《争臣扶良》 争臣扶良_1 书名:争臣扶良 作者:沥沥在木 文案 乱世之前,扶良是一枚根正苗红的好少年,承袭祖业,立志五代封相。 史曰:“扶良者,丞相嫡子也,列坐纪国贵族之席,匪玉若石,仙姿佚貌。” 然,周饶灭纪,烽火连城。他隐姓埋名深入敌国,以腹中剑戟森森,笃志反周复纪。 有人说,周饶君王,暴虎冯河擅骑射。 于是他结交刺客,狙击饶王; 有人说,周饶君王,深疾言官性乖戾。 于是他拜入争门,“匡救其恶”……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饶王坐卧不宁,虚置六宫,甚半夜登门入室,愁眉深锁, “朕贪恋美色,病入膏肓,望之爱卿愿进思尽忠否?” 本文文案无能,作者已狗带。主受文,攻受属性未定,任君揣摩。(←_←看我真挚脸 本文又名《言官与君王的日常》《站在君王的肩膀上谈人生》《论君子复仇的可能性》 作者声明:盗文的小伙伴们请绕道而行,本文有毒,无药可解。 生命在于作死,码字不停,作死不断。本文日更,凌晨00:00左右更新。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恩怨情仇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扶良(傅望之) ┃ 配角:祁辛,攸廿,楚睿,易卅,苏秋 ┃ 其它: ================== ☆、朝瑰出降 纪国,卫和城 正是霜雪时候,千树万树缠绕衣袂飘飘。 掠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梨花悄入红帘深帐。 幽幽的宫门内,披了绯红软罗的女子懒懒地坐在青铜镜前梳妆。 窗外,漫天飞舞的红绫,台前,搁置一旁的凤冠霞帔。 殿外的风簌簌地,婢子静静地候在台阶下,直到有少年侍从捧出了一支青凤琅环玉梵。 “公主,扶良公子到了。” 有嗓音稚嫩的婢子缓缓推开宫门,沉重的阴影里,站着一脸踌躇的尊贵女子。 “公子扶良,见过公主殿下。” 门阶外,白衫翻飞的男子螓首膏发,纤妍皎洁, 风仪萧萧却不自藻饰。 他恭谨揖手,面前是即将红妆出降的朝瑰公主。 有凤来仪,歌舞朝瑰。 扶良奉上她最钟爱的玉梵,她的肩臂消瘦如那悠悠云冠,面上却添了几分渐为人妇的温婉。 “多谢,扶良公子。” 身旁的婢子双手接过鎏金画蝶的红匣。 朝瑰就在他的手边凝视着他,默默不语。 世人都言,纪国朝瑰,凤鸣美玉,得济宁王专宠,身处云宫;却道不明,朝瑰深闺怨怼,三座城池即可换得终身婚嫁。 扶良忆起当年明月。 年幼朝瑰惊才绝艳,顽劣成性,每每闯了禁宫都会游说他人抵过,虽贵为公主也会撒泼卖浑。 那时,他与楚睿随太傅求学,她就仰着头捧着蛐蛐在一旁聆听刁难…… 曾几何时,少女朝瑰变作了朝瑰公主,贤良淑德,知书达礼,直到等来一道赐降柔利的圣旨。 礼炮二度鸣响,扶良退至殿下,遥望窗前女子披霞掩面,直至踱步而出。 朝瑰登上鸾轿之时,他立在热闹观摩的百姓中,看着尊贵的云鸾远离卫和,远离纪国。 此一别,经年难叙。 延和六年,柔利携重金异宝为聘,与纪国缔结婚约,普天同庆。 延和七年,柔利退走屏度以北,据守阴山。 年间,柔利国主慨然应允,柔利大军北退七十余里,且以此为信,永休干戈。 公主出降,两国休战,纪国国君济宁焕颜展眉,旋即降旨大赦天下。 争臣扶良_2 扶良还记得,内官宣旨那天,满朝文武眉开眼笑,在嗟叹朝瑰珍奇之际,夜间仍旧浑浑噩噩,醉生梦死。 纪国的国土,如今只能依存于皇室貌美公主之上。而她们的痛苦,扶良无法分担。 他不止一次在贵族筵席上斥责“舍女保国”的王宫大臣,然,纪国的丞相大人却屈于王权,无可奈何。 “父亲大人,王上昏庸,听信谗言,您有谏言之责,为何一再屈从,受奸佞弄臣摆布?” 扶良跪在雪泥里,双膝麻木,仰望朝服之上那张染上白霜的俊逸面庞,一双眼仍濯濯若清涟。 他不解,他的父亲为保基业长青,宁可牺牲他人的那颗心。 他的父亲,已是愚忠。 父亲手执竹鞭严惩他的那天,远嫁周饶的昌乐公主,在出降周饶的途中遇伏而殁。 史曰:“纪国有女昌乐,年芳十五,出降周饶,路遇盗匪,死于乱刀之下,葬于野狼之口。” ☆、遣离望之 昌乐之墓就在眼前。 扶良伫立于荒天雪岭之下,望着纷乱的风雪和随意堆砌的空穴,没有再往前迈出一步。 良久,衣帽上厚重的雪团随着移脚的动作零落,他的周身开始冰冷彻骨。 “公子,咱们回吧。” 身旁的侍从掌灯引路,关切地往他怀里放了个暖盅。 马车经过行人稀少的琼花桥,往前一里,就是戒备森严的王宫高墙。 戌时将至,通往祝由树的石板路倒映着灯盏花素,影影绰绰的光悬在琼花拱桥的琉璃盏上。 明暗分明的光线引来了扑火的流萤。 绮丽的灯火—— 扶良笑而不语,念着传召未归的父亲,缓缓放下轿帘,却瞥见了风月馆外那匹低头打转的白驹。 是他…… 回来了么。 扶良垂着眼睑,再摆手,已经远离了弄月馆。 弄月馆内,饮酒哼曲的男子坐在临窗的歌楼,半醉半醒半睡。 美人如花,正是一茬开败一茬新。 然,登上非雪亭的扶良并不知晓,光风霁月,世事难料。 生来美如妇的他,已是王宫贵胄预料摆弄的棋。 “父亲大人。” 扶良在修葺一新的宗祠里望见了他敬重如初的父亲。 扶叔夜背对而立,负手,“望之,你叔父病重,我已吩咐底下一干侍从,亥时你就启程去义乌吧。” 不是明日,亦非缓月,扶叔夜命他即刻出发。 他的父亲一挥手,招来门侍,将备好的行囊和食盒交给随侍而来的婢子。 扶良便知,此番出行可能数日数月。 他目光炯炯,跪坐于蒲团之上,“父亲大人,为何……要故意支开我?”扶良不求闻达,不求微山,只求父亲为其解惑。 他的父亲一直规避于他。 自济宁王传召至今,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腰间系反的腰带。 他的父亲,曾是何等重视修身。 “望之,凡事预则立。若你想保住扶氏根脉,就远离卫和,走得越远越好。你叔父的病就只能靠你了。” 扶叔夜转过身,紧锁眉头,沉吟良久。 叔父之病—— 扶良知晓父亲的用意,他非药师,但有非走不可的理由。 “父亲大人,望之定不负厚望。” 扶良拜了列祖,起身朝着父亲行了一个作揖礼。 在扶叔夜面前,他从不自称扶良,他的父亲常唤他望之。 扶望之,扶望之…… 隔了门槛,他与扶叔夜靠得很近,又离得很远。 扶叔夜移步至宗祠门前,遥望着扶良随灯盏远去的身影,直至光影消失不见。 他的孩儿,原是玉树临风之君子,前途似锦,又岂能被他所累,被纪国所迫。 抿唇走出雕花梨坎,扶叔夜安插的护卫正一路向南。 “公子,还有三里地就到义乌城了。” 绝尘的马车自暗道避开了城门守夜的官兵。 跨马的侍从在夜色中不敢迟疑,巡视了一圈,等到瞧见四面八方投射的月光静谧下来,才降下马头,拉开被霜雪沁湿的厚实车帘,告知马车中向来宁静之人。 然,风刮了良久,直到有护卫挑灯过来,灯火通明时,他们方才知晓,马车上的扶良公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不好,公子逃了!” 从卫和至义乌,竟无人察觉,他们绝顶聪颖的扶良公子,已然用金蝉脱壳之计返回了卫和主城。 ☆、困身扶灵 扶良失踪已有十日。 等再转眸,阴霾已经由朝堂上的分崩离析落入了久久未曾平静过的丞相府邸。 正如扶叔夜心中所料,晌午刚过,济宁王的贴身内官崔福就领着王宫禁军到了府邸石阶下。 禁军包围整个丞相府邸时,扶叔夜脸色有些暗,眼神中的咄咄逼人化成了对扶氏一族即将面临之噩耗的忧虑。 扶叔夜被投入王宫死牢。 那日,济宁王下诏:丞相扶叔夜对朝中大事敷衍塞责,尸位素餐,以致玉毁椟中;而今,罢黜丞相之位,扶氏一族灭其门,仆从及幼连坐;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争臣扶良_3 丞相府邸被查封—— 如此良机,王宫大臣皆念着绝不能让丞相之权旁落。 旋即,朝堂上风起云涌,多的是长袖善舞之人。 纪国掀起了轩然大波,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用另一奇事迅速掩盖。毕竟,周饶国君亲入纪国求亲一事在纪国百年史册中很难见到。 不消片刻,纪国上下都为接待周饶国君而乱作一团。百姓们也不再谈论丞相罢黜一事。 就像有了新伤,就不会理会旧痂一般,所有人都遗忘了扶叔夜月后问斩之事。他们只听闻,丞相嫡子扶良,作为罪臣之子,正被全城缉拿。 冬至的风雪更加幽深了—— 祝由树下,卑微的侍从急忙撑起轻骨竹伞覆到主子的头顶。 琼花拱桥上全都是盘查截掠的守城官兵。 偌大的卫和城,还能够夜夜笙歌之处,或许,就只有扶良踩于脚下的这片烟花之地罢了。 卫和城中风雨飘摇。 已是子时,屋院外皆是靡靡之音。 妖冶的琉璃水帘拥着细瓷花插,几株宋白亭亭玉立,中央一株曼珠沙华宛若轻曼绛仙,最是红尘。 扶灵苑向来被不同品种的君子兰堆砌得恍似琼瑶仙境,奇葩异卉,花气袭人。 作为“庭院之客”,扶良每日都能瞧见许多奇珍异草。 但是,他却无心欣赏嗟叹,因为他如今困身于此,与世隔绝。 扶良一直背对着光影,等待着重见天日。而最终,在一地碎魄光晕里,弄月馆的主人肯来见他了。 楚睿撩开琉璃水帘,跨进了门槛。 灯影斑驳,那转至眼前的玄色锦袍下有一双纹蟒描丝的深青布靴,流溢出盎然之意,直耀得花光满眼,人面迷离。 “公子扶良,见过楚睿世子。” 扶良恭谨躬身,揖手,视线轻缓地与面前之人错开。 他早该明了,以往那不屑贵族之身,只求云游四海,四处求学的楚睿公子,如今亦逃不开宫野之分。 他已然选择了权谋。 所以,扶良再退半步,隔着凝重的气息,望着他。 楚睿慌了。 他那哂笑权贵的狡黠丹凤眼,裹挟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委屈。 “扶良,是我错了。” 楚睿揽过他瘦削的肩臂,一张脸顺势贴了过来。 这是楚睿对扶良自认理亏又满腹委屈的屈求方式。而几乎每次,扶良都会因此谅解他的过错。 他看着扶良依旧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脸, 尔后摆手,无可奈何道:“楚睿,放我回去吧。” 靠得很近的两人对视而立,楚睿的脸色有些僵,半晌,嘴边的笑容终是隐了隐。 “扶良,这里……不好么。”他语气闷闷。 铜鼎里的炭火很热,灰烬落下时,那满室的芬芳也成了窒息性命的毒烟。 楚睿的手搭在扶良的头顶,“扶良,乖乖听话,好么?” 他的神情,像是诱哄三岁稚童。 扶良仰头凝视着他,“楚睿,你我师出同门,我是你的师兄。” 他眼神澄澈,含着一丝泠然反驳楚睿此时此刻的行为。 楚睿无端折下一枝宋白,居高俯瞰,目光带着蛊惑与暗抑凌厉的杀伐之气。 楚睿蜕变了太多。 扶良垂着眼睑,君子兰的余香凉薄。 楚睿现今高居世子之位,他的头顶还有昏庸无道的济宁王。 楚睿不愿他回去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扶良不明,紧盯楚睿的双眼,期望他能为之解惑。 然,楚睿见他态度凛然,一时之间竟静默不语。 “足月后,我便放你离开。” 阴沉的天际雪泥滚滚,连一丝月光都不见。 扶良孤单地站在窗前,形影相吊。 他并不知晓,月后他踏出弄月馆听闻的第一件事便是,他的父亲于昨日午时三刻,被推至午门斩首示众。而他,就连为父亲操办丧事都不能做到。 ☆、君子孝悌 旧事如烟,堆砌的悲切宛若沙砾尾随流朔之风,落在鲜血淋漓的行刑台上,落在雪地里,落在森罗地狱门。 扶良知晓,每段历史都会残存这样的沙砾,无人拾掇,无人提及,又跟人一样经历着相同的阴晴雪雨。 这些淬过鲜血的沙砾,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即使看不见摸不着。 就像晨起的雾气一般,纵使鎏金的阳光想要驱逐秘密,也抹灭不了映射而生的,深深浅浅的影子。 金波合离—— 扶良顺着荣光万丈的午门,顺着父亲的斑斑血迹,径直走出了朱红的宫墙。 一路上,驻守的官兵并未出现。 扶良心中有数,这便是楚睿的暗中庇护。只要他还未走入宫廷的权力中心,楚睿就能够只手遮天。 扶良站在而今鲜有人来的祝由树下,静静地,守了一个时辰。 传闻,枝繁叶茂的祝由树扎根于纪国先贤的身躯之上,摄魂通灵,能够昭示一国兴衰。 自然,亦有人云,头顶妖树,愚昧黔首,应当一斧断根,永绝后患。 扶良不知前人栽树之用意,只当这里是纪国亡魂的暂居之所。 他想知道的仅仅是,父亲的怨灵是否会依存于此。 丞相扶叔夜被斩首示众,尸骨未寒却一直密不发丧。 济宁王当其是理所当然,亦削去了扶良祭奠扶氏一族死灵之身的权利。 争臣扶良_4 朝阳晃眼,让久居深院里的人难以适应。 扶良抚上心口,原来,他的悲欢已然不属于他自己一人了。 他背负着的,有父亲生前的夙愿和无辜仆从的怨恨。 前路渺茫—— 丞相府邸,主人已殁,仅剩旧物。 倘若是旁人一定不会再回府邸,自投罗网。 然,扶良揭下碍眼的封条,正高立于幽冷的长亭之上远瞩,描摹昔日扶氏一族繁盛的景象。 这里,有父亲的坚守与执着,亦生长着他与生俱来的傲骨和壮志。 为了存留扶氏一族的血脉而苟延残喘——此等推诿之由,他说不出。 既然同存,亦可同灭。 “兴亡”一词,向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宗祠里很静,不留半张扶氏牌位,也没有多余的耳目。 扶良望着被践踏得不堪入目的蒲团,前些日子,他还跪坐于此,向父亲辞行。 没想到转瞬即逝的离别,竟会成了生死一线的永恒。 扶良思及一笑,算是默认世事难料之惨淡。 他对着空荡荡的灵台上了一炷香,跪拜,揖手,直到杂乱无序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崔福来了。 他带领的禁军就在三尺之外。 崔福是济宁王借来造势之人。这样精明的一个人,不会想不到守株待兔。 济宁王想要剔除扶氏,就必然不会留下任何隐患。也许扶良不足为惧,但保不齐野草难尽。 崔福的一双眼,深陷而内敛精光。 宫掖大内浮沉数十载的人,早已老练成精。 他推开架在扶良脖颈上的弯刀,仍然含笑以对。 “多时不见,扶良公子可好啊!” 扶良知晓,崔福口中的“多时”,就是他在贵族筵席上讥讽他的那些时日。 扶良面色如常,淡然处之。 “承蒙公公记挂。托您的福,那些天,扶良睡得心安理得。想来,一切都是您应得的。” 扶良眼露锋芒。崔福抖着一双苍白的手,看着眼前这孱弱男子的一张脸。 那玉颜上流光溢彩的漆色双目,幽深迷离,难以捉摸。 崔福忍着满面恨意,嘴角噙起的笑里,渗着意味深长的恶意。 “扶良公子,看来是老奴太怠慢了。” “老奴知道,扶良公子向来尊崇孝道。不如,老奴私底下作个主,放你为亡父坟前戴孝。如何?” 崔福突然凑近,弯着腰,笑意盈盈。 “只要扶良公子答应,在国宴之上,扮作妇人为周饶王献舞,一切,都有得商量。但,若是公子拒绝,你父亲的尸首今日就会吊在卫和城墙之上,直至溃烂腐臭!” 崔福抿着干裂嘴角的模样,在此刻惊异抬头的扶良看来,只是一滩令人嫌恶的烂泥。 一寸一寸—— 扶良的心正被千刀万剐,挣扎,逃避,全无可能。 扶良握着燃烧殆尽的线香,沉重地立起身来。 君子一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是,如今的他,连半点孝悌之道都保全不了。 他无法眼睁睁看着父亲过身不宁,凄惨涂地。 “好……” “我,答应。” 此时此刻,崔福与禁军相视而笑。 他们,满足于羞辱达官显贵的趣味之中。 原来,因果皆有定数。 ☆、诡谲秘密 氤氲的烟气弥漫在扶良的眼底,上穷碧落下黄泉。 那一张张满是血泪的脸,辨不出面目,熟悉,却又分明很陌生。 锁在王宫密牢的罪犯光着脚,脚踝勾连着冰冷的铁链,脚下,是殷红的鲜血随之蜿蜒而来。 在刹那流逝的生命中,仿佛有人紧盯着他。 此时此刻,囚牢,私刑,已然不再是他的噩梦。 昏黄的火把——在将阴暗的牢狱照得恍若鬼魅之时,扶良睁开眼,听着落锁的脆响,目光流转。 他收敛双眸,抬手挡脸的瞬间看见了一脸欢愉的楚睿。 楚睿遣退了一干随从,静静地凝神,尔后狠狠地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脖颈之后。 扶良惊疑地微张唇角,还来不及反应,须臾之间,楚睿便松开了手,眼眸里似有无尽的深情和锋芒在凝聚翻滚,纠缠不清。 “扶良,你还记得五年前我为何要离开么?” 楚睿的眼底闪耀着夜里的火,深黯幽邃。 扶良突然抬首。当日楚睿离开纪国的时候,他正被父亲罚抄《律法集》,无心外界纷扰。他只当楚睿是外出求学。毕竟,楚睿一向敬重无启国的国子监。 莫非,不是这样么。 扶良面露疑色。 看着扶良这副为难的表情,楚睿忍不住伸手按着扶良的肩臂,隐在袖中的另一只手,轻柔地抚上他的脸颊。 “扶良啊,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说话间,楚睿束缚住扶良想要挡脸的左手,那眸色在看到他眼中的挣扎后突然转入沉寂。 他为了扶良,做了很多事。 争臣扶良_5 扶良自幼以君子为美,然而,却并不知晓世间人心险恶。他的仙姿佚貌,向来是那些贪恋美色之人所觊觎的。 扶良只知红颜祸水,却不懂男色惑人。 放眼现今六国,男风鼎盛,竟丝毫未影响扶良的心谷,足以证明扶氏一族的实力和楚睿暗地的庇护势力。 楚睿离国求学,求的是诡辩谋术,求的是各国刺客。 他韬光养晦,为的是能够顺着王宫直道,走进那金鼎玉砖,锦宝廊庑的殿宇,坐上雕琢着五爪魑龙的国君宝座,然后,守护他曾经朝思暮想之人。 楚睿站在扶良的面前,苦涩的眼眸里夹杂着释然。 “扶良,我知道你向来不屑断袖之癖。但是我,还是无法自拔地,喜欢上了你。喜欢你将庭院里的雕花窗棂敞开,喜欢你白玉镇上压着的宣纸,喜欢你娟秀的簪花小楷,喜欢你抱着暖炉披着狐裘独自吟诗作赋……” 楚睿一步一句,不容许他逃避他的视线。 曾几何时,扶良就已经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他的轮廓总是浮现于他的眼前。 可是,他以往却不敢挑明,只因为他是他的同门师兄。 而今,他什么也不用忌惮了。 扶良所依赖的扶氏一族,已然湮灭成灰。 所以,扶良啊,只能是他的了。 想到此处,楚睿的那颗欢呼雀跃之心就像是快要跳出来了一般。现在,没人能够跟他抢了,哪怕是六国最强的周饶国君。 楚睿低暗地轻笑,一双丹凤眼眸里不可名状的疯狂展露无疑。 扶良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张着嘴,却只能发出几个单音。他难得流露出的这般惊慌失措的举动,看在楚睿的眼里,就是撩拨人心的蛊惑。 楚睿一直……是怀有目的接近他的么。 扶良脚下的锁链叮当作响,像是无法接受这预料之外的诡计。 楚睿照例给了扶良时间来考虑。 或许是他故意疏忽大意,楚睿走的时候在桌上放下了一筒袖箭,尔后,靠在扶良的耳畔暧昧地吐着温热气息。 “明日国宴,静待你的“惊鸿一舞”。” 从他跨出牢门的那刻起,扶良仿佛明白了楚睿与崔福之间的关联。 这一切,都是楚睿的手段,狠就狠在借刀杀人,不留痕迹。 楚睿首要拔除的羽翼,就是庇佑他的扶氏。 ☆、美人杀伐 烟波习习,明媚的阳光倾洒而下,映照得四侧殿宇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此刻,檐角下的雪莲都绽开了,纯白映雪。 铺就一地的红毯上,釉绿绢纱宫装的婢子双手轻托碟盘,迎着王座款款而来。 临近晌午,跪坐上首的济宁王掬着笑容,在接受群臣的叩拜之礼时,瞥了一眼落坐平首的周饶国君。 此时此刻,周饶国君只是捻起酒盏,漫不经心地放于手心,略微倾角,斟满的美酒就在济宁王的面前,一点一滴,溅出朵朵花影。 这朵妖冶之花,或许,就是殷红雪莲。 王宫大臣们俯首跪坐于后,眼看着周饶王的举动,额头溢出了薄汗。周饶向来强盛,而面前最年轻的周饶王更是历来最难以捉摸的国君。 史曰:周饶国君祁辛——未行弱冠之礼,却铁血手腕,杀伐决断;然乖戾不羁,武断专行。 阴晴不定的周饶王,就连济宁王也不敢与他对峙。 他惶恐,那浇灌花朵的养料,就是覆灭的纪国。 济宁王紧锁着眉头,尔后,殷勤一笑。 “周饶国君能够远道而来,是我纪国之幸。” 说罢,济宁王立身举杯相邀。 而周饶国君在此刻抬首,看到济宁王色厉内荏的一张脸上,略显苍白的肤色,凸显出一双贪得无厌的狐狸眼。 祁辛淡淡一笑,举杯回应,“济宁王诚邀,本王岂能辜负。” 说话间,他那漆黑的双眸,黑洞洞的,像是能够把人吸纳进去,唇角的深长笑意昭示着睥睨众生的帝王气魄。 他抬手,将杯盏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旋即,四下一片觥筹交错之声。 等到殿外沉重的金钟低沉暗哑地长鸣三声,守在王座之下的崔福,不阴不阳的尖声就掠过了旋木高梁。 怀抱琵琶的宫人鱼贯而入—— 殿内,环着古筝玄琴,手执笛萧的乐师跪坐四侧。 锦华亭下,一潭含苞待放的水莲;锦华亭里,似羽化而去的谪仙。 雪莲初开,幽香迷醉。 谪仙舞,虚环香,缥缈灵月画中仙。 那起舞弄清影的纤细身影,掩面而舞,双瞳剪水,一袭白丝绸的高腰长裙描着寒梅,色调渐浓,宛若傲立霜雪次第而放。 描眉黛,云髻高绾,一节玉手搭上发髻里那支洒金梅花簪时,额心隐隐的三瓣梅花钿,妩媚且不失高洁。 美人回眸—— 此时此刻,落座于旁的楚睿突然站起身来。 耀眼的雪花飘拂之处,高立于舞首的颀长身姿,双臂舒展,尔后伸手一挥,亭外的水莲竞先绽放。 满眼花光,满目玉姿—— 祁辛手里握着的杯盏不经意间脱手,酒水溅落了一地。 世间含灵,最美不过如此。 祁辛转眸,换了个位置,倾身,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无奈美人掩面,恍若只容远观的神女,撩拨人心却又性情凉薄。 他痴痴地望着,楚睿在他身后,目光渐渐阴沉起来。 再转眸,楚睿遥望锦华亭里的那舞姿绝美的“女子”。 他捂住心口,直到两人的眼神交汇。 光影之中,丝竹悦耳。 扶良轻轻一笑,雪玉般的脸颊上,细长弯眉,眸若端砚,瞳仁似兰。 争臣扶良_6 他双脚旋起,缤纷的花雨—— 待到众人目光迷离,那略微泛起波澜的水潭过处,一支袖箭被照射得无所遁形。 幽冷的杀气。 飕飕的冷风。 偌大的殿宇里,当祁辛捕捉到那暗藏杀机的袖箭时,淬了毒的袖箭已然没入王座上首之人的咽喉,雷霆之力,精准无误。 若那袖箭再偏离一尺,葬身于此的就该是他。 济宁王殒命—— 在崔福大惊失色的同时,楚睿一双探究的眼眸里含着计划突变的指责。 他要的这一箭,是了结周饶王的性命。 而负手而立,毫不避讳目光的扶良,一双摄人的眼,冰泉幽咽,潋滟凌寒,眼底没有被戍卫团团包围的慌乱和惧怕,反而是诡异的镇静,冰冷噬人。 扶良自嘲地想,是自己的这副模样蛊惑人心,才会让提刀围剿之人不敢妄动么。 扶良哂笑而不语。 “扶良……” 楚睿垂着眼睑破开包围圈,在他想开口之前就敏捷地伸手,一把将他扣在怀里。 “别碰我!” “不要出声……” 话音堵在喉咙的时候,楚睿喝退了虎视眈眈的戍卫,使劲地将扶良拽住,另一只手对着崔福打了个暗语。 残局,有人摆平。 尔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楚睿世子与那舞首“女子”齐齐消失于抄手游廊尽头。 风,刮得树叶沙沙作响。湿漉漉的鲜血,染红了大殿。 这场国宴,亡了国君,却使周饶王祁辛寻到了,足以魂牵梦萦的“女子”。 ☆、市井师弟 宫墙影笞,琉璃华灯悠悠升起,但瞧见坐在庭院里发呆之人,被玉色映衬的半张脸,眸光黯然。 小榭里,楚睿踱步而出,靠近庭院里的人,一步一步,直到将其揽入怀中。 良久,等到楚睿快要恹恹松手的时候,扶良才缓缓拨开掩在发顶的枝叶,目光透过枝杈投射下来的斑驳光影,逆着弦月的方向,看眼前慵懒又雅致的男子。 “楚睿,是我输了。” 他喃喃叹息。 夜色里,忽然起了一阵微风,吹得墨色直袍上下翻飞,人影摇曳。 或许,正如尊师所言,他与楚睿,只一人能够扶摇而上。楚睿有的权谋和势力,皆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 他输了手腕,输了身家,现如今更是输了自由。 当下,朝里坊间都在传闻,自上次国宴之后,纪国少了软弱无能的济宁王,却多了一位能让周饶国君念念不忘的美姬。 美姬啊…… 他当真不知道,原来他在世人眼中,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更甚者,有人弹劾他是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只因为,他似乎一时之间,虏获了周饶国君和纪国世子的痴心。 或许,世人并不关心,丞相之子扶良到底去了哪里,是死是生。 他被子虚乌有的“女子之身”禁锢在这高高的亭台楼阁,除了楚睿,他谁也见不到。 被世子府邸的禁卫软禁—— 长廊灯晕里,楚睿能够清楚的感受到,扶良半敛眼睑的笑容里,些许苦涩,些许讥讽。 楚睿抬手,默默抚了抚他的肩,“扶良,你可知,一败涂地的,向来只有我。” 他不得不承认,纵使他如今挟新王以令群臣,得不到眼前人的认可,他也无法拥有片刻欢愉。 曾几何时,只要他略有所成,站在他身侧赞许鼓劲的扶良,从来不会吝啬他的笑容。 而今,他那墨色的眼底,任何情绪都极尽婉约。 自扶氏灭族之后,他很久没真挚地微笑过了。 思及此,楚睿望着他,君子气息温热扑面,而眼眸却没了多余的情绪。 扶良跟他隔了半臂的距离,用目光看了看周围被夜露浸透的嫩蕊,“楚睿,我知道你已经掌握了纪国。我只求,你不要再伤及无辜。” 无论是百姓,还是尚且年幼的新王,他期望,不要让纪国因为朝廷变更再多流一滴血。 他熟知的楚睿,尚有恻隐之心。 他可以利用那王座上的稚童,但绝不能起了杀心。 他难得认真地凝视着他。 楚睿听罢,眼角莫名含笑,很有几许耐人寻味。 他的扶良啊,原来一直都为他忧虑。也许,扶良的心底,并非全然冷漠。 想到这儿,楚睿睁着“小鹿般”的眼眸,索性去拉扶良的衣袖,咬着薄唇,含着无辜且期待的表情说道:“我就知道,扶良师兄一直都是关心我的。” 他赖着脸索抱的模样就如同不谐世事的孩童,令人心软,不忍拒绝。 扶良伸手拦着想往他怀里钻的人,神情呆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最应付不来的,便是楚睿这般耍赖的市井模样。 无论如何,楚睿依旧是他视如血亲的师弟。只是,他的胡闹,已然超过了他坚守的处世之道。 扶良屈着手指,轻扣在飘落花叶的石桌上,对着楚睿,端穆而视,不言不语。 枝桠上,满目雪白,惊飞的寒鸦长鸣而去。 楚睿暗暗攥紧隐在衣袖里的手掌。他发誓,不消数日,扶良便能看见,一个全新的纪国,强大而繁盛。 那是他捧给扶良的一份承诺。 ☆、稚童济婴 延和八年,纪国改国号为正泰。 正泰元年,纪国新王普行连坐之法,律法严苛,增大辟,有凿顶、抽肋、镬烹之刑。 争臣扶良_7 史官记载:“初,新王登基,用法严酷,尝临渊论囚,洛水尽赤。纪国新法数月,人多怨之。” 新王在纪国建立了追随济铖王的国策——耕战。 自此,纪人只得日夜劳作,操兵备战。 世间盛传,新王济婴虽年幼而历法,实乃纪国之大变也。 可谁又知道,这意图“操戈列国”的新王,正钻进宫掖御花园里躲猫猫。 “王上,别顽皮了。您在哪儿呢?快出来,可别磕着碰着了!” 追在小小身影背后的小太监扶着高帽,焦急万分地窜进草丛堆里,提心吊胆地翻找。 那模样,让躲在雀息桥洞下的稚童哑着嗓音低低地偷笑。 碧水边,一个身着太监服饰的人影突然转眸,偏过头,屈膝的瞬间,便瞧见了那藏身于拱桥下的小人儿。 “小济婴,我抓到你了!” 蹲下身的人歪斜着脑袋,头顶的光影投下星星点点的光团。 扶良浅笑着,拨开杂草,向呆愣片刻不回神的稚童伸出手,“小济婴,快出来吧。你真厉害,他们都找不到你了。” 扶良摸摸济婴的鼻子,看着他的小手落在他的手掌上,良久,唇边笑纹璀璨。 “哥哥,你真漂亮。你是宫里的新人吗?” 初春无雪的晨曦里,微风正盈盈飘落。 身边的小脑袋,面颊粉红,发出稚嫩的憨笑。 那一刻,扶良眼里尽是禁不住的慈爱。将小小的济婴抱在怀里,他轻声细语,“小鬼头,哥哥只是陪你捉迷藏的一个小太监。” 他难得求了楚睿让他入宫见见新王济婴,却不曾想此刻的小人儿一口一个“哥哥”亲热地唤着,让他想起了当年夭折的小弟。 扶良牵着济婴走在悠长的抄手游廊里,身后,跟着寸步不离的小太监,一双聪颖的眼睛,比起面上的纯真又多了些许沉稳。 “哥哥,哥哥!快看那儿的云燕!云燕飞得好高好高……” 济婴满眼期待地捧着脸,拉着扶良的衣摆想要追上即将远去的云燕。 “哥哥,哥哥……它飞走了……” 那双澄澈无尘的黑晶眼眸里,有难以言表的失落和委屈。 济婴皱着一张小脸儿,眼里有水珠吧嗒吧嗒往下掉。 扶良闻言心疼地抱紧他面前的小人儿,轻柔地哄着:“小济婴,没事的,它只是回家去了。” 他抚顺稚童的背脊,那时的济婴,国君锦袍包裹下的身子,瘦骨如柴。 济婴仰着小脑袋,眼角还挂着未擦拭干净的泪珠。 “哥哥,它是去见它的家人了吗?” “哥哥,它的家,长什么样子啊?” “哥哥,它飞出了这面墙,会不会死去啊?” 小小的济婴蜷着肩,依偎在他的腿边,眼眸里含着闪烁的恐惧。 “崔公公说,墙外面有吃人的大老虎。大老虎,会吃掉我的。” 树荫里落下一团积雪,雪块落在肩头、衣袍上——扶良抱着双臂,有些复杂地看着紧跟他们的小太监。 纪国的初春,比以往更冷了几分。 “小济婴,哥哥送你回去吧。” 随着小太监衣袖里做出的暗示,扶良苦笑着颔首,缓慢转眸,注视身旁的济婴,唇角再次噙起微笑,“小济婴,等着哥哥。哥哥下次,会带好吃的来看你的。” 扶良摸摸济婴头顶的发冠,尔后,随着浩浩荡荡的随行侍从,渐渐消失在朱墙的另一头。 微风又起,吹起了济婴的衣袖,那短短的乌发披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却遮不住黑漆漆的眼眸。 济婴转过脑袋,担忧地问身后躬身弯着眉梢的小太监。 “哥哥他,也会,被墙外的大老虎吃掉吗?” 听罢,小太监腆着脸,有些难为情。 ☆、周饶犯境 白日的天色很好,阴霾了几日,总算是放晴了。 自上次入宫之后,扶良随意出入世子府邸的机会便多了起来。 他能够明显察觉到,楚睿已然无暇顾及世子府邸里的大小事务。 最近的卫和城,风声鹤唳,就连大街小巷的来往商客都不愿多加逗留。 扶良走过了通往前院的青石路,尔后,拾级而上。 “反正都免不了一死。他们若想脱身,就地处决。” 幽静的房檐下,有淡淡的嗓音飘出来,引得扶良惊诧地望过去。 熏香四溢的殿堂,那端坐于鎏金彩漆龙纹椅上的人,正是多日未见的楚睿。 前些时候,扶良听闻楚睿在义乌城里见到了周饶使臣。 与其同行的,还有柔利、翟魏两国之使。 三国并首—— 而今的天下,周饶、柔利、翟魏、无启、三苗已然势成连横。 想来,不消数日,纪国必有一场血雨腥风。 思及此,扶良垂着眼睑站在窗棂后。 窗棂里,武将萧利俯身将一封密折交给楚睿,礼数老练而端穆。 在扶良的眼中,作为楚睿的心腹,萧利一直未登上过百官朝堂。 这样一个蜉蝣之人,其实还有另一身份。 萧利——是王宫禁军统领萧谦的侄子。他能趁机爬上武官之首的位置,想来也是因为如此。 楚睿之所以重用萧利,是打算借萧利的手,来控制整个王宫禁军。 当然,若是萧利真如表面这般,贪图蝇头小利且头脑简单的话。 想到这儿,扶良望着楚睿收下的密折,紧蹙眉梢。 “世子殿下,朝堂那边,您是如何打算的?” 争臣扶良_8 萧利掬着笑意,眼里的心思兜兜转转。 此时此刻的楚睿,抿了口茶,睨着堂下之人,旋即开言道:“那些个老顽固。既然不听君令,那就让他们到翠陵关去见识见识“边塞风情”。” 纪国的国法改良,是毋庸置疑的必行之事。反对者,便是逆天而行。如若不服,就发配翠陵关好了。 楚睿慢悠悠地放下茶盏。现如今的他,地位屈居国君之下,却是万人之上,生杀予夺。 楚睿略弯唇角,“萧利,我要你在翠陵关解决了那些老顽固。纪国,向来只能容下审时度势之人。” 良禽择木而栖—— 顺势半跪在地的萧利低着头,唯唯诺诺连声遵命。 墙外,午后的暖阳暖化了残雪,阳光灼烧着窗棂上的桃花蕊。 扶良嗟叹。 房里的人,都是翻云覆雨的权谋高手。至于那所谓的“人命关天”,不过视如草芥。 扶良半敛眼睑,整个身子隐约在树荫之下,使得冠中膏发顺着瘦削的肩膀,在侧脸上罩出一层阴影,表情也似乎笼罩于一片阴翳中间。 “世子殿下,周饶国君……” 萧利继续垂首,说到此处时眼底掠过一丝别样情绪。 当日义乌会面,萧利就在楚睿的身侧。 五国连横,大势所趋。 若不愿兵临城下,只需答应周饶一个条件。 “楚睿世子,我王心慈。若两国能结秦晋之好,我王自然兵退千里之外,永休干戈。” 那时,周饶使臣趾高气昂地站在楚睿的面前,全然未将纪国放在眼里。 六国之内,纪国弱小且根基不稳,纵变法强国,亦难以力挽狂澜。 周饶料想的便是,逼迫纪国就范。 但处变不惊的楚睿,只立于堂上,不远不近地望着周饶使臣,含着笑意的眼眸里闪过难以察觉的愠怒。 想让他躬身言和? 绝无可能。 ☆、细作祸国 琼花桥下,流水潺潺;琼花桥上,人影幢幢。 不知何时,雨打芭蕉,稀冷的春风里,车辇走过的轴印,刻在初春时分消融的雪堆上,捐捐滴滴,化作流淌着雪水的低洼。 继续往前走,过往的路人脚步匆匆,其中,不乏背着行囊神情怔忡的壮年。 楚睿推行之耕战,害苦了贫民黔首,更使得纪国愈加人丁单薄。 低头一叹,或许,六国本无宁日。 而香火渐盛的祝由树却得了老天的照拂,日益参天。 “扶良公子,该走了。” 马车外的侍从转过脸来恭谨提醒。 掀开车帘的扶良望着那棵飞烟缭绕的祝由树,良久,方才悠悠落下一只手,“走吧。” 他语调平和,眸光淡淡。 车轱辘咯吱作响的时候,卫和城楼下,拦截周饶细作的守卫却在护城河里发现了一具浮尸。 “不好了!……” “周饶……周饶攻城了!” 青石长街上,有人跌跌撞撞的从城外冲进来。 片刻之间,路人纷纷惶然,作鸟兽散。 卫和城,一阵箭雨——猝不及防的突袭。 扶良想起前日萧利唆使楚睿再往义乌议和,这才幡然醒悟,顿时一个激灵。 “去王宫!” 既然周饶买通了萧利,那么,王宫禁军里定然也有周饶的细作。 周饶灭纪,自然不可放过新王。 扶良的眼底蒙上焦虑,心心念念的,是那从未走出王宫的年幼济婴。 济婴的生死,关乎整个纪国,更关乎人情。 济婴不能有事! 扶良蹙眉看着车帘外人仰马翻的混乱场面,神情焦灼。 马车外,身着戎装的侍从沉着一张脸,双手拉拽绷紧的缰绳,很快便调转马头,避开了四处飞射的弓箭。 马车朝着人烟稀少处绝尘而去—— 待到过了西郊驿站,扶良才惊觉,马车竟然顺着荒草漫漫的岔路往卫和城外奔去。 “快停下!我命令你停下!” 卫和城里,忽明忽暗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穹。 那是周饶骑兵善用的离火鸣箭。 离火燎原,生灵涂炭。 当下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是真的慌了。 春雨绵绵—— 在扶良猝不及防的时候,侍从陡然勒马,伸出手,便朝他的脖颈重重一击。 侍从的手腕下了狠力,扶良在天昏地暗之前,望着那模糊不清的影子驾着马车,头也不回的快马加鞭。 不消两日,卫和失陷。 当周饶大将攸廿率军直入卫和城之时,王宫突然失火,那烈火灼烧之处,就是新王济婴的寝殿。 “禀报将军,世子府邸余孽已悉数剿杀。” 半跪在地的侍卫身着甲胄聚集于世子府邸外,手执佩刀,雪刃锃亮,戾气扑面而至。 攸廿跨于战马之上,黑眸深锁,嗓音有些暗哑,“可有寻到王上所要之人?” 争臣扶良_9 翻身下马的将军俯视底下一众将士,眼底仿佛蕴含着幽潭水纹,一扬手,候在面前的将士即刻让出一条路来。 周饶大军入境,纪国已然名存实亡。 就在扶良被强行带离的那一天,王宫贵族之列,全然匍匐于周饶铁骑之下。 周饶灭纪—— 阴暗的囚牢里,蓬头垢面的男子坐在草垛上,遍体鳞伤,血污将华贵的衣袍沾湿得一片腌臜。 “楚睿,你的国家,亡了。” 来人说话的时候,阴翳着一张脸。 闸门外,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萧利,你……” “劫持世子,意图谋反,其心可诛。” 楚睿冷然一笑,发冠散落的瞬间,暗自攥紧袖中的一双手。 囚牢里,阴风刺骨。 ☆、姣姣丹阳 桃花常开,春日常在。 白驹过隙的流光飞逝,恍惚之间,那年今日如隔一线。 春光无限好—— 纪国已无生机,而周饶春风得意,引得四方朝贺。 周饶,潜阳城。 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人牵着骏马,有人隔着车帘,往高高的楼宇上眺去。 锦绣京畿雕梁画栋,玉楼环翠恍若瑶池仙境。 悠悠转转,走走停停。 那挑了“酒”字,巍峨高耸的门楼外,跨马前往围场狩猎的士人意气风发。 放眼望去,马上之人,有穿绮绣,戴珠璎宝饰的富家公子,亦不乏携琴剑书箱,白袍巾帽的贫寒之士。 君子六艺—— 礼、乐、射、御、书、数。 春日围猎,士人聚首夺赏乃是周饶惯例。 近处,有闻声而至的百姓外商驻足翘首;远处,有举目远眺的各家闺秀引颈顾盼。 有人说,今日午时,会有一场士子赛马。 看着一匹匹马上的俊挺英姿,众女眷皆羞赧掩面,拋花撒香。 短短的时辰,潜阳城街上,人满为患。 而在围场烈马的叫嚣声外,有车轴咯吱一声,骤然轰响,尔后,散了架。 “公主,这车辇……” 伶俐的婢子双手绞紧了衣摆,咬着唇,几乎说不出什么话来。 方才明明好好的车轴,怎么瞬间就松动成这般模样?这叫公主如何进入猎场? “罢了罢了,走进猎场也无不可。” 突然跳下车辇的女子仰着玉面含春的侧颜,伸出一只兰花纤手,招唤犹豫不决的婢子,旋即迈开脚步,向围场款款而去。 “公主,您好歹等等奴婢。” 那跟在身后的婢子小步奔来,腰间的飘带上下翻飞,衬着气息不匀的纤细身姿分外灵动。 进了围场,拿着墨玉腰牌的女子,一路畅通无阻。 四月间的砚台山,溪水汩汩不绝,略施粉黛的桃夭含苞初放,绵延十丈,飞作一团。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那姗姗飘入的女子,青丝云鬓,斜斜坠满嵌宝珠花,贝齿微启,笑吟吟地坐在溪边嬉戏。 娇容似水。 身侧的婢子小妗望着自家公主,不由得心底徜徉一赞。 这拥有倾城之姿的女子,便是周饶王祁辛之妹——丹阳。 雪色素娟,映衬出丹阳公主的灵动姿容。 水声。 砂石飞入溪潭的银铃之音。 围场狩猎的士人骑射弯弓,正追逐着受惊的麋鹿,一路往此处奔腾而来。 桃花溅落马蹄香。 良久,待到闯入溪潭的麋鹿怔仲扑来,便使得戏水正酣的主仆二人惊吓连连。 “公主,小心!” 躲避不及的丹阳就在麋鹿的眼前。惊慌的小妗捂住嘴,脸色惨白。 丹阳与只顾逃命的麋鹿对视,不敢动作。而麋鹿却睁着水汪汪的兽眼,一把将她扑到溪水中,然后撒丫子狂奔而去,直至消失不见。 “公主!公主!……快来人啊!公主不会凫水……” 小妗泫然欲泣地站在溪边心焦如焚。 春风旋然。 小妗望着一袭白影猛地扎进冰凉的溪水里,托起了已然呛水昏迷的丹阳公主。 “公主!……” 小妗看着公主紧闭双眸,旋即费力地呼唤。 身旁,浸湿了衣冠的男子微垂眼睑,一抬手,便逼出了丹阳口中含入的溪水。 “咳咳……” 丹阳悠悠转醒,朦胧的眼眸渐渐清明。 她的那双杏眼里,倒映着一袭炫白剪影。 争臣扶良_10 面前的男子,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风,拽落了一树桃花。 春日里,柳絮漫天飞散。 丹阳望着那双摄人心魄,黑漆如夜的眼眸,心谷里,宛若揉碎了一捧桃花。 丹阳的心怦然一跳,慌忙低下头去。 ☆、三苗庶民 马蹄声声。 尘埃之中,似有跨着高头大马的士子愈来愈近。 而目光痴痴的丹阳依旧眨着杏眼杵在原地。 小妗见自家公主的失仪之举,顿时脸颊羞红。 一阵清风拂过。 丹阳公主抱着双臂瑟瑟发颤。 “公主殿下,小心着凉。” 眼前的男子,说话间,已将刚刚下水前抛在岸边的外衫,递给了丹阳身侧的小妗。 小妗揉了揉眼,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看错了。 他怎会知晓公主的身份?小妗难以置信地呆楞着。 没等小妗接过男子手里的衣衫,少女怀春的丹阳便急忙杵了她一下。 身形瘦削的男子,从头至脚也都湿透了。 丹阳揉着衣角,柔柔地说:“公子,你还是披上吧。” 丹阳担忧的望着他。男子略微摆手,笑若清风,“无碍。” 男子示意小妗为丹阳公主披上外衫。 看到不远处有骏马飞驰过来的影子,小妗旋即将外衫系到公主的身上,将丹阳裹了个严严实实。 丹阳公主的发髻散乱,头顶还沾染着溪水里的青苔枯枝,这副模样,略显狼狈。 若是让旁人瞧了去,便会使丹阳公主的闺誉受损。 小妗一脸慌乱。 男子心知丹阳公主本为王宫贵族,颜面乃是最要紧的。于是,他指了指对面的一条幽径。 “公主殿下,且到那边暂避,在下去引开他们。” 男子温和的朝丹阳示意。 丹阳闻言怔了怔。 小妗二话没说便拉拽着丹阳公主往那条幽径奔去。 繁茂的树叶遮盖下的幽径里,有一座荒芜已久的石亭。 “公主,您就藏在这儿好了。” 小妗拨开一簇杂草,用衣袖将石凳使劲擦拭了几遍。 丹阳坐在石凳上,借着树杈间的缝隙将目光探出去。 小溪畔,只着里衫的白衣士子定定地站在原地,直到奔于最首的一匹骏马停在他的面前。 马上的士子,头冠上嵌着三枚琥珀松玉,青缎锦袍衬出一副纨绔才子的轻慢模样。 他便是周饶右相之子——刘瑜。 午时赛马,刘瑜射杀了十五头麋鹿,已是御前拔得头筹第一人。 此时此刻,刘瑜凝聚过来的目光,带着侵略与傲慢。 “我当是谁呐。原来是三苗庶民——傅望之。” 刘瑜挑着眼睑,俯瞰的视线引来了更多士人的打量探究。 此人便是傅望之啊…… 听闻,傅望之是被三苗流放出境的贱民,却混入周饶成为了时贤徐庄的关门弟子。 坊间流言,傅望之与攸廿将军颇有“交情”。 更有甚者,望着傅望之的一张脸,竟心生龌龊。 傅望之遥遥站立,颀长的身姿,单薄的衣物因浸湿而贴于两侧,一双眼,如深山云雾,与满树桃花醇郁相映,气质皎然。 这样的傅望之看在眼里,就连刘瑜都目不转睛,情不自禁地心悸。 只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对坊间流言将信将疑。 毕竟,三苗傅望之,美姿仪,面至白,时人谓“蒹葭倚玉树”。 或许,三苗就是因此才将其驱逐出境的。 刘瑜转眸轻咳,良久,不敢正眼瞧见马下之人。 傅望之抬眼,揖手,语调平直,“刘瑜公子,那麋鹿已逃离此地。约莫一刻,所有士人都该到祭台清点战利品了。” 他说着话,全然不在意其余人心怀不轨的打量,只是十分好心地提醒着马上之人。 傅望之知晓,右相之子向来自负轻狂,此等御前崭露头角之事,刘瑜不可能不争。 果然,刘瑜勒了马缰绳,双脚一蹬,便抛却众人绝尘而去。 见状,底下一众士人皆脸色青白,手忙脚乱地朝刘瑜追过去。 骏马嘶鸣。 傅望之伸手掩面,遮住马蹄扬起的尘土,挑着眉梢,唇角噙起莫名的笑意,悠悠地掸了掸湿漉漉的衣摆,往幽径相反的方向走了过去。 ☆、庭界灵杰 庭界山间,袅袅云烟浮于眼前。 傅望之遥望头顶的青石长阶,抬脚,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待到登上最后一阶,高高的楼宇,含灵幽幽,正是周饶时贤徐庄的隐世之处。 争臣扶良_11 世人皆知,庭界山上有灵杰。 时贤徐庄少年被招为周饶君王侍读,因厌倦朝堂,而立之年便开始隐居,遍游名山,寻访奇人异士,知命之年定居于庭界山,纵周饶君王三授高爵而不出。 然,由于徐氏学识渊博,周慧王祁辛每遇吉凶、征伐大事,皆亲自进山征询意见,平素更是与他书信不断,故世人称其为“山中左相”。 傅望之朝各立一侧的两小门童点头示意,一入山顶,旋即豁若开云而见白日。 已是申时。 傅望之更衣濯面后经过曲径楼阁外,虎头虎脑的少年弟子云宋便蹑手蹑脚地挪步过来,作噤声状,“三师叔,大师伯和师父正在殿里习课呢。” 云宋垫着脚尖凑到他的耳畔,细声细气地道:“师祖他老人家也在里面。” 说罢,云宋手指朝向楼阁内指了指。 傅望之顺着云宋的手势看过去,楼阁里,须发斑白的老师正手执戒尺,负手而立。 楼门隔着一榭春花,一陌杨柳,一弯碧湖,旖旎风光。 傅望之站在这景致最美的地方,踌躇不决。 “望之,你还愣在门外作甚。” 楼阁里的老师转过脸,目光透过窗棂直射而来,顿时让他无所遁形。 傅望之腆着脸缓慢地走进楼阁,唤道:“望之见过老师。” 宽敞明媚的内室里,窗格木支,恰好挡住了楼外的光影。 傅望之自知理亏,识趣地躬身向老师赔罪。 见状,方才还目光笃笃,一心向习的两位同门师兄皆一脸探究地转过身来。 徐庄从檀香竖柜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捋了捋飘逸的胡须,“你倒是说说,你错在何处?” 徐庄一双苍眼深沉似渊。 闻言,傅望之恭谨揖手,“望之之错,大不韪有二。” “不习晚课,不尊师命是其一;私自下山,不守门规是其二。” 他定定一拜,一副不求宽恕,但求严惩的模样。 徐庄见此,竟是狠不下心肠对他重重惩戒。 “也罢也罢。如今为师也拿捏不了你了。照例,把《师门·训诂篇》誊写百份,明日未时之前交与为师。” 听罢,傅望之目光凝重地接过老师手中的小册子,心有余悸。 “望之师弟,今晚就好好誊写吧。这《训诂篇》少说也有七百五十五章呐。” 看着老师离去,站起身走到他近前的男子,拍着他瘦削的肩膀,若青衣秀士,笑得温雅,却毫不掩饰眼底的戏谑。 “仓镜师兄,此次下山可是你“怂恿唆使”的。” 傅望之将这四个字咬得很重,若非他输了仓镜师兄一个赌约,想来这昼夜不眠的苦事也不会轮到他的头上。 傅望之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仓镜偏头轻笑。 走在其后的大师兄尚昀即刻轻咳两声,制止了二师弟仓镜的失态之举。 尚昀大师兄善琴棋,工草隶,独善其行,是老师最满意的弟子。 师兄绷着一张脸,眸色深沉,“仓镜,你就与望之师弟一起誊写吧。望之师弟毕竟是初犯。”尚昀自然知晓这件事的个中缘由。 说罢,尚昀旋即步履稳健的跨出门去,丝毫不给仓镜反驳的机会。 整个楼阁,只留下一脸蔫蔫的仓镜,与心底窃笑不止的傅望之。 想来,聪颖过人,常日诵千字不忘的仓镜师兄会助他一臂之力的。 ☆、玉面横尘 傅望之与仓镜誊写了大半夜,已然疲乏难耐,打了个哈欠,就卧在烛台边睡着了。 待到翌日,二人舍了早膳方才将《师门·训诂篇》誊写完毕。 傅望之将其递给楼阁书童的时候,徐庄了了翻阅了几页,便让两人回房休息,自己则坐在桌案上阅读近日君王送来的书信。 傅望之别了仓镜师兄,就穿过回廊准备进入房间小憩片刻。 这时,门外突然有门童前来禀报,“三师叔,攸廿将军有请。” 卯时,通明河畔。 晨起的雾气早已如同河面上的浩渺烟波袅袅散去。鎏金的阳光就投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金波汩汩,将四处的一草一木都覆上了淡淡的碎光。 傅望之今早来得晚了些,等他睡眼惺忪地揉额提神走来时,都已经过了卯时三刻。 疏影横斜。 坐在石桌旁兀自饮酒的攸廿转眸,见他走近,幽暗的视线便落在傅望之的脸上。 “怎么,没睡好?” 目光上下探究,攸廿朝他举了举杯。 傅望之抬头挡住略微晃眼的光影,落座于他的对面,“无碍,只是起早了。” 他讪讪的微笑,“将军造访,是来拜访家师的么?” 以往攸廿将军造访庭界山,老师总会闭门谢客,而他就成了攸廿将军打探口风的不二人选。 今日,攸廿应当也是来询问老师的。 傅望之瞧着他,正准备开言。 “我是来找你的。” 攸廿看着傅望之的一双眼,恍似深潭的眼眸里倒映着人影,若隐若现。 傅望之听罢一愣,神色讶然,“将军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习武。” 傅望之闻言眼神微滞,下意识地轻咳了几声。 “将军,改日吧。” 自上次得攸廿将军教习过后,他的腿脚都走不利索。 虽说君子六艺不得大意,然,他悟性最劣的便是剑术。 思及此,傅望之苦着一张脸。 攸廿闻言神情略变,放下手里的酒杯,“望之,你可知“一曝十寒”。你刚才的话,我当作没听见。” 争臣扶良_12 攸廿的视线还在傅望之的身上,唇边噙起的笑意里却渐渐泄出凉意。 “接剑。” 攸廿一掌袭来,傅望之双脚旋地避开之时,一把未出鞘的宝剑便径直抛进他的怀里。 “这把剑,名曰横尘。” 攸廿手执玄铁长剑,沉下目光,眼底有冰冷雪芒幽幽泛起。 “拔剑吧。” 傅望之深知攸廿已有战意,旋即不再犹豫,一扬手,横尘出鞘。 刀光剑影—— 在征战无敌手的攸廿面前,傅望之的长剑根本不能伤他分毫。 横尘轻巧灵便,削铁如泥,是一件称心如意的宝物。 对于傅望之而言,攸廿为了教习他剑术,可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想到这儿,他开始静心与攸廿切磋,每一招,使的都是攸廿传授的剑法。 但奈何学艺不精,攸廿只一剑便将傅望之逼退了数十米。 “步法不熟,手劲不够。” 攸廿眸色一冷,表情严谨。 横尘被长剑的力量震落在地。 傅望之方才知晓,技不如人的憋闷,显然比孤傲自负的苦寂更难以遏制。 攸廿收了剑,眼眸微敛,“看着。” 他再度拔剑,须臾之间,光影过处一阵剑啸。 攸廿手里的宝剑,乃是六国名剑榜上名列榜首的利刃——封歃。 傅望之静坐于石桌旁,望着通明河畔剑意寥寥的身影。那一刻,攸廿将军手执封歃,气吞山河。 攸廿醉心于精妙的剑法,又思及傅望之的参悟之力,便放慢了步伐,一招一式,演示于前。 一招毕,攸廿收剑,游刃有余。 “望之,这一招,可曾记住?” 攸廿转身。 恰逢树叶飘落的石桌上,支起手肘,睡得酣然的男子正抿唇垂眸,梦里不知今夕何夕。 微风起,绿影婆娑。 烟波离合的氤氲中,那一张轮廓深邃的脸,封冻万里雪刃的眼眸里,仿佛坠满了迷离花瓣,勾魂摄魄。 攸廿轻叹,将石桌上的披风轻缓地搭在熟睡之人的肩上,身旁,静卧着他寻访六国铸剑师精心打造的宝剑——横尘。 ☆、璃璃仓镜 傅望之再度醒来的时候,攸廿就站在通明河畔遥望远山。 他起身,拾起掉落在地面上的披风,整理好,放置于石桌上。 “抱歉,我睡着了。”傅望之走到攸廿的身后,“还让将军在河畔吹冷风。是望之怠慢了。” 他恭谨揖手,眼眸里含着歉意。 攸廿就站在他眼前,回首,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埃,“叫我攸廿就好。” 他自顾自的走在前面,须臾,候在不远处的侍从便走过来收起遗留在石桌上的披风。 不再叫他将军? 傅望之眼神微滞,略微刺眼的阳光洒在林间,浅草上的露珠,颗颗晶莹,似碎金般的迷离光泽,像极了横尘剑柄上的流苏珠玉。 “将……攸廿,我已经到了。” 傅望之即刻脱口而出的“将军”二字就这样被扼杀于面前人幽暗的眼眸中。 傅望之在高高的楼阁前停住,穿过花荫,长廊的尽头便是他的住处。 攸廿闻言顿住脚步,扬手,“这把剑,送你了。” 说话间,侍从走到傅望之的身侧,双手捧出了那把流光溢彩的佩剑。 傅望之本想推却,然,攸廿将军却没给他机会拒绝。 “我既然教习你剑术,自然不可亏待于你。” 所以说,他算得上他的半个弟子了? 傅望之接过横尘,算是默认了心底的这个想法。 攸廿见状,唇角噙起满足的笑意。 “我还有要事在身,就先告辞了。” 傅望之还没来得及拜谢,攸廿便迈开步子调头离去,只消片刻,就遥遥地消失于回廊那头。 傅望之心生疑惑,难道,攸廿邀他前去,只是为了赠剑的么。 难以深究—— 傅望之顺着石阶往上走,推开门,却见百般聊赖的仓镜摆开折扇,堆出一抹笑,犹如含苞待放的金波琉璃盏,“望之师弟,攸廿将军又来找你了?” 他霍然站起身来,眸光戏谑地上下打量着傅望之。 傅望之一怔,半晌,不准备搭理眼前晃来晃去的人影。 “这把剑,当真是瑰丽异常。莫不是攸廿送与望之师弟的定情信物?” 他偏过头灵活地躲过傅望之惯用的茶杯,“攸廿将军还真是用心良苦。若是有人也对我千般好,我可是求之不得呐。” 仓镜凑近他的耳畔,挑着眉眼,目光暧昧不明。 傅望之闻言顿时呆愣,良久,才开言道:“攸廿只是将我当做了悉心教导的不入流弟子。仅此而已。” 他低垂着眼眸摆弄被仓镜弄乱的茶具。 仓镜听着这一句“攸廿”但笑不语。 他的仓镜师兄在师门排名第二,其恣意、随性、不谙规矩,在整个庭界山上极为出名。 傅望之躲避了仓镜无休无止询问今日他去了何处的话题后,不免摇首,突然唤道,“望之见过尚昀师兄!” 话音刚落,只见仓镜听罢顿时收了痞气,中规中矩地转身,却发觉房门前什么也没有。 争臣扶良_13 “望之师弟……你诳骗我。” 仓镜再度转身,房内哪还有傅望之的身影。 仓镜咬着牙狠狠地拍了拍桌案,兀自气愤。 而得了救赎的傅望之走在庭院里,禁不住噗嗤一笑。 想来,也只有尚昀大师兄才能制得住令他焦头烂额的仓镜师兄了。 傅望之脚步轻缓的一路往前,欢愉的目光,在见到扶手侧立的尚昀师兄时,有刹那的停顿。 “尚昀师兄,老师还在阅读书信么?” 若他没记错的话,尚昀师兄应该在楼阁外候了近一个时辰。 素日里,君王的书信不断,老师一阅便是数个时辰,并且一一答复。而尚昀师兄则负责将其整理收纳,即刻送至山下。 房门缓缓打开。 门外的两人躬身揖手,齐声道:“老师。” 徐庄跨出房门,见傅望之也在,便将手里的书信递给他,“望之,这次的书信便由你捎带下山吧。” 老师静静凝神。傅望之接过书信的时候,眼眸诧异。 尚昀上前,“老师,书信还是由我带下山吧。此次,我正好要下山采买文房四宝。” 两人纷纷不解老师的做法。 徐庄依旧捋了捋斑白的胡须,道:“尚昀,为师另有要事要交付于你。至于望之,你也是时候下山洞察人世了。这封书信,你务必入宫亲自交与王上。” ☆、遇即是缘 午后,傅望之收拾了行囊,将书信放进木匣,便跨马朝山下而去。 庭界山上,仓镜与尚昀的目光随着渐远的马蹄声回转。 两两相望的瞬间,仓镜最先开言,“望之师弟此番下山,究竟是福是祸。” 他的语调平淡,明明是疑问却用了肯定的口吻,甚为怪异。 尚昀微微一愣,眉峰紧蹙,“那是他的选择。” 无论是福还是祸,都得由他承担。 福祸本相依。 因果,自然能料。 说罢,尚昀转身,门廊里,老师正伫立于前,朝他点头示意。 傅望之如闲庭信步般穿梭于山间,等走到一处驿站,方才出示了通行令牌,素手一扬,一骑绝尘,向潜阳城门奔去。 傅望之伏在马上,进了城门,向那高高的王宫殿宇望去,只见戍卫两侧的禁军甲胄加身,如虎盘踞。 想来,他根本不可能如此轻松的进入王宫大内。 思及此,傅望之勒马调头,不再多眺望一眼,便往潜阳城里最繁华的地段过去。 傅望之牵着马,放慢脚步,兴致盎然地慢慢游览。 览物之情,情难自禁。 走了些时候,腹中饥饿,又看到挑了金字招牌的醉仙楼,傅望之便将马儿系在酒楼前的榆树上。 “小二哥,上杯清茶,再来几碟小菜。” 傅望之忽略了店小二有些呆滞的目光,和善的吩咐道。 他特意挑了靠窗棂的地方落座,眼眸微敛,状似假寐。 四下,总有若有若无的视线打量着他。 傅望之并未在意,一心思忖着,出了庭界山,送了书信,他该去往何处。 此时此刻,傅望之眸光幽暗。 直到店小二斟满茶杯后躬身退下,他才缓缓回过神了。 突然,“啪”的一声脆响,惊得傅望之眼睑一跳。 刚跨进门槛的是两名身形纤弱的男子,恰好撞上了结账出门的醉汉。 醉汉一手拽着面前的一名男子,一手歪歪倒倒的去捡拾地面上打碎了的酒盅。 “没长眼啊!我的酒……” 醉汉想着地面上洒落四处的酒水便怒火中烧,旋即一拳抡了过去。 “公……公子!” 眼看着借酒犯浑的醉汉就要伤到自家主子,身侧的另一名男子惊恐万状。 “嗖——” 一把长剑掠过醉汉的侧脸,直直地没入地面的缝隙里,空中,飘着几缕发丝。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临窗端坐的男子着紫荆锦袍,手中拈着一盏合得严严密密的青瓷茶盏,唇角含笑,玉面皎然。 一派悠然自得。 方才的一剑,好似男子的无意之举。 “小二哥,打一壶酒给他。他的账,算我的。” 傅望之的目光朝着楼下探去。 店家闻言即刻让店小二麻溜地打壶酒来。 横尘还留在原处。 纵使傅望之剑术不精,酩酊大醉的醉汉也感知到了警告与威胁。 醉汉捧了酒,咧开嘴千恩万谢,尔后连滚带爬地出了醉仙楼。 楼下,刚刚被惊吓到的两名男子都纷纷回过神来,望着楼上的“救命恩人”,眼眸一亮。 横尘被人轻缓且端穆的放置于桌上。 傅望之抬眼看过去。一脸羞赧的男子正偷偷瞧着他,着了一身男装,却难掩女儿家的纤柔。 “望之见过丹阳公主。” 傅望之正准备起身,一脸窘迫的丹阳即刻叫他免礼。 争臣扶良_14 丹阳落座。 傅望之让店小二添了碗筷。 面前,朝思暮念眼前人的女子还未开口,身后一脸欢愉的小妗便喜出望外地道:“傅公子,我家公主可算是遇到你了。” ☆、国君祁辛 四月底的天气,又暖和了几分,莺雀聒噪,声声入耳,漫溢着一缕缕花香的气息。 傅望之站立于鎏金渡银的殿宇外,殿里,丹阳公主往王座方向走去,倩影灵动,步步生莲。 “丹阳见过王兄。” 丹阳挽手抿唇,盈盈一笑,青禾色的裳裙上点缀着银丝,一起一落之间,张扬似繁花。 女子光洁如月华的脸颊就在祁辛的眼前。 王座之上,一袭黑雾色云烟锦缎蟒袍的祁辛抬起手来,将奏折摆在桌案上。 “丹阳,你怎么来了?” 祁辛平淡的嗓音不带任何情绪。 丹阳走到他的面前,扬着笑靥,挽住他的手臂,用柔润的声音撒娇道:“王兄,我的好王兄。丹阳与王兄数日未见,甚是想念。” 一语罢,撩起了丹阳面上的两片红霞。 祁辛的唇边渐渐噙起微笑,“怎么,孤的好王妹难道不是有事相托才过来见孤的么?” 祁辛低沉的磁音就在她的耳畔,丹阳旋即垂首,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何况,周饶的丹阳公主最不喜入宫面圣,只因宫掖里有太多的繁文缛节。 丹阳能够主动前来觐见,绝非是为了特意在他面前说这些恭维话。 祁辛端着茶盏,撇了撇茶沫,“说吧。” 他的目光扫视过去,丹阳绞紧衣袖,抿着唇角,“王兄,丹阳巧遇庭界山的弟子,听闻他有要事禀报,便擅作主张,将其引进了宫掖。现下,此人就在殿外候旨。” 丹阳自小便知自家王兄性情不定,他不喜有人擅作主张,纵使是她。 丹阳瞥了一眼上首端坐的王兄,见他注视着她,即刻低下头,不敢言语。 祁辛的手指敲着桌案,睨了丹阳半晌,略一摆手,“宣他进来。” 祁辛暂时不去计较丹阳疏忽大意的举措,他的心思落在“自庭界山而来”的来历上。 就连丹阳都甘愿冒大不韪之险出手相助的人,会是怎样的灵杰才俊。 殿门缓缓推开—— 逆着光影走来的男子,脚步不紧不慢,扫视过来的黑眸恍若远山烟色,虚无缥缈。 傅望之常年待在庭界山上,得时贤徐庄教导,身上的君子气息很浓郁,且有一张不输人间含灵的绝世面容,风骨傲然。 刹那华茂—— 丹阳被这般略略看过,心中似有小鹿乱撞,绮思满怀。 祁辛将丹阳的羞赧模样看在眼里。 上首尊贵的男子,居高俯瞰,目光亦有瞬间的凝滞。 面前端穆而拜的人,陡然唤起了他受邀纪国国宴的那日,璀然倩笑的奇女子。 “王兄?” 丹阳晃了晃他的手臂。 那时,傅望之应圣意起身,一举一动皆如风景。 祁辛缓过神来,审视的目光便逼视而来,“你是徐子的关门弟子?” 据他所知,徐子自定居庭界山便不愿步入尘世。而今,徐子怎会令他的门下弟子下山入世。 祁辛不解,甚至疑虑。 傅望之闻言,抬眸直视王座上的周饶君王,举止温雅。 “禀王上,草民三苗傅望之,确是时贤徐庄门下三弟子。” 傅望之面不改色,做派恭谨,毫无端倪可探。 祁辛在他的身上只看见君子如兰的风华,于是心底莫名心悸,一时间也不再心生疑窦。 徐子常言, 君子,温、良、恭、俭、让。 而今立于面前的傅望之,倒是丝毫不落人后。 “既如此,徐子有何指教?” 祁辛信步走下丹陛,走到他的身前。 傅望之见状躬身揖手,垂眸,“家师嘱咐草民,务必将这封书信交于王上。” 他捧出书信,摊开手。此时此刻,黑雾色云烟蟒袍就在他的眼眸中倒映成影,那藤蔓缠枝的挂囊里尽是香片与麝香。 皂色锦靴,步之所至,有氤氲的熏气弥散开来。 傅望之嗅到那股淡淡的香味,有些眩然。 ☆、宫楚之哀 黄昏的日头在王宫红墙上投下一抹剪影。 描龙绘凤的门洞两侧,负责守卫的奴才正靠着红漆门槛打盹,偶尔飞过的一两只飞虫,很快就被一只巴掌不耐烦的扇开,跌跌撞撞地落在了地面上。 傅望之走出南门,站在门洞外向左侧的甬道张望,却并未瞧见丹阳公主的婢子小妗。 祁辛收了他的书信,却单独留下了一脸错愕的丹阳。 丹阳在此之前曾告诉过他,出了南门,小妗就在左侧甬道处候着,向他指引出宫的道路。 傅望之从未来过王宫,寻不到小妗,只得四处张望,脚步彷徨。 此时,长长的甬道里,有婢子奴才一路掌灯朝这边过来。 傅望之遥遥望去,愈来愈近的,是一名身形柔弱,步伐妖娆的男子,和护卫于两侧的宫人。 听见走在侧首的宫人让众人退避,守在门洞里打盹儿的奴才旋即一个激灵,起身行礼退让。 争臣扶良_15 傅望之见状便侧身站立于石柱旁,但并未躬身行礼。 着华服戴美冠的男子正从他的眼前走过,随行的宫人就这般侧着脸瞥了他一眼。 傅望之以为这一大帮子人会一直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然,那看上去在这宫掖里地位不凡的男子竟停下脚步,转身朝他缓步走来。 “你,是哪家的公子?” 傅望之抬首,近看之下,这男子倒是双瞳剪水,别有一番姣美。 傅望之静静地打量着他,并未出言。 见此,男子身侧的奴才尖声咳了一嗓子,见他看过来,即刻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楚哀公子在此,尔等还不行跪拜之礼?” 在奴才盛气凌人之时,面前的楚哀公子只是挑着眉眼,眼眸里含着轻慢之意。 楚哀…… 傅望之眼神微滞,尘封的往事如同潮水翻涌,不堪回首。 他似乎想起了那个人。 傅望之那双凉薄肃穆的眼眸里,隐隐浮现出了一丝波澜。 楚哀扬着逼视的一双眼,傅望之回过神来,再瞧楚哀公子及一行人的做派,顿时心底了然。 原来,他们是将他当做了刚被招入宫掖的男宠。 想到这儿,傅望之面上依旧淡然,只微微颔首,恭谨的行了一个揖手礼,“时贤徐庄门下弟子傅望之,见过楚哀公子。” 傅望之语调清晰,眼眸温良。 方才故意施放下马威的奴才听罢脸色青白。 倒是原本就嚣张跋扈的楚哀公子一脸沉静,丝毫不在意他的出处。 楚哀耿耿于心的,是傅望之那张太过引人瞩目的脸。 “徐庄的弟子?”楚哀面色不善,目光更是咄咄逼人,“你就是那个三苗贱民傅望之? ” 楚哀望着他,状似嗤之以鼻。 坊间曾言:三苗傅望之,玉树临风之君子,谁人不愿望之;得见美人顾盼,笑语之貌,我亦望之;若两者皆通,无不令人心驰神往矣。 想到世人对他相貌之赞叹,楚哀眼底掠过阴狠的余波。 傅望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但在楚哀看来,这是对他的藐视,绝不容情。 “傅望之,别以为仗着这副好皮囊就能媚惑君王,祸乱宫掖。” 楚哀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是咬着牙吐出来的。 话音落地。 傅望之没有表现出楚哀料想的过多情绪。隐忍,阴翳和怨恨都与他奉行的君子之道截然相反。 他开始发觉,他站在这儿与楚哀对峙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愚昧举动。 思及此,傅望之也不再像以往对人那般行礼告辞,而是一言不发地绕道离去,不愿与楚哀有太多的言语交涉。 “傅望之!……” 楚哀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恍若在冰天雪地里,被人拿雪水浇了一头一脸。 这时,就连随行的宫人也有些傻眼了。 他们摆过头去,只看见自家主子那双骇人的眼眸。 而庆幸之至的是,傅望之离开了南门后,在甬道尽头的宫门里,遇见了一身玄袍的攸廿将军。 ☆、难持心绪 车轱辘悠悠转转。 傅望之将目光转向那矗立石狮的朱红府门,府邸横匾之上,俨然刻着“将军府”三个金字,龙飞凤舞,好不岿然。 马车最终停了下来。 府前的守卫低首抱拳,年迈的管事走上前来,躬身候着将军的吩咐。 “将军,到了。” 驾马的车夫收了马鞭,转脸朝马车里唤道。 攸廿缓缓睁开眼睑,身侧,傅望之放下帘幕,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转瞬即逝的静默。 傅望之被攸廿看得有些慌乱,又想起了仓镜以往的调侃,顿时心绪不宁。 傅望之略微走神。 灰白色的天际,忽然打了一声闷雷。 攸廿率先撩开车帘,“下车吧。” 他说话的时候,傅望之恰好被雷鸣钝响惊得眼睑一跳。 这天,快要下雨了。 傅望之得了攸廿的提醒,旋即也紧随其后,走下了马车。 “恭迎将军回府。”一袭青衫的老管事走过来,接下了攸廿拋过去的外袍,“府里一切都打点好了。” 又转眸,瞧见面前眼生得很的俊俏公子,老管事疑惑地开口道:“这位公子是……” “肖老,望之是府中贵客。” 攸廿的眼眸瞥向正要追问的老管事。 听罢,唤作“肖老”的老者旋即掬起慈笑,“原来是傅公子。老朽有失远迎,还望公子莫怪。” 肖老眼中有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 傅望之狐疑地瞟向老管事,蓦然一愣。 眼前的这位肖老,好似能洞察人心。 傅望之抬手行礼,“肖老见外。望之乃小辈,岂能越礼。” 他扬起的眸光中透着睿智的光泽,处变不惊的仪态竟让肖老心中赞赏。 看来,坊间传闻与实不符,实乃流言蜚语。 争臣扶良_16 傅望之的谦恭令肖老很是满意。 于是,肖老微露笑容的脸上多了几分真挚,“傅公子,厢房已经整理出来了。这些日子,公子就安心住下。若是缺了什么,尽管吩咐下人,老朽定不会怠慢。” 傅望之跟随攸廿走过抄手游廊,在停下脚步之前,肖老推开了一扇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清扫装饰过的上等厢房。 “多谢攸廿和肖老的盛情款待。” 傅望之原本只想遇到一个能为他指路的人,却不曾想得了攸廿将军的抬爱,成了将军府的宾客。 这倒是为他省了一笔留宿客栈的花销。 想到这儿,傅望之看向攸廿的目光里多了分感激。 攸廿轻咳。 在蜻蜓点水的碧池畔,立于微风中的男子任凭一头乌发飘飘扬扬,像极了一株摇曳多姿的鸢尾,富有生机且傲然挺立。 攸廿眼神略微呆滞,又害怕眼前人看出端倪,旋即僵硬地点了点头,本想触摸他那头墨发的手指便缓缓地落在了傅望之的肩上,“望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攸廿的目光凝聚于触碰他瘦削肩臂的手指上,轻轻一握,仿佛探知得到那柔若无骨的肌肤。 “望之,你近来消瘦了。” 攸廿搭在他肩上的手并未抽离。傅望之的双眸再度一愣,身体略微僵直,耳尖甚有微红泛起。 不知为何,傅望之对于攸廿的关切,有些局促和窘迫。 他甚至认为,这番话,应当是耳鬓厮磨的细语。 攸廿将军那双淡漠的眼眸里,好似,有难以捉摸的情愫。 是他,看错了么…… 傅望之想入非非的思绪即刻顿住。 他陡然发觉,就连他也开始变得不似平常了。 傅望之侧眸,慌乱地躲开攸廿的视线。 攸廿顺势收回了右手。此时此刻,退在一旁纵观形势的肖老眯着眼,看得傅望之心底生怯。 “将军,傅公子,晚筵时辰到了。” 肖老的一句话,恰到好处的划破了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 明灯如波。 举头三尺之上,一道雷电掠过,大雨滂沱而至。 ☆、国命使然 今日的晚筵就设在雨亭之中。 托着碟盘的婢子来来回回,捧的皆是珍馐美馔。 晚筵毕,雨亭外的瓢泼大雨渐变细雨蒙蒙。 傅望之看着撤走碗筷后的石桌。石桌上,摆放的盘盏内,玉露冰莲,金铃炙……红似玛瑙,绿似翠玉,花色纷呈,精致香甜。 此时,他瞧见的全都是各色糕点甜膳的试品。 肖老正站在傅望之的身侧细细地询问。 “傅公子你看看,哪家的糕点合你的口味?”肖老一张脸转过来,虽是苍颜白发,却有说不出的气势凛凛。 傅望之闻言有些惊疑,肖老知晓他以往的喜好?亦或是,攸廿将军想要试探他的身份? 他缓缓地抬手,只拿了就近盘盏里的糕点。 见状,坐在一旁的攸廿思忖片刻,柱着下颌,道:“以后,就让醉仙楼多送点金铃炙到府上好了。” 他见傅望之面上顿了一下,以为是戳中了他的喜好,旋即露出惊喜之色。 攸廿将军的吩咐被肖老传达了下去。 不消一夜,府邸里的大小侍从婢子纷纷知晓,他们的主子,带了位美男子在府中长住,那男子,遗世玉貌,是主子捧在手心里的人儿。 雨亭外,夜幕低垂,大雨终是停了下来。 长长的回廊里,有随侍掌灯的婢子引路。 傅望之走在攸廿的身后,总察觉有目光正若有若无的朝他打探。 路过的婢子似乎在窃窃私语,而攸廿却并无用眼神呵斥制止的迹象。 不知为何,傅望之扬着眼眸,在灯影幢幢之下,看见攸廿唇角噙起了一抹笑。 攸廿将军,又笑了。 傅望之站在回廊分道的一头,神色怪异。 他向攸廿揖手告别的时候,攸廿只是冲他点点头便自顾自地往另一端走去。 当然,若是他并非一直保持微笑的话,傅望之一定会认为他与平常无异。 然,他好像被攸廿炯炯的目光盯得有些四肢发颤。 或许,是碧池里的冷风拂面吧。 傅望之抱着双臂继续宽慰自己。他也迈开步子往前走,隔着树荫,望见了碧池上那团不圆的光亮。 夜色朦胧。 傅望之推开门扉,绕过屏风进了内室,却见新摆的盘盏里,摆放着梨花团露。 同样是一碟糕点,但捏在手里的,并非是他情急之下的无意之举。 梨花团露—— 这是他自小便喜爱的吃食。 傅望之捏着梨花团露的指腹微滞,环顾四处,却不曾发觉有可疑之人的声息。 能够送来梨花团露的人,除了攸廿,会是谁…… 这也是攸廿的试探么。 傅望之放下窗棂,坐在桌案旁,将手里的梨花团露掰成两半。 “果然。” 他将糕点内的布条小心翼翼地展开,片刻,便瞧见了布条上的赤字——梼杌。 傅望之原本若有所思的目光渐渐变得凝重。 他指尖触碰的“梼杌”二字,不止是令人发指的上古凶兽,更是死而不僵的复国执念。 争臣扶良_17 在他仅存的记忆里,梼杌,曾是暗中辅佐楚睿的刺客组织。 他记得,当年的梼杌,在纪国灭杀了众多反对楚睿推行法令的王宫大臣。 而如今,梼杌也要在周饶卷土重来么。 傅望之垂眸颔首。 在昏暗的阴影里,昔年往事如流水般潺潺而过。眼前的景象,老师,攸廿,仓镜,尚昀——早已成了自己在偌大周饶国土上唯一感到温暖的所在。 他,果真是变了。 自他被世子府邸的侍卫强行带离纪国,到他隐姓埋名拜入庭界山,不知不觉已有两个年头。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不知楚睿的生死,却明了一旦被打上亡国的印记,必然,不能善终。 在他还来不及察觉的时候,他已经被梼杌抓住了软肋。 倘若他一直隐世不出,光复纪国的势力便会随着流年永远湮没于史册帷幕之后,然而,反抗已然成了自掘坟墓。 何苦。 有些仇,既然逃脱不了,那在此之后欠下的恩与债,就悉数向他来讨吧。 傅望之将手里的布条握紧,转身,吹灭了照耀满室的灯辉。 ☆、惊诧之日 傅望之一直待在将军府邸,赏花听水修习剑术。 直到有一天,丹阳公主前来寻他。 窗外,隐隐透进一丝熏风,带着春日特有的凉爽和舒适。 肖老端了茶进来,傅望之望肖老将他即刻外出的消息告知一早入宫的攸廿将军。 出了将军府,他站在芷泉街,看见了执起素绢朝他挥手的女子。 丹阳公主就坐在茶馆外的木桌上,雪色宫装衬出了玉貌画颜的姣美姿容。 二八佳人—— 他缓缓走近,望着她,目光透着一丝怀念。 丹阳,不正如纪国的少女朝瑰么。 他落座于侧,须臾,那茶馆的店家就适宜地遣退了一众闲杂,端上了热腾腾的茶盅和两碗阳春面。 看着眼前的素面,傅望之有些惊诧。 他以为,丹阳公主最喜欢的吃食会是王宫里的山珍海味。 “傅公子,快动筷啊?” 身侧的丹阳公主撩起双袖,露出了手腕上的白玉双环扣。 傅望之感知到丹阳此时此刻的话语中已有摩拳擦掌的意味。 话音未落,他伸手起筷,“公主殿下平素也喜欢到这里来么?” 话未说完,丹阳一见他动筷,便迫不及待地捧碗吃起来。 今日,他并未见到时刻跟在她身旁的小妗。 “呃……嗯嗯,没错没错。祥和茶馆是我……本公主最喜欢来的地方。这里的阳春面还真是一绝,一碗抵过我以前吃过的好多东西!” 丹阳公主含了含嘴里的面条,艰难地咽了下去。傅望之担忧她会不会被面条噎到,旋即将斟满茶水的瓷杯推过去。 “唔……谢,谢谢。”丹阳终于语言流利了。 傅望之就这般呆楞着,静静的看着她吃,心里疑虑。 难道自那日她擅自带他入宫面圣后,她就一直被禁足禁食么? 怎么看他都不敢想象,眼前的丹阳会饿得全然抛却以往端有的闺秀仪态。 丹阳吃得狼吞虎咽。 傅望之将她放在一旁的素绢递给她,“公主殿下,还是擦擦吧。” 丹阳从阳春面里抬起头来,沾染了油渍的唇角,还挂着一片未嚼碎的菜叶。 傅望之见她一脸蒙昧的模样,顿时轻笑出声,无奈又可叹。 丹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抹去了嘴角的菜叶,见他笑出了声,也没羞赧,也没愠怒,只是呆呆地盯着他,然后哗地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 这一搂,满怀的软玉温香。 傅望之直接愣神,神思恍惚。 极不容易地掰开了她死死挂在他脖颈上的手臂后,傅望之还不忘轻声宽慰此时哭得昏天暗地的丹阳。 丹阳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声音幽咽。 “傅公子……你,真的,真的好像我哥……” 丹阳一字一顿,啜泣声不断。 傅望之缓缓喘了口气,道:“公主殿下,我怎会像你的王兄。你的兄长,是周饶的国君。” 他只当这一句无厘头的话是她情绪激荡时说出的玩笑。 他与周慧王祁辛,全无半点相似。 他哄着丹阳起身,而丹阳只是一味地重复这句话,令他思绪万千。 “你当真不是我哥么。”收了碗筷的木桌上,丹阳公主支着手肘,面上恹恹的,“原来,这真的不是梦……” 丹阳刚刚感受到阳春面的美味,却又在刹那间舔舐到了难以接受的苦涩。 傅望之转眸,轻轻拭去丹阳嘴边的汤渍,“公主殿下,天色尚早,我们到别处走走吧。” 不知为何,他看着丹阳落下的眼泪,心底有莫名的触痛。 那一刻,他当真将她当做了小妹看待。 晌午将近,路上的行人渐渐散去。 丹阳一路神情淡漠,频频走神。 傅望之转身,在丹阳的眼底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复杂和幽怨。 忧伤的光影笼罩在芷泉街的两侧。 在脑中愁绪悉数一扫而空之后,丹阳公主又恢复了初见之时那矜贵傲雅的模样,“傅公子,过几日王兄会到砚台山狩猎,你会来吧。” 争臣扶良_18 她定定地看着他。 傅望之抬眼,从那暗黑色的瞳仁中瞧见了自己伶仃的身影。 ☆、梼杌刺客 风有些萧瑟,明媚的天日却如同宝鉴。 傅望之拜别了被公主府邸的管事接走的丹阳公主,独自一人,朝将军府走过去。 霎那间,哒哒而来的马蹄,掀起扬尘的狂风。 傅望之蹙眉回首,却顿时眼前一片黑暗。 缥缈似烟云的琅玕珠帘随风摇曳,声声脆响—— 傅望之撑着摇晃的身体站起来,模糊不清的视线,浅浅地凝聚于那绘满烤蓝丝雀的屏风之后。 傅望之只来得及瞧见一抹纤细的倩影。 午后的暖阳照着,漫过梳妆台上的菱花镜,灼烧着窗棂上的杏黄花蕊。 傅望之隔着屏风而立,既无惊惶,亦无怯懦。 屏风里的女子坐在桌案后,见他醒来,将一枚琉璃环佩锁扣搁置于竖柜中,缓缓抬眼。 “公子可算醒了。叫奴家一阵好等。” 傅望之看着那露在屏风外的光洁玉足,妖娆且魅惑。 他后退半步,别过眼,面色凝重,“还请姑娘自重。” “敢问姑娘以此方式邀在下前来,所为何事?”傅望之拧着一双眉眼道。 他并不认为此女子遣人强行将他劫来,还邀陌生男子进入闺房,是寻常大家闺秀的所为。 自他得了那有关“梼杌”的布条,他总察觉有人在暗中窥探他的一举一动。 风中,飘着淡淡的安息香气。 这味道,让他既熟悉又陌生。 傅望之抬眸,屏风里的女子整张脸都笼罩在阴翳的光晕里,明明在微笑,眼底却糅着洞明世事的意味深长。 “公子又何必如此心急。奴家自知失礼,惹公子恼怒……”那女子似笑非笑,起身挽手躬身,“奴家,在此向公子赔罪。” 她悠悠行了一礼,傅望之透过屏风瞧见了莲花暗纹的绣饰。 隐藏于屏风后的女子并不打算直入正题。 傅望之低头沉思,开始揣度她的意图。 “姑娘,是梼杌的刺客?” 他那双漆色眼眸,黑洞洞的,直直地朝向屏风之内的女子。 女子唇瓣上噙起的笑,嫣然生媚。 “公子好生聪颖。” 女子撩开垂帘,绕过屏风,茜素红缎料的裳裙,襟袖绛色,底摆的纹饰堆满了莲花暗纹,比嫁衣更甚。 傅望之被女子的嚣张与恣意逼退了半步。 女子款款走来,每走一步,宛若荼蘼,艳魅生香。 “公子……奴家是该唤傅公子,还是扶良公子……”女子扬着那白玉似的笑靥,凑近他的耳畔,柔声呢喃。 傅望之猛然抬起头来,再度看向她的眼眸里,多了一丝难以言表的质疑。 “你,到底是谁……” 她知晓的事情,未免太多。而他,却被重重的阴影遮蔽了双眼。 他的判断不再如以往那般敏锐,就因为一切牵涉到了纪国往事。 “扶良公子,不记得奴家了么。” 女子流转出浓浓媚惑的眼眸里,透着不知名的黯然,沉沉的,让他的心被狠狠揪紧,隐隐约约浮上心头的内疚,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傅望之恍然,听到有人再度将他唤作扶良之时,却不知是何种心绪。 “我……” 傅望之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单音,下一刻,却被女子覆上前的双唇堵住,猝不及防。 “姑娘,你疯了。” 他猛地推开贴上来的女子,面上愠怒。 唇上,还残留着含有菡萏清香的余温。 他转眸,避开女子咄咄逼人的目光。 女子退后,裙摆飘飞,似不留痕迹地掩盖了方才那瞬间的癫狂。 “公子莫怪,是奴家僭越了。” 女子眸间的秋水流泻如银,迷离的烟波,浮动着一抹旖旎。 “你,究竟是谁!” 傅望之侧身而立,眼睫微颤。 面对他的逼视,女子面色如常,别过眼,不动声色的道:“公子难道忘了么。奴家便是那国宴之上,刺杀济宁王的舞姬。” 女子巧笑盼兮。 傅望之遥遥弥望,竟嗅出了诡谲多变的谋术。 他微敛眸色,瞥向与他七分相似的眉眼,侧颜泠然。 “所以,你就是我么。” ☆、愿得璧人 四月十九,国君狩猎将近。 内局宫婢的调动一贯稀松平常,只是在四月十八和四月十九这两天,有很多掖庭局的宫人被抽调到了宫闱局。内侍监奏请国君,增调羽林军充盈大内禁卫。 尚食房算是最忙碌的一处,接连几日的筹备,负责国君的日常膳食。 四月二十,正当周饶国祭。 争臣扶良_19 周慧王祁辛端坐于龙辇之上,支着手肘赏玩手里价值连城的弓|弩,每过一处,百姓皆五体投地,大呼国君万岁。 国君万岁,国君万寿无疆…… 跪倒一地的人群里,有讥讽的视线扫向那高高在上的国君,格外扎眼。 百姓的顶礼膜拜还在继续。 傅望之跨着马赶上了前方的攸廿,“攸廿,今日,你会去狩猎场么?” 隔着一个马头的距离,不远不近,攸廿转过脸,正撞上他那双墨眼,琉璃清浅。 “王上于此,臣自在侧。” 攸廿将军的赤诚忠心,让傅望之甚为钦佩。 他低垂着眼,抿唇不语。 攸廿故意勒了勒缰绳,马儿渐渐放慢脚步,“望之也对狩猎有兴趣?” 他曾听他的二师兄仓镜说起过,他的箭术,堪称一绝。 攸廿扬手示意,最终召回了傅望之的心神。 “望之不喜此次狩猎?” 攸廿见他频频走神,心底疑惑。 傅望之侧身抬眸,“攸廿说笑了。我怎会不喜国君狩猎。” 他面色不变,唇角噙起的微笑也并无他意。 攸廿被他的笑容分散了视线。 傅望之忽然扬起马鞭,“攸廿,我们来比试一场吧!” 他诚意相邀,战意悍然。攸廿旋即应声挥鞭。 须臾,他们便追上了前面的大队人马。 一众宫廷之人,朝砚台山挺进。 山道崎岖。 马车里的丹阳公主撩开车帘,无聊的捧着一张脸,观望山间的草木。 “公主公主!是傅公子……” 身旁的小妗猛地靠过来,差点将她挤下马车。 丹阳公主恹恹欲睡的眼睑本是耷拉着的,闻言却一个激灵,扒着车窗往外探。 那风中恣意纵马的男子风华正茂,身侧,有高大的骏马奋起直追,直到骏马猛然挺立,马上的两人拳拳相对,势均力敌又惺惺相惜。 “好一对璧人。” 此次此刻,行进的众人停下脚步。 周慧王祁辛卧在龙辇上弥望,不由得惊叹出声。 这时,底下的内侍官应声望去,皱着眉头,不知王上是看中了那长相出众的白衣秀士,还是对攸廿将军倾慕已久。 昔年,周慧王说出这番话赞叹过的人,都成了宫掖之人。 世人皆言:周慧王贪恋美色,常酒池肉林,寻欢作乐,不辨男女。 周慧王祁辛的荒谬绝伦,一时之间,让内侍官也琢磨不透王上的心思。 一场即兴而止的赛马。 两位风姿卓越的男子相视而笑,视如知己的笑声漫过山头,让人歆羡,让人妒忌,更让人惊疑。 微风拂面。 换个位置想看得真切的丹阳公主眨了眨一双星星眼,神情沉湎,“好帅好帅……他们真是……怎么能当众秀恩爱。” 丹阳捏着嗓子埋怨,语调腻腻歪歪。 小妗突然把脸凑过来,咧嘴一笑,喊道:“公主,什么是秀恩爱?帅是什么意思啊?” 小妗偏着脑袋眨着杏眼。丹阳正好抬眸望过来,四目相对,吓得惊慌失措。 “哎哟妈呀,小妗,你吓到我了!” 丹阳顺了顺胸口,嘴角抽了抽。 小妗左右上下地盯着她瞧,尔后挠了挠脑袋,自言自语。 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家公主哪里不对劲儿……莫非上次进了王宫之后,摔坏了脑子? 小妗不解。 而丹阳只顾着追捧马车外的那对帅哥,根本就没有在意小妗的打量。 “狩猎开始。” 过了晌午,内侍官尖声高喊。 傅望之看向那神采奕奕的常胜将军,“攸廿,此次狩猎,你还是会输。” 说话间,他的眼眸里流光溢彩。 马蹄踏近,骏马来回绕着圈。 攸廿挑了挑眉,“那就试试看。” 他手执弓箭,瞄准了远处的树林。 离弦之箭—— 傅望之翻身上马,朝前飞驰而去。 身后,攸廿凝视着他愈来愈远的身影,痴笑。 “望之,若能输你,我亦无憾。” ☆、推波助澜 脱缰之马。 傅望之一路往前,须臾,便不见踪影。 攸廿探下马头,环顾四处,却发觉树林里的鸟雀安静得诡秘。 树荫恍若鬼魅。 周慧王祁辛遣退一众侍从,追逐着窜进密林深处的火狐,快马加鞭。 争臣扶良_20 马蹄踏在掉落的花枝上,火狐灵巧地躲开了他的弓箭。 咔嚓一声—— 祁辛拉开弓箭,凝视着眼前势在必得的猎物,松开了绷紧的手指。 弓箭过处,刚抽花苞的花枝被生生折断。 祁辛背对着光翻身下马,一步一步,靠近被射中的猎物。 火狐的眼倒映着投射过来的阳光,金波灵动。 他弯下身准备摭拾,却见火狐的瞳仁中闪烁着晃眼的刀光。 “谁!” 祁辛就站在密林深处,半晌,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又仿佛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静谧的树林,连鸟雀都不敢作声。 杀机四伏—— 祁辛微敛眼眸,唇角轻慢,“出来吧。” 他手里的弓箭破空而出,直直地没入数米开外的树干上,肃杀之气尽显。 阳光透过斑驳的树杈照过来,将略微泛起的尘埃照射得无所遁形。 光线里,一袭白裳的女子轻轻一笑,雪玉般的脸颊上,薄纱掩面。 “周饶国君好眼力。” 她缓步走出藏身之所,紧随其后的,是长剑在手的蒙面刺客。 祁辛蹙眉。 将其团团围住的刺客,训练有素,武艺高强。 “纪国刺客团——梼杌。” 祁辛瞥见了来人腰带间绘制的上古凶兽,挑眉说道。 “周慧王果真如传闻所言,洞察秋毫,杀伐决断。” 女子扬着脸,朱唇微启。 她瞧着祁辛而今的处境,意突显无疑。 “杀——” 一声令下。 女子扬手的瞬间,细长弯眉,眸若端砚,瞳仁宛如砚里磨出的上好梅墨。 祁辛拧着眉头,黑森森的目光渐渐阴沉下来,睥睨一众蜂拥而至的刺客,以赤手空拳招招制敌。 女子看着祁辛能够轻易化解刀锋险势,顿觉截杀周慧王的计划可能有变。 此处的打斗声已然惊动了护驾左右的侍卫,他们必须速战速决。 想到这儿,女子倏尔抬眸,祁辛的视线也正逼视而来,一双眼沉寂幽邃,像是要将人吞噬殆尽。 女子的目光落在他受伤的手臂上,旋即,手里的袖箭迸发而出。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如期而至。 祁辛睁着眼,似乎回到了国宴当天。 “那场国宴,原本,是想要你的命。” 烟光疏影里的女子遥遥站立,轻笑的声音化作一轮蛊惑人心的靡靡之音。 祁辛顿住脚步,勾勒出眼前女子的眉眼,那一瞬,生死一线,又令人神往。 他所庆幸的是,他最终寻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 “王上小心!” “护驾!……” 密林里,有涌进的锦衣侍卫跨马前来,须臾,便扭转了逆势。 刀光剑影—— 擅骑射的侍卫甚至使出了离火箭。 硝烟弥漫。 原本胜券在握的刺客竟死伤过半。 “走。” 见状,女子的面色时青时白,刚想脱身,一柄长剑却抵在她的脖颈处。 “你想逃去哪儿?” 封歃出鞘—— 闻讯赶来的攸廿将军就立在她的身后。 一场绝地逢生之战。 密林中最隐蔽的阴影里,傅望之凝神观望,纪国刺客团的谋算,如预料般成功了,无论是不是有人推波助澜。 “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如若不想束手待毙,就该适时反击……” “扶良公子,国仇,岂能不报?” 当初,那冒充他的女子俯身凑近,吐露的,便是这番话语。 ☆、深恶言官 景禹十二年,周慧王祁辛于国祭之日新纳妃嫔——苏娣。 苏娣,纪国旧人,入宫闱,即刻晋升为苏嫔。 朝堂上下,莫衷一是。 或许,是这样的降旨太过草率和鲁莽,王座之下,有言官跪地呼号,更有重臣连连请奏。 “王上,万万不可。” “此女乃纪国旧人,纳入宫闱,必定对王上不利。” 朝堂上的百官纷纷跪作一片。 祁辛半卧于王座之上,眼神朝下来回打量,不急不恼,“你们认为,孤是在与尔等商议么。” 争臣扶良_21 他说出口的话,向来不容更改。 他位及王君,生杀予夺,全凭他的兴致。 闻言,跪地匍匐的百官瞬时噤声。 面前的王上,一扬手便可了结众生。 王上爱美人,亦爱杀人。 想到这儿,再无人胆敢以下犯上。 “昏君!无道昏君……你怎可闭目塞听,置忠臣于不顾,置周饶于不顾!” 忽然,深知请命无望的言官霍地起身,指着王上便开始破口大骂。 言官本有劝谏之责,然,却无品阶之别。 或许,言官无实权的命运注定太过哀凉凄冷,满朝文武百官,竟无一人敢上前一齐弹劾。 “宁宣化,是孤太纵容你了么。”祁辛黑眸转深,“你可知诋毁国君乃大不敬。犯上作乱之罪,足以将你挫骨扬灰。” 祁辛从王座上站起身来。天光微眀,无形的威压层层叠叠,蒙住了众人的视线。 “王上恕罪……” 底下的百官又跪了一地。 有人拉拽宁宣化的朝服,但他早已怒发冲冠,生死罔顾。 万般皆有法。而他胸中之法,便是弹劾昏君,匡扶王道。 宁宣化跪地高呼,“周慧王祁辛,你荒谬绝伦,罔顾国法,终有一日,必自食恶果!周饶交予你手,乃国之大不幸!” 年迈的言官憋红了眼,一心违逆。 祁辛盯着他,怒极反笑,“诅咒孤,你有什么资格。” 他俯瞰底下的百官,“来人,将宁宣化拖下去,即刻推至午门,斩首示众。” 他背过身去,神情冷漠。 今日朝堂,国君二度降旨,一次是喜,一次是悲。 “昏君!昏君!祁辛,你竟然……竟敢违背周饶国训!” 宁宣化看着围过来的侍卫,顿时一咬牙,猛地撞上了宫殿玉柱,鲜血淋漓。 众人惶恐—— 祁辛转脸瞥了一眼死状惨烈的宁宣化,“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王宫撞柱?真是一个蠢人。” 他睥睨交头接耳的百官,“宁宣化诋毁国君,犯上作乱,今就地正法,其宗族家室一律贬为罪奴。尔等,可有异议?” 祁辛的目光穿过重重芒刺,直直地落在百官身上。 “王上英明!臣等惭愧……” 满朝文武无一例外,皆选择了退身保命。 普天之下,或许,也只有宁宣化的宗族蒙受着残忍的灾难。 经此一事,周饶言官皆诚惶诚恐,而周慧王深恶言官之名遍及坊间。 周饶曾有国训:历代国君,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天道……法道……” 初日破云而出,刺眼的光线筛下一层细密的橘色,让傅望之抬手挡在眼前。 似乎,他也该如苏娣所言的那般,拜入争门,匡救其恶。 ☆、泗水垂钓 临近月底。 眼看着下月将至,傅望之一早便来到泗水桥上,恭谨等待。 前日,他巧遇一鹤发老者蓑衣披身,在桥下垂钓。 那日,正值薄雨初霁,天光渐明,朗空蔚蓝。 傅望之小心翼翼地走近,老者捋了捋飘逸的胡须,“年轻人,你将满河的鱼都给吓跑了。” 老者转脸,目光颇有责备。 傅望之旋即赔礼道:“是晚辈考虑不周。” 他态度恭敬,老者倒是一惊。 “年轻人,既然你吓跑了老夫的鱼,就得帮老夫钓鱼。”老者将鱼竿塞给他,“另外,别打扰到老夫。” 说罢,老者以斗笠遮阳,褪蓑弃履,仰面而睡。 傅望之顿时惊诧,拿着手里的鱼竿不知所措。 若走,虽未亲口应允,但也实属不该;若留,老者一睡怕是临近垂暮。 傅望之举棋不定,又琢磨不出老者做出此番举动的意图,便顺势而为,坐在黄岩上,将鱼饵抛了出去。 阳光愈来愈近,又渐行渐远。 傅望之原本还能瞥过眼留意老者,等过了些时辰,腿脚酸麻,也就只得一心垂钓来转移视线。 雾气蒸腾。泗水河面,夕阳与水色交相辉映。 傅望之不敢惊动老者,将养在水里的鱼篓轻轻地放置在老者的身旁。 “等等。” 老者突然出声,止住了他离去的脚步。他躬身提起鱼篓,里面仅剩的鱼儿屈指可数。 方才,在傅望之垂钓之时,老者眯着眼睛观察了他好一阵。 “年轻人,你为何要将这满满的一娄鱼养在水里?养在水里,大鱼倒是新鲜,小鱼可就全逃了。” 老者笑着问他。 傅望之闻言也不反驳,“上天有好生之德。这点,老人家不是比我还讲究么。” 傅望之先前在桥上注意老者垂钓,老者的鱼饵,引上钩的皆是大鱼。 在傅望之看来,老者比他更遵天意,奉万物。 他抿唇回答,眼里的睿智使其神采飞扬。 老者收回鱼竿,满意的笑容一直掬在脸上。 争臣扶良_22 “年轻人,你必定会有一番作为。” 老者说罢,便迈开步子朝前而去。 等到傅望之即将转身离去之时,老者却突然返身,道:“三日清晨,到桥上来见我。” 说话间,老者身上的隐士之气淡去,袭来的,皆是运筹帷幄的泰然。 傅望之听罢,遥遥而立,再躬身揖手,表示约定。 而今,他就站在泗水桥上,久久伫立。 日光飞逝—— 等到晌午过后,傅望之眺望远处,确定老者不会前来,方才挪动已然麻木的腿脚,转身往回走。 走下了泗水桥,他掸了掸蒙尘的衣袂。 此时,有五岁稚童拽了拽他的衣摆,“阿公说,让你三日后再来这儿等他。” 说罢,稚童扬着笑脸跟他讨糖人吃。 傅望之付了铜钱,将手里的糖人递给眨眼的稚童,“转告阿公,就说晚辈一定会来的。现在,快回家去吧。” 他摸摸稚童的小脑袋,语调温和。 听着他的话,那稚童欢愉地跑远,回头之时还不忘朝他挥手道别。 “真是很活泼的孩子。” 傅望之得知了老者的授意,便回了将军府。 将军府邸。 他绕过门前半遮的黄花梨雕花屏风,正中央摆着的紫漆彩绘桌案旁,坐着等候多时的攸廿将军。 “望之,听说,你要应考言官?” 见他踏进门槛,攸廿薄唇微启。 傅望之行至桌案前,看着座上一直对他关怀备至的男子,“攸廿,你,会赞同我吧。” ☆、悖逆臣纲 五月初夏,宫里的锦葵全都开了。 藕荷色的花蕊恣意绽放,自回廊铺满了整座宫殿。浓郁的花气漫过思虞湖,漫过湖心亭,一直漫到红漆碧瓦的外宫局,摧枯拉朽般裹挟着暑热。 这日,正是应试言官的日子。 相比以往,今日的争门殿,门前冷落车马稀。 或许,这便是周慧王想要的结果。无人应试,自然无人束缚。 傅望之从宫外徒步走近,仰面凝视那雕花砌玉的横匾,眼前的争门,似乎与他所想的并不相同。 争门不争,以进言劝谏为职,而今,却被王权彻底架空。 他踏进门槛,殿门里,有三三两两的应考士子正在窃窃私语,见他进来,目光探究且鄙夷。 傅望之绕过他们,施施然,面上全无多余的情绪,见到已经在堂上坐定的三方监考官,恭谨地敛身行了一礼。 堂上正中,三足铜鼎里的三寸香线已然待定。 坐得最高的监考官一身朝服,红光满面,“诸位士子落座,比试即将开始。” 话音起,众人纷纷落座。 傅望之将桌案上的宣纸慢慢展平,视线却转向偏堂。 偏堂里,隔着一道屏风,几重幔帐。 他打量了片刻,尔后收回目光,挑开衣袖静静地研磨。 三寸线香—— 氤氲的烟色,掩映着堂上端着杯盏品茗之人,空气轻缓。 身旁,已经有士子摩拳擦掌,执笔,跃跃欲试。 傅望之拄着手肘,含着檀香小笔,思忖良久,却迟迟不肯落笔。 空白的宣纸。宣纸顶端仅有一个“言”字。 言官之言,言为何,何以言…… 约莫半柱香之后,他悠悠抬笔,洋洋洒洒,写下了那日说过的话。 那日,他与泗水桥畔的老者相谈甚欢。老者突然问他,“若为言官,当何为?” 他的眼眸莫名含笑,很有几许耐人寻味。 “ 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 偏堂里,半卧的男子云璃龙袍,隔着半臂的距离,能够瞥见宣纸上绢秀工整的簪花小楷。 三方监考官匍匐跪地,比试已毕,除了内侍监手里宣读的这份,其余的答卷悉数被他们的王上扔到了地面上。 踩踏着地面上的一叠废纸,祁辛眯着眼睛,轻敲着手边的檀案。 此时,内侍官突然战战兢兢地噤声,顿了片刻,才道:“凡择言官,当以三事为先:其首,不爱富贵;次则,重惜名节;次则,晓知治体。” 内侍监小声念完,旋即跪地请饶。纸上所言,乃是教导王上为君之道的大不敬之语,实在有悖臣纲。 软塌上,祁辛屈着手指,敲打檀案的动作微滞,“经年累月,头一回,有人敢在孤的面前指手画脚。” 他深寒凌冽的黑眸,有缓缓上扬的弧度,扬着眉抿唇,不怒而自威。 “时贤徐庄的三弟子——傅望之……” 祁辛将宣纸捏在手掌里,幽幽开口,让刚刚走出宫门的白衣秀士脊背一凉。 “这天,是要变了么?” 傅望之紧了紧身上的衣袍,钻进了将军府的马车。 “吕一,去西郊竹苑。” 今日,他与老者约定,在西郊竹苑煮茶对弈,不论忙闲,有所约必往,寒暑雨雪不避。 ☆、争门掌事 碧潭菡萏,入目的是一片绿蓬蓬的荷叶。 争臣扶良_23 思虞池畔,有人孤零零的站着,弥望远山,形影相吊,像极了一株萎谢的残荷。 楚哀并非体面家世出身,能在宫掖中晋升为侍君已是极致,原以为他能圣宠常存,却不想凭空冒出一个苏嫔,夺了他的近路,致使他再也无法升迁。 “公子,王上召见。” 行礼的婢子走到他的身后。他迷惑抬眼,有惊喜,又难以置信。 他应该想到的,便是王上与他尚有鱼水之情。只要王上还未厌弃,他便有翻身的砝码。 纵使,在他眼里,时远时近的王上,心思不定。 他迈开步子随婢子前往,穿过拱门的时候,恰好与随内侍监过来的傅望之错开,是殊途,不同归。 “傅大人,这边请。” 礼数周全的小太监将他引进了争门殿。 宫殿里,他只见到了那日坐于高位的监考官。 “大人,傅大人到了。”察言观色的小太监注意到背对而立的监考官身体欠佳,“大人,尚药局的掌事托奴才带了些药材过来。” 小太监捧出一叠药材,转过身的监考官确是面色欠佳。 “陈大人,士子傅望之,奉诏前来任职。” 傅望之躬身揖手。 陈翼觎起眼睛,没有开口,而是接过小太监手里的药材,送了他一枚绣囊,里面揣着的是几锭碎银。 “替我多谢莫掌事,你先退下吧。” 陈翼扬手。小太监掂了掂手里的绣囊,脸上堆笑,尔后转身离去。 见状,傅望之蹙眉,方才陈翼与小太监谈话,用的竟是平语。 他面上惊讶,而陈翼显然也不打算避开他。 “你都瞧见了。这便是争门的现状。”陈翼将药材放在桌案上,“如今的争门殿,除了为蝇头小利而来的小太监,就只剩下前来拿人的禁卫了。” 他坐在上座,从竖柜里抽出一个锦盒,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争门言官的环佩,却又与寻常所见的不同。 “这些日子,凡是近身侍奉王上的言官,稍有不慎,便会被王上惩处。轻则杖刑,重则发配沽聿塔。在沽聿塔内,他们只得任人牛马,劳碌终身。” 说话间,陈翼沉吟良久。 作为争门现今的掌事,他自身难保,又何谈拯救他人。 他将锦盒里的环佩递给面前站立的傅望之,“自今日起,你便是争门的新任掌事了。” 他交给他的,正是象征掌事身份的翡玉环佩。 傅望之惊诧之余,陈翼已然将环佩强塞给他,“近来,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王上已经许我告老还乡了。这枚环佩你就收着,记得在王上面前,万事小心为上。” 陈翼的眼皮抖了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还刻意假咳了几声。 此时此刻,傅望之突然明了,原来陈翼用碎银打发小太监,是为了装病,瞒天过海。 傅望之想起那日应试时见到的陈翼,红光满面,全无半点孱弱。 “陈大人,你打算,就这样撇下争门么?” 他走了,争门里的其余人,依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傅望之抬眸,语调轻缓。 陈翼端起茶盏,凑到嘴边抿了一口,然后从腰间取下一枚锦囊,放在桌案上。 “这些银两,能暂时打点争门里外的奴才婢子。” “并非我心狠,只是争门本无实权,若要自保,必须讨好王上。其实,你也不必担忧争门的其余人,他们罚的罚,贬的贬。原以为能招进一些新人,不料王上那边直接否决了。” 陈翼放下茶盏,“这偌大的争门殿,就剩你一个人了。” 想到这儿,陈翼起身朗笑,“傅大人,你可要好自为之。” 他退居身后。傅望之猛地抬起头来,他脚下的争门,貌似,一片晦暗。 周慧王变相地遣离了争门之人,却让他任职争门掌事,到底,欲以何为。 傅望之看着陈翼远去的背影。陈翼在回首之时,只说了一句话。 “傅大人,王上有旨,近身言官,终身不得婚娶。” ☆、面见王上 窗棂投射进来的光线,在地面上隔断出一道烟影。 烟光里,尘埃乱飞,掩映着殿内隐隐约约的床笫之欢。 “启禀王上,争门殿掌事在殿外求见。” 殿外,跪地候旨的内侍监小声禀报。 此时,傅望之正站在殿外,有起伏跌宕的喘息和烦躁厌恶的怒斥声袭来。 “让他滚。” 殿内的旖旎风光即刻被不明事理的人扰乱。祁辛睨着目光看着殿外那颀长的影子,兴致索然。 争门殿…… 他披衣下床。身旁的男子衣衫尽褪,软软地伏在他的肩头,欲拒还迎,秀色可餐。 内侍监听罢便站起身来撵人,“走吧走吧!傅大人,王上是不会见你的。” 内侍监清咳着正了正嗓子。 傅望之一想到周慧王现下正与宫妃云雨巫山,便有刹那间的呆楞。 待到他回过神来,他只是僵硬地应了一声,旋即就抬脚转身。 他来的,当真不是时候。 傅望之思及殿内的景象,不由得面色窘迫。 “让他进来。”殿内的人听到那句“傅大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今日,是他说要召见他的。 正当傅望之快要离开宫殿时,内侍监火急火燎地过来唤他进殿。 “王上,不是正……” 傅望之抬眸,话音未落,内侍监已然将他拉拽过去,推开了那扇朱红的殿门。 片刻安静。 傅望之小心探脚,刚跨入门槛,便撞上了欲出殿门的楚哀。 争臣扶良_24 “傅望之见过楚哀公子。” 他幽然转眸。 此时的楚哀公子,衣衫不整,面带绯色。 楚哀接过内侍监递来的披风,将宛若玉色的脖颈掩在阴影里,看见他,只是蹙眉轻哼。 他开罪过他么? 傅望之与楚哀擦肩而过,不再去理会他的无理取闹。 风有些凉,不知何时,殿内的龙涎香被突然大开的殿门骤然冲淡。 傅望之踏着轻缓的脚步往前,最终,在卧榻上见到了他而今“效忠”的王上。 “争门殿掌事傅望之,拜见王上,王上圣体永安。” 在他颔首之际,榻上的男子觑着眼眸,似愠似怒又似平静地盯着他半晌,转眸,冷笑了一下,将视线转到一侧,即刻有婢子会意地走到他的身旁,递给他一份小册子。 “喏,这是王上的日常作息,以后,全都交给你来打点。” 站在他身侧的婢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傅望之掬在唇边的微笑顿时停滞。 半卧于前的王上,是把他当做内侍监一样看待了么? 言官的职务,不该是他手里的这份小册子。 傅望之眼底闪过隐晦的光芒,一双纯银丝锦履,一袭青釉色长衫,孤身伫立,颇有些遗世绝尘的味道。 祁辛望着眼前人,那黑漆的眼眸清湛端然,宠辱不惊。 “还杵在那儿干甚!莫非陈翼没有告知你,这个时辰你应当做什么么。” 祁辛眯着眼眸,傅望之确是不知。 在外宫局的争门殿,倒不如说是宫掖局的外设,到头来竟然负责王上的起居。 傅望之微垂目光,以为祁辛准备让他更衣。 而身侧的婢子缓缓地掀开了檀案一角,待到他见到案上全貌,却发觉堆砌如山的奏折,悉数混杂一团。 他踱步走近,手边的丹砂朱笔,在临近的奏折上狠狠地划了几笔,笔力很重,像是怒极所至。 ☆、生死一线 “李尚书,吴侍郎,周统领……”堆砌如山的奏折被有序分列开来,最高的那一沓,悉数为弹劾周慧王近来的荒诞不经和边塞与柔利之间气氛紧迫的谏言和指责。 自然,满朝文武不敢直击王上,但是,当他们将矛头对准王上身侧的近侍和远在边塞的将领时,他们就已经吐露了心声,并且,妄图入木三分。 然,事实如此,并非意料之中的简单明了。 “方才你念的那些人,全数罢黜,一个不留。” 傅望之拿起的奏折被祁辛一把夺过。 祁辛歪着头,将奏折随意地抛进三足熏鼎中,刹那间,浓烟嗤鼻。 傅望之抬眸,心陡然一沉。 周饶的朝堂,祁辛一句话,便可彻底颠覆。 悄无声息,朝堂消失了一批人,尔后,有新人迁升顶上。 宫掖里,无人敢提及惹怒王上的后果。而他,遵从祁辛的旨意,执笔拟定了文官武将的生死。 隔远,他看见一袭玄璃锦袍的祁辛又卧在软塌里,矮桌上,是尚食局刚刚送来的食盒。 盒盖揭开,一抹醇香扑鼻。 精致的漆画盘盏,玉碟里摆着玲珑小巧的糕点,一侧点缀着绽放的锦葵花。 祁辛拈起一枚糕点轻嗅,未入口,便松开了手,糕点翩然落地。 在傅望之蹙眉瞥向祁辛的时候,候在一旁的婢子已经惶然跪地。 “王上息怒。这是前些日子柔利使臣进贡的冰芙酥乳,尚食局特意冰藏半日而成的。” 婢子低下头,畏首畏尾。 祁辛收回目光。烟缕里,还泛着沁燃奏折的焦煳味。 “那么,你是说,”祁辛起身走近,“是孤不识大体了。” 他俊朗出挑的侧脸就在婢子的眼前。 婢子惊恐万状,却也无权反驳。 “杀了吧。” 冰冷的语调悠悠荡荡,落在戍守阴暗角落里,死士的耳畔。 明亮又阴翳的光线,摇晃着婢子颤抖且无力的身影。 也许,一闭眼,一剑封喉就会来得如此骤然。 “铮——” 黑影挥剑相向的瞬间,有一柄长剑横在其间,映照出一对清浅的瞳仁。 没想到,最终出手相救的人,会是傅望之。 祁辛有一瞬的怔忪,然后脸上出现莫名和戏谑的神情。 祁辛用两指搁在唇瓣上,注视了他半晌,“你在公然挑衅孤。” 他的杀令,还无人胆敢拦下。 不得不说,他是唯一一个,什么也不是,却敢与他叫板的人,一个比宁宣化还要愚昧的人。 所以,他是否应当陪他慢慢玩儿,至少,他的死法,应该比宁宣化还要别开生面。 想到这儿,祁辛眼眉一挑,“傅望之,你该庆幸,你还是徐子的弟子。” 在祁辛扬手的时候,原本打算了结他的黑影陡然消失,来去无踪。 傅望之额角有细汗缓缓滑落,那一刻,他感知到了生死一线的威胁。 周慧王的狠戾,比楚睿更甚。 祁辛俯身睨着眼眸,“既然你救她,那她,孤就放过好了。” 他将目光转向吓得神情恍惚的婢子,片刻弯起的唇瓣似有调侃,“记住,你是靠他活命的。” 话音落地,婢子对着他千恩万谢,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宫殿。 争臣扶良_25 傅望之看着婢子远去的身影,直到身后的男子一敛身,拔出了没入缝隙的长剑。 “你的剑术,是攸廿教导的。” 忆起那日国祭狩猎,傅望之与攸廿并肩策马的场景,祁辛的眸子突然变得幽深,说罢,将横尘抛向半空。 ☆、揣测身份 日照在那一刻斜斜地映射进殿内,正好将悬空的横尘折射成一道刺目的影子。 明暗分界的剑身,盈洁如雪,还残留着方才紧迫的余温。 傅望之在袅袅的光影里一跃而起,那一瞬,祁辛勾起唇角,伸手拽住了他的右脚。 “想拿剑?休想。” 祁辛在傅望之翻身落地的瞬间,已然接过空中的横尘。 他站在远处,轻蔑的目光是十足的挑衅。 傅望之瞪大眼眸,露出难以抑制的愠怒。 刹那凝神,傅望之转身,迎着祁辛的面门,掌风凌厉。 “你还会武功?” 这一点,倒是祁辛没有料想到的。 他轻而易举地躲开他的招式,束手,步步拆招。 须臾,傅望之全然被祁辛压制,不能动弹分毫。 “你的一招一式,都有攸廿的影子。” 祁辛钳制住他的双手,欺身靠近,在仅隔半臂的距离中,他仿佛能够感受到耳畔扑来的温热呼吸。 “一年前,攸廿就是孤的手下败将。而你,给孤练手都不配。” 祁辛黑漆的眼眸一转,流泻出的,是昂然的傲气。 阴翳的光影。 映照下来的阳光,镀在面前人的侧脸上,揉碎了一抹金色。 霎那之间,傅望之窥见了周饶国君的气魄与凌云壮志。 周慧王祁辛,或许,并非世人了解的那般暴虎冯河,昏庸无道。 傅望之唇瓣微启,像是极不赞同他眼底的小觑,定定地凝视着他,笑眸里暗含狡黠。 流光溢彩—— 祁辛瞧着他那恍若漩涡的眼眸,直耀得花光满眼,人面迷离。 祁辛伸手,覆在他的鼻上,隐了半张脸的傅望之,只剩下那双摄魂夺魄的眼眸。 那神情,像极了他捧着手心宠溺的苏嫔。 “你,跟孤的宠妃很像。” 祁辛面上惊疑,心底揣测。 傅望之眼底掠过一丝怔忪,敛气之时,原本接近祁辛的手指发力,恰好击中他手臂上的曲池穴。 一阵酥麻—— 趁机挣脱束缚的傅望之夺过横尘,旋即起身,隔了一尺,端穆一拜,“王上,臣下失礼了。” 氤氲的龙涎香略带温热,从铜鼎一直飘至抱臂起身的祁辛面前,只一眼,就能明了此时此刻他的恼怒。 “还请王上息怒。臣下知晓王上深恶言官,但若是王上欲以宫妃之名来羞辱臣下,臣下定不会妥协。” 傅望之心底绷紧一根弦,面上却宝相庄严,丝毫不容亵玩。 祁辛一见他故作姿态的模样,眼里又浮起不耐的厌恶。 果然,是他对他太过随意了。 他略显烦躁地踱步上前,黑眸凝视过去,眼底含着一抹笑,似有深意。 “傅望之,你还真是太高看自己了。孤再不济,也不会看上你。” 他侧头靠近,扼住他的下颌,语调鬼魅,“你够看的,也就是这副皮囊了吧。” 祁辛摆手,示意候在远处的内侍监敞开殿门。 傅望之明白,这是在赶人。 “王上,臣下告退。” 他与祁辛对视,面色凝重。 在祁辛看来,他的表情就是一身傲骨的士子受人凌|辱后的敢怒不敢言。 而只有傅望之自己知道,他压抑在内里的哑然失笑与躲过嫌疑的庆幸,皆憋闷得辛苦。 艳阳高照。 思虞湖的雏荷,绿意盎然。 他站在争门殿的檐角下,悠闲地清扫着地面上的落叶与尘埃。 惬意且聊赖的午后。 傅望之抬眸望天,直到殿外一身月白缎高腰长裙的女子,压霜欺雪地走近,冷艳非常。 ☆、我本沦亡 “傅大人,别来无恙。” 一声轻浅的问候,淡淡的,让来人的轮廓清晰可见。 傅望之眼前的光线一暗,耳畔的声音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而视线中的人和景都莫名穿梭变幻,似被琉璃灯盏晃花了。 此时,傅望之站在檐角下,朝女子施然一拜,“臣下见过苏嫔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他依旧笑如春风拂杨柳,安之若素。 苏娣就伫立在距离他半尺的地方,脸色掩映在逆光的阴影里,看不清,身姿与气质却变得针锋相对。 她走出阴霾,眼含讥讽,“从旧国辗转到周饶王宫,本宫以为你能步步为营,匡复旧国,谁知道,你依然在徘徊不定。傅大人,你还真以为‘在其位谋其政’是君子所为?” 苏娣说罢,目光逼视而来,“本宫劝傅大人不要自以为是。如果,傅大人因为某些举动成为复国大业的阻碍,那么,他朝兵戎相见,本宫绝不会手下留情。” 争臣扶良_26 “傅大人难道就不好奇,楚睿世子垮台,你是如何幸存下来的?” 傅望之紧蹙着眉,眼神中充斥着复杂与苦涩,还有隐隐的悲伤。 往事隔着婆娑烟光袅袅而来,在喉中弥漫成一种郁结,傅望之寥落地笑笑,“是,梼杌刺客团……” 他被强行掳走的那日,楚睿被周饶与柔利算计,锒铛入狱。 自那日后,他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名讳,离开风雨飘摇的纪国,口蜜腹剑,踏进了周饶的国土,从此跟旧事决裂,也一跃成为时贤徐庄的三弟子,地位卓然。 “纪国已逝,我本沦亡。我一刻也不曾忘却国仇,然,纪国根基早已不复存在。我们,拿什么来完成复国大业。” 傅望之孤单地站在落叶中,形影相吊,恍然间感觉到有些不胜唏嘘。 然而,耳畔女子的声音却更加清晰起来—— “你我本就没有资格断言纪国后世。纵使楚睿世子已无生还可能,纪国王室,还有后来居上者。” “纪国王权不会崩塌……” “梼杌刺客团虽曾经从属于楚睿世子,而今,听命于何人,谁又知道呢。” 苏娣挽手折枝,觑眉,就这般从树下走过。 摧枯拉朽之力—— “苏娣!”傅望之从背后叫住她,“王宫稳固,本是铜墙铁壁。再加之周慧王身边隐藏护卫的死士,你动不了他的。” 他那如同端砚之墨的眸色转深,说罢,苏娣脚步一滞。 “多谢傅大人提醒。不过,傅大人好像忘记了。梼杌刺客团|派遣的细作,除了我,还有一人……” 她轻启丹唇,目光就绕在他的身旁。 没错,就连他,亦是梼杌刺客团的一步棋,更可悲的是,他连纵棋之人的面目都不曾见过。 这一切,似乎荒谬绝伦。 傅望之远望着苏娣毫无顾忌转身离去的身影,最终还是不愿问出他心底的疑窦。 “纪国王室……梼杌掌权人……” 苏娣,究竟是代表多少旧国冤魂活在这深宫之中。 既然她能够有恃无恐地前来斥责嘲讽,那么,梼杌刺客团的爪牙,已然潜入王宫大内,避开了所有的耳目,并暗中窥视么? ☆、睚眦必报 六月十一,天阴欲雨。 场院里还有未来得及清理的积水,一滩一滩,倒影着两旁幽幽的竹林。 天井四处好些花卉都凋萎了,地上堆积了大片大片的落叶。 傅望之起得很早,站在木栏外,扶起几株未被精心打理过的野花。 那野花,花姿凄凄,打着朵儿,经过一夜风雨,愈加萎靡。 “傅大人,这是王上的食盒。” 起得更早的,正是尚食局里的王公公。 傅望之接过递来的食盒,揭开,拿预先备好的银针在碗碟里试了试,无毒。 “王公公,这趟辛苦了。” 他收了银针,外面的微风依然很凉,他即刻将食盒小心盖上。 王公公向他笑着摆手,离开的时候经过天井,踩了一片花卉。 傅望之随后也出了争门殿,殿外,有负责引路的小太监引他去内庭。 庭中花枝,葳蕤不败。 他提着食盒往长亭里去。 长亭里,庭中景色一览无余。 那时,祁辛正坐在石凳上闭目养神,身侧,皆有婢子摇扇侍候。 “臣下傅望之,见过王上。王上,该用早膳了。” 傅望之就站立于他的身前,恰好挡住了庭中的美景,严严实实。 祁辛见状,似有愠怒。 “你挡住孤了。” 祁辛一把将其拉开,脸色阴郁。 这时,傅望之并不理解,昨夜暴雨昨夜风,吹到这个时辰,根本不算赏花的好时机。 自他走进亭内,一直到摆出食盒里的珍馐美馔,仅仅表现出无奈和郁闷的神色。 他已然做了近一月的近身言官,因为对祁辛的日常多有指责,便成了这劳什子“随从”,连一日三餐都得前来待命。 他知道,祁辛是为了欺辱他。 他越是不悦,他越是欢愉。 周慧王祁辛,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思至此,傅望之抬头瞥了祁辛一眼。 “你退到一旁,孤不想见你。” 祁辛脸色很差,单手握着蝴蝶杯,像是一个眼神也不愿给他。 咬牙切齿的字眼,愠意压抑。 傅望之揖手,迷惑的问道:“王上,臣下该退到哪边?” 他一脸真挚,作洗耳恭听样,等着他后面的话。 “你!……” 祁辛霍然起身,怒不可遏。 傅望之弯起嘴角,心底暗笑。 这样,算是报了近日的欺辱之仇了吧。 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因为,他已经感受到了难以言表的欢愉。 他眼前的王上,就像一只久寐未醒的野猫,淋了一夜的雨,惴惴不安,一撩拨,就会寒毛倒竖。 傅望之识趣地退到了左边,角落里,有檐角嘀嗒坠地的雨珠,在积水滩里开出凄艳的花来。 争臣扶良_27 祁辛对于他的戏弄并未多做计较,因为,此时此地,有一袭藕色绢裙的宫装女子,朝着红漆柱飘飘绕绕,翩然而至。 没错,她是脚底踏风飘逸而来的。 倏尔,驻足在长亭外的太监婢子纷纷惊叹出声。 祁辛眯着眼眸探过去,缓缓地扬起了头。 微风,吹拂着如墨的发丝,在庭中飞舞的女子,眉目绮丽,笑靥含春,映衬得其人其景,如琼瑶仙境。 傅望之看过去的时候,祁辛已然走下石阶,被人摄魂夺魄般,撩动了心弦。 在花影里,苏娣正抬手扶着花枝,轻触着那串垂下的花瓣,轻启丹唇,妩媚而迷离。 ☆、一处相思 “嫔妾苏娣,见过王上。” 随行的婢子退在两侧,长亭外,一路滑翔而来的女子衣袂飘飘,恍若画中仙。 没错,在众人的眼中,那就是一幅绢画,冰丝白纱,丝线纵横,铺陈而出的,是或浓或淡的色泽,好似泼墨。 突然间,傅望之忆起了纪国的雪色与远山。 苏娣一舞,浓墨重彩又轻描淡写,堪堪收住了万人瞩目的一笔,令意犹未尽的祁辛注视良久的目光现出激赏。 祁辛看惯了宫掖里那些无趣的把戏,争宠,依靠的是过人的才智与投其所好。 这一点,苏娣摆弄得出神入化。 “王上,嫔妾脚下之物,名为‘轮滑鞋’。” 至少,连傅望之都禁不住喟叹,她双足之下类似车轮的物体,虽不精致,但足以令人神往。 若是她设计出了此等妙趣之物,那么,宠冠六宫,自是不在话下。 傅望之有些钦佩她那复仇之魂蕴含的无穷力量——无尽无休的心计。 六宫的女人,本该有一朝荣辱,一朝殒命的觉悟。 而苏娣,凭借着与他神似的一双眼,享受经年的安逸与优渥,坐上高位,又拧着一股怨恨,一直攀爬向上,敏锐而决绝。 傅望之望着苏娣与祁辛携手离去的身影,将来不及品尝的珍馐美馔收入食盒,原封不动地,递给了前来打扫的小太监。 一时聊赖—— 他能够预见苏娣得宠更甚的势头。 只是,他并不理解,祁辛明知她心怀叵测,为何还要将一个敌国刺客养在身侧,对其痴心以待。 是她的手段高明,魅惑可人么?还是,仅仅因为她那出挑的一双眼,先入为主,攻占了国君的心…… 那日,在思虞湖巧遇,他问过她,“苏娣,你当真,愿历经浮沉,侍奉于敌君之侧?你,爱过他么?” 那刻,似乎,他问了一个极其愚昧的问题,明明一眼便知,她眼底没有一星半点的情愫。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那明媚的日光就照耀在花树之上,芬芳浓郁。 傅望之转眸,从她冰冷含笑的眼眸里读出了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谁能想到,这享尽六宫荣宠的女子,竟在这样的暮春初夏思恋着一个人…… 这思虞湖,本就是宫闱女子睹物相思之地。 “苏娣姑娘。”静立片刻,傅望之轻轻唤了一声,这次,他并未称呼她为“苏嫔娘娘”。 苏娣在树荫下回首,发髻上的玉饰发出轻微的玎玲声。 然而,他只作不知,微笑着揖手行礼,“姑娘,为何,不试着放下。” 他看着她,说得轻而易举、云淡风轻。 苏娣侧眸,久久地盯着他,“你,是在奚落本宫?” 她的眼眸里倒映着一张从容不迫的脸,越是笑若春风,越是碍眼至极。 他难道不知,她的强颜欢笑,皆是他一手造成的。 她这副皮囊,能够博得国君满心怜爱的,便只有这双眼。 就连她心悦的男子,满目缅怀的,也只是这双眼。 倏忽,她挑了挑丹唇,冷冷一笑,“本宫的苦难,便是这双眼。你若不忍,何不到祁辛面前坦白?” 她说话的那刻,微风拂来,在思虞湖面上,掀起了重重波澜。 她不是他,但他也不能做宫闱弄权的侍君,就像楚哀那般。 傅望之走在抄手游廊里,悠悠荡荡,心思不定。 很快,在回廊的拐角处,他与行色匆匆的人影撞了个满怀。 ☆、欲盖弥彰 虫鸣燥热,连身旁转动的光影都是温的。 傅望之垂眸看向跌入他怀中的人。 “公主殿下?” 他略微惊疑的目光落在丹阳缓缓抬起的脸颊上。 “公主殿下是有要事在身么?” 他是头一回瞧见她满是焦虑的杏眼。他疑惑,平素被祁辛下令严加看管的丹阳公主,近来似乎得了很多进宫的机会。 他以为,丹阳公主进宫应该会面见国君,而不是直直地冲向内庭。 傅望之伸手将她扶起来。被撞得迷迷糊糊的丹阳咧开嘴角,回以一笑。 “望之哥哥,是你啊!我还以为是王……嘻嘻,那个,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几欲往前的丹阳突然跳到他的耳畔,左顾右盼了良久,“对了,望之哥哥,千万不要告诉王兄。” 她定定地看着他,像是必须得到一个确切的承诺。 傅望之微微颔首,点了点头,表示默许。 “望之哥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丹阳欣喜若狂,拉拽着他的衣袖拼命摇晃。 争臣扶良_28 “公主殿下,你还是快去快回。王上刚刚离开内庭。” 在傅望之感觉被她摇晃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只得刻意提醒好似“失去理智”的丹阳。 现在的丹阳公主,算得上横行无忌的混世魔王,也难怪祁辛会强行将其拘在公主府邸。 愈加张扬的丹阳公主,还是养在深闺比较省心。 傅望之望着丹阳远去的身影,难得与祁辛想法一致。 不过,丹阳近日频繁偷溜进宫,到底所为何事? 想到这儿,傅望之面上凝重,趁着丹阳还未走远,便悄悄地跟上了她,亦步亦趋。 回廊弯弯绕绕,待到豁然开朗处,入眼的便是雕花鎏金的红漆殿门。 殿门敞得很开,内堂里的龙涎香气裹挟着醉人的温存,悠悠地自熏炉弥漫到殿外,昭示着宠妃与王君的伉俪情深。 丹阳小心翼翼地避开过往的婢子太监,踏进殿前场院的时候,正好遇到了苏嫔身侧的贴身侍女——阿袖。 一身青釉宫装的阿袖轻步上前,见丹阳公主左右无人,倏忽勾起唇角,挽手敛身,道:“奴婢见过公主殿下。苏嫔娘娘,已经在内堂静候多时了。” 阿袖走在她的身侧,笑靥如花,“公主殿下,娘娘特意吩咐尚食房备了您最爱吃的雪梨膏。” 说罢,阿袖便领着丹阳往殿门里走。 丹阳一听苏嫔娘娘特意为她准备了雪梨膏,旋即眉眼掬笑,“苏嫔姐姐为人真好。” 她有些迫不及待地快步往前。 等到丹阳公主彻底迈入殿门的时候,隐在石柱之后的傅望之只得遥遥站立于阴影里,欲暗自揣度,又不尽人意。 “沁鸢殿……” 他抬手遮挡住头顶刺目的日光,那狼毫风雅的金字,仿佛是一道屏障,欲盖弥彰。 “苏嫔,何时与丹阳公主交好了?” 傅望之转眸,一双黑漆如墨的眼,浸染着不可捉摸的情绪。 在转身折返之时,他拦下了一个恰好路过的小婢子。 “请问姑娘,方才见到一位女子进了沁鸢殿。那女子,就是近来荣宠六宫的苏嫔娘娘么?” 傅望之说话间掬着微笑,似一脸仰慕之情。 那轻托玉盘自沁鸢殿而出的婢子,年纪尚小,见他身着官服,仙姿佚貌,像是头一次瞧见这般炫目的男子,旋即羞赧低首,吞吞吐吐地道:“回……回大人,那是王上的亲王妹——丹阳公主。” 她似乎有些哆嗦,脸上浮起红晕,又忍不住偷偷瞧了傅望之一眼。 傅望之依旧用温柔的嗓音问道:“那姑娘可知,丹阳公主为何会来沁鸢殿?” 他彬彬有礼,尽可能不显唐突。 婢子见他貌似随口一问,也未太过留心,便开口道:“丹阳公主近来与苏嫔娘娘往来甚密。听知情的婢子说,丹阳公主会做很多新奇的小玩意儿,那心灵手巧劲儿,连苏嫔娘娘都赞不绝口。” 婢子一脸神秘地凑近告诉他。 傅望之薄唇轻抿,敛眉间,眼底掠过了然的深意,“原来如此。” ☆、尚武尚战 金鼎玉砖,锦宝廊庑,丹漆宫墙从北侧檐角一直铺到南面,烤蓝彩画的繁复斗拱,层叠得精美绝伦。 傅望之拜别了争门殿前例行巡查的禁军统领,顺着直道一路向北。 在他离宫之前,他见了侍奉在祁辛身侧的内侍监——张公公,好似无意地提及了丹阳公主进宫的事宜。 虽他日前承诺了丹阳,然,他不希望心思纯粹的丹阳公主,因苏嫔受到任何牵连。 倘若,他能够隔断丹阳公主与苏嫔之间的联系,那么,就算丹阳会怨他,他也愿意承受。 毕竟,他不想见到犹如朝瑰那般的悲剧再度发生。 他低垂着眼眸,走在长长的甬道上。 “傅大人,马车正在外面候着。” 有守宫的戍卫向他抱拳说道。 傅望之抬眼一瞧,用冰裂大理石铺就的宫门外,等候良久的马车就静静地停在官道一旁。 好像,自他步入争门到而今,他很少在宫中见过攸廿将军。 听说,攸廿在城郊军营里训练新兵。 傅望之走近马车,目光轻暖地注视过来。 “吕一,又麻烦你了。” 傅望之撩开车帘,转眸看向正准备驱马的侍卫。 吕一就坐在马车前,冲他咧嘴一笑,摇了摇头。 他知道,他向来不会介意来回驱车的烦琐。 他还记得,攸廿曾告诉过他吕一的过往。 他面前的吕一,曾是攸廿帐下的一员大将,只因被敌军逼供时受了酷刑,落下了不能言语的痼疾,才屈身于此,成为了将军府邸的一名侍卫。 在傅望之看来,吕一状似莽夫,却胆大心细。 至少,他那双洞察锐利的眼睛,能令人推心置腹。 傅望之坐进马车,“吕一,去将军府。” 他想着,这几日,攸廿将军应当回城了。 吕一点点头,勒紧马缰绳,马车一路往前。 将军府在南侧,隔着几条繁华异常的街道,可见高高的宏伟府邸。 那是周饶先王赏赐给“镇远大将军”——攸廿的府邸。 那“将军府”三个金字,皆是先王御笔挥毫,彰显着周饶对能人武将的倚重及恩赐。 但是,周饶的重武轻文、尚武尚战,又何尝不落人诟病? 他深知,在坊间,攸廿总以“冷面罗刹”的面目出现在戏曲、脸谱上。 似乎,周饶底层的布衣黔首,并非热衷于长年征战。 戎马倥偬,渐渐地,会灼蚀周饶的百年基业。 傅望之下了马车,正欲迈脚踏入门槛,却遇见了外出采办归来的肖老。 “晚辈见过肖老。肖老,攸廿可在府中?” 争臣扶良_29 他恭谨地上前询问。 风尘仆仆的肖老吩咐身后的侍从抱着采办的物品往后院里去,见他过来,摸了摸鼻子,“是傅小公子啊,当真是许久未见了!你是来找将军的吧,将军这些天忙着操兵排阵,可能,要过几日才会回城。” 肖老端着和蔼可亲的模样与他交谈。 傅望之得知攸廿半月未归,心底有些忧虑。 “肖老,既然如此,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傅望之朝着肖老揖手。 肖老闻言也不拦他,只是嘴角的笑纹更甚,“那傅小公子可要常来。若是将军回府,老朽会遣人知会公子一声的。” ☆、悠悠苏秋 无功而返—— 傅望之又去了城郊西苑,然而,也有些迟了。 近来,他的故人,似乎都在忙碌。 “吕一,回王宫吧。” 傅望之撩起车帘,帘卷微风,日愈西渐。 回了争门殿,甫一进门,就看见高贵的女子端坐在敞椅上,一袭冰丝高腰宫裙,绾云髻,青玉单簪,装扮十分清冷,却难掩细长柳眉下,那双风情潋滟的丹凤眼。 “苏嫔娘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看见她,一身荣光,仿佛是桎梏泥潭的鸟雀,很廉价地将终身许给了无情的高位,却处处昭示着顾影自怜。 倘若,有一天阴谋败露,苏娣,将要如何自处呢? 傅望之移步上前,“若苏嫔娘娘前来是为了打探王上明日的行踪,那臣下可以告知一二。倘若,苏嫔娘娘是为丹阳公主而来,那么,娘娘请回。” 傅望之遥遥站立。听闻他的话语,跟来的阿袖便退了出去,随手将屋门阖上。 苏娣抬起头,面无表情,“我等你很久了。” 苏娣随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撇了撇茶沫儿,才开口道:“你插手丹阳公主的事情,暂且不谈。我只是想来告诉你,王宫之内,耳目众多,你不该去打听沁鸢殿。” 王宫大内,十二队暗卫,几乎百人,抹杀可疑之人,皆一概不剩。 她挑了挑眉,抿了一口茶。 傅望之听罢,顿时心生疑窦。 他所认识的苏娣,又怎会郑重其事地给与他如此忠告。 “你不是苏娣。” 他微敛目光,面色警惕。面前的女子不禁扬起眉,多看了他一眼。 “看来,扶良公子,倒是远胜于纪国那些废物王孙。” 女子没有丝毫避讳,款步而来,欺身,“不知扶良公子,是否已经忘记了奴家?奴家,可曾与公子一吻定情呐。扶良公子,你又岂能如此薄情寡义。” 她幽幽的口吻略带埋怨,伸出的一只玉手就覆在他的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不寒而栗。 “你到底是谁?” 傅望之并不认为,一人可以分饰两角。 更何况,她与苏娣,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 他伸手扼住愈加向下的纤纤玉指。 而面前的女子突然收回了手,笑了笑,提起小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茶杯还未送到唇边,倏忽间,咣当一声脆响,那是茶盏摔在地上的声音。 茶水四溅,粉碎的瓷片有几块飞到了他的脚下—— “苏娣啊,她是我的孪生胞姐。扶良公子,别忘了,奴家,芳名“苏秋”。” 雪白的绢鞋,一步一步,踩踏在尖锐的瓷片上,她的裙角,沾染的茶渍绽开了朵朵荼蘼之花。 苏秋眼底袭来的逼人寒气,分外妖娆,又似重重一击,扼住了他的脖颈,令他心悸。 “苏秋……” 他与她僵持片刻,很快,像是找到了让他迷惑已久的答案。 “你,才是梼杌刺客团的幕后掌事。我虽不知你与纪国王室有何瓜葛,但,你的目的应该不止是光复纪国。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的质问,在他看来,苏秋并未听进耳朵一个字。 片刻,她只是无动于衷地拿起绢帕擦拭着手指,“扶良公子又何必心急。我的目的,明日,便可知晓。” ☆、宫闱肃清 辗转难眠。 说到底,他对苏秋的城府和远见既疑惑又心惊。 纪国未亡时,士人与黔首,显贵与王族,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在那深长的沟壑里,他能够看到的,就是各方势力一度蔓延到王宫大内。 那些势力中,有推手,亦有反民。而梼杌刺客团,目的不明,只效忠于强权。 他们肆无忌惮地培植势力,那些最有心计的太监婢子之间几乎相互渗透,架空宫闱,共同撑起了纪国王室最鼎盛的那段时期。 梼杌刺客团能够杀人于无形,却又刻意经营各方势力,令其相互钳制,相互依存。 有此谋略,很难相信,会是一个女子所为。 他坐起身来,在床榻上沉思了良久,尔后,下榻点了一盏琉璃灯。 往昔风光无限好—— 房梁之上,隐匿于黑暗之中的人影垂眸,恰好瞥见那清瘦俊雅的侧颜,有一双浮沉阴翳的眼眸,掠过一闪而逝的复杂与徘徊。 翌日清晨,傅望之推门外出。 白日的天光并不是很好,他寻了个僻静的小径,一路往国君的寝殿走去。 苏秋这个女子,他不知其心性。 若她想要弑君,为何要提前告知于他? 若她想借此机会除掉他,又为何嘱咐他处处提防,万事小心? 争臣扶良_30 他百思不得其解。 照理而言,他的存在,应当抹杀,而并非庇护。 他越来越想揭开,她那颗隐藏于虚象之内的本真之心。 所以,他当下做出的选择,便是不顾一切地保护祁辛,至少,不让祁辛发觉王宫大内里的猫腻。 他不愿再添厮杀,但是,亦不能令纪国旧士身处险境。 倘若他忖度得不错的话,为梼杌刺客团卖命的,应该是纪国那些一心护国之士。 由此可见,梼杌,手段是何等高明与狠辣。 傅望之走过横桥,转身回看,那横桥,九曲回肠,百转千回。 “张公公,王上可在?” 他到了明广殿,正迎上神色慌张的内侍监。 “傅大人,今日,你就不用随侍王驾了。”张公公一把拦住他,“王上现在谁也不见。” 他的表情似有隐晦。 傅望之以为,一向放纵不羁的祁辛又在召幸嫔妃或是侍君。 “张公公,我又不是头一回撞见。还请张公公,替我在殿前通传一声。” 傅望之松开他的手,正欲向前走。而此时此刻,被大力撞开的殿门里,涌出了数十个太监婢子。 那些人,皆面目惊恐,拼命逃离。 很快,有婢子满身是血地躺倒在地。 隔远望去,他正好与那死状凄惨的婢子四目相对。 外宫的禁军闻风而来,一个个身披甲胄,满眼阴寒地戍卫在明广殿,将其团团围住。 而那些原本逃离了的太监婢子,全数被乱箭射杀。 “张公公,这是一场宫闱肃清么?” 他微敛着一双眼,像是讥讽。 早晨的天还阴着,刚刚放晴,却被满目的鲜血惊退。 这个时辰,他只感受到难以想象的刺骨之寒,就如同双手浸在冰水中,凌霜料峭。 傅望之不顾张公公的再三劝告,迈过地面上躺倒的尸体,往殿门里去。 越往里走,鼻息间那股嗤鼻的血腥味越浓。 一道白光,将敞殿映照得如同鬼魅。 阴影里,一个狰狞人影,背对而立,血水顺着剑锋淌下来,滴答滴答,跟衣袂溅开的鲜血融合,在地面上铺开一道殷红的血渍。 傅望之惊愕地瞪大眼睛,就着窗外的光,赫然看清转过身来的不是别人,而是祁辛。 ☆、难抵杀戮 祁辛手执长剑,一心杀戮。 无可挑剔的五官,无可挑剔的王者风范,眉目狠厉,整个人像是从血水中走出来的。 傅望之凝神,肃然颔首间,视线从地面上每个枉死的太监婢子的脸上扫过去,即刻想起了苏秋那无法忽视的神情。 “是她……” 他缓缓靠近,此时的祁辛,眼里倒映的只是虚晃的人影。 他满眼泛红,状似癫狂。 傅望之想转身唤人前来将其制服,却不料原本敞开的殿门随即紧闭,殿外,有重重包围的侍卫。 张公公拭干额角滴落的汗珠,细声细气地朝里喊道:“傅大人,既然你执意插手此事,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张公公又靠在窗棂旁,告诉了他一个宫掖中人人讳莫如深的秘密:每逢今日,王上必会杀人。 而今日在明广殿侍奉的这些太监婢子,皆是祭出成为剑下亡魂的人。 他们,就算逃脱了祁辛的剑,也逃不了被灭口的命运。 一切,原来如此简单,又如此残忍。 傅望之看着张公公随手关上了最后一扇窗,尔后,眼前一片黑暗。 暗无天日,恍若幽闭—— 仅隔几尺的祁辛瞬间移步,剑光晃花了他的眼。 “祁辛,住手!” 冰凉的雪刃贴着脖颈划了过去,傅望之企图唤醒祁辛的神智。 然而,现在的祁辛已然杀红了眼,全无理智。 横尘未在腰间,傅望之手无寸铁,想要近身搏斗,又敌不过祁辛的内力。 傅望之闪躲着他的招数,下一刻,却僵直了身体。 “别动。再动,孤就杀了你。” 祁辛狂躁地怒喝了一声,猛地伸手扼住了他的脖颈,刹那间,他面色青白。 祁辛的手劲儿很大,当狠狠的窒息感充斥全身的时候,引起了刺骨的战栗。 无力回天之感。 傅望之垂着眼眸,松开了还欲挣扎的手。 那时,祁辛凝视着的这个人,玉颜如画,唇色惨白,明明就不甘死去,又坦然超脱。 此时此刻,祁辛看着他的眼,全身似被一道闪电劈中,陡然重创。 “爱妃……” 他猛然松手。傅望之就如同一片轻羽,落地之时,生气寥寥无几。 傅望之撑着地面狠咳了几声,血腥的空气当即迫不及待地涌入刺痛的咽喉。 他头脑轰鸣,迷迷糊糊只听见一句,他叫他爱妃。 莫不是,他发现了他的身份? 亦或是,他将他当做了苏娣…… 傅望之还来不及思忖,眼前的祁辛却箭步上前,狠狠地将他抱在怀里。 争臣扶良_31 “祁……”他抓着地面的手指微微颤抖,破碎沙哑的叫喊声刚从喉咙溢出,嘴就被一双冰凉的唇捂住。 傅望之措手不及。 近在咫尺的俊逸脸庞。 深深吻着他的人,满目柔情。 他将他当做了苏娣。 傅望之知晓,祁辛还未彻底清醒。 他挣脱不了他的桎梏,只得用力咬上祁辛的软舌。 疼痛与鲜血,要么唤醒,要么激怒。 而被强行推开的祁辛,用手指抹去嘴角隐隐渗出的血痕,眼眸泛起怒火。 傅望之的反击,并未得偿所愿。祁辛的疯魔之症,显然加重。 祁辛手中的长剑,透着强烈的森寒气息。 他出招太快,傅望之避之不及,手臂上的伤口愈来愈多。 杀气腾腾。 傅望之狼狈不堪地蜷着腿,跌坐在地,衣袍上沾染了汩汩不绝的血水,难以抵抗。 剑芒寸寸,就逼近他的胸口。 傅望之知晓,自己难逃此劫。 归去来兮—— 既如此,死了也罢。 他瞌上双眼,等待着,一剑了结的瞬间。 嘀嗒嘀嗒…… 是鲜血落地的声音。 在傅望之倒下的那刻,他看见了一身戎装的攸廿,他徒手扼住白刃的手掌里,有温热的血滴,溅在他的脸颊之上。 “攸廿,是你来了啊……” 傅望之嘴角噙起的微笑,隐隐约约,飘落在他的心尖上。 ☆、胸中城府 争门殿。 安息香缭绕。 四处并无氤氲的烟丝,只是略带温热的空气,从内堂一直飘散至悬挂风灯的水榭花树下。 隔了老远,也能闻到那股奇异安神的气息。 闻香不见烟。 伫立于花树下的苏嫔抬眼,望着争门殿高悬的几盏风灯,飘渺的香气,似烟如雾。 “走吧。”苏嫔款步离去,回首的一瞬,眼眸里蕴含着似有若无的忧虑。 若是傅望之在场,他亦辨不清面前的苏嫔,到底是苏娣还是苏秋。 争门殿外的侍卫都退到了外宫。内堂,只留下了看诊的太医和忧心忡忡的攸廿。 “将军不必太过担忧。傅大人只是失血过多,暂时昏厥。处理好伤口,调养数日就能恢复如初了。”步入古稀之年的华太医看上去医术精湛,他看了看攸廿手掌上草草包扎的伤口,“将军,老夫再为你上点金创药吧。” 说罢,他拿出药匣子里的瓷瓶。 攸廿摇首,又对华太医用心诊治望之心怀感激,正欲上前一拜,华太医却赶忙扬手制止,“将军,这老夫可受不得。要谢,就多谢王恩浩荡吧。” 华太医小心翼翼地为床榻上的人包扎好伤口,收拾了药匣子,就行礼告辞了。 整个内堂,空荡荡的。 攸廿想象着傅望之一人在此栖身的寂寥,不由得满眼自责。 是他忽略了宫闱的晦暗。 攸廿静静地坐在床榻边,凝望着床榻上面色苍白的男子,那略微红肿的双唇有些碍眼。 “望之,你到底是谁……” 他伸出的手,想要抚上他的脸,却顿在凝滞的空气中,迟迟的,不敢落下。 他害怕,他眼前的人,须臾之间,便会消失不见。 窗棂外,暖阳高照。 风是暖的,光是暖的,拂进偌大的宫殿,却像是沾染了兵伐戾气,变得刺骨起来。 “把案上的丹药拿进来。” 帷幕后,响起一道沉哑磁性的嗓音。 张公公怔了怔,很快,呈上了那墨端石香案上搁置的红漆楠木盒。 内堂的光线很足,赭黑嵌螺钿山水背屏后,站立着一抹颀长刚挺的背影。 背影的主人逆着光,修长的手指正擦拭着长剑上的血渍。 “王上——” 匍匐在地的内侍监将锦盒高高举过头顶,那躺在锦盒里的丹药,皎白如雪。 祁辛放下手中的剑,转身,拈起那颗多味调和、长期炼制的丹药,一仰首,丹药顺着咽喉而下,全身似细火慢煨。 不曾想,他叱咤风云,执掌王权,却遭人暗算,每月依靠丹药压制。 “告诉他,下次的丹药,孤要双倍。” 宫闱嗜杀一事,迟早会传到朝堂上那些老迂腐的耳中。 他的王权虽不可撼动,却不得不防范有人因此大做文章。 他祁辛,从来不会给跳梁小丑粉墨登场的机会。 说罢,他单手负后,阳光在刹那间就散了,明光灿影,映出那俊逸出挑的脸庞,幽暗深邃,全然没有平素的乖戾狂妄。 身为王君,他胸中自有一番谋略。 祁辛自香案环视而过,“傅望之的伤势如何?” 在当时模糊不清的记忆里,他犹记得他曾因他清醒过。他,好像强吻了他。 争臣扶良_32 想到这儿,祁辛回味着舌尖上的刺痛,绵里藏针的滋味。 若不是攸廿及时拦下他的剑,或许,傅望之就是他的剑下幽魂。 “摆驾争门殿。”祁辛手抚着端起的锦盒,雕花镂空的纹饰上有清浅的药香。 ☆、近在咫尺 两炷香的时间,床榻上的人终于肯悠悠转醒。 攸廿伸出手,一脸关切,“望之,你可觉身体哪有异处?别乱动,小心牵动了伤口。” 傅望之扶着眼前的手,那渗血的绷带顺着光影斜斜地缠绕在那只手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 到底,最后对他伸出援手的,还是他一向视如知己的攸廿。 攸廿于他,犹如伯仁。 傅望之抬起头来,唇角轻暖一笑,“我并无大碍,倒是攸廿你,胆敢拦下国君的剑,就不怕祁辛怪罪?” 说话间,久坐之人在此时起身,未开口,先露出一抹足够洒脱的微笑。 攸廿听着他类似责怪的话语,却在他的眼眸里读出了十足的调侃。 心底被暖暖的气息塞得满满当当,攸廿端起矮桌上的汤药,拿起汤匙,轻轻吹了一口才移到他的唇边,“王上严不严惩我,我不知道。不过,我倒是该去王上那儿好好参你一本,治你个对王上大不敬之罪。” 他当真被傅望之的大胆惊住了,没想到,一向礼数周全的望之,竟敢直呼王上的名讳。 攸廿看着他狡黠的目光,摇了摇头,甚是无奈。 话音刚落,傅望之咽下一口清苦的汤药,尔后抿唇低笑,“什么时候,连攸廿你都懂得阿谀奉承了?” 反问的语调。 他偏着头,倚靠在床榻旁的金丝楠漆柱上,一字一顿的口吻说得人心弦撩动。 他说玩笑话的模样和语调,在攸廿看来听来,皆是翩翩美如画。 攸廿不得不承认,望之于他,已是蚀骨鸩酒,明知不可,偏要为之。 纵使,到最后搭上性命,亦是他此生之幸。 思至此,攸廿也扬起薄唇,与他相视而笑。 那是傅望之头一次见他笑得如此简单,其间的情意,一目了然。 倘若以往他能够装作迷惘无知,而今,他还能一如既往,漠视攸廿的一番真情么…… 傅望之心下怅然,早有触动的一颗心,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他若是承情遂意,最终,定会将他牵扯进这党羽暗涌的漩涡。 泥足深陷,只会令人生死两茫茫。 傅望之避开攸廿欲拭去他唇角药渍的手,再注视着他,黑漆的眼眸里已无踌躇不决的阴云。 “攸廿,我自己来就好了。” 他抹去嘴角显眼的药渍,端过攸廿手里的汤药,一仰首,将一碗满满的苦汁,悉数吞入腹中。 那幽幽空肠,堵塞的是他小心翼翼掩埋的真心。 攸廿与他,今昔知己,亘古不变。 他垂着眼眸,将空空如也的药碗放置在矮桌上,低首,害怕一抬眼,就看见攸廿殒命的场面。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宁可玉碎,亦不愿伤及无辜。 傅望之撑着漆柱缓缓起身,在攸廿想要上前阻拦之时,绕过他的手臂,“攸廿,你先回去吧。我,想要小憩片刻。” 他站立在他的眼前,明明近在咫尺,却偏偏远于天涯。 攸廿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手心的疼痛远不如面前人刻意的疏离来得锥心。 他知晓,他与他,仅有一墙之隔。但他,却不知那处处阻挠的屏障,到底,是何人何物。 “望之……”攸廿嘴角的微笑隐了又现,“外面凉,你还有伤在身。” 他认识的攸廿,一直将毕生的心思花在了沙场与他的身上。 而他,偏偏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了。 想到这儿,傅望之背对着他,再走了一步,本想故作轻松地回首应答,却不曾想,他的身体比他预料的更加不堪。 失去鲜血濡养的筋骨,远不如他的意志。 傅望之迈开一步,颔首之间,双腿已然瘫软。 “望之!”攸廿担忧地奔来,正欲伸出的手臂怔怔地,凝滞于半空中。 傅望之跌进一人宽阔的怀中。 他惊诧扬首,发顶,低眸审视而来的目光尤为晃眼。 日照斜射。 傅望之松开来人的手臂,踉跄起身。 门帘被掀开,张公公清了清嗓子,高声道:“王上驾到!——” ☆、不知二心 铜鼎里燃得正旺的安息香,风一吹,消弭得无影无踪。 祁辛淡淡地睨了下目光,露出一个极其恶劣的笑容,“怎么,见到孤都忘了怎么行礼了?” 他就站在二人其间,负手,语调平淡。 傅望之与攸廿齐齐一拜,“臣下拜见王上。” 他与攸廿,皆隶属于王权。而他,心思诡谲,更不能拿攸廿的锦绣前途去押注。 傅望之挪步向左,手疼膝软的滋味只有自己能细细体会。 他的面色依旧显得苍白无力,祁辛深深蹙起眉,朝着攸廿递去一个揣度的眼色。 “王上,末将告退。”攸廿俯身,沉声道。 他不是不知望之对他的避讳,他的执拗,只能以他的退让告终。 攸廿跨步,踏出了门槛。身后的视线,是傅望之弥望的亏欠。 争臣扶良_33 “还看什么,攸廿已经走了。” 傅望之陡然转身,发觉那高坐于床榻上的国君,目光凌厉,注视着他的时候,令他心惊胆战。 “不知王上来此有何贵干?”傅望之低眸揖手。 他的一言一行,皆遵循君臣之礼,恭谨得让他生厌。 或许,正是他人前的一面,令祁辛不曾对他的过往生疑。 他小心隐藏,而祁辛只看得人前浮面。 祁辛竖起眉,用余光瞥了他一眼,“怎么,不敢当面直呼孤的名讳了?” 他倚靠在漆柱上,同样的姿态,同样的口吻,“我并无大碍,倒是攸廿你,胆敢拦下国君的剑,就不怕祁辛怪罪?” 他挑着眉梢,听不出喜怒。 傅望之见状,便要单膝跪地请罪,而祁辛却扬手制止了他。 “你跟攸廿的纠葛孤且不作计较,”祁辛起身,走到他的眼前,“难道,孤当真就如猛虎么?” 他向来看到的,都是匍匐于地的臣民。他们,敬畏的,是他的王权,他的手段。 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忤逆行事的臣子,偏偏就端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恪守礼法,孤傲卓群。 傅望之的傲然,就是他怒火腾升的缘由。 他以为,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是这副模样,然而,今日却见识到了他人后的一面。 那蔑视王权,随意调侃的语调,正是他年少轻狂的影子。 他压抑着本性,其目的,不为沽名钓誉,又为什么? 祁辛微敛目光,幽深的寒潭,一瞬不瞬地将他吸纳殆尽。 傅望之的脸色刹那惨白,脚步虚浮,险些端不住谈笑自若的笑颜。 他沉默半晌,用不重不轻的声音道:“伴君如伴虎。王上的手中,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 他据实而言,一字一句,竟找不出半分破绽。 傅望之稳了稳脚步,在祁辛的面前,宠辱不惊,泰然处之。 祁辛静默了一瞬,顷刻,居然朗笑出声。 “孤执掌王权数十年,倒是头一次听到不予任何文辞藻饰的实话。” 纵使他的实话并非肺腑之言,祁辛亦觉得悦耳。 他抬手,示意候在一旁的张公公叫人将预备好的东西送进来,“这些,皆是孤予你的赏赐。” 说罢,门帘外,陆陆续续的内侍监捧着尚药房名贵稀罕的药材缓步走近。 傅望之抬眼看过去,那些人参鹿茸之品,皆是大补之物。 祁辛的赏赐,或许应当称之为堵住幽幽之口的“好处”。 傅望之躬身谢过,表示对明广殿里所发生的事情秘而不宣。 而祁辛见他如此识趣,却是失了多问的兴致。 “傅望之,别让孤发觉你的二心。” 祁辛走出内堂的那一刻,只蹙眉撂下这一句。 傅望之噙起一抹笑,一时间,眼眸里阴晴莫定。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就看着张公公领着一众内侍监紧随其后,浩浩荡荡,仿佛君王愠怒的余威。 ☆、句句歪理 三日的休养,足以令闲在争门殿里的人心生烦闷。 傅望之放下手里的书卷,窗棂外,又是翌日晨曦。 除了那日攸廿与祁辛来过,争门殿里,就如以往那般冷清寂静。 他站起身来,推开门,走出了内堂。 枝繁叶茂的场院里,石桌上积了薄薄的灰尘,在树荫下尤显清寂。 傅望之懒懒的躺在敞椅上,轻轻摇晃,垂眸感受温热的气息被隔绝在外的惬意。 大树底下好乘凉。他对兀自想到的一时安逸感到无奈,缓缓摇首,像是嘲弄自己。 他来这周饶已有数年,脚踏异土,竟生出了热衷享乐的心思,当真是难以置信。 傅望之扬手,初升的朝阳,恍若新起之秀。 他抿起薄唇,略微品味了一瞬的清新之气,须臾,颔首道,“殿外的人进来吧,别藏了。” 他依旧悠闲地卧在敞椅上,眉梢轻抬的刹那,有人猛地从门后石柱窜出来。听着来人大大咧咧的脚步声,傅望之不睁眼也能探知来人是谁。 “公主殿下,你又胡闹了。”一双青葱似的纤手覆在他的眼上,他转身,看见了一袭湖蓝绢纱裙的娇俏少女。 听闻前日,丹阳公主被放松了规矩,想来,昨日,她已然玩遍了整个潜阳城。 傅望之看着她,觉得禁足于她便是磨人的炼狱。想到前日丹阳“寻死觅活”恳求祁辛开赦禁足令的场面,祁辛不许,丹阳就软磨硬泡,再不行,便直接扯出三寸白绫,扬言要“自挂东南枝”。 丹阳的刁蛮任性,还真是与祁辛同出一辙。 果然是至亲的兄妹。 傅望之抬手拍开丹阳拽起他衣袖的手指,调侃地笑道:“公主殿下今日怎么不跟着你王兄了?” 不出他所料,她得了进宫的许可,便整天缠着祁辛,以致祁辛朝毕之后都绕道远行,躲在沁鸢殿里,闭门不出。 以往,是丹阳躲着祁辛;而今,倒是祁辛处处避开丹阳。 丹阳公主,现在成了祁辛的闷结。更何况,不止是祁辛,连整个王宫的人见着她便躲,就连他也怕被丹阳强拉去做一些奇奇怪怪又莫名其妙的事情。 傅望之轻咳了几声,丹阳讪讪一笑,撅着嘴,闷闷地道:“王兄又去苏嫔那儿了。存心争宠的女人,我怎么能敌得过她。苏嫔有什么好,依我看,望之哥哥可比她好千倍万倍。” 丹阳一提苏嫔便气滞,板着一张脸,握紧他身旁的椅搭,心有余悸。 禁足在公主府的那几日,丹阳听说了那日苏嫔“轮滑一舞”的事情。那一舞,苏嫔盛宠备至,而始终未提及丹阳。想来,丹阳也知晓了,苏嫔是在利用她的无知。 被信任的人欺瞒利用,是最伤人的,足以让其顷刻反目成仇。 至少,现在的丹阳,并不待见苏嫔。 这是他一直期望的,而今,他也循循善诱,尽力让丹阳远离宫阀势力。 不过,他倒是诧异为何丹阳会将他与祁辛搭在一起。 “公主殿下误会了。我只是区区的近身言官。王上的恩宠,应当留给宫闱三千粉黛才是。” 争臣扶良_34 他笑着应答,并不认可她的玩笑话。 而丹阳歪着头,想了一阵,“说来也是,望之哥哥已经有攸廿将军了。但是,我还是觉得望之哥哥这样的美人,只有王兄这样有财有权的金主才能养。” 她站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向他建议,“虽然王兄的妃子侍君养了一整院,但是没人能有望之哥哥这般好看。” 丹阳趴在石桌上痴痴地欣赏着美人乘凉的风景画,声音软软的,咧开贝齿,冲他撒娇。 傅望之听着这番他并不理解的理论,顿觉胸中憋闷,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 这算是哪门子的歪理…… 傅望之起身,见四下里没旁人在,才轻声道:“公主殿下,今日的这番话你可别传出去。若是你王兄知道了,你又得禁足公主府了。”更何况,她的一席话,开罪了宫闱里的所有人。 ☆、哑然失笑 傅望之将她发髻上的绿叶用手抚下,目光真挚的告诫。 丹阳闻言,怔了一下。 她听得出话中的真诚,却眨眼失笑,“望之哥哥,我知道了。放心吧,我很聪明的。” 说罢,她拉拽着他的手,高傲地扬起眉眼。 见状,傅望之扶额,深感无力地摇了摇头。 “望之哥哥,你在这儿都闷了好些日子了。不如,我们去思虞湖吧。我有好玩儿的东西,正愁没人陪我玩儿呢!”一说到新鲜的玩意儿,丹阳总是欣喜若狂。 傅望之一听便道不好,想转身,却被丹阳一把拉走,连一个单音都没来得及发出。 “公主殿下?”四下无人的思虞湖畔,傅望之环视一遍,并未寻到丹阳。 瞬间的功夫,丹阳藏匿于不远处的树丛里,朝前凝视了片刻,突然狡黠一笑,“望之哥哥,看招!” 丹阳抬脚跃起的刹那,傅望之恰好回眸,瞧见了飞射而来的黑影。 电光石火之间—— 日照在破云而出的那刻,他徐徐抬眼,翻身起脚,在丹阳惊慌失措的须臾,唇角蕴含着幸灾乐祸的惬意。 丹阳惊叫连连,下意识蹲身掩面,黑影就擦着她的发带往后直直飞去。 叮铛脆响。 傅望之的笑容瞬间凝滞,丹阳猛然回首,那一刻,她的脸色陡然变得煞白,瞪大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 “王……”她如鲠在喉,一张脸憋红。 傅望之站定揖手,“臣下,见过王上。”他那深蕴清冽的眼眸,亦裹挟着无法言喻的窘迫。 方才那一脚,他踢到了周慧王的脸上,震歪了他的王冠。 傅望之与丹阳下意识垂眸,不敢动作。 一片沉寂—— 身着墨绛色龙纹长袍的祁辛,扶正发顶的王冠,蹙眉,将落至手心的一团黑羽捏紧,“丹阳,这又是你干的?” 他的目光掠过中规中矩的傅望之,丹阳咽了咽唾沫。 傅望之担忧祁辛会重罚丹阳,旋即上前开口道:“王上恕罪。这,是臣下踢出的,王上切莫怪罪丹阳。” 他面色凝重地望着祁辛。 祁辛微扬起下颌,眯着眼,语调不悦,“你不必辩解。丹阳,孤问你,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他睨着目光直视丹阳,说话间准备将手里的东西抛出去。 话音还未落,丹阳一见祁辛想要毁了她的心血,旋即奔过去,一把拽住祁辛的手臂,“王兄,别扔!”她故作委屈地逼出几滴眼泪,“王兄,这毽子可是我花了一天一夜做出来的。” 丹阳死命逮着他的手不放。 祁辛闻言抬眸,翘起唇角,“丹阳,孤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要是在宫里闹事,你就回你的公主府去。孤看有你在,宫里就乱了套了。” 他目光严肃地盯了丹阳半晌。 而丹阳在频频点头之际,只一味仰头看祁辛的王冠,待他说完,伸手朝王冠上一抓,抓出了一片羽毛。 祁辛僵着脸。 傅望之想到王冠上插着羽毛的国君肃穆地走在王宫里,顿时憋笑出声。 而丹阳更是手指挑着羽毛,笑得前俯后仰。 待到丹阳笑到眼角湿润之后,祁辛的一张脸已然成了黑炭。 “莫青,把丹阳公主给孤带回去。”不急不缓的口吻,祁辛扬手,阴影里的黑影就拎起丹阳的后领,一眨眼,湖畔就剩下他与祁辛。 突如其来的转变,令他见识到了十二队暗卫的神出鬼没。 祁辛的身侧,高手如云。 他再次揖手,眼底划过一抹不知所措的尴尬。 良久,他不再言语。 祁辛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挑着眉梢道:“傅望之,孤手里的折子,都送去争门殿。” 祁辛将手肘搭在游廊抄手上,摆摆手,让张公公传话下去。 睚眦必报的国君。 傅望之抬起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勾唇转身的背影,心底不快。 ☆、不曾相见 奏折堆砌如山。 傅望之拿朱笔轻勾,香案前,烛火幽微。 缓缓抬手捏了捏僵硬的脖颈,他整理好亟需下达的折子,起身的时候,瞧见窗外有一抹人影掠过。 这个时辰,宫灯高扬,夜深人静。 傅望之蹙眉,推门而出,追着那抹影子到了宫殿北面的一条幽径。 幽径深处,一座暗塔高高耸立,塔尖,有忽明忽暗的灯盏摇曳步舞。 傅望之抬脚,正欲走近。 阴影里,嬉笑的宫人掌灯而来,怀抱铜鼎,隔远可见。 此时,他隐在假山之后,侧眸,正见走在最首的娇俏少女手擎托盘,托盘里摆着两个嵌金松石墨釉瓶,一盏蝙蝠纹琉璃杯,杯中丹红一片,应是研成了碎末的朱砂。 争臣扶良_35 傅望之见有婢子回眸探过来,旋即转身贴紧岩壁,远望着三三两两的婢子在踏进深塔前兀自噤声,再左右观望了片刻,须臾之间,便消失在暗影中。 “这座深塔,究竟藏着什么。”傅望之尚在岩壁上摩挲的手,就在这一刻蓦然停住。 他看着萦绕深塔的雾气轻缓腾升,转身退回,开始思索方才争门殿外的人影。 他,为何,要引他到此? 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傅望之回了争门殿。 直到殿内灯火尽灭,深塔上的昏黄星点依旧随风飘摇,衬得一条幽径晦暗难明。 花木掩映中,神情莫辨的女子凝视着傅望之离去的方向,伫立了很久。 “你现在见了他,可有打算?” 语调悠长的嗓音,自微启的朱唇飘然而出。 身侧,久居深塔的人走过假山,一袭黑蓬掩住面貌,只堪堪瞥见一双停住的薄唇,幽幽开口,牵动从未用心打理的胡茬儿。 “放心吧,数年的谋划,无人能够动摇。” 皎白的月光在林间洒下斑驳的影子,薄雾芳菲。 苏秋站立于花阴深处,一袭绛红流光锦裳,衬得脸颊如玉,眼底迷离。 她勾起一弯不染自墨的眉黛,亮烈袭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你明白就好。有了他,我们的胜算便进了一成。一切照常,他迟早会找上你的。” 林间,枯稀落地的花瓣和花叶被绢鞋踏出一地香尘。 黑蓬下的双目幽深,男子梗着脖颈,似被钉在了原地。 琉璃瞳仁,苏秋抿唇微笑的时候,一抹阴柔,一抹邪魅。 “你,也该与他相见了。” 斜斜地倚靠在树干上的苏秋,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抚上了透射出凌寒气息的那双眼。 这双眼,璀璨生辉,灼人神智,捧在手心的丝丝宠溺,珍贵得让人视若珍宝。 步入深塔的黑蓬男子面对着她,锁上了塔门后的暗扣。 苏秋转身。 藏匿于花阴最深处的女子款步而出,仿佛窥视、偷听已是家常便饭。 同样一袭绯红,同样一张容颜。 苏娣凝视着面前人,怕她责怪,“我,只是想见你。” 她柔媚的声音淹没在簌簌的风声中,眼角含泪。 苏秋望着她,眼眸深锁却苍茫无波澜,仿佛蕴了幽潭水,深邃且蛊惑,令人如坠迷梦,痴醉难持。 “阿娣,你逾越了。” 苏秋徐徐抬眼,嗓音转沉,竟化成了一抹磁性的男音。 此时此刻,苏秋的脸上连一丝喜怒起伏都不曾有。 ☆、盘根错节 照例,傅望之赶在晌午之前将几份攸关社稷的奏折呈递到明广殿。 明广殿里,窗棂外投射进来的阳光在地面上勾勒出窗扉的疏影。 傅望之踩踏在黑墨石铺就的地面,将奏折放置于檀香桌案的最里面,手边,初雪白的缎料上印着金錾累丝莲花暗纹,缎料四角皆系着浅灰色的绦子,将四四方方的铜鼎包裹得严严实实。 傅望之抬手的时候,掠过眼前的缎料一侧。 走在他身后的小太监,穿着绿袍宦官服,垂首,“傅大人,司饰房的婢子还要送缎料过来,大人请随奴才往这边走。” 小太监蜷着肩毕恭毕敬,傅望之却明明白白地在他脸上领会出一抹警告。 “如此甚好。”他紧随其后,回眸,看见桌案上被缎料覆盖的铜鼎已然莫名消失。 傅望之自侧门而出,远望着正殿前,数十名婢子皆统一的湛蓝色绢衣,领口和袖口是浅灰滚边,鱼贯而行之时,胸带飘逸,相衬成趣,显得盈盈可爱。 宫闱规矩:宫人入殿,外臣回避。 他假意在小太监的注视下快步离殿。 待到守在侧门的内侍监缓步进殿,他就凭借颀长的身形隐在宫灯石柱后,眼看着捧着一批织染好的挂缎进入殿内,尔后有序退出的一群婢子。 那走在最前面的婢子身着一身干净利落的蓝绢,腰上佩戴着玉蝴蝶挂饰,应当是司饰房的掌事——茵珠。 茵珠朝着站立于殿前台阶上的张公公微微敛身,从衣袖里拿出一张红册子,“张公公,这是司饰房近来赶制的缎料册子。额外织染的缎料已经送去沁鸢殿了。” 说罢,她正欲转身离开。 身后的张公公突然叫住她,“茵掌事,再从司饰房匀些缎料出来,屏熙殿也不要太过怠慢。” 话音刚落,茵珠面色一僵,司饰房赶了几昼夜做出来的缎料根本不够王上赏赐宫妃侍君的频数。 她吸了一口气,想要出言,而张公公却抢先开口。 他摸了摸鼻子,瞟了茵珠一眼,“几匹宫绣罗缎罢了,做好你份内的事,王上不会亏待你的。” 他在进殿之前,似有深意的含沙射影。 看着他将要抬脚跨进门槛,茵珠突然道:“张公公也知道司饰房里的人手不足,新招的婢子又眼拙得很,加之昨日又添进去了几名……” 她说话时目光瞥过身侧的闲杂人等,还欲说出后半段,张公公的眼底涌起一抹杀意。 他闻言转身,笑纹更甚,“既然茵掌事为难,那就从司衣房调些人手过来吧。” 说罢,茵珠满足地噙起笑靥,领着一众婢子朝外走去。 在经过掌灯石柱的时候,傅望之盯着茵珠的一张脸,那巧笑嫣然的女子,正是昨夜引着几名婢子进入深塔的宫人。 茵珠方才说的一番话,未道明的后话必然与深塔有关。 昨日,又添进去了几名…… 他蹙眉,仿佛嗅到了深宫盘根错节的幽暗与诡秘。 走出明广殿,他在穿过回廊的时候,见南侧的宫墙外,端着轻蔑姿态的楚哀,听着茵珠添油加醋地禀告殿前缎料的去处,微眯着眼睛,不时哼上一句,“茵珠,别忘了,本侍君才是你的主子。” ☆、疑似旧人 楚哀遣退了茵珠,独自一人走到回廊尽头。 争臣扶良_36 站在斑驳树荫下的男子,已是立夏,却黑蓬掩身,似乎满树的光影都无法刺破他全身的伪装。 楚哀磕着羽扇,两片轻薄唇瓣上的笑意迷离,“元寅道师,我要的东西,道师可否带在身边?” 他语气轻慢,一来便开门见山。 黑蓬被微风拂起一角,露出半张不明哀乐的脸庞。 名唤元寅的男子抬手,黑蓬里的玄青道袍就堪堪落入他人眼中。 “楚哀公子想要,岂有不给之理。”黑蓬里伸出的手掌里放置着一个白瓷瓶,他低声叮嘱,“记得,放入饮食中,不消两日,必定奏效。只是这‘朱颜醉’最忌鲜血,公子可要小心行事。” 他声声称其为公子而非侍君,听得楚哀心中甚慰。 楚哀接过他手里的瓷瓶,应答得漫不经心,“我就知道元寅道师不会言而无信。事成之后,我定不会亏待于你。” 他握紧瓷瓶的手懒懒地,以指腹轻抚瓶身,眼底坠满了拔除“心疾”的快感。 朱颜醉,无色无味,饮之当夜便有醉态,两日便沉睡不醒,直至全身衰竭而亡。 楚哀指名用它,要的就是这神不知鬼不觉的消亡。 元寅垂眸,躬身道谢,“还望楚哀公子在王上面前多加提携。楚哀公子若有吩咐,元寅自当倾力相助。” 他再度站直了身体。楚哀摆摆手,一副盛姿玉容略显得意,“罢了罢了。这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 说罢,他将瓷瓶放入衣袖,抬脚返身而去。 元寅扶手侧立,半晌,有极轻极轻的声音飘来,“楚哀……你果然愚昧。” 他转身的时候,微风掀开黑蓬里隐约可见的一双眼。 站在回廊那头的傅望之眼睫一颤,心底蓦然呼啸起难以抑制的悲伤。 “楚睿……”傅望之追至他的跟前,“你是,楚睿?……” 他似乎忆起了纪国国破那日,楚睿在义乌城被俘的消息。 数年已过,楚睿他,还活着吧。 傅望之殷切期望,面前的黑蓬男子能够亲口承认。 然而,男子避开傅望之欲伸手掀起黑蓬的那只手,面色如常,别过眼,不动声色地道:“你便是时贤徐庄的三弟子——傅望之吧。傅大人,元寅还有要事就先告退了。傅大人请自便。” 男子敛身间,已有告退之意。 傅望之望着他,片刻,还想伸手拦下他。 “傅大人,你怎么在这儿呐,还当真是让奴才一阵好找!”张公公迈着匆忙的步子走过来,见了一侧的黑蓬男子,又道,“哟,元寅道师也在啊。正好,王上正愁无人看诊呢。近日,王上的眼疾又犯了。” 话音刚落,张公公又一把拉住傅望之,“傅大人,王上指名要你过去,可别误了时辰。” 还未说完,傅望之便被拽走。身后的男子亦步亦趋的跟着,一路静默,黑蓬里的那双眼始终未离开他的背影。 或浓或淡的苏合香,自殿门大开之时便肆意弥漫开来。 傅望之站在背屏前望着半卧在敞椅里的祁辛,越看眉头蹙得越紧。 “王上,傅大人到了。另外,元寅道师也过来了。”张公公在台阶下躬身回禀。 站在身后的元寅直接绕过背屏,到了祁辛跟前,眼观面色,伸手探脉。 “王上,您并无大碍。只是‘千鸩’作祟,一时视物不清,心生狂躁。” 元寅将随身备好的丹药锦盒放在手边的矮桌上,“王上,日服一粒,定能缓解余症。” 他说得如此笃定,令傅望之都以为他只是一方专研丹药的道士。 ☆、任凭差遣 “元寅,你且退下吧。” 背屏后的男子略微扬手,在黑蓬男子退下之后,果断打开锦盒,咽下了一颗朱红丹药。 元寅双膝伏地,跪拜了王君,再起身,背对而去。 他的恭谨谦卑与屈膝臣服,一气呵成,根本不似那个俯视群雄,傲骨凛然的纪国世子。 傅望之的目光炯炯,侧眸瞥过黑蓬男子斜长的影子,有些怅然若失。 待到张公公轻咳一声后,他才揖手上前道:“臣下见过王上。王上唤臣下来此,不知是有何要事?” 他隔着背屏,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这时,张公公将今晨批阅的奏折递给他,“傅大人,这几份折子,王上让你来做决断。” 傅望之接过那一叠薄薄的奏折,惊愕地望着背屏后的那个人。 祁辛浅闭的眼睑缓缓睁开,等到视物清晰之后才从背屏后走出来,指着格子架上堆砌得杂乱无章的书卷和折子,“把这些杂物也都给孤分门别类,孤看着心烦。” 说话间,祁辛扶着张公公伸出的手,苍白的薄唇仅有难以察觉的血色。 祁辛的不耐,让傅望之想起了他那日杀人如麻的癫狂之状。他虽不知“千鸩”的毒性,却也能够窥见祁辛的痛苦。 或许,他平素的乖戾并非是因为他暴虎冯河,而是“千鸩”的钳制。 傅望之没有打开这几份奏折,反而蹲下身来,开始埋头整理地面上散作一团的折子和凌乱的书卷。 他目不转睛的分门别类,显得尤为专注。 祁辛靠坐在软椅之上,目光瞥过身侧站立的张公公,张公公便识趣的缓步退下。 傅望之低垂着眼睫,檀唇里还轻声默念着书卷的卷名,伸出手有条不紊的将原本堆砌在一起的书卷都撤下来,归零重组。 他的一举一动,并未因眼底的百卷书卷而凌乱,反而生出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美感。 他的眼眸里蕴含的奕奕神采,是祁辛此刻没有的。 祁辛见他拿着桌案上的书卷登记册勾勾画画,被“千鸩”蛊惑的满腔怒气以及对依靠丹药过活的种种愤懑逐渐烟消云散了个干净。 果然,自他上次癫狂,他心底的烦躁只有他能够助他消磨殆尽。 只消远远观望,他的心亦能缓缓平静下来。 想到这儿,祁辛的脸庞上终于多了一丝笑意。 他难得温声开口,“傅望之,你进这王宫,终日受孤驱使,应当对孤心存芥蒂吧。” 他说话的时候撑着手肘,偏首瞧他。 听罢,傅望之摭拾书卷的手一顿,那书卷,是一本佛经。 他翻开一页,那满满的墨迹,皆誊写着镇心安神的佛语。 只不过,在那狼毫泼墨之间,字迹歪斜得难以自持,再经人粗略一瞥,便知握笔的那双手,有着令人心惊的愠怒与躁动。 祁辛,其实也不愿嗜杀成□□。 争臣扶良_37 他捧着一叠高高的书卷走到一格架子前,伸手将其放置得当,“王上说笑了。臣下身为王上的近身言官,自当随身侍奉王上左右,任凭王上差遣。” 傅望之保持着背对的姿势,嗓音停顿有力。 这的确,是一个令人不得不信服的理由。 然,祁辛从软椅上起身,抹出一丝足够肃穆的微笑,“那么,照此说来,孤要派遣攸廿去攻打三苗,你也不会置喙了?” 他凌厉的目光从格子架上一一巡视而过,似有若无的落至他的后背。 在祁辛看不清的阴影里,傅望之的脸色微变,“这,便是王上想要臣下做出的决断么。” ☆、进退维谷 宣旨的王印就覆盖在奏折的下角,傅望之揖手退身。 祁辛紧锁着眉头,内侍监里新来的小太监殷勤的躬身,送来新沏的茶杯。 祁辛低头注视着手里的茶盏,沉声道:“宣攸廿将军进宫。” 周饶攻打三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微敛了目光,看着傅望之走出殿门。 方才进殿的张公公与他擦肩而过,抬起头来,瞧见身侧这身形瘦削的孱弱男子,一张脸上,略显苍白的肤色突显了一双漆色眼眸,黑黝黝的,像是一潭深泉。 傅望之走下殿前台阶,抚平衣角的褶皱,在争门殿里的场院中伫立了很久。 攻打三苗—— 他本就是捏造的身份。他以为三苗隐于深林远离中原,只要不涉世,这子虚乌有的身份便能万无一失。 怎奈何祁辛一心征伐天下,偏偏挑中了三苗。 况且,三苗多瘴林沼泽之地,中原人不熟悉地形反而会损兵折将。若是攸廿带兵前往,会不会深陷其中…… 一代战将,功败垂成,须占天时地利。 傅望之在场院里沉思,直至殿外掌灯的宫人自殿前走过,他才推门进入内堂。 轻缓的将门帘掀开,临跨进门槛,他听见里面响起了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 一早便离开明广殿的元寅道师,就这般出现在他的桌案旁,不过,此时的他是一身夜行衣,目的,便是掩人耳目。 傅望之心弦紧绷,“元寅道师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他似乎能够一眼看破他的伪装。蒙面的元寅三两步走上来,“傅大人在庭院里独自徘徊,可是遇到了什么不称心的事情?” 他并未回答他的疑问,反而自顾自的坐下来,提起一壶茶水便往杯里倒。 傅望之走进内堂,蹙眉,“你在暗中监视我。” 他的目光并不友善,但元寅晃了晃茶杯,然后朝他举杯,也不饮,只是满眼笑意的望着他,“本道只是关心关心傅大人,仅此而已。傅大人胸中郁结之事,恐怕就与今日王上召见有关吧。” 他端着溢满的茶杯,一身屋主的做派邀他落座。 梨花敞椅摆开,傅望之坐到一旁,眼神戒备。 他看着元寅端起茶杯又放下,至始至终,用的都是左手。 刹那静默。 元寅接着说道:“王上要派遣攸廿将军攻打三苗。本道想来,傅大人定是进退维谷了。攸廿去了,三苗可能会遭受灭顶之灾;攸廿不去,便是抗旨不尊。无论变成什么样的局面,傅大人都不愿意看到。” 他将其间的利害得失说得风淡云轻,仿佛心中早已预知。 傅望之将他手里的茶盏夺过去,苦笑,“这就是你打的如意算盘?” 他洞察秋毫的那双眼逼视而来,堪堪落入元寅的眼中。 元寅一反常态,静静凝视着他,“看来,你是知道了。” 说话间,他伸手扯下脸上的黑巾,那风华傲骨的一张脸变得满是胡茬,沧桑憔悴。 “你果真,是楚睿……” 傅望之的目光瞥过他左脸上烙下的“奴”字,一双手不知是该伸还是该落。 他所认识的楚睿,时隔数年,在暗无天日的囚牢中忍受黥刑,遭人唾骂,更被祁辛摆布,被迫改名换姓,变成了卑躬屈膝幽居深塔的炼丹道士。 “楚睿师弟,你……一直都效忠于梼杌么。” 他如此说道,令身旁的元寅心生颓唐笑意。原本,他不就是梼杌的掌权人么? ☆、忧思难忘 往昔的楚睿,今时的元寅。 满室弥漫的温热气息,夏夜虫鸣,浮动的燥烈微妙难寻。 夜凉如水,连琉璃盏里转动的疏影都是温的。 傅望之凝神,不禁想起了纪国往事。 那时,朝瑰未嫁,家师未殁,楚睿还未离国求学…… 明明一切都如梦似幻,而他却并未察觉命途使然的离合悲欢,最终竟是如此令人扼腕长叹。 没人愿意余生受人掌控,更何况,那人是纪国的王亲贵胄。 他期望,有一日能够助他脱离苦海,即使围院种篱,亦好过颠沛流离,掩埋良知。 “师弟,不要再替梼杌做事了。梼杌……对你只会是潜在的威胁。趁着祁辛还未发觉你的二心,寻个机会逃离王宫吧。王宫高墙内,没我们想的这般简单。” 他不知该如何劝阻,一声“师弟”,在元寅看来便是以师兄的名义教化他悬崖勒马。 一切,早就来不及了。 元寅闻言,笑着没有说话。 须臾,他站起身来绕到他的身后,竟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引起怀中人一阵颤栗。 “师兄,别动。让我抱一会儿吧。这些年,我真的很想你。” 他被他圈在臂弯里,后背紧靠着他宽阔的胸膛,他的心跳,颤颤巍巍,害怕被人无情拒绝。 楚睿对他的情意,他无法回应。 然而,他却不忍推开一个伤痕累累的颓唐浪子,他的命运,本不该这般。 傅望之僵直着身体。 元寅的双手越圈越紧,“师兄啊,我已经回不去了。你可知我活下去的理由,便是你的安危和光复纪国的念想。梼杌专弄权术,我只得依存于此。况且,济婴……我们的王上,还在苏秋的手上。济婴的生死,师兄难道要弃之不顾么?” 争臣扶良_38 是啊,数年已过,济婴应当长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早该知道,梼杌的势力伸向王宫,必然不会令纪国的王上轻易死去。 那场王宫失火,实属金蝉脱壳之计。 周饶找到的尸首,也许并非是真的济婴。 他,的确是太过愚笨。 傅望之顿住的眼眸在蓦然间有了神采,“济婴跟你一样还活着!苏秋,有没有对济婴不利?” 他开口闭口问的都是济婴的安危。 他眼底浮现的那个天真稚童,总是拉着他的衣角,甜糯的唤他“扶良哥哥”。 “扶良哥哥,你会一直陪着我么?” “扶良哥哥,扶良哥哥……上次的糖葫芦串可好吃了,我还要扶良哥哥给我送。” “扶良哥哥……” “扶良哥哥,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他猛然从忧思中惊醒。 挨得最近的元寅,盯着他微颤的眼睫,“师兄,我们一齐光复纪国吧。济婴,只有你能够救得了。” 他懒懒的贴紧他的肩头,略微抬首,幽幽说道。 傅望之蹙着眉头,仿佛在黯淡无光的深渊里,彳亍难行。 济婴与纪国……他怎能全然摒弃? 傅望之自摇曳步舞的灯影里抬起头来,暗暗叹了口气,“我,应该怎么做。” 他的回答令身后的元寅唇角噙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师兄,你毋须做什么。那些血腥残忍的骂名,就让我来背负好了。你只需,做好你的言官便好。” 元寅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目光就如往日那般宠溺。 灯火葳蕤,映在门扉上的影子相互依偎,令人歆羡不已。 攸廿单手负后,伫立于庭院之中,深锁的黑眸似古井无波,迎着云雾之气,淡漠非常。 “将军,更深露重,咱们走吧。” 见状,身侧的侍从躬身轻轻唤道。 ☆、别有用心 一道兵符,号令千军万马。 城墙下,千余百姓驻足翘首,难以置信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傅望之站立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跨坐于马上的男子一身戎装,头也不回地挥鞭往前。 三十万大军扬长而去,而他只能遥遥相望,为他践行。 傅望之在此时轻抬眼眸——阳光静静流泻,洒了一地一身,晃得人隐隐睁不开眼。 攸廿离朝,周饶倾力而出,此时的潜阳城,必然兵力不足。 傅望之走在祁辛的身后,张公公似有若无的视线就落在他的身上。 发兵三苗,路途遥远,耗财耗力。可祁辛偏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在朝堂上一意孤行,坐实了暴戾无道的名声。 数次,他看祁辛的心思,都如同雾里看花,摸不着头脑。 沁鸢殿在南侧,隔着宫墙,弯弯绕绕。 “王上驾到!……”张公公朝里高声呼道。 傅望之跟随祁辛踏进沁鸢殿的时候,一人正歪坐在锦缎长榻上,有天青色绢衣的宫人捧着果盘在一旁伺候,另一名年纪稍长的婢子,身着黛青纱绢料,弯腰说着什么。 “楚哀见过王上。” 榻上之人起身的那一瞬,神色略微慌张,半跪在地,向祁辛羸弱一拜。 祁辛微眯着眼睛,环顾四周,“苏嫔呢?楚哀你怎会在此?” 他朝他颔首,示意他起身。 四下,跪作一地的婢子太监纷纷垂首退了出去。 沉香青玉案上摆放着三色果品,傅望之看镂窗铺展了一道隔间,中间挂着绡纱帐,余香未却,应是主人刚离开不久。 楚哀重新落座,傅望之站在祁辛的右手边,留意到那精致可人的果品就摆着正中央,像是一盘点缀饰品,紧挨着放置在侧的茶盏。 祁辛瞟了楚哀一眼,楚哀脸色一僵,“王上,苏嫔妹妹到元寅道师那儿去了。臣下也是刚到不久,正盼着苏嫔妹妹赶紧回来呐。” 楚哀凑到祁辛身前,状似唯唯诺诺地说道。 祁辛蹙眉,没有再说话。 而傅望之一听到元寅,便凝神看向楚哀。 楚哀怎会知道苏娣去了深塔?莫非,他别有用心。 傅望之侧眸,在楚哀与祁辛之间来回打量了几眼。 祁辛独宠苏娣,是将她当做了那日国宴上的他。 记得,他曾经是被世子府软禁的“舞首美姬”。 现下,若是苏娣和楚睿走得太近,那么,在祁辛看来无异于红杏出墙。 楚哀的心思,还真是恶毒。 傅望之盯着楚哀的背影,顿觉此人的善妒之心足以抹灭他人性命。 楚哀主动依偎在祁辛的肩头,“王上,不如,我们去屏熙殿吧。” 说话间,楚哀满眼含春,笑靥如花。 祁辛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楚哀,你先退下吧。孤,改日再去屏熙殿。” 祁辛说罢,瞥见傅望之暗自唏嘘的眼眸,不由得转首瞪了他一眼。 “王上,臣下?……”楚哀侧眸,像是无法接受这出乎意料的回应。 祁辛摆手,张公公上前好言相劝,“楚哀公子,王上近日国事缠身,改日定会去屏熙殿的。楚哀公子且好生候在屏熙殿,等着王上招侍。” 说罢,张公公一抬眼,殿外的侍从便将楚哀“请”了出去。 傅望之状似没有听见楚哀的挣扎呼喊声,他疑惑的瞟向祁辛。 楚哀并未犯事,区区争宠,为何要小题大做,将其禁足于屏熙殿? 争臣扶良_39 若他揣度没错,张公公那番话,便是祁辛下的禁足令。 祁辛想要禁足楚哀,怕是很久之前便已然打算好的吧。 傅望之正欲开口,却见殿外有婢子匆忙来报,“王上,苏嫔娘娘昏倒了!” ☆、朱颜潜醉 苏嫔的贴身侍女阿袖匆忙进殿,旋即被张公公呵斥,“大胆奴婢,竟然冲撞圣驾!” 张公公作势将其拉开,却见祁辛没有怪罪,只是朝阿袖问道:“苏嫔昏倒了?” 这次他并未唤她爱妃,想来对楚哀先前说的话必有介怀。 阿袖点头,敛身挽手道:“启禀王上,娘娘今晨还好好的,只是去了趟元寅道师那儿,往回走就不知怎的昏倒了。” 阿袖说话的时候神色焦虑,祁辛忙不迭也就信了。 只不过,傅望之倒是惊讶苏嫔与元寅的来往居然能够被一个侍女随意道来。 想来,苏嫔是不打算瞒着祁辛了。或许,越光明正大,越不受人诟病。 傅望之站立于祁辛身后,看着祁辛正欲起身去探个究竟。 “王上,阿袖夸大其词了。臣妾并无大碍,许是今日这日头太烈,招了暑气。” 张公公还未捏起嗓子高喊“王上摆驾”,一双绢鞋便踏进了殿门。 苏嫔扶着身侧婢子的手往里走,那绮丽的妆容被炎炎烈日熏着,有些泛白。 见状,祁辛两三步走了上去,将苏嫔圈在怀里,“爱妃,你怎能如此粗心。” 他的话语中含着责备,但傅望之知晓苏嫔此时的娇弱已然彻底攻陷了他怀疑的壁垒。 整个沁鸢殿弥漫着怡人的清香。 苏嫔扶着额头,顿感困倦,“王上恕罪,臣妾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她盈盈一拜,萎软的话音令人担忧。 祁辛颔首,示意阿袖侍奉苏嫔进入内堂休息。 “王上,要不要传召御医?”张公公走到祁辛跟前躬身说道。 祁辛沉思了片刻,决定还是传召李太医。 傅望之瞧着婢子绕过珠帘,直接将苏嫔搀进了寝房,心底感觉略微不妙。 而这时,殿外静候的侍卫突然轻步进殿,伏在祁辛的耳畔说了些什么,祁辛立即脸色大变,等傅望之再度转眸,祁辛已然出了殿门。 步履匆忙的背影。 傅望之照常跟上去,张公公却伸手拦住了他。 “傅大人,王上有旨,未经传召,一律不得进入明广殿。” 祁辛不想让所有人知晓的秘密,他原本也没兴趣打探。 傅望之在争门殿里清闲自在地待了两日。 在他不知祁辛动向的时候,他却意外撞上了前去明广殿禀报急情的沁鸢殿婢子。 “是苏嫔娘娘出事了么?” 傅望之见婢子累得气喘吁吁,旋即揣度出声。 婢子连连点头,拉着傅望之的手便往沁鸢殿的方向拽,“傅大人,张公公说王上还在早朝,奴婢寻不到帮手,傅大人便随奴婢前去看一眼吧!” 婢子说得十万火急,傅望之还没来得及询问为何不去请太医,就来到了沁鸢殿前。 傅望之跟着婢子穿过曲折小径。 进了寝殿,琉璃垂帘分割了里外的光线。 晦暗的光影里,苏嫔静卧于长榻上,阿袖正小心地擦拭她嘴角溢出的药渍。 傅望之蹙眉走进来,看向长榻上的女子,状似安然入睡,实则一脸病态。 “苏嫔娘娘这样多久了?” 傅望之想起了那日元寅交给楚哀的白瓷瓶。 闻言,阿袖直起身来,朝他挽手,“娘娘自上次昏倒伤了元气,休息一阵子之后也未见不适。只是昨日清晨便一觉不醒,滴米未进,连清水都咽不下,更别说李太医开的药剂了。” 阿袖哽噎说道。 听罢,傅望之突然掀开锦被的一角,诊脉之后,眉间深壑,“朱颜醉……” ☆、苦心孤诣 寝殿里忽然飘浮起一丝紧张的气息。 阿袖一听“朱颜醉”便目光变幻。 “阿袖,拿个匕首和盛器过来。” 这时,有极轻的嗓音响在耳畔。阿袖回眸,突然看见了站起身来的傅望之。 纯银锻造的器皿被擦拭得透亮,仿佛能照得出人影来。 傅望之接过阿袖递来的匕首,看着银器上那抹影影绰绰的静卧身影,薄唇微动,“苏娣,这是我欠你的。” 说罢,垂眸之间,他用匕首在手腕上划下一道血口,然后将涌出的鲜血悉数滴落在银器中。 “傅大人你……”阿袖惊诧地望过来。 其后,身着朝服的祁辛蹙眉走进殿门,一眼瞥见的便是殷红的鲜血自白皙的手腕滑落,一滴一滴,直到漫过近半的银器。 “够了!……” 傅望之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有一袭黑蠎璃色的影子抓住他的手臂,喝令跟在身后的李太医立即前来包扎伤口。 那个影子,应该就是祁辛吧。 傅望之苍白的双唇微动,任凭手上止血的药粉溅到伤口里,嘶嘶作痛。 “阿袖,快给苏嫔娘娘服下。” 傅望之身形虚弱的靠坐在敞椅上抬手。祁辛看着他的目光有瞬间的深意。 “苏嫔与你有何瓜葛,值得你如此拼命救她?” 祁辛令阿袖照办,等李太医包扎好伤口后,旋即松开了他的手腕。 争臣扶良_40 他的眼眸里蕴含的已然不是简单的审视。 这个时候,傅望之察觉到祁辛那日匆忙离身的不寻常。 他抿唇轻笑,“王上认为,我与苏嫔娘娘会是什么关系?” 他并不否认,祁辛会因为苏嫔蒙生醋意。毕竟,他曾经让苏嫔宠冠六宫。 傅望之侧着脸,只看着长榻上那女子鲜红的双唇,经过李太医的点拨,阿袖最终将那银器中的鲜血灌入了苏嫔的口中。 浓郁的血腥气息。 祁辛状似不经意地抬眼,端详他那张如玉的侧颜,“傅望之,你与元寅、苏嫔的关系,孤很快就会知道的。” 祁辛借着幽暗的光直视过来,傅望之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慌。 十二队暗卫,处处安插的眼线。他不知祁辛能够对他的身份揣测多少。毕竟,在纪国史册中,他已经是个死人。 但愿,苏秋执掌的梼杌刺客团,不会如此轻易的暴露。 傅望之远望着琼楼玉宇,玲珑宝阁,这一番奢华瑰丽,别有一处诡秘。 数日,苏嫔总算是清醒过来,性命无忧。而宫闱处处戒严,戍卫全部被抽空—— 有了元寅的口供,祁辛得知下毒谋害苏嫔的人就是楚哀,可令人疑惑的是,祁辛只是扣了他的月饷,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做。 楚哀的身份,也许并非一个侍君这般简单。 不仅是楚哀,恐怕身在深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有错综复杂的身份与利害关系。 而祁辛,苦心孤诣地编织了一张大网,静候着善于隐藏的鱼儿浮出水面。 只不过,在此之前,还需要一次暗流涌动。 两相戒备的局面。 没人知道,祁辛究竟在等一个怎样的契机,投石问路,让一应深埋在暗处的人和事浮出水面,变成砧板上任凭宰割的鱼。 对此,傅望之不作妄加猜测。他只是闲闲地从争门殿外面走进来,刚一进门,就瞧见了将军府上的吕一。 “吕一,你怎么来了?” 他迈着缓急的步子跨进门槛,吕一迎面上前,将衣襟里的密信交给他。 那封密信,是攸廿亲笔所写。 傅望之小心拆开,浏览一遍,却目光微颤。 “攸廿他……为何要劝我离宫。” 傅望之将吕一送到了殿外,进了内堂,将密信放置于点燃的灯盏上。 一片灰烬。 攸廿在信中提到,切莫随王上前往三苗。 攻打三苗,祁辛并未决心御驾亲征,然而却正欲暗自离宫。 ☆、细枝末节 七月初,夜凉如水。 傅望之经内侍监传唤,在明广殿里拜见了高坐于金椅上的祁辛。 那时,祁辛的身侧站立着一袭青衫的年轻男子。 傅望之起身,抬眼之前便知晓那伴君身侧的男子便是当日带走丹阳的莫青。 十二队暗卫的行踪——祁辛的亲卫一向讳莫如深,而今为何要暴露于人前? 这一刻,傅望之多看了莫青一眼,而莫青的视线恰好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傅望之,孤要你跟随孤的亲卫前往三苗。”祁辛俯身,睥睨而来的目光威严骇人。 傅望之闻言眼神一滞,端穆揖手,“臣下遵旨。” 他遥遥抬首,平静地看着祁辛。 祁辛所说的亲卫,应当是眼前的莫青吧。 傅望之低眉垂眸,亥时一刻,夜色正浓。 就在这时,黑暗中,有人悠悠的站过来,“我便是他口中的亲卫。” 面前这人,并非莫青,亦没有暗卫该有的肃杀气息,他的身形,正如那高坐于王座上的男子。 傅望之猛然抬首,“你是祁辛?……” 他的目光在祁辛与王座上的男子之间来回扫视,像,实在是难以分辨。 待祁辛走近方才认出他的傅望之,在祁辛的眼中,已然是难得一见。 “能够分辨出孤与莫安的,世间少见。”祁辛折过身,对他说道。莫安精通易容之术,加之常年在他身侧,刻意培养的君王习性已然融进了骨子里。 话音刚落,王座上的男子旋即起身,半跪在地,“莫安拜见王上。” 低首臣服的暗卫一袭五爪璃龙锦袍,眉梢如锋,面无表情地行礼,宛若宝相庄严的泥塑。 祁辛瞥了瞥莫安,一步一步走向金椅,“莫安,莫青,孤命你们死守王宫。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他望着自己最为依仗的暗卫,“你们,切莫让孤失望。” 眼下,在深宫里所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置人于死地的招数。倘若细查下去,很多宫婢和内侍监都脱不了干系。 然而,这些小鱼小虾岂是他能看得上眼的?他现在亟需的,是寻找到三苗的至宝——青萝玉。 那些深宫里的细枝末节,就让十二队暗卫在这些日子里修剪干净。 祁辛在这时抬起手来,朝着莫青略一示意,“莫青,务必将丹阳公主保护周全。” 王宫里的事,断不能牵涉到公主府邸。纵使他已经派遣了暗中戍卫的侍卫,但他还是放心不下。 丹阳,是祁辛唯一的亲王妹。 傅望之迈开步子进了候在甬道里的马车中,乔装改扮的祁辛就坐在他的对面。 “王上,为何要让臣下跟随?” 祁辛此次出行,秘而不宣,既未带侍卫,亦未带宫人。 他就不怕,身边留着一个不知底细的人,会在不经意间要了他的命? 傅望之转眸看他,不禁露出一丝打量。 冷不防傅望之有此一问,仿佛话中有话。 祁辛的目光有些阴翳,须臾,歪坐在马车壁上,“因为,你是三苗人。正好,孤也想看看三苗是否当真如传闻所言那般,难以探寻。” 争臣扶良_41 祁辛将心中所想缓缓道来,弯起唇角,眼眸却不由自主地眯起,瞳仁中闪过一丝细究之意。 听罢,傅望之随即将车帘关上,然后垂眸不言。 祁辛,是打算在去三苗与攸廿聚首的途中,戳穿他的身份。 一石二鸟之计—— 或许,祁辛派遣攸廿攻打三苗的意图,不止是攻城略地。 ☆、推心置腹 马车踏上了山道,穿过一片树林的时候,远处的狼啼正由远及近又愈来愈低。 傅望之撩开布帘一角,子夜已至,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进入了庭界山。 “孤有好些日子未见徐子了。傅爱卿,徐子近来可好?” 靠坐在对侧的祁辛原本瞌着眼眸小憩,听他一言,傅望之想到了云雾盘绕的山顶上,向来忧思难忘的老师。 傅望之凝眸,朝高处望去,“感念王上记挂。家师一向放不下天下苍生,想必此时定彻夜未眠,苦思平息烽火硝烟的方法。” 傅望之一瞬不瞬地眺望那团云雾之气,祁辛从光晕中看过来,对上的是男子脸上的笑,那笑容,分明是尊崇和神往。 安邦定国——这又何尝不是他的胸中抱负? 祁辛抬眸,目光有些幽深,“徐子本为相才,却退隐山林不问朝堂,着实可惜。” 他口中有喟叹之意,但内里蕴意却见些许凌厉。 “不为良相,当为良师。家师曾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古以来,多的是将相之才,然成就一番霸业者不过寥寥。家师的夙愿,并非宦海浮沉数十载,白首罔顾来兮处。” 傅望之转眸看向整个周饶最尊贵的男子,此时此刻,他听见祁辛略一颔首,又朗笑出声,他的笑声,不知是赞许,还是其他。 “那么,桃李满天下的徐子,教导出来的三个弟子倒是足以左右天下大势了?” 很久之前,祁辛曾听闻些许捕风捉影的传闻,听说,徐庄门下弟子有三,武能力拔山兮气盖世,文能惊风逸才辅明君。 尚昀、仓镜,还有他面前的傅望之…… 祁辛寒蕴的目光扫视而来,而傅望之知晓祁辛的目光已然直接越过他,投射到另一端,那是庭界山上的山门。 “高处不胜寒,”傅望之丝毫没有惧意,“家师常说,人间诸事,变幻无常。追名逐利,不如逍遥江湖来得快意。王上若不信任家师,何必以书信往来,推心置腹?” 正如老师所言,但凡拥名得利者,位居高位,自当生性多疑。历代君王如是,祁辛更是不例外,毕竟,王权,原本就炙手可热。 仰首,马车外山林雾雨,几经蜿蜒,马车竟奔到了庭界山的那头。 不消片刻,他们就该到了周饶的边境。 一片沉寂。 傅望之的话,祁辛没有回答。 傅望之以为他性子自负,应当不会继续搭理他。却不料,待到天光微明,祁辛突然颔首说道:“傅望之,你也觉得孤……我贪恋王权么?” 翠鸟声声,傅望之隔空望来,此刻的祁辛好似褪下了一身龙袍,只是个无助的稚童。他现在的模样,正是当年的纪国济婴。 傅望之哑然,不知所措。 祁辛见傅望之对他这副模样无所适从,不禁摇首嗤笑,“看来,世人还是习惯我乖戾无道的样子,这样,那些藏匿于暗处的蝇营狗苟也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说话间,祁辛似笑非笑,傅望之敛眸低眉,心思不知飘往了何处。 这个千夫所指的暴君祁辛,其野心与谋略,远胜楚睿,亦或是,远胜五国之君…… 他回过神来,再看向对侧的男子,却见祁辛正窝在长榻上看卷轴。 柔弱的光线投射在上面的字句间,连纸面上都泛起了一层蒙蒙的白雾,祁辛眯着眼睛,似乎有些困倦。 傅望之想来,祁辛一夜未眠,马车也有些顿了。 傅望之蜷着腰走到晃晃悠悠的马车边上,驾马的车夫正瞪着眼睛辨别前行的岔路,那神色丝毫都不敢怠慢。 “停下吧,天色渐明,我们正好找点东西果腹。赵大哥,请问近处哪里有溪流?” 傅望之轻声道来,马车外的莽汉听他一声“赵大哥”顿时猛地勒了马,一双眼不敢跟他照面,“不不不!小的哪儿能当公子的大哥,公子真是折煞小的了!” 赵阿牛是头一次见到生得如此好看的人,纵使面前人是个男子,说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也能够令他手脚慌乱。 赵阿牛本是宫外负责给尚食房送菜的长工,前些日子,忽然得了宫里张公公的照拂,说是深夜到宫门口接一趟贵人,到了周饶边境就折回,他想来,马车里的两位贵人,一个像天上仙人,一个面无表情似罗刹,都有着他不能招惹的尊贵身份。 想到这儿,赵阿牛更是躬身下车,低眉顺眼地为傅望之指了一条小径。傅望之抬眸道谢,然后顺着山边古道往里走。 马车里,听了半晌两人寒暄的祁辛了无睡意,走下马车时,不忘用凌厉的眼神威慑身旁摸着脑袋腆笑的麻衣糙汉。 一炷香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祁辛靠在树干上盯着傅望之在草地里摆弄好火堆,倍显殷勤的赵阿牛正不停地往火堆里捡柴火,很快,火堆便烧旺了。 此时,几根木棍贯穿的鱼身泛出层层的鲜香,一夜未吃到熟食的祁辛面上有些挂不住。 赵阿牛将烤熟的鱼递到傅望之的眼前,方才溅了一身水珠的傅望之耳际似飘逸着一丝乌发,看得人目不转睛。 “傅望之,我饿了,我要吃鱼。”祁辛恶狠狠地看着他接过的烤鱼,不知怎的,这句话,令傅望之心底含笑:祁辛怎么变得跟顽童一样计较了? 他颔首喟叹,无可奈何地将手里的烤鱼放到他的面前,“喏,你的鱼。虽说你什么也没做,但是我也不能大逆不道的弑君吧!” 最后的“弑君”二字他吐字极轻,靠近他的耳畔,温热的气息撩拨着祁辛的侧脸,心底轻轻痒痒的。 祁辛面上难堪,抻着脸抓过他面前的烤鱼狠咬了一口,便不再言语。 傅望之见他莫名受挫,也不敢再挑他的逆鳞,旋即席地而坐,跟赵阿牛围在火堆旁说说笑笑,谈论起了周饶边境的云雾奇景。 ☆、境至无启 勉强果腹之后,马车又走了一段山路,虫鸣燥热,出了林子,临近晌午的烈日当空投射,烙下车轱辘的印记,一节一节地向去路蜿蜒。 到了周饶边境,马车停在了驿站外的栈桥下。 赵阿牛从遮阳的阴影里抬起头来,利索地跳下马车,撩开车帘朝里望,“两位公子,驿站到了。” 经他一唤,傅望之侧身下车,其后紧跟着一脸不快的祁辛。 “赵大哥,这一路有劳你了。咱们后会有期,珍重。”傅望之朝他敛身抱拳,说得十分客气,本是文绉绉的一句话,赵阿牛却觉得他比那些迂腐的文人更重情意。 赵阿牛摸了摸脑袋,也学着傅望之躬身抱拳,“公子,珍重。两位公子,都珍重。”他说的话有些语无伦次,逗得傅望之脸上浮起淡笑。 祁辛却知晓赵阿牛是顺带向他道别,于是脸色愈来愈沉,“你可以走了。” 赵阿牛被他深寒的目光吓了一跳,只得吞声咽气,再跳上马车,调转马头,然后扬鞭而去。 傅望之与祁辛并未抬脚进入驿站,栈桥头,有小厮模样的少年牵着马走近,看方向,正是从驿站的马厩那边过来的。 “小的见过齐大人。大人,这是上头定下的马,请大人过目。” 争臣扶良_42 小厮移身到了另一边,恰好让出了位置令两人审视,面前的这匹马,毛色润泽,躯体健硕,不出所料的话,乃是柔利人养出的汗血宝马,万中挑一。 祁辛收回视线,倒是对这匹马十分满意,此马,一看就知道擅于长途跋涉,且速度惊风。 祁辛走过去抚了抚马头,在他面前,充满烈性的马儿倒是一反常态,极为温顺。驿站送马的小厮终于相信面前这位齐大人正是上头讳莫如深的大人物。 祁辛将马缰绳攥在手里,察看了马肚上挂着的干粮和预备的银两,转身说道:“这儿没你什么事儿了,你退下吧。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过。” “是,大人所言,小的自当铭记于心。大人一路好走,这是过境的腰牌。” 小厮从腰间摸出一块墨绿图章腰牌交到祁辛的手上,然后躬身退了下去。 待到小厮走进了驿站,满腹疑窦的傅望之才开口道:“齐大人?原来王上一早就谋划好了一切,准备化名进入三苗。王上,当真好谋略。” 傅望之倏尔上前,祁辛嘴角上翘,不可置否的道:“盛世顺苍生,乱世自当谋天下。” 的确,祁辛的野心不过是其余五国野心的汇聚。 傅望之眸光一滞,尔后又道:“只是,为何只有一匹马?” 墨玉锦袍的男子正一瞬不瞬地注视过来,隔着树荫,栈桥下的景致在河流中被折射成几道光影,其间,倒映成剪影的傅望之笼罩于白尘倾洒中,恍若谪仙。 其实,他最初谋划的时候,也没有打算将傅望之牵连进这场漩涡,他现在的决定,是从攸廿的那封密信开始改变的。 “走吧,上马。”祁辛突然跃起,跨坐于马背上,向他伸出手。 傅望之蹙眉,略微迟疑,站在原处没有动作。 “怎么?怕我吃了你?”他戏谑的目光俯瞰而来,不知傅望之是介怀“君臣有别”,还是在意与男子太过亲密。 祁辛拽着马缰绳左右晃荡,马蹄悠悠转转地转了几个圈,让傅望之想起了前些日子与攸廿并肩策马啸西风的畅然之景。 “王上多虑了。”他脚尖轻点,倏忽间翻身上马,“只是,不知王上的骑术如何?” 祁辛转眸,傅望之虽上了马背,却刻意离他较远,他对上傅望之那双漆色眼眸,即刻上提马镫,“放心吧,孤的骑术,自是比攸廿更胜一筹。” 他仰首挑眉,但见烈马如风,穿过栈桥,绝尘而去。 颠簸的古道,身前恣意纵马的祁辛好似向他挑衅般,故意快马加鞭。 眼看着与祁辛的距离愈来愈近,傅望之妄图倾身往后,却被一只手牢牢的抓住。 祁辛单手扣住他的双手,另一只手却依旧打马前行,“你躲什么?抱住孤的腰,孤自今日起就化名齐辛,不是王宫里的周慧王了。” 祁辛极其霸道的将他的手搭在腰上。傅望之暗暗叹了一口气,不再做任何挣扎,认命的将手放在他的腰际,眼神微滞的瞬间,身下的骏马就开始撒丫子狂奔而去,逼得始料未及的傅望之猛地圈住了祁辛的腰。 这一抱,傅望之整个人正好贴在了祁辛的背上。 祁辛黑眸深锁间似有措手不及的波澜,这一刻,君臣之礼飞灰湮灭。 傅望之面上窘迫,正欲离身,祁辛却出言阻止了他,“别动,你要是摔下马延误了时辰,我拿你试问!” 他朝他瞪眼,冷哼一声,傅望之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身前的男子唬住了,不敢再做动弹。 温热的大风拂过,晌午的日头升到最高,等到了周饶的边界,祁辛拿出了过境腰牌,一匹烈马两个人,就一路往前。 去往三苗,必然经过无启国。 祁辛略微放松了马缰绳,闲庭信步之间,越往南走,丛林越多,一抬首,崇山峻岭,比之庭界山有过之而无不及。 “翻过这座山,就是无启国的国境了。”祁辛眸光一凛,说到无启国,眼底有难以征伐的苦恼。放眼六国,只有无启国,他看在眼里,却不敢轻易犯境。 “据史料记载,无启国是戴国吞并大赭国重新建立的国家,位列六国,虽常居穷山恶水之地,却国力鼎盛,乃是乱世中的盛世华庭。”傅望之记得当年的楚睿最为崇敬的便是无启国的国子监,楚睿求学,去的便是无启国。 话音刚落,傅望之的赞扬令祁辛面上不悦,“无启国本不足为惧,两个弹丸小国,即使合并,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早晚,我要将无启收入囊中。” 祁辛停住了马,两人同样漆黑如夜的瞳仁,醇郁相映。 祁辛居高俯视无启国的群山,傅望之轻抿薄唇,须臾,颔首道:“传闻,无启国的秦王后虽不是开疆拓土第一人,却是无启所有律法的创立者。这几年,没有秦王后,就没有无启国的鼎盛繁华。” 傅望之常听老师谈及无启国的秦丘王后,总是饱含敬意。 想来,昔日的两个弹丸女国合并新生,一个地位低下的男子定然才智卓绝,方才登上了无启国的王后高位,成就了一段荡气回肠的传奇故事。 ☆、以柔为美 迷迷蒙蒙的山峦被阳光笼罩,现出淡墨色的光晕,很快,古道上的骏马在无启国边境的一个小镇停了下来。 “两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傅望之与祁辛踏入一家可以住宿的酒肆,卖酒的掌柜是个妇人,看模样已经年过五旬,鼻翼有痣,厚唇上翘,略显出市井刻薄的面相。 “麻烦掌柜,要两间临近的普通客房即可。”傅望之白衣锦袍,细碎墨绿的木莲点缀在袖口,衬出风雅绝致的气度,掌柜一见,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得不说,这是掌柜在小镇上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可惜的是,看他的装束,应该不是无启国的人。 掌柜不由得上下打量两个外境人,傅望之言罢,祁辛将一锭银子丢在柜台上,“掌柜,要两间清静的上房,我们要留宿两天。” 身侧的祁辛端着生人勿近的姿态,傅望之认为出门在外不必如此破费,毕竟盘缠有限。他正欲开口阻止,祁辛却抓住了他的手。 见状,掌柜收了银子讨好的道:“好咧,这是两间客房的号码牌和钥匙,两位拿好。” 掌柜分别递给两人一块小巧玲珑的圆木牌和圈着铜锁的钥匙,傅望之接过钥匙,又将圆木牌拿近一看,上面刻画的文字,纵使他阅卷数十载也不曾见过。 “齐辛,这是无启国独有的文字么?为何历代的史书中全无记载?”傅望之跟着祁辛上了楼,环顾四周,几乎每一个房间的房门前都挂着一个圆木牌子,上面刻画着的说是文字,更像符号。 祁辛兜兜转转之后站定,举起与房门前挂着的圆木牌相同字符的号码牌,“这是秦丘的手笔。这种字符名叫‘阿拉伯数字’,是无启国近年兴起的,听说可以用来记录序号。这‘阿拉伯数字’,的确比其余五国繁琐的文字要简便得多。” 说罢,祁辛推开紧闭的房门,放眼看去,里面的摆置清雅洁净,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没想到无启国边境的区区小镇也能打理得井井有条。”傅望之听他一言,觉得秦丘确是世间少有的奇才,便拿着手里的号码牌对比旁边的房门圆木牌,“这‘阿拉伯数字’倒是着实有趣。” 傅望之觉得无启国甚是新奇,远非史册当中寥寥数语的弹丸小国。 傅望之也推开了房门,走进去之前,祁辛叫住了他,“望之,记得入夜后锁好房门,这是女国,就算是小镇,夜里也不免有宵小鼠辈作祟,更何况,你还是貌美如花的男子。” 说到最后一句,傅望之听见祁辛又挑眉谑笑,倏忽蹙眉,“你能别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么?”傅望之露出一副清冷孤傲的模样,祁辛尚搭在房门上摩挲的手,就在这一刻蓦地顿住。 祁辛抬起眼,仔细看了他半晌,忽然朗笑,“也就只有你完全符合这女国的男子审美。像我这样轮廓刚毅的男子,搁在这女国的大街上,根本就无人肯多看我一眼。更何况,无启国,男子素来以柔为美。” 祁辛渐渐挨得近了,傅望之听罢,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 “嘭!——”祁辛刚刚走上前来,傅望之即刻进屋,反手将房门紧扣,尔后便是清晰的上锁声。 “望之,你锁门作甚?” “为防宵小鼠辈潜入。” “你……” 祁辛难得见傅望之跟他置气的一面,他知晓,房里的人当真是生气了。 可现下还是白昼……祁辛见傅望之在房间里闷声不响,无可奈何之际,只好先回自己的房间去。 侧耳听到隔壁房门关闭的声响,傅望之将铜锁打开,仍扣住房门,坐到了窗棂边的木桌旁,沏一杯茶,心有所思。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与祁辛不再以君臣相称,反而是直呼对方的名讳。 争臣扶良_43 若他没听错的话,祁辛方才唤他“望之”。 望之啊,望之——他似乎想起了儿时父亲在大雪纷飞的长亭外拥他入怀,声声亲昵温润的呼唤。 似樯橹灰飞烟灭般的往事…… 他不知,现在站在他面前的祁辛,到底是刻意撒网,欲瓮中捉鳖的周慧王,还是放下戒备和身份,与他坦诚相待的齐辛。 眼前一片迷蒙,傅望之抿了一口粗茶,苦涩的滋味在舌上淡淡的晕开,他拿出了出境前楚睿给他预先备好的锦囊,锦囊里装着遇风即散的白色粉末,这粉末,无声无臭难以察觉,却正是宫中猎鹰一路追踪的引子。 他轻缓地摩挲着锦囊底部细小的漏洞,仰首屈指道:“老师,我这样做,到底是错是对?……” 他迟疑不决的心思自出境以来便没有安定过,复国的前路茫茫无归期,他却没把握狠下心肠,一剑了结了祁辛的性命。 傅望之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不愿被复仇的囚牢桎梏,亦无法给纪国子民一个交代。 傅望之思忖了良久,沉吟不语之时,房门外有缓滞了一步的扣门声。 “望之,用膳的时辰到了。” 房门外站定的祁辛一双眼缓缓地朝里探,傅望之推开房门,抬眸看向身前身形颀长的男子,男子的那双黑眸,仿佛蕴含了幽潭水,深邃且蛊惑,微翘的唇角正显露出他兴致勃勃的神情。 傅望之绕到祁辛的身旁,随他到了楼上临窗的木桌旁,等着后厨忙活的酒菜。 此时此刻,酒肆外,有身着甲胄的侍卫在大街上列队巡查而过,傅望之略微惊诧,端着酒菜的掌柜正好走了过来。 “这白日怎会有侍卫出行?”傅望之淡淡的望着窗外,祁辛接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掌柜见留宿酒肆的美人突然发话,不由得心神一荡,咳了一嗓子说道:“这公子就有所不知了。公子是外境人,不懂无启国历来的习俗。明后两日,是昙花盛开的日子,无启国上下都要开祭坛、祭昙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掌柜将几碟小菜摆上桌,傅望之想起无启国人素爱昙花,祭昙神倒不算是什么新鲜事。 “祭昙神?如此大张旗鼓,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吧。”身侧的祁辛端平了一双木筷,傅望之也觉得事有蹊跷。 听祁辛一说,掌柜不由得对美人身旁坐着的其貌不扬的男子略带欣赏,“这位公子好生聪颖!不知公子来时可曾留意小镇外竖立着的石碑?” 祁辛沉默,傅望之眼底浮现出当时自马上匆匆掠过的剪影,“昙仙镇……” “别看咱们这小镇地方小,这儿可是女皇陛下钦点题词的‘昙花仙境’。陛下素喜热闹,此番祭祀,听说有京畿的大人前来主持,排场和气势自然比以往庄重。” 掌柜娓娓道来,傅望之对明日的祭昙仪式略感乐趣,而祁辛却直截了当的说道:“掌柜可否告知我们明日参会的形式和禁忌?” 莫非,祁辛要去祭祀昙神的镇会? ☆、饕餮之徒 清晨的日头在小镇上投下一抹悠悠的剪影,这天,镇里大街小巷都挂上了次第开放的昙花,绯红似霞或纯白胜雪。 大大小小的门户外,圈种的昙花种类繁多且风姿各异,令过往行人应接不暇。 小镇里,诸事待序,街道两侧已有很多侍卫戎装操戈,严阵以待。 傅望之推开窗扉,朝底下的屋檐角张望了一阵,偶尔有一两只飞虫飘到窗前的花瓶上,冲着一枝昙花点了点羽翅。 祭祀昙神的镇会将会在傍晚时分开始,敲钟拨琴,张灯结彩,直到子时方才散会。 用过晚膳之后,日头西斜,昏黄的阳光流洒到小巷口的杨柳树下,树下站立的祁辛拉过傅望之的手臂,“快走吧,镇会快要开始了。”在傅望之愣神之际,祁辛不由分说地将他带到人潮拥挤的大街上。 这时候,与傅望之擦肩而过的男男女女,皆是青年才俊,风采不俗,像是从各地慕名而来的游人。 听掌柜说,昙仙镇只有在祭祀这天才会人声鼎沸,揽客的生意也是最好的。现在看来,倒是果真如此。傅望之一直跟着祁辛,亦步亦趋。不知怎的,他总是发觉周围有人越靠越近,甚至有人刻意用肩撞了他一下。 傅望之在人流中观望,环顾四处,多的是身形高大,长袍束冠的女子,而男子却着一袭襦裙,胸带飘逸。 这女国的特异风俗,不得不说是颠覆世俗的存在。 傅望之蹙眉避开欲擦肩而过的女子,刚加快了步伐,却发觉身前的祁辛已然放开了他的手,一转身,往他的面上套了一个面具,定睛一看,“啧啧,真丑。” 他侧头靠近,傅望之沉着一张脸不说话,卖面具的老妇人忽然噗嗤一笑,“两位公子可真有趣!公子可是看中了这副面具?” 老妇人指了指戴着墨绿兽面的傅望之,傅望之黑眸漆漆,杵了半晌才点了点头。 傅望之伸手取下面具,狰狞可怖的凶兽獠牙毕露,正是上古凶兽——梼杌。 眼眸里,瞬息万变的波澜起伏跌宕,傅望之心底揪紧了一根弦,祁辛单单在面具摊上挑选了梼杌,到底,有何寓意。 幽暗昏黄的灯火摇曳,晕染了傅望之那张浸润在烟丝里的明彦侧颜,祁辛注视的目光有些深,“ 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诎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嚣,傲狠明德,以乱天常,天下之民,谓之梼杌。” 祁辛笑着说起上古凶兽,语调平直,似云淡风轻。 傅望之不置可否,温热的气息吐在发顶,他戴上面具,目光朝面具铺子上扫视而过。 傅望之拿起一副面具,面具首部外曲似牛角,巨嘴大张,利齿如锯,嘴巴紧锁。 “钩吾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铜。有兽焉,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名曰狍鸮,是食人。”他也伸手将面具套在祁辛的脸上,笑道,“饕餮之徒。” 傅望之唇角略弯,显而易见的报复之心。 祁辛目光自梼杌面具上掠过,视线落在面具摊上挂着的铜镜上,铜镜里,两人皆面呈上古凶兽狰狞之貌,靠近轻语,状似耳鬓厮磨。 祁辛摩挲着面具口中的两颗獠牙,一时之间,竟难以抑制地心猿意马。 “两位公子真是好眼光。这两副面具可是小镇里最有名的工艺师傅雕琢描画的,若是公子喜欢,这两副面具就打个折扣,另外再送两位公子一盏昙花游灯。”老妇人掬着笑,甚是和蔼。祁辛闻言将两副面具买下了。 傍晚时分,灯火通明,三声铜钟响,阁楼上的七弦琴旋即被玉指拨弄,有清越悠扬之音汩汩而出。 众人翘首以盼的镇会终于开始了—— 傅望之提着老妇人赠送的昙花游灯,回头看同样戴着凶兽面具的祁辛,“掌柜说镇会就在琼台那边举行,现下正是仪式开始的时辰。”很难得,这次傅望之对镇会的仪式过程更加感兴趣。 祁辛抬起眼,眺望不远处侍卫簇拥的一顶官轿,官轿前一字排开的祭师绘面持杖,上下跳跃又摇头晃脑,用的正是古老的傩戏祈祷。 祭师上了台阶,分立于琼台两侧,手执皮鼓的祭司绕着人身花尾的昙神吟唱祭曲,随后茱萸点酒倾洒于昙神脚下的六瓣莲花台上。 “祭祀开始,尔等肃静,叩拜——” 祭司面对底下一众高声呼道。 祭师纷纷跪地吟唱,台下众人皆面容肃穆,跪地,十指紧扣,默念祷告。 傅望之学着周围人的举动跪在人群中闭眼屏息,而祁辛却是虚跪在地,直直地看着无启国人信奉的昙神,那面容皎皎的女神像闭目噙笑,脚下正踩踏着绛红如血的三尺莲台。 祭司再度起身,高喊:“祈求昙神广布恩泽,无启来年风调雨顺!” 众人即刻起身附和,声浪迭起,灯火将被抛向半空的昙花枝映衬得熠熠生辉。 停在台下的官轿缓缓降下,很快,轿里走出了一双描绘莲花暗纹的锦色绢鞋,傅望之应声抬眸,正瞧见腰身纤细的男子一袭翡色百褶堆花宫装,双髻高冠,一派月华光辉,让人相形见绌。 见状,众祭师跪拜,叩首。 一贯主持祭祀的老祭司躬身行礼,礼数老练而端穆。 “尔等拜见王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王后娘娘万福金安!” 倏忽之间,底下又跪倒了一大片。 争臣扶良_44 几乎在电光火石之间,傅望之看见祁辛眼底那深蕴战意的夙愿。 傅望之顺着祁辛的视线看向那原本居于宫廷深处的男子,那处变不惊的脚步一寸一寸,宁静柔雅,眉目如玉,有浩渺如尘的烟气笼在周身徐徐弥漫,氤氲淡眸,恍若羽化登仙。 这便是无启国的王后——秦丘。 “仙路烟尘,红莲点雪。”秦丘在众人的屏息凝神中缓步走向琼台,接过祭司双手呈上的狼毫,龙飞凤舞,抒写下又一段题词。 傅望之将那寥寥数言轻声道来,竟有难以捉摸的意蕴。 ☆、舞绳论剑 题词高挂于琼楼之上。 在祭师摇鼓舞蹈之后,秦丘扶手侧立,唇角含笑,犹如含苞待放的金波流影,“祭祀已毕,镇会正式开始。此次的舞绳斗艺,凭号抽取,优胜者将由我亲自授奖。各位,请拿好随机分发的号码牌。” 台上的男子目光端雅,应声而动的随从即刻下台分发预先备好的号码牌。 底下众人秩序井然,拿好了号码牌便退到了街道两侧。 在街道上巡视的是小镇上德高望重的老祭司,命人将彩线缠绕的粗绳放平,很快,便有两名身形魁梧的女子分立对侧,各取彩绳的一端绕在手臂上,奋力扎紧,将沉重的彩绳摇了起来。 彩绳闷声砸到地面上,啪嗒作响,衬得半空中摇出的霓虹略显危险,张牙舞爪,想要将一切跳跃而上的身影都吞噬干净。 傅望之与祁辛分别接过不同的号码牌,站立在人群中观望“舞绳斗艺”的战况。 凡是被抽中上前的人皆两人一组,戴面具,由两组呈对峙之势进行比试,比试可为刀剑可为吟诗作画,无论是用何种形式,一律到彩绳被绊停为止,在绊停之前将对手逼出舞绳范围即胜,若绊停之后均无人言败,算和局。 傅望之见舞绳者有意加快绳速,不少对战组合都纷纷被彩绳绊倒,或者在近乎疲惫之际算了个和局,不由得与身旁的祁辛对视一眼,有些犯难,“这‘舞绳斗艺’倒真是极难取胜。不知,秦王后为此准备了一份怎样的奖品?” 夜幕已经降临,纵使在灯火熠熠之下极易辨别彩绳的动向,也不能全然有把握抓住最佳时机将对手一并击溃。 傅望之继续将视线放在飞舞似鬼魅的彩绳之上,祁辛支起手肘,却是毫不担忧自己会被区区一根绳子绊住。 祁辛自幼习武,论刀枪剑戟,谁人能自负与之匹敌? 祁辛禁不住扬起眉头,睨了一眼街道上纵身跳跃的一群人。 “王后娘娘,比试是否继续?” 靠坐于琼楼上的男子坐得最高,朝街道上俯瞰一周,三柱香已燃尽,却无人能够抵住彩绳的杀力,脱颖而出。 “让最后两组上去吧。”这次,秦丘亲自端手在摆放号码牌的玉碟中抽出两组,“淼淼,你去宣布吧。” 秦丘的话音未落,周围伺候的人便满脸诧异,等秦丘一言落地,身后站立的娇小女子旋即躬身敛眉,把方才抽中的号码牌号悉数向楼下众人高声道来。 “我们被抽中了。” “往常三柱香燃尽便终止比试,今日倒是奇了。” 祁辛与傅望之听着人群中有人疑惑地嘀咕了一句,相视而笑,“看来,我们现在就是搭档了。” 傅望之跟在祁辛身后缓缓走出人潮,在台下空旷之处,站立着一男一女,虽戴着面具,却不难看出是一对伉俪情深的恋人。 傅望之挽手,道:“不知二位想比试什么?” 对面锦袍加身的年轻女子拱手回礼,“在下不才,可否以剑论输赢?” 傅望之见抽出佩剑的女子英姿飒爽,尔后也淡然道:“二位请赐教。” 说罢,舞绳者再度摇绳,那眩然的霓虹之间,四人第次飞旋入内。 傅望之与祁辛各自接过侍卫抛来的佩剑,屏息凝神,观望对侧两人的举动。 女子的身旁,身着雪月流苏襦裙的男子面具掩面,灵蛇髻,斜坠流苏,一双深蕴秋色的眼眸迸射出势在必得的信念,一抬脚,踏剑而来。 剑花纷旋—— 傅望之顺势迎上,手里的长剑撞上了男子似百花飞流的软剑。 “望之退后,让我来。”许久只是避开彩绳的祁辛终于挥剑,未开口,先露出一抹足够寒凛的微笑,“你剑术不精,对付不了他。” 傅望之闻言闪退,一侧身,见轻易近身的祁辛与那男子挥剑相向。 “铮!——” 剑身溅出微光,祁辛抬眸,伺机而动的女子一手揽过被剑气震开的男子,抽剑抵住了他的招式。 “果然是剑中好手!”傅望之趁其不备欲作势攻其侧身,一早就留意他的男子却翻身用剑锁住了他的去路。 “这场比试,心有灵犀者方可胜出。” 琼楼上,秦丘凝视着台下比试得不分上下的四人,再向前探视,秦淼落后一步,经过抽取号码牌的玉碟时,倏尔驻足,“哥,你故意将这四个号码牌做了标记,是为何?” 一脸迷糊的女子拿起其中一个,侧头问道。 秦丘捧着温热的白瓷杯,未转身,只笑道:“淼淼不必着急,你很快便能知晓。” 秦丘说完,台下四人对峙太久,已然有些力竭。 “望之,你可记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祁辛忽然凑近轻声道。傅望之思及其中深意,旋即保持着背对的姿势,移步换影,隐匿于祁辛身后。 祁辛一剑飞入,女子暗道不好,即刻侧身向后,而对侧男子见状慌了心神,奋力出剑,堪堪挡在了女子的身前。 “当心!”女子庇护不及,伸手拉住男子的手臂,电光火石之际,傅望之挥剑挑落了女子脸上的面具。 面具滑落,呈现眼前的是一张眉目微凉,无可挑剔的脸庞。 女子揽住怀中的男子缓缓飘落在地,彩绳被绊停。 “两位赢了。”在女子肃然颔首间,四处掌声雷动。 琼楼上,秦淼瞪眼惊呼,有些傻眼道:“太女殿下?” 台下,老祭司敲响最后一声锣,傅望之走上前,一派谦逊有礼,“承认承认。” 身后,祁辛收了长剑,随傅望之与对侧两人拱手言和。 “二位,请上琼楼。” 傅望之与祁辛被侍卫引到琼楼之下,拾级而上,在琼楼的最高处见到了玉颜画貌的男子。 “王后娘娘万福金安。”傅望之并未行跪拜之礼,只是敛身拱手以示恭谨,而祁辛则丝毫未见任何动作。 秦淼见状略微愠怒,这时,身前响起了一抹金石般清越的笑音,“二位气度不凡,秦某受教。” “两位拔得头筹,获得优胜,秦某自有奖品相送。” 说罢,身侧有随从端来一个玉碟,玉碟里端端正正的摆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木匣。 傅望之接过木匣子,正欲将其打开,抿了一口茶水的秦丘却旋即出言阻止。 “公子何不出镇之后再打开一探究竟?秦某与二位公子有缘,这木匣子就算是秦某赠与二位公子的信物,日后自有一番用处。望公子记住,这木匣子里装着的,名叫‘纸牌’。至于用处,到了时候公子自然了悟。” 秦丘的一番话,听得两人心底狐疑。 然而,他们还未多作疑问,身前的男子倏忽间降下轻纱帷幕,将两人的视线隔绝在背屏外。 争臣扶良_45 ☆、千钧一发 晨曦里的第一缕阳光投射进来,在地面上勾勒出窗扉的疏影。 傅望之收拾好行装,推开房门,酒肆外,一早就牵马过来的祁辛正好站立在门槛外与掌柜交谈。 镇会已过,除了行囊中多添了一个木匣子与面具,留下的便只是昙花一现的美梦。 昙花开谢本还有一夜,但过境的行程不能搁置。祁辛跃身上马,傅望之踏上马镫紧随而上。 骏马飞驰,满地烟尘,琼楼上支起窗棂的男子抬起头,恰好看见阳光将两人一马折射成一道刺眼的影子。 傅望之在袅袅霞光里看身侧柳絮随风簌簌地飘远,微扬起下颌,“齐辛,你说秦王后赠予木匣,究竟是何用意?” 他未从秦丘的眼里读出太多,秦丘作为一国之后,倒是极善隐藏情绪,让他如雾里看花,猜不出谜底。 走了一段路程,祁辛略微蹙了蹙眉,用手勒了马缰绳,“秦丘用意何在我暂且不知,但是我们可以在木匣中一探究竟。” 说罢,祁辛翻身下马,傅望之在下马之前抬首环顾四周,发觉他们已然出了小镇,到了梨落河畔。 趟过这条河,便是三苗管辖的境地。 傅望之闻言将行囊里的木匣子拿出来,木匣顶上,紫藤花缭绕于数片祥云之上,一直蜿蜒至底下的锁扣处。 祁辛打开锁扣,揭开一看,正看见“祁辛”和两行极小的墨字,顿时面色一沉。 傅望之一眼瞥过来,眼底划过一抹难以置信的笑意。他取出一叠纸牌,几乎每张都描画着一人,头大身小,着各式服饰,君王群臣,富商黔首,应有尽有。 傅望之拿着顶上那一张“祁辛”的自画像,与真人上下对比一遍,顿时忍俊不禁道:“挺像的。莫非你小时候就长得这般可爱?”他实在是觉得纸牌上的“祁辛”比眼前脸色愈来愈臭的人要顺眼得多。 傅望之屈指弹向纸牌上小人儿的额头,再伸手扯了扯祁辛僵硬的脸颊,眯着眼睛笑得人畜无害,道:“秦王后真是有趣,怎么能这么像?” 祁辛凝视着他那双清冽的漆色眼眸,傅望之总是能道出旁人不敢说的话,做出旁人不敢做的事情。 祁辛看了他一眼,伸手扼住他的手腕,“你扯够了没?”傅望之旋即松手,祁辛的脸颊已经微红一片,他顿时慌了,有些手足无措。 祁辛看在眼里,挑着眉梢道:“你敢动我的脸,我不管,我也要。” 傅望之哽了一下,瞪着祁辛一时不知该如何将话接住。这时,祁辛盯了他半晌,眼神幽幽地望着他。 傅望之迟疑之后一咬牙,硬着头皮抬眼,“你扯吧。” 他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祁辛憋住心底的笑意,作势要伸手,但见傅望之忽然闭了眼睛,觉得委实惹人逗乐,便转手在他皎白的脸颊上点了一下,“算了,我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 说话间,祁辛抱臂走向梨落河,河中有船家撑船悠悠而来。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傅望之狐疑的看向祁辛——阳光静静流泻,洒了背对之人一身,晃得人隐隐睁不开眼。 站在梨落河畔的男子就这般恣意凛然,丝毫不见黄袍加身时的乖戾无道。 傅望之将一叠纸牌悉数放回原处,合上木匣,跟上了祁辛的脚步。 祁辛牵了马踏上了随波摇晃的船只,站在船头撑船的船家发须皆白,披蓑衣戴斗笠,但凭说话的语调就知他并非无启人。 傅望之进了船舱,在祁辛落坐之后,轻抬眼眸道:“船家是哪里人?”梨落河划归无启境内,一个年过六旬的男子如何做得了风餐露宿的活计? 傅望之的疑虑得到了祁辛的认可,舱外,船家再度撑起长篙,压低了斗笠,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的梨落河水。 “这位公子好眼力,老朽乃是翟魏国人,因躲避战乱,到了这无启国,做个撑船的活计,只为了养活一家老小。这异国他乡、荒郊野岭,若不是为了过活,谁愿意风餐露宿?依老朽看来,两位公子也不是无启国人吧!” 船家撑着船走了一段水路,船身虽轻微摇晃,但还算四平八稳。 未等傅望之多说,祁辛脸上的笑容加深,扫视了船家一眼,“船家也算察言观色的个中好手,我们的确不是无启国人。” 他说话时突然转眸看向渐入芦苇荡的船只两侧,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寂静得连一只水鸟也无。 “那二位公子来自何处?” 傅望之瞧见船家加快了撑竿的动作,祁辛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抬眸,戏谑道:“我们的来历,船家岂会不知?” 说罢,傅望之感到前所未有的威慑力自祁辛的眼眸里迸射而出,话音刚落,原本身形佝偻的船家蓦然直立了身子,掀开斗笠,露出一抹狞笑。 “周慧王果然是洞悉如神。既如此,我们就不必藏头遮尾了。” 傅望之惊诧起身,只见芦苇荡里飞跃而出的刺客皆黑衣掩面,落在船头,亮出手中寒刃,与他们呈对峙之势。 千钧一发的局面。 而今祁辛与他并未携带兵器,赤手空拳,如何敌得过来势汹汹且训练有素的刺客? 傅望之想起了腰间悬挂着的锦囊,再看着围战祁辛的蒙面刺客,这些刺客腰间皆绣着梼杌凶兽的兽面,毫无疑问,应该就是楚睿派来的。 “祁辛,当心身后!”傅望之进入了刺客的围剿圈内,一抬脚,踢飞了刺客手里的长剑。 祁辛闻言一怔,再迎上刺客的刀剑时,忽然被刀刃划伤了手臂。 “望之,你退后。”祁辛见刺客凌厉的招数,招招致命,却并未刻意攻击傅望之,显然是冲着他来的。 想要他的性命,也得有命来拿! 祁辛一掌推开了还欲上前的傅望之,再无迟疑,即刻寒眸摄人,出拳震退了好几个欲钳制他的宵小刺客。 傅望之站在围剿圈外,也不敢轻易上前让祁辛分心,便在阵外出言提醒,他屏息敛眸 ,却见原本观战的“船家”趁其不备,旋即暗中放出毒箭。 “祁辛!”傅望之猛然看见那离弦之箭飞射而来,直直地没入了眼前人的胸口。 傅望之击退了欲挥刀相向的刺客,扶起被毒箭重伤的祁辛,攥着手,手心里全是汗。 狂风大作,倏忽间,一阵雾气袭来—— 那“船家”再一睁眼,却发觉船上竟然已无一人。 “穷寇莫追!他中了毒,已无几日活头了。何况,大人并未让我们伤及无辜。” 一仰首,天昏欲雨。 “船家”出言制止了想要乘胜追击的刺客,转身,忽然一掌击杀了船上的那匹汗血宝马。 ☆、来者不善 幽深小径,湘妃竹林,有纤细的倩影拿着香箸,徐徐地将熏炉里的香饼碾开,熏炉里,氤氲的烟气,燃着虚环香。 踏进竹楼的女子,宝云髻,流苏环,白丝绸裙裾飞散,短襟薄裤,内衬一身嫣红罗裳,露出雪足玉腿,定睛一看,精致的锁骨上印着三瓣菡萏,清媚温静。 见状,坐在床榻边的傅望之抬眸,起身之时恭谨一拜:“多谢白芝姑娘出手搭救。” 竹楼外几处鸟雀婉转啼叫,窗棂里踩着疏影而来的女子笑靥如常,“公子见笑。若论情分亲疏,你我同出一脉,我又岂有不帮之礼?” 白芝走到他的眼前,咫尺之遥,令他呼吸一滞。 傅望之垂眸,“恕我直言,我并未见过姑娘,姑娘何出此言?” 面前的女子咬定他是她熟知的故人,却不道明他像极了谁,被她认作了谁。 争臣扶良_46 傅望之心底疑惑,害怕这又是梼杌刺客团的把戏,他看向中毒昏迷的祁辛,面前的白芝识药理、懂玄术,不知是何方神圣。 白芝在指尖拈起一抹青烟,对他的疑问不作回答,只是伸手覆上祁辛拔出毒箭的胸口,青烟缭绕,白芝的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公子可否将木桌上的瓷瓶递给我?” 傅望之旋即移步,拿过白瓷瓶递到她的手上,看着白芝从白瓷瓶里取出一颗周身泛光的药丸。 “此为‘回光’,是我族不可多得的至宝,救下你的朋友,也算是机缘巧合。”指尖的青烟将药丸轻缓地托起,渐渐地送到了祁辛的唇齿间。 “回光”入口,白芝敛眸,翻手结印,锁骨上描画的菡萏缠枝,莲花花瓣舒展,一脉妖娆,一脉清丽。 傅望之蹙眉,眸中掠过不可名状的惊诧。床榻上状似奄奄一息的祁辛,在“回光”入腹之后,竟然有还复生机的迹象。 傅望之见祁辛受了毒箭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愈合,顿觉心头悬浮的巨石正轻缓落下。不管白芝是以怎样的目的,怎样的动机救下他们,他对她都存有一份由衷的感激。 傅望之再度揖手,“白芝姑娘倾力相助,望之铭记于心。若姑娘日后遇到难处,望之定不会推诿。” 傅望之满脸真挚,白芝收回指尖青烟,回眸,视线却透过他瞥向木桌上的熏炉,“我不求公子相助,只愿公子日后不要怨我。” 她说话时语气平淡,眼眸里却深蕴哀伤。傅望之目送着一道绰约身影推门而出,再将镌刻繁复文字的熏炉细细看来,百思不得其解。 视线之内,满目芳菲,心中却依旧含着几分忐忑和不安。七月末旬,祁辛癫狂入魔的痼疾终究是挥不去的隐患。 傅望之扶着祁辛的手臂走在庭院里,院中花树缤纷,曲池里的风荷未败,反而愈加风情。 祁辛撑着虚弱的身子坐在庭院里的石桌旁,听着傅望之谈及这几日来去无踪的白芝姑娘,似乎,他在清醒之后还未与这位白芝姑娘打过照面。 祁辛接过傅望之递来的汤药,药汁浓郁,苦涩难闻,“我说望之,就没有好闻一点儿的汤药么?” 傅望之见祁辛面色一僵,满腹抱怨,显然是怕喝苦药。 思及此,傅望之不由得摇头谑笑,“没想到在刺客围战的险境里浴血奋战的人,也会像个三岁稚童一样害怕喝药。” 说着,傅望之折身到了竹楼里,寻来了陶瓷罐里的蜜饯,递给他,见祁辛略微迟疑,笑道:“放心吧,这件事我保证讳莫如深。” 他一本正经的承诺,祁辛盯着他的漆色眼眸,看他不像是说谎,才把他手里的蜜饯接了过来,闭眼将碗里的苦药一饮而尽。 真苦——祁辛赶忙将蜜饯丢进口中,但苦涩入喉的绵长,令他不得不眉头紧蹙。 回首往昔,他到底有多久没有尝到这种难以入口的滋味了?自他少年登基,缠绵病榻的父王拿苦汁浇了他一头一脸的那日起,他便知晓,若想远离这种令人生厌的滋味,就必须强大到唯我独尊的境地,那时,芸芸众生,便无人奈何得了他。 祁辛转眸,凝视着对面一脸忧色的傅望之,心底一哂:现在的祁辛,竟会为了旁人牵动情绪,流露出深埋阴霾之地的另一面…… 不知不觉,他快要迷失在男子清冽若皎月的一双眼眸中,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祁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傅望之霎时低眸,内心迷惘。 “两位公子,外面风大,着凉可不利于身体恢复。”推开竹门走近的白芝,似有若无的打破了二人凝眸的僵局。 祁辛从思忖中回过神来,瞧见面前亭亭玉立的少女,皓腕玉足,异族装扮,背着竹篓,像是自山间采药归来。 “在下齐辛,多谢白芝姑娘出手相救。”起身的祁辛直视眼前的白芝,褪去惊艳,眼底全然是打量可疑之人的审视。 “看来,公子的这位朋友并不待见我呐。”白芝转眸看向一旁的傅望之。 刺眼的光线顺着树荫透射过来,女子默然的视线,瞳仁漆黑,眼底含着洞悉一切的犀利和深重。 傅望之略感抱歉的回以一笑,“白芝姑娘言重了。我们刚被刺客袭击,谨慎行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傅望之说话不卑不亢,举止得体,让白芝挑不出任何有意怠慢的毛病。 白芝闻言面露深笑,“公子离开了三苗,倒真是脱胎换骨,全然换了一副做派。” 说罢,女子便径直走进了竹楼,留下庭院里满目惊疑的傅望之与若有所思的祁辛。 “白芝姑娘是三苗人?”紧随其后推门进来的傅望之在她身后问道。 白芝站在窗棂前,转首,用一种哑然失笑的目光看向他,“你被族人驱逐出境后,就当真不愿想起以往的点滴?你还在怨恨白慕大人,对么,白迟,我的三弟?” 白芝咬着唇,长叹了一口气。 傅望之眼眸一紧,心底的蹊跷之疑似风卷残云铺天盖地而来,不对,他不是三苗人,也不叫白迟,更不是她口中的三弟。 傅望之顿觉此处有异,身旁的祁辛在白芝与傅望之之间来回打量了半晌,窗外,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没想到,他们这么早就发现你了。” 白芝掐灭了指尖袅袅的青烟,很快,一群异族人就冲进了竹楼,定睛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 “这是个圈套。” 傅望之见白芝走到那群人的前面,便与祁辛对视一眼,想要运功逃离,却发觉体内的真气竟走窜无章,一时间,手脚泛软,聚不起掌力。 傅望之脚步虚浮,视线开始模糊不清,而重伤未愈的祁辛更是半跪在地,全无反抗之力。 “你们中了我的虚环香,就算是大罗金仙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一片迷雾里,白芝缓步走近。 熏炉里,是精心调制的虚环香,香气馥雅,适量可宁心安神,多则麻痹神志,郁遏内力。 ☆、束手就擒 一望无际的晦暗,此时正值晌午,崇山峻岭间骤雨初歇,薄雨未霁,岩洞里顺流而下的雨水落进水牢里,嘀嗒作响。 傅望之睁开眼,抬首的时候晃动了扣住手脚的锁链。傅望之被四根锁链悬于水牢正中,环顾四周,身旁却不见祁辛的影子。 水珠吧嗒吧嗒滴在他的眉间,划过他的鼻翼、薄唇,徒生一抹惹人怜爱的魅色。 水牢中,四处的岩壁里各镇着一座嵌珠松石佛龛,仅着开襟直袍的男子一身墨色,正跪在佛龛前,双手合上,面容虔诚。 男子一头长发不绾不束,如黑瀑般披了整个肩膀,在飘渺的水气里,整个人虚幻而不真实。 傅望之望向底下的男子,“你,就是白慕?”不难猜出,能够在水牢中自由出入的人,除了白芝,够格的,也只有白芝口中的“白慕大人”。 白芝骗了他们,将他们囚在了如此隐秘之地,其心必殊。而眼前的这个人,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傅望之面上警惕。 男子唇齿微启,像是在默念着什么,保持着闭目敛身的姿势没有回应。 半晌,才将手摊开,衣袖一晃,印花香盒中的三支线香飘至佛龛前,点燃,斜斜地插到铜炉里。 “原来,迟儿还记得我。”男子从莲花团垫上站起来,眼含欢愉,丝毫没有看待异族人的威严,“迟儿,你回了三苗,是否还一如既往的埋怨我?我……其实也是逼不得已啊。” 男子面色凄惶,苍白的薄唇略微向上扬起,就这般直直地看着他,笑道:“不过,你回来就好了,只要你肯回来,一切未成定数,皆可重头来过。” 男子将铜炉边上的香灰拾掇完,从袖中取出一块罗帕,扫掉身上的香灰。 “白慕公子弄错了,在下傅姓,名望之。你口中的白迟,不是我。”傅望之抿唇,悬空的无力感不及解释不通的局面来得窘迫。 “不是么?”白慕将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略微屈指,但见束缚他的锁链全数向下,只一瞬间,傅望之便双脚落地,踩踏在水牢中的唯一一处圆台上。 “你曾经不是口口声声说你是三苗人么?我华隐一族,岂是外族人可随意攀附的?”移步换影之际,白慕来到他的身前,欺身俯瞰,伸手扼住了他的下颌。 是啊,他不就是冒用三苗人身份的外族人么? 傅望之哂笑,“白慕公子一早就识破了我的身份,不是么?从我以三苗人的身份现身周饶以来,你就派人暗中注意我的动向,在争门殿外的黑影,不是宫里的眼线而是你派去的探子吧!” 争臣扶良_47 两人的言语交汇,语调疏淡参半——被窥探的,没有任何怨愤;被揭穿的,也无一丝尴尬和愧疚。你来我往,高深莫测,仿佛在谈论于己无关的事情。 半晌,白慕突然轻缓一笑,雪玉般的脸庞棱角分明,竟无半分阴柔的女气。 “的确,你我二人都各自不怀好意。”白慕松开手。 傅望之倏尔抬眸,“何出此言?我并不认为我与白慕公子是一路人。” 也就是说,他不屑与他为伍…… 良久,白慕像是听见了最好笑的事情,低头笑了一下,而后再笑:“若我没猜错,你就是纪国丞相扶叔夜之子吧。一个纪国贵胄,隐姓埋名,剑戟深深,冒用身份混入周饶,成了周慧王的近身言官,安的又是什么心?” “你进入周饶,是为了杀人。而我囚了你,可是为了救人呐。”白慕一字一句,道出的端倪搁置在他的心头,有轻刀刮竹的痛楚。 话音一落,傅望之就怔住了。 “既然你在人前承认了三苗人的身份,想要脱身,就由不得你了。”白慕接着道来,“你还是乖乖当好‘白迟’吧!只要你不再反抗,我可以考虑放了你的朋友,还可以帮你杀了令你憎恶的周慧王。” “要是我不答应呢?”傅望之从一片阴霾中抬起头来。 白慕笑了,一双眼沉寂幽邃,黑森森的,像是要将人吞噬进去。 片刻,又听他说,“你胆敢拒绝,不消两日,周饶乃至天下人都会知晓,你,就是纪国余孽——扶良。不知那时,周慧王会怎样对待你呐?” 隐晦的光线落下来,打在傅望之惨白的脸上,将略微泛起的灰尘照射得无所遁形。 “你可以把这当成是为你自己留的后路。”白慕说到此,有些怜悯地看着他,“说到底,你不过是献身权谋的一枚棋子罢了。” 傅望之的目光渐渐暗沉下来,望着脚下触目惊心的水光,目光愈发迷离,“白慕,我按照你的吩咐行事,你必须放了齐辛。” “好,我看他也没什么利用价值。白芝说你俩的关系不一般,让我用他来要挟你。我看,只要我勾勾手指,你还不照样就范。” 三言两语就能动摇的人,不经他的手段束手就擒,也太容易了。他有些怀疑,眼前的这个傅望之是不是养在宫闱里滥竽充数的。 白慕静静地看着他,再度屈指,解开了桎梏他的锁链,一伸手,将他揽在怀中,“迟儿,方才是我太怠慢你了。你刚刚回族,跟我一起去洗漱更衣吧!十日后,可是你我成婚的大喜之日。” 白慕扼住他蓄力挣扎的手腕,俯身凑近,轻笑的声线幽然化作一轮蛊惑靡音,“别试图逃跑。你的朋友,我可以放了他,也可以将他生擒回来。若是一个失手,你的朋友变成了一具尸体,我可概不负责。” 水色疏影里,傅望之将手指攥成拳,心底涌起左右为难的愤懑。 余光瞥见傅望之一时青一时白的脸色,白慕满意地低下头,索性将他打横抱起,朝着水牢外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抓住精分一枚←_← ☆、满身狼狈 经过两道闸门,往前就是地牢,白芝面无表情地提着油灯到了第六间。 囚牢里,被绳索捆绑的祁辛坐在阴冷潮湿的草堆上,听到脚步声,抬起眼皮,视线中出现了一双湖蓝色的绢鞋。 “是你?”看到白芝,祁辛的目光比寒刃还要摄人,“傅望之在哪儿?” 白芝举起煤油灯,“白迟自然是回族里了。傅望之不过是他的假身份,回了族,他的身份、地位可就不同往日了。他在族中享尽荣华,你还惦念着他?自己都顾不了自己了,还想着别人。” 白芝站在牢门外,一抬手,是牢门落锁砸地的闷声,“白慕大人发话,你可以走了。” 昏黄的光亮照亮了一块地方,欲明欲灭。 祁辛注视了她半晌,想从她的眼神中探出任何虚假的情绪。 放他走,那傅望之怎么办…… “你们想把他怎么样?”祁辛皱起眉,脸上有狠厉的杀意。 白芝靠近铁栅,瞧见他显露无疑的森寒气息,唇间噙笑,“白迟的事情你就不必多想了。你这么在意白迟的生死,让白慕大人听见了可是会多心的。对了,忘了告诉你了。白迟,很快就会成为白慕大人的侍君了。这下,你该安心离开了吧!” 祁辛闻言蹙起眉头,狠咳了一下,嘴角隐隐渗出血丝,“放我走。” 他抬眸,愠怒地看着她。 白芝旋即抬手,指尖的青烟绕了一圈,须臾,祁辛身上的绳索便全数解开了。 祁辛踉跄着起身,体内内力郁遏不得运行,整个人就像任人宰割的蝼蚁。 这种感觉,是他曾经在跪倒于朝堂上的群臣眼中看见过的,没想到,他今天也会沦落至此。 祁辛走过白芝的身侧,一路往前,走两步,忍不住捂唇咳嗽几声。 漫无止境的死寂和阴冷—— 同样是在无比狼狈的境地,只是形式和立场全然颠覆。 祁辛已逃出生天,而他住在这虚无缥缈的宫殿,如身陷囹圄,已是注定要死的人。 傅望之苦笑着抿唇,片刻,白慕看着那悬浮于半空中的菱花镜,镜中是地牢里的诸多画面。 白慕卧在高座上,用两指搁在唇瓣间,哂笑,“迟儿,你看看,你牺牲了自己保全了他,可是他居然如此贪生怕死,竟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就知道,这世间哪有超脱利益的真挚情意。 世人啊,为了活命,什么都可以抛弃。 白慕挑眉看他,傅望之只盯着祁辛走远的背影,没有说话。 走吧,走远一点,出了这片密林,就能够碰到攸廿的军队,那时,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想到这儿,傅望之的身上就多了几分莫名其妙的释怀与放心。 放心?白慕一袖挥灭了菱花镜,眯起眸,眼底闪过一抹寒芒。 茂密异常的丛林,竹叶簌簌地飘落,祁辛拖着疲软的双脚往外走,等走到头顶阳光最毒辣的地方,才发觉身体虚耗得厉害,再一步,竟是半跪在地,难以动弹。 白芝的虚环香原本不过是抑制了他的内力,将他变得与不会武功的常人无异。但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没有了真气的压制,在体内潜藏伺机而动的“千鸩”反而愈加猖獗,一时之间,让他感受到了丧失心智的威胁。 这次发作,要提前了。当务之急,是必须赶快找到攸廿,攸廿手里有他交予的丹药。 祁辛黑眸深锁,突然,丛林外正欲列队探山的士兵刷的一声抽出腰刀,喝道:“你是何人!” 祁辛一身凛冽,眸中的戾气竟比阳光照射下刺眼的刀刃还要深重,“带我去见攸廿。” 营帐里的人满身都是尘土,临近傍晚时分,阴风灌进来,将乌丝吹得凌乱不堪。 身前,一道颀长的身影负手而立,银色盔甲,墨发半束,一双眼漆黑如夜。 攸廿转身,半跪在祁辛的眼前,“末将参见王上。” 他出兵三苗,已有些许时日,还未接到密报,却见王上竟然从三苗异族藏匿之处逃出来,满身狼狈,似有不可言说的隐晦。 攸廿欲言又止。 见状,祁辛却并不打算告知其间原委,只是伸出手扶他起身,“爱卿免礼。现在的孤不是周饶的王,你的王上正在宫廷。我如今化名齐辛,希望爱卿谨记。你只当,我是王上秘密指派的钦差大臣。” 祁辛的面色泛白,说出的话却异常威严。 攸廿闻言目光未变,关切地看向祁辛,“王……齐大人,身体可有大碍?容末将叫来帐外军医来为大人诊治。” 说罢,攸廿欲扬手叫人。 争臣扶良_48 面前的祁辛却忽然叫住他,“不必。攸廿,将我行军前交予你的锦盒拿给我。” 攸廿凝神,眼眸微滞,“大人,元寅道师说过,丹药伤身,切不可在神志清醒的时候服用。” “拿来。”祁辛双眸冰寒,展开手,薄唇勾起一抹决绝。 僵持半晌,攸廿眼波沉静,将锦盒双手呈上。 看着祁辛咽下锦盒内的丹药,攸廿转眸,深深地凝视抛掷在地的锦盒,“大人,你的内力……” 往常的祁辛一身傲骨,绝不会放过胆敢将他如囚犯般押解过来的士兵,而今,他竟然毫无反抗的迹象。 不是不会,而是不能。 “大人深入三苗领地,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祁辛哑沉着嗓子,似能穿透万重烟波的黑眸,掠过惊心的残酷和冷血。 “攸廿,我要你荡平三苗!另外,把傅望之给我带回来。” 话音未落,攸廿便看见祁辛一双猩红血目,澎湃着无边怒意,眼神却保持着犀利和冷静。 “望之他……”攸廿心底揪紧了一根弦,终究没有问出口。 ☆、难以遐思 傅望之坐在敞椅上,神色沉寂,连面前摆着的一盅雪耳莲子羹都不能使其展颜。 此时垂首站在桌案前的,是一个略显高挑的婢女。 婢女短裳短袖,束身腰带勾勒出曼妙的身姿,乌黑发髻,梳理得十分谨慎,连一丝简单的银饰都没有。 傅望之一直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竹林,已经过了两日,白慕很少来此,说他可以在族内随意走动,却派面前的婢女寸步不离的跟着他,让他连半分他念都不敢多生。 傅望之待在屋里已有半日,眼看着大婚之日将近,心底急促,面上却神情莫辨,难以揣测。 婢女留意了他两日,见白慕大人即将迎娶的侍君大人姿容上等,又无明显的敌意,语气与姿态都放低了一度,“白迟大人,这两日你闭门不出,可是会在屋里憋坏的。颦儿听说现在族里正在筹备你和白慕大人婚事,白迟大人不出去看看么?” 傅望之转过身,眼前的颦儿端着娇俏的眼眸,一提到“白慕大人”便神色仰慕,仿佛世间所有幸事都比不得与白慕大人相偕到老。 到底是面含春意的少女。 傅望之看着她,“你们的白慕大人,是个怎样的人?”他日日听周围的人说起白慕的好,可是他却并不认为私囚他人是正道之士所为。 经过这几日的眼观耳听,傅望之似乎正一寸一寸的揭开三苗的神秘面纱。 这片位列六国的国土,几百年来鲜为人知。世人不知道三苗的王君何属,亦不敢轻易探寻三苗的境地。 而身处其中之后,在他眼里,恍若秘境之地的三苗,其实是一个氏族统领的国家,华隐一族掌握“华隐符”的族长便是整个三苗拥有无上权威的王君,只是,三苗的百姓都群居密林,少了卑躬屈膝的奴颜媚骨,一贯尊称白慕为族长。 据他所知,华隐一族皆为白姓,相当于俗世中的王亲贵胄。 这里的百姓依山而存,放眼看去,密林里,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应是脱离尘世的另一处人间仙境。而华隐一族拥有的玄术,正是世代守护三苗的利器。 很难想象,倘若三苗人想要侵吞整个天下,那么,纵使有千军万马也未必能够抵挡得住三苗的野心。 本来就是势如破竹之势,自然全无任何悬念可言。 傅望之想到这儿,不由得低头喟叹,祁辛想要征伐三苗的宏图大志看来与妄念无异。 傅望之再抬眸,面色颇有些古怪,却也很好地将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让一旁正陷入遐想的颦儿没有半分察觉。 “我们白慕大人可是我族的荣耀。白慕大人一直守护着我们,守卫着三苗,任何人要是闯入了三苗,我们白慕大人一定会要他好看。还有,……总之白慕大人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了!听族里的老人们说,以前的白慕大人总是笑容满面,可是,近些年白慕大人的脸上却很少有笑容,但自从白迟大人你出现了之后,白慕大人每天都会去圣地冥想,对族里的关心也备增了。” 说着,颦儿捧着脸望着他,脸颊上偶尔会浮起一抹可疑的红晕。 这种一味的仰慕之情就像洪水猛兽吞噬着三苗人,他们的信仰,除了天神,便是白慕。 而白慕,在他们的眼中便是天神的化身。 头顶艳阳,洒落了一地炙热的光辉。 傅望之遂了颦儿的心意走出了房门,绕过了曲折的幽径,来到了一处人烟稀少的水渠。 水渠不远处堆砌的石阶上,有一层薄薄的树叶,略微潮湿,脚踩在上面,周身自有清爽的凉意。 颦儿拂了拂树荫下石凳上的落叶,“白迟大人,你坐这儿吧,这里比较干净。” 傅望之看她仰面向他邀功的神情,面上一笑,“颦儿也坐吧。”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不自觉地眯起,瞳仁里闪过温玉般的轻暖,似乎就像族里老人们所说的那个唇间含笑的白慕大人。 想到这儿,颦儿更加坚定白慕大人迎娶白迟大人当侍君是完全正确的决定。 毕竟,白迟大人也是一个没有架子的温柔的人呐。 颦儿笑弯了眉眼,又想到方才白迟大人询问白慕大人时用的是“你们的白慕大人”,顿觉心底有些难以理解。 “大人也是三苗人,还是华隐族人,怎么能够说‘你们’呢。大人很快就要跟白慕大人成亲了,那时候,大人应该叫白慕大人‘夫君’才对!” 颦儿越说越兴奋,整张脸红扑扑的,似有羞赧。 傅望之一听“夫君”一词,旋即心底咯噔一下,竟有些难以启齿。 一个男子要下嫁给另一个男子,他总觉得事态正朝着越来越乱的趋势演变,最终只能是一发不可收拾。 更何况,他与白慕相识不过寥寥数日,本就是被他胁迫,又何谈心甘情愿? 傅望之欲言又止,如鲠在喉。 颦儿却像是颇有兴味,想到当日的场面,娇颜微微一红,弯起唇瓣,笑靥中有一抹难以掩饰的羞涩,“我好羡慕大人,大人可是白慕大人数百年来的首位侍君。” 颦儿说话间的欢愉抵挡不住,吐出最后一个字,竟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于是用手死死地捂住嘴,想要将方才说出的话硬生生地吞回去。 刹那间,傅望之惊疑抬眸,“数百年?……” 他好像窥探到了有关白慕的另一些秘密,白慕,当真不像表面上看到的这般简单。 ☆、何求安乐 颦儿说了本不该透露的话,傅望之凝神还欲旁敲侧击,颦儿却攥紧了袖里的手,不敢再多言,因为此刻从密林深处走出了一袭黄桑绣裙的女子。 腰间流苏摇曳,白芝正施施然地朝这边走来。 “奴婢颦儿,见过白芝大人。”颦儿敛身行礼,白芝扬手命她退下。 凉风萧瑟处,只剩下久久站立的两人。 傅望之双目直视,用一双甚为清越的眼眸看着她,本就逸美的一张脸因为眼底的神采,愈加光华夺目,若是再灿然一笑,定会胜过夜色中的皎月。 这般的傅望之伫立在她的眼前,可惜的是,他笑不出,她亦难以赞叹。 “白慕,华隐一族,究竟是什么来历?” 争臣扶良_49 白芝并未惊讶他质疑白慕的存在与华隐一族的由来,她惊疑的是傅望之居然能够令颦儿轻易放下戒心,露出马脚。 白芝倚靠着湘妃竹,失笑道:“公子何必问这么多。你可明白,知道得越多,脱身就越不易。” 白芝说话时并未直呼他为“白迟”,称他为弟。 傅望之看着她,听到“脱身”二字,唇畔的笑意略微停滞,“姑娘所言,恕望之愚钝,并不能了悟。” 傅望之一怔,心底的揣测呼之欲出。 “白芝姑娘,当日,你为何要救我们?” 明明命悬一线,白芝却给了他们一线生机,不,甚至是令他们一念回光。 白芝出手相救,在最后一刻又用虚环香将他们逼至绝境,那群陡然闯入竹楼的三苗人,破门而入,应当是白芝始料未及的才对。 所以,白芝一开始并未打算将他们的行踪透露出去,或许,是白慕顿觉蹊跷,用菱镜窥见了一切,才让白芝不得不妥协,将他们拱手推进了深渊。 白芝侧着脸,视线自密林的落叶上扫过,截住了话头,“若是给你一个机会离开这里,你当如何?” “为什么要救?”傅望之却似未听见她的话一般,继续重复着问题。 白芝轻叹一声,“此处的雾气每隔两日便会腾起,如果不想被白慕大人发现,我劝你,就此离开。记住,这是绝佳的机会。”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白芝转身,“你走吧,趁我还没有反悔。” “白慕,不会放我离开的。” 这下换作白芝呆楞在原地,眸光一黯,目光不禁落在了傅望之的脸上。 傅望之眉眼掬笑,目光却透着洞悉世事的了然和明晰,“姑娘方才的一番话,若望之猜的不错,便是姑娘的存心试探。姑娘不会违逆白慕,因为,姑娘对你的白慕大人,一直心存爱慕。” 傅望之娓娓道来,面前的女子,收拢的十指,细腻的手心沁了一股潮热,由于紧张而局促不安的呼吸就喷在脸上。 傅望之这才注意到白芝与他已经靠得这么近。 白芝隐去眼底被人看穿的恼怒,巧笑嫣然的脸颊上却再无一个年轻女子任何羞赧和不安的神情。 “公子果真聪颖过人。如此这般,倒是不枉我替你隐瞒你朋友的身份。” 话音未落,傅望之便知,若白慕知晓祁辛,必然不会直接放人,而是即刻赐死,永绝后患。 这下,傅望之愈加难以挑开围绕着白芝的层层迷雾,白芝,白慕…… 身前的女子看了他半晌,终是说出了来意。 “既然公子是聪明人,那我就不必再拐弯抹角了。”白芝倾身上前,朱唇贴近他的耳畔,“今晨有族人来报,密林潜入了些许周饶探子,白慕大人正召集各位长老商议国事。今晚,圣地无人把守。你拿着这枚玉佩,进了圣地,一切缘由皆会浮于眼前。” 白芝说罢,一枚烟罗色的玉佩悄然放进了他的手中,再抬眸,那女子已然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当晚的月色很淡,傅望之推开房门,发觉四周寂静得令人窒息。 日夜在他跟前儿的颦儿不见了,就连门口的守卫都懒洋洋地倚靠着台阶陷入了沉睡。 不难想象,这是白芝庇护他的一步。 傅望之明灿的眸光谨慎地环顾四处,尔后,捏着袖中的玉佩走了出去。 白芝扶着窗棂,就这般目送那抹清俊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方才种种,仿佛是一场出人意料的梦。 三苗圣地就在密林最深处的一座小山上,山中有几重石阶步道,沿洞而筑,洞随山转,九曲盘旋,两旁古树葱绿成荫,左侧山壁上有华隐一族的莲形结印。 步上石阶,傅望之手里的玉佩霎时飞入山洞顶上盘绕的藤蔓间,那里,亦有隐藏着牵动机关的莲花结印。 玉佩消了山洞里的机关,再走进,依旧是曲折无尽的步道。 叮咚水声,昏黄火把,每走一步,傅望之便感觉内里玄机更重。 小心翼翼地探寻了半个时辰,石阶的尽头,竟是一座玲珑宝塔,塔身十八层,塔顶却悬浮着一枚玉佩,那玉佩比之他手中的这枚,流光溢彩更甚,碧水青,莲晕缠绕,定睛一看,便知不可多得。 傅望之情不自禁地往前,再三步,眼前一片迷蒙,似有人无声的牵引…… 依旧是三苗人隐世的密林,竹楼里,两道窗扉敞开,折射出几许迷离的光束,映衬着高悬的琅玕珠帘摇摇曳曳,发出一阵悦耳的脆响。 一推开门,幽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竹楼里空荡荡的,窗棂旁,是石榴红云裳裙的白芝。 傅望之走近,白芝身侧,年轻的男子正倚靠在窗棂边上,眼神迷离地望着院中几经凋零的花树,“阿姐,你又诳骗我。我若听你的话,白慕大人会死的。” “他会死的……他死了,我凭什么活着。” 那素云锦袍,内里着桃花衫的男子,极年轻的面容雕琢着无可挑剔的五官,只是原本清浅纯真的瞳仁在此刻陡然红赤,话音一哽。 白芝揽过他近来愈发消瘦的肩膀,“白迟,你要记得,你是三苗的下一任王,白慕大人为你做了一切,而你,断不能令白慕大人失望。三苗历来的王,都是踩着先王的尸体登上王位的。王君之魄,五百年一遇。白慕大人守了三苗五百年,为何,你偏不肯……” 白芝说着,竟也潸然泪下。 白迟转眸,拭去眼角的泪渍,他做不到—— 白迟想起往昔与白慕大人相处的点滴,既然明知有此结局,为何当初要把他养在身侧,又为何不一剑了结了他的性命。 白慕于他有恩,他对白慕有情,其间种种,就像一把幽火摄魂夺魄,灼烧着他那蒙昧不堪的魂灵。 最终,在那庄重肃穆的祭台上,白迟冷着目光,深望着那高坐于玲珑塔顶的男子,在一片嗜魂的青蓝幽火中,说了一句注定万劫不复的话:“白慕,我恨你……” 他不需要不伤不灭的躯壳,亦不求五百年族人的顶礼膜拜—— 他每日每夜心中所求,不过是眼前人的一生安乐。 烈烈的火焰盘绕至玲珑塔顶,那高高在上的男子原本迷离含笑的一双眼,只能定定的看着曾经捧在心尖儿上的人儿,含恨而灭。 白芝在祭台之下险些晕厥,而愈来愈旺的幽火依旧不近人情,将原本加诸于他身上的蚀骨之痛纷纷施于那跪地闷声之人。 白慕想救,但玲珑塔顶碧水青的玉佩却生生将其桎梏。 “迟儿!为什么……为什么……” 嘴角溢出的血渍滴落在莲晕玉佩上,青萝玉收了白迟的魂,换了他再辗转五百年,难以抑制的锥心之痛。 “华隐一族之王魄,继任三苗君位五百年,不得入世,不得滥杀,直至因果轮回,寻到下任王魄。尔等切记,王魄行幽火继位,不可牵动任何私欲,否则自食其果,就此湮灭。” 傅望之抬首,眺望山腹之中那玲珑宝塔顶层飘散的金色篆字,那数十年前的白迟,便是违逆此誓,落得灰飞烟灭。 ☆、金蝉脱壳 山腹中的圣地庇护着无数讳莫如深的秘密。傅望之看着那金色篆字愈来愈暗,便捏起玉佩准备返身。 这时,山洞里有光束若隐若现,只是伫立静听,似乎有些许声响。 傅望之不敢轻举妄动,便退到玲珑塔后最晦暗的角落里,被突起的山石挡住了身影。 白慕蹙眉,亦步亦趋地走进来,见山腹中的玲珑塔熠熠生辉,那塔顶的玉佩碧水青光,一切如常。 争臣扶良_50 白慕仰首,凝视着玲珑塔顶那明媚的莲晕光线。 光线里,似有未脱稚气的少年俯身朝他盈盈一笑,雪玉般的脸庞上,清秀弯眉,灵眸若水,瞳仁则宛如端砚里磨出的上好梅墨。 “白慕大人,白慕大人……” 少年轻声呢喃,眸中似有痛楚,嗫嚅之时竟泪珠连连。 白慕垂眸,衣襟沾了泪,莲花暗纹晕湿得一片迷蒙。 “迟儿,等着我。再过两日,只需两日便好……” 那结印跃起的男子伸手取出了塔身供奉的青萝玉,很快,玲珑塔顶那束璀璨夺目的光芒愈来愈淡。 白慕口中所言的“不出两日”,侧身探听的傅望之本不明白,然,须臾之间,白芝便出现在被人把守得密不透风的竹楼里,身后,是捧着绯色物件鱼贯而入的一众婢女。 傅望之蹙眉道:“白芝姑娘这是干什么?”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承认这被迫加诸于身,子虚乌有的身份。 白芝虽让他明白了个中缘由,但白慕却没有再给他机会随意走动。 实则被软禁了两日的傅望之,头一回见到了这般的阵势,领头的还是一心想助他“脱身”的白芝。 “你们先退下吧。” 白芝瞥了一眼底下的婢女们,很快,婢女纷纷放下手中的托盘,退出了房门。 待到房门紧闭,白芝挽着裙裾坐到他的身旁,“你与白慕大人的婚事提前了,就在今日。” 闻言,傅望之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原来,白慕那夜所说的两日,便是提前婚事。然而,白慕千算万算,结果还是出乎了意料。 “为何会提前?” 白慕预谋了许久,尚未使出全力,又怎会如此仓促行事。 “那就得问问你的朋友了。” 白芝说来气愤,若不是当日放虎归山,那周饶大军如何能探得密林地形,长驱直入。 慌不择路时,只得选择下下策。 傅望之看向窗棂外的斜阳,果然,身为周饶国君的祁辛,被人愚弄之后,又怎会善罢甘休,更何况,这次还有攸廿的助力。 “如此情势,姑娘却不慌不忙地与我对坐长谈,莫非,还有其他事情要吩咐于我?” 傅望之以为白芝会遵循白慕的指令,不由分说地将桌案上摆置的“嫁衣”套在他的身上,亦或是直接将他五花大绑押进花轿。 傅望之心中所想全然显露在脸上,白芝闻言,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公子说笑了,我岂敢吩咐公子。不过,我倒是有一事相求。” “姑娘请说。” “公子于圣地的所见所闻,请务必要守口如瓶。公子只需记得,三苗无争。这一方国土,周饶若要占据,便拿去好了。对外,就权当三苗归顺于周饶,避世不出。” 至此,三苗就算是再无问世的可能。 傅望之抬眸,略微不解,白芝却并未给他多余的时间思虑其间种种,很快,白芝便转身出言道:“颦儿,你进来。” 候在门外的颦儿依言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傅望之疑惑地望着白芝,白芝起身往前一步,再绕到颦儿的身后,此时,颦儿正欲转头,却被身后人结印定在了原地。 “姑娘你!……” 傅望之霍然起身,白芝却冲他眨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尔后,一抬手,手指结莲,便将他变作了颦儿。 傅望之惊诧之余,方知此乃金蝉脱壳之计。 “这样,姑娘当如何自处?”若被白慕发觉,白芝定然不会好过。 “公子多虑了。白慕大人,不会拿我怎样的。”说着,白芝将袖中的瓷瓶递给他,“这里面有两颗药丸,此为虚环香的解药。” 傅望之欲言,白芝却再度抬手,一缕青烟沁入了颦儿的眉心,再变幻成她的模样,一举一动皆受她掌控。 有了颦儿和白芝,缺的便是即将嫁作侍君的白迟—— “姑娘你要……”他始料未及的是,白芝会变作他的模样。 “都进来吧,伺候白迟大人更衣。” 受人控制的“白芝”命“颦儿”推开房门,一众婢女皆款款走进,对着铜镜前的“侍君”摆弄起来,这个时辰,所有人都忙着白慕大人的婚事,并无人在意一个退出房门的婢女正朝着竹楼外走去。 密林深处,暖风轻柔。 临近八月的天气,愈加处处燥热,然而诸般热烈的花草都已即将到季,只剩下夹道两侧开得凄凄惨惨的野朵儿,仿佛不甘心被气焰冲天的烈日抹去,做着最后的挣扎。 拂开满目的藤萝,唢呐声声,一众月白轻纱的少男少女簇拥着花轿朝圣地而去。 山壁下,三重石阶处,主持婚事的长老恍若掬笑的美髯公,吟唱着三苗特有的嫁娶歌谣,一步一步,将花轿迎到了石阶底下。 此时此刻,白慕身着一袭绯红烫染的绸缎锦袍,底摆的莲花纹饰隐隐约约,映衬着襟袖绛色——天人之姿。 这样的喜庆色,同样穿戴在花轿里抬脚踱步而出的人身上。 众人不期然地抬头,霎那间,大片闪耀的金红色就这般直直地撞入眼帘。 白芝隔着山间的轻雾骋望着他,顶着男子发冠,身着男子锦袍,一步接着一步,借着他人的身份攀上了自己日日仰慕的心上人。 白慕伸出双手,自石阶上揽住了她的腰肢,白芝颤声,难以言说的欣喜。 这场婚事,最终会在圣地举行。 那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地,只容许一对新人进入。 此刻,隐在族群中的周饶密探蠢蠢欲动。 乔装打扮的攸廿凝视着白慕身侧茜素红袍的男子,那大红衣襟上铺张开的恣意和心悦,宛如荼蘼,艳魅生香。 圣地的唢呐还在继续,而悄然避开三苗耳目的“颦儿”却沿着小径往圣地外围而去。 白芝告诉过他,祁辛的大军正趁着密林中腾起的迷雾,散开羽翼,向圣地包围过去。 他必须得阻止,阻止周饶的铁蹄踏碎三苗原本的静谧。 三苗本不入世,何苦再行刁难。 傅望之攥紧手中的瓷瓶,里面仅剩的一颗药丸,或许能够挽救屠戮三苗的悲局。 愈往外走,甲胄与铁蹄声碰撞得愈加骇人。 傅望之自雾气氤氲的密林间忽然现身,那高坐于马背上的男子微敛眸色,还未多作反应,随行的大军中已有人拉开弓|弩,一箭离弦。 “望之?!……” 祁辛翻身下马,那应声倒地的婢女竟变成了他整日忧虑的梦中人。 ☆、不得良人 争臣扶良_51 白慕携着一袭绯色锦袍的“傅望之”踱入步道,那石阶下衷心祝愿的族人们纷纷跪地高呼。 密林深处迷雾缭绕,似乎一瞬之间,就能隔绝躲在暗处窥探的视线。 而事实上,当迷雾被山风驱散时,原本跪作一片的族人全数消失在攸廿的眼前,要不是石阶下的那顶花轿,攸廿以为方才见到的一切皆是过眼烟云,几近幻灭。 “将军,这!……” 随行的十名探子亦惊觉此景诡异,那圣地,断然不是常人能够进得去的。 攸廿睨了一眼身后畏缩不前的人,“圣地无人把守,必定机关重重。你们在此候着,待我进去一探究竟。” 眼前的男子目光朝着步道之上逼视而去,待到封歃出鞘,攸廿已然到了圣地入口,眼底倒映出一抹暗抑凌厉的波澜,隐含杀伐之气。 烟光疏影里,有极细的白尘冉冉而上,白慕站立于玲珑塔前,转眸,瞥见身侧人一时青一时白的脸色。 白芝蒙昧恍惚,却突然看向那玲珑塔顶应当流光溢彩的莲晕,莲晕里再无悬浮的碧水青光。 “迟儿,别怕。” 白慕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遥遥地凝视着那再无光华的玲珑塔。 是他,亲手毁了华隐一族的前路。 白慕以为身侧人不明白眼前的景象意味着什么,而那低首垂眸的“男子”隐去眼底涌起的阵阵哀恸和复杂,双肩竟忍不住颤抖。 白慕静静地看着“他”,轻抚“他”的肩,俯身凑近,轻笑的声线化作一轮幽然的蛊惑靡音,“多谢公子,救下我的迟儿。” 他寻了数十年,终于寻到了足以承载离世王魄的躯壳,而他,又是如此的出众。 白慕的眼眸泛起势在必得的疯狂,凉薄的唇边笑纹更甚。 白芝闻言抬起头来,目光轻柔地追随着眼前执念深重却痴心不改之人。 白慕凝神,手掌间飘摇着丝丝缕缕的白气,再定睛一看,消失于塔顶的青萝玉便浮现在眼前。 幽火环绕,暗魂聚起,白芝缓缓地闭上眼眸,一地碎魄幽火中,那绯红锦袍的男子负手伫立,漆色的眸一转,流泻出盎然笑意,直耀得华光满眼,人面迷离。 “白慕大人,若能完成您的夙愿,何其有幸……” 白芝迎着幽光,出神地望着指尖捻碎白尘的男子,就这般任由青萝玉中眩然而出的残魂没入了她的眉心。 幽火稀疏散去,被烈火灼烧殆尽的魂魄驱离体外,由重获新生的王魄代替。 白慕难掩悸动的心神,走近一步,恍惚间预见了翘首以盼的结局。 他蹲身揽住陷入昏迷的人儿,似乎只要怀中之人一睁眼便会痴痴地唤他“白慕大人”。 氤氲的烟气很淡,青萝玉因幽火缭绕而散去光芒,黯淡,尔后重重地掉落在地,碧水青光的玉佩由内而外出现了一丝裂痕。 怀中之人忽然转变了样貌,再凝眸,却是魂魄离体的白芝—— 白慕看着自己伸出的手颤动着抚向那张月貌花颜的脸,有一瞬的怔忪,“白芝,你为何……” 让他万万没料到的是,至亲的血脉亦可能承载王魄,但付出的代价却是本体魂飞魄散,再无转世轮回的生机。 他缓缓垂眸,没来由的沉痛在原本如同死寂的眸中泛起了轩然大波。 他不悔,却难以抹去自己犯下的罪孽。 此时此刻,玲珑塔一层一层地塌陷,怀中的女子再度睁开眼眸,竟是那清浅纯真的瞳仁。 “迟儿!” 白慕难掩不可名状的欣喜,而怀中之人突然挣扎起身,极其陌生的望着他,“你,是谁?……” 王魄虽已重生,却丢失了原有的记忆。 白慕见他后退一步,再一步,最终彻底疏远了自己。 山腹中愈加晦暗,玲珑塔倒了,乘虚而入的山风吹得两人的衣袍簌簌作响,摇曳着最后的静谧。 冷风吹起白慕那紫玉冠上的发丝,遮住了半张脸,却遮不住凛寒若幽泉的眼睛。 就算他不记得他了,他也不会再轻易放开他。 白慕伸手揽过怀中人的腰肢,白光乍现,在封歃回鞘之前忽然消失不见。 白尘落定,玲珑塔随之化成齑粉,攸廿半跪在地,因破除机关而遍体鳞伤的身体依靠手中的剑鞘支撑着。 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出活人变没的大戏,再抬眼,山腹中除了空荡荡的石壁,就只剩下地上散发出微弱青光的玉佩。 “莫非,这便是三苗至宝——青萝玉?” 攸廿伸手摭拾,那手臂上的血渍滴落,恰好融入了那玉佩上的缝隙。 “望之?……” 攸廿见手掌里的玉佩突然光芒大作,展开一幅朦胧的画卷,其间出现的竟是另一面的望之:那玉冠束发、仙姿佚貌的男子列坐于纪国贵族之席,端的是谦谦君子、玉树临风之美。 佛曰,终日拈花择火,不知身是道场。 佛曰,妄生取舍者,生死海里浮沉,永无出头时。 世事难料,却又是命数使然。 密林里的风在这一刻被重重的山壁扼住,幽幽声响,在整条步道间传得很远。 “将军,齐大人差人来报,傅大人已归,穷寇莫追。” 出了圣地,攸廿捏紧手中的青萝玉,心神一晃。 三重石阶下,快马而来的士兵翻身落地,正欲寻问圣地的情况,攸廿将军却夺过他手中的马缰绳,一跃而起。 马蹄声忽远忽近,映衬着马背上的人一颗倥偬难掩的心,伶仃森寒。 远在密林之外三十里的营帐中,祁辛遣退了包扎完毕的军医,上下打量着床榻上的人。 万幸的是,那一箭只是射中了他的右腿,力道不够未伤及筋骨,皮肉之伤休养数日便可恢复。 祁辛坐在床榻边,眼神冷漠,眼角眉梢却透着一丝关切。 傅望之被他看得有些窘迫,转眸避开他的视线,“王上,三苗并无恶意。当日之举,实属无意冒犯。” 傅望之说着便要起身跪地求情,然,身体未动就被祁辛伸手拦住,“你腿上有伤,不要乱动。” 傅望之闻言当真不敢再轻举妄动。 抬眸的一刻,欺身过来的祁辛略一挑唇,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眼睫上,令他心头一颤。 “怎么,望之怕孤派兵灭了你的三苗?” 听见眼前人中规中矩地唤他“王上”,祁辛心底不快,又想到今日本有他与白慕的婚事,不由得想以周饶国君的身份压制他,让他再也逃不出自己的掌控。 祁辛扼住他的手臂,那稍带侵略的眼神,眉梢半敛,眼底充斥着一种桎梏一切的残忍和凉薄。 傅望之迎上他的目光,眸光不惧,却又害怕面前人知晓他并非三苗人的事实。 “三苗族人已经销声匿迹。王上,这世间再也寻不到三苗的踪迹了。” 傅望之说着,对于祁辛相信自己是三苗人的假象不承认也不否认。 争臣扶良_52 三苗一族突然在密林消失不见,这件事,他已然知晓。现下,世人皆知,周饶十万大军踏平三苗,即将凯旋。 而他在意的是,傅望之为何会留下来,不随三苗人一起隐世。 “你和白慕的婚事……”祁辛最想了解的,果然还是这件事。 傅望之垂眸,眼底掠过不知名的心虚,“跟白慕成亲的是白芝姑娘。白芝姑娘对白慕爱慕已久,两人结为连理,也算一件好事。” 白芝心中的良人非白慕莫属,而白慕最终还是亏欠了白芝一条性命。 思至此,傅望之莫名喟叹,看在祁辛的眼里,却是浓浓的依恋。 “你不舍?”声音明明是清越的,一字一字,却如同淬了寒气的刀刃,剜得人生疼。 傅望之闻言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勒马纵身而下的攸廿回了营帐,撩开帐帘,瞧见的就是祁辛半个身子压在身形瘦削的男子身上,而床榻上的男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眼前人,神情呆滞,眸中除了祁辛再无其他。 攸廿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最终,定在了傅望之的脸上。 望之,当真才是王上一直寻找的国宴“美姬”么…… ☆、流水无情 周饶派兵攻打三苗一事就此作罢。 隔日,虫鸣燥热,即使靠近琉璃河畔,迎面而来的风都是暖的。 随行大军已然进行整顿,但因祁辛刻意延期,以至诸事待定。 自昨日攸廿归来,祁辛便邀了他去喝酒,美名其曰:庆功宴。 傅望之有伤在身,自是婉拒,而攸廿就没有这般好的运气,被祁辛灌了一大坛子陈酒,硬生生地被底下的士兵抬回了营帐。 宿醉未消,傅望之以为两人今晨会难以起身。 自顾自地推着祁辛昨日让人赶做的木制轮椅,傅望之在琉璃河畔欣赏宽敞而明媚的夏景。 “望之。” 推着轮椅的人应声停下,转眸探去,一袭玄色锦袍的攸廿就在他的身后,伸手扶住了他后背倚靠着的木椅。 “攸廿?”傅望之垂眸沉吟了一会儿,“听说昨夜的庆功宴极其热闹,就连号称‘千杯不倒’的攸廿将军也醉得不省人事。” 傅望之侧着头说道。 攸廿片刻仿佛跟着想起了什么,一拍巴掌,戏谑道:“你说昨夜啊!昨夜王上不怀好意地想将我灌醉,我只好将计就计,趁着势头将王上给撂倒了。” 所以,还在醉生梦死的人变成了他们尊贵的王上。 傅望之闻言愣住,半晌,突然笑出了声,“攸廿,你可真是……” 傅望之摇摇头,一笑展颜。这是攸廿到了这三苗边境,头一次见他流露出内心最真挚的情感,攸廿怔住。 “望之,王上已经得了你族至宝——青萝玉。” 身后的攸廿低头看他,傅望之敛眸,但觉攸廿话中有话,心思沉重。 “青萝玉虽是残了,但好歹有用。”攸廿伸手轻缓地推动轮椅,“望之身为三苗族人,可知青萝玉有何作用?” 傅望之没有回头,眼底露出恍然和惊慌的神色,攸廿终是知晓了些什么。 傅望之蹙眉,语调平淡,“攸廿,你心中所想并非青萝玉吧。听随行的士兵说,你进了三苗圣地。想必,你已然通过青萝玉探知了些许……” 傅望之很聪颖,攸廿利用庆功宴灌醉了祁辛,今晨又支开众人独自前来寻他,定是要同他说一件不能公诸于众的大事。 而这件事,必定牵涉到他。 傅望之抬眸苦笑,攸廿嘴边的笑容现了又隐,“望之,我知晓你本性纯良。我只想知道,你当真是纪国旧人——扶叔夜之子?” 攸廿辗转了一夜,最终还是相信身前的这个人必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错。”傅望之避开攸廿的目光,“我是纪人扶良,而非三苗傅望之。” 他的眼底划过一丝沉痛,“纪国虽亡,但纪国的臣民却故土难离。我虽沦为一介布衣,为复旧国,亦甘愿倾尽绵薄之力。” 他的这番话,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和隐姓埋名潜入周饶的来意。 攸廿没想到他说得如此明了,竟无一丝一毫的掩饰。 “王上在梨落河遇伏,是你做的?” 攸廿知晓纪国根底,纪国湮灭不复存在,但梼杌刺客团却不见踪影,他记得,梼杌刺客团的掌权人最初是楚睿,而今…… 攸廿不得不怀疑眼前之人。 在攸廿那双森寒凛冽的眼眸里,映出了一张略显苍白的面容,漆黑的瞳仁,仿佛能将一汪夜色尽数揉碎在眼底。 靠得很近的两人开始相互对视,甚至从未掩饰彼此眼中的敌对和无奈。 傅望之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你我各为其主,倒是身不由己。那日王上遇伏,确是我通风报信,将王上的行踪泄露了出去。” 在他最徘徊不前的时候,他无法拨开云雾预见前路,难免会就此倾斜于“复国大业”,只是他未曾料到,梼杌刺客团野心勃勃,竟从未打算放过祁辛。 梼杌刺客团想要的,也是覆灭一国,甚至荡平天下。 傅望之不愿看着纪国的硝烟弥漫至周饶的国土,但是,依他如今这般尴尬至极的身份,他帮不了任何人,或许更是自身难保。 傅望之幽幽地转过脸,一股寥落荒寂之感瞬间占满了攸廿的心绪。 攸廿何尝不知亡国之痛,更何况,扶良满腔热忱,一心致力于纪国的繁荣昌盛,却一朝被打落进无底深渊,成了国宴上“一舞倾国”的美姬。 这种种遭遇,怎能不让人怜惜。 攸廿凝眸看他,就算他是错了,他也会原谅他的过失,甚至将这件事深埋心底,不让任何人知晓,更别说是他毕生效忠的王上。 他坦诚,他确有私心。 “攸廿……” 傅望之略微心悸,这才发觉身后的男子跟自己贴得如此之近。 近在咫尺的距离,就连彼此的眼睫都能数得清楚。 攸廿忽然从身后环住他,将他护在有力的臂弯里,“望之,我并不在乎你的昨日和来日。我只在意我眼前的这个人。他的音容笑貌,他的无双才智,无一不令我为之折服。” 傅望之有些哑然,攸廿说话间的深情和宠溺让他心头一颤。 他没想到,攸廿当真如仓镜师兄所言那般,对他用情至深。 “望之,看不见你的这些日子,我日夜思念,却又不敢坦言。我原本以为来日方长,终究会有一日,你会接受我。但我没有料到,你的身份竟是如此复杂。我到底还是怕了,怕我还未等到那时,你却成了……王上的良人。” 攸廿握紧他的双手,不敢轻易放开。 傅望之微垂眼眸,轻轻地推开那宽厚的手掌,“攸廿,我……我只是视你为知己,一直以来,待你皆如‘高山流水遇知音’。” 傅望之终是狠下心来无情地回绝,他本就难保性命,何必连累了身后一直庇护着他的人。 争臣扶良_53 傅望之眼眸里一片淡然,似乎波澜不惊。 攸廿见他如此断然决绝,却想起近日来他与王上相处渐近,王上对他的在乎已然超出君臣。 “望之,王上不会成为你我的阻碍。若你担忧,我愿解甲归田,与子偕老。” 攸廿痴心一片,褪去了征战沙场的戾气,竟也是滚滚红尘中的痴情人。 见状,傅望之不忍,却又只得顺着他的话,说道:“攸廿,我仰慕的人,一直都是祁辛。” 说话间,傅望之将“祁辛”二字温柔道来,似乎一转眼,就能瞧见他眼底浓浓的爱慕与留恋。 “攸廿,作为知己,我衷心祝你,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 说罢,傅望之背对着他推动轮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话音落地,攸廿呆立在原地,看琉璃河中菡萏满目,竟已全无生机。 ☆、什邡遇伏 傅望之的决然令攸廿心灰意冷。接下来的几日,傅望之一直坐在营帐里,若是出来身边必然有祁辛陪同。 历经种种,军营里都心照不宣,而攸廿兀自垂眸,隔远望去,心底不知是苦还是忧。 在腿伤几近愈合的时候,傅望之已经可以推开轮椅独立行走。 皮肉之伤不及膏肓,来得快去得也快。待到伤势痊愈,周饶大军已经整顿完毕,准备即刻启程,而此时,军营前飞来了一只信鸽。 “禀报将军,周饶密函。” 营帐外有士兵来报,攸廿接了密函不敢有半点含糊,立即去了王上的营帐。 这个时辰,祁辛正手执青萝玉,朝着窗棂外的光束,瞧见傅望之昏昏欲睡的侧颜。 “王上,周饶密函。”攸廿半跪在地,傅望之忽然从一阵迷糊中惊醒。 祁辛见状收起手中的青萝玉,拆开了那封蜜蜡封口的信函。 攸廿起身,傅望之抬眸瞧着祁辛愈往下看眉头蹙得愈紧,不由得问道:“王上,可是周饶有变?” 他与祁辛出宫数日,周饶依旧风平浪静,只是,这静得有些死寂,反而是一种威胁。 攸廿听罢视线一直定在傅望之的身上,似乎那日的谈话令他不得不对眼前人心生警惕。 “莫安被杀了——”祁辛一双黑森森的眸子,让人难以逼视。 祁辛揉碎了手中的密函,傅望之与攸廿闻言心头一颤。 莫安是王上的替身,莫安一死,王宫里岂不大乱。 “梼杌刺客团控制了王宫,莫青携着丹阳潜逃……”祁辛说着眼底泛起波澜。 傅望之抬眸,现下的周饶被貌似平静的氛围笼罩,残忍的灾难,浮华的空虚,乘虚而入的操持,伴随着复仇和报复的喧嚣,都会在一己私欲中愈演愈烈。 “王上,此事刻不容缓,请速速启程。” 攸廿孤单地站在光影最远处的阴霾里,纪国卷土重来的祸患,盘根错节的情势,并不是倚靠深埋于王宫的探子密报就能扫荡得干净的。 傅望之想到了楚睿,苏嫔,还有苏秋—— 这日晌午过后,周饶大军自琉璃河畔返程,浩浩荡荡,绕过了无启的边境,从翟魏边城的捷径到了什邡山。 昼夜不息地赶路,人疲了,马更是累得原地打转。 攸廿跨马往前探察了什邡山的地势,幽深的峡谷两侧荒草稀疏,仅有的一丝绿意还在悬崖峭壁的顶端。 虽无植被隐藏身形,但山壁两侧的险峻之势难免不会被人利用。 “吩咐下去,让全军打起精神,小心埋伏。绕过这片峡谷,便可安营扎寨。” 攸廿回头下了命令,祁辛骑马过来,竟感受到一缕极不寻常的气息,一扬手,全军呈防御阵型挺进。 傅望之环顾四周,总觉得暗处有一双眼睛盯着他,再转眸,什么也没有。 山谷上空一只山鹰划过,夕照刺眼的光线筛下一层细密的橘色,让傅望之勒马前行时用手挡在眼前。 “山鹰……” 傅望之陡然想起楚睿交给他的锦囊,他已然将锦囊抛进了琉璃河,怎还会引来山鹰? 山鹰一到,只能昭示着梼杌刺客团埋伏在山谷中等着他们,正欲请君入瓮。 横尘出鞘,大军小心翼翼地往峡谷深处走去。 一路而来,万分静谧。 等过了最易埋伏的地方,全军开始懈怠。 傅望之的目光移到了一处突兀的怪石上,只一瞬,山壁雷动,峭壁上竟有难以计数的滚石滚落下来。 “王上小心!” 攸廿走在最前,自是最先发觉异常的人。 祁辛勒马避开了一处又一处的滚石,再退后,随行大军已然死伤过半。 令傅望之惊疑的是,滚石全然朝着大军后尾滚落,根本没有刻意伤及大军前跨马前行的三人。 “这滚石落得好生蹊跷,他们的目的,是封了全军的后路。” 傅望之迎着光束向后探去,片刻功夫,山谷入口竟已经被滚石死死封住。 “这是想让我们作困兽之斗。” 攸廿命躲过一劫的士兵整队往前,祁辛的目光有些冷了。 隐在暗处的敌人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封了入口,他们只得一路往前,什邡山里定然还有更加骇人的埋伏阵。 黄昏时刻,大军惊魂未定,人马劳顿,实属“天时地利人和”皆失的窘困之境。 山鹰掠过,云雾乍起——傅望之抬眸,对上攸廿的目光顿觉视线模糊。 “不好,这雾有毒。” 大军中已经有人摔下马去,知晓毒雾的三人即刻捂住口鼻,须臾之间,这雾又散了。 傅望之下马,身体略微疲软,攸廿见状走近扶着他的手臂,“望之,这毒雾虽说不甚霸道,但绝不能掉以轻心。” 傅望之点头,再回头看身后的军队,却见大军又削减了一半。 “这迷雾阵说散就散,看样子是不打算‘剿灭’我们了。” 祁辛翻身下马,径直越过攸廿走到傅望之跟前,说话间声音有些压抑,不知是被暗处的敌人惹火了,还是瞧见了眼前两人互相扶持的场面。 傅望之抬眸,“天快黑了,今夜我们得诸事小心。” 攸廿站到一边没有说话。 争臣扶良_54 明月如波,吹皱了一池湖水。 堆高的火焰璀璨夺目,傅望之静静地打量着湖畔,似有任何风吹草动,护在身侧的两人便会伺机而动。 山风袭来阵阵凉意,大军屈身于湖畔,攸廿正派人巡岗以便商议对策。彼时,祁辛起身上前,在傅望之身侧,与之比肩。 傅望之垂眸,瞥见祁辛手里的青萝玉绽出微弱的青光,上下指引南北,北轻南重,似有某种提示。 “这山谷中夜里迷雾环绕,不是方才毒雾,亦混淆视听。北侧照例是悬崖峭壁,而南侧则多了一条河流。这湖泊,应当是活的。不是死水,必定有出路。” 大军已然经不住太久凉风,持续了数个时辰的伏击已然打压了全军的士气。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傅望之侧眸,“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漯红浮渠 夜,已经很深了。 山风吹着湖畔的树林沙沙作响。 青萝玉的提示令三人心生一计,待到什邡山雾气腾腾,便派遣擅凫水的士兵潜入湖中,摸索湖底的生机。 士兵越往下,碧蓝的湖水就越沉,待到拨开湖底的水藻丛,湖底忽然出现了一道漩涡,漩涡卷起湖底的沙砾,中央却有一道类似水闸的铜轮。 士兵浮上湖面,将湖底的情况禀报了攸廿,攸廿又命令两人下水推动铜轮,此时,青萝玉的光束透过层层的雾气指向南面疏导河流的山涧。 湖底三人聚力方才令锈迹斑斑的铜轮缓缓开启,傅望之眺望山谷,谷中雾气浓郁,恰好挡住了他们的踪迹。 这让暗中埋伏的敌人暂时无法探寻到他们。 “将军快看,湖水下陷了……” 攸廿与祁辛对视一眼,傅望之注意到南面的山涧处似有水流逆行的动静。 “出口在那里。” 傅望之手指远处,祁辛立即紧跟他的脚步,而攸廿也下令全军严阵以待,往南面的山涧过去。 一路向南侧而去,其间有河流的分支纵横交错,溪流漫过脚踝,涉水半个时辰,最终,他们停在了山涧的一头,凝望那岩石覆盖的山壁,山壁与河流相接的地方,便有一扇岩石门开了大半,走远了看,只觉黑漆漆一片,和着夜色,与山壁浑然一体。 “这倒是极其隐蔽。”祁辛往前,走在了他的身前,“也不知道这山洞里有什么猫腻,跟紧我,别走散了。” 祁辛扬手,傅望之见他一副打头阵,身先士卒的模样,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毕竟,祁辛是周饶的君王,不必万事亲躬,更毋须以身犯险。 在这样的氛围里,攸廿也不敢忤逆王上,只得跟在傅望之身后,调动着走在最后的军队。 铜轮在湖底历经长年累月的冲刷,铜锈钝化了掩埋在湖底的锁链,以致于山壁上的岩石门不能全开,但万幸的是,也好歹开了大半。 祁辛走在最前头,傅望之侧身通过,踩着溪流中的石块,一路也算是有惊无险。 岩石门只容许单人侧身而过,所以全军的马匹和马车都不得已被抛在了山涧另一头的河流边。 山洞里幽深曲折,顶上的蛛网挂着被风化的蚁虫,被攸廿抬起的火把一照,略微熏黑的水雾就扑在身前。 走过了一段宽敞的山洞,前路愈来愈窄,傅望之环顾四处的山壁,山壁上凿裂的痕迹有深有浅,走得越深,壁上的凿痕就越不规律,看上去像是匆忙之间开凿出来的,至于目的,能将山洞开在此处,想必不是逃亡也是给自己留下的一条退路。 “这面山壁有裂缝。” 傅望之停下脚步多瞥了两眼,祁辛闻言也转过身来,这时,水雾飘浮于眼前,似乎裹挟着令人躁动不安的气息。 祁辛压下胸中翻涌的狂躁,那潜伏在血脉中的“千鸩”又开始扰乱他的神志。 祁辛扶着山壁蹙眉喘息,傅望之见状旋即走上前来担忧道:“祁辛,你还好么?” 祁辛的身体几近战栗,傅望之扶着他的肩膀,伸手去探他的手腕。 祁辛自知近日定会发病癫狂,他一直十分小心,却没料到会在这个当口发生。 “攸廿在哪儿!找……找攸廿……”祁辛额角的冷汗滴落,他紧紧地扼住傅望之的手臂,又害怕自己会伤了眼前之人,竭力控制手上的力道。 傅望之见他如此难受,没有片刻犹豫便转身看向身后,却发觉身后的雾气里除了蛛网和应声掠过的蝙蝠,什么也看不见。 “攸廿?!”傅望之惊诧连连,明明方才他就跟在自己的身后,可现下,就连整个军队都消失不见了。 “这山洞里……定有……障眼的岔道,攸廿,肯定……走到了不同的地方。” 祁辛忍耐着体内真气乱窜,心神难守的痛楚,隔远了看,双瞳赤红骇人。 祁辛说得很对,方才是他太过大意,只注意眼前却忽视了身后。 若山洞里岔道无数,难免会遇到故布疑阵的洞口,或者是将人困死的阵法。 “当下,我们得期待眼前的洞口并非埋骨的死穴了。” 傅望之眼看着祁辛强忍体内“千鸩”作祟而苍白了脸,亦不知晓失了攸廿手里的丹药抑制,祁辛会变成什么模样,他只得苦笑着调侃几句,妄图分散祁辛的注意力,减轻他的痛楚。 “无论如何,总得进去一探究竟。” 傅望之扶起还欲挣扎的祁辛,必须在祁辛丧失神志之前找到出路。 隔着水雾,脚边是溅起的水珠,没有火折子,他们辨不清洞口的方位,只能顺着溪流的流向往前一步,再一步。 “祁辛,你还撑得住么?”傅望之环住他的腰不让他掉入水中,但祁辛终究是将全身的重量都卸在了他的身上,令他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 “望之,你放开我,我能走。”祁辛见状目光凌厉,眼底却生出几分不能自己的无奈。 傅望之不放,祁辛挣扎无果。 四目相对的瞬间,黑眸已乱。 “我们到洞口了。” 祁辛还在隐忍,傅望之倒是松了一口气。 “小心!” 刚踏进洞口却见他们被山壁的裂缝圈了起来,再略微抬脚,竟好比如履薄冰,身体悬空,须臾之间就落入了山洞下的深湖。 漯红渠自什邡山而出,绕过柔利边城,悠长悠长,趟进了京畿重地——湘川城。 官道上有车辇穿行——八匹骏马,骏马上竟有嫣然回眸的美人香肩半|裸,煞是媚眼如丝,令人久久驻足观望。 “快走!快走!……你们这些奴才,还在磨蹭些什么!” 车辇上重重的轻纱垂落四角,碗口大的纯白花团怒放着,像是妖妖娆娆的芙蓉花。 怒喝声是从车辇后座上传来的,路人定睛一看,车辇后栓着五名衣衫褴褛的奴隶,一路跟跑,有的直接被带刺的长鞭抽得体无完肤,却不敢落下半步。 车辇上的帷幕里有衣着鲜亮的背影。车辇前的横桥上,有围作一团的路人手指着漯红渠的水面。 那厢,是停下的车辇被撩开一角,正看向渠水中飘浮着的两具“尸体”。 ☆、美人驰名 争臣扶良_55 傅望之再度清醒的时候,就躺在床榻上。 镂窗底下筛出的阳光透着幽幽的冷香,让他以为这是哪个妙龄女子的闺房。 他探着床沿起身,环顾四周,是陌生且奢华的殿宇。 “祁辛?……” 傅望之正欲下床,却看见床榻下放着一双锦鞋,纹饰繁复精致,但并不是他的。 他忽然垂眸看向身上穿戴的衣物,这些,亦全然不是他的。 他与祁辛掉入了深湖,忽而翻涌的漩涡直接将他们卷入了一片水域之中,或许是湖底,或许是水渠,在晦暗无光的水里,他只能抓紧祁辛的手臂,确保两人不会被激流冲散。 而今,看样子他们是被人救下了,但祁辛呢,祁辛在哪儿。 傅望之满目忧虑,这时候,房门开了。 天青色裳裙的婢女踏进门槛,目光落到床榻前站立的人身上,略微敛身道:“公子,我家主子有请,请随奴婢去正殿。” 傅望之怔了一下,跟在婢女的身后,沿路寻问她家主人是谁,这是何处,有没有看见同他一起被救的人,但是婢女只是一味抬头往前走,一句话也肯不说。 傅望之蹙眉,对于婢女如此冷淡的态度感到一丝古怪,可转过回廊,守在正殿前的婢女们又笑意盈盈,令他辨不清正殿主人的意图。 “主子,那位公子到了。” 正殿里有卑微的奴仆匍匐在地,战战兢兢地抖着双肩,膝盖边是一行温热的血渍,就在半盏茶功夫之前,殿外的侍卫拖走了一个死透了的奴隶。 黑眸注视过来,背屏后的男子正展开画卷,用笔墨缓缓地添了一笔。 “宣他进来。” 男子低沉的嗓音甚是清越,比寒泉更幽,比霜雪更柔。 正殿外,跪地躬身的奴仆推开了殿门。 傅望之隔着刺眼的光束眺望过去,这时,立于两侧的美貌婢女皆敛身退下,正殿里只剩下他和背屏后的身影。 背屏后的颀长身影站了起来,掸落肩头的胭脂俗香,手执画卷便踱步而出。 黑眸挑高的银线仿佛蕴含着烟光冰凌,一袭黛青色开襟直袍,松松垮垮的桃花内衫,还有一双修长、白皙,恍若霜雪凝出的皓腕。 那一刹那,傅望之以为见到了风骨绝傲的倾城佳人。 然,眼前的这人是个男子,身份高贵却偏偏不尊礼数。 傅望之万万没料想到,面前的“救命恩人”会直接伸手扼住他的下颔,眼底是意犹未尽的审视。 “不错不错,是副好皮囊。” 身前的男子靠近他,鼻间轻嗅,似乎能感受到来人身上的淡淡墨香。 凛冽的威胁—— 傅望之竟然挣脱不了下颔处的那只手,只得蹙眉盯着他,看着男子刻意抬高他的脖颈,用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挲他的脸庞。 男子近乎露骨地赞叹道:“啧啧,真是个皮相绝色的美人儿。” 傅望之捕捉到男子眼底隐隐的欲|念,心中警铃大作,正欲暗蓄内力,却见那男子松开手,展开方才的那幅画卷,说道:“纪国扶良,世间少有的美人儿。” 男子的黑眸瞥向他,略带侵略,宛若深渊。 傅望之惊诧望去,那画卷上折花品茗的少年,正是十五岁的自己,那年,他与楚睿一同拜师,定下了赏春之约。 “你……这是……” 傅望之忆起往昔,但他确信纪国贵族中没有这号人物。 “美人儿不用猜了。” 男子挑眉看他,视线再转向画卷上的少年,此时,傅望之瞧见了少年手腕上的“奴”字,那若隐若现的墨迹,显然是墨笔新添上去的。 傅望之难以置信。 男子却像是发觉了他的异样,情不自禁的喜悦神色里透着莫名的痴狂。 “果然,藏品就是比不得真人。自纪国沦亡,我以为美人儿已经香消玉殒了,没想到,上天垂怜,美人儿居然到了柔利,变成了我的囊中之物。” 说着男子忽然收了画卷,一手揽住了他的腰,扑面而来的冷香令傅望之身体一颤。 “你到底是谁!”傅望之趁其不备一掌击中了他的胸膛,掌力不猛,但出掌精准。 男子倒是没想到他体内蕴含真气,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软柿子。 男子后退一步,白皙的指腹轻轻拭过唇角,黑眸里竟是兴味,“有脾气,我喜欢。” 傅望之听罢直接呆楞,只觉胸口隐隐作痛,竟是秀才遇到兵,撞上了“泼皮无赖”。 傅望之一脸警惕,男子却暂时没了动作,就站在原处凝视着他,准备回答面前人刚刚的问题。 “美人儿是说我么?我乃柔利亲王——易卅。如何,美人儿是否被我的权势折服了,要不要以身相许?” 柔利作为六国之中疆土最为辽阔的强国,国库殷实,兵力强盛,是唯一能够与周饶匹敌而不分上下的国家。傅望之曾闻柔利盛极一时但王宫人丁单薄,柔怀王现有三子六女,皇子多为早夭,王室几近凋零。 唯独能够活到弱冠之年的亲王——易卅,享尽荣华,权势滔天,正是王宫内气若游丝的国君定下的下任继承人。 傅望之记得,朝瑰原本出绛,嫁的便是易卅,但后来却成了柔利国君的嫔妃,现下,已然一跃成为柔利的国母。 傅望之曾在市井看过撰写易卅的书卷,传闻易卅素爱收集各国美人,不辨男女,而他,可能变作了他眼里不可多得的猎物。 如此想来,这并非一件“三生有幸”之事。 傅望之恭谨敛身道:“还请殿下放我二人离去。” 他这话,正好让易卅想到了昨日从漯红渠中捡上来的另一人。 “怎么,你是在担忧你的野男人?”易卅面上不快,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绝对不会放过眼前之人。 傅望之心头一哽,什么叫野男人。 “放心吧,那人暂且死不了。我把他关在下人房里有吃有喝还请了御医,美人儿,你该如何感激我?” 说罢,易卅作势要靠过来,傅望之脚步凌乱,硬生生地撞上了身后的铜柱,闷哼一声。 祁辛受控,他不能轻举妄动。 可是,祁辛体内的“千鸩”又当如何压制…… ☆、顺时而动 易卅身为柔利亲王,明面上还得礼数周全,甚至每日带他到湘川城看遍繁荣的街市,吃穿用度皆为上乘,用尽了待客之道。 易卅敬他为“上宾”,如若不是他被要挟强迫的话,傅望之还可能与他“两人对酌,把酒言欢”。 过了两日,易卅没有什么特别出格的举动,仿佛当日的露骨调笑只是一场梦境,而他其实是位热衷结交的王爷。 一切都看似很平静,守着傅望之的婢女仍旧摆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主子出现便笑,主子离开便站在他身后纹丝不动。 争臣扶良_56 王府的婢女都算得上狠角色,那殿外的侍卫见着主子身边的婢女也得恭谨问候,不敢逾越。 婢女跟在他的身后,傅望之没有去下人房打探的机会,但易卅是敌是友尚待商榷,将如今的祁辛交给他,终究是一场祸事。 柔利虽与周饶交好,但周饶的国君被擒,难免会让柔利蠢蠢欲动,这乱世,又是狼烟四起。 而今周饶上下被梼杌刺客团暗中操控,王宫里也有冒名顶替的国君,所以,祁辛暂且不会被人戳穿身份,可是,易卅已然摸清了他的底细,他原是纪国旧人这件事暂时不能让祁辛知晓。 思至此,他必须想出一个绝佳的计划,让他们逃出生天、化险为夷。而为今之计,上上之策唯有等,静待时机。 树欲静而风不止——易卅最爱美人,得了臻品自然不会放过向世人夸耀的机会。 若他记得不错,柔利的王庭游会就要开始了。 他静坐于长亭眺望这满目的奇珍异草,从回廊走来的易卅就坐到他的对面,看美人灼灼其华,明彦清辉。 一直等到晌午过后,易卅才从石凳上站起来,欺身靠近他,“扶良美人儿,明日跟本王入宫,你可得好好表现。” 易卅一手搭着他的肩,另一只手却悠悠地探向他的衣襟。傅望之蹙眉,制住胸前不安分的手,心底不喜面上却忍着,神色不变。 他答应了易卅,却又纠正道:“王爷,我现在不叫扶良,而叫傅望之。” 他一脸正色,易卅也不恼,放下趁机揩油的一双手,“也对。纪国沦亡,你自当改名换姓。不过,本王更喜欢你姓易。”冠他之姓,就是他的独家珍藏。 易卅不怀好意,傅望之那双漆色的眼眸掠过难以言说的羞|耻,再抬眸,面不改色地道:“王爷想让我去王宫,先得允诺我一个条件。” 易卅扬起唇角,“哦,什么条件?” “我要见齐辛。” 眼见为实,只有亲眼目睹,傅望之才能安心。 易卅量他也不敢玩什么花样,竟随口便许诺了他,只是身为柔利亲王,他得去王宫与几位顽固不化的老臣周旋,便指了身侧的婢女带他过去,自己却应召进了去王宫的车辇。 傅望之跟紧身前掌灯的婢女往前走,易卅为避免他识得沿途的路径,竟然刻意让他深夜前往。 戌时二刻,身影模糊的两人依靠灯盏辨别方向,走到回廊的尽头,下人房外已经没有一个守夜的奴仆。 婢女手中提着的琉璃灯盏发出忽明忽暗的光晕,映照在两人俱是暗色的装束上,颇有些古怪,却也很好地将身影隐藏起来。 傅望之这下知晓,下人房里的奴仆其实并不知情。 夜里风凉,屋院里的窗扉被一一关死,只在玄色的窗纱上开了几个小孔,吹熄了灯,屋檐上的月光就渗透进来,在空荡荡的地面上映出一道斑驳的疏影,形同鬼魅。 房门落了锁,婢女就提灯走了进去,照亮了床榻上一张略微惨白的脸。木桌上的油灯燃起,傅望之眼眶微红,那床榻上的人不知是睡了还是一直就不曾醒来,就算是他坐在床沿上牵动了身下铺垫的干草,也不能惊醒他。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傅望之转眸质问,语调生硬。 婢女弯起唇瓣,晦暗中只瞥见一抹檀唇和莹白的脖颈,“公子莫怪。这位公子体内的‘千鸩’本是药石无解,主子不惜用宫里的麒麟竭为他镇命。公子能见到活的,已是万幸。” 这番话告诉他,能活命就知足罢。 傅望之心底内疚,眼下的祁辛昏迷不醒,应是易卅做了手脚,易卅用灵药吊着他的命,却没打算压制他体内的鸩毒,也就是说,易卅就乐意瞧他在睡梦中经受蚀骨之痛又无法反抗的模样,如此这般,只会消磨他的意志,消耗他的元气。 傅望之眼看着床榻上的祁辛冷汗连连却无能为力,攥紧了隐在袖里的一双手,“走吧。” 祁辛,你一定要撑住,至少等他找到化解之道,助他逃离。 窗扉里又熄了灯,婢女重新锁上了房门。 傅望之苍白了脸,走到石阶上却踩到边沿的青苔,险些滑倒。 “公子路上当心。”婢女好言提醒,留意到傅望之恍惚的神色,不禁眯起眼睛,瞳仁里闪过一丝幸灾乐祸。 如果他不能尽快打消易卅的戒心,昏迷不醒的祁辛和醒来的祁辛又有何区别。 无论他怎么做,保住祁辛的性命才是当务之急。 或许他进了柔利的王宫,能够求得朝瑰的助力。 傅望之打定主意要试一试,所以翌日清晨易卅派人送来的华服美冠,他都尽数收下了。 易卅起身,径直走到背屏后取出一件貂裘大氅,也是黛青色的。 柔利春短冬长,纵使临近酷暑的八月,也是罕见的秋风萧瑟,冷风扑面。 身后的婢女服侍他穿好,戴上纱帽,厚而宽的帽兜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许久未动的薄唇和皎白的下颔。 易卅执起他的手,“车辇在外面候着,时辰不早了。” 傅望之闻言垂眸思忖着什么,为免身侧人疑心,顺从地点头,没有挣脱在他手背上摩挲的那只手。 ☆、逢君时节 自王府到王宫内闱,禁卫拱手垂头立于两侧,车辇一路畅通无阻,直至王庭游会。 柔利的王庭游会本是君臣同乐,来的皆是携带家眷的王亲贵族。 可今日,柔怀王身体抱恙未能出席,坐于上首的便是主持后宫的王后娘娘,王后为女眷,王亲贵族自有避讳,隔着帷幕,只能坐到五尺外,将发冠扶正,正襟危坐以示恭敬。 “烈亲王到!” 正值晨曦十分,宫廷外走来一对黛青华袍的男子,易卅施施然走进殿前广场,神色是少有的从容悠然。 台阶上的内侍官一见,躬身颔首,“王后娘娘,王爷到了。” 此时,易卅已经入座,不曾行礼便示意身侧人坐下。 傅望之透过缥缈的纱帽抬眸望向那高坐于殿前的妙龄女子。 幔帘被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端庄静美的脸。弯弯眉黛,眉心嫣红,是特地点了一颗朱砂痣,衬着如玉的脸颊愈加光彩照人,顾盼生辉。 女为悦己者容。 他眼里的朝瑰是少女,是人妇,亦是后宫掌权人。 傅望之静静地望着前方,朝瑰顺着内侍监的视线看向他,蹙眉,唇角勾出一抹不悦,“王儿,这是王庭游会,怎能带一些不清不楚的人到王宫。” 那少女爽脆的嗓音已然转为威严的告诫声,闻言顿住的众人纷纷转脸看向烈亲王的身侧,王爷平素风|流成性,这次,居然带来了陪侍,可真是稀罕。 众人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好戏。傅望之眯着眼睛,当作没看清周围人略带鄙夷和眼红的目光,易卅挑挑眉,“母后言重了。本王捧在心尖儿上的美人怎会是不清不楚。” 傅望之闻言看了易卅一眼,朝瑰脸色沉郁,“王儿,你忘了你父王的训诫了么?在众卿家面前,你简直胡闹!” 烈王府需要的是嫡王妃而不是以色侍人的狐媚子。她可以容许易卅仗着权势胡作非为,但绝不可能接纳一个来路不明的侍儿。 咬死的字眼,愠意横生。 易卅不语,等着她后面的话。 “王儿,今日这王庭游会你不得擅离一步。” 听罢,傅望之才抬眼环顾四周,发觉席间帷幕后多是王公大臣的掌上明珠。 原来,易卅是借他堵住幽幽之口,想逃了这桩打着“游会”旗号的指婚。 易卅在暗地里睨了一眼上首人,身后的婢女将盛有珍馐美馔的托盘搁在身前的描金云纹桌上,随即拿了银针一一插试,又端来白玉盏,每一样菜肴都夹出一小口,送入嘴里咀嚼过后才又端到各方的矮桌案几上,足以看出王宫内闱的谨慎从事。 争臣扶良_57 待到筵席完毕,傅望之并未动筷,因为“多得关照”的陪侍不得与主子一同用膳。 易卅拿他做挡箭牌,撂了王后的颜面,又让底下一众王公大臣难以揣测亲王的喜怒,纷纷畏缩不前,不敢让自家姿容尚可的女儿以身犯险,以致于游会过半,也没有半个贵族女子上前拦住柔利的烈亲王。 王后得知此景有些恼怒,将所有的罪责全数归咎于正跟在易卅身后的傅望之。 王庭游会以赏景为佳,殿宇后面有竹林,顺着古道拾级而上,一侧是幽静林泉,一侧是奇珍花海。 易卅终于被一脸娇羞的女子拦在了流水潺潺的林泉边,傅望之愈走愈慢,等着身后躲躲藏藏的内侍监叫了人,趁他不备钳制住他的双手,将他拖走。 强掳,捆绑,丢进蛛网密布的荒废偏殿…… 傅望之垂眸看看底下的太监做完这些事,躬着身匍匐在地,请来了方才在席间闭目假寐的王后。 推开殿门的一霎那,阴霾扑面而来。 鼻间呛人的气味里,灰尘乱飞。 仿佛有什么在此刻被拨开了,暗光闪影中,傅望之微眯眼眸,顺着一双纯金丝勾勒的奢华鞋履往上看,那明黄色的襦裙上大朵大朵的并蒂莲宛若鲜活。 “王后娘娘金安。” 被粗绳紧缚的男子双膝跪地却没有丝毫的狼狈。 朝瑰扶着内侍监的手走到宽敞明亮之处,显然对他镇定自若的模样感到极大的震惊,况且,他的嗓音竟是说不上来的熟悉。 “本宫倒要看看,魅惑王儿的美人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神通广大的东西。” 周围的宫人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傅望之垂着的双手略微挣扎了片刻,这种举动看在朝瑰眼里就是坐实了“狐媚子”的罪行。 头顶的帽兜被人粗|暴地掀起,朝瑰有一瞬的怔忪,似有满怀的不敢相信。 朝瑰神色恍惚,“扶……扶良哥哥?” 朝瑰站在偏殿本只为了一件事,那就是给狐媚王爷的贱人一个教训,却不曾想,恨之入骨的贱人变作了昔日倾慕的故人,硬生生地化作了一场“落花时节又逢君”的戏码。 “你们暂且退下。” 朝瑰将一众宫人都逐出了殿门,旋即蹲身解开了他身上的绳索,“扶良哥哥,你……你还活着。” 朝瑰嫁入柔利免去了一场亡国灭种的无妄之灾,她放不下出绛当日牵肠挂肚的人,曾经多次派人探寻,只得了扶良下落不明恐已亡的噩耗。 而今扶良就在眼前,安然无恙,怎能不让她心神悸动。 傅望之璀然弯起眉梢,这一笑,胜过了夜的月华,“王后娘娘,别来无恙。” 朝瑰抿了抿唇,想到自己现今的身份,但笑不语。 “扶良哥哥,怎会身居王府?” 朝瑰知晓眼前人并非以色侍人之徒,他的绝傲,比之他的才智更甚。 傅望之闻言颔首喟叹,将从漯红渠偶入湘川城的原委一一道来,当然,其间隐去了有关周饶的事情,多了些杜撰的细枝末节。 朝瑰对于易卅“强取豪夺”的举动有些气愤,想到他平素的作为也是了然,“扶良哥哥,若你为难,我自当助你脱困。只是,纪国大势已去,扶良哥哥还能去哪儿安身?” 朝瑰自问,倘若自己没有嫁入柔利,又当何去何从。 傅望之瞥见她眼底的哀愁,轻声宽慰道:“昔时繁盛,风拂过,就散了。庆幸的是,你我都在这乱世存活了下来。” 虽然,她而今是万金之躯,而他不得不辗转于权谋漩涡之中。 是啊,昔时点滴都烟消云散,怨恨、遗憾,都再不留一丝痕迹。 “恳请王后娘娘出手相助。”傅望之拱手行礼,依旧是谨遵礼数的君子仪态。 朝瑰自是不会推诿,朝殿外的宫人道:“来人啊,将此人押去章云宫,本宫要好好审问。”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停电,木有流量,连无线网都用不了,上传晚了,让小天使们久等了?﹏? 因为要出门,星期四停更,随后恢复更新 ☆、暗度陈仓 转眼三日,章云宫宫门紧闭,一干宫女太监对殿内的情势讳莫如深,任凭烈王府邸派遣的婢女和暗卫前去探听都无法得知傅望之的消息。 朝瑰的手段高明,易卅决意亲自进宫“拜见”深居简出且高高在上的王后娘娘。 翌日一早,烈王府的车辇便到了章云宫宫门外。蒙昧的天色飘过一两只报晨的鸟雀,时辰是内侍监掐算好的,卯时二刻,天还未大亮,章云宫的主人预先离了殿,到王上的寝殿侍疾。 易卅被拦在章云宫外,没有王上的手谕不可擅闯。 内侍监躬身婉拒,易卅的眸中掠过一丝愠怒,目光瞥过匍匐在地的奴仆,瞧见内侍监打颤的双腿。 易卅空手而归,朝瑰搬出他的父王压了他一头,让他一时无可奈何。易卅扬手返身的时候,内侍监定定地站在原地,直到瞧着烈王府的车马深入长长的甬道,再也看不清人影。 易卅斜靠在车辇的软榻上,接过暗卫呈上的密函,密函字里行间都写着有关纪国扶良的情报。 朝瑰与傅望之同为纪国旧人—— 在易卅懒懒地垂下眼睑思忖时,身着甲胄的戍卫便横在烈王府门前严阵以待。 王府里应声走出的婢女,杏色裙裾,略施粉黛,从装束和装扮上看显然身份较高,只是面孔很冷,周身散发着疏离的气息,正是易卅身侧的得力心腹——芸珞。 芸珞敛身抿唇道:“奴婢芸珞见过申大人。不知申大人携众甲胄造访,所为何事?” 禁军统领申弛翻身下马,“芸珞姑娘有礼。我等奉王上之令,彻查烈亲王陪侍的来历。王上有令,任何人不得阻拦,否则将以包庇敌国细作之罪论处。” 府邸外的一干戍卫皆有备而来,王爷不在府中,芸珞只得侧身退步,待到申驰带人进了王府,才即刻派人出府报信。 申弛私下接了王后娘娘的口谕,表面上是搜查与烈亲王陪侍有关的蛛丝马迹,实则将王府里外翻了一遍,尔后径直率众去了下人房,意在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王后娘娘吩咐要寻到的人。 “申大人请留步!”芸珞忽然拦在距离下人房不远的柴房门前,“申大人奉旨彻查王府也得有王爷允准,岂能如此无礼!” 芸珞在前一副居高自傲的模样,申弛却直接越过她往前走,婢女的慌张令他找到了目标。 “申大人!” 芸珞暗道不好。 申弛推开灰尘满头的房门,一派荒芜之景便浮在眼前,令人不得不捂住口鼻敛眸凝望,那挂着半截蛛网,用发霉的枯草堆砌的床榻上除了一口蘸了药汁的破碗,什么也没有。 芸珞深呼了一口气,再出现在申弛的面前又是冷漠疏离的面孔。 “申大人可有找到什么?”芸珞以为是手底下哪个的婢女侍卫将柴房里关押的人转到了别处。这下,得了申弛对烈亲王不敬的把柄,也能抓住机会参王后一本,挫挫王后的锐气。 申弛欲言又止,顿觉脸上挂不住,又派人将整个柴房掀了个底朝天,可就是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物。 荒废的柴房现下成了婢女拿来对禁军统领冷嘲热讽的利刃,说不定哪日又传到市井之中,成为平头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申弛的目光有些冷了,扬手撤走了来势汹汹的戍卫。芸珞莲步轻移,也跟着走了出去。 等到了王府前,芸珞朝着申弛一挽手,“奴婢恭送申大人,申大人慢走。” 申弛跨马甩头往前,仿佛方才的种种丝毫没有损坏他的英明神武,心底里却暗暗记下了一笔,准备到王后跟前再置喙一番。 争臣扶良_58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芸珞挽着罗帕,柔柔的望着下了车辇的烈亲王。 易卅得知了申弛吃瘪的消息心底大快,原本凛冽的眉峰都亲和了几分。 “芸珞,那人现在何处?”高坐于正殿内的男子隐去了锋芒,却依旧品得出字句间的盛气凌人。 芸珞一听提到自己,即刻弯下腰,声线温柔得仿佛能够滴出水来,“主子,奴婢这就唤人将人提来。” 芸珞端着不悲不喜的姿态,眼底却因为易卅多瞧了她一眼而恃宠而骄、沾沾自喜。 易卅勾唇静候,底下人却面面相觑,互相挨着,却都低头不发一语。片刻之后,有婢女忽然凑到芸珞的耳畔说了几句,吓得芸珞顿时双膝跪地,瘫软之时又煞白了一张美人脸。 “说。”易卅竖起眉来,视线狠厉地扫过芸珞和那名在他眼皮底下窃窃私语的婢女。 芸珞紧咬双唇,略显圆润的婢女颤颤巍巍地伏在地上,眼眸里全是紧张和惶恐。 “回……回禀主子,那柴房看押的人失……失踪了!” “废物——”易卅闻言,心里的怒火腾地一下就燃了,狠狠一拍椅搭,正暖着的茶盏被扫落在地,啪的一声,热水和瓷片四散飞溅。 芸珞的脸颊被飞来的瓷片划伤,哆哆嗦嗦地爬过来,泣不成声道:“还,还望主子恕罪。奴婢,奴婢定当找回那人,绝不令主子失望!” “请主子饶命,奴婢还不想死啊!” 芸珞不要命地磕头求饶。 易卅的视线从她头顶扫过去,尔后落到立于两侧的婢女身上,阴沉地道:“在场一干人等,不想死的话,就将她带下去,杖责一百。” 满是倒刺的棍棒,杖责一百已是乱棍打死的悲局。 那些与芸珞交情匪浅的婢女纷纷抿唇,最后,还是有人主动走了出来。 无论谁死,都好过自己死—— 芸珞看着青薇走上前的身影,心都凉了。 冰寒彻骨,肝胆俱裂。 “啊……”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正殿外。 丹陛前,不断有奴婢捂着双唇,一阵冷汗。 青薇替主子处置了芸珞,顺理成章地顶替了她的位置,成为了主子身边的当红人。 易卅露出一抹笑,应声退出正殿的婢女们挽手告退,颤抖的双肩掩不住惊恐万状的心神。 “给本王找,掘地三尺也要将那人给本王找出来!” 易卅淡淡的睨了一眼青薇。 青薇敛身,露出一抹极其冰冷又娇艳惑人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开学了,上传一章以资鼓励!^_^ 对了,看文的小天使们记得,还是每晚凌晨左右更新哦!么么!╭(╯^╰)╮ ☆、情分蒙尘 八月底,湘川城里全城戒严,风声鹤唳的场面令满城的百姓暗地揣测有人得罪了烈亲王府,因为,柔利位高权重的狠辣王爷似乎派遣护卫四处搜查,无论老幼,若行迹可疑,必投入府衙大牢,经过一番严刑拷打。 旦夕之间,湘川城内户户闭门,小巷里叫卖走动的小贩也躲着来回巡查的城中守卫。 市井之中乱成一团,烈亲王无故抓捕城中百姓的消息不胫而走,竟在须臾之间传入了深宫内闱。 按照朝瑰对外宣称的罪名,傅望之一直被幽禁于章云宫内,所以,在易卅的暴行传至朝瑰耳中时,他就端坐于一侧,手里的茶盏因烈王府内看押之人失去踪影而轻微颤动。 那日,傅望之缓步而行,穿过长长的广巷,临路过琼邬苑,苑门半敞,里面的玉簪花全数开了。 这些自纪国培植过来的花品,冰姿魄人,芳香馥郁,就丛丛簇簇地生长在袅袅如云的绿叶里,隔远望去,纯白花瓣,簌簌颤动,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缅怀与怅然。 此时此刻,柔利的王后娘娘又穿上那件年少时的湖绿色高腰长裙,臂弯里挽着一缕阮烟罗,烟笼墨发,伫立于苑内花海中,似乎刚刚攀上豆蔻年华。 “朝瑰,你可有那人的消息?” 傅望之踏入琼邬苑的那一刻,瞥见满目的玉簪花,仿佛一瞬间便回到了数年前,那时,依旧是玉簪花盛开的时节,年少轻狂的少女独自站在花树下,弹射枝杈上歇脚的鸟雀,迎面却被树藤绊倒,玉簪花飘至她的发髻间、绸带上…… 傅望之又想起了身在纪国的荏苒光阴—— 朝瑰回眸,情不自禁地转身走来。 “扶良哥哥,还记得曾经与我说过的话么?” 隔着咫尺之遥,朝瑰淡雅宫妆,仿佛将以往的骄横跋扈都悉数敛进久为人妇的眉目中,铅华褪尽,只剩下雅致美好。 傅望之一怔。 “无论何时何地,我身在何处,必待朝瑰如初,绝无半分欺瞒与疏离。” 悠然走近的女子抬起眼睑凝视着他,一字一句吐若幽兰。 不错,那时,胸中一泓鸿鹄之志的少年的确如此许诺,但如今,人已沦亡。 他始终对她怀有戒备,不可推心置腹。而同出纪国的两人,仍不忘旧情,扶持关照,情分可嘉。 “扶良哥哥,我待你如斯,你却能如此狠心瞒我?” 朝瑰垂眸,似悲似恸地笑了,笑得很苦。 傅望之哽着嗓音,那些当年的少年意趣,浸透岁月蒙尘,在这国与国之间,偌大深宫内,被涤荡得面目全非,就像是陈年碧玺里蕴含着或浓或淡的哀愁。 朝瑰最终还是知晓了祁辛的身份,通过深宫死士、他国细作。 “朝瑰……” 傅望之伸出手,想求她留得情面放过如今昏迷日久的祁辛。他清楚地知道,柔利与周饶亦敌亦友,稍有不慎便趁机让彼此得了机会趁虚而入。 傅望之除了与朝瑰坦言此事的前因后果,别无他法。 他在这恍若纪国暮春之景的琼邬苑缓缓开言,道出了自己的身份,也挑明了两国联手的利弊。 而今的两人,却像聚首谈判的两国来使。 傅望之恭谨地朝她揖手,一盏茶罢,朝瑰还是应下了他的请求,只是,她不承诺出面助祁辛肃清内闱、当朝复位,她只是告知了他有关祁辛的下落,尔后,平安地护送他们出湘川城。 不过,这也算是朝瑰作为一国之母,能够做出的最大让步,单单凭借着她与他的交情和乱世顺时而动的权谋。 傅望之再度谢过,跟随内侍监避开耳目离开的时候,朝瑰的眼眸里闪烁着幽芒,眼底的笑却陡然变得荒寂和凉薄。 又只剩下她一人了—— 旁人只道她如何尊贵,手里掌握着只属于王宫的特权,可以翻云覆雨、无视贵贱,以显示做一国之母的平易宽厚。然,她更想逾越身份,跟随扶良哥哥而去,纵使隐居山林,粗茶淡饭亦无悔无怨。 傅望之远眺着身后的朱红高墙,看上去一派奢华绮丽,其实谁人能知其间潜藏的步步陷阱、处处杀机。 双脚踏入深宫的暗道,不再逗留—— 傅望之心念着祁辛的藏身之所,一路往前,直至刺眼的光束扑面而来。 争臣扶良_59 微微敛起双眸,傅望之抬手遮挡,身前,沐浴在阳光下的男子粗布衣衫,正靠着门槛恣意朗笑,漆色瞳仁,恍若蕴含一抹即将召回盎然春意的明媚。 “望之,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 “祁辛……” ☆、湘川再聚 面前的男子就站在深宫暗道的尽头,正是大病初愈的祁辛。 傅望之快步走近左右瞧了瞧他,祁辛只是魅惑一笑,漆黑眼眸,此刻犹如正待捕捉猎物的野兽,凝视着梦中心念之人,眼底猎食的光芒又化作了丝丝缕缕的柔意。 傅望之关切的拍了拍祁辛的肩,“你没事便好。只是这柔利气候不佳,你大病初愈,不该擅自走动。” 不知何时,在傅望之的眼里,眼前之人不再是周饶高高在上的国君,更像交情匪浅的知己好友,久而久之,也少了一份拘谨和寒暄,反而多了几分恣意和真挚。 傅望之略带责备的关怀令祁辛心头涌起难得的暖意,来柔利的这些日子,他一直被囚于烈王府的荒废柴房里,深陷梦魇,魇住他的,除了难以拂去的王位之争还有对他忽冷忽热的傅望之。 梦魇中的傅望之,清冷的月光顺着紫玉冠映射下来,泛起一层蒙蒙的银白光芒,此刻只披着一件宋白单衣,衣襟半敞,露出的肌肤绘下诱人曲线,几缕墨发滑落在胸前,莫名地让人脸红心跳。 祁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定定地,仿佛眷恋着朱墙琉璃瓦月檐下,那张温如匪玉、俊美魄人的侧脸。 祁辛握住他的手,略微蹙眉,颇显无辜和委屈,“我还不是日日盼着望之能来寻我。一听闻望之的消息,我就情不自禁地过来了。望之可忍心斥责我这个昏迷数日,还遭人欺虐的可怜人?” 手腕上的宽厚手掌略带粗糙的薄茧,不似舞文弄墨之人这般细腻白皙,却偏偏拂在他的心上,轻轻痒痒地描摹着一丝不可名状的陌生情愫,怪异且撩人。 傅望之轻缓地抽出左手,似乎并没有易卅摩挲手背时的那种厌恶,但光天化日之下,君子之仪还要时时维护。 “祁辛,我们先离开这里。湘川城中如虎穴龙潭,朝瑰允诺可护我们顺利出城。” 傅望之走在前面,眸色清冷似月。可祁辛还在回味方才拨动心弦的蛊惑触感,更令他欣喜的是,望之并未冷漠地排斥时有的亲密接触。 望之的心底,定然是认可他的。 所以,他已有向他表露真心的机会。 想到这儿,祁辛便一扫近日来的阴霾,薄唇蓦地浮现出一抹微笑。 “你笑甚?”傅望之忽而回眸。 祁辛顿时迈开步子,大步流星,“没什么,我笑望之近来消瘦了些许。” 祁辛朝他挑眉,傅望之不明深意,只是笑意和暖地送走了一路陪护的内侍监。 “傅公子且拿好这枚宫符,它能保公子安然出城。记得出城时要走北门,那儿有人接应。王后娘娘的嘱咐老奴一字不差尽数告知,还请公子保重。公子,老奴这就告辞了。” 不算老迈的内侍监恭敬躬身,不卑不亢,又处处得体。 傅望之接过宫符,看着内侍监,心道朝瑰得此忠仆,乃是命中大幸。 “公公慢走。” 傅望之就站在原处,远眺了良久,直到祁辛远远地唤了他三声,他才回过神来,跟着身前人走进了密林。 “祁辛,我们不是应当即刻启程,离开湘川城么?” 密林愈来愈深,傅望之心头疑惑。 祁辛与他并肩往前,聆听着他口中的“我们”十分受用。 “我们还得捎人。”祁辛微眯着双眼,眼底似有别样情绪。 待到天色渐晚,两人已走出了密林,过了竹桥,便瞧见早早等候在大青石上的男女。 男子抱剑立于青石一侧,不远不近的距离,恰好护住了青石上神色惫懒的打盹儿少女。 傅望之走近一看,这女子正是远在周饶的丹阳公主。 “公主殿下怎么到了柔利?”漆色瞳仁一缩,他的侧脸上难掩惊诧。 闻声抬眸的丹阳瞪圆了杏眼,正欲朝他扑过来,身侧的护卫莫青却得心应手地提溜起她,得到了祁辛的赞许。 “莫青拜见王上!马车已备好,请王上吩咐。” 眼前的莫青正是带着丹阳逃离假王上追杀的十二队死士中的一名,现如今得王上任命,成为了丹阳公主的贴身护卫。 莫青与丹阳一路辗转,不得已乔装打扮逃出潜阳城,却被难民潮冲散。费了一番周折之后,莫青在柔利城中的花柳巷里救出了丹阳,而丹阳亦从寻花问柳的恩客中探知了烈亲王偶得“绝世美人”的消息,得知了祁辛与傅望之的下落。 莫青夜探王府,凭借难逢敌手的轻功,在下人房不远处的柴房里救回了王上,又飞鸽传书,顺利地与走出山洞的攸廿将军接头,得到了压制“千鸩”的丹药,这才有了能站在这里、完好无损的祁辛。 在傅望之不知情的日子里,发生了种种极为重要的事情,每走一步都惊险万分。 傅望之跟随众人坐上了马车,莫青在车帘外驱使快马,而百般聊赖的丹阳偏偏就爱挤在车内的两人中间,时不时的颠簸让她沾了不少傅望之的便宜。 “丹阳,坐到一旁去!男女授受不亲,你一个女儿家,成何体统!” 眼底噌噌窜起火苗的祁辛,脸色难看地抓过丹阳还欲往身侧人怀里探的手,就差将人扔出马车了。 祁辛一怒,傅望之与丹阳都愣住了片刻。 傅望之只当丹阳闹着玩儿,自然不会在意小姑娘揩油的这件事,可是祁辛却暗自不快,甚至早就红了眼吃了飞醋。 “王兄,你这是羡慕嫉妒恨!” 丹阳好不容易夺回了自己微红的手腕,低头扯着裙裾,小声埋怨道。 祁辛这下可就真怒了,仿佛被人揭了短,作势要赶她出去。 但丹阳一个柔弱女子,自是不能在外受凉,感染了风寒可就难办了。 傅望之伸手安抚身旁的祁辛,“丹阳年纪还小。不懂事的小姑娘,还望王兄体谅。” 话音一落,丹阳就冲着祁辛做了个鬼脸,古灵精怪,这下可把傅望之逗笑了。 美人一笑,看得祁辛心旷神怡,远比周饶王宫里那些夫人侍君来得悸动。 “王上,快到湘川城北门了。” 良久,祁辛的目光才从身侧移开。 ☆、义无反顾 湘川城北门出入的百姓很少,能瞧见的都是官轿和马车,再则便是跨马交易的商客。 鱼龙混杂又身份不一,不好区分,就算摸底也得时时掂量着轿中人的身份,一不小心,便得罪了人,落人话柄。 北门的守卫近来最是战战兢兢,再加之烈王府的护卫时常在此转悠,巡查五次,每次时隔一盏茶的功夫,来了只站在城门口,凡不明身份者必当场扣押。 “现在过去目标太大,烈王府的护卫应该得了上面的命令,现下却是不走了。” 祁辛抱臂思忖了片刻,众人隐在小巷里,闲置的马车看上去更容易暴露行踪。 傅望之也敛着目光远眺北门,北门的守卫只认身份,手握宫符自然能平安出城,然烈王府的护卫在此滞留,难免横生枝节。 争臣扶良_60 可迟则生变,他们不能在湘川城呆得太久,以免易卅亲自带府卫巡查,这样,就不能混淆视听,借此出城了。 “王兄,那个女人是谁啊?”丹阳藏在傅望之身后,一直没吭声的她却手指着城门口那流云青裳的女子。 那女子出落得干净漂亮,走远了看就觉娇娆可人,待到近身,还不得惊鸿一瞥。这女子正是擢升为易卅贴身侍婢的青薇。 傅望之不识,祁辛没心思再管旁人。半炷香的时间之后,前去打探的莫青回到了小巷。 “王上,莫青已探明烈王府护卫滞留的原委。那女人名叫青薇,没什么手段,洞察倒是惊人,这一招‘守株待兔’亦用在了其余三门,四门一有异动,即刻将人拿下。” 由此可见,烈王府的护卫倒是挺足,而易卅也下了一番功夫。 这样,就有些难办了。 “惨了惨了,这下可是插翅难逃了!”丹阳眸中有些慌乱,上前抓住祁辛的手臂,“王兄,我听说烈亲王就是个疯子,被他逮到还不得剥层皮……” 丹阳又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祁辛略微烦躁,莫青直接拿住了她,示意她噤声。 傅望之微微颔首,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这谋算自是不错,力求万无一失,但仍有瑕疵。” “望之是说,声东击西。” “傅大人此言有理,就让莫青去办吧!”莫青拱手,一副大义凛然、英勇就义的模样。 丹阳忽然恍白了脸颊,心底咯噔一下,攥紧了莫青的手臂不松手。 让莫青一人涉险,傅望之于心不忍。而祁辛已然在考虑这个决断的可能性,帝王无情,更何况莫青原本就是十二队死士的成员。 为保王上,莫青自当万死不辞—— “王兄,你当真要牺牲莫青?”丹阳眼里掬着泪,敢怒不敢言。 傅望之摇头,示意丹阳切莫多言,以免火上浇油。死士的宿命,这是何等悲戚又无能为力的事实。 莫青已然单膝跪地,准备临危受命。 “王兄,你已经将他指给我做近身护卫了。莫青不是你宫里的那些死士!” 丹阳本就不是这乱世中的人,就算是王也不能擅自定夺他人的性命,莫青的命,是他自己的。 丹阳忆起了近日来莫青为她所做的一切,这样的一个好人,凭什么活不过明日。更何况,她……她还想跟他厮守终身,执手偕老。 “丹阳,你不要再说了。王上的命令,岂容你置喙!莫青心意已决,为王上肝脑涂地乃我等毕生殊荣,还请公主殿下成全莫青!” 莫青手提长剑经过丹阳的时候,庄重地朝祁辛与傅望之行礼,最后一眼,只仰首望天,似乎不愿再多瞧丹阳一眼,他害怕,只一眼,他就会惊惧死亡。 丹阳挽着裙裾,手指快要嵌进肉里,她拼命地咬着唇,视线紧随着决然而去的莫青,恳求的目光再移到了祁辛的身上。 可是,祁辛眼底冷冽的眸光深深地刺痛了她。 为什么…… 只道是,最是无情帝王家。 傅望之有些触动,扶着丹阳的手一滞,却也不能责怪祁辛残忍。放眼望去,这乱世,何处不是草菅人命。人命,始终不及王权。为王权,莫青可以死,他可以死,就连祁辛也会义无反顾…… 末了,丹阳无声噙泪,傅望之看出了她对莫青的情意,无人知晓,其实背对而立的祁辛压抑心底的不忍,终是不曾出言宽慰。 莫青去了东门,力图引开北门的护卫。良久,当隐在小巷的三人都快以为他失手之时,北门终于有了动静。 “青薇姑姑,东门有异动!”匆忙前来的护卫快马加鞭,一句话惹得青薇冷笑连连。 “终于,藏不住了。” “王爷有令,撤回其余三门护卫,全力追捕东门逃犯!” 青薇眼底划过一抹精光,很快便纵身上马,追去了东门。 “北门的护卫撤离了。”已然成功的计谋却让三人难以欢欣。 但时间紧迫,三人坐上了马车,祁辛拿了宫符驱车往前,悠悠地排在了出城的队伍后。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北门的守卫操戈上前。 祁辛压低了声音,显得有些暗哑,“这位官爷,我家主子不方便见人。这是宫符,还请官爷过目。” 守卫拿了宫符,上下瞧了瞧,再前后翻了翻,确是宫符没错。 宫符是身份显赫的宫里人常用的,这马车里可能是哪位得宠的夫人,亦可能是哪位出宫办事的内官。无论哪种,他都担待不起。 “放行!”守卫收了宫符,摆手便让马车出城。 等过了护城河,马车上的三人才松了一口气。 马车一路扬尘而去,等远了湘川城,丹阳却是嗫嚅出声,再也忍不住伤心欲绝的情绪,傅望之揽着她的肩,安抚地顺了顺她的背。 良久静默,马车里只有女子抽泣的声音,引来官道上的路人频频回首。 回周饶最安全的一条捷径,需要两个日头的路程,等到了一处溪流畔,马车才停下来歇脚。 “丹阳,吃点东西垫垫胃吧!”傅望之见丹阳郁郁寡欢,一直面朝来处,像是等着什么人,不肯搭话。 祁辛烤完另一条鲜鱼递给傅望之,“她不吃就算了,省得我下河捞鱼。” 祁辛面上不快,嘴里说着无情的话,眼底的关切却隐约可见。 没人能劝得了丹阳,丹阳就坐在溪流畔静静出神。 “公主,我回来了。”远远地,似乎有欢欣雀跃的嗓音回荡在耳畔。 丹阳惊诧回眸,以为自己听错了。 “丹阳……” 这下,丹阳当真回头看见了完好无损的莫青,难以抑制的欣喜。 “莫青回来了!莫青回来了!……”她大声地唤他的名字,马车里小憩的两人跳下马车,竟被丹阳的情绪感染了,眼底略有湿润。 “莫青,你,回来就好。” 傅望之瞧见了祁辛眼底掠过与丹阳相同的情绪,祁辛,也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 ☆、心猿意马 “属下到了东门,还未有所动作,就听闻东门出现了一辆横冲直撞的马车,那马车里确有一昏迷之人,被烈王府的护卫拦下,当场暴毙。” 莫青扬鞭,车轱辘压在草地上,沿路抹开了车辙的痕迹。 莫青这次能大难不死,确是朝瑰的计谋救了他。傅望之提及他陷入僵局得柔利王后出手相助的事情,祁辛也对朝瑰有所改观。 柔怀王昏聩无道,倒是有一个善于谋略的好王后。 丹阳一听朝瑰,便觉得这女子实乃女中豪杰,不由得歆羡非常。顿觉女子也当挑大梁的她,心底决意以后一定要去柔利王宫见见朝瑰,交个朋友,毕竟她也算是间接救下了莫青。莫青的救命恩人,也就是她的救命恩人。 丹阳捧着脸颊想了想,不禁笑出了声。 傅望之见她倒是一扫方才的阴霾,也是打心底里替她高兴。 争臣扶良_61 “外面的日头正好,再走十几里就到溧沽城了。照现下的脚程,天黑之前还能赶到城里落脚。” 祁辛撩开上下翻飞的车帘,正值晌午,距离与攸廿会合的客栈亦愈来愈近。 傅望之闻言也眺望车帘外的风景,青山绿水,确有一处好风光。 “溧沽城?”丹阳偏头往外探,来了这乱世有些时日,她对繁多难记的地名依旧不感冒,王兄口中所言她听得很糊涂。 “溧沽城地处柔利边境,隔着一汪真水河,再快马半炷香,方可入周饶国境。”傅望之回眸替她解惑,想到攸廿又道,“攸廿率领的军队应该乔装改扮混入了溧沽城,有了攸廿的助力,重回周饶又多了分把握。” 攸廿手握着兵符,更深得民心。一旦祁辛出现在明正大殿,王宫里的假国君便无所遁形,那么,梼杌刺客团的阴谋诡计也终将一一溃破,灰飞烟灭。 傅望之思至此顿觉心神愉悦,难得舒展开的眉梢被祁辛瞥见,又念到攸廿,莫名让他吃味儿。 攸廿,又是攸廿…… 祁辛压抑眼底的醋意,眸光忽而凛冽逼人,可惜又跟丹阳搭话的傅望之没有瞧见。 溧沽城自是没有湘川城繁华,然而气候更佳,常开不败的桃花成了一道令人心驰神往的怡人景致。 三人下了马车,莫青将马缰绳递给了店小二,四方客栈就在眼前—— 众人到了掌柜跟前,莫青将手里的墨牌交给他,掌柜即刻想到天字一号房内的客官前日嘱咐他的话,于是指了指楼上上房,又吩咐店小二备好浴汤、布好饭菜,为众人接风洗尘。 “各位客官,天字一号房的客官恰好出门了,估摸着夕阳落山前便能回来。各位先到客房小憩一番,那位客官已经付了房钱。” 攸廿早就预先打点好了一切,傅望之在隔壁的客房里洗浴一身风尘,尔后来到了席间,这时,莫青与丹阳还未露面,偌大的木桌上只坐了祁辛一人。 祁辛换下了粗布衣衫,玄色锦袍衬出与生俱来的富贵之气,他闻声抬眸,同样瞧见了一袭月白素袍的傅望之。 月白风清—— 傅望之落座席间,环顾四处,见丹阳与莫青迟迟未到,不由得疑惑出声,“公主殿下与莫护卫怎么还未到?” 祁辛看他坐到他的对面,即刻起身坐到挨近傅望之的长凳上,摆开碗筷道:“莫青的手臂受了刀伤,丹阳那丫头已经火急火燎地拉他去看诊了。” “那莫青……” “他的伤不严重。” 傅望之想到莫青拼尽全力庇护丹阳,不由得预见丹阳红裳出嫁的那天。 “丹阳公主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与莫青,倒是挺般配。” 傅望之接过祁辛递来的一双木筷,木筷尚能成双,何况佳偶天成。 傅望之真心期望他们二人能够喜结连理,可丹阳身为周饶公主,还有宿命桎梏,所以祁辛只是静默地往他碗里布菜,良久,却是想到了与眼前人执手偕老的红帐满天,不禁心猿意马,压根儿就忽略了丹阳的终身大事。 “祁辛?……” 傅望之见他眼前的木筷就定在碗碟里,而木筷的主人偏偏凝望着他,一瞬不瞬,让他以为面前人灵魂出窍,心思游离。 傅望之拿手肘碰了碰他,祁辛顿时清醒过来,方才眼里的景象却如梦似幻地飘浮在他心头,令他浮想联翩。 “没事,用膳吧。” 祁辛轻咳一声,傅望之似有疑窦地瞧了他一眼,尔后继续用膳。 夕阳落山后,天气陡然转凉。 自湘川城到溧沽城,一路车马劳顿,将同行的众人都折腾得困乏不休。丹阳和莫青回客栈的时候,攸廿恰好遇到了他们。 攸廿在祁辛的房里待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等他回禀完周饶的近况和回城的计谋,天色已然彻底暗了下来。 天穹沉郁,将云幕压得很低,一颗颗的星辰缀满天空,璀璨流辉。客栈房檐上也是极静的,偶尔一两声鸟啼,轻轻的,轻轻的,连河风都安眠了下来,鼻息间是一股醇酒酝酿出的香气。 攸廿仰躺于房檐上,听闻极其轻缓的脚步声,不由得坐起身,端着下颔道:“望之,可愿与我畅饮一番?” 房檐上的男子断然没有平素那恪己之貌,反而像是压抑了许久,抱着酒坛一番豪饮,醉醺醺地朝他招手。 原本在客栈内院赏夜的傅望之怔在原地,忽然被人叫住的惊诧转而变成了一泓暖玉般的眸光。 “好。” ☆、两相对峙 足尖轻点阑干,夜色里的白衫似飞羽旋起,又飘然而落。 房檐上,一坛浊酒入喉,趁着醉意的攸廿揽住他的肩,道:“望之,来来来,这一坛算你的。” 攸廿将手边的酒坛抱在怀里,再推到他手里,根本就不容许他多说一句话。傅望之被如此蛮横无理的攸廿气笑了。 “你自个儿喝吧!当心喝得烂醉。” 他原以为只是小酌几杯权当闲情逸致,不料喝醉酒的攸廿直接扔给他一大坛未开封的烈酒,这可就让他有些犯难了。 在庭界山上,他的酒量可是仓镜师兄常常拿来充当笑料的,三杯两盏淡酒还行,大坛豪饮必定丑态毕露。 大半夜能够躺在房檐上喝烈酒的,也就只有自冷血残酷的军营中出身的攸廿了。 傅望之蹙眉推却,攸廿却是不干了,头脑一热便自顾自地开了坛,愣是不喝不罢休。 “我喝不了一坛。” 傅望之缓了口气,接过酒坛便仰首一口,正欲放下酒坛却不料攸廿单手抵住酒坛底,骗他喝了近半坛。 “咳咳咳……”傅望之被酒水呛得咽喉一辣,再推开酒坛却是憋红了脸,眸光婆娑,看在攸廿眼里竟有些醉人的绯色,惹得攸廿放下酒坛直愣愣的看着他。 “攸廿?”傅望之被他吓了一跳,一转眸脑袋开始昏昏沉沉,视线分散凝聚,看着攸廿竟有些许重影。 糟糕,好像有些醉了—— 傅望之扶着手底的房瓦,为看清眼前人便凑过去几分,此时,攸廿的眼眸里倒映着傅望之醉红的眉眼,竟情不自禁地朝他的檀唇靠近。 “你们在干什么!” 久久未眠的祁辛忽然出现在房檐上,黑眸危险地眯起,一把将傅望之拉入怀中,递给攸廿一抹幽寒至极的目光。 攸廿此刻已然酩酊大醉,对于方才要做的事似乎都记不清了,但忽而被人夺走自己的“所有物”难免有些愠怒。 “你是何人?!”身法诡异的攸廿心绪烦闷,一语未落便与来人大打出手。 闪身避开凌厉的掌风,祁辛将昏昏欲睡的傅望之放置于房檐另一处,尔后再也没有留手,真真切切地与攸廿打作一团。 情敌过招,自然招招逼人夺命。 此时此刻,房檐上的两人不再是朝堂上的君臣,反而成了疆场对峙的仇敌。 碎瓦翻飞,天边的淡月也被两人吓得黯淡下来。 傅望之揉着眼睛,于一片混沌中睁开双眼,不知今夕何夕。 “这两人……” 他疑惑地撑起身,歪歪斜斜又摇摇欲坠,依稀瞧见有两个人影正在打斗,却辨不清面貌。 “你们……别打了……” 争臣扶良_62 傅望之等不到视线清晰,只得拖着几欲瘫软的双腿往前走,意图劝解两人,然,终究醉意太烈,一不小心就踩到了房檐边沿,随着房瓦滑落的清脆一声,远处的两人心底咯噔一下。 “望之!” 祁辛即刻飞身过来,紧随其后的攸廿亦不甘示弱,很快,两人都伸出双手意欲拽住快要掉下去的人,可惜,两人都晚了一步。 傅望之身体腾空,根本就不知自己此刻的处境如何,房檐上的两人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掉下房顶。 “傅大人?”在客栈二楼守了大半夜的莫青,此时已经疲乏难耐,打了个哈欠,正欲到内院的次等房休息,却迎面接下了一个人?! 莫青揽住傅望之的腰,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却发觉自己方才救下的人似乎是醉了。 目光再顺着刚刚的方向往上探,莫青瞧见了王上和攸廿将军,只不过,他看到的两人好像身上都挂了彩。 “莫青见过王上与攸廿将军。属下不知王上正和攸廿将军切磋武艺,还望王上恕罪。” 莫青恭敬低首,本来是该单膝跪地,可手里还揽着不省人事的傅大人,一时间也慌了神。 祁辛沉下心来,攸廿却捂住嘴,咳嗽了几声,醉醺醺地踢掉了房檐上的酒坛。 啪嗒一声,莫青瞪圆了眼。 祁辛趁机伸手点了他的曲池穴,只一瞬,又是呲溜一声,攸廿从房檐上滚落下来,而房檐下的莫青腾不出手来,只能紧闭双眼,不敢多看。 祁辛这下心底畅快了些许,顿觉神清气爽,再纵身而下,就飘至莫青身旁。 “把望之交给孤吧。攸廿将军酒醉,你且带他回房休息,以免误了明日的正事。” 祁辛直接从他手里抢回了傅望之,将其打横抱起便走向长廊,留下一脸惊诧的莫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