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嫁皇帝行不行》 救人 龙琤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 北地苦寒,酉初刻已经暗无天日。 他摔断了腿,躺在山坳的沟壑里无力动弹。暴雪仿佛偷袭的冷箭,与狂风共舞,似乎要将他慢慢凌迟。 远处隐隐有匪徒的狂笑声,马蹄声,女子凄厉的惨叫声,渐行渐远……那是他的姐姐龙瑾! 重新经历一次幼年的噩梦,龙琤仍然什么也做不了,泪水才离眼眶,已经冻结在他眼角。 此刻他才十二岁,不过是个寻常猎户家的小儿,常年营养不良,既瘦且小,乳名狗儿,距离成为未来威震西域的飞将军龙琤,还有十五年。 小撮契丹凶徒偷袭,将他父母杀死,把幼小的他摔在山沟里,还抢走了他的姐姐龙瑾。 他当然不会就此冻死在荒野里,稍顷就有一队换防的幽州军经过,他命中的福星,世间最好的女人救起了他! 不,不对! 龙琤被冻到完全无法思考的脑袋突然发现了问题所在。 这是第三次了。 这是他第三次躺在沟壑冻到半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唯有发愿死后化为厉鬼,日日夜夜缠住那帮契丹凶徒,让他们都不得善终! 等他绝望到昏迷的时候,福星天降,救了他,教他识字、习武,带他上阵厮杀,处处护他周全,让他不必化为厉鬼,活着就把仇报了。 龙琤放声大哭,眼前这到底是什么神仙施的法术,还是妖怪作的孽,又或者是遇到了什么离奇的酣梦,至今未醒? 为什么重生一次又一次?是他永堕阿鼻地狱的无边苦海?还是西天诸佛听到了他的祈求,许他再历一次轮回,把一世又一世积累的痴怨,都补偿回来? “刚才确实听到这边有哭声,散开,搜。”低沉的女声顺着风雪传过来。 十来个人齐齐应声,不多时便有人找到这个沟壑,发现雪覆之下的龙琤,“找到了!” 立即有人取了避雪的薄毡过来将他卷好抱起,这些士兵都熟悉附近的情况,不多时便带他回到了他家。 龙琤醒来的时候,发现只有一个刀疤脸的青年守着自己,他知道这青年是彭载,未来与他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 彭载此刻与十二岁的龙琤还不熟悉,按住龙琤轻声道:“别动,你的腿是我治的,手艺可真一般,等明天咱们回幽州城再找个大夫好好给你看看。” 符合十二岁龙琤的行为应该是放声大哭,上一世他为了掩饰自己重生的破绽,还哭了很久的。 现在的他一滴眼泪也没有,亲人血泪浇铸的铁石心肠,再世轮回的震撼,令他连伪装小儿情态都不屑为之。 “莫不是吓傻了,还是冻出病来了?”彭载摸了摸他的脑门,确实是微微有些发烫。 北地民舍简陋,炕头便是灶台,彭载起身盛了一碗粥,寻了半天才找到半截木勺,“来,我喂你吃点东西。” 他见龙琤默然不语,似乎是被吓傻了,还要笨拙地解释一句,“那个……我们来的时候发现你,家里也没有人,我同伴是去找你家人了。” 龙琤摇头,上一世他们骗他说父母伤重送到仙山去请神医治疗,要好几年才能回来。他知道是瞎话,但还是装作信了。 上上一世他们没有骗他,直接告诉他父母死了,姐姐被掳走,追了很久也没有追上,多半也活不成了,他在夜里哭了小半个月。 这一次,龙琤再无畏惧,他望着彭载轻声道:“我爹娘死了。” . 龙琤喝完粥之后迷迷糊糊睡了一觉,渐渐感觉身边有人压低了声音交流,用尽所有力气强迫自己睁开了眼睛。 前两世,他的福星救下他之后立即带人追击契丹凶徒,然而风雪太大,无功而返。 命中注定要被契丹劫掠,欺凌,受尽磨难的姐姐龙瑾,再见已是九年之后,那时候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契丹恶贼逼迫她来找龙琤,要龙琤叛国。 陋室孤灯,眼前就是故人。 还未曾相识的故人。 龙琤原以为活到第三世的自己可以淡定从容无所畏惧的,然而再见到这个娇小的身影,再见到沈小寒这张清秀好看的俏脸,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颤抖着望向她“你……” “幽州军庚辰团左旅第十七队队正,沈小寒。” 初次见面的故人望着他,点漆也似的眼睛里淡漠无波,报了番号姓名之后,又说道:“我把你姐姐救回来了,她……你多照应。” 龙琤乍见她时过于震惊,此刻才发现身边多出来的被卷里,正裹着他的姐姐龙瑾! 被契丹暴徒掳走的女子,经历可想而知,沈小寒话中未尽之意,正是龙瑾脸上身上的无数伤痕。 龙琤望着姐姐,心里又怜又痛,炸开了无数惊雷。 她救回了姐姐! 和前世,和前前世都不一样! 沈小寒眼疾手快,一把捂上了他的嘴将他按倒在床上,“小声点,别吵醒她。” 隔了生死轮回,他的唇又一次碰触到了她的掌心。 龙琤唯觉三魂六魄齐齐飞散,上一次……是她临死之前,强撑着笑容抬手掩上了他的唇,她当时怎么说来着? 彼时的沈小寒是皇帝的众多妃嫔之一,也曾是从幽州军积功升迁到陇右军中的骁将,官至正四品明威将军,所有勋禄皆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 只可惜她在陇右道声名鹊起,不免遭人妒恨,便有佞臣献策给皇帝,一纸诏书将她纳入宫中。 所赐的封号是婕妤,宫中皆称沈婕妤。 入宫第二年,曾经威震陇右的明威将军沈小寒,便因难产而亡。 龙琤当时听到不好的消息已晚,冒死潜入宫中时,发现她身边并无侍疾之人,病骨嶙峋,神识昏沉,已是弥留之际。 他原拟杀了皇帝予她陪葬,却被她拦下了。 她也是这般按上了龙琤的唇,勉强笑道:“说什么傻话……好好活着,为国效力,就是报答我了。” 龙琤忘记自己是怎么回答她的,只知道前尘旧事眼前人全都混杂在一起,无法分辨到底是梦是幻还是现实世界曾经发生过的事,他挣扎了两下,才点了点头。 沈小寒见他乖巧,顺便摸了摸他的脑门,柔声道:“那些契丹狗贼都被我杀了,你不要怕,将来好好练武,保护你姐姐。” 还有你。 龙琤心乱如麻,此刻唯有在心里补充了三个字。 他不知道这一世因何而来,又将会有怎样的未来,但是他再也不会允许旧恨重现,再也不会让她经历曾经的磨难。 这一世,他定要护她平安喜乐,绝不允许再有半点纰漏。 绝不。 . 次日,沈小寒带人在屋后觅了一处清净地,安葬了龙琤的父母。 姐姐龙瑾哭的昏天黑地,启程时被安置在了沈小寒的鞍前。龙琤伤怀于父母早逝之外,心里又微有抱怨——之前两世,幽州军追击并没有发现契丹的踪迹,也不能因为一个孤女而深陷敌境,唯有无功而返。 沈小寒的马稍好一些,两世的龙琤都是被她揽在鞍前回的幽州城。如今万幸救回了姐姐,可惜距离小寒最近的位置也被她占走了。 龙琤心中百味杂陈,前前世与龙瑾重逢时,正是皇帝下诏命沈小寒回京的时候。 陇右道人人皆知沈将军要入宫成为皇帝的妃嫔,他也不例外,但他并不想让沈小寒回去给皇帝做妾妇。 皇帝的妃嫔,也是妾妇啊。 妾是低眉卑下,是恭谨柔顺,是逆来顺受,万不该是明艳肆意举世无双的沈小寒。 龙瑾带给他的是叛国的谋划,契丹拿她的三个孩子威胁她来做说客,她去国九年,也已经以契丹妇人自居。 龙琤并不想叛国,他只想借此机会引起一场战乱,让皇帝知道陇右道不能没有明威将军沈小寒,他按龙瑾要求做事的同时也做了很多防御工作,以为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中。 但是他错了,契丹联合吐谷浑大军压境,破城,沈小寒血战而亡。 龙琤坐在彭载鞍前望天苦笑,他已经错了两世,天意既然命他再来一世,就绝对不许旧事重现。 不管是外敌还是皇帝,一切令她愁眉不展的根由,都必须毁灭。 道上冰天雪地,步履维艰,然而一步步走向新生的感觉可真好。龙琤眼见幽州城近在咫尺,不料沈小寒策马过来和众人打了招呼,说要回城去安顿龙瑾,顺便看看姐姐。 于是幽州城北门口兵分两路,沈小寒单骑带着龙瑾入城,队副彭载则带着其余人等并龙琤绕道城南,幽州军大营。 一路上龙琤都处于痴傻状态,等亲眼看到连绵不绝辽阔到天际一般的幽州军大营时,才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她,沈队正有个姐姐吗?” 彭载哈哈大笑道:“有个姐姐有什么稀奇的?沈队正的姐姐是幽州军的副帅,官名沈大寒。” 龙琤只想一头撞死在幽州军大营门口的石狮子上,他……他所知的沈小寒,是家中长女,什么时候多出来的姐姐? “沈副帅是我们幽州节度使的夫人,向来温厚可敬,必然会善待你姐姐,放心啦。”彭载见他表情复杂,还以为他是忧心自家姐姐的未来,特意解释了一句。 龙琤在心中狂啸了一声,这一世终于有一些不同了,他一定能改变未来! ※※※※※※※※※※※※※※※※※※※※ 新的旅程开始啦~~撒花~~龙琤的心理活动有不尽不实之处,当然是有原因啦~~三世为人,只为小寒,叹息~ 2019.12.15 改排版 2019.12.29 改错字 讨债 幽州节度使慕容羲的府邸在城东南明德坊,与赵王府隔街相对,各自占据了本坊一半的面积。 慕容将军大婚不过是两年前的事情,赵王就藩也是同时,两座府邸前后脚收拾好的,如今都还是簇新的朱油大门,雕梁画栋,庄严巍峨。将军府门前树六纛,更有十余名精兵把守坊门,以防外人窥探。 龙瑾一个乡野女儿家,听也没听说过这般富贵排场,她原以为沈小寒不过是贫家女儿,无奈之下才从军——否则好端端的姑娘家,和一群男人混成什么体统? 显然沈小寒是此间常客,那些精兵连拦都不带拦的,骏马载着她俩才入坊内,立即就有人将府邸西边的角门打开。 沈小寒抖了抖缰绳,马蹄辗碎冰雪,一溜烟驰进门中。 龙瑾刚想回头问救她的这位女军到底是怎么回事,岂知才进偏院,早有婆子带着五六个健妇小厮拥上来,笼住辔头,又有健妇把龙瑾从马上抱下来。 沈小寒身形轻盈如羽,早已翻身下了马鞍,嘱咐道:“王大娘,这个小娘子家是北陵山的猎户,遭了贼,你着人给她收拾好,再送到我表姐那儿看看伤势。” 王大娘是节度使府上外院的小管家,对沈小寒的脾气秉性熟的很,知道她面冷心热,经常行善,救过人,救过猫狗鹿兔,还曾捡回来过一头幼虎。 今天救回来的这个小娘子战栗惊惧,衣衫破败,脸上也有伤痕并淤青,恐怕是吃过大苦头的,王大娘也生恻隐之心,立即答应了,又含笑提醒她道:“二娘子回来的正好,将军也在家呢。” “他不是该在大营里吗?”沈小寒微愕,面无表情抱怨了一句,收住了向内院方向的脚步,转身就喊小厮重新把马牵过来。 王妈妈忙抢上一步,道:“二娘子且慢……听说是来了圣旨,要将军护送赵王回去过年呢。” . 入冬以来连绵雨雪,皇帝的圣旨在道中耽搁了好些时候才送到幽州,如今距离过年还有四十余天,紧赶着收拾上路,只怕到年下才能赶到帝都。 慕容羲既然在家,赵王李溯必然也是在的,这两位一位是沈小寒的姐夫,一位是身份尊贵的亲王,俱是丰神俊秀,人中龙凤的顶尖人物——可惜全都是沈小寒的眼中钉,肉中刺,她一个也不想见。 沈小寒心中不悦,脸上自然就带了不痛快出来,“知道了。” 她转身回自己所居的偏院沐浴更衣,一反常态磨磨蹭蹭收拾了大半天,她的姐姐沈大寒听闻她回来又不见她过去,遣人问了三四回。她只命负责她院里的保母陈五婶虚应着,丝毫不为所动。 然而收拾的再慢,总有完成的时候。 婢女红雨好容易将她的头发弄到半干,原打算挽个简单的双垂髻,沈小寒立即阻止了她,“别这么麻烦,随便弄一下就好。” 红雨脾气温和好说话,立即就要改式样,另一个婢女蔷薇可不依,笑道:“二娘子好容易回来一趟,家常还作男儿打扮,会被人嘲笑我们无用的。” 她原本是在翻熏笼上的衣服,立即丢下手中的活,过来帮手。 梳完头发,她俩还要抓着沈小寒敷粉涂脂,沈小寒虽然不想去前头见某人,但是被她们这么搞更觉恐怖,立即就要出门躲这脂粉劫。 蔷薇还要再规劝,院外的小丫头小梨匆匆走进来,隔着窗子便轻声说,“二娘子,前头说赵王往咱们这边过来了。” “就说我出去了。”沈小寒立即要从后窗翻墙走,她身手敏捷,连避雪的斗篷都没有带,只惜她才翻上墙头,就觉得不太妙。 她的墙外原是府中花园的竹林一角,翠竹梢头白雪皑皑,赵王李溯裹着件大红羽缎面的狐裘正立在墙外竹林畔,笑吟吟地抬眸望着她。 虽然比不上慕容羲的绝世姿容,但是这少年胜在俊逸清贵,令人见之忘俗。 真好看。 沈小寒没有第一时间假装没看到踩上竹梢,将残雪扑的他满头满脸,而是心脏漏跳了一拍,随即反应过来,暗自哀嚎冤家从来路窄。 李溯叹道:“好巧啊,你也来赏竹子吗?” 北地苦寒,这一片竹林虽然是特意选的耐寒品种,也实在不成功,除了满地残雪就是半黄半绿的竹子,有什么好赏的? 沈小寒实在撑不住来假笑,只奉上一张冷脸问他,“如此酷寒,赵王殿下不在暖阁里呆着,出来喝什么西北风?” 李溯的笑容更是得意可恨,“我来收债啊。” 提到“收债”二字,沈小寒就想一头撞死,讪笑道:“好冷,我回去加件衣服啊赵王请……。” 她话都没有说完,李溯就向她伸出了一只手,“确实好冷,你来拉我一把。” 沈小寒与他有一丈多远,他就这么举着金尊玉贵修长好看的手等着,仿佛沈小寒就在他跟前似的。 聪明人不会说废话,沈小寒此刻拒绝了赵王,后面不知道还要惹出多少麻烦来。她恨的牙根都疼了,也只能乖乖跳下来,伸臂在他腰间一拦,如倒拨垂杨柳,提气轻身,带着李溯又翻墙回了她的小院。 她方才站在墙头没跳下去,与墙外的李溯对答时,蔷薇、红雨都在屋里抿着嘴相对偷笑,此刻还支着窗户等她,两人却已经将所有闲杂人等都撵走,闪到厢房避风头了。 李溯的皮靴沾了雪,她屋里烧的又有地龙,他才走了两步就踩得地毡上全是脚印子,沈小寒忙着关窗户没看到,此刻回头来“哎”了一声,立即醒悟过来,道:“地毡一块,应抵钱一千七百。” 李溯将狐裘丢在她的衣架上,在她房间的熏笼旁坐着捂手,微笑道:“二娘子你自己把我丢进来的,又来寻我索钱,可真小气……不过就算能抵一千七百钱,距离你欠我的钱数也还多着呢,说罢你准备怎么办?” 沈小寒觉得这个小自己一岁多的赵王是真幼稚,她不过是上次协助幽州府追贼跑到了赵王府,不小心撞破了赵王的好事,他就寻隙记仇到如今,将打破的一件值二十万钱的古董宝贝算在了她头上,常以索债之名欺负她。 二十万钱也不能算多,按照她如今的月俸,不吃不吃攒上三十三年正好能还清这笔巨债。 识时务者为俊杰,沈小寒方才在墙头站了那么一会,就觉得遍身冻得彻骨生寒,默默地坐到熏笼另一边,主动换了话题,“听说圣人要召殿下回京?” 李溯来找她当然也是为了这个,深深望了她一眼,叹道:“是啊,看局势可能短期内回不到幽州了,所以……我说要来讨债嘛。” 沈小寒心里默默欢呼了一下,有意作出一点忧伤的神色来,“长安多不安,还请殿下多保重啊。” 李溯端详着她,似乎想找出一丝不舍之意,然而任他慧眼如炬,也只能看出来如释重负四个字,他突然道:“圣人明年春闱还办武举,招募天下军马中的好手,三月礼部初选,四月殿试,你也去吧?” 沈小寒并不怎么想聊这个话题,她的身份资历倒是足够受荐参试,可是她暂时还没有什么扬名立万的想法,如今所求,只是李溯别再找她麻烦就好了。 “卑职这点微末道行,不配去丢人。”沈小寒笑道,“多谢殿下抬爱,卑职还是在北境历练最好。” “那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啊。”李溯原本将手捂在熏笼上,此刻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表情诚恳认真,轻声道:“要不,你来给我做几年侍卫抵债也成。” 沈小寒认识他两年多,从来没有见他这么温柔过,不是胡搅蛮缠,就是理不直气也壮,再不然便是笑嘻嘻地给她挖坑,无所不用其极,她抢着去北境轮值守卫,就是为了躲这位债主。 此刻被李溯握着手,沈小寒居然没想到反抗或者是躲避,而是微有战栗,忙道:“殿下,你的侍卫那是有职衔的,卑职还差的远着呢。” 莫说亲王近卫,就算侍卫队中最普通的士兵也是翊麾校尉,从七品下,沈小寒目前才不过是幽州军的队正,连官阶都还没有,约等于零。 “那你就去参加武举,兵法策论我还能教你,谋个出身不成问题啦。”李溯把她另一只手也抓过来合在掌心焐着,语重心长道:“要努力啊,不然你这债可要还到子子孙孙去了。” 沈小寒对他的建议并不喜欢,立即换了个话题道:“殿下什么时候走啊。” “圣人想让我和慕容将军赶回长安过年,估计这两天就得出发了。”李溯笑道:“那你也收拾收拾吧?我去和将军说。” “为什么现在去?”沈小寒突然展颜笑道,“武举三年一考,卑职潜心在北境苦练武术,熟背兵法策论,三年之后把握更大一些。” “可是三年之后,你定然已经许了人家,成亲生子,怎么还能为我效力?”李溯的理由可多的是,随便一条都不能令她反驳,“你十六不嫁,十七不嫁,难道二十也不嫁?” 提到这个,沈小寒志向远大的很,她笑道:“大寒外嫁,卑职自然是家里顶门立户的,等年岁相当时寻个合适的男儿娶回家就成,殿下不必担心啦。” 李溯心中不痛快,脸上照旧笑嘻嘻地,“我只担心收不收得了债,将来有没有子子孙孙替你还债,并不担心你是嫁是娶啊。” “殿下放心,好女儿一言九鼎,欠债还钱,必不会让殿下失望。”沈小寒将已经焐暖的手从他掌心抽出来,“殿下也不必如此屈尊亲自讨债,随便打发府上婢女来就是了。” 李溯突然觉得头很疼,该怎么才能让她乖一点呢? 多少女儿家见了他含羞带怯,脸上写满爱慕之意。唯有眼前这个令他又爱又恨的小娘子,就算是近在咫尺,一双柔荑被他捧在手心,也仿佛是寻常士卒之间相互取暖,绝不动摇。 ※※※※※※※※※※※※※※※※※※※※ 那个……废柴作者突然脑抽,第二章的节奏本来应该很快的,不知为什么突然下笔写了点闲篇,先发出来大家点评点评,容我再琢磨琢磨怎么改改。 2019.12.8 我改了第二章,还觉得不太好 2019.12.15 改格式 感谢在2019-12-06 20:22:08~2019-12-07 22:54: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酥解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放下 屋内静寂无声,沈小寒见李溯垂眸不语,心道这位莫不是又蕴藏着什么花招?才想寻个由头撵他时,突然听见院门外头有人压低了声音嘀咕什么,她如得了大赦,立即含笑起身,隔着窗子朗声问道:“外面吵什么呢?” 原来是管家王大娘带龙瑾过来磕头谢恩,在门口被小丫环拦下了,蔷薇当然不想让她们惊扰了小寒的好事,谁知才一问一答,还是给小寒听见了。 王大娘带龙瑾进来磕了头,小寒见她走路依然是有些迟缓难行,想必还是身上的伤势影响之故,身上换了簇新的一身绯色袄裙,脸上的淤青也都涂了药膏。 小寒点了点头,心中感叹如此狼狈,也不掩她的秀色动人,下意识看了李溯一眼,谁知这位小爷并没瞧新进来的落魄美人,而是似笑非笑望定了她,也不知道是在感叹什么。 龙瑾低眉俯首进来,不敢看小寒的香闺何等陈设,只是隐约看着熏笼前对坐着两人,她一时触动情肠,未语泪先流,立即拜倒在地,连连磕头,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磕得实在,隔着地毡将地砖砸得咚咚作响,感激之意甚诚,连王大娘这样冷心肠的大人也觉得有些不忍。 “不必如此,快搀起来。”沈小寒也觉得这小娘子实在,浅笑道。 王大娘答应着,忙将龙瑾搀起来,笑道:“这小娘子姓龙名瑾,问过了也只是略识几个字,懂一些粗浅的拳脚,老奴见她也算伶俐,拟将她送到庄子上跟着卢婶学着侍弄花草,将来可在内院照管花木。” 龙瑾听王大娘如此说,立即又跪下了,想来是事关未来境遇,她此刻说话倒是利索了些,“我……草民想跟着沈娘子学武艺,将来上战场杀敌!” 沈小寒愕然,她这也不是第一次从敌人手里救下受苦的女儿家,龙瑾却是唯一不肯要安稳生活,想要上阵杀敌的。 她不由自主又望向了李溯,岂知这位赵王殿下好整以暇地倚着熏笼,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望着她笑的极是灿烂,见她似有询问之意,立即轻嗔道:“你救的人,看我做什么?” 沈小寒突然想到他在回忆什么,一时也觉得赧然,立即转向龙瑾问道:“你弟已经去了幽州大营,你不想和他商量一下吗?” “不想。”龙瑾说的极快,不知想到什么又立即补充,“他才十一二岁,能懂什么?我要参军打仗,上阵杀敌,我……我要报仇!” “杀死我父母的仇人,那些肮脏的坏人都已经被杀死了,但是这一点血不够,要很多很多契丹贼人的血。” 她的表情诚恳又坚决,不似作伪,沈小寒凝视着她,微笑道:“你既然有这个志向……王大娘,就遂了她的心愿吧,送她去幽州大营,问问看能不能编在我那队里。” 龙瑾如愿以偿,然而并不是立即狂喜,是先怔了一刹,俏脸上这才堆满了笑容。她立即向沈小寒磕了头,这才随着王大娘退下。 蔷薇红雨原本就是随着二人进来的,原是趁龙瑾进来叩谢的时候给两位贵人换了新茶,又换了果碟,此刻当然不想留着打扰二位好事,随着王大娘一溜烟的出去,小寒瞪了一眼都没能刹住她们的脚步。 蔷薇红雨原本是慕容将军府上的丫环,沈小寒不过因为要照看姐姐的缘故客居于此,一个月也回来不了几天,不愿意多花心思整治这些人,只得罢了。 她一时只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头,又说不上什么来,转眸见李溯一副了然的模样,微嗔道:“笑什么?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李溯今天从见她都是诸般客气,殿下二字不离口,终于听见她说“你”了,心中欢喜,笑道:“当然不对。” 他好似说书的先生卖关子,只讲了这四个字,偏又不往下说了。沈小寒最恨他这般智珠在握的模样,在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还要打第二下时,却被他捉住了。 “似我这般俊秀少年坐在这儿,这小娘子能忍住一眼都不看,可不是很奇怪吗?”李溯叹道,“我还以为全天下只有一个沈小寒能忍得住呢。” 他这般直白地调笑,小寒要是还装作听不懂,可就说不过去了,她原想严肃点让李溯别这么黏糊,没想到李溯居然主动撂开了手,“好啦,不逗你了,这小娘子不愿在深宅中平安渡过余生,其志可嘉,你就用心栽培吧。” 他这般认真,小寒倒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只能另外换个话题,问起他长安风貌。李溯想拐她去长安的心自然不死,将帝都繁华好好描绘了一番,直到慕容将军着人来请时,他才正经和沈小寒道了别。 “此去长安,三五载内我是来不了幽州了,以后遇事你就得自己动脑筋啦。”李溯虽然比她小着一岁,站起来已经比她高了半头,抬手按着她头顶晃了晃,“多吃点,长高点,早点立功受奖,将来有机会去长安看我吧。” 沈小寒特别想飞起一脚踹他,考虑也许真是最后一次见面,也难得严肃道:“你也正经点,都是大人了,不要再耍脾气使性子了,欠你的钱我会还的。” 李溯突然伸臂将她抱在怀里,这拥抱来的突然又短暂,沈小寒还没回过神来,赵王殿下已经畅笑着溜之大吉,独留她一个人发呆。 . 幽州节度使慕容羲正是大唐帝国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他有慕容世家的财力支撑着,在幽州推行一系列新政,整顿吏治,鼓励农桑,严格操练军队,奖优罚劣,将老弱士卒裁减下来囤田军垦养马,此时的幽州军战力卓绝,天下闻名。 北面契丹、奚等部族,已经连续两年没有敢大规模南下劫掠了,但是小股契丹悍匪,还是以侵入大唐境内劫掠为荣,似龙瑾姐弟两的遭遇,并不鲜见。 慕容羲请李溯来,一则是商量行程,二则也是想寻他多聊几句体己话,书房里暖香宜人,早摆好了一桌子酒菜果碟,节度使要宴请赵王,府上的大厨当然特别用心,海陆山珍,但凡人间所有的珍馐佳肴,尽都选着尖儿弄了来。 李溯瞧着慕容羲的神色就知道不好,因叹道:“你最好不要劝我离她远点,我今日去辞行时,大寒姐姐今天已经说过我了。” 慕容羲立即展颜微笑,他今天在幽州刺史衙门忙了一早上,倒是不知道李溯去向沈大寒辞行,而她居然也不约而同说了李溯,道:“回来也没见她提……阿溯,忠言逆耳良于行,你就……放下吧。” 李溯默默灌了一口酒,放下二字说来简单,可是……他不知何时起开始反复做一个长长的噩梦,里面有身中无数箭矢的沈小寒,有躺在他怀里气若游丝的沈小寒,那些血淋淋的残影长久缠着他,让他怎么放下? 梦里的李溯,似乎是凉薄而残忍的旁观者,又似乎是痛彻心肺的未亡人,是错过至爱的追悔莫及,也是痛失爱侣的恨意滔天。 梦中回首百年身,碧海青天夜夜心。 慕容羲望着他的神情,深深叹息道:“当年兄长劝我的心情,大概与我如今也差不多……你自幼颖慧,何必寻这种闲事来给自己添堵呢?” 李溯侧首想了些虚词掩饰,道:“我又没想怎么样,看中她坚毅善良忠诚,想收为臂助不可以吗?” 慕容羲无奈浅笑,他向来简单直接,因为迂回浪费时间,但是遇上李溯这种非要耍赖的选手,有时候也颇有无奈之感,“但愿你能坚守本心,过个十年二十年依然记得你是挑选良将美材,而不是特别在意她这个人。” 李溯现在就想承认自己撒谎,他就是特别在意这个人,但是想来只会遭到慕容羲更坚决的反对,只得罢了。 赵王李溯的车驾最终选定两天后的吉日启程,慕容羲带了两千精兵并十余名好手护送,浩浩荡荡出门南下。 时近隆冬,又才历了一场大雪,道上泥泞难行,匆匆行了十余日,才走到汴州附近。这一日从汴州出发才有小半个时辰,便有急促的马蹄声由北向南而来。 队尾押阵的是慕容羲的侍卫龙鳞,他听这蹄声中夹着铃声,知道这是北面有紧急军情,心里立即咯噔一声,勒转马头便向来路迎去。 隔了老远那八百里急足信使瞧见了赵王的车驾旗纛,知道终于是追上了,沙哑着喉咙扬声道:“紧急……军情……契丹侵边!幽州危矣!” 原来自赵王车驾离开幽州之后第十天,契丹大军倾巢出动,狼主遥辇怀德带领五万精兵突袭蓟州,一夜之间城破,蓟州军民死伤近万人,刺史吴阐殉国。 幽州境内狼烟四起,这些契丹贼人并不恋战,以劫掠为主,横扫了十数个城镇之后,将要返回契丹境内时,在蓟州被幽州军副帅赵睿带人抄了后路,歼敌三千余人。 契丹人向来勇悍,折损人手之后反而更凶残,大部分兵力与赵睿所部缠斗,另一路南下突袭击幽州城。 幽州城潜伏的契丹内应趁夜打开了城门,契丹残敌一路直袭,杀到幽州节度史府门口——那是慕容羲的家,有他怀有八个多月身孕的妻子沈大寒,还有他们的大儿沈霂! ※※※※※※※※※※※※※※※※※※※※ 本文或许可以改名叫人人都不许我爱上她……纠结症又犯了,请各位看官容我照着自己的破烂脑洞继续写下去吧…… 又改了,打算改名叫一直在改文君 巷战 契丹精兵向来以机动性强见长,素有以一当十的美名,杀到幽州城内的这一小股精兵更是精锐中的精锐。 寅初刻,契丹潜伏在幽州城的内应杀死城门守军十余人,打开了城门。 蓟州城破,幽州便已经第一时间高度戒备,北境近十年没有战争,近两年契丹甚至不敢大规模南下劫掠,幽州城日益繁华富庶,百姓安居乐业已久,乍闻军情,满城惶然。 节度使慕容羲虽然离开幽州不久,他的妻子沈大寒也在军中领有副帅之职,只惜她身怀六甲,如今看着少说也是八个多月的模样,眼见是上不得阵,杀不了敌。 不少士绅豪富都有弃城出逃的想法,只是赵副帅在北面大捷的消息随即传来,幽州城为之沸然,不少人还念叨着终于可以安枕。 入夜前,沈大寒带人检查城防归来,耆老士绅组织民众夹道欢呼,对她感激之诚,尤甚于对节度使慕容羲。 沈副帅看起来已是极疲惫,还出来立在车辕上对大家道:“契丹狗贼狡诈,不可轻敌,还请大家万勿轻懈,随时备战。” 在场众人都道是沈副帅例行讲话,纷纷响应,岂料六个时辰之后,便知道她说的“随时备战”是何意。 各坊示警的锣鼓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如爆雷般炸响,马蹄声,响箭声,骤雨一般席卷过来,契丹骑兵入城之后分六路,直接袭击城中富贵人家所在的坊市,而赵王李溯与幽州节度使慕容羲的府邸在城东南明德坊,正是匈奴骑兵攻击的核心。 契丹凶徒一入坊市便突入富户家中逼迫交钱赎命,然而交出金银财宝也不能免去厄运,无数人家妻女受辱,老幼被屠,纵有壮士悍妇能与之一拼的,也扛不过两三个回合,便身首异处。 处处皆是触目惊心的惨案,处处皆是无辜百姓的血泪,幽州城这场劫难才刚开始,已是人间炼狱。 明德坊原本就有慕容羲的私兵防卫,其中有一半都是江南慕容的家臣,皆是自幼习武的好手,就算称不上是江湖一流的高手,战力也远较普通士兵强的多。 这次变起仓猝,契丹骑兵像一把尖刀一样刺进了幽州城。城内巷战骑兵高机动的优势发挥不出来,但是训练有素的骑兵对上普通老百姓,就是单方面的杀戮。 沈大寒夜半惊醒,立即调集半数以上的好手去援助各坊,明德坊内的防备力量薄弱,坊门处抵抗不多时,便被契丹撞破坊门,直杀进来! 坊内只有一道直街,两座巍峨的府邸隔街相对,为首的是号称契丹第一勇士的大将耶律白狼,此次他受狼主遥辇怀德的重用,带兵直袭幽州,势如破竹,如今更是杀到了幽州节度使的府中,眼见一场泼天的富贵到手,狂喜之余,不免有些松懈。 坊外是一丈多高的夯土墙,坊内的府门、墙可没那么高,破门而入或者翻墙而入均可,这些契丹精兵人马皆有重甲,且熟知此处结构,也早已经演练熟悉战术,攻破坊门之后,便绕开道中堆置用作防御的一些杂物,转瞬间便杀到了两府门前。 “举火。” 不知何处来的一个女子声音,内容可不怎么令人愉悦,随之而来的还有数十支裹着油布熊熊燃烧的箭矢! 这些箭矢引燃了道中的杂物,有一些杂物堆甚至立即发出巨大的响声,在战马堆中炸裂开来,瞬间火光冲天。 契丹骑兵还没有见过这样的武器,战马立即乱作一团,有些甚至将主人掀到了火堆里。 “杀。” 那个要命的女子声音又出现了,马嘶声,惨叫声,杀声震天,这般混杂的环境,她的声音仍然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两府皆翻出三四道身影,动作快的仿佛流星。 这些人皆身着软甲,使的是便于巷战的短兵器,或贴地翻滚过去一刀给战马开了膛,或凌空下击,直刺契丹骑兵重甲缝隙间的眼睛,一接即走,无论中与不中,绝不恋战。 这样高机动性的对手,是契丹骑兵从未遇到过的敌人。 或者说也曾见过相似的敌人,比如幽州军副帅赵睿,武艺高强,一柄大剑凤阙,就是两军冲锋之际唐军的锋锐所在,能教六军辟易。 然而那是千万人冲锋的战场,一个人再强也抵不过滚木擂石床弩,作用总归有限。如今这巷战,才是这些武林高手发挥威力的时候。 正乱作一团的时候,还有人以契丹话高呼,“这儿有个小娘子,抓住她!” 耶律白狼正在与一个敌人对战,他才横刀封住了对方刺向自己眼睛的一击,还没来得及追击敌人,更无暇转眸去看是个什么样的小娘子敢出现在乱军阵中时,不知何处飞来一支冷箭,瞬间洞穿了他的眼睛。 耶律白狼中箭之后一时未死,挣扎着乱舞兵器时还听到背后有个清脆的女声抱怨,“又被她抢了!好烦!” 这女子的声音与先前不同,仿佛是六月里的蜜桃,又甜又软又嫩,然而她的兵器则截然相反,像是毒蛇一样贴着他的盔甲护具划了一下,不知怎地颈上一凉,耶律白狼残余的一只眼睛还能看到自己无头的尸体旁边,正有一条暗赤色的娇小身影,仿佛流光一般扑了旁边冲过来护卫他的伙伴刘谕。 “快退。” 耶律白狼想说这两个字,可是他已经完全发不出声音。 巳正时分,幽州城内的战斗基本结束。 这是一场堪称惨胜的战役,倘若没有内应开城门,幽州城坚守不出,便是耗上三个月也不怕。仓猝之间接战,军队调度不易,最后歼灭入城近两千名契丹,仅有小股残部卷了细软逃走。 可是城中军民死伤众多,十倍于此数。 几个有头脸的富商大贾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失,有些甚至痛失亲人,大家不约而同齐齐聚在明德坊前,苦苦哀求沈副帅开城,放他们逃难去。 明德坊内街上的战场情况他们看在眼里,也知道沈副帅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主持战局不容易,但是对死亡的恐惧更甚于同情心。 帖子递进去没多久,节度使府上的西角门开了,一匹骏马载着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出来,众人远远瞧着她暗赤色的锦衣绚烂如画,仿佛是慕容羲的妻妹沈小寒的模样,一时都聒噪起来。 到跟前才瞧见果然是沈小寒,她生的好看,虽然一脸倦容也掩不住灵动俏丽的美貌,只是身上并不是红色的锦衣,而是军中统一配发的苎衫,那斑斓绚丽的图案,皆是喷溅上的血色,也不知道今天这一战,她到底是杀了多少贼人。 沈小寒端坐于鞍上,肩上扛着支丈二大枪,枪头挑着一个匈奴贼酋的首级,懒洋洋地叹道:“幽州军公干,各位可否让个路?” ※※※※※※※※※※※※※※※※※※※※ 稍后再补一点,还没想好~以后就晚上定时九点更新吧~绝不再拖更了,5555 五景 让路当然是要让的,在场各位纵然逃难心切,也知道有些人不该惹。 尤其眼前这位女煞神,也不知道换件衣服,就这么一身血跑出来吓人,腔调虽然是懒洋洋的,一双杏眼可锐利如刀。 众人不由自主指挥自家的车驾让开一条路,城南苏家的老太爷苏大善人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沈……沈副帅……可好?” 沈小寒勒马,望着他笑了笑,“她好的很,稍晚还要去巡城,你们就别挡路了……各位想走的话可要想好……还有一小撮契丹狗贼在城外流窜呢。” 战局变幻莫测,众人也不知她是虚词恫吓,还是确有其事。苏大善人虽然年近古稀,脑筋转的却极快,沈小寒提到“一小撮契丹狗贼在城外流窜”那是语带威胁之意,他自然听得懂,小心试探道:“二娘子,你说……这战局何时能结束?” “很快。”沈小寒知道他是聪明人,意味深长望了他一眼,浅笑道:“隆冬时节,契丹骑兵想要补充草料给养唯有破城,此番奇袭失败,定然不会再来幽州送死了。” 苏大善人点点头,幽州军副帅赵睿带着精兵在蓟州与契丹主力鏖战,周边各城早已戒备森严,幽州城被内应出卖的惨剧必然不会再发生,各州精兵三日内必来驰援,起码短时间内可保无虞。 “你说不来就不来?契丹狗贼还听你的啊?”有人远处小声嘟囔,当然不敢大声,惹恼了这个女煞神,万一她挟私报复,只怕自己并全家立即送了性命。 沈小寒瞥了那边一眼,笑道:“我倒盼着契丹狗贼再来,我也好多杀几只,以绝后患。国难当前,列位都是幽州城有头脸的人物,就不要说丧气话了吧,现在离开幽州城,谁来管你们安危?” 谁家没有几个家丁护院?但是瞧着沈小寒这般浴血归来的模样,谁也不敢捋虎须,只能闭嘴。 沈小寒策马离开时,还听到苏大善对着众人喊,“大家都听到了,二娘子说契丹狗贼再也不会来幽州了!” 自然也有人不服气还要辩驳,不过苏大善人接手按抚工作,吵吵嚷嚷一刻也就散了。 不管是收葬还是把首级送到城门口去挂着,这种血淋淋的脏活原本轮不到沈小寒做。她只是听见那些士绅在外闹着要弃城外逃,故意做出这番形容来吓唬人。 果然三两句就点醒了聪明人,不需要她再多废口舌,她心中暗暗给苏大善人记了一笔功劳。 . 沈小寒带着那贼酋耶律白狼的首级招摇过市,自然也吸引了不少或崇敬,或畏惧的目光,她浑不在意,只是低眸想着自己担忧的事。 她的职司在幽州军,战争开始前她被强制请了长假在节度史府上陪姐姐待产,所在的庚辰团已随赵睿到蓟州,此刻只能算是节度使府上的编外守卫人员,不好在城防上多呆。况且她心中也存着极大的隐患需要解决,因此将那贼酋的首级交到北城守军处命其悬在城门上,转身催马往战损最惨烈的城北顺义、明诚诸坊去。 她来的时候路过的所有坊市皆哭声震天,往来都是清扫战场,收殓战死军民尸骨的百姓,再也不复往日繁华。 沈小寒心中感叹,堪堪行到顺义坊南街上,发现前头聚集了一大堆人,喊打喊杀,拿了石头往里砸。 沈小寒还以为是遇到了未死绝的契丹残部,心里一惊,拨马冲了过去。谁知道人堆里抱着脑袋匍匐在地惨呼饶命任人拳打脚踢的,是位二十来岁的男子,襕衫幞头,似乎是幽州官学的大学生,只是不知何故被打。 沈小寒抓住旁边一位大叔询问,这才知道这个书生好不晓事,帮助收殓尸骸的时候非说契丹狗贼的内应还在城中,只怕就是本坊的人。 本坊居民一百六十七户,日常居民近千人,除了租住本坊的大学生之外,都是土生土长的幽州人,因距离北城门最近,此役也是被契丹狗贼袭击的第一处,坊内死伤惨重,尤其是坊北陈员外全家皆都殒命,金银财宝被契丹凶徒劫掠一空。 这书生大放厥词,又找说不出谁是内应来,可不该挨打? 说话间本坊的坊正也闻讯赶来,劝散了众人,虽说非常时期,真要群情激愤打死也白打,但这个书生毕竟是幽州官学的大学生,坊正怕惹麻烦,这才出头相劝。 等到众人散尽,那男子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抬眸就瞧见高头大马上端坐着的沈小寒。 . 沈小寒也在望着他,这男子的模样只能算清俊,眼型是狭长的睡凤眼,眼尾上勾,令人见之忘俗,他才抬头看了一眼,就毫不犹豫地问,“你是沈副帅的妹妹?” 沈小寒还不曾自报家门,这位已经道破她的来历,一时有些好奇,“你见过我吗?” “学生复姓第五,单名一个景字,小娘子若嫌啰嗦,唤我五景也可。”男子拂了拂衣上的尘埃,发现在地上滚了半天,拍也拍不干净便罢了,举手正了正幞头,这才示意她瞧马上的锦障泥,笑道:“学生之前没有见过二娘子,但是见过沈副帅,你与她有三分相似……这匹马我也曾见沈副帅骑过,金陵今年夏天才出的妆花锦,几千钱才能得这么一块,只是用来作障泥,幽州城当然是沈副帅独一份的对吧。” 障泥是垂于马腹挡避泥土的用具,材质毛毡皮麻俱有,京城贵妇才用绫罗绸缎作为障泥,战马没有这么花哨的。想也知是慕容羲疼媳妇,沈大寒的东西自然都是最好的,随便一件小物几千钱算什么。 沈小寒从来没有关注过织物的细节,此刻瞧了瞧,也觉得有点扎眼,“你倒是眼尖,说说那个内应的事吧。” 五景笑道:“小娘子若是信我,就请随我来。” 他大袖一拂,当先向坊北走去,沈小寒犹豫一刹,料想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翻不出什么花样,便催马不远不近地跟在了他身后,心里想着如果这个五景骗她,可是真撞到铁板上了。 . 五景原来是要带着她去看里坊大门,幽州富庶,各坊大门均是儿臂粗细的铁栅栏,间隔只有二寸,每日暮鼓敲罢,坊门关闭落锁,连猫狗都不好进出。 五景举着栅栏上零落的锁头给她看,“契丹狗贼能轻易冲进来,是因为有人打开了锁,你来看。” 坊门的大锁也是特制的横开锁,最细处的锁梁是直径将近二寸的熟铁,只会弯,不会断。就算有神兵利器,要削断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这把大锁根本没有起到什么防护作用,锁梁都没有弯,松松垮垮挂在门的一侧。 沈小寒点点头,她方才过来时也是先看的里坊大门,知道他的意思,“这么简单的线索,也值得专门卖弄?” 五景将锁孔一侧移给她看,笑道:“锁孔内有麻油的味道,这是新配的钥匙。” 沈小寒方才只注意到锁头未断,心里疑惑怕是本坊有内贼里应外合,也着重观察了锁孔,并没有发现什么麻油的味道,微一皱眉,道:“怎么闻出来有麻油的味道?” 五景笑道:“当然是有原因的,兔兔,出来见见二娘子。” 他的袍袖宽大,缝有内袋储物,他喊“兔兔”,袖里突然有只小猫跳出来落在地上,全身玄色,只有尾巴尖上一点白毛,比巴掌略大一点,气度看起来就不一样,伸爪子挠了挠五景的袍角,喵了几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明明是只猫为什么叫“兔兔”?沈小寒对这人的脑回路颇为不解,“一只猫,能分辨麻油的味道?” “学生这只猫,觊觎学生存起来的麻油好久了。”五景微笑道,“方才路过时一直叫,想来是要引导着学生去捉拿贼人,二娘子可愿一同前去?” 破案 沈小寒当然不是鼠头蛇尾之人,莫说五景这么一个文弱书生,就算换一条彪形大汉,她也不惧。 五景那只猫儿极乖巧,端坐在五景肩头,往坊西行去,偶有岔路,它便喵一声,也不知道五景是怎么听懂它的话语,也随之选了方向。 第一站,是昨天负责坊门上钥的武侯赵乜家,昨天也遭了贼,家里乱糟糟的哭声震天,原来赵乜与另一位武侯蒋四哥负责坊门值宿,今早已经遭遇不幸。 赵乜本是从剑南道辗转过来谋生的,孤身在这里,娶了一房妻子姓郑,育有二子,赵乜遭遇不幸,街坊四邻心疼她妻子柔弱可怜,都过来帮忙。 只是这些帮忙的邻居里面,十个倒有九个是男子,在她家小院里外或站或坐,真正出力张罗的是那几个老妪大婶。 沈小寒瞧着阵势,颇觉有趣,其中有皮袄短打的壮汉,有澜衫幞头的书生,看模样似乎都不怎么安份。 这些人里,居然还有与五景相识的,正巧从院里出来一个马脸书生,抬头看见是五景带了个小美人儿过来,涎着脸便含笑上来招呼。 五景的脾气甚好,不着痕迹避开了他要拍在自己肩上的手,笑道:“小弟不才,受命于这位二娘子,前来找赵郑氏问几句话,段兄怎么也在这儿啊?” 这马脸书生原来姓段,名戌,意味深长望了沈小寒一眼,笑道:“可巧了,这位赵郑氏是我远房族兄的表妹,听闻她家里出了这等惨事,特来致意。第五兄既然有公务在身,还请院里说话。” 段戌的眼神像是沾了便甩不掉的毛毛虫,自打见着沈小寒就粘在她身上——非但是他,旁边那些闲汉,眼神也多半都粘在沈小寒身上,怕是雷公劈了也不知道呢。 这些村野闲汉的目光,沈小寒见得多了——军营里最不缺新来的糊涂鬼,听说庚辰团左旅有位沈队正生的美貌,最爱找理由来向她讨教武功。 沈小寒从来也没有退缩过,那些糊涂鬼经常是连她衣袂都还没碰到,就被摔了十七八个跟头,哭都没地哭去。 偶尔有几个会武艺的,能在她手下走过两三招,这些人没有被沈小寒借机打个半死,已经算是当天她心情不错。 这会几个村野闲汉看一看又能怎样?沈小寒丝毫没有窘迫之意,她跳下马,把缰绳抛给离她最近的那个书生,笑道:“帮我照看马儿,有劳。” 那书生尖嘴猴腮,衣衫破蔽,原本是笼着袖子在墙角避风,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艳福落在他头上,一迭声的答应着。 . 等沈小寒见着赵郑氏,门口为什么聚了那么多闲汉也都有了原因,院中已停了一口薄棺,这位赵郑氏一身缟素,带着两个儿子跪在地上哭的哀哀欲绝,容貌生颇为艳丽娇媚,只是肚腹隆起,大概是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 五景肩上那只猫,进了院子便跳下地,一溜烟地奔厢房去了,五景也不顾斯文,立即追了上去。 沈小寒见这小院并不大,三间正房,左右五六间厢房,五景跟着那只猫往厢房去的时候,还有个壮汉神色微变,似乎想要阻拦。 沈小寒记下了他的形貌特征,正要跟上去时,五景已经带着猫出来了,左手臂弯里拖着猫,右手提了一把巨大的铸铁钥匙,足有一尺多长,正是坊门上锁的钥匙长度。 这把钥匙锋棱俱在,显然是新制未久,其上沾满了灰黑,细看却是因油物沾了灰黑,沈小寒知道他这是找到了证物,含笑等他解释。 “赵郑氏,你谋害亲夫,引狼入室,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五景观察院中众人的表情,缓缓道。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如一滴水落入了油锅,外院立即有好事的闲汉蜂涌进来,七嘴八舌纷纷道:“何处来的毛头小子,找揍的是吧?” “我认识他,就是幽州官学癸未科的第五景!这小子向来妖言祸众,快打他!” “信口雌黄,污蔑郑娘子,这小子该是不耐烦了吧。” 更有手快的,已经捡了石块什么的往第五景身上砸,那只小黑猫嗖地一声又没了影儿,独留第五景站在当地抱着脑袋叫救命。 “幽州军公干,闲杂人等莫要喧哗。”沈小寒懒洋洋地环顾四周,不管是院内还是墙头上,“污蔑武侯遗孀,其罪非轻。可是护庇内奸,也是死罪一条,你们别着急嘛,让他把话说完。” 她个头不高,这句话说来一点威胁力都没有,要不是身上血衣斑斓,似乎是经历过今早一场恶战的,这会只怕早就有人上来推褬她了。 她这话一出,未见有什么好转,墙头上扔石头的人更多了,第五景抱头鼠窜回了厢房,很没骨气地抛下她一个在院中。 “怎么替这小子说话,莫不是你的姘头?”原本就在院内几人中,有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更是出言嘲笑。 有人主动送死,沈小寒当然不会轻易就放过他,足尖一勾,便将地上一块石头踢向了那大汉。 她这一记力度也足,石头挟着风声袭来,那汉子原本还想躲,然而石头来的太快,当胸如中巨椎,啪地一声将他砸在墙上。 其实只是这一块石头击中了他的膻中穴,这穴道属任脉,是足太阴、少阴,手太阳、少阳交汇之处,此穴中招,整个人便僵硬如木,不能动弹,那大汉身材又魁梧,身后不院就是院墙,穴道受制,他又失了平衡,看起来就似砸在墙上一般。 沈小寒只不过露了这么一招,已将震摄得在场众人都魂飞魄散,正要发一声喊四散逃命,不料这位女侠立即道:“谁走就是心虚,心虚就是内奸,你们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这个威胁简单,可是谁也不想在非常时期被人举告是内奸,只怕还没有扭送幽州府受审,路上就被百姓砸死了。 “第五兄,出来审案。”沈小寒妙目一凛,见门口还有人悄悄往后退,口中喊着要五景出来审案,身形微动,眨眼间便掠到院门口,抬臂捉住那个要逃的人衣领,喝道:“起!” 她这招如霸王举鼎,如力拨泰山,要逃那人也是比她高一头的七尺男儿,就被她当一捆稻草一样扔向了院中,正摔在那些石头上,惨叫声响彻云霄。 五景有她壮胆,立即就精神抖擞起来,含笑作了个四方揖,这才道:“赵郑氏,街坊四邻都在,把你谋害亲夫的经过说一说吧。” 赵郑氏早已经吓得半死,此刻搂着两个儿子瘫在地上,说不出话来,她那两个小儿一个四岁,一个六岁,哭成一团,身边四五个街坊女眷劝都劝不住。 沈小寒目光锐利,见那两个小儿,稍长那个方面阔口,幼小那个却是尖下巴,肤色偏白,与赵郑氏也不甚相似,心里大约就有了点数,她突然笑道:“赵郑氏,你肚里这个孩子,是谁的?” 赵郑氏尖叫一声,就要向那口薄棺撞去,奈何身边几个女眷七手八脚拦下了她。赵郑氏痛哭失声,柔弱可怜,“小娘子这般污蔑,奴家真是不能活了……” 沈小寒出言逼迫她只不过是试探,果然她摔进院里的那个男子看见赵郑氏要撞棺自杀,踉跄着想要抓住赵郑氏,“不要!四娘你还年轻,切莫自寻短见!” “牛三郎你滚蛋!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那男子还未爬起来,院子的角落里却有人发声,却是被沈小寒以石子击中穴道,拍在墙上的那位,他虽然动弹不得,声音还是能出的,此刻拼了命的大喊,似乎是生怕被人抢了先。 “黄廿七,你个饭都吃不饱的酸汉,郑四娘怎么会跟你,你就别装蒜了吧。”最后一个声音响起,却是在院外,听着声音颇有沧桑之意,也不知道是何人。 打赌 这才几句话的功夫,赵郑氏已经有了三个奸夫出来认领她肚里的宝宝,她羞愤交加,低呼一声晕倒在地,也不知是真是假。 旁边的老妪忙掐人中,一阵乱忙着急救。 这边忙乱,墙外说话的那个声音也分开人群踱了进来,原来是本坊有头脸的耆老,姓蒋,已近花甲之年,人人皆称他一声蒋老,他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名叫蒋四哥,便是与死者赵乜一同遇害的另一名武侯。 “蒋老,您怎么也来凑热闹……”人群中万想不到赵郑氏的疑似姘头里还有这等年纪的,不由得要问。 蒋老恨恨将手中的拐杖顿了顿,“李二麻子,你这个混蛋也是想瞎了心,我儿蒋四哥今晨契丹狗贼一刀砍中后背,挣扎到家才亡故,他留了遗言,说……赵郑氏腹中这个孩子,是他的。” 蒋四哥早年娶了媳妇,奈何没几年就一病死了,只留了一个女儿,他伤心妻子早逝也未再娶,却是几时与郑赵氏勾搭上的? 这场热闹可真是好看,在场诸人见赵郑氏一直未醒,都商量着要将她挪移到屋里去时,赵郑氏突然醒了,直直坐起身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突然粗声粗气道:“黄廿七,是你趁夜摸进值宿的房里杀了我,对吗?” 变起仓猝,所有人都齐齐将目光射向了仍然挂在墙上的黄廿七,他身形魁梧,便杀两个赵乜也易如反掌。 黄廿七论起来是本坊富户坊北陈员外表妹的儿子,他家道落魄,无力娶妻,早相中这赵郑氏貌美如花,只惜一直没有得手,今日陈员外一家不幸殒命他也没空去那边帮忙,凑在此处,便是盘算着赵乜死后,哄着赵郑氏改嫁给自己,赵乜的家产当然也都归了他自己。 他早先阻止牛三郎,自承是孩子的父亲,便是当众攀诬赵郑氏,谅她一个妇道人家也翻不出天去,他咬死了与她有染,她又有什么办法辩驳? 此刻突然被鬼魂附体也似的郑赵氏喝问,黄廿七不知是真是假,他心中战栗,随即又破口大骂,“赵斜眼,你是不是做了冤死鬼还没弄明白是谁杀了你?老子昨天吃醉了酒,倒在苏家酒肆的灶台边睡了一宿,怎么杀你?” 赵郑氏表情呆滞,仍然粗声粗气道:“就是你,拿绳子勒住了我的脖子。怕我喊出声来,还拿脚踩在了我的脊背上,我的脖子好疼啊……” 黄廿七穴道被封,不然早就跳起来抓住赵郑氏给她几个耳光了,他破口大骂,越骂越难听。 沈小寒是闺阁女儿家,听不得这些污言秽语,正想去封了他的穴道,谁知道五景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继续看。 赵郑氏周围的人都被她吓到退避一旁,谁也不敢上来扶她,生怕惊扰了赵乜的魂魄,可就麻烦了。 “杀我者,黄廿七,绳索勒颈,脊背淤伤,衣衫有痕,凶器在井,列位好汉,救我妻儿!”赵郑氏一字一顿念完了这些话,突然尖叫一声,两眼翻白,仰首重又倒在地上。 死者亲自显灵指认凶手,这还有什么好讲?众人发一声喊,有人寻来绳索,便要将黄廿七捆起来送官。 黄廿七苦于动弹不得,空有偌大的体格,真如待宰的羔羊一般被人推倒在地,五花大绑捆起来。他嘴里不干净,早已人铲过几铁锹马粪泥土,将他的嘴牢牢堵住,再也无余裕说话。 . 这桩闹剧虽然暂告一段落,赵郑氏腹中的胎儿还没有着落,这边是蒋四哥的父亲蒋老出来为才逝去的儿子讨公道,那边被沈小寒摔在院中的牛三郎苦苦哀求,若不是赵郑氏晕死在地上,在场众人都想抓她问个究竟了。 沈小寒瞥了五景一眼,见他笑嘻嘻地似有话要说,立即转眸瞪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学生是笑这女子如此狡狯,反应机敏,当真人不可貌相。”五景轻声道,“二娘子可愿意与我赌上一赌?” “赌什么?”沈小寒心道这酸才是哪里来的胆子还要与我赌,脸面上可不带出半点不屑之意来。 “赌这赵郑氏腹中的孩儿,亲爹到底是谁。”五景笑道,“线索明明白白摆在面前,二娘子可愿意猜上一猜?” 沈小寒只觉索然无味,“你想要什么赌注?” 五景侧首想了想,笑道:“学生还没想到,就讨二娘子帮我一个小忙吧。” 沈小寒冷笑道:“幽州宵禁,武侯两人一班,隔日轮值一宿,死者轮值之时,坊外的人进不来,本坊的人要来寻这赵郑氏却容易。牛三郎年轻怕事,黄廿七魁梧粗鲁,蒋四哥逝者已矣,蒋老亲自出头为儿子认项,这等摆在台面上的事情你还要与我打赌?” “至于鬼魂上身指认凶手,凶手当然知道凶器在何处,而死者又是怎么死的。”沈小寒望着五景一张惊诧的脸,笑道:“坊门上那么大锁的钥匙,本城正常的铁匠绝对不会有人给配,纵配了无非夜间出入本坊方便,也没什么大用,除非一早就已经蓄谋要做契丹的内应。” 五景亦恢复了笑嘻嘻的表情,望着她轻声道:“猜错啦。” 沈小寒侧首想了想,点头道:“若说内奸,孤身到本城的死者嫌疑最大,其次是黄廿七,毕竟你说是素常对他不好的舅家今天遭劫,无人幸存。我就想不通配一个新钥匙做什么?看起来唯一需要钥匙的是黄廿七。” 五景叹道:“人不可貌相,二娘子你还是漏算了人心啊。” 沈小寒瞧了那牛三郎一眼,再想想那两个小儿中下巴尖尖的那一个,立即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错了——每隔一天丈夫晚上不在家的美娇娘,就算要寻快活,也是爱俏郎君的。 那么一切都顺理成章了,牛三郎想要与赵郑氏做长久夫妻,就必须弄死赵乜,还要寻一个替罪羊。蒋四哥与赵乜形影不离,赵郑氏勾搭起来颇费手脚,终于得了手,令蒋四哥对她言听计从,甚至认定她腹中的孩子是他的,对赵郑氏来说,也是狡兔三窟之意。 牛三郎的体格偏文弱,想要杀死赵乜十分不易,所以重新打制一副钥匙,是为了夜间引帮手入坊方便。选中黄廿七做为替罪羊,这才会在做案的时候刻意留下与他相似的痕迹。 赵郑氏当众演戏指认黄廿七,自然是瞧中了他根本无力动弹,这才兵行险着。若是没有沈小寒制服黄廿七,只怕赵郑氏也留有着后手。 赵乜被勒死,同屋的蒋四哥重伤逃回家中才死,当然会把凶手形貌都交待的一清二楚,所有证据都指向黄廿七,这么一来影响两人双宿双飞的问题就去了一多半。 唯一生还的,才是赵郑氏真正的姘头牛三郎。 只恨今天外敌入侵,牛三郎也选择今天动手,为了让帮手自如出入本坊,牛三郎打开了坊门的锁,酿成了让本坊居民皆哀痛欲绝的惨祸。 否则坊门无论如何也能抵挡一时,万不至于这么轻易就让敌人被冲进坊来。 沈小寒想明白前前后后的关窍,也觉得五景此人观察细致,是个人才,临去时笑道:“你到底有什么心愿?” 五景见她总算答应了自己,笑道:“二娘子若明年往京城去赶春闱,可否捎带学生一程?” 科举的规矩沈小寒还是懂的,比武举更早一点,约莫二月份便由礼部举行会试,五景若是打了主意认定她也会去长安,可真是想瞎了心。 沈小寒端坐于鞍,望着他低眸浅笑,叹道:“可惜我不去长安,你还是想想别的门路吧。” 五景微愕,他想了想,试探性地问道:“武举三年一届,二娘子若想要个进身之阶,明年春天必是要考的啊。” 怎么人人都来劝她去考武举?沈小寒心中一阵烦躁,“契丹未退,怎么去考?我不想去,就不去。” 她使起性子来也不得了,策马沿着长街飞驰而去,独留五景一个人对着她的背影发呆,“这……不对头啊,她怎么可能不去参加武举呢?” ※※※※※※※※※※※※※※※※※※※※ 对的,男三是个知道历史进程来抱女主大腿的,本文还可以考虑改名叫《人人都穿越》,哈哈哈哈所以这三个还没有成为本领域大佬的男人,一个是梦里隐约知道一些前尘旧事,一个是三世重生,还有一个是从现在这个世界的未来,穿越回来抱大腿的。 嗯,就是这么糟糕的一个故事,主要是想探索一个世界如果到处都是被人穿越和重生,到底故事会搞成什么样。 生死 沈小寒才回到府中,迎面正撞上王大娘,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快快,夫人方才巡城,似乎是动了胎气,这会子正说要发作,二娘子从速去救命啊!” 快九个月的身孕,若真动了胎气也凶险,沈小寒心中一惊,原本想要飞掠过去,突然想到自己这一身血污,只怕煞气太重,先冲回去匆忙梳洗了,这才赶到正院去。 岂知她来得晚了,正院里婢女仆妇来来往往,忙而不乱,阶下支了茶炉,她的表姐沈宣已赶来坐镇,亲自看着煎药,隔了老远见是她,遥遥喝止道:“你!出去!骆婆婆押她去泡了药浴再过来!” 沈小寒自幼酷爱武艺,学医就不如沈宣用功,岐黄一道自愧不如,偏沈宣一个未婚女医最爱客串稳婆,沈大寒也爱用她。 沈宣接生的规矩特别多,比如她这种战场下来的,绝不许接近临盆产妇,理由是兵者身带怨灵,必要用她特制的灵药消崇除邪,否则会惊扰产妇与胎儿。 “她……”沈小寒可不想去讨没趣,止步于门前,听着暖阁里隐隐似有沈大寒的呼痛声,想问又不敢问。 “没事啦,经产妇的产程快,不会似阿霂那时候受苦,你快点去泡澡,弄好了就回来帮忙。”沈宣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忙着指挥煎药的婢女把煎好的药倒出来,她亲自捧回去给沈大寒。 等沈小寒泡完了药浴收拾好,满头满身都是药香出来时,正巧赶上奶妈抱着沈霂,这个锦绣狐裘裹着的小娃儿哭闹着要娘,额头青筋都挣出来了。 沈小寒连忙接手过来,沈霂除了爹娘最爱的就是二姨小寒,此刻见着亲人,小胳膊抱住了沈小寒的脖颈,立即转成了抽抽噎噎。 沈宣出来见她,又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别抱着阿霂站在风地里,这屋里乱,你带着他去书房避一避啊。” “罢了,我可没疯,自去军机重地寻死么。”沈小寒没好气地怼了她一句,“总让阿霂去看看他娘亲啊。” 屋里地龙烧得极旺,满室温暖如春,堪称骁勇善战的女将军,熬这生死劫时也与普通女人没什么不同。 重重锦帐中,沈大寒素白着一张脸,痛得昏睡过去,平素夜里多飞过一只雀儿来都要警醒的她,如今连沈小寒抱了阿霂来了也不知道。 沈宣还说风凉话,“看完就去别的地方避着吧,这边你帮不上手。” 沈小寒叹了口气,哄着沈霂出去时还不忘怼她,“你越来越似积年的老稳婆了,特别蛮横无礼。” 沈宣没好气地一叠声的滚滚滚,又道:“保护产妇健康的必要条件就是把你这种废话多的闲杂人等赶走,劳你守好阿霂就行了。” 年轻姐妹们感情好,不管怎样怼来怼去,终归还是亲热,两人轮换着陪同产妇,要歇时便过来逗一逗沈霂,或者在熟睡的沈霂身边合衣睡一小会。 如此等到次日中午,沈大寒终于诞下了一女。 因是早产之故,这女娃儿只有五斤多重,哭声便如一只幼猫,沈大寒累极无力,只瞧了一眼,说句“好丑。”便沉沉睡去。 沈霂爬在母亲床头,想摸摸妹妹的脸又不敢,沈小寒笑的想捶床,回首见累得半死不活的沈宣,摇摇摆摆过来,忙道:“功臣来了,快请坐。” 沈宣虽然累极并不想坐,看着襁褓里的婴儿也觉得欢喜,叹道:“大寒才是真好汉,生了还敢再生……单就生育这一件事,我死也不要嫁人。” 沈小寒心有戚戚焉,点头道:“我也不要,这种一脚踩进鬼门关的事,身不由主,太可怕了。” 两人相顾无言,虽然平常热爱绊嘴,意见从来不合,对于这种事情的志向却完全相同。倒是沈霂终于敢壮着胆子摸上了妹妹的脸,小婴儿哇地一声,又开启了新一轮的啼哭。 . 沈大寒在鬼门关口熬着的时候,契丹残部也在幽州城外集结。 北地苦寒,这等寒冬在野地里多冻上两天,战力自然也就去了一半,幽州节度使府上的长史官承影安排慕容羲的亲兵头目威胜、善胜等带人昼夜不停在城中巡逻,防备或者可能出现的内奸作乱。 幽州司马周陆亲自带领诸曹参军,将幽州全城所有的兵力都集中于城上防御,无论契丹如何骂战,始终坚守不出。 到第四天头上,契丹残余的一部分辎重赶至,摆开了攻城的床弩,竖起了云梯,更有契丹军马不断汇集于城外,眼见便是一场恶战。 沈小寒预测契丹不能久战其实没错,只不过她当时没料到自己当时肩上负枪所挑的人头,是契丹第一勇士耶律白狼,其兄耶律晋是迭剌部的首领,素来疼爱兄弟,这次遥辇怀德派白狼前来收伏幽州城,原本是以进为退,围魏救赵之计。 遥辇怀德那个女人萧六娘献出的计谋当真是巧妙,奈何无论多么周全的计谋里没有算准白狼会身首异处。 耶律晋立即带领迭刺部的精兵南下,把遥辇怀德丢给了赵睿所率的幽州军主力。 打下群龙无首的幽州城,远比在蓟州与赵睿纠结要更重要一点,遥辇怀德非但没有生气,还将一部分攻城的利器送给耶律晋,自己则继续率部纠缠赵睿。 破城,为白狼勇士复仇,是迭刺部唯一的目标。 这些侵略者并不认为践踏别人的土地,烧杀抢掠是罪恶,反而以之为荣,同样的伙伴死于烧杀抢掠的过程中,他们认为必是遭遇了未知的坑害,所以必须复仇。 第五天破晓,攻城开始,首当其冲的便是守卫力量相对薄弱的西城金明门。 杀声震天,血腥笼罩了半个幽州城,箭雨如蝗般嗖嗖飞上城头,无数云梯搭上城墙,契丹人悍不畏死,顶着滚木擂石与敌人的刀锋向上冲,一批倒下之后又补上一批,似乎永无休止。 守城的士兵能够使用的资源终归有限,等到滚木擂石抛下的节奏稍缓时,便有契丹人摸上了城墙。 “倒水!” 不知是谁出的点子,没多久便传遍了所有守军,滚木擂石并不是无限的资源,终有用尽之时,水却是城墙上处处拐角的大缸里都蓄得满满的。 如此隆冬,兜头一桶冰水浇下去,契丹狗贼就算再敏捷的身手,也不免大打折扣,稍一疏忽就跌下城去,城墙根上尽是契丹人与马的尸体,浇水多了,都冻在一处,失手掉下去的契丹狗贼再也爬不起来。 沈小寒并无职司,胜在战力优越,早被周陆安排了游击各处,有战即至。 攻城开始时她正在东城巡视,与慕容羲府上的几名侍卫一同赶来已经酣战正热,她也毫不犹豫提刀加入了战团。 严寒之地,以水防御并不鲜见,沈小寒挥刀战斗之际,还赞叹是谁这么聪明? 只敢搬石头递水桶,不敢战斗的五景,此刻抱着脑袋躲在城墙箭垛的一角,望着沈小寒战斗的英姿心里中默默忏悔:沈将军啊,学生剽窃了你打赢此役的思路,希望不要给你的未来造成影响啊。 尘埃 城门被攻城车狠狠撞击着,每一次震动都扣人心弦。 对于契丹来说,今天大概是最佳的,甚至可能是唯一的攻城机会,幽州节度使所辖妫州、檀州、易州等地,多半已经检点军马赶来增援,幽州城若久攻不下,契丹大军立即要陷入粮草补给不足的窘境。 无功退兵,莫说遥辇怀德会趁机生事,耶律晋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去,白狼的首级至今还挂在幽州城的北门上,望着他的来路。 匈奴的攻势被阻了一阻,然而不知何时藏下一队契丹凶徒,冲向了防卫最为薄弱之处,南边的开阳门。 此刻幽州全城的防卫力量,十之六七均集中在金明门,开阳门是最薄弱之处,瞬间就被冲开了一道口子。 这也是主帅慕容羲未在,副帅沈大寒才生产未久之故,如今指挥全城作战的幽州司马周陆是文官,临敌经验颇为不足,从拂晓至今,金明门抵御了一波又一波的猛攻,其实攻击的节奏已经放缓甚多,应当及时调整兵力,分散增援各处。 周陆唯恐敌军主帅耶律晋旗纛所在的西门是攻击重点,只恨不得所有人都坚守西门,再多挨片刻,说不定就有援军赶到,幽州城便可转危为安。 此刻再调援手已经来不及,周陆哆嗦着带人爬上城头,原想找个能商量的人,谁知迎面只见沈小寒匆匆忙忙冲过来,这小姑娘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见他只是抱拳行礼,匆匆丢下一句话,“司马莫怕,我带人去抄他们后路,你命他们死守金明门,只怕契丹还有一波攻击。” 开阳门正是激战之时,金明门的压力骤减,沈小寒居然说还有一波攻击,周陆心里颇有点不服之意,然而沈小寒既然这么说了,他也乐得守在目前压力不大的金明门。 周陆站在城墙垛口中目送沈小寒急匆匆带着着节度使府上几名高手上马离开,心里默默有点发苦,他回过神来正要带人躲到箭楼去督战,却见不远处的城墙内侧有个小小的凹陷处,盘着一只黑色的狸猫。 猫儿惧冷、畏巨声,这只猫儿却似乎对周遭环境完全不在乎,盘成小小的茸球,远远地向周陆望了一眼,又倒头继续睡去了。 . 周陆不想承认,但是沈小寒确实算准了,匈奴突然组织了一次比以往都激烈的进攻。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糊味,喊杀声、惨呼声、夹杂着攻城槌一次比一次更猛烈的撞击声,城门遥遥欲坠。 周陆筛糠也似地颤抖了半晌,慕容羲素有贤名,但是这幽州城里有其妻儿,他若敢弃城而逃,只怕以后就算是能躲到三界外,慕容羲也会把他捉出来生剐了。 周陆身边只有他的几名心腹侍卫,此刻见战局危机,都有些躁动不安。 周陆本想找人商量,奈何幽州府的诸曹参军都在别处,此处原有一个判司齐光、长史承影俱在一线血战,他派人去请了三五次都不愿意来。 眼见战局危急,若再不作打算,周陆只怕没机会了,他颤抖了半晌,鼓起勇气想说“要不我们先退回幽州府衙……”时,外面突然有个年轻后生闯进来说,“大人,金明门危矣,如何是好?” 周陆久历官场,虽然吓破了胆,却还有些分辨能力,“你是……” “学生是幽州官学癸未科的第五景啊,今年终考还取了第一名,大人亲自嘉奖过学生。”来人含笑作了个揖,看起来似乎很是亲近地凑到周陆跟前,悄声道:“大人莫非想逃?” 周陆就算想逃也还没来得及出口,毕竟在被慕容羲抓出来活剐、战死金明门或者城破之后被契丹搜出来杀掉这三种死法选一个相对不苦的,还是比较难。 他正在呵斥第五景无礼,谁知道手臂上突然一疼,他用力张了张嘴,舌尖麻痹,竟然说不出话来,一时心胆俱裂,只道这第五景是契丹的内应! 第五景暗算周陆的只是一枚麻针,他有意遮掩了自己的动作,周陆那些侍卫正心浮气躁,只是见他似要搀扶着周司马起身,并未第一时间发现问题。 “国难当前,杀敌除恶建功立业,阵前叛逃万死莫赎……” 第五景搀着周陆,笑道:“周司马为国操劳至今,水米未进,昏迷不醒,请各位军爷还是速去增援,学生来守护周司马。” 侍卫之中也有瞧出不对的,但是形势摆在面前,战局如此激烈,周陆迟迟不肯命他们几个去参战,必是存了三分逃逸的想法。 当官的还要算一算得失,当兵的却知倾巢之下岂有完卵,退缩的丧家之犬下场更惨,纵有怯懦的也只能从众,齐齐应了一声,一窝蜂地出去参战。 第五景费了吃奶的劲,把周陆藏在箭楼里平常储存兵器的箱子里,双手合十拜了拜,心道周司马,我若不暗算你,你就得弃城而逃,让幽州城腹背受敌……小寒将军是得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但是半城幽州百姓我也是要救的,打晕你一个,救活千万家,这个任务划算的很啊。 第五景原本是想改变历史进程,使沈小寒能够尽量少损失的好意,却不知道历史可以由他书写,但未来并不归他控制。 . 沈小寒当然不知还有人为了不让她腹背受敌袭击了周陆,她带人从拱辰门出城,迂回赶到金明门和开阳门之间,目标是契丹的传令兵。 乱军阵中取胜最好办法,最低损失最高回报的战术,就是以极少数兵力打乱敌方的部署,使主帅调兵遣将不能如臂使指。 两处战局相距数十里,唐军在城上以烽火、旗帜传讯,契丹人也在每隔五里处用旗纛传递消息。 杀了契丹人的传令兵,令耶律晋不能及时获知开阳门的情况,唯有猛攻金明门。接下来就是冲到契丹阵中杀个痛快。 沈小寒所带的这一帮人就像一把尖刀,刺向的契丹阵中,至于这把刀怎么收回来,没有人想。 沈小寒带出来的这几人都是慕容羲的侍卫中顶儿尖儿的好手,不必多言,都知道这次是不死不休之局。 厮杀久了,痛觉和疲倦似乎都不能再影响她,灵台清明,身轻如羽,刀锋永远能立即攻击在目光所及之处。 敌人若因为她是个娇小的女儿家就轻视了她,瞬间就会后悔——这个鬼魅也似的女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快的速度? 似乎超越了想象之外的轻灵迅捷,当你挥刀砍向她的时候还在面前,刀锋落下后她已经从背后抹了你的脖子。 她的刀锋永远控制的刚刚好,切断气管或者颈脉之后,立即换下一个目标,连力气都不屑于多用几分。 不能停下。 混战之下,停下就是死。 她只有用最快的速度清理周围的敌人,再快一点。快到敌人来不及够形成合击的力量,也无法困住她。 可是人的力量,总有耗尽的一刻。 沈小寒也不知道砍掉了多少人的脑袋,她的肩、背、腰、腿几处挨了重伤,再也无法维持原有的行动速度,直到最后一刻,刀锋递出去时,发现自己还没有跃至敌人的背后! 沈小寒一着踏空,再也无力挣扎,终于摔到尘埃里。 . 从破晓到黄昏,天色是无休无止的阴沉,狂风一阵紧似一阵,似乎还要再来一场大雪,将眼前这一切血腥全都埋掉。 耶律晋远远望着城下堆积如山的部族勇士尸体,望着军中队搅起漩涡的几处战团,心中只觉无限悲凉,突然呕了一口血,与尘土混在一处。 他原本以为半天即可轻易拿下的幽州城,血战至今仍未突破,两度攻入金明门又被击退,一次有两百多名勇士从开阳门突入幽州城内,被人困在城中全歼。 在身边人期盼的目光下,他终于说出了那个字,“退。” 此役之后,迭刺部元气大伤,等到百余年后才成为契丹第一大部族,便是后话了。 ※※※※※※※※※※※※※※※※※※※※ 这仗终于打完了……不知大家爱不爱看,反正废柴作者写的时候是要死要活的。 感谢在2019-12-16 22:50:07~2019-12-17 23:1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五十六追迹来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撒娇 沈小寒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应该是在阴曹地府。 全身都像是被刀切过,火烫过,阎罗王的滚油锅里炼过一遍,她想喊两声疼,都觉得咽喉干涩到难以发出声音,一双眼皮有千斤重,稍微凝聚了力量睁开一点,似乎是蔷薇焦急的俏脸,然而也仅止于此。 她只觉得身边来来往往,一时似乎是沈宣在喂她吃药,一时又似乎是李溯过来望着她愀然不乐,等她终于积攒了一些力量支撑的久一点时,眼前却是表姐沈宣。 沈宣似乎也是过于劳累,望着她半晌才反应过来,猛地一哆嗦,“你醒了?” 我醒了是什么了得的大事吗? 沈小寒心中默默蹦出这个念头,然而实在是无力说话,唯有动了动眼珠子。 沈宣忙喊婢女端些温水过来,又道:“你这是久战脱力,身上都是皮外伤,现在烧也退了,多休息几天便无大碍……乱军阵中杀进杀出,居然还首尾俱全,你丫简直就是奇迹。” 沈小寒都笑不出来,沈宣见她似有询问之间,接过婢女端来的温水,用一只特制的勺子喂她,“那天赵王、慕容将军带着易州等地的兵马及时赶到,你被阮师和向毓拼死护送出来……沈大寒也是个不要命的,赶到西城拒敌,现在也病着。” 她一口气把沈小寒想问的问题都说了,沈小寒想弯一弯唇角以示感谢也不能,只有眨了眨眼。 趁她不能怼人,沈宣当然要多说两句,“你们一个两个都跟铁打的金刚似的,让我也觉得应该弃医从戎,这般外敌入侵时,能多杀一个敌人也是好的。” “不过我没你俩这般天才,这辈子怕是追不上你们的脚踪了。”沈宣一边给她喂水,一边叹道,“战阵之际,劝你保全性命也没什么意思……可是……你最近还是好好休息,若再作怪,我可是要生气的。” 沈小寒如今躺在床上,连手指头也不想动,只好眨了眨眼,以示同意。 “好啦,你再休息一会,我去瞧瞧大姐。”沈宣给她喂了一会水,笑叹道,“倘若赵王来找你,可千万别跟他生气。” 沈小寒也想不到为什么要和李溯生气,不过……她刚反应过来,李溯不是已经回长安了吗?他与慕容羲两人是以紧急军情为由重新赶回来了吗? 她一念未了,红雨就进来悄声道:“赵王殿下过来了,马上就到。” 沈小寒这下可不能逃窗而逃,只能躺在枕上合眼装死。沈宣噗哧一笑,起身就走,正好在院门口碰见急匆匆赶过来的李溯。 “她怎么样了?”李溯脸色苍白,望着沈宣问了一句,然而也等不及她回话,拿脚便往沈小寒闺房里冲。 “病人不宜劳累、动怒,请赵王殿下宽恕。”沈宣望着他的背影闲闲说了一句,又冲赵王的两名侍卫道:“请二位军爷规劝赵王。” 那两名侍卫,一名凌云,一名凌月,眼观鼻,鼻观心在门口一站,似乎并不想接沈宣的茬。 “如今好人难做,特别讨人嫌啊。”沈宣闷笑着带着她的侍女扬长而去,她可是很仗义的给沈小寒铺垫了,倘若李溯发脾气,希望她能聪明一点别硬杠。 . 沈小寒不是想装死,是真想死。 李溯这只吊眼白额大老虎,气鼓鼓地冲进来,见着她便似中了什么神仙法力,委委屈屈地在她床畔坐下,望着她默然不语,这也不知道是要扮哪出。 最后还是沈小寒打破了这静寂,“殿下……” “你别说话,好好休息。你这次立了大功,按律可擢升为陪戎副尉,我和慕容将军商量了,调你来我府上效力。” 李溯出口都不是商量,而是决定。 沈小寒立即想跳起来质问他凭什么!还有慕容羲!这一个两个,为什么总是擅自决定别人的命运? 从戍卫边关的女军到赵王府上的小卒,际遇当然是天壤之边,以后再也无需冒着边关风霜之苦,再也不必出生入死打仗。 任谁都知道哪个前途更光明一些。 沈小寒并不想做赵王府上一小卒啊,以后就算能得李溯欢心,立功受奖,最多也不过是成为他的臂助,了不起做他府上的女官头目。 她并不想离李溯太近。 如今形势比人强,她现在力气不足,一个句子要分三四截说,实在吵不赢李溯,“多谢……殿下……美意,我……” 她一句话未完,李溯已经似有嗔怨之意,幽幽道:“我就知道,你厌烦与我一起。” 这罪过可就大了,李溯是皇帝最小的儿子,素爱如掌珠,当初派他来幽州,也是要他在军中历练的意思。 沈小寒并不想与他啰嗦,“厌烦”二字当然是赵王罗织的罪名,但是“一起”二字用的也不妥,她的身份怎么就能和李溯论到“一起”了? 李溯望着她叹了口气,“从小我娘都不在身边,好容易有个小寒姐姐也不想管我。” 沈小寒若不是重伤无力,早被他这句话吓到立即卷包袱逃之夭夭了,平素里洪水猛兽也似的人物,这是……撒娇?“姐姐”二字,李溯可是从与她熟悉起就再也不喊了的。 “我……” 沈小寒一个“我”字才出口,李溯已经又悄声道:“北境危险,长安只有更危险……五万契丹大军集结,辎重粮草筹备,得耗上多少时间心力?怎么我与慕容将军一离开幽州,就能大军压境?”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皇帝诏命他与慕容羲回京之前,这个计划早已经在筹谋之中,朝中的风险,只怕更甚于北境。 “我这年纪回去必要议亲,自然也常有出入宫闱之事,侍卫都带不进云,李枝女史的武功不高,别的人我也不放心……认真数来,唯有你能帮我了。”李溯望着她,表情极是认真。 只是他把“议亲”都搬出来当理由说了,沈小寒唯有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感叹词。 李溯可没在她脸上找出什么因为他说“议亲”而加重的不悦之意,只得换种说法试探,“我只盼着圣人许我成亲之后重回幽州,可也得有命回来啊。你知道长安城都是吃人的地方,我若稍有不慎被人算计了去,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沈小寒听他言辞恳切,自己才醒便急匆匆的过来商量此事,也觉得心软,毕竟李溯离京这几年,帝都只怕早已经被兄弟姐妹把持,再无他容身之所。将来出入宫禁,没有牢靠的女侍可不成。 想到李溯若被魑魅魍魉以奸计害死于宫禁,沈小寒也觉得痛惜。她心中动摇,表情似乎也柔软了许多,“殿下……” 李溯微笑,他生的好看,着意扮委屈时更多了几分乖巧,“你好好养伤,北境若无事,我们过了年再回长安,你若想考武举也能赶上,我还可以帮你温功课。” 若是平常,他这般诱哄,沈小寒早该警觉,此刻不知是想到了自家幼弟,还是重伤之后脑子不灵光,居然点了点头。 李溯只觉得心口里的欢喜都要溢出来,不敢过于高兴,只怕她立即反悔,才想说些什么闲话,突然听到院中有几声急促的猫叫,跟着就从房梁上跳下来一只遍身玄色的小猫,尾巴尖上一点白毛。 它进来落在地上,并不忙着扑人,隔得远远地向着沈小寒凄厉地叫了几声。 外物入房,不论是别人家走丢的宠物还是误打误撞飞进来的雀儿,都是惊扰主人的罪过,何况沈小寒还在重病之中,李溯皱起眉头正要喊人,沈小寒突然低呼了一声,“这……这猫我识得。” 她还记得前日带她去捉内奸的第五景,随身带着的便是这只颇为灵动的小猫,怎么能撞到此处来? 幽州节度使的府邸,深宅大院,几十重院落,能精准找到她的位置可真奇怪。 赵王 李溯的表情立即柔和许多,侧首望了沈小寒一眼,乖巧温柔之际,仿佛与那只小玄猫是同类,“你喜欢狸奴吗?回来我帮你多养几只。” 沈小寒轻笑,她想唤蔷薇过来,又苦于伤后无力,叹道:“我……不爱,这是……朋友的。” 李溯知道她三教九流的朋友也多,扬声喊了一声蔷薇,窗外自然有人去帮他叫沈小寒的侍女过来。 蔷薇一进来见着小玄猫,吓了一跳,忙作势要撵那猫出去,道:“奴婢该死,这只小东西怎么又钻进来了。” “且慢,你们主子喜欢,你哄这狸奴去洗澡。”李溯笑道。 那小玄猫似乎听得懂人话,蔷薇才蹲下来,它就试探着往前探了探爪子,又嗖地向房门口窜去,见蔷薇不动弹,又跑近前几步,喵喵几声,似乎是蔷薇跟它走。 沈小寒心中颇觉不妙,勉强说道:“只怕是……它主人……有难,蔷薇跟它去……瞧瞧。” 蔷薇知道她心软,立即答应了跟那猫出去。 李溯见沈小寒还望着那猫出去的方向皱眉,含笑帮她掖了掖被角,“快点睡罢,让你折腾这么半天,我陪你一会再走。” 沈小寒从来没见他这么温柔过,打了个哆嗦,心道眼前这位不知道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可要打足十二万分精神,莫被他算计了去。 卧榻之侧,被人盘踞,沈小寒若还能睡着,可真是心大,因此就算拿出一百分的定力出来勉强自己快点睡觉也毫无困意,唯有合上了眼,假意将呼吸控制的深而长。 李溯细数她的呼吸,轻声道:“你愿意陪我去长安,我很开心呢。” 他知道沈小寒其实没睡着,只是心里压了那么久的话,总要找个合适的机会讲给她听,“往后风霜雨雪,就请多关照啦。” . 蔷薇抱着猫匆匆回来时,迎头就瞧见李溯笑吟吟地带着人往外走,她连忙避在一旁。 李溯见是她,驻足问道:“发现什么了?” 蔷薇忙笑道:“回殿下的话,这猫跑到将军议事的外书房里,当众扑到周司马脸上挠了个血印子,我怕被周司马迁怒没敢出去,谁知道周司马如同疯了一般,官威也不顾了,非要捉住这只猫儿。承影姑娘说,莫不是周司马做了什么亏心事?结果周司马差点与她打起来——原来这只猫这两天一直在找周司马麻烦,比如给他官服里埋只死耗子,咬破他的卷宗等等。” 李溯见那小玄猫也不过比巴掌略大一点,怎么就有这么大的恨意纠缠上了周司马?当时便向身边的凌月道:“此物有灵,只怕是发现周司马有什么不妥之处,你去查。” 凌月立即领命去了,李溯又向蔷薇笑道:“你去和你主子说,等我查明白这狸奴为何找周司马的麻烦,再来和她说。” 赵王殿下待小寒亲厚,蔷薇等跟着服侍的人也有脸面,当时含笑答应了,她抱着猫进来,见小丫头捧了沐盆进去,知道沈小寒是要梳洗,她跟着进去要回事,却见沈小寒将脸埋在软枕里,耳根子也红透了。 她大概猜到赵王殿下到底为何心情舒畅了,忙将带着小玄猫去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沈小寒听到她转达李溯的话,没好气的来了一句,“滚,不许他来。” 蔷薇与红雨对望了一眼,都很有默契当做没听见。 . 第五景躺在幽州府的大牢里,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天。 他没有趁乱要周陆的性命,等周陆醒来反扑的时候,当然也不会放过他,躲了三天终于被周陆的手下抓到,投进了大牢。 他的罪名是“不义”,唐律十恶罪之一。 战乱之后,幽州城百废待兴,周陆来不得及处理此事,第五景的恩师、同窗络绎不绝前来探望,问起经过时第五景只有两字概括,谓之“误会”。 他的说法是契丹攻城正紧要关头,周司马急火攻心,昏厥在地,他留下来陪同周大人,后来军情紧急,他见周大人只是昏迷,身体无碍,便将周大人藏好,自己也出去协助战斗。等到仗打完,不知怎么就成了他是谋杀长官的罪名。 第五景口齿伶俐,就差没在狱中编个书本子出来,他的恩师卓时飞素来对他的人品信得过,多方奔走营救。奈何这次周陆是铁了心要弄死他,也不宣判,只管把他押在牢里以挫其心志。 谁知第五景是个滑头的,第一天进牢里便和狱友关系打得火热,他的恩师同窗来看他的人也多,手里的钱与新鲜吃食皆多,狱中各位听他演说的抗击契丹事迹,觉得此子是个人物,都不会与他为难,所以在牢中过得如鱼得水,几天下来反倒胖了几斤。 这天晌午,第五景在狱中的茅草堆里找了个最合适的地方把自己埋好,哼着小曲正打算补个午觉时,远远的听见狱卒拎着钥匙晃荡过来。 这种声音,一般都是一些短期入狱的狱友被放出去的前兆,这一次轮到了第五景的牢门面前。 “廖叔,你怎么突然过来,是提审学生吗?”第五景心里突然有点发苦,他所问的廖叔就是狱卒,才攀上的关系。 “是,叔要恭喜你啊,赵王要审你的案子。” 第五景立即魂飞天外,话都说不囫囵了,“赵赵赵赵王……?” 狱卒打开锁链,进来给他身上的灰土打了打,道:“你娃儿很有面子嘛,劳驾赵王亲自来问案子。” 这也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第五景正正衣冠,深深呼吸。 他知道的赵王就是后来的宣宗皇帝,明察秋毫、从谏如流,在位期间整顿吏治,对外用兵从无败绩,史书上将他在位的三十六年称之为“宣宗中兴”,死后五十余年,民间仍称他为“小圣祖”。 这个赵王此时不应该是已经回到长安了吗?他要面对的是心怀不轨始终将他视作眼中钉的太子一党,未来沉寂七年不得志,等到如今的皇帝武宗驾崩,他夺嫡成功之后,才大展雄风。 这是一条比沈小寒更粗的腿,第五景的心中瞬间有了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 赵王并没有占据幽州府衙升堂,而是在慕容将军在府衙的外书房里等着审问第五景——他的恩师卓时飞带着其同窗数十人联名写了请愿书,请慕容节度使明察此案,任谁也要多重视一些。 慕容羲请他的恩师卓时飞前来问话,李溯也在一旁听着,谁料又是那只小玄猫,神不知鬼不觉地跑过来,跳到卓时飞的膝上求抚摸。 李溯立即将前前后后这些事情串了起来,得出了一个结论,沈小寒说的那个朋友,大概是这个在狱中的第五景。 幽州官学的一介书生,到底是怎么认识沈小寒的?她的行踪李溯最了解了,若不在军营,便是在戍边,两者都不是,就是回慕容府的小院里。 疑点就是危险,李溯可从来都不会漏过任何关于沈小寒的问题。 因此第五景看到的李溯,是位严肃到冷峻的少年亲王,仿佛出了鞘的快刀,顾盼之间自有杀机。 他来不及想什么骨气问题,膝盖一软,没奈何跪了下来,道:“学生第五景叩见殿下。” 李溯将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打量了个遍,这才悠然道:“你是怎么弄晕了周司马,为何要弄晕他,都说实话吧,倘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吾替你做主。” 第五景的心潮澎湃,早就把想抱沈小寒大腿的事扔到了九霄云外,心道他也算是见着未来皇帝的人了!以后追随皇帝,拳打朝中奸臣,脚踢异族外敌,走向人生巅峰,指日可待! ※※※※※※※※※※※※※※※※※※※※ 明天还要出一整天差,怕没时间更新,提前更一下再请个假~~挥手后天见啦。 感谢在2019-12-18 08:50:48~2019-12-18 23:04: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酥解、乐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酥解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命案 第五景心中激动,自然带出了睥睨天下英雄的豪情,立即便笑道:“学生不敢欺瞒殿下……当日幽州城内无论男女老幼,皆以死守城垣为要,唯有周司马秘密遣人去探察显西门外的敌人动向。战局焦灼在东城,他要人去探西城外虚实……学生颇为不解。” 第五景当然没有撞见过周陆所派的从人去探西城虚实,他熟悉的史书上记载周陆派人去探察动向时被契丹人反跟踪,待周陆的亲随士兵护送他出城时,突然袭击显西门,杀入城内,使得正在东城作战的沈小寒腹背受敌。 周陆的下落史书上并没有记载,也许是在乱军中被踏成了肉泥,也许隐姓埋名逃到异域平安度过下半生。 第五景说那“颇为不解”四个字时,意味深长,他原拟赵王总该要对他的话有所质疑,谁知眼前这位十余岁的少年亲王似笑非笑,一双锐眼望定了自己,心中立时一颤,道:“殿下明鉴……当时战局正紧,周大人忧心战局,水米未进,突然昏迷不醒,学生也只能守护着他不被契丹流矢所伤。如今幽州平安,周大人一根头发也没少了,非要讲学生谋害上官,非要将学生置于死地,岂不令人心寒。” 他这一番话近日来对着恩师同窗狱友说过无数遍,滚瓜烂熟,慷慨激昂,倒也看不出真伪来。 此役中,显西门并未受到攻击,守军齐整,要问个真假也容易。李溯抬了抬手,立即就有人下去办。 “你若当真是被冤枉的,吾自然还你一个清白。”李溯笑道:“倘若……” 倘若二字怎样,他含笑不语,第五景立即会意,大声道:“学生句句是真,倘有一字虚言,老天爷罚我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天打五雷轰!” 他是信奉科学的,对于死后待遇并不在意,也知道打雷是自然现象,因此发起毒誓来眼睛都不带眨的,特别真诚。 李溯看起来一点也不信,只是掠了他一眼,吩咐左右道:“送他回去。” 所谓回去,当然是怎么来的,怎么回。第五景好容易见到穿越人士难得一见的极品大腿未来皇帝一面,正想好好表现,岂知两句话没说完,李溯就要打发他回去,立即垮了一张脸,作戏道:“殿下!学生冤枉啊!” 他这一句腔调甚足,只是哀而不戚,李溯摇头叹道:“第五景,你这厮既不畏惧,也不悲伤。事情做的干净,幽州府衙的大牢也坐的舒坦……少喊两句省省力气吧。” 第五景立即就知道要糟糕,进来才这么一小会儿,给李溯留的印象似乎真不好。他见室内墙角里隐藏着的侍卫有两个出来要拖他走,忙道:“殿下!学生为国为民!绝无半点私心!殿下!救救学生啊!啊——!” 他一句话未完,角落里有一道小小的黑影比侍卫们还快,电光也似地跑到跟前,喵地一声爬上他的肩膀。 这只玄色的小猫是第五景的心肝宝贝,前些时日他被捕时便不见踪影,哪里想到在这儿又重逢了?是以最后这一声尖叫纯粹出自胸臆,绝无半点虚假。 李溯被他吓了一跳,待见那只这两天总缠着沈小寒的黑猫,心里突然生出些不痛快来,皱眉道:“这只猫是你的?” “正是,学生唤它荼荼。”第五景微笑道:“‘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之荼也。” 他给这只小猫起名的时候,满脑都是什么不要吃兔兔之类的俗梗,此刻既在未来的皇帝面前显学问,当然要举出典故来以示自己不俗。 奈何这首他前世做过多篇阅读理解,因为难以背诵所以记忆深刻的诗,丝毫不能令李溯生半点怜悯之意。 这位未来的皇帝,少年时即展露了雷霆铁腕,如今从史书上跳下来,活生生地走到第五景面前,听到一首表达底层人民真可怜的诗也不能令他展开封建社会官僚习气害死人的自我批评,而是冷笑道:“一只畜生,白糟蹋了这么好听的名字。” 小玄猫似乎听得懂人话,立即梗着脖子扭过去“喵”了一声,只是它似乎知道李溯得罪不得,这一声喵也似抱怨而非反对。 李溯差一点笑出来,他挥了挥手,立即有人将第五景连人带猫请了下去。 . 第五景抱着猫重新回去坐牢,心中的忧伤郁闷自然也不用多提。且说李溯派人去找显西门守军问话,因为人数众多,又要分开询问,迟了一天才将结果报到李溯面前。 周陆确实派人出去探察军情,显西门的守军中有人识得那是周陆的心腹管家周禧。东城激战之际,显西门附近并无敌踪,周陆若是有心派一支队伍从西门出去包抄夹击,也是常见的战术,所以守军当时遵守周司马的钧令,开门放周禧出去。 周禧至今未归,若是硬按一顶通敌的帽子给周陆似乎也有点牵强。但是战时弃城而逃,若非战死,必当以临阵脱逃之罪问斩。 周陆未必干净,他对第五景的敌意也清晰可见,这一日不知是谁走露了风声,说赵王对这个案子有兴趣,立即脱了官服,负荆前来请罪。 李溯只作不知,他跟前的女官李枝笑吟吟地出去将人打发了,回来复命时,道:“周司马已知殿下心意,想来不日便要请辞,他着意强调了第五景胡言乱语,构陷于他。” 李溯点点头,对于他来说,幽州的太平安稳,远比一切都重要,此事终究还是埋下了不信任的种子,周陆若是聪明人,早点请辞回帝都,将来未必没有起复的机会。若是执着于眼前这是非对错,只怕他在清流中的名声,更要糟糕。 然而李枝女史猜中了前头,却没猜中结局。次日清晨,便有人来报消息,说周陆回去悬梁自尽了。 朝廷命官,突然自尽,这是遮掩不得的大事。 慕容羲尚在北境拒敌,周司马自尽身亡,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他头上,只是……朝中那些御史言官,又该受人唆使,给他安一个“骄横跋扈”的罪名。 慕容羲手握重兵,背后又有掌握天下三分之一财富的慕容世家相助,就算当今皇帝圣明,也免不了有些奸佞小人作祟。 因此李溯清早起来,听到“周司马自尽”五个字,一个脑袋已经有两个那么大,他立即道:“备马,去看看怎么回事。” 周陆在幽州为官七年,从参军到司马,升迁不算太快。幽州节度使兼任幽州刺史,慕容羲不喜庶务,诸事皆委之于周司马,自是极为倚重。 周陆携妻到幽州任上第二年,发妻便因病故去,至今未娶,家里人口单薄,只有小妾翠蓠服侍,膝下无儿无女。 李溯赶到周陆家宅时,幽州府的同僚也闻讯赶至,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翠蓠哪里担得起大事?这会早已经哭死过去,诸事皆是幽州储的同僚帮衬着。 李溯轻骑简从急急赶来,原本是想着看看现场情况,见这乱糟糟的模样心里只叹不妙。倒是他的侍卫凌云听到消息便带人抢先过来探看,以备赵王殿下亲临。 此刻他早得了消息,悄没声地迎上来,低声道:“殿下,小寒姑娘早来了,提刀守在周司马自尽的书房门口,不许任何人走近呢。” 一提“小寒”李溯的表情立即有所缓和,口中还抱怨了一句,“她到底好利索了没有?来这种腌臜地方也没人拦着?” 沈小寒不过是久战脱力,身上并没有特别重的伤,前天已经能到处溜达,给她姐姐大寒当传令官。 因此赵王的抱怨,大家都当听没听到。 . 沈小寒清早听到周司马的死讯,就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她知这种朝廷命官的死亡都是大案,到现场的第一件事便是清除所有闲杂人等。 沈小寒在幽州府没什么官职,但是她的刀快,早先血战保护幽州城的英姿大家也都看到或是听到过的,自然说话极有力度。 周司马被仆役从梁上救下来时已完全僵硬,为了救他不少人进进出出,纵有线索也被破坏的差不多了。 沈小寒以前也帮着幽州府办案追逃,还打碎过赵王府上一件二十万钱的古物,周陆也曾多次赞扬沈小寒英勇侠义,堪为幽州女儿楷模。 沈小寒也对他的突然离世也觉得难过,然而到命案的现场一看,立即发现一些问题。 周陆身量不高,地上倒着的凳子加上他的身高,距离那条夺命的白绫还有半尺的距离——他若是单凭臂力就能把自己的脖子送进那个要命的圈,这难度也太大了些。 发现问题的沈小寒,立即命人封锁现场,去请赵王李溯。 所以李溯进来的时候,就见沈小寒裹着件大红羽纱面的狐裘,盘膝在阶上合眸打坐,短刀便横在膝上。 幽州苦寒,她潜心吐纳,身周雾气氤氲,仿佛九重天上某座宫殿的仙女下了凡,又似乎是什么人间仙境里的花草成了精,灵动复秀美。 李溯立在庭院门口,隔着院子远远望着她,心跳莫名其妙漏了一拍。 ※※※※※※※※※※※※※※※※※※※※ 突然陷入出差漩涡的废柴作者深深致歉,没有做好准备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时间,结果就变成了空窗大王,沉痛忏悔,请各位小可原谅。 那么,看起来还没有迟到的平安夜礼物~祝大家好运啦~~感谢在2019-12-18 23:04:52~2019-12-24 23:50: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乐活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死因 沈小寒呼吸吐纳只是为了调整身体的状态而非内力修行,她的耳朵精准地从诸多或深或浅的脚步声听出了李溯的,但是出于一种奇异的心态,她没敢睁眼。 直到李溯的足音停在庭院门前,她才跳起来,避开了李溯的目光,向他见了礼,顾左右道:“周司马死因蹊跷,疑为他杀,因此封锁现场,请殿下海涵。” 李溯当着人也不想逗她,点了点头,他向旁边的另一名侍卫首领凌月看了一眼,凌月立即会意,带着手下两名精通仵作手段的侍卫抢先进去。 查勘现场这种事原本不需要赵王亲临,只是周司马负责幽州城日常琐事,他突然暴亡,干系甚大。 节度使慕容羲如今还在北境,沈大寒又是产后未久,幽州府的要紧人物如承影、齐光等人,或安抚百姓,或在北境拒敌,皆都忙的不可开交,未必能有余裕细察。 李溯亲自关心此案,一是为着慕容羲,二则也是为自己。 毕竟周陆临死前一晚求见赵王被拒,回去就直接挂上了房梁,朝中那些无事尚要生非的言官只怕也不会放过李溯。 李溯到书房之畔的花厅落座,他见沈小寒极乖觉地退在角落里,心中倒欢喜。凌云办事利索,已经将周陆的小妾翠蓠请过来问话。 翠蓠约莫二十余岁年纪,生的倒也清丽脱俗,她全身缟素,被两名健壮的仆妇一左一居中搀扶着,一路低泣着进来,盈盈下拜,声音倒是脆生生的,吐字发音不是本地,倒有些帝都那边的韵味,“贱妾翠蓠,叩见殿下。” 李溯点点头,他不愿意多说,向身边的女官李枝望了一眼。 李枝立即命翠蓠平身,又恳切劝慰了几句,才问道:“昨日周司马归家之后的情形,有谁能的清楚?” 翠蓠也不知是伤心过了头,还是别有缘故,听她问周司马的昨日的情况,茫然不知所措,倒是她身边的健妇道:“回的话,翠蓠姑娘伤心欲绝,草民现是周家的内管家,请容许咱替翠蓠姑娘回话。” 李枝将这健妇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点点头,道:“既是内管家,就请讲吧。” 那邹五娘表情肃然,口齿伶俐,道:“昨日周司马去拜谒殿下回来,路上绕到黎记给翠蓠姑娘买了些点心,这才回来。因此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去见翠蓠姑娘,周司马也没说外头的情况,只是与姑娘聊了些闲话,晚饭也摆在姑娘房中吃。” “用罢晚饭,周司马便说有公事,去了书房,至三更天时,翠蓠派草民去催请一次,那时候周司马还说公事要紧,请翠蓠姑娘早点休息。” “周司马素常专心公务,一个月倒有一多半歇在书房,因此草民等人也就伺候翠蓠姑娘歇下了。周司马跟前是小僮扫俗、钓诗值班,五更天的时候,突然急匆匆地跑过来说,周司马他一时糊涂,寻了短见……” 李溯见那邹五娘似乎并不伤心,随意敲了敲桌子,李枝自然是懂他的意思,立即道:“周司马平常待下人很刻薄吗?” 她突然这么一问,邹五娘怔了怔,立即道:“周司马向来清廉,待下宽厚,只是收入不丰,宦囊羞涩。所以府上除了二位主子,只有三四个是周司马早年从长安带过来的仆役,草民等都是幽州本地人在周家做工,并非贱籍。” 这也常见,本朝俸禄不算丰厚,许多中下级官吏养不起太多奴婢,多半采用雇工的方式解决,尤其似周陆这种从长安外放到幽州的官吏更为常见。 李枝皱眉道:“周司马似乎不是长安人啊。” 邹五娘终于明白她想知道什么,忙道:“是,周司马祖籍剑南道,进士及第之后,便被吏部考功司的宋郎中在榜下捉了婿,将幼女许配给他……便是周司马早年亡故的宋宜人。” 榜下捉婿是美谈,每三年天下英才到帝都会试,高中者称进士,武进士,长安城一些高官便热衷于在进士、武进士中选择女婿,所谓“榜下捉婿”便是形容这种风俗,有些青年才俊甚至放榜当天就被捉了去成亲的。 吏部考功司的宋郎中,名挚,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向来有慧眼如炬之称,做事四平八稳,从不得罪人,在考功郎中的岗位一干二十年,掌文武百官功过、善恶记录,位置稳如泰山,无人撼动。 宜人是五品官吏的妻子诰命,这一桩榜下捉婿的美事,也算是有了个好前程,只惜红颜薄命,周司马外放到幽州的第二年,这位宋宜人便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宋宜人并无所出,周司马自那之后再也未生续弦之念,这位翠蓠姑娘也是从长安城中带来的旧人,周司马大约是爱屋及乌之意,一直颇为厚待。 邹五娘把这个故事讲的曲折动人,只是其中破绽也多,李溯见沈小寒几次都张嘴想问,想是碍于他在跟前,不敢说话,突然道:“二娘子想是有话要说?” 沈小寒被他突然点名,呆滞了一刹,才向前走了两步,道:“殿下,周司马是厚道有德的端方君子,既然蓄意寻了短见,万不会对翠蓠姑娘毫无安排吧?毕竟是跟了他‘七年’的眼前人。在下方才搜过书房,并未找到片纸与此相关……还是之前有人将遗书收拾起来了?” 她刻意将七年二字念得重了些,提到遗书二字又硬梆梆地,翠蓠触动情肠,立即哭得泪人儿一般。邹五娘忙道:“草民等人闻报噩耗,立时赶到此地,确实没有任何发现,不多时二娘子也过来了,彼此都可以作证,确实没有看到遗书。” 李枝也想到了此节,沈小寒既然问了个头,她便顺着话问下去,“翠蓠姑娘仙乡何处?家中可还有人?七年之前,才……十四岁吗?” 人人皆知翠蓠是周司马宠爱的妾侍,出身来历无人知晓,李枝问的含糊,其实是要问翠蓠姑娘的底细。 这个话题邹五娘却不好当着翠蓠的面说,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翠蓠泣不成声道:“贱妾本是官奴……幸得周司马慈悲买了贱妾,更有幸伺候过宋宜人两年,宜人仙逝之后,周司马立誓不再娶,只因无人主持内宅琐事,这才许贱妾侍奉枕席。” 李枝微一沉吟,道:“已故的宋宜人跟前没有侍婢吗?请来见见。” 她这一问,邹五娘立即面露尴尬,翠蓠见她说不上来,唯有泣道:“跟前是有四个姐姐照料的,只是故土难离,先后病逝了两位,其余两位姐姐在宋宜人仙逝之后,均已返回长安。” 沈小寒立即总结道:“看来长安城呆惯的小娘子都身娇体弱,周司马到幽州两年多,竟然一位也没留住,可惜,可叹。” 她说这话真是含蓄,周司马到幽州两年,宋宜人病逝,宋宜人跟前的侍婢也病逝了两位,另两位也不知是否真的回到了长安,她将之一概称为“没留住”,倒也贴切。 李枝猜到了沈小寒的用意,道:“周司马深爱宋宜人,不愿再娶,故人跟前的侍婢也不愿意强留,真是用情甚深啊。” “故剑情深,五载之后仍然孤身未娶,确实是感人至深,只是有一件是他错了。”沈小寒摇头叹道,“他这般轻易寻了短见,等他族人前来移柩返乡,怎么处置翠蓠姑娘便是难事。” 李枝缓缓道:“既是官奴,这奴籍是永远不能消的。” 所谓官奴,基本上都是官宦人家的女眷被发卖,永入贱籍,并不因为所有权转移给了周司马就能改变,周司马的族人若来移柩返乡,就算念着翠蓠伺候劳苦功高,最多也就是打听着将她卖个好人家。 永入贱籍的官奴,后代子孙俱不能出仕,最常见的结局是成为娼妓,迎来送往,了却残生。 翠蓠立即跪倒在地,她满面惶急之色,倒真不似装出来的,“殿下,求殿下赐奴婢一条生路!奴婢……奴婢腹中已经有了周司马的骨肉!” 此言一出,满室俱惊。 周司马家境贫寒,而立之年才中了进士,膝下一直无儿无女,翠蓠侍奉他也不是三年两载的事情,怎么一直没有消息,这会突然就蹦出来个骨肉? 邹五娘与另一名健妇也连忙跪下,道:“周司马膝下寂寞,一直深以为撼,翠蓠姑娘这早先向沈宣姑娘求了得子的汤药,这几个月一直与周司马按方服药,冬月时才诊出有喜之兆,周司马原想等胎坐稳了才好,一直严令奴婢们不能多嘴,所以外面都不知道。” 翠蓠看病、服药、有孕之事,府内人尽皆知,都猜病根子只怕是出在周司马身上,翠蓠服药不过是个幌子,但是女神医沈宣的本事再一次得到了验证,都悄悄传出去。 沈宣这两个月在幽州军大营开学堂讲授金疮、疡科常识的时候,还有不少慕名来求她的治病的无子夫妻,她忙的不可开交时,万想不到根源竟在此处。 沈小寒倒是想不到沈宣还有出一份力,皱眉道:“翠蓠姑娘既然是双身子,周司马竟然还这么狠心,就更不应该了。” 她这半晌一直纠结于周司马不管翠蓠,李枝也配合她给予翠蓠压力,谁知翠蓠立即就跪地求饶,完全不似能干大事的女人。 沈小寒知道自己所猜的方向错了,她原以为翠蓠是有了奸夫,怕事情败露,所以才伙同奸夫杀了周陆。如今她有身孕的事情阖宅皆知,周陆也绝对不是顶着绿帽就能安之若素的废人,怎么可能留着翠蓠一条小命? 事情还未弄清楚之前,李溯自然不能答应什么,李枝不等他出声,就给邹五娘使眼色令她搀起翠蓠,低喝道:“翠蓠姑娘伤心过度,胡言乱语,你们也不劝着,就陪着闹?” 邹五娘连忙与另一名健妇搀翠蓠起身,翠蓠想是知道错过今日,未必还有再见到李溯的机会,哭天抹泪地求救,正闹腾着,带人去验尸的凌月进来了。 “殿下,死者是被人以迷药迷晕之后,系在房梁上的的,是他杀。”凌月禀报道,“死者尸体所有症像一如自缢,唯有所缢处的横梁上只有绳索之下无尘,并无挣扎之痕。” 自缢至死前约有半盏茶的功夫,极为痛苦,所悬之梁上灰尘必有挣扎的痕迹,凶手百密一疏,将周陆迷晕之后挂于梁上,死状虽如自缢,梁上的灰尘印子,只有绳索搭上去的那一道,并无挣扎的痕迹。 是谁杀了周陆? ※※※※※※※※※※※※※※※※※※※※ 感谢在2019-12-24 23:50:49~2019-12-25 22:0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酥解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凶手 李溯将凌月呈上来的验状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众人皆鸦雀无声,静候他发落。孰料他看完之后,随手将验状丢给凌月,道:“还是吾去看看罢。” 赵王殿下要亲自查勘现场,在场众人一多半是他的部属,另一半是周宅的家下人,谁敢阻拦,花厅上瞬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翠蓠跪在地上捏着手绢掩着俏脸,觑着李溯远去的身影,从胸臆间发出一声哀叹,泣道,“奴家好苦的命啊!” 邹五娘俯身搀她,轻声道:“翠蓠姑娘还是珍重身子,为周司马保全这唯一的骨血啊。” “唯一的骨血”五个字,似乎又给了翠蓠无限的勇气,她被两人搀扶着到角落里坐下,哭泣的声音越发凄凉了。 . 赵王殿下毕竟身份尊贵,亲自查勘现场也与旁人大有不同。 举凡查勘命案现场,总要详察细节,翻找证物,他却只是在现场踱来踱去,或停在书案前发呆,或立在窗口思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众人在院里等着,连大气也不敢喘。终于等到李溯负手出来,谁料想他立在阶上道:“凌月,记——凶手身高八尺以上,膀大腰圆,武功不弱,与死者应是旧识。死者确实写有遗书,不过应该是被凶手搜走了,派人去城门口搜查吧。” “还有,翠蓠姑娘的奸夫并没有来得及下手,他目睹了周陆被杀,自以为行迹藏的还算隐蔽,不知道真正的凶手是位武林高手……这会多半已经没命了。” 众人皆惊诧莫名,完全摸不着头脑,虽说赵王殿下身份尊贵,但是随便说凶手形貌特征,还推测翠蓠的奸夫没有下手——这是说翠蓠肚子里的孩子确实是奸夫的?还有为什么会“没有下手”? 沈小寒不由自主地望向了身边的李枝,这位受人尊敬的女官现今已届不惑之年,两鬓虽有微霜,腰杆却挺的笔直,她见沈小寒望过来,悄声道:“信殿下,保平安。” 这六字真言当然是开玩笑,只不过在命案现场不能玩笑,李枝是非常严肃地说出来的,令沈小寒翻了个白眼。 好奇心令她百爪挠心,想问又不敢问,默默跟在李溯的大队侍卫身后出了周宅。李溯的车驾自然候着,赵王殿下登车时一回眸,见沈小寒一脸疑问望着自己,遂向她招了招手。 沈小寒宁肯冲锋陷阵,再与契丹厮杀个几百个回合,也不愿意好奇死自己,没骨气地登上了李溯的车驾。 赵王殿下的车驾,陈设不用说自然是好的,李溯出门向来不喜带侍婢,车内唯有他自己,想是在周宅冻着了,裹着貂裘抱着手炉,瑟缩在主位上,特别乖巧。 沈小寒这才想起来,方才那个气派很大的赵王殿下,其实也是个别扭的少年,她努力不去想早些时日发生在二人之间的尴尬事,默默在下首坐了,轻声道:“殿下辛苦。” “你不就是想问我怎么知道凶手多高为什么又知道翠蓠有奸夫么?”李溯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沈小寒当然是想问这些,可是李溯看起来心情不好,又不似想要说的样子,只能点了点头。 她是小心翼翼不想触李溯霉头的意思,怎能料到这位赵王殿下又别扭起来,半晌才道:“那你倒是问啊。” 沈小寒心中叫苦,只能顺着他的话头问道:“请问殿下……” 李溯抬起他那金尊玉贵的手,指向她,“你再这么客气,老子踹你下去。” 他并不想见沈小寒当着人规规矩矩向他见礼,尊敬而疏远地称呼他为“殿下”,他现今脑子里只在推演慕容羲的政敌会如何利用这一事件,不想和沈小寒再假客气,所以有这么一句话。 沈小寒立即从善如流,“为什么你说凶手‘身高八尺以上,膀大腰圆’?” 李溯斜睨了她一眼,“我记得你是比我更早去查勘现场的吧?室内几张桌子几把椅子,杌子凳子多少还有印象吗?” 沈小寒摇头,她之前跟沈大寒查勘过命案现场,被长姐耳提面命保护现场的重要性,但是她今天在现场勘察没发现什么重要的痕迹啊? “地上倒着的凳子是配东厢那张棠梨木镶玉桌的,其上有半截足印你总看到了吧?”李溯又没好气地问她。 那么清楚的足印,沈小寒自然看到了,她又没瞎,点点头,好奇道:“那个足印就是周陆的丝履所留,我当时还在想高度不够来着。” 李溯深深叹息,他将手炉搁在她手里,顺便在她额上敲了一记,“哎呀我的小寒姐姐,死者足上是室内的丝履,凶手是踩着他的鞋,将之挂到梁上后,重新又把丝履穿到死者的脚上,所以死者足上丝履内的绢袜并没有折好,周陆那么严谨的人,家常衣饰鞋袜,绝不会敷衍的。” 沈小寒再仔细也不留意死者的鞋袜,更想不到李溯观察的如此仔细,心里突然觉得不舒服,嗔道:“万一他心情激荡,就是想敷衍呢?” 李溯斜倚着软枕,望着她似要感叹朽木不可雕也,“凶手其实根本不在意会不会留下破绽,他只要周陆写下遗书然后死就可以了,所以做事漫不经心,全是破绽……哦,可能以为幽州城中能主持大局的只有你吧。” 沈小寒完全没有注意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手炉,细想现场情况,皱眉道:“推断身高,膀大腰圆,当然是因为站在那个凳子上就能把周陆挂上去。推断旧识,是因为书桌旁放的茶杯待客之物,深夜来访的旧识,当然没什么警惕心。至于遗书……” “砚台上研了浓浓一砚的墨,但是研的并不好,甚至还有点渣,旁边放的墨锭是烟城老人的遗作。周陆宦囊羞涩,这样珍藏之物拿出来用,自然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研墨者是一位用力过猛的武林高手,尽管很急躁,研墨的手却很稳。” 李溯阖眸想了想当时的情景,又叹道:“遗书是周陆自杀的证据,但是现场并没有,被人监视下写的遗书也不可能有什么花招——除非凶手临时改了主意,打算拿周陆的遗书做点别的事。” 什么事能够让凶手临时改变主意? 沈小寒想了想,突然觉得头好疼,“殿下……哎,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想搞慕容……节度使?” “周陆位在正五品上,幽州政务仅在一人之下,这种职衔的官员突然暴毙在任上,朝廷必有物议。不过慕容……节度使向来是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我敢打赌,那遗书里定然有暗示慕容节度使骄横跋扈的内容,所以才令凶手改了主意,带走了遗书。” 沈小寒见他也学自己管慕容羲叫慕容节度使,抿着唇笑道:“那你又怎么看出奸夫来?” 要是换了旁人,李溯早就一叠声的滚命人出去了,摊上眼前这位,他只能嗔道:“多年无子丧偶不再娶的男人,侍妾也不能生,多半是他自己有问题。翠蓠是官奴,周陆能买出来说明不是什么重罪,再顺着近年的大案一想便知是周陆的座师,韩献科举舞弊一案,翠蓠多半姓韩。” 这个情报沈小寒并不知道,但是李溯也只是说了周陆有问题,并没有说翠蓠为什么有奸夫,“所以奸夫是怎么回事?” 李溯低眸望着自己的手指,叹道:“周陆自己不行,翠蓠无子,外面自然有些风言风语,少不得拿翠蓠做个障眼法,既然有孕,当然有奸夫,这有什么难猜的?” “从周陆书房的窗户向外望,斜对面屋脊上有一处瓦松新被压倒的痕迹。武林高手足下有准头,不会去踩这种植物,只有不会武功的普通人爬在屋上才会有这样状况。深夜爬屋脊,当然是对周陆图谋不轨——我猜他们原本的主意是伪造周陆自杀的现场,然后奸夫出现,以周氏子侄之名扶灵还乡,然后与翠蓠双宿双飞。” 沈小寒根本没注意到对面屋脊上的瓦松,但是就算能看到被压倒,如何就能直接和奸夫联系在一起?也许是别的歹徒。 她问出了自己的疑问,李溯懒洋洋地解释道:“小寒姐姐你方才不是也怀疑她有奸夫吗?周陆虽然需要一个障眼法,翠蓠可不一定愿意和他过一辈子,肚子里又装着奸夫的孩子,将来周陆要翻脸或者要掩饰什么,随时要她小命都无人相救的。” “所以周陆必须死,为了翠蓠的孩子,也为了不知名的阴谋勾当。”李溯伸臂扯了扯她衣袖,便如早先才认识时央告道:“小寒姐姐,你不能把我的脑子当你的用啊。将来你要是自己上战场行军打仗,也没我这样的军师出主意,可怎么办呢?” 他提到军师,沈小寒也觉得自己有点蠢,立即认错,又道:“如何能修得殿下这般神机妙算,还请殿下不吝赐教。” 李溯含笑说了他的秘诀,“就是不管对错,一定要脑有成竹,斩钉截铁,就算是错了,也不过丢个脸,怕什么。” “原来你也是蒙的啊。”沈小寒默默地刷新了对李溯的认识,比如:眼前这少年特别的狡猾和不要脸。 凌月速度极快,李溯才回到府上没多久,沈小寒还没找到借口开溜,便已传回消息来,确实有个李溯所描述的壮汉,今天早上从显西门出了城。 时局未稳,契丹还有北境小规模战役,所以幽州城只开了显西门,准许一部分商旅凭路条离开幽州。据守城的士兵回忆,这个壮汉所持的是一张周陆签批用印的便函,称其人是易州商旅到幽州送货,路引遗失,已核查身份云云。此人身无长物,只牵了一匹瘦马,守城士兵检查无碍,自然按律放行。 而另一个消息则验证了李溯的推测,从周宅往西两个坊,其中一座废宅的枯井里,找到了一具男尸,是城内知名的药铺万安堂坐堂大夫李棘,精擅妇儿诸症。 翠蓠曾在李棘手里看过小一年的病症,来往甚密,至于两人是几时搭上的线就不为外人所知了。 周陆为何没有对怀孕的翠蓠有所行动,也是一个未解之谜,只能等李棘泉下去问周陆了。 这么一场涉及幽州官吏自杀又变他杀的案件,再加上李棘被杀一案,最终定了凶手待捕,而李溯有一种预感,这个凶手或许会在长安等他。 迟迟 沈小寒从赵王府上告辞出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残阳西坠,北风一阵紧似一阵,生生要把人骨头缝里的温度都要搜刮走。 周陆被杀一案或许还会有诸多疑点,而李溯手中掌握的力量想要查个清楚,并不算太难。翠蓠已经被秘密控制,而她身边的人,如周宅的所有仆役、素常与她往来密切的人物,都在核查之列。 凌云武功高强,敏锐果决,凌月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露,这师兄弟亲自去督办,想来不日就会有新的线索。 不过沈小寒被留了这么久,并非为了案情,而是被李溯查功课。 本朝科举,文武两科俱都是三场,武举一试兵法谋略,再试骑射武力,两场总计遴选三十名武进士。最后殿试则是两两对战,依据胜负场次排序,连战皆捷者为状元。 第一场的兵法谋略策不过关者,不能试第二场,沈小寒从来没有想过考武举,纵读兵书也只是为了兴趣,而不是为了考试。 因此李溯一查功课,她便有点露怯。 本朝历代武将勋臣,多半是世荫承袭,少半是积功升迁,真正以武举出仕得享高位者并不多。但是武举有一项好处,成为进士后至少授翊麾校尉,有资格进入禁军中司职,算是普通百姓以武艺求功名的捷径了。 否则天下太平,积功升迁无望,纵有一身通天的本事,也不能得志。等到外敌入侵,也未必有一战成名的机会。 沈小寒若在幽州戍边,有慕容羲镇着,无人敢抢她的功劳,然而谁又舍得让她这样灵秀的女儿家出生入死,浴血奋战? 所以按照本朝正常人的逻辑,该劝沈小寒遵守国家律法与习俗,选一条更安稳的路:嫁人。 普通人家的女儿,按律十六岁就应该嫁人成家,若适龄未嫁,其父母将会被官府收监罚铜,官媒作主将女儿家直接配给适龄男子的。 世宦显贵之家尚有举荐女儿出仕为官的机会,寻常人家的女儿若非天生灵慧,十六前能通过州、县两级考试,取得入京考取功名的资格,否则唯一合法不婚的途径只能是投军。 所以沈小寒是庚辰营左旅的队正,沈宣是随军的大夫,再往前数还有沈大寒,其他在军中司职的女儿家多不胜数,皆是因此。 沈小寒前脚才踏出赵王府,想到李溯那似笑非笑的模样,心中憋屈,足下不知怎地一转,又拐回去了。 负责守卫的几名侍卫与她熟识,都知道她是赵王心尖儿上的人,慕容节度使都不敢得罪的小姨子,对她素来宽容,出入并没有严格盘查过。 因瞧着她去而复返,几名侍卫都憋着笑想拦,其中一位年长老成的板着脸,问道:“二娘子,你是丢了什么东西吗?” 他这是给沈小寒递个台阶,沈小寒也没有因为心中郁卒就失了理智,立即点点头道:“殿下命我去找李枝女史借书,我都忘记了。” 旁边有那嘴快的侍卫笑道:“二娘子这模样,怕不是丢了魂,哪里是忘记借书?” 沈小寒积了满腹的郁火,倒不好找旁人发作,闻言只是瞟了那人一眼,对方立即如劲风中的枯草,没了声息。 这个外表看起来又甜又俏的二娘子,偶尔冷个脸,也是挺吓人的。 幽州军大营也有这种开玩笑没轻重的,沈小寒向来是直接单挑的,打个半死再说。赵王府的侍卫总不好得罪,只能瞪一眼了事。 赵王府她也熟悉,李枝女史在府西侧的偏院中,谁知她到院里才知李枝与凌月外出公干未归,守院子的小婢笑嘻嘻地道:“二娘子可愿多等一等?婢子们才烧了梨,不嫌弃的话请尝一个?” 沈小寒微一沉吟,笑道:“多谢,代我问好,我改日再来吧。” 她原本顺着曲廊直接可以从西院出门,谁知顶头遇见李溯跟前的侍女有琴,浩浩荡荡带了有十来个婢女,瞧模样是才从库房里取了东西。有琴那是个机灵的,隔了老远见着就忙迎上来问安,笑道:“刚才我们都不在跟前,还以为二娘子着恼家去了呢……快快救命,殿下推说心里烦,饭也不吃自己闷在书房里呢。” 沈小寒心道李溯这小坏蛋方才考问我兵书时那般得意,这生气又是什么由来? 她正想拒绝,谁知有琴是个不见外的,说着就抱住她的胳膊往正房拽,一行还柔声央告道:“多承无上天尊救苦救难,派二娘子前来搭救奴婢们。近来事也多,殿下心中不快,请二娘子帮忙多宽慰劝解,就当是疼奴婢们了。” 沈小寒能一记眼刀制止多嘴的侍卫,可对甜笑着死缠她的小姐姐没什么办法,没奈何只能随着有琴前去,心中缓缓升起想要怎么反嘲笑李溯的主意。 . 谁知到了李溯的内书房,原本门口守着的四名小婢都躲到两丈之外,见有琴带着沈小寒过来,急忙迎上来给沈小寒见礼,又悄声道:“殿下在书房里砸东西,瑟瑟姐姐在里面还哭了一声儿。” 李溯身份尊贵,从小到大都没有砸过东西,有琴闻言都急了,压低了声音骂道:“混账东西,殿下着恼,你们该进去跪求,怎么都躲得这么远。” “奴婢该死……是殿下……是殿下让我们滚的。” 四个人尽管都是压低了声音,但一起说话还是挺吵的,沈小寒知道赵王府上规矩大,皱眉问道:“怎么就你们这些人吗?” 她是娇客,一句话唬得四名小婢都不敢作声。 有琴忙道:“原先要回长安,留奴婢和瑟瑟看家,殿下当时是放心不下幽州局势,临时决定随节度使返回幽州,舒窈、舒忧几个人并赵王车驾,仍然继续往长安去了。” 她说的舒窈、舒忧等六名侍女当初来幽州就藩时,皇帝亲自赐给李溯的,皆是一等一的美人儿,李溯这次返回帝都途中得报紧急军情,慕容羲原拟自己返回幽州,让侍卫保护李溯回长安。 李溯当然不同意,不过也不与忧心如焚的慕容羲当面争执,他只多等了半天,从附近州县调集了府兵,护送自己的车驾并侍女保母等先往长安赶,自己则带着所有好手赶回幽州。 沈小寒点点头,有琴立即道:“二娘子稍等,容奴婢去通禀。” 她到书访外,轻咳了一声,按照素常的规矩,在书房里轮值的瑟瑟应该出来问她何事才对,然而里面纹丝没动,半晌李溯才问了一句,“谁在外面?” 有琴心中一跳,忙道:“回殿下的话,二娘子求见。” 屋里的李溯毫不犹豫地道:“让她滚。” 沈小寒站的并不远,此刻已经警觉,她向有琴在自己颈中比了一个割喉的手势,示意令她退开。 有琴知道她的意思,笑道:“殿下,二娘子那脾气您也知道,她带了节度使府上龙麟龙雀昆吾鸣鸿等七八名好手,婢子怕她带人杀进来。” 龙麟、龙雀、昆吾、鸣鸿都是慕容羲手下出了名的高手,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皆闻名,可惜除了鸣鸿之外,都随慕容羲在北境征战,而鸣鸿负责守卫沈大寒安危,也不可能随小寒来寻麻烦,她有意提强援在侧,便是要诈一诈虚实。 果然书房里沉默了半晌,李溯才道:“你去敷衍她一会,就说我在更衣……你们也都散了吧,吵得头疼。” 沈小寒听他这么说,已完全明白李溯此刻只怕是被人挟持,凶徒不识府上情况,连她的声音也没听出来。 她熟悉李溯内书房的格局,转身便掠向厢房北侧! 李溯的内书房里全是各式各样的书格屏风,曲曲折折,北侧是婢女值宿之处,另有小门通向内院。 她的武功本来就是以快见长,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已经从那小门里闪进去。 室内只有两个呼吸声,一个是李溯,那频率和素常一般平缓,另外一个则极轻极浅,似乎是一位武林高手。 沈小寒将角落的床铺扯乱,揉揉眼睛,装作才睡起的模样,放重了脚步,声音慵懒,口齿缠绵,作出轮值的婢女才睡醒的模样,伸着懒腰向室内行去,扬声问道:“瑟瑟姐姐,殿下用过晚饭是不是就不来了这边了?” 她所在的位置距离李溯平常读书写字还隔了十几道书格屏风,一时还看不到李溯,此刻暮色苍茫,室内昏暗未明,她刻意走慢了些。 李溯轻咳了一声,轻声道:“迟迟,你还是改个名字吧,总是晏起可还行?我想沐浴更衣,你从速去催水。” 沈小寒听懂了他的暗号,但是要就是此答应了退缩出去,她觉得自己确实可以改名叫迟迟或者逃逃得了,亲友有难,迟到就算了还敢临阵脱逃? 她有意将笑声换作甜软娇嗔,道:“殿下又来戏弄奴婢,还没轮到我的班,催水该瑟瑟去……” 说话间,她已经绕过几十个书格组成的迷魂阵,撩开帐幔时,也不知道是习武之人的警觉还是女人的天性,她早就准备好的一声尖叫卡在咽喉间,袖中剑出鞘,反手相格,“当”地一声两剑相交,龙吟不绝。 沈小寒向来是以快打快的路数,她知道背后这人是要自己性命,同时左手发力将帐幔扯下来,纵身向前一扑,随即跃起来,听声辨位,向飒然滑落的帐幔刺了过去。 电光火石间,她非但反手出剑拦住了刺向自己的致命一剑,还伺机进攻,速度当真快绝。然而敌人也非庸手,虽然比不上她的速度,剑意森然,反击之力凶狠刚猛。 帐幔从被沈小寒扯落,最后堆到地上也不过是刹那间的事,两人已经换过三招——敌人是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壮汉,膀大腰圆,高鼻深目,满脸络腮胡子,颇有七分异域特色,开口是正宗的长安官话,“小娘子好身手,可惜……” 他没说可惜什么,只是剑锋一转,毒蛇般地缠上了沈小寒! ※※※※※※※※※※※※※※※※※※※※ 废柴君回来啦,最近一直在反思本文的问题,总觉得没有写出来自己想要的效果,节奏太诡异,这两天会集中修改一下前文,然后就能恢复正常每天更新的节奏啦,感谢大家的宽容。 拒绝 狭窄空间里单打独斗,沈小寒从来没惧过任何人。 她生的娇小,以力与人相搏当然吃亏,所以自幼修习的武功秘诀便是一个字,快! 往往一招还未使老,中途便已经变了方向,她手中的短剑又是难得的利器,撩上非死即伤。 敌人显然是过于轻敌,他换了一路阴险刁钻的剑法,是欺负一般的女侍没有临敌对战经验,不免手忙脚乱。然而眼前这位女侍如流光一般,倐忽往来,瞬间既似在左路攻击,又似在背后偷袭,目不暇给,稍有疏忽便中招。 偏她又经验丰富,一招既中,从不恋战,跟着就是下一波攻击,整场战斗被带进她的节奏,根本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然而这等以快打快的功夫,便如狂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始终保持高机动的状态极难。所幸沈小寒前几日在幽州围城时突袭契丹大营,那次也是高机动的快速突袭,她战至力竭才昏倒。 经历这么一次极限,她自觉战力又有突破,今天为救李溯,当然竭尽全力放手一搏。 赵王府上的侍卫冲进来的时候,沈小寒已是强弩之末,敌人也被她消耗的差不多,两人身上多是皮肉伤,沈小寒多挨敌人一掌,敌人的左足跟腱被她划断,算是不输不赢之局。 有人接手将敌人制服,沈小寒才觉放心,回眸见李溯脸色素白如纸,刚想问一句是不是吓到你了,突然觉得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 沈大寒卧病在床不能过来探望,沈宣亲自过来给昏迷的沈小寒诊脉、施针、用药,到第三天头上,沈小寒终于能挣扎着坐起来,她原本要沈宣把自己移回去,谁知道李溯在旁冷冰冰地一记眼刀,沈宣立即找个借口溜之大吉,有琴忙称要送沈大夫,也带着屋里所有的小婢们走了个干净。 沈小寒这几天一直在李溯内室的暖阁里,有琴带着人将她照料的十分妥贴。她观察此地陈设,估计自己是鸠占鹊巢,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伤重不便挪动,一直不敢多问。 可是现在虽然伤重难捱,总不至于吹吹风就没了,此刻连沈宣也不帮她,心里难免不痛快,深深一声叹息。 李溯守在她旁边,轻声道:“好好养伤,不许胡思乱想。” “殿下真是过份,管头管脚还管人想什么。”沈小寒嗔道,“我现已经好多了,想回去我的小院里作威作福,殿下就准了吧。” 李溯伸手覆在她额上,轻叹道:“别逞强了,你还作着烧呢,我这儿是有老虎能吃了你么?” 沈小寒默默地闭上了嘴,形势比人强,不能逃之夭夭或者直接和敌人对战的时候,她一般都挺乖的。 李溯沉默片刻,突然轻咳了一声,道:“看到你进来的时候,敌人就在你身后,我当时都快吓死了。” 沈小寒心道殿下你自己小命悬于人手,还来忧心别人死活,可真是闲的。她虽如此想,到底不敢说。 李溯的手掌覆在她额上,到此刻还不拿开,也不知道是想做什么,她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我突然有点后悔,不想带你去长安了。”李溯轻声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倘若一个疏忽没看住你……好啦,我也知道你不是纸糊的。” 沈小寒合着眼都不想去理他,叹道:“殿下知道就好。” “我怕不能护你周全,反倒累你一条小命。”李溯的声音里充满了疲倦之意,“过年之后,我回长安,如果一切顺利,说不定迟几年成了亲还能再回幽州来。” 沈小寒听他将“成亲”二字说的有万钧重,不由得想笑,深觉眼前这少年是想多了,然而她并不想有什么误解,硬生生把要揭他痛脚的那句话咽回去了。 “兄长说,人总得长大,知道什么能要而又有什么不能要。”李溯突然笑问,“小寒,你想要什么?” 沈小寒不便装睡,只得应付道:“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世间再无战火,百姓安居乐业,我呢,就可以逍遥自在游历天下了。” “你要的可真多。”李溯轻声抱怨,他终于将手掌从她额上移开,“一个人逍遥游吗?” 沈小寒猛地睁开眼,李溯的呼吸近在咫尺,凑过来在她唇上亲了一记。 不似沈霂把口水涂得她满脸都是,也不像她曾经不小心撞见过的花前月下缠绵在一起的身影,仿佛只是郑重其事地道个别,不小心凑得近了点产生的误会。 嗯,一定是误会。 “殿下……”沈小寒脑中飞快地盘算着怎么帮李溯圆过眼前这个误会,要是换了别人,早被她一拳打飞。眼前这位赵王殿下,既是她的债主又是身份尊贵的亲王,她又不能装没看到。 谁知道沈小寒才开了个头,李溯的唇又覆过来了,又甜又软又暖,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有什么迷魂药,舌尖才与她的唇一接触,便令她脑中乱糟糟地无力反抗,任他长驱直入,肆意索取。 这会像是花前月下缠绵在一起的身影了,沈小寒觉得自己从旁观者变成了当事人,完全没有余裕思考,连李溯什么时候结束了这个青涩又炽烈的吻都不知道。 “带上我啊。”李溯挨着她的唇悄声笑道。 沈小寒特别想把他丢出窗外去,考虑自己还睡的是他的寝居,不敢放肆,唯有无奈又茫然地问,“嗯?” 她的疑问并没有得到回答,李溯已经又将唇按过来了,他顾虑沈小寒的伤势,不敢过于唐突,尽情撷取了她樱唇里的甘美之后,才又继续那个话题,“我是说,你去逍遥游的时候,要带上我啊。” 话题是怎么从你回长安成亲到我要去游历天下还要带上你? 沈小寒大惑不解,望着李溯问道:“你成亲自然有王妃陪你遨游天下,与我何干……话说,你亲我干嘛?” 她重伤无力,只能脑中幻想把李溯拖过来毒打一顿的美妙情形。 李溯见她表情古怪,问的问题又如此生疏,心里默默给自己垂两行泪,叹道:“想亲就亲了,怎么不许吗?” “殿下就算想勤奋练习这等技艺,也不必找我啊。”沈小寒回味方才的情形,试探道,“想亲是什么狗屁理由?最近没挨揍皮痒是吧?” 李溯才到幽州的时候,沈小寒还是个行迹古怪的小娘子,头发因被火烧了所以剃了个秃头,招摇过市也不畏人言。 李溯当时觉得她十分有趣,也曾小小得罪过她,还被她蒙面逮到角落里亲手揍过。 ——当然不疼。 打坏了皇室贵胄是好玩的事吗?沈小寒又没疯,不过是打几下令他丢脸罢了。当然李溯也不会吃亏,三言两语便戳中了她的心窝子——沈小寒就算是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头上也有个如来佛祖沈大寒管教着。 两人相识头一年打打闹闹,便如至亲手足一般亲热,可是后来不知怎地,沈小寒突然就开始对李溯客气疏远,堪称望风而逃,要不是李溯后来逮着机会讹她,只怕再没机会和她说话。 “要揍我总也该讲个道理,不能是因为我说回长安成亲,你心里吃醋了吧。”李溯知道对她暗示不管用,直接问不绕圈子,便是对自己慈悲了。 他这个问题问的真是妙,沈小寒用力想了想,叹道:“不是,是因为遇着你我就犯懒不想动脑子的习惯总可以改了,大家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多好。” 李溯就算未来能成长为一代明主,威服四海,名垂千古,此刻也不过是个被情痴所累的少年,望着沈小寒唯有无语,“所以……在你心中我就只是手足玩伴,没有半点男女之情吗?” 他问的直接,沈小寒总不好再跟他打哈哈,唯有正色道:“殿下,你我身份云泥之别,绝无可能。况且你也知道我的脾气的,我不爱和别人抢……别说是男人,就是我家的红杏敢出墙,也是要一刀砍了的。” 她表情严肃,最末又说个半真半假的笑话,李溯一时不知是恼是怨,暗示她装不懂,明示立即推个干净,其实就是划一道楚河汉界,她的未来可从没算上他。 少年人的热情总是消退的特别快,李溯终于还是面对了现实。 他先伪称不带她去长安,再趁虚而入,又暗示又明示,原本以为沈小寒总该有所觉悟,万想不到她一颗七巧玲珑心,早算清楚了输赢。 两情相悦,谁也论不到成败,唯有不爱,才会斤斤计较。 她从来没有问过他的想法,没想过他会为情所累,也曾筹谋过两个人的未来,就只是习惯性地把他远远推开。 李溯生起气来也特别可怕,少年的脸色苍白如纸,望着她深深叹息,“沈小寒,你一定会后悔的。” 沈小寒目送他离开,若说心里半点波澜也没有那是假的,但是她深知自己若是稍微糊涂一点,拒绝的不够彻底,只怕给李溯留下无穷遗患。 毕竟赵王殿下将要去的地方,是虎踞龙盘的帝都,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 感谢在2019-12-29 00:30:46~2019-12-29 22:26: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angjjang 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枯骨 被沈小寒拿下的那名凶手一个字也没有招供,任凭拷打连姓名都不肯说,第三天夜里,他趁狱卒不注意,将手上的镣铐挂在栅栏上,勒死了自己。 他勒杀了周陆,也用了同样的死法了结自己。 但是即使他一字不说,还是供出了很多线索,所用的剑锋阔而略长,虽无钤记,锻造的手法和钢铁淬火的花纹却很特别,是洗夫人的弟子冷霜的杰作。他刻意没有使用家传的武学,被沈小寒的快刀逼至绝境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还了一掌,沈宣从沈小寒的所受的内伤中判断,这是清河崔氏秘不外传的绝学,“碎魂掌”。 本朝开国初年,名门望族便是以 “崔卢王谢、裴王柳宋”排序,崔氏在汉朝末年已是望族,数百年来长盛不衰。 最近几十年,崔氏虽然不似当初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沦落不到凶手这般好手为人做死士的地步。 而现今的太子妃崔遐便是清河崔氏族长崔绍的嫡幼女。 把凶手和背景做一个简单的连线,很容易便将矛头指向了太子李溶。 另一方面,李溯安排凌云、凌月的调查的结果,也有了新的线索,周陆的夫人和两名侍婢的骸骨都有不同程度的乌黑,并非病逝,而是中毒身亡。 周陆也不知道是因为一往情深,还是害怕事情败露,将夫人和两名侍婢都临时葬在自己在城外买的庄子上,派心腹仆役看守,说是等到回剑南时,一同迁回剑南祖坟。 客居他乡,万里迢迢,他的做法是很常见,四时祭扫也十分用心,他自己还经常轻骑简从,到他夫人的坟前祭奠。 谁知如此情深的背后,其实埋着三条无辜的生命。 此刻回顾周陆夫人的死,最大的得利者便是翠蓠,所以凌月便将目标锁定在了她。 然而翠蓠并不是一般的无知妇孺,面对三具乌漆漆的白骨,她坦然自若,坚称不知情。凌月便按李溯所授的主意,寻一个与疑似她情郎李棘身量差不多的侍卫,乔装打扮了夜半去救翠蓠。 翠蓠这才露了破绽,原来她是周陆座师韩献的女儿,因父亲罪案的原因被卖为官奴,周陆救了她。 翠蓠自称是为了独得周陆的疼爱,就毒死了周陆的夫人并两个婢女,然而周陆并不能人道,她寂寞难遣,便与精擅妇儿诸症的万安堂大夫李棘勾搭上了,不慎有了身孕之后,事情无法遮掩,她便谋划着与情郎一起双宿双飞。 周陆先是她的救命恩人,又是幻想了很久的温柔郎君,最后变成面目可憎的糟老头子,前后也不过这几年的时光。 她的情郎李棘并不是杀害周顾的凶手,但是既然他早已经命丧黄泉,翠蓠自称再无生念,愿意认罪。 . 凌月带着翠蓠的口供回来向李溯复命,他满以为这案子算是有个了结,岂知李溯最近心情不好,不免殃及他这只池鱼。 “糊涂,周陆的夫人出身名门,治家必严,纵然不是深宅大院,也绝不会纵着翠蓠出去招摇。她过世时虽称病逝,可是被毒死还没有任何破绽,这么妙的毒药哪儿来的?我觉得翠蓠没那么简单。”李溯拿手指敲了敲桌子,“继续查……周陆的遗书还没有找到吗?” 原本推测周陆的遗书被那凶手带走,可是凌月搜遍了他全身上下也没有,后来找到他在客栈的器具马匹,也一无所获。 遗书找不到,始终是李溯心中的一根刺。 凌月怀疑翠蓠与她的奸夫之间别有隐情,调查万安堂时才发现,李棘也是长安人,七年多前才来到幽州的,自称是寻亲不遇,所以想在万安堂坐堂行医。 此人医术可称精湛,所以万安堂的老板不疑有他,于是用就了此人。李棘善察颜观色,着意奉承幽州府的人,没多久他便是周陆府上经常传唤的医家之一了。 李棘不会武功,孤身来到幽州,恐怕就是冲着翠蓠来的,至于翠蓠害死周陆夫人的毒药,多半也是他给的。 翠蓠身负三条人命,按律当诛,因身怀有孕,也只能暂且收监,等产后再宣判。 再查李棘来幽州时的路引,万安堂的老板却没有留,这条线索终于还是断了。 凌月没奈何只能禀明李溯,鸣金收兵。当然暗地里又安排人着重观察万安堂并李棘相关人等的行迹,就是后话了,暂且不提。 . 李溯那天赌气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来找过沈小寒,连正屋也不进,自去内书房歇着。沈小寒乐得清净,只是李溯不点头,谁也不敢把病到不能动弹的她移回慕容府去。 煎熬了快十天,沈小寒终于能挣扎着下地走一走,她是个闲不住的,趁空就偷溜回了慕容府。 沈大寒之前是产后失于调养,此刻才歇了中觉起来,满地奶妈侍女不用,亲自抱着昏昏欲睡的小女儿在地上走动,见她掀帘子进来,笑道:“怎么气色如此不好?沈宣还说你好多了,净来哄我。” 她这话可真冤枉了沈宣,沈小寒讪笑着过来接过她手里的水蓝色缠枝纹织锦的襁褓,“让我来抱抱咱家的小美人儿。” 襁褓里裹着的婴儿已经不是才生时皱巴巴的模样,肌肤皎莹,眸如点漆,十足的美人胚子,见着沈小寒也不哭,居然还笑了一下。 姊妹俩逗弄着婴儿,说几句悄悄话,原本以为就这么平淡又幸福地度过又一个午后,谁知道沈大寒跟前的侍女香雪笑吟吟地进来报,“城门上赶过来报,将军回来了呢。” 慕容羲既然回来,北境必然已经安定,受战祸波及的城池也都得到了妥善安置,否则他不会回来。 沈大寒乍闻慕容羲的消息,心中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到了腹中,她才绽开一个笑容,已经瞧见妹妹的满脸写着不耐烦,笑道:“你又来……” 沈小寒早已经一溜烟地逃掉了,丢下一句话,“突然想起来还有紧急公务,姐姐我改天再来看你。” 沈大寒知道她是因为曾有不怕死的闲杂人等议论慕容羲连个侍妾都没有,与其将来慕容羲变心便宜了外人,倒不如让她把妹妹也给了慕容羲。 这等混账理论,她还没来得及发脾气,小寒已经冲过去把提议的人暴揍了一顿,从此再也没人敢提这事,不过小寒也就养成了听见慕容羲的名头就躲的习惯。 沈大寒当然不怕慕容羲有贰心,不过小寒也到了适婚的年龄,隔三岔五总有人上门来打听,这些人或是幽州当地的望族,或是本城耆老士绅的女眷,她总不能个个都直接打出去。 发愁沈小寒的婚姻大事,只是不过是转念的事,毕竟她这妹妹向来有主意,九牛二虎也拉不回来的。大寒心知愁也无用,随即也就被慕容羲这三个字带来的欢喜,给淹没掉了。 ※※※※※※※※※※※※※※※※※※※※ 解释一下小寒为什么见慕容羲就逃的原因,也是写时代局限性,先进的思想在陈旧的环境里格格不入,但不要紧,强大的人总是能改变环境的。 沈小寒对男人的底线要求其实就是慕容羲这样专情而唯一,所以李溯其实是最不具备条件的那一个。 总觉得是把故事写出来了,但是没有感情。实在写不出来了,容我去睡,明天再想想该怎么改。 重逢 慕容羲向来只要对妻儿有益,便严守规矩,就如今日他征战归来,想见妻儿的心焦虑到了极致,还是老老实实先去泡个药浴,从头到脚收拾好,这才往后面来。 沈霂原本睡的迷糊,听着慕容羲声音在门口响起,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跑过去,一行脆生生地喊,“爹爹!” 慕容羲心花怒放,一把将儿子抱起来,搂着亲了又亲,沈霂抓着他的衣领不松手,直问道:“爹爹你回来就不出去了吧?阿霂和妹妹都好想你!” 夫妻俩哈哈大笑,妹妹出生还不到一个月,他也能算在“好想”里面,当真是嘴甜的有些过份,慕容羲含笑望着沈大寒,故意问道:“那娘亲想不想爹呢?” 沈霂大声道:“当然想!比阿霂和妹妹加起来都想!” 沈大寒摸了摸他脑门,笑道:“阿霂怎么又知道了?” 慕容羲望着妻子,心中那一份柔情再也忍不住,将儿子的小脑袋轻轻按在自己肩头,趁机凑过去在妻子脸颊上吻了一记。 两人成亲三年多,依旧好的蜜里调油一般,小别更胜新婚,屋子里的奶娘侍女都将视线移到一边偷着乐。 沈大寒见众人都不敢瞧,大大方方地向慕容羲颊上还了一记轻吻,顺便将儿子接过来,“你去看看妹妹啊。” 女儿出生的时候正是危急时刻,契丹大军压境,慕容羲星夜驰援,跟着便带兵杀向北境,至今方归,他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女儿。 已经能瞧出是个美人胚子的小婴儿在摇篮睡的正香甜,慕容羲不敢惊动,手指伸过去想要抚一抚女儿的嫩脸,又怕自己指腹的兵茧刮到了女儿的肌肤,只得帮女儿掖了掖襁褓。 沈大寒见他这般小心翼翼,也觉得好笑,“你和阿霂可真是亲爷儿俩,要摸摸妹妹的脸又不敢躲碰的样子真像。” 慕容羲回眸望着她笑,“女儿也像我。” “女儿生的这么好看当然是因为像爹,呵呵。”沈大寒佯嗔道。 慕容羲听她那“呵呵”二字意味深长,示意奶娘把阿霂哄到西厢去玩,待屋里奶娘侍婢都走个干净,这才把沈大寒拥进怀里,狠狠亲了半晌,才道:“辛苦你啦。” 两人早前一别之后,险些天人永隔,彼此的思念早已经泛滥成灾,如今只不过是深深相拥,便恨不得时间从此停驻才是。 夫妻俩守着女儿的摇篮,互诉别来情形,说起庙堂风云,慕容羲郁结于心甚久,握着大寒的手轻声道:“大寒,你知道我们没有别的路可选,不管将来得到那个位置的人是太子还是大公主,恐怕都再难安宁。” 庙堂争斗,各为其主,说不上谁对谁错,对于慕容羲所代表的这一系势力来说,唯一正确的选择,只有李溯。 沈大寒笑道:“那是自然,年后你放心随赵王回帝都,有我在幽州呢,不用担心。” 这话她说来平淡,所面临的是铩羽而归伺机报复的强敌契丹,是野蛮凶狠虎视眈眈的奚族,其中意味当真是豪气干云。 慕容羲将她的手移到自己唇边亲了亲,又向她叹道:“快点把阿霂养大,幽州的担子交给他挑,我想和你做个闲散人,再也不要理会这些事了。” “将军醒醒,你儿子要长大还得十多年,怎么生儿替父做苦差是慕容家的习俗吗?”沈大寒望着他笑问道。 慕容羲凑近了含笑问她,“沈副帅这到底是心疼儿子还是心疼老子,快说。” 两人笑闹一阵,渐又说起正事,沈大寒轻声提起前几天小寒为救李溯受伤,在赵王府上躺了几天的事。 “小寒那个脾气你也知道的,我只担心她误入岐途。”沈大寒侧首想了想,又道:“心之喜乐,远比一切习俗、规矩更重要,所以我是不劝她一定要做什么事的,横竖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呢。” 慕容羲对她的论点并不喜欢,立即反驳道:“你的英雄气概又作祟了,世间自有双全法,既能顾全规矩又照自己的心意行事,就算是不能事事妥,就打碎规矩重新塑个天地又如何?哪里就论得到误入岐途?” “你想说什么?”沈大寒对他话中暗示的意思十分不解,“你我感情顺遂,可不是全天下的人都如我们一般幸运。” 慕容羲将她拥紧了,柔声道:“想说夫人辛苦,所以就别理会那些琐事,专心等着过年,一切都交给末将来解决吧。” . 沈小寒溜回自己院里,只推说身体不适,蒙头便睡,一觉醒来已是夜半三更。 她是被饿醒的,也不想惊动侍女们,自己裹了衣服,出来寻吃的。她自己院里的茶房的炉上温的有黄芪粥,炉畔煨得有梨,有四色点心,皆是她爱吃的口味。 她胡乱塞了一肚,反倒觉得不困了,提了一盏灯,翻墙去后院的竹林中练武。 武学一途,向来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在赵王府重伤卧床那几天,脑中可没闲着。她与那凶徒一战,无非是仗着对方轻敌抢的先机,她这般以快打快的武学,弱点便是人人皆有极限,想要始终保持高机动,消耗十倍于敌人。 若是遇着真正的高手,恐怕一掌拍来,她就得逃之夭夭。 她在脑中模拟了无数办法,总是又被自己新的主意否定了,此刻饱餐无事,料来回去也睡不着,当然要来试试自己所想的新办法。 如今正是幽州最寒冷的季节,当真是滴水成冰,她从不畏冷,所学的武功也是把抵御寒冷当成修习内功的便捷法门,此刻寻一支半折的老竹,将手中的灯挂于其上,默默开始了自己的修行。 竹林间隙狭窄,她以竹代剑,预设敌人在林间与自己拆招,等她与想象中的敌人翻翻滚滚拆过几百个回合,才突然发现竹林边缘,正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盘膝而坐,幽亮的眼睛正望着她的侧影。 她以为是什么草木成了精,吓了一跳,“什么人?过来!” “沈队正……我是龙琤。”暗影里的那个身影轻声道。 龙琤是什么人,沈小寒要想一想才回忆起来,这是那个被她雪地里救出的少年,她见那单薄的身影缓缓行近,忍不住替对方打个哆嗦,“你怎么穿这么少?大半夜的不睡在这里做什么?” 龙琤行到她身前一丈便不再向前,抱拳道:“队正,我随赵副帅到北境作战,这次是慕容将军怜我年幼,所以将我带回来了。” 沈小寒微一沉吟,笑道:“慕容将军可不是什么心肠软的善人,你是立了功吧?” 龙琤想不到她竟然如此敏锐,微一沉吟,脑中还没有转过来,不知怎地居然开口答道:“多谢队正夸奖,微末功劳,不足挂齿。” 沈小寒更好奇了,“来,说说你怎么回事吧,立的什么功?慕容将军如此赏识你,还带你回他府上来?不对不对……那你也不能半夜在这里盘桓啊。” 龙琤无声轻笑,心道我原以为隔墙思念你,已经是距离你最近的位置了,没想到还能见你一面,可见苍天待我不薄。 他突然又有了接近沈小寒的勇气。 ※※※※※※※※※※※※※※※※※※※※ 慕容羲与沈大寒的婚姻生活,当然有属于他们自己的甜蜜和伟大,主要是借慕容羲的“打碎规矩重新塑个天地”来给小寒的未来定个调,还是有点主题先行,感情没到的问题,头疼。 赶在新年到来之际更一篇,主要是想借新章祝福各位小可爱新年快乐!万事胜意!2020年想要的一切都能得到!一年更比一年好! 内功 龙琤的年纪在幽州军中算是小的,可并非绝无仅有,多有贫苦人家无力抚养儿女,见慕容羲治军严谨,幽州军纪严格,吃得饱,穿得暖,所以多方求告,非把儿女送到军中历练的。 十二岁的孤儿在军中待遇可想而知,他姐姐龙瑾在战争开始前就随女营到幽州城内负责守城,龙琤则随大军开拨向北迎击契丹。 后来契丹兵分两路,狼主遥辇怀德亲自带兵与幽州军副帅赵睿在北境野战纠缠,慕容羲赶到的时候,战争已经接近尾声。 因为龙琤。 北地苦寒,契丹与大唐的军队都面临粮草的问题,赵睿要派人去截断契丹的粮草,他坐下的悍将百辟领命,龙琤突然钻出来说,他有办法以最小代价解决契丹军队的粮草问题。 火攻。 说起来容易,可是怎么能把契丹大营里重重看守的粮草快速烧起来是个大难题,仅仅靠桐油这些东西都是不够的。 龙琤的办法是他略懂契丹话,可以乔装潜入契丹大营,趁夜放火。 赵睿虽然对他的主意不怎么看好,但是这个瘦小的少年似乎有一种令人相信的力量,况且他提出的,是损失最小的方案。 最差的损失也不过是龙琤自己的性命。 龙琤曾经活过的岁月里,与契丹作战十数年,刻苦学过契丹话,岂止是“略懂”而已?他又瘦又小,毫不起眼,假扮马僮混入契丹大营里,一路畅行无阻。 夜半,他假作起夜色小解,在大营的粮草囤积处点了火,这也是一种特别的纵火技巧,他是在草垛顶上烧的闷焰,以草木虚掩着,等西风一吹,立即就燃起来。 一连烧了六七处之后,契丹大营里炸开了锅,龙琤契丹话流利,谁也不来疑他一个瘦小的孩子,他玩的兴起,连遥辇怀德的马厩也烧了。 这一场大胜,龙琤居功甚伟,也就是他这么个瘦小的孩子潜入敌营,又有一口流利的契丹话,才能令契丹人丝毫没有提防之心。 慕容羲爱才,对他赞不绝口,知道他还有个姐姐在幽州,这次回来时便带上了他,意思是奖励他和姐姐能早些团圆。 归来后慕容羲不仅安排人留他在府上,也命人把他姐姐接过来,虽然是安排他和慕容羲的侍卫们住在一处,众人也知道这个孩子得到将军青目,待他都格外不同。 这些前情讲起来复杂,龙琤也不愿意多说,只是敷衍了几句。 沈小寒见他不愿意多说,也就罢了,心道这小孩怕是到陌生地方好奇,半夜混撞到花园里出不去,又不敢作声,笑道:“幸亏你遇见了我,等我送你出去吧。” 龙琤可不想被她两句话就打发走了,闷声道:“队正,你夜半出来练武,可是有什么烦难的事吗?” 沈小寒回身去取别在竹枝上的灯,听他提到“烦难”二字,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想到他隐匿于暗夜时的情形,以为他是对武学有兴趣,问道:“你是想习武吗?” 龙琤摇摇头,轻声道:“队正是不是觉得自己的速度,再也无法突破?” 他这一句话可把沈小寒吓了一跳,她一直以来累索的是如何长时间保持高机动的能力,龙琤问的却是速度再也无法突破。 二者都是武学的问题,其实是她这等以速度取胜的武者两个不同的发展方向,一是耐力久,长时间保持较高速度,有利于战阵上厮杀,对阵武功远高于自己的对手,也有一战的机会;其二则是速度快,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不管敌人是什么样的绝世高手,只要出剑的速度够快,敌人还没有来得及出手,便已经命丧黄泉。 沈小寒现在还没有到追求绝对快速的时候,她还要再磨练上十年,武功臻于大成,才会继续在速度上寻求突破。 但是任何一个以速度取胜的武者,都不会认为自己的速度够快,只不过人力有时穷尽,最终还是有个极限。 这个瘦小的孩子,竟然问到这个问题,这份眼力见识,可真是令人赞叹,沈小寒随即掩了震惊之意,提着灯含笑向他行近,道:“你小小年纪,竟然有这等见识,真了不起。” 龙琤早就想过合理的解释,此刻毫不犹豫道:“实不相瞒,我阿爷曾是数十年前一位武林名宿的家仆,他因触怒主人,武功被废,手足筋脉尽断,调养多年只能勉强走路。但是他记了不少高深武功的口诀、心法,自幼便逼我牢牢记住,也常与我说些江湖旧事并武学掌故。方才见队正以竹为剑,演习拆招,所以忍不住多嘴,还请队正恕罪。” 沈小寒示意他随自己一起走,好奇道:“那你阿爷告诉你怎么提升速度了吗?” 龙琤轻声道:“阿爷的办法不怎么样,说是修炼高明的内功心法可解。” 沈小寒修习的只是家传的内功心法,最独到之处是可以“内视”之法探察别人的内伤情况,胜在应用于轻功时身法轻灵迅捷,实在谈不上什么高明。 龙琤这个主意确实也不怎么样,高明的内功心法也不是没有过,大寒就曾经给过她一份据说是昆仑仙法的书册,她知道是来自于慕容羲,连封面上写的字是什么都没有看,就直接还给姐姐了。 ——虽然她也挺后悔的。 若无意外,她将来必然是要去战阵上杀敌的,多学些高明的武功,能保命,能救人,就算来源不中她意又怎样——偏偏她就是别扭着,拒绝了姐姐的好意。 沈大寒又是个特别尊重她意见的姐姐,从来没有强迫她做什么,从此再也不提,倒令她心里一直埋着郁火。 此刻她听到龙琤提到高明的武功,忍不住冷笑两声,有意呛他一句,“怎么我的内功不高明吗?” 龙琤不紧不慢地道:“阿爷说沈家秘传的心法,救人疗伤,强身健体当然是是绝好的,但是杀敌制胜,颇有不如意之处。” 沈小寒觉得这个小孩太讨厌了,加快脚步,“别废话了,我心烦。” 对她脾气熟悉至极的龙琤在她身后默默微笑,轻声道:“队正,也许……我可以帮到你。” 沈小寒猛地驻足回首,龙琤似乎知道她会这么毛躁,早停在了两三步外,没有一头撞上她,正仰首望着她,笑道:“我阿爷教我的东西,我都还记得,但是……你不能告诉别人。” 沈小寒心道你这个小子弄些来路不明的内功心法,又不许我告诉别人,你真以为我敢修习吗? 她还未开口,龙琤又道:“当然慕容将军和夫人都不是别人,给他们看也无妨,就别说是我给你的就行。” 他想要给沈小寒的,就是三十年前名震江湖的战神龙毅所传的内功心法,最宜女子修习,与沈小寒的内功心法同出一脉,只不过更偏重于修炼自身力量,提升攻击速度,是沈家内功心法的外篇。 这是前世的沈小寒传给他的,隔世重生之后,又由他交给沈小寒,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他这也是试探慕容羲夫妇的意思,毕竟……他所历的前两世都没有“沈大寒”这个人,而慕容羲其实是三公主的驸马,又与大公主有着特别亲密的关系。 多出来的沈大寒,是他心里硌着的一块石头。 . 红雨睡的朦胧间,被蔷薇一把揪起来,“快醒醒,夜里失了盗你都不知道。” “什么?”红雨吓得一身冷汗,见蔷薇满面笑容,轻嗔道:“你又来哄我,怎么大清早的发疯?” 蔷薇在她耳边悄声道:“二娘子带了个小孩,在书房里忙着写字到现在,你都不知道?” 沈小寒昨夜出去时,曾吩咐红雨不用等她了,红雨以为她是有公干,便尽早就寝了,她哪儿知道沈小寒竟然彻夜未睡? 还有什么小孩? 红雨满腹狐疑,蔷薇只推她快点去请罪,并不多说。她只能匆忙洗梳了,赶到书房来伺候。 沈小寒多在幽州军大营,再不然边是轮值卫戍边境,平常一个月能有小半个月在这院里就算是好的,书房更是从布置好也没进去过几次,怎么今天连夜用功? 红雨捧了两盏茶进去时,沈小寒还在端坐在书案前看自己所写的内容,旁边站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他正在研墨,听见脚步声,便抬眸望了红雨一眼。 这少年生的也算干净秀气,身上一件幽州军配发的深青苎麻长袄,腰里系了条革带,红雨识得那是慕容羲的旧物,若不是贼,必是得的将军赏赐,这才放了心,轻声笑道:“二娘子辛苦,请用茶。” 沈小寒看起来神采奕奕,并不似半夜没睡的模样,见她过来点点头,问道:“你去打听将军走了没有?若走时来和我说。” 红雨知道她向来避嫌不见慕容羲,将茶放下,含笑去了,不多时便回来说,“将军一早就去府衙了,夫人这会儿正得空。” 沈小寒早已将所写的内容整理好,加了封面,亲自拿针缝好,正当一件杰作欣赏着,闻言笑道:“我去找姐姐,他叫龙琤,红雨你带他去吃饭……嗯,多谢你啦。” 龙琤见她这般急不可待的模样,笑道:“队正的救命之恩,在下铭感五内,这点微末之劳,算得了什么呢。” 沈小寒见他小小年纪,神情谈吐举止,皆稳重的似个大人,心中也觉得这个小孩实在有趣,便向他点点头,袖了那书册去寻大寒。 ※※※※※※※※※※※※※※※※※※※※ 男二年纪小,真正能登上历史舞台还要再积累一段时间,他的目的就是尽快成为沈小寒可以信赖的人,所以只能选一条捷径也是险径走,毕竟多出来的沈大寒在明,他在暗处,这次是选了一个直接的方式把自己暴露了。 新年第一次更新,未来十天开启十二点前至少更新一章挑战(年底工作实在太多,废柴君争取兼顾) 感谢在2019-12-31 23:56:27~2020-01-01 17:26: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酥解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清净 侍女绿萼揭起锦帘,立在门口悄声报,“二娘子来了。” 小寒这可是救了沈大寒的苦难,原来慕容羲的远房族嫂祺大娘子正在说教沈大寒,她丈夫名叫慕容祺,与慕容羲论起亲戚来,往上数七代是同一个祖宗。 祺大娘子不过三十岁出头的模样,生得端正秀美,脾气也活泼有趣,她随丈夫到幽州城做生意,因此常来走动。 沈大寒正调养身体,又亲自奶孩子,所以被沈宣管着不许出门,为的是怕她万一有个伤风感冒给目前还很孱弱的婴儿过了病气,如今闷得半死时,有人来陪她说话自然是开心的。 她对夫家的亲戚向来敬重,祺大娘子未出阁前也是江南水乡的书香门第,说起江南风貌,人情典故,以为笑乐,自然是好的。 然而小寒来之前,祺大娘子正说沈大寒不爱惜身体,该想办法笼络慕容羲的心才是云云。沈大寒也知她是好意,只是后面这话头眼见又要转到给慕容羲纳妾这个要命的话题,她听得头疼,正甜笑着给立在一旁偷笑的侍女香雪打眼色,正巧小寒就过来救她了。 沈小寒也是与祺大娘子相熟,含笑见了礼,她虽心急如焚,总不能撵祺大娘子出去,不免陪笑说几句闲话。 大寒不想祺大娘子再提方才那个话岔,含笑道:“周司马家的案子后来怎样了?你上回也没给我说明白。” 沈小寒不知道她们之前说些什么,姐姐既然要问,她又把自己所知一五一十讲了,这案件跌宕起伏,也算是一件奇事。 祺大娘子听了啧啧称奇,问道:“那这个贱婢翠蓠,害死了三条人命,官府就这么放过她了吗?” 沈小寒侧首想了想,笑道:“按律不能斩孕妇,和赵郑氏那个案子一样,收监待产,产后再伏法吧。” 祺大娘子感叹一会世风不古,沈小寒一向是个异想天开的,道:“我猜多半是因为近二十年来,女性官吏数量减少,大多数的官府不判和离,却允许男子休妻,贫家女儿就算被夫家打死也不敢下堂求去,所以既生贰心,便只能铤而走险。” 祺大娘子细想也是这个道理,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叹,说起自己当年在闺阁时也是锦绣文章,一州魁首,既嫁之后便只能操持家中俗务,生儿育女,只有一肚子算盘帐目。 沈小寒笑道:“三十年前,男女都是一般可嫁可娶,庙堂上女子高官也多,没听说谁因为成亲生育就不能做官的,怎么现今成了亲就似关进了笼子,都不出来做事了?” 祺大娘子笑道:“二娘子又来笑我们,你且看你姐姐……算了,她是神仙人物不能算的,扛着九个月的肚子,还照样领军杀敌,产后没几天,又披挂上阵,本朝女儿自是以她为楷模。” 沈小寒陪着祺大娘子哈哈大笑,见姐姐抿着唇笑而不语,立即换了话题,又说起赵郑氏的案子,两宗案子走向脉络都差不太多,祺大娘子感慨一阵,也就全忘记要劝沈大寒给慕容羲纳妾的事情了。 . 送走祺大娘子,沈小寒抓着姐姐说悄悄话,“是不是她又想劝你给他纳妾了?你也没把她打出去。” 沈大寒含笑不语,慕容羲不能纳妾当然是有原因,但是她也不能大肆宣传,她转眸命香雪绿萼带着小婢退下,这才悄声和沈小寒说,“劝人给夫君纳妾,那是蠢人所为,知道她蠢就好了为什么要打?她又不是你生的。” 姐姐这言论也是离奇,沈小寒翻了个白眼,想起来自己的正事,便从袖中摸出来那本自己呕心沥血半夜的杰作。 龙琤推说不会写太多字,只能背诵,这等高明武功的传授当然也没有假手他人的道理,她只好拿起半年没动过的笔墨纸砚。 这本写了半夜,墨迹新鲜的高明武学著作,沈大寒一日十行看完了,表情古怪地望着她,问道:“你这个……是怎么来的?” 小寒眼睛巴嗒巴嗒地望着她,只是不说话。 沈大寒知道她不想说,从颈中取了一把小小的钥匙,起身去将暖阁的一个暗格打开,取了一本书册回来。 小寒见她那钥匙金光闪闪,以为姐姐是要把私房钱拿出来奖励她,谁知道沈大寒取了一本书册来,摔在她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道:“老实招了吧,从哪儿来的?” 眼前新摔过来的书册有点眼熟,书页崭新,笔迹是沈大寒端端正正的小楷,小寒翻了两页,发现与自己听写了半夜的内容完全一样,不由得大为奇怪,问道:“不对啊,姐你这个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她问完便觉得后悔,沈大寒摔过来的这书册似乎就是曾经给过她又被她拒绝了的那一本! “你还敢问?”沈大寒生起气来,并不高声责骂,然而就只是浅浅的冷笑也令人胆寒,“给你你不要,从何处得来跟宝贝似的来献?沈小寒你皮痒了是不是?” 沈小寒心知不妙,立即要躲,可惜她姐姐的武功本来比她就高,近两年又进境神速,有心要抓她的时候,还真躲不掉,姐妹俩拆了几招,沈小寒就被姐姐扭着胳膊按到了桌上。 面对姐姐,小寒并没有什么骨气,连忙求饶,“姐我再也不敢了别打求你放过我……” 求饶的沈小寒又乖又萌,大寒还真舍不得下手,只得轻轻拧了她的脸,放开了她,叹道:“本来想着你叛逆几天就罢,谁想到还变本加厉了。” “原来你就是要给我这个,唉。”沈小寒忍不住要抱住姐姐缠一会儿,“那你怎么不早说?” 沈大寒忍不住摸摸妹妹的脑门,笑道:“姐姐从不会强迫你做事,真要不喜欢练武就算了,天塌下来姐姐也能护你周全。” 小寒扮个鬼脸,心道龙琤那个小孩怎么会知道这本书的内容?必是慕容羲嫌她武功太低,怕她拖累姐姐,所以与那小孩做个局哄她学。 她心里疙瘩,只是为了避嫌,并不是讨厌慕容羲,此刻自己给一切找了合理的借口,也就不再细想不合理之处,心中感激慕容羲,笑道:“知道啦,我会好好学的,你不要告诉姐夫。” 沈大寒倒是很久没听见她喊姐夫了,万不得已提到,都是“他”字代指,当下也觉得好笑,“你这本除了甚多别字之外,其他都是正确的,我来帮你改一改……修炼武功是保命的根基,不可松懈,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来问我吧。” . 沈小寒得了高深的内功心法,闭关谢客,勤练不辍,转眼便到了大年三十。 幽州城劫后余生,爆发了狂欢的气氛,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洒扫庭院,更换桃符,祭祀先祖,燃烧爆竹,满城尽是喜气洋洋。 旧俗是家人一起守岁,李溯若是没有回到幽州,此刻应该是在紫宸殿上,随皇帝大宴百官群臣,如今在幽州他是孤家寡人,慕容羲便早早邀了他过府守岁吃年酒。 慕容羲的族人在幽州城里也有不少,皆请了在外面吃酒,赵王殿下尊贵,总不能与那些人混在一处,只在慕容羲的正厅上摆了一桌酒,请了沈小寒、沈宣、赵睿等几个兄弟姊妹来共饮。 一别十余天没见,又是大过年的,李溯若无其事,沈小寒也不好板着张脸,只管悄声和旁边的沈宣说闲话。 座中几人都不是活泼好动的,赵睿向来不爱说话,这次与契丹一场恶战,越发历练的沉稳内敛,李溯心里也憋着气,表情上虽没有带出来,不免话也少。 姊妹里沈小寒算是聒噪的,今天也安份,只有慕容羲与沈大寒夫妇操心张罗着劝酒、行令,又命耍百戏的,讲书的,轮流过来表演助兴。 席间沈霂被奶娘抱出来给各位年轻的长辈拜年,又拿了沈宣给她的面具学人傩舞,才算把几个人逗乐了。 沈小寒趁空找了个借口出去,她心情不好,多喝了几杯酒,不免生了逃席之意,遂摸到内院的小厨房,原拟寻些点心,出去找个清净地方躲一躲。 今日慕容羲宴客,用的是外面的大厨房,内院小厨房没活计,三四个婆子关了门在厢房里吃酒赌钱呢。 沈小寒到灶上一翻,重油大荤之类的东西她也不喜,只有蒸的枣子、山药、栗子、落花生,她寻个碗来装了满满一大碗,正准备再找坛酒,却发现转角猫着个眼熟的单薄少年,正冲着她笑,表情无辜又单纯。 要不是昏暗的灯火,沈小寒早就将手里的碗扣过去了。 “怎么是你?吓了我一跳。”沈小寒扬一扬手里的碗,笑道:“你也是来寻东西吃的吗?” 这人却是龙琤。 之前沈小寒只说去找姐姐问那秘诀的真伪,龙琤便回去安稳地等,这也是欲擒故纵之法,谁知道沈小寒潜心练武,他去附近逛了十多天也没遇着。 这次偶遇,也是龙琤计划好的,他推说身体不快,没参加慕容府上侍卫们的拼酒活动,远远瞧着沈小寒从酒席上出来,他便抢在头里藏进了这里。 依着他对沈小寒的了解,最爱独饮,人多了她反倒不开心,此刻连要说的话也是深思熟虑很久的,“姐姐,我害怕。” 阿溯 “姐姐”二字,触动了沈小寒心底最柔软的一块,她不由自主放缓了语气,道:“怎么不叫我队正啦?” 龙琤细算自己前两世加起来也要四五十岁,此刻扮演小孩毫不脸红,轻声道:“你和我姐姐一样关心我,所以就想叫你姐姐。” 沈小寒姊妹五个,幼弟立冬才两岁多也还罢了,三弟立秋和四妹大雪,与她不过差着三、四岁,都是倔强爱顶嘴的脾气,哪有龙琤这么乖巧温顺?立即笑道:“你这么殷勤,必有缘故,大过年的就别绕了,说吧。” 龙琤连忙把头摇的跟波浪鼓一般,“真没有,那……我能叫你姐姐吗?” 沈小寒想起弟弟和妹妹,心中也觉得温暖,笑道:“随你叫吧,大过年的你躲在这儿,新衣裳不要了吗?别光躲在这儿发呆,去前头守岁等着拜年领赏钱啊。” 龙琤身上是慕容府上给侍卫们统一发的灰蓝色丝棉袄,躲在此地,已经沾了几根草屑并大片灰尘,他脱口而出,“姐姐为什么不去前头?” 沈小寒端着碗也累,索性招呼他去洗了手,过来在小厨房挨墙放着的那张一碰就想散架的旧桌前坐着,抓了一把落花生塞在他手里。她自己又熟门熟路地去寻了一坛子没开封的烧春,放在灶前温着。 龙琤见她这时已有了未来威震陇右的明威将军之风采,心中暗暗发笑,又问道:“姐姐不去拜年吗?” 沈小寒想想李溯也觉得气闷,冤家毕竟路窄,想必他也不愿意见到自己,顺手取了栗子来剥,笑道:“前面吵的头疼,我来躲个清净。” 落花生是稀罕物,早些年从海上传过来的,又经过本朝育种高手的改良,目前种植面积还不算广,纵出贵价亦难寻。 慕容府上的厨子用香辛料并盐水泡过再蒸的,味道咸香可口,最宜下酒。龙琤取了干净的碟子来,将落花生一粒一粒剥了,放在沈小寒面前,自己却不吃。 沈小寒给自己装了一盏酒,见状笑道:“你怎么不吃?” 龙琤轻声道:“我不爱吃这个,姐姐喜欢么?” 落花生是新鲜物,小孩们绝少有不爱,沈小寒也不知道他是别扭什么,也不多劝,自己慢慢剥了栗子来,也放在落花生旁边。 “我像你这么小的时候,家贫只堪果腹,那时候还没有见过落花生这东西。母亲随父亲出诊的时候,她就负责照看我们姐弟。后来她能出去时便换了我和父亲看守弟、妹。沈小寒突然笑道,“印象最深的是那年冬天,她才十三岁,参加府兵冬训,经常带些赌赢的彩头回来,她不要那些虚的,次次都要人换了糖果糕点给我和弟弟妹妹带回来。” “有一次,她赢了一把落花生……其实也只有七个,我和弟弟妹妹分完吃了,她问我好不好吃,我才知道她也没有吃过。”沈小寒笑叹,“那时候真不懂事,三弟趁她看不见,还带着壳生嚼了一个呢。” 龙琤听她主动聊起沈大寒,心中突地一跳——他的前两世,都不曾听说有“沈大寒”这个人。 可是再次重生后的世界,与他所经历的两世都完全不同,比如三公主那个浪荡不羁的驸马爷慕容羲娶了沈大寒,并且成了手掌兵权的节度使。 龙琤不知道这些变化是否与沈大寒有关,他早前主动暴露,找沈小寒写了那武功秘籍试探,也是想知道沈大寒的态度。 谁知沈大寒纹丝不动,既不来查他,也没有其他任何动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不适不方便出门,又或者别有盘算。 “夫人待你真好。”龙琤有意作出天真之态笑道,他又有意问起她们幼时的情形,亦是想刺探情报的意思。 沈小寒对这么个小孩可没什么防备,她一边吃酒,一边聊起旧事,烧春上口香甜,其实后劲足得很,不多时她便醉态可掬。 龙琤对明威将军沈小寒的酒量一直都很敬佩,可是他也万万没想到现在的她,酒量竟然如此普通。 . 李溯亲自寻来的时候,小厨房内只有沈小寒一个人,她正拿桌上的花生栗子山药大枣在排兵布阵,身形摇摇晃晃,口中念念有词,听见脚步声,缓缓回眸望向他,要犹豫一刹才笑叹道:“什么人……殿下怎么得空来我幽州大营?” 李溯心中不快也不能无理取闹,道:“前头找你呢,喝成这样子,也不怕大寒姐姐骂你。” “骂我?才不会呢。”沈小寒歪着脑袋,杏眼流波,笑靥如花,“大寒是全天下最好的姐姐!我最喜欢她了!” 李溯心中一动,悄悄去握了她的手,“随我去前头吧,都来拜年了,你躲的踪影不见,旁人都还以为你是被妖怪抓走了呢。” 沈小寒醉里似乎对他并没有太大的敌意,非但没有甩开他的手,还要把他往自己怀里带,戏谑道:“谁家这么俊的小郎君,随我家去吧。” 李溯别扭了这么久,她也不来讲和,好容易守岁凑在一处,她又不理自己,心中早积了一团冲天怒焰。 方才见她离席迟迟未归,李溯找了个借口亲自出来寻她。慕容府里多的是守卫暗椿,为他指明沈小寒的去向倒也不难。 谁想她竟然还会作出这般轻薄娘子的模样,李溯再也无法忍耐,双臂猛地合拢,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我可就当你后悔求饶了啊。” “什么啊……既然郎有情妾有意,你家在何处,我回去就央媒人寻你爹娘提亲好么?”沈小寒努力挣扎出一点空间来,仰首望着他,笑道:“抱的这么紧,有损小郎君的清誉,将来可不好与别人说亲了呢。” 她醉中胡言,李溯自然也不会当真,俯首吻上了她的唇。 李溯吻的炽热而凶狠,沈小寒几乎要站不住了,眼前这人的吻如此熟悉,她却不知到底是谁,脑中浆糊也似地不知今夕何夕,唯有拿拳头捶一捶对方,以示拒绝。 她以为自己甚是用力,少说也捶对方个骨折筋断,其实不过是在李溯肩、臂上敲了两下,毫无作用,倒是不知处传来的一声咳嗽,让李溯依依不舍离开了她的唇。 “你醉了,我找人喊你院里的丫环送你去睡。”李溯听那咳嗽声似乎是慕容羲,心中颇有点害臊,又感慨错过今日,也不知道余生还有没有机会抱紧她,胡乱想着些没用的东西,唯有深深叹息。 沈小寒望着他,辨认了半天,才终于从浆糊一样的脑海中找出一点点有用的信息,“你不是阿溯么?为什么长这么高了?” 阿溯二字,她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喊过了。 她从陌生人到驻扎进李溯的心里,只用了两年时间。将来要把她从心里清理掉,可不知道要费多久的功夫。 李溯突然决定试一试,也许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选择和自己在一起,也许未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 老君在努力争取不管写多少都保持每天更新一次~~感谢大家支持,本文其实除了爱情之外,也想多写亲情和友情,但总是感觉不够,废柴作者对屏惶恐,请多指正。 特别 大年初一,清早起来又是漫天大雪,地上早已积了厚厚的一层。 沈小寒已经完全忘记了昨夜醉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天不亮就去后院的竹林里修炼武功。同屋服侍她的红雨,要等她回来才惊醒,忙命小婢们快些去打热水,又嗔道:“二娘子也太勤奋了些,大年初一也不好生歇着。” 沈小寒最近修炼武功颇有心得,醉中梦里都觉得自己似有所悟,因此一醒来就要试试到底行不行,红雨当然体悟不到她的狂热,她也懒得解释,只哈哈一笑揭过了。 慕容羲今天还要检查城防,犒赏士兵,一早就出去了。沈小寒打听着他不在,才往姐姐这边院里来。 沈大寒近来被拘着在屋里调养身体,掀起帘子多看一眼雪景都不成,百无聊赖,除了陪着一双儿女再无别事,也盼着小寒多去说说话。 今天格外不同,沈霂和妹妹都不在跟着,沈大寒独自在内书房写字,听见沈小寒进来,抬眸笑道:“刚还问你起来了没有呢,昨儿醉成那样,怎么没多睡一会? 沈小寒微愕,她只记得自己昨天逃席去小厨房寻下酒菜,后来怎么喝的酒,与谁共醉,一概不记得了,“我醉的特别厉害吗?蔷薇红雨都不肯说。” “并没有,还是自己回去睡的呢。”沈大寒搁下笔,向室内伺候着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命她们出去,饶有兴味地观察妹妹的表情,缓缓道:“你也大了,是到了该说亲的时候了呢。” 小寒微怔,尽管也有不少人冒死明示或暗示她到了适婚年龄,姐姐可从来没有说过,好好的大年初一怎么想起这个来? “你想干嘛?”她警惕地问,“是谁敢给你灌迷汤还灌成功了?” 沈大寒起身过来抓她去熏笼那边坐,笑道:“你别多想,我只是怕你揣着必须逆反的虎胆熊心,越不让你做什么你越要做。所以先来个激将法,问问你的心思。” 小寒听她话中似有深意,然而其意甚诚,也卸了防备,道:“我不想嫁人,更不想和你一样。” 似沈大寒这般夫君疼爱,上无婆婆要立规矩,下无妾妇宅斗扎心,可算是本朝女儿幸福婚姻的模范,堪称绝无仅有,小寒还说不想和她一样,实在是太天真了些。 沈大寒往她脑门上敲了一记暴栗,笑道:“那就是你打算娶一个回来,以及只想逍遥自在不想生,对吧。” 她这个解读完全是对照小寒的字面意思反着来,丝毫不考虑妹妹的表情已经鄙夷到天上去了。 “姐,我的心愿不过是自由自在过着,能冲锋陷阵杀敌,也能游山玩水享乐,遇着合适的玩伴……也就罢了。” 说到终身大事,寻常女儿家早该含羞带怯,小寒则毫无动摇,仿佛说起今天的雪景,又或者昨宵的爆竹声。 “虽然大人说话,小朋友们都不爱听,可是该说还是要说的。”沈大寒笑道,“第一,无论何时何地,我和爹娘、弟、妹,都是站在你这边的;第二,别说你不嫁人,就算是要摘天上的月亮,姐姐也是帮你搬梯子的……最多掉下来我接着你,没什么大不了的;第三,以上两条的前提都是你不能做坏事。” “哎……我怎么就像是做坏事的人?”沈小寒原本还有些感动,被她最后一句话怄到要吐血。 沈大寒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笑叹道:“总之,有事记得和我商量,我不骂你的。” 她向来任由妹妹野蛮生长,可遇着不合适的人对小寒上了心,还是觉得不太舒服,必须冒着被妹妹翻白眼的风险提醒。 “不对吧,你是怎么了?”沈小寒皱眉道,“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吗?” 沈大寒轻咳一声,起身把书桌上的一张拜帖拿给她看。 泥金朱帖,玲珑轩的玉版纸,一折要二百钱,看起来是文人雅士往来贺年的名刺,其内字迹端正秀丽,写的是:学生第五景薰沐谨拜。 大年初一,来慕容府上拜年贺岁的人不知多少,既有本地的世宦耆老,也有清流学子,慕容羲早早出去便是为了躲清净,来的人拜而不见,留帖问候也是常理。 只是第五景什么时候能跟慕容羲有交情?沈小寒疑惑不解,“这……总不能是给我的吧?” “当然。”沈大寒微笑,她铺垫了半天,就是为了说这个,“墨管家接待的,大清早来求见你,门上不敢擅专,就送到我这里来了。” 本朝没什么男女大防,但是第五景和沈小寒也没有什么太深的交情,大过年的怎么倒是他来贺年? “姐你不是怀疑我和他有什么吧?”小寒快速联系前后,得出了正确结论,“他那只猫都比他跟我的交情深,你别瞎操心。” 沈大寒目前身份尊贵,年幼时是历过贫寒的,从来不管沈小寒交什么朋友,甚至觉得第五景这类的读书人,说不定能得到小寒的青睐。 可是看沈小寒这个表情,似乎对第五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关于沈小寒的婚姻这个话题,结论在只要不伤天害理,随沈小寒爱怎样这里终止。姐妹俩亲亲热热聊了半晌家常闲话,沈小寒估摸着慕容羲快要回来时,推说自己要出城去幽州大营看看兄弟们,随即告辞。 大雪纷飞,冰霜满地,骡马难行,路上走街串巷拜访亲友的人可真不少,只是为了避雪之故,人人皆行色匆匆。 沈小寒按辔缓行,想着自己奇怪的心事,路上有人向她见礼也没瞧见,才拐出本坊不到半里地,她猛地一个机灵,正瞧见不远处的屋檐上,站着只眼熟的小玄猫。 “怎么你在这里啊?”沈小寒想到这只猫的主人,笑嘻嘻催马行近,那只小玄猫果然奋力一跃,向她扑了过来。 这猫毕竟尚幼,这一扑并沾着沈小寒的衣角,眼见要摔到路上时,沈小寒突然身形一展,已将这只小玄猫抄在了手中。 小玄猫一连串的“喵”,沈小寒知道它这是又在替第五景传讯,心里颇有点不想去。然而抵不过这只小猫歪着脑袋,轻轻“喵”的那一声。 原来它是带沈小寒来第五景的家,城南春和坊西北角上,一所两进的宅院,遍地荒草丛生,室内冷的也似冰窖一般。 第五景就倒在地上,气息全无,似乎已经冻僵。 ※※※※※※※※※※※※※※※※※※※※ 迟来的,没有赶上在小寒当天发的更新啊,哭泣。 报答 沈小寒一探他的颈脉,搏动似有若无,心知这人八成是在酷寒的室外呆得久了些,一入室内,心情松懈,立即昏迷。 沈小寒带队在北境戍卫时,救治昏迷的路人不止一次,经验丰富的很,她将第五景移到内室炕上,因见被褥皆薄如纸片,便将自己的大氅解下来将他卷上,又把这冰窖也似的陋室里能找到的衣衾全都堆在第五景身上。 小玄猫见主人昏迷不醒,似乎也焦急的很,盘成小小的一团卧在第五景颈窝处,似乎也要用体温为他加热。 它这般勤勉,沈小寒也觉得有趣,她转身出去寻着柴房,搜罗了一大捆柴禾,抱到隔壁的灶台烧火,又洗刷了铁锅,满满烧了一大锅水。 第五景显然是个肩不挑手不能提的书生,也不知是有什么变故,瞧这宅院明显算殷实富户,居然家徒四壁,一个仆佣下人都没有,除了他身上那件衣服,似乎再也没有旁的财产。 大过年的所有商铺皆都不做生意,他家竟然不办年货,连一粒米都没有。 沈小寒将炕烧热,又搬了一推柴禾来劈成合适燃烧的粗细,再去瞧第五景时,见他已缓过来许多,呼吸平稳,眼见是性命无碍了。 她袋里只有几串新钱,就摸出来放在他的枕边。 小玄猫似乎是知道她要走,蹭地往她身上扑,沈小寒没奈何只能接住它,笑道:“就你机灵,你好好看着你的主人,我去找点吃的。” “多谢……二娘子。” 小玄猫歪着头望着沈小寒,还未说话,倒是缓过劲来的第五景先开了口,然而气若游丝,似乎动静大一点,就能立即要了他的命。 沈小寒见他苏醒,笑将小玄猫重又送回床上,道:“你家这是失了盗吗?怎么什么都没有了?” 第五景笑容惨淡,“大概……是学生咎由自取吧。” 原来第五景家里也算是殷实,他又是家里的独苗,到他十五岁那年,父母便接连染了疫症,不治身亡。 他的父母本就是从南边迁过来的,并无其他族人,第五景也知道这份家业单靠自己守不住,早就收拾收拾将所有产业半卖半送给了几位世交,只留了家里的一处老宅,自己则以专心学业为名,到幽州官学读书。 他天资聪慧,颇有才名,手头又阔绰,极得师长、同学的喜爱,后来被周陆弄下狱的时候,他的家仆伍鹫悄悄卷了家里的细软逃走,等他出狱之后才发现,自己孑然一身,家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 第五景当地就报了官,幽州府也下了海捕文书,奈何那刁仆狡猾,至今还未有消息。他的恩师卓时飞原本是命他到自己家过年的,只因他家也不是多宽敞的地方,还有两个绮年玉貌的女儿,颇为不便,第五景便寻个托词谢绝了。 至于同学好友,第五景出于一种奇特而微妙的自尊心作祟,没有开口求助。 但是他今天去慕容府投帖,原拟是想见一见沈小寒,目的是借钱。 . 两人实在称不上有什么交情,借钱二字第五景也不好意思开口,他是仗着熟悉史书上看到的那位明威将军沈小寒,仗义疏财,豪气干云,料她也不会拒绝,拟借个盘缠赴京赶考,等将来他若中了状元,自然加倍奉还。 第五景也知道自己这个借钱的理由很荒谬,就算恩师家中不宽裕,该也找幽州城里的诸位达官显贵,细算他的心迹,不过是想要找个理由,见一见沈小寒。 ——如今他见着沈小寒本人,这“借钱”二字就说不出口了,只能讪笑着当自己是饿昏了头。 沈小寒回忆第一次见他时的情形,没想到才多半个月,在他身上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她心生恻隐,约略一回想认识第五景到现在的情形,笑道:“你是想到长安参加春闱吗?现在出发可还来得及?” 春闱一般是三月间举行,正月起到三月,到帝都参加春闱的举子们纷纷将自己得意的诗作递到达官显贵门上,以求推荐,谓之“行卷”。第五景现在就算是快马疾驰到长安,只怕也赶不及做这些场外功夫,单凭考场内的成绩,未必能有好结果。 沈小寒是听姐姐普及过这些知识的,她问的含蓄,岂知第五景居然轻声道:“不必行卷拜谒,单论举试,学生从来不惧。” 他这底气是来自于未穿越之前的高考鬼门关经历,沈小寒就完全想象不到了,听他说的这般自信,也觉得可敬可畏,笑道:“好气魄,但还是先管眼前,别饿死未来的状元郎。” 她畅笑着出去,不多时便提了一个食盒回来,里面是一大碗热气腾腾烧得稀烂的羊肉汤饼,第五景早已经昏死过去,嗅到香味,突然挣扎着爬起来,胡言乱语道:“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 “你还是有空先去拜谢本坊西边吴大善人的援手吧,谢命没用。”沈小寒当然也不白跑这一趟,坐在第五景对面咔嚓咔嚓啃着苹果。 第五景从来没有饿成这样过,连牢狱之灾那十几天,也没经历过眼下这般饥饿,他只差没有把脸埋进汤饼碗里,呜呜咽咽说了几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要说什么。一口气埋头苦吃了多半碗,这才缓过劲来, “二娘子,你当真是天下掉下来的仙女,学生感激涕零,不知该如何报答。”第五景这才想起形象问题,重又把斯文二字捡回来,浅笑道。 沈小寒见他半碗汤饼落肚,终于收敛了本相,换出读书人的面具,摇头笑道:“别再饿个半死,就是报答我了。” 第五景听她调侃自己,惭愧无地,起身行礼,笑道:“二娘子府上若是缺个账房、文书,学生都可胜任,愿为走卒,报答二娘子的救命之恩。” 他之前还梦想着能追随未来的皇帝李溯,如今冰冷的现实已经让他知道,自己不过是尘埃,李溯等闲看不见他。 ——还是坚定信念,追随沈小寒,毕竟这位迟早是要成为叱咤一时的名将,自己跟着,才是正理啊。 沈小寒观察他的表情,笑道:“何必如此过谦?今年春闱,先生必能名扬天下。” 第五景尴尬的笑容还没有绽放,沈小寒已经起身,含笑道:“我出来大半天了,回去就找人给你送吃的和盘缠,过完年就去长安吧。” 第五景心中狂喜,还没来得及感谢,沈小寒行动迅捷,早已经跃上屋脊,转眼就不见了。 问题 幽州节度使的内书房红烛高烧,暖香袭人。 慕容羲端坐在书案前,左手搂着睡的迷迷糊糊的沈霂,右手翻看各州县报来的节略,遇到有烦难的,还要提笔回复几句。 李溯进来见他这般模样,轻咳一声,道:“大过年的,你不好好陪着阿霂玩,还带他来到书房来公干,也是奇怪了。” 李溯与慕容羲同母异父,他小时候软萌可爱,非正式场合时还愿意喊几句哥,待长大之后,不是官称便是你我,慕容羲也不以为意,笑道:“契丹潜伏的密探有折报来,这等一级军情,怎能等到明天?契丹打仗可不会因为过年就不打。” 李溯心中微微一惊,但见慕容羲笑吟吟地,知道必是好消息,轻咳一声道:“这也不是你带着阿霂苦熬的理由吧。” 慕容羲垂眸见怀里的儿子小脑袋左倒西歪地发困,也觉得好笑,正巧侍从给李溯送茶来,就命乳母过来把儿子抱走。 谁知道他才一动,沈霂就醒了,小手抓着他的衣领,迷迷糊糊地问:“爹爹困不困?阿霂好困。” 慕容羲只好继续抱着儿子,柔声安慰了几句,沈霂这才高高兴兴随乳母去找娘亲。 李溯早就在两人素常对弈的短榻上坐定饮茶,望着满面笑容的慕容羲,无奈叹息道:“等姑娘长大,还不知道你要多宠呢。” 慕容羲听他提到女儿,笑容更是灿烂,他过去在李溯对面坐落座,道:“老父宠儿女的心,天下全都一般模样。” 李溯听他弦外之意,笑道:“大过年的,你又来给圣人做说客吗?” 慕容羲摇头,心道皇帝的确有密旨令我做说客,只是还没开口就被你瞧出端倪来,还怎么能当说客?只怕说了你也只当耳旁风。 两人一时沉默不语,半晌李溯才问了一个一直想问但没问出口的别扭问题,“你当初和大寒姐姐,到底是怎么好上的?” 慕容羲不想他竟然问出这个问题,笑道:“这个故事嘛,需得就酒才行。梨花春还不行,需配兰陵烧。” . 兰陵烧是近些年才名声大躁的美酒,要八百钱一斤,常年有价无货。据说是三蒸九酿,取酒中精华才酿成此酒,一盏入喉,立即醺然如仙,半斤饮罢,普通人早就醉得不省人事。 幽州节度使说要喝兰陵烧,那算什么难事?一声吩咐下去,不多时便送过来两瓶兰陵烧,并几色简单的小菜。 慕容羲先给李溯倒了一盏,笑道:“这个故事可不是白听的,请殿下满饮此杯。” 李溯方才听人说沈小寒出去混了一天,傍晚才回来,安排人带了食物和钱去接济第五景,他心中不快,又不好直接去找她麻烦,只能拐到慕容羲这里来。 他满腹愁肠,一盏酒浇下去,更觉郁闷,“我听说坊间还开着赌局,题目是你什么时候后院着火呢。” 慕容羲当然也有所听闻,坊间传说沈大寒脾气刚烈火暴,慕容羲看似威风其实惧内,他们成亲这两三年,大寒早已经将他管束的俯首贴耳,都猜他什么时候耐不住寂寞,弄个外室或者是小妾。 他笑道:“那你赶快去押我定不会有贰心,百年之内包赚不赔。” 谁家夫妻也不敢说矢志不渝,百年不变,偏慕容羲就这么理直气壮说出来,李溯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底气,叹道:“我牙都酸倒了,你这么说心里不虚吗?” 慕容羲自斟自饮,这几句话没说完,他已喝到第三盏,闻言笑道:“天下人的家宅事,无非两种,一种叫百家争鸣,一种叫琴瑟合鸣。” “人生在世,重要的是便是家宅安宁。我才没功夫惹那些麻烦,每月倒有多半个月在巡察、练兵,能回到家里逗一逗儿女,再与大寒说说闲话,已经是人间极乐。” “最初我也没把她当回事,初见时只想顺着自己的心意,把她拘到身边,白首百年什么的,根本没想过。”慕容羲回忆旧事,笑容甜蜜,“后来才明白,她只想要个专情的夫君。我若敢拈花惹草,她一定立即离开我,绝不会留恋……就算现在她是两个儿女的母亲也一样,幸好我一直都惦记着她,无暇他顾。” 世间白首偕老的夫妻也多,但是慕容羲这等身份,最常见的是除了妻子之外,再弄三五个侍妾在家,或养外室,或偏宠青楼名妓,沈大寒既嫁慕容羲,又把标准定到“专情”二字上,真是麻烦。 李溯深感无趣,低头饮了一盏酒,闷声道:“你不后悔吗?” “当然不悔。”慕容羲无声轻笑,“此生只有一条路,永远没有选第二次的机会,” 他话音才落,侍卫龙麟悄悄进来,道:“二娘子求见。” 这可是天下奇闻,沈小寒一直躲着不见慕容羲,李溯的待遇仅次于慕容羲,两人若在一起时,方圆十里是找不到沈小寒的芳踪的,怎地今天突然求见? 慕容羲对这妻妹一向是当自己亲妹妹一样宠爱的,知道她小女儿的心思不愿意接近自己也不以为意,她今日突然求见必然是有要事,当即一叠声命请进来。 李溯则是欢喜夹杂着无数,再添三分薄醉,生生要做出十分嗔怨的模样来。 沈小寒进来见他俩对酌,表情立即有些纠结,十分规矩地向两人见了礼,才道:“我听说兰陵烧是极好的酒,所以特地来求将军,让我也开开眼界。” 慕容羲听她话内有因,笑道:“不妨事,也不必客气,快来入席啊。” 沈小寒摇摇头,她拿起那兰陵烧的酒瓶,拨掉瓶塞嗅了嗅,一仰脖就是一口。 慕容羲知道她是有点酒量的,没想到竟然如此馋酒,正要笑她,谁知道沈小寒瞥了李溯一眼,正色道:“我昨天在小厨房发现了这种酒,标签写的却是烧春。今天想起来不对,去查了查,酒窖里藏的兰陵烧,全都换成了烧春。” 原来沈小寒昨天夜里吃的酒入口香甜,她还以为是寻常酒,多饮了几盏,谁知道后来醉的人事不省,等她今回想起来不合理之处时,立即开始动手调查。 慕容羲皱眉,李溯多半没留意,他可深知自家内宅的情况,兰陵烧只是中秋节前,易州刺史送过来一批,他藏酒的大窖每天都有侍卫两次巡逻,钥匙也是分散在两人手中。 除了进入不易,容易被人发现之外,烧春是五斤重的坛子,兰陵烧的邢窑的瓷瓶,掉换并非易事,必须是内部人士监守自盗才行。 可是对方都潜进慕容府的酒窖了,怎么可能就只换了点酒,没做些别的什么吗? 药膳 五斤重的烧春,一坛才不过八十钱,与八百钱一斤的兰陵烧放在一起,谁都分得出好坏。慕容羲素来不是贪杯之人,向来浅尝辄止,沈大寒这两年接连产育,更是滴酒不沾。二位主子喝的少,所囤的各种美酒,多半用于宴客。 慕容羲内院也存着几瓶兰陵烧,备着他要时立即能用,此刻唤人拿过来逐瓶尝了,果然都还是原瓶原酿,并没有被人动过手脚。 沈小寒一问这几瓶酒所领的时间,竟然已经是半年之前,她心里疙瘩,向慕容羲道:“换了更易醉人的烈酒,没有用毒药或者麻药,必然是有所图谋,我再去问问。” 慕容羲正沉思不语,闻言点了点头,李溯突然道:“你查过烧春的领用记录吗?” 窖里的烧春是慕容羲前年犒赏幽州军所余的酒,向来都是侍卫首领、各院管家逢年过节时领用。沈小寒在内院小厨房喝的那坛,便是内院管家为守岁这天领的酒,她道:“查过,我喝醉那夜,内院小厨房的几个人也都吃醉了酒。” 慕容府的规矩向来严格,管家所领的酒也是给没轮值的人,想来小厨房的人估量着昨夜用不着他们,就凑在一处饮几杯,万想不到酒被人换了。 李溯回忆昨天的情形,突然觉得有些赧然,笑道:“把兰陵烧当烧春喝,难怪醉的离谱。昨天大寒姐姐的宵夜是谁准备的?也是大厨房吗?” 他这么一提,沈小寒脸色陡变,立即一阵风地卷出去。 沈大寒近来一直在调养身体,饮食都是沈宣开了方子单做的,宵夜常是补益气血的药膳,沈大寒向来遵守医嘱,从来没嫌耐烦不吃的。 慕容羲的脸色也不好看,他回忆昨夜,到亥末刻时大厨房送醒酒汤,确实有侍女将单独的一碗汤羹是给沈大寒的,她也含笑吃了半碗。 他深知沈大寒之能,倘若药膳中有毒药或者是麻药,她一定能吃出来! 李溯在脑海中将昨天去寻沈小寒时的细节想了一遍,皱眉道:“我去小厨房找到她的时候,她对面摆的有落花生的果壳,应该有人在——兴许是见到我躲起来了。” 他突然想到自己昨天趁沈小寒醉时偷吻她的情形,岂不是被人从头到尾看了个明白?一时心虚,又觉得有点儿心花怒放。 . 沈大寒昨天陪着守岁,此刻早困的睁不开眼,谁知沈小寒匆匆到正房问昨夜她的药膳,她才知道自己说不定还有更大的麻烦。 昨天的药膳是当归、川芎、芍药、熟地等药材熬制的四物粥,本身药味就浓,又重重落了两大勺糖,让沈大寒此刻回忆味道有什么不对,可真想象不出来。 “感觉不会是弄个药毒你这么简单,换酒说来容易,可是费时费力,结果又不可控。”沈小寒细想此事,皱眉向沈大寒身边的侍女瑞香问道:“昨夜谁接的东西总该能想起来吧,莫名其妙一碗药膳端过来,你们也敢接?” 瑞香早先听她说此事的疑点已吓得战战兢兢,此刻见问,立即跪下道:“夫人的药膳都是小厨房弄好送过来的,昨天送来时还未开宴,其中一个虽然是陌生面孔,另一个确实是小厨房值班的陶嫂子,我命人温在小炉子上,待夫人要用时才盛的。” 沈大寒也在回想此中关窍,笑道:“难不成是要暗算了我?然后再寻方便做事?反正昨夜确实好睡了一觉。” 说话间早有人将小厨房的陶嫂子带过来,沈小寒见那陶嫂子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生的精明能干模样,进来先磕头喊冤,“夫人慈悲,夫人救命啊!昨天与我一同送饭的是新来的姜二嫂!因是大厨房应差事,我们几个都回去吃了饭,早早就睡,彼此都可以为证!” 沈小寒有意激她,冷笑道:“是睡,还是醉啊?” 陶嫂子哆嗦了一下,向她讪笑道:“二娘子好厉害,我们……六七个人,因着天寒地冻的,一人饮了一碗烧春暖暖身子,谁知这隔年的烧春酒力大,几人都是沾着枕头就睡,一觉到天亮。” 换了烈酒之后,除了醉倒毫无防备的沈小寒之外,小厨房轮值伺候的几个也都不提防,醉倒在了这酒上。 沈小寒冷笑道:“这般粗心大意,梦里被人锯了脑袋都不知道吧。” 陶嫂子又一阵哭天抢地求恕罪,正热闹间,派出去寻姜二嫂的金梅回来复命,“姜二嫂今日歇班说是回家去,可是她家男人正在幽州军大营里做饭,现在家里并没有人,姜二嫂也不知去向。” 金梅口齿伶俐,办事也利索,早命人去姜二嫂的娘家也寻过了,两下都没有。今日轮值的侍卫首领是龙鳞,她也将情况报到龙鳞处,请他安排人手在城中秘密搜寻。 . 沈小寒总觉得还是有什么疏漏自己想不到,正想问姐姐,正巧慕容羲带着李溯过来,分宾主落座之后,又把昨夜李溯在小厨房里见的情况说了一遍。 难道是他? 沈小寒心中浮现出龙琤的影子,在她看来这个遭遇不幸的小孩并不具备成为间谍的可能性,可是怎么就赶的那么巧,他就在小厨房里,似乎是在等着自己呢? 她只顾想龙琤的事,浑然不觉李溯炽热的目光,从进来时就毫无顾忌地停在她身上,似乎要把她看穿个窟窿。 “所以……到底是谁?”李溯突然问她。 沈小寒一激灵,“什么是谁?” 慕容羲与沈大寒都是一脸同情的模样,沈小寒又才想起来李溯所问的内容,她犹豫了一刹,正色道:“我觉得不会是他,不,肯定不是他。” 她起先犹豫,随即又肯定,其实也没什么理论依据,只是觉得此刻说出龙琤的名字来,便是怀疑龙琤,而她瞧那个小孩的模样,大概是受不了别人冤枉他的脾气。 “你是想到了什么?还在包庇坏人吗?”李溯心里不痛快,语气也冲,“内宅饮食酒水,都是关系性命的大事,既然知道疑犯,为何不说?” 沈小寒望着他,心里有一百个理由反驳李溯,然而看着赵王殿下冷峻的表情,心里不免有点发怵。 ※※※※※※※※※※※※※※※※※※※※ 最近年底,忙到飞起,更新总也固定不住时间,希望大家原谅 示警 小寒别扭着便不愿意说话,李溯脸色阴沉,还想再说她几句,见慕容羲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突然就气馁了。 沈大寒最知道自己妹妹这个脾气,笑道:“你不愿意说,是因为那个人肯定没有掉换酒的本事对吧?” 小寒点点头,“这事交给我吧,先查姜二嫂的踪迹,姐姐你让各处都自查失了什么东西没有。” 她这提议也正常,毕竟大费周折弄了这事,总不能只是因为有人贪杯,把美酒与劣酒掉换了。 沈大寒点点头,自有人出去传达不提。 沈小寒见李溯还板着张脸,心里也烦,当下起身告辞。她拿起脚便走,浑不管李溯望向她背景的目光有多少哀怨。 “小寒那个脾气你们都知道的,筵席上溜出去遇着熟人,一起喝两杯也是有的。”沈大寒自然要打个圆场,她含笑向慕容羲道,“她不想说,多半是因为那人肯定不可能,也就无需啰嗦。” 慕容羲自然知道她是向李溯解释的,瞥了李溯一眼,笑道:“这有什么可解释的,小寒是自己喝醉了酒才起兴要查的,想必已经问过与她同饮两杯的人,她不过是年轻急躁些,行事向缜密有序,不是鲁莽没成算的,你放心。” 李溯当然深知小寒的为人,所气也不过是觉得她有所避讳,总不能因为那个人是令她心动的小郎君所以不愿意说吧? 对,他就是嫉妒。 沈大寒向李溯笑道:“大过年的头一天就这么热闹,今年想来定还有无数更大的热闹……” 她是想说几句闲话揭过,谁知在内室清点物品的侍女宫粉急匆匆出来,手里捏着张纸条,“夫人,妆奁里发现了这张字条……” 慕容羲虽然距离宫粉近些,也不来接,只等着沈大寒接过来打开看,他这才凑过来瞧一眼。 那字条上的字迹他是极熟悉的,端丽丰腴,看了便令人心中炸开一团无名火,内容是:劝慕容羲勿来长安,你也不准来。 这没头没脑的字条,内容简白如话,所用纸张是京城专营文房四宝的蒲家老店所制,挺括承墨,洒金为饰,曰洒金笺,五十张为一束,要三百钱。 等闲富贵人家就算买得起,也用不起。 裴清!慕容羲的宿敌!纠缠沈大寒极久的罪人! 慕容羲前一刻心中还在笑李溯少年心性,谁知转眼就轮到了自己,他总不好与李溯一样板着张脸,然而他笑容稍敛,已经令人觉得冰寒彻骨。 沈大寒心情更不爽,但见慕容羲视线避开了自己,知道还是安抚夫君要紧,轻咳一声,令所有侍女仆从都退下去,起身将字条递给了李溯,低声道:“朝中是有什么变动吗?这是裴清的字。” 李溯微觉震撼,裴清之名他早有耳闻,此人精擅易容之术,狡诈多变,后来被他的长姐,永清公主带走之后,销声匿迹,不知是做了永清公主的幕僚,还是被裴家拘回河东郡的祖宅思过。 这张字条能放在沈大寒的妆奁里,是恫吓,也是示威之意。 李溯望着那字条,心知令小寒突然警觉的换酒事件,只怕就是裴清的手笔。裴氏百年望族,裴清又与慕容羲是宿敌,安排人逐步渗透进慕容府,就算担不了重要职位,做寻常粗活的也能进来几位。 将更容易醉人的酒换到廉价酒坛中,本就是为了不着痕迹的降低府内防备,尤其是沈大寒身边这些非轮值人员的警戒力量。 若是迷药、毒药,十个人中纵有九人中了招,余有一个警觉的,吵嚷起来,不免坏了裴清的雅兴。 毕竟他要代永清公主传递的,是善意而非威胁的讯息。 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的妆奁里放一张字条,只怕还是裴清亲手放的——正经上门递帖子当然不是他的风格,他素爱各种花式惹人生气,若生气的那个人是宿敌慕容羲,他的欢喜估计要加上十倍。 李溯只掠了一眼,已经能想象到裴清易装易容,等守岁诸人散去,悄然潜入沈大寒的房中,留下这张字条。 展示力量,顺便扎一扎慕容羲的心。 至于朝中的变动,李溯望着慕容羲的脸色,觉得正事可以改天再讨论,含笑起身告辞,笑道:“也好早晚了,明日再议此事也不迟。” 沈大寒原想请他协助调停,谁知他倒乖觉,起身就走,只能与慕容羲一起含笑相送,与李溯作别之后才回来安抚夫君。 慕容羲归来之后,因沈大寒新产未久,又在调养身体,被府中有年纪的乳母劝阻,夜来只能住在内书房,谁知沈大寒身边这些侍女仆妇不顶用,被人趁虚而入。 裴清的手段花哨,目的无非是气慕容羲,而慕容羲也结结实实被气到了,此刻房内只余他夫妻二人,不免抱怨道:“快些说点好听话来哄我,不然我现在想去手刃了裴清那狗贼。” 沈大寒趁着旁边没有人,笑吟吟地伸臂搂紧了他,将脸颊埋在他颈窝,小声道:“该你来哄我才对……裴清那厮对你念念不忘,我好伤心的。” 慕容羲见她又故意来怄自己,哭笑不得,嗅着她发鬓间的幽香,深深叹道:“契丹来袭,有人勾结外贼,长安的情况也不会太好,永清公主不让我去长安自有深意——裴清为什么会来幽州城?总不能……” 他已有了更糟糕的猜测,怕沈大寒心里疙瘩,默默地住口不说了。 这次契丹大军突然趁慕容羲离开幽州时袭击北境,必然是有内奸里应外合,慕容羲及时返回幽州,李溯也带着所有高手回援,侥幸保卫幽州平安,可是造成这次外敌入侵的根源还没有解决。 对于慕容羲来说,保家和卫国是同样一个概念,他远离长安已有几年,重回那个政治漩涡并不是件很明智的事。尤其在永清公主特意遣人示警的情况下。 近年来太子一党羽翼渐丰,排除异己,行事狠辣,圣人百年之后,眼下这位储君并不是太能宽容一个手握大唐三分之一重兵的节度使站在自己的政敌一系。 慕容羲知道自己必须早做打算,他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脊背,轻叹道:“你不知道……我瞧着女儿的小模样,已经在想将来要是什么权贵定要把她娶走来制衡你我时,到底该怎么办。” 他突然说了这么个大逆不道的话题,出处又是天马行空的,沈大寒并不劝阻,笑道:“儿子也不行,哼。” 喜欢 李溯未出门之前,凌云已经将貂裘搭上了他的肩,饶是如此,站在院子里仍然打了个寒战。凌月早带着四名侍卫并软轿,在内院门口候着。 谁知李溯表情不善,向凌月微一示意,转身折向慕容羲府的花园方向。 凌云与凌月对望一眼,都有些无奈,此刻已入夜,李溯衣袂上尤带酒香,就这般毫无顾忌直闯沈小寒的闺房,似乎颇有不妥之处。 但是他俩又没有闲到发疯,非要做维护小寒闺誉的死士,除了无奈苦笑,也只能跟上李溯,忠诚地履行侍卫的职责。 李溯轻咳一声,问道:“昨天,与她在一起的人是谁?” 他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发问,凌月心思缜密,早在风闻沈小寒在查酒水的时候,就已经联想到是否有人昨夜偷换了她的酒,慕容羲的明哨暗椿也多,查问当值的人员便知。 “禀殿下,二娘子昨夜逃席便去了小厨房,伺候她喝酒的人是之前她从契丹人手里救下的小孩,名叫龙琤,今年才十二岁,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姐姐现在幽州军当差。”凌月立即回答,慕容羲从北境把龙琤带回来,就安置在府内的侍卫营中,一问便知,他还抽空远远去看了一眼,那确实是个孩子 。” 难怪她不肯说,龙琤实在不像是可以把酒全数换了的人,李溯心里突然有些惭愧。 . 沈小寒毫无名门闺秀的自觉,她那个脾气也无人敢过份约束她,因此李溯还未到门口中,早已经有人进去禀报。 早知道李溯不会善罢干休的沈小寒,这次颇有点忍无可忍的愤怒,她环顾左右,见蔷薇、红雨都默默在忍笑,轻咳一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室内温暖如春,沈小寒穿的家常衣裳也简便,她在室内踱了几步,心里揣着二十五只老虎,百爪挠心,念叨的当然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可是李溯进来,解了貂裘,一张俊脸冻的素淡如玉,半点血色也没有,她心里挠着的小老虎突然就安静下来了,她规规矩矩上前见了礼,请李溯上座。 她这屋子并不大,三明两暗的格局,素常见客都在此处,李溯向来没有被她延请上座的福气,一直都甚随意。她今日如此殷勤,李溯更觉得心里燃烧的那把火,令他不吐不快。 他正色望着沈小寒,轻声道:“我来说对不起。” 沈小寒万想不到他竟然是来道歉的,就算是白日参辰见,北斗回南面,也没现在这般惊讶,一时手足无措,忙道:“殿下这是怎么了?突然说这话,我可当不起。” 李溯这才有一抹血色浮上两颊,然而接下来要说的话简直就是冬雷震震,令人魂飞魄散,他说,“我喜欢你。” 四个字,每个字沈小寒都听得懂,但是完全不解其意。她觉得自己上次已经拒绝的够直接了,赵王殿下不该与她有任何交集,再熬一个月他启程去长安,两人说不定就永远不需要再见,他今天为什么又来? 据她所知的赵王殿下,向来自恃身份,自矜自傲,根本不会死缠滥打的啊。 “早先……你总躲着我,所以我就抓着你追贼打碎我的东西这事,非要你赔偿……只是胡乱寻个由头欺负你。”李溯望着她,表情严肃又认真,若不是红透了的耳朵出卖了他,沈小寒定然以为他是与谁打赌输了,来戏耍她。 “明知道你最介意欠人感情欠人钱,还是要抓着这个弱点不放,就是想看你气鼓鼓的小摸样。”李溯见她呆呆望着自己,小脸上写满疑惑,微笑道,“我喜欢你,想让你和我一起去长安……不要急于拒绝我。” 他素来镇定自若,泰山崩于前亦不变色,不知怎地突然来说这些话,倒似乎换了一个人似的,沈小寒都想上手捏一捏他的脸,问问他是不是谁假扮的。 “殿下,你……这是吃醉了酒胡说吧?”沈小寒观察他的表情细微之处,只能归罪于酒,“二十万钱也不是小数目,我定然不会赖账。你喜欢我……我……” 她原想说感谢殿下厚爱,只是我不想将来囿于深宅,和女人明争暗斗了余生,但是望着李溯明亮的双眼,心里不免生出愧疚之意,临到唇畔又改了说辞,“我很感激,只不过……” 李溯立即制止她说下去,“拒绝我是什么惯用的武功招式吗?这可真不好。” 他最末几个字说的意味深长,沈小寒更觉得心浮气躁,不由自主地,耳朵脸颊也和溯一般红了,“你就别戏耍我了,还是老实交代为何又要来找我去长安吧。” 两人之前也曾有过长安之约,奈何又吵了一架,似乎不做数了,李溯今天是遇着什么问题,竟然又重提此事? 沈小寒纵有一万个胆子也只能认为李溯是少年心性,对得不到的东西或者人总是特别关注,其实弄到手也不会当回事。 李溯见她这般情形,低声将她走后发现的字条又重讲了一遍。 裴清其人,小寒是听姐姐说过的,只不过姐姐从来都是轻描淡写,对于裴清的可怕可憎之处,向来只有一句话“此人狡狯多变,他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沈大寒莫名其妙被人潜入闺房搁了张字条,第一显示慕容府上的守卫缺陷,第二示警也是施恩,偏偏又猜出来是裴清所为,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小寒略一动脑筋,立即就与李溯莫名其妙来寻她道歉又要去长安联系起来,苦笑道“原来如此,殿下是心里定了什么计策,需要帮手对吧?也不用拿喜欢我来吓唬人。” 李溯万想不到她居然还有这等想象力,一时气结,想想又道:“你可真聪明,那要不要猜猜契丹大军南侵幽州的原因?” 沈小寒对庙堂上的局势并不熟悉,但是这点简单的联想还是能完成的,她道:“契丹大军南侵,幽州重创,慕容羲自然要受重责,也说不定调离幽州,裴氏久居河东,能争得幽州军政大权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所以,我猜是裴氏,对吗?” 李溯望着她,又好气又好笑,“再猜,这次错了,就……真的和我一起去长安吧。” ※※※※※※※※※※※※※※※※※※※※ 一直觉得理到情不到~~这章就先这样吧,容我过两天来想想怎么改。 福将 沈小寒目送李溯离去,她可没空感动或者患得患失,去长安之后如何,等到去长安之后再想,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去做。 她掀起后窗,足下微一发力,腰肢轻折,已经从狭窄的窗缝间穿了出去,跃上后墙,随即在竹梢上轻点,展眼已经穿过偌大的花园,翻墙过去便是三四个偏院,再往后才是侍卫所居之处。 也是龙琤所在之处。 这院里所居的都是慕容府上的好手,不该班的此刻已经就寝,巡夜的已经出门,唯有守着等换班的一拨人在厢房里闲聊吃茶——往年还能饮两杯,今天才出了事,谁也不敢放肆,唯有以茶代酒。 沈小寒并未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踪,她的脚步才踏上院墙,已经有人低声喝问,“谁?” “自己人别打啊!”沈小寒忙道,她若是潜入敌营,自然是另一番作为,此刻不过是来寻龙琤问话,更不愿意让人误会。 ——她是不怕这帮糙汉子嚼舌根,龙琤可是要跟着他们混的,若有误会,总是他受罪。 “哎哟,我当谁呢,居然是小寒,快来快来,才烧好的梨,保证甜掉牙。” “甜掉牙了谁还敢吃你烧的梨?” “你可来的巧,龙队正刚有件喜事,后日摆酒,见者有份!” 厢房里七八个人嘻嘻哈哈招呼着沈小寒,为首的正是慕容羲的心腹侍卫龙雀,他生的脸嫩,其实已经二十五岁,至今还孤身未婚,所谓喜事,就是方才大家戏他说让龙琤给他当儿子,横竖都姓龙。 龙雀是孤儿,他的名字是慕容羲以古之利器大夏龙雀命名,让他收龙琤当儿子也只是戏言,并非实有此事。 龙雀瞪了那说话的伙伴一眼,才向沈小寒笑道:“二娘子来评评理,姓龙就得当父子,这是谁家的规矩?” 众人轰然大笑,连沈小寒也忍不住要转过头去憋笑,龙雀的意思当然是同姓也不必当父子,可以当兄弟,但是大家不免都联想到了另一处去。 ——不能当父子,也可以当爷孙嘛。至于谁爷谁孙,还要再考证一下。 事件主角之一的龙琤并没有在现场,沈小寒从炉畔取了一只烧得滚烫焦香的梨子,一边剥去烧焦了的外皮,一边笑道:“你们说的这般热闹,也不问问那个小朋友的意见,人呢?” 龙雀向隔壁房间示意一下,笑道:“睡觉呢,他一向雷打不动的。” 沈小寒笑道:“我有只猫躲到园子里那座假山洞子里,想找他帮忙逮。” 早前有只小玄猫来找沈小寒,经常在园子里出没,众人皆都听过见过,沈小寒突然说要找龙琤帮忙逮猫,谁又敢说一个不字? 有人揭帘去进喊龙琤,却见这个十二岁的少年早已经穿好了衣服和鞋子,坐在炕沿上发呆,见人来喊,立即起身跟着出来了。 “你这小子倒是乖觉,平常闹的天翻地覆也吵不醒你,怎么二娘子一来你就早醒……”说话的人被龙雀瞪了一眼,立即闭嘴。 . 龙琤默默提了一盏灯,随沈小寒出门,她沿着游廓快步向外走,一边啃着梨子,并无余裕说话。 龙琤也不问她要去何处,无论快慢,始终跟在她身后一尺之处,为她照亮前路。 远处梆子声响,沈小寒细数了数,哆嗦了一下,笑道:“原来已经过了大年初一啊。” 她这话似自言自语,龙琤就不好回答了,只得应了一声。 “除夕夜里我多饮了几杯,只记得你在我对面坐着,后面的事情全都不记得了。”沈小寒笑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龙琤沉默片刻才道:“我不敢说。” “啊?”沈小寒不免有点心虚,她猛然驻足,回身望着龙琤,“我是耍酒疯了还是说了什么不堪入耳的话?” 她这才瞧见龙琤已经涨红了脸,一时好奇,又问道:“你脸红什么?” 龙琤并不想骗她,可是也不想说当时的情形,脸红不过是掩饰他的异样,毕竟三世为人,满腹心肠如铁石,哪里还会脸红这种技能? “饶你不死快点说!”沈小寒不免有些慌张,她不是贪杯之人,但也曾有沉醉之时,沉醉之后做点离经叛道之事也正常,龙琤这一沉默,她立即有点心虚。 “赵王殿下来找你,我怕他不悦,便躲起来了。”龙琤见她这慌张的模样,心里如同被铁锤狠狠砸过,不假思索说了真相。 北风一阵紧似一阵,眼见又似乎要下雪的样子,沈小寒哆嗦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被风刮的还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赵王殿下来找我?我说了什么?” 龙琤不想说赵王的坏话,但是本能又告诉他不说真话会死,会被眼前这个还有女儿家天真温和气质的沈小寒鄙视死,他只能效仿孔夫子笔削春秋,“没……没说什么。” 沈小寒又不傻,她决定这个龙琤如果还吞吞吐吐不爽快,就抓他过来打屁股。她微微眯起眼睛,整个人既俏丽又危险,“看你表情……我没说什么,是赵王殿下说了什么过份的话吗?” 龙琤不怕死,可是现在的他才十二岁,确实没有可能在沈小寒的手底下逃出一条小命,他还需要两年时间,才能追上她的脚步。 不,也许一年半就足够了。 “他轻薄了你。” 这句话出口时,龙琤还有一点快意,揭穿了赵王虚伪面具,也算是让小寒看清楚李溯的本性吧?轻浮浪荡,趁人之危,明明发觉小寒醉了,还把她搂进怀里亲。 当然,他心中还有一个正义而善良的龙琤在指责他,虚伪,你就是嫉妒赵王。 沈小寒只能翻了个白眼,李溯要是遇着机会不抄便宜,那也是奇怪了。比如上次趁她受伤时,说什么想亲就亲了,没有暴揍他只是因为怕打伤了赵王殿下被皇帝怪罪,连累姐姐而已。 “除此之外没别的了?”沈小寒不想再提这件事,心中暗自提醒自己,对待李溯的态度要端正尊重,敬而远之,绝对不能太随意。 “我……还发现了一件事。”龙琤轻声道。 本来沈小寒若是不来,他也是要想办法把这个消息告诉沈小寒的,“除夕夜我随龙队正轮值后半夜,巡逻的时候,我……发现有人从沈副帅的房里出来。” 这个消息可能是个让他掉脑袋的消息,但是他若不说,只怕将来别人揭破了这件丑事,引得慕容羲夫妻不和,保护小寒的参天大树被伐,她再也不能无忧无虑。 龙琤经过这段时间的确定,发现这个两世都没有出现过的沈大寒,就是沈小寒的护身符,保她平安喜乐,再无苦难——兴许是神明见小寒的遭遇太过令人同情,所以派遣了仙人下凡来搭救吧?就如同他一世又一世重生,不过是郁愤难忍,想为小寒求一个好结局。 沈小寒立即想到了一个人,忙道:“你……那人呢?” 龙琤还是个身量未长的小少年,龙雀带队巡逻时,最爱让他跟在后面不远处,既是锻炼他的心性,也是迷惑可能存在的敌人。 他当时发现此人潜藏在暗处,见巡逻的侍卫离开之后,宽袍广袖,缓步离去,一时心中警钟大作,也悄悄跟了上去。 敌人不会武功,但对慕容府的守卫巡逻极为熟悉,三绕两绕,到府南侧一个极偏僻的角门有人接应他离开,最后落脚的地方,是归厚坊的一处客栈。 沈小寒眸光闪动,问明白详细位置,笑道:“你果然是个福将,如此深夜,你快点回去睡吧。” 龙琤摇摇头,“姐姐若是要找那人晦气,就请带我去吧,望风垫脚都使得。倘若此刻回去,府上又不见了二娘子,怕是要砍了我的脑袋。” 沈小寒并不想带一个碍手碍脚的小孩,可是见他眼中似有泪光闪动,颇为不忍,只得答应了。 输赢 找人晦气这种事,沈小寒没什么经验。但是她这两年闲暇时协助幽州府衙办差,抓贼破案,经验丰富,以至于城中各大客栈老板伙计都对她印象深刻。 夜半三更,归厚坊北侧的福来客栈,大堂一角,卷了厚厚的铺盖在三张拼起来的桌子上,甜梦正酣的伙计赵小五突然觉得有点不妙,他猛地跳起来,半蹲在桌上蓄势待逃,待看清楚来人是谁,不得由瘫软了一多半,“二娘子!怎么又是你!” “怎么,开店不做生意,嫌人来得多这算什么道理?”沈小寒笑道,“近来生意还好?” 被沈小寒找上多半不是什么好事,细想又是大年初一,这一年……呸呸呸,已交子时,怎么也算是初二了,赵小五满腹牢骚,又不敢多说,瞧见沈小寒身边跟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瞧服色是慕容府上的侍卫,忙道:“托福托福,这位是……” 沈小寒不想龙琤多说,她笑道:“问什么问,不怕风大卡住了咽喉?” 赵小五当然也知道规矩,忙道:“是是是,二位军爷还请稍坐,小的去给二位倒茶。” 茶当然是不用了,沈小寒命他站住,让龙琤描述那人的形貌。赵小五没听两句便笑道:“军爷且慢,小的店里最近生意清淡,这位主顾形貌一说便知,他是在二楼东首天字第二间。” 沈小寒点点头,问道:“你这位主顾姓甚名谁?住了多久了?” 赵小五侧着脑袋想了想,道:“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这位主顾姓裴名清,听他的下仆说是在来幽州寻亲不遇,只能先投客栈,等开春了再返回长安。” 沈小寒万想不到裴清竟然敢用真名投客栈,想想又觉得也不奇怪,裴清只怕还负有大公主安排的秘密职责,他住进幽州城的客栈里,恐怕不是单纯的为了展示自己的气度。 想明白了此节,沈小寒点点头,轻咳一声,笑道:“甚好。” 她向来是行动快过语言,说完这两个字时,已经掠上楼梯,眨眼就不见了。赵小五还在努力眨着眼睛确认自己是不是梦游,其实并没有沈小寒在,旁边的龙琤已经轻声笑道:“没你什么事了,去罢。” 他这句话语气颇为老成,走上楼的梯的步伐也端正,小小年纪,倒似四五十岁的成年人模样,赵小五立即对龙琤产生了好奇。 . 客栈的天字号房,一般都是陈设最好,环境幽静,服务也最周到,当然价格也是最贵的。沈小寒对城内这些知名客栈的房屋布局了解于心,掠上楼便直奔天字二号房。 出乎意料的是如此深夜,天字二号房的客人并没有休息,室内灯火通明,鸦雀无声,沈小寒当然不会客气,直接推门进去,声线是刻意掩饰了的冷静,“幽州府公干。” 室内温香拂面,只有一人独酌,并无想象中的群魔乱舞。 桌上排了四色小菜,旁边放了一坛酒,二十余岁的俊秀青年轻袍缓带,领口微敞,通身竟是说不出的意态风流,正是她姐姐沈大寒的宿敌裴清。 他抬眸凝视着沈小寒,似笑非笑,已经有了三分醉意,“竟然是你来了。” 沈小寒与他曾有数面之缘,未见时还没什么感觉,此刻心中怒意爆发,随身的短刀出鞘,直击他颈中。 裴清仿若未见她的沛然刀意,笑道:“穿的这么少,冻坏了吧?” 他这般温和态度也不管用,沈小寒不敢当真杀他,但是也将刀锋沿着他的颈间划了一道,殷红的血珠儿立即沁出来,衬着他白晢的肌肤,当真是触目惊心。 一个泰山崩于前而未变色,一个刀锋快绝,举重若轻,两人眨眼间换过一招,竟然不知输赢。 “我特意留了形迹给那个小孩,就猜着今夜到底谁会来,不想竟然是小寒妹妹。”裴清似乎真的不在意自己的脖子硬度在沈小寒的刀锋下根本不算什么,笑意温柔,“近来可好么?你姐姐还没有和慕容羲闹翻吗?” 他笑容好看,但是说话内容可真欠揍,“俩人好的很呢,你死了他们都不会闹翻的。”沈小寒冷笑道,“你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说了。” 裴清含笑为她斟了一杯酒,“坐下来喝两杯,我武功尽废,小寒妹妹大可不必如此紧张,你这样我脖子也怪疼的。” 他颈中的伤痕已凝成一道血线,仿佛脑袋搬了家,才被仙人的法术安回原位,他命悬人手,腔调懒洋洋地似嗔似怨,说话内容照旧欠揍,“就算要杀我,也要问明白了再杀嘛。” 沈小寒并不想与他叙旧,事实上两人也无旧可叙,唯一共同的联系是她姐姐沈大寒,“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想听,你伤害我姐这笔旧债,今天就还了吧。” “什么旧债?当初我情窦初开,知慕少艾,就算表达的方式不妥,我也已经被公主废了武功,再也不能威胁到她。”裴清望着她,轻声道,“然而从头到尾,我对她的伤害,还不及慕容羲的万分之一。” 沈小寒是听姐姐千叮万嘱,遇见裴清望风而逃不算懦弱,直接杀了不算狠毒,她当然不可能让裴清绕进去,那也太丢脸了,立即道:“慕容将军爱慕她的方式是遣媒求嫁,三年不渝,婚后依然是她的不贰之臣,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你当我是傻子,看不出优劣妍媸吗?” 裴清见她不愿意坐下来共饮,也不理会,举杯向她示意,“慕容羲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表面文章当真是做的滴水不露,他要你姐为他卖命效力,当然要做出不贰之臣的模样。需要牺牲她时,慕容羲可不会心软。” 沈小寒并不想参与评价姐姐与姐夫的婚姻,眼下幽州兵强马壮,慕容羲手掌大唐三分之一的战力,姐姐虽同为幽州军副帅,奈何多半时间耽误在生儿育女上,在军营的时间少,军中声望较慕容羲的胞弟,另一位副帅赵睿差得多。 慕容羲给姐姐的是一个安稳的婚姻与家庭,得到的是姐姐全心全意的相爱,两人之间的感情谁也无从置喙,可要论到输赢——谁的感情能放在秤上称个轻重? 沈小寒微微一哂,摇头道:“你不必铺垫这么久的,其实……呵呵。” 她这“呵呵”二字妙绝,既是不屑,又似乎隐藏了无限信息,便如高手过招,比划出一招来,看似无数破绽,其实逼得敌人非得做出无数应对的方案来。 裴清的笑意渐渐收敛,望着她缓缓道:“慕容羲没劝你回长安吗?哦……是赵王殿下出面啊。你这个年纪,是该到长安寻个合适的夫君嫁了。” 沈小寒不知道他是怎么看着自己的表情猜出来的,短刀在手中挽了个刀花,令她甜美的笑容也带了三分杀意,“会说人话吗?” 裴清凝视着她,笑道:“女儿家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嘛,幽州苦寒,又能有什么青年才俊?你也不想随意嫁个什么贩夫走卒对吧?今年春闱,天下英豪汇聚长安,不来挑一个做你的夫婿吗?” 他说的甚是随便,仿佛天下才俊都供沈小寒挑选一样,然而核心意思不过是你可以挑个联姻对象,加深宗族合作或者招募新的势力。 沈小寒微笑,这个话题她已经怼过无数人了,炉火纯青,“我修炼武功十余年,难道只是为了选个好夫婿?” “不然呢?”裴清觉得特别有趣,“女儿家打打杀杀有什么意趣,趁早选个好夫婿才是正事,最好是既富且贵的门阀子弟,将来宠着你,疼着你,再也不用战场厮杀,太平富贵到老,岂不快哉?” 沈小寒立即道:“你是认为我这十余年来吃过的苦,都只是成为内宅妇人的踏脚石吗?” 裴清更觉得有趣了,叹道:“那你还想怎样?内宅妇人不就是你姐的现状?她既然要夫君忠贞不贰,就只能自己辛苦多生几个,等她年长色衰,慕容羲还能如现在一般把持的住吗?” 沈小寒向来不爱诡辩,冷笑道:“谁要你来管她的家务事?” 裴清笑道:“好久没人和我聊她了,一时情难自禁,多说了几句实话,小寒妹妹千万莫怪。” 沈小寒特别想把刀锋送上他的颈间,问他到底是谁允许他说“小寒妹妹”这种恶心字眼的? 她想想此人身上担的干系与背后代表的永清公主,不由得气馁,叹道:“我是来杀你的,若无其他遗愿,就请上路吧。” 图谋 裴清凝视着着沈小寒,完全不觉得她要杀自己是件什么奇怪的事,“那你还等什么?动手吧。” 沈小寒没想到他这般引颈就戮,既无战栗恐惧,又无愤怒恨意,废话这么多,都在绕着她打转,一句有用的信息都没泄出来,不免有些郁闷,“我正在想杀了你之后的脱罪之法,你有什么好主意,贡献一个?” 裴清噗哧一笑,“小寒妹妹好狠的心,主意倒是有,就怕你不肯。” 沈小寒想想姐姐告诫过的话,这厮所说的一个字都不能信,立即道:“我不相信。” “你去和你姐姐说,我知道错了,来世再见。”裴清笑的甚似灿烂,完全不似说遗言的样子,“你只要答应我去说,我现在就去上吊。” “你……不想留下遗书什么的?”沈小寒当然不会答应他的条件,“比如身患绝症,厌倦尘世,所以自挂东南枝?” 她当然是调侃,然而裴清似乎是当了真,扶着桌子起身笑道:“遗书就不必了,小寒妹妹可以看着我死,但请务必把遗言带到。” 他也是习武之人,虽然武功尽废,准头手劲还是有的,随手扯过一条汗巾子,比划了一下房梁的高度,又要寻一件单衫来撕。 沈小寒万万想不到他竟然如此老辣无耻,她身为幽州军庚辰团左旅第十七队队正,要是眼睁睁看着这么个毫无武功的废人在自己面前寻了短见,也太蠢了些。 她还在犹豫,裴清已经站南窗前的书桌上,将汗巾加衣衫结好的绳子抛上了房梁,系一个死结,将脑袋搁进那致命的圈里,望着她无奈笑道:“小寒妹妹,拜托了。” 当面上吊,这是无知村汉愚妇才会做的事,可是裴清就这么坦然地做了,仿佛受尽了情伤,决定一了百了。 沈小寒特别想去把书桌一脚踹开,助他挂上房梁,“我才不会去说,你到了阴曹地府也别告我状啊。” 裴清望着她,笑容竟然有些凄美迷离之意,“你会说的。”说完这话,当真足下发力,把自己挂在了半空中。 他身量单薄,双脚在空中蹬了几下,便无动静,挂在梁上,飘飘荡荡的仿若一张纸,一瓣花。 自缢其实不是个好看的死法,沈小寒脑中闪过不少她曾经见过的凶案现场和尸检情况,短刀飞旋而出,划断了挂着裴清的绳索,重又飞回来落到她的掌中。 裴清跌倒在地,竟似真的死去了一般。 沈小寒知道自缢情况各有不同,有些人还能挺上盏茶时分,有些人喝口汤的功夫就毙命,心中也有些胆怯,刚想上前看看,门口龙琤咳嗽了一声,道:“二娘子,出来好久了,咱们回去吧。” 裴清似乎是知道骗不了沈小寒,躺在地上呵呵轻笑,双眸满载了三分嗔七分怨,轻声道:“小寒妹妹,你走之后我若被人杀了,罪过可还是你的。” 沈小寒并不信他的邪,过去一把将他提起来,“看在你真心想死的份上,就留你这条小命吧。记住,别再找我姐麻烦,别再给慕容将军添堵,最好永远别来幽州。” 裴清也不知是方才勒的那片刻伤了咽喉,还是要掩饰自己的内心,匆忙从沈小寒手里挣扎出来,抬手掩了唇轻咳,半晌才笑道:“傻孩子,我哪有空来找他们麻烦?我是奉命来幽州办差,明天就走,放心吧。” 沈小寒万想不到他竟然如此生硬地把这一篇揭过了,她可想不出自己说的话有什么威力,不免有些疑惑,“你是失心疯了还是有别的什么图谋?” “别怕,我没什么恶意,就是相思难忍,所以去看了她一眼。”裴清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轻声道,“想着她若发现真相,能来揍我一顿也好,谁知道竟然是你。” “我虽然天天想着她和慕容羲闹掰了,说不定我就有机会,可是现在不行,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做。”裴清伸了个懒腰,“将来,只要我没死一定当你姐夫。” 他话音才落,沈小寒的拳头已经砸上了他的腹部。 饶是裴清这等人物,也忍不住一声惨叫,毕竟是真的太疼了。 沈小寒对于怎么打人比较疼也很有心得,一拳之后又掉转手中的短刀,以刀柄在裴清左腿膝弯又一记重击。 裴清再也无余裕戏耍沈小寒,这小娘子动手之前全无征兆,下手狠辣程度与其姐同出一辙,他单膝跪地,抱着自己缩成了一团,头涔涔而泪潸潸。 还好沈小寒并没有第三下,她轻声道:“这是替他俩打的,你好自为之。” 裴清听着她的足音渐渐远去,蜷缩着倒地畅笑。 . 沈小寒半夜揍了裴清这事,并没有什么更严重的后遗症,第二天裴清便带人离开了幽州城。 她半夜出去,侍女红雨、蔷薇怕担干系,发现她不在时,早已禀报了沈大寒。 幽州城里查个人的来去行踪,对于慕容羲来说并不难,沈小寒才摸上客栈的门口,慕容羲已经派龙雀带人去接应,裴清若是再啰嗦几句,好脾气的龙雀都想出来打人了。 慕容羲对裴清所知甚深,听龙雀转述当时的情况后还回来向沈大寒学,又笑道:“这厮绕这么大的弯子说喜爱你,只怕有诈,你可别信。” 沈大寒正忙着哄哭闹的女儿,闻言笑道:“我疯了才信他,女儿不美还是儿子不乖?” 慕容羲见旁边侍女仆妇都离得远,凑到她耳畔轻声道:“我呢?” 沈大寒笑吟吟地将女儿往他怀中一递,亦轻声道:“将军从头到尾都归我,无需多提。” 说来也奇怪,女儿原本哭的热火朝天,到慕容羲手里片刻,就消停下来。沈大寒依偎着丈夫,轻声道:“我认为……他是在暗示,杀你取而代之那个计划,并没有结束,说不定又开始了呢。“ 慕容羲也想到了这一层,只不过不想她担心,轻声道:“他想的美。” 沈大寒摇头苦笑,又叹道:“他这绝对不可能实现的瞎想,是不是真要杀了他才能制止?” 慕容羲不愿意让她多想,笑道。“你有闲功夫理他,不如来给本将军办点正事……” 夫妻俩浓情蜜意,遇着外力伤害更能怜爱彼此,单这一份信赖就足令人抵御一切寒冷,然而该来的还是会来。 正月十四,命赵王尽快启程回京的圣旨到了。 长安 年前的圣旨,原本是定了慕容羲护送李溯回到长安的。途中遭遇紧急军情,慕容羲折返,李溯带好手增援,幽州局势大定。 虽说契丹已败退至北境,四散回各部族,但难保不会杀个回马枪,因此幽州军厉兵秣马、高度戒备,这个年过的并不好。 年后皇帝再发明旨,并未降罪慕容羲,不咸不淡地褒奖了幽州军上下齐心戮力,将士用命,击退契丹入侵云云。 这道新的旨意并未再命慕容羲护送赵王,只是命李溯尽快回京。 从政治角度判断,这委实不是一个好的信号。 门阀世族把持朝政已久,皇帝近年来身体不佳,太子一党蠢蠢欲动,皇帝长女永清公主亦久蓄异志,再加上不安分的永宁公主,正是三大门阀王、裴、柳斗法,庙堂内外热闹非凡。 不是王系子弟跳出来攻讦裴氏高官德行有亏,便是柳家门徒指责王系重臣违法乱纪,大家各出奇谋,每天总有新花样。 皇帝是以军功得来的天下,至今军中威望仍然极高,只是治世总不能也以砍脑袋为常态,他老人家又醉心于道,效仿老庄无为之治,使得三大门阀斗的更狠。 幽州节度使慕容羲若论起派系,勉强算是赵王一派的,因此这三派的平衡,就要看赵王李溯向谁家倾斜,毕竟这是大唐三分之一的兵马,且不需要朝廷调派粮草支援。 倘若李溯自己想要争一争呢?没人敢细想这个问题。 . 赵王李溯最后择定了正月二十从幽州启程,预计二月下旬能抵达长安。 离开幽州这片对他来说平淡而幸福的土地,踏上庙堂争斗的舞台,对他并不是件好事,他这两三年没机会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对于三个兄姐的情况也有所耳闻,从本心而论是极度的抗拒。 毕竟不管这三位兄姐谁能继承帝位,都会对他忌惮三分,彼时若还让他到幽州就藩,许他在幽州度过余生,也就完美了。 对他来说,唯一的好消息是沈小寒决定参加今年春闱,考武举。这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他不必思念,想看就能见到沈小寒。 对于慕容羲来说,长安城中局势波诡云谲,小寒这么个不起眼的女孩儿代表幽州加入进去,很容易就把水搅混,而庙堂争斗,乱中才有机会取利。 对于沈大寒来说,则是矛盾又郁闷,一方面是觉得妹妹能够走上自己想走的那条路,一方面又觉得因为自己的缘故,让沈小寒可能会遇到更多的危险,十分不忍。 沈小寒愿意去名利场里求个功名,当然是所有人乐见其成的事情。 消息既出,先是幽州军中的同僚,再是幽州府衙的诸曹参军,纷纷安排宴饮邀她来告别。论起待遇来,她倒是比赵王更受待见似的。 这天是幽州府长史承影设宴,她是幽州府绝无仅有的女性官员,原本是慕容羲内院的总管,后来受举荐出仕,积功升为长史,算是除了已故的司马周陆之外,总领幽州府内外的首要人物。 沈小寒多承她照顾,离别之际心情激动,便多吃了几杯酒,回到府里时已是戌末刻。 天上星光寥寥,人间寒意透骨,她裹着狐裘埋头往自己院里走,才进门就见自己所居之处灯火通明,侍女仆婢捧着东西进进出出,不免愕然。 她的侍女蔷薇、红雨,一路追的气喘吁吁,见状早去问了路过的小婢,笑道:“大娘子问起你的行装,听说你什么都不要带,一时着恼,亲自来给你收拾呢。” 沈小寒不免要翻个白眼,她这个姐姐生性洒脱不羁,当年自己去长安的时候卷几件换洗衣服揣一包椒盐南瓜子一个爹娘给的锦囊就走了,怎么轮到她就这么啰嗦? 红雨打起帘子,沈小寒低首进去便觉得温香拂面,堂屋里已经累累摆了六七口箱子,里面齐齐整整摆了各色细软并珍玩,沈大寒抱着沈霂看着侍女理东西,见她进来,笑道:“快来瞧瞧还需要再添些什么?” 沈小寒还未及答话,沈霂已经扬着手里的一串指顶大的明珠要她抱,看起来是要把那明珠给她挂上。 沈小寒向来不爱这些金银珠宝,虽然接过沈霂来抱着,畅笑着偏着脑袋就不想让他戴,“姐姐你管管阿霂,这么小就知道送珠宝给女儿家,长大了可怎么得了?” 沈大寒含笑道:“阿霂喜欢你呢,攥了好久也没给我。” 两人笑说几句家常话,小寒便推着姐姐到内室,婢女给小寒端上醒酒汤,给沈大寒的则是一碗银耳炖雪梨。 一直紧跟着的奶娘见状忙把沈霂接过来,那串明珠他仍然往沈小寒手里递,就差没放声大哭了。 沈小寒只得接过来,目送奶娘把沈霂抱出去,室内再无别人,才悄声道:“姐姐,这些东西我都不会带。” “你这是想轴什么?”沈大寒摸着她的脑袋晃了几晃,“让我听听你这小脑瓜里到底是进了多少水?” 沈小寒侧眸望着她,抿着唇不作声。 她倒也不是矫情,也知道沈大寒给她准备的东西里有一多半是要她代表慕容羲夫妇去做人情的,只是她从来不爱规矩,如今要她做出端庄有礼的模样去拜访慕容羲的故旧师长,岂不要了她的小命? “你倒是想低调装个普通女儿,可惜没这个机会。”沈大寒笑道,“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沈家女儿,慕容羲的妻妹,不管是哪一条都够高门子弟娶妇的标准了……不要嫁妆想娶你怕也是有的……” 她话还未完,沈小寒已经恨得要拧她,她又怎么会是平白吃亏的人,抬手相格,两人拆了两招,最后还是以小寒的手臂被她压在桌上告终。 “好的知道你志向远大,不以婚娶为意,有为之身当做有为之事,可也不是要你去绕远路。”沈大寒笑道,“这次武举的主考官,便是大将军龙蓁,慕容将军少时也多承她照顾,说不得要送你去走走她的门路了。” 本朝科举,礼部试不糊名,文试举子自己平时所作的诗文向达官显贵投献,以求青睐,谓之行卷;武举人则汇聚于城西南开阳坊崇道观,此地距离京营甚近,掌管神策军兵马的大将军龙蓁,以及左千牛卫大将军王琰、兵部尚书裴荣等人经常往来路过,闲暇时也会驻留观看举人之间切磋,谓之论武。 无论行卷与论武,都是士人举子向达官显贵推销自己的办法,纵然科举不第,能获得贵人青睐也是晋身之阶。 所以沈大寒说要小寒去走龙蓁的门路,并不是开玩笑,而是目前社会制度里最常见的一种人情往来——小寒到了长安,若是不去见龙蓁,那才是真得罪人。 沈小寒也不是不懂事的小朋友,唯有闷声道:“知道了。” 大寒知她心意,笑道:“其实无论你是否随赵王殿下一同入京,你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想省麻烦可不行,只盼你去了大唐最繁华之所在,能够恪守本心,做你想做的事,我也就放心了。” 听她提起赵王殿下,沈小寒突然想起,已经很久没见过赵王殿下了,确切的说是正月初一那天见过之后,这十来天都没见过他,随口问道:“好久没见他了。” 沈大寒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换了个话题,她表情严肃而认真,道:“其实你不必去长安的,在军中积功升迁也一样可以成就大业,就只是辛苦了些……倘若在长安有不痛快,就回幽州来吧。” 沈小寒点点头,她把姐姐欲言又止的表情记下来了,却没有问为什么——也许是涉及李溯的每一件事,她都不想,也不敢去细问吧。 ※※※※※※※※※※※※※※※※※※※※ 节前事多,今天和明天都要忙年会的事,怕是更新不了了,先提前请个假,泪奔着去忙完这两天就可以开启年假模式了! 启程 大寒见妹妹若有所思的模样,含笑起身,道:“罢了,你的脾气怕也受不得我啰嗦,早点歇着吧,明天你还有大事呢。” 小寒立即被她转移了注意力,只道是沈大寒要安排她在临走之前做些破案杀贼的事情,立即跳起来追问,“什么大事?” 孰料大寒只是似笑非笑,深深望了她一眼,带着侍女飘然而去。 她不说这句还好,说了这句,倒让小寒惦记了半宿,谁知到了次日巳初刻,她早早就安排婢女来喊,说是前头请了贵客,让蔷薇、红雨好生为她梳洗打扮。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也让蔷薇、红雨两人格外的兴奋,死拉活拽着把小寒身上家常穿的窄袖胡服扒了下来,按在妆台前好生妆饰了一番,又从沈小寒为数不多的丝履衫裙里拣颜色娇艳的为她换上,等到收拾齐整,众星捧月一般将她送到正房去,已经将近午初刻。 正巧沈大寒的侍女金梅才带着人出来迎接她,远远瞧见沈小寒,楞了一刹才扬声笑道:“好俊的二娘子!可是神仙娘子下凡走错了门么?” 沈小寒含蓄地干笑了两声以示感谢,她在胭脂水粉一途一窍不通,今天也不知道蔷薇、红雨在她脸上涂了几层,生怕表情大了妆面会崩,因此笑的极是含蓄。 这样一来便更似闺阁女儿含羞带怯的模样了,金梅赞不绝口,蔷薇红雨亦随着一起奉承,倒把沈小寒夸的更是天上少有,人间罕见的绝色。 沈大寒却没在正厅,只招待贵客在内书房密谈。沈小寒进去时,见姐姐正与一名满头白发的妇人促膝长谈,她见那妇人身段窈窕,心中还在猜这是谁家的亲戚长辈,如此年轻。 谁知那白发妇人闻声转过头,容颜秀丽,面上微有风霜之意,却也与她那满头银发殊不相称,几可称鹤发童颜了。 沈大寒瞧见,才向那白发妇人笑道:“这便是我那不成材的二妹……小寒,快过来见礼,这是顾夫人。” 夫人二字,是三品以上官员妻、母受封的诰命,也不是人人都可称的。沈小寒不着痕迹地观察这位顾夫人,一边规规矩矩上前见了礼。 顾夫人忙起身还礼,笑道:“岂敢,不过是落魄江湖一老妪,当不起‘夫人’二字。我瞧二娘子神光内敛,气聚神凝,定是修习武功已有大成,此去长安武举,定能大魁天下。” 沈小寒见她身形纤秀,比自己还要高半头,举止行动优雅,气度从容,若不是话里提到“江湖”二字,自己定然以为这位是朝中重臣家的诰命夫人。不过这位顾夫人的武功高低自己可瞧不出来,更不敢应她“大魁天下”那四个字。 她才想谦虚,沈大寒已经笑吟吟地把话头接过来,“夫人谬赞,她不过是乡下女儿没见过世面,图新鲜想去瞧瞧长安城的繁华景象,顶着‘武举’的幌子好哄人罢了……此去长安,还请夫人对她严加管教,也不求她声名显赫,但求她别吃亏,别惹祸……小寒快来磕头,就请夫人收了这个不成材的弟子吧。” 小寒立即明白了这位顾夫人的身份,想来是慕容羲怕她不懂礼数,到了长安丢他脸面,所以才请这位顾夫人来管教她。 道理她是明白,可她是去长安考武举,又不是去长安招婿,只怕没多久就要归到军营里,多此一举拜个师父,完全就是自寻苦恼。 小寒心中腹诽,并不影响她作出欢喜的模样站起身,才要拂衣下拜之际,顾夫人已经连忙把她托起来,笑道:“万万不可,实不相瞒,我去长安是想复仇……前路吉凶未卜,万不能拖累二娘子。此去长安路遥,结伴说说话倒是可行,‘拜师’二字,实在不必再提。” 沈大寒劝说再三,顾夫人执意不肯,最后只许小寒称她顾姨,“非我托大,序齿我只比你们的母亲小着两岁,当年泰州一晤,匆匆已经十七载了。” 她语意悠远,望着小寒似乎是回忆起了当年,转瞬又破颜微笑道:“当年我被狗贼构陷,产后失于调养,落下病根,也是你们的母亲救治的,所以不必说这些外道话。” 小寒颇有点不敢相信,她原以为顾夫人举世罕见的顶尖高手,驻颜有术,所以鹤发而童颜。若是与自己的母亲同龄,这满头银发也不知是藏着一段什么故事。 她心中好奇,似顾夫人这般的名门闺秀,怎么可能结下仇人,又怎么落的这满头白发?她心中疑惑,也知道此刻不是追问的时候,暗下决心等混熟了再问个明白。 不过等她挖掘出顾夫人身上发生的故事,也是到长安之后的事了。 . 正月廿一,赵王李溯的车驾并浩荡的队伍,缓缓驰出了幽州城,慕容羲带着幽州府官吏,送至城外十里亭,这才洒泪分别。 幽州百姓都知道赵王不顾自身安危,带兵千里驰援,终保幽州城不失,对他更是感恩戴德,从幽州城到十里亭浩浩荡荡地夹道欢送,更有甚者望尘嚎啕,向长安城的方向跪求皇帝快些把赵王还给幽州。 沈小寒与顾夫人同乘一辆朱轮青幄车,隔着帘子听外头歌功颂德的声音,万般不耐烦。燕州毕竟是她有生以来,除了家乡之外呆的最久的地方,此去长安之后,还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 她满腹离愁,与顾夫人又不太相熟,不便多说,只能拿一卷兵法佯作用功。 大寒送她登车时,曾谆谆嘱咐她诸事务必要多听听顾夫人的意见,少惹事,多用功温书等等,又悄声和她说,倘若有什么不痛快的,就还是回幽州来。 她立时便和姐姐央求,说不想去长安了,谁知说完胳膊上就挨了大寒一巴掌,这会还疼呢。 顾夫人见她完全心不在焉,含笑将兵书从她手中抽出来,笑道:“有心事么?” 沈小寒忙笑道:“并没有,只是……” 她这“只是”二字出口,突然明白自己为何想回去了,那个一直能够准确影响她情绪的漩涡中心,赵王李溯……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按常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赵王李溯行动都有一定之规,与普通人接触少才是正常的。可是在幽州时,李溯素常爱找小寒麻烦,除非是小寒去到北境轮值,否则一、两天总要寻个理由在她面前晃一圈。 这次她最终是听他的建议决定去长安武举,可是……他竟然再也没有来找过她。 沈小寒半天也组织出不“只是”后面的词汇,只能默默闭上了嘴。外面正在进行的送别场面的主角是李溯,她倒也不至于不懂事立即出去找李溯问个明白,可是心里难免有些不痛快。 顾夫人望着她的表情,饶有兴味地换了一个话题,道:“你一个女孩儿家,照常理尽早寻一门亲事才是正途,怎么想着去长安参加武举的?” 这个问题其实也有无数人问过小寒,面对顾夫人温和的笑眸,她又不太想敷衍了事,侧首想了想,笑道:“若不是参加武举,我定然还在北境戍边,人生境遇不同,不可一概而论——女儿家若以嫁人生子为已任,求仁得仁,那当然是好的。但是……我三岁习武,十余年的摔打,不说一定要成就一番大业,也总要做点什么,对得起我的辛苦。” 顾夫人抿唇浅笑,半晌才道:“果然是亲娘俩了,当初我认识你母亲的时候,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她跟你的回答竟然都差不多。” 沈小寒万想不到她提起母亲来,开心之余又有些惆怅,她本来是和母亲怄气偷跑出来的,结果到姐姐这三、四年都没回去,也不知道母亲是不是还生她的气,当下更觉得惆怅。 顾夫人见她情绪低落,与沈小寒絮絮说起安高门大户那些掌故来,她一本正经讲故事,说起细节来又极传神,把沈小寒逗得前迎后合。 比如皇后的宗族琅琊王氏与太原王氏祖上都能数到周太子姬晋,但是本朝开国以来,这两家已成世仇,官场上若是不明白王姓同僚的身份背景,万勿过于亲近,否则厚待一边,立即就结了另一家王姓的仇。 曾有位不晓事的新科进士,礼部尚书王梦之是其座师,偏又与左千牛卫大将军王琰的儿子王弘济私交甚密,后来这位韦姓进士次年就被调到岭南道循州做知州,也不知道是哪边王氏使的力气。 又如什么清河崔氏近年来外强中干,本朝开国之时还是连皇帝儿女都看不上的“禁婚家”,可是前几年二皇子还未受封为太子时,本来定了光禄寺卿薛瑞的嫡孙女薛芳,等到差不多还有二十余天便要行大礼时,不知怎么与清河崔氏族长崔绍的嫡幼女崔遐勾搭上,突然闹着要退聘薛氏。 河东薛氏也是望族,薛芳原也是贤良淑德的名门闺秀,眼见着得配如意郎君,三书六礼只差最后一礼,突然二皇子要退聘,这不是摆明了送薛芳去死吗? 被皇子退聘,又有哪个庶人敢娶? 薛芳气得要投缳自尽,她的祖父薛瑞也到皇帝跟前哭闹了一场,不知谁出了个混账主意,把薛芳聘给了四皇子李沐。 李沐生性愚钝木讷,原本又比薛芳小三岁,皇帝怕耽误了薛芳,并不十分赞成,谁知道王皇后居中调和,薛家居然还接受了,定了今年九月完婚。 ※※※※※※※※※※※※※※※※※※※※ 非常惭愧断更了这么久,在灾疫面前总有太多要处理的事情,那么今天开始恢复正常更新,顺便再把迟到的祝福都补上:祝各位小可爱新年快乐!事事顺意!身体健康! 怀疑 沈小寒万万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奇闻,听顾夫人说到完婚,忙笑道:“这么一算,这位薛娘子吃着好大的亏啊。” 顾夫人但笑不语,沈小寒立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小声问道:“二皇子后来被立为太子,是崔家也出了力气吗?可是薛芳又怎么会甘心嫁给四皇子?” “世间恩怨原也难说对错,门阀世族之间的儿女姻亲,也都只是为了交换利益。”顾夫人浅笑,她身体单薄畏寒,将身上裹的狐裘掖得更紧了些,“薛家之所以同意薛芳嫁给四皇子,是因为薛芳做了件蠢事。” “什么蠢事?”沈小寒好奇问道,若依她的脾气,早就找上门一刀宰了那负心人,薛芳听起来是个温柔敦厚不会反抗的大家闺秀,顾夫人能以“蠢事”形容,也是奇怪了。 “那年二月十五花朝节,左千牛卫大将军王琰的妻子郑氏邀请请了长安城各位高官内眷饯花神,她原本是受了王皇后的意思,想借机说和崔、薛两家,谁知崔绍的夫人元氏是个楞的,居然带着她那位抢亲的女儿崔遐赴会。” “薛芳不知怎地知道了消息,带了两名武功甚好的女婢上门去接自已母亲,当众斥责崔元氏教女无方,丧德败行。”顾夫人深深叹息,见沈小寒也是摇头,笑道:“崔元氏心情郁卒,突然气厥过去。正在忙乱急救之时,崔遐又突然瘫倒在地,裙下尽是鲜血。” “是被薛芳暗算了吗?怎么会这么蠢?”沈小寒愕然道。 “薛芳指责崔元氏,见她昏厥,便趁乱带着侍婢仆妇向郑氏告了罪,簇拥着母亲离开王家了,崔遐瘫倒在地也是她走之后半盏茶的事了。”顾夫人笑叹道,“薛芳与其母,甚至她们的丫环都没有接近崔元氏与崔遐。在外人看来,她不过是年轻气盛,逞口舌之利,崔元氏教女无方,确实理亏,挨几句骂晕倒也算扯平。可是崔遐……她裙上尽是鲜血,太医说是误食了峻烈之物,竟然伤了她腹中两个多月的胎儿。” 沈小寒万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曲折,不由得抓住了顾夫人的衣襟,“为什么?崔遐和二皇子有私,且因身孕不能再等,这才非要抢薛芳的婚礼是吗?” 顾夫人拍拍她的手,笑道:“你所关心怎么会是这个?倘若你是薛芳,会怎么报复崔遐并全身而退呢?” 沈小寒立即醒悟,连忙问道:“薛娘子指责崔元氏并不像是名门闺秀的会做的行为,她是在吸引注意力吗?崔遐赴宴,自然会被崔家的侍婢护的严实,只有崔元氏昏倒这种突发状况,薛家的同盟才能趁乱下手……她又怎么知道崔元氏一定会晕倒?” “崔元氏素有心疾,常年延请太医院过府诊治,这并不是什么难打听的消息。”顾夫人微笑道,“你还想到什么了?” 沈小寒试探性地问,“那位崔娘子后来还是嫁给了二皇子……哦,后来的太子对么?王皇后想说和,退婚之耻有什么可说合的?除非崔娘子是想要做正妃,让薛娘子去做侧妃……” 她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磕绊了一下,才道:“崔家门第比薛家高些是吗?所以哄薛娘子做侧妃也说不定能成,按常理推论,薛娘子或许年少气盛,可也不至于当众质问崔家主母,坏了自已的名声,所以崔娘子被人下药,以至于当众质问崔家主母,都是别人做好的局是吗?” 顾夫人轻笑,沈小寒能想到这里,也殊为不易,浅笑道:“有人提前以薛母受辱的理由激怒了薛芳,又安排好了在崔遐的茶里下毒,使崔薛两家生了嫌隙,最终薛芳只能同意与四皇子的亲事。” 沈小寒点点头,“这么一来,崔、薛二字可是结下仇了。多半崔娘子还要把自已中毒的事情算在薛娘子头上。” “世间所有阴谋,没有尽善尽美的,按照结局来反推作案者的心思,不免有失偏颇。门阀世族闺阁里的阴损事也多,你将来若久居京城,也不免会见识一二,切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沈小寒难以想象皇室贵胄也会有这种奇闻,三书六礼只差最后一道大礼的准新婚居然会被退婚,抢她夫君的那位又遭了暗算,大家两败俱伤,都道是对方下的手,真正的凶手却全身而退。 危机四伏的长安城,听起来可真不怎么美妙。 . 当然,比未知的未来更糟糕的,便是去往未来的当下了。 跟随赵王的车队,行走速度不算太快,这日歇在范阳,早有州县大小官吏提前恭候,前呼后拥送至驿馆。 因此驿馆内外当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待沈小寒和顾夫人所乘的车驾停到内院里时,连李溯的面都没见着。 沈小寒的职街也不够陪着赵王见客,只能与顾夫人算是随着赵王一同去往长安城的内眷,晚饭也是摆在房内吃的。 她惦记着白天想到的疑问,至夜越发焦虑,趁顾夫人沐浴的空当,只说出去走走,直接奔李溯所居的上房来。 谁知道她熟悉的侍女都不在跟前,门口站着四名侍卫她也全不认识,她正琢磨着严肃点请人通报时,却有一位身材高挑的绯衣侍女低着头从上房出来。 她在阶下瞧得清楚,绯衣侍女抬眸望了她一眼,似乎是被蝎子蛰了一般剧烈哆嗦了一下,连向她这方向走两步的勇气都没有了。 沈小寒抬手捂上了自已的唇,不然她会狂笑出声,万一再被这四位不认识的侍卫大哥当惊扰赵王的狂徒拿下就更热闹了。 她原本只是觉得这位绯衣侍女好生眼熟,模样和李溯亲信的侍卫凌月十分相似,兴许是他姊妹,可是见“她”哆嗦这么一下,大概已经确定就是凌月本人。 绯衣“侍女”凌月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重又揭帘进去,想是为她通报,不多时便退出来,因见沈小寒还在闷笑,更是不痛快,压了了声音喝道:“不许笑。” 沈小寒闷笑着点头,路过凌月时,还小声道:“姐姐好漂亮啊。” . 李溯没在外间,内室虽然灯火通明,可也落下了重重帘幕,竟然是已经歇下的模样,似乎是听见她进来,含糊问了一句,“有事吗?” 沈小寒只是突然觉得十几天没有见他不甚习惯,真要说事,确实没什么,微怔之后立即道:“我……只是路过来瞧殿下,没想到见着凌月。” 李溯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哦,没事就早些回去歇着吧。” 沈小寒更觉疑窦丛生,她可从来没见过撵她快点走的李溯,以为李溯是又遭了贼人劫持,微一沉吟,笑道:“殿下,卑职离开幽州之前,慕容将军安排我到范阳之后便单骑离队,先到卫州办点事。” 李溯似乎是突然惊觉,连声音也些微有点不同,“为什么去卫州?” 沈小寒笑道:“慕容将军的密令,卑职不敢多嘴,其实……今天是来求殿下帮忙遮掩的。” 她口中胡说,早已经将随身的短刀拨出来藏于肘后,提气轻身,悄然无声地滑入了内室的重重帘幕。 “遮掩什么,你都不说为什么去卫州。”李溯的声音里尽是浓的化不开的不悦之意。 两人之间只隔着最后一道珠帘,沈小寒见他在窗前的书案端坐,拢着貂裘,似乎也没有什么贼人挟持他,只觉得头皮一麻,硬生生刹住了要冲进去解救他的脚步。 赵王殿下身边从来不缺高手潜伏于暗影里护持,如有形质的杀气反倒在她身后!屋里还有她没发现的高手! 所以她的行为,也可以称之为带刀直冲赵王寝居——刺杀王侯的罪名多半是要诛九族! 沈小寒立即举手抛下了手中的短刀,解释道:“殿下恕罪,卑职只是……以为你又被人劫持了,所以说些胡话想扰乱敌人心神。” 李溯似是没想到这眨眼间的功夫她居然已经距离自已如此之近,隔着珠帘望了她半晌,才道:“知道你没有恶意,但我也不能天天被人挟持,你切莫再这么一惊一乍的吓人。” 沈小寒所感受到的压力立即消失,她也不敢捡自已的刀,生怕再让背后那位大高手误会了,“是,卑职愚钝,这就回去自省。” 李溯轻咳一声,“认罚么?回去抄兵书吧,十遍。” 沈小寒心中一声惨叫,十遍兵法只怕她赶到长安也抄不完,她心中哀叹未绝,李溯抬眸向她微微一笑,补了一句,“负责武举的礼部尚书王梦之最古板老成,最喜工楷,你不许偷懒。” 不写会怎么样?从此浪迹天涯逃避赵王属下的追杀是不是也可行?沈小寒默默思考了可能性,正想先答应了再琢磨怎么逃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些问题。 也不知几时起,沈小寒特别熟悉李溯举止行动的习惯,他向来是男子仪态的典范,举止端凝有度,从未见他坐的这般懒散过,再细看是右肩比左肩低些,眉尖微蹙,也不知道是发愁她的愚钝,还是在……忍痛? 沈小寒并不想错判局势,导致他被人劫持或者伤害,她立即扮出小女儿娇嗔的模样,撩起眼前的珠帘进去,宛转叹道:“殿下又欺负人。” 李溯望着她噗哧一笑,叹道:“你若是本性这般娇嗔温婉,我倒也省心了……我没什么事,你赶紧回去睡吧。” 他说话之间,沈小寒已经快速观察了他身周各处可以隐藏之处,确实不见其他敌人,不免怀疑李溯是不是中了什么可以控制人生死的毒药,特意行近了要看看李溯还有没有其他暗示,柔声道:“殿下好狠的心,总是揭卑职的伤疤。” 这是她跟蔷薇红雨学的撒娇技能,若是不熟悉她本性的人,还是能被唬到的,只是连李溯都收敛眸光不敢看她,就很值得深入探索一个理由了。 沈小寒有意无意地按上了他微微瑟缩的肩膀,柔声道:“所以……兵法只抄一遍可以吗?” 怪客 沈小寒原以为李溯必然会躲,或者会振振有词地指责她,谁知道他若无其事地从貂裘里移出金尊玉贵的左手,覆上了她的手背。 这是个亲昵的动作,李溯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偏他又不说话,也不看她,只是望着眼前的书卷低眸浅笑,令沈小寒无端心生战栗。 她原本想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地按一把试试他深浅,此刻只好抽回手,“多谢殿下慈悲,卑职告退。” “跑什么,陪我聊一会嘛。”李溯明知她不敢多呆,还要笑吟吟地留客。 谁知道沈小寒原本已经撩起珠帘,听李溯这一句话突然又闪身回来,毫不客气地揭起了他的貂裘——果然,他遮掩不愿见人的真正原因是:右臂打了夹板,拿素绢吊在胸口。 见她终于发现不妥的原因,李溯全无懊恼之意,笑叹道:“蠢材,现在才发现,竟是对我有多不关心?” “怎么回事?”沈小寒可没心情与他逗趣,“你若告诉我是失足摔了一跤,我就把你另一只胳膊也扭断了。” 李溯毫不在意她的威胁,靠在椅子上仰首望她,“不告诉你是失足摔的,又没有其它说得过去的理由,要不你帮我想一个?” 小寒帮他理好衣襟,脑中飞快乱转,“你连侍女都不带,还要凌月女装随侍,以免人起疑心,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在后面?” 李溯坦然微笑道:“当然……不过既然被你发现了,除了杀你灭口之外,就只能带着你一起了,不然非得被你聒噪死。” 按理说赵王殿下万金之躯,向来矜贵,他虽然会些武功,可从来懒得与人动手,连翻个墙都是要小寒帮忙的,胳膊怎么断的应当严查之事,沈小寒满腹疑问,还没来得及问一个,居然被他抢先拐到另一个方向了。 “什么带着我一起?”沈小寒微愕,“你不会是又算计我什么吧?” 李溯含笑,悄声道:“算计什么,你把灯都熄了,背着我从后窗跳出去,沿着廊下向西过偏院出角门,有人牵了马在等。” 沈小寒将信将疑,可是她的脾气向来不是会退缩的,李溯所说的就是刀山火海也闯了,三下五除二便熄了室内各处的烛火,揭开后窗张望了一下,外头寂无人声,唯有北风凛然。 她才想回头把李溯拎过来,谁知道他已经将一件银狐的大氅盖到她肩头,轻声道:“走吧。” 李溯当然也不会真让沈小寒背他,两人曲曲折折悄然出了驿馆,果然就见凌云带着两骑守在角门之侧。 沈小寒本以为凌云会问一问她,谁知这位对她并不在意,默不作声地把另一匹马的缰绳交到她手里,退至一边翻身上了马。 那意思大概是对李溯说,你带来的人,你负责解决。 李溯右臂负伤,自然也不方便控缰,凌云似乎也没有服侍他主子共乘一骑的意思,沈小寒只得把李溯这个责任包揽下来。 天上一弯弦月,无数星斗,三人两骑默不作声沿着官道驰出二十多里地,凌云突然拨马沿着道边的田梗驰去。 沈小寒正想问李溯一句,谁知他已经提前讲了答案,“跟上,快到了。” 凌云带他们来的,是一个傍山而建的村庄,从村头到村尾,驰马不过眨眼的功夫,无数犬吠,却无一个乡人出来质问。 还未到村西,便瞧见那座大宅里外灯笼火把绵延不绝,俱是身形彪悍的习武之人所执,服色各异,兵器也不尽相同,完全瞧不出路数来。 人虽众,可是鸦雀无声,唯有呼吸声可闻。 见着李溯,众人皆向他单膝半跪为礼,也无一声说话,只有一位身量高挑的青年捧了托盘出来,垫了红绸,其上是一张线条古拙的黄铜面具。 “都来了?甚好……帮我系上吧。”李溯环顾四周,微一点头,顺手将面具拿给小寒。 沈小寒也不知道这是赵王的什么诡异癖好,这张铜面与他的脸形殊不相称,戴上必然极不舒服,眼睛卡得正好了,下半张脸不免就有些凑和。 李溯戴好之后,换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与她说话,“随我来。” 沈小寒心中忐忑,两个时辰之前,她是绝对想不到一位皇室贵胄,竟然还有这等江湖派场,瞧外面那些服色各异的好汉,可不是好相与之辈。 可是她若是怕,也万不会在此时输阵的,与凌云一左一右随他进入宅内,那些黑衣人也分左右两列,跟随在他们身后。 这宅院似乎是致仕返乡的官员所居,占地广阔,正堂屋上红烛高烧,黑压压站了无数黑衣汉子,与外面那些人不同的是,俱是军中制式的长刀,腰杆笔直,仿佛是谁家铁骑精锐正严阵以待。 地上跪着老老少少十余人,俱是五花大绑,口里塞了抹布麻核一类的,无人出声,只有呜咽不绝于耳。更有七八个服色贫富不一,男女老少俱不相同的人站在另一处,同样瑟瑟发抖。 堂上早有人陈设好了李溯的位置,他却不忙落座,裹着貂裘环顾四周,突然笑道:“朱老贼,想不到你还藏的有富贵闲人的真迹,这幅山河锦绣图怕是有三十年了吧,迟迟一会记得把这几副字画收走。” 他这话的内容是指堂屋壁间悬着的那幅山水画,足有一丈多长,用笔浑雄,颇有万里河山之意。性质当然属于打劫,可是说的理直气壮,似乎是交代自已的侍女收走自已心爱的碑帖字画一样。 迟迟这个名字,当然是用来称呼沈小寒的,她心中腹诽这强盗行为,还是立即应了声是,见那地上有一位头发花白膘肥体壮的富家翁呜咽声大作,似乎是被人戳中了心窝子。 “问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有就送他们上路吧。”李溯踱到主位上坐下,将貂裘裹的更紧了些。 自然有人将那富家翁口中的一团破布挖出来,他口齿甫得自由,呸呸了半晌,哭着道:“各位好汉饶命!老朱向来与人为善,修桥铺路,乐善好施……” 立时就有人上来啐了他一口,又拿手里的拐杖狠狠打了几十下,细瞧却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妪,衣着俭朴,便似乡间最常见的老妇人,佝偻着身躯,牙倒没了一多半,说话漏风,倒极意外是正宗的一口官话,并不难懂。 “这老贼作尽天下恶,还能做二十载富家翁,可怜我那孤苦伶仃的女儿啊!她才十五岁啊!”老妪心情激动,向李溯拜倒,“青天大老爷,求你给老妇作主啊!” 李溯向凌云望了一眼,后者从怀中摸出一本帐册出来,掀到某一页,念道:“长庆二年六月初,朱鹊时任泗州刺史,强夺民女张小蝶,同其长子朱铨二人轮流将之凌虐至死,人证、物证俱实。” 长庆二年至今已有十余年,这一桩血案当初没人办理,遮掩到如今,李溯又是怎么翻出这桩案子来的?沈小寒满腹疑惑还没个解释,堂上的人群里又奔出一人来,嚎啕大哭着给李溯跪下,道:“小人刘三,十年前与我妻子在会稽城做些家常小吃买卖,时任会稽太守的朱贼将我妻子抢去,不肯放还,小人在府衙外等了三天三夜,谁知……朱贼将我妻凌虐至死,又斫成六段,分批送到家去……多年求告无门,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原来那七八个人竟然都是苦主,或妻女被朱氏父子虐杀,或被强夺家产,每一个人代表的都是一条或者数条人命的案子,地上的老贼朱鹊与其长子朱铨,次子朱钱是主凶。为祸乡里尚且能得高官,皆因其妻王氏是太原王氏正支族长王廉的远房侄女,因他父亲与王廉交好,所以处处俱有保护伞,一直庇护到这朱贼致仕返乡。 堂上吵嚷到了极处,突然寂静无声,原来端坐着的青天大老爷脑袋不自然的点了一下,仿佛……是在打盹? “吾乃平等王,司掌丰都城铁网阿鼻地狱,朱贼暴虐,有伤天和,已经在吾这里记了敲骨灼身、抽筋擂骨诸般刑法,等他死后,自然要阿鼻地狱受刑。不过人间罪亦不能少,倘若将朱贼交到大理寺会审,你们可还等得?” 李溯也不知是早有预谋,还是睡迷糊了突然醒来的胡言乱语,扯完了还要反问一下各位苦主,是否能等得? 众位苦主其实也没有选择,他们中间少则三五年,多则十余年,血海深仇无处可报,如今总算有了盼头,如何能不等?纷纷哭泣谢恩,李溯使个眼色,立即有人将他们带到另外一处休息。 朱鹊一直默不作声,等到苦主都走完了,突然桀桀笑道:“平等王?阿鼻地狱?鬼才信你们这些强盗匪人的道理,有种的就今天杀了老朱全家,否则总要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等李溯开口,凌云已经过云在他腰眼里不轻不重踢了一脚,道:“我家主子让你被剐一千零八刀死,你在一千零七刀时绝对死不掉,就别自作聪明,问你话就老实回答……长安城有位青楼名妓叫相思娘的,是你相好对吧?实和你说了,相思娘惨死于秦岭,她的姐妹们凑钱雇人追凶,这才查到了你。” 这位自称“平等王”的怪客,浩浩荡荡这么大动静,除了强盗和装神弄鬼之外,似乎还兼职了被雇佣的杀手。 朱鹊突然闭上了嘴,他终于明白今天这么浩大的阵势,不仅仅是为了把他这个恶贯满盈的前任贪官绳之以法,而是有更深的内容。 凌云笑道:“你想起来了?是自已交出来呢,还是让我一把火烧了你的宅子,在灰里慢慢扒?小爷可以每天从你身上割个几百刀,当是消遣了。” 宝物 凌云说的凶狠,毕竟不是真正残暴之人,朱鹊似乎难以抵抗他言语中的压力,突然烂泥一般瘫在地上,眼睛睁的大大的,只有重重的喘息声证明他还是个活人。 李溯瞥了小寒一眼,见她似乎没有领悟自已的暗示,轻咳一声道:“迟迟,你去找找吧。” 这会问找什么是不是会露怯? 沈小寒心道无论如何也不能拆李溯的台,不然这位小爷撒娇使小性可真受不住,她脑中飞快闪过自此地到现在期间,李溯所有的行动、语言……看凌云的意思,这个老贼似乎杀了他在青楼的相好,夺走了什么东西,但是青楼女子手里头会有什么呢? 她心中想的多,行动可不慢,轻声道:“是。” 朱鹊眼中,这个身形瘦小的胡服女子,不过眼前诸多煞星不起眼的一个,此刻见魔头点她出来,才转眸多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这美丽的蛇蝎女子似乎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沈小寒之前也处理过一个这种恶贯满盈的恶人,知道这些人总有些特别的命门、癖好,倘若抓住了这些关键问题,便如同吃核桃敲碎那坚硬的外壳一样。 她见朱鹊望着自已瑟瑟发抖,随手从一旁的灯槊上取了一小截蜡烛来,笑道:“那位相思娘是怎么死的来着?照样给这老贼办一套吧,最后可别弄死了他。” 凌云望向她的表情有点古怪,“相思娘是痴心从良结果被弃如敝履的单薄女子,死前被不止一个男人虐待欺辱,最后还被野狗啃噬,尸首不全。” 与朱鹊有关的案子一多半都是女性被害人遭遇虐杀,手段残忍,甚至是父子共同作孽。沈小寒细忖这其中的规律,可也没闲着,将手中的蜡烛放在朱鹊额头,道:“方才提到的长子朱铨是哪个?从他开始吧,野狗没有,村里总有几条家犬吧。至于……畜生也不错的,找到什么用什么吧。” 她这指令内容太丰富了,等闲女孩儿都说不出口,凌云瞥了李溯一眼,谁知这位只是挥了挥手命他照办,似乎还饶有兴味的样子。 朱鹊不知是被她吓到了,还是想到了什么更糟糕的事情,望着她冷汗涔涔而落,牙关格格乱响,“你是……是你……” 他抖的太厉害了,蜡烛立即从他额下滑落,跌到一旁地上,顺便把他的头发燎着了,朱鹊疯狂地打滚,尖叫。 沈小寒冷笑,向凌云使了个眼色,后者一抬手,便有四名黑衣人从人堆里捡出个三十多岁白白胖胖的男子拖出去,不多时便听见外面马嘶声,更响起那男子的惨呼,“爹,救我!救我!” 朱府正堂地上铺的是红氍毹,朱鹊疯狂的打滚,头发上的火苗似乎熄灭了,但是翻倒的蜡烛也将红氍毹引燃,眨眼就是一尺多高的火苗。 任谁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身边还开始着火也安静不下来,朱鹊的尖叫声更响,像某些软体动物一样向旁边蠕动。 立即有人把屋角茶炉子上的大铜水壶过来救火,壶里的开水又不小心烫到了朱鹊的腰以下并要害之处,惨呼声更是响亮。 “这才开始,怎么就叫成这样,你当年残害过的女子,也都似你这么绝望吗?一个儿子不够令你心疼的话,再多加一个儿子吧。”沈小寒说的内容残忍,立即就有人按她的指示将另一个油头粉面的青年拖了出去,外面的惨叫声立即就变成了二重奏。 然而朱鹊除了尖叫,更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语言。 沈小寒心里一筹莫展,下意识望了李溯一眼,见这位小爷望着她无奈摇头,只道自已是完全会错了意,突然想到李溯进厅来说的第一句话,又取了一支蜡烛来,踱到那边堂屋前的山河锦绣图前,笑道:“这图是假的吧?” 朱鹊立即没了声音,李溯立即笑道:“何以见得?” 沈小寒随意指了一处,叹道:“这处山峦险峻,肆意挥洒,笔意是极好的,可是用墨颜色好淡,我不喜欢,肯定是假的,要不就就烧了吧。” 原来不过是信口胡诌个理由罢了,李溯听的直摇头。 沈小寒还真将缓缓将蜡烛凑上那幅画的一角,谁知朱鹊立即似杀猪一般惨叫起来,“八百万!八百万钱啊!这是世间罕见的真迹啊!小娘子发发慈悲,切勿暴殄天物!” “那你可真是个冤大头。”沈小寒听到八百万钱,还是哆嗦了一下,想到自已背负的债务,不免有些气馁,“不过既然你出了八百万钱,这画也是贪污的铁证,来人,弄走吧。” 本朝俸禄重物轻钱,给各级官吏发放的实物远多于金钱,所以八百万钱这个数目,就算是李溯这等亲王级别的爵位,少说也要三五十年才能攒得起。她说贪污二字,可真不是乱扣帽子。 朱鹊长长松了一口气,望着沈小寒两行浊泪涌出来,连连道:“多谢小娘子慈悲,多谢小娘子慈悲,这幅画实在是世间难得的珍品,付之一炬,实在可惜。” 自然有两名黑衣人将那幅画取下来卷好,沈小寒望着朱鹊的表情,感激之情不似作伪,可又太过头了。 这么一个习惯残忍虐杀女性的惯犯,会因为爱极了一幅画而哭泣吗? 沈小寒在朱鹊的目光沐浴下,竟然打了个哆嗦,她从两名黑衣人手里接过卷好的画,顺手把蜡烛塞到对方手中,“来帮个忙。” 这幅画想是后来请名师装裱过,画轴尽处的覆背的底托纸张颜色稍微有些不同,沈小寒略微抬眸望了朱鹊一眼,见他装做精神崩溃干嚎大哭又偷瞥自已行动的模样,心知只怕自已猜对了。 她心中大喜,见那画杆约莫有铜钱粗细,只道必是藏于其内,刀光闪动,瞬间就将两端的画杆都裁了下来,她的刀快,对画作本身更是丝毫无伤 李溯突然笑道:“八百万钱的画里藏更值钱的东西,若不烧了这画,谁也想不到东西竟然在这里面。” 沈小寒闻言便知是个金属类的东西,只是不知是长是短,拿到画杆之后屈指一弹,听其声清脆,不似有夹层,将两头雕饰去掉,裹于其上的绫罗也扯开,其内不过是普通的桐木条,毫无头绪,此刻听见李溯这么说,想来他是已经发现了要找的东西,忙将两支画杆呈过去。 李溯想来是为了掩饰手臂受伤的情况,并不接那画杆,笑道:“若是实木芯,你可把绫罗都撕下来,看看画杆两头。” 果然被他说中了,其中一支画杆两头皆封有两枚铜钱,作用是裹上绫罗之后切面平整好看,可是四枚铜钱中,有一枚样式很特别,并不是现今大唐朝通行货币开元通宝,样式独特,外圆内方,正面是则天大圣四个字,背面是枝叶漫卷的一枝牡丹。 这枚铜钱若是落在不识货的人手里,定要以为是圣祖朝传下来的,宫里赏赐百官的喜钱,可是沈小寒听说过这枚铜钱的传说,瞬间如五雷轰顶。 这枚金钱,当然不是通行的货币,而是一个信物。 圣祖年间,追随圣祖起事的四大名将,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可以说现在这锦绣江山全是当年四大名将的功劳。 待到天下太平,除了最后叛逆的刘程之外,谢弼、罗浮,裴雪衣,皆蒙圣祖恩赐这样一枚许愿金钱,持此钱者可向皇帝求一件事,无不应允。 后来圣祖醉中戏言,她是拿三钱换了天下。 这三枚许愿金钱,谢、罗两族至二代时已缴回,裴氏的一直流传在外,沈小寒所知的最后持有者,便是由沈小寒的母亲,传给她的姐姐大寒,大寒在帝都救人用掉了。 李溯向她点了点头,小寒手腕一翻,立即将钱币放入了自已袖袋之中,笑道:“原来值钱的是这画杆,好难得的千年樯木,予我做个刀把正好。” 这画杆的长度粗细也实在做不得别的,难为她瞬间能想出这句鬼话,李溯微笑道:“我倦了,走吧。” 他要拿的东西到手,现场无需交代太细,自有人安排押送朱家这些罪人到京,至于朱家的财产软细尽数取了,做为那些苦主的安置之用倒也不提。 . 李溯手臂受伤,归去时仍然两人一骑,他从背后伸一条胳膊将小寒抱紧了,下巴搁在她肩上,轻声在她耳畔道:“好困,让我睡一会。” 这本来是个亲密的姿势,不过战场上两人一骑带伤员时也经常是这个状态,沈小寒虽然没被陌生男子背后抱过,可想想背后这位是债主,也只能用战场上救护我方伤员的态度忍了。 “别睡啊,说说怎么回事吧。”沈小寒积攒了满腹疑惑,终于敢问了,“不然总是依靠我的智慧猜你的心思也够累的。” 李溯自咽喉间发出一声闷笑,也不知是笑她的智慧还是笑她会累,道:“长安城里有人不想我回去,勾结外敌那些都不说了,在幽州又单独动了两次手,一次被你舍命救了,还有一次你忙着参加幽州各位的饯行宴,我伤了手臂。” “如果不想坐以待毙,就得把自已的爪牙亮给对方看。”李溯的声音里藏有小小的兴奋,“这样能免除很多麻烦,平等王的身份是借来的,这个案子也是不久前才追查到的,我顺路办了。找到的东西你先收好,我得拿回去还给父亲。” 李溯既然主动提到了那枚铜钱,沈小寒就免不了要提问,“这枚铜钱原来是我母亲给姐姐手信物,姐姐说在长安时拿来救了人,是一位叫邪王李雭的人抢走,然后就下落不明了,怎么会辗转到此人手中?” 这枚铜钱易手的故事,漫长且无趣,李溯轻笑道:“原来大寒姐姐没告诉你救的是我吗?后来……邪王换了他想要的东西,对方藏着这枚铜钱意图不轨,偏又被心腹侍妾卷走与一位江湖豪客私奔,后来小妾逃亡过程中被杀,江湖豪客重伤潜逃回长安,成为相思娘的恩客之一,后来其人又下落不明。朱鹊为相思娘赎身,想要带她回来,谁知途中发现相思娘的私房有这枚铜钱,为了不走露风声,就把相思娘毒哑,然后……犒赏他的手下了。” 沈小寒生生打了个哆嗦,这个故事可真不怎么动听,她突然发现凌云在前方带的路有问题,忙问道:“那我们现在去什么地方?凌大哥带的路可不是回去的路啊。” 李溯笑道:“小娘子都上了本大侠的贼船,还想回去?走吧,随我奇袭长安。” 故人 沈小寒听他说“奇袭长安”,知道他必是另有计较——所谓把爪牙亮给别人看,当然不是口头说说。 前路诡谲难测,说不定遇上敌人派来的杀手,也许会有更刺激的事情发现,沈小寒觉得四肢百骸的血液都些微有些沸腾——她也不怎么喜欢打打杀杀,只不过从来能动手解决的,就不怎么选其他的方式。 “殿下,我今天若是没去找你的话,是不是就不带我来了?”沈小寒突然小声问。 李溯靠在她肩头上本来似乎是睡着了,半晌才迷迷糊糊地反问了一句,“我是让凌月去找你的啊,谁知你有什么法术,来的那么快。” 他突然想起来要问罪,手臂在她腰里一紧,凑到她耳畔问道:“十几天都没有见我,你竟然一点也不想我么?” “殿下自重,我又没在贵府供职,为何要见你想你?”沈小寒还在想或者可能出现的危险,随口漫应了一句,没提防耳朵碰到一处柔软温暖的东西,她生生打了个哆嗦,耳根也立即红透了。 “好嘛,即日起你就是我府内院侍卫长,等你武举考完,再定品秩吧。”李溯心里闷着火,语气却极柔和。 他是已经到幽州就藩的亲王,府内官员的升迁罢黜,侍卫亲兵的荣辱性命,甚至仆役奴婢的生死祸福,皆都是他一句话的事。 沈小寒一叠声地拒绝,“慢慢慢……我不是要官做的,此去长安,说不定路上还有千难万险,万一有更好的人才呢,殿下别忙着做决定。” “先定个名份,让你职责所在,必须惦记着我,事事以我为重。”李溯轻笑,叹道,“当然,我也绝不会辜负你的。” 定个名份和辜负这两个词他用的奇怪,沈小寒也觉得刺耳,不过她也是辛苦了大半夜的人,此刻还要留神戒备暗夜里可能会随时袭来的危险,便轻易放过了,只道:“殿下,我想要以武举出仕,异日还想着返回幽州,只怕不能在府上任职。” “犯什么傻,你是我的人,考武举时自然是有利的,谁也不敢用阴损手段害你,将来……幽州自然也是我的百年基业啊,到时候我们一起回来。”李溯解题的速度比她可快的多,“你总不会矫情……非要靠自已打拼吧?” 沈小寒苦笑,她倒不至于如此虚伪,此来考武举是仓猝决定,本来也没有什么必中的把握,绝不会挑最难的路走。至于后台么,慕容羲远在幽州,倒真不如赵王殿下的旗号好使。 “那就多谢殿下厚爱了,卑职在任期间,自当尽忠职守。”沈小寒也不纠结,只是心里把他那句“异日还想返回幽州”翻来覆去想了好多遍。 这位又智慧内敛又肆意锋芒的赵王殿下,难道对紫宸殿上那个位置,一点兴趣也无吗? . 三人两骑趁着月色赶了一夜的路,天亮时便赶到易州城外三十余里的地方,早有兴隆镖局护送的官眷车轿在等。 李溯抓着小寒与他同乘最华丽的那辆马车,凌云早知没自已的事,到另寻了一辆车休息。 也不知是赵王殿下有未卜先知之能,还是赵王府的各位侍卫大哥谋划精妙,三人从范阳出发,或夜行晓宿,或疾驰不歇,接应的人或以镖局护送官眷,或是商行带着保镖押送货物,一路安稳顺畅,除了赶路辛苦之外,沈小寒这个赵王府内院侍卫长一点作用都没有。 当然,她问过凌云已经知道,赵王还没有王妃,他自已又不用女卫,所以内院并没有什么其他侍卫,凌云当时见她脸色不豫,还替李溯解释道,这个“长”多半是要她训练一支女卫出来云云。 虽如此,沈小寒也要领情,毕竟李溯给她点明白了,有个赵王府的职位,于武举自然是有利的。 此行她最大的好处,大约是可以随时被李溯抽考策论相关的内容,答不出来还能及时给她答案,甚至关于今次武举第一场策论的各位考官的阅卷偏好给她细细分说,十多天恶补下来,沈小寒渐渐对原本茫然无知的武举,充满了信心。 二月初二,沈小寒原算着该到了洛阳城,谁知道她在车上睡得迷糊,山路崎岖,脑袋在壁角狠狠磕了几下,立即就醒了。 车内空荡荡的,李溯不知去向,手炉倒还搁在她怀里。 沈小寒心中一惊,忙揭起车帘,见外面山峦叠嶂,竟然不知身在何处。驾车的人是李溯早已赶过这边来的亲卫江游,听见响声,笑道:“二娘子醒了么?殿下嫌车里闷,已经与凌侍卫策马先行一步了。” 沈小寒见山路崎岖,并不像是去往洛阳城的通衢大道,外面随行的侍卫又少了一多半,心里微生警觉,皱眉道:“这是去什么地方的?” 江游笑道:“是个土匪窝。” 沈小寒只道他是说笑,谁知又行了盏茶时分,道路陡峭,折而向上之后,马车不能再行,前路上耸立了一座巍峨的大门,道畔巨石上凿了丰腴秀丽的两个字,曰“峻极”。两边防御工事依山而建,易守难攻。 沈小寒习惯从军事角度看,此地若真是个土匪窝,只能从内部瓦解,从外头攻是绝难有什么办法的。 她满腹疑惑,全身戒备,等见到了李溯,便觉得哭笑不得。 如此深山,沈小寒原以为只是简陋的匪巢,谁知一路看过来,道上遇着的土匪喽啰皆都各司其责,军容整肃,绝无散漫无礼之辈,比之盛名闻于天下的幽州军也不遑多让,对这匪窝已经有了些想法。 到山脊平地之处,渐有建筑,多以砖石道旁两侧垒成房屋院落,齐齐整整不似寻常匪徒的手笔,看屋檐上的瓦松,砖石间的青苔,篱笆上的朽木,此地多半已经经营了数十年。 等到她走进雕梁画栋的主建筑,发现格局竟是长安城时最常见的三进大宅,富丽堂皇,陈设精美,较之长安城的豪富之家也不差什么。 提前赶来的李溯,早已经沐浴更衣,在正房暖阁里的绣榻上歪着,两个十一、二岁的俊秀小童正为他捶腿捏肩,他自剥了只福橘吃,旁边坐着位三十余岁的青衫女子,生的温婉妩媚,正笑盈盈地与他说些闲话。 沈小寒哭笑不得,是觉得自已的揪心全都是浪费,迫不及待抛下她赶过来,大概是为了和这位女子多说几句话吧? 她心里微微有点酸意,脸面上却不显,进来与李溯见了礼,又与那青衫女子见礼,才知道她便是此地主人,姓许,名京墨。 “实不相瞒,殿下自从哭的头一声起到他十三岁,我都在跟前守着,他早年还规矩些叫我许姨,如今大了,便只喊‘哎’了。” 许京墨也是位七窍玲珑心的人物,瞥了一眼李溯微有得意的模样,又见沈小寒的表情稍有不豫,就先解释了最麻烦的部分,又命她挨着自已坐,温言问候路上辛苦,又道:“我这后山有一脉温泉,我命他们从泉眼中引了一个池子在房中,想来你也奔波辛苦,去泡一会解解乏。” 沈小寒万想不到许京墨竟然是李溯的保母,本朝皇子保母,皆是从其母族中选年高有德之辈,多半是孀居的诰命夫人,也有致仕的女官,似许京墨这般年轻倒还真没有听说。 这般尊贵的皇子保母,本该随着李溯,照料他饮食起居,帮着管照后院,将来若有了王妃还要扶持新妇,甚至教养皇孙,几乎可是说是皇子生母之外最亲近的女性,可她怎么会在这么个看似匪巢,又绝非匪巢的地方做首领? 沈小寒突然觉得李溯最近给自已知道的隐秘也太多了些,异日她要是想不开准备寻个别的前途,只怕是得被赵王殿下杀了灭口。 李溯见许京墨解释的太快,估量着是气不到小寒,佯嗔道:“快去吧,后山有老虎,小心吃了你。” 沈小寒只觉得他实在是幼稚,连一声答应也无,笑和许京墨道了谢,起身便走。 . 李溯目送她出去,笑向许京墨道:“许姨,你觉她怎样?” 许京墨侧首略想了想,道:“我瞧着还好,只是性子再磨一磨就更好了,她现在为你效力吗?” 李溯嚼着橘子,笑道:“嗯……算是吧。” 许京墨所知的李溯,向来机敏果决,从不犹豫,绝少见他这般欲言又止,叹道:“你的婚事可拖不得了,自已就没有中意的大家闺秀吗?” 这句话可问到了李溯死穴上,不过聪明人从来不和自已人较劲,他笑嘻嘻地道:“听说陛下手里有一本名册,少说也有几十位小娘子供我选,还怕没有中意的?” 许京墨点点头,“但盼你认真点,不要辜负了那个被你中意的小娘子。” 她这话语带双关,李溯自然听的懂,他立即道:“反正我要自已选的,陛下若是不中意,我就还请旨回幽州去。” 许京墨微微叹息,“李家儿郎痴心执拗,世所共知,料想陛下也不至于在这事上难为你,我也不想劝你为前途打算,不过阿羲只会和你站一边,倒不必非要和他亲上加亲。” 她这话说的过于直接了,李溯甜笑道:“许姨,我自有主意,你只说她好,旁的就不用再管了。” 许京墨佯嗔道:“果然去幽州跟着阿羲学坏了,就来找我问要一个‘好’字,我若说她不好,你还能撂开手不成?” 李溯摇了摇头,笑容些微有些黯淡,“也许……能、不能都是当下,再过三个月,说不定是另外一个答案了。” 许京墨不知想到了什么,默默地点了点头。 两人再唠一会闲话,突然有人匆匆进来,单膝点地,禀道:“新新新来的那个助教,窥探方才来的那位贵客沈娘子沐浴,被巡卫抓了,按规矩该挖眼割舌,扔到马圈去,请大统领示下。” 许京墨微愕,她可万万想不到自已手底下的人还有敢做窥探女儿家沐浴这等下作的事情,回想一下他所指的那位助教,气的浑身乱战,再无温婉妩媚之意,俏脸上寒霜森然,道:“带过来,我亲自挖了那厮心肝。” 不许 许京墨不想让李溯多见血腥,移步到正堂外的阶上审理此案。不多时便有人将那轻薄无德的登徒子带到,扔在阶下。 许京墨见这登徒子原本生的也清俊,眼型是狭长的睡凤眼,眼尾上勾,令人见之难忘,如今是被狠揍了几拳,鼻血长流,眼窝淤青,又被人点了哑穴,只能眼巴巴的望着她,似有哀求之意。 她识得这是前几天新请来的助教,只是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皱眉道:“帮他解了穴道,看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许京墨的规矩大,处理这些琐事时不喜无关的人围观,只有抓获这登徒子的巡卫,并她自已院内的侍卫总共七八个人在跟前,立即便有人过去帮那登徒子解了被封的穴道。 那登徒子并没有哭天喊地,而是挣扎着起来,向许京墨深施一礼,道:“大当家是不是又忘记学生的名字了……学生复姓第五,单名一个景字,方才被无缘无敌暴打了一顿,简直天降横祸,莫名其妙,求大当家为学生做主。” 许京墨立即想起他的身份,冷笑道:“斯文败类,无耻之徒。” 第五景忙道:“学生万想不到在贵寨中还能遇到一位旧识 ,原本是想去和她打招呼的,谁知道学生才到院里,还未找到侍女通传,就人被偷袭……定然是有人觊觎学生英俊的容颜,所以寻隙生事,请大当家明鉴。” 许京墨微愕,立即想到沈小寒与他皆是从幽州来的,皱眉道:“你认识她?” 第五景忙笑道:“沈娘子是我的救命恩人,又借我盘缠上长安赶考……救命之恩,相助之德,学生铭感五内,可是……春闱眼见考不成了,总不能让她以为学生是骗了她钱跑路的坏人。” 许京墨冷笑两声,“混账东西,你最好从实招来。” 第五景立即将自已得到沈小寒帮助的始末细细讲来,他口齿伶俐,脑子又灵活,把真事当话本子说,自然不免添油加醋,比如擅自脑补一些沈小寒的心理活动之类的。 “照你这么说,你这位救命恩人沈娘子,待你可真是情深义重。”许京墨今天见李溯来炫耀沈小寒,还未来得及细问,便遇着第五景这件事,心道这小娘子既然能得阿溯垂青,又怎么与这个登徒子有往来? 她作为保母抚养李溯长大,不免带了点婆婆看媳妇的挑剔眼神,待听到第五景脑补的沈小寒对他十分欣赏,所以助他上京赶考等等内容,更多了一分对沈小寒的成见。 “那是自然,沈娘子待学生不薄,所以今天远远见着个身影似她,就赶过去想见见她,谁知才到院门口,就遭了袭击,真是冤杀也!”第五景完全忽略了许京墨唇角的冷笑,理直气壮道。 旁边有人听不下去第五景的陶醉唠叨,请示许京墨之后,才道:“你来本寨第一天,便交代你那院子是许娘子沐浴之所,擅入者挖眼割舌。你擅闯禁地,还这般振振有词,当真是斯文败类!” 第五景见是抓获自已的巡卫头目,忙道:“此言差矣,当时说的是许娘子沐浴之时不得擅闯,学生是外人,许娘子不在,沈娘子还没有沐浴……学生平白挨了顿打,连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和她说呢。” 许京墨听的头疼,道:“依你,和沈娘子说了话,便不算白挨这顿打,对吧?” 第五景听她说话语气不善,气势立即就软了,小声抱怨道:“学生也是知道礼义廉耻之人,只是他乡遇故知,心情激动,并非有意冒犯,请大当家的开恩!” . 李溯原本是歪在暖阁里的绣榻上,隐隐约约听到那个登徒子说第一句,立即想起幽州城里打过交道的第五景来,再细听更万想不到竟于此地还能再重逢,当真是匪夷所思。 在他印象中的第五景,是过于聪明之辈,十分可恶——正月里,第五景不知怎地得了小寒的青目,还拿盘缠助第五景上京赶考! 李溯默默想着自已的心事,侧耳听外面的动静,不料沈小寒悄没声地从暖阁的后窗上跳进来,倒把他吓了一跳。 “鬼鬼祟祟干什么?”李溯佯嗔吓她,见她显是才沐浴过,新换了一身天青色流云百福缭绫窄袖袄裙颇为单薄,头发还湿漉漉地散于一侧,不免又心疼她,叹道,“你就这么过来的?也不怕冻着?” 他招手命她过来,将绣榻并自已被窝让一半给她。 沈小寒是泡了一会澡,才听见侍女们把这个书呆子偷窥不成反被抓的故事当笑话讲,第五这个姓又很特别,她稍一打听便知道这是异乡遇着故知——第五景是她难得认为不错的书生,原本还看好他有个锦绣前程,万想不到他连到长安赶考都能变成落草为寇。 故交有难,她总不能见死不救,所以急匆匆地冲过来,先是隐在一旁听了许京墨审问第五景的情形,原本已经想要出言求情并阻第五景犯蠢,后来福至心灵想到不先与李溯商量必定会遭殃,这才又绕到后面翻窗户过来的。 沈小寒此刻是冻的哆嗦,也不是完全冻糊涂了,不敢往李溯身边凑,叹道:“我是来讨殿下恩准,让我去救救那个蠢材。” 她说蠢货这二个字实在咬牙切齿,令李溯颇为不快,道:“不许救。” 沈小寒万想不到他会这般不讲理,讪笑着还想解释,伺候李溯的两名小童中的一个已经取了件许京墨的狐裘过来,小声道:“沈娘子莫嫌弃,外头春寒料峭,真冻着也是麻烦。” 沈小寒道了谢,接过裹紧了,狠狠打了几个寒战,仿佛没听见李溯说的“不许”二字,笑道:“多谢殿下,那我可去救他了。” 李溯想不到她居然当面阳奉阴违,喝道:“站住。” 沈小寒向来觉得赵王殿下心思如海深,莫名共妙的行径太多,根本不想猜,没奈何地站住,回眸向他哀怨地望一眼,“殿下,第五景是蠢,又不是坏人……” 李溯望着她也不知在想什么,稍顷才闷声道:“答应我一件事。” 沈小寒与他的斗争经验还算丰富,知道他不痛快得顺着,否则炸了毛还是挺难哄的,都不问为什么,立即说道:“好。” 李溯向给自已捶腿的小童道:“去和大统领悄悄说,让第五景那个蠢货快点滚去长安春闱吧,别留着丢人现眼了。” 那小童不过十岁出头的模样,道理说不明白,学话还是能学明白的,立即笑嘻嘻地起身去了。 不多时许京墨回来,见沈小寒侧身坐在绣榻上给李溯捶腿,微微一愣才笑道:“七天前,有弟兄在荒地里捡到第五景,说是被人骗走了盘缠,饿的半死,这才到寨上当了助教。谁想他竟然与沈娘子是旧识。” 沈小寒出身医药世家,虽然医术一途没有深入钻研,推拿按摩手法还是到位的,此刻下手用了三成的力气,李溯已经疼的有些受不住,他也不说,只作无意将左手盖上了沈小寒的手背,若无其事地叹道:“我也识得他,此人十分狡猾,趁早撵走才是正事,免得将来作怪。” 许京墨瞧着他这般亲昵,沈小寒毫无女儿家羞怯之意,仅仅只是若无其事地抽出手来,抓住李溯的手臂继续揉按,完全不似女儿家心生情愫的模样,心中为李溯叹息,笑道:“第五景虽说蠢了点,但是生的俊俏,咱们这儿有好些小娘子芳心暗许的。” 她这虽是实话,也是试探的闲话,沈小寒似乎没什么反应,倒是李溯笑道:“罢了,似第五景这般,次次落难都要被小寒搭救也是奇才,再有下一次我可就当他是故意的了。” . 夕阳灿烂如金,遍天云霞,第五景骑着一头健驴,孤伶伶地在官道边上踽踽独行。 他左肩挂着大厨何七娘的闺女小柳精心为他准备的干粮包袱,右肩挂着绣娘素香给他准备的衣服鞋袜包袱,腰间缠着的腰带里缝有两个小银锞子,驴背上挂着的搭链里还有一千钱,足够他到长安了。 只是,这土匪窝也太不讲究了吧!连沈小寒都不许他见,幽州一别又重逢,他还没来得及和沈小寒道一句感谢呢。 当然,第五景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件事! 她来长安了! 兜兜转转,他原本以为沈小寒不会来长安武举,历史已经走向了另一个岔道,万万没有想到在还能遇见了她。 他所已知的世界里,史书上记载的沈小寒会在这次武举中大放异彩,压倒一切对手,只因为策论不佳,被取在二甲里。 第五景决定为了抱沈小寒大腿做一些事,比如为她多准备几份策论的稿子,尽可能消灭她的一切未知风险。 他想的太投入了,对逐渐接近他的危险,毫无防范。 伺候 第五景第一千零一次对本朝治安问题发生了深深的怀疑。 第五景前些时日吃了一个大亏,在旅店歇脚时被人偷走了所有的细软,贼人连他随身带的书籍笔记都不放过,幸好路引等物他贴身藏着,其后陆续典卖衣物,一路与人写字、作画讨些食物,一人一猫辗转行到洛阳城附近时,被许京墨的手下看中了,说是山上的私塾里缺个助教,三言两语把他逛到了山寨。 山寨也不能说不好,毕竟避免了一人一猫饿毙于道旁的结局,他又生的清俊,在山寨里没几天便混得左右逢源,人见人爱,可惜落草为寇非他所愿,心中颇有郁郁不得志之意。 这次意外见到沈小寒,他狂喜之余,唯一所求当然是能让他继续去往长安赶考,毕竟他目前唯一的筹码,就是进士及第,然后走向人生巅峰。 虽然没有见到沈小寒,但是求仁得仁,毕竟还是重得自由。第五景心中得意自己做为穿越者的主角地位之余,不免又生遗憾,毕竟没有见到沈小寒,完全不利于他抱大腿的目标。 他正想着如何帮助沈小寒同时能刷一波未来皇帝的好感度就更好时,忽闻后面蹄声渐响,竟似有一队人马急急赶过来。 人马未到,烟尘先至,第五景呛了一声,忙举袖障面,催驴避到路旁。 随后来的一拨人约莫有十余骑,一辆青幄双辕车,车轻马快,展眼便到他跟前停了下来。 第五景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出了胸膛,他见那十余骑都是一样的服色,一式的大宛骏马,人既雄壮,马亦神骏,更衬得那辆普通的青幄双辕车完全不普通了。 他一个落魄书生,如此狼狈,竟然还有奇遇吗?第五景一念未了,车内突然有一个清脆的声音问道:“你是幽州官学癸未科的第五景?” 第五景心中一惊,他落魄至此,才从山寨上被人放下来,立即就有人追上来找他,难道还是旧识吗? 是吉是凶他也无法预测,只是眼下强弱悬殊,由不得他抗拒,第五景只得答了一声,“正是学生。” “久仰,妾正要回洛阳城,请先生来车中一叙罢。” 第五景满身灰尘,并不敢唐突,推让再三,若不是有两名壮汉亲自来扶,他早已经夺路而逃。 这青幄双辕车是北方大户人家的闺阁女儿出行时惯用,车内空间也算宽敞,端坐着一位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衣饰华贵,明眸善睐,浅笑嫣然,亲自扶了第五景在自己身旁安坐,柔声道:“妾久仰先生大名,想不到竟然能在此处见着,实是三生有幸。” 她也不嫌第五景身上尘埃,脸上青肿,挨近了他,叹道:“先生辛苦了……妾姓独孤,小字碧若。” 绝色美人近在咫尺,呵气如兰,第五景万万想不到还有这种艳福,先是惶恐,继而疑窦丛生,不过没过大半个时辰,当他站在独孤碧若在洛阳城的深宅大院内,已经把自己从有记忆起的所有趣事、大事都说完了。 独孤碧若自称是长安人士,怜惜他怀才不遇,正巧也要启程返回长安,便与他约了第三日启程。 她待第五景以上宾之礼,第五景也丝毫没奇怪为什么她一个妙龄女子,偌大深宅,除了婢女仆佣侍卫,再也没有别的亲人。 是夜,独孤碧若安排在自己内院的小花厅里开宴,只有她与第五景两人相对畅饮。 任第五景聊起什么话题,碧若都能陪着他说上几句,更别说她那又是崇拜,又是仰慕的目光,令第五景极为愉悦满足,好在他不算傻到了家,有关沈小寒与李溯的,一概含糊带过。 碧若似是知道他有提防,也不多问,含笑劝酒,直至第五景酩酊大醉。 “蠢才,酒量倒也不错。”碧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喊人将第五景抬到内室自己的绣榻上去,随即两名侍女服侍她洗潄更衣,过来与第五景共寝不提。 . 次日清晨,第五景醒来的时候,就发现昨天才认识的独孤碧若,正在自己臂弯里睡的正香甜,一时茫然不知今朝何朝。 他稍微一动,碧若就醒了,嘤咛一声便往他怀里扑,声音婉转如莺啼,道:“郎君好手段,昨夜怎地吃醉了酒,却来作弄妾身。” 美人在怀,第五景丝毫不为所动,心内静如古井,如深海。 他昨天也是想过万一碧若主动投怀送抱怎么办,心内也是激烈斗争过,他脑袋里装的现代人的道德标尺和本朝道德标尺激烈地碰撞了,自己脑内伪造了正反方辩论队,一辩二辩三辩都还没有充分阐述观点,就大醉不醒。 这也太平静了吧。 第五景对自己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两世为人,也算洁身自好,自知生理功能还是正常的,如今佳人在怀,肌肤相亲,自己却毫无反应,实在对不起自己的年纪。 “郎君在想什么呢?”碧若柔声道。 第五景苦笑道:“学生自知并非君子,唐突佳人,实在该死。” 这场面话他不得不说,碧若眸光闪动,在他身上摸了一把,浅笑道:“郎君是斯文人,心思又重,妾心忐忑不安,所以昨夜的酒里,搁了些别的东西。” 第五景立即就知道了,他原以为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如今看来谁都不傻,碧若还要亲手验一验成果,他想死的心都有了,满腹全都是苦水,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床头,叹道:“小娘子别有所图,学生已经知道了,请解学生疑惑。” “我家主人听说了先生的事情,特别好奇,嘱咐碧若好好伺候先生。”碧若甜笑着抚上了他的脸颊,“还要服侍先生去长安,助先生进士及第,官运亨通,飞黄腾达。” 第五景并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也知自己前世没救过什么小白蛇灌溉过什么绛珠仙草,万不至于会有什么妖怪、神仙来报恩。 所以碧若的主人,到底是谁?第五景心里无数猜想,脸面上不敢露半丝情绪,伸臂将碧若搂的更紧些,笑道:“就这么伺候可不成,春宵一刻值千金,小娘子放过学生吧。” 碧若浅笑道:“从今往后,妾就是先生心尖儿上的人,等到咱们大功告成,再来一双两好也不迟嘛。” 第五景苦笑,“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敷衍 沈小寒觉得自己也是算是有脾气的,但是遇上李溯就完全没辙。不管天大的事,他只消服个软,撒个娇,说两句好听的话,自己就无法再继续生气。 反之遇到李溯生气,她就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了。 许京墨的这座山寨十分奇特,比如位于河北道通向京畿道腹地的关隘深处,比如喽罗们身上透出来的气质,肃杀而凌厉,比之一般的府兵都还要强上不少,其他如山寨内的人数、结构、平常管理的方式,甚至各哨卡轮值的频次等等细节,证实了这个山寨绝非一般的盗匪聚集之地。 当然,最特异之处就是李溯为什么会知道这儿有这个山寨,而他的保母,又怎么成为了这山寨的大当家。 十三、四岁已经就藩的亲王,绝对没道理与这种山寨有任何瓜葛——而为什么又带她一个外人来知道这种秘密,李溯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这些疑惑她都藏在心里,不敢多问——知道越少的,活的越久。 当夜,许京墨将李溯安排在暖阁里休息,沈小寒做为轮值的近卫,便歇在外间。她睡觉向来警觉,夜来不知何时,才有人接近她的床头,沈小寒立即就醒了。 “你醒的倒真快,随我来。” 竟然是穿戴整齐的李溯,背后不远处凌云提前一盏灯笼,因逆着光看不清李溯的表情,听他的声音略有些发闷。 沈小寒原本就是和衣而卧,她是边塞戍卫的旧习,除非在自己家里,外宿都随时准备应战。她见李溯拿起脚就往外走,立即跳下来穿了靴子,裹了件狐裘便跟上去。 许京墨早就带了人在室外等候,春寒料峭,她的手下七八人连声咳嗽也无,如木雕泥塑,当真是纪律严整。 沈小寒心中赞叹,对这山寨更添了十分疑惑,只是她万想不到李溯半夜喊醒她,竟然是带她去看一具尸体。 夜里也瞧不清周遭情况,许京墨带着他们在山寨中七拐八绕,最后进了一个小院,院中停着一口空棺,室内灯火通明,隐约有女眷的哭声,想来是还未入殓。 “死者高泗,我安排他在洛阳府尹杜蓝手下做一个小吏,他昨天告假回山,原本是要和我说洛阳城里吐蕃人近来渐多的情况,想不到居然被人暗算,倒在山寨门口,守卫夜半换防时才发现。”许京墨介绍情况,带着李溯等人进了停灵的室内。 守灵的是高泗的妻子,以及十四岁的女儿高小怜,见大当家与贵客亲自过来,哭的更是凄惨。 李溯亲自拈香祭奠,家属答礼,温言劝解了几句,这才示意许京墨安排人将家属劝到别室休息。 许京墨知道他是要查明死因,早已带了曾在长安县当过仵作的好手李二牛,微一示意,李二牛已经上前揭开了高泗脸上蒙着的白纸。 七窍流血。 因是横死,仵作未验看之前,未敢清洗入殓,死者眼耳口鼻俱有乌黑色的血迹,已经干涸,表情扭曲之态,似乎是在生前遭受了剧烈的疼痛。 全身上下并无其他伤痕,中毒身亡确凿无疑。 高泗今年四十余岁,屡试不第,最后托人在洛阳府谋了一份差事,近两年洛阳城内物价奇高,今年不得已将妻女父母送到乡间生活,他则在每次休沐日往返探望。 他的妻子张氏偶尔回娘家,便是回山寨来传送消息——所有内容皆是口授,是为安全之故。 如此安排,自然是为了他频繁进出城制造合理的借口,上次他和妻子提过洛阳城里的吐蕃人莫名其妙渐多,这周会亲自来山寨面见许京墨,于是张氏提前两天便带着女儿回了“娘家”。 沈小寒听了情况觉得不对头,欲言又止,谁知根本就没看见她的李溯突然向她道:“你想到了什么?” “山寨需要了解洛阳城的信息,只安排了这一个人吗?那确实很容易被盯上。”沈小寒观察许京墨的表情,皱眉问道:“洛阳府是什么龙潭虎穴吗?” 许京墨见李溯微微点头,才向她解释道:“洛阳府尹杜蓝是永清公主的心腹,这两年陛下不来洛阳,永清公主派人将洛阳府内所有人手彻底换了一遍,高泗这条线多年不动,也是才启用的……至今不过六个月。” 原来赵王李溯原本埋在京畿道的人手本就单薄,他到幽州就藩这两年,更是被太子和永清公主两大势力清洗了一遍,洛阳府向来是永清公主的母家河东裴氏的势力范围, 沈小寒心道李溯在幽州这几年,虽然在京畿道渐落下风,可也一直没有忘记经营人脉,收集情报,也不知道是谁在为他谋划这些。 她想了想又问道:“所以最大的可能是被裴氏发现,所以遭了毒手是吗?” 高泗突然横死,没有留下任何讯息,许京墨也只能往裴氏身上猜测,“关于吐蕃人,也许是高泗发现了什么情况,所以才遭毒手。” 可是遭到吐蕃人的毒手,又为何能让他走到山寨门口才倒下? 洛阳城附近的山里有这么大规模的山寨,又在关隘要冲附近,洛阳府尹说完全不知道也不可能,只能说是各有忌惮,不想火拼罢了。 高泗之前没有被洛阳府尹盯上,也不过是因为他的职位太小,所接触的信息有限,完全没有必要重点防范,他又能发现什么关键的情况? 太多疑团了,沈小寒见李溯深深望了自己一眼,立即懂了他的意思,“或者,可以去洛阳城找一找线索。” 此刻去洛阳可不是一个太好的办法,高泗之死,未必不是裴氏给李溯的警告,赵王殿下返京的大队人马都还在后头,估计还要四、五天才能到洛阳。 许京墨想的是另一回事,她向李溯道:“不如……尽快返回长安?” 她这是为赵王殿下安危考虑,李溯笑道:“不必,就去洛阳城。” . 三个时辰之后,沈小寒已经与李溯肩并肩坐在一辆普通的马车内,在洛阳城外排队等着检查入城。 她的新身份是旁边这位李六郎的娇妻萧迟迟,陪着右手受伤的夫君进城收账,顺便逛逛。这种乔装探查的事情根本不可能是李溯这等身份可做的,偏他觉得有趣,非要拉着小寒陪他一起作戏。 李溯见她依旧坐的僵硬,笑道:“你这般生疏,恐怕一下子就被人看出来破绽了。” 沈小寒满脑子想着案情,想着如果别人对李溯不利该怎么办,可没反应过来怎么不生疏,回想姐姐平常见着慕容羲亲昵的情景,没奈何只能凑近一些,将胳膊伸过去搂住他的腰,“这样可还行?” 李溯轻咳一声,突然伸左臂将她搂进怀里,低眸望着她叹道:“敷衍。” 不敷衍应该是怎么样?沈小寒才想从他怀里挣出来问个明白,李溯的唇已经覆上了她的。 这是个清浅的吻,像是猫儿遇着喜欢的物事,两唇相就,他温润的舌尖在她唇上掠过,品尝了其中的甘美之后,立即分开,仿佛是怕她暴起打人。 沈小寒又不蠢,可是面对眼前这借机占便宜的赵王殿下,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生气,只是两颊上火烧连营,连耳根都羞透了,“不能正经点嘛?” 李溯并不理会她小小的抗议,突然重又不正经地采撷了她唇舌间的甜蜜,这个吻深长而细腻,令沈小寒完全忘记了呼吸,连车轿的帘子不知几时被人掀起来都不理会。 车外哈哈大笑,凌云扮成的管家在外连连解释,负责检查的守城士兵得了好处,打了几句哈哈也就罢了,连车内男女长的什么模样都没有看到。 车轮辚辚,驶入洛阳城,李溯见沈小寒快憋死的模样,终于放开她的唇,轻笑道:“傻子,不会换气么?” 沈小寒觉得快要窒息了,对付李溯这种只有一条胳膊能用的孱弱少年,她自信可以用一根手指解决问题,可那也得她下得去手才行。 “嗯……六郎,下次能不能别这么突然……”沈小寒觉得自己说的这句话是废话,并且也太容易引起岐义了。 “迟迟,我想亲你了。”李溯立即笑道。 他是坐言起行之人,才预告完就立即将唇印在了她的耳垂上,又轻声道:“我与陛下的模样极相似,早年间每年都来洛阳过年,所以洛阳城这些守军都是经常见大驾玉辂的,就尽量别惹人疑心。” 少年气息温热而带有令人迷醉的香气,沈小寒对他话中的破绽无力点评,车内空间狭小,她也避无可避,只得提醒他道:“六郎,你再这般胡闹,我可要生气了。” 她当然也不只是说说,还抬手扶上了李溯的脊背,手指在他督脉大穴上划过,似乎在选哪个更能禁锢对方且略有小惩。 李溯见她当真动手,立即听话罢休,渐渐似乎还有点生气,接下来的全程都缄口不言,甚至到洛阳城最大的百福客栈时,还对凌云说,“要两间上房。” 一旁招呼的店家见李溯脸色不好,沈小寒还行若无事,笑道:“怎么?小郎君还许你家娘子独宿?可别让街坊笑话了,听小老儿一句劝,就一间上房,关起门来管教你家娘子也就是了。” 沈小寒抢在李溯前头开口,嗔道:“你这店家好不晓事,这才出了年,又没多少客人,你多卖一间上房不好吗?” 她说完这话,立即觉察有些不对头,这百福客栈说是洛阳城最大的客栈不假,临街的大堂总摆得下三、四十张桌子,此刻还没到夕食的时间,寥落坐了六、七桌近二十余人,其中倒有一多半是高鼻深目,面色黧黑的异域行商模样,听见店家与她对答,都齐齐转过头来望向她。 “不好,小老儿见着二位贵客金童玉女一般的品貌,可不忍心让你们小两口闹别扭。”店家笑道,他不待分说,放亮了嗓门吆喝,“二楼天字甲房,贵客二位里面请!” 李溯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他当先上了楼,转过楼梯拐角处时,尤见那些吐蕃人遮遮掩掩地望过来,他不着痕迹地向凌云使了个眼色。 遇袭 天色才暗下来,凌云服侍李溯洗漱完,又找沈小寒交代了如何为李溯治伤,飞速找了个借口出门,室内只余李溯与沈小寒。 从幽州过来,李溯的日常起居、疗伤复健都是凌云照料,不离须臾。今天是特别情况,非但凌云出云,许京墨也另外带了人入城,此刻已经在洛阳城里悄悄洒出一张大网,至于捞回来些什么,要看冥冥之中的天意了。 沈小寒见李溯一言不发,倚在床头看着一本小册子,只得拿了药去他身边,“殿……六郎,我来帮你用药。” 李溯深深望了她一眼,这才向床边挪了挪,低声道:“多谢。” 他这一路鞍马劳顿,万幸右手的伤势渐趋向好,只是右手还不能使力,为怕骨骼长不结实的缘故,仍然按沈宣先前的嘱咐打着夹板吊着胳膊。 凌云给小寒的也是沈宣给的药酒,沈家世代名医辈出,沈宣又是他们年轻一辈里的翘楚,出自她手的东西,自然不消说是好的。 沈小寒帮他解开夹板,拿干净的棉布沾了药酒为他冷敷伤处,又帮他揉按肩臂,小声道:“六郎……为什么不开心?” 她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李溯不由得勾起唇角想笑,轻咳一声道:“在你心里,当我是什么?” 当他是什么? 尊贵的赵王殿下、总是特别多古怪想法的临时现任上司、总拿她练习亲昵行为的鲁莽少年、不省心的弟弟…… 沈小寒心里的答案非常多,不知道该给他哪一个才能令他消气,索性避而不答,又道:“六郎,你可不是随意令自己烦恼的俗人,倘若似我这样的蠢才不小心惹你生气,就不能直说么?” 能直说出口的心思,还能令人烦恼吗? 李溯轻咳一声,他并不想和她解释自己复杂的心情,咬牙道:“不能。” 要不是李溯生的好看,是她债主,又关系她未来升迁发财,沈小寒才不会有这么好的耐心,见他还在闹别扭,心里只当他是自己那个倔强爱顶嘴的三弟立秋,自然要拿出身为姐姐的宽容大度,笑道:“既然这样,六郎就请慢慢儿生着气罢。” 室内一时沉寂下来,唯有两人的呼吸声。 沈小寒专注为他处理伤势,见时间差不多,准备重又帮他把夹板缚好,谁知李溯缩了一下肩,右手反倒按在她手背上,轻声道:“你看,我这手指动起来其实已经不太疼了呢。” 沈小寒并不太理会他的柔情,叹道:“别说傻话,你这……” 她原想说你这手臂估计还要五六十天才能恢复如常,不疼可不是痊愈的标准,谁知她话还没说完,便听见有人敲门,竟是个苍老的妇人声音,“李郎君已经安歇了吗?婆婆来给你们送些东西。” 百福客栈的上房,也不过是一通间的格局,不分明暗,没有正房厢房的区别,一眼就能看到门口。 李溯溜进被窝里,拿被子蒙上了脑袋,沈小寒知道他不想啰嗦,将药酒、夹板等物收拾了放在一旁,这才去开门。 谁知外面不仅有一位负责叫门的老妪,还有三个彪形大汉,肤色瞳仁服饰皆是异域风情,邪笑着便往房里撞。 沈小寒自然要做出吓得花容失色的模样,一直退退退到床榻边,正巧就撞进李溯的怀里。 自从幽州一役受伤之后,李溯至少是明暗两班四名以上近卫,还不算沈小寒的战力。若非今日特殊,这几名彪形大汉根本就进不了二楼。 李溯见她认真作戏,少不得也要扮演温柔多情文弱小郎君的模样,一叠声地让小寒莫怕,又问道:“尔等何人?如此狂妄,百福客栈的生意以后还想做吗?” 门口那老妪颤巍巍地笑道:“百福客栈又不是婆婆我的生意,小郎君可威胁不到我。” 她抬手带上了门,似乎还在外面咔嚓一声,加了锁。 沈小寒装作害怕的模样躲在李溯怀里,眼睁睁看着这三名彪形大汉将她与李溯的包袱都翻了个底朝天。 此行之前,许京墨是按照本朝富家子弟出行习惯准备的包袱,沈小寒倒也不怕他们翻出什么来。 她伪作恐惧之意,主要是没得到李溯的明确指示,不想花力气在与人打架上,谁知道那三名异族大汉这般折腾,也不见平常阴于暗处的李溯近卫出来阻止,她察觉不对,这才抬眸望着李溯。 李溯泰然自若,搂着她的左臂紧了紧,笑道:“异邦外族在洛阳地界上撒野,这是摆明了欺负洛阳府无能。” 三人中为首的那个身量更高更壮实些,肤色最是黧黑,闻言哈哈大笑道:“无知小儿,爷爷教你个乖,你们汉人是明面上的官府,我们吐蕃人才是洛阳城夜里的王……你家这小娘子好俊,舍了她让爷们儿快活快活,便赐你一个平安如何?” 他说话间已经行近,五指箕张,毛手毛脚地过来抓沈小寒,他那两个同伴亦哈哈大笑,似乎对他的行为极是赞赏,就差没上来帮一把手了。 沈小寒原本是想看李溯惊慌的,谁知道他浅笑望着自己,毫无喊人出来救命的意思,只得作出普通人家的女孩儿遇到歹徒时的惊惶模样,试了个音准备开始尖叫。 李溯还没来得及提示她,怀中蓦地一空! 沈小寒已经借着来袭击的那个大高个的身影遮掩之际,指尖寒光流动,格开敌人毛手毛脚摸过来的一只爪子,将手中的发簪刺入了他的胸口。 这是一支被鎏金掩盖了本来面目的簪子,簪首作流云状,形状虽朴拙,点缀在鬓发间时极为诗意,然而其质地确是精钢所铸,簪尾被打磨的极为锋利, 她这一击不过是电光火石间的事,得手之后立即敛身后退,重新又坐回了李溯身边。 而那名企图行凶的异族汉子,此刻才仰天摔倒,胸口上立即沁出了碗口大小的血迹,满口吐着血沫子,眼见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余下那两人还浑然不觉,见自家首领被暗算,立即从预备狂欢的狂笑变成了难以形容的低呼,他们用吐蕃话交谈了几句,并不理会伙伴死活,各自从腰间拨出一尺多长的短刀,喝道:“小贼受死!” 因着角度不同,两人没有看到小寒出手的一幕,也根本意识不到这个坐在榻畔的娇小女儿才是真正的敌人,双刀合击,刀锋所向之处,正是李溯。 这种被敌人忽略的感觉令沈小寒十分不悦,她笑吟吟地握紧了手里的簪子,闪身在间不容发的双刀夹击之隙迎了上去! “娘子,留一个活的问口供就成。”李溯重新又躲回床上去,沈小寒就这点好处,能动手的时候,绝对不啰嗦。 救人 沈小寒是志在战阵杀敌的骁将,武功路数却似一击致命的刺客,李溯交代的那句话也不算白说,才一个照面,她已经凭着快捷绝伦的身手,将手中的簪子送进了其中一人的左侧胁肋间,顺便扣住其右手脉门,助他的刀挥向他的同伴。 她的制敌绝招,无非一个快字。 考虑背后还有一个没什么战力的李溯需要保护,沈小寒可不敢与来历不明的敌人久战,以最快速度令敌人的威胁消失才是上上之选,所以对她来说眼前这狭小的斗室亦是战场,稍有疏忽,便是万劫不复,所以出手不讲究,直取敌人性命。 这三名吐蕃人吃亏在料敌不明,得到的消息是这个富家少年是目标人物,戒备之心也全在他身上,谁知竟被这个看起来柔弱又娇小的女子反杀,还要分神留意那富家少年会不会暗中偷袭,另外还惦记着这小娘子生的好看,生了邪念想留她个活口中可以快活,如此瞻前顾后,战力打了对折也不止,结果被沈小寒偷袭得手,瞬间又杀! 仅余的一名吐蕃人骇极之余,虚晃一招,准备从窗口夺路而逃! 沈小寒轻功比他好的不止一星半点,追上去缠斗几招,她便寻隙以夺来的刀柄砸中了他后颈大椎穴,下手重了些,最后那名吐蕃人竟然瘫倒在地,人事不省。 沈小寒总算松了口气,回首见李溯两眸清炯,在枕上转侧过来望着自己,心中微有不安,问道:“六郎……是不是觉得我下手太重了些?” 李溯没想到她居然还会多想,叹道:“你若是寻常女儿家,难道就活该被这吐蕃狗贼欺辱吗?慈悲二字,还需要给敌人讲的吗?” 他最末一句当然是反问,沈小寒若是毫无武功的女子,不仅自己受尽侮辱,恐怕两人的性命都不保,谈什么慈悲不是与虎谋皮么? 沈小寒是在北境这两年历练出来的习惯,绝不会给敌人留下反扑的机会,尤其如今强敌环伺,手下留情正是自寻死路。可是道理归知道,她还是有点怕李溯看不惯自己下手太重,闻言笑道:“多谢。” 李溯望着她,唇角不知为何溢满了微笑,突然扯起被子蒙了头,闷声道:“我睡一会,你等凌云回来喊我。” 沈小寒也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提刀去守在李溯身边。只是心中也不知是从何处而来的烦躁,她努力收敛心神,深深叹了口气。 谁知李溯不知为何又把脑袋伸出来,问道:“你叹什么气?” 烛影摇曳,沈小寒见他在枕上的灿烂,心里微微一动,“也没什么,就是在想给你做近卫不怎么划算。” 她是想到自己知道李溯的秘密太多,此去长安吉凶未卜,万一遇着什么非要找麻烦的皇室贵胄,既不能一杀了之,又不能一走了之,可称进退两难。 然而瞧着李溯她又不想直说,只好称之为不划算。 “那你想将来怎样?”李溯细细品味她的表情,声音都轻了些。 “考完武举,谋个出身,调我回幽州吧……我想阿霂和妹妹了。”沈小寒细想了想,自己也没有什么宏愿要许,至好还是回幽州。 李溯笑道:“那又有何难?安心跟着我回长安完婚,再等两年回幽州,不管他们的兴与衰。” “六郎完婚这里头可没我什么事,不要混在一处了。”沈小寒忙笑道,“如果真能过两年回幽州,那就真要谢天谢地谢六郎了。” 她一口一个六郎叫的亲热,可也不过是忠实地执行所饰演的角色而非难得一见的柔情,李溯突然觉得自己想让在她心中与别人不同,用错了方式。 . 凌云带人查探一处吐蕃人聚集的窝点,抓了匪首嘉措,还顺便解救了两名被吐蕃人拐来的女孩。 嘉措是吐蕃人在洛阳城里的三大首领之一,近两年逐渐控制了洛阳城里所有的地下赌场,手上无数人命案,只是无人举告,官府也不来清剿。 凌云向来办事利索,稍一打听,便找上嘉措控制的最大赌场,随便搅和几下,便有人报与嘉措。 嘉措今年不过才四十岁出头,在洛阳城所有地下生意里的声望极高,这两年从来没有听说过敢在他的赌场闹事的,立即就赶过来。 他主动要求与凌云赌命,岂知交手之后惨败,只能任由凌云处置。 凌云带着嘉措正要离开之际,突然有两个衣衫不整的女孩哭着过来抱他的大腿求救,称陈是良家女子,被嘉措的手下抓到这魔窟来。 这两个女孩儿是孪生姊妹,只有十一岁,模样不用说是极好的,凌云向来料理惯了杀人越货的盗匪,奸诈狡猾的贪官,对于这样的女孩儿实在无能为力,只得一同带回来,想交给许京墨解决。 凌云带人捆着嘉措回到客栈时,已是亥末刻。 洛阳城的宵禁形同虚设,某些场所夜间繁华更甚于白日,百福客栈这种地方虽然不至于夜夜笙歌,但是……也太安静了些,一阵冷风掠过树梢,屋檐上狸奴低低叫两声,然而再无别的声音。 凌云心里知道不妙,他所带的侍卫亦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见他挥手,便有两人向东西两侧散开,这是要迂回从别处跳入客栈。 大门虚掩,此刻本该在客栈角落里打地铺就寝的伙计倒在血泊中,楼梯拐角倒着另外一个,也已经没了气息。 再往楼上,血腥味更重,凌云心中已知不妙,素常稳如磐石的手都颤抖了起来,他三两下便掠上楼梯,眨眼间便赶到李溯所居的天字甲房。 赵王李溯安好! 这位小爷当真是不怕死的,室内剑气纵横,他裹了被子端坐于榻,似笑非笑地望着场中,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地上三名吐蕃人的尸体,沈小寒正与一名老妪对战,她那武功路数拼的就是一个快字,此刻着着抢攻,那老妪竟然也能跟上,当真是匪夷所思。 凌云差点给李溯跪下了,他的掌中剑出鞘,还未加入战局已经被那老妪觉察,她突然桀桀笑道:“不好不好,你这小丫头够难缠的,又来了一个小郎君,不能力战,婆婆便智取罢。” 沈小寒一直提防着她攻击李溯,她才开嗓怪笑便已经抓紧抢攻,仿佛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中更多惊雷闪电,令那老妪压力倍增。 她方才没有用尽全力,此刻已经来不及,老妪冷笑道:“破!” 沈小寒只觉得自己像是突然撞上了有形有质可是又看不见的一堵墙,胸口如挨了一记攻城的重槌,她蹬蹬蹬退了三步,摔到李溯的怀里,一口鲜血正喷到李溯心口。 “这次便宜你这丫头了!改天再来!”那老妪一击得手,从沈小寒退开的位置向左疾掠,眨眼就穿窗而去。 凌云十分无奈,他望着脸色苍白的沈小寒,欲言又止。 沈小寒虽然将胸臆间的一口淤血及时吐出来,但是尴尬的是吐在李溯身上,她仅余的力气都拿来压制内伤,只能以眼神来表示歉意。 好在李溯并不是那等被污了衣裳就震怒的上位者,他只是凝望着沈小寒手心里攥的东西,默然不语。 沈小寒勉强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李溯,声音细若蚊呐,“抢回来了。” 凌云瞧得分明,那是李溯从不离身的一件信物,也不知是指环还是别的什么饰品上取下来的环状物,半寸来宽,其上的花纹古拙,也不知是什么朝代的物事。 此物李溯素常拿红绳挂在脖颈里,此刻那红绳断裂,显见是从李溯身上扯下来的,沈小寒最后搏命抢击,不过是为了掩饰意图,她最终的目的并不是杀人,而是从那老妪手里取回此物。 “救人。”李溯向凌云轻声道。 转变 沈小寒是被炽烈的阳光叫醒的,她这是内伤,真气失于约束,冲撞心脉导致的呕血,当时看起来骇人,她真气能够如常转运之后恢复的也快。 只是久战脱力,不免有些眩晕疲乏。她只觉得口干舌燥,才要喊人,旁边的已有个略年长些的绿衣侍女过来伺候,“沈娘子醒了么?可太好了!奴婢柳雾,请娘子不要见外,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诉我。” 她说话间已经细心将沈小寒搀起来,取软枕垫在背后,一旁小婢早已经端上汤药并温水、蜜饯,柳雾笑道:“沈娘子莫恼,白郎中说要你醒了就先喝药。” 沈小寒不是矫情扭捏之人,端起药碗来便一饮而尽,苦的整张脸都皱起来了,她也不用蜜饯,只拿温水漱了口,苦笑道:“这位郎中用药也太峻猛了些,不如……” 她话还未说完,就见李溯匆匆进来,不如后面是什么,自己也想不起要说什么了。 李溯也不知道是没睡好还是怎地,两眸迷离无神,眼中尽是血丝,他拂衣坐在床畔,问道:“可还有什么不舒服?” 这句话当然没有什么不妥,赵王李溯非要做出礼贤下士的模样,一般人应当铭感五内,沈小寒就不免觉得有些古怪……大概是因为问她话的人,特别地陌生。 李溯向来未语三分笑,板着脸生气也是秀色灵动的美少年,素来又爱亲近沈小寒,每遇着她受困的时候,少不得先歪缠半天。 此刻的赵王李溯,稳重的仿佛一方玉玺,一块砚台,他的眼神坚定而温柔,只是再也不会有那种喜欢又怜爱的光芒。问候虽然诚挚,却似军中同僚探病,既温和又关切——然而仅止于此。 沈小寒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她不善掩饰,唯有摇了摇头。 “此次你舍命夺回至宝,厥功至伟……先安心养伤,无需多虑。”李溯轻声道,“等你大好了,暂不必到我跟前当差,就专心应考……武举是三月礼部初选,四月殿试,算起来你时间也极紧张了。” 他谆谆嘱咐,把沈小寒听的心里发毛——难不成是出了什么差错,这位并不是赵王本人,而是突然来了个替身什么的代班? 毕竟大家这么熟了,李溯就算生气也不至于对她如此客气,而且这一路上对她功课也问的很紧,怎么突然就撂开手了? 沈小寒试探性地问道:“殿下,那个……十遍兵法不用再抄了吧?” 李溯凝视着她,半晌才掉转视线,拂衣离去,竟然一个字也没有再说。 . 李溯的变化使得沈小寒茫然不知所措,可是旁人并没有感觉。 沈小寒身体恢复的快,只歇了两三天就缓过来,当然她也在病床上琢磨了两三天李溯的态度问题。 这天她趁李溯歇午觉的间歇,找上了凌云。 做为李溯亲信的侍卫总头目,凌云每天都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只有趁李溯休息时抓紧时间歇一会或者吃点东西。 是以沈小寒找上他的时候,凌云正在耳房里盛了大半碗团油饭吃的香甜,见是她进来,略有些意外,撂下碗起身含笑问了她身上可好利索了,又说了几句闲话。 沈小寒才想问李溯的事情,谁知有个小厮在门口鬼鬼祟祟地探头,凌云没瞧真,扬声问了一句,这才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厮进来见礼,笑道:“凌校尉,门上递信进来,说是有两个绝色的小娘子跪在门口求见。” 凌云一张俊脸立即黑了,皱眉道:“滚。” 沈小寒只道是他又惹了什么风流债,笑道:“有绝色的小娘子找你,你怎么还不认帐的?” 凌云见她不知底细,苦笑道:“莫取笑了,二娘子你受伤那天,我带人挑了吐蕃人的一个头目叫嘉措,他养的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娘子,原是河东道的良家被拐来的,我命人送她二人返乡,谁知两人哭的半死,只说已经沦落风尘,回去必会被父亲活撕了,求我收留……殿下跟前人不许用外人的,如何收留?” 沈小寒皱眉道:“既是被拐卖,能平安回去家人只有心疼的,怎么会被父亲活撕了?真是离奇。” 凌云向来御下温和,那小厮也不惧他,笑道“二娘子有所不知,这两位小娘子品貌不俗,只怕是大有来历,想来定是家中规矩森严,走失了闺阁女儿也不会找,必是去报重病早夭,这两个小娘子不肯回去也在情理之中。” 因被拐卖,再也回不到原本有的身份,这是人间一大惨剧,沈小寒心生怜悯,笑问道:“既然这样,不如……” 她话未说完,凌云一脸古怪地阻止了她,“二娘子,你来找我是做什么?” 沈小寒原本是想说,不如让那两个小娘子跟随自己算了,谁知凌云先拦了话头,只是她想问的问题更不能当着小厮们说了,唯有笑道:“我身体大好了,来打听何时可以到殿下跟前当差。” 凌云连忙摇头,道:“二娘子如此勤谨,殿下知道了必有褒奖,只是早就说了让你好好休养呢。” 他话音才落地,就有李溯跟前的小婢笑嘻嘻地跑过来问,“凌校尉,殿下让二娘子过去呢。” 凌云古怪的表情变成了扭曲的笑容,沈小寒想抓着他追问一个原因,然而小婢笑盈盈地催着,她只得百爪挠心地去见李溯。 谁知这位爷还歪在榻上,双眸似睁非睁,见她进来第一句话就是,“你找凌云做什么?” 这话是质问,然而也好没来由的,沈小寒心里憋着气,把方才虚应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我来打听何时可以到殿下跟前当差。” 李溯似是被她这句话吓醒了,陡然睁眼,望着她半晌才道:“你撒谎。” 沈小寒心里全是疑惑,“殿下近来变的快,我也不知道何处得罪了殿下,所以来打听打听,不行么?” 李溯不想她竟然如此直接,望着她半晌才叹息道:“你怎么会得罪我,是我反省己过,不想再耽误你的大好前程罢了。” 有胆 沈小寒听他这话似有原因,有意拿话激他,“殿下身份尊贵,就算要我现在去死,我也只能立即自挂东南枝,从何处论的‘耽误’二字?” 李溯似乎是上了当,嘴角微微勾起来,眼睛里却尽是冰霜,“你此次因何而受伤?” 沈小寒微怔,那天她击杀两人,击晕一人之后,先前敲门的老妪屠尽了客栈其他无辜百姓七十余人,转回来找李溯的麻烦。 那老妪突然暴起制住了沈小寒,桀桀怪笑着问李溯要一件宝物。李溯当时想也没想,便将颈中以红绳系着的物事扯下来掷给那名老妪。 得着想要的东西,老妪心情极为愉悦,又啰嗦了几句,沈小寒也因此得了喘息的机会,反杀缠斗,最后将那物舍命抢回来。若论武功,她自然远不及那老妪,只不过是玩命的打法,这才趁凌云回来时,寻得一线生机。 “你乔装到的洛阳城,投宿时也没多少人瞧见你,立即能精准引来仇家,敌人是不是早已经盯上你了?”沈小寒倒也不傻,微一沉吟又问道,“自幽州城出来,我们夜行晓宿,各种办法折腾,还能被人盯上这也太可笑了,你这等皇室贵胄……” 她原想说怎么可能与人结上死仇,瞧着李溯的表情,默默闭嘴。 本朝太宗皇帝文治武功,名垂千古,只是玄武门之变洗不干净,以至于百年之后尤有遗风,历代皇帝得位,多半手足相残,唯一活着的才能南面称尊。 ——死仇说不上,可是帝位之争,向来也没什么仁慈可讲。 李溯是兄弟姊妹中最小的,皇帝素来最疼爱的也是他,虽然很早就放他到幽州就藩,也立了二皇子为太子,焉知不是为子之计长远? 如今李溯返京,背后是战力卓越天下闻名的幽州军,无论争不争那个位置,都是令兄姊寝食难安的眼中钉,肉中刺。 李溯见她能想明白自己的处境,缓缓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道:“在幽州,你因我而重伤,回长安这又来一出,就算你有九条命可以玩,我可没有那么宽的心看着你在我面前再昏倒一回,以后远着我些,省得溅你一身血。” 沈小寒知道他的想法,反倒更是窝火,嗔道:“我是那种不讲义气的人吗?看着你被人欺负?那我来长安做什么?” “你又是什么顶天立地的好汉了?大寒姐姐交代我照看你来长安武举,无论中与不中,都要你找个如意郎君回幽州去,这才是正事呢。” 李溯说这话时才将胳膊收回锦被里,重又裹紧了自己,意态慵懒,口齿也颇有些滞涩,似是又被瞌睡虫撞到了,渐有些朦胧的睡意。 沈小寒听他说“如意郎君”四个字,呵呵冷笑了两声,“找借口占便宜才几天,突然又来耍赖,进城时那笔账还没来得找你算呢。” 李溯听她提那茬,怫然不悦,“怎么算,你还有胆重新亲回去不成?” 沈小寒又不是傻子,还能真如他所愿?当下怄的只想拧他的脸,“殿下真是过分了,是嫌我武功低微拖累你就直说,不必绕弯子坑人。” 李溯见她不上当,心里不免怅然,长叹道:“大队明天到洛阳,休整一天,后天我就回长安了……你再晚几天自己走吧。” 他这算是过河拆桥,过桥抽板吧?沈小寒心中无奈,又觉得不可理喻,“是是是,草民不配跟殿下同行,自当凛遵教诲。” “你……那枚铜钱带了吗?给我。”李溯不知为何,突然坐起身来,距离沈小寒只有半尺之遥,倒把她吓了一跳。 他说的是之前在范阳得到的那枚“许愿金钱”,沈小寒知道此物的价值连城,一直随身带着,此刻拆开衣襟暗袋的缝线,取出那枚铜钱,递给李溯。 谁知李溯不知何时将她那天舍命抢回来的信物攥在手里,此刻接了铜钱,却把那个也不知是指环还是别的什么饰品上取下来的环状物搁在她手心里,轻声道:“这是采礼,你别弄丢了。” 他声音低,沈小寒并没有听懂,只是望着掌心突然多出来的东西出神,“什么?” 采礼是三书六礼的第一礼,李溯若是八岁稚儿用错了词,她也就忍了,现今都十八岁了,总不能还不知道什么叫采礼,又有什么含义了吧? 还有,不是正在吵架吗?突然给她这东西,这位是被什么鬼蜮附了体? “我说这是采礼,你当成是抵押也可以。”李溯的笑容很得意,他伸手握住沈小寒的后颈使她不能立即夺路而逃,凑近了在她耳畔轻声道:“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信物,说是将来要给我娘子的,看在你唤我‘六郎’很好听的份上,就送你了……但是你还是得和我分开走,对了……出去把那两个绝色的小娘子救了带着你身边,好好教养,我将来有用。” 他这转变之快,令沈小寒颇有瞠目结舌之意,“你你你……” “我不想看见你倒在我怀里,给我点时间先回长安,我得去解决那些觊觎我未来幸福生活的家伙。”李溯的唇已经挨上了她的耳垂,“这个指环关系重大,你务必帮我保管好。” “不是,殿下用错词了吧?采礼什么的是我想的那种吗?”沈小寒实在不能适应他的画风变幻,脑袋里灌满了浆糊。 “本来不想和你说的,怕你胡思乱想,又去给我惹麻烦,少不得和你说明白了,再安排你做一件绝难的事情。”李溯呼吸间的热气扑在她鬓边耳畔,似是燎原大火,燃尽了她的理智,“一会从我这儿哭着出去,不要露了破绽,那两个小娘子年纪小,可不是省油的灯,留神别被她们算计了,那我可是要笑死的。” 沈小寒被他冷一阵热一阵,疏远一阵又亲近一阵给折腾懵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忙将他推开到安全距离,轻声道:“等会,殿下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 李溯见她拳头紧紧攥着抵在自己胸口,微笑道:“你我交情匪浅,我不忍心见你为我受伤,决定先去大杀四方,给你踩一条通天大道,怕别人盯上你特意冷落你,又怕你犯蠢会错了意,再搞些令人哭不得,笑不得的糊涂事,所以把话说明白又交了定金,还不够清楚么?” 沈小寒方才脑中是浆糊,现在已经被他的话烧成了焦黑的浆糊,“不是,殿下的敌人若是……你怎么就能大杀四方了?” 李溯突然吻上了她的唇,这是个浅尝辄止的吻,仿佛桃花雪落上柳梢头,顷刻便化到人心里头,他立即得意笑道:“这般亲近你还不生气,不比大杀四方难一些?” 沈小寒觉得自己内伤又要发作的样子,抵在他胸口的拳头缩回来立即给他一下,这一记不重可也够瞧的,李溯不防她真敢动手,立即疼的缩成了一团。 沈小寒哭着出去的时候,李溯心口的痛楚还没有缓解,那枚许愿铜钱被他死死攥在掌心,钝疼提醒他这是真实的世界,不是梦境。 双姝 沈小寒觉得自己可能是被李溯坑了。 她只听说凌云所救下的两位绝色的小娘子,李溯让她将两人带在自己身边教养,她也就从善如流,出门就找了个借口把两人带回自己所居的小院。 李溯派来服侍她的侍女柳雾见她带回来两个生的一模一样的小娘子,也吓了一跳,沈小寒瞧她脸色便知道不是自己的错觉,“是不是觉得她两个有点像我?” 这两位小娘子虽然只有十一二岁,可是生的极是美貌,眉眼之间,更与沈小寒有五六分相似,所以她有这么一问。 柳雾见她满面愠怒,迟疑着点了点头,笑道:“女娲娘娘造人,哪里就有几万万个不同的人物稿子?人人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纵有相似也是寻常的。” 沈小寒无奈摇头,心里塞满了无名郁火,凌云那会子拦下她的话头,不想她追问,只怕也是因为觉察她们相似的缘故。 世间相似的人也多见,可是沈小寒猜想自己面前的两个小娘子并不是巧合。 当年大寒出生之后,父母和离,母亲游历江湖时有了她,后来重与父亲复合,陆续又有了三弟立秋和四妹大雪、 幼弟立冬也才两岁多,可是她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母亲始终不说。 虽然从小父亲一直对她呵护倍至,母亲也更偏宠她一些,但是等她稍长大一些,便知道自己总是与姊妹不同。 不安和怀疑像是一颗小小的种子,随着她一起成长,有时会将她绞得透不过气来。 李溯向来爱逗她,从来不知道她介怀的是什么,这次也许只是看着这两个小娘子生的与她有几分相似,说什么还有别的用途,估计也不过是想着送与她解闷。 可是他并不知道,沈小寒在这两个小娘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 沈小寒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姊妹里最多余的那个,虽然她一直掩饰的很好。 母亲为什么从来不提她的亲生父亲?到底是因为有什么不堪的往事,还是她的亲生父亲过于污浊,提及也是玷辱大家的耳朵? 她也很想知道亲生的父亲到底是什么样子,与母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万万想不到的是,李溯这次可能把答案摆在了她的面前。 柳雾笑问两人的名字,这两位小娘子却极是乖觉,只跪下说早已经忘记了原本的姓名,魔窟里的污名也不想提及,只求沈小寒赐名。 沈小寒心里疙瘩,但是对着这两人并无恶感,甚至怜惜之意更甚,微一沉吟道:“小寒之际,山茶花盛,偏她两个生的又白,就用一个玉字,叫做……玉茗、玉茶吧。” 这名字她起的随意,但到底是有了能见人的姓名,两位小娘子欢喜无限,感激涕零,磕头谢恩。 柳雾见她二人疲倦不堪,命人送她俩去沐浴更衣,她见沈小寒俏脸上的阴霾稍好一些,说些闲话,又问道:“这两人就安排着先学规矩,这岁数正是得用的时候。” 沈小寒点点头,她还记得李溯的话,他既说有用,将来是一定会来找她讨人的,自己非亲非故,也护持不了两人一辈子,倒也没有宠着的必要,只当婢女先管理着。 . 二月初十,赵王李溯的车驾终于缓缓驶入了洛阳城。 洛阳府尹杜蓝带着全体官吏出城十里迎接,备下无数水陆山珍为李溯接风,谁知李溯称病不动,倒把杜蓝急的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生怕赵王恼着自己——他是永清公主一派的要紧人物,只要赵王不在洛阳府出问题,他自然是要敲锣打鼓欢送的。 可是李溯避而不见就离奇了,杜蓝纠结了大半夜没睡着,第二天又去驿馆跪求,这才见着本尊。 赵王李溯是皇帝心尖上的宠儿,五、六岁时还被皇帝抱着临朝听政,皇帝命他决断疑难时引经据典,头头是道,杜蓝至今印象极深。 到后来他年岁稍长,就如仿佛明珠美玉蒙上了尘埃,再也没有昔日的光芒。 眼前这位赵王殿下,似乎与两三年前完全不同,彼时他还是介于儿童和少年之间的俊秀模样,如今身量长成,倒是和皇帝极为相似。 李溯与杜蓝闲聊片刻,说了些勉励嘉奖的话之后,突然问道:“前几天百福客栈七十余口的人命案子,杜卿怎么处理了?” 杜蓝骇然不知所措,不由得望向了身边的司法参军蒋箜,后者会意,忙道:“殿下恕罪,这……七十余口的人命案子是从何说起?百福客栈早不慎先走了水,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也确有往来商旅并罹难,总计五十三人。” 李溯早料到他们会有这一手,笑道:“杜卿若是不能将凶手缉拿归案也不要紧,指鹿为马,可是大忌。” 他一个眼神,凌云已经会意,忙上来见礼道:“兹事体大,殿下已命人将报案的人证并若干物证送往长安,圣旨下来时杜府尹还说不知道,不怕掉脑袋吗?” 杜蓝吓的连忙跪在地上,口称不敢,洛阳府里的司法参军蒋箜、司兵参军孙石等人连忙一同跪下,共喊冤枉。 凌云这是虚词恐吓,倒也不指望杜蓝会因为这几句话而畏惧,李溯也早教给他怎么讲,于是表情严肃,道:“百福客栈有一名被杀者是受了轻伤,潜伏出城,当众拦了殿下的车驾喊冤。” 百福客栈死了七十余人这个案子,杜蓝当然知道,其中又牵连到了洛阳城里的吐蕃人——这两年渐成气候,无恶不作,甚至影响他的政绩。 他也曾请示过长公主,素来处事果决的永清公主居然一反常态,许久没有给他示意,久到他已经默认这些吐蕃人是长公主放进来的。 赵王殿下亲自过问此事,杜蓝心知要糟糕,不免还想着垂死挣扎一下,道:“殿下恕罪!百福客栈这一场大火烧得极烈,尸首都未找全,仵作也勘验过,确实没有发现其他可疑痕迹。” 他弱弱将自己办理此案的诸般安排都如实交代,李溯并不耐烦听,只向凌云道:“把那名吐蕃人嘉措带过来吧。” 不多时便有人带了一名约莫四十余岁的吐蕃人过来,他一见着杜蓝便如遇着世仇一般猛地扑上去,似要将杜蓝的咽喉咬断。 侍卫将他从杜蓝身上撕下来时,他仍然像一个猛兽一样嘶吼着,“杜蓝老狗,还我儿的命来!” 思念 杜蓝并不认识这个像猛兽一样扑上来撕咬的吐蕃人嘉措,他只觉得自己颈中巨痛,难以呼吸,心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了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他想杀了李溯! 当然,想要杀一个皇子临时起意可不行,必须有详细的计划。 杜蓝还没有更多行动,不知何处出来的侍卫已经把他的下属蒋箜、孙石等人直接拿下,捆瓷实了踹倒在地上。 杜蓝绝望之余,默默祈求今日若是能全身而退,一定要杀了李溯,至少也要把他的左膀右臂掰折了。 李溯坐的端端正正,表情也控制的恰到好处,是上位者俯瞰人间的淡漠,也是掌权者洞悉世情的平静。 “赵王在此,你有什么冤屈,就直接说吧。”凌云轻咳一声,示意嘉措不要再发疯了。 嘉措的汉话极流利,虽然情绪激动,却也“殿下,非是草民鲁莽,实因这个杀千万的杜贼过于可恶,他为了掩盖永清公主驸马的恶行,将我儿枉杀!” 永清公主驸马元赫,是当年丙寅科的探花郎,品貌温柔皆是近些年来科举第一流的人物,与永清公主共同生育有二子一女,夫妻情深爱笃,世所共知。元赫自与公主成亲之后一直极为低调,会有什么恶行? 杜蓝努力掩饰自己的惊惶,然而没用多久,他全身都筛糠一般颤抖起来,“胡说!胡说!胡说!赵王殿下明鉴!卑职从来没有见过这吐蕃蛮子!他信口雌黄,攀诬贵人!该杀!” 他一连用了三个胡说,到最后几乎已经声嘶力竭。 凌云立即叱责道:“杜府尹,你是有官身的人,这般大声,不怕惊扰了殿下吗?” 杜蓝连忙告罪,百般哀求,似乎并不想让嘉措往下再说。 李溯知道长姐永清公主有许多秘事,都是驸马元赫亲自操办,倘若真的是元赫作恶,也约等于长姐或者裴氏有问题。 他观察杜蓝手下那几个官吏,有人以头拄地,恨不能化烟化灰瞬间消失,有人强装镇定,颤抖如浆糊一般,于是叹道:“不必惊惶,嘉措从实招来。”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嘉措连忙道谢,整理了一下情绪才道:“前年七月,犬子赞德不知怎地爱上了洛阳城西韩氏的一位妇人,姓墨,据说是二十六岁高龄未嫁,才许给韩三做填房。” “韩家老三生性暴戾,接连虐死两位妻子,对待墨氏也十分毒辣,动辄打骂。犬子是个痴货,原本想与墨氏远走高飞。谁知墨姓妇人与驸马元载有旧,元驸马不知怎地知道了这件事,派人来将韩氏一家老小杀了个干净,救走了那墨姓妇人,却将罪孽算在犬子头上。” “犬子那夜在我家赌场看场子,众目睽睽,如何能够到城西杀人?更何况他是爱慕那墨姓妇人,远走高飞带她回吐蕃便可逃出生天,杀韩氏一家老小又有何益?杜府尹胡乱判断此案,收了草民贿赂达百万之巨,却将犬子草草定罪,腰斩弃市。草民悲愤欲绝,留在洛阳收集证据,也打听到了杜氏目前的下落,求殿下为草民主持公道!草民愿意永世结草衔环为报!” 他这个故事讲来简单,其中曲折不知更有多少,李溯问了他如何得知是元驸马,又如何向杜蓝行贿等细节,嘉措对答如流,细节完整,不似作伪。 “杜府尹可有话说?”李溯听罢嘉措的供词,少不得要再问问杜蓝。 杜蓝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大声喊冤,将众人耳朵震得嗡嗡作响,“殿下!卑职冤枉啊!卑职家境贫寒,两袖清风,战战兢兢,从来不敢有私念,这狗贼无端攀诬,可称奸诈,请殿下明鉴!” 他喊冤喊的响亮,细问他当时案情时又说不出来,还是司法参军蒋箜战栗着把情况又韩氏灭门惨案的情况又复述了一遍。 前年十月初二凌晨,乡邻发现韩氏一门三十余口,被杀死在睡梦中,唯独少了新娶进门不足半年的墨氏。 现场所留的痕迹显示凶手是个身高八尺的藏昂汉子,凶器是吐蕃人惯用的弯刀,现场有非止一处的带血足迹,后来依据乡邻提供线索,逮捕了与墨氏勾搭过两回的赞德。 现场所遗的刀是赞德前两个月才修理过的佩刀之一,现场的脚印与赞德完全一致,现场发现有赞德一致的卷曲黑发,甚至还在赞德的在城中的某处寓所查到了血衣。 嘉措所提供的人证不被采信的原因是这些人都是赌徒、无赖,为了几百钱可以卖命的人,杜蓝若是相信他们反倒有鬼了。 至于嘉措所说的贪墨问题,杜蓝抵死不认——百万钱的赃款他若是承认了,怕也是直接腰斩弃市的下场。 嘉措嚎啕大哭道:“杜府尹,草民求见你,你令草民与你的判司裴晋忠说,裴贼索贿百万,草民不得已将家传至宝拱手相让,如今为何又不认?” 索贿百万这种罪名当然是死也不能认,杜蓝亦嚎的死去活来,“什么至宝!子虚乌有!血口喷人!你是知道判司裴晋忠中风濒死,所以编这个来糊弄我是吧!” 嘉措更是恼绝,“我儿被斩之后,裴晋忠就突然中风,虽然口中不能言,但是可以以笔代言。怎么殿下才来洛阳,你又不曾去见过裴判司,就知道他现在就能濒死?杜府尹也猖狂了吧!” 两人吵起来也真是吵闹,在场诸人都觉得脑仁有点疼。 李溯原本是想督促杜蓝尽早处理百福客栈案件,谁知无形中的一只手推动他去查元载这一桩案子,他沉吟良久,突然道:“罢了。” 他才一出声,两人立即没了声音,都从地上挣扎着跪正了,共同向李溯磕头。 李溯着实不想料理眼前这事,然而势成骑虎,唯有叹道:“洛阳府尹杜蓝御下不严,灭门惨案都视作等闲……” 他话还未说完,突然听到外面有小女孩摔倒的娇笑声,死寂一片的室内听来格外刺耳。 “什么人?”李溯突然问道。 凌云听着声音就知道来者不善,此刻李溯既问,没奈何只得命人出去将罪魁祸首提了进来,竟然是两个生的一模一样的绯衣女儿,嘉措一见便怒发冲冠,然而碍着自己还是阶下囚的身份,不敢多言。 双姝约莫十一二岁年龄,虽然年龄尚稚,生的极为不俗,尤其是那一双点漆也似的眸子顾盼灵动,令人见之即生怜爱之意,两人嫩生生的小脸上皆带了些怯生生的笑意,规规矩矩地行礼,“奴婢玉茗、玉茶叩见赵王殿下。” 李溯望着两人冷笑道:“你们主子派你们这两只小妖来生事么?” “殿下饶命,主子十分思念殿下又不敢说,我们姊妹才斗胆来求见殿下的。”姊妹两个向来是妹妹玉茗说话,姐姐玉茶只负责浅笑,只是她这话的内容真假就需仔细考证了。 “凌云,暂且将杜蓝、嘉措收监,明日一起带回长安。洛阳府掌书记王荆暂代府尹一职,会同司法参军蒋箜全力督办百福客栈一案。”李溯怫然不悦,冷笑道:“既然是你们主子十分思念……凌云,让人把她们的主子请过来见一见吧。” 众人皆知李溯此次回京同行的有幽州节度使慕容羲的小姨子,二人似乎还交往甚密,好的如蜜里调油一般。只是如今不知为何吵了架,竟然还有小婢前来讨情——不过赵王殿下少年心性,顾着料理小情侣怄气的家事,没空管眼前这摊子烂事倒也情有可原。 杜蓝也是知道此情的,只道自己逃过了一劫,心中大喜又不敢表露出来,于是立即磕头谢恩,十分诚恳。 赵王殿下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目送他出去时,还轻笑了两声。 长安 洛阳府一干人才退出去,玉茗甜笑着向李溯走了两步,谁知赵王殿下淡漠地转眸望了她一眼,道:“你们主子没告诉你们,我脾气很不好吗?” 玉茗笑道:“二娘子倾慕殿下,从来没有说过殿下半个不好……” 李溯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叹道:“我是问派你们来的人……不是问沈小寒。” 双姝虽然聪颖,毕竟还是年少,被他突然这么一诈,表情上不免稍些有不妥,姐姐玉茶微有惊惶,妹妹玉茗则是作出万般无辜的模样,眨巴着眼睛问道:“殿下这话可真是冤杀奴婢们了,既蒙二娘子相救,奴婢祸福、荣辱、生死都在她一念之间,不敢有妄言、妄行,请殿下明鉴。” 她这话说的极为诚恳,朗朗如环佩交击,差不多的大人也不及她。 可惜李溯并不相信,他起身踱了两步,“长安口音,教养甚好,偏好的饮食习惯更近于江南,死也不愿意回家,偏偏生的又与小寒有几分相似,若说是巧合,只怕凌云也不会相信。” 凌云轻咳一声,以示抗议。 双姝的饮食习惯等细节还是他令目前还在小寒身边的柳雾详细观察得到的信息,他亲自报给李溯的——单止生得与小寒有几分相似,都是令人寝食难安的消息,更别说这些奇诡的细节了,他又不傻。 “所以你们是自己招认,还是我命人去查?”李溯笑的云淡风轻,说话的内容倒蕴含有万钧之重,“你们流落在嘉措的赌场里,还能全须全尾……难不成你们是他请来的?” 玉茗知道嘉措经不起盘问,微一思量,笑道:“我们姊妹幸蒙殿下慈悲、凌校尉搭救,又有二娘子收留,定会专心伺候二娘子,绝不敢有贰意……我们姊妹的身世来历并非有意隐瞒,只是说出来怕令殿下为难。” 李溯见她如此顽冥不灵,不由得叹了口气,“将她们二人带出去吧,交给沈二娘子,请她严加管教。” 凌云见他这是连沈小寒也不想见的意思,立即答应了一声将两人带出去交代好。须臾回来,凌云见李溯还是方才立在当地沉思的模样,忙劝解道:“这两个年纪不大,又有顾夫人照料,应该作不出什么妖来。” 李溯摇头轻叹,他回想沈小寒的模样,似乎还没有见她伤心痛哭过,无奈道:“我怕她得知真相之后受不了,又觉得她那个脾气,大概不会当一回事。” . 二月十二日,赵王李溯的车驾启程,对外则称洛阳府尹杜蓝亲自带兵护送赵王殿下,因此除了赵王殿下从幽州带过来的随从之外,更多了不少陌生面孔,浩浩荡荡一同驶往长安。 路上行了非止一日,才近潼关时闻报,皇帝派心腹重臣大将军龙蓁到潼关迎接赵王。 龙蓁是本朝极少有的女性高官,凤毛麟角的女将,如今才过而立之年,身量高挑,生的艳若桃李,只是她纵然不语浅笑,亦带了战阵杀伐的兵戈之意,绝非寻常颜色。 李溯与她叙过国礼之后,少不得叫一声龙姐姐,请她与自己同乘,细述闲话帝都诸事。 皇帝特意派龙蓁前来,自然也是听闻洛阳一事,李溯早已经猜知父亲的意思,不等龙蓁把话题绕向洛阳一案,已经先将去岁腊月里契丹突然大军压境至洛阳案给龙蓁重新复述了一遍,又笑道:“姐姐向来公正刚直,阿溯受了委屈,少不得先要告状了。” 龙蓁对皇帝这几个子女向来都敬而远之,私底下也只偏心李溯一些,他所说的这些内容中有一部分她也接触过,见李溯难得撒娇,笑道:“依你想怎样?” 李溯笑道:“当然是路归路,桥归桥,送苦主们去大理寺告状,我自去面圣诉苦啊。” 龙蓁知道他向来是个有主意的,畅笑片刻,方又道:“永清公主与太子殿下向来剑拔弩张的,你一回来就生事,倒是给他们两个喘息的机会。也难怪有人绞尽脑汁也要拖你进这趟浑水里面。” 李溯听出她的弦外之意,收敛了笑容,轻声道:“我无意那个位置,但也不能将性命送给他们掌握,少不得大家热闹一番,彼此忌惮,以后就省心省力了。” 龙蓁第一次从他口中听说“无意那个位置”,心里突地一跳,她并不想参与皇帝儿女对帝位的斗争,素来也不曾流露过半分偏好,但是感情上总是倾向李溯。他就算当真无心那个位置,只怕兄姊也未必会信,不过未来有可能会发生的帝位争夺,就更有趣了。 她立即换了话题,笑道:“你四哥已经定了薛家女儿,今年九月完婚……陛下的意思,也是要尽早为你定下王妃人选。” 谈及婚姻大事,李溯想及某人,浅笑道:“阿溯不要门阀贵胄女儿,至好是温和贤淑,不要太吵闹的,新妇将来要随我回幽州苦寒之地,过于娇弱也不成。” 他这般坦然讲条件,便如给自家后院挑块镇宅的太湖石,思路清楚,目标明确,全无少年人憧憬未来婚后生活的模样。 龙蓁少不得要叹息一声,劝道:“春光正好,长安城里多少适龄的女儿家等着你呢,何如先去瞧瞧再说?” 李溯望着她摇了摇头,只是眼神这么一对,彼此便已知道对方的意思,这个话题也就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了。 李溯若当真对帝位全无觊觎之意,所选的妻子就不能是门阀贵胄女儿,至好是以诗书传家的清流雅望之家,没有宗族之累,亦无妻族之助,异日偏安幽州,说不定可以太平到老。 可是世事哪就真如他所规划?儿女姻亲向来是拉拢朝中重臣的伎俩,亦是各大名门望族的投名状,清河崔氏族长崔绍的嫡幼女崔遐生生从薛芳手里抢走了二皇子,后来没多久二皇子就被立为储君,崔遐也成了太子妃。 薛芳不愿屈居侧妃之位,只好听命去嫁愚钝木讷的四皇子李沐。 再细数大公主的母族是裴氏,驸马元赫是丙寅科的探花郎,其族河南元氏虽非“崔卢王谢、裴杨柳宋”八大氏族之一,可是元氏历代皆在中原腹地经营,溯源可至北魏孝文帝。 至三公主的驸马柳笙,那是她当年过于荒唐,先后沾惹了裴氏的两位子弟,又对慕容羲念念不忘,其母柳贤妃无奈才在族中选了个妥当的子弟。 是以皇帝这些儿女中,真要论起来儿女姻亲,各有一笔烂帐要算,李溯想独善其身,只怕是不够容易。 龙蓁突然想起来一人,想绕开这个糟糕的话题,笑道:“微臣听闻大寒的妹妹小寒随着殿下来长安武举,可否请来一见?” 猛然间被龙蓁问出来这个名字,李溯觉得心里有根弦随之颤了颤,他笑道:“她已是我内院的侍卫长,我另派了她去做别的事,等晚些日子她回到长安,再让她到府上问候吧。” 内院的侍卫长这个职衔并不是亲王府里常规会有的职位,龙蓁立即有了点不妙的揣测,“殿下这是爱屋及乌,还是念旧怜才?” 李溯对她并不想撒谎,微一沉吟,笑道:“都不是,我就是想要她在我跟前,所以随便捏个职位。” 龙蓁心中突然有了些不妙的预感。 . 李溯回到长安之日,正是花朝节。 他离开长安到幽州就藩之时还在宫中居住,返回帝都却已经成年,宗正寺早已依制在大明宫南边的永福坊为他遴选布置好了赵王府,契丹南侵时他带着侍卫好手返回幽州增援,保母宫婢等内眷早已回到长安,在赵王府中恭候。 赵王车驾入城之际,千牛卫早已提前清肃街道,派了重兵把手,谁知仍然有无数百姓在两侧夹道欢呼,其声势甚至与皇帝的大驾玉辂出巡相仿。 李溯幼时曾有神童之名,长安城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就藩三年归来,又是亲自带兵增援幽州,打了一场大胜仗回来的,能有此声势看起来并不足为奇。但是落在有心人眼里,不免就为将来打击他埋下了伏笔。 李溯知道敌人不会放过给他添堵的机会,这般作势,无非是想令皇帝对他有所忌惮,毕竟皇子与手握重兵的外臣过于亲密素来都是宫闱政变之始。 不过他进长安之前,已经安排人陆续去大理寺报案了,此刻虽然微有不快,畅想未来几天两位兄姐焦头烂额的模样,心情还是极好。 不过,他的好心情只持续到觐见皇帝之前。 天色湛蓝,阳光刺目,大明宫依旧雄伟壮丽,与他离开之前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皇帝与皇后鬓边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些,李溯对王皇后没什么好恶之心,见着皇帝,心里还是颇有幽怨之意。 皇帝久未见这个最疼爱的儿子,心情激荡之际,似乎连困扰他许久的头疼也好多了些,摒退众人,单独与李溯说了有一两个时辰。 谁也不知道皇帝与久别重逢的幼子说了些什么,只是此番密谈,颁出来的头一道圣旨便令朝野哗然。 圣旨的内容也简单,称李溯年龄尚幼,暂且不必出宫,赐太极宫承庆殿居住。 这是一道令不少人心碎的圣旨,御史台非止一人连夜奋笔疾书,抱了血溅紫宸殿的决心,请皇帝三思。 虽然接连几代皇帝皆以大明宫作为日常朝会、皇帝宴寝之地,太极宫只有皇帝登基、每年元旦、冬至盛典、召见外国使臣时才用得着。 本朝皇帝的妃嫔人数又少的可怜,历代妃嫔所居的掖庭宫干脆就没启用,但无论如何想出何种解释,太极宫才是皇城的正宫啊!太子所居的东宫尚在太极宫东侧! ——而承庆殿又是那么有名的一个地方。 本朝太宗皇帝尚为秦王之时所居,距离玄武门只有一箭之地。 ※※※※※※※※※※※※※※※※※※※※ 本文已经不幸沦为了周更文。 废柴作者痛心疾首,决定今天起开始发奋图强,无论如何也要恢复日更,不然良心难安,叹息。感谢在2020-03-10 17:02:42~2020-03-16 20:5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镜喵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不妥 很多人都认为李溯会坚辞不受,毕竟这个宫殿给兄姐带来的压力太大了。 太子是储君,永清公主又是长姐,永宁公主虽然安分守己,但是谁也不会喜欢被皇帝过分宠溺的兄弟。 可是李溯毫无推辞的意思,当他浅笑着从皇帝素常召见心腹重臣的紫宸殿里退出来时,迎面正遇到太子殿下李溶与太子妃崔遐候在阶下等着觐见皇帝,突然在阶上驻了足。 李溶自幼便与李溯不睦,只不过现在既然贵为太子,自然要做出兄友兄恭的模样,笑吟吟地向李溯趋近了两步。 然而李溶做为兄长是做出“友”的姿态了,李溯做为弟弟可完全没有“恭”的想法,他一反常态地怔立于阶上,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李溶一眼,望向太子妃崔遐的目光久久未能移开。 久到远远超过了礼法所能容忍的界限。 李溶侧眸望了妻子一眼,紫宸殿前桃花灼灼,映得崔遐略嫌寡淡的容颜端丽雍容,她亦满面疑惑望向了李溶。 太子夫妇还未解出赵王殿下如此失态的深意,李溯已经恢复了平素温良谦和的模样,浅笑着上前来见礼。 李溶是储君,又是兄长,自幼便极为忌惮李溯,甚至等到李溯去幽州就藩,他如愿以偿住进了东宫,仍然心有余悸。 不过李溶这两年也一直在等着此刻,他坦然受了李溯对储君夫妇的拜见,勉励了几句,这才带着太子妃崔遐并宫人拾级而上。 李溯目送二人,环顾左右,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内侍引路,宫婢随行,浩浩荡荡簇拥着李溯的步辇行向玄武门,目标是注定不可能久住的太极宫延庆殿。 他的保母薛氏听到宫中降旨,匆忙带着素常伺候他的宫婢舒窈、舒忧,并宦官思齐、思远等人赶来,在殿前相候。 太极宫延庆殿当然也有所属宫人,只不过都是些粗使,从未在贵人跟前伺候过,赵王既然蒙恩旨赐居此处,当然也要将得用的人调过来使。好在舒窈、舒忧并思齐、思远等人都是陪着他在宫中长大的老人,也不算逾制。 薛氏两个多月没见李溯,忧心他带回援,头发早已经愁白了一多半,此刻见他先诵一声福生无量天尊宝号,匆忙带着人上前见礼,无端垂下泪来。 薛氏已经是年近半百之人,素常待李溯至厚,她这般动情,李溯也将心中的烦恼去了一多半,亲自扶起薛氏往殿内走,一路上听她絮絮问自己别来情状,按着她喜欢的答案说了。 闲话片刻,李溯已在殿内坐定,舒窈奉茶,舒忧亲自绞了热手巾来给他擦汗,薛氏见他眉宇中似有沉郁之色,轻咳一声,舒窈舒忧立即带着殿上的所有人等退了出去。 “阿母,旧年你在长安,可见过……太子妃么?”李溯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薛氏万万想不到令他一反常态的,居然是太子妃崔遐,不由得拧紧了眉毛,“崔家素来自矜,儿女都是家中大儒教导,幼时或者上元灯会、花朝节、秋夕祭月会带来宫中,十岁以上都不再见外客了。” 李溯点点头,“阿母若没见过,只怕他们更难见到了,难怪没有人告诉我。慕容……他更没机会见着了。” 薛氏重返长安至今还没见过太子妃,不由得心生疑惑,“有什么不妥?” 李溯无奈叹息,他也只有在薛氏面前偶尔露出茫然的一面,然而这并不影响他立即做出决定,“阿母,我命凌云护送你去洛阳,你们务必截住沈小寒,让她什么都不要管,立即回幽州去。” . 沈小寒按照李溯的指示,又在洛阳等了两天,这才安排起程。 顾夫人受沈大寒所托做她的女伴,当然是要陪着她的,顾夫人讲起长安城门阀贵胄的典故了若指掌,对于科考武举的种种关窍更是烂熟于心,这两天专门陪着她温习策论,大有裨益。 沈小寒对顾夫人的钦敬之忱更是无以复加,总惦记着想要补磕几个头,认顾夫人做自己的恩师,顾夫人每每总是拦着笑道:“等你中了举,负责武举的大将军龙蓁与礼部尚书王梦之才是你的恩师呢,莫来拿我寻开心,也耽误你的前程。” 沈小寒殊少对人如此佩服,难得一位还不稀罕她,不由得气馁,不过她待顾夫人越加勤谨,晓行夜宿,皆与顾夫人作伴。 这日晌午,距离潼关尚有五、六十里地,正行到关隘险要之处,突然听见前面发一声喊,沈小寒正待要掠出去,却被顾夫人按下了。 “二娘子,前面有贼人拦路,说是要劫财,无需惊惶。”立即就有人来隔着车窗禀告,正是负责护卫沈小寒此去长安的,兴隆镖局洛阳分号的总镖头莫高明。 沈小寒若是自己单骑赴京,当然用不着镖局护法——即便她自己护送一队女眷并慕容羲给的细软也不怵,只不过碍着远在幽州的慕容羲脸面,只好勉强做出些富贵排场来。 “好。”沈小寒答应了一声,她见顾夫人侧耳倾听,眉尖微蹙,表情渐渐有些忧虑,立即微笑,“所以还是得我出面对吧?” “洛阳往长安的官道还有劫匪,劫什么财?我只怕是冲着你来的……还是去瞧瞧吧。”顾夫人表情凝重,她也是对莫镖头不甚放心之故。 沈小寒含笑答应,立即揭帘掠了出去,动作快的仿佛一阵疾风。 初春时节,碧空如洗,阳光峻烈,刺得沈小寒稍微有些睁不开眼。这一行共十余车,她与顾夫人所乘的车轿被护在中间,当下辨明方向,疾掠而过,眨眼间便到了队伍的最前头。 一帮劫匪约莫五、六十人,穿着破破烂烂,兵器也都是菜刀铡刀杀猪刀,甚至还有带锄头的,像是左近村民农闲时客串劫匪赚个零花钱。 莫高明已近不惑之年,走镖也有小二十载,上一次见这种业余劫道的排场,还是十余年匈奴大军入侵中原之后,乡民饥不果腹,转行做劫道的。 一般这种并非专职的劫匪,目标都只是单身旅客,瞧见这等规模的车队,又飘扬着“兴隆镖局”的旗帜,早该退避三舍才对,莫高明与那匪首对答了几句,只觉得哭笑不得。 原来这帮劫匪拦路的真正目的,并非真正为财,居然是想让他们车队捎带一个人到长安去。 那匪首瞧着怎么也有半百之龄,一口浓重的乡音,“天公有好生之德,此去长安又不远,帮我们求二娘子发发善心,救救我们的大……娘子吧。” 此人说话之间言辞闪烁,似有隐情,莫高明一听“娘子”二字更觉得头疼,他都不用看沈小寒的脸色,立即拒绝道:“不可!无需再言!你要战,便来战!” 匪首瞧见沈小寒身法快绝,品貌不俗,料定她才是自己要找的正主,突然弃了兵器,向沈小寒跪倒,“求二娘子救命!只需捎带一个重病的娘子到长安求医即可,绝无他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这种破绽百出的理由,沈小寒并不相信,不过这一场闹剧既然闹到她跟前,当然要看看他们准备怎么演,她挥手制止了莫高明,笑道:“既然如此,请来见一见。” 匪首万想不到沈小寒居然会答应,一时老泪纵横,仓皇起身,不待他吩咐,立即就有匪众急匆匆从半山上的林荫道里抬出一个人来,送到两方对垒的中线,飞也似地退了下去。 抬人的物事是不知何处拆下来的陈旧门板,其上侧卧着个十六七岁的美人,虽是荆钗布裙,却也不掩国色,此刻仿佛春梦正酣,丝毫看不出任何病容来。 “这位小娘子得了什么病?”岐黄一道,沈小寒也算家学渊源,虽然望闻问切无一精通,可是这小娘子虽然沉睡不醒,但是肌肤皎莹、呼吸均匀,丝毫不似身染重病的模样。 “只是每日沉睡近十个时辰,别无异状。”匪首笑的极是憨厚,“我们听闻万应先师近来会去长安,二娘子必然是要去拜见族长的,捎带看个病人,想来不妨事。” 沈氏精擅岐黄之术,他所提及的“万应先师”即是沈氏现任族长沈铮,沈小寒的曾祖父,老人已有百岁之龄,至今仍然鹤发童颜,偶有兴致,也会趁着春暖花开不冷不热的时节,带着几个得意的儿孙云游四方,扶危济困。 曾祖父会来长安之事,沈小寒万万想不到的,才要发问,那匪首已经主动解释了,“前几日我们劫了一个上京赶考的举子,他为了保命,说二娘子错后几日必然经过,可以求二娘子救命。” 沈小寒立即想到了第五景这个不靠谱的,必定是他为了保命胡诌,只是“万应先师”是沈氏族人所称的尊号,外人从何得知?沈铮救人无数,世人所知皆称其为杏林圣手、活命仙医。 匪首见沈小寒仍然沉吟不语,又带着众匪跪了下来,道:“只需捎带这么个病人,旁无他人!求小娘子慈悲!” 沈小寒见那美人孱弱如砧板上的鱼肉,沉睡不醒,对身周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更是好奇对方这一场闹剧怎么演了。 她自忖此去长安并无秘事,也无需避人,不由得笑道:“慈悲?我倒从来没有听过这两个字……不过你们将这小娘子交给我,放心吗?” 匪首放声嚎啕,道:“二娘子若能救她一命,从此听任驱使,绝无二话。” 沈小寒意味深长地微笑,“既然如此,就带上她吧。” . 这一场闹剧的结局是顾夫人万万想不到的,等沈小寒回到车里给她完了来龙去脉,她纳罕半晌才道:“找理由送个美人儿给你,这是想……咳。” 顾夫人似乎是想明白了其中关窍,轻咳了一声以为掩饰,沈小寒立即会意,悄声道:“是因为赵王殿下吗?不会吧……” 她的思考路径是自己与赵王殿下交情不错,所以有些人为了趋炎附势,直接送美人到李溯府上怕被猜忌,所以迂回一下。 前有洛阳双姝舍身投靠,如今有劫匪当路赠送国色,沈小寒若是个男儿郎,只怕早已经神酥骨软,沉溺于温柔乡了。偏她又是个女子,这账只能记在与她关系亲密的李溯身上。 顾夫人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叹道:“你明敌暗,前路不管有多少,都先照单收着吧,等到了长安,我们再慢慢料理。” 沈小寒想想也觉得兴奋,笑道:“也没有人给我送一个……” 她这话未尽之意当然是“俊俏的小郎君”,纯是顺嘴抄便宜。可是沈小寒万万没有想到,八个时辰之后,当真有一位俊俏的小郎君送上门来。 ※※※※※※※※※※※※※※※※※※※※ 本文承诺日更,日更,日更!!(无限回声,除此之外的更新方式都是禁语嘤嘤嘤嘤嘤废柴作者无能哭泣不能给自己偷懒的暗示啊) 玲珑 这夜投宿在潼关驿站,沈小寒一行人算是颇为扎眼的。 她所持的幽州军关防文书,担保她随行的数十人都得妥贴的照料,不限量的热水和适口的食物,甚至由于女眷甚多,还专门分配了一个偏院给她。 这处院落倒也幽静,只有一点不好,挨着后院的小树林。 沈小寒从幽州带来的蔷薇与红雨倒还安分,洛阳新收的那玉茗、玉茶可是一对淘气的,两人才吃罢饭,借着灯笼的光线在院中嬉闹着,玉茗一个不小心将玉茶新得的荷包扔过了墙。 墙外便是黑漆漆的树林,玉茶舍不得那金线绣的穿花蝴蝶式样的湖绿色锦绣荷包,于是勉强爬上墙头。 她不敢跳墙到外头去找,心里又是无限委屈,这才试了个音,还没有大声号哭,墙外的暗影深处已经颤巍巍地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正举着她那个湖绿色的荷包。 玉茶哪敢接手,吓得往后一栽,正倒在玉茗身上,姊妹俩跌作一团。好在那墙头并不算高,两人也没有跌伤,只是一个惊,一个痛,共同嚎啕大哭。 蔷薇正赶了出来说她俩,谁想墙外一个荷包堪堪飞过来,擦着她的发髻掠过,重重落在地上。 一旁看热闹的沈小寒使个眼色,兴隆镖局的莫镖头会意,立即安排人出去搜索,不多时便提回一个二十来岁的青衫书生,生的俊秀不俗,只是衣衫凌乱,尽是尘土,头发上挂了几根枯草,脸色灰败,额上好大一块红肿,倒似偷情被人抓了现行似的。 莫镖头畅笑道:“抓到了一个登徒子,二娘子若无话问,我就将之交官了。” 官驿也有驿卒在院门口探头探脑看热闹,便有人笑道:“此人是我们驿丞大人雇来抄书算账的账房先生,兰先生怎么今日兴致大发,隔墙窥花啊?” 原来这书生姓兰,名佩,原是河东人士,三年前来长安赶考,冻饿交加,险些倒毙在驿站门口。 此地驿丞姓檀,已是年近半百之人,素来乐善好施,见状便留下此人,许了他管吃住,每月五百钱,命他养好身体,今年春闱将近时再去长安应试。 沈小寒见那兰佩虽然狼狈至极,却毫无窘态,只是拂却衣上尘埃这个动作,居然也做的优雅从容,再细看他的面目形容,唯觉说不出的熟悉,可又不知这熟悉感从何而来,唯有笑道:“想不到兰先生这般斯文,竟然是拿来扫地用的。” 兰佩向她从容行礼,道:“学生原是趁着暮色,来后墙挖我存下的两千钱。谁知被人从后脑袭击,昏倒在地……醒来时天降一个荷包,砸得得学生头痛欲裂,所有的钱都不翼而飞,贤主人慈悲,请赔学生的脑袋。” 玉茶方才被他吓得不轻,此刻才要说话,已被妹妹玉茗抢先道:“你这登徒子心怀不轨,私窥暗室,本该治个死罪,还想反诬我家主人?该死!” 兰佩向她淡淡扫了一眼,道:“私窥暗室,何必在墙外?应该在窗外才是。” 说话间莫镖头已经打着灯笼去查实了,果然在外面墙根有新挖的一个小坑,里面有一只小小的陶罐,其内可储两千钱,只惜里面的钱已经不翼而飞了。 玉茗方才被他淡漠的眼神所慑,此刻才缓过气来,道:“你半夜挖钱,想来也是要行不轨之事!死罪不可免,活罪也难逃!” 兰佩不理会她小女儿娇嗔,只向沈小寒拱手道:“二娘子,学生原本定了明天一早便赶赴长安,所以才将私匿的钱挖出来,不轨二字,万万不敢。”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被人打晕了抢走盘缠,狼狈至极,偏他坦然又磊落,似乎吃定了沈小寒不会不管的模样。 大部分春闱的举子早已经于去年冬天来临前赶到长安,结交二三知己高谈阔论天下局势,向达官贵人行卷以求举荐,人人都有一百件科考前的大事要做。似兰佩这般接近春闱时赶到长安的举子,可真不多见了。 当然,两千钱不够他春闱并等着放榜这几个月勉强果腹,到了长安之后自然要再谋别的营生,或抄书,或卖字画,或投身门阀富户做事,都是一般贫家子弟科举的常规路数。 沈小寒突然知道自己心中的不妥到底为何而来了,这兰佩并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子弟,就算遭遇坎坷狼狈,亦是从容淡泊,似玉茗玉茶这般绝色的女儿家,他也没有多窥探几眼,似乎对身外事物浑不在意。 “罢了,带他下去休息,明天一起和我们同去长安吧。”沈小寒对此人生了兴趣,心道今天才叹也没人送个俊俏的小郎君予她,当晚就有个兰佩撞过来,理由又这么离奇。 对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沈小寒来说,一切奇遇当然要照单全收,否则怎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更离奇的故事? 她对长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更是憧憬了。 . 凌云护送着薛氏一行极为低调,便似谁家主母带着出城踏春一般,车用青幄,行用驽马,走的并不快,然而出城不足一个时辰,就被急足信使召回。 ——显见赵王殿下回到长安之后,处事决断大异寻常,竟是完全退化成了小儿模样,朝令夕改,反复无常。 凌云心中腹诽,随着薛氏入宫。 宫中行道深远,偶有春风掠过,也捎带了不知名的花香。他随侍在侧,因见薛氏忧心忡忡,只得劝慰几句,薛氏叹道:“殿下何曾这般反复无常,他待……” 迎面见似乎是太子东宫的妃嫔浩浩荡荡带着人过来,薛氏连忙掩口不说,带着凌云等人避于道旁。 凌云是有职外男,不敢抬头,谁知为首那女子经过时突然驻足,笑道:“遮莫不是薛夫人么?” 太子妃嫔与赵王的保母,论品秩薛氏尤在对方之上,只不过她生性谦和,不愿意为李溯招惹是非,所以避其锋芒。 谁知对方不乐意,还撩上来了。 薛氏久历宫闱,做事老辣,她识得这是太子的宠姬,皇长孙的生母玲珑。原是王皇后赐给太子的宫婢,后来一举得男,颇受宠爱,前些日子又传出有喜的消息,品秩立即由昭训越级升为良媛,正四品。 薛氏含笑问安,谁知玲珑亲亲热热凑上来,与她说了几句闲话,眼珠儿却向凌云滴溜溜地一转。 凌云是李溯跟前的得力臂助,生的端正,此刻低眸装死,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倒是薛氏警觉,一直距离玲珑颇有距离,见她对凌云注目,心道不好。 果然玲珑立即笑问道:“凌校尉,别来无恙啊。” 凌云根本没瞧见这位的面容,本是要装死到底的,听到这声音,激凌凌打了个寒战,不由得抬眸。 “或者,得称一声师弟?”玲珑微笑道。 凌云苦笑,他这一支都是孤儿,从师姓凌,眼前这位以凌为姓,单名一个珑字,就是当年最爱与他争竞的师姐了。 他不知师姐为何辗转投入东宫,又怎么成为宫妃,却知道自己被她问候这一句,连同在外办差未归的师弟凌月,都要糟糕。 ※※※※※※※※※※※※※※※※※※※※ 昨天回家实在太晚了,写着写着睡着了……工作狗默默垂泪,已经在调整写文和工作的竞争关系了,三月的最后一天再立一下flag,我,是个坚持日更不随缘的女人! 兰佩 沈小寒所期待的精彩画面,次日启程就先来刺激了一波。 先前所得的那位沉睡不醒的小娘子终于醒了,头一件是问如今是何年月,第二件事便是嚎啕大哭,说自己失忆了,只记得姓柳,单名一个素字。 负责看守、照料她的是侍女春雷,这丫头才十五岁,身量高挑,生就北地胭脂的爽朗豪迈,原先是负责为沈大寒掌管粗使婢女的。此来长安,沈大寒生怕蔷薇红雨不牢靠,将自己着意栽培的春雷、秋爽两人给了妹妹。 春雷将那小娘子的情况一五一十学给沈小寒和顾夫人听,沈小寒笑道:“怎么嗜睡之症这么快就好了?趁着离那匪巢不远,快请莫镖头派人送回去吧。” “可是那小娘子说完这些,就又倒头大睡了。”春雷望着沈小寒,哭笑不得,“奴婢只差没有上手捶了,怎么也喊不醒。” 这嗜睡之症无论真假,可够狡猾的。 沈小寒万想不到还有这一招,她倒也不至于狠心到将一个酣睡至今又貌美如花的小娘子随意抛弃,只是带上她有什么后果,沈小寒就更好奇了。 一时她与顾夫人皆整装完毕,外头车马准备停当,两人才要登车之际,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厮打尖叫,再细看其中一人竟然是兰佩。 沈小寒这才知道自己走了眼,这兰佩看起来斯文,似乎有几下拳脚功夫的,将一个三十多岁的驿卒打的节节败退。 只不过兰佩过于孱弱,打人十拳所造成的伤害,不及别人还他一脚。 驿丞闻报,带了人匆匆忙忙赶过来拉架,按倒兰佩只需要一条粗豪汉子出动半条胳膊,拉开被他所揍那名驿卒则需要三名好汉。 沈小寒正想向顾夫人戏言这兰佩的战力不及一只呆头鹅,谁知一转眸见她满面诧疑,眼中竟似还有些晶莹的光芒。 顾夫人可是素来镇定自若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女中豪杰,沈小寒记下了她这个表情,“顾姨是识得这位兰先生吗?” 两人距离那厢战局还远,顾夫人最后望了一眼兰佩的方向,毅然登上了马车,只抛下一句话,“看着眼熟,知你爱凑热闹,快些去吧。” 沈小寒确实觉得越热闹越有趣,可是顾夫人这般反常,她也是要深想其意。因此虽答应着去了,心里却盘算着得把那兰佩提到跟前让顾夫人看看才好。 原来兰佩是发现了昨天偷袭他的贼人——他埋下这罐钱的时候,就将钱用冬青、乌柏、栗子壳等共熬成的汁液浸泡过。这种汁液据说是兰家不传的秘方,用来浸染布料,其色如夜空,历久弥新,可以清洗数百次而颜色不败。 当然这样的染料也有相应的清洗之法,不知道配方的人就算手洗脱了皮,也去不掉那玄青之色。 隔了一年多,染料所含的水份早已经蒸发,其上可以染色的物质却没有消失。昨天打晕兰佩偷了他钱的人叫刘二麻,原本就与他不甚和睦,知道考期将近,兰佩必然要把历年存下来的钱都带出去使用,所以昨天就跟上了兰佩,也轻易得了手。 今晨兰佩要随沈小寒去的车队去长安,寻着驿站内的所有旧相识逐一道谢作别,终于抓住了刘二麻的黑手。 驿丞待兰佩亲厚,立即派人去刘二麻所居之处找到了贼赃,要将将刘二麻扭送见官,兰佩少不得也要走一遭。 沈小寒原本不想等他的,可是顾夫人的表情令她好奇,便隔窗笑向顾夫人道:“既然说了要带兰先生一起,不好食言……不若我们再等等他?” 顾夫人将轿帘揭起一线,只露出一只似嗔非似的眼睛,叹道:“就知道你这小鬼头不怀好意,我们快走,路上说。” 沈小寒笑逐颜开,她就知道这兰佩不是普通人,而顾夫人也必是知道些什么。 主人不再提等着兰佩这么一个毫无瓜葛的穷酸书生,其余人等自然也不再啰嗦,莫镖头去与驿丞打了招呼,大队人马立即启程。 顾夫人怕沈小寒晒黑,只要有她在必然拘着小寒与她同乘马车,她见沈小寒一脸好奇,不由得叹道:“你觉得兰佩此人如何?” 沈小寒默默回忆了一下,“绝对不是普通贫家儿郎,甚至可能会是高门大户子弟,居然还会点拳脚功夫,我没瞧出武功家数来,说不定还有隐藏……还有就是做事滴水不露,我藏钱都想不到要弄这种记号。” 当然她也没多少钱可藏,所得俸禄不是用来救济穷困就是帮助战友,存起来不多的部分还惦记着还债,想到还欠李溯的那一笔巨债,虽然债主说了可免,她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此来长安带的那些贵重物品,都是慕容羲的人情,她只是个不靠谱的押送宝物的镖师,还是不给酬金的那种。 不对,她的酬金不是金银之谢,甚至这些贵重物品也都是为了她做人情。 沈小寒想到此节,心里没来由得一阵惭愧。 顾夫人笑叹道:“不错,本朝名门望族,以‘崔卢王谢、裴杨柳宋’为首,河东裴氏正是皇帝长女永清公主的母族……兰佩二字,就是他的本名掉转而来。其父是兵部尚书裴荣,裴氏如今的族长。” 裴兰么?沈小寒晃晃脑袋,觉得自己更糊涂了,她想到自己昨天见着此人时也觉得熟悉,苦笑道:“顾姨你是怎么看出他的底细来的?” 她是觉得此人年龄不大,不该是顾夫人的旧识。 谁知道顾夫人浅笑道:“他的模样似极其父其兄,如今境遇又是我所知的情况,所以一见就猜到了他的身份……我与他母亲杜棠旧时闺中密友,他才出生时我还抱过他呢。后来我家迭遭变故,与他母亲割席断交,细数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顾夫人的这个故事听起来十分复杂,沈小寒不敢细问,唯有把关注点扭曲到另外一处,“顾姨也该有一二十年没见他,幼儿到成年差距何止万里,到底是怎么猜出他的底细的?” 这个故事就说来话长了,顾夫人压低声音,浅笑道:“自然是因我知道他的故事啊……此子曾是皇帝三女永宁公主的入幕之宾,永宁公主的第二个孩子便是他的。” 沈小寒立即对兰佩刮目相看,只是公主的入幕之宾,又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顾夫人见她疑惑,悄声笑道:“永宁公主成亲之前便有与他兄长有私,后来成亲之后不知怎么又把他勾上了手,前后两胎不差一年功夫,共生了一儿一女,宗牒上记做双生子……当年裴荣不许他再与永宁公主往来,亲手打断了他的腿扔回河东,后来不知怎么触怒了族中耆老,裴荣亲自将他从族中除名。” 沈小寒突然把所有线索都串连了起来,这个故事她似乎也曾听姐姐讲过,而她看见兰佩那没来由的熟悉感终于有了答案,她生生打个了寒战,苦笑道:“你说的他兄长,是不是叫做裴清?” 顾夫人见她终于顿悟,含笑点了点头。 ※※※※※※※※※※※※※※※※※※※※ 日更这种事嘛……虽迟但到,叉腰笑,终于写到裴澜的故事了。 常乐 裴清是何许人也? 慕容羲与沈大寒夫妇的生平劲敌,其罪孽罄竹难书。 沈小寒也是前不久才与他交过手的,想到裴清那一身气死人不偿命的惹人嫌本事,心中微有瑟瑟发抖之意。 毕竟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沈小寒想到当初在幽州城揍裴清那一场,苦笑道:“还是让车队快些走,裴清已是坑杀人的祸害之王,这位就算只有裴清的三成功力,也够让人糟心的。” 她立即吩咐车马再快一些,然而毕竟还有箱笼等物,才赶出三十余里地,便听到马蹄声急促,由远至近。 车内沈小寒原本正与顾夫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裴氏的前世,听见蹄声便觉得头疼,毕竟心里还存了万一的侥幸。 谁知道镖局的人竟然没有将来人拦下,反倒还有人问候。 果然车外不远处就响起了兰佩的声音,“多谢莫公垂询,已然送了官,定了案,学生着急来感谢二娘子,后来怎样断案就不知道了。” 驿丞既说扭送见官,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少说也得多半天时间耽误,这位居然还能紧赶上来,果然是别有用心吗? 沈小寒无奈轻叹,“顾姨,我若是也把他扭送见官,是不是能得太平?” 顾夫人嗤笑道:“裴尚书掌管兵部已近十年,虽说将此子逐出家门,毕竟血浓于水……你的武举到底还想不想考了?” 沈小寒倒没想到此节,心道也难怪大寒非要请顾夫人照顾自己,否则单止她一个人来闯长安这龙潭虎穴,只怕要大大糟糕。 她尤自沉吟间,外头蹄声渐近,兰佩隔着窗笑道:“学生兰佩,多谢二娘子援手。可否……借一步说话?” 车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沈小寒只想揭帘对他说一个“滚”字。 顾夫人轻笑道:“兰先生别有用心,你可小心了。” 她这是笃定沈小寒的好奇心与好胆色,面对这样的奇人都不会退缩。 沈小寒原本是想拒绝的,然而又实在好奇,这位曾经攀到九霄云上做了永宁公主的入幕之宾,又跌在泥地里成了普通凡人的高门子弟,到底有什么花样。 “我只是坐车久了骨头疼,想骑马松散松散,顾姨可别误会。”沈小寒甜笑道。 她的坐骑一直都空鞍随着她的车马走,丢下这么一句撑场面的话,也不管顾夫人让她戴好帷帽的叮咛,揭帘出去跃上了坐骑,向兰佩点点头,道:“随我来吧。” 她催马越过车队,沿着官道驰出十余里地才放缓了缰绳,兰佩的马也不慢,片刻便已经赶上。 “好俊的黄骠马,这是战马啊。”沈小寒浅笑道。 战马后腿上有钤记,并不难认。不过她这一句并非多余,联想到他爹兵部尚书裴荣,落难的公子哥儿被各方势力默默保护并给予适度的帮助,简直一点也不稀奇。 兰佩并不想就这个话题展开讨论,他想说的是,“二娘子,你来长安,是想大展宏图,还是要觅个良缘?” 他这话问的十分唐突,莫说是男女有别的陌生人,就算是女性至交好友,突然问这一句也嫌过份了。 沈小寒侧首望了他一眼,笑道:“干卿底事?” 兰佩向她拱了拱手,表情严肃认真,“当今天下,能够左右庙堂局势的唯有幽州慕容,二娘子若是奉命而来,学生可助一臂之力。” “若不是呢?”沈小寒并没有奉什么命令,慕容羲也不会对她有什么要求,姐姐也无非要她安全回去,只是她说的急了,少了一个“都”字。 “二娘子若想求个如意郎君,学生也可以助一臂之力。”兰佩笑的坦然自若。 阳光灿烂而明媚,兰佩的笑容比阳光更明亮,沈小寒心里给他加了“无耻”二字评语,总不好直接说出来,唯有叹道:“先生所为何来?” 兰佩的回答特别无耻,特别理直气壮,“当然是因为倾慕二娘子的绝代风姿,所以愿意助你达成心愿啊。” 这话要是第五景来说,沈小寒说不定还会信上一分,更会加上十倍调侃回去,兰佩这么个背景复杂又与裴清有所勾连的人讲来,简直一个音节都不用信。 沈小寒干笑两声,叹道:“我的心愿就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先生如何助我一臂之力?” 兰佩见她完全不想相信,笑道:“学生方才随驿丞扭送那人见官,又得了些有关二娘子的消息,所以才急匆匆赶上来。二娘子若有疑窦,可否允许学生将来慢慢解释、解决?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呢。” 沈小寒见他故弄玄虚,更觉得好奇,“先生不必考我悟性,到底想做什么?说明白了,我再想想要不要信你。” 兰佩浅笑道:“二娘子既然和顾夫人在一起,必然也听说过学生曾经做下的丑事。” 沈小寒不知道他想说的丑事,与做了公主的入幕之宾是否有关,笑道:“愿闻其详。” 兰佩摇头苦笑,“学生曾经被人诱骗,不幸与三公主有染,后来因此被父亲逐出家门。旧事不堪回首,不过学生既然侥幸苟延残喘,总不能让害我的人好过。” 他的意思很简单,就是想要复仇。 门阀贵胄盘根错节,看在裴荣的面子上给予他一些小小的方便倒也不碍。当真利益纷争,涉及生死、祸福、荣辱的时候,兰佩身上就算流着裴氏的血也没有用。 谁家没几个突然消失的子弟? 碍事的人都得死。 慕容羲大概是唯一跳出门阀怪圈的人物,生于江湖,长在富贵场中,偏又选了绝难的幽州,如今根基稳固,无论未来是谁坐上紫宸殿的龙椅,也都要对他忌惮三分。 沈小寒微觉头疼,笑道:“先证明你对我有用吧。” 兰佩眼睛一亮,“二娘子若愿意驰马,请随我先入长安。” 两人扬鞭疾驰,生生在城门关闭之前,踏入了长安城。事情发展也如兰佩所暗示的,早有人悄然等在城门口。 沈小寒原本的行程,应是次日中午才到。可是她此刻才入城,就有一位精明干练的中年男子等着,礼数周到,言词谦和,双手奉上了一封信,只道他家主人的一点薄礼,无需回信。 信封里也没有什么东西,除了一张房契之外半个字都没有,果然无需回信。 只不过那房契标明位置在兴庆宫南侧不远的常乐坊,从他们进入的春明门往南只有一箭之地,这等位置,三进的院子不大不小,价值至少数百万钱。 惊喜 天降横财,沈小寒不由得心里生出些无端的惧意来。 兰佩望着她的表情,似笑非笑道:“恭喜二娘子,新宅此去不远,可要去看看?” 沈小寒点头,未到长安之前,她有无数憧憬无数畅想,怎么也想不到竟然这等奇遇。不过前路纵是龙谭虎穴她也不惧,更何况小小一所宅院? 长安亦是兰佩生长的地方,他带着沈小寒沿着春明门向南至常乐坊。此时暮色四合,街上鼓声沉郁,武候、卫士循街呼喊,行人匆匆返回各坊,眼见是到了霄禁,各坊门下钥的时间。 常乐坊则安静许多,偶有车马进出,想来必是富贵人家聚集之处。 一位英气秀丽的女子身着胡服,有两名家仆打扮的青衣小厮在坊前等候,隔了老远见着沈小寒,便迎上来见礼,道:“主人辛苦,奴婢灵雨给主人磕头。” 沈小寒万想不到还有拦路认主子的,稍一犹豫已知必是那来历不明的豪宅作怪,她向兰佩稍一侧目,见他作出一副恭谨温驯的模样,低眉不语,只得冷颜问道:“什么主人?小娘子莫不是认错了人?” 灵雨浅笑起身,亲自笼了她坐骑辔头,秋波一转,当真是媚态横生,“主人何不随奴婢去看看?” 入常乐坊向南不远,转入一道夹巷,其内只有一所宅院,乌头大门,雕梁画栋,十分严整。沈小寒虽然不理这些细事,也知道这等宅院必是五品以上官员的宅第,她心里已经模仿御史台给自己记了一笔逾制的罪名。 迎接主人回府,自然中门大敞,早有生的端正的小厮过来跪着,这是长安名门闺秀的规矩,下马时需以人为凳,才不至于失仪。 沈小寒并不理会这些闺阁女儿的富贵排场,一跃下马,身手自然是军中千锤百炼的利落,笑道:“还有什么花样,一齐作出来吧。” 灵雨笑而不答,只道了一个字,“请。” 此刻暮色已深,虽有朦胧的天光,庭院中早已经燃起了无数华灯,只是并不一味取亮,随势而定,或在庭前牡丹,或在檐外桃枝,显见此间主人的雅趣。 灵雨恭谨随侍,两名小厮在前掌灯,一路上各处皆有侍婢仆役立于道边拜见,口称主人。 沈小寒越发好奇了,她向兰佩道:“猜出此地原主是谁,就算你的本事。” 后者当了半天的闷嘴葫芦,不想她竟然直接问起来,摇头笑道:“学生不敢说。” 他只说“不敢”,想来心里已经有了底气,沈小寒驻足,深深望了他一眼,这才继续前行,顺口问灵雨年庚籍贯并家中情况。 灵雨皆都认真回答了,虽然答案不知真假,对待主人的恭敬态度可是做到了十成。 . 因无外客,晚饭就摆在正堂外的抱厦,各种水陆山珍,南北珍肴,流水也似地上来,沈小寒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招呼兰佩一同大快朵颐。 兰佩对沈小寒的态度也微有些奇怪,他所遇到的女子,连同她姐姐大寒在内,也无一个与她相似的。眼前这所宅第大有来历,而她居然毫无惧色,泰然处之,也不知是初生犊不畏虎,还是胸有成竹,又或者……根本就是单纯糊涂? 他心中疑惑还未有答案,外头已经有仆役匆忙进来,显见也是训练有素,急而不慌,在厅口禀道:“有客来拜,自称姓凌。” 灵雨知道自家规矩,寻常外客,早已经打发了出去,这般匆忙赶着来报,这个姓凌的怕是大有来历。 她一念未了,外头已经有人笑道:“好大宅院,二娘子何处抄来的便宜?” 沈小寒听声便知来客正是凌云,只是他不在李溯身边当值,怎么反倒找上她来?她对于自己进城之后不多久就被凌云知道行踪这事并不好奇,立即起身相迎,与凌云见礼后略说洛阳别后情形,重又入席。 灵雨早已趁着两人见礼述旧的功夫,指挥仆役将根本没有动过多少的菜肴撤下去,转眼又重新摆席面,又取了酒来,竟然还是十余年陈的女儿红。 凌云当然不客气,他对兰佩完全不惊奇,两人之间似乎有些熟悉的意味,互通姓名之后,立即就推杯换盏,热闹起来。 沈小寒心知他跟随李溯多年,必然见过兰佩,交情如何就不知道了,她也陪着饮了两盏,突然笑道:“凌校尉今日不当值吗?” 凌云浅笑道:“好容易你回来轮换我,当然不用当值。” 沈小寒微愕,笑道:“这话说的……好嘛,我现在就去还不行吗?” 她是望着凌云的眼神,突然领悟其意的,怕是李溯听说她已经到了长安,安排凌云喊她云问话。她才起身,凌云已将出入宫禁的鱼符交给了她,笑道:“赶紧去,别让殿下问起你我玩忽职守之罪。” 沈小寒无奈摇头,她心道眼前这一桌席面怕是我一个月的俸禄不够,凌云能出面来搭救可真是活菩萨。 她心中感谢,立即抽身出来,倒也不必去问凌云到底该做什么,外面自有凌云带来的赵王府的侍卫等着,见她出来立即引她出府,向北过两道小巷再折而往东,一座大宅前正停着李溯的车驾并仪仗。 今天突然有人送的那所宅子也算是五品以上官员的宅第,陈设十分精美丽,可是与眼前这座大宅相比,就如同狗尾巴花见着牡丹花,小鬼见了阎王爷,相差何止十万里。 沈小寒收到了侍卫的暗示,没奈何地先登上了马车,她算是赵王府有职衔的,守在李溯的马车上不算僭越。 果然过不多时,宅第中门大开,乌压压地一群人出来,当先便是李溯与一位中年男子,那男子身量不高,仪容甚美,竟是有说不出的熟悉。 李溯与那男子说笑几句,便举足登车。他似乎是知道沈小寒必然会在车内等他,一点也不意外,拂衣坐定之后,又向轿帘外寒暄了几句,这才命启程。 刑不上大夫,宵禁对于亲王来说,并不是什么禁律。赵王殿下的车驾缓缓出了常乐坊,李溯似是多饮了几杯酒,浅笑道:“那宅子你还满意?” 沈小寒觉得谜题应该没这么简单,苦笑道:“定然不是殿下赐的惊喜,对吧?” 李溯微笑道:“当然不是,我可没有傻到把你搁到外头的道题。” 他这话说的直白露骨,沈小寒可不想领悟其中深意,唯有讪笑道:“难不成是什么人有求于我……们沈家,或者是慕容羲,所以才绕了这么大的弯子?” 这样的猜测,倒也在情理之中,李溯摇头笑道:“方才送我那位男子,你不觉得眼熟吗?” 左相 眼熟?沈小寒回忆方才那人,确实颇为眼熟。 她自诩记性不算太差,可是那人与谁相似一点也想不起来,微微摇头,笑道:“求殿下慈悲,别绕弯子。” 李溯望着她一声长叹,握住了她的手,叹道:“我赶着来找你,就是怕别人告诉了你,会生误解。” 沈小寒莫名其妙,“误解什么?” 这可真是个奇怪的论调,不过李溯向来一件事情能拐七八道弯,会想多也正常,沈小寒正想再解释两句,谁知道李溯已经揭晓答案,“你不觉得他和你很相似吗?” 相似? 男女之间的相似无非眉眼骨骼五官分布,就算是血亲又能相似到哪里?沈小寒摇摇头,似乎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颤声道:“不是吧……” 李溯望着她叹道:“那位是清河崔氏的族长崔绍……今天宫门下钥了,暂且歇在永福坊,明天带你去看看他的女儿……和你年岁相仿,也极相似的太子妃崔遐。” 沈小寒的猜测终于成了现实,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平静一点,“我生父不详……你知道的。” 母亲生完大寒之后,与父亲生了嫌隙,两人和离。后来母亲只身游历江湖,就有了她,再后来父亲重又追回了母亲,两人相爱相守到如今。 父亲并非生父这件事,母亲从来没有瞒过她,但是总也不说到底生父是谁,只说是死了,后来等到小寒长大,就再也没有问过。 李溯觉得她的素手微微颤抖,斟酌用词,轻声道:“清河崔氏乃是名门望族,家教甚严,我在长安长大,十五岁到幽州,如今重又回到长安,竟然一次也没有见过太子妃……我身边的所有人也都是一样。” 他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崔遐是名门望族的嫡幼女,最多也就是年节时崔家诰命带着女儿进宫,可是他从小都是被皇帝领着与群臣欢宴,从来不在皇后跟前,他的保母从人自然也是跟着他,从来没有见过崔氏的嫡幼女。纵见过,也是远远一瞥,根本记不得。 至于崔绍,李溯还未就藩时已是门下省的副官门下侍郎,随着皇帝参加朝会时李溯倒是经常见到的,只是从来没有想过把他和沈小寒联系不到一起。 毕竟一个是门阀贵族的掌权者,严谨端方,另一个则是普通寻常的江湖女儿,明媚肆意,就算是想象力再丰富,也不能把两人放在一处比较。 本朝庙堂的最高决策机构谓之三省,中书省负责决策,执行帝命,起草诏敕,门下省审议中书诏敕,如未审核通过可以将发还中书省重拟,皇帝所有诏旨都必须经过两省审核,加最高长官印鉴方可颁布。至于尚书省负责执行帝命,左仆射掌管吏、户、礼三部,右仆射掌管兵、刑、工三部。 崔绍如今已是门下侍中,又称东台左相,算是本朝权力中枢的核心成员。 沈小寒脑中浆糊一般,完全不解李溯特意解释的意思,轻声问道:“殿下为什么特意解释?” 李溯微笑,他有意逗小寒开心,道:“你若真是太子妃的妹妹,立即就是身价百倍,万人求娶的崔家女。太宗皇帝的时候五姓十家不与外人通婚,后来圣祖皇帝下诏禁婚家,皆以清河崔氏为首,我是怕你眼界高了不再理我,所以听说你进城来就赶着找你来解释。” 沈小寒实在笑不出来,叹道:“殿下又来取笑……我过去将来都姓沈,说不定相似只是巧合,不必在意。” 李溯知道她已经信了七成,柔声道:“爹娘没法选,也无需介怀。” 沈小寒原想随着他的话题感慨,突然想起来一事,愕然道:“那所宅子……也是崔氏送的?” “崔氏豪富,想来会使这些手段不算稀奇。”李溯笑叹道,“可还称心?” 沈小寒想那宅院的豪华程度,心道就算宅院免费送,养那些仆役下人,自己的俸禄怕也住不起,谁知李溯又追问了一句,“我是问和你同来那个男子。” . 沈小寒才走,兰佩已如山间林魅精怪现了原形,再也不复恭谨之意,从容让客,分寸掌握的恰到好处,可称如沐春风。 凌云若不是知道沈小寒素来自律,兰佩这般熟悉亲昵的模样,对方说自己是沈小寒的入幕之宾他也敢信。 两人渐次从长安轶事聊到边境战事,直到交二鼓时凌云才放过他,笑道:“二娘子既是去值宿,怕是今晚回不来了,我睡哪儿?” 他倒是真不客气,把沈小寒新得的宅子当赵王府侍卫值夜的偏房,兰佩向灵雨深深望了一眼,后者会意,立即带人将凌云送走。 不多时灵雨回转,兰佩还正举着杯子向灯浅笑,冷不防地道:“灵雨是个好名字。” 灵雨微笑向他施了一礼,道:“兰佩这名字也不错。” 兰佩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让你主子最近别来打扰小寒,天大的事情,等她考完武举之后再说。” 灵雨无端嗤笑,“兰先生纵没考过科举,也该知道……依着我们主子的身份,前途功名少不了她的。” 对方展示出来的亲近之意,兰佩并不觉得沈小寒会接收到,但是本朝科举又不糊名,皇帝最宠爱的赵王近侍来考武举,令她落第的办法只有三个,一是她自己策论时交白卷,二是考官阅卷时真瞎,三是她摔断了腿,参加不了殿试。 所以灵雨说的“前途功名少不了她的”是实情,可是沈小寒的感受呢? 兰佩冷笑道:“小寒若知道她的功名是白送的,恐怕甩手就回幽州去了……让她自己考。” 灵雨对他可没什么尊重的意思,嗤笑道:“你有什么资格唤我家主人闺名?” 兰佩对她的挑衅之意毫无反应,“就凭我是她最忠心的臂助,不服?” 他这“最忠心的臂助”其实要加上自诩二字,不过他说来理直气壮,毫无破绽。 灵雨见他如此惫懒,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表情倒还是大户人家奴婢的端庄,冷笑道:“既然这样,灵雨伺候先生去休息,如何?” 兰佩有什么不敢的?他是沾着三分颜色都要开染坊的,谁知灵雨也不是她外面装出来的那般温柔,竟然将兰佩送到了给沈小寒预备出来的闺房。 兰佩度其房舍位置,知道必然是正经主人的内院,并不惶恐着恼,竟然笑道:“妙极,多谢娘子玉成,兰某深感盛情。” 他也没带什么从人,就指挥内院的小婢在厢房里给他整出一间来休息,又要沐浴更衣,又要茶水熏香,又要更换衾枕,真把自己当成是沈小寒的娇客,折腾到三更天才罢休。 灵雨恨得直跺脚,然而她此刻的身份实在不方便和人怄气,更别说还是兰佩,只得摔了几个不值钱的花瓶泄愤。 兰佩睡的极浅,夜半也不知几时,突然警醒,发现房门大敞,凉风灌进来,带着不知名的花香。有人立在门口阴恻恻地问道:“玩够了没有?” 议亲 任谁半夜被人无缘无故地惊醒,都要有三分气恼,兰佩倒也不例外。 是夜月色极好,凉风袭人,兰佩扯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起身点灯揖客,笑道:“别来无恙啊,二哥。” 果然暗影里背负着月色的那人缓步踱进房来,剑眉星眸,俊逸出尘,正是沈小寒在幽州揍过的裴清。他听闻兰佩与沈小寒一同入城,早已经怒火中烧,只因实在不得抽身,此刻才来寻晦气。 “你离沈小寒远点。”裴清冷笑道。 兰佩所居的不过是主人院中的一间厢房,室内狭小,待客唯有当地摆的一张榆木方桌而已,裴清拂衣坐定,倒也不指望兰佩为自己奉茶,亲自去桌上的茶窠里取了茶壶出来,翻出茶杯倒来饮了一口。 兰佩被他所威胁,也不着恼,顺手将一盏灯移过来搁在桌畔,笑道:“二哥这般着恼,莫不是怕我坏了你的好事?” 裴清冷笑道:“你懂什么?” “二哥煞费苦心布局,不就是想等着沈小寒来长安了,想尽办法教她入你毂中,以后好去恶心她姐姐么?”兰佩笑道。 “我是那么庸俗记仇的人吗?”裴清挑一挑眉,笑问道,“还是你对二哥的本性有什么误解?” 兰佩摇头叹息,他也不过是从裴清的为人中推测,他这位专讨人嫌的二哥,必然觊觎沈小寒,至于使什么手段坑害,还真难猜。 毕竟似裴清这样以讨嫌为乐的人真是凤毛麟角。 “二哥,小寒于我有大用,你若欺负她,就是与我为敌。”兰佩微笑道,“异日兄弟阋墙,少不得先说一句抱歉了。” 裴清无奈摇头,他从不受人威胁,兰佩这段话简直就是火上浇油……或者他的本性就是要在火上浇油? 他这三弟裴澜当初犯事之后,梗着脖子不愿从命,还与他父亲立了赌约,十年内必然以兰为姓,重建一脉能与裴氏抗衡的力量。 父亲当他年轻胡说,裴清也没当真,眼见匆匆五年已过,没有家族的荫庇,这个叫“兰佩”的陌生人,仍然不过是挣扎在科举路上的穷书生而已,苦头吃了不少,与裴氏抗衡的力量连个眉目都没有。 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弟,裴清也不想亲自气死三弟,于是擎着茶盏饮了几口,笑道:“她自身难保,你还称有大用?莫不是想个新妇的‘大用’吧?这倒真是不巧了。” 兰佩微笑道:“她是慧眼识英才的明主,将来我必然能辅佐她成就一番霸业,十年之约尚有一半,请二哥拭目以待。” 裴清更觉得有趣了,“希望你没看走眼,毕竟赵王待她不错,只是她若耽误在赵王那温柔乡里,你的霸业可就全完了。” 兰佩笑的荡漾而矜持,“二哥,你向来觉得女人的用处只在床笫之间,就没有想过公主殿下也是女人吗?” 本朝公主殿下只有两位,但是兰佩所说的明显是永清公主,裴清所效忠的大公主李泠。 兰佩所言狂悖无礼,裴清也不着恼,笑道:“公主殿下怎么会仅仅只是女人呢?” 他这话更露骨了,两人会意一笑,兰佩还想再说,见裴清表情凝固,额上微微有些汗珠,于是笑道:“二哥,我在此间的一切都是灵雨安排的,有什么不妥你只管找她。” 裴清如何不知灵雨的脾气?稍一转念已知底细,匆忙出门之前,抛下一句道:“你敢惹灵雨,也真是胆大妄为。” 兰佩举起他饮过的茶盏嗅了嗅,唇角的微笑怎么也收拾不住,他惹灵雨只是习惯,顺便坑到兄长就是惊喜了,此刻再无别人与他分享快乐,他唯有心中默默为裴清假作一哭。 . 沈小寒对于李溯的评价,又重新调整了。 ——居然会问她别的男子可还称心?沈小寒被他的问句吓的差点夺路而逃,转念间行动已经比脑子转的快,她的手掌本就被李溯握着,此刻反扣赵王殿下脉门,低声道:“殿下这是戏言,还是……旁人假扮殿下?” 李溯蓦然凑近,她的距离只在毫厘,薄醺的酒香拂面而来,“戏言?” 沈小寒明明接下来应该手臂发力,将他反剪按在车轿壁上,再行喝问的,然而眼前这个真是赵王殿下,两人眉睫相交,她只琢磨着怎么躲才更不着痕迹一点,“殿下,与我同来的男子名叫兰佩,是潼关驿捡到的一名举子,来京应试,盘缠用尽……” 李溯已经将唇按上了她的,这下不用她解释了,只觉得无端羞恼,不知道是该把李溯扔出去,还是自己夺路而逃算了。 “你不反对与我亲昵,是不是证明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李溯不敢深吻,只将她拖过来拥紧了,挨着她的唇瓣低语,“不对,你是还没想明白怎么拒绝我。” 沈小寒心中一惊,她方才确实在想自己只是不知如何拒绝,谁想李溯就说出来了。 赵王殿下也没有容许她再解释,又轻声道:“不想拒绝,也可以读作半推半就么?” 这个解读可真有点混账,沈小寒连忙道:“殿下吃醉了酒,明天醒来便不记得了,不必挂怀。” “没良心的小娘子,教人真是难以忘怀啊。”李溯轻吻她的眉心,又轻叹道:“不过陛下说近日会在钟鼎显贵之家给我定个王妃,以后再想逾矩抱一抱你,怕是得被你打个半死。”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沈小寒只当他是年少心热,在幽州和自己交好,所以也把自己当他身边那些侍女一般歪缠,等他定了王妃,自然就不会再这么放肆。 寻常富家子弟,似李溯这般年岁早已经有了为数不少的妾侍,而李溯的侍女中也有皇帝赐的绝色美人,可是沈小寒也没听说谁为李溯侍奉枕席,赵王殿下又待谁特别不同……罢了,李溯的内院琐事,确实也轮不到她关心。 “你还满脑子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自己都不想争取一下吗?毕竟你若是崔家女,说不定陛下就同意了呢。” 崔家女就算是生母不能提的庶出,也勉强能站在为亲王议亲的行列,沈小寒大概是不懂从来不理会门阀世家的李溯,为什么今天会去崔府赴宴。 毕竟如果能名言正顺定下两人的关系,给小寒捡个便宜爹也不是件坏事。 想到也许沈小寒可以跃过一切障碍,名言正顺站在他身边,李溯觉得崔绍也没那么面目可憎。 当然这一切都是他微醺时的幻想,沈小寒似乎并不同意,“殿下,我姓沈,从来没在你可选的范围内,不要搞错了。” 安心 李溯并不以为忤,轻笑叹道:“你是说不在,可没说不想在,说明还算有救。” 沈小寒怀疑他有读心术,从他怀中挣扎出来,心道这么胡闹可真不是个办法,敛了笑意,严肃道:“多谢殿下垂爱,只是小寒志在军旅,在庙堂,不在你家内院。” 这是她能做到的,最坚定的拒绝。 答应李溯是极容易的事情,毕竟他生的好看脑子好使又身份尊贵,可是变成他内院的女人之一就不好玩了,身份限制,能做的事情便有限,极大可能是圈在深深庭院里排队争宠。 此刻还正年少热血的沈小寒认为,人生在世,纵然不能流芳千古,也不该守在内宅任自己腐朽,别说还要与别的女人争宠,那更是万万不能容忍的事情。 关于情爱,她不是没有憧憬,只不过她自认对待感情必须专横,绝不会容忍自己的爱侣还有别人。 李溯恰恰就是肯定会有别人那个行列的,为了皇室血脉瓜瓞延绵,一两位名门淑女都不够,内院有名份的起码四个起步,没名份的……那要看本尊的偏好了。 李溯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拒绝,仍然与她十指相扣,深深望着她叹道:“傻子,达成你的志向和喜欢我又不冲撞,我一直以为娶你是件绝难的事情,没想到还有捷径可走,所以今天才着急寻你过来说明白。先别忙着拒绝我嘛,你不是答应了和我一起回幽州?” 他这话的言下之意,是无意争夺帝位,也是剖白心迹,“娶”这个字由赵王殿下讲来,格外惊心动魄。 沈小寒空出来的一只手摸上了他的脑门,似乎并没有作烧,她主动凑近了李溯,眸中波光潋滟,“殿下,讲句不要脸面的话,你若衾枕寂寞,我愿自荐枕席。不过‘娶’这个字就不必用了,纵然你说来不嫌麻烦,我听得也寒碜。” 似李溯这样的亲王议婚,娶代表着三书六礼,代表着政治势力的结合,唯独绝难代表个人的意愿。 李溯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坦白无耻,心里又惊又喜,又是万般无奈,“这话说的流畅,想过多久了?” “殿下莫再取笑了,小寒这话永久有效,就……不要再枉费别的心思了。”沈小寒斟酌再三,终于还是将唇印上了他的。 李溯将她拥在怀中深吻,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醒悟外面车轮声早已停驻,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位于永福坊的赵王府中。 . 次日午后,顾夫人带着沈小寒所属的车队缓缓驶进了长安城,目的地是慕容羲早年在胜业坊置的一处宅院。 知道慕容将军的小姨子要来长安,慕容羲留在长安的总管于渊飞早早就安排人将这个宅院收拾出来。 这是位于胜业坊东南隅的一所小宅,距离兴庆宫、太极宫都不算太远,还是当初慕容羲在千牛卫时置办的,为的是值宿方便,妙在闹中取静,两进的院落又不大,由沈小寒来住也不僭越。 顾夫人对沈小寒偶尔失踪已经习以为常,上次是去找赵王突然失踪,这次是与兰佩说几句话又不见回来,兰佩那个书生又不似能威胁到沈小寒的人,所以顾夫人也没有惊慌,照原计划行动,人马箱笼也多,所以迟了一天抵达长安。 于渊飞知道顾夫人要来,也预备了另一处宅子,顾夫人此来目的之一就是做年长的女伴帮助小寒解决一些女眷应酬往来,虽然感谢慕容羲的盛情,还是婉言谢绝。 沈小寒居于正堂,顾夫人安置在内院,倒也相宜,于渊飞便没有再劝。 倒是分派侍婢的时候有些折腾,蔷薇红雨既是慕容府家生子,又跟随沈小寒多年,她二人又将忠心可靠的四名小婢带过来,自然是要随侍沈小寒。临行时沈大寒不放心,又把自己着意栽培的春雷、秋爽两名婢女给了妹妹。 这样沈小寒跟前就有四个大的侍婢,再加上原有的四名小婢,已经有些拥挤,春雷便安排洛阳捡来的玉茗玉茶到顾夫人院中,谁知两人自恃品貌出众,哭闹着不愿意去。 顾夫人所带的侍女也只有两人,再上本院值守的婢女六人,倒也够用,无非是嫌玉茗、玉茶二人作妖,想把她俩挪到清净地方去罢了。 蔷薇、红雷忌惮这两人与沈小寒相似的外貌,春雷可是个暴脾气,直接请了家法来说要打,玉茗、玉茶更是放声大哭。 正闹到不可开交时,外面送消息过来,说是有位兰先生来接顾夫人,沈娘子以后都在常乐坊那边住。 春雷连忙丢下,带着蔷薇赶去找顾夫人。 顾夫人也才安顿好,陪着于渊飞在花厅说些闲话,虽然听见前头有吵闹之声,两人只作不闻,只说长安近两年的变化。 “既然如此,请来见见。”顾夫人倒也对兰佩印象颇深,微笑向于渊飞解释了兰佩的来历。 于渊飞是慕容氏在长安城的总管,代表慕容羲往来世宦之家也多,对裴澜的事迹也略有耳闻,听了只觉啼笑皆非,不知二娘子撞了什么邪,竟与这尊大神有所勾连。 不多时兰佩笑吟吟地进来,向于渊飞和顾夫人见了礼,道:“二娘子新得了一所大宅,正在常乐坊,还请二位前去共同斟酌布置。” 平白无故天降大宅,沈小寒竟然也敢接手,顾夫人心里略有些责怪其莽撞,因笑道:“兰先生,二娘子如今是在何处呢?” “二娘子昨天带着学生匆匆入城,验看了常乐坊的大宅之后,就被赵王殿下跟前的凌校尉叫走了,至今未归。凌校尉此刻还在常乐坊等候呢,就请顾夫人赐见。”兰佩微笑道。 似沈小寒这般单身在帝都的也少见,家宅无人,兰佩一个陌路相逢的穷书生没资格代表沈小寒接待客人,顾夫人得她称一声顾姨,代沈小寒招待一下客人也是应有之义。 顾夫人和于渊飞今天是头一次见,此刻向他递了个眼神,笑道:“既然这样,春雷蔷薇也在,你们带上玉茗玉茶,与我一同去瞧瞧那所新宅,其他人都留着看家吧。” 于渊飞虽然不跟着去,也会意要安排人核查常乐坊的情况,当下告辞。 兰佩欣然从命,笑道:“夫人若见着那处宅院,必然十分喜欢。” 顾夫人对他的话语中的“十分”二字留了神,猜到那所宅院怕是大有文章,而兰佩也不单纯是接自己过去。 邻居 顾夫人离开长安多年,此番重回帝都,自然也是陌生的,她在车上回忆常乐坊的位置,心里渐渐生出一个令她透骨生寒的推测来,她突然将轿帘揭起一线,道:“请兰先生过来说话。” 她所乘的是官宦人家内眷出行常用的双辕青幄车,兰佩原本是骑马随行在侧,听她召唤,立即催马赶上来,笑道:“岂敢,请夫人赐示。” 顾夫人柔声道:“常乐坊是豪门世宦云集之地,目前都有谁家在此坊居住?” 兰佩就等她这一问,早已经准备好了消息,此刻对答如流,“常乐坊是清河崔氏久居之地,根深叶茂,几乎半坊都是他家所居,另外太子宾客杨灵、徐恭也有外宅在此坊中,其他士绅也多,学生就不太熟悉了……对了,咱们的邻居,正是左仆射柳延青。” 尚书省是执行机关,中书、门下通过的诏敕,皇帝裁定后由尚书省执行。由于太宗皇帝曾任尚书令,所以尚书省的主官虚衔不授,实际上的最高长官左右仆射分掌六部,阶在从二品,左仆射掌管吏、户、礼三部,右仆役掌管兵、刑、工三部。 柳,延,青。 顾夫人听到这三个字,连手中轻软的锦帘也拿不住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才令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果然如此。” 兰佩隔帘轻笑道:“夫人既然都来长安了,还怕见旧人吗?” 顾夫人摇头,她一时倒也没想起兰佩看不到她摇头,半晌才答了一个字,“呵。” 合该是冤家路窄,街上便遇着左仆射柳延青回府,他们这一行人避让在道旁等对方过去。按说隔着轿帘,柳延青就算是生了一双天眼也不该看到顾夫人。可是顾夫人才到沈小寒的宅院中,柳府便派了两名管家娘子带着四色礼物前来问候。 大户人家往来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柳府管家娘子满面堆笑,只说是奉柳夫人的命令过是来拜贵人云云。 顾夫人一颗心似被油煎过,还是坦然接待了来人,叙些家常闲话,也安排灵雨打点了几色礼物,同自己的侍女清尘一同前去拜会。 灵雨虽然对兰佩不屑,但是对顾夫人还是极为敬重的,立即答应着带清尘一同去了。 兰佩见顾夫人微有怔忡之意,轻笑道:“夫人,小寒昨夜去赵王跟前轮值未归,是否着人去打探一番?” 沈小寒既然在赵王府上有职司,莫说是去轮值一夜未归,就是一个月不归也不稀奇,他特意点出这句来,顾夫人只觉得有些刺耳,只因心悬旧事,一时没有会意。 兰佩见她不解,冒险又提了一句,“学生是怕赵王殿下为难她。” 顾夫人不懂他打什么机锋,却知道这个谜题该由谁来解,道:“凌校尉可还在家里?请来一见吧。” 凌云从来没有这般清闲,昨夜蒙头大睡一场,今天早上吃罢饭,又睡到现在,若不是顾夫人说请,他只怕又要一觉睡到半夜去。 他是与顾夫人打过照面的,知道这位是沈大寒为妹妹特意请来的师长,不敢怠慢,立即收拾好了赶过来。 旁边兰佩相伴,顾夫人与他聊了些闲话,渐次问到主题,凌云笑道:“殿下不许我在跟前,非要换了二娘子去,想必是今日要进宫,我们轮值是五日一班,倒也无须着急。” 顾夫人心中抱怨沈小寒这个一声不吭就跑路的习惯,笑道:“既然这样,就请凌校尉在家里安心休养,万勿见外。” 凌云此来时已经被李溯叮咛过了,于是也笑道:“这是自然,我们与二娘子多年的交情,如今因故不能回去,唯有求她赐个清净,多有叨扰,还请夫人海涵。” 谁知两人还正客气着,庭院前足音轻巧,冷不防竟然是沈小寒回来了。 兰佩见她明媚鲜艳,神采奕奕,昨日的衣饰全都不见,新换了一身九品武官的浅青官袍,一条掌宽鲽石带束得她纤腰不盈一握,心中哀叹李溯果然下手好快。 沈小寒见着顾夫人,先没来由地哀叹一声,见凌云与兰佩都在,秋波流转,先向凌云使了个眼色,次向兰佩笑道:“兰先生,我明日要替慕容将军去拜见龙大将军,你帮我写张拜帖,今日先送过去吧。“ 她这倒是官场的惯例,先投帖求见,次日再去才是正理。 兰佩明知她是要支开自己,也不以为意,正巧心里无端作烧想要寻个地方清净,当下立即告辞。 凌云见沈小寒不同往日,心里一动,笑道:“昨日可有什么大事?” 沈小寒想到自己昨天胆大包天主动亲了李溯,俏脸生晕,笑道:“并没有什么大事,宫门下钥,殿下昨夜歇在永福坊。夜里是林烈、林炽那班轮值,我就在李枝女史那边歇着了。今天殿下回宫,说用不着我,这不就回来了么。” 林烈、林炽也是李溯身边的好手,只不过这两人向来沉默寡言,除了李溯安危之外不管别的,所以沈小寒与凌云、凌月更熟悉一些。 她这一番话滴水不露,凌云倒也听不出什么破绽,笑道:“二娘子莫怪,只是顺口一问。” 顾夫人此刻方笑道:“殿下跟前,你是定了轮值的班次吗?” 沈小寒微有些尴尬,还是凌云笑道:“殿下有些时候不便带我们,就只有二娘子随侍保护,所以不排她的班,方才不过是虚词掩饰罢了。” 三人正闲聊间,灵雨带着清尘,后面跟着的四个小婢,俱都是一脸见了鬼的模样匆匆过来,因见沈小寒回来,灵雨连忙笑道:“二娘子回来的正好,柳府的夫人说是见院子里花开的好,稍顷就想过来拜会呢。” 沈小寒完全摸不着这是什么路数,顾夫人微笑道:“莫怕,这是冲着我来呢。一别多年,萧绫还是这么个暴脾气。” 她所说的萧绫正是柳延青的夫人闺名,只怕嫁入柳家之后这三十年都没有再用过,灵雨万想不到她能叫出来,心道不妙,兰佩该在场的时候偏偏不在,当真是蠢到了家。 沈小寒听顾夫人话中的意思知道怕是来者不善,她可想不到内宅妇人有什么手段来上门生事?心道最不济隔墙丢回她家去,又能怎样? 顾夫人见她颇有点跃跃欲试,叹道:“二娘子年轻心热,不知前事底细,不必为我强出头,且看她能怎样。” 承钰 柳夫人说来就来,门上负责通报的几个小厮被她带来的管家护院按到一边,更有人负责往小厮们手里塞了一把钱,“你我两家隔壁邻居,我家夫人见你家主子,都是女眷,又是故旧,不必等你们通报这么啰嗦了。” 那几个小厮受制于人,挣扎不得,不约而同地嚎啕大哭,不敢接钱,甚至还有吓尿裤子的。柳夫人的管家心道此间主人恐怕不是普通人家,治下之严,可见一斑。 然而柳夫人习惯了所过之处,无人敢阻,不会理会别家小厮的死活。 早有机灵的小婢抄近道去报信,顾夫人也料到柳萧氏的脾气,听到她回到长安还与柳府做了领居的消息,必然不会忍耐,果然对方转瞬即至。 柳萧氏既是旧识,又身份尊贵,顾夫人调匀气息,款款起身,正要到堂前相迎时,柳萧氏已经带着十几个人涌进院来。 柳萧氏已近不惑之年,端庄美貌,大气雍容,只是步履矫健,不似寻常内宅妇人。 “一别十余年,萧家姐姐还是这般急躁。”顾夫人浅笑见礼,敌人杀到跟前,她反倒再无杂念,行动举止极是淡定。 柳萧氏见着她满头银发,一时竟然有些怔忡,似乎是兜头一盆凉水,浇熄了心头的火焰,“顾玉,你不是打算老死幽州吗?回来做什么?” 顾玉便是顾夫人的闺名了,她莞尔一笑,正想请柳萧氏到堂上叙话时,冷不防柳萧氏带来的人中有一个粉装玉砌的娃儿,约莫七、八岁,悄悄去扯了扯柳萧氏的衣袖,望向沈小寒道:“母亲,这个小娘子可以给我做妻子么?”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剑拔弩张之态立即便消弭无形。 柳萧氏心里纵有滔天怒焰,也被儿子这一句话给逗乐了,她注意力全在顾夫人身上,这才望了沈小寒一眼,突然一惊,立即问道:“顾玉,这是你的女儿吗?好似崔家那位贵人的模样。” 柳萧氏还是一如既往的心直口快,顾夫人浅笑道:“岂敢,这是故人之女,我只是帮着她母亲照看帮衬……这是承钰吗?” 柳萧氏冷笑两声,“是啊,左仆射家的独苗,你知道还问?” 顾夫人与柳氏多有纠葛,也知道柳承钰并非柳萧氏亲生的,而是出自一位宠妾许氏。柳府后院这么多年来无数宠姬来来去去,生生死死,唯独这个许氏生了柳承钰,还活的好好的,可见其本事。 不过柳萧氏虽然不能将许氏怎样,把儿子夺过来自己养还是能做到的,所以时刻将这个宝贝疙瘩带在身边,不许别人染指。 柳萧氏生气的事情,就是令顾夫人心情愉悦的根源,道:“是啊,若是明钰和顺钰都在,也都该到了议亲的年龄了啊?” 她说的明钰、顺钰是柳延青早夭的儿子,长子明钰是顾夫人所生,次子顺钰则是柳萧氏所生。顾夫人是当门立户的独女,与柳延青两情相悦,互许终身,也请了有头脸的宗室贵胄为媒到柳家求嫁,却遭到柳老太爷的拒绝。 河东柳氏也是望族,还指望嫡系正支的二公子柳延青为家族开枝散叶,又怎么会允他出嫁?顾夫人没奈何之下,与柳延青有私,珠胎暗结,生了长子顾韵,在家族里随便指了一个男子为儿父。 后来没过一年,柳延青也奉父命与萧绫成亲,婚后一直无嗣,萧绫那个霸道的脾气当然也不许柳延青别有怀抱,僵持了几年之后,柳延青找上了顾夫人,想要回孩子。 顾夫人坚辞不允,僵持了两个月之后,她的父亲被牵连到一宗贪污案中,昔日的亲友故旧皆不敢救,顾夫人就知道只能去求柳延青。 她交出了儿子换回老父,举家迁居幽州,后来在当地娶了个家贫但是极为上进的书生耿旭,生了次子顾留。 顾夫人的长子顾韵被改名柳明钰,养在柳萧氏跟前,用“钰”字,就是柳延青为了纪念顾夫人。 明钰到家不足三个月,柳延青又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子息艰难的柳萧氏,竟然怀孕了。 柳延青这双喜临门的美梦没做多久就稀碎了,六个月后明钰高烧惊厥,不幸身亡,柳萧氏腹中的麟儿两个月后出生,小婴儿只活了一个多月。 柳延青去寻顾夫人请罪时发现她已经娶了别人,也有了新的家庭,怨恨之余,暗中命人使钱诱使唤耿旭拐带顾留离开顾夫人。 柳延青又以救世主的形象出现在顾夫人面前,无非想诱她重入自己毂中,孰料顾夫人看穿了他的阴谋,悬赏一半家财捉拿耿旭归案,可恨顾留被人拐走,再寻不见。 顾夫人再也不是那个温柔天真的少女,再也不会相信柳延青,两人自此恩断义绝。 这一笔烂帐说来话长,但是顾夫人亲自提到明钰、顺钰这两个名字,当真是杀人一万,自损八千式的攻击。 柳萧氏情知她是有意戳心,未必就比自己痛的少些,眸中虽然立即有了水光,口中可不轻饶,“正是呢,尤其明钰,最与他爹的模样相似,要是现在还能在我身边该多好。” 她二人言笑晏晏,话中暗含了无数刀剑,旁边虽有众人,却无人知晓她们心里的酸楚。 . 兰佩匆的赶来时,见到的就是这番景象,略听了几句,立即到跟前见礼,又含笑邀两位夫人到堂上小坐。 柳萧氏对他也是眼熟的,一时想到他的故事,咄咄逼人的气焰立刻就熄灭了——毕竟与兰佩有染的那位三公主,母族正是河东柳氏,真要论起来兰佩与三公主的儿子还要管柳萧氏叫一声舅奶奶。 于是众人到堂上归座,柳萧氏带来的从人都守在小院内外,室内柳萧氏只留了她的儿子柳承钰,承钰的奶娘孙氏以及两名侍女。 柳承钰不是个安份的,非要闹着要和沈小寒玩,可巧顾夫人此来带了玉茗、玉茶,立即命人喊两个女孩儿过来陪着孙氏哄柳承钰玩。 柳承钰觉得沈小寒美貌好看,所以生喜欢心,如今又有两个年龄差距不大的小姐姐也生的和小寒一般美貌好看,立即就把沈小寒丢开,拽着玉茗、玉茶到院子里玩。 兰佩稍有些不安,他向灵雨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倒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刁蛮,立即抽身出来又找了四个伶俐的丫鬟,随奶娘一同看着柳承钰。再加上院中柳夫人自己带的十余人,发生什么状况应该都能应付。 沈小寒原本以为柳萧氏会上门来生事,谁知道她只是初来时气势汹汹,与顾夫人初见时表情变幻莫测,最终安坐于堂上时才恢复了名门内眷的温良假面,与顾夫人聊起长安旧事,可称气氛融洽。 凌云早指一事脱身走了,兰佩似乎心不在焉,沈小寒看不出两人之间的暗流汹涌,觉得柳萧氏没什么威胁,正想找个理由离开时,突然听到外面十七八个声音一同齐声尖叫! 沈小寒是行动派,她才起身,已经被兰佩一把扯住衣袖。只阻这么一刹,柳萧氏已经急奔出去,顾夫人意味深长地望了兰佩一眼,这才匆忙赶出去。 “小娘子这么急躁做什么,稳重一些吃不了亏的。”兰佩吟吟地低语。 他这声音只有沈小寒听得到,小寒也不是一味好勇斗狠之辈,这个兰佩认识没两天,她真正相处的也就只有几个时辰而已,眨眼间就算计了风险,管她行动不够稳重,可称反应快绝。 沈小寒并不莽撞,向来从谏如流,兰佩既然冒死提点了她这么一句不怕被她打死,她也就勉强作出闺阁女儿稳重中稍带一点急切的模样出门。 迟到果然是正确的,原来活蹦乱跳的柳承钰,此刻正躺地上,眼耳口鼻中涌出几行乌血,出气多进气少,眼见是没命了! 他的奶娘孙氏在旁边哭天喊地,差点没背过气去,满口嚷着什么,“我们一大群人好围着他,眨眼间怎么就不行了呢!” 沈小寒见这么个粉嫩的娃儿,方才还想娶她转眼就没了小命,也生恻隐之心,她父母皆都精擅岐黄之术,她虽然学艺不精,也不能见死不救。 做点什么? 小寒脑中还没有清晰的思路时,身体已经开始行动。 她冲到柳承钰身前,先点他心脉四周重穴,再捏开口腔翻起眼皮查看他的身体情况。只是她要为之推宫过血拨毒,非得有武功高明的友人护持不可,于是扬声喊道:“凌云!去请凌云!” 这次兰佩疏忽了没有拦下她,懊恼无极,心中默默骂了一句贩夫走卒也说不出口的脏话。 . 小寒的医术实在不怎么高明,可是沈氏祖传的这一门内功用以解毒救急却是良效,有凌云护持,她沉下心来以内力为柳承钰拨毒,总算挨过了最凶险的半个时辰。 随后太医令李蕲亲自赶来,盛赞沈小寒舍己为人之际,施针用药,总算从鬼门关前把柳承钰的性命救了回来。 只是预后如何,谁也不敢说。 左仆射的独子被人毒杀,震惊朝野,毒发之际在场所有的人均已被京兆尹杨潼亲自带人收监,兰佩与顾夫人也不例外。 此宅主人沈小寒虽然是疑犯之首,但是救人有功,身体大受损伤,功过相抵,暂且命她在家休养,等着审案时再提来受审。 至于赵王身边的近卫凌云,案发时并不在场,毒发后护持救人有功,倒是得了柳氏的重谢。 凌云差点没有一头撞死,他已经奉命将沈小寒挪到原本准备长居的胜业坊,自己和凌月一起轮班护卫,照对待李溯的规格伺候沈小寒。 沈小寒原本只是内力受了些损伤,只不过瞧着情形不对故意装作重伤,被凌云这么殷勤地看护,心中也觉得过意不去。 只不过她多次劝解,凌云绝不从命,只道:“你要再有闪失,我怕殿下会拧了我的头当马球打。” 这么俏皮的威胁,似乎象是李溯会说出来的,沈小寒微笑,想及李溯现在能狠下心不来见她,必然是撂开手了,心里一时不知是怅然还是欢喜,百味杂陈。 ※※※※※※※※※※※※※※※※※※※※ 本文酝酿着改个书名,请大家如果看到收藏列表里陌生的书名,手下留情不要取关嘤嘤嘤……猛虎落地式求收藏! 合作 沈小寒卧床期间,柳延青多次大张旗鼓遣人送礼致谢,尽管柳承钰每天清醒的时间不多,毕竟是从鬼门关上救回了柳家独苗的性命,于情于理都该做做样子。 隔了两天,太医令李蕲又亲自来救治小寒,甚至不许跟随他的两名医正共同诊视。他诊完病人,又向凌云讲了一大篇医理,意思是伤者病入膏肓,需要安心静养。 临行前李蕲又去向小寒眨眨眼,意思是你继续装死,好处多多。 这么个须发皆白,足有八十岁往上的老人家那天瞧出了她急救柳承钰的手法是沈氏嫡传,他与沈氏现任族长沈铮是同门师兄弟,沈小寒也算是他的孙女辈,当时瞬间就定了命沈小寒装病的计策。 李蕲说沈小寒重伤难愈,连沈小寒自己也不敢起来蹦两下证实他说了谎,于是她也是难得清静,索性就卧床休息温书。 至于兰佩、顾夫人等,沈小寒知道消息之初悲愤欲绝,不过同时也知道了李溯已经安排凌月料理,两人都不曾受什么罪过,只是暂时羁押,不能出狱。 柳承钰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毒发,在此之前并没有在小寒宅中饮食,只有奶娘孙氏给喂了他一口从柳府带来的桃花酥。 但是仵作验看,甚至以动物试毒,都证实毒药并不在桃花酥里。 这一桩悬案毫无头绪,凌月也常往外跑,打听进展,然而本朝并没有第二位狄公,左仆射府上的人又多又杂,奶娘婢女小厮俱是无比孱弱,哭喊冤枉,稍一用刑就昏死过去,折腾了这么久,实在找不到更多线索,竟然有发展成一桩疑案的意思。 本来内宅争斗手段阴毒隐蔽,都是关起门来细细查访解决,若非当日柳萧氏张扬出来,要扭送顾夫人见官,也不至于闹到这般满城风雨,无法收场。 柳萧氏因此被柳延青厌弃,整日锁在房中以泪洗面。倒是柳延青的宠妾许氏趁此良机,将半死不活的柳承钰抢回身边抚养,虽然哀伤欲绝,总归是母子团聚。 柳延青想到早夭的两个儿子,再想及牢中的顾夫人,心中肝肠寸断,外表还要强撑着如常参知政事。 小寒听凌云说柳延青伤心欲绝,甚至还在官署昏倒过一次,心情极是愉悦,只恨不能帮顾夫人手刃了这个负心人。 凌云觉得柳延青所做也没有什么难以接受,要回儿子来是为了家族,小儿难养又不是他的过错。而他后来使计弄走顾夫人的丈夫耿旭也是因为情之所钟,毕竟耿旭如果稍有良心,也不会为钱偷了儿子抛弃妻子。 最重要的是,他认为仅顾夫人一面之词,就将柳延青定成负心薄幸之人也太武断。 这是男性视角的观点,小寒完全无法苟同,双方围绕“依律如何对柳延青治罪”辩论了半天,还是小寒一句“天不管,地不管,律法不管,总要有人管吧!”结束了战斗。 当然,凌云悬崖勒马也并不是被小寒的气势吓倒,而是清醒地想起李溯是安排自己保护小寒,不能兼职成为小寒的挑战对象。 ——凌云深刻回忆当时情形,认为赵王暗示他的还有“她要纵火你煽风,她想杀人你递刀”,“帮我惯着就成”之类的错误思想。 凌云不是愚忠之人,但是小两口之间的情调他也不想参合是,他也不是会反抗李溯命令的人,毕竟那也太麻烦。 小寒见他突然缄口不言,没有辩论畅快,心里也十分不爽,她自知身体恢复的还算不错,心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夜就去替天行道。 . 月上柳梢头,人在京兆府。 小寒的态度非常明确,就是打算夜探京兆府的大牢,捞出顾夫人来去柳府走一遭,找暴躁的柳萧氏再明确一下证据,尝试破案。 要和顾夫人一起去的原因也很简单——收拾负心薄幸之辈,还是亲自动手比较愉快。 顾夫人并不在女牢内,京兆尹杨潼得到了柳延青的命令,将她移在一处偏院中,还配了两个手脚伶俐的婢女日夜照看着,生怕顾夫人一个想不开,牵连到他们。 顾夫人这几天被关着,早就从先前的激烈转变为淡然,对于突然敲晕两名婢女出现的沈小寒也并不惊讶,先笑道:“你的伤可好些了?” 小寒连日装病,其实早已经不耐烦,笑道:“好多了,只是委屈顾姨啦。” 顾夫人摇头笑道:“也是命里合该有此一劫,你……” 她话音刚落,已经有个男子的声音在门口轻声道:“阿玉,我回来了。” 沈小寒激凌凌打了个寒战,她可想不到在此地还能见到柳延青,立即提气轻身,跃上了房梁。 顾夫人冷笑道:“左仆射不回家好好歇着,来我这儿寻什么晦气。” 外头的男子声音确实是柳延青,他处理完手中政务,并没有再回柳府,而是换了件普通青袍,来寻顾夫人。 “阿玉,我是被人冤枉的,你要相信我。”柳延青并不推门进来,似乎是在门口坐了下来,“得到你从幽州回来的消息,我当时就快发了疯。” 他细细说起旧事,顾夫人无奈摇头,唯向梁上的小寒苦笑,指了指后窗,意思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若论起看热闹不嫌事大,当属小寒,她沿着房梁掠到后窗,轻轻支起了窗,两人从后窗离开时,柳延青还在絮絮叨叨诉衷肠。 . 柳府的防卫不能算是森严,起码沈小寒与顾夫人如入无人之境,摸到柳萧氏院中的时候,竟然没遇到一个巡逻的守卫,也是奇事。 夜虽深,柳萧氏却还对着一盏孤灯垂泪,侍女都被她撵到外头,冷不防灯火骤暗复明,屋子里已经多了两个人。 柳萧氏苦笑道:“怎么又是你?” 她问的自然是顾夫人,当年明钰确实因病身亡,与她无涉,但是良心不安,午夜梦回,还是记得那个糯米团一样的娃儿抱着她喊着要娘亲。 顾夫人微笑道:“想找你聊一聊合作的事……我要报仇,你也与柳延青恩断义绝,不想试试做点什么吗?” 旧事 庭院深深,夜凉如水,笛声如泣如诉,似怨偶低语,又如同故人细诉衷肠,既哀且伤,如同一股形有质的力量涌进室内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顾夫人突然以指节敲在桌面上,发出“当”的一声,跟着便又是一声,接连敲击不绝。她的每一声都敲在笛声的转折处,极为刺耳。 小寒不懂乐理,可是听那笛声所得的压抑之感,随着顾夫人的反击,消弭于无形,她投鼠忌器,不敢出去追击敌人,只能在室内选了个隐蔽的阴影处全神戒备,短刀已经滑入掌中,蓄势待击。 柳萧氏怔怔望着顾夫人,终于叹道:“二位鸾凤和鸣,果然是我多余。” 她是指顾夫人与柳延青之间暗流涌动的旧事,顾夫人毫不在意,笑道:“我是顾家当门立户的女儿,从来都只需要一个温柔和顺的男子为夫,在家教养儿女,用心理事即可。旧人不乖,旧事不堪,算来只是一场旧梦,万万不能与夫人议论‘多余’二字。” 顾夫人说这些话时,表情温柔恬淡,似乎聊的是今春什么颜色花样最时兴,而非本朝左仆射的轶闻。 柳萧氏难以理解她的世界,明明可以依赖男人的庇护,却非要挑一条最难的道路来走。当初若不是顾玉非要继承顾氏宗祧,娶柳延青回去,而是她稍微软和一点嫁到柳家,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她萧绫不至于被父母之命嫁到柳家,柳延青也没机会对她冷颜相向,生生浇熄了她初为新妇的喜悦,其后明钰顺钰相继夭折,夫妻关系冷淡,才演变成当下这个局面。 而顾玉后来背井离乡,另娶了一个软弱贪婪的不堪之人,坎坷半生,令人既痛复伤。 柳萧氏是心直口快之人,想到此节,立即将心中的疑惑提出,“若是能重来一回,你还会执意要娶他吗?” 顾夫人微笑,“再重来十回都是一样,父母只有我一个女儿,纵然不能光耀顾氏门楣,也不能弃父母不孝,反而去侍奉公婆。” 本朝氏族继承宗祧不限男女,是以婚嫁之俗,离父母别居者称嫁,不能继承本姓者称嫁,反之则为娶。 自圣祖则天皇帝以降,历代皆有惊才绝艳的女子出现,或为宗族扬名天下,或为自己称霸当世,近年来虽然女性高官凤毛麟角,民间女子读书渐少,字都不识几个,更遑论科举为官,声名显赫。 世宦豪富之家,如眼前的顾玉、萧绫,早年间这些女儿就算是出嫁,也依据自己的兴趣,或从政,或从商,孝敬自己父母,宗族间有事,同样出钱出力。因此宗族上下皆敬爱关照姑奶奶,夫家也不敢怠慢新妇。 如今这些名门闺秀既嫁之后只在内院专事生儿育女,唯夫命是从,既无力扶持宗族,也不再孝敬父母,最后只能称为某氏。 比如萧绫,未嫁之前也是意气风发的英秀女儿,既嫁之后,只能在柳家内院耗尽光阴。 柳萧氏微微一怔,反驳道:“孝敬公婆,难道不该是应有之义?” 顾夫人浅笑道:“是啊,倘若‘义绝’怎么办?” 本朝律法规定夫妻任意一方殴伤、杀害对方亲、族俱为义绝,官府则会强令义绝者离之。 柳萧氏见她眸中盈盈尽是波光,终于叹道:“你想怎样?” 外面的笛声不知几声停了,房门原本是关着,此时忽闻微小的门枢转动之声,柳延青的声音恰如其分地响起,正如他每个月例行公事来柳萧氏房中歇息时的平静,“阿玉,当年害你爹娘的不是我。” 小寒一直隐在暗影里默不作声,此刻握紧了刀锋,望着顾夫人的时候在回忆本朝律法,琢磨自己一会如果真的失手杀了柳延青,要怎么脱罪。 顾夫人她们那一辈的爱情恨仇她并不关心,只是单纯对柳延青反感,任谁也受不了这男人附骨之蛆,不死不休的爱恋。 顾夫人并不理会,抬眼望向柳萧氏,笑道:“萧姐姐,我回长安来就是要复仇的,倘若伤你体面,千祈海涵。” 脚步声深重,柳延青撩开珠帘进来,似乎哀伤欲绝,又仿佛愤怒到了极点,“顾玉,当初你父被政敌围攻,若不是我……” 他突然不再说话,顾夫人终于注视着他,一张素脸上的笑容明媚鲜艳,“若不是你落井下石,非要我拿韵儿换你相助,也许我家早就满门抄斩了是吗?” 柳萧氏对当年旧事所知不多,听他二人对答的意思,是当年顾父被政敌围攻,差一点就要满门抄斩,柳延青逼她交出儿子,也是做好了丢卒保帅的准备。 柳延青似乎哀痛欲绝,半晌才道:“我和父亲约好了把明钰带回来,倘若事败,我可以与你同死。” 他这句话蕴含的深意,令柳萧氏也为之动容,“呵,那你怎么没有去死?” 柳延青并不看自己的妻子,而是深深望着顾夫人,“守护内院的原本有三支巡夜的侍卫,共计六十人,其中一支队伍在你们来之前不到盏茶时分,突然被他们的头目叫去吃酒。” 他突然说出这一段话来,简直莫名其妙。 小寒心中一凛,她与顾夫人来的时候也太过容易,莫说这等豪富之家,就算是幽州城的普通士绅夜晚会也有几个巡更的仆役。 柳延青的话还未落地,外面突然有个年轻的声音响起,“主人!方才已经将庚队殷宝制服,正准备抽筋扒皮时,来了两个黑衣人,将他救走!” 柳延青似乎早有所料,并不惊奇,“知道了,退下吧。” 他望着顾夫人的眼神始终没有移开,见她微有茫然之色,问道:“柳宅简陋,也从不是任人来去自由之地。我还要多谢你们来这一趟,替我找出了一个潜伏在柳宅年资深久的暗椿。” 小寒将前后文一联想,心道莫不是因为她们要来,有人调开了柳宅的守卫,也因此暴露了埋伏在柳宅的暗椿。 “你远在幽州多年,没这个本事把手伸到柳宅里来。”柳延青微微一哂,“当然,你若愿意伸手,要什么我都欢喜奉上。” “不是你,是这个小娘子吗?赵王殿下的爱宠,真是无法无天了。”柳延青侧眸望了小寒一眼,这才有一点杀伐决断的左仆射风度。 沈小寒听他要把这事按在赵王殿下身上,有心解释几句,又怕多说多错,不若静观其变。 柳延青看着小寒似乎是想起来某些人和某些事,凄凉一笑,重又问顾夫人,“你想怎么报复,就请随意,生不能同衾,死能同穴也好。” 顾夫人微笑,她向小寒叹道:“听明白了吗?我死之后,记得要将我焚成灰烬,倾入东海。” 两人之间阴差阳差,终成怨偶,一个张罗着死在一起,另一个就算变成飞灰也不同意,根本不管还有柳萧氏在旁默默垂泪。 小寒心里不知该叹还是该笑,掌中刀花一转,从暗影中走出来,轻声道:“旧事多提无益,三位前辈是否愿意协查一下令郎中毒的案子?” ※※※※※※※※※※※※※※※※※※※※ 彻底放飞的一章~~~这周太忙了总是断更,周末难得稍微空闲一些,这两天争取多补一点,希望你能 界限 本来诡异僵硬的气氛,被小寒出来这么一搅,微妙尴尬之外,又有点令人自省自嘲的清醒。 柳延青向顾夫人望了一眼,柔声道:“这便是有女儿的好处了。” 天真,热情,对一切都怀有善意,总是急于追察真相,可是对眼前的一切问题又视而不见。最重要的是,女儿可以解决父母的一切争执。 可惜他没福气,此生想要的东西泰半已经掌握在手中,除了顾玉,还有与她商量好的儿女。 顾夫人再也不与他目光相触,向小寒叹道:“苦主都不着急追察真凶,你来急什么。” 柳延青缓缓摇了摇头,亦向小寒道:“你想说什么?” 小寒早已经收起了戒备的短刃,向他见礼,“柳公万福,承钰被奸人所毒,京兆府又迟迟找不到真凶,敢问是柳公不想让找到真凶,还是别有隐情?” 柳延青知道她是想为顾夫人脱罪,无奈笑道:“精准投毒,毫无蛛丝马迹,剂量不至于立时就死,偏偏有又位沈氏后裔在侧,可以力挽狂澜,就算是大罗金仙也不能算的这么准。顾玉,到底是不是你?” 顾夫人实在不想与他多说,“我就算恨你入骨,也不至于对一个黄口小儿下手。我那天到隔壁本就是临时起意,随即你夫人就带承钰过去,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依着你的才智还能疑心我,是故意构陷吗?” 柳延青踱了两步,悠然一声轻叹,向小寒问道:“你原本是想怎么查?” 小寒虽然足不出户,闲居无聊时也找凌云问了调查的情况,心里是存了一个大胆的假设需要解决的,“奶娘孙氏的妯娌与你的宠妾许氏是同村,柳公可知道?” 柳延青自然知道,若非如此,当初许氏也不愿意放手让柳萧氏带走儿子。 他想到许氏娇媚可人的模样,心里唯觉惨淡——许氏得宠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眉眼之间与顾玉有几分相似,又对他依赖到了极处。 他已经位极人臣,余生唯一的执念,大概就是盼着能让顾玉待他能有许氏一半温柔即可。 “你想暗示什么?”柳延青隐约猜到了小寒的企图。 “柳公要不要派人去试探一下?”小寒微笑道,她原本是想好了一套说词自己去做的,柳延青既然表达出来想要知道真相的善意,她也乐得袖手旁观。 柳萧氏冷笑,她起身就往外走,“不必劳烦柳公,我去瞧瞧。” 柳延青似乎根本不想管他夫人准备去对宠妾做什么,只是顾夫人深深叹息,“顾玉,我误你半生,悔之莫及,不过就算再来一次,我也没有第二条路可选,余生亦然。” 他似乎是有无穷无尽的执念,像是疯狂生长的藤蔓,非要将她死死圈住,死也不打算解开。 顾夫人望着他似有千言万语,又似已意尽,唯有招呼了小寒,转身离去。 . 左仆射柳延青的公子柳承钰被毒一案,很快就有了新的进展。他的宠妾许氏承认毒是自己下的,她亲手做的桃花酥,五瓣中有一瓣点染了花蕊,有毒名曰神酥骨软,服用之后神智不清,瘫痪在床,原本是用给大人的慢性剂量,试做成功之后打算给柳萧氏下毒的。 谁知孙氏并不知道底细,取走了一块哄孩子,无奈中招。 这个说辞不尽不实,然而也没有什么更新的证据,只能判许氏斩监候,秋后问斩。 小寒当初大胆想象的是许氏使是一石二鸟之计,以承钰的性命扳倒柳萧氏,栽赃给顾夫人,依着柳延青的脾气,未必会再娶别人,这样许氏就是内宅中真正的女主人。 她这么个大胆的想象并没有得到什么支撑,只能自己想想罢了。 宅中无辜被牵连的人都被无罪释放,凌云早就打点关照过,并没有吃什么苦头,就连受到打击最大的玉茗、玉茶两姊妹,回来也只是抱怨京兆府的监牢伙食不好。 不过大家也算是患难之交,颇有劫后余生之感。兰佩带着所有人过来谢恩,小寒还是装作重病在床,只安排了凌云代为接待。 此地宅院狭小,小寒以专心温书为由,派春雷、蔷薇带着玉茗玉茶等人去新宅,自己则专心留在此宅。 至于委屈巴巴的兰佩,也被她安排到新宅温书,毕竟他想要参加的科举就在月底,比小寒要考的武举还要早上十天。 另外就是慕容羲所安排的拜访,皆由顾夫人代为行帖、拜见、接待。她本就是当年长安城的风云人物,亲友故旧也多,每日迎来送往琐事繁杂。 不过旧友太多到底是吉是凶,还要等时间验证。 这天小寒与凌云聊起往年武举殿试的规矩,正巧侍女红雨进来给凌云解了围,“二娘子,门上有一位第五先生来探望。” 第五景? 洛阳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小寒偶尔想及还惦记着是不是他又被强盗抢了去,然而也仅止于此。 只是她到长安之后并不久,目前所居的宅子又隐蔽,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上门来的。小寒心中疑惑,决断却极快,立即道:“快请快请。” 红雨引领着第五景再次进来的时候,小寒几乎都有些不太认识他了。 原先的第五景,行动举止总有三分意态风流,不管天气怎样,瞧着他便如瞧见了旭日东升,眼前这位形容憔悴,眉宇间的忧愁似乎浓到化不开,就像是半夜起来遇到的鬼。 当然他也并非一个人来,除了婢女仆役之外,还有一位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明眸善睐,与第五景过从甚密。 本来第五景一介外男也没道理直入女眷闺房探病,可惜跟前几个人如凌云是不理会这些细事的,红雨向来又对于二娘子熟悉的少年十分宽容,是以沈小寒说了快请,他们也没看出什么不妥。 第五景见着沈小寒,心里早打翻了油盐酱醋,拂衣在她床前的绣墩上坐下,幽怨地道:“二娘子好宽的心,都不理会幽州旧友死活。” 他是抱怨小寒,也是暗示她留意别的人与事,可惜沈小寒想到的内容与他暗示的足有十万八千里,她正色道:“你这样的祸害,必是遗害万年的,我确实放心的很。” 第五景是想来博她好感的,并不想多争论,连声称是,又从怀中拿出一卷细纸放在沈小寒的案上,笑道:“这是学生依据近年时局做的策论文章,还请二娘子多多点评。” 小寒并不知道,在第五景心中的自己就是个策论不佳被取在三甲的蠢材,所谓请她点评,也不过是他把武举策论考试可能会出到的问题都写一遍,盼着沈小寒能在他的帮助下省些力气,平安通关,未来对他大有裨益。 她莞尔一笑,“岂敢,只是你又不考策论,写这些做什么?” 第五景见她这块木头丝毫不理解自己的苦心,挨近她一些,丝毫不管身边还有个看着他的柔声道:“学生只恨手无缚之力,不能去考武举,临渊羡鱼罢了。” 他的距离太近了,超过了正常的男女陌生人该有的界限。 相约 凌云没防到他如此放诞无礼,碍着小寒没说话不便斥责。 丫环红雨微微皱眉,她才去为客人倒了茶过来,手中捧着小茶盘不便,等她赶到跟前时时,第五景已经说完了话,收获了小寒意外的可爱表情,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 小寒方才越过第五景的肩膀,瞥见与他同来的美人陡然变色,心道这厮莫不是要拿自己当个幌子,来惹爱侣生气吧? 此姝与第五景同来,第五景没提过她的姓名,仆不似仆,妾不似妾,也不知道什么身份。小寒也不想助纣为虐,收敛了表情,道:“快滚,好好温书,别耽误自己前程。” 第五景丝毫不觉得是被斥责,只当是小美人儿的娇嗔,笑吟吟地应了声,欣然离去。与他同来那位美人也意识到不妥,整理了表情,向小寒尴尬一笑,匆匆追了出去。 红雨气不打一处来,“二娘子,这种登徒子就该打出去!”她转身又嗔凌云,“凌校尉是被他带来那个美人儿给迷了魂么?下次务请直接把他丢出去!” 小寒浅笑道:“说什么傻话,凌云帮忙查一查他那位美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落魄书生突然有艳遇,向来都是话本子里的戏核,后面不知有多少故事呢。” 凌云服侍惯了李溯,如今被派来伺候小寒,完全不知道这位的脾气秉性习惯,不敢妄自做主。此刻被红雨抢白的满腹郁火,立即应声而去,心中酝酿着夜里拜访一下第五景,深谈一下才好。 红雨心中一直向着赵王李溯,觉得小寒对第五景有纵容之意,嘟囔着道:“二娘子就是心软好骗。” 小寒微笑摇头,她拿起那卷手稿打开,见是一色端楷,工整秀丽,内容从防御吐蕃到北境安危,如何安抚南蛮,如何绥静西域,如何捍御匈奴,仿武举策论命题之法,各成论篇,对本朝将领、兵力、各地关隘要要冲,举证详细,文采斐然,可见是用了心的。 她又不是无知妇孺,知道第五景这是担心她武举成绩,所以先帮她做些功课,心中也感念第五景的诚意,遂用心记忆不提。 . 第五景的手稿抄本很快也出现在太极宫承庆殿,赵王殿下的案头。 李溯翻看了两眼,也觉得此人是个奇才,冷笑问左右,“你们谁知道陇右大军出凉州,几日可达吐蕃?” 近来随侍在他左右的,皆是皇帝喜爱的青年才俊,今日的两位一是监门校尉卫真,他是太常寺卿柳深青的儿子,行三,从母姓卫;二是金吾卫左街典宋从安,其祖父是吏部考功司郎中宋挚。 卫真的祖父是安西节度使、骠骑大将军柳景桓,幼时倒也听祖父提过兵进吐蕃的情形,微一思索,“大军推进,辎重不一而足,均数约莫十日。” 宋从安看着李溯的表情便知道他说的不对,忙笑道:“殿下可难倒了微臣,请赐教。” 卫真这等骁将世家,路程远近并辎重情况都考虑过,仍然没有答对,第五景这种生长在幽州,父母辈皆无助力的普通人,到底是怎么知道边境情况的? 何况不止一个吐蕃,本朝外侮契丹、南蛮、西域、匈奴皆都了若指掌。 他想不到第五景并非本朝土著,所知所写都是后世已成定论的内容,心中既生疑窦,又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 李溯沉吟片刻,突然向殿角伺候的侍女舒窈说道:“命林烈去请二娘子,明天巳正到开阳坊崇道观相见。” 卫、宋二人不知道赵王殿下拿的稿子还与沈小寒有关,只是觉得他不理会宋从安的话头,反而突然邀小寒相见十分奇怪。两人面面相觑间,李溯已经起身将那些抄本投在了熏笼里,火焰瞬间吞没了那些锦绣文章。 . 本朝科举,礼部试不糊名,李溯对小寒这般看重,只要她不交白卷,主持科举考试的礼部郎中卢鼎必然会取中她。但是殿试那是按组分列捉对厮杀,沈小寒才因救人受伤,未必能有好名次。 礼部试之前,文试举子将平时所作的诗文向达官显贵投献,以求青睐,谓之行卷;武举人则汇聚于城西南开阳坊崇道观,之间切磋,谓之论武。 李溯约沈小寒来开阳坊崇道观,自然是要带她一探虚实,至于这些有可能会在殿试上遇到她的对手,会因为李溯对她手下留情还是特别针对,那是另外一件事了。 沈小寒受伤休息这些天,总也没有见到李溯,如今得到他的消息,欣然从命。秋爽、红雨知道她是应李溯之命前去崇道观,早早就为她挑选了颜色鲜艳的衣裳,准备大展拳脚。谁知第二天起来一看,罗帐中温香尤在,小寒却不见踪影,外头门上的小厮回来传话,“二娘子和凌校尉已经出门去了,让姐姐们不用等她。” 秋爽才伺候不久,望着红雨一脸不可思议,“二娘子也是这样?” 红雨听她用一个“也”字,就知道大寒必然也是这般不爱妆饰,唯有苦笑了事。 小寒实在是怕她俩啰嗦,可她毕竟是去伺候李溯看论武热闹,说不定还要下场动手,妆饰打扮一概可免,甚至她身上都还是件半旧的竹青色窄袖胡服,裹着乌纱幞头,和任何一个到京应试的武举人并无不同。 开阳坊地处长安西南隅,向南出城二十余里便是神策军大营,武举人若是应试不第,也可直接去神策军大营投军,异日再考。 应试之前,崇道观里皆是借宿的武举,时常也有人说僵了在观外空地上切磋拳脚,渐次也有些看爱热闹的常来观战,周围医馆、商贩云集,渐成了一门生意。 如今崇道观外,有乐善好施的贵人按照武举殿试的规模起了三尺来高的台子,长宽皆六丈,以青石垒就,白垩泥缝,倒也十分坚固。 高台四周,陆续起了几座小楼,一楼散座供应茶水酒茶,二楼则分成数个房间专供贵人们观赏观战所用,价钱自然也是不斐。 沈小寒与凌云赶到时还早,李溯所约的酒楼叫做“琉璃阁”,贵客未到,两人也不敢进云,唯有寄放了马匹,在门前闲立。 也是合该有事,小寒正回忆所写的文章内容,冷不防一个三十多岁的壮汉,拖着一个十三四岁的清瘦少年向琉璃阁行来。 少年拼命挣扎,嚎啕大哭,街上行人都驻足观看,只是惧于那名壮汉不敢多说。 壮汉站到琉璃阁前喝骂,“杀千刀的郑老九,专养这等手脚不干净的败类,如今偷到爷爷家了!快来赔罪!” 路上行人皆知琉璃阁的大掌柜确实姓郑,行九,他这是说琉璃阁的人偷他东西,既然是盗匪案,倒也不妨围观,瞬间就聚起一大堆人来。 此刻尚早,琉璃阁的生意还算清淡,郑大掌柜抄着手带人踱出来,常年耷拉着的眼皮子稍微撩了一撩,问道:“何人喧哗?” 这是明知故问,壮汉喝道:“你阿爷我!” 也是合该有事,他见周围聚拢的人群也多,说话之际随手放脱了少年,那少年趁着瞬间,蹭地从人缝中挤了出去。 可惜他没算好方向,逃窜的位置正是琉璃阁门口这边,直直撞进了小寒的怀中。 小寒正赞叹他逃窜这瞬间的身法,似乎是有功底的,可不单纯是个普通少年,谁知道他怎么就直直冲自己撞过来,简直就是挑衅。 明珠 众人眼睁睁看着那个清瘦少年撞进阶下立着的小娘子怀中,然而明明没眨眼,小娘子便如使了什么神仙法术一般,在那间不容发之际,向右侧移了一步。 在场也有习武之人看得明白,她在刹那间让开了对方的来势,还顺手扣住了那少年的腕脉! 太快了! 无论身法还是手速! 那少年腕脉被制,半身酸麻,正要说个什么掩饰,制住他的小娘子已经从他手中取了那件东西,笑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家大人也不管么?” 她将掌心向众人摊开,从少年手中抢到的正是鸽蛋大的一颗明珠,顶端镶有一颗殷红的宝石,也不知是从什么首饰上扯下来的。 纤手与明珠交辉,不知孰更美,小娘子的笑容明媚如三月里最好看的牡丹花,“你是苦主吗?” 她问的正是那壮汉,后者面露尴尬笑容,“鄙人是本坊西街首饰铺子的禇十一,有位贵人的首饰损失了送来修,不提防被小泼皮偷了去,所以拿他来与郑大掌柜对质。” 小娘子瞥了少年一眼,叹道:“果然泼皮,方才还想栽赃给我呢。” 少年脉门被她所制,半身酸麻,他倒也不乖觉,丝毫不言,此刻才道:“好俊的小娘子,许过人家了吗?” 他本是油嘴滑舌占便宜,不想捅了马蜂窝,只觉一股巨力将他摔出一丈多远来,正好落在那壮汉禇十一的手中。 这一扔却是凌云所为,他受命保护沈小寒,最听不得这些糟话,当下直接提了那少年掷出,偌大个人被他扔过去,就像是扔一捆稻草那么轻松简便。 小寒莞尔一笑,她将明珠递给凌云,让他去还给禇十一。谁知凌云交到那壮汉禇十一手中,才转身还未走回到小寒身边,突然听见背后围观众人齐声惊呼! 原来是人群中似乎是有人见财起意,凌云走开几步,突然一条灰影贴地过云,从禇十一手中夺了那粒明珠,跃上屋脊飞掠而去。 凌云的本职并非缉盗抓贼,素来不爱管闲职,见到与己方无涉,安稳退在小寒身旁。至于小寒,她原本身形展动,也是想要去追的,只是想到李溯说不定等会就来,怕耽误了惹他嗔怪。 禇十一立即杀猪也似地嚎哭起来,侠以武犯禁,似这种当街强抢的事情虽然不多,但有一桩都够普通百姓家破人亡的。 被小贼偷走还能抓,被武功高强的敌人抢走,可真是要了他的命。 围观众人也有出主意报官的,也有建议他快点卷了细软跑路的,倒是郑大掌柜不忍,出头安抚,帮着打发伙计去报官等等。 小寒也觉得有些不忍心,悄声问凌云,“你觉得怎么样?” 凌云知道她是年轻心热,路见不平总想管的脾气,轻咳一声,“那珠子很特别,你没注意吗?” 小寒回忆那粒明珠,圆润无暇,珠光璀璨,其上所镶的红宝石也是无暇鸽血红,绝非一般富贵人家的女眷所能用的。她联系事件前后,摇头叹道:“难道是有缘故的?这明珠绝非凡品,怎么会送到一个小首饰铺里修理?” 凌云点点头,他也是看出这一点,所以不愿意再理会此事,但是心底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总觉得是自己疏忽了什么地方。 眼前闹的不可开交,李溯只怕来了也会换地方,小寒示意凌云换个地方等。谁知两人才准备离开,本坊武侯会同长安县负责侦缉捕盗的不良人共计数十人呼喝而来,把守出入要道,不许围观众人离开。 在场众人也有人觉得不妙,寻常百姓报案,什么时候有这么快的速度了?然而此刻再想逃走可就没机会了,此时场中沸反盈天,远处更有蹄声阵阵,怕是金吾卫也赶来了。 果然那明珠大有来历,竟是东宫一位宠妃所有,不知因何失窃,又怎么流落在了禇十一手中,被盗之后又被抢。 禇十一与郑大掌柜都被带走,本坊武侯还想拿下小寒与凌云,在后者亮明身份之后立即噤若寒蝉。倒是金吾卫中有人听说赵王府有人在此公干,立即赶过来见礼,笑道:“这边闹得不成体统,只是事涉东宫内眷,还请两位移步到长安县一叙。” 凌云听到东宫宠妃就知道不妙,他这才回想起那日在宫中见过的玲珑,当时她高髻严妆,一支丹凤朝阳钗耀眼生花,正中所镶的可不就是这粒明珠? 小寒见他表情怪异,心知他必是发现了什么线索,笑道:“实不相瞒,我二人受命赵王,来此地公干,耽误事情总归不好,不如……我们分头行动?” 她最后五个字却是说给凌云的,后者立即点头,在他的认知里沾上玲珑可不是什么好事,于是说走就走,这些金吾卫也拦不下他,跃上屋脊转瞬消失不见。 小寒向金吾卫甜笑道:“放心,我也想去看看你们搞什么花样。” . 东宫只派了一名长史官崔翊到长安县举告,原来是太子宠妃玲珑跌折了一支王皇后赐她的丹凤朝阳钗,不敢声张,令宫婢偷运出宫修理。谁知在西市所托的工匠以为奇遇,将丹凤朝阳钗卷逃,辗转经了三四个人的手,送到禇十一处修理。 崔翊到长安县举告之前,本已经掌握了东西在禇十一处的人证,安排长安县前去拿人,偏巧就有禇十一被盗这么一个波折,导致东西又被人抢走。 按说此事过程清楚,无需折腾这么多人回长安县衙受审,无非是金吾卫这些负责缉拿盗贼的人员,想借此获利罢了。 崔翊已近知天命之年,他是太子妃崔遐本家的族叔,威望甚高,做为东宫长史之一,不过是帮衬着自家女儿坐稳东宫之主的位置。 他这等身份,自然由长安县丞陪着在县衙偏厅稍坐,等候查案的消息,听长安县丞说起赵王府的侍卫长也在场,眼皮也不抬一下,冷笑道:“是哪位啊?请来见一见。” 令长安县丞陈笏完全不解的是,当仆役们请来沈小寒,这位傲慢而冷硬仿佛一棵铁树般的崔翊,瞧见沈小寒的第一眼,脸色陡变,半晌才掩饰道:“这就是你说的赵王府的侍卫长?” 小寒问过仆役,知道这位气度卓然的中年男子是东宫长史,为了减少麻烦也十分恭敬,“岂敢,在下正是。” 崔翊已经恢复了宁静,“我还道是凌云呢,请问小娘子高姓大名啊?” 沈小寒含笑通了姓名,也观察到他听见“沈”字的表情,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既像是心中恐惧带来的战栗,又仿佛过于激动导致的哆嗦。 她心里猛然浮现了一个奇怪的念头,眼前这位,不会是她那便宜爹吧? 荒唐 小寒没有见过生父,也无多余的感情,毕竟不知道有什么用的血缘关系和朝夕相处教他习文练武的亲人,正常人会喜欢那一个不用多说。 她最多就是好奇——他亲生的父亲到底是有多不堪,连一向光明磊落的母亲都不想提及。 总不能是生父始乱终弃,母亲嫌丢脸所以不说吧? 眼前这位看起来还不算太糟糕,虽然他已近知天命之年,鬓发斑白,然而身形挺拨,举止颇有清逸出尘之意,若是早十余年,必是翩翩佳公子——可能真是母亲会喜欢的类型。 小寒强按下碰碰狂跳的心脏,灿烂畅笑,“请问先生高姓大名?” 崔翊通了姓名,此刻他已经收敛了心神,看起来和寻常并无不同,故作和蔼地问了小寒家乡年庚,在长安居住何处,又赞扬了她几句年少有为英姿飒爽云云。 长安县丞陈笏难以想象崔翊这前倨后恭,翻脸如翻书一般到底所为何来,他见气氛融洽,松了一口气,正想再打几句圆场,孰料崔翊突然问道:“你……你母亲可是姓沈,单名一个‘意’字?” 小寒故作天真茫然之态,“先生怎么知道?” 崔翊仔细端详着她的模样,深深叹息道:“十多年前,我见过你母亲。”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没有再讲,只是怔怔望着小寒,似乎是在追忆往事。 小寒可不想听他再说点什么不中听的,毕竟腹中揣着才三个月的自己归隐泉林的是母亲,当年就算没什么离奇故事,也对母亲是个伤害,她可不打算原谅伤害母亲的人。 不过,若是说她心里毫无波澜,也是假话。她从意识到眼前这个可能是自己的生父,心中烦躁不安,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是么?原来先生与家慈是故交,失礼失礼。今日仓猝,改日再到府上拜望。”小寒口中敷衍着,尴尬浅笑着望向旁边的长安县丞陈笏,“既然查明我等无事,可否放我回去向赵王复命?” 她提出“赵王”这尊大神来,崔翊无奈浅笑,身为东宫长史,赵王殿下他也远远见过,知道轻重——最近宫里已经流传出来口号“宁惹阎王,莫惹赵王”。 今日突然重逢故人之女,他心中惊疑未定,不敢再细问,唯有立即表态,“故人久不见,乍见之际悲喜莫名。异日得闲,还请小娘子到我府上一叙。” 小寒忙谦虚了几句,崔翊既然无话,陈笏也不便多说,立即传令放她离去。 也亏得是陈笏放人快,小寒才到万年县衙门口,还没有来得及感慨今日的晴空万里,暖风袭人,先听见蹄声急促,数骑从东街匆匆冲过来,大声喊着“让开!”街上行人匆忙躲避,倒是真热闹。 当先一个便是凌云,随后几人也都面熟,皆是李溯亲信的护卫,看起来是找了帮手要来抢她。 不过急促的蹄声非止一处,西侧也有一阵人马驰来,为首之人才及冠,轻袍缓带,面如冠玉,目似朗星,腔调懒洋洋的十分惹人嫌,“这不是赵王跟前的凌校尉吗?来人,拿下。” 沈小寒还茫然疑惑,凌云已经翻身下马,带着众人行礼,“叩见太子殿下。” “凌校尉,你勾引我的宠姬未果,又偷她的东西作弄她,毁她清誉你也得不到的,何苦来哉?” 来人正是太子李溶,他端坐于马上,笑容灿烂好看,说话的内容可真糟糕。他所带来的人已经立即一拥而上,将凌云拿下。 晴天白日,凌云就算是有八个胆子,也只能束手就擒,太子是储君,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是君教臣死,臣不能不死的“君”。 凌云突然有点后悔,不该答应师父来这万丈红尘里历练的,他应该做一个道心稳固的优秀弟子,在昆仑山上修炼个百八十年,就算不能真的羽化登仙,也不用受眼前这闲气啊。 今天得知玲珑的首饰有问题时,凌云就预感不妙,谁能想到还有太子殿下亲自来拿人这种离奇的事情发生? 李溶侧眸望了小寒一眼,他早就发现这个与太子妃崔遐相似的女子,此刻才来理会,不过是为显矜贵罢了,他轻咳一声道:“你是谁家女儿?” 小寒立即有了一个馊主意,甜笑见礼,道:“殿下容禀……凌云是卑职的爱侣,近几天因为卑职受伤之故,天天腻在一处,朝夕不得分离,他可没时间去偷别人东西,莫不是闹什么误会了吧?” 碧空如洗,周围所有的尖叫、吵闹、犬吠、马嘶,瞬间静谧如深海,如墓穴。凌云觉得自己眼前一黑,多半是被九天惊雷劈成了齑粉。 爱侣? 这两个字是什么东西? 凌云悲愤地怒吼了一句,其声可震裂金石,响彻整个开阳坊,“殿下!微臣冤枉啊!” 他说的“殿下”二字,不消说自然是向没在场的李溯求饶,在场各位解作向李溶表白心迹倒也没错。 李溶也觉得自己满腔绮思都化作泡影,他自矜身份,向来对有夫之妇不甚在意,悻然道:“你与他是爱侣?那你替他遮掩也在情理之中啊。” 小寒微笑道:“他要敢背着卑职偷人,早就家法管教,还能纵容他有力气出门?” 李溶说凌云盗窃的证据并不扎实,只不过是觉得能给六弟添堵心情很愉悦,正巧在这附近,遇见就顺手拿下,回头送给李溯一个死的凌云也就罢了。 谁知这个生的美貌的小娘子竟然说凌云是她的爱侣,也不知道她是崔家哪一房的千金,与太子妃崔遐如此相似? 崔家脸面他可不能不给,得罪李溯是消遣,得罪崔家就不免有些自寻烦恼了——李溶瞬间联想到明天就会有大堆言官上书谏太子行为荒唐,枉杀无辜云云。 别家的无辜杀也就杀了,连个多余的声音都不会有,崔家……少惹为妙。 至于赵王殿下,他一直都特别喜欢看自家这位幼弟悲愤惶恐又装作镇静的模样,一个侍卫罢了,李溯还敢闹上天? 小寒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觉得他望向自己的眼神十分贪婪,她是打定主意要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先拿假话诈住太子殿下,然后寻隙厮闹,惊扰太子殿下的马匹,顺手也就能救凌云了。 人先救走,李溶如果还敢找李溯要人,那就让他们哥俩吵——反正从太宗皇帝起,李家的兄弟阋墙白刃相见如家常便饭。 她万万想不到的是,李溶对崔家忌惮,到了见着一个与太子妃崔遐相似的小娘子就不敢放肆的地步。 李溶表情松动是意外之喜,然而还是要寻隙动手的,李溶可不像是会乖乖放人的家伙。 临阵之际,绝不能瞻前顾后! 小寒早已经握紧了袖中的短刃,她生的娇小单薄,其实已经如一张拉满弦的弓驽,蓄势待发! 将来 崔翊匆忙出来迎接太子殿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与李溶对峙的小寒,他心中不由得一紧。 东宫长史虽是太子属官,李溶向来是待崔翊如师长,礼敬有加,不敢在马上受他全礼,忙跳下马来含笑寒喧了几句,渐次说到眼前事。 崔翊望了小寒一眼,这才向李溶笑道:“此地不是说话之所,万年县丞新煮了上好的仙灵茶,殿下请来共饮。” 他这是山中高士揖客的风度,不是太子属官汇报工作,偏生李溶就喜他风骨卓然,畅笑着与崔翊一同往万年县衙里走。 小寒心中微松一口气,回首向被捆结实的凌云使了个眼色,这是准备开溜的暗示,凌云悄然点头。 谁知道李溶突然驻足,问崔翊,“这位小娘子,是崔家的哪一门的千金?” 崔翊是何等样人?拱手浅笑,正想说这是故旧之女,身后已经一片惊呼! 他们不过是说话这片刻,小寒已经若无其事地向凌云走了两步,看起来似乎是心疼爱侣被困,上前安抚。 谁知她掌中刀光一闪,凌云身上的绳索已经断裂,两人分击左右,一声呼哨,带着所有人夺路而逃。 闹市动手,可说不上是聪明还是蠢,但是这份决断可不是等闲。 李溶脸色微变,崔翊含笑劝道:“太子若要回宫,微臣的马车倒是在此处,不若路上说?” 崔翊素爱简朴,车内并无多余的装饰,李溶坐定之后,崔翊便向驾车护送的侍卫说道:“回宫,快。” 他素来镇定,这三个字已经是最紧急的表示了。 李溶正襟危坐,微一沉吟,叹道:“崔公是怕小六抢先告状?” 崔翊微笑,他想说的当然不是这个,皇帝虽然偏宠李溯,李溶才是未来的储君,既占了名份,又有朝野重臣的支持,根本不怕李溯这等小儿撒泼,“殿下觉得方才救人走的那位小娘子怎样?” 一个“美”字卡在李溶咽喉间,为了保持储君的风度,他默默点了点头。 崔翊笑道:“她将来会是我女儿。” 这句话说的十分微妙,李溶不由得挂了一抹冷笑在唇畔,“将来?” 崔翊并没有解释他的疑问,反而道:“微臣听说,赵王对她颇为爱重,她又是慕容羲的妻妹,若是我的女儿,可以与赵王为妻否?” 李溶细细咀嚼他话中蕴含的意思,“崔公的意思是,要拉拢、安抚赵王?” 崔翊微笑,却比了一个杀人的手势。 李溶立即会意,今日他就是知道李溯约了小寒到开阳坊来,这才带人来寻凌云晦气,给李溯找不痛快的。 “趁大婚之际生事,永绝后患吗?”李溶想到这一层,心中畅快无比,“小六必须得死,他不死,父亲总是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崔翊摇了摇头,“何必那么急躁?等她有了孩子后再没了赵王,幽州就好捏在手里了。” 他这话所蕴含的深意,李溶立即懂了,但是他实在没什么耐心等,“小六必须死,崔公这法子太慢了。” 崔翊无奈,笑叹道:“殿下,立嫡之外,还有立长、立贤,与赵王为敌,莫若先联手把那位摘出去。” 他说的那位,就是李溶的长姐,一直勤于政事,贤名颇著的永清公主李泠。 李溶知道他说的对,但是心中的不安还是令他又重复了一遍,“小六必须死,越快越好。” . 李溯并不知道兄长对自己的态度如此坚决,不过就算知道,他也不在意。 小寒与凌云在万年县门口与太子的人动手时,他还被永清公主李泠请到崇道观的静室里密谈,无法脱身。 素来端庄自持的李泠,哭的梨花带雨一般,“驸马背信弃义,我……我要休了他!” 李溯甚觉头疼,他没什么处理家务事的经验,洛阳一案得知驸马元赫曾经有个旧人墨氏,还为她杀了韩氏一家老小,并嫁祸给嘉措的儿子赞德,便将人证的口供和物证都封好交给了李泠。 案中的墨氏二十六岁高龄未嫁,其实一直与驸马元载有私,甚至驸马元载单独到洛阳办案时还微服见过她几次。 本朝公主蓄养男宠是惯例,似李泠这般只有一个驸马元载才是极为特殊的个案,她所生的二子一女也都是元载的骨肉。 “阿姐,我给你证据是想你查实之后解决问题,不是要你伤心的。”李溯觉得果断坚毅的长姐遇到驸马问题,就变成这小妇人模样可真是令人难人接受,“驸马待你再好,他也不过是你的臣属。倘若赞德一案属实,尽可遣走墨氏,敲打驸马,万不至于如此伤神。” 李泠哀伤欲绝,“阿溯,他哄我只对他倾心相待,一切都交给他,万想不到他竟然还有贰意……你一定要帮帮我啊。” 李溯实在不想趟这浑水,但是赞德一案他若不告知李泠,贸然揭出来,李泠必然大受打击,“阿姐,你不如想想为什么会让我发现赞德一案。” 他微服进洛阳,夜间立即有杀手上门,凌云被他派去查吐蕃人为何在洛阳如此之多,顺藤摸瓜捋出此案,简直就像是做好了局,刺激他暴怒,然后等他把这件案子拎出来,用以攻击李泠。 驸马元载与墨氏如果属实,永清公主心生猜忌,赖以依仗的臂膀就被人砍断了一条。她所受的伤害都来自元载,可是对于查出此事的李溯,也不会有什么感谢之情,甚至可能更多愤怒。 李泠心乱如麻,李溯在宫中时她不便找他商量,毕竟姐弟俩在明面上还是不熟与不睦,好容易李溯出来一趟,她这才微服逮到他来商量。 “洛阳只怕埋伏了太多我不知道的东西,只是不知是出于元载,还是别人。”李泠只清醒片刻,复又哀伤,“阿溯,我到底哪里做错了,让驸马背叛我?” 李溯头疼,“阿姐你若是真的为了元载这东西伤心,我现在就拿茶杯砸你的脑袋。” 李泠见他真的动怒,擦了擦眼泪,平静笑道:“要是假的呢?” 李溯不过是试探,谁知长姐竟然如此坦诚,他觉得自己应该没有选错,“谁让你不痛快就杀回去,阿姐,我帮你。” 选择 黄昏时分,李溯才悄然出了崇道观。 他所乘的马车并不起眼,车内狭窄两个人并肩而坐都很挤。然而出开阳坊前,轿帘掀了一点,仿佛春风无意揭帘栊,谁也没留意到是位身形娇小的娘子在刹那间掠入车内。 李溯似乎料到她必然会来,淡然望着她,并不想说话。 小寒当时鬼扯的时候只图高效,越离谱越好,并没有想过他会生气,被凌云缠着哀嚎求告没完没了,这才被迫来找李溯。 此刻看到李溯的表情,小寒心中稍微有些莫名其妙的悔意。车内狭小,她坐立都不能,才犹豫了一刹,马车微一颠簸,她只得伸臂按上了李溯的肩膀,将尊贵的赵王殿下按上了车壁。 李溯没指望她会求情讨饶,无奈伸臂将她抓过来抱在怀里。 “你都没有说过我是你的‘爱侣’。”李溯小声指控。 不用面对一个会借机生事胡搅蛮缠仅是轻嗔薄怨的男人可真不错,小寒心中又愧又叹,回手搂住他的脖颈,轻声问道:“这个容易的很。” 可是也没等她说出那两个字,李溯已经浅笑着将唇按上了她的。 两人数日未见,自然有无数话要说,相拥着喁喁细语,也不知马车行了多久,突然停住了,外面人声嘈杂,隐隐又有丝竹不绝,有人在车前咳嗽一声,道:“殿下,到地方了。” 李溯实在不舍得放开怀中的爱侣,然而又有不得不办的事情,唯有叹息一声,“走吧,随我去见见世面。” 小寒万万想不到他带自己来的地方,竟然是平康坊——长安城名妓云集之地,无数帝都侠少,无数应举书生,皆在此坊流连忘返。 此刻已是华灯初上,坊门将闭,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坊内各街各巷俱有或花枝招展的小娘子或风流蕴藉的小郎君倚门引客,调笑嬉闹,看到中意的立即蜂拥过来抢回去,看得小寒瞠目结舌,幽州城纵有青楼妓坊,也没有这么明目张胆的。 似李溯这般品貌端正的少年郎,若非身边有几条大汉护着,早就不知谁家的美娇娘哄抢回去。 饶是如此,李溯也略微有些不自在,他突然握住了小寒的手。 这般温柔可又是头一遭,小寒讪笑想说几句话掩盖一下,谁知不知哪里来手绢团儿险些砸到他,令他握紧了小寒的手,足下步伐加快,几乎是冲锋一般往东南街走。 这边更多深宅大院,门口幽然挑着几盏灯笼,李溯足不停步,选了一个门口刻着折枝梅花的进去,守在门口迎客的小娘子巧笑着上来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就被他带来的人掩口拖在一旁。 李溯似乎早知道目标是什么地方,绕过楼阁曲廊,最后目标竟是一所小院,庭前孤伶伶地种着一大丛牡丹,单是花骨朵都有儿拳大小,想来必是名种。 他所带来的人早已经抢上前去分守左右前后出口,更有几人一脚踹开了房门冲了进去。 室内数声惊呼尖叫,李溯望了小寒一眼,笑道:“可还记得你的职司?” 小寒被他这一句话提醒,连忙把手夺回来,心中嗔怨这位翻脸比翻书还快,口中却应了声,“是。” 李溯见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想要解释一句又觉得无趣,索性不理她,举步入室,朗笑道:“二位好兴致啊。” 室内正摆着小宴,主位上坐着个痴肥的少年郎,锦衣华服,用料足比旁人多了一倍半,仆役为他系腰带时,少说也得两三个通力合作,才能将那巨缸一般的身躯裹上锦绣绫罗。 他见着李溯,庞大的身躯震了震似乎要跳起来,然而身体并不听从他的意志,只得勉强抬起他的贵手,指望李溯道:“你!你来作什么!” 敢以“你”称呼李溯的熟人,普天下也没几个,这位便是李溯的四哥郑王李沐。 李溯浅笑道:“当然是捉奸啊。” “捉奸”二字也亏得这位金尊玉贵的亲王讲得出口,李沐更磕巴了,“你你你……” 旁边坐着的男子清瘦俊逸,正是永清公主的驸马元赫,他自李溯进来便起身行礼,此刻才直起腰,笑道:“赵王必然是来捉罪臣的,骊娘无需惊惶。” 他最末四个字却是向身边那位双十年华的娘子讲的,甚至还在她身上多流连了一会。 “妾愿意与君共赴黄泉。”。 原来这娘子姓墨,单名一个骊字,她生得好一双勾魂的桃花眼,身上大袖薄衫血色罗裙,颈下一痕雪脯耀眼生花,竟是说不出的美艳妩媚。 说话间早有随从搬过椅子来,又新铺设了坐垫背靠,李溯拂衣落座,冷笑道:“选个死法吧。” 李溯带来的人准备的极为齐全,他话音刚落,立即有人奉上托盘,其上摆着钢刀、绳索、鸠酒三样,钢刀自刎、绳索上吊,鸠酒穿肠,都是最常见的。 元赫微笑道:“罪臣侍候公主不周,早料到会有今日。不过殿下想好了要赐罪臣一死吗?” 他这句话问的露骨,无非是仗着公主曾经对他深情,次则公主所生的三个孩子都是他的,将来若是公主有机会身登大宝,又或者他的儿女将来继承皇位,翻起逼死元赫这本旧帐来,李溯未必能全身而退。 李溯笑的比他更灿烂,“你想的真多……来人,把驸马捆了,稍后送回公主府上,让阿姐亲手处理。” 他一声令下,早有人将元赫按倒在地上,拿过那一卷绳索抹肩头拢二臂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 元赫似是自知理亏,又似乎在庆幸绳索捆的是他臂膀而不是他的脖子,一直在低声闷笑,笑声中更似带了无限的毒怨之意。 “六弟……有……有话好说嘛。”郑王李沐抖的如筛糠一般。 “好说什么?你搞出墨氏这段公案,不就是想看这一幕吗?”李溯收敛了笑意,“阿姐伤心痛苦,你就很开心?” 李沐在今日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滴水不露,万万想不到李溯能带人杀上门来,而他那些来无影去无踪的护卫竟然一个也没有出声,仆役们更是噤若寒蝉,无人敢来阻拦李溯的锋芒。 “你你你你……你血口喷人!”李沐哆嗦着,口唇似乎有些青紫。 “将驸马的旧爱安置于妓馆中,也亏你想得出来。”李溯无奈叹道。 李沐立即顿悟他是从何处查到的,定然是墨氏露了形迹,被李溯的眼线查到——只是墨氏入长安城早在一年之前,之后便没有再出过此院。 李溯在幽州数年,竟然一直没有放弃在长安经营眼线吗?想到那些关于赵王李溯的传说,李沐生生打了个机灵,顺势开始嚎啕大哭。 好戏 李沐突然痛哭是谁也想不到的事,这种完全不成体统的哭法,更似一个无知的顽童。 他只比李溯大半岁,自幼愚顽,李溯流利背完经书的时候,他连话都说不囫囵。向来娇养在深宫,开府之后也隐居不出,不参与政事,朝野重臣一年见他的次数极有限。 这样一个惫赖人物突然哭起来,饶是李溯再英明神武,也颇有点无奈。 小寒收拾这种赖皮人物最拿手,笑吟吟地抄起钢刀,熟练地挽了一个刀花,提刀向李沐走去。 李沐立即吓得止住了哭,甚至还噎到了,冷不丁地打了个嗝。他怕激怒眼前这位丽色夺人的小娘子,回手捂住了自己嘴巴,眼睛瞪的铜铃一般。 也有负责服侍他的仆役失声尖叫,却未行动分毫。 一切都来的太快,小寒取刀在手,走向李沐,也不过是呼吸间的事情,又有谁能阻止得了她骤然挥起的刀锋? 刀光一闪! 李沐以为自己魂归地府,还末来得及懊悔,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死! 他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触感,不是梦,没有死! “有宵小意图对殿下不轨,微臣鲁钝,惊扰莫怪。”沈小寒将雪亮的刀锋移到他脸前,其上有一只身首异处的飞蛾。 李沐只觉胯间温热一片,又不敢大哭,唯有呜咽道:“六弟啊!快快把你这妖孽收回去吧!” 李溯还未回答,李沐却被眼前这位似乎可以杀人不眨眼的小娘子摄走了魂魄,他见小寒唇角勾起的那一抹笑容,觉得心里似乎有根弦被她的纤纤素手拨过,惊艳莫名,兴奋莫名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她的刀锋上。 小寒浑若不觉,她觉得自己完全领悟李溯之意,当然要做个拆散鸳鸯的打手,回身便将鸠酒端过来,笑吟吟地向墨氏手中一递,“这两位都是贵人,死罪可逃,你可没有活路。” 墨骊没见过这么毒辣的女子,才持刀吓唬郑王殿下,转头就要逼她去死,一时泪涌如泉,哪里敢接,踉踉跄跄向元赫的方向扑过去,泣道:“救我。” 墨氏生的美艳,此刻哀伤至极,更显凄美,在场众人皆有恻隐之意。可惜小寒并不在意这个,“你刚才不是说要与驸马共赴黄泉吗?你先走,稍后他见了公主殿下最后一面再自裁也不迟,如何?” 她不理会怒目相向的元赫,左手鸠酒右手钢刀,缓步向她行去,“刀还是酒,二选一。” “妾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贵人何苦为难!”墨氏抱着元赫,情知对方此刻自身难保,还是心存侥幸,“求郎君救命啊!骊娘不想死!” 元赫被五花大捆,身周还有两条大汉看守着,此刻只有脑袋可动,他望着小寒恨恨道:“骊娘莫怕,我帮你报仇!我一定帮你报仇!公主最听我的,一定会杀了这些人帮你报仇的!” “真是可笑,你的一切都来自于公主,你背叛她之后还要她帮你?”小寒冷笑,她掌中刀光闪动,元赫身上的绳索尽去。 “你你你……你懂什么,男人三妻四妾不是正常的事情吗?凭什么做了驸马就不行?”元赫才得解脱,仓皇将墨氏拥在怀中,口中却在为自己辩解。 李沐小声支持,“对啊,外头养个女人算什么稀奇……” “既然做了驸马,就要恪守夫德,洁身自好。”小寒微笑道:“这样,给驸马爷一个台阶下,钢刀还是毒酒?你杀了墨氏,我帮你在公主面前遮掩。” 元赫从未见过小寒,只道是公主派暗卫过来收拾残局,怕她压不住场子又安排李溯来主持大局,这种生死时刻怎能犹豫,他立即接过了小寒手中的毒酒,“骊娘,你先走一步,我一定为你报仇!” 墨骊万想不到铭心刻骨的恋人竟然如此绝情,才一愣神,元赫已经制住她的后颈,将鸠酒压在她的唇上,昨夜郎君销魂的薄唇此刻正吐露着夺命的话语,“骊娘骊娘求求你你现在就死,你死之后我有法子让公主消气……我一定能让公主为你报仇……我要让把他们都碎尸万段丢到城外去喂狗……” 墨骊拼命挣扎,可惜昨夜温暖的怀抱如今正是禁锢她性命的铁网,“不要,不要……” 那鸠酒绝非凡品,才沾唇没多少,她立即脸色青黑,口唇乌紫,转瞬间就没了气息。 亲手鸠杀至爱,元赫似乎也被自己的果断吓到了,他剧烈喘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怀中墨骊娇柔的身躯渐渐沉重,他也无力扶持,任由她咚的一声倒在地上,酒杯也摔了个粉碎。 李沐啧地叹了一声,“我那长姐向来要脸面,要贤名,要儿女有个能见人的爹,要青史上毫无瑕疵。绝对不会杀驸马的,说不定还会把墨氏送到驸马府上,成全你两个的苦相思。” 李泠与元赫结缡多年,他如何能不知自己妻子的品性、志向?莫说一个墨骊,就算十个百个,她也不会在意,反正他俩的儿女都很聪明,很可爱。 公主一个完美无缺的驸马,至于是不是真的完美无缺并不重要。李泠本人,大概是不需要元赫的,毕竟她心里还有一个更好的人。 元赫突然觉得自己错了,扑到墨骊身上放声痛哭。 李溯从容看了一场好戏,此刻才笑道:“够了,驸马还是好好收拾心情,回家粉饰太平吧。” 他又向李沐笑道:“四哥又不傻啦?” 李沐立即想要放声大哭,才试了个音,见李溯身边那位令他惊艳的小娘子斜眸望向自己,立即端正了容色,认真道:“这位小娘子怎么称呼?” 李溯轻咳一声,他立即改了问法,“六弟啊,你这么折腾也忒狠心了些,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转眼就送命在情郎手里,我也不忍心的,赶快命人报官收葬,好生做个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吧。” 他这是有意挑起元赫的恨意,墨骊死了,他就算为之如丧考妣也救不回来,闹腾的越大,李泠越是反感,只怕会要了他的小命。 李溯笑叹道:“四哥总是说自己傻,害起人来倒不手软的。你们将驸马好生送回府去,将墨娘好好安葬了吧。” 他这是安排自己的侍卫,于是便有人将元赫从墨骊身边架起来,一路拖出去了。另有人取了一副门板,将骊娘抬走。 “好端端的赏花宴,被你这杀才搅得稀碎,天色也晚……小娘子,不,赵王殿下和小娘子不若就在此间安寝吧,明朝起来,正好看庭前这株‘姚黄’盛开,花瓣能有小儿手掌这么大。”李沐笑吟吟地问道,他方才被小寒惊吓到,下裳湿了一片,此刻不方便站起来,不然早就凑到小寒脸前发问了。 李溯笑道:“父亲说三天后要考校我们功课,弟急着回家温书,就不叨扰了。” 他根本就不理会李沐的谄媚,带着众人如风卷残云一般离去。 堂上那些被吓傻,被制住的仆役侍女这才回过神来,匆忙跪下请罪,李沐随手斟了一盏酒,笑道:“邢总管,我们原先养的那几个俊俏的小郎君,还有干净能用的吗?” 地上跪着的一名老者颤抖着答道:“还有两个乖巧伶俐的,生的也好,琴棋书画俱精,一直都没有安排差事。” 李沐细细吃了手里这一盏酒,意味深长地笑道:“好生管教,我近日有用。” ※※※※※※※※※※※※※※※※※※※※ 今晚还有一更~ 相思 回到永福坊时,已交三更天。 回程时换了赵王的车驾,李溯路上默不作声,上车便将小寒抓过来抱在怀中,下巴搁在她肩上假寐。 这辆车比去程时那辆宽了两倍有余,陈设华丽,躺平休息也没什么问题,偏他非要选这么个纠结的姿势,小寒微有抗议,他只说了两个字“爱侣……” 小寒立即噤声,“爱侣”就是得忍受他爱搂搂抱抱的习惯吗?这个疑问立即追溯到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以及未来,思考量过大,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声。 等回到赵王府,小寒心中已经腹中已经列了李溯百八十条罪状,原本想趁他沐浴更衣时跑路,谁知他的侍女简简甜笑着带了几名小婢围过来,“二娘子辛苦,奴婢们服侍你沐浴更衣。” 稍顷她收拾完毕,果然赵王府的另一位有头脸的侍女依依过来小声道:“二娘子,殿下命你进去呢。” 就知道逃不掉。 赵王府上规矩森严,婢女们都竭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背地里也不知道会怎样笑她。小寒心中默默地翻了个白眼,说没什么情绪波动那是假的,但是要她夺路而逃,又似乎矫枉过正,犹豫之间已经被依依推到寝居里。 内室幽香袅袅,帘幕重重。 灯火昏暗未明,俊秀动人的少年将床外侧留给她,自己裹着锦被,气息深长,似乎已经睡着。 小寒没奈何只能去填了他留出来的那个空,“殿下又想怎样啊?” “与卿共寝,聊慰相思之苦可还行?”李溯悄然伸臂将她抱的更近一点,“你还记得你的职司是什么?” “保护殿下安全,做殿下手里的快刀,指哪儿打哪儿。”小寒挣扎着在他怀抱里挑一个舒服点的姿势,这答案想过很久了,特别标准。 少年郎的气息扑在她耳畔,暖融融地令人心醉,“就知道你会忘记,上次你答应我什么忘记了?” 小寒被他搂在怀中,心浮气燥,满面羞红,心道上次就是被你抱了一夜回去发现大家的目光各有深意,可谓偷鸡不着蚀把米的经典事件。至于……她恍然大悟,“殿下今天问我的职司,是提醒我不要离开你?不是要我出头打架?” 李溯拿她的耳尖磨牙,“带你去是为了自证清白,明里暗里四五十人,怎么就需要你出头了?” 他今日的行动计划本来没有小寒,只是她寻上门来也就顺便带着,不过是少年心性贪恋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刻。 谁知道她也能会错了意,眨眼间就上去吓唬李沐,逼元赫亲手杀死爱人。这些事由她来办,虽然令人心旷神怡,但也给她树了敌人,毫无必要。 临阵之际,李溯又不能把她喊回来挫自家锐气,只能勉强放宽心看她扮演心狠手毒的刽子手。 不过可喜的是,旁人还需要李溯耳提面命,小寒稍一观察就懂他声势浩大地找上门去,是为了小惩驸马而不是真要杀之。 要杀驸马的办法有很多种,有些连最高明的仵作都无法发现,何必找上门落人口实? ——既然不是真要杀他,那鸠酒当然也可能是真的鸠酒。 小寒也是想到此节,才逼驸马做选择题的,谁知道他竟然亲手鸠杀情人,一时有些感慨,“墨氏不会真的死,对吧?” 她还来关心这些无关的人和事,李溯笑叹,“当然,驸马背主与墨氏通奸,按律当杖五十,不至于死罪。等她醒来,受刑之后,自然有人照料她,未来由她自己选罢。” 小寒心中略微放心,又道:“殿下若是嫌我自作主张碍事,我……”她本想致歉,尾音却被李溯的唇堵在咽喉间了。 李溯向来守礼自持,似这般与她同衾已是亲密的极限,上次小寒说自荐枕席,他也只是恼她说话不过脑子,惩罚是将她拘在怀里共寝。 也仅止于共寝。 小寒被他吻得头昏,心道这位莫不是后悔上次什么也没发生打算找补吧?上次是她头脑发热,这次可还没想好呢。 李溯似乎是猜到了她的心声,深吻缱绻之际突然停下来换口气,叹道:“傻子,现在不行。” 小寒一时脑子没转过来,咽喉里自动发出了一声,“嗯?” “贪欢一晌倒是容易,万一给你留个麻烦的小东西怎么办?”李溯的气息带一点点果甜香,“等将来你心甘情愿与我共白首再说……还有,你那些鬼话不许再对别人讲。” 他所指的当然是自荐枕席那些,小寒唯觉智商不太够用,措词不讲究,有点露骨的挑衅,“殿下自己不后悔就行,将来……再说,呵呵。” 李溯立时就有点懊恼,重又将唇覆上她的,心道温良体贴实在不如强取豪夺来得快啊。 . 长安城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次日就有郑王府的小管家找到顾夫人早年在长安的旧友,吏部司勋郎中苏晋的妻子孙氏带着官媒来说项,想聘小寒为郑王孺人。 亲王向例有孺人二,从七品,位置仅次于王妃。 红雨听了壁角后回来,惟妙惟肖地给小寒学了孙氏与官媒一唱一和的模样,顾夫人又如何绵里藏针把对方治的服帖,把小寒逗的拍案大笑,又问道:“后来呢?” 红雨还没来得及答话,倒是送客归来的顾夫人过来看小寒,顺便赶上了话茬,“后来,我说你已经许了人家,是慕容将军的同宗兄弟,单名一个玉字,如今人在江南,说好等你武举之后就回幽州完婚。” 慕容氏世居江南,同宗兄弟多不胜数,如有需要现抓一个来改名叫慕容玉帮忙渡劫也不是什么麻烦事,此计当真是一劳永逸。 小寒万想不到还有这种办法解决问题,一时笑得脸都僵了。 顾夫人望着她的表情浅笑摇头,眸中尽是慈爱之意,“你还真信啊?你和赵王过从甚密不难打听,可怜郑王还送上门来讨嫌,若不是真蠢就是还有后招。因此我实说了你现在赵王府上任职,等武举过后仍然要回幽州,不在长安议亲。” 搬出赵王来搪塞,难题自然更是应手而破。不过郑王还没把未来的王妃薛芳娶回家,倒惦记上了赵王的人,也是帝都奇闻。 两人说笑几句,顾夫人怕打扰小寒温习功课,笑道:“你看书罢,别让我耽误了你。” 她话音还未落地,小寒正要相留时,负责督管庭院的婢女小梨突然持了一封拜帖进来,笑道:“二娘子,门上有人投帖,说一个时辰之后来拜。” 与顾夫人不同,小寒在长安城可没什么旧友,纵有熟悉的人也都是直接闯进来的如凌云等人,兰佩、第五景再过两三天便要参加举试,更不可能来。再则慕容羲命她到京后拜会的又都是年高有德的前辈,没有来拜她小辈的道理。 小寒与顾夫人面面相觑,都有些纳罕,将那帖子接过来看时,投帖的人竟然是清河崔氏长房东宫长史崔翊之妻,荣国夫人郭氏。 崔纹 小寒从来没有听过郭氏的威名,对崔氏如何昌盛也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倒是顾夫人有些怔忡,半晌才道:“这位郭夫人可不是等闲之辈,切莫小觑了她。” “当年户部尚书刘全德贪墨一案,多少精于算术的老吏都查不出所以然,彼时才十六岁的郭夫人为父分忧,在户部度支司熬了三天三夜,生生从数十万帐薄中理出线索,最终定了刘全德的罪过。” “她不想显摆才名,将功劳都推在其父身上,所以世人知之不多。清河崔氏的老太爷听说之后立即遣媒求嫁……崔长史当年尚幼,被迫娶妻,还闹着要逃婚,不过郭夫人嫁过去之后,两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都称之为一段佳话。” 小寒还想要再问细节,顾夫人起身笑道:“现今清河崔氏的族长崔绍……便是太子妃的父亲,还要管郭夫人叫一声婶娘呢。这等人物纡尊降贵前来,你我迎接一趟又何妨?” 荣国夫人要出门拜客,也是近五年来第一遭,十余年一场大病,她险险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捡回一条命来,后来这十余年闭门静养,几乎不见外客,这五年更是一次也没有出过门。 穆宗皇帝修订《氏族志》,将崔家列为除李姓之外的天下第二大家,排场自然了得,荣国夫人的车驾还有几条街才到本坊,已经有四名管家娘子、两位同族庶孙媳先后两起联袂而来,带了十几个仆妇帮着收拾静室,检点闲杂人等。 若没有顾夫人陪着这些人闲聊,小寒早已经寻个借口开溜,她向来不耐烦理会这些名门贵胄的繁文缛节,此刻只当修身养性的功课,浅笑陪客,假装斯文。 其后突然有人进来报说荣国夫人的车驾已经到了门口,崔氏两位庶孙媳笑晏晏地起身,陪着顾夫人与小寒出门相迎。 庭前早有崔府的人铺了红氍毹,荣国夫人的车驾在内院停好,满头银发,身形清瘦,气度雍容,扶着侍婢缓行,风动衣袂,倒似天下什么神仙偶履凡尘一般。 小寒随顾夫人上前拜见,荣国夫人望着她,颤巍巍唤了声,“我苦命的儿啊。”就伸臂将她搂进入怀中,一时难掩哀恸,老泪纵横。 突然被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婆婆搂在怀中,小寒突然觉得有些不忍,一时又无法将眼前的老婆婆与那天见到的崔长史联系在一起,心不免感慨。 荣国夫人伤怀失态,自有崔氏的孙媳辈上来说笑劝解,顾夫人见她如此作派,眉头紧锁,向小寒使了个眼色。 小寒也觉得不妙,荣国夫人身份金贵,来拜访她一个晚辈已经十分奇怪,怎么一见面就如此失态,还搂着她大哭起来? 她的预感是对的,半盏茶过后,双方在单独辟出的静室里坐定,小寒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崔翊与荣国夫人的庶女,载入家谱的名字都有了,单字“纹”。 论辈份,她是族长崔绍堂妹中最小的一个,太子妃崔遐也要称她为姑,去崔氏宗族聚集的常乐坊走一圈,大多数人都要称她一声小姑姑或者小姑奶奶。 荣国夫人只育有一子,早年因病夭亡,崔翊也没有别的妾侍,夫妻两人虽然在清河崔氏宗族之中地位超然,可是眼前除了沈小寒,竟然再也无儿女可以承欢膝下。 如今崔翊夫妇想让小寒认祖归宗做回“崔纹”,两人百年之后一切皆托付给她。 答应了荣国夫人,就意味着荣誉、地位、财富、人脉,唾手可取。 安排的妥妥当当,就是没有问小寒同不同意。 若不是荣国夫人的哀伤那么令人心碎,抓着她的手又那么冰凉颤抖,换作那几个侄媳妇来说这个认祖归宗的计划,小寒早已经三十六计走为上。 庶女二字是承认她母亲在崔家的地位,可她母亲是沈氏长女,未来沈氏宗祠的主祭,就算崔氏是天下第二世家,崔翊又是崔家地位超然的名士,她也根本不屑于崔氏妾妇这种身份,当年极可能只是春风一度,流水有意落花无情,说不定早就忘记了崔翊是谁。 小寒微笑道:“小寒从母姓沈,我父待我如珠似宝,绝不会再有第二个父亲,荣国夫人定然是弄错了。” 她这话说的斩钉截铁,令场面一时有些冷清,荣国夫人并不以为忤,泣道:“老身知道你母亲当年临去时尤有怨言,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长大成人,她又许你来长安,自然是早已经释怀了。崔公与吾半生畅意,到老才觉艰难,我的儿啊……” 她话未说完又簇簇落下泪来,眼见这般垂暮之年的老人伤怀痛哭,小寒也觉得不忍,正想找个话头开解,谁知旁边随侍的有崔绍的二儿媳妇王氏先笑道:“小姑姑流落在外多年,一时转不过筋来也是有的,祖母莫急,容我们好好与小姑姑分说也就是了。” 顾夫人亦浅笑劝解说荣国夫人,又道:“再过十余日,二娘子就要参加武举,功课繁忙,不如等举试过后,再来分说此事不迟。” 她既出面劝解,荣国夫人也觉得甚为有理,才渐渐收住了眼泪,与顾夫人聊起帝都繁华,最后竟然将一出上门认女儿的闹剧,掩饰成宾主尽欢。 . 皇帝最近突然爱上作画,时常沉浸于画案之间,李溯求见时他正在勾一张折枝牡丹的线稿,虽然用笔不甚流利,却也已经似模似样。 听见李溯进来的足音,皇帝含笑搁下了笔,见小儿子神采奕奕,笑道:“阿溯可是有喜事了么?” 李溯急匆匆来觐见皇帝,其实心里窝了满腹的郁火,见父亲也来取笑他,见礼之后道:“父亲说笑,可羞杀儿也。” 皇帝听他话头,知道必然是说了两岔的事情,故意道:“朕听说你有一位红颜知己,过从甚密……” 李溯心中一百二十个不痛快,脸上只露了一分不耐烦,道:“父亲若是嫌儿子清闲,就只管折腾吧。” 被儿子小小顶撞一下,皇帝倒也不恼,接过宦官田瑞递上来的茶饮了一口,笑道:“急什么……昨天太子和东宫长史崔翊来求朕,说你府上的一个叫沈小寒的,是崔翊失散多年的女儿。” 李溯竟然没听到有人传这条消息,心里突地一紧,脸上仍然笑嘻嘻地道:“沈氏世居江南,清河崔氏可从来不出京畿道,怎么这突然蹦出来个女儿……不对,怎么会是崔翊的女儿?” 皇帝观察他的表情,有意向他投一道惊雷,“十余年前,崔公正当盛年,有个女儿有什么稀奇?” 李溯对小寒的母亲不甚熟悉,对荣国夫人可有耳闻,笑道:“荣国夫人不知道吗?” 崔翊惧内世所共知,皇帝畅笑道:“想来百密一疏也是有的……朕是想问问你的意思,毕竟崔翊唯一的女儿予你为妃,也不算太坏。” 李溯从方才说起崔翊的女儿就知道这是一道难解的谜题,皇家娶妇不论妻家宗亲辈份,小姑嫁弟,侄女嫁兄也常有发生。 崔翊的女儿这五个字可真妙,李溯微笑道:“父亲,孩儿不能再娶崔氏女,沈小寒只能是沈小寒。” 太子已娶了清河崔氏族长的女儿,他若再娶一个崔氏女,就算什么都不做,朝野也会认为他与太子是天然的同盟。 皇室与氏族之间的婚姻,从来都是交易。 皇帝微笑道:“朕本不想讨你的嫌,可是天天被人念叨着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为你选妃的本册已经更新过三回了,倘若再拖着不选,朕怕被谏议大夫骂。” 谏议大夫当然也没有无聊到要管赵王家事,但是为了崔翊新认的庶女,督促皇帝早下决定也是正常的,毕竟御史台也是崔氏势力覆盖最多之所,清流物议,最是要命——因为过于聒噪。 更新过三回的本册正放在御案上,记载着本朝五品以上官吏并世宦清贵之家未嫁的女儿,年龄在13-20之间,除了记载其德容言工之外,皆附有工笔小像。 这本册太子与郑王都用不上,更新三回之后唯一的用途便只有为李溯选妃,皇帝望着李溯若有所思,叹道:“阿溯不会也用不上吧?” 李溯笑的特别荡漾,“当然。” 看花 人类语言的精妙,在于很多话语都能从两方面去想。 皇帝深深望了儿子一眼,亲自起身去御案取过那本册子,“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北征军的监军、主帅。” 李溯心中一震,猜到了父亲想说什么,收敛了笑容,坐的更是端正了些。 “李家的儿郎尽是痴货,朕第一次见到你母亲的时候,心里就知道要糟糕。” 李溯几乎已经不太有母亲的影子,幼时皇帝说母亲来看过他,他都不记得了。等到长大,母亲远遁海外,难履中土,更没有时间来看他了。 皇帝说他名义上的母亲在皇室玉牒上微末不显,连姓名身份都是随意填的。 他这样的孩子,按理说应该交给宫内的高位嫔妃抚养,比如只有一女没有儿子的裴贵妃。但是皇帝从来没有一天把他的抚养权从自己手里移出去过。 小时候皇帝连临朝的时候都抱着他,后来他渐渐信任了保母薛氏与许京墨的能力,才没有那么紧张,商议国事的时候,还是喜欢把他带在身边。 朝臣们私下议论说是皇帝有意立李溯为太子,皇帝也确实是拖到太子几乎成年,才分封了三个儿子,给李溯选的藩地虽苦,又有个慕容羲这样骄横的节度使。但是明眼人才知道,这是仿效宪宗皇帝锤炼自己的幼子。 ——皇帝就是十五六岁就被宪宗皇帝派去做北征军主帅的幼子。 临去幽州之前,皇帝谆谆教诲李溯,从一个皇帝角度看来都有些致命的啰嗦,李溯心中感念父亲的偏爱,又觉得总算放了自己去广阔天地畅意飞翔,到幽州没半年就完全不遵守父亲的要求了。 如今皇帝又突然说起旧事,李溯立即凛然。 “痴情皆因执念多,倘若遇到对的人,苦也就苦了。”皇帝将本册放到李溯手中,笑道:“当年,先皇也是把这么一本册子交给朕,里面有二三十位适龄女子,德容言工都是上上之选,可惜朕都不喜欢。” “朕喜欢你的母亲,偏又不能嫁给我。她有自己的……呵,小天地。” 皇帝说不出口的内容,李溯倒是知道,母亲别有家室,与父亲的感情也只能压抑在心中,岂止是不能嫁给皇帝,简直就是墙外桃花看不见。 皇帝回忆旧人旧事,心中沸然,踱到画案前去看看自己的画作,“人哪,就是不能太有执念,你都没有看过长安城里所有的牡丹花,为什么非要指着自家钟意的那一朵,说是艳冠群芳?” “至少出门去看看全长安城的牡丹花,就算归来还选这一朵,也对自己有个交代。”皇帝深深望了李溯一眼。 总管太监田瑞听皇帝提到北征军时,早已经带着所有宦官侍女退了出去,一个都不留。 此刻室内寂然无声,唯余皇帝轻笑。 “儿子知道了。”李溯点点头,他心道父亲看完长安花,最终选了皇后、裴贵妃、柳贤妃这些名门淑女又能怎样? 后宫争斗激烈之处,堪比三国。 “你知道什么?我深爱你母亲,后来为什么有了皇后、裴妃、柳妃?”皇帝无奈摇头,“这是为了平衡门阀世家,所以牺牲小我,成全大局,我儿切莫会错了错。” 李溯还是头一次听皇帝提到皇后、裴妃、柳妃,立时觉得手里的本册更多了万钧之力。 “你生在皇家,就如阳光雨露,本该普济苍生,非要执意偏宠什么女人反倒害了她。”皇帝无奈轻叹,他这句话自然也蕴含着不少故事,“你那个什么小寒,倘若福薄,承受不得你这般深重的宠爱,岂不是事与愿违?” 这话说到李溯心中最惧之处,他回忆与小寒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一时竟然有些微怔。 “当年宪宗皇帝给我的本册里可是没有崔家的,他们……连皇帝儿女都看不上,只与少数几族联姻。如今上赶着送了一个太子妃,又要送一个过来……其中意味,你当真的明白了?” 李溯点了点头。 皇帝见他表情凝重,无奈行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深爱那个女儿倘若只是沈家女儿,倒也不妨事,过些天万应先师来京,和他一说无有不允的。可她若同时还是崔家女,你就要慎重了。” “你的长子不能由崔家所出,次子也不行,最好一个都不要有崔家血脉。去范阳卢氏、陈郡谢氏、弘农杨氏、江夏宋氏、兰陵萧氏、京兆杜氏选一选吧。”皇帝微笑道,“你是我的儿子,自幼便是千娇万宠,现在是到了你承担责任的时候了,” 皇帝所提的都是门阀世家,范阳卢氏可以稳固幽州局面;陈郡谢氏清贵,向来是士人领袖;弘农杨氏最多将才;江夏宋氏……各有各的优点,皇室与门阀的姻亲都是合作,为了共同血脉的下一代。 李溯不想辩解,默默点了点头。 . 赵王李溯回京选妃是世所共知之事,只是朝野判断不一。 距离他母亲叱咤风云的年代并不久远,大部分门阀世家都知道他代表的是怎样一股可怕的力量。 只不过有些人削尖了脑袋想要送个女儿到他身边,以保平安。有些人则怕触怒太子与王氏,不敢与之结亲,早早就把族中适龄的优秀女儿嫁出去,留几个不中用的备选。 所以李溯可选的范围,其实并没有皇帝以为的那么广。 与李溯相对应的,则是小寒或许可成崔家女之后的景象,堪称疯狂。 顾夫人很快就发现,自从荣国夫人离开之后,找上门来为小寒说亲的官媒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这些趋炎附势之辈,多半是之前巴结不上崔翊,听说崔翊新认了个女儿,也不管到底合不合适,立即带着自家儿女蜂涌过来。 儿子若不能做崔家女婿,女儿能和小寒做个手帕交也不错。 胜业坊这边不算深宅,实在迎接不得这么多外客,顾夫人又不想得罪这些人给小寒未来的仕途添不痛快,在崔家几个儿媳的拼命怂恿下,迁居到常乐坊。 对外称小寒闭门温书准备武举,其实仍然把小寒留在胜业坊,只是大门紧闭,所有客人来了一概劝到常乐坊去。 小寒终于得了清净,她专注于功课,除了熟背第五景给的案卷之外,更是遍阅典籍,把旁人几年的功课放到这几天来补。每天都是三更睡,五更起,蔷薇红雨春雷秋爽轮班服侍,都还赶不上她的精神。 此夜中宵,她看书看到头晕,侍婢们也都睡的东倒西歪,突然听到门上有毕剥之声。 小贼当然没有这么斯文的,还敲门。 她丢下书,急掠到门口,却见外头院落里溶溶月色,皎如玉树临风的李溯,正低眸瞧阶前的那几株牡丹。 他闻声抬眸,向她笑道:“还是你家的花最好看。” 小寒并不懂他话中深意,心道这孩子莫不是傻了么?这几株牡丹花期晚,此刻才只有个小小的骨朵,完全绽放还不知要多久呢。 贵人 本朝科举自则天大圣皇帝改制之后,多有增订修正,礼部主持的省试共计三天,分进士、明经、明法、明算四科。其中最难的便是进士,考帖经、策论、诗赋三卷,每科只取三十余人,当真是万里挑一。 第五景对自己的成绩非常有信心,对着来接他的独孤碧若亦不掩得意,含笑吩咐道:“去胜业坊。” 他这是要赶着去找小寒卖弄,当然理由都想好了,看看小寒温书的进度怎样,是否可以让他略效犬马之劳。 独孤碧若对他的得意忘形不以为然,只向随侍的仆役使了个眼色,便随他登车。 第五景手攥着独孤碧若的纤手,满心想的都是如何博取小寒的好感,进士及第之后他也算有了向小寒求婚的资本,就是不知道她是会恼自己过于唐突,还是欣赏他的果断和才干? 还有就是本朝各位重臣素爱榜下捉婿,他若不先定了小寒,只怕放榜当天,被别家捆走成亲可怎么办? 如果到时候捆走他的岳父家是钟鸣鼎食的门阀世族,他到底是答应不答应?岳父非要强迫他娶一个丑八怪怎么办?或者一个丑娘子配两个美貌的媵妾,他到底是拒死力争,还是勉强从命? 当然,不管怎样,对他来说能娶到沈小寒才是人生的终极目标。 第五景自认品德不算高尚,入乡更要随俗,身为国之栋梁,必须尽快成亲,为第五家开枝散叶,重振家风。 他想到热血沸腾处,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碧若依偎着他,柔声道:“郎君想的什么美事呢?” 第五景的满腔热血立即凉了一半,他突然想到自己丧失的功能,以及身边这个来历不明的温柔女子。 碧若,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呢? 第五景此刻胸怀天下,对于身边的小美人儿亦怀了百万分的柔情,伸臂将碧若拥在怀里,抚着她的脸颊叹道:“举试也考完了,总该给我解药了吧?守着温柔郎君吃不得,谁来安慰小娘子寂寞芳心?” 碧若轻啐了他一口,声音柔腻到了极处,“主上把碧若许给了郎君,自然是要长久服侍,也不差这么一晌半刻的。” 第五景原本只是故意戏耍她,听她说“一晌半刻”,心道要糟,腾出一只手掀了轿帘,发现街道的景象陌生,“这是往何处去?” 碧若甜笑着向他脸上轻吻了一记,“当然是去见郎君念兹在兹,无时忘之的……主人啊。” 第五景脑内自动把主人替换成了沈小寒,然而理智告诉他,当然不是。 马车在一座庭院的二门前停下,时近黄昏,暮色苍茫,古宅森森,回廊曲折,空气中弥漫着奇诡的草木清香,路上竟然见不到人的踪迹。 碧若所带来的那些仆役,已经留在了门口,第五景环顾四周,身边只有一个神秘到了带些妖异气息的碧若,他纵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脑中也瞬间翻过许多唐人志怪小说,心道书上写的,难道是真的? 俟到内院正堂,早已经有七八名美貌的女子迎接出来,笑吟吟地拉住碧若问好,又一起簇拥着第五景到花厅上等候主人。 第五景见室内陈设皆是一色半新不旧的器物,既雍容华贵又低调内敛,他于文物一道并不怎么在行,只是判断出此间主人,大约是真正的豪富之家。 碧若早被她的小姐妹带出去说话,帘外尽是细碎的女儿调笑声,第五景坐的不耐烦,起身踱了几步,猛然间一回身,见通向内室的珠帘里影影绰绰站在一位盛妆华服的丽人。 “你是第五景吗?” 第五景生生打了个哆嗦,这女子的声音他从来没有听到过,他只是突然想到了志怪小说中那些吸取阳气为生的狐妖。 “学生正是第五景。”他连忙向着珠帘施礼。 珠帘内的华服丽人并不出来,只是轻笑数声,“‘数去更无君傲世,算来唯有我知音’。妾读了郎君的诗作,深感才情,特意请来相见,唐突莫怪。” 第五景如遭雷殛,双膝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这句诗是他抄自后世曹雪芹大作《红楼梦》里史湘云的《对菊》,据他所知本世没有别的穿越者剽窃过这句,而他也才写在不足四个时辰才交卷的诗赋卷子里。 尽管本朝礼部主持的省试卷子不糊名,但是所有应试举子的试卷和参与阅卷的官吏,都在被锁在大明宫文思里,放榜之后才许回家。 能读到他这句话的女子会是什么身份,并不难联想,这也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第五景想下跪的原因。 丽人温言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又道:“碧若向来淘气,吾命她服侍先生,可有怠慢之处?” 第五景讪笑道:“多谢贵人盛情,学生铭感五内。” 毕竟碧若除了那一件事之外,也没有做过更过份的事,平素伺候他饮食起居也十分用心,从来不曾忤逆他的意思。 “吾听闻先生从幽州来,对一位姓沈的小娘子倾心爱慕,愿助先生成事,如何?” 图穷匕见。 原来对方的目标是沈小寒。 第五景觉得自己是遇见荆轲的秦始皇,深深呼吸,道:“学生……确实倾慕沈二娘子良久,只是不敢高攀。” “不妨事,吾有一计,可以助先生达成心愿。”丽人微笑道:“事成之后,还请先生不要忘记吾相助之情。” 第五景心道对方到底有什么阴谋总是要听听的,真是对沈小寒有所伤害时,自己也可以提醒她早做防备,轻声道:“愿闻其详。” 华服丽人笑道:“天机不可泄漏,先生只需记住‘顺势而为’四个字即可。” 第五景再次踏上去找沈小寒的路程时,已是次日午后。宵禁制度让他在这所神秘的古宅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也对独孤碧若的毒辣心肠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他以为珠帘外的丽人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暗示,可以奖励他享受一下温柔乡的滋味,谁知往常独孤碧若还让他搂着睡一觉,这次直接将他踹下了床。 碧若小娘子的理由十分充分,“郎君心中既有沈二娘子,不若冷静想想,怎么能把她弄到手再说。” 第五景心道,弄到手也没有用啊,老子现在还“不能”呢。 沈小寒并不知道有一张罗网,正在暗中觊觎着她。对她来说,需要她全力以赴的只有一件事。 文试之后第六天,武举省试正式开始! ※※※※※※※※※※※※※※※※※※※※ 第五景当然不是坏人,他就是诸多男频穿越过去的代表,期待在古代达成三妻四妾成就的现代男性,不能什么的都是作者的调侃,哈哈~~ 感谢在2020-04-20 07:58:29~2020-04-21 13:27: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仙草凉茶 1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武举 三月廿六日清晨,沈小寒换了幽州军不入流军官的深褐色戎装,领、袖口皆缘以深青色,裹幞头、腰间铜扣革带、佩刀、不系甲,也再无其它妆饰。 顾夫人前一天赶来为她收拾行装,早上又起来看着小厨房熬了清粥小菜,此刻过来见她这样打扮,无奈笑道:“你也是过于小心了,女儿家打扮的鲜亮一点也无妨。” 小寒平素在幽州简朴惯了,到长安来碍于春雷、秋爽所谓“女儿无妆便是傲慢”的长安规矩,家常也略施粉黛。 今日试策论,明、后日试骑射功夫,虽不似文试举子三天不能出贡院,但是往来奔波、候场,自然是骑马比坐车方便,因此小寒穿着尽量简素。 再则她是幽州军举荐来参加省试的,穿幽州军的戎装,是表明身份之意。 小寒笑道:“今日还好,明、后日校场上的烟尘不知有多少,不必白费功夫。” 她说这话倒也在理,顾夫人笑叹道:“很是,请沈队正快些用早餐,迟了怕是进不去考场。” 小寒胡乱吃了些,带好一应物品,悄然骑马从偏门出去。 令她想象不到的是第五景骑着马正等在偏门外,见她出来,含笑着催马迎上来,道:“学生等了好久……想送二娘子去考试。” 小寒倒是有几日没见他了,此刻打量他精神倒似比上次好些,完全忽略了他话中若有若无的情意,笑道:“多谢先生的锦绣文章,我已经熟记了,倘若有幸能涉险过关,回来定要重重感谢。” 第五景与她并辔而行,心中充满了接近核心攻略人物的兴奋,脸面上的笑容却是矜持又端方,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小寒再三向他道谢,又笑道:“时辰不早了,容我先走一步。” 她说起先走二字,立即扬鞭催马,直接在玄武大街上飞驰。幸好此刻还早,街上并无太多行人,她是久历战阵之人,控弦之术自然非同寻常,第五景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她甩得连尘土都看不到。 . 贡院前排队核对身份之际,闹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 俗话说穷文富武,前来考武举的举子个个都是衣着光鲜,似小寒这般质朴的军队戎装,当真是凤毛麟角。 眼见就要轮到自己,小寒只觉眼前一黑,竟是有个铁塔也似的装汉插队在她前面,还要回头咧着嘴向她笑问,“好俊的小娘子,不回家抱娃,来这里挤什么,莫让你肚里多挤出一个来。” 旁边众人轰然大笑,连同贡院门口核对身份的兵卒都畅笑不止。小寒生的品貌不俗,谁也不敢当真与她啰嗦什么,万想不到竟是个不长眼的家伙主动凑上去。 小寒嫣然一笑,猛地向壮汉撞去! 壮汉也想不到这位小娘子竟然主动投怀送抱,两人距离原本就近,他稍一犹豫,还没有完全转过身来,已经感觉受到了后颈大椎穴一道奇诡的力量涌入,全身酸麻,跟着自己便如腾云驾雾一般,“嗖”地一声,飞出去一丈地。 以他的功夫,这刹那间竟然不能挣扎,屁股着地,摔了个七荤八素,不知今夕是何年。 明眼人一望便知她这是内家功夫,只是她这出手也快,全无征兆,稍微迟钝的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即被她得手。 小寒一招得手,脸上并无得意之色,正巧也排到了她,将身份文书等物交给门口的兵卒,道一声,“有劳。” 负责查验的士卒不敢怠慢,之前还见小寒美貌,起了邪心想等她排到了趁机做些手脚揩油,此刻见那壮汉这半晌都还爬不起来,心中凛然,待见她的身份文书,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容,“原来是幽州军同袍,失敬、失敬。” 幽州军过年时才打过一场血战,抗击契丹,威震北疆。这位小娘子既然是受荐而来,想必功勋也是了得,负责查验的士卒不敢造次,另外喊了女军到静室检查她身上是否有夹带物品。 后面排队的人好奇问负责查验的士卒此姝到底是何来历,被人朝脸啐了一口,“你们都放亮招子,这位小娘子是幽州军举荐来的,功勋之一是诛杀契丹第一勇士耶律白狼。” 这却是列在小寒所持的荐书上的内容——当初若不是她拦着,承影给她写的荐书敢夸张十倍。 队伍中纷纷聒躁起来,一个比一个说话难听。 “耶律白狼?没听过,莫不是使的美人计?” “她这个一摇就散的小身板,是床上杀的吧?” “老子也想被她这么‘杀’上一‘杀’啊……” 习武之人殊少军纪约束,有几个不知好歹,满口胡话,引得众人轰然大笑,正吵闹间,“嗖”“嗖”数声,也不知何处飞来的石子击中了说话最为难听的两人! 这两人只是嘴贱爱占便宜,功夫着实不怎么样,只觉得小小的石子如同巨椎一般砸中自己的胸口,立即倒地,半晌才缓过气来。 此刻再也无人敢啰嗦,这小娘子年龄不大,个头不高,脾气看起来可真不好,更有人悄悄把她当成了劲敌。 沈小寒并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众矢之的,纵然知道,她也没什么畏惧的。 这一场考的是策论,所有参加考试的举子每人一间号房,一丈方圆,内有一桌、一椅、一几、一榻。 巳时整,策论考试正式开始,小吏分发试题,考生们的惨嚎声随着收到试题的顺序此起彼伏,一时令人误以为错进了屠宰场。 原来题目内容是:有征无战,道存制御之机,恶杀好生,化含亭育之理。今欲先驱秀谕,暂顿兵刑,书箭而下蕃臣,吹笳而还虏骑,眷言筹画,兹理何从? 这并不是一道考试将领的题目,完全不符合历年武举策试考试的出题风格。 武举是遴选未来的将官,应当试如何防御外敌,如何统率三军,如何整治城防……为什么考试未来大唐将领的题目内容是打仗会死人,杀人不好,怎样通过外交努力实现和平? 第五景就算是有未卜先知之能,通晓古往今来一切事,也完全料不到武举会拿到文试的策论题,所以他绞尽脑汁为小寒做的那些稿子卷子,全然无用。 小寒并没有花心思研究过往的题目,她只是用功把可能要考的礼、乐、诗、书读了一遍。此刻看见题目,也只是摇头轻笑。 花时间记的小抄虽然于打赢各种局部战争极为有用,对于眼前的策论考试可毫无益处,如何解读试题背后的圣意,从何处落笔才是最难的事情。 她向砚台中舀了清水,细细研起墨来。 . 为了保证公平,武举策论是礼部拟了十个题目皇帝御览准允,最后临试前头一天随机抽出,排版印制的工匠从接触试题起便不能见外人,由左千牛卫重兵把守,一直会封锁到发放试卷之后。 试卷题目很快也传到了李溯手中,他知道小寒只要不交白卷,谁也不敢将她在策论考试筛选掉,第五景做了那么多锦绣文章,随便抄一篇也足够应付了。 只是第五景把外敌内侮,治军城防等等题目想尽了做了一遍,完全没想到竟然会考不战之策。 面对这样的题目,小寒会不会满篇谬论?甚至……做些大逆不道的文章? 李溯将卷子丢给在一边看戏的凌云,问道:“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凌云摇头,他特意来找李溯的原因也是这事,“卑职认为,没有这么巧的事情。” 这道题目完全规避了第五景的努力,一点沾边的都没有,李溯拍了拍手中根本看不到的尘埃,微笑道:“我去见父亲,他应该会给我答案。” ※※※※※※※※※※※※※※※※※※※※ 本章所提的题目按理该我自己拟一个,实在是时间紧任务重,所以内容是出自唐代张说的《试洛州进士策问四道》摘抄出来的,容我有时间了再改。 原文如下: 问:有征无战,道存制御之机;恶杀好生,化含亭育之理。顷塞垣夕版,战士晨炊,犹复城邑河源,北门未启;樵苏海畔,东郊不开。方议驱长毂而登陇,建高旗而指塞,天声一振,相吊俱焚。夫春雪偎阳,寒蓬易卷,今欲先驱诱谕,暂顿兵刑,书箭而下蕃臣,吹笳而还虏骑,眷言筹画,兹理何从? 请客 武举的第二天考试上午考射箭,分骑射、步射两种,下午考试气力,翘关、负重两种任选其一。 经过头一天在小寒手底下吃亏的壮汉渲染,她已经地树立了“刁蛮骄横的幽州军主帅妻妹”形象,立即就有些长安城的狂蜂浪蝶卯足了劲,想要在她面前留个好印象。 毕竟在这个关系大过天的社会,“幽州军主帅妻妹”这种身份,简直就是令人梦寐以求的晋身之阶。 若能拿下这个美貌的小娘子,与慕容羲成为连襟,将来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至于那些知道小寒还有个身份是崔家女儿的门阀氏族,做事还要讲究个风度,倒不至于在考试期间凑上来招她烦恼。 然而这些狂蜂浪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小寒当夜并没有回胜业坊,而是在最近的坊里寻了个下处,宵禁才解她已经出门到了校场,排在应试者的第一个。 这样的比试顺序意味着她能早早考完回家不需再晒着太阳等候,那些狂蜂浪蝶还在门口守着想要一睹二娘子芳容时,她已经考试完从侧门离开了。 射试的箭靶约莫一丈方圆,在两百步外,由外至内共五圈。 小寒上阵杀敌的本领不在骑射,不过应付考试还是游刃有余的,步射连珠三十箭全中,骑射十箭其六穿甲,当场被考官取在了第二等。 下午考校力气的考试她选了翘关,“关”是城门的门枢,长一丈七,径约四寸,持一端举平三次以上才算及格。 这是一门既考臂力,又考筋力的科目,小寒也算是内家劲力修习有成,这一科只能勉强通过。 她所长在技击之术,而非扛鼎之力,两试通关,第三天的步战与马战就更不在话下了。 顺利通关,小寒牵了自己的马从校场侧门离开,见碧空如洗,心中亦为之一畅。可惜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出侧门前就是一道窄巷,前面横着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将前路堵死。 马车外还有一位衣饰华贵,气宇轩昂的男子,带着六名膀大腰圆的侍卫雁翅排开,遥见小寒便已施礼,笑道:“我家贵人略备薄酒,邀二娘子过府一叙。” 小寒浅笑,拦路强抢式请客,她倒真是头一遭见到,“岂敢,在下明天还有一场考试,不敢分心,多谢贤主人盛情。” 谁知道眼前这位男子并不是打算和她商量的,仍然将他前面一句话,重复了一遍。 “如此朗朗乾坤,非要请客,只怕不是什么好人。”小寒微笑,她放脱了缰绳,推着坐骑避开一些,“千万别报贵人的名讳,打起来我也不知道用不用手下留……。” 来客正想反驳她,谁知她话未说完,自己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倩影从眼前掠过,眨眼间窄巷内已经芳踪全无。 他带来的侍卫也并非庸手,只是万想不到这小娘子年纪不大,脑筋转的倒快,话没说完就先三十六计走为上。 这个小娘子的轻功速度放到江湖上,只怕也能跻身一流好手之境。 在场几个才犹豫了一刹,只听外头数声马嘶,负责牵马的仆役一声惨叫,他们带来的那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已经向前冲去。 原来小寒闪身向外闯,直接贴地从车厢底部滑出,又杀了个回马枪,驾车的两匹马臀上各划了一刀。 这等富贵人家用以驾车的马匹当然是自幼训练有素,但毕竟是畜生,挨了一刀没有不跑的,管家侍卫马夫,眨眼间就去抢那辆车。 毕竟此地再转个弯就是朱雀大街,惊马伤人,御史台必然要扣一个“骄横跋扈”的罪名给他们的主人郑王李沐。 . 小寒并不知道好没趣凑上来的这波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她隐于一畔,见没有了危险,这才一声呼哨,她的坐骑是军马,此刻闻听主人召唤,闲闲踱出来立于道旁。 “这里有匹无主的马哎。”有个清脆的少年声音传来。 小寒心里道一个“呸”字,才闪身出来跃上马鞍,侧巷里立即掠出一人,伸臂拦在马前,叱道:“哎,你为什么偷东西!” 居然是个才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剑眉眼眸,唇红齿白,身上是耀眼的织锦戎装,腰佩短刀,也不知道是哪家的贵公子来考武举,他见小偷是自己眼熟的美貌小娘子,立即羞红了脸,“你你你是沈小寒?” “我不是。”小寒无奈道,她并不想浪费时间,万一方才那拨人去而复返,她可不想孤身打遭遇战,怎么也得找几个帮手才行。 “你骗人!我姓杨,单名一个‘沛’字,先交代你为什么偷马,如果你不是坏人,或者我们可以做个朋友。”少年的笑容极是灿烂,甚至令小寒联想到了李溯。 说话间,另有一人两骑从窄巷中踱出来,人高大英俊,马亦雄健,带着一点点压迫感逼近,“阿沛别闹了,我们走罢。” “兄长她是小寒啊,就是方才我们在校场上看到,你说‘很不错’的小娘子。”杨沛见小寒拨马要从他身边绕开,又急忙抢了两步拦在前路,“你别想偷了东西就走!” 小寒没奈何从坐骑的鞍袋里掏出一卷纸,抖开给他看,其上写的是兹有我军庚辰团左旅第十七队沈小寒女十七岁至长安应试武举……竟然幽州军给她开的路条。 杨沛捉贼捉到失物主人头上,丝毫没觉得尴尬,他惊喜笑道:“你十七岁!大我三岁哎!” 小寒无可奈何,只得侧首向那被杨沛称为“兄长”的男子微笑道:“小儿胡闹,家里大人就不能管管吗?” “哎我可不是黄口小儿,我也是正经来参加武举的!”杨沛可受不了小寒的轻视,“来来来与小爷走几招,试你清浊。” 小寒最不怕与人动手,能打架的时候就不啰嗦,她笑的最甜之际,突然从马上栽下来!原来是个两军对垒中最常用的骑术身法,蹬里藏身! 她借马匹藏匿身形,必然是要攻击,杨沛只觉凉风袭人,此情此景颇为适合决战,尤其对手又是个好看的小姐姐,他敛身退了两步,凝神以待,谁知道背后有人拿刀鞘拍了拍他的肩膀,“少侠,能放过我了吗?” 杨沛自己的短刀,原本悬于他的腰间,此刻却在小寒手中。 “鬼啊!”杨沛不敢夺刀,嗖地躲到了自己兄长那边,“你你你怎么到我身后去的?” 小寒向左侧倒下时便已经贴着马腹从另一侧掠向他,杨沛专注防备她倒下的方向,却不知道只是眨眼一瞬,她已经站在他身后,顺便还抄走了他的刀。 她这是呼吸间杀人的刺客,不是靠着慕容羲的关系才受荐来长安参加武举的美娇娘。 “舍弟愚顽,多有得罪,还请沈二娘子海涵……在下杨海,也想领教二娘子的手段。”男子跃下马,他足有七尺高,小寒踮起脚尖也才及他肩膀。 逃避 小寒仔细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甜笑道:“大侠今年也十四岁吗?” 杨海万想不到她竟然如此刁钻,一时被她甜美的笑容扰乱了心神,“怎么?不敢么?” 小寒可不会中他的激将法,她扬手将短刀掷给了杨沛,跃上马,斩钉截铁地答道:“对,不敢。” 满以为会看到兄长与小寒一场精彩战斗的杨沛看傻了眼,“喂喂,你就这么灰溜溜地跑了?” 小寒垂眸,以看傻子的眼神看他,笑道:“明日三试过关之后,三天内省试放榜,十天后还有殿试呢,我为什么非要与他打架浪费力气?” 杨沛自然而然地问,“跟我动手就不浪费力气了吗?” 小寒看起来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不过她在策马离开之前,还是留了一个“嗯”字的。 “兄长,和我动手不浪费力气?”杨沛难以置信地问身边的兄长,杨海是他的长兄,中间还有一个姐姐,他是老三。 杨海也如小寒一般省力,只答了一个字:“是。” “兄长!我要与你决战!”杨沛的哀嚎声响彻云霄。 . 小寒回到临时下榻的寓所时,李溯已经在内院花厅里摆了酒,自斟自饮等着她。此地虽然不在赵王府的产业中,却在他的保母许京墨名下,一直都是他躲清静的好去处之一。此地距离皇城又近,皇帝倘若着急找他,也能立即回宫。 小寒这次参加举试,他便安排凌云带小寒到此地暂居,比客栈清静,距离考试的地方也近。 小寒梳洗更衣之后,才过来与他同坐,因见他一杯一杯喝的甚急,就从他手中取过了自斟壶。 李溯的侍女舒窈笑吟吟地过来接过,“这‘玉楼春’凉了些,于脾胃有碍,奴婢去温酒,请殿下与二娘子稍坐片刻。” 温酒这种小事,自然不需要舒窈这种皇帝御赐,跟随李溯多年的侍女亲自去做,更别说外头茶房炉子上其实温着不止这一种酒,她不过寻个由头,将室内服侍的几名宦官婢女都带了出去。 此宅对于赵王殿下来说是寻常小宅,但是建筑规制并不低,高轩朗阔,室内器物精美,厅前种有一株古老的桃树,径粗有一人合抱,此刻已然绿叶成荫,两人对坐无语,小寒无奈地分神观察四周,半晌才道:“殿下可是有什么事?” 李溯并不理她的话头,乜斜凤眼望着她,忽然轻笑道:“考试都还顺利?” 小寒点点头,想到今日遇到的那两拨人,略一犹豫,还是将情况都细与他说了。 李溯听她描述头一拨要强请她去做客的那位管家的形貌,叹道:“是郑王家奴……李沐这杀才也敢派人欺负你,可知是我教训他太轻……舒窈,取酒来!” 舒窈不敢违逆他意,立即进来将一壶桃花春递在小寒手里,这酒却比之前的玉楼春淡薄了许多。 “殿下今日好兴致,不必理会这些俗事。”小寒为李溯斟酒,正想将今日考试的趣事与他聊几句,不料李溯突然道:“杨家那两个怎么样?” 小寒微愕,她不知李溯所问为何,只得含糊道:“世族子弟,当然不错。” 李溯观察她的表情,悠然道:“杨家兄妹三人,杨海杨沛之外,还有一女,行二,闺名温娘,据说是才貌双全,冠绝当世。” 他这话说的如此慎重,表情又这般特别,小寒立即就会意了,忙笑道:“莫非是殿下的好事将近了?恭喜恭喜。” 她毫无懊恼遗憾之意,李溯唯觉心脏似乎被一只无形的素手捏住了,轻叹道:“没良心的沈小寒,装个痛心不舍的模样又能如何?” 李溯的婚姻自然是由皇帝做主,依着他对幼子的宠爱,必然是千挑万选的名门闺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她,这是小寒早就知道的事情。 情郎温柔缱绻,就算待她好到了骨子里,也终于到了该面对现实的一刻。 她可不会逃避。 小寒浅笑道:“殿下净说笑话,卑职眼下还是你的王府内院侍卫长呢,王妃终于有了着落,卑职也可以交卸职责了。” 李溯见她笑容明媚,毫无忧伤之意,喃喃道:“我大概知道为什么……对你又爱又恨。” 他想起曾经缠绕他多年的噩梦,梦里那椎心刺骨的痛楚如今都应验了,她还丝毫没有愧色,立时觉得索然无味,他霍然起身,逼近了小寒问道:“你,真的一点都不难过?” 没有用的事情,小寒从来不想浪费时间。 “殿下成亲之后,还有更多大事要做,浪费时间问这个做什么?”小寒微笑,她见李溯摇摇欲坠,整个人都快砸到自己脸上,身子微蜷,立即就从他腋下穿过,将之扛在了自己肩上。 这可不是个什么美妙的姿势,李溯头冲下挂在小寒肩上,发出一声奇怪的低吼,好在她的目标也只是花厅一侧的短榻,只有三五步的距离。 李溯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已经将他安置在短榻上,“殿下你醉了,睡醒再说。” “好没良心的小娘子,才提了一句别人,你连抱都不给抱了。”李溯说是醉了,扯着她衣袖的速度可不慢,凤眸中哀伤难掩,“你要不喜欢杨氏,我就再换个人。” 小寒可不想因为自己的态度阻了别家小娘子的幸福生活,忙道:“没有没有,我很喜欢未来的王妃。你未来的大舅哥武功很高,小舅子傻呼呼的挺好欺负,多半不会给你惹事,放心啦。” 李溯摇了摇头,知道她是有意让自己宽心,但是也没挤出笑容来,“让我再抱一会,就一会。” 他这个一会很快就变成一宿,小寒被他当惯抱枕,也不以为忤,心道这个差事终于圆满结束,就再忍最后一次吧。 谁知她这天错过了困头,次晨一睁眼,发现窗棂上阳光刺目,竟然已经日上三竿! 身畔李溯鼻息深沉,尤在梦中,她惶急无措,正想推他醒来又突然缩回了手,此刻只怕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她了! 迟到!第三天考试!步战与马战! 沈小寒只觉天崩地裂,地动山摇,比李溯已经定了王妃还要让她痛苦万倍! 李溯正于此刻突然睁眼,问道:“你心里那个人是谁?” 他醒的突然,问的突兀,小寒无暇细想,匆忙整装着靴,口中敷衍道:“是你是你是你。” 对于李溯的疑问,她根本就不想理会,自然也没有看到他漠然的表情。 ※※※※※※※※※※※※※※※※※※※※ 25-26号两天有事,可能更新不了,容我回来后补上,社畜的人生就是不断挑战自我极限的人生啊,抱拳。 舒窈 小寒赶到考试的校场外时,已经是巳初刻。 军中误了点卯要杖五十,考试误了时辰,不许参加这一场考试已是最直接的惩罚。 旁人迟到,多半已经放弃挣扎,弃考这一场,直接谋划从头再来。小寒并不觉得自己还有可能明年再来,她冲到校场外的目的,也许只是她自己并不明白的委屈心情。 首责当然是她自己睡过了头,譬如战场上瞬息万变,误了时辰便是万劫不复,她就算是一夜不睡,也不能耽误正事。 平素她入眠也极浅,稍有天光便醒,根本不会迟到。这次没有李溯这小混蛋也许她根本就不会睡过头! 李溯专坑她的习性大约一百年也不会变,小寒心中把他暴揍了一顿,也给自己定了个十天内必须要完成的罚则。 然而校场外乱糟糟地尽是些看起来面熟的考生在交头接耳,并不像是已经考完的模样! 她惊喜莫名,又觉得万分心虚,很快就挑了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度混迹于人群之中。 不过小寒是最引人瞩目的考生之一,她的出现,仿佛一滴水落进了滚油锅。 有些人阴阳怪气地讥讽道:“这美貌的小娘子运气倒真是不错,自己迟到还能赶上考试也迟。” “总不能是她昨夜偷了龙大将军的宝弓,所以今天起迟了吧?” “也说不定是和什么野男人大战三百会合呢……” 最后一个人被小寒在人群中精准锁定了位置,话没说完,是因为小寒从人群中飞速掠过,掌中匹练也似的刀光已经袭到了他面前。 稳稳停在他的面前! 素手掌快刀,手稳如山岳,刀锋凉似寒冰。 这比趁乱出手更难,突然袭击尚可说是攻敌不备,收发由心可是真本事,这是不是冲锋陷阵的本事,是江湖豪侠的杀人手段! 说脏话的男子满脸骄横之气,年龄约莫二十余岁,正是好勇斗狠的年龄,衣饰华贵,口音倒是京畿附近人士,也不知是谁家子弟。 刀气已经伤气他的印堂,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没有裂成两半纯粹是因为裹了幞头的缘故,声音低若蚊呐,“杀杀杀……人了!” 小寒若无其事地收回了刀,嫣然一笑,轻声笑道:“小郎君别着急嘛,我记得……打架斗殴都要取消考试资格的。” “小寒姐姐!我和兄长来的早,原本见你在门口等着,本想讨教一二,谁知眼错不见你就躲起来了!”杨沛突然扬声喊道。 他这话中的解释之意,是个人都听的明白。 沈小寒昨天清早确实排到了第一,考试结束之后也有人打听到了她就住在附近的街坊,她是怎么突破宵禁封锁提前排队的疑案也就水落石出。 杨沛无人相识,他身边高大魁梧、睥睨群侪的杨海可是人人都认识,杨氏一门将才,杨海也是青年一辈的翘楚,来考武举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有许多人存了结交之心——毕竟武举不中,也可以投身到军营、或者名将麾下,谋求晋身之阶。 既有杨氏子弟为她出头,就没有人敢再啰嗦,毕竟面对小寒这么美貌的小娘子,大家人人都有点跃跃欲试的心情——当然是想着别人出头为难她,自己则做个救济苦难的侠士。 岂知小寒出手犀利,并非娇滴滴的美娇娘来混功名的,又有杨氏子弟为她背书,人人皆知不能得罪,立即就转身与周围人换了话题再聊,装作没有看见。 小寒倒是没想到杨沛会帮着自己圆谎,既然受人恩惠,便不能视若无睹。她越过人群去向杨沛道谢,谁知才见过礼,杨沛已经笑吟吟地引她来站自己的位置,“姐姐这边来,省得晒太阳。” 今日碧空如洗,阳光炽烈,晒得人肌肤生疼,小寒才站到他的位置上,便瞧见对面杨海无奈地微笑。 原来杨沛是把高大的杨海当成了遮阳伞,她过来说话,便让出了自己的宝地。 “姐姐是去打听龙大将军的宝弓失盗的内情了吗?”杨沛有意朗声笑道。 旁边立即有人树起了耳朵,想听小寒到底打听到的什么内容。谁知杨沛便如同春节时的爆竹,连串闷响,根本不容小寒有说话的机会,“我方才听说是龙大将军原本准备将步战改成膂力测试,取了她最爱的一张碎云弓来,这柄宝弓相传是圣祖则天皇帝所用,完全张开要六石的力气,似我等凡夫俗子只怕能拉开一两成,已经不是靠力气,而是靠运气了。” 他口齿伶俐,语速又快,向小寒眨了眨眼又道:“临时换考题原本是圣意,谁知半夜有人盗走了这把宝弓,贼人十分狡狯,竟然没留下什么线索,听说皇帝极为震怒,龙大将军带着京兆府侦骑四出,连半点线索都没有,就是连累我们还要等着。” 小寒连忙摇头,趁杨沛换气的空当,回复了他五个字,“我也没消息。” “姐姐若是有消息,可千万告诉我啊,听说报讯有一千钱赏金可拿。”杨沛信口胡诌,说的煞有介事,杨海实在听不过去,摇头苦笑,抬脚向他小腿踢了一记。 杨沛自然不想当着小寒被兄长教育,闪身一躲,兄弟两人立即拆起招来。 若是认真对阵,杨海很容易便能解决杨沛,他心存教导之意,动手不免有些容让。饶是如此,杨沛也撑不了多久,他原本想喊小寒来援手,谁知她的注意力则被另一侧吸引过去。 人群聚集之外,有一名身段窈窕的绿衣少女,因戴了幕离遮蔽全身,再加上隔得远了,瞧不清面容,她向着小寒挥了挥手,转身带着几名仆役登车而去。 杨海见杨沛又去关注小寒,气不打一处来,一掌拍中他胸口,兄弟过招,这一着连半成力都没有用到,杨沛借势后退,“哎呀救命啊小寒姐姐……那个是舒窈姐姐吗?” 小寒想不到他对赵王的侍女也这么熟悉,微微一凛,杨沛望着自家兄长小声道:“舒窈姐姐和我兄长青梅竹马,曾有婚姻之约,后来她父亲坏了事,父母双双投缳自尽,她和妹妹舒忧就进了宫。” 舒窈、舒忧这对姊妹花是皇帝赐给李溯的侍女,都是世间难寻的绝色,知书达理,性情温柔,皇帝赐给李溯的意思其实再也明白不过,小寒在幽州时都听过不少人羡慕赵王艳福不浅。 小寒见杨沛提到舒窈二字,杨海似乎被什么邪祟抽尽了全身力气,怔怔地望着佳人登车之后飘然远去的方向,根本没注意到自家兄弟在撒播自己的旧情。 她不由得好奇心起,“你兄长还在等舒窈吗?” 杨沛连忙摇头,兄长早已经另娶了宋氏的千金,长嫂宋氏虽然没有舒窈那般绝色,但也温柔善良,全族老小皆称赞不绝。 舒窈二字,只是兄长不能提的禁忌,一生的痛楚,杨沛特意说出来引兄长不快,不过是因为挨了一掌的还击。 小寒还想再问,突然见前面大门轰隆隆打开,有小吏出来唱道:“举子有序进场!禁喧哗打闹!禁争抢先后!” 武举第三天的考试,经历了诸多波折,终于开始了。 ※※※※※※※※※※※※※※※※※※※※ 本周会补上欠的两天更新~撒花~ 感谢在2020-04-23 10:47:27~2020-04-27 06:51: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林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扛鼎 暮春时节的阳光不算特别毒辣,太阳底下站久了也能感受到日渐强烈的灼热。 武举考试的小校场是这两年太子与东宫贵人打马球的所在,地面以碌碡碾过无数次,坚硬如石,寸草不生。 校场中央摆着一只三尺来高的铜鼎,圆腹三足,其上铜绿斑驳,也看不清花纹,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寻来的。 铜鼎之畔,立着两名侍卫,左男右女,皆是三十岁上下的年龄,军容严整,目光凌厉,瞧服色是千牛卫的中级军官,至少得是千牛备身——将来大家中举之后,年少貌美的多半要被分到千牛卫,监考的这两人指不定就是未来的顶头上司。 很多人都有了不详的预感,杨沛轻声向小寒叹道:“碎云弓被盗,怕是换了个法子测量力气啊,你……” 他颇有不忍再说之意,小寒也望着那只铜鼎,表情镇定,心中泪流满面,她长于速度,力量一途在内力加持之下也勉强能看,只不过为什么非要考试力气? 武举应试男多女少,寥寥几位女兵也都是高大英武的格调,唯有她是娇小玲珑型的,看起来似乎背地里有一只无形的黑手,正谋划着对她不利。 校场北面高台上礼部一名官员抑扬顿挫读着考试的规则,原来是天子仁厚,因吐蕃人在边境蠢蠢欲动,国家正是紧急用人之时,遂将第三天的步战、马战并做一场,以求更多贤能之士。 举鼎过头,一等;举鼎过肩,二等;以此类推,提不动鼎为不入流。 国家取士,所考科目自然都有道理,可是步战原本考的只是兵刃娴熟,考核力气是昨天下午的翘关与负重,没道理再重复考一遍的,而且题目又这么的儿戏。 ——举得动鼎,就能带兵打仗,立时成了国家急需的人才? 考生立即哗然,纷纷鼓噪起来。 群情激愤之际,突然有人越众而出,立在那只铜鼎面前,向高台行礼,“学生王岠愿意先试,刀兵无眼,死伤自负。” 小寒识得此人就是方才嘴脏被自己一刀教乖的登徒子,他满脸骄横,背阔腰圆,一望便是有几分蛮力的。 立即有人上前问他姓名,检查他身上是否有违禁物品。 “琅琊王岠,准试!”高台上负责考生的官员唱道。 琅琊王氏正是皇后的氏族,只怕这个王岠也是要紧人物,不然天子怎么会突然改变考试的内容? 意识到这一点的考生立即安静下来,皇帝要给妻子家族谋福利,实在不能算什么大事,更何况确实考试内容简单了许多。 大家激愤不过是心疼自己考试前的勤学苦练,三更灯火五更鸡鸣,抵不过有些人天生高贵,出身名门。 王岠双手分握两只鼎耳,大喝道:“起!” 这一声远远传了出去,倒真是响亮,只可惜铜鼎只被他提到了腰间,再试两次亦不过如此,被评为四等。 王岠得意归队,特地从小寒面前路过,那笑容别提多夸张了。 没有步战、马战那些复杂的流程与评分标准,仅仅只是举一举鼎,速度便快了许多,还未到午时,已经出现了可以三名举鼎过顶的好汉,杨海便是其中的一位,大部分人都取在三等、四等,至于完全提不起来的,也只有一位瘦小的男子。 他身量与小寒相仿,试了三次,铜鼎纹丝不动,无奈只能评为不入流,他转回来时两眼呆滞,口中念念有词。 小寒稍一凝神,笑吟吟地上前见礼,笑道:“方才先生说什么有诈?” 瘦小的男子万想不到还有这等美貌的小娘子纡尊降贵过来问话,连忙通了姓名,原来他是陇右人氏,姓杜,名缙。 杜缙悄声道:“鼎耳有涂得有软筋散一类的毒药,接触之后难以使用内力……纯用膂力举鼎,小娘子你还是放弃吧。” 他观察过小寒的武功家数,知道她的唯一指望就是以内力举鼎,可惜设这个考题的人似乎特别懂行……专门针对她么? 杨沛正好也试完了回来,他年龄尚小,筋骨未成,被取在四等,回来见小寒与不认识的男子一起说话,心中不免有些微酸,笑道:“小寒姐姐若是要试,千万仔细鼎耳割手。” 他当然是帮小寒出主意的意思,女儿家怕割伤手,拿布垫着或许可行。小寒摇了摇头,道:“毒在鼎耳,只怕也在检查的官吏手中,想要躲过这个可不行。” 杨沛被那名千牛卫的女官摸了一下后颈,至今仍然酸麻难耐,使不得真气。他心中担忧,脸上自然也显露出来,“要不,小寒姐姐你就……” 他的泄气话还未说完,小寒已经破颜微笑,转身向校场中走去。 场中已经再无别的举子,只有她一个还未考试,在场众人不肯提前离场,也都是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她倒是不慌不忙,立于鼎前先报姓名,声音琅然如珠玉相击,“学生沈小寒求试,刀兵无眼,死伤自负,绝无怨言。” 按惯例需要检查她是否带有违禁物品,那名女官便上前来在她颈、肩、腰、各处拂了一记,低声道:“小娘子早点放弃,不算丢人。” 小寒只觉颈后大椎穴上一麻,一股寒冰也似的真气刺入,真气运转立即涩滞难行,微笑道:“多谢,只是……学生听到规则并未限制是否可以使用工具,对吧?” 女官微愕,她这思路倒是清奇,只是不用内力,单凭她这娇花嫩柳般的女儿家又能有多大力道?她向同伴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去高台请示。 “规则不限,但也要主官允许才行。”女官微笑道,“你是头一个提出要用工具的,不过这般份量的铜鼎,可不是拿根棍棒就随意撬动的。” 棍棒倒也有,校场边上立的架子陈列着十八般兵器,其中几件长兵器都是熟铁打造,易弯难折,称手可用。小寒见她并不反对,含笑去取了一条铁棍扛在肩上回来,可称英姿飒爽。 正巧另一位千牛备身请示回来,也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道:“可用工具,但成绩需减二等。” 这场儿戏似的考试也有通人情的一面,也不知道高台上的主考官到底是何等昏聩。 不过腹诽朝廷命官是顺利通关考试之后的事,小寒微微摇头,将铁棍从一侧鼎耳穿过,斜斜抵在对侧鼎内壁,自己跃上铁棍尾端,重重落下! 这是后世的杠杆原理,只不过有人不懂,懂的又没有她这般行动力。 她的体重加上下落的重力,将铁棍这端狠狠砸在地上,也将铜鼎撬起,间不容发之际她尚有余力长身扯着铜鼎另一侧的鼎耳,将纵力变为横力,以落在地上的铁棍为支点,稳稳将铜鼎挂在棍首。 此时铁棍已经半弯,尤如疾风中的劲草,然而砸入地面的那一端已经被铜鼎压得深入地面半尺,偌大铜鼎挂在棍首,便如她以手扶着旗帜一般。 她的行动讲来复杂,其实瞬息之间已然尘埃落定。有人侧首和同伴说句话,转眸就见到她已经以一条铁棍,将铜鼎扛在肩上。 原本沸然的校场立即寂静无声,唯有春风飒然而过。 智胜 “不算!投机取巧!如何带兵厮杀!”王岠当先叫嚷起来,他的声音得到了一多半举子的附和,场面上立即喧嚣如沸。 小寒根本就不理会背后那边聒噪的乌合之众,坦然放手,任由那铜鼎在铁棒顶端摇摇欲坠,始终不倒。 她向高台上的考官及身边的两位千牛备身分别行礼,正要转身离开,突然听到高台上的的官员问道:“沈小寒——群情激愤,尔来解释。” 看来负责考试的各位高官也对她的应试表现并不赞同,以王岠为首的举子们得了支持,立即面有得意之色。 小寒向高台恭敬行礼,扬声笑道:“人为百灵之长,与畜生的差别只在用不用工具罢了。” 她这话一出,所有考生都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连高台上的考官,也有人觉得被这小娘子内涵到了,心中颇有不满,交头接耳。 “力量一科昨天已经考过,今日又出了这个题目,自然是要考校我等应变能力。”小寒微笑道:“譬如攻城拨寨,以弱击强,我方纵然力有未逮,也当凛遵主将之令,竭力而战。” “力不足,便以智胜,上将伐谋,想来各位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小寒一直向着高台陈述自己的观点,此刻才回眸一笑,向众位考生笑问道:“若有不服,也可试试我能做到的,你们能做几成。” 她这纯属挑衅,然而无人敢应战。 考生中有智慧正将她“考校我等应变能力”这几个字想了又想,有力气的早已得了好成绩犯不着出头,毕竟和她做的一模一样,也只能是东施效颦,再不济也看看周围人的不再多说。 当然纯傻的也有,零落几人不成气候。 唯有王岠一百个不愿意,指着小寒喝道:“你这妖妇!狐媚惑人!说什么鬼话!来来来与我一战!” 杨海突然伸臂按住了他,轻声道:“十日之后还有殿试……” 他说话声音并不高,王岠听在耳中如同惊雷一般,正巧小寒也扬声笑道:“好勇斗狠,不是在下专长,恕不奉陪。” 王岠只能丢过去一句狠话做为了结,“你等着。” 高台上的考官也有交头接耳议论此事,小寒关于“考校应变能力”的说法,使这个儿戏一般的武举考试题目上升到了有深度的领域,考官们也觉得武举也不全是莽夫,可算是有一个不呆的,派人宣布成绩,“沈小寒,四等!” 至此,武举礼部考试终于结束。 接下来就是等三天后放榜,准备殿试。武举的殿试非常简单,就是分组抽签、两两对战,胜者进入下一战,最后赢的人成为武状元。 在符合条件的人中,依据综合武力值选状元,十分公平。 . 使用工具减两等取成绩,这是开始就说好的规则,小寒并无怨言。杨沛头一个迎上去恭贺她涉险过关,满眼皆是羡慕。 小寒望着他心念一动,奈何几位有意结交她的考生都围上来祝贺,她也要谦虚几句,眼睁睁瞧着杨海将杨沛拖走,她不得已寻了个借口,才得脱身。 她本想找李溯问问到底舒窈为什么会在考场外现身,失盗的凌云弓是不是和他有关系。可惜天不从人愿,王岠带着八个满脸横肉的打手,守在偏门的小巷等她。 以一敌九,沈小寒并不觉得自己有十足的胜算,考试时被考官所制的真气稍有恢复,也无法支撑她高机动的战斗方式。 被门阀贵胄欺负,平民百姓只能逆来顺受,不能反抗,否则下场更惨。 小寒突然想到这句名言,还是她在幽州军中时一位老兵告诉她的,本意是让年少耿直的她能屈能伸,毕竟至刚易折。 小巷左右墙高一丈,并无路人,大概是王岠还有其他人手在前后把守着不许人进。 “贱婢,跟爷回去好好玩几天,就饶你不死。”王岠狞笑着挥手,令自己带来的人准备动手。 能打架解决的问题,小寒从来不啰嗦,她放了缰绳,推自己的坐骑向来路去,自己转身作出万般天真无邪地浅笑道:“玩什么?玩你吗?” 打架前问候对方母亲是极为不礼貌的行为,小寒故意将话说到这地步,就是为了逼对方快点动手。 窄巷之内打斗,最多只有两人近身,狭小的空间腾挪都受限制,是劣势,也是优势。 优秀的战士,都知道怎么放大自己的优势来攻击强大的敌人,以弱胜强从来都不是以运气取胜。 临战之际,灵台无比清明,小寒掌中刀花一挽,迅捷无比地冲向了敌人。 . 杨海带人赶到时,窄巷内的战场似乎刚开始,又似乎随时准备结束。 敌人只有一个娇小的女子,搂在怀里都怕劲使大了会按碎的那种。 她出手的速度又奇诡可怕,倏忽在东,瞬间在西,才划开了张三胸口的衣衫,又斩碎了李四足踝处的皮靴。 列位各位好汉是奉命来为王大少爷捉个美人儿回去玩,不敢下狠手,见这小娘子也颇有分寸,并没有真正伤及他们的性命,一时都有点不忍之意,所以打斗场面看着眼花缭乱,其实并不凶险。 “够了,琅琊王氏怎么会有你这等蠢货。”杨海沉声喝道。 王岠见又是他来坏自己好事,恨得抡起海碗大的拳头想要揍杨海,谁知杨海并不与他放对,眨眼间便冲了上去。 他的武功家数走的是大开大阖的路数,旁人插不上手,笑嘻嘻地将王岠围定,他带来的人里有赵王跟前最近得宠的侍卫林炽,这位是个浑不吝的主,一边剔着牙一边道:“王岠,你家老太太喊你回去吃饭,别在这儿贪玩了。” 林炽年纪并不大,语调老气横秋,便如教训子侄一般。 王岠气得浑身乱颤,喝道:“你你你们欺负人!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太子殿下会将你们全都诛之!” 林炽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忽略了他话中关于太子的部分,笑道:“欺负你?卑职可不敢。” 两人相互指责了几句,杨海与小寒已经结束了战斗,王岠带着他的人抱头鼠窜的时候,还是记得丢一句场面话,“沈小寒,你等着!” 畅快一战得胜,小寒这才发现居然还有林炽在场,心道李溯这小坏蛋立即就打发大舅哥办事,也真是不客气。 小寒突然觉得意识未来的王妃存在,而她自己是必须避嫌的那一个。 关于避嫌她一向做的很绝,以前有人提过让大寒把她给了慕容羲固宠,她就躲起来再也不想见慕容羲。 原本去找李溯讨公道的计划立即作罢,她含笑向各位道了谢,转身回去寻了自己的坐骑,从另一侧出门回胜业坊。 太子侍卫与赵王家将一场争斗,虽然没有人员死伤,兄弟阋墙非同小可,立即引起轩然大波,御史台从各种角度上了十几本,闹得沸沸扬扬。 至于事件中心的小寒、王岠、杨海等人,则在所有消息中消弭无形。 考试结束后第三天放榜,小寒的名字明晃晃地挂在榜尾最后一个,连王岠也比她往前三个身位。 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榜上意味着背地里有什么样的斗争和利益交换,只是微微松了一口气。 礼部考试并不是最终结果,要等到七天之后的殿试之后才能分出名次。 本朝武科每榜共三十名,其中一甲三名,为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授昭武校尉,正六品上;二甲九名,赐武进士出身,授致果校尉,正七品上;三甲十八名,赐同武进士出身,授翊麾校尉,从七品上。 当然,礼部考试之后榜上有名的人,意味着最差也是预订了一个翊麾校尉,正好有资格进入赵王府做个侍卫。 涟漪 文、武两科一同放榜,第五景名列前茅,兰佩则落选了。 顾夫人打听到第五景中举的消息,着人备了四色礼物代表小寒道喜,第五景亲自来回礼时才知道,小寒并不在,听说考完就出城去终南山游玩,预计殿试前才会回来。 她这自然是在躲清静。 放榜之后,京中官宦人家或遣内眷,或亲自登门,既有恭贺小寒中举,又有打听年庚求婚的,常乐坊作为她对外公布的住址,门槛都快被人踩破了。 崔氏几个庶孙媳更是过份,她们又都住在常乐坊,每天都有两三个在这陪着顾夫人见客,或说闲话的,对小寒那是一口一个小姑姑极为亲热,使得京中人人皆知,小寒是崔翊遗落在外的庶女。 虽非荣国夫人所出,但是独女意味着崔氏的政治资源、崔翊的名声和丰厚的嫁妆,倘若崔翊担心小寒受委屈,也有可能让她娶个名门世宦的小儿子来侍奉崔翊夫妇晚年。 门阀贵胄都暗自调高了对小寒的估值,有些聪明的甚至准备贡献嫡幼子给她联姻——当然如果她殿试不够出色,也可能换成庶子。 贵族的儿女姻缘向来都是交易。 对于她和赵王过从甚密的消息,很多人都予以否定,毕竟女儿家的婚姻由不得她自己,父母为她选择关键政敌的可能性约等于零。 崔家既然站在了太子的队伍里,小寒就只能嫁给太子殿下的朋党。 顾夫人并不认为崔家的行为是好意,不过小寒考完最后一场回来,给她交代的底牌是,考完殿试就回幽州,理由都是现成的,她受幽州军举荐来考武举,惯例应回幽州任职。 第五景也向顾夫人暗自表达了求娶之意,独孤碧若在旁边咳嗽不绝,后来又找了机会登门,说明自己与第五景有婚姻之约,奈何夫君趋炎附势,自己羞愧难当云云。 第五景再想登门就见不到顾夫人了,兰佩笑吟吟地做为小寒府上的清客接待了他,云山雾罩聊个天昏地暗。 兰佩效法碧若,高调向第五景暗示自己与小寒已经互生情愫,成亲也是早晚的事情,就是不让他见正主。 第五景当然不信,但是男人总知道怎么戳另一个男人的肺管子。 自此,两人之间绵延一生的斗争,缓缓拉开了帷幕,至死方休。 . 小寒当然没有出城,她既不能在常乐坊,也不想在胜业坊,最后还是寻着慕容府在长安的总管于渊飞相帮,寻了个旧宅躲起来练武。 所以莫说第五景这样的穷酸书生不知道她在何处,就连凌云想找她,都折腾了好几天。 距离殿试还有三天,武学道没有速成之法,她如今所能做的无非是澄心正意,调整状态,然后全力以赴。 殿试当天是三十人捉对厮杀,想要跻身一甲,至少要战五轮。 她所长在速度,御前又不能见血,惯用的高速移动寻找机会再一击致命的战法颇有限制,五轮战斗对体力的消耗极大,若是遇上王岠那种只会蛮力的草包也就罢了,遇到考生中那几位武学高手,只怕她撑不完五场战斗。 凌云见到小寒时,她正在后院湖心亭上望着湖面发呆。 暮春时节,气温已经和夏天没什么两样,这所旧宅的主人是风雅之士,在后院挖出一个三四亩的小湖,湖内遍植莲花。长安不比江南,此时才有手掌大的莲叶冒头,她也不知在想什么,凌云掠到眼前,她才猛地惊醒,“你!哎什么情况?怎么挂彩了?” 凌云摸了摸脸上的还没愈合的伤口,表情并不是很愉悦,“偷东西被抓了呗。” 这一句话的暗示意味太明显了,小寒立即懂了他的意思,“你你你……那把弓是你偷的?” “还有一个负责断后,至今还不能下地的凌月。”凌云哀怨地望着她,“可惜没帮到你……” 凌云、凌月当然没疯,身为赵王的近卫却去盗武举第三天的必备道具,自然是李溯指使的,小寒连忙道:“岂敢,在下已经深感盛情。” 这句话说的客气又生疏,凌云故意当没听到,依然如旧时一般在亭心的石桌上坐下,丢了一颗点心到自己嘴里,又伸手倒茶,“慕容府的厨子向来一流……你倒寻的绝好地方,也不说一声,赵王殿下惦记着你呢。” 他随口说出赵王殿下四个字,小寒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她立即笑道:“我专心备考,怕殿试丢人。” 凌云见她不理会自己的话茬,笑道:“怎么?你和殿下又怄气啦?” 小寒鄙夷地望了他一眼,“在下不配,凌校尉切莫胡说。” “嗯,实话和你说,殿下绝食好几天了,你若不去解救他,本朝可就出了第一位饿死的殿下了。”凌云可不会与她过份客气,丢了颗烫手的热山芋给她。 “这么幼稚的话题你觉得我会信吗?”小寒无语,“殿下是怕我闲,安排你来给我讲故事的吗?” 这次换凌云鄙视她了,“好吧,殿下偶感风寒,病了好几天一直不见好,太医说心病还需心药医,所以我来找你。” 小寒摇头,她向来解决问题十分直接,“殿下那天说了,皇帝可能会给他定杨家的温娘,我要保小命,必须避嫌——武举结束,我会尽快返回幽州。” 凌云默然,小寒过于通透,对人对己都过于严苛,他自己婚姻大事还没着落,在女儿家面前也讲不出什么道理,唯有叹息,道:“你心里从来没有殿下吗?” 小寒默默望了他一眼,叹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没点粉身碎骨也要在一起的决心,大概只能是一别之后永如参商不相见,凌云无奈摇头,“好吧,殿下催我来给你讲殿试的规矩,还要我说是自愿来的,不能提他——他是不想你听到他的消息心思烦乱,看起来是多虑了。” 小寒对这位亦兄亦友的前辈长官颇有点无奈,“那么殿下没有生病,也没有绝食,对吧?” 凌云望着她摇头,“错,他病的很重,确实也吃不进东西。” 有风细细掠过湖面,波光嶙峋,凌云认真的表情,也在小寒心中激起一串涟漪。 ※※※※※※※※※※※※※※※※※※※※ 祝大家劳动节快乐~~晚上争取再来一更~~ 未来 承庆殿空旷的侧殿里低低响着喘息声,是病人异常难受的挣扎。 太医悄然退出去,向等在正殿里的皇帝禀告道:“赵王殿下这是肺气壅闭不通,邪热内盛伤及肺络,并不妨……” 皇帝抓起身边的一只茶盏砸向太医,喝道:“如此气促,还说不妨?阿溯若有半分闪失,诛你九族!” 这话说的重了,太医如同筛糠一般求饶,然而左右金甲力士并不容情,过来几人将他拖出去。 柳贤妃听说皇帝忧心赵王殿下病情,亲自过来探望,也赶来伺候,谁知在殿外就听见皇帝的咆哮,她立即向自己身边的宫女使了眼色,后者知道她是命自己去递消息给三公主和四皇子,立即抽身离开。 “陛下息怒。”柳贤妃挥止从人,独自走进了承庆殿。 皇帝一心向道,后宫人数稀少,柳贤妃是如今最得宠的妃嫔——毕竟自她之后,也已经有十余年再也没有新的女子进御。 “朕没什么可怒的,这些孩子里面,唯有阿溯最似朕,偏他又……”皇帝一声深深的叹息。 柳贤妃听他说“阿溯最似朕”这几个字,心中便如刀绞一般,含笑偎在皇帝身边,道:“陛下慈悲,赵王年少英武,不过是偶感风寒,何至于此?依妾愚见,早些为他定下王妃,家常自然有人精心照料,这才是正理。” 皇帝微一沉吟,突然问道:“三娘的驸马,可是还有一个幼妹待字闺中?” 他说的三娘驸马,就是柳贤妃的族人柳笙。她可没想到才点着的火苗要落在自己家中,立即掩饰了自己的懊恼,美眸流波,巧笑倩兮,道:“陛下又来取笑人家,驸马的幼妹才十二三岁,哪有这么大的福气。” 皇帝不动声色,道:“做父母的疼爱儿女,当然是想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阿溯中意崔家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儿,朕觉得太野了些,不堪大用……可是阿溯他又这般痴心。” 李溯这一场大病的起因,柳贤妃略有耳闻,她连忙拿别的岔开,说笑几句,恭请皇帝回宫。 . 李溯昏昏沉沉间,感受到有人正为他擦试额上、颈后的汗珠,他隐约觉得是小寒,心中一时悲欣交集,朦胧中攒了些力气,握紧对方温柔细嫩的纤手。 他心里知道大概不是。 毕竟小寒是练家子,掌心细而坚韧,与这深宫服侍的女子完全两样。 他还没有想好到底是假装小寒就在自己身边,还是清醒点就此放手,突然听到身畔有人低声道:“殿下可好些了么?” 却是凌云的声音。 李溯勉强睁开眼睛,见凌云身畔,九品武官浅碧色官服幞头的秀美少女,可不就是沈小寒么? 她表情淡然,似乎全不在意,悄然向他见礼。 态度恭敬客气生疏,仿佛赵王殿下宾客幕僚。 可他掌心里的又是谁?李溯悚然惊醒,舒窈已经飞快地从他掌心里抽走她的手,若无其事地向凌云浅笑道:“太医新换了药方,殿下正睡着还没有用,今天喘促好些,烧也退了呢。” 舒窈不过是依着职司向凌云禀报情况,她匆忙向小寒打了招呼,逃离的速度比雷雨夜里的闪电还快。 凌云觉得自己也多余,他喃喃找了个借口要走的时候,李溯突然问道:“不想找我问点什么吗?” 小寒下意识摇头,然而她的问题实在太多,她也不是藏着心事一辈子不解决的普通女孩儿,立即问出了第一个问题,“盗弓有何用处?” 李溯勾了勾唇角,表情无辜又单纯,“我想喝水。” 凌云立即秒没。 小寒并没什么照顾病人的耐心,但眼前这是几天前还可称丰神俊逸的李溯,此时黯淡无光,唯有他望着自己的眸光令人心惊胆战。 她没奈何只能扶李溯起来,令他靠着自己,服侍他饮了几小口水。 李溯靠在她肩上轻笑道:“告诉你个秘密,我是装病的。” 小寒虽然学医不精,真病假病还是分得出来的,不过赵王殿下非说自己是装病,她立即从善如流,并不想做个诤言直谏的贤臣,“殿下英明,装病有什么好处我可没看出来。” 李溯无奈浅笑,“陛下看了你的策论试卷,连骂了三个混账……为了求他息怒,我就只好牺牲自己装病……话说你也从来没有问过杨海,他的二妹温娘品性如何吧?” “殿下未来的王妃,当然是顶尖儿的人物,我打听这个做什么。”小寒无奈道。 “你要是打听了,就知道杨海的妹妹温娘,早已经嫁给了江夏宋氏的长孙九曜……惊喜么?”李溯轻声叹道。 小寒万万想不到他竟然还撒谎!一时气结,瞬间又了悟他为何这么说,“你……殿下要掩饰自己失仪之行,也不必讲的这么扯。” “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怎么偏就不信我这个人呢?”李溯被她窥破心事,也不知是心酸还是得意,“小寒,情场就是战场,我没有退,你也别想逃。” 两人到长安之后更是亲近,可是李溯也殊少这般直白地表露心迹。 小寒默然无语,半晌才叹道:“殿下,你我或者可以互为援军,但……并不是同一个战场。” “你不应该关心一下皇帝对你的印象如何吗?策论卷子专门比着你没有用功的地方出,第三天非要考量力气,就是想让你知难而退。”李溯虽然重病之际浑身无力,咬她耳朵的力气还是有的,“他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考武举,不愿意跟了我。” 做赵王府内院的女人之一和武举搏命求功名,谁都知道哪个更容易一点。 可是要把命运的掌控权交给别人并不是件令人愉悦的事情,这道理和赵王,甚至和皇帝都讲不明白。 他们都是仅凭自己好恶,就能改变无数人别人命运的上位者。 想要拥有的都能得到,不管是女人还是权力。 有人追随他们流芳千古,也有人被他们流放异域,有人因为他们的一念之差而荣耀百年,也有人会因为他们的小小决定而痛苦余生。 小寒并不打算反抗命运,也不会向强权叫嚣自己绝不低头,她早就知道自己不会顺从、盲从命运的安排,也决定选择由自己决定未来。 该死 殿前斜阳悄悄投进来,李溯不想提醒小寒,酉正刻宫门下钥,她今天可走不掉了。 服侍他的侍女、宦官也都极有觉悟,半晌也没有人来打岔,小寒服侍他吃了药,又说了会闲话,觑着他心情好时正想告辞时,突然听见外面一声喧嚣,喊的最多的却是,“李溯何在?吾要杀了他!”“殿下!太子殿下息怒!” 转眼就见太子李溶提着剑杀气腾腾冲进来,后面乱七八糟跟了一群人,就是没有一个敢抱住李溶的。 李溯见其中多半是东宫的人,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喘,连话也说不出来。 太子李溶两眸血红杀到跟前,见李溯病骨支离,微有些动容,立即又强硬道:“老六,偿命罢!” 他提剑恨恨刺向李溯,下手既快且准,剑锋尚有斑斑血迹,也不知道是谁的。 太子是储君,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李溯见了尚要低头。小寒原本以为太子只是威胁一下,她稍一犹豫,太子手中的剑锋去势未减分毫,瞬间将刺入了李溯的胸膛! 小寒唯觉心胆欲裂,她出手如电,在太子腕上一拂,剑锋刺破了李溯衣衫,落到她掌中。习武之人一击制敌,接下来都是顺理成章的,太子的胳膊被她反扭到身后,剑锋也横在他颈中。 太子倒也硬气,疼的脸都煞白,只是闷哼一声,喝道:“贱婢造反!拿下!” “刺客闯宫,你们都不拦着,是想死于今日吗?”小寒微笑道,“万一坏了太子殿下的性命,咱们都没命见到明天的太阳。” 闯宫的是太子,并不是刺客,可是太子要是死在她的剑锋下,今日殿上发生的事情就要由赵王杜撰了。 小寒所说的道理并非人人都明白,但是看见太子满脸冷汗,也知道这位小娘子并没有因为他身份尊贵,就对他有一星半点的怜惜。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殿门口气喘吁吁地喊道:“贱婢,你敢谋害太子殿下!” 小寒轻笑,她不知道这是东宫宦官大总管悯农,对付这些阴损手段她自有主意,慢悠悠地在太子脖子附近正了正剑锋,作出要切的模样,叹道:“太子殿下,你泉下有知,记得是这位害死你的。” “且慢!太子殿下也是一时情急,并无他意,小娘子切莫冲动!” “小娘子慈悲!咱们满殿人的性命都在你手里!” 立即就有人纷纷劝起来,小寒侧眸望了李溯一眼,他所躺的角度只有小寒能看到,因见小寒回眸,便向她微笑着眨了眨眼,故意脑袋一歪装晕。 依着小寒对赵王殿下身边能人异士的了解,此刻还没有一个出来解围的,今日怕是不妙。李溯这个小没良心的又把活推在她头上,情势危急,倒也顾不得许多,她喝道:“太子殿下来探望赵王,兄弟俩还有体己话要说,你们都滚出去吧!” “你这是谋逆重罪,当诛九族,不,十族!”太子怒不可遏,他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少年时也曾醉心武学,与不少武林高手较量也旗鼓相当,今日才知道只怕是被人哄着玩的。 小寒冷笑,“卑职是赵王殿下内院侍卫长,主辱臣死,今日在承庆殿上诛杀来袭击我主子的贼首,讲道理就算不记卑职功劳,也要记个苦劳吧。” 太子立即噎住,这小娘子虽然和太子妃生的极为相似,连太子妃的万分之一温柔都没学会,这个刻薄的腔调可真是难听。 至于诛九族这个决定把崔氏算进来的后果会怎样,他不敢深想,立即道:“你们退下吧。” 太子殿下恢复冷静,殿上众人立即凛遵旨意,瞬间走了个干净。 “你放开吾!把剑拿开!”太子殿下喝道。 今日借机杀李溯,承庆殿内外都被他的人料理的十分清净,只可惜没带进来几个孔武有力的侍卫高手,致使他只能功胜垂成。 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为什么他手下所有会武功的人没有一个出现在承庆殿上,只是觉得自己运气不太好,“你是崔家女儿,论理该帮吾才是。” 小寒特别不想解释这件事,她放开太子,剑锋依然搁在他的颈间,“卑职姓沈,太子殿下怕是认错人了。” 太子并不是庸俗之辈,非要在这些小事上纠缠,冷笑道:“你这是上了老六的当,他六岁就把大他十来岁的宫女哄得团团转了,至今还有两个到龄不愿出宫,在长安金莲观出家为道,想等着老六娶她们的呢。” 小寒倒是不知李溯还有这等本事,手颤了颤,令太子再次感受到剑锋的锐利程度,“太子殿下等着吧……皇帝回来或者赵王醒,他若不醒,我就杀了你给他陪葬。” 她这话说的狠,心里不免还是有点虚,好在李溯听到她说杀了太子陪葬时,忍俊不禁,连忙咳嗽了几声,缓缓醒转,用尽十二万分的沉痛叹道:“糊涂小寒,太子殿下若要杀我,定是我做错了什么。” 他倒是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只是目前被雪亮的剑锋威胁性命的是太子,后者咳嗽一声,道:“听见没有,把剑锋拿开。” 小寒轻笑,“遵命。” 她把剑锋移开,立即又拂了太子身上数处重穴,将太子提到李溯床畔摆好,摆个兄友弟恭的场面,自己执剑守在太子身边。 “二哥小时候就爱吓我,如今都入主东宫了,这个毛病怎么还不改。”李溯轻声道。他病体弱,说话声音并不大。 太子亦不能不听,他有胆来杀李溯,理由倒是极为充分,“一个时辰前,凌云不知怎地到东宫纠缠玲珑,被拒绝后打伤她逃命,她腹中的胎儿……已遭不幸,玲珑也不知能不能救过来。” 玲珑是皇后赐给太子的宠妾,皇长孙的生母,近日又报了喜讯,品秩立即由昭训越级升为良媛。 凌云与她师出同门,关系实在说不上好,可称望风而逃。 上次在宫中见了她一面,就立即躲在小寒那边,后来玲珑本人没有出马,凌云差点被太子捉走弄死,说起来今日之事倒是一脉相承铺垫过的。 事涉皇嗣,太子怒不可遏倒也正常,毕竟他成亲这几年,太子妃并无所出,东宫姬妾如云,也只有玲珑诞下了皇长子,他对这第二个孩子期待极深,没想到竟然在东宫里遭了毒手。 太子当机立断,安排人调开承庆殿内外的侍卫,没想到李溯的心腹近卫一个也没在,只有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宦官侍女,他认为良机难失,立即带人杀了过来。 至于他派出去的人为什么没跟上他,情急之下他也没有时间细究。 只是千算万算,以为可以趁尔病取尔命,没想到还有一个小寒守在殿内。 李溯点了点头,微笑道:“弟管教不严,伤害皇嗣,确实该死。只是二哥来杀了我,能有什么好处?谁……能有好处?” 太子突然愣住,他不是被人一激就上勾的浑人,可是他怎么会觉得这是个难得的良机,杀了李溯永绝后患,皇帝总不能再杀了他的呢? ※※※※※※※※※※※※※※※※※※※※ 今天的更新迟一点~~大家节日快乐~ 效忠 太子并非真正的蠢货,赵王的暗示之意如此明显,他要是还不明白,恐怕早就在这几年的宫廷斗争中粉身碎骨了。 皇后并不得宠,自从有了他之后甚至十数年没有被皇帝召幸,若不是太原王氏的底子深厚,皇后只怕早就被废了。甚至他这个太子之位,也是因为国无储君日久,不得已才定的。 在李溯去幽州后的几年里,朝野依然有一种声音,是皇帝偏爱幼子,不喜皇后所出的太子,始终有废太子之意。 兄妹六人中,李溯是唯一被皇帝亲自教导长大的,幼时甚至抱着他临朝听政,偏爱二字并非空宋来风。 老三永宁公主年少荒唐不堪大用,老四郑王愚蠢,老五早夭更不用提,除了眼前的李溯,他们的长姐永清公主,才是一位真正令他恐惧的对手。 他这次果断要杀李溯,也是因为听闻李溯站到了永清公主的阵营中,他亲自为永清公主出头,逼得驸马元赫亲自杀死了外室。元赫此人颇有才略,只是处事过于柔和,又有旧情难忘,不免还想着退路的事。 他仅有的这个弱点被李溯清除,最近这些时日处事手段渐显毒辣,也不知道是在蓄积力量报仇,还是心灰意冷,打算从此辅佐公主,忠心不贰。 郑王愚蠢不堪大用,皇帝一向认为女儿家不应该妄想染指帝位,从没考虑过永清公主,永宁公主更不消说,如今只有他和李溯两个儿子。 他的计划是手刃李溯之后,再杀李溯的几个宫人陪葬,将谋逆的罪名按在这些无辜宫人身上,对外报称赵王急病暴毙,反正太医惹得皇帝震怒,天下皆知赵王病重。 皇帝就算知道是他杀了李溯,也不可能让他偿命,毕竟这万里河山,谁也不想交到其蠢如猪的郑王或者永清公主手里。 “放开我,今日之事作罢。”太子终于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李溯微微摇了摇头,在枕上挪了个姿势,咳嗽数声,叹道:“太子闯宫杀我未果,还想全身而退,真当我还只有六岁?” 他已经全无之前的恭谨之意,虽然他才是躺在床上差点被杀了的那一个。 “太子正在疑惑为什么你的人一个都不进来吗?宦官宫女不敢,东宫那些骁将、重臣也没有一个敢进我的承庆殿?”李溯微笑道。 “为什么?”太子本身转身去看看殿门,然而他被小寒制住了穴道,连脖颈都转不得。 “我想找太子好好聊聊,又怕东宫那些看门狗。既然太子纡尊降贵来承庆殿,少不得多留你坐坐。”李溯悠然道。 “我对那个位置没兴趣,我回长安就是娶你身后那个小娘子,她不能以崔家女儿的身份嫁给我不管她父亲是不是姓崔……还有,我们讲好了成亲之后回幽州,有生之年,也不想再踏入长安城。” 李溯这番话说的极流利,似乎是想了很久,望着太子的同时也在看小寒,表情温柔诚挚,末了还要补一句,“你与大姐谁赢都行,我不很在意。” 这是在和太子谈判故布疑阵,还是借机讲情话? 小寒突然有点不太懂了,才见李溯时的半死不活模样已经消失殆尽,此刻他也许是想到了开心的事情,整个人都又有了动人的神采。 落日倾尽余晖,在承庆殿上铺满了金色的华彩,凉风卷来似有若无的花香,殿内殿外寂静无声,太子甚至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万万想不到李溯会对他说这些话,半晌才整理好了词句开口,“说的倒好听……你搞朱案的目的呢?难道不是针对我?” 李溯回京之后,就将朱鹊一案交到了御前。皇帝震怒,查实人证、物证俱全,将涉案的朱鹊父子判了凌迟,家产全部抄没充公。 朱鹊能横行多年无事,皆因其妻王氏是太原王氏正支族长王廉的远房侄女,因他父亲与王廉交好,所以处处俱有保护伞,一直庇护到这朱贼致仕返乡。 此案使得王廉立即引罪辞官,王皇后脱簪谢罪,太子虽然没有受到什么惩罚,自己也觉得心虚,认为是李溯针对他的行为。 李溯摇了摇头,“你是天下人的太子,不是王氏的太子。” 这道理本来浅显易懂,但太子显然没有听进去,冷笑道:“父亲对皇后心有成见,待我也是颇为严苛,你这些鬼蜮伎俩,实在不必掩饰。” 李溯深深叹息,隐约听到殿外有禁军行动时整齐的声音。 . 皇帝果然还是偏爱小儿子的,闻讯震怒,赶来之后一脚将太子踹倒在地,若不是皇后及时赶到,抱着太子痛哭求饶,皇帝只怕提剑杀了太子的心都有。 后来还是李溯挣扎着起来为兄长求情,皇帝才令太子回东宫自省,非诏不许出东宫一步。 小寒自皇帝赶来就悄然退下,殿外被控制住的其实是随着太子过来的东宫众人,控制者多半都是宿卫禁宫的千牛卫服色,面孔却很生,小寒几乎都不认识。 她原拟要寻人指个捷径出宫,冷不防舒窈笑吟吟地拦在前路,“二娘子快随我来,别往前头混撞。” 小寒隐约嗅到了一丝血腥,她知道帝王家事少问最妙,立即点点头。 舒窈对她自然不会怠慢,请她到外官等候的耳房里稍歇,亲自伺候茶水点心,又笑道:“宫门已经下钥,今日怕是出不去了,早先婢子已经向前头报备过。等那边事了,二娘子见过殿下再做定夺吧。” 小寒苦笑,她还在想李溯的那些话到底是真是假,此刻见到舒窈的绝色,不由得给“假”的判断上又加了一重砝码。 李溯也许只是为了让太子放下戒心,兄弟阋墙是本朝皇帝继位的传统,废黜太子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所以她只是李溯扮演情深的工具,就如同她用来撬动铜鼎的那一支铁棒。 . 皇帝离开承庆殿的时候,已经交戌正刻。 小寒灌了一肚子茶水点水蜜饯,才听到前面乱糟糟的一阵喧闹。舒窈职责所系,出去探望了片刻回来,笑道:“殿下不要我们伺候,请二娘子过去呢。” 寝殿里燃起为数不多的灯烛,室内幽香袅袅,帐幔低垂,李溯急促地咳了几声,问道:“小寒?我渴。” 小寒来时带来舒窈交代她给李溯的药,也备了蜜饯和茶水供他漱口,此刻她已经收敛了不该有的绮思,笑道:“水没有,只有药。” 渴极之际,药也只有喝了。 李溯勉强撑起身,接过小寒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蜜饯不用,漱口也不用,抓住她的后颈便将唇凑了上来。 这是一个带着浓烈药香的吻,既有久别重逢的渴求,又有劫后余生的欣喜。 小寒手里还捧着药碗茶盏蜜饯的小托盘,就是这么傻傻被他辗转深吻,脑中全是浆糊,根本没想起来还可以把这些东西扣到他脑袋上阻止他。 “这会不渴了。”李溯终于舍得放开她的唇,声音低回暗哑,“今天吓到了吗?” 小寒若是没有及时出手,李溯说不定真的被太子一剑穿胸,她此刻想来仍有余悸,“太子这次吃了大亏……你这是……” 挨打了三个字在小寒咽喉间卡着,不敢说。 李溯的左脸此刻殷红微肿,因帐幔低垂,室内灯烛暗淡,他又刻意闪避掩饰,所以小寒此刻才发现有异样,她随身带的就有伤药,连忙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取了一只小小的瓷盒来。 李溯又恼又笑,这小娘子向来务实,“方才我和父亲又说了一遍,他没想到我无心帝位,恨到……” 他有意激怒皇帝,让他不必再对自己继承皇位有期待,当时提及自己的母亲,皇帝才给了他一巴掌的,也算求仁得仁。 小寒点点头,想让太子相信他无心帝位,当然也要连皇帝一起骗。她没在李溯身边伺候过,也不懂规矩,指尖沾了治伤的油膏就往他脸上抹。 “可惜父亲不同意赐婚,等我慢慢磨吧。”李溯乖乖侧脸任她涂药,又柔声道:“殿试时他说不定还要再为难你,到时候我定然也会在场,万不得已你就知难而退,不要硬扛。” 做戏当然也要做全套,小寒十分肯定他的行为都是为了麻痹太子做铺垫,口中漫应了一声,谁知道李溯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按在心口,笑叹道:“我说的话,你是不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小寒心中点头,表面上当然要做出个差不多的模样,笑道:“当然听懂了,殿下不用担心。” “父亲中意宋家九畹,皇后偏爱王家令仪,柳贤妃觉得柳家琼华不错,裴贵妃推荐了她的侄女裴如雪,我自己喜欢你……可你看起来并不太信。” 小寒并不觉得自己该相信,她轻声道:“殿下,此间没有旁人,小寒也愿意一生效忠,但求你莫连我也骗。” 李溯早猜到了她的心思,突然将她扯过来拥紧了,笑道:“效忠?那先洞个房怎样?” 桎梏 才见时病骨支离的少年,突然说些放浪形骸的鬼话,小寒很难不多想。 比如有武功高强之人窥探在侧,而她还没有发现,李溯作戏遮掩两人之间的关系。或者李溯不过是要测试一下她的可靠程度,比如之前每一次试探。 从最早初次被他悄悄握住手时的心惊肉跳到后来熟稔如袍泽间取暖捂手,接着就是伺机偷吻到光明正大索吻,现在被他抱在怀里睡一觉也没什么反抗之心。 别说李溯戏言要洞房,小寒自己都觉得只要李溯别提娶她的事,多睡几次也无妨。 大寒外嫁,她就是小一辈顶门立户的当家人,将来自然要娶个温柔乖顺的夫君回家,似李溯这般又好看又聪明的小郎君当真是送上门来的便宜,不睡也太亏了。 小寒心中想的多,反应没迟疑半刻,抬手抚上李溯的颈侧,温柔浅笑,“殿下病成这样,还有余力胡闹?一会别哭着求饶。” 她这是什么鬼话?当他是逢场作戏,还是露水姻缘?李溯猛然收紧了手臂,狠狠将唇按上她的。 两人胡天胡地深吻了一阵,李溯脸上的药膏也蹭得到处都是,正情浓意洽,衣带将解时,突然听见殿外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果然想占便宜没那么容易,小寒从意乱情迷中恢复神智,想及此处,忍不住噗哧一笑,李溯正情炽激烈,恨得在她颈上咬了一口。 “几时能等着你心无杂念,非我不可的时候啊。”李溯这话说的古怪,似是猜中了小寒纯贪便宜的小心思,他停了一刹,又沉声道:“沈小寒,别让我等太久。” 外头那人似乎等不及了,轻声禀道:“殿下,事定。” . 所谓事定,就是此役完全解决了东宫亲﹑勋﹑翊三府中的重点人物。 李溯生病是偶然事件,病重是装出来的假象。太医虽然诊断了不妨事,皇帝却大张旗鼓,令所有人都以为他确实沉疴难起。 凌云送小寒入宫之后就离开,并未私会玲珑。 东宫长史崔翊不在,太子之所以认为良机难寻的原因,是他埋伏在承庆殿的眼线传递消息,李溯派遣身边的几名高手出去办差,身边没有十分得力的人。 他想杀李溯之心久矣,又自恃对皇帝的心思十分了解,心浮气燥之余,匆忙令人调开承庆殿的侍卫,亲自带人杀过来。 太子是储君,一路畅行无阻,却没发现自己已经中了别人的圈套。 他所派出去的高手,东宫亲﹑勋﹑翊三府中的重点人物共计二十余人,再也没有回去。 这些人的家属自此也都缄口不言,太子甚至捉了几家人来亲自询问,都道料想是自家的亲人在东宫值过程中触怒君王,犯了大错,所以不敢问。 这才是对太子的沉重打击,他甚至没想明白是皇帝出手剪了他的羽翼,还是赵王的阴损伎俩令他元气大伤。 皇后也同样震怒,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居然如此愚蠢,太子被禁足在东宫,她亲自过来训诫太子,足足数落了两个时辰。 后来,皇后怕母子情分生疏,又赐了四名美貌的宫婢以安抚太子。至于联络王氏党羽,在庙堂上为太子造势,更是如火如荼。 . 这次小寒没抄到便宜,还要被迫留在承庆殿里陪李溯。 赵王殿下美其名曰监督她备考,其实就是他自己养病顺便看着小寒背书,以防殿试时皇帝抽考兵策。 夜里自然就将小寒当成了他的抱枕——时近初夏,他也不嫌热,也不做别的事,就抱紧了不许她逃。 小寒虽然全无男女之间的情爱经验,也懂他这般忍住不吃十分不正常,可是任她有多少疑惑,赵王殿下忍耐功力十分了得,宁愿半夜出去泡个冷水澡都不动她。 朦胧间感受到背后突然多了一重凉意,小寒立即惊醒,忍不住低声问道:“殿下这咳喘之症准备什么时候好啊?” 李溯搁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鼻音浓重,道:“别说话,我不想再去泡冷水澡了。” 小寒无声畅笑,半晌才道:“殿下这是玩火自焚。” 这个成语用的甚好,李溯将她再往自己怀里拥紧一点,温柔低叹道:“我想把你炼化了珍藏密敛,又怕你后悔。” 珍藏密敛这种情话听起来当然动人,只是她下定决心要选个体贴乖顺的小郎君娶回去,不能挑李溯这种麻烦的,耽误她的未来。 外面的天地当然比赵王府的后院要广阔的多,小寒轻笑着从他怀抱里挣扎出来,“不行,殿下安睡,容我出去凉快一会。” 李溯在她身后笑的很大声,暗夜里令人惊心动魄。 . 小情侣间柔情蜜意令人起腻,也阻挡不了该来的事情发生。 殿试前一日,皇帝召见李溯。 父子两人到底谈了些什么并无人知晓,只是李溯出来的时候,两眸微红,仿佛哭过的模样。 皇帝随即颁出圣旨,为赵王定了剑南宋氏族长、北庭节度使、镇军大将军宋昶的幼女九畹。 宋九畹是长安城出了名的美人之一,德容言工俱是同龄女儿中的翘楚,又精擅琴棋书画,点茶、制香诸般技艺,不谈政治影响,单论女儿家的才能,皇帝会选宋九畹一点也不奇怪。 小寒这次已经淡定许多,不如上次李溯提到温娘时给她的震撼。她立即向李溯道喜,又顺便辞行,含笑解释道:“明日殿试,我还是家去备考的好。” 李溯望着她表情复杂,也不知是笑是怒,半晌才道:“滚吧。” 小寒出宫一切顺利,原想回常乐坊见见顾夫人,谁知道朱雀大街上,冷不防有人盯上了她。 被人尾随盯梢这事她也不是头一回经历,之前在幽州也是树大招风,时常有在她手底下吃了亏的不法之徒想伺机害她。 李溯定了未来的王妃,她脸上虽没什么,心里始终还是有点自己也说不明白的郁火,正想寻人打一架,便有意让盯梢的人跟着她回常乐坊。 朱雀大街人太多,不好下手。常乐坊内清静,僻巷又多,最宜打架。 谁知她还没挑好地方动手,只听得背后数声急促的脚步声,更有刀剑出鞘的声音。她以为是盯梢那人的帮手到齐,谁知她回首却见兰佩带着数名孔武有力的壮汉,将盯梢的那个瘦小的男子团团围定。 巧的是这几名壮汉,加上盯梢的那名瘦小的男子,全都面熟的很。 兰佩笑吟吟地过来见礼,悄声道:“二娘子,这些都是武举落第的寒门子弟,因仰慕你的威名,投到咱们家来。” 这些寒门子弟虽然武举落第,也都是各州府举荐的好手,有些人尚有门路投到权贵豪门为清客走卒,有些连投卖身投靠的机会都没有。 这些投到明显有前途且又羽翼未丰的沈小寒氅下,不失为一个聪明的选择——只是到底是自愿来投,还是被兰佩一张利嘴忽悠的,就不得而知也。 众人见兰佩介绍自己来历,立即向小寒各报了姓名,口称“主人”。 小寒微微点头,兰佩此举于她当然是大有益处之事,等武举结束,带着这些人返回幽州,自然大有天地施展拳脚。 她还记得那瘦小的男子便是武举第三试唯一不中的杜缙,问道:“杜先生跟了这么久,累么?” 杜缙原是存了投靠之心,只是面对小寒这么美貌的小娘子,一时不知怎么说,便遥遥从朱雀大街跟到此地,他听到兰佩所说的内容,心中再无挣扎之意,道:“杜某不才,愿意追随沈娘子,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兰佩向小寒使个眼色,叹道:“杜先生也是大有本领的高人,自然知道规矩。” 杜缙微怔,立即道:“杜某家贫,父母俱亡,伶仃一人,先生若有规矩,无不凛遵。” 兰佩摇头叹道:“沈府不留无用之人,杜先生可愿一试身手?” 杜缙忙道:“请讲。” 兰佩微笑掷过一袋钱给他,道:“隔壁即是东市,西四街第二横巷韩家樱桃毕罗最好,只是排队可恶,坊门下钥之前,杜先生能买回来么?” 杜缙哈哈大笑,“我当是什么难题呢,告辞。”他话音还未落地,已经穿房过脊而去,身形快绝。 兰佩点点头,笑向小寒道:“恭喜二娘子得脱桎梏,前途无量。” 他这话十分诚挚,又透着点嗔怨,小寒凝眸望了他半晌,点头笑道:“兰先生似乎还有话要对我说?” 她忙着武举这些天,兰佩其实也极忙,他知道自己落第是老爹下了黑手的必然结果,也不在意自己是否有功名,专心辅佐小寒。 他打着幽州军沈娘子的名头招揽贤才,还攒了一肚子经天纬地的大事要对她讲,纯粹出于辅佐明主的臣属心态,今日见着她清澈双眸,突然有些砰然心动——也许惯性戳第五景的心窝子,并不单纯是为了戏耍那个呆子取乐。 赠送常乐坊这座大宅的幕后人物始终没有出现,小寒心里也颇为不安,只是她烦恼太多,拒收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别的后果,反正她打的主意是武举考完再回幽州,因此只管安稳住着。 小寒回来,阖宅上下都极为激动,顾夫人亲自张罗了小宴为她接风洗尘,也不问她最近忙些什么,只絮絮说了些闲话,又说起崔氏近来过于亲密的举止,让她尽量提防。 小寒隐约猜到了崔氏的意图,不过她打定主意要回幽州,正是釜底抽薪之计,倒也不惧。 杜缙果然不负所托,开宴后没多久便带回来热气腾腾令人食指大动的樱桃毕罗,还带回来了一个惊悚的消息,“东市出了人命案子,听说是王岠企图对裴家女儿如雪不轨,还杀了她的两名侍卫!还有,兰……兰先生听到这个消息,冲出去了。” 旧人 温文尔雅的兰佩突然变成了一头疯兽冲出去,是谁也没想到的事情。 暮色深沉,街鼓悠远,坊门虽未下钥,但是已经只许入不许出。 本坊显贵云集,坊正也是崔氏族里有头脸的人物,名唤崔统,他遥见着兰佩连读书人的仪态也不顾了,知有急事,“哎哟”一声过来拦住他,“这不是纹妹妹府上的兰先生么?街鼓将绝,可出不去了,你这是急什么?” 兰佩心乱如麻,才想要解释,只听身后蹄声骤响,远远见竟是小寒纵马冲过来。 坊内纵马,惊扰了行人也是罪过,崔统瞧见她不由得莞尔,崔氏最清贵最具名望的崔翊,老来得女,也不知什么时候认祖归宗,他是挺愿意亲近这位年龄小他两倍有余的族妹,才含笑想打个招呼,小寒已经轻笑一声,“得罪。” 她长身将兰佩抄起来,置于自己鞍前,战马闪避要上来拦截的武侯,瞬间冲出了里坊大门。 崔统目送小寒拎走兰佩,笑吟吟地摇了摇头,对旁边的人说道:“小纹是对这书生情有所钟的模样,想来是好事将近了啊。” 周围人自然一片附和,这个消息,也很快就传到了崔翊的耳中。 . “别着急,去看看情况再说。”小寒轻声道。 街鼓已急,这是催着行人尽快归坊,鼓绝之后可以在坊内活动,但是街上行走即为犯夜,巡街的金吾卫、千牛卫、武侯遇到,暴打一顿算是轻的,打死也不算过份。 兰佩被她按在鞍前,仿佛什么猎物,一时颇有些哭笑不得,“多谢二娘子援手,只是这马鞍硌得我肚疼。” 他偌大的汉子,小寒也不能把他拎起来抱在怀里,唯有笑叹道:“得罪,请兰先生再忍片刻吧。” 好在兰佩痛苦的时间并不算太久,东市里行人稀少,所有人声灯火,都集中在西四街的樊家酒楼前。 衣衫凌乱的妙龄少女瑟缩在酒楼门前的角落里哭得梨花带雨一般,只有一名小婢帮她遮挡闲汉窥探,自己也怕人戏弄,正手足无措,六神无主。 酒楼前倒着三具尸体,瞧服色是两名跟着出门的仆役,一名小婢。 王岠也不管身上的华贵衣饰,坐在酒楼前的石阶上,正大放厥词,“……明明是裴家这小娘子约小爷我来私会,到了此地又发脾气嗔怪我不体贴温柔,非要喊人来杀我,这些奴才偏又单薄,一推就从楼上飞出来摔死了,怪我喽?” 他面相不善,围观众人不敢指责,他带来的那个家奴恶仆反倒纷纷议论起痛哭的的少女来。 “既然约了情郎来,不给就算了,打人不成反被杀可还成?” “瞧她狐媚妖惑的模样,体态丰盈,怕是早就被相好的耍够了,且来装什么闺阁女儿哈哈哈哈……” 兰佩见到了地头,一骨碌从鞍上滚下来,奋力挤进人群中,喝道:“混帐东西,欺负落单的小娘子还有脸了?” “三……三爷。”正哭得半死不活的妙龄少女听到他的声音,突然抬眸辨认了他一眼,也不知想及什么,又失声痛哭。 王岠并不认识兰佩,站起身来嗤笑道:“怎么,莫非你要约的是这位小情郎,不是小爷我?” 他居高临下,颇有鄙夷之态,甚至还毛手毛脚地想要推兰佩一把,最好把这个单薄书生推个四仰八叉,摔个半死最好。 刀光一闪,他伸出的手立即缩回,然而也留了半片衣袖在空中,飘然而落。 好快刀! 围观众人根本就没看清楚这蛮横的豪门纨绔子弟为什么杀猪一样鬼叫起来,只见场中不知何时进来一位俏生生的小娘子,浅碧官服蹀躞带,皂罗幞头乌皮靴,双眸澄澈如水,纤腰不盈一握,令人见之忘俗。 长安城里见惯大小官吏,她这九品小官连芝麻都不能算,也不知职司何处,管不管得了眼前这桩命案。 “沈小寒你这杀才!多管闲事!”王岠怒不可遏,他正在为明天的殿试发愁,眼前突然来了一位同榜,表面上虽然狂怒,心中盘算的是怎么把她也拖下水。 王岠这种倒霉总想有人陪,能多一位是一位的心态也寻常,只是他遇到的敌手略微有点不同。 “什么叫多管闲事,我们是苦主的至交好友。”兰佩微笑道,“斗殴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人者,斩。你既然承认这三人都是你所杀,就等万年县来就伏诛吧。” 东市归万年县管辖,按说街上金吾卫、千牛卫及万年县的衙役、本坊武侯怎么也该有一方到场,可是至今未到,只怕也是知道这惹事的纨绔背景,不敢出头。 兰佩所背诵的是本朝律法,王岠虽然没听过,但是杀人偿命还是知道的,他强硬道:“胡说,我只是推了他们一下,谁知怎么从楼上摔下来就死了?” 兰佩叹了口气,“本朝律法,无论因殴、因斗、因故,但有死者,皆依杀人论。推不推的只是你一面之辞,何不等万年县仵作来验看之后再定夺?” 王岠今日接了落款裴氏的字条约来相会,他是好事且好色之人,虽然不认识什么裴氏也要过来瞧瞧,见到裴如雪的美貌,又独自在二楼临街的隔间枯坐,自然起了邪心,心道不管是谁家女儿也要弄到手,大不了娶回家去做小,反正他又不吃亏。 谁知才要哄裴如雪就范,不想这女子烈性,拼命反抗,她所带的仆役小婢都纷纷阻拦,一个个都被王岠从二楼窗口上扔下来。 这家二楼并不算很高,当真跳下来最多崴脚断腿,谁知王岠接连扔出来摔死了三人,掌柜不得已出来阻拦,这才救下了裴如雪。 除了打架之外,十个王岠也不是兰佩对手,说案情就引经据典谈律法,说人情就聊万年县丞座师是谁京兆尹最怵的又是什么人,谈及案情就细述大理寺刑讯的手段怎样刑厉害部侍郎的断案风格又如何。 在场众人立即觉得局面有所好转,杀人的恶徒气焰渐低,只是不知这小郎君是谁家子弟,都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兰佩所说的内容,有些尚在王岠所知的范围,有些根本就是他想象不到的,他到长安这才两三年,根本还没有接触到兰佩所提的这些内容。 这是混迹官场多年才有的从容淡定,兰佩又专捡太原王氏子弟最不爱听的地方讲——王氏虽然势大,到底还不能一手遮天。 小寒见兰佩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也能料理局面,不由得莞尔轻笑,她退在一旁,遮住了众人围观裴家小娘子的视线。 . 兰佩的表现,也落在酒楼上临窗围观的一位贵人眼中,她衣饰华贵,以团扇半掩芳容,凝眸场中,见曾经的枕边人重又恢复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模样,不由得抿唇轻笑。 她身边的俊秀男子柔声嗔道:“怎么,旧爱难舍,旧情难忘?还是……看见他携了美娇娘出现,贵人心中嗔怨?” 贵人笑往身边人的脑门上戳了一指头,叹道:“傻子,敝履早弃,旧人怎及眼前人?” 楼下先是金吾卫街典宋从安带人赶到,再次是本坊武侯、万年县衙役赶来,眼见没什么热闹可看,贵人款款扶着身边的情郎肩膀起身,取了侍婢手中的帷帽遮面,身形摇曳如弱柳扶风。 她带人从另一侧通道离开,酒楼内外皆专注于场中局势,根本没有留意到有人离去。 通道末端即是西三街的一所赌场后院,早有低调的马车停驻,贵人踩了侍婢的脊背登车,发现车里竟然还有个俊秀的少年郎。 赵王李溯。 她无端叹息一声,笑道:“六弟怎么在我车里,吓我一跳。” 原来这位贵人竟是李溯的三姐,永宁公主李漠,她回首又向车外的从人笑道:“柳郎,我有嘉客要说话,你坐旁的车吧。” 她的情郎也不多问,似乎是见惯了永宁公主的各种花样,自己去坐另外一车。 永宁公主微笑着过来与李溯并肩同坐,他们姐弟俩年岁差距不大,柳贤妃一直努力培养他们之间的感情,幼时经常一起玩耍,在宫中乘步辇,也是这般亲亲热热挨在一处。 李溯握着一柄折扇,打开了又合上,冷笑道:“裴如雪也是父亲要定给我的人,你不会不知道吧?” 永宁公主微笑,掌中团扇轻轻拍了他一记,“你最爱扮痴情模样,怎么定了宋九畹之后,连裴如雪都要出头管?这是你值得出手管的人吗?” 裴如雪是他们长姐永清公主的母亲裴贵妃的侄女,李溯说是皇帝要给他的人,莫若说是他接受了裴氏的示好。 李溯瞥了她一眼,笑道:“呵,我又不是不要柳琼华、王令仪,还有萧楣、谢霜,美人儿自然多多益善。” 永宁公主万想不到他竟然有如此宏伟的志向,微一皱眉,“别的也就算了,王令仪会甘居人下?” 她说的王令仪是琅琊王氏正支的嫡长女,因她生的美貌,家里又出了皇后,素来是个心高气傲的姑娘。至于柳琼华、萧楣、谢霜,都是长安城中门阀世家的适龄女儿,模样人品不消说都是第一流的。 李溯笑的极是得意,“那又怎样?” 永宁公主极难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好奇道:“那个什么小寒,你就撂开手了?” 李溯敛眸掩去锐利的光芒,“你没见她已经和你的裴郎勾搭成奸了么?我才不要这种三心二意的蠢货。” 永宁公主又拿折扇拍了他一记,笑道:“少来试探,裴澜是我用完就丢的脏东西,你要料理他,不必问我。” 大约是同仇敌忾,姐弟俩似乎更亲近了些,永宁公主又叹道:“你那小娘子真要是跟裴澜好上了,崔绍的脸色想必好看的很。” 崔、裴两家明里暗里一直都不对付,小寒若是顶着崔翊庶女的名头与裴家三郎交好,崔绍做为族长自然没脸。 李溯侧首想了想,笑道:“若是她把兰佩娶回去,就是裴蕴要发疯……不过也说不定,裴家人向来心狠。” 他这句话的暗示意味太浓了,永宁公主想了想,笑道:“知道了,你的那几个心尖尖上的小美人包括这个沈小寒我都不动,放心吧。” 李溯要的就是她这句话,一时又要特意嗔道:“为什么把沈小寒算进去?” 永宁公主的团扇掩了樱唇,妙目流波,注视着他轻笑道:“说不定你会后悔呢?” 李溯心尖儿一颤,随即笑道:“也好,那就等我玩腻了再说。” ※※※※※※※※※※※※※※※※※※※※ 如无意外,今晚还有一更。 殿试 李溯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随即转了另一辆车离开。 当夜,永宁公主就听到兰佩与王岠一起下狱的消息,她唯觉老六实在是个妙人。 一边执着扮演痴情少年甚至表示愿意放弃帝位,一边又对所有门阀世家的示好来者不拒,看似对沈小寒已经撂开了手,偏偏对亲近小寒的兰佩心怀怨怼,象征性地问了一下她的意见,转头就把兰佩送进了大牢。 这行事风格当真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若不是第二天有武举殿试的热闹好瞧,永宁公主真想去牢里探望一下自己这位旧情郎,问他易名换姓之后,为什么还要回长安?如此亲近沈小寒,到底是何居心? 当然还要再会一会沈小寒,问问她到底使了什么邪法,居然能令李溯念念不忘。 永宁公主原拟养精蓄锐好好休息,听到这个消息反倒睡不着了,突然问身边的侍女,“驸马可在府上?去请他过来。” 她的驸马柳笙生的风流俊秀,亦是开成四年武举的探花郎。只是这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柳笙匆匆赶来,也带来一个要命的消息,他的族妹柳琼华突然失踪了! 柳琼华养在深闺,平素见外人不多,这次白天行动毫无迹象,入夜她的随身侍婢都被蒙汗药弄倒。闺阁内的金银细软并柳琼华的几件家常衣裳同时消失,可其他东西又一丝不乱,最有可能的方向大约是……与人私奔。 盗匪不可能如此精准的找到贵重物品的藏所,偷香窃玉的采花贼偷走女儿家还带几件家常衣裳也全无必要。 时下没有强制要求在室男女必须坚守贞烈名节之说,门阀贵族的未婚男女有私也是常事,议亲时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门阀贵族结亲,都是政治资源结合,与男女本身无关。 可是与柳琼华议亲的是赵王李溯,他会不会介意,甚至生怨? 柳家不敢声张,急忙派人来给柳笙送信,若非公主突然召见,他此刻已经赶到柳府。 永宁公主沉吟半晌,想到夜半不在宫中养病而是来找她聊闲话的李溯,隐约已经懂了他的对策。 “驸马爷莫急,琼华妹妹怕是不好找,她一个闺阁女儿突然失踪,定有帮手。”永宁公主将手臂缠上柳笙的颈项,柔声道:“再等两天,就知道真凶是谁了。” . 武举殿试定在大明宫含元殿前,一则是含元殿位于龙首原的高地,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便于皇帝观战,举子们的刀兵之气又不致于惊了皇帝,二则殿前广场宽阔,足有数百亩,三十名举人分十五对厮杀,场地绰绰有余。 王岠因杀人罪被收监下狱,殿试缺了一名考生,礼部连夜商讨,准拟榜后一位递补,却被皇帝否了,道是“天有风云变幻,月有阴晴圆缺,国家取士不可滥竽充数,天意如此,何必强求?” 于是礼部抽签排好的名单就有了空缺,轮空的那位原以为自己遇到王岠,不输也得输,谁知竟然去掉了这个祸患,当真是喜出望外。 这天碧空如洗,烈日高悬,若非西风猎猎,早就将广场上对阵的举子烤成了三分熟。 对阵名单共分了东、西两区,沈小寒唯一的安慰是劲敌杨海在东区,自己除非杀入四强,否则不必担心提前遭遇他。 但是看对阵名单,可能与她对阵的也都是武举考试中的翘楚,若是随机抽签得出的这个名单,她的运气可真糟透了。 她昨天坊门下钥时带着兰佩冲到东市,虽然镇住了王岠没让事情恶化,后果并不乐观,裴家没有及时赶来,兰佩作为裴如雪的亲友,代替裴如雪到万年县举告。 原因也甚简单,王岠失手杀人确凿,裴如雪为何孤身在这楼上也十分离奇,她又不愿意吐露实情,裴家的人迟迟未至,兰佩只得提出自己代替她到万年县举告。 本朝对待原、被告都一样,拿回去先下狱,第二天官老爷醒了再问话,所以兰佩只能乖乖呆在狱中。 小寒今日的殿试又耽误不得,据理力争也无用,只得铩羽而归。 她奔波辛苦倒在其次,只是惦记着兰佩,虽然顾夫人答应了她第二天就带人去万年县解救兰佩,她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含元殿上华盖如云,皇帝之下,尚有后宫内眷、公主、亲王,朝野重臣,李溯也在其中,隔得远了看不清他的表情。 临战之际,当澄心正意,断绝杂念。 小寒默默为狱中兰佩一叹,她向对手粲然微笑,掌中的木刀挽了个刀花,敛于肘后,抱拳行礼,“幽州军沈小寒,请赐教。” . 武举殿试的特点是快,往年巳正开始,午时多半已经决出三鼎甲。 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大家都是未来的同袍,殿试开始之前就已经熟知对方底细,寒门子弟让门阀贵胄获胜,同宗乡亲让强者闯关,决定胜负的关键并不是强弱。 相让是人情,异日总有报答。 不让? 吏部拖延不授官,得了功名也无用;到军中被排挤,灰溜溜地离开也是常有的事;武举殿试结下的梁子自己没发现,等到将来在边关抵御外侮,战事吃紧,需要对方来援时可就糟糕了。 凌云也把这些不成文的规矩和她讲了,不过按照幽州军如今的威势,她根本不需要刻意相让,战就是了。 小寒所遭遇的第一战就是硬茬,陇右军辅国大将军王瑞帐下的亲卫皇甫戎,此人出自少林,稳扎稳打,外家功力着实了得。 真正战场上面对这种敌人,小寒一般都喜欢偷袭、迂回,正面接战,她自己也没什么信心。 不过她已经比很多人都胜强百倍,无需考虑战斗之外的东西。 小寒挥刀冲上去的速度快绝,仿佛一道浅碧色的流光。皇甫戎全神贯注横刀一封,孰料她这一刀根本就是虚着,纤细的少女腰身一折,已经变幻了一个奇诡的角度,从他腋下穿过。 他还未变招,对手已经将木刀上沾染的颜料,抹在了他的胸肋间。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 皇帝早年也是千军万马中冲杀出来的大将,他不喜欢沈小寒这样的对手,又不得不承认她的实力。 能够将自身力量不足,身形偏弱小的劣势,转化为高机动的速度,临敌之际重计谋,多变化,显然是下过苦功的。 她能赢过刚硬有余,机巧不足的皇甫戎,是意料之中的事。 不过下一个对手就不一样了。 皇帝瞥了一眼身边茫然出神的李溯,摇头叹道:“阿溯的眼光不错,可惜她是个没造化的。” 李溯此刻并不想惹父亲生气,闻言笑道:“父亲又说笑话,她的造化,不就在她手中?” . 小寒并不知道皇帝怎么点评她,她的对手很快也从另外一阵中决出来,同样是来自陇右军的唐明。 这个对手身量不高,高鼻深眸,似有五成胡人血统,讲的倒是一口流利的官话,“久仰二娘子的威名,唐某才疏学浅,还请不吝赐教。” 小寒回忆凌云给她讲的同榜考生资料,微笑道:“岂敢,请。” 两人一战,立即就成了场中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此刻已经是第二场,有一人轮空休息,偌大广场上正有十四人捉对厮杀,能走到这一步,大家都是默契十足的出工不出力,刀枪棍棒舞的虎虎生威,其实都是套路对练。 唯有小寒与唐明这一组,才是动真格的。 两人并非战阵厮杀的功夫,而是江湖豪客决斗的战法,以快打快,两人竟似变成了两抹流光,倏忽之间,似左实右。两人的兵器也极少硬接,多半是一招未老即已变招,只是风格又稍有不同。 唐明走的是毒辣奇诡一道,每一招总是极富想象力,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击出。 而沈小寒则是另一个极端,快。 只有快。 任你东南西北,攻敌必救,只需比敌人快上半分,就足够逼迫敌人追着她的战斗节奏走。 然而这样的战斗消耗实在太大,当她在唐明腰、背、腿、肩数处划上代表击中的染料,被判定胜出之后,几乎已经拿不稳手中的木刀了。 武举的规则里没有休息时间,最后结束战斗的她,立即就要面对第三轮的敌人。 这也如同行军打仗一样,连日鏖战,谁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但是没有歼敌取胜,就唯有死战。 沈小寒的第三位敌人,由广陵府举荐而来,名字叫做薛稳。 稳重的稳。 身高八尺,外型与杨海同款,走的都是高大威猛的路线,只是说话特别不稳重,他因见小寒勉强调匀气息,知道她已经消耗的差不多,笑道:“二娘子是聪明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如早点投降,也免得在圣人面前丢丑。” 小寒摇了摇头,余光还能看到含元殿高台上的熟悉身影,她倒也不怕丢丑,只是不战而降而更糟。 她懒得装温良恭俭让,提着刀遥指薛稳,浅笑道:“竖子无礼!来战!” ※※※※※※※※※※※※※※※※※※※※ 明天要早起开五六个小时的车,还有半天会,不一定有时间写文,社畜表示内流满面。所以今天努力多写一点,顺便庆祝一下明天新兴的五五断更节(鸽的理由总有千万种)哈哈~~后天见~~ 输赢 “杀!”铁塔也似的壮汉薛稳一声怒喝,掌中的哨棒扫中了因为体力耗尽闪避速度明显放慢的沈小寒腹部,将她挑在棒尖又狠狠摔出。 小寒像是已经放弃了挣扎,这一记完全没有来得及反应,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唇边终于溢出一声闷哼,隔了老远也令看的人感受到极度的痛楚。 碧空如洗,阳光刺目,薛稳并未乘胜追击,而眯起眼睛,以哨棒斜指挣扎着努力站起的小寒,既是防备也是挑衅,“认输吧。” 小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尽管她掌中的木刀也在敌人腿、臂、肩数处留下了击中的染料标记,但是都不是致命伤,不能判定为她取胜。 这是规则不公平之处,如果是真实的战斗,她的刀锋早已经绞开对方的血肉,划破筋脉,敌人的力量和速度会大幅下降,她未必没有可趁之机。 但这是朝廷科举比试,御前不能见血。 她又不能与足足高他一头半、体重至少是她两倍的壮汉薛稳比拼力气。所以当她因为体力耗尽速度降低之时,几次闪避不及都结结实实挨了敌人的攻击。虽不致命,也令她的战斗能力更为糟糕。 殿试武举二十九人,小寒是唯一的女儿,这般苦战,令观战众人都心有不忍。 皇帝见李溯俊脸苍白,虽然唇角上弯,明显是笑出不来的模样,才想借机劝导儿子两句,谁知他才一转眸,场中情形大变! 小寒摇摇欲坠,面对薛稳横扫过来的哨棒直接栽了过去! 众人都以为她终于支持不住,就此认输之际,暗自为她舒了一口气,然而转瞬间这口气又哽在咽喉。 她轻盈地像一只雏鸟张开了羽翼,又仿佛一朵蔷薇绽开在春风中,从哨棒攻击的范围里选了一个奇妙的角度栽向薛稳,木刀从在哨棒这种长兵器来不及回援的位置反向上撩。 一刀从□□反撩向胸口,真的钢刀未必能开膛破肚,但是木刀上的染料将薛稳外衫划了二尺多长的一道,看起来触目惊心。 三战俱胜,小寒就算接下来两场俱输,也能排入前四名! 围观的有些举子已经准备为她欢呼,碍于高台上的皇帝并达官贵人不敢作声,都在心中暗暗赞叹。 皇帝也觉得此姝有趣,瞥见李溯低眸入定,似乎是病中疲倦,但是皇帝知道他自幼便是这个脾气,越是紧张某人某事,越是要装出从容的模样。 果然,当场中的薛稳在监考官宣布沈小寒获胜之际,突然扬声道:“我有异议!” . 历年武举总有各种各样的怪事,今年行程过了大半,这才出现第一个作妖的人,高台上众人皆相视而笑,唯有李溯,干脆阖目养神。 监考官询问薛稳有何异议时,薛稳扬声道:“学生只是被划破了衣衫,并非受到致命伤,判定学生失败并不公平!” 监考官望向小寒,正想让她解释一两句,谁知道倩影一闪,她居然又提刀攻向了薛稳。这一次是偷袭,攻其不备,薛稳掌中的哨棒是长兵器,左支右绌,才挡到第三下,小寒已经以刀为剑,穿过哨棒招架的空当,刀尖点在薛稳左胸第二、三肋间。 这一招是奇兵,眨眼之间已经攻到薛稳眼前,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近身半尺之内,正是小寒掌中木刀的天下。 薛稳万想不到她说动手就动手,杀到跟前才想起抵挡,被战斗经验丰富的沈小寒抓住破绽,一击得手。 “我……你!为什么偷袭!” 薛稳几乎已经忘记了御前规矩,大声道。 小寒轻笑,收刀退后几步,“兵者,诡道也。最低损耗,最大收益,为什么不能偷袭?” 薛稳磕磕绊绊想要说什么,情急之下一声怒喝,突然挥舞着哨棒似乎要将小寒立即击毙! 众人一片哗然,高台上也已经有了女眷的惊呼声,然而棍影重重,小寒似乎招架不及,掌中刀脱手飞出,在空中划了个半弧,堕下的方向却是薛稳的头顶! 与此同时,哨棒击中小寒! 薛稳这是少林七十二绝艺中的“小夜叉棍”,讲究三分棍、七分枪,以挑点戳为主要攻击手段,直直戳中小寒的右肩,随即被她以小擒拿手里空手夺白刃的招数扣死,“退!” 木刀悄无声息落下,薛稳拖着小寒横向闪避,然而这小娘子夺他兵刃只是虚招,倩影贴着他的哨棒袭来,接刀在手,向他颈间划了一刀。 如果是真的钢刀,薛稳此刻已经身首异处。 此刻场中只有他们两人这一场没有结事,其他观战的举子并高台上的贵人们,惊呼声、欢笑声、释然叹息声有若雷动,都以为这是小寒的必败之局。 孰料看似体力耗尽,无力再战的小寒居然留有余力,利用敌人情急出手的破绽,一个照面就把轻稳的薛稳秒杀,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她的下一战对手是杨海,他望着场中,对自己的同伴萧钧笑道:“好狡猾的二娘子,她明明还有余力,此役开始装出无力再战的模样,一会我若对上她,必然要轻敌吃亏。” 萧钧亦笑道:“正是,我也在想要是遇上她该怎么打。” 他这话可是纯嘲讽了,下一战杨海对沈小寒,萧钧对另一名举子宋九韶,他自己当然志在必得,而杨海输了他才有可能对上沈小寒。 杨海畅笑,抬脚想踢死他,“滚蛋,倒也不至于输给她。” 萧钧光速躲开,又悄然凑近了问他,“她?她是谁?叫的这么亲热缠绵你们很熟悉吗?” 正说笑间,监考官已经宣布下一战对阵的名单,两人分别走向了不同的战场。 四人分两阵厮杀,而看起来摇摇晃晃,仿佛风大一点都能刮跑的沈小寒,居然又站到了杨海对面。 皇帝都有些不忍心看,瞥见李溯不知几时重又振奋精神,专注场中,唇边甚至提前绽开了一朵微笑。 照着阿溯的脾气,没有使个坏令考试中断,给他喜欢的小娘子一点休息的时间就很奇怪。所以他这笑容着实令人生疑,皇帝已经在想要不要派人手看看附近宫室,也许有人纵火。 毕竟今日阳光灿烂,微风轻拂,纵火又是中断考试最好的意外。 然而场中看似无力的沈小寒突然举起手,向监考官笑道:“敌强我弱,这一战是在下输了。” 不光是她对面的杨海怀疑自己的耳朵,在场众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殿试还敢主动弃战?随便打几下装作失手也用不了多久吧! 沈小寒含笑解释,“方才那一战受了些伤,在下必须得找时间休息治疗。必输之战,不打也罢。” 杨海与薛稳身形差不多,她方才一战取胜已经极为艰难,杨海战胜对手较早,以逸待劳歇了半晌,她纵能一战也讨不得好,只是认输的这么快,连场面都不给,也是真节省时间。 杨海突然有点懊恼,他很能领悟薛稳的心情,这么个俏丽的小娘子根本就不在意对面的敌人,着实是令人抓狂的一件事。 ※※※※※※※※※※※※※※※※※※※※ 抱歉昨天回家晚了,没写完就挂在椅子上睡着了,今天还要继续出差,社畜简直就是人生实惨。 早上先爬起来把昨天这章写完了,晚上更新估计也不能定时,还请大家原谅哈。 成败 沈小寒的伤势其实并不太重,但她需要休息,连续三场战斗如果还要再与杨海勉强一战,胜算太低,反而会影响最后一场的战斗。 原本故意装出体力不支的模样迷惑下一阵的对手,或者可以凭借突然的爆发力和敌人的轻敌之心争胜。薛稳的赖皮执着打乱了她计划好的节奏,提前暴露实力令她重新评估,结论是,大概没有染指魁首的机会。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她偶尔也会幻想自己成为大唐第一个女武状元,力量不够速度补,实力不够智力补,可惜还是功败垂成。 她盘膝于地,潜运内息,瞬间入定。 修习内功,讲究静思勿扰,许多武林高手走火入魔都是因为修习入定时遭受惊吓。她倒是好胆色,众目睽睽之下修习入定,几乎可称自寻死路。 有些看她不顺眼的人已经蠢蠢欲动,甚至场中正在对决的宋九韶的木剑被萧钧绞飞之际,围观的举子中还有人冒着御前失仪的危险,失声惊呼了一声! 可惜并没有干扰到沈小寒,她似乎是将自己装进了一个看不见的箱子,周围一切于她皆是不存在的。 . 烈日当头,殿试也终于迎来了最终环节,监考官宣布决战的对垒:杨海对阵萧钧,沈小寒对阵宋九韶! 沈小寒与宋九韶之间的胜者,将成为一甲第三名,与杨海、萧钧分列状元、榜眼、探花,进士及第。 败者只能成为二甲第一名,赐进士出身,胜败待遇差距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宋九韶约莫只有二十余岁,与杨海、萧钧那种久历沙场的战将不同,他更似一位饱读诗书的学子,清瘦如竹,俊逸出尘,一望便知是走内家功夫一路的。 这才是小寒一路杀上来遇到的最强对手,专门克制她的武功路数。 宋九韶并不啰嗦,浅笑施礼,“请。” 小寒心情沮丧,特别不想多说话,提刀冲上,速度虽然不及之前迅捷,木刀所挟的风声凌厉不止一倍。 宋九韶眉毛微微一挑,知道这小娘子才显露真正的功夫,他迎上去横剑一封,竟然将小寒的木刀招架在空中。 “打个商量,你能投降么?”小寒之前绝对不会与人对拼力量,这一招本来也是故意为之,就是为了降低宋九韶的节奏,说点闲话。 “不能。”宋九韶微笑,他显然也是知道自己极受女性欢迎的那种人,小寒凑近了和他说话,他得意轻笑,“剑南宋氏,不弱于人。” 小寒折身闪避,反手撩开了他刺向自己后腰的一剑,就像是背后有眼睛一般。这一招众人都看出精妙,高台上甚至还有人喝了一声彩。 “那你为什么故意输了方才那一阵?”小寒纤腰款摆,自宋九韶急如骤雨的剑光中从容闪避,顺手还了一刀,正劈中宋九韶的肩膀。 “就想和你打架,怎么了?”宋九韶先输一着,毫无愧色,跟着还了三剑,其中一剑中腰,一剑中肩,最后一剑被沈小寒格开,这一剑她用足了内家真气,震的宋九韶虎口发麻,长剑险些脱手。 小寒眼睛一亮,像是暗夜里最美的星辰,“我知道了!”她又恢复了之前的打法,身形快到仿佛一抹剪影,一道流光。 宋九韶手忙脚乱了一阵,渐渐跟上她的节奏,两人的刀剑交击,发出一阵爆竹也似的闷声,竟是数十击串连在一起,一个攻得急,一个守得快,竟然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 两人正战到紧要关头,皇帝心中也赞叹小寒的顽强,瞥见李溯悄然起身,他轻咳一声,道:“阿溯?” 李溯没奈何只能回来,在他跟前轻声道:“陛下恕罪,儿子还在病中,实在难以支撑……” 皇帝正想再逗他两句,谁知场中奇变陡生! 小寒原本的速度,已经是今天全场最快,方才刀剑相击那一串声音就是证明。此刻宋九韶稍有疏忽,她瞬间便迂回到了宋九韶的身侧,刀光贴着宋九韶的手臂斜向下去,挑飞了宋九韶的掌中剑! 原来她还能更快! 这些动作细细描述出来虽慢,全过程也只是一息之间的事。 小寒的木刀,也就停在了宋九韶的颈侧。 “我今日输了。”宋九韶满面不甘,此刻也只能做出大度的模样认输,“总有一天我会讨回来的。” 小寒想还击他一句,突然想到此人说不定就是未来的赵王大舅子,她立即闭嘴,然后痛快地向后一仰,倒在地上。 . 皇帝见场中胜负已分,沈小寒久战脱力,胜出之后精神松驰,竟然晕倒,料定李溯也不会再有心情看下去,笑道:“我儿辛苦,大半夜的都不得安宁,快去吧。” 李溯被父亲小小地讽刺了这么一下,也不想解释,应付地笑了一声,抽身便走。 他在监考官里安排有人,倒也不用担心小寒会吃明亏,只是实在看不下去了。 面对她的辛苦,她的痛楚,他真的无法佯装不在乎——而现在才是开始,以后还有更多的时日,她不会再亲近他,而他也只能远远地望着她。 想象出来的场景太过可怕,令李溯难以自制,他不能当着皇帝和朝中重臣的面,过去将沈小寒从她的战场上拖下来护在怀中疼惜。 眼不见为净的赵王殿下带着从人离开,却被更衣归来的郑王挡住了去路,李沐的一双胖手挥舞着,向李溯笑道:“好兄弟,你那个武功高强又美貌的小娘子有了功名,以后是准备嫁人还是出仕?若是嫁人,能不能帮兄长我向陛下讨个圣旨啊?” 李溯环顾左右,跟随他的只有宦官和侍女,都没带兵器,若是有人带刀他敢保证一定亲自捅进李沐那肥大的肚腹中,尽管他自己一向认为动手不是真君子。 “她不嫁,她是立志要娶个听话的小白脸回家宠着的。”李溯咬着牙道。 李沐显然是读懂了他的愤怒但是根本没有半点惊惶,“兄弟,你都有九畹了,就别三心二意了,兄长我是会对小寒很好很好的。” 李溯发誓一定要把李沐的脑袋摘下来的当球踢,只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滚!” 他拂袖而去,看不到李沐奇诡的笑容。 ※※※※※※※※※※※※※※※※※※※※ 感谢在2020-05-07 07:14:18~2020-05-07 20:5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林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失踪 顾夫人一早起来就觉得心惊肉跳,她知道殿试人人争胜,难保没有意外,早早就带人等在大明宫望仙门外。 谁知枯等到午后,才陆续见举子们出来,听说是幽州来的沈二娘子得了一甲第三名。 蔷薇、红雨等侍女听到这个消息,齐声欢呼,唯有顾夫人更是焦虑,死死盯着宫门。 最后门前举子并家人都散尽了,仍然不见小寒身影。 兰佩打听了一圈回来,隔着窗户向顾夫人道:“二娘子最后一役获胜后昏迷,听说是被是被殿下带走了。” 顾夫人冷眼旁观李溯与小寒之间的恩爱情缠,也风闻李溯与宋九畹的大事近日已定,听说被赵王殿下带走,不由得深深一声叹息。 兰佩前天在万年县衙大狱里吃了些小小的苦头,裴家接走裴如雪,却并未严惩王岠,听说似乎还有破罐破摔将她许给王岠之意,如今小寒又被赵王殿下带走,他更是有点小小的怀疑,自己选中的二娘子,会不会沉溺在赵王殿下的温柔乡里? 按理说是会的。 赵王殿下龙章凤质,就算是到他府上做个小妾,似乎也比重回幽州苦寒之地更幸福。 兰佩心中惆怅,还待要说什么,瞥见望仙门里似有两名宦官出来,径直过来问道:“遮么是幽州沈二娘子的家人?” 兰佩连忙笑道:“正是。” “殿下命咱家来知会一声,二娘子伤重不宜长途搬挪,暂命移回承庆殿休养,不必忧虑。”宦官笑的十分殷勤,想来也是把小寒当贵主待之。 兰佩含笑敷衍了几句,向旁边的杜缙使了个眼色,笑道:“小人略备薄礼,两位内官这边请。” 他这意思是要掩人耳目送些好处,两位宦官不疑有他,随着兰佩绕到另一辆车畔,两车交汇之际遮挡了外人的视线,没人看到杜缙拿住两名宦官的大椎穴,一手一个塞进了车内。 望内门前尚直接掳走内官,兰佩这一招可真是胆大妄为。 只是审问不出个什么来,两名宦官一口咬死了是赵王殿下跟前的一名侍女过来交代的,赏他们银钱命他们出来传话。 这在宫中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赵王殿下素来爱重小寒,他的侍女也都是知道轻重之人,素来都是亲自拜见说明情况的,再不济还有凌云可以来传话,不会随意打发一名宦官过来。 禁宫森严,重伤昏迷的小寒失陷其中,只怕凶多吉少! . 李溯得知小寒失踪的消息,已是申初刻。 他原本安排千牛卫龙大将军麾下亲信霍荔照料小寒,霍荔也是千牛卫中极少有的女性官吏,为人严谨,她的两名女性下属,连同小寒一起失踪,没人看到。 殿试结束之后,久战脱力昏迷的新科探花不翼而飞,如此简单粗劣的案子看起来仿佛一个圈套。 “我去面见陛下请命,凌云安排人去查太子东宫。”李溯的沉静看起来有点可怕,仿佛蕴含无数惊雷的暗夜,“不,郑王、永清、永宁,一个都不要放过。” 太子闭门思过,殿试也不能去观战,东宫由右千牛卫看守,今天连宫门都没有开过。 郑王自殿试结束之后与永宁公主同去觐见柳贤妃,至今未出宫,两位的车驾没有无故出宫的记录,也无异常夹层或者可疑人员。 永清公主早早就推说身体不适,殿试才一结束就出宫回府,彼时沈小寒还在场边。 新科武探花失踪,皇帝雷霆震怒,下令封锁大明宫严查,只是为了小寒的闺誉之故,没有声张。 面对安静到可怕的赵王李溯,无数流言像是疾风,在大明宫内来回冲撞,仿佛能席卷一切安宁。 . 第五景早于前一天考完了文举的殿试,只等皇帝阅卷之后钦点名次,与武举一同放榜。他自恃满腹锦绣,必然独占鳌头,早就打听着小寒殿试的消息,得闻喜讯,立即支开碧若,孤身赶到常乐坊来恭喜。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居然扑了个空。小寒至今未归,也不知是不是被同榜的举子们喊去欢宴庆祝。顾夫人去接她也没有回来,连素常以气他为己任的兰佩都不在。 沈小寒殿试成绩比他所知的历史高得多,眼前这个世界大概已经不是史书上原装的时空,毕竟有这么多史书上不曾记载的人。 比如她姐大寒,把慕容羲从永宁公主驸马变成幽州节度使,又比如他自己,若是放榜出一位新科状元第五景,也许世界要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 一只蝴蝶轻轻扇动翅膀,谁也想不到会引发大洋彼岸的一场风暴。 第五景依据他所知的史书推演眼前的情况,实在是头疼。 据他所知的史书上记载,拥有驸马慕容羲的永宁公主十分风流,除了驸马之外也蓄了无数面首,育有三女二子。 李溯与太子的皇位之争,她坚定的站在李溯那一方,所以颇受尊崇,慕容羲因为颇具才干,也深得李溯的信任。 可是如今这个世界完全不同了,永宁公主现在的驸马柳笙完全是史书上没有存在的人物,未来会如何走向,第五景实在是想不透。 他耽误得久了,怕碧若回去啰嗦,她这么个貌美如花毒如蛇蝎的女子,已经颇具黄脸婆的潜质。 毕竟他那方面能力是否能够恢复,还悬在碧若一念之间。 只是今日格外不同,第五景回来时碧若并不在,问小丫环都只说,“娘子有事出去,贵人安排在内室给郎君留的惊喜,快请快请。” 第五景不知“贵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对碧若的脾气禀性倒是知道的,心道难不成是她又在出什么难题考验他? 按说古代女人应该习惯三妻四妾,碧若又是贵人为了笼络他派来的,他还没有什么表示,碧若竟然拿出大老婆的款来,管头管脚,实在可恶。 好容易重生一世,第五景的梦想已经成型,就是开个属于自己的后宫多攻略几个史书上有名姓的女子,比如沈小寒。 名留青史的女将如果对他死心塌地,俯首帖耳,那该是多么美妙人生啊。 他想着自己的美梦,揭帘进去,见红绡帐里隐约卧着一位娇小玲珑的小娘子,倒有八分似沈小寒。 莫非是贵人猜到了他的所知所想,专门选了一个和小寒极似的小娘子来给他么?可惜没什么用,独孤碧若那个杀千刀的贼婆娘,让他完全没有什么机会能享艳福。 第五景悔恨难忍,不由自主还是揭起了罗帐,只看了一眼,他全身的血液也随之凝固,这是小寒! ※※※※※※※※※※※※※※※※※※※※ 我回来啦~恢复更新,欠的会尽快补上! 求援 窗外突然响起阴恻恻地一个苍老的男声,“恭喜郎君艳福不浅,贵人特意交代属下转达,她说女人的身子给了谁,心就在谁那儿……春宵一刻值千金,还请郎君珍惜。” 第五景正天人交战,转头之际唯觉自己后颈的骨骼跟着咔咔乱响。 后窗此刻还正关闭,夕阳将一个颌下微须的剪影投在窗纸上,他干笑了两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碧若小娘子说郎君想要的东西就在桌上,以酒送服最好,佳期既至,郎君速去风流快活,莫要多疑了。”苍老的男声又道。 果然内室桌上摆的有一壶酒,浅碧色的瓷盅里放着一撮朱红色的粉末,第五景无端被碧若以药物控制已有许久,虽然身体零件齐全,但是功能全无。如今得着一线生机,他全身都激动到瑟瑟发抖。 摆在眼前的小寒就是极饿之际的一盘菜,还是色香味俱全的顶尖佳肴,至于菜会怎么想,没有食客考虑这事,常规操作都是先吃了再说。 “多谢贵人成全,多烦老丈辛苦,只是……哈哈。”第五景狂笑道,他悄然将桌上的茶杯又取了一只过来,有意将酒斟入杯中的声音弄的更响一些,猛灌了一大盏。 他这酒喝的急了些,不免有些呛咳,狼狈不堪。 窗外那老丈怪笑数声,倐忽不见。 第五景并不敢相信窗外监视他的人已经走远,将盛着解药的那只杯子也注了半盏酒,朱红色的粉末溶解于酒中,竟然没有一丝痕迹。 他呼吸急促,脸上火烧连营,耳尖颈后全都是赤红一片,脑中尽是是不可告人的糟糕画面,女人的面孔都自动替换成了小寒。 不能再等了。 第五景又猛喝了一盏酒,摔碎了手中的杯子,顺手将溶有解药的那一杯抄起来,盖上一张纸,藏在书柜的暗格里。 他急匆匆去红绡帐里寻着小寒,摇晃了她几下不醒,恨得上手掐她的人中。 女儿家昏迷不醒,毫无防备,小巧的下巴被他握在手中,肌肤触感柔腻,第五景只掐了一下,就触电也似的松手。 自己一个人演戏会不会难度太大了点?第五景陷入了沉思。 . 小寒是被水浇醒的,满脸温热且带着茶香,她甫一醒来就知道遭了人暗算,久经战阵的她立即蜷身跳起戒备,谁知道眼前拿着个茶壶黑着脸的男子,正是第五景。 这个书呆似乎没有什么可防备的,小寒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苦笑道:“呵,大才子这一向不见,近来可好?” 第五景满腹妄念未遂的委屈,还要作出淡定的模样,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二娘子莫怕,没有人伤害你。” 小寒幼承庭训,岐黄之术虽然不精,身体抗毒抗迷药的能力远超普通人,等闲药物放不倒她,立时也有所松懈,她盘膝在床上坐好,“这是什么地方?” 第五景呆了一刹,立即想了一篇完美的说辞,“学生今天去贵府恭贺二娘子殿试高中,谁知苦等不见你的芳踪,回家之后发现你就在我的床上……虽然学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万万不能趁恩人之危。” 他心中天人交战,想过无数糟糕的画面,云垂海立石破天惊奥特曼打小怪兽异形大战变形金刚终结者手撕金刚狼,最终选择的是自己小命。 春宵一度不要紧,小寒醒来后会不会杀了他? 普通女儿家被男子欺侮了羞于见人,对方若是个差不多的男子勉强也就认了命。 沈小寒的脾气只怕无力反抗时勉强会虚与委蛇,觑空就会提刀把他剁成肉泥,按本朝侦破手段之落后,只怕他死后一千年,也解不了谁杀他这桩悬案。 而且就算小寒对他有点怜惜不想杀,李溯会不杀么? 这位未来被称为“小圣祖”的皇帝预备役对小寒的情意,满长安城连聋子都听说过,第五景若是偷吃得手,李溯会给他选什么死法呢? 贵人这个想法是好的,事情不能这么办——攻略眼前这位名垂青史的女将军,得从得到她的心开始。 第五景佩服自己的理性思维,面对传说难度任务的情绪高涨,心情激荡,这种刺激的感受甚至盖过原始的本能,因见她表情微有不豫,苦笑道:“二娘子现在怎么样?若是不妨事,趁着街鼓未绝,学生护送你回府。” 小寒望着他的眸子静如深渊,“还有什么没交代的?” 第五景轻咳一声,满面通红,低眸交代道:“其实……学生有不举之症,不会连累二娘子声誉的。” . 李溯一夜未眠,天才亮就去紫宸殿外跪着。 皇帝似乎早就知道他会如此,安排宦官总管田瑞早早候着。 李溯才跪下,田瑞闻报一溜小跑过来,“哎哟……赵王殿下这是做什么,陛下说你若来了,就让咱家陪着你去前朝走走,等他睡醒再说。” 李溯也没想到父亲会如此安排,愕然望着田瑞,被后者一把搀起来,“陛下说,殿下小时候被他抱到前朝,最爱在含元殿前俯瞰长安城……” 大明宫建在龙首原上,巍峨壮观,视野开阔,从含元殿前俯瞰长安城,一览无余。百年帝都,万里河山,千秋功业,该选什么他当然懂。 李溯是何等聪明之人,田瑞只提了一句,他已知其意,苦笑道:“你这么一句话,倒是少跑许多路。” 田瑞含笑道:“老奴实在是想多伺候殿下,聆听殿下教诲……只是,殿下也许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李溯确实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情知已经不可能在皇帝这儿找到其他答案,郑重向田瑞施了一礼,转身便走。 小寒平安回家的好消息其实昨夜已经传到宫门,碍于宫规,他虽然知道这个好消息时差点跳起来,也只能熬到天亮才能出宫。 也不知道是小寒自己的意思,还是有什么高人在背后指点,李溯的车驾才出宫城,便有一骑紧紧跟了上来,随侍的林炽见是她,先念了一句“无上太乙救苦天尊”的宝号,随即又闷笑起来。 小寒无暇理他,也不等通报就跃上李溯的马车,她揭开轿帘,见李溯似乎又清瘦了几分,眸光黯淡,笑道:“殿下先别忙叹气,我似乎找到了幕后害我的凶手……求殿下帮个忙嘛。” 表白 小寒从来没有用这般娇软的语气向李溯说过话,自己也略觉有些肉麻,一时两颊生晕,随时准备跑路。 李溯凝视着她深深叹息,最后还是忍不住将她拖过来,紧紧拥在怀中,他的声音异样低沉,“我们回幽州吧。” 这对他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小寒知道他心情必然极度不妙,悄声道:“好。” “就是把我当三岁小儿哄,也要拿点诚意出来啊。”李溯叹道,“你知道为什么庙堂争斗联盟,最多姻亲吗?” 不等小寒回答,他便讲了答案,“为的是结两姓之好,以后世代血脉共系,使江山永固。” 小寒被他拥在怀中的姿势难受,借机调整一个舒服点的姿势,笑道:“这我已经知道了,殿下不用解释。” “所以我心里只想要你,和宋九畹成亲一点都不奇怪。”李溯唇边绽开一朵浅浅的微笑,“这个你也知道吗?” 车内弥漫着令人迷醉的甜香,小寒心道不妙,她若是现在犯糊涂,以后麻烦更多,立即从他怀抱里挣扎出来,“殿下年轻心热,等再过几年就不会说这……” 李溯似乎并不喜欢她的回答,咬牙将她扯过来,狠狠吻上她的唇。 小寒之前也曾被他深吻过,这次格外不同,仿佛丛林间的猛兽捕捉到了觊觎已久的猎物,肆意撕咬之前先小小品尝一下。 是掠夺也是证实,是撷取也是供奉,是毫无保留展示的心迹也是无意交换难忍的焦虑,一时之间天作了地,云作了雨,身周静默如万古长夜,连彼此狂乱的心跳都听得清清楚楚。 被他控制的感觉可真令人战栗迷醉,小寒起初还能提醒自己别太容易沉沦,不知几时已经将己身全都托付在他的怀抱里,脑中空空如也,只会叫“糟糕”二字。 “现在我不想管别人了,我只要你。”李溯轻声叹息,“结两姓之好,世代血脉共系……小寒,没人会站在我这边,所以你得给我点信心才行。” 他这话深情缱绻,令人心弦悠然,小寒用仅存的理智回应他,“殿下说傻话,我可不敢答应。” 李溯轻笑,她这倔强的理智真是令人又爱又恨,“我先答应你,倘若有一天你想离开,我绝不会强留你。” 小寒微愕之余又觉得好笑,她还没想好怎么拒绝他,这人倒是先打算好了未来她要离开时怎么办。 “昨天我都想好了一定要放手,这次选条没有你的路走,也让你轻松一点。”李溯望着她轻声道,“可是转眼想起弄丢了你是什么感受……人生百年亦不过一瞬,你我现在开始在一起,余生也只有两万多天,耽误了眼下这一天,就永远少了一天。” 他说的“这次”、“想起”都蕴有深意,小寒并不知道背后是什么样的故事,她从小至今,从来没有异性待她这般深情,说她心里一点波动都没有也是假的,可是李溯……她怔了一刹,立即笑道:“等你再遇到真心喜欢的小娘子,就后悔对我说这些话了,到时候大家一拍两散,你可不能再贪心了。” 她说完立即后悔,自己应该拒绝他的,为什么还要假设“到时候”? 李溯直接跳过被她拒绝的部分畅想将来幸福生活每一天以及变心分手的预案,就是为了迷惑她,令她想不起还有拒绝这个选项。如今得到了她的回应,他立即把话说瓷实了,“既然你已经答允,等万应先师来长安,我可要遣媒向他求亲了。” 小寒心道你自己胡闹,陛下当然不会跟你一起,说不定明天就下诏给赐婚宋九畹。 但是趁今天李溯说了还算数,当他一天爱侣又如何? 想到此节,小寒心情突然好转,“快点我们去常乐坊,殿下这么聪明,帮我研究一下幕后害我的到底是什么人。” 马车未得殿下指示,只能先向着永福坊赵王府的位置先走,车里小情侣喁喁细语,谁也得不真切,到现在终于给了一个明确的地步,旁人还好,林炽笑的无声而夸张。 . 第五景发誓他绝对不是东西倒的墙头草,可是……他觉得自己天生该倒在小寒这一边,毕竟按照历史进程,小寒是站在胜利者,未来的皇帝李溯那一派的。 尤其他自己被那么澄澈明亮的双眸盯着,自惭形秽,就算有一百个花样也不想玩,更何况他实在是苦。 外面光鲜科举,身体完全“无能”,被蛇蝎美人监视,心里的郁闷已经堆山填海,再不让他找外援反击,他觉得自己迟早要扭曲变态。 从遇见独孤碧若起,到这次小寒被人塞到他床上止,他向小寒一五一十全讲完,没有半点遗漏。 等小寒把李溯抓过来,他又少不得再讲一遍。 李溯听到中途,突然哈哈一笑,向小寒道:“对了你知道这宅子是谁送你的吗?” 小寒茫然摇了摇头,无论打仗还是人生,她素来都是谋定而后动,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况且她一向觉得长安只是暂居,考完就走,就算有阴谋也害不到她,从来没有认真追过这宅子到底是谁送的。 李溯忍不住抓过她的手心打了一巴掌,“这宅子十五年前更迭主人,登记在官府的名字,就是沈小寒。” 小寒骇然,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宅子原是宪宗朝崔相国时任吏部尚书的府第,后来传至子孙,最后登记的主人是崔绚……就是东宫崔长史的独子。” 算起来是嫡兄传给庶妹,小寒突然觉得有点颓然,“又想证实我姓崔啊,呵。” 李溯握紧了她的手,笑道:“都登记了是沈小寒,姓什么崔。很奇怪的是这宅子也没有交给崔氏族人,一直都放在裴家打理,负责给你的人还是旧识,裴清。” 裴清这两个字就是马蜂窝,小寒恨得要磨后槽牙,“为什么是他?” 李溯轻笑,他望向一旁若无其事的兰佩,叹道:“听说是因为崔绚的至交好友,就是裴清的母亲。” 这个故事听起来真的很复杂,小寒很快算出了可能性和辈份,“我可能还是裴清的……小姑姑吗?” 兰佩又气又笑,她这是暗示自己母亲和崔绚有私,心里默默给她送一个字,“滚。” ※※※※※※※※※※※※※※※※※※※※ 昨天本来点开了手机后台要请假,结果字没打完就睡着了……社畜实惨,好在这一阶段快结束了,今天再撑最后一天,感谢大家的谅解和支持! 答案 负责调查的林炽行动力快绝,很快就查到第五景的那所宅子在官府登记的姓名叫做符满,可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这所宅子占地两亩有余,明面上登记的符满是江南来长安做生意的商贾,因往返频繁,所以从一名胡商手中购得此宅。到手之后又大兴土木,多加修葺,符满因为生意往来经常奔波在外,自住的时间绝少,倒偶尔会有位气派极大的李姓娘子时常过来小住几天。 问起李姓娘子的模样身量,左近邻居都说不清楚,只听说是娇客姓李,是符满生意上的伙伴,偶尔家中不便时会来小住几日。 倒是有一位闲汉提供了有用的线索,说那位李娘子的侍女带着小婢出来买小贩摊子上的馄饨,有人看到她左手背上有桃花刺青。 这是个令人悚然的发现,皇长女,永清公主最得力的侍女胭红手背上便有桃花纹身,那闲汉说的明明白白正是她的身量模样。 林炽不敢擅专,立即将那闲汉一带回,将所查内容如实禀报。 时近晌午,李溯不惯外食,好在永福坊也不算太远,他正催着小寒随他回去时,林炽倒是赶过来报消息。 顾夫人、兰佩、第五景都在场,旁人也还罢了,第五景万想不到居然是永清公主笼络他,一时震惊莫名,喃喃道:“这……这……学生微寒之躯,竟得公主青目,这可真是……” 他脑中转的可是无数穿越小说里的情节,公主当然也是穿越者必然攻略的对象之一,历史上的永清公主记载极少,育有两儿一女,驸马元赫亦籍籍无名,也不知道是宫斗失败被人抹掉了存在的痕迹,还是确实平凡不足为奇。 公主是怎么知道他的?这般诚意拉拢,难道是无端对他生了情意?又或者准备借着他打击谁?以后还有机会见到公主的芳容吗?第五景顺着自己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想下去,一时心潮澎湃。 不过他看见身边的小寒,心中又觉得怅然。 小寒知道永清公主着意拉拢慕容羲,甚至不惜牺牲裴清,心道第五景也算个人才,能得永清公主青睐,实在不足为奇。 李溯见小寒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悄然握了她的手,笑叹道:“这种摆在眼前的答案,我可不信。” 林炽微微一惊,他还以为是自己办事不力导致的偏差,谁知李溯又笑道:“将那名闲汉喊来我瞧瞧。” 闲汉就候在院外,似有几分胡人血统,高鼻深目,络腮胡子,倒是一口流利的汉话,他隔了老远就恭敬行礼,笑道:“贵人垂询,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溯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他不说话,旁人自然更不敢开口,小寒正想说句话打破这尴尬的局面,孰知李溯暗暗攥紧了她的手,又向她使了个眼色。 小寒心道这位爷又打哑谜,她虽然猜不到李溯想做什么,但是能让他安排自己的,无非就是抓人打人吓唬人,也回应了他一记浅笑,起身踱向那名闲汉,道:“那就说说你觊觎邻家侍女,意图不轨的脏事吧。” 她这个好没来由的指控令那闲汉微微一呆,连忙辩解,“贵人明鉴,小的当初只是路过,可真没有半点邪心啊!” 小寒腕间刀光一转,冰冷的利刃就已经架在那闲汉颈间,“你大概是不知道外头的馄饨有多难吃,呵呵。” 她这笑声十足讽刺,公主殿下近身侍女也算是府里的二层主子,家厨还敢伺候不好?再者侍女白天不当差,有闲暇带着小婢出来买街口小摊小贩的馄饨? 这角度倒是清奇,闲汉呆了一刹,忙道:“巷口那家馄饨味道妙绝,长安城中甚多达官贵人都遣家仆去买……” 他说到最后尾音越来越小,自己也编不下去了。毕竟馄饨这东西吃的就是个汤清味鲜,多泡半刻,碗中混沌一片,达官贵人挑剔的舌头如何吃得? 李溯轻咳一声,道:“说实话,饶你不死。” 小寒被他提醒,刀锋在他颈间斜向上转,贴着闲汉的脸颊刮过去,她原本是想将闲汉的络腮胡子削下一片去,岂知刀锋竟然还带下了一小块东西! 闲汉捂脸尖叫着往后退,小寒的刀光已经贴着他追击,两道弧光闪过,他脸上的络腮胡子被削去了大半,原来竟然是用面粉胶泥一类的东西重塑过脸形,络腮胡子竟然也是沾上的。 林炽带的侍卫就在近处,左右拿住了闲汉的臂膀,喝道:“找死!” 这一声尖叫把第五景吓得魂飞魄散,他匆忙赶上去,抓住那闲汉的脸揉搓了几把,又哭又笑,“殿下!这是碧若!” 他虽然称呼的是殿下,眼睛不自觉地往小寒那边溜,生怕她听到碧若二字有什么不悦之意。 街头抓的闲汉居然是独孤碧若假扮,李溯微怔便知其中缘故,“你是想着随意编个线索,趁人不备再金蝉脱壳?” 碧若原以为这个消息会被人当成是寻常消息,等到有识之士发现时,她已经远遁千里之外。毕竟熟悉公主侍女的人不可能来搜查普通的民宅,这种小细节最易被人遗漏,等转几道手,假的也就变成了真的。 碧若被人控制住,脸上也东一块西一块全然看不出本来面目,可她并不惊惶,悠然笑道:“赵王殿下倒真是灵透,要不要再猜猜我是谁派来的?” 是谁派来的在这一刻并不重要,第五景用力捧起她的脸,笑的更灿烂,“你这蛇蝎心肠的女子能有什么好事,从实交代少吃苦,也算小爷疼你一场。” 他主动请缨,当然是最好不过。 小寒收刀入鞘,仍然回来坐在李溯身畔,轻声叹道:“既然有意造假,只怕一时半刻问不出来。” 李溯侧眸望了她一眼,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小寒微微有些诧异,李溯已经握着她的手起身往外走,“林炽安排几个人陪着第五好好问这位……走吧我们去见见大姐。” “大姐”二字从他口中讲来,亲切又家常,全然不似宫斗剧本因为夺嫡弄得彼此你死我活的皇子皇女们。 我不去三个字卡在小寒咽喉中,但是瞧着李溯虽然憔悴但是充满欢喜的脸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永清公主府也在永福坊,与赵王府并不远,李溯带着小寒等人闯进来的时候,已是午后,驸马元赫匍匐跪在地上,她歪在一位年轻英俊的小郎君怀中,指尖挟了一颗殷赤色的樱桃,正向小郎君的唇间递。 很久 “阿溯怎么突然闯过来,最近是太闲了么?”永清公主似乎多饮了几杯,醉眼迷离望了李溯一眼,指尖在她那位小郎君唇上轻触,被对方捉住含入唇中轻吻。 李溯瞥了一眼匍匐于地的驸马,叹道:“我听人说阿姊最近闲得很,连驸马都拘在家里不许出去。” 永清公主抽回手,摇摇晃晃坐正了身形,娇笑着推身畔那位小郎君,“哪里闲了,檀郎贪心又小气,日日缠着我……哎哟,驸马几时来了?” 元赫以额触地,声音仿佛焦裂的木材,“青雀儿烧的满口胡话,满口直嚷着娘……罪臣恳求公主赐见。” 青雀儿是永清公主与元赫的女儿,行三,才会说话,永清公主恼恨元赫负心,近日沉醉温柔乡,连儿女都不想见。 永清公主似乎没听明白驸马说的是什么,随意又偎在檀郎身侧,转眸向李溯笑道:“小六你来做什么?” 李溯原以为拦着他的长史官是有意难为,所以带着小寒闯进来,岂知永清公主果然醉糊涂了,他瞥了元赫一眼,问道:“她这是为难自己,还是为难你?” 元赫似也被触动,沉痛道:“罪臣死不足惜,只是青雀儿也是公主十月怀胎,一脚踩在鬼门关里生的,何必因为罪臣而狠心弃她不顾?罪臣现在就去死,求公主殿下怜爱!” 他挣扎着爬起来,因为跪得久了,两腿早已经不听使唤,才退了两步还未转身便又栽倒在地上。 世间做母亲的,又怎么会对自己的儿女狠心?永清公主望着他的狼狈模样,悠然叹道:“你的命是我的,我让你死的时候才许死……胭红,把青雀儿抱过来我瞧瞧。” 她末一句话是吩咐身边的侍女,小寒定眼望去,那胭红身材高挑,肤色白净,瓜子脸,颈侧有痣,正是碧若故布疑阵形容的模样。 胭红答应一声去了,元赫跪伏在地上低声呜咽,凄凉无限。 瞧这阵仗,李溯如何还能再呆下去,只得携了小寒的手告辞。 元赫听他们去得远来,这才挣扎着站起来,哀吟道:“公主此计甚妙,只是苦了我。” 永清公主的沉醉迷离之态也消失殆尽,小寒所居的那宅子本来就是裴清日常打理的,多少仆佣都是眼线,当时见势不妙就出来送了信。 被人无端构陷,她也不好直接解释,此时也没什么证据,只得与驸马演一出人伦闹剧给李溯看。 她料定自己这位六弟心不在焉,上门来找事也只是个幌子,果然就遮掩过了,不过她现在对元赫没什么柔情耐心,讥讽道:“苦?跪久些就习惯了。” 元赫向来能屈能伸,立即过来挨着她的足畔跪好,声音谦卑而优雅,“谨从命。” . 李溯上车就命人回永福坊的赵王府,身周并无外人,他先捉住小寒吻了个神魂颠倒,才放过她,叹道:“好饿,原本想着能在大姐家里骗顿饭吃。” 小寒被他越来越放肆的行为惹得又羞又恼,闻言笑道:“巧了,这是坊间话本的回目,永清公主家宅不宁缘何故,赵王殿下骗饭未遂为哪般?” 李溯万想不到她还有杜撰的本事,笑的嚣张,又往她的手背烙了个吻,“你家万应先师什么时候到,我等不及想去提亲了。” 小寒也不相信他会去提亲,随意含糊应付了一下,又问道:“可是到底是谁害的我呢?” 李溯俯在她耳畔柔声道:“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这是小情侣间最常见的撒娇求欢,可难住了小寒,她望着李溯那张好看的脸,实在是没什么动力。 心底有个声音劝阻她,别再沉沦了,他一时高兴,未必一世都如此深情,将来他别有所爱,你该如何自处? 小寒微哂,她没什么争宠的经验,倒是有两膀子力气,总不能把将来李溯惹到的花花草草都砍个干净。 她心中波澜,李溯只当是害羞情怯,突然按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的唇往自己脸上蹭了一下。 “甚好,既然亲了我,那我就告诉你方才阿姊是在演戏,你信不信?”李溯轻笑道,“驸马再薄情无耻,毕竟也是她儿女的爹,杀可也,倒也不至于那般折辱。青雀儿是才会叫娘,她爱的跟什么似的,怎么可能任她高烧不管?她身上尽是酒气,看似沉醉,其实她不知道自己沉醉时说话的吐字发音,与装醉时完全不同。” 小寒一时忘记讨伐李溯,“为什么演戏?” “阿姊不想惹我,她现在的目标是太子。”李溯拥着她的手臂收紧了,“她想要紫宸殿上那个位置,需要解决的麻烦比我多。” . 回到赵王府上用了午饭,李溯又缠着小寒一同歇中觉,温柔遣绻之际甚至有点逾矩的试探,小寒战栗之余又有点说不出口的期待,可惜李溯素来自制,发现自己嬉闹越界,立即收手,扯了薄被来将小寒裹成卷儿抱紧,气鼓鼓地问,“你家万应先师什么时候到啊?” “到了又怎样?”小寒不太喜欢这种被他约束的状态,然而挣扎无用,只得口头抗议,“你好沉。” “让我多抱一会,就一会。”李溯口齿缠绵,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美事,半晌才道:“虽然抱过多次,但是总觉得不够,还想抱你很久很久。” 小寒并不知道他这“多次”的真正含义,轻笑道:“很久是多久?一辈子吗?” 李溯心中喟叹,他的很久是很久很久,一辈子都不够,每一次重来,把她拥到怀里的感觉都仿佛初见,既爱到心惊胆战,又恨到咬牙切齿。 两人相拥而眠,一枕黑甜,到黄昏时分才有侍女来报,说是赵王殿下邀请的客人到了。 小寒还在好奇,李溯已经笑吟吟地推她起来,“我倒忘记了,也是你的旧识,快起来我们一起见客人去。” “我们”这两个字在暮色里听起来真是令人无端羞恼,小寒直到梳洗整装罢都没有整理好情绪,她并不是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的无知少女,接人待客的轻重缓急还是知道的。 她怎么配和李溯称之为“我们”? 她不知道令她心情混乱糟糕的情绪还在后面,赵王殿下内宅的小花厅上红烛高烧,两男两女共四位客人,衣饰都精美不凡,其中一名女子眉目精致如画,肌肤皎莹如玉,当真是人间罕见的绝色。 九畹 赵王殿下回长安时日也短,长住宫中,绝少邀客宴饮,今日他从宫中出来前便交代过宦官思远来办此事。 此刻嘉宾既至,思远早已指挥在正厅上摆下筵席,仆役侍婢流水般进出,伎乐正在远处调试弦管。 他府上没有得用的长史,往来待客皆是女史李枝,偏偏今日李枝女史奉旨办差,临时抓了凌云过来相陪。 凌云躲了这几日,外面虽然风平浪静,他可不敢再去宫中,真要拿他治个对东宫宠姬不轨的罪名,他也百口莫辩。 来客是剑南宋氏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为首的长兄宋九曜与凌云是同门师兄弟,两人交情甚笃,见面便互嘲互笑,才闹了一阵,渐次说起玲珑来,凌云叫苦不迭,宋九曜笑道:“若说此事,为兄倒有一计,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牺牲。” 凌云就知道他不会出什么好主意,当着宋家其余几人又不好下手揍他,忙道:“且慢,等殿下来了一起讲也不迟。” 他只是随口一说,谁知李溯的声音就在厅外响起,“等我来了讲什么?” 众人起身相迎,孰料这位向来年轻而严肃的亲王,居然与一女携手同来,情状一如小儿女相携踏春,又仿佛有情人同行赏月。 凌云知道李溯是与小寒腻在一处,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得意忘形,宋家几人都更不用说,早就知道赵王殿下与幽州军的沈小寒交情非浅,此刻才见识到了什么叫盛宠。 众人都不约而同望向身边的绝色少女,宋九畹。 初夏夜晚的微风细细掠过花厅,宋九畹脸色煞白,看起来随时都要昏倒。 李溯凝眸在她脸上望了一眼,这才从容揖客。本朝德宗、顺宗、宪宗皇帝的三朝皇后都是出自宋氏。李溯的母亲身份特殊,他向来也不涉阀阅党争,再加上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宋氏自李溯幼时便待他极为亲厚,皇帝选九畹也不是完全出于政治联盟的考虑。 宋九曜的妻子杨温娘见九畹脸色不佳,含笑挽了她,悄声道:“可是气闷了?我陪你出去走走?” 宋九畹摇了摇头,她再也不敢望向李溯与小寒,稍一侧首,泪珠儿便夺眶而出。 宋家来的第四人却是与小寒交过手的九韶,他见小寒两颊生晕,全无殿试场上的犀利,倒是多了三分温婉动人。他心中愧疚,当时若是下手重些,武举场上刀剑无眼,真有个三长两短,她也就没资格成为幼妹的对手。 现在虽然也能下手,损失可能就大得多,需得从长计议。 今晚的家常小宴原本是赵王邀请故旧小聚,凌云不方便相陪,早指一事回避,李溯也未邀请其他人,因着九畹心情低落,席上众人也都热闹不起来。 小寒弄明白在场诸人身份之后更是觉得荒谬,李溯这是带她见见未来的赵王妃,好让她将来在宋九畹的手底下讨生活时麻烦更多一些么? 让她低眉温顺家长里短度过余生,想想那场景就觉得窒息,小寒暗自下了决心。 期间李溯离席,宋九畹在杨温娘的眼神鼓励下追了出去,小寒浑若不觉,反倒向宋九曜问起庭州的情况。 北庭节度使、镇军大将军宋昶正是宋九曜的父亲,他幼时曾随父亲在北庭住过十年,说起庭州的情况当然是如数家珍,倒也省得众人尴尬。 . 李溯知道宋九畹有话对他说,这才安排的这一场小宴。 他负手立在阶前看花,听到宋九畹足音轻巧,并不回头,浅笑问道:“很失望吗?” 宋九畹大大方方地过来见了礼,笑道:“并不,我若是依着本心做出喜出望外的模样,只怕除了殿下的心尖尖上的人生疑之外,我家兄嫂也要起疑心……毕竟殿下人中龙凤,皇帝的意思又再明白不过。” 李溯早在皇帝放出风声之前,就寻隙见过宋九畹,好在她并不像其他女子那么难搞,彼时她还振振有词,问道:“殿下不去解决要出难题的人,偏来解决我,是何道理?” “既然要解题,当然要选一劳永逸的法子。”李溯笑道,“如何解题让你自己选,总比我帮你选要好的多。” 宋九畹挑衅地问道:“倘若我选嫁给你,非要做你的王妃呢?” 李溯退了一步,敛尽黯淡的眸光,宋九畹曾经执意嫁他,共历艰难辛苦,深爱他直到最后她死后棺椁移入他的陵寝。 九畹是完美的皇后,但不是他想要的人——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这次他要选一条绝难的路,很自私拖着小寒不让离开,也绝对不要再背负这些女儿家未来幸福。 这一次,他的余生唯有沈小寒。 . 李溯回想当时自己的回应也觉得好笑,叹道:“我是问你对小寒很失望吗?” 宋九畹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想见见沈小寒,她侧首想了想,笑道:“多谢殿下践行第一个承诺,不过小寒看起来随时都想跑路的样子,殿下确定要与她共度余生吗?” 李溯并不在意她话中的小小尖刺,“这就不劳烦心了,我会慢慢儿对她好,不至于吓跑了她……说你的第二个要求吧。” 宋九畹挑眉笑道:“我想好了——倘若殿下能入主紫宸殿,我想求殿下颁布法令,不要再逼女儿家十六岁必须成亲了。” 李溯万想不到她竟然还等胸襟,摇头笑道:“就算我不能……也会全力让这条法令废止,还会大力扶持女学,鼓励女儿科举,修订律法,令天下女儿仍然如圣祖颁布的法令一样皆可承嗣,不必非要生个儿子出来。” 宋九畹万想不到他会说这番话来,“你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李溯微笑道:“柳家琼华,现在已经在去江南的路上,她会在姑苏兴建女学,济贫救困,说是要做一番事业才回来见你呢。” 柳琼华是与她齐名的闺阁女儿翘楚,两人交情匪浅,前日柳琼华突然失踪,都道是与人私奔,物议沸然。 柳琼华私奔居然不告诉宋九畹,这是令她难以接受的事情,她私底下还哭了几场,既担心柳琼华的安危,又恼她无情不辞而别。 现在看来只怕是被李溯打动,与她梦想中的事业私奔了。 “柳琼华真是太过份了!”宋九畹跺跺脚,娇嗔道。 李溯轻笑,“我问她被锁死到内宅之前,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没有。她和我讲了快一整本二十年目睹女性被欺压之怪现状,声泪俱下,她这悲天悯人的胸怀又岂能浪费?少不得我要助她一臂之力。” 宋九畹也不知是被热血冲昏了头,还是被柳琼华的不辞而别气炸了肺,涨红了小脸道:“我也要去!我要去北庭帮爹爹打仗!我才不会让她小瞧了我!” 李溯望着眼前的宋九畹,想到此生再也与她无缘,心中微有怅然,又觉得如释重负,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自己和九曜商量,这事我可管不了——这个不算你的心愿,等你想好了再和我说吧。” ※※※※※※※※※※※※※※※※※※※※ 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这句话典出红楼梦,大家不要打我哈哈哈哈李溯是史上第一个把自己后宫送出去搞事业然后把唯一一个搞事业的女性诱拐到自己身边的帝王,白玫瑰和红玫瑰真是永远的主题啊。 疑案 小寒对于归座之后明显心情好转的宋九畹毫无芥蒂,甚至心中还十分赞成圣意,认为李溯和宋九畹是天设地造的一双璧人。 她细想自己最多只能做旁观者,李溯虽然眼前不知道撞了什么邪非要缠着她,将来多几个娇花嫩柳一般的小娘子就会撂开手了,是以两人相处之际难免心动,可也得时时告诫自己莫要沉沦太深。 次日一清早,李溯就把她从衾枕里捞出来,笑道:“有新的线索了,快点随我去查案。” 原来殿试那日,李溯暗中托了千牛卫龙大将军麾下亲信霍荔照顾小寒,彼时小寒是久战脱力昏迷,太医诊了只需静养半日即可。 霍荔安排了手下两名得力的女性下属看守小寒,这两人也连同小寒一起失踪。 小寒被良心发现的第五景救了,这两名女兵可没那么好运,昨夜两人的尸首在通化门外那一带的护城河上漂起,系被人凌虐之后溺水身亡。 两名女兵都识水性,若非受辱之后有意自尽,便是被人投了迷药弃入水中,无论是何种情况,凶手都该死。 通化门在长安城西北角,距离永福坊并不远,往南便是兴庆宫,这一带都是达官贵人所居之地,金吾卫、千牛卫、神策军交叉巡逻,戒备森严,可不是能轻易抛尸之地。 除非死者是在大明宫中被杀,抛尸入龙首渠中,这才有飘到此地的可能性。 此事已经惊动陛下,天颜震怒,令大理寺、刑部会同京兆府十日内彻查此案,否则定要严惩不贷。 小寒听着李溯说案情,心中强忍愤怒,匆忙更衣洗漱,等她彻底清醒过来才察觉不妙,“殿下,你我几时这么熟了?” 李溯笑吟吟地坐在妆台前看侍女帮她梳头,对她的问题并不回答,“刑部侍郎郑荻与慕容羲素来交好,大理寺这次办案的是少卿唐慎,也是位刚直不阿的刺儿头,这案子若牵涉了你,只怕他们束手束脚不敢妄动,我带你去瞧瞧热闹,也好安他们的心。” 所谓安心,也不过是交换情报的另一种说法,小寒点了点头,制止侍女们还要为她上妆的好意,“事不宜迟,现在就走。” 李溯原本想扯几句闲话,等着看她着妆,谁知道这小娘子还是幽州军中的作风,素着一张脸出门,一时又叹又爱,趁人不注意把她搂进怀里偷亲了一记。 方才得到两名女兵的消息,李溯心中既是侥幸又是后怕,归来见小寒好端端的在他榻上安寝,心中更多释然又复焦虑,他一直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直到此刻能把她拥在怀中。 他保证会小心守护着她,这次绝对不能再搞砸了。 . 大理寺虽然执掌刑狱,平素需要亲自督办案件的并不多。素常停尸验看的偏院也不常有人来,院中今早才洒扫收拾过,摆了一桌四椅,林木森森,荒草陡长,再加上凉风一过,这小院里初夏亦有寒意。 郑荻与唐慎在院中面对枯坐,都觉得有些头疼。 两名女兵的尸体仵作已经验看过,尸格摆在两人面前,千牛卫是选京中官吏子女充陈,这两人一个是太仆寺主薄刘参的女儿,一个是工部屯田司主事张堞的孙女,虽然其祖、其父皆位卑而职微,总与寻常良人不同。 事发在禁宫之内,凶手显然熟悉大明宫的情况,殿试这一天除了皇帝会带诸王、公主观看以外,还有不少文武重臣,负责警戒的金吾卫和千牛卫,再加上武举人,散场之际混乱再所难免。 小寒是被带到近处的弘文馆一处静室内的,弘文馆是皇族贵戚及高级京官子弟学习受经史书法之地,日常也有数十人活动。小寒昏迷不醒也就算了,那两名女兵又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能被人一声不吭地弄走的? 世间所有的案件,绝难就是与皇宫有关的,查也查不得,搜也搜不得,偏又令他们限期必须结案,郑荻已经年过半百,有心直接去寻短见,又怕唐慎恼自己留个麻烦给他,思来想去,唯有轻咳一声,问道:“唐少卿可有高见?” 唐慎摇了摇头,他没有查勘过弘文馆的情况,料想有多少线索也早被人破坏了,沉吟道:“这两名女尸原本可以深埋,抛到水中是唯恐天下不乱吗?” 他倒是能代入凶手的角度想事情,郑荻拈着花白的胡须,叹道:“也许她们只是受辱之后想不开要寻短见,可是龙大将军麾下,霍荔的高足怎么可能这般娇弱?” 郑荻欲言又止,他的未尽之意当然是这两名女兵既然通晓水性,不能借机反杀也要想办法跳水逃亡,总不能是落水之后发生了什么意外,才溺水身亡的? 唐慎摇摇头,“郑公可知龙首渠底有巨网,径一寸的鱼儿可以自由出入,再大些就只能留在龙首池中了。” 所以无论是不慎落水,借水逃亡还是被人以药物毒昏了投入水中,都必然是在宫外进行的,问题是这么三个大活人,怎么从宫中运出来的呢? . 两人对坐想的入神,这小院也无外人敢打扰他们,所以李溯携着沈小寒到跟前,两人才反应过来。 唐慎一跳三尺落到地上来才匆忙施礼,郑荻吓得老脸煞白哆哆嗦嗦起身见礼,李溯也想不到自己不令通报,竟然有这样的破坏力,少不得安慰了几句,又笑道:“这便是与那两位女兵一同失踪的探花沈小寒了,两位有什么想问的话,就只管问她吧。” 与两名女兵一同失踪的沈小寒也没能提供更多的证据,她昏迷之后醒来便在第五景的床上,而第五景的事情似乎又与某位贵人有关,来之前征得李溯同意,她都一五一十说了。 这故事也过于离奇,而悬崖勒马的第五景也令两人颇有点意外,如此品性高洁的柳下惠可真不多见,毕竟按照近年来的习俗,第五景若是先把生米做成熟饭,两人品貌相当,沈小寒只怕也不得不嫁。 事涉新科探花的名节,两人也颇为谨慎,再三确认了细节之后,又征求李溯的意见,孰料这位年轻的亲王抖手便掷了一枚金钱在桌上,笑道:“教你们个乖,就说是在尸体发髻中发现的,自然有凶手找上门来。” 那一枚金钱是年前新铸的喜钱,字迹是天下太平,郑、唐二人知道这是宫里新年赏赐,每年吉语不同,数量也有限,赵王殿下这般故布疑阵,莫非已经猜到了凶手是谁? 这二人满腹狐疑,李溯倒也不想管,只是有个满面疑惑的小寒需要解释,“大胆猜测,小心求证,偶尔也需要做一点手脚嘛。” 听命 郑荻和唐慎不约而同认为,听命于赵王的最大好处就是没有道德上的愧疚。 他不仅给了一个大胆的主意,还大包大揽了其他后遗症的处理。比如一同进宫面圣,摒退左右,单独征求皇帝同意之后才做出发现重要线索的样子,免除二人欺君之罪。 同时李溯又主动向皇帝请了旨意督办此案,带着两人去搜查弘文馆并宫内其他可疑之处,对于重点嫌疑人,亲自监督提审。 他不干扰郑、唐二人做事,偶尔有问题又刁钻古怪,这一天忙碌下来,郑、唐二人皆有老了十年之感。 弘文馆伺候茶水的小僮不经吓唬,说是看到皇后的亲侄儿王峻正在弘文馆进学,那天曾派人从他这里拿走了茶壶,说是要给贵人送水。 彼时太医给新科沈探花开的药还在茶炉子上煎着,小僮也不在意,以为是给王峻送茶,他也不知道沈探花与那两名女兵是几时离开的,待他送药时屋里已经空无一人,也没有打斗痕迹。 王峻当然有乘马车出入宫禁的资格,只是夹带出去一个人或有可能,一次带出去三个大活人,除非门上视而不见,给予方便。 当天值宿的居然也是王家子弟,由此查起,负责宫门禁卫的监门卫,被顺藤摸瓜抄起一串来。 负责宫门禁卫的监门卫有渎职,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出于皇城安全的考虑,本朝又有那么多不良前例,监门卫一向都是皇帝极为亲信之人才能担任。如今抄出一串与王家有瓜葛又有问题的人,就算认真按例处理,王家也受不了。 至于王峻,已经被右千年卫龙蓁带部属控制住,扔进了大理寺监牢。 王岠与沈小寒有仇,通过堂弟报复她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至于为什么没有亲自下手,而是送给明显有一位女性贵人支持的第五景,只怕就是为了嫁祸于人。 这样一切线索都串连起来,王峻等人想要全身而逃,可就难了。 郑、唐二人赶在宫门下钥之前离开,小寒可没那么好命,李溯可怜兮兮地扯着她的衣袖,就不说话。 赵王殿下偶尔英明神武,偶尔撒娇卖萌,偶尔又表情诡异,也不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小寒知道自己根本就没什么清誉可讲,只得深深叹息,然后从命。 她能留宿宫中,李溯当然是报备过的,甚至有意为之。只是今夜皇后脱簪待罪,皇帝心情必然不畅快,他也不想去触霉头。 . 赵王心满意足地和心爱的小娘子一起对酌赏月之时,东宫内也有人急红了眼。 太子往案上狠命一拂袖,“哗啦”一声,佛前正焚香的商代青铜鼎、供了数枝牡丹的北齐青瓷瓶、嵌宝镶金的羊脂玉如意等等俱摔在地上,这一拂袖,价值至少数十万钱。 太子妃崔遐毫无惧色地从蒲团上起身,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道:“太子殿下雷霆震怒,不出去大杀四方,非要与妾动怒,何苦来哉?” “我出去!我怎么出去!”太子脑门上的青筋一条一条跳出来,纵然四周无人,他也不敢大声说话,只是抓过崔遐衣领,恶狠狠地压低了声音逼问她,“陛下令我闭门思过,监门卫里留的人尽数被拨除,我怎么出去?你告诉我怎么出去?” 崔遐从容笑道:“闭门思过,痛改前非,等陛下龙颜大悦,自然也就能出去了。” “皇后脱簪待罪,跪在紫宸殿外已经快一个时辰了!你想让皇帝怎么龙颜大悦?”太子怒极之余,捏住太子妃小巧的下颌,冷笑道:“还是你想暗示,去承庆殿求一求你的小姑姑?” “沈探花并未认祖归宗,妾纵有心,也不宜称她小姑姑。”崔遐被太子铁钳也似的手扣住下颌,并没有一丝害怕,“太子是所谋被人提前打断,所以恼羞成怒吧?” 太子所谋从来没有与太子妃商量过,甚至避开了崔长史。 三天后文、武两科放榜,皇帝赐宴麟德殿,新科进士百余人共同领宴,必然是热闹而混乱的一夜。 他原计划在那天举事,东宫十率可以调集两千人左右,再加上左千牛卫大将军王琰并监门卫的好手,内外一起发难,控制皇帝称其重病,太子临朝摄政。 期间可以趁乱杀死李溯,当然另一个较大威胁的永清公主也得死。至于永宁公主和郑王李沐,一个风流好色,一个愚蠢如猪,留着彰显他的仁德也可以。 这个计划目前都还仅限于他与王琰的秘密往来,皇后当然也参与其中,他被禁足,皇后多次来东宫探望他,便是为了密谋此事。 可是天降横祸!沈小寒失踪一案查到王家!王岠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禁宫劫人,加上一百个草包二世祖王峻也没胆这么做! 李溯简直就是他的克星! 崔遐自娶来就被太子敬而远之,这等密谋当然不会与她细说,此刻被她突然叫破,太子难掩惊悚之态,钳住太子妃下颌的手微微向下挪了两寸,握紧她纤细的脖颈。 “非妾狂悖,太子所谋并非天衣无缝,妾都知晓的东西,赵王殿下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崔遐并不挣扎,坦然笑道,“太子此番举事过于仓猝,已经失了先手,不如静观其变。” “你还要怎样静观?”太子恼恨妻子的从容,这是门阀贵女与生俱来的气度,他咬牙切齿,似乎想从妻子皎洁的脸上撕下一块肉来,“不出三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崔遐正想出言规劝,太子似乎是才看清楚妻子的容貌,面容突然变得狰狞可怖,他狠狠撕下了妻子的衣襟,“我才刚发现,你很像李溯身边那个贱婢啊。” 侄女似姑,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崔遐想要挣扎呼救,可又想起这个要将她再次撕碎凌迟的男人是她的夫君,是她一身罪孽永堕阿鼻地狱的根源。 呼救非但无用可能还要被当成是夫妻间的情调,施暴的行为还要被当成是太子殿下对她的恩宠,记在彤史上。 这可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偏偏又是她不得不顺从的命运,崔遐羞愤到极处,突然失去了意识。 . 皇帝并未召见脱簪待罪的皇后,只是在他临睡前令她回宫思过,非诏不得出。 东宫内听说极为热闹,奈何细节不便外传。 李溯临睡前将收到的消息归拢了一下,他正浅笑思忖之际,侍女已经簇拥着小寒过来。两人之间说没点什么,谁也不信,所以女史宫婢都是把她当赵王殿下目前唯一的宠姬对待。 至于名份么,想也知道她拿了探花,赵王殿下在陛下面前极得脸,等放榜之后再去求皇帝赐婚,无有不允的。 小寒懵懂大胆,并不知道自己待遇是赵王内院娇客的规格,也没人教她这些。临睡前香花沐浴,七八个侍女伺候她无微不致,又个个甜言蜜语——若是骄横跋扈的侍女她也好借机发作,偏偏人人都这般温柔体贴,令她难以拒绝。 宫内秘制的香膏涂身,行走皆有暗香袭人,她身上换了件簇新的碧罗纱衫,重重叠叠三层还隐约能看见肌肤皎洁之意,因洗了头发还未全干,只是松松散散挽了个慵妆髻。 素常锋芒夺人的沈小寒,转眼就成了这个妙目灵动四处寻地缝,手足无措又故作镇定的小娘子。 李溯血气方刚的年纪,就算灵台清明也不甚管用,好容易装作镇定摒退侍婢,轻咳一声将视线转到一旁,道:“你去睡别管我。” 小寒虽然对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有点恐惧与期待,还是有点女儿家的羞怯之意。李溯突然交代这么一句,她如释重负,一溜烟地便去睡觉了。 徒留李溯对着殿前孤清的月色,深深一声叹息。 ※※※※※※※※※※※※※※※※※※※※ 和朋友打赌又改了个书名o(n_n)o~感觉迟早大家会找不见的吧…… 前世 细数着小寒渐渐深长的呼吸声,李溯倒在窗前纳凉的短榻上,以袖遮面。 他疲态难掩,浑身全都是难以解决的火焰,仿佛随时都可以把这具肉身烧成灰烬。可是任凡夫俗子的本能再炽烈,也都抵不过脑中轰隆隆烧着一把三味真火。 前日才决定放手,小寒就被人夺走。 狂怒令他回忆起梦中那些眼睁睁看着小寒逝去的自己,无论身份是内心毫无波澜冷眼的路人,还是痛彻心肺的爱侣,又或者被绝望将炼成灰烬的未亡人……都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 他知道自己拥有令时间重新再来一遍的特权,轮回几世又重来,次次都以为会有一个完美的结局,总是事与愿违。 ——还好她不知道自己对她做过什么。 李溯无奈摇了摇头,在这个时间版本里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在别的世界里已经完结过很多次。 他是皇帝,对苦守边关的女将军一直抱有好感,怜惜她为国为民年近三十未嫁,征得她同意之后诏她入宫,可是外敌突袭,她血战而亡。 重来一世,他早一点颁布诏旨,她顺利入宫,可是她第一次怀孕时就遭人暗算,而他毫无知觉,满怀憧憬回朝时接到了她难产而亡的死讯,甚至都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第三世,他从冷淡后宫的明君变成偏宠爱妃的昏君,将她死死护持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然而她心中另有一个让她永远难以忘怀的人,给他的所有温柔和爱都是虚伪的假象。他临终前怀着不甘心和愤怒,选了她的儿子继承皇位,命她最爱的那个人执行遗诏,灌了她一杯毒酒。 第四世,他满怀内疚与挫败感提前遇到了沈小寒,在她武举同进士及第在京苦等安排官职之时,以上位者的权威收割了充满天真憧憬的她。后来她在深宅寂寞多年,偶遇时局动荡,从自请休弃的赵王孺人到威震陇右的明威将军,她只用了十年。 他一次又一次重返过去,在他和小寒身边出现的人也每次都不一样,可是结局都很糟糕。 他不甘心。 长久以来都是他旁观小寒深爱别人的眸光,不管他在她生命里占据何等恢弘的篇章,李溯从来不是她的挚爱。 仿佛攥在手心里的砂粒,握的越紧,她逃的越快。 这一世他提前很久遇到了小寒,忘记那些旧事带给他的负罪感,两人亲密到同衾相拥也没挨她打,她心里也没有旁人——可还是没有他。 这可真是要命。 对于重新接管自己年轻而健康身体的李溯来说,有很多机会撷取她的新鲜而芬芳的身体,不过尽早享受肢体交缠的极致欢娱又能如何? 他贪心想要的,一直都是她又崇拜又欢喜的仰望,是她心无旁骛的专注深情。 所以对李溯来说,沈小寒是躺在伸臂就能抓过来狠狠疼爱的咫尺,也是在遥不可及的天涯。 沈小寒并不懂习惯把她当抱枕的李溯怎么转了性,这夜任由她占据整张大床,而他自己在短榻上和衣躺了一宿,结果是这位身体状况才有点好转的赵王殿下,又开始发烧。 . 李溯因病只能静养休息,外面的热闹才刚开始。 皇帝体恤赵王的身体状况不佳,另外安排了左千牛卫大将军龙蓁亲自督办此案。 这位本朝最高官职的女性,曾经在讲武堂任教五年,京中差不多一半的武官都曾经在她手底下吃过苦头——不是因为她是师长而留力,他们都是被龙蓁武力辗压的苦力。 有她镇场子,郑、唐二位的工作开展都容易很多。 王峻抵死不认,但是从他常进出宫禁的马车中搜查出了可以藏匿两人的夹层。 他再解释说是为了偷运宫外的美酒名妓给弘文馆的师长也无人相信,更无证人,反而给了他多加了一个攀诬师长的罪名。 皇帝也因此震怒,降罪他的父亲左千牛卫大将军王琰,罚的倒也不重,只是裭夺兵权,在家闭门思过。 对于意图大举的太子来说正是致命的打击,王氏在长安城多年布局,明、暗两处都埋伏了自己的人脉,太子正位东宫,名言正顺有了属于自己的力量,临到举事的时候突然被摘了兵权,仿佛皇帝冷漠的大手扼上了他的咽喉。 太子妃从那天起就卧病在床,太子也不去理睬,他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毫无价值。 崔长史反而极为淡定,这几日根本就没有进宫来。 太子的太师、太傅、太保纷纷称病,或是走路崴了脚,或是小中风口歪眼斜,或是家宅不宁气得心痛如绞,险死还生。 这些老东西们站队甚快,太子有心冲出去骂他们个狗血淋头,然而门口是龙蓁大将军的得力干将亲自把守,日夜轮班,东宫就算是有只苍蝇要飞出去,也得被他们盘问半天。 . 李溯这次缠绵病榻特别可怜,仿佛一夜回到了三年前,尊贵的赵王殿下也是个没人疼惜的孩子。 小寒心有不忍,要辞行出宫的话便说不出口,就接手了伺候他喝药、用餐,亲自看管他及时休息。 之前虽然也有诸多亲昵,小寒也从来没有被李溯这么放肆的信任过,他甚至缠着小寒说头晕脑涨看不得字,一些紧要的节略得她来念。 这些节略像是平空出现在李溯的案头,不看也会消失,小寒知道这是一个庞大的幕僚、情报机构在为李溯服务。 李溯并没在朝中任职,这些节略总结各地物价、民生情况,还有密报每天描述几位兄姐并朝中重臣及其重要家属的行动。 这些资料来自三省六部处理的公文,来自秘密情报机构的汇报。支撑这种规模情报机构的财力,大约是一个天文数字。 还好没有皇帝及后宫嫔妃的,不然小寒真的以为李溯已经生出了篡位的心。 夜凉如水,小寒念完一本永宁公主今日行动要略,见李溯两眸微阖,悄悄停了手中的团扇。她正想起身给自己倒杯茶,不提防李溯突然笑道:“我也渴了。” 小寒默默翻了个白眼,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上辈子欠了赵王殿下什么,任他使唤还没俸禄,又想起尚欠他未还的巨款,没奈何只有把手中的茶先给他。 李溯靠在她怀里饮了两口,突然轻声道:“林炽,去查查永宁的那个面首叫金逸的,按照她的习惯,这个金逸也未免太勤勉了些。” 暗影里的林炽答应一声,衣袂带风之声渐远,想必是要趁夜出宫去查。 对于亲姊偏宠面首的习惯了若指掌的李溯,虽然弱到一指头都能戳倒,这一刹的敏锐又令小寒心头一凛。 ※※※※※※※※※※※※※※※※※※※※ 阿溯:原来老子一直都是恶毒男配剧本? 小寒:次次都耽误我名留青史你是不是傻,呵。 感谢在2020-05-17 12:09:18~2020-05-18 09:09: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镜喵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探花 金逸是长安城里有名号的人物,家中父母双亡,六年前进士科三甲第三十六名,书画皆精妙,人又生得齿白唇红,风流倜傥。 因接连守孝,仕途上不免耽误,如今在京中等待授官的非止千百人,他又一心钻营,想在京中左右谋个差事,离京两百便嫌远了。 去年他新搭上永宁公主的关系,休了发妻,遣散侍妾,将儿女送回陇右道老家,一心一意做了永宁公主的面首。 永宁公主待他也算不薄,京中部分商铺也交给他打理,既是永宁公主的幕僚,又算是入幕之宾,他倒也过的惬意。 不用伺候永宁公主的时候,他也不回家,常年在平康坊东南街的冷梅馆里逍遥自在,虽然不敢偎红依翠,但是闹中取静,写字作画,好不快活。 这夜金逸又宿在永宁公主府上,林炽带人潜入他在平康坊冷梅馆的居处,在他的字画里搜出了一部分富贵闲人的画作赝品。 临摹书画名家并不是什么罪过,题跋齐全,刻意作旧可就是大问题了。 林炽再细细追查发现,原来买这些假画的人也明知是假货,出了真货的价钱买画,无非要求托请永宁公主办事。 假画自有暗记,送到永宁公主府上,便如通关的文牒一般,所有请托,无有不成的。 似金逸这般苦等授官的前科进士,十万钱便能购一幅富贵闲人所绘的团扇,送到永宁公主府上,不出两个月必然得偿所愿。 至于某些特殊的需求,也同样明码标价,和金逸讲了心愿之后,他也会建议对方从团扇换成桌屏,花费的钱数从十万到数百万不等。 这交易将钱与物分离,永宁公主只推说是赝品有趣才收的,选官授官自然又是另一条线,谁也不能将之合在一起入罪处罚。 假画的收益,林炽又与冷梅馆的嫖资收入混在一处,购买田地、宅院,囤积粮食,雇佣商队向西域贩运丝绸,运回香料、珠宝。 频繁的商贸往来使得钱财的流向不可追溯,而田宅等必须在官府登记的交易,约有十余个不同的姓名,大部分是京中清白富户,还有少部分是冷梅馆的□□。 之前李溯的人手也对冷梅馆有所监控,不过只是观察往来进出的人员,从来没有注意到此地还是永宁公主的敛财之所。 林炽的发现丰富了李溯对永宁公主的认识,他所知的太子或者永清都没有这样做,虽然其中也有柳贤妃的母族,抚宁西域、治龟兹的安西节度使、骠骑大将军柳景桓出力,现阶段也才只是略俱雏形,这份敛财的能力和背后蕴含的内容,足可令李溯深思。 与入主东宫之后渐生狂悖的太子,闭门谢客避祸的长姐永清公主相比,永宁公主专注敛财,显得特别有趣。 . 李溯身体状况稍好,就安排人打听着皇帝心情特别好时求见。 初夏的夜晚尤有凉意,夜枭低鸣,深草间的虫声一声紧似一声,也不知是虫儿寻亲不遇,还是求偶未得。 赵王殿下去的从容,回来的也快,承庆殿内诸人瞧见他眉宇间的冰寒之色,皆知赵王殿下怕是所求未遂,人人噤若寒蝉。 小寒毫无为人臣属的自觉,李溯才出去没多久,她便寻个僻静处,抱了一碗樱桃,一盏淡酒纳凉,最后还舒窈寻着她出来,死活求她去安慰李溯。 “我还以为你走了呢。”李溯原本是歪在榻上生闷气,见她悄然进来也不作声,忍不住要诉苦,“陛下仍然要选九畹给我,我已经替你辞了赵王孺人之位。” 孺人便是赵王殿下的侍妾,算是有品阶有脸面的,但还是妾。 这是意料中的事,小寒挨着他坐在榻畔,轻笑道:“多谢殿下慈悲,那么放榜之后,我是不是就可以回幽州了?” 李溯心知她是舍不得幽州军中那些人,无限酸楚之余又觉得懊恼,随即笑道:“你别想太美,一甲三名按例要在千牛卫效力,你想回幽州倒也不是不可以,就是需要点小小的报酬。” 小寒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也许是终于可以回幽州的欢喜冲昏了头脑,她猛地按住李溯往他唇上没头没脑地吻了一记,“这样可以么?” 李溯只有一瞬间的狂喜,其后又是无穷无尽的惆怅,“小寒,再也看不到我,你就这么开心吗?” 他这话似嗔似怨,倒让沈小寒一时难以回答,半晌微有些委屈,叹道:“殿下,我若是说十分忧伤,只怕你也不信。” 李溯恨得想踹她,“骗我一会能死么?” 小寒义正辞严地拒绝他,“殿下,我若回幽州,将来能见也有限,骗你我会良心不安的。” 她的理由十分正经,倒让李溯不忍将心中更苦的那一部分告诉她了。 . 四月十五,文武两科进士一同放榜,第五景居然也被皇帝钦点为探花。 送喜报的探马往他的宅中去了一趟又一趟,大门紧闭,听说是所有仆役皆被官府的人接走,既找不到新科探花郎,也无亲友可以讨赏。 第五景对于这个名次早有心理准备,并无遗憾,他纵有满腹锦绣文章,也抵不过门阀世族举荐的力量,毕竟新科状元姓王,榜眼姓裴。 赵王殿下没有为难他,刑部、大理寺也考虑他的身份,未将他下狱,只是安置在大理寺羁押贵人的宅院,还把他惯用的仆役带过来继续伺候他。 他向来心宽,也不问前途如何,趁着大理寺管饭,胡吃海塞,纵情饮酒,令督办案件的各位都刮目相看。 放榜当天,皇帝按例赐钱,一甲进士及第,赐钱二十万,其余诸科赐钱五万,以作新科进士饮宴之用。 另外又恩赐进士袍、靴、笏,簪花披红,鼓乐仪仗导引,金吾卫护持,左文右武,骑马游街,是谓“夸官”,这个环节既是让寒窗苦读的各位一朝成名天下闻,又是本朝最近的优秀人才展示,引得无数百姓追逐惊叹。 最重要的是武进士行列里的第三名还是个身形娇小模样俏丽的小娘子,她身上一袭朱袍,端坐于鞍上,似笑非笑,行过之处尽是兴奋激烈的尖叫。 无数百姓打听着她的来历事迹,奔走相告,沈小寒的姓名瞬间传遍帝都,连武状元杨海、榜眼萧钧都相形失色。 当天晚上,皇帝赐宴于麟德殿。 五品以上文武百官并新科进士济济一堂,观看乐舞、百戏,文官赋诗,武将纵饮,繁华热闹之处,令诸位新科进士都激动赞叹,鸣谢圣恩。 第五景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小寒身上,宴至中途,他见小寒已经被劝了好几盏烈酒,俏脸粉嫩欲滴,还有不少人蠢蠢欲动,想要来敬她一两盏。 赵王殿下随侍皇帝在丹墀之上,虽然也时时望向这边,实在是鞭长莫及。第五景虽然也不近,但是他做为新科进士中的一员,亲近小寒总还是师出有名。 可惜在他整理好情绪,想要到小寒面前表白一番时,小寒似有沉醉之意,告罪之后便扶了一名侍女往殿外走。 第五景以为她是要去更衣,微一沉吟就追上了去,孰料殿外丝竹欢笑之声渐低,宫女导引乐舞、百戏的匠人有序进退,宦官整齐排队准备向殿内奉上一道新菜,往来熙熙攘攘,丝毫不见沈小寒的踪影。 惊变 皇帝崇道,素常不爱热闹,宫中盛会往往只是开场时略坐一坐便罢,似今日这般高兴坐到酒酣耳热,实属罕见。 因此无论是百戏还是乐舞,都加倍卖力,场中眼花缭乱,目迷五色,有那些纵情豪饮之徒,此时已经着意张扬,殿上极之热闹。 李溯表情淡漠,一直留意着新科武探花的那边,见沈小寒起身出去,终于端起了眼前的酒杯。 他整场滴酒未沾,此刻才饮了第一口酒。 太子仍在东宫禁足,郑王向来不受皇帝待见,因此文武百官并文武两科的进士都极为关注李溯的一举一动,此刻见赵王举杯,不少人纷纷响应,共饮了一盏。 永宁公主悄然望了长姐永清公主一眼,见她垂眸浅笑,似乎并不在意,她心里颇不服气,悄然向自己的驸马柳笙叹道:“倘若老六是个女儿家,也能一呼百应么?” 柳驸马向来谨慎,轻咳一声,吩咐身边的侍女道:“公主吃醉了酒,去取醒酒汤来。” 永宁公主心里纵有一百个不服气,也不至于在这种盛大的宴会与驸马较真,她依着驸马轻笑几声,原本还想嘲笑长姐没有带驸马过来,谁知殿外突然有人急趋入内,却是柳驸马的堂兄,监门校尉,卫真。 柳驸马突然握住了永宁公主的手,悄然坐正。 卫真将一封急报呈在御前,皇帝只望了一眼,立即龙颜大怒,起身时带倒了御案,哗啦啦一阵巨响,这场欢宴瞬间中止。 消息立即传遍了全场,吐蕃军队偷袭鄯州!城破!陇右节度使、辅国大将军王瑞殉国! 从鄯州到长安,骑兵急行军五天可至! 鄯州城破!长安危矣! 不等皇帝内侍过来宣诏,部分朝中重臣已经连滚带爬追出去,这等军机大事,皇帝必然要在紫宸殿召见重臣商议。 永宁公主并不属于参知军国大事的行列,她侧眸望了骇然无语的永清公主一眼,轻声向柳驸马道:“长姐看起来也不知道啊。” 柳驸马呵呵轻笑两声,此刻殿上人声鼎沸,如同滚油锅里溅进了一滴水,他说话倒也不避讳,“太子的脸色,想必好看的很,只是不知道是谁做的大事。” 永宁公主表情无辜,“不是我,少来怀疑。” 郑王做出沉痛的表情跑过来问,声音中的喜悦出卖了他,“姐,到底怎么回事?” 陇右是琅琊王氏的传统势力范围,皇后从新婚起就没有得到过皇帝的宠爱却依然坐稳中宫之主位,太子行为荒诞依然能入主东宫,皆因皇后出身琅琊王氏,待她视如己出的叔父,正是陇右节度使、辅国大将军王瑞。 外敌入侵,王瑞殉国,原本是家国不幸,不知怎么又掺杂了京中其他一些门阀世族的喜悦。 永宁公主努力控制自己不笑出声来,轻咳一声道:“最近少惹事知道么?” 郑王唇角抽了一下,他当然在谋划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大事,姐姐此刻才来劝他,似乎迟了点。 . 小寒因前头几盏酒饮得急了些,心里突突乱撞,跟在她身边的宫婢似乎在李溯宫见过,因见她似有迷离之意,轻声道:“沈探花,婢子扶你出去歇一歇可好?” 皇帝赐宴,没有中途开溜的道理,就算天上下刀子,也得陪到最后。这个道理,在礼部已经被谆谆教育,小寒只是觉得胸闷气短,心道去门口透透气也无妨。 宫婢扶着她悄然从殿侧出去,沿着曲廓绕了几个弯,欢宴之声便已经小了许多。 “此地是宫中贵人退居更衣之所,沈探花稍歇无妨。”宫婢将她送到一间静室,解释道:“奴婢去打水来伺候沈探花洗脸换妆。” 小寒点点头,她还在回忆这宫婢的姓名,以为自己只是因为人多气闷,又非真正沉醉,当下向在榻上一歪,两眸微阖,只说歇歇,却立即有些朦胧之意。 她在殿上几乎没吃东西,与众人饮的是同一种酒,完全想不到酒中还会有问题,此刻困得眼睛也不想睁,才觉察出不妙,然而她口齿滞涩,手指尖挪动一分也觉得颓然无力。 皇帝赐宴,众目睽睽之下,还有人敢暗算武举探花,这可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入宫不得携带兵器,但是小寒也不是手无寸铁,她努力驱使自己缩手,腕上有一只铜镀金的镯子可以打开,变成可以挟在指尖的短刃。 可是麻痹之意贯穿全身,根本无法挪动。 “沈探花,起来洗脸啊。”宫婢轻声问道。 小寒轻轻“唔”了一声,似乎是沉醉未醒之意,她被自己在大唐最安全的地方还要遭人暗算的事实震撼得脑海清明,只是身体毫无行动能力,唯有佯醉。 肩膀被宫婢推了推,小寒作出毫无反应的模样,宫婢冷笑一声去了,看起来并不是真的要请她起来洗脸的意思。 小寒家传的内功心法有涤尘祛毒之效,只是她越催动内力运行大小周天,真气仿佛泥牛入海一般,只在经脉间流动,毫无动静。 她正焦虑之际,突然听见足音沉重,有人踉踉跄跄被人搀扶进来,猛地一扑,男子沉重的身体立即压上了她的。 皇帝赐宴,武举探花遭了暗算,这种离奇的事件去茶寮里请个说书先生当个话本讲,定然会被听众哄下去。 可这么荒诞的事情居然是真的。 “哎呦,居然是沈探花啊。”男子的声音极为熟悉,居然是本该禁足东宫的太子李溶! 小寒心中沉静如水,男子的重量极沉,也使得她的手臂略有挪移,她一直努力移动的手镯已经褪到了掌间。 太子诞着脸傻笑,毛手毛脚地摸上她的脸颊,“太子妃虽然和你长的差不多,但孤还是有点偏爱你。” 若是寻常女儿,早已经尖叫出声,小寒按捺住胸口的恶心,就一个字奉送给太子殿下,“滚!” “六弟的心肝宝贝撞到老子手里,岂有不吃的道理?”太子捧着小寒的俏脸,笑的狰狞又丑陋,“你又不是什么贞洁闺女,也不能只便宜了六弟,孤……愿与六弟同乐……” 他一句说话没说完,突然听见砰地一声巨响,一只花瓶砸中了太子的后脑勺,将他恶心的脑袋打飞到一边。 黄雀 这一击力量听起来响亮,可惜并没有达到效果,只是将原本醉中荒唐的太子砸得更糊涂了些。 太子摇摇晃晃正想要回首,又被补了一记,力量更弱。 越窑的薄胎青瓷瓶,砸了两记都没有打碎,可知其力之微。 太子停顿了一下又想转头看看胆大妄为偷袭他的人是谁,这次突然多了一双男子的手帮忙!一手抓住太子后背衣衫提起来,另一只手抢过那只越窑青瓷瓶,狠狠砸向太子殿下的后脑勺! 瓶碎,头破,血流。 太子连惨叫声都没有发出,脑袋一歪便已晕倒。 只是后面这位似乎力气也不甚大,情急之下虽然能将太子提起来,太子向前一栽,他也不知是犯什么傻也没抓不住,险些砸中小寒。 碎瓷片还有落在小寒身上的,这一下也极危险。 所幸前面那位偷袭太子的好汉手疾眼快,一起发力,将太子沉重的身躯死死拽过来,扔在地上,像是抛弃一团用过的抹布。 小寒倒也认识这两位见义勇为的好汉,前一位砸不破瓶子的纤细美人,正是太子妃崔遐,后一位补刀成功,但是提不动太子的文弱书生,便是新科探花郎第五景。 这两位加起来的力量,还不如小寒一条胳膊。 然而情势比人强,她免于受辱,也避开了与太子殿下同归于尽的可能性,心中大呼好险,勉强笑道:“多……谢……” 崔遐见是位不认识的陌生男子,猛地向后退了一步,道:“你……” 第五景也不认识这位勇于出手的美娇娘,同时后退,语速可比对方快多了,“你你你不要介意我没看到你你也没看到我啊!啊!” 偷袭储君这种事,当然死也不能认。 至于禁足的储君为什么从太极宫跑到大明宫来,更是个难解的谜题。 也不知道皇帝心情不好,震怒之下是先收拾不遵圣谕的太子,还是先宰了偷袭储君两人。 崔遐轻咳一声,道:“甚好,那么你送沈探花回殿上去?” 第五景愕然,他见崔遐与小寒生的极相似,衣饰华贵,已经隐约猜到了她的身份,听她建议又这般离谱,忙道:“贵人慈悲,学生今天也没见过沈探花,告辞……呃,太……坏人需要我帮忙处理吗?” 崔遐见他不上当,叹道:“捆起来,塞到那边柜里。” 第五景救人救彻底,将太子捆好了搬到柜里,想想就此走了极为不妥,又冒死收拾小寒身上的碎瓷片,问小寒的身体状况。 小寒才脱虎口,听着二人对白的只想苦笑,相比第五景来说,她更好奇崔遐为什么会出手救她,若说是为了一句叫不上的小姑姑,也太离奇了。 “你……走。” 她心中清明,口齿实在说不明白,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给第五景。 第五景理智上知道自己该走为上策,有他这个谋害太子的共犯活着才能确保小寒安全,他这位新科探花郎,要是不清不白死在这宫闱之中,也不知道赵王殿下给不给报仇。 ——毕竟之前谋害那两个女兵的凶手,到现在还没有抓到呢。 先前他寻找小寒时,惊鸿一瞥见崔遐的侧颜,以为是小寒,匆忙追踪到此才发现不对。 崔遐似乎是知道这僻静的内室里会发生什么,进来便抄起窗前的瓷瓶偷袭,奈何她这孱弱女子实在没什么力气,敲了两下都没有得手。 第五景黄雀在后,凭着血气之勇冲上来补刀,此刻才觉得有点后怕,毕竟封建社会君为臣纲,就算是不得宠的太子也是储君,以下犯上,他是死罪。 “呃……告……告辞。”第五景深深望了崔遐一眼,当然这行为也属逾矩,正式场合他这种行为是谓不敬,大概率是被杖责五十,然后在打到第四十九杖时脊骨折断一命呜呼。 崔遐目送他仓皇逃离,忍不住噗哧一笑,“此君想是倾慕小姑姑,多说一句话,耳根子都要羞红了。” 小寒根本想不起自己见过太子妃几次,但是仅有的印象是她端庄肃穆,连笑容都似乎是有刻度的,增一分减一分都不行。 她想不到崔遐私下这般轻倩顽皮,唯有一声轻咳。 “非我回护太子这混蛋,只是今日这事蹊跷,太子原在东宫烂醉,不知怎地逃出来,撞到此处,还望小姑姑明察。”崔遐似嗔似怨,小儿女撒娇的情态做到了十足,“我护送小姑姑回承庆殿吧。” 小寒想问她太子不知怎么逃出来,你又怎么发现太子的?然而形势比人强,崔遐看似温婉柔弱,私底下居然如此……咳,活泼。 她年纪其实比崔遐还小两岁,此刻突然有了当长辈的自觉。 . 李溯归来时已是深夜,承庆殿里里外外,从侍卫到侍女,从宦官到女官,个个表情古怪。他凤目一凛,望向阶前伺候的侍女燕燕,“今日命你们随侍沈探花,人呢?” 燕燕莫名其妙地望向他,立即醒悟跪下,“殿下,沈探花现在内室……可是奴婢今日轮值的是晚班,与瑟瑟一直守在承庆殿中,并没有见到殿下。” 李溯今日有无数事情要忙,清早就嘱咐了在殿内伺候的两名侍女,晚间随他赴宴时,必须跟好沈小寒。 怎么转眼就成了“没有见到殿下”? 好在她说小寒正在内室,李溯心中焦虑,也不与她计较,举步行向殿内,随口问道:“今早轮值的是谁?” 殿中舒窈与舒忧应了一声,两人四目相对,都有些纳罕。 李溯心中焦躁,知道怕是有了麻烦,好在小寒安然无恙……他此际能想到的最坏无非是小寒吃醉了酒,没想到他的寝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床上帘幕低垂,地上胡乱堆着小寒的进士袍、靴、带,显见小寒是吃醉了酒,把他的床榻当成了自己的。 李溯心中的焦虑登时烟消云散,他心中甜蜜,不由得摇头微笑,过去隔着帐子望了她一眼,影影绰绰见她睡的正安稳,手指触及罗帐,想到记忆中她的肌肤也如这罗帐一般柔滑,突然从耳尖到脖梗尽数红透。 他进来时颇有归心似箭之意,此刻突然有些情怯,立即转身出去,问道:“沈探花自己回来的?醉成那个鬼样子,你们也没人服侍她?” 今日轮值留在殿中的燕燕与瑟瑟更是惊骇难掩,“殿下……沈探花不是你安排监门卫送回来的吗?” 答应 多年之后燕燕做了祖母,与儿孙辈回忆起宣宗皇帝李溯,执着地认为这位以仁善慈和著称的皇帝其实非常可怕,当然最恐怖的就是开成九年四月十五那夜。 彼时还是赵王的李溯,参加完皇帝秘密会议,听到小寒是被监门卫送回来时,瞬间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 像是上古凶兽,平素和气温柔只是心情极好时的假相,真正被激怒时只需要起身抖抖身上的毛发,人间已是天塌地动山摇,冰雹雷电一齐降临。 他的每一个指令发出都会有魑魅魍魉落网,每一句话都能决定无数人的未来。 也难怪他会如此大动干戈,毕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身边多两个婢女是件非常可怕的事,甚至远超过夜半有人潜进宫来刺杀他得手。 这意味着保卫皇帝的宫城还有别的势力渗进来,至于是鱼死网破孤注一掷的王氏,还是张扬嚣狂素来胆大的裴氏,又或者是谨小慎微暗流涌动的柳氏……门阀世族的力量不能在明面上凌驾于皇权之上,背地里做的事情可真不少。 次日清晨,负责宴会膳食的光禄寺少卿柳陁悬梁自尽,卫尉寺主薄王陭家中被遭了贼被杀,少府监裴琰酒后失足掉进了井里淹死……如此种种,一夜之间朝中各处关节要臣暴毙了七、八个。 另外还有相当数量的人被赵王的人持皇帝手谕逮捕下狱,其中并无朝中重臣,大多数都是关键机要部门的副官、小吏。 皇城内则有将近百人被收监,所立名目各有不同,甚至连王皇后身边的两名大宫女也被以狭悖拖出去打了三十板后丢进了冷宫。 相当于一场政变,将盘根错节的门阀势力,快刀斩断了一小半——虽然只是与皇帝内宫安危有关的那一小半,但也足够令朝野重臣心中一凉。 一直沉睡的赵王殿下,终于亮出了爪牙。 这位幼年就被皇帝抱着临朝听政的皇子,□□果决,小时候辩论起来,能把饱读诗书的重臣问倒。 虽然他成长至十岁出头,书读得多了,渐渐变成内敛而温和的谦谦君子,最近几年又都在幽州,使得朝中很多记性不好的人都忘记了他。 这一夜亡故、下狱的人都有案情和罪名,也不知道赵王殿下从何处来势力调查这些,俱都证据确凿,论刑律杀、流、罚,让朝中重臣又想起多年前关于东宫之主的争议。 立贤?立长?还是立嫡? . 李溯一夜没合眼,命令流水一样发出去,又有无数消息流水一样回来,他的侍卫们在长安城的静夜里穿房越脊,直奔目标,仿佛鹰隼袭击猎物,每击必中,绝无空回。 直到早晨诸事皆妥,他去见了一趟皇帝,这才带着满身疲惫回来。 皇帝虽然恼他行事莽撞,对他处理这些人并提前增补的人选无任何异议,立即就交待从去拟旨了。 三省六部,九寺五监,这些朝中机构里藏的蛀虫,这次被明显出离愤怒的李溯挖出来暴晒,皇帝乐见其成。 与不省心的父亲沟通实在是累,李溯也知道自己陷的越深,将来想要逍遥远遁的机会也就越少,几辈子都是差不多的状况。 可是他不痛快,这件事简直就是将他的脸面按在地上踩。 最高规格的宴席,最瞩目的新科武探花,还能被人卷进这种离奇的宫斗,简直令他难以忍受。 归来时已是午初刻,小寒尤自高卧,太医来也没诊断出她是什么情况,只是她身上酒气袭人,暂时只能作沉醉论。 李溯不敢深想她被人卷走又送回来的那段时间里遭遇了什么,他也不想知道。 一夜未合眼的他也困倦难忍,默默去小寒身边和衣躺着,才沾枕头就已经昏睡过去。 这种极度疲劳带来的深度睡眠效率极高,他不过睡了半个时辰就被小寒挠醒了,且她正在做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在解他的衣裳! 李溯以为她是怜惜自己和衣而卧,也确实睡了满头大汗,他见小寒神情如旧,心里一直勒紧的心弦突然松驰了,他不由得莞尔轻笑,配合她宽衣解带。 显然小寒的目标并不是为了让他能睡的更舒服一点,她一言不发,又将魔爪伸向了他的亵衣。 这种以前求也求不到的美梦突然变成现实,李溯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美梦中流连忘返,他忍不住要小小反抗一下,抓住小寒不规矩的素手,狠狠将她拉过来拥在怀中,“别闹啊,我最近特别不好,经不起你撩拨。” 小寒也不知道是宿醉未醒还是有什么药物残留,在他怀中挣扎的力度并不是很大,“谁闹了,我这是正在妖惑殿下。” 李溯见她还要折腾,少不得把她按在床上压制,“你说真的?不会是打好主意吃了不管的吧?那我可不答应。” 小寒早已经从头到脚全都羞成粉透的模样,虽然四肢百骸全都无力反抗,神智总还是清楚的,“殿下真啰嗦,就不能躺好别动么?” 李溯不由自主捧着她的脸深吻,直到两人都微觉窒息才分开,柔声道:“以前我说过,等你自己决定要我的时候再……你确定自己是清醒的吗?” 小寒点点头。 “沈探花,你轻薄了我这样的良家儿郎,以后可是要负责任的……从今后要一生相守,还要宠我,疼我,不能再有贰心。”李溯观察着她的表情,“我虽然想等着以后洞房花烛夜时再……不过总不能让你天天抓耳挠腮,看着吃不着。” 他这话说的露骨又缱绻,眸中光芒可是越来越亮,“你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啊。” 小寒特别想摇头,他说话的内容毫无道理,明明将要别娶的是他,内院堆积无数美人的也是他,怎么说的仿佛她占了便宜? 然而李溯的吻已经重重落到她的唇上,她根本没有机会说话啊。 初夏的中午已经有了酷暑懊热的意思,殿上帘幕重重,两人缠绵在一处,就像是殿角放着的几重冰山渐渐消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拆分不开。 ※※※※※※※※※※※※※※※※※※※※ 惊魂未定的两个人终于还是搞在了一处,小寒想要李溯也只是物理上的想法,介于尝鲜和安慰自己被惊吓的心灵,怕被打顶锅盖先走啦~~ 征战 小寒认为,李溯算是自己成长路上绕不开的一个关卡。 就像带兵打仗的时候总有些硬仗要打,不能迂回,无法翻越,没有捷径,也无退路——那就撞过去试试。 满心郁结时她突然想要试试,随即被李溯掀起的狂风骇浪淹没掉了。 她的结论是……极致愉悦。 初夏清晨天亮的极早,小寒枕在李溯胸膛上,任由四肢百骸皆被狂欢之后的倦怠占据,突然有点后悔。 李溯似乎是能听到她的心声,拥着她的手臂收紧了似有暗示之意,“怎么,沈探花是嫌我伺候的不好么?” 小寒没奈何哀叹了一声,“殿下突然转了脾气,我有点不适应啊。” “讲点道理好么?你不想将来有很多敌手,我自己去解决了那些名门闺秀。外头有坏人欺负你,我连对家的根都刨了。你想要娶个温良的夫君,我立即改脾气做善解人意的小郎君,你还嫌不足……倒是挑个毛病出来让我改啊?”李溯闷笑着去吻她的颈项。 小寒躲之不及,只好任他烈火点干柴一同焚尽——毕竟李溯这美人计她又颇受用,心中怅然若失也不过是转瞬间的事。 年轻的小情侣纠缠到日上三竿,情炽之处仿佛要将承庆殿点燃,伺候的侍卫宦官侍女都不敢惊动,毕竟赵王殿下的脾气,大家都懂。 午初刻,紧急军情报至,舒窈冒着生命危险至殿外禀告,“殿下,陇右军情紧急!萧关失守!” 激烈运动过后的薄汗才落,李溯原本拥着心爱的小娘子正想假寐,此刻猛地又多添了一身冷汗,他霍然起身追问,“萧关?” 萧关向南三百里,就是关中平原,战马可以长驱直入,一日可达长安! 兵贵神速,从鄯州城破到萧关失守,吐蕃大军只用了五天! 承平日久,陇右军备废驰,居然令吐蕃大军轻易得手,简直匪夷所思! 前日,陇右节度使王瑞殉国的消息传到长安城,朝中重臣争论不休,琅琊王氏不愿出让陇右之地,竭力举荐因儿子王峻连累正在闭门思过的原千牛卫大将军王琰带神策军出征。其他门阀世家也想捡这个便宜,各有牵制。 若是往常,皇帝懒得理会这些门阀贵胄的小算盘,次日就会点齐龙武军一万轻骑,三天内即诏告天下,御驾亲征。 皇帝当年是乱军阵中冲杀出来的骁将,如今正当盛年,御驾亲征倒也是善策。 可是当夜小寒受了委屈,李溯这个不讲道理的小混蛋把隐藏在宫廷内外,庙堂上下的蛀虫都挑出来弄死了。 虽然他都补上了合适的人选,但是一时间混乱难免,再加上琅琊王氏久有不臣之心,太子又不稳,御驾亲征反倒是下下策。 朝野当然还有另一个主意,太子亲征。 闭门思过的太子听说是身体状况不佳,但也积极请战,写了万言书求太子妃转呈。内容据说慷慨激昂,只差没有以血书之。 不过皇帝又没疯,怎么会将关中精锐交给太子?只怕得胜还朝,转眼就要弑君。 李溯知道皇帝是有想法的,他诚恳表态,就是不知道他这顽固的父亲到底愿意不愿意放他出去试试。 小寒比李溯快多了,她以行军战备的速度,从罗帐里一阵风似地卷出去更衣整装。李溯捞了一把都没抓住她,唯有卷着锦被独坐在帐内生闷气。 “你不是想回幽州吗?”李溯见她速度快绝,转眼间已经整装完成,正对着铜镜裹紧衣领掩盖暧昧的痕迹,不由得带了三分幽怨之意。 “殿下别逗我,萧关失守,长安不安……”沈小寒揉了揉要断成两截的腰,又暗自活动了颤巍巍的双膝,侧眸向罗帐里的李溯丢了个鄙夷的眼神,“沿着萧关道急行军,三天之内吐蕃大军就能杀到长安城,回幽州做什么?我是武举探花,理应请战。” 她并没有特别慷慨激昂,只是意态坚决,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冲出去找兵部报道。 “急什么,你……”李溯还想说话,沈小寒已经向他挥了挥手,一溜烟地跑出去了,独留他无声轻笑,独自呢喃,“……讲点道理,别总是丢下我啊。” . 圣旨随即颁下,赵王李溯英武卓绝,兹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率龙武军一万轻骑,神策军三万人驰援萧关,千牛卫大将军龙蓁带神策军一万人驰援陇关。 谁都料不到皇帝居然将自己最喜爱的儿子和最亲信的大将派出去征战,毕竟鄯州城破,萧关失手,龙武是关中平原之外最后一道关卡。 长安西出的另一条通道是陇关,吐蕃兵进鄯州,未必没有安排人从陇关包抄,是以也安排了龙蓁大将军带兵增援。 两线作战,萧关是正面战场,皇帝没有派经验丰富的老将,偏偏派了个毛都没有长齐的赵王,简直就是以卵击石。 长安城中门阀世族不少人都已经开始沸腾,无数百姓蜂涌出城逃难,官吏皆不能禁。 沈小寒与武状元杨海、榜眼萧钧等人皆被编入龙武军中,各领千骑,称为统领。 乍入军中,整顿军纪,熟悉情况,各自忙的不可开交。 杜缙以及举试不第来投奔沈小寒的那些人也作为小寒的亲兵编入军中,协助她料理那些桀骜不驯的兵痞子,下手稳准狠 。 沈小寒从幽州带来的几个侍女也都会些功夫,皆都存了必战之念,编入了沈统领的亲兵队中。 最意外的是兰佩居然也誓死追随沈小寒出征,他的原话是,“兰某既然追随沈统领,当然要辅佐你成就大业,矢志不渝。” 他有这等决心,不说沈小寒,其余众人也对他刮目相看,春雷悄声向红雨笑道:“兰先生果然好汉子,以后我再不说他坏话了。” 四月十七日辰初刻,大军在长安城南神策军营整军开拨,沈小寒在本旅之首,遥遥望着点将台上的赵王李溯,心里有一句粗话,不知道什么时候讲合适。 她以为李溯应该留在长安主持大局,毕竟朝野震荡因他而起,他似乎又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手,可以解决各种问题。 谁知道这位小爷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要率军出征! 须知这次并不是一般的边境战争,皇子率军出征只是个名声好听,这是要去前线血战的军队! 她身在大军的洪流里,与李溯这位主将的距离大概是无限远,冲上去进谏只怕被军法处置,唯有腹诽。 这一支军队是大唐最精锐的骑兵与步战混编,也是关中附近最精锐的军队,像是一把快刀,杀向萧关道最后一个关卡,龙武城。 迂回 从出征当天起,军队私下对于李溯的讨论从来没有停止过。 年轻的皇子女们挂个监军的职衔镀金是常规操作,为的是熟悉边防及军队的情况,培养股肱之臣,为将来帝位的竞争增加砝码。 反之,本朝历代皇帝是否有心栽培儿女,看是否安排其到边关监军便是。 可这一次完全不一样,这是要到正面战场决战,胜则名垂青史,败则万劫不复。 吐蕃大军在十余年后第一次对唐用兵,前方传来的消息甚至还有回纥、吐谷浑、党项等部族参与袭击陇右,兵力约有十余万。 关中地带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四周俱是关隘险地,所以长安城才能长安。倘若周边关防失守,敌人推到关中平原边上,就已经注定惨败的结局。 长安城太大了,人口众多,守城所需的资源无法调集,绝对不可能固守待援。 龙武城并不大,在萧关道最南端,背后便是关中平原,这是长安城的最后一道关卡——也因为是最后一道关卡,日常驻军只有两千。 龙武军最早是太宗皇帝的骑从护卫,到圣祖则天皇帝时才定名为左右龙武军,与左右羽林军、左右神策军并称北衙六军。后来多有变动,至本朝皇帝才重整军队,再复荣光。 所以是先有龙武城,后有龙武军,至于圣祖则天皇帝当时仅是借鉴名称还是寄以重望,就不得而知了。 李溯从一开始就放弃了骑兵与步战同时抵达龙武城的计划,他亲自率领轻骑五千连夜赶往龙武。 其余军队则由副帅宋九歌、左将杨潇、右将李威率领,分别按照他的要求赶往不同的位置。 他选择的这三位完美避开了王、裴、柳这些门阀世家的钳制,副帅宋九歌便是宋九畹兄妹的族兄,金吾卫左街典宋从安的父亲;左将杨潇是长安府尹杨潼的长兄,也是杨海、杨沛等人的族兄;而李威出自陇右李氏,往上数个十代,还与李唐皇室有点亲戚。 . 令众人啧啧称奇的是李溯这等清贵无比的亲王,亲自带军驰援也就罢了,还是冲在最前端的那一队。 很多人想起他年前本来是奉旨从幽州返回长安,结果契丹大军袭击幽州,他毅然带人回援,最后幽州击退敌军,大获全胜,赵王李溯也是居功至伟的。 只不过坊间传闻素有偏颇,都道他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所谓增援也不过是做做样子赶去领功罢了。 可惜传闻总是被现实打脸,这一天一夜急行军,被李溯甩在后面吃灰的五千轻骑始终没有追上这位主帅。 清晨赶到龙武城外休整,李溯已经带人从龙武城周围查勘地形下来,建了简单的沙盘正在与幕僚推演战局。 龙武军这些铁打的汉子们更诧异的事情是,坊间传闻与李溯过丛甚密,靠着裙带上位的武举探花沈小寒所率队伍,虽然落后了一柱香才赶到,但是她途中逮了两个吐蕃的舌头。 所谓“舌头”就是探子,吐蕃对唐用兵,各地都安排的有探子,自然也安排有打探长安军情的。 大军驰援龙武城,根本遮掩不住,有人暗地嗤笑毕竟是女人,娘们叽叽的管这些闲事。 杨海听到自己队中议论的不像话,咳嗽了一声,对左近的亲兵道:“申饬本队,不许议论沈探花,都不要脑袋了吗?” 亲兵答应了一声去了,逐个队伍交代。 弘农杨氏一门将才,居然畏惧一个女人,军中不少人多少都生了些轻视之心。 自然也有人以为猜到杨海心中所想的,悄声与左右分享,“杨状元肯定是畏惧沈探花与殿下的私情,毕竟女儿家嘛,殿下枕边多撒个娇,只怕立时就能要了咱们的脑袋,所以大家还是务必谨言!” 队中轰然答应,随即又被杨海淡漠的一瞥镇压。 ——上阵杀敌掉脑袋,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因为嘲笑一个小娘子被赵王殿下砍了脑袋,可也太不值当。 非常时期,大家立即噤若寒蝉。 . 武举榜眼萧钧是个不安分的,亲自去前头打听了消息,过来与杨海闲聊,他先骂了一句粗话以示愤慨和男子气概,这是快速融入军旅的技巧,果然就有人来问,“萧榜眼可是有什么发现?” “发现咱们都丢脸了,还未开战,那位小娘子立了大功。”萧钧哀叹道,“老杨,你说她是交了什么狗屎运,抓个舌头还能逮到吐蕃国师的高足霞扎多金,还能审出来朝中是谁勾结吐蕃,以至于陇右一击即溃。” 他声音虽小,奈何野地休整,周边几丈的人都支着耳朵听。 陇右的溃败实在不合常理,杨海也一直思考原因,闻言忙问道:“莫不是……” 他翘起大拇指,别人不知是谁,萧钧知道他所指的是皇帝的长女,永清公主李泠,连忙摇头道:“‘舌头’只说是位年轻的贵人,女性,还没说到名字,殿下已经令人打晕了那个霞什么扎,说他知道是谁,让大家不必再猜。” 初夏的阳光炽热刺目,峡谷里的风悠长而温暖,杨海颇觉寒意思忖李溯此举的意义,心里中寒意陡然而生。 杨氏这样的门阀世族,最险便是帝位更迭之际,站错队便有可能整个宗族万劫不复。 . 午后,赵王殿下在龙武城内的行宫里升帐。 说是行宫,其实也不过是城内整顿稍好的驿站,只因当年圣祖则天皇帝在此歇过,便有了个别名,叫做甘露宫。 这次随李溯先到的五千轻骑共分了五个千骑,杨海、萧钧、沈小寒之外,还有老将石珞、薛巳。 堂上除了五位统领之外,便是龙武城的守将李雾岩,李溯的侍卫统领林炽、林烈与几名幕僚,其中有小寒在幽州见过的,也有几个陌生面孔。 李溯讲明龙武城周围的地势并自己的规划,李雾岩、石珞等人原本是怕这位殿下瞎指挥,焦虑烦恼的是如何不着痕迹地挽救战略指挥问题,万一赵王殿下执意不听要不要以死直谏,直到此刻亲耳听到他的战策,皆衷心佩服,再无顾虑。 李溯又布署兵力,分派人手,其中有一路需要趁夜急行军,从黄土塬上翻越,迂回到敌后,负责包抄,只是这一队也将要面对吐蕃大军的垂死反扑,此战若成,这一队怕也要九死一生。 李雾岩正当壮年,对附近地形十分熟悉,见李溯微有犹豫,满腔热血,正要请缨出战,谁知厅口末席那位沉默寡言的美貌小娘子,今年莫名其妙的武举探花沈小寒突然起身行礼,道:“卑职请战!” 这一战,李溯完全可以安排她守城,将她遭遇的危险可能性降到最低。这也是为什么毅然向皇帝建议,自己率军出战的原因——总有点小小的私心,是想尽可能地把她放在比较安全的位置。 可是小寒的脾气、风格、偏好,他比谁都清楚。 趁夜急行军,迂加包夹,以弱胜强这类的战斗方式,是沈小寒最爱的战争策略,等她成长为陇右节度使时,已经玩的炉火纯青。 这次她还只是第一次带领千人以上的轻骑,能行么? 李溯望着小寒,唇角微微向上,有一个绝美的弧度。 ※※※※※※※※※※※※※※※※※※※※ 李溯(匿名发帖):工作需要派媳妇冒险怎么办?急!在线等! 小寒:把媳妇俩字删除是不是就可以了? 李溯(匿名):不派她去怕领休书,派她去怕她受伤,我的小美人儿爱好打仗伤不起啊啊啊! 小寒:【严肃表情】没有人热爱打仗,外敌当前总要有人冲在最前面,别拖后腿啊喂! 李溯(匿名):【乖巧】好的,【邪笑】高举天下必须太平的flag,外敌内患都得去死! 领命 赵王殿下凝望着沈探花,默然不语思考的时间也太久了些。 李雾岩认为自己领悟到了赵王殿下的意思,笑道:“沈探花初来乍到,对地形不熟,贻误军机岂不是要命?末将愿往,请殿下恩准!” 小寒还想争辩,谁知李溯灿然一笑,“李将军有所不知,沈探花鬼主意多的很,迂回敌后这一路就交给她吧。” 赵王殿下不提其名,不称官职,人人都读出一点暧昧不舍之意。 石珞脾气梗直,他向来瞧不惯女儿家参军,对沈小寒亦没什么好感,心道赵王这般偏私可真是要命,沈探花这等娇小玲珑的小娘子,最多放在龙武城协助守城等着领功也就罢了,怎么还能派她承担这一路敌后迂回包抄的重任? 只怕战局之中一个闪失,便要面对溃逃的吐蕃大军,以千敌万,极有可能全军尽没。 ——赵王殿下为哄这个小娘子,以龙武军上千轻骑的性命做注,也太轻薄了些。 “殿下三思!这一路极为凶险,老朽不才,愿领军前往!” 石珞突然站起来,大声道。 旁人都会错了意,心道难道老石看明白了赵王殿下是想要阻止他这小情人,又不愿意落人口实,所以才积极请战? 厅上众人轰然起身,剑甲铿锵之声不绝,都大声道:“末将愿往!” 沈小寒被众人这么整齐的响应速度吓了一跳,她只是觉得这一路颇有凶险,不想李溯为难,主动站出来请战。 没想到大家这般整齐,都想请战这最险一路。 她以为大家是因自己主动请战,误中了根本不存在的激将法,微愕之余忙道:“殿下既然准了我,各位前辈就别抢了,其他几路也没有便宜多少。” 杨海心道龙武军都是各地府军拨出来的尖儿,个个眼高于顶,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本事领兵打仗,别闹出哗变就不错了。 “沈探花所言既是,不如你来协守龙武城。” 萧钧笑嘻嘻地道,“这种夜半翻山越岭的粗活,就交给在下吧。” 其他人也不甘人后,纷纷表态,慷慨激昂,唯有杨海注目李溯,默然不语。早年李溯在帝都时,经常去讲武堂与年轻的将领们切磋,杨海彼时做为武将勋臣子弟在讲武堂受训,倒也算是熟悉。 杨海以为李溯读懂了他的暗示,改口选他也交代得过去,谁知道赵王殿下笑嘻嘻地等众人表过态,才道:“争什么,今次之战,败则生灵涂炭。没有谁的担子轻松——沈小寒,你怕么?” 小寒被他点名,立即斩钉截铁地道:“殿下放心,此战用我必胜!” 李溯点点头,“去吧!” 众人皆都有些诧异,瞧他注视沈探花的神情,又是骄傲又是欣慰,倒也不是毫无情意的模样,不知为何如此狠心。 谁有这么个小美人儿都要搂在怀里疼,怎么舍得她出去搏命拼杀? 众人心中皆有腹诽不解,唯有小寒浑然不觉,干脆利落地领命,表情严肃又认真,“多谢殿下。” 她转身离去,众人再议如何战,如何围,如何诱敌深入,如何分而击之,都略微有点异样的心情。 . 沈小寒策马出了龙武城,回到本军驻扎之地,一路上沉默不语。随她去的春雷、秋爽追问了几句不得回应,也只能缄口不言,她们追随小寒也有些时日,至今仍然没摸透小寒的脾气。 龙武军是骑兵,以千骑为一团,辖五旅,每旅四队,每队五火,每火十人。 沈小寒回来到本军营地时,兰佩早已经笼络了各旅的旅帅,几个大老爷们商议战局,正吵得热火朝天。 杜缙遥遥见着沈小寒回来,笑吟吟地过来踢了他们以土块石块摆成的战局图,“沈统领回来了,你们收着点。” 几位旅帅都是才在杜缙手底下吃过亏的,哪敢造次?利索地站起来一字排开,响亮地抱拳行礼,“拜见统领!” 兰佩杜缙随众行礼,面上都微有得意之色。 沈小寒倒也读得懂两人的意思,淡漠地颌首,“一柱香后拨营,我们还要赶一段时间夜路。” 军情紧急,如何布署兵力也是机密,几位旅师倒也懂行,只是瞧着沈小寒这么个娇俏的小娘子就心里一阵又一阵地发紧。 他们追随这位据说是赵王宠姬的女统领,恐怕殿下不会派她什么危险的差事,这仗估计是捞不到什么军功,白来奔波一趟。 “目标是西北塬上,我会派人引路,以赤旗为记,第一位带军平安抵达且人手无损的,去兰先生找领十万钱。”小寒微笑道。 十万钱! 本朝官员俸禄重物轻钱,单以钱计算,旅帅这一级军官,至少也要不吃不喝攒上二十年才能存这么多钱。 春雷与秋爽对望一眼,心道二娘子玩命捞了个一甲武探花,皇帝才赏二十万钱,她转眼就赏出去十万钱!这也太要命了! 然而没有人理会这两个小丫头的情绪,几位旅帅瞬间陷入了狂喜的状态,大声领命而去。 兰佩好生无奈地摊了摊手,笑问道:“沈统领,这十万钱你不会还要指着我生个什么法门赚回来吧?” 他的意思当然是沈小寒发了十万钱的奖金,必定是要将怎么赚回这么多钱的问题交给他这个军师来解决。 他这脑回路倒也清奇,沈小寒向他微微一笑,“顾所愿也,不敢请耳。” 她这一笑如异花初胎,兰佩心里咯噔一声,耳尖微红,潦草还了一礼,不敢多说。 各位旅帅倒也没有蠢到了家,为了争第一名相互踩踏,反倒是约好了每旅分得一两万钱,按照沈统领的要求平安抵达即可。 虽说是彼此默契,行军速度倒也不慢,趁着当夜一弯皎莹的弦月带军疾行,天还未亮便抵达了目的地。 当然疾行还有另一个因素,就是沈统领身边那两名婢女叫什么春雷秋爽的,扛着一杆赤旗冲在最前面,谁也不想被她俩这十来岁的小女儿甩到最后面。 旅帅的默契对外并非好事,沈小寒却乐见其成,她一袭素袍银甲,按辔随众而行,月夜里极为醒目。 ※※※※※※※※※※※※※※※※※※※※ 欢庆本文突入100章~~~~ 忍耐 兰佩体力并不算太好,一夜急行军,他只觉得又渴又饿,困倦不堪。 好在他并非单纯的文弱书生,端坐在鞍上摇摇晃晃,险些要栽下来之际,被一只素手扶了一把,立即惊醒。 正是沈小寒。 接连两天两夜的急行军,她看起来没有丝毫困意,“兰先生可还撑得住?” 兰佩羞愧复又羞怯,掩饰地尴尬笑了两声,道:“多谢统领垂爱,学生才迷糊了一会,此刻好多了。” 两人闲聊几句,立即就转到眼前的战争。 李溯指定他们抵达的位置,正是黄土塬上相对险峻的一段,妙在下面骑兵疾行军的河道甚深,易守难攻,最宜伏击。 若是物料充足,在此间备好滚石木料,将吐蕃大军放过去之后,再断其后路。 兰佩为小寒指点周围环境,解说可能会有的计划,“早先我在河东时家里有几位老人非要教我兵法、地理,我也只是多听了几耳朵。” 小寒知道他是谦虚,似萧关道这样的军事要冲,连其中的沟沟岔岔都熟悉,怎会仅仅是多听了几耳朵的事? 她对兰佩的感受特别复杂,大约有三分钦佩两分怀疑其余尽是好奇——怀疑不多,主要是李溯始终没有对兰佩的存在提出任何疑问,所以她也就接受了这样一个人存在。 至于她为什么拿李溯的态度来评估别人的危险程度……大约是习惯了吧。 距离四月十五皇帝赐宴才四天时间,她和李溯之间发生的那些令人哭不得、笑不得、恼不得的隐秘交流,仿佛上辈子发生过的事。 那时候军情紧急,没有好好与李溯道别,其实也是逃避清醒之后与李溯独处的窘境,彼时理智渐复,她对自己主动的行为有点害臊。 不过为了小命和未来的人生幸福,她不能喜欢李溯,绝对不能。 小寒偶尔回想起来当时情景,仍然觉得两膝酸软难支,然而转瞬之间又清醒想到自己到底是在何处,做什么。 快速恢复专注的她,淡定向东北方向的高地指了指,笑道:“我们过去看看。” . 太阳从地平线上跃起,瑰丽而绚目的光芒投射在辽阔的塬上,映衬在其上行走的人类渺小而卑微。 塬下是上古时期被河流冲刷的故道,偶有雨水,还会有一道浑浊的小溪,所以多年来商旅往来皆随着河道而行,渐渐也就成了官道。 从长安贩卖丝绸往西域去,走的也是这条路。 只是河道在此处收窄,两塬对峙之际卡成一道天险,当地人叫此处“鬼剃头”,既是形容此地寸草不生,也是暗喻地势险峻,鬼怪路过,也要被剃个头再走。 这次是仓猝出战,又是急行军,只在龙武城补给了一次,沈小寒也不是浪费宝贵食水洗脸的矫情女子,她虽然以素绢遮面以障风沙,其实左侧太阳穴附近也蹭了一抹灰。 她心中默默计算吐蕃大军的行程,不知道兰佩抬起手又放下,其实是想递块帕子给她。 小寒猛发觉兰佩的异样,破颜笑道:“怎么?你也在顾虑敌人发现此处天险,会迂回到塬上来么?” 兰佩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出自己的异样心情,若无其事地递了帕子给她,示意她抹一抹脸上的灰,笑道:“吐蕃大军想要奇袭长安,必然也是轻骑快速通过此地,不会带辎重,也不会迂回——都太浪费时间了。” 小寒点点头,接过帕子抹了一把脸,仍然还给兰佩。 本朝军力强盛,远超以往任何朝代,吐蕃无非是想趁机打个措手不及,拿下长安劫掠一番。等到幽州军南下,或者剑南、河西两处兵力调转来援,吐蕃腹背受敌,必然讨不得好。 兵贵神速,追求速度的同时也会舍弃很多东西。 兰佩攥着小寒还回来的帕子,突然觉得自己要糟糕。 . 李溯在龙武城度过了一个难眠的夜晚。 少年时纠缠不清的那些旧梦突然又出现了,只不过以前他只是好奇自己为什么会梦见拥着一个女人肝肠寸断,这次他清晰的知道,梦里那些令人焦虑难捱的场景,其实正是自己经历过的人生。 既是面对命运绝不低头的少年意气,也是对小寒刻骨铭心的怜爱。 回忆起那些令人难捱的细节,他知道自己累世凄惨的下场,都是因为不够爱她——或者说,总想用自己的方式去宠爱她。 可是并没有征求她的同意。 两人之间的爱情一直都处于不平等的位置,他总是或多或少以俯瞰、赏赐的方式怜爱她,常常怨念自己没有得到她的回应,又焦虑爱她太多,怕她会伤害自己。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无论是否成为帝王,他都有资格要求小寒的绝对臣服,但是没道理要求她倾心相爱——也确实求不来。 要求不来,苦求也不来。 这一世遇见她更早一点,与她一同经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她有了姐姐,不再背负家族荣辱的使命,他接近她的方式也更简单纯粹一点。 李溯想到未觉醒之前,他还曾经拿她打碎了自己的古董坑她还钱,真觉得这个借口蹩脚又令她委屈,恨得想踢死自己。 他辗转反侧,不知不觉窗纸上已经透出晨曦。 随侍他的林炽悄悄进来送了两次军情,顾虑着他还在沉睡不敢惊动,第三次进来时终于忍不住了,轻声道:“殿下,紧急军情。” 新的军情令李溯压在心口的一块石头落下,凭借前几世对吐蕃大王弃迭祖赞的熟悉,这次南侵必然不会是表面上的状态。 以吐蕃为首的联军声势浩大南侵,暗中分两万骑兵直袭陇关。 无论是陇关还是龙武城,击破其一,皆可迂回到唐军背后合围,歼灭长安附近最强的战力之后,长安城唾手可得。 李溯这一招行险,无非是仗着塬上地势独特,能大面积接战的地方不多,五千轻骑足够守好龙武关。 之前兵分四路,副帅宋九歌、左将杨潇、右将李威率领所部均已经赶往他指定的地点,左将接应龙蓁大将军,右将迂回合围陇关道,副帅居中策应。 这一战他赢定了。 喜悦之余,他又觉得心头突突直跳,恨不得立时派人去把沈小寒带回来好好保护。 可是他必须忍耐,他已经知道深爱一个人应当相信她、尊重她的选择。 就算有可能失去她,他也必须忍耐。 ※※※※※※※※※※※※※※※※※※※※ 感谢在2020-05-25 22:32:39~2020-05-26 20:32: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酥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酥解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夜战 留在龙武城的众人,皆是枕戈待旦,因此赵王虽然清晨召唤,众人也能立即赶至行宫,无人落后。 毕竟看目前储君之争的现状,这位赵王殿下说不定有可能成为最后赢家,谁敢轻慢于他? 赵王殿下端坐于主位之上,笑容矜持又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列位,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一个?” 萧钧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但又立即醒悟,特别捧场地抢先笑道:“当然是好消息。” 众人纷纷附和,主将心情好,大家也都不必跟着难过。 李溯环顾众人,笑道:“好消息是原拟于今日午后抵达龙武城的吐蕃主力,前天夜里已经改杀向陇关。在座各位,可以省却一场血战。” 原计划以五千轻骑对阵吐蕃两万大军,突然发现敌军是佯攻,这消息说是好消息,大家可真不是滋味。 杨海忍不住问道:“那么坏消息是……” 李溯向他轻笑道:“原定战法无效,我改了个主意。”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情报确凿的情况下换个战法也没什么问题,怎么能称之为坏消息? 李溯不等众人问出口,已经解释了答案,“陇关毕竟多绕一段距离,吐蕃大军与辎重最多晚到两天,也不知龙大将军彼时是否已经解决陇关战局。” 李溯将副帅宋九歌等人派去增援、迂回,在座众人是知道的。不过陇关战局若是胶着,河西援军不能趁机夺回萧关道的话,单靠五千轻骑对阵吐蕃可能会陆续赶到的七八万大军,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众人安稳的心情如跳崖一般糟糕,还是杨海了解赵王殿下的为人,忙道:“请殿下赐知最新战法,吾等必将肝脑涂地,血战到底。” 李溯的建议很简单,从沈小寒所守“鬼剃头”开始到龙武城,借助地理优势,形成三道关卡,吐蕃大军若是缓慢赶至,即可借力绞杀吐蕃大军的有生力量,同时派武功高强的好手从塬上逆推到萧关,沿途偷袭、纵火解决吐蕃大军的辎重粮草问题。 萧关道三百里,正好做吐蕃大军的坟场。 可是这个战法,沈小寒的位置不再是隐蔽迂回包抄的奇兵,而是箭矢的锋锐……赵王殿下真有这么狠的心? 众人不约而同都有些疑惑,谁知李溯随即微笑补充道:“当然,我会带杨海、萧钧所部前去增援。” . 敌人并没有在预计的时间赶到。 小寒所部一直紧绷着弦,好在他们的任务是包抄掩杀,并不急于第一波接战,在塬上散开掩盖了自己的踪迹。 杜缙才赶到时已经带人乔装向前探了一段路,至傍晚回来禀道:“已经往前有七八十里的路程,毫无动静,怕是敌军行动有变。” 小寒并不想相信吐蕃居然会犯这么大一个错误,打下萧关之后没有快速通过萧关道——这一片黄土塬的地貌,急行军三百里,一天一夜即可推到关中平原的边上。 为了速度,这五千轻骑只携带了十天的口粮,再加上塬上水源不丰,唐军其实也有粮草之忧。好在背倚关中平原,粮草调集运输方便,倒也无须多虑。 残阳西坠,塬上一片金红,小寒极目远眺,总有错觉目力穷尽之处就有吐蕃大军掩杀过来。 “别太松懈,也许收到什么风声,趁夜掩杀过来也不一定。”小寒摇了摇头。 果然被她猜中了。 吐蕃军中最悍勇的两万精锐杀向了陇关,势必要与以逸待劳的唐军大部队撞上,而另一队约一万左右,领军的大将名唤牟松赞,因搜刮萧关城中的兵器箭矢,制造各种攻城器械,迟了一日出发,速度也远低于预想。 牟松赞是高原上的骁将,殊少见过黄土塬这种地貌,一路小心提防,赶到“鬼剃头”时,已是当夜子时。 大军夜行,皆都困倦不堪,只是牟松赞怕贻误了军机,路上拼命催,非到子夜不许休息。如今看着鬼剃头这处狭窄的官道,牟松赞心里打了个突,立即命前队暂停。 他一挥手,立即便有六七个身手敏捷的探马举着火把寻找攀登之处,没多久便尽数翻到了塬上。 四周死寂,连风过长草声,初夏夜里的虫声都听不到了。 大军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叫,队伍中几名擎着火把的哨卫甚至都还没有出声,瞬间被羽箭贯穿了胸膛! 吐蕃军中立即炸了营,马嘶人啸,刀出鞘,箭上弦,然而谁也没看到敌人在什么地方! 仿佛山魈作祟,又似鬼魅袭击,有人被抹了脖子,有人被掀下马来,有人把掌中兵器在面前挥舞的密风不透,冷不丁一支羽箭破空袭来,正中他的后背! 混乱飞速扩大,控缰能力稍弱的人被掀下马踩踏致死,勇悍的人被自己人误杀,上级嘶吼着命令瞬间便身首异处,士兵竭力在死亡的威胁下保持秩序。 突如其来的屠杀,这些一路烧杀抢掠过来的异族士兵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也有性命被人当成稻草收割的一天。 更可怖的是制造混乱的敌人非常有默契,塬下的暗夜里是他们的最佳掩体,往往是突如其来的一刀,瞬间又消失在茫茫的暗影中。 “退!”牟松赞狂喊,可是众军保命要紧,就算有心听他的指挥,被败退的友军挟裹着,毫无余地反抗。 这一役,吐蕃大军对唐军的战斗力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 . 李溯带人赶到时已是次日清晨,“鬼剃头”的关隘口薄雾缭绕,旗帜斜插在吐蕃士兵的尸体堆里,小寒所部有上百名士兵正在打扫、清理战场。 “瞧这只金臂钏,这里头的血渍……是把女儿家的胳膊砍了才取下的吧?”有士兵拿着从吐蕃士兵尸体上搜罗出来的战利品向同伴抱怨。 “一刀砍头也太便宜这厮了,该剁上几十刀才是。”另一名士兵提刀在那吐蕃凶徒的尸体上又砍了几刀,飞起一脚将尸体往坑里踹。 旁边又有人骂了一句,是发现另一名吐蕃凶徒脖子上挂的项链,除了兽骨人牙之后,还串了七对金同心指环。 这是早年从大宛国传来的风俗,女儿出嫁,夫家以金同心指环为最重要的聘礼,西北一带的新郎新妇人人皆有。 七对金同心指环,也代表了七个不幸的家庭,这是外敌入侵最常见的事,对于遭遇外敌的百姓而言,也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小寒率领武功高强的数十名好手取胜后,回塬上寻一处凹陷,兜头大睡。 她这一枕黑甜,睡的满头大汗,睁眼见已是日上三竿,道:“怎么……” 向来睡觉对光线极敏感的她竟然没有在天亮及时醒来,是因为李溯端坐堵在凹陷的外面,为她遮挡了阳光。 赵王殿下用来遮光,这是不是也太浪费了些? 小寒才想吐槽,李溯猛然回首,一别几日,他清贵俊秀的气质里添多了几分杀伐决断的凌厉,他立即按住她的后颈,轻轻在她唇上点了个吻,似笑非笑地嘲她,“沈探花好快刀,就是杀敌的速度也太快了些,不给人立功的机会啊。” ※※※※※※※※※※※※※※※※※※※※ 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和时间……这是27号欠的更新,28号的……容我29号再还…… 惊变 小寒见李溯眸光晶莹,心中不由得一动,突然觉得这个藏在凹陷处的姿势有点别扭,她想一把推开李溯,岂知睡久了手脚麻痹,并不容易使力,仿佛她是主动将胳膊搭在他的肩上索吻似的。 李溯既惊且喜,手臂发力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侧首索着小寒的唇细细品尝。 一时天地失色,四野无声,唯余彼此的心跳呼吸。 等到两人不得不分开时,都有些缺氧似地头晕眼花,小寒只觉颊上火烫,埋在李溯肩窝里不想抬头。 “这里怎么挂了彩了?”李溯此刻才看见小寒颈侧偏后的位置有一道一寸来长的红痕,竟然是新伤。 “夜里偷袭,也不知道被谁的刀刮了一下。”小寒轻声道,“殿下怎么过来了?” 李溯将情况细细与她说了一遍,小寒也想不到自己的任务已经变成歼敌的先锋官,默默地想如何反推萧关。 敌人乍然间吃了亏,再次来袭不知道何时,李溯见她发愁,有意开解,笑道:“你若醒了,我陪你到左近走走?” 他话音刚落,极远处有人惊惶尖叫,“殿下!殿下!” 来人轻功好快,转眼就到跟前,这般不顾礼仪大喊大叫的,竟然是素来智珠在握的林烈,他单膝半跪在李溯跟前,深深呼吸换了几口气,才轻声道:“殿下,宫中传来消息,陛下他……他突然昏迷不醒……” 这可真糟糕。 皇帝正当盛年,虽然之前经常传出头疼的消息,每年也都由沈家的万应先师到长安为他治疗,这次发作的似乎太早了一点。 不论是身体原因导致的突发事件还是有人下了黑手,这个消息真的糟糕透顶。 李溯凝固了一刹,才道:“我们回去。” 外敌入侵,皇城惊变。 这种内忧外患的关键时刻最难抉择,李溯居然立即就做了决定,他侧首望向小寒,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轻声道:“随我回去吧?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这四个字说来简单,似乎又蕴藏了无限深意在里面,沈小寒不想点头,然而不知道为何自己会突然说出一个“好”字。 . 李溯归心似箭,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去,然而帝都的情况似乎更不妙,太子李溶在宣布皇帝昏迷不能理政之后宣布太子监国,主理朝政,王皇后垂帘听政。 太子主政之后,大肆排除异己,安插党羽,也不必多说。 随侍李溯的林烈、林炽都已经开始劝阻他不要再回长安,或者等吐蕃大胜之后带着重兵搬师回朝也不迟。 李溯只是摇头,吐蕃入侵事起仓猝,龙蓁大将军与他各带一路匆忙接战,倘若不尽早回来平定,只怕内忧外患齐至,稍有不慎就是生灵涂炭的惨剧。 相较而言,面对吐蕃,萧关与陇关两线作战已经抢了先手,现今可以排在第二。 小寒反而更能明白他的心情——素来呵护疼爱他的父亲生死未卜,别说忍到大胜之后,倘若有瞬间转移的法术,他也定要立即秒回长安。 不过李溯的少年意气实在令人扼腕,毕竟世间还有无数豺狼虎豹觊觎,稍有不慎就会被人撕个粉碎。 才到长安城外,李溯一行人就被原右千牛大将军王琰带了重兵围住。 “赵王殿下擅离职守,可知罪么?”王琰拈着胡须,笑的十分猖狂。 林炽轻咳一声,正待出手。 沈小寒比他更快一点,只见一抹倩影贴地掠去,反手刀出划断了王琰坐骑的马辔缰绳外加马鞍的腹带,系马蹬的绳索。 她的刀光如流水一般,才闪过璀璨夺目的光芒,谁知眨眼再寻不见。 王琰当年也是一员猛将,如今久疏战阵,稍不留神就中了招,马匹受惊,他发力一勒缰绳,万想不到双脚无从受力,马鞍倾斜,缰绳只剩下他手里攥的两根绳。 用力过猛的结局,就是他整个人被惊马掀飞了出去,摔了个四仰八叉。 这可真是小女儿家的报仇方式,在场死寂一片,突然又被铺天盖地的咳嗽声、惊呼声给打断了,连心情较差的李溯都有点想笑。 . 紫宸殿上静寂无声,太子李溶将手里的奏折狠狠甩出去,差点没砸中跪在地上回事的内侍,他怒喝道:“杀了他!我不想看见李溯!” 太子的声音在紫宸殿上回荡,无人敢劝,坟墓一般静寂的宫殿上,突然些优美动人的声音。 四名侍女持灯导引,十六名宫女随侍,王皇后扶着女官的手臂缓缓从殿侧走来,行动之间环佩叮当仿佛远山的风铃,发鬓上的金玉步摇,颤巍巍地保持着最小幅度的摇动。 这位大唐帝国最尊贵的女人,似乎见不得儿子这般暴虐,皱眉轻声道:“听说赵王愿意出家为陛下祈福,当真是我大唐之幸,万民楷模。” 她这个建议真是天外飞仙也似的离奇。 李溯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出家?太子李溶恶狠狠地望向自己的母亲,“母亲,我要杀了他!” “糊涂,你有母亲,就以为阿溯没有么?”王皇后冷漠而矜持的虚假笑容如同面具一般,连语调都平稳而机械,“你杀了他,自己也活不长的。” 太子李溶并不理解母亲为何选择退让,大权在握,最该做的事不是消灭自己的对手吗? 王皇后向身边的女官微笑道:“你去见见赵王殿下,劝劝吧。” . 皇帝躺在榻上,呼吸平静一如沉睡,据宫人所说,陛下已经有六七日未醒了。 然而圣上毕竟是真龙天子,虽然不能饮食,也未见消瘦,就仿佛有仙人使了什么法术,仅仅只是摄走了他的魂魄,肉身还保持着活人在某一瞬间的状态。 女官进来的时候,李溯正跪在皇帝床榻边,用银匙撬开皇帝的牙关,一点一点喂清水。 他以皇子之尊抢宫人的活计来做,全无生疏不习惯之意,表情亦淡漠疏离。 女官居高临下传达了王皇后的旨意,末了还要补充一句,“听说沈家万应先师也快要赶到长安了,再加上殿下出家为陛下祈福,皇帝陛下定占勿药。” 李溯似乎早就料到皇后会有这么一招,道:“知道了,小寒替我送客。” 果然旁边就有个身形娇小玲珑的青衫女子应声出来,向女官微笑示意。 女官早就听说赵王殿下有这么一位宠妾,着意观察了她一番,见她身上七品的绿色官服,生的貌美,顾盼之间自有英气,面相身段也是宜生养的模样,见之心喜。 女官随她出去时还细细问了她年庚籍贯,心道这女儿家若非赵王的宠妾,倒是可以聘去配我家那个傻儿子,只怕孙儿辈就能聪明些,不至于傻到人事不知了。 她想着这些没要紧的,不留神脚下一绊,从宫室的台阶上飞扑出去,摔了个半死。 小寒目送女官的侍女们手忙脚乱地扶她起来,无奈一笑,屈膝低眉,道了一句恼便笑嘻嘻地回去了。 重逢 开成九年五月初一,诸事皆宜。 赵王殿下李溯为了昏迷不醒的皇帝祈福,在终南山金仙观出家。 当然也有一个更离奇的解释——陛下是真龙降诞,天宫要召他回去,只有赵王殿下舍身替父出家为道,这才能感动天上仙,准许陛下重回人间。 有唐一代,皇子皇女出家的也多,但多半都是舍宅为观,将自己原本的住宅收拾装饰为道观。出不出家的,根本没什么区别。 真正似李溯这般放弃优渥的生活,真正到终南山这等修道圣地出家的仅此一位——换言之,他是被太子李溶变相软禁。 这才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小寒突然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一生。 五月人间已是酷暑,山中尤有凉意。 换了一袭道袍的李溯立在阶下,向坐在阶上的小寒笑道:“我陪你到左近走走?” 他上次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在萧关道上,小寒以小胜多打了漂亮的一仗,睡的迷迷糊糊的时候发现,李溯在帮她挡着外面的刺目的阳光。 如今陇关、萧关两线作战均已大获全胜,李溯却从意气风发的少年主帅变成了清逸出尘的道士。 小寒心疼他又替他委屈,更多尽是不解,李溯现在回到萧关振臂一呼,再召集幽州军回京勤王,不论万人之上的帝位还是不受委屈的地位,皆如探囊取物一般。 好在她也不是那等无知妇孺,非要哭天喊地找一个真相,李溯从来不似现今这般消沉,她所做的唯有默默陪伴。 她立即跳起来,毫无避讳地搭上了李溯伸过来的手,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两个月之前,她还对李溯的亲近十分排斥。 “终南山是文人士子聚会交游的理想所在,也是天下军人梦寐以求的讲武堂之地,我能居于此处也是妙事。对了,你想不想去看看你长姐曾经梦想的地方?”李溯突发奇想,笑向小寒感叹道。 长姐那一段公案小寒也听她细细说过,她做为天下军人之一,也想看看讲武堂到底是什么模样。 只是太子派了重兵把守金仙观附近,想要去讲武堂那一侧除了突破重兵封锁,似乎还要走很远的距离。 小寒摇头微笑道:“殿下带我到左近看看吧,我不想走太远。” 李溯一声轻叹,将她的手握的更紧了些。 . 太子李溶派重兵把守的理由是为了保护李溯的安全。 身边一直都有很多能人异士的李溯,每次总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破局。 这次他突然异常顺从,让太子十分惊讶,毕竟他这个幼弟什么都好,唯独过于可怕成为了太子李溶心里疯狂生长的倒刺,不死不休。 对于太子李溶来说,几乎要成为皇帝的感觉并不好。 即使有母亲帮忙,一天看几百本奏折,与朝中重臣审议吐蕃问题,调集粮草军队,思忖着如何安插自己的人手又不至于刺激其他门阀巨族讨伐他,无数件事情要等着他处理。 看着几位重臣为了吐蕃的问题吵得快要打起来,觉得人生真是寂寞如雪,他已经很久没有回东宫去陪他的玲珑小可爱了,还有,自从上次喝多了酒的某次之后,突然变得十分诱人的太子妃。 饶他如此勤勉,三更灯火五更鸡,不理后宫专心朝政,崔长史对他亦不满意,安排太子妃崔遐暗示过他。 ——快点让皇帝驾崩,尽早夺权。 与他母亲的建议完全相左,王皇后一直传达了不着急的态度,毕竟他才是东宫之主,皇帝选定的继承人。 太子李溶这么一犹豫就到了五月初三,他最不想见的人终于到了。 . 这天炎热异常,到晌午才起了风,吹得人东倒西歪,乌云逐渐压城,眼见便是一场急雨。 长安城早就听闻龙大将军与赵王殿下在陇、萧两关皆获大胜,吐蕃入侵的阴霾早已经消散,依旧是歌舞升平的盛世帝都。 急雨将至,道上行人皆奔走呼告,谁也没注意到一辆不起眼的青幄车驶入了长安城,最后驶入了西市旁边的延寿坊内的一座老宅。 宫中还没有得到消息,提前得到消息,从终南山赶来的人已经紧跟着追到了延寿坊。 李溯轻骑简从,只带了小寒并林炽、林烈赶来。 算起来,万应先师沈诗怀是小寒的曾祖父,但是她并没有见过几次——早年她的母亲离家出走,后来为了救她的姐姐大寒才重回宗族中,她没呆两年就到幽州,一直也没有回去。 万应先师虽然已近百岁高龄,他仍然坚持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出去走一走,初夏时分抵达长安,为皇帝配置新一年的药物。 皇帝这个头疼病,不好不坏也有近十年了,万应先师早就声明了只能延缓头疼发作,想要根除需得开颅——然而世间还有开颅之能的医者寥寥,多方打听也没有消息,只得罢了。 小寒是赶来见曾祖父,李溯的理由是顺着小寒说的,遭捶才改口说是想陪着万应先师到皇宫诊断父亲的疾病。 生病之后,皇帝在他心中的地位似乎又回归到了父亲的角色,往常是敬爱之中有畏,现如今去掉了“畏”,更加自责承欢膝下时日少,又经常惹父亲不悦。 李溯的变化也被小寒看在眼中,大约是从知道父亲昏迷不醒之后,他身上的无忧无虑的少年气都褪尽了。 若非与小寒单独相处,他多半不会笑,纵有笑意也是稍纵即逝。 “小寒都长这么大了?这个曾孙女婿也挑的甚好,叫什么名字啊?”万应先师隔了老远就在笑,他虽年迈,声音却亮如洪钟。 小寒又笑又气,她不许李溯说的话,一照面就被曾祖师父喊出来,她一溜烟地跑过去见礼,又与随侍在万应先师身侧的青年男子打了招呼,原来是她的堂兄,沈宽。 万应先师趁着她不注意,向过来见礼的李溯顽皮地眨了眨眼,“哎哟我老头子果然是老眼昏花了,怎么又是你,还是你,来来回回都是你?” 李溯听他这话内大有玄机,可不像是老糊涂的胡言乱语,心中微觉奇怪,笑道:“溯年少无知,求问什么叫做‘又是你’?” 万应先师向小寒的方向转了转眼珠,笑道:“我这孙女儿脾气刚硬,从小就定的是要她娶个温良淑德的夫婿回来伺候她,你行不行?” 李溯虽然已经没有了赵王殿下的尊贵身份,可也是为了皇帝舍身出家的皇子,万应先师这般质问,连旁观的沈宽听了也不像,正想劝阻,谁知李溯面露诧异之色,似又有了悟,笑容十分荡漾,回答坚定又坚决,“行。” ※※※※※※※※※※※※※※※※※※※※ 这是本应该出现在昨天的更新……我正在赶稿子,争取今天能补齐进度…… 感谢在2020-05-29 20:59:10~2020-05-30 20:39: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酥解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救赎 行? 小寒觉得自己是幻听了,猛回首望向李溯,见他笑的荡漾又甜蜜,只当他是为了哄曾祖高兴而信口胡说,她立即又向曾祖父瞪了一眼,“曾祖是嫌我太清净了么?我可不想掉脑袋。” 万应先师哈哈大笑,一把抓住李溯,扶着他边走边笑道:“果然是我的乖曾孙女婿,就知道你这小混蛋说什么都要先把我家小寒拐到手再说的,强夺豪取验证了不管用,这次又换花样啦?” 李溯不知道这位老先生对他的往事知道多少,他记忆里的万应先师累世只出现过一次,还是小寒因难产而亡那一世,这位受人尊敬的老先生不知怎么得到的讯息,突然闯进皇宫要救她。 万应先师从宪宗皇帝起就是持有内廷行走金牌的御医,又带的有武林高手护卫,帝后都不在,内廷那些恶毒女人们谁也不敢强令阻拦。 然而女子生育本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事,更何况她也被皇宫的恶毒女人们耽误太久,先师纵有万试万应的本领,也没救回来他的曾孙女。 白发人送黑发人,万应先师也未有多悲戚,只是等皇帝回来之后提了要求,想将小寒带回沈家祖茔安葬。 皇帝的妃嫔,又是小皇子的生母,无论位份多么低,都没有葬回凡人陵墓的道理。可是万应先师转达了小寒临终前说的话,她说,“曾祖,带我回去,我不想留在这个吃人的地方。” 此刻虽已隔了几世,李溯至今还记得那一刻椎心刺骨的痛楚,他匆匆赶回来,只能望着她的灵柩默然,连放声一哭的想法都没有。 心口早就被她挖空了一块,纵然能捶胸顿足,迎风嚎啕,又有何用?真正的伤心,是追悔莫及,形容枯槁,行尸走肉。 是风过竹梢,疑是玉人来,是夜夜梦回,枕边再无沈小寒。 他答应了万应先师的要求,所以后来陪葬在他陵寝的,仅仅只是小寒的衣冠。 李溯沉浸旧事,随意应了一声。 孰料万应先师突然放声大笑,向身后道:“你们跟来做什么?去去去,我有重要的话要跟曾孙女婿说。” 小寒对万应先师的糊涂行为十分不满,颇有点无奈地向沈宽求救,“哥!你管管曾祖啊!” 沈宽默默地望了她一眼,颇有请她把这话再说一遍的意思,然而小寒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十分无礼,只得与沈宽一同苦笑。 . 万应先师带李溯到静室,路上却不再提小寒的事,只问了些吐蕃局势,坐定之后,童子献茶,万应先师指着那悄然退出去的两名童子笑道:“我第一次见你父亲的时候,他也就和他们的年纪一般大。” 李溯听他提及旧事,心中一紧,知道与父亲的病情有关,这才是他今天来求万应先师的第一件大事。 “后来他渐渐长大成人,又犯糊涂喜欢上了你的母亲,那些哭不得,笑不得的往事,你都知道的吧?”万应先师笑道,“自你伯父之后,皇室再也没有皇子出降,你和小寒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反复试了这么多次,痴儿竟还未悟么?” 本朝不论男女,迎新人还家者称娶,离亲归附新人者称嫁。普通人家儿女,叫做出嫁,帝王至尊,所以皇子皇女出嫁,皆称出降。 李溯摇摇头,微笑道:“阿溯已是金仙观中一小道,没人管的,请曾祖放心。” 小寒若在此处,定然立即要跳起来。 她心疼李溯受了委屈,万万想不到他放着好好的赵王殿下不做,顺从王皇后和太子的恶意出家,居然打的是要跟小寒回家的主意。 “你和小寒商量过了?”万应先师也想不到他居然有这种神奇的想法,立即问道。 李溯摇了摇头,他早就知道小寒那个遇强则强的脾气,唯有可怜些才能得到她的垂青——可是他哪有资格可怜?他自己天生一双翻云覆雨手,皇帝偏爱,他母亲又给了他那么多力量,想做个政治斗争失败的倒霉蛋都没机会。 这次抓住机会赶紧假装委屈,打的也是慢慢与小寒培养感情,将来纵有变化,她也总不能说不爱就又不爱了。 “其实不做皇帝也挺好的。”李溯忍不住吐露了心声,“小寒爱做什么我陪她就是了。” 万应先师望着他的眼神有些悲悯之意,“其实我用光脑运算过很多次,你不做皇帝,小寒只怕战死的机率更高一些。” 李溯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万应先师的意思,距离太宗、圣祖时期武力鼎盛的大唐已近两百年,日渐腐朽的军政,越来越强大的外敌,如果没有一位强有力的中兴之主出现,只会烽火连天,生灵涂炭。 小寒这等悲天悯人的女儿家,只怕更是要将青春消耗在战场上,他所想的双宿双飞,不过是一场春梦。 李溯向来不信这些玄之又玄的算命之法,此刻不由得问道:“光脑是什么?很玄妙的算命之法吗?” 万应先师并不想给他解释这是数千年后科技发展才会出现的终极科学算命之法,只是摸着雪白的胡须,干咳了一声,问道:“你好好当皇帝,等天下太平,小寒在边关也没事可做时再喊她回来成亲也不迟嘛。” 李溯摇头,他尝试过不止一次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再来一次的机会,趁青春趁年少,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事。 “哎哟你几辈子加起来比我还大了,怎么就想不通呢,真是……” “几辈子?”李溯突然笑道,“曾祖怎么知道的?好好说说吧。” 恭谨温驯的少年不见了,李溯的笑容危险又令人难以抗拒。 明知道他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万应先师还是咳嗽了一声,“你所经历的每一世都是真正存在的,那里的小寒死了就是死了,离开你之后快活似神仙也都是真的。” 这是重来一次的机会,也是他最后的救赎。 万应先师想了想,用这个朝代能理解的方式描述了情况,“你母亲是仙人,你父亲也跟她修仙去了。你总是流连在人间不愿意回去,她很苦恼,捎信来让我有空劝劝你,别太执着了。” 李溯是个不会吃亏的,立即笑道:“我是能回仙界见我娘的吗?可以带小寒一起去吗?能永生不老不死吗?” 这三个问题问得万应先师都要翻个白眼以示苦恼,世间所有的帝王都盼望着永生不老不死,李溯居然也不例外。 “时间对现在的你爹娘来说毫无意义,他们可以自由从某个起点到达某个终点,也可以从终点返回其中某点……算了,你知道自己只有最后一次机会就行,如果……其实你就是想带小寒一起永生不死才这么折腾的,虽然我认为全都是白折腾。” 李溯对他的抱怨视若无睹,修仙虽然是玄妙无比的事情,不过一次又一次历劫重来的原因是想带沈小寒登仙,他认为是值得的。 ※※※※※※※※※※※※※※※※※※※※ 一直有朋友问凤凰的结局,虽然我承诺大家一定会填,但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政策会松动(不填的原因其实主要是懒,其次是填了也不敢放出来怕被绳之以法的担忧),所以就提前在这边填一下啊。 所以凤凰的结局就是——大家在地球的使命结束,组团去仙女座那个高维世界生活了!这个结局不是我首创的,就是借鉴倪匡先生的卫斯理系列结局,仅供一笑,请各位有识之士不要打我啊啊~~~ 疑犯 万应先师看李溯的表情就知他不会听自己的劝说,喟叹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对了,我已经递了帖子,明天清早就进宫,你父亲这是老毛病了,放心吧。” 李溯心中顾忌宫中那些毒手,想了想终于问出口,“溯只怕有人暗中下毒,内忧外患一齐发作,局面就难以控制。” 万应先师似乎是胸有成竹的模样,笑道:“放心,皇帝那个脾气我知道,没有放心看到你登位,他不会登仙而去的。” 他说的是脾气而不是身体,这个细节李溯记下了。可是看万应先师的模样似乎并不会解释原因,只能将疑问埋在心底。 万应先师又长篇大论解释了一番医理,李溯听起来皆是至理名言,然后他连见都没有见到昏迷中的皇帝,怎么就能这么笃定病情? 李溯心中的谜团越发严重,他还没有细问,万应先师已经笑嘻嘻地转了话题,道:“所以先放心你父亲的身体,眼前这个局面……你的决定是?” 李溯的笑容矜持又明亮,“既然是最后一次机会,我想好好过完这一生。” 万应先师觉得自己多余问这句,轻咳一声道:“那你为何不找她好好聊聊……你不说,她怎么知道?” 她不该知道么? 李溯想反问,又颓然觉悟,她确实是不知道的,没有做到的事他从来不说,做到事的说了她也没当真,从来都只是敷衍……所以,是他错了吗? 李溯是坐言起行的行动派,闻言彻悟,立即告辞。 小寒尊敬万应先师,说不让她听,她就守在院门口乖乖等,见李溯笑吟吟地疾步出来,只道是皇帝的病情不妨事,心里也替他高兴。 谁知李溯拖了她的手就走,道:“曾祖说让我找你好好聊聊。” 小寒立即会错了意,然而也没有及时抽出手来,莫名其妙地羞红了脸,“天天见面,怎么又突然要聊?” 万应先师这宅院并不算小,两人才从内院出来,还没有到二门,就听见前头熙熙攘攘尽是人声,沈宽满面不悦地从外头回来,见两人是要出门的意思,忙笑道:“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赶来求医的马车已经堵死了巷口街道,还好坊门已关,不然得堵到外面大街上去……你们这是要往何处去?” 小寒俏脸更红,李溯毫不避讳地将她的手握的很紧,她微微发力都拽不出来那种。 “本坊会昌楼的樱桃酪是一绝,只是得现浇现吃才好,平日不得闲,就想着趁这会儿带她溜出去逛一圈。”李溯扯起谎来连眼睛都不带眨的。 沈宽闻言笑道:“这有何难,会昌楼就是咱家的大厨明川开的,只因曾祖每年才来长安住半个月,他技痒难忍就去开了这个酒楼,今天家里就是他掌勺,想吃什么吩咐一声就行了。” 李溯万想不到享誉长安的名厨明川竟然是沈家的家仆,再加上门口堵死的那些人,他反倒不能带着小寒寻个清净地好生说话了,因此立即安排跟随他过来的侍卫想办法调人手过来加强护卫。 他是顾虑那些求医的人怕生事端,沈宽见惯这等场面一叠声说不必,奈何抵不过这个还没过门的妹夫勤谨热情,只得欣然从命,又笑向小寒道:“我亦随曾祖辟谷,过午不食,夜宴开在荔香院的花厅上,你好生招待殿下,切莫怠慢了。” 前头还有几个长安城的名门贵胄或遣子侄,或亲身过来,递拜帖送礼,沈宽着实不得闲,一阵风似地去了。 . 小寒见李溯笑的甚是灿烂,心知堂兄这安排大约是中了此君心意,正想延客,突然听到后院有一声尖叫! 初夏昼长夜短,此刻残阳未坠,天色晶明,尖叫声格外凄惨。 小寒心知不妙,提气轻身,匆匆穿越数重屋脊,来到尖叫声响起的地方。 万应先师一年也只来住一个月,所以仆役不多,大部分院落也都处于关闭的状态,尖叫声响声之所,正是万应先师方才见客之地! 小寒一刻也不停地冲进屋内,她早已经提刀戒备,孰料进门就看到万应先师端正坐在主位上,心口插着一把刀,血染衣襟,早已经没了气息! 尖叫的正是本院的仆妇,她本是给万应先师送茶去,谁知竟然看到眼前这幅画面! 小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泪扑簇簇地落下来,然而她总不能什么也不做,深深呼吸之后先探了颈脉再试鼻息,确定万应先师已经遭遇不幸,一时泪涌如泉,手足无措,突然不知做什么好。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亲人离世,还是前不久才见过面,又景仰又尊敬的曾祖。 随即沈宽、李溯前后脚赶至,沈宽也如她一般检查了一遍,他完全不能相信这个事实,又找不出身在梦境的理由,一直在摇头,喃喃自语道:“不是的……不是的……这不是真的……” 李溯顾不得众目暌暌,将哭成泪人一般的小寒拥紧了,柔声道:“别怕,我们要为曾祖报仇。” 小寒哭得昏天黑地,脑中只有他说的“报仇”二字。 李溯则更冷静一些,他回首吩咐林炽,“出入沈宅没有惊动任何人,不是内鬼,便是高手,查。” 他说的查,是今日在长安城的所有符合条件的人查一遍,方才的时间线上没有明确人证的,都是疑犯。 不在大唐官制之内,单独由赵王殿下掌握的庞大机构开始运作,筛选核实后决定是否要作为嫌犯缉拿归案。 比清理皇帝和官场上的蛀虫要难一点,但是还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 当然他自己也不例外。 沈宽和小寒两个人悲痛欲绝,完全无法料理局面,李溯立即承担起了职责,调集人手彻搜本宅,本院的六男六女共二十位仆役当然是第一批要审问的对象。 赵王殿下居于高位,带着点嗜血的狰狞笑容,低眸问院中跪着的十二名仆役,“我离开之后,还有谁进去过房间?” 众人都将脑袋摇得波浪鼓也似,其中只有一个三十余岁的青年筛糠也似地颤抖着,他向前膝行两步,道:“殿下出门之后,先师令我伺候他用药,我离开之后,听到有人叩后窗,声音是个男声,说故友来访,先师想不想见?” “男声?先师命他进来了吗?”李溯微觉奇怪,万应先师的脾气性格身份地位,不该有这样鬼鬼祟祟来拜访的客人。 青年嚎啕大哭,“小的听到了后窗打开的声音,但是别的都不知道了!” 他话音未落,立即有一名仆妇战栗着抬头,颤声问道:“邢六,你听到有人叩后窗?为什么我没有听到?我一直在书房整理书籍,听到你进来服侍先师,我出去给先师送茶的时候,看到……你……你……” 那位被称做邢六的青年似乎是遇到了最为可怖的事情,他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瑟缩着后退,林炽正想过去把他提起来追问,孰料他口中突然喷出一股血箭,居然企图咬舌自尽! 奇变陡生,谁也没料到那名叫邢六的青年如此绝决。 沈宽抢上前去,轮指如拂弦,连点他颈颊数处血脉,正要捏开他牙关时发现他唇角溢出的血迹转为黑色,竟然是中毒之兆。 他不由得一声轻叹,放手任他倒在地上,回身叹道:“敌人好恶毒的心肠,这是挑拨离间之计。” 除了邢六,最后一个见过万应先师的就是那仆妇,再往前数则是李溯。 万应先师是胸口正中一刀,他精通医理,他武功也是顶尖一流,若是药物先控制他,必然会被发现,若是武功高手对决,不该一点痕迹都没有,除非那个人是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人,他是权衡利弊,束手待毙,绝非被人偷袭之后无力还击。 李溯完全符合凶手“意想不到”且“束手待毙”这两个特征,他若是临走之前一刀杀了万应先师,邢六不敢声张且编了谎话为之遮掩,甚至仆妇发现时,万应先师已然无救。 李溯拽着小寒急匆匆的出门,也可以解释为杀人之后的心虚。至于理由,不想让万应先师为皇帝诊治还不是好理由吗? 李溯点点头,突然又问道:“还未遣人报官吗?” 沈宽摇摇头,按理他是苦主,应当安排人去报官,可是报官又有何用?再也救不回曾祖了。 其余仆役或相互为证,或不在本院,皆都排除了嫌疑,那仆妇身形瘦小,毫无武功,正面一刀根本不可能伤到万应先师。 前头有人聒噪起来,有门客匆匆来回,说是东宫一位宠妾被人下了毒,急需万应先师救命,监国的太子亲自带兵要闯进来。 除非特殊的毒药,天下大夫的拨毒之法都大同小异,非要大张旗鼓撞上来,太子殿下来的可真巧。 沈宽深吸一口气,望向李溯,“倘若赵王殿下无异议,这件事就要揭开了。” 李溯摇摇头,无巧不成书这种事,向来都是精心布好的局,只是这次他的父亲生死未卜,唯一能救父亲的万应先师又被人暗杀。 布局的人触动了他的逆鳞,也应该有必死的觉悟吧。 ※※※※※※※※※※※※※※※※※※※※ 这几天在修改前文,正常更新会在晚上九点,希望大家不会被修改的伪更给骗到,感谢啦~ 万应先师:老子出场费结一下,按秒算钱别忘记了。 作者装死中…… 感谢在2020-05-31 19:11:33~2020-06-01 17:41: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乐活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黄雀 守在万应先师门前的人都非寻常人家,然则有求于人不敢造次,新任东宫太子右卫率杨灵就不同了,带刀兵护着人硬闯,还要封锁此宅,严禁外人闯关。 众人不知怎么听说是太子宠妾中毒,太子亲自带人来求医,不禁哗然。 太子李溶也知道带兵直闯定会惹朝野非议,然而他顾不得太多,他此生知己不多,唯有一个玲珑,温柔体贴,真正是他心坎里的人,连太子妃崔遐都要排到一箭之外。 太子李溶带着玲珑疾闯入内院,看到的却是他完全不想看到的场景。 内院点燃了无数灯笼,亮如白昼,他最不想看到的李溯一袭青色道袍,负手立在阶下,抬眸望着他,眼中尽是冷漠之意。 万应先师仍然端坐于正堂,只是心口上插着一把刀,衣襟上满是鲜血,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已经遭遇不幸。 太子震骇,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却依然救不了喜欢的女人吗? “是谁?李溯!”太子戟指怒喝,“你不在金仙观为陛下修道,为何在此处!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曾祖才惨遭毒手,太子殿下就冲进来喊打喊杀,是何居心?”小寒拦了李溯一下,她哭得两只眼睛肿得如桃子一般,说话声音也沙哑低沉。 太子立即想起她的身份,喝道:“蠢妇!你曾祖死于非命,你不去报官,且在这里回护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严格说来,李溯确实属于不相干的外人,小寒心中极乱,也不想与太子多废口舌,只道:“殿下是为何而来?” 太子立即语塞,他是来求人救命的,万应先师遭遇毒手,他方寸大乱,再加上看见李溯就急眼这个毛病再也改不了,侧身让了让,露出身后步辇上垂死的玲珑,“来求万就先师救人。” 沈宽无奈叹息了一声,小寒的医术不高,太子又不能直接得罪,他虽然悲伤欲绝,此刻也不能置之不理,只得向太子拱了拱手,道:“草民沈宽,随侍先师多年,太子殿下可容许草民一试?” 太子如同捞着了救命稻草,一叠声地请请请,甚至还退开了两步,方便沈宽为玲珑检查。 沈宽只掠了一眼就知道太医已经处理过她身上的毒性,延缓发作,否则此女早已身亡,他向随侍的太医问了几句病情,又命旁边的侍女代为动手,查看眼睑、牙龈等处,取银针在她周处诸处重穴探测毒性侵袭情况。 太子退到庭院中,不想李溯也踱过来,轻声问道:“二哥今日来的好巧 。” 他不称太子,而称二哥,李溶不由得心中一惊,问道:“六弟来的也好早啊。” 李溯轻声道:“我心悬陛下安危,打听万应先师的消息,所以立即赶来见他。” “还顺手杀了他?”太子没有见过情况,为了打压李溯气焰,随口讽刺道。 李溯凝视着他,摇了摇头,“太子殿下信口开河,胡乱指责,是因为……心虚吗?” 太子与李溯较口舌之利,从来没有占过上风,此刻倒也不想恋战,“我只是疑问,六弟可以对大理寺解释。” 李溯深深叹息,“万应先师入城之事极为机密,门外那些贵胄怎能都赶来?玲珑中毒,为何不早不迟,不轻不重,逼得二哥非得于此时闯进来?我猜,凶手是想要借你的手杀了我,或者……借我的手杀了你?” 他这话可真的胆大包天,太子李溶一直不屑于看自己幼弟,也可能是因为心底深处的恐惧,此刻终于正视李溯,颤声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溯凝视着他,送上最后一击。 . 太子似乎陷入了超出他思考能力的困境,一时沉默不语。 小寒想及皇帝赐宴那天,她遭了暗算,太子撞进来险些要欺凌她,若非第五景和太子妃及时营救,只怕她已经受辱。 她对太子极度厌恶,那也不用多说,只是当时的情况她觉得丢人,又立即赶上吐蕃大军入侵,她一直没敢与李溯细说,此刻听到李溯提醒想起了前尘旧事。 李溯虽与太子对峙,仍有三分注意力是在她身上,见她神色有异,立即向太子道一句失陪,立即示意小寒随他到一旁静室内说话。 当时情况,李溯只查到负责宫禁的内侍总管并值宿的宫门监问题,对于小寒可能会遭遇的事情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后来吐蕃入侵,萧关道失守,专注外敌就将这件事搁下来了。 小寒将那天的经历一五一十都向李溯说了,末了又补充道:“我就是觉得丢脸,当时没有敢和你说……” 李溯将她拥入怀中柔声安慰,叹道:“傻子,你那天答应了我从今后要一生相守,还要宠我,疼我,不能再有贰心。怎么自己受委屈还不和我说?到底是心里生分,还是你怕自己将来会辜负我?” “胡说,我就是……”小寒欲语还休,曾祖亡故,前路茫茫,每时每刻似乎都有新的问题发生,她总觉得有些话不说,也许永远没机会说了,犹豫半晌,终于叹道:“我不想你有别的女人。” 她说的又轻又快,李溯差一点没听清楚,微怔一刹才将小寒狠狠抱紧了,良久方道:“我也是一样的。” . 这一夜的闹剧只是个开场,长安县、京兆尹、金吾卫、千牛卫,闻听此处有命案,纷纷赶来报道。 这些部门职责所在,积极踊跃,却又没几个人能有查案的水准,只是将命案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太子殿下的宠姬玲珑听说也不太好,太子震怒,将在场的李溯以该案嫌犯之名投入了大理寺的牢狱。 朝野上下,一时为之沸腾。 连一直称病不出的大公主李泠都递了折子,为李溯求情,其余重臣更不待说,群情汹涌求情的奏折雪片一般递到紫宸殿,至于谁是真心求情,谁是虚情假意,一时难以分辨。 王皇后也及时出来主持公道,令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此案,定要还李溯一个公道。 . 万应先师一生乐善好施,受他恩惠的人极多,往来吊唁的宾客盈门,沈氏宗族、门人子弟在京城附近的闻讯纷纷赶来,倒也勉强应付。 顾夫人闻讯,也带人过来帮手,负责迎接前来吊唁的内眷,处理各种琐事。 小寒随众举哀,心中想的一直是如何破局,这时已是万应先师遇害的第三日深夜,她心中烦躁,悄然离众,在院中石阶上坐了半晌。 “小寒?”突然有个女子的声音隔墙唤她,夜静更深,院中虽然灯火辉煌,这冷不丁的一声,透出些难以言说的寒意。 墙头上突然冒出来个十六七岁的美人来,生的品貌不俗,又极面熟,似乎在何处见过。她身上是绯色薄罗大袖衫,此刻正伸胳膊搭在墙上,似乎爬的极为吃力,姿态必然也极为不雅,可是不远就是敞开的院门,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走门而爬墙。 小寒心中疑惑,仍然纹丝不动,抬眸问道:“你哪位啊?” “你不记得我啦?你从洛阳来长安时,还没到潼关被一群人拦下……他们托你把我带到长安来求万应先师诊治。”美人微笑道,“你贵人事忙,自然都忘记了。” 小寒震惊复愕然,她到了长安之后天天事忙,这位美人儿就在常乐坊的大宅里老实呆着,她自称名叫柳素,每天至少要睡十个时辰以上,只吃一顿饭。 众人都引为笑谈,顾夫人也当笑话给小寒讲过,然而大唐风气对待门客十分宽容,嗜睡的柳素也安稳在常乐坊呆着,从不出门。 这么一个奇人,深夜冷不防在此地出现,纵是胆大包天如小寒,也觉得有点碜人,“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先师到了长安我便知道了,可惜每天待……的昏睡时间越来越长,几乎不能清醒,昨日才搭着顾夫人的马车来的,只是我又睡着了。”柳素颇有点不好意思,她当然也不敢向小寒描述自己是挂在马车下面沉睡,怕她不会理解。 “你说话不尽不实,既然是整日沉睡,你怎么知道万应先师已经到了长安?还有……你的症状好像一个人啊。”小寒猛地想起李溯描述皇帝的症状,沉睡不醒,但是并无大碍。 柳素也觉得惊奇,“还有人和我一样吗?整天睡着不醒?” 她说话间终于翻过了墙,跳下来的动作倒也轻盈,只是衫裙上皆有血迹,左脚的绣鞋上更是半只足尖全都是血。 新鲜的血迹。 深夜突然出现的女子,身上又有这么多血迹,颇类鬼怪传说里经常出现的情况。 小寒默默握紧了自己的刀。 柳素吓得不敢过来,笑道:“这宅子里埋伏的有敌人,他们好像要把你掳走,我都清理干净了。” 小寒要到第二天才知道,柳素足上的血迹是怎么来的,她没看到旁边有门,是把敌人的尸体堆在墙边,攀上去的。 她没有修习内功,也不会轻功身法,纯靠外家功夫解决了五个黑衣人,也是奇人一个。 “我不是坏人……我是来找万应先师的,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柳素的话特别奇怪,然而接下来的内容更劲爆,“我……能把他救活。” 小寒骇然,如此深夜,提出来能把死去三天的人救活,这位到底是什么身份? 她的问题倒也简单直接,“你不是来找先师看病吗?为什么你还能救活他?” 柳素的答案特别理直气壮,“我不救活他,怎么让他帮我看病?” 曲折 李溯的牢狱生涯一点委屈都没受。 大理寺官署里单独整理出来的阁楼,按照赵王府里他的内书房式样陈列,楼下重兵把守,苍蝇飞进去都要打下来。 与此同时,吐蕃两处前线的军情、京城各处的情报流水也似地涌向他,女史李枝带了四个得力下属为整理节略以供决断。 在他这里集中的情报,远比太子手里要多的多。 关于万应先师被杀一案略有进展,自尽身亡的那个邢六,其父自幼被万应先师所救,一生忠心耿耿。邢六也一直在沈家效力,之前三个月因与妻子琐事拌嘴,跑出去喝酒解闷,沾了赌,赢了几万钱之后又输了个净光,倒欠了赌坊二十万钱。 按沈家的规矩,沾了赌的家奴是一概不留的,邢六被债坊要债之后,说是答应了赌坊要做一件事。 到底要做什么事,他一直没有说。 这次他自尽身亡,其妻才恍然大悟,立即将所知信息报官。 沿着赌坊这条路查上去,赌坊幕后的主人居然是永清公主的驸马元赫! 这座赌坊不在公主的家产清单里,从表面上查与公主没有任何关联,可是既然与元赫有关,很难不让人多想。 另一条线索,则是指向太子,他大张旗鼓来求救的宠妃玲珑,其实已经治愈。但是沈宽来找提了一个疑问,玲珑的毒势已经蔓延全身,此毒配方特异,他还未找到解救之法,玲珑毒发的症状突然被遏制,看起来是沈宽的功劳,其实他自己知道是因为服用了对症的解药。 李溯敲了敲桌子,向旁边的林炽笑道:“永清公主的脾气,必然不容驸马沾手青楼、赌坊这一类产业,驸马还有多少这样的私产?公主不知道吗?” 林炽负责追查邢六这条线索,他做事仔细,早已经将元赫的私产摸了个底儿掉,当下说了几处,都是长安城中有名的青楼伎馆或是赌坊,“很奇怪的是主持这些产业的人一直都是长安城中有名的泼皮陆祟,他也从来都不说,这次终于招认了他的幕后主人是元赫,也拿了与元赫往来的证据。” 永清公主李泠特别像是会挑起太子与赵王火拼的那个人,因为这两人争斗,无论谁死谁伤,她作为长姐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李溯回忆前世,也许是他过于强势,兄姐们几世都没有太多挣扎,乖乖选做太平王侯这条路。 这一世之所以不同,因为多了很多人。 比如沈大寒,她承担了小寒的长姐职责,也让前几世风流浪荡的驸马都尉慕容羲变成坚定忠贞的幽州节度使。 比如第五景,前几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物,第五景这等眼高于顶的人物,必然会考科举,然而李溯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 再细数还有小寒的表姐沈宣,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人物——小寒的舅妈不能生育,几世都是收养了一个儿子,并且企图亲上作亲和他抢小寒。 顾夫人虽有其人,但是从来没有接近过小寒。 而兰佩,现在那个令人头疼的兰佩,前几世都是裴家温润善良的三公子裴澜,也是他的得力臂助之一。 兰佩和许多人一样,人生轨迹因为多出来的人而彻底改变——如果没有大寒,慕容羲依然娶了痴恋他一生的永宁公主,永宁公主也不会勾搭裴澜然后又弃之如敝履,裴澜也不会被家族抛弃,世上也不会再有兰佩这个人。 不对,按照永宁公主的脾气,失去了慕容羲会怎么办? 会流连花丛,然后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吗? 不,她会夺回来。 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回来。 哪怕是夺回来囚于暗室,死了烧成灰也要摆在面前。 李溯回想前尘旧事,半晌才回过神来,微笑道:“以前都没有认真查过永宁公主,对么?” 林炽打了个哆嗦,他一直觉得一个流连花丛只知道更换好看面首的公主,连生几胎根本不理朝政专心赚钱,完全不需要关注。 李溯摇头,“去查,好好查,仔细查。掌管后宫的除了皇后之外,柳贤妃也有足够的人脉可以做事。我和太子无论谁死谁伤,总要有一个炮灰来顶罪。四姐的脾气和我有点像,不太会是轻易放手的人。” 林炽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严肃的神情,心中悚然,立即应命而去。 . 沈家人在各种特别的事件上,总有非常大的宽容度和想象力。 当小寒悄声告诉沈宽,有人说能救曾祖时,他立即跳了起来,“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要怎么救?我能做什么?” 小寒微怔,沈宽差点没抓住她摇晃几下,“曾祖并非凡人,我也见过他身边发生的奇特事情,但是生死之事……既然有人说了可以,我们试一试……试一试,万一……” 他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 摒退外人,只留下近支几个亲人,祝祷之后开棺。 小寒立即知道柳素所言不虚,毕竟这个天气,就算灵堂内遍设冰盆,温度也没降多少。 但是棺内的至圣先师尸身不腐,丝毫没有尸臭,依然栩栩如生。 柳素面露尴尬,环顾四周,“这下你们能信我了?就是治疗之法是我师门秘法,你们可否出去等一会?” 沈宽点点头,众人自然以他为首,小寒也不例外。柳素突然咳嗽了一声,“小寒你留下,我还需要你搭把手。” 是什么师门秘法不让外人在场,却要留着小寒?沈宽等人百思不得其解,然而此刻就算是亿万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想让她试一试。 柳素也不关门闭户,其实众人都在外面能看到,只见柳素向小寒交代了一句,“倘若我一会昏倒在地,千万接我一把,别让我脑袋再磕个包。” 小寒微愕,然而柳素也就只交代了她这么一句话,便挽起袖子,一掌向棺中的万应先师拍去! 她手法好快,拍、点、戳,转瞬间便将万应先师的奇经八脉全数理过一遍,最后捏开万应先师的牙关,抖手将一枚药丸似的东西塞了进去。 “好啦,看起来是不是很像名医治病?”柳素悄声向小寒笑道,“其实只需要把能量源塞进去就行。” 小寒没听懂什么叫能量源,正茫然想要发问,柳素突然身形一软,竟然如她所说昏倒。 . 柳素昏倒之后,沈宽也进来为她检查,依然是查不出什么来,脉象平稳,呼吸均匀,体温正常,就如平常人入睡一般。 其余众人都围着万应先师的棺木,等了半晌也没见什么反应,都略微有点灰心——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更何况万应先师被人一刀正中心脏,呼吸心脉停止已经第三天了。 然而挑战众人常识的事情就发生在下一秒,万应先师突然睁开眼,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你们真把我埋了啊!” 众人瞠目结舌之余,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巨响,又笑又哭又欢呼,大家辈份不同,有人叫大伯,有人叫大爷,有人叫曾祖,乱成一团。 . 万应先师修仙有成,命不该绝,在地府与阎罗王聊了会天,又被王母娘娘派一个仙女儿送回魂魄来的故事,立即在长安城传开。 本坊立即成了长安城祭拜真仙的圣地,能挤进来的在沈宅外面磕头,也挤不进来的,连坊外都有百姓供奉鲜花香果。 对于小寒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解决。 万应先师复活当时,就将检查了柳素的身体情况,他只说心里有数,却不似往常一般向沈宽等子弟解释医理,摒退众人,只喊了小寒来问话。 小寒如实将认识柳素的情况禀告,她见万应先师死而复生,心中惊喜交加,说话也不再拘谨,倒似寻常人家孙女儿向祖父撒娇,“曾祖,到底是谁害了你?告诉我嘛。” 万应先师噗哧一笑,他拈着胡须回忆当时的情况,“李溯走后,你进来撒娇,说我对李溯太好了……” 小寒骇极,李溯出了门就拖着她要走,怎么她还能返回来? 万应先师摇头笑道:“我知道不是你,但是没提防又冲出来一个和前头一模一样的女孩儿,震惊之余就着了道。” 小寒连忙摇头,“不对,怎么会有两个人?” “当然是两个人。”万应先师笑道,“脸形眉眼与你相似,此刻细看其实还是有不同。” 小寒遍身冷汗,立即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你这小模样似你爹,他们那一族里的女孩也多,不稀奇。”万应先师注视着小寒,叹道,“你娘该不会还没告诉你爹是谁吧?” 关于这件事,小寒是要在心底翻个白眼的,“我娘没说,东宫长史崔翊主动招认说我是他的……” “崔翊会认你?”万应先师仿佛活见了鬼。 小寒只得又将崔翊夫妇待她的情况又说了一遍,“我原想着很快就要回幽州去,不想理会他们。” 万应先师古怪的表情实在没收住,他轻咳一声,“崔翊这个狗东西真不要脸,他居然说你是他女儿?” 小寒点点头,突然觉得有点不妙,“此中还有曲折吗?” 万应先师所讲的故事其实也简单,当年崔翊老母重病求医,万应先师派小寒的母亲沈意去诊病,期间崔翊隐瞒已婚身份接近沈意,也获得了彼时才与前夫和离的沈意全心全意的信任。 后来崔翊的母亲病愈,崔翊想带已有三个月身孕的沈意回长安做妾,沈意这才知道爱错,绝决而去。 这个故事真是令人难以置评,小寒摇了摇头,“反正我自有父母,不想去做什么崔家女儿。” 万应先师点点头,笑道:“不论你父是谁,你都是沈家女儿——但是,与你相似的那两个凶手,需得从崔家下手。” ※※※※※※※※※※※※※※※※※※※※ 先师死而复生其实就是唐代志怪小说的另一种科学的写法,总在各种奇怪的地方找逻辑自洽的作者真是够了,一整天几乎都在沉睡的柳素、昏睡不醒的皇帝、中了一刀还能救活的先师其实都有共通之处哈哈哈。 娘子 万应先师复活的消息能光速传遍全城,也有李溯推波助澜的功劳。 他到大理寺“坐牢”之前,本就安排有他的人在沈家协理诸事,万应先师被柳素救活,他是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平素端方稳重的他喜形于色,起身在室内走来走去,突然向身边的李枝女史笑道:“快点,把万应先师复生的消息传播出去,看看凶手会不会狗急跳墙。” 凶手杀害万应先师,当然是为了让皇帝永远昏睡下去,看李溯与太子火拼。 太子与李溯达成的默契就是,两人要做出形同水火的局面,李溯配合下狱,引幕后主使者出现。 意外的是幕后主使者还没有露出马脚,万应先师竟然先死而复生。 李溯匆匆带人赶到沈宅,万应先师带着沈宽、小寒二人正要出门,见他及时赶至,沈宽先笑道:“曾祖果然料事如神,有劳殿下,我们得先入宫去。” 万应先师虽有内廷行走的金牌,总不如李溯陪同进宫方便。 李溯将自己的马车让出来,恭请万应先师和沈宽登车,却扯了扯小寒衣襟,笑道:“你和我骑马去。” 小寒本以为他是要急赶着进宫,需要她护卫,欣然应允。 谁知来叩拜神仙的老百姓也多,挤得水泄不通,李溯笑吟吟地与小寒并辔而行,他一身素青道袍,头顶白玉莲花冠,飘然有出尘之意。 小寒连日守灵辛苦,万应先师复生,顾夫人说要去去晦气,催着她换了一身大红并蒂莲花纹样的缭绫圆领袍,腰间一条掌宽的白玉带,束得得纤腰不盈一扭,虽然也是时兴的男子装扮,却更衬得她灵动明媚。 长安百姓毕竟与众不同,不少人都是见过大驾玉辂,悄悄窥视过皇帝龙颜的,李溯又与皇帝极相似,瞬间就猜出他是谁。 若不是金吾卫街典宋从安带兵追过来护送,老百姓定会将李溯围住,喊冤告状乞求平安托他给皇帝带好等等哭笑不得的事情都搞出来了。 饶是如此,车驾也行走极慢,李溯见周围聚集的人多,朗声笑道:“万应先师平安无恙,陛下定能早日康复!” 周围百姓轰然响应,齐声呐喊,“万应先师平安无恙,陛下定能早日康复!” 声音越传越远,长安百姓感念皇帝恩德,这一句话走到何处都有人念叨。 小寒也是带兵打仗的人,倒也不惧众人注视,只是与赵王殿下并辔行走终归不妥,她勒着缰绳想要错后一步,谁知道人群里有识得她的,也有好奇赵王殿下为什么与她并辔而行的,纷纷在交头接耳,更有人故意大声谈论。 “那个红衣小娘子,是未来的赵王妃么?” “胡说,赵王殿下不是出家了么?” “三公主殿下也出过家呢,不是照样还俗娶夫么?殿下只是修行,想来是他的孝心感动了上苍,这才搭救了万应先师,好给皇帝治病……” “别胡说,这不是新科武举探花娘么,姓沈,前不久不是和赵王殿下一起带兵打仗去了吗?听说还立了大功呢。” “赵王殿下这么喜爱她,去哪儿都带着,想来定然是未来的王妃无疑了!” “殿下怎么可能娶个打打杀杀的女人,依我说,将来能给她个孺人的位置也就不错了,娶妻娶贤,还是要名门淑女才是。” 小寒木无表情,她在军中时间长,村夫愚妇不管是当面议论还是背地议论,都见得多了,根本不想理会。 谁知道李溯回眸一笑,探身抓住了她的马辔头,笑道:“娘子,你快点啊。” “娘子”这俩字,仿佛掉进滚油锅里的水珠儿,虽小,引起的连锁反应却特别惊人。 他声音不高,只有左近一些百姓听得清楚,可是群众的八卦能力何等惊人?瞬间就传了出去,群情激动,没多久已经发散到赵王殿下和沈探花准备生几个孩子是男是女,将来谁继承爵位等等等等。 小寒完全没想到李溯会这么喊,“娘子“二字多来称呼青年女性,限定在男女之间亲密的称呼,特指妻子。 她仿佛被天雷劈了一记,差点没摔下马去,连握缰绳的手都在抖,下意识地自牙缝间倒抽了一口凉气。 李溯心满意足地与她并辔而行,轻声道:“怎么,沈探花还有点不想认账的意思?你不是说从今后要……” 他说这话声音虽轻,周围虽然嘈杂,可是这么多人也不全是聋子,近处总有能听到的,立即又引发了一阵激烈讨论,到底是沈探花不畏强权主动出击俘获了赵王殿下,还是赵王殿下特立独行放着帝都多少温柔美貌的名门闺秀不选挑中了她? 小寒望着李溯,羞窘复哀怨,被他温柔专注地多看一眼,立即低首装死。 . 太子心情极好,他心爱的女人玲珑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回来,身体虽然没有完全恢复,但也能如常起坐、饮食、用药。 他亲自看着玲珑喝了半碗茯苓红枣粳米粥,又帮艰难躺下的她掖了掖被角,极尽温柔体贴之事。玲珑感激甚诚,数度哽咽。 太子不想见她伤怀,有意打岔,吩咐侍女道:“吾倒也饿了,把方才的粥盛一碗来。” 侍女惶恐,玲珑也深感不安,劝阻道:“殿下,那粥寡淡不堪,怎么……” 太子握住她的手浅笑道:“你我就似寻常夫妻一般,共食一粥又如何,不必拘礼。” 玲珑再三劝说,太子亦执意如此,侍女只得去盛了一小碗粥过来。 “这粥益心补脾,利窍去湿,日常多用最好。”太子果然也是饿了,吃了两口,尤觉清香,还要向玲珑再说这粥的妙处时,突然听到院中一阵喧哗。 “太子妃留步!切莫冲撞了太子殿下……” 高声劝阻的婢女也是报讯之意,玲珑向着太子无奈一笑,“妾中毒初愈,哪有余力媚惑太子殿下,做那些不才之事啊。” 太子抚摸她苍白的俏脸,柔声道:“吾倒是盼着卿卿早些痊愈,以慰吾相思之苦。” 他有意说给不顾礼仪冲进来的太子妃崔遐听,也不知是几时起,新婚时温柔沉静的崔遐开始变得神神叨叨,伙同长史崔翊一起逼他远离后宫。 太子妃做为皇后预备役,有责任督促太子勤于政务,理论上是好事却被崔遐弄的一团糟,她经常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太子书房,检查他所食用的糕点、茶水是否有毒,最近已经扩散到太子身边的一切东西,包括饮食、日用品,当然也还有女人。 她并不阻拦太子与东宫内院的其他女子亲近,她只是检查这些女子可能给他服用的食物里是否有毒。 被她饲养用来给长期太子试毒的兔子都养了几十只,每只兔子都固定食用东宫内院诸妃嫔的某种食物,用来监测是否有慢性长期蓄积毒药的存在。 “殿下,你再多搞点‘不才’之事你就得薨了。”崔遐是提着一只死兔子进来的,她将兔子扔在太子脚边,“这只兔子就是前车之鉴。” “胡闹!”太子恨得一脚将兔子踢飞,他起身抓住崔遐,喝道:“再说多少遍!我的事不要你管!” 崔遐丝毫不惧,望着他突然微笑,“殿下,那年上元节,你派人从街头把我掳走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余生要被我管呢?” 太子恨得环顾四周,见壁上悬着一把宝剑,冲过去拨了宝剑,明晃晃地剑锋狠狠向崔遐刺去! 玲珑急得浑身颤抖,奈何中毒才愈,只支起半个身子就又倒回了枕上。 “你不敢杀我。”崔遐坦然微笑。 太子殿下只是怒极,又不是傻,他拨出宝剑的那一刹就清醒了,剑锋指向崔遐,也不过是为了吓唬她。 谁知道崔遐丝毫不惧,反而笑的更是灿烂,“你当年恶意夺了我的清白,背弃与薛家的婚约,不就是想得到崔家的助力?” 太子殿下微微哆嗦,崔家是门阀世家之首,他当年强掳崔遐,生米做成熟饭,原本想着把崔遐聘为侧妃,多偏宠些,到时再拿捏薛氏一个错处,悄没声地废了薛氏再立崔遐为正妃。 谁知高门大户的女儿,根本不会屈服于他的威压,反倒闹得沸沸扬扬。 崔遐不愿意委屈自己,太子就只能得罪薛家,两全齐美之事变成了两人怨怼之始。 “当初不是崔大小姐心甘情愿,主动爬上我的床来吗?”太子熟悉崔遐的弱点,信口开河起来也极为难听,“现在你也是名言正顺的太子妃,不必这般委屈,我知道再来一次,你还会更浪荡一些呢。” 崔遐气极之余,口不择言,“我管你去死!要不是怕你死之后我被人夺去当某人的替身,你随便去死!” 替身? 太子脑海中突然冒出来一张和崔遐极似,又更为明媚鲜艳的脸庞,他桀桀怪笑,“原来太子妃心里有的那个人,是六弟啊……你这般情深,六弟知道么?” 太子妃呵呵冷笑,“是啊,你猜他知道不?” 背叛 太子对李溯的愤怒突然到达了顶点,他将手中的宝剑狠狠砍向身边的桌子,怒喝道:“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杀了他!” 崔遐相对于他显得更为冷静,“殿下死期将至,还是谨言慎行为妙。” 方才太子妃强行闯进来时,无论玲珑的侍婢还是随侍太子的宦官,早已经躲出去,因此太子暴怒也无人劝阻。 唯有崔遐的侍婢丝毫不惧,捧着一只小小的铜锅进来,其中还有小半锅茯苓红枣粳米粥,向崔遐道:“娘娘,这贱婢果然是在粥中下毒。” 太子食用茯苓红枣粳米粥之前,亲眼看着玲珑也用过一碗,怎会相信玲珑在粥中下毒?反倒觉得太子妃是有意嫁祸于她,因此怒意更甚。 他知道崔遐的这两名侍婢的武功比玲珑只高不低,打起来并不划算,奋力将砍在桌上的宝剑拨出来,怒喝道:“崔遐!你失心疯了?这嫁祸于人的手法也太卑劣了!” 玲珑实在挣扎不起来,伏在枕上小声哭泣,她不出声反驳,反倒让太子更是心疼。 “太子殿下最近是不是易怒、暴躁、夜间多梦,难以入眠?”另一名侍婢口齿伶俐,丝毫不惧太子的震怒,笑道:“殿下莫怪奴婢多嘴,再多耗半个月,恐怕殿下要有微恙。” 崔遐冷笑道:“不必多说,太子殿下被这贱婢迷走了魂魄,药石罔效……玲珑,幕后主使你的人,到底是不是赵王?” 太子悚然,他娶了崔遐之后,所有侍妾皆无所出,王皇后将玲珑等几名宫女赐给他,玲珑最中他意,也很快有了身孕,为他诞下长子温郎。 王皇后深知内宫争斗险恶,亲自将温郎接走抚养,玲珑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王皇后对她青眼有加,太子亦着意偏宠,她在东宫的地位极为稳固。 玲珑与赵王的侍卫凌云、凌月同出一门,太子也十分清楚,心内虽有不安,终究想着这不过是个内宫妇人,纵然有翻江倒海的本事,也只能乖乖承欢。 崔遐突然来问这个问题,勾起了太子心中深浸许久的疑虑。玲珑告诉他,她与凌云、凌月这一门专为王公贵族培训侍卫,出师之后,只会效忠自己的主人,纵是同门亦无需手下留情。 太子曾经想让玲珑策反凌云,她直接拒绝,理由是师门第一课便是忠诚与策反,她的同门皆是孤儿,无亲属可以威胁,侍卫反叛主人的下场都是死,只不过死状各有不同罢了。 玲珑自然也知太子在想些什么,泣道:“太子妃此问诛心,贱妾是东宫内眷,外无父母兄妹,唯有一个麟儿还在皇后膝下承欢,听命赵王有何益处?太子……才是贱妾的夫君啊。” 她说的恳切,声声如杜鹃体恤有,太子亦觉得心中有愧,叹道:“不必辩解,我信你。” 玲珑望向太子,感激之意溢于言表,“多谢殿下,贱妾只恨不得能把心挖出来,以证清白。” 太子妃崔遐冷笑道:“别演戏,我知道你这贱婢最善蛊惑人心……太子殿下不听劝谏倒也无妨,过几日殿下身体有恙,自然就想起我的话了。彼时还望太子殿下莫念旧恶,来找我讨个活命的法子。” 她这话说的既狂妄又无礼,说罢拂袖而去。 太子恨得想要一剑向她刺个透明窟窿,又想及内忧外患,首恶李溯未除,还有内贼等着坐收渔利,唯有望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总有一天,我要杀了她!” . 李溯亲自护送,万应先师入宫为皇帝治病的过程十分顺利——对着李溯那张极似皇帝的脸,监门卫众将士皆都瑟瑟发抖。 大家都是明白人,不想做赵王殿下重返大明宫时立威的刀下冤魂。 皇帝近臣、宦官总管田瑞这些日子衣不解带亲自守在紫宸殿里,听见李溯护送万应先师进来,心中一块巨石算地落了地,他虽年迈,一溜烟地小跑出来,速度可真不慢。 田瑞随侍皇帝多年,每年都见万应先师的,私下也向万应先师求过身轻体健的妙法,获益良多。因此他向来对万应先师也亲近,此刻搀了万应先师往里走,先念了太乙救苦天尊的宝号,还未来得及问候万应先师的情况,孰料殿内突然一声尖叫! 紫宸殿是皇宫正寝,也是大臣们日常朝见、议事之所,正殿议事,东侧殿是皇帝日常起居之所,这一声尖叫就是从东侧殿发出的。 小寒与林烈同时疾掠入殿,殿内血腥味扑鼻,当地一名绯衣女子卧在血泊中,看服色是皇帝跟前有头脸的侍女,尖叫声则是另一名侍女发出的,她见冲进来的小寒与林烈并不相识,又再一次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 好在李溯脚步轻快,很快也追了进来,这名侍女见到李溯之后向他膝行几步,泣道:“殿下救命啊!” 原来这个侍女名叫素月,倒在血泊中的侍女素馨与她是同一班的好姊妹。方才田总管出去迎接万应先师,她出去吩咐小婢备茶,回来时就见北侧殿门大敞,而素馨倒在血泊中! 想来是凶手企图刺杀皇帝,却被素馨撞见,杀她灭口之后从北侧殿门逃之夭夭,随侍皇帝的几名高手不见现身,想必是已经追了出去! 李溯顾不得这侍女的情况,他见皇帝床榻上帐幔低垂,疾步过去想看看父亲情况,孰料他的指尖还未沾上锦帐,一抹刀光已经从他身后悄然出击,隔着帐幔迎上了敌人的刀锋! 龙吟之声不绝,锦帐内外刀气纵横,两道刀光隔着锦帐相互攻击,以快打快,谁也没占到便宜,倒是将锦帐绞了个粉碎。 皇帝并没有在帐内,躲在锦帐内偷袭的是一名遮蔽面目的黑衣人,他原拟出其不意的一击居然被人拦下,早已经存了遁逃的意思。 谁知接战的不是刚猛无俦的林烈,而是以轻快见长的小寒,刀光缠绵未休,存心要将他留下。 黑衣人心知无幸,卖个破绽,突然将咽喉要害撞上对手的刀锋! 求生不易,求死还不能么? 他这一下既狠且快,原拟可以身首两处,求个痛快,孰料这女子还留了七分力气变招,刀光湛然斜掠向上,反倒划破了他蒙面的黑巾。 “是你!” 小寒武举时第一战的对手,陇右军辅国大将军王瑞帐下的亲卫皇甫戎! . 原来方才田瑞出去迎接万应先师时,埋伏在室内的敌人突然发难! 素常随侍皇帝的四名高手中有一人名叫林乙的悄无声息地对同伴暗下杀手,使得一人殉职,一人昏迷。 仅存的高手林甲带着皇帝躲入床下的暗道,林乙从外面打不开暗道,顺手杀了撞见他恶行的素馨,从殿北去往出口堵截。 皇甫戎与林乙是同党,潜入床帐,目标则是李溯。 这些变故说来虽长,高手过招却都是瞬间之事,所以当宫女素月的尖叫声引来众人时,室内只有皇甫戎潜伏在皇帝的床帐内。 小寒与皇甫戎战斗期间,田瑞也紧急调动金吾卫封锁宫城,料想林乙就算是插翅也难飞出去,万应先师问明白情况,命小寒陪着李溯在此,亲自带了沈宽随龙禁卫前去护驾,也不知是不是还有别的打算。 寻死不成,束手就擒的皇甫戎特别坦诚,笑道:“左右是个死,罪臣愿意坦白,只能求殿下赏个痛快。” 李溯摇头,他忧心皇帝的情况,对皇甫戎并无太多耐心,“王家就算对我不满,也不会派你来,说吧……什么代价能让你弃了王家,甚至卖了自己的性命?” 皇甫戎万想不到他居然会给王家开脱,苦笑道:“殿下料事如神,想来也能查到罪臣的父母妻儿,俱都于一个月前失踪了。” 李溯注目于他,见他不似作伪,冷笑道:“你一个人的性命换全家性命?是谁?” 皇甫戎还想说话,嘴角扭曲颤抖,突然沁出一抹黑血来! 这是见血封喉的巨毒,皇甫戎再也发不出声音,只有“格格”两声,随即气绝! 小寒反应速度快绝,从他嘴角异样的扭曲开始就出手连点他心脉附近数处重穴,然而毫无用处。 皇甫戎坦然承认自己是因父母妻儿被人威胁所以才来刺杀李溯,看起来是惜命之人,又或者想从李溯处为父母妻儿争取些什么条件。 谁知他突然毒发,关键时刻居然没有多说一个字。 小寒颇有点后悔,向李溯解释道:“并不是我学艺不精把他治死的。” 李溯对她的了解比她自己还深,闻言轻笑,也不管还有外人在场,伸臂揽过她的纤腰,悄声在她耳边笑道:“知道啦,当然也不是你有反叛的意图故意戳死他的,下次……就慢点也无妨,万一他身上还有别的毒伤到你怎么办?” “多谢殿下抬爱,就是我也没那么傻吧还会被毒到?”小寒抬起右手给他看,原来手上早裹了她随身常带的鹿皮巾,以防御可能会遇到的毒性。 李溯无声畅笑,正想再说什么,突然瞥见异样,道:“你看他的手。” 皇甫戎被林烈点了周身数处重穴,随即毒发身亡,但是他临死之前,努力将右手拇指蜷向了掌心。 发作如此急速的毒药,绝无可能单将右手的拇指毒得蜷起来,必然是出于他的自主意识。 这是三岁小儿也能读明白的意思,四。 身世 四这个数字,将唯一的线索指向郑王李沐。 小寒脑海中冒出一个痴肥的锦衣少年,李沐其人素有木讷愚钝之称,她当初随李溯找元赫麻烦时见过,看起来多喘几口气都是负担,怎么可能是意图谋害皇帝、李溯的幕后主使人? 李溯沉默了片刻,见她满面疑惑地仰首望着自己,心中不由得一暖,笑道:“兄姊之中,唯有四哥看起来无害对么?元驸马与他颇为亲密,我在想到底是他俩私交甚深,还是与长姐结了盟?” 这些问题显然也不是小寒能够回答的,随即他又向林烈道:“安排人去查,皇甫戎的全家不是个小目标,邢六着了道的赌坊,幕后老板不是也说是元驸马?” 万先应师之前被杀当时,仆役邢六撒谎被揭穿,当时自尽身亡。其后查了他有异常的原因,欠了赌坊巨额的债务,又答应赌坊要做一件事。 这些谜团似乎已经足够组成一条严谨的证据链,却又缺少几个关键的环节。 林烈立即安排人出去给林炽送信,最近赵王用人的地方也多,凌云凌月被派往失陷于吐蕃的鄯州,林炽在长安忙于调度各方力量,平衡局势,身边能用的近臣不多。 宫人来将皇甫戎并素馨的尸体移走,清扫现场。李溯便带着小寒到阶下候驾,皇宫中的秘道出口在哪儿,他并不想知道,所以方才田总管、万应先师前去护驾时,他特意留在紫宸殿上盘问皇甫戎,并没有去追。 不知为何,平素端方守礼的李溯今天特别奇怪,自打街上“娘子”二字讲出口,就再也不管周围有多少人,总是要找个由头和小寒亲近,或揽一下腰,或者搂一下肩,或凑近了在她耳畔讲几句悄悄话,倒惹得小寒满面羞红。 她是个直爽脾气,不想多猜,见侍卫宫女都避得远了些,悄声道:“殿下今日怎么了?” “你家……父母虽然未在长安,向万应先师求亲也是一样的对吧?”李溯轻笑道:“陛下眼见就能康复,我……我想趁早定下来,省得夜长梦多。” 小寒生平第一次见他说话磕绊,想笑又下意识地想拒绝,可是被他充满暗示意味地一搂腰,拒绝的话就有点不怎么理直气壮了,“殿下三思,我是想回幽州的。” 李溯在她耳畔轻声笑道:“等我们成亲之后,你想回幽州也行,想在长安也行,都听你的。” 他最近突然这么温顺,小寒觉得自己耳朵不甚好使,要不就是万应先师给他下了蛊,改变心智令他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人。 若是世上有一个人令她难以拒绝,大概就是眼前这个模样的李溯吧。 . “殿下。”林烈轻声提醒,示意李溯望不远处行色匆匆的一大群人。 为首的是太子东宫长史崔翊,其后有侍婢、侍卫,簇拥着太子的肩辇,再细看太子两眸紧合,脸色灰败,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崔翊老远也看到李溯对小寒的亲昵之态,唇角微微一勾,面上颇有端正威严之意,遥遥带着东宫众人向李溯见礼,又亲自过来面禀,“太子殿下正议事时突然昏迷,请了两起太医皆瞧不出是什么来,都说可以来求万圣先师救命。” 说话间皇后带着人也匆忙赶至,皇帝宫中遇刺的消息早已经传至她处,再加上东宫的消息,她到场不着急问遇刺的皇帝安危如何,先问太子情况如何。 李溯在皇后面前不敢放肆,纵然他拥有旁人难以想象的资源和权利,也不能当众忤逆皇后——毕竟她是皇帝的妻子。 李溯若无其事地往前站了一步,遮住了小寒。 果然,皇后问罢太子病情,知道御医诊治了并不紧急,便放宽了心。 她转身看见李溯,又深深望了他身后的小寒一眼,皱眉道:“李溯,你一不在金仙观清修,二不在大理寺反省,随意带人出入宫禁,眼中还有王法吗?” 按规矩,小寒是有职外臣,非诏不能出入宫禁,皇后质问倒也在情理之中。 李溯见皇后质问,浅笑道:“皇后恕罪,沈探花原本就是阿溯府里内院侍卫长,陛下赐溯居住承庆殿时,曾向左右监门卫报备过。彼时,陛下也恩准我这这几名侍卫可以带刀出入宫禁。” 皇子近侍需向监门卫报备、奏明皇帝恩准,便可随行出入,倒也不算违犯律法。小寒得了武探花之后也未解职,李溯就是防备着有这一天。 皇后冷笑两声,倒也没有再继续纠缠,道:“内忧外患,家国不宁,赵王殿下应当自重才是。” 李溯轻声答应了“是。” 这是面对皇后应该有的恭谨态度,崔翊见他这般乖觉,心中一动,正想提醒皇后。孰料皇后又道:“吾听闻沈探花与万应先师同族,但不知医术如何?” 小寒万想不到话题还能拐到自己身上,望了李溯一眼,才恭谨回答道:“微臣年幼顽劣,岐黄之术只是略知皮毛。” 皇后将她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打量了一番,笑道:“好标致的小娘子,你一直都在赵王府上当差吗?” 小寒一凛,斟酌着回话道:“微臣原是幽州军庚辰团左旅第三队队正,承蒙赵王青目,调微臣到王府办差。” 皇后缓缓行近,她盛妆华服,端凝稳重,只是距离也太近了些。 “果然聪明伶俐,甚中吾意。”皇后亲自执了她的手,柔声道:“军中那些打打杀杀的,没得辱没了你这样的品貌。” 李溯听皇后所说的内容走向不妙,正要出声打岔,谁知皇后已经笑道:“你的容貌倒与太子妃极相似,崔卿……可曾注意过?” 崔翊立即撩袍跪倒奏告,“实不相瞒,此女正是微臣的女儿,从其母姓沈,本名崔纹。” . 小寒是崔翊庶女这件事,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闻,然而两人从来没有在正式场合见过。 才来长安之初,崔翊的夫人,荣国夫人郭氏上门做过一出戏之后,也只有崔氏族中晚辈的媳妇常到小寒家中看望,小寒专心备考科举,日常都是顾夫人主持,她也没见过崔家人。 两人一唱一和,当众将这件事揭出来,自然是别有用意。 李溯作出讶然之意,问道:“小寒,我怎么没听说过此事?” 小寒连忙退后几步,拂衣跪倒,“崔长史怕是有什么误解,微臣的母亲从未外嫁,我父姓竹,姊妹兄弟六人皆姓沈,从未听过崔姓亲友,不敢冒认贵人亲戚,请皇后明鉴。” 皇后缓缓行了两步,日影从她身后投射过来,全数罩在小寒身上,带着难以言喻的威压,她含笑问道:“崔卿风姿俊秀,清流雅望,崔家几个女儿都极相似。小寒这个小名也极好,不过终究只是女儿家的闺名,侍部选官时,倒还是改成‘崔纹’更好些。” 小寒极想奋力辩驳,心知无用,瞥见崔翊颤巍巍地望向自己,老泪纵横,心中更是不悦,她对眼前这位生父毫无感情,想到当年他说不定欺骗了母亲,心里还有点不痛快。 她心中正在措词,李溯已经伸手搀起她,笑向皇后道:“皇后有所不知,万应先师这一族,长房无论男女,皆承宗祧,从不外嫁。” 小寒生于江湖,长于军旅,从来没有应付深宫妇人并朝廷重臣的经验,李溯既然向她伸了援手,她也只能懵懂顺从地起身。 李溯的笑容极是温柔,他缓步过去搀扶起崔翊,“崔长史若要认亲,也只能亲自去沈家认个庶夫的位置,怎么会有反过来的道理?” 他言词恳切,讲的既是宗族规矩,也是国家礼法,小寒的母亲沈意从未外嫁,没道理她的儿女反倒从别人姓氏,入别家族谱。 崔翊正想辩驳,孰料李溯笑的极为灿烂,“竹这个姓很特别,崔长史怕是不知道……二十年前,一位少年侠客孤身守在东海,以一己之力平了东夷匪患,誉满江湖,曾被江湖同道推举,任过三年武林盟主。” 崔翊微愕,李溯笑吟吟地揭了真相,“这位少侠姓竹,后来归了沈家……便是小寒的父亲。” 一时全场寂静无声,莫说皇后、崔翊等人,就是小寒自己也不知道父亲居然这么有来历,她出生时父母已经闹过和离又重修旧好,在乡间隐居,从来也没和她提过旧事——若不是她长姐沈大寒出事,母亲回宗族求援,恐怕父母也会隐居一辈子。 她回忆父亲手把手地教她写字、习武时的情形,心中颇觉委屈,要是父亲在这儿,她定然要大哭一场。 对于小寒来说,父亲就是父亲,是武林盟主还是庄稼汉并没有什么不同。 对于皇后和崔翊来说,就是另外一个比较麻烦的问题了。他们原拟借着小寒的身世问题,与沈家达成同盟,再将小寒以“崔纹”的身份风风光光嫁给李溯,也能缓和太子与李溯之间的局面。 一石数鸟之计,偏偏既有一个不识抬举的沈小寒拒绝认亲,又有李溯帮着她。 崔翊与沈意相识之时,她才与前夫和离,崔翊只知道她前夫是江湖人物,因不愿意嫁入沈家而与她私奔,两人都不愿意也不能向对方低头,终于和离。 沈意正值情变,心理脆弱之际,被崔翊哄入彀中也是易如反掌,只是他想将沈意纳为良妾时,没想到沈意也是觉得他品貌尚佳,知书达礼,可以入她沈家为主夫,主持中馈,顺便可以气一气前夫。 两人谈不拢,沈意肚里揣着小寒掉首而去,并无留恋。 崔翊反倒思念许久,多方打听才知道她与前夫复合,两人定居淮南道广陵郡,除了小寒之外,又有了其他子女,他这才歇了哄她回心转意的心思。 崔翊膝下只有一子早夭,郭夫人管得紧,他也没有其他姬妾,心里早将小寒算成了自己的女儿,这些年来家中一些田产、宅院也渐渐转到了小寒的名下,他只是不敢上门要回女儿,怕被沈意打出来。 如今局面紧张,他与皇后商议了要认回小寒,无非是欺侮小寒年少,哄她就范。不料李溯三言两语,就将事情重又扳了回来。 皇后与崔翊还正在沉吟如何反击之际,突然有宦官急匆匆过来禀报,“陛下醒了!万应先师妙手回春!陛下醒了!” 求婚 普天之下,没有什么比皇帝的安危更重要。 皇帝苏醒的消息传来,群情激荡,皇后带头迎接,小寒是姓沈还是姓崔再也无人理会。 紫宸殿上才经杀戮,皇帝龙体才康复,暂且移居北侧的含凉殿,此殿依水而建,专供避暑,设计有机关汲水,四隅俱有水帘飞洒,殿内清凉无比。 皇帝嫌满殿人多吵闹,只留了李溯一人,连皇后都被他打发去瞧万应先师医治太子。 眼见是要密谈,田瑞悄然带着殿中伺候的众人退下,自己亲自守在殿外。 皇帝昏睡多日,药石罔效,万应先师只来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救醒了他。此刻端坐于殿上的宝座,除了容颜清减之外,依然神采奕奕。 压在李溯心中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知父莫若子,他趁着皇帝还在沉吟,先拂衣跪倒,“父亲安好无恙,儿子也就死而无憾了。” 皇帝殊少见他这般恭谨,摇头笑道:“少卖乖,滚起来说话。” 李溯答应了一声站起来,笑道:“万应先师之名,儿子之前只是听说,今日终于知道为什么会用‘万应’二字了。” 有求必应,万试万灵。 既是极致描写万应先师妙手回春的本事,也是暗喻他身上不为人知的力量,比如他竟然知道李溯累世来寻小寒的故事。 皇帝喟然长叹,“有话直说,朕大病才愈,精力不济,不想多费心思。” 李溯原想铺垫一番万应先师的重要性,再来提小寒之事,皇帝既然命他直说,当然也没有绕的道理,立即笑道:“儿子喜欢万应先师的曾孙女,今年的武举探花,沈小寒,想求父亲赐婚。” 皇帝望向他的目光幽暗而耐人寻味,“朕记得与你议过此事,你的女人不能姓崔,子孙后裔也不能流淌着崔氏的血脉。” 李溯早有准备,坦然笑道:“可是她姓沈,崔翊不去沈家宗祠磕头,为沈家主夫奉茶,谁也不会认她身上还有一半崔氏的血脉。” “掩耳盗铃,可笑。”皇帝微一皱眉,“不过这你这模样倒颇似朕当年——这样,令她绝嗣,准你所请。” 皇帝的要求在情理之中,李溯回忆起曾经的几世,苦笑道:“她习武过于刻苦,伤了本元,子嗣本就艰难,儿子也不想让她受苦。但是父亲非要逼儿子绝嗣,是不是也太狠心了点?” 他知道皇帝脾气,说话已经有三分央求之意,只是他向来说话自带三分杀伐之意,既凌厉又干脆,突然扮幼卖乖,颇似猛虎撒娇,十分违和而不自知。 皇帝无奈摇头,“你在威胁朕?” 李溯只得重新跪下,“父亲,人生百年,谁都想和喜欢的人朝夕相处。间中纵有阻隔,也没有过不去的坎,父亲何苦亲自为难儿子。” 皇帝笑骂了一句滚,叹道:“为难你?朕有什么好处?” 李溯仰首甜笑道:“既然不是为难儿子,父亲就答应了吧……等儿子嫁入沈家,小寒纵然有嗣也只会姓沈,不涉皇室血脉问题,不会令父亲为难的。” 皇帝原以为他在说话,可是细瞧他神色不似作伪,皱眉问道:“你是认真的?” 李溯点点头,“儿子并非以退为进,是决意和她在一起,嫁给她当然是最好的办法。” 出嫁之后,他不再有继承皇位的资格,后嗣的血脉是姓沈还是姓崔也没什么区别。 皇帝沉吟半晌,终于道:“朕素来对你寄予厚望,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李溯自幼就被父亲抱着参加朝会,甚至有些政事还会询问他的意见。李溯彼时年龄虽幼,所说的意见中肯易行,朝臣皆称颂其贤名。 皇帝的责备之意甚重,李溯沉默良久,方道:“陛下恕罪,儿子执念太重,心不由己,就算应承了陛下的旨意,活着也没什么趣味。” 皇帝将要嘱托他的是万里河山,黎民百姓,是大唐的万世基业。 他之前几世接手时或兴奋,或无奈,坐上了紫宸殿的那个宝座,也就意味着将天字第一号的枷锁挂在自己脖子上,至死方休。 “混账东西,还要挟老子了?”皇帝冷笑,“给你一个机会,解决了眼前这场危机,就准你所请。” 李溯眼睛陡然一亮,“多谢陛下!” . 说到危机,皇帝这几个儿女都遇到了些危机。太子昏迷不醒,据万应先师的诊断是中了毒,永清公主称病多日,方才匆匆赶来见驾,竟然整个人都瘦脱了形,原来前几日与驸马有些口角,肚里两个月的胎儿没了。 与她不同的是永宁公主,她也没有带驸马入宫,身形摇摆似弱柳扶风,小腹微隆,竟然是有了三、四个月的身孕。 郑王李沐倒没什么变化,就是仿佛又胖了一圈,走路喘息都费力。 李溯出来时带了几名侍卫,听闻兄姐都候在侧殿,亲自过来问候。 李沐没见他带着那个极似太子妃的小娘子,笑道:“前日听闻太子将六弟下狱,为兄还连上了三封奏折请太子殿下开恩呢,六弟平安就好。” 李溯笑吟吟的道了一声“多谢”,挥手道:“带走。” 在场众人都有些迷茫,李溯所带的侍卫都是皇帝跟前多年的老人,上前直接将李沐双臂反剪在后捆瓷实。 郑王李沐鬼叫了一声,“六六六六弟你别开玩笑!” 这一句话并没有什么效果,永宁公主与李沐是一母同胞,当即变了脸色,“六弟这是何意?开玩笑也不是这般开的。” 李溯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微笑道:“柳贤妃素重仪容,三姐知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把郑王喂成这个样子?” 这句话毫无道理,然而李溯又不像是会开玩笑的人。 永宁公主微怔,立即回忆起幼时情形。 郑王行四,他原是双胞胎,老五还在襁褓间便遭了毒手,甚至查不出原因。所以从那时候起柳贤妃性情大变,郑王能吃饭时便强行令他多吃多塞,郑王自幼便是个胖子,等他长大之后,纯粹横向生长,胖得没个人模样,眼睛都挤成了一条缝。 永清公主悄然端坐,冷眼旁观,此刻才道:“六弟,这是陛下的旨意,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她这话问的好,李溯的回答也极妙,他挑眉笑答,“有区别吗?” ※※※※※※※※※※※※※※※※※※※※ 感谢大家投雷~~如无意外,今晚还有一更。 感谢在2020-06-06 20:21:31~2020-06-07 20:5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酥解、fanyinkikyo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李沐 柳贤妃一生都在合适的时间做合适的事,从不抢风头,也不与人争竞。 比如今日,从李溯逢迎万应先师入宫起,她亲自下厨为皇帝做了羹汤,不管前头打打杀杀,谁遇刺又谁中毒,皇帝一醒来,她的心意就明明白白摆在皇帝面前了。 皇后有一肚子朝廷大事要与皇帝商议,裴贵妃最爱卖弄风情,企图勾引皇帝又不得法,柳贤妃冷眼旁观,自己定的路数是稳。 毕竟深宫内院,活得久才是致胜的法宝。 任你万千宠爱,死了也不过在帝陵里占个位置,等皇帝死后,哪个妃子能离皇帝棺椁近些,皇帝本人又做不了主。 柳贤妃在含凉殿左近的紫兰殿候旨时,接到李溯带走郑王的消息。 她只觉得眼前一黑,颤声问道:“没说什么原因吗?” 来报讯的宫人是永宁公主的侍女,她回想当时情形,将李溯所言一五一十学了。 这片刻之间,柳贤妃已经有了计较,打发了报讯之人,召来自己的亲信侍女烟城,密嘱一番之后,令她速去办差。 柳贤妃则立即更换素衣,脱簪、赤足,到含凉殿外长跪。 她这般作态,旁人尤可,永宁公主不能见母亲这般委屈,亦从偏殿过来同跪,偏她又有了身孕,保母侍女劝完公主劝贤妃,乱作一团。 永清公主本想置身事外,见状知道不妙,索性她小产之后体虚,今日又耗了这么久还未见到皇帝,干脆利落地往侍女身上一靠,晕倒了事。 . 皇帝正召见皇后议事,听到宦官报讯,深深叹息,道:“朕身体不适,你去命他们都走开吧。” 皇后心中一百个不悦,言语间颇有讥刺之意,“陛下这般敷衍,还在回护柳贤妃么?” 空气仿佛被两人之间的寒意凝成了冰,皇帝终于抬眸望了皇后一眼,“太子遭人暗算,你不去清理东宫问题,反倒来朕这儿啰嗦,何苦呢?” 他这话倒是说中了皇后的心思,她无可辩驳,愤然告退。 皇后出去之后,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外面鸦雀无声,唯有殿角的水幕飒然,满殿潇然,皇帝颇觉清静,合眸歇了一会。 稍晚李溯进来复旨,禀道:“陛下恕罪,儿子有一事要找您验证。” 皇帝原本微有倦意,见李溯兴冲冲地进来,立即觉得振奋有趣,笑道:“什么事?” 李溯轻咳一声,把几世搁在心里的问题,终于问出了口道:“陛下是否怀疑过……四哥,的,呃,外貌与我们几个都不像。” 前几世皇帝属意李溯,他或是积极争位,或是无奈接位,几位兄姊都没什么闹腾的空间,俱是在他朝中做太平王侯到老。 当然太平王侯不是完全太平,兄姊几人相互攻讦,一生热闹,不过有李溯这位明君在,大家都得了善终。 李沐稍有一点不同的是他过于肥胖,没到三十岁便患了消渴病,姬妾甚多但子息不旺,好几个早夭,仅存的一子一女都是在他过身之后才长大的。 他这一子一女与其他几位兄姊的子女样貌颇有不同,其生母都是李沐精心选的,模样与兄姊有几分相似,然而也救不过来外貌问题。 皇帝与李溯极相似就不消说了,太子、永清公主、永宁公主也都有同样一双与皇帝相似的凤眸,偏偏到李沐这儿就没了这个特征,极为蹊跷。 皇帝哑然失笑,“郑王不是我儿子,我知道的。” 李溯愕然无语,他拟了五种方案,想了十来种说辞,生怕皇帝震怒之下拿他当撒气,孰料皇帝居然知道! 皇室血脉混乱,这是何等大事,皇帝居然……有这等容人的雅量。 皇帝似乎知道李溯心中所想,笑叹道:“柳贤妃所生的双胞胎被人毒杀,她怕失宠从宫外抱养了一个男孩,充作自己的骨肉教养。朕怜她不易,也知道她早已后悔,从没在意过。” 混淆皇室血脉是欺君重罪,至少是满门抄斩,柳贤妃一时糊涂,皇帝也要留着柳氏平衡朝中局势,并未当真治罪。 李溯立即明白,李沐恐怕是柳贤妃从本族里抱来的婴孩,原以为长大之后会与柳妃相似,谁知完全不同,李沐为了不露马脚,活着时甚至不敢将自己的孩子留下。 这一桩公案听起来离谱,却是皇宫内院必然会存在的一种情况。 李溯摇头苦笑,叹道:“想来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一直在与元驸马密谋如何推举永清公主取代太子呢。” 他说的含蓄,“取代太子”四字是诛心之论,密谋必然是指向帝位。 . 李溯觐见皇帝之前,特意交代了小寒必须跟着万应先师,不管什么情况都不得擅自离开,小寒倒也听话,万应先师救治太子殿下,她老老实实守在殿外,等永清公主晕倒,送过来求万应先师治疗时,她依然守在门口。 问就是“赵王殿下命微臣守护万应先师,不敢擅离职守。” 直到有一位身形高挑的绯衣侍女过来,含笑向她道:“赵王殿下命奴婢来见过沈探花,殿下有急事先回承庆殿,命沈探花也尽快赶去。” 小寒甜笑,她眨眨眼,作出特别天真无邪的模样笑道:“我不知道自行怎么回承庆殿,姊姊可否带我前去?” 侍女笑道:“岂敢,奴婢不能离开职守太久,也只能带你到西内苑,你须自己从玄武门过去。” 小寒自然没有不允之理,万应先师正在斟酌给太子用针,她只得找沈宽交代了一句,火急火燎地跟着那名绯衣侍女往西内苑去。 两人行走越来越偏,不见往来宫人,也无执戈巡逻的金吾卫,小寒浑若不觉,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那侍女宫内情况。 “从此门出去便是西内苑,奴婢没有资格随意出入宫禁,不敢往前行,就只能送你到这里了。”绯衣侍女向沈小寒行了礼,含笑告辞。 小寒点点头,她出手如电,扣住了那绯衣侍女的脉门,含笑道:“姊姊莫笑我糊涂,西内苑我是第一次,怕冲撞了贵人,还请多送我一程。” 绯衣侍女接到的命令只是将小寒带到西内苑,完全不知道偏僻的西内苑里到底埋伏着什么,闻言吓得快要哭了,连声求饶。 小寒原本只是想看看送上门来搞事的都是什么物色,没想到居然是个一唬就哭的,她原拟将她拖到一边去再行审问,突然闻听极远处有一声弦响! 接连数声,小寒刀光流转,将箭夭全数拨开。不料斜刺里一道剑光袭来,竟然迫得她必须回刀自救! 高手对战,只是一瞬间,那绯衣侍女咽喉上一箭穿过,立即香消玉殒。 崔遐 小寒一直期待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全力以赴,命悬在刀锋上,刀握在自己手中。 时近黄昏,夏日的夕阳依旧奔放而热烈,灼得人肌肤生疼。敌人的剑法是奇诡一道的,每一剑刺出,皆自中途变招,雪亮的剑锋仿佛一条狡猾的蛟龙,知道从何处才能击中敌人的软肋,又从何处能逼迫敌人自救。 若是寻常武林人士,一早已经得手。 可惜对方遇到的是小寒,她的打法向来只有一个字,快。 管你变招还是诡招,一剑才出,小寒的刀锋已经绞杀到眼前,回剑自救便是追着小寒的战斗节奏走,不救就是先被她砍上几刀。 况且回剑自救,也未必赶得上她的节奏。 来人横剑一封,猛地借势退开,喝道:“大胆!” 小寒是军旅中养成的好习惯,并不留手,敌人退开之际还要继续追杀,三记刀痕分别砍在对方左胸、右臂、右腿。 解决了对方的战斗力之后,她才收刀敛在树影里,以防备随时有可能出现的冷箭。 “你有什么想说的?” 袭击她的是一名华服严妆的丽人,小寒前不久才见过——彼时她中了毒,被太子带到万应先师府上求医,名字仿佛叫做玲珑。 “沈探花好快的刀,只是禁宫伤人,眼里还有王法吗?”玲珑以剑拄地,咬牙半跪于地。 小寒的刀并不容情,切在她的右膝犊鼻穴上,她若是敢带伤对战,这条腿必然会废掉。 玲珑的援手也多,转眼间就聚拢起七八个人,皆是太子东宫的侍卫,为首一人昂藏七尺,笑容十分奇诡,“沈探花好身手,只是犯上作乱,当诛。” 小寒最不爱在打架之前啰嗦,她点点头,笑道:“请。” 先前那名侍女引她到此处,无非是要做个局,多半是想通过她来搞李溯,她从容前来,是孤军深入险地,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 “住手!”一声女子的娇叱。 西内苑的方向,太子妃崔遐提着剑,杀气腾腾地带着二三十名侍卫侍女宦官,疾步行来。 玲珑望着太子妃那张与小寒相似的脸,突然哎哟一声,晕倒在地。 “拿下。”太子妃崔遐并不理会瘫倒在地的玲珑,示意左右将先前那几名东宫侍卫捆起来。 为首那人大呼冤枉,若是旁人他尚可直接杀了推在小寒头上,太子妃实在是杀不得的人物,也是他意想不到会于此地出现的人物,他殊少机变,一时措手无策,唯有无能嚎叫,“太子妃饶命啊!末将受太子命,只是听从良娣玲珑差遣!太子妃饶命啊!” 崔遐并不理会他,使了个眼色,便有人抓起旁边地上的泥土草根满满寒了他一口。 “小姑姑受惊了,阿遐听闻玲珑带人出了东宫,立即整顿人手来援。”崔遐向小寒微一点头,解释道。 论理她与小寒的身份算是君臣,论亲戚她又喊一声小姑姑,眼前情况紧急,她也不指望小寒能向她低头施礼,先把眼前这情况解释过去再说。 小寒本拟好生厮杀一场,谁知道崔遐赶来救命,只得轻咳一声,过来见君臣之礼,“多谢太子妃援手,只是……‘小姑姑’这三个字,万不敢当。” 崔遐一边引着她向含凉殿行去,一边微笑道:“阿遐陪小姑姑去面圣,正好可以作证。不过我猜玲珑这贱婢这定然要把罪过推在那死者身上,说不定还要找个借口说是小姑姑害了太子呢。” 小寒想不到她居然这般干脆,笑道:“微臣有什么法子害到太子?” 崔遐侧首想了想,笑道:“喝多了诱骗太子不成,要杀太子灭口?反正小姑姑武功高强,说你能万军中取敌将人头,也能夤夜出入禁宫,给太子下毒。” 她将一切坏的可能都想到了,小寒也唯有摇头苦笑,她牢记说多做多,能动手就不啰嗦,只是“小姑姑”三个字令她十分汗颜,只得又解释道:“崔长史并非我父,‘小姑姑’三字实属误会。” 崔遐想了想,笑道:“论理不该我这孙女辈的人说,当时叔叔还在世,叔爷已经将一部分田产慢慢迁到你名下,说是给你准备的嫁妆。在我想来,叔爷早已经想过你不可能归到崔家族谱,早已经死了让你认祖归宗的心。” 若非万应先师说过旧事,小寒说不定也会被崔翊默默积累的老父之心打动,可是想到他说不定是令自己母亲忧伤失意的原因,完全提不起精神来。 崔遐笑道:“我猜叔爷是怕赵王看轻了你,所以才提出来要认你回崔家,然后嫁给赵王,既塞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也全了他想要补偿你们母女的心。” 这想法倒也没什么问题,可是沈意与沈小寒这对母女,实在无需补偿,与崔翊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错爱,并不耽误沈意重觅良人。至于小寒,她想到最近走撒娇卖萌路线的李溯,完全不提心他会看轻自己。 能相爱时肆意畅快去爱,不爱也可以潇洒转身。 小寒微笑道:“多谢,赵王殿下不过是年轻心热,过几年心淡了,还是要别娶名门淑女的,太子妃也请劝劝崔长史,无需再为我费心。” 崔遐对小寒这个榆林脑袋实在是没辙,但是想想自己重生之前的悲惨境遇,又重新振奋精神。 她的目标就是保护好小姑姑,确保李溯和小寒安全成亲,如此小寒不会为了帮助李溯争位而死于那场雨夜,而她也不会被人当成禁脔囚禁了一生。 绝对不能让此时还温和善良的李溯,变成暴戾无情的帝王。 永无天日的人生太可怕了,崔遐觉得自己重生这一世,绝对不应该再一次遭受非人的待遇。 确保小寒活着,拼命多刷好感度,然后让她那个糟糕的太子丈夫赶快痴呆退位,人生就可以得到大圆满了。 崔遐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不由自住地挽住了小寒的胳膊,柔声撒娇,“小姑姑,崔家女儿的模样都差不多,你想赖是赖不掉的。” 沈小寒突然想到了一件致命的事,全身仿佛冻进了冰窖,“崔家女儿的模样都差不多对吧……你知道崔家谁有双胞胎女儿么?” .崔姓是门阀世族,崔遐就算是族长的嫡女也记不得许多,她微微蹙眉,眼见快到含凉殿,才叹道:“小姑姑怎么想到问这个问题?我所知的双胞胎女儿,只有一对。” 崔翊的独子崔练,十三年前娶了荥阳郑氏的千金郑云娘。后来崔练因病亡故,郑云娘带着双胞胎女儿乘船返乡探亲时,一家三口落水身亡,尸骨无存。 崔翊与郭夫人仅有一子,儿子早夭,儿媳与孙女儿也早逝,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 沈小寒听完之后,心中已有了计较。 她从幽州到长安途中,在洛阳收了一对模样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婢女玉茗与玉茶,李溯特意交代了有用,然而在她宅里收留了这两个月,也不见他有什么真正的用处。 万应先师被杀,也是两个与她的模样相似的女孩儿冷不防下的手——崔家女儿生的极相似,虽然不似描花样子那般细节齐全,大致眉眼轮廓相仿。 久不见重孙女的万应先师,当时惊怒交集,不慎被杀。 凶手绝对不会想到万应先师还会起死回重生,借着相似的容貌便于遁逃,以及……嫁祸给崔氏吗? 玉茗、玉茶才十二、三岁,身量长得快,与小寒只差半头,她俩那些粗浅的武功在万应先师面前根本不能看,总不能是借着与小寒相似,猝不及防间才得手吗? 小寒听完崔遐所说的情况,心中震怒,表情上看不出什么来。 崔遐也不想打扰她,虽然小寒是她重生之前灾难的根源,但她也倍加怜惜小寒,柔声道:“小姑姑,无论你是否回归崔氏,你我身上流的血脉都一样的。求你莫要把阿遐当外人,救救我吧。” 她不说小寒身上麻烦众多,需要她来帮忙,反要小寒救她,果然令忧心忡忡的小寒点了点头。 . 李溯以雷霆手段将禁宫里的一大堆问题处理得差不多,小寒与崔遐到含凉殿时,宦官总管田瑞已经正在宣旨,裭夺柳贤妃的封号,将其囚于冷宫,永不宽恕。 而李沐则以御前狂悖、忤逆圣意之名,削为庶民。 以皇甫戎全家性命威胁的幕后黑手没抓出来,反倒发现了他全家人的尸体,所谓全家性命相胁全都是假的,无非是诱哄皇甫戎刺杀李溯,实则早就给他用了必死的毒药。 皇甫戎是才殉国的陇右军辅国大将军王瑞亲卫,这一招是将李溯视线引导向太子的主要线索。 可是太子自己中毒昏迷,至今天还没有救回来。 柳贤妃与李沐,是旧案翻出来时必然会做的处理决定,万没有看着皇室血脉被混淆的道理。 崔遐提供她所知的信息,则是玲珑一直在饮食中给太子下慢性毒物,发作后会令太子痴呆,再无机会继续做东宫之主。 玲珑主动带人刺杀小寒,至今仍然装作昏迷不醒,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没想好万全之策。 李溯听说小寒没听话,私自跑出去看热闹,微有不悦之意,喊小寒到一旁,轻声质问道:“我所说的,你都当耳旁风是么?” ※※※※※※※※※※※※※※※※※※※※ 好的,第n个版本出现了(其实本文就是无良作者脑子里n个be版本非要拗成he的过程哈哈哈哈) 崔遐重生而来,她的时间线里小寒被太子侵犯,拒绝李溯但是又在宫斗的关键时刻冲在第一线,以死了断李溯的怨念。 然后暴戾版的帝王李溯就对着很像小寒的崔遐,还囚禁了很多崔家女儿,思念小寒过完一生。 小寒的武力值设定并不低,有些时候会孤身犯险。 皇帝赐宴那天,她根本想不到会有人暗算她所以中了迷药,重生而来的崔遐及时赶到(第五景悄见崔遐长的很像小寒,追踪她而来)然后男女双打救下了小寒。 崔遐:及时赶到,求小姑姑表扬~~ 小寒:能不能等微臣杀个痛快再来啊~~这几个人不够打的~~~ 真相 “要你管”三个字卡在了小寒的咽喉间,她福至心灵,三分委屈加上七分隐忍的表情,换成了娇嗔的五个字,“我就是想帮你。” 怒火中烧的李溯立即破颜微笑,忍不住将她搂在怀里狠狠抱了一下,才又若无其事地放开她,浅笑道:“知道你是‘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可也别太轻敌,骄兵冒进,是败兵之始。” 小寒点点头,又小声问起接下来的计划。 李溯见她特意做出诚挚的表情,心里只怕还没当回事,望着她眼中似有波光嶙峋,然而沉吟良久,不发一言,掉首而去。 小寒被他偶尔展露出来的脆弱一面吓到,良久不能平静。 当夜皇帝留万应先师在宫中,毕竟皇帝大病才愈,太子中毒昏迷未醒,永清公主昏迷,重要的嫌犯玲珑昏迷,永宁公主因为柳贤妃的问题哀伤欲绝在含凉殿外跪到也昏迷。 在虽然不是个个都需万应先师出手解救,可是能有他老人家坐镇,太医署的各位也有底气用药。 小寒本该乖乖随侍曾祖的,奈何她惦记着李溯哀伤的表情,见他告辞也和沈宽交代了一声,跟着他回了承庆殿。 李溯还有一百件事要做,她过来唯有帮他料理堆积如山的折子,挑出有用的线索给他。 长安城有人口近百万人,在册的赌坊六十七家、妓馆三十三家,这些都是有规模且向官府缴税的,至于地下赌坊、暗娼就不计其数了。 目前已经有三家赌坊,四家妓馆,自称幕后老板是永清公主的驸马元赫。 永清公主律己甚严,对元赫的要求也高,可惜元赫并不是个完全安分的。从他归为永清公主驸马之后,虽然自律甚严,但他也代表公主,结交门阀世家、朝中重臣,笼络青年才俊,江湖豪客——这些都免不了应酬,也需要用钱。 赌坊妓馆的老板为求平安,投靠在达官贵人名下是常事,林炽也查到了他们定期上贡给元赫的账目,坐实幕后老板是元赫无疑。 最值得注意的是元赫与李沐走的极近,常在冷梅馆见面——这个名字诗意的妓馆还是永宁公主的面首金逸长期驻守之地,永宁公主通过金逸交易权钱,与元赫会面也多。 证据确凿能定罪的证人金逸已经被林炽派人盯了多日,朝中一传出柳贤妃被裭夺封号,李沐削为庶民的消息,林炽就带了大理寺的人将金逸直接拿下,秘密关押。 关键时刻见真章,永宁公主的驸马柳笙当夜立即到大理寺投案自首,从容自书罪状,揽下了所有的事。 . 夜静更深,李溯握着一本折子,垂眸细想所有案件的隐约曲折之处,很多环节没有直接证据,使得他十分被动。 侍女舒忧带人换了殿角的冰山,含笑推小寒去劝李溯早些安寝。 小寒也存了满腹的话要说,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已经从李溯亲近的外臣变成了他的枕边人,每有单独相处总存了三分羞怯之意,此刻装作平和正常的模样过去,将李溯手里的折子取走,“三更天了,殿下还是早些安寝吧。” 李溯满腹郁火,被她粲然一笑给浇熄了,顺手勾住她腰间的玉带把转身要走的她拖回来,“怎么安寝?” 其实已经是明示心意,偏他又作出天真无辜的模样,仰首望着小寒微笑,“想到你这傻子总不听话就心惊肉跳,就算为了我……陌生人递东西给你不要吃,陌生人带你走不要跟上,好么?” 他坐的端正,又是教育孩童的口吻,特别像是慈祥的父兄教诲不听话的女儿妹妹,小寒一把将他按到椅背上,凑近了问他,“我看起来真的特别傻、特别好骗么?” 客观说当然不是,她不是绝顶聪明那种女儿,但也绝对不蠢。虽然经常轻信旁人,胆大包天地孤身探险,皆因她的武功日益精进。 智慧能解决很多问题,刀快也足够解决一切。 李溯在这个被她按在椅背上的角度里做不了什么事,唯有延续甜笑的风格,“小寒,要是再一次失去你,我会发疯。” 世间最哀伤的事莫过于得到之后又失去,每一世他都以为自己得到了她,然后发现并不是,他拥的小寒是镜中花,水中月,是转瞬即逝的梦幻。 累世追寻,他这次找对了爱她的方法,她也开始有积极的回应,要是这当口再来个什么意外,他可不想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积累了这么久的怨念,仿佛有形有质,有一点危险笼罩在她身上,都像要把他的心脏捏碎。 “什么再一次失去我?说的好像我和跟你破镜重圆好多回一样。”小寒敏锐地发现了他用词诡异之处。 李溯伸臂扶上了她的纤腰,这个充满暗示意味的动作很快就干扰了她的判断,“那你答应我,不管怎么样都别离开我嘛。” 这种毫无道理的话,只能当情侣间的山盟海誓听,可信度约等于零,小寒凑上去寻他的唇,吻上去前先提了反对意见,“不行,万一你要是有别的女人,不用你疯我先疯。” 李溯无奈轻笑,被她点燃之前提了另一个更无理的要求,“那你离开之前先杀了我。” 这个人突然奇奇怪怪的,小寒不喜欢他无理取闹带来的约束感,可是又清晰地知道她被珍爱、被需要、被他攥在手心呵护着,放在心底疼惜着。 她的理智告诉自己,爱上李溯极有可能是灰飞烟灭的下场,偏偏她已经开始毫无顾忌地投身到他的热情中。 这可真糟糕。 . 这一夜对于李溯和小寒来说,是初尝彼此之后,再享极致欢乐又一夜。 两人三更天缠绵到五更天,天亮才没了动静,素常早起的李溯直睡到日上三竿,想来是鏖战良久之后,香梦沉酣。 承庆殿的侍女宦官侍卫人人都知道不能打扰,可是又有紧急的事情不得不报,最后还是宦官思齐哀嚎着前去禀报,他临去时仿佛要留遗言一般哀伤,“小的若是触怒殿下,各位姐妹千万不要求情,就请让小的悄然逝去在风中吧!” 出人意料的是李溯并没有起床气,睡意浓重的声音里甚至有一丝笑意,罗帐微微晃动了几下,“说吧。” “柳驸马昨夜到大理寺投案自首,自书罪状,方才发现……他没了。” 柳驸马投案前已经存了死志,服下了□□。他将永宁公主所做的权钱交易尽数揽在自己身上,本也逃不过一死,如今早死几天,倒是免受阶下囚之苦。 李溯深深叹息,他是赢家但并不开心,唯有拥紧小寒,轻声道:“陛下答应此事了,就为我们赐婚,你还有什么要求么?” 小寒此刻就想夺路而逃,嫁给李溯意味着责任、义务以及无数麻烦。 “要求?”事涉未来安危问题,小寒冒死先挑衅一下,“你若有了旁的女人,就放我走,这很公平对吧。” 李溯哭笑不得,还未成亲先要求和离自由,她到底还是不相信他,唯有按住她先深吻明志。 “又来糊弄……”小寒已经只能用鼻子发出声音了。 两人缠绵良久,李溯才又寻回理智,在她耳畔呢喃,“陛下赐婚只是开始,山盟海誓说的再好听,也得经历朝夕相处才知真假,定论须等盖棺日——娘子,你羡慕大寒和慕容羲么?” 这种以进为退的把戏李溯玩的炉火纯青,小寒很容易就被他带跑偏到姐姐的婚姻上,没留神“娘子”二字,“我不羡慕,总觉得姐姐被慕容羲骗走了,还是我夺不回来那种,好气。” “傻子,她一直都是你的姐姐,她也是父亲和母亲的女儿,慕容羲的妻子,幽州军的副帅,将来还是沈霂媳妇的婆婆……分明是一个沈大寒,偏偏又在不同人眼中有不同的身份,你也一样。” 李溯拿她的耳尖磨了磨牙,咬牙切齿道,“我绝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保证当好你的夫君,你儿女的父亲,你父母的二女婿,尽我所能做好每一个身份。” “但是你得保证,你在。”李溯的叹息声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惆怅,“我生无小寒,万古如长夜。” 小寒被他话语中的忧伤所感,默默伸臂抱紧了他。 . 柳笙的死给永宁公主带来的打击巨大,这一案证据确凿,柳笙亲自认罪,也牵连出不少人。 任何朝代的权钱交易,都是台面底下的见不得光的东西,既然被掀出来,就只能伏诛。皇帝吩咐三司会审,依律定罪,对永宁公主的处罚并不重,仅是治家不严,罚铜百斤,在家禁足一年。 与此同时,被救醒的玲珑则坚称自己只是听闻太子殿下被人杀害,方寸大乱,见小寒在禁宫偏僻处质问宫女,所以出面救人。 孰料当时从西内苑的门楼上面射来几十支箭,沈小寒武功高强用那名宫女挡箭,也是为了杀人灭口。 死去的那名宫女名叫李芙是王皇后宫中负责洒扫的婢女,与柳贤妃宫里的另一名婢女李蓉是同胞姐妹。 据李蓉供称,案发当日,她与李芙均不当班,所以相约在西内苑偏僻处说些家常话。因她去如而,路过的良娣玲珑命李芙去找沈小寒,内容如此这般,还赏了李芙一把银瓜子。 李芙尸身确实也带有一个盛着银瓜子的荷包,银瓜子上有匠作监钤记,是今年正月做的那一批,预备给宫中各位贵人赏人使用的。 太子良娣玲珑死也不愿认罪,辩解柳贤妃安排李芙潜伏王皇后宫中已久,今次不过是借刀杀人,西内苑的门楼上只有监门卫,理应彻查。 皇帝有意整顿宫禁,借着玲珑攀咬之际,赐李溯专办之权,后宫所有人的生杀夺予,听凭他一人处置。 ※※※※※※※※※※※※※※※※※※※※ 本章解释一下崔遐的问题啊~~感谢大家讨论,甜笑抱拳 1、崔遐重生之前的人生,就是本文这一世。 2、李溯已经被万应先师明确通知这是最后一次。 3、小寒本来就有点不安全感和自毁倾向,被太子侵犯得手之后增加了自我厌弃,死在帮助李溯成为皇帝的过程中是她自己的主动选择,约等于自杀。 4、失去小寒的李溯彻底黑化,本质还是善良的——不过帝王的善良终归有限。 5、他不再对崔氏留情,后来崔氏造反罪名成立之后,百年门阀世族轰然倒塌,男性杀头、充军,女性没入掖庭或教坊司。 宫禁中会有很多和小寒相似的面孔提醒他失去过什么,这也是文中多次暗示崔氏女儿相似的原因之一。 (瑛瑛暗示过李溯,他的子女不能流着崔氏的血) 6、囚禁是崔遐视角的看法,毕竟一个痴呆前太子的妻子,在新皇登基后自己的家族又参与造反,圈禁宫中是最常有的可能性,也是对她的保护;另外掖庭和教坊司那些崔氏女儿,也会被谣传李溯拿来当替身——至于真相如何,李溯表示心情沉重不想解释。 7、失去小寒的李溯仍然会怀着对她的思念好好走完这一生,真be就是天人永隔,再也没有机会重逢。 8、大家一定发现了,本文开始的时候是想写个修罗场。后来李溯同学活过来之后强行修改了作者的大纲(其实真有大纲这东西啊),根本就没有给第五和龙琤同学机会。 但是无良作者严肃认真思考,理智清醒的女将军和皇帝怎么he,发现be的概率太高了。 所以就是前这个俄罗斯套娃式的连环be作品,为了让he结局更甜,所以be的故事就设定的特别惨。 . 小寒:老君真是个后妈~~~ 老君:咳,主要欺负阿溯,追妻火葬场啊什么的。 小寒:(拨刀威胁作者)为什么总是我比较惨? 老君:(瑟瑟发抖解释)不要理会什么平行宇宙理论,对你来说没有在这个世界发生的统统都是故事~~相当于史书记载和话本小说,比如三国志、三国演义与真实发生的三国故事不一样啊!啊! 小寒望着昏倒在地的作者,思考是不是昏倒是不是女性必备技~~没发现自己背后是来来接媳妇的李溯 良药 李溯展示了非同一般的处理能力。 十六七岁的少年,懵懂无知的婴幼儿时期加上在幽州的三年,他只有五分之三的时间是长在宫禁中。 皇帝信奉道教,后宫极为简单,现今柳贤妃获罪,皇后和裴贵妃之外,九嫔以下几乎没人。 不过侍婢宦官执事往来人等并不少,再加上监门卫和金吾卫,齐齐过一遍筛子,他只用了五天。 处事明决,精熟律法,虎视眈眈的御史台都挑不出错来。 谁也不知道他的信息收集渠道到底有多广,而他的记心又能好到什么程度,大部分人物报出籍贯姓名,他就清楚此人背景来历,与谁有关又与谁交好,是什么势力培养,又是哪家门阀暗中选调的。 他将这些人打散编排,使之相互钳制,无论是谁犯错,都有至少两股以上的势力非得咬死犯错这人。 这个少年亲王在军事上的才能和决断令人惊艳,在处理朝政和宫闱这些琐事上的敏锐明决,才是令人胆寒的存在。 有关李溯的一些传说重新又浮上水面,比如李溯的母亲给他留下的,是足以称雄当世的情报网络,比如他拥有大唐最可怖的暗杀集团血影楼,比如他背后的力量除了财力冠绝当世的慕容氏之外,还有庙堂朝野一些重臣的支持。 顺昌逆亡。 很多左右摇摆保持中立的门阀世家,坚定了拥护李溯登位的信心,有些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为废太子作舆论准备。 早已准备好与李溯联姻的各大世家反应并不相同,比如舆论中最有可能被选为李溯妻子的宋九畹,其兄宋九曜异常坚决地反对九畹嫁给李溯,理由是妹妹太单纯了,嫁给赵王,只怕在李溯手底下活不过一个月。 宋九畹借机要求到父亲宋昶所在的北庭军中历练,这种严重违背长安名门淑女温良恭俭让的要求,竟然得到了兄长和嫂子的一致支持,将门虎女,本来就应该在边关大放异彩。 宋氏是门阀中的异类,其他世族或者悄悄将准备搪塞皇帝的庶女换成嫡女,或者加紧对女儿的教导,以期能入李溯法眼,不一而足。 不过宫中传来的消息并不好,说是皇帝因为万应先师的救命之恩,打算为李溯定下沈氏的曾孙女,今科武举探花沈小寒。 小寒在长安名门贵妇中的行情一直偏向两个极端,武将世家爱她武功高强,又怕自己儿子没有爵位军功降不住她,文臣则觉得她一介女流,又是幽州军中待过的,不符合贞静娴淑的选媳标准。 所以自从她在长安落脚,顾夫人也都没有闲着,代替她的母亲应酬这些长安贵妇。 如今既传出来沈小寒有望嫁入赵王府,立即多了十倍的贵妇名媛前来攀交情,或想让她提携女儿的,或者想与她提前做好姐妹的,各怀鬼胎。 ——当然,大家都清楚做赵王正妃的可能性约等于零。 . 小寒听说了自家的盛况,内心毫无波澜。她被李溯抓差陪他料理宫内诸事,兼做心狠手辣镇压坏人的刽子手,夜间总被他拖过去同寝。 连一向无可无不可的沈宽都觉得有点看不下去,他陪着万应先师在宫中给各位贵人诊治疑难杂症,手头方便,亲自制作了一料药丸送给她,语重心长的劝她保重身体。 小寒追问他药丸到底是什么时,沈宽俊脸通红,轻咳一声道:“按说该大姑姑操心,她又不在跟前,也不知顾夫人是否会提醒你……这药每日一粒,晨起空腹温水送服……等你与赵王殿下成了亲,就不用再服了。” 沈宽说的大姑姑就是小寒的母亲沈意,他虽然坦然,总归是还年轻,拿起脚匆匆忙忙地走了,独留小寒无声畅笑。 李溯觑着沈宽走了才敢出来,见小寒笑的夸张,把她拥进怀里,轻嗔道:“老实交代吧,堂兄弄了什么好东西你要私藏?” 本朝风俗并不禁男女婚前恩爱,民间孕产几胎之后才补酒席也常有的事情,只是与皇室的婚姻总归要慎重些,他也是怕小寒被人看轻的意思。 毕竟名媒正娶过门的才叫妻子,生子之后提拨的王妃,总归差了一等。差比就好比武举一甲进士及第的将领,与边关苦战积功升迁的将领,总是前者的成就更高。 小寒便将沈宽的意思说了,惹得李溯脸红心跳,恨不得将她揉成团儿捂在心口好生呵护,少不得咬她耳朵说几句悄悄话,“既然堂兄赐了良药,那我以后就不用过于小心了。” “什么叫以后不用小心……”小寒轻嗔,立即就明白李溯所指的意思,恨得掐他的腰。 “娘子也是解我相思苦的良药啊,以前总怕你家里不许,偷偷摸摸地求你解救,以后不用省着喝就是了。”李溯换一种说法,扳过她的脸颊来一记深吻。 两人嬉闹一阵,突然听到林炽地殿外咳嗽了一声,道:“殿下,监门卫的事情有消息了。” 事发当天在西内苑门前值守的监门卫全部下狱,详细来历,结果发现这一班共二十人都是从神策军基层选出来士兵,弓马娴熟,皆是长安左近的平民出身,并没有门阀子弟,也无任何政治倾向。 监门卫向来被用以安插官员子弟,一棒打到队列里,打中十个人里九个都是六品以上官吏的子侄,还有一个是皇亲国戚。 平民出身的监门卫,几本名册上从头看到尾,也最多找出十个来,约等于太液池里的一碗水。 林炽查到的消息,是其中一名监门卫的父母听说儿子下狱,找出儿子与柳延青的宠妾许氏的堂兄许泰过从甚密的证据,前来自首。 普通人家的父母并没有什么见识,林炽却知道他们拿来作为证物的翡翠玉白菜,是件稀罕物。 本朝珠宝里翡翠并不算是什么上品,偶尔从骠国进贡一两件器物,这件玉白菜只有两寸多来长,径约一寸,是文人雅士案头清玩的小物件,胜在通体晶莹剔透,仿佛有水光荡漾。 东西不算特别价值连城,但是圣祖则天皇帝传下来的物件,赐给名将裴雪衣,其后一直都在裴氏流传,几时到了许泰这种小人物手里? 林炽认为这是一条重大线索,并未打草惊蛇,立即过来面禀。 李溯听罢摇了摇头,笑道:“裴氏定然会说是丢了,保不齐还有报案的文书……我这些兄姐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但凡留点线索,都是用来坑人的药引子。” 他提到“药”又想起沈宽送来的药,忍不住悄然握住了小寒的手,笑道:“娘子说怎么办?” 林炽一直觉得李溯的温厚可亲里透着可怕,最近更是发现他现了原形,态度特别恭谨,一直低眸不敢看他,此刻听到他说“娘子”二字,忍不住抿着唇憋笑。 小寒笑嘻嘻地提供了一条完全不能执行的计划,“要不让林炽去裴家讹诈一番,顺便探探永清公主的意思?” 林炽立即笑不出来,才想反对,李溯已经点点头,笑道:“甚妙,去办吧。” 老子是忠臣!两袖清风!讹诈什么!大公主也不是什么善良人物啊!老子去讹诈她娘的家族,还有命回来吗? 林炽心中惊雷闪电一般狂怒,好在他是训练有素的宿卫,语调平平正正,半点情绪也听不出来,叉手行礼道:“诺。” 探望 李溯安排林炽去试探裴家,次日自己则带着小寒去了太子东宫。 太子身体状况不佳,皇后征得皇帝同意之后,将太子带回自己所居的承晖殿,亲自照料。太子妃夙夜伺候,自己也很快病倒,皇后便安排她回东宫静养。 李溯是专程来探望崔遐的。 莫说皇室,就算是寻常人家,也没有未婚小叔子亲自探望生病嫂子的道理,反之亦然。表达关怀的方式有很多种,委托母亲或妻子致意、安排仆妇问安、延请名医等等都是得体的办法。 结合李溯近日所领的圣旨,“探望”二字极之耐人寻味。 崔遐不过是为了在皇后面前表现,争取站好最后一班岗,等着太子殿醒来之后变成痴呆,皇后心灰意冷,她也就完全脱离苦海了。 她入戏太过,以至于劳累昏倒,被送回东宫后自然就称病不出,听侍女来报李溯等在殿外的消息,吓得眼前乱冒金星,恨不能再晕一回。 太子妃良久才更衣完毕,扶病来见李溯,她小脸苍白如冰,强撑着受了李溯一礼,心知能受眼前这个妖怪一般的赵王见礼的时间可真不多了。 须臾分宾主落座,太子妃见小寒板正着素脸,站在李溯身后,忙笑道:“万应先师是太子殿下的救命恩人,沈探花又是我同宗的长辈,万没有她站着的道理。” 她这般一说,自然有伶俐的侍女搬了一张弧背缠枝莲花纹样的交椅在李溯下手。 小寒虽然对她说的“同宗长辈”并不认可,但也没有矫情到非要站着的地步,靠罪之后落座。 李溯浅笑说了几句闲话,使个眼色令崔遐摒退左右,也挥手使自己带来的其他侍从退下,唯独按住了沈小寒。 “弟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太子妃。”李溯向来不爱绕弯子,笑道:“伺候太子的几名侍婢被皇后叫去问话,说太子被害当天,太子妃硬闯良娣玲珑之所,与太子争竞了几句,可有此事?” 这是崔遐深思熟虑之后认为自己行为不够严谨的地方,她重生之后,倾力做了两件大事,一是保护沈小寒别让她与太子再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纠葛,二是保护太子别被毒呆的太早。 她知道万应先师必然会在这个时间来,太子就算中毒也不会死,但是总存了万一的希望——太子若是不被毒呆,也许还有机会全身而退? 事实令她清醒。 即使再来一次,李溯也依然是日后会被称为“小圣祖”的男人。十个太子加在一起,也不够与他相提并论,至于扶持李溯登基的力量,也完全不是崔、王两家所能抗衡的。 仅是慕容一族,就囊括了大唐三分之一的兵力,再加上至少一半的财富。慕容氏想要长久得享财富,自然是要倾全力扶持李溯上位的。 毕竟换一个皇帝,未必如当今陛下一般倚重慕容羲,至于慕容氏的财富保不保得住,那都要从长计议了。 慕容羲所掌握的幽州军马足够让他在幽州裂土称王,只是慕容氏的财富,都是从太平盛世中赚来的,刀兵一起,生灵涂炭,谁能全身而退 崔氏掌握清流舆论,王家掌握陇右兵权,再加上皇后、嫡子,这本来应该是十分有力的帝位竞争者。 崔遐以重生者的身份回顾这段历史,觉得李溯越过兄姐夺得帝位,根本没有花费什么力气。 在武将世家里是一呼百应,在文臣勋贵中是众望所归。 太子即使没有中毒之后痴呆这种完美的退场方式,也会以其他方式消失在庙堂上的。 不过,与她重生前的那一世完全不同,李溯提前动手,雷霆之势解决掉了柳贤妃、四皇子李沐以及永宁公主的臂助,驸马柳笙。 是立威。 赵王李溯并不屑于一个一个解决问题,他的风格是斩草除根,绝不容情。 . 崔遐低眸沉吟良久,始终不发一言。 李溯轻笑,“太子妃是想我猜一猜原因吗?你……已经知道是谁暗算太子?” 崔遐猛地一个哆嗦,她前世并不知道是谁毒死了太子,这一世总算是把范围缩小到玲珑身上。 而玲珑又是皇后赏给太子的宫人,总不能怀疑到皇后身上。 “不,我只是猜到有人会对太子不利。”崔遐收敛心神,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开始专门对付眼前的李溯,“先前文武举子登科,皇帝赐宴,有人把喝醉了的太子从东宫弄到大明宫,令他差点犯了滔天大罪……喝醉酒的那天,正是与良娣玲珑共饮。” 李溯点点头,笑道:“还要多谢太子妃及时援手,救下小寒。” 他随即起身,小寒也跟着他起身郑重地行了一礼。 太子妃连忙说了一连串的“免免免免免”,又描补一下,道:“当时陛下只是令太子禁足,我因为听说小姑姑得了探花,就过去看热闹,谁想见到太子踉踉跄跄地进了一处偏静的所在,我还以为他……也是小姑姑福厚,上天借我之手惩戒酒后失德的太子殿下。” 李溯又代小寒客气了几句,言辞之际显然是默认她是自己妻子,小寒都没找到机会说话,只能向太子妃粲然轻笑。 “太子妃与太子争竞之后,太子才突然中毒。”李溯微笑,“还请回忆一下,当时说了些什么内容,使得对方动了杀机?” 崔遐回忆当时情形,突然福至心灵,道:“也许是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只是为了争口气,临走时说‘过几日殿下身体有恙,还望太子殿下莫念旧恶,来找我讨个活命的法子’。只怕对方是想尽快落实,把怀疑的视线引到我身上来。” 她临去时只是为了争口气的狂言,不提防对方上了心,立即给太子殿下落了毒。 李溯还正沉吟,崔遐突然想道:“玲珑突然中毒,太子带着她到万应先师府上叨扰求诊,谁知万应先师遇刺,我们本来都以为玲珑已然无救,偏她又突然好了!” 这事沈宽倒是特意与李溯说过,玲珑之所以能及时痊愈,是因为服了对症的解药。她一个极得宠的良娣中毒濒死,除了太子还关切些之外,并无旁人看她。 她的解药从何而来? 与太子相关的问题焦点都集中在玲珑身上,崔遐回忆前世的情形,苦笑道:“玲珑是个心狠手辣的,与太子并无夫妻之情,真有大难也就各自散了,还望赵王明察。” 李溯心中已经有了计较,笑向小寒问道:“你有什么办法能让玲珑说真话?” 小寒想了想,微笑道:“我方才正在想怎么让凌云说真话……大约反过来,就能令玲珑服膺了吧。” 李溯不想她连远在陇右前线的凌云都惦记着祸害,似嗔似笑地道:“既然这样,那我也听你差遣,你就尽快解决玲珑吧。” 崔遐见李溯望着小寒眼神缱绻温柔,说话语气温和柔软,颇想一头撞在墙角,看看是不是尤在梦中。 这般温柔体贴的少年郎,怎么就糟糕到变成前世那个冷静乖戾的大魔王了呢? 审问 自从皇后将玲珑赐给太子之后,她就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李溯特意交代过,所以负责关押女眷的监牢考虑玲珑目前的身体情况,没有认真按照阶下囚的标准执行。对于玲珑仅仅只是按照江湖人物的标准灌了软筋散,上了脚镣,并未完全限制她的自由,仍然安排有仆妇伺候她的日常饮食起居,不敢怠慢。 只不过这位太子宠姬惹到的正好是赵王心尖尖上的人物小寒,料想她就算是能翻身,也是有限。 晌午时分,正是女牢里为囚犯安排午膳的时节,赵王殿下安排沈探花带人送了两大盒子菜肴过来,说是要与玲珑说说闲话。 玲珑武功被制,行动不便,陡然见房门洞开,赵王殿下跟前得力侍女舒忧亲自带了四个小丫环过来安排酒席,只道是李溯一筹莫展,想要以怀柔之计,在她身上取得一些线索,满腹不屑,只倚在窗前看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也不动弹。 稍顷收拾停当,玲珑突然笑道:“”舒忧,你我也曾是一样的人,如今你还只是个伺候人的婢女,白耽误了这么多大好年华,竟然也没把赵王殿下哄到手吗?” 舒忧是见过大世面的,闻言倒也不恼,笑道:“婢子效忠赵王殿下,并没打算成为赵王姬妾,您多虑了。” 玲珑嗤笑一声,拿团扇半掩了自己的芙蓉面,细声细气道:“看着赵王殿下与姓沈的小贱人恩恩爱爱,你也不恼?” 舒忧翻了个白眼,顾左右道:“你们都听见了?不去撕她的嘴,还等着我动手么?” 几名小婢早已经不耐烦,此刻得令,立即一窝蜂涌上去。等舒窈陪着小寒进来时,玲珑的芙蓉粉面已经挨了好几巴掌,微微肿起来,身上看不见的地方也遭了不少黑手。 “住手,这成什么体统。”舒窈板起脸来也颇为冷峻,小婢们齐声答应,便收了手。 玲珑刻意挑衅舒忧,本来是想着赵王殿下过来时好有个装可怜的理由,万没想到居然是沈小寒,她遍身气不打一处来,说话也刻薄,“怎么是你?赵王殿下被你蛊惑,夤夜鏖战,贵体亏虚动弹不得了么?” 这话内容粗鄙露骨,几名小婢都微有些脸色,连舒窈都微有些动怒,小寒倒坦然自若,“劳烦良娣过问,你这般惺惺作态,一心寻死,偏又不死,是还想坑谁呢?” 她拂衣在桌边坐下,招呼舒窈、舒忧道:“过来陪我吃饭,别理她了。” 玲珑万想不到小寒居然如此离谱,她不是来审讯犯人的吗?或虚言恫吓或十在酷刑或虚与委蛇,摆桌酒菜当然是要用怀柔政策,突然决定无视她是怎么回事? 皇帝还没有下旨,小寒能在宫中拿出来讲的最高职衔还是赵王殿下开玩笑一般给的内院侍卫长,与舒窈、舒忧份属同僚,一起吃个饭当然不算逾矩。 舒窈、舒忧二人给她撑场子,告罪谢座,今天送来的本就是承庆殿小厨房做的菜肴,还有一壶冰镇的西域葡萄美酒,三人居然还推杯换盏,相对畅饮。 玲珑揉着自己脸上的伤,闷了半晌,她自下狱以来生活水平并未下降多少,此刻正是饭点,腹中雷鸣,不由得怒道:“你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小寒并没理她,倒是舒忧浅笑道:“要是能馋死你,我们每天多来吃两顿倒也不妨。” “三位是有病?病入膏肓?来我这薄命之人跟前炫耀有何益处?”玲珑立即怒不可遏,她心中自有计较,只是赵王殿下不来派了小寒已是够令她憋气的,小寒又是这般根本不想理会她的模样。 “吃个饭而已,不要紧张啦。”小寒微笑道。她才拿金匙舀了一勺酪樱桃,“今年樱桃季将终,再想吃这样的酪樱桃只好等明年了。” 那酪樱桃也并没有多复杂,只是夏日时令鲜果选了几样,以樱桃为主,皆剔核去皮,堆在碗中冰镇之后,浇上一勺酥酪。 玲珑在太子宫中受宠,每年樱桃成熟之际,她的桌上总有这么一道甜品,如今睹物思人,心中不由得一叹。 “说句不恭的话,太子这次病情只怕凶险,良娣也不知道心疼不心疼。”小寒见她微有意动,故意向舒窈使个眼色,提了这个话头。 舒窈何等冰雪聪明的人物?立即会意,讶然道:“万应先师也说凶险么?” 小寒点点头,笑道:“太子殿下所中的是西域奇毒,叫做九香失魂散,配方倒也寻常,只是配制时的份量轻重不一,所以解药难调。此药中毒时间过久,救过来也会致人痴呆。” 玲珑以团扇遮面,掩住了自己眼神中的幸灾乐祸之意,外人看来颇似她心中忧伤难掩。 “那怎么办?”舒忧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讨论。 “那有什么办法?”小寒一边闲聊,顺手又递了一碟子金银夹花卷儿给那四名小婢,“你们出去歇歇,这会不用太多人。” 舒窈无奈叹息,“太子仁德,倘若因此而……老天爷也是真的不开眼啊。” “没奈何,我们只能找凶手,祭奠太子在天之灵罢了。”小寒又在坚果碟子里捡了扁桃仁过来吃。 承庆殿里的小厨房,又是舒窈亲自要的席面,扁桃仁也是加了香料糖盐生炒,香甜可口。 不消说,这也是玲珑在东宫时偏爱的食物之一。 玲珑实在是觉得小寒太蠢,忍不住从团扇上缘抬起一只眼睛,问道:“倘若找不到凶手呢?” 她这动作原本极媚,若是等闲男子来了,说不定有栽坑的。可是室内仅余的这三个敌人也都是女子,毫无反应,小寒笑道:“怎么可能找不到真凶?” 她把真凶的“真”字咬的非常之重,意有所指,而玲珑立即听懂了。 小寒是在暗示,找不到真凶也不要紧,制造伪证她也可以指定某人是真凶。 这操作很常见,对于玲珑来说,不免有就有点烦恼——她早存死志,唯一的想法是在临死之前攀诬李溯谋害太子。 目前的局势是皇帝过于信赖李溯,而李溯甚至想要顺手推舟,等太子毒发。 ※※※※※※※※※※※※※※※※※※※※ 今晚九点还会再有一更 交锋 小寒原本的计划第一环,是与玲珑深谈看是不是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崔遐指证玲珑之前中毒后又顺利解毒十分诡异,太子这次中毒又是她犯颜直谏太子导致的恶果。 小寒并不完全相信崔遐的话,毕竟玲珑与太子也做了这么久的夫妻,又有了麟儿,得宠程度甚至超过了太子妃。 玲珑没有什么背叛太子的理由,皇后恩赏,太子宠幸,自己又是皇长孙的母亲。 蝼蚁尚且惜命,别说玲珑这样得宠的女子。 崔遐又没有凿实的证据,也许只是后宫女子争宠的日常争斗也说不定。 第二环是用舒窈、舒忧来制造挫折气氛,莫说玲珑话太多挨揍,她话少也是要受点折辱的。 第三环是轻视,养尊处优的太子宠姬发现所依赖的人已经不行,自己的身份地位不保,心态自然也会发生变化。 李溯积极要陪小寒前来看戏,却被她婉拒,理由当然是赵王殿下在场,玲珑的心态就不容易掌握了。 小寒持酒劝饮,舒窈、舒忧两人不胜酒力,她不免有些遗憾,笑道:“饶了你们,你们且去歇歇,我和良娣说两句体己话。” 舒窈、舒忧答应一声,舒忧还特别交代,“二娘子千万莫与不相干的人计较,若有需要时就喊我们。” 小寒点点头,她缓缓往杯中斟满了酒,头也不抬地问道:“你不饿?过来吃点啊。” 玲珑震怒,她这是要让自己吃剩下的?她有多久没有受过这般轻视侮辱了? 皇后将她赏给太子之前,饮宴结束,总有几道菜是赐给她们这些得脸的侍女,算是特别的恩宠。 自此之外,再也没有人敢指着一桌子残羹冷炙,以施舍一般的语气让她吃点。 “那你一定没饿过。”小寒浅啜一口,这是绝好的葡萄美酒,上口清甜无比,回味才有一丝酒意,然而极为醉人,量浅之人顶多一盏便倒。 “我有个朋友叫做凌云,听说与你是旧识。”小寒才不管玲珑是什么心情,笑道:“有次我们聊起习武之时的苦,他说同们师兄弟接受了师门某个试炼任务,在戈壁荒野里游荡了七天七夜,无食无水,以草根树皮充饥,甚至连老鼠都挖出来吃了,也舍不得让唯一的师姐吃苦。” 玲珑万想不到她拿凌云来打感情牌,她也没想到凌云与小寒关系还挺近,愣神之后立即笑道:“原来凌云那个闷头闷脑的小子喜欢的是你啊?” 小寒毫不理会她的调侃,持酒笑道:“我在幽州边境带兵时也饿过的,好在幽州苦寒之地,倒是不缺水源,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她说这话的模样,不像十七八岁的小娘子,倒似带兵打仗多年的老将,语意中颇多怅然之意。 玲珑冷笑道:“少喝几顿尿,确实是大幸。” 她平素温柔妩媚,今日才有点粗鄙而直接的江湖气。 小寒饮尽盏中酒,浅笑道:“我们都有挣扎求生的时候,这条小命捡回来不易,轻易葬送了,颇为不值。” “呵呵,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玲珑向来不觉得小寒算什么正经敌手,想她无非是借着李溯的宠爱在宫中立足,十分不屑一顾。 “你不想你的宝宝吗?”小寒低眸给自己倒酒,轻声问道。 皇长孙从生来就被皇后抱走,玲珑心中不是不怨的,她不过是个传宗接代的工具,有什么资格要求?还要被规劝皇后是为了她好,毕竟她还年轻,正该与太子多多生育才是。 “那是皇长孙,不过借我的肚子里投个胎罢了。”玲珑脸色煞白,她知道自己绝对不应该有任何异样,弱点暴露出来定然会被人利用——但是她无法忍耐。 小寒似乎是酒沉了些,眼睛越来越亮,却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她的表情,“你不爱他,又何苦带他到这个世上来?你若不在了,又有谁能全心全意对他好?” 玲珑下意识想说“太子”二字,突然想到那个蠢货还中毒躺在皇后宫中等死,不由得冷哼了一声来掩饰自己的心情波动。 盏中酒不过七、八分满,小寒注视着青玉盏里殷红如血色的葡萄酒,浅笑道:“你自己难逃一死,又要伤害对自己最好的人,抛弃儿子不管——我都想不到是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你做到这一切。” 因为不做比死更惨十倍。 玲珑心里有这句话,卡在咽喉间说不出来。 小寒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微笑道:“我来找你密谈过,无论你是否说了真相,都不妨碍幕后主使你的那个人误解。你必死无疑,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吗?” 玲珑骂了几句粗话出气,恨恨道:“你摆了好一桌断头饭,自己吃得倒痛快,黄泉路上咱俩作伴,倒也不冤!” 小寒无奈浅笑,妙目流波,美艳中带着一丝杀气,“我还以为你会把皇长孙托付给我呢。” 玲珑一呆,心知自己幕后主使之人所谋成空,扳不倒李溯的话,依着传闻中他对小寒的态度,只怕眼前这个娇俏的小娘子,会活成自己梦想中的那个样子——宠冠六宫,任性肆意,痛快地过完这一生。 所以……皇后终会变成皇太后,能护持她的麟儿多久? “另外,反正你也要死了,把赵王殿下的计划告诉你也无妨。”小寒微笑道,“他根本不需要你的幕后主使者是谁,看看郑王的案子就知道了。” 李溯的做事风格是除恶务尽、斩草除根,并不会因为是兄弟姊妹,就会法外开恩。他自己不涉政务,不违唐律,收拾起旁人来真是理直气壮。 ——也因为李溯背后有慕容氏的支持,从来不知道“缺钱”二字怎么写。 “但是你不知道他们的计划是什么,我得好好想想怎么找你讨价还价。”玲珑脸色由青转红,由红转白,突然咬牙道。 小寒拂衣起身,笑道:“吐蕃?还是契丹?王瑞联系吐蕃大军入侵鄯州,太子给契丹秘信令他进攻幽州……这些帐目好好清算,倒也不着急。” 她这是胜利者的姿态,准备随意填写史书了——玲珑脱口而出,“倒也不必攀诬王氏,裴家也有份!” 小寒转身向门口行去,幽幽叹了一句,“所以你是柳贤妃的人,对么?” 她这一句话是天马行空,不知何处想来,玲珑只觉得一口血堵在心头,梗得她天旋地转,不知今夕是何夕。 她当然不会轻易被一个小娘子打倒,虽然局面是李溯大占上风,她总也有翻盘的机会,恨声道:“赵王殿下根本就不想要真相,不过是要找个理由打压政敌,对么?” 小寒在门前回眸一笑,“赵王殿下既然动了心思,旁人也没什么挣扎余地,打压二字,说的也太过分了。” 玲珑只觉得头疼欲裂,她有生以来从未遇到如此憋屈之事,以头撞墙,恨道:“沈小寒,我要杀了你!” 小寒的笑容格外甜美,“杀我何用?不如想想你的麟儿吧。” ※※※※※※※※※※※※※※※※※※※※ 欢庆本文突入30万字~~ 线索 李溯早在小寒回来之前,就听说了她审问玲珑的全过程。 他所拥有的情报机构的运转并不以个人爱好为转移,审问玲珑的只要不是李溯,无论是小寒,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会有人如实记录过程。 夏天的午后闷热而压抑,所幸西风一阵紧似一阵,天边乌云翻滚,眼见就是一场骤雨。 小寒回到承庆殿的时候,李溯才用过午饭,正躺在短榻上假寐,身边团着一只通体雪色的狸奴。 才只有巴掌大的奶猫,小小的惹人怜爱,小寒才凑过去,它突然警觉,细声细气的叫了一声,瞬间溜个没影。 “还认生呢。”李溯浅笑道。 小寒那会贪杯多饮了些葡萄酒,没想到后劲这么大,反应速度降低,一切知觉迟钝,此刻望着李溯傻呼呼地笑了笑,“殿下怎么想起来养猫?” 他见小寒呼吸间酒香沁人,眼角眉梢俱带着春意,不由得一声叹意,“这哪里就是想起来的,永清公主进宫来探望太子妃,她的长女朱雀儿误打误撞跑过来,说要送我这只猫。” 他与兄姊走的都不算近,朱雀儿也才六、七岁,平素见的并不多,东宫与承庆殿相隔虽然不远,但也不算近。 小女孩误打误撞跑过来,又送他一只猫,多少是有大人授意,多少是小女孩的自然天真,一时难以形容。 小寒点点头,正想说与玲珑谈判的结果,谁知一阵天旋地转,已经被李溯搂过来按在榻上。 “娘子辛苦啦,好好歇个中觉吧。”李溯笑吟吟地解她衣带。 他说歇中觉,当然不是纯睡觉。自从沈宽无意间解决了他的顾虑,每有余暇必然央着小寒纵情肆意往那极乐仙界同游一遭,小寒又羞又恼,可也生不出抗拒之心。 . 殿外狂风骤雨,殿内无限春光。 小寒蜷在李溯怀里,连手指都不想动弹,口齿也颇为缠绵,她细细讲了与玲珑之间所说的内容,又满怀忐忑地问,“我这样妄自揣测殿下的意思,只是为了激怒玲珑,她方寸大乱,自然能从中渔利。” 李溯的态度向来是纵着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闻言将她搂的更紧了些,笑道:“傻子,想要伤亡最小的办法,就是展示武力,好教外敌忐忑,不敢入侵。” “那就好。”小寒见他没有打算降罪的意思,心情松驰,渐有朦胧之意。 帘外有宫人压低了声音说些什么,李溯答应了一声,她都听的不是十分清楚,谁知身体突然一轻,竟然是李溯把她横抱了起来。 “你再睡一会,我先抱你去沐浴更衣,稍晚我们去见见长姐。”李溯轻声笑道。 小寒瞬间清醒了些,将手臂缠上他的肩膀,问道:“你要带我去见永清公主?那你还……” 李溯哈哈大笑,少年人才订鸳盟,自然要抓紧一切时间缠绵,他凑在小寒耳畔轻声问道:“不好么?” 小寒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好”,然而这两个字才出口,还不足以表达她想犯颜直谏的心情,就突然被他搁进浴桶里了。 满殿凉风,浸在温水中的小寒疲惫而敏锐,连扑腾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只得死死靠在桶壁上,无语望着李溯。 “容我再发愤图强,好平息娘子的郁火。”李溯笑的灿烂又邪恶。 . 永清公主扶病来探望崔遐,当然不仅仅是探望那么简单。 崔遐与她聊了半晌,永清公主才图穷匕见,说明了来意,“太子遭人暗算,我们心里也痛心难受,这是我府上的客卿裴二郎,他近来精研各种毒物,想来看看太子当时中毒的场所。” 提到太子中毒,崔遐心中立即警钟大作,道:“正好,这也是我心中不安之处,快请。” 永清公主府上多用裴姓,倒也不算常见,这位裴二郎进来时,崔遐瞬间就了悟此人身份——她年幼时,听过许多帝都门阀贵公子的风流韵事,这位也是风流榜上有名的人物。 早年若论起满长安的风流,幽州节度使慕容羲若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这位裴二郎单名一个清字,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与慕容羲堪称双璧。 后来听说慕容羲的夫人沈氏与裴清有甚勾连,以至于慕容羲携夫人远遁幽州,便是要躲这桩风流官司。 慕容羲这位了不起的夫人便是小寒的姐姐——崔遐想到此处,不由得喟然长叹。毕竟慕容羲若是不去幽州,皇帝定然也不会命李溯到幽州就藩。 李溯若在长安,说不定她自己也能成为赵王妃的人选——崔氏与赵王殿下联手,才能真正称得上是无敌。 她有幸重生又生得晚了些,没有避开太子这个大坑,不能不说是毕生遗憾。 . 玲珑能享盛宠数年,生子之后太子对她宠爱更甚,她在东宫内院的位置,几乎已是崔遐之下的第一人。 她所居之处也是极尽精美,永清公主所荐的那位裴二郎看起来极为利索,带人当着永清公主与崔遐的面搜查了一遍,并无任何发现。 崔遐也微觉气馁,然而她又觉得似乎有何处不同。 裴二郎极为敏锐,突然笑道:“太子妃可是想起了什么?” 毕竟也是长安城有名的风流人物,他这般破颜微笑当真是令人眼前陡然一亮,颇有勾魂摄魄之意。 崔遐只觉自己耳尖微红,轻咳一声,向永清公主道:“我之前发现玲珑在食用的粥中下了毒,剂量之大,足够令试毒的兔子直接死亡。但是当我闯进来救太子时,他并没有什么毒发的迹象。” 永清公主是个聪明人,立即明白她要说些什么,“是玲珑及时解毒吗?又下毒又解毒,是怕事情败露的太早吗?” 崔遐回忆当时情形,重生一次,她的感觉格外敏锐,“当时是有什么不一样的……是什么不一样呢?” 室内器物摆放一如当时情形,并无突兀之处,玲珑虽然下狱,她所居住的地方依然有人正常打扫、通风。 风?香气! 崔遐望着室内用以熏香的几处器物,想明白了自己疑惑的原因。 她带永清公主前来查看玲珑所居之处,自然有本处的宫婢随侍,虽然不是玲珑得用的大丫环,也是时常出入内室的。 崔遐皱眉向几名侍婢问道:“良娣素常都用什么香?” 有个容貌清秀的小婢忙笑道:“回主子的话,良娣素爱自己合香,太子爷来时焚的香都是她亲手调制的。” 玲珑素常制香自娱,太子来时,她都命小丫环专门换一种专门的香饼。据宫人们猜测,这种香能够催发男人的怜惜之情,但到底是不是谁也说不明白。 崔遐又追问了她来那天时的情形,这可没有人能说得上来,倒是前面那个容貌清秀的小婢不慌不忙笑道:“奴婢听见良娣说香熏得她头疼,让素心姐姐另换了一种,是盛在在一个嵌宝石的胭脂盒里。” 很快在玲珑的妆台上找到了那个胭脂盒子,裴二郎接过来打开一嗅,又拿舌尖舔了一下,略一回味,笑道:“这是镇定安神的‘青女’香,正宗延寿坊怀安药铺的出品,贵的很,一封两千钱。” 崔遐立即明白,玲珑只怕早已经对太子下了毒手,以熏香抑制毒发,太子愿意往她那边去,只怕也是这个原因。 她站在重生一世的奇诡视角,猜测玲珑是唯一可能谋害太子的凶手,却无任何明确线索。 永清公主见崔遐尚在沉思,向那容貌清秀的小婢微微点了点头,笑道:“我也只是聊尽人事,既无线索,罢了。” 裴二郎轻声道:“是。” 他落后了两步,趁人不注意,将一枚小小的金叶子寒到了那容貌清秀的婢女手中。当夜,婢女毒发身亡,掌心尤有金叶子划破的一道浅浅的痕迹。 ※※※※※※※※※※※※※※※※※※※※ 晚上应该还会再有一更~~~本文最近在大修,除了晚上之外其他时段大概都是伪更,别被骗了哈。 下本打算开《宅斗之王》,还请各位移步专栏点个收藏啊~感谢您长久以来的支持和厚爱~~ 元赫 李溯说是要去见永清公主,却与小寒缠绵难舍,等到沐浴更衣结束,已近黄昏。 衣冠齐整,李溯重又恢复了那个温和带点淡漠的赵王殿下,他笑道:“趁宫门还未下匙,我们出宫去。” 他也不是早有预谋还是突发奇想,轻骑简从,带着小寒直接去了永清公主府上。 永清公主下午进宫见了一趟太子妃,原以为赵王必会见她,谁知听闻赵王杀上门来,向她身边的裴清笑道:“去请驸马来。” 公主府上待客的明堂上无数红烛高烧,亮如白昼。永清公主降阶相迎,她这一向病中,衣饰简素,整个人清逸如兰,见李溯携小寒过来,待小寒也格外亲厚。 双方分宾主落座,寒暄几句,便是歌舞伎人上来献乐。 永清公主原本想趁着气氛融洽,把话题引到今日在玲珑宫的发现时,李溯突然笑道:“吐蕃侵边,生灵涂炭,我心甚忧,舞伎就不必了吧。” 这是有话要密谈的意思,永清公主含笑客气了几句,命在场众人皆都退出去。 “驸马怎么不见?”李溯笑问道,“弟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 “驸马最近修身养性,必有两个时辰闭关静书,方才已经派人去请了。”永清公主笑道。 话音刚落,只听见一阵急促的足音,竟然是一袭青衫的裴清,他行礼如仪,禀告道:“公主殿下,驸马并未在府中。” 永清公主微愕,然而内庭也有人悄然踱出来,“我去前头瞧了青雀儿,路上听说赵王殿下来了,这不是抄近路过来了么?” 说话的人正是驸马元赫,他宽袖缓带,自有衣带风流之态,说话声音温柔好听,往永清公主身边落坐,更要将妻子揽进怀中,以示温柔。 裴清脸色微变,猛地冲向永清公主,除他之外,藏在暗处的两名侍卫也冲了出来! 永清公主一声尖叫,扑倒在桌案上,一柄镶金嵌玉的短匕,刺进了永清公主的左胁,鲜血立即浸透了她半边衫裙。 裴清一脚将元赫踹向那两名侍卫,运指如风,连点永清公主胁下数处重穴,转头向沈小寒吼道:“快去请万应先师!” 李溯沉声道:“来不及,快让你府上长史去宫中报讯,府上没有御医?” 确实来不及,裴清也只是随便坑一坑小寒,无非是想看她犯禁碰壁,可惜李溯在此,小寒便不太好坑了。 “我武功曾经被废,近年来潜心修炼,也不过比普通人略强一点,还请二娘子援手。”裴清表情惶急,向李溯解释道。 他足音沉重,所说不假,小寒倒也没把他放在心上,见李溯一个询问的眼神,她点了点头,闪身到了永清公主身边,重新将裴清所点的穴道又封了一遍。 这般处理,也只能延缓血流,并不能解决永清公主所受的外伤问题。小寒正沉思间,裴清趁她的身形遮住了李溯,突然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叠的小小的方胜。 小寒对他的印象不好,挑眉正想发怒,裴清意味深长地向她望了一眼,大声喝道:“御医呢!快传御医!” 裴清在永清公主府上的位置,已经超越了一般客卿,他的指令很快如流水一般传下去,太医署常年有两名御医在公主府上轮值,所幸元赫虽然下了狠心要她的性命,但是她身上一件软甲救了她的小命,匕首受阻之后才从软甲的间隙刺入,不算太深,性命无碍。 元赫被人按倒在地上点了穴道,动弹不得,他只管眦牙裂嘴无声狂笑,并不理会眼前的纷扰。 李溯见明堂上都在忙于救治永清公主,乱糟糟地无人理会元赫,踱到他跟前,问道:“公主待你不薄,为何起了杀心?” 元赫还记得被迫杀了至爱那件事,恨道:“我不该报仇吗?我与青梅竹马含恨分离,在公主跟前做小伏低多年仍然得不到信任。为了取信于你,她甚至决定杀了我,元某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临死前是不是该杀她陪葬?” 李溯立即会意,知道自己近来查证的力度太大,永清公主知道自己被怀疑,元驸马也是被怀疑的重点,怕是打算杀了他灭口。 “趁你还能说话,就没什么交代的吗?”李溯叹道。 “公主遣人以驸马之名在外作恶,犯事推驸马出去送死,是本朝惯例,永宁公主也这么做的。”元赫喃喃道:“所以殿下登门,就是我的催命符,元某父母家人皆已不幸,此身可毁也,今日犯了滔天大罪,只求速死。” 他合眸不再多说,李溯知道他不会再多说,转眸四顾,却已经不见小寒。 . 裴清塞到小寒手里是张纸条,折成方胜模样,里面裹着一只小小的青玉平安扣,其色如碧空万里,又有一抹云霞,纸条上写着四个字“二姐救我。” 稚嫩圆融的笔迹,想来是写字的人年龄尚幼,小寒却很熟悉——每隔一两个月都有家书捎往幽州,父母总爱让弟妹添上几句话,这是三妹大雪的字迹。 那玉坠也是大雪独有的一件,不算稀罕,但是这等色泽的青玉并天然生成的云霞纹,当世独一无二。 小寒的血液为之凝固,攥紧了纸条一时无言。父亲武功之高,等闲江湖客无法望其项背,现今他们又居住在沈氏族居之地,武林高手更多,绝无可能放着大雪这么个才十二三岁的女娃儿出来乱跑。 裴清与她家人素不相识,怎么能拿到这些东西? 她怀疑纸条的真实性,又不敢轻举妄动,立即返回厅上寻找裴清,谁知正有李溯撞了个满怀。 “吓死我了,你这脸色煞白是怎么回事?”李溯顺势就把她拥在怀中,柔声低问。 “二娘子是久历沙场的高手,必然不是因为眼前这点风波而害怕的。”裴清正好送李溯出来,在旁边悠然叹道。 小寒能看到裴清的模样,他含笑摇了摇头,似乎在暗示什么。 “没……没什么,就是心里难受。”小寒沉默了刹那,胡乱解释了一句。 李溯从来没见她这般又恐惧又强作镇定的模样,满腹狐疑却作不知,“放心吧,公主殿下万幸无恙,只是我们还需要等到宫里来人才能走。” 皇帝派了他最亲信的大太监田瑞陪着万应先师前来,除了给公主看病之外,也将元赫直接移交大理寺处理,行刺公主是重罪,元赫此番也是必死无疑。 小寒心中所有惶然,在看到万应先师之后全都消弭无形。 惊变 永清公主的伤势较重,但并不致命。 万应先师亲自宣布这条消息,使得阖府上下都松了口气,欢呼鼓舞起来。 此时已经入夜,田瑞便与万应先师商量,由他先回去缴旨,请万应先师在永清公主府上再多照看一夜。李溯见小寒急切的模样,也婉拒了田瑞想要请他一同回宫的意思,笑道:“今次出来是向陛下请过旨的,还未办成事就回去,着实不妥。” 这倒也是常情,田瑞含笑应了,谁知宫里又有裴贵妃跟前的太监易忠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宣旨,说是陛下要提审元赫。 原来是裴贵妃听说女儿遇刺生死未卜的消息,愤怒难掩,闹着要皇帝因噎星火提审元赫。 众人都知道裴贵妃的脾气,一时竟然无言以对,田瑞笑道:“元赫已被押送大理寺,少不得易总管再辛苦去一遭大理寺。” 易忠也只能答应了,与田瑞相携离去。 李溯与小寒再陪着万应先师闲话一会,眼见夜已深,裴清安排了下处,先恭送万应先师,再送李溯二人。 小寒望着裴清若无其事的模样,忧心如焚,她不明白裴清的来意,不敢妄动——当年她的长姐就是被裴清掳走,慕容羲和沈氏发动大量人手寻找,才侥幸找到。 大雪才十一二岁,要是也落入此人魔爪,只怕……她不敢多想。 裴清浑若不觉,执礼甚恭,只有在退出去的时候,意味深长地望了小寒一眼。 . 李溯似乎也没有觉察任何异常,他自然带的有侍卫仆婢负责一应起居琐事,即使偶然有事在永清公主府上暂住一晚,裴清也只是安排了接待贵客的,所有防卫、饮食,都是李溯的人在负责料理。 近来李溯与小寒夜间同眠已成了惯例,室内也不留人,侍婢在伺候完两人沐浴更衣之后便退了出去。 李溯见小寒心神不宁,含笑推她入罗帏去,将她按在枕上却不动手,只是在她耳畔轻声道:“好啦,此地隔墙无耳,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说了。” 他音量极低,别说隔墙有没有耳朵,就是隔了罗帏也未必有人能听见他说什么。 小寒犹豫了一刹,李溯又轻声道:“与裴清有关?你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需要今晚出去解决吗?公主府上高手也不少,你一个人行不行啊?” 他这一连串的问题,倒让小寒无言以对,唯有一声叹息。 “你去吧,给你一个时辰,不回来我就放火烧了公主府。”李溯捉住她吻了一记,“还指望你能自己招认,我也是想多了呢。” “我不能说。”小寒轻声道:“我还没弄明白对方的意思,所以不能说。” “知道,裴清前段时间失踪过一个月,他对外自称是在家中闭关清修,但是我不相信。”李溯咬了咬小寒的耳朵,叹道:“你最悬心的……和你家人有关?是大姐么?” 再多问他就猜出来了,小寒默默摇头,主动往李溯唇上吻了一记,“我去瞧瞧裴清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溯拥着她的胳膊并不想放开,倒有再搂紧点的意思,浅笑道:“你夫君我衾枕寂寞,心里惶急,并不舍得你走啊。” 小寒立即了悟,凑上去辗转深吻,直到两人才最快喘不过气来,李溯才没奈何地放了手,“快走吧,再不走我就真不让你走了。” 小寒一声轻笑,转瞬间就从他的怀抱里闪身出了罗帏。 李溯望着她临去时罗帏上的微微波澜大声叹息,孰料小寒去而复返,探个脑袋进来,“乖别闹,姐姐很快就回来。” 李溯仿佛溺水之人见了浮木,轻笑着起身揭开罗帏,小寒已经从后窗掠出去,唯有满室凉风。 . 要找到裴清并不为难,找个永清公主府上的仆婢就行。 裴清似乎也猜到了小寒会按捺不住当晚来找他,在自己所居的院落里,摆了一几两椅,四色鲜果,一壶酒,自斟自饮。 月色溶溶,只在院落周围挑了三五盏灯,倒也不至于喧宾夺主。小寒才站在墙头,他已经轻笑道:“既然来了,何不来共饮一杯?” 小寒并不想多问废话,但她知道此人是最爱废话的,提刀进来,将另一把椅子踢得远了一点,才拂衣落座,沉声道:“有话快说,我不能在外面久待。” “小寒妹妹大着两三岁,显见颜色就不一样了。你和大寒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裴清细细饮了杯中酒,浅笑道。 “你要再啰嗦,我保证先杀了你给我妹报仇。”小寒不想与他啰嗦,突然间短刀出鞘,刀尖挑着那酒壶望空中一抖,一道酒箭浇向裴清! 裴清不躲不藏,蓦地手腕一抖,竟然以酒盏接住了小寒攻来的那一道酒箭。只是他内力不足,无法完全消解小寒在那酒箭之中所蕴含的柔劲,酒在杯中打了个转,又激飞向天,落在他发鬓间、衣襟上。 “急什么,你出来快半年了,想你姐姐么?”裴清笑吟吟地将酒杯摆在了桌上。 小寒最恨这种临敌之际偏要说些没要紧的人,偏裴清最爱扯些闲话激怒敌人,她只能将刀锋一送,把酒壶掷给裴清,还刀入鞘,按捺自己直冲云霄的怒火,喝道:“大雪在什么地方?” 裴清接酒在手,自斟了一杯,并不接她话茬,笑道:“沈霂你也好久没见了吧?这小子皮实着呢,已经开始捉猫撵狗,溜鱼拴鸟,他可挺想你的。” 小寒索性不说话,长姐讲到裴清此人的时候,曾经半开玩笑的说他是个疯子,只管自己痛快,别人越伤心他越兴奋。还特意交代她是个不服就干的脾气,与裴清打交道一定冷静些。 “我其实挺喜欢你姐的。”裴清啜了一口酒,仰首望天边的弦月,叹道:“要不是她太别扭,说不定我们早成了神仙眷侣了。” 小寒不理他,他反倒越说越起劲,“你姐婚前,公主到幽州废了我的武功,我知道慕容羲对她来说很有用,所以暂时只有栽培之意,不想激怒他。可是我的一片痴心,就只能付诸东流了。” “你觊觎我姐,公主就没有禁止你么?”小寒突然问道。 “禁止?我是公主府上客卿,又不是她的面首。”裴清浅笑道:“世上女人亿万个,唯有一个大寒在我心坎里住下了,只怕是至死方休呢。” 小寒再也无法忍耐,刀锋眨眼便送到他的颈间,“说重点。” “大寒……没告诉你怎么对付我么?” 裴清大寒二字才出,小寒的刀锋已经紧了一点,划破他颈间的皮肤,血珠儿立即冒出来,沿着他的颈项落入衣襟里。 然而他根本不怕刀锋更近,仍然坚持说完了下面的内容,“听我说完话,我必然会给你一个公道的结果。小娘子打打杀杀的,也不嫌麻烦。” 面对不怕死的人,拿刀威胁似乎也没什么用。 小寒叹了口气,无奈地收刀还鞘,重新坐好,甚至提起酒来给裴清斟了一杯,“好吧,求你。” “这倒能看出是亲姊妹俩了,大寒骗我的时候,也是这样温柔的。”裴清无奈叹息,然而他还是举起了酒杯,又问道:“你姐身上的蛊毒是我下的,我俩本命相连,我若死了她也不能活这事,你知道吗?” 小寒微微一凛,长姐说裴清说话向来没谱,十句或有七、八句真话,或者满篇谎言,真伪难辨。这个秘密她没有听长姐说过,立即道:“骗人。” 裴清灿然一笑,并不再解释,只是饮尽了杯中酒,笑道:“我前月奉公主之命到江南办事,遇到你妹妹大雪,帮了她一个大忙。小姑娘倒挺爽快,说日后有什么事可以持那枚玉环到江南里寻她,自会帮忙。” “什么?”小寒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说大雪年幼,必然会被父母拘在族中学习,裴清又有这么好心会帮忙? 裴清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笑道:“我深爱你长姐,性命又与她生死相连,所以此生绝对不会对你们沈家人出手,你尽可放心。大雪是随你族中一位叫沈慈的前辈出门押送一批药物,遭匪人觊觎,那字条也是她求援时写的,我这次不过照着描了描,拿来吓唬你。” 小寒心中狐疑未定,见他神色不似作伪,道:“你会有这么好心?” 裴清无奈叹道:“我好歹也算你没过门的姐夫,照料妻妹是应该的,不能妄称好心。” 小寒皱眉,“所以你诓我来的目的呢?” “把玉环给你,免得大雪还要惦记着还人情。”裴清微笑道,“顺便表白一下心意,毕竟大寒不想听我说心里底,对着你说说,算是聊慰相思之苦。” 搞得如同绑架了大雪要勒索似的,竟然只是为了喊她来陪着说说话?小寒觉得自己就算是真傻,也不能相信,“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图谋?” “见着你姐帮我问个好?要是慕容羲不嫉妒我还可以嫁给她做个小的?”裴清挑眉笑道。 小寒只觉得自己理智即将崩决,她不想在永清公主府上手刃此人,只能夺路而逃。 掠回去的路上,她已经设想了一百种可能性,甚至包括调虎离山,伺机对李溯下手这种不太可能的想法——李溯身边的日常护卫也多,即使没有她在身边,问题也并不大。 好在李溯好好的正在灯下看书,见她满面释然,笑道:“怎么?问题解决了?” 小寒见他也好好的,十分不解,甚至还上前在李溯颊上拧了一把,以防被人易容掉换了李溯——毕竟裴清的易容之术也是极为高明。 易容之术? 小寒心中模模糊糊有什么捉不住的灵感,李溯已经就势把她拥紧了,见她神色大变,轻声问道:“想到了什么?和我有关?” 不,不是和李溯有关。 小寒心中惶急,又不知如何抓住那朦胧的,难以捉摸的灵感,于是简约将裴清的话向李溯讲了一遍,复又问道:“裴二是那种吃饱了撑的人吗?” 李溯神色凝重,摇了摇头,“他隐忍乖戾,不是好相与之辈,也绝闲不到冒着风险把你喊过去闲聊,万一我要误解了什么,他的项上人头可就没了……他说自己的性命与大寒姐姐身上的蛊毒同根,同生共死?” 小寒点点头,大寒身上的蛊毒始终是一个谜团,并没有按照裴清祖传的炼蛊之法进行,到底会是怎样的情况也不知道,裴清所说,也只能听听。 他在要一张护命符,这句话是讲给我听的……只要我活着,就不能杀了他——你和我都不敢拿大姐的性命冒险。是什么事情让他有这样的担忧?李溯突然焦急起来,“快,去请万应先师,我们进宫!” 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们还未赶到大明宫前,就已经有李溯的暗探冒死赶来禀报,皇帝在审问元赫时遇刺!生死未卜! 另外,还有约莫两千人的一支军队,从望仙门杀进了大明宫! 血战 两千兵马,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杀入大明宫后足够趁乱控制局势。 这一部分人是打着太子的旗号,以“救太子、清君侧”的名义,与丹凤门内的奸贼里应外合,冲进了大明宫。 当然这都是叛军的借口,太子中毒昏迷未醒,目前还在皇后的承晖殿里。皇后亲自看护,需要怎么“救”? 至于皇帝才被暗杀,生死未卜,正是叛军有胆量直杀宫城的原因。 这一夜,注定是充满了血与火的夜晚。 叛军冲进大明宫后,在含耀门与金吾卫展开了绞杀,今日轮值的正是李溯不久前才调至金吾卫的宋九曜,宋氏一门良将,带兵有方,他自到金吾卫后早有布置。此时他亲自率众冲锋厮杀,金吾卫将士戮力用命,叛军虽众,局势竟然胶着难解。 望楼上的鼓声雨点般炸响,这是大明宫城有变,召集诸军回援的讯息。 左千牛卫龙蓁将军出征,她的副将卓不言则留守长安,此刻卓副将听讯急鼓,已经快速调集千牛卫赶往宫城。 金吾卫左街典宋从安今日轮值,他倒是距离最近,立即带了所部数十人赶来丹凤门与李溯汇合。 监门校尉卫真派人冒死从宫内传出消息,惊变乍起,他带人控制了含凉殿,皇帝胸口中了一刀,虽已经过急救,目前仍在昏迷。 李溯虽然焦急,并没有到完全丧失理智的地步,他原本是命自己的近卫先护送万应先师暂避,倒是万应先师扯过他到旁边说了几句话,他才改了主意,请万应先师随卫真派的人重新潜回宫内,赶到含凉殿救治皇帝。 他的命令流水一般发出去,控制大明宫左右街坊的局势,严防其他东宫六卫趁乱举事,安抚朝中重臣并管制关键人物……皇帝之前令他全权处理大明宫内的问题给了他许多便利,调度各方资源并无妨碍。 他随即带兵冲向了丹凤门。 . 突破丹凤门并不难,叛军原定的是速战速决的计划,留在此门的兵力薄弱,望仙门、建福门皆有人赶往此门平叛,里应外合,很快就解决问题。 进入丹凤门之后,经过长长的御桥即抵达含元殿前的广场,也是武举比试的场地。叛军此时已经点燃了含元殿侧的翔莺阁,场上亮如白昼。 叛军是东宫六卫的白衣银甲与玄金服饰的金吾卫、监门卫,敌我双方极易分辨,触目所及皆是血肉横飞的厮杀,眼见叛军大战上风,不想赵王殿下竟然亲自率军来援,守卫宫城的将士们不约而同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援军驰入宫城,其突击的锋锐正是个娇俏的小娘子,绿袍银带,掌中提了一把暗沉沉的短刀,她不等马匹驰近,早已从马鞍上飞掠而至,仿佛流光一般,加入了战局。 叛军仓猝之间放的几道冷箭,根本就错算了她的速度,相差极远。 而当她掠入战场,立即就成了另一番光景。 她的速度是难以防备的迅捷,一沾即走,绝不恋战,刀锋所过之处,攻敌必救,令对战的金吾卫、千牛卫压力骤减。 率领叛军的正是原右千牛卫大将军王琰,太子掌权那短短的一段时间迅速从千牛卫抽调心腹转入太子东宫六卫,这部分叛军主要也是东宫六卫中的王氏心腹组成。 王琰久攻不下含耀门,正心浮气燥之际,见沈小寒孤身突入战局,大喝道:“王峰何在?” 王峰是他的义子,自幼师从一位武学名家,武功已臻江湖一流之境,这夜一直冲在最前,只是金吾卫中也有几个厉害的对手,看起来是平素经常练习配合的,在宋九曜带领下围攻他,应付起来倒也吃力。 缠斗至今,已经有一个人被他所伤,合围之势渐破,他闻听王琰呼喊,狞笑道:“破!” 他这一刀横斫,攻敌必救,带有雷霆万钧之力,眼见就要将阻止他的这名金吾卫开膛破肚,不料斜刺里一抹刀光,眨眼间便已经缠上了他的手臂。 这速度委实可惊可怖。 王峰这雷霆一般的攻击也还留有后招,他刀锋一转,竟然在间不容发的刹那里回刀自救,铮地一声格开了敌人的刀光。 然而他的敌人并不恋战,似乎只是路过顺便救个人,借着刀锋一荡之势退开,一抹绿影眨眼间便已赶到旁边的战局中,顺便给了对战的叛军一刀,解了己方之围。 “留下!”王峰喝道。 他这一声震得半边战场上的人都觉得心惊肉跳,与他对战的人稍一疏神,被他又斫伤一人,在包围圈里生生撞出个缺口来。 王峰提刀冲向那抹绿影掠去的方向,遇着寻常士卒,抬手一刀便收割一条性命。包围他的金吾卫高手除宋九曜外还有两人尚有战力,此刻咬牙正要追上,不想前头己方来援的那抹绿影又掠回来,凌空一刀,既快且直,毫无花哨。 “沈探花!”有人识得这是今年武举的探花沈小寒,已经失声喊出来。 两人皆是执刀,只不过王峰是一柄四尺长的苗刀,而小寒依然是她那把一尺多长的短刀。王峰先前是猝不及防,此刻小寒的身法虽快,他倒也不惧,以慢打快,以长击短,倒也勉强能跟得上小寒的攻击。 对于小寒来说这个状况并不太妙,此人武功之高,是她生平仅见,极致的速度甚至不完全能克制对方,有时候她虽然攻敌必救,对方的刀锋侧转,刀气凛洌,迫得她不得不以腾挪闪避相让。 小寒向来习惯将别人带入她的攻击节奏中,通过速度来克制对方,而现在正是她最不舒服的节奏。 李溯已经被护卫送上太极殿的玉台,他居高临下观战,视野倒也开阔,只是从来没有见她与人缠斗这么久过,护卫他的林烈啧了一声,道:“二娘子有麻烦啊,殿下……” 他还没有问完话,场中奇变陡生! 沈小寒突然缓了节奏,在敌人看来是久战不力的一个小小破绽,虽然极为谨慎没有追击,难免犹豫了一刹。 对阵沈小寒这样的敌手,刹那有时也是永远。 王峰才想到这个念头,眼前俏丽的小娘子突然一声轻笑,斜斜自他左侧掠过! 她几乎也是贴着王峰的刀锋掠过,差距大约只在毫厘,便能将她开膛破肚。然而也差了这毫厘,她的刀锋扫过王峰左胁,一抹血珠飞上天。 这一招是两败俱伤的打法,无非是她仗着自己的速度与王峰赌命,饶幸得手。 宋九曜也带人赶到沈小寒身边增援,他对这个抢了九畹良缘的小娘子没什么好感,可她身先士卒,打架起来不要命,论起“有用”二字,确实是九畹所不能及,心中唯有一叹。 . 这一场战争结束于翔莺阁的轰然倒塌,这座楼阁纯木结构,烧起来也快,所幸今日是西北风,倒塌的方向正是含元殿前的广场,对战胶着,人群最密集之处。 也是小寒与王峰对战之处! 李溯算无遗策,唯独过于专注含远殿前战局,疏忽了翔莺阁燃烧的速度,等林烈提醒他翔莺阁摇摇欲坠之际,他失声惊呼,却也已经迟了。 偌大的楼阁燃烧最剧烈时倒塌,武林高手也难以躲避,更何况她还做为主要战力,与敌人缠斗正酣! 时间突然凝滞,周围静寂无声,喊杀声,惨呼声,楼阁坍塌的声音……一切声音都听不到了。 李溯脑中一片空白,望着这一切在面前发生,甚至喊不出来一个“不”字。 原来,命中注定是要失去你。 . 面对王峰的沈小寒,同时也看到了将要坍塌的翔莺阁,她心道终于解脱了,不退反进,满场无数人的惊呼尖叫中,向宋九曜喝了一句:“走!” 她的刀锋流光一般迎上敌人的刀锋,“当”地一声巨响。 这一招架掩盖了许多疑问,也令王峰认为她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毕竟这样高机动敌人常见的弱点就是高机动持续时间短,力量不足,她舍己之短,强行招架,说明已经别无选择。 王峰见猎心喜,掌中刀锋变直为斜,反撩向小寒的腰腹。她似乎已经黔驴技穷,闪身似避未避,掌中短刀下沉,又接了这一记。 接连数招,她刀刀都硬接硬架,将她虎口都震得鲜血直流,最后一刀甚至将她的短刀也震飞了出去。 王峰并不因为这是个貌美的小娘子就容情,一刀直袭她的咽喉,准备割下来以儆效尤——然而刀还还未出,背后巨烈的灼热已经令他难以忍耐。 . 倒塌的翔莺阁燃烧越发剧烈,被砸中的士兵均遭不幸,这般绝境,偏就有一道雪亮的刀光划开烈焰,斫碎了死亡的封锁。 两条身影带着火光冲天掠起,瞬间又直扑含元殿前的玉阶下。 原来含元殿的玉阶下,每隔不远都有一个直径六尺的大铜缸,储满了清水,以作防火之用。 翔莺阁是被叛军有意放火,起火快,无法扑救,这些铜缸里的清水都还是满的,从火场中冲出来直扑铜缸,是早已经谋划好的退路,并非重伤坠落。 李溯猛地喘了一口气,他突然翻过栏杆,直接跳下去,速度快到连林烈都来不及栏。 好在赵王殿下也不是会然不会武功的书呆子,落在地上轻轻巧巧,冲过去铜缸里捞人的速度也并没有太慢,林烈望着两人激烈相拥的背影,狠狠叹息了一声。 旁边那铜缸里是一样烧焦头发衣衫乌漆麻黑的宋九曜,他还要犹豫一下才能辨认是谁,怎么殿下就能直接把沈二娘子捞出来抱进怀里呢?这可真是个难解之谜。 两难 这一场宫变,后来在史书上只留了一行字,“右千牛大将军王琰误信人言,率军闯宫,以谋反罪,斩,缘坐其族。” 两千余人在宫内足够施展,奈何遇到的对手是李溯。皇帝之前命他全权处理宫内诸事,他调度人手时,已经给重要的位置设计彼此钳制的方案。 这次王氏举事,其实计划攻击的位置除了丹凤门之外,还有延政门。 奈何延政门的守军虽然王氏及其亲信战据了大多数,却有一名禆将是宋家资助通过武举,当夜他发现端倪后立即派人去向宋九曜报告,自己则联络几名交好的同僚反制,将意图深夜开门迎接叛军的王氏子弟拿下。 王琰当场未死,他执意认为李溯已经将皇后和太子囚禁在宫中,不日便要宣布废太子,这才想抢在李溯出宫后动手,他说这个消息,是有人从宫中传了皇后亲笔书信,他才敢如此行事。 他其实也派人去截杀李溯,但是来人不堪一击,身上也没有带任何线索,李溯的侍卫就没当成大事报告。 皇后愤怒至极,她自称从未给过王琰这样内容的书信,甚至闯到含凉殿,当着昏迷不醒的皇帝面前,怒斥李溯觊觎东宫之位,图谋不轨,嫁祸于人。 李溯并没有给予这位嫡母任何超出法理之外的惩罚,但是陇右道王瑞殉国,王琰闯宫谋逆,使得王氏一族按律下狱,皇后再无外戚可以倚仗。 太子昏迷不醒,东宫六军部分将士参与谋逆,查实当夜有异动的全部下狱,无关联的分别调往陇右道前线,就算太子能醒过来,这么多年的基业,也都毁于一夕。 毫无疑问这是借刀杀人之计——借李溯的刀,谋算王氏一族。 . 李溯已经成为长安城与皇宫的实际控制人,他所关注的两条线索,也很快就有了回应。 王琰的供词中,皇后的手书是当天皇后的侍婢素女亲自来递的,时间正在皇帝遇刺之前,否则他也不敢相信。调度军队之所以便利,也是因为素女也将太子调动东宫六军的虎符带给了他。 东宫长史崔翊想阻拦,被他打晕了丢进一口枯井。 王琰的盘算是反正皇帝也被人刺杀,太子纵然不醒,皇后也可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辅佐皇长孙继位。 当夜,素女被王琰留在王氏府中,事败之后王氏所有人等全部下狱,素女却借机逃跑。 李溯手下捉到的素女,已经被人割了舌头,挑断了手脚筋脉,扔在最下等的窑子里听天由命。她像一摊烂泥一样提到李溯面前时,已经气若游丝了。 李溯心情不佳,虽然有万应先师在,皇帝性命可保无恙,但是还需要几天才能苏醒,朝野重臣都以为大局已定,纷纷上书建议李溯登基,他坚辞不受,群臣已经在商量伏阙上疏。 按惯例,他需要再拒绝一回,群臣再请登基,他无可奈何之下才能继承大统,尊父亲为太上皇,然后等他身登大宝之后,太上皇溘然长逝于含凉殿。 ——都是套路,和前几世发生的事情差不多。 除此之外他的另一个烦恼的地方就是小寒,那天宋九曜拼命相救,她性命得保无碍,只是头发烧焦了一大片,他一个没看住,小寒就利索地找沈宽给自己剪个秃瓢。 她虽然护住了脸,但是头颈肩有多处烧伤,用药时头发太长颇多不便,一剪了之虽然不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最省事的办法。 烧成什么样子,有没有头发都是他喜欢的小寒,李溯就是恼她不商量。 他原计划等皇帝醒来之后赐婚,尽快走完三书六礼的路数,争取在年内完婚,谁知道小寒根本就留余地,半年之内头发能长多少?总不能任她幞头袍衫男儿打扮嫁过来吧——纵是用假髻,也要自己有一定长度的头发,将假发编进去才行啊。 两人绊了几句嘴,将平素淡定的李溯也怄得心浮气躁,此刻看见气若游丝的素女,不免就怒意悖发,他也不要书吏问话,亲自走到人不人鬼不鬼的素女身边,沉声问道:“我问你话,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 素女望着他呵呵数声,神智竟然也不太清醒,突然蠕动了一下,又蠕动了一下,到第三下时已经耗尽精力,再也没有气息。 谁也不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唯有李溯无奈摇头,线索虽然不全,但是已经拼出一块足够令他探知真相的图谱了。 . 李溯这几天都在含凉殿的侧殿休息,为的就是想等皇帝醒来能第一时间见到他。小寒自然也不消说,她身上的烧伤骇人,但并不算太重,仍然安置在他殿中。 暑热难耐,小寒身上烧伤的燎泡虽然涂了药,仍然疼痛难耐,尤其头颈处的烧伤,夜来不便就枕。这几天都是李溯半倚在贵妃榻上,小寒坐在他怀里睡觉。 今日两人绊了嘴,小寒也不想与他亲昵,赌气自己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拿软枕塞了个方正的格子,自己坐在里面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个瞌睡虫。 李溯归来见到她这模样,不由得莞尔。他沐浴更衣回来,仍然将小寒抱起来,去贵妃榻上斜倚着,如之前一般。 其实他回来时小寒便已经醒了,见他不嫌旧恶,心中也是甜蜜,便任由他抱走。 李溯深深叹息,“头颈这几个燎泡消了好多,你没胡乱动吧?” 这是沈氏治疗烧伤的秘法,为了不让她头颈处留了疤痕,不能刺破排液,只能多委屈她几天。小寒合着眼睛道:“不要你管。” 她身上尽是药香,李溯突然换了话题,“我那时候深悔自己只把武功当成强身健体的法门,没有多练些技击的招数,居然让你一个人对付强敌。” 小寒噗哧一笑,她颈部有伤,不敢转过头去看他的模样,“殿下净说笑话,你站着不动我都恨不得有一百个武功高手保护你,还想对敌你饶了我吧。” 李溯悠然叹道:“那你就没有想过那天我的心情吗?我也恨不得自己变成武功高手保护你啊。” 小寒哈哈大笑,“说真的,我都丑成这个样子了,你为什么还要说喜欢我。” 李溯心里抽疼了一下,无奈道:“等我老了,走不动道了,变成一堆枯骨了,你也会嫌弃我吗?” 两人说些没要紧的情话,算是冰释前嫌,李溯又说起婚事,小寒渐渐默然不语。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李溯手臂又将她圈得紧了些,“与我亲昵时欢畅极乐,说起婚事怎么推三阻四的。” “就不想嫁人啊。”小寒轻声道。 “我想去陇右打仗,看草原上的风光,去东海之滨,瞧瞧父亲挑战海盗的战场遗迹。想回幽州,看住姐姐别让她又被慕容羲骗了,还想回家,揍立秋那只皮猴,再问问大雪怎么回事,居然还给裴清骗到。” 李溯默然,他是赵王殿下,出家也是替皇帝祈福出家,未来逃不过帝王的责任,小寒嫁给他之后,这一生可就要圈在宫中,纵有能出去的机会,也只能被无数人包围着,再也没有驰骋肆意的快乐。 他从来不怀疑小寒能成为一代贤后,只是面对这个两难的局面,不知该从何下手开解。 . 李溯想要的资料很快就查到了。 次日清晨,有关素女所有的资料,都放在了他的案头。 相拥而眠其实并不舒服,尤其小寒几乎是坐着,李溯夜来还托着她的下巴让她多睡安稳了一会,此刻他手脚僵硬,遍身酸困,奈何还有一百件事要做,他也只得扭了扭脖颈,活动一下四肢,才坐在书案前打开了那份资料。 小寒主动接手了舒窈的责任,悄悄过来为他揉按肩膀,李溯也不回头,笑叹道:“你这个病人该好生呆着,这……” 他按着卷宗陷入了深思。 素女与之前在紫宸殿被杀的素馨,另一名侍婢素月都是同一批选上来的,算是宫里老资历的侍女。几人都是长安人士,家贫无力抚养,才将幼女送到宫使处任择。 五岁入宫,至今已经十八年,素女这一生贫瘠而枯燥,将她所有的关系网筛查干净之后,发现她从普通的小宫女到成为皇后身边的红这这个过程,刻意回避了柳氏。 采选、教养、举荐,一个普通侍女能在宫内留下痕迹的过程中,能看到王氏主导、裴氏或有眷顾,唯独没有柳氏。 内宫盘根错节,这些侍婢宦官等人的选用,或明或暗都有各方势力插手,柳氏是最活跃的。 柳贤妃受皇帝重视,柳氏族人也得到了重用,安西节度使、骠骑大将军柳景桓、左仆射柳延青、太常寺卿柳深青,甚至监门校尉卫真,俱出自河东柳氏一族。 前朝得到皇帝重用,内宫自然也有许多便利,柳氏在培养宫人各关节处都安插的有人,而这个素女居然一个都没有接触过。 这不是也太奇怪了吗? 素女精于针绣,并不识几个字,所以敌人只是挑断了她的手脚筋脉,割了她的舌头,使用这样复杂的手段处理她而非一杀了之,是因为她手里还有什么凶手想要知道的线索吗? 李溯想到这种可能性,他立即警惕起来,命林炽从速去查两处,一是王府那天留素女的地方,其二是找到素女的窑子。 小寒见他脸色凝重,轻声道:“皇后所说如果不假,就是有人假借皇后名义诱使王琰叛乱,总不能是这么巧与陛下遇刺在同一天?” 皇帝是在审问驸马元赫时遇刺,派出去裴贵妃的宦官易忠,从大理寺提元赫回来的,并不是易忠,而是身份不明的男子易容成易忠的模样,趁夜刺杀皇帝,随即毒发自尽,化成了一滩血水。 这样的死士,武功奇高,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实在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 易忠的尸体也在去大理寺的途中找到,凶手是怎么将他杀害之后抛入道边的沟渠中,也成了一个未解的谜团。 小寒问起这件事,李溯苦笑道:“我们登门,皇姐遇刺,贵妃心急女儿的情况,催着陛下亲自提审元赫,这才把易忠送出宫来给人杀。这过程中最难控制的是哪个环节?” 小寒侧首一想,笑道:“陛下提审元赫?” 李溯摇了摇头,叹道:“陛下疼儿女的心都是一样的,长姐遇刺,他和贵妃不能出宫来探望,也不知道元赫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将他提到宫里去问,不必贵妃哭求陛下也会这么做的——是派谁出来提审。” 小寒立即了悟,易容之术看似精妙,也有一个致命的难题,无论是刀圭还是面具,又或者颜料,从一个人易容成另外一个人,都需要一点时间。 根本不存在临时起意,由一个人易容成另外一人,面具总要做,颜料胶泥要等干透,刀圭更是需要时间。 所以除非凶手笃定一定出来的是易忠,否则必须准备一定数量的宦官,而这种高手死士,绝对不可能多到随手就有的地步。 这些李溯早在宫变次日就已经料理明白了,为了不打草惊蛇只作不知,此刻小寒问起,他才解释了一遍,最后又叹道:“一场宫变,能在我手里进展到那日的地步,绝非容易。” 他说的绝非容易,约等于无数人的鲜血和性命。 求亲 接到李溯请她进宫的消息,永宁公主无端地叹了口气,兄弟姊妹几人经些一役,几乎没有一个能与李溯对抗的。 这是命,但她不想认命。 她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以身体的缘故拒绝李溯也在情理之中。她身边的保母正想劝,永宁公主倒先开了口,她笑道:“我那六弟并非好糊弄的,吐蕃之役捷报频传,他闲得很。今日不去,改天可就不是‘请’了。” 保母微微有些发愁,生怕李溯把她弄进宫去,又会有什么样新的罪名罗织给她。 柳妃宠罪,郑王被削为庶民,柳驸马认罪之后自尽,永宁公主孑然一身,突然觉得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她的笑容自信而明媚,“我有办法,一定能解决他。” 她召集心腹来商议对策,几人很快就分头行动。 永宁公主自己则换了华服严妆,刚想张口问驸马怎么还不来,瞬间想到那个温驯体贴的男子已经不在了。 有些人在的时候如春雨细无声,无人感受到他的存在,当他真的消失的时候,才令人感到窒息。 “换件素净的衣服吧,太花哨了。”永宁公主望着镜中的自己,两行清泪扑簇簇地落了下来。 . 夏日午后,外面是酷暑难耐,含凉殿内却仿佛另一个世界,帘外水声潺潺,室内凉风习习,令人心旷神怡。 有万应先师的妙手,皇帝的伤势最终还是救了回来,起坐虽然费力,神智却还清醒。李溯跪在榻畔侍药,脸色苍白如纸。 皇帝用了药,苦笑道:“忙去吧,别在我跟前自寻烦恼。” 李溯接了药碗放在一旁,示意殿中服侍的所有从人退下,令自己的亲信林炽、林烈两人守在殿外,他轻声道:“大姐实在重伤无力行动,太子仍然昏迷不醒,我召了三姐进宫。” 这是要趁着皇帝还清醒,安排诸事的意思,皇帝点点头,道:“朕迭逢变乱,精神不济,年日无多,也是到了该托付的时候了……你还宣了其他朝中重臣吗?” 李溯摇了摇头,稍微近一点,轻声道:“父亲,我们猜个谜好不好?” 他这模样倒似十年前的幼儿时期,最爱腻在皇帝跟前耍乖卖萌,皇帝不由得失笑,道:“好。” 李溯微笑,“君无戏言,儿子的问题,父亲只需要确认或者否认即可,成么?” 皇帝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想到肩上这副担子终于可以交给儿子,心情舒畅,自然也极为宽容,他微微点头,笑道:“好。” “万应先师死而复生是一位柳姓女子所救,她长久昏睡,须万应先师才能解救,和父亲之前昏迷的症状十分相似,我猜……父亲和柳姓女子昏迷的原因是一样的,对吗?” 皇帝想不到他竟然会先问这个问题,稍微合了一下眼睛,才又睁开眼睛笑道:“是。” “所以万应先师其实并非死而复生,他不会死,对吗?”李溯微笑,他素来端方守礼,要到此刻父子独处,才有一点少年人的顽皮狡黠。 皇帝微愕,忙问道:“你这是何而来的推论?” “那么父亲也不会死,一定会万岁万岁万万岁,对么?”李溯并不理会皇帝的,他的笑容更是灿烂,仿佛偷鸡得手的小狐狸。 皇帝收敛起自己的惊愕,冷峻又颇有几分杀气,“你这都是从何而来的奇思异想?我……” 他突然想到自己忘记装虚弱,连忙急促地喘了一口气,才继续指责李溯,“……朕终有一死,还没有来得及看你成亲……” “父亲想知道为什么儿子能得出这个结论么?”李溯并不想揭穿他的伪装,把话题转到了皇帝和他都很感兴趣之处。 “不要胡思乱想!”皇帝低喝道。 “万应先师每年都要来为父亲诊脉,今年迟了,所以父亲才陷入了长久的昏睡。”李溯微笑道,“也就是说,陛下的性命是由万应先师操控。” “依着父亲的脾气,不会容忍自己的性命由别人控制。”李溯注视着皇帝,喟然轻叹,“过往十余年,陛下都没有想过要挣脱这种操控吗?万应先师就算品德高尚,不会觊觎帝位,他年事已高,又常年在外游医,万一……父亲的安危怎么办?” 他的声音清越,“父亲从未布置过万应先师不来的情况,这不是也太令人生疑了么?加上柳氏令万应先师起死回生,所以我猜万应先师不会死,陛下也不会死。” 皇帝猛地咳嗽一声,似要遮掩什么,可是万应先师还是从殿角的阴影里踱了出来,微笑道:“赵王殿下既然敢在陛下面前提及此事,怕是已经想好了万全之策,不如听听他要说什么?” 李溯在地下跪了半天,皇帝也没令他起身,正好借着万应先师现身的机会起来行礼,他是多谢万应先师照佛老爷爷之恩,其意甚诚,又笑道:“多谢曾祖疼爱。” 皇帝忍俊不禁,掩饰着冷哼了一声,道:“谁准你叫他曾祖了?” 李溯见父亲吃醋,笑意更是荡漾,“父亲的性命都悬在先师手中,儿子自然恭谨,人之常情也。再说儿子和小寒的婚事,父亲不是也应允了么?叫一声……” 他话未说完,皇帝已经佯作怫然不悦的模样,“谁准了?” 李溯微笑道:“小寒嫁了我,将来我们的孩子自然是要继承江山社稷的,后世每一代皇帝,身上都流着沈氏的血脉,算是报答先师对父亲的照拂之恩吧。” 他说的内容十分理所当然,仿佛已经继承帝位,和小寒做了夫妻,正在谋划未来万世基业。 万应先师微笑道:“赵王殿下不必试探。” 李溯摇头笑道:“先师为陛下治病多年,不爱财,不爱官,也没有为沈家谋过什么恩典,深得陛下信任。明明小寒也喜爱我,先师就允了我俩的亲事吧。” 他绕了这么大的弯子,就是为了求亲? 皇帝并不觉得儿子会有这般简单,他轻咳一声,表达被忽视的不悦,“除此之外呢?你今日这般狂悖,到底是想做什么?” 李溯微笑道:“父亲息怒,儿子只是想让万应先师治好陛下身上的伤痛而已……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最末一句是外臣常用的颂词,一般配合三跪九叩大礼,李溯提到这句话,也向着皇帝深深磕了个头。 他的意思太明显了,万应先师快忍不住自己想要爆笑的心情了。 殿外林炽突然轻声禀道:“永宁公主殿外叩见陛下。” 皇帝收敛了笑容,望着李溯意味深长地问道:“你三姐在外面,你准备怎么办?” 李溯微笑道:“儿子也有几句话要当着陛下的面,问问三姐。” ※※※※※※※※※※※※※※※※※※※※ 感谢在2020-06-16 20:39:44~2020-06-17 20:4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酥解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解谜 永宁公主立在含凉殿外,无端一阵悲凉。 皇帝待子女并无太大的差别,唯有李溯是他亲自带在身边的。到现在和李溯的利益有了争执,孰亲孰近立即有了分别。 皇帝连几十年的夫妻情分也不管了,找个理由将柳贤妃贬入掖庭,郑王削为庶民。 柳贤妃身在冷宫,心思却极淡然,命她不许再对皇帝有怨念。然而让她看着衣着简素的母亲,如何能不生怨念? 至于郑王,她有心照拂,寻了一处庄子远远地将郑王送过去,想缓过风头再图大举,奈何郑王并不服气,没两天就带着他的心腹离开,至今踪影不见。 林炽得命出来,道:“宣,永宁公主觐见。” 殿门洞开,进入含凉殿便似到了一个新的清凉世界,永宁公主端然进去,她强忍着自己的泪意,低声对自己说道,不要怕,你还没有输。 . “女儿叩见陛下。”永宁公主莺声沥沥,有意模仿柳贤妃素常的仪态,沉静而稳重地扶着腰,缓缓跪了下去。 “免,赐坐,阿溯有话要问你。”皇帝的声音虽然低而弱,并不是中气不足的模样。 永宁公主心里微震,难道皇帝并没有如传闻所说的,命悬一线? 她进来时只看到皇帝侧倚在榻上,左右分别坐着李溯和万应先师,并没有见到其他人,心中一阵窃喜,却不敢形之于色,待发现皇帝病情似有好转,喜悦登时转为焦虑。 永宁公主带来的侍女忙挽起她来,伺候她在李溯身边落座,两人距离不过三尺。她的两名侍女随即退在她身后为她打扇,公主是孕妇,体丰怕热。 “说吧。”永宁公主向李溯展颜一笑,她幼时也常带着李沐与李溯两人一起玩,此刻的笑意,也是想勾李溯回忆儿时。 “金逸都招认了,那封皇后传给王大将军的书信,是他伪造的……所以三姐有什么话想说?”李溯微笑道。 永宁公主早就提防着他会有什么讹诈之举,立即道:“六弟要拿这事攀诬我也太幼稚了,金逸被六弟的人逮走在王氏叛乱发生之前,是死是活我都不知,他怎么可能伪造皇后的书信?” 李溯摇头笑道:“谁说非要当天伪造书信?金逸还私藏着底稿呢,上面有三姐改的一个字……王氏叛乱的起因是一封伪造的书信,关键因素更是陛下遇刺,伪装柳贤妃身边的宦官易忠可不是临时起意。” 永宁公主满脸莫名其妙,虽然满殿凉意,她还是从侍女夺过团扇扇了几下,“六弟看起来是要将我屈打成招——易忠跟随母亲多年,见过他的人不知道多少,伪装成他潜入宫中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怎么就能全算在我头上?” 李溯挑眉望了她一眼,笑道:“自我调整监门卫之后,想潜入宫中的漏洞就小得多了,你们一时找不到机会,只得铤而走险,与元赫密谋此计……我猜,你肚里的孩子,是元赫的对么?” 永宁公主猛地站起来,掌中的团肩挥出去似乎是想要给李溯一记,又停在了半空中,泣道“父亲,您就看着六弟欺侮我吗?无端构陷!欲加之罪!随意编撰!” 皇帝艰难地挥了挥手,缓缓道:“急什么,听他说完吧。” 永宁公主颓然又坐了回去,她忘记了自己再无母亲护持,只有与皇帝之间淡薄的父女情分,心中郁狂,又恨极难言。 李溯倒是毫不害怕,遇事最是沉着,此刻方道:“元驸马与长姐伉俪情深,他存了私心,不甘心长久受长姐控制,想要与自己的旧爱团圆。三姐就做了个局,将他那旧爱墨氏塞到他怀里,又以此为胁,要他将所经营的洛阳城,分润一些给三姐。” 他见永宁公主满面不服,便从袖中取了一卷纸,将其中两张找出来递给永宁公主,“三姐,你的面首金逸出头做赝品字画生意,购得书画可以到你府上求个门路,所得钱财都让金逸组织商队,以去西域经商为名,布了好大一个局,这是你派出商队的时间和回来的时间。” 两张竹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永宁公主不管细事,金逸手头的钱足够罢办一批货物和商队费用时就派人出去,陆续走了多少趟,她并不记得真实的数字,只是震惊于李溯居然能够搜集到如此详细的信息,一时心中恐惧之意渐生。 “我从幽州回来,从洛阳城经过时发现吐蕃人在洛阳的数量异常,细查才发现这都是从商队从长安贩运丝绸到西域,返回时再带了波斯的宝石、金器、毛毯等物,加上一些吐蕃人护卫。当然,若是认真核查时间,就会发现这些商队的往返时间也很微妙,基本上都不够抵达波斯的,至于他们编造的什么大食国、楼兰国,难以查证。” “每个商队带捎带上二三十个吐蕃人来大唐讨生活并不多,商队往来多时,流入大唐的吐蕃人数量就多了。这些吐蕃人都有三姐安排的商队给予合法的身份,以行商为名,沿途观察守卫、驿道情况,有一部分留在关防重地如鄯州,大部分进入长安,后来聚集得多了怕太显眼,渐渐都向东流往洛阳。” 他所说的内容实在令人震骇,万应先师原本是闭目养神,一副入定模样,此刻都忍不住替皇帝问道:“可有实据?” 李溯微笑道:“今日不是三司会审,证据都没有带来,不过我所说的内容,陆续都收集了人证和物证。” 永宁公主反倒镇定下来,闻言拿团扇遮了半面,只露出一双灿然夺目的凤眸,冷笑道:“你接着编。” “元驸马背弃长姐的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三姐腹中有了他的孩儿。”李溯微微摇头,叹道:“三姐向来纵情肆意,面首也多,为了诱使元驸马背弃长姐,多时不召面首,且常命庶人李沐出头邀驸马小宴。” 永宁公主微微一哂,道:“你又编。” 李溯笑叹道:“等长姐醒来,让她说腹中那两个月的胎儿小产,到底是因为什么与驸马口角吧。” 永宁公主挑眉,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团扇递给身边的侍女,道:“随你胡说,我只等到时候对质吧。” 她似乎因为坐得久了些,扶着腰款款起身,不知怎地突然一晃!她身边的侍女立即抢上来扶持,团扇遮掩,衣袂流动之间,一根细细的尖刺,直袭李溯左胁! 这一下如果刺入李溯胸膛,以内力绞动,心脏破碎,就算是万应先师在跟前,也必然无幸! ※※※※※※※※※※※※※※※※※※※※ 如无意外今晚还会有一更~感谢小天使们的陪伴~~~~终于快进入结局了,摩拳擦掌叉腰笑~~ 许愿 在凡人的世界里,眨眼即为瞬间。 在特殊的人眼中,瞬间也可以是百年。 从永宁公主跌倒到她那侍女借机出手,袭向三尺之外的李溯,只不过是短短的一瞬,按照刺客的计算,这么短的距离暴起发难,纵然是万应先师也来不及反应,更何况他们还掌握了他的弱点,不怕他会有救活李溯的可能性。 永宁公主的计划是找机会杀了李溯,杀了皇帝,控制万应先师。然后趁太子昏迷、永清公主遇刺之际,再继承大统。 然而她万万想不到,事情不如她愿的原因,并不是一直隐藏实力的李溯,而是她早就知道迥异于凡人的万应先师。 锋芒触及李溯衣衫,生死只在呼吸间。 万应先师拈着胡须,不动声色轻喝道:“停。” 仿佛神仙的法力,又似乎是什么离奇的幻术,时间停在了这一瞬间。 永宁公主眼睁睁的看着万应先师起身,踱到她面前瞟了一眼,摇摇头,把她按到座位上。又在她那侍女手腕上一拂,将尖刺夺到手里,看了一眼再随手甩出去,擦着永宁公主的脸颊飞过,夺的一声钉在她背后的柱子上。 这位受万人景仰的大人物并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情,将她身边的两名侍女点穴后再扔到地上,才又重坐回去,喝道:“林炽!” 永宁公主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直到林炽带人推门进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能动了,而她的两名侍女也挣扎呼救,可是咽喉间不成音节,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溯也与她一样目睹了这一切,他突然问道:“三姐当着父亲的面杀我,就……这么恨我吗?” 永宁公主恍然如大梦初醒,两行清泪滚滚而落,哈哈大笑指着万应先师道:“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林炽一听这怕是有什么秘辛,见李溯向他点了点头,如蒙大赦,立即带人拖着那两名侍女带走。 万应先师轻咳一声,道:“我猜……你是从柳素身上发现我的秘密,不对……她不懂你们的规矩,多半是过于天真,非但暴露了自己的秘密,也让你们也知道了对付我的办法。” 永宁公主此刻仍然保持着一线理智,“你猜对了。” 她能发现柳素,因为在洛阳的吐蕃人把柳素当成了奇特的贡品进献而她——理由是,这个小娘子杀不死。 柳素这个小娘子懵懂而天真无邪,遭遇足以致命的重创之后,会昏睡很久,不论摔下悬崖还是掉进黄河的激流中,她都会如期苏醒。 直到最后一次,永宁公主终于停止测试,认可柳素是个杀不死的,她一时还想不到有什么用处,柳素则开始了越来越久的昏睡,她唯一的要求就是,找到万应先师。 万应先师每年都会来长安,找他治病并没有什么难的,难的是如何不让别人起疑心。 永宁公主以找到万应先师为条件,向柳素交换了万应先师的秘密。后来又通过盗匪把柳素送到沈小寒手里,为的就是顺理成章的能够接近万应先师,而不让他起疑心。 皇帝的身体健康一直是万应先师在管理,如果万应先师没有了,父亲的身体状况,也许会有不同的变化。 这是永宁公主想要知道万应先师的秘密初衷,柳素告诉她杀死万应先师的办法很简单,近身偷袭,必须要快到他来不及出声。 尽管在万应先师这样的大高手面前,找到近身偷袭的机会极少,但这个消息足够了。 永宁公主没有想到柳素没说完的意思是,万应先师只要能开口,就可以令一切停止。他可以自由活动在停止的世界里,而别人不行。 . 这是幻术,还是仙术? 永宁公主还抱有一线希望,她的指甲已经掐进掌心里,拼命以剧痛让自己清醒。 皇帝目睹这一切发生,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此刻才叹道:“朕的儿女都没有教育好,真是丢脸。” 万应先师看了看李溯,似乎把李溯也归到了没有教育好的行列里,点头赞成他这种说法,随即问永宁公主,“你下令杀死他时,可想过他还是你的六弟?” 永宁公主望着李溯,突然想到幼时带着他去顽耍时的情形,那个呆萌甜美的孩童已经成长为她需要仰视的敌手,她猛地摇头,“他不是,他是父亲的孩子,自幼尊贵无比,连我带着他玩,身边都会跟随至少四个高手。” 李溯苦笑,他在宫里是没有母亲保护的孩子,冷不防总有黑手暗算他,皇帝也不能杀尽后宫所有的人,唯有加派人手,时刻看护。 “我想和父亲多说一句话,都要战战兢兢,生怕父亲生气。可是他可以踩着父亲的龙袍爬到他肩上撒娇。”永宁公主纵声哭泣,似乎要将这些年的委屈都哭出来。 “我想要一个男人,跪在父亲面前苦求了很久,父亲说他不能勉强别人。”永宁公主哭得狠了,抽噎着,断断续续的不成语句,“父亲是天下之主,他不能勉强别人,为什么非要勉强我放弃喜欢的男人?从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想要的东西,必须自己争取。” 李溯无奈摇头,慕容羲与永宁公主早年那些旧事,他也想不到居然流毒如此之深。 皇帝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叹道:“痴儿竟还未悟!世间情爱,该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也抢不来!” 永宁公主拼命摇头,发髻上的珠钗都有滑落之意,“父亲错了,我若不去争取想要的东西,谁会给我?” 争取当然没有错,但是争取的代价如果是要杀死父亲、姐姐、兄长、弟弟,也未免太大了些。 皇帝似不忍再说,艰难地摇了摇手,示意李溯带永宁公主出去,然而永宁公主似乎并不甘心失败,她微一低头,发上的珠钗滑落,正被她抓在手中。 珠钗是特制的,精钢所铸镀了金,钗尾被磨得极为锋利。 李溯怕她寻短见,连忙抢上一步,谁知他的胸膛,就直直撞上了永宁公主的珠钗锋锐! “三姐就这么想我死?”李溯喟叹道。 珠钗虽然锋锐,却只把他的胸膛的衣衫刺破,根本就无法再进一步。原来他贴身穿了软甲,永宁公主武功也只是三脚猫的功夫,这一记只刺中他的软甲,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永宁公主点点头,又摇摇头,“你若永远是我带着玩耍的幼弟该多好?” . 执迷不悟的永宁公主被带走,含凉殿上又恢复了寂静,皇帝心中郁结难忍,似乎也不想在李溯面前装作病弱的模样,起身坐在榻上,望着地上坠落的永宁公主的团扇,似有所悟。 李溯默默在他跟前跪倒,“父亲,儿子有一事相求。” “不想听。”皇帝并没有因为他的乖巧就消了气,直接了当拒绝了他。 李溯默默从颈中捞出一根红绳取下来,绳上系着一枚金钱,正面是则天大圣四字,背面却是枝叶蔓卷的一枝牡丹。 “这是圣祖则天皇帝的许愿金钱。”李溯似乎怕皇帝想不起来,还要解释一句。 皇帝恨得拿脚踹了他一记,“我早就知道你把这枚金钱拿到了手,一直不缴回来,假公济私另有所图?滚蛋。” “儿子知道父亲生气我们兄弟姊妹几个都不成器,辜负了您的期望,所以拿许愿金钱来,愿吾皇万岁万万岁。”李溯微笑道。 这明明是句颂词,算什么愿望,皇帝又轻轻踹了他一脚,“我万岁,你还想不想做皇帝了?” 这句话是气话,在所有皇帝讲出来都是极之隐密的试探,李溯知道父亲不是。 他立即抬眸,迎着父亲凌厉审视的目光,斩钉截铁地笑道:“不想,儿子打算此间事了,先和小寒去吐蕃前线建功立业,再去东海看看她父亲独身剿灭海盗的战场,吃一季荔枝,再回幽州去……我们约了很多好日子要一起过呢。” 他居然……对帝位毫无觊觎之意? 皇帝一把将他揪近,逼问道:“混账,谁许你说这种话的?” 李溯对父亲还有天然的畏惧 ,被他这么一威吓,不由自主道:“轮回几世,皇帝我也做了好几世,并不稀奇啊。” 皇帝立即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他向万应先师冷笑了一声,“先师就是这么教导阿溯的?” 万应先师摇头,“你儿子都活了几世,加起来上百岁了,你猜他有没有发现你和前几世都不同?” 皇帝立即默然,他放开了李溯,“朕想让你早点继位。” 李溯跪坐在地上,几世加起来上百岁,并不妨碍他此时还是十来岁的少年轻嗔薄怒,“上一世吐蕃侵边,父亲御驾亲征,中流矢而亡——儿子猜父亲根本就是假死偷溜了,对么?” 儿子太聪明了并不是什么好事。 皇帝想踹他第三脚时,李溯忍不住躲了一下,笑道:“上上一世父亲死于兄长逼宫,也是假的,对么?” 皇帝顾左右,拎得起来的器物都太硬,只得捡了最软的一个丝绵软枕,狠狠打了李溯一记,“谁让你把心思都用来琢磨老子?” 李溯作出可怜的模样,微笑道:“父亲提前跑路,想来定是要去和母亲团娶。只是儿子这几世都勤于政务,每每痛失所爱,肝肠寸断,也太可怜了。” “这回终于能早早和她订了鸳盟,父亲还要把责任都推给儿子可也太过份了——兄姐误入岐途,您也不能全都一杀了之,让儿子和小寒多去历练,您就……趁这时间多多纠正原先的错误?” 皇帝恨得牙痒,无奈地望向万应先师,“能把他塞回他老娘肚里么?” 万应先师摇头,“不能,他是完全成熟的思想组,再说他也……” 皇帝又气又笑,也不等万应先师说完,把手中的枕头砸向了李溯,“滚罢!” ※※※※※※※※※※※※※※※※※※※※ 出于作者的恶趣味,总在一些离奇的情节里找科学理论。 所以就如您看到的,累世重生就是平行宇宙,世上没有神仙但是有可以建造平行宇宙的外星人,至于万应先师的死而复生和皇帝、柳素的长期昏迷,都是机器人的明显特征啦。 所以这一世皇帝根本就不想陪儿子玩角色扮演了,他是安排了机器人+复制自己的思想组+关键事件远程直控来做决策,理论上确实可以万岁万万岁。 而李溯和小寒,也可以完成在一起的梦想啦。 未来 李溯回到承庆殿时,已是黄昏。 酷暑难耐,外面刮了些微风也似热浪,一阵紧似一阵,在外面呆得稍久一点便汗透重衣。他心情喜悦,走得也快,回来见殿内殿外寂静无声,一时有些纳罕。 舒窈、舒忧原本在殿外阴凉处窃窃私语,见他回来都唬了一跳,两人僵立不动,随即都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舒窈笑道:“我说林烈他们随您出去,怎么没见呢,原来竟然是二娘子又立了一功,快请。” 李溯听她说话有因,足不停步向殿内行,笑问道:“二娘子用过夕食了么?” “还没有呢,原本……”舒忧老实的回答他的问题,被舒窈扯了一把,忙道:“二娘子一直等着您呢。” 小寒确实在等他,只是没在平素起居的偏殿,而是在正殿。 承庆殿的正殿也是早年间太宗皇帝龙潜时,接见外臣之所。 小寒端坐在主位上,正在审问犯人,她似笑非笑的表情既冷艳又有三分妩媚,见他进来,才有了一星半点无奈之意,起身相迎。 地上躺着五花大绑的一名男子,一双凤眼睁的溜圆,神情猥琐。李溯只瞧了一眼就笑出了声,他揽住小寒,命她仍然与自己到主位上同坐,笑问,“怎么,还抓到个假扮我的坏人吗?” “何止假扮,此人天生与殿下有七分相似呢。”小寒没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又向示意他看旁边跪伏在地的两个娇小的身影,她的声音清脆又有慑人的威严,“你们瞧清楚了?这才是真正的赵王殿下。” 两个小娘子原本已经哭的快要昏倒了,此刻听见李溯的声音,立时齐声大哭,其中一人说道:“殿下仁厚,奴婢不敢攀诬,求二娘子饶命。” 李溯对两人毫无印象,侧眸探询小寒。 谁知她一声叹息,轻声道:“今天下午,我在西内苑里听到有人呼救,原来是这个登徒子在欺凌两人。问起来说是赵王殿下宠幸她们已有时日,将她们藏在宫中隐蔽处,得空便来消遣,今日来的这位虽然是赵王殿下的模样,可是全无殿下的神韵,她们才呼救的。” 李溯这才想起来,这两人便是当初在洛阳时捡来的两个双胞胎,眉眼与小寒有些相似的姊妹花,小寒还给她们取了名字叫玉茗、玉茶。 他立即就知道小寒紧绷的原因是什么,忍不住凑近她的耳畔,轻嗔道:“你还敢怀疑我?” 小寒制止了他还要更近一步亲昵的手,斜睨他笑道:“不敢。” 两人说着话无端又要甜蜜地腻在一处,完全没把殿上诸人放在眼中,侍卫侍女都是见惯他俩黏糊的,只作不见,唯有玉茗、玉茶两人无端地落下泪来,似乎被刺激到了。 玉茶泣道:“二娘子,殿下从来没有宠幸过我们,都是我们年轻无知,被这个骗子欺侮,您千万不要误会啊。” 她这是反话正说,生怕别人不会起疑心,哭的又动情美艳,也不知道她小小年纪,是谁教的——李溯心中瞬间已经有了怀疑的目标。 小寒挑眉佯怒,李溯已经笑道:“这两个丫头不是你在府上么?什么时候到宫里的?” “失踪有一阵子了,万应先师遇刺,我还以为凶手是她们。”小寒无奈叹道:“据她们所说,得蒙赵王殿下宠幸,已经有一阵子了……殿下是不是解释一下?” 玉茶连忙泣道:“二娘子,真的不关殿下的事!” 李溯瞪了看戏的林炽、林烈一眼,道:“宫里无端能有泼皮无赖欺侮良家幼女?你们两个是不是太闲了,拖下去审问明白再来报。” 皇宫内院总有些阴损害人的手法,有时候很难查找真凶,或者明知是真凶也无法令对方伏诛。不过李溯手下能人也多,有的是办法让那些坏人生不如死,痛哭流涕反省己过。 玉茗、玉茶的哭声和登徒子的喊冤声渐远,殿上终于归于宁静,舒窈瞧着两人甜腻在一处的模样,轻轻一扯舒忧,两人带着殿上服侍的宫人都缓缓退了出去。 “你真的不怀疑是我?”李溯亲够了,且放小寒喘口气,柔声问道。 “要是再年轻……半岁,我说不定看见的第一眼跑到天涯海角去了。”小寒轻声道,“当然现在也想借故跑掉,就是怕殿下伤心。” “跑什么,还不想嫁我么?”李溯捧着她的脸又往她额头印了一吻。 “是不敢。”小寒将他推倒在短榻上,跨坐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这次是别人陷害,下次说不定就真是殿下宠幸的美人儿找上门来了,我可怎么办?打又打不得,杀又杀不得。” 李溯望着她不说话,他想和她分享自己的喜悦,又想先吃了眼前这个甜蜜娇软的小寒,伸臂捉住她的纤腰,叹道:“娘子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有个好消息。” 小寒见他笑的欢畅,有意漫不经心地解开他腰间的玉带,逗他自己忍不住说出来,“殿下身上这衣裳厚重,看出了这么多汗,先解了吧。” 李溯任她敞开自己的襟怀,坏笑道:“陛下身体无恙,准我和你重返吐蕃前线了。” 小寒被他的消息震撼到,手指停在他的亵衣上,茫然不知所措,半晌才道:“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李溯挑了挑眉,“所以不用着急在年底成亲,反正你也随时谋划逃跑。” “我是问去吐蕃前线!”小寒有点焦急,成亲这两个字似乎是她的催命符咒,短时间内并不想听。 “你就这么喜欢打仗吗?”李溯微微有些嗔怨。 小寒在他温柔而凛冽的目光里瑟缩了一下,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道:“我不喜欢打仗,可是人生百年,总要找到一些有意义的事做。” 李溯想笑,不知为什么笑意又很勉强,“许多闺阁女儿出生起,就是为了嫁人之后做准备,成为新家的女主人,孝敬公婆,伺候夫君,生儿育女,主理家事,再然后教育女儿又一个轮回。” 小寒知道他所指的都是长安城中的名门闺秀,从出生起就能够猜到她们一生的故事,她侧首望着李溯,轻笑道:“我可不是,殿下若想反悔还来得及。” 李溯摸到她腰带的系扣打开,笑道:“反悔你也没别人可嫁了。” 这个话题小寒就不能苟同了,“谁说的,我觉得很多人都会娶我的。” 李溯的笑容灿烂又邪恶,“没有很多人,你休想……干什么?” 小寒并没注意到他已经打开了自己的腰带,她的心思已经被别的事情占据,她撤身后退,轻轻巧巧跃下榻去,扯了李溯的臂膀一下,“起来我们讨论一下怎么对吐蕃用兵吧!” 如何反击外敌,她心中隐隐绰绰有一个轮廓,可惜只能纸上谈兵——不过她眼前就有一个可谈的对象,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在想,收复鄯州之后,陇右道所有兵力必须全力出击,拿下石堡城,以此为据点囤兵,在西域将吐蕃全数清理出去。另外,尽快调集兵马粮草,从剑南道出动出击,争夺安戎城……” 她不顾衣衫凌乱,匆忙想去李溯的书案前找份地图来看,不提防李溯畅笑着过来从背后抱紧了她,年轻的身体燃烧着无穷无尽的热量,他的声音暗哑低沉,“我们有的是时间,先不着急。” 小寒这才醒悟自己做了什么不走心的事,不由得轻笑着将自己埋进了他的怀抱。 他说的对,未来还有很久可以在一起呢——这一次她不会再提前死遁了。 ※※※※※※※※※※※※※※※※※※※※ 撒花欢庆本文完结~~感谢各位小可爱们长期以来的陪伴和支持!没有你们我根本不会有今天!谢谢你们!(嚎啕大哭) 这个故事是我写来最是迷茫的,让我也深刻认识到自己的笔力还不足以驾驭短篇幅多视角多层次的故事。 未来如果还有机会,我可能会把这个故事再重新写一遍,用原本梦想的方式写修罗场,而不是被李溯同学夺走了所有的光芒。 下一个阶段的计划是尽快把本文大修一遍,然后这周日开挖《宅斗之王》。 . 《宅斗之王》仍然伪大唐背景下的女性生活,伪种田向。 无良作者热爱自己设定的这个从则天皇帝开始之后就拐了弯,变成女性称帝但是还没有颠倒男女的世界,所以大概未来所有的古代文都会装进这个大背景下面写。 放一下《宅斗之王》的文案,请小可爱们收藏一下啊,我们下一趟旅程再见! . 林芷穿成门阀世家的庶孙媳,丈夫沈荇是个被家族忽视的病弱少年,除了颜值超标之外似乎没有别的长处。 嫡祖母掌权,嫡母不仁,各房明争暗斗,兄弟姐妹各有各的苦。 这种地狱模式开局,林芷只想砍号重练。 沈荇湿漉漉的小奶狗眼睛望着林芷,“我煲了你爱喝的黄蓍羊肉汤,衣裳冷了记得加,这是手炉……娘子还是我先帮你捂捂手吧。” 林芷喝着汤,靠着沈荇牌暖炉,瞬间满血复活,觉得自己还能继续为沈荇撑起一片天! 然而当林芷成为一把所向披靡的刀时,她才发现引导她走向人生巅峰的幕后导师,居然也是沈荇。 杀戮无数的幽冥之王缓步走下阴暗的祭坛,踏进林芷带来的光明里,“娘子,回家。” . 林芷:“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可以混吃等死?” 沈荇:“我以为娘子喜欢靠自己走向人生巅峰,苟富贵,勿相忘啊。” 林芷默默泪流,原本可以躺赢的人生,为什么我会搞成纤夫的爱? 番外:遗忘 真疼啊。 乱箭穿身这种死法略微有点不够体面,但是对于明威将军沈小寒来说,已经是足够完美的结局了。 失去意识前,她心中无数人惦念,是她的师长,是陇右军中的袍泽,是朝中支持她的清流文臣,当然还有她的母亲。 可惜不能再保护你们啦。 希望皇帝不要难为你们。 她前脚才接到皇帝诏命她入宫的旨意,后脚就被吐蕃大军偷袭,这也真是赶巧了。好处是她不需要去皇宫那个高级的牢笼过下半生,坏处是……明威将军沈小寒,原本可以在史书上留下更加精彩的篇章,却在二十八岁嘎然而止。 脱离了肉身,灵魂不知道该不该去转世投胎,也不知道是瞬间还是百年,小寒一直处于一个混沌的状态。 不知何时,她突然重新有了五感,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洁白的空间里。 “这可不像是阴曹地府啊?”小寒左右张望,寻找接引她的牛头马面。 “你知道我是谁吗?”突然出现一个话本小说里的白胡子老头儿,峨冠博带,模样可太熟悉了。小寒还未出仕时,每年宗族祭祀,主祭就是眼前这位。 沈家地位最为尊崇的祖辈,万应先师。 小寒得管他叫曾祖,突然见到万应先师,她稍有点磕巴,毕竟她去世的时候,万应先师已经百岁高龄,还健步如飞似个年轻人呢。 “曾……曾祖!你为什么也在这儿?” 万应先师笑的十分狡黠,他拈着胡须,笑道:“呃……我已经是上仙派在凡间的使者。要给你安排个任务,事关重大,但不知你有没有胆量接招。” 激将法这么使简直就是直钩钓鱼,不过她一个游魂野鬼连牛头马面都不来招引她,闲在混沌中不如找点事做。 小寒一向尊敬曾祖,心中不以为然,表情十分恭敬,“请曾祖示下。” 万应先师要她做的事情也很简单,理由是她与皇帝有一条红线,还没有缔结旧盟就被人无端剪断了,月老交不了差,所以需要她再去历一次轮回。 再历一次轮回?那有什么难的?小寒想到自己曾经那么多遗憾都没有机会弥补,欣然答应了曾祖的要求。 . 这一世也没有太大区别,小寒从生下来就积极响应母亲的爱,懂事又乖巧,十三岁就积极促使父母破镜重圆,后来她也有了弟弟和妹妹。 想到前世就吃亏在没有处理好与门阀世族的关系上,她到长安武举前后,积极参加崇道观的论武,与同榜武举人关系都极为密切,尤其是裴澜。 这位的兄长裴清将来会是户部尚书,粮草都要从他手里过,先搞好关系总没错。 也许是她的主动出击奏了效,前世所经历的各种内耗,这一世竟然没有遇到过,小寒也提早两年夺下了石堡城,建立戍堡以囤兵、垦荒、牧马,陇右军日益壮大,与吐藩三战三捷,明威将军之盛名,远播西域。 皇帝命她回长安的诏旨,也比前一世早来了两年。 她知道自己恐怕是再难回到陇右军中,交代了时任她副将的杨沛、宋九韶,务必按住龙琤那个爆脾气,皇帝如果有命,她是自愿从命的。 重活了这一世,白赚了二十六年,她已经知足了。 皇帝诏命小寒进宫密谈,年轻的女将虽然容颜俏丽,可是塞外烟尘令她微有风霜之色,仿佛欺霜赛雪的一枝梅花,完全不像是他后宫那些娇花嫩柳。 他突然改了主意,问的十分直白,“你也老大不小了,不想有个孩子吗?再老就生不出来了。” 这并不是君臣奏对应该有的内容,事实上别人如果对小寒说这些话,一早已经被揍扁了。 小寒对皇帝的自负十分无奈,轻声道:“想的。” “天下除了朕,还有谁配做你孩子的爹?”皇帝又问道。 年轻的皇帝表情严肃认真,像是在讨论西域的外贼边境的流寇,该派谁去出征,又该用什么样的战术。 他说这话过于直接,沈小寒有点不敢相信,等明白过来,腾地红了脸,连耳尖也都殷红如醉,“陛下说笑,微臣愧不敢当。” “那就还是有别人了?”皇帝突然微笑,明明笑起来极好看的男子,偏生眸中的寒意又令人毛骨悚然。 “微臣效忠陛下之时,就再也不敢有家室之想。”沈小寒缓过劲来,忙背标准答案,可是这话听来就更是别扭了。 皇帝果然缓和了许多,“那就收拾入宫来吧。” 杨沛与宋九韶按不下突然发狂的龙琤,事实上他们也有暴动之意,若不是小寒临去时交代再三,她是心甘情愿的,必须守好陇右,他们定然也抛下一切,随龙琤去长安了。 小寒是陇右军的主心骨,也是他们追随的主将,皇帝忌惮陇右军,想辖制她也再所难免,只是他们都想不到皇帝的办法居然是纳她入宫。 明威将军变成了沈婕妤,品级还升了一级,人却变成了笼中鸟。 尽管封锁她的是世间最尊贵的笼子,也掩盖不了她失去自由的悲凉。 其实小寒并没有认命,世人皆以为她难产而亡,这死遁之计得到裴澜的大力相助,再加上突然闯进来的万应先师帮她遮掩了一切,平安逃生,只是丢给皇帝了一个小皇子,让他不至于发疯。 小寒从此游剑江湖,再也不敢过长江以北。 万应先师觉得这应该是个满意的结局,谁知道皇帝执念太深,不甘心小寒只有衣冠陪他葬进了陵寝,非要重来一回。 . 小寒没办法,只能继续配合再来一回。这一次她没机会死遁,皇帝变成了偏爱宠妃的昏君,而她就是那个宠妃。 为国为民呕心沥血的女将军,就算变成宠妃危害程度也有限,不至于真的祸国殃民。 只惜被皇帝看的太紧了,不好死遁,裴澜的品秩根本捞不着见她,唯一的救命稻草是素常轻浮浪荡的三公主驸马慕容羲。 她一直努力和慕容羲搞好关系,奈何俏眉眼做给瞎子看。 皇帝疑她与公主驸马慕容羲有什么不清白,临终前命她的儿子继位,非要让慕容羲执行遗诏,命她殉葬。 慕容羲难得严肃一次,给了她选择题,“皇帝临终前说,你也可以选择当太后垂帘听政的。” 小寒摇头,多年来的皇宫生活已经让她练就了优雅的仪态,美艳不可方物,令人不敢逼视。 她突然觉得跟皇帝睡同一个陵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多谢,妾奉旨去死。” 她以为这次总该圆了皇帝的心愿,没想到前脚饮了鸠酒,后脚睁眼就看到万应先师,“乖曾孙女儿啊,还得再来一回。” . 反复活了几次都有些厌世的小寒,这一世武举同进士及第在京等候安排官职时,主动找上了赵王府,想谋个侍卫的差事。 大概真是月老拴红绳时下了血本,李溯对她的态度真是一如既往的执着,初次见面就把她拟任职的王府侍卫,改成了赵王孺人。 李溯没有别娶,深宅里只有她一个女人,两人仿佛世间寻常夫妻,共有了一子一女,日常安稳平静。后来吐藩侵边,正是朝廷用人之际,小寒在深宅藏的久了也生烦恼怨怼之心,她主动求赵王休弃,没想到李溯竟然也放手了。 这一次,从赵王的下堂妇到威震陇右的明威将军,位至陇右节度使,她只用了十年。 天下太平之后,成为皇帝的李溯想让她继续回去做皇太子和二公主的母亲,品尝过自由空气的小寒,只能趁皇太子带着密旨还没抵达陇右的时候,误作事故坠了黄河。 她不知道皇帝是派儿子求和,还盘算着她拒绝了也行,正好可以把政务甩给儿子,自己来寻她团圆。 死遁这事一回生二回熟,她都已经搞出心得了,谁知她归隐深山过完下半生,才一合眼,万应先师就又找上了她。 . 与李溯之间的累世轮回,仿佛夏日的蝉鸣,无休无止。 最后小寒抓狂到了绝望,“曾祖你救救我,找个什么法子砍了我和李溯之间的红线吧。” 万应先师也在发愁,“他对你那么好,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为何你无动于衷?” 小寒颇想以头抢地,“我都很积极配合他……” 但是唯独没有她自己,与李溯累世的姻缘都是交易,是她重活一世应该付出的代价。更重要的是可以再次见到父母弟妹袍泽挚友,新认识更多更有趣的人,对比旧人有什么不同。 她的世界里从来没考虑过这个男人对他的意义和价值,所以……李溯真的只是他一切苦难的来源吗? 小寒突然有些怀疑自己,“曾祖,我……可以让我忘记过往这些记忆吗?” 万应先师点点头,她和李溯不约而同都选择了遗忘。 他心中默默给李溯点了三柱香,衷心祝福他这一世能如愿以偿,而小寒也能放下过去,认真的谈个恋爱,享受一下女儿家该有的幸福生活。两人最好能白首偕老,永结同心,别再来祸害他了。 真的,别再让他加班了。 . 小寒又一次在那个纯白色的空间里醒来,永诀的心痛还没有恢复。 这次估计是真的不能再见到李溯了吧? 她做好了心理准备,万应先师在她面前像一副画一样打开,轻咳一声道:“乖乖曾孙女儿,恭喜你啊终于修成正果了。” 小寒稍有点茫然,环顾四周,纯白色的世界似乎只有宫殿那么大,但又像是辽阔的星空,“这就是仙境吗?” “嗯……按你能理解的方式来说就是吧,然后你的新任务来了,害怕么?”万应先师微笑拈须,似乎蕴含了无数秘密。 小寒点点头,想问李溯的下落,又怕听到糟糕的消息。 “你们很快就要抵达第九星域,这里被虫族污染,所有人类无法生存。清理任务很重,加油吧。”万应先师握拳,非常活跃地向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小寒清楚那并不是大唐常见的手势,但是她知道这是鼓励她的意思,可真奇怪。 不过她的关注点在别外一个地方,“我们?” “哦,李溯说这次换他不要记得你了,保重。”万应先师哈哈大笑,随即化成了点点星光,顷刻不见。 仙境? 小寒向前走了两步,很快就出现了一扇门,自动向左右打开。 外面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世界。 映入她视野的是个宽阔的房间,触目俱是各种形态的法宝,其上闪亮着无数她不懂的文字、数字、图形,很多外貌奇怪的人在法宝前点点戳戳,或者拿着法宝来去匆匆。 这些人身上穿的衣服与大唐不同,无论男女全都是特别贴身而颜色鲜艳,勾勒出清晰的身体线条,令她有点害羞。 房间的前面和顶部是辽阔的星空,偶尔还有绚丽的闪亮,不知道代表了什么。 她低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换上了一身鲜艳的红色,左胸前有铭牌,上面的文字并不是她所熟悉的汉字,但她知道那是她的名字和军人编号。 是全新的战场吗? 有个白色紧身衣服的男子从她身边跑过,又退了一步,侧眸望着她,“小寒?” 小寒点点头,眼前这位仙人似乎是狐狸化形,看到她还把毛茸茸的尾巴幻化出来,缠上了她的腰,将她拖得近一点,他明明是男子,媚态却远胜无数女人,“真的是小寒啊。” “我们认识么?”小寒掌心暗蓄了真气,准备对方如果偷袭她,就一掌拍过去,就是不知道人间的内功真气用来打神仙有没用。 “你们不认识,走开。”突然有个身形高挑的红衣女子闪到跟前,随手弹了那男子的狐狸尾巴一记,把他唬得一溜烟地消失了。 虽然衣饰完全不同,但是红衣女子身段窈窕,艳色容光不可逼视,这是生人勿近多看自动下跪的威慑型美丽,世间独一无二的沈大寒,她欢呼一声抱紧了姐姐。 隔了时间、空间、生死又重逢,姐妹俩紧紧抱在一起,百感交集,还没来得及叙旧,突然发现身周摇晃的幅度在变大,似乎是地震,又仿佛天塌地陷。 “你可真幸运,大概是遭遇虫族的巡航舰队了,你先去找舰长报道,我得去战斗了。”大寒抓起妹妹飞奔过一个转角,手掌按在旁边的一个法宝上,墙壁上突然打开了一道门,她向里面打了个招呼,转身就飞奔不见了。 这是一个洁白而明亮的房间,室内陈设简洁,只有一桌,一椅,两个人。 李溯坐在极之舒适的软椅上,挑眉望向小寒。 “你谁啊?”身材火辣容貌艳丽衣着清凉的女子柔腻的声音,她手臂支在桌上,与李溯的距离很近,近到李溯视角一挪,就能看到她胸前的无限风光。 “机甲部队a3纵队2333号新兵沈小寒,地球人类,精神力a+,身体强度a-,特殊技能是近战博杀……擅长战略布局与绝境反杀吗?”李溯望空划了几下,似乎是在法宝上召唤出了小寒的履历。 小寒微笑,她是带兵打仗多年,有卓越战斗经验的将领,并不畏惧这种第一次见顶头上司的时刻,况且这位顶头上司还和李溯共享同一张脸,并且使用同一个名字,真是太亲切了。 她回答声音清脆响亮,“是我,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 把故事用古代人理解的神仙重新讲了一遍,希望大家能喜欢这个视角的故事。 . 我有给第一章和最后一章留言的小天使发红包,在其他章节捉虫的、灌营养液的小可爱们我也会在改文中发红包给大家,感谢长久以来的支持~~ 还有召唤一下账号注销不见的烟雨童鞋~~快把新账号交出来~~~ . 感谢在2020-06-19 17:03:57~2020-06-19 23:15: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乐活、蓝夕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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