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光》 我该叫你什么? 连夜的大雨勤恳洗刷这座城市,马路边积了黄浊污水,卷挟着垃圾和树叶朝低处汹涌奔去。 遇到大开的井盖,管他上边曾经写的是“雨”还是“污”,一股脑陷进去,形成一个龙卷风似的水涡。 雨势既猛又急,加之能掀折雨伞骨的飓风。 这种时候路边公共设施已经被撕扯得七零八落,交通近乎瘫痪。路上人却不少,大多是中年男女,人手一把狼狈扭曲的雨伞,有的躲在车里,有的挤进路边小店,背着手踱步,假装光顾。 这种天气谁不想窝在家听听音乐喝杯咖啡——没办法,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就知道了。 6月8号,下午4点43分。距离高考最后一科结束还有17分钟。 也是这个时候,瓢泼的大雨渐渐停歇。但天没有放晴,低气压的乌云密布一整个上空,没有丝毫缝隙可以漏得下光。 在那样黑灰色调的画面里,人们眼前都像遮了块毛玻璃,只去扫视大的色块,对于细节自动忽略。所以角落里安静停着的那辆黑色panamera,也就没平时那么耀眼了。 希遥把车停在那儿的时候,路上的积水还没有此刻澎湃。怪她脱离学生时代已久,记错了考试时间,来早了两个小时。两小时过去,大概轮胎底已经积了泥沙,车轮里卷进落叶。 她倒没有不耐烦,只是坐得有点腰酸。黑色包臀的连衣裙摆随她抬手揉腰的动作上移,露出一截光滑的大腿。乍然暴露在冷气里,白而莹润的皮肤一阵麻意,好像浸了窗外的雨色。 她也是晃了晃神才意识到,这几天气温骤降,已经可以不开空调了。 车窗摇下,灌进潮湿污浊的空气。希遥手伸向后视镜,摘去软软塌在上边的一叶糜烂枯黄。头顶这棵参天的法国梧桐大概生了病,盛夏的季节,大半个树冠都枯萎了。 树梢的雨滴激落,必必剥剥落在希遥的小臂上。她缩回手,顺便关上窗。胳膊上的雨滴汇聚成一条细小的水流,沿指尖湿了她的裙摆。 她却在想,需要补个口红吗? - 收卷铃响了三遍,考场里很安静,除了卷子和答题卡掀动的声音,没人说话。当然——也不准说话。 教学楼角落的考场在这种雨天更是阴森,原白的试卷纸潮乎乎地捻不开,桌椅都是一股青苔味。 一群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即将迎来一个史无前例的盛大暑期,接下来只需要拿好准考证和身份证,收好书包下楼去。校门口人山人海中会有等待他们的父母,手里捧着鲜花或者零食,接过他们手里并不沉重的考试用具,而后揽上他们的肩膀。并且,不会细问考得如何。 伏城跟着人流往外走,证件丢进裤兜,0.5mm黑色中性笔和涂卡的铅笔别在校服左胸的口袋沿。 本来还有块橡皮,出门时一个女生撞了他一下,掉了。正想捡的时候,又被同考场急着挤到身边跟他同行的高彦礼踩了一脚,瞬间成一枚炭球。 于是伏城的腰未弓先直,放弃了拯救那块橡皮。反正暂时也用不到了。 一直走到校门口,高彦礼还在企图说服伏城参加今晚的班级聚会。理由是有他在才热闹,其实只是为了他自己一旦表白失败,好有个伏城在旁边替他打个圆场。 伏城耐心听完高彦礼的陈词,笑了一声:“我真的有事。” 适逢脚步迈过自动伸缩门的铁轨,人群在此呈扇形分流,向左向右,各不相同。没等高彦礼开口,伏城伸出手,重重揉了一下他的肩膀,把他整个人摇得晃了晃:“哥们,加油。” 随即他脚步后撤,面对着他微笑后退,直到隐没在人群中,才转身朝一个方向走去。高彦礼无奈站定,看着伏城穿过马路又左转,走到一棵巨大的法国梧桐下。 没有一秒犹豫,利落地拉开了黑色panamera的车门。 - 往日讲评书听故事的汽车频道在这一天统统换成高考实时报道,希遥一连换了几个,要么是采访刚考完的学生感想,要么是解读今年的新高考政策,更有丧心病狂的,居然讲起数学最后一道导数题的答案。 斜倚在副驾驶的伏城都还没什么表示,她自己先尴尬了。让刚考完的孩子听这些东西,她觉得有点太郁闷。 她只好一边开车一边调频,一手把着方向盘,斜着身子去按触摸屏。目光在道路和频道界面之间游移着,没提防,伏城伸手过来,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腕。 “听听怎么了?”伏城轻笑说,“我考得挺好的。”然后又扬扬下巴,“看路。” 他的手是不凉不暖的温度,握住又松开,那份温度在腕骨稍纵即逝。暧昧得太过刻意,希遥眉尖挑了挑,没说什么,双手重新握上方向盘。想听就听吧。 等到最后一小问答案揭晓,她才转过头去:“做对了吗?” 伏城摊开手掌,歉意笑笑:“没有。” 希遥怔愣一瞬,弯起嘴角笑了。伏城盯着她鲜红的唇,饱满光亮,唇线优美而整齐。 大概是新补的唇妆。 - 车子稳稳当当堵在路上,雨刷重新开始摆动,希遥按下键,将副驾驶的车窗摇上,一边随口说着:“今天是大到暴雨。”许久没得到回应,才发现伏城抱着双臂,倚窗睡着了。 希遥关了频道,将胳膊搭在方向盘上,侧眼看向他。 他长得不太像他父亲伏子熠,大部分随了母亲希冉,是另外的一种漂亮。 此刻正是十八岁少年该有的模样,鼻梁和下颌线条干净,眼皮和嘴唇很薄,黑发顺而直,还挂着出校门时飘上的零星水珠。额前的发错落垂下,发梢隐约遮着眉骨。 一个猛的起步让伏城揉眼醒来,却看见车子在起步三秒之后又停下了。继续堵着。 他身子向右倾斜,摇下窗去看前边红色车尾灯组成的长龙,唏嘘一阵,缩回脑袋。希遥也就顺理成章地又看了他一眼。头发上挂的雨粒儿更多了,这回连睫毛上都有。 虽然希遥很不愿意谈起,但面对这位多年不见,年龄上又隔了不知多少代沟的小亲戚,除了家人,也没什么其余可聊。 于是她听伏城讲他的母亲希冉和外婆程秀兰,漫无逻辑条理,一会儿说起希冉离婚后的重度抑郁症,说了没两句,转而谈到程秀兰的心脏搭桥手术,紧接着又跳跃式发展,告诉她家里的母猫生崽了,不过很可惜,去年冬天太冷,全都冻死了。 希遥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有卖惨的嫌疑时,伏城已经安静闭上嘴望着她,那神情好像在说“我的故事讲完了”。 但希遥知道,这个故事是不完整的。不是被他遗忘,而是刻意忽略,似乎在引她上钩,等她主动询问求知。 她没什么可避讳,因而故意咬钩,弯了弯唇,平静地说:“伏子熠呢?” 伏城接得很快,却是漫不经心地笑:“谁知道。”没等她嘴角笑意因被愚弄而消失,又反问她:“你跟他没有联系了?” - 如果有人问希遥,伏城跟她什么关系,她准得琢磨上半天,也给不出个回答。 这不怪她,实在是那个家庭太乱。她是程秀兰从孤儿院领养的孩子,上户口本时她五岁,希冉二十六,程秀兰快要六十了。给她安个什么身份似乎都不太合适,最终只好勉强与希冉同辈,法律上,希冉是她姐姐。 不过,说出去多少有些荒唐。但凡有人认真算起年龄便会尴尬,还要再多舌讲起希遥的身世,解释她是收养的,并非程秀兰亲生。因此,为了避免麻烦,每当程秀兰领她出去,便说希遥是她的孙女。 虽然她并没有儿子,只有希冉这么一个女儿。 对这些名分称呼,希遥没什么所谓。并且比起女儿,她也更乐意成为程秀兰的孙女。仿佛那样就真的能跟希冉的关系隔得远一些,她们是姑侄,而不是应当手足情深的姐妹。 久而久之,这段额外的亲缘究竟是怎样,便模糊了。等到伏城出生,他叫她小姨也不是,叫她表姐也不是。后来还是希冉说,你直接叫她的名字就行了。 此刻希遥旧事重提,默然想着,她究竟是伏城的什么人呢? 照旧没想出个头绪,伏城却读了她的心,忽然笑道:“哎,希遥……”他顿一顿,耐心等她从沉思里回过神,“你说,我到底该叫你什么?” - 希遥想,这句话的语气可真像从前的她。也不知道是谁教他的。 路边商场外的霓虹灯趁着夜色溜进车窗,伏城的脸颊上光影闪动,发梢水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干了。 希遥忽然想起不知多少年前一个盛夏的下午,苍白昏暗的医院走廊,她坐在医院喷了消毒水的椅子上。 那时候她不到十二岁,穿着市立初中的校服,两束麻花辫垂在胸前。椅子很高,她触不到地。只好两只脚腕相互勾住,前后慢慢荡悠着。 膝头摆着一张数学试卷,一道方程题她怎么也解不对,急得咬着笔杆捋思路。 空旷而寂静的走廊里只有两人,一个是她,一个是坐在她对面,与她相隔一条走道的伏子熠。 他是沉默静止的,不急不躁,目光定在她的胸,不知是在看她的分叉的发梢,还是她辫子上绑的浅黄色蝴蝶结。 直到产房里撕裂的痛呼骤然加大,走廊里回荡着鬼嚎般的声音。婴儿的啼哭紧随其后,希遥咬着笔猜想,大概是个男孩。 六角木质铅笔涂了姜黄的漆,尾部包裹银色的铝皮,末端是红色的橡皮头。她将笔杆从嘴里拿出来,铝皮上皱巴巴的牙印,沾着晶亮的涎液。 护士出来报告喜讯,伏子熠起身的时候,她出声叫住了他:“哎?你说……”她笑眼弯弯,漫然勾起嘴角,“她知道你跟我上过床吗?” 天上的月亮 希遥第一次见伏子熠是个残冬,春节早过了,但还是很冷。 老屋里没有暖气,更别说空调,因此即使是在室内,希遥依然戴着厚厚的毛线帽和围巾,手缩进袖筒里。 她跪在窗边的椅子上,注视搀着希冉走来的男人——可惜隔着一层窗玻璃凝结的水雾,看不清楚。 还没等程秀兰说“去开一下门”,希遥已经从椅子跳下来,跑到院子里去了。厚重铁门生了猩红的锈,她伸出僵冷的手,踮起脚,努力握住门栓。 希遥到现在还一直记得那个画面,铁门轴承发出很刺耳的声音,她皱着眉捂住耳朵,门外的男人瘦高英俊,戴着细细的黑框眼镜,对她微笑:“遥遥,你好。” 开口时,应景地喷出一团白雾。 桌上已经摆了几个凉菜,白酒的纸壳包装打开,青釉的圆肚瓶,密封的塑料塞子也挡不住酒味,往外似有若无地飘着。希冉挺着还不算大的肚子去厨房帮程秀兰擀饺子皮,竹杖在面板上规律滚动,希遥就在那种声音里,窝在沙发角看电视。 她看的是电影频道,正在播周星驰的大话西游。至尊宝龇牙咧嘴地松开拉着紫霞的手,伏子熠听见小姑娘很轻地抽了下鼻子。理所当然地,他以为她哭了。 于是他从餐桌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希遥接过,没说谢谢,把纸巾捂在脸上,狠狠拧了把鼻涕。伏子熠也是一愣,弯腰端详了一下得出结论,原来只是感冒了。 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和一双清澈平静的眼睛,很明确地告诉他,她丝毫没被这部电影打动。 屋子里冷飕飕的,伏子熠挨着她坐下来。沙发太窄,他的手没处放,便撑在希遥的腰侧。原来小姑娘身上这么暖和,香软甜腻,像个小火炉。 她感到近身的压迫,抬起头来,听见伏子熠说:“过年的时候没见你。听冉冉说,你跟同学去参加冬令营了?” 不知道这种明知故问的话题有什么好聊,希遥摁一下遥控器,电视屏“啪”地灭了,她把遥控器丢在茶几上,然后才爱答不理地点了点头。 伏子熠又问:“多大了?” 希遥把鼻尖戳进围巾里,闷闷地答:“十一岁。” 昨天还是十岁,那一天刚好就是她生日,2月15号。 伏子熠笑起来:“这么小。”却见她盯着桌上那束玫瑰直瞧。鲜红的玫瑰包了一束,不多,只有9朵,象征天长地久。 昨天是情人节,这束花是伏子熠买给希冉的。他看见希遥乌黑的眼珠望向玫瑰又偏开,静默片刻,转过身来认真问他:“今天是我生日。你可不可以送我一支玫瑰?” 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伏子熠没拒绝,却说:“一支是不是太少了?”希遥摇头坚持:“就要一支。” 玫瑰被从花瓶里抽出来,茎杆的尾部还在滴水。刚握在手心里,又被伏子熠夺去,拿剪刀把刺一个个仔细剪掉:“小心扎手。” 希遥默然看着他动作,修长匀称的手指握着剪刀柄,手背隐约看得见青色血管。试想一下温度,应该不太凉,但也不热。 还她玫瑰的同时,他伸手把遮住她半个脸颊的围巾拨下来,拇指侧面有意无意地,刮了一下她柔软的嘴角:“你这样对气管不好。” 希遥俯首闻了闻玫瑰,冲他甜甜笑了。笑起来水灵的眼睛含着光亮,脸颊粉扑扑的,露出整齐白净的一排小牙。 班里男同学告诉她,一支玫瑰代表一生一世。那么她希望,希冉的爱情距离天长地久,永远相差一生一世。 少女与玫瑰般配,伏子熠定定看着她的笑容,以为她是天使。 其实不是,她只是个十足的小恶魔。 - 车轮经过水洼,碾起一片扇贝壳似的浪。 伏城看着穿黑色西装的侍应生撑伞来到车门迎接,再一转眼,希遥已经解开安全带,偏头对他说:“走吧,吃个晚饭。” 等到落了座,伏城才不得不开始回忆她刚才稀松平常的语气。 “吃个晚饭”,让人觉得应该是要在街边随便点一碗炸酱面,或者叫份盖浇牛肉——总之,绝对不会是这样一家顶级的法式西餐厅。 黄铜雕花镶面的桌椅,玻璃杯盏剔透清亮,餐巾是一尘不染的白,崭新的刀叉在烛光底下静置,映着银色金属光。餐厅里光线是暧昧的暗,方桌中央一支玫瑰瓶,一碗金丝蜡烛。这是二人世界,其余的一切,尽管近在咫尺,也都隐在了夜色般的黑暗里。 黑松露鹅肝酱从侍应生臂上的托盘转移到玫瑰瓶边,希遥捏着细细的高脚杯,闻了一下白葡萄酒。 眼皮上掀,便看见坐在对面的伏城,薄唇抿起,一边眉毛轻轻压下,专注而困惑地低着头,正琢磨刀叉的用法。 她忍不住“嗤”地笑了声。却觉得“没吃过西餐吗”这样问法不太合适,便垂下手腕,把酒杯放在旁边。转而拿起自己的刀叉:“我教你。” 她的眼睛是会含笑的,哪怕嘴唇的弧度已经淡去,眼尾仍然上翘,垂下密密的睫毛。 伏城看看她又看看自己,默不作声地将两手刀叉交换了位置。 - 手机在裤兜里震个不停,伏城看一眼希遥,等对方会意点了点头,才掏出来,把高彦礼的电话无情挂断。 刚把震动模式改成静音,没等锁屏,消息弹窗又出来了。 是一张黑糊糊的照片,伏城将照片放大,又调高了亮度才看清——画面拍的是一个深蓝色的塑料垃圾桶,堆了满满当当的垃圾袋,最顶上,安详地躺着一大束红玫瑰。 他哑然失笑。 希遥将一小块烤牛排送入口中时,就见对面的少年捧着手机,神色很奇怪,应该是在幸灾乐祸,肩膀耸动颤抖,一个劲儿憋笑。 还没开口问,伏城已经从手机里笑着抬起头来,告诉她:“我有个同学,叫高彦礼。刚才他向我同桌的女生表白,好像被拒绝了。” 希遥挑了挑眉,暗暗思索这件事有什么好笑。紧接着伏城把手机屏朝向她,伸直胳膊:“你看,他气得把花都扔了。” 其实屏幕早已经被他不小心按灭,此刻幽黑安静,映出希遥的眼睛。她沉默片刻,视线上移,越过掐着手机的苍白手指,落在他笑着的脸。 黑色的发和黑色眼珠,烛碗火苗晃着,灿烂若流光。 希遥嘴角上扬,制作出一个笑容。于是关于高彦礼表白的话题就此结束,也没人再管他后续如何。 伏城面前的炭烤牛扒还有一大块,他将手机放在一边,重新拾起刀叉。正在咀嚼,忽然想起什么,含含糊糊问道:“你们女孩子,难道不喜欢玫瑰吗?” 希遥托着红酒的手停滞,红宝石色的液体借着惯性,还在继续摇晃。她静止了好半天才确认,伏城口中的“女孩”指的是她。 她觉得有些奇妙,自己早过了可以称之为“女孩”的年纪。但显然,“女孩”与“女人”,听起来的确有着不小区别。以至于尽管希遥觉得他重点跑偏问题又无厘头,还是欣然回答了他:“因人而异。” 刚好桌上就有一朵,她扫一眼,补充一句:“比如说我,就不怎么喜欢玫瑰。” 伏城切割和咀嚼的动作同时停下,喉结滚动,咽下嘴里的牛肉。双肘支在桌边,身子坐直向前倾斜,似乎想离她更近些:“那你喜欢什么?” 他眼神是诚挚的,微仰着头,期待又紧张,有点讨好她的意味。那种神色却让希遥莫名地反感,但她也只是笑了笑,歪头故作思考,然后说:“我喜欢天上的月亮。” 伏城问的是礼物,预料之中想听到的答案,是诸如项链、衣服这类。没想到是个月亮,他“啊?”一声,反应不过来似的,干涩地眨了眨眼。 希遥也确实没走心答。 客观来讲,眼前人是高中生,没工作没资产,她喜欢的东西,他买不起。再者,以她的程度,购买力不低,想要什么都不缺——就算真需要,总不能指望这个小她12岁的男孩子。 也还有一层心思,她不愿去细想。她只是本能地,不想跟他走得太近,牵扯太多。 她是成心想逗他的,于是干脆吊起眼角,报了在车上他引自己谈起伏子熠的仇,说她想要月亮,并且接着问——“我想要,你就能给我吗?” 话音刚落,她看见伏城愣了神,睫毛不自然抖动,又接连眨了好几下眼睛。半天,握拳凑到嘴边清了清喉咙,然后将手边的一杯底酒端起来喝净。 不知道是喝得急了还是怎么,颧骨处隐约有了点红。 她有些疑惑,揩了揩嘴角,随口问:“酒量不太好吗?” 伏城却说:“还可以。”是真的可以,毕竟之前跟高彦礼拼白酒,他喝了二斤半,把高彦礼直接灌趴下了,末了还把他扛回去,又自己走回了家。 颧骨带着耳尖都红了,既然不是喝醉,那就是尴尬了。希遥却想不明白,就聊个月亮有什么可尴尬。难道是什么新的网络流行语? 还是好几天之后的一个偶然,她才顿悟,好像当时她反问他的那句话,还可以有另一种解读。 生日快乐 暴雨一直下到深夜。 这种鬼天气里,马路上早没了人影,店铺能打烊的全部打烊,巴不得早点回家睡觉。路边一排杨树被蹂躏得像群疯子,惨白的路灯一打,很有鬼片即视感。 驾驶侧的车门没关严,不知道是不小心,还是为了给车里人留一盏昏黄的应急灯。寒流从狭窄缝隙渗进,伏城倚在窗上,胳膊支着下巴,视线锁定从店铺里撑伞走出来的人。 那是一把无色透明的塑料伞,因此他得以看见伞底下她黑裙勾勒出的身形,很美的曲线,水蛇一样的细腰。领口不大,裙摆很短,却牢牢钉在大腿的半截位置,霜白的腿与黑丝绒的布料交融,风雨掀涌她的头发,像暗夜里跳动的钢琴键,比任何别的色彩都要明丽。 伏城看着她绕过车头,拉开门侧身坐进来,收腿的同时“砰”地拽上车门,一甩头,将长发扬到背后。右手中间三根纤细手指并拢,勾着一个纸袋,往他眼皮底下一送。 原来是给他的。 袋子上溅了雨,牛皮纸斑斑驳驳,深深浅浅。伏城一边揭开封口的胶带,一边听希遥说:“我估计你高考前一天紧张复习,也没时间吃这个……” 焦糖巧克力味的空气从袋口逃逸,伏城怔了一下。装饰精美的黑褐色小方块暴露在视野的同时,希遥踩着点,左手变出一只小钢叉,在他眼前晃了晃。 “生日快乐。” - 车子踏着水,朝城市西部一路行驶。 伏城耷着眼皮吃那块蛋糕,他有点郁闷,觉得自己可能被希遥当成了一个小屁孩。在餐厅就给他点了一份奶油冰淇淋,现在又来块巧克力蛋糕。 可是,他的确没怎么吃过生日蛋糕;事实上,他也并不算大。 行道树隙里探出头的路灯以一定速度频闪,他将叉子尖的巧克力送进口中,车里忽明忽暗。 在希遥的余光看来,那些闪动的影描画出他的一整个侧脸,风雨雷电均是背景,他的头发和眼睫像极细的蒲公英绒毛,不经意间割裂了黑夜。 把空纸袋放在脚下时,伏城才发现车门的储物格里塞了一本书。在希遥开口说点什么之前,他把书抽了出来,拿在手里反复打量。 那本书的年纪应该不小了,书页有些发黄,凑近闻一闻,有老旧油墨的味道。却被人保护得很好,没有一页缺损折角,还包了布书皮。深灰色的亚麻布,在掌心摩挲一下,是粗糙而温暖的触感。 伏城随手翻开一页,目光落在几行字。可以说是高度符合此时的情景,他自己也觉得巧合惊讶,轻声读了出来。 “……大雨迷蒙了车灯的光束。好像上帝认为城市太肮脏了,站在天堂,用救火的高压水龙对城市进行冲洗。” 他的声音有很足的少年感,清亮中带几丝沙哑,咬字清楚干脆。低头读的时候,额头的发稍自然垂下,衣领微敞,露出颈后几个突出的骨节。 希遥静听不做表示,却伸手将钢琴曲的音量拧小了一些。 开豪车的人好像都有这么个特点。车子越贵,越要费心思证明自己品味高雅,不是金钱的奴隶。 于是,在车里放一本晦涩难懂的线装书,熏上遥远国度的线香,车载音乐要么是古琴曲,要么是爵士蓝调。 希遥没能免俗,但也没那么俗—— 这本小说确实是她喜欢的,不是为了装样子;车里放的乔瓦尼·马拉蒂,她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听。 伏城一目十行地翻了几页,舔舔下唇,玩味地说:“这本书很有意思。” 他没注意希遥的神色一滞,合上书页,打算看看这本书的名字。不过包了一层亚麻布,针脚细密匝合,他不知道该怎么拆,也在犹豫,书的主人同不同意他拆。 希遥伸过手来,把书轻轻一抽。伏城十指松开,下一秒,那本书已经平躺在她的大腿上。 黑白琴键上多了一抹深灰。她手腕太细,戴了一只窄窄的贵妃银镯,刚才凑过来时从小臂一半处滑落到桡骨,蹭到他的手背。 随即她降下两边车窗,冰凉的风瞬间贯穿。伏城侧过头,看见她单手拢着被吹乱的长发,露出薄而平的肩。锁骨处阴影错落,皮肤细腻莹白,像一块羊脂玉。 他出神看着,冷不防被她唤回思绪,听见她柔声说: “雨停了。” - 城市西部的高档别墅群,在暴雨之后安静矗立,宽平的小区路面偶尔有草坪冲出的泥土,花圃里橙红色的虞美人纷纷垂下脑袋。 希遥的家在整个小区的西南角,伏城跟在她身后,从地下车库乘电梯上楼。 所有家具都盖了米黄色的防尘罩,表示这里很久没人住。希遥拉下电闸,打开大厅的灯,踢掉高跟鞋,抱臂环视一周。 她认为应该先有个地方坐,于是认准目标走过去,把沙发的罩子一掀—— 灰锵锵的尘土洋洋洒洒,立刻遍布整个空间。 伏城先是咳嗽了两声,张着嘴酝酿半天,然后别过脸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揉着鼻子过去,走到沙发另一端,弯下腰捏住两个布角:“我帮你吧。” 防尘罩折叠好摞起,堆在角落。它们的使命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这栋别墅的新住户。 这位新住户从一楼逛到二楼,又爬到三楼,最后去楼顶的露天阳台看了看西城的夜景。抄着兜沿楼梯下来的时候,伏城摸着兜里的身份证把玩,手指划过卡片边缘,圆弧的硬角顶住指腹。 希遥让他自己去挑住哪个房间,并不是四选一的单选那么简单,而是大海捞针式的抓阄——房间未免太多了。 何况,单选题他都做不对呢。 脚步声出现在楼梯口,希遥身子陷在沙发里,偏过头去望向他。 茶几上摆着两瓶矿泉水,从车里拿来的。这里水电才通,厨具全无,一切只能先凑合。她拿起一瓶递给伏城,问他:“选好了吗?” 矿泉水的瓶盖被人利落拧开,但没得到临幸,又被“啪”地扣回瓶口,递了回去。 伏城在希遥的面前站定,离得很近,需要她脖子弯折一个很大的角度,甚至上身后仰,才能与他对视。 那种压迫感让她不舒服,于是她选择不去看他。 骨节分明的手握着水瓶,稳稳送到她眼底。手背上隐隐青色,延伸到腕关节,再到小臂。 “你住哪一间?”伏城垂眼看着她。 这个角度太危险,他完全是俯视。黑裙领口贴附她的皮肤,前胸的温柔起伏与后背微凸的两片蝴蝶骨,被他一览无遗。 等希遥双手握住瓶身,他才松了手,从茶几上拎起另一瓶。拧开之后凑在唇边,郑重地说,“我睡你隔壁。这地方这么偏,半夜要是出点什么事,也有个照应。” 希遥笑了笑。 这个年纪的男生在这种情况下给出的理由总是如出一辙,要么荒郊野岭没准闹鬼,要么深更半夜容易进贼——总之,他是能保护你的,是正义的化身。 睡在你的隔壁甚至枕边,那是形势所迫,怎么可能是因为有什么非分之想。 遗憾的是,伏城想保护的对象已经不是十八岁的无知少女,这个小区也足够安全,希遥轻松按个钮,一分钟内就可以有强壮的保安冲进别墅,把伏城抡出去。 不过虽然题干不同,不影响计算结果。 希遥很慢地喝了一小口水,双腿交叠,脚腕转动,悬着的脚尖在半空虚画一个圆圈。又将翘起的腿放下,身子前倾,把水放回茶几上。 红唇弯起弧度,她仰起脸,眼尾飞扬:“好啊。” 她想的是,反正她也不会在这儿住太久。 - 隔壁套间的浴室传出水声,伏城出来透气路过,混杂着沐浴液味道的热雾从门缝飘浮出来。 不知道什么牌子,清清淡淡,倒是很好闻。 门前刚好是走廊的一扇窗,雨后夜晚很闷热,他把窗子推开,然后斜倚在窗边。走廊顶灯与月色交汇,他从兜里摸出手机,未读消息99+,高彦礼在各个小群里问候他的母亲。 典型的自己耽误五谷轮回,还怪万有引力常量。 他笑得胸腔直颤,假惺惺捧上迟来的安慰。高彦礼秒回,一连发了几个竖起的中指,然后表示要将泪水化作汗水,并且不计前嫌,发来组队邀请:“明天不下雨了。打球吗?” 伏城皱了皱眉。下不下雨倒是另说,问题是他现在住在城市最西头,高彦礼在最东头,简直就要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算了,两边的自来水公司都不是同一个。 于是他含糊着打起太极:“看情况吧,不一定。” 高彦礼嘴里嘟囔“看啥情况啊”,接着看见伏城又发来一条:“对了,敬爱的语文课代表,有个事。” 高彦礼深谙此理,如果伏城直接尊称官职,那就是轮到他散发人格光辉的时候了。大到模拟卷的填空题,小到平时的诗词默写,伏城这人记性不太好,一看见空白格,他的脑子也格空白了。 不过这次不是填空,而是课外拓展—— “有本现代小说,我告诉你里边的一句话,你能知道书名吗?” 这种超纲难度的问题,风险越大,收益也越高,高彦礼很激动:“你尽管说!四海列国,千秋万代,没有我高彦礼不知道的书。” 大不了就偷偷百度,反正逼是要装的。一旦他运气好秒答,还能让伏城这孙子对他五体投地。 伏城发一个“ok”的手势,开始回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完了,他好像给忘了。 高彦礼对着手机,紧张又渴望,像个等待丈夫回家的少妇。十分钟后,他丈夫终于踹门进来了—— “好像是说天上一个什么神仙,拿着水枪往底下滋水,然后就下雨了。” 高彦礼静止三秒,小心翼翼地问:“西游记?” 果然不对,“狗屁。现代小说。” 现代小说还有神仙?高彦礼沉默一会:“容我三思。”说完立即退出通讯账号,关机入睡。 他就不该相信伏城的记性。给他支2B铅笔让他画彩虹,没有点甲方乙方之间该有的诚信。 - 希遥从浴室出来,拉开套间的门。 走廊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随着她开门的动作,空气对流,她半干的长发蓦地吹向前,扫过脸颊。 乳白色真丝睡裙在胸与腹的交界漾出水波似的纹路,她的唇妆卸了,不再是黑夜里的火,而是落在草地的樱花瓣。 她看到什么,视线定格一刻,轻声笑了。 窗台那儿大概是有人倚过,久未居住积下的灰,被蹭掉了一小块。 蝴蝶结 石灰墙面年代很久了,一圈圈咖啡色的晕斑,裂缝蜿蜒曲折,像地球上四通八达的水脉。有几处的墙皮破碎脱落,掉在地下碎成一小堆粉末,墙上则相应地秃了一块,不规则的凹陷,露出深灰色的水泥。 桌上摆着包好书皮的七下语文书,撕掉第一页的骑缝本,擦成完美球形的橡皮,横七竖八的彩色荧光笔。台灯微弱的光,由于电压不稳而颤颤悠悠,仿佛初秋脆薄的蝉翼。 不过,现在是春天。 天气早就转暖,坐在桌前认真抄写生词的小姑娘,已经换上棉布裙子了。 木门被刷成深绿色,厚厚的油漆表面光亮平滑,像一件漂亮的工艺品。可惜门上嵌的两块玻璃有些败兴。它们裂了,却因为被四边沟槽卡住,侥幸没掉下来。于是日复一日战栗摇晃,向人们展示斜穿对角的长长的缝隙。 残破的玻璃片发出相互碰撞的声音,代表着门动了。也就是说,有人进来了。 伏子熠穿了一件橙色系的方格衬衫,下摆扎进牛仔裤里。高挺的鼻梁架着那幅细黑框的眼镜,眼尾狭长的弧线妖冶而俊俏,那是一双不折不扣的桃花眼。 难怪听希冉说,他以前是中文系的系草。 希遥干净的头发披在肩上,才刚洗完不久,就已经快被夜风吹干了。大手从背后捞起她的发,微凉的手指作梳子,仔细分成两半。 她从桌角拿过镜子照,两根麻花辫被他整齐编好,长度未及胸,毛笔形状的发梢落在锁骨处。最末扎着两只浅黄色的蝴蝶结,崭新的,看来是送她的礼物。 伏子熠的胳膊从她身后环绕到前边,拨弄那只蝴蝶结,顺带着,掌心摩挲她锁骨下方细嫩的胸脯。 “喜欢吗?他问。却又叹道:“头发太短,还不够好看。 希遥仰起头:“长到哪儿才好看? 蝴蝶结上的两根手指松开,不由分说,从裙子领口探进。贴着皮肤下移,游走到她光滑细腻的胸部。在最顶端的位置,用指甲沿刮了刮,随即牢牢捏住,仿佛是捻在指尖把玩的一粒豆,不疾不徐地揉搓着。 他的力度不重,却也不算轻,对于发育中的女孩来说,是难以忍受的痛。希遥咬着唇,蹙起眉。 “到这儿就好了。伏子熠弓身,鼻尖凑近她的脸颊,故意将气息喷在她颈窝,知道吗?这儿是最美的。 - 无休无止的黑夜被撕裂,希遥猛然张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空白一般的恍惚,她甚至忘了自己在哪儿,双手紧紧抓起被子捂在胸前,警惕地四下环顾。 心脏在胸腔剧烈跳动,像新年震耳欲聋的鞭炮,狂乱的节奏,久处其中,会令人濒临崩溃。浑身肌肉都在轻微颤抖,她无望而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急促呼吸。 过了不知多久,她终于确认,她已经长大了。 现在她二十九岁,这是她自己的家,此刻,她一个人睡在这间屋子里。 理智慢慢回笼,但心有余悸。心跳与呼吸平复的同时,她一点点松开攥紧到青白的僵硬的手指。 蚕丝被与她的胳膊一起垂落,初晨的光斑透过窗外叶隙,吻在她乳白色的吊带裙上。 细密温热的水从淋浴头均匀洒下,沐浴液的花香味再次蔓延。在梦里被他摸过的地方,脸颊,脖子,锁骨,前胸……希遥反反复复用力搓洗,一直洗到皮肤发涩,快要渗出血印。 她关了淋浴,赤脚站在浴室里,任水珠一路滚下,从睫毛到下巴,从肩头到小腿。 伏子熠是寄居黑暗的鬼。夜夜光临她的梦境,不顾她绝望,带她一遍遍重温她的童年。 - 开门时没再有穿堂风,走廊的窗被人关上了。关窗的好心人倚在窗台,抄着兜低头滑手机。 伏城身上还是昨天那件校服。毕竟他是空着手来的,换洗衣物和日常用品一律没有。 他打算回家去拿,顺便跟高彦礼在球场上来场巅峰对决。但他现在寄人篱下,不比在自己家,可以随意出入。 得报备。 于是他洗漱完毕就出来,恭恭敬敬等希遥起床。竖着耳朵听见里面终于有了动静,洗澡刷牙,吹风机轰响,她趿着高跟鞋来回地走。 一个小时之后,他手机被玩得快没电了。 开门声宛若鸿福降临,伏城抬起头来——却不是天降鸿福,是晴空霹雳。 心跳莫名加速的状态下,他被命运扼住声带,面部表情完全消失。喉结滚动,手指无意识地动作,胡乱按几下Home键,跟高彦礼的对话惨遭腰斩。 希遥穿了件一字肩吊带。灰绿冷淡的刺绣绸面,大波浪的荷叶边拥簇着光裸平直的肩。又是露脐的长度,只在胸部下方就由二指宽的松紧带包裹,吊带下摆与裤子之间,是一截干净细瘦的腰。 一开门,东南的光线从她背后照射。 她逆着光,一手勾提鞋跟,一手拢着脑后的长发。抬起的胳膊肘成一个锐角,她弓腰低着头,有一绺调皮的,从手心逃跑,在她面前的空气荡一道圆弧。 鞋子完美贴合她的脚,无规则的黑色穿插带将脚背分割,她像幽林里居住的公主,圣洁的足踩进荆棘。 不过,公主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 暴雨过后必然是烈日当头。风啊雨啊把天空刮得一干二净,一丝能遮阳的云彩都没有。 高彦礼站在三分线投球,一仰头,被迎面白晃晃的阳光刺瞎了英俊的双目。 “我靠……”他闭上眼,龇牙咧嘴地胡乱一扔。自然连篮筐都没碰着。 “这什么破场地,”高彦礼骂咧咧,“建在北极了还是怎么,为什么每个角度都能看见太阳?” 说着,双腿一弯,就地坐下,手抚上前额,摇着头气若游丝地说,“这天气太毒了,我可能中暑了。”没一秒,他又蹦起来,拍着屁股,好像无形的尾巴着了无形的火,“妈的,好烫!” 伏城没搭理,足尖上勾,把高彦礼一千多块的斯伯丁篮球当个足球颠来颠去。余光瞟着高彦礼晒成熟螃蟹壳的脸,憋了几秒,忍不住笑了。 高三刚开学就约好的高考结束球场狂欢,从入门到放弃,不到十分钟。 - 回家路上,高彦礼买了一盒藿香正气液。还没从药店出来,他已经拆了盒,掰开一瓶嘬进嘴里。 两人没地方去,蹲在路边树荫里续命。热浪令人窒息,胳膊搭着膝盖,双眼无神地环顾四周,看起来失去了信仰。就差指缝里夹根烟,就是妥妥的俩街头小混混。 高彦礼把透明的塑料药瓶嗦得滋儿滋儿响,伏城问他:“大学报哪?” 一道斜抛物线,药瓶寿终正寝,飞入垃圾桶张开的血盆大口。“没想好。”高彦礼说,“不过我想去莘州,一线城市嘿,而且我小叔住那,要是学校条件差,我还能去他家蹭吃蹭住。” 伏城想了想:“那为什么不去旬安?比莘州还一线,你不是有个很喜欢你的叔叔在那开公司,混个脸儿熟,没准把公司都送你。” 高彦礼拆开第二瓶藿香正气液,很生气:“刚说了我小叔在莘州,我就一个叔叔!”他算是服了伏城的记性,扶额道,“你说的那是我干爹。” 伏城饱含歉意地“哦”了一声,高彦礼说:“干爹,又不是亲爹。再说他有个女儿,这种继承家族企业的好事,会轮得到我?” 他们聊的这人,叫徐逸州。是高彦礼他爸高霖的战友,退伍之后从商,生意做得很大,跻身上流圈子。 但因为一直没儿没女,所以格外疼他老战友的儿子高彦礼,简直当个亲生儿子养,逢年过节总给他塞礼物和零花钱。 高中开学军训的时候,高彦礼就穿了一双耐克的限量版篮球鞋。脚后跟有科比的亲笔签名,市售价四位数,收藏价值更高,等科比一退役,上万都完全有可能。因此他在整个高一被全体男同学羡慕嫉妒恨,并且私底下一致猜测他是个富二代,或者拆二代。 那双鞋,其实就是徐逸州送他的十五岁生日礼物。 此刻,情况跟伏城聊胜于无的记忆有所偏差。他疑惑着,问:“你不是一直都说你干爹没孩子,怎么突然冒出来个女儿?” 难道是刚生的,伏城算了算,按照之前高彦礼的描述,徐逸州都得五十七八了。嗬,老当益壮啊。 高彦礼看出他想什么,“啧”了一声,笑他天真:“嫡生的没有,黑户还不准有吗?有钱了什么事儿办不成,哪个土豪没几个私生子。” 伏城想想也是,耸了耸肩。话题在高彦礼吸药水的声音里告一段落,他不忘好兄弟,从纸盒里捞出一瓶:“你也来点儿?” 这位朴实无华的伪富二代,在吃的方面向来秉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他的一口就有伏城的一口,白酒让他来点儿,药水也让他来点儿。 伏城扫了一眼,表示婉拒:“这药里有酒精。我酒精过敏。” ……白的喝多了拿啤的醒酒的人,跟他说酒精过敏。高彦礼翻了个白眼。 - 柏油马路被炎炎夏日照得黑亮黑亮,看起来都快化了。高彦礼问:“哎,那你报哪啊?” 半天没人应,他拧过头,伏城淡淡望着马路对面,眉头下压,嘴角紧绷。有股冷气从他身上四散,高彦礼一个哆嗦,瞬间觉得不热了。 路对面树荫下的黑色轿车很眼熟,好像是保时捷的一个什么系列。 有两人倚着车聊天,一男一女,其中的女人很亮眼,容颜妖娆身材窈窕,冷白的皮肤,灰绿色的抹胸吊带,下边接黑色高腰九分裤,细带高跟的黑色凉鞋。 高彦礼“哇”了一声:“穿这么露,不怕晒吗?” 毒罂粟 残破的旧式公寓外墙被青苔和生锈的铁管染色,斑驳出苍老而颓废的味道。一共六层,每层八户,密排的格子间,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条挨着一条,彼此左拥右挤,没有额外生存的空隙。 伏城沿着狭窄楼梯向上,台阶和扶手积了黑黏的灰,转角处堆满杂物,发霉的旧鞋子,雨水泡涨的废纸箱,晒掉色的婴儿学步车。它们日复一日驻守,但这儿不是失物招领处,自然也无人指引它们归宿。 轴承锈住了,因此门开得很艰难,并且发出很大的声音,将躺在沙发午睡的希冉惊醒。 客厅的厚窗帘密实拉严,不透风也不透光。从亮处乍然进入,伏城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才适应。 昏暗中有些动静,希冉从沙发上支身坐起来。干枯蓬乱的头发横在眼前,她也不去理会,盘腿坐好,幽幽地问:“回来了?” 伏城“嗯”了一声。死一般的沉寂里,希冉直勾勾盯着他,他又解释:“回来拿点东西。” “哦,”希冉胸腔起伏,偏过头笑了笑,“怪不得。”怪不得他肯回来,她还以为他良心发现,舍不得抛弃她,是个大孝子。 “你拿吧。”过一会,她柔声说,“你走之后,东西我都没动过,衣服也都帮你洗好了。”看着伏城静立,她在声音里又加一丝蛊惑,甜腻的嗓音,像黏稠的糖浆:“去呀。” 伏城犹豫片刻,抬脚走向自己的房间。房门上一道深长弯曲的旧刀痕,他惯于忽略,握住门把手,拧动,推开。 同样被窗帘遮蔽的一方晦暗,他的床褥被人揪起扔在地上,书架歪倒,课本、练习册散落一地。台灯罩被剪刀割碎,灯泡的碎碴,就摆在一进门要踏足的地方。 并未出乎他的意料。伏城沉默一瞬,将门关上,转回身来。 “怎么不拿?”希冉干涸的唇咧开,牙齿被烟熏得焦黄,笑了一下,“是那个贱人给了你什么好吃好穿,我给你买的这些,你已经看不上了?” 伏城没作声,走到电视柜,去找度洛西汀的药盒。那个药盒躺在最角落,被圆珠笔用力划破了脸,掂一掂,几乎还是满的。他叹口气:“怎么不吃药?” 希冉没听见似地,对着他微笑:“她对你好吗?给了你多少零花钱,几千?几万?” 伏城默然,将药盒扔在茶几,转身去烧水。希冉怒火中烧,猛地变了脸色,拍案而起:“谁教你对着你妈摔东西,目无尊长,你想我死是不是?” 她跪在沙发上,上半身立起,伸出食指,长指甲戳在伏城的眼前。早已消瘦的一张脸上,怒睁的眼睛显得格外大,却没有丝毫的神气,像蒙了层灰呛的沙尘。 伏城叹声,想移开她枯瘦的手腕。却立即被她反手死死抓住,沿着小臂摩挲。 “好孩子,我摸摸你……”希冉失神坐回沙发上,脸颊贴上他的皮肤,“两天没见,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伏城伸着胳膊任她抚摸,许久,听见她咬着牙说:“你被她灌了迷魂汤了。放着十月怀胎生你养你的妈不管,去对着下三滥的骚狐狸犯贱。” 这座公寓最顶层的房间,正午时分被太阳直射,如果不开空调,能让人中暑昏厥。也因此,是租金最低的一间。此刻,整个室内的温度开始逐渐升高,一滴汗沿着伏城额角滚下,途经颧骨,落到下巴。他没做声,只是隐忍而无奈地绷起唇。 希冉忽然笑起来:“不过,她也该养你。我好好的一个家,怎么就成了这样子,说到底,她该负责……”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猛然直立,指甲深深嵌进伏城的胳膊,撕扯着喉咙尖叫:“儿子,难道你真不知道?咱们家为什么变成这样,你妈妈我为什么变成这样?我告诉你,都是那个贱人害的! 她过于激动,剧烈咳嗽一阵,捂着胸口冷笑喘息:“她勾引你爸爸。你在我肚子里才六个月大,她就爬上你爸的床!可你怎么不恨她,你怎么不杀了她?” 茶几上一把水果刀,她视线锁定,一下子握在手里,声嘶力竭地,扬起手,朝伏城拼命扎去:“你杀了她啊,我叫你去杀了她!” - 年逾八十的程秀兰站在门口,遍布皱纹的脸,伛偻着身子拄一支杖,手中塑料袋装着廉价的破烂菜叶。 屋子里很安静,窗帘被挽起系了个结,窗子大开着,涌进闷热的风。 希冉在里间沉沉睡着,鼾声时重时轻。她平时几乎不怎么吃饭,折腾两下自然筋疲力尽,被伏城塞下药片,抱回床上。 伏城低头坐在沙发上发呆,胳膊搭着膝,左手的小指滴下血珠。见到程秀兰,他默了片刻,直起腰来,顺势把左手放进裤兜。 前额的发被轻轻拨开,露出一道结痂的伤口。程秀兰怆然叹息,伏城躲开脑袋摇晃两下,重新遮住:“已经不疼了。” 老人苦笑,手抚上他的头顶:“你是个孝顺孩子。以前你妈一犯病就往死里打你,你哪次还过手?可是,她的病好不了啦,我也活不长啦。” 干瘪眼角落下浑浊的泪,伏城去抽面巾纸,被她抬手拦住:“我打电话求遥遥照顾你,不为别的,哪怕起码让你别再天天挨打受骂,我都知足……你才十八岁。后边大把的好日子,不该一直这样过。” 伏城脚步接连后退,被她颤巍巍推出门外。屋门在眼前关合,随即反锁,隔着门板,程秀兰的声音沙哑而苍老:“这个家对你还能有什么好处?你听外婆的话,以后别再回来了……” - 从城东到城西,大巴车走了一个半小时。 手机没电,伏城也早忘了别墅区的位置,可漫无目的地乱走时,却到了。 昨晚,希遥把他的指纹录进了门锁,于是他将食指轻轻覆上,机器很灵敏,“啪嗒”一下打开。 黄昏时分,夕阳从西边的落地窗投射。 希遥坐在地板上吃葡萄,饱满圆润的果实经她挑拣,两指拈着送入口中。涂了豆沙红的唇将葡萄包裹,她仔细地慢慢咀嚼,竟没有一滴汁水飞溅。 听见门开的声音,她咽下嘴里的果肉,扭过头微笑:“回来了。”不是问句,是个陈述句,又更像一种重复和确认。伏城扯动嘴角,也笑了一下:“回来了。” “路边有清仓甩卖,我给你买了两件T恤。不过我不知道你的尺寸,瞎买的。”她随意地说,“在沙发上,要试试吗?” 沙发上铺着两件纯棉的短袖。伏城看过去,一件是纯黑,一件是灰绿。目光短暂停留,再抬起头,希遥坐在落地窗前,背对着他,仍在吃着葡萄。 像练瑜伽似地盘腿坐直,大概是觉得热了,下身换成低腰的白色短裤,与橡木白的地板相映。腰带由于坐着而呈一个微笑型的圆弧,露出朦胧凹陷的腰窝。 “好。”他别开眼,一把抓起衣服。平整铺展的布料立刻皱了,他有些惭愧。 之后半天没动静,希遥不禁疑惑,含着最后一颗葡萄,重新转回身来。 灰绿崭新的棉布下摆被伏城两手捏住,沿腰际抻下,是试穿一件T恤的最后一个步骤。她不早不晚回头,腹肌和腰线转瞬隐没,看到了,但也没看到多少。 半尴尬不尴尬。 希遥险些被葡萄呛到,咳了两声:“还挺合适的。”心里却嘟囔着,怎么直接在这儿就换了…… 伏城定定站着,没说话。脸应该没红——红了也可以拿夕阳做借口——但是滚烫。不是因为衣服换了一半被她看见,而是他换上后才发现,这跟她此刻穿的那件吊带抹胸,是同一个颜色。 - 门铃声响起,希遥“啊”了一声:“应该是我点的外卖到了。”盘着的腿还没收起,伏城已经抬脚迈出几步:“我去开。” 她起身的动作进行到一半就停止,跪坐在木地板上,看着伏城朝门的方向走去。 那件衣服很合他的身,他没再换下,吊牌还没剪,在后背晃悠。头发该梳梳了,有点乱,小臂上一片猩红的细碎抓痕,手指侧有新鲜的刀伤。 她默然,将葡萄皮收好,捧着碗站起来。虽然没问他去了哪里,也能大致猜到了。 打包的牛肉面被摆上桌,这家店实在良心,牛肉在顶上摆了厚厚一圈。一片压一片的形式,像一朵太阳花。 希遥直呼她在旬安就一直想吃这家的面,总算回来一趟,吃得到了。于是抢先动了筷子,却被烫到了舌头。 伏城吃不惯太热的,只是坐在桌对面,看着她。 此刻的她,长发被一根黑皮筋胡乱挽起,唇妆刚刚卸掉,整张脸只剩化了浅浅眼影的一双眼睛,还算精致。不知为何,人比昨天要活泼一些,以至于在他眼里,女人味虽有残留,但更像个女孩子了。 他忽然有些忍不住,回忆起她不是「像」,而真的「是」个女孩的时候。 那样的画面有很多,但他并不常见她。总是在某些特殊的节点,碎片式的记忆,连不成一幅水墨仕女图,只得零零散散地,被他扫成一簇,装进瓶里封存。 比如她初中的毕业典礼,十五岁的婴儿肥,两根麻花辫荡在胸前,旗袍领的浅蓝上衣配黑中裙,那是学校统一发的民国女学生装。 她站在人群里被定格成毕业照,多年之后他从书架的相框看见,惊鸿一瞥,他认定她是淡蓝色的勿忘我。 比如她十七岁的某个夏日,从灼热的室外奔跑进来,长及脚踝的纯白裙摆绽开很小角度。她举着一根奶油冰棍,送到他嘴边:“要不要吃?”没等他答,又猛地抽走,笑着:“我忘了,你在感冒呢。” 奶油甜味转瞬即逝,而她是洁白无瑕的风信子。 他对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她二十岁。那年她在旬安读大三,寒假时回来,过膝的黑色长靴包裹瘦直的腿,松散慵懒的长款毛衣,发尾烫了细卷,红唇令盘中的圣女果逊色。 希冉将东西摔在她面前,她翘着腿陷进沙发,玩味扫一眼,笑了。然后很慢地望向角落的男人,歪着头好奇:“伏子熠,你偷我内裤干吗?” 眉眼灵动,娇俏而暧昧地弯唇:“好不要脸。” 对于那个致命问题的答案,她不作承认,也没反驳。 - 牛肉面的热气逐渐消散,希遥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还不吃吗?” 伏城猛地回神,垂下眼,拿起筷子:“这就吃。” 牛肉在齿舌间被狠狠磨碎,他深低着头,咬得牙根酸涩,却仍不松口。 - 最后,她变成火焰色的毒罂粟。 换他,他也卖 蓝色窗帘被风翻卷,一摆一摆,将伏桌熟睡的人影笼罩又退去,像涨涨落落的浪潮。 高彦礼跟学霸挤在一堆,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一个个伸长脑袋,把一份酝州晚报拜佛似地供在中央。面朝上的是高考专栏,刊登了各科目的标准答案和解析。 英语听力前五个错了仨,他默然退出群聊,沿着教室后墙溜到另一端,打算去骚扰正紧急补觉的伏城。蹑手蹑脚地,还没走到,先被他后桌女生盘在地上的书包带绊住,然后一个马失前蹄,身子前扑,脸被摁在伏城弓起的背上。 “我操……” 两个人同时呻吟起来,一个揉后颈,一个揉鼻子。高彦礼受伤最重,怒不可遏,狠狠搓了他一拳,算是报仇:“你可真他妈瘦,脊梁骨都能硌死人。” 伏城困得上下眼皮粘在一起,揉着撞到酸痛的颈椎,精神已然涣散。高彦礼质问:“你老实说,昨晚干吗了这么困?是不是偷偷看片……”还没说完,又乐了:“嘿,哥们今天真绿。” 伏城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是那件灰绿色的短袖。 后领的吊牌昨晚被希遥剪了,她拿着剪刀站在他身后,俯身时,发丝和气息萦绕,像温和的细水流。 指尖不小心蹭到皮肤,他禁不住一动脖子。立刻伴随她“哎呀”一声,他脑后的一撮头发遭到误伤。 这么想着,他眉毛轻扬,无奈地笑一下。扶在颈侧的手指上移,摸了摸那块生硬的断茬。 - 高考结束后时隔一天,酝州市第一中学集体返校,举行高三的毕业典礼。 通知单上没说要统一穿校服,实在是无奈之举——6月3号,高三生离校的当天下午,后操场的水泥台突然燃起了一把大火。没人知道是谁点的,但默契的是,半分钟后,男生们从高三楼咆哮奔腾而出,纷纷脱下校服,扔进火里。 在校服里边穿了衣服的,露出红白黄绿各色T恤,没穿的就光着膀子,临时组成快乐联盟,手拉手围成圈,绕着火焰唱跳狂欢。 消防车拉着警铃从校门冲进,水花无情激灭青春之火。但被浇成落汤鸡的青春面庞永不褪色,被记者胸前的相机定格,登上了晚报头条。 很不幸,高彦礼当时离那个记者最近,首当其冲。 托这群勇士的福,此刻的教室已经不是教室,倒像个时装秀场。 难得有机会在男生面前漂亮一把——毕竟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这些女孩从头天晚上就开始翻箱倒柜了。 胸大的穿低领,腿长的穿短裤,在耳际精心编上一小绺细麻花,有的还化了淡妆,一边偷偷低头补唇釉,一边暗暗祈祷,不要被眼神堪比红外探测仪的班主任发现。 在这一片花枝招展婀娜争艳里,有一抹安静蓝色,就像探出窗缝又缩回脑袋的窗帘,也像此刻窗外干净澄澈的天。 高彦礼拉开伏城旁边的椅子,泰然落座,双肘支着桌面,十指交叠,撑在鼻尖下。 黑板上满满罗列物理公式化学方程的日子早已过去,再说以前上课时,他也没怎么抬过头。此刻却以一种十分认真听讲的姿势看向教室的前面,并且这个状态还持续了一分多钟。 在伏城看来,这是奇迹。 白净的手指因为用力捏着粉笔而变形,随着秀气的手迹在黑板一一呈现,“桃李满天下,师恩如海深”这十个字,到右边越写越高,女孩只好踮起了脚。 背影是浅蓝的旗袍领上衣,喇叭袖从她抬起的肘部滑落,露出一截细胳膊;腰身也因抬手的动作紧绷,右侧下摆掀起一个角。黑裙子与黑皮鞋相称,洁白的短袜,似乎是天上本该飘着的云,却被她信手拈来,装饰自己。 伏城饶有兴趣地,观察高彦礼的表情。说不太清,像痴情,倒也不至于;要说是完全冷漠,可又好像还掺了那么几丝留恋与不甘。 男男女女之间的事,最难拎开。大概就像最近的天气,你问明天是晴还是阴,风还是雨?不好意思,谁知道呢。 - 粉笔“啪”地一声摔在桌上,悲惨地断成两截。女孩的颊上蹭了白色粉笔灰,手指也是,撅着嘴,颇有些扫兴:“我写斜了。” 虽然没有明确对着谁说,但应该肯定不是高彦礼。伏城尴尬地咳一声,作为唯一选项,正想应答,却见她扯住高彦礼的衣领:“谁让你坐我位子的?走开。” 一米八的大老爷们,被个小姑娘拎小鸡似的就揪起来。伏城扶着额,别过头去。 这女孩叫周茉,班里的团支书兼文艺委员。外貌清秀,品学兼优,完美契合所有青春疼痛片里的女神形象。据高彦礼评价,她本人就像她的名字——他一想起来,就觉得贼有幸福感。 一张干净的瓜子脸,大眼睛,笑起来有两个梨涡。身板很瘦,高中三年永远是落肩长度的娃娃头,没长长过也没记得她剪过,就好像不会新陈代谢似的。 这两人是怎么暧昧到一块的,伏城已经没印象了。 谁让高彦礼一下课就往他这儿跑,借个水卡,蹭口早饭,或者干脆赖在旁边抄他的化学大题。等位子主人回来,站在旁边瞪他时,再顺带调戏一下他这位瓷娃娃似的小同桌。总而言之是,日久生情,情有可原。 但出乎伏城意料的是,暧昧时长两年半,高彦礼毕业表白,居然失败了。事实上,高彦礼自己可能也匪夷所思。 男女的事,还真他妈令人费解。 - 粉色印花的纸放在桌面,好像还喷了香水,伏城猛地打个喷嚏,皱起眉:“什么东西?” “同学录。”周茉细声细语地说,“前天晚上班级聚会,你没来,其他人都填了。”知道他最烦写字,能口述绝不动笔,因此说到这儿,怕他不信似的,抬头向旁边人取证,“对吧,高彦礼?” 在高彦礼的认知里,表白这事儿,成王败寇,结局走两个极端——要么两情相悦一拍即合,要么就此决裂,老死不相往来。 而现在,他的「前·暗恋对象」兼「现·普通同学」,要么跟他的观念有所差池,要么就是失忆了。 高彦礼沉默半天,抽着嘴角,没管理好表情,有点狰狞,不无艰难地吐字:“对。” 伏城又说:“我没带笔。”话音未落,周茉弯下腰,从书包里拿出笔袋:“我有。你喜欢什么颜色?” 伏城抗拒无效,两指把一支黑色中性笔转得飞起,从头浏览这张同学录。浏览完毕,觉得没什么意思。 来来回回就是填些个人信息和联系方式,一毕业树倒猢狲散,感情深的天涯海角也能联系到,关系浅的,再怎么约定也白搭。 一抬头,看见两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虽然不知道这两人现在的关系究竟作何解读,但就当给高彦礼一个面子,他认命地缄口,拔开笔帽,开始飞速填写。 姓名,伏城。性别,男。年龄,18。生日,0606。兴趣无,爱好无,特长无。梦想无,座右铭无,手机号…… “哎!”周茉急了,伸手盖住,伏城来不及反应,笔尖下落,在她手背点了一个黑点。她气得涨红了脸,“这个,不许再写无了!” - 从街对面,能听见学校里毕业典礼的背景音乐,校长慷慨激昂的致辞,偶尔抖个梗缓解临别气氛,学生们爱答不理地,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希遥将车停在那棵法国梧桐下,有些无聊,便关了空调,降下窗点一根烟。 雾状的轻烟从指间袅袅而上,手腕抬起时,那只银丝镯又顺着下滑到小臂,被冷气冰冻的触感,一路蔓延。下意识地吸了两口,才想起待会儿车上还要多个人,敛眉思索半晌,开门下车,走到一旁的垃圾桶熄灭。 适时学校围墙里喧哗声起,教导主任举着扩音器大声指挥:“典礼结束,各班有秩序退场……” - 从高三楼前的八个台阶一跃而下,伏城利索着地,衣摆掀起又垂落,双膝微蹲身子前倾,作一个小小的缓冲。高彦礼向来不敢尝试这事儿,在他身后捋着栏杆碎步下楼,一边咒骂:“妈的,上辈子是袋鼠吗,等等我!” 伏城在台阶下静立,双手放进裤子口袋。校门口秃顶的法国梧桐落叶斑驳,他看见底下停着熟悉的黑色轿车,以及那个倚在车门,长发拨到一侧的女人。 高彦礼对这种事极其敏锐,毕竟,伏城走神的时候并不多,导致他走神的不是篮球或者化学题,而是个活人,那就更是千年一遇。他很快找到信号源,“哇”了一声:“昨天那个……?” 昨天他被晒得快要升天,又忽然被美貌击中,头脑完全不清醒了,直接导致现在的记忆也十分模糊。不过倒是记得伏城好像提了一句,说是亲戚。 他母亲希冉,高彦礼见过。重度抑郁加甲亢,据说可能也还有别的精神问题,总之病恹恹躺在床上,瘦骨嶙峋,一双眼阴沉愣直,令人望而生畏。应该也不是小姨,毕竟长得跟希冉一点也不像,再说年龄也不合适。 那么好像就只剩了两种可能——“那谁呀,你姐?你姑?” 看来,这个问题不止困扰希遥,同样也让伏城头大。他懒得废话,随口打发这位娱记:“你奶奶。” 奶奶? 高彦礼第一反应,不是自己被冒犯,却是想起伏城整天扳着自己肩膀去球场,边走边亲切地称他为,乖孙。 思维严重走偏,去往了奇怪的地方,且一去不复返。他突然兴奋,心甘情愿认人作爷,但激动之余,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忧心忡忡地口出狂言:“伏城你……不会被包了吧?” 伏城整个人一抖,万分惊骇地看了他一眼,那表情好像在义正言辞,别瞎说,你爷爷我不是那种人。但是态度坚决到一半,耳朵却不受控制地红了。他心里一慌,偏过头去,反倒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所幸高彦礼大咧咧,女孩身上的心思还不够用,怎么会去注意男人的表情。 但他觉得不无可能性,毕竟伏城人长得不错,身材又好,本来就一副小白脸样,以前就有过好几个女孩给他塞情书,高举爱的号码牌。更致命的是,他家里很缺钱。 这么合适的条件还不卖身,有没有天理了?再说那个女人实在是很漂亮,这生意做的,划算。 高彦礼冷静分析,明确立场——换他,他也卖。 还不是赚钱要紧 三岁左右的小孩,一旦学会某句听起来很厉害的名言,或者偶然发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就会化身一个骄傲的复读机。 现在的高彦礼,心理年龄就退化到了这一阶段,跟在伏城身后,探出脑袋一个劲追问:“是不是啊?我猜的对不对啊?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下?” 一个没注意,前边人的脚步猛然刹住了。鼻子再次追尾,这次撞的是伏城坚硬的后脑勺。 他的鼻骨酸痛得快要流泪,一句脏话还没来得及吐,看到不远处的光景,顿时安静。半晌,上前搭住伏城的肩,新奇地“咦”一声,扬扬下巴:“那不是天蓬吗?” 昨天在马路对面,他光顾着欣赏美女,半天才注意到旁边跟她聊天的男人,那叫一个矮黑丑土肥圆。看过来时碰巧四目相对,高彦礼当即就萎了。 由于那人跟这位神仙姐姐站在一块的时候,特别像一部暑期热播玄幻电视剧里受贬下凡的元帅,因而高彦礼不由分说,给他封了这么个雅号。 此刻,昨日情节重新上演。树底下停着黑色轿车,依旧是美丽的女人与丑陋的男人,倚在车门吹着风,他们热情谈笑,女人的白纱长裙飘飘浮起。 而再看看身边的这位,脸色比昨天还要冷。 经过刚才对伏城和这个女人关系的一番推理,高彦礼现在总算理解他的反应,安慰似地捋捋他后背,面露同情,跟好哥们站一队,语言极其恶毒:“这哪冒出来的丑逼,大白天就该在家躲着,少出来扰乱治安。不知道街上女孩都怕鬼吗?” 伏城无动于衷,没说话,也没动作,只是漠然看着。倒是旁边突然窜过一抹蓝色的影,把高彦礼撞了个趔趄。 他一边维持平衡一边骂咧咧,下一秒,就看见他女神周茉,俏丽的身影扑进那位元帅怀里,细胳膊环抱他弥勒佛似的啤酒肚,仰着头甜甜地喊:“舅舅!” 高彦礼咳得差点断气升仙:“妈的,当我没说。” - 慕容,这个已经被言情小说用烂了的姓氏,好像随便在后边缀上一两个字,就能给人一种邪魅狂狷的霸总感。 可惜这位慕容期,徒有堪比玛丽苏男主角的名字,却长了一张与帅哥南辕北辙的脸。不过倒是怀揣总裁标配的野心与极度自信,当第一眼见到此次商业合作公司的女总经理,便认定这是他命犯桃花的开端。 而昨日酒场一别,此刻又在校门口重逢的巧合,更让他相信,这是上帝亲爹给他开的金手指。 伏城站在他面前,比他足足高出两个头,因此他站得很随意,垮着肩膀,摆开一条腿。直到希遥看过来,才勉强把手从裤兜里掏出,懒懒跟慕容期握了握。眼皮抬也没抬,自然也没看见他憨厚朴实的露齿笑。 越是这种低气压,高彦礼越看热闹不嫌事大,也不讲究什么老死往来不往来了,贱兮兮地挪到一边,拿胳膊肘怼一怼周茉:“哎,”他扬眉,瞟着慕容期,“这你舅舅?” 得到肯定的答案,他乐了,看看那张丑脸,再看看她,惊讶地把嘴咧到耳根:“哈哈?亲舅舅?” 就听见“嗷”的一声,伏城拉车门的动作停顿,回头看见高彦礼手捂着肋骨,弓腰倒抽气。不用猜也知道怎么回事儿,这货又为他的莽撞自罚一杯了。 伏城终于忍不住笑一下,随即欠身跨进副驾驶。 那个笑容被阳光染上颜色,是浅浅的金,在空中飘荡一会儿,落进周茉的眼睛。 车子开走,留下一串淡青尾气。她手掩着鼻子,细眉微蹙,咬了咬唇,扭身问高彦礼:“刚才穿白裙子那个,是谁呀?” - 同样的路再走第二遍,就没了新意。更何况此刻已不是狂风暴雨交通拥堵,车子在艳阳夏日平缓疾驰,安静而单调,每分每秒都像在复制粘贴。 车载冷气徐徐吞吐,等一个红灯的时间,希遥向身侧瞥了一眼。 副驾驶的人似乎心情不是太好,从上车就没一句话,现在抱臂合眼倚着窗睡觉,嘴角下压,眉头淡淡拧着。 是遇到什么烦心事,还是哪里不舒服?不过这种微妙的心思在她脑海一闪而过,随着绿灯亮起,即消散无踪。 夹在车流中穿过十字路口,她又想起昨晚隔壁游戏声似乎响到半夜,而今早不到六点就起床去了学校,这才恍然,大概是没睡够。 伸手将音乐拧小的同时,她费解地偏了偏头,有些莫名。 严格说来,她跟他不远不近,非亲非故。挂了个亲缘的噱头,实则没有任何关系。也是他的家实在不适合人类居住,才被程秀兰托付给她,要求也很简单,给口饭吃,饿不死就行。 既然如此,她本不必这样关怀。 - 惊醒伏城的是她手机的短信提示,像一串细碎的贝壳风铃,不大,但足以让一个睡眠浅的人恢复意识。 手机附在支架上,离他不远。短信内容浮现的瞬间,他下意识抬眼看过去,而紧接着,希遥伸手拿起手机,那个动作使四指拦在屏幕的侧边,挡住了他的视线。她迅速浏览,然后锁屏,放回原处。 黑宝石般熄灭的屏,反射刺眼的阳光,车里气氛诡异地安静,仔细听的话,连呼吸声都很清楚。 一个字没看到,还被人防贼似的,伏城扯了扯嘴角,索然无味地偏过头去,调整个姿势,打算再睡一会。 短暂的静默之后,希遥才发觉刚才举动有些不妥。 其实也不是刻意避着他。那条短信并不私密,仅仅是机票出票的订单提示,明天下午四点,从酝州飞旬安。 她之所以有些紧张,是因为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告诉伏城,她要回去了。或者说没想好的是,该如何跟他道别。 - 伏城第三次入睡失败时,车子已经驶入西城区,距离到达别墅群还有十五分钟左右。他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头发,索性不睡了,解开安全带,手按在颈侧,转着圈活动脖子。 车里立刻响起滴滴的警报,温柔提示副驾驶的乘客系好安全带,遵守交通规则。但此人不思悔改,非但不理,还挑着眼眉,略带挑衅似地看着她。 似乎是在找点存在感,以发泄刚才的不悦。 希遥轻笑一下,目光略略偏移,在什么东西上定格几秒,问道:“那是什么?” 粉色的方形铁盒,顶上精心扎好白色网纱的蝴蝶结,很可爱,看起来是个礼物。她其实早就注意到了,从伏城在高三楼前出现起,这个小盒就一直被他拿在手里,直到上了车,他随意丢在一角,开始补觉。 到现在才提起,是为了找点话说,倒不是对少男少女的情感八卦有什么兴趣——如果她真的在意,一开始就会问了,再者以她的性格,更可能的情况是,永远也不问。 伏城大概没想到话题会落在这里,着实顿了一会。 上午,一张毫无营养又令人头大的同学录填完,他劫后余生似地盖上笔帽,连同那张刺激鼻腔的破纸,一齐推回周茉的面前。 没想到这种小事也会有报酬,她从桌洞拿出两个小盒,看起来是提前准备好的,一个给他,一个给了高彦礼,笑盈盈地说:“毕业快乐!”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过毕竟也是三年的同桌情谊,他耸耸肩坦然收下。 反观高彦礼,紧锁着眉吃了屎的神色,等周茉跑回黑板修改粉笔字,才晃了晃手里,摇头苦笑:“你看,这花里胡哨的好人卡。” 此刻伏城盯着它,沉吟半晌,然后说:“毕业,班里统一发的。” 至于为什么这么说,纯粹是直觉,反正也没什么紧要。或许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或许只是懒得提起周茉的名字,也或许是别的什么,他不太知道。 结局如他所料,希遥没再细究,点了点头,这个话题就算告一段落。 他以为她没放在心上的,直到车子停在车库,他侧身开门准备下车,被她叫住:“那个。”她扬扬下巴,示意他看过去,“礼物,不拿着吗?” - 毕业典礼当晚,朋友圈直接沦陷。 一条条九宫格的图片,校园的蓝天碧柳,金灿灿的标志性雕塑,各色涂鸦的表白墙,极其壮观的试卷摞,与恩师舍友的合照,一个个嘴角的弯度标准又官方,真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 最后,再配一句歌词,古诗,文学名句。雷同得仿佛一个流水线出来的动态,沸沸扬扬挤满了界面,为逝去的三年青春,做一场大俗之雅的哀悼。 伏城斜躺在床上,举着手机浏览朋友圈,拇指飞速上滑,句句矫情感伤如过眼云烟。 在一片色彩饱和度极低的小清新头像里,忽然闪过一坨明晃晃的绿,他手指顿了顿,又翻回来。 自从高彦礼表白失败,当晚就换成了这个纯色的头像,以表现他极度痛苦的心境。 不过现在,他的心情似乎好一些,连发三个憨笑的表情,配图是一个打开的粉色方形铁盒,里边摆着四枚圆形的小饼干。 饼干旁边的位置,还被他P上了一枚红心。 伏城一边笑,一边吐槽他是舔狗。果然人不能做亏心事,屏幕上立刻亮起高彦礼的来电,他一惊,手机差点砸在脸上。 刚接起,一个“喂”字还没脱口,高彦礼已经开始了:“我靠,你说她怎么这么优秀,人漂亮学习好就算了,还会烤饼干,你知道多好吃吗?这是我女神亲手烤的,这就是爱啊!哎,你吃了没啊?” 伏城停顿一会,确认他已经说完,才看向桌上没拆的小盒:“还没。”有些尴尬,又说:“要不把我这个也给你?” “哎,那多不好意……” 身后有轻微声响,伏城握着手机回头,看见希遥站在门边,屈起指节叩着门框。 她洗过了澡,换上轻薄柔软的睡裙,头发没有吹干,蜷蜷曲曲搭在披着的浴巾上。有几绺超过了长度,水珠从发梢落下,浸润进裙子布料,那一小片便成了半透明,贴附她的肌肤。 有些默契不需要言语,比如想找一个人谈些什么时,只需要出现在面前,再加一个凝视的眼神,就足够表达。 伏城会意地点了点头,一边起身,一边打断高彦礼:“你等会,我有点事。” 又他妈有事。高彦礼看看表,晚上十点多,能有什么事? 而这种天真的想法,在一秒后被他脑子里的黄色废料无情俘虏,他猛然顿悟,诡异地弯起嘴角:“哦哦哦,明白明白,哥,你去你去,不用管我。” 他还想说句“加油”,又觉得不太合适。语文课代表原来也有词穷的时候,他正抓耳挠腮地措辞,伏城已经把电话挂了。 高彦礼忿忿低骂一句,把手机扔在床上。 这个世风日下的年代,友情算得了什么?还不是赚钱要紧。 只是错觉 淡黄透明的精油倒入手心,随即被旋转搓热,均匀抹在半湿的发上。 希遥双腿叠起,坐在沙发的扶手,侧着头,让头发从左边自然垂下。 扶手很高,因此她双脚都是悬空的,米色的细毛绒拖鞋,一只落在地上,一只颤巍巍地,被她勾在足尖。似乎马上也要掉下来了。 偌大的客厅里,钟表针拨动的声音很清晰,一下,两下。听久了会令人心烦意乱,但也没人开口打破这样的沉默。 希遥余光瞥向伏城,他看起来并不急,泰然坐在那儿,等她主动说些什么。手里摆弄黑着屏的手机,在指间翻来覆去,好像在转一只笔,又像在盘一只古董核桃。 他的手很漂亮,手指修长,骨节微凸,线条错落起伏。没那么凌厉骨感,但也不算柔和。 作为一双男人的手,恰到好处。 看了有一会,希遥移开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视客厅里的物件,同时双手一点点拨弄开发丝,这样一个持续的动作,加上平淡的语气,让她的话听起来不那么突兀。 “每个月初,我会给这张卡里打钱,应该足够你用,不够的话,再跟我说。这个房子的水电你不用担心,会从我的帐上自动扣款。” 灰白色大理石面的茶几上,放着一张崭新的银行卡,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她又转身从包里翻出钥匙串,别墅大门的,车库的,还有车子的,都在上面,推到他面前:“那辆车你也可以随便开……有驾照了吗?” 随着她的最后一个字说完,重新恢复寂静。伏城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那张卡和车钥匙,许久,好像轻微压了一下眉,也好像是她看错。 而她也适时意识到这个问题,原来这些话,不论她怎样提前斟酌,筹划对话情境与表达方式,只要对他说了,就都像一种施舍。 她有些头疼,顺带着,也有些惭愧。 回想她与伏城之间,交谈时少,沉默时多,之前的无话可说,只是因为遥远且不够熟悉,那是自然现象;而现在,不太一样了。 希遥手指揉上太阳穴的同时,伏城忽然探过身,将钥匙拿在手里。抛起又接住,掂了掂,一阵哗啦响声。 她闻声看过去。 意料中会听到的疑惑质问,诸如“就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我自己怎么生活?”,甚至更极端些,“你把我当什么了?”,虽然可能有些逾矩,但也算合情合理,她都已经准备好接受,却只是她的想象。 伏城站起身,低着头,钥匙串握在右掌心,拇指一枚枚捻开,清点数目似的。清点完毕,舌头顶了顶脸颊:“好。”语气很淡,听不出心情。 又说,“谢了。” 银行卡被他忽略,仍旧静躺在茶几上。钥匙得到垂怜,被丢进裤子口袋,重重下坠,大腿外侧的布料鼓起一块。 一切动作休止,他抄着兜站直些,抬起眼问:“什么时候走?” 希遥恍恍惚惚地,“啊”了一声。哂笑自己气场不如他,分明是给钱的那个,却也是心虚的那个:“……明天下午的飞机。” “嗯,”伏城点点头,转身,替她结束这段难受的交谈,“那么晚安。” - 对话框的内容输入又删除,高彦礼郑重盯着手机,表面如坐针毡,内心狂躁不堪。 十二点了,俩小时过去了,这么猛吗,该好了吧? 他焦虑地搔着后脑,琢磨开场白—— “哥,还没完事呢?”好像不太礼貌。 “我都等你好久了。”又有点gay。 “爽吗?”……神经病吧! 堂堂语文课代表,跪在情景应用题,他很生气,对着键盘疯狂乱摁发泄,一个不注意,视频请求已发送。 “我操,完了,”高彦礼坐直,忐忑又期待,“这下刺激。” 然而视频接通,令他大失所望。 想象中的奇怪画面自然不可能有,伏城坐在床尾,身子前弓,双肘支在膝头。上衣很平整,俯身拿手机的姿势,使屏幕上除了他的脸,就是天花板。 没等高彦礼开口,他直接问:“刚才找我想说什么?” 刚才?两小时前是刚才? 高彦礼很想吐槽,但注意到对方锁着眉,绷起一侧嘴角,因此话到嘴边,又给咽下去了。 伏城的这种神色他见过几次,总结出规律,代表心情极差且战斗力爆表,经验就是敬而远之,千万别惹。 这是咋了,难不成没发挥好? 他想了想也是,毕竟新手上路,失误难免。于是决定不揭人伤疤,改说正事,同时也是保命:“我是想问,你那盒饼干里,有没有什么小纸条,表白信之类的?” 伏城愣了愣,高彦礼不好意思地挠头,解释道:“说实话吧,今天她送我这个,我还挺激动,以为她想通了呢。结果嘞,我差点把盒子都拆了,就是普通饼干,啥私货也没有……你说,会不会是不小心拿错,让你给拿走了?” 伏城保持了几秒钟的静止,听明白了,闭上眼又睁开,万分无奈而疲惫地笑一下:“你怎么这么戏多……” 嘴上嫌弃,还是站起身,往桌子那儿走,高彦礼一个劲奉承:“哥,你是个好人,所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一边探头探脑,注意伏城背景画面的变化。等看到完好无损的床,唉,更失望了。 包扎盒子的蝴蝶结系得太紧,单手扯不开,伏城没法,将手机放在桌上,双手去解。没过三秒,高彦礼的声音从桌边传来:“怎么样怎么样,有吗?” “别急,拆着呢。”伏城将纱带抽下,丢在一边,语气很隐忍,“你也别抱什么希望,怎么可能……” 不料盒盖掀开,有什么东西也随之飘下。像动漫电影里最常见的那种特写,一张薄薄的纸片在半空左摇右摆,最后缓缓落在地上。伏城目光凝滞,动作一顿。 手机还在苦苦呼唤,半晌,他回神拿起,调转摄像头:“自己看,有没有?” 屏幕里是跟他一样的四块饼干,高彦礼惨兮兮地撇撇嘴,快哭了。 - 脚步声沿楼梯向下,希遥坐在沙发里,抬起头来。先看看下来的人,又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快要凌晨一点了。 笔记本屏幕显示公司职员刚刚熬夜改好的策划,她翻着页浏览,随口问:“还不睡吗?” 意识到许久没得到回答时,他已经走近身边,弯下腰来—— 修长的手指自然弯垂,将什么东西轻轻放在她的键盘上。是她白天端详很久的那个小盒子,此刻盖子敞开,礼物的内容终于揭晓。原来是漂亮的饼干。 她拿起来,轻晃了晃,将鼻尖凑近,闻见奶油和砂糖的味道。又仰头,任他俯视:“给我?” 极薄的乳白色丝绸包裹她的躯体,羊脂是她,霜雪亦是她。伏城垂眸许久,偏开视线,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纤瘦的手慢慢下降,盒子安然落回键盘。银丝镯撞到电脑边沿,希遥抿起唇,冲他笑了:“谢谢。” - 下午两点钟的太阳,虽不比正午白炽,但毕竟六月的天气,窗外杨树叶已经颓然打起了卷。 隔壁房间从早上就开始收拾,乒乒乓乓,从外面听,还以为里边在打一场酣仗。而当门锁打开,跟希遥一起亮相的,只是一只22寸的小行李箱。 伏城伸手去拎的时候,被她侧身躲开:“不沉。” 发白的指节出卖了她,伏城快走两步赶上,不由分说,握住箱子的提手,从她手里夺了过来。 交接得蛮横又被动,她的小指被他掌心蹭过。 从二楼下到客厅,一路旋转阶梯,伏城提着她的箱子,脚步碎而迅捷,一口气到了底,然后回过头来,仰头注视她下楼的身影。 他手搭着胯,呼吸轻松均匀,让她觉得,好像他刚才提的不是几十斤的行李,只是随手接过她的购物袋,里面装着少到可怜的几枚水果,或者一两颗糖。 出租车在别墅前的空地等待,伏城合上后备箱,抬起头,看见手扶在车门框的希遥。 这座城市的雨季,稍歇了两天又将卷土重来,转瞬之间,艳阳隐入云端,几分钟前还淡蓝的天色,变作暴雨前持续阴冷的灰铅。 风很大,将四周的树吹得摇头晃脑。也连同她的头发,不停地扫向面前,又被她抬起手,拨到耳后。 藕荷色的流苏裙摆在风中抖动,勾勒出她小腿的形状。似乎一整个人都在飘摇,唯有一双眼,沉静得不为所动,只是望向他。 给他一种错觉,好像再多与她对视片刻,她就会改变主意,带他一起走。 - 淡青尾气在空中消散,那辆明黄的出租车离开伏城的视野,在这黯淡的天地间,像一束被风沙淹没的光。 口袋里的薄纸片碰到指尖,他抿唇摸出来,低头展开。 如高彦礼所说,那确是一封表白信。只是表白对象与他的意愿有所偏离,淡蓝色墨水所写的那个名字,温柔舒展,却不是他。 伏城这两个字,其实并不太好写。横笔太多,撇捺与斜勾本就有难度,又关系整个字的结构,一不注意就写散了。而周茉能练得那样漂亮,大概也是迫不得已。 谁叫她那位懒得动笔的同桌,每学期初都要死皮赖脸,拜托她在课本和练习册的扉页帮他写名。却忽略了一件事,好像当女孩将一个名字写得次数多了,就很容易有一天,顺便写进了心里。 一个不留神,那张不经风雨的纸片在伏城指间溜走,跌跌撞撞地独自飘零。他没有下意识去抓,而是将手放回裤袋,静立在那儿,目送它远去。 想来世间的一厢情愿,太多太多,却总是阴差阳错,难以悉数成全。 就像他以为希遥会犹豫,以为这极端的天气能将她留住,事实上她有自己的生活,大概并不会为他而变。 最终,以为是他以为,错觉,也只是错觉。 ------- 国庆快乐ヾ(????)?~! 做了个噩梦 气象台发布的暴雨橙色预警,由于这场半路杀出的飓风,最终化作天际的橙色夕阳。 几小时前密布的浓云,好似拴住脖子的烈犬,龇牙咧嘴地猛冲过来,却在一步之遥处,被它的主人收紧绳子,无奈之下,只好又咆哮退去。 希遥穿过机场的候机走廊时,刺眼的光从远处地平线照射,透过一尘不染的巨大玻璃墙,烘暖她的半边脸颊。 正在登机的人们几乎同一时间感受到手机震动,紧急修改的气象报告被批量发送,将近些天的天气改为晴或多云,并在结尾附上寥寥几句、不甚诚挚的歉意。 慕容期在她身旁笑着调侃,出了这么大失误,整个气象局今年谁都别想拿年终奖。 希遥将推送界面关闭,随意听着耳边的话。手机落进包里,她也适宜地笑了一下。 飞机驶入平飞段后,耳鸣感逐渐减弱。 两家公司的总经理,恰巧同时从旬安回了酝州,加之行程都不太忙,因此干脆就地谈了生意。而在觥筹之间又了解到,两人回旬安的时间也相差无几,于是借着热络,又一同订了回程机票。 这种机会堪称千载难逢。等合作拍板开张,收益分红按照合同,循规蹈矩地钻入各人口袋,那时候再想跟这位一心向钱的女强人展开无关事业的交谈,就没这么容易了。 考虑到过了这村就没这店,慕容期决定趁此时机跟希遥聊些什么,趁热打铁,加深感情。 然而好不容易盘算好话题,刚转过头,就看见她将椅背后仰,脑后的头发拨到一侧,并戴上眼罩。 他不无尴尬地舔舔因为上火而干裂的嘴唇,不得已将搭讪计划临时取消。转而向空乘要了一杯水,默默滋润他枯涸的身体,以及内心。 - 窗玻璃那条长长的裂缝,由于推门时总会发出撞击声响,因此后来干脆充当了希遥房间的门铃。 她常在静谧的午后觉得听见声音,猛地扭过头去,却往往只是一阵过堂的风,或一只误打误撞的麻雀。 说不清是侥幸还是失落,她定定望着那扇深绿色的门,忘了再回过头。这种时候,身后男人便会将她的小脑袋摆正,低头含住她的耳垂:“不用怕,没人。” 那双纤长的手,从后面将她箍紧,一只揉着她的左胸,一只沿腰腹游走,下移,探进她印着兔子或者小熊的底裤。 触碰时是冰凉的,她浑身瑟缩一下,忍不住想要并拢。自然无用,他随即将她的腿弯扳开,以手肘固定顶住:“别动。” 极脆嫩的部位被他用力揉搓刮蹭,干涩的痛感如针扎般,密密麻麻,让她双眼蒙上一层泪。她一声不吭,咬着牙,扭头望向面前的落地镜。 镜中的她,未脱稚气的小脸,辫子散了一只,坐在他怀里,后背紧贴他的胸膛。 双腿被打开成很大的角度,两只膝盖挂在他的大腿上,薄荷绿的连衣裙被掀起到腰际,他低着头近乎疯狂地动作,手指在底裤下迅速抽动摩擦,引起她一阵阵痛苦战栗。 而她却在那样残暴的折磨里,渐渐升起些闷滞的异样,那是她未曾有过的感受,像从胸腔升起一缕缥缈而上的轻烟。 惊慌之间,她的心不知何时悬在了至高之处,若想回到原点,只有骤然坠落。 濒临崩溃的节点,下体酸胀而剧痛,她再不能多忍受一分,不自已地抖着,仰起头哽咽张口。嘴唇毫无血色,无力地相碰又分离,却只是无声—— “妈妈。” - 身边人猛然坐起的动作,把慕容期吓得一个激灵,二郎腿一抖,折叠桌上的一杯底水光荣牺牲,全部洒在了他的裤子上。 还没来得及感叹,已注意到她死死抓住椅子扶手,由于太用力,瘦薄的手背上筋络凸起,整条胳膊也随之微微发颤。 她急促地换气,好似溺水之人重回岸上大口呼吸,一边低头扯下眼罩,额角的碎发被汗濡湿,弯曲贴附皮肤。 那一双眼,曾像春日的桃花般鲜活美丽,如今失了焦,无神无光,不再是她在人前维持的模样。 许久之后,眼皮重新缓缓合上,她安静下来。 慕容期没见过这阵势。生怕她是什么急病发作,也不敢碰,等她终于呼吸均匀,才小心翼翼地轻声问:“你没事吧?” 希遥应一声,没再说话,又过一会,将眼罩收起,补一句解释:“……刚才做了个噩梦。” 慕容期松口气,抬手替她按了呼叫钮。 空乘微笑走近,俯身询问,视线越过低头揉着太阳穴的女人,听见她身边的男人说:“麻烦给她一杯温水。” - 清澈透明的塑料杯落在桌上时,希遥将手机解锁,滑了两下,点开通讯录的某一页。 慕容期猜想,她是不是一觉醒来忘了自己在哪儿,飞机上怎么打得通电话。纠结要不要提醒她,却发现她并没有按下通话键的意思,只是静静看着那上面的名字,似乎在想些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地发呆。 那个名字,姓氏不算常见。慕容期头一回听说有人姓这个,还是多年前的一个新闻,印象中,是关于一位大学教授的桃色八卦。 具体什么内容,他记不太清了。而当时沸沸扬扬的舆论,也随着那位教授的出国深造逐渐停息,最后,化作万千过往的一片尘埃。 现在想来,确实是非常久远的事了。 由于昨天只是一语带过,并没有指名道姓地介绍,因此慕容期并不知道,这个令希遥陷入凝思的名字的主人,就是那个站在树荫底下,爱搭不理伸过手来,却暗暗拧得他差点粉碎性骨折的小兔崽子。 他只是在看到这个名字后,直觉地认为,该是个很耀眼的人。 在初晨的漫天红霞,在三更极暗的夜,一切或喜或忧神情,不分场合,都是来自他身上的光。 - 深灰色的积雨云彻底离开酝州境内,不晴不阴的多云天,非常适合某些计划的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这一次,高彦礼换了个便宜点的篮球。算他有先见之明,在等待伏城出现的漫长岁月里,可以把篮球垫在屁股底下坐着,既不累,也不心疼。 由于已经接受关于伏城现今状况的设定,因此,当看见他从另一方向的公交车下来时,高彦礼并不惊讶,只是稀松平常地,探了探脑袋张望:“你金主没送你来?” 整个PK的过程,伏城都在三令五申,希遥只是他一个亲戚,被委托收留他几年,等他能自力更生,这段关系就算结束。 现在她已经回了她原本定居的城市,他虽然住在她的家里,但以后估计也不怎么见面了。可以看出,她对他没什么兴趣,当然了,他也并不在意。 同样的内容变着花说到第四遍的时候,高彦礼终于忍不住了。 前天吸走他元气的是当头烈日,今天换成这位唐僧的碎碎念,让他四肢百骸浑然无力,站在篮筐底下都能三不沾。 他万般无奈地,一手抵在另一手心,做一个“打住”的手势:“啊,行了行了哥,我脑子都快让你唠叨炸了,还他妈不在意呢?” 根据他以往的经验,伏城这人,极度表里不一。 高兴的时候故作轻描淡写,生气的时候假装漠不关心,喜欢的,偏要保持距离,不喜欢的,倒是还能一块假惺惺喝上一盅。 总而言之就是贼欠揍,但同时,也让人很好判断他的心情——全反着来就行了。 那么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也就不言而喻。 料到伏城会再说一遍“我说真的”,高彦礼干脆主动出击:“好,你说只是亲戚,那到底什么亲戚?” 果不其然,伏城一下子哽住,高彦礼说:“你看,亲戚关系都还没编好,你这话有什么可信度?” 他一边说,一边洋洋自得,为自己的缜密逻辑和致命打击鼓掌叫好。一个没留神,手里的球被抢走,只见那人风驰电掣般上篮,落地时轻巧得像只鹿。 指尖转着球过来,走近后丢给他:“三比二,我赢了。” 又说:“中午你请客。” 高彦礼茫然接住球,伏城丢球力道太猛,撞得他胸口一疼,随即开麦叱骂:“操,什么时候赌饭了?你现在这么有钱,还要讹我?” 最后总结一句就是:“真他妈的没良心!” - 实验数据表明,高彦礼的人格,会随着一天24小时呈周期性变化。 上午爱江山,下午爱美人,晚上爱什么,暂时还不知道,因为伏城也没跟他过过夜。 牛杂汤端上桌的时候,小店老式挂钟的时针刚好“咔哒”一下,拨到十二点。同时,高彦礼也摇身一变,话题从篮球技巧和大学志愿,一下子转移到他的前女神,周茉。 这个名字一出口,饭桌上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双双叹了口气。 对高彦礼来说,这段过早夭折的感情,说浅不浅,说深,也没深到哪去。 毕竟从一开始就只是见色起意,学生时期班里漂亮而优秀的女孩,追求者总是甚多,但要真将那些痴情男孩排成一队逐个采访,到底是真心还是跟风,估计他们十个里边有九个半,会陷入自我怀疑。 更何况这位富二代从小到大,就没遭遇过挫折。 帅气多金人设,使他无需上演淋雨下跪的苦情戏,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随着那束二百五十块的红玫瑰在垃圾桶寿终正寝,他想跟这女孩白头偕老长相厮守的不成熟的冲动,也未老先衰了。 现在他对周茉的态度,一个字佛,两个字随便,三个字无所谓。 真要说还有什么在意的点,那就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这种由失败造就的不甘,大概是个男人都会有。 这么看来,惨是惨了点,但感情脉络还算清晰,没有多少好纠结。相比之下,伏城的心情就复杂多了。 从前一直都以旁观热闹态度对待的「兄弟的女人」,有朝一日突然向他表白,这个猝不及防的策略转变,让他十分窒息。 聊天软件至今还有周茉昨晚发的“在吗”没敢回复,伏城头大的同时也在思考,是该跟高彦礼如实坦白,还是顾及他的心情和面子,做个一言不发的叛徒。 一碗牛杂汤见底,他还没想好。这题太难了,他自暴自弃,打算撕卷子:“高彦礼。” 自打这两人建立相亲相爱的革命友谊,伏城就没再叫过他全名,要么“哎”,要么“喂”。果然,高彦礼吓得一哆嗦,勺子滑进汤里:“咋,咋了?” 伏城拧着眉,吸了口气:“其实,那天的饼干……” 桌上手机屏幕蓦地亮起,特殊设置的来电音效,打断他的话。他愣了愣,脑子瞬间断电。 高彦礼凑过来看,一下子乐了:“哟,你金主。难不成是想你了?” 一座浮城 洁白的雏菊花束轻放在墓前时,恰巧石碑上站着歇脚的那只麻雀,梳理好羽毛,扑棱着翅儿飞走了。 工作日的下午,这座陵园很少人来。半山腰整齐排列的深灰色碑面,配以盛夏碧绿的草木,偶有风声鸟鸣悠悠入耳,空旷而寂寥。 清扫路面的小工一眼就注意到那个女人,望向她时,他情不自禁地,握了握手中的扫帚杆。 柔软长发自然垂下,由黑裙贴附胸和背,裙摆未及膝,露出一双瘦而直的腿。单看侧影,便已叫人浮想联翩,不过引人留意的主要原因,还是她在那儿站得时间太久,且太过安静。 据他有意无意地观察,她大概已经这样站了一个多小时。不似大多扫墓的人捶胸哀嚎,也没有喃喃地倾诉,薄而漂亮的唇始终并紧,只是面无表情地伫立。 一阵风过,雏菊上落了一只黄蝴蝶。 他看见她垂下眼,很浅地笑一下,然后弯腰,向它伸出手。手指温柔地曲着,是抚摸的动作,那抹黄色在她指尖稍作停留,随即旋转而上,飞向远方。 高跟鞋声渐近,扫地小工慌乱地低下了头。 她的身影在面前掠过,几根发丝飞扬,一阵淡淡的香。他没有勇气去看她的脸,只好任由她像蝴蝶般远去,直到消失在视野的尽头,才偷偷丢了扫帚,走向她曾站立的位置。 黄蝴蝶不知何时又辗转归来,翩翩停泊。他看见石碑上的那张照片,年轻美丽的女人正对他弯唇微笑,与方才的她,有几分相像。一双眼娇柔而妩媚,若是还活着,该是多好年华。 - 黑色轿车还没在单元门前停下,希遥已经看见站在那儿焦急等待的人。 棉麻布的宽松衣裤,依然是她喜欢的暗绿色,只可惜岁月不待人,曾经纤瘦的腰肢臃肿发福,乌黑的长发夹了几缕银白,早已剪短到耳边。 开门下车,一个微笑颔首的时间,常青荷双眼微红着,走过来拥抱她。 希遥轻轻捋着她后背,她回身,紧紧握住她细瘦的胳膊:“我做了你喜欢的糖包子。刚刚出锅,你跟我来……” 年纪大了,记忆衰退,日常小事总是转眼就忘,却又将从前一些故事,记得那样牢。 她还当希遥是那个穿花裙子的五岁小姑娘,记得她爱吃红糖包,坐在孤儿院涂了彩色油漆的小凳子上,捧着一个慢慢地啃。等包子吃完,新裙子弄脏了,脸颊鼻尖,也全是黏糊糊的糖浆…… ……尽管希遥不止一次地告诉过她,她早已不太爱吃甜东西了。 身后的人没有同她走,常青荷疑惑回头,看见希遥冲她浅浅笑着:“常姨。公司还有事,就不上去了。” 那个微胖的身影站在楼前,越来越小,直至车子到达居民楼转角,才消失在后视镜里。最后那个瞬间,似乎刮起阵风,将她耳边花白的短发掀起,遮住她的面容。 若不是物是人非,真有些像多年之前,她站在孤儿院的篱笆墙内,目送程秀兰牵着小姑娘的手,逐渐远去的情景。 希遥将视线收回,方向盘右打,猛地拐出小区。 每年这天,从旬安城北部陵园回市中心的路上,她都会来见见常青荷。早已成为习惯,却真的也只是见见,一个拥抱,两句交谈,无话可说之时,便就此作罢。 她不愿承认是落荒而逃,偏以不受她家人待见为由,替自己寻求开脱。 - 拥挤路段的车流将希遥堵在路上,手机震动两下,她拿起看了一眼。 消息来源是她的秘书魏收,平时在公司总被她压榨欺凌,做些额外的杂活。虽然偶有为难,但钱给到,一切好说。 此刻,他的语气一如既往,欢快而任劳任怨,一点都不像刚跑完机场长途:“希姐,人给你送到了!” 这话说的,有点不正当交易的味道,希遥笑了笑,草草回复两句,给他发了个红包。 一秒钟后红包被打开,魏收“哇”了一声,直接发来语音:“姐,你真伟大!” 希遥唇角扬起,前方红灯转绿,她没再回他,将手机放下,启动了车子。 握住方向盘的时候,有隐隐的阵痛从小腹传来。她顿了顿,回忆一下日期,大概是例假到了。 她的体质有些弱,例假第一天,总是痛得直冒冷汗。这次也不例外,刀搅般的疼痛很快袭来,离家不到三公里的位置,她实在坚持不住,将车子停在路边。 傍晚的夏日,吝啬的风几不可觉,却掠过她汗湿的后颈,刮起一片冰凉。马路对面有几个学生笑闹喧哗,手中拿着鲜花和横幅,站在路旁翘首以盼,似乎在迎接什么重要的人。 希遥模糊听见几个字眼,愣了一下。扭头吃力环顾,这才意识到,原来是停在了旬安大学的附近。 她按着小腹皱眉,将身子坐直一些,打算离开。不过还没等动作,学生们开始激动骚乱,随即一辆银色的车在路对面缓缓停靠。车门打开的一刻,鲜花飞扬,横幅铺展。 女孩们提前排练不知多少遍的口号,整齐而响亮: “欢迎伏教授回国!” - 相识的时候他多少岁,二十七?二十八?记不清了。 日子走得太快,到如今,连希遥都已过了那个年龄。 不由得叹老天太过偏爱,年近半百的他,依旧戴着细框眼镜,身板挺直,面容儒雅而温和。竟不怎么显老,只是阅历代替了青涩,时间抹平了过往。 可见人世何来公平,俊美男子是行走的荷尔蒙,床上床下尽是坦途。就连岁月这把杀猪刀,也能为他网开一面,刀下留人。 疼得越发厉害,同时伴有呕吐感,希遥捂着腹部,弓下腰去。 从前,他最喜欢看她痛苦的模样。用一根手指轻轻松松让她高潮,一连几次也不停歇,将她揽在臂弯里,低头细细端详她失控的小脸和筋络凸起的细颈,那是他的乐趣。 她流了满脸的泪,腰腹向上拱起,像搁浅的鱼般,竭力仰头喘息。喉咙溢出绝望的嘶哑,沿着下体滴落的晶莹的水,只是滋润别人,没法救赎自己。 树荫里的黑色车辆,被夕阳染上光芒。静静停在那儿时无人注意,开走时,却张扬而摇摆,卷起一阵沙尘。 身畔拥簇着欢声笑语,伏子熠下意识回过头去。黑色的影一晃而过,他在半降的窗隙里,看见那双似曾相识的眼。 迎面橙红的霞铺了满天,日头渐落,转眼即是黑夜。 来电画面亮了又暗,希遥瞥一眼名字,将手机从面前的底架拿下,丢在副驾驶的位子上。 有多讽刺,阔别已久的人,在同一天内接连见到,她未曾谋面的母亲,让她得以存活的常青荷,以及,赐予她十年噩梦的伏子熠。 这样重逢的顺序,倒是契合她人生的轨迹,恍恍惚惚间,好像又从头经历,走了一遭。 可最后,她还是该回家。 - 钥匙在锁孔中转动,门开的瞬间,客厅里少年正弯腰研究落地台灯。“啪嗒”一声,总灯绳被他拉了一下,紧接着,四下角落所有小灯,如天际的繁星般,接二连三,徐徐亮起。 背对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他直起身,与站在门外的希遥对视。白色耳机线从耳廓弯曲延伸进口袋,他抬起手,扯了下来。 后颈一片潮湿的冷汗,希遥双腿一软,扶住门框。没来得及有任何思考,他立刻快步过来,稳稳托住她:“你怎么了?” 生怕是出了什么事,于是又接着问,“怎么不接电话?” 干燥温和的掌心将她的小臂包裹,身后的门被风关合。他低下头,紧张而急促地呼吸,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扫视,又腾出一只手去探她的额头,想知道她现在的状况。 而她怔怔地望着他,电光石火归于安静,竟冒出个荒唐的念头,想勾住他的脖子,触碰他的胸膛。 - 他的名字很好听,她曾经很喜欢。见到他时总会忍不住默念,却始终抿紧了唇,怕不留神出了声,被他听到,惹他厌恶。 毕竟,自始至终,她都不是什么好女人。 他叫伏城。后来亦是她的,一座浮城。 想吃棉花糖吗 玻璃杯里的热水,由于正对着空调而凉得很快,也就几分钟时间。在这几分钟里,分别坐在沙发两端的人,不约而同地盯着那袅袅而上的热气,任生命流淌,缄口不言。 一段冗长的静默之后,先开口的是伏城。他用手背碰了碰玻璃杯的外壁,感受了一会儿,然后握住杯身,沿着桌面滑送到希遥面前:“可以喝了。” 杯底一路留下薄薄的弧形水迹,像一道连接两人的桥,可惜转瞬蒸发干净。 希遥看过来的时候,伏城将手缩回,仍旧若无其事地转着手机。头发应该是才洗过,蓬松而清爽,在额前乖顺弯垂,发旋位置倒有几根不听话的,高高竖起,被空调风吹得左右飘摇。 她探身,以很自然的动作拿起杯子:“谢谢。”说话的同时,垂下眼皮,向杯子里吹了吹气——还是有点烫。 桌上摆着两件东西,一张银行卡,和一串钥匙。时隔一天,被他原封不动地归还,反射出客厅顶惨白的灯光,照进眼里,就好像在冲她说,看,你导的这场闹剧。 她轻轻笑了一下,唇角弯起。觉得总不能就这样哑着坐一晚上,于是随口找句话说:“是小魏送你来的?” 伏城闻声,抬起眼。不然呢,不是你安排的吗?但并未说出口,只是这样在心里嘀咕两句,“嗯”了一下,然后抚上额头—— 可别提那个魏收。 话多的程度完全可以媲美高彦礼,又过分热情洋溢,导致他现在一想起下午那段难捱的时光,就觉得头疼。 大概当他是来这儿旅游的,一路上嘴没停过,掰着手指头给他盘点旬安的名胜美食,还有一箩筐的小道消息,例如哪个景点可以从后山小路逃票,哪条观赏路线没有监控,可以在墙上涂鸦留念……这种无下限的作派,也与那位高姓故人尤为相似。 到了最后,才终于想起那个一开始就该问的问题。等红灯的功夫,他从驾驶座探回头来,端详着后座面无表情的伏城,表情颇为好奇:“小帅哥,你跟希姐是什么关系?” 一位老师,当他自己也不会解这道题的时候,通常的做法就是——“大家四人一组,讨论一下”。九年义务教育让伏城观察学习,习得了这一经验,于是耸耸肩,饶有兴趣地后仰身子:“你猜?” 魏收也是人才。一连猜了几个,都完美避开正确答案,最后,学生还没讨论出来,下课了,老师解放了。 窗外猛然窜起的一束烟花,将夜空点亮,伏城愣了一下,偏头看过去。这才注意到外边人群喧笑已久,适时希遥喝完那杯水,站起身来:“是中央广场那儿放的。这一片的新商业区刚建好,恰巧今天开业,人很多,过会还有喷泉表演……” 念在伏城第一次来这座城市,便想要带他出去走走。却想不通自己为何心虚,好像区区一个邀请,便有多么暧昧露骨,难以启齿。 于是斟酌许久,一大套解释过后,才引出那句,“……要去看看吗?” - 林立的写字楼外墙屏幕,在夜间缀上缤纷变幻的彩灯,也有的被即将上映的电影包场,循环播放短暂而抓人眼球的预告片。 夏天的夜,说不清凉暖。市中心的路面经过一整天的炙烤,温柔的余热向上升腾,又被晚风吹冷了些,途经人的脖颈手臂,滚滚而过,一阵波浪般,恰到好处的触感。 摩肩擦踵的广场上,边缘摆的一圈小吃摊更是生意火爆,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路过时听见吆喝,希遥顿住脚步,思考了一下,微仰起脸,看向旁边比她高一个头的男孩子:“想吃棉花糖吗?” 有生之年,希遥是第一个问他这个问题的人。伏城不可思议地扬了扬眉。 大概她总是不自禁地把他当个小孩,之前都已经买过冰淇淋和巧克力蛋糕,再加上个棉花糖,好像也没有什么违和感。因此没注意他复杂的神色,等了半晌没得到回应,便干脆拉起他,往人群里去:“走,我陪你一块吃。” 细细的手指握住他手腕,伏城错愕跟在她身后,一边低下头,看了看两手交叠的位置。手好凉。是生病了? 偌大一个粉红色棉花糖握在手里的时候,伏城半天才压抑住把它迅速团成一个小球,丢进嘴里毁尸灭迹的冲动。 侧眼看去,希遥正举着一个纯白的,低着头小口啃着,余光瞥见他无动于衷,抬起头问:“你不喜欢草莓味?” 殷红的唇角挂着几丝糖,若有若无地轻飘。看得他心有些痒,想伸手拿拇指捻去,但最终还是没管,抬起手来,也扯了一口:“挺喜欢的。” 高彦礼的电话是救星,从裤兜里掏手机的动作自然而流畅,掩盖他大部分的尴尬。没曾想内容却是——“大后天上午十点半,旬安国际机场,来接接兄弟。” 阴魂不散。 伏城黑下脸,也不忘嚼着糖:“你来干什么?” 电话里叽里哇啦地,啰嗦了一堆。刚巧一个烟花腾空而起,炸裂的瞬间,关于他兴冲冲的讲述,伏城一个字也没听见。只隐约听见最后一点:“……顺便再看看你。” 顺便。碍于希遥在面前,伏城没吐脏字,只是斜了个白眼,无情按下Esc:“我还有事,拜。” 一回生二回熟,高彦礼司空见惯,很有眼色:“好嘞哥,那不打扰,哎,长长久久啊!” 饶他之前冥思苦想了一个晚上,终于琢磨出这句多重含义的祝福,自觉非常精彩,此刻一出口,更加得意洋洋,觉得对得起他语文课代表的水准。 事实上也真的收效明显。昏暗的夜里,伏城剧烈咳了一声,脸上浮现淡淡的红,一直烧到耳根——不论是针对他哪一层意思。 - 临近喷泉表演开始,伏城将手机震动关闭,丢进口袋,并且暗暗发誓,除非闲得蛋疼,以后再也不接这家伙的电话。 一通电话的时间,希遥已经把棉花糖吃完了一小半。 不知道电话里对方说了什么,只是看着伏城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时而皱眉抿唇,格外青春的味道,觉得有趣。再上移,又看见他被风吹乱的头发,刘海被掀开,有几绺没回到原位,直挺挺地翘着。 她看不下去,便指着自己的额角,向他示意:“这儿。” 那样喧哗的情境,怎么可能听得清,伏城的手还在裤兜没来得及拿出,俯身弯腰,凑近她的脸:“什么?” 神助攻的人群推了他一把,一个轻微的前倾,他猛地向前一步,又紧急刹住。额头再向前一毫米,就要触及她的。 他们之间的对视有过很多,晴天,雨天,黄昏,清晨。在逼仄的轿车里,在学校对面的梧桐下,在别墅弯弯折折的走廊和楼梯角……只不过,从没有一次是这么近。 慌乱而无措间,他眼眸微颤,想要别开视线,又怕欲盖弥彰。 天降水流从头浇灌到底,压下许多东西,连同他翘起的头发,和没吃几口的棉花糖。 伏城猛地惊觉,茫然四顾,周围的游客也都一同遭殃,一个个跟他一样,披湿挂雨,成了落汤鸡——原来是喷泉出故障了。 再回过头时,希遥的睫毛上挂着晶亮水珠,头发末梢打着绺,向下不停滴水。她看着他,眨眨眼睛,一秒钟后,嘴角肆意上扬,“噗嗤”一声,憋不住似地,笑了。 - 像此刻这样开心的她的笑容,伏城很少见到。 上一回大概都要追溯很远,那个夏天她高中毕业,穿白色长裙,赤着脚踩在沙滩,一路低着头,搜寻漂亮的贝壳。 他在一旁堆沙子堆得无聊,便生了坏心思,跑到她近处的海,双手掬起一捧水,朝她泼去。 眼见着她整个人被浇湿,却不恼,拨了拨贴在脸颊的湿发,也俯身,把海水使劲掀在他身上。她的笑声清脆而响亮,一边追得掐腰气喘,一边大声喊他:“伏城!你站住!” 想起这些时才意识到,她很久没叫过他的名字了。不谈过去的这些年,就连从高考结束那天开始,这段已经不短的相处里,竟也一次都没有。 不知怎么,忽然有了那么个啼笑皆非的猜测,伏城试探而犹疑地,慢吞吞问:“希遥,你是不是……不记得我叫什么了?” 一个加工信息的时间,她望着他,又笑起来:“怎么可能?”这次笑得比刚才还要开怀,双眼都弯起,郑重地仰头,一字一顿:“伏,城。” 广场中央的喷泉在那一瞬间腾起,细而有力的水流直入天际,被彩灯染色,绚烂而明亮。人群爆发欢呼,希遥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开始了。” 他却僵着没动,半天,才慢慢应了一声。 这是平和的年代,没有战乱,没有饥荒。音乐与色彩用来慰藉心灵,庆祝经济发展,社会进步。 而他是万千人民中的一员,平凡且庸俗,随波逐流,饮食起居。 虽说饱暖思淫欲,也要怪这夜色太撩人。害他差点就要冲破理智,低头吻她。 原来你没遗传他 高姓友人一身人模狗样的黑西装,头上打了足有半瓶发蜡,还配了一双比头发更加油亮的皮鞋。从机场到达口出来,就径直往候机人群里冲,等到贴脸站在面前,伏城才猛然认出这位高端人士。 36度的高温,这货衬衫领都湿透,还要打肿了脸充胖子:“今儿还真凉快哈。” 伏城从裤兜翻出最后一张纸巾,不想靠近热源,一个弧线抛给他。高彦礼站在路边擦汗,伏城抬手招一辆车,拉开门的同时问:“去哪儿?” 高彦礼选择困难,向来不擅长安排行程,以往都是死乞白赖,一切听伏城的。不过这次,他有自己的想法:“要不带我瞅瞅藏你那小金屋?你金主在不在家呀?” 意料之中地,他被拒绝了。甚至还被孤零零扔在出租车后座,伏城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对司机说:“到市中,随便找家麦当劳停下就行。” 高彦礼“嘁”地一下,翻个白眼:“怕的什么,又不抢你生意,小气。” 伏城回头横他一眼以示警告,高彦礼笑呵呵地凑上来,却不是跟他讲话,而是越过他,对司机说:“哎师傅,空调麻烦开大点儿?” 6月中下旬,旬安市进入旅游旺季。上午十点左右的回城高速直接堵死,高彦礼瘫在后座,百无聊赖看着前边计价器一个劲跳字,而他与外界始终保持相对静止。 实在忍无可忍,扒上前排人的座椅:“晚上有时间吗?要不要跟我去个好地方……” 伏城滑着手机看篮球比赛资讯,头也没抬地打断:“我有事。” 虽然早知道会是这个回答,但高彦礼还是不高兴:“你当带你吸毒嫖娼?我还没说去哪,你就拒绝我。” 伏城收起手机,懒得回头,就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 那晚在电话里确实没听清。但通过高彦礼后来一连发的六条朋友圈,傻子都能知道,他要来旬安给他干爹徐逸州庆祝生日。 还没做声,高彦礼继续加码蛊惑:“我自己去多没意思。今天还多了个美女,你真的不考虑一下?” 打一上车,这段对话就时不时蹦出个敏感字眼。从「嫖娼」开始,司机有意无意竖起了耳朵,现在这句「多了个美女」,似乎也由此蒙上了层别样颜色。 伏城注意到他的灼灼目光,尴尬地咳一声。想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又容易越描越黑,只能假装没看见:“你干爹又娶老婆了?”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高彦礼之前提过,他这位干爹是个情场高手。 市面上普通段位的渣男,无非是脚踏n+1条船,或者搞大女孩的肚子,却不负责任,人间蒸发。 这位徐先生却格外不一样,相较于那些看不到未来的男人,他从不吝啬给人承诺,并且一诺千金,决不食言。反正他有能力给予一切,房子,名车,珠宝,甚至在大多数人眼里重于泰山的,一张红红火火、明媒正娶的结婚证。 可若女人将婚姻视作赛跑终点的红线,那在徐先生这里,就颇有些幼稚了。对他来说,以金钱收买感情,就如同高价拍卖限量版邮票。集邮的人,哪里是真心喜欢某一张纸片?他想要的是全套,并且这套集完,还有下一套。 仅是高中这三年里,高彦礼就已经委托伏城替他请过7次假,飞去旬安参加徐逸州的婚礼——更别提像寒暑假这种无需请假的时间,还会有多少次。 本来闭眼都能猜对的,不过这回巧了,还真不是。 高彦礼笑道:“我干爹有讲究的。你看他结那么多次婚,从来不在6月。” 这句话的深层意思,伏城暂时还没有那个知识背景去领会。高彦礼也是一语带过,急着给他揭晓正确答案:“我上回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干爹有个女儿呀!这么多年我都没见过,听保洁阿姨说,长得很漂亮……”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伏城劝他放弃幻想:“你干爹都快六十了,他女儿得多大?” 高彦礼歪头回想一下:“好像还不到三十吧。据说她生日在冬天,那可能是二十九岁半?哎,不大不大。” 考了59.5分的时候,无论如何也得从卷子里把那0.5抠出来,凑个圆满及格;现在谈起女人,又使劲帮人家压缩年龄,半岁就是半岁,不许四舍五入。 伏城笑他疯疯癫癫,不去较真,漫不经心地点头:“嗯,还行。” - 麦当劳落地窗旁的位置,有两个人被什么力量封印,从中午一直坐到下午四点,咖啡续了八九杯,高彦礼硬生生喝到尿频。 他声泪俱下,控诉伏城心狠手辣:“怎么说你也是东道主,我大老远来看你一趟,就这么打发我?” 伏城不为所动:“你干爹家几点的晚宴,你是不是快该走了?” 高彦礼答:“八点钟,还早。”又极度愤慨:“你就这么盼着我走?” 伏城皮笑肉不笑代替表态:“你不走我走,过会还有兼职。” 高彦礼愣了一会:“你都被那啥了还找什么兼职,是你金主不能满足你?” 这种口无遮拦的毛病,此时不治更待何时,随着他最后一字说完,脑袋就狠狠挨了一下子。他“操”一声,揉着头盖骨,一抬头,伏城若无其事捻着咖啡搅拌棒:“在家闲着没事,出来玩玩。” 高彦礼的粉丝滤镜比城墙还厚,顿时忘记疼痛,五体投地:“哇,这就叫,比你有钱的人还比你努力,哥,你真优秀,我好佩服你。” 伏城笑笑准备走,高彦礼想起什么,赶紧拉住他:“等会!我差点忘了,咱们毕业照洗出来了,你的在我这儿。” 说罢打开手提袋往外掏,伏城低头看着,忍不住又给他一拳。见面五六个小时了才想起来给他,可见方才那句“大老远来看你”,里边能有多少诚意。 店门开了又合,高彦礼啜完最后一杯底咖啡,隔着高大明亮的玻璃,目送伏城出门右转,沿人行道走远。他手里握着卷成筒的长照片,另一手抄兜,干爽的头发与衣裳在风中抖动,腿长步子大,看来真是赶时间,急燎燎走得很快。 不由得有些感叹。 想起高一的时候,他去过伏城家一次。美其名曰是借他的化学错题本,其实是不想写作业,借机溜出去玩。他也是在那天见到了希冉。 未开的啤酒瓶擦过耳际,重重摔碎在身后的门板上,“砰”地一声炸裂,白花花涌出的啤酒沫与深绿色玻璃片四处飞溅。他惊骇地抬头,听见那个女人嘶哑着质问,为何不是白酒。 他完全吓傻,伏城推上他的肩膀,引他转身:“她今天精神不太行。你先回去,错题本我明天给你。” 临出院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伏城蹲在地上,撸起袖子清扫地上的残渣,一只膝盖快触到地面,远远看去,像是跪着。 后来忘了听谁说,伏城之所以记性差,也是小时候被伤过脑袋。 那是一个机缘巧合,让他这朵温室里的花认识到命运残酷,同样都是人,为何伏城要拥有此等人生。甚至头脑一热,还开始盘算着存钱,如果将来伏城用得到,他就可以倾囊相助。 回头看来有些好笑,他那几千块能干得了什么。可他是真心地,一直希望有朝一日,伏城的生活可以变好。 - 旬安的夜落得很快。傍晚不到七点就已昏黑下去,却未及夏季路灯亮起的时间,此起彼伏的鸣笛与远光灯错杂交织,编成一张焦虑烦躁的大网。 希遥开门走进时,客厅静得出奇。餐桌沙发与早上走时无异,黯淡的光来自窗外,屋里没有人。 她吐口气,没有开灯,踢了鞋子,将包挂在衣帽架上。身子陷进沙发的同时,拇指摁动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 第三只烟蒂被丢在茶几,门外有细碎的声音,清脆得像丁点闪烁星光。是他在找钥匙。 一片漆黑的画面,伏城第一眼看见的,是她指间明灭的一点猩红。随即涌来呛人的浓烟,他捂着鼻子咳声,伸手去摸顶灯的开关。 骤然明亮的光线,让希遥偏了偏头,皱眉闭上眼睛,半晌,才又慢慢睁开。 她还不太适应,眼神有些迷茫。葡萄般深紫色的长礼裙没来得及换下,她倚在沙发里,一只手臂横在腹前,另一只肘便支在这只手上,手腕扬起,烟雾从末端缓缓升腾。 忽然有个比拟,觉得她像一朵玫瑰。并且,是花瓣柔软萎缩,边缘已开始干枯的玫瑰。 听见她说:“出去了?” 伏城点了点头,重复不久前她的步骤,关门,换鞋,然后向她走来。这一段时间内,她都没再开口,不再过问他去了哪儿,以及做了什么。 沙发一端轻微凹陷,有人坐了上去。但没有占据太大空间,因为希遥斜躺在那儿,也没给他留多少位置。 她光着脚,脚趾踩在茶几的边沿。裙摆从高翘的膝盖向后滑落到几近腿根,她也不作整理,只是低着头,手指夹着烟,凑近唇边又拿开,默然吞吐着。 几个动作循环过后,第四只烟蒂出现在桌上。将手探向烟盒的时候,手腕在半路被伏城握住,她一个愣神,随即看见他将她手底烟盒拿起,反复打量:“很好抽?” 她缩回手,身子有些疲惫,很慢地说:“你可以试试。”不喜欢那些所谓的说教,也懒得去扮演一个苦口婆心的家长。若甘愿承受代价,那么既然好奇,没什么不能一试。 伏城取烟的动作不是很熟练。竭力回忆电视剧里点火的过程,在心里默默演练几遍,将火苗凑在烟头,猛然一吸—— 倒是成功点着了。但一秒后,他立刻丢开,掐着脖子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嗓子都有了几丝杂音,把那支烟塞进希遥手里,边摇头边说:“还是你来吧。” 希遥默了一瞬,“嗤”地一下,笑了。烟尾送进口中时,微微潮湿,她顿了顿,说:“我还以为你会喜欢。” 伏城抬起头问:“为什么?” 他该知道为什么,可偏要问她。希遥吸了一口,吐字的同时,淡淡的烟也一同涌出——“伏子熠不是抽得很凶吗?” 伏城冷静地看去,含过的烟尾上一圈很浅的红,源自她的唇。那两片唇瓣开开合合,饱满润泽,像暗红的丝绒玫瑰。 她转过脸来对上他的视线,温柔地扬起嘴角:“原来你没遗传他。” - 猝不及防的弓身,伏城捂着小腹,一只手臂死死撑在身侧。那个动作把希遥吓了一跳,欠身问他:“哪里不舒服吗?” “嗯……”伏城垂着头,不敢朝她看去。别过滚烫的脸,低声说,“我去一下厕所。” 他庆幸今天的裤子宽松。不然该怎么向她解释,单是盯着她的嘴唇看了一会儿,他就硬了。 只是喜欢她罢了 卫生间的门在身后关上,不消伏城用力,“砰”地一声。夜晚的风起了。 他整个身子前倾,将两手撑在洗手台的边缘。脸上热意还在,从耳廓延伸而下。 在颈侧胡乱摸了一把,然后伸手打开水龙头。细密的白色水流,在掌心形成一个个小气泡,又沿指缝渗漏,来去匆匆。 想让自己冷静。但几分钟后,底下还是没有丝毫要软的迹象。 自骂活该,谁叫他满脑子都是含着烟尾的唇,和滑到腿根的裙摆。 他有些懊恼地咬牙,反手将门从里面锁上。下了几秒钟的决心,才将手慢慢下探,拉开拉链。 要说这事儿,哪个男人没做过,青春期的男孩尤甚,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谁说一定与情欲有关。总不能硬着出门见人,因此拿手纾解,再合理不过。 伏城这样安慰自己,可惜身体诚实,心脏跳得猛烈杂乱,连指尖都在紧张得发冷。握住时他浑身打了个颤,缓了一会,才动作起来。 卧室的窗帘被风鼓起,顺便刮倒窗台上的一小株含羞草。脆薄的塑料花盆掉在地上,滚了一段,沿途掉落泥土的碎渣。 希遥闻声,从沙发起身,途径卫生间的外的窄廊,去将它扶起。 伏城屏住喘息,动作微顿,静听她近了又远的脚步。想象若是回头,该能从门上那条磨砂玻璃里,看见她一晃而过的身影。或许暗紫色的长裙被风撩起,在她经过之后,仍有一个裙角,能在他视野里短暂停留。 忍不住去想,今天为何穿得这么正式。是去了谁的婚宴,还是舞会?然而与他无关,也不得而知。 思及此,胸腔不由得升起一股烦闷。他蹙眉愣神,不经意间,右手机械地从头到底反复,像交代任务般,寥寥感觉,不足以掀起滔天的浪。甚至当虎口狠狠刮擦皮肉,干燥艰涩,让他有些痛,眉头也随之拧得更紧。 头顶的通风口有呜呜风声,伏城闻见潮湿的味道,似乎是要下雨了。 而他一瞬间,想起多年前一个烟雾迷蒙的春季。老院深灰色的水泥台阶上,她穿一件单薄的吊带裙,抱着膝坐,将头埋进臂弯里。 那时他还小,可只是一眼,便直觉地知道,她在哭。 脏兮兮的篮球从他手里掉在地上,堪堪弹了两下,平静滚远。她抬起头时,眼睛洇着血丝,睫毛被泪水粘合成股。修长的脖颈有几片印痕,触目惊心,胸前也是。 他慢慢走近,站在她面前。她坐着的姿势,让他得以与她平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敢多问,只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在她肩头的红印轻轻一碰:“……疼吗?” 晶莹的水盈满眼眶,被她慌乱几下,拿手背抹去。湿嗒嗒的手摸一摸他的脸,她颤着眼皮摇头,努力笑一下:“不疼。” 那是他至今没法忘记的一个画面,昏暗的天色,牛毛细雨里,瘦得关节凸出的手指,和苍白干裂的嘴唇。 她是被人摔碎的柳叶白瓷,光洁的皮肤满是裂纹。明明苦不堪言,却又笑得那样美,竟只是因为,怕吓到他。 - 朦胧间,几段窗框在滑轨中移动的声音,希遥将敞开的窗户全部关上了。狂躁的风被隔绝在外,室内恢复安静。她含着烟踱步而回,经过卫生间时,想到什么,慢了脚步。 刚才太突然,她还没弄明白状况,旁边的人就没影了。后来她回想猜测,应该是闹肚子。 有点担心是不是水土不服,再加上进去的时间不短了,于是屈起食指,在门上敲了敲。 “你现在怎么样?”她说,“要是不舒服,家里有药……” 她似乎有些累,声音软而轻,像蚊蝇的嗡叫,在耳边撩拨细密的痒意。很不幸地,在特定情境下,却成为了某人某些感觉的催化剂,一时周身的快感,如皮肤下藏匿的散碎的沙,从头顶脚底纷纷汇聚,一路滚动,惹人难耐。 伏城整个人一滞,手底动作猛然加快。呼吸渐渐粗重,但怎么能让她听见,只好张开口,供气流急促进出。 “我没事……”半晌,他咬紧牙关,艰涩回应。 只此三字,再不敢多说什么。怕从喉咙不小心溢出暧昧痛苦的呻吟,被她发觉,一并将他心里那些肮脏龌龊的想法,在她面前尽数铺陈。 希遥觉得他声音有些异样,侧了侧耳,却捕捉不到任何。因为那时的伏城,已经发不出声音—— 被风雨淹没的一刻,他浑身剧烈颤抖着,右手紧握住根部,左手死死抓住一旁的毛巾架。竭力抑住喉间的喑哑,脊背弓起,将头沉了下去。 许久,他悠悠回神,将右手抽回,木然地端详。眼眶酸涩胀痛,情动得厉害,他从没这样过。 有烟味顺着缝隙飘进,她还在门外。他抽动嘴角,苦笑一下。 说什么正常生理反应,小孩子把戏,骗人骗己。 - 卫生间的排气扇被启动,几秒种后,把手拧转,门打开了。 那时希遥才意识到,自己竟一直在厕所门前等他。她只是太累,一时思维僵住,听他说了“没事”,便放下心来,却倚在墙边没动,忘了回到客厅。 未免有些太尴尬,但是现在才跑,也来不及了。 伏城把门带上,两人就在狭窄的走廊里相遇。他颧骨的红意还有残留,心有些慌,下意识将右手后躲。咳了一声,低着头说:“我先睡了。” 希遥叼着烟抱臂,点了点头。看着他消失在转角,才拧开把手,开门进去。 排气扇在轰鸣,她将烟从口中拿下,一个转眼,看见纸篓里团皱的东西,和架子上揉变形的毛巾。 怔愣只在片刻,她绷起嘴角,惊讶而难以置信地,扬了扬眉。垂手将才抽半截的烟在水池摁灭,“呲啦”一声,漂亮的猩红火点,以及这荒唐的白天黑夜,就此作别。 敲门声不够清亮,大概是有人将后背抵在卧室门上,扶额沉思。希遥敲完,停了一停,语气很平淡:“明天有大雨。如果要出门,伞在门后挂着,可以随便拿。” 料到不会得到回应,她无奈地笑了笑,又柔声说:“晚安。” 门外轻飘的脚步渐远,延伸到隔壁房间,洗漱声停歇后,关门熄灯。 伏城将僵直的背从门上挪开,不知不觉竟出了一身的汗,黏腻地贴在身上,现在已经凉透。他闭眼揉了揉头发,走开一步,碰掉了桌上的什么东西。 卷成圆筒的毕业照,在地上像个不倒翁般摇晃,他拾起,双手展开。照片上站在他身旁的女孩,微歪着头偏向他,齐肩的短发,咧嘴笑时露出白净的牙。 他扫了一眼,吐口气,将照片扔回桌上。一下子又弹回卷筒的模样。 虽然不知道怎样说好,但总该给个答复。 他拿起手机,翻到周茉的聊天界面,可惜这回不能再找他那位身经百战的军师参谋,自己又实在是没这本事,编辑两分钟,最终只是个“对不起”。 只好暗自思量,她是个聪明女孩,不多说,她也会明白。 - 伏城做了个梦,梦见酝州的夏,晃得人眉心发痛的阳光,浅淡的云和天。他脚踩着篮球,托腮坐在台阶上。身后屋门紧闭,霹雳哐啷,是伏子熠和希冉在吵架。 谩骂与羞辱不绝于耳,碗盘粉碎,镜子和酒瓶飞出窗外。一切能砸的东西全部遭殃,后来又是脆亮的耳光,和肉体撞击地面的闷响。 有两只鸟结伴从天边飞过,她穿着白色的长裙,忽然闪现到他面前。他眨了眨眼,看见她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变戏法般攥着几张磨到毛边的钞票,得意地晃了晃:“想不想去海边?” 那几张钞票,刚出门就跟街边摆摊的爷爷交换,变成两只圆滚硕大的棉花糖。他坐在开往沿海的城际大巴上举着啃,却忽然,想要尝一尝她的那个。 手中纯白柔软的棉花团被抽走,她将粉色的塞进他指缝,笑着点他鼻子:“我真看不出来,你一个男孩子,居然会喜欢草莓味。” 哪里是喜欢,他都没吃过棉花糖,哪里来的所谓「喜欢」。他默念。 只是喜欢她罢了。 纤细的糖丝在唇舌间融化,她忽然伸展手臂,虚环住他的身子。为的是去开他左侧的窗,却顺便把她身上温和香甜的味道带近,将他萦绕。 腥咸潮湿的海风从窗口汹涌灌入,难得她笑得那样开心,长发凌乱着,被糖黏在了嘴角。 不必再向前,他已经能想象到她踩在沙滩的模样。洁白的长裙被席卷翻滚,若是被水浇湿,便会贴在腿上,隐约透出她的肤色。 那才是天上的云。 ------- 周末快乐!! 你在吃醋? 阴霾的天,令人分不清时刻钟点,一觉醒来更像是黄昏。 客厅的灯开着,墙上的钟指向八点。伏城从卧室出来路过,站定平望过去,视线越过桌上的外卖早餐,盯着窗外铺天盖地的雨点看了一会儿。又回头,看向希遥虚掩的房门。 她已经走了。 手机屏幕上,各种杂七杂八的未读飞速掠过,没一条是他想看的。比如昨晚苦思冥想的那三个字,一经发送如石沉大海,被他委婉拒绝的周茉,至今都没再理他。 倒是有另外一人,给他发来一连串的求助信息。并在等他起床回复的时间里,活跃于各个班级群游戏群,积极发起无聊问题的探讨,没人接茬,又自己跟自己玩起成语接龙。一看就是闲出屁了。 上午九点钟,航班惨遭取消,又一个手滑买了三天后机票的高彦礼,在死缠烂打征得伏城同意之后,从旬安城北徐先生的别墅直接打一辆车,逐风踏雨冲了过来。 至此,总算得以窥探他心心念念的小金屋。门刚开,一个“哇”字还没出口,先被无情打断:“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下午你最好早点走。” 高彦礼满口答应,拖着湿淋淋的雨伞和身躯进屋,随口说:“我在楼下看见你金主的车了。吓我一跳,还以为她在家。” 伏城跟在他屁股后边收拾烂摊子,拿过拖把吸了地上的污水,将他的伞撑开,晾在阳台。没功夫搭他的话,等忙完一回头,刚好瞥见他在希遥房间门口探头探脑的影。 高彦礼被伏城从卧室拽出来,扔到客厅沙发上。实在是手碎闲不住,伸手从茶盘里捏一颗糖,一边展开糖纸,一边说:“今天没去兼职?” 伏城倚着墙站,密切关注他的动作。毕竟对他来说,不小心掀翻盘子,和失手打碎杯子,都是常事。见他暂时稳定,才说:“昨天是临时替个人,就拿一天工钱。正式兼职还在找。” 高彦礼嚼着糖,“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问:“不好找吗?还是给钱少?” 以他对伏城的了解和默契,不用问,明明现在生活有保障,还要打工挣钱,那肯定是打算寄给希冉和程秀兰。一对孤儿寡母,又都是一身的病,生活开销是无底洞,因此薪水不高的工作,自然入不了伏城的眼。 然而他又想到什么,当即乐了,猛地一拍大腿:“哎,我这儿倒有份好工作,给钱绝对多。你有兴趣没有,要不要帮你走走关系?” 伏城皱眉以示疑惑,高彦礼神秘一笑:“我干爹呀,他有家酒吧,最近打算开业。贼高档的那种,你去过没?随随便便一瓶酒,就卖五六位数……我给唐哥说说,让他打个电话,安排你去那打杂吧?” 所谓“唐哥”,大名唐鸣谦,是徐逸州的秘书。 之前没少替徐先生跑腿,给他的宝贝干儿子挑选礼物,或者提供各种接送服务,一来二去,算是看着高彦礼长大。自然也深知他对徐先生的重要性,于是温柔亲切的大哥哥形象表演得很到位,对于高彦礼不算过分的愿望,从来都是有求必应。 伏城有些犹豫:“酒吧?” 高彦礼又懂了:“我知道,你怕她不高兴是不是?你放心,就是端个水送个盘,又不让你陪酒销售……” 见伏城迟疑不决,颇为恨铁不成钢,翻了翻兜,掏出张名片,“啪”地一声拍在桌上:“怕的什么,这我干爹的店,正经做生意的。你不让她知道,不就行了?” 那张名片,赫然印着唐鸣谦的名字,似乎给这番话增添几分说服力。可惜败在了对高彦礼的成见,根据历史数据,这人越是信心笃定,往往越容易出事。 伏城一时不敢抉择,便收了名片,含糊说:“我再考虑一下。” 高彦礼不高兴地嘟囔“考虑什么考虑”,却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对了……” 这个问题,已经令他辗转难眠一整个晚上,今天死活要来见见伏城,也跟此事有关。不过他刚才太激动,给忘了。 “……我能问一嘴,你金主姓什么吗?” 这事说来话长。由于伏城的始乱终弃,昨天天还没黑,他就到了徐逸州的别墅。临进门,在转角位置看见个女人,背对着他,正拉开车门跨进去。 后来,那车就开走了。整个过程不到两秒钟,他没看见正脸,只记住了一抹紫色裙角。可细细琢磨起来,又觉得那背影有几分熟悉。 进去一问才知道,那就是徐逸州的那位私生女。不过听说两人相处并不融洽,全无父女情深,能在寿宴前来一趟,已经算她给足了面子。 伏城顿了顿,说:“姓希。” 高彦礼松了口气。既然不姓徐,那就纯粹是他脑洞太大,把自己搞神经了。但半秒钟后,他悟出点什么,咆哮起来—— “等会?姓什么?姓希?跟你妈一个姓?你跟她真的是亲戚?” 不等伏城回答,他瞪大一双眼,直挺挺向后倒去:“我靠,兄弟,你这他妈是乱伦吧……” - 天擦黑的时候,伏城终于把这尊神请走了。这场离别让他求之不得,做戏做全套,从门后拿了伞,送他下楼,并希望他读懂自己眼里「再也不要来了」的殷切含义。 雨小多了,但密得透不过气。出租车的前灯照射出一道黄色光柱,车门关上,带着万分不舍的人,缓缓驶离。 伏城身心舒畅,然而你方唱罢我登场,刚转过身打算上楼,便听见身后不远处汽车停靠。驾驶座的男人开门下车,一路小跑着撑开伞,绕过车头,去拉副驾驶的门。 慕容期那副谄媚的神色,配上他低头哈腰的动作,活像个伺候皇太后的公公。伏城冷笑一下,站在原地没动,等慕容期送她走近,才向前迎了几步。 两把伞在半空碰在一起,狭路相逢勇者胜,慕容期臂力不支,眼睁睁看着伏城那把伞将希遥的头顶整个罩住,似乎还向前倾斜一些,一个回勾的动作,逼她往身边挪步。 而那位举伞的人,波澜不惊地看着他,等跟希遥并肩站稳,还轻蔑地,冲他勾了勾唇。 慕容期记得,之前在校门口,希遥给他介绍过,说伏城是她弟弟。因此现在在他看来,这种充满敌意的小孩子的挑衅很好理解,无非也就是心生嫉妒,不希望姐姐被别人抢走。 他自信不必计较,善解人意地朝希遥笑笑,洒脱而大度:“既然有人接你,那我就先走了。” 临回身,却不忘再加一句:“咱们过两天再见。” 男二号华丽退下,伏城充耳不闻地耷下眼。神色有些不悦,问她:“没开车,也没带伞?” 他心里气恼,明明昨天叮嘱他出门拿伞,自己却不带。最后让人屁颠屁颠送到家门,要不是他刚好在这儿,是不是还要请上去坐坐? 希遥自然不会读心术,奇怪他情绪激动,但惯于不多过问,只是点了点头。不出所料:“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没下雨,就忘了。” 孰料一开口,伏城眉头皱得更紧:“你喝酒了?” 不等希遥回答,他又斜了斜眼,迅速扫过开门上车的慕容期:“跟他喝的?” 一连串的问题。想来好笑,这应该是这几天以来,伏城问题最多的一刻。希遥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过了一会儿,顿悟了什么似地,欲言又止。 有个词,不太合适。但她暂时也找不到其他的,只好凑合着用:“你在吃醋?” 这话颇具冲击力,伏城脑袋“轰”的一声,懵了。他张口结舌,欲作辩驳,希遥淡笑一下:“只是谈生意,你不必这样。” 不必哪样?她没说。伏城呆愣住,骇异于她的表达,为何在字里行间留了充足余地,好像只是认真安慰他不要胡闹,却对他胡闹的起因缘由,无限包容。 一个不自主的意识,他甚至没过大脑,全凭本能地伸手,扼住她的手腕:“我有话要说。” 夜色弥漫上来,希遥的眼睛被路灯照亮。她的表情很平静,耐心地“嗯”了一声,做出等待倾听的姿势。伏城却语塞了。 有两句话,他想说太久。 一句是想质问她“为什么勾引伏子熠”,一句是想告诉她,“我喜欢你”。 可它们太矛盾,争先恐后同时到达唇边,不是脑海里乒乓打架的小天使和小恶魔,而是注定你死我活的宿敌——但凡他说了其中一句,就再不可能去说另一句。 冗长的静止,伏城眼眸颤抖,下不定决心。希遥望着他的眼睛,想的却是,那双眼睛太过清澈,她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也值得在里面出现。 打破这段沉默的,是慕容期摇下车窗的声音。他在副驾驶座的缝隙发现希遥补妆时遗漏的口红,透过密密麻麻的雨,运足气,喊了一声:“希遥!” 她闻声就要偏过头去,与此同时,伏城不满地抬起手,严严实实拦在她脸侧。成心是要报复,像当初在车上,她挡住手机屏幕一般,挡住了她的视线。 紧接着,慕容期隔着雨帘看见震惊的一幕,瘦高的少年微弯下腰去,吻住了希遥的嘴唇。手中的伞斜了,若是纯色的伞,便会遮住两人的上半身,唯留伞下对立的两双腿,引人遐想。 不过可惜,那把伞是透明的。 半空一声闷雷,他窥破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情事。别无选择,只有猛踩油门,狼狈离场。 别后悔 浴室的水声稀稀落落,被淹没在雨里,连什么时候停的都不知道。 显然,已经洗完澡的人并不想出来。拿吹风机慢吞吞吹干了头发,刷了牙,还多此一举地又洗了一遍脸。 这一切,并没有被倚窗发愣的伏城察觉。直到很长一段时间后,他闻见从浴室漏出的淡淡烟味,才隐约意识到,她在躲着他。 其实烟只是幌子。被希遥夹在指间白白燃烧,没有得到吸吮触碰,一根接着一根,不为消愁,为的是消耗这个雨夜。当然,如果能一并磨掉外面等她的人的耐心,那更是再好不过。 她的愿望没实现。在长长一截烟灰弯折坠落的瞬间,“啪”地一声,浴室的灯一下子灭了。她愣了愣,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向外看去,同样黑暗的走廊里,有一星白炽的亮由远及近,是他拿手机打光,朝她走了过来。 声音隔着层门,有些含糊。听得出他是小心的,不敢询问什么,只是陈述事实:“好像停电了。” 没听见她应答,又问:“需要帮你照一下吗?” 清亮的水声在她脚底作响,拉开门的同时,微小的一片光落在她大腿与浴巾的交界。应该是发觉不妥,又立刻下移,只照地面。伏城伸出手,扶住她的胳膊:“小心滑。” 他的体温比她高些,手指包裹她的小臂,一片酥麻的热意,让她不自然地挣了一下。不过,没有挣脱。 她立即抬头看他,无奈四周一片漆黑,而他照在地上的光又太弱,不足以将她脸上的愠怒完全传达。只好冷冷说了句:“松开。” 不知是不是被吓到,伏城很听话,立刻照做。无奈手掌撤去的时候,她却没站稳,脚底发软地前扑,于是那只手又重新扶了上来。 虽然没再看他的脸,却知道他一定在皱眉:“你喝了多少?” 这样熟稔自然的动作和语气,让希遥有些恍惚。 不由得去想,难道他们早已是什么亲密的关系,只是她自己一直没有察觉,或者不敢承认,而楼下那个被她推开的短暂的吻,就是证据。 醉意让她的思维有些迟钝,心里糟成一团。竭力维持一丝理智,避开他的问题,以不太耐烦的语气,想要快刀斩乱麻:“别闹了。” 无形之中,以幼稚二字评价了他的言行。希遥说完便知道,自己着实有些无情了,可没办法,他比她小这么多,不是孩子又是什么。 因此也难怪他的反应,施在她手臂的力道骤然加大,沉下脸,不悦地绷起嘴角。她见他喉结滚动一下,想他开口的话,估计会是恼火的反驳。 没想到,他挣扎许久,最后慢慢说的是:“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一段死寂过后,希遥醒过神,触电一般,猛地抽回胳膊。伏城的手随之空了,他似乎预感到什么,顿了一会,有些无奈地,轻轻虚握又垂下。 臂上那片温热在雨夜迅速消散,希遥哑然良久。手指不禁在那片皮肤抚摸,却讽刺地笑了:“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重音落在「知道」上,意思是,年纪轻轻,哪里懂爱。 可话一出口,又发觉,好笑的也不止他一个。明明说好什么烟啊酒啊随他尝试,好不痛快爽利,原来都是虚伪的洒脱。 事到如今,还不是俨然一副过来人的派头,忍不住想要劝告,有些东西来者不善,不碰也罢。 尤其是她。 - 她离他远一些,倒退几步。后背贴在冰冷的墙上,激起一阵刺骨颤栗,别过头去,轻飘地说:“我累了,睡吧。” 就要转身,伏城蓦地抓住她,咬牙说:“我怎么不知道?你不要瞧不起人。” 一双盯着她的眼睛,由于情绪激动,眉头连带着眼皮都有些发抖。嘴唇更是,气愤地开了又合,却说不出别的话。 手腕被他捏得有些疼,希遥蹙起眉,还没来得及呵斥,又被他捉住了另一只,两只胳膊反剪在身后,手腕并在一处,全部掐在他手里。 他力气太大,虎口将她死死卡住。小臂横垫在她的腰后,逼得她挺身仰头,直视着他。 气势足够猛烈,像小孩子发泄脾气,管他贵的贱的,一通乱打乱砸。开口亦如执拗的儿童,冰冷的语气,将伤心和失望小心掩藏:“我是认真的。你如果不信,那就算了,但别这么嘲笑我。” 鼻尖离她很近,却没有碰到;那样威胁强硬的姿势,说的却是这般求饶的话。希遥没有料到,眼睫扇动,气息颤了一下。 伏城停顿,又兀自苦笑说:“今天没经同意就吻你,真对不起……” 希遥静默着,等他说完,才说:“松手。”第二次了。 第二次了,依然奏效,手腕的禁锢立刻松开,她随即扬起右手,狠狠扇了伏城一巴掌。 那一声脆响,让他直接懵了,头不由得偏侧,怔在了那儿。脸颊疼得火辣,额前的发短暂摇晃几下,他垂下眼,看向被他手机照亮的一小方地面。 白橡木的地板,上边淋淋漓漓的水迹,斑驳错落。无厘头地,让他想起重逢那天,她弯腰钻进车里,递给他的牛皮纸袋。 其实那样的相处也不错,都是他太贪心。可错了之后,再想恢复原状,总是晚了。他想不到补救的措施,只好机械重复着,“对不起。” 希遥问他:“疼吗?” 她低着头揉手腕,抬眼看他受惊吓的神色。在瑟瑟发抖的光里,竟可怜得,像只淋得透湿的猫。她甩一甩手,淡声说:“那扯平了。” 两只手腕挤压在一起,骨头磨着皮,疼得她眼眶都泛酸。脸颊的肉总比那儿多一些,只给他一巴掌,算是便宜他了。 伏城惶然看着她,下一秒是他从未想过的画面,她朝他挪了一步,抬起手,勾上了他的脖子。看他时,神色一如既往的冷,好在语气温柔一些:“别后悔。” 头脑还没清醒,他已经下意识展开双臂,揽住她的身体。隔着松软的浴巾,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腰,接着低下头,去承受她的吻。 刚才在楼下没深入的动作,此刻得以尽情发挥,心脏狂跳着,小心贴上她的唇,将舌尖慢慢探进,与她的相碰。触感是温软的,他颤巍巍闭上眼,却不得章法,只是一味地横冲直撞,胶着勾缠。 毕竟没什么经验,不一时,伏城便败下阵来,直起腰大口呼吸:“不行,缓一会……” 好巧不巧,就在那一刻,来电了。 室内的大灯小灯同时点亮,仿佛有意将这场缠绵曝光。走廊的灯尤其尖锐,乍从黑暗转换,两人不约而同地合上了眼。 再睁开时,伏城看清希遥的模样,大概是之前洗澡的水太热,被蒸得薄薄一层红晕。干净的嘴唇不够艳丽,在与他分离之后,还泛着暧昧的水光。 他一下子脸红,赶在她张开眼睛之前,眼疾手快,把灯“啪”地一下拍灭。 很大的一声,希遥闭着眼都被他的滑稽逗笑。又听见他心虚地问:“你笑什么?” 他大概是兴奋过头。她还没回答,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逐渐起立,隔着她的浴巾,硬挺挺地戳在了她的小腹。 来不及疑惑,伏城“啊”了一声,猛然推开她,后撤一步。这次没那么幸运,裤子不够宽松,他翘起的形状太明显,慌乱之间,只好拿手向下按。 但哪里按得下去,气氛尴尬到极点,他从后脊梁一路烧到后颈,埋着脑袋:“你不是累了吗,快去睡吧。” 希遥“扑哧”笑了,半开玩笑地说:“要不要……” “不要。”他立刻抬头。 还没说是什么,就被他拒绝了。希遥一半挫败一半好奇,问他:“为什么?” “你醉了。”他认真说,“等你清醒考虑之后,再说那些……”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解释。 希遥定定看了他一会,偏头笑了:“所以,你又要去厕所了吗?” 伏城反应完毕,倒吸凉气,抖了一下:“你知道了?” 希遥不置可否,伸手去拽他。可他两手都按在奇怪的部位,没什么可抓的,便拽住衣领,把他扯了过来。一个猛扑,他刹不住车,撞在她身上。 下身也被重重蹭过,他忍不住哼了一声。她在他面前默然许久,然后轻声说:“就现在吧。” - 伏城在深深吸了满腔的空气之后,重新抱住她。她手抚过他的腰,与棉布摩挲,复而攀上他微弓的背。 酒精是个好东西,无论怎样,总可以让它背锅。 同时,她在心里默念,她这前半辈子,荒唐事已做了多少。又何妨再多上这一件。 ------- 晚上好鸭~! 我好快 其实严格来讲,这么多年里也不是没见过他。 她做生意的一开始,赚了钱后回去过几次。时间选在工作日的下午,因为知道这种时候,家里只有一个老人。 无奈相对静坐无话可说,只好寒暄数语又出来,跟身后送她的人道别。只是道别,却不代表真的要走,于是在拐出巷口之后,将车子靠边,停在道旁的树下。 从三四点钟一直到黄昏,有些无聊,就降下窗点一支烟。等到后视镜出现他的影,再默不作声地,将窗子摇上。 家家户户的院墙里飘出炭火味道,伏城背对着夕阳低头走路,将两手揣在兜里。书包里应该藏着手机,不然怎么会有拧成麻花的白色耳机线,趁他不注意,从拉链口探出头来。 她就从后视镜里看着他,青春期长得真快,几年不见,高了一大截。还是很瘦,眉眼轮廓鲜明了不少,有些帅气。已经是个高中生了。 他渐渐走近车尾,经过车身,隔着一层铁皮,与她擦肩而过。 并排的瞬间,她回想起刚才临走的情形。老人大概是为她给了那么多钱而惊惶,觉得不该怠慢,既然没法回报,那么起码留她再多坐一会。因此搓着衣角说:“小城马上就放学。他小时候跟你最亲,见一面再走吧……” 她一只脚已跨出院门,在那儿停了片刻,回头笑笑:“不用了。” 见面做什么?他现在指不定有多恨她呢。 可又想,或许他在经过的时候,能闻见车窗缝渗出的烟。或者被车顶那只嘎嘎乱叫的喜鹊吸引,总之,会不会在绕过之后又回头,为的是不相干的缘由,却无意间看见车里的她。 可惜她运气向来太差。发生的事总是预料不到,而期盼的,也从没成真过。 - 距离关系取得突破性进展还不到五分钟,接吻对象就已经开始走神,这给伏城的感觉,无异于刚拿了驾照,结果回家路上违规,先扣了6分。 他悻悻地暂停,却没离开希遥的脸,鼻尖在她脸颊扫着,问她:“在想什么?”同时,下身难耐地轻蹭她的大腿,一下一下,不算太明显,侥幸以为她觉不出。 此时的姿势令人耳红脸热,她胳膊后撑坐在床上,弓身跨跪在她面前的伏城,衣服已经脱了,只剩一条内裤,被那东西顶得严重变形,末端落在她腿间,圆钝温热,磨得她心痒。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不言而喻,但她忽然有点想逗他,迟迟不开口。没她下令,伏城也不敢冒犯,两只手在她外露的肩头摩挲半天,确认没遭到反抗,才顺着下移,落到胸前。 沿着浴巾勒紧的边缘慢慢地找,竟不明白她是怎么裹的,为什么扯不开。摸了一圈后无事发生,自己的脸倒是红得要滴血了。 希遥看着他低头躲闪的眼神直笑。感觉他马上就要恼羞成怒,才抓过他的手,按在浴巾翻折的位置。 伏城被她指引着松解,目不转睛看着,忍不住感叹:“这么神奇……”下一秒,洁白的遮蔽从她胸前掉落,他看见里边的光景,脑子“嗡”地一下,立马抿唇噤声。 他哑了半天,手指僵硬着,整个人静止。浑身唯一的变化,大概是从小腹蹿升的热意,心里庆幸红外线不是肉眼可见,不然他的下体,现在比太阳还要刺眼夺目。 伏城的反应让希遥琢磨不透。但想着大概是怯场,便摸了摸他的手,随口问一个致命的问题:“会吗?” 对于血气方刚的少年,这种善意的解围,听上去倒像在质疑他的性能力,伏城醒过神,红着脸低头,把那张语出惊人的嘴咬住。 不回答,是因为心虚,硬着头皮摸到她胸前,轻轻揉捏起来,同时欺身紧贴住她,指望这种看似成熟的举动令她满意,别让他太丢脸。 希遥被他一通胡乱劫掠,明明青涩的手法,竟也逐渐气息不匀,乳尖被他掌心的纹路摩擦,不自觉挺胀起来。 这个变化立刻被伏城察觉,他屈起指节,好奇地刮了一下。见她没什么反应,又变本加厉,捏住捻了捻。 一个动作让她忍不住地喘,他赶紧撒手:“疼吗?” 她摇摇头。伏城这才发觉她脸颊泛起潮红,平时就有些上扬的眼尾,此刻染上晶莹的光,更妩媚了一些。他不确定地问:“那是……舒服?” 希遥瞪了他一眼。似是不甘心只有自己难堪,她将手下探,隔着布料,握住他挺翘的性器。伏城顿时一个激灵,有种不妙的感觉直达大脑,立即弹开:“别,别碰……” 他有点慌神。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今天这样敏感,但只是摸了一下就这样,那待会不是要完蛋。忐忑地偷看她一眼,希遥弯起唇得意地笑,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歪着头看他。 其实更像个妖精。拿美貌诱他入洞,然后趁他不注意,五花大绑,开剥开吃。 - 伏城在她腿心瞎顶了一气之后,希遥终于忍无可忍,伸手帮他。他被她握着,跟着她的手挺腰,顺利破开,慢慢贯入。 还没全进去,就已经头皮发麻。头一回有这种被紧密包裹的感觉,柔软灼热的皱褶不断吞咬,他生怕一转眼就丢人,连做几个深呼吸平复,还不忘保证说:“……下次就会了。” 希遥也不太好受。太久没容纳过,此刻被他撑得发胀,还有些细细的痒意泛滥,像小爪子在心尖挠着。于是催他赶快,伏城闻声遵命,揽着她的腰放平,两手支在她的枕旁。 他沉了一会儿,开始律动,还没掌握技巧,节奏很慢。之前的难耐得到些纾解,但不太够,希遥攀上他的脖子,将腿屈起,膝盖蹭在他的侧腰。那是一种暗示,他会了意,把速度加快一些。 其实刚才只抽送了一两下,便食髓知味,又被她微凉的腿磨蹭,加速的一瞬间,引火自焚,像皮肤底下埋了根火线,窸窸窣窣地沿着脊椎上窜。 无端的快感来得猛烈,伏城心沉了沉,屏息想要忍住。但是抗拒无效—— 随着一阵本能而剧烈的挺胯,他闷哼一声,僵在了那儿。四目对视,房间里死一般的静,半晌,伏城艰涩吞咽一下:“我好像射了。” 希遥“嗤”地一声,笑得浑身在颤。伏城还没缓过来,被她一笑,夹得更难受。但这不是重点,他一边退出来,一边万念俱灰地喃喃:“我好快。” 之前听高彦礼科普,男人的第一次都是黑历史。他倒记得有这回事儿,就是没想到会这么黑。 希遥捂着肚子直不起腰,过了一会,觉得太伤他自尊,只好竭力憋着。想找个理由去安慰他,于是说:“还是很舒服的。” 伏城转过眼看她:“真的吗?”悲伤的脸上却写着,我不信。 - 将近凌晨的时候,雨终于慢慢停了。 希遥的酒劲后来居上,刚才还勉强清醒,等从卫生间清洗完,脚步开始摇晃,被伏城搀着回去躺下。 绵软的身子虚靠在他身上,他侧头闻见她头发的香,不知廉耻地,又硬了。 他驾轻就熟,替她盖好被子,回卫生间反手锁门,自己解决。有多气人,这一次倒是持久得很,他冷着脸,毫无感情地撸动,等到终于完事,恼火地打了它一下。 真是失了智,连自己人都动手,下一秒,他又捂着下身倒抽冷气。 这时候,外边仅剩屋檐上存积的雨水零星滴答,丁丁点点,伴着宿鸟的低鸣。 伏城站在走廊望去,希遥已经侧身睡着了。被子滑下,光裸的背露了出来,被窗外浅淡月光勾勒,就如同他一直以为的,她像个仙女。 他远远看她很久,倚着门框,情不自禁地傻笑。可莫名地,又转瞬落寞。 这场冲动的性事,已如烟火落尽,顷刻之间,云开雾散。他怔怔地发呆,想的是,若是人可以不睡觉该多好。 真怕一合眼,才发现只是场梦。 ------- 救命,城哥要杀我 五十步笑百步 清晨的光透过两页窗帘缝隙,细细的一道,从地板爬上床脚。希遥醒来就正对上它,眯起眼睛的同时,听见旁边均匀的呼吸,反应了好一会。 起身穿好衣服下床,然后踮着脚尖,绕到伏城的那侧去找拖鞋。不知道哪个动作惊扰了他,还是他有什么超能力,竟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她刚走近床边,就被握住了手指。 明明已经很轻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那人还在贪睡,舍不得睁眼,合着眼皮说:“闻见了。”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从左边消失,过一会又在右边出现,可不就一抓一个准。 希遥听了失笑:“你是狗吗?”想到什么,又计较起来:“谁允许你睡我床的?” 伏城顿时收声,过几秒,起了夸张的呼噜。装睡还死抓着她,希遥无奈地笑一下。 一夜过后,酒意褪去,脑子清醒了。虽不至于对昨晚的言行反悔,但要适应这种乍然亲密起来的关系,也需要一定时间。 她将他的手拂开,趿着鞋子转身往外走。边拿手指梳理头发,边说:“今天有个会议,小魏马上就来接我。我赶时间,不给你订早餐了,小区旁边有不少卖的,你过会自己解决吧……” 没给他插话的空隙,声音随着她走远,越来越模糊,延伸到卫生间,“砰”的一声,彻底被门阻断。 伏城单手支起身子,偏头望过去。哗啦啦的水声里,隐约看见她弓身洗脸的背影。 床头柜疯狂震动的手机提醒他回神,也是刚睡醒意识迟钝,他习惯性地接听,忘了之前发过毒誓,再也不接这人的电话。 高彦礼很乐呵:“起这么早?没打扰你干正事吧?” 伏城冷言打断:“有事说事。” 高彦礼欣然娓娓道来,大意就是,昨晚他已经跟唐鸣谦打好招呼,并由他再下一级,联系到酒吧的店长,给伏城成功谋了一只饭碗;并且看在高彦礼的薄面,保证薪水包他满意,想在哪个岗位也随便挑。而鉴于明天就开业,今天需要他去一趟,录一下信息,再做个培训。 一大通说完,还贴心提供陪同服务:“那地儿我熟。我带你去吧?” 伏城扶了扶额。 说好昨天考虑一下再给答复,谁知道后来晚上能有那么多变故,他完全给忘了。如今被高彦礼先斩后奏,特地为他托关系通关节,条件还这么优渥,拒绝的话,有点太伤人心。 不过主要原因,还是经历了跟希遥的事,致使他此刻心情无比愉悦。于是也不想多虑了,就答应下来:“几点,到哪?” 高彦礼说:“离你金主家不远。我先去找你,你等我电话,到时候下楼就行。” 一通不长不短的电话打完,希遥也出来了。看起来确实时间紧张,妆面不如平时精致,只是随意涂一层。穿鞋子的同时,也拎起了包,门一下子关上,伏城那句“几点回来”,半途夭折。 - 魏收将车安稳停在小区的一条主干道旁,得天独厚地,沐浴着楼隙漏出的一条阳光,宽而柔和,看上去像金色的丝带。 希遥拉开后门坐进去,会议的相关文件已经整理好放在那儿。她拿过来随意翻着,一手接过魏收递来的早餐,听着他一连串动作的声音——张开双臂伸个懒腰,活动活动脖子,“唰”地拉过安全带,车子启动的功夫,还捋了捋挂着的一串贝壳风铃。 不知不觉,她的注意力从文件游离。 无端想起伏城在她车上的时候,总是还不到一半路程,就无聊到开始倚窗睡觉。好不容易有次被她车里的书吸引,还被她半途抽走,连个书名都没看着。 现在想起来倒有点可怜,她垂眸笑了笑。 早高峰的高架桥挤成一团浆糊,好在她这位贴心秘书提前打出堵车的时间,心焦是别人的,她在后座翘着腿恬然赏景。等看够了桥底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自行车,将头发拨到一侧,轻合上眼。 魏收从后视镜察觉,把电台主持人叽里呱啦播报路况的声音拧到趋近于零:“姐,昨晚又没休息好吗?” 希遥睡眠质量极差,这是魏收以他作为秘书应有的敏锐和聪颖,推断出来的。 从他刚进公司就发现了,他的老板一有时间就会睡,倚在车里,或者伏在桌上,但不到十分钟又惊醒。可想而知,她很缺觉,并且经常做噩梦。 他不知道这次是个例外,昨晚她睡得还真不错。更不会想到此刻她只是单纯突发奇想,想试试她在无聊的时候,是不是也能很快入睡。不过不想多做解释,所以才按照惯例,点了点头。 魏收会了意,关掉电台不再作声。车里顿时安静,而不到两分钟,也一如往常地,她睡着了。 - 希遥已经记不清,她有多久没做过这样平和的梦。 梦见孤儿院的青瓦白墙,晌午时分,孩子们都在午睡。她穿着碎花裙子,在炙热的太阳底下,穿过院子又噔噔跑上台阶,像个熟知藏宝路线的小鬼,沿复杂幽深的走廊拐几个弯,推开常青荷的房门。 孤儿院的晚上,事情总多到忙不过来,因此她知道,常青荷习惯在午休时写日记。 脆脆地喊一声“常姨”,看见常青荷停了笔,从书桌前转过身来,惊讶而温柔地向她张开双臂:“遥遥,这么快就睡醒了吗?” 她撒娇喊着“睡不着”,跑过去扑在女人怀里。又踮起脚,好奇窥探桌面上的风景。 足有五公分厚的线装日记本,已经写了一小半,每页密密麻麻,全是她不认识的字。可尽管不认识,还是在她看过去时,被常青荷轻轻合上,放在一旁。 她不太高兴,撅一下嘴。毕竟是小孩,转眼就忘,又盯上别的,去抓那支漂亮的钢笔。 用力拔开笔帽的时候,笔尖溅出的墨水飞在她脸颊上,裙子上也有,像绽开几朵墨蓝的小花。她两手分别攥着笔帽和笔杆,愣愣横在面前,反应了好一会,咯咯地笑了。 笑起来声音清脆鲜亮,常青荷也笑着,伸手捂住她咧开的小嘴:“嘘……不要吵到其他小朋友。” 她立即睁大眼睛,认真点点头。忍不住吸一吸鼻子,闻见覆在口鼻的柔软的手,干净温暖,有淡淡的肥皂香。 悠然一梦,美好而易逝。希遥慢慢张开眼睛,车子也已快到地方。 难得不是惊喘着醒来,魏收颇为惊讶。所以猜测她心情不会太差,敢把为难的事趁机禀告:“酒吧明天剪彩。徐先生让人来问……” 还是失策了。也或许根本就跟心情无关,凡是涉及徐逸州,总是同一个态度—— “不去。” - 旬安有条著名的街,从头到尾一千来米,一路都是酒吧夜店KTV。高彦礼所说的忆安酒吧,赫然坐落整条街最中心的十字口,金碧辉煌不足形容,并且大到让人对面积失去概念。 何况还只是白天。等到夜幕降临,化作摩肩擦踵灯红酒绿的狂欢天堂,那才壮观。 伏城跟着高彦礼进门,迷宫似的绕了半天,才来到主厅。直接忽略提前上岗就位的店员保安,冲上三楼去找店长崔晋。 这就叫狐假虎威。有徐逸州当靠山,连这位臂上有花眉上有疤的黑社会大哥,也少不得给这俩毛头小子点头哈腰,端茶送水。 等听高彦礼说明来意,连说“小事小事”,大手一挥,给伏城开了一路绿灯。 从进去到出来,不到半小时。伏城茫然捧着员工服,恍恍惚惚地听高彦礼吹牛逼:“咋样,够面吧?我早说了没问题,你就放心在这儿干,有什么事,我兜着……” 伏城一个字没听进去,全在琢磨这酒吧的名字。 要说潮流顶尖的CLUB,怎么也该起个风骚又国际范的名——叫什么忆安,也太清幽了些,不像酒吧,倒像个茶馆。 心里疑惑着,他走到路口,回头看了一眼。好基友就是好基友,高彦礼默契秒懂,嘿嘿一笑:“你也奇怪对吧?我告诉你……” 神色是讲八卦才有的神色,压低了声说:“我干爹的初恋女友,名字里有个‘安’。” 伏城没管理好表情,震惊了一下。转而也能理解,深情向来是渣男的利器,要不然,也不至于有那么多女孩死心塌地拥簇。 他选择保持沉默,听高彦礼继续说:“就是我姐的妈妈,我见过一眼照片,哇贼漂亮。不过有点可惜,听说好像是未婚先孕,生下我姐不久就去世了,婚都没来得及结。” 所谓“他姐”,伏城揣摩了一会,明白了,指的是徐先生的女儿。对高彦礼这种厚颜无耻拉关系的行为,他早已习惯成自然,况且对徐先生的情史也没什么兴趣,因此,继续沉默。 高彦礼觉出场面尴尬,讨个没意思,咳了一声,拍拍他:“行了!你的事给你办妥了,作为回报,你送我去机场吧!” 伏城还以为自己记忆又出现错乱:“你不是后天的飞机?” “改了。”高彦礼傻笑着,一脸桃花荡漾,“忘了告诉你,我女神昨天找我,说她多买了张电影票,问我要不要看。”说到这儿,激动地揉伏城的头:“就最新上映的那个,青春爱情片!你说说,这我能不去吗?” 伏城愣了一下。隐隐觉得不妥,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味,不过重点还是这货的傻缺行为,为了张二三十的电影票,退了一千多的机票。 他无力吐槽:“你真有钱。”又说:“爱情的力量真伟大。” 高彦礼立刻反唇相讥:“你还说我?你难道不是,为了晚上能跟你金主共度良宵,居然选了白天的班!这是酒吧啊哥哥,白天能有几个人?晚上来的可都是明星富豪,小费几万几万的给!我看你是疯了……你瞪我干什么?我告诉你,少在这五十步笑百步!” - 飞机载着这位人傻钱多的富二代起飞时,太阳渐渐落了。伏城从机场乘大巴回市中,中间堵了一小段,进小区时,已经是漆黑的夜色。 他在风里慢慢地走,到楼前抬了下头。三层那户没有亮灯,希遥还没回来。 不自觉扬起嘴角,他有个想法,想在玄关等她到家。 她一进门,就抱住她。 不必这么急 车门被甩上的一声闷响,伴随从一楼向上逐渐明显的脚步,是她回来的信号。 原本伏城已经在脑子里排练了许多遍,要站在玄关的位置等她开门,她一踏进来,就冷不防拉进怀里接吻。 奈何理想很丰满,希遥却因为早上走得太匆忙,忘了带钥匙。 敲门声响起,宣告这个惊喜计划的破灭,他无奈地撇嘴,手握成拳又松开,极不情愿地压下门把。 谁知道这不算完,还被她反将一军:“怎么来得这么快?”仔细回想,好像也没听见他走过来的声音,希遥歪着头,了然微笑:“你在等我?” 想起个成语,咎由自取。伏城一口气吊在喉咙,嘴角抽搐两下。没什么可说的,拧过头看别处,装没听见。 希遥弯起唇,将藏在背后的手拿出来。手心向上,托着什么东西送到他面前,伏城低下头瞧,巴掌大的纸袋,印着漂亮的格子碎花,看样子是吃的。 疑惑着拿起,还没询问,她解释:“饼干。”见他没反应,还附加一句推销:“里面有草莓酱。” 又来了,又开始了。 伏城语塞,在手里掂了掂。但琢磨了一会,忽然觉得有机会扳回一城,于是故意问她:“专门给我买的吗?” 结果——“小魏送的,非要我拿着。”希遥半蹲下身解高跟鞋带,随意说,“我不太爱吃甜,就给你吧。” 伏城笑容淡去,慢慢“哦”了一声。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心叹自己太失败,总不能再自残,便决定把怨气全撒在饼干上。 “刷”地撕开纸袋,捏出一块丢进嘴里,确实好吃,让他越发气恼,嚼都没嚼就又塞一个。一连重复几遍,等希遥直起腰时,看见他鼓鼓囊囊的脸颊。 有些滑稽地对视,她端详了他一会,若无其事地去拢头发。忽略他不爽的表情,憋着笑说:“别都吃了,给我一个。” 两手正将头发在脑后握成马尾,都被占用,没有第三只,因此她说着就低下头,将嘴凑上他的右手。 手里正捏的那块,被她咬住叼走了。饼干不大,难免误伤,湿软的嘴唇轻擦过指尖,一并有几根头发拂过手背。伏城触电般缩了一下。 希遥却没觉出不妥,得了饼干,便衔在口中,扭身去浴室冲澡。 伏城被妖精施了定身的咒,等水声朦胧响起,才得以解脱,植物人苏醒似地抽抽手指。看见最末梢残留的一星点艳丽,分不清是草莓果酱,还是她的口红。 他垂眼注视,过一会,像被蛊惑般抬手,探出舌尖舔了一舔。是酸甜味道,原来并不是别的。 这么一弄,手指倒是干净了,那抹红却钻进他嘴里,调皮地四下奔窜,晕上颧骨,又染到耳廓。 他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慌忙把手放下,抄进口袋。 明明没人看见,还是难为情。紧张到冒出玄幻的念头,担心鞋柜里的鞋子、挂钩上的包,都有生命,都是见证。 - 大概是考虑到夜晚还长,这一回洗完澡,希遥没有把头发吹干。 于是水珠从发梢掉下,有的滚在她的睡裙,有的在半空做自由落体,滴伏城的裤子上,洇出深深浅浅的斑点。 一开始,她只是有点口渴。站在桌边倒水,却忘了考虑离沙发太近,结果杯子都还没握稳,就被坐在那儿守株待兔的伏城勾住腰,往怀里带了带。 她一个踉跄扑过去,水从杯口泼出一些,洒在他肩上。 然后就成了现在这样,他坐在沙发没动,她却瞬移到面前,被他两条大腿夹紧。他的两只手从后握住她的腿弯,手指侧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那儿的皮肤,下巴则轻轻顶在她的腹部,扬起脸看她。 想象一下,被仰视的时候,应该不怎么美丽。希遥挣脱失败后,作势要往他脸上倒水,伏城忽然说:“我们昨晚……没有戴那个。” 她反应了一会,笑出声来:“你现在才发现吗?”见他听罢皱起眉,还有些愧疚神色,她停了一下,解释说:“这两天比较安全。再说家里也没那东西。” 这个解释没让伏城动摇,他松开她,站起来:“不行,我去买。”走了两步,才发觉遗漏了关键条件,尴尬地回身确认:“……过会要做吧?” 希遥险些呛到。表面倒是平静,在他刚才的位置坐下,望向他:“都要去买了,那就做吧。” 看着他局促地点点头,迅速换上鞋出门,一溜烟就没了影,动作比那天跑去卫生间还要快些。她笑一笑,慢慢喝净最后一口水,将杯子放回桌上。 玻璃底与桌面磕碰,声音清脆得像玉。 她顺便看见手边那束洁白的雏菊,是她回家路上看见卖花的摊,让魏收停车买回来的。说实话,只是一时脑热,想让茶几上闲置已久的那只黑陶瓶,有些鲜活气而已。 买的时候没太在意,此刻细看后忍不住想,确实有些可爱。她指的是花。 只可惜,却不甚相配。 一个发呆的时间,门重新开了。还没见人,先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她惊讶于他速度之快,抬起头看向玄关。再然后,视线落在他手里的塑料袋。 想也该知道他面子薄,买了一堆杂七杂八,再把那盒含金量最高的,随意掺在里面。 希遥一时没组织好语言,于是说了句官方而普遍的:“回来了。” 伏城跑得岔了气,捂着肋骨倚在墙边。没等完全平复,就径直朝她走去,袋子哗啦一下被丢在她腿边,他环住她的背,舌尖挑开她两片唇。 这次可以确定,不是红色的果酱。 滚烫的气息浇灌口腔,手机从希遥手里脱落,她轻轻挣扎,被他吸吮着,含糊地说:“不必这么急……” 伏城点了点头。但动作没停,撩起她睡裙的裙摆,摸索上她细瘦的腰。刚洗过的皮肤微潮,他在上面流连,过一会,听见她耐受不住的轻喘。 他恨自己实在嘴笨,知道她有所误会,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从便利店一路跑回来,不是急着要跟她做爱,只是忽然想她了。 后来又想,算了,这样也行。 反正也没有太大区别。 - 那条可怜的睡裙,几分钟前还光鲜亮丽,在被伏城揉了一通后,起了皱巴巴的褶子,顿时失去之前的高档感。伏城似乎也认识到这一点,低头看了看,松开手小心发问:“这个,贵吗?” 刚刚快有感觉,被他戛然而止,希遥气到发笑,有些恶劣地说:“贵。你赔我吧。” 伏城重新抱住她,去抚摸她平滑的小腹。被她的无情伤了心,嘴上说着:“那我明天去找份工作,赚了钱赔给你。” 趁她没反应过来,又放肆地将手伸进底裤。手指贴着皮肤游移,探到潮湿部位,将那道缝隙勾弄一下。没来得及有下一步,就被希遥猛地按住。 他立即看向她:“不舒服吗?” “没有,”希遥咬着唇,轻声说,“你从哪学的……” 看来对他小时候的印象太深,也不是什么好事。从前一见她就咧着嘴直笑的小男孩,如今长成男人,把她压在沙发上亲吻揉捏,用手取悦她的下体。 终归有些不是滋味,可她没时间再去细究。伏城只顿了一下就又继续,来来回回上下扫蹭,惹得她直抽冷气,手指掐上他的肩,胸膛起伏着,绷起腿根。 他有心让她感受,也在好奇观察她的神情,因此没有说话。一时客厅里很静,从底下传来的隐约水声越发清晰,希遥涨红了脸,扭过头去,想要分散些注意。 于是,就看见了搭在沙发上的黑色衬衫。 才上来倒没觉出什么特别,再多看几眼,便锁定在袖口,暗紫色的刺绣花纹。 她着实愣了愣:“那是什么?” 伏城手抖了一下。暗骂自己记性差,回到家光想着别的,竟忘了把酒吧发的工作服藏起来。 病急乱投医,掰转过她的脑袋,又将手指抽动的频率加快。这个办法即刻奏效,骤然猛烈的刺激,让希遥没忍住,失声惊叫:“啊……你别……” 慌忙去抓他的胳膊,刚才想说的,也都不管了。 接连几下重捻,让她整个人有些眩晕。快感来得太汹涌,她浑身颤抖着扬起脖子,闭上眼不住地呻吟。没想到反应会这么大,吓得伏城不敢再动,赶忙把她搂住:“你没事吧?” 她缓了很久,慢慢睁开,眼眶迷离着闪亮。恼怒他的自作主张,蹙眉瞪他一眼,却在见到他惊慌的眼神时,又忽然有些触动。于是勾他脖子近身,吻了一下:“没事。” 又说,“去床上吧。” 别耍流氓 “去床上吧。” 区区几字,从她齿间飘出,轻佻而懒散。像挠人的小风,游荡到伏城的耳边,不费吹灰之力,便勾起他周身的火。 两人目光交汇,不到一秒的反应时间,伏城双臂穿过她的膝弯和后腰,将她打横抱起,朝卧室走去。 这种帅气的行为,持续了不到两分钟。 等把她轻轻放在床上,褪下她的内裤,准备进入正题时才发现,还有个事,位于他的知识盲区。 滑腻的圆环从包装袋取出,他两手捏着,举在眼前研究一番。 有点像被一道弱智的题难住,脸红耳热之际,监考老师还在身边背手站定,浏览起了卷子,他羞于承受希遥含笑的目光,躲闪着说:“你等我先看一下说明书……” 要起身去拿,被希遥按住:“我帮你。”是好心给他个台阶,不成想,却遭到抵抗:“不用!” 通过一整天的反思,伏城总结昨晚的教训,那地方被她一碰,就容易抛锚。因此他立即将身子弹开,逃离她的魔爪,一手拢住自己的下体,有些紧张地说:“我自己来。” 看这架势,还以为是她要强暴他。 希遥无奈地笑,缩回胳膊,表示不再插手。见他一目十行地读完包装盒上的使用说明,仔细确认没有拿反,然后将自己握住——到此为止,就又停住了。 希遥默默看着,正揣测又是哪里出了问题,伏城回过头,有些难堪地说:“你能不能闭上眼睛?” 视觉消失的情况下,其余感官都比平常灵敏得多。她听见橡胶舒展,包装盒遭遇过河拆桥,被丢进垃圾桶。床的一侧塌陷下去,是他轻轻爬了上来,跪在她面前,将两手撑在她腰侧:“好了。” 重新睁开的时候,视线有点模糊,因此忽略了他脸颊的红——反正也是常态。 还没说什么,已经有手抚上她的腿根,圆润的头部在中间磨蹭两下,伏城扶着它,性器埋入她湿滑的缝隙,一个挺身,缓缓送了进去。 从刚才被他一通揉捏,她就敏感起来,现在又被突然填充,一时不太适应。不自觉地挣了两下,觉出实在塞得太紧,不禁酸胀得眼眶湿润。 心尖轻抽似的酥意,是有些畅快的舒爽,却不好意思让他听见呻吟,只是抓紧他的胳膊,死咬着唇不做声。 伏城成功进到温暖的腔壁中,拼命忍着大力抽送的冲动,不敢像上次那么嘚瑟,只浅浅动了两下。 一动,连带着听见她轻而急促的呼吸,希遥看向他的眼睛,伸手攀住他脖子,细声细语地说:“快点……” 声音软得像在乞求,伏城脑子“嗡”地一声,吞咽一下。感受出自己状态还好,他决定满足她,扶住她的腰加大幅度。 几下结实的冲撞,狠狠突破壁褶,让她情不自禁挺起下身,双腿更分开一些,从半开的唇泄出轻哼:“嗯……” 这是一种无形的鼓励,伏城抿起唇认真继续,一边偷眼观察着她。 她的头发还是半湿的,凌乱散下,弯弯绕绕地贴在肩头。身子随着他的动作直颤,连胸前也是,柔和地波动着。眼睛已经微微眯起,睫毛扇动,张着口呼吸,偶尔粗重几声,夹带妩媚的情欲。 这个画面让他惊艳,看得有点呆了,埋在她身体的东西也随之越发硬胀。 愉悦的感觉无处抒发,便忍不住伸手,手掌去抚摸她绵软的乳肉。捏在手里重重揉搓,指腹刮过凸起的顶尖,激得她声音高了几分:“别,轻一点……” 他随之放轻一些,却没能消除她的哼声,索性把她的双腿捞起来,搭在自己的腰上。猛地一下向前,挺得更深。 在她难耐地皱起眉时,俯身凑近她耳朵:“你看,我会进了。” 希遥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这句话的内容,简直幼稚得像小孩子昂首挺胸宣布,我已经会自己上厕所了。她有些无力地笑出来:“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这么一笑,连带着小腹收缩,伏城只觉一阵麻痒,快慰的同时又觉得不妙,赶忙按住她:“别笑,夹得好紧。” 在沙发上就开始动手动脚,现在更过分,连嘴也不受管束了。 希遥皱了皱眉,打算教育他,可惜身体被他撞得律动,她气息抑制不住地直抖,说出的话缺了些攻击力,反倒娇柔做作,像在调情:“不许说这种浑话。” 果然,伏城嘴角勾起笑意,哄她似地点点头:“好,以后不说了。” 气的她翻个白眼。 明显觉出这次做得很久,她皮肤发烫,渐渐沁出层细汗,额上也是。肌肤相贴的地方都是潮湿的,她厌弃般推他远一些,抱怨说:“白洗澡了。” 伏城揽着她的腰抽插,想说“过会帮你洗”。意识到她刚说了不喜欢,便咽下去,并且也还有句别的想问。 于是斟酌许久,低喘着问她:“我们现在……算是确定关系了吗?” 她怔了一下。不过,很快收起这层不易觉察的神色,轻笑着反问他:“什么关系?” “就是……”不知是茫然,还是羞赧,他没有说出口。 随即觉得也是,都已经如此亲近,又何必非要把话说得明白。他默然许久,不再继续问,也对她笑一下,以洒脱的语气:“算了,我也不知道。” 说完就俯下身子,贴上她的脖颈,闷头一个劲挺送。炙热坚挺将希遥连连攻克,渐渐地,她浑身都酥麻起来,不自觉地攥起手指。 知道这话没什么必要,也不是她计较什么。但确实有些好奇,偎在他滚烫泛红的脸颊,断断续续地问:“你真的是第一次?” 伏城点点头。回答过后,觉得不太严谨,好心给她纠正:“现在是第二次。”然后有些忐忑地问:“怎么了?” 希遥摇了摇头:“不太像。” 他愣一下,随即问道:“好话还是坏话?” 她微微一笑,不做表态:“那要看你怎么理解。” 伏城闻声开始认真思考,眼睛不觉看向别处。 没有耽误猛烈的动作,还在惯性般地进行着,并未注意身下的人早已进入状态,几下无意的深入进攻,刮蹭到她柔软敏感处,让她慌张地“啊”一声,卷起身子,手指插进他的头发。 过一会,终于忍受不住,指节都发白,急促而虚弱地出声:“我要到了……” 伏城回过神,第一反应是抱住她:“要快一点吗?” 她混乱地点头,随着他的骤然加速,火热的血液四通八达,仿佛从全身浮起汩汩泡沫。 仅剩的一丝理智崩断,希遥失声尖叫着仰起头,头脑飘忽着,如飞扬的沙尘,从天际坠落。 迷迷糊糊的瞬间,感觉伏城抓过她挣扎的手,凑到唇边,吻着她的指背。 她在他怀里久久蜷缩战栗,呼吸紊乱,充血的壁褶剧烈收紧,密密地将他吮绞。 伏城深深吸气,咬牙拼命忍住。等她的起伏稍缓,才抱住她的肩,低头对上她颤抖的嘴唇。 一段最后的凶猛冲刺,终结于他喉间微颤的叹气。 嵌在她体内的性器,在释放的余韵里抽搐,许久,他将支着的手臂弯折,身体慢慢下落,头埋进她的颈窝。 她的头发湿了,分不清是谁的汗水。手还在抖,去推他,不过没什么力气:“起来,我要去洗澡。” 他赖着不走,抱着她闷闷地笑。 有些得意。因为终于品味出她刚才的问题,大概是句好话。 - 清早的阳光经她腕上的银镯反射,落在伏城的脸上。刚好充当了闹钟,没过多久,他就被晃醒了。 一睁眼先看见面前的希遥,侧着身睡,头发滑下一半遮在面前,被气息鼓动,轻柔地飘着;胳膊搭在腰上,手腕软软下垂,随她的呼吸上下起伏。 大概是折腾得累了,到现在都还没醒。 挂在鼻梁的那绺头发,看得伏城心里直痒,于是替她拨了拨。见她没动静,又轻轻拿起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胸膛。 做这些的时候,已经在心里编造好借口,等她发觉,就可以说是想看看她的镯子。 但其实研究镯子是假,只是想找个理由摸一摸她。 那只银镯,样式很古老,花纹并不均匀,还有些粗糙。因此知道决不是什么珠宝品牌的产品,倒更像出自某位匠人之手。 伏城盯着它看了一会,忽然想起她很少戴首饰。浑身上下项链戒指一概没有,好像就只有这么只镯子。 难道有什么特别,他一时来了兴趣,瞥了她一眼,偷褪下来,拿在手里仔细看。 转了一圈,还真发现点端倪。在镯子的内侧,有很细的笔画,刻了三个很秀气的字,大概是年代久远,已经磨得快要平了。他眯起眼辨别很久——周郁安。 轻轻地念出来,显然是个人名,有些好听,就是不知道是谁。正在猜测,忽听见身边的人淡淡开口:“给我。” 伏城吓了一跳,手一抖,镯子从手里脱落,砸在胸前。有种被抓贼拿赃的羞愧感,他轻咳道:“你醒了。” 以为她会生气,却没有,只是将镯子拾起重新戴上,懒懒地“嗯”一声。然后就掀开被子,下了床朝外走,一边说:“今天要陪客户,估计要很晚回来,晚饭不用等我……” 刚绕过床尾,看到坐起身来的伏城,一下子顿住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希遥默了一会,抬手遮住眼睛:“你把裤子穿上。” 昨晚太混乱,到最后她倒头就睡,也没在意他的仪容仪表。此刻看起来实在是有伤风化,无奈床上那个一丝不挂的人,非但不听劝,还明目张胆朝她走了过来。 双臂一展,把她箍进怀里,隔着一层睡裙,拿精神十足的东西顶她。 希遥拧着头,躲开他凑过来的吻,用力推他胸膛:“别耍流氓。” 但力气没有他大,实在挣不脱。僵持一阵后,勉强屈服,把手伸下去:“给你摸摸?” 目的达到,伏城立即点头。感到她的手将他握住,柔软温和的触感,五指握成一个圈,从头慢慢套弄到底。过一会,又来到顶端重重捏揉两下,有点刺激,他情不自禁地抱紧她,将腰向前挺了挺。 意识逐渐涣散,伏城浑身轻飘着,在她手心来回抽动。嘴里也忍不住溢出了声,这个时候,希遥弯唇踮起脚尖,将呼吸洒在他的耳廓:“伏城。” “嗯……”他闭着眼答应,听见她一字一句说—— “你的高考成绩,是不是快出来了?” 希遥爱他吗 高彦礼的视频通话打了三遍终于接通,看见画面里穿着黑色衬衫的伏城,震惊地疯狂截图:“哥,你穿这身太帅了!” 没得逞,对面摄像头立即被伏城捂住,屏幕昏暗成一片模糊,只听见声音:“你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去忙了。” 这天上午十点钟,忆安酒吧门前礼炮齐鸣,花瓣漫天,庆祝开业。除了一辆辆黑色轿车载来的商界名流和当红明星,还有数不清的捧着单反咔咔拍照的记者,以及站成一排,严肃冷漠的保安。 昨天崔晋简单介绍,这家酒吧全天24小时营业。白天作为餐吧,卖卖红酒,烤烤牛排,从傍晚6点钟开始,灯火与音乐齐登场,摇身一变,化作男男女女纸醉金迷的温柔乡。 虽然说得语气贼玄乎,但在孤陋寡闻的伏城听起来,也就是个稍微高档点的店铺。本以为开个店能有多隆重,至此总算不由得感慨,有钱人的世界,他不懂。 也正因为来捧场的太多,剪彩仪式一结束,形形色色的人争相涌进。除了那些重头人物,还多得是来这儿尝鲜打卡的大小网红,一个个举着自拍杆开直播,又在门口被保安一把抓下。 沸沸扬扬,如一场闹剧。而餐吧预约名额早在一周前就飘红登顶,转眼之间人满为患。这就苦了全体员工,马不停蹄地奔波于各个角落,连停下来好好喘口气,都是奢侈。 伏城是这些可怜的服务生之一,生意火爆带不来丝毫愉悦,反正拿的是基本工资,钱经他们的手,进不了他们的袋。 一连忙了四五个小时,人流才渐渐稀缺。饶是他体力不错,也已经累得不行,下午5点钟左右,距离下班还有两个小时,他终于在员工休息室喝了今天的第一口水,掏出手机,刚好看见高彦礼的来电。 此刻,高彦礼估计再不说点什么,就要被伏城挂断,连忙急声制止:“别呀,我有事,我真有事。” 屏幕上的手指随即撤去,重新看见伏城的脸。他仔细端详,看起来实在是折腾坏了,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失去了言情男主该有的光芒。 忍不住幸灾乐祸,表面却很凝重,“啧啧”两声,心疼地唏嘘:“晚上回去,让你金主好好给你揉揉。” 伏城听了,黑下脸。他对「揉」这个字产生了心理阴影,最好别给他提。 早上他就被希遥拿手揉得灵魂出窍,差一点就到顶,谁知道紧要关头,居然提起什么高考成绩。 那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正出着一身热汗,给他从头浇了桶冰水,身心同时受伤不说,要是再多来这么几回,他怀疑他后半生都会不举。 到现在还不爽,高彦礼蒙着眼踩雷,被他飞去一个眼刀,冷冷重申:“说事。” 高彦礼讪笑着搔搔后脑勺。其实能有啥事,就是从新闻头条看见了忆安门口人山人海的照片,估计伏城得累惨,于是发来贺电,成心看热闹。 不过这话他绝不敢说,灵机一动,随口编出个理由:“今天开业典礼,你看见我姐没有?” 这事伏城还真知道。 一大早崔晋碰见他,就让他捎话给三楼宴会厅的负责人,把桌上“徐小姐”的名牌撤掉。 很少听见这种上世纪风格的称呼,并且除了这三个字,没再有别的信息,看来是很独特的一位,让伏城有所留意。而后来,大概崔晋自己也觉得容易混乱,顿了一会,又补充:“就是徐先生的女儿。” 这些细节自然不必给高彦礼赘述,伏城简洁地说:“她没来。” 高彦礼很惊奇:“怎么可能?谁不来她都得来。” 伏城面露疑惑,听他激动地说:“你不记得我上回跟你说的,这个酒吧名字的事了?我告诉你,这整个酒吧,就是我干爹纪念周郁安……啊,就是她妈妈,因为她和我干爹当初就是从一个酒吧认识的。你没见装修都是紫不拉几的?那是她以前最喜欢的颜色……哎,这么重要的事,她怎么能不来呢!” 叽哩哇啦一大堆,语速奇快,也不管人想不想听,就填鸭似地感慨灌输。并且说得乱七八糟,无数个“她”,到底哪一个具体指谁,估计只有说话的人自己明白。 伏城听得头疼,左耳进右耳出,附和地连连点头。等他倾泻完毕,说:“说完了?那我挂了。” 早该知道他所谓的“有事”,从来就不可信。 伏城将手机丢进口袋,把水喝完,转身出去继续干活。临带上门时,想起刚才高彦礼的话里,轻描淡写飘过的三个字,周郁安。 怎么听着有点耳熟,他蹙了蹙眉,想了半天。并没想起来。 - 还不到6点,夜场已经要开始了。 DJ和调酒师陆续就位,卡座散台干净得一尘不染,是清一色的纯黑,被正厅蓝紫色调的光影一打,四下反射,竟有些暴风雨前的宁静味道。 这是白天与黑夜的交界,排遣寂寞、把酒言欢的男女尚未尽数登场。来回走动的大多数是拿着玻璃杯和烟缸的服务生,全黑的衬衫长裤,是他们的隐身衣,方便快速地穿行,走远几步便消失于黑暗,撩不起丝毫波浪。 伏城在巨大耀眼的吧台后边整理酒单,与身边那位高冷的调酒师Augus保持一定距离。侧耳听他噼里啪啦凿着冰块,一边将酒单从头看了一遍。都是漂亮而诱惑的名字,与放纵的夜很般配。 过一会,Augus开了瓶金酒。 闻见有些苦涩的草本味道,混杂着青柠皮的酸,他熟稔地拿起一只柯林杯,为吧台前等候的女孩,制作一杯金汤力。 伏城拿余光去瞥,看见易拉罐被拉开,汽水倒入杯口,从冰块下涌起噼啪作响的气泡。 优雅得像电影镜头,仿佛预示一段故事。他被这种气氛感染,却忽然没由头地想到,有件事,他一直都没有答案—— 希遥爱他吗? - 崔晋嘴里叼着烟,从透明的螺旋楼梯下来,在正厅巡了一圈,然后来到吧台跟前。 半个屁股坐在吧椅上,胳膊肘支在桌沿,跟Augus微笑致意,然后转向伏城:“怎么样今天,累不累?” 知道他是高彦礼最好的朋友,因此有意无意地想套套近乎;但又觉得跟个小孩摆笑脸,有点太跌份,于是撑起他店长的派头,说得散漫而不苟言笑,只装作是大发慈悲,体恤员工。 跟老板哪能谈累,伏城站直,拘谨地说:“不累。”说话的时候,身子还向前倾了倾,崔晋连连摆手:“哎,不用客气,放松,放松。” 说完嘟囔:“小孩儿还挺有礼貌……” 这一下子,对伏城有了点好感。反正客人还不算多,便想跟他多聊聊,他把整个屁股都挪上来,上身往前趴,做一个准备开唠的姿势:“你在我这儿打工,家里人同意?” 不过,没能详细展开—— 门外迎宾的一个女孩,从正厅入口急急跑进,四下张望一番。所幸崔晋穿了身浮夸的白色礼服,虽然与他黝黑的肤色一衬,显得格外的屯,但确实很好找。 女孩锁定了目标,便飞也似地冲过来。到跟前没有刹住,崔晋骂了一声:“跑什么,礼仪课白教了?” 女孩慌忙摇头,不顾叱骂,向他汇报紧急军情。喘着气凑到他耳边,紧张得声音发颤:“……徐小姐来了。” 崔晋一个鲤鱼打挺,从吧椅上直接跳了下来。看了伏城一眼,就算是表达完「我有点急事,先走一步」的意思,然后转身跟着女孩,大步流星地向正门迎去。 Augus抱怨马提尼杯太少,支使伏城替他跑一趟仓库。伏城随即丢了酒单绕出吧台,穿过偌大的正厅。 经过入口时,余光瞥见左侧长廊的折角处,崔晋点头哈腰,正引着三人向这边来。离得还远,在昏暗走廊里有些模糊,他没太在意,再说也不便多看。 因此,没有停顿,收回视线继续向前。 - 几只马提尼杯放在吧台,Augus正做一杯玛格丽特,没抬头地说:“洗一洗,擦干净。” 伏城即刻照做,刚拿起一只,手就被人抓住。险些要把杯子都摔了,崔晋从他手里夺下来放桌上,把他往外拽。 有些经验的服务生,此刻无一例外都在忙。从剩下的矮子里提拔将军,自然是亲信优先,崔晋成心给他机会,笑说:“来来,跟我去那边卡座。这一桌可厉害了,你好好表现,要是有干这行的天赋,我给你涨工资。” 伏城竭力拒绝:“我是白天的,没受夜班培训。” “没事没事!”崔晋拉过他胳膊,亲昵地搂住肩,不知何时热络到了这种程度,把他一步步往角落推,“不难,就是点单倒个水。客人我也熟,脾气不错,我在你旁边站着,出什么事我帮你。” 这般赶鸭子上架,伏城没法,整了整衣服,硬着头皮过去。 正厅最角落的卡座,隐约看见有两人坐在那儿,一男一女。还有一位被隔墙挡住,看不见身影,却看见头顶一片轻薄的烟。 而伏城太紧张,竟然走到跟前都没发觉,迎面一脸震惊盯着他的那位男士,是慕容期。 崔晋把他踉踉跄跄搡到卡座:“来,小城,看看两位姐想喝点什么。” 右侧女人听闻,动作滞了一下。仰起脸的同时,容貌被照亮,伏城乍然看清,狠狠抽了口气。 熟悉的姿势,将一支细细的女烟夹在中指和无名指间,大概是为了贴合夜场的氛围,穿了一件浅金的吊带裙。细碎的亮反映她身体的起伏,锁骨和肩头全都暴露在外,被明明灭灭的光影笼住,像给她披了层淡紫的纱。 怎能料到,原本还在思考,怎么把在酒吧打工这事瞒天过海,结果上岗第一天,直接撞了个满怀。 这个震慑程度,不亚于半夜做了亏心事,一转身就碰见鬼,伏城的心脏遭到重击,慌得要命,一下子觉得心不跳了,估计呼吸也快要停了。 勉强没让手里的酒单掉在地上,紧紧捏着,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相比之下,她的神色倒是平静许多。看不出他所预料的愠怒,挑一下眉尖,慢慢舒展一个不带色彩的笑容。 抬手把烟送进嘴里,淡淡点了点头,那个笑的弧度并未随之消失,而是固定在唇角:“你好。” ------- 城哥:你好,我完了 就是个小白眼狼 如果将女人比作危险品,那女强人,就是危险品中的极品。 再加一码,让两个女强人相遇,完了,要么冰冻三尺,要么火山爆发——简直能让世界毁灭。 希遥跟这位梁总的模式,就采取了前者。 虚伪的寒暄经过一整天的相处,已经消弭殆尽,再找不出能让彼此自然得体,相视一笑的话题。 于是借酒吧喧嚣的背景音掩盖沉默,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人开口,自然也没人接话,估计是全场最特别的一桌,全无夜店该有的火热气氛,相反,凝重得像在开什么学术会议。 这个局势,让卡座里唯一的男士慕容期坐立不安。 左看右看,实在觉得哪个都不好惹,一旦说错了话撞上枪口,没准他会像不小心冒犯后宫宠妃的太监,不由分说,即刻被拉出去斩首。 他自信没那本事扭转乾坤,胆小到不敢吱声,只好忧心忡忡地搓着手,求助般看向站在希遥身边,同样生无可恋的伏城。 伏城自身难保,哪有功夫理他—— 从刚才到现在,希遥都没露出丝毫惊讶。 淡淡跟他打了个招呼,就又低下头去吞吐烟雾,看起来很是悠闲,把他视作空气,越过他去看场上哗众取宠的贝斯手,牙齿咬着烟尾上下摇晃。 那样波澜不惊的状态,好像真理所当然地,把他当作一个素未谋面,又毫无亮点的服务生。 外人估计看不出哪里不妥,但对伏城而言,这比直接发火骂他一顿,还要吓人。 一支烟燃尽,被希遥摁进烟缸,炙热的烟头入水,滋啦一声响。 终于觉得闭麦时间有点过长了,将头偏向梁总,询问道:“酒还不错?” 梁总立即做出回应,轻晃了晃手里的玻璃杯,金色液体在杯壁激出微小的浪:“很不错。” 双方礼貌性地微笑,都没有继续深入的打算,打卡式的交流适可而止。希遥看向手底濡湿的烟灰,已经变成很深的颜色,有些肮脏颓靡的味道。 皱了皱眉,说:“去换一下。” 不需要指名道姓,因为知道这位服务生在家为她做惯了这事,一定会有默契。 而伏城听她语气还算平静,因而斗胆猜测,或许没有特别生气。他如蒙特赦,吐了口气,立即弯腰去拿。 将烟缸捧在手里,刚要转身迈步,听见梁总笑说:“小帅哥?顺便帮我拿些冰块来吧。” - 这位梁总在圈里,是出了名的爱玩。 以名利堆砌的婚姻,不及三年的保质期就已名不副实,夫妻俩在人前做一对光鲜亮丽的富贵鸳鸯,等舞台剧谢幕,一个左转一个右转,各睡各的,互不耽误。 如今她三十岁出头,在这个领域,正当巅峰的年纪,决谈不上老。 但已无心再去钓一个能当自己爷爷的男人,就像她爱喝廉价的烈酒,最近也偏爱年轻又便宜的肉体,大到豪门富家子弟,小到娱乐圈十八线鲜肉明星,看对了眼,就共度一晚,若是活好投脾气,那可能再多几晚。 这是她近几年的心得,反正金钱是趁手利器,上赶着爬上她床的男人不计其数,何必委屈自己,替半身入土的丈夫守着活寡,白白逝去青春,怀念爱情。 也因此,来到旬安的第一天,就有些不适应无人陪伴的空虚。听闻徐先生的夜店新开张,便在公事谈妥之后,表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那儿看看”。 她这种寻觅猎物的活动,希遥原本完全没兴趣参与,更何况要去的地方,是徐逸州啃着人血馒头,贩卖情怀的商铺。 不去的理由一大堆,只有一个去的理由,四两拨千斤,让她出现在这里——她要来核实一件事。 纯净的冰块被人生疏地丢进一整杯龙舌兰,这位初出茅庐的服务生,谨记后援Augus的叮嘱,拿吧勺搅拌一下,可以显得不那么业余。 谁知道冰块加得太多,刚把吧勺探进去,就有几滴酒从杯沿溢了出来。 伏城尴尬得说不出话,余光瞥见希遥扶着鼻梁别过头去。手忙脚乱地把杯壁擦干净,轻轻放在梁总面前:“您的龙舌兰。” 不曾想,杯子送到了,自己却没能全身而退。梁总将他握着杯子的手覆住,明媚笑道:“帅哥,这瓶Tequila是哪一年的?” 一个动作,让其余三人都怔住了。 半晌,希遥笑了笑,抱起双臂,将身子后仰,陷进沙发看戏。 她倒是淡定,却把隐约知道些内情的慕容期吓得魂不附体,伏城就更别说,哪里还敢看她,只低头愣愣盯着那杯酒,磕磕巴巴地说:“不,不知道。” 想要抽手,被梁总握得太紧,抽不出来;如果硬拽,那这杯酒又一定要洒。 他紧张得手心冒汗,就那样弓腰站着,听梁总又说:“你干这行,怎么能不知道?业务不精,那得罚。” 慕容期连忙咳嗽:“姐,算了算了,这小兄弟头一天上班,估计没做好功课,咱别吓着他……” 梁总嗔道:“我有那么凶吗?”不做理会,继续对伏城说:“我也不难为你。这样,你把这杯酒一口气喝了,我给你开小费。” 右侧的女人看不清表情,不过始终没做声,伏城在这种低气压里,艰涩地说:“我不会喝酒。” 梁总笑道:“酒也不会,你到这儿干吗来了?不喝也行,那你坐进来,陪我聊聊天。” 崔晋远远望见几人形势不妙,一路狂奔过来。到跟前才看清是希遥的桌,心顿时凉了半截,赶忙上前赔笑:“姐,这小孩是新来的,没经验。哪里做的不好,您看我薄面,别跟他计较……” 这回没等梁总发话,希遥先开口了。语气很柔,带些笑意:“哪里计较了?就是跟他开开玩笑,没什么大事。你去忙你的,不用管。” 向来攀高踩低的崔晋犯了难。一个是高彦礼的挚友,一个是徐先生的千金,权衡半天,哪个得罪得起?正抓耳挠腮,听伏城冷冷说:“那我喝了?” 这话是看着希遥说的。 要怪就怪他太玻璃心,让这「玩笑」二字,刺痛了他。 一瞬间是错愕的,而后醒悟般的失落,让他没法不去想,她刚才并没发火,是否只是因为跟现在一样,对他做了什么遭遇什么,都不会在意。 期望得到否定的答案,或者从她语气听出明显的不悦,却没有—— 希遥状若平常,歪头笑道:“你问我干什么?喝呀。” 慕容期腾地站起身,伸手去拦:“别别,小兄弟,你别激动……” 没有拦住,伏城沉脸避开他的手,仰起头,猛地将一整杯龙舌兰灌进喉咙。喝得太急,有一些滑过嘴角,沿着下颌直往下落。 慕容期吓傻了。这可是没稀释的金龙舌,就加了几个冰块,酒量稍差点的成年人,这大一杯下去都能直接放挺,更何况他还是个孩子。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伏城将空杯子搁在桌上,抬起手臂蹭一下嘴边的酒。 没再看向别人,只朝梁总俯一下身,算是作别,然后转头就走。 - 从哗哗的水声里,能听见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板的声音。走得不算快,听不出焦急和寻觅,好像熟知地图似的,到门口直接拐个弯进来,倚在了墙上。 不用去看,也知道是她,伏城垂着眼皮,淡淡说:“这是员工卫生间。你要用,出去直走再右转。” 希遥却笑了:“别说,你穿这身衣服,说这种话,还真像那么回事。” 伏城愣一下,直起身去看她。 他刚洗了一把脸,额前的头发被打湿,一绺一绺向下滴水,衣襟上还沾了酒味,总之是有些狼狈地站在她面前,见她笑容一点点消失,沉声问:“是我给你的钱不够花,还是真打算赔我的裙子?” 毕竟还是理亏,他慢慢低下头去,一言不发。希遥顿一会,冷笑一声:“我养着你,你赚钱去养别人。就是个小白眼狼……” 说到后半句,语气忽地软了下来,是因为见伏城突然朝她大步走近,胳膊一伸,将她揽在怀里。她来不及反应,就一下子闷在他的胸前,自然没了气势,后面的话全部咽下。他说:“对不起。” 没听见她应声,又很有诚意地加一句:“以后也会养你。” 这话骗骗小女孩,倒是绰绰有余。希遥忍不住好笑,推开他,看向别处:“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之前也没说过,不准你出来打工。” 听出她松了口,伏城立即抬起眼:“那你不生气了?” 几分钟前还在卡座摆脸子的希遥肯定想不到,这件事情的最后,居然是她来哄他。 她无奈地点点头,伏城被一杯龙舌兰浇得迷迷糊糊的脸,至此终于现了一丝笑,重新搂住她,侧脸蹭着她的头发,轻声说:“今天好累。” 希遥笑骂道:“你活该。”一出口,觉得不太好听,反正教训也给了,便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喝那么多,有没有不舒服?” 那只手被他捉住,他顺势偏一偏,把嘴唇贴在她的手心:“没事,我酒量大。” 知道下一秒,他就要开始乱摸,希遥忙挣开他:“还要多久下班?” 他老实答:“半小时。” “好。”她点点头,柔声说,“车子在门口,我等你。” -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希遥吐一口气,一个无力的后退,将身子倚在洗手台上。 触及冰冷的台面,她浑身缩了缩,想的是,她真不该来这儿,更不该,在这儿遇见伏城。 始终铭记这间酒吧的含义,因此当看见他时,第一反应,是想起那些尝试过释怀的事。 如今,她为遗忘而做的努力悉数失败,原来有些过往,并不像她私以为的那么容易磨灭。 右手掌心刚刚被他吻过,至今还是温暖的,她垂眸看了一会,转身拧开水龙头,放在水流底下冲洗。 其实她的这只手,在很早之前就碰过他了。那时候她十二岁,他出生的第六个月,一个寒冬。 是窗外飞过的鸟惊吓到她,不然怎么会撒手。哪怕再多三秒,她都能掐死了他。 明天再说 晚上七点钟的酒吧正厅,已是熙熙攘攘的景象。 劲爆音乐加上闪瞎人眼的灯光,长裤与裙摆勾缠交织,青黄蓝橙的鸡尾酒,配以薄荷叶或柠檬皮,被俊男靓女握在手中,用以调和心情,柔软神经。 伏城无心卷入这光怪陆离的情场,着一身夜色般的黑装,从休息室匆匆出来,径直横穿整个大厅,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知道在酒吧邂逅爱情的概率,几乎为零。没功夫观赏他人绝美的浪漫,满脑子只想着,快些回家。 经过吧台时,跟Augus打了个招呼。 那位有着高耸眉骨和鼻梁的混血男人,冷白色调的皮肤,淡栗卷发在脑后扎一个丸子。专注时格外英俊,光是站在那儿就够引人驻足,更何况那双修长漂亮的手底,还能出品摄人心魄的酒。 自从远远目睹伏城仰脖干了那杯龙舌兰,他便对这个少年有些刮目相看。此刻站在闪耀的金色吧台里,朝伏城露出个微笑。 那个微笑越过众人头顶,被几米外的伏城接收,他也笑着点头示意,将手臂举起,朝这边挥舞一下。 Augus目送他瘦高的身影拐进折廊,收回视线,低下头继续调酒。 手中是一位男士为女友点的Sidecar,橙红火烈的颜色,酸甜芬芳的味道。他摇着壶想到什么,幽默地勾起唇——觉得这杯酒,活像热恋中的男孩。 - 酒吧旋转门的玻璃透出他的人影,隔着一条忙碌的街道,希遥看见他走到门边,握住金色的门把。 黑衬衫的长袖,被他随意挽了几折,只到小臂一半。看起来,那杯烈酒开始生效,他的颧骨发红,热得烦躁,一边走,一边松领结,还把被裤腰扎住的衣摆扯出来,往胸前鼓两下风。 她摇上车窗,不由得笑。 漆黑的街面,被路灯照出一层白亮。空中浮着细细的水雾,车轮滚过的喧哗,配以略低的气温,让从旋转门出来的伏城顿一下脚步。 下雨了。 知道她在车里看着他,于是越发想要耍酷,拒接了迎宾女孩好心递来的伞,快速说声谢谢,然后故作云淡风轻地走进雨里。 想一路朝她跑去,可惜这个计划还没实施,就被一辆突然出现的货车无情破坏。 他不得已刹住,看着货车在面前轰隆经过,将他与她隔开。看不见她的车,其实也不过几秒,却觉得太过漫长。 后来不知为何又想到,怎么与她在一起时,总是这样的天气。 此时如果换作多愁善感的高彦礼,大概会去联系,这是否在预示这段故事的结局。 不过伏城没他那么唯心主义,主要也没他那么闲。随着那辆黑色轿车重新出现,他迅速将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抛开,跑向马路的对面。 副驾驶的门被他一下子拉开,他跨坐进来,娴熟地带上门,甩一甩脑袋,然后去扯安全带。 发梢溅出的水,有几滴飞到希遥的手背,她目光在手上落了落,又朝右边瞥去。见他肩上背上都是晶亮的雨珠,由于跑得太快,鞋子裤脚也都湿了,洇出一段冰凉水迹。 不知怎么,看上去有些落魄,也有些可怜。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不打伞。可即使觉得有些好笑,也不打算问他,那么姑且以一个「懒」字解释。 她将音乐调小,启动雨刷器。周折反复的机械声里,雨水模糊的前窗被擦亮,忆安酒吧辉煌的灯牌在视野里逐渐清晰。 正在出神,忽然听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填志愿的事,我想好了。” 希遥有些迟钝地转头。眼睛是看着他的,可是心思并不在,让他的声音有些遥远:“……旬安大学怎么样?” 她听闻清醒过来,略略思考。觉得这事与她关系不大,因此习惯性地随他便:“好啊。” 得到她允许的态度,伏城点了点头。见她手打方向盘,正要拐上主干道,便趁着分神的时机,飞速塞一句害臊情话:“这样以后也可以每天见你。” 希遥双手一顿,扬唇勾起个笑。 对于他最近嘴上抹蜜的现象早已见怪不怪,原本并不想理会,却因为旬安大学的名字,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于是思量一会,慢慢说:“伏子熠回国了。” 如她预料,余光瞥见伏城怔了一下。 他立刻收起表情,很深地看向她:“你怎么知道,你们见过了?” “没有,”知道这是早晚的话题,因此并不在意他近乎审问的语气,平静地目视前方,“只是听说。”见他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又问:“不去见一面?” 没人给沉默计表,因而也不知长短。 等到车子一连驶过三个红绿灯,伏城终于开口:“见他干什么。” 希遥想了想,说:“毕竟父子一场……” 说的时候,自己都有些想笑。 果然人都是这般,别人的家事不痛不痒,落不到自己身上,便一个个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哪怕没考执业证书,也能提供专业调解。 从前她最厌弃这种,却想不到会有今天,为了让这段由她挑起的尴尬结束得自然些,也迫不得已去效仿。 伏城听出她的虚情假意,轻笑一下,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他试着去回忆有关伏子熠的东西。可除了童年里无休止的暴力与争吵,再无其他,他从未过问他的儿子,就连跟希冉离婚那天都没好好看他一眼,更别提之后的这十年。 何况让他如鲠在喉的,并不止这些。 这样想着,他淡声说:“他算什么父亲。” 希遥眼眸轻动,没有做声,似乎这句话没激起任何波澜,二人就此恢复静默。过一会,发觉他沉下头去,呼吸平稳均匀——大概是睡着了。 怕他着凉,想去关车里的冷气。忽又见他嘴唇张了张,发出微弱声音,分不清是醒着,还是呓语:“希遥。” 她迟疑一下,柔和地“嗯”一声。 半晌没得到应答,她笑着叹气,重新握上方向盘。然后便听见他的话,轻到几不可闻—— “以后少抽点烟吧。” - 扶一个半睡半醒的醉汉上三层楼,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希遥从没如此艰难过,好不容易把他摔进沙发,高跟鞋踢到一边,包挂在衣架上。一转眼,却看见伏城坐在那儿,目不转睛望着她。 震惊的同时开始怀疑,刚才的四肢无力腰膝酸软,都是他装的。 不等她发作,伏城欠了欠身向前,握住她的胳膊。 一个用力回拽,希遥扑倒在他的胸膛,他立刻将她牢牢抱住,手在她的后背摩挲。指节沿着脊椎曲线一路滑移,途经凹陷的腰,来到饱满的臀,轻轻揉捏几下,喟叹一声,偏头去找她的嘴唇。 希遥皱眉躲开:“一身酒味。”早感受到他胯间有东西开始膨胀,她迅速抽身,拉他起来,正色说:“去刷牙,该睡觉了。” 然后就充当了他的手杖,伏城扶着她肩,冒冒失失地往卫生间走,一边说:“你今天好漂亮。” 希遥为他挤好牙膏,塞进嘴里,问:“是裙子漂亮?” 伏城点点头。刷了两下,觉出不对,赶忙含糊改口:“不,人也漂亮。” 怕她生气似地,从后环住她,左手捋着她的胸脯,帮她顺气。顺便满足一己私欲,紧紧贴合她的背,把下身顶在她的臀缝,挺腰慢慢磨蹭。 他的气声就在耳边,希遥缩一缩脖子,无奈笑道:“梁媛给你的那杯酒,是不是下药了?” 伏城一个激灵,愣了一会,毫不怀疑:“那怎么办?” 说什么都信,她翻个白眼,把他的牙刷抽走。 伏城右手忽然空了,没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看,茫然动动手指。紧接着又被塞上一杯温水,听见她说:“没得救,截肢吧。” - 流氓行为从卫生间延续到床上,伏城把手从裙底伸进,去捏她的腰,被她按住警告:“睡觉。” 他也实在困了,便说:“我就放这儿,不动。” 不等她答,就侧身抱住她,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下巴抵在她肩头,鼻尖闻见她身上的味道。然后闭上眼问:“明天行吗?” 希遥笑了笑,腰腹颤动,被他的手掌感知。她忽然有些想去碰他的手,不过抬了一下,又落回身侧。 于是任由他灼热的掌随她呼吸而起伏,直到他等不及又催问一遍,才轻吐一句:“明天再说。” 伏城笑着,低头吻了一下她的肩。这是他这天的最后一个动作,那之后不到半分钟,就沉沉睡着。 过一会,希遥偏头朝向他,见他眉眼很安谧地舒展,不知道是否在做梦。 终于还是碰了碰他安静的手指尖,一边心想,「明天再说」这四字,真是好用。 贪恋的以此挽留,烦恶的以此搪塞,不论好坏,都是最体面的拖延。 ------- 周末愉快!! 好 酝州夏天的雨,缓一阵急一阵,有点好比小女孩的心情,起起落落,捉摸不透。 出门时还是瓢泼大雨,走到孤儿院,就已经差不多停了。 希遥在门前站定,用力拉下雨伞骨,那张红色的圆面,便变作一支尖尖的枪。伞柄上的卡槽坏了,收不住,只好将它捋顺,然后时刻拿手攥着。 她从生锈的铁栏缝隙伸进胳膊,踮脚弯折手腕,去拉里面的门栓。那个姿势有些别扭,也使不上力,铁门吱嘎响着,试了好几次,都没拽开。 后来,还是让别人替她开了门。那人是院里清扫积水的老奶奶,许久不见,依旧亲切:“遥遥回来啦。今年十岁了,是吗?” 她笑弯起眼,点一点头,然后跑去职工宿舍找常青荷。崭新乌亮的黑皮鞋,踏在透湿的青砖上,清脆欢快的一连串声音,踩出喷薄的水花。 迎面遇见熟人,也都笑着向她招呼,并不惊讶。知道是这小姑娘的惯例,虽然已被收养,可跟院里的阿姨感情太好,每年仍会回来一趟,撒一撒娇,蹭吃蹭喝。 说来也巧,基本都在六月,常赶上雨天。 她拖着一把大伞跑上台阶,拐进走廊,熟门熟路地走到尽头,推开虚掩的房门。不过常青荷不在。 迎接她的,只有桌上安详的台灯,日记本摊开着,钢笔尖上的墨尚且新鲜,意味着女人刚走不久——或许只是去上个厕所,马上回来。 希遥在椅子坐下等,却迟迟不见人,握住雨伞的手又不能松,实在有些累。百无聊赖间,窗口起了一阵风,将那本厚厚的日记,哗哗翻动几页。 她闻声偏过头去,不经意的一眼,却瞥见些熟悉的名字。 常青荷推门冲进来时,女孩亭直的背影立在桌前,低垂着头,一页页翻看着她的日记。 安静的模样,像一座石像。 心脏骤然缩紧,常青荷狂奔到桌边,将纸页合上,劈手夺过。 分不清因为奔跑,还是因为惊骇的喘息,久久没法平复。她回避着希遥的目光,颤声说:“我不是从小就教过你,不可以随便动别人的东西……” 短暂寂静后,“嘭”地一声响,女孩手中的长伞跳脱开,在地上绽成一朵红色的花。 伞面飞溅的水,弄湿她的白袜,希遥敛起眉目,平静地将腕上的银镯子褪下来。凑近台灯,去对照内圈镌刻的名字——没有错,如刚才所见。 酝州夏天的雨,没日没夜地下,多年后她才知道,旬安较之更甚。 小时候她还很喜欢,自那天起,便渐渐憎恨起这阴郁的天气。 到了后来,也时常会迁怒般地,厌恶雨天遇见的人。 - 昨晚睡得早,天还不怎么亮,希遥就已经醒了。 看见手机的呼吸灯闪烁着,她伸个懒腰,打算去床头柜拿。不过身子探到一半,就没再向前——旁边人翻了个身,横空出现一条胳膊,搭在她身上,拦住去路。 希遥怔一下,扭头去看他。 一个人生活了太久,后遗症就是,直到现在她都没习惯跟他同床共枕的事实。每天惺忪醒来,总要这样愣上一会。 这么想想,早上一睁眼,必然挪过来拥抱索吻的伏城,倒是比她自然多了。 她不想吵醒他,于是扶着他的手,将身子慢慢下滑,面朝他重新躺好。至于手机,猜想也就是杂七杂八的新闻推送,不看也罢。 头一回,大清早就没了睡意,却不得不躺在床上发呆。腰上的那只手太沉,又热,没过多久,刚才的宽容就消失殆尽,忍不住想要丢开。 正准备动手,不小心屈一下膝盖,好像误伤了什么部位,见他睡梦中蹙起眉,哼了一声。 希遥反应片刻,尴尬地向下瞟。 年轻人火力太旺,人还没醒,那东西先醒了。长长一根硬挺着,将内裤撑变了形,看得她有点心疼布料。 不知道刚才那一下重不重,她忐忑地去看伏城的脸。见他眉头皱得很紧,半晌都没舒展,一时懵了,犹豫片刻,伸手去碰了碰。 那个地方的温度,比她的体温要高一些。隔着一层布,仍觉到热,沿着手指传导,让她耳廓也开始发烫。 不敢用力,轻轻摸了一遍,后来不知道碰到什么机关,那东西在她手心跳了跳,竟像开心地点头致意。 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不是医生,能摸得出什么,反而简直流氓。 希遥不自在地咬紧嘴唇,手背贴一贴自己的脸。打算翻过身去逃避现实,腰上搭着的那条胳膊却突然收紧。 她惊呼一声抬头,见伏城眨着眼看她。 一觉醒来,加上昨天喝多了酒,他嗓音有点哑,带股慵懒劲儿。把她搂在怀里,慢吞吞说:“摸完就跑?” 希遥臊得脸红,拒不承认:“我不是故意的。”听见他笑,气息飘过头顶,她恨恨瞪他一眼,才忽然醒悟,没准这人早就醒了。 商人惯有的胜负欲,让希遥觉得挫败。明明比伏城多活这么多年,还让他装模作样骗她多少次,她也是,怎么每次都信。 恼羞成怒地推他一下,伏城笑着侧一侧肩膀,好像真被她推动了似的,随即将她拉近,低下头要亲。 差一点就碰到,希遥忽然偏开头,躲了过去。那个吻落在她的脸颊,伏城愣了愣,她停顿一会,说:“……先等一下。” - 伏城觉得,可能是他脑子有点迟钝,才想不通为什么摘个手镯,能比跟他接吻还要紧急。 不过还是撑着头耐心等她,看着她将镯子褪下来,斜支起上身,细而匀称的胳膊伸长,将它放在床头柜上。 睡裙丝绸在她的后腰漾起褶,左肩的吊带滑落,在她的上臂荡一个弧。 光洁的肩头,缺了那一条细细的绳带,就是另外一种韵味,伏城只看了一眼,就伸手把她捞回来。 希遥被他翻一个身,跨坐在他的大腿上。没等坐稳,立刻被伏城揽住,欺身来堵她的嘴,另一手也不闲着,摸上她的胸,隔着布料轻揉重捻。 她张口,与他唇舌勾缠,胸前一阵阵刺激,不由得轻哼一声,搂住他的脖子。 伏城的气息洒在她脸上,是温热的。她心念动了动,渴望更重些的力道,于是挺起腰向前,离他更近。 可伏城并未会意,仍是蜻蜓点水的抚弄,将乳尖夹在指根,任由它肿胀挺立,却并不去触碰。 他不懂,她也不愿明说,只好恨丝绸的质地太细腻,没法通过摩擦带来快慰。情不自禁地晃动身子,去蹭他的手掌,带有些许暗示的行为,让伏城顿了一下,松开她的身体,去脱她的内裤。 希遥轻抬了抬臀,那点布料就被他勾下,他迅速扔到一边,然后将手探到润湿的唇缝。 只是在边缘刮了两下,就感受到她的颤抖,伏城仰起头看她,两指在唇瓣之间来回搓磨,一边说:“你好湿了。” 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神情,都格外认真,简直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的研究结果,让人不好跟他计较。气得希遥叹口气,下狠劲掐他的腰:“我知道。” 伏城扬起唇笑,越发大胆,手指将两瓣挑开,去找藏匿的肉珠。那儿早已胀大成温润浑圆的一粒,轻按一下,她便战栗起来,主动贴上他,胡乱啄他的嘴唇。 伏城得了趣,把她搂紧,加重力道开始欺负她。无师自通地变着花拨弄揉拧,直让她底下泥泞成灾,腿心打着颤,十指抠住他的胸膛。 听她呼吸越来越急促,身子也不禁开始乱扭,于是亲了她一下:“我去戴套。” 希遥茫然地喘着气,感到他的手从底下抽离,去拿床头的薄片。 她撑着床,双腿还在抖,小腹的酸胀累积到极点,再多一下,她就能高潮。 气他偏在这时候中止,恨恨地咬着嘴唇生闷气,却忽然注意到,伏城似乎低着头正笑。 一个聪明的领悟,她明白过来,原来是在报复。 - 肩膀被人用力一推,伏城一个后仰,脊梁便撞在微凉的床头。有一点痛,不过没时间考虑这些,因为希遥随即凑过来咬他的唇角,细软的头发蹭在他鼻梁,一阵钻心的痒。 滑腻胶着的双手,在他胸膛游移,她将他的性器坐在腿心,前后缓缓碾压。妩媚上扬的眼尾,被情欲染得诱人,斜睨着他,半含着笑说:“你长本事了?” 他都已经硬了一早上,实在忍不住了,此刻被她压得难受,只好捏着她的胯喘息告饶:“我错了,对不起。”不过看不出丝毫的诚意,说话的同时,还向上顶了顶,希遥打他一下:“还敢笑。” 这话让他笑得更厉害,从后按住她的背,哄她说:“让我进去……” 没等他说完,希遥已经扶起他的性器,分开双腿坐了下去。灼热湿滑的层层肉褶将他吞没,一股快意直冲大脑,伏城呻吟一声,准备发力,被她按住威胁:“不许动。” 做错事的惩罚,来得太快。天真以为,床上是他的主场,没想到还可以被她压在底下,一句话就剥夺了主动权,任由她缓慢套弄,被她索取。 细碎的感受,对他来说太微小,只想狠命顶撞,可又不敢。于是难耐地看着她摆腰提臀,上升又下落,除了随她的动作一阵阵吞咽,也没什么其他能干的。 天渐渐亮了。 那道熟悉的光,从窗帘缝隙射进来,打在床脚,蔓延上她平滑的背。浅淡的金色,将她整个人勾了一圈,太过清晰生动,甚至都可以看清她肩头的绒毛。 伏城静静仰望着她。她的腰波浪般扭摆,胸脯轻颤,嘴唇由于快感不断张合。喉咙泄出勾人的吟叫,将脖颈扬起,头发便如瀑布般泼洒下来。 不愿以浪荡的词眼形容她,在他心里,她也从来都不是。 他直身抱住她的腰,鼻尖蹭着胸前绵软的肉,轻声说:“你好美。” 或许她听到了,也或许没有,不过他不在意。随即去捏她的乳尖,刺激得她叫出声来。那还不够,干脆张口含住,牙齿轻轻地咬,又伸出舌头,沿着乳晕打圈。 觉出她方寸大乱,他心里有些满足,她喜欢就好。于是埋头更加用力,希遥被他吸吮得身子瘫软,双手抱住他的头,手指蜷缩着穿进头发。闭着眼享受,连起落的频率都慢下来。 他适时抬头蛊惑:“累了吗,要不要我来?” 她倔强坚持:“不要。” 他笑得胸膛震颤:“好。” 可这个笑,并没持续多久。无意间,他在她的胸前留下斑驳的红痕,是瑰丽明媚的颜色,可是,也令他想起些什么。 怎么会突然有这样的念头,让他心脏抽搐,喉咙胀痛——她是不是跟伏子熠,也曾经这样做过。 - 一直以来,他都在刻意回避和忽略的问题,在这一刹那,终于如汹涌浪潮,无情占据了他的脑海。 他一时慌张无措,拼命想将它驱赶,却不见效。又在心里苦苦思索这个念头的来源,最终认定全都怪她,为何要在昨天提起伏子熠。 其实,他曾为自己找足了释怀的理由。 人世间绝佳的两大借口,一个是「年纪尚小」,一个是「过去已久」,实在完美得无懈可击。 给自己洗脑,坚信她是被威逼利诱,被人强迫,是受害者;哪怕真如希冉所说的“勾引”,那也是因为情窦初开——那个年纪的女孩,怎能抵挡成熟男人的诱惑?就算一时心动,也是情有可原。 坠入爱欲的少年,哪里还有理智,在她面前,就连自尊与原则,也可以被果断抛弃。 因此将一颗心全部偏向于她,一厢情愿地,在她的现在与过去之间,筑起一堵堵高墙。渴盼她与自己心有灵犀,往事再也不要提,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哪怕淫乱颓靡,他也不会介意。 却不曾想,最末的那扇墙,被她轻松推倒,随之一片一片,接连轰坍。他精心堆砌的多米诺骨牌,转瞬毁灭,露出躲在背后的他,原来并不强大。 双手死死后撑,他急促喘息,不是因为快感。一个咬牙,翻身把她压在身下,拉开她的双腿,对着腿心狠狠顶送。 希遥已经快攀到顶峰,十指胡乱挣扎,被他握住,将双臂拉过头顶。湿漉漉的吻,漫无章法地落在她脸上,颈上,想在她全身都留下印记。同时,他记得她敏感的位置,快速挺腰,对着那儿重重戳弄。 希遥大声地呻吟,扭腰颤抖着,声音带了些哭腔。可能看得出,她是快乐的,伏城将她双腿弯折,一记更深的顶入,吻着她的耳垂,唤她名字:“希遥,舒服吗?” 她闭着眼哽咽,声音被他的节奏撞碎:“舒服……好舒服……” 他闻声停顿片刻,随即是爆发般的抽插,为她的快感,添上最后一瓦。不知疲倦地重复动作,哑声说:“以后都让你这么舒服,好不好?” 希遥没有做声。最后几下酸麻的贯入,将她眼角刺激出泪,她蹙眉张口,痉挛着弓起身子,指甲嵌进他肩膀。 - 伏城从她体内退出的时候,她的腿根还在轻轻痉挛。汗水滋润的皮肤与他紧贴,她有气无力地抬手,想搭着他的肩膀起身,被他翻手握住:“我抱你去洗。” 从卧室到卫生间,不过几步,他刻意走得慢。 一切都是死循环,他终于还是又回到原点,仍以为过去就是过去,傻傻地为之牵肠挂肚,消磨心情,实在无益。 那么不妨,继续遗忘。 他拿下淋浴的花洒,为她调节水温。又想起刚才的问题,她没能回答,那他便自作主张,替她答—— 好。 ------- 更晚了抱歉_(′?`」 ∠)__ Grassshopper 旬安城的雨季绵延了一整个7月。直到月末那几天才终于拨云见日,淫雨薄雾徐徐退散,透出点久违的晴天。 崔晋在忆安门口例行巡查,说是巡查,其实是出去抽根烟透气,顺便跟保安小伙开几句荤腔,再转过身来,跟兼职的迎宾女孩玩两局碰手指。 难得好天气,门前红毯换了崭新的,很蓬松,踩上去一脚一个窝。 崔晋一心多用,脚尖碾着红毯边缘解压,余光瞥向门前夜色里来往的车流。几回合下来,两手摆成一个三和一个五,嘴里也不闲着,居委会大妈查户口似的瞎问:“你这小姑娘自己来我这儿打工,你家里人同意?” 话音还没落,女孩“嗤”地一声笑了。崔晋不明所以,困惑地抬头:“好笑?” 女孩笑说:“店长,您就不会换个问法?” 崔晋搔搔后脑,才意识到自己词乏,一模一样的问题似乎也拿来问过别人。不过当时问的那位没回答他,今天这位笑过之后,倒是大发慈悲,满足了他那丁点儿求知欲:“又没有暑假作业,在家太闲,烦。” 这么一说提醒了崔晋。眨眼算算日子,问:“你们录取通知差不多都该下来了吧。考了哪啊?以后还能不能来上工了?” 女孩没料到话题还能这么个拐法,娇声“哎呀”一句:“您放心,我学校就在这附近,不耽误帮您赚钱。”说完顿一顿,右手跟崔晋左手一碰,背到身后,笑眯眯炫耀:“哎,我赢了!” 崔晋没搭理她,一个劲拧着脖子盯马路对面。等到那辆可疑的黑色轿车确定有了左转的趋势,他看清车牌,整个人一激灵:“我靠!” 女孩茫然跟着看去,保安小哥司空见惯,好心给她提示:“徐小姐的车。” 她恍然地“哦”一声,崔晋已经开始整理衣襟,挺直身板,嘟囔着“怎么也不打个招呼”。走出几步想起什么,赶紧又喊回一句:“那谁,陈婷婷,问问里边还有没有包厢了?” 这什么记性?难不成让不务正业整天学调酒的那位给传染了。 女孩皱眉顿脚,赶在轿车停稳开门前反驳:“我叫胡婷婷!” - 希遥打着电话下车,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没给崔晋哈腰问好的机会。他只好殷勤帮她拎着包引路,等这一通电话结束,才小心翼翼赔个笑脸:“怎么姐,今天没带客户?” 走廊里灯光一如既往的缭乱暧昧,希遥把手机收好,朝前边扬扬下巴,微微一笑:“有人要请我喝酒。” 这意思大概就是人已经在里边等了,崔晋顿时松一口气。 不必再头疼没好位子来招待这尊神,转而又不得不开始揣摩,这位冷美人何时也有了能约着喝酒谈天的朋友,在他印象里可是从没见过。 上级随口吩咐的「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哪能当真,崔晋跟在希遥身边一溜小跑,尾随她穿过折廊,来到正厅。 傍晚客流量开始增大,视野里来来回回的除了服务生还是服务生。崔晋一眼揪出正中央那位站着偷懒的,挥手吆喝:“伏城!干吗呢?快去干活,别在这挡……” 后边的一个“路”字被他硬生生吞进肚,因为见这胆大包天的员工居然直接无视了他,走近几步,微低下头,柔声问:“怎么这么慢,堵车了?” 显然,这话不是问他的。崔晋呆愣半晌,手一松,手里希遥的包被伏城拿走了。 聪明如他,向来一点就通,且分得清轻重缓急。就像此刻,哪怕极度震撼,也要轻描淡写,决不能表露在外。 本能地摆出再正常不过的神色,去拍伏城的肩膀,同时一脸坏笑,把声调拉长:“你小子行啊,工作时间私自约会,被我逮住了不是?” 这一番做作表演,是自作聪明的讨好,自认为一箭双雕,可说完又立刻后悔。 毕竟还没弄清这两人的关系,全凭直觉,「约会」二字用得实在冲动。要是他的直觉欺骗了他呢?那完了,玷污了徐小姐名声,明天,不,今晚,他就能被徐逸州大卸八块。 心里正给自己狂扇巴掌,伏城抿嘴笑了笑,犹豫不到半秒,伸手揽住了希遥的肩。 把她圈在怀里,如胶似漆地低头亲了一下,然后才开始跟崔晋斤斤计较:“我刚才就下班了。现在来照顾你生意,不行吗?” 听听这话的语气,就知道准是跟高彦礼学的。 崔晋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此刻倒是不敢看这段腻歪镜头,白眼是更不敢翻,连忙低头看地:“行,怎么不行?那正好,姐这桌今天就你负责了,不过我可先说定,这不能算加班……” 以得体举止和幽默口吻完美结束交谈,总算保住一条小命,看着伏城一只手臂横过希遥的腰,带她朝散台走去。 迷茫,惶恐,又难以置信,五味杂陈。同时不知从哪儿飘出来一句话,在他脑海回荡不绝。 感觉应该是某部电影的台词,但他脱离文化生活已久,实在想不起具体—— 你看那个人,他好像一条狗。 - 纯黑的桌椅平滑干净,希遥看见上边映出伏城的人影,扬起视线看向他,而他正端着托盘,从吧台朝这边过来。 这事要追溯到上午,崔晋给员工发了第一个月工资,以此为理由,伏城给她打来一通电话,说有了点小钱,可以请她喝上一杯。 于是晚上的饭局让魏收帮忙推了,她开车从公司到这儿。一路上心情还都不错,直到此刻坐在散台边,才忽然良心一痛—— 起早贪黑打了整一个月工才赚的那点钱,请她喝这一杯,估计得退回一半。 锥形马提尼杯里是淡绿色的酒。很漂亮,并不透明,带些奶油的质感,温腻柔滑,能闻见薄荷巧克力的味道。 伏城将酒杯推到她面前,有点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卡座的底销太贵,就在散台凑合一下……” 她闻声而笑,摇了摇头。视线落在那杯酒上:“这是什么?” 模样和味道都可爱,猜想是小姑娘常点的酒类,她没喝过,不太熟悉。伏城顿一顿,似乎是在回忆:“Grassshopper,我跟Augus学的。” 酒杯刚凑到唇边,希遥抬起眼:“是你调的?” 伏城扬了下眉,带几分得意地不置可否:“尝尝怎么样。” 于是她低下头,轻抿一口。 浓郁的奶香入喉,她品味一会儿。都记不清有多久没喝过这么甜的东西,她不太适应,觉得有些腻。不过还是点点头说:“很好喝。” 说实话,是有那么几分违心。虽不够导致心虚的剂量,但还是希望别被他发觉。 伏城的确没看出来。被她的评价满足,在昏暗的灯色里绽露笑意,一双黑色的眼睛,被闪上星点的亮。紧接着又想到什么,从左胸口袋摸出张折叠的纸:“你看。” 希遥接过,很薄很轻的纸张,印着浅色花纹。展开的时候,几行字依次显现,好像在为眼前这位少年作无声的证明,他很优秀,无论是哪一方面。 她盯着看了很久,终于笑一下:“恭喜你。” 能在酒吧交接的物品不太多,有时是一支玫瑰,有时是一张沿桌推近的白金卡。或许还有被丘比特突然射中心房的年轻人,昏了头脑,不念过去与将来,单膝下跪呈上一枚钻戒。 而至于送录取通知书的,伏城大概是史上独一位。 希遥低头逐字浏览,看到中间几行,随口念着:“生物系……你喜欢学这个?” 伏城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轻笑说:“不知道,学了再看。” 希遥怔一下,蹙起眉。做家长的毛病又要犯,想问他为什么不认真选专业,临开口却又哽住。 一是木已成舟,问也没用;二是隐约想起些事,似乎他当时之所以决定报这所学校,也只是为了离她近而已。 学校都能选得这么随意,更别再说什么专业方向。 她沉默片刻,然后开口说:“伏城。”他立即应声,等她发话。 斟酌语言的时间不长,希遥坐直身子,目光却没看他,偏向一边:“我没你想得那么好。” 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只是觉得总该说的,早些晚些也没有区别。或许早说些会更好,提前打上预防针,免得将来失望。 可说完又心生惭愧,哪怕明天再说呢,何必现在扫他的兴。 周折反复,总归都是困扰她很久的同一个问题——是要他现在失望,还是将来失望,她始终考虑不好。 不知何时,因为摇了半天壶而冰冷的手伸过来,一下子握住她的。不只是握,还要十指相扣,从她的指缝间慢慢深入,将丝丝凉意浸透她的皮肤。 希遥缩一缩手指,却没去挣脱,平静地看向他。 贝斯手在舞台独奏一段炫技的曲,正厅的光忽然变作深海般的蓝色。 希遥以为他会说的话,诸如“你很好”之类的自欺欺人,却不是。伏城也只是垂眸,拇指细细摩挲她的手背,然后轻描淡写吐了一句:“我不管。” 如潮水般涌来的情绪,她分不太清,究竟是如释重负,还是什么别的。她将手从他掌心抽出:“别总这么孩子气。” 这话让伏城不满,他随即抬头皱眉:“别说总我是孩子。” 什么是「代沟」?大概就是他的所言所行,你从来都猜不到。 聒噪的演奏终于结束,希遥在变幻的灯影里,忽然抿起嘴唇笑了。 她将视线从他脸上挪开,扫见不远处角落里聚成一团,探头探脑朝这儿看过来的崔晋和胡婷婷。就连吧台那位英俊的调酒师都在侧目关注这边的情况,可伏城却不知道。 ------- 我回来啦!(′,,???,,`) 以后 从忆安出来正赶上晚高峰的尾巴,不到3公里路程,也要堵上一段。 伏城倚在副驾驶朝外望,不外乎刺眼的红色长龙,没什么意思,又转过头来。发觉后视镜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一串流苏,他拿手拨弄着玩,听见希遥说:“你跟同事相处得还不错。” 伏城停顿几秒,琢磨这话的来由。 终于想起来是刚才出门的时候,被那觊觎已久的迎宾女孩拉住八卦,他故弄玄虚笑而不答,于是她生气踹了他一脚,没得逞,被他一侧腰躲开了。 捋好了来龙去脉,伏城扬扬眉,拉一拉安全带,朝希遥那边倾身:“就说了两句话。吃醋了?” 分明只是随口找句话说,也能被人将上一军。希遥懒得计较般笑一下,望向左边窗外:“哪儿来的自信。 伏城也笑,缩回身子坐正:“你说的是胡婷婷吧,我跟她不熟。” 的确是不熟,不然怎么会除了个名字也说不出别的。可说完却觉得没什么说服力,于是吞吞吐吐半天,再加一句,“真的。” 生怕她不信,他偷眼去瞥她的反应。所幸希遥并没在意,专心看路,连应声也只是敷衍。 随口提起的话题,结束得同样草率。伏城端详希遥的侧脸,凝视不过几秒,她就清了下嗓——该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却没有看他。 伏城眨眨眼,伸直胳膊,在她右耳边打个响指:“你开车是不是紧张?” 希遥愣一下。这的确是她的毛病,虽然驾龄不短了,但也只是操作熟练,心理上并不喜欢。此刻,如同有什么马脚被他侦破,却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观察自己,于是以一个笑容代替回答。 随即听见伏城说:“下次我来。” 她不由得好奇:“你有驾照?” “没有。” “……” 希遥下意识蹙眉,然后茫然转头,朝他看去。 看着他憋笑的神色,再次印证那个事实,他想逗她时,随口一句玩笑都能捉她入瓮,无一幸免。而这次大概她表情格外迟钝,伏城破了功,颤声笑起来:“别看我了,看路。” 希遥斜一个白眼,作为回报,告诉他再过两周要出差的事。果然,伏城笑容立刻消失:“要去多久?” 她歪头想了想:“一个月左右。九月中旬回来。” 伏城低眉算一算,完美错开了他的开学。虽然跟军训时间有重叠,倒也不算太亏,但总归是要分开那么一段。 他泄了半截气,点点头:“我知道了。” 偏过身子去,不悦地重新望向窗外,过一会,希遥在身后笑了一声。他牵扯下嘴角,不想理会,又听见她说:“别不高兴,只是一个月。” 伏城慢吞吞抱臂回头,看她一眼。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在她眼中有多幼稚,他抬抬眼皮叹气,表示妥协:“好。” - 人行道边摆了两只塑料桶,有年老的妇人搬张板凳坐在一旁,拿着喷壶,朝形形色色的鲜花上洒水。 希遥将速度放缓,还没停车,伏城已经解开了安全带:“我去买。” 询问的目光投来,希遥思考一瞬:“要一束雏菊。” 她降下右边车窗,遮光膜的晦暗褪去,看见伏城背对着她,弓腰挑选鲜花的样子。随之而来的还有马路上行人的笑闹喧哗,橙色路灯下飘着细碎的灰尘和飞虫。 是生机盎然的夏夜。 出神不过几分钟,车门拉开,伏城坐了进来。左手握着洁白的花束,被透明玻璃纸包扎,淋淋漓漓的水珠从茎干流下,悬在他的皮肤。 没什么香味,可希遥还是接过来,低下头闻了闻。 回家之后,她把玻璃纸拆去,插进换好清水的黑陶瓶。替换下来的那束干枯的花,被伏城暂时拿在手里,希遥把花瓶认真摆正,然后向他伸手。 伏城下意识把枯花递给她,多嘴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跟你不搭。” 伏城舔了舔唇,笑一下。不再理会花的问题,向前抱住她的腰,一手去扯员工服的领带,远远丢到沙发上,低声问:“想在哪儿?” 希遥的臀抵在桌沿,被他压迫得身子后仰。垂眼拨弄颓唐的花瓣,故意不做声,伏城双手用力,把她抱上桌面。 他扶着她在桌边坐稳,随即将身子挤进她的双腿间,手探进她的上衣,环到后边将金属扣解开。 一套动作一气呵成,希遥双手支着身子,笑道:“你急什么。” 伏城不答,将衣服向上推,露出她的胸脯。双手驾轻就熟地揉弄,希遥轻轻扬起头,他便立刻低头吻住,舌尖挑开牙齿,尝到残余的酒精味道。 那杯淡薄荷的酒,也算是间接品尝,他赏味许久才得到餍足,松开她湿漉漉的嘴唇,轻叹道:“好甜。” 希遥笑了一笑:“是很甜。” 他胯间的隆起已经与她贴合,坚硬蓬勃,一下一下磨蹭她的腿心。她伸手揉了一揉,却是隔靴搔痒,伏城挺动得更厉害,发烫的呼吸自口中喷出,洒在她的肩头:“帮我拿出来。” 腰带扣落在地上,清澈脆亮的的金属声。 希遥将他握在手里,沿着脉络抚摸。太轻的力道让伏城难耐,干脆包住她的手掌,带她来回套弄。听他舒爽地喘着,希遥红了红脸,同时,他的吻由肩至胸,将她一寸寸肌肤吻遍,又一寸寸下移。 周身皮肤在他舌下泛起浅红,希遥指尖发软散了力气,任由伏城将自己向后推倒。后背触及平硬的桌面,有些凉,幸而没脱上衣,还不算太难受。 仰起头,看见屋顶的吊灯,刺眼而绚烂。她轻轻闭上眼,双腿缠住伏城的腰。 胸前的肉始终被他摩挲捏揉,内裤不知何时被他勾下,轻轻悬在一只脚踝。伏城将她的腿从自己腰上拿下,向两侧彻底打开。 下体暴露在空气里,她忍不住缩了缩,而细密的吻从小腹一路向下,被他极短的胡茬刮蹭,带些微痛的快感,让她后背一阵酥麻。 两只腿弯被他固定在桌上,动弹不得,这个姿势让希遥预感到他的意图,呼吸不自觉急促而慌乱。伸手想去拉他,也只够得到脖颈,急声说:“别……” 伏城顿一顿,抬起头来:“怎么了?” 她有些难堪,说不好究竟是不喜欢,还是不忍心。也或许只是潜意识里不想看见他低卑的模样,哪怕那个对象是自己。 希遥抿一抿唇,双手轻轻捧上他的脸。伏城随即直起身,将她搂在怀里:“不舒服?” 她摇了摇头,仰起脸看他:“进来吧。” 伏城笑说声好,手指刮刮她的脸颊,挺身将自己送进去。 一个月时间,已经足够他摸清她的所有喜好,抽送了没多久,就见希遥咬紧下唇,闭上眼睛。手指紧抠住桌沿,有些发白,伏城扫一眼,将她扶住:“放松。” 喘息与呻吟交织在客厅,希遥身子虚软无力,不断地后仰:“轻一点。” 伏城“嗯”了一声,却是个活脱脱的骗子,反而更加用力。希遥忍不住失声尖叫,他揽过,堵上她的嘴:“小点声,要被人听见了。” 于是爽快的吟叫在他口中化作呜咽,伏城手扣在她的后颈,几下坚实的戳刺,希遥哼颤一声,皱起眉,双腿的肌肉绷紧,死死夹住他的腰。 短暂的失神,她挣脱了他大口喘息。伏城知道她现在敏感,于是放缓动作,一进一撤却仍带起战栗。 沙发上传来手机铃声,他问:“要不要接?” 希遥看他一眼,没好气道:“怎么接?” 伏城笑说:“也是。”于是任由手机响着,他锁住她,沿着她的脖颈下颌亲吻,下身的动作也加快,希遥立刻掐住他的肩膀:“你……你什么时候好?” “快了,”伏城闭上眼,“再坚持一会儿。” 滔天的快感层层推进,希遥小腹酸胀得直颤,将头埋在他胸前,忽然想到什么,断断续续问:“学了多长时间?” 伏城低头,脸颊蹭着她的发顶。猜她问的是那杯酒,想了想,说:“不到一个月。”没听她做声,又接着问:“喜欢吗?” 希遥慢慢抬起头来,没说喜不喜欢,只是看着他。 他的额角那儿有一道疤。初见时还是新鲜的,到现在已经掉了痂,只留下浅浅一道痕。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快感让她双眼洇湿,嘴唇张了张,轻笑说:“谢谢。” 伏城从希遥身体退出来时,手机铃声反反复复已经响了十多遍。他侧着头,指尖捏揉她的耳垂:“去洗澡吗?” 她摇头:“你先去吧。”指了指沙发示意:“我回个电话。” 伏城同意,转身朝浴室去。临拉开门,忽然又转头问:“我以后可以不住宿舍吧?” 希遥从手机里抬眼,反应一会儿,笑道:“随你。” 浴室门被他满意关上,稀稀落落的水声起。希遥瞥一眼屏幕上的来电,一连十多个,来自魏收。已经不必再打回去,因为这位尽职尽责的秘书后来又发来了微信,告知电话内容:“徐先生请您明天回家吃饭。” 看得出他有多胆战心惊,后边还发了一串发抖的表情。 一个沉重的弧线,被锁屏的手机重新扔回沙发上。茶几上的烟盒被她顺手拾起,一手把玩着打火机,朝阳台走去。 她倚在窗台,冰冷的瓷面不及桌子温和,于是她又离远几分。一根烟夹在指缝,忽然没来由地想到,伏城似乎常跟她谈到以后。 “以后少抽些烟”,“以后也可以见你”,“以后不住宿舍”…… 「以后」这两个字,听起来可真好。难不成被他施了魔法,竟让她有那么一瞬,真的去想象起未来。 不过心念一动,也只是如碎石投入湖底。微妙波纹稍纵即逝,她冷静下来,一切亦复如初。 浴室传出声音,伏城喊了一声她的名字。紧接着声音弱下来,好像难为情:“能不能帮我递一下浴巾……” 她回神失笑:“来了。” 咬在齿间的烟重新回到盒里,她整理一下头发,转身回去。路过角落的垃圾桶,半盒女烟从她手中坠落,埋没进塑料袋编织的漩涡。 何必多想? 她和他,哪会有什么以后。 好巧 高彦礼热情洋溢的笑容出现在面前时,伏城内心没有任何波动。 毕竟这已经是一个月内为这货跑的第三趟机场,38度高温底下,别说什么社会主义兄弟情,哪怕是亲骨肉真手足,他也可以考虑大义灭亲。 高彦礼早习惯了伏城的臭脸,胳膊一伸,搭住他肩。大有点从前勾肩搭背去球场的味道,乐呵呵说:“我奉劝你,好好珍惜跟哥们相处的时光。等我去了莘州,你想见我还见不着了呢。” 伏城一侧身,把他故意使劲的胳膊拨下来。手里一瓶水递给他,问:“还真去莘州了?” 高彦礼拧开瓶盖,狠劲儿灌了两口:“哥们君子一言,不开玩笑,说去就去。” 伏城笑了声。谈到高彦礼,那自然也避不开另一位,他下意识想问,想起些别的,又闭住了嘴。 高彦礼看他一眼:“想说啥啊?跟我还客气,赶紧。” 其实也真没什么好避讳,就是他自己心里老有个结。伏城咳了一下:“周茉呢?” 果然,聊到女神,高彦礼立刻开启吐槽模式:“你那摞三好奖状当之无愧。真是品学兼优,都毕业了还关心同学。”见伏城冷眼看过来,他咧嘴摆个笑,接着说,“她去哪我怎么知道?又没跟我说。” 出于礼貌,伏城点点头,解释:“我还以为你会跟她报一所。” 高彦礼夸张地挑了下眉:“我是这么没骨气的人吗?女人如衣服……” 装腔作势惹人烦,伏城撇了撇嘴,高彦礼小声补充:“再说了,人家也不待见我呀。都被拒绝一次还不嫌丢人,认准了就往这一个坑跳?我又不傻。” 伏城忍不住无情嘲笑:“这么说你上回改了机票回去看电影,之后就没别的进展?” “操!”别提这事儿,提起来就肉疼。头一回,由高彦礼尝试转移话题:“我要去我干爹家。” 伏城滑着手机,不明所以:“我知道啊。” “那就赶紧打车啊,”高彦礼搡他一拳,“东道主!” 出租车从机场直奔城北的别墅群,预计要花费伏城两百大洋。走了一半多,高彦礼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你今天不用上班?” 伏城“嗯”一声:“今天歇假。” 说起来挺郁闷。原本他计划这天请希遥看场电影,谁知道昨晚魏收那一串未接来电,直接替她安排好了今天的日程。 结果就是一大早还没说几句话就出门,留他在家自己待了半个上午。实在闲得无聊,才决定来机场接待这位贵客。 不然他这么宝贵的假期,哪轮得到高彦礼。 贵客自然不知道个中波折,感动得涕泗横流:“你居然为了我请假。” 伏城不敢当,动动嘴唇想要解释,被他打断:“哥,我就知道,你是我好兄弟。我也不是无情无义的人,这样吧,”高彦礼一拍胸脯,“我请你吃大餐!” 伏城面露困惑:“你不是要去你干爹家吃午饭?” “这冲突吗?”高彦礼感叹,智商与情商还真是互补,怎么学霸都这么不知变通,“我干爹有私人厨师,鲁粤湘浙烹炒煎炸,想吃什么尽管开口。”就知道要被推辞,因此赶在伏城开口前,不由分说上手捂住,“行了闭嘴,就这么定了!” - 写字楼群随着一路向北逐渐后退,不愧是富商明星的聚集区,马路越走越宽,绿化越走越好。 伏城被高彦礼死死摁在后座,不像受邀,像被绑架。抗议几次无果,到最后也只好妥协,看着车子七拐八拐,居然一下有点恍惚,觉得像之前在酝州的时候,他坐在希遥的车上,朝城西的别墅群去。 他在那情不自禁地愣神,高彦礼扑哧一笑:“干吗呢,记路呢?你那记性能记住啥?放心,哥们我还能把你卖了不成。” 回忆被一场聒噪打断,伏城朝他翻个白眼。高彦礼拍拍他:“别瞪了,下车。” 车子停在一座北欧风格的尖顶别墅前,伏城甩上车门,仰着面欣赏加震惊。高彦礼见怪不怪,隔着黑色铁栏跟院里修剪花草的师傅打声招呼,让他过来开门。 草坪中央的雕塑喷泉溅出细细水雾,随即蒸起一片温湿。伏城跟在高彦礼身后,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踩死了什么名贵花草,他赔不起。 听见高彦礼问:“齐叔,我姐呢?这回没走吧?” 折腾了不知道多少趟,现在是个人都知道高彦礼心心念念想见徐小姐,可惜他脸有点黑,回回都能完美错过。齐师傅把路中央一粒石子拾起来放进草坪,笑说:“没走呢,在徐先生书房。” 高彦礼很兴奋,回身扯伏城的胳膊:“走走,跟我去看美女!” 伏城面露尴尬,齐师傅倒是见惯高彦礼的性子,微微一笑,走到前边替他开门。 门一开,扑面一阵清凉。 客厅没人,只见一尘不染的庄整实木花架,不知名的翠绿藤花弯弯绕绕,墙上挂着巨幅水墨。伏城心叹这位徐先生格调高雅,适时听见楼梯处有人交谈着下来,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听起来总觉得耳熟,却不敢贸然去看。余光瞥见高彦礼猛地抬头,那口型大概是要开开心心喊声“姐”,下一秒,雷劈了似的,笑容僵住,睁大了眼。 “怎么了?” 伏城随之转头,看了过去。 那道纤瘦身影一步步走近时,伏城想起的是早上在卧室,他倚着床头,看她站在衣柜前挑衣服。光洁的后背被长发覆盖,他侧一侧身,看见她锁骨上斑驳的吻痕。 今天穿的裙子领口不小。他想着,目光不由得落在上边——现在倒是看不到了。 在徐逸州的注视下,希遥走向了高彦礼。在他面前站定,点一点头说:“你好。”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再有,显然,并不关心她这位异父异母的干弟弟,连名字都还不知道。高彦礼回神,迟钝应一声,本能地好心解围:“我叫高彦礼。” 不过说得结结巴巴,希遥忍不住笑一下:“小高,你好。” 伏城没说话,越过希遥,去看站在楼梯下的男人。徐逸州年纪早过半百,须发花白,身子倒是硬朗,没有拄杖,右手捻着串佛珠。谈不上慈眉善目,但总还是笑得和蔼,他发觉伏城的眼神,向他颔一颔首。 希遥跟高彦礼交换名字,就算打完招呼,伏城正盯着徐逸州发愣,手心一暖,被她握住。 “这是我弟弟。”她没看他,“原来跟小高是同学,好巧。” 男人拇指拨动佛珠,慢慢“嗯”一声:“好巧。” 这父女两人的处变不惊大概是遗传,也可能是见多了命运的馈赠,再多离奇巧合,都能照单全收。 而伏城那次在酒吧遇见希遥,震惊程度基本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再加上此刻当着徐逸州的面,虽然难以置信,也只是皱了皱眉。 相比之下,只有少不更事的高彦礼在怀疑人生,一双眼瞪得比驴还大,整个人灵魂脱壳。视线探照灯似的,在希遥和伏城身上扫个不停,直到徐逸州走去厨房看菜,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伏城!” 伏城淡然看过来,高彦礼哽住喉咙,悲愤交加:“你这个禽兽!” - 长条餐桌上摆满了菜品,伏城坐在希遥身边,盯着高脚杯里的红酒。深红色液体映出对面高彦礼的脸,他还在整理心情,脸色有点像心梗。 徐逸州远远端详伏城,温和说道:“听刚才说,你是遥遥的弟弟?” 伏城抬眸,徐逸州面带询问:“那么你叫希……?” 伏城还在踌躇,希遥已经替他开口:“伏城。”看出男人不解,她低头抿一口酒,淡声说:“希冉的儿子。” 缓缓的一声“哦”,似乎将空气凝固,过一会,徐逸州说:“是很像。” 听那意思,他是见过希冉的。伏城纳闷又好奇,但不好乱问,于是老老实实吃菜。 从那开始,又是冗长一段沉默,死寂的餐厅只有碗筷声。他觉得别扭,偷眼去看他人,发觉不论是徐逸州还是希遥,甚至于高彦礼,都状若自然。 难道大户人家的餐桌礼仪是不准讲话的,他心里正琢磨,听见徐逸州说:“我和老秦投资的那块景区,下个月要试营业了。” 这话是对希遥说的,可对方埋头不理,徐逸州伸筷夹一只甜虾,颤巍巍放在她碗里,温和笑道:“老秦这阵子可是挣了不少,我问他快进棺材的人啦,还赚什么钱呢?你猜他说什么,说是给儿子赚彩礼钱哩。” 希遥默不作声吃饭,徐逸州说:“我就笑他糊涂。儿子三十好几的人了,到现在还是光棍,赚了彩礼钱又有什么用?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是插不上手啦。”顿一顿,又说,“不过你们两个年纪像,要是一块坐坐,可比我们有得聊多了……” 裹了酱汁的虾被希遥从碗里夹起,随即一摆手腕,放到伏城面前。橙红汁液透出酸甜的气味,伏城低着头发愣,听见她说:“好啊,有时间,我让魏收约他。” 徐逸州笑意渐浓,看一眼伏城:“这虾是郁安以前喜欢的。我还以为……” 没有说完,被希遥淡笑打断:“我不喜欢。” - 走的时候,日已西斜。 徐逸州送到门口,吩咐人打电话给唐鸣谦,让他开车来接。可惜一番好意被希遥拒绝,也只得作罢,目送希遥和伏城并肩走远。 脸上笑意缓缓消失,他转过身来,沉声问:“昨天跟遥遥喝酒的就是他?” 高彦礼心里一凉,举起双手拼命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年老男人脸色变得飞快,如同婴儿,过不一时又忽然轻笑起来:“越来越像她妈妈了。” 高彦礼紧张又困惑。指的是模样,还是性格?不知道,也或许都有。 徐逸州看向路尽头,那条暗紫色的裙子被风吹拂,他将手里的佛珠拨响,不自觉想起三十多年前,他初见周郁安的时候。 年轻公子哥在酒吧买醉,新来的服务生毛手毛脚,几万块的酒泼了他一身。他睨着醉眼,一个耳光直接扇过去,没成想,紧接着又被那厉害姑娘扇了回来。 他捂着脸骂骂咧咧,扯下她的胸牌记住她的名字。可谁能知道几年后这个名字会被他刻在钻戒内圈,那天他包了全场的酒单,跑到台上抢过麦克风,朝她单膝下跪。 一切回忆都该适可而止,停在最美,别再向前。 徐逸州睁开眼睛,拍拍高彦礼的肩膀,转身回去。 再向前,他就要想起那个大雨滂沱的深夜。 糖葫芦 沿着宽平的柏油路向前走,没有行人,也很少有车辆。希遥穿着高跟鞋,走得不算快,于是伏城将手放在裤兜里,在她身边漫步跟着。 徐家餐桌上的沉默得到延续,两人都没有开口讲话的打算。 任何两个人的相处模式,总会有其历史原因。伏城默然追忆,他与希遥之间的这种安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不起来,似乎也难以界定。 不过好在这惯常的气氛并不压抑,也没人不自在。也算是某种程度的合拍。 直到马路边沿将希遥绊一下,她一个摇晃,伏城下意识扶住。 目光随她下落,见她弯腰揉了揉脚踝。他张口,想问她是不是扭到,被她忽然出声打断:“徐逸州以为我像她,跟她一样爱吃甜,喜欢紫色。其实不是……” 直起腰,发丝在半空扬了扬,被她抓到脑后:“我每次穿这颜色来,只是想让他看了难受。” 伏城安静听着,重新打量她的连衣裙。 已经不是上回的款式,但大同小异,他回想起她的衣柜,有个角落堆满黯淡的紫,从秋到夏,四时不缺。 他也曾以为她是喜欢,现在看来,原来是刻意为之。继而又难得记起高彦礼给他科普酒吧色调的来由,一时诸多线索联结,相互印证,他点头“嗯”一声。 并不强烈的反应,希遥歪了歪头,随即了然。 大概他早已多少知道一些,不管是通过何种渠道——高彦礼,崔晋,魏收,伏城要是想了解她,随便抓来一个,都能知无不言。 她笑一笑:“没什么想问我?” 想问她的问题可太多了,哪里问得过来呢?伏城看她一眼,摇头。何况,没什么问题能比她重要。也就没了去问的意义。 可她给他询问的机会实在稀缺,不到两秒,伏城即刻反悔,很深地看她:“你要跟别人约会了?” 本想向他好好解释她的身份,却忘了对所谓「问题」进行条件限定。希遥为这始料未及的发问愣一下,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之后,不由得勾一勾唇。 没去回答,而是反问:“你不同意?” 她仰头看着他,笑意攀上眼角,似乎觉得有趣。傍晚熹微的日光从后射来,恍若根根利箭,伏城站在她面前,为她挡下一片阴影。 他向前几步将她拥住,手臂收紧,低下头去亲她的嘴角。额前碎发与她厮磨,轻声说:“我只是弟弟?” 希遥想要张口,可不论她要说什么,总也晚了。因此伏城顺势将微凉的舌尖探入,那句未知的话,也就堵了回去。 握着她胳膊的虎口用力,牙齿啮咬她的嘴唇,希遥平静地闭上眼,任由他胡乱掠夺。有一阵风过,她睫毛轻颤。紧贴的胸膛传来他的心跳,一声一声,生动又莽撞。 许久,力道撤去,伏城松开她。呼吸节奏有些乱了,他喘得很重,定定看着她,眼里闪着亮。 希遥迎上他的目光,抬手摸摸他嘴角,将浅淡的红晕抹去:“要不要吃糖葫芦?” 不远处的糖葫芦摊,温热的焦糖气味被风送来。伏城越过她朝那儿望一眼,蓦地笑一声:“要。” 希遥朝摊位走去。同卖糖老人笑着招呼,便在琳琅满目的扎架前拢住头发欠身,目光在一串串糖葫芦上扫过。 伏城望着她的侧影,一个恍惚,以为还是多年前的她。踮脚站在铝皮的棉花糖车前,双手拢住胸前长长的辫子,斟酌不知多久,她将硬币放进老人手心,右手捏着细细的竹棍,转身朝向他:“给你。” 过去与现在重叠,伏城应一声,慢慢向她走去。将糖葫芦的细棍连同她的手一起握住,包在手心轻揉一下,好像是为了确认,她真的在。 希遥把糖葫芦留给他,自己缩回手,低头去找湿巾:“这棍上沾了糖,好黏。” 他笑一下,不自觉,将心里所想轻念出来:“好残忍。” 好残忍,明明每晚与他做着最亲密的事,却从不肯承认,他们究竟是何关系。 不过那话太轻,微弱得像无声唇语。希遥没有听到,将自己的手擦干净,又来擦他的。顺便将他手里的糖葫芦捏住,低头张口,咬掉最顶上的一颗。 “你不是不爱吃甜?”他垂眼问。 希遥挑起眉:“偶尔也会想。” 是风太大了?每次吃糖,总会粘住头发。伏城替她拨一拨,没缘由地随着她笑。笑着在心里默然补充,残忍,却也迷人,他心甘情愿。 - 去机场的第四次,终于不再是因为高彦礼,但这并没有让伏城开心多少,尤其是当他替希遥从后备箱提下箱子,一抬眼却看见恭候多时的慕容期的时候。 孤男寡女远赴国外出差,时长一个月。空气一时凝固,慕容期自己也觉得尴尬,哭丧着脸,手指狂拧衣角:“那什么,实在是没别的人选……” 希遥站在一旁,状若无事地端详指甲。伏城冷脸看看她,又看一眼瑟瑟发抖的慕容期,过了半天,吐一口气:“好好照顾她。” 慕容期连连点头,见伏城皱起眉,发觉不妥,顿一会,又开始摇头。 希遥忍不住笑出声,伏城又说:“箱子你提。” 慕容期额角冒汗。好在总算不再是送命题,满口答应:“我提,我提。”赶忙把希遥的行李箱拉到身边以示诚意,抬起头,正撞上伏城伸手揽过希遥的身子。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立即又低下去。 告别的拥抱不该太长,伏城微弯下腰抱住她,双臂环过她的后背。脸颊蹭着她的头发,过一会,希遥侧过脸,吻了他一下。 她很少主动吻他,因此伏城僵住。耳根有些泛红,却还是不悦地说:“别以为这样就能收买我了。” 希遥笑着,从他怀中撤去。身影被人群一点点淹没,一小时后,有飞机徐徐升入云层。 伏城站在机场外的公交站台仰望,飞机轰鸣震耳,低得仿佛刮过他头顶。适时车子到站,他捏一捏手里的纸币,抬脚上车。 走到车厢尽头,仍能从后窗看见那架飞机,他盯着看一会,不知道那上面是否有她。 失落不仅是因为离别,还因为他太过迟钝,太多事情后知后觉。 比如才发现,说完再见,她可以面带微笑潇洒转身,他却做不到。 - 八月底,各大高校先后开学。 旬安大学的报到日格外早,伏城跟崔晋请半天假去学校整理床铺,崔晋愣半天神:“胡婷婷跟我请了半个月。怎么你只请半天,我是不是被她骗了?” 伏城困惑思考,崔晋一拍脑门,拿指尖戳他额头:“你小子在我这赚钱赚傻了,忘了开学还要军训吧?”自己招的准大学生,流着泪批假,“算了算了,那就一视同仁,给你也放半月……” 下午伏城来到学校,报道后领宿舍号,他分在混合寝,生物系体育系外语系三江汇流。 宿舍门推开,欢迎新生的宣传单页散了一地,被踩上乱七八糟的脚印。桌上摆着几盆新鲜绿植,下铺哥们坐在床上打手游,听见声音,抬起头来。 肌肉蓬勃的胳膊抬起,作势要跟伏城击掌:“嘿哥们,体育系的,陶正。” 伏城点点头,正要自报家门,陶正一咧嘴,露出黑人牙膏般的笑容:“那个,我晚上打呼噜,多担待哈。” 体育系的伙计相当热心,陪伏城去后勤领了被褥,还帮他把热水瓶和脸盆搬回来。 伏城半跪着铺床,陶正游戏也不打了,饶有兴趣站在床边,把胳膊搭在他床沿上。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好奇问:“你怎么没行李?” 伏城要回答,陶正忽然想明白什么似地:“我懂了,你旬安本地人吧?” 伏城说:“我家离这儿近。” 陶正“啧”两声,摇头:“人比人气死人。对了,新生群你加不加?”弯腰从床上捞起手机,朝他晃晃,“你扫我这个码,他们外语系妹子正爆照呢。” 伏城闻言抬头,果然,对床外语系的赵钦伟死盯着手机,单词都不背了。他笑一笑,扫了陶正的码加群,却没点进去看,接着把手机放在一边,继续去套被罩。 陶正恨铁不成钢地看看他,嘟囔句“没劲”,一个纵身翻上赵钦伟的床。赵钦伟吓得喊一声,紧接着两人化干戈为玉帛,挤在一快,聚精会神地蹲群消息。 几分钟过去,伏城终于将被罩拉链拉好。与此同时,对面两人瞬间沸腾:“卧槽,这个真好看!” 周茉? 深绿迷彩的军训服在足球场堆起一座座山,按院系分开,要拿着通知书去领。 还没走近就先听见人声鼎沸,乌泱泱像个大集市。伏城按一下耳朵,跟陶正赵钦伟各走各的阳关道,领完了回操场口汇合,打算去吃晚饭。 从操场到食堂,中间经过礼堂。两层的红瓦灰墙,是旬安大学标志性建筑,刚开学排了不少讲座,五花八门的易拉宝在前边摆满,被细绳栓成一排。风一吹,铁锁连横似地,齐刷刷前俯后仰。 陶正和赵钦伟扭着脖子一路看,伏城没兴趣,把军训服和帽子夹在胳膊底下,腾出手给希遥发消息。 一边打字,一边听陶正点评那些宣讲名师,这个太秃,那个太丑,吐槽完了还不服:“怎么我们体育系没有讲座?这是赤裸裸的歧视。” 赵钦伟接着跟陶正聊起什么,大概也是讨论海报,伏城心思不在,没有听清。过一会,突然被人捣了一下,他抬眼,陶正笑嘻嘻道:“干吗呢,跟妹子聊天?” 伏城笑笑没答,陶正拽着他胳膊往前:“你过来,给我俩评理。赵钦伟非说那教授帅,我觉得也就那样……赵钦伟,你性取向到底是怎么回事,男女老少都能对着犯花痴?” 教训就是,同性相斥这道理亘古不变,千万别当着一个直男面夸别的男人好看,尤其还是话多的直男。 赵钦伟举手表示认栽投降,伏城听得云里雾里:“哪个?” “你往前看,倒数第二个,中文系的海报,”陶正给他热心指点,忽然乐道,“哟,这人还跟你一个姓。” 一句话落在心上,有些烫,伏城闻言站定,眯起眼看过去。 一阵大风把海报刮得哗啦啦响,视野里,那个男人的照片也随之起伏。底下小字密密麻麻介绍他的职称文章,人物生平,伏城视线淡淡掠过,望向他的眼睛。 温和的目光似穿过镜片向他投射,好儒雅,打眼看去,该是个倜傥君子,或和蔼圣人。 许久,伏城收回视线:“我对男人没什么感觉。” 陶正甚为满意,看向赵钦伟:“你看,人家多正常。” 手机忽然震动,伏城低下头去。才发现刚才手上不自觉使了狠劲,他松开酸痛僵硬的手指活动几下,继而看向屏幕上的陌生来电。 那是个旬安本地号码,契而不舍地响着,陶正探头来看,了然道:“骚扰电话吧?开学季特别多,没准是骗子,不用搭理。” 伏城点头挂断,没过几秒,那号又拨了回来。这回他选择接听,听筒凑到耳边,听见女孩响亮的笑声:“伏城!” 那声音有些熟悉,可是被电话变了些音色,又似乎很久远了,他想不起来。 一个迟疑,女孩又说:“你回头。” 伏城愣了一下,握着手机木然转身,茫然的目光四下搜寻。终于他望见熟悉身影,僵了好一阵,轻皱起眉: “……周茉?” 一片哑然里,周茉挂了电话,沿着笔直的马路朝他走来。伏城下意识后退几步,而陶正和赵钦伟早已经光速撤到马路对面,朝他远远挥手,满脸「不耽误你办事」的自觉。 伏城一个眼刀飞回去,周茉站在他面前,背着手仰起脸,笑道:“这么巧。” 没等他说话,又说:“我没带饭卡。老同学,请我吃顿晚饭可以吧?” - 大一新生提前报道,其他年级都还没返校。因此食堂里人不算多,伏城端着餐盘去找位子,被周茉半路拦住,左右手各端了一碗粥,全都放进他盘子里。 伏城垂眸看一眼:“我不喝这个。” “谁说是给你的了?我要喝两碗。”周茉神色自若地空手走在前边,找个位置坐下,歪头笑道,“你少自作多情。” 伏城给她哽了一下,咳一声,不说话。周茉取一双筷子,拿纸巾仔细地擦着:“我之前问高彦礼你报了哪儿,他死活不告诉我,现在用不着他,我也知道了……哎,你等等。” 筷子被人一下子抽走,伏城诧异抬头,那双筷子已经到了对面人的手里,指间取而代之的是被她擦过的那双,已经握得温热。 伏城看看筷子,又看看她,周茉坦然说:“食堂的筷子不干净。” 伏城沉默一会,说声谢谢。周茉又说:“饭钱是多少?回去我转给你。” “不用,没多少。”伏城低下头吃饭,语气平静,“说好了是请你的。” “那我明天请你喝饮料。” “不用,我不常喝。” “……” 对面忽然安静一阵,过一会,周茉笑了一声:“伏城,总不至于因为我说喜欢你,你就这么躲着我吧?” 伏城停住,听见她继续说:“我也没有缠着你吧?不喜欢就不喜欢嘛,何必拒绝了我,连朋友也不给做了?好歹我们也是三年同桌……” 她讲得柔声细语,伏城心里生出些愧疚,下意识说:“不是……” 不是什么,什么不是?接下来却为难,想不出怎么自圆其说。 消息声拯救了他,他条件反射地直起身,去裤袋里摸手机。可滑来滑去也只是些垃圾推送,他盯着手机失神,然后机械地一条条删除。 周茉托着腮,也不催,耐心等他的反应。 消息终于删完,伏城将手机扣在桌面上。做一个深呼吸,勇敢直面历史遗留问题:“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但我没有那个意思。高中三年你对我很好,我很感谢你,但是你在我心里……不是,是我从来没想过……” 几句话给他说得颠三倒四,周茉无奈,摆手制止:“算了算了,过去的事还是不提了。”小声嘟囔道,“再提起来也怪伤心的。” 伏城听了,表情越发过意不去,周茉干脆拿出手机转移话题:“哎,高彦礼的手机号你能给我一下吗?我换了新卡,原来的通讯录都没了。” 伏城点一下头。给她翻出联系人,周茉把号码存好,爽快地放下筷子:“我走啦,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 伏城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尴尬地清一清嗓,轻声重申:“我没有躲你,我们一直都是朋友。以后你如果有什么事,也可以来找我帮忙……” 安慰女孩的技术实在很差,周茉耸一耸肩,无所谓地笑笑:“我知道了。” 她说完,起身越过餐桌朝外走去。 面前只剩一个空位,伏城吐一口气,重新拿起筷子,忽然感觉后颈一痒。回过头,周茉的手指已经从他衣领拿开,笑着后撤几步,漫不经心地说:“有点乱了,帮你弄弄。” 不待他答话,她已经转身走远。穿过喧嚷的师生,掀开食堂透明的门帘,傍晚的暑气扑面而来。 她一边走,一边低头滑着屏幕,退出通讯录,又点开聊天软件。 被她置顶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6月。 可真会省事——她哼笑一声,嘲讽地扯扯嘴角——发来那三个字把她打发,是不是以为自己够坦荡?却害得她一夜无眠。 咬住下唇,淡然凝视半晌,她抬起手指,指腹缓缓覆盖上去。 将那句「对不起」遮住,然后长按,删除。 - 老坛酸菜味顺着门缝往外飘,伏城推开门,来不及捂鼻皱眉,先被陶正一个锁喉拉到身边。 士别半小时,陶正重新刮一刮眼,恭敬看待他这位上铺:“怎么回事啊,外语系那妹子?你女朋友?” 伏城迎上赵钦伟同样探询的目光,觉出端倪,不答反问:“你们认识她?” 陶正翻个白眼:“让你盯群你不盯。你女朋友发个自拍轰动了全校,你居然一点不知道?” 伏城无语,过一会才说:“她不是我女朋友,只是高中同学。” 那俩人异口同声:“同学?” 好像不太确切,伏城斟酌片刻,完善答案重新提交:“同桌。” “靠!大家都是人,怎么我就摊不着这种美女同桌?”陶正义愤填膺,慷慨激昂,“不过哥们,都同桌了,那不是近水楼台……” 伏城早猜到他要说什么,摇头解释:“就只是同桌。” “啪”地一声,陶正重重拍在他的背:“妥了,好哥们!既然这样,我代表赵钦伟问一声……”说着朝他伸手,“美女微信号能不能给我们下?” 伏城转身去水房洗漱:“下次我见了她,问问她同不同意。” 前脚出去,后脚陶正关了门:“行,那等她同意你再进来。” 伏城笑一声,踹一下门以示不平,走到走廊尽头,给高彦礼打电话。 一句“今天在旬大碰见周茉”激起了千层浪,高彦礼当即表示抽空要来学校看望兄弟,被伏城拒绝:“找她就找她,别拿我当幌子。” 高彦礼嘿嘿一笑:“有你在我就放心多了。帮我看着点,有没有傻逼追她?” “没有,”伏城懒得废话,随口敷衍,“只有你。” 高彦礼继续喋喋不休,伏城摘下一只耳机,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点进消息页面。 半个多月里,他给希遥发了不知道多少消息,可屏幕向上滑去,一条条全是他,她很少回复。垂头静静看着,黑暗中,白炽的荧屏让他眼睛发涩。 “有点困了。”半晌,他揉一揉头发,索然无味地出声,“明天还要军训,下回再聊。” 我想你 入学军训持续两周,从9月初到中旬,旬安城一反常态,千年一遇的艳阳天。 全校新生分成十个连封闭拉练,一大早先站了一小时军姿。到八点多钟,太阳照常升起,陶正把帽檐压得不能再低,趁教官走远,低骂一句,舔着嘴唇说:“看来龙王爷最近身体不错,一个喷嚏都没打。” 说完又笑:“学校不人道。这么热的天中暑怎么办?我建议让妹子们穿裙子训。” 语气吊儿郎当,活像某位远在莘州的哥们,伏城在心里反思,为什么自己朋友都一个德性。 眼见着教官从后排又绕过来,他目视前方,把嘴张开一道缝,尽量维持面部稳定:“再坚持最后一天,明天上午这时候就结束了。” 陶正叹口气,低头看看自己手背,觉得又晒黑了一度。 虽说健康的小麦肤色能给帅哥加分,但这不是健康的小麦,这是焦糊的小麦。他心里盘算着回去买点什么护肤品尽快恢复形象,一边偷眼瞄向伏城。 这么一打量才愤然发觉,这货居然没晒黑多少。并且也没累瘦,身材反而还比之前壮了点,别人都累得含胸驼背,就他纹丝不动地站那儿,隔着层劣质迷彩T恤,能看见上臂的肌肉线条。 这是什么公道的世界? 陶正不屑地翻个白眼,目光投向隔壁连搜寻赵钦伟,想看看那家伙颓成了啥样,好给自己找点平衡。 可惜瞪得眼睛都酸了也没找着,他悻悻地转转眼珠:“渴死我了。哎,过会休息,你那小同桌还来吧?” 提起这事,伏城拧紧了眉,没说话。 回想军训14天,周茉给他送了14天的水。上午下午两次中场休息各送一瓶,从训练场最东边的连队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把水塞在他手里。 拒绝也无效,她表示只是为了还那顿饭钱,她不喜欢欠别人的。伏城欲言又止,周茉随即笑说:“伏城,别是觉得我还喜欢你吧?老想这么多,那可就没意思了。” 一番话把他噎住,适时陶正跑过来起哄,周茉退远几步,伸平手臂指着伏城,扬起头娇声警告:“浪费可耻,不许不喝。” 只说要喝,可没说要谁喝。伏城敛眉忍耐,接下来陆续送达的两提矿泉水,全归陶正同学所有。 陶正喝人家的嘴短,况且久经情场,很快就看出点事儿。趁教官不注意,胳膊肘捣一捣伏城,听他“嘶”一声,压低声问:“哥们跟我说句实话。那妹子是对你有意思吧?” 伏城嘴唇绷紧,半天,吐句陶正听得耳朵都起了茧的:“同桌而已。” “行,明白了,”陶正笑道,“这妹子喜欢你,但你不喜欢人家。” 伏城说不出什么,苦恼神色掩不住,以沉默默认。 陶正被太阳晒得眯了眯眼,摇头“啧”两声:“我也没比你丑到哪去,要不让她考虑考虑我?哎,不过我好心提醒你一句……” 伏城看他一眼,陶正俯身过去,凑在耳边:“哥们我阅人无数,小同桌长得漂亮不假,就是有点难搞。要是对人家没感觉,最好还是早点说清楚……” 声音不小心偏大,教官凌厉目光射过来,陶正吐吐舌头,缩回去站直。 伏城锁紧眉头琢磨,话说得的确在理,理论知识丰富,可是不好实践。怎样算说清楚,之前说得还不够清楚?说轻了她笑他想多,重了又该闹崩,可总归是三年同学,中间又夹了个高彦礼…… 想来想去都觉得头疼,这矛盾的复杂性多样性是白说的?无奈之下只好总结教训,要是没那顿饭,也就不会有这些水,干脆以后铁了心保持距离,别再跟她有实质往来。 正出着神,休息铃响,伏城做个起跑预备姿势:“我去厕所。她要是再来,你帮我拒了。” 陶正斜着身子看他,一脸鄙夷:“看看你这怂样。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让我帮你唱白脸?没门。” 话没说完,伏城一溜烟跑了。逃命似地往厕所冲,陶正笑得直不起腰,但没过多久忽然失落,笑不下去了,沉脸骂一句:“去他妈的,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伏城决心在厕所躲够二十分钟,摸出手机开机,刷刷新闻,读读广告。等到最后,开机的消息延迟早该过去,对话框依然安静,没有任何话语跳出来。 集训长铃就在头顶,震得耳膜胀痛,他垂下眼皮,重新关机。 回去瞥见陶正脚边喝剩的空水瓶。两人一对视,陶正摊手摇头,证实理论:“难搞。” - 两周军训马上结束,当晚集训场架起篝火,各连随机匹配,围成一圈唱歌联谊。 这是训练之外的娱乐活动,有教官在,但管得不严。陶正被那火烤得冒油,加上受不了旁边坐的女孩唱歌跑调,拉着伏城跑去后排凉快。 两人天南海北侃了一通,陶正一转眼,意味深长地盯着远处:“噫,那不是小同桌吗?我赌一毛钱 ,找你来的。” 伏城立即按着裤袋起身:“我去接个电话。” 陶正迅速拉住他:“鬼扯,你别跑!我跟她可没什么能聊的,你可怜可怜我,我这人最怕尴尬……” 没想到伏城手机亮相,来电画面闪烁不停。陶正愣住,绝望地撒手:“我靠,真有电话?” 仍旧是没备注的陌生号,伏城感谢神仙相助,哪怕是骗子,他也要跟他唠上一个小时。 他朝陶正笑笑,转身穿过人群,朝远处跑去。跑到集训场边的矮枫树林,随手接了电话。一个“喂”字没出口,先听见那边细细的雨声。 热烈与喧嚣均在背后,一场没来由的怦然心动。伏城静静听一会,轻声说:“希遥?” 雨点从天空纷然坠落,打在透明的伞顶,又溅在柏油路,弄湿行人裤脚。希遥沿街慢慢走回旅馆,撑着伞,左手握一束淡紫鸢尾。 最为忙乱的那段日程过去,回国前一天,她终于有心思在路边的花房买一束花——而看见花,也终于记起被她无意遗忘的伏城。 电话里久久沉默,他听着那边的雨,她听这边的喧哗。似乎还有他的呼吸,很轻,却恍若近在咫尺。 过一会,伏城说:“为什么不回消息?”电话更是打不通。 希遥答得平静:“太忙了。”顿一下又说,“前几天,手机还丢了。” 这是真话,打来的陌生号码能够作证。可还是心虚,听伏城没做声,慢慢补充:“买了新的手机,但是我没记住你的手机号……” 没有说完,被他打断:“没关系。” 不记得又怎样?问魏收,问慕容期,或是拜托徐逸州去问高彦礼……哪个不能告诉她?可不论如何,解释了便好。再不经推敲,他也都接受。 希遥怔一下,问道:“你给我发了很多消息?” 伏城“嗯”一声,希遥轻柔笑一下:“都说了什么?” 都说了什么?一日三餐,饮食起居,他感冒了,感冒好了,要开学了,军训要结束了。 琐琐碎碎的流水账,有什么好听的,他也记不全了。总归,无非都是披着汇报日常的外壳—— 伏城慢慢低下头去:“我想你。” 7小时的时差,想她那边该是天光大亮的午后。大概不会像自己一样被夜色渲染了情绪,亦不会像自己,有这么多想念。 可最终,还是毫无原则接受了她的安抚,听见她说:“明天就回去了。” 他呼吸着不说话,希遥又说:“去学校接你回家,好吗?” 唇角忍不住轻扬起角度,伏城用力抿一抿唇,开口却刻意平淡:“好。” 原打算跟骗子共度的一个小时,照数都给了她。可她又难道不是骗子?随口几句甜言蜜语,便能叫他心悦诚服。 伏城挂了电话,摸一摸发烫的手机。 远处联谊活动已经进行到不知第几个阶段,一群人手拉手围圈跳舞,他第一反应是想起酝州晚报头条,高彦礼那张帅照。 手机安然落入裤袋,伏城张望着辨一辨方向,打算回去。却猛然瞥见树后闪动的影,他瞬间认出,声音骤然下沉:“周茉。” 窸窣一阵响,周茉从后边爽快出来。歪着脑袋朝他笑着,伏城死盯着她,神色很冷:“你在听我电话?” 过得好吗 周茉被他语气吓了一跳,回身指指远处,弱声解释:“陶正说你回去了,我就自己随便走走,没想到碰见你……你在打电话呀?” 伏城不言语,周茉见他面色没有缓和迹象,举起右手,认真说:“那边声音这么大,我只是在这儿等你,可什么都没听见。” 说完仰头端详他一阵,笑道:“怎么啦,这么不高兴。是我打扰你跟女朋友聊天了?” 伏城看她一眼,缓慢而郑重地点头:“对。” 周茉听了一愣,右手向上的三根手指蜷缩,轻放下来。唇边弧度渐渐消失,在最后一刻,又迅速扬起,恢复原状。 伏城莫名看着她,周茉弯起眼,真诚地说:“真对不起,我不知道。给你送水没别的意思,离家这么远,我在这儿就认识你一个,所以……既然这样,那我以后还是离你远点,免得你为难。” 伏城没料到这个走向,看她双眼晶亮,一时有点尴尬,话也软下来:“这没什么,没必要道歉。刚才也是我态度不好,你别介意。” 周茉摇摇头,背过手,面朝着他微笑后退:“算啦,我避嫌,不跟你独处。”旋转脚踵要离开,却没迈步,又回过头柔声道,“明天上午汇报表演,今晚早点休息。” 伏城点头:“你也是。” 周茉“哎”一声,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别再说:“还是别关心我。有这心思,留着给她吧。” 于是伏城真的不再说话,周茉若有所思地停顿片刻,快步离去。身影很快隐没在狂欢的人群里,伏城靠着树干看一会,觉得哪里有点怪,却又说不上来。 最后抬手揉揉头发,索性不管了,调出跟希遥的通话记录看一会儿,把她号码存好,往宿舍楼走回去。 - 希遥回到房间,把那束鸢尾插在旅馆的花瓶里。几小时后回国的飞机将起飞,她翻开行李箱,跪在地板整理东西,一边侧耳听窗外的雨。 过了好一阵才意识到,就要走了,还买什么花呢? 手里叠着衣服,为这举动哑然失笑。不知是不是也在笑自己,总做些无谓的事,没多大意义。 衬衣的金属链饰与腕上的镯子碰撞,叮叮地响了两声,她看一眼,右手覆上去轻轻抚摸。 雨天有些冷,她将行李箱竖起放在门边,拿起伞下楼,打算去喝一杯咖啡。慕容期在隔壁房间提前倒时差,能睡着都求之不得,想来不需要把他叫上。 希遥轻声路过他的房门,走出旅馆。“砰”的一声,透明塑料伞撑开,那上边还有回来时落上的未干雨水,哗啦啦掉下来。 她做一个深呼吸,就要迈步,听见身后的声音:“……遥遥?” 他的音色足够特别,哪怕分开了七年时间,也不能冲淡。 希遥捏一下伞柄,背对着他怔住。 人们说这座城市是浪漫之都,果然不假。潮湿雾气打湿了睫毛,她慢慢转过身去,看见曾经给过她浪漫的人。 - 原木方桌上铺了刺绣餐布,希遥手扶着白瓷杯取暖。刚出炉的千层酥冒着若有若无的热气,甜腻味道也带着温度。 她自始至终都垂着眼,没看坐在对面的男人,卢枫也不急燥,静静靠在椅背,偏头看外边街景。 桌上摆着空瓷瓶,里面盛了清水,却没有花。希遥视线落在上边,又看看邻近的一桌,同样款式的瓶,插了一支玫瑰。 心里想着什么,耳边温和散漫的吉他声便淡去,交谈声也小了。她记起有一年,旬安城下的那场雪。 大学宿舍暖气开得很足,但仅限于室内,那时她窝在床上读小说,舍友从外边回来,一开门,带进一阵寒气。 她伸手拢一拢睡衣领,那女孩已经钻到跟前,企图拉她起来:“下雪了,你去看看?” 被剧情吸引,她懒得动弹,又不是没见过,雪有什么好看。最终还是拗不过,女孩为她拉开窗,把她搡到跟前,提示:“往下边看。” 她垂下眼,看见漫无边际的白,还有雪地里站着的人。不知道他已经在那儿等了多久,肩头落了厚厚一层雪花,怀里抱的那束红玫瑰也是。 女孩在她耳边笑着怂恿,他闻声,仰起头与她对视。 回忆太抓人。希遥机械地搅着咖啡,直到卢枫第三遍叫她的名字,才回过神来,“啊”了一声。 终于不得不抬起头,他的神色倒是很自然,温声说:“咖啡要凉了。” 希遥点头,将杯口凑在唇边。卢枫看着她,又问:“过得好吗?” 半凉的咖啡被她当成啤酒,扬起脖子一口气喝完。太甜了,腻得喉咙难受,她拿纸巾按一按嘴角,扬起唇道:“很好。” 两个字便将话题就此打住,希遥心里哂笑。 过去这么久,他模样变了,风度也变了。优雅稳重取代从前青涩莽撞,可也有什么没变——坐在她对面的时候,还是没什么可聊。 亦或者说,是想聊些什么的,可惜他说不出口。 她好心,主动结束这场难挨的尴尬,解释要回去赶飞机了,抓着伞起身。伞面的雨水将她手背蹭湿,卢枫叫她:“遥遥。” “怎么?”她问。 他沉默片刻:“对不起。” 四目相对,希遥笑一下,摇了摇头:“不用。” 瘦削身影将咖啡馆沉重的金属门框推开,卢枫透过玻璃窗,看见希遥撑开伞走近,与他擦肩,又远去。 桌上为她点的千层酥纹丝未动,他叹一口气,起身付账。手肘不小心磕到桌角,钻心的痛,他伸手去揉,却忽然想起来了,她一直都是不爱吃甜的。 是他忘了。 - 14天的魔鬼训练,在学校领导漫无尽头的讲话中迎来落幕。 各个连队齐刷刷站在训练场燃脂,头顶太阳的亮度比起前两周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胜利在望,人心也都宽容,连陶正都没再骂一句“这鬼天气”。 耳边难得清静,伏城手放在裤袋里摸着手机,不敢拿出来看,只好盯着不远处树影的角度,揣测现在几点。 天文知识储备不够,还没盘算出来,全场掌声雷动,庆贺军训汇演圆满成功,人民翻身把歌唱。 教官扯着嗓子喊“军训服留好还要回收”,没人听他的,陶正推着伏城后背往外挤:“走走!新生群里说了,今个中午食堂有硬菜。赶紧吃完,叫上赵钦伟去抢浴室……” 伏城被人挤得跌跌撞撞,一两句解释不清,艰难地说:“你去找他吧,我不跟你们一起了。” “为啥?” 万年不变的标准答案,伏城言简意赅:“我有点事。” 但陶正比高彦礼难缠:“什么好事吞吞吐吐的?不说清楚不能走。” 终于挤出操场狭窄的入口,外边就是广阔天地。伏城大口呼吸新鲜空气,人群在周围散开一些,他看向前方不远,一棵青翠的银杏树底下,女人长发在脑后扎成丸子,白色短袖下摆塞进牛仔短裤。 看着他时,笑容与她身边经过的女孩同样明媚,亦有些像20岁的她自己。 一个恍惚,他自欺欺人,辨不清她的年龄。 伏城甩开陶正的手,经过行人,朝她走过去。 脏兮兮的军训服带着汗味,他连发梢都是汗湿的。因此到了跟前,看见她这样干净,张开的双臂慢慢放下。 希遥却仰起头问:“好久不见,不抱一下吗?” 伏城听了,忍不住笑。小心翼翼把她拥进怀里,不过也还是虚空的,低下头,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香水换了。”他说。 “嗯,”希遥应一声,随口问,“过得好吗?” 有些干裂的嘴唇,在她耳畔落下一个粗糙的吻,她听见伏城低声说:“你回来了,就好。” 让我抱抱你 这天是个周日。军训结束,大多数学生拖着一身臭汗奔向浴室食堂,打算在床上吹着空调瘫一下午,再去迎接第二天的开学第一课。 也有旬安本地生源的孩子,走到校门找到父母的车,敲敲窗坐进去,回家吃香喝辣。 四舍五入,伏城属于后一种。 他习惯性地接过希遥的包,拎在右手,再用左手把她牵住。 从训练场往校门走,跟去食堂的路线有一段重合。一路上人挤人,陶正声音就在后边不远,从开锅似的人声里脱颖而出:“赵钦伟,开学半个月了,你怎么还没女朋友?” 赵钦伟错过了前因后果,连前边伏城的背影都没认出来,搔了搔脑袋,莫名奇妙:“你有病吧,半个月不都在军训,男生连里有女的吗?我倒想找,你给我找一个啊?” 陶正轻蔑嗤笑:“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要不说人家比咱优秀呢,直接赢在起跑线了。你再看看你,呵,垃圾……” 那做作的声音,摆明是说给某个人听,伏城走在前边,捏一捏希遥的手,抿着嘴憋笑。 希遥觉出他怪异,抬起头纳闷:“你笑什么?” 伏城破了功,看上去心情不错:“没什么。” 路过食堂,陶正对着他的背影最后重重“哼”一声,拉着赵钦伟冲了进去。世界安静了。 周围人的密度随之骤减,希遥舒展一下身体,捏捏脖子,打个哈欠。伏城也帮她去捏,问:“累了?” 希遥半合着眼:“时差没倒过来,最近两天也没怎么睡。”说着已经快到校门,她拍拍额头让自己清醒,朝伏城伸出手。 本该是默契,伏城却不为所动:“干什么?” 她惊奇地看他一眼。一个月不见,记性恶化到这种程度了? “车钥匙呀。” “哦,在我这儿。”他提一提手里的包,摇晃一下。 “我知道在你那儿,”她失笑,手掌又向前伸一伸,“我让你给我。” 结果,还是没得到应答。 一连串的反常,希遥不由得困惑皱眉,半晌,伏城终于笑一声,从包里把钥匙找出来。不过没交给她,他几步走到黑色轿车旁,把车门锁解了,替她拉开副驾驶,偏头示意她上车。 等了半天还见她傻着,不由分说拉住胳膊拽过来,把她推进去。等她坐好,又拉过安全带系上。 希遥反应不过来,一脸惊讶:“你什么意思……”看他就要关上车门,急声说,“哎!你没证不能上路。” 半降的车窗忽然丢进一本薄薄的黑皮册,“啪嗒”一声,落在她膝盖上。好像料到她的反应,伏城双手撑在车门,含笑俯身:“如假包换。” 希遥张大眼睛,看着他起身离开,绕过车头,来到驾驶室。这几秒钟时间,她将手里的黑皮本翻开,是淡绿色的驾驶证,他在照片里浅笑,一双眼好像在望着她。 指腹摩挲他的照片,希遥在心里算了一算,他从酝州来到旬安,也还不到三个月。 三个月时间去练车,够倒是够的——然而是他瞒得太好,还是她不够细心?驾照考到手了,她居然都还不知道。 大概是太累,她望着他的照片愣起神。过一会,被他轻轻抽走:“我有这么帅?都挪不开眼了。” 她扭过头去,见他已经坐好,将车子启动。幸亏是停在了树荫底下,车里不算很热,伏城要去调节冷气,被她按住手背制止:“这么近,不用开了。” 确实是近,也就两三公里的事儿。空调免了,她转手把频道打开,在屏幕上按几下,打算挑一个音乐电台。 她开车紧张,话少。以往怕伏城觉得无聊,路上总要播个电台,听点音乐。虽然每次反倒都成了他的催眠曲。 现在她坐在副驾驶,也还是习惯使然,垂眸认真划着界面,却不知被伏城看进眼里,记起高考结束的那天。 终于选好,她抬起头来,看见伏城皱眉,打量着仪表盘。好像有什么事让他费解,又过好久,才听他迟疑地说:“这辆车,跟你在酝州那辆……” “哦,是同一个车型。”希遥恍然,解释,“开习惯了,不想再换,就买了辆一样的。”又说,“我还以为你早就发现了。” 伏城赧然摇头,为自己的迟钝发笑。笑完,他思索一会,认真评价:“你挺念旧的。” 希遥倚着靠背,困意袭来,回应得漫不经心:“是吗?” “是。”伏城却认真,面前路口警示灯转红,他将车缓缓停下,“跟你在一起这段时间,几乎没见你扔过东西。” 她仍没留心这个话题,只当是闲聊。“嗯”了一声,算作回答,又见他操作熟练,随口夸一句:“车停得不错。” 不料伏城很久没说话。她觉得奇怪,正想侧过头看看他,他突然叫她:“希遥。” “嗯?” 伏城目视着前方的车流:“你连东西都舍不得扔,那如果有一天我走了……”难以启齿,也可能是没斟酌好措辞,他说得很慢,“你是不是也会想我?” 希遥揉着太阳穴,胳膊支在窗边。听见这话,愣了一愣,随之而笑:“你可不是什么东西。” 伏城“哎”一声,忍不住也笑了:“不许骂人。” 说完,那个笑容很快淡去。他看向她,一字一句,重新问一遍:“会想吗?” 她以为是随口谈笑,不必当真。或者,就当是哄哄孩子——希遥歪一歪头,答道:“会。” 只一个字,却没再去问那些正常反应下,本应当紧随其后的问题,比如他为什么要走,什么时候走,甚至以及,可不可以不走。 不过单这一个答案就已经让伏城满意,他笑起来。看见前方道旁长长的柳枝被风吹得飘摇,担心经过时刮到她的脸,他将她那侧车窗摇上。 又走一段,离家还剩不到一分钟,希遥抱臂垂头,睡着了。伏城偏头去看,她眼睛闭合,睫毛轻轻颤着。 刚才的问题是临时起意,却也有些来头,他记起从前几次分别,无一例外都是他送她走,自己却留下。好不公平,他想,什么时候让她也送送他,尝尝看人走远的滋味。 可她真会想他吗?他不知道。 不知道在她过往的承诺里,兑现的是否占多数,只知道她待物向来念旧,待人却薄情。 车子稳稳停在楼下,伏城松了安全带,绕到希遥那侧开门。看起来真的很累了,开门关门都没把她吵醒。 伏城看她一会,一手扶着肩,另一手穿过膝弯,将她打横抱起。这么一弄,希遥就张开眼:“这么快就到了。” “到了,”他说,“我抱你上去。” 她忙摆手:“不用,我自己能走……”见他没有放开她的意思,皱眉补充,“这样好丢人。” “没人看见。”伏城把她往上颠一下,“让我抱抱你。” 她没话拒绝,只好勾住他的脖子,侧头贴在他胸膛,看他一阶阶向上。楼道里很静,她听着他平稳呼吸,说一句:“力气还不小。” “刚练的,”伏城答,“抱你足够。” 希遥笑一下,不再作声,伏城开了门,把她小心翼翼放在沙发上,接着蹲下身为她换鞋。 她的确累得不想动,索性任由他摆布,可盯了一会他头顶,又不自在:“你让我觉得我的生活已经不能自理。”说完,不去看他脸上的笑,起身推开他,走到浴室冲澡洗漱。 出来时,伏城已经帮她铺好床,一回生二回熟,她理所当然地过去躺下。 刚一挨枕头,她的意识就已经开始模糊,伏城坐在床边,帮她理好头发,又去脱手镯。 银镯放在床头,他将她干净的手腕握住轻轻摸着,碰到纹理不太一样的皮肤,动作随即放缓。 她的左腕内侧,一直都有这么一道细长的横疤,戴镯子时还能遮住,摘下来就明显。他其实很早就发现了,也知道那是什么,只是从不敢问。 正默然凝视,希遥忽然说:“不是我自己割的。” 伏城问:“怎么还醒着?” 希遥笑笑:“你老是摸我,我睡不着。” 伏城尴尬地清嗓,希遥侧过身,把左手抽回来,端详那道疤,看完又放回他手掌上:“你是不是以为我自杀过?” 伏城不说话,希遥便当他默认。却也不说有过没有,忽然没头没脑地,讲起从前的事:“我小时候在孤儿院,大家都知道我是个没人要的私生女。那些小孩子都讨厌我,恨不得我死。” 她很少给他说这些,伏城重新包住她的手背,耐心地听。热度从他掌心源源不断传来,希遥合着眼讲话,眼珠微动:“有天,他们听说割腕能让人死。所以他们去偷了刀片,把我推到角落去。那个男孩把我按在地上……” 她说得很平静,伏城猛地愣住,心一沉,握着她骤然用力。希遥蹙一下眉,不知道是在说他,还是别的:“……好疼。” “后来常姨背着我跑去诊所,我命大,活下来了。” 伏城眉头和嘴唇都在发颤,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再讲话,过一会又忽然说:“我不应该怪他。他也还小,不懂事,只是觉得好玩,才不小心伤了我……”她说着看见伏城眉头锁紧,似乎恶作剧得逞,她笑一下,继续说完后面,“当时,院长和阿姨们都是这么说的。” 伏城点头,垂眼慢慢问:“那你后来……原谅他了?” “怎么可能。”希遥轻道,“要我原谅也行,不过永远都别让我再看见刀。” 他听不明白,询问的目光投过来。希遥闭上眼,仿佛看见那天坐在桌边的常青荷。她手里拿着一枚金黄的苹果,甘甜汁水零星溅落,那条漂亮的苹果皮弯弯曲曲,从头到尾,接连不断。 “那天开始,我一直都在找刀,但孤儿院小孩子多,刀子都放在很高的地方。”她淡淡说,“我看见的第一把,是常姨削水果的刀。” “我拿着它找到那个男孩,很轻地划了一下,他的手腕就开始冒血。” “我站在墙角,看阿姨背他去诊所,他吓得哭背过气,我心里觉得好痛快。他的命也不错……”希遥顿一顿,语气和表情都没有变化,“差一点,他就能死了。” 讲完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怕,可是真的很解脱。希遥睁开眼笑,片刻的静默,伏城俯下身来吻住她。 她仰起头承受,等他撤去,轻轻说:“我很坏,是不是?” 她是认真地在问,却连自己都不知道,她问的究竟是现在,还是从前。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心里想得到的答案又是什么。 可不管怎样,伏城抚着她鬓角,只是摇头:“没有。” 希遥又笑一下。终于困得坚持不住,她闭上眼,喃喃说:“我不喜欢害人,我从来都不想欠别人的。可是别人,也不要欠我的。”脸颊蹭在伏城的手背,他动一动,抚摸她。 她以为伏城会走,可等了很久,直到她沉沉睡去,他都一直坐在床边。 看不见他的表情,也猜不透他的心情,只记得临睡着时,她在心里难过。 年纪小时不懂事,躲在图书角看武侠小说,看里边英雄好汉有德报德,有冤报冤。以此,她总以为互不相欠便是公平。 可是冤冤相报何时了,这句话,她到后来才算知道。 亲我 希遥坠进梦里,梦见夏天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一阵响。她坐在树下仰望,鼻子皱一皱,闻见苹果的味道。 常青荷把最后一块苹果削下,落在盘子里,喊一声她的名字。希遥扯平裙子上的皱褶,慢吞吞走近,常青荷便把她揽在怀里,摸一摸她的左手。 手腕裹着厚厚的白纱布,常青荷看着就红了眼眶,轻声问她:“疼吗?” 她咧开嘴笑,摇头:“一点儿都不疼。” 苹果削好了,却忘了拿牙签,常青荷笑说自己糊涂,转身进屋去。 希遥目送她背影没进昏暗长廊,仰起头,桌上明晃晃的一把刀,在桌边悬出半截。刀刃是银色的,锐利平直,好像她手腕那道裂口。 草坪上男孩子们踢着皮球,她远远看了一会儿,走近桌边,踮起脚。 刺眼猩红像漫天的雨,淋淋漓漓把她浇了个透,血珠从刀尖流下,希遥右手稳稳握着刀柄,听声音铺天盖地而来。 哭声,喊声,脚步声,斥骂声……一个个字眼掠过她而去,有两字格外清楚,一下攫住她的心思。 祸害。 有点刺耳,但说得也对。她想一想,不在乎地笑笑。 可那棵梧桐转眼又不见,她茫然四顾,定睛再看时,眼前画面告诉她,岁月一晃已经跳过十多个年头。 可巧了,怎么仍旧是夏天。 破旧吊扇在头顶歪斜扭转,杂乱拥挤的卧室,透着汗酸味的脏衣服堆了满地。她在床边落脚,视线穿过发黄的蚊帐,凝视躺在床上的希冉。 那个女人被凌乱的头发遮面,微凸的双眼合得不紧,翻出一道眼白。神色很疲惫,眼底下一层淡淡的青黑。 像一头熟睡的母狮子。 希遥淡淡看着她,很容易想象,眼皮掀开之后,如果看见床边的她,会投射怎样厌恶又憎恨的目光。那目光她太熟悉了,从见她第一眼就开始,皱眉上下打量着,嘴唇一张,吐痰似地吐两个字。 贱货。 右手缩一下,觉到什么,希遥一惊。 她居然还握着那把刀,又不太像那把,它是干净的,崭新的金属色,好像从没沾过血迹。 刀柄被她攥得发烫,她缓缓抬手,举到面前。光洁刀面映出她的影,她看见自己的眼睛。 周围太静了,静得吓人,可又静得诱人。 有什么念头充斥着她,她撩开帐子,冷冷扬起手。整条胳膊都已用上了力,就在刀尖落下的一刻,她忽然好像听见大雨倾盆。 惊慌抬头,却仍是炎炎烈日。 - 睡醒时天色已晚,卧室里一片黑。窗户之前被伏城错开一道缝,此刻却没有风,白色的纱帘静垂着。 希遥坐起身来深呼吸,太阳穴一下下地跳,一闭上眼,好像还能看见血色。 她缓了一会,捏着眉心下床。摸到床头灯的开关,打开,然后把镯子戴上。 头痛,喉咙也干得发痛,她咳嗽一声,想喊人,才发现已经哑得说不出话。 出去发现客厅的灯没开,看起来家里没人,喊也没用。于是她又摸着黑去开顶灯,不小心脚趾磕到桌腿,疼得她停在那儿好一会。 桌上一杯水凉到彻底,她渴得急了,端起来就喝。冷意从喉管一根线向下,到了胃里,即刻激起一阵寒战。 发觉手在抖,她自我欺骗,将杯子放下。看一看挂钟,已经十点多了。 撞到的脚趾还在痛,她弯腰在沙发坐下,伸手去揉。 低着头,胡乱想到些事,比如她常觉得自己习惯这些噩梦,不过是一场睡眠,白天还能再补;又比如她常觉得自己习惯独居,因此告诉伏城,想去哪儿想做什么都随他,也不必事事跟她汇报。 可事实上是她太要强,有的习惯她从未习惯,有的习惯,她也早就不习惯了。 过一会,门外响起钥匙声。 希遥窝在沙发上抬头,有些冷,光着的脚缩在抱枕底下。伏城开门进来,手里提塑料袋,里边装着药。 看见了她,他一愣,动作随之放轻:“醒了?” 他已经洗过澡,一身军训服换下,变成清爽的短袖短裤。应该刚洗完没多久,发梢都还半湿,一进门,带进阵淡淡的沐浴液味。 这已经不是希遥头一回想问,“你去哪儿了”。然而停顿片刻,也还是一如往常地改口,笑一下道:“回来了。” 伏城快步走近,没等她反应过来,干燥的手掌已经覆上她的额头。这么一摸,希遥才意识到自己脸颊发烫,好像浑身的不舒服也都找到原因。 她看着他甩温度计,又看看桌上花花绿绿的药盒,忍不住说:“其实家里好像有……” 伏城打断她:“我看了,都过期了。” 希遥一想也是,她体质弱但不爱吃药,平时头疼脑热,喝杯水睡一觉就捱过去,一天不行,那就捱两天——所以家里药是全的,但也就那么一直放着。 她不再说话,伏城把药盒全部拆开,好几张说明书,一股脑扔进她怀里:“看一下吃多少。” 那些白纸在半空稀里哗啦散开,希遥忙不迭地捡,纳闷道:“谁惹你了,能不能客气点儿?” 伏城看她一眼,不答话,拿起杯子倒水。倒了一半,发觉不对:“这杯子里的凉水呢,你给喝了?” 希遥点了点头:“是啊,刚才有点渴。” “当”的一声,玻璃杯放在她面前。杯底磕着桌面,力道不重,但也没多轻,吓了她一跳。 伏城沉着脸,拧眉说:“喝这个,温的。” 希遥搞不太懂他,怎么莫名奇妙就发起脾气。转而又想,反正是青春期,暴躁善变也正常,于是不再纠结,默默把药吃了。 吃完药打算回卧室,起身没站稳,也可能是头晕,晃了一下。接着胳膊被他搀住:“怎么了?” 希遥打量着他,加重语气反问:“你怎么了?” 一下子把他问住了,伏城沉默一会,别过眼去。开口时,语气已经软下来:“你生病了,我有点……”不好意思说那两个字,可想了半天也没得替换,只好含含糊糊说,“心疼。” 别说希遥搞不懂他了,连他自己都不太懂。 刚才他本来要去卧室关窗,见她神色不好,去试了试额头,才发现烧得厉害。他当即下楼去买药,一路上都很低落,一开始是担心,可后来不知怎么,就开始生闷气。 气她不知道加衣服,气慕容期没照顾好她,还气法国下雨,让她受凉。来来回回,把能气的都气一遍,最后,把自己也气进去了。 脑子倒是有理智,知道他这火来得荒唐,但脸色怎么也暖不起来。他见希遥望着他发怔,越发没好气地说:“我现在心情很差,你就别笑话我了。” 说完,双手握住她肩头,把她往卧室里推:“好了,睡觉。” 又是差不多的一套流程,脱鞋,理头发,摘手镯。最后希遥在床上躺好,被子拉得很高,虚遮住半张脸。 伏城不敢看她,低着头帮她掖被角。其实早都掖好了,还在坐那儿不走,抻床单,摘线头,做些无用功。 希遥似笑非笑,看着他折腾:“不睡觉?” 怎么可能?他被那鬼教官折磨了14天,到现在浑身都累散架,恨不得立刻就睡。只是他太久没见希遥,想多陪她会,生怕自己一躺平就昏过去,才硬撑着。 真男人从不示弱,伏城云淡风轻地说:“我不困。”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看穿,希遥一下子笑了。不过笑得有些虚弱,上午还鲜亮的一张面庞,现在被烧得发白,嘴唇也淡淡的,没什么颜色。 伏城盯着她出神,希遥张口讲一句,可惜嗓子是哑的,才说了一个字就消音。 “什么?”他没听清。 于是她重新说,这次声音轻轻的:“亲我。” 伏城双手支在她两侧,俯下身去。 弯折的胳膊撑住身体,他腾出手去摸她的头发,舌尖在她唇上描摹,碾过唇珠,撬开齿贝。 鼻尖蹭着脸颊,一片细腻的触觉,希遥在他身下闭眼,他闻见属于她的味道。 原本平稳的呼吸,不知怎么就慢慢变成沉重的喘,伏城一滞,起身退开:“你别把我传染了,我明天还要上课。” 希遥怪他没常识:“又不是流感。” 说着却瞥见他耳根发红,她停顿,视线往下落。伏城立马捂住:“你看什么……” 希遥抿嘴笑,拉过他手,伏城逼不得已重新坐下,身子往前弓着。她坐起身来,胳膊搭上他肩,又把自己下巴搁在上边。 伏城目不斜视,给她裹好滑落的被子,希遥附在他耳边问:“想要?” 柔柔的气流绕过耳廓,一溜烟钻进心里,他被她挠得痒,半个身子发麻。但是身残,志不残:“不想。” 妖精还是妖精,纤细的手指隔着裤子把他一握,稍稍用力,伏城立刻皱起眉,哼了一声。 接着听见她笑:“还说不想。” 眼睁睁看着她慢慢撸动两下,一股快意便往上直蹿。他越发硬得涨痛,咬住牙关,按住希遥的手:“别闹了。你……”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打断:“不做。” 伏城身子僵着,脑子也僵。还没明白她的意思,她已经从后面搂住他腰,前胸贴紧他的背。 胳膊环到前边,她半跪着,下巴蹭一蹭他的肩胛:“我帮你。” 你不喜欢? 希遥说—— “我帮你。” 帮什么?不言而喻。 伏城心跳骤然加快,下意识吞咽一下。 他低着头不说话,希遥就当他同意,伸手去解他运动裤的绳带。宽松的裤子落在地上,他整个下身暴露,炙热又硬挺的东西翘起来,好像骄傲昂首。 伏城干咳两声,脸霎时红得要滴血。 希遥掌心将他包住,缓缓套弄,从头到底。伏城屏住喘息,偷眼瞟她,看着她另一手在他腹肌游走,摸了一摸,说:“好像更硬了。” 更硬了,说的是哪个?他神志不清,按住在他小腹作乱的手,强撑着正经:“我下铺,体育系的,军训两周他教我怎么练……” 希遥听了忍不住笑,紧握一下:“这儿也能练?” 果然,她成心捉弄他。说着话还偏要突然发力,伏城一抖,埋怨地看她一眼,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抿住嘴不想再讲。 然而忍一时越想越气,干脆也不装了,耍起流氓:“更硬了,你不喜欢?” 希遥挑起眼尾不答,伏城得了势力,身子拧半圈,回身跟她额头相碰。额头顶着,脸贴得也近,他低着声,慢慢重复,又像引诱:“喜不喜欢?” 希遥前额微烫,手心也是。被他逗得弯起了嘴角,手底却不留情面,指腹刮过顶端,伏城随即慌神,忙抓住她:“嘶……你轻点儿。” 难耐的神色,像痛苦又像畅快,希遥手指被濡湿,看一看,是他前端渗出的清亮液体——明明就是口是心非。 她不做声,撸动的力道更重,收紧五指圈住,每经过膨胀的顶部,再捏揉两下。这还是她有天早上无意发现的诀窍,伏城果然受用,咬着牙抱住她。 听出他在克制声音,希遥抬头看,他的胸膛正随着她频率起伏。她使坏,去吻他发热的耳垂:“爽吗?” 伏城将头埋进她肩颈,左手攥拳,抵在床上。迟疑了片刻,轻道:“嗯。” 眼见他整片耳根脖子都红透,希遥还不依不饶,故意问:“嗯是什么意思?” 说着,手上动作更快。一下把他刺激得身子弓起,伏城手用力捏住她的腰,张嘴咬她锁骨,老实承认:“爽。” 他手掌太热,也捏得她心躁。希遥难受地扭一下,似乎又在思量什么事,手里照旧动作,却不再说话。 伏城闭上眼,只觉得小腹热意越来越强。起初还拼命忍着,终于快感成堆浮起,他难以抑制,向前一挺腰,开始在她手里抽动。 紧皱着眉,意乱神迷的时候,忽然听见她问:“想不想更爽?” 伏城慢慢张开眼,不明白:“什么?” 然而那话音未落,他眼眸骤缩,倒吸一口气——希遥挣开了他,在他膝边跪坐,俯下身去。 半秒不到,希遥将他吞没进温暖的口腔。他被潮湿和柔软裹挟,她的舌头像灵活的小蛇,撩拨纠缠,又若即若离。他被她沿着柱身舔弄,然后扫过细细道口,强烈的酥麻从尾椎向上,聚积在头顶,轰然炸裂。 伏城浑身肌肉都绷紧,艰难地仰头,声音混杂着呻吟,断断续续:“希遥……你起来,别这样……” 当然没得到理会。希遥低着头继续,暧昧水声充斥了房间,伏城粗重喘息着,滚烫的空气在鼻间颤抖。 他已经快忍不住,红着眼睛,本能地想按住她肩膀狠狠抽插,可是怕她难受。手背上筋络暴起,他紧紧抓住床沿,就在这时,希遥握着他用力,脸颊下陷,重重地吸吮一下。 灵魂从身体抽离,被垂涎的妖精拆吞入腹。伏城“啊”一声,最后一丝理智,握住胳膊把她拉远。 温黏液体喷薄而出,他浑身战栗着发泄,一边捂住希遥的眼睛。 他难堪,希遥也就不去看,等了一会,听见他呼吸平复,轻吐口气:“……地板脏了。” 希遥说:“谁弄脏的谁拖。” 伏城点点头:“好。” 说完就没声了,也不动。希遥无奈,又问:“还不把手放下?” 遮住视线的手掌慢慢离开,希遥看见伏城,他眼眶有点湿,颧骨以上都是潮红,蒸熟了似的。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揉一揉他的脸。热得吓人,她再摸摸自己的,两人差不多,但她可是在发烧。 伏城慌得舌头打结:“我,我去洗个脸……”好冷静一下。接着就像个被人凌辱的良家妇女,抓过衣服遮住自己下身,埋头跑到卫生间去。 希遥看着他背影好笑,一转头,看见床头柜立着的相框。 迟疑一下,她拿过来,擦一擦玻璃上的细灰。 伏城拿冷水洗脸,顺便冲个澡,清洗时回想起刚才的触感,又是一阵脸红耳热。躲在里边调整半天呼吸,他拎着拖把回到卧室,看见希遥倚在床头,捧着相框发呆。 那相框他认识,常年摆在床头,里边是两个女人的合照。看起来很久远,黑白照片边角泛黄,他猜想是希遥的家人,从来没问起过。 三下五除二,把他造的孽清理干净,他爬到床上,跟她并肩坐。很自然地顺口问道:“这是谁?” 两个女人,一个长发,一个短发,青春洋溢年轻漂亮,看起来年龄不大,穿着也朴素,大概还是学生。短发那个,眉眼跟希遥格外的像,而她果然也指着她说:“这是我妈妈。” 似乎打算给他讲一讲,她把床头柜上镯子拿来,递给他:“这上面刻的,就是她的名字。” 伏城接过来看,其实早都偷偷打量过不知多少遍了,看也是装装样子。然后说:“你妈妈名字很好听。” 希遥笑一下:“我也觉得。” 他随即又问:“那她呢?”指的是长发那个。 “这是常姨。”希遥说,“她跟我妈妈是大学舍友,这张照片,也是上大学时拍的。”她说完翻过相框,伏城看见照片背面右下角,写着拍照日期和摄影师名字。 某年某月,徐逸州。 虽然已经知道希遥和徐逸州的关系,可看见这三个字,还是难免怔一下。 希遥神色倒是很淡,语气也平静,像是聊家常:“我妈妈死的时候我还不到四个月,徐逸州不要我,常姨就把我带回酝州,送到孤儿院去。她大学时就经常在这种地方志愿服务,当年为了照顾我,她也在那所孤儿院留下来了。” “常姨一直都对我很好,后来我长到五岁,奶奶来到院里,指名要收养我。”她还管程秀兰叫奶奶,伏城眉睫动一下。 “她来的那天,常姨不在。本来奶奶是不符合领养条件的,但那时候政策不全,地方也穷,能有好心人愿意收养就很不容易,加上奶奶执意要带我走,院长也就同意了。” “再后来,”她垂着眼说,“我就在家里住了。” 这是多少年前的旧事,即便被她说得这样波澜不惊,也还是带了些岁月的灰尘味道。伏城把玩着那只镯子:“那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 “也不算。”希遥说,“她应该没想要留给我……” 毕竟,她应该也没想到自己会死。 但希遥没说下去,把镯子抢过来,放在床头,顺便也把相框放好,然后话锋一转:“明天不是还要上课,早点睡吧。” 伏城听她话,打算躺下,又记起她的病,拿掌根去试她太阳穴。希遥自己有数,大大方方给他摸:“我好多了。” 也不给他时间判断,是不是真好些了,她接着仰起脸,歪头仔细看着他:“你现在有没有高兴一点?” 伏城点点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问,一时有点茫然。跟她生活时间久了,知道她话不爱明说,因此,他习惯性地去琢磨这句话的含义。 几秒钟的思量,他隐约明白些,愣一下神:“你刚才那样……就是为了让我高兴?” 希遥装没听到这句,自顾自笑说:“高兴了就好。” 说完就转身去关床头灯,伏城一下子从后边抱住她,埋头吻她的背:“干吗对我这么好。” 他抱得很紧,希遥差点喘不过气。她笑着,去拨勒在腰上那条胳膊:“对你好,你不喜欢?” 不愧是精明的生意人,现学现卖,以牙还牙。伏城失笑松开她,希遥也折腾得累了,没过一会,沉沉睡过去。 伏城一直没有睡意,听着她呼吸渐匀,慢慢坐起身来。 无聊至极,他轻轻去拿床头的手镯。沁凉的银质躺在掌心,他指腹捻过那个女人的名字。随即想起那天在酒吧跟高彦礼的通话,听他说起徐逸州故去的初恋,那三个字他似曾相识,听到后,整颗心都紧了一下。 静谧的夜里,有些记忆清晰又真切,许久,他终于记起这份熟悉感。 也终于明白,原来那时的揪心压抑,不是因为他曾在希遥镯子上看见,而是因为这个名字,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听到过了。 不知不觉,他出神到凌晨,将镯子放回原处时,他借着月光端详希遥的睡脸。 好迷人,也好迷恋,却不知道往后还能有多长时间,可以在清晨的枕边见到她。 跟我一起去 军训后第二天,大学生活正式开始。 14天的暴晒,只给这些学生的皮肤留下了短暂痕迹,军训服一脱,仔仔细细洗个热水澡,他们抱着书本穿梭在校园,重新做回象牙塔里的温室花。 一间混合男寝,两个外语系,一个体育系,一个生物系。伏城本来也不在宿舍住,上课更是遇不到舍友,所以直到中午回宿舍休息时,才碰见那位跟他同样孤独的沧海遗珠。 宿舍朝南,一进门,地板砖反射阳光,闪得他闭上眼,一个趔趄。 影影绰绰里看见有个人在地上蠕动,伏城手遮在额头,眯眼皱眉:“怎么就你一个,彭胜和赵钦伟呢?” 陶正在地上埋头做俯卧撑,嘴里数着:“187,188……”也不知道真假,伏城看他脸上干干净净,半滴汗都没,摇摇头,觉得数据不太令人信服。 数到200,陶正爬起来,阴阳怪气地说:“人家俩人是同专业,还是老乡,感情好着呢。这么好天气,当然是出去聚餐了。” 明明是全校范围的同乡聚会,被他这么一说,怎么听怎么别扭,倒好像背着他出去偷情。 伏城拍拍他,表示理解他独守空房的怨妇情绪,然后回自己床铺,打算午睡。 陶正站在他床边,胳膊搭着护栏,熟悉的姿势搭配熟悉笑容:“上回我教你那个,你练得怎么样了?让我验收下。” 说着就撩起他衣摆,到小腹结结实实摸了一把。伏城惊恐后退,往床里缩:“你干吗?” 陶正呲牙笑,不要脸发挥到极致:“咱俩大老爷们,你怕啥?摸摸又不掉肉。” 是不是搞健身的男人都这么变态?见面不是袭胸就是摸屁股。 伏城扯紧衣服,惊魂未定地看着他,陶正挤挤眼:“我再教你个别的。”想直接在他身上比划,被伏城格住,只好作罢,指指自己后腰:“这儿。” 他指的那块肌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伏城自己也反手摸了摸,不确定地问:“这儿也能练?” 陶正专业水平遭到质疑,气急败坏翻个白眼:“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你告诉我,哪儿不能练?” 他是随口打嘴炮,其实自己也没什么理论依据,纯属瞎掰。却不知道几个巧合字眼,惹得伏城记起昨晚一夜暖风,陶正一抬头,就看见他红着脸愣神。 他伸手就是一巴掌:“傻什么呢。给句话,要不要哥们教你?”说完一脸坏笑,补充一句:“我跟你讲,男人嘛,多练练腰,有用……” 伏城脸红得更透彻,陶正自以为铺垫做得够耐心自然,顺理成章引到正题:“哎,说起这个,昨天来接你那美女……” 昨天隔得远,没看很清,只记得腰细腿长,脸盘也美。好奇心爆棚加上嫉妒心爆炸,害得他一晚上翻来覆去没睡着,倒是同寝的其他舍友,托他的福,终于睡个安稳觉。 渴求真理的灼热目光在脸上扫荡,伏城不太自在,但还是如实说:“我女朋友。” “靠,还真是!我说你可真行……” 以前只觉得长得还行,现在看来,别的某些方面应该也挺行。 陶正瘪着脸,心里酸溜溜,但还是诚心诚意恭维:“哥,昨天看见了嫂子,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看不上外语系那妹子了。换我,我也看不上。” “嫂子”俩字儿说得妙,伏城听了,心里涌上股甜,没仔细往后听,也就没反驳。反正一般都是胡说屁话。 睡一觉起来,他收拾东西,跟陶正去上公共选修课。一路上这货还是八卦不停,问问进展扒扒情史,伏城有口无心地应,后来不知怎么,又聊回周茉身上。 “别怪哥们多嘴。你都有嫂子了,这小姑娘可就更不能再吊着。”那称呼说得越来越顺畅,陶正俨然化身忠诚小弟,给他一通分析。 “我见她第一面,你还记得不?就报道那天,礼堂门口。当时我就觉得这妹子肯定喜欢你,后来军训这么些天,我看出来了,她对你欲望还真挺强的……你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到时候两个女人缠着你,伤身……” 听听,这都什么虎狼之词?伏城头疼,先抓住重点,自示清白:“我没有吊着她。” “知道知道,是她贴着你嘛。”陶正毕竟有故事的男人,经验多见识广,通情达理,循循善诱,“……但是有区别吗?” 伏城哑然,陶正想再补充,刚一开口,后边不远处一声女音:“伏城!” “我靠……” 说曹操曹操到,这就是传说中的现世现报。 陶正给吓出一身冷汗,慢吞吞回头,目光躲闪。结果眼前却不是周茉,而是个不认识的妹子,顺直长发过肩,飘在背后。 他扫描一番,得出结论——这个长得也不错。 胡婷婷朝伏城走过去,陶正一瞬间觉得恍若噩梦重演。一模一样的剧本,她抬头笑说:“这么巧。” 不过男主角剧本不太一样。伏城点点头,友善又亲切:“好久没见了。”接着还唠开了:“在这儿站着干什么,等人?” 身后就是学校超市入口,胡婷婷指了指门:“等我舍友。她去买零食了,待会儿我俩去礼堂听讲座。” 三言两语结束了对话,伏城掰过陶正的脑袋:“发什么愣,走了。” 陶正跟上他步子,一个劲盘问:“你怎么认识的这么多漂亮妹子?还有多少,都给我介绍介绍呗。”恨不得抓住他的脚,把他头朝下倒一倒,什么存货都老实交代。 伏城觉得丢人,赶紧“嘘”一声。可惜还是给胡婷婷听见,她抿着嘴正笑,身后塑料帘子掀开,一杯酸奶塞进手里:“喏,给你带的。” 胡婷婷看着手里,分明记得自己在宿舍说过,她乳制品过敏。不过还是笑笑说:“谢了,我待会儿转钱给你。” “不用,算我请你的。”周茉把吸管插进酸奶盒,吸了一口。眼神死盯着不远处男生的背影,开口却平静又寡淡:“刚才跟你说话那个,你认识?” 见胡婷婷狐疑地看过来,她随即笑道:“哦,我在里边就看见你俩聊着,不想打扰,就没出来。” 胡婷婷也“哦”一声:“一块打工的同事。” “同事?” “……” 还未踏入社会的女孩之间都能攀比什么?无非一个个人因素,一个社会因素。 个人因素,诸如相貌,身材,成绩,家境,至于社会因素,那就是拼人脉。 而在人脉里边,帅气优秀的男孩堪称SSS级武器。 报道第一天,胡婷婷就不太喜欢她这位舍友。倒不是因为她比她漂亮,高考分数比她高,而是因为当她穿着来不及换的酒吧工装进宿舍时,听见她嗤笑了一声。 隐隐的敌意从那时候就种下种子,此刻,她见周茉分明急不可待,又故作漫不经心,心里觉得痛快。偏要吊着话,一句也不多说:“嗯,就是同事。” 周茉立刻问:“在哪儿的同事?” 胡婷婷不答,得意之色漫上眼角,反问她:“你这么关心?别是看上他了吧。” 周茉红了脸嗔怪,胡婷婷笑一笑,说:“追你的人不是不少吗?这个你就别想了。人家有女朋友……”周茉脸色一冷,她视而不见,继续笑说:“人长得美,还特别有钱。” - 下午三点十分,公选课结束,伏城和陶正走出教学楼,一左一右,分道扬镳。 11月份校体育部要办篮球赛,各院系分组车轮战。陶正志在必得,还没入选篮球队,先开始了自我提升。 他胳膊夹着那个被他踩了两节课的篮球,打算去操场练会儿。走了两步,突然转身问:“哎,你不是也会打?跟你们系篮球队报个名,以后咱俩一块练球呗。” 甲乙两人相背而行,速度要乘以二。陶正觉得自己没走多快,可一回头,他那1.5的双眼已经快看不清伏城的背影。 “妈的,你赶着回家奔……”算了,不吉利,人家上完课了急着见女友,还是别这么恶毒。 他用力咽下后边那字,伏城耳力不错,远远给他比个ok的手势,那意思是,篮球队的事可以考虑。 陶正处于暴走边缘,眯眼费劲看了半天,又骂一句:“哑巴吗,就不能出个声?” 亏得他视力还行。不然伏城给他竖个中指,他可能也照样在这乐。 伏城穿过教学楼前的长亭,抄近路往校门走。中间路过礼堂,里边扬声器将那位讲师声音放大,带着嗡然震感。 大概是妙语连珠,又兼具人格魅力,隔不多久就是一阵热烈掌声,偶尔再夹几嗓女孩子的欢呼。 夏日过去,已经是初秋了。礼堂前的小道却还是绿树成荫,发亮的杨树叶响着,身边路过两个女孩闲谈,话语很轻,他也听得断断续续:“中文系那个教授呀……跨文化……很厉害……好多人来听……当然啦,长得帅嘛……听说还单身……” 两人结伴慢慢走远,这条路恢复安静。伏城在礼堂门前站定,余光又瞥见那张红色的海报。 可这次他没去看,过了一会,抬脚继续向前。 - 到家时天色还不算太暗,因此伏城一开门,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希遥,有些意外。 千年一遇地开着电视,某个频道正播鸡飞狗跳的家庭伦理剧。婆媳矛盾外加小三一哭二闹三上吊,一天之内,男主角先后被三个女人扯着衣领嘶吼捶打。 伏城后背一凉,无端想起陶正说的,伤身。 可能是有点感同身受,他看着看着入了迷,而握着遥控器的人却毫无兴趣,低头看手机。想来难得打开电视,是因为觉得孤单,想听个响声。 他在她身边坐下,抱住她。本想说“我回来了”,忽然注意到她衣服的颜色,随即也就明白她心情差的来源。 于是吻一吻她脸颊:“今天去见徐先生了?” 她“嗯”一声,把手机放下。看向他时,脸色稍微有所缓和,伏城笑笑,拨她鬓边的头发:“高兴点。” 希遥轻轻扯起个笑,不太真诚,算是给他面子。 茶几上摆着本薄册,伏城伸手拿过来,另一手仍揽着她,翻了两下:“这什么?” 希遥语气不咸不淡:“他之前说的,跟人合资建了景区,这是宣传册。” 伏城一边听,一边看。 不知道是不是过度修图,但起码看起来不错,大概位于某个南方城市,主打自然遗产风光。除景点内部建设之外,还配套延伸了周边基础设施,盘山公路之类自不必说,就连那座小镇上的一些饭店客栈商场停车场,也都是计划之内。 这得是多大的投资数目和工程量,几乎整个镇子都连带着翻新。伏城心里感慨,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给你这个册子,意思是……” “最近试营业,国庆假期正式营业。”希遥起身去倒杯水,边走边说,“秦叔请我过去度假。” 伏城愣一下,难免想起之前在徐家那顿如芒刺背的午餐。手指紧捏着册页,心里涩,喉咙也发涩:“那你要跟那个秦……” 水接满了,希遥握着杯子转身。食指竖起,抵在唇边,他被她硬生生打断。 他没明白她意思,微怔地看着她。希遥牙齿轻咬着杯沿,不知道是这个动作让她嘴唇弯起,还是本来就在笑: “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肥皂泡 在希遥开口之前,伏城已经飞速设想了几种可能。 安慰他几句,讲什么逢场作戏,亦或者,再拿“孩子气”那三个字形容他,好叫他哑口无言——总之不管怎样,都会要他委屈些的。 什么时候他习惯成了自然?不知道,发现的时候,潜意识已经形成了这一定势。 因而,当他听见她的话,原本的怔愣又多保持几秒,才轻声问:“什么?” 其实哪里是没听清,只是不敢信。伏城望着她,眼睛没有眨,看起来很安静:“我可以跟你去?” “为什么不可以?我想跟谁度假,是我的自由。”希遥抱臂歪头,那意思是,像什么徐逸州啦秦叔啦,管得再宽,也得靠边站。 这下伏城笑容彻底绽开,倚着沙发后仰,朝她张开手臂。 希遥走过来,被他拉进怀里抱住,由着他心情激动地到处乱摸。她低头看着指甲,过了一会,抿嘴继续说:“……你去了,小高也好有个伴。” 话音刚落,在她腰间游走的手猛然顿住,伏城沉默了。这句话不难消化,分明已经绝望,但还是心存侥幸:“什么小高?” “就是你现在想到的那个小高。”希遥憋着笑,眼睛看着丢在沙发上的宣传册,努一努嘴,“你刚才没仔细看吗?这地方在莘州。” 伏城飞速抓过来,确认了好几遍——还真是。 突然就不想抱了,他把希遥推开,摁在沙发坐好。随后自己站起来,一高一低的差距,显得他比较有气势:“你带他干吗?” 他不高兴时症状很明显,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眉头会轻轻地跳。希遥看着好笑,伸手去碰他,被他躲开。 于是她柔声解释:“徐逸州在莘州投资景区,小高又在那儿上学。景区营业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不告诉他?可我跟他不熟悉,所以干脆让你也一起去。” 说完,她停顿一会儿,似乎不太理解:“你们两个不是关系很好吗?难得见一面,为什么还不高兴?” 伏城皱眉看着她,默然摇一摇头。 他猜想希遥不会懂他,毕竟,他也从没对她说过。可实际上他一直在等,等她何时能为他破一次例,为他改变一次她的生活,哪怕只是很小的改变。 这心思好奇怪,可如果要追本溯源,还不是因为始终猜不透她,所以才自作主张,以此作衡量标准——若是能达到,那她心里应该是有他。 这不是他的要求,只是他的愿望。愿望怎么能说给人听?只能在心里虔诚祷告,或许心诚则灵,有天会实现。 而刚才一瞬间,他差点就以为自己等到了,可惜依然不是。 绚烂的肥皂泡在头顶破裂,只落下带着腥味的水珠。他已经没有证据证明他看见过它,那么还不如,一开始就别让他见到。 他不出声,静静望着她。可是在她目光里看到了茫然,一时间竟也有些动摇。 是不是他真的太不懂事,只会莫名地发起脾气,让她为难?想不明白,也只有毫无意义地再叹口气。 气氛凝了片刻,希遥觉出他情绪差,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合时宜的手机铃响,伏城手探向裤袋,低头说:“我接个电话。” 希遥眨一下眼睛,看着他把手机拿出来。看见屏幕时,表情没变,却给她种千变万化的感觉,伏城冷冷扫一眼,立即挂断,扔在沙发上:“不接了。” 来电者页面短暂停留半秒,希遥瞟一眼那可怜的三个字,笑了:“干吗拿别人撒气。” 不拿别人还能拿谁,拿她吗?伏城想反驳,那没眼色的人又打过来,一声高过一声,吵得他头疼。不得不重新抓起手机,按了接听:“说。” 按照惯例,开篇肯定是一堆废话。原本他都会打断,但这一次,伏城不知道待会儿挂了电话,又该跟希遥怎么缓和,于是倒把这通电话当成防空洞,不管怎样,多躲一会儿是一会儿。 从未有过的耐心,听高彦礼兴奋讲述学校见闻,人际关系,说着说着还分析起莘州的经济发展,社会变革。 伏城揉着太阳穴听,时不时“嗯”上一声,表示附和。没注意自己其实一直都站在希遥面前,她被他挡住路,想去做别的也起不了身,闲得无聊,盯上他腰带扣。 一根食指弯曲,勾住腰带扣轻轻用力,伏城便被她扯近一步。这姿势暧昧得很,还有些暗示的意味,他愣一下,应付着高彦礼,嘴唇朝她做出口型:“干什么?” 希遥笑而不答,又去搬他的腿。伏城心里明白,却碍于没法说话,只能随着她摆弄。很快,他整个人被她转移到沙发上,两只膝盖跪在她身侧,一只手撑着靠背,把她困在里边。 希遥仰起头看他,见他表情还冷着,却管不住耳垂,红得发烫。她觉得可爱,接着又去解他衬衣扣子,一颗颗往下,慢慢露出他的胸膛。 柔软的指腹在上面轻点几下,过一会,又开始沿着肌肉纹理画线。伏城屏息,抓住她的手,用力捏一下表示警告。 但他哪里震慑得住她?那只手立马从他掌心灵活逃走,来到腰带,“咔哒”一声,被她解开了,抽出来丢在一边。 伏城裤子松了,堪堪挂在胯上,他怪她不分场合撩拨,不悦地看她一眼。想把脸绷住,却没料到有个不争气的东西太诚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隆起来。 希遥轻笑,隔着裤子握住。她已经很熟练,几下就让他喉结颤抖,声音都有些变调。 伏城憋红了眼眶,扳住她的肩头。艰难地忍了一阵,终于受不了,索性点一下通话扬声器,扔在她大腿边。 见他失态,希遥得意洋洋地勾唇。伏城双手捧住脸吻她,舌头狠狠刮蹭上颚,报复似地牙齿用力,咬得她动情喘息。 声音不大,却格外可疑,高彦礼捕捉到,静了一会:“……我靠,你他妈干什么呢?” 希遥闻声弯起眼,手里没停,去拉他裤子拉链。伏城也冲她笑着,蹭一蹭她额头,明明已经被她拿出来了,声音倒还平稳:“锻炼呢,你接着说。” ……至于锻炼哪儿,就别管了。 高彦礼“哦”了一声。照理说他理论知识过硬,不该疏忽,可能是急着说别的,竟然就这么相信了:“那什么,哥,其实我有个事想要你帮……” “什么事?” 伏城抓着希遥的衣服下摆,帮她从头顶脱掉。也不再多费劲,一手扣住她后颈,隔着层薄吊带便吻上去。编织布料摩擦皮肤,她感受到他灼热的触碰,情不自禁挺起胸,抓住他头发。 高彦礼说:“我姐已经跟你说了吧?国庆你们俩来我这儿玩……那……” 他犹犹豫豫,纠结羞涩,不好意思开口,又怕说得太磨蹭,让伏城没耐心听。 却不知道那边正打得火热,伏城膝盖一顶,把希遥双腿打开,嘴唇还在乳尖啮咬伺弄,一手已经掀开短裙,摸到腿心。里边早就一片湿滑,他对上希遥视线,低笑一声,将手指没入。 层层软肉把伏城手指包裹,他把她压在身下,手掌包住阴阜,一边揉蹭,一边缓缓抽插。 水声在客厅响得很明显,希遥在他节奏下喘声渐重,伏城眼疾手快,把她的嘴捂住:“到底什么事?有话直说。” 高彦礼想了想:“那你要保证帮我。” 伏城心情好,随口答应:“能帮一定帮,说吧。” “你看啊,”高彦礼给他正经分析,“咱们几个毕了业就没再聚过了,你跟我姐来这儿,加上我,总共三个人。这三个人住两间房,总得浪费一张床,再说了,让我当你俩电灯泡,我也怪尴尬的,你说这话对不……” “嗯。”伏城专心忙着手里,倒没多想他说的“咱们几个”是什么意思。 手掌揉着希遥肿胀的阴蒂,他觉出她身体变化,把速度加快。希遥腿根直打颤,伏城附身凑到耳边,轻轻“嘘”一下,然后问高彦礼:“所以你不去了?” 高彦礼“切”了一声:“你想得美。我就知道你想过二人世界,但是这次我干爹给报销花费,不去我是傻子。” 伏城咬牙切齿地看一眼手机,就当愤怒已经传达:“那你想怎么样?别绕了,说人话。” 身下的人呼吸突然急促,脸颊已经泛起红晕。伏城没想到她会这么快,怔了一怔,捏着腰将她固定,手指找准她敏感的位置,更加用力摩擦顶送。 希遥被他捂着嘴轻声呜咽,睫毛微潮,与此同时,他听见高彦礼说:“哥,你能不能跟姐说一声,帮我……” 说到一半,高彦礼停顿,深吸一口气:“能不能把周茉也带来?” 最后致命的一下,希遥皱起眉,咬住他手指。下面泄出的温热将伏城手掌打湿,他僵在那儿,沉默。 希遥胸腹起伏着,眼神有些迷离。周茉这名字,听起来是个女孩子,能让高彦礼这么上心,其中奥妙显而易见。 电话里还在急切催促,她觉得不算什么大事,反倒很有趣,有心要帮他忙。于是虽然疑惑伏城的反应,还是将手机拿起。 伏城来不及阻止,希遥已经开口,答应下来。 - 手机在桌上接连震动三下,趁讲台上教授转身板书时,周茉把手机夹在书里,低头偷偷查看消息。 胡婷婷在旁边记着笔记,淡淡说:“你能不能改成静音模式?” 周茉扁着嘴,飞速翻个白眼:“我就是静音,但有人发了特殊消息。” 胡婷婷没再做声,周茉一看,居然还是高中时建的三人群,当时美其名曰为了交流难题,实际上,她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没想到死了这么久的群也能活跃起来,她点进去,看见高彦礼把她圈出来:“女神国庆有没有安排?请你来莘州玩。” 那地方好远,再说跟他有什么好玩的?周茉表情难看,打字要拒绝。 句子编辑好了,还没发送,高彦礼又说一句:“路上安全你放心,城哥也来,来回都有他护送。是不是,哥?”一连@了好几遍,周茉心砰砰跳着,静等了一会儿,那人终于出现,发了个“嗯”。 输入框的内容删除,她发个开心的笑脸:“好啊。” 高彦礼很高兴,在她之后又发几个表情包,告诉她莘州的天气,要穿什么类型的衣服。伏城却就此消声,周茉撇着嘴盯屏幕,太专心,连胡婷婷拿胳膊肘顶她都没发觉。 然后就感到一只温暖的手,在她肩上轻轻落下,周茉惊骇抬头,台上那位教授不知何时已经走了下来,站在面前。 她慌忙把手机放在一边,站起身来。手背到身后,鞠了一躬:“老师,对不起……” 再抬起头来时,偷眼看他,却不见他脸上有任何愠怒,反倒谦和又亲切。他隔着镜片,细细打量一番她的脸,落在肩头的手捏了一捏,像是抚摸,又像安慰:“上课不专心听讲,可不是好习惯。” 温和的声音,引得全班目光齐刷刷投来,周茉涨红了脸,要再道一句歉,伏子熠微笑一下,抬手阻止她:“你叫什么名字?” 眼睛 夜晚九点半,下课铃响了三声,这天的最后一节课就此结束。 助教建了聊天群,在前面大声念群号码,才念了两个数字,就被一拥而上围住伏子熠东聊西扯的女学生淹没。一同被淹没的,还有她本就轻弱的嗓音,无奈之下只好抓起粉笔,胳膊举到最高,把那串号码吊在黑板上沿。 胡婷婷手机落在宿舍,又不想跟周茉多牵扯,求她拉她进群,于是掏出笔,把号码记在笔记本扉页。装好书包站起身来,却见旁边人还坐在那儿,不但东西没收,反倒又把专业课的课本摊在桌上。 她纳闷:“你不走?” 周茉眼睛看着书,向前挪一挪椅子,给她让出空间:“我上会自习再回去。” 胡婷婷听了,扯一下嘴角。适时不知讲台上那位教授说了什么风趣的话,惹得一众女孩子捂嘴直笑,她漫不经心瞟一眼,又看看说完就不打算再理她的周茉,没说什么,从她身后经过,独自走出教室。 再热闹的集市也总会收场,随着墙上钟表慢慢又走一圈,伏子熠身边的女孩子陆续离开,只剩一丁半个格外执着的,仍借着咨询国外留学的话题跟他说笑。 因此,当遮挡视线的那些笑脸消失,他很轻易环视整个教室,注意到唯一还坐着自习的周茉。 而实际上,她也在留心着他。每一次假装抬头看表,目光却总要在他身上顺便停留片刻,然后才收回。并且大概以为自己心思没被发现,还在兢兢业业扮演角色,翻书写字的动作淡若平常。 伏子熠笑一声,也看一下表:“不早了。还有什么话,下周的课上我们再谈。” 一句话将女孩们遣散,纷纷回去收拾课桌。 新生入学,大多温和友善,又热情似火,选了同一节课,一连几次坐在彼此身边,甚至只为问个作业,都能成为留下联系方式的契机。 那几个女孩也是如此,几句话一拍即合,要建小群。拿着手机互相扫码,顺便又聊了起来,伏子熠也不急,站在讲台慢悠悠翻阅教材,陪底下有意等他的人演完这场戏。 直到时针指向十一点,静校铃声在教学楼里轰然响起,伏子熠抬头,教室里空荡荡,除了他和周茉,已经没再有别人。 他夹着书走下讲台,从中间过道一步步朝她走过去。见她捏着纸页的手指紧张得发白,他微笑,伸出食指,轻扣一下桌面:“专业书看得这么认真,公选课上却开小差,看来还是我的课不够有趣。” 周茉合上书站起来,伏子熠不等她讲话,又自然问道:“很晚了,还不回去?” 她笑一笑,答:“我这就回去了。” 伏子熠赞同地点一下头,站在旁边注视着她。看她将书一本本摞起,仔细装进书包,忽然问:“怎么没有包书皮?” 周茉笑道:“我初中的时候还很喜欢包,高中开始就懒了。” 一问一答,是没什么营养的对话。也可能因为陌生,两人都是拘谨的,伏子熠不再追问,周茉拉好书包拉链,他说:“我回家会经过学生宿舍。陪你走一段吧。” 夜晚有些凉,伏子熠借着路灯打量周茉,模样还算清秀,穿一件无袖的短上衣,露出的肩头光洁又诱人。只可惜,下课等他的行为太刻意,衬不上她这副皮囊。 目光停在她肩上,他想起刚才摸上去的触感,不自觉出神,忽然听见她说:“伏教授,我们之前见过的。” 他愣一下,倒有些摸不着头脑,周茉弯起眼解释:“您可能不记得了。我上小学的时候,跟伏城是隔壁班,有一次他生病没去上课,放学后是我给他送的作业……” 见伏子熠皱眉,似乎是在追忆,她顿一顿,又接着说些细节:“那天是您给我开的门,还请我进屋,给我倒了一杯水。” 她说完,晶亮的眼睛看向他,很期待的神色,好像在等他回一句“原来是你”。 成年人当然聪明又狡猾,伏子熠作思考状,然后遂她的愿:“哦,是有一点印象。” 周茉笑起来,又说:“伏城也考来了旬大。您见过他了吗?” 伏子熠闻言,看了她一眼。过一会,缓缓道:“你知道我很久没有见他了?” 她自觉失言,一时怔住,伏子熠微笑一下:“看来你很关心小城,倒是很清楚他家里的事。” 周茉咬住嘴唇,涨红了脸:“我也是无意听同学说的……” 伏子熠摇摇头,心平气和道:“我跟他母亲离婚很多年了,的确一直没再见过他,他大学去了哪儿也不知道。还要谢谢你告诉我,有机会,我跟他见见。” 周茉低头不言语,不知不觉,伏子熠停了脚步,她一抬头,才发现已经到了宿舍楼前。 “快上去吧,”他站在阴影里,淡声说,“下周上课见。” 她也只好礼貌应答:“谢谢您送我回来。” 伏子熠倚着树干,目送她拉开宿舍铁门上楼。只是站了一会儿,就已经有路过女孩的目光疑惑投来,他随即抬脚,转身朝校门走去。 男人要分三六九等,有人不解风情,也有人天生情种,身穿乱花丛,有资格去拈最香最嫩的那一朵,低头嗅上一嗅。而那之后是摘下来别在胸襟,还是玩过一阵又丢掉,全都随他自己心情。 伏子熠自认是后者,他也的确有那天赋。 读懂女人的心,有人以为是千古难题,对他来说却不算难,而至于比女人还逊一筹的懵懂女孩,就更是易如反掌——例如刚才这位,喜怒常形于色,眼睛和嘴唇就是她最忠诚的叛徒。 没必要再细究,总之是个高傲又刻薄的女孩,不太好俘获,他也没什么兴趣。 可虽说现在没兴趣,刚才却也真的动过心。目睹她低头偷看手机时,大概是读到了什么好消息,唇角轻轻弯起,眼尾上扬,那个画面映进他眼里,一瞬间,他记起另一双酷似的眼睛。 那双眼睛太脆弱,他明明吻得轻柔,却总会痛苦落泪。可她却又那样牙硬,从来都不会恳求他,看向他时冷漠又虚假,他为这眼神发过疯,一记就是这么多年。 - 生物系有个魔咒,历届学生智商超群,可惜都是头脑发达,四肢简单。 院系间的各种体育比赛,不重要的向来直接弃权,非上不可的,那就简单随机抽样,抽出天选之子临时训练,赛场上打打酱油,第一轮结束,直接回到观众席吃爆米花。 所以当伏城把篮球队的申请表交上去,一瞬间审核通过,成为篮球队光荣的一员。 秋天的太阳光好像比夏天还要烧人,陶正上了几个篮就瘫在树荫里,一瓶水咕咚咕咚灌下一半,盯着认真练球的伏城,过一会想到什么,自己笑到肚子直抽:“我说你别练了。你们系那群小废物,一通疯跑去扔自家篮板,你就是练得再牛逼,也不能一打九啊。” 伏城站在三分线正准备定投,听了这话斜他一眼。 当初怂恿他报名的是他,现在疯狂嘲笑的也是他,练了近两周球,这个梗已经被他乐此不疲地玩出花,球技提没提升不知道,腹肌是肯定已经笑出来了。 伏城习惯不去理他,陶正讨个没趣,闭麦安静。又看了一会,摸摸下巴:“不过说真的,你打得确实不错,是找人专门学过?” 伏城摇摇头:“没学过,自己随便练的。” 陶正脸耷下来:“我忘了,你这人开挂。得了,就当我嘴欠……” 伏城笑一笑,投最后一个球。一段漂亮的抛物线,球落进筐里,洁白的篮网激荡起来。 陶正握着空水瓶起身,拍拍屁股:“走吧走吧,太热了,我回去水个群,看能不能约到妹子看电影……哎,明天就放假了,我记得你是今晚的机票吧?” 伏城喝着水不能说话,就只点头,陶正记起他同行的人员名单,一脸悲痛:“这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尴尬之旅?我都不知道该同情谁。”说着拍一拍他:“哥们,活着回来。” 伏城面无表情地叹气,空瓶和球都丢给他,自己往校外走。回到家,希遥正跪在地毯上收拾行李,他去浴室洗澡出来,想去帮忙,被她警告不要插手,不然落了东西就都怪他。 他失笑,听话后退,坐在客厅擦头发,远远看着她叠衣服。等她有次起身时,他才看出不对,快步过去,发现她膝盖跪出血印,暗红色的一大片。 伏城皱起眉,希遥自己揉了揉,轻声说:“可能新买的地毯太粗糙,但我居然都没觉得疼……” 他不听她解释,把她拉起来坐在床上:“你要什么衣服,跟我说,我来叠。” 这建议不错,希遥欣然接受,盘起腿远程指挥。就是指令接收不太灵敏,她说要带的短裤和短裙全被他屏蔽,只拣长度过膝的往箱子里扔。 眼见着又一条短裤被他丢回衣柜,希遥“哎”了一声,伏城忽然转过脸来,意味深长地看看她膝盖,又看看她。 这下子她立马懂了,气得发笑,随手抓起床上的靠枕,扔到他脸上:“流氓。” - 出租车停在机场大厅入口前,伏城下车拉着箱子,牵着希遥往里走。 一路上的预防针已经把希遥打得千疮百孔,隔着玻璃门远远望见大厅中央的周茉,赶忙又再来一遍,再三澄清他和周茉只是普通同学,只是碍于高彦礼的关系才没跟她闹崩,要是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可千万别误会。 希遥听得耳朵快出了茧,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你真的不是在心虚?” 伏城连连摇头反驳,却紧张得忍不住做了个深呼吸。倒不是为了要见周茉而紧张,而是对上回酒吧的梁总事件心有余悸,生怕一旦发生冲突,自己又会成了所有人中最惨的一个。 所幸他记得周茉也说过会跟他保持距离,此刻只希望她诚实守信。深呼吸做完,他心一横:“走吧。” 周茉正低着头玩手机,听见伏城喊她名字,高兴地抬起头:“伏城你真慢,我都等你好久……” 话没说完,她已经看见跟他并肩的女人。头发顺直及腰,一身朦胧轻飘的长裙,半张脸隐在墨镜底下,唇色涂得与裙子同样温柔。 周茉怔了一下,视线慢慢下落,看见两人牵着的手。脸上的热烈骤然冷却,希遥一瞬明白,在她锐利目光看过来时,下意识缩手,想从伏城手中挣脱。 伏城觉察到,用力握住她。她没走成,只好躲在墨镜下尴尬,周茉静了一会儿,表情复原,轻快地冲伏城笑一下:“这是谁啊?” 伏城正要答,听见希遥抢先出口:“我是他姐姐。” 他愣一下,不知怎么,心里忽然空了似的。手也不禁一松,希遥抽手勾下墨镜,弯唇微笑:“是周茉吧?你好。” 周茉死盯着她,墨镜拿下,露出的那双眼精致又妩媚,不得不承认漂亮。心里乱成一团,可又好像不全是愤怒与嫉妒,她慌得厉害,总觉得这双眼睛,她曾经在哪里见到过。 傻子 飞机在夜幕中缓慢起飞,机舱里昏暗一片。周茉透过窄窗往下看,旬安城在视野里逐渐缩小,星点闪烁的万家灯火,高架桥上川流不息。 没飞多久,要拐一个大弯。机身猛地倾斜,她惊叫一声抓住扶手,可能是动作太大,碰到了旁边的希遥。 于是正打算入睡的女人摘下眼罩,看过来:“你怎么了?” 周茉有些狼狈,咬住嘴唇摇了摇头,顺便借着微弱的光打量她。希遥正低着头整理眼罩,她便只能看见她侧脸,脖颈修长干净,睫毛密密弯翘着,一颦一笑都是温柔的,就连嗓音也是。 妒忌是人之天性,普通又普遍,却也存在感低得可怜,要么不被察觉,要么不被承认。 周茉从鼻腔轻哼一声,不再看她,而是望向坐在希遥右侧的伏城。他跟她们的座位同排不同列,中间隔一条过道,此刻抱臂靠在椅背,似乎已经睡着。 人影模模糊糊地隐在黑暗里,轮廓她是熟悉的,从前他们同桌时,他也是坐在她右侧,鼻梁和下颌的线条格外好看,这三年,她都数不清自己偷看了他多少回。 可惜的是,高中早就成了过去时。 周茉收回思绪,忽然问:“你真是她姐姐?” 机身穿过云层,噪音很大。周茉话一出口,觉得不太妥,虽然她直觉地不喜欢这个女人,但对人家的亲戚关系提出质疑,也是太荒唐。所幸说话声音不重,于是想着,听到就听到,要是没听到或装没听到,也就算了。 实际结果是前者,希遥手指捋着眼罩边,悠悠反问:“你觉得不像?” 女人间的交锋,不见烟不见火,反倒亲切客气,和谐共生。 周茉甜甜一笑,娓娓解释道:“我高中的时候,跟伏城关系特别好。他跟我说了不少家里的事,还邀请我去过他家几次,我跟他妈妈和外婆都是认识的,但就是没见过你……” 说着停顿一下,好像是为了给接下来的内容标黑加粗,然而语气却照常,轻描淡写地从齿缝飘出几字:“也从来没听他说起过你。” 文字配上声调,字里行间都是讽笑意味。她说完暗自痛快,笑得更灿烂。以为希遥听不出,就算听出了也拿她没办法,常言不是讲嘛,伸手不打笑脸人。 却不知道要论阴阳怪气,她还是太嫩,这回她作弄的对象可不再是班里木讷迟钝的女同学,而是一位早就听惯赤口毒舌的女商人。 希遥静了一会儿,似是不太介意,也客气笑一下:“是吗?这么巧。” 周茉好奇道:“巧?” “是啊,”希遥点点头,认真说,“他也没跟我提起过你。” 她随即扭头对上周茉眼睛,眼神里漾着同样友善笑意,好像只是陈述不关痛痒的事实。可有时候,事实也能成为利器,只因为听者太脆弱,哪怕不带褒贬,也能将她重创。 周茉多敏锐,听出这话背后的含义,亦或者,是希遥想让她听出的含义,脸色淡下去。 上一秒还自作聪明,牙尖嘴利的女孩,此刻已然沉默。四目相对着僵持一阵,希遥觉得无趣,也算是心善,紧接着把气氛扯开:“我不在家里住,所以才没跟你见过面。小城的外婆是我奶奶,算起来,我是他表姐。” 驶入平飞段,颠簸和超重感减弱。机舱顶灯亮起,空乘仔细分发晚餐,希遥顺手帮周茉在餐桌摆好,柔声道:“我秘书提前订了菜单,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周茉盯着餐盘,几道精致菜品加甜点果汁,商务舱服务周到,口味肯定也是合的,可惜她没心情吃,也没胃口。 她撇嘴,自闭似地塞上耳机,手指捏住叉子柄,在那块蛋糕上一顿乱戳。希遥也只当没看见,转过头去,才发现伏城早醒了,不过还保持着睡觉姿势,双臂在胸前交叠,歪头默默看着她。 不知道刚才跟周茉的对话被他听见多少,她一时尴尬。也开始反思自己,居然一下子没忍住,跟个十八岁的小女孩打起嘴仗,冲动又幼稚,指不定要被他怎么嘲笑。 可事实上伏城刚睁眼不足一秒,半句都没听到。见希遥看过来,他眼皮懒洋洋眨一下,隔着过道朝她伸直手臂,手掌向上,勾一勾四指。 这是他的习惯,睡醒后一定要摸摸她的手。希遥没反应,他便皱眉,勾手幅度更大。 她笑一声,要把手覆上去。 没牵成,一连几次都被经过的乘客打断。后来就害得希遥没了兴致,索性把手缩回来,任由他伸着胳膊示意,不再尝试高空对接:“讲点公德,别人还要走路。” “……” 周茉抬起头时,机舱里恢复平静,捕捉不到任何端倪。 咬牙切齿吃完一块蛋糕的功夫,旁边的希遥已经戴上耳机,听着音乐慢条斯理吃晚餐,伏城倒是醒了,正看着这边,却不知是不是巧合,她刚一看过去,他就翻了个身,只给她留个沉默背影。 姐弟俩个顶个的讨厌,一个不搭理她,一个瞧不起她。 她心里烦躁,金属叉恨恨地扎在白瓷盘,“刺啦”一声刺耳的响。 - 在莘州落地已经是夜晚十点,之后还要再倒大巴,到景区附近的镇上住下。 高彦礼骑着行李箱在接机大厅溜来溜去,连着打了几个哈欠,才终于在人群中瞄见他肖想已久的女神。 屁颠屁颠跑去接行李,本来还想附赠个拥抱,被周茉一下子推开。他笑呵呵地挠头,只好转向希遥,装模作样扯两句,缓解一下尴尬:“姐,这么晚了,困不困?” 合着这三人彼此都熟络,只有她是个外人。 周茉听了脸色更差,轻轻翻个白眼,结果被高彦礼发现,弯腰盯住她:“你脸怎么发绿?路上晕机了?哎,没吐我姐身上吧?” “……” 挎包被周茉举起来,高彦礼猝不及防,给她重重敲一下脑袋。他“嗷”的一声,捂着头无辜又茫然,见她生气跺脚:“高彦礼,你神经病!” - 小镇在整个莘州城最南边,从机场到镇上,大巴走了一个多小时。 由于是山区,夜晚格外凉,周茉穿着超短裤,下了车就冻得哆嗦。高彦礼有眼力见,扒了外套给她裹上。 周茉瞪他一眼,高彦礼趁火打劫:“怎么,不想穿?要是不冷你就还我。” 气得她又是一个白眼,拽紧了外套,快步去赶前面两人。高彦礼震惊地喊一声:“哎,就不等我了?” ……没人理。 零点左右,镇上处处漆黑,偶尔有微弱昏黄的路灯,将湿漉漉的路面照亮。高彦礼在后边可怜兮兮拖两人份的箱子,箱轮磕在石板路上,稀里哗啦地格外清晰。 几人在曲折巷子里拐了好几个弯,才摸到那家预订的客栈。 直到分房时才发现问题,总不能让周茉和高彦礼住一间,于是希遥倚着行李箱看戏,目睹伏城眼神一点点结冰,恨不得把高彦礼千刀万剐。 高彦礼一个劲赔笑,伏城狠劲踹他一脚,又在肩上来一拳。说什么“不想当电灯泡”,这下可好,他单着,其他人也都别想成对。 周茉不知道这背后的恩怨纠缠,跑来拉希遥的手,笑说:“希遥姐姐,我跟你住一间。” 伪善的面具她最擅长,来的路上分析了一通,考虑到后面几天都还要相处,加上毕竟是伏城的表姐,她不想闹僵,只得放低身段示好。希遥着实有些惊讶,但也很快接受——反正在机场就已经见识了这女孩的阴晴不定,那就暂且跟伏城一样,归因于青春期的心理特征。 于是她也笑,点点头说:“好啊。” 伏城跟高彦礼打打杀杀了半天,一抬头,钟表指向凌晨一点。隔壁房间的淋浴水声已经响了好久,估计那边都洗漱完毕准备睡了,他们这儿还在solo大战。 高彦礼体力透支,瘫在床上喊停:“我真没考虑到这事儿,不是故意的。早知道就订三间房……” 伏城不想听,拿枕头闷他的脸。高彦礼在底下拼命挣扎,胳膊碰到床头柜的储物盒,胡乱摸到什么,整个人一顿:“卧槽,这啥?” 伏城松开他,高彦礼看向手里,锯齿边的方形袋片,中间是凸起一圈圆痕。是客栈免费赠送的计生用品,他坏笑,在伏城眼底下晃晃,又问一遍:“这啥?” 伏城看向别处:“不认识,没见过。” 高彦礼跳起来,从后边勒住他脖子:“扯淡,这玩意你还能不认识?哎,说实在的,我早就想问你了……” 伏城脸涨得通红,高彦礼把那薄片怼在他眼前,他干脆闭眼,发觉连眼皮都发烫:“问什么?” 高彦礼歪头想了想,贴近他耳朵:“……你第一次,多长时间啊?” 士可杀,不可辱。 一瞬间天旋地转,高彦礼被伏城一个过肩摔,在床上躺尸:“我操,伏城!我颈椎好像断了……” 他捂着后颈吱哇乱叫,伏城居高临下冷眼看他,忽然半掩的房门被人撞开,两人都是一愣。站起身来,看见慌慌张张的周茉。 伏城见她神色不对,立刻问:“怎么了?” 周茉吓得嘴唇直打哆嗦:“我们,我们房里……有只蛾子。” 还以为是出什么大事,原来只是虫子。伏城听完,闭上眼松了口气,高彦礼自告奋勇:“别怕,我去帮你们打死。” 伏城决定给他表现机会,不准备插手。结果高彦礼走了两步,又回来拉他:“算了哥,还是你来,我也怕。” 伏城一脸无奈地被拽到隔壁,还没进门,先听见走在前边的高彦礼一声“卧槽”。 他也凑过去看,房间的狭窄门廊被周茉和高彦礼堵个严严实实,卧室里桌上摞了一把椅子,希遥穿着睡裙站在椅子上,手里拿一条毛巾,打算去捕停在天花板上的飞蛾。 随着她动作,那把椅子朝桌边一点点滑动,却没人注意到。伏城一怔,猛地推开前边两人,奔到桌边把椅子按住,同时一手稳稳扶住她腰:“下来。” 这镇子偏僻,条件不算太好,山区气候潮湿,虫子也多。本来就是只蛾子,既不乱飞,也不咬人,但同住的女孩一见到就尖叫一声,希遥没法,搬来椅子,打算把它请出去。 没想到搬椅子的功夫,周茉已经冲到了隔壁叫人,她有点懵,此刻看见伏城紧张,更是不明就里:“没事,我不怕虫子,马上就捉到它。” 伏城声音更沉,重复:“下来,我来捉。” 她拗不过,只好被他扶着,小心翼翼回到地面。毛巾交给他,伏城把椅子摆稳,上去将蛾子包住,下来丢到窗外。 一串动作一气呵成,蛾子被瞬间解决,他没再多说什么,丢下句“早点睡”,拉着高彦礼回去了。临走门“砰”地一声响,希遥歪一歪头,不知道又是哪里惹他不高兴,莫名奇妙。 同样沉默的还有周茉,坐在床边盯着她,眼神有些冷。 希遥不太自在,尴尬地笑一声。想找点话说,却好像欲盖弥彰:“我弟弟……他平时在学校也这么爱发脾气?” 周茉淡淡看着她,不点头,也不摇头。 脑海里回忆刚才伏城的紧张反应,又想起他把希遥抱下来时,她睡裙裙摆鼓起,膝盖上两片暗红的血印一闪而过。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古老的挂钟在响,她静静听着与希遥对视,忽然觉得好笑。 姐弟?真把她当傻子哄呢。 ------- 这是昨天的更新。我到现在才登上哈哈哈哈哈哈 末班车 这一路行程赶得太紧,睡下时已经是凌晨了。 陌生城镇的夜晚,跟一个陌生的人共处一室,总归是不太适应,希遥背对着周茉侧躺,虽然两张床并不紧挨,但客栈木地板太劣质,别说翻身了,哪怕轻轻动一下,也能被放大成无数倍。 两人活像一根绳上的蚂蚱,希遥闭眼听着她翻来覆去折腾,猜到她是心情郁闷,无处发泄。 看破不说破,她保持安静装睡,过一会,忽然听见周茉说:“你知道吗?伏城他特别好。” 虽然早预感这夜不会平静,却没想到话题会直接从这儿开始。一时也有些佩服她坦荡,她顺口问道:“哪里好?” 周茉随即答:“哪里都好。” 无聊又赌气的对话,听起来有点像话题终结。 希遥默不作声,但周茉顿了一顿,又接着给她详细展开:“伏城在我们高中级部排名很靠前,每学期都拿奖学金,平时经常关心帮助同学,老师们也都很喜欢他……对了,他还是我们校篮球队主力。每次一有比赛,篮球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去看他的。” 她说得很认真,又那么澎湃,简直是在宣读优秀学生颁奖词——可惜半夜熄灯,不然一定能看见她眼睛在闪亮。 希遥直觉这话里会有一部分滤镜,听不出几分真假。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告诉她这些,只是鉴于倾听者该有的礼貌,继续保持沉默。 周茉笑着,又自顾自说:“你是不是都不知道他有多受欢迎?那我给你讲讲……” 窸窣一阵,好像是把手抬了起来,掰着指头点数:“当时他桌洞里,储物架上,哦,还有他在体育馆的寄存柜,每周都能看见三四封情书。夸张吧?这三年的要是摞一块呀,没准比我们高三复习资料都高。不过……” 说到这儿,她故意停下,吊她胃口。等希遥不得已追问“不过什么”,再得意地笑:“……不过这些情书,他一封都没看见,都被我撕了。” 希遥不解,蹙起眉:“给他的情书,你为什么要撕?” “我为什么不能撕?”周茉反问一句,然后轻快地说,“因为我喜欢他呀。所以她们给他写一封,我就撕一封,我可不嫌累,反正写信也比撕信累多了,看谁斗得过谁呢。” 希遥听了哽住,接不上别的话,只好说:“你很厉害。” 然后就听见木地板吱嘎一阵响,周茉翻个身朝向她,突发奇想发掘到了话题似地,笑道:“哎,反正这儿没别人,我跟你讲句悄悄话吧?” 希遥心里想着别的,随口“嗯”了一声,周茉说:“我告诉你吧,其实我从小学就喜欢伏城了。为了跟他在一起,我跟他报了同一个中学,分到一个班之后,我又去求了班主任好几天,他才答应让我做他同桌。班里每次活动分组,我都要跟人换,好能跟他分到一个,后来又报了同一所大学……” 希遥愣一下,慢慢转过身。在黑暗里,与周茉的视线交叠,虽然看不太清,却知道她一定在盯着自己。 见她不言语,周茉笑起来,声音娇娇柔柔:“这么多年,都是我陪他一起过的。不过他是个傻瓜,他都不知道我为他做了多少,没准还以为就是缘分呢。” 希遥望着她,周茉叹口气:“不过好遗憾,前一阵他告诉我,他有女朋友了。希遥姐姐,你每天跟他住在一起……” 话锋一转,她骤然敛起唇角,一字一句缓缓问:“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 旅途劳顿,再加上有个女孩在耳边絮絮叨叨念经,希遥都忘了自己什么时候才终于睡着。 只记得临睡时,窗外天色已经发白,瓦檐上有清亮东西不断滴落,她以为是下雨,撩开窗帘去看,原来只是露珠。 山间的清晨雾气迷蒙,在餐厅吃过早饭,要坐区间车入山,再在山脚搭缆车。 在缆车站点排队时,太阳隐进了云里。伏城给希遥披件外套,她僵了一下,然后不太自然地道一声谢。 伏城手抄在裤袋,低头看着她笑:“跟我还要说谢谢?” 周茉和高彦礼排在队伍后边,两人咋咋呼呼地打情骂俏,希遥回头望一眼,又默然收回视线。 经历了昨晚的一夜长谈,此刻再见到话题主人公,无论如何她也该心情复杂。不过奇怪了,挑起话题的女孩,一觉醒来倒是换了个人似的,不但不再跟她作对,反倒还跟高彦礼搭了伙,好像在刻意避嫌。 都说猜透女人心,难如大海捞针,这位女孩的心思,不仅是根细针,还会在海底东奔西跑。 希遥实在疑惑不解,正兀自出神,伏城拍一拍她,原来是已经轮到他们。 缆车沿着轨道悠悠前行,一路翻过岭,又越过山谷。 希遥透过玻璃去看外边山川云朵,伏城坐在对面牵她的手,摸个不停,好像要把飞机上那次也吃回本。 景色再美,她也不得不看向他。原本想表示他这种饥渴行为“像个变态”,瞥见他眼底下的青,又改了口:“昨晚没睡好?” 伏城抬头,认真答:“跟你一起习惯了,突然变成自己睡,不适应。” 希遥忍不住笑:“你多大了?” 伏城撇一下嘴不做声,可不甘心,又问她:“难道你睡得很好?” 她当然也没睡好,不过跟他可不是同一个原因。希遥不想多说,含混糊弄过去,随即想起什么,盘问起他:“你昨晚走的时候,为什么不高兴?” 伏城一根根揉她手指玩,想了想:“是吗?我不记得了。” 她便笑他装傻,伏城眨眨眼,俯身凑近,说得振振有词:“好,我不高兴,那你现在快亲我一下,哄哄我。” 希遥一震:“你怎么越来越无耻?” 伏城手抚上她后脑,把她往怀里按,低声说:“我这人本来就无耻。”倾身就要吻上去,希遥忽然一抖,触电似地推开:“别,被人看到不好……” 她才想起刚才有一家人没到齐,周茉和高彦礼便往前调了一组,现在就在后边那趟缆车,离着也就几米距离。 半包围的缆车厢,前后玻璃窗通透,希遥红着脸不敢回头,伏城替她看一眼,后边那两人正望向一侧山脉,并没注意到前面。 他吐一口气,不悦地抿唇:“看到又怎么样?” 希遥轻轻挣开他:“别被人误会。” 她急着摆脱,只是随口之谈。无心的两个字,却重重打在伏城心上,他怔了片刻,难以置信地缓慢重复:“误会?” 希遥随即反应过来,见他脸色淡下去,忙摇头解释:“我是想说,你这个女同学,她好像很喜欢你,被她看见……” 伏城出声打断:“被她看见,不是正好吗?” 一句话扰乱她思路,她停在那里,不再说话。伏城深深看她一眼,过一会,叹口气道:“周茉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希遥正要否认,忽然“咔哒”一声,缆车变道,开始向上翻越山顶。 与后面缆车产生的高度差,将车厢里的一切容纳在视觉死角,同时伏城猛地拉过她,按住她后背,用力吻下去。 温柔又残暴的掠夺,连眼眶都蒙了一层湿意。希遥被他压紧,呼吸得急促困难,双手去推他胸膛,伏城才慢慢松开。 缠绵与暧昧,无色无味,却仿佛遍布整个空间。伏城喘息看着她,没等说些什么,天际瞬间明亮起来,阴云褪去,群山青翠都被阳光洗浴。 希遥被光影的变换吸引,扭头望向外边,忽然开心地笑了:“莘州天气真好,不像旬安,总是下雨。” 怎么回事呢?见她开怀,他的心情也随之松缓,长舒一口气,不知餍足般,又轻轻啄一下她嘴角:“是啊,真好。” 绵延山脉在窗外挪移,淡金色的光灌进车厢里。他跟她含笑对视,过一会,见她鲜活的眉目沉静下来。 他还牵着她的手,冒着被她说“变态”的风险,又忍不住揉摸一下:“在想什么?” 希遥只是浅笑,摇头不答。 怎么可能告诉他,昨晚周茉跟她聊的内容?更不可能告诉他,她居然被这女孩蛊惑,在说起他的高中生活时,被那个气氛感染,一瞬间,记起那个栽满梧桐的校园。 她在那座漂亮的白色校门外等过他,隔着一条不算宽的马路,视线越过来往车流,看着他从高三楼大厅走出来。楼前的七八级台阶,他直接就一个助跑跃下去,落地时衣摆飞起一角,抬起头时,叶子间的漏光斑驳在脸上。 他青葱张扬的学生时代,绝大部分都被她错过,那个场景是最后的最后,是她赶上末班车,有幸得见的惊鸿一瞥。 原来这世上没有绝对赢家,她也会嫉妒周茉。嫉妒她参与了他的过去,那是再也不会重来的过去。 - 缆车终点建在半山腰,若干条游览路线从那儿开始分流。 一出站,希遥便接了个电话。等她打电话的功夫,高彦礼跑去买一份景区地图,拉着周茉一块潜心研究。 过一会,伏城过来说:“买什么地图?又用不上。” 高彦礼气急败坏跳起来,正想质问“难道你认路”,见伏城脸色发黑,虽然不明原因,但还是识趣地选择闭嘴。然后听见他淡淡说:“来了个小导游。” 高彦礼顺着他视线望过去,不远处,英俊男人正跟希遥礼貌问好。他吓一跳,那哪是什么导游?大名鼎鼎的秦家公子,秦知行是也。 他一恍也就明白,毫不客气地大笑,捋捋伏城后背,安慰道:“谁让我姐这么美,这事儿以后多了去了,你得尽快习惯才行。”说着拉起他,“走,哥们陪你会会那小白脸。” 陪兄弟走花路,还不忘拉上女神,三人浩浩荡荡来到希遥身边,秦知行被这阵仗唬得一愣,对希遥尴尬笑道:“这几位是?” 高彦礼平易近人,自报家门:“我叫高彦礼,这是我同学周茉。” 高彦礼这名,秦知行早有耳闻,知道是徐逸州的干儿子,不算外人。三个未知目标解决了俩,他点一点头,目光落在唯一剩下的那个不明人物身上。 只见那少年一脸冷漠,手插着兜,一副不太好惹的神情。秦知行被他盯得心里发慌,向希遥求助:“那这位……?” “哦,”伏城替她出声,伸出手,跟秦知行握一握,“我是她弟弟。” 秦知行连连“幸会”,希遥有些惊讶,也觉得好笑。难道不是最反感这称呼?怎么这回自己就放弃了挣扎。 她忍不住,好奇地看他一眼。没成想他也正挑眉等着,见她看来,歪一歪头,戏谑地问:“我说得哪儿不对,姐姐?” 交易 事实证明,「尴尬」这词儿,没有最高级,只有比较级。 谁能想到,之前在陶正眼里已经惊天地泣鬼神的阵容搭配,半路上还能再杀进一个,并且这位新成员还有喧宾夺主的本事,跟希遥沿着半山木栈道并肩走,休闲西装配色跟她长裙呼应,俊男靓女相顾言笑,怎么看都是对璧人。 伏城主动退出,屈尊来当高彦礼和周茉的第三者。高彦礼喜迎宾客,顺手在游客中心买了三支甜筒,一人举着一支,跟在希遥和那位秦公子后边,保持五米的精准距离。 伏城懒得吃,就那么拿着,风景更是没心思看,只是盯着她背影。高彦礼拉着周茉看山看水,聒噪的背景音吵得他脑仁疼,正发着愣,胳膊被人轻轻碰一下,他转过眼,看见一张干净纸巾。 见他不解,周茉歪着头笑:“你发什么呆呢?甜筒都化了。” 他顿悟,接过纸巾,手忙脚乱地擦。 周茉“嗤”地笑出声,高彦礼走过来搭住她肩,说:“你不懂,他现在身在曹营心在汉。别说这破冰淇淋了,就是满汉全席摆这儿,他都没胃口。” 周茉牌白眼免费赠送,她甩开他胳膊,没再说话。高彦礼吐吐舌头,继而又去勾伏城脖子,朝前边扬一扬下巴:“哎,敌军都打入内部了,你怎么没事人似的?兄弟这忍耐力可以啊。” 伏城“哼”了一声。 要说真有什么忍耐力,也不是他的,是希遥给的。 之前那几次三番的打击,早给他捶炼出一颗坚强心脏,何况这回更兼美人计,刚才趁秦知行跟高彦礼寒暄,她捏一下他的手,踮起脚跟他耳语。 他弯腰侧耳,便听见她说:“回去哄你。” 唇瓣触碰到耳廓,她的唇色像墨汁落水,在他皮肤晕染开来。 怪他没骨气,被她轻松收买,做了交易,现在也只好按照约定,乖乖给她面子,扮演个沉默冷酷的跟班弟弟。 伏城心叹自己活该,把纸巾丢进垃圾箱,看一眼高彦礼:“刚才不是你说让我习惯?现在又来挑事。” 高彦礼愣一下,觉得有理有据,好像没法反驳。心里正想,什么时候这人也学会了抬杠,忽然听他又说:“这人没我好,她不会喜欢的。” “噗”的一声,高彦礼喷了:“哥,自信是好品质,盲目自信可不行。人家一海归帅哥,名下好几家大公司,有颜有钱有学历,想嫁他的女人排着队……哪儿不比你好?” 伏城原本就想打个嘴炮解解气,没想到被这傻缺较起真来,条理清晰地给他分析敌我差距,一下子,更郁闷了。 但自己吹的牛,也得自己圆,他学周茉,白眼买一赠一,不负责任地随口胡扯:“他腿短。” 高彦礼凝重摇头:“行了行了,我看你这就是酸。人家一米八的个子,腿怎么着也……” 正说着,他突然一怔,嘴里戛然而止。瞪眼打量前边那位六四身的男人,安静了几秒,接着迸发出响亮笑声:“……你别说,真的不长。” 伏城无意道破别人致命缺陷,自己还没意识过来,就已经被高彦礼抱住疯狂捶胸。周茉在后边拍照,闻声赶过来凑热闹,拉开笑断气的高彦礼,缠着伏城给她讲讲。 后边迅速三人闹成一团,关键词断断续续飘到前边,希遥掐着手心憋笑,咬紧牙关,瞥一眼身边的秦知行。 优雅绅士人设还在,他眉目舒展看看腕表,若无其事地继续刚才介绍景区工程的话题:“这山里本来就有不少住户,这次建设景点,也顺便给他们修了公路,建了生活区。前边那片平地就是了……” 他指一指,给希遥示意:“有家特色酒楼还不错,我订好了包间。”然后回头看看后边,平和笑道:“请你和孩子们吃顿饭。” - 客华山景区营业第一天,再加上国庆假期,游人如织,络绎不绝。路边餐馆还没到中午就已经挤满,而秦知行所说的那家酒楼,级别高价位更高,在煮开了锅的街道上遗世独立,除了门卫和迎宾,半个人影都没有。 二层包厢附设观景台,伏城站在窗边,俯瞰底下水流般聚了又散的人群。中央空调徐徐散发凉气,落地玻璃隔离声音与温度,只见他们熙熙攘攘,像一部热闹默片。 身后交谈声不断,色香满溢的菜肴接连传上桌来。他回去入席,秦知行正给希遥斟红酒。 酒瓶口刚一离开,杯沿便被人拢住。希遥抬起头,看见伏城垂着眼皮,把自己的果汁跟她杯子交换。 感受到秦知行疑惑的目光,希遥扶一下额,想说话,伏城先出了声:“我们下午还要爬山。她酒量不好,您的心意我替她领了。” 周茉和高彦礼在对面默然观战,秦知行生硬扯一个笑:“是我功课做得不够,唐突了。”又对希遥说:“你弟弟很关心你。” 希遥笑笑,咳嗽一声,伏城状若自然,喝光了酒,又慢条斯理地吃饭。 不单吃着自己的,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每次秦知行替希遥添菜,没等她动筷就都被他夹走。在众人注视下吃完,然后诚心诚意解释:“她不爱吃甜的。” 一顿饭下来,除了他和兴奋吃瓜的高彦礼,其余几人脸色都不怎么好。 到了后半程,餐桌上鸦雀无声,冲动在静默里逐渐消退,伏城后知后觉,这么个闹法,似乎有违他跟希遥的交易条约。 有些心虚地偷瞥她,却见她很平静,看不出怒气。于是他破罐破摔,索性作恶到底,仗着有桌布遮挡视线,悄悄把手放在她腿上。 热度隔着布料传递,希遥一颤,抬起头瞪他一眼,做口型警告:“别闹。” 可惜没能忍住,嘴角扬起得太明显,连带着整个表情都是轻快的。伏城见她在笑,倒是琢磨不透了,自己都这么不给面子,怎么她还会包容。 聪明人脑子灵光,纳闷不过几秒,他随即想明白了——或许他这么折腾法,竟歪打正着,合了她心意。 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确实不喜欢这短腿男人。 捋完这些,伏城心里畅快,手上也就越来越大胆,轻轻摩挲她的大腿,雪纺料子发出沙沙声。 希遥低着头喝果汁,那只手便沿着皮肤游移,手指滑到膝弯,去抚摸内侧细嫩的肉。膝盖上血印还没消,此刻被他牵扯着摩擦裙摆,有轻微的痛感。 分明只是普通动作,被他周折反复,若即若离,竟染上些情欲味道。她咬住嘴唇,不自觉发起呆,就连秦知行叫了她几遍,都没发觉。 意识到时,她猛然抬头,秦知行已经起身。脸色似是在隐忍,但还是撑住最后一分客气:“公司还有事,你们游玩时间宝贵,接下来几天就不打扰了。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可以打给我的秘书……” 埋在腿弯的手抽离,希遥瞥见身边人站了起来。伏城伸手,跟秦知行相握,轻轻微笑:“多谢您款待。” - 如高彦礼所说,有的人看起来很强,但实际上,他很快。 敌军来城里逛了不到半天,就被城赶了出去,希遥挑眉端详这位幸存者,可能是快乐得失了智,步伐跳脱,路中央一丛杂草也能引他注意,蹲下来伸手去薅。 终于忍不下去了,她出声制止:“能不能有点公德?” 伏城手里攥着一小把草杆,一本正经解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它长在路上,早晚也被人踩平。再说,小规模破坏不影响群落整体繁衍……” 不愧是生物系,希遥辩不过他,妥协道:“好,随你,不过被人抓到破坏公物,罚款要自己掏。” 伏城一笑,拉起她:“那快走。” 逃罚款是假,想摆脱后边那俩痴男怨女是真。希遥被他拽着猛跑了一阵,到最后累得直喘,扶着树一个劲顺气。再往回看时,已经找不到周茉和高彦礼的影。 于是就此停下等人,两人并排坐在石凳上,伏城低头摆弄手里的草杆,有风吹过,轻轻掀起他额前的头发。 她没留意他在做什么,坐了一会,觉得无聊,拿起手机拍几张风景照。绿树白云装进镜头,后来她又一个转身,对准了他。 画面里伏城手掌朝上,眼睛望着她:“手给我。” 她伸出右手,他却摇头:“另一只。” 她不明所以,只好把手机换到右边,又把左手给他。正盯着屏幕好奇,随即见他两指捏着什么,套住她手指,缓缓推上去。 一瞬间的恍悟与震撼,她浑身僵住,忘了按键,半晌,将手机慢慢拿开。 左手无名指上,是草杆编成的一枚戒指,漂亮的暗绿色,透出草叶清香。 希遥低头看着说不出话,伏城起身,面露得意:“刚刚合适。” 花 希遥四指并拢着,被伏城握在手心,抚摸她指背。过一会,指腹移到无名指根,轻轻按住那枚戒指,好像给她盖了一个章。 她抿唇,挑起眼角:“什么意思?” 伏城笑一下,流氓耍赖似地,斜着身子耸一耸肩:“没什么意思。” 松针柏叶被风吹响,有欢笑与脚步穿透密林,越来越近,是一对父母带着孩子登山。小朋友手里握一支泡泡枪飞奔,经过伏城身边,被翘角的石砖绊一下,扑倒在地上。 伏城松开她手,过去扶他。 给她温度的指腹离开,那枚戒指重见天日。 满是生机的颜色跃入希遥眼睛,像这座山,像这个季节,像这个人,也像这一年。 小男孩爬起身来,奶声奶气地喊一句“谢谢哥哥”。转身牵住赶来的妈妈,手指扣动泡泡枪扳机,半空中便浮满圆圆气泡,在阳光底下斑斓绚烂。 希遥看着伏城朝她走回来,穿过那群气泡时,有几枚调皮的落在他头发,弹跳两下,然后破碎。 他重新牵住她,轻声说:“我小时候,特别羡慕这种生活。” 不必多讲她也明白,听他说着,安静颔首。 可不是吗?夫妻美满,子女安康,哪怕平淡普通,也能让人歆羡。又何曾不是她的愿望。 本想说“我也是”,临开口又觉得滑稽,这不是攀比,说出来也不分输赢,只好同病相怜。希遥想了一想,改口问:“那现在呢?” “现在?现在再羡慕也没用,”伏城笑笑,指一指自己,“我都十八岁了。” 言下之意是,他十八岁了,都长大了。黯淡的童年就那样黯淡着了,他有幸坚强挨过,可那也意味着,再没机会改变了。 希遥跟他默然相望,呼吸之间,觉得胸腔隐隐胀痛。 视线里,他笑得格外没心没肺,嘴唇扬起露出牙齿,眼珠被照映得闪亮。可是不是真像他表现的,什么都不在乎?她看不透,也不知道。 突如其来的失控,她别过眼去,望向远处绵延山脉。 眼眶是潮湿的,心里怪自己记性太好,忘不掉,他这仅有的十多年人生里,一切苦痛追根溯源,可都是因为她。 她慌乱眨着眼睛,想要驱散情绪,伏城手上用力,把她扯得转回身来。 他低头打量,皱眉问:“怎么了?” 希遥揩揩眼角,扬起脸笑说:“没什么,刚才迷了眼睛。” 偶像剧里最俗套的借口,被她情急之下抓来作掩护,微红眼圈望向对面的人,他信以为真,脸上的关切多过疑惑:“让我看看。” 手指抚上眼皮,希遥轻轻闭眼,任他专注的目光扫落。 莘州的天气真好,阳光晒得她眉心发酸发烫。忽然之间,也冒出个俗套的念头,要不要忘了那些过去,好好地爱他一场。 - 又等了一刻钟,另外两人才终于赶上,原来是周茉没注意,爬山时崴了脚。 倒不算很严重,高彦礼扶她在石凳上坐下,跑到前边生活站去买镇痛喷雾。剩下三人相顾无言,过一会,伏城受不了尴尬,也临阵脱逃:“我去一下卫生间。” 一下子性别单一化,两个女人各坐在石凳一端,中间被高彦礼的双肩包隔开。希遥默不作声地滑手机,周茉弯腰揉揉脚腕,直起身时,猛地看见她无名指上一圈草茎。 目光灼灼盯了一阵,她轻蔑勾唇:“哟,伏城又编这东西哄女人玩了。” 希遥闻声一愣,反应片刻,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抬起手看了看,却不解那个“又”字何意,周茉向来热衷给她科普,把侧边头发拨到耳后,声调轻飘飘的:“他高中就会编这个了,还送了我好几个……高一时候的事了吧?我都忘了放哪儿,估计早都碎了。” 她说着,漫不经心地玩指甲。见身旁人沉默,周茉笑笑,帮她解围的语气:“希遥姐姐,你也别生他气,男人不都这样?看起来挺浪漫的,谁知道已经在几个女人身上试过了?我估计呀,他女朋友也有这个。” 说到这儿,她忽然扭过身,好奇地张大眼睛:“对了,他女朋友的事,他真的一点没跟你说过?那他嘴够严的呀,我跟他舍友熟,我都还听到点传闻呢。据说那女的呀,年纪不小了……” 希遥倏地抬眼,周茉大方跟她对视,若无其事地继续:“好像还挺有钱吧?陶正都看见过车了,好多人还猜他被包养呢。姐姐,他是你弟弟,这种事情,你可得好好问问。” 希遥只是淡淡看着她,神色平静,一言不发。周茉便更得意,扬起嘴角,慢悠悠说:“不过我相信伏城,他不会那么不要脸的。再说了,跟个老女人在一块,有什么意思嘛……” 说着歪一歪头,嗓音乖得发甜:“姐姐,我说得对吗?” 一个好学生,从不会只要分数排名,她还要自己的扣分项,要竞争者的成绩对照。 周茉自认不是输不起,只是好奇也好,嫉妒也罢,临退场,想见见那个压她一头的女人。 原本想着,若那人很好,她便祝福,若是很差,活该是伏城眼瞎。总之不管怎样,她都认了——然而见到后才发觉,似乎这两种情况,她都不是。 容貌这东西见仁见智,但她自己也不赖,那就暂不比较,除此之外希遥比她多的,便是钱财地位,人生阅历。这些不过是岁月产物,她以后早晚也会有,可年龄一旦开始了下坡路,那就是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有绝对优势,也有致命弱点,如此这般,她又能比她好过多少? 势均力敌比实力悬殊,更容易引发不平,几乎是见到希遥的第一眼,她原打算退出的念头打消。 也难怪。人都有惯性,学业上她是好学生,感情上,她依旧想要做个强者。 语言是最廉价的利刃,轻而易举扎地进人心房,她握着刀柄,洋洋自得。见希遥轻眯起双眼,似乎就要开口,周茉忽然“呀”一声,敛起笑容,诚恳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对不起啊姐姐,我没别的意思。伏城也知道的,我这人就是心直口快……” 高彦礼其人,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拿着瓶喷雾剂气喘吁吁回来时,看见石凳上两人微笑对视,相言甚欢。走近了,希遥也正站起身来,摆一摆头发,对着周茉轻轻笑说:“没关系。” 看起来很和睦。 爬山大多讲究,说什么不走回头路,但周茉崴了脚,也不得不再乘缆车回去。难得好机会,伏城趁机提议拆伙,他跟希遥步行下山,让高彦礼带周茉去缆车站点。 高彦礼当然求之不得,两人一拍大腿,就这么愉快决定。周茉坐在那儿生闷气,伏城经过她,拉起希遥:“走吧。” 四目相对,伏城挑了挑眉,脸上写着「我是不是很聪明」。希遥捂脸发笑,没走几步,说:“等一下。” 伏城闻声停住,见她抬起手来,摘掉他头顶落的一片叶。叶子拿下,又顺手拨拨他头发,伏城垂眸,看着她扬起的睫毛:“这回不怕人看见了?” 希遥面不改色地看着他,嘴里哼一声:“看见更好。”又说:“气死她。” 这话实在不像她会说的,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伏城惊讶一愣,随即颤声笑起来,瞥一眼石凳上死盯这边的女孩,忽然心生恶意。 他勾住希遥的腰,把她拉近,低头去找她嘴唇:“这算什么,给她看个更好看的。” 论厚脸皮,希遥还是略输了一筹,她叫一声,从他怀里溜走,头也不回:“伤风败俗。” 伏城站在那儿,看她跑起来的背影,长发在身后摇摆,白色跑鞋轻巧起落。黄昏的光线从山侧面打来,一束一束,她跑到远处站定回头,手臂前伸,向他张开五指。 她透过指隙,看着伏城一步步走来,而后他身影模糊下去,她的视线聚焦在无名指上。 半个下午时间,鲜嫩绿色已经枯萎。失去了水分开始发黄,她看着,忽觉得韶光易逝,人易老。 这情绪来得好莫名,她怔一下,随即觉得好笑。 她何时在意过别人?年幼时扬着头颅从巷中过,恶言恶语只如耳边一阵风。 人去人来她更是无所谓,不然,也不会一冲动就答应照顾一个多年不见的孩子,又因为一念之差,把他从酝州接到旬安。 再然后,接受他表白,跟他做爱。 随口答应他时,是觉得新鲜有趣。好比黑陶瓶里的雏菊,既然总要凋谢,那为何不趁绽放时闻上一闻——反正,她人生早就写满荒唐,也不差这么一笔。 可实际上她不愿承认,忘了什么时候开始,她有所顾忌,也在害怕着什么,早不像从前那样洒脱。 所以到底是什么呢?缚住了她手脚,害她谨慎紧张,一言一笑都要斟酌。 有人遮住她面前光影,指隙也被他填满。希遥回过神,伏城跟她十指相扣:“想什么呢?” 她笑着转过身,跟他并排下山。手指紧握,她离他很近,走路时,肩头轻轻碰撞着:“想家里那束花。” “花?” 她点点头。过一个山角,起了阵风,她伸手按住飞扬的长裙摆,声音隐在呜呜风声里。 “我在想,它究竟什么时候会谢呢。” 葡萄 客华山共有五条主要的游览路线,涵盖了十多个大小景点。走马观花地玩了三天多,最后一天下午结束行程,休息一晚,再搭次日飞机回旬安。 将近傍晚时候,从景区回到镇上,街巷里已经点起纸灯笼。路边小吃店开锅做生意,香气热气在夜色中弥散,男女老幼款款闲逛,提一袋红橙黄绿的新鲜水果,或握一杯浅棕色冰茶。 美好假期即将结束,高彦礼要尽地主之谊,提议在镇上走走,一块吃个散伙饭,他请客。 一边说得冠冕堂皇,一边却扭头跟伏城疯狂暗示,眼眨得快要抽搐。伏城会意,泰然自若给他捧哏,还不忘拉别人下水:“走了一天,她有点累了,我送她回去休息。你跟周茉吃吧。” 希遥手里拎着串青葡萄,本本分分地边走边嚼,锅就从天上来。她无辜抬头,伏城立即按住,恰巧走到岔路口,他扳着她肩膀右拐:“行了,你们好好玩,我俩先走。” 希遥踉跄几步,在他臂弯里回头,看见高彦礼跟周茉走远。她耸一耸肩,把黏人的手抖掉,将葡萄送进嘴里:“商量好的?” “哪有,”伏城拒不承认,“这叫心有灵犀,互利双赢。” 她听了笑。一串葡萄被吃得只剩一根弯曲藤蔓,她摘下最后一颗,喂到他唇边:“很甜,你尝尝。” 伏城开心,握着她手腕,低头把果实衔住。企图学她撩拨他的那回,嘴唇顺便去舔蹭手指,结果她敏捷地一缩手,丁点都没碰着。 他郁闷,悻悻松开。微凉的葡萄滚到齿间,他没防备一口咬破,滞了半秒,酸得整张脸都皱起。 怎么忘了她不爱甜?伏城捂着牙根自食苦果,见希遥笑得弯下腰,他埋怨道:“你骗我。” 希遥摇摇头,半正经不正经地看着他,唇角还挂着笑意:“是你太傻。” 是他太傻吗?他真以为会是甜的。 伏城撇撇嘴,一颗酸葡萄让他胃口大开,拉着她到街边小店吃面。莘州的黄昏,天边晚霞美得似火,久违的安静独处,他们隔一张狭窄木桌各自低头,谁都没有讲话。 他吃得快,放下筷子后支着下巴等她,端详了一阵,笑她脸上的妆花了。 希遥瞪一眼,却问他:“丑吗?” 他认真摇头,抽一张纸巾,探直胳膊去擦她嘴角。一展臂,顺便碰倒了筷子,筷子头没进面碗,挑起汤汁溅在他胸前。希遥连连笑说这是报应,一个差错,他指尖碰到她不老实的嘴唇。 夕阳真漂亮,她也是。 客华山的松林在巷口露出一角,烟火油盐味道在小店萦绕。他抽回手,看见指甲上一抹红,心上那位妖精故技重施,他修炼已久,可还是不能招架。 舍不得擦去,他默默想,幸福不过如此。 - 回到客栈,在客房门前又腻一阵,直到她揉着肩颈说好酸,伏城才松开手,放她回房休息。希遥压下门把进屋,过一会又探出头,虚情假意问:“不进来坐坐?” 那俩活宝随时回来,他进去能干吗?伏城倚着自己房间门框,绅士而礼貌:“不了,谢谢。” “砰”地一下,隔壁门关上了。 声波捋着墙壁过来,震得他心头一跳,耳边嗡一声。心道女人还真是可怕,关个门都带着内力,后来才发觉不是,原来裤兜里手机在震。 摸出来,看见屏幕上一行字,发信人高彦礼:“我俩待会要看场露天电影,晚点回去。” 伏城一个深呼吸,高冷回复:“哦。” 高冷完,瞬间破功,变成哭丧脸——后悔了,刚才该进去的。 希遥在浴室慢悠悠冲澡,哗啦啦水声关了,敲门声才浮上表面。她以为是周茉回来,迅速擦一擦身体,来不及穿衣服了,便裹上块浴巾去开门。 手忙脚乱的同时,她心里愧疚,自己疏忽大意,都不知道让她在外边等了多久。结果门一拉开——是位熟人。 这位熟人跟她差不多的状态,刚刚洗过澡,浑身是干净清爽的沐浴液味。见她疑惑,他似有准备,坦然解释说房间吹风机坏了,要借她这儿的用用。 一句话不但没把她疑惑打消,反倒更疑惑了:“你这么短头发也需要吹?” “……啊?”他猝不及防,干眨下眼。 都什么关系了,进个门还得接受逻辑严谨的灵魂拷问? 伏城恼羞成怒,越发怀念刚才错失的良机,索性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他抓住她手臂,把她往房里推:“外边好冷,进去说话。” 浴室向外散发温香热气,希遥随手整理洗手台上的瓶瓶罐罐,偏一偏头:“吹风机在那儿,自己用吧。” 半天没人应声,她回头一看,伏城正握着吹风机把手,翻来覆去好奇研究。 希遥不解地皱眉,过去替他按一下扭。气流随即向外喷射,伏城吓一跳,她无奈道:“你是不是根本没用过……” 这句还没说完,她又发现新情况。抬起手到他头顶拨弄一下,无情得出结论:“你头发已经快干了。” 看来撒谎这事儿,他是真没天赋。伏城不得已,把吹风机放下,朝她露出个心虚的笑容。 希遥抱臂挑眉,倚在洗手台上。看他这副模样就已经明白,可偏等他自己开口,于是捏一捏他耳垂,柔声哄诱:“说吧,来我这儿想干什么?” 伏城喉结一动,把在他耳垂画圈的手指攥住,顺势往怀里一拽。 身体紧贴着,猜想她也一定感觉到他变化,他向前顶,在她身上暗示地蹭蹭,俯首吻她额头:“你说呢?” 两手抚上她腰际,摸得希遥直痒,扭腰笑说:“你别闹,过一会人回来……” 说了一半,嘴被伏城堵住。 他扣住她后脑,慢慢深入一个绵长的吻,带着诱惑迷人的味道,舌尖搅得她瘫软下去。希遥忍不住犹豫,闭眼不再做声,另一手便慢慢来到她胸前,一回生二回熟,将浴巾扯开,洁白布料翩然落地。 微凉空气侵占皮肤,希遥清醒过来,睫毛颤了颤,把他推开。 手背碰碰自己发烫的脸颊,她转过身去,视线经浴室的平面镜反射,看着伏城低头褪掉裤子。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他们……” 伏城看着她,利落回答:“不会。” 水雾让画面变得朦胧,他说完没再多解释,从后面环抱住她,两手揉捏胸乳,下巴抵在她的肩窝。粗重呼吸拂过耳廓,希遥将信将疑地妥协,双手撑着台沿,没过多久,感到他的炙热从腿缝顶入,前后慢慢抽动起来。 柔软头部破开唇缝,随即是坚硬柱身,她咬唇忍耐,一声不响。伏城吮吻她的肩头,慢条斯理在她腿心磨蹭一番,一下重过一下,却不急着进入,只等她动情。 腿间的一抽一送,仔细照顾到她每处神经,丝丝麻麻的痒与微弱快感,害得她气息紊乱,情不自禁夹紧了腿根。 伏城被她一夹,嘴上用力,在她肩膀留下一枚红印。手也没闲着,指腹捏住挺起的硬粒,拧弄两下,指甲轻刮过顶端。 她的弱点太好找,轻松一顿操作,希遥便紧绷起后背,觉得小腹一阵热意袭来。控不住的暖流将阴茎打湿,伏城顺畅地用力顶两下,侧头问道:“来感觉了?” 希遥脸颊晕上潮湿红色,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渴望他爱抚,却又因为这安全系数极低的环境,有些心慌,只好急促地轻轻求他:“你快一点……” 镜子上雾气慢慢散了,她向前望去,两人重叠的影逐渐清晰。伏城站在她背后,也看着镜子,手掌下移捏一把她的臀肉,装没听清:“什么?” 点着了火的女人可不好惹,希遥倏地直起腰,就要回身,他赶紧一把扶住,好好地哄:“这就进去。” 希遥回手摸到他胳膊,狠劲拧了一下。伏城低笑,伸手压下她上身,可见她腰下塌成了一道弧,又担心她累,横过手臂捞住。 右手轻轻分开她臀缝,找准了位置便一入到底。希遥不由得张口,然而还没出声,先听见伏城喘起来:“别动。” 她一阵纳闷,抬头去看镜子。见伏城逃避似地别过头去,她好笑:“怎么了?你不会是……” “没有,别小瞧我。”他打断她臆想,顿一会,又补充,“是你太紧。” 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浑话?希遥脸蓦地一红,谁知还不算完,伏城接着压下来,胸膛紧贴住她后背。皮肤摩擦交融,鼻尖和嘴唇在她光裸的背上作乱,他大力抽插两下,低声道:“好爽。” 看着希遥耳后颈后都臊得发红,随着他挺送,她浑身发抖,双手抓紧了桌沿。 不用看,也料到她拧眉闭眼的神情,伏城小人得志,笑着适可而止:“不说了。” 她去法国呆了一个月,回来生病发烧一周多,接着又来了莘州度假。断断续续素了他这么久,他不服气,决心这回一定要她好受。 一下接一下地猛撞进去,听见她喉间压抑哼声,他摸到她胸前颤动的乳,随着节奏抚慰:“舒服就叫出来,别把自己憋坏了。” 当然不可能得到回应,她要强,就连在床上都不会示弱。伏城忽然又生了坏心思,松开她软肉,手滑下去,到她腿缝探寻暗藏的肉珠。 手指拨开唇瓣,希遥一慌,赶忙按住:“你干什么?” 可惜已经被捉到,伏城指尖挑拨两下,接着毫不留情重重搓拧,一边奋力挺腰:“让你爽。” 浪头掀起遮蔽天日,又猛地拍落,溅起绵延浪花。意志顶不住脆弱,希遥声音骤然变调,牙关松了,眼前酸涩得模糊起来:“别……” 身体开关被人掌控,她仰头呻吟,被刺激得双腿直颤。身后的人还在节律进攻,阴茎埋在体内不懈开拓,终于一下顶到敏感点,她失控地叫喊一声,深深埋下头去。 剧烈弓起的背,两片蝴蝶骨轮廓明显,伏城见她异样,扶着腰照旧。 看似不疾不徐地将她送到浪尖,但其实每下都惹她周身战栗,前后夹攻之下,终于一阵强猛的晕眩,热液从腿隙泫然倾泻。 高潮席卷了全身,希遥腿一个劲发软,手指紧紧抠住洗手池,虚弱讨饶:“不要了,我不行了……” 穴道肉褶疯狂吮吸,显示她真的不能再多承受一分。伏城立刻停住,温柔吻一吻她汗湿的后颈,摸上她抽搐的腿根,轻捏几下,帮她按摩放松。 希遥双眼失焦,将自己慢慢支起来。正要喘口气,忽然听门外一阵脚步响,她一愣,没等反应过来,伏城已经飞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 “嘀嘀”两下,是房卡开锁声音,浴室里两个人同时定住。 希遥意识到发生什么,下意识屏住呼吸,却管不住自己强烈心跳,跳得喉咙发胀,好像就悬在那儿。伏城还在她体内,她紧张得浑身发紧,也害惨了他,闷声皱眉,捏着她肩头分散注意。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希遥视线透过浴室门底层玻璃,看见周茉姜黄色的帆布鞋走进来,在门口落下,站定。 她攥紧手指,没想好怎样开口,周茉先说话了。声音里带着疑惑,轻声问:“希遥姐姐,你在吗?” 透过磨砂层,她的手扶上门把,大概是见卧室没人,要进浴室看看。希遥连忙出声:“我在洗澡。” 周茉“哦”一声,手又松开了。希遥吓得叹一口气,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抬眼看镜子,身后还这么一个大活人,待会儿又该怎么走? 她愁得头疼,随口说:“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周茉没听出她声音发抖,语气轻快地说待会还要去看露天电影,只是夜凉了,临时回来拿件外套。她握一握手中找前台要的备用卡,踌躇一下,又问一句:“我突然回来,没吓到你吧?” 一番话说完,浴室里的人如劫后余生,双双松缓下来。 希遥连说没关系,一边狠狠瞪了伏城一眼。抬起手作势要打他,却不知道伏城早忍得痛苦,实在不行了,就那么按住她的臀,竟缓慢地小幅度抽动起来。 微小动作,带起浴室地面一片水声,希遥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拉住他手。敏感的穴道被重新侵入顶弄,酸胀伴着迟钝的爽意,她制止不住他,慌忙噙住唇,不敢出声。 伏城看着她样子直笑,附到耳边,用轻微气声道:“放松些,别咬我。” 希遥被他折腾得崩溃,齿间不小心漏出轻喘。所幸声音不大,又隔了一层门,她即刻抿紧了嘴,周茉分毫未觉,经过浴室,到床边打开行李箱。 翻出件薄外套披上,她合上箱子,顺便走近床头,去倒杯水喝。 视线无意下落,觉得哪里不对。回忆一下才发现,是原本放着什么东西的木盒空了。周茉怔了一怔,空纸杯从手里滑落,滚到地上。 - 帆布鞋回到视野,伴随而来的是周茉甜甜的嗓音:“衣服我拿好了。姐姐,那我就先走了。” 被顶撞的频率逐渐加快,希遥竭力咬牙稳着气息,回一句:“好,路上小心。” 房门合上,一切恢复寂静。又观察好一阵,警报解除,希遥猛地挣脱,把伏城推远:“你疯了!” 伏城只是笑,耸了耸肩:“这不是没事儿?” 气得她伸手要打,伏城一把抓住,顺便捞起她,把她抱到台面坐稳:“先别说这个。停这么久,我快难受死了……” 双腿被他分开,接着就是一阵疯狂操弄,希遥哭笑不得,抱住他的脑袋。伏城低着头剧烈发泄,不忘也让她舒服些,张口含住乳头,舔得她情绪迭起。 最后一下,他用力顶到最深,整个人也安静下来。头埋在她胸前,半晌,轻轻问她一句:“累不累?” 怎么会不累,可是跟他比起来,大概也算不了什么。 她盯着他额角细汗,一瞬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动。也或许并不是感动,只是见他疲惫,有些心疼罢了。 不管怎样,最终,她捧起他的脸,低头吻下去。 - 房门虚掩着一道缝,馨香温热与舒爽呻吟,从门缝中接续流出。 周茉抱膝蹲在门边,静听男人女人快慰的低喘,若推门进去,一定是活色生香的画面。她呆滞垂眸,不知不觉,指甲已经嵌进手心。 眼皮一眨,泪水滚到胳膊,打湿了她新买的外套。 待里边不再有动静,她缓慢起身,走出客栈。露天的电影幕布前,高彦礼占据最佳位置,手里一杯热奶茶,见了她就笑嘻嘻说:“给!不是喜欢椰果吗?我帮你点了双份。” 周茉伸手去接,高彦礼赶紧插好吸管,塞进她手心。 温度驱散指尖的冰凉,她忽然抬起眼:“你喜欢我?” 高彦礼傻了半天,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搔一搔后脑,结结巴巴说:“对,对啊……毕业那天,我不就跟你表,表白了……” 从刚才起一直面无表情的女孩,听见这话,忽然就笑了一下。 高彦礼愣愣看着她,周茉扬起唇,轻声道:“那我们就在一起呗。” ------- 新春快乐!阿白携姐姐弟弟给大家拜年啦~~ 第一个 大巴从镇子出发,朝莘州机场一路北行。穿越零散村落时,天蒙蒙亮,黑色枝桠在窗外掠过,远处山脉一线橙红朝霞。 希遥倚着窗,看逐渐后退的远近山景,觉得好像刚来就又要走,如同萍水一相逢,匆忙走个过场。 大概是起得太早,整个人有些迟钝。清晨玻璃透着寒意,她靠了好一会儿才觉出凉,忙坐直身子,朝手心呵一口气。 伏城抓过她手,握住帮她暖:“冷?”说着就要起身,去行李架拿外套,她拉住他摇头:“等太阳出来就好了。” 车厢亮着灯,没人交谈,很安静。希遥环视一周,后边乘客大多东倒西歪地补觉,偶尔有几个醒着的,也是戴着耳机沉默看景。 周茉和高彦礼属于前者,挤在一起双双闭眼打瞌睡,恰巧车子拐一个急弯,高彦礼身体歪倒,脑袋搁在周茉肩上。 希遥透过椅背缝隙好奇偷瞄,伏城也凑过来看一眼,低声解说:“这货昨天太激动,一夜没睡着。” 希遥笑了笑,难免跟着回忆周茉——不过想了好半天,也没记起她昨晚有什么明显情绪。 说实在的,她觉得这事突然,也有些不解。 但不管怎样,对高彦礼来说,这一趟算是梦想成真,那么个中的因果波折、莫名反常便无需再追究,她没兴趣,再说跟她也没什么关系。 伏城也持差不多的心思,毕竟这两人组团,于高彦礼而言是喜事,于他这个尴尬的中间者,也真是彻底解脱。心头一件大事尘埃落定,他求之不得,同样只看结果,懒得问过程。 彼此心照不宣地接受现状,都没有过多讨论的打算,伏城收回视线,顺便把希遥也扳回来。 但不得不承认,观摩一场他人爱情,自己也得了点收获。他清一下嗓,拍拍自己肩头,朝希遥眨眼:“来。” 希遥明白过他意思,笑他幼稚,连这也要借鉴。最终拗不过他强烈要求,她身子倾侧,轻轻枕在他肩窝。 伏城满意,一只手臂从她后背环过去,虚搭在她腰上。另一手还握着她冰凉的指尖,来来回回地搓热,过一会,猛地发现新大陆,语气带着惊喜:“怎么还戴着它……你很喜欢?” 希遥看向自己左手,纤细均匀的草杆编成精致花样,在无名指根缠一个圈。可惜曾经的青翠早脱了水,僵硬脆弱,变作萧条的枯黄色。 她将手伸直,远远端详一会儿。 不知怎么,倒觉得跟她黯淡亦有些病态的苍白肤色,有些相称,她笑一笑,不着痕迹地答非所问:“我怕丢了,戴在手上最安全。” 伏城表示赞同,歪着脑袋,脸颊磨蹭她发顶:“以后送你真的,好不好?” 希遥轻嗤一声:“你有钱吗?” 他不服气,开始跟她讲道理,伴着浓浓中二气息的鸡汤直往她嘴里灌,讲什么莫欺少年穷。起初她好笑地听,后来就不觉走了神,怔怔想着什么,轻声道:“还从来没人送过我戒指。” 伏城点点头,说:“那我是第一个。” 希遥一愣,觉得这话合理,又好像不合理。说不上来的感觉,她没去细想,只无意识重复:“第一个?” 伏城似乎没领会她的困惑,浅浅答应一声,便不再继续。 希遥偎着他身体合上眼,觉得的确是比刚才暖一些,继而便又想,反正是扯些闲话聊天,何必较真,自寻烦恼。 索性也不再多问,她摸着那枚戒指,静了一会儿,联想起别的:“当年徐逸州向我妈妈求婚,送了她一枚4克拉钻戒。” 谈及这些旧事时,伏城向来选择做个沉默听众。而希遥大概也没打算要他发表什么言论,没等他应声,又接着描述起那件奢华珠宝。 选了怎样款式,雕了怎样花纹,每一细微设计均有意义,处处都是甜蜜祝福…… 光是听听,好像都能叫人眼花缭乱,伏城附和惊叹着,希遥却戛然而止。气氛转折得太快,也就无端给他一种感觉——好似那场美好婚姻,也随着讲述者的停顿,在此告一段落。 不知她为什么没再说下去,他不多问,默然看着她神色淡下来。过一会,希遥问他:“我是不是还没告诉过你,她后来是怎么死的?” 伏城“嗯”一声,希遥抬头看了看他,接着又慢慢落下,在他肩头重新枕好。 闭上双眼,她随着车子颠簸,淡淡说道:“求婚之后不到半年,他就出轨了,跟一个女大学生上了床。他以为他们是单纯的肉体关系,可那女学生不这么想,千方百计找到了他未婚妻。那天晚上旬安下着暴雨……” 说到这里,她徐徐换一口气。在下决心,也为让自己平静,“……她开着车,撞死了她。” 心脏剧烈抽痛着,可听起来,她说得简短又淡然,好像事不关己的冷漠。伏城的呼吸无声凝滞,希遥勾起唇角,太阳出来了,从山谷直射在她眼皮,触目是骇人猩红。 默了许久,伏城轻抚她上臂:“睡一会吧。” 他不愿再听下去,而她也的确困了,于是点一点头,就此作罢。伏城手掌竖起,替她遮住一片光,却仍有丝丝缕缕从指隙漏下,如暗夜火星,点亮她面颊。 车厢依旧安静,他听着她呼吸渐匀,以为她睡着。正看着她发呆,她突然又开口,吓他一跳,讲话也同样无厘头:“周茉这姑娘,很有意思……不知怎么,我好像在她身上看到我从前的影子。” 半睡半醒状态,她发音含含糊糊。伏城无奈一笑,手指点她鼻尖:“什么傻话。”又说,“睡觉。” 她不屑,不再理他,接着大巴驶进山体隧道,四周骤暗,窗外是猎猎风声。 她动动身子调整姿势,被伏城温柔揽住。散乱发丝拂过侧脸,有些痒,可因为手被他牵着,她没有去拨。 心里回想他的话,其实他说得没错,她真的有些傻。 好像这一辈子都在做傻事,到头来回首遥望,才忍不住去想,若她能有位母亲该多好。 给她教诲,护她长大,没有仇恨来蒙住她的眼,也就不致她人生尚未开启,便已犯错。 可无论如何,不过都是假如。 再者,是非对错由谁评判?若是由别人,他们有什么资格?若是由她自己,她可从没后悔过。 - 旬安的秋天很短暂,夏日长,冬日早。从莘州回来时还是30多度,一转眼气温骤降,11月份天色灰淡淡,总觉得快要落雪。 一到傍晚风就更凉,天黑得也早了,学校路灯调整了时刻表,不到五点就亮起来。 陶正就在那冷风里路灯下,骑着个篮球刷体育新闻,没留神被人拍一下肩,吓得他手一滑,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暴跳如雷地骂句娘,转头看见俩漂亮妹子,也只能强行熄火。拾起手机在衣服上擦擦,皮笑肉不笑地咧开嘴:“小同桌,又是你?” 美女都动人,大冷的天,周茉穿一套低胸露脐裙装,光着腿,连打底袜都没有。陶正很震惊,一边心疼这些院系啦啦队的妹子,一边盯着她脖子瞧,寻找鸡皮疙瘩。 疙瘩没找着,倒是被她脸上银角大王似的妆容晃到了眼。他漠然移开视线,周茉四下看一圈,问:“伏城呢?” 隔壁球场正进行其他院的分组赛,学生会架来大鼓助威,惊天动地一顿狂捶。陶正捂着耳朵,点头哈腰扯着嗓子憨笑:“哎哟,不巧,今天他有事儿,不来练球了。” “什么事这么急?”周茉皱起眉,“他们生物系不是明天就比赛吗?” 眼神一剐,吓得陶正直咳嗽,赶紧给她耐心解释:“那什么,是这样。明天上场打,今天练球要是崴了脚,可就不好了是不是?这也是保险起见……” 周茉没耐心听,正巧外语系啦啦队员集合彩排,她翻个白眼,扭身走远了。陶正讪讪住口,摸一摸后脑,一转身,又撞上另一尊神。 好在这尊比刚才那尊看起来和蔼一点,他眨眨眼,点头示意:“婷婷,陪周茉来的?” 这么亲密肉麻的称呼,倒不是对这姑娘有意思,只是实在忘了她姓什么。胡婷婷也不介意,笑一下,说:“我们从图书馆一起出来的,她来排练,我回宿舍。” 一问一答规规矩矩,陶正开惯了玩笑,一下子竟不太适应。他“哦”一声,突发性词穷:“那……那你怎么还不走?” 胡婷婷听了面露惊讶,陶正一愣,随即便发觉他说的什么鬼话,恨不得给自己来一巴掌。 他干笑两下缓解气氛,忽然灵机一动:“哎,你喝不喝这个?” 原本买来捂着暖胃的热牛奶,被临时贡献出来救场,他拿在手里晃晃,估计人家女孩也不稀罕,所以真的只是救场而已。 因此,当听见胡婷婷说“喝”,他傻在那儿,慢慢“啊?”了一下。 牛奶被女孩捧在手里,她冲他一笑,说声谢谢。陶正倒不好意思了,后退几步说:“那没什么事儿,我就去练球了。” 不等她答,他转身跑走。找个空球场跟人胡乱打了一会儿,再回来时,原本位置已经没人。陶正站在那儿出神,撩起衣摆擦一擦汗,冷风吹过来,又赶紧戴上卫衣帽子。 外语系啦啦队散了,分组赛也已经结束,有人拿平板车拖着那鼓回去。他凑过去问一嘴结果,不出所料,哲学系赢了,成为明天生物系的对手。 嘿嘿,他幸灾乐祸一笑,打算帮伏城买好爆米花。 他塞上耳机听音乐,一边慢慢走出球场。拐个弯打算抄近路回宿舍,穿过小树林时,前边走着一对男女,凭借那套动人的超短裙,他判断出是位外语系妹子。 她身边的男人脱下风衣为她披上,陶正认得那张脸,赵钦伟非说贼帅的那位普通教授。 八卦之心驱使他默默调低耳机音量,并加快脚步赶上。擦肩而过时,他轻轻拨开帽檐,瞥过去一眼。 ------- 反思了一下我的更文速度,好像最近有点慢了_φ(°-°=)我后边加快写,争取早完结! 没关系 第三轮小组赛傍晚六点钟准时开打,整个露天篮球场上,相隔甚远的两个场地人声鼎沸,一组是体育对外语,一组哲学对生物。 赵钦伟跟陶正狭路相逢,刚开始还能挣扎几下,到后来就直接被人摁在地上摩擦。 终场哨一响,体育系队员聚众欢呼,陶正咧嘴笑嘻嘻,过来拱拱他肩:“对不住了哥们,我也想让你来着,就是实力不太允许。” 赵钦伟掐着腰老牛喘气,搡开他汗津津的身体,冷脸吐一句“滚”。 陶正觉不出自己讨人嫌,反而拉住他,亲昵说道:“你是睡我对面上铺的好兄弟,可别为这种蜗角虚名伤了和气。咦,那边场子怎么还没完?走走,看热闹去。” 好说歹说,把赵钦伟硬扯到了球场另一头。说是要看场球赛来修复他们的感情裂痕,事实上当看见人群里的胡婷婷,他立即撒手,把好兄弟抛之脑后。 胡婷婷站在场外,目不转睛地看球,陶正挤到她身边,熟稔上手拉她衣袖:“这什么情况,不是同时开赛吗?我们那组都打完好半天了。” 明显是延长赛,一个体育生居然能不知道?胡婷婷奇怪地看他一眼,好在她在酒吧迎宾,多少还有点职业素养,控制住表情,耐心告诉他:“加时了。” 说完,比个手势补充:“第三轮。” 陶正听了一乐:“哟,你还挺懂。” 胡婷婷脸上写着“谢谢夸奖”,陶正还在为胜利喜悦昏着头脑,得意洋洋说:“不过你选的场子不好。哲学对生物,俩菜鸡互啄有什么看头?我们那边可爽多了,你不知道,把那狗逼外语系打得那叫一个落花……” 正说着,就眼见胡婷婷脸色微妙起来,他后知后觉,吓到破音:“哦,哦对,你好像就是外语系的……” 完了,先前还只是尬聊,这回直接把人给得罪了。 陶正整个人石化成一尊雕像,神志不清地喃喃:“唉,你这人也挺有意思,放着自己系比赛不看,跑来看别人家的。” 绝望吐槽完毕,趁她还没开口骂,赶紧换个话题,随口给她分析起这两队形势。叽里呱啦扯了一堆,胡婷婷好笑地看他一眼:“你都没来看,你怎么知道?” 陶正“啧”一声:“我给你讲,他们生物系除了个小前锋——啊,就你那同事伏城,除他以外就是四个废物。这么着都能跟人拖到三轮加时,那这哲学系确实也真够菜……你就看那个中锋,根本不会防,要是我上,能让伏城那小子得这么多分?” 他在那忘情自恋,过了好一会,才发觉胡婷婷看着他直笑。陶正摸不着头脑,问她笑什么,她也只是摇头,不说话。 裁判桌上电子钟表在倒计时,正红色数字一点点减少,两分钟,一分钟。 路灯把她的脸照得清晰又不太清晰,陶正看着她,忽然有点懊悔。懊悔刚才去超市时,怎么忘了买瓶热牛奶,不然此刻也就不必这样抓耳挠腮。 - 哲学系最终保持在1分领先,伏城带球突破几次都没成功,沉着眼运球走位,前额头发被他揉得乱糟糟,汗沿着眼皮渗进眼睛。 三轮加时过去,场上两队队员都已经累瘫。到现在除了对面还在勉强防守,同队队员几乎已经放弃,懒懒散散跑两步装样子,只等着吹哨。 比赛即将结束,倒计时10秒钟,围观人群哗然一片。 生物系学生在边上疯狂喊加油,喊声震得耳朵发痛,伏城在三分线外站定,一对九火拼了一个多小时,后背早就湿透,被风一吹透骨的凉。 场上唯一想得分的人停下,整场队员也都跟着佛系静止。桌上鲜红数字跳动,像震颤脉搏,微弱又致命。 热血沸腾的比赛到达最后时刻,但对这一队来说,似乎已经无力回天。伏城抱着球粗重喘息,太阳穴突突直跳,极度疲倦感袭来,他一瞬间觉得有些困,干涩吞咽一下,吃力望向周围。 一张张脸被他快速扫过,几乎都在注视着他,他环视一圈,好像在找什么,但并没有找到,于是视线黯淡下去。 4秒,3秒,2秒。 整场比赛里最出彩的前锋,就在众目睽睽下发起呆,陶正心里纳闷,顾不了多少,使劲喊一句:“妈的,伏城!愣什么啊再投一个!” 信号传达,伏城下意识反应,将球投了出去。 压哨的一个球,在夜色里长长划破天空,跃向篮板。 对手慌忙起跳拦截,却没有碰到,然而也没关系——球在篮筐旋转一圈,最终从侧边滚落下来。 尘埃落定,哲学系那边爆发欢笑。伏城静静站在场上,周茉冲过来,眼睛红红的给他递水:“伏城你不要自责,你已经很棒了。” 他摇摇头,打趣说:“我没事,赢了才有事,回去会被打死。”这说的是实话,毕竟除了他,全生物系没人想打下一轮晋级赛。 周茉“噗嗤”一笑,陶正挤过来多嘴:“可以了可以了。带着一帮猪队友还咬了三轮,你还想怎么着?帅过了就够本,看那边一个个小姑娘让你迷的。” 伏城做一个笑容,有些疲惫地转身,拿起外套:“不早了,你们聊,我先走了。” 周茉在身后“哎”了一下,他也没再应,慢慢走出篮球场,沿着大路回去。 到了深秋,昏黄的路灯底下已经没有闪烁飞虫,只有偶尔飘过的落叶。风逐渐消散他后颈的汗,一个转弯抬头,他遇见迎面过来的希遥。 他们在一盏路灯下相对而立,过一会,伏城挪过去抱住她。 弯下腰时,湿热气息也随之而来,希遥不自在地挣一下,皱眉嘟囔:“你身上全都是汗。” 伏城下巴放在她肩上,后背微弓,闷闷“嗯”一声:“我好累,让我抱会儿。” 希遥安静片刻,声音含着歉意:“会议延时了,来的路上又堵车……” “没关系。”他说。 她轻抚他后背,歪头问:“赢了吗?” “输了。”伏城说着,坦然笑一笑,“幸好你没来看,不然我要丢人了。” 他的头发和皮肤蹭湿了她的衣服,希遥摸摸他额头,催他回家。伏城松开她,被她唠叨着穿上外套,一边拉拉链一边说:“明天是周末,我们去看电影吧。” 她想一想,有些为难:“我跟常姨约好了,明天去看她。” 他点头:“那就算了。” 嘴上说着算了,脸色却委屈得很,希遥抿嘴端详一阵,伸手揉揉他脑袋:“明天晚上看行吗?” 伏城一怔,瞥她一眼。眼睛已经忍不住漾出笑意,嘴唇却还傲娇地绷着,说出的话也勉为其难:“那好吧。” 希遥无辜地眨眨眼,伏城低头吻她一下,随即牵起她手,向校门外走去。女人的细鞋跟磕在花砖上,一声一声,被风送进周茉耳朵里。 她隔着绿色的篮球场网墙冷冷注视,忽然身后灯光被挡住,转过身的同时,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 看见男人的脸,她随即转换表情,弯起唇笑:“伏教授。” 伏子熠点一点头,视线从她锁骨向下,到裸露的腰腹,再到双腿。打量一番,然后微笑道:“刚才啦啦操我看到了,你很漂亮。” - 熟悉场景昨日重现,陶正皱眉远眺,摸着下巴“嘶”一声:“你说,她跟这个教授……” 胡婷婷顺着他目光,看见并肩走远的周茉和伏子熠,扬一扬眉,语气淡如平常:“哦,伏教授有个项目,需要周茉帮他翻译一些专业文献,所以经常来找她。” 见陶正还是一脸懵,她笑笑解释:“我们是外语系嘛。” 说得有理有据,陶正认真点头:“我就说呢。这教授都这么老了,应该也不至于这么饥不择食。” 说完才发现自己老毛病犯了,好像措辞不当。幸而胡婷婷也没有察觉,他干咳两下,默不作声看向别处。 两人走到岔路口,一个朝左,一个朝右。 胡婷婷跟陶正挥一挥手,临转身,他突然叫住她:“哎你明天……想看电影吗?” 她反应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说:“你说的是新上映那个片子吧?我跟周茉已经买好明天的票了。” 陶正搔搔脑袋:“哦,那就,就……” 就了半天也没就出来,胡婷婷好心替他接上:“那就下次?” 陶正一愣,盯住她犯傻。然后咧开嘴:“行,那下次。” 胡婷婷轻笑一下,不再多说,朝宿舍走去。 走了好一会儿,抬起视线,还能看见路尽头的一双人影。她冷冷扯一下嘴角,脸上笑容变作不屑。 一个海归教授,竟会看不懂英文,而又有什么文献,是非要个大一新生来翻译不可的? 不过她看破却不想说破,只想眼睁睁看她向前走。 遥遥,走出来吧 旬安城北没有南边繁华,哪怕是个周末下午,偌大一座小区里也是空荡荡,少有行人,只透过树冠卷翘的枯叶,看见底下干净路面。 常青荷家住19层,窗缝没有关严,过路风声成倍放大。 希遥站在窗边朝远处眺望,这附近高层建筑不多,因此她几乎望见大半座城。初夏绿意早已褪去,如今是淡淡的灰黄色调。 冬天快到了。 屋子里很暖,还是香甜的。 锅盖揭开的声音,因为气压缘故,“噗”的一声响。希遥闻声回过头去,常青荷已经将蒸锅从灶上端下,手握一双筷子,笑着招手:“来。” 走近俯身看,圆形蒸屉里挤满了白白胖胖的花馒头。有小兔子形状,也有蝴蝶结,都点缀着红豆或蜜枣,透亮饱满,随着热气升起一阵麦香。 希遥忍不住笑:“您手可真巧。” 常青荷低头挑了半天,夹起一只兔子:“上回你跟我说不爱吃甜,这不我就没再蒸糖包子……喏,我看就数这只最漂亮。” 希遥接过来,捧在手心里:“您还把我当小孩子呢。” “可不是?从前在孤儿院分糖包,你每次都要挤在最前边,伸着小手朝我要。”常青荷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到现在我还老梦见你那副模样,一醒来,就觉得你还是五岁似的。” 见希遥不做声,她笑道:“愣什么呀,快尝尝。要是觉得好吃,过年时候我再蒸一些,给你送过去……” 希遥低头咬一口,细细嚼着,然后弯起唇角:“好吃。” 常青荷笑眯眯看着她,拉过她一只手。 发胖干裂的粗糙手指,将她包在掌心抚摸,没来由地,希遥听见她絮絮聊起邻里家常。 说菜价蛋价跌了又涨,天气凉了,有许多人感冒。楼上年轻夫妻吵起架来就摔盘砸碗,可过一会又好了,挽着手臂欢笑下楼,去吃夜宵……时常,也在半夜听见救护车声音,这栋楼里有人病逝,也有人生子。 希遥垂着眼听,常青荷轻拍她手背,感慨道:“日子可不就这样。好好坏坏没个头,可还不是得一天接着一天过。” 希遥默然点头,常青荷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走到电视柜前,蹲下身拉开抽屉:“差点忘了,还有这个要给你。” 金红绳编的如意结,缀了一排碎玉珠子。 繁丽纹路将希遥手腕环一圈,常青荷眯着眼,帮她系好:“这颜色衬你,以后就戴着。你身子本来就凉,冬天了,不能再戴银的。” 希遥一惊,霎时明白过来。 手下意识向回缩,却被常青荷捉住,苍老的手去撸她那只贵妃镯,说要替她保管。她急得直摇头,可是阻拦不住,镯子褪下一瞬间,她心一空,眼眶红了。 客厅乍然安静,钟表一秒秒走着。不知不觉泪水蓄起,希遥捂住嘴,别过头去。 常青荷看着她背影,她肩膀轻轻耸动,却听不到声音。 银镯在手心捂暖,常青荷摸着刻在内圈的名字,徐徐叹一口气。 做家长的有个通病,总觉得小孩子不会长大。但长大,有时也只是瞬间的事,昨天还不会爬,今天或许就会了;昨天还够不到桌子,今天或许就够得到了。 常青荷一直恨自己,太多时候,她都没照顾好希遥。比如,为何没早些在她小床边拦上椅子,为何没收起桌边的刀子。而这辈子最后悔的是,为何没在希遥十岁回孤儿院那天,藏好那本沉重的日记。 她将镯子锁进电视柜,缓缓开口:“你出生后那几个月,郁安带着你住在我家里。每天不是喂奶就是换尿布,累得不行,可临睡前,还要对着你说一阵话。 “我说这才多大孩子,听不懂的,她却说,没了徐逸州,她也只剩个孩子了。 “你名字里的‘遥’字是她给起的,那阵子她总挂在嘴边,盘算着等你长大,要给你梳什么样的辫子,买什么样裙子。还说将来男友一定要让她过目,后来又说,算了,她自己又有什么眼光呢……” 一句接着一句说下去,如同她不曾见证的那些岁月,在眼前慢慢翻页。 希遥闭紧了眼,嘴唇颤抖着,滚烫泪水沿指缝落下。常青荷顿一顿,终于说:“她要是活着,肯定会是个好母亲,可是,人走了就是走了。” 走了的人走了,相信虽留下恶人,亦会有天收。可那是天的事,或者是别人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这孩子的事。 她喉咙哽咽,摸一摸希遥的头顶,好像小时她们依偎在孤儿院的梧桐下,她教她拼音写字,唱歌画画。 “一个活人,总不能为一个死人累一辈子。她是多希望你好啊,你要听常姨的话,别叫她伤心。”常青荷揩揩眼角,沙哑说道,“……遥遥,乖孩子,走出来吧。” - 夜晚城市灯火通明,行人从不同方向来,走着不同的路,想来,亦会有不同的心情。 影院门口的霓虹灯一闪一闪,照亮车内晦暗,希遥摇下窗,朝储物盒摸去。 摸到了打火机,却没有烟,也只好缩回手来,支着窗子发呆,视线落在腕上,看见如意结编的玉线镯子。祥和美满的金红色,似乎跟她不搭。 她将它沿手腕向里推一推,拉下衣袖来遮住。几乎是同时,副驾驶车门拉开,少年与寒风同时进来。 她来早了,没想到他也一样。距离电影开场还有两小时,两人在影院前的车子里见面,四目相对片刻,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伏城朝手心呵气,裹紧外套说好冷,希遥将空调调高两度,接着又被他调回来。 她不解时,他已经欺身凑近,手无赖揣进她外套口袋:“调高了,再找什么借口抱你?” 希遥被他逗笑,点点他额头。伏城却轻皱起眉,认真端详她一会儿:“你怎么了,眼睛是红的。” 同一借口总不能连用两次,于是她解释,刚才有些困,打了几个哈欠。 伏城信以为真,没再说什么,从她风衣门襟探进去,来到胸前,隔着毛衣摸一摸。借着有外套遮挡,就明目张胆耍流氓,他拉过她身子,鼻尖凑在脸颊耳际一阵嗅。 希遥嫌弃推他:“你是狗吗?” 他环着她直笑,嘴唇抿住她耳垂,慢吞吞厮磨,低声道:“还有两个小时。要不要……” 气息喷在耳廓,希遥身子一僵 ,猛地挣开他:“不行,外面全都是人。” 伏城蓦地笑出声,身子后撤。眼含几分恶劣,表情却清纯无辜:“……我是说,还有两小时,要不要喝咖啡?” “……” 霓虹灯照得脸颊发烫,希遥闭眼吐气,把空调关了:“你冷着吧。” 伏城去拉她手,被她甩开。他笑得直颤,挑眉又问一遍:“喝不喝?” 希遥扭过头来,瞪着他:“喝。” 他扬着嘴角下车去买,临关车门,俯下身说:“你要是想,那等喝完……” “谢谢你。”希遥冷冷瞥他一眼,“不是很想。” 从后视镜里,看他低头笑着走远,希遥一个白眼,搓一搓手,又把可怜的空调打开。 不到一首曲子功夫,车门重新被拉开。寒气凛冽灌入,希遥目光停在手机消息上,随口问一句:“这么快?” 却无人应答,她奇怪地抬起头。 坐在副驾驶上的人,说是阔别也不算太久。卢枫裹一裹大衣,唇角礼貌上扬,温和看着她:“外边太冷了,在这儿避避风行吗?” …… 旬安城的初雪大约在什么时候? 这问题难倒了希遥,她默然思量,摇一摇头。 卢枫笑道:“你在这儿定居,怎么都不知道。” 她也笑笑:“真的记不太清了。” 他抬眉点点头,别人指望不上,索性自己去回忆:“记得你读大三那年,那场初雪特别大。我站在雪地里,只穿了一条裤子,积雪没过脚踝,差点没把我冻死……” 希遥说:“只穿一条,最多也就挨到11月份吧。” 卢枫觉得有理,欣然赞同。又算一算日子,说现在就已经是11月上旬,那么今年的初雪大概也快了。 说话间,窗外竟恍惚飘起雪花,希遥不由得愣一下。 耳畔好似听见从前的声音,是她舍友推开门跑进来,兴冲冲拉她起身:“新闻系的卢枫学长在楼下等,你快去呀!” 区区一句话,怎么会记得这样清楚,到现在,内容,语调,连同她当时的神情,都历历在目。 恍惚过去,她回过神。窗外依旧是瑟瑟秋风,原来并没有下雪,只是她错觉。 亦或者,只是下在了她心里。 希遥轻轻捏着眉心,没有看他,浅淡几句,问他怎么从法国回来了。卢枫说:“回来过年,还有,回来结婚。” 她一怔,而卢枫似乎也料到,她会追问一句“什么”,于是他看向她,慢慢重复:“遥遥,我要结婚了。” 希遥转过眼,对上他的视线。却只是短暂停留,随即视线落下去,看向他灰卡其的风衣外套,还有那条格子围巾。 没头没脑地,她冒出一句:“这么多年了,你还戴着它。” 卢枫低头看一看,意识到她指的是什么,“嗯”了一声:“戴久了,已经习惯了。” 她歪一歪头,客观评价道:“你很念旧。” 是谁说的,若是对东西念旧,或许也就常会思念从前的人。 希遥张一张口,有些冲动,想从他验证这个结论是否正确。可是这没有必要,也没有意义,最终,她抿住唇,衷心说道:“要结婚了,恭喜。” 后视镜出现一个瘦高身影,那个少年迎着风走,微弓着腰,将两杯热咖啡护在怀里。他头发被吹乱得一塌糊涂,希遥看一会儿,弯下身,从储物格中拣出一把梳子。 “他回来了。”起身时,她看向卢枫,微笑说,“麻烦你下车。” 下雪了 希遥握着梳子帮伏城梳头发,蓬松短发绕在指间,凉丝丝的,跟外边冷空气一个温度。刚快要梳好,伏城抿唇朝上喷了口气,前额头发就飞起来。 又乱了。 希遥被他搞得一愣,他挑起眉不做声,借着车窗外浅浅灯色,注视她纳闷的神情。 僵持过后,她问:“遮着眼了?” 伏城不予理会,斜一下视线,瞥向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盯一会,淡淡问:“那男的谁啊?” 梳子放回储物格,希遥低头又翻一阵,取出一个小罐。拧开盖子,里边是淡黄乳膏,她拿无名指挑一些,然后朝他勾一勾手。 伏城下意识倾身,把脸贴过去。垂着眼密切关注她嘴唇等待回答,终于,那两片唇瓣开启,她轻描淡写说道:“前男友。” “前……”伏城直接给噎了一下,半天没顺过气。 前男友,这是一般人吗?俩人月黑风高车内相会,怎么从她嘴里说出来,倒平常得就跟约下属谈了谈话似的。 伏城震惊地拧起眉:“你跟他居然还有联系,还让他上你车……嘶,这什么?” 湿湿凉凉的不明物糊了一脸,他皱起鼻子嗅一嗅,很熟悉,亲她时经常闻到。 “面霜。最近太干,风又大,你颧骨这儿摧得都裂纹了。”希遥没看他,认真帮他涂着,指腹在他脸上轻轻推开,又用力捏捏他腮帮,“肌肉放松,别这么咬牙切齿的。” 伏城冷哼一声:“就知道转移话题。” 但是不是面霜味道太好闻,害得人也凶不起来。 终究,他绷紧的嘴角还是软下去,冷着脸任她摆布。 当然想要问点什么,可想问的未免太多了,一团乱线理不出个头,最后反倒把自己缠得窒息。 他低垂着头不言语,希遥揉着他颧骨按摩,忽然开口说:“我大学读经济,他是同校新闻系的学长,比我大四岁。” 伏城抬眸去看她,她神色很沉静,仍在仔细观察他的皮肤,心思没在他身上:“他帮过我很大一个忙,那时候我一个人在旬安念书,有个男人一直缠着我。是他拍下照片录了证据,写了一封匿名的举报信,联系到同专业的前辈,帮他发表在旬安晚报上。 “那是很多年之前了,通讯没有很发达,舆论关注度也没有现在高。不过那封信很管用,那个男人要脸,也要名声,那之后,他确实没再来找过我了。” 倏的一下,伏城抓住她手腕,眼眸一暗,沉声问:“是谁缠着你?” 关注点明显走偏,希遥静一会儿,从他手中抽回来。“别人。”她说着,旋上面霜的盖子,“说了你也不认识。” 前玻璃落上一片枯叶,伏城眯起眼,默然望向窗外。希遥将面霜罐放回原处,视线顺便一扫,看见自己被他捏到发白的手背。 怎么使了这么大力气,她另一手握住揉一揉,然后说:“没了,就这些。” 没说假话,她跟卢枫之间真的只有这些,不长不短,半分钟便可讲完。 伏城好似思量着什么,迟钝地“嗯”一声。过一会,转过头问:“你喜欢他?” 希遥从座椅缝隙向后探,伸长胳膊要去拿后座的包。伏城回身替她够到,她一边拉开拉链,一边点头承认:“嗯,喜欢过。” 又是一阵静,伏城苦涩笑一下:“哦。” 在心里,他笑自己问得莫名奇妙,既然都曾经是男友,怎么可能不喜欢?可当听到那预料中的答案,又觉得喉咙闷闷地发痛——哪怕她分明已经手下留情,在那份喜欢后边缀上个“过”字。 说不清的混乱心情,他别过头去自己平复。希遥看着他,一瞬的失神,她眉头轻轻皱一下,又立即将情绪抹净。 说得浪漫些,卢枫曾经是她的英雄。 他曾挡在她身前,握紧锋利宝剑,直指着觊觎她的恶鬼,将他驱逐出境。 若是电影画面,他肩上该挂着黑色或红色的宽大披风,而在披风拂过她脸颊的一刻,她也曾像无数电影的女主角一样,爱上这个向她伸手,拯救她的人。 只可惜,电影故事会在最完美处结局,生活却不是。 希遥去拉他胳膊,伏城不得已回过身来,一脸烦躁来不及收起,就见她从包里拿出什么东西,拧了两下,捏着凑到他唇边。 料到他又会问“这是什么”,她主动说:“唇膏。你嘴唇也有点裂了。” 他好气又好笑:“又是脸又是嘴的……” “我在哄你啊,”她忽然打断,弯了唇,声音轻轻的,“没有看出来吗?” 她小指枕在他的嘴角,膏体在他唇上细细描摹,动作很温柔。伏城发怔时,她已经涂完,将唇膏旋回去:“自己抿一下。” 他听话地去抿,接着握住她的手,低声说:“哄可不是这样哄的。” 希遥斜倚靠背看他,不解地笑着:“那该怎么哄?” 该怎么哄,她明明就知道。他拉着她手腕就势一拽:“过来。” 夜色溜进窗里,外边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在他轮廓周围晕一圈冷蓝色的光。 被她涂了唇膏的嘴唇,温柔得发亮,伏城喉结滚一下,头回不动声色,等她主动来吻。 希遥挪近一些,手扶着他的肩,身子前探,脸向他凑过去。 发上的淡淡香味也随之漫过来,下好的决心也立即破功——他忍不住,还是不自觉向前迎了几分。 热烈气息在半空交汇,希遥勾住他的脖子,低着眉眼,在他唇上轻轻印一下。 伏城立时抱住了她,俯首要将这吻加深,不过还没等动作,她已经抢先挣脱开去,退回原位,远远望着他笑。 呼吸间还残留着她的味道,那么一丁半点儿,远不够解馋,反而惹得人更饿。伏城被她抛弃,咬着牙皱眉道:“你……” “我渴了。”希遥笑盈盈说着,胜利者般扬起眉,看向摆在前边的两杯咖啡,“再不喝就凉了。” - 从7月份就计划着一起看场电影,没想到拖了4个多月才终于实现。由于是午夜场,放映厅里人不多,稀稀落落几对男女,均匀散布在天涯海角。 伏城去趟卫生间回来,希遥的咖啡已经喝完,眼睛看着什么方向沉思。空纸杯放在杯架里,边缘一枚浅红的唇印。 他挨着她坐下,手环过腰,欺身把她压住。 报复性地啃上几口,是要追前边的债,尝到她齿间的咖啡味道,他获得满足,却也纳闷怎么这样乖顺,睁开眼,才见她还望着那边,压根没走心。 气得他拿脑袋拱她一下:“什么东西这么好看?” 顺着她目光看过去,结果刚巧影厅的灯暗下来,电影要开始了。朦朦胧胧间,只看见那边坐了两个人影,他没在意,握着希遥的手调整姿势坐直,等待电影开场。 影片三个小时,故事发生在爱尔兰的民族部落。男女主角从仇人变成恋人,最终爱恨痴缠的热情褪去,他们选择变成路人。 电影最后一个镜头,是爱尔兰的山谷草原。风笛辽远又悠扬,他们相隔一片湖泊对望,风吹起男主角的辫发,他转过身,走远了。 一曲结束,影厅重新亮起来。才发现厅里其他人早走了,原来这部电影没有彩蛋。 伏城将希遥的外套挂在臂弯,牵着她走出去。路上跟她争辩,如果女主角最后再唤他一声,结局会不会不同,不过争辩只是争辩,他不知道答案,也没人知道。 出了影厅,他站在前边为她挡着风,抖一抖外套,帮她穿上。声音伴着歉意:“下一回,我好好选片子。” 希遥疑惑地说:“这一部就很好。” 的确很好,剧情画面配乐选角,几乎都完美,不然也不至于有那样高评分,被他幸运选中,用来跟她约会。只是—— 伏城轻声说:“他们最后……没有在一起。” 希遥抬起眼看他,他情绪竟有些低落,嘴角下压,眼睛盯着鞋尖。她蓦地笑起来,揉揉他的头发,柔声安慰道:“可这个结局,对他们两个都好。” 残忍又在理,没法反驳。伏城甩甩脑袋,认命拉起她:“算了不管了,走吧。” 零点已过,影院里很静,几乎没有人。他们走过幽长廊厅,七拐八拐,快到门口时,猛地鼓进一阵寒风。 希遥低头去拢衣领,伏城将门帘掀开,接着他脚步收住,她反应不过来,撞在他身上。 “怎么了?”她还在整理,随口问。 余光看见伏城好像笑了,她觉得纳闷,又见他伸出手臂,去接什么东西。 随即他喃喃道: “希遥,下雪了。” 神经 希遥抬起眼,看见满世界的白。鹅毛似的絮状雪花落地有声,一部电影的时间,路面积雪有三四公分厚了。 她微有些惊讶,这年初雪似乎来得早了些。 雪下得太大,她打开包找伞。正想幸好随身带了,猝不及防,身旁人影已经一溜烟冲进雪里。 希遥眯起眼睛,注视他在漫天飞雪里越跑越远,最后,站在凌晨一点的空旷停车场转过身来,面朝她倒退着往里走,一边招手笑喊道:“希遥,快过来!” 悠悠回声在高层建筑群穿梭,碰撞折返,来到她耳边。她一怔,手中的伞落回包里。 拿他没办法。 希遥无奈笑笑,一手抄进大衣口袋,一手拢着衣领过去。短靴在雪地留下一串脚印,一枚接着一枚,延伸到他身边。 她走得慢,雪又大。等来到跟前,他头上已经落了一薄层,在微弱路灯底下晶晶亮。 希遥轻踮起脚,伸手去拂他发上的雪:“不冷吗?戴上帽子……啊!” 一声惊慌尖叫,是因为伏城忽然弯腰抱起她。把她身子向上颠了颠,随即胳膊扣在她后腰,希遥吓一跳,觉得一阵轻微失重感,两手胡乱抓一下,忙扶住他肩膀。 正要埋怨他一惊一乍,伏城却已就势将身子后仰,扬起脸一笑,抱着她在雪地里转起来。 这回,吓得她直接闭眼。 紧搂着他脖子一个劲喊停,伏城也不理她,一圈,两圈,上了发条似地转起来没完。耳边是呼呼风声,蓬松雪花无孔不入,落在她头发,钻进后领里。 放她下来时,希遥腿一软,差点跪下。伏城赶紧捞起来拉进怀里,低头问:“还好吗?” “能好吗?”她浑身重量都交给他,按着太阳穴直犯晕,“你是不是偶像剧看多了……” 伏城颤声笑起来,揉一揉她发顶。希遥抬头瞪他一眼,惊讶又不太服气:“你居然不晕?” 夜色里,他眼眸很亮,嘴角扬着就没放下:“我也晕啊,所以我倚着车呢。” 希遥探头一看,还真是,她靠着伏城,伏城靠着车,两个头晕脚软的人,就这样在雪地里相依为命。 看来浪漫要付代价,她“嗤”地一声笑出来。晕眩感还没过,她重新偎在他怀里,耳朵贴在他胸膛,听见他蓬勃又热烈的心跳。 两个人身体相拥,静静站着,伏城手罩在她头顶挡雪,过一会,忽然说:“我要是早几年出生多好。” 雪落在睫毛上,一时却化不了,连带着她眼中的世界都迷蒙起来。她索性合眼不看,轻笑说:“人人都想年轻,你是个例外,想着变老。” 哪里是想变老?伏城笑笑:“我想配得上你。” 时间是个绝对的差值,日子在走,他在走,她也未尝不在走。 他们之间的距离永远不会缩短,而那些与时间挂钩,又常随时间改变的东西,财富,地位,阅历,以及价值观,只怕终有一天会横亘他面前,他伸出手,却很难再拉住她。 可能是空气太凉,他鼻子忽地一酸。低头吻了吻她的前额,手指拨弄她头发,轻声说:“希遥,你等等我。” 没人做声,好半天,希遥神情复杂看他一眼。好似觉得肉麻,“嘶”一声,无奈摇头道:“没救,真是偶像剧看多了。” 说完便别过脸去,抖着身子跺脚说好冷,从包里翻出钥匙,绕到驾驶室去开车。伏城快步赶上,从她手里夺过:“路滑,我来开。” 希遥笑道:“可我经验比你多。” 虽这么说着,还是把钥匙给了他。她拍掉肩上的雪,打算再绕回副驾驶,伏城猛拽住她,把她身子抵在车门上。 冰凉的嘴唇,冰凉的鼻尖,他护住她后脑,给她一个拌杂着雪花的吻。 时间不算长,之后他撤开半分,蹭着她的脸。口中喘息着喷出白雾,坚持重复刚才的话:“等等我。” 希遥默不作声,他停顿片刻,又重新吻上去。发梢挂的冰碴扫过她眉眼,他的声音融化在风里:“求你了。” - 这场雪接连下了一天一夜,直到周日傍晚才慢慢停下,窗外开始有欢笑声,是几对不怕冷的小情侣在打雪仗。 周茉被那阵阵娇笑吵得心烦,从上铺爬起来,“咣”地一声把窗子关上。 窗框的积雪让她震落,紧接着被风卷走。胡婷婷隐约听见动静,摘了耳机探出头来瞧,恰巧对面床帘重新拉严,只瞥见了一道影。 类似的闭门羹她吃得多了,也不生气,跳下床去,敲敲周茉的床腿:“六点了,你去吃晚饭吗?” 隔着层床帘,周茉语气淡淡:“不去。” 胡婷婷又问:“那我帮你带?” 没人再回答她,听见里边一阵响,周茉把耳机塞上了,水杯推到桌角,开始哗啦啦翻书。 胡婷婷被晾一边,笑容渐渐敛起。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她从鼻腔哼一声,套上外套扭身出门。 雪已经停了,但风还不小,树冠兜着的雪被吹下来,细细冰粒在半空飞扬,跟下雪也没什么区别。 胡婷婷脸埋在围巾里,朝喧沸热火的小吃街走过去。随便找家店面停下排队,脚尖碾着结了冰的半硬雪花,一边幸灾乐祸地笑。 周茉那濒临爆炸的状态情有可原,这雪下了多久,她就已经气了多久——谁叫昨晚开开心心看场电影,都能在影厅里碰见伏城跟徐小姐。 当时她们坐在角落阴影里,一开始还没被发现,但周茉频频回头去看,眼神能杀人似的,想不叫徐小姐注意都难。 但她哪斗得过徐小姐?等伏城回来,拉过徐小姐接吻,她闭上眼享受,两手攀上他后背。分明就是吻给那暗里人看的意味,这样刺激周茉还不够,跟伏城暧昧胶着了片刻,她又微睁开眼,挑起眉,冷冷斜睨过来。 爆米花被周茉生气掀翻在地上,虽说是胡婷婷付的钱,可她压根没心疼,光忙着憋笑了。 队伍一点点挪动,走近窗口,终于感到些暖意。前边人拎着米粉走开,胡婷婷搓一搓手,仰头去看招牌菜单。 选好了正要开口,斜刺里杀出一人,胳膊支着窗台,低头朝里边说:“师傅,一份牛肉米粉打包,不要辣!” 师傅气如洪钟地回句“好嘞”,陶正转过头来,笑呵呵看她:“哎,忘了问,你要什么?” 胡婷婷瞪着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陶正先瞥见后边排队的敌意目光。他反应迅速,伸手揽住胡婷婷肩膀,梗着脖子回头朝那男生道:“咋的了?我俩一块的。” 男生翻个白眼,陶正贴近她,低声求面子:“这顿替你付了,回头你再给我。” 插队还要作秀,胡婷婷好笑地“切”一声,甩开他胳膊,点了米粉。师傅把粉递出来,她取一把一次性筷子,抓过塑料袋转身就走。 陶正冲出人群追上她:“喂,我请你吃饭,你就这么个态度?还钱!” 胡婷婷立即站定,低头去翻口袋。陶正赶紧按住她:“我不要现金。” 她又拿出手机要扫码,陶正说:“我没带手机。” 她点开通讯录:“那我转给伏城,让他给你……” 陶正跳起来:“我俩昨晚吵架,我把他拉黑了!” 胡婷婷皱眉:“那要怎么办,你说。” 陶正等的就是这句,略带腼腆地一笑:“你可以借鉴借鉴伏城那小同桌,请吃顿饭,人家给送了半个月水呢。” 胡婷婷“哦”一声:“要水啊,早说。” 这什么理解力?陶正拉住她:“我不要水!”吞吞吐吐半天,“我要你给我送早饭。” 一碗破米粉,想换半个月早饭?胡婷婷震惊地看着他:“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 陶正答:“你有病。” “哐”的一下子,胡婷婷用力一推,把他摁在米粉店的铁皮门上:“神经。” 一番动静惹人围观,陶正拍拍后背蹭上的尘土,朝她气呼呼走远的背影喊:“明天开始,不送我堵你去啊!” 发脾气让人脸红耳烫,胡婷婷充耳不闻埋头朝前走,走着走着,热得把围巾都拉下来。在拐角吹了阵风才总算清醒,迎面走来两人,她定睛一瞧,立即转身隐到树后。 牛肉米粉徐徐向上浮起香气,路面新鲜积雪被踏平踏碎。 伏子熠手捏着一支玫瑰,解释是学生送的,他不喜欢,不如借花献佛。周茉笑着闻一下,接着他们聊起文献研究,交谈声随着脚步渐弱。 胡婷婷从树后出来,默默朝宿舍走去。 她向来不爱管闲事,可此刻,还是莫名替周茉那位异地男友感到难过。早中午各一个电话,往往不到一分钟就被借故挂断,却还欢欣鼓舞,以为她只是忙。 我看错了 中文系办公楼位置偏北,从女生宿舍走过去,要花十多分钟时间。傍晚七点左右,学生教师都在吃饭休息,周茉跟在伏子熠身后穿过无人走廊,一路过去,一路的感应灯接连亮起。 钥匙声很清脆,也格外清晰,走廊暗下来的瞬间,伏子熠打开办公室门,摸到墙上的顶灯开关:“进来吧。” 这已经不是周茉第一回来这儿,可每次踏进时,还是没来由的一阵犹豫。 她捏着玫瑰贴墙站好,伏子熠从消毒柜取出一只杯子,又拉开抽屉,拿一包速溶咖啡。走到门边,偏头看了看她,笑道:“随便坐,别客气。我去给你倒水,很快回来。” 周茉说声谢谢,随即听见他脚步远去。屋子里只剩她一人,她松口气,却不想坐,于是在不大的空间里来回踱步,视线地毯式扫描,掠过伏子熠的书桌,立柜,还有衣架。 窗帘严密拉紧,将这座房间与外界隔离,室内布置得整洁又优雅,桌上一星点灰都没有,窗边摆着茂盛绿植。 跟外边传闻的差不多,他像位高尚自律的学者。 周茉走到窗前,摸摸绿植的叶子。那盆文竹被他养得很好,扁平琐碎的叶茎毛茸茸的,像一片绿色的雾。 她捏着玩,一个无意识的转头,猛瞥见书柜里的镜框。 那是张黑白合照,想来是很珍贵,才被他仔细裱了起来。从前她倒没注意过,现在闲得没事,便仔细多看了几眼。 画面里的两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左边的不认识,右边则是年轻的伏子熠,整个人精神爽朗,戴着细框眼镜微笑,格子衬衫扎进腰带里。 值得珍藏的双人合照,往往不是情侣夫妻,便是母子父女。可这张决不会是父女,因为周茉知道,伏子熠并没有女儿,再说年龄压根也对不上。 心中疑惑着,她透过两层玻璃,与照片里的神秘女孩对视。 那女孩也就十来岁模样,可浑身都透着那年纪不该有的阴郁,她没有笑,神色很淡,穿一条轻薄的连衣裙,头发编成两条麻花,柔顺地垂落胸前。 总觉得那副面容似曾相识,一阵突如其来的熟悉感,周茉皱了下眉头。心跳已不受控制地加快,可她并未想出答案,最终,也只囿于无原因的心慌。 直到走廊里再次响起脚步声,周茉才回过神,匆匆拿出手机,想要拍下。但越慌,手越是不听使唤,伏子熠推门而入时,她手一滑,手机掉在地上。 她赶紧弯腰捡起,双手背到身后去,胡乱退出相机。 一番状况被伏子熠纳入眼底,他盯着她,缓缓走到书柜边,胳膊支起,撑在书柜的玻璃门上。 近在咫尺的距离,周茉很紧张,心虚低头,呼吸开始发颤。 手指在背后死死掐着手机,已经浸出了冷汗,后来,视线里突然出现一杯咖啡,伏子熠在她头顶轻笑:“再不接过去,我手都要酸了。” 撤开胳膊时,他顺手揉了揉周茉头顶。视线越过她看向书柜,凝视了片刻,没说什么,转而走到桌边坐下。 周茉双手捧着杯子不言语,伏子熠打开电脑收几份邮件,过一会,才发觉她站在那儿就没动过:“怎么了,这么低落?心情不好还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平淡又戏谑地逗着她,眼睛还看着屏幕,好似只是一句再合理不过的问候,修长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着,气定神闲地回复邮件。 周茉咬了咬唇,深吸口气:“是这样的教授,最近我课业比较忙,系里活动也多,前几天期中考试,我的成绩不太理想。还有就是,我只是个外语系新生,跟您的专业并不对口,您要我翻译的文献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如果翻错了,会耽误您的科研……” 磕磕巴巴绕来绕去,最关键的问题还是不敢开口。她垂着头,后颈向上蒸汗,一长篇说完,没听见伏子熠做声。 心脏在胸腔剧烈跳动,周茉低头盯着鞋尖,保持安静。 时至今日,她终于有些后悔。 起初她接近他,只因他是伏城的父亲,与她喜欢之人有着血缘纽带,便让她的讨好也爱屋及乌。更何况伏子熠对她亲切,长辈般无微不至的关怀,像甜蜜滋味的糖,她没能抗拒,于是张口吞下。 然而诱饵过后,往往都是陷阱,后来这份关怀一发而不可收,渐渐突破寻常阈值,他开始牵她的手,摸她头发,送她玫瑰。鬼魅一般,纠缠进她的生活。 她不敢去猜伏子熠的心思,只是觉得很害怕。 可在这件事上,她孤身一人,没有同伴,更没有帮手。只好强制自己镇定,同时在心里自我安慰,所幸一切还仅是端倪,她还来得及跟他摊牌脱身,趁早结束这段关系。 死亡般的沉默里,伏子熠手中动作停下。摸着下巴远远端详她,过一会,认同地“嗯”了一声:“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事怪我,是我考虑不周,耽误了你的学业。不过……” 声音拉长,周茉猛抬起头。见她略带疏离的模样,伏子熠说:“别紧张,你不想往下做,我不会强迫你的。不过,最近课题上比较紧急……” 他皱着眉,看起来为难:“这样吧,你能不能再坚持一段时间?年底我的学生出国交流回来,你的工作就可以让他来完成。” 听见他肯放她走,周茉心里安稳了些。松了口气鞠躬道谢,抬起头时,见他很真诚地望着她。 柔和微笑挂在嘴角,他的眼神很纯粹,除了和蔼,看不出一丝邪念。这张脸虽与伏城不像,却带着差不多的温柔,周茉一怔,心里防备卸下,忽然有些恍惚。 恍惚过后,她随即惭愧。回想起来,伏子熠的确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或许真只是她太敏感,以龌龊思想去揣测了他也未可知。 她抿紧了唇一时语塞,伏子熠缓慢喝一口茶:“周茉。” 周茉答应,伏子熠温声解释道:“我一直很想要个女儿,但是没有如愿。你聪明,漂亮,又是小城的同学,我很喜欢你。我跟你走得近一些,是想关心你,但如果这样让你觉得不舒服,请你一定要明确告诉我。” 周茉愣一下,赶忙惶恐摇头,扯起一个笑容:“没有,您对我很好。” “是吗?那就好。”伏子熠点点头,站起身来,“新的文献用邮件发给你了,再辛苦一段。天冷路滑,回去时小心。”说着,替她拉开门,语气谨慎又得体,像在避嫌,“我就不送你了。” 周茉从办公楼出来时,迎上寒冷的北风。她缩了缩脖子回头去望,伏子熠的窗口亮着,人影从窗帘透出来,很认真地伏案写着什么。 心里乱成一团,她驻足片刻,转身离去。回到宿舍,胡婷婷已经去上夜班,她坐下来,打开手机相册看照片。 伏子熠回来时,她手抖了一下,没拍清楚。画面是晃的,人脸都微微变形,可正是这模糊色块,反倒比清晰时更易联想,她盯着看一会儿,忽地浑身一震,慢慢抬起眼来。 - 整个12月份,希遥跟慕容期都在为了公司的新项目奔波,每天早出晚归,经常连饭都来不及吃。同时,高校的期末考试复习也要开始,伏城回家的频率降低,有时在图书馆熬得晚了,就干脆在宿舍睡。 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一个多月,伏城率先投降。复习大业暂停,跑到楼梯间给希遥打电话,要她来接他回家,扬言今晚要睡她。 希遥那边正围成一圈讨论方案,虎狼之词从听筒冒出来,吓得她捂紧了手机。 偷瞄一眼,幸好,除了离她最近的慕容期尴尬得直咳嗽外,其他人都没什么异样,她含糊两句挂了电话,结果重新讨论没几句,慕容期开始带节奏,说最近加班加点太累,不如临时放半天假,大家都回去好好休息。 希遥红着脸瞪他,慕容期一脸坏笑,最终架不住职员纷纷附和,天还没黑,小组破天荒提前遣散,拎包提袋各回各家。 希遥迎着冬日最后的一点熹微夕阳,开车朝旬安大学驶去。停在路边等几分钟,下课铃便响了,学生成群结队从教学楼出来,有的去食堂,有的走出校门,到对面小吃街打牙祭。 伏城在人群里很显眼,因为速度比别人都快。一阵风似的跑过来,考虑到她会头晕,只抱着转了半圈。 「小别胜新婚」这话没有错,放下来后,他又抱着她啃了半天,最后希遥捂住他的嘴,终止他的丢人行为,把他塞进车里。 车门关上,外界喧哗也降低到几不可闻的分贝。希遥调着电台,伏城握住她手问:“想我了吗?” 她好笑地挣一下:“别闹。” 但他不松,就那么继续握着,她移到哪儿都跟着。给她讲讲学校的事,说了两句发现新物件,一下子撸起她袖管:“这是什么?” 问的是常青荷送她那条手串,她不喜欢花哨,之前一直藏在袖子里,也就没让他看见过。希遥答:“常姨编的。说我冬天不能戴银,就把镯子扣下,给了我这个。” 伏城点点头,摸摸那些如意结和碎玉珠子:“很漂亮。” 希遥笑一下,忽然生些坏心思。抽回手,朝他晃晃:“常姨说了,戴这个能走桃花运。” 伏城一愣:“那还是别戴了。” 说着,伸出胳膊就要来抢,希遥背着手直躲,伏城探身过去,把她压在座椅上。她被他压着搜身,笑得喘不过气,伏城跟她闹一阵,一抬头,瞥见窗外,他身子一僵,目光定在那里。 “怎么了?” 希遥疑惑坐直,伏城没回答她,于是她理一理头发,也朝外边看去。 天色已经很暗,又隔着一层防晒膜,更是昏黑一片。只依稀看见不远处一个男人背影钻进车里,也没什么异样,她茫然回过头,又问一遍:“怎么了?” 伏城只是沉着眼眸,脸色也是冷的。 希遥摸不清状况,越发觉得奇怪,不过他那严肃神情持续不长,等那辆银色轿车从视野开走,他恢复原状,在她脸颊亲一下。 缩回副驾驶坐好,笑笑说:“没怎么,我看错了。” 跳车 关门声震亮了好几个楼层的感应灯,还没走出玄关,希遥已经被伏城拉到怀里。 憋得久了,恨不得多一秒钟都等不了,他夺过她的包丢到衣架,然后火急火燎堵住她的嘴。 手激动得不知怎么好似的,从脸到颈再到前胸,胡乱摸索半天,后来才想起要干正事,扯下她围巾剥掉外套,再去脱毛衣。 希遥仰头跟他接吻,开衫毛衣落地,只剩一件薄薄的打底。 后脑在硬冷的墙皮磨蹭,肩胛也感到凉,不过她没有理会,喘息吞咽着,双手攀住伏城的脖子。 紧贴肌肤的轻薄打底衫,将她上身曲线完全暴露,伏城视线一扫,脸便红了几分。眼眸被情欲浸染,二话不说,他手臂环过她细腰,压着后背将她按得更紧。 胯下东西早就膨胀起来,硬邦邦顶在她小腹。他隔着裤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挺动,希遥被他戳得难受,伸手下去摸。 他便就着她的动作摆腰轻喘,一阵阵快慰上升,他肩背起伏耸落,把她整个人压在墙上。 气氛已经暧昧到顶峰,伏城闭着眼,呼吸声越来越重。 下身涨硬得发痛,他狠狠咬她嘴唇,手掌移到前边,握住她柔软的乳房揉捏。手劲大一些,便听她口中泄出吟叫。 闻声微睁开眼,看见她垂着睫毛颤抖,轻哼着扭身,眼尾迷离得湿润。 他觉得可爱,慢慢撤离她嘴唇,又再飞速地亲一下。 低下头,前额跟她相抵,手从腰线往下落,一路抚到腿根。在她大腿内侧捏一把,同时去留心她的反应,见她眼里带着默许,他便笑起来,将她打横抱起,朝浴室走去。 说到浴室,希遥至今还印象深刻。在莘州那次,她被他摁在浴室折腾,到最后浑身抖得像筛子,软成一滩水。 她从那开始有了阴影,所以这回三令五申,不准再在浴室胡来。伏城不得已撇嘴,给她找好拖鞋和浴巾,倚着门不屑:“待会到床上,一样让你……唔……” 没说完,就被她死死捂住嘴。伏城眉眼弯起,拽下她手腕:“不说了。” 希遥瞪他一眼警告,把他推出浴室,“啪”的一声关上门。伏城站在门外,透过磨砂玻璃看着她脱光衣服,妖娆而模糊的轮廓引人遐想,更引人难受。 反正也不急这一时,他不难为自己,舔舔下唇,打算回卧室等。 刚要抬脚,却依稀看见她扶着台子弓下腰去,同时伴随一声很轻的呻吟。他愣一下,觉得不对劲,赶忙过去敲门:“怎么了?” 里边沉寂半晌才开口。声音有些虚弱,但更多的,还是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告诉你个好消息……” 伏城一凛。 “……我来例假了。” - 烧水壶呜呜地往外吐热气,那声音鬼哭狼嚎,就跟伏城内心一个样。 “吧嗒”一声,烧水键轻巧跳起,他不耐地拎起来,走进卧室。 卧室里希遥两手捧着水杯,盘腿靠在床头。身前腰后被他围好被子垫上枕头,她动弹不了,只好等他过来加热水。 人从门口走过来时,她盯着他腿间:“刚才洗澡的时候,自己解决了?” 伏城敛着眼,撒谎不带脸红:“没有。” 希遥笑了:“真没有假没有?” “……” 热水加到半杯,伏城凑到嘴边尝尝温度,塞回她手里,冷冷说:“不是疼吗?还有力气说话。” 希遥直笑,他被她笑得心烦,又气急败坏问:“这次怎么这么早……” 她“哦”一声,低头喝水,没什么愧疚感:“可能最近太累,这很正常。” 没想到随口一句解释,还真堵住了他的嘴。伏城不再作声,过一会,过来摸摸她的手:“怎么也没跟我说过。” “说什么?”她没反应过来。 伏城看着她:“说你累啊。” 她又是反应半天。见他已经低落下去,一时也辨不清他的情绪,是不知情的愧疚还是未被告知的不悦,亦或者,两者都有一些。 但不管哪种,都让她无名地心软,她慢慢笑一下,问:“那现在说还来得及吗?” 伏城皱眉不解,她又解释:“脖子好酸。能不能帮我捏捏?” 他默了片刻,“切”一声,脱鞋爬上床。跪在床头,两手轻轻按摩她肩颈,希遥仰过头去看他,被他推回来:“别乱动。” 她背对着他,无声弯起唇。 后颈皮肤触到他指腹的温热,按摩力度刚刚好。希遥被他按得犯困,干脆合上眼休息,一时卧室里很静,过一会,伏城找话问道:“你生日是不是快了?” 这话题让她陌生又惊讶,她认真想了半天:“还早呢。” “不是2月15号吗,”伏城反驳,“很快了,过完年就到。” 快不快的,希遥不太关心,便随意应一声。 她的态度也不为奇,毕竟这日子紧挨着情人节,又往往在正月,忙着别的事,一个不留神就过去了。再者她的生日,从来没人替她记着,更没人陪她过,如此下来,也就不再上心。 她垂着眼慢慢讲,伏城给她捏得差不多了,掀开被子挨着她坐下:“那这次我陪你过,好不好?” 说话时还拱了拱她,希遥一笑,就算赞同,伏城很高兴,拉过她发凉的手,包在手心搓暖。 依偎着聊会闲天,他又盯上她的镯子。倒也不是真不许她戴,只是看见镯子,他就想起她说的桃花运,想起桃花运,接着又能扯出些别的不愉快。 自己不愉快了半天,他偷眼看看希遥,咳嗽一声:“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纯粹好奇……” 希遥闻声,看着他等下文,伏城吞吞吐吐,慢慢说:“你在我之前,有过几个男……男朋友?” 好容易费劲说完,他心虚得口干舌燥。 说来也有点窝囊。本以为作为现男友,问问这事也不过分,没想到这话竟挺难开口,希遥还没答,他自己先紧张起来,全无该有的气势——倒好像他是被问的那个。 忐忑又尴尬,伏城清一下嗓,又挠挠后脑勺。希遥也被他问得一愣,眨几下眼睛,歪着头答:“三个吧……还是四个?” 还好,在可接受范围内。伏城顿时松气,把她手放在自己心口,坚强地说:“没关系,你说就行,五个我也受得住。” 其实他早就想知道,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问她。 而后来,在等待这个机会的过程里,他也就慢慢想通,虽然难免一厢情愿地幻想,但她终究比他大了太多。她不是圣人,亦不会先知,他实在没理由要求她一直单身,等待未来的自己。 何况,他又真的会是最后一个吗?说真的,他不知道。 伏城低着眼发怔,一个不自觉,嘴角苦涩又委屈地抿起。见他这模样,希遥笑出了声,捏捏他耳垂,说他又犯傻。 他回过神来,收好情绪也跟着她笑,希遥枕在他肩窝,过了一会,渐渐归于安静。 以为她是快要睡着,看了看,却还睁着眼睛。伏城问:“怎么了?” 希遥轻声说:“刚才忽然觉得你很好。” 他皱起眉:“刚才?忽然?” “……” 这斤斤计较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希遥白他一眼,别过头去不再理他。 伏城把她那话回味八百遍,得意得心跳加快,要抱着她亲,却发现她早疲惫地合上眼——这回是真快睡着了。 他扬手攥拳,无奈叹气。将她身子扶正躺下,关了床头灯。 可实际上,希遥很清醒,侧耳听他为自己掖好被子,走出卧室洗漱,很快又回来,躺在她身旁。 临睡前,他悄悄开一盏暗灯回复手机消息。触屏声音很微弱,光线也微弱,若不睁眼,都察觉不到。 希遥闭着眼睛静躺,手指捏住被角。 想她在上大学之初,很短时间里就交了两个男友。 那也是当时的潮流,男孩女孩从压抑沉闷的高三楼解放,无一不迫不及待地来到新城市,开始新生活,当然也就包括,要建立新的关系。 可她却不是为追随潮流,只是为了自己。 女孩子大多天真,她也一样。想体验有人真切地爱她保护她,也在妄想,是否与新的男人在一起,有关伏子熠的记忆便可被遮掩覆盖,她终于可以过正常的生活,让那可怖的往事慢慢消散。 不过很遗憾,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拥有男人,并不等于就拥有爱,而她童年那段记忆,也不是她想遗忘就真会消失。 卢枫是第三个,也是在此之前的最后一个。 他大概比前两个更喜欢她些,也曾真的保护过她,可惜保护她的同时,他不可避免地知晓了她的过去。 在她的过去面前,那丁点喜欢变得太微不足道。 伏子熠出国后,从冬到夏,他们在一起了四个月,六月底他研究生毕业,一个心照不宣的拥抱,她同意跟他分手。 这四个月里,他从来没碰过她。 多年之后她再回想,倒也释怀。 从古到今,哪个男人不爱当英雄?从虎口救下失足少女,在花街柳巷慷慨解囊,替娼妓赎身,劝她从良。给自己的光辉事迹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最后,他还是会娶门当户对的闺秀,温柔贤惠,清白干净。 她没立场去责问他,她开不了口。 最终也只好安慰自己,她又付出了多少真心呢?若是真爱他,也就不会忍心去耽误他——这样想来,她也不算亏。 轻轻一声,灯光灭了。 伏城放下手机滑进被窝,躺好又怕希遥冷,将被子匀过去一些。小心翼翼地动着,怕把她吵醒,结果她还是醒了,忽然凑近他的脸,吻了一下。 他在黑暗里脸颊发烫,把她胳膊丢回去:“别亲我。撩起火来,你又不负责。” 希遥轻轻笑,不再说话。心里却想着,有件事她从没对伏城说过。 其实他向她表白的那个雨夜,那场青涩慌张的性爱,是她有生以来所经历的,最温柔的一次。 薄荷烟 此前一连劳累十多天,再加上虚弱的身体状况,希遥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身边没人,被子在她身上盖好。她揉着腰慢慢坐起来,拿过手机看时间。 九点半了。 记起伏城昨晚提了一句,说从今天开始是考试周,上午八点他有门专业课,要考两个小时。 原来早就走了,她竟一点都没听到。希遥发一会呆,从刚醒的朦胧状态出来,然后跪坐着整理床铺。 床单好似有道无形的分割线,一半是温的,一半是冷的。她低着头将被子利落折好,适时手机的开机延迟也过去,叮叮咚咚一连串消息,一条接着一条浮上屏幕。 常联络的人不多,估计不是魏收就是慕容期。 趁刷牙的功夫,希遥打开界面草草上滑,那位尽职尽责的秘书不知道抽什么风,突然改为线上汇报工作,项目进展行程安排发了满屏,又说她桌上鲜花已经替她喷了水,来访的人也回绝了,最后祝她身体健康。 希遥一头雾水地蹙眉,白花花一片聊天气泡看得头疼。 含着牙刷发一条语音过去,说她只是迟到,不会旷工,“叮咚”,魏收秒回:“姐,你醒了!” 不小心睡过头,还被下属亲切道早安,希遥略略尴尬。没想好怎么说,又是一条发来:“上午都快结束了姐,算了吧,公司这儿有期哥和我在,你还是别来了。” 算了吧?你还是别来了?谁给他的勇气这么跟老板说话。 希遥漱了口,建议他趁早结束老板歇班的美梦,魏收立即喊冤:“姐你误会我。是小城一大早打给我的,说你身体不舒服,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让你去,不然他要找我事。” 从卫生间到客厅,希遥边走边读这段话。在餐桌前站住,视线从屏幕移开,看见桌上摆的早餐。 来龙去脉算是摸清楚了,她抿着笑意,把盘子送进微波炉加热:“你什么时候跳的槽,成了他秘书?” 魏收遭遇送命质问,犹豫半天,希遥看见「对方正在输入」的信号闪了又闪。她笑笑不难为他,把微波炉设置好时间,回卧室换衣服:“我过会儿就到。他要是问起来,你该怎么说怎么说就行。” 衣柜上飘着张纸条,警告看到纸条的人不要出门,就在家乖乖休息。同样被贴条的还有餐桌,鞋柜,衣帽架,希遥弯着嘴角一路无视,扣好大衣前襟,压下门把手出门去。 门口积着一簇烟灰,白色绿纹烟蒂横七竖八,她一开门差点踩到。不知是谁这么没公德,在楼道里吸烟,到现在味道都没散尽。 希遥掩着鼻子下楼,十点整考试结束,电话准时打来。她盯着他的名字看一会儿,滑一下接听,脚步放得很慢,声音也轻轻的:“喂?” 伏城那边有些吵,她能想象一群学生拥簇着从考场教学楼出来,边走还边对答案的情景。伏城在喧哗背景里,提着声音问:“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希遥说没有,还真情实感地摇了摇头。可说完才发觉他并不会看到,于是自己发笑。 人群沿着大路走,伏城另辟蹊径钻进树林小道,这才安静下来。一阶阶石板踩过,他低着头嘱咐,让她把早餐热了再吃,又说已经帮她请假,今天不要去上班。 希遥满口同意,走出单元门,一片明亮天地。风吹过她耳机收声口,伏城有所察觉,皱一下眉:“你这工作狂能答应这么爽快,别是敷衍我吧?” 她心虚哑然,伏城便警告不要骗他,如果偷偷去了公司,他会知道。 希遥忍笑应声,憋的声音变调。伏城顿一顿,可能误以为她不高兴,于是又松口:“我就是担心你太累了。你要是闷得无聊,下楼在小区走走也行,考完下午那门,我早点回去陪你。” 希遥扯下耳机塞进衣袋,在包里翻出车钥匙。近几天气温回暖,一夜雪化不少,树叶上雪水落下来,滴滴答答湿了前窗。 她走过去准备开门,低下头捻钥匙时瞥见前轮旁的地面,又是几支抽完的薄荷烟。 她所住的这栋楼,入住率并不高,一共那么几户,平时碰到便聊几句,几乎彼此都熟识。 想了一想,倒不记得除她之外还有谁是抽烟的,希遥困惑地思量片刻,忽地头顶一声鸟叫,雪水激落,掉在她肩头几滴。 或许真是累着了,气温比往日升了三度,她还觉得有些冷。搓着手跺脚呵气,随手将车钥匙又丢了回去,决定听取伏城的建议,在小区里走走。 “不小心”走到了门口,她招手打一辆出租,奔着公司去了。 魏收到茶水房冲咖啡,隔着公司玻璃门,远远看见希遥从出租车下来。 一秒钟逻辑推理,他懂了,一定是伏城不让她出门,把她车钥匙给藏了。 为自己的智慧得意,他抱着杯子黏过去,跟在希遥身后,两人聊一路公事。希遥边走边听,到办公室前,正要推门进去,想起什么来:“你刚才说,上午有客人找我?” 想起那个难缠的男人,魏收一脸鄙夷:“什么客人?我看是来碰瓷的。姐你不知道,就一个快破产的公司小老板……” 希遥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掀开笔记本。支起下巴盯着开机动画,淡淡打断他吐槽:“他找我什么事?” 魏收难以启齿:“说是想找你……借钱。” 希遥抬起眼,微微不可思议:“借钱?” “是啊。这人公司破产欠了一屁股外债,家里老人病着,据说还有个女儿在读大学……”魏收说着,眼前浮现男人急切又谄媚的模样,使劲忍住才没翻白眼,“在大厅咋咋呼呼的,吵得不行,我就跟他说,我老板都有什么亲戚我能不清楚?然后喊过保安来,把他撵走了。” 希遥沉思不语,魏收又说:“哦对了,临走还死活留了封信给你。” 希遥接过,三两下将信封拆开,只读了一行,便笑了。虽说是笑,却也只是扯起嘴角,眼神还是淡的,将信纸塞回去,放在碎纸机顶:“他来找我,徐逸州知道吗?” 魏收被她表情吓得胆战,再琢磨琢磨这话,终于觉出事情不对。临场紧急运转大脑,保险起见,答得很谨慎:“这……原来还跟徐先生有关系,我以为事小,就没跟唐哥说。那我现在去?” “不用,”希遥制止,“我没有在问你。” 信封被碎纸机吞没,稀里哗啦的,像下一场雪。希遥目送那信葬身,视线回到电脑屏幕:“他以后再来,你就拿我刚才的话问他。” 魏收懵懂无知,也只能先应下,见她脸色缓和,试探地问:“姐,真是亲戚?” 希遥面无表情挑挑眉,他霎时紧张。随即她笑了:“是亲戚不假。不过,上午你做得很好。” - 一门公选考完,伏城背着书包,跟随人流往外。手机震了两下,是希遥的消息,说她出来透气,不小心走得远了,干脆再多走一段,来学校接他一起回去。 算一算时间,再有十来分钟就能见面。伏城低头含笑回复,冷不防被人拉住,定睛一看,是只打球不学习那货。 伏城问:“我居然能在教学楼碰见你?” 陶正傻乐:“这不考试周嘛,我也是要学习的。” 伏城打量他一眼:“你在走廊里学习?” 陶正斗不过他,支吾半天,如实招来:“你考场隔壁教室,他们公选课明天考试,今天在这儿答疑。” 虽然说得乱七八糟,但伏城一思考,就明白了:“是胡婷婷上的那门公选吧。你在这儿是等她下课吃饭?” “聪明!”陶正一脸敬佩。 男人声音在那间教室回荡,伏城抬起眼,视线穿过门缝进屋,隐约看见伏子熠被女孩围住,谈笑风生的模样。 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陶正赶紧拉住:“唉唉,干吗去?我在这儿站半天了快无聊死,你好歹陪陪我。” 陶正把伏城拖进了男厕所——陪他消遣。 从裤兜摸出烟盒,抖出一根叼在嘴里,正要按打火机,伏城仰起脖子,开始在墙上找学生守则:“教学楼不能吸烟吧?” 陶正翻个白眼不搭理他,火苗继续凑近烟头。伏城又说:“胡婷婷气管不好,闻不了烟味。” 陶正一愣:“真假?” “真的。”伏城淡淡说,“你再不戒,看你俩将来在一起怎么接吻。” 陶正脸一红:“操,你他妈乱说什么。” 伏城好整以暇看着他,陶正痛苦挣扎半天,使劲把烟从嘴里拔下来:“妈的,不抽了。” 他把烟扔进垃圾桶,梗着脖子不说话,后知后觉想起什么,又纳闷地转过身来:“你不是耍我呢吧?昨天她还跟我说那个什么伏教授抽的烟好闻。” “是吗?” 伏城面不改色地玩手机,陶正更加确信,声音大了一倍:“是啊!那教授抽薄荷烟的,她还怂恿我也试试……哎对,就这个,估计是那教授课间来抽的,”他胳膊肘捣一捣伏城,“哎哎,别玩了,你看这烟头。” 窗台上一小堆薄荷烟蒂,白色的,细细绿纹。伏城忙着回希遥,被他实在捣得急了才抬起头,看一眼,猛地愣住了。 他一下子推开陶正,凑近去看,然后脸色沉下来。好巧不巧,这烟头他今早刚见过,就在家门外,不过当时他没在意,以为是邻居抽的,便回屋拿簸箕扫了。 没来得及细想太多,下课铃轰然响起,惊得他一下子回神。教室门推开,又是一波学生往外涌,伏城立即抓起书包:“我得走了。” 陶正还没反应,他已经奔出厕所去。拨开人群挤出教学楼,接着往南门方向走,一边给希遥打电话。 希遥接听了,却说她是从北门进来的。伏城一怔,迅速掉转脚步往回:“你在哪?站在那儿别动,我去找你。” 希遥逆着人流朝前走,迎面而来一大群学生,她四下张望,走得很慢:“这儿有个喷泉雕像,前边不远是生地楼。” 问清位置,伏城“嗯”一声。没挂电话,却也不再多说。 希遥听见他喘起来,似乎是在跑,她笑一笑:“你是饿了吗?这么着急……” 话没说完,她一个无意的转身。就在她背后,不知何时静静紧贴了一个男人,她猛撞上他胸膛,吓得浑身一颤。 希遥抓住差点滑落的手机,连忙抬起头要道歉。孰料男人的脸接着给她第二次打击,她看清后脸色一白,惊骇后退一步,接着如同被钉在那儿,再也动不了。 伏子熠与她咫尺之遥,他的脸在她面前放大,微微笑着,露出一排牙齿。 “我没看错,”他看着她颤抖垂落的手,眼睛一眯,轻笑道,“果然是你。” - 不是回暖了吗? 怎么天上又开始撒下点点冰粒,转眼要落雪。 希遥手藏在大衣袖里,抑不住地发颤,艰难仰头,见伏子熠笑着逼近一步,低低唤道:“遥遥。” 多少个昼夜,她一合上眼,就听见这声魔鬼呢喃。 希遥虚脱般瘫软,却还咬牙强撑着,直视向他,一字字说:“你还敢回来。” “因为我想你啊。”伏子熠笑了,细细端详她激动发红的眼眶,“怎么,难道你已经把我忘了?” 希遥嘴角发抖,伏子熠玩味勾唇,摇头叹道:“真狠心啊……” “还记得我们当年约定的吗?”他贴近,嘴唇凑到希遥耳朵,很轻的气音,缓缓说,“谁先害怕,谁就输了。” …… 少年从身后奔来,裹挟着寒风,脚步一声近似一声,像咚咚的心跳。 眼泪盈满的瞬间,希遥被他拉住胳膊后扯,她惊恐朝后一个趔趄,又被他稳稳扶住,抬起头时,伏城已经挡在她面前。 清晰沉重的喘息,伴着后背剧烈起伏,伏城前边碎发张扬翘起,露出额头,或许是眼神太冷,一张脸毫不温柔,只剩凌厉。 他向前半步,上身朝伏子熠压迫过去,然后盯着他一笑:“爸。” 我爱你 “爸。” 雪粒越下越大,在路灯下悠然飘摇。 伏子熠微眯着眼,打量站在面前的少年,他个子很高,很瘦——但只是瘦,他并不弱。 脸部线条已经有成熟男人的味道,连气息也带了攻击性,半垂着眼皮,警惕却又懒散地看着他,嘴角的浅浅弯度止于礼貌。 凝视片刻,伏子熠点头道:“小城。” 伏城跟他对峙而立,从鼻腔里“嗯”了声,两人如出一辙的淡漠。不过终究还是大人更好面子些,伏子熠见他没了下文,主动找句话说:“十多年没见,都长这么高了。” 伏城紧抓着希遥一只手腕,隔着层厚厚毛呢料子,觉出她在发抖。 不由得侧眼朝后瞥,见她低头蹙眉,似乎在努力平复情绪。心脏没来由地隐隐抽痛,他手下滑到袖口处,探进去牵她手。 这番小动作自然没逃过伏子熠的眼,然而没等他视线追随过去,伏城先抬起下巴左移一步,把希遥严实挡在身后。 四目相对,伏子熠微笑一下。随即听见伏城接了话,语气平淡得像陈述事实,实际上,也的确是事实:“昨天不是才刚见过吗?南门那边,你车不错。” 没想到会这样直接,伏子熠闻言,笑容敛住。伏城倒是依旧平静,顿了顿,又说:“哦,不过当时天太暗,你可能没看见我。” 话语间敌意嘲讽又恶劣,若细细品味,亦有些冰冷恨意。至此,伏子熠脸色微变,伏城随即露一个笑,同时触到希遥的指尖,挤进她指缝扣住。 她手冷得吓人,还出了一层汗。伏城捏一捏她,像在抚慰,重新看向伏子熠时,笑容渐渐消失:“她今天不太舒服。没别的事,我先陪她回家了。” 灼灼目光向他投来,男人阴郁的猜疑写在脸上。伏城却没兴趣向他解释,更没这个义务,何况他相信,伏子熠早已读懂。 不再多说,他握住希遥的上臂,转身要带她走。伏子熠注视着两人背影,缓缓陈述:“你们住在一起。” 伏城身子已经半侧过去,听见这话停了一停。眼睛看着远处,漫不经心应声:“怎么,不行?” 良久,伏子熠森然勾唇,意味不明说道:“小城,你长大了。” 希遥在他怀中僵住,伏城思索一瞬,笑着反驳:“长大了,也不是你养大的。” 他说完,拉着希遥往回。不过走了两步,又像忽然记起什么,脚步一顿,偏头轻声说:“等我一下。” 牵住她的温暖手掌松开,希遥见他朝伏子熠又走回去。站定俯身,贴着男人的耳说句话,伏子熠眼眸一沉,随即晦暗。 伏城重新牵起她时,她飘忽的心才又安定一些。跟他朝校门走,一边轻轻问:“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伏城一笑,伸手揽住她腰,“快过年了,跟他问个好。” - 迎风戴雪回家,一进门,伏城把希遥按在沙发上,打开暖风,然后一言不发进了卫生间。 希遥没在意,坐在那儿呵手取暖。却听他在里边翻箱倒柜,动静不小,拿了水盆,又取下淋浴头放水。 她停住动作揣摩半天,才隐隐明白。 大半盆热水放在地上,伏城在她面前屈膝蹲下来,去抬她的腿。希遥抗拒地往回缩,伏城看她一眼,手握得更紧。 拗不过他,她妥协。由着他把自己的脚放在他大腿上,脱了短靴,然后褪掉袜子。 自己没什么感觉,伏城摸了摸她的脚背,却皱起眉头:“也太凉了。” 脚尖探进水面,有些烫,但也能忍受。热意从脚底续续上升,希遥双手撑在沙发边,渐渐蒸得脸颊泛红。 冻过了劲,暖过来后就有些痒。她两只脚忍不住相互蹭了一蹭,激起些小水花,被拎着水壶路过的伏城瞥见,他插好电源按了烧水键,然后过来单膝跪下。 手伸进水里,捉住她的脚按摩。希遥被他按得很舒服,享受了半天,忽然在他掌心动一下脚趾,由衷道:“在酒吧做服务生太屈才,你该去当保姆。” 伏城低着头,轻轻捏按她的脚底。前额头发垂下来,随着动作一颤一颤:“为什么?” 希遥想一想,说:“你很勤快,又能干,收纳清洁全都会,去人家里做工太合适了。” 见他不说话,她又煞有介事补充:“你如果有兴趣,我可以帮你介绍。我认识一些阔太太,她们很喜欢雇年轻的男保姆。尤其像你这种还会按摩的……” 这种传销般的诱惑口吻让伏城恍惚,他抬起头看看希遥的脸,反复确认自己不是在给高彦礼洗脚。 “看来你很懂。”他淡淡说,“是不是哪个男保姆也给你按过,告诉我名字,我去打断他的腿。” 希遥本来是想调戏他,看他脸红。 可惜在这方面,她的本事还是弱了些,没过一招就被人扭转战局。她恼羞成怒地伸手打他一下,又对上伏城得意的眼神,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 她捂着脸丢人,伏城便仰头看着她笑。不自觉嘴角也被她传染,过一会,他抚摸她脚踝,轻轻叹说:“终于笑了。” 希遥听了一怔,挡着脸的手慢慢落下来。伏城却已重新低下头去,继续捏着她的脚,似是随口问道:“你为什么怕他?” 话题转折得突然,可也合理。她的心情早就瞒不过他,沉重与沉默全都被他察觉;何况她穿得不少,手脚却冰得那样厉害,总不会真的只因为冷。 希遥垂下眼,俯视的角度,看见他舒展的面容。伏城表现得很轻松,也很安静。就好像只是不带任何情感的发问,平平常常,连睫毛也都以合适的频率眨着。 她下意识想开口回答,可又接着被理智拦下,最终,造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一时房间里只有轻小水声,希遥抿紧了唇。却忽然在想,她与伏子熠的事情,他究竟知道多少? 她离家的时候他很小,听说后来还因为伤到头住过院,从前记忆就算幸存,也该很模糊了。 说实在的,她对他的记忆不抱希望——这也是为什么高考结束那天,在他透过前窗看她一眼,便径直朝她走来的几秒钟里,她都在惊讶,不可思议。 那么或许,他对她的过去的认知,便全部来自日后的他人讲述。而这所谓「他人」,希冉要占百分之九十。 虽然她从没有幸听到过,但想想也该知道,希冉口中的她定不会有任何道德,她下贱淫荡,不知廉耻。她跟伏子熠是一对两情相悦的狗男女,这样的故事从小灌输,也就难怪伏城会不理解,为何现在,她竟是怕伏子熠的。 个中纠结太乱,希遥觉得头疼。在犹豫,也在难受,她不再想答,就算真要跟他讲清楚,也决不会是一两句的事情。 想着找什么话逃避,却想不出,于是她沉默很久。不过伏城也不在意,等了她一会,见她无话,又说:“有我在这儿,别怕。” 本以为他是要答案,原来,并不是。希遥一愣,头发上雪粒融化了,一颗颗小水珠穿在发丝上,一溜滑到眼前来。 膝盖铺好毛巾,伏城把她脚放上来,拿毛巾包住,仔细地擦水。接着帮她套上干净袜子,袜口覆过脚踝,他说道:“我想了很久。你之前说,大学时候有个男人缠着你……那个人,是不是伏子熠?” 猛然间竟有些慌乱,希遥生硬地笑一下:“好歹也是你爸,怎么就直接喊了名字。” 伏城看她一眼。知道她不会回答他了,便继续说:“那封举报信是你大二那年夏天登报的。恰巧半年之后,伏子熠就出国了。” 这两句说完,她不再言语。伏城静默一阵,将她的脚放回沙发,平静地问:“希遥,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 他向她幽深的眼里去探寻,想知道一切的因由。她跟伏子熠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了什么,最后又成了什么——可他终究不会读心术,只要她缄口不言,他就永远无从知晓。 最终,他再一次妥协:“算了。” 一段彼此无话的夜,从那开始,持续到上床入睡。伏城侧身朝外,大概是考试太累,熄灯之后很快睡着。 窗帘开着,一片浅浅月色跳进来。希遥望着外边晃动的枯枝发呆,起风了,回暖结束,明天又要降温。 她清醒了很久,才终于迷糊入梦。却又很快感到一阵颤动,伏城突然翻过身来,紧紧环住了她。 粗重凌乱的呼吸肆意喷洒,希遥张开眼,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 一时不明白,她恍惚地问:“怎么了?” 伏城胡乱亲她的脖子,低低说:“想要。” 是睡糊涂了吗?她例假都还没过。 可他接着缠得更紧,下身坚硬顶着她大腿,希遥没办法,叹口气:“用手帮你行吗?” 伏城点头同意,她便也翻个身,面朝他侧躺。微凉手指碰到他,他激得浑身一颤,随即弓起身,将她按进怀里。 希遥闷在他胸膛,这样姿势不太方便,使不上力。可今天伏城好像格外敏感,即便她别扭着身子,套弄得有一下没一下,还是很快来了感觉。 他在她手里硬得发烫,双臂一点点收紧。最后的关头,他身体开始发抖,希遥感知他的状态,于是又重重搓揉两下。灭顶的快感冲击大脑,伏城终于忍不住,向前一挺,喘出声来。 ……真是睡糊涂了。两人都是。 温热浊液喷薄射出,洒在希遥的腿根,她骤然僵住,哑然失笑:“怎么在这儿就弄了……床单湿了,怎么睡?” 伏城没答。似乎是余韵未过,他闭着眼,喘得很厉害,希遥无奈,推推他肩膀:“松手,开灯,我要换床单。” 掀开被子,她看见床中央洇湿一片。气得她跪坐起来,指着他要教训,伏城忽然靠近,抱住她的腰。 她半跪着,他坐着。十几公分的高度差,伏城将头偎在她胸口,希遥措手不及,下意识抱住他后脑。然后听见他闷声说:“我爱你。” 她直笑,去拉他环紧的胳膊:“说这个没用,明天照样是你洗床单。” 拉不动他,他也不理,只埋着头重复:“我爱你。” 第二遍,内容没变,语气却变了。 希遥怔愣一下,也终于隐约觉出什么。默了良久,她缓下来。轻摸着他头发,柔声说:“我知道。” 伏城闻声,手才慢慢松开一些。不过还锢着她身体,怕人跑了似的,抬起头看着希遥,然后来第三遍:“我爱你。” 情绪仔细藏好,希遥笑了,把他头发狠心揉乱:“傻孩子。” 伏城也笑,喉结上下滚动着,却不出声。 他帮她扯下床单,又铺上新的,浅碎纹路的亚麻布鼓起又降落,是她挑的,他觉得好看。 床单搞定,他坐在床上,看着她走出卧室,去卫生间。 转过墙角,她消失了,好像他刚才做的那个梦。 现在外边一定很冷,枯枝被狂风扯得东歪西倒。 伏城透过窗向外望着,心想,其实他还有句话,他没说出口,那是因为还没想好,该是“别离开我”,还是“别不要我”。 豆浆小笼包 从车窗探出头向前望,一串望不到头的长龙。高架桥上,整齐列队的铁壳子被人操纵,好像也有了人的情感,焦急不耐地大肆叫嚣,一边喷出愤怒尾气。 伏城头回见识旬安城轰轰烈烈的早高峰,四下瞻仰这挤成一锅疙瘩汤的巨大交通枢纽,震惊与恐惧写在脸上。 印证了那句话,少见才多怪。希遥每天早都习惯,此刻跟他鲜明对比,淡若无事地窝在副驾驶吃早餐,嫌鸣笛太吵,又倾身把电台音量调大。 二十分钟了,还没下桥。伏城皱起眉,可也没什么办法,无奈地吐口气,结果被希遥喂进一只小笼包。 咬破薄皮,肉汁溢了出来。他木然咀嚼着,希遥打量他神色,笑说:“我都不急,你急什么……上午有考试?” 考试倒是没有,下一门考试在四天后,考试周课也停了,简而言之,他现在约等于放假。 不是急着赶时间,是实在太枯燥。伏城摇头否认,把她胳膊拉近,低头喝一口她手里的豆浆:“怪不得你每天走这么早,光路上就要花一小时。” 大有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意味,希遥适时苦口婆心劝解:“你从我公司坐地铁回学校,还得将近四十分钟。肯定影响你复习吧?我早说了不用送。” 类似的话,这一早已经听了无数遍。伏城拿掌根揉揉耳朵,钦佩她执着的同时,也心生狐疑:“这么不想让我送你上班,为什么……”灵光一现,他猛一激灵,“难道你在公司藏人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希遥跟不上他天马行空的思路,傻眼愣住。结果这表情太像心虚,伏城见了,接着心一凉:“会按摩的小保姆?” 还记着昨晚的仇呢。 希遥哭笑不得,一低头,看见袋子里小笼包还剩三只,干脆一股脑全塞给他,堵嘴。 伏城呜咽着艰难嚼半天,抓过豆浆救命。希遥看着他直笑,笑够了,将早餐的垃圾收好,抽一张纸巾擦手,低着眉说道:“我只是不想耽误你。” 伏城终于吞下嘴里的食物,喘着气凌乱摇头:“不耽误,我愿意。” 不知这话是引她多想到什么,还是勾起了她什么回忆。希遥听了沉默,过好一会儿,才弯唇轻道:“那就好。” 车流疏通了,下了桥四散开来,伏城打着方向盘变道,眼睛望向右侧后视镜。视线掠过希遥的脸,她知道他不是在看她,可还是下意识坐直一些。 他的心思很好猜,是担心她路上再遇到跟踪而来的伏子熠,而他却不在身边——但其实,她心中有数,大概伏子熠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从前在她眼里,那个男人是恶鬼,她挣不脱也逃不掉,在他掌心任他宰割。 可那些畏惧,多数还是因为她年龄太小。当她成为同他一样的成人,便逐渐透亮起来,原来他也只是个人而已,并没有至高的威严与权力,何况她长大了,他更是决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可以轻易伤害到她—— 甚至,与她曾经构想的截然相反,他其实懦弱至极。只要她身边有一个男人,不论高矮胖瘦,都能让他敬而远之;区区一封匿名信,都能将他恐吓出国。 只是可惜,她童年记忆太过深刻。理性的认识敌不过本能的生理反应,伏子熠分明已不可怕,却还是能单凭个眼神就让她战栗,在他面前,她总是一下子就回到当年那个脆弱的状态。 就好像她永远留在了那个年纪,再也没能走出来。 希遥低着头发愣,不知不觉竟沉沉睡着。车子过杆驶进地下,她听见熟悉打卡声才终于醒转,下了车,被伏城牵着去乘电梯。 在电梯口迎面遇见魏收,她实在尴尬,把手从伏城掌心抽出来。 不过也不知道是这秘书太稳重,还是压根就没注意,他目光平视,极其自然向她问个好,接着伏城叫了他一声,过去将他带远几步,然后两人开始低声交谈。 自始至终,他们在一边聊他们的,就她自己一人窘迫。希遥心里好笑又不服气,也在好奇这两人是何时暗通款曲,居然背着她有了秘密。 停车场噪声太大,她的耳力爱莫能助。只见魏收一个劲郑重摇头,还竖起三根手指发誓,不多时,密会结束,电梯也快下来了,伏城走过来跟她道别。 魏收很有眼色,立马转了过去。伏城俯身,在她嘴角一吻:“我走了,下午再来接你。” 他沿着停车场坡道走上地面,背影被外界光亮包裹,渐渐模糊了。希遥望着那个方向:“他问你什么?” 魏收和盘托出:“问你昨天来上班了没有。” 原来如此,希遥笑了。“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魏收小心提示,她却说:“你先上吧。” 魏收面露疑惑,希遥解释:“你刚才发了誓,我怕你待会儿被雷劈,站得太近,连累到我。” 说完她又笑,自觉好像会说些风趣话了,一定是耳濡目染,跟那人学来的。 秘书可没心情管什么风不风趣,只觉得老板咒他,哭丧着脸:“姐……” “上去吧。”希遥敛起笑意,重复。 没有挪步的意思,她目光遥远又安静。片刻之后,又轻声补充:“我想多看他一会儿。” - 中外文学对比鉴赏课的期末考试定在上午九点,胡婷婷起床洗漱,一边还举着书抱佛脚。大清早,水房里人不多,她背了两页重点,一抬头,没注意周茉什么时候站在了她旁边。 把书夹在腋下,胡婷婷吐掉嘴里的牙膏,把杯子涮干净。接着两人开始神同步洗脸,动作默契,心思也默契,互相都不想搭理。 可过一会,胡婷婷突然想起件事,也只好不太情愿地开口:“昨天答疑你没去,伏教授让我捎话给你,他的研究生回来了,以后可以不麻烦你帮他翻文献了。” 水哗啦啦地淌着,周茉鞠一捧水,却没往脸上浇。好像这事在她意料之外,她皱着眉确认:“这么快?” “这都把你拖到放假了,你还嫌快啊?”胡婷婷说,“你这一学期给他翻译了多少文献,自己专业都没好好学……你这么舍不得,不如开学填个申请表,转到中文系去啊?” 水阀被周茉猛地开到最大,激烈水流在池底溅起来,湿了胡婷婷一身。她惊叫一声后退,周茉才慢悠悠把水管拧上,看她一眼:“话真多。” 胡婷婷擦着毛衣上的水,恨恨抬头,透过面前镜子,看着周茉经过她身后,朝宿舍走回去。等她走远,她才咬牙跺脚,骂了一声:“神经病。” 她跟周茉之间很诡异,连她自己也说不太清楚。 总体来看,她不喜欢周茉,也不讨厌周茉。但这不是说她对她的态度保持中立,准确来讲,是有时很喜欢她,有时又很讨厌她——是个动态平衡的中立。 周茉身上有她羡慕的闪光点,她优秀又漂亮,人都有趋美之心,胡婷婷当然也会想跟她交好。 因此,她试过很多次与她建立友谊,而这些尝试,在周茉心情不错、心态平和的时候也都获得了成功。她们曾像过一对闺蜜,一起逛街约饭,上课自习,生病时相互照料,秘密也会偶尔分享。 可是美好不是常态。 大多时候,她这位闺蜜都是易怒又暴躁,恶言恶语相向也毫不愧疚。这时,胡婷婷便会极度痛恨她,同时也痛恨着自己,为何好了伤疤便忘了疼,一次次跟她重修旧好,到现在都还没绝交。 这些复杂情绪积累得久了,最终结果是,她变得跟周茉一样的反复无常。 是不是女生宿舍都如此?像个炼丹炉似的,进去时还是品学兼优三好生,出来已变成一个个女疯子。 胡婷婷将毛巾狠狠拧成麻花,朝镜子摔打一下。 得出结论,她跟周茉不对头,强求亲密没有必要。不如干脆下定决心保持距离,以后她爱找什么教授就找什么教授,真出了什么事,她也决不会管。 秉持着这一心理,当公选课考试结束,周茉主动跑上讲台帮伏子熠收卷子时,胡婷婷不屑地轻嗤一声,然后将目光移开去。 - 一堂大型公选,将近一百号人,也就是近百份卷子。周茉分出一沓,仔细清点数目,数完后,将试卷理整齐,朝身旁人笑道:“我这儿是48份。” 伏子熠负责剩下的一沓,闻声一侧头,微笑道:“是你啊,周茉,多谢你帮忙。” 周茉摇头说不客气,伏子熠从她手中接过试卷:“交给我就可以了。考试辛苦,快回去休息吧。” 却见她没什么反应,他顿一顿,又说:“昨天你没有来,我就跟婷婷说了。不知道她转告你了没有?我的学生……” “嗯,我已经知道了。”周茉乖巧一点头,做一个笑容,“不过教授,您有个文件袋还在我那儿。我今天急着来考试,忘了带,下次找个时间再还您?” 伏子熠追思一番,终于记起,淡淡说:“哦,不是什么重要的文件。你考试周忙,拿来当草稿纸也可以。” “那怎么行,”周茉坚持说,“您的办公楼离图书馆也不远,我可以顺路。” 数着试卷的手指停顿,伏子熠转过眼来。默默打量她一番,然后妥协般勾起唇角:“好吧。我今晚有空,你随时都可以来。” - 图书馆九点半闭馆,周茉夹在众多学生中走出大门,抄一条小道,向中文系的办公楼走去。 临近时,她抬头望一眼伏子熠的窗。窗帘仍旧拉得很严,却不知为何,没看见窗台那盆文竹,也没看见伏案的人影。 教师办公室聚集在下面三层,四层五层是机房和档案馆。伏子熠新回国,前三层却没有多余房间给他,于是被临时安排在第六层。 破旧电梯吱呀向上,周茉捏紧手中的文件袋,天寒夜更凉,她觉得身上发冷。搓着手走进漆黑走廊,咳嗽一声,一串灯便亮了。 一步,两步。 轻弱足音在周围回荡,她经过水房,厕所,杂物间,就快走到时,那扇门忽然开了。 伏子熠倚着门框,他脸色很温暖,像他身后的灯光:“你来了。” 你聪明,漂亮 柔和的日光灯,将整间办公室晕染上温馨色调,连空气也是暖的,带着淡淡的茶叶气味。 周茉双腿并拢,端坐在沙发上,牛皮纸文件袋摆在膝头,听着桌下电脑主机的风扇嗡嗡直响。 熟悉脚步声在走廊出现,她将视线从书柜收回,望向门口。伏子熠端着一杯咖啡进来,许是为了保暖,将最外边防盗门带上后,又将里层的木门也掩上了。 杯子交到她手里,周茉双手接过,低着头说:“每次来找您都有咖啡喝,太麻烦您了。” 伏子熠笑一笑。 以往这种情况,接下来他就该挨着周茉坐下,在茶几上铺展几份文献数据,在她耳边讲给她听。 不过这次不太一样,他们的合作关系已经结束。就好比学生毕业,再在路上偶遇班主任,也只是寒暄问候,再不会询问成绩。 于是他端详周茉一阵,没有坐过去,而是转身走远几步,抱臂斜靠在办公桌上。 彼此遥远的距离,让周茉放松了一些。从咖啡杯抬起眼,适时伏子熠问她:“你考得怎么样?” 周茉回想一下,说:“有几道选择题不太确定,后面的简答和论述背了您给的提纲,都写上了。” “不是问我的课,”伏子熠摇摇头,“是你的专业课。” 见她不太明白,他又多解释:“之前不是说,帮我翻译影响了你的学业吗?我很担心。” 周茉恍然,连忙说专业课不难,她答得也不错。说完对上伏子熠关切的神色,她意识到什么,又后知后觉地羞愧:“之前是我自己不会安排时间,才考砸了,不该把责任推到您给的工作上。我也不太会说话,希望您不要介意……” 伏子熠温和打断:“这没什么,不耽误你的成绩就好。” 周茉红着脸,咬唇不住点头。 一段话题就此收尾。她不再有话,伏子熠便也收声,走回桌边去,随手翻阅几张公选课的期末试卷。 纸张悠悠起伏,哗啦啦的声音,可他似乎在想着别的什么,只是走马观花,卷子上密密麻麻的解答并没入眼。 又默一阵,他忽然叹口气,直截了当地说:“周茉,你很怕我。” 这么一句突击,周茉当然不会料到,惊慌地“啊?”一声,接着本能否认——说自己从小就敬佩他,怎么会怕他,并且为增强这番言论的可信度,还冲他灿烂一笑。 伏子熠低头看着试卷,嘴角轻扬,声音很宽容:“你不用安慰我。我比你多活这么多年,这点事情还是看得出来的。” 一句话让周茉顿时尴尬,她心虚地偷看他几眼。见他笑容带着苦涩,似乎为自己的不受喜而挫败,她觉得有些对不住。 可又怎能真的承认?思量半天,也只得语气轻快地继续做戏:“真的没有。伏叔叔,您可别想多呀。” 短短二三句里,有几字格外刺耳,传到伏子熠耳边,他神色隐约一滞。 心里很清楚,这女孩突然改口叫他“叔叔”,是缓和气氛不假,却也是有意无意的提示。 野心与意愿昭然若揭,可也朦胧隐晦,捉不住踪迹。伏子熠淡淡掀起眼皮,目光交汇时,他忽然觉得有趣——或许她该去研究心理学,区区外语系,真是委屈了。 捏着试卷的手垂落到桌面,他微笑,顺着她的意思往下:“也是。从前小城请同学来家玩,他们都觉得我亲切,从不怕我的。” 一句无从考据的自夸,他给她个台阶下,有意将这僵局一笔带过。周茉松一口气,连忙点头称是,伏子熠看一眼挂钟:“已经十点多了。是不是快要门禁了?” 又低下头,重新翻起卷子:“女孩子自己走夜路不安全。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温柔又得体的逐客令,周茉只得放下杯子,从沙发起身。可她有些话还没来得及说——确切地讲,是还没找到机会去说——于是,绕过茶几走到门口的一段路,她脚步放得越来越慢。 直到在门边站定,她轻轻握上金属把手。斗争片刻,还是鼓起勇气说:“伏教授,其实您研究的方向,我很感兴趣。如果以后还有机会……” 伏子熠愣一下,听出她的含义,颔首道:“好啊,有机会,我们再合作。” 他的语气很平淡,不知是随口客套,还是真的答应。一时,周茉有些失望,可哪怕是敷衍,也算聊胜于无,此时若再纠缠下去,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倾身鞠一个躬,她跟伏子熠道别。伏子熠无声默许,她转回身,压下门把手—— 却没能把门拉开。 任她怎样用力,木门都纹丝不动,周茉不记得这扇门有这样难开,难道门轴被卡住了? 又尝试一番,她终于疑惑地抬起头。而与此同时,也有什么东西乍然闯入视线,她瞳孔骤缩,顿时惊骇得倒抽一口气。 原木色的门框边,静静挂着一把铁锁。 不知什么时候,他早就把门锁上了。 一瞬间,周茉顿悟什么。大脑恍惚空白,接着身后“嗤”的一声低笑,又把她吓得一抖。 她猛地转过来,背贴着门惊恐望过去。伏子熠将试卷慢慢放下,唇角笑意明了又暗,一如他费尽心思的伪装,此刻总算尽数褪掉。 他绕过桌子,一步一步走过来。声音还是温柔的,却字字带着寒意:“明明让你走了,怎么还要回来呢?” 身体贴近时,周茉明白过一切。 一直以来,她受他迷惑,将信将疑、摇摆不定的揣测,终于在这一刻得到彻底印证。可他也真是厉害,竟让她直到落阱的上一秒,还在想着向前。 恐惧与绝望支配了她,她手背在身后,紧抓着门把手。嘴唇不听使唤地哆嗦,眼眶发红,沙哑地说:“为什么要这样……” 伏子熠双手支在她身边,低头凑近她:“我说过了。你聪明,漂亮……” 可聪明,却容易被聪明误;漂亮配上愚蠢,亦算不得什么好事。 他低喃着,说完他的台词:“……我很喜欢你。” 气息喷在耳边,周茉痛苦地闭上眼。伏子熠蹭着她发颤的脸颊,继续说:“可是你骗我,你明明就是怕我的。” 蓦地脸色一沉,他一字一句,冷冷说:“我最讨厌口是心非的女孩子。” 泪水盈满了眼眶,眨一下眼,便成一道线坠落。防线崩溃,周茉身体贴着门无力下滑,喉咙抽搐般吞吐气息,虚弱地求饶:“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骗您,我再也不敢了……您放过我吧。” 双腿支撑不住,她瘫坐在地上。伏子熠随着她悠然蹲下,饶有兴趣地端详她:“我难道没有放过你?我只是好奇。都怕我成了这个样子,是从哪儿来的勇气,让你还敢进我的房间?” 许久,周茉只是抽噎着不做声,伏子熠也不在意,勾起唇角,偏过头去。 隔着书柜玻璃,他看见那张泛黄的黑白相片。梳麻花辫的女孩仿佛在对着他笑,他凝望片刻,捏住她的下巴。狠劲一拧,逼她也朝那边看去,阴森道:“是为了那张照片。对吗?” 见她视线躲闪,伏子熠笑了。手指力道随之一松,疼惜似地揉揉她下巴:“小可怜,你有心事。让我猜猜……喔,难不成,你喜欢我的儿子?” 周茉倏地抬眼。红肿的一双眼眶里,憎恨与恐慌掺杂并存,伏子熠摸一摸她的眼皮,柔声说:“其实,你真的很像她。这双眼最像……” 可是,也是这双眼最不像。 希遥只是恨他,可从不会怕他,那双眼总是淡漠不喜,看向他时从未有爱意,更别提讨好与谄媚。 终究还是不一样,周茉跟她不一样。 伏子熠忽然失神,也没了兴趣。松开她的脸,手指沾了她的眼泪,他厌恶地擦掉。 可没想到,一直哽咽的女孩却忽地扑了上来,死死攥住他的衣领:“她是谁?她是希遥吗?” 转瞬之间,他发觉,她眼中有了他似曾相识的东西。 被极度仇恨吞没的眼眸,火热却又黯淡,好似一支早已腐烂的玫瑰,临到败落,还满心以为自己终有一日会盛开。 周茉直勾勾盯着他,双手激动得发抖。伏子熠忽又笑了,嘴角一抹得意弧度,他慢悠悠施舍:“你猜的没错,她曾经是我的情人。” 顿一顿,将最诱惑的饵捧到她面前:“我操过她无数次。” 如他预料,周茉一滞,接着狂喜地战栗起来。抓着他的手用力,她跪直起身,急切地挪到他面前:“还有什么,你告诉我!” “好说啊。”伏子熠看着她的脸,淡淡回应。重新捏住她的下颌,伸出舌头舔拭她的耳垂: “把裤子脱了,我全都告诉你。” 情人节 最后一门选修考完,这天傍晚,伏城跟陶正结伴离校。 陶正要去火车站,他家乡很远,三十多小时的卧铺,铁轨横跨大半个中国地图。伏城帮他把行李搬上公交车,刚好也同方向,于是顺便陪他坐两站。 路上摇摇晃晃,陶正抱着扶杆刷游戏视频,看一会儿,忽然戳一下伏城:“哎,我前几天说的那游戏要内测了。咱俩抢个兑换码,寒假联机玩呗?” 伏城听了犹豫:“我不一定有时间。” “咋?”陶正很惊讶,“大学了又没作业。你跟你女朋友成天在家能有多忙,不就一日三餐……” 一个不太正经的人,哪怕脑子没想开车,一张嘴也会习惯性地口吐莲花。 陶正还没说完就反应过来,赶忙无辜掩口,知道伏城脸皮太薄,哪怕驾龄不短了,每回聊到这话题还是不自在。没见过世面似的。 果不其然,这人耳根泛起红,别扭着脸说:“白天我不在家,我得去兼职。” “哦对。”陶正一拍脑门,“忘了你还有活要干。” 携手作战计划出师未捷,战友就这么退伍了。陶正瘪着嘴,歪头琢磨再找个谁搭伙,还没物色好人选,公交进站,伏城准备下车。 陶正挥挥手说:“行了哥们,明年再见。”盯着伏城下车背影,不无歆羡地直摇头:“这本地人就是好哇。” 临近年关,旬安城街边挂了一溜的红灯笼。迎面来的男女老小个个喜气洋洋,有的已经开始备年货,手里拎着火红的福字对联回家,鸡鸭酒肉塞满后备箱。 伏城在冷风里拐进大门,许是因为住户不多,小区里年味寡淡,跟外边热闹马路有着不小反差。 不知怎么,脑海里一直想着陶正说他是本地人,实际上他不是。这么随口一句话点醒了他,也可能是受节日气氛感染,他意识到自己离开酝州已经半年多,或许春节该回去一趟。 不过只是或许,他并不确定。 他记挂着程秀兰的身体,还有希冉的病,虽然这半年他把工资都寄回了家,还有几次细节,他发觉似乎希遥也在往家汇款——但在病痛伤亡面前,有足够的钱财,并不及有人陪在身边。 偶尔的通话不等于关怀,只有亲眼见到才能放心,更何况是团圆节,若不回去,他自觉不够孝顺。 可他也记得临走时老人的话,她为他好,赶他走,是横了心不想再见他。程秀兰性子虽柔,遇事倒是说一不二的倔强,他自作主张回家去,肯定要惹她生气。 再者,他要是回家过年,那希遥呢?他舍不得跟她分开,也不可能把她一人丢在旬安,可是让她跟他一起……显然,想都别想。 这是个千古难题,伏城心里纠结犹豫,为难得寝食不安。希遥问他也不说,幸而后来程秀兰一通电话拯救了他,像是早料到了他心思,告诉他格子楼要拆迁了,这阵子她跟希冉忙着找新住处,警告他不要回来添乱。 伏城松口气,解脱了。交代几句注意身体,老人在那边满口应承,惊呼汤锅沸了,要挂电话。临了又说,要是想家,等开了春可以回来一趟。 一件心事了结,伏城开始在酒吧安心打工。等到希遥公司放假,是年二十九,两人突发奇想,当晚跑到几十公里外的城市滑雪。 三天的即兴游,他们在陌生城市的雪夜辞旧迎新,看零点烟花在山际绽开。火星从夜空必剥坠落,伏城站在窗边,把希遥拉到怀里接吻。 临睡前,瞥见房间桌上摆着新年的心愿卡片,他拿过来写几笔。 希遥凑过来好奇地看,伏城立马展臂捂住。她擦着湿发笑他小气,伏城把卡片仔细折好,装进衬衣左胸口袋,然后勾过她的腰:“愿望让人看见,就不灵了。” - 转眼间,二月了。 天气明显开始转暖,尤其近些天格外晴,伏城降下车窗,一阵温软春风就鼓进来。 截至目前,他已经给希遥当了一个多月的私人司机。起初希遥还好言相劝,但劝不动他,后来也就懒得再磨嘴皮子——反正是伏城自愿,他乐在其中,她也免于开车,仔细想想,这没什么不好。 初晨阳光透过前玻璃,晒得她眼皮发烫,希遥动一下眼珠,在电台声里慢慢醒过来。 环顾一下四周,照例是被早高峰堵在高架桥上。她转转脖子伸个懒腰,朝桥底的十字路口和人行道望一眼,随口说道:“是不是情人节快到了?底下红艳艳一片,全是卖花的。” 话音未落,伏城万分复杂地看她一眼。 她对他的神情表示不解,伏城伸手把电台声音调大,主播欢快的声音立刻飘出来:“今天是2月14日情人节,在这里,祝天下有情人终成……” 好不尴尬,希遥眨眨眼,吐一下舌头。伏城手搭着方向盘,哭笑不得过后,越想越不可思议:“你一个公司老总,成天谈合同,盯项目之类的……居然会不注意日期?” 怎么可能?希遥心道,日期当然是天天留意,就是她自己不常过节,久而久之,忘了把日期跟节日挂钩。 伏城在旁边笑得越来越放肆,她横他一眼。继而听见他审问:“那你生日是哪天,这总没忘吧?” “当然啊,2月15号嘛。”希遥随口答。 答完,见他神色再次古怪,她意识到可能又有哪里不对。懵懂领悟半天,忽然惊讶道:“啊,原来明天就是了。” “扑哧”一声,伏城彻底没脾气。无奈摇了摇头,启动车子下高架,希遥有点羞愧,拿手扶着额。 是不是女强人都不太能接受自己犯错,只是忘了个日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却让她尴尬得自己安静一阵,脸颊泛红,像小女孩害羞。 伏城没有开腔,余光瞥着她的反应,嘴角慢慢浮起笑意。过一会,希遥想到什么,转过头来告诉他,今天下午不用来接了。 伏城侧过眼,关心道:“你有什么事?” “今天我只有上午在公司,”希遥说,“中午去趟徐逸州家,下午常姨还要来家里坐坐,我会提前回去。” 她有特殊安排,而他过会还要去酒吧,思来想去,好像也只能这样。伏城点一点头:“那你自己小心,我下了班就立刻回家……对了,手机我带在身上,有事给我打电话。” 说这话时他皱着眉,脸上带着隐隐担忧,大概还是防备伏子熠。希遥见状,弯唇笑了一下:“我知道。”又说:“手机就别带了。崔晋眼尖着呢,被他看见,你就今天白干了。” 伏城笑而不答,看那副模样,当然又不会听她的话。希遥了然地“嘁”一声,伸手去捏他的脸,被他腾出右手,握着在脸颊摩挲:“要去徐先生家吃午饭?” 偏头吻了下她的掌心,希遥手指一缩,把胳膊收回来,警告他专心看路。然后冷哼说:“人快死了,终于没精力招蜂引蝶,才想起来要跟孩子联络感情。” 伏城知道希遥不喜欢徐逸州,此刻听见这番犀利恶毒言辞,不由得又怕又笑。壮着胆说句好话缓和气氛:“我看徐先生对你挺好的。” 希遥笑笑不答,懒得分辩。 俗语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话不假。连江湖上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临老也都要捻串佛珠吃斋念佛,一句“悔不当初”,一段虔心改过,便可等同一件慈祥僧衣。 可这公平吗?若原谅太轻易,那么那些旧日里的伤心亡魂,是否也太过廉价。 想着这些,她神色冷淡下去。伏城忽然又说:“说起徐先生,我一直好奇……他是不是见过我妈?” 一句话出口,希遥怔住,缓缓抬起眼来:“为什么这么问?” “上回跟高彦礼去吃饭的时候啊,你忘了?”伏城专心盯路况,漫不经心答,“他还说我跟她长得像。” 一段沉默,希遥手指揉按太阳穴,拧眉闭上眼睛。好像是突然头疼,伏城看得担心,正要出声问,下一秒,听见她轻轻答话:“是吗,我不太记得了。” - 情人节、周末,外加好天气,整条街摩肩接踵,吵闹得像沸锅炸开。 伏城出了地铁站,从巷口费劲挤到中心岔路,酒吧门前胡婷婷手握一大把玫瑰,有顾客进门,就送一支。 伏城一边迎面大步走来,一边低头扎好衬衣下摆,系好袖扣,最后整了一下领带。胡婷婷目睹他完美变装,抽一支玫瑰,戳到他鼻尖下:“哥哥真帅,要不要跟我约会?” 俩人同事兼同学,一来二去早就熟了。随着相处伏城才发现,这姑娘乍一看很文静,谁知骨子里却是个男人,心直爽利不说,疯起来比陶正还能折腾。 现在,他对她这种疯癫行为已经习惯。瞥她一眼,接都没接,花瓣擦过衣领,他径直走进去:“不好意思,有女朋友了。” 胡婷婷在背后大笑,笑完又赶紧补充:“哎对了,今天仪容有要求,胸袋要插玫瑰。你先去找组长,让他教给你……” 旋转门吞没伏城身影,隔着闪亮的镜面玻璃,他扬起手做手势,表示听到。胡婷婷放心回身,结果撞上崔晋。 “徐小姐的男友都敢撩?”崔晋震惊道,“还要不要命了。” 胡婷婷低眼拨弄手里的花:“我开个玩笑嘛。” 崔晋“啧”了一声,心叹她胆大,或许还没见识过华丽的死亡。 但胡婷婷自己说完,好像又联想到什么,没等他发话,冷飕飕笑道:“再说了,我撩他,他就能看上我吗?一个巴掌拍不响,出轨也不能全怪第三者吧?他心里没有你,你再黏着也没用呀。我可有自知之明,不像有的人啊,长得丑想得美,自己心里没点数,说好听了叫痴情,说白了就是傻……” “傻”后边,还有个字。胡婷婷双唇一闭,差点就念了出来,猛然意识到面前是老板。虽然老板脾气好,她还是硬生生悬崖勒马,咽一下口水,把那最后一个字也一块吃了。 崔晋目瞪口呆地接受教育,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触到这姑娘逆鳞,随口说了她一句,她给顶回来十句。 一通话把他听得浑身泛冷,深刻怀疑她是不是感情受挫,精神受了什么刺激。 可看她这白眼翻上天的模样,问是不敢问了。他呆立一会儿,战战兢兢拍拍胡婷婷的肩,关切地说:“你……好好工作,要是累了就跟我讲,我可以给你批假的。” - 从中午忙到傍晚,到五点多钟,人流总算稀落了些。 正厅里霹雳乓啷是老规矩,餐吧摇身变酒吧,服务生走走停停更换餐具酒单,乐队支起谱架,连好电贝斯试音。 伏城忙里偷闲,跑去帮Augus擦杯子,顺便再偷学一杯酒。看着他利落切冰块,一抬眼,望见胡婷婷走了过来。 这姑娘赚钱心切,体力也是真好,连揽两拨班,歇过这半小时,过会还要在外边继续站到凌晨。 Augus也表示敬佩,身体探出吧台,好心帮她把吧椅调正方向。胡婷婷一屁股坐上来,趁着还没多少客人,偷了几片橙子吃,眼盯着擦杯子那位,边嚼边调侃道:“今天情人节,你来干嘛?不跟徐小姐过,跑来跟我们这些单身狗抢小费。真没天理。” 伏城擦着杯子怼她:“听你这酸味,想脱单了吧?好办啊,一句话的事,我下铺可是急着呢。” 胡婷婷脸一红,橙子咽进肚,转攻调酒师:“Augus,看你教的好徒弟!” Augus双手一摊,很无辜。伏城看她要急,敛了笑容正经解释道:“我今天的班找人是调的,明天我不来了。” “哦……” 胡婷婷又拿一片橙子,点了点头。见她反应平常,Augus估计她没领悟到点上,凑过来给她补课:“明天是徐小姐的生日。” 霎时间,胡婷婷一激灵,两眼瞪大,绽露夸张的姨母笑。当即跟Augus结盟,两人轮番逗着伏城打趣,正闹着,远处跑来一位新服务生:“哥,那边有位客人,指名要你去点单。” 这事来得莫名,伏城手里一顿,朝角落望过去。胡婷婷听闻也收起笑,锐利视线透过美瞳,看清那边垂眼喝着柠檬水的女孩。 她脸色一沉,忍不住吐句脏话:“那不是……” 伏城没说什么,放下杯子,走出吧台。胡婷婷立刻扯住他袖子:“哎!她让你去就去啊?你马上下班了,就不过去,看她能怎么样?” 伏城默一会:“我去跟她把话说清楚吧。” 万分的不情愿,胡婷婷咬一下后牙,松手了。目送伏城拿起托盘和酒单走向角落,她把嘴里半片橙子吐了,恰逢崔晋过来视查:“怎么回事,那谁啊?” 胡婷婷冷笑一声:“她啊……” 又忍不住想跳崖了,但这回有帅哥在侧,不能放肆。她看看同样好奇的Augus,假惺惺做个微笑,平静地换个说法:“那是一位……相当痴情的奇女子。” 伏城,你可真傻 还不到夜场时间,正厅很空旷,客人不多。台上乐队的吉他手贝斯手即兴斗曲,一段段残破乐章被扬声放大,相互笑骂的间隙里,偶尔再掺几声口哨。 周茉坐在卡座最里侧,长长一条风琴似的酒单在面前铺开,她支着下巴,懒懒地从头审视到尾。 看完一遍不够,接着又来一遍。直到桌前服务生不耐地抬腕看表,她才抬起头笑道:“我没来过这种地方,不太在行。最烈的是哪一款?” 或许是她醉翁之意太明显,伏城忽略她的问题,直接提问关键:“你寒假没回家?” “是啊。”周茉敛起酒单歪头,笑得很明媚,“在家有什么意思?我不想回,就没回咯。” 无所谓的语气,而更多的是玩世不恭,伏城拧着眉沉默,接不下去。 周茉见他不说话,也不在意,自顾自又说道:“今天情人节嘛,没人陪我,就自己出来逛逛……”不知是想到什么,正说着,声音忽然轻了些,“没想到还能遇见你。” 酒吧的紫色光很漂亮,明明灭灭地打闪,她的脸时而清晰,时而黯淡。伏城单手拎着托盘,站在她面前俯视,直觉她有哪里变得不太一样了,可也说不上来。 而很快,周茉从一瞬而过的情绪里出来。 嘴角重新扬起笑容,伸出一根食指,在半空划一段弧,像断线下坠的鸟般,慢悠悠降落在酒单某一行:“我要一杯这个。” 伏城走回吧台,Augus已经抱着冰桶待命:“点了什么?” 胡婷婷骑在吧椅上玩手机,实则也竖着耳朵偷听,伏城为难地挠挠头发,半天挤出一句:“要不来杯果汁吧。” “我靠,伏城!”胡婷婷烦了,手机往吧台一拍,“她点什么你就让Augus做什么啊。她都成年人了,自己得对自己负责,你在这怜香惜玉个什么劲?” Augus也点头附和,伏城看一眼炸毛的胡婷婷,没办法:“那好吧……一杯tomorrow。” 这回,轮到Augus傻眼:“你确定?” 伏城绷着嘴角无奈点头,Augus犹豫:“……要不还是果汁吧?” 胡婷婷疯了:“我说你们两个怎么回事,Augus你做,我是她室友,她喝趴了我给送回去,这总可以了吧?” 最终,Augus在胡婷婷的监督下,心情凝重地调起酒。调到一半,还是良心不安,偷偷将一味基酒换掉,又多加了些冰块。 伏城托着杯子回去,胡婷婷看看Augus,这英俊男人神情好不哀婉。她眨几下眼,小心问道:“那酒真有那么厉害?” Augus身子前倾,一手托住下巴。修长手指在吧台面画圈,淡栗色的柔软卷发从额角滑下:“tomorrow呢,是用等量的六种基酒调制成的。分别是Vodca、Tequila、Brandy、Whisky……” 深邃动人的目光投来,胡婷婷高举拳头:“打住,我听不懂。”按住他的脑门,给他推回去:“你也不要这么看着我。你太帅了,我怕我把持不住。” 有关自身容貌的赞扬,总是百听不厌,Augus开怀一笑,心情不错地挑眉。清了清嗓,换一个通俗的解释:“tomorrow,顾名思义,喝完它,再睁开眼的时候,就已经是明天了。” …… 高脚酒杯放在桌上,周茉捏着杯柄打量,然后皱起鼻子闻了闻。余光瞥见面前那位服务生欲言又止,她幽幽道:“我听人说,这个俗称失身酒。失恋了来喝最合适,一杯下去,就什么都忘了。” 接着,她轻摇杯身,爽快道:“好奇很久了,今天试试。” 看她突然扬脖灌下那杯酒,伏城惊得出了声,下意识想拦。可伸出手时,杯子已经空了,辛辣酒精把周茉呛得眼圈泛红,她掐着脖子直咳嗽,一手却还捏着高脚杯,朝他得意一晃。 一道火线从喉咙直烧到胃,流的泪太多,眼眶都兜不住了。她强撑着抬手,把杯子放在桌上,手掌擦一擦嘴角,笑说:“原来就是这种味道,真难喝。” 伏城看着她失控的笑容,忽来一阵压抑感,压得他喘不过气:“你怎么了,跟他闹矛盾了?” “他?”许是高浓度酒精迅速发作,周茉脸思维迟钝地想了半天,才明白这个“他”是谁,“哦,他啊。我跟他能闹什么矛盾?他对我很好啊……” 她目光凝滞,痴痴地发呆。过一会,又低声说:“才不像你。” 金属椅腿在地面拖行,一道尖锐声响。伏城从散台拉过一把椅子,隔着茶几,在她对面远远坐下来。 周茉望过去时,伏城也正看着她。他说得客气又平静,似乎还有些语重心长:“高彦礼喜欢你三年了。能在一起不容易,作为你们两个的朋友,我特别希望你们能好。” 这话周茉当然不爱听,她脸色一沉,直起身要说话,却被他制止,说让他说完。 她只好又陷回沙发,抱臂等他的长篇大论。却不曾想,伏城斟酌片刻开口,只是很短一句:“周茉,我们不可能的。” 措手不及,她一愣,双手慢慢垂下来。 看他目光多坚定,连讲话都开始单刀直入。周茉先是不可思议,很快,又转作认命般的木然。 原来他已经把她看透了。自此开始,她再不能拿什么“自作多情”来搪塞。 忽然一阵头昏,她禁不住闭上眼睛。随之而来是炸裂般的痛感,她紧紧按住着额角,苦笑着将面具揭下:“我实在想不通,希遥她哪里比我好?” 伏城没有答话。可按照偶像剧的套路,她知道,就算他要说些什么,也一定又是那番迂腐道歉,说她其实很好,只是他不喜欢,劝她放下,最后,他祝她幸福。 恼怒,羞耻,不甘……太多情绪缠杂成一团,她头晕得越来越厉害。 双手去抓头发,却如她的心绪一样,混乱得撕扯不开,挣扎到最后,她脱了力,瘫坐在沙发上。她安静低着头,醉了,也累了,神智渐渐模糊。 然而她是个多骄傲的女孩,哪怕就要伤痕累累地谢幕,她仍要倔强坚守,她可从没输过,她从不需要人可怜。 一瞬间悲伤消散,她冷笑着,缓缓睁开胀痛的眼:“那个老女人,都被多少男人玩过了。你睡她的时候,都不会觉得恶心吗?” 伏城一震,心头陡地一阵怒火。克制不住地攥拳咬牙,周茉蓦地仰起头,嘴唇一张一合:“她下面还紧吗?” “砰”的一声巨响,卡座茶几被掀翻到一边。伏城踢开椅子跨过去,接着周茉上身一悬,她被他提起衣领,狠狠摁在沙发靠背。 “我忍你不是一次两次,”伏城沉着眼眸,厉声道,“你再敢说她一句试试。” 酒意侵蚀周茉的大脑,她迷迷糊糊与他对视,直勾勾的,没有一丝惧意:“你有本事,就掐死我啊,反正我早都不想活了。” 崔晋跟胡婷婷狂奔而来,把伏城拉开,茶几扶正。 伏城被崔晋钳住胳膊,气得浑身在抖,几个深呼吸,竭力平复愤怒。在众人注视下,周茉缓慢起身,手用力撑住桌沿,不让自己醉倒。 “都闹成这样了啊,”她垂着头,“那好啊,既然都不可能了,看在咱们两个同桌三年,我好心给你提个醒……” 伏城眯眼盯住她,周茉嘴角诡异一扬,慢条斯理说:“你知道,周郁安是谁杀的吗?” 一句话如惊天的雷,伏城一怔,周茉随即笑了。指甲掐进手心,她终于打出了她最后一张王牌。 可那是她花了多大代价才换来的秘密,他一定不会知道。 “果然,她没告诉过你。”看着他的反应,她满意低喃,又满意地忍俊不禁,“伏城,你可真傻……” 她踉跄上前几步。 “你别是以为,她真的会喜欢你吧?” - 门铃响起时,希遥刚刚敷好面膜。顶着一张黑脸跑去开门,把常青荷吓了一跳,两人在门口对望片刻,然后同时笑起来。 希遥牵着常青荷进屋,空调吹出暖风,把老人的花镜蒙上层白雾。于是常青荷把镜架挂到鼻尖,弯下腰去解手提袋的系扣:“我给你蒸了一锅花馒头,全都是兔子。” 这还是去年秋天的事,她随口夸那馒头好吃,常青荷便说过年时给她做一些送来。这么久过去,她早忘了,不曾想老人一直记挂着。 希遥把一大袋馒头放进冰箱冷冻层,回来倒一杯水,拉她到沙发坐。常青荷却说过会还要看歌剧,是跟邻居几个老姐妹约好的,就在这附近一个剧院,喝完这杯差不多就该走了。 希遥托着腮打趣:“原来也不是专程来看我,只是顺便。” 常青荷得意地说:“这是情人节专场,很好看的。听说叫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 希遥听了一笑。反思是不是自己太赶不上潮流,连常青荷都知道情人节了,她竟不知道。转而又纳闷,罗密欧与朱丽叶不是个悲剧吗?放在情人节演,倒是有些讽刺。 心里胡乱想一番,老人心急坐不住,已经起身要走。希遥只好揭下面膜送她出去,很快,又被傍晚的冷空气冻得跑回家。 她搓着手呵暖,没过一会,记起上午伏城发消息叮嘱的,让她把红酒提前拿出来。 猜不透他背着她搞了什么惊喜,神神秘秘,还要喝酒。 希遥拿钥匙去开储藏室的门,翻了半天,才摸到那只原木酒盒。酒瓶握在手心掂量,她直起腰,手指梳理找酒时乱了的头发。 忽地心生感叹,感叹年轻人喜欢浪漫,可她却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年轻。 从储藏室出来时,恰巧防盗门关合,是伏城回来了。希遥笑一下,立即跑去客厅,可每接近一步,都是一阵莫名的低气压。 最终,她在玄关看见伏城。他没有脱外套,也没有换鞋,就那样僵直站在阴影里,以从未有过的陌生感看着她。 直觉地预感到什么,希遥收住脚步,握着酒瓶的手也垂下。 她站在客厅中央,与他相隔一双手臂的距离,片刻的安静后,听见伏城冷冷说:“瞒我这么久,真是辛苦你了。” 烟花 分针绕钟缓缓走了一圈,客厅达到设定温度后,空调暖风暂停了。 微弱的风声消失,空气凝固,静得可怕。希遥陷在沙发里,把玩手中的玻璃杯,眼皮一抬,看见倚在桌角的伏城。 进门时的莫名怒意早没了影,此刻他站在那儿低头不语,右手一个劲地发颤,冷静失败后,又被他揣进裤兜掩饰。 仍是一双手臂的距离,相隔不算太近。希遥看不清他的神情。 刚刚过去的这一个小时,她给他讲了个故事。这故事伴随她近二十年,当初她以第一人称看到,如今转作第三人称讲述给他。 从头到尾,希遥还算平静。 或许因为二十年太久,而她又早将那些往事烂熟于心,再跌宕致命的情节,都足以被时间与麻木洗刷褪色;也或许,因为她早有预感,终有一天他会知晓那段血色真相,虽然会痛苦些,可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总而言之,故事落幕,折扇合上。说书人淡若无事地喝茶润嗓,唯余那位陌生听客在屋角瑟缩,为结局震撼,迟迟走不出来。 她没再多说,静静等他平复。 听着他错乱的呼吸,整个人哑然讲不出话,她忍不住去想,当得知自己母亲杀过人后,他第一句会说什么。 不可能?不相信?还是…… 她在心里默默选出几个答案,待他揭晓。不知过多久,伏城终于打破这场死寂,不过问的却是:“我妈她,为什么没有坐牢?” 猜错了。希遥淡淡想着,回答的语气也淡:“没有证据。那场雨太大了。” 上世纪的偏远市郊,人车不便,治安乱套。且不说那个年代有没有监控录像和DNA鉴定,就是有又怎样?给那些穷困潦倒的小警员袋中塞满钱,再拿权势一压,富家公子哥心爱的女孩,哪怕撞死了天王老子,还不是照样毫发无损。 不过这些细节,她无意赘言。只是在自己心里苦涩回味,不自觉地,她手指捏紧玻璃杯,但很快,她眉头又舒展,让自己笑起来:“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孩子,居然盼着自己妈妈坐牢。” 该是想让气氛缓下去,她故作轻松,可惜实在无力。伏城心里难受,喉咙酸涨得发紧,自说自话:“怪不得你这么恨她。” 没等希遥回答,他又接着说:“还有当年,你跟伏子熠……我好像也终于懂了。” 几句话,断续得支离破碎。可在这些话的背后,往事缓缓拼凑汇聚,在他心里逐渐清明。 她所背负的仇恨,她经历过的人生,他曾想尽方法企图知晓的她的一切,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图穷匕见。 希遥默了片刻,笑一笑:“你很聪明,从小就是。” 怎么会突然提起小时候,哪怕只是一句带过,都让他一怔。 伏城抬起头来,希遥笑容散去,轻声道:“说起来,我还欠你句道歉。我勾引了伏子熠,毁了你的家,让你从小到大没有过一天安稳日子。” 她说着一顿,勾起唇角:“没猜错的话,你也一直都是恨我的。” 伏城看着她发愣,她笑得很明媚,却也太遥远。他定在那里,喉结颤动,想要反驳,可也没有立场。 希遥看他一眼,忽然起身,似是不愿再谈,可也如同默认:“不是说要喝酒吗?我去找开瓶器。” 经过餐桌时,被伏城伸手拦下。他狠狠抓住她小臂,哑着嗓音质问:“这么大的事情,你明明早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希遥从他掌心挣开:“这跟你没关系。” “怎么就没关系?”他太不可思议,握着她的手骤然钳紧,“希冉杀了你妈妈,我是她儿子!” 理智崩断的瞬间,他终于遏制不住自己。 可是多好笑,他这个杀人犯的孩子,又凭什么生气?蓦地,他对上她的视线,她神色很平静,脸却泛着白——他把她弄疼了。 如大梦初醒,伏城触电般松开手。后退一步,发抖的手撑住桌沿,摇着头:“对不起,对不起……” 急促心跳将他吞没,他几乎承受不住。倚着桌子,慢慢蹲了下去,脊梁顶在桌腿,坚硬又冰冷。 而与此同时,他也醒悟过来。他哪里是愤怒,归根到底,他只是在害怕。 希冉做得太错,而希遥恨得太深了。她恨到连自己的人生都可以搭上,恨到遭遇那么多年摧残,也都咬着牙挺过来了。 而她恨希冉,也就会恨他。她决不会爱上他的。 若说什么最残忍,莫过于有天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所坚信和眷恋的,原来不过一场幻灭泡影。 他的确询问过她的心意,只是她从没有回答过。一开始她搪塞,他以为她是难为情,而到后来,他又自以为已是板上钉钉,不必再问。 是她太会伪装,还是他太会自欺欺人?从始至终,他的假设都仅仅是假设。 濒临崩溃状态,他抱着膝盖,将头埋进胳膊里。那是他从没展示过的脆弱,希遥一怔,忽然心口一痛,好像被人死死攥住。 她垂眼看着他,过一会,在他身边慢慢蹲下,轻拍他的后背:“小城,你冷静一点。” 伏城不做声,她的手又向上一些,去抚摸他的头发。发丝拂过指缝,一个失神,她记起一个大风降温的深夜,他紧紧搂着她的腰说:“我爱你。” 独自生活了许多年,她常觉得人生惨淡。可实际上,小时她不缺勇气,长大后她不缺钱,致使她极少后悔,又何尝不是某种意义上的幸运。 难得还记着的一次后悔,是去年夏天,她答应照顾一个将要高中毕业的男孩,高考结束那晚,她带他去西餐厅吃饭。 餐桌上,手机被他忽然伸直胳膊递过来,她在熄灭的屏里看见自己的眼睛,抬头时,又接着对上他的。 黑色眼珠里漾着单纯笑意,与她的阴郁冷漠截然不同,而她一瞬间后悔。 她后悔,不该带他来这种地方吃饭,他是最张扬火热的年纪,或许更该去吃露天烧烤——跟同龄的男孩女孩在风中笑闹,度过漫漫黑夜,亦走过短暂青春。 沉静典雅的法式餐厅,醇香的红酒,成熟的女人……这些都不适合他。 他还太小,前途正长。 而那之后的下一次,是此刻。她摸着他沮丧低垂的头,从未有过的沉重悔意,她怪罪自己,为何没在那次后悔过后,就将这一切趁早结束。 她有过很多类似的机会,去与他渐行渐远,例如,她可以不给他买那张从酝州到旬安的机票,她可以拒绝他的告白,甚至后来他们之间的每次微小矛盾,都可以拿来做做文章,折腾一番,再跟他断绝关系。 可惜这些机会,她一次都没抓住。不,也不对,不是没抓住,确切来讲,是她自己全部松了手。 怪他太过美好,而她太过贪婪。 眉心泛着酸,希遥轻轻伸展双臂,虚空着搂住他:“我说过了,这事跟你没有关系。别难过,跟你在一起时候,我可以试着放下那些……” 伏城浑身一抖,慢慢抬起眼。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复杂得她看不透,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将她环住自己的胳膊拿下。 “谁要你放下了,谁要你自作主张?”他握着她的手,轻轻说,“别为我牺牲这么多。我没那资格,你也别这样勉强自己。” 他不是没见过她泪湿的枕头,不是没隔着卫生间的门,听见过她细弱的哭声。她是个多蹩脚的演员,从来都控制不好自己的表情,可还为了他强颜欢笑,谈论有趣的话题。 要她放下太难,而看着她为了他尝试放下,也太疼了。 他受不了了。原来他并不会让她幸福,相反,他是个活生生的警世钟,时时刻刻提醒她的伤痛,却还要求她若无其事。 他将她用力攥在手心,半秒钟时间,他闭上眼,下定决心:“希遥,我们算了吧。” 话音落的瞬间,窗外一片繁华光亮。那是附近广场的整点烟花,情人节的夜晚,玫红色的焰火升空,汇聚成爱心形状,顷刻之间又破碎消散。 希遥偏过头去望,烟火可真漂亮,只是从不长久。 许久,她轻笑一下,点头:“好。” 门把手被按压,沉闷的金属碰撞,伴着争相涌进的寒风,伏城开门走出去。 希遥坐在沙发,看着门的方向,至此,她构想过无数次的画面,终于还是成真——伏城站在门外,最后一次与她对视,没有太久,不过一个呼吸,门轻轻关上,他走了。 很长很长时间,她隔着一扇门,听见他下楼的脚步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再也听不见。屋子里好静,只听得见钟表走针,她拔出木塞,为自己倒一整杯的红酒。 食指在酒杯口描摹画圈,嗡然一阵孤寂回音。 也好,她想。跟她预料的差不多,他总该回归阳光底下的生活。此时此刻,由衷替他庆幸,迷途知返,为时未晚。 红宝石般的液体渗进喉咙,她仰起脖子,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一杯接一杯地灌,最后她伏在桌上。迷糊间,她后知后觉地苦笑,真是可怜,今年的生日,依然不会有人陪她过。 篮球 胡婷婷坐在窗边,一连打了两小时的游戏,直到电量清零机身发烫,对面床铺的人才终于动弹一下。 上午十一点钟,一场酩酊大醉过后,周茉慢慢醒过来。 浑身是极度疲惫,眼皮沉得掀不开,喉咙疼,头也疼。她揉着酸涨的额角,用力撑起身子,胡婷婷瞥她一眼,冷冷道:“醒了?” 才发觉屋子里还有个人,周茉吓一跳。头脑混混沌沌地“嗯”了一声,胡婷婷抓过外套起身:“行,那我走了。” 她下意识“哎”一下,胡婷婷只得又站住。不耐烦地皱眉回头:“怎么了?” 周茉轻轻说:“谢谢你送我回来。” 胡婷婷一笑:“用不着。你要谢就去谢伏城,本来我没想管你的。” 熟悉名字入耳,周茉呼吸一滞,睫毛剧烈抖一下:“他……” “不过我劝你,还是别再找他了,”没等她说下去,胡婷婷淡声打断,“你做个人不行吗?” 周茉一怔,抬眼看向胡婷婷。她脸色虚弱苍白,带着些许迷茫和讶异,好像为对方的激烈言辞受伤,双眼直愣泛红,潮湿得人见人怜。 胡婷婷坦然接受对视,以挑眉代替白眼。什么爱恨情仇七八角恋的狗血网剧小说,她早看多了,像周茉这种洁白无暇的角色,接下来铁定要无辜掉泪,懊悔自己喝酒误事。 她饶有兴趣地抱臂,静待表演开始——然而事实证明,电视剧要照剧本,生活可从不按套路出牌。 眼见着周茉脸色越来越难看,却不是愤怒,倒像哪里不舒服。胡婷婷直觉不对劲,但还没来得及疑惑,周茉已经飞速爬下床来,弓身捂嘴,冲出门去。 宿舍隔壁就是厕所,呕吐声在走廊回荡,胡婷婷万分嫌弃地骂句娘:“都过一晚上了还吐,没那酒量就别装逼啊,靠。” 周茉扶着墙慢慢回到宿舍,窗子大开,窗帘翻卷,宿舍里很空,胡婷婷已经走了。 宿醉后遗症太重,她头晕得厉害,抓住门框,半天才站稳。吃力地将宿舍门反锁,又爬回床上,手机呼吸灯闪着,她打开,密密麻麻涌来是伏子熠的消息。 暧昧露骨的问候,擦边暗示的话题,她看得一阵恶心,被酒精刺痛的胃也牵带着痉挛。 将手机重重丢开,她倒一杯热水,企图安抚翻涌的肠胃。 但这办法并没奏效,她反而越来越难受。精神与肉体不厌其烦地交替折磨,她深知,自己现今的状况,已经决不是一杯水就能解决。 终于,她强撑的平静面具破碎。拉过被子遮盖住身体,她开始歇斯底里掉泪,大滴大滴洇湿了被单,一直哭到喉咙沙哑,发不出声。 不知几多小时后,疲倦与晕眩让她重回安静。膝上一片布料完全湿透,她抹一把脸,抓起手机看时间。 大量眼泪让视野模糊,她用力眨几下,眯着眼才看清。 正午12点14分,再往下,是今天的日期,2月15日。 握着手机沉思半晌,泪水干涸,视线重新清晰。 她是醉了,但她酒量不差,没断片,昨晚的每个动作每句话,她都清楚记得。 清楚记得她的痛快得意,记得伏城震撼的神情,记得他红着眼,接连摇头后退,又冲出酒吧去的背影。 不愧是情人节,可真是个难忘的夜。 一瞬间伤痛褪去,她抿起唇灿烂一笑,为她遗憾无法亲睹,但也一定已经发生的崩离鼓掌叫好。 看吧,谁让他不要她呢?害得她伤心,只好拉他来垫背咯。 不是早说过了吗,她周茉可是绝不会输的。 - 二月中旬,天气转暖,未到开学。 伏城算是提前返校,原以为得一个人住一阵子,没想到宿舍门虚掩着,他推开进去,跟压根就没回家过年的赵钦伟撞个满怀。 所谓患难见真情,两人虽然是对床,但专业不同,人也都偏沉默,一学期过去没多少交集;现在这一出,倒是搞得天时地利人也和,无所事事的寒假尾巴,宿舍里仅有的两人抱团取暖,饮食起居结了伴,不时再约个篮球打打。 去年冬天篮球小组赛,被陶正摁地上狂锤的经历太不美妙。赵钦伟决心苦练神功一雪前耻,可巧就有位现成的教练,于是连着一周多,他包了伏城三餐,请他不吝赐教。 初春季节温度刚好,两人穿着单衣,在球场一练就是半天。 赵钦伟其人,文绉绉的一眼镜书生。锻炼得太少,从而每次都是他率先体力不支,气喘吁吁坐在台阶,喝着水看伏城上篮。这么看了一阵,他冒出感叹:“你运球可真帅,我怎么就没这天赋。” 话音未落,伏城把球远远抛了过来。赵钦伟防备不及,忙丢了水瓶去接,眼镜震得滑到鼻尖,听见伏城说:“我也没什么天赋,都是自己练的。” 赵钦伟抱球摇头:“兴趣也是天赋的一种。你看我,天生就不喜欢运动,所以都没考虑过练球,又怎么可能打好呢?” 看来文科是比理科能言善辩,伏城一笑,没再反驳。 话题结束了,赵钦伟捡起哗哗淌水的塑料瓶,还剩个底。伏城好笑地看他仰脖喝最后一口水,不经意间,他回忆起什么,笑意渐渐淡下来,心思也飘远了。 想他当初开始打球的理由,可不是因为兴趣,只是为了个人。那人送过他一只破旧篮球,是她体育课上弄丢了的运动器材,刚赔了钱,又在学校小树林的角落找到。 她只好将那球带回家,而他是家里唯一的赠送人选,于是就那么不由分说,塞进他怀里。 “礼物,送你了。”她在他面前蹲下来,捏捏他的脸,“好好练。打球的男孩子,将来会有很多女孩喜欢的。” 他低下头,脏兮兮的球皮蹭脏了他的新衣服。 哪有这样的,没人要的破烂,非说是礼物。可这不重要,那时他想的是,她也是女孩。 不知不觉,他打了十多年球了。小学,初中,高中,每场球赛他都参加,球技一点点提高,偶尔几次秀翻全场,他被震耳的掌声裹挟,环视一圈观众笑脸,想象里面有一个她。 去年冬天那场,赵钦伟留了遗憾。而他又何尝不是?苦苦拖下三轮加时赛,可最终,他想要的那位观众,还是没能等来。 后来她说,下次。那时他点头说好,现在一想,似乎他们已经没有下次。 怔愣时间太久,赵钦伟谨慎旁观,犹豫半晌,轻轻碰他一下:“伏城?没事吧?” 伏城猛回过神,吐一口气,摇头:“没事。” 自从跟人分手,伏城回宿舍的这几天,时不时就变成这副样子。赵钦伟一双眼雪亮,纠结一会儿,小心翼翼道:“之前我跟妹子表白失败,陶正就劝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其实吧,你也要想开点……” 他搔着脑袋,琢磨怎样安慰而不冒犯,伏城却蓦地笑起来。 赵钦伟一脸懵,伏城歇够了,站起身来:“这话不是高中语文课本就有?亏你一个学文的,不好好背诗词,高考漏网之鱼,还轮到他来教你。” 好心想做心理疏导,结果一闷棍,给人打成了文盲。赵钦伟无语仰望,伏城拿起手机看时间,拍拍他肩:“中午了。我下午兼职,得走了。” 伏城走出球场,回宿舍换上工装,领带懒得系,暂时塞进裤子口袋里。下了地铁步行,还没到门口,远远看见崔晋骂胡婷婷仪容不整,领带系成了花。 目睹前车之鉴,伏城倒抽口气,飞快躲到旁边一辆车后。顶着灼热日光,他借那车的反光膜做镜子,仔细将领带系好,才放心走出去。 预习功课果然重要,伏城顺利通过检查,路过咬牙重系领带的胡婷婷,从旋转门进去。 玻璃反射光怪陆离的街道映像,他推着门一步步走,没注意马路对面,刚才那辆黑车启动,徐徐驶向路尽头。 - 新项目开展的第一周,公司上下全部加班。茶水间提供充足的速溶咖啡,办公室角堆满泡面,欢迎无限取用。 希遥出趟短差回来,在各个楼层逛一圈,只见饿殍遍野,熊猫成灾。鉴于项目运营稳定,她临时通知,下午放假半天,只留几个核心人员,其余全都回去补觉。 欢呼声掀了房顶,一个个陆续走人。希遥倚门轻笑,忽觉这场景有些熟悉,忘了多久之前,好像也有过这么一回。 是她这次出差太累,还是真的过去很久了,总之,那一回是什么原因,她现在记不太清了。 隐隐的疲倦感,让她保持原状发呆,一直到走过来一位实习生,她直起身,才觉出脚跟痛得厉害——不知不觉,她站了太长时间。 新来的实习生,见了老板总是紧张,磕绊半天,才讲清楚有客人来访,正在大厅等。 又多讲几句那客人信息,见希遥沉默,实习生小心补充:“这位先生非说有您的预约,可明明……” “我知道了,”没说完,希遥轻轻打断,“你去忙吧。” 高跟鞋声由远及近,清亮又缓慢。大厅会客角的沙发里,男人抬起头来,面前居高临下是一张冰冷的脸。 分明是陌生的,可又那样相似,乍然一眼,他恍惚以为见到故人。 惶恐起身,他连连点头问好。希遥淡淡打量他,双臂抱在胸前,任他伸出的右手悬在半空。 漫长的静止后,她慈悲开口,语气却满是讽笑:“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没福气见到你呢……”红唇微启,她念出他的名字,“周郁宏。” 巧 办公室外的走廊弥漫欢声笑语,伴着一阵阵轻巧足音,是公司员工结伴下班回家。 办公室内,希遥跟周郁宏被一条长几隔开,她仰身陷在沙发里,无聊旋转翘起的一只脚腕。听男人殷勤絮叨了半天,无非就是上演骨肉重聚戏码,跟她打感情牌,她不耐烦,替他引到正题:“听小魏说,最近家里有困难?” 一句话如救命稻草,周郁宏双手松开茶杯,赶忙卖起惨。 先讲破产的公司,再讲老人的病,加上女儿上大学,正是用钱的时候,家里已经变卖不少东西,夫妻俩为这些吵了小半年,眼见就要离婚…… 说得声泪俱下,以为能博得些同情。可惜他不了解他这位外甥女的脾气,偷眼看向她时才发现,她的脸比较几分钟前,并没太大变化。 怜悯自是一丝没有,甚至,还隐约着些不明笑意。 这对他来说是预料之外。本以为血脉相承,希遥定会像她妈妈,是个牙硬心软的感情动物,此刻才觉不是——她表里如一,人跟脸一般的冷。 周郁宏哑然。 而见他终于收声,希遥轻轻笑道:“你的公司我有了解,前几年发展得不错,我还以为是上升期。真没想到,怎么突然就垮了,”略一停顿,她挑一下眉,“这么不小心。” 话里并没带多少善意,再加上强大气场压迫,周郁宏脑子发木,背好的台词全忘干净。 他支吾着,低头去看杯中淡绿的茶水,彼此静了片刻,希遥忽然又问:“徐逸州给你的钱,也都花完了?” “什么钱?他没有……”周郁宏猛一抬头,本能地装傻。可对上希遥锐利的目光,才醒悟大概装也没用,她早已经知道。 表情收敛起来,他认命地吞咽,重新低下头去:“……是,花完了。” 从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到唯唯诺诺如实招供,总共用了不到半分钟,前后一对照,他此前表演太滑稽。 空气中一声轻嗤,又听皮沙发摩擦一阵,希遥换了个坐姿。 开口悠悠淡淡,是闲聊的语气:“他应该给了你不小的一笔吧?说起来,我一直都好奇,当年他到底花了多少,来买你这张嘴?” 话毕,周郁宏浑身一抖。眼神中的警惕躲闪被希遥捕捉,她盯着他,冷冷继续:“你又是被多少钞票蒙了眼……”说着语气加重,字字尖锐彻骨,“才能连亲姐姐的尸体都辨认不出来?” 初春天气不太和暖,没开空调的室内冷飕飕。可尽管如此,还是有汗从男人额角不断流下,周郁宏心知逃不过去,手握着杯子打颤,最后没辙,“扑通”一声,在桌边跪下来。 “我不是人,我对不起她!”他抬手扇自己巴掌,“可我那时候太缺钱了……” 一下接着一下,用了狠力,希遥默然不语,他就一直不停,直到把自己扇得脸颊通红,声音哽咽:“我知道,我没脸来见你,更没脸求你。可我真没别的办法了,老人孩子都被我连累,我是有罪,可他们是无辜的啊!遥遥,你妹妹才刚考上大学,你不知道她有多优秀,她的人生才刚开始啊!” 痛心的嘶喊回荡在空气里,希遥垂下眼皮,面无表情看着他流泪。 “你女儿的人生,关我什么事?”她觉得好笑,慢条斯理咬字,“是你当父亲的没本事,我这个素不相识的表姐可没义务买单。” 本想说得再难听点,可还没说完,竟见周郁宏膝行过来。希遥皱眉,立即起身躲远:“外边就有保安,你别乱来。” “我不乱来,绝不乱来!”周郁宏仰头举手,诚恳发誓,“我求求你,我不借多,大数我自己想办法。只求你资助我女儿,让她顺顺利利读完书……你放心,这钱我不白借,我已经在打算新的产业,等还完债,回了本,立刻把钱翻倍还你!” 半老的一张脸泪水纵横,当初拿脏钱买自尊,如今为了钱,又不得不将这自尊折下。 希遥嘲讽地哼一声:“我这儿不是孤儿院。有钱人好心人那么多,怎么一个两个,都来找我替你们养……” 说一半,她自己怔住了。 倒不是说错话,只是无端想起她“养”的上一个,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心想那钱她花得不算值,养得翅膀硬了,知恩不图报。到现在不但人跑了,就连每月收到她转账也从不吭一声,基本礼貌都不具备。 没良心。 心思乱成一团,希遥拧眉闭眼,手指按住太阳穴。 或许被这突然的插曲影响,不知为何,她有了一丝动摇。沉默一会,叹了口气:“孩子在哪里上学,有时间我去看看她。” 又说:“你站起来说话。” 仍旧是冷冰冰的神色,可分明还是心软了。周郁宏内心狂喜,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谢谢,谢谢!我就知道,我姐那么善良,我们又是一家人,你不会见死不救。” 马屁没拍成,希遥冷冷看向一边,不愿多提。周郁宏向口袋里找写着女儿信息的纸条,一边低着头翻,一边激动得语无伦次:“你妹妹在旬大外语系读书,很乖很听话的,她叫周茉……” “叫什么?” 希遥声音一变。 周郁宏闻声抬头,以为她没听清,打算再重复。可看她眯起眼,分明却是听到的了样子,他一阵困惑,过了半晌,希遥忽然一笑:“你不用找了,你这女儿我认识。” “啊?” “我们认识。”希遥淡淡重复,“这么一想,她确实也很像你。” 周郁宏惊讶,希遥抬眼直视,面容恢复平静。薄唇微启,缓缓补充:“她跟你一样,一点底线都没有。” - 白昼一天天变长,2月末正式开学,寒假里空寂的校园恢复热闹。 伏城照样每天指导赵钦伟练球,两人都没课时就相约球场,几个周过去,原来那只菜鸟已经能跟他刚上一阵。 他很满意学生的显着进步,学生更是激动,表示要请他喝饮料。 此时3月中旬已过,气温稳定在20多度,学院路上长腿细腰配短裙,热闹得好似一幅游春图。 学校超市的冷柜也应景打开,赵钦伟付完账,把挂着水珠的冰镇可乐塞伏城手里,激得他差点没拿住:“这么凉?” 赵钦伟拧开瓶盖,二氧化碳“嘶”一声溢出来:“怎么,你今天不能喝凉?” 都说运动能改变一个人,这话有理有据。就比如赵钦伟,练球才一个多月,就已经从文质彬彬的眼镜男脱胎换骨,变成皮肤黝黑骚话连篇的陶正2号。 伏城好笑地锤他一拳,拧开可乐灌两口,一道冰线从喉入胃。 两人喝着饮料路过小吃街,顺便拎几份盖饭回去。还没到宿舍,隔着门先听见烽火连天,果不其然,陶正跟人连麦打游戏,把路人队友喷得猪狗不如。 伏城远远欣赏他这幅做作模样,把盒饭丢在他键盘上,又把他耳机收音孔扯到嘴边:“胡婷婷,忘了你晚上还有夜班?” 网络一线牵的胡婷婷手眼忙碌打团,抽空“咦”一声:“是谁讲话,伏城?不急,我打完这局就出门。” 伏城拆开餐盒,倚着床架开饭。没再打扰大展拳脚的女孩,转而教育他下铺:“陶正,她过会还得站一晚上,你少祸害人家。” 陶正立即问:“你晚上有班怎么不告诉我?早知道我就不拉你了。” 胡婷婷急道:“有没有意识,你大招呢?救我啊!” ……得,叁人谁也不搭理谁。 十分钟后,游戏结束。胡婷婷光速下线,陶正扯下耳机合上电脑,一份排骨盖饭都快凉了。 宿舍早恢复安静,赵钦伟听着歌抖腿,伏城在头顶默默翻几页书。 陶正揭开外卖盒,蒸汽凝的水珠淋了一手,一边撸下一次性筷子包装,一边随口说:“哎对,我刚才从体育馆回来,碰见你前女友了。她来咱学校干吗?” 一语既出,抖腿的帕金森治好了,翻书的也不好学了。赵钦伟探出头:“你在跟谁讲话?” “咱宿舍现在就仨人,还能是谁?”陶正一个白眼怼回去,“你有前女友吗?” 赵钦伟委屈缩回,又静一会,伏城问:“她来干什么?” “哥,别拿我问你的问题来问我ok?”陶正嘬着瘦巴巴的红烧排骨,“原来你也不知道啊。我看见她坐在那等人,把我吓一跳,还以为你俩啥时候复……” 显然,他的以为完全错误。听见上铺把书合上,陶正适时乖巧闭嘴,接着床体剧烈晃动,伏城跳下床来。 “哎哎,说了多少回,下来动作轻点儿。别摇,吃饭呢。”陶正婆婆妈妈抱怨,伏城打断他:“她在哪儿?” “小树林旁边那条木栈道,你知道吧?好多长椅的那片……哎,咳,卧槽……” 正详细解说,不小心被一块脆骨卡住嗓子。他掐着脖子咳,忙不迭顺气,伏城抓起手机就往外跑,外套都来不及穿。 “哎!” 等陶正能发声时,宿舍门甩上,上铺兄弟早没了影。气得他握紧筷子,对着可怜的盖饭一顿乱捅:“你他妈缺心眼啊,这都多晚了,人早走了!” - 傍晚五点十分,下午的最后一节课结束。纷乱脚步踏碎了夕阳,伏城逆着涌向食堂的熙攘人流,绕过中央广场和图书馆,最后在树林边停下。 他跑得太急,站定后手搭着胯不住地喘,额角血管突突直跳。 橙红的光从侧面打来,泼墨般浇透他身体,他视线缓慢环扫,一张张原木长椅掠过。 有叁两洽谈事务的教授,有埋头背书的学生,有暧昧情侣,也有嬉笑八卦的闺蜜。 什么人都有,又好像,什么人都没有。 片刻后,伏城抓一把头发,闭上眼。心跳与呼吸已经平复,他也该平复了。 他慢慢转身回去,沿路一步步走。人发着怔,感官也迟钝了,手机贴着大腿震了好久,他才惊醒,摸出来接听。 是久未联系的老同学了,他们一直都很好,可忘了什么时候开始,他面对他是总是五味杂陈。 伏城在一棵巨大法桐下站住,听高彦礼热络叙旧。听得久了,便活动活动脖子,一抬头,透过那茂密的树冠,看见一两星昏暗天色。 他忍不住问:“你跟周茉怎么样了?” “周茉啊,我们很好啊,”高彦礼哈哈一笑,“就是你们那破学校,大一课表也太满了吧?第一学期光必修就叁四门,害得她平时也没时间理我……哎,不过我想好了,再过半月不就清明小长假吗?我去旬安看她,顺便再看看我干爹。” 上回说的还是“去看看你”,半年过去人心迥异,都已不必再拿好兄弟当借口。伏城扯起嘴角苦笑,说不出什么,只好勉强回应:“嗯,挺好的。” “对了,扯了半天,差点忘正事,”高彦礼一拍脑袋,“你猜我为啥找你?” 这哪猜得出,伏城茫然,高彦礼很得意:“你之前问我的那个现代小说啊!你还记得吧?什么拿着水枪下雨的……唉,算了,就你这记性,我估计你早忘了。” “我记得。”伏城却说,“6月8号,高考那天。” “哟,不错啊。”高彦礼惊奇他突然爆发的记忆力,“你说巧不巧?我今天闲得没事去图书馆翻小说,随便抽了一本,随便翻开一页,再随便那么一看……哎,就瞄到你说的那句。” 也就高彦礼能这么无聊,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记好久,还特地打个电话。 伏城不太在意,不过也不想扫了他兴,便随口附和:“是吗,那还真挺巧的。” “当然了,我骗你干吗?”高彦礼听出他声音犯懒,不乐意了,“你听我说,更巧的在后边。这书名啊,跟你名字一样……” 故弄玄虚地拉长嗓音,期待对方好奇追问,而伏城在电话那边心头一颤,屏息把手机紧紧握住,只是静等他继续。 等了半晌也没人配合,没意思。高彦礼撇撇嘴,揭晓谜底: “……那小说叫《浮城》。” 台灯 希遥将车停在路边,面前笔直一条学院路,尽头是半沉的耀眼夕阳。 窗子降了一道缝,三两学生经过交谈,笑声与春风洋洋洒洒涌进。希遥在车内坐了一会儿,被光线刺得额头酸涨。 她把遮光板拉下,找出墨镜戴上。镜架贴合鼻梁的同时,校园里三遍下课铃响起,她抬眼望去,不远处的生地楼如睡醒般开始活跃,喧哗不断。又过一会,有急着吃饭的学生奔跑出来。 视野被镜片染成昏暗色调,周围人潮涌起又褪落。二十分钟后,楼前由热闹恢复空旷,最后一对师生结伴离去,希遥默然垂眸,食指将墨镜勾下。 车子启动,沿学院路缓缓驶出校门。风里有玉兰花香,她把车窗又降了些。 倒也不是专程来看他,只是顺路。 一小时前,希遥约她那位优秀的表妹见面,地点定在旬大枫树林。 手里一张银行卡,脚边一大袋吃的用的,都是她做姐姐的一片好意,她坐在长椅静候佳人,目睹周茉抱着书走出自习室,拐一个弯,在栈道尽头出现。 应该是一眼就看见了她,因此周茉原本欢快的步子越来越慢,带着犹疑和震惊,最后在她面前停下。希遥缓缓抬头,两人在春风里对视凝噎。 命运跟可怜的女孩开了个玩笑,但这女孩开不起玩笑。 大概自以为已拿卑劣手段将这女人彻底打败,孰料谢了幕的人竟也能重新登场,并且摇身一变,成为高高在上的施惠者。 愤怒与羞耻一同来袭,尊严和骄傲跌进尘土。周茉身体抖得厉害,半天才回神,抢过希遥手里的银行卡折断,丢在地上猛踩两脚,又把那袋零食踢飞。 一顿撒野撒泼,嘴里嚷着经典台词,说“不稀罕你的臭钱”,希遥也只是抱臂淡漠观赏。而那副平静模样才更惹人发疯,下一秒,周茉红着眼朝她扑来,推搡她身体,用力扯她的头发。 路过的学生赶紧把人拉开,周茉被擒住胳膊,狠狠瞪着她,胸膛激动得剧烈起伏。 希遥默了片刻,弯身捡起两截银行卡,放进她手心。抬手抚摸她凌乱的短发,温声劝道:“钱是好东西,你年纪小,不知道。姐姐是过来人了,以后别这么要面子,该低头就低头,不然要吃亏。” 一番嘲讽意味的谆谆教导,她说完转身就走。女孩在她背后嘶喊咒骂,她笑一笑,没有理会。 手臂上几道抓痕隐隐作痛,她走到车旁,从包里翻车钥匙。 适时一阵风起,吹落轻薄的白色花瓣,有一片悠悠飘进她包里,她视线追寻过去,看见透明夹层里一枚暗绿圆圈。 有些念头来得就是那么突然,原本都开出校门,又鬼使神差地调转车头,回到生地楼附近的路边停下。 只可惜,如今已不是几年前的他的中学时代。再不是那时候,她将车停在巷口,只要有足够耐心,就能等到放学路过的伏城。 …… 常青荷的电话打来时,希遥离家还剩最后一个路口。 老人平时几乎不打扰她,但凡主动来电,一定有什么急事,因此她将车靠边,找个店面临时停下。 不过这次还真不算紧急,只是问上回送来的花馒头吃得怎么样,需不需要再做。 希遥打趣道:“这都一个多月了,一天只吃半个,我也该吃完了。” 常青荷在那边开怀地笑,希遥又说:“是不是又要来这边看歌剧了,才想起我?” “你这孩子什么话,”常青荷嗔道,“我是念你一个人住太孤单……” 希遥没做声,心想她都一个人住了这么多年,要孤单也早习惯了。她也太了解常青荷,一把年纪的躯壳里住着个小孩——只怕才不是心疼她,分明自己在家闷得无聊,想找个因由出来走走。 她不说破,调出日程看一眼,告诉她后天有空。常青荷很满意,挂了电话去泡红豆,希遥把手机放回支架,回忆老人刚才的言语语气,慢慢笑了一下。 一个电话的时间,外边天色已暗下一大截。车道明显拥挤多了,此起彼伏的鸣笛尾灯,这座城市的夜晚去而复来。 反正要堵上一阵,干脆不急着回,她下车,到路边小店打包一份面。 面馆里是暖黄的白炽灯光,面香肉香浓郁,顾客拥挤在狭小空间,或是低头,或是交谈。 希遥付过账,随意找个位置坐下等。 邻桌是一对学生情侣,男孩被辣得鼻尖冒汗,女孩抽张纸巾替他擦。分明是乐意的,却故作嫌弃语调,男孩便伸脸向前顶她的手,一边歪头笑说:“别嫌我,你妆也花了。” 这情形好熟悉,场景巧合重叠,连声音都有几分像。希遥一怔,下意识扭头看那男孩,动作幅度太大,引得两人纳闷回望。 一张陌生的脸,自然不是她想的那个人,对方困惑的目光投来,她迅速醒神,说句抱歉。 几分钟后,她提一份面回到车上。放在前边怕挡了视线,于是把外卖盒放在副驾驶的座椅,启动车子时又像想到什么,转而将面重新拿起,放到后边去。 一路晚风呼啸进来,飞逝的路灯好似忽明忽灭。她在想,是否人生总是这样,越想回避什么,就偏要劈头盖脸,当头浇下。 这一个月里,她连出了好几趟差,改变作息,尝试不一样的食物。走在路上,离那些成对男女很远,总以为只要自己够忙,只要让生活跟从前不一样,她就不会再有时间怀念,不会被牵引着回忆,而那个决心远走的人,也就不会再回到她心里。 只是后来才发觉,「满不在乎」这词,仅仅是说来容易。 习惯的力量大到令人生畏,比如当她打开冰箱,看见满当当的食材时,她朝客厅喊了一句,问他买这些来做什么; 比如当她将车停在路边,为了接个电话,或收封邮件时,不止一次的错觉,她以为自己是在等他,而下一秒,他会拉开门笑着坐进来; 再比如,当她出差扭了脚,生了病,今天还跟周茉动手撕扯,她摸着胳膊的伤痕,差一点就冲动打给了他,一如6月份某天的飞机上,她从噩梦惊醒,第一反应是翻开他的通讯录。 或许肌肉总比神经慢半拍,她知道他已经走了,可身体总以为他还在。 实际上呢,她站在冰箱前发问,久久没听见声音回答,车子在路边停半个下午,途径的均是匆匆过客。 理智亦不会允许她拨出那通电话,他们分手了,她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特权也随之过期。 酝州飞旬安的机票,她买不到第二张了。 思来想去,是这世上最俗套的那句道理,有的东西,有的人,直到失去了才后悔,为何当初没有珍惜,为何当初没把他留住。 可她也没有立场难过,分明是她一次次让他伤心,他向她跑来的时候,她永远都在后退。 不敢承认自己的心意,也不敢对他作出回应,将他的一番热烈消磨殆尽,再在他走时笑说,看吧,早说了我们不会长久。 至今回想,没有比她更可笑的人。 心情随夜色沉淀,她提着餐盒,一步步上楼去。 一层,两层,楼梯间的感应灯亮了又灭,她拿钥匙开门,金属碰撞声清亮又琐碎。 钥匙在锁孔中转动,门开的一瞬,她看见伏城站在客厅里,弯着腰开落地台灯。 “啪嗒”一声,总灯绳被他拉一下,紧接着,盏盏小灯如天际繁星,接二连三,徐徐亮起。 身后窗外是旬安城的万家灯火,伏城扯下耳机,朝扶着门框发怔的希遥望去。 酱油肉丝面 餐桌上一层将干未干的水迹,希遥双肘触到桌沿时,皮肤被浸湿了。 手边就有纸巾,但她也没去拿。只翻转过小臂,看了一眼沾上的水,便接着状若无事地继续她下一步动作,将外卖盒从塑料袋取出来,放在桌上。 刚出锅的清水面,半分钟路程回家,到现在还是烫的。因此当她将盒盖揭开,白色的雾在餐厅袅袅蒸腾,好像给画面磨了层砂。 而那位此刻倚着厨房推拉门望过来的,刚才替她擦桌子的好心人,在她眼里也朦胧了几分。 被人久久注视是件难受的事,但她没什么好说的。何况就算说些什么,大概也不会改观,于是她低下头去兀自吃面。 很长一段时间,她始终不开口,伏城也就没做声。 似乎是种默契,两人默契地彼此敬而远之,无论身心都保持着互不打扰的距离;又像是种较量,是一番无声角逐,好像谁先承认在意,谁就丢脸。 可不论默契还是较量,希遥想,其实都是她跟伏城惯常的状态。 从重逢第一天起,他们之间的话就不多,沉默多过交流,安静大于吵闹。她倒是也曾猜测过原因,后来结论是性格使然。 伏城太温顺,只要她给出指令就一定遵从,很少提出问题,更别说质疑与反驳;而至于她自己,亦是不温不火的性子,想要的不去讨取,被误解了也从不解释——这样两人若能聊得热火朝天,实在也不太正常。 所幸这份沉默是安谧的,并不难捱。 无话时也没人不自在,不需要绞尽脑汁缓解尴尬,伏城神色总是很沉静,一段对话结束便自然低眉玩手机,或转头望向窗外,给她留下足够的个人空间。 也鲜少抱怨她的冷淡,多是在她感到愧疚前,他已经调整好自己,一切恢复如初。 这样一种相处的模式,她曾以「舒服」二字评价。 的确,伏城并未影响她太多,他很懂事,知道分寸,不提无理的要求,还每每为她考虑。 总而言之是个适合共处的人,她一直都这样觉得。而这个「一直」终止于「现在」,此时她抱着面碗低头发怔,忽然萌生感悟,或者也可以说,忽然醒悟—— 两个相敬如宾的人,只是客气罢了,又能有多少真情。 适合共处,不等于适合相爱。 不知不觉,筷子被她捏在手里,好半天没再动。她在沉思中沉溺,没留神外界,方才的较量已经有人认输。 伏城放过脆弱的推拉门,朝她缓步走近:“说吧,多久没在家吃饭了?” 突兀的一句问话,内容和态度全部没头没脑。 希遥有些茫然,伏城在她身旁站定,食指敲着桌面提示:“刚才那么厚一层灰。还有,”他忽然皱眉,垂眼看向她碗里,“你就吃这个?” 再简单不过的一碗清汤面,白水里稀稀落落几根面条,顶上配一片干瘦可怜的油菜叶。就是这样,也才只吃几口就撂了筷子。 也不知道是没胃口,还是没脑子。 伏城语气不善,希遥抿紧了唇,只觉得恍惚。恍惚的是,为何他总能这样自然地动作言语,一切随他心情,却置他们的关系于不顾。 比如起初他亲近她,娴熟大方地扶她胳膊,揽她的腰。分明那时还未通心意,却让她错觉,好似他们之间早已发生了什么,他们早已是一对亲密爱人。 现在也是一样,分别一月他突然回来,不由分说就帮她擦洗桌子,静静看她吃饭。淡然且寻常,连关心都那样顺理成章,害她又在错觉,好似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仍然是那对爱人。 他的思路太跳脱,也太任性,哪一次她都跟不上。只好惯例地维持静默,过一会,伏城叹口气,将她小臂抓在手里。 他从桌上抽一张纸巾,帮她把手肘的水渍仔细擦净。只是还没擦完,希遥手臂一缩,从他掌心挣开了。 她在抗拒,伏城能预料得到,也不强留。因此由着她将胳膊抽回,可很快,他发现什么不寻常,骤然握紧她手腕,猛一下拽回来:“你手怎么了?” 刚才离得远,天色又暗,他没注意。此刻才惊觉她小臂上的长抓痕,像被动物挠了,挠得还不轻,一道道红肿凸起。 他担心着,问得很急。希遥却避而不答,半晌,只是淡淡说:“跟你没有关系。” 寥寥几字,好刺耳,伏城眼眸一暗,忽然烦躁得皱眉。 又是这句,跟他没关系。他有多少关怀都被这冷冰冰的三字拒之门外,而他自己又因此蒙在鼓里多久,连她最大的秘密都不知道。 心里闷滞得发紧,他默了片刻,松开她手:“是,我不该问。” 他说完转身,重新退远。退到冰箱边站住,他们再次相隔一双手臂的距离,希遥拿筷子轻轻搅着碗里,问道:“怎么回来了,有什么事?” 伏城看着一边,不说话,她抬眼,似是好心替他开解:“是回来拿东西?” 是开解,也像提示,而隐在这提示背后的,是不露痕迹的疏离。伏城垂眸一笑:“嗯,一会就走。” 希遥点头,说个“好”字。 碗里的面吸水泡涨,不能吃了。她撂下筷子起身,头也不回地朝浴室去,声音随着她的人影越飘越远:“要拿什么,自己收拾去吧。走的时候记得把卧室门关好……” 手搭上浴室门把手,她顿了顿。余光看着他,轻轻说:“春天了,风大。” 不等他答应,她开门走了进去。 将淋浴开到最大,微烫的水激落背上,整个人都浇了个透。直至整间浴室被水雾模糊得看不清五指,她才擦净身体,倚在洗手台边。 心里劝慰自己,她下班回来本就要冲澡的,才不是借故躲着他。可手却下意识拉开台下的抽屉,去找烟。 想要故技重施没得逞,抽屉里只是些杂七杂八,希遥翻了一阵才记起,她早把烟给戒了。 她对着凌乱的抽屉失笑,笑自己的记性,也笑自己的傻。侧耳听听门外,再回忆一下刚才,好像是有过一两次关门的声响,可怪她水开得太大,不太确定。 浴室里太闷热,纠结一番后,她决定出去。 想想也是,这是她自己的家,凭什么她倒要心虚得像个贼——然而迈步的一瞬,先闻见一股酱油香,紧接着,厨房的门“哗啦”一下拉开。 她一愣,扭过头去,看见伏城左手端一碗面,大步朝这边过来。到浴室门口,右手把她钳住,再一路带回餐厅,希遥措手不及,被他拽得手腕痛。 伏城把她摁在椅子上,面碗搁在桌子上。筷子在碗沿摆好,往她面前一推:“吃了。” 希遥揉着手腕皱眉,眼底是酱油肉丝面,有蛋有菜,满满当当一大碗。热气带着味道上浮,她看一眼,便将视线收回:“我不饿,刚才吃过了。” 想要站起来,伏城双手用力按住她肩头:“两口也算吃饭?不饿也得吃。” 她当然没那力气跟他扛,抬起头冷冷看向他,伸手拿起筷子。低头一口接一口地吃,伏城力道松开,拉张椅子挨着她坐下。 看她吃得越来越快,虽然没搭理他,他嘴角还是浮起笑意。托腮欣赏一会,心情松缓了些,问道:“好吃吗?” 是谁说过,想拴住男人的心,得先拴住男人的胃。男女平等,由此可得,这法子对女人也有用。 希遥喝完最后一口汤,擦擦嘴角的油渍。倒不是被人拴住了胃,只是常言道吃人嘴短,看见那厨师的笑脸,也不好再冷落。她想了想,随口说:“你还会做饭。” “嗯。”伏城点头。见她没有下句,又忽然说:“想给人当保姆,哪能不会做饭。” 轻轻一声气音,希遥笑了笑:“这你倒记得清楚。” 似乎很久没再这样面对面笑过,即使并未走心,也叫人心生感触。 而希遥接着意识到些别的,她想起他的家庭,这么多年他照顾两个残弱病人吃住,也难怪他生活技能几乎都点满了。 可又觉得诧异,他们同居了近半年,他每天跟着她吃外卖下饭馆,会做饭这事一次都没提过;偶尔她心血来潮要下厨,他也只是一边看着,没插过手。 不过诧异归诧异,倒也不算太不可思议。她想了些可能的理由,或许他每天在酒吧打工就够累,没时间再进厨房,也或许他已经给希冉做了太多年,好容易过上好一点的生活,不愿再重温旧艺。 她在心里替他解释了,却还是没来由一阵失落。 他的言行怎样,一定是有他的想法,而此刻她想的是,他们过去的这半年里,从外到内都没有烟火气。终究不像个家。 面色淡却,她回过神来,轻咳一声:“东西都拿好了吗?” 伏城一怔。没料到话题会转得这样快,可好像也只是早晚的事,他沉默一瞬,然后说:“拿好了。” 实际上希遥知道,客厅卧室,没任何动过的痕迹。他并不是要回来拿什么,也什么都没打算拿,只不过她不愿戳破,于是装作并未察觉:“很晚了,宿舍快要门禁了吧。” 一边慢慢走回卧室,一边说着:“回去路上小心。” 然而这次,她没能再逃避开。还没来得及开门,身后的人快步赶上,抢先拉住卧室的门把手。接着扳转她身体,让她回过身来。 希遥向后一趔趄,后背抵在门板上。伏城双手抓住门框,将她困在中间,盯着她的眼睛:“我有事要问你。” 压迫感太强,距离也太近。希遥别开眼去:“问吧。” 伏城喉结滚动,低声道:“我的名字,是你起的。” 分明是个陈述句,并不是问句。而他又哪里是在问她,他心里早有答案。 希遥笑笑,坦然承认,伏城听了手指收紧,将门框死死扣住,又逼近几寸:“你没告诉过我。” 她却“嗤”了一声,抬起眼问:“这很重要?” “不重要吗?”伏城愣住。看着她满不在意的表情,一瞬间恼怒与怨恨冲击而来,他的下一句声音骤然提高:“那你告诉我,在你心里什么才重要?” 不是「没关系」,就是「不重要」。说到底,她对他在意得太少了。 伏城手臂在抖,用力闭一下眼,让自己镇定:“希遥,我是个男人。你知道我有多想保护你吗?可你什么都瞒着我,全都自己扛着!连你妈妈那么大的事都……” 他忽然说不下去。喉咙酸胀,他努力平复好久,然后苦笑一下:“……你从来都没依赖过我。” 肩背紧贴着卧室门,一阵冰冷凉意。希遥静静看着他,目睹他的情绪神经质般转瞬起伏,冲上云霄,又迅速跌落谷底。 心口抑不住的难受,她不说话。听着伏城干涩吞咽,呼吸的节奏从急变缓,又过半晌,他垂下手来,把她轻轻握在手心里。 “那天在莘州客华山上,我们遇见一对夫妻带着孩子度假。”他揉着她手指,“你问我羡不羡慕那样的生活,我说,现在不了。” 希遥闻言,睫毛陡地颤动,静听他继续。 “……其实我还想问你一句话,可我那时候不敢。” 而现在,不敢变作不甘,他像个身无寸缕的乞丐,明知只是妄想,还在奢求着豪华殿堂。 “希遥,我想问的是,”他忽然捏紧她的无名指,一字一句说,“那种生活,我从前从没有过,那么以后,我可不可以有呢?” 夫妻美满,子女安康。平淡又普通,可他拼了命都想要,却怕到最后,依然只是海市蜃楼。 他已经不是个幸运的孩子。那么能否可怜可怜他……让他能做一个幸福的大人。 眼眶酸痛得泛红,希遥忍不住闭上眼睛。身体退无可退,心又何曾不是,而她还在坚持,强撑着扮演狠心角色,坚信他好容易走出泥潭,千万别再回来。 “奶奶只说让我照顾你到毕业,可没说要我陪你一辈子。”最终,她恢复冷静,声音也冷,“你想要的那种生活,我给不了。” “果然,你早知道我们不可能过一辈子的。”伏城听闻,忽然笑了,“可我们一起生活这么久……” 还是没控制好情绪,他眉心颤抖,嘴角弧度也脆弱得稍纵即逝:“你真的一次都没想过未来吗?” “那你呢?”希遥忽然抬起头来,认真问他,“你想过吗?” 她看着他呆怔的眼,得到答案,弯唇一笑:“连你自己都没想过吧。你说我瞒着你,可你需要我瞒吗……” 她低下眼去:“伏城,其实你什么都知道。” 说什么第一个送她戒指,问他走后会不会想他。可不就是蓄谋已久?只是他掩饰得太完美,直到他一曲终了款款谢幕,她才恍然惊觉,却也为时已晚。 至此回望过去的一切,他的宽容大度,善解人意,他对她无条件的好……原来都有那么个残忍的前提,他很清楚,总有一天他该要走。 那些她曾为之心动过的甜蜜,终究不过一片镜花水月。它们美丽得太不真实,除了让她日后痛苦追忆,别无用处。 “别傻了。”她对他说,也对自己,“年龄,地位,身世,亲缘……不管哪个角度,我们都不合适。” 希遥抬起手来,摸着他的脸:“小城,过去的都过去了。忘了吧。” 伏城咬牙,猛地拉下她手:“你说得轻巧,但我忘不了啊!我每天跟赵钦伟打球打到虚脱,上完课就去实验室,连酒吧的班都排满了……可是,我还是想你啊。” 他们分开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他的痛苦只增不减。鼓起多大勇气,逆着多少目光回来见她,可说得再多又怎样,她不会知道。 他再难克制,把她拉进怀里抱紧。疯狂地吻着她,从嘴角到脸颊,再往下到脖颈:“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好后悔……” 错乱的吻纷然落下,一枚接着一枚。收紧的拥抱让她濒临窒息,希遥拼命挣扎,想把他推开,可她的手在发颤,没有力气。 身体不自主向下滑,伏城立刻伸手搀住。希遥抓住他胳膊维持平衡,目光交错,下一秒,他将她拦腰抱起。 推门进去时,她被吞没进无边黑暗里。伏城开了灯,刺眼的白如同末日宣判,她在他胸前轻轻战栗,心中默念,她不是没拒绝过他。她只是拗不过他。 吮 临近半夜,沿街的窗外车声渐息。墨一般的天色,尽头一盏颤巍巍发亮的星,伏城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将窗帘拉上,转身走回床边。 初春的夜晚空寂又清冷,屋里气氛也被这季候感染了似的。希遥坐在床上静静看着他,他跟她对视几秒,脱掉外套,低头去解腰带。 很沉重的一声,金属腰带扣掉落地上。他赤着身子上床,贴近,伸臂把她勾到怀里。 他光裸的下身,蓬勃物件高昂地扬着。希遥垂眼不语,任他发烫的呼吸喷洒在脸颊,潮湿绵柔的吻从脖子一路向下,来到前胸,他熟稔地伺弄一番,然后剥了她的衣服。 皮肤暴露在空气里,她觉得有些凉。甚至由于入夜开始降温,手指尖都在发冷,伏城身体压过来,她下意识向后撑住,触到床单,床单也是冰的。 有些荒唐,明明不久前他们还在餐厅,怎么没几分钟时间,就稀里糊涂地到了床上。 而琢磨片刻,她得出答案,或许就如这世间绝大多数暧昧的起始,故事里一人主动,另一人没拒绝。抉择的一刹那人人自私,为贪一晌之欢,没什么原则不可以放弃。 只是当下的状况实在有些微妙。 冰冷的床褥,凝滞的空气,她被他圈在怀中做亲密至极的事情。伏城按部就班地吻她摸她,试图逗弄起她的欲望,分明画面令人心痒,可两人都在不合时宜地沉默。 没有一室旖旎,连眼神都极少碰撞。 很显然,两人都没什么心情。 循规蹈矩的爱抚,倒更像硬着头皮完成任务,伏城抱着她,在她胸腹埋首吮吻,半闭着眼,假作一副沉醉模样。 只可惜,蹙起的眉心出卖了他。 一个本能的破绽,让一切伪装前功尽弃,希遥好笑地看着,过一会,忽然觉得没意思。 「冲动」一词,无非寻个刺激,讨个欢喜。 若真为舒爽泄欲也罢,可看现在这样子,连这事件的发起者都在勉力维持,她轻轻摇头,想不透他图些什么。 不过倒也讽刺。他们之间可不就是这样吗?从始至终,你瞒我瞒,逢场作戏。 她在他身下木然走神,伏城看在眼里,一时也没了耐心。 手从她后腰移开,打算直接进正题,他胳膊伸向床头柜,希遥见了便说:“别找了,没了。” 伏城一怔,这才想起他们一个多月前的那次,当时他用了抽屉里最后一个。时隔太久,他给忘了,此刻撞在节骨眼,真让人拍案叫绝。 他心烦意乱,揉着头发坐直:“那我去买。” “太晚了,算了吧。”希遥轻声阻止。 伏城朝她看去,她语气很平静:“就这么做吧。” 他张了张口,拧着眉不做声。犹豫神色显露在脸上,不知怎么,希遥忽然笑一下,柔声安慰说:“今天没事的。” 片刻挣扎后,伏城把手里的衣服扔了。俯身重新抱住她,轻吻着她嘴角,右手下探,将她两腿分开。 希遥很顺从,环住他脖子闭眼,伏城低头对准,挺身往里一顶。 ……却并不是意料中的触感,重重阻力,他入得很艰难,而顶进的同时,希遥痛苦皱眉,咬着唇轻哼一声。 他觉出异样,立刻停下:“怎么了,疼吗?” 心里奇怪,却又好像明白几分,他退出来,手伸到她腿缝去摸——果然,那儿干涩又干净,没任何情动的痕迹。 他前戏是草率了些,可也不致如此。伏城低着头发愣,他心里有数,手指缩一下,然后慢慢收回:“你刚才……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一时无声,无声便是回答,何况,她身体的反应最诚实。而他被这事实刺痛,一瞬间清醒。 可能真的是他太任性,太多事都按着自己心意来。任性地告白,任性地分手,再到现在,像个小孩子一样任性地反悔。 总以为会哭就有糖吃,热烈便能如愿。却一直都由他一人主导着所有,怪他疏忽而胆怯,从没问过她喜不喜欢。 难受又烦躁,他咬紧后牙,猛地起身:“不做了。” 弯腰去地上捡裤子,希遥出声问:“去哪儿?” 伏城动作继续,没有看她:“回学校。” 她笑了一下。 许是见他生气,才终于觉得这夜有了些意思,她手从他胳膊移到腿间,将硬挺的柱身轻轻握住:“就这样回去?” 伏城一僵,冷冷说:“你别碰我。” 希遥不听,反而手里用力。指腹沿他的轮廓挑逗,又去揉搓马眼,他们太久没见面,再加上情绪激动,伏城敏感得厉害,难耐地喘息一声,把她狠狠摁住。 手掌包着她手,那架势好像握着她自慰一般。他耳根泛红,希遥作乱的手在他掌心安静下来,过一会,她淡淡说:“你们男人都这么喜欢出尔反尔吗?说好了要做,为什么又不做。” 话毕,她抬头看向他的眼睛。 还有。说好要算了,为什么又回来。 一番寂静对视,伏城错开视线看向别处,答得很简单:“没意思,不想做了。” 希遥却接话说:“可我想。” 他一愣。心里乱成一团,他默了片刻,无奈一笑:“你哪里想……别闹了。” 也别再骗他了。 他想,他实在看不清她的心思。 分明一直都在隐忍,分明半点反应都没有……既然如此,何苦勉强自己,何必给他机会? 给他造一场缤纷幻梦,给他短暂幸福,再到午夜十二点,钟声敲响,梦境破碎,他仍然一无所有。 没人比她更绝情了。 他低低哂笑,将她的手从下面拿开。 柔软的触感消失,他一瞬间怅惘,没有防备,希遥忽然翻身按住他肩,对好位置,要坐下去。 他吓一跳,立刻托住她大腿。脸一沉,语气很差:“你干什么?” “我想要。”她看着他重复。 将面容凑近,鼻尖相碰,到后半句,声音更轻了些,“我想要,能给我吗?” 伏城不耐地偏头:“你别这样,好不好……” 可那句话仿佛穿越而来,一并带着盛夏的风雨味道。心觉熟悉的瞬间,他记起了那个重逢夜,她坐在对面捏着红酒杯,黑暗里脸颊被烛火柔和映亮。 那时候,他一见倾心。 只说了一半,他收声,没再继续。 原来追忆过去,是这么美好又痛苦的一件事,尤其当他站在远方回头,明知已经回不到最初。 睫毛被眼皮牵动着轻抖两下,他握着她的手也在抖。酸涩情绪灌满胸腔,他望向希遥挑起的眼尾,那双眼多妖娆,勾了他的心去,还要吸食他的魂。 心念一动,他用力闭眼,吐一口气。 “行,这是你自己说的。” 一个粗暴扯拽,他把她重新压在底下。 膝盖顶开大腿,牙齿重重啮咬她的嘴唇,一手箍紧了腰,另一手来到她腿心揉弄。 坚硬又滚烫的胸膛与她紧贴,他呼吸得很重很急。手底动作也带着技巧,两指拨开唇瓣,覆住细缝慢慢按压。 圆钝的涨感在下体凝聚,希遥抓着他的肩膀迎合,没过多久就湿了。 这样的状态,要做爱已经足够。但伏城没停,将两指探进她体内抽送,拇指指腹捻住阴蒂。指尖破开皱褶,在穴口浅浅探着敏感点,回勾时刮蹭而过,希遥一滞,喘出声来。 掌心纹路带来的摩擦,激起阵阵漩涡般的感觉,希遥手扶着他肩,双眼发潮地望向顶灯:“可以了……” 闻声,伏城才从她唇边撤去。 津液将彼此唇舌浸透,他嘴角湿漉漉地发亮,盯着她看了半晌,接着又凑回来亲她一下,摇摇头说:“不够。” 身体在升温,希遥头脑模糊,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神色,困惑地问:“还不够?” “嗯,”伏城笑一笑,两手掐住她的膝弯,“别动。” 她搞不懂他想做什么,于是双肘将上身支起去看。 下一秒,她震惊地张口,伏城将她两腿分开向上折,小腿被他扛在了肩上,她的私处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希遥猛然醒悟,那不妙的预感让她心跳加快,慌忙出声央求:“不要……” 但腿已经被他死死钳住,由不得她。于是在她紧张急促的制止声里,伏城跪在她腿间,置若罔闻地垂眸注视,然后把头缓缓埋了下去。 舌头舔过唇缝的瞬间,她身体一耸,忍不住叫出了声。 伏城抱住她的臀,闭眼一点点吮咬,牙齿轻轻碾过肉珠,又拿舌尖打着圈细细扫动。 充血的阴蒂极度敏感,几番轻舔重吮下来,最顶端酸胀得濒临极限,她腿根小腹绷紧,咬紧了下唇,直挺挺扬起脖子。 “别,别再舔了……啊……” 她的告饶断断续续,浑身酥软没了力气,支撑身体的胳膊抖得能筛糠。 胸腔越来越强烈的一股麻痒,闷滞又尖锐的快感直达大脑,临近顶峰,希遥难以自抑地闭上眼大声呻吟,随即伏城给她来了最后一下。 脆弱的阴蒂被含住狠狠一吸,一根稻草将她彻底压垮。 潮汐汩汩弥漫翻涌,致命的冲击让她哆嗦着瘫软下去。希遥尖叫一声,不受控制地抽搐挺腰,紧接着,伏城伸手抓住她乱摆的胯,硬物抵住滑腻的穴口。 用力向前一送,他整根没入,将她填满。 想不想我 柱身刮过敏感穴口,沿着湿滑的甬道一入到底。希遥颤了一下,咬着嘴唇不作声,颧骨上醉酒般的红,即使是冷静神色,也添了几份媚意。 一波潮水还未褪去,又开始了新一轮进攻。伏城拉过她腿挂在后腰,把她压在身下反复抽插,小臂支在她脸侧,也没管挂在她嘴角的发丝,就俯下去索吻。 口腔被强硬侵占,下面也一样。双重刺激让她耐受不住,腿根一阵酸软,推着他肩膀说:“你轻一点……” 别开头去时,伏城嘴唇在她脸颊蹭过,一道湿热痕迹。看这样子是没劲了,他低笑一声,说了句好,手臂穿过她的腰,一个侧躺,将她翻到上面来。 上半身斜倚床头,压按希遥的后背,让她趴在他胸前,然后两手抓捏着她的臀,贴紧了耻骨缓缓推挤。 不疾不徐地弄着她,同时偏头去看,希遥上身无力伏下,脑袋搁在他颈窝,半边脸颊贴着他的肩膀。已经放弃了挣扎,就静静随他律动,每一记深入,嘴里都随之溢出轻哼。 交合处大片黏腻水声说明了一切,伏城勾着嘴角,撩拨她耳边的湿发:“爽得都说不出话了?” 有手在他侧腰拧了一把,算作无声回答,他满意,揽着她好好伺候。 有节奏地向上一下下顶,循着记忆刺探她的敏感点,没过一会,希遥呼吸渐重,情不自禁地埋头,发丝磨蹭他的脖子。 他太了解她的反应,于是一手揉着胸乳,一手从后背下落,指腹沿着她腰窝浅浅画圈。 加快身下的频率,卖力催化她卷土重来的快慰,她的呻吟跟着一声声提高,皮肤湿热,身体状态重新逼近某个阈值。 紧致腔壁疯狂蠕动着,将伏城密实包裹,他竭力保持平静,手臂箍紧她的细腰,在那销魂入骨的舒爽里继续抽添。 在她表情逐渐失控迷离,哆嗦着将到未到之时,却又忽生恶劣。 掐着希遥强忍着停下,把她瘫软的身体摆正,扶她在自己胯上坐直。然后撒了手,好整以暇地往后一躺:“好累,自己动吧。” “……” 笑盈盈的目光投来,诱人情潮在登顶的前一秒戛然而止。希遥小腹轻抽,涨红着脸喘了半晌,回过神来,又气又笑地翻个白眼:“老玩这个,幼不幼稚。” 伏城笑着承认:“好玩。”两手掌心向上摊开,送到她面前:“来。” 希遥打他一下,然后无奈地搭上他的手。 胳膊撑直了借力,缓缓扭腰摆臀,呼吸伴着身体轻起重落——技巧是有,可惜早在被他口到丢了魂时,她的腰就酸了。 草草尝试一番,身子没什么力气,效果也就少得可怜。先前累积起的感觉如沙般流逝干净,不但不得舒爽,反倒徒增一身细汗,将她浑身蒸透泛红,湿了的发梢更显乌黑,一绺绺蜿蜒弯曲,贴在前胸后背。 明明刚才都快到了,就差一点,结果现在被他搞得吊在半空,不上不下。 希遥蹙眉抿唇,难受得心痒,伏城见状手掌一旋,换个角度,跟她十指相扣:“加油。” 她闻言更恼,手指用力并紧,狠劲去夹他的指骨。却没什么效果,这人笑得一副云淡风轻模样,丝毫不觉得疼似的,她愤愤然吐气,又换个地方夹他。 这回管用了。 她一收缩,伏城脸色一变,眼睛眯起。被爽意俘虏,忍不住顶胯插两下,自己舒服了,嘴里却不饶人:“别乱来。我快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一语结束,空气安静。他睁开眼看,果然,希遥不悦地瞪着他,眼刀厉害得能割肉。 她不喜欢他说这种话,他知道。不过现在他艺高人胆大,于是重拾勇敢,没事人般漫声继续调戏:“快动啊,动一动就爽了。” 希遥肉眼可见的愤怒值飙升,脸红的区域也扩大。不过抿唇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妥协,她咬着牙恨恨套弄,伏城看着她样子直笑,手肘稳固支住床,让她能省力些。 分不清疲惫还是动情的喘息,从她半张的口中呼出,一室馨香暧昧,摄人心魂。 床角一盏夜灯将她躯体照亮,一副朦胧又迷幻的场景,伏城目光落在她扬起的脖子,她颈线绷得很直,从下颌到锁骨,隐约有一滴汗慢慢滑落,又好像没有。 他在想,她还是这么逞强,从小到大,从床下到床上,什么事都不求人,什么人都不依靠。 死撑着坚强的模样,好可爱,也好可怜,他静静仰望着,笑容逐渐消散下去。 窥破那段怪诞秘事时他不大,五岁左右的年纪,还没有上小学。 她从高中开始寄宿,除了过年过节几乎都不回家,而那天是中秋,程秀兰托人把她从学校接了回来,一家人一块吃顿团圆饭。 吃完月饼,又赏了月,老人累了早早睡下,伏子熠喂神经衰弱的希冉吃了安眠药,也都陆续熄灯上床。 怪他晚饭时太高兴,贪嘴喝多了八宝粥,半夜穿过院子,听见西边她的房间传出声音。 他溜着墙悄声走近,刷了绿漆的门虚掩着,玻璃对角裂了很长一道缝。透过破碎的窗,晦暗的夜色里,男人在床上狂暴地动作,床架吱嘎乱摇。 他低声咒骂,难听的词眼断断续续。 质问她为什么躲着他,为什么不回家,后来又掐住她的脖子柔声哄诱,要她叫出声来听听。 可自始至终,她都没出半点动静。 那之后没多久,床上归于死寂。有人爬起来,窸窣声响,似乎在穿衣服,而赶在男人拉门走出来前,他跑去了厕所。 深秋的月光很凉,他在一片白里静静立着。尚不懂得方才所见意味着什么,只是没来由地想哭,手脚发冷。 回来时,他看见她的屋子亮起了灯。瘦削的背影弓起,坐在床头,孤零零背靠着窗抱膝埋首,他在她窗下蹲坐很久,脊背抵着墙,听见她微弱的抽泣。 后来这么多年,他永远记得那一夜。 灯光从后照射,她的影子被放大,投在深灰的水泥地上,而他缩在那一方黑暗里,受她荫蔽,又与她重合。 要说不介意,怎么可能。只是介意的同时,他又在麻痹自己,过去就过去了,只要现在她喜欢的是他就好。 可后来,他规劝自己的理由随时间逐级让步,遇见伏子熠的那天他想,“只要她别恨他就好”,情人节那天他又想,“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就好”。 而现在,就连他退无可退的最后底线,都已经岌岌可危。 她的热情太肤浅,依附于肉欲,待云雨退散也就无影无踪。那么这晚过后,这场爱做完之后,他们会成了什么样子,爱还是恨,近还是远……甚至会不会借此好好道个别,然后再也不见。 他望着她发愣,神色空洞,心口一阵痛苦情绪,那名字叫难过。 而希遥实在累得不行,气馁懊恼,在他身上软了下来。他下意识展臂抱住,笑着颠一颠:“要我来吗?” 没等她应,他又说:“求我,我就给你。” 实际上,哪里是命令,更不是诱惑,他才是求人的那个。求她需要他,求她依赖他,从前他近乎疯狂地沉迷于跟她做爱,为的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句话。 只有在床上,她才离不开他。 希遥看他一眼,气得发笑。实在是受制于人,只好忍气吞声,贴着他的胸膛亲一下:“求你了。” 话音刚落,伏城从她体内抽了出来。直起身到她背后,将她翻个身跪好,稍稍分开她的腿,就扶着自己从后面用力插进去。 猝不及防的填充,她叫出声:“啊……” 他们从没用过这姿势,她提过,他不同意。现在这一下来得又重又猛,深深顶到最里,她支着身子张口,眼眶鼻尖泛酸。 胳膊抖着还没缓过劲,他已经抓着她的腰动了起来。混乱又规律的撞击,肉体相碰发出声响,希遥身体被他按下,硬挺的乳尖贴着床单来回蹭动。 难耐的快感重聚,她身下发烫,将脸埋进枕头里。手指攥着枕巾角,披散的头发摇晃拂摆,颤抖着即将到顶,伏城弯身锢住她的腰,胸膛贴紧她的后背。 大开大合地奋力操弄,一边吻她因挣扎而突起的肩胛骨,伴着粗重的喘,他哑声问道: “想我吗?” “啊,啊……什么,你……” 正意乱神迷,希遥不住呻吟,并不能听清,大概就算听清也无法回答。 伏城由肩至颈,再到耳垂,一路落下密密的吻。亦暗亦明的红痕,如在她身体留下烙印,若是心上也能留下,该有多好。 “不是说我走之后会想我吗?”对着她敏感的位置重重戳弄,牙齿轻咬她后颈的肌肤,她在他身下猛烈战栗,迎接高潮。 潮水来势汹汹,希遥痉挛着流泪,睫毛洇湿,张口咬住枕套。穴道节律地收缩,绞得伏城皱起眉,他停下动作忍耐,轻声唤她: “希遥,你想不想我?” 后悔 室内很静,久久,只听见希遥时急时缓的呼吸声。 伏城垂眼看她一颤一颤的脊背,肌肤沁着汗,上边散落着斑驳吻痕,是他自作主张就印了上去,没有征求她的同意。 他伸指去摸,从她后颈到背再到腰。湿滑触觉美好到他心软,他词乏,没什么比拟能够形容。 有点慌,怕她生气,毕竟已到春夏,稍不注意就会被人看到;但又夹着些肆意的痛快,好像在无声证明,证明她曾是他的,证明他来过。 可转念一想,证明了有什么用,又证明给谁看?「曾经」,「过去」,这两个吝啬词眼连他自己都不稀罕,于她来讲更只是过眼云烟。 说到底,再任性也只是自我满足,自欺欺人。破裂的毛细血管会随时间复原,一场不痛不痒的情爱,同样容易冲淡。 指腹离开她身体,他的手垂到身侧。吮绞感弱下去,她早都平复了,他坚持问那么多遍的问题,还是没回答。 闭上眼长叹声气,他将自己退出来。抓住希遥的胳膊,把她拽起转身,他定定跟她对视,而她双腿正发软,跪直了没多久,又在他面前慢慢滑坐下去。 左腕还被他握着,一高一低的落差,她低着头,小臂悬吊,是温柔又无力的曲线。 “不想说就算了,当我没问。”伏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清亮中几分沙哑,较之去年夏天,似乎成熟些了,“那直接给我个准话……” 「似乎」得到确认,她想,他的确成熟多了。 因为说到这里他声调没变,也不像从前那么易被肢体出卖,心绪波动时,会将她陡地攥紧。 只是平静又平淡地问: “……我们还有可能吗?” 一语搅起些波澜,希遥收回视线,仰脸看了看他。彼此倒都是心平气和的,只是沉默之下,一时分不出谁更虚假。 “不是说,你是个男人吗?” 最终,还是她这个惯犯略胜一筹。她笑了一笑,偏脸躲进面具:“既然是男人,那就该学会好聚好散。” 刚说完,手腕被他松开,自己摔落到膝盖上。有些突然,也有些痛,她很想看看他的表情,却没有勇气,只好想象。 想也知道,她的答案太绝情。伏城静了良久,勉强笑一声:“是,我没你厉害,是我太看不开,放不下。” 没人做声,他又道:“这么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了。” 希遥还在发愣,为他的上一句话,说她厉害。听到那词时,无端就走了神,心里闷涨着,无意识地应声:“是。” 可能是她答得太快,所以听起来果断又决绝。 伏城眸色一暗,手在她视野之外攥拳,竭力维持的理智覆灭,他忽然扳住她肩膀。将她重新推倒在床上,冷冷说:“行。那最后一次,让我爽够了再走。” 身体跌落在床褥,希遥被他牢牢压住,不由分说,从腿间再次挺进。高潮刚过没多久,她下身红肿又脆弱,炙热的阴茎结结实实贯入,她倒抽口气,猛地抓住他胳膊:“不要,不行……” 语气很慌张,这回却没能引人怜惜。 伏城掰开她膝弯,用力向里顶撞,进进出出刮过她极敏感的位置。刺激来得凶猛又强烈,没过几下她受不住了,腰腹向上挺起,双腿大开又死死夹紧。 手指紧抠,把床单攥出印痕,灭顶的晕眩感将她淹没,她微睁开眼,呻吟里带着哭腔。 混乱地开口苦苦哀求,伏城只是咬牙埋头,默不作声。 其实他心里很知道,这时候动对她来说有多难忍。因此以往他不忍心,再急着要也闭气停顿,等她余韵完全过去。 而如今想来只剩可怜。多少事上他都是这般,委屈了自己只为她好,只要她高兴——可就是这样,他依然没打动她。 累积太久的失望,在最后一刻,质变成这次近乎粗暴的侵占。 愤怒漫上心头,他横着心发最后一次脾气,将她乱抓的双手按住,充耳不闻地继续抽送。然而听着她声音越发失控变调,他眼眶忍不住地泛酸,红着眼使劲眨一下,试图让视野清晰。 越来越重的一次次深入,希遥在他身下失魂尖叫。分不清痛苦还是快感,一并强硬地糅进神经,她浑身颤抖,张口急促喘息:“别弄了,我受不了了。” 她的话不再管用,暴风雨般的掠夺没丝毫停止。激得她脖颈扬起,眼神失焦,哑了嗓子:“伏城,我难受……” 最后几下狠命贯穿,让她宛若魂魄脱壳。伴着她虚弱的挣扎,伏城猛地从她体内拔出来,虎口握住柱身快速撸动。 表情渐渐变化,没多久,他皱眉闷哼一声,弓背前倾,温热精液射在她小腹。 许久许久,疯狂归于安静。 伏城垂手直立,他们相顾无言,希遥竭力支起身来,劫后余生般大口呼吸,下身还在不受控制地轻轻抽搐。 定定望了他片刻,下一秒她扬手,一巴掌扇在他右脸。 伏城跪在她面前,被她打得脸一偏侧,怔在原地。火辣辣的痛感将他瞬间浇醒,他抬眼,见她泪水已连成一线,从下巴滴落。 失智的头脑清醒过来,他一下子慌了。连忙上前要去抱她,希遥手撑着床哆嗦退远,通红的眼躲在湿乱遮面的头发下。 她身体在抖,不纯是生理反应。 癫狂跌宕的高潮滚滚而来时,致命的快感支配了她,令她发疯,也让她绝望。 被人死死压住的胳膊,酸涩到极致的下身,以及强忍着也还是滴落的无助的眼泪……一切一切,那样熟悉又可怖,将她记忆拖拽回无底深渊,赠还她尝试遗忘的过去。 求饶不被怜悯,退避无济于事,精神与肉体的苦痛,没人会为她分担。 可说来多好笑……那个说想保护她的人,曾拿一块布把残忍往事为她盖上,而如今当着她面将布扯下的,也还是他。 “现在爽够了吗?”牙齿在打战,她抱膝蜷缩,手背抹掉脸上的一片水,“爽够了就滚吧。” 伏城靠近,轻轻抱着她肩,声音在颤:“希遥……” “我让你滚啊!” 歇斯底里的嘶喊,她崩溃,泪盈满眶。 随手抓起床头柜的电子钟,朝他用力扔过去,尖角砸到伏城额头,他躲也没躲。闹钟落地,哗啦一声碎裂,巨大声音在卧室回荡,随即他抬起右手,疯了般狠狠抽着自己。 “我今天回来,本来是想跟你好好说的,”他低头红眼,喉咙哽咽,“可我们怎么就……怎么就被我弄成这样子……” 心口疼到撕裂,他追悔莫及。 后悔没控制住自己,后悔上了她的床,后悔忍不住跑来见她……无数个后悔充斥他的脑海,而后他忽然醒悟。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闯进她的生活。 为难她,又伤害她;勉强自己,也折磨自己。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有什么好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很长时间的沉默,他强制自己冷静下来。缓缓起身,坐在床边一件件穿衣服,最后站在她面前,艰涩地跟她道别:“以后我不会再来了,你可以放心。自己一个人,要按时休息,多吃饭,还有今天……” 目光落在她脸上,贪婪又不舍,想把她的模样印在心里:“……对不起。” 数数吧,跟她在一起时,他都说了多少次「对不起」?还说要保护她,实在是不够格。 伏城苦笑,又想起方才,他猜想这晚过后他们将会怎样,以为最差的结果是好好道别,然后再不相见。 孰料还可以更差,现在连「好好」都算不上。 话说完了,他没理由再纠缠。希遥看过来,他吐气,努力露一个笑:“那我走了。” 无人应答,他后撤一步,转身要逃。心里默默再道一次别,然后抬脚要走,忽然余光见她扑到床边,伸手将他拉住。 指尖被她紧紧攥着,伏城一愣。 心来不及抗拒,肉体已经作出回应,他像以前一样,习惯性地弯曲手指,把她的指背轻轻握住了。 今日春分 掌心里是她冰冷的手指,丝丝缕缕的凉,伏城忍不住用力,握得更紧一些。 没有转身,不敢回头,只是任由希遥牵着,留给她一片沉默背影。 不知过多久,听她在身后轻声说句:“胆小鬼。” 心尖一颤,他眉头下压。 “想跟我好好说,那就说啊,”希遥望向他们相连的手,“回来就吵架,发完脾气就跑……什么道理。” 她声音很平,恢复往日的冷冽,似乎已经沉静下来。可态度温和,架不住内容太气人,伏城哽了半晌,无奈一笑:“我说了你会听吗?从刚才到现在,你哪句话不是想推开我?还有……” 他顿了顿,冷冷说:“我没有要跑,是你让我滚的。” 哪怕看不到脸,也能想象他锱铢必较的神情。希遥把胳膊抽回,伏城的手虚空一握,悬了半秒,又垂下去。 “那现在说吧,”她低头,视线经过自己胸前,触目是他留的斑痕,语气一滞,“我听。” 说完她抬眼,从侧后方的角度,看见他下颌肌肉牵动,欲言又止。于是又补充一句:“或者走也可以。” 二选一的题目,考生却迟迟不作答。 伏城就那么直挺挺站着,不挪步,也不做声,希遥探身弯腰,从床脚拣一件吊带慢慢穿上。僵持过后,好心给他个C选项:“好,你不说,那我说。” 伏城听了明显一愣,扭头偏侧,半转过身来。 有些诧异,在他的记忆里,她不是个喜欢主动开启话题的人。以此他困惑又紧张,捏紧了拳目不转睛朝她看去,视线交汇片刻,希遥别开眼,轻笑一声:“以前我话少,你话也不多。结果这么久了,我们居然一次都没好好聊过……想想也是挺可笑的。” 他们关系特殊,相处时从来都是话留半分,同床异梦。可又彼此默契,都在心里将分开视作合理的终点,每时每刻都是末路的狂欢。那样糊涂又迷茫地爱了一场,直到终于望见岔口,才发觉他们的过往,再热闹也仅是交谈,不曾交心。 时至今日,她觉得惋惜——不过惋惜已晚,而既然已是最后一面,不如把话说开。 算让自己心安,也算试过善始善终,好聚好散。 她捻着汗湿的发梢,低眉斟酌词句,娓娓道来:“有些话你说得很对,我的确不够依赖你,很多事上也骗了你。比如你问过的,缠着我的那个男人,比如希冉跟徐逸州的事情,哦,还有,其实你让我在家休息的那天……” “我知道。” 话被打断,希遥一怔。一阵脚步轻响,伏城身体后撤,轻轻倚住衣柜,笑了一笑:“那天,你去公司了。” 几秒的消化,希遥了然,弯唇开个玩笑:“看来我秘书不太忠心,该换换了。” “不关魏哥的事,”伏城浅笑摇头,“是我自己猜的。咱们家在南边,可那天下午你从北门方向来接我。不然也就不会碰见……” 再下一步,就该提起别人的名字,他及时反应,抿住唇不再继续。而见希遥沉默,他又握拳抵口,咳了一声:“不说了。” 可惜不知道,她走神并不是因为联想起伏子熠,是为他话里转瞬即逝的三字——“咱们家”。 不知为何,这个称呼让她一瞬心酸,梳理头发的手指停顿,她摇一下头,强迫自己回神。 接着淡淡说起别的,却不知是为回避当前的话题,还是真的急于引到下面:“一开始也骗了你。我对你没什么感觉,还答应你表白,也是不太诚信。” “我知道。” 再次被打断,希遥笑了:“这你也知道。” “我知道,你就是跟我玩玩嘛。”伏城看着她,许是她错觉了,觉得他目光很温柔,“我们那么多年没见面了,跟陌生人没两样,你怎么可能喜欢我。再说了,一直到今天……” 语气忽然放轻,许久,他低下头去笑了笑:“……你也从来没说过爱我啊。” 事已至此,他笑得坦然,好像心情也平静些。 其实很多事情早有端倪,他也不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只是察觉了却不愿接受,于是故作迟钝又纯情,状若无事地继续缠在她身边,一丁点亦真亦假的甜蜜就让他满足,心甘情愿地跟她得过且过。 他承认,希遥说得没错。她是骗了他,但他什么都知道,又何尝需要她骗。 真正骗他的人,是他自己。 可转念一想,难道她就没有错? 她当然有。错在让他着迷,更错在对他太好,允许他在她枕边安眠,又纵容他接二连三地做梦。 这么一琢磨,他们是共犯。两人走到这步田地,谁也怨不得谁。 耳边一声气音,分不清她是在笑还是叹气:“你真的很聪明。” 又问:“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抱臂静立的姿势,伏城敛眉思索,食指抬落,一下一下敲着肘关节,“你去法国出差时我发的消息,其实你看到了,只是忘了回;国庆节去莘州度假,你早想到了分房的问题,可你没告诉我。还有今天……你不是安全期。” 他说完慢慢看了她一眼,幽深的目光锁定,希遥笑道:“有这么多啊。听起来我像个骗子似的。” 伏城勾唇反驳:“难道不是?” 她摇头:“我也说了不少真话。比如情人节那天,我说我想放下那些过去……” 谈及此,伏城面色一沉。希遥只装作不见,语气淡淡地继续说:“那是真心话,不纯是为你,也为我自己。” 活在仇恨里太久,终于有一天,她觉得累了。 渐渐也想明白了,在这个科学又民主的社会,再思念的人也不会死而复生,再痛恨的人也无法杀人偿命。 终究她只是个普通人,或信法律,或信天道。可那些遥远残缺的证据,早就不足为今天的她辩护,虽然残忍,可事实就是这样,于她而言,空有一腔怒火没什么用,那些活着的恶人依然活着。 伏城走的那晚,她在站窗边看了很久的烟花。看着璀璨的火星炸裂凋零,她第一次冒出这样的念头,想收起仇恨,也放过自己。 “你问我想没想过未来,其实我想过。”她说,“想忘记以前的事,好好生活,好好地爱,可又一想,就算我能做到,也没理由要求你也一样。毕竟我插足了你的父母……” 心头一阵发涩,伏城听不下去,抢声质问:“那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呢?你明知道我会答应,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啊。” 希遥望着他,摇头:“可是我害怕。” 人心难测。他人的心思难猜,自己的心思,又有多少人真看得清楚? 开不了口,是她在害怕,怕她以爱的名义哄过自己,心想着放下过去,却放不下;也怕他是被爱冲昏了头,以为自己爱她,可将来有朝一日,却发觉心底还是在恨她。 以往她用来说服自己的,高尚又冠冕堂皇的借口,怕耽误他,怕连累他……才不是。 她这样自私的一个人,怎么会去考虑别人?终究还是怕爱情脆弱,怕有天被埋藏已久的恨意击垮。而到那时候,不比现在还能心平气和地谈心谈判,他们再没有路可以一起走。 不过这些心思,伏城不知道。他揉着头发,只莫名又烦躁地皱眉:“这有什么好害怕……” 说一半,他忽然停住。被突然的心念袭击,他眯眼回味她前几句的语气,这才觉出哪里不对。 呆愣了半晌,轻轻问:“这么说,你是喜欢我的。” 想忘记过去,想好好生活,一切打算都与他有关,却因为不想他牺牲,又全部作罢。 这可不就是在意他的吗?可该说他敏锐还是愚蠢,混混沌沌那么久,自卑又脆弱,居然直到现在才如峰回路转,乍然惊觉。 心脏疯狂跳动,强烈的预感,又不敢确定。伏城死盯着她,希遥不答话,他呼吸混乱,艰难地吞咽一下追问:“……是不是?说话。” 灼灼目光投来,希遥避无可避。忽然间一个冲动,她心软又眷恋,亦不想再伪装:“是。” 答案传到耳边,伏城僵住。灵魂一瞬出窍,好像不太相信,又紧迫地接着问:“那……你想我吗?” 希遥无奈一笑,似是为他对这个问题的锲而不舍头疼。默然思量着,终于她妥协,嘴唇微启:“想。” 伏城身体在发抖,嗓子也急得哑了。手撑住衣柜门,怔怔地问第三个问题:“你说的是真的?” 这次没等她回答,他已经扑到床边来。揽过她的肩膀按到怀里,希遥贴在他胸膛,听见他狂乱的心跳。 “不管了,好不好?”手臂收紧,他死死抱住她,“我什么都不管了,让我跟你在一起。” 语无伦次的表达,同他的身体一般热切又颤抖,希遥从他怀中挣脱,仰头看向他。眼眸安静凝视许久,她轻道:“那可别后悔。” “不后悔。”伏城立刻接话。 像得到准许的凭证,他不由分说,双手将她脸捧住,用力去吻。牙齿碾咬她嘴唇,希遥闭眼迎合,双手环过他的腰。 伏城扣住她后脑,将这个吻加深。蛮横翻搅着,喜悦过去,又记起仇来,于是恨恨松开她。 俯身额头相抵,他狠劲抓住她手,粗重喘息着喃喃:“你这个骗子……气死我算了。” 希遥闻声一笑,下巴轻抬,吻一下他嘴角。 安抚行为很受用,伏城接着又贴上来,脸蹭在她的颈窝。她摸着他干爽的头发,弯着唇,慢慢垂下眼去。 好吧,她想。她人生的荒唐事,至此又多一件。 - 微亮的天色透进纱帘,这夜折腾到很晚,好像睡下没多久就到了清晨。 记挂着第二天公司的会议,希遥睡得很浅,闹钟响了一声便关掉,轻手轻脚下床洗漱。 打开卫生间的灯,她闭眼皱眉适应光线。再睁开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脖子胸膛处处是痕迹,不由得一阵恼。 她咬牙切齿地洗着脸,一边琢磨穿哪件衣服可以遮得多些。将洗面奶冲净再抬头,镜子反光,她见卧室门拉开,伏城迷迷糊糊走了过来。 心里埋怨他胡闹,她挤着牙膏,头也不抬:“怎么这么早就起了,才五点多。” 伏城抄着裤袋倚在瓷砖墙面,刚睡醒,头脑还不太清亮,也不做声,就歪头看着她刷牙。 希遥纳闷他的举动,不过嘴被牙刷占着,也就懒得问。等她漱了口直起腰来,伏城才走近几步,站到她身后。 他双臂一展,便有什么东西在她眼前闪过,随即觉得胸口一凉。 希遥握着牙刷,愣愣望向镜子,画面里,一条细项链环过她脖颈,锁骨处弯弯的一枚月亮。而伏城双手捏着搭扣,抿唇拧眉,正费力地帮她戴。 “生日礼物。”声音有些沙,大概是刚起床的原因。 好半天终于戴好,他低头,在她脸颊印一个吻:“困死了,再见。” 说完他转身就走,希遥好笑地看着他晃出卫生间,晃进卧室,又晃到床上。 忍不住抬手去捏项链坠,薄薄的金属片,月亮的尖角触到指腹。 回忆来得生动又迅速,她记起夏夜的烛光与红酒,少年双肘支着桌面,身体前倾,殷切地问她喜欢什么。 彼时她完全不走心,眼尾一扬,像调侃,更像刁难:“我喜欢天上的月亮。” …… 水汽渐渐升腾,将镜面覆上层雾。希遥松开吊坠,伸手去抹,来回几下都不见效,才知道,原来模糊的并不是镜子。 牙刷丢回杯子,她照照自己不争气的眼眶,“切”地一声笑了。 “叮咚”,是早间的天气推送,她拿手背抹着眼角,一手抓起手机去看。 3月21日,今日春分,天气晴。 自此开始,白昼长于黑夜。 你看,好漂亮 旬安的春季像小孩的脸,3月末一连几天烈日当头,又在4月1号开个小玩笑,下了场冷飕飕的中雨。 气温断崖式下跌,并掀起一阵流感,急于脱衣有肉的傻黑甜陶正便率先中招。 一日三餐托付给赵钦伟,自己病怏怏躺尸,报废了两三天,周五傍晚伏城回宿舍,开门的瞬间霞光从他背后射过来,床上的陶正哀嚎一声,捂眼昏过去。 伏城被他吓一跳,赶紧把门关上。陶正裹着被子虚弱起身,怨妇似地幽幽抱怨:“你还知道回来?有了媳妇忘了爹……咳……” 话也没错,自从跟希遥和好,他再没在宿舍住过。伏城忍不住打趣:“怎么,你这是相思病?” “滚!大老爷们,别这么gay里gay气的。”陶正翻个白眼。眼见伏城拉开衣柜往书包里装衣服,又急声嚷:“咋回事儿,要走?真不要爹了?” 两人合用的柜子,才小半个月没回,表面乱七八糟堆着的已经没一件眼熟了。 伏城没那耐心帮人收拾,遇到碍事的就捞起来一抛,远远扔到陶正床上,就当帮病号添衣:“要出趟门,回来带几件衣服。” 陶正从衣服堆探头,挑眉“哟”一声:“清明小长假,又要跟你姐去哪玩?” 成心是挑事,伏城皱眉扭头,认真纠正:“女朋友。” 陶正在床上打滚又打鸣,笑他恋爱脑,惹不起。伏城把衣服塞包装好,走过来掀他被子:“都几点了还在床上?再躺你腹肌胸肌二头肌全没了。” 说着撩开他衣服就要摸,陶正一激灵,捂着胸直接缩到床角:“我靠你干吗?有老婆的人了能不能检点点儿,人家是个良家妇女,你不要这样。” 他惊得在床上直蹦哒,头顶不小心怼到床板,一个后仰晕倒。口不择言的话里有两字戳人心坎,伏城抓着床架,笑得没劲儿:“少装,摸我的时候可没见你守妇道。” 闹了一阵,他拎起书包要走。陶正套上鞋子尾随出门,伏城打量他身上那件单薄短袖:“去买饭?外边降温了,你穿太少了吧。” 陶正清清嗓,带着鼻音含糊道:“你不懂。” 要风度不要温度,自己怎么病的都忘了。伏城无奈摇头,陶正跟他并肩下楼梯,一边拿胳膊肘捅他:“哎,到底去哪玩啊?” “不是去玩,”他说,“回趟家而已。” 年前跟程秀兰说好的开春回去,现在到时候了。而见陶正疑惑神情,猜想他接下来肯定要问“你不是本地人吗”,懒得多解释,于是在他开口前又抢先补充:“老家。” 答疑结束,陶正懂了:“行,那一路顺f……” 美好祝愿没说完,宿舍大门一开,胡婷婷站在寒风里。迎面遇见,只一眼这姑娘神色就冷了下来,动动嘴说:“回去加衣服。” 陶正讪笑着往上贴,感冒病毒慷慨赠送:“哟,妹妹来啦?快,摸摸哥热乎的胸肌……” “快滚!” “……” 恶人自有恶人磨。伏城看着他屁颠跑远的背影哑然失笑,歪了歪头,隐约悟出那句“你不懂”的含义。 回过头来,胡婷婷纯洁无辜此地无银:“我室友都出去了。我想看电影找不到人,问了一圈,就他比较闲……” “哦,是这样啊。”伏城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接着话锋一转,笑着逗她,“那什么时候给这小子转正?” “……”破功了,胡婷婷脸一红,眼一瞪,恢复丑恶嘴脸,“你别管!” 一个说他不懂,一个要他别管。得了,看来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轮不到他狗拿耗子。 伏城备受伤害地走回家,地面的积水在路灯和月色下发亮,头顶高架桥上来来往往,一片车水马龙。 穿过喧嚣的十字路口,噪声褪去大半,才发觉手机在震。他滑动接听,又走一段,在路边的花摊慢了脚步。 高彦礼声音兴奋,让他猜他在哪。伏城肩膀夹着手机蹲下挑花,漫不经心说:“这我哪知道。你在哪儿?” 听见背景很杂,有人搬东西,有人说借过,还有温柔女音断断续续传来。念头一闪,他刚问完即猜到,接着听高彦礼得意说:“我在飞机上,再有十分钟就起飞。哥们好久不见,来接接我?” 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伏城笑了一声:“那可太巧了。我明早的飞机回酝州,今晚得收拾行李,你自己打个车吧。”又纳闷道,“你来见周茉,不跟她商量,找我干吗?” “你不懂!”高彦礼说,“我要给她惊喜,偷偷跑来的。” 行,又是他不懂。伏城又气又笑,手握一束新鲜雏菊,从裤袋摸出零钱递给老人。 忽记起胡婷婷说室友都不在,想着要不要告诉他,犹豫一番,还是把话咽下去,换个委婉方式:“那你落地跟她提前联系一下吧,我就不去了。” 临起飞,空乘提示关机。高彦礼草草应承着挂了电话,伏城拿着雏菊站起来,转身回家。 站在门口等的功夫,他将花束凑到面前认真嗅了嗅。没觉出什么特别,只是淡淡草木气,也不知道她以前都是在闻什么。 下一秒门开,他喜欢的味道扑面而来。 花交到她手里时,伏城察觉异样:“你笑什么?” 希遥俯首去闻,抬眼看着他,唇角扬起弧度:“明天都要走了,还买什么花?” “啊,对啊……” 他恍然扶额,希遥笑笑,朝茶几走去:“不过这事儿我在法国也干过。回国的前一天,我买了束鸢尾……” 一边说着,她拿黑陶瓶装了清水,将花茎插进去。手指整理白花瓣,睫毛轻轻垂下:“……就是忽然觉得,你跟我有点像。” 一双手臂从后面环住她,伏城胸膛贴紧她的背,下巴搁在她肩上:“这花什么味?老见你闻,我怎么闻不出来。” 希遥没多说,抱起陶瓶送到他面前。他便重新细细地品,过一会,一脸茫然——“还是没有。” “怎么会,”她闭上眼,轻轻吸气,“很香啊。” “……” 一脸郑重神色,一时都分不清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在逗他了。伏城摇头笑出声,目光穿过客厅,从卧室半掩的门缝看见衣柜打开,箱子平摊在地上,床上一片狼藉衣物。 是她收拾行李的风格,带与不带,总要每件都过一遍眼。他朝那方向望了一会儿,问她:“你真要陪我回去?” “为什么不回?票都买了,退掉还要亏手续费。”希遥低头玩指甲,随口玩笑道,“怎么,要见奶奶了,才知道害怕了?” 他当然不是这意思。他心意很坚定,不管有没有人反对,谁来反对,都没什么好害怕,怕的只是让她勉强。 而见她表情淡然舒缓,一副不太在意的模样,也就不好再说什么,正愣神时,希遥扯开他箍紧的手,拉着他到卧室去。 一起商量着挑好要带的衣服用具,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多小时。最终,希遥把箱子立在墙边,自己坐在地上休息。 伏城拉她起身,用力过了头。人扑到怀里,他一个趔趄,后退几步倒在床上。 双腿交叠,他撑住身体,仰起头吻她下巴:“做吗?” 希遥看看乱得不能再乱的床:“没地方。不然你收拾一下?” 伏城倒不像她犯懒,可是心急。他默然估测一下工程量,当即抱她起身:“算了,去别处。” 「去别处」,在希遥的想象中,要么沙发,要么餐桌——总之起码是在客厅里,却没料到刚才她亲手用行李箱抵住了卧室门,伏城遭遇障碍出不去,思量一会,决定转攻阳台。 将阳台半透明的纱帘拉好,室内灯光全灭,盆罐花草垒到一侧,然后在飘窗铺两层厚浴巾。 漆黑的夜色里,伏城一边忙,一边听希遥大惊小怪,警告他小心她的花,担心飘窗质量,又怕被外边人看见。 听得他直头疼,窗子一关,过来把她嘴堵住:“花没事,你也不会有事。” 用吻消了她的声,把她人压在底下,手不安分地乱摸,在她身上点火。不一会,她嘴里抱怨化作舒爽的呻吟,状态渐入佳境,伏城在她腿间跪好,捉住她一只脚腕扛在肩上,向前一挺,将自己送进去。 这个姿势入得很深,希遥躺在飘窗随着他颤,一边忍不住惊奇:“这么黑,你怎么找到的?” “嗤”地一声,伏城气笑了。默了一阵说:“我厉害。” 庆幸在黑暗里,不会被她看见脸红,他垂手摸向她晃动的胸部,用力揉捏两下警告:“专心点,别这么多话。” 闻声她住口,于是狭窄的空间就此静默下来。 伏城按住她的胯轻快顶弄,除却微小暧昧的水声,只听见窗下街道上人声车鸣,窗外茂密的树叶在风里作响。 或许新的地点让她紧张,他觉出她吮得很紧,身体反应也格外热烈。他便刻意抵住她的敏感点快速摩擦,没过多久,借着月色见她难耐咬唇,头也开始乱摆。 快感越来越强,希遥支起身子,腰腹向前挺着。 快到的时候,她会渴望更多的触碰,伏城心中了然,俯身把她揽住,嘴唇在她肩窝和脖子游移,手掌慢慢地捋着她脊梁。 快慢适中的频率,他找准位置慢条斯理,坚硬的侵入一下一下将她击溃。希遥腿根绷起发抖,手指抠紧他后颈,他凑到耳边,吻着她耳垂:“今天这么快?” 小腹一阵酥麻热意,希遥呼吸急促,迷糊说:“嗯,快点……” 准备接受更猛烈的撞击,他却忽然拔了出来。情绪悬在半空,希遥困惑地睁眼,伏城抓着胳膊把她捞起来,将她分开腿对窗跪好,按了按她的后腰,从背后重新顶进去。 紧锣密鼓的大力抽送,次次引起她哆嗦战栗。希遥皱眉张口,发不出声,抓着格子窗框倾身,前胸贴在玻璃上。 粗糙质感的纱帘磨蹭皮肤,室外的冰冷寒意与身体的火热交融。伏城一只手臂勾住她腰,另一手滑到她腿间摩挲,指腹抚过细嫩的大腿内侧,接着慢慢向上,撩拨她肿胀发酸的阴蒂。 双重的刺激太重,希遥记起莘州浴室里被他操纵的恐惧,慌忙摇头:“不要这样……” “好,不动。”伏城柔声哄着,更快地耸腰,手指轻轻按住,真的不再搓弄。 可尽管不动,还是带给她异样感觉,稳稳按压的手指如同热源,热度与快意从这一点辐射发散,四通八达。 心越来越痒,越发承受不住。希遥爽得浑身过电,终于结结实实攀到了顶端,晕眩感轰然坠落,脚趾用力蜷缩着,她叫一声,温热水液沿着腿隙泻下。 她在余韵里直抖,伏城埋在她体内,从后搂着她身体。湿发被他撩到耳后,他笑了一声,气息呼过她耳畔:“你这样子,让我好有成就感。” 手肘无力向后,她捅了他一下。微弱的风鼓动窗帘,她抬起头,从树隙里看见墨色的天。 天际静静挂一枚银白的弯月,她望了半晌,没搭理他的调戏,只轻声喃喃:“你看,好漂亮。” 镯子 等她缓过劲来,伏城马达重启,又操作了一通。 内外温差让玻璃漫上雾气,希遥肩胛抵窗,隔着纱帘磨蹭,在上边划出一道道凌乱水迹。 湿与热混沌到极点,临近他释放,她默契地仰头,承受压覆过来的动情的吻。 身体相贴,汗和心跳尽数传来,希遥闭眼勾住他的脖子,与此同时,环在她腰上的手臂骤然箍紧。 伏城把她按在怀里冲刺,蚀骨销魂的滋味,他忍不住咬牙,喉间溢出低低哼声。粗重的喘息弥满空间,他奋力摆腰抽送,终于到达那刻,浑身的肌肉绷起,向前深深一挺。 高潮喧嚣而至,他屏住呼吸,下身还在本能地继续顶着,将闷窒的快感延长。 一段无声后,伏城呼吸由急渐缓。将自己退出来,然后弯身去吻希遥的脸颊,不料被她一脚踹在小腹。 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后退,背撞到了墙才停下。他惊讶地看过去,希遥单手撑着在飘窗坐起,身体是软的,头也无力侧倾。 光线太暗,看不清她的神色。但想象一下,应该又是在瞪他,典型的提上裤子就翻脸。 他倚墙望着她笑,声音因为疲惫发懒,倒平添几分流氓气:“累了?” 希遥远远哼一声,没劲搭理。便默默看着对面的人低头去摘套子,他上身微弓着动作,额前汗湿的发梢垂下来,轻轻颤着。 很快她开口,语气好奇,像发现什么趣事:“以前你不是都背对着我摘吗?” 有东西沉甸甸落进垃圾桶,塑料袋发出一片声音。伏城拿纸巾擦手,团成一团投进去,又是第二阵响:“老夫老妻,没什么好害臊了。” “怎么就老夫老妻了……”希遥一哽,为他不当的措辞尴尬,“小屁孩,才跟我住了几天啊。” 伏城不作声,直起腰朝她走过来。希遥视线落在他身上,头也就随他的靠近后仰,而见他笑得很开怀,又接着意识到另一点:“以前我说你是小孩,你也都会生气的。” 没来由的一阵沮丧,大概是她心眼太坏,当发觉失去了一句话惹他光火的能力,竟还有点挫败。 正皱眉匪夷所思,伏城把她拽起来,自己在飘窗坐下,再把她拉回怀里抱住。 希遥被他圈紧,后背贴在他胸膛。伏城声音很近,就在耳边: “以前是我不对。实在是没看出你喜欢我,总觉得你眼神有问题,会抛弃我跟那些歪瓜裂枣在一块。所以才经常对你发脾气,你坐别的男人的车,跟别的男人喝酒我都不高兴,还不准你倚老卖老……” 他一边说,一边拿脸颊亲昵地磨蹭,语气诚恳又温柔。 乍一听态度不错,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尤其最后一句,居然还涉及人身攻击,希遥倏地眯眼抬头,伏城见状,笑着揉她发顶,在危险的边缘继续试探: “不过现在我懂事了,也想通了。反正我比你小这是事实,再说我作为一个社会主义好青年,应该尊老爱幼,所以……”说着他一扭头,在她脸上亲一口,“……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姐姐。” 最末那个腻歪称呼,兼具「用典」和「反讽」两种写作手法,实在是妙,实在是高。 伏城为自己的文采暗爽,紧接着他看见预料之中的景象,希遥冷脸回身,扬起手要揍他:“尊老爱幼?我看是我把你喂太饱,欠收拾了。” 生命面临威胁时,多年的球类运动终于给他回馈。伏城偏头一躲,眼疾手快把她手腕捉住,就势往自己这儿一带,希遥就扑跪在他胸前。 装看不见她杀人的眼神,他好好搂着,又亲又哄半天捋顺了毛。但还是难免挨一通狠掐,不过他乐意,笑得胸膛都在颤。 两人摸黑在飘窗一顿闹,直到疲惫罢手,又回到最初的姿势。 希遥偎在他怀里休息,伏城将下巴放在她肩窝,正捏着她胳膊玩,忽然想到什么,随口说:“怎么好久没见你戴镯子了。” 希遥轻轻“嗯”一声,声音拉长,似乎在思索理由:“料子不纯,样式也太老了,不好看。” 之前还天天戴,只有睡觉时才摘下,现在又嫌丑,嫌老气。 是否女人都这么善变又难猜,伏城闹不懂她心思,再加上那镯子还有层含义在里面,他不敢多插嘴。 因此仅以点头表示听到,目光无意扫过她的脖子,项链她没摘,在她的锁骨处,一枚弯月被纱帘外漏进的光点亮。 据他暗暗观察,她已经连着戴了十多天了。这是不是证明,他送的还算符合她审美? 心头冒出一股甜,也就不再管那镯子的事。他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而就像是感应,希遥忽然抬起左手,食指和拇指将项链坠捻住,边玩边说: “上周常姨给我送馒头,倒是把镯子带来,说要还给我。不过我没有收,让她拿回去了。” 字里行间是淡淡语气,可仿佛又并没她表现的那么轻松。伏城摸着她手问:“为什么没收?” “我刚说了啊,”她反倒奇怪地看他一眼,重复不久前的话,“料子不纯,样式太老,不好看。” 说不过她,看来也套不出什么隐情。伏城无奈笑笑认输,希遥转回头去静一会儿,却忽然主动说:“你不觉得吗?以前都是它把我困住了。” 很长一段时间,身后没人应声。因此她不知道他是怎样的态度,不过反正她已经下了决心,以她向来的倔犟和霸道,似乎也不需要在意他的想法。 回想一下,那只镯子确实陪伴她很久了。从她手戴着不再滑落开始就贴身不离,到现在二十多年光阴,就像个紧箍般牢牢拴住了她。 内圈镌刻的名字,曾是她灵魂的慰藉,虚无缥缈地支撑她活着;而实际上,它也是阴魂不散的警钟。 时刻提示她那段深仇大恨,害她为别人的罪恶红眼,直到终于驱使她丧失理智,就那么以一个孩子的幼稚方式,白白误了自己半生。 是她忘了,那到底是件遗物,是馈赠。一个亡故母亲留给女儿的,决不会是报仇雪恨的殷盼,而仅是愿她快乐平安的祝福。 只可惜无人教诲,因此她背道而驰。一意孤行地走了多少冤路,直到她三十岁才幡然悔悟,可是,她已经三十岁,太迟了。 大好青春年华都湮没在自找的阴霾里,她的人生,再没有几个三十岁了。 自私也好,绝情也罢,总之如今,她决定跟过去道别。 仇恨与罪恶一键抹去吧,她不在乎了,而接下来,她也该真正为自己活一段了。做个高高兴兴,无忧无虑的女孩多好啊——那是她本该是,却始终没能是的,错失了的自己。 月亮尖角顶在指腹,她话锋一转,轻声说:“你不是怨我总瞒着你什么吗?以后我会试着有事都跟你讲。” 很轻的话语,是让步还是承诺,伏城分不清。不过都没关系,不论怎样,似乎都是某些心意的确证,惊讶之余,他把她抱得更紧,偏过头,嘴唇触碰她下颌:“真的?” 希遥看着他喜悦得漾着光的眼神,笑他没出息。伏城不管,继续蹭近:“那我有没有让你不舒服的地方?你说出来,我改。” 从没考虑过的一个问题,还真把希遥问得愣了一下。她望着窗外沉吟,一时没什么思路,随即伏城在她耳边低声说:“没有是吧?我猜也是。你刚才叫得都快没气了,那应该是挺舒服的……” 话音刚落,希遥反应过来。猛一回头,红着脸再次出击:“我真得揍你一顿才行。” 伏城笑得毫不掩饰,抓住她双手,没半点诚意地口头道歉。希遥把他扑倒,两人在飘窗扭打,打着打着又亲到一块,高彦礼的电话就在这时候拨了过来。 气氛被刺耳的铃声搅散,伏城胡乱挠两下头发,一手揽着希遥,一手去翻裤子口袋。 等看清来电人的名字,他恨恨地闭了下眼。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前相隔祖国的半壁江山,都能借助现代科技坏他好事,更别提现在同省同城,威力果然又大了一倍。 气不过就这么被高彦礼祸害,他也要沾他便宜。于是伏城接了电话,对方刚叫一声“哥”,他就和颜悦色道:“一家人别这么见外,叫姐夫就行了。” 不出所料,听筒里立刻劈里啪啦一通消音内容,伏城把手机拿远,保护耳朵。 希遥在一旁听得好笑,伏城跟高彦礼又对骂一阵才说起正事,说了没两句挂断电话,点开通讯录翻着什么。 她好奇凑近,伏城边翻边解释:“他飞来旬安了,结果周茉关机,联系不上。胡婷婷是周茉室友,我把她手机号给他发过去,让他找胡婷婷问问情况。” 希遥问:“他今晚住哪儿?” “应该在学校附近随便找个旅馆吧。”伏城手里忙着,答得不走心,“或者去徐先生家?” “城北好远呢,都这么晚了。”希遥看看时间,好心提议,“反正家里次卧空着,要是他今晚找不到周茉,可以让他来……” “不行。”想想那人嘴脸,伏城头疼,一口回绝,“我不同意。” “嗤”地一下,希遥笑了:“不是说要尊老爱幼吗?你做人家姐夫,还这么欺负晚辈。” 伏城跟着她笑,不过面热心冷,依然坚守原则,不准引狼入室。希遥拗不过也只好作罢,等他把消息发完,才想起件事,慢悠悠说:“哦对了。忘了告诉你,周茉是我表妹。” “啪嗒”,手机从伏城手里滑落,悲惨摔在地上。他把话重新消化几遍,确认没有听错,震惊扭头:“你说什么?!” 捡起裂了缝的手机,开屏看看日期:“愚人节不是前天吗?” “我也是才知道。”希遥嘴角一抹笑意,翘腿旋转脚腕,低头玩着指甲,“不过我妈妈确实有过一个相依为命的弟弟,叫周郁宏,她死的时候,他还在读高三。” 简明扼要的几句,她把最关键又最残酷的部分省略。不忍将淡薄的人情说给他听,只在心里哂笑,刚说了不再瞒他,如今又要食言。 她抿唇不再说话,半天,伏城从震撼里清醒过来。已经无力吐槽生活的狗血,愣神喃喃道:“之前在酒吧,我差点就揍了你表妹。” 这是什么无厘头的自首,希遥失笑,也不愿多谈,于是起身推他出卧室,强行结束话题:“好了,去洗澡吧。今晚早点睡,明天还要赶飞机。” 伏城被她推着闷闷地走,把手机丢在床上,随手捞件衣服。 刚到浴室门口,却又听卧室里铃声响了起来,希遥喊他一声,他不耐烦地埋怨:“肯定又是高彦礼。找我有什么用,他联系不到,我就能联系得到?你帮我接,随便打发他两句……” 话没说完,卧室门开,希遥拿着他的手机走过来。她神色平静得古怪,伏城觉出异样,纳闷问道:“怎么了?” “这电话我接不了,还是你自己来吧。”临走近,希遥勾了勾唇,一声冷笑,“不是小高找你……” 来电界面送到伏城眼底,她凝视着他,挑一下眉,幽幽开口:“是我表妹。” 红玫瑰 忘了是谁说的,明天和意外,你永远不知道哪个先来。 伏城对着手机上的名字傻眼,听铃声在死寂的房间响了6遍,终于,本已熄灭的屏幕又亮一下,来电的人自己把电话挂断了。 此时他整个人是短路状态。惊慌,茫然,费解之际,希遥在他对面抱臂倚墙,轻笑一声道:“怎么不接?” 说完,她垂眼去玩指甲。等了半晌没听见人答,又淡淡说:“刚才不是还关机吗?这么说开机第一通电话就打给了你,肯定是有很急的事吧。” 平静的语气底下冷漠又讽刺,伏城后背一热,吓出一身汗来。他偷眼看看希遥,艰涩吞咽着,求生的欲望异常强烈:“会不会是打错人了,我跟她都一个多月没联系了。” “一个多月?”希遥眼尾一挑,“记这么清楚啊。” “……” 打不过,实在打不过。 伏城握着手机绝望后仰,靠着墙准备接受审判,忽然灵机一动,又弹起来:“你看,要真是有事找我,肯定会接着打的。” 把黑屏的手机往希遥眼底一送,屏息等了半分钟,没动静。他暗暗松口气,希遥不屑地抬眼:“这能证明什么,没准她等你打回去呢?或者正发消息留言……” 伏城疯狂摇头:“不可能,我微信早就把她拉黑了。” 话音落了半秒不到,“叮咚”一声,报应就来了——还真不是微信,是短信。 伏城浑身僵住,接着手里一空,手机被希遥夺走。 “要拉黑怎么不连手机号一起?”她冷笑着点开,扫一眼短信内容,慢悠悠念给他听,“我在市立五院,你能不能来一下?” “嗯……”希遥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点头,“怎么在医院,是生病了吧?怪可怜的,要不你过去照顾照顾……” 尖酸刻薄的戏份还没演够,伏城猛地把手机抢回去,飞快摁着屏幕。希遥抬头,见他脸紧张得发青,觉得好笑:“你干什么?” “不是缺人照顾吗,我把地址发给她男朋友。” 他表情很难看,好像快要发火。消息发完,手机塞回希遥手里,他走过来把她抱住:“我跟她什么事都没有,你别生气。” 肩膀被他抓着轻晃,温热的手机沉甸甸坠手。一下子恍然,原来发火也不是要冲她,希遥无声笑了笑,从他怀里挣脱,转身朝卧室去。 她扬唇走得很快,伏城还不知情,悬着心倒抽口气,赶紧跟在她身后继续解释:“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找我,我这一个月不是上课就是兼职,压根没见过她……留她手机号是我的错,我现在就删了,好不好?” 急燎燎说了一大堆,希遥不理他,一声不吭开衣柜找衣服。伏城扶着门,见状愣在原地:“不至于吧,多大点事,这么晚了要离家出走?” “嗤”的一下,希遥憋不住了。一件T恤印度飞饼似的丢到他脸上,她掐腰怒视:“你想得美。这是我买的房子,要走也是你走。” 伏城从T恤领口探出视线。觉出她情绪不错,他心跳稍缓,但还是惊魂未定:“那你这是去哪儿?” “去五院。”希遥换好衣服,徒手抓了抓头发理顺,“我现在供她吃穿上学,怎么说也算她半个监护人,孩子病了,我得去看看吧。” 这话当然只是惺惺作态,周茉那作天作地的为人风格她反感还来不及,说什么关心,想都别想。 只是刚才一瞬,她看着打来的电话一阵恼火,却不好承认是吃醋,于是才装出这副和善嘴脸,实则要去亮个相,教教她天多高地多厚。 她说着转过身,看向伏城:“陪我去?” 以往希遥有什么要求,伏城都会不假思索答应。但这回点头后,接着见她眼睛眯起,他惊觉踩了雷,赶紧再摇头改口:“算了,我还是不去了。” 可摇完头又开始纠结,怕时间太晚,她一个人出门不安全。犹豫半天,他为难地挠着后脑,希遥笑出声,弯身提上鞋子:“好啦,别愣神了,快穿衣服。” 鞋子穿好,她直起腰,给他提供一个合理借口:“我累了,不想开车。” - 十点多钟,晚高峰已过。 也可能是因为放假,旬安城的街道难得空旷,本就不远的路程走得更快,不到十分钟,伏城将车开进医院大门,一边找位置停车,一边四下张望。 这个时间,门诊早已经下班,几栋楼体静静亮灯,只剩急诊室和住院部偶尔有人出入。 周茉的短信寥寥几句,只说要他来,没交代她在哪栋楼看病,更别提楼层和房间号。 伏城盘算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打方向转个弯,然后去摸手机,几乎是碰到的同时,路边长椅在窗外晃过。女孩坐在夜色里,垂着头,整个人凝一座雕像。 一个急刹,他把车子停下。 春天的风很急,刮过耳边时,其余一切人车声都淡了。 周茉隐约听见车门甩上的声音,接着是越来越近的高跟鞋响,只是她忙着点亮暗下去的锁屏,没留意,更没预料。 直到从余光看见在她面前站定的女人的腿。 抬头看见这女人的脸,她愣住了:“怎么是你?” 希遥垂眼凝视着她,面容很静,红唇闭合,似是没打算回答。实际上也没必要回答,她的出现已经说明一切。 周茉反应过来,呼吸失控,抽着嘴角:“你们复合了?真的假的啊……” 她飞速扭头,看向不远处停靠路边的黑色轿车。目光急急搜寻,微弱的路灯映进车里,她在后视镜看见伏城模糊的轮廓。 事实离奇又残酷,她忽然无力,颤着眼皮一个劲摇头。 “小城说你病了。”希遥声音很轻,也很远,“哪里不舒服?” 周茉兀自发呆发愣,半点也不理会,希遥看着她倔强扭转的侧颈,又说:“周郁宏托我照顾你,你有事我得负责。”忽瞥见女孩手机下露出一角纸片,她弯腰去抽:“这是诊断单?” 许是被太多情绪裹挟,周茉身体发僵,思维也木钝。痴迷又执着地盯着昏暗的车后镜瞧,回过神时,薄薄一张白纸已经在希遥手里。 她骤然尖叫一声,扑过去夺:“你谁啊!我让你看了吗!?” 为时已晚,希遥大致扫了一眼内容,脸色一变,一把抓住她胳膊。周茉浑身打着哆嗦,红着一双眼充满尖锐的敌意,希遥用力一甩,她整个人又跌回椅子。 死一般的沉默,周茉瘫坐着,凌乱头发遮面,而目睹状况的伏城下车奔过来,一步一步,声音竟好像巨大得震起轰鸣,沉重地践踏在她心上。 希遥紧紧捏着那张化验单,它被风吹得哗啦直响。 刺眼的数据让她表情全失,反反复复把血样浓度对照几遍:“周茉……”将单子翻转过来给女孩看,同时她抬眼,震撼又不敢相信,她的声音轻轻发抖,“……你怀孕了。” 就只剩几步之遥,伏城怔在原地。 闻声他神色霎时就变了,周茉软软偏头望着,笑了一声:“我认识字,用不着你告诉我。” 笑意还未消失,她下颌被人用力捏住。希遥将她的脸强硬掰转,极近的距离对视:“谁的?” 两道毫无温度的视线交汇,无声对峙。僵持许久,最终还是希遥先放手,冷冷盯着她:“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 她去旬大接伏城的次数不少,可巧有那么一次,同一栋教学楼里也有中文系在上专业课。人流穿过她时,她顺耳听到几句师生的绯闻八卦,那时只觉得有趣,心道这小姑娘心思够巧,正主攻克不下,便转向侧面打击,先笼络起家属。 却从没料到,竟会走到这一步。 拳头在身侧攥紧,希遥闭了闭眼。无端勾起些久远回忆,她分不清自己在怜悯还是愤怒:“周茉,你真是不知好歹。” “嗤”地一声,周茉翻一下眼,歪头扬唇,嗓音一如既往的乖:“我怎么样,关你什么事啊?你是我妈,还是我爸?” “你也知道你有爸妈?”一语将希遥激怒,她扬起手,厉声道,“他们生你养你,不是让你拿身体这么胡闹的。” 一巴掌就要扇下来,伏城慌忙拉住:“希遥!你冷静点!”他把她往后拖几步,周茉梗着脖子仰脸,一字一句说:“你打啊,你打我一下试试。” 希遥气得挣扎,被伏城按紧。周茉鼻腔哼了一声,挑着眉笑:“我都没急,你急什么呀。难不成真当你是我表姐啦?你问问我愿意认你吗?你个不要脸的臭婊子,老牛吃嫩草,我看见你就恶心!” 目睹面前的人脸色迅速恶化,她变本加厉,身体前倾,笑得很灿烂:“做我表姐?希遥,你配吗?” 几句话听完,希遥胳膊被往后一扯。她踉跄后退,定睛看时,刚才劝她冷静的人已经上前揪住周茉的衣领。 极度的怒火将他眼睛点燃,伏城咬牙发狠咒骂,而目光碰撞的一瞬,周茉炸一声尖叫,神经质地拼命挣开:“你滚!别碰我!” 扑腾着把伏城推远,她一个人瑟缩在长椅上,垂眼干干发笑:“怎么,看我闹笑话了,一个两个都来欺负我了?你们给我听清楚了,我做什么都是我自己选的,倒霉算我活该,轮不到你们在这儿虚情假意地教育我!这事儿是我自愿的。他办公室是我自己进的,衣服也是我自己脱的!” 她喊得很大声,喉咙也嘶哑了。坚强地撑到最后几句,本以为够潇洒,却还是忍不住哽咽。泪水不受控地洒落,她抱着膝,将头埋下去。 放肆的哭声沿风飘荡,哀悼一场悔不当初的荒唐事。 周茉肩膀剧烈耸动,伏城拧眉沉默,希遥别过身,不愿再看。随即她看见树荫下的高彦礼,步子轻飘地缓缓走来。 一步,两步。他呆呆地从黑暗移到光亮,到近处,手一松,哗啦一声,有东西坠地。 丝带与花纸滚入泥土,红玫瑰美丽得像爱情,此刻在风中跌碎。 我喜欢她 假日的航班很拥挤,前前后后都是盛装出行的小孩老人。 伏城刚把箱子在行李架放好,就被借过的乘客请回位子坐下,他向里欠身系安全带,低着头,一边用肩膀拱拱旁边的人:“我还以为你只坐商务舱呢。” 希遥正对着窗外发呆,一个回神,被拉回现实。 转头看看,大多数乘客都已经登机,耳边乱糟糟一片,有空乘不厌其烦的客气提示,有行李箱折叠桌颠倒碰撞的脆响,男男女女大声交谈,还有小孩在过道跑来跑去,不小心撞疼了,嗷的一嗓子开始哭。 跟去莘州那次的条件一比,确实是天上地下。 希遥望着前边椅背上探出头的小婴儿,措辞良久:“这样热闹,有意思。” 嘴上这么说着,手却向包里去找耳塞,伏城眼尖,一把按住:“这么喜欢热闹,那还是别睡觉了。机会难得,好好享受享受吧。” 希遥皱眉抬头,伏城歪着脑袋,跟她坦然对视。 表情很无辜,手上却较劲似地用力,不许她拿。饶有兴趣地目睹她挣了几次都没成功,烦躁得好像马上要动手打人,这才笑着凑过去,贴上她脸颊轻声道:“说吧,订二等舱,是不是为了跟我坐得近一点儿?” “……” 分明只是她那惯于省吃俭用的秘书半夜迷迷糊糊订错了票,她想航程也不算长,就没再多麻烦。不料还能引起眼前这位如此自作多情的脑洞,希遥失声笑,一巴掌推开他脸,随口编道: “你以为我这个慈善家来钱来得容易?养你一个还不够,现在还又多一个,再不节约点,我都要破产了。” 伏城一哽,无法反驳,不情愿地收起那浮夸的浪漫心思。 也是被她这番话牵扯着联想起什么,他默了片刻,忽然说:“我不太明白。她家里出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只是有个血缘,也从来没联络过,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可不是小数,上来就要你接济,你管她干什么……” “这钱不是白给啊,周郁宏说了,他会还的。”希遥半垂眼,漫不经心地拆着耳机线,“再说了,你跟我连血缘都没有,我不也答应了?周茉起码还是我亲表妹呢,你才真是非亲非故。” 什么时候她变得伶牙俐齿了,一连两次让他无言以对。 伏城看着她愣了半天,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她都那样骂你了,你对她再好也没用,她就是个疯子。希遥,你是钱多烧的,脑子傻了?” 慷慨激昂的话没说完,希遥两根手指伸过来,揪住他耳朵:“对你的金主讲话,麻烦礼貌一点。” 伏城无奈低头,希遥瞥他一眼,语气淡淡反问:“那你呢?昨晚临走,你跟她聊的什么?”见他倏地看过来,她笑笑继续,“没吵也没打,两个人面对面聊了一刻钟,可别告诉我你是替我出气去了。” 昨晚那场离奇闹剧,在高彦礼抵达战场后直接冲上了高潮。 她跟伏城旁观这对痴男怨女的爱恨情仇,从沉默到爆发再到沉默,争吵和哭泣长达一个小时,到最后因为时间原因也只能草草收场。 高彦礼头也不回地走出医院时,她以为这次不愉快的聚会终于要结束了。都已经转身走向车子,孰料身边伏城却忽然开口让她等等,随即他刻意回避开她,把周茉叫到远处谈话。 那一刻钟比刚过去的一小时还长。 逞强逞惯了,她心里在意,却不愿明说。而伏城回来后对那场交谈也缄口不言,到家洗漱睡觉,早起赶飞机,这不,就到了现在。 希遥眯起眼剜他的肉,果然伏城心虚,松了她手,看向别处:“我找她有点事。” “不是说没联系了吗,怎么还有事?”她抱臂,冷冷盯着,“怎么,是觉得她可怜,心疼了想帮忙?” “怎么会?”伏城立马摇头反驳。接着看见她降到冰点的神色,赶紧环过胳膊抱住,语气软下来:“我又不喜欢她,真的只是有点事情,不过现在不好说。以后有机会我告诉你,好不好?” 他捏着她肩头好声哄,但说来说去,还不是等于什么都没解释。 希遥翻个白眼,料想倒不至于太过火,而她也不习惯这样计较。没办法,她瞪他一眼,把手猛地抽回来:“算了,爱说不说,我对你们两个的秘密没兴趣。” 适时飞机启动,缓缓拐上跑道。她半转过身去看舷窗外初晨的景色,机场上空蒙了层薄薄的雾,远处地平线有光照耀过来。 机身颠簸颤抖,轰鸣声不绝于耳。她丢下别人闭眼休息,等待后仰的超重感,忽然唇边温热,有人吻了她一下。 心里在轻轻地笑,可她是个成熟的人了,早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于是仅很小幅度地眨了下睫毛,感受那个吻由唇挪到脸颊,再到耳边。巨大的噪音里,伏城声音即使含混模糊,也带着明显的得意:“你吃醋了。” 希遥合着眼弯一下嘴角,从鼻腔哼一声:“说的什么,听不清。” - 几小时后,飞机在酝州机场降落。 他们先打一辆车回家放行李,再从城西开车去程秀兰新租的房子,路上经过正午,便在路边随便解决了午餐,等七拐八绕终于找到那栋老旧的筒子楼,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 依旧是晒到滚烫的顶层,楼梯拐角堆满杂物,洗得发白的床单衣服在走廊的晾衣绳飘荡。 伏城牵着希遥一层层上楼,对着门牌号找到,还未敲门,已经有老人的笑脸出现。 程秀兰领他们进门,逼仄的空间难于落脚。一室一厅,光线很暗,唯一鲜活的色彩大概是桌上那盘洗净的苹果,有红有青,水珠在微弱的光里闪烁。 见希遥目光停留,老人摸起一个苹果,塞到她手里。接着她弯腰去茶几找刀子,颤巍巍翻了两下,里间有人被声音吵醒,高声骂了几句,接着哗啦一声巨响,似乎是水杯被摔碎了。 几人一怔,然后同时陷入沉默。半晌,程秀兰拉住希遥的手,笑说这附近有座小公园,今天天气好,不如去那儿走走。 希遥点头应允,搀着她慢慢出去。绿色掉漆的铁门关合,支离破碎的响声,伏城听着她们脚步消失在楼梯角,才一点点走向里屋紧闭的房门。 生锈的把手压下时,他闭着眼,轻轻吸了口气。 而随着眼睛张开,卧室里陌生又熟悉的一切便逐渐显露,严密厚重的窗帘,残缺破碎的家具,横七竖八的药盒,支离瓦解的水杯——还有,那个日复一日蜷缩在床褥里,眼窝下陷,瘦骨嶙峋的女人。 费力地看清了来者后,那个女人抖了一抖。似是难以置信,她又重新眯眼审视,然后骤然狂喜:“小城,是你!” 伏城将门在背后轻掩,看着希冉兴奋得浑身直抖,将床角堆的衣服一股脑丢到地上,为他腾出坐的位置。弄好后,她在那片空地拍了拍,他走过去坐下,立刻被她抱住胳膊。 干枯散乱的头发拂过他皮肤,希冉将脸贴在他小臂,不断磨蹭摩挲:“我的孩子,总算回来了……” 伏城很顺从,听她喃喃絮语说着胡话,被她摸了脸又亲了手。 如同感人的重逢只是他人一厢情愿,他的身体与心绪同样平静,没有波澜,而这样的态度也立刻引人不满,希冉忽然甩开他,阴着脸质问:“你怎么不说话?跑了不到一年,跟你妈就没话讲了,是吗?” 伏城看着她,神色隐忍也无奈。摇了摇头否认,还没开口,又被她扑上来重新抱紧:“好孩子,你是我的儿子。你个没良心的,怎么就不要妈妈了呢?……” 仍旧是低低乱语,说着说着,她忽然想到什么,一个激灵,她挣扎起身,哆哆嗦嗦抓住他手:“儿子,你为什么回来?告诉妈妈,是不是那个贱人对你不好?怎么样,我就说了吧,她就是个不要脸的!没事的,儿子,回来就好,回来就不走了……”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伏城拧起眉头,忍不住沉声打断:“妈,她对我很好。” 希冉闻声抬眼,困惑又迟钝的神情,来不及消化他的言语和立场。伏城便又深深看她一眼,缓缓重复:“她对我很好。这次清明假期,我回来看看你,明天我就要跟她回旬安了。” 对有些人有些事,哪怕只是陈述事实,也格外残酷刺耳。 希冉呆滞地回味半晌,眼眶一点点变得通红,跪起身来,咬牙切齿道:“怎么,你真昏了头了,见钱不要命了!一门心思往她那儿跑,是你妈太穷,你瞧不起了是不是?” 她开始发疯落泪,摇晃着头嚎叫,拿拳头拼命捶他的胸膛。哭喊声震撼心魄,伏城忍无可忍地挣脱起身,希冉猝不及防扑在床上,低头喘着粗气。 “伏城,”喘息平复,她轻笑说,“我白养你这么多年。” “怎么是白养?”伏城居高临下地垂眼,冷冷开口反驳,“这么多年我任你打任你骂,随你怎么出气。同龄孩子看电视打游戏的时候我在洗衣做饭,作业只有等你睡了才能写,如果这都叫白养……” 他一顿,齿缝轻轻飘出几字:“那我也真是白照顾你这么多年。” 难得他会对她讲这么一大段,希冉听了头皮炸裂,猛抬起头。 乱发缝隙露出她一双瞪圆的眼,她震惊地看着伏城,他很平静,继续淡淡说着:“如果你觉得亏了,那也好办。从小到大你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钱,给我个数,我从现在开始赚钱,一点点全还你。” 希冉低低冷笑:“你以为养一个孩子,只是钱的问题吗?” “哦,也是。是我太肤浅了,”伏城快速接话,“那还有什么需要的,说出来,我也都可以还给你。” 无人应答,伏城扯起嘴角,对上她视线:“希冉,”语气寒到彻骨,他面无表情,直呼她的名字,“你自己想想,除了钱,你还给过我什么?” 温暖,关爱,呵护,尊重……从他记事起,这些美好的词眼便与他无缘。 童年往日不忍回首,他缓缓闭眼,紧接着身体一晃,希冉抓住他衣领,用力摇着:“你什么意思,啊?那个贱人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要跟你妈一刀两断啊!” 突然间一股力,伏城甩手,把她推回床上。 希冉仰头抽噎,泪水断了线似地掉,却骤然从他扯开的衣领看见一抹暗红。她顿时一惊,伸手指着,见了鬼般朝后退缩:“那是……你,你跟她……” 伏城一笑,低下头,将衣领重新整好。没承认,也不避讳,他手抄进裤袋,慢慢说:“我知道,这些年你当着我面骂她,说她有多不堪,无非是你恨她,就想让我也恨她。但是很好笑,你跟伏子熠欠我的那些,后来也都是她给了我。” 他不禁扭头望向窗子。 外边该是大亮的明媚天光,却被厚厚的窗帘遮挡,透不进丝毫。他抬了抬手,有种冲动,想把那窗帘暴力扯下,可终于还是收回,一字一句说:“……我恨不起来。” 甚至,恰恰相反—— 伏城轻吐口气,微微一笑。学着某人惯常的模样,他歪了歪头,坦诚且坦荡:“我喜欢她。” 甜筒 “我喜欢她。” 轻描淡写的四字,于伏城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实,于希冉则是晴天霹雳。她痴痴呆滞,一双眼瞪大凸出,反应了很久,才茫然张着口,缓缓瘫坐下去。 但安静并不是她的常态,等从震惊中出来,她立刻又爆发,上前揪住伏城的衣服:“我不同意,我不答应,你怎么能跟了她!肯定是她逼你的,对不对?她报复我不够,就要把你也毁了……儿子你看清楚,她就是在玩你啊!” 撕心裂肺的哀嚎,浑浊的泪沿她枯瘦的脸滑下来。她哭得喘不过气,胡乱抚摸伏城的身体,嘴里喋喋不休,以最恶毒的词汇咒骂她痛恨的女人。 伏城听得心烦,抓住她手用力扯开。她泪眼朦胧地望去,以为能将他说服,却只看见他的冷漠和坚决,没有半丝动摇。 心里一凉,她悻悻撒手。静了片刻,又疯癫地咧开嘴直笑:“行啊,好啊。不愧是伏子熠的儿子,你们还真是像!” 胸膛笑得直颤,拉风箱似的痰声作响。呼吸阻窒,她捂着心口剧烈咳嗽,弓下腰去。 父子俩疯魔了,一个喜欢小的,一个喜欢老的。可花季少女和半老徐娘千千万,挑谁不好,怎么偏往一个窑子里钻? 难道天底下就只有希遥这一个女人能操? 笑出眼泪来,她抬起手抹去。接着竟听伏城也笑出了声,好像听见天大的笑话:“都这时候了,你还在骗我。” 她一怔,慢慢抬头。 “从小你就总说我跟他有多像,脾气像,模样像,”伏城俯视着她,“说得跟真的一样,我差点都要信了。” 看着他冰冷的神色,她突如其来一阵心慌。 希冉嘴唇发抖,下意识摇头,拧身想要逃避,却被伏城一把抓住。他将她拽近,很深地盯着她,一字一句,戳穿她苦心经营、骗人骗己的谎言:“伏子熠不是我爸。对吧?” 手腕被人攥紧,希冉张口结舌,讲不出话。而见她吓得脸色惨白,额角冒着冷汗,伏城心下了然,笑了一笑,把她丢开。 希冉跌回床铺,虚软的胳膊竭力撑住身体。头发乱糟糟贴在脸上,她闭着眼掉泪,伏城垂下手去,努力维持平静:“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没人做声,他努力失败,随即粗暴地扳过她肩膀:“你说话!”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希冉仰着头,脖颈支撑不住脑袋,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放心,你不是徐逸州的种。你跟那小婊子没关系……不用紧张,随便睡就是了。” 接着又是一连串污言秽语,伏城眼眸一暗,钳住她肩膀的手用力。希冉疼得扭腰乱晃,却还勾着唇笑,继续说着:“……不过,你问你爸是谁?” 说到这儿,她骤然变了声调,面容狰狞,高声吼道:“你问我,我又问谁去!” 身体激动得前俯后仰,稳定不住。她拿指甲抠紧床单,咬牙切齿,干涸的嘴唇撕裂,渗出猩红的血来。 一合上眼,就仿佛又回到那天。那是她结婚的前夜,偏僻巷尾闪出几个蒙面的男人,把她塞进车里,然后开到一片荒田。 有人要她生不如死,不要她的命。将她触手可及的光明前景撕碎,在她耳边留下低喃,告诉她,企图洗净双手从头来过,想都别想。 新婚宴上,伏子熠收到匿名的邮件。她的迷醉放荡摄进他眼,在他静静关掉视频,笑着抬头的一瞬,她心想,她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笑声越发放肆,希冉喘息着忍耐袭来的晕眩,将伏城拼命甩开:“你妈我这辈子,就做了那么一件错事!我知道我有罪,可我遭的报应还不够吗?为什么……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能放过我?!” 完美的婚姻堕入黑暗,温柔的恋人转瞬阴鸷。疾病从那开始寸步不离地纠缠上她,吞多少药都无济于事,深夜她静听西边屋子里男人的低喘,好容易逼自己入睡,却梦见明媚笑着的白裙女孩,在阳光下俯首闻一支红玫瑰。 整整二十年,她都在为自己曾经的恶毒饱尝苦果。身败名裂,众叛亲离,而现在,就连她仅剩的、唯一的指望,都将要离她远去。 她神经质地大笑,边笑边哭,爬过去抓住伏城的胳膊:“小城,你别走。你以前那么孝顺,是多好的孩子啊,我知道你肯定是被她骗了……” “我不是,别这样抬举我。”伏城看着她,淡淡吐字,“况且,你以为就凭你,能养出什么好孩子?” 一句话让希冉愣住,伏城趁机将手抽回,几步走到门边。希冉跪在床沿,眼眸抖得厉害:“小城,妈妈真的后悔了!我不该打你,不该骂你,那都是我一时糊涂!我求求你,原谅妈妈吧……” 好个「一时糊涂」,一下子就糊涂了十八年。而迟来这么久的后悔,又能有多少诚意?伏城哂笑,缓缓摇头:“晚了。” 她欠他这么多年的母爱,早把他一颗心冷却下来,再不值得对她心软。而她罪孽也太重,插足者,杀人犯,恬不知耻,心狠手辣,前前后后耽误了多少人生。 目光扫过她真假不辨的眼泪,伏城眉心平展,转身就走。压下把手开门出去,适时客厅里铁门响动,有人回来。 晦暗狭窄的客厅透进一束午后的光,它从希遥身后打来,沿着地面蔓延到他脚边。 伏城将门拉上,扭头朝她看过去,春日的风将她长发掠起,她站在程秀兰身边,手垂在腿侧,两指捏着啃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核。 卧室透出希冉绝望的哭声,几人在这背景音里无言对立。过了一会,老人轻叹气,颤巍巍转身,将虚掩的铁门重新打开。 伏城快步走到门边,牵住希遥的手。没多说什么,便拉着她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希遥措手不及,惊讶地“哎”了一声,一边被他拽着向前,一边回头去望。 想看看程秀兰的反应,却见老人早已进屋。铁门慢悠悠掩上,她越发摸不着头脑,再转回头来要疑惑发问,迎面一阵春风,将她的话噎了回去。 被风剥夺了话语权,加之也已经走远,她无奈一笑,只好由着他任性。 树叶光影洒在灰旧的水泥长廊,伏城走得很快,她调整步伐跟上,无意间低头,与她相连的手臂修长匀称,他的衬衫鼓起,衣袖也在抖动。 …… 晴天的下午气温很高,阳光无情炙烤黑色车辆,希遥摸摸滚烫的铁皮,摇头叹说失策。 她把车移到树荫下,开门开窗通风。伏城胳膊搭在副驾驶车门框,越过车顶看着同样姿势的希遥,没什么想说的,于是沉默端详。 有意无意地对视了一会,她抬脚朝某个方向走。他立即出声:“干什么去?” 希遥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后退挪步,一边扬手示意:“扔垃圾。” 她手里是刚才那枚苹果核,现在氧化了,变作暗暗的铁锈色。 伏城望着路对面垃圾桶的位置点头,目送她过了马路,明亮的日光让他皱眉,刚收回视线,又听她喊了一声:“伏城!” 眼皮一掀,视野上移,她再次回到他眼里。整个人在阳光底下,米色长裙翻滚,她与他隔一条安静的路,手搭在额前作凉棚,对着他笑道:“想吃雪糕吗?” 又来。 “嗤”的一声,他表情松缓,以扬起的嘴角代替回答。很快希遥从对面回来,左右手各举一支甜筒,一支白色,一支粉红色。 伏城手伸向右边,被她躲开,背到身后:“这是我的。” 最终,草莓味的落进他手里。 她对他口味一厢情愿的坚持,伏城早已见怪不怪。倚着车撕那粉粉嫩嫩的包装,余光瞥见希遥吃得很悠闲,于是问她:“你们刚才聊什么了?” 这个“你们”,指的是她跟程秀兰。希遥咬着蛋筒思考,说得很慢:“就是些家常,奶奶问了你吃住的情况,问我跟你聊不聊得来。我说都还不错,不过……” 到这儿,她声音忽然弱一些:“……我没敢告诉她,我把你睡了。” “……” 一段沉默,伏城拧眉看向她,颇受打击地反问:“你把我?” 重音落在最后一字,显然是对主宾语的安排表示愤慨。希遥歪着头,一脸“不然呢”,伏城哽得岔气,要跟她理论,接着见她眯眼抬起下巴,他立马放弃,转头背诵传统美德。 “嘟囔什么呢,”希遥好笑,把他脑袋扳回来,“哎,你都问过我了,我也要问你一个。” “问吧。”他说。 “问什么都说实话?” “嗯。” 伏城专心啃甜筒,随口答应,也是因为此情此景,等价交换,他以为按理,她肯定也要问他跟希冉谈话的内容。 心里默默整理故事梗概,还在纠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没防备,希遥问他:“那你告诉我,你找周茉到底什么事?” ……大意了。 伏城愣了半天,慢慢转过头。心情太好没憋住,他笑了出来,随即见希遥不悦道:“你笑什么啊?” “没什么。”他摇头保命,“行,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 希遥立即贴近作倾听状,他却一顿,目光落在她手里:“不过,先让我尝尝你那个。” 什么事都提条件,这头脑该去做生意。希遥忿忿举到他嘴边,伏城开怀一笑,抓着她手一口咬下。 希遥回过神时,甜筒只剩一个筒。肇事者灵活脱逃,绕过车头钻进副驾驶,又从车窗探出脑袋,说话时嘴里含糊,往外冒着冷气:“太阳下山了,快走,晚上回家还有事做。” 蛋筒在指间捏碎,希遥冷脸走过去,请客请全套。伏城被她塞得脸颊鼓起,还不耽误摇头晃脑地挑衅,气得她又伸手,把人按回车里。 临了,俯到他耳边低声:“今晚你完了。” 请帖 伏城也算体验一把商务人士的紧张行程,头天上午才下飞机,第二天的黄昏又在拎着行李过安检。 节奏太赶,再加上些别的原因,两个人都很累。希遥刚一登机就翻出眼罩戴上,想珍惜起飞前这几十分钟的稳定睡眠,谁知合眼没几分钟,身边手机铃骤响,把她惊醒。 她闷闷把眼罩扯开,扭头看过去。伏城手机贴在耳边,正跟那边的人低声交谈,见她醒了,他一脸歉意,伸手来揉她头发。 希遥偏头躲过,反正临近起飞,睡意也没了。她坐直整理一下衣服,伏城手便从她肩头落下,去捏她的腰。 不轻不重的力道,她觉得痒,扭身笑着打他胳膊。两人眼神交流,无声互掐,又过一会伏城挂了电话,她也停战缩回位子,随口问:“小高打来的?” “你怎么知道?”伏城正关机,听见这话愣了愣。一抬头,见希遥得意笑着,一副猜谜猜准的模样,她没回答他,又接着问:“他找你有事?” “没什么事,就说他要走了。”伏城把手机放进口袋,“也是今天下午的航班,他现在在机场。” “这么快?”希遥纳闷,“还有一天假期呢。” 伏城表情苦涩:“本来是买了明天的票,不过他改签了。” “那这么说,他跟周茉……” 一切尽在不言中,目光交汇,希遥停住不再多讲。沉重的话题重启,他们同时沉默下来,好一阵过后,伏城喃喃道:“我还是想不通,她一个外语系学生,为什么会认识伏子熠?” 何况不仅认识,竟还上演了一场荒诞戏码,最后落到如今这步,好几段关系就此破裂,无法收场。 他倒是了解伏子熠的本性,知道他爱挑涉世不深、年轻漂亮的女学生下手,有所耳闻的案例也不是头一回。 只是他们彼此间的联系密切成网,一个是他名义上的父亲,一个是跟他纠缠不清的同学。若真是随机挑选匹配,那么巧合也未免太过巧合,伏城直觉不对劲,却说不出,正在费解,希遥在一旁笑道: “伏子熠在你们学校不是人气很高吗?多少女孩子崇拜他,没准周茉也是之一呢。再说他就是个教授,见他一面又不难,真想认识的话也容易……” 说得倒合情合理,只是听完心更乱了。伏城“嗯”一声,点头聊表赞同,他看上去不愿再多讨论,适时机舱也暗了下来,希遥便收了声,将眼罩临时塞他手里,自己去找耳机。 耳机线在包里勾勾绕绕,有什么东西被牵扯出来。她指尖碰到细花烫金纹理,动作一滞,轻声说:“对了,卢枫要结婚了。” 前男友的名字是雷,伏城当即看过来。拿走她手中的喜帖略扫一眼,他冷了脸,皱起眉:“什么意思,你要去?” 昏暗的光线里,希遥不置可否地静静望着他。眼神传达某种讯息,他迅速明白,加之本来心情也差,他忽然泄气,把喜帖放回她手里:“你都想好了,还跟我说什么。” 说完他转脸朝向别处,不再理她。希遥被他反应搞得茫然,看着他别扭的后脑,领悟过来,忍不住笑一声:“就去参加个婚礼,又不是去跟他结婚,有什么好生气的。” 嘴里开着玩笑,伸手去推他肩膀,自然没人应。她又贴近一些,偏着头问:“下周什么时候有时间?快换季了,我帮你挑几件衣服吧。” 她这手法快用烂了,每次都这样,打他一巴掌,再给个枣吃。伏城无动于衷:“不用了,我衣服还有,够穿。” “西装也有?”她声音带着笑。 他愣了愣,缓缓转身。迎面是一片亮,他情不自禁眯一下眼,夕阳从她背后的舷窗投射,很温柔的橙红色,将她皮肤头发都晕上光辉:“你得穿好看点,我才有面子。” 半天的安静,开口时,伏城继续傻着:“……意思是,你要带我一起?” 跟她和好没多久,他那习惯性的不自信也还没改多少。因此豁然开朗后他惊喜又冲动,希遥无奈失笑,还没来得及回答,被他扑上来抱住。 伏城揽住她肩,鼻尖跟她相蹭,轻声说:“我刚才是不是太小气了?” 希遥食指点着他额头,把这黏糊的人推远:“还行,下不为例。” 伏城捏捏她手,笑得开心,又抓过喜帖重新细看,一边撇嘴吐槽:“这男的真不地道。结婚就结婚吧,还发帖子邀请前女友……还好我比他帅多了,绝对不给你丢人。” 看来同性相斥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谁说男人就大度?电影院前匆匆一瞥,都把情敌的长相看了个清清楚楚。 希遥摇头感叹,接着伏城发现什么,奇怪道:“不对啊,怎么这上边写的婚宴日期是1月份?” 他把喜帖递到跟前,希遥看一眼,“哦”了一声,解释道:“原本是定在1月的。后来他家里有点事情,就推迟了小半年,推到6月。” “这么说这请帖你早就收到了,”伏城问,“那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过?” “……” 古话说得好,祸从口出,言多必失。希遥一哽,当即住口,含含糊糊想转移话题,逃不过某人的眼。 伏城当场活捉,按住她肩膀,凑近低笑着审她:“那时候还没想带我去,是不是?” 搞不懂这人为什么要笑。得意?高兴?知道她之前不在意他,这有什么可高兴的?还是看她窘迫,觉得有趣? 希遥匪夷所思地瞪他一眼,一言以蔽之:“真能计较,小气。” 说完她迅速拉上眼罩,强行结束会谈。一并将耳机戴上,闭目塞听,心情平和,没多久飞机启动,颤巍巍调转方向,朝跑道驶去。 伏城偏头看她静谧的脸,她在倒退的远景中很安稳,胸膛轻轻起伏,呼吸均匀。那模样很美好,他忍不住想伸手抚摸,又怕扰人清修,下一秒巴掌扇来,被这美好的人揍一顿。 于是只好老实远观,而震撼的轰鸣里,后排乘客正扬声交谈,断续几个关键字入耳,伏城侧头听一会,垂下眼去,又轻勾了勾唇。 异常和平安定的4月里,国内外大事件空窗,连娱乐圈都难得一见的安静。 因此昨晚那篇有关高校教授性侵女学生的文章,一经发表便激起风浪,数十位知名媒体人在网络转载,那位女生的律师亦是业界权威,从昨天傍晚开始,各项有力证据分批放出,录音、视频、聊天记录、通话记录,甚至病历和孕检结果…… 大篇幅的文字长图,矛头直指某位任职不久的海归教授。受害女生的境遇惹人心痛,而若干自称该女生朋友的私人账号发表的,关于她本人何其优秀漂亮的言论证明,更是作为此次民愤迅速酝酿爆发的催化剂。 到现在,网络上关于这一话题的讨论已经不可遏制。此时坐在身后,义愤填膺滔滔不绝的乘客,也是这万千功臣之一。 机身倾斜向上,缓缓驶入云层。 民众骂得口干舌燥,收声喝水,伏城倾听完毕,抬眼看向身边,希遥头轻轻歪到一侧,似乎已经睡着了。 事态已起,民意难违,舆论的呼声太大,接下来的走向不难估测。 只是向来只看财经新闻的她,大概什么都还不知道。 - 夕阳穿过旬安国际机场高大洁净的玻璃墙,候机厅里人头攒动,快要到登机的时候。 高彦礼坐在角落的位子低头玩手机,书包抱在胸前,后背被阳光灼烧发烫。很简单的一关游戏,却一直都卡在那儿,直到大厅响起登机提示也还没通关,他吐一口气,长按关机,将书包重新背上。 站起身时头发晕,应该是因为酒。 几小时前他跟周茉约最后一顿饭,在路边一家餐馆,他跑到隔壁商店拎来四瓶啤的,顺便还给她买了杯奶茶,七分糖,加了双份椰果。 饭桌上她脸色不太好,捧着奶茶反胃,饭也吃不下。他却难得好胃口,吃光了菜又喝完了酒,那时候还没醉,临走还带着绅士得体的微笑,让自己讲话时语气温和:“都闹成这样了,我以后也不缠着你了,现在可以跟我说实话了吧?” 对上她沉静如一潭死水的眼,他问,“周茉,你是不是就没喜欢过我?” 刷票,过检,地勤人员微笑鞠躬,请他上登机廊桥。高彦礼捏着撕去一截的机票向前走,断裂的锯齿露出纸屑毛边,他拿指腹摩挲着,迈步出去,鲜红的地毯,橙黄的落日。 等她开口的须臾,他还在傻。 竟在想会不会是他预料之外的那个答案,还在想,如果果真如此,他该怎么办。 要不要原谅她?试想一下,努努力,似乎也能做到。 幸而她放他一马。 简短利落的一句“没有”,他的想象止于想象。 有多久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黄昏了?很久了。 上一回还是那年盛夏,他改签了旬安飞酝州的机票,从机场打车直奔市区,去电影院赴她的约。 那部影片的内容,过了这么久早没印象,只记得他跑去买了饮料和爆米花,后来看到一半才发觉,其实最该买的是纸巾。 是他这个直男太外行,单听那影片的名字,以为会是浪漫甜蜜,校服到婚纱。 却不知道所谓的青春校园,大多都狗血疼痛,意难平。 裁纸刀 网络上有关知名高校教授师德失范的话题愈演愈烈,热度持续几天只增不减。之前温和儒雅的男人画皮一朝脱落,人面兽心的真相冲击力极大,那几天从校园走过,耳边大小声音都在咒骂感慨。 有伏城跟胡婷婷的人脉联系着,陶正四舍五入算半个知情人。因此一出事他格外关注,整天捧着手机刷文章读评论,第一时间给他上铺汇报最新情况。 于是照例在和风煦日的午休时间,有人抬脚猛踹一下床板,伏城在上面直接震醒,捞起枕边的闹钟就丢下去。 不知误伤到什么部位,陶正叫得很惨烈。一边哀嚎,一边不忘卖报:“你们看见没,又有人发帖子了。妈的,这老变态不是第一次干了!” 话一出,赵钦伟立马坐起来追新闻。伏城翻身接过陶正递来的手机,屏幕上是一篇实名帖,作者晒出毕业证和旧照片,自称十多年前在旬大中文系毕业,当年也遭到过这位教授的骚扰猥亵,可惜那时只是学生,势单力薄,没胆量声张。 又是洋洋洒洒的血泪控诉,将深埋心底的秘密大白天下。激动愤慨的文字,借着当前的热度,对这次事件的女主角表示同情和支持,也为年少的自己出一口恶气。 发帖不到十分钟,点击互动量都已经火爆。伏城略扫一眼,没作声,将手机递回去,然后起身穿衣服。 陶正冲到前线跟风顶帖,手眼忙得不可开交:“我跟你说,还不止这一个呢。现在陆陆续续有四五个受害者都在发声,我他妈都快评不过来了……伏子熠,牛逼啊!” 虽说这几天校园里沸沸扬扬全在谈论这个,按理早该习惯。不过毕竟也是曾经出现在家长签名框里的名字,况且那名字后边紧随的不是什么好话,伏城每回听到,还是难免心头一跳。 他静听陶正骂咧咧,一边暗暗庆幸没暴露过身份,不然难保这位愤青不会大义当头,株连九族。 他以沉默保护自己,对面赵钦伟也在吃瓜,认真读着字,同时交换情报:“我听我中文系的同学说,伏子熠教的专业课昨天换了老师,选修直接停课取消,研究课题也都停了。” “就是凉了呗,”陶正随口接话,“再说就算不给他停课,他敢来上课吗?他们系办公楼那天天有学生堵,真逮着了肯定一顿揍,媒体记者啥的也都等着学校表态呢,纪委那边忙活好几天了,估计也就这两天的事儿……” 人在挖掘八卦时,信息搜集能力总是奇高。他正几哩哇啦一通宣讲,余光忽然闪过一片影,他的上铺单手系着衬衫扣,从床边翻了下来。 “你下午不是没课吗?”陶正惊奇道,“外边怪热的,干吗去?” “回家,顺便去趟图书馆,”伏城蹲下系鞋带,“有本书该还了。” 离夏天还早,但气温已经很高。陶正扭头看看窗外,下午一点多钟阳光白得发亮,半丝风都没有。 摇着头感叹爱情与知识的魅力,无意一眼,他瞥见伏城手里的书封。 画面动得很快,模模糊糊,一晃就过去了。不过依然能看出是法律相关,陶正“哟”了一声,有点意外:“你还看这种书?咋了,是闲的,还是想转行?” “闲的。”伏城迅速作答,直起身笑了笑,“这不还没看懂,就要还了。” 宿舍门掩上,热烈的讨论声小下去。伏城穿过阴凉的走廊下楼出门,外界一片温暖春意,茂盛的杨树上有鸟在叫。 正午刚过,校园里很静,人很少。他抄小路朝图书馆的方向走,手机震了两下,希遥发消息来,说半小时后在学校广场的喷泉边见,要带他去买衣服。 专注回着消息,他脚步不知不觉放缓。恰巧经过某个院系的办公楼,耳边一阵轻微脚步,他抬起头,望见一个男人戴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双手抱一只牛皮纸箱,从楼里匆匆出来。 两人在狭窄的鹅卵石路擦肩,路边矮桃树探出花枝,刮过男人的手臂。他便微微侧眼,似是怪路中央的人纹丝不动地挡道,而看清后又即刻怔住,在原地站定。 已经错开一小步,他们背对着静立,幽林里虫鸟作响。又过很久,伏城轻嗤一声:“你也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啊。” 说完他旋转脚踵,慢慢走到伏子熠面前。很近的距离,几乎碰到他怀里的纸箱,伏城低头逼近压迫,顺带着垂眼扫视,纸箱里东西不多,几只文件袋,一些办公用具,侧边还立着一个相框,正面朝里,看不到相片的内容。 “今天周三,没记错的话,过会你还有课吧。”他语气淡且调侃,明知故问,“怎么,这是出了什么事急着要走,连你那些学生都顾不上了?” 伏子熠幽幽抬眼,下巴轻扬。面容从帽檐下逐渐显露,他与伏城对视片刻,很快又看向别处:“你那位小朋友,很有本事。” 似乎懒得周旋,他开门见山。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还轻轻勾唇,一副毫无所谓的悠淡模样。 火烧眉毛了,还在撑着面子。可惜面子早已不顶饭吃,伏城抱臂端详他的侧脸,笑着接话:“别谦虚了,你也很有本事啊。” 闻声,伏子熠眉头一动,重新看向他。 两道目光对上,凌厉与敌对若隐若现,微不可察。彼此间一团虚假和气,温柔得像这春风,他们相顾微笑,又过一会,伏子熠却忽然敛了笑容,喃喃道:“是啊,我做了那么多背德事,早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不知为何,他眼神骤然空洞,失了光亮,转瞬是一副悲伤模样。 伏城一时愣住,伏子熠低眉垂首,轻轻叹息: “我知道,我大错特错了。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后悔,可是后悔没用,道歉也没用。所以我认罪,等候处理…… “是我一时糊涂,我对不起周茉。如果你见到她,麻烦替我转告,我什么都愿意承认,她想怎样我也都答应。真的,她就是要我的命都行。” 声音沉痛悔过,他说完,缓缓摘下鸭舌帽。黑发里夹杂银丝,在阳光底下格外刺眼,伏城抿唇不语,偏头望向一侧。 虽不知他为何突然痛心疾首,可不得不说,在伏子熠轻声忏悔的过程里,有那么一时的失神,他在动摇。 所幸感性的力量还是不够强大。半秒冷静过后,他察觉这番感人肺腑的言论中某些似曾相识的词眼,「我后悔」「我知错」「我一时糊涂」……好耳熟,是谁也曾流着泪对他讲过? 心觉有趣的同时,他也有些醒悟。 伏子熠太聪明,聪明得掌握了这世上最温柔的利器。 披着和善的人皮面具,向人示弱,与人交心,一而再再而三地痛改前非,求人原谅,在女人这种重情又易心软的动物面前,只要有足够完美的演技,「赤诚」二字屡试不爽。 可原谅是多么美好又难得的一份情感。有些事情,有的人,错了就是错了,哪怕再悔不当初,也没资格被原谅。 “嗤”地一声,无谓的妇人之仁收起。伏城抱臂,颇为讽刺地哼笑:“中文系教授,还真是会说。当初把她哄上床的时候,也是这么诚恳吧?” 没说这个“她”是谁,因为可以指代太多,也因为不需指代,对方也心知肚明。 伏子熠默然,伏城又道:“说来说去,还不是实在躲不过了,就想一死了之……这也好办啊,想死还不简单,随时都可以。” 纸箱中躺着一把裁纸刀,他突然抓在手里,拇指上推。咔哒咔哒一阵声响,尖锐刀片出鞘,下一秒,冰冷的刀刃逼在伏子熠侧颈:“要不要我帮你?” 一瞬间,风静止,鸟鸣也停息。 伏子熠眼眸发抖,本能的震惊与恐惧来不及掩藏,伏城目光含笑凝视,在他呼吸错乱之时,又将刀片“唰”地收回。 一声闷响,裁纸刀落回纸箱里。男人松气回神,伏城在他耳边轻蔑笑道:“伏子熠,你胆子真小。” 从前多少次想揍他,极度冲动时,也真想过要杀了他。而如今一看,都已没有必要,该来的报应马上会来,事实上,他也早就开始自食其果。 没什么好聊的了,伏城拨开他肩,侧身错开:“我还有事,借过。” 在伏子熠的注目中,他沿着鹅卵石路向前走。一路花香拂过面颊,在他就要转弯时,男人在他身后扬声开口:“我们父子一场,这么多年,我都把你当我亲生的孩子。” 伏城脚步微顿,在路尽头站定。 “小城,希遥她没有心。”伏子熠一字一句说,“你为她陷这么深,不值得。” 久久沉默,伏子熠站在树下,望向远处那个单薄背影。倔强,坚定,又义无反顾,而最终也如他预料—— “管好你自己吧,”伏城冷冷说,“值不值得,我自己说了算。” 这话恍若笑话,随即风吹来伏子熠怪异的笑声,悠悠浅浅,如咒怨,也如警示:“好孩子,可别走了爸爸的老路。” “放心。”伏城回过头,冲他淡淡一笑,“不会。” 四下里草木被风掀起波浪,伏子熠看着他重新转身,一步步远去。终于,那个瘦高人影淹没在翠绿的树林,从聚到散不过几个分钟,好似人生变换,缘分薄浅。 亦叫他记起这孩子童年时候,有一次他带他去公园玩,小孩子见什么都新奇,一眨眼便钻进密林找寻不见。 他想过干脆就那样只身回去,可最终还是跑到广播站寻人。回去路上他嚷着要吃棉花糖,他也给他买了。 视线下落,伏子熠低头,看见相框边明黄色的裁纸刀。 可无论如何,他依然不是个好父亲。从小到大他带他去公园,就只有那么一回。 ------- 本文还有2章完结 喷泉 广场喷泉的花式接连换了四五种,有时像螺旋而上的梯,有时像随风飞扬的叶。 水花溅起细微的水雾,附近空气朦胧又清凉。周茉坐在树荫下的长椅玩指甲,一抬眼,看见希遥在雾气对面出现,绕过白色的喷泉石雕,朝她走过来。 人到了跟前,递给她的是一杯橙汁。周茉随手接过,才发现是热的,滚烫的温度迅速传导,许是心情也太焦躁,她后背顿时冒一阵汗,浑身烦得难受。 “大姐,你知不知道今天30多度?”将热源丢在腿侧,她抱臂后仰,没好气地翻个白眼,“你故意的是吧?” 希遥自己握着杯冰镇咖啡,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她神清气爽,不跟炸毛的人计较。而原本还在纠结的站位问题,现在看来也不必多虑,长椅中央的一杯橙汁自动划了界,于是她欣然挪步,到另一端远远坐下。 “我是为你好,”坐下后,她伸手整理膝头薄纱的裙摆,“你刚做了手术,身体弱,喝凉的容易落下病。”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精准戳到人痛处。周茉闻声神色一变,咬紧后牙,斜眼冷笑一声:“你知道还约我出来。这么热的天,我要是中暑了你负责吗?” 没等希遥接话,又道:“你想说什么就赶快讲。我还有事,没工夫跟你耗。” 她声称没工夫,巧了,对方也没多少耐心。 于是默契地一拍即合,卸下虚伪的寒暄与关切,希遥微微一笑:“好啊,那我就直接问了。” 垂眸慢慢搅着咖啡,问话声也悠然:“……你真是被他强迫的?” 一语如同霹雳,周茉倏地抬眼:“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应该清楚。” 希遥凑到杯沿啜一口,红唇勾着似有似无的角度。余光瞥见周茉沉脸不做声,她清清嗓,好心提供注解: “你发的那些文章我看过了。写得很不错啊,条理清晰,证据也充分……但你没发现吗?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那些证据太完美了。” 教科书一样的取证,只尽数昭示他人丑恶,自己却在那截图和录音里滴水不漏。 她是无辜又被动的角色,委婉过也抗拒过,一切防卫都做过。之所以仍然被侵害,实在是对方死缠烂打,她走投无路,求助无门——这样黑白分明的故事,正义的路人最喜欢。 而偏颇之处恰恰在于,路人只是路人。 路人不了解周茉,更不了解伏子熠,又怎会知道他有多胆小,从来只敢做交易,不敢做强盗。 头顶青葱的树冠阵阵作响,希遥偏着头,目睹周茉由震惊到镇静。等将诚实的脸部肌肉安抚乖顺,她转过眼来,笑了:“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证据这么有力,对我来说不是好事吗?我可是受害者呀。你不帮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质疑我?” 她言笑挑眉,神态坦荡,“希遥,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啊。” “怎么会?”希遥觉得好笑,“别紧张,你计划这么久,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也没有替伏子熠抱屈,凭他之前做过的烂事,落这么个结果不算冤枉。我说这些,只是想知道……” 话锋一转,她眼色也忽地暗下来。洞察的目光汇聚,试图捕捉女孩每一个反应:“……你这么不惜代价接近他,到底图的什么呢?” 自以为语气够硬,不料对方亦不软弱。周茉抬了抬下巴,面无表情地迎上她的视线:“我图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熟悉又无奈的一句话,倒惹希遥笑了起来。她轻笑摇头,视野挪移,离开周茉的脸,望向面前澎湃喧扬的喷泉。 阳光下一道细浅的彩虹,水起水落间,它出现又消失。灿烂也飘渺,美丽又易碎,像身边这女孩正经历、也将流逝的青春。 “好吧,你不愿讲,那我换个问题。”希遥说,“情人节那天你跟他见过,对吗?” 前一句谈论的还是伏子熠,转瞬之间,“他”字指代的人变了。 有些突兀,却也无需说明。她们心照不宣,也知道周茉聪明,一定懂她的意思。 不出所料,无人应答。希遥略一停顿,又道:“那天他突然知道了些事情,我们也是在那一天分开。之后我就一直在想,到底是谁告诉他这些,起初我以为是伏子熠,可又觉得不太像……” 她在无数猜测中摇摆不定,直到那晚见到周茉。那个女孩孤零零坐在医院长椅上,见到她时抖着嘴唇难以置信,后来为逞强,又梗起脖子说自己甘愿,一闭眼,却落下悲伤的眼泪。 女人的直觉准得可怕,在那一瞬间,她知道自己果然猜错。 她猜错了,可也是头一回宁愿猜错。而此刻长椅另一端漫无尽头的静止,让她的「宁愿」再无成真的希望,真相被残忍触破,希遥平静地问:“……周茉,后悔吗?” 其实从见这女孩第一眼,她就觉得她们很像。眼睛像,神态像,随着相处,她觉得性格也有些像。 知道她们的亲缘之后,她便将这些相像理所当然地归于基因,不再稀奇。而现在却不得不再次讶异感叹,她们未免真的相似得可怕——就连命运都如出一辙。 她低低询问,问这可怜女孩的心意,分不清是不是也想这样问问自己。很快,她听见耳边传来笑声,周茉笑得清脆又爽利,像一串活泼的风铃:“后悔?我后悔什么呀?伏教授那么温柔,又那么帅,多少女生喜欢他。跟他上床,我哪里亏了?” 还是低估了她的幼稚,希遥一怔,蹙起眉头。 “还有啊,他亲口说的。他说我比你漂亮,身材比你好……”周茉得意凑近,在她耳边娇声软语,“就冲他这句话,我高兴,他做什么我都愿意。” 阳光投进周茉的眼睛,她弯眼盈盈地笑着,眸子润得发亮。 希遥摇着头腾地起身,心觉陌生又可悲。恨不得骂她不可救药,终于还是忍住,默了很久,让自己缓和下来:“我本来还怕你难受。原来你这么高兴,那真是太好了。” 亦笑亦讽的表情淡去,她无话可说。 在周茉绚烂的笑容里转身要走,抬脚的一瞬,身后的人却猛然变调:“希遥!我这一辈子,就是被你毁的!” 一如那个深夜的医院,固然她勉力撑起面子说笑,也远没自我料想的那么坚强。假扮着云淡风轻,实际上太难了,她坚持不住,层层的伪装还是在最后一瞬崩落。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希遥背对伫立,静听周茉急促混乱的呼吸,沙哑又怨毒的嗓音。 刚才这话真熟悉,不论内容还是语调,总觉得还有哪个人也曾这样对她说过。也或许女人在歇斯底里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大同小异,希遥忽然一笑,淡声说:“你一辈子还长,别这么急着赖上我。还有,你以为说这种话就能让我愧疚?我毁了的人多了去了,可不止你一个。” 这是实话,她也从没否认自己害人不浅。直接间接地,她的确毁了多少人的前程,希冉算一个,伏子熠算一个,说不定——她哂笑——伏城也算一个。 忽有些复杂心绪漫上心头,她叹口气,将其余刺耳言语咽下。平复了冲动,她慢慢转回身来,凝视着怨恨发抖的周茉:“我一直有几句话想对你讲,没找到机会,才特地约你见这个面。不过看你现在这样子,大概是听不进去,那就当个笑话随便听听也好……” 白色长裙摆鼓动翻摆,希遥抬起手,掠着耳边吹乱的头发:“我很理解你现在的状况,因为你正觉得痛苦绝望的这些事,我也都经历过。从小到大,有很多人会影响你的选择,可能是重要的亲人,也可能是喜欢的人。 “你会为了他们不由自主地缠进去,牺牲很多,付出很多……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也希望你记住,不管这个人是谁,他都不是你。 “影响你的情绪不论大小都是身外之物,早晚都会散。你人生的路是你一个人在走,你生活怎样,好还是坏,都没人有义务负责。 “所以对你来说,这个世界上谁都没有你重要。也就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你为了他去这么糟践自己。” 平静又释怀的一番话,试图开导立足峭壁边缘的孩子。也更像跨越时空的低语,载着她的祝福,悠悠递给少女时代的希遥。 她缓缓说完,看着周茉一点点垂下头去 抱臂的手无力下落,在两侧撑住,周茉肩膀轻颤,辨不出是愤怒还是悲伤。 许久,她轻声笑道:“说得真好听。自己抓着不放,在这儿假惺惺劝别人放下……你真想我好,怎么不把他让给我?” 咬牙切齿的语气,随着她情绪失控,声音也波动得越来越厉害:“话说完了吧?羞辱够了吧?那就走啊!我谢谢你,以后别来找我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她盯着鞋尖拼力嘶喊,嗓子酸涨得发痛。头顶一阵寂静无声,过一会,希遥说最后几句:“你出这么大事情,过年时也没回去,你父母很担心你。我给你买了机票,周末回趟家,跟他们见一面吧。” 泪水充满眼眶,周茉一言不发,望着脚底的花砖发怔。听见高跟鞋声悠悠离去,她抬起头,看见远处一袭白色长裙立在风里。 没几分钟,图书馆的方向有人跑过来,那人瘦瘦高高,在阳光下笑着,跑到跟前,展臂将女人搂进怀里。 明知他不会看过来,可周茉还是慌张起身,躲到树后。摸着自己的心跳,再看时,伏城已经揽着人朝校门慢慢走去。 她倔强地擦掉泪,安静地远远尾随。到校门口,目送他们上一辆黑色轿车,她也抬手打一辆出租。 轿车向南,而她向北。司机设置好导航,车子启动,载她去往一片幻紫的梦境。 已经迫不及待要见到那位优雅迷人的调酒师,还记得他手艺有多高超,情人节一杯tomorrow,让她昏昏沉沉,走马灯似地梦到从前。 梦到小学放学时的暴雨天,整个天空黑沉沉压下来,没带伞的她躲在教室角落里哭。隔壁班的男孩撑一把伞送她回了家,到家时她身上几乎很干净,他却全都湿了。 发梢湿嗒嗒打着绺,眼珠很明亮。他站在门口,笑着跟她说一声再见。 她从那天开始,每天都在等着与他再见。秋游时故意挤到最前边,好与前面班级走在最后的男孩并排,又好心替家里临时有事的女孩跑腿,绕了小半个城,只为给他送一张薄薄的作业卷。 这么多年,这样费心思的巧合,让他们偶遇了无数次。 升到同一所初中,考进同一所高中,她惊喜地与他同班,又理所当然地跟他同桌。 她总以为自己够优秀,他没道理不喜欢她;又为他默默做了这么多,他总有一天会接受她。 可至此才终于明白,爱情不是考试,不是努力了就能有回报。 一直以来,他离她都太远了。再大声的呼唤他都不会听到,那些欣喜爱意与不甘眼泪,也不过是感动了自己。 车子驶下高架,她头脑轻飘飘地,仿佛腾云的鸟。 身体颓然倚在椅背,她在心里默默念想,若能回到过去,她一定听妈妈的话,记得随身带伞。不要遇见他,也不要认识他,报自己心仪的大学,读感兴趣的专业,追她的人那么多,总会有她也喜欢的…… 车子在巷口停靠,惯性地前倾,周茉轻轻睁眼。 付了车钱,她从酒吧漂亮的旋转门入内,夜场还未营业,她找角落坐下,一杯杯喝着柠檬水。 可惜她清楚,她的人生,再不可能重来一次。 正文完结 卢枫的婚礼最终定在6月初,那天是个周三,伏城翘了上午最后一节专选课。 10点45分的课间铃一响,他就抓起书从后门溜出教室。生地楼对面一棵繁茂的梧桐树,黑色轿车静静停在树荫里,希遥手搭着方向盘观望,目睹他在玻璃门后出现,助跑起跳,从门前的一串台阶直接跃下。 几秒不到,人从马路对面到了跟前。后车门被拉开,带进一阵闷热的风,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动静,希遥回头掠一眼,一米八的高个子正缩在后座艰难换衣服。 她笑出声,又赶在伏城瞪过来之前把车子启动。 虽然施展不开手脚,但伏城动作还是很快。出校门第一个红灯时,他便扳着椅背弓腰,从后面跨到副驾来,对着后视镜扎好领带,捋一捋衣领,然后转过来问:“怎么样,还行吧?” 希遥托着下巴审视,把他从头扫描到脚。 加上那天购买试穿,这是她第二回见他穿黑西装,看起来确实成熟许多,此刻整个人得体又沉静,连笑容都稳重几分。 就好像他的孩子气也随一身休闲装褪在了后座,她心里是满意的,却苦于不会夸人。 于是在伏城期待又专注的目光下,她轻轻皱眉措辞。 琢磨很久,合适的词汇羞于启齿,能讲的又不合适……正在纠结,红灯转绿。她自然地偏头向前,一个左转,将车子驶上高架:“凑合看吧,人模狗样的。” “……”伏城被她气笑,“切”了一声。 从旬大到城北的庄园,一路走了四十多分钟。伏城下课晚,所以他们几乎是卡着点到,落座时台上正在试麦克风,碧绿的草坪撒满花瓣,粉白气球随风摇摆。 他们被分在很偏的一桌,估计是将一对新人最远的朋友七拼八凑,因此全是陌生脸孔。伏城幸灾乐祸,低声笑说她这前男友气量太小,希遥倒无所谓,刚好不用跟从前的校友打照面,她也乐得自在。 她耸耸肩翘起腿,从桌上拈一颗糖送进嘴里。适时婚礼正式开始,主持人上台致辞,她在一片欢呼与掌声里抬头,看见遥远处洁白耀眼的花廊底下,僵立着默默背词的卢枫。 印象里他总是口若悬河意气风发,想不到有一天也能看见他紧张的模样。希遥轻笑注视,没多久,有只手横空出现,在她眼前挡住:“我在旁边呢,就不要看你的旧情人了。” 她翻个白眼,把他的手扯下来。伏城借势翻转手掌将她握住,希遥想到什么,讲给他听:“你知道他为什么从1月推到了现在吗?因为婚礼前几周,新娘突然发现怀孕了。头几个月反应太厉害,所以只能往后延……” 伏城听着点头,希遥说完,又笑起来:“以前他还说他是丁克呢,果然男人的话不能信。” 阳光下她面容很明媚,语气轻快地开着玩笑。伏城随着她心情好,捏着她手陪她聊天,无意碰到一圈冰凉,他低头去看,才察觉她换了首饰:“这是……” 碧绿莹润的一只翡翠镯,他怎么看怎么眼熟。而希遥也立刻握拳举手,在他眼前摇晃:“上次回家,奶奶送我的。” 果然。伏城把她得意的手捉回来:“这是她最宝贝的东西,怎么就送你了?” “不知道,”希遥摇头,正说着,忽然又顿悟,“啊,是不是为了感谢我照顾你?那幸好没告诉她我把你睡了,不然肯定不会送我这个……” 又来了,又开始了。伏城冷脸蔑视,掐着她手腕用力,希遥笑着笑着开始求饶。 他们低声闹了一阵,晴朗天气热得人犯懒,很快便双双安静下来休息。由司仪操控的婚礼流程庸俗又雷同,希遥听得无趣,将玻璃盘里各色的水果糖都尝了个遍,后来被魏收的电话拯救,她欠身弯腰离场,走远几步接听。 一通电话打完,十多分钟过去。不知不觉她已经踱步到草坪边缘,靠近人工湖的树荫很清爽,比坐在烈日下蒸桑拿好太多。 图一己之欢,她抛弃战友,站在原地纳凉。掐着腰目光远眺,花台上已经进展到新人誓词交换戒指,卢枫声音在抖,看来她判断得没错,刚才那副僵硬的样子,果然是因为紧张。 她笑笑,将视线从台上移开。接着随意一扫,定格在遮阳伞下静坐的伏城。 干净合身的黑色西装,他肩背挺直,正目不转睛望着台上。从侧面看,他鼻梁与下颌的线条很利落,唇角微微扬起,整副神色认真又柔和。 煽情冗长的环节,他倒是看得兴味正浓。而她也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似乎活像某个成语,叫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像某句诗,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浪漫的音乐,飞扬的花瓣,红酒和蛋糕的甜味,气氛渲染得恰到好处。 不远处人群的忽然喧闹起哄着祝福,心念一动,希遥举起手机,将他侧影拍下。 …… 婚宴持续到下午三点多钟,中间新人来敬了一次酒,也是走个过场就散。宴席结束,亲朋好友转移到棋牌室继续娱乐,希遥自然不在「好友」之列,于是起身离场。 那个钟点,光线已经开始暗淡。鲜活的草坪染上金色,希遥挽着伏城的手臂朝外走,呼吸间闻见他身上的酒气。 从庄园到停车场,一路不算太短的木栈道。他们慢悠悠散步,栏杆外就是潺潺溪流,清澈的水底能看见鹅卵石。 在市中心住得久了,难得见这样景色。经过一处松林,他们站定赏景,傍晚的风吹动她发尾,伏城揽着她腰,忽然说:“来之前我还在想,你们这么多年不联系,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请你这个前女友参加婚礼?该不会是旧情难忘,打算在婚礼上宣布要跟你私奔……” 希遥震撼抬头,伏城又笑说:“……后来发现是我想多了。他敬酒时半句话都没跟你说,还说什么念旧,原来就是想多贪一份份子钱而已。” 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一堆话,希遥被他逗笑:“你是喝多了,还是偶像剧看多了?真敢想,哪有那么多狗血。” 她伸手点他额头,伏城直乐,倚在木栏杆上,把她拉到怀里。 他在她耳边低喃絮语,或许因为被半杯酒灌醉,或许因为最后一位情敌退场,他心里高兴。 希遥推开他脸,嫌他腻歪,笑他幼稚,却也在心虚,她跟卢枫其实见过也聊过了,是在宴席半场,她去卫生间途中偶遇的。 他们聊得不多,几句话叙旧,几句话问候。内容与神态均是官方又适度,仿佛淡如白水的普通朋友,只不过最后临走,他叫住已经转身的她:“希遥,这次你认真吗?” 所谓「这次」,指的是当前她与伏城的这一段关系。而他这个问法亦有渊源,还要追溯到很久很久前的某个6月,有人向她提分手,那时她倔强又嘴硬,再难过也只是微微一笑,故作洒脱:“没关系啊,反正我也没怎么认真。” 忽然感叹时间的力量,多年过去,物换星移;也忽然感谢命运的宽容,身边的人早不一样了,却依然有机会重逢,将过去的遗憾与愧疚释怀,握手言和。 她轻轻说出回答,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而这件小事,她不打算告诉伏城,怕他知道后又要吃无名醋,也怕他听到她的答案,得意忘形。 那么就当她又一次偷偷违背约定,又在瞒他。 …… 天黑还早,回家也没事做。他们在庄园里逗留一阵,又导航到附近一个景区看落日,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开车返程,正逢天色阴霾下来,淅淅沥沥的雨珠洒落。 伏城喝了酒,光明正大坐副驾驶。他低着头玩手机,余光瞥见司机辛苦劳累忿忿不平,他好笑,随口扯个话题:“哎,你看新闻了没有?” 新闻多了去了,谁知道他指的哪个。希遥瞥他一眼,不做声,正等一个红灯,伏城把手机丢过来:“看看。” 没接住,硬邦邦的钝角砸在腿上。希遥皱一下眉,捡起来看,原来就是最近热度最高的那条新闻,她没有特地关注过,但每天听公司员工沸沸扬扬讨论,也早知晓个大差不差—— 高校教授性侵学生的事件即将迎来结局,经过两个多月的取证调解,在民意声讨和诸多人士的联名呼吁下,旬安法院最终立案审理。 而今天是开庭前夕,网民纷纷摩拳擦掌,网络上关于这一事件的评析批判也层出不穷。希遥粗略浏览完,淡淡一笑,正要将手机递回去时,才终于觉出哪里不对。 “等一下,周茉的律师……”她愣了愣,抓回手机确认,“这是徐逸州的私人律师吧?怎么是他?” 难以置信,不可思议。她反应不过来,惊讶又询问地看过去,伏城挑眉笑而不答,伸手把手机收回:“绿灯了,开车。” 她闻声,只好机械又茫然地启动车子。一下被这话题吸去了注意,她急着揣测原因,因此眉头拧着就没松开,一副丢了魂的模样,看得伏城心惊胆战,警告她走神会出事故。 而她又哪里还有心思开车,拐弯出了车道,就近找一片空地停下。 她停了车要细问前因后果,刚转过头去,忽然有念头闪过。 于是她刚张了口又闭上,伏城看着她低眉抿唇,似是在联系情节,随后她脸上的疑惑费解慢慢褪去,他笑一笑,猜想她已经猜到。 “所以那晚你找她聊的,就是这些?”她问。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四目相对,是无言的默认,希遥意外地扬眉,顿时心中有数。 她看着他沉思,过一会又问:“那……你都找了谁帮忙?” 这回他总算开口。也许是见她脸色没多好看,摸不清她的态度,他心慌,一点点如实交代:“一开始跟魏哥打听了些事,后来就去找了徐先生。还有卢枫哥……” 声音越来越弱,似乎已根据她平静的表情,认定自己做错了事。 却不知她只是在回忆细节,至此才顿悟,她早觉得受害者同时发声太过巧合,媒体界的大小人物接连转发也如有神助。原来都是走了这位新闻系学长的关系,而律师的专业程度和人脉之广也就更不必说。 实在是被蒙在鼓里太久,因此当真相大白,她看着身边的始作俑者,梗塞半晌说不出话来。 也是有趣,一个个按年龄不是哥哥就是叔叔,竟也都被他拉拢讨好,合力促成他的心愿。 不,她清楚,更准确讲,是「她」的心愿。 她忽然笑了,无奈地叹口气:“他是你爸。虎毒还不食子呢……” “怎么,他是我儿子吗?”伏城也笑,借她逻辑漏洞进行诡辩,“还有,我忙了这么久,想听的可不是这句。” 她一愣,又想一想:“之前你和她的事,是我误会了。” 他继续摇头:“也不是这句。” “……” 这么不依不饶,她没办法了。静默片刻,希遥弯起唇,柔声说:“谢谢你。” 终于听到,伏城笑容绽开。他直起身,一下勾过她肩膀,热烈的吻落在她唇上。 那是一个绵长的吻,空气一点点升温,急促的呼吸灼烧交缠。渐渐地气氛到了,有种想法也酝酿显露,伏城吻着吻着便向下去,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走:“光是嘴上说说,可没诚意……” 热气与窗外冰冷的雨交汇,在玻璃上凝成水珠。 伏城将座椅后撤后仰,揽过她身体跨坐上来,希遥双手撑着椅背,发尾悠荡着扫过他的脸,她紧张得四下张望,被他把脑袋掰回来:“这么晚,这么大雨,又是工业园区,没人的。” 她咬着唇勉强相信,伏城双手扶上她的胯,将她裙摆推上去。 雨越下越大,打在车顶噼啪作响。他抱着她接吻,用力将她填充,她呻吟,呜咽,断断续续的声音混进雨里。 汗水从脖颈流下,迷蒙的雾气翻滚汹涌。后来伏城觉出她身体的变化,知道她快要到顶,他将她手放在自己胸前,透过皮肤感受心跳。 抬起手时,冰冷的翡翠镯就从手腕滑到小臂。一路是沁骨的凉,希遥压抑着不受控的颤抖,低低地问:“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 “你觉得呢?”伏城吻着她下颌反问。 他说着放慢速度,让她获得持续的快感,也给她喘息的机会。希遥吞咽着平复,扶着他肩的手没有丝毫力气:“我以为你是见色起意……” 身子都给他弄软了,嘴还是这么硬。伏城一笑,摇摇头:“我很小的时候,还分不出好看难看,我就喜欢你了。” “不会吧,我走的时候你才多大……”希遥愣愣看着他,她眼眶和脸颊晕红,汗湿的头发胡乱贴着,“那你可真够早熟的。” 伏城挑眉,不置可否。接着希遥想起什么,笑起来:“之前周茉跟我说,你在学校很受欢迎。又这么早熟,那怎么没找一个小女朋友……啊……” 看来这话有人不愿听,重重一顶,把她打断。接着就是发狠的报复,伏城钳住她腰用力抽送,在她失魂的叫声里一字一句申明:“只喜欢你。” 她被他撞得乱颤,抓着他手求饶。双腿下意识想要并紧,却没什么用,伏城伸手拉开,将她后腰下按,精准的攻击还没几下,她溃不成军,在他身上蜷缩战栗,手指将椅背抓出了痕。 急剧的吮绞将他吞没,释放的冲动也同时袭来。伏城紧紧抱住她,身体一弓,湿热的身体交叠,许久,安静的车里只剩彼此不成节奏的低喘。 伏城偎在她胸口闭上眼睛,猜想她不会知道,她对他有多重要。 也是他从没透露过,其实他童年里得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柔与爱全部来自她,他恐惧又孤独的那么多年里,无时无刻不在等她出现。 她是他的渴望,也是他的指望。他们的关系复杂多样,她是照顾他吃穿的小姨,是教他讲话识字的姐姐,也是伴他成长的朋友——虽然短暂,却刻骨铭心,可这些关系,终究平庸又平淡,不是他真正想要。 到如今,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他突然就冒出那样的念头。 他想要她,成为他长相厮守的爱人。 收紧的手臂慢慢松开,伏城抚摸她颤抖的身体。 有个问题他问过许多次,可她从没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而现在,或许他们之间终于可以有那么一个答案,他抬起她手,轻吻她的手背:“希遥,我该叫你什么?” 湿润的眼张开,希遥笑了:“你想叫什么,随你。” 风雨掀动路边的杨树,滔天的声响里,旬安城的夏季滚滚而来。 她望着被他亲吻的手,纤细的腕上一抹翠绿,想到程秀兰将这镯子送她的时候,说这东西通灵,保人平安顺遂。 她虽不信,却还是收了。算是尊重她的祝福和心愿,也算让她心安,这老人一心念佛,坚信善恶有报,这么多年辛苦劳累,收养陌生的女孩,操持这个乱得不能再乱的家……只为尽可能给自己大错特错的孩子积积阴德,代她赎罪。 而是不是信念也会感染,实际上不知何时起,她亦有了类似的冲动。 渐渐不再抵触年迈孤独的徐逸州,她谅解不懂事的周茉,也帮当年一口咬定认不出尸首的周郁宏度了难关。 可不是无原则地好脾气,她只是将那些无谓的恨意埋进了心里。试着去做好事,也做个好人——而如果真有神灵,愿她能够心诚如愿,换这热烈又真挚的少年,永远陪在她身边。 她与他对视喘息,狭窄的空间里,热度与心意同样昭然若揭。静默片刻,她忽然弯腰去亲他。 大雨迷蒙了车灯的光束,好像上帝认为城市太肮脏了,站在天堂,用救火的高压水龙进行冲洗。 他叫伏城,也是她的一座浮城。 (正文完) 番外:夏(一) 有年夏天旬安城难得一见地少雷少雨,那年伏城大学毕业。 希遥站在中心广场的树荫底下,隔着白色的石雕喷泉望向主楼,红毯铺就的扇形铁梯层层垒起,漆黑的学士服波动着光亮。 人头攒动,笑容满目,又是一年辞旧迎新时。 想在乌泱泱的人群找到某张特定的脸实在困难,她被白炽的日光刺得眼球发涩;身侧的扬声音箱播报各院系拍摄毕业照的顺序,算算编号,生物系也是遥遥无期。 踮脚踮得累了,希遥退回到长椅坐下等。弓腰揉揉脚踝的功夫,有阴影覆没,她仰起头。 眼前人是位老朋友了,不远不近的尴尬关系,“好久不见”太过客气,“怎么是你”又稍显生疏。 她一时失语,便以安静的微笑代替问候,秦知行倒也没不自在,一个礼貌颔首,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距离一如既往地暧昧,希遥往旁边挪了挪,转头笑着解释:“热。” 秦知行也笑,抬肘翘腿调整坐姿,从鼻腔“嗯”了一声:“气温是高。” 三言两语,如老友闲谈,金玉其外的熟稔难捱又诡异。希遥自觉跟他没什么好聊,只能一个劲扯笑,秦知行便主动找话题,谈起他就读于外语系的表妹。 “她是我姨妈的女儿,”他介绍,“家境不差,但家教也严,从小没惯着。所以脾气性格还好,能吃苦,寒暑假都会出去打工,听说连大一开学都是自己背着行李来的……这不她马上要出国读研了,从前我在国外见不着她,现在我回来,她又要走。我们相处太少,所以刚巧她今天毕业,我妈就让我来帮她搬搬东西,也算好好当一回哥……” 念咒似的絮叨配以热昏头的温度,蒸得人直犯困,偏偏「外语系」「表妹」若干字眼还有点惊悚。 这么一张一弛地折腾人,希遥没怎么走心听,反正也只是消遣时间。随意应了两句,便又听他问:“你呢?在这儿坐着是等谁,你那个弟弟?” 她抬手去拢头发:“是啊。” 秦知行点点头:“上回在莘州吃了顿饭就没再见过,真快,一晃也毕业了。那孩子看着就很聪明,怎么样,是工作,还是接着读书?” 希遥闻声扬了扬眉,从心里烦恶这类以善意伪装的八卦。 却碍于眼前人的坦诚热切,不得不说几句打发,以此她回答得很散漫,倒也像小气过了头,连关于某人的信息都吝啬跟人分享: “可能还要再读几年,这是他自己的事,具体我不清楚。不过好像也在跟人创业吧,听说系里有个博士后学长开生物公司,前阵子拉他入伙……” 一抬眼,对上秦知行复杂的目光,似乎是惊讶于听到的内容,又有些意味深长。 而她也瞬间记起了什么,于是在那烫人的目光里语气停顿,作思考状,接着很自然地将手包拉开:“噢,巧了,昨天刚做好的名片,他给了我一张。” 薄而硬的纸片递到手里,带着一阵隐约的香味,似乎源于她的香水。 秦知行饶有兴趣,调侃“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得了”,等视线扫落,他笑不出来:“哟,还是我同行。” 希遥轻笑,抿唇弯眼,静静看他表情。秦知行也看向她,逡巡之间,他有所醒悟。 说什么「可能」「好像」「不清楚」,原来只是托辞,那孩子的事,她不屑让他知道;而旋即变脸般地亲切热络,也不过是忽然意识到他身上有机可图,竞争激烈的前沿领域里,通通人脉总不是坏事。 是个聪明的女人,也是个冷血的女人。而对她来说,他只是外人。 秦知行无声叹气,半晌,戏谑道:“看来我跟这孩子犯冲,注定要做冤家。” 希遥笑了:“我们多少年的交情,别这么见外。有机会我让他跟你见个面,新人路不好走,将来要是有难处,还麻烦你多少帮帮他。” 难得见她逢迎的笑脸,也可能是从前看惯了她冷若冰霜的傲劲儿,此刻着实是不太适应。 而他们又真的有多少交情?不咸不淡的关系,事业上往来不少,交往间却总跨不出那一步;可要是算算年头,从十多年前在徐家第一次见到她时起,倒真的日子不短了。 秦知行心情苦涩,扯着嘴角一笑:“你跟我开口,当然好说。”捻了捻手中名片,重新端详一番:“生医前景不错,市场需求大,竞争几乎空白,这孩子眼光很好。” 沉吟片刻,又说:“你眼光也很好。” 不远处镁光灯眨眼般闪烁一下,方形学士帽此起彼伏抛上天空。适时喷泉也换一个花式,扬起的水雾飘过来。 震耳的欢呼声里,希遥笑了一笑,捏着包起身:“行了,这天太热,说多了心烦。下回再见,咱们好好聊。” 生物系毕业生从红梯下来,四散如繁星。秦知行坐在树下,目送希遥逆着人流远去,灰蓝的裙摆一点点没入黑色。 忽生的好奇心,想看看那未来竞争对手的模样,莘州一面已过去四年,再好的记忆力也模糊了。而尾随几步,他又退却——还能是什么模样?一定依然如他当时的印象,蓬勃朝气,得意锐利。 比他年轻,也比他般配。 转身返回时人潮也退散,他的背影被人摄入眼底。伏城拿学士帽的硬壳扇风,掀起眼皮远远瞥了一眼:“那人谁啊?” “刚才拍照的时候不都朝这边盯半天了吗,没认出来?”希遥歪着头反问,伸手点他额角,“就你这烂记性,还做什么生意。” 伏城笑了,抓住她手,但他手心太热,又被她嫌弃甩开。 “我知道,不就是腿短的那个嘛。”他说,“你那些暧昧对象,从1号到100号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哪有那么多……”希遥气笑,从他手里夺过帽子要砸,伏城双手护着脑袋:“哎哎,别打!下午还有毕业典礼,给我留张好脸。” 眼疾手快把帽子抢回来,殷勤给她扇着:“这么热天别生气。这帽子也贵着呢,弄坏了还得赔。” 临近中午,穿一身黑站在太阳底下,简直就是个二次热源。希遥为了保命离他一米远,两人从旬大的中心广场一路走去食堂,盛夏时节沿途花红柳绿,没走几步就有人在拍毕业写真。 少男少女衣着光鲜地摆出各种姿势,希遥好奇张望:“大家都在拍照,你怎么不拍?” “多麻烦,拍了以后也不会看的。”伏城说,“再说我自己拍有什么劲。” 典型的直男思维,希遥偏着头直笑:“你不是跟你下铺关系很好吗?让他陪你不就行了。今天天气多好,风景也好,毕了业就见不着了。” “别,两个男的一起拍更奇怪。”伏城严词拒绝,“而且你不知道,他最近被他女朋友拽去拍情侣写真,胡婷婷马上出国了,这俩人正腻歪着呢。” 拐个弯到了学院路,一段冗长的林荫道。周遭凉快一些,伏城蹭过来要牵她手,结果被她推到路边,按着他肩膀站好:“一张照片都不留多遗憾,别动,我帮你拍一张。” 拿她没办法,伏城耸耸肩站直,四下看了看:“这也不是什么标志性建筑……” 只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枫树林,姜黄色的长椅掉了漆,路面是浅白的鹅卵石。除了光影有些好看,除了这四年他们常在这儿约定见面,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嫌弃又有些了然,他明白她选址的含义。正抿着嘴乐,有声音从小路另一侧传来:“看镜头。” 伏城扭头回望,路对面是那位主动请缨的摄影师。炎炎烈日从高大的法桐叶间坠落,片片光斑洒在她身上。 他垂眼看着希遥,她长发散在肩头,被横握的手机挡住半张脸,弓腰半蹲,手指动着,似乎在仔细调焦选角度。 等了半天,忍不住开口给她打击:“裙子拖地了。回去自己洗,我可不管。” 看见她嘴角撇了撇,将裙摆扯起到膝头。很快起身走过街来,调出相册给他看:“怎么样,还可以吧?” “还行。”伏城漫不经心扫一眼,“就是一个人拍怪无聊的,像游客照。” “那没办法,谁让你分在混寝。同系朋友少,室友还都有事,到毕业才发现拉不到人,真可怜。” 伏城看着她拉开包放手机,嘴里说得头头是道,一副对他了如指掌的模样。他伸手拦住:“别急着收,我再看看。” 把她手机抢回来,解了锁点开相机,希遥还在无情吐槽:“刚才还嫌麻烦,现在又要看,自恋。” 伏城笑出声,把手机掂在手里:“我说了半天,你是真没听懂我意思,还是在这儿装傻?” 希遥一愣,困惑抬头:“你什么意思?” 没人搭理她,倒是有只手忽然出现,把她猛地拽到怀里。希遥撞到他胸膛,惊惶抬眼时,伏城飞快旋转镜头,将手机举在面前按键。 翠绿的枫叶,金色的光,她被他偏头的阴影笼罩,两人偎得亲近,只是她茫然的神色来不及收回。 不到一秒,手臂落下。伏城点开相册,“嗤”地一笑,然后递还给她:“好了,不是一个人了。” 她还在状况之外,对着手机发呆。也不知道为什么脸烧得发烫,回过神来用力锤他一拳:“不能提前说一声吗?我表情好傻。” 那人不答话,抄着口袋先走一步,给她留一个得意的背影。希遥又看一眼屏幕,“啧”了一声:“角度居然找得还不错。这么熟练,是跟多少女孩合过照?” 这话管用,伏城站定,回过身来等她:“又冤枉我。女孩可没有,我是拉着我下铺练的。” 女商人庸俗又保守,还跟他这年轻一代有十二年的代沟。空有一身美貌,既不爱拍照,也不爱被人拍,所以吃穿住行天天在一块,合影却几乎为零。 如她说的,不留张照片多遗憾。因此这一刻他筹谋已久,而他那位比他还直的直男下铺,就是这次行动计划的牺牲品。 几分钟前的借口还在耳边回荡,希遥握着手机眨了眨眼:“两个男的拍照,不奇怪吗?” 伏城说:“所以他现在不想见到我了。” …… 毕业前最后一顿午饭,食堂破天荒的丰盛。伏城要花光校园卡的余额,手一挥请希遥随便点,两人找个角落安静吃,餐厅二层的窗户开了,闷热的风灌进来。 “下午有雨。”希遥望着窗外灰淡的天。 伏城帮她夹菜,随口答:“怪不得,这两天热得反常。”说着记起什么,他顿一顿,“你下午要去见徐先生来着,对吧?” 希遥点一点头:“过会唐秘书开车来接我。” “嗯。” 这么些年过去,两人之间培养了不少默契,比如受她情绪引导,但凡谈到徐逸州,总是低气压。这回也是一如往常。 伏城低头吃两口饭,犹豫片刻,出声问:“徐先生出院了?” “出了,在家躺着呢。”希遥垂眸,声音淡淡,“切了半个胃。” 听不出她语气波动,伏城适可而止。一餐结束走出食堂,天色已经昏黑着压下来,狂风席卷学院路两边的树叶。 两人在食堂门口分道扬镳,一个要回宿舍,一个要出校门。临走伏城拉过她,低头在她额前吻一下:“那晚上见。” 希遥一笑,转身朝南门走去。裙摆被风扯起,她走得很慢,等目送她的人被转角隔绝,她停下步子,抬头看看可怖的天。 这才像旬安。 没有暴雨的夏天的旬安,总觉得少了些味道。 番外:夏(二) “喀嚓。” 伴着爽脆的汁水声,银晃晃的刀尖刺破苹果皮肉。 徐逸州斜倚在床头,望着窗外翻卷的乌云,天色低沉且厚重,预示一场暴雨将至。 窗子关得很严,夹层的防弹玻璃隔绝外界,扯拽着杨树尖的飓风掀不起内室一层薄薄的窗纱。院内奔忙的花匠保洁的脚步人声也都大幅削弱,若不仔细留意,倒会错觉这世界祥和得很。 有股淡淡的甜在空中蔓延着,很清新的味道,让人想起轻盈的初夏,比那灰沉沉的云可爱许多。于是徐逸州收回视线,转过头来。 病床边的不远处一张白橡木方桌,有人正低着眉眼,仔细而虔心地为他削一只苹果。 他目光掠过她纤细的手指,追随那条蜿蜒的苹果皮逐渐探入纸篓,越来越长,越来越长,最后“啪嗒”一声,掉了进去。 人们往往如何打破尴尬的沉默?忘了什么时候唐秘书讲笑话似地跟他说过,找不到话题的时候,十个人里边有九个半会聊聊天气。 徐逸州咳嗽一下:“变天了。” 大概是懒得应声,希遥淡淡点了点头。 他又接着问:“有没有带伞?” 大概是又觉得摇头太费力,希遥动动嘴唇:“没有。” 徐逸州吐一口气:“嗯,那待会再让小唐把你送回去。”说完,他自己一笑,“你这孩子,这么大人了还是马马虎虎的。可真……” 这回又是怎么样的大概?他很有自知之明,猜想大概她心生烦恶,所以才连那施舍般的、爱答不理的回应都没了。 任凭他未说完的半句话悬在半空。 无声无息,也无动于衷,希遥兀自将刀刃埋进浅黄的果肉,几下动作干净利落,苹果块接二连三地跌滑进盘里。 等将沾满汁水的水果刀搁在桌面上,她才终于慢慢抬起眼来。意外也并不意外地,她看见徐逸州神色不算失落,反倒若有所思地捻着手指默算,原来是忽然想起别的事。 “一,二,三……” 垂暮老人与垂髫幼童有相似之处,同样软弱的灵敏度与智力,采用同样原始又笨拙的计数方式。 希遥默然看着徐逸州花白的发顶,他粗笨的拇指从食指依次触碰到无名指,算了三遍,确认无误后才缓缓对她说:“旬大那个教授,进去整三年了。” 捏着果核的手微顿,果肉与牙齿交融,冰凉中带丝酸楚。希遥听完那话不知不觉出了神,徐逸州又说:“日子真快,再有七年,就该出来了。” 知道她不会做声,他微微一笑,摸着下巴沉吟:“可那又怎么样?路还长着。就是出了狱,他也别想好过。” 他语气很玩味,眼尾带着笑意。希遥倏地抬眼望过去,见他笑起来的模样冰冷又骇人,心想原来心狠手辣的公子哥,吃斋念佛也不足镀金,这么多载岁月过去,还是甩不掉从前那副地痞流氓的影子。 她皱起眉:“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徐逸州和蔼笑着,偏头看向黑檀木架上氤氲烟气的一尊泥塑像,“法治社会了,我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能做什么?” 聊不下去,希遥笑一声,扯扯嘴角别开眼。 半秒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她也望向那尊观音像。翠绿新鲜的柳条在净瓶中软软拂下,她记起曾听花匠说徐先生房里的柳枝清水每日一换,绝不可见枯黄。 虔诚至此,本来够感人,可惜她没有信仰,也不理解。 看着那被折断来聊表心意的生命,只觉得罪过。 苹果核丢进纸篓,希遥站起身,顺带着左手端起那只白瓷盘。慢慢走到床边,她将盘子放在折叠桌上,朝徐逸州的方向推送时,盘底划出一条弯曲的水迹。 “收收你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她语气很平,“做那么多亏心事,也不怕遭报应,再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他出来的时候你还活不活着都难说。” 隔着一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走廊里唐鸣谦闻声瞪大了眼。这哪里还是对长辈讲话?活像训导不懂事的孩童。 再想到徐先生的脾气,一时不自禁代入了自己,他紧张得手心冒汗。恍然间,却听卧室里传出男人的笑声:“都切了胃,癌细胞不会再扩散了。也是我大意,之前总觉得自己身体很好,刘医生建议我每年检查,我嫌麻烦,就都给免了。” 希遥听了冷笑,颇有些不屑地补刀:“男人对自己太自信,可不是什么好事。” 一语把徐逸州噎住,他静了片刻却不生气,随即笑得更开怀。 可或许就连希遥一句冷言嘲讽都能让他满足,他得意忘形;也或许真如她所说的过度自信,他以为经过这么一番对话,她虽还是臭脸,心情应该已经舒缓。 总之,当他笑够平静下来,鬼使神差地开了口,竟妄图探寻她秘密,与她交心: “可是遥遥,你小时候受的那么多苦,那些事……你怎么从没跟我说过呢?” 窗外边风在呼啸,似乎风雨大作的天气,耳顺的年纪,最适合回忆过去。 而他也真的一下子记起三四年前的一个夏天,那个叫伏城的孩子只身找了过来,求他出手帮忙,想法送一个男人入狱。 那时他只觉得有趣,想不通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究竟是有过什么惨绝人寰的过往,才会对自己的父亲有这么深的恨意。 直到后来唐鸣谦回酝州替他查到那些陈年旧事,观戏者顿时变作戏中人。他难以置信地震怒,抡起玄关格的古瓷瓶摔碎在地上。 最终在他的凝视下,伏子熠顺顺利利入狱。并且有他吩咐在先,想必在狱中不会太舒坦。 庭审是落幕了,他一如既往平静安谧的晚年生活也又徐徐走了三年。可惜到了现在,终于还是被那事件冲击的后劲涌上心头,只不过这次不再是愤怒,只剩他作为一个父亲,却对女儿的过往从未知情的,隔阂与哀伤。 他苍老松弛的面容阴晦在窗外忽明忽暗的闪电下,希遥微微挑眉看着,知道他又在感动自己。 她有些想笑,下意识想回敬他,“你又哪里问起过?” 可想了想,又觉得这你来我往的争辩无聊无益,也不够恶毒。于是她吞回那句话,低眸笑着,换一句反问:“跟你说有什么用,你跟伏子熠有区别吗?” 徐逸州愣神抬头,她接着抱臂扬唇,缓缓道:“你这辈子伤害了多少女孩,我不想跟你讨论。不如就单拿希冉来说,你引诱她上床的时候,她多少岁?” 看着他眯起眼眸,她笑容也褪去:“看来年纪是大了,都记不住事了。要我提醒你吗?那年她十七岁,刚刚上大学。” 忽一声炸雷滚过,低压的天际终于再兜不住雨。细细密密的前奏洒落下来,在那倾盆瓢泼光临之前,给人阴郁又温柔的错觉。 屋内的人以沉默冰冷对峙,久久,徐逸州叹一口气:“你这是做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何必再提她?我怎样对她也是我们这辈人的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承认,我不是个好男人,可这不妨碍我还可以做一位好父亲。遥遥你平心而论,从我找到你的那天开始,我给你的钱少吗?我对你有哪里不够好?” 痛心疾首的模样,说的却是满口荒唐。希遥忍不住嗤笑出声:“别这样说自己。你怎么不是个好男人,你不是很深情吗?为纪念初恋建了一座酒吧,要娶的人那么多,还一定要避开6月份。就连现在你都记着她,你刚才说我马虎,我马虎,可真怎样?我猜你后面是想说,‘可真像周郁安’。” 原本以为她没有注意到,原来早就留心听去。徐逸州不言,看着她淡若无事地替他补完那后半句,仿佛连他的内心也一同窥探,抿唇慢悠悠说:“也是。她要不是马虎,也就不会忘了买奶粉。那晚旬安下着那么大的雨,她打着一把破伞出门去买,结果被你那小情人撞死在路中央。 “案子结得倒是很干净,肇事逃逸,证据不足,到现在都没查到凶手。可你除了案件有没有想过,我出生第4个月,怎么就一定要喝奶粉?奶粉那么贵,而她明明都没有多少钱。”希遥看着他,“……因为她已经瘦到一点奶水都挤不出来了。” “徐逸州,你这个好父亲,对我哪里都好。”她平静地看向他一双浑浊的眼睛,“对我最好的地方,就是没有留给我一位母亲。” 一语未完,许是悔恨,许是恼羞成怒,男人攥起拳,颈侧青筋暴起。同时门边传来轻微响动,大概是有人战战兢兢,正纠结是否要进来拉架。而理智也告诉她没必要再说下去,希遥抓起包,转身向外走。 临到门边,徐逸州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那嗓音在一瞬间恢复平和镇静,看来掩藏情绪这本事人外有人,也或许,有的人压根就没有心。 “你忘了,我刚刚做完手术。”他低头盯着盘中氧化的铁锈色,苦笑一下,“不能吃苹果的。” 希遥一怔,下一秒,拧开把手推门出去:“没关系,病房里的苹果,也没多少是真的被人吃掉。不都是做做样子吗。” 关门的瞬间,她从门缝淡淡瞥一眼。声音也淡,如那被防弹玻璃隔绝的花园里的人声,传到耳聋眼花的老人身边,恍恍惚惚,飘飘摇摇,与他不相干似的:“好好养病,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 沿螺旋的木梯下到一层,厅里已经满是潮湿的雾气。雨尚小,淅淅沥沥地打湿花圃,唐鸣谦在她身后默不作声,陪她走到玄关,然后定住脚步。 见人没跟上来,希遥惊奇回头:“徐逸州这么小气,不就是跟他吵了一架,你就不送我回家了?” 刚才还是人狠话绝的女魔头,看着吃人都不吐骨头的模样,不到半分钟,摇身变作无辜弱者,给他数落一身不是。 唐鸣谦失笑,连连欠身说“不敢”。接着左臂恭敬延伸,将她目光引向门外的草坪。 细雨殷雷里,希遥偏过头去,视线胶着在将门外持伞静立的人身上。 头脑为他突然的出现短暂短路,她张了张嘴巴,眨着眼愣神。而伏城似乎被她表情逗乐,很无奈地一笑,迈上台阶走到屋檐下。 伞顶倾侧到一边,他朝她伸出手:“傻什么呢,还不过来。” 番外:夏(三) 那场蓄谋已久的暴雨,最终在公交车驶入站台时正式到来。仿佛老天突然按下了什么按钮,一瞬间冰冷的雨点失控激落,伴着吹得人站不住脚的狂风,希遥在那风里惊叫着弯腰抱头,又慌不迭伸手去抓飞天的裙子。 无助到绝望,幸而车子在面前稳稳停下,车门迅速打开。同时她上臂被人捉住,伏城一手收伞,一手半推半扯地把她带了上去。 司机以钦佩的目光打量两位勇士,这鬼天气还敢出门,乘坐个交通工具,狼狈得像打了场仗。 希遥苦涩一笑,裙摆一路滴着水往车厢走,伏城在后边帮她投币,很清脆的几声,投币箱收获本次行程的第一笔巨款。 接着他被那寂寞的司机拉住聊几句,于是希遥就近找个位子先坐下。过了一会那边话题结束,有人脚步渐近,经过她时顺便把她抓了起来:“坐这儿干嘛?后边那么空,咱们坐后边去。” 这话就很好笑,这辆车哪里不空?他们是唯有的两个乘客。 不过希遥懒得计较,由他拉着胳膊朝后走,走到最后一排,他按着肩把她推进去,恰逢车子碾过水坑,车身一歪,窗外掀起一片浑浊的浪。 希遥坐稳后,弯下腰去拧裙摆的水。余光瞥见伏城抬起手臂,替她关头顶的空调,她嘴里吐句抱怨,声音闷在了臂弯里:“你怎么没开车来?” “我看天气不好,典礼一结束就急着来接你了,哪有时间回家。”伏城仰着头摆弄,空调的塑料扇叶卡住了,随着他手指用力,气息也细微变化,“再说这么大雨开车多危险,你那车底盘又不高,灌水熄火了怎么办?” 想想也有道理,她没再多说。等他搞定收了手,她直起身来,瞥见他肩头湿的一大片:“那起码也多拿一把伞……” “嗤”地一声,伏城侧身,看着她笑了:“管这么宽。你没事不就行了?”盯着她胸前乱糟糟的头发,嘴角扬得更厉害,“还是看看你自己吧,都吹成什么傻样了。” 说完他手伸到她前胸,好心要帮她梳。希遥一巴掌给他打掉:“老实点。” 伏城识趣撤退,假公济私的幻想宣告破灭。看着她低下头去自己整理发梢,他趁机开口问:“徐先生身体怎么样了?” “还行,恢复得不错,还有心思跟我打感情牌。”希遥垂着眼,“少了半个胃,脾气也大了,越来越难伺候,给他削个苹果,还抱怨说术后不能吃。” 许是手里做事分心,她语气淡若平常,声音也懒懒散散。等一番话结束才后知后觉地抬头,狐疑地打量他:“你这么关心他,你们很熟?” “没有啊。”伏城否认,解释道,“他不是你爸吗?做手术这么大的事,怎么说我也要问问吧。” 希遥挑眉,不屑地“嘁”一声:“有什么好问的,反正死不了。攒了那么多黑钱,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VIP医生现在一个个上赶着给他制定康复计划……” 她正说着,昏黑的视野里忽然亮起一片光。光源是伏城的手机屏幕,跳动的画面提示来电,于是她将吐槽中止,扬扬下巴示意他接。 事情不算复杂,三言两语就够交代完。几秒种后伏城挂断电话,希遥在一边也听出些什么,想了想,问他:“是拉你一起创业的那个学长吧?我有点忘了,叫姜什么来着……” “嗯,姜禹升。”伏城将手机塞回裤袋,然后把她手拉过来握住,“说是明天请了两个专家来公司指导,让我也跟着去看看。” 大概他语气太过一本正经,希遥没忍住,一下子笑了。伏城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回想自己答话也没什么可笑之处,正纳闷皱眉,她已经平复了笑意,只剩唇角还若有若无地勾着。 “真快。”她望着窗上滚落的道道水痕,轻声感叹,“前几年还像个孩子似的,现在都要当老板了。” “没那么夸张,”伏城揉着她指骨,终于明白过来,为她的过誉不好意思,“说是合伙,其实也就挂个名,是姜哥一个人开公司太忙,才叫我去帮他打下手的。” 希遥转过头来看着他:“可你接下来还要上学。一边读书一边工作,你忙得过来吗?” “忙不过来,就让他继续拉人呗,”伏城无所谓,“反正老板是他,用不着我操心,我跟他说好了,我有时间就去他那公司转转,就当找了个兼职实习……” 果然还是年轻,希遥点点他额角:“想得倒美,以为钱是白分给你的?现在是暂时轻松,等你研究生毕业卖给他了,他肯定变着法加倍压榨你。” “那倒也是。”伏城挠挠脑袋,“不过也不一定吧,就这么个小公司,没准我还没毕业,他先破产了。” ……这逻辑怎么有点熟悉,希遥回忆一下,想起来了,原来十来分钟前她自己也说过。她对徐逸州说的是,伏子熠出狱的时候他还活不活着都说不准。 一个诅咒自己的父亲早死,一个期待自己的公司破产,两人恶毒的方式倒是惊人地一致。 她失笑,不禁歪身向他靠了一下,多年的默契,伏城立刻会意,右手横过她后背,让她偎在自己肩上。 车子劈波斩浪地前行,像浮在海上的一座孤岛。分明只是傍晚时分,天色却黑压得宛若深夜,时轻时重的颠簸里,希遥低头合眼,伏城揽着她腰,凑到耳边低声问:“累了?” 她眼皮动也不动,轻轻“嗯”了一下。伏城便不再说话,抬手揉揉她发顶,本想让她安心睡,一下子联想起什么,忍不住又出了声:“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像不像去海边的时候?” 的确很像,阴晦的天色,空荡的车,他们坐在最后一排摇摇晃晃,听外边的风声。 只不过那时,是他枕在她的肩头睡。 这么一句话,把昏昏欲睡的人成功唤醒。希遥仰起头问:“我们什么时候去过海边?” “……”他看着她茫然的神情,心情复杂,不知从何说起,“很久以前,我大概五岁。” “五岁?”她惊讶,笑出声,“那真的很久了,难为你还记着。” 字里行间又在嘲讽他的记性,伏城恼火,手在她腰侧掐一把。 “当然记着,”他斜眼目睹她笑得喘不过气,按着腰一个劲躲痒,“因为那天是我第一次吃到棉花糖,还是草莓……” 没说完,他自己一怔。 有些细节好像忽然自动联系起来,他记起这些年被希遥不断施以的“软暴力”。 给他买草莓味的甜筒,草莓味的糖,连魏收车里囤着充饥的草莓夹心饼干都被她抢了来,时常她一进门,下一秒就将酸甜味道塞进他嘴里。 起初他纳闷,只是每回还来不及反抗,就看见她困惑的神情:“你不是很喜欢草莓味的吗?” ……还能说什么?只好说“喜欢”。 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受了整整四年的甜,他一直想不通她对他口味的误解从何而来。而现在,他好像终于有点懂了。 “你还记着吗,那个草莓味的棉花糖?” 心跳抑制不住地加速,他把她搂紧,弯腰去蹭她脸颊,耐心给予提示:“本来我的是原味,草莓味是你的。但我说想尝尝,所以你就把那个给了我……” 激动又有点感动,是不是那么久远微小的细节都被她看进眼里,记在了心里。见他要了一次草莓味的棉花糖,就误以为他喜欢草莓味,所以才每次见到都买给他…… ……然而现实残酷,原来有些感动只是自我洗脑。 希遥被他蹭得烦了,抬手推开他脸:“是吗?我忘了。” “……” 冷冷的雨好像下进了车里,伏城静了半晌,把手抽回来:“你别靠着我了,我胳膊麻了。” “真的假的?”希遥不信,伸手过来掐。 “嘶……”伏城护住胳膊,震惊地看着她,“都麻了还捏,你就这么对我?”可视野里那人一脸无辜,没丝毫悔改的意思,没过半秒,他绷不住,笑了:“气死我了。” 车子从城北缓缓驶入市中,强降雨持续超过半小时。 伏城视线越过希遥望向窗外,雨势仿佛小了一些,但还在下,窗玻璃外凝着椭圆的水珠,被路边红红绿绿的霓虹映亮。 没来由想起多年前也曾有过一场类似的暴雨,那时也是类似的情形。他坐在车里看窗外,透过车窗上的水迹,看见法式餐厅的霓虹招牌。 后来那一晚,他猜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雪白的餐巾,猩红的酒,那个他原本计划着要动身去寻找的人,在他动身之前,忽然出现在了他身边。 像一场梦,也像奇迹,他昏昏然拿刀叉切肉,想这是不是就叫命中注定。 不知不觉,也或许是下意识地,他手又环过她的腰。 希遥愣了愣,摸摸他小臂:“手不麻了?” “嗯,”伏城看她一眼,“好了。” 一颗脑袋偎进肩窝,淡淡的香味被他闻见。记起刚才的事,他好气好笑,也有些遗憾,如果她还记得那场海风,记得那个粉色的棉花糖,那他现在就可以告诉她,那时他并不是喜欢草莓味,只因为那个是她的。 就像他也并没有多喜欢旬安这座城市,只因为她在,所以他想永远留下。 可谁叫她记性这么差?活该。 听不到这些,是她的损失。 番外:秋(一) 多年之后再到北郊,时间已经久得让人记不清上回来这儿时是什么季节。 希遥跟着导航七拐八绕,才把车开进山脚的停车坪,工作日的中午,游客不算多,她坐在车里补完口红,车门甩上,高跟鞋声顺着木栈道孤零零向里。 这几年一线城市市中心飞速发展,连带着郊区也变了好几次模样。就比如先前这座古老的红酒庄园,去年在扶贫政策下被附近景区收购,改造成了五星级度假酒店。 木屋别墅换作鳞次栉比的小洋房,从主打自然遗产到提升服务体验完美过渡。 要说有什么没变,大概也就剩那块鲜嫩昂贵的进口草坪,以及那草坪上常年承包的婚宴项目。 深秋的天空格外蓝,希遥转过街角,站在斑驳的围墙边望。青草地上空飘着丝带和花瓣,朦胧的音乐作背景,阳光底下是觥筹交错的笑脸。 午宴早已经开始,敬酒环节都结束了。她来晚了。 来晚的结果就是大家都忙着吃喝谈笑,没人招待也没人指引。希遥在草坪中央踌躇尴尬,恰巧不远处一桌有人抬起头来,四目相对,那人冲她咧嘴一笑。 看那健康的肤色和体魄,非本次新郎官莫属。 希遥立在原地微笑,陶正抛下相谈正欢的亲友,倒两杯酒屁颠挤过来。临到跟前,听她笑盈盈说了句“恭喜”,他不好意思地挠头,接着意识到什么,脸色一变:“哎,咋回事儿,那小子没来??不是吧,不愿给我当伴娘就算了,请他喝个喜酒都这么难?怎么,当了个老总,这么大面儿啊?” 看这样子真是快喝多了,话唠且嘴瓢。希遥从他手里接过杯子,凑到唇边:“他公司里有点事,过会就到。我先替他喝一杯。” 一杯底红酒饮尽,陶正满意开怀,引她找位置落座吃菜。希遥摆摆手:“我不太饿。婷婷呢?好久没见了,我去看看她。” 陶正“哦”了声,下巴朝某个方向扬一扬:“那老八婆啊,那不在那边涂脸呢。从早上到现在就拿个小粉饼拍拍拍,饭也不吃了,也不怕饿晕。不知道有什么好化的,女人就是麻烦……” 有道是酒壮怂人胆,两杯黄汤下肚,平日里借他九条命也不敢想的话,现在讲出来倒是气定神闲。希遥扶了扶额,默念自求多福,把空杯搁下,转身朝树荫下的化妆棚走去。 她轻手轻脚贴近,成心是想吓人一跳。却没料到早被新娘子从镜子里瞥见,胡婷婷两手捏着右耳垂惊喜转身:“遥遥姐!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怎么会不来,就是堵了会儿车。”希遥垂眸打量她,乳白色的镂丝鱼尾婚纱,丹唇皓齿,明眸善睐,发髻也挽得温柔,“你今天这么漂亮,不来看一眼多亏。” “还漂亮什么呀,身材都走形了。”胡婷婷撅着嘴,手在腿根一掐,“你看我这腿粗的。” 是不是小姑娘都对身材有谜一样的执着,非得瘦成一双筷子才算美。希遥无奈一笑,抬手替她整理鬓角的碎发,胡婷婷发上缀着碎花珍珠的发卡,眼尾星星点点的亮片,繁丽曼妙的妆饰,随着她仰头颔首变换色彩。 希遥轻轻抚过,像欣赏一件华贵易碎的珍宝。心里有点奇妙,她自觉不是多么热衷装扮的人,眼前这些琐碎从前她觉得俗,现在倒也诚心觉得好看。 “刚才见过小陶了,”她拉过一把椅子挨着坐下,托着下巴看胡婷婷戴耳环,“筹办婚礼挺累的吧,我看他都瘦了。” “那是他自找的,不用管他。”胡婷婷“呵”一声,嗤之以鼻,“什么事都不放心别人,挑叁拣四,恨不得司仪都自己来当。不让我插手,把自己累成猴了,最后还埋怨我不帮他。你说这人好不好笑?” 希遥没忍住,笑出声:“小陶这是个人能力强。” “是,真强。”胡婷婷不领情,“所以我看他一个人就挺好,那还要我干什么,自己跟自己结婚算了。” 俩活宝这种互不顺眼的模式,希遥见怪不怪。她抿着嘴忍俊不禁,胡婷婷却越想越气,戴好的耳环又给摘下来,说这是陶正挑的,什么直男审美,戴了晦气。 “再说他瘦点又怎么了?”胡婷婷从匣子拣一对流苏耳坠出来,“老娘大好的青春年纪给他生娃,那才是又苦又累,以为娶我这么容易呀,我后半辈子非整死他不可。” 珍珠耳环被推到一边,从桌沿掉下来。希遥眼疾手快倾身,好歹是给捧住了,小心翼翼放回首饰匣,摇头感叹。 女儿家铁了心要嫁个一穷二白的上门女婿,上赶着倒贴也就算了,还给人家未婚生子。胡先生传统至极,自诩也算半个上流人士,认定丢不起这人,这不宴请的宾客删减再删减,冷冷清清凑了叁四桌,不像婚礼,更像个小型聚会。 希遥倒没这些世俗庸赘的观念,唯一担心舆论难听,让胡婷婷难过。不过现在看来她担心多余,这姑娘好像并不怎么在意外界眼光,心思全花在了婚后如何整顿家风上。 她觉得有趣,也佩服她心脏强大,勇气可嘉。希遥拿过粉饼帮她补妆,胡婷婷闭眼任她摆布,过一会问:“哎,城哥怎么还没到啊?” “今天撞上产品研发会议,他忙完就赶过来。”希遥看一眼时间,“估计也快了吧。” 胡婷婷“啧啧”摇头:“这当老板的人就是不一样。日理万机,真有面儿。” 这大概就是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小夫妻俩连思维语言库都给合并了。希遥失笑,胡婷婷睁开眼说:“等他来了,我还得谢谢他。要不是他,我也不会遇见那狗麻瓜。” 希遥一愣,心想现在年轻情侣间的爱称可真是别具一格,胡婷婷接着又笑说:“不过再往前想想,我也该好好谢谢你……我是去你店里打工,才认识伏城的。” 希遥闻言弯了唇,胡婷婷把首饰盒锁上,站起身来:“行啦,我也凉快够了。姐你还没吃呢吧?走我带你去我爸妈那桌。啊,不过小胡桃也在那儿呢,四个月大的小崽子,你可别嫌吵。” 胡婷婷一手提着裙摆,一手牵着希遥往远处去。 婚鞋的尖头踏进草地,周遭一片潮湿露水,她低着头想,其实归根到底,她最该感谢的是另一个人。是那女孩非死皮赖脸对着生物系的男同学画单箭头,还次次欲盖弥彰地拉上她,才让两个原本作陪衬的配角得以相遇。 可这都是很久很久前的往事了,人们都是健忘的。珍惜当下,遗忘过去,满足于安定的结局,早不记得最开始那跌宕疯狂的缘由。 更何况这位真正意义上的牵线月老,她也早就联系不到了。 胡婷婷盯着飞扬在风里的纱幔,轻轻摇了摇头。 做新娘也是个体力活,迎宾敬酒站了一上午,她又累又饿。不觉加快脚步要去吃东西,远远看见桌边低头玩手机的秦知行,才猛地一激灵:“完了,我忘了表哥也在。” 回头看见希遥一脸茫然,她呲牙笑笑:“不过没关系,我哥这回带着他未婚妻一块来的。现在有人管了,肯定不会再骚扰你。” 希遥明白过来,笑了:“小鬼,怎么什么都知道。” “这事儿谁不知道,”八卦记者胡婷婷很得意,“放心吧,你不尴尬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我哥那臭蛤蟆。” 两人整理好仪容手挽手过去,齐心协力,同仇敌忾。适时秦知行远远抬头,望着这边一愣,希遥的笑容还没制作完善,便感觉包里震动起来。 以为是伏城到了,她停住步子,低头翻出手机。不想屏幕上跳动的字眼却是唐鸣谦,她怔一下,慢慢滑动接听。 触到耳廓的指尖微微发凉,她在欢声笑语的背景里深吸一口气:“怎么了?” “徐先生他……”唐秘书背对卧房,手掩着收声口干涩吞咽,“……想见见您。” 电话挂断,希遥握着手机垂下手来。转头对上胡婷婷关切的目光,她沉默片刻,扯起嘴角一笑:“有点急事,可能要先走了。” 胡婷婷赶忙点头:“姐你去忙吧。” “嗯,”希遥垂眼,将手机放回包里,再找出车钥匙,“等伏城到了,帮我跟他说一声,你们好好玩,我晚点再回来。” 转过身时,头顶参天的梧桐飘落一片暗黄枯叶。希遥抓着包一步步踏出草地,胡婷婷目送她消失在围墙,才敛一敛裙摆坐下。 “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她嘟囔着擦一擦筷子,去夹橙红色的糖醋虾。洁白的袖衫差点沾到盘子,秦知行迅速伸手托住。 “还有你不知道的事?”他淡淡瞥她一眼,得到这位张牙舞爪的表妹怒目回瞪。 “难不成你知道?” 秦知行笑一笑,凑到她耳边。 “徐逸州快不行了。” 番外:秋(二) 朦胧间好像有门锁开合的动静,徐逸州从梦中醒来,缓缓睁开眼。 也不知是眼力的原因,还是那厚重的窗帘拉得太密,卧房里一片晦暗,幽深得难以视物。 伴着周身的隐痛,他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多久。掀起眼皮盯着墙上的挂钟,只看见黄铜色的摆锤左右晃动,指针却太细了,他看不清楚,辨不出白天还是黑夜。 想唤唐秘书进来问问时间,他半阖上眼,伸手去按床边的钮。也是触碰到的一瞬,才终于想起刚才隐约听见的足音,他动作一滞,慢慢偏过头去。 果然,他的床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椅子。希遥坐在那里,平静地看着他。 太多噪点的视野,太久没见到的人,他以为自己还在那未做完的梦里。于是在梦里吃力地抬手,想把她拉住,颤巍巍动作了不到一秒,希遥身子前倾,将微凉的手指放在他掌心里。 他想说点什么,可是喉咙嘶哑干痛,发不出声。只好望着希遥浸在阴影里的面容,良久,听她淡淡开口:“我还有事,一会就得回去。” 徐逸州点点头。 或许是人越老越敏感,也或许这些年他与形形色色的女人相处交道,形成了习惯,下意识就会去品味她的语气与神情。 他揣摩希遥的话,思量这话里是否含着些许埋怨,是怪他耽搁了她的时间,要她放下手边的事来看望他。 可这当然不可能,他也知道。 且不谈希遥并不会为他推却重要的事,就单说她在他面前向来的语调,也永远都是淡若白水,不卑不亢。一丝感情都没有。 徐逸州默了片刻,轻笑叹气。想他这么多年一路走来,怎样的女人没见过,娇的,狠的,乖的,躁的……样貌不同,脾气也不同,可哪个不是亲昵偎在他身边,对着他哭,对着他笑,一腔柔柔软软的情绪泼洒在他身上,引他开怀,也害他头疼。 希遥这般冷淡的倒是真不常见,再多钱权都不足以收买。她高高在上,笑起来是赏脸,发怒也是施舍。 这么多年,像她这样的女人,在此之前他也就只遇到过那么一个。 思绪收回,他摩挲着希遥的手背,喃喃说:“昨天晚上,我梦见郁安了。” 滴答,滴答。 一下下微不可觉的声响,无色透明的药水从输液袋落下,顺着针头流进脆弱的血管。 希遥视线落在他手上弯曲的塑料管,洁净光亮的医疗产品与那苍老黯淡的皮肤截然不同,一下子她记起唐鸣谦的话,他说像胃癌晚期这样的情况,靠营养针吊命,靠中药减缓痛苦,生死是一瞬间的事。到这时候还想治愈,那是绝对不可能了。 “真好,我就从来没梦见过她。”她低着眉眼,未曾发觉自己的声音也柔和了些,“小的时候,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徐逸州闻言,细细看着她:“其实你跟她很像,几乎是一个模样。眼睛,鼻子,嘴……” 他手指虚空着一一点过,浑浊的目光缓缓流连,似乎是在追忆。回忆撕扯起情绪,不知不觉他动作越来越慢,后来眼皮颤抖,喉咙哽住,怅然而索然地将手垂下:“……可惜还是不一样。” 如果换作往日,希遥会对着他这番作秀冷笑:“你要是早这么深情,她也不会死了。” 可今日却说不出。再者同样的话讲了那么多次,她也烦了。 于是她沉默,满足他苦情的愿望。听徐逸州絮絮说起很久以前,跟周郁安在酒吧那场电光石火的相遇,再到他几年后他包下全场,手捧玫瑰和戒指,对着已有身孕的她单膝下跪。 他似乎是犯了糊涂,忘了这美丽的故事已经从他口中讲出过无数次。一遍又一遍,同样的内容,也总是在同样的节点结束,就好像那些哄小孩的童话故事,最后一句总是“王子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前所未有的耐心,希遥静静听着,没插一句嘴。眼睛望着徐逸州咳喘起伏的胸膛,他比从前瘦了很多,颧骨突出,脸颊下陷,手臂也只剩一把干脆的骨头。 有些佩服他,一个故事讲了这么多年都不觉得腻,到老死之际还在锲而不舍。 可谁说又不可悲,看似奢靡光辉了一生,美女香车,山珍海味,可到头来回首,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光却也不过这么寥寥几句。斯人已逝,往者无追,酒后梦里,徒然漫呓。 希遥无声而叹,胳膊向前伸得久了,有些泛酸,她轻轻抽回。适时徐逸州沙哑的声音也停止,故事讲完了,他累了,也无别的话可说。 静默半晌,他揩揩眼角,问起别的:“公司还好吗?” 希遥应了一声:“很好。” “那他的呢?” 这是没料到的话题,言语间的味道也不太对。希遥愣了愣,皱眉,等明白过他的意味,一时火大,倏地一下抬眼,刚才无端升起的怜悯哀伤也全都消散。 差一点就要出声质问,下一秒她看见徐逸州虚弱而浅淡的笑容。心下了然的同时她想,发脾气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我还以为你老了病了就安分了,没想到手还是伸这么长,”她按捺住自己,试图平静地瞥他一眼,“你找人监视他了是吧,那还何必来问我?” 徐逸州不言,坦荡又安然的眼神,仿佛对自己所为供认不讳。 希遥盯着他,愠怒腾起,骤然再次开口:“好,你这么好奇,那我也可以告诉你。他确实在跟他朋友一起做公司,而且做得很不错,这些年顺风顺水,最近有新产品快要上市。他很聪明,也有能力,用不着你费心。有这精力还不如省省,想办法多活几天。” 冲动地说完,希遥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恨恨别过眼去,心里鄙夷他的手段,抬起手捏着眉心,一张脸是冷的。 徐逸州却不恼,慢悠悠说道:“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我可没监视他。”顿了一顿,又说,“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她话难听了些,却是情有可原;也很符合她秉性,那孩子他向来说不得,他一提,她绝对会生气。 他明知故犯,心知她的恼怒是施舍,而现在,他得到了施舍。 痒意沿着喉管攀上来,他抑不住地咳嗽几声。胸腔一阵钝痛,喉间也满是血腥味,徐逸州哆嗦着扯过纸巾擦拭嘴角。 身体已经难受起来,可看见希遥怔愣又困惑的神情,还是努力维持精神,微微一笑:“原来当年他找我借钱开公司的事,他还没跟你说过。” - 新婚夫妇出手阔绰,包了酒店顶层的观光餐厅彻夜聚会。 希遥还在电梯里,就已经听见震耳欲聋的动感音乐,出了电梯右转进房间,扑面而来一阵浓重酒味,沙发上横七竖八左歪右斜,看场面已经过了叁巡。 她在一片狼藉里找地方落脚,四下一张望,锁定自己家那位。走过去时伏城也刚好迷迷糊糊睁眼,见了她一个激灵,要站起来给她腾位置坐,希遥伸手按住:“这才八点多,你们怎么就喝成这样了……行了,别晃了,躺着吧你。” 她把伏城摆好,然后挨着他在沙发扶手坐下。可惜这人自己坐不太稳,接着又歪倒过来,两手环住她腰,把喝得热腾腾的脸贴在她肩上:“你去哪了,怎么才来。” 希遥费力挣出一只手,摸摸他额头:“去看了看徐逸州。我让婷婷告诉你了,她没跟你说?” “啊?”伏城仰起头茫然看着她,想了半天,“……哦,好像是说了。” 明显就是喝傻了,希遥气笑:“看你这傻样,你酒量呢?以前不是挺能喝的吗?” “能喝也经不起人这么折腾啊,你知道这帮孙子摁着我喝了多少吗,”伏城把头脸埋进她臂弯里,蹭了两下,声音闷闷的,“胡婷婷护着陶正不让人灌,你又不在,没人护着我。” 希遥倒是也知道伏城喝了酒会有点黏人。 但他以前酒品都还算不错,大多时候他喝得少,适可而止,保持清醒,就算醉得有点腻歪,她也能忍;唯一喝多也就是那次在酒吧,一整杯龙舌兰直接放倒,回家上床安然躺尸,她也乐得清静。 总之喝完了酒还算省心,不过那是以前。 像今天这种处于烂醉边缘,兴奋而不肯入睡的状态则是头一回出现,希遥首次领教他的本事,被他蛇一样牢牢缠住,嘴里絮絮叨叨不知道在委屈什么,她被绑着,烦得很,踹也踹不开,打又不太舍得。 无奈之下只好耐着性子哄:“我这不是来了吗?你休息一下,一会就带你回家睡觉。” 她跟一个醉汉斗智斗勇,好言相劝不成,扯他胳膊掐他腿根,斗了半天没斗过,忍不住开口骂他。 一抬头,陶正拿着杯酒站在面前,盯着这儿直乐。伏城也看见他,保持搂她腰的姿势没动,头也歪着:“看什么看,没见过打情骂俏啊。” 新郎官笑呵呵挤过来:“我来八卦八卦。你小子死活不来给我当伴郎,非说你已婚?怎么姐,你俩扯证啦?” 希遥一愣:“哪有,你别听他瞎说。” 说话分心,她较劲的力道小了。伏城趁机进攻,把她重新圈住,掀起眼皮斜睨着陶正:“早晚的事,有区别?” 惹不起躲得起,陶正鞠躬哈腰,连连赔笑:“也对,也对。” 他赶紧找个机会开溜,电灯泡不好当,稍不注意瓦数太大,就给烧了。过一会却又不好意思地回来,手里还拎了一个:“那什么,姐,我们那边抽烟的多,这小崽子能不能帮忙抱一下?” 有了正当理由,希遥把身上缠着的那位成功甩开。双手接过香香软软的一团,她把小孩放在膝上,仰起脸问:“她小名叫什么来着?” “小胡桃。”陶正恨恨叹气,手背拍手心,啪啪直响,“你听听,你听听,我就这家庭地位。” “那不然呢,”伏城轻蔑一笑,“一女孩子,你还想让人家叫陶壶啊。” “……” 两个有家有室的成年人了,到这年纪还能一言不合就干架,也真是幼稚得可以。 希遥抱着小胡桃远离战场,观看双方选手在沙发上扭作一团,后来胡婷婷跑来把陶正拎走,陶正得救。 希遥重新坐回扶手,伏城倚在靠背揉太阳穴。睁开眼时看见她正握着小胡桃的胖手玩,她低头端详小孩的脸,神色温柔又专注。 他没去打扰,抱臂静静地看。过一会才出声说:“你还挺会带孩子的。” “是啊,”希遥垂着眼,没看他,“小时候没人管你,是我把你带大的。”她眨眼想了想,“差不多有五六年吧?后来我来旬安上学,就没再见你了。” 伏城点点头:“你那时候对我特别好。” “你怎么知道,”希遥意味深长地挑眉,“你那么小就记事了?” “具体记不清了,”他老实承认,“但我有直觉。” 希遥愣了愣。半晌,“嗤”地一声笑了:“你不知道吗,女人的直觉才准,男人不准的……我对你才不好,好几次我差点就想弄死你了。” 他喝了酒神经迟钝,表情也木。听完这话,整个人痴痴呆呆地望向她,希遥嘴角扬得厉害,笑了好一会,才慢慢将表情收敛,认真看着他说:“还好,万幸。” “……” 二十多年的信念毁于一旦,伏城震惊,觉得自己一定是醉迷糊了,才会出现幻觉。 希遥又开始一个劲笑,笑得他心里发毛,拍拍脸让自己清醒:“怪不得我胸膛上从小就有道疤,不会就是你捅的吧?” “什么呀,不要乱讲,那是你自己摔跟头磕的。”希遥笑得几乎抱不住娃,“见血的事我怎么会干,我都是直接掐脖子。” 可能真的是打开方式不对,伏城闭眼躺倒,要重新醒一次。正酝酿呢,一双手冷不丁摸上他后颈,他一哆嗦,猛睁开眼:“你别这么吓人好不好……” 不过看见她的脸,就不害怕了。似乎古往今来的蠢男人,总有将美貌与善良划等号的本事,伏城皱眉说:“不可能,你是骗我的吧?” 怕给他留下心理阴影,希遥笑着点头,摸摸他头发:“傻子,说什么都信。” 心里却轻轻回忆起过往,她记起那间破落的庭院,曾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她照顾年幼的孩子饮食起居,跟他形影不离。 那是天赐良机,她有过无数次的机会下手,借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宣泄她恶毒的仇恨。 可当她将纤细的脖颈抓在手里,她看着他面色涨红,听他的哭声越来越弱,濒临死亡的瞬间,她一次又一次松手,终于还是留给这孩子一条脆弱生命。 炙热的手掌穿过腰间,那傻孩子重新偎了上来:“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希遥嫌弃地推推他散发酒味的脑袋,两个人又较起劲来。 她在心里想,那些年是她放过了他。 而常言道善有善报,到后来,也是他救了她。 番外:秋(三) 宴会餐厅位于酒店21层,整层是弯弯的月牙形状。临街的一侧是一大面弧形落地窗,夜幕之下,天际翻滚的絮状云和远处写字楼顶的灯光尽收眼底。 胡婷婷跟陶正在台上抢话筒K歌,一群狐朋狗友打着结婚喜庆图个吉利的旗号,秉持土到极致就是潮流的原则,给点了首《知心爱人》。 前奏一起,先笑倒一片。高档婚礼聚会瞬间摇身变作城乡结合部的社区大联欢,赵钦伟入乡随俗扮演痞角,扯开领带醉醺醺起哄,提议让这俩人来个十分钟的世纪长吻。 新娘子害臊又嫌弃,死活不愿意。于是陶正撂了话筒去抓她,胡婷婷提起婚纱就跑,一前一后绕柱而走,荆轲刺秦的典故活了起来。 不远处伏城斜倚在沙发闭目醒酒,希遥坐在扶手上,比他高半个头,刚好无遮挡观赏这出戏。 眼睁睁看着胡婷婷抱着柱子,被陶正一个对折扛到肩上,她笑出声:“这一个个自己都还没长大,就先当父母了。” 此起彼伏的哄笑声里,伏城捏着眉心无奈摇头。 想躲清静,却无从下手,麦克风里陶正那五音不全的破锣嗓子振聋发聩,没过一会,又被身边人缠着讲讲新郎新娘的感情史。 属实是前院掀了顶,后院又起火。他放弃治疗,忍不住瞥她一眼:“你被胡婷婷传染了?怎么也这么八卦。” 又说,“上午婚礼应该有这个流程吧,你没仔细听?” “我不是来晚了吗,”希遥一脸遗憾,又吃瓜心切,急得拿胳膊肘捅人,“我好奇,你快说。” 尖硬的手肘顶到肋骨,伏城躲开,接着半侧过身来,手掌包住她的武器:“这有什么可好奇的,谈恋爱的流程不是都差不多,看对眼了就在一块,老大不小了就领证。” “……” 这么浪漫的一段事情,被他叁两句说得俗气又平常。 希遥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扬手作势要打,伏城笑着偏头,见人要生气,赶紧凑过来给她补充细节: “好好,我告诉你。他俩一开始是通过我认识的。那时候是大一,我跟陶正每天去球场练球准备篮球赛,胡婷婷是外语系班干部,经常来给他们系队员送水,就碰见了……” 说起来,硬逼一个记性不太好的人去回忆别人的情路历程,还真是有点残忍。 才这么两句,伏城就卡住了,皱眉沉思半天,实在记不起来更多细节。虎头蛇尾说的就是他,后来恼羞成怒,索性破罐破摔,人家丰富多彩的四年青春时光被他一言以蔽之:“……反正一来二去就加了联系方式。之后暧昧了叁年多吧,折腾到大四下学期,终于在一起了。” 希遥很惊讶:“叁年?过了这么久?” “嗯,”伏城松了松领带,想起来就有点无语,“这俩人啊,一个比一个不靠谱。都想着只是玩玩,懒得认真谈恋爱,所以居然谁都没提,就那么一直单着,死活不确定关系。” 头一回见识这种前卫又奇葩的恋爱观,希遥一时语塞。接受了新知识,眨眨眼琢磨好一会儿,提出质疑:“不对吧,后来婷婷出国念硕士,几年的异国恋多不容易啊,不也这么坚持下来了。看起来不像你说的这么……” “谁告诉你他们坚持下来了?”伏城听了笑出声,“不然怎么说他俩不靠谱呢——胡婷婷出国不到半个月就分了。” 跨越重洋的年轻男女耐不住寂寞,眼看着前途无望,于是一拍即合,双双提议分手。之后一个在国内风花雪月频繁换妞,一个在海外跟金发碧眼的鲜肉帅哥们分分合合。 正所谓时间用来浪费,青春用来挥霍。年少轻狂那几年,谁还没潇洒风流过。 伏城目睹希遥瞳孔地震,莫名觉得可爱。当下也觉得不该用这些疯狂韵事摧残她纯洁的心灵,干脆删繁就简,一笔带过:“……回国之后,才重新联系上的。” “是都还忘不了对方吧?唉,跨国这个,确实也是没办法。”希遥同情地说,“不过总算后来又复合,没错过就好。” “……” 不难想象她脑补了怎样一出深情动人的破镜重圆。而且是青春片里最俗最常见的那种戏码,一方出国,被迫分手,现实所致,谁都没错。 归来仍是从前那个少年。 伏城干咳一声,默默把陶正那千八百个风情万种的妹子和胡婷婷那两年热辣奔放的朋友圈从脑海中驱逐出境。 点头敷衍着,捞过一杯水来喝两口缓解尴尬,希遥在一边继续补刀:“你看他们这么年轻就愿意结婚,感情肯定很好。” “感情好不好谁知道。”伏城竭力摁住揭露真相的冲动,“不过说起结婚吧,主要还是因为不小心有了这家伙。” 他下巴一扬,指指她膝上昏昏欲睡的小胡桃:“父凭女贵。” 最终这故事反响不错,眼前人听得津津有味,为浪漫爱情与甜蜜结局满足。 伏城好笑地看着希遥,又陪她随便聊两句别的,后来看到什么,他顿了顿问:“这怎么弄脏了?” 希遥顺着他视线捋过去,发现自己鞋面上的泥点。回想一下,大概是徐逸州花圃里的,傍晚她走得急,不小心溅上。 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已经有人从桌上抽了湿巾弯下腰去。希遥垂眼,看着他小心捏住鞋帮,一手在她脚面轻轻擦着,短短的时间酒没醒多少,笨手笨脚,哆哆嗦嗦帕金森似的。 她想笑也不想笑,一时说不出话。然后听见伏城低声开口:“现在像我这种从一而终的好男人真的很少了。我劝你好好珍惜我。” 感动消失无踪,希遥“嗤”地一声笑出来,伸手揉乱他头发:“人家小陶的婚礼,你在这阴阳怪气说什么呢。” 伏城笑着直起身,把用过的湿巾揉成一团,隔空抛向墙角的垃圾桶。神经迟钝,没扔准,他叹气歪头,把脑袋往人手里蹭:“谁阴阳怪气了,我说的是事实。难道我还不够好?” 希遥没作表态,慢慢弯起唇角。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有点失神,静了一会,她忽然开口问:“伏城,你有没有骗过我?” 他一愣,仰起头来:“骗你?”很快他笑了:“从来都是你骗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少在这恶人先告状。” 《知心爱人》魔音贯耳单曲循环,接着他不由分说躺倒,把希遥的手拉过来捂耳朵:“这也太难听了。” - 闹腾到凌晨,终于消停了。睡的睡,散的散,麦克风躺在地板上,新郎也躺在地板上。 希遥把睡熟的小胡桃还给胡婷婷,搀着伏城下楼去停车场。把人塞进副驾驶,又帮他扎好安全带,她绕到另一侧上车,开门时伏城望着这边:“徐先生怎么样了?” 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希遥愣了愣,低着头启动车子。沉默半晌,如实说:“不太好。” 原本的好心情被影响,她双手握着方向盘,不知为何,油门迟迟踩不下去。愣神的时候,伏城伸手过来,把她手背覆住:“生老病死是常事,别太难过。” 他不太会安慰人,也是当下脑子不灵光,说完了才觉出不合适。 好在希遥没在意,只是笑了笑:“难过倒也没有。”说完没再继续,她把他的手轻轻推开。很利落的一连串动作,踩下油门,方向偏打,车子拐出景区,留下一尾青烟。 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她把速度提到最快,四扇车窗全降下,秋天的风在车厢里乱窜。 有点冷,不过伏城没有异议,也不敢有。只能安慰自己,刚好可以借这风醒酒,他偏头盯着她神色淡淡的侧脸瞧,不知不觉盯了一路,一直到车子在楼下停稳,他半个脑袋吹得发凉,才开始后怕,是不是差点就中风。 他拿掌根揉着僵冷的脸,驾驶座上的人已经解了安全带,提起包要下车。他赶紧伸手,连人带包一块按住:“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希遥身子已经半转过去,又扭回头来:“什么?” 她神色平静,语气也平静,但女人越是平静越不平静。 伏城轻皱眉看着她,用力把她握在手心里,刚要张口,手机在衣袋里震动,把他硬生打断。 他看一眼屏幕,顿了顿,无奈地咳一声:“等我一下。”可能是怕她跑了,他换一只手继续按着,右手飞速划开屏幕接听,几句话把人打发。 挂掉电话时,车厢里很安静。伏城把手机静音,草草塞回口袋,抬起头倒也有点惊讶——希遥那侧原本半开的车门不知什么时候又关上了,包放在膝上,身子也摆正坐好,还真的在等他接完这通电话。 “公司的事?”她问。 伏城下意识点头,希遥静了一会,抬手看看时间:“看来你在公司里还挺重要的。凌晨一点多了,还有事需要你决断。” 隐约听出她语气不对,伏城没来由的一阵心慌:“这两天姜哥有事出差,没办法,我就忙了一点。” “也不是忙了这一两天吧。你毕业之后的这几年,我总觉得你干得比他多,也比他上心。”希遥转过头,眼睛直视着他,“倒好像你才是董事长似的。” 空气凝滞一瞬,过了半晌,伏城笑了:“是吗?那可能是因为我之前白吃了姜哥几年分红,良心过意不去。本来我们在学校的时候就是一起打球的哥们,他创业的时候,又让我一个本科生持股,他对我这么好,我肯定……” 不受控制地啰嗦了一大堆,等他回过神时,希遥正看着他,轻轻地笑。 “怎么了……”他一个急刹车,“你笑什么?” 而他这句话就像催化剂,之后她的笑意更明显一些,只不过好笑里还掺了些无奈:“没人跟你说过吗?你撒谎的时候,会变得特别话唠。” 在他痴呆又紧张的目光里,希遥歪着头,信手将头发拨到一侧。沉默了一段,然后垂下眼说:“徐逸州都告诉我了。” 揭露真相,原本只是几句话的事。可奈何那真相太不真实,直到现在她都在难以置信,原来那座小公司其实是他的,股份是他的,技术创意也都是他的。 这么多年辛苦创业的并不是那个所谓的学长,他也不是给人打工的便宜学弟。一切只是他编造的一场童话,只为了哄她一个。 她望着路尽头熹微的灯光,头一回觉得这世界不真切。恍惚间,伏城扑过来环住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着你,你别生气。” 希遥挣开他:“你何必呢?书都没读完就跑出来创业,吃那么多苦也不告诉我……是我养不起你了?需要你这么拼吗?” 伏城抓住她手:“不是你养不起我。是我想养你。” 她一怔,手上更用力。把他彻底甩开,看起来真是生气了,她嘴唇在抖,却经不住这人太难缠,伏城随即又压过来,把她揽进怀里: “我早说过了,你等等我,我很快就能追上。你这么优秀,家境也不一般,我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将来就当个普普通通的职员?我要做个有本事的男人,养得起你,配得上你……” 他低着头,脸贴在她头顶。一边耐心解释,一边拿手捋她的后背,感受她冲动的呼吸在怀里一点点平复,过了很久,希遥冷冷开口:“这话可不像你说的。行,我明白了,徐逸州这王八蛋,居然背着我这么逼你,我明天就去找他算账。” 听见伏城在耳边笑,算是默认。 她狠狠咬牙,捶他一拳泄愤,过一会,她又闭上眼,记起下午临走,她对着瘫卧床上的枯槁老人发脾气,质问他为何插手她的生活,说她的感情私事轮不到他来管。 差点又要像上回一样摔门而去,只是这次,惯于沉默的徐逸州开了口:“我怎么能不管,你是我的女儿啊。我已经害得你没有母亲,现在终于我也快走了,将来就剩你一个人了,要我怎么放心啊……” 那番话冲击力太大,那一瞬她愣住了。而后袭来的是从没有过的心情,她无法自控,背对着他静默半晌,红着眼眶落荒而逃。 她想不通,只好勉强解释,或许怜爱弱者是人之天性,人在濒死之际,总能轻易博得同情,获得原谅。 可仔细想来,那年他说得也没错,他不是个好男人,却也的确竭力弥补着过往的过错,试着去做一个好父亲。 虽然真的迟了。 这样想着,她无奈地笑一声。活人何必还跟死人计较?随他去吧。 希遥慢慢睁眼,车窗外寂静的街道一片模糊。伏城低下头要看看她,她别过眼去:“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说,”他在她身后,声音放慢,“如果有天徐先生真的走了,后面的日子也你不是一个人在过。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是通神了吗?怎么就会了读心术。 希遥怔怔望着窗外,又缓缓转回头来,伏城一手搭着她的椅背,一手扶着方向盘,两条手臂把他圈禁在窄小的空间里。 他在笑,而那笑意好像会传染,莫名其妙地,她也笑了起来:“我知道了。” 她在漆黑的车厢里跟他对视,窗外的路灯将他眼眸映亮。凌晨两点钟,连宿鸟都坠入深眠,眉目传情结束,希遥转身要下车,忽然小臂一阵力道,她被人拽回来。 “又怎么了,”她皱眉埋怨,“你看看几点了,我要回家睡觉。” 压过来的人身上带着酒味,舌尖撬开她的唇齿。窗外缓缓凋落一片梧桐叶,晚风带着深秋的味道。 “希遥,我们会越来越好的。”他捧着她的脸,“我保证。 番外:冬(一) 庭院里的乔木早落光叶了。坐在汤池里往上看,雾白的水汽,凌乱的枝桠,木屋边光线暖黄,点不亮头顶那片昏昏暗暗的天色。 希遥在水里泡了十多分钟,身上的寒气才慢慢散了。背靠着池壁仰头伸个懒腰,顺手把湿漉漉的头发在脑后挽了挽,旁边伏城听见她扑腾,睁开眼看过来:“还冷吗?” 她摇头,发尾的水珠随着迸溅,落进水里。伏城拉过她手:“让我摸摸。” 大年叁十寒冬夜,来这小村落玩的人还真不少。希遥侧耳听,隔壁几个院子汤池里也都是细细的人声水声,有一家叁口也有成对的小情侣,估摸着跟他们行程差不多,白天在山顶滑雪,冻成冰棍之后再跑来山脚泡温泉。 她被热腾腾的水雾蒸得脸颊晕红,冻了一天又暖回来,眼神也泛直。不觉望着灰淡淡的夜空发呆,那边伏城检查完毕,抓住她手腕,把她往身边一扯:“想什么呢?” 希遥借力偎过去,头靠在他肩上:“也不知道几点下雪。” “快了,”伏城一手搭在池沿,另一手臂伸展,把她揽住,“刚才看天气预报,说是八点多钟开始降雪。” 手机就在岸边的置物架上,他说完一侧身,把手机抓过来,调出天气界面给她看。希遥扫一眼,点点头,见他接着要锁屏,她“哎”了一声:“你不顺便看看消息?刚才开始就一直亮。” 伏城听了,把聊天软件点开。划了两下,开始逐个群聊设置屏蔽:“公司群里拜年抢红包呢。”后来屏蔽到手软,他放弃,直接把账号给退了:“放心吧,我也跟他们说了,今天要陪老婆过年,谁敢给我打电话,明年直接减薪。” 手机隔空抛回架子,重重一声,也不知道是否安好。希遥笑了:“万一有正事呢?” “能有什么正事?大过年的。” 伏城垂眼瞥过去,她的妆卸干净了,一张脸清清淡淡,碎发湿了贴在额角,皮肤被温水浸得很润,在灯光下亮盈盈的。看了一会,他猛地伸手,把她抱过来:“你就是正事。” 他把她调转个方向,面朝他坐在他腿上。大腿皮肤在水底接触交融,希遥手搭着他肩,不太自在地四下看看:“你别闹。” “没事。”伏城摸摸她的背,确定不会冷,“你怕什么?这是独立的池子,又没别人。” 手掌覆着她肩胛慢慢下滑,摸到她泳衣的系带,食指勾住,绕着轻轻打圈:“你在这裸浴都没人管你。” 希遥一僵,背过手去按住:“你敢解开试试。” 伏城仰着头,笑出声来:“好,那不解,就抱一抱。” 手臂落下来圈住腰,没胆量再动别处。不过谁叫她皮肤太滑,老实了不到半分钟,欲望突破理智,他隔着泳衣摸上她胸,眯着眼,抬起下颌去索吻。 希遥没法,俯身在他嘴角啄了一下。伏城逮住机会,立刻按住她后脑不准走,舌头蛮横探进去,在口腔里一顿乱搅。 急促温暖的气息洒在她脸上,那袭胸的手也没闲着。隔着薄薄一层布料,捏揉乳房,搓捻顶端,驾轻就熟地拨弄调情,微妙的感觉顺着神经蔓延开,希遥屏住呼吸,没多久,觉得脸颊后颈一片热。 她闭着眼,忍不住抓紧他肩膀。不知什么时候叩着后腰的那只手也开始作乱,五指捏着她的臀,带着她前后轻轻地晃。 水里阻力小得多,她轻而易举被他驱使摆腰,腿心沿着早已硬挺的东西来回磨蹭。柱身磨过唇缝,碾到肉珠,一阵阵模糊感觉,起初还是慢慢的,后来就越来越快,不知不觉她动情,胸脯起伏着主动蹭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醒神挣开他的嘴。 可惜表情管理不够好,一睁眼,本能的迷离神色被他看个通透。 对视不到半秒,希遥把目光淡淡移开。伏城松了手,手肘支在岸上,挺腰又顶了顶她,歪头笑问:“有这么舒服?” 希遥唇角抽了抽:“闭嘴。” 伏城两指一捏,嘴边一划,乖乖拉上拉链。没过多久,又忽然开麦,手往她腿缝探过去:“刚才还没到吧。我帮你啊?” 手指隔着布料碰到,好像真是有意帮她爽爽,他捏住她胯,不由分说摸准她肿胀浑圆的阴蒂,上来就是一阵激烈揉弄。 他的手灵活而有技巧,快速震颤,再加上布料摩擦,颗粒感和力道并重。希遥措手不及,也可能因为年前伏城太忙,他们有日子没做,没几下,下身汇聚一阵酸涩,两腿给他捻得直抖。 她一阵慌,扭着腰躲。挣扎呻吟,用力打他肩膀:“你干什么,你变态啊!” 眼见她哆哆嗦嗦真快到顶,伏城好心收手。希遥松了气大口地喘,没等反应,他把她打横抱起来,一抬腿跨上岸,扯过条浴巾给她裹上。 裹好了,抱着继续往回走。希遥给他搞得莫名奇妙:“这就泡完了?干吗去啊?” “你说干吗去?”伏城低头看看她,“回房间,办正事去。” 急迫的人效率都高,他把她丢到浴室冲了冲,很快又丢到床上。希遥躺在床上啧声摇头,看着他跪在她腿间弓腰戴套,趁他手里忙着,她抬脚踩上他腹肌,脚趾沿着肌肉轮廓画线:“在公司住了不到一星期,就这么想我?” 伏城眼皮掀了掀:“是啊,小别胜新婚,你不知道?” 干瘪包装丢进垃圾桶,他没多说,直接压下来。一手捏住希遥的下巴接吻,一手沿着她小腹摸了下去,指尖探进隐秘处,他顿一顿,笑了:“还说我呢,我看你也挺想我的。” 希遥一愣,伏城支起身子,往她身下扫一眼:“都湿成这样了……” 他在她腿间摸了一把,抬手要给她看证据。希遥震惊,立刻按住:“不用看了,谢谢。” 伏城“嗤”地一声笑出来,希遥咬牙瞪他:“你别自作多情好不好,还不是刚才被你弄的?这是生理反应。” 他笑得更厉害,两手抓住她腿:“好好,那还是我更想你。” 真无语,做生意的胜负欲都这么强吗?连这事都要分个高下。伏城一手掐住她两只脚踝,把她两腿并在一起,向上折。 不过也没关系,嘴上让让她,至于真假,他心里知道就好。 把她折到膝盖几乎触碰胸口,大腿根的肉夹着私处,光亮淋漓的一道细缝。希遥忍不住抬头:“这是什么羞耻的姿势……” 下一秒伏城沉下腰,直挺挺地插进去。 缓慢而有力的持续侵入,坚硬的阴茎把她一点点破开。希遥皱眉张口,“啊”了一下:“你慢点啊,好胀。” 没见过这么粗鲁的,才素了几天,那些温柔技巧全忘了,一夜回到解放前。她绷着小腹,气得伸手去掐他胳膊上的肉,伏城被她夹得正爽,一边动,一边敷衍:“我错了,我轻轻的。” 她湿得太凶,甬道细嫩温滑,埋进去的滋味太销魂。伏城按着她用力抽送一阵,听她在那喋喋不休抱怨,他嘴上不搭理,下身却故意往最深处顶,果然没过一会,顶得这人住口抿唇,眼睛也闭上了。 他好笑,松开她脚踝,分开她两腿挂在腰上。身子俯下去,一手撑着床,一手扣进她指缝,下身耸动着,密密吻她侧颈:“现在还难受吗?” 希遥环住他,低低地说:“不难受了。” 身体被他弄得一颤一颤,她拧着眉,仰起脖子:“啊,你……” “我顶哪儿你舒服,”伏城顺势打断她话,诚挚发问,“你告诉我。” “……” 故意的吧? 希遥睁开眼,不知道又搞什么鬼:“你不是知道?” “小半个月没做,有点忘了。”他无辜又认真,“哪儿来着……这儿?” 顶端一下子结结实实戳到某处,希遥心口一软,一阵酥麻从小腹乍然腾起。她反射般夹腿,紧紧扣住伏城的后腰,还没开口,又被他朝那儿狠狠顶一下,然后对准了慢条斯理地磨。 “是不是这里啊?” 可能她天生敏感一些,自从被他找到弱点所在,回回都到得很快。更别说这一次,本来就提前被他弄得进了状态,现在又摁着她精准打击,两个字,要命。 晕眩又崩溃的快感一波接着一波,希遥咬着下唇,手指抠紧他后颈:“是,就是这儿,你轻点……” 身体不受控地弓起,喉间的哭吟断断续续。伏城倒是不急,还是那个节奏,一抽一挺,稳步前进,等她腿根开始打颤,他手臂穿过她后腰,把她捞起来。 希遥双腿打开,跨坐在他腿上。刚坐好,身下的人已经抱着她快速动了起来,她挺立的乳尖来回摩擦着他胸膛,伏城跪在床上,两手牢牢捏着她腰侧,向上大力操弄。 “别,别……”最深处顶得她眼眶都泛酸,她预感不妙,失声喊,脚胡乱蹬踹。 是真的爽,可也真的受不太了。痛苦与快意交杂袭击,希遥忍不住叫出来,一声大过一声,没承受几下重重的侵入,她到了极限,腰腹绷直,浑身战栗,温热的水液涌出,沿着腿缝往下倾泻。 伏城即时停住,感受她阵阵强力的吮绞,见她整个人缩在他怀里闭眼发抖。他一下下去捋她的后背,把脸凑过去,跟她贴着:“感觉怎么样?” 她好半天才出声,有气无力地看他一眼:“……你个疯子。” 伏城笑得胸腔在颤,没再说什么。希遥喘息着坐在他身上,他松开她仰面躺下去,两手交迭,枕在脑后,等她缓过来一些,又开始小幅度顶胯,在她酸胀不已的肉褶里慢慢耸动。 就是这样都受不太住,希遥双手按着他腹肌,大腿支起,要往上逃。可惜腿根早没劲了,她又落回来,向他求饶:“太深了,我腰酸……” 伏城叹口气,一脸「谁叫我这么优秀,我也没办法」,两手捏住她臀瓣,把她往上托,换作在穴口浅浅戳弄。 没一会,这祖宗又喊起来:“慢一点慢一点。” 伏城抬起眼:“……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客栈窗檐上落了密密的雪粒。希遥扭头望过去,隔着层纱帘看不太清,她倏地直起身,手拍着他胸膛:“快快快,我要去看雪。” ……说慢点的是她,说要快的也是她。伏城哭笑不得,把她脑袋掰回来:“才刚开始下,有什么好看的。”他把自己支起来,然后扳着肩把她放倒:“帮个忙,弄完了我陪你看。” 看她实在是累了,他选个最轻松的姿势,让她侧躺。折起她一条腿挂在手臂上,他从背后把她抱住,两手在她胸腹上摩挲。 借着她的湿润,他顺畅地一入到底。头部探入温软腔道,他得趣,箍着她的身体进进出出,胸贴着背,下巴抵着肩,他偏头去吻她耳垂,吻得她背上一片片的酥麻。 希遥早没力气了,咬唇忍耐,张着腿任他摆布。汩汩快意像是要从底下喷涌出来,她手抓着床单,无助地望着床头昏暗的小灯,窗外边早有小孩子在细薄晶莹的雪地里奔跑,尖尖的喊,朗朗的笑,攀着雪花扶摇而上。 有人在她身后卖力,汗流浃背,粗喘喷在她颈窝里。她身子软着,心也软了,不知怎么,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突然出现在脑海,她扬起脸,回头看着他:“你想不想要个孩子啊?” 释放的欲望濒临边缘,伏城浑身颤着,手臂收紧。最后几下大力冲撞,他按着她的小腹射出来,睁开眼时,被汗水迷了眼睛。 番外:冬(二) 不知是余韵未过,还是被她的话冲昏了头脑,伏城有些迷茫地看着她,下身还在本能地挺动。 好半天,才停了动作。 他喘着,慢慢低下头,脸贴在她的肩胛。从背后默默抱了她一会,然后把自己退出来,跪坐着把套子摘了:“你是认真的,还是随口一说?” “我不知道。”希遥转过身来,脑袋枕在胳膊上,望着窗外喃喃,“ 我也不知道……我们该不该要一个。” 雪越下越大,是静的,可又簌簌有声。 她想着这个问题,以前是真的从没考虑过,原因也很简单,她没有母亲,便自觉做不好母亲——两个压根没得到过父爱母爱的人,要怎么去做一双好父母?学都没得学。 因此她总对这事避而不谈。反正一个人也自在惯了,多个拖油瓶,还要费心思。 而现在,或许是年龄到了,忘了哪个心理学家把人生的危机分段,到她这个年纪,就该面临繁衍还是停滞的抉择;也或许是被周围人影响,胡婷婷跟陶正一天到晚在朋友圈晒小胡桃的照片日常,伏城笑着拿给她看时,她偶尔也会想,是不是他其实很喜欢小孩,只是见她没那意向,才没有主动提过。 总而言之,影响她的因素太多了。到现在她脑子一团乱,已经揪不出哪个才是元凶。 她心里没底,也没有答案。抬起眼看着伏城,他神色倒是没什么大变化,好像也没太走心,一边擦着手,一边平淡地说:“看你,都行,我无所谓。” 这是什么敷衍的言论?希遥气不打一处来:“我给你一次重新回答我的机会。” 伏城蓦地笑了,手里的纸巾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他珍惜这次机会,直起腰在她面前坐好,看着她的眼睛:“我想要。” 还以为要逼问好久,没想到这么坦率就招了。希遥愣了愣:“那你怎么不跟我说?” “你不是也没问过我吗?” 那倒也是。她点点头,伏城朝她挪近,挨着她坐:“所以我说啊……我自己想要有什么用,还不是得看你。” 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希遥沉默,由着他把自己拉到怀里。耳朵贴着他的胸膛,那上面一层潮湿的汗意,他的心脏在蓬勃起跳,一声一声,是美好的生命。 她静了一会,也想了好一会。后来抬起头说:“我拿不准。那要不我们看看缘分?” “看缘分……”琢磨一秒,伏城懂了,“你真想好了?” 希遥确定点头,他笑了,立刻把她抱住。手扣着后脑去吻她,摇摇晃晃腻歪了半天,忽然意识到什么,他看了看垃圾桶,回过头时表情有点遗憾:“你怎么不早说啊?刚才这个……浪费了。” 希遥莫名奇妙地“啊?”了一下,接着爆发笑声:“你差这一次吗?” 伏城不管,拉过她手,往自己下面按:“反正怪可惜的,要不弥补一下吧,你看,我一点都不累。” 兴高采烈的人太可怕了,希遥狠狠踹他一脚,死里逃生。她披上件衣服跑到露台,新年的夜晚万家灯火,纷纷扬扬的鹅毛雪从半空往下落。 她看着满目的洁白,踮起脚,呼吸清冷新鲜的空气。伏城从屋里又拿件外套出来给她裹上,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 这是徐逸州去世的第叁年,伏子熠出狱的第一年。公司、家庭、朋友……365天里,大小事件繁复跌宕,他们笑过怒过,抱过也吵过。 可终究又是平和幸福的一年,当新年的烟花在山际绽开,他们还是牵着手,在夜色里看雪。 伏城揽着希遥的肩,低下头去亲她脸颊。寒气把她鼻尖摧得发红,他曲起食指去刮,不合时宜的电话铃声就在这时候响起来。 沉默,像今晚的康桥,两个人眨着眼对视,希遥率先笑出声:“谁这么大的胆子,减薪啊?” 伏城咬牙切齿:“我可不是说着玩的……” 气呼呼回屋把手机拿出来,一看来电显示,他又不气了。 甚至开始庆幸这大哥挑了这时候打,起码让他专心办完了事,照以前回回坏他好事的尿性,这已经非常难得。 人间卑微莫过于此。 伏城接了电话,高彦礼喜气洋洋的嗓音自带新春bgm:“过年好啊哥!最近怎么样,挺好的吧?” 无事不登叁宝殿,作息都给颠倒成纽约时间的高大编剧百忙之中给他打电话,那必然是要来旬安了,死皮赖脸找人包吃包住。 伏城懒得跟他客套,直接问航班班次。高彦礼嘿嘿傻笑:“哥你怎么就这么聪明,不愧是当大老板的料!我都还没好意思说呢……” “你能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伏城冷笑一声,“行了,明天中午见,到时候我跟你姐去接你。” 于是原定叁天的跨年假被迫压缩成两天半,第二天一早两人从邻省开车回旬安,行李都没来得及卸,直奔机场去接人。 高彦礼深谙礼尚往来之道,给希遥带了一小盆雏菊苗。希遥接过去护在怀里,伏城倚着后备箱冷眼鄙夷:“你看你抠的,就送盆草啊?还不如不送呢,丢人。” “你眼里就剩钱了是吧?”高彦礼梗着脖子,“一卖药的,你懂什么浪漫!” 伏城脸黑了,拽开车门启动车子。 高彦礼拉着希遥坐后座聊天,一路絮絮叨叨讲他写的那部网剧,什么青春励志友情爱情,伏城听不下去,从后视镜瞄一眼:“你一个单身时长27年的,好意思写爱情故事?你别误人子弟吧。” “你不懂!”高彦礼还是那句,“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咱拿收视率说话好吧?今年夏天那部最火的校园剧,你听说没有,我是主笔!” “这我到哪听说去?我们又不看这类型的。”伏城打着方向盘,“你这大编剧自己飞黄腾达了,也不跟我们这些亲戚长辈联系……” 这老气横秋的语气,颇有点家乡父老的感觉。高彦礼不禁愧疚又感动,感动之余又觉得好像被人占了便宜。 他搔搔后脑:“不是不联系,实在是作息不合适,我总不能大半夜的找你唠嗑吧?不过最近啊我调整回来了!”从后视镜对上伏城的目光,他邪魅一笑:“这不……为了追个妹子。” “哟,铁树开花了。” “唉,就是真难啊!”高彦礼愁得慌,“你说我这男女主角吧,我让他们在一块,他们就能在一块。这换成真人了,我可不能做人家的主啊!” 他攀上前座:“哥,好哥哥,你给我传授传授经验呗。当年你是怎么把我姐这么个高冷大美女追到手的?” “追女人还不简单?”伏城淡淡装逼,余光瞥见希遥抬起头,他顿了顿,求生欲让内容急转直下,“脸皮厚就行了。我给你姐表白的时候,她扇了我一巴掌,后来分手了我求复合,她又扇了我一巴掌……” “伏城!”希遥高声警告。 “……所以你吧,平时就多扇扇自己,”伏城充耳不闻,继续言传身教,“练出来了,关键时候用得上,一旦遇见你姐这类型的,别给人扇晕了。” 话没说完,希遥忍不住了,伸直胳膊要来捂他的嘴。高彦礼笑得直抽,伏城仗着自己在前座,冲她挑衅扬眉,闹完了说:“还没问,这大年初一,你来旬安干吗?” 从前他来这儿,无非两个理由,要么看望他干爹徐逸州,要么来找他女朋友周茉。但如今这些人走的走散的散,这城市对他而言还能剩了什么,总不能真是特地来给他这老同学拜年? 高彦礼“害”了一声:“干吗?来踩踩点呗!我爸妈出国旅游去了,我自己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说着聊起他那部电影,开春就开机,校园部分的取景地选在旬安一所贵族中学。 “我写的时候吧,脑子里想的是咱们高中那结构。”高彦礼说,“这换了个学校,教学楼啊操场啊都不一样了,剧情肯定得改……哎,这一路经不经过啊?要不你到那把我放下来,我进去溜达溜达。” 伏城点开导航:“学校叫什么名?” “还挺好听的个名呢,”高彦礼说,“叫墨园中学。” “……” 不太正常的沉默,高彦礼看看傻眼的希遥,再看看无语的伏城:“你俩咋啦?” 他们之间向来有话直说。所以伏城也不隐瞒:“周茉毕业之后留在旬安了。” 高彦礼愣了愣:“哦,是吗。”不懂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提起这人,他也不太自在,“然后呢?” “她现在在中学当英语老师……”伏城点着屏幕,去墨园的路线已经规划好,“就在这儿。” 车子到路口掉头,往市南区驶去。高彦礼静了一会:“这么巧啊。” 窗外又开始下雪。上了高架往下看,这座城市白茫茫的,朦胧干净,像场童话。 高彦礼扭头朝外:“那她现在是……应该回家过年了吧?” “不一定。”伏城说,“当年那事一出,她就跟她家里闹掰了。这会估计还在旬安吧……也不知道是租了房子还是住学校宿舍。” 这么一来,高彦礼明白为什么要提她了,原来是担心撞见。而他自己又为什么要问那句?难不成他还期待着什么,他说不清。 他手抵在唇边咳嗽一下,语气尽量平淡:“这可是老朋友了。要真遇见,大过年的,我请她吃个饭。” 说完,伏城匪夷所思地看看他,那表情好像觉得他有病。 高彦礼讪讪地笑,心想这卖药的知道个屁?当年他跟周茉吃散伙饭的时候,实在没得说了,可又不想走,他低头捏着筷子,一下一下把那盘蛋炒饭戳得到处都是:“这馆子真他妈难吃。下次吧,下次我请你吃好的。” 他们早没下次了,不过当时的话倒还一直记着。除了说出口的,还有没说出口的,有句“能不能重新开始”在他嘴边绕了又绕,到最后还是被他咽下去。 后来这么多年,他在心里骂自己窝囊。不就是个女的吗?怎么一见了她,他连自尊都不要了。 可也是直到最近,他才忽然间有点想明白。或许他当时并不是想原谅她,也不是有那肚量既往不咎。那句话,好像只是字面意思的妄想——要是真能重新开始就好了。 怎么说呢,毕竟年少时候感情难得,后来他再也没那么纯粹过了。还真是有点难忘。 他看着外边楼啊树啊的虚影,白花花一片,晃得他眼酸。痴痴呆呆发了一路的愣,伏城刹车的时候,他脸撞在前边椅背上。 “到了。” 高彦礼醒神回头,全城最贵的贵族中学名不虚传,环境优美,背山面水。他隔着黑色镂雕围墙,看见覆盖白雪的红色欧式尖顶,花卉林木,鸟兽虫鱼……这他娘的是学校? 穷人的尊严遭到重创,他张着嘴,伏城解开安全带:“赶紧的,下车。” 好半天,高彦礼清清嗓:“……那什么哥,我想了想,要不还是等开机……” “?”这翻脸比翻书都快。伏城眯起眼,总裁的危险气息有那味了:“我绕了半个城送你过来,你又不去了?玩我呢?” “对不住对不住,”高彦礼哈哈笑,“这样,我赔罪!姐中午想吃什么,我请客!” 临近正午,阳光晒得屋顶积雪晶晶亮。伏城气得回身掐了他一顿,没办法,只好重新定导航路线,车子缓缓驶离校区,宽阔的马路静而空,大概没人会知道他们来过。 高彦礼回头,从后窗望着那陡峭的屋顶。雪化了,沿着瓦楞大片大片地滑下来,滑出屋檐,在半空作斜抛,扑扑簌簌,像一道瀑布。 这让他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酝州一中,很类似的景象,那时他经过教学楼的天井,被屋顶飞下来的雪砸了个痛快。他正抱着头嚎,听见头顶的哄笑,他仰起头,看见走廊站了一排的看戏学生。 那么多人跑出来看飞雪,他却独独注意到人群里那个短发的,白白净净,笑的时候弯起眼。 都说每个校园剧的编剧,生命里总有那么个人来教会他一见钟情。而或许等他什么时候大红大紫了,就会有显微镜粉丝总结发现,他笔下的男女主角,全都是在下雪的季节相遇。 但,青春片嘛,你懂的。那局子的狗屁政策禁止早恋,他们不会有结果的。 春(一) 高彦礼送的雏菊苗在第二年春天开了满满一盆。 青葱的草叶上顶着白瓣黄蕊,希遥很喜欢,每天定时浇水照顾,连回酝州的时候都要带着。 伏城笑她麻烦:“你让魏收帮你浇两天不就行了?坐个飞机还捧手里,也不嫌沉。” 希遥白他一眼:“你不懂,这花喜光不喜阴,养在办公室会蔫的。” 小事上他向来拗不过她,只好闭嘴。 直到希遥陪他在酝州谈完合同,两人开车去陵园,他看着她把花盆小心翼翼地放在程秀兰的墓前,才隐约想起来了,这好像是老太太生前最喜欢的花。 酝州的春天很饱满,或者大晴,或者微雨,总之都是春的味道。 他们刚好赶在两场小雨的间隙回来,黄昏光线把雨后的山树照得闪闪发亮。 程秀兰是有年冬天走的,走在最热闹的大年夜,睡前喝了热热的甜牛奶,听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梦里飘悠悠上了天。 送到医院,医生说这老人有福气。到她这个年纪,周身没有大病已经很难得,何况走得也不痛苦,大概真的只是时候到了。 亲戚邻里来时也都说是喜丧。 但其实这些不用讲,伏城也比任何人都清楚——死亡对程秀兰来说真的不是什么坏事,倒更像是种解脱。 他选个日子,给老人妥妥善善办了葬礼。之后每到春天就带着希遥回来看看,到现在已经是第叁年了。 伏城垂下眼,看着风里摇晃的雏菊花。一同翻卷的还有希遥白色的裙边,两者在他视野里碰撞的时候,就像是要融为一体似的。 他看了一会,转身轻轻走远。回来的时候希遥正四下张望着找他,他过去牵她的手,指腹沿着小臂下落,碰到她腕处冰凉的翡翠镯子。 “你干什么去了?” 他老实答:“去找陵园的工人商量了一下,让他每天打扫的时候,顺便帮忙浇浇你这盆宝贝花。” 说完,还晃了晃手机:“他说他姓张。人挺好的,我留了他电话。” 希遥弯了弯唇,接着又皱眉:“也不跟我说一声。” “看你那么专心,没打扰你。”伏城捋着她的镯子玩,“这个这么多年了,你还戴着?” 她“嗯”了声:“这是奶奶送我的,当然得一直戴。” 伏城笑了:“那你知不知道这是她的传家宝,从小就跟我说,将来要送给她的外孙媳妇。” 希遥一怔,被这话的内容震慑,又被他半开玩笑的语气迷惑,一时竟分不出真假。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她耳垂发烫,挣开他手:“你正经点好不好,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这老太太才没那么多讲究,”伏城把她拉回来,“再说咱俩回来看她,没准她这会正高兴呢。” “哎呀哎呀,”希遥听不下去,“别说了,快走吧。” 不由分说,伏城被她拽着往外走。走了两步他又折回去:“你等等。” 希遥回过头,看见他正俯身去闻那盆雏菊。 他认真闻了好半天,直起腰时照旧是一脸迷茫。嘴里说的也还是那句他已经问过无数遍的话:“这花确实没味啊。你每次到底都在闻什么?” 她望着他,蓦地笑了:“快走,出了陵园我就告诉你。” 伏城快步过来,殷勤地搀着她下山。 高跟鞋磕在凹凸不平的石砖上,声音很清脆,希遥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恍惚间记起了读高二的那个春天,她在政教处办完住宿手续回来收拾行李,刚跨出院门,就在巷子里碰见放学回来的小男孩。 他跑得很急,额头沁着汗。手心里握着一小束摇摇欲坠的半蔫的雏菊花,大概是学校活动老师发的,他带回来,要送给喜欢这花的程秀兰。 他们迎面撞上,他盯着她肩上的行李,而她盯着他手里的花。良久,还是她先弯下腰来:“这是要送谁呀?” 果然,伏城想了想说:“外婆。” 那年她十七岁,早已经学会了「抢」这件事。觉得这世界上没人爱她,没人帮她,那么想得到她想要的,想做她想做的,就只能靠自己去抢。 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就连面对这么个无辜的孩子,面对那么残破的一束花时,她都下意识要说:“我也想要,送给我行吗?” 只是没料到的是,那孩子抢在她前边开了口,声音嫩嫩的:“你喜欢吗?那给你吧。” 软塌塌的花瓣凑到她面前,她愣一愣,接了过来。本能地低头闻了一下,接着听见他问:“香吗?” 她又把那花递回去:“你自己闻闻不就知道了。” 她是单手递的,举得比他个头高了一些。伏城便双手抱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往下拉了一拉,鼻尖埋进花束,很认真地嗅了半天。 小男孩都有活力,他的手是热乎乎的,而她的手腕却在初春的季节泛凉泛冷。希遥默然感受那温度差,不知过了多久,伏城遗憾地抬起脸,摇了摇头:“我感冒了,闻不见。” 她忍不住笑了,伸手揉揉他的脑袋:“香的,特别香。” 希遥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天她坐在回学校的大巴车上,捧着那束破破烂烂的雏菊发了一路的呆。 那是她第一次毫不费力地就得到了一样东西,她说不出那是怎样的滋味。 恍恍惚惚地,就好像忽然有个人出现,告诉她,不用再去抢了,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就是了。 …… 后来,这件事变成了属于她一个人的记忆。没人见证不说,就连那个下午的另一位当事人,也早已经因为头脑遭创,强行格式化了。 思来想去,她认定这是宝贵的秘密。于是在踏出陵园的一瞬间,她从伏城臂弯里跑开:“不好意思,我反悔了,不想告诉你了。” 伏城只当她在耍他,气得当场掏手机:“我这就给张师傅打电话,不要浇水了,就让你的花旱死。” 希遥没搭理他,笑着钻进车里。没过一会司机也跟上来了,黑着脸启动车子,拿这辆可怜的老车泄愤,踩足了油门拐出去。 希遥看着方向不对:“哎哎,去哪儿?” “好好坐你的车,”伏城说,“反正不会卖了你。” 一句话把她堵住,希遥不屑地“切”了一声。不再讲话,转而去滑手机的短信界面。 两天前,她收到了沙滩影院的购票通知。 那是酝州海水浴场今年刚开发的新项目,当时她看到新闻随口提了句“想去”,后来也就忘了。没想到伏城听到之后就记下了,趁这次回来要给她惊喜。 ……不过可惜,这场完美的浪漫毁在他那位猪队友秘书手里,订票的时候,不小心把联系号码留成了她的。 希遥偷偷看了看预定时间,3月21日,是今天;又看看窗外,是去海边的路。 她憋着笑,赶在伏城瞄过来前把手机锁了屏。接着想起什么,问:“不去看希冉了?” “看她干什么,每次去了不是听她哭就是看她摔东西,”伏城望着前方,语气淡淡的,“上午我给护工又打了一年的钱,她好着呢,你就不用操心了。” 希遥看着他,摇头感叹:“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人心还挺狠的。”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浪费这个时间,她跟我们又没什么关系。”伏城不置可否,偏头看了看她,“你也是,少管别人了,拿这精力多管管我,行不行?” 说起来还蛮讽刺的。一个是她亲生的儿子,一个是她户口本上的妹妹,本该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亲人,到现在个个成了“没什么关系”的“别人”。 而又怎么会有人上赶着要人来管,一时槽点太多,希遥都不知道从何说起。敷衍他两句说“知道了”,过一会又想起一个,没忍住开了口:“对了,还有你爸呢,他现在……” “……”伏城皱着眉,不耐烦地啧声。趁着红灯停车,扭过头准备狠狠瞪她,结果对上她讪讪的笑:“我就是好奇嘛……随便问问。” 看来自己也知道说错话了。 伏城哼了一声,转回头来:“谁知道他,不过好像出来之后就回酝州了。你放心吧,他死不了,要是快饿死了肯定会来找我的,这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把声音拉长,“放心”两字咬得格外重。希遥听出他语气不善,也不敢再搭茬,就那么静了一会儿,忽然“嗤”的一下,司机笑了:“你们女人上了年纪都这样吗?这么爱管闲事,这么圣母心。” “伏城!” 副驾驶拍案而起要掐他,伏城笑着直躲:“好了别闹,开车呢。” 希遥松了手,撇撇嘴:“我这不是怕你做事太绝,遭报应吗?怎么说也是有亲缘的,你多少照顾点,积积阴德。” “嗯,”伏城若有所思,“确实……” “对吧。” “……确实是年纪大了,都开始封建迷信了。” “……” 从那开始希遥没再理他。 她转过身去自己玩手机,降下窗吹吹初春的风,夜幕正缓缓降落下来,车子在笔直的公路行驶,近处的行道树、远处的海岸线,全部模模糊糊成了一片虚影。 伏城余光瞥向她半侧的后背,看起来不太快乐,明摆着是在等他来哄。他看了一会,忍不住笑一声,开口示弱:“哎,你知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半天,希遥慢吞吞问:“什么日子啊?” “春分啊。” “哦。” “我就知道你不知道。春分,”伏城又重复一遍,嘴角弯着笑意,“我们复合的纪念日。” ……什么鬼,复合还要有纪念日。 希遥直起身来,回头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四目相对,两个人诡异地沉默,一个脸上写着「这你都不记得」,一个写着「这你都能记得」。 “多好记啊,昼夜平分的日子。”伏城说,“一看你初中地理就没学好吧。” 番外:春(二) 到海边时,距离电影开场还有一阵。他们停了车,就近找个露天餐馆吃点东西,潮湿的海味被风吹得漫了上来,夜色底下的海岸线灯火闪烁,女人的头发和裙子猎猎飞扬。 时间越晚,雾气越重。吃到一半,伏城拎着钥匙起身:“我回车里给你拿件外套。” 希遥正跟魏收通电话交代事情,一顿饭吃得叁心二意。听见这话也就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等电话结束,才发觉对面人没了,又想不起来去了哪儿。 难不成真像他说的上了年纪,马虎又健忘。希遥失笑,索性也不浪费眼力找了,拿起刀叉重新吃两口,又过一会,有人把温暖的布料轻轻覆在她后背上。 她仰起脸,手里捏的钢叉上还扎着半节甜虾。 伏城两手撑着她椅背,趁她回头的功夫,一个俯身把她的虾叼走:“以前不是不爱吃这个吗,怎么今天胃口变了?” 好啊,明知道她正想吃,还偏要来抢。希遥盯着他鼓起嚼动的脸颊,挑眉幽幽说:“总吃一种口味,当然容易腻了。” 闻声,伏城动作一顿。听出她言语里的意味,沉默一会,弯下腰又替她夹一只,毕恭毕敬喂进嘴里。 希遥威胁得逞,牙齿咬着虾,表情很得意。伏城忍不住笑,双臂一展,从后面把她揽住:“这么善变啊?可别有一天把我也吃腻了。” 希遥还在卖乖,嘴里讲着“那说不准”。一低头,瞥见他手里还捏了本书。 深灰色的亚麻书皮,来自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记忆。希遥一时怔住,伏城弓腰把她圈在怀里,两手捧着书,在她眼底下翻了一翻:“拿外套的时候在储物盒里看见的。这么多年了,这书一直都放在你车上啊。” 希遥笑笑,放下钢叉,用湿巾擦净了手,把书接过来。 从扉页的里衬找到两处暗扣,拆了之后再把系住的棉绳解开,翻折两下,不一会那布书皮掉了下来,露出黑色的硬纸书壳。 她的东西都好像被她施了魔法似的,别人怎么绞尽脑汁都拆不开,可到她手里又都邪门般地听话。 书皮是,首饰盒是,她的浴巾也是。 伏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动作,一边发出赞叹的“哇”声。希遥被他逗得笑起来,把书皮丢进他怀里,自己伸出手,指腹触碰书皮上两个微微凹陷的烫金字。 “《浮城》。” 有人在她身后轻声念,声音已不似那很久以前的个暴雨夜,清爽干脆,带着少年气;而是变成了低沉的成熟,让她恍惚间禁不住感叹,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海岸的风声越来越大,伏城微侧身子,替她挡住几分寒意。她静坐在他提供的荫蔽里,默了一会,说:“这是我初中时候,语文老师规定的暑期读物。” “是吗,这本?”伏城低头听着,语气惊讶,“这有点超纲了吧。” 他随口说着,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鬓发。 而希遥却几乎是在听见这话的一瞬间,便记起了她年少的从前,那时这本书摊开在她破旧的书桌上,黄昏的光线斜射在纸页,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割作阴阳两半。 一阵风动,门也动了。阳光下的字体被吞进阴影,她抬起头,看见那个叫伏子熠的男人。 “在看书?”他站在她身边,居高临下地问。 她点一点头。来不及阻止,那双修长的手就伸了过来,封皮被合上,他看了看书名。 “嗯?”大概真是意外,他先是一愣,然后笑问,“看得懂吗?” 她也笑:“看得懂。” “是吗?”他挑眉,忽然有了兴趣。扶着桌子弯下腰来,双臂把她禁锢在狭窄的空间里,“那你说说,最喜欢这书里哪一句?” 她的指尖抚过书页,一页一页,哗啦啦像窗外绿叶声。最终,在某一段停下—— “天塌下来众头顶着。这句话最彻底的意思是,如果一块儿死,死有什么可怕的?……” 那时她垂着眼,一字一句地念。声音冰冷又安静,连些许的感情都听不出来。 “……同时是,如果我死了,而别人侥幸活下去……”她忽地掀起眼皮,笑着望了他一眼,“……那么公正又体现在哪里呢?” 她读完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望着伏子熠,房间里只有钟表声。后来他问:“你很喜欢这本书?” 她答:“这本书很有意思。” 城市断裂,载着人们远离大陆。罪恶在这座浮城上肆意生长,伪善的面孔一副副剥落——有人感叹人性,有人讽笑荒诞,可希遥不一样。 她慢慢合上书,把它双手抱在胸前,像个乖女孩的模样。 “要是真有这么座城,我真想上去看看。让它带我离开这里,飘到海上去。”她笑眼弯弯,眼里似乎是少见的憧憬,“就是一定不要再带别人了。我要它上面,只有我一个……” 一座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浮城,那曾经是她幼稚又渴切的愿望。 带她离开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一切一切都不要靠近,那些暗黑的过往、肮脏的人心,她一眼都不想再见,碰都不要碰。 …… 倏地一片白,海滩上亮起夺目的光。沙滩影院即将开幕,人群在欢呼,希遥在那喧笑声里醒过神来。 “我们过去吧。”伏城牵起她手。觉出有点凉,又低下头看她:“怎么了,想什么呢?” “没事,”希遥摇了摇头,随手把书给他,“你帮我包一下吧。” “这我哪会?”伏城傻眼,一手拿着书,一手拎着布书皮,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你自己拆的,现在让我包,这合理吗?” 她耍无赖,指着远处的小摊:“我要去买菠萝吃,没空。” “……” 伏城扁着嘴,看着她胜利转身。忽然一个念头袭击脑海,他激灵一下,赶上前拽住她:“你想吃酸的?” 希遥一愣,眨两下眼。明白过来,笑着推他胸膛:“想哪去了,你想得倒美。” “哦。”伏城陪着她笑,拿笑容掩盖那一丢丢失望。手里抓着她不放,又忽然说:“对了,我想把外婆的墓迁到旬安去。” “为什么?” “她本来就是旬安人,当年是远嫁到这里来的,现在迁回去挺好。”他说,“挑个日子,我去办,今后咱们去看她也方便。” 希遥听完,没什么意见:“那好啊,你想好了就行。” 看他说完了,她转身要走。 “哎,还有……” 希遥步子顿住。又回头,眼神很无奈:“我就是想去买个菠萝。有什么事不能回来再说?” “我这次有好好挑片子。”视野里那人置若罔闻,拉着她手郑重说,“是好结局。” “嗤”地一声,希遥被他几次叁番的无厘头惹笑。使劲抽出手来,锤了他一拳:“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她在夜色里踩着沙子远去,洁白的裙子像一片纤瘦的月光。 伏城拿着书,望着她飘忽的背影,拿起手机,找秘书联络迁墓的事情。 他在想,既然这里赠予程秀兰的只有悲伤的回忆,那么不如放下这些,就此走开。 就像他已经决心带希遥远离过去的一切,有些地方再不回来,有些人再不相见。 他立在风里,目光追随着暗夜里的白影,打完那通电话。挂断的时候,希遥正一手捏着一支菠萝过来,走到一半忽然弓腰,大概是菠萝的汁水滴在了裙子上,害得她懊悔心疼。 伏城笑出声,从桌上抽几张纸巾迎过去。 向她一步步走近时,他在心里默念,从今往后,他们全都是好日子。 (番外完) 原┊创┇书┊刊:wоо⒙νiρ﹝Wσó⒙νiρ﹞woo18.vip 某个夜晚的番外(上) 伏城带着团队去临省参加生医科技展览,走的时候是5月底,回来已经入夏了。 原本希遥要跟他一起去的,没想到常青荷突然生病住院,孩子又在国外有事赶不回来,她便把机票退了,改去医院帮忙照顾老人。 展览会落幕的那天下午,她也刚从医院回家不久。伏城飞机一落地就给她打来电话,说已经到了旬安,但晚上还要请团队吃饭庆功,得晚点回来。 那时她正在厨房里煎虾,斜着肩膀夹住手机,油锅滋啦冒泡的声音顺着收声口传过去。 伏城敏锐听见,问她在做什么。她回答说在做饭,忙了一天都饿坏了,等他回家又太晚,只好自己先吃点填填肚子。 听她语气不咸不淡的,伏城自知理亏,温声哄她:“你自己先吃,晚上我尽快结束,早点回去陪你,好不好?” “用不着,”希遥不领情,“带一身酒味回家,喝醉了还得我照顾,还不如晚点回呢……” 她嘴里嘟囔着,接个电话的功夫,她把一面虾煎糊了。 闻见糊味,希遥叫一声,迅速放下手机,一不小心按断了他电话,她也没时间管,赶紧去抢救锅里的虾。 手忙脚乱地装盘端到桌上,再回厨房把糊锅刷干净,该忙的都忙完了,才记起被她丢在一边的伏城。 她擦了手想再给他打回去,转眼见手机上干干净净的没消息,又气不打一处来。 她那么急匆匆地挂了电话,显然就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这么久过去,他居然也没再来问问情况,电话挂了就挂了。 男人还真是没法指望,希遥冷笑一下,电话也懒得再打了。 她把手机静音锁屏,丢到沙发上,慢悠悠地吃完一顿晚饭。吃完饭她闲得无聊,又开始看电视。 黄金档最后一集电视剧的片尾曲响起时,楼道里有脚步声。伏城开门进屋,希遥抬起头看表,很晚了,已经快十一点了。 他在玄关脱衣换鞋,她就维持原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等伏城转过身来,看见希遥漠然的脸,四目相对片刻,他问:“你这是什么表情,我欠你钱了?” 希遥绷着嘴角,掀起眼皮,又看一眼墙上的时间:“这就是你说的早点回家陪我?” “我说了要早点回家,但你不是说用不着吗,”伏城朝她走近,脸上多少有些疲态,按着后颈转转脖子,一手扯松领结,“哥们几个也是高兴,所以就多喝了点。” 希遥默了半晌,又问:“我挂了你电话,你也没想过给我打回来?” “你都挂我电话了我还打什么,我那边也忙着呢,”他回答,“你要是有事,自己不会打给我吗?” “……” 爆发只在一秒,突然间横空飞来个抱枕,“啪”地一下摔在伏城脸上。 他没反应过来,有些狼狈接住,再看过去时,希遥压着眉,怒气冲冲地拿眼神剐他:“你说的这是人话?是不是不想过了?” 伏城看着她炸毛的模样,愣了半晌,“嗤”地声笑了。走到沙发边挨着她坐下,丢了抱枕,把她揽进怀里:“生气了?” 他还在笑,嘴角弯得越来越过分,丝毫没有危机意识。希遥挣开,伸手把他推远:“你发什么神经啊,喝多了吧?” “还不都是跟你学的吗,”推开无效,他又重新黏上来,把她紧紧搂住,“每次你一忙工作就不理我了,什么时候想起来才给我回个消息。也从来不主动打给我,都是我找你,我就想让你体会一下我的感受……” “……?” 转眼间局势两级反转,希遥一个措手不及,哽了哽喉咙,居然无言以对。 她表情怪异地瞥向伏城,那人搂着她腰,正得意地看着她,见她嘴角抽搐,又补一句:“怎么样,现在知道我平时有多难受了吧?” 空气凝滞了一阵,希遥总结道:“所以你是故意不回我电话?” “啊,”情况不妙,伏城笑容消失,“也不能这么说。我这叫以牙还……” 没说完,希遥反手把他摁在沙发上:“伏城,你长本事了?” 他被她压住,掐脸又掐脖子。伏城笑得喘不过气,抓着她两只手自卫,女人婚前婚后还真是天差地别,之前他可从没想过希遥会有这么暴力的时候。 后来他实在打不过了,手臂勾过她腰,把她喋喋不休的嘴封住。 一手扣着她后脑,另一手捋着后背,怀里那人才总算安分了,他低头细细地吻,说:“我没喝酒,一点都没喝,不信你闻。” 希遥“哼”一声,推着他胸膛,支身坐起来。 上了场家法,她头发都乱了,伏城帮她把眼前的碎发整理好,进屋时他就拎着一个纸袋,现在从手边拿过来递给她: “晚饭自己吃的什么?回家路上顺手买的,要是饿了就再吃点东西。” 希遥接过来看,是一小盒酥点。街角新开的一家店卖的,味道很好,她很喜欢,不过每次都得排好久的队,她总懒得排,所以还真没吃过几次。 “这都多晚了还吃,”她抿着唇,得了便宜卖乖,“你想让我长胖是吧?” “你爱吃不吃,”伏城学她语气,站起身来,顺便揉揉她发顶,“一会别喊累就行。” 他说完转身进浴室冲澡,希遥愣了愣,冲着他背影喊:“这都多晚了!” “不管,”他说,“就要。” 她拗不过他,无语片刻,默默把酥点的绳结拆了。 确实她也没怎么吃饱,于是盘腿坐在沙发上吃几块,然后去客卫洗了手,很快伏城打开浴室门,擦着头发走到她面前来。 她仰起头,他的发梢上有细碎的水珠滴落,一点点掉在她手臂上。 他弯腰拉起她手,眨着眼睛疯狂暗示。希遥笑问:“你洗干净了?” “嗯,”他用力点头,“不然你检查一下?” 她瞥他一眼,没说话,站起来勾住他脖子。 伏城立刻扔了毛巾,伸手环住她腰,希遥扬着下巴跟他接吻,刚洗过的皮肤是潮湿又干净的味道,她抚摸着他的肌肉,指尖一寸一寸下滑,到了边沿,探进去将他挺立的东西握住。 她的手才刚洗过,有点凉。触碰时他浑身抖一下,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希遥手指描摹着轮廓,许是因为有阵子没见面,他情绪来得快,早就很硬了。她在头部轻揉了揉,然后弯曲虎口用力慢慢撸动,伏城闭上眼,鼻尖蹭着她低低喘息,适时她仰起头问:“忙了这些天,累不累啊?” “累。”他身体很热,弓着腰,随她的节奏轻轻顶胯,“嗯……不过它不累。” 她听了又忍不住笑一声,吻着他嘴角,手里的力道越来越大。 她知道他的弱点,也是心疼他这段时间太忙,决定好好帮他弄一次,她很有技巧地揉着,几次重重套弄到底,又到顶端刮蹭沟壑,很快就弄得伏城后腰绷紧,把脸埋进她颈窝里。 “舒服吗?”她侧过脸问。 “嗯……”伏城闷闷地答,声音里带着喘,“舒服……” 希遥闻声弯了弯唇,抽回手来,转身把他按在沙发坐下。 他才刚说了舒服,转瞬那感觉又消失了,伏城茫然睁眼,见她在面前慢慢蹲下去,他一下子明白,赶紧伸手捞住她:“不要,别跪,地上凉。” 希遥抬起头看着他,“那不弄了?” “……那不行。” 他舍不得她跪着,可现今的状况太诱人,他也舍不得不要。 想了一想,把裤子脱了铺在地上给她垫腿,反正后面也穿不着了,希遥冷了冷脸,警告他裤子在地上蹭脏了要自己洗,他连说知道知道,扯过她胳膊催她继续。 希遥又瞪他一眼,俯下身去。还没碰到,伏城目不转睛地盯着,紧张得先吞了下口水,那声音很清晰,一下子害得她也破功了。 她笑他都这么久了,怎么还这么没出息。他目光灼灼的,看得她也不太好意思,于是她告诉他不准看,伏城当然不乐意,两个人沟通无果,索性她从一旁扯过他乱丢的领带,直接动手蒙住了他眼睛。 冰凉的丝绸覆上眼皮,伏城太阳穴猛地跳了跳。 视野被剥夺,他闭着眼,只看见一片黑,鼻间一片温香的气味,该是来自她的身体,他伸出手摸到希遥的腰,她正坐在他腿上,将领带在他脑后打结。 “这都不让看啊?”他摩挲着她侧腰的肉,“小气。” 希遥没答,很快又轻手轻脚从他腿上下去了。 伏城侧耳,听见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她在他腿间重新跪下,微凉的手臂蹭着他内侧大腿,他伸手去捉,没捉到,随即她手指抚上来,轻轻拢住硬挺的柱身。 她快快地套弄几下,速度刚好合他心意。 伏城闷哼着,手探过去摸她侧脸,现在他看不见,完全是被动的,而在一片未知里,神经似乎也更敏感些,因此当希遥突然吞下他的顶端时,脑海中快感炸裂,他没能忍住,直接呻吟出声来。 温滑的口腔上下吞吐,一上来她就下了狠手。她又吸又舔,吮得用力,也就叁两下的功夫,伏城从尾椎一路麻到脊梁。 这女人好毒,他咬着牙,指节捏得发白。不过身体诚实,他控制不住,本能地挺腰抽送两下,可又担心弄得她难受,一边重重吐气,一边抚她后脑: “浅一点就行,别吞太深了,知道吗?” 他这话是假公济私,心疼她不假,实则他也真快受不了了。 快感从下身接连不断地朝上涌,他感觉自己浑身热得像着了火,他不知道是她太会弄,还是自己太弱了,这次他动情得格外厉害,明明还没怎么开始,他已经觉得濒临结束了。 这当然不行,这可是男人的尊严。 伏城向后仰着,一手支撑身子,另一手摸着她的头发分散注意力,他克制自己不许动,可惜克制不太管用,希遥步步紧逼,掌心揉搓根部,舌尖绕着顶端打转。 灵动的舌尖扫过冠沟,她耐心又细致地舔,把他每处神经都照顾到。 舌腔吞咽着,不轻不重的力道吮得他额头直冒汗,轻扫过马眼时快速又反复,伏城低低地喘,后来她舔得越来越沉,越来越实,一阵接一阵的热潮涌入心脏,他忍不住皱起眉,神色是极致的舒爽,又好像掺了几分难忍的痛苦。 不知不觉他手背筋络暴起,下身向上用力顶,张着口,呻吟一声一声泄出来。 “希遥……希遥,轻一点……”他粗重呼吸,睁开眼也只见一片黑,“嗯……我……” 身体被她完全操控,一丁点反应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他紧攥手指,绷着腹肌胡言乱语求饶,希遥听见,知道他快到了,那又怎么能停,当然是更变本加厉地折腾他。 她打着圈揉捏根部,一边撸动,一边弯腰给他用力深喉。 平时她不常这么弄,因为伏城经不太住,每次被她深深一吞,立马就不受控制地丢了自尊心,一边爽一边恨恨抓着她,威胁说下次不准再这样。 而这次她丝毫没留情面,一切来得太快,伏城完全没想到。 猝不及防地,头部没入致命柔软之处,敏感的神经被尽数招待,他如触电般浑身酥麻,风浪掀涌的瞬间,他来不及逃,浑身猛地一抖,咬紧了牙关,按着她肩膀硬生退出来。 他抓着她的手皱眉,弓腰一顿一顿地射精,过了很久还在控制不住地打颤。 温热的液体洒在腿上,该是也弄在了她身上,他紧抿着唇,在余韵里低着头不言语,后来希遥扯去他眼前的领带,他抬起眼,闭了太久还没适应视线,只是模模糊糊看见她笑。 “你笑什么?”他还没缓过劲,两眼发直,额前的头发都被汗浸湿了。 希遥站起身,弯腰摸摸他的脸:“很爽吗?怎么今天这么快。” 他没好气地一把握住她手腕,很用力,不给她挣脱的机会。一下子把人拽进怀里来,他按着她后背贴紧自己,轻轻道:“你说呢?还不都是你弄的。” 希遥仰着头直笑,歪在他怀里,手臂环住他的腰:“关我什么事啊,是你自己不行。” 伏城也笑了声,没再说什么,低下头,默默圈住她吻。炙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他手掌探进她裙摆,慢慢揉捏她的肉,希遥抵着他额头问:“出差这些天,你想我了是不是?” “嗯,”他脱了她的裙子,老实承认,“特别想。” —— 好久不见,周末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