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之翼》 楔子 今年夏季,感觉特别短暂。 明明应该是炎热的七月天,海风竟然吹得沁凉,就连手指也因为不太寻常的温度变化而逐渐泛白,冰冷。 海浪拍打上堤防,风大力地撩起我的长发,我不加理会,让头发任意覆在脸上。 起风了。 堤防上坐着一对情侣,男孩将自己外套右边的袖子让出来,套上女孩的右手臂,小俩口窝在一件薄薄的外套里,女孩笑得娇羞,脸上洋溢着幸福。 我下意识别开了视线。 另一边,一个大约四、五岁左右的小女孩,站在堤防上,张开双臂,一个中年男子站在她身后,将她高高举起,小女孩银铃般的笑声由海风吹进我耳里:「哈哈,把拔你看我会飞耶!我会飞了,我真的会飞了!」 在男子身旁,一个大概二十出头的女子扬起嘴角,同样笑得幸福。 她应该就是小女孩的母亲吧。 那眼里流露出深深的爱,不管是对丈夫或对子女,都是身为一位母亲才会有的眼神与笑容。 然而,我还是忍不住移开目光。 我是不是曾经也笑得那么灿烂过? 那些幸福,从以前对我来说就很遥远。我索性站起身,我在那样温馨的氛围里实在太格格不入,继续坐在原处看海、吹风,只会让自己更难堪。 沿着堤防边缘走,海浪是忧鬱而深沉的湛蓝色,遥望连接海平面的地平线,不确定自己要寻找的是否依旧存在,或只是被淹没了我看不见。 走着,走着,却再也走不回去。 我慢慢停下脚步,风大得几乎把我吹倒,但我已不在乎,心碎过后的难受与痛苦我都嚐过,这点风根本不算什么。 只是内心那分执着依然紧护着小小希望的烛光,不肯熄灭它。 在百般绝望中保留一点希盼,至少日子会好过一点吧?虽然我知道我只是在安慰自己。 「希望有一天,能把全世界的天空都送给纪小嵐。」 在我面前的那片海,承载了太多太多我们的回忆,他带着笑意的声音至今依旧清晰,如同刻在心深处般。 彷彿他还在。 我把那句话当作承诺,独自等「有一天」到来,傻傻地等着。 浪拍打着堤防,如往事拍击在胸口,一波一波,好像不会停止。 回头一望,刚才那对情侣依然坐在堤防上,彼此依偎着。 我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下。 1 「小嵐!走慢一点啦!」 听到开学一大早就有人在呼唤我,我只好停下脚步,转头看看那个希望我等她的人是谁。 定神一看,一个笑容满面的女孩快步走向我,一头直长秀发随风飘逸,也让她秀丽的姿容清晰地映入眼帘。 「暑假过得好吗?」她终于赶上我,伸手拉住我的书包带。 「还不错。」我微笑,「你呢?越来越漂亮囉。」 闻言,她拨开瀏海,指着她的额头,「才没有呢!你看,不知道是最近吃太油还是怎样,竟然给人家冒痘痘了!」她噘起唇,露出懊恼的神情。 我朝她白皙的额头瞧去,嘴角差点给它抽搐。 一颗浅粉红色的小痘痘驻在她额头偏右的地方,那颗小不拉几的痘痘我甚至要瞪大眼睛才看得到。 身为她的好朋友,我还是得安慰她,「这很正常啦,你有瀏海盖住其实根本看不到,还有,不要挤它就不会留疤。」 她这才吐吐舌头,重新绽放笑容。 林慕妍,是这女孩的名字。她有着眾多女孩羡慕的标緻鹅蛋脸、樱桃小嘴,声音甜,笑容也甜,无论什么表情出现在她脸上都可圈可点。 我也很羡慕她,连从她额头冒出来的痘痘也特别好看。 这个生出来就是迷死人不偿命的女孩,是我们班班花,同时也是我的好朋友。高一我们被分在同一班,也不知道那么受人欢迎的她为什么会主动接近既没有亮丽外表也毫无吸引人之特质的我,而或许我是来者不拒的类型,我们便顺其自然变成同进同出的手帕交。 后来我有问她:那么多人喜欢你,为什么你特别爱跟我在一起? 她勾住我手臂回答:「因为小嵐聪明又善良,感觉很有安全感啊!而且知己就只能有一个,能让我撒娇、胡闹、听我祕密的就只能有一个。」她将手往下滑与我十指相扣,「你就是我的知己。」 慕妍的人缘很好,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中庭,阳光包围着一抹熟悉的背影,男孩的白色制服彷彿被洒上金粉,早晨的日光煦煦,将他修长的身段裁出漂亮的剪影。 停住目光,胸口掀起一道波澜。 慕妍同时与我停下脚步,我们互相对看一眼,不约而同浮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转回头,我们很有默契向前衝,脚步落得轻盈,像两隻调皮的小猫,背对我们的男孩毫无察觉有人正朝他逼近,我和慕妍算准时机,一左一右踮起脚尖勾上他的肩膀,那一瞬,他睁大双眼,面露一丝惊慌。 男孩凝神一看,「小嵐?慕妍?」他笑了出来,同时松了一口气,「你们吓到我了。」 「你是在等我们喔?」我将视线移到他的书包上。 「对啊,我们换新教室了。」 「嘿,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有资格被叫学长姐了!」慕妍语气雀跃,好像她已经满十八岁般。 「明年我们就变最老的了。」我说。 「喔,对了,慕妍,你不是说暑假的目标是长到一百六吗?」男孩扬起秀眉,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模样,「怎样?突破了吗?」 只见慕妍苦着一张脸,神情哀怨:「没有……我快抓狂了!就差那一公分也不施捨给我。欸,我是不是真的长不高了?」 她说她的梦想是当空姐,她身材好、脸蛋好、视力好、外文能力好,但她特别希望自己能再高一公分,似乎是另类的强迫症。 「我看你还是维持这样好了,以后你闹我的话我就可以用身高鄙视你。」男孩说完便用手臂顶我一下,「小嵐,先把她架住!」 「为什……」我还愣在原地,男孩就快速跑掉,慕妍也紧跟着追过去。 「金宇翔!有种就不要跑!敢用身高鄙视我的人现在还在医院!」 「我换用腿长鄙视你。」 「那个人现在在棺材里!」 他们的声音回盪在校园里,象徵着青春无敌。 「你一直追着我干嘛?二年级教室在另一边欸。」那个叫金宇翔的男孩见快被追上,索性将书包扛在肩头,加快跑步的速度。 「你真的很讨厌欸!」慕妍的脸颊微微泛红,但比慍色更多的,是喜悦。 望着他们前后追逐笑闹的身影,我不禁笑了出来。 林慕妍,金宇翔,还有我,从高一同班后就是好朋友。说是好朋友,事实上还有种很微妙的关係。 金宇翔是全校受欢迎的男生之一,长得帅、有运动细胞、成绩又是全年级名列前茅的。每每举行班际篮球赛或排球赛,他永远是备受瞩目的选手,在他打出漂亮的一颗球时,就连敌对的加油团也忍不住鼓掌。 夸张吗?一点也不。 高一上学期,金宇翔坐在我后面,我时常感受到班上女同学朝我们的方向投来的目光,但我心知肚明她们关注的绝对不是我。 因此坐在他前面的我,也开始偷偷注意他。别人用眼睛,我用的是耳朵。 当讲台上的老师说话频率接近催眠曲时,我会单手撑头,把注意力转移到聆听身后的同学所製造的声响。我会数他一节课转笔掉了几次,算他一节课答对几题老师问的问题,听他翻动课本的声音。 有次更夸张,那节英文课班上同学几乎都睡趴,他竟然小声哼起歌来!不过他坐的位置在最后面,英文老师又讲得很陶醉,除了我,没人听见他在哼歌。 我也蛮夸张的,居然有听出来他在哼的是当时红到爆的韩剧的主题曲。 而我们的第一次对话,是从一张写满我的字的便利贴开始。 那时候,我记得写完国文笔记就贴在课本上了,一张那么明显的黄色便利贴会不见我是觉得蛮瞎的。正当我为了找那张便利贴一个头两个大时,有人从我背后拍拍我的肩膀,我转头,盯住金宇翔……手上的黄色便利贴。 我马上愣住,为什么会出现在他那里?难道他暗恋我不成? 喔,不可以,我的小心脏…… 「这是你的吗?」 「对,我找了好久。」我瞬间松了口气,却也感到困惑,「你在哪里找到的?」 他用手指了指他桌子左侧、接近桌角的位置。 「谢谢……」我双手合十,感激地看着他,像在看救命恩人。 「不会。」他笑了笑,「你叫纪小嵐?」 这是要认识我的意思吗? 我赶快点头。 「你的字圆圆的,好可爱。」他嘴角上扬,连眼睛都快瞇成线,「字如其人。」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为了不让他发现我的异样,只能乾笑以对。 过了好久,我还是陷在那句话之中。 他意思是我很可爱吗? 直到听见自己又快又响的心跳,我才明白那小鹿乱撞的感觉,叫做心动。 后来金宇翔加入我和慕妍的小团体,班上女同学看他和我们成天腻在一块,无不羡慕又嫉妒。 「真羡慕,金宇翔跟她们那么要好。」 「不过他也会跟我们讲话啊,又不是不理我们。」 「金宇翔太讚了,全班不管是谁都嘛喜欢他。」 「可是很奇怪欸,林慕妍是我们班班花也就算了,为啥纪小嵐会跟他们混在一起?」 「对啊,金宇翔跟林慕妍怎么看都像班对,多一个纪小嵐一整个很不搭。」 「其实纪小嵐蛮可爱的啦,没那么夸张吧?」 印象中,说这句话的人是班长,当下我其实很感谢她。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我们的小圈子,在别人眼里,就是他们两朵鲜花插在我这坨牛粪上。 所以,我必须用功读书,用成绩掩盖我的自卑。 高一下学期,慕妍告诉我,她喜欢金宇翔。 「这是祕密,我只跟你说。」她把头倚在我肩上,娇羞说道。 虽然得知好朋友的祕密很开心,但总有一种酸酸的感觉,堵在胸口。 「你也喜欢他对吧?」 我迎上一双透澈而美丽的眼眸,带笑的眼神,彷彿已看透了什么。 愣住许久,我知道自己瞒不了那双机灵的眼睛,只能对她点点头,同时承认自己的感情。 「那我们就等他吧……」慕妍伸出小姆指,要跟我打勾勾,「他先喜欢谁,谁就跟他在一起。我们都不可以作弊,要靠自己追到他,小嵐,我们约好喔!」 打勾勾,盖印章。为了自己的初恋,和好朋友立下一个不能违背的约定。 所以说,我们三个人的关係很微妙,金宇翔不知道我们喜欢他,他喜欢谁,我们也不知道。 「小嵐,你觉得金宇翔喜欢谁?」有天,慕妍边帮我的发尾剪分岔边问我。 「当然是我啊。」我回头对她一笑。 「别乱动啦!」她打了我手臂一下,「少臭美,明明就喜欢我比喜欢你多一点。」 「我功课比你好,他一定比较喜欢我。」我自信满满。 「我头发比你长,他一定比较喜欢我。」她不甘示弱。 「你很无聊欸!搞不好他喜欢的是隔壁班的阿珍。」 阿珍是隔壁班的一个女生,体型丰腴了点,眼睛小了点,脸圆了点,屁股大了点,鼻孔…… 超大。 胸部…… 几乎没有。 我马上就又被慕妍打了,「不可能啦!」 直到高一暑假结束,我们还是不知道金宇翔比较喜欢谁。 「小嵐!还站在那里干嘛?快镇住林慕妍啦!我会被她杀了!」 听到金宇翔的呼喊,我才回神,快步走出中庭,跟上他们的脚步。 再次抬眸,我的嘴角再也无法维持上扬的弧度。 慕妍终于追上金宇翔,她一拳一拳打在男孩的胸膛,每落下一拳,就像落在我的心上,阵阵击痛我,他们此刻的姿势近乎拥抱,我却只能默默看着金宇翔笑得灿烂,但他身边的女孩并不是我。 而且,慕妍也没有违背我们当初的约定。 这样在背后看着他们,我也打从心里认为他们很登对。 即使金宇翔此刻的笑容对我而言太过刺眼,我还是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在我心里,他依旧那么吸引人啊…… 眼眶微热,我忍住不让眼泪流下。 2 「我回来了。」在玄关下脱下鞋,我就往二楼房间走去。 「你爸下班就要吃饭了,不要再让我叫,听到没?」妈妈的声音清冷,由此可知她心情不是很好。 「喔。」我淡淡应声,她的口气让我莫名地燃起一把怒火。 反正妈不爽就是迁怒,从我有意识开始就一直是如此。 放下书包,我瘫在床上,双眼空洞望着天花板,像个活死人。 今天早上金宇翔对慕妍露出那样的笑容,我仍然没办法释怀,那么温暖的笑,如果我能拥有该有多好。 过几天就是慕妍的生日,我还得为她准备生日礼物,而我竟然毫无头绪,想不出有什么适合她。 那么受欢迎又幸福的女孩子,会需要什么呢? 半小时后,有人来敲我房门。 「小嵐,吃饭了!」妈在门外喊,「你爸又去应酬,不用等他了啦!」 背脊一凉,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每每只要爸去应酬回来,他跟妈就会大吵一架,妈说他每次都带满身酒味回家,况且妈滴酒不沾,更排斥那种味道,爸有应酬几乎都到深夜才到家,我时常在睡梦中被他们的吵架声惊醒,久而久之,也就习惯在睡觉前塞上耳塞。 人家都说:「床头吵,床尾和。」他们是越吵越不像夫妻,我都怀疑我到底是不是他们「爱的结晶」。 我叹了一口气,他们两个今天一定又闹到半夜。 餐桌前,我跟妈各盛一碗饭,气氛凝重得让我不好意思呼吸。 偷偷瞥了妈一眼,她的脸真的臭到不行。 「小嵐。」妈突然出声,害我差点噎住,「以后要结婚的话,千万不要找像你爸这样的,一天到晚不是应酬就是应酬!想也知道他那爱喝酒的个性不是想喝酒不然就是去泡女人嘛!他当我白痴啊?到底有没有把这个家放眼里?」 我闷不吭声,继续吃饭,当作她是在骂空气。 「应他娘的酬!当初老娘就该让他把酒戒了!」 妈把碗筷大力往桌上一放,怒气从鼻子喷出,「你也一样!都高二了,什么时候要再考个第一名给我看?每次都第二名你不会拿到腻吗?我的女儿程度难道只有这样?」 我动作一僵,脸色一黯,嘴里的食物顿时失了味。 名次总是排在我前面,让我在妈面前始终无法反驳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金宇翔。 因为第一名是他,我才心甘情愿,把妈丢过来的炸弹,一颗颗往肚子里吞。 「我吃饱了。」我把碗筷放进洗手槽,低低地说。 总是为了满足别人的期望而努力着,我不知道我还能拥有什么。好像我周遭的人都很优秀,而我是唯一的那个失败者。 「哼,全部都白养了啦!」走上楼的期间,还能听到妈莫名其妙的怒吼。 关紧房门,我如释重负般,重重吐出一口气。 一阵巨响从一楼传来,貌似重物撞击墙壁的声音,我懒懒地睨了电子鐘一眼,时间显示十点整。 「跟你讲几百次!我不喜欢你带酒味回来,都把我的话当屁!」 「我一回来你就凶我是怎样?」 大战已经开始。 「整天只会应酬应酬应酬!你以为我很间都要守在门前等你回来是不是?你到底把家当什么?你说啊!」 「工作很累你难道不用紓解一下压力吗?」 「不会回来紓解啊?酒莫非只能在外面喝?你在外面我怎么控制你的酒量?去应酬回来就把整个家弄得臭气冲天,三天也不散,你存心跟我作对是吧?」 「小嵐搞不好已经睡了,你小声点行不行?」 然而,妈尖锐刺耳的嗓音依旧能穿墙。 突然,我的手机在这时候响起,盯住萤幕三秒,不管打来的人是谁,我都会把他当成我耳朵的救星。 金宇翔,好大的救星,等级五颗星。 「喂?」我很快就接起。 「小嵐……你睡了吗?」 「快了。」 他不好意思地说:「抱歉,这么晚了还吵你。」 我无所谓地一笑,「才十点多不算晚啦。」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是你,不管几点打来我都不嫌晚。「你有话要跟我说喔?」 「嗯,我想约你一起去买慕妍的生日礼物。」 「好啊。」我毫不犹豫答应,「哪天?几点?」 他想了半晌,「就……这个礼拜六吧,早上九点在学校对面的那间超商集合,可以吧?」 「可以啊,我正烦恼不知道该送什么你就约我了,这样我就比较放心啦!」 「干嘛,觉得可以顺便问我意见就对了?」他完全说中我的目的。 「唉,不要那么快揭穿嘛。」我故作羞愧,其实心里很开心他那么了解我。 他的轻笑声从另一端传来,带着几分得意。 我知道这样的我很做作。 在彼此都沉默着的那一刻,一阵重物衝撞墙壁的巨响再次传入耳里,紧接着是接近失控的尖锐嗓音:「出去!都出去!如果觉得这个家对你一点都不重要就出去!」 「够了没啊?你别闹了行不行?」爸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我心一慌,还来不及切断通话,金宇翔就丢问题过来:「那什么声音?怎么那么大声?」 「应该是有东西掉下来吧,没关係。」我尽量把自己往棉被里藏,只为了遮掩那些声音。 家里发生的事情,绝对不能被发现。 「可是我好像还有听到有人在吵架……」 「喔,那是隔壁邻居的夫妻在吵架啦!我窗户没关,这边隔音效果也不太好,习惯就好。」我半撒谎,一心只想赶快结束通话。 「这样啊,你真辛苦。」他不再怀疑。 「呵,还好啦。星期六我会准时到的,那就晚安囉?」 「嗯,晚安。」 掛电话后,我大大呼出一口气,一滴汗从额头留下,心跳逐渐平復了,但整个人还是热到不行,我起身将冷气调低了两度,才觉得舒服些。 听到爸妈争吵的声音,我早已习以为常,但我却从没像今天那么慌张、害怕,不知道是因为妈今天火气特别大,还是因为被金宇翔听见,甚至问起。 「我说的话你哪一次听进去你说啊!藉口一堆以为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真的吵死了…… * 週六,我跟金宇翔照约定准时会面,再搭公车到商圈。逛了快半小时,一间卖拼图的店吸引住我的目光。 不是普通的拼图,而是用摄影师拍出的景物製成的,随便一款就是五百片以上,大概就是拼完后可以裱框吊在墙上那种。 我拉拉金宇翔的衣角,告诉他:「我觉得那家不错,应该找得到适合的,你觉得呢?」 他往玻璃门内看了看,点点头说:「可以啊,我也觉得不错。」 我简直开心到快飞上天。 「那我去对面的饰品店看看,你挑完以后我们再回到这里,」他特别叮嘱:「不能乱跑喔。」 我先是愣了一下,才向他点头。 触到他不苟的眼神,我的心轻轻震盪了一下。 他的语气会那么认真,代表他是在乎我的吧? 一踏进店里,各式各样的景物拼图陈列在眼前,好像全世界的风景都摆在我面前一样。 每款拼图的右下角都附着属于各自的名字,主体是一大片海洋,角落站着一个人的,叫「沧海一粟」;背景是夜晚的城市,主体是幢幢高楼的,叫「夜城」;下半部是河,上半部的桥上有对情侣额贴额,背景七彩的霓虹灯将他们的身影照得唯美的,叫「幸福」,且销售量排第一。 我的目光最后停驻在一款几乎被清爽的天空蓝占据的拼图上。 拼图的下半部是树林,上半部是一大片天空,那般无懈可击的蓝,彷彿能掐出水,只有几朵零碎的白云点缀,更是叫人无法移开目光。天空的正中央,一隻鸟张着翅膀在飞翔,换个角度看,牠好像要飞往没有尽头的远方。 看向右下方,那里贴着属于那一瞬间的名字。 「苍穹之翼」,天空的翅膀。 「你喜欢这一款吗?」 转头一看,老闆娘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 我点点头,又重新将视线转回那片天空。 「我也很喜欢,可是难度很高喔,天空那边要拼超久的。」 天空的部分缺少丰富的渐层,所以顏色相差不多,要将一块拼图拼在正确的位置,的确是很大的挑战。 嚮往成为空姐的慕妍,喜欢自由地飞往世界各地,就像那隻鸟,展开双翼,就要拉着整片天空翱翔。送给她,真的再适合不过了。 「没关係,我就要这款。」我坚定说道。 老闆娘走到库存室,边问我:「你要五百?七百?还是一千?」 慕妍没什么耐心,如果难度又高的话,五百片对她来说就够她玩了。 因此,老闆娘拿了一盒五百片的卖给我。 走出拼图店没多久,金宇翔也从对面的饰品店走出来了。我们走向对方,我见他手上提了个小袋子,便问他:「你买到了喔?」 「嗯。」他笑得很靦腆。 而我从他异于平时的笑发现端睨,忍不住好奇又问:「你买给她什么啊?」 他看向前方,「……你到时候就知道了。」他巧妙地避开我的问题。 我望着他微红的侧脸,由心底升起一股不安。 坐在回程的公车上,我整个人呈现瘫软的状态。 「逛街很累吧?」金宇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抬头望进那清澈明亮的双瞳,他的半边脸被阳光照射,半边脸被阴影罩住,使他脸部的轮廓及线条更加分明。 他唇角一勾,拍拍自己的肩膀,「如果你不介意,我的肩膀可以借你。」 他温温的嗓音、暖暖的微笑、深深的注视,都使我忘了呼吸。 慕妍不在,眼前这男孩的温柔我可以暂时拥有吧?让我就贪心这么几分鐘,即便是暂时,我也已满足。 不多犹豫,我将头靠在金宇翔的左侧肩膀上,手紧紧抱住那盒拼图,闭上双眼,悄悄露出满足的微笑。 「……谢谢。」我轻声呢喃。 如果你不介意,我的肩膀可以借你。 借了,可以不要还吗? 3 慕妍生日那天一大早,她桌上就摆了很多礼物跟卡片,大部分是班上同学的,据说还有隔壁班男生亲手做的卡片,连三年级学长都亲自把礼物送到班上。 看着她被一群为她唱生日快乐歌的人包围着,我不禁打从心里羡慕她。 就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慕妍身上时,金宇翔把我拉到走廊,而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使我更好奇他把我拉出来的目的。 「怎么了吗?」我率先出声。 他这才从口袋里缓缓拿出放在里面的东西,淡淡说了个字:「手。」 我訥訥伸出手,把手掌摊开。 当掌心触到一阵微凉,我睁大眼睛一看,那是一条心型坠鍊,再凑近一瞧,上面鐫刻了一个英文字…… love。 我的心跳倏地停止。 我突然感到一阵燥热,不敢抬起头看他。 然而他接下来却说:「可以帮我给慕妍吗?」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不断压迫而来的惶恐与酸楚,使我快要窒息,就如一口气登上顶峰,却又马上坠入谷底的感觉。 咬咬唇,我的声音乾哑:「生日礼物?」 「嗯。」 「为什么不自己送?」我鼓起勇气问。 他深深一叹,「也许我还没那个勇气吧。」 我将手指收紧,彼此陷入一段好长的沉默。 最后他靠近我,伸手拍拍我另一隻手的手背,暗示我专心听他说话:「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相信你。」 听到他亲口说出事实,我的心都要碎了。 「她会明白的。」他的语气带着恳求:「小嵐,拜託你帮我转交给她,好吗?」 掌心里的那条坠鍊,已经被我握出了温度,眼前我深深喜欢着的男孩让我陷入困难的选择里,而我必须在百般的煎熬中,成全他和自己的好朋友。 我明明是那么喜欢他,比她早喜欢上他…… 「……好。」我听见我背叛自己的回答。 走进教室,慕妍还在接受大家的祝福,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美丽又灿烂。 我把坠鍊放进桌子的抽屉里,打算等心情恢復点再拿给她。 原来真正要面对现实是那么痛苦。 上午第二节下课,我到厕所解决完自己的生理问题,回到教室后,便听到一些同学不算小声的悄悄话。 「欸?怎么没看到金宇翔跟纪小嵐的礼物?」 「真的欸,他们没吵架吧?」那个说话的同学刻意瞟了我一眼。 我慢慢把手伸进抽屉,但却迟迟摸不到那条坠鍊,我把头往下探,刚才放坠鍊的位置,什么东西都没有! 我的心跳再次停止。 翻出抽屉里的所有书本,以为是不小心被夹住,我连口袋跟书包都彻底搜过,却怎么也找不到。 怎么可能? 那东西要是弄丢……金宇翔会杀了我。 在我手足无措之际,慕妍满脸期待走到我身旁,「小嵐,我要来要礼物囉!」 寿星的嘴角勾得漂亮,我却连假笑都装不出来。 我离开座位,觉得有可能是刚才心不在焉,行走时不小心掉在教室后面,正打算碰碰运气时,有个同学跟着我走到教室后面,纳闷之馀,更使我震惊的,是她从纸类回收箱内,捡起一条心型坠鍊。 我的瞳孔瞬间放大! 我记得我明明收进抽屉了啊…… 「为什么纸类回收箱会有这么漂亮的项鍊?」那同学嗓门大,她一喊全班几乎都靠了过来。 「很眼熟欸,我记得早上有看到金宇翔把项鍊给纪小嵐,我还听到那好像是要给林慕妍的生日礼物……」 慕妍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你的意思是,金宇翔最后把项鍊给纪小嵐,是希望她转交给林慕妍喔?」 「应该是,我是刚好听到他们的对话而已。」那个把坠鍊捡起来的同学转过头来盯住我,「那……为什么项鍊会跑到纸类回收箱?」 所有目光马上集中到我身上,甚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 「小嵐,那条项鍊……」慕妍走到我面前,艰难开口:「是金宇翔要送我的?」 「嗯。」我垂下头,困惑与羞愧一併袭来,「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掉在那里……」 「少装了啦,你站在那里不就是丢项鍊的最佳位置吗?」有人对我投来极为不屑的眼光,「你怕他们两个在一起才使出这种手段吧?」 我想反驳什么,脑袋却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忽然有人一把扳过我的肩膀,「小嵐,这不是真的吧?」金宇翔放大的脸映入眼帘,我的头开始晕眩。 「没有,我没有……」我的眼眶泛红,声音害怕到颤抖。 「我……我有看到纪小嵐把项鍊放进去……」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说这句话的同学,她竟然是这个班跟我最没交集的一个女生,而且平时又少话,连现在要当坏人也一点架势都没有。 毁谤!他们这样根本是毁谤! 「没有!我根本没做那种事!」我拉住金宇翔的手,口气迫切,「你相信我吧?」 他静静注视着我,但我在他眼里已看不见任何感情。 「抱歉。」最后,他拨开我的手离去。 他受伤的表情,就如一把利刃深深刺进我胸口。 周遭开始议论纷纷,多半是指责我的「作为」,然而,从金宇翔拨开我手的那一刻,我的耳边只有嗡嗡的声响,什么也听不到。 不经意瞥见,一些女生露出得意的笑容。 转头,慕妍微微蹙眉,脸上写满了失望。 看来,她也不相信我。 但我还是想向她说明自己的清白:「慕妍,我真的没有——」 「小嵐,」不等我解释,她就打断,「你破坏了我们的约定。」 上课鐘很刚好地响起,男同学集体在金宇翔身边给予安慰,女同学们也簇拥着慕妍回座位,而我,成了最被唾弃的角色。 他们得到应有的安慰,而我呢? 鄙视,怒瞪,厌恶,毁谤,侮辱……应有尽有。 我真的没有把项鍊丢到纸类回收箱。 我只是想这么说,却没人愿意听我好好解释。 回到座位上,从书包拿出课本的同时,那动作稍微僵住。 那盒「苍穹之翼」的拼图,还在书包里。 看来……是送不出去了。 * 隐约听到午休的下课鐘响,我揉揉乾涩的双眼走出教室,途经靠近女厕的楼梯口,一看到眼前的景象,我不自觉停住脚步。 楼梯口,金宇翔的双臂环在慕妍的颈间,亲自帮她戴上那条坠鍊,坠鍊反射的银色光芒,隐隐刺痛我的眼。 「不介意吧?」男孩在女孩耳畔低语,「它还是很漂亮的。」 女孩微微一笑,将坠子捧在掌心端详。 「生日快乐。」男孩修长的手指拂过女孩的长发。 「……谢谢。」女孩的脸颊逐渐染上一抹红,大概是看到坠子上的英文字了吧。 他们幸福的身影是那么惹人羡慕,双双站在一起的样子是那么完美无缺。 没有我,他们依旧能快乐。 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在自作多情。 「看什么?再看那条项鍊也不会变成你的。」 猛地转头,班上三位女同学站在我身后,语带嘲讽:「他们已经对你心灰意冷,不用再动什么歪脑筋了。」 「那件事不是我做的。」我冷冷道。 「是喔?那你就没有希望他们不会在一起的念头吗?」 我哑然。 「醒醒吧,你根本不配他。」补完最后一枪,她们手勾手走下楼梯,沿路伴随着尖锐的笑声。 那笑声,刺耳又难听。 没有任何话,能比「你不配他」更加伤人了。 * 晚餐,我几乎没什么胃口,饭吃没几口就摆在桌上。 「小嵐,你怎么吃那么少?」爸见我一顿饭发呆次数比咀嚼次数多,忍不住关心。 「吃不太下。」我说。 「至少吃点菜吧,一天下来那么累都不吃会生病的。」爸主动挟了青菜到我碗里。 「我今天没胃口。」 「怎么了吗?肚子不舒服?还是心情不好?」 「她不是说吃不下了吗?你问那么多干嘛?」妈介入我们的话题。 「我关心孩子啊!也不行吗?」 「人家如果不想要你勉强就有用吗?」 「我为我的孩子好,挟菜给她吃有错?」爸的脸沉了下来。 「那我也是为你的健康好,要你不要去应酬,你就肯听我的?」妈放下碗筷,火气急速窜上来。 「我今天就准时下班了不然你是想怎样?」爸站起身,椅子应声倒地。 翻了个白眼,我决定立刻回房间,以免又被波及。 关紧房门,上锁,背抵着门板,却始终阻隔不了一切声响。 也许我还没那个勇气吧。 欸?怎么没看到金宇翔跟纪小嵐的礼物? 你怕他们两个在一起才使出这种手段吧? 小嵐,这不是真的吧? 你破坏了我们的约定。 「你这个女人有完没完啊?」 「你闭嘴!大人都不以身作则,哪来的资格管孩子?」 「没资格?哼,那就离婚啊!」 我摀住耳朵,想努力甩掉那些吵杂的声音,但似乎都只是徒劳无功。 看什么?再看那条项鍊也不会变成你的。他们已经对你心灰意冷,不用再动什么歪脑筋了。 抱歉。 别说了!别再说了…… 醒醒吧,你根本不配他。 「就是有你这种人!从不考虑别人感受!」 「我只是不想再忍气吞声!」 够了!别再吵了!通通给我闭嘴…… 我的背抵住门板,身子无力地滑下。 蹲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隐忍许久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溃堤。 4 不到一星期,金宇翔和慕妍在一起的消息传遍整个校园。 王子与公主美丽的爱情故事,成了热门话题,吃饭谈、上课说、下课聊,连在厕所也可以八卦来八卦去的「本校最夯」。 「好兴奋!我们班终于有班对了欸!」正要走回教室,却在二年级教室走廊的转角处听到我们班的女生在八卦。 「真的超羡慕林慕妍的……」 「要不是纪小嵐,他们早就在一起了吧。」 「还好我那天有听到金宇翔跟她的对话,不然搞不好她现在还缠着金宇翔。」 「所以项鍊是你丢到纸类回收箱的?」 「小声点啦!」 「天啊,你很坏欸。」话语里,竟半点斥责的意味也没有。 而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时那个与我根本没交集的女生会当她们的证人、站在她们那边,而她也甘愿被利用。 原来,这就是她们的目的。 让我退出那个小圈子,什么都没有,就是她们所希望的。但现在得知真相后,我居然不感到生气,而是觉得她们很无知。 真正的感情,是不会因为不存在的事而瓦解的。 咬咬牙,我迈步向前,脚才一往前踩,眼前的人就迎面扑来,一个闪躲不及,便这么撞在一起。 相撞是还好,对方手上的东西掉了竟然怪到我头上:「喂!走路没长眼睛啊?东西都掉了啦!」 正想回嘴,一见到是刚才说话的那些女生,只好把衝到喉间的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揉揉被撞疼了的额头,心里暗骂:真是冤家路窄。 「纪小嵐!每次遇到你都没好事!」她又发挥她嗓门大的功力,把人群都喊了过来。 那句话应该是我要说的吧? 「纪小嵐,你是怎样?木头人喔?只会站着不动。」另外一个女生也加入这齣闹剧。 金宇翔,林慕妍,如果我们曾经是好朋友,你们就该出现为我讨公道。 但当我一抬头,心就彻底碎了。 金宇翔和慕妍站在人群中,手背贴近手背,像在看戏一样,只是投来目光,脚步连一步都没移动。 「不会捡起来啊?我的铅笔盒是新的,坏了你要赔喔?」聒噪女推了我一把。 关我屁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全都在看我接下来会怎么做。 金宇翔微微蹙眉,目光停驻在我身上,像无声的责怪。 ——够了。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捡起掉在地上的铅笔盒和课本,塞进聒噪女怀里,低低说了声抱歉,便在眾人的议论声下快速离去。 * 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自己的脚步一点一点地向前,我的心情指数却持续下滑。 另一条斑马线上,一个与我同校的男生双手放在口袋,视线停在前方的那个红绿灯。他的侧脸被阳光照出很完美的轮廓,销魂的身影宛如一幅傍晚的风景画中的焦点,但我却打从心底感到厌恶。 就连在路旁悠哉撒尿的小狗,我也想踹牠一脚。 失恋后的人,看什么都是丑陋的。 到家门口后,我不禁叹口气。爸妈吵架虽然是家常便饭,但最近的频率大到我有预感这个家庭将会变样。 当天的晚餐,我们三人谁也没开口说话,爸跟妈异常地安静,但每个人的表情都像累积一世纪的心事般。 吃完饭,我就把自己闷在房里,拋开所有恼人的教科书,戴上耳机,让温柔的音乐填满我的听觉。 追不到喜欢的男孩,那么我努力维持的成绩就不重要了,我也不需要自卑,反正我从头到尾都不被看好。 少了优异成绩,也没有改变什么,永远的第二名,并不会比第一名更在乎成绩。 九点半,有人来敲我房门。 摘下耳机,我喊:「门没锁!」 看到进我房间的是爸,我有些讶异。 「小嵐,」爸对我微微一笑,「在复习功课吗?」 我指了指掛在颈间的耳机,「听音乐。」 他点点头,接着坐在床沿,递给我一个纸袋,「你看一下。」 我困惑地接过纸袋,瞥了他一眼,我的心莫名一揪。 爸依旧对我微笑着,但笑里多了几分苦涩、疲惫。 拿出纸袋里的东西,我的眼皮跳了一下。 那是离婚协议书,上面签着熟悉的、爸妈的名字。 预感成真了…… 「小嵐,我跟你妈没办法……」爸试着向我解释,「我不是不爱她,只是我们必须分开一阵子。」 没错,爸还是爱妈的,从他的眼神就看得出来。 「爸本来就有存钱在外面买一栋房子,我会搬去住,如果你不能忍受妈的脾气,可以来找我,或是打电话也行,爸永远挺你……」他轻轻摸我的头,宠溺地抚过我的头发,「你妈说,她不会让我把你带走,但我还是想问你的想法,尊重你的意见。」 其实我对跟爸相处的印象不多,从小就比较依赖妈,妈也比较了解我,而爸是比较宠我,毕竟他也只有我这个女儿。 从前他们的吵闹,使我感到百般厌烦,如今他们终于不吵了,却决定要分开。 爸的问题让我忽然失去了判断能力。 他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我要面对的选择,是留在一个我最无法失去,甚至是不忍他孤独的亲人身边。 那么,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我深吸了口气,准备说出自己思考良久的决定。 真正属于我的决定。 「我会留在这里。」我抬眸迎上爸的目光,「虽然妈有时很无理取闹,但是她只是为了让我们在乎她的关心,而且,妈是个很容易寂寞的人,她总是希望你能多陪她一点,不然她会觉得你把工作看得比她重要。」 爸的神情微微动了一下,流露出的,是更多的悵然。 「你是我爸,也是我很重要的人,但硬要我选,你比较独立,妈可能比较需要我。」 如今让我吐露真言,竟是在这样尷尬的时刻。 「好,我知道了。」爸下意识别开脸,但我还是看见他红了眼眶。 我把纸袋还给爸,对他说了声晚安,并多补充一句:要顾好自己的健康。 他张开双臂拥抱我,沉重的呼吸声,近在耳畔。 「小嵐,」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长期以来的疲倦,也在此时倾洩而出:「……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 原本想这么说,但喉咙却被一阵酸楚堵住。 明明对自己说这根本没什么,可是真正要面对时,胸口还是疼得难受。 如果这个选择题能复选,那就好了…… * 爸后来留下一笔钱,让我们在妈尚未找到工作前不必烦恼经济的问题。 客观来说,爸是个贴心又善良的男人,也许当初妈就是因为被爸的特质吸引才嫁给他吧。 爸搬走之后,家里再也没有争吵声,但妈的心情依旧没有好转,对我的态度也稍冷淡些。 我开始怀疑自己做的选择到底是不是对的。这念头一浮现,证明我是个很自私的人。 第一次段考,我从原本的第二名掉到第五名,校排名次也掉了几十名。 那些聒噪的女生,绝不会轻易放过能嘲讽我的机会。 「只不过第二名就在那边跩,终于得到惩罚了吧!」谁跩了? 「哈,连金宇翔都赢不过还退步咧!」所以呢? 「唉呀,一定是还在揪结为什么金宇翔不理她啦!」关你屁事? 「欸,大家看我……我没有!我根本没做那种事!金宇翔,你相信我吧?相信我吧?」 「哈哈哈……笑死人了!」 「学得好像喔……」 一把怒火莫名窜上来,我的双脚像失去控制般,一步步走向笑声的源头,然后手大力往桌上一拍……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全都诧异地看着我。 「讲够没?」我淡淡扫过她们一眼。 没人敢吭声。 「我考得好或考不好,轮得到你们讲吗?是考完试没事做还是吃饱太间?」这番话一从我口中出来,我自己也讶异,「看看你们的名字有没有在榜单上面,再来思考要怎么笑我。」 搁下话,我转身离开我製造的沉重气氛。 「你们有看到吗?」 「有啊,纪小嵐胆子变大了欸!」 「酷欸,她居然会呛人。」 「怎么办?我突然觉得她刚才好帅……」 走出教室,还能听见班上男生的白痴议论。 回想刚才那些女生吓傻的模样,我不禁莞尔。 也许我的胆子真的变大了吧…… 回到家,妈一脸倦意坐在沙发上,大概是在等面试成果的消息吧,神情略显忧虑。 我把成绩单递到她面前,拿了支笔给她,「妈,签名。」 她懒懒地接过,当她看到成绩单上的数字,眼神马上变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沉默不语。 「国文不是你的强项?为什么只有七十五分?」妈一脸责怪,「数学也退步?你最近到底在做什么?」 我沉下脸,下唇咬得很紧。 「你要知道,现在的学习对你升学有很大的帮助,不是高二就开始混。」她拿着成绩单在我眼前甩动,「我已经够忙了不要再让我多烦恼你的课业!」 「先签名好吗?」我的声音淡漠。 「什么态度?不在乎成绩的话何必让我签?」她把成绩单砸到我身上。 在学校遭人嘲讽,回到家又要被训话,考好说不够好,考坏说怎么退步了,我再也忍不住爆发:「成绩成绩成绩!你们就只知道成绩!从来不会关心我过得好不好,不会问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只会要求,却从不管我的死活!你跟爸吵架,甚至离婚,我都没说什么,也没反对的馀地,很多事我都默默承受,而你从头到尾在乎的只有我的成绩!」 妈拧眉,脸色相当难看。 「爸告诉我,他还是很爱你,但是我为了陪你让爸一个人住外面,你知道我对爸很愧疚吗?」 「我在说你的成绩跟这有什么关係?」 「我只是想表达我的想法!」我语气激动:「你不能总是要求别人达成你的期望,你会失望、生气,别人也会;你会寂寞,别人也会。爸他其实心里很痛,你有了解过吗?」 「你不要说这些我不想听!」她大吼。 「我要说!我要让你知道,成绩不能代表一切,一颗懂得关怀的心才是最重要的!」我喊得声音都哑了:「如果我这个人对你来说比漂亮成绩还不如,我会如你所愿。」说完,我往门的方向走去。 「小嵐!你站住!」妈的声音被我远远拋在身后,「纪小嵐你要去哪里?」 我关上门,逃离那个失去温度的家。 我不停地走着,走着,像个失控加失魂的人,到巷口的转角处,还撞到一个男生。 突然觉得满肚子委屈,泪水夺眶而出,我大力用手背抹掉,却依然无法抑住那份情绪,累积许久的悲愤一股脑涌上,我忽然觉得自己活得好累。 纪小嵐再也不是乖乖牌。 沿途我根本忽略了交通灯号,不管是红灯还绿灯,我只是不断向前走着,耳边传来阵阵又急又响的喇叭声,并没有唤醒我的危机意识。 反正我在这个世界上并不重要,不是吗?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海边。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橘红,海浪一波接着一波,眼前的景色使我忍不住停下脚步。 远方的海与天相连,看不到尽头,就像我的生命,总是被没有尽头的黑暗笼罩,看不见光明。 被别人的期望困住,折翼的鸟无法自由地飞翔。当鸟从天坠落的那一剎那,是不是也就解脱了? 我跳过堤防,身体不自觉地移动,直到鞋尖与那片汪洋仅剩一步距离。 如果就这样跳下去,我就自由了吧? 我不用再背负对爸的愧疚,不用再忍受妈的脾气,不用再面对同学的冷嘲热讽,不用再看着喜欢的男生牵别人的手…… 爸,对不起,请你原谅你不懂事的女儿。 闭上双眼,两行温热滑过脸颊。我纵身一跃,只觉脚下一空,全身被海水的冰凉包围,便失去了意识。 但不知为何,模糊中似乎有股温暖的力量将我往上拉,慌乱中,我触碰到的是人类的手臂,那温度,是人类的体温。 是谁? 到底是谁?在我最绝望最狼狈的时候出现…… 5 「……喂!喂!」 那是什么声音…… 「喂!快醒醒啦!」 谁……是谁在拍我的脸…… 我睁开眼睛,便觉一阵反胃,开始咳嗽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发觉有人在拍着我的背,我急忙转头,瞬间呆住。 一个看似岁数与我差不多的男孩坐在我右后方,一双秀眉轻微蹙起,他清澈的双眸映着暮色,那张俊秀的脸庞在落日馀暉的照射下微微透红。目光稍微往下,他的锁骨因为不太平顺的呼吸而若隐若现,身上穿的是跟我一样的制服,但已经溼透,紧紧贴着他上半身肌肤,隐约能看见他完美的肌肉线条,他的黑色发丝也被水沾溼,水珠一颗颗顺着发梢滴落,眼前这男孩全身溼透的样子竟然有些性感…… 等等!现在可不是花痴的时候吧? 「你是谁?」我几乎是反射性地脱口而出。 「你的救命恩人。」他面不改色,「你想死吗?那是海不是游泳池欸。」 我刚刚……想死吗? 男孩披了件薄外套在我身上,「先披着,不要感冒了。」他的动作轻巧温柔,使我浑身一颤。 半晌,他低平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为什么想自杀?」 「要你管。」我倔强地别开脸。 他叹,「我关心你才问的。」 我的心重重一跳,对于一个陌生人赤裸裸的关心,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荒谬得可笑。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反问。 「这里又不是你家的,谁都能来吧?」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问的是废话一样。「记得吗?你刚刚在巷口撞到一个人。」 我的脑海浮现出一个男生模糊的身影,「嗯。」 「那就是我。」 「真的假的?」刚才我几乎是落荒而逃,没注意他的长相。 「嗯,你的反应跟表情让我觉得不太对,就决定跟踪你,」他说到这,忽然笑了起来,「你这个人真的够不要命的,连那么大颗的红灯也闯,还好没被撞,我在后面看得很紧张,可是我们距离太远,你又走很快,我根本来不及喊你……之后,就追到这里了。」 我拨开贴在脸庞的发丝,仰头看他。 「你跳下去的时候,我整个人傻住,当下其实也没想很多,外套一脱就下去救你了,好险今天风浪不大。」他拍了拍我的手臂,「好啦,我都说了,现在换你,为什么想不开?」 沉默良久,我迟迟不知道该如何啟口。不是因为我没勇气,而是男孩乐观豁达的口吻,使我不忍让那些悲愤的情绪吞噬他纯洁的光芒。 「你不想说就算了,可是这个问题你要认真回答。」以为他又要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没想到却是:「你叫什么名字?」 我依旧保持警戒,「你要干嘛?」 「认识一下啊,好歹我们同校。」他比了比我们身上的制服,还特别强调:「而且我还是你的救命恩人。」 又没人叫你来救…… 「纪小嵐。」最后我还是回答他的问题。 「三班的纪小嵐吗?」他有些吃惊,「我记得你成绩不错,怎么会——」 「怎么会想不开对吧?」我帮他接话,他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很多事,不是你表面所想的那样。」 这傢伙,原来早就在注意我。 「说得好像我都不懂似的,别忘了做傻事的是你不是我。」当我的目光触到他慧黠的表情,莫名地有股感觉在心头荡开。 想掐他的感觉。 「不过……」他的眼神飘远,幽幽道:「海那么漂亮,不要把自己的尸体留在那里。」 他轮廓分明的五官被夕阳镶上金边,头发上未乾的水珠闪闪发光,那么美的画面,他的眼里竟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这男孩的思绪……使人摸不透,这样的人,我在学校居然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回家吧,天快黑了。」他起身,想把制服拧乾。 「我不想回去,」我任性地将脸埋进掌心,「你先走吧。」 过了很久,以为他真的先走了,却又再次听到他的声音:「你跟家人吵架了对不对?」 我没有回答。 既然已经被看透,那就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更近了:「你知道吗?有家人陪在身边其实是很幸福的事。」 他说话的温热气息在周围盘旋着,相较于傍晚的沁凉的确温暖多了。 「我不知道你们为了什么争吵,但他们一手把你扶养到大,你是他们的宝贝女儿,他们不会希望你堕落。」他低沉而缓慢地说着:「也许你觉得活在这样的环境下很痛苦,可是当身边关心你的人都离你远去,那时候,你会很怀念有人管、有人陪的日子。」 他在我耳边呢喃:「你并不孤单。」 他说着,我的眼泪又流下。 心中那个结,他正慢慢帮我解开。 「别再做傻事了,关心你的人会担心。」他语气诚恳:「走吧,回家了好不好?」 我不知道妈后来是否有好好想过我说的那些话,而我对她看到成绩单所做的评论还是无法完全释怀,但我若持续杵在原地,就算有再广阔的天空,鸟儿也无法飞翔。 奋不顾身跳下海救我的他,宛如大片漆黑中的一道曙光。他说,我并不孤单。 以一个陌生人的身分说。 偷偷抹去眼眶里的溼润,我离开堤防,海边的风吹得我头痛欲裂,现在我最想做的,就是倒在床上好好睡觉。 一路上,男孩一直走在我身后,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些微妙。 风吹拂的力道逐渐温柔,同时也吹稳我紊乱的心情。 他跟着我走到我家门口,我停住脚步,正犹豫该如何向他道谢,他就叫住我:「纪小嵐!」 我回头看他,望进凌乱瀏海后那双透澈的眼眸。 他扬起嘴角,在离我大约五步的地方开始自我介绍:「我叫唐哲,唐伯虎的唐,哲学的哲。」然后他轻巧地转身,白色制服被风吹动的感觉宛如翅膀,他抬手挥了挥:「再见。」 我定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而我连一句「谢谢」都还未说出口。 突然发现,他笑起来有个酒窝,很明显地掛在右脸颊。 进家门前,我意识到身上还披着他的外套,为了不让妈察觉我溼掉的头发,我灵机一动,戴上帽t,才转动门把…… 妈依然坐在沙发上,眼眶微红,貌似刚哭过。她见到进门的是我,松了口气。 我把书包背着就要上楼,妈赶紧叫住我:「小嵐!」 我慢慢回头,脑袋像被针扎到般刺痛。 「我成绩单签好了……」她把成绩单和笔还给我,对我的态度缓和了许多,「我去煮饭,等一下记得下来。」 「我不饿,你吃就好。」我踏上阶梯。 「怎么可能不饿——」 「我很累,」我淡淡拋出一句:「想睡觉。」 回到房里冲完澡,换上便服,原本浓又沉的睡意随着热水流出体外,晕眩感也稍微淡去。 当我的视线转移到掛在床尾的那件白色外套,男孩的制服随风摆动的样子彷彿近在眼前。 为什么想自杀? 你知道吗?有家人陪在身边其实是很幸福的事。 男孩在堤坊边说的话驀地鑽入脑海。 海那么漂亮,不要把自己的尸体留在那里。 但他悲伤的表情在那一刻使我茫然,那样平静的哀愁,几乎溢满他的眼眶,同时也在我心中泛起波澜,那种感觉不是像乾柴遇上烈火燃烧得那么烈,而是淡淡的,像平静湖面上的涟漪盪漾。 他的外套有种刺鼻的漂白水味,几乎盖过残留的花果香。 我叫唐哲,唐伯虎的唐,哲学的哲。 原来男孩的名字叫唐哲。 我把外套摺整齐,塞进书包,各方面的疑问忽然间涌上。 我该怎么还给他?我连他在哪班都不知道。我又该以什么身分出现在他们班?以本校八卦程度来讲,绝对会引起骚动。见到他后,我要如何面对他?毕竟当时我是那么狼狈不堪…… 算了,先补眠再说吧! * 翌日,下午的数学课,全班几乎都睡趴,听到下课鐘响,大家依旧精神不济。 这学期金宇翔坐在慕妍旁边,我坐在他们斜后方,不时会瞥见金宇翔以带着笑意的眼神凝视慕妍,那目光温和得过分,而慕妍有时会伸出脚轻踢金宇翔的椅子,金宇翔发现后,也会礼貌性地回踢,两隻细长的脚从我的角度来看根本就黏在一起…… 我翻了个白眼,内心咕噥:幼稚。 幼稚得刺眼。 有句话说:「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没办法,我这个人很顾自尊,就算吃不到葡萄,也硬要说是葡萄酸到掉渣我不屑吃。 金宇翔那双深邃的眼瞳里有个逐渐清晰的幸福倒影,原本我以为那是我自己,而不是另一个女孩。 原本,我真的那样以为。 「纪小嵐外找!」一片死寂中,那同学的声音显得格外宏亮。 我往窗外一望,全身血液瞬间停止流动。 一双闪烁不定的明眸、微挑的秀眉、衬出他个人特质的酒窝……站在我们班教室外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唐哲! 不用我出马,他自己就找上门来了。 我有些尷尬地走过去,背后传来同学们八卦的议论声。 「嗨。」一见到我,他一脸轻松地跟我打招呼。 这人在什么场合都是如此泰然自若吗? 「你要拿外套吧?」我訥訥开口:「等我一下,我去拿——」 「放学后你有空吗?」他打断我,丢出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干嘛?」 「对面那条街走到底,有家游泳池,记得去那里找我,再顺便还我外套。」他有条不紊地说明完毕,就挥挥手离开:「再见。」 他像风一般地消失了,我却满头黑线。 外套现在给跟等一下给不是都一样要给?还分时段喔? 回到座位后,各个角落的窃窃私语声吵得我感官不得安寧。 「看到没?唐哲来找纪小嵐欸!」 「唐哲?五班的那个唐哲喔?」 「对啊,她太夸张了吧,追不到金宇翔就去倒贴唐哲……」 喔,原来他是五班的。 「嘘,小声点,到时候她又跑来呛人。」 「哼,反正唐哲才不会对那种人有兴趣!」 嘖,看来……我招惹到的都是狠角色呢。 放学鐘一敲响,我收好书包就离开学校,沿着对面那条街走到底,果然有一家游泳池。那家游泳池只有室内的,分为两区,一区为浅水池,一区为深水池。 走进泳区,一阵熟悉的漂白水味扑鼻而来,好像在哪里闻过……半晌,我终于明白他的外套为何会沾染上那味道。 泳池里只有三个人在游泳,其中一个是欧巴桑,另一个是胖大叔,游得比较快的人大概就是唐哲了吧。 我蹲在池边,静静观赏他游泳的样子,他乾净俐落地扒水,手脚的动作与换气一气呵成,看不出任何破绽,他四式各游一趟,而我也终于明白他一身完美的肌肉线条是从哪儿来。 我无法从他身上移开目光,他在水中自在穿梭的优美身段让我不禁想到一种生物。 鱼。 回神,他已经游到我面前,脱下蛙镜,露出深澈的双眼。 「你来啦?」他迅捷离开泳池,拿起书包旁的毛巾擦拭头发,「等我一下喔。」 在他擦头发的期间,我好奇问:「你每天都来这里游泳吗?」 「有空的话就会来。」他朝我露齿一笑,「不然我哪来的勇气跳海救人?」 我一时语塞,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 「喔,对了。」差点忘了来这里的目的,「谢谢你的外套。」 他指指他的书包,「塞里面就好,谢谢。」 我听话地将外套放进他的书包,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喜欢金宇翔喔?」 我再次噎住,「你怎么知道?」对于他的单刀直入,我竟不是生气、羞赧,而是有些讶异。 他耸肩,「听说的。」 也对,丢项鍊那件事造成的轩然大波,那些与我作对的人会怎么到处宣传,其实我也十知八九。 连他都知道了呢…… 「你听谁说?」我随口问问。 「隔墙有耳。」他弹弹自己耳朵,一脸俏皮样。 听他在屁,三班和五班中间还夹着四班,他最好有那么强大的听力,又不 是有超能力…… 但我却笑了。 他说他要先去更衣室换衣服,要我在外面等他。直到他走进更衣室,而我也站着等他一阵子了,我才纳闷:为什么我要等他? 五分鐘后,他穿着制服走出来,头发微溼,眼睛外圈很明显有戴过蛙镜的痕跡。他把手机拿出来,对我说:「给我你的手机号码。」语气像是我没有拒绝他的馀地。 我上下打量着他,「这是哪门子的搭訕方式?」 「昨天我在海里就搭訕你了好吗?」他白了我一眼,然后晃了晃手机,「快啦,给我一下又不会死。」 在他的催促下,我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唸给他。 手机的蓝光映在他沉静的双眼里,像海洋的顏色,那波光随着画面的变动闪烁,忽明忽灭。 望着他专注于键入我资料的模样,我忍不住问他:「欸,你是不是也知道项鍊被丢到纸类回收箱的事?」 「嗯。」他淡淡应声。 「那我如果说,其实并不是我做的……」我深吸一口气,「你相信吗?」 他抬眸看我,凝眉之际,眼里的光影摇晃了一下。 我肯定是疯了。 才认识他不到两天,我又能把握向他证明什么? 半晌,他下巴微抬,嘴边浮起一抹使人猜不透的笑,「相信。」 我想我大概是愣住了。 在他说出口那一刻,我的内心几乎在吶喊。 「为什么?」我问。 「没有为什么。」他把手机收回口袋,「事实上是不是你做的,你比任何人都还清楚不是吗?」 他的话像一盆圣水,顿时洗清我的罪恶感。 「不过……」他意味深长地注视我:「你真的喜欢他喔?」 「人家有女朋友了啊……」我低声囁嚅。 「你至少可以改变些什么吧?比如说挽回他跟你的友情。」 「你又知道了?」我睨了他一眼。 「知道啊!」他笑出右颊上的酒窝,「听说的。」 夕阳馀暉洒落在我们身上,同时也有一道光芒穿破黑暗,悄悄落入我的心田,带着一股温暖在那里扩散开来。 6 十月底,妈找到了人生第一份工作。 她的值班时段是从下午五点到凌晨,等于是我去上学了,她正在睡觉,我放学回家,她已经出去工作。 「你要变成真的夜行性动物了。」知道妈找到工作的第一刻,我这么对她说。 妈也告诉我,之后一切事务要自己打理好,三餐要自己想办法,家里脏了,有时间要帮忙打扫。 她多了薪水,我的事情也同时增加。 我把这件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消息用简讯传给爸,他回我,在外工作很辛苦,要妈调整好自己的作息,累了也不要逞强…… 看着手机萤幕,我忍不住鼻酸。 爸满满的关怀与爱,如果能让妈看见就好了…… * 气象预报说今天会下雨,但早上出门前可是晴空万里,一点要下雨的跡象都没有,所以我决定不带雨伞。 而这样叛逆的我,终究还是受到了惩罚。 最后一节课,我悄悄丢纸条给金宇翔,我用圆圆的字体在纸条上写着:「放学在学校东侧门谈谈,不见不散。」 会选在东侧门,是因为教官很少巡到那里,也很少有人会走那个门,比较多人进去的是正门,要跟某些人「谈谈」,就该避开某些场所。 我优先到达约定场所,抬头一看,一大片厚重的乌云笼罩在上空。 事实上是不是你做的,你比任何人都还清楚不是吗? 你至少可以改变些什么吧?比如说挽回他跟你的友情。 唐哲的话给了我勇气。 如果金宇翔还有心,他一定会赴约,不会把我丢着。 五分鐘后,天空开始飘起细雨,此时我往后一看,心跳声不安分地愈拍愈响,胸口也震得厉害。 金宇翔背着书包朝我的方向走来,雨丝落在他身上,宛如在他白色的制服上开出透明的花,他细长的眉微锁,淡漠的双瞳里读不出任何情绪。 细细雨丝在天空飘着,男主角终于帅气地登场,我忍不住讚叹自己选了这样的场景,让我欣赏到如此唯美的画面。 「要谈什么,说吧。」他清冷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 「咳……」他陌生的语气使我的心一疼,「你还是觉得项鍊是我丢的吗?」 一阵沉默之后,他反问:「难道你还要跟我解释什么吗?」 我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庞,既陌生又冰冷。 「有人看到了,你要拿什么让我相信?」 我忽然觉得这一切是多么可笑,「我跟你当了一年多的朋友,我的辩解你不理睬,别人毫无证据,说是我丢的你就相信,那我极力要证明自己的清白,都算什么?」 他的喉结在颈间滚动,眼睛闭上,又吃力地睁开,「那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要特别向我证明?慕妍当时也是受害者。」他目光冷峻,「给我一个理由。」 我震惊地看着他,然后默默垂下眼瞼,神情逐渐转为漠然。 接近无可挑剔的男孩就近在眼前,但我却觉得我们的距离像几亿光年般遥远,明明伸手就能拥抱他,但我早已失去走进他心里的机会。 如果我说是他们要陷害我,你会相信吗? 如果我说我是把项鍊收在抽屉,你会相信吗? 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你会相信吗? 「如果你没办法给我一个理由,那……就样吧。」他转身离开。 就这样吧。 他走向不知从什么时候就撑伞在不远处等候的慕妍,慕妍胸前的那颗心型坠子闪烁着锐利银光,刺痛我的眼。 「走吧。」 「你怎么没带伞?都溼掉了会感冒啦……」女孩疼惜道。 「跟你撑就好。」男孩不在乎地说。 当耳边传来的雨声渐大,我才逐渐感受到雨滴成串击打在身上的冰凉触感。秋末冬初的雨,无情又冰冷。 像他的眼神。 王子和公主幸福快乐的在一起,而美人鱼即便用甜美嗓音换得一双腿,却依然得不到真爱,甚至化为泡沫。 「因为……」我喃喃说着,那个深藏在心底、他迫切需要却再也听不到的理由,「……我喜欢你。」 他要的理由,在他面前,我说不出口。 得不到他的信任,我的心像被狠狠撕裂,疼痛又狼狈,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 我杵在原地不动,任雨水在我脸上、身上肆虐,反正雨伞都没带了,就趁机把自己混沌的脑袋淋得清醒点,而且很少人会来这里,不会有人看见我难堪的模样…… 我不禁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好笑,同时,嘴角也嚐到一丝苦涩。 站到小腿开始发酸了,雨声突然变得沉闷,我也感觉不到雨滴落在身上的力道。 好像停了。 「别这样。」从背后传来的声音温润乾净,「会感冒的。」 我的头顶上多了一片深蓝色的天空,那片小小的晴空,为我阻挡风雨,驱走阴霾与苦痛。 鼻头一酸,有种滚烫的感觉快要灼伤眼眶。 「他不相信我……」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哽咽,「怎么办……」 「没关係,」他的话里藏着叹息,「我相信你就好了。」 我的眼泪顿时失守,大颗大颗地滚出眼眶。温热与冰凉交织在脸上的感觉,让我错以为从天而降的雨带有温度。 我知道哭没用,因为男主角已经离我远去。 那在我身后为我撑伞的男孩呢? 我很清楚他将走进我的生命。 「你怎么会来这里?」我含泪回望他,还流着鼻涕。 「我都走这个校门啊。」他答得很理所当然。 我自觉窘态百出,正想落荒而逃,唐哲又跟了上来,伞依旧举在我头顶上,他问:「你要去哪?」 「回家。」我还能去哪? 「你不要老是跟水过不去嘛,上次跳海,这次淋雨。」 我沉默不语。 两次似乎都是为了同一个人。 「你看,我又救了你一次。」他微微俯身,双眼笑成了两弯新月,温热的气息喷在耳畔,脸颊彷彿也沾染上那温度,渐渐热了起来。 为了化解尷尬,我主动开话题:「你今天没去游泳?」 「嗯,休息。」他简短回答。 到我家时,我转过头对他道谢,屏息一瞧,才发现共同挤在伞下的我们距离多么近,近到我几乎快贴在他胸前,我甚至能在他的双瞳里清楚地看见我的倒影。 「快回家吧,你爸妈会担心的。」我已经两度让他跟我走回家,我无法再亏欠他。 闻言,他的表情快速闪过一丝苦涩,才淡淡地说:「我一个人住。」似乎是察觉到我的困惑,他又补充:「高中搬来这附近住,离学校比较近。」 他的脸在伞下背光处,表情有些模糊,只看见两眼里的波光闪动,像两颗遗落在尘间的璨星。 一个人住,很孤单吧? 「要不要进来?」我把家门打开。 他眨眨眼,很惊讶的样子,「可以吗?」 「嗯。」他的讶然使我不禁莞尔。「反正我妈去上班了,暂时不在。」 要是被她知道我带一个男生回家,她不把我宰了才怪。 我带他进我的房间……请别想到曖昧的地方去,我只是想让他有个休憩的处所。 他看了看室内的摆设,眉毛一挑,「你房间?」 「嗯,不像吗?」我卸下沉重的书包。 「你就这样带一个男生进你房间?」 「反正蛮乾净的啊,不怕你笑。」我随意接了一句。 「不是……」他一手捂额,表情很哭笑不得,「孤男寡女的,你不怕我——」 不等他说完关键词,我就转头瞪他:「你敢?」 他马上被我的眼神杀到,作投降样:「当然不敢。」 纪小嵐才没那么好欺负。 「我先去换乾的衣服,你就随便坐吧,等我一下。」我从衣柜翻出一套便服,准备进浴室。 「纪小嵐!」这时,唐哲突然抓住我的手。 「干嘛?」我无奈回头。 他的脸靠我很近,我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睫毛微微斜翘,像蝴蝶的翅膀,锁骨随着他的呼吸动出诱人的脉络,他慢慢朝我逼近,温热的鼻息停在耳畔,撩起我额角的细碎发丝,我浑身一僵,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那个,我……」他欲言又止,聚在眼底的光晕了开来,像喝醉后的朦胧迷离。 我往后拉开一点距离,他握住我手的力道便加深了些。 孤男寡女的,你不怕我—— 我的脑袋登时充血! 纪小嵐你必须冷静,你必须闻风不动、处变不惊、临危不乱,这里是你的地盘、你最熟悉的家,就算眼前这少年再怎么秀色可餐,也不能因为他正值血气方刚就让他吃豆腐—— 咕嚕…… 在这安静到连呼吸都会变噪音的时刻,某人的肚子发出抗议的讯息。 唐哲垂下头,发尾轻轻扫过我的唇,虚弱地说:「……我肚子饿。」 啥?肚子……饿? 我的后脑勺宛如被重重一击,肚子饿就肚子饿,干嘛靠我那么近! 「桌子右边抽屉第三层有泡麵跟碗,自己烧水搞定啦!」我不着痕跡地推开他,匆匆鑽进浴室。 一想到刚才我的脑袋里竟然有出现不纯洁的画面,我真想对准墙壁,乾脆一头撞死算了。 我看向掛在浴室墙上的镜子,满怀羞赧地别开脸。 纪小嵐你这个色女,居然脸红了! 7 等我走出浴室,唐哲已经盘腿坐在地上享用他的晚餐,而我的桌上也多了一碗泡麵。 他从氤氳中抬起头,指了指那碗多出来的麵:「给你的。」 原以为是他要吃两碗才会饱,听到他的解释,一股暖意缓缓流进胸口…… 「谢谢。」我浅浅一笑。 唐哲大概是饿过头了,在他的碗底朝天之前,他都没再说任何一句话。 「纪小嵐。」他刚吃完麵,双唇红通通的,很诱人。 「嗯?」我绝对不能再有那种不纯正思想。 「我刚才拿碗的时候有看到一样东西,上面的字好像叫苍穹之翼吧?」他猜测道:「那是拼图吗?」 隔了几秒,我才回答:「嗯。」我扬眉,问:「想拼吗?」 「想!」他一脸期待。 送不成的生日礼物,我将它收在抽屉里,一时忘了它的存在,今天唐哲来了,正好能消磨些时间。 我把书桌上的东西全部挪到一边桌角,剩下的空间刚好能让我们放拼图,我把那五百片拼图倒在桌面上,翻到有顏色的那一面,就好像天空和树林同时化为碎片洒在我书桌上。 唐哲把四个角落都拼好后,说:「五百片欸,两个人合作的话一定比较快完成。」 当我们把下方树林的部分完成,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 其实有一部分的时间我都在打量身旁的男孩,他很专注在拼拼图,所以没察觉到我的视线。 他的鼻子高挺,上唇微翘,灯光从上方落至他脸庞,在鼻唇之间形成一小片阴影。 唐哲有种神奇的力量,无论是他的一顰一笑,或是他散发出来的独特气质,都使人忍不住将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会。 「欸,纪小嵐。」 「嗯。」听到他的叫唤,我赶紧收回目光。 「你爸妈都上晚班喔?」 我动作一僵,有些犹豫该如何接话。 「……我爸妈离婚了。」我显些讶异我对这事情已能轻描淡写,「我现在只跟我妈住。」 他眸敛下,语气充满歉意:「抱歉……」 「没差啦!我已经习惯了。」我摆摆手,开始自顾自地说:「反正这个世界上很多事都不如我们所想的那么美好,你以为你已经付出很多,其实别人都只把你当屁,你表现得再好,别人都能继续把你的缺点扩大,既然这样就看开点吧,也比较不会那么痛苦……」 这些话,怎么听都像是在催眠自己。 转头一看,我发现唐哲根本没在听我讲话,也没在拼拼图,而是凝视这张书桌的另一个方向,循着他的视线一望,我也定格了。 他看着相框里的一张照片出了神。 照片中有三个人,金宇翔,林慕妍,还有我。 拍照的当天是学校运动会,背景是司令台,中午其他人在忙着筹备下午的活动,我们三人找来一位同学当掌镜的,金宇翔站在中间,我和慕妍分别站在他的两侧,中午的阳光洒落在我们身上,三个人的回忆,三个人的青春,在一大片灿烂下以最美丽的姿态飞扬。 照片一洗出来,我就摆进相框里,之前我一直认为金宇翔比较喜欢我,因为他比较靠近我,现在却发现,他的头微微往慕妍的方向偏了十五度,我成了照片唯一的瑕疵,如果把我遮住,也许画面会更和谐一点。 而照片里的我,笑得像个白痴。 「你应该要常笑……」唐哲依旧目不转睛盯着照片,「你笑起来明明很好看。」 显然就是一句讚美的话,但却有种说不出口的难过涌上心头。 「下次就别这样哭了,」以为他接下来要说「你的眼泪很宝贵,为那种人哭不值得」这类的话,好让我感动到扑进他怀里痛哭流涕,没想到他却很白目地朝我一笑,带着戏謔的意味:「因为你哭起来的样子很糟,我差点被你吓跑。」 感动的效果全飞了,我也很捧场地送他一根中指。 事后,我又有些不甘心,忍不住反驳他,「屁啦!」我低声咕噥:「哪有那么夸张……」 他在一旁笑了开来。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整片蓝天我们已经完成三分之一。 「他在你心里还是那么重要吗?」唐哲的身子往我这里移近了些,声音反而变得飘然恍惚。 「谁?」 「你知道的。」他说,视线有意无意地飘往那张照片。 脑袋一沉,金宇翔的声音好像是从遥远的彼端传过来…… 你的字圆圆的,好可爱。 可以啊,我也觉得不错。 不能乱跑喔。 如果不介意,我的肩膀可以借你。 眨眨眼睛,一层雾气瞬间模糊了视线。 如果你没办法给我一个理由,那……就这样吧。 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相信你。 相信个屁。 「不重要,不重要了……」我倔强地吸了吸鼻子,把注意力转移到拼图上,「拼拼图,拼拼图,天空这里超难拼的。」 馀光瞥见,唐哲静静凝视着我,神情复杂。 不那么重要了,真的。 在我心里,那个温柔的金宇翔已经死去。 既然已经被讨厌,那么眼泪就不再有任何价值了。 * 等到桌上已经没有拼图,我抬头看了看时间,床头的电子鐘显示十二点整。 「耶!终于完成了!」我开心地想跟唐哲击掌,可是他的笑意在目光扫过那幅拼图时凝结在唇边。 「怎么了——」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在一大幅拼图中,有一块尚未被拼上去。 「少一块欸。」他把拼图举高,用眼睛在桌上搜索,「会不会不小心弄掉了?」 「怎么会?我明明是从那个透明袋子里倒出来再全部铺在桌上啊……」我重新搜寻记忆的片段。 我跟唐哲把桌上的所有物品都移走,甚至连抽屉跟地上都彻底地仔细翻过,仍然没找到被遗落的那一块。 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他拿着装拼图的盒子端详,「会不会是在包装的时候就漏一块了?」 想了想,我认同:「有可能,可是这种拼图没有人会只卖你缺的那一块吧?」 「是啊,要换货好像也来不及了。」他修长的手指拂过那片蓝得能掐出水的天空,「那就只能这样吧,整体来讲还是蛮好看的。」 我还是有些沮丧,「可是我们拼了那么久,还留下缺口……」 「很多事都不是完美的。」他盯着拼图上缺了一块的地方,支着下巴苦笑了起来,「不过怎么什么地方不缺,偏偏缺了鸟的翅膀。」 天空的正中央,那隻欲翱翔天际的鸟仍旧是这幅拼图的焦点,只是缺少右边翅膀,便有种摇摇欲坠之感。 没有翅膀的鸟,还能拥有予牠飞翔的那片天空吗? 「纪小嵐,这拼图是你买的?」 「嗯。」我点头。 「为什么想买这款?」 剎那间,千言万语涌进心头,我却毫无头绪该以什么话来形容那种感觉,最后只以两字简短概括:「很美。」接着我转头看他,「你呢?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吗?」 他静视那幅拼图良久,然后轻轻说道:「我觉得那隻鸟很像你。」 闻言,我微怔。 「你跟他一样,给人一种孤独的感觉,在那么广阔的天空中,拚命想要追求什么,但你都忘了,天空就是你的一切。」 他的话有种莫名的力量,彷彿使我顿时长出双翼来,飞往晴空。 男孩带着肯定的微笑,点醒了内心那分执着。 如果我是那隻鸟,那他就是鸟的双翼,带领着我飞向光明的未来。如果我是那片天空,那他就是在天空中央的那隻鸟,他可以展开翅膀,以一隻鸟的力量拉着整片苍穹一同翱翔。 不用拚命追寻,因为天空早已代表一切。 在妈还未下班之前,我送唐哲到门口,他说他累了,要回家睡觉。 深夜,雨已经停了。 「谢谢你喔,陪我熬夜拼拼图。」我对他微笑。 「我才要谢谢你咧,吃了你一碗辣到爆的泡麵。」他俏皮地吐吐舌头。 他走出门外,像又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回头,「纪小嵐。」 「唔,干嘛?」好险止住了脚步,否则就会撞上他的胸膛。 「笑一个。」 「啊?」我怀疑我听错了。 「快,笑一个,把我假装成相机。」他催促。 我只好答应他莫名其妙的要求,微微偏头,扬起嘴角,像那张照片一样。 「行了。」他满意地点头,接着半鼓励又半认真地说:「记得,我喜欢你笑的样子。」 我的微笑骤然僵住,双眸也逐渐睁大。 「晚安。」他挥手离去,留下一声乾净的轻笑。 深夜,一个男孩刚才在家门口对我吐露真言。 那神情,毫无掩饰。 晚风挟着一股凉意渗入屋内,我的脸颊却热得不像话。 在我濒临崩溃边缘时,那男孩给予我振作的力量;在我最绝望无助时,那男孩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他默默地陪伴,我也默默地将那分感动收在心底。 没关係,我相信你就好了。 明明只是安慰的话,怎么听起来像告白? 心里面好像有什么悄悄萌芽了。 * 这场秋末冬初的雨连续下了三天,彻底滋润了乾燥的大地,而这几天,我都没在学校遇见唐哲,他也没有突然窜进我视线里或出现在我身后。 一下课,我就不自觉地看向窗外,以为那个带有酒涡的笑顏会出现在那片玻璃窗外,我甚至有些期待他会靠在我们教室门前,大声喊出我的名字。 一节下课,我转头看向窗外的次数不下十次。 察觉自己的举动,我也感到很不可思议。 我到底是怎么了? 8 週四放学收好书包,我拿出手机一看,有一封未读的简讯,那串号码很陌生,我根本没看过。 「放学到游泳池找我。」 没有称呼,没有署名,但我能肯定传这封简讯的人是谁。我把那个号码存进通讯录里,便往游泳池的方向走去。 走进泳区,我一眼就认出唐哲,他已经坐在池边擦拭头发,他头一抬,目光就对上我的,他的嘴边泛起一丝笑意,混着一股奇妙的感觉衝撞进我的心房。 耳边尽是泳池的水声,以及我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记得,我喜欢你笑的样子。 纪小嵐你冷静点,根本没什么好紧张的…… 站在他面前,我搔搔头:「你游这么快喔?」 「我最后一节课没上啊。」他抖抖身子,「而且水冷。」 我被他滑稽的动作逗笑,忍不住笑出声。 「干嘛?看我耍白痴你很开心?」他扬眉。 「你不是说你喜欢我笑的样子?」我不禁脱口而出,事后才惊觉这话暗藏的意味太过曖昧。 我连忙摀住嘴,只差没赏自己巴掌,纪小嵐你胆子真的变大了! 「是没错……」他站起身,那完美到不像话的肌肉线条使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他一步步朝我逼近,脸上的笑容逐渐加深,而我一步步往后退,直到再也无路可退。 这熟悉的画面让我想起我们拼拼图那个夜晚,他近距离告诉我他肚子饿了。 这次该不会又是肚子饿吧?这里不是我家,是游泳池欸…… 「这里是游泳池欸……」妈呀,我居然就这样说出来了! 「所以呢?」水珠从他的发梢落下,滴在我脸上,冰冰凉凉的。 所以?所以你要说什么就快说啊!我的心脏快不行了! 「所以你想干嘛……」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淡定。 他抿唇一笑,「我想……」 他一手按在墙上,微溼的发尾轻轻扫过我滚烫的脸颊,我紧闭双眼,屏住呼吸,任他不太平稳的温热鼻息在我耳边盘旋。 就在我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被逼出来时,某人毫无预警发出一阵轻笑。 我倏地睁眼,被这莫名其妙的状态弄得一头雾水。 「我想……」他温润的嗓音带着未散的笑意,「看你吓傻的样子。」 我的心微微一震,也震出一点失落。 他把书包往肩上一揹,往出口的方向走,「到外面等我吧。」 我望着他高挑纤瘦的背影,刚才那股失落使我陷入沉思。 到底有什么好失落的?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 难道我还真的希望他……对我怎样吗? 纪小嵐,你别再花痴了。 从游泳池走出去,户外清爽的空气使人心情舒畅,我扭头看向走在我身旁的男孩,又忍不住嚥了嚥口水。他制服的钮扣完全没扣,阵风扬起两片白色衬衫,露出他的上半身。 我极力抑住衝往头顶的澎湃血液,「唐哲,扣子扣好。」 「没差啦,回家就要换了。」 你没差我可是有差啊!我如果流鼻血了全是你的错! 算了,眼不见为净。 看着前方的十字路口,我伸手扯扯他随风舞动的制服:「欸,你家在哪里?」 「走出你家那条巷子,再过一条马路就到了。」他侧过头问:「干嘛?想来泡茶啊?」 「想送你回家。」我说。 他一愣,然后失笑,「哪有女生送男生回家的道理……」 「谁说没有?」我抬头瞥了他一眼,接着绕到他揹着书包的那一边,手指勾住他的书包带,晃了几下:「我送你回家吧,男生。」 他愣愣地看着我,神情有些无奈,我故意别开脸,假装在看远方的风景。 半晌,我再转头,他的焦距定在前方某一点,嘴角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 不久,唐哲在一排楼房的最右侧停住脚步,我把目光定在最右边那栋房子,询问:「这就是你家喔?」 「嗯。」他淡淡点头。 我放开勾着他书包带的手指,往前走了几步,「那我先回去囉——」 「段考是下星期吗?」我「掰」字都还未出口,他就打断我。 「对、对啊。」他问得莫名其妙,我也答得断断续续。 「要不要挑战榜首?」他勾唇,笑得可圈可点。 我反射性地说:「不可能啦……」 「为什么不可能?」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金宇翔还在这个学校,就不可能有人抢得到榜首那个位置。 唐哲大概也猜出我内心的想法,他语气儼然道:「他的名字,我看到都腻了,你没想过要考赢他吗?」 我抿唇,低头不语。 「他就是没感受过在别人之下的感觉,让人捧在掌心久了,挫折容忍度就低。」他俯身凝视我,「考给他看,让他知道有人比他厉害。」 他的肯定宛如一道金光照射我封闭在心底的自信,那句话为沉在底部的斗志燃烧起力量,神奇地唤醒我麻痺的意识。 他见我似乎心动了,便伸出小姆指,「来吧,打勾勾。」 犹豫了一下,我缓缓伸出自己的小指,勾上他的。 「段考前我都不会去吵你,你努力唸书,把心思都花在准备考试,如果你成功了我们一起去海边庆祝。」他晃了晃我们相互勾住的小指,那是一个刚成立的约定,「答应我你做得到,好吗?」 在那双深邃而诚挚的眼眸的注视下,我微微頷首。 其实内心还是有点忐忑的。 松开彼此的小指,我忍不住又问他:「你真的那么相信我喔?」 他凝视我片刻,一抹微笑在他嘴边盪开,「嗯。」 彷彿有什么温温的流进胸口。 「什么都别想,当作是一种挑战吧。」他挥挥手,在进门前还补了一句:「喔对了,谢谢你送我回来,女生。」说到「女生」,还特别加重语气。 我浅浅一笑,代替说不客气。 回到家,手机简讯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太过响亮,我点进去一看,鼻头忽然酸了起来。 「加油,段考后我们海边见。」 金宇翔,你看着好了,我一定会打败你的! * 要我定下心读书,并不是件困难的事,以前会为了让自己有资格在金宇翔身边,而把成绩考好,现在不过是换了个心态去挑战更难一点的关卡罢了。 段考前一天,背完了英文单字,我的视线停在我右手小指上,似乎还残留一点男孩手指的温度。 答应我你做得到,好吗? 天气逐渐转凉,学校已经换季,我想像着唐哲身穿长袖制服,让风吹动飞扬像翅膀的样子,想像着他就是那隻飞鸟,载我飞往梦想的苍穹。 真正地,飞往天空。 段考结束,我松了好大一口气,从来没有这样如释重负的感觉,每每写完考卷若还有时间,我必定仔细检查,不确定的答案也重覆思考数次。 当成绩都确定以后,红榜也就快贴出来了。 拿到成绩单那天放学经过中庭,一群人围在公佈栏前,吱吱喳喳不知道在讨论什么,我正想去凑热闹,却因为眼前的景象而定住脚部。 慕妍牵住金宇翔的手,一脸忧愁地望着他,金宇翔也面色凝重,双眼死死盯住公佈栏,我从没在他脸上见过那么黯沉的表情,他的手也很意外地没有回握慕妍的。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又重又响,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 贴在那里的该不会是…… 「纪小嵐。」 听到我的名字,我赶紧寻找声音的来源。 「别找了,我在你后面。」 转身,班长就站在我背后。 「你看过榜单没?」 抑住那份激昂,我摇头:「还没……」 「那就别去了,某人的打击会更大。」平时不苟言笑的班长,此刻嘴角却噙着笑意,「你终于打败金宇翔了。」 「真、真的假的?」我相信我的表情绝不只有惊讶能形容。 「不信的话,看他那难以置信的脸就知道啦。」她抬了抬下巴,「我一直在期待你突破自己,看来你真的成功了。」 胸腔内翻起涛天巨浪,我突然好想放声大叫。 「加油,我可是很看好你。」她笑得灿烂,彷彿考榜首的是她,「差五分欸,纪小嵐,你蛮不错的。」 「谢谢……」原来,不是只有他认为我做得到。 「谢啥?期末考继续保持。」她拍拍我的肩膀,压低音量说:「不过提醒你一下,你已经踩到他的底线。」 尚未反应过来,她就转身背对我:「掰掰!」 我愣在原地,始终沉浸在成为榜首的荣誉感里。 我赢过金宇翔了,我做到了!这是真的不是做梦! 在看红榜的人潮丝毫不减,但金宇翔和慕妍已经脱离人群,往校门的方向走来,还有一些人簇拥着他们,不知道是在安慰男主角呢,还是在陪女主角一起数落我? 「我真的没怎样,先别烦我行不行?」以温柔出了名的金宇翔难得面有慍色板起脸孔,那些急着对「有妇之夫」献殷勤的八婆们便碰得一鼻子灰,一个个悻悻然离去。 嘖嘖,我们的王子生气了呢。 他们经过我身边时,慕妍淡淡瞥了我一眼便移开视线,金宇翔也只是睨我一眼,然后快步离开学校。 面对他们的淡淡一瞥,我的视线没有闪躲,嘴角也勾得很得意,我已经有资格,我不需要害怕。 你们把我的感情丢地上踩,既然毫不重视,那我就以合理的竞争拾回我碎散一地的心。 可是我怎么发现金宇翔刚才的眼神……有些哀伤? 算了,那些不重要。我走回公佈栏前,迫切想寻找一个熟悉身影,张望许久,却始终没见到那抹桀驁不驯但率真的笑容。 唐哲他来看过红榜了吗?他是否也看到我的名字在榜单第一栏?他会不会在游泳池? 我快速用手机拨一通电话给他,等电话通的期间,我的心跳声依旧清晰响亮,撞击着耳膜,不曾间断。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关机?他干嘛关机?有好消息要告诉他他竟然关机? 我以最快的速度衝往游泳池,气喘吁吁地问老闆:「老、老闆,那个……跟我穿一样制服的男生……今天有没有……来……」 老闆大概是看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稍微愣了一下,才开始回想:「喔……有啊。」 谢天谢地! 「可是他好像在十分鐘前就走了。」 我差点晕倒:不会吧…… 「好,谢谢。」我道谢后又离开游泳池。 这下子只能到他家去找他了。 我用最后的精力跑到他家,连续按了几次门铃,但都没人来开门,门也是锁的,他手机又没开,完全不知他的去向。 耗尽体力,只为告诉他我考上榜首这个消息。就算他早就看到了,我还是想以喜悦的心情,亲口用我的声音告诉他。 告诉他,我真的做到了,我们可以一起去海边庆祝了…… 蹲坐在他家门口,我先让心跳及呼吸变得平稳些,手往额头一抹,竟抹下一片汗水。 他这时候到底会去哪里啊…… 直到我忍不住又拿出手机想拨电话给他,我才发现:原来我想见他的慾望已经那么强烈。 我已经,习惯有他在的日子。 * 考试完,大家都在忙着筹备圣诞派对,班上决定在十二月二十四日当天放学吃完晚餐,再回学校开趴。下课同学们都聚在一起讨论,而我只能安静地在座位上做自己的事。 「食物、香檳、糖果都要带,交换礼物是一定要的啦!」 「好期待能跟金宇翔交换……」 「你是白痴吗?他当然是跟林慕妍换啊!别肖想了。」 「对了,这次的榜首呢?要理她吗?」有人刻意放大音量,像是要让我听清楚点。 「算了吧,她只会破坏气氛。」 「我看她不会想参加吧,有人想跟她交换礼物吗?」 「才不要!扫兴……」 这些讽刺言语,其实听久也就习惯了。 「欸,纪小嵐。」抬头,班长瀟洒地逕自坐在我前方同学的座位上,现在班上只有她会偶尔找我攀谈,「你会参加吗?」 「圣诞派对?」 「嗯,我负责调查人数。」 「应该……不会吧。」我苦笑,「没人会希望我来,不是吗?」 她静静凝视我片刻,然后在我的名字旁边画了个叉叉。 「其实我也没有要来。」她说。 「为什么?」我有些讶异,「还是你想跟我一起过圣诞夜?」 「才不要。」她用最残忍的方式拒绝,「我要跟家人去吃大餐。」 我马上就笑了出来。 * 拼完「苍穹之翼」隔天晚上我就打电话给爸,拜託他帮我把拼图裱框,现在掛在我房间墙壁上,就像房里多了一片我们共同拼出来的天空,虽然缺了一小片,但那隻单翼的鸟,依旧在飞翔。 忽然,手机在口袋里响了,我一看手机萤幕,顿时内心泛起圈圈涟漪。 是唐哲!一看见那正闪烁的名字,我突然有好多话想说。 手机接通后,我却只丢出一句:「你最近去哪里啊?都一直关机!」 另一端,他的轻笑声温软柔和:「原来你那么想我。」 我耳根子一热,「谁想你了?只是电话打不通觉得奇怪而已。」 「纪小嵐是死鸭子。」 「什么死鸭子啦!」莫名其妙。 他依然在笑,「死鸭子嘴硬。」 我觉得浑身都热了起来,「你才是死唐老鸭啦……」奇怪,怎么我的口气听起来像在撒娇? 纪小嵐,你真的把脸都丢光了。 「好啦不闹了,你找我干嘛?」他终于说出打这通电话的目的。 「喔,就是……」我语调轻缓:「你看到红榜了吗?」 沉默几秒,他的声音才传过来,还隐隐含有笑意,「嗯。」 我的嘴角也扬起,想像他笑出诱人酒窝的模样,「我很棒对不对?一直以为做不到的事我居然成功了,你知道吗?你都没看到金宇翔的表情,那一刻我真的觉得超爽!」 「开心了吗?」 「超级!」我对着话筒大喊。 「恭喜。」他祝贺。 「我们约定好的,要一起去海边庆祝,你可不要忘记。」 「怎么可能忘记?」他失笑。「你什么时候有空?」 「让我想想……」我快速思考了一阵,「二十四号晚上七点可以吗?那天我们班有圣诞派对,我没有要参加。」 「可以啊,有需要准备什么吗?」 「礼物!」我马上就回答:「交换礼物在圣诞节是必要的。」 「好。」他也无异议,「那就敬请期待吧。」 结束了吗? 该掛电话说掰掰了吗? 我似乎还有些困惑想请他解开。 「欸,唐哲,」我低声唤他,「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给你问。」 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呼吸,我慎重开口:「如果……如果我这次没有考到榜首,你会怎么做?」 我们陷入一段很长的沉默,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彷彿对方的气息就近在耳边。气氛凝结在这个时刻,我握紧手机,屏息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去海边。」最后,他这么说。「不过我就是相信你做得到,因为你答应我了嘛,对不对?」 我愣愣地将目光移到右手小指上,那里微微发麻。 他的声音再次传来:「喂,我的小指可不随便跟人家勾欸。」 「所以我应该要感到很荣幸囉?」我问,莫名觉得心里甜甜的。 「谁叫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他又强调。 嘖,这傢伙真记「仇」。 抬头往掛在墙上的「苍穹之翼」望去,一片清新的蓝映入眼帘,在蓝天中央展翅的那隻鸟,生动得宛如能飞离拘束牠的框架,飞到更辽阔的世界。 然后,栖息在我身旁,让我为牠拼上另一边力量的翅膀。 9 让人期待已久的圣诞夜,终于来临,我把包装好的礼物放进包包里,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我要给唐哲的礼物是一条星星的项鍊,那个星星的坠子在光照下会从边缘流出银光,带着微光的坠子,就如凝聚在他深邃双瞳里的璀璨光芒,像两颗璨星。 很适合他,所以就买下来了。 我拨号给他,告诉他我要出发了,他却叫我先去那里等,他待会儿就到。 外头冷风刺骨,即使身穿羽绒外套,还是有寒气灌进来的感觉,到了海边就根本不用讲,朔风简直把我的脸刮成冰块,双手也失温,我缩了缩身子,背对着风向,坐在堤防上等唐哲。 班上的圣诞派对,已经开始了吧? 望向眼前那片不见尽头的海,我感觉已逐渐适应外面的温度。 这片海,是我和他初遇的地方。 总觉得有条线牵着我们似的,唐哲便这么闯进我被绝望填满的世界,在黑暗中给予一道曙光要我振作,在痛苦中给予陪伴安慰,将我沉浸在深处的自信及快乐打捞上来。 他的出现,让我对许多事都不再太过在乎,他让我了解,什么才是快乐,什么才是真正的成就,怎样才像实实在在地活着。 如果没和他打勾勾,我也许就无法考赢金宇翔。 他的信任,就是我最大的力量。 「小姐,你一个人吗?」我被这突来的声音吓到,急忙转头—— 一个圣诞老人站在我身后。 他脸上满是雪白鬍鬚,戴着红色圣诞帽,穿着圣诞老人的服装,瞇起来的双眼使他看起来和蔼可亲,大概是某个无聊人士圣诞夜间得发慌,才打扮成这样到处逗人家吧。 可是这里是海边欸,难道他也住这附近?他是看我这个可爱高中美眉一个人坐在堤防上,才想发礼物给我是吗? 「嗯,一个人啊。」我回答,同时也想看这个人会耍什么花招。 「知道我是谁吗?」他的声音沙哑得有点可怕。 「圣诞老人?」我乖乖地配合他。 怎么觉得我现在在做的事有些智障? 「yes!」他的反应使我更加无语,接着他从身后的小袋子拿出一盒裹着包装纸的大盒子,送至我面前,「圣诞节快乐。」 我傻住足足有五秒鐘:居然真的有礼物! 我完全把唐哲拋在脑后,兴致勃勃地问他:「我可以拆开来看吗?」 「当然可以。」我听出他沙哑的声音隐含笑意,「可是你在看到礼物之前,只能盯着你手上的东西,不能抬头看别的地方。」 「为什么?」这哪门子的规定? 「只要你的眼神一瞄向别的地方……」他缓慢地说,我的神经也开始紧绷,「我会没收你的礼物。」 我暗自冷哼:哼!你这个小气鬼圣诞怪人…… 抱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我撕开包装纸,打开盒子,内部又有一个盒子,再次撕开包装纸,打开盒子,这些动作一直被重覆着,盒子越来越小了,我的心跳声也愈趋响亮。 夜里,一个高中女生坐在堤防上,拆着如谜一般的圣诞礼物,在看见礼物之前都不能移开视线,否则礼物就会被没收……怎么形容就怎么恐怖啊! 我尽量把拆礼物的声音弄大,好掩饰不安的心情,这恐怖的圣诞礼物,怎么拆都拆不完,不会等一下看到礼物之后,抬头一看那个圣诞怪人就人间蒸发了吧? 我欲哭无泪:唐哲你快点来救我啊…… 终于拆到最后一个盒子,我颤抖地打开盒盖,映入眼帘的不是什么吓人骷髏头,也不是什么精美小品,而是一颗又一颗白色的……小纸球?这啥鬼啊? 我觉得我完完全全被耍了。 慢慢地,我抬起头,准备狠狠瞪死那个圣诞智障人,但站在我面前的哪是什么白鬍子老公公,那正是我等待已久的救世主唐哲啊!他眸光闪烁,扬起的嘴角勾起颊边酒窝,一贯慧黠的表情沾染上夜色,眼底的柔和不断扩散开来。 怎么觉得这时候的他……那么好看? 我把盒子丢着,毫不犹豫站起身,张开双臂抱住他,他似乎被吓到,身体微震了一下。 「你好慢。」我低怨。 「害怕吗?」他轻抚我的脑袋。 我没有回答,只是把头靠在他胸前,感受他心跳的频率。 一个人没安全感时,是不会有时间去理会什么少女矜持的。 馀光瞥见他穿的裤子是很眼熟的红色,我忽然觉得脑袋被什么敲击了一下,马上脱离那温暖的怀抱,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你是那个圣诞智障人?」 他蹙眉,嘴角抽搐:「圣诞……智障人?」 「你是那个圣诞老人?」我改口。 他没有否认,「我扮得很天衣无缝对不对?」 小姐,你一个人吗? 知道我是谁吗? 只要你的眼神一瞄向别的地方……我会没收你的礼物。 害怕吗? 我的脸肯定红得不像话。 那沙哑得不合常理的嗓音、圣诞老人出现的地点竟然是海边、莫名其妙的拆礼物规矩……我早就该发现不对劲了啊! 他见我愣住,摇摇我的手解释:「那声音我可是在家练超久的!还弄来那套圣诞老人装,对着镜子演好几次,直到我也认不出来那是我,才比较放心不怕被你认出来,你知道刚才我走在路上被多少人投以异样眼光吗?我还要在时间内把服装脱掉,还很担心你不配合我就破功了——」 打断他的滔滔不绝,我拉下脸瞪着他:「那请问,这个让我拆得要死的『圣诞礼物』是怎么一回事?」 他搔搔头,神情无辜:「我要变身,只好用这个方法拖时间……」 「唐哲!」我拿起那些小纸球就往他身上丢,他敏捷闪过,然后沿着堤防跑给我追,「你死定了!居然耍我!」 「是你太好骗好不好!」他继续落井下石,「而且你还说我是圣诞智障人!」 「你不要跑给我回来!」这笔帐无论如何都要算。 我追了一段距离后,唐哲突然停下来面向我,我就这么不偏不倚撞进他怀里,他的呼吸急促,我也喘到不行。 过了几秒,他将嘴紧贴我耳廓:「我只是想给你一个难忘的圣诞夜……」他温温的鼻息扫过我肌肤的地方微微发麻,「而且我都给你吃豆腐了,你就别介意了好不好?」 他指的是刚才那个未经过我大脑就做出的有失少女矜持的动作。 男孩的怀抱太过温暖,我将脸埋得更深,「……嗯。」不知道为什么,栽进他的怀里我就没办法理性思考。 「好啦,我们要交换礼物了。」唐哲的声音再次传来,我才意识到我已经赖在他怀里太久。 我们并肩坐在堤防上,从包包里拿出为对方准备的圣诞礼物,我看着他手上的小盒子,淡淡问了句:「这次的礼物是正常的吧?」 他哈哈大笑,「是,超正常的。」 交换礼物后,我摇摇盒子,质量似乎跟我给他的差不多,我看着他好奇的模样,建议道:「数到三一起拆喔,一,二……三!」 我们的动作近乎一致,撕开包装纸,掀开盒盖—— 然后我便呆住了。 抬眸,不只是我,连他的表情也呈现呆滞。 我们一起望向对方,对望了快五秒,才不约而同大笑。 他给我的,是一条心型的项鍊。 那个坠子是两个重叠的爱心,外面的爱心比较大,是银色的,比较小的被银光包围着,是蓝色的,透着海洋或可以说是天空的蓝色。 我将项鍊捧在掌心,喊他:「喂!你偷跟踪我去买礼物喔?」 「我才要说你是不是作弊咧。」他莞尔,「我们太有默契了吧!」 「喜欢吗?」我眨眨眼,「我还挑蛮久的欸。」 「嗯,爱死了。」他的笑容瞬间融化我的心房。 「我帮你戴上去。」我站起来,拿起那条星型项鍊为他戴上。 星星的银光是今夜最夺目的,掛在他颈间,与他的双眼相辉映。 他拍拍堤防,要我坐下,「换我帮你戴。」 没多久,感觉颈部触到一阵冰凉,我的脖子前多了一道银蓝相间的光,忽明忽灭,没有星星那么清冷锐利,反而多了几分柔和…… 好美。 「你知道我们这样叫什么吗?」他将我被风吹乱的头发稍微整理一下,然后撩到耳后。 「叫什么?」 「心、星、相、印。」他一字一字地说,重新坐回我身旁。 纪小嵐和唐哲心心相印。 月光洒在他眸里,我的倒影于那两潭清澈的湖水中清晰可见,我将他五官的轮廓深深烙印在脑海里、心里,静静凝视他之馀,我想像着眼前这俊秀的男孩以后会变成多么迷人的大人。 「怎么了?一直盯着我看。」他的焦距在远方,却是在对我说话。 我移开视线,坦然:「我觉得你比金宇翔帅多了。」 他看了我一眼,又把头转回去,「这句话很不客观欸。」 「我说的可是真心话。」心头似乎有什么盪漾着。 「是吗?」他对上我的目光,轻挑秀眉,「意思是爱上我囉?」 脑袋一轰,我顿时感到一阵燥热,别过脸让冰凉的发丝贴在颊边降温,大声否认:「才没有咧!」 他笑了笑,然后离开堤防,「在这里不要动,我等一下就回来。」 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视线里,他跑步的速度,快得使他整个人几乎要飞起来,一头短发在风中飞扬,我突然觉得,只要静静注视那男孩,就是件很幸福的事。 海面波光粼粼,银白的月光被揉碎在浪里,让我联想到廖鸿基的〈银剑月光〉,夜色倒映在海上,呈现玄祕的黑色。 没多久,我感觉到颈后好像被什么温热的东西碰触到,回头一望,唐哲手上拿着两罐奶茶,笑得销魂。 他把其中一罐递给我,「我去超商买的,给你喝。」 「谢谢……」他很贴心,买的是热饮,而不是冷饮。 手指勾住拉环,「啵」一声,奶茶淡淡的芳香从罐口流洩而出。 「我们强大的榜首,要来庆祝了吗?」他把奶茶举到我面前。 「对吼!」我差点忘了来这里的目的,看着手上的奶茶,我忍不住笑了,「原来你买饮料是为了这个啊……」 他吐吐舌头,「没准备什么,至少也意思一下。」 我们把饮料举高,风在耳边咆哮,我的血液也在体内澎湃。 「庆祝纪小嵐目标达成!」我仰头对着天空大喊。 「庆祝纪小嵐重生!」他用饮料罐轻碰一下我的,跟着把体内的能量向外释放。 想一想觉得不太对,我嘴角抽搐:「我又没死,干嘛重生?」 「差一点死。」 又来。 「还有,走出失恋的伤痛,至少有像重新活过来的感觉吧?」他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认真,语气也不再带有玩笑的意味。 我愣了愣,没想过他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曾经我的心痛,故作坚强的脆弱,原来他全知道。 在我沉没在绝望的深海里时,是他给我第一口氧气,使我在各种令人窒息的空间里得以呼吸。 单翼的鸟被插上另一边翅膀,终于能带着自信飞得更高,也飞得更快乐。 「嗯,有。」我点头,微笑着。 「那,乾杯!」我们的饮料罐发出轻脆的碰撞声。 经过寒风的侵略,奶茶只残留一点热度,温甜的奶茶顺着舌头滑进喉咙,那浓郁的奶香便留在唇齿之间。 「欸,唐哲。」我轻轻叫他,「你有什么梦想吗?」 「有啊。」他又啜了一口奶茶,「我想当救生员。」 难怪他不断在练习游泳。 「可是我觉得你也蛮适合当游泳选手的,以后代表国家去比赛。」 「我练习游泳速度不是为了跟别人竞争。」他解释道:「我只是想游得比海浪快,在海浪把一个人冲走之前,把那个人安全送回陆地上。」 我突然觉得他说的话太荒诞,「当救生员很危险,而且人永远游不赢海浪的。」 「哪个工作不危险?」他反问,眉头微蹙,「我从小就立志当救生员,所以我一定会成功的。」 他的坚持使我觉得莫名强硬、固执,我不禁愣然。 接触到我的目光,他转头问:「你不相信我吗?」他的表情忧鬱,浓浓的悲伤几乎要溢出他眼眶,让我不忍直视。 「我没有不相信你……」我长吁了一口气。 可是万一……真的有一天,你游不赢海浪了呢? 「如果你是怕我也被冲走,那就放心好了。」他拍拍胸脯,「再过几年,我一定会比现在更厉害,我之前不就成功救了你吗?」 虽然原本觉得他太天真,但我还是被他豁达的语气牵动情绪。 他毫不犹豫相信我能考到榜首,而我也成功了,那是不是只要我相信他、支持他,他的梦想就会成真? 毕竟那是一个十七岁男孩从小到现在最大的梦想。 「我相信你一定会变成很优秀的救生员。」我打从心底认为,也说出口了,但实际上还是有点担心。 「我就知道纪小嵐会挺我。」他牵起嘴角。 「那你也要答应我,不会勉强自己,不会发生什么危险,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我伸出小指,恳求:「答应我好吗?」 他静静注视着我,眸光闪烁着,一会儿朦胧,一会儿明澈。 过了半晌,他勾上我的小指,酒窝在他颊边浮现,「好。」 我们的小指互相勾在一起,那是另一个约定。 「不过……为什么?」他问。 为什么? 因为救生员在某些时刻容易丧命,因为人无法与大自然对抗,因为海太宽阔人太渺小,因为我会捨不得你…… 「因为……」看进唐哲泛着一丝期待的眼瞳,我轻声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风很大,我不确定他是否有听见,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的声音在空气中就破碎,只看见他眼眶里的水波轻盪,使他带笑的脸庞更加动人心魄。 海那么漂亮,不要把自己的尸体留在那里。 望向面前的海,我想起他那天说的那句话。 话里的淡淡的哀伤,淡淡的沉重,依然让人困惑。 「你很喜欢海,是吗?」我问。 「正确来讲,是又爱又恨吧。」那淡淡的凄凉再次出现在他脸上,但他的嘴角竟然噙着一缕笑意,「任何时候、任何景色倒映在海面上都很美,可是海有时候又夺走人类的生命,很奇怪,那种交织在一起的感觉很难形容……」 也许是男孩的心太过善良,世上许多无常的事才会让他耿耿于怀甚至引申恨意。 那样的哀伤太沉重,不适合在他脸上出现。 「可是我还是很喜欢海的,你不觉得我跟水特别处得来吗?」 「你爸妈知道你的梦想吗?他们也希望你当救生员吗?」然而,我此刻却只想到这样的问题。 他的神情动了动,眼里的水波已到了氾滥的地步,他仰着头,像是要压抑某种心情般,「会的,他们一定也会支持我。」 他的内心屹立不摇,始终坚持,使他整个人散发出圣洁的光芒。 如果那真是男孩的梦想,我会支持他、祝福他,相信他能成功。 因为曾经,他也是那样的鼓励我、信任我、给我力量。 「你呢?喜欢海吗?」他用手肘碰了碰我。 看着海浪一波一波,我回答:「我比较喜欢天空。」 他看着我,轻哂:「难怪你买了那一款拼图。」 「哈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钟爱有天空的东西,好像拥有各种天空我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好像我真的去过那样的地方——」 「你不自由吗?」他打断我,侧过头来注视我。 我投给他一记困惑的眼神。 「据说嚮往飞上天的人都不自由。」他说。 我,不自由吗? 也许躯壳是自由的,那灵魂呢? 我有追求梦想的权利,我有发展自己才能的权利,我有爱别人的权利,也有被爱的资格…… 其实我一直都是有资格成功的,不是吗? 被什么束缚着、侷限着,飞鸟只能在同一片天空绕圈,无法投入另一片更辽阔的天空的怀抱。 有点想逃避他的问题,我把剩下的奶茶喝完,却没有达到保暖的效果,甚至还因为突来的阵风打了个寒颤。 热奶茶已经变冰奶茶。 这时,我感觉身上多了一件御寒物,转头一看,唐哲把外套的左边袖口让出来帮我套上,我冰冷的手触到他微温的掌心,瞬间他的温度藉由手指传进我胸口,传至脸上,使我双颊发烫。 他的动作温柔细腻,我们窝在同一件外套里,彼此几乎没有距离,怕他听到我不安分的心跳声,我赶紧一手按住胸口,完全不敢呼吸。 「你的手好冰。」他说话的气息縈绕在耳畔,温暖了我的耳垂。 心脏彷彿要跳出胸口,但我却没有挣脱这温暖的空间,反而沉浸在被呵护的感觉里。 只不过才披上一件外套,怎么觉得整个人都快烧了起来? 唐哲摀嘴悄悄打了个哈欠,海风拂过他脸庞,也拂起一点倦意,过没多久,我感觉他往外跟我挪开距离,接着肩膀一沉…… 他的头靠在我肩上,很舒适的样子。 我微微低头凝睇,他的睫毛很长,尾部掛着由寒气凝结成的小水珠,像泪光在闪烁,那样轻轻颤动,也轻轻搧起我心底莫名的情愫。他的呼吸很轻,喷吐在空气中,带着属于一个男孩子淡淡的、独特的气味,再扩散开来,散进我心口。 「以后出门记得多穿一件衣服啦……」他的声音模糊不清,几乎被倦意淹没,但我仍能感受到他来自胸腔的震动。 静静看着他,我微微弯起唇角。 我突然很庆幸自己没参加班上的圣诞派对,因为我可以且有资格对全世界说:我过了一个很难忘的圣诞夜! 难忘中,有个男孩陪着我度过。他贴心、温柔,喜欢游泳、喜欢海,右脸颊有个酒窝,梦想是当救生员、游得比海浪快…… 像奶茶般散发出淡淡芳香的幸福感瀰漫着,就连我在公车上靠着金宇翔的肩膀时也没有这种感觉。 在他胸前的星型坠子在月光下闪动着银光,而我胸前的心型坠子也散发着温柔的蓝色微光,不眩目,但却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我缓缓低下头,将脸轻轻地轻轻地靠在他头顶上,让他柔顺的发丝扫过我的脸、我的唇,留下海的味道。 10 过完圣诞节,气温回升变温暖了,唐哲在我心里的位置也变得不太一样了。 上完数学课的那节下课,我趴在教室外的栏杆上晒太阳,往下俯视,目光刚好接触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穿着体育服的唐哲跟几个男生从篮球场走出来,他们的袖子挽得很高,应该是刚上完体育课,唐哲跟那几个男生说了些什么话后,他们就挥挥手走各自的路了。这时,又有一些女生从篮球场走出来,她们一个个围绕在唐哲身旁,唐哲也很给面子地跟她们攀谈了起来,大概是又耍些幽默吧,只见那些女生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的。 笑得一个比一个像花痴。 她们把自己的外套掛在唐哲肩上,貌似希望他帮她们把外套拿回教室,而唐哲也没有任何意见,反而微笑着跟她们挥手,看着那抹笑容,总觉得有种酸酸的感觉流窜至全身,特别是左胸的某一处,还酸到发涩、发疼。 原来他对每个女生都是这样的。 我以为我对他而言是比较特别的,看来我又自作多情了呢。 将视线从他脸上往下移一些,掛在他颈间的东西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略微刺眼,但又让他这个人更加夺目。 我离开栏杆,想呼吸一下别处的空气。 我绝对不会承认刚才我是在吃醋,绝对不会。 * 一个学期又要结束了,期末大家都在讨论要去哪里玩、去哪里看电影,一学期就这么以讨论玩乐作收尾,想必接下来的假期,大家都能过得多采多姿。 而我,则独自背着书包,来到海边。 海浪一波接着一波,彷彿不会停止。唐哲说,海会带来令人讚叹不绝的美丽,也能带走无辜的生命。 但我知道,海可以承载许多人的回忆。 今天的天空是黯淡的灰白色,因此海也不再那么蓝,海浪中的那些泡沫,消失在浪里的画面也特别让人怜惜。 堤防边,一个熟悉的小纸球映入眼帘,我弯下腰捡起,放在掌心,一股莫名的怀念在胸臆间瀰漫开来。 这个被遗落的小纸球,还沾染着圣诞节的气息。 我要变身,只好用这个方法拖时间…… 圣诞节快乐。 看着看着,我不自觉笑了,眼眶却蒙上一层雾气。 「小姐,你一个人吗?」突然,背后传来一阵熟悉的乾净嗓音。 这种老梗台词,还有谁会讲? 我抬头看着远方,扬起唇角,但没有回头,「嗯,一个人啊。」 「知道我是谁吗?」声音依然是从背后传来,这感觉,就像重新演练当时的剧情,台词一模一样。 我把手指收拢,悄悄把小纸球放进口袋,眼前一片朦胧,似乎有什么在眼眶里打转,「……知道。」 「那,我是谁?」声音更近了,几乎是贴在耳边。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情绪:「唐哲。」 然后我就被抱住了。 我的背抵住他的胸膛,感受他来自左胸的震动,那样坚实却温柔的怀抱,使我捨不得离开,甚至自私地想占有。 别让我看见你对其他女生笑得那么灿烂。 「你手机都不接,简讯也不回,以为你还在教室,还跑去问一下——」 「你去教室找我?」我拧眉。 「嗯。」很委屈的口气。 我轻叹,「以后别到教室找……」 「为什么?」 犹豫了一下,我决定说实话:「以前是金宇翔,现在是唐哲,那些八婆绝对会想把我杀了。」 「没那么夸张吧?」 我摇头,苦笑道:「女生的世界,没你想的那么单纯。」 「好啦,女生很复杂。」他将下巴抵在我肩上,决定不跟我争论,却又继续抱怨:「我去你们班找不到你,又去你家按门铃,你妈去上班所以不可能在家,你还是不接手机,我很怕你又发生什么事,才想到来海边找你……」 我愣住。 意思是……他很担心我吗? 「还好,还好你只是在这里……」他的脸在我颈后磨蹭,有些痒,找到我彷彿让他松了好大一口气,那语气像是害怕失去什么似的。 我从没看过他那么无助的样子。 我轻拍他环在我身前的手,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愧疚,「对不起,我手机调静音了。」 「我要惩罚你。」他放开我,走到我面前坏坏地笑。 我暗叫不妙。 只见他手一伸,勾住我的书包带,拉着我往回走,然后说着他所谓对我的惩罚:「过年那段期间,挑一天到我家刷油漆。」 「刷油漆?」他转念要当装潢工程师了? 「我家墙壁都白的,我想漆别的顏色,昨天问过房东阿姨,她人超好的,说我想怎么漆都可以,就当作是自己的房子,她还说,那房子可以一辈子都租给我。」 这傢伙……女人缘真的好成这样?这话我只是心想,没有真的说出口。 他晃了晃我的书包带,「我一个人漆不完,你选一天来帮我吧。」 唉,想要我陪你就直接说嘛,干嘛拐弯抹角的? 只可惜,我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先订初三吧,我再跟我妈讲一下。」我说。 走到我家门口,我们就在那里道别,在这之前,他还不断叮嘱我,去他家刷墙壁那天不要穿太贵或太漂亮的衣服,最好是穿围裙或比较素色的服装,刷墙壁时嘴巴不要开开的,因为油漆有毒而且难吃到不行。 我不禁莞尔,明明都还没确定就这么心急…… 「记得,这是我给你的惩罚。」他仍不忘补充这句。 不坦率的男孩不可爱。 然而,我依旧没把这句话告诉他。 回到家,我拿出手机一看,四通未接来电、五封简讯,全是唐哲发给我的。 点进收件匣,手指微微颤抖地往下滑…… 为什么不接电话? 你在哪里? 如果你在家,下来开门好吗?我有话要说。 鼻头微微发酸,我必须张开嘴才吸得到空气。 你是不想理我还是心情不好? 我去找你,不要乱动。 他以为我又要做傻事吗? 我发现我已失去握稳手机的力气,忽然间,萤幕上的字变得模糊不清,眨眨眼,才惊觉是眼眶里的水气模糊了视线。 讯息里的每个字,都像是他在紧张慌乱中打出来的,一字一字,在我心里巨涛拍岸,深深的愧疚几乎淹没我,只因为我没听见手机的声音,使他心生担忧。 他喷在我耳边的鼻息紊乱无助,彷彿联络不上我这件事触到他过去留下来的某道伤疤。 在海边,他将我紧箍在怀里的力道,让我的心没来由一揪。 对不起。 对不起,一句道歉,此刻居然变得那么微不足道…… * 除夕那天,我问妈要不要找爸回来围炉,她毫不犹豫就回答:「不用,我省得多花钱。」 唉,大人们闹起彆扭来也是不容小覷啊! 妈这几天放年假,我趁机告诉她:「初三我跟朋友约好要去他家。」那个「朋友」,我当然不会指名。 「喔,去干嘛?」 「去……看电影。」我说得有点心虚。 若说要去粉刷墙壁,我妈绝对会追根究柢。 「去啊,不要忘记回来就好。」 我在心里欢呼。 奇怪,明明是被唐哲惩罚,我怎么还这么开心? 初三一大早,唐哲就传简讯提醒我该上工了,我换上一件看起来很像工作服的上衣,走到他家按门铃。 他很快就来开门,手中还握着一把沾满油漆的刷子。 浓又刺鼻的油漆味扑鼻而来,整个空间都瀰漫着那种味道,几个油漆桶摆在墙角,还有一把梯子。 「我跟房东阿姨借来那把梯子,等一下应该用得到。」他从其中一个桶子里拿出一把普通的油漆刷和一把滚筒式的,看起来好专业,「你要用哪一种?」 经过考虑,我选了那把普通的油漆刷。 他把油漆桶挪到脚边,我看着油漆的顏色,忍不住惊呼:「你要漆蓝色!」 「很酷吧?」他挑眉,并掀开另一桶的盖子,「这桶是天空蓝,那一桶是水蓝,我觉得漆水蓝还蛮好看的。」 水蓝,让我想到海的顏色,温和而柔美。 「你喜欢的是水蓝对不对?」 「……嗯。」他搔搔头。 「可是我比较喜欢天空蓝……」我小小声地说。 「不然这样吧,」他建议:「一楼漆天空蓝,二楼我房间,再漆水蓝。」 我一脸欣喜地看向他。 「不错吧?」他得意地扬起嘴角。 「嗯嗯嗯。」我猛点头。 他俯身把用具都挪到定位,嘴里边咕噥:「这是我家,还让出一楼漆你喜欢的顏色,你看我对你多好……」 我喜上眉梢,上前抚摸他的脑袋,「对啦对啦,我知道你对我最好。」 他动作一僵,直到我的手离开他的头,他才直起身子。 「我要从最下面开始刷吗?」装作若无其事,我问。 他背向我,一头整齐柔顺的短发已经被他拨得乱七八糟,「都、都可以啦!」馀光瞥见他微微噘唇,一抹浅红染上他白皙的脸颊。 真稀奇,不坦率的男孩竟然脸红了。 不到一小时,我们两人就快把一面墙给漆完,原本单调无特色的白色墙壁,被我们一粉刷上清新的天空蓝色调,整个空间顿时清爽了起来,我也逐渐习惯刺鼻的油漆味。 比较高的地方,唐哲便爬上梯子去粉刷,站在高处,动作依然稳定规律,他毫不畏惧的模样,让我对他失足跌落梯子的忧虑消减许多。 粉刷完墙的下半部,我往后站,一面天空蓝的墙就要成形,我甚至觉得在我眼前的不是墙壁,而是一片晴空。 「欸,唐哲。」我站在梯子旁,手不自觉就扶着梯子。 「嗯?」 边看他粉刷,我边问:「海真的有顏色吗?」 「有啊。」他信誓旦旦。 我把手上的油漆刷放下,「可是你知道吗?海的顏色其实是天空的倒影。」 他的动作一停,转头俯视我。 「海的顏色之所以千变万化,是因为天空吧?」我迎上他的目光。 他沉默着,过了好久,他的声音才传下来:「也许你是对的。」那句话甚至藏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因为他喜欢的水蓝,其实根本不存在。 我仰望站在梯子上的他,目睹他睫毛下的那道光逐渐消逝,淡淡的失落,浮现在那张寧静的脸庞上。 一种莫名的心疼,让我突然好想拥抱他。 我们接着把一楼所有墙壁都粉刷一遍,刚好油漆也快用完了,我把遮住视线的发丝撩到耳后,头也没抬问了句:「现在几点了?」 「快十二点。」我听到他这样回答。 「喔,难怪觉得有点饿。」我头一抬,随即爆出笑声,「哈哈,唐哲你看起来好好笑。」 他纳闷地眨眨眼。 我掩嘴笑他,「你脸上超多蓝色点点的……」 他下意识用手背抹脸,然后不甘示弱反击:「你自己也有啊!有点状的跟条状的,更丰富咧!」 「欸?」我有被滴到吗?怎么都没感觉? 「还敢笑我。」他冷哼。 我伸手往油漆桶一抹,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涂在他脸上,他慌忙一闪,但已经来不及。 「纪小嵐!」他低吼,脸上的「蓝色印记」让他看起来更滑稽。 我无法停住笑声,眼看着他就要以相同手法反击我,但我已经缩在墙角,无路可退,只能使劲抓住他的手不让他有机会得逞,我根本忘记自己的力气比不过一个男孩子,最后我闭上眼睛,决定放弃挣扎。 来吧,唐哲,你想怎样彩绘我的脸就随你好了,想让我变成阿凡达就任你发挥吧! 结果,他只是轻轻将我抱着。 我驀然睁眼,有些受宠若惊,我稍微动了身子,他拥住我的力道便逐渐加深,我屏住呼吸,脑袋完全失去判断能力。 他的怀抱,始终这样温暖。 「别动。」他在我耳边低语,口气霸道。 「你、你要干嘛?」我莫名紧张起来。 「安静。」 我自知理亏,只好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乖乖地闭嘴。 没多久,我感觉一阵冰凉的触感从右脸传来,我不禁打了个冷颤,紧抿着唇,双眼紧闭。 唐哲这傢伙到底要干什么…… 困惑之馀,伏在我肩上的他突然轻轻笑了起来。 「喂!笑什么啦……」我开始在他怀里乱动。 他松开手,一脸灿烂笑容该死的很倾城,「你现在看起来像猫咪,哈哈……」 当我看见他「蓝色的食指」时,我才后知后觉脸上那冰凉的触感是油漆! 「你画我脸就算了,还吃我豆腐……」 「这样你才会乖乖让我画啊。」计谋成功,他很狡猾地说。 他算准我不会推开他,所以用这招? 我怎么觉得整个人开始热了起来? 我一拳一拳搥打在他胸膛,「臭唐哲!死唐老鸭!变态变态大变态!」藉着胡言乱语好遮掩自己被看透的羞愧。 他敏捷地抓住我的拳头,依旧笑着:「肚子饿了吧?我去做午饭给你吃。」 他成功转移我的注意力,我一脸稀奇地看向他:「你会下厨?」 「会啊,看不出来吧?」他得意洋洋,「蛋包饭喜不喜欢?」 「喜欢!」一被食物诱惑,人的本性便再也藏不住。 「那去洗脸洗手,厕所在那边。」他往房子里面指个方向,就走去厨房了。 我觉得我现在就像一隻双眼发亮的小狗,听到主人要餵饲料了,就开心地摇尾巴。 唐哲要做蛋包饭呢……一定很好吃吧?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幸福喔。 11 把手和脸洗乾净,我就回到客厅,欣赏我们一整个早上努力的成果,包围住这个空间的墙壁被漆满天空蓝。我轻轻抚触墙面,油漆乾了后,让墙面变得更平滑,我想像自己的双手就是翅膀,想像眼前的是天空而不是墙,不被侷限着,而能自由自在地飞。 我就是喜欢这样平静清爽的蓝。 还不到十分鐘,厨房就传来阵阵香味,我这耐不住的个性加上肚子不断发出抗议的讯息,忍不住就走进厨房,才看到唐哲的背影,我就在心里讚叹:这男孩前途无量啊! 我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却还是被他发现了,他一面调火一面问我:「怎么跑进来了?」 回答「因为被香味吸引进来」会不会太厚脸皮? 「呃……有需要帮忙的吗?」我脸皮不厚,所以选择客套一点的。 「目前不用。」 我站在他旁边,看着他俐落地翻搅炒菜锅里的饭,对他的佩服又增加几分。 「你好厉害喔,都你自己学的吗?」我像在看偶像般,一脸崇拜。 「嗯。」他倒是很淡定,「以前家政课有看别人做过,就学起来了。」 「你还会做什么啊?」 「玉米浓汤,不过那要煮很久。」他关火,手指向我旁边的柜子,「帮我拿两个大盘子出来,可以开动了。」 这时说他是师父,我是小弟,我也不会有意见的。 我把盘子摆在桌上,他有条不紊地把做好的蛋包饭放在盘子正中央,再拿起一罐番茄酱,扭过头来问我:「敢吃番茄酱吗?」 「敢!」 但他没有动作,只是淡淡地命令道:「先去坐着,等一下就好了。」 纪小嵐是个听话的孩子,要乖乖坐好,等待大厨上菜。 一分鐘后,唐哲端着我们的午餐坐到我身旁,蛋包饭被他做得完美无瑕,还冒着烟,热腾腾的,简直如餐厅做出来的一般,上面用番茄酱弄出一个笑脸,可以看出做这道菜的人心思有多细腻,因为那个笑脸,积在心底的烦恼、愁苦也能烟消云散。 「快吃吧,不要让它凉掉了。」他好心提醒。 呜……捨不得吃,可是肚子又饿啊…… 看唐哲已经开始大快朵颐,我嚥了嚥口水,决定不再折腾自己的肚子,叉子一刺,可口的微笑蛋包饭便成了我的囊中物。 带着番茄酱的蛋香从齿间化开,微咸的炒饭夹杂着奶油的味道,香甜而不油腻,满足了我的味蕾。 「好吃吗?」 嘴巴没空间停下来说话,我只能频频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我抬头想吸一口新鲜空气,却看到唐哲正撑着头凝视我,嘴角微微牵起,一双美丽的眼眸深邃如夜,从眼底溢出的柔和在我心里掀起波澜,逐渐氾滥。 「咳,」我乾咳了一下,「你做得超棒的。」 他依旧看着我,只是笑得更深,「嗯,谢谢。」 我将视线停在已经吃了一半的蛋包饭上,羡慕地说起心里话来:「你现在就这么厉害,以后你的老婆会很幸福吧?」 他愣了一下,随即深深一笑,「羡慕吗?」 我迎上他的目光。 「不然就嫁给我啊,羡慕什么。」他说得云淡风轻,像是在问我「你吃饱没」那样轻松自在。 我瞬间瞪大了眼,一句话都说不成样子:「嫁、嫁……给你?」 他叹了口气,「小姐,你会不会想得太远了点?就算以后有了老婆,总不能天天做蛋包饭给她吃吧?」 我低下头继续吃,「还有玉米浓汤啊……」这话一出口,我突然好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纪小嵐你真的是个大白痴! 「你这么想嫁给我就对了?」他在一旁笑了出来。 我完全就是挖洞给自己跳,马上反驳:「才没有咧!你想太多。」 「可是有人脸红了欸。」 「那是因为吃热的东西。」 「不坦率的女生不可爱。」到底是谁比较不坦率? 「闭嘴!」我生气了,「我要吃饭不要跟我讲话!」 填饱肚子后,又有体力干活了,回客厅,我看到摆在墙角的一桶白色油漆,再环视周围的墙壁,我忽然想到一个好点子。 「唐哲,这样是不是还太单调?」 他快速环顾一遍,然后点点头,「是有一点。」 「那我们画几朵白云上去好不好?那里有白色油漆欸。」我指向尚未被动过的白色油漆桶。 「不错啊。」他赞同,同时看了我一眼,「我能参与吗?」 「当然能。」这是无庸置疑的,「不可以把没画画的天分当藉口。」 他似乎发现自己被看透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 我教他用油漆刷上面那些刷毛画出云朵的层次,才能显得真实且自然,油漆少量即可,白云因为只是点缀,所以漆得太厚就失去轻盈的感觉。 而唐哲完全印证「孺子可教也」这句话,才教他一次,往后画的几朵云就都快比我画的还漂亮。 「纪小嵐。」他的声音是从后方传来的。 转过头,他站在能使整面墙完全进到视野内的位置,他的眼神,温暖得像是要融化什么,「我永远会记得,有个女孩帮我把墙壁漆得这么好看。」 在温柔的眸光背后,有个十七岁女孩的倒影。 我微微一笑,将他最喜欢的我的模样,给他保存在脑海里、心里。 新的一年,我们为墙面刷上新的色彩,它再也不是侷限人类的死寂墙壁,而是阻挡风雨的蓝色晴空。 我们共同彩绘的苍穹,将会无风无雨,一直晴朗温暖。 属于我和男孩的,那一片天空。 * 光阴匆匆飞逝,转眼间我也即将面临大学学测以及升学的各种压力。学校的模拟考难度很高,总是让我们越考越挫折,老师们勉励考生的那些台词我早就能倒背如流,妈也慎重告诫我,我要的未来必须自己去选择,要想办法养活自己,考上越好的学校就越有竞争力,现在苟且混日子,以后绝对会后悔…… 这些话,我听到都腻了,也累了。 纵使升学压力把我压得快喘不过气,唐哲偶尔还是会在放学前传一封简讯给我,要我到游泳池找他,他开始让我帮他计时游泳的速度,我不仅帮他计时而已,还会静静观察他游泳的姿态,看他用手刀切穿水流,让自己完美的身形与像果冻般柔软的水融为一体。 他没有因为接下来的学测而减少游泳的时间,反而练得更勤,他甚至告诉我,他在书上学了很多急救的方法,还挑战人类闭气的极限,他说了好多、好多,都是在为他的救生员之梦铺路。 我突然很羡慕他。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叫你来找我?」他的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忍,「我知道你不会主动去找别人,而且你看起来很累,适时的放松是必要的。」 对于他的体贴我是非常感动,但还是不免担心,「学测欸,你都不会再多花点心思吗?」 毫不犹豫地,他回答:「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所以不用太过需要跟别人一样,一头栽进讨厌的教科书里。」 同样都是向前看,我们所见到的却是不一样的风景。 唐哲能毫无顾忌地继续往前,是因为他有梦想,有目标。 那我呢? 我依然活在别人的期望之下。 走不出桎梏,走不出迷宫的出口。 * 「今年的跨年烟火在市区公园附近那个广场施放欸,有人要去吗?我们可以揪团。」 「好啊好啊,找多一点人一起去。」 「加我,有好看的烟火我才不会错过。」 「少来啦!你是想顺便约你女朋友出来吧?」 「人家还未成年,跨完年就要把人家安全送回家欸。」 「不就看个烟火你们屁话那么多干嘛?」 听到班上同学的对话,我才惊觉一年又这么过了。 明年的这个时候,这些约好要一起去跨年的人,都会分道扬鑣,会到另一个新环境、认识新同儕、打造新未来。 人们总是相遇了又分开,分开了又相遇,那颗心、那分感情,便不断被命运拉扯着,我们无从抵抗。明知道彼此的羈绊愈深,便愈难割捨,却依然愿意付出感情,只为让情感得到寄託,让自己不再那么寂寞。 毕业后,唐哲便要迈向他的梦想之路,我和他势必会分隔两地。在我胸前的那个心型坠子,被我的体温包覆着,反射出的光芒显得更加柔和,我不知道这点微光能持续多久都不黯淡下来。 哪一天失去了唐哲的陪伴,失去依靠,我该怎么办? 想到他即将离我远去,就觉得有股沉重难耐的不具名力量慢慢啃蚀着我柔软脆弱的心,一点一点地侵入深处。 难以言喻的痛楚,随着那被吞噬的感觉,逐渐蔓延开来。 放学鐘声一响,拿起手机,五分鐘前唐哲传简讯给我。 「放学东侧门见。」 收好书包,我就离开教室,没有耽搁任何一秒鐘。 害怕离别,那就好好珍惜当下吧! 然而,走到楼梯口,我便看见唐哲站在前方,两个女生横在他面前,我往后退了一步,想偷听他们在谈什么。 「你就一起来嘛!不是只有我们,阿旭他们那些男生也会去。」 「而且施放地点离我们这里很近,不看可惜欸!」 「我不是不跟你们去,是我已经跟别人约好——」 「没关係啊,你可以带你朋友一起来……」那个女生很自然地就拉住唐哲的书包带,举动亲暱得像是在撒娇。 眼看唐哲的表情已经从无奈转为无措,笑容也僵硬了起来,但那两个女的还是吱吱喳喳聒噪个没完,我忍不住往前走出一步,随即又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太衝动比较好,但唐哲似乎已经发现我了,我看到他不着痕跡地往我这里瞥了一眼,然后对那两个女生说:「不好意思,我跟别人约好先走了。」 他朝我这里走来,轻握住我的手腕:「走吧。」 抬眸,我看到的是那两个女生诧异的表情,像是受到极大的震撼般。 唐哲头也不回拉着我往前走,而我的视线始终停在他握住我的手腕上,错愕之馀,又有些惊喜。 大概是因为已经见到我了,所以他直接走出校门,外面有点冷,我下意识想把手收进口袋里,却发现他依然没松手。我的手是冰冷的,只有被他握住的部分、接触到他掌心的那一片肌肤是有温度的。 走在路上,他转过头来:「我们一起去跨年好不好?」 我不是不跟你们去,是我已经跟别人约好—— 我的脑海里顿时浮现他跟那两个女生说的话。 那个「别人」,莫非是我? 「刚才她们是想约你去跨年吧?」我问。 「嗯,可是我本来就打算约你,结果她们先把我拦下来了。」他看着我,一点亮光凝聚眼底,「你会跟我去吧?」 他带着肯定的问句,似乎早就帮我做了决定。 我骄傲地抬起下巴,「如果我说不要呢?」 他注视我几秒,又把头转回去,淡道:「你才不会真的拒绝呢。」 「你又知道了?」 他指指胸前的星型坠子,唇角扬起:「因为我们心心相印啊。」 触到他慧黠的笑,我害羞地别开脸。 纪小嵐你注定被他吃定了…… 走到我家门口时,唐哲还特别提醒我那一天要出门前记得传简讯通知他,我们约好在巷口集合,才一起去广场。 他没再逼问我到底会不会跟他去跨年,也没要我亲口告诉他,因为他知道,我已经在心里答应了邀约。 我们挥手道别,在我抬起手挥动时,一股寒气迅速窜进袖口,彷彿要把我的手给冰冻起来,那一刻,我才发觉他已经把我的手放开了。 那一抹温暖急速被冷冽取代,我突然感到一阵空虚。 我始终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放开的。 12 到年底这段期间,我跟唐哲每天都一起放学,然后轮流送对方到家门口,偶尔找不到话题时,我们就互相分享小时候干的蠢事,他跟我说他小时候就很爱跟爸爸去游泳,有次他趁他爸把泳帽脱下来时,偷偷把它藏起来,换成他的另一件三角泳裤,因为顏色与泳帽相近,他爸又有近视,所以模糊中真的认不出来那其实是一件泳裤,后来他看着他爸拿起那「泳帽」,就已经开始偷笑,直到他爸戴上去,摸到从「泳帽」露出来的头发,还脱口而出一句话,他便大笑出来。 因为他爸说:「哇!我的泳帽怎么破了两个大洞!」 听完他的描述,我也笑到不行,「哈哈,看不出来你小时候这么皮。」 「小孩子嘛,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提起快乐的往事,他的笑容便特别灿烂。 欢笑之馀,我发现我们相处的频率增加了。 感情陷入越深,要分别时心就会越痛。 到了那时候,我能撑过去吗?我能习惯没有他的日子吗? 我再也无法确定。 *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十一点五十分,广场前,人海茫茫。 可能是附近住宅区的人们都一併来看跨年烟火,瞬间涌入大量人潮,我跟唐哲因为晚到,所以很努力才站定位置。 我们几乎被人海淹没,我必须紧紧抓住唐哲的手臂才不至于被人群冲散,察觉到我的举动,他浅浅一笑,然后伸直手臂,掌心向上。 我感觉到他温暖的气息横扫耳廓,「要牵紧喔。」 整个广场人声鼎沸,但我很清楚地听到他留于耳畔的叮嚀,一阵微热从耳垂扩散到脸颊,也温了我的胸口。 我将掌心贴近他的,嘴里咕噥:「怎么没告诉我会这么多人……」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跨年。」他说。 意思是他第一次跨年就跟我一起吗? 怎么忽然有鼻酸的感觉…… 时间步步逼近,再过一分鐘,我们就迈向新的一年,岁月是公平的,从不为谁而多加停留,我和唐哲的手紧紧相扣在一起,在电视墙出现倒数的数字时,我们不约而同对望,接着相视一笑。 「十!九!八!七!六!」大家开始倒数着,震耳欲聋的声音让我觉得整个地板都在震动,「五!四!三!二!一!」 「咻——」一道亮光直飞天际,在空中绽放一朵朵繽纷火花,五光十色的烟花在眾人的惊叹声下,留下剎那间的璀璨,「碰!」 「纪小嵐新年快乐。」我看向唐哲,他仰望着烟火,神情专注,嘴角勾起一道漂亮弧线。 「嗯。」我也仰着头,想把那莫名涌出的悵然逼回去,「新年快乐。」 烟火持续施放,绽放出的光芒照亮唐哲的侧脸,那双黑色眼眸倒映着深夜的华丽,美得有些不真实。 他凝视着烟火,嘴边那抹淡淡的笑,是因为浸在过去哪段难忘的回忆里吗? 许多美好的事情就如烟火,虽然为深黑色的夜缀上繽纷色彩,但灿烂只有一瞬间,便化成无数个碎片消失在黑夜里。 真正能永存于心的,是曾经的回忆。 我将视线往下移,凝视我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内心五味杂陈。 男孩的手柔软细腻,就像他的心,轻软温柔。 什么时候,我已经无法放开这双手、放下这依恋…… 「纪小嵐。」他望着高空,低声唤我。 回神来,我抬头:「嗯?」 「我好冷,你可以抱我吗?」他的肩膀颤了一下。 我睁大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但我看他几乎整个人都要蜷缩起来,北风又不断刮过脸庞,存着私心,自己也渴望着温暖的怀抱,因此我张开双臂,从侧面轻轻拥着他,贪恋这男孩的温度。 驀然眼前一黑,他俯身在我唇上轻轻一啄,像蜻蜓点水般,两片柔软的碰触,虽然没有燃出火光,但却在心头激起浪花。 我像隻受到惊吓的兔子从他身旁弹开,一脸诧异地望向他,他却神采奕奕,笑得动人心魄。 我张了张嘴,「喂……」那是人家的初吻欸。 「怎样?」他平静依然。 刚才是他亲我没错吧?这趁人之危的傢伙居然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地问我怎样? 我呆愣在原地,似乎有什么在胸口乱撞,干扰心跳的频率。 他伸手将我拉进他怀里,我的头贴近他胸膛,隐约能感受他来自胸腔的震动,而我依旧处于神游状态。 他低平温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没叫你放开,抱着。」那接近命令的口吻,听起来却是温柔的。 我把双手环在他腰间,尽可能将滚烫的脸往他怀里藏。 半晌他在我耳边轻声呢喃:「……我是真的很冷欸。」 那般依赖的口吻,让我忍不住加重拥住他的力道。 抑在深处的淡淡情愫、淡淡依恋,在这个暖暖的怀里变得越来越浓,甚至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即便如此,我也只能将这分感觉默默藏在心里。 即将要分离的人,若无法追求相同梦想,便是注定要分道扬鑣。 陷得越深,该抽离时就会越痛,不是吗? 所以我不能跟他坦白,这样就不会增加他的困扰,忍住不说,收成回忆,也许对彼此都好。 渴望飞翔的鸟,就该任之翱翔天际。 我只能在毕业之前,好好珍惜能相处的时光,满足自己的一点贪婪,不留遗憾。 他已经给予我太多,我应该要感到满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想着想着,便有一股浓浓的酸楚涌上心头。 在我心中,唐哲再也不只占有「救命恩人」的位置。 * 考完学测,代表我的高中生活即将进入尾声,如果成绩理想的话,我就能唸北部的大学。听说金宇翔和慕妍打算一起考上南部的,慕妍几乎每天放学就去金宇翔家找他恶补,两人在考前依旧过得甜甜蜜蜜。 希望能考上北部的大学,第一个原因是选择较多,其次是想远离目前的处境,远离周遭人事物,到一个新环境。熟悉的一切,会绑住我的思绪,我不愿意再让某些人事物阻扰我的自由。 该眷恋的,依然会离你而去;不该眷恋的,就瀟洒放下吧。 一天放学,我才走出教室没几步,就被几个女生拦住了路,其中两个还是那天想约唐哲去跨年的。 我淡淡扫了她们一眼,每个人的脸都臭到不行。 一个戴紫色眼镜的女生率先开口:「三年三班纪小嵐,对吧?」 我跟她们对望,没有说话。 她单刀直入:「你为什么会认识唐哲?」 又是这种烂到爆的问题,「不关你的事吧?」 「哎呀,很呛嘛!」旁边的长发女生往前站一步,指着我的鼻头:「警告你啦,唐哲是我们班的,放学不跟你们班的走,跟我们班的唐哲走干嘛?我告诉你啦,我们已经注意你很久了!」 现在是怎样,宣誓主权吗? 「你忘了?她在班上没朋友怎么跟别人一起放学?」 「也是啦,这种心机女怎么会有朋友?」她们仍不忘数落我一番,「长得又不漂亮,不要只会去黏唐哲啦!听到没?」 我觉得她们根本是在无理取闹,「我要跟谁一起放学,你们应该没有权利干涉吧?」 「反正就是不喜欢看到你跟唐哲在一起啦!废话那么多干嘛?」她们仗着说话比别人大声来壮大气势,甚至因为恼羞推了我一把,「他又不会喜欢你,不用奢望他同情你没朋友!」 我踉蹌一下,背抵住墙才能站稳,咬着唇,我狠狠瞪着她们,话从齿缝挤出:「我跟他的事不用你们来断定!」 「你跟他?好曖昧喔。」长发女极不屑地冷哼:「那你有种就说你是他的谁啊,如果只是利用他掩饰你没朋友的事实,你根本不配跟他在一起!」 我微怔,霎时觉得胸口被大力地凿了一下。 唐哲温暖的怀抱、玩世不恭的笑容、一些体贴的温柔举动,还有那个轻轻的吻……这些都没代表什么特别意义吗? 而且……他从来就没真正说过他喜欢我。 面对长发女的问题,我哑口无言,会这么依赖唐哲,说真的有一部分是因为自己一直不愿承认的寂寞以及不被关爱,又或许,唐哲只是同情我罢了。 原来……我其实也不是他的谁。 突然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口的悲哀。 「说啊!你是他的谁?」长发女再次逼问。 我……是他的谁? 「女朋友。」一个沉稳的熟悉嗓音驀然传进耳里。 撇头一看,我的心跳差点就要停止! 「唐……唐哲?」那些女生的脸一个接一个刷白。 唐哲异于往常地面无表情,一双秀眉轻微蹙起,「你们在干嘛?」 长发女咬着下唇,面容失去血色,「你们……真的在交往?」 「很重要吗?」唐哲表情冷峻。 她们个个面色凝重,就连从没看过他生气的我,身子也忍不住微微发颤。 长发女最有胆量,她完全不看人脸色,「她是纪小嵐欸!你知道她跟自己的好朋友抢过金宇翔吗?」 抢?听到这个字眼,我更是很想直接给那个长发女一拳。 老娘就算名字不叫纪小嵐也不会跟别人抢男人! 「是吗?」唐哲的嘴角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让人不寒而慄,「我觉得你们在讲的那个人可能不是她。」 「什么意思?」 「我认识的纪小嵐,是不可能跟自己的好朋友抢男人的。」他的眼神坚定,态度认真到我无法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 眼眶热热的,我必须忍住不眨眼才不至于让眼泪掉下。 唐哲瞥了我一眼,然后抓住我的手腕,转头对那几个女生说,且语气清冷:「她现在是我的人,所以别再动她。」 我瞬间傻住,一颗心已经跳得乱七八糟。 她们全部面色铁青,没人敢再有意见,长发女更是气到双眼冒火,像是要把我的脸烧出一个大坑洞。 唐哲拉着我离开,在我们走到楼梯口时,还听到长发女歇斯底里的高分贝喊叫:「为什么!为什么是偏偏是她!为什么——」 他没有停下脚步,我隐约听见他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 我望着眼前这男孩,脑海里满是他刚才为我挺身而出的画面。 你们在干嘛? 我认识的纪小嵐,是不可能跟自己的好朋友抢男人的。 她现在是我的人,所以别再动她。 我止住脚步,脑袋再也无法思考。 他察觉我停下来了,回头关心道:「怎么了?」 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眼底柔波荡漾,跟刚才面露慍色的他简直判若两人。我一眼望进那双深邃,双唇颤抖:「你喜欢我?」 他眼里的微光闪动一下,唇角浅浅一勾,「嗯。」 得到他的亲口证实,我的心重重一跳,随后一股淡淡的酸甜、轻微的麻,缓缓流入心口,慢慢地、隐隐袭上我的感官。 说啊!你是他的谁? 女朋友。 唐哲松开我的手,呼出一口气,他走近我,用手轻抚我的脸颊,当我瞥见他的手指沾满晶莹的水珠,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流泪了。 我的世界像忽然充满了光亮,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心还是会微微泛疼? 「当我的女朋友好不好?」他一面拭去我颊边的泪,但我的泪腺彷彿失去控制,大颗大颗的泪珠以更快的速度滚出眼眶。 我咬着唇,因为我怕一开口,眼泪就会更夸张地决堤。 他等不到我的回答,表情闪过一丝心疼,便将我拉进他怀里。 他温柔地抱着我,声音略哑:「不好吗?」 我猛力摇头,压抑住直衝鼻尖的那股涩意。 「那为什么哭?」他唇边的气息縈绕耳畔,勾起深处一丝疼惜。 光天化日下,人行道上,我一直在克制的,连带理智,全瓦解在男孩的怀中。 「我很害怕你知道吗……」我抽咽着,声音破碎难听,「你跳海救我之前,我真的觉得自己失去全世界了……你说你想当救生员,其实我也很怕……我不敢说我也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因为我们要毕业了,我们会分开……你会离开我,我又是孤单一个人,我从来都不被尊重,还要活在别人的眼色之下,如果连你都失去了,我不知道除了妈妈以外我还剩下什么……心会很痛很痛的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他轻抚我的背,缓缓地说:「我都知道。」 你真的……都知道吗?那你离开我了我要怎么办? 「那你还在这时候告白,是要害死我吗?」我囁嚅。 「傻瓜啊?」他轻笑一阵,「我只是跟你唸不同大学,又不是永远离开你,这个世界上还有手机跟交通工具,很方便的。」 他的思想永远是那么单纯乐观。 也许他并不知道,时间容易冲淡一切,是一种比距离更可怕的力量。 「我还在这里啊,不要难过了。」他捧着我的脸,嘴边漾着笑。 我恍惚抬起泪眼,他俯身吻着我冰冷的脸颊,灼热的唇瓣隐约熨过我溼润的眼角,也悄悄吻去了泪痕。 像过了几世纪那么长的时间,他带笑的声音再次传来:「我觉得我越来越厉害了,你哭成这样我居然没被吓跑。」 我羞红了脸捶他,「滚开啦!」 他笑着闪过我的拳头,然后揽住我的肩膀,将我拉近他,「走吧,我们回家。」 暮色沾染些许夜晚的气息,北风依然刺骨,但我却感受不到寒冷。 属于我的那道阳光,再次温暖了心田。 13 夏天的脚步近了,但早晨空气中依旧带点沁凉,彷彿是春天还捨不得离去。 我和唐哲在交往的消息,没多久就在校园里传开,不时都能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细碎议论,有人说金宇翔跟唐哲都死会了,就等于是全校女生的希望通通幻灭,有人说这件事的背后一定有不能说的祕密,还有人说我其实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竟然能不费功夫就得到眾多少女眼中的极品。 我早就习惯成为本校的焦点,大家的评论对我而言不痛不痒,也没產生多大的影响,只是没有人会再当面威胁吓阻我,或在放学时拦住我,挡住我的去路。 知道这消息后,真正最讶异的,其实是金宇翔跟慕妍。 唐哲偶尔会到我们教室找我,关心还有没有人对我动手动脚或恶作剧之类的,而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每个女生都争着想当他女朋友。 因为他的呵护无微不至,他的温柔,容易使人沉醉。 最近以来,金宇翔和慕妍时常有意无意地将视线移转到我脸上,像是欲言又止,又像想探寻什么,让人不由得心生困惑,同时,我也感到自豪,他们不再如往常那样对我漠不关注,是不是代表他们很在意我跟唐哲交往这件事?还是说他们担心自己再也不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对恋人? 反正那是他们的选择,他们现在要怎么想,不关我的事。 「纪小嵐外找!」 我抬头往教室门口望去,唐哲的脸庞在逆光下有些模糊不清,但我就是知道他正在微笑。 我笑着走上前,他清澈的双瞳在光照下慢慢映出两个清晰的、我的倒影,阳光在他黑亮的头发上洒下光晕,一点一点亮光包围着他,像极了戴着光环的天使。 他将我散到额前的细碎发丝撩至耳后,并说:「今天放学你直接去海边,我会在那里。」 「不一起去吗?」我问。 「我游完泳就会直接过去,所以你也不用到游泳池等我。」他注视我几秒,接着笑了出来,「我们班男生下课找我去打球,我说我要来找你,他们就说我见色忘友,真奇怪,下次就不要被我看见他们在跟谁约会。」 馀光瞥见不少人对我们投来目光,我害羞地低下头,「其实你可以传简讯给我就好,不用特别跑来我们教室……」 「我想见你啊。」他把真心话说得这样理直气壮。 我搔搔头,无奈笑了笑。 「看到你就好了,记得直接过去喔!」他挥手道别,仍不忘露出带着酒涡的笑容,「掰。」 他蹦蹦跳跳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走廊尽头,我依然站在原地,有点捨不得离去,彷彿他还在那里,笑着向我招手。 跟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幸福的,就连空气也变甜了。 当我走回教室,第一眼便触到金宇翔的目光,他的眼眸深不见底,轻微的感伤在底部晕开来,隐含着淡淡悔意。 我愣了一下,心头莫名震盪。 他眼神中的那一点情绪稍纵即逝,他也很快就别开了视线。我回到座位上,晃晃脑袋,想把他复杂的凝视甩出脑海。 「我想说你怎么连上课也能傻笑,原来是谈恋爱了啊。」坐在我左后方的班长悠悠开口,我转头一看,她正单手托腮瞧着我。 我侧过身,眉毛挑了挑,「我的男朋友怎么样?给点评价吧。」 「帅。」完全简洁扼要。 「就这样?」但我仍不满意。 她想了想,「酒窝满分。」 「还有吗?」 「我可以追吗?」她问,一脸认真。 我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回答:「不可以!」 * 太阳就快要没入地平线下,天空和海在远方揉合出成熟稻穗的金色微光,不远处的堤防上,一个与我穿着相同制服的男孩坐在那里,海风将他的白色制服吹出纹路、吹出波浪、吹出翅膀的样子,海边的水气扑在脸上,我的眼眶也忍不住溼润起来。 还残留在天边的阳光洒落在男孩身上,成了一幕静謐唯美的画面。 我轻手轻脚走上前,男孩始终没发现我,也没有回头,似乎正专注于欣赏傍晚的美景,又或是沉浸在自己如浪一般的思绪里。 我伸出双臂环抱住男孩的肩膀,脸颊轻贴着他的,「在想什么?」 他回神,长睫毛下的漂亮眼睛盈满笑意,「想你啊。」 我坐到他身旁,拳头握在唇边轻咳:「咳,怎么突然想来这里?」 「感觉好久没来了,有点怀念。」风吹起覆在他额前的发,掀起他一脸俊逸,「这里有很多很多我们的回忆,我想在唸大学之前再跟你多来这里几次。」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我们要分开的日子又更近了。 犹记得他把我从海里救上来那天,一样是晴朗的傍晚,他白色的制服完全溼透,俊秀的脸庞有着几分随性不羈,从那一刻起,他便走进我风风雨雨的世界,像无形中有什么牵住我们似的,如影随形,他让我学会如何敞开心胸,而我也终于明白,我一直在追求的,其实就在自己身边。 只不过才经过一年多,唐哲脸上原有的稚气就褪去不少。 「唐哲。」我握住他的手,要他专心听我说话,「你上大学以后,要一直跟我保持联络,我会住学校宿舍,所以不会常常回来这边。」 「嗯。」 「你不可以偷偷喜欢别的女生。」 「好。」他很听话。 「不可以丢下我一个人。」 「好。」 「要顾好自己的身体,太冷就不要去游泳了。」 「好。」 「三餐都要吃饱、不要随便答应别的女生的请求、我送你的项鍊要随时戴着不能摘下来、每天都要想我、告诉我你在那里过得好不好……」我越说越小声,头也越垂越低。 他没有再说「好」。 我伸出右手小指,不敢直视他,「……打勾勾。」 我没勾到他的小指,但他却紧紧地将我抱住。 「纪小嵐你不要太可爱了,我怕到时候会捨不得离开。」他在我耳边低语。风很大,几乎把他的声音吹散,彷彿不曾存在过。 我在他怀里悄悄闭上双眼,不让他瞧见我红了眼眶。 原来到最后,谁都无法坦然面对分离的命运。 * 週六是唐哲的生日,我和寿星本人约好当天傍晚一起去买蛋糕,再到他家庆祝,我趁机要求去他房间看他把墙壁粉刷成什么样子,他也欣然答应,还说我一定会称讚他终于长出艺术细胞。 因此,我更加好奇他是怎么粉刷以水蓝为主的墙面。 我们约好六点在巷口集合,但他五点多就打电话给我。 「欸?我们不是约六点?」他已经迫不及待了吗? 「你先来海边好不好?今天的晚霞超美的!」他的语气听起来好雀跃。 我还反应不过来,「你在海边?」 「对啊,你快点来,真的超漂亮的!」他不断讚叹着,像第一次看到彩虹的小孩那样。 听他在手机另一端描述着天空的顏色及晚霞的绚丽,我不禁莞尔,嘴角也微微勾起。 等他停顿下来了,我轻声唤他:「唐哲。」 「怎么了?」 我将视线移往掛在墙上的「苍穹之翼」,凝视那一片由我和男孩共同拼成的天空,淡淡微笑着:「你想好要许什么愿望了吗?」 那一端沉默良久,海风的声音一阵一阵,填补了那段静默,我彷彿能感受到风灌进我耳里的力道,彷彿手一伸,辽阔的天与无尽的海就能收进掌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再次听见他的声音,「想好了。」 「我可以听吗?」我已经准备好要屏息聆听。 那一端再度沉默,除了从话筒里传来的风声,我的心跳声也同样清晰可闻。 男孩的愿望,不知道我能不能够帮忙实现…… 「希望有一天,能把全世界的天空都送给纪小嵐。」他笑了起来,声音悦耳乾净。 我傻住,愣愣地望着前方,时间好像也凝结在这时刻。 男孩说,他希望能把全世界的天空都送给我。 「这真的是你的愿望吗?」我问,莫名觉得喉咙一阵乾涩。 「嗯,还不错吧?」 对我而言,那是一个承诺,一句誓言。 那一天在我房间拼拼图时,他说我像拼图上的那隻鸟,拚命想要追求什么,却忘了天空就代表一切,现在,他却说他希望能把全世界的天空都送给我…… 比起全世界的天空,或是全宇宙,我更希望他能这样陪着我一辈子,在我最无助时说他相信我,在我最需要依靠时将我抱在怀里。 其实,他就是我的天空。 「谢谢。」我说,满怀感激地。 真的,谢谢,我很高兴。 「好啦,你快点来,等一下再一起去买蛋糕。」因为海风越来越强劲,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断断续续,「平常都没人,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人有点多,应该是晚霞特别漂亮吧。我怕你找不到我,你只要看到穿黄色上衣的就对了,目前只有我一个人穿黄的。」 「好,我很快就到。」 掛电话后,我很快整理服装仪容,趁太阳还未下山之前赶到海边,前后大概花不到十五分鐘,但愿唐哲不会觉得我动作太慢。 我四处张望一个穿黄色上衣的男孩,但怎么看就是没看到有人是穿黄色的,正感到困惑,围在前方的一群人让我转移注意力,他们的行为举止太过异常,不像是真的在欣赏晚霞。 我好奇走上前,双眼瞬间睁大,不敢相信我所看到的。 一个约略四、五岁的小男孩全身溼透,他的脸色惨白,嘴唇微微发紫,像刚受到惊吓般大力喘着气,一双眼睛已经哭得比桃子还大。 他被人群围在中间,几个大人担忧地关心询问,少数几个则不时往海面望去,面色凝重难看。 奇怪的是,这里的人都是陌生脸孔,仍旧不见唐哲的踪影。 我看着那个惊魂未定的小男孩,觉得全身爬满了鸡皮疙瘩。 「请问一下……」我一开口,眾人的目光就全集中在我脸上,「刚才有发生什么事吗?」 大家面面相覷,貌似不晓得该如何对我这个好管间事的路人甲啟口,这时,一位眼眶微红的少妇出声:「刚才我去后面的摊位买东西,没有看好我儿子,他就……不小心掉到海里……」说着说着又哽咽了。 一位神情严肃的中年男子接下去说:「后来是一个年轻人跳下去救他,应该才十几岁吧,长得也蛮高的。我们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就已经游到那个小朋友旁边了,今天风浪很大,我们这里没有人敢跳下去,而且完全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 察觉他刻意在避重就轻,话题也扯不上重点,我心一急,口气变得激动些:「那个年轻人是穿黄色的衣服吗?」 那男子惊讶了半晌,「对啊,你认识他吗?」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眼看大家都屏息等待我的回答,我紧握双拳,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我用极为乾哑的声音说:「他是我男朋友。」 所有人顿时傻眼,全用带着怜惜的眼神注视我。 他们那是什么表情?唐哲跳下去救小男孩,小男孩被救回来了,那唐哲他人呢?为什么我没看到他?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镇定的,「我男朋友呢?我们约好要来这里的。」 除了那位中年男子以外,其他人都不敢与我的眼神有所接触。 你们都在这里就表示有看到他啊!为什么不敢告诉我? 像过几千万年那么久,男子终于缓缓开口:「今天浪很大,他把小朋友救回来的时候,又被一波大浪冲回去,十分鐘前,我们就没看到他了。」 「轰」的一声,我的脑袋登时一片空白。 一望无际的海翻着浪涛,带着夕阳红,竟显得怵目惊心。 「你……你刚刚说什么?」我的声音微微发颤。 「风浪很大,你男朋友可能回不来了。」他一字一字,很清楚地说,「已经有人报警了,但照目前的状况来看,也是凶多吉少。」 「那为什么你们不阻止他?让他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我看到的时候他已经跳过堤防衝过去了,喊他的时候他已经听不到了。」 「那为什么也没有人救他!」我沙哑大吼,「为什么眼睁睁看他被海浪捲走!为什么!」 「你看那种浪。」男子冷静地伸手一指,「任何人下去都会危险的。」 「这是什么藉口?」我语气激动且咄咄逼人,「因为他已经把小男孩救回来所以就不管他的死活了吗?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他也是人也是有生命的!就算他很会游泳完全不怕水,也不可能征服这种海浪好不好!」 我已经失去思考能力,接近是乱吼的状态,大家只是默默地望着我,有人紧锁眉头,有人红了眼眶。 海面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你快点来,等一下再一起去买蛋糕。 忽然各方面的酸楚一併袭来,我站上堤防,准备往下跳,不料手却猛地被拉住,我下意识想甩开,反而被抓得更紧。 「放开我!」我的声音尖锐凄凉,且极度任性。 「你冷静点——」阻止我的是那位中年男子。 「我要怎么冷静!被捲走的是我男朋友欸!」我转头瞪他,使劲想挣脱,「放开我!你们不敢救他就我去救——」 「疯了吗?你想死吗?」晚霞将他微慍的脸染得更红,「现在你跳下去,不但救不回你男朋友,连你都会死!」 我恍惚望向面前那片海,浪仍然一波一波汹涌而至,宛如拍击在我的胸口,疼痛难耐,几乎淹没我。 回首,每个人都低着头,气氛凝重,我喘着气,直到手背好像被什么温温的东西滴到,才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希望有一天,能把全世界的天空都送给纪小嵐。 我的心猛地一抽,彷彿经那一刺激,心便碎了满地。 我放声往大海喊去:「唐哲——你一定要游回来——你不可以就这样丢下我一个人——拜託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我不断喊着他的名字,像个疯子一样,喊得声嘶力竭,连声音都哑了,仍然没有人回应我。 围观的人纷纷低声啜泣,整个海边完全被悲伤笼罩,我顿时感到头痛欲裂,手臂也被握疼,我瘫软在堤防边,一颗破碎的心比失去全世界还痛。 「不可以丢下我一个人。」 「好。」 他答应我了,他明明答应我了…… 我还是被丢下了。 「为什么你们要看着他被捲走……他救了别人自己却回不来,他难道就没有爸妈,就没有人担心他吗……」我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灵魂,只剩躯壳在低喃,落魄狼狈,「今天是他的生日,我们还约好一起去买蛋糕……他的梦想也还没完成,就这样离开我了……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是我最不能失去的人,为什么……没有人阻止他……」我说得断断续续,始终认为这件事是那些亲眼目睹却毫无行动的人的错。 短短十五分鐘,我跟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就离开了。 我唯一的天空,就这么崩塌了,我连碎片也看不见。 那个小男孩已经不哭,他天真的眼神直直撞进我的视线,我驀然一惊,彷彿他的注视开啟了深处一扇记忆之门。 曾经,我也是那样浑身溼透,我跟小男孩被同一个人救回岸上,然而,我们的救命恩人却已不在身边。 但小男孩和我不一样,他的世界单纯而美丽,我当时是为了得到解脱,才在海边与唐哲牵起一段缘分。 那位少妇蹲在我面前,颤抖地握住我的手,「对不起……」 她的手,比我的还冰凉。 我抬眸看她,那双满是愧疚的眼里盈满泪水。 「对不起,如果我顾好我的小孩不让他乱跑,他就不会掉下去,如果他没掉下去,你男朋友就不会……」她停顿下来,脸上满是泪痕,几滴眼泪落在我手背上,灼热感也深深烙印在上面。 这么年轻就当妈妈了,很辛苦吧? 「对不起……对不起……」她不停道歉,紧握着我的手痛哭失声。 「人都不在了,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有人在一旁淡淡说道。 「以后记得把小孩顾好,就不会发生悲剧了嘛!」 「人都在难过了讲这些是有屁用喔!」一直在我身旁的中年男子厉声斥责,周遭没人敢再出声。 少妇被一些人带走,嘴里还含糊说着「对不起」,不曾间断。 我没办法恨她。 我没办法,因为唐哲为了救她孩子而离开就恨她。 把一个人安全送回陆地,是唐哲从小到大的梦想。 当我女朋友好不好? 我还在这里啊,不要难过了。 可是……他还是把我丢下。 我将脸埋进掌心,静静地流泪,独自忍受失去的痛。 过了很久很久,中年男子的声音又传进耳里:「回家吧,你家人会担心的。」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心疼。 回家吧,天快黑了。 那男子的声音,莫名其妙就跟脑海里的声音重叠了。 以为所有人都离开海边了,没想到他依然站在我身旁。 「你男朋友很棒,你应该祝福他会没事的。」他这样安慰我。 唐哲这么善良勇敢,他会在遥远的海面上获救吧? 我迫切地呼唤着,希望海风能代我传达给他。 天边晚霞,已经不再那么美丽。 14 盛夏时分,薰风吹来热度,也吹来离别的惆悵,再过几天,我即要从这所学校毕业。当初我告诉自己:要不留任何牵掛离开这个地方,忘却曾经的所有不愉快。我明明是这样对自己说。 唐哲不在了,我好像又变得不那么坚强了。 「听说三年级有个学长失踪很多天了欸,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好像也有听说,应该是为了救人被海浪冲走的。」 「天啊,那这样凶多吉少了吧……」 「对啊,救了别人自己却被捲走,听说他女朋友在海边崩溃欸。」 「好可怜喔……」 唐哲失踪的事情,在校园里疯传,而我只要听到相关的议论声,心就会不自觉揪结在一块。 夏日的温度像燃烧火焰那般炙热,我的手心却还残留着海边水气的一点冰凉。 * 毕业典礼那一天,驪歌悠悠响起,整个礼堂流着缓慢哀伤的旋律,大家离情依依,歌还没结束,许多人就忍不住流下眼泪。 而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唱,一个字都没有。 金宇翔代表毕业生上台致词,每一句台词被他唸出来都像感性的告白,女生们几乎都哭花了脸。 「……曾经,有你们的陪伴,让彼此能在挫折中坚强再起,谢谢,是你们与我走过这段旅程,我们都是一隻预备展翅高飞的鸟,但愿所有人都能飞往更高、更远的天空,一同追梦……」 没关係,我相信你就好了。 不然就嫁给我啊,羡慕什么。 纪小嵐你不要太可爱了,我怕到时候会捨不得离开。 视线忽然变得模糊一片,眼眶热热的,我赶紧用手背抹去越积越多的水气。 我好想他。 我好想好想,那个说要把全世界的天空都送给我的他。 眼眶酸涩,我仍然控制不住,只好任眼泪滚落脸颊,再用手抹掉。 我哭了,身旁却再也没有人会为我温柔地拭去泪水。 隐约中,我似乎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我身后悄悄注视着我。 掌声毫无预警响起,我才发觉金宇翔已经结束了致词,他弯腰鞠躬,台上灯光将他俊逸的脸庞清楚照亮,别在白色制服上的胸花,随着他稳重的步伐,在他胸前轻微地晃盪着。 我有多久没有仔细睇视他的身影与笑容?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再也不是追随着他的双眼与脚步? 原来只要向前走,过去的,都只是曾经而已。 典礼完美落幕,我离开礼堂没几步,就被人叫住。 「小嵐。」 是女生的声音,熟悉,却又让我忍不住起了防备。 我停下脚步,不疾不徐回头。 慕妍和金宇翔一步步朝我走来,显然就是有话要跟我说。 「那个……」慕妍抿抿唇,「你还好吗?」 她听说唐哲失踪了,至今依旧下落不明,所以问我「还好吗?」他们不是最希望看到我被冷落、看到我一无所有的落魄模样吗?他们没有恭喜我,居然还特别来寒暄? 假惺惺。 「怎么?看到我又孤单一个人,专门来祝贺?」我连客套的笑容都免了。 「小嵐,我们曾经是朋友。」慕妍皱了皱眉,显然很不习惯这样的我。 「朋友?请问一下现在是怎样?」我觉得荒谬到了极点,「我那时候跟你们讲的你们都把我当屁话,现在毕业大家全都散掉了,才告诉我我们曾经是朋友,你以为我听得懂吗?」 「纪小嵐,讲话不要带刺,我们不是来找你吵架的。」金宇翔沉沉说道,口气比较像是规劝,而非警告。 「那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已经没什么耐性。 慕妍叹了口气,缓缓啟口:「知道你跟唐哲交往的时候,我们班女生跟我坦白,坠鍊不是你丢的,是她们设计陷害你……」 真好笑,那些人的目的就只是不要我接近金宇翔,只要我喜欢上别人,她们的计画就完美成功,而她们只需要在毕业之前说出事实,就不会觉得愧对良心,是这样吧? 我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但冷然的语气却几乎取代了我故意做出来的表情,「那我真的是该谢谢她们囉?」 慕妍的表情一僵,金宇翔则只是默默注视着我。 「所以你们想说是你们误会我了,然后我们应该重新当好朋友,是吧?」 他们看着我,眸光一闪一闪的。 「很抱歉,朋友不是这样当的,当初你们就应该选择相信我,但是你们为了爱情,连好朋友的话也可以当屁!」这些话,接近发洩地涌出:「现在,别人跟你们坦白了,你们才相信我真的是清白的,才打算跟我和好,你们当我好欺负吗?」 虽然过去的事彷彿早已烟消云散,但再次被提起、被忆起,还是有一股怒火涌上心头。 「我知道你很生气。」沉默很久的金宇翔终于开口:「对不起,我当时不知道你对我有那种感情。」 我微微一怔。 「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你跟唐哲交往是真心的,还是只是为了逃避对我的感情?」 我极为不屑地冷哼,「金宇翔,你以为全世界的女生都是绕着你在转吗?你就没想过有人比你更好?还有,两个人都不是真心的,那才不叫爱情!」 他沉沉凝视我,一双深邃眼眸更加漆黑。 「对不起。」他低低地说,我却突然不明白他道歉背后的含意。 人人仰慕的王子,放下身段对我道歉了。 所以呢? 我的心情并没有因此更好。 「你知道我当时多痛苦吧?看着自己喜欢的人跟好朋友牵手了,而自己却不管怎么做,永远都被唾弃、被不信任。」 我甚至还想去死。只是,我并没这么说。 慕妍红着眼睛,张着嘴想说些什么,但我阻止了她:「别再跟我说对不起,听了会烦。」 我看了他们一眼,淡淡说道:「祝你们鹏程万里,但我们不会再是朋友。」我转身,然后瀟洒离开。 你们对我造成的伤害,我不想再次唤起那种感觉。 不留感情离去,才不会捨不得,才不会心如刀割。 那种浓烈的酸楚,夺人命的沉痛,我真的已经受够了。 * 一日,我跟妈讨论着日后住宿的问题,如果我大学搬去住学校宿舍,家里就剩她一个人住,怕她太孤单,而且我长时间不会回来,我鼓起勇气建议:「要不要叫爸回来?」 她毫不考虑就说:「不用。」 破镜终究无法重圆。 「我也可以回娘家住啊,反正离工作的地方也蛮近的。」她说:「而且这栋房子是我买的,我想什么时候卖就什么时候卖。」 妈就是因为出钱买房子,才会这么强势,所以爸有时候对妈也只能依循,很难真的跟她槓上。 「你不再考虑一下吗?」我不打算放弃。 她却很直接地转移话题,完全不想回答我,「暑假我买机车给你,把驾照考一考,直接骑去上学,听懂没?」 「喔。」我漫不经心应了声,悄悄在心里叹气。 时光荏苒,转眼间,我即将要展开新的生活。我一个人在房里收拾行李,准备骑着机车北上。 我的书桌大部分都已经清空,只剩摆在桌上的那张相片。 三个高中生,两个女孩,一个男孩,阳光洒在他们的青春和友谊上,他们唇角上扬的弧度,清楚地告诉我他们有多快乐,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笑容似乎不再那么真实,也逐渐在记忆中模糊。 我轻轻拿起来端详,手指细细拂过相片,拂过里面的每个轮廓与线条,最后停在左侧的那个笑得最灿烂的人脸上。 那个人是我,曾经的我。 我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了? 你应该要常笑……你笑起来明明很好看。 记得那是一个雨天的夜晚,唐哲盯着相片,由衷告诉我。 我把相片从相框抽出来,望了几秒,心一横,便动手撕碎了它。 亲手撕毁,我的那一段曾经。 那温润乾净的嗓音,我真的听不见了吗…… 没有他的日子,我的心就像被掏空,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环顾这个从小陪我长大的房间一圈,我将目光停驻在墙上的「苍穹之翼」,思绪渐渐飘远…… 我觉得那隻鸟很像你。 你跟牠一样,给人一种孤独的感觉,在那么广阔的天空中,拚命想要追求什么,但你都忘了,天空就是你的一切。 拼图上的缺口,就如划在心里的那道伤痕,丑陋难看。 单翼的鸟无法飞翔,但在我面前的那隻鸟,却没有坠落。牠看起来那么孤单,却依然持着信念,成为天空唯一的翅膀。 有一半的拼图沾上了唐哲的指纹,代表他真的与我拼完了「苍穹之翼」,代表他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把拼图从墙上拿下来,觉得有种沉沉的痛啃蚀着我。 至今,我仍然没有唐哲的消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也越来越惶恐,哪怕有一天捎来的并非他获救的消息,我又能怎么样? 我只能日夜惦记着,思念着,毕竟人类是如此渺小。 我再度把拼图掛回墙上,让它继续装饰这面墙。很多东西,我无法真的带走,我能拥有的,都已经存放在脑海里、心里。 我把我的心给他了,其实早已感到满足,我只需要等待,等待他在未来的某一天,再次降临在我面前,并让我也触到他的心。 傍晚,我独自来到海边,坐在堤防上,凝望遥远的彼端。 落日馀暉照射在海面上,淡淡的橙红色在水波中荡漾、晕开,潮汐变动带来的碎沫浪花,于岸边激起源源不绝的浪声。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我想好好感受这里的海风扑打在脸上的感觉,把我和他一起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我相信你一定会变成很优秀的救生员。」 「我就知道纪小嵐会挺我。」 「那你也要答应我,不会勉强自己,不会发生什么危险,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答应我好吗?」 「好。」 也许我对他的依恋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怕他突然离开我,所以只能要他给予承诺,心里才会比较踏实。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我,真的傻得可以。 眼前这片海让我们相遇了,同时却也把我们分开。心想着他会回来,因为他说过,希望有一天能把全世界的天空都给我。 他也答应我很多,当时他笑着与我打勾勾,我应该要等他兑现。 胸前的心型坠子流动着银光,流动着隐隐的寂寞,我仰着脖子,看着柔软的云朵飘过回忆的天空…… 小姐,你一个人吗? 据说嚮往飞上天的人都不自由。 这里有很多很多我们的回忆,我想在唸大学之前再跟你多来这里几次。 我紧闭双眼,逼回急涌而上的那股酸楚。 海那么漂亮,不要把自己的尸体留在那里。 你并不孤单。 眼前所看见的、脑海里所想到的,满满的都是与他的回忆,我不确定我能否一一带走。 因为每忆起一次,我的心就抽痛一次。 回忆很甜,但是当我们不确定是否真正失去回忆中的那个人时,它便会慢慢发酸,然后再击垮我们好不容易筑起来的坚强。 唐哲,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别把尸体留在你喜欢的海里…… 15 翌日早晨,我在离开这里之前,去一个对我而言也很重要的地方。 我在唐哲家门前站定,却发现他家的门是开着的! 怀着困惑,我走进他家,看到周围天空蓝的墙壁,又忍不住停下脚步,莫名有种置身蓝天的感觉。 我永远会记得,有个女孩帮我把墙壁漆得这么好看。 那一天,我们彩绘着一片无风无雨的苍穹,之后便没再粉刷过,油漆剥落的地方变成白色的,虽然不明显,但在我眼里,那就像天空的眼泪,思念主人而忍不住哭泣。 他生日那天,他说要让我看他房间的墙,如今,我只能独自欣赏。 他的房门竟然也是开着的,我才踏进里面一步,便呆愣在原地。 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海洋,几隻白色鱼儿在海里穿梭,他用他喜欢的水蓝色,绘出他心中的水底世界,那样温馨美丽的世界。 在接近天花板处,有两隻白鸟,牠们展开双翼,面向着彼此飞翔,旁边还用白色油漆写了一些字,不大,却在我心里扩散暖意。 我们一起,不再孤单。 我不禁鼻头一酸:他明明……明明这么会画画…… 「妹妹,你是来找阿哲的吗?」 我往书桌的方向一望,才惊觉他房间里不只我一个人,一位大约四、五十岁的女子跪坐在书桌前,似乎在整理着什么。 她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唐哲房里? 那女子有双透澈的眼眸,看人的眼神很温柔,有点像他…… 「你是唐哲的妈妈吗?」我问。 她错愕了一下,才淡淡一笑:「不是,我是她姑姑。」 我赶紧低头,「你好。」 她和蔼微笑,对我招手,「来吧,坐这边。」她拍拍身旁的单人床,要我坐在床沿,「你是阿哲的女朋友吗?」 我吓一跳,「欸?你知道我?」 她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我的项鍊上。 她的脚边放了一个大箱子,几乎都是把唐哲书桌上的东西放进里面,这景象,怎么看都像在整理遗物。 「这里的墙壁,都是你们粉刷的吗?」她抬头看看我。 「对,唐哲说房东有允许。」 她将视线停在那两隻白鸟上,轻声讚叹:「嗯,漆得很漂亮。」半晌过后,我听见她隐隐的叹息:「阿哲就这样走了,实在对不起你……」 「他会回来的!」我反射性脱口而出,她睁大眼睛望着我,脸上写满惊讶。「他一定还活着,我们可以等他回来……」 不是很肯定的答案,但我相信他,不会就这样离开。 有个奇怪的地方就是:为什么这段期间都没看到唐哲的父母?反而是他的姑姑在处理? 「唐哲的爸爸妈妈知道这件事吧?」最后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只见她眸歛下,脸上浮起淡淡哀伤,「他没有爸爸妈妈了。」 我诧异地瞪大双眼。 察觉我的反应,她皱眉,「阿哲没告诉你?」 我摇头,忽然觉得有种灭顶的窒息感。 她开始娓娓道来:「那时候,阿哲才刚升上国中,他跟他爸妈一起去海边度假,那天海边风浪有点大,偏偏他妈妈又不小心被海浪捲去,他爸爸也什么都不考虑就游过去救,结果越游越远,都看不见了,他们被报失踪人口,然后出动资源去找人,阿哲那时候就剩我一个亲人,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早就不在人世,他一直很乐观地告诉我:他爸爸很会游泳,很不怕水,很厉害,所以一定会没事的。就像你刚才说阿哲一定会回来……你们两个简直一模一样!」 我忍不住愕然,耳边不断传来嗡嗡的声响。 「后来有捞到尸体,验证后确定是他爸妈,阿哲才放声大哭,那个尸体已经整个肿大,完全没有人的模样,我唯一的弟弟就这样走了,其实当下我也难过到没办法活下去。」她深深吸口气,继续说道:「之后,我变成阿哲的监护人,本来要让他来跟我住,可是我老公那边并不是很赞成,我们结了婚但是没生小孩,因为我老公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养小孩,后来我跟他商量,挪出一些钱给阿哲自己缴房租、上学,他也同意了,我就定期寄钱给阿哲,也定期通电话,前几天我打不通他的手机,我就打去问学校,才知道他已经失踪了,大概了解是什么原因后,我又想到他爸爸,他完全遗传到他爸爸的个性……」她大力喘着气,将脸埋在手心,像在隐忍一种情绪。 而我所有的疑问,全都得到了解答。 海那么漂亮,不要把自己的尸体留在那里。 他说那句话时眼里流露出的淡淡哀愁,在这一刻如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划过我的胸口。 他的双亲就是葬身于海,他亲眼目睹他们被海浪捲走,因此他不希望有人再因为海而丧命。 我一个人住。 当时,他表情里的苦涩虽然稍纵即逝,但却清晰地被我捕捉于眼底。因为我用很自然的语气说:回家吧,你爸妈会担心的。 我想当救生员。 我只是想游得比海浪快,在海浪把一个人冲走之前,把那个人安全送回陆地上。 他恨自己当年能力不够,若他成为真正的救生员,他就能挽救许多人的生命。 我现在才发觉,他的梦想竟然是这么伟大。 而高二上学期末,我因为把手机调静音所以没发现他打给我,当他在海边找到我、从身后将我抱住时,无助、却又同时松了好大一口气、彷彿害怕失去什么的感觉,全是因为生命中重要的人都离开了,而联络不上我,唤起了他藏在心底、不能轻易被碰触的恐惧,那道伤疤,他隐藏得很好,却是他一辈子的伤痛。 你知道吗?有家人陪在身边其实是很幸福的事。 你并不孤单。 他才是真正最寂寞的那个人。 我的爸妈都还健在,却只因为渴望自由、挣脱束缚与自卑,便想以死来获得解脱,相反地,他选择坚强地活下去,纵使一个人住,他也毫无怨言,总是以发自内心的笑来温暖别人,甚至为了让人远离死神,立下当救生员的志向,我又有什么资格谈寂寞或跳海? 但那笑容背后的悲伤,他一个字也没向我提起。 唐哲的姑姑调整好情绪,从箱子里拿出一本深蓝色笔记本,递到我面前:「这是阿哲写的,应该算日记吧,我觉得你该看一看。」 我慢慢接过笔记本,手还微微颤抖着。 她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你可以在这里看,我去附近走走。」 她把房门带上,周围变得一片寂静。 经过好长一段时间,我才回神,彷彿要揭露什么祕密般,莫名有些紧张,心脏噗通噗通狂跳。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翻开笔记本第一页…… 一开始写的,是他进入高中的生活记事,只要是对他而言印象深刻的,他就会写在笔记本上,我好像能够进入他这个角色,进入他笔下的开朗世界。我不断翻着,看着,直到我自己也被写进他的回忆,我开始细细咀嚼、品味每个环节…… 「巷口转角处,她的举动像个失魂的人,当我追她追到海边,看着她的制服在风中摆动,我彷彿看到一隻渴望自由的鸟。我奋不顾身从海里抱起溼透的她,她的眼神充满防备,似乎受到极大的伤害,才想得到解脱,我好像看见了曾经的那个我,当亲人都离开、饱受孤独滋味的我。如果我能够抹去她的泪水及伤痛,我会成为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依靠,让我的笑容融化她冰冻起来的心房。」 「她喜欢的男孩不相信她,失落让她的双眼黯淡无光,如果我的信任能带给她鼓起勇气的力量,只要她快乐,我会倾尽所能。」 我的双眼逐渐乾涩,胸口也隐隐发疼。 「雨落在她脸上,我看不清楚那到底是雨水或眼泪。她让我和她一同完成『苍穹之翼』,但拼图却缺了一小块,刚好缺了鸟的另一边翅膀,就如她,心里还缺少了什么,才会拚命想追寻另一片天空。」 「当我在红榜第一栏看到她的名字,我很想替她放声尖叫,当时她犹豫地勾上我的小指,如今她做到了,她向自己证明能够突破自己,我终于可以把手机开机,真正对她说恭喜……」 视线开始模糊,我伸手往眼睛一抹,竟抹下一片溼润。 「饰品店里,一条心型坠鍊吸引住我的目光,中间那爱心透着淡淡蓝光,像天空又或是像海洋的顏色,她的房间大部分都是蓝色系列,她应该很喜欢蓝色吧……所以我买下那条坠鍊,作为她的圣诞礼物。」 「圣诞夜,我和她在海边度过。我的圣诞礼物是星型坠鍊,那一刻,我发现我们竟然么有默契!风很大,她的手很冰,我觉得跟她在一起,莫名轻松自在,也时常会感到温暖,她是个善良的女孩,我开始习惯身旁有她,开始希望她的眼里能有我,而不再只有伤害过她的那个人……」 「我很害怕,我觉得快要无法呼吸,当她不接我电话、我也找不到她,只能一直传简讯掩饰自己的恐惧时,我觉得很无助,以为我要失去我唯一的支柱,结果她只是在海边,一个人静静地看海……我不想再失去谁,尤其是她。」 我尽量不眨眼睛,怕眼泪就这么滚出眼眶。 而我终于看清,那个他笔下的「她」,在他眼中真正的模样。 「我买了油漆,让她和我一起粉刷一楼的墙,她喜欢的是天空蓝,她还告诉我,其实海的顏色是天空的倒影,所以我喜欢的水蓝,是不是本来就不存在?我简直难以相信……中午,我做了拿手的蛋包饭给她吃,看她满足的模样,我有说不出口的高兴,她还帮我把墙面彩绘成天空,我永远会记得,她拿着油漆刷认真粉刷的表情,也会记得,她用油漆画我脸时的灿烂笑容,我希望,她能一直那样笑着,儘管有天我不在她身边,她也一样要那么快乐。」 几滴泪不小心滑落脸庞,浸溼了笔记本的页角,我紧捂着嘴,努力压回从喉间衝出的呜咽。 「第一次跨年,身边是我喜欢的女孩陪伴着,我亲吻她,但只有轻轻一碰,烟火将她惊讶的表情照亮,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有个男孩一直这样注意着她,我不知道学测过后是否还能这样陪着她,我猜她应该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吧,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已足够……」 「夕阳馀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抱着她,问她当我女朋友好不好,她说她害怕,怕离别会心痛,怕分开会孤单,因此我下定决心,要好好守护她,在唸大学前尽可能多陪她一点,让她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别再伤心害怕、别再为谁流泪……」 「我终于把房间的墙漆完了,我特别在一大片海洋上方绘出两隻鸟,一隻是她,一隻是我。『苍穹之翼』那隻鸟只有一边翅膀,其实是无法飞翔的,如果我们都有完整的羽翼,是不是就能飞得更高更远?如果我们能牵手一辈子,谁也不会孤单寂寞……」 一滴,两滴,三滴,我的眼泪啪搭啪搭不断掉下,落在地板上,匯集成一滩,双肩无法控制地颤抖,整个房间只有我的啜泣声。 「剩一个月就毕业了,我会暂时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我告诉自己只是暂时,又不是永远都不回来了,但一想到无法想见她就见,心里还是会有种淡淡的痛,我担心她又会默默忍受一切、压抑自己。无论是海边,或是学校、家里,每个角落都有我们的回忆,我知道该如何向前走,但其实依然很捨不得……」 「曾经听说,海与天空是相连的,我喜欢的是海,她喜欢的是天空,我们的喜好是否也是相连的?她喜欢各种天空,所以我希望有一天,能把全世界的天空都送给她,因为她是我想守护一辈子的人,只要她快乐,我什么都能给她,也许哪一天,她愿意以身相许了,我们一定会成为天空中最幸福的那一对翅膀……」 我倒抽一口气,看到裤子几乎被泪水浸溼,我再也压抑不住,便伏在床边,痛哭失声。 我不要全世界的天空了,我只要你回来…… 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就够了…… 不断滑过嘴角的苦涩,让我更加思念那人的温柔,唤着那深深刻在心里的名字,却再也没人回应我。 心痛的眼泪,怎么止都止不住。 16 大学的生活其实很自由,没有教官,没有课后辅导,没人会管你要留性感波浪头还是有型爆炸头,在这里,你像个真正的大人。 都市的人很冷漠,每个人都各自走各自的路,而且脚步都很快,把生活搞得很紧张,刚开始会觉得格格不入,但后来其实也就习惯了。 唯一让我还没适应的,是都市的天空。 这里的天空永远是灰扑扑的,顏色黯淡沉重,好像随时都会下雨,难看死了。 事实上,这里也的确很常下雨,冬天甚至又溼又冷,完全不想从温暖的被窝爬出来。 我的室友都是学姐,所以我是寝室里年纪最小的,她们很照顾我,我根本不必担心在这里会适应不良。 她们每一个都长得端正秀丽,但兴趣嗜好却完全异于她们秀气的外表。 琪拉学姐是混血儿,留着一头波浪捲发,她最喜欢晚上讲鬼故事给我们听,不知道她从哪里看来的,还是自己编的,每天讲的都不会重覆,而且每一则鬼故事听了都会使人毛骨悚然,别人听完是会忍不住起鸡皮疙瘩,她却是捧腹大笑。 因此,我觉得琪拉学姐以后一定不得了,绝对是走腹黑路线。 小佳学姐是长得最漂亮的,同时也是最可怕的。她从小就练空手道长大,那变成她的防身术,她说只要有男人敢骚扰她,只要一个过肩摔就搞定了。 人真的不可貌像相,她已经打到黑带了。 一般人会认为她一定没有男朋友,其实大错特错,她男朋友还是空手道教练,英俊挺拔得不行。 子芽学姐身高一百七,她的模特儿身材是眾人所羡慕,别以为她真的有在保持身材,她每餐至少要吃三碗饭,一天下来若没吃下午茶跟宵夜,她还会发脾气,我们如果有吃不下的,也通通进她的肚子里。 结果,她竟然是我们四个里面最瘦的。 离开故乡,我来到另一个不一样的世界,看到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风景。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经那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已经长大,心智也逐渐成熟。 很多事情,不会有想看清的慾望,很多谜,不会急于想知道答案。 因为知道无法回头,所以只能拓展自己的将来。 已经决定来这里,那就好好地活出自己,不要留下任何遗憾。 没有他,我依然要坚强地活下去。 * 我已经习惯在校园里没有所谓的「知己」,除了回宿舍会跟学姐们聊一些八卦之外,基本上我仍然是个独行侠。 来到陌生的环境,我的话又比以前更少了,我可以一整天都不跟人讲话,我以为这样会降低存在感,没想到却被班上同学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孤僻,说我哑巴。 莫名其妙就被排挤了呢。 不过,即使我被别人形容得多么奇怪,也依然有人想接近我。 那个人,是一个眼睛会笑的男孩。 刚开始,我是觉得似乎有人在跟踪我,但我懒得理会,后来发现我修的通识课,那个男生几乎都有选修,而且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刻意,他都坐在我的旁边。 某一天中午,我在学校的自助餐厅吃饭,没多久,我感觉前方的视线暗了一下,才发现有人站在对面。 「我可以坐这边吗?」 抬头一看,那脸怎么会这么眼熟…… 「嗯。」我微微点头。 「谢谢。」男孩的声音低沉迷人,略微沙哑。 当他在我对面的座位坐下后,我才认出他就是通识课常坐我旁边的男孩。 他把额前瀏海挑染成巧克力色,斜斜微翘的睫毛轻轻颤动,那盘炒麵在他专注享用的状态下变得相当可口…… 忽然他抬起头,目光直接对上我的,他微微一笑,我急忙别开视线,继续吃饭,假装是不经意和他四目相对的。 耳根子有些热,希望他不会发现我刚才有偷偷打量他。 「你喜欢喝奶茶?」他看着我摆在桌前的奶茶问。 关你什么事……本来想这么说,但当我看到他颊边的酒窝,那句充满防备的话便硬生生吞了回去。 明明不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会和脑海里那个人重叠…… 他微笑着,等待我回答。 「嗯。」我点头。 「其实我也很喜欢奶茶。」他说:「可是不能喝多。」 「为什么?」好奇心让我完全撇开眼前这人其实是陌生人的事实。 「我的身体会……出一些状况。」他可能没想到我会这样问,表情一愣一愣的。 喔,那真是太可惜了。 「如果我没记错,你叫纪小嵐对吧?」他修长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看我的眼神很和善,但我不确定那笑容背后有什么企图。 「嗯。」我淡淡应道,没有直视他的双眼。 「其实你也没有像大家说得那么严重啊,只是话比较少而已。」他口气轻快,一盘炒麵已经快要见到盘底。 喝了一口奶茶,我不带感情地说:「你一直找我讲话,有什么企图?」 「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你果然不能小看。」他浓密的眉微挑,彷彿轻轻一碰就能化作两隻鸟飞出来。 我直勾勾地盯住他,一手握紧杯子,如果他敢有什么越矩的行为,管他长得多讨喜,我的奶茶直接就淋他头上。 「我觉得你是个很有趣的人,所以想认识一下。」他说。 他脑子是坏了吧,全校大概只有他觉得我有趣。 他笑了起来,「真是的,我这个人很不会跟踪人,你居然都没发现。」 我有发现,只是不想理你。 「你都让我坐你对面了,就当个朋友吧。」他把手伸到我面前,眼神里的笑意丝毫不减。 我望着他停在我面前的手,愣了好一阵。 「纪小嵐,我手很痠,你再发呆下去就不要怪我一直跟踪你。」待我回神,他另一手撑头,唇微微噘起,透露出他的不满。 「神经病!」我瞪了他一眼,用筷子的尾端把他的手戳开。 我没有握他的手,可是他却把双眼笑成两弯新月。 这个爱笑的男孩,也有个开朗的名字,叫杨清。 从此,杨清不再偷偷跟踪我,他还跟我交换手机号码,说什么日后方便联络,我特别警告他要是打来骚扰,就把他加入黑名单。 每天中午,他一定端着午餐坐在我对面,我虽然嘴上常说他很烦,但一接触到他的笑容及开心的神色,其实也感觉他并没那么烦。 很莫名其妙地,我竟然觉得他蛮可爱的。 「真奇怪,你明明知道你跟踪技术差,为什么当初还要跟踪我?」从自助餐厅走出来时,我问他。 「我在等你什么时候才会转头啊!可是你好像都处在自己的世界,别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好像都不受影响。」 我微愣,但马上又收回那分情绪。 「你是不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啊?」 他的话听起来像半推测,却让我的心开始震盪起来。 喉咙好像被什么堵着,闷闷的发不出声音,似乎有什么被遗落在遥远的、我看不见的地方。 突然好想念那里的天空,好想念那里的海,好想念那里的晚霞。 我来这里挥霍寂寞,遇见了另一个男孩,快乐的微光凝聚在他的双瞳里,在那点闪烁中,倒映着一个女孩沉默的光影。 直到男孩走近了,我才看清楚:原来是我的神情那么悲伤复杂。 相较于我,男孩的就显得单纯多了,他只要叙述着一件很平凡的事,就会快乐。 我觉得我的翅膀好像被偷走了,无法再自由飞翔。 原本牢牢握住的,反而不知不觉长了翅膀,不愿意放手,却仍使之挣脱了最后的束缚。 飞走了,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 * 炎炎夏日,女生宿舍外因为种有一排树,因此常能听到唧唧蝉鸣。 当我和学姐们正犹豫要去哪吃晚餐时,子芽学姐推荐一家当地很有名的餐厅,走出校门再过一个红绿灯就到了,她说那一家餐馆的招牌是蛋包饭。 「耶!我最爱吃蛋包饭了!」琪拉学姐马上盖上笔电,从床上跳起来,「走走走,子芽请客。」 「那今天鬼故事要讲多一点。」子芽学姐也抓紧机会开口。 「noproblem!」 就这样,我们三个女生由子芽学姐带路,前往那家餐馆。 这顿饭子芽学姐请客,她帮我们每人点了一份蛋包饭,她大力推荐来这里就一定要吃蛋包饭,否则等于白来。 「五号桌!」很快,服务人员端来四份蛋包饭,香味四溢,瀰漫整个餐馆。 「哇……好棒喔!超香的!」子芽学姐拿起叉子准备开动。 「拜託,这表情……我哪捨得吃啊?」琪拉学姐嘟着嘴,一脸心疼地看着她的蛋包饭。 我愣愣地盯着摆在我眼前的蛋包饭,心底翻起阵阵浪涛。 金黄色的蛋上面,用番茄酱画出一个在微笑的表情,弯起来的双眼,勾起藏在深处的那段回忆…… 「咳,你做的超棒的。」 「嗯,谢谢。」 「你现在就这么厉害,以后你的老婆会很幸福吧?」 「不然就嫁给我啊,羡慕什么。」 小佳学姐敲敲我的桌面,「小嵐,快吃啊,发什么呆呢?」 我没有抬头,脑海里有个声音逐渐清晰…… 「蛋包饭喜不喜欢?」 「喜欢!」 我骤然站起身,往厨房的方向跑去。 「小嵐!你要去哪里?」身后传来学姐们的呼喊,困惑焦急。 好不容易看到厨师聚集的地方,却又被人拦了下来,「小姐,这里不能进来……」 我硬要闯进去,身体已经不听理智的使唤,「你们做蛋包饭的主厨是谁?我要找他——」 「小姐,你真的不能进去。」外场和内部的服务人员被我这个「间杂人等」搞得慌了手脚,纷纷来看到底发生什么事。 因为门上面明明贴着很大的字:非工作人员请勿进入。 我的头依然不断往内探,「我要找做蛋包饭的主厨!让我见他,拜託……」 我要见他。 「难道餐点有问题吗?」他们更加纳闷。 「没有,我只是想找他,拜託让我看一眼就好……」我恳求地望着那些服务人员,他们的脸上写满困惑。 经过一段时间的拉拉扯扯,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家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时间继续理我,只好妥协,其中一个女服务人员往厨房内喊着:「刚才有做蛋包饭的,有人认识这位小姐吗?」 热气不断升腾,我的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好快。 眾多厨师中,两个回了头,把口罩摘下,「哪位小姐?」 我往前站了一步,一手按住胸口,努力想压回那股强烈的感觉。 两个厨师都是男生,一个比较矮,年纪大约四十多岁,一个比较年轻,但身形却壮硕许多。 在氤氳中,我看不见记忆中那张熟悉的脸庞。 「请问……有你要找的人吗?」那个女服务人员问。 我以为,只有他会做出那样的蛋包饭。 「对不起,我可能记错了。」我很内疚地低下头,「抱歉打扰你们了。」 我很狼狈地离去。 脚每踏出一步,我的心就往下坠了一尺,难以言喻的痛楚啃蚀着我最脆弱的地方。 回到座位后,学姐们纷纷投来关切的目光。 「小嵐,你怎么了?有看到认识的人吗?」 我沉默良久,才挤出一点带着苦涩的笑,「没有啦,我看错了。」 子芽学姐一副快要昏倒的模样,「还以为你看到偶像咧,跑那么快。」她撇撇嘴,「快吃啦!凉了就不要说不好吃,我请客,所以你一定要吃光光。」 「好啦……」 我把叉子往那张笑脸一刺,咬下第一口,带着番茄酱的蛋香在舌尖化开,微微的甜,淡淡的咸,一起在我的味蕾上跳舞。 一层雾气瞬间蒙上我的双眼。 好吃。 真的很好吃。 但没有他的味道。 你这么想嫁给我就对了? 如果我现在说「对」,还来得及吗? 我好想念他的俏皮话语,想念他像个好丈夫为妻子下厨的销魂背影,想念那个他亲手画上的、只属于我的微笑蛋包饭…… 几年过去了,我始终在等待同一个人。 好像有什么滴到盘子上了,混合着说不出口的思念,在盘缘停歇下来,我凑近才看清楚—— 原来是眼泪。 * 夜很深,我躺在床上,尚未入睡。 手机时间显示凌晨一点,琪拉学姐的鼾声依旧很响。 我将背挺直坐起来,查看最近的通话纪录,杨清占了大多数。 什么时候,我就这么让他进到我的生命里。 连我自己都无法说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点进收件匣,我看着以前朋友的祝福简讯,盯着他们的名字,那些曾经与我亲近的身影早已模糊不清,我一封一封地删掉,彷彿这么做就能完全删去那段记忆,悲伤的,或快乐的,我都已不留恋。 你是不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啊? 杨清这样问我,但我没有回答。 把过去留成空白,我是不是就能怀抱希望面对未来? 所有简讯都删掉了,只剩下那一些,我不愿失去的、不捨抹灭的。 放学到游泳池找我。 加油,段考后我们海边见。 为什么不接电话? 你在哪里? 如果你在家,下来开门好吗?我有话要说。 你是不想理我还是心情不好? 我去找你,不要乱动。 放学东侧门见。 不读到最后一封,就如同手机里有看不完的简讯,好像我还是十七岁,就连那段璀璨的青春也因为时光的停留而不失光彩。 然而,这都只是幻想罢了。 希望有一天,能把全世界的天空都送给纪小嵐。 他的愿望太过美好,却成了爱情的一块缺口,宛如那幅拼图,无法拼完整。 我按下拨号键,将手机贴近耳廓。 空调持续运转着,夜不再如想像中那么寧静。 「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查明后再拨……」 从话筒传来的声音果决冰冷,阻断了唯一的那道联系。 一种很悲伤很苦涩的感觉缓缓流入胸口,眸歛下,我忍不住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纪小嵐,你到底在做什么呢…… 因为怀念,没勇气面对的便不愿去承认。 让等待化为长盼,也许心就不会那么痛了。 说好的要坚强走向未来,我却还是保存了能轻易瓦解所有的回忆,以及那份思念的情感。 然后我放下手机,顿时从十七岁来到现在。 17 六月初,晚风徐徐地吹,无比凉爽舒适。 夜暮缓慢降落,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隐约听见身后传来机车的引擎声,夹杂着些许喧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然后一辆机车便横在我面前。 灯光有些暗,第一瞬间我只看出机车上的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隐隐含笑。 他拍拍后座,示意我坐上去。 「杨清你很贼喔!哪时候偷藏了女朋友?」几个男生从我后面跑到杨清旁边,不断发出轻浮笑声。 「想说你怎么突然加速,原来是要跟人家约会!」 「喔——杨清——」 他们开始瞎起鬨,使我有些不知所措。 而杨清始终扬着笑,彷彿早已见惯类似的状况,他望着我,下巴微微一抬,像是在说:你已经被包围了,就上我的车吧。 眼前的情况似乎也只能让我坐上他的机车,因为那些男生居然在旁边一面拍手一面唱起情歌,活像一群乳臭未乾的幼稚屁孩。 我的双颊一热,硬着头皮跨上后座,在那群屁孩的欢送下让杨清载出校门。 「喂,你朋友都是吃饱太间喔?」我将身子向前倾,微微贴近他的后背。 他乾净的笑声由风吹进耳里,「他们就是交不到女朋友才羡慕。」 「我又不是你女朋友。」看他一直往前骑,才惊觉自己上了贼车,我拍着他的肩,「你要载我去哪里?」 「看夜景。」他回答。 他载我来到一座桥上,他把机车停在一旁,我们就靠着桥樑,静静欣赏桥下景观。 夜色温柔地铺盖每个地方、每个角落,放眼望去,城市灯光在夜幕中显得耀目,路上的车辆从眼前驶过,转眼间,就没入远方那片闪烁的霓虹,消失在另一片我看不见的喧嚣里。 点缀在层层楼房之间的灯光、带着些许神祕的深色气息由上空洒下,是这个城市最美丽的夏日夜景。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跟一些朋友到这里看夜景,因为在这里你可以一览无遗。」一段时间过后,杨清打破了沉默。 站在高处,美景尽收眼底。 「你有看过这么美的夜景吗?」他转头注视我。 「我这辈子第一次来这种繁华的城市,所以以前也没什么机会看这样的夜景。」遥望漆黑的那一端,我的声音像是在怀念着什么,「以前……我很喜欢去看海。」 「看海?」对他而言,海却是陌生的。 「嗯。」我开始回忆,一波一波海浪拍打上岸的景观,「海边就在我家附近,我跟我男朋友常常去看海,你可以坐在堤防上,看夕阳落在海面下的样子,冬天海边风很大又很冷,所以衣服要穿很多……」 往事歷歷在目,当时那罐奶茶的芳香依旧浓郁,瓶罐互碰的声响和他掌心的温度,清晰如昨。 「你有男朋友了?」他的嗓音有些沉。 「他跟你一样,都有一个酒窝。」我留下一声极轻的叹息,仰头看他,「你想听我们的故事吗?」 他愣了半晌,才点点头。 要说一个故事,那就必须有听眾。 要将自己的曾经带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听起来很微妙。 于是,我用平静的口吻,缓缓道出最珍贵的回忆。 终究会有一天,所有泪水被岁月悄悄拭去,只留下浅浅泪痕,也可能什么都不留下,内心的遗憾再也不是遗憾,遭受背弃造成的伤疤也会逐渐淡去,痛楚的碎片不会再把心割得鲜血直流,一切伤痛将会乘上时间的翅膀,飞离脆弱的那颗心。 青春本该是快乐且充满笑声,不需要那么沉重的悲伤。 也许哪一天我等得怕了,选择转身,不再守候了,是不是就能抓住下一个幸福? 我的目光在被灯点亮的夜景中穿梭着,而口中所说的,则是封尘在深处的回忆。 我说我们在海边独特的初遇,说他笑容里的真诚,说他游泳的优美姿态,说他的温柔体贴,说他做的蛋包饭,说他偶尔的不坦率,说他伟大的梦想与愿望…… 说着说着,他便成了整个故事的焦点,好像我并非在叙述一段回忆,而是在进行人物特写。 最后我说,我不知道他目前在何处,所以依然在等,能联络上彼此的那一天。 「你觉得你能等到那一天吗?」杨清这样问我。 「我相信他会回来。」有点答非所问,但我只能这么回答。 看完他的日记后,我一直很想问他:为什么能够表现得豁达乐观?即便寂寞难耐,看起来还是那么快乐? 我不管怎么假装,总是很快就被看破。 「如果你一直等不到他,你要这样等一辈子吗?」 我的表情一滞。 杨清不再笑了,他的眼眸深邃如夜,微光中,映着淡淡的哀伤,彷彿他在短时间内转变为一个成熟的男人。 「他还在的话,我就会等。」我会坚持到最后一刻,即使我连他还在不在都不确定。 因为他不能就这么离开。 他静静凝睇我一阵,眸光随着城市灯光的闪烁忽明忽灭,有些不解地开口:「为什么你会想对我说这些?感觉那是你打死也不会跟别人提起的回忆。」 经他这样一问,我又不禁愕然。 为什么我会告诉他?是因为他闯进了我的生命?还是因为他是陌生环境里第一个让我敞开心房的人? 「因为……」身为一个少女,说出来难免觉得害羞,我别过视线,佯装在看夜景,「你是可以信任的人。」 他轻声笑了出来,温热气息扫过脸颊,「这是告白吗?」 我把手放在额前,声音听起来有点疲倦:「我不知道……」 将一些回忆寄放在别人那里,自己比较不会喘不过气。 仅仅如此而已。 过了几秒,我感觉到一隻手托住我的后脑,轻轻往他的方向移近,让我的头靠在他肩上。 没有脸红心跳,没有害臊羞赧。 「觉得寂寞的时候,就来找我吧,」他低平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可以陪你。」 他的安慰并不虚幻,使我感动到想掉泪。 我抬眸,盯住他从挺直鼻樑到下巴的轮廓,「换你在跟我告白吗?」我的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在说一句玩笑话。 他唇角勾起,没有回答。 他的手放在我的脑后,轻轻地拍着。 朋友的肩膀,本来就是拿来靠的。 如果我不推开他,我们就是真正的朋友。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特别为这个情况做一番解释,也许真的有什么是我始终放不下的。 行进中的车辆,于道路上驶出一道道金色流光,延伸至远方尽头,然后消失在今天的夜里。 身边男孩的微笑,淡如月光。 * 翌日,上完最后一堂课,杨清传了一封简讯给我。 「我在学校游泳池,快来。」 望着手机萤幕,我不禁莞尔。 这感觉,似曾相识。 我把背包放回宿舍,才走去游泳池。泳池里只有他一个人,看着他在水中穿梭的姿态,修长身形游出水花的画面,都让另一个人游泳的模样更加清晰。 从闷热的外头走进泳区,顿时觉得凉快许多。 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没有主动叫他。当他游回池畔,抬头看见我时,立刻脱下蛙镜,面露惊讶:「你什么时候来的?」 「不久前。」我微微一笑,「你是游泳社的吗?」 「不是。」他离开泳池,脱下泳帽开始擦拭头发。 「这样啊……我是看你蛮会游的。」 他转头看我,一双眼睛明亮透澈,「他是不是这样叫你在旁边看他游泳?」 我呆愣地瞠视着他,思绪停在他口中的那个「他」。 杨清带着酒窝的笑容彷彿浮在半空中,想抓住却又抓不到。 我朝他一笑,选择忽略那个问题,「去换衣服吧,不要感冒了。」 他察觉我刻意带开话题,眼神稍微一暗,但马上又恢復原状。 「那你等我一下。」他起身离开泳区,准备去换衣服。 不到五分鐘,杨清换好衣服走出来,他拨了拨显些凌乱的瀏海,问我:「你今天没课了对不对?」 「嗯。」我瞥他一眼,「偷偷观察我喔。」 「干嘛偷偷?我光明正大。」某人很厚脸皮地说。 目光不经意扫过他颈后,再定神一看,有道浅浅的伤口,很新鲜,还微微渗着血。 「你受伤了?」我用手在颈部比划了一下,「在流血欸。」 他循着我的视线去查看,淡道:「应该是刚才被东西划到吧,没什么。」 「我有ok绷,你等我一下。」我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搜索。 「不用啦,小伤而已。」 「什么不用?万一感染了就不是小伤了。」找到ok绷后,我拿到他面前晃了晃,「来吧,我帮你贴。」 「你都随身携带喔?」他傻眼。 「因为我小时候很常受伤,所以习惯随身带药品或ok绷。」解释完,我发现自己构不到他伤口的位置,只好拍拍他的肩说:「你太高了,蹲下来一点。」 他微微俯身,脸瞬间在我面前放大,我被这突然拉近的距离吓到,身体轻微一颤。 我把手移至他伤口处,他的浅浅呼吸带着微温,不断扫过我的脸颊、耳垂,我们的呼吸交杂在一起显得紊乱且曖昧,明明只是贴ok绷一个简单的动作,我的手却莫名其妙颤抖起来。 纪小嵐,你在紧张什么鬼啊? 他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在我眼前轻颤,微溼的发梢散发出漂白水的味道,有些刺鼻。 荡漾在心头的异样感觉,在此刻使我愣然。 好不容易帮他贴好ok绷,我在心里重重吐出一口气,然后挺起胸膛,跟他拉开点距离,用很轻松的口吻说:「贴好了,以后记得要小……」那个「心」字还未出口,就被他的唇压回去了。 他的唇快速落下,但只轻轻一碰就离开了,他直起身子注视着我,一双眼眸深不见底。 我微微一凛。 看着那双温柔凝视我的眼睛,我觉得我在那注视下迷惘了。 我们都沉默着,安静到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然而,我的心却无法平静下来,连思绪也飘到了别处。 你是不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啊? 你有男朋友了? 你觉得你能等到那一天吗? 如果你一直等不到他,你要这样等一辈子吗? 觉得寂寞的时候,就来找我吧,我可以陪你。 有些事好像懂了,我却希望我永远都不要懂。 原来他早就在暗示什么,只是我误解了,或是下意识选择忽略,我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从没思考过后果也许与想像中不同。 原来爱情,我并没那么懂。 「为什么?」我艰难地开口:「什么时候就这样了?」 他没回答,只有伸手将我拉进他怀里。 男孩的胸膛结实温暖,但我怀念的那个温柔怀抱,早已不在。 「昨天去看夜景的时候,我就有这个念头了。」他的声音在耳边低回。 我的双手僵在杨清的腰间,迟迟没有回抱他。 「我知道自己没有他游得那么快,我只是想让你注意到我。」他环在我背后的手逐渐加重了力道,像要把我嵌进他体内,「你如果真的要这样等他一辈子,我会心疼的。」 他的话让我觉得有种深之入骨的难过,心一揪,一股酸楚忽而涌上鼻腔。 记忆中的他留了那些承诺给我,除了等他,我还能怎么办呢? 还抓着原本的牵掛,我怎么能够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 「对不起。」最后,我狠下心说道。 你很好,可是你不是他。 彷彿能看到笑意从他眼里骤然消逝的样子,我不禁为自己的无情感到愤慨。 残忍的角色,由我当就够了。 唯一能弥补的,大概就是把这眼睛会笑的男孩的感情收藏在心底,我不能拥有,但至少它是曾经存在过的。 虽然我知道,这伤痛难以弥补。 我们已经长大成熟,许多事无法草率决定。 一个人若失去爱人的勇气,即使有被爱的资格,爱情仍无法成立,就如一隻畏惧身处高空的鸟,即使拥有翅膀,也依然看不见天空的美丽。 * 最近常有午后雷阵雨,雨时疏时密,凉了燥热的夏天。 中午吃完饭,经过学校中庭,对面台阶上的三个人吸引住我的目光。 台阶上的两男一女,手上拿着便当,有说有笑地坐在一起。 阳光在他们脸上洒下淡金的光影,三张灿烂的笑脸,在他们的青春里散发光彩。 「痔疮,你今天会去社团吗?」女孩抬头问那个被叫痔疮的男孩。 「会啊,阿翰要教新曲子。」 「喂,蝌蚪,你把我借进阶版的去弹都还没还我欸。」另一个长得很俊秀的男孩拿着筷子在女孩面前挥了挥。 「回去的时候再给你。」女孩说着,一面把便当里的豆子夹到痔疮的便当里。 「豆子很好吃欸,痔疮你多吃点,就会长得像我那么帅。」俊秀男吃光自己便当里的豆子,同时把红萝卜夹给痔疮。 痔疮瞥了俊秀男一眼,语气平淡:「红萝卜也很好吃啊,你为什么不说多吃红萝卜才会像我一样聪明?」 「噗」一声,俊秀男嘴里的食物一下子喷出来,几粒白饭正好黏在女孩手上,还有一粒正中她鼻头。 「肚脐!你很噁心欸!」女孩额头爆出青筋。 两个男孩差点笑倒在地,他们爽朗的笑声回盪在耳边,将他们的情绪毫无掩饰地表现出来。 我微笑地看着这一幕,心情彷彿也感染上他们的欢乐。 真实不虚偽,是他们三人给我最深刻的感觉。 或许实际上,女孩暗恋着其中一个男孩,也可能两个男孩中,有一个是喜欢女孩的,但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珍惜彼此之间的友谊,懂得真诚对待而不背叛,懂得维系感情而不留遗憾。 那是这个夏季,最美的画面。 手机忽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发出闷闷的声响,我拿出来查看,有一封新的简讯。 是杨清传来的。 我迟疑了一下,才打开讯息。 「如果你需要我的话,我的肩膀还是能借你的。」 盯着手机萤幕良久,我轻轻叹息一声。 叹我自己的没用,被我捅一刀的他都能坚强振作了,我又有什么好逃避的呢? 我收回手机,抬头望向对面台阶,好像看到了那么一点回忆的影子…… 「肚脐浪费食物,晚上我让他睡厕所。」 「噁爆了!全都他的口水。」 「怪我喔?以后吃饭不要讲会让我喷饭的话啦!」 我微微一笑,然后转身离开。 但愿他们之间的情谊不会因为时间或距离而出现变化,并能永远不朽。 18 时光流转之间,我大学毕业了。 琪拉学姐、小佳学姐还有子芽学姐特别打电话来恭贺,当子芽学姐知道我依然是单身时,她在电话另一端叹气。 「我觉得是你太消极了,那个叫杨清的,你再考虑看看嘛。」 我只是笑,没再说什么。 有一阵子,杨清会特地送宵夜到女生宿舍,所以我们寝室里的人都认识了这号人物,因为有宵夜吃,大家都很欢迎他。 后来听说我并没答应当他女朋友,每个人都想扁我。 可能是子芽学姐也吃了不少他送来的宵夜,所以想当一下媒婆,帮他追到我吧! 但她永远不会知道,我和杨清藏在心里的那个祕密。 回到原本的家,我内心百感交集。 升上大学之后的四个寒假,我会轮流和爸或妈过年,其实不只一次跟他们谈到和好的问题,爸是觉得先分开会比较好,而且他也习惯一个人生活,妈则是一直都很固执,逼我不得不主动闭嘴。 那幅「苍穹之翼」的拼图依旧掛在我房里,我轻轻拂过那片天空,莫名地好怀念。 我以为我回来后,拼图的那个缺口就会不见。 打开窗户,映入眼廉的还是熟悉的街道与楼房,天空依然是印象中的蓝色。我始终无法忘怀的,就是这里的夏日苍穹。 我不在的这四年,并没什么变化。 沿着巷子走出去,凭藉记忆中的路线,我把脚步停在最右侧的那栋房屋前,胸口掀起浅浅波澜。 门忽然被打开,我的心猛地一紧。当我看见一位妈妈牵着她小孩的手从门后走出来,内心顿时填满了失落。 「请问一下……」我鼓起勇气走到那位妈妈面前,「你搬来这里多久了?」 她看了看我,努力回想着,「嗯……应该快三年了。」 快三年了。 「我很喜欢这栋房子的感觉,里面墙壁画得好漂亮。」她笑着说,话语里满是讚叹。 我一怔,急忙问道:「你还留着?没有重新粉刷?」 她摇头,「没有,为什么要重新粉刷?我觉得很好看欸。」她从我的问题里听出端倪,猜测道:「这房子……以前是你的吗?」 「不是,可是墙壁是我跟……」我停顿半晌,喉咙好像被什么堵着,有点涩,有点疼,「跟……一个朋友粉刷的。」 她惊讶地睁大双眼,表情含着喜悦,「天空跟海底世界都是你们画的?」 我頷首,同时向她请求:「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她毫不犹豫,「你是我的偶像欸,好厉害喔,你们怎么想的?居然可以漆得那么好看。」 我莞尔一笑,慢慢踏进屋内。 环顾周围的墙一圈,曾经我们共同彩绘的晴空,至今依旧清新美丽,一进到这间屋子,回忆便如浪一般涌出—— 这是我家,还让出一楼漆你喜欢的顏色,你看我对你多好…… 我永远会记得,有个女孩帮我把墙壁漆得这么好看。 我伸手拂过其中一朵他画的白云,好像这样就能再次触碰到他。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嘴边浮起一抹笑,手指从一朵白云滑过另一朵,「纪小嵐。」 我毕业了,我回来了,可是你已经不在。 我们,没办法一起欣赏属于我们的天空。 「楼上房间是你的吗?」我走上阶梯。 「我先生跟小朋友都睡那里,我孩子特别喜欢海洋,所以他很高兴能搬到这里住。」那位妈妈跟着我走上楼,一边解释。 我转开房门,一大片水蓝映入眼帘,依旧是当年我看到的海洋世界,几隻白色鱼儿画得那样生动,浸在蓝色的空间,看起来很快乐。 房里再也不是昔日的简单摆设,单人床换成了双人床,也多了一些女性用品,这栋房子的主人,自从三年前就不是他了。 两隻白鸟被镶在海洋上方,虽然展开了双翼,却始终被禁錮在同一个地方,飞也飞不出去。 我们一起,不再孤单。 几个字整齐排在旁边,宛如诉说着那两隻鸟的心声。 目光落在他写的那些字上面,我突然觉得好落寞。 落寞到……我快无法呼吸。 「其实我从刚才就一直很想问……」那位妈妈不知何时走到我身旁,她小心翼翼开口:「跟你一起粉刷的朋友,是个男生吧?」 我的呼吸一停,「你怎么知道?」 「感觉啦!」她调皮地笑了笑。 我将焦距移回两隻白鸟上,深深凝视,想看穿当时绘製的人的心情。 来不及问出答案,只能默默猜想。 眼眶微微发酸,我忍住不哽咽:「他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我没有哭,听起来很勇敢吧? 其实心里早已泣不成声。 * 当我把脚步停在海边堤防处,时间已经来到傍晚。 风把海面吹出波纹,晃盪着碎沐浪花,夕阳斜照在海面上,被扯出破碎的光影。 人无法忍受某些剧痛,因此发明了麻醉药。 此刻,我极度渴望能用麻醉药来阻挡那源源不绝的痛楚。 只要麻痺,就不会有感觉了吧? 回忆最初的模样本是灿烂美丽,但在它如浪一般拍打上心的堤岸之后,却不知不觉染上了悲伤惆悵。 我坐在堤防上,遥望最远最远最远的那个地方,想寻找什么,那个焦点又忽然变得模糊,再也看不清楚。 你如果真的要这样等他一辈子,我会心疼的。 我推开近在眼前的幸福,怀着一丝希望回到这里,意义在哪里? 直到风声逐渐在耳边清晰,海浪才告诉我答案。 欲留希盼,坚持等待,其实只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 像个傻瓜一样,等着早已逝去的幸福。 我已经越来越不懂自己到底在执着什么,哪怕当初他多么信誓旦旦对我说他会游得比浪快,我也要相信我等得到那一天。 这四年来,我尽我所能去相信。 沿着堤防边缘走,我以为还能拾回什么当初遗落的,结果只捡回自己碎在途中的、孤独的心。 一对情侣坐在堤防上,男孩让女孩和他一起窝在一件薄薄的外套里,彼此依偎的画面隐隐刺疼我的眼。 落日馀暉在他们身上染出一片光晕,属于他们的幸福氛围也不断扩散着。 一股酸楚忽而涌上鼻腔,我赶紧仰着脸,深怕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溢出眼眶。 忍住不眨眼,以为这么做就能保住表面那一层坚强偽装,直到双肩开始颤抖,紧抿的嘴不争气一抽,眼泪顿时失守,便滚出眼眶,滑落冰冷的双颊。 止也止不住的思念,灼热而棘手。 海风吹着,吹乾了颊边泪水,但新的一行泪又流下,彷彿蒸发的速度永远也跟不上眼泪滑落的速度。 我蹲在堤防边,手紧按住胸口,嘴略张,想把积在底部的痛楚呼出体外,将多年来的忍耐随着眼泪一併流掉。 然后,我能真正告诉自己坚强起来吗?我能把思念化作生存的力量,不再过着失魂的日子吗? 海风把我吹到耳鸣,我把脸埋进掌心,连续深呼吸…… 我无法确定的答案,越来越多了。 可是我依然很想他。 很想很想,真的很想他……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继续沿着堤防边缘走,以前从未走过的路,对我而言显然有些陌生,走到后面,发现有些商家已经亮起灯,招牌闪烁着光,吸引人潮涌入。 每一家几乎都是贩卖跟海洋相关的商品,只有在假日期间才比较多人进出,长这么大了,我还是第一次发现有这样的地方。 最后,我在一家装潢雅致的店前停下脚步。 那间店的玻璃窗掛了一幅拼图,我的目光马上就被吸引,连忙走近看个清楚。 因为那不是普通的拼图,正是「苍穹之翼」,和我房里的那一幅一模一样,但掛在窗前的这一幅,并没有缺任何一块。 使我纳闷的,是那幅拼图下贴着「本產品仅供观赏,恕不外售」这几个字。 店门的风铃响起清脆的声音,几个女生推开门走了出来。 「天啊,那个老闆真帅!」其中一个手中抱着一盒拼图,双眼冒出爱心。 「其实他不是真正的老闆,真的老闆听说更帅。我听我姐说他很神祕,顾店的永远不是他,通常只有快打烊了他才会出现,而且他都戴着帽子,很难看到他的脸,是我姐故意凑近他才瞄到的。」 「真的假的?是不是老闆秃头?」 「不是,很多女生都为了偷看他,专挑快打烊的时候才来……」 那些女生越走越远,谈话声也愈趋模糊。我拉住门把,心跳拍得很响,使力推开门,决定走进这家特别且神祕的店。 也许,我能再找到些什么。 「想念是会呼吸的痛,它活在我身上所有角落,哼你爱的歌痛,看你的信会痛,连沉默也痛……遗憾是会呼吸的痛,它流在血液中来回滚动,后悔不贴心会痛,恨不懂你会痛,想见不能见最痛——」 店内正播放着〈会呼吸的痛〉,梁静茹用略带鼻音的嗓音唱出我最真实的感受。 「欢迎光临。」坐在柜檯的年轻男子喊了一句熟练台词,脸上笑容在对上我目光时稍微僵住,且含着一丝惊讶。 不知是我多心还是怎样,我发现他的视线不断飘向我掛在颈间的项鍊。 放眼望去,陈列在面前的拼图使我忍不住屏息。 店里摆出来的每一款拼图都是以天空作为主要背景,大部分是蓝色系列,只有少数几款有海相衬,背景就会是火红夕阳或繽纷晚霞。我呆愣地站在原地,不敢相信我所看到的,要製作这些拼图,背后需要有人花多少精力与心血,才能等到天空出现这么美丽的色彩?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捕捉到最完美的瞬间? 我不敢相信,就像身处梦想中的世界,就像…… 就像……真的有人把全世界的天空都送给了我。 「小姐,喜欢哪一款呢?」年轻男子走到我身旁,依旧保持着笑容,眼神却瞥往我的颈部。 我微微一凛,觉得全身爬满鸡皮疙瘩。 他真的……在注意我的项鍊。 「我随便看看。」我回答,身子下意识一缩。 「好的,看到喜欢的再叫我一声。」 我一幅一幅仔细欣赏,每款拼图右下方各自附着特殊的名字,后来我发现,其中有两款特别与眾不同。 那是以满地贝壳沙作为背景的一幅拼图,主体是两条项鍊,一条是我送给唐哲的那条星型坠鍊,另一条,就是我脖子上掛的,它们躺在贝壳沙上,闪着微亮的金属光。 右下方清楚印着:心心相印。 我当场傻住,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几乎把我淹没。 接着,最独特也是最熟悉的一幅,当我把焦距转移至上头,我再也承受不住打击,紧捂着嘴,眼泪无法控制地掉落。 下半部的蓊鬱树林、占满一半以上的晴朗蓝空,以及正中央欲飞往未知远方的鸟……只有这一款拼图是最独特的,不是因为右下方附着「苍穹之翼」,也不是因为拼图下贴着「本產品仅供观赏,恕不外售」。 而是因为,它少了一块拼图,缺口的位置,正是鸟的另一边翅膀。 一模一样的缺口触动内心那条不堪一击的弦,我颤抖地翻到拼图的背面,瞬间倒抽一口气,手上早已满是晶莹泪珠…… 让我们一起用爱拼回天空的翅膀。 我的心猛力一抽,那些字在视线中再也清楚不起来。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小姐,你一个人吗?」一个低沉却乾净的嗓音驀然在耳边响起。 眼泪莫名不再流了,我转头一望,刚才的年轻男子已经不在,换成一个戴着白色鸭舌帽的男子,我一眼望进帽缘下的那片阴影和那两潭清澈,胸口顿时翻起涛天巨浪。 他缓缓摘下帽子,让我看清他的样貌。 记忆中的他拥有一双美丽的漆黑眼眸,如今更加深邃,一微笑就出现酒窝的模样始终那样动人心魄,曾经秀气讨喜的男孩肩更宽厚,长相更加雋朗,带有成熟稳重的气息,已经不是当年的稚气少年。 不曾改变的,是他凝视我的温柔眸光,和他颈间那条星型坠鍊。 「唐……唐……唐哲?」愣了好久,我才唸出眼前男子的名字,仍觉不可思议:「你不是死掉了吗?」 他嘴角抽搐,「你就这么希望我死?」 我拧了拧大腿……嘶,好痛!所以这不是梦!他是真的没死! 然而,喉咙一哽,眼泪又要再次流下,我用很委屈的声音说:「你知道我多担心吗?我真的以为你回不来了……」 自从他失踪之后,我几乎没有一天不想他,甚至觉得坚信他还活着的自己有多么天真愚蠢,我告诉自己迟早要走出来,习惯没有他的日子,儘管回忆里都是他的影子,我也希望能在想起他时心不会再隐隐作痛。 每分每秒,我都在盼望一睁眼就看到他出现在我面前,在那些挣扎的日子里,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幻想。 然而,时隔四年,他真的出现在我面前了,安然无恙,甚至更加帅气俊朗。 他把我拉近他,紧紧抱着,彷彿这一刻已让他等待许久。 「你知道我很想你吗?」我的脸埋在他怀里,声音变得很微弱。 他什么都没说,但我隐隐感觉他的肩膀在颤抖。 唐哲他……在哭吗? 不敢去想像这四年来他是如何生存,毕竟大家都认为他不在了,想回到原本的生活圈,对谁都会是一种衝击。 踏进这家店后,我相信他有试着去寻找曾经的一切,也能理解他低调开店的用意。这四年来,他或许并不比我好受。 我轻柔地抚着他的背,心微微一揪。 只要看到他还在就好了,其他的都不算重要了。 「纪小嵐,你哭起来的样子还是那么糟欸。」他吸吸鼻子,发出一阵轻笑。 「喂……」这傢伙,亏我还很有同情心地默默安慰他。 他在我耳边叹息一声,「可是怎么办?我看了好心疼。」 玻璃窗映着我们相拥的影子,外头天色已暗,夕阳完全西落了。 「欸,我们这样好像有点不妥,客人来了怎么办?」我很破坏气氛地问。 「没关係,反正我已经把牌子翻到『已打烊』那一面了。」他这样回答。 我破涕为笑,忍不住抱紧了他。 经过千百次的迂回与长时间的守候等待,他终于又回到我身边。 也可以说,他根本就没离开过。 我怀念的他的怀抱,始终是这么温暖烫心。 19 拼图店提早打烊,我和唐哲手牵手在海边散步,好不容易重逢了,彼此都有很多话想说,我告诉他这四年来我所遭遇的、遇到他姑姑、看了他写的日记和房间的彩绘等等这些事。 他的眸里映着淡淡夜色,也映着他专注聆听的神情。 「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我一脸心疼,「不告诉我你其实失去双亲……」 「自己的痛,不需要特别提起。」他淡道:「而且你听了又不会更快乐。」 他刻意的轻描淡写,使我的心微微一疼。 沉默半晌,我才想起要这样问他:「你是怎么回来的?不是用游的吧?」 「哈哈,当然不是。」他乾笑两声。「当时我就快要游到岸上了,没想到浪的力量越来越大,我只好藉着潮水的推进赶快把小男孩丢上岸,然后我就被越冲越远,后来我发现,海的力量是很强大的,我真的太天真了……」 他开始娓娓道来:「我很想自己游回去,最后我累了,没力了,天也黑了,我就停下来,任自己在海里浮浮沉沉,水温一直在降,当时我脑袋是空白的,因为我如果不被淹死,就绝对会冷死,我为了减少阻碍脱到只剩底裤,那一刻我什么都想不到,只想到你会不会已经在找我了?会不会束手无措偷偷哭起来?我突然觉得对你很抱歉,因为那时候我真的有快要死掉的感觉……」吁了一口气,他继续说:「大概是老天不想让我那么快就死吧,模糊中我看到附近有一艘船,我用剩下的力气大声呼喊,当时我戴的是防水手錶,还有手电筒的功能,然后我就被救到船上,那是一艘摄影团队的船,他们的团长就这样让我跟随他们,我才知道他们拍摄的内容是各地的风景。团长很照顾我,像在对自己的儿子一样,等他们把一批任务完成,我希望他把我送回这里,所以我就回来了。」 「你回来后没有想办法联络上我吗?」我急忙问。 「我回来的时候已经九月底了,大家都觉得我被海浪捲走一定早就死了,好像没人希望我是活着的,然后你也不在家,去唸大学了,我当下觉得身无分文的自己好寂寞,没有人真的努力想找我,都认为我不可能活下来,那时候我又失望又难过,甚至有怎么当初不直接死在海里的念头,我没有想太多,只希望能暂时逃开眼前的世界,所以我又离开这里,跟着团长他们东奔西跑。」他的眼神黯淡下来,藏着我不忍直视的悲伤,「后来我发现……『苍穹之翼』是他拍摄的,他拍了各式各样的天空,很多都被拿去製作拼图,看着那些他拍的照片,我又想到你……还记得我当年许的生日愿望吗?」 希望有一天,能把全世界的天空都送给纪小嵐。 好像有越来越多的答案浮出水面了。 「记得。」我的声音乾哑。 他的嘴边盪开一抹笑,「然后我就跟团长谈,我告诉他我想在海边开一家拼图店,刚好有一家因为生意不好决定收起来,团长就顶下一楼跟二楼,让我卖拼图,算是帮我实现一部分的愿望吧,他还让他儿子帮我,我真的很感谢他。他儿子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我把我跟你的事情告诉他,希望他在一楼帮忙顾店,因为我并没传出我其实没死的消息,所以我不想高调露脸,反正他很帅嘛,一定能吸引女顾客。」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把『苍穹之翼』摆在最明显的位置,只是为了吸引你进来,只要一放假我就特别留意那天的女顾客,我也拜託团长他儿子帮我注意,只要有戴跟你一样项鍊的女生进来就马上到二楼告诉我,虽然你可能不一定会戴着项鍊,但我就是相信你还戴着……」 「所以那个人才一直盯着我的项鍊?」我惊呼:「原来他就是团长的儿子!」 唐哲莞尔一笑,「『心心相印』那一幅是他帮我电脑合成的,我想说你如果看见了,一定会发现什么。我又故意把另一幅『苍穹之翼』留下同样的缺口,而且坚持不卖这一款。」 「为什么?」我看向他,双唇微微颤抖。 「因为我不想把我们的回忆卖给别人。」他在风中轻语。 「所以你就是那个『神祕的老闆』……」我把那莫名的情绪压了回去,语气轻颤:「你开那家店……开多久了?」 「快三年了。」很熟悉的一句话,他握紧我的手,「我一直在等,等你来到海边,等你走进店里,等你主动翻到『苍穹之翼』的背面,让你知道我并没有离开。」 他冒着也许再也联络不上我的风险,只为了亲手送给我一份惊喜。 也可以说,为了实现他十八岁的生日愿望,但全是为了我。 我闭上双眼,让泪水在眼眶内打转。 「团长他儿子衝到二楼告诉我,有一个戴着这种项鍊的女生走到店里的时候,我马上就跑下去,结果看到你在拼图前面哭,我心里有说不出口的难过,可是一想到终于再次看到你,我就很开心……」 「我也一直在等啊……」我揉着发肿的眼睛,微微哽咽了,「从你失踪那天就一直在等你回来,都联络不上你,快疯掉了你知道吗?」 他转过身来把我拥进怀里,他的下巴抵在我肩上,轻叹一声:「我手机掉海里了,也不方便再办一支,我也没记你的手机号码,怕你也认为我不在了,不愿意等我了,所以这是我当时唯一想到的方法。」 我的泪水浸溼他胸前衣裳,他又接着说:「而且我也想把这个惊喜准备好之后再让你看见。」 「大笨蛋。」我在他怀里低声骂着,他却把我搂得更紧。 过了很久很久很久,我们放开对方,坐在堤防上,唐哲依然紧紧牵着我的手,口气轻快:「我送你的天空怎么样?还满意吧?」 「亏你想得出这招,」我笑了出来,「我以为是真的天空欸。」 「纪小嵐,你觉得我有那么强大的能力是吧?」他嘴角抽了抽,「这是一种浪漫懂不懂?」 好啦,其实我很喜欢,非常满意,而且感动到不行。 但,我心里还是有个问题在盘旋:「你还想当什么救生员的吗?」 他望着眼前那片海,态度平淡地摇了摇头。 我有些愕然,毕竟那曾经是他最大的梦想。 「我只是带着惋惜去设那个梦想,长大后发现自己的执着有点无厘头,我救得了别人但救不了自己,是没资格当一个优秀的救生员的。」他转头凝视我,眼神流露着真诚,「而且我已经救过两个人,内心踏实点了。」 我将视线移往他的锁骨,那个星型坠子流动着淡淡银光,曾与他一起经歷生死边缘的一条项鍊,终于再度等到相印的另一伴。 我的头轻靠着他的肩膀,将目光凝驻在遥远的海面上。 「所以你看过我……以前房间的墙壁了?」 「嗯。」我低应。 「呵呵……」他尷尬地笑了几声,「还不错吧?」 「不是不错,」我抬眸,微笑起来,「是很棒。」 记忆中的你,现在的你,未来的你,永远是最棒的。 满满的喜悦使他泛起一抹灿烂笑容,几乎溢出他感官。 我用手肘拐拐他,「还有,你让我掛念这么久,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我都把全世界的天空送你了还不满足啊?」他眨眨眼。 「你不知道纪小嵐很贪心?」我对他挑眉。 他捏住下巴,作沉思样,「嗯……想要说的话倒是有一句。」 「什么?快点讲吧,我绝对洗耳恭听。」 「你真的想听吗?」他瞇起眼,长睫轻颤,唇角勾得有些坏心。 「当然,谁叫你让我等这么久。」 他缓缓低下头,温热气息停在耳畔,那句话如一股暖流,从耳垂迅速扩散至脸颊,温度久久不散…… 「嫁给我。」他说。 堤防上,一个女孩腻在男孩怀里,把娇羞的红晕往内藏。男孩的轻笑乾净动听,在女孩心里围绕出一圈圈幸福涟漪。 那个笑得幸福的女孩,是我。 时光流转之间,相信,依然是最不可或缺的力量。 张开双臂,我们拥抱彼此,就像飞鸟张开双翼,拥抱天空。 终于,我们成为最幸福的一对翅膀,飞往最美丽的苍穹…… 谁也不再孤单寂寞。 【全文完】 后记——献给所有孤独但坚强的生命 某次目睹一隻大鸟飞过蓝天,于是《苍穹之翼》就莫名其妙诞生了。 《苍穹之翼》是我写得最快的故事,我只花两个月就完成了,没遇到什么撞墙期,却也是最让我感动的故事。 写完以后,我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在挑战写虐文的时候,只知道自己的心不断被剧情拉扯着,因此想藉由写后记来喘个气。 写这部作品唯一最大的挑战就是牵扯到人的生死,一开始怕自己驾驭不来,还特别暂停几天冷静一下才敢动笔,简介部分嵌入一点意境,算是为后来的剧情埋些伏笔,整部作品我一直很努力避开「死」这个字眼,因为它会莫名地刺痛我的大脑,还会拧碎我脆弱的心。 因此,小嵐才没勇气面对,也可以说不愿意承认。 在她最绝望时她选择相信,相信没有人会从她生命中消失,那些她狠下心删去的,都只是曾经而已。 《苍穹之翼》写亲情的重要,写友情的脆弱,写爱情的酸甜,也写生命的顽强,缺少一小部分,我想这故事就不会动人了,如一隻鸟没有完整的翅膀,是无法飞翔的。 其中让我写到最欲罢不能的,是小嵐到另一个陌生城市唸大学,挥霍寂寞的同时却又佯装坚强的那个阶段,我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对某些事物会特别执着,持着信念与等待的毅力,即便真的没那么坚强,也要学会假装。 但也因为她带有固执的性格,让她等到了真正的幸福,如果是我,心早就痛死了,所以小嵐已经很勇敢很坚强了。 写完《苍穹之翼》,其实我也得到很大的体悟。当一个人真正从自己生命中离开是什么样的感觉?当绝望透顶时,寻死真的是最好的解脱吗?我并未认真去思考过。 能活着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因此我也不希望有角色在我的故事中死去,虽说原本想写轻松点的故事,但写着写着,还是觉得有些部分太沉重,有时我也会骂自己残忍,为何非得要把深处的沉痛赤裸裸地搬出来?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个体,只有被赋予生命才能拥有一切,但是坚强活下去,才能有始有终地走完人生这趟旅程。 小说终究是小说,但隐含的道理是不会改变的,若哪天有人说要把全世界的天空都送给你,而且他做到了,请别放开他的手,别错过这个人。 每个人一生中都可能等待过一个人,或想珍惜一个人,所以我写了《苍穹之翼》,让你们看看我笔下的人事物。 把握当下,不留遗憾。 有哪里不满意,不要紧,我会拜託唐哲送飞吻过去,不能要求太多,因为他心有所属了。(羞) 最后,谢谢始终支持着我的亲人朋友,说真的,没有大家,《苍穹之翼》不会这么快就完结。 谢谢,你们是我最重要的翅膀,让我能在写作这片辽阔无边的天空中,自由且快乐飞翔。 紫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