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班师回朝以后(女宠男)》 我的大冤种妹妹 容朝皇宫,麟德殿。 容朝皇室在这里宴请刚刚封赏过的讨伐百济的功臣名将。 启蛰坐在她哥下首,不断地接收到对面褚辞玉的疑惑目光,和她哥频频望过来的冰冷眼神——咋说呢,想刀一个人的眼神,那还真是藏不住啊! 褚辞玉一会看她,一会看她哥,褚辞玉看她的时候很迷,看她哥的时候更迷。 “砰!”大殿中传来一声闷响。 群臣纷纷看向启翛。 启蛰也跟着望过去,以眼神示意,你咋滴啦哥? 启翛这才发现,刚才自己太过激动,一掌拍上了几案。 “咳咳!”他握拳掩饰尴尬,“好啊,众位爱卿讨伐百济辛苦,我大容实在是人才济济啊!” “敬诸位爱卿。”启翛举杯。 “谢陛下。”群臣纷纷回敬。 落下假笑,启翛松了口气,还好朕足智多谋。 好不容易撑完这场宴会,启蛰不出意外地收到了她哥的凶狠眼神,那眼神很类似于在崇文馆上学时,她经常对其他小伙伴友好示意的——等着,放学别走。 启蛰缩手缩脚来到她哥处理政务的紫宸殿。 启翛坐在龙椅上,狭讽道:“哟,这不是我的好妹妹,耀华长公主,是什么事让您这么一脸小心。” “我最最亲爱滴哥~”启蛰谄笑。 “别别,我担当不起。”启翛连连罢手,“你只要给我解释解释,褚辞玉为什么一直盯着我就行了。” 从刚才宣旨开始,到现在殿中设宴,这人就像眼皮抽筋了一样,一直盯着他看。 好吧,作为一个开明的皇帝,他可以理解,褚辞玉从小生活在边境,那里民风剽悍,没有礼貌也正常。 但这厮原来看向他,眼皮还只是跳动,后来看到启蛰进来,那抽搐地快跳舞了。 摆明和启蛰有关。 再者,直视君颜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知道,他爹娘也太过纵容。 真是放肆! 最最重要的是,还害得他一时冲动,破坏了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克制,差点在群臣面前下不来台。 启蛰用脚在地上画圈圈,一脸嘿笑企图装傻。 启蛰说:“满朝文武,谁不真心拜服我哥。那毕竟哥你打小就一表人才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允文允武。” 启翛一脸真诚的说:“没用的,你还不明白吗?从你把那张该死的春光美景图落在我房间,还被阿爹看到的时候,我们就恩断义绝了。” 春光就算了,那图上还是好几个人聚众赏春! 阿爹那一顿揍……打从出生起,他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玛德,越想越气。 他说:“我告诉你,我真是一刻忍不了了,作为一个明君,朕不能滥杀无辜,所以我一会就去派人给他看病,只要褚辞玉不是患有眼皮乱跳不能自理的恶疾,朕就要他好看!” “别!”启蛰扑过去,直接把她哥按回了椅子上。 “嗷!”启翛一声尖叫。 那龙椅后边雕刻的是栩栩如生的金龙,她这么一按,正好把他按在上面。 他发誓,古往今来一定没他这么像真龙天子的了,估计现在后背脊椎骨都能显现出金龙形状了。 “启蛰!!!”启翛喊,“我杀了你!” 他伸腿就要蹬过去,启蛰下意识地拍了他腿一巴掌,轻描淡写但正中麻筋。 然后,他抱着腿哀嚎:“启蛰,我杀了他!” 启蛰是习武之人,伸手是下意识反应,这会儿发现打重了,赶紧帮他捶腿。 边捶边说:“哥你咋这个样涅,你大人有大量,就饶了他呗。” 启蛰按摩手法不错,手法老到,启翛很受用,但是这口音,听着真是很别扭。 他说:“你不就是去了一趟百济,怎么现在说话都这么怪,你赶紧改回来,我太不习惯了。” 启蛰板正腔调,一字一顿:“咳咳,他们那边说话都是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被带过去了,不过哥,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褚辞玉,我看着这小伙子不错呀。” 启翛翻了个白眼:“那你给我解释解释,你为什么这么护着他。他的眼珠子,都要飞到你脸上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两个在百济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他对你穷追不舍死缠烂打。” 启蛰挑挑眉,做惊讶状:“你是在承认我的魅力吗,我就知道,你虽然人不怎么滴,但是起码的审美还是有的。” 启翛微笑:“不,只是如果他眼神真这么不好,那朕就恕他的罪,并派最好的太医去过给他治眼睛,怎么说也是功臣,年纪轻轻就瞎了可怎么好。” “靠!”启蛰拍桌子爆了个粗。 启翛说:“别说那些没用的,你就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这次轮到启蛰不好意思,启翛看得有点惊,我这没脸没皮的妹妹是怎么了? 最后她扭扭捏捏地说:“你也知道,他长得那么好看,精准卡在我的审美上,我一时把持不住也是有的。” 这话信息量有点大。 但是启翛首先想到的,并不是他妹可能暴露了身份,或是被猪拱了这件事。 而是另一件本来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可以理解为忠君爱国,但现在发现其实可能与事实大相径庭的事。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问:“那你们……有发生什么,吗?” 启蛰本来不想承认,但她哥表情实在狰狞。 她甚至怀疑,再犹豫一会,她哥就能把她活嚼了。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说:“这种事你也知道,有时候一把火烧上来,它控制不住的呀,何况他不止脸蛋好,身材也好……” “启蛰!!!!”启翛觉得,自己天灵盖都要被怒火顶开了,“我说褚辞玉前几天为什么跑到御膳房,死拖硬磨,就是不让送冰酪过来!” 启蛰更加小心翼翼地问:“哪天?” 启翛磨牙冷笑:“就是上次朕单独召见伐百济的功臣,尚食局送杏干来那次。朕好心赏他们一碟,结果他尝完就开始问东问西。” 他阴恻恻地问:“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啊!这! 启蛰僵住了。 须知尚食局送来的杏干可不是一般的果脯蜜饯,而是特意为爱吃酸的小皇帝定制的酸杏干。 咬上一小口,能酸倒一大片牙。 但她不爱吃酸。 而且褚辞玉也知道她不爱吃酸。 上次单独召见的时候,褚辞玉可没和她面对面坐一个殿上,肯定没对“当朝皇帝是个女子,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件事”表示过丝毫怀疑——睡都睡过了,怀疑个蛋! 她和她哥又有七八分相似,认不出来也很正常。 但这这这,谁能知道他看起来一个阳光大男孩,不单纯地当个直男就算了,脑回路还这么七拐八弯。 启翛笑得诡异:“他甚至,还跑到尚药局,告诉他们不要在朕的日常用具里,加入麝、香。” 启蛰,你可真是我的好冤种妹妹。 启蛰狠狠掐住自己大腿,防止一时不慎乐喷出来。 褚辞玉居然怀疑她哥怀了孕——这这这,百济造反那些人的胆子都没你脑洞大啊喂! 你当这里是狗血小说,吃个酸就怀孕啊,作者是那么格式化的人吗? 启蛰说不出话——主要也是怕笑出来。 但她哥也不说话,所以气氛一时僵持在这里。 整个大殿空气都凝固了一样,启蛰内心呼唤,老天啊,谁来打破僵局吧。 然后,门外有人禀报:“陛下,云麾将军褚辞玉求见陛下。” 像是一个闪电劈过来,狠狠把启蛰轰得外酥里嫩。 启蛰崩溃,咱就是说,老天这么忙,也不用所有愿望都即刻灵验的。 启翛都气乐了,说:“行啊,想见不是,让他进来。” 启蛰扑过去就要抱她哥大腿,被启翛一指头戳在脑门上,定住了。 “我看你躲躲闪闪,也不相认,那不就是不喜欢他不想处了,那这样,哥帮你分手。” 启蛰眼神一转拉住她哥的手,真诚真挚的说:“哥,分也不是不行,我也有着考虑,但是这么突然,连我都想不出理由,怎么好劳烦你……” 启翛抽出来手,拍拍她的肩,俊美的脸颊上挂了一抹真诚的假笑:“别担心,没事,你去屏风后面吧,哥帮你解决。” 启蛰迫于她哥杀人的目光走到屏风后面,听到褚辞玉进来的声音,紧接着她哥就开口,挥退了在殿外的其他宫人。 启蛰听到他哥掐着嗓子,学着她的嗓调说:“褚辞玉……” 还没说完,就听褚辞玉说:“陛下,刚才是我唐突了,我不该把这里当做边疆战场,这么盯着您真是十分不和礼数。” 启翛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他十分不耐烦地翻了他一个白眼:“就你有礼,我们都没礼……” 褚辞玉又打断他:“陛下,我知道我们可能不合适,这样,只要您说出我一个缺点,就当做您不满意我,臣立马回去,再不打扰您。” 启蛰躲在屏风后看不见,不晓得他摆出一张多凄凄切切又坚贞隐忍的脸。 启翛被这一打岔,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满心怀疑起自家老妹和他在一起时到底是个什么画风,怎么没说几句话这人给自己身上添一堆小设定呢? 只是虽然褚辞玉在启翛眼中优点全无,但是当下挑个缺点这事,也不容易。 毕竟起码褚辞玉从外表来看,俊美挺拔,容止有度,几乎可以说是无可挑剔。 他又不很了解褚辞玉,一时之间说出一个内在的缺点还是挺有难度的。 他吭吭哧哧想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你不爱吃胡荽,口味不和。” 好像挺多人都不喜欢这个小仙草的。 胡荽,也就是香菜。 启蛰狠狠闭上了眼,并一把捂住脸。 我滴哥,褚辞玉对胡荽简直就是痴迷成性好吗,我甚至见过他现在戴着的香囊里就有几片风干的胡荽叶子…… 但是褚辞玉并没反驳,他用犹带少年人清澈的嗓音说:“谢陛下,臣知晓了,臣告退。” 说完,居然真的丝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出去了。 启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就看见她哥满脸大问号,并用两只眼睛一张嘴,形象表达了对她眼光的怀疑。 就这人,他,他,他真的不是有点什么大病吗? 在大殿的时候,还一脸情意绵绵、爱恨交加,宴会刚结束不多一会,一来就要提分手了。 而且要提也是我妹提好吧,你算老几你搁这越俎代庖。 呸,口音被带偏了。 不过,他真是不明白了:“你不是应该挺喜欢他的,干什么要分手,我可不觉得你是虚心听取你哥我的金玉良言。” 启蛰说:“呸!” 启翛说:“那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嘛,有什么难处你和我说嘛,也好让我挑准伤口撒盐!” 启蛰翻完白眼才道:“阿娘遗志劝我花海纵横,有能享受的就多享受,他这边是没料到的突发状况嘛。况且在那边还没怎么感觉,一回来就有点不自在。” 她蹙眉抖了抖肩,有喜爱时爱就好了,一生一世一双人什么的,真的不会太蠢吗? 启翛听了这话,面色直接冷了下来:“不要和我提那个女人!” 启蛰也是无奈,她哥什么都好,就是听不得阿娘一句好话。 她想解释:“哥,其实阿娘她……” 但启翛拒绝再听,傲娇小公举说不就不:“好了你走吧,不要打扰我办公,去去去,快走!” “唉,好吧。”启蛰习惯性无奈,每次都这样。 启蛰出了紫宸殿没多远,忽然一个人影从暗处闪出,速度极快,伸手就冲她的手去了! 启蛰下意识就要抬腿还击,然后就听那人影说:“卿卿,我知道,你一定有苦衷对不对!” 大禹无雨 褚辞玉的声音! 他怎么还没走? 启蛰挥退了身边的侍从,就看褚辞玉从阴影里走出来。 光线一点点照亮那张俊颜,他面上带着那样的深情,那样的隐忍,似乎有千百句未说之言。 而了解他的启蛰,只感觉额角隐隐做痛。 果然,褚辞玉一把握住她的手,深情款款道:“我知道的,你一定是有不能言说的苦衷,才会想要和我分开。” 启蛰想说,倒也不至于,怎么就到有苦衷这地步了呢。 然而她刚发了个气音,就被褚辞玉的大掌一把捂住了嘴。 “唔唔!”褚辞玉你疯了?! 褚辞玉一脸了然地道:“是不是有人阻止我们在一起,甚至以我的性命相要挟,你为了保护我,才迫不得已要离开。” 救命!启蛰心里喊,脚指头又要承包大工程了。 但褚辞玉明显没有感受到她的内心OS。 甚至于,他想了想,又认真区分断句重音道:“阿蛰,别怕,你说出来,别担心我,不管有什么,我们都共同面对。” 我也很想说,你倒是先松手啊呸呸! 当然,褚辞玉又没有接受到她的示意。 又或者,他把她被捂得泪莹莹的目光当成了别的意思。 好吧,她想,一定是他没看懂,因为褚辞玉已经开始念上了。 他用饱含情感而抑扬顿挫的语气,念起了诗。 “齐彼同心鸟,譬此比目鱼。情至断金石,胶漆未为牢。但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躯。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 “我呸,呸呸呸!”太不吉利了! 启蛰终于扣开他的手,获得了道具奖赏“新鲜の空气”。 她看着褚辞玉已经闪动晶莹的眸子,老大无语。 人真是不能活得太抒情的。 褚辞玉说:“阿蛰,你的脸色不好。” 是啊!她现在胃里有点恶心,不知道是因为被你掌心“绝望而深情的汗水”捂的,还是被你的诗恶心的! 启蛰喘够了气,马上说:“没有,没有什么苦衷谢谢,也没有邪恶势力要分开我们,就当是我自己的原因行不,我不想……” “不!你不会的。”褚辞玉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脸,“我了解你。” 你了解个屁! 你了解我就不要总打断我! 启蛰深吸了一口气,想从新开口,想了想刚才,然后又深吸了一口,这才说:“褚辞玉,我不想在一起了,过去一年多你就当没见过我,这样,我回去库房挑几件礼物,就当是我贸然分手的歉礼。” 褚辞玉一张俊颜终于真的开始泛白。 按照原来他肯定泫然欲泣字不成声,但是现在却开始颤抖地隐忍:“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是为了那些东西吗,你怎能如此想我,我真的好难过……” 启蛰看着他的样子,心有不忍,到底是好了四个月,于是担忧会不会是她话说重了? 她知道,褚辞玉看起来翩然如玉,其实内心极为单纯。 他爹娘恩爱,褚辞玉作为他爹娘第一个孩子,接受了他们所有溢出来的情感。 褚云光那样聪明的人,差点把孩子宠成一个傻白甜。 后来他爹发现不对,给他好一顿智商恶补。 谋略处事是上去了,但到底也没能把他从天真的世界拉回来。 她这样毫无预兆的话,可能对他确实是太重了。 启蛰自我反思。 只是既然想起了边塞的安远伯嘛……她心念一动,左右她是真喜爱褚辞玉,目光再绕上褚辞玉那张琼花碎玉般的面容,若他执着,也不是不能给他个名分。 驸马都尉虽然不得拥有实权,但他若考虑清楚还是想当,启蛰也无谓给他这个位置——她是真喜爱褚辞玉,从小到大没有这么喜欢一个人,若非如此,断不会将就了那些阴差阳错,在行军途中就按捺不住和他滚上床。 启蛰心意已转,正打算从新和他说。 褚辞玉已经说道:“我知道了。” 他忽然变得冷静坚韧。 启蛰:??? 你又知道什么了,你的脑洞又想开到哪? 不过,是不是我把他想的太简单了,会不会他真的明白了她的意思,她重又自我反思了一下。 褚辞玉毕竟也是名门之后,褚云光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真放心一个傻白甜儿子出门行军打仗。 莫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想说,其实我也不是不喜欢你,只不过在百济那边和京城不一样。 我回来了,就不再只是一个替哥行军的妹妹,想着如何把仗打好就行了,而是有其他身份。 如果你不介意,能不能给我一段时间,让我想想清楚。 你也应该多了解我一些,然后也想清楚。 然而不等她说,褚辞玉已经开口。 他用无比沉痛无比怀念的语气笃定地说:“你一定是失忆了。” 启蛰:嘎? “如果不是你失忆了,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你是不记得我,不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了,别担心,我会让你想起来的。”他甚至慈爱地揉了揉她的头。 阿娘说,她听的故事里,有许多人要和从前的爱人分开,都是因为落水或其他意外失忆。 他们醒来后,对自我认知出现了重大失误,开始变得和从前大相径庭。 后来这些人有的经历苦难成为人杰,有的重整旗鼓励志修道,但毫无例外,他们都失去了原来的自我。 噢!我的阿蛰~别担心,我会让你从对世界的陌生和怀疑中,变得重新信任的。 启蛰被揉得满脑袋凌乱,然后,她反思了她的自我反思。 对褚辞玉,除正常的事情以外,你永远不能高看他一眼。 不然不用大禹治水,褚辞玉就能给你整无语了。 行吧,你开心就好。 启蛰领着她的一众仆从走的时候,褚辞玉还在远视着他们的背影。 一直等到她的人影都彻底被婢女寺人们挡住,他的小剧场犹自未停,满脸恋恋不舍地离开。 启蛰回到公主府,立刻找了人,安排歌舞。 她要好好放松一下,来弥补这一天受到的的精神创伤。 不多时,舞乐俱起。 启蛰斜倚在凭几上,吃着水果喝着酒,听着小曲看着舞,面前美人身若扶柳,好不惬意。 其实一般来讲,公主未出阁的时候,都可以住在皇宫,不用另起公主府。 但是她不是一般人,她是耀华长公主,食邑五千户。检校吏部尚书兼国子监司业,先皇后嫡女,当今皇帝的亲妹,生来便众星捧月。 但这并不是她早开府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她阿娘,这个更不一般的女人。 从她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她阿娘乃一代明主,但酷爱美人,好听歌舞。 阿耶没少因为这个和阿娘吵架。 阿娘每次都认错得非常诚恳,然后下次再犯。 似她今天这般惬意地听歌赏舞,是她阿娘苦苦追寻了一辈子的梦想。 直到有一天,阿娘忽然想到,可以给她建一座公主府,然后来她的府上听歌赏舞看美人。 女儿请娘,顺理成章。 于是,她就拥有了一座公主府。 那时候她还小,不敢自己住。 阿娘只经常带她过来看歌舞,然后看完再带着她一起回宫。 如果车马服饰不特别张扬,路上还能够带她买点宫外小零食,和其他新奇有趣的小玩意。 公主府名存实是给她阿娘养乐人的。 那时候的时光似乎那样慢,久到再怎么期盼长大,甚至在夜晚的时候,对着窗子外面悄悄许愿明天快快到来,可星月依旧暗蓝,恍惚时间分秒可见。 而如今想起,时间似乎又很快,她阿娘去世后,不到半年,阿耶也走了,皇兄未弱冠而登基,好在朝政还算稳定,兄妹俩背靠背作战,总算是掌住了大权。 再后来,百济反叛,皇兄打算御驾亲征,却在行军前病倒,她替兄出征,一去就近两年。 她今年不过十九,然再回想起从前温馨幼稚的岁月,居然已经恍如隔世。 时间啊,为何从不肯为任何人回头。 ————————————————————————手动分割线,求猪猪呀求猪猪 蜜蜂王子与熊精公主 启蛰出着神,门口有人进来回禀:“殿下,考二郎来了。” “他怎么来了,快快快,让他进来。”启蛰收了收自己豪放地坐姿,把搭在桌案上的腿收回来。 考二郎名考雅相,他父亲考中书令是启翛尤其器重的臣子,还封赏了光禄大夫。 而如今的皇后考意之,也是考雅相的族妹。 考雅相自小和启蛰交好,小时候在崇文馆上学,每次开学之前没写完的作业、罚抄,都是考雅相和她哥一起帮忙熬夜补的。 但她的字考雅相学得最像,是以写的最多,简单地说,就是过命的交情。 考雅相人如其名,是个很雅巧的长相,脾气也好,不像褚辞玉那个脑洞精,一天天想的比跑马场还绕,走进他的脑回路里,分分钟都得迷路。 他闲着的时候,不像人家喜欢跑跑马射射箭,专门喜欢写话本子,那一个个迷离迷奇的梗,还挺叫人欲罢不能。 唉,也不知道他现在写到哪了,上次看的时候,熊精公主和蜜蜂王子正因为在树林中发现了一个废弃的蜂巢,而这个蜂巢建造极巧里面还有不少蜜和一二小蜜蜂,出于两方利益,二精对这个蜜罐的处理态度争执不休。 这个新篇章是她最喜欢的一个,熊精公主和蜜蜂王子原本是仇敌是克星,本来大自然让他们命中注定,永远只能是敌人。 但是熊精公主在一次觅食中,忽然看到一个格外美丽的蜂巢,里面居然能够存放更多的蜜。 出于本能,她是很想掏这个蜂巢的,但是蜜蜂王子的探子早在数里之外,就发现了这个可能进攻的强敌。 于是,蜜蜂王子带领着全部族人,出来列阵防守。 熊精公主一眼就看到了在前面打头阵的蜜蜂王子,并被他俊美的容貌和高傲的蜂针吸引,无可自拔地、深深地、要死要活地爱上了他。 而在知道了这个蜂巢是蜜蜂王子组织改建扩造之后,更是被他的创意深深地折服。 而蜜蜂王子也被这个毛光水滑的熊而震慑,他看出这一定是个强劲的对手,将来,森林都很有可能被这只熊给统治,震慑于她的熊掌之下! 他们本该是你死我活,但神秘的爱让他们撇去动物本能的偏见! 所以,在熊精公主刻意追求,和蜜蜂王子的虚与委蛇之中,他们共同踏上了森林冒险之路。 在经历了重重困难之后,蜜蜂王子也被熊精公主所深深吸引,从原来的口直体嫌,一步步沦陷于她的霸气威武,深深爱上不能自拔。 启蛰看的时候就觉得,他要是能活到二百岁,整个文坛都要拜倒在他的脑洞下! 大军班师回朝的时候,正写到他们对于那个废弃蜂巢的争夺。 按褚辞玉的话来讲,这不仅是对于重要资源的掠夺,更是爱情中的抗争,谁先屈服,就等于承认自己更爱对方。 那天,她本来是打算追更完的,不过这个邪恶的小家伙,企图阻止这位酷爱学习的少女。 这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利用他优美健硕的腹肌胸肌臀大肌,勾引着沉浸在书中的少女。 充满求知欲的少女感受到坏人的挑衅,觉得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 于是少女放下了心爱的书,以床为战场,与他打响了一场隐秘的战争。 考雅相进来,就看到启蛰魂不守舍的样子。 他蹲在启蛰面前晃晃手,说:“上课啦!” 惊地启蛰一个激灵,结束了那场让人面红耳赤的战争复盘。 启蛰拍拍胸口,镇定下来,说:“你咋这会儿过来了?” 考雅相说:“我来要我的礼物呀,听说你去边塞游玩,两年没见,你变了不少嘛。不过听说海边风大,都没把你吹糙。” 她替兄出征,此事密不外传,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好在她和启翛本就有七八分相似,她行军时戴上盔甲,更是难以辨认。 只是委屈她哥,要穿着女装,以长公主生病为由,去了东都行宫养病。 然而她哥在东都病好之后,撒了欢地玩儿,跟脱了缰的疯马一样,把附近全都逛了一遍。 她仗打赢回朝之前,她哥还紧赶慢赶地去了趟东海,才转路回来。 国内朝政一半由在洛阳的大臣处理,另一半送去东都,由监国的“长公主”处理,实在有什么拿不定的,再送去边塞送交“皇帝”。 但她哥玩去了不管不顾,奏疏实则是启蛰处理完后,一份快马送回朝中,另一份则送去东都,让她哥知晓。 启蛰的手段,是她那一肚子坏水的阿娘亲手教出来的,再加上自幼就和她哥一起去秘书省的小学读书,后来又一起去崇文馆,接受活得成了精一般的太子三师的教导。启蛰逃课不比逃课之王启翛少太多,但成绩基本没落过人下。处理起这些不说轻而易举也算井井有条,启翛再放心不过。 考雅相的话,启蛰不怀疑是刺探,极自然地伸出手说:“也没有,你看我的手,就比原来粗多了。”好在百济苦寒,带兵打仗,厉风把她的手吹皲裂都有好几次,更是黑了不少,不比原来滑软,也就没有在听到她哥去海边玩时再人工作假一波。 她眼神一亮:“不过我还长高了呢,你看。” 她站起来,拿手比了比两人的身高。 考雅相比褚辞玉矮了一点,褚辞玉身高六尺,他大概五尺九。 启蛰在女生里也不算矮,她原来大概五尺五,现在估计要有五尺六。 站在一起,她大概能到考雅相眼睛那里了。 考雅相把她呼在眼睛上的手扒拉下去,说:“到也还好,养养就回来了,不过你可别转移话题,我的礼物呢?” 启蛰从小就喜欢出去玩,天南海北地出去逛。 每一次出去之前,考雅相都会让她帮忙带个礼物回来。 不拘是什么,只要是她在旅途中看到的,觉得很有意思的就行。 不过这个事后来被褚辞玉知道了,醋得不行。 他借机撒娇,让启蛰顶着冰雪天在外面绕着山跑了一大圈,还亲手堆了个和褚辞玉等高的大雪人才算完。所以礼物她当然不敢再给考雅相买了! 但毕竟他们两年没见,他又开口…… 启蛰自知躲不过,咬咬牙,忍痛让人去库里,拿了前朝书圣的一幅字。 这可是书圣的字啊,她也没有十几篇的!就算是相较之下喜欢最少的,也叫人心痛万分。 褚辞玉,你把我可坑惨了! “这个,送你了!”启蛰看着拿幅字被交到考雅相手上,心痛地移开了目光。 考雅相也惊,这这这,这不是她平时最爱胜珍宝的。 他惊叹过后推拒:“虽然你能为我放血我很开心,但是不用这么贵重的,你就把路过的小玩意给我就行的。” 那就更不行了,那些都是和褚辞玉买得成对的。 到时候他要是发现少了一个,就算是以为她失忆了,是带病之人,褚辞玉也绝对能和她作上天! “不不不,你拿着吧,我帮我哥在东都监国,也不好买什么,这个就当是我的歉礼。”比起褚辞玉发火,给一幅字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那个火,能烧的连绵不断、连日不绝,最是易放难收,比澳洲大火还凶,不敢惹不敢惹。 考雅相神色变了又变,他视力还不错,当然看到了公主府新多出来的小摆件。 有陶瓷的小人,粗制的风铃,还有一只竹草编的小老虎,这些粗劣的手艺和金碧辉煌的公主府格格不入,一看就知道是街角小贩的手艺。 往常,她带回来的也都是这样的东西,怎么今天宁可割肉,拿出那幅字,也不肯把这些给他。 考雅相心思电转,随即想到了什么可能,但他不能问。 不管启蛰出去是不是找了其他相好的,是玩玩还是动了真心——看这架势也不像是随便的。 只要他不问,装作不知道,就还可以继续和她亲近。 ——不管是谁,都别想阻拦他的目标! 他笑着收起那幅字,打趣道:“公主殿下,你可是少有的这么大方,这样,明天我家里设酒,你可记得来,喏,这是请帖。” 启蛰不置可否,这请的可真是挺巧。 她拿过帖子一翻,有种果不其然的感觉:“你祖母的寿辰?” 她把帖子甩回考雅相身上,啐他道:“你可真会省事,这是你请的吗?” 考雅相接住请帖,把它放在桌面上,促笑道:“我可没说是我请的,是你自己以为的。去吧去吧,你都这么久没回来了,我大哥又给你添了个小侄女你都不知道。” 启蛰说:“你这话说的,这孩子好像是给我生的一样。” 考雅相忍不住笑,但他把拳抵在唇边,即使笑,也优雅有方。 启蛰摇摇头,想起考雅相一直尽心帮她在管国子监的那些事,遂道:“行吧,那我明天去,我可先告诉你,要是他们唱的不好听,我可随时走的哦。” 考雅相拱手回她:“放心吧,都请的说书的,毕竟说的比唱的好听嘛。” “噗嗤!”启蛰忍不住笑,冲他摆手,快走吧你! 考雅相一走,偌大的公主府又没了能与她说话的人,仿佛又只剩她一个人。 她安排下去明天要给考老夫人带的礼,也没有了再听歌舞的兴致。 她伸了个懒腰,唔,回房间好好休息,已经回来了,就要抓紧国子监那边的事了。 她给自己打气,好在是在明年开春前及时回来了,这事若成,阿娘定然也高兴。 国子监的女学生们一向用功,想来待到明年花开季,就是她们扬名的好时节了。 这是她很小的时候就有的心愿,想让女子一同去科考。 她阿娘身边的冬阳姑姑,是难得的习武奇才,学识武艺无一逊于男子,甚至她的一身武艺就来自冬阳姑姑。 小时候她闹着要学武,阿娘看她坚持,就让冬阳姑姑去教她。 那时候她就知道,冬阳姑姑的箭法又快又准,她的身手也是一等一的好。 有一次,阿娘理政,她坐在阿娘旁边玩,忽然想起一件事:“阿娘阿娘,我们今天开了箭术课,教课的先生说阿兄的靶子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一支箭能够过去扰乱了平静。”盛姿和冬阳对视一眼都笑了,戴廷那个老滑头才不可能当着小孩子的面说太子不是,这小妮子越发精明,嘲笑人还知道借别人口吻。 启蛰看她们都笑以为是不信,赶紧转移话题。 她站起来用小小的爪子,抓着阿娘的袖子摇晃,好奇地问:“为什么冬阳姑姑不去考贡举,别的不说,冬阳姑姑的才艺和平射或者筒射,都绝对没有问题!” 才艺,即勇技,考验身手,平射则考验箭法,筒射就是考验远距离能否射中,具体则有不同的考核标准。 若考核能过,则可授予勋官等官职。 听了这话,冬阳姑姑和阿娘又笑了起来,但是笑着笑着,阿娘的眸子里忽然充满了忧伤。 冬阳姑姑揉揉她的头,笑着说:“公主能想着我,我就很开心啦,不过我是没办法参加贡举的。” 还是小小一只的启蛰,眼睛里充满了不解,她有些急切地问:“为什么不能,阿娘你让冬阳姑姑出宫,她肯定可以的。” 冬阳抱着她说:“公主,我带你出去玩吧,别打扰殿下处理政务,姑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说着,就要抱走她。 启蛰自然不肯,她在冬阳怀里又哭又闹,就想知道为什么冬阳不能去考贡举。 即将出殿门的时候,阿娘说:“冬阳,你放下她吧,我来跟她讲为什么不可以。” 冬阳放下她,于是她蹬着小短腿跑到阿娘身边,听阿娘一点一点为她讲解。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知道,女子从很早之后,就没办法当官了,就算是当女官,也只能为在皇宫里负责一些杂事,是不能够和那些男人一样,入朝作宰相将军的。 她问阿娘:“那阿娘为什么能理政,阿娘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去改变这个制度?” 阿娘把她抱在膝盖上,轻声说:“前一个问题,要蛰儿自己去思考了。至于后一个问题嘛,阿娘只能说,现在时机还不够,不过等蛰儿长大,没准就可以啦。” 阿娘虽然没有答应她改变科考法令,却也放手,让她去做她认为可行的事。 没有女子学习经史武艺,那她就找人去学! 国子监有六门课业,她就在每一门类,都挑了二十个极具天赋的女子送去学习,从小培养。 这些女孩子既有本事又有野心,才学上各个出挑,与国子监的男学生比也不输。 阿娘没来得及做的事,就由她继续完成! ——————————————手动分割线 本文以唐朝为参考,一尺30.7厘米,褚云光184,考意之181,启蛰172 至于为什么启蛰能装她哥而不因为身高被发现,答曰垫鞋垫~ 中书令:正三品掌政令,管发布皇帝公告等宰相事 光禄大夫:从二品散官。散官无实权无公职,个人对这个愿理解为享受某级别待遇 P.S. 说女子很早之前能做官这里,有吕后封自己妹妹为侯的记载 依旧求猪猪求收藏求评论 一马当爹 第二天,启蛰起床,她一直习惯早起。 在院子里先练完一套拳,又练了一套剑法,这才洗漱换衣服,准备出门。 公主出行,正式的卤簿是有青衣六人,执偏扇团扇者各十六人。 乘两匹马的厌翟车,车上驭马者十人,车后随行的车六辆。 共执伞一柄,雉尾扇一柄,团扇两柄,由十六名内给使所执,并随车行走,另有执戟者六十人。 但实际上,启蛰的仪仗还要更大一些。 先皇子嗣少,一共就两个孩子,她自然备受宠爱,她的仪仗,先皇是特准过加用一品官卤簿的。 而这次回来,启翛为表她“监国之功”,诸多奖赏里,更是有准许她享亲王卤簿一条。 但启蛰这一趟出门行军,本就艰苦,两年下来,连享乐之心都淡了许多。 是以,她非常简朴的,只按照普通公主仪仗,使唤了一百零八人出行——正好凑齐了天罡三十六,和地煞七十二,共一百零八星宿。 重新坐在她的厌翟车上,启蛰舒服的简直要哭出来。 妈耶,太久没坐,感觉她骑马的臀部都要配不上这车了。 没多久到了考家,里面的人得到通传,已经出来接驾了。 启蛰一抬手,免了他们的礼——她今天是替她哥来给考中书令面子的,可不是来摆场子的。 她赏光来考老夫人的寿辰宴,本来是极给他们脸面的事。 但众人神色不知为何,都稍许有些怪异。 启蛰就忽然想起,大概三四年前,自己还在京城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 那时候她还小——就当她还小吧! 有一次闲的没事,看周易学如何给人算命,恰好那天有人邀请她去一个生辰宴,出于对自己水平的误解,她自信地给人家算了一卦。 卦象上清清楚楚地显示那人将有大劫,她把卦象如实告知,还贴心地祝那人生辰平安。 后来这事传出去,叫当时还是太子的她哥知道了,把她一顿好说,还送了不少东西给人家赔不是。 但这桩丢人事,到底还是传了出去。 从那之后,一直到她替她哥讨伐百济回来,再也没去过别人的生日宴。 启蛰从这桩丢人事中回神。 她走过去,简单地问候了考老夫人几句,对方也连忙回话问安。 看得出来,考老夫人还是很紧张的…… 唉,启蛰悄悄叹了口气,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种深奥道理,不是所有人能都明白的。 启蛰被请到上座,这时候寿辰宴已经开始一小会了,舞乐俱起,也有其他宾客过来向她敬酒。 “许久未见长公主,公主风彩更胜从前啊!”吏部刘侍郎举杯过来。 “哪里,谬赞,倒是许久未见到刘侍郎,一向可好。” “多谢公主关心,托福,在下身体还算硬朗。” 刘侍郎抚着他的胡子,恭敬笑答。 “长公主,许久未见了,远行辛苦,臣敬您一杯!”有人见刘侍郎开了头,分分过来问候。 启蛰一一含笑回应。 真是许久没有感受过这样虚假而亲切的问候,都有些不习惯了。 见惯了攻打百济的大小庆功宴会上,那群不怎么会说话,还想拉着她灌酒的老实人,再感受这样的如沐春风和敬小慎微,还真是有点不习惯。 她记得,当时讨伐队伍里的某些愣头青,可真有人想和她拼酒量来着,然后被上头将军揪着领口踹了回去。 那真的也是段,很有意思的生活啊! 启蛰喝了几杯,忽然觉得有些无趣。 这些人都是个顶个的人精,一看她面上稍有不耐烦,立刻退了下去,不触她一点眉头。 启蛰起身,打算去他们家的后花园走走,消消酒。 不成想她现在是香饽饽,还没逛多一会,就已经有人过来寻她。 启蛰一转头,发现过来的是个有点眼熟的脸孔。 “公主这样看着我,是不认得榭芳了吗?”这个榭芳是个模样不错的小郎君,一张口,就是极好听的一把嗓音,如空谷幽兰。 尤其他说这话的时候,又给自己添了点娇怨和哀婉,于是幽兰泣露,更觉悦耳。 啊,启蛰想起来了,他是考家一门远亲,具体多远不知道,反正最近也得是缌麻了。 但因为他声音好,说话又好听,很讨她喜欢,她就给他安排了吏部司勋郎主事这么一个小官。 “我当然记得你,好嗓子嘛,啊不是,榭芳嘛。”启蛰拍拍他的肩。 和这个榭芳说两句话的功夫,花园里已经来了三四个年轻漂亮的男子。 启蛰有的已经不太记得了,但大概知道,这些都是原来很能讨她喜欢,让她给了小官职的人。 唔,原来觉得也没什么,现在才发现,居然光是能来考府的人就这么多啊。 行军最忌讳无功而赏无过而罚,没打仗的时候不以为意,现在从军营里出来,看着这些“花瓶”,还真是有点难受。 尤其他们虽好看,但比起褚辞玉,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有如鱼目之比明珠,小山炮和大美人的差距。 启蛰不想再吃清粥小菜,打算离开此处。 一转身,她忽然看到一个颧骨上有颗大黑痣、看上去要有三十多的男子也朝这边走来,唬了她一跳。 嚯,你可真是有勇气,我就算是香饽饽,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过来啃一口的好吗?! 正打算开口让这帮人和大黑痣退下,没想到大黑痣已经在她五步外站定,躬身说道:“公主殿下,我们家二郎请您过去呢。” 启蛰这才发现,这人一身考府下人打扮,那二郎肯定就是说考雅相啦。 她为自己的自大狠狠羞愧了一下,明明她并不是这么自恋的人,怎么忽然就对自己的审美和眼光失去自信了呢。 这样一想,有句话倒是挺对——红豆掉王八缸里,以为所有人都想和自己对眼。 启蛰不再多想,赶紧让这颗痣带自己去找考雅相,好远离这些原来以为能装花的糙泥瓶子。 没走多远,就看到考意之抱着个孩子,在石椅上晒太阳。 她挥退那颗痣,走过去狠狠拍了拍考雅相的肩膀:“太及时了我的好兄弟,诶,这个就是你大哥新生的小女娃吗?” 说着她伸出手指逗了逗那孩子。 “虽然你这样说也没问题,但是我觉得最好还是说‘我大嫂新生的小女娃’比较没有歧义。”考意之状作无奈。 启蛰笑得不行。 这小女孩一点不怕生,见启蛰过来逗她玩,伸着嫩呼呼的小胳膊,就要让她抱。 考雅相说:“她这么喜欢你,要不你来试着抱抱吧。” 启蛰指了指自己:“我?你确定?以及你确定不是和你大哥有什么仇吗,也不怕我摔到她。” 考雅相不和她废话,已经把那孩子递到她怀里,启蛰赶紧手忙脚乱地接过小孩子。 “不对,这里要拖住,那,不用扶着那,但要拖住脖子,对!” 他俩交接地手忙脚乱,明明是很有爱心的一幕,但在其他人眼里,可能就不这么认为了。 比如,褚辞玉。 褚辞玉作为新封的功臣,自然也会接到考家的请帖,但能让他来给考老夫人过寿的原因,还是因为听说了耀华长公主的仪仗来了考府。 他紧赶慢赶地赶过来,却并没在酒席上看到启蛰。 好不容易问到一个知道她在哪的下人,让他带着自己过去。 没想到才过去,就看到启蛰和一个陌生男子背对着他拉拉扯扯! “住手,你们两个!”褚辞玉怒气冲冲。 启蛰一听他的声音,下意识身子都僵住了。 不知何时,她已经练就出从他声音就知道他有多生气的本领了。 就这毫不掩饰的怒意和醋劲,保管有她好受,不作死不算完的。 启蛰抱着孩子,怕伤到小孩,不太敢转身,但褚辞玉已经向她走过来。 启蛰疯狂给自己做心理准备,不管他一会怎么闹,外人面前,面子一定要保住! 一会把孩子交还给考雅相,然后拉他去僻静地方,再解决问题,实在不行就带他回公主府,那里都是自己的人,怎么也不会把消息传出去。 她偏过头,已经准备好了迎接褚辞玉的狂风暴雨,没想到他已经走到自己身边,却一直没有开口。 启蛰等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于是转头去看,就见褚辞玉已经红了眼眶,好像马上要泪眼婆娑。 启蛰:??? 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还是谁给他下了降头了,怎么这么安静,不会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吧? 她忍不住开口:“不是,这个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褚辞玉像往常一样打断她:“不,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 启蛰被打断得几乎习以为常,但恕她的脑回路还没有锻炼出来,所以她依旧一脸问号。 褚辞玉说:“真是辛苦你了,但是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呢,怎么能够让你一个人承担,蛰蛰,我……” “停!”启蛰赶紧打断他,“你先别说话,别说啊!” 她把孩子小心地交还到考雅相手里,然后拉着他一通走——好在她小时候没少过来找考雅相玩,对他们家还是比较熟悉的,很快就找了个僻静地方。 就是褚辞玉,不知道咋回事,她拉走他的时候,犹自恋恋不舍地回头看。 启蛰在一次站定,说:“好了,这里人少,只要我们都小点声说话,这个人就不会丢出去。现在,你可以说了。” 褚辞玉说:“我还能说什么,蛰蛰,真是太为难你了,你有什么事应该和我说,我们一起分担才是呀?” “能不能别叫我蛰蛰,怪膈应的。不对,你还是先说,我到底没告诉你什么吧?” “哪里膈应了!这明明是爱的称谓,含蓄隐忍的人,不好意思将他丰富的情感表露出来,只有在深情地念着他所独有的爱称时,才能将那丰沛的感情,从细枝末节中渗透一点出来!” “玛德……行,先不说丰不丰的,我快被你逼疯了,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没告诉你什么?!”启蛰抓狂。 褚辞玉于是深情款款:“孩子呀,你连我们的孩子都有了,为什么还要避着我呢?” 启蛰:?!! “不是你误会了吧,那不是你的孩子。” “怎么可能不是,你一直和我在一起,怎么可能不是我的。那孩子我都看到了,长得多像我!” 救命啊,启蛰崩溃,有见过战场冒领功劳冒领人头的,真没见过随便冒领孩子的,褚辞玉你这是得有多想喜当爹? “你真的想多了,那个孩子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考雅相他大哥的孩子,我不过是帮他抱一下。” 褚辞玉看着她一脸认真,渐渐地反应过来,渐渐地觉得有些尴尬。 他俊美如玉的脸颊上悄然升起一线红晕。 启蛰看他的神情,知道他大概是信了。 她心说,你把我整得那么尴尬,现在轮到我了吧。 “你倒是说说,你觉得那孩子哪和你长得像,来,具体说说,是鼻子嘴巴还是脸型。就千万不要是眼睛,不然这孩子以后肯定毁了。” 褚辞玉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走红,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 他也只是想到阿娘小时候听过的、然后给他讲听的故事。 想到了故事里的女主角,怀孕了却谁也不告诉,一个人悄悄把孩子生下来,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等到那孩子都会叫阿爹的时候,男主角才凭借孩子的长相,认出了孩子是自己的,并找到了孩子的母亲,在经历了一番坎坷之后,重新相爱。 他就是想早一点相认嘛…… 你一定不爱吃软饭 启蛰好不容易捏住他一个把柄,正准备大笑特笑,没想到考雅相居然走了过来。 他笑意盈盈地看着褚辞玉说:“想必这就是新封的云麾将军,幸会,我是考雅相,阿蛰的朋友,她也真是粗心,你是我们家的客人,她也不打个招呼,就把你拉到这里,真是失礼,我代她向你道歉。” 这货绝对有问题,且来者不善,他以男人在爱情上敏锐的直觉打赌! “就你有礼,我们都没礼。”褚辞玉略做思考,用那天启翛讽刺他的话讽刺回来。 考雅相碰了跟钉子,笑得就不那么自然,说:“将军此话何意?” 褚辞玉昂首,做出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说:“皇后是考氏远亲,但无周亲,陛下特以亲戚故封你为奉议郎,此乃天恩。然本将军乃平百济功臣,陛下所封从三品云麾将军,还是安远伯世子、上轻车都尉,你一从六品上,见本将军为何不拜?” 考雅相死死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 他耐着性子向褚辞玉解释:“褚将军长在边疆可能不知,本朝除了见同司隔品长官要拜,三品以下拜正一品,四品以下拜三少,及东宫官拜三师外,其余皆随私礼。” “将军常在边境,不知道京城礼数也有可能,只是下次在他人面前可不要出此无知之语,免得贻笑众人。” 不行,他真是忍不了褚辞玉那副欠抽的表情,是以最后加了一句。 启蛰不知道他这是抽哪路子的疯,忽然在这扮起懵懂桀骜来。 褚辞玉可真是不傻,他爹娘又都是从京城出去的,这些规矩分明门清。 他无故发难,也亏得考雅相脾气好,换个脾气暴的,分分钟撕起来好吗? 褚辞玉“哼”了一声,又说:“那你也没拜她呀!” 他以下巴点点启蛰。 考雅相沉声道:“我与公主之间,自然不用将军来多指摘。” “哟,关系这么好哇!”看看本将军又发现了什么能吵架的小辫子。 启蛰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适可而止。 她不拉倒还好,这一拽褚辞玉的炮火又向她轰来。 他看向启蛰,抱臂冷冷说:“你既然没失忆没苦衷没隐情,那就请您、长公主殿下给我讲讲,无缘无故的,为什么不见我吧,还有为什么会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人打断我们说话,给我个理由,合情合理合法,要不然……” 他威胁之意不言而表。 考家酒宴安排的东西不好,你怕是吃到炮仗了你。 启蛰顿时脑袋一大,她揉着头说:“他是我总角玩伴,自然不用这些礼数……话说你今天怎么过来了。” 褚辞玉脸色一变,又开始委屈起来:“还不是想来找你,说好你要当我第一个读者的,我的新章回都开写了,你还在这,不知道和谁鬼混,哼,一点也不把我放心上!” 兄弟,你不该去写折子戏,写的哪有你演的好,这么形象逼真还一波三折,戏班子少了你这么个名角才亏大发了。 启蛰把他拉开,悄悄附耳说道:“我回去跟你解释好不好,现在外面都是人,我还要帮我哥做做场面呢。” 有哥就是好,怎么用怎么巧。 “我不,我要你现在就给我解释,他是怎么回事。” 褚辞玉斜瞪了考雅相一眼。 考雅相后知后觉,终于发现这是怎么回事。 启蛰招出来的花花蝶蝶他也见了不少,但这么嚣张放肆的可是头一个。 一个小妖精在我这耍威风,当心耍的越欢,凉的越快,启蛰可不是多有耐心的人。 不行,他要拿出大气好肚量来,做大事的男人,不能输。 考雅相又笑得从容,说:“既然褚将军你还有事和阿蛰说,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明日再见。” 说完,他颔首,走向前院。 哼,大度吧,让你看看,什么才是正夫气度,呸,什么才是干大事的人! 褚辞玉看着他的背影,翻了一个超大白眼,差点翻不回来。 他醋哼哼地说:“怎么,你们明天还要见啊,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挺有闲情逸致呗,新欢旧爱左拥右抱啊,哈,不愧是‘长公主’啊!”他刻意咬重长公主三个字,意在提醒她,还没向他解释怎么居然其实是长公主这件事。 启蛰拉着他作噤声手势,悄悄道:“真没有,明天是去商量正事的。” 褚辞玉看她这样更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你们的才叫正事,我的都是闹事了呗。” 他转身就走,启蛰一把拉住他袖子:“你上哪去?” “卖艺呗,我这没人疼没人爱的,去闹市卖卖艺,卖卖货,看能不能有人看中呗!” “去你的!”启蛰笑骂他一句,把他拉回来,跟他解释,“明天真是商量事,是国子监女学生的事嘛,我起码还检校礼部尚书不是。我哥还有吏部侍郎,国子监祭酒什么的都在的。” “那他都能去,我也要去。”褚辞玉拉着她的袖子,噘嘴撒娇。 就你这个样子,真是赢在这张脸上了,还好你好看,换个人本公主分分钟拉出去砍了。 “你去干什么,我怎么好带你去?” “怎么不行,这是召人议事又不是常朝,我也能提提建议,而且,你还没和我解释,为什么回来就翻脸不认人。” “行行行,你去,你去,”启蛰也是无奈,看他仍是一脸等解释,只好说,“等回公主府我告诉你好吧。” “行,”褚辞玉高兴了,“那我们一会就回去,我和你一起回。” “我是来代表我哥来贺寿,怎么好就这么走,而且我今天乘厌翟车来的,你坐上去像什么样子。”和个男宠似的。 “这还不算贺完,你要贺到哪天才是头,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吗?再说了,你的车我为什么不能坐,我的人你都坐过了,别说车……” 启蛰一把捂住他的嘴,大庭广众的啊啊啊! 她真傻,真的,她单知道褚辞玉私底下是没脸没皮的,不知道他在外面也没有。 真是败给他了! 告辞了考老夫人和考中书令,启蛰重新坐上她的厌翟车,带着褚辞玉回去。 厌翟车很大,三四个人坐都没问题,但回去这一趟,好像怎么坐怎么怪。 启蛰一想到外面的人,透过纱帐,看到里面有个男人,一定会以为她行军不整的! ……噢,忘了,现在不行军了,单以为她不整了。 那无所谓了,毕竟她就是不整,想想那一院子会跳舞的小郎君吧,这要是让褚辞玉知道可怎么好! 回了公主府,山茶看到褚辞玉坐在厌翟车上一起回来,也惊了。 她今天被公主派任,留在府里清点礼品登记造册,就没有跟着去,没想到褚将军就跟着公主一起回来了。 她跟着启蛰一起出征,自然知道褚辞玉,也知道这是一位怎样的主。 看来,今天要嘱咐公主府的下人,没事少出来了,以免看到什么有损他们公主形象的事…… 启蛰向山茶挥挥手,示意她把仆从都带下去。 她领着褚辞玉到内殿,先给他灌了一盏清热败火的茶。 她总结了一下,打了个腹稿,开始陈述自己:“我当初替我哥……那也是临时决定,更是要绝对保密的。” “辞玉,当时就和你在一起,已经是我自己没把控好,我的过错。后来细想,这事若传出去,即便别人不知道我是替我哥过去,又或者像你一样,以为我哥是女的,单以为陛下行军作风不检,都不是小事,更别提若是暴露,那简直不堪设想。” “但这件事没有闹开,也没有太多人知道,所以我哥也没多深究。” 褚辞玉点点头,这个他都知道,大舅哥除了有点不好,倒还是挺好的。 “不过,”他想起一桩要宗,“咱们毕竟是打赢了,大军还朝也没有什么乱子,你回来之后干嘛不认我!” 他气鼓鼓,要不是我执着,连今天的解释都没有。 启蛰叹了口气,靠着他支腿坐下。 “因为后面我也没怎么想好,”她拿起另一个茶盏,浅浅喝了一口,“行军在外,虽然担心被人发现,但也远离朝堂,各类事还是少的。” “咱们若真是成婚,驸马都尉可是没有实职的,若是还和原来一样,倒也可以,但我担心你的名声会不好听。” 卖色上位的人古来已有,但这名声里不应该多他一个。 “我知道呀,驸马都尉嘛,历来都是这样的呀。”不干活躺着还能拿俸禄,唯一要担心的就是睡不好——半夜做梦真的会笑醒好吗。 到时候就告诉阿娘,大风真的会刮来钱! 启蛰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着重提醒他:“但是这就会让你没办法施展才能!” 褚辞玉也咬定回她:“我真的知道!” “不,你不了解,到时候你做事就会有很多限制的!”不能青史留名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不,我真的知道,我很愿意!”他又不想搞什么宏图大业,就像安安心心写话本子,然后看着这些本子有很多的读者,叫好声一片就可以了。 “你还不了解。”启蛰痛心疾首。 “你还要我怎么了解?把容律倒背一遍给你听吗?”褚辞玉怒,肠胃不好,想吃点软乎饭怎么就这么难,你们家是缺这几个饭钱吗! “总之不行,你回去多想想,总之思个三五遍起码。”启蛰摇手拒绝。 “再斯可矣!”褚辞玉怒。 启蛰一愣,“那你一遍都没好好想过,还提再思呢,去去去,回去好好想。” 不再容褚辞玉开口,启蛰硬是把他推出了公主府。 何方宵小,做此爬床行径 在半个时辰以前,她已经练完了三套剑法五套刀法和两套拳法,但仍是静不下心来。 在练武之前,她还抄完了史记本纪里的刘邦和吕后本纪,也没什么大用。 公主府惨烈倒下的木桩子,和书房满地的“诸吕”都能作证,启蛰的心并不像面上看起来那样冷静。 她今天去见阿娘的父母,她的外祖和外婆。 阿娘虽不是她生母,可却是从她出生起就养育她的,生母早亡,她和哥哥都是阿娘管大的。 阿娘绝不似寻常家里母亲,会细致叮嘱孩子吃饭穿衣,顶多京城时兴什么新花样时,会在吩咐六尚制衣之余,偶尔记得捎带着把她和哥哥的一起做了,除此以外,几乎再无生活上的照顾。 ——当然,这也无妨,毕竟六尚宫女和内侍省寺人也不都是死的,由他们打理,比起不靠谱的阿娘,可真是靠谱太多了。 比起母亲,在她心里,阿娘更像是她望项背之人。 就像阿娘也不是普通的皇后,比起皇后这个名头,阿爹亲手书的“大圣显治慈孝神皇帝”这个追封,倒更适合阿娘。 虽然朝中诸人鲜有对阿娘评价正向的,总是攻讦她牝鸡司晨又无道于下臣,但她去边塞出征之时,却亲眼见到了阿娘治理下,哪怕边塞百姓都如何丰衣足食。 她有眼睛,有脑子,切切实实看到了阿娘是如何遵从本心,拼着一臭到底的名声,从上到下洗涮了启氏皇室和世家大臣,做了她想做的事。 虽然启氏皇族和忠心的大臣都觉得阿娘祸乱国祚,不惜损害启氏承秉千秋基业的根,故意要让许多仕子更牢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她也没有办法讨厌阿娘。 阿娘不是他们亲娘,但真的也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 她亲眼看着阿娘这么多年是如何为了自己的心愿理想焚膏继晷,几乎到了啜食吐哺的地步,但阿兄十二岁时大病,衣不解带目不交睫照顾阿兄的,也是阿娘。 阿娘是那样接近于飞蛾扑火地在完成自己的想法,她看了这么多年,早就把阿娘的影子印在心底。 可外祖父说,他看着阿娘活得真的太累了。 他若早知道阿娘积劳早亡,可能当年未必会去劝阿娘顺从心意走这样艰难的路。 说这话时,她看着外祖父的头,几乎全是白发,俊逸清瘦的眉宇间,添了重重几道皱纹。 明明就在几年前,外祖父还在崇文馆授课时,灰发圆袍还分外矍铄。 她晓得外祖父的意思,怕她执意再走上一条辛苦路。 但顺从意愿的路纵然难走,却绝对开心。 就像从前有人问她习武是否辛苦,她却觉得既然是自己愿意主动选的,那么累或痛都只是成功路上的必然,去往心之所向,苦不是苦。 明知路险而故进。 阿娘如此,阿娘的阿翁亦是如此,就连盛修外祖他自己,何尝不是明知晓当年与外婆的婚事何等困难,却偏要尽力为之! 或许是盛氏骨子里一脉相承的撞南墙也不回头影响了她,可她有信心吃一堑长一智,走得比阿娘更顺畅更漂亮! 想想外祖父那句话,未必吗?不是吧。 思绪万千,忽然,远处一个在动的黑影引起了启蛰的注意。 那个黑影在公主府围墙上站了一会,然后跳了下去,鬼鬼祟祟在往这边摸来。 启蛰一点没有有人来偷家的感觉。 ……这一定是褚辞玉,她敢打保票。 因为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在月黑风高翻人家墙的时候,哪怕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也要看着月光投下来的影子,先摆几个姿势然后再跳下来的了。 启蛰甚至感觉,她家墙脏了。 有你这样的将军,真是何愁大同天下不成。 ——别说“外户而不闭”,我连院墙我都想拆了。 启蛰躲到房脊后面,看着褚辞玉蹑手蹑脚翻进她的窗子,她挥了挥手,四周的暗卫得到命令,退了下去。 房间里,褚辞玉掀开她的被子就准备扑上去,这才发现里面是空的。 “何方宵小,竟做此爬床行径。”启蛰无奈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褚辞玉转身就是一大跳,扑在启蛰身上,把她扑得向后退了好几步。 他像一只大熊,挂在启蛰身上,揽着她的脖子,娇脆道:“我想好啦,我决定躺着数钱,吃你的软饭吃到牙掉光!” 启蛰拍拍他的头,说:“就会撒娇,下来吧。”我真的撑不住你了! 褚辞玉于是从她身上跳下来。 启蛰说:“你真的想好了?不怕以后后悔?” 褚辞玉说:“唉,都说商人奸滑,我看你才是滑不溜手,想蹭你点饭这么难。你这么怕我后悔,那就当现在是试婚好吧,你什么时候觉得可以了,我们再成亲。” 启蛰点点头,这样倒是比较可靠。 褚辞玉笑着看向她,说:“既然是试婚,那我们就都要拿出些诚意来。” 启蛰背坐在梳妆镜前,有点好奇:“那怎么才算有诚意。” “比如说两个人之间一定要有信任对不对?还有做对的事要夸,做错的事要罚,赏罚分明,才能长久。” 启蛰想了想,倒也很有道理。 遂,她点点头。 “你既然同意,那你就该挨罚了!你私下瞒着我,也没个解释就要单方面分手,这是很武断刚愎的做法!” 启蛰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她眯着眼,头向后倾,拿出防备的架势,说:“你想怎么样?” 褚辞玉笑得牙不见眼:“那就请您,我的公主殿下,绕着公主府外墙单脚跳一周吧。” 启蛰本能拒绝:“不,绝不!”这让别人看到了,本公主以后还怎么御下?! 褚辞玉马上换了一副哀怨的口气:“唉,我就知道,你说喜欢我也都是骗我的,你是不是就喜欢考雅相,我都看出来了,你们两个关系绝对不一般,你就是拿我当解闷儿的。” 启蛰还是拒绝,虽然你这样很好看,但是我是个有原则的人。 褚辞玉使出杀手锏:“你是不是利用我,就为了让我给你们家卖命,所以才和我在一起,可怜我这一颗痴心……真是错付啊!老天啊,你开开眼,看看这痴心男子薄情娘!” 他凄凄切切,配着小调唱起来,“一枝红蜡枉磨枪,巫山云雨露洒床……唔唔!” 启蛰死死捂住他的嘴,咬牙切齿:“我去,我去还不行,你大半夜不要唱这些淫|词|艳|曲!”让人听到还以为我干什么呢! 驾最快的车,看最大的热闹 启蛰遇到褚辞玉也真是没办法,认栽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出去找山茶,吩咐山茶告诉府里所有人都待在自己屋,日升之前不许出去。 她自己换了身朴素衣服,又戴上面纱,等公主府所有人都在屋子里待了一段时间,才偷偷摸摸的出了门。 在自己家鬼鬼祟祟,也真是没谁了。 为了有人的时候可以掩饰过去,启蛰还是选择了穿裙子——起码可以偷偷撂下脚不是。 一切准备就绪,启蛰绕着公主府的墙开始单脚蹦,同时死死注意着周围的人,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斜倚着墙,四十五度望天空,假装悲风伤月,故作风流之状。 公主府地广,可以简单看作一个有开口的长方形,周长等于两个长和两个宽。 启蛰好容易蹦完一个长的二分之一,都没有人发现。 她有些放松地呼了一口气,正打算一鼓作气蹦完,没想到拐角处迎面就碰到了一位熟人——她哥身边的内侍刘梦远。 刘梦远是从小跟着他哥身边的寺人,说别人认不出她还有可能,刘梦远嘛——除非他瞎了。 恰巧,因为拐弯,腿不能放下来,所以启蛰单腿跳出来的样子,完完全全落入刘梦远眼里。 刘梦远乍然见到启蛰这个样子也是吓了一跳,他和启蛰对视了一眼,眼中的惊讶落到彼此眼里。 刘梦远心说,有生之年看见这场景,不如我此刻瞎了比较好…… 启蛰率先破局,“咳,你有什么事吗,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她边说边把腿放下来,虚虚悬在裙子里,装作没事人。 刘梦远自然也是个人精,刚才甫一看到,就赶紧把身边的小寺人挥远了。 在启蛰说话之前,他就已经把头死死低下去了,此刻恨不得一脑袋扎裤裆里。 他听到启蛰的话,赶紧说:“回殿下的话,陛下让我送一盒糕点过来。” 这个时候他也顾不得启翛是如何交代:这么晚了,一定要把启蛰扒拉醒云云——谁能想到长公主她这么晚还不睡,不仅不睡,还出来单脚蹦着玩,更好死不死让他给看见了…… 启蛰光听话就知道她哥没安好心,然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先把刘梦远打发走是要紧事。 她装作不知道她哥的小心思,故作淡定:“行,我知道了,我收到了,你赶快回去吧。” 刘梦远听了这话如闻大赦,把盒子交到启蛰手上,连忙躬身告退。 要不是顾着礼数,他简直恨不得撒丫子就跑。 苍天无眼,百年难遇的长公主出糗,真想分享就让皇帝看见啊,为什么要让他看见呢,他可没这么大命消受,这福气给他他也不敢要! 启蛰接过糕点,看着刘梦远以乘风犹不及的速度走远,心里的尴尬一下涌上来。 她隔着墙,赌气一把把糕点盒子撇过去。 盒子落到地上,“咚”地一声响,糕点滚在地上。 褚辞玉远远跟在后面,也没想到真会遇到人,他有点小内疚,但跳还是要让她跳的,不然这一次不声不响要分手,下一次指不定就要干什么! 启蛰知道他的想法,翻了他个白眼,然后安慰自己,刘梦远是没胆子把这件事说出去的,就当没人知道,嗯,没人知道。 但是她显然忽视了一个问题,刘梦远不会开口提,但是她哥特意派过来整蛊她的人,这么快就回去,肯定是要被逼问的。 刘梦远一个宦官,身家性命都依仗着启翛,自然不敢犯欺君之罪。 是以,没过多久,启蛰在蹦完两个宽加一又三分一的长,马上就要看到希望曙光之前,在巷子口,听到了车轱辘的声音。 那车咕噜噜驶过来,启蛰连忙把脚放下藏进裙子里。 不一会,那车走近了,她看到,里面施施然坐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宦官打扮,好像就是刘梦远的徒弟! 那徒弟下了车,哆哆嗦嗦地给启蛰行了个礼,言说他被启翛派过来的任务——他也是没办法,他师父有事真就躲徒弟后面,他被他师父赶鸭子上架,不得不来。 启蛰这才知道,因为刘梦远推说没有看清,她亲爱的哥哥在知道这个事之后,星夜派了人提着灯来看笑话。 就为了怕赶不上她的笑话,还特意让人坐着车过来! 估计要不是皇帝半夜无故出宫,第二天会引起朝中各类大臣亲爹一样痛心疾首的说教,她哥就能星夜打马亲自过来! 启蛰无语,这可真是她的好大冤种哥哥。 人生中她第一次觉得,她娘取消宵禁制度是个多么错的决定,大晚上,不该出来的人就不要随便出来好吗! 启蛰到底是没蹦完,她实在是不能接受丢脸丢到她哥面前,于是赶走了那个小寺人,回去趴在她的床上,恨不得用被子就直接捂死自己。 褚辞玉看她受打击太大,也没接着让她蹦——看起来,在她哥面前丢人这个刺激,已经远远高出了单脚环绕公主府一圈这个惩罚。 启蛰无语泪千行,丢这么大个人,她真是不知道明天要怎样面对她哥的目光! 明天还议什么事,直接给她议谥号吧! 第二天,启蛰顶着一对熊猫眼起床——没办法,一想到丢人丢到她哥那儿去,她就浑身不自在,完全睡不着。 两人洗漱好,褚辞玉依旧坐着她厌翟车,晃晃悠悠去宫里。 启翛看到启蛰进来那一刻,就笑得根本停不下来,连他的行礼问安也根本没注意。 褚辞玉被这笑声震惊到,才发现坐在上面的皇帝陛下,也顶着一对黑眼圈。 启蛰冷笑:“哟,您是因为特意派人坐车去看我笑话,良心过不去,才也没睡好吗。” 启翛边乐边说:“你先别管我为什么没睡好,我就记得是谁原来大言不惭说‘牡丹花有多少片,我的心有多少瓣’来着,怎么现在就让人家吃得死死的。” 啊啊啊啊! 她恨不得用脚趾扣个房子钻进去,一辈子不出来。 这是她多久之前说过的傻话,她哥居然还记得! 真就是你的对头才会记住你每一句傻话,在所有不适当的场合拎出来,让人笑掉大牙是吗? 启翛现在看这个妹夫也顺眼多了,指着宫人搬过来的座椅,笑眯眯对褚辞玉说:“来,别管她,你先坐。” 褚辞玉行礼告谢。 他没有说,但他觉得这实在是太离谱了,他完全不能理解。 毕竟他家除了他就一个妹妹,在他被养的非常傻白甜之后,他爹娘给妹妹来了一个狼性教育,以至于他妹妹就和小大人一样,说话奶声奶气,做事干脆利落。 那么香香小小软软一团,他宠还宠不过来,哪会这样如待死敌一般,看不到对方笑话就能难受得能睡不着觉。 当然,看到了估计也会因为总是想起来而睡不着吧……比如现在。 褚辞玉心说,他不理解。 启翛只消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当然理解不了,因为他没有一个这样冤种妹妹。 他甚至不知道,托他妹的福,启翛到现在都还记着,京城谁家鸡毛掸子最结实! 偏宠 没坐多久,刘梦远就过来回禀,说几位参知政事都过来了。 启蛰他们于是起身,去紫宸殿正殿议事。 这次召他们过来,主要是为了讨论一下打败百济后的种种问题。 说是百济,其实百济灭亡也有数十年了,大容东北部的半岛版图中早只有新罗,百济查无此族。 容朝边境接壤外族甚广,以长安作轴,西有吐蕃,及吐蕃北部各小国,设安西都护府于龟兹统辖。南面岭南道交州设安南都护府。 北面是突厥和契丹,设安北都护府,突厥地广兵强,附近一些外族大多由其掌握。 半岛地区在百济高句丽分别被灭之后也只余新罗。 此次叛乱的其实是一些自称百济后人的乱党,在平壤处起义,接连打了几场胜仗,新罗节节败退,眼瞅着乱党势力愈大,这才忍不住向容朝求助。 按说新罗连年骚扰熊津都护府,容朝不胜其烦本不应管他,坐看这一出狗咬狗的好戏,但乱党贪心不足,后来还驱兵骚扰辱夷、大行、石城等数城。 兄妹俩和朝廷诸臣一合计,正好可以借这次出兵之机,顺便维稳熊津都护府。 大容如今国力强盛,百姓富足,平个叛乱料是小事,启翛便决定御驾亲征。 原本只是一时兴起的念头,但大臣们连哭带劝反到助长了启翛逆反之心——你不让我去我偏要去,你说我不行我就行给你看。 启翛拒见所有劝说的大臣,打定主意要去出征,东西都收拾好了,偏偏在大军拔营之前病倒。 因为担心落了皇族颜面也伤了士气,他和启蛰两人一商量——启蛰的兵书是崇文馆先生赞过数次的,还算靠谱,再加上说是御驾亲征,但军饷俸禄发下去也不是为了事事让顶头上司做决定,还是任用将士偏多;最重要启蛰一身武艺,别的不说自保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这才临时决定让启蛰去出征。 本来设想的是数月就能回朝,没想到期间状况频发,从拔营之日开始算,到班师回朝,启蛰在外面待了近两年,自然要好好清算这笔账。 如今乱党已灭,熊津都护府的地域也增添到大木岳、黄等也伯伊以东,剩下的嘛……皇帝亲自出兵帮你讨伐乱党,难道不该交点劳务费吗? 启蛰拍了一把扶椅的把手道:“新罗往年就是太闲了才屡屡犯边!以我的意思,除了劳务费之外,平壤到冬青乎的城镇便归咱们大容,要么二十年之内,全新罗赋税都增加三成,看他们还有力气闹挺。” 启翛看了她一眼,启蛰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又说了土话,悄悄吐了吐舌。 座内几个大臣没人注意到两人互动,只暗道长公主容色姝绝明耀如焰,心却是硬似罗刹。 户部尚书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道:“从陛下带回来的户籍登记来看,新罗总共约百一十万户,五百多万人丁,人本就不算多,赋税也有定数。” 他顿了顿,把陛下纵容士兵劫掠这句话咽回去,改口道:“他们自己百姓也深受战争之苦,若再加重税,恐怕五十年之内都恢复不过来,强压之下,很可能再次反叛,那么怕赋税又将延迟。” 考中书令说:“他们再反叛倒是不足为惧,但是灭叛党之处,陛下与众臣商议,都觉得大约八月不到就能回朝,却因为新罗在围攻牛岑时运粮不及时,而错过战机,这才是最可惜的,虽说陛下在新罗运粮不及时后,速判战机已逝,及时撤去包围,而后再攻,但却让乱党趁机反攻,期间种种又足足将战役拉长了一年,由此怠误造成的损失,才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了一下。 褚辞玉说:“新罗冬日霜雪几乎能把人半身覆没,我们的士兵鲜少在此严寒条件下作战。加之又有百济残余势力的时常骚扰,新罗运粮不及时,种种因素以致战机消逝,而西南诸部动态亦要时时当心,若不从中回损增添,怕于西南战事无益处。” 启蛰缓缓敲打着扶手思考,说:“皇兄在百济时,我听闻有一郡将,在任存山带领逃卒顽抗,褚将军,听闻此人颇为骁勇。” 褚辞玉会意,说:“长公主说的不错,此人名叫扶余相泽,之前效命于乱党,我军破乱党之后,此人因为恐惧我军,所以带领残卒驻守任存山,后招募大约三万人,驻守在山上,还组成了敢死队奋而抵抗,那里地势易守,我等至今并未攻下。” 启翛看了一眼启蛰,她不会无故提起此人。 启蛰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启翛于是说:“我亦记得此人颇有谋略,诸位爱卿看,是否可将此人招降。” 启蛰说:“若此人果如褚将军所言,那招安他也是有利我大容之事,皇兄以为如何?” 启翛说:“我朝素来兼纳人才,扶余相泽既然有才,自然可以为我朝所用。二位爱卿说的也不无道理,想来赋税之事,应该再多商议。” 众人滔滔不绝讨论了一上午,直说得人口干舌燥,这才敲定出大体方案。 新罗既然求助,自然要掏一部分“劳军费”,这是当然的。 劳军费可在五年内交齐,提高赋税的年限由二十年减免成十年,十年内几个大城镇赋税提高两成,并招安扶余相泽。 这些还都只是大体方案,具体还要再详加讨论,但今天上午启蛰参与的这一场,倒是可以算过去了。 毕竟他们并不具体出谋划策,只是敲定大概方向。 中午,启翛留了他们用膳,众人吃完后回家的回家当值的当值,启蛰带着褚辞玉,去了自己未出府时住的殿宇。 启翛一直没有动过这里,启蛰偶尔进宫晚了懒得回去,就在这里住。 没待多一会,有宫人进来说:“殿下,尚食局送来的点心到了。” 那人一挥手,一排托着托盘的宫女进来,放下盘碟后又鱼贯而出。 启蛰伸了个懒腰,招呼褚辞玉过来吃东西。 她拈了一块指头大小的糕点,浅尝了一口说:“不错,你们李司膳的手艺愈发好了。” 旁边站着的宫女笑着说:“殿下也知道,司膳他最是爱好糕点,每天都想着怎么钻研新的品类呢。” 启蛰点了点头,问褚辞玉:“觉得还可以吗,要是喜欢我让他多装几盒带回去。” 褚辞玉拿的是毕罗,他尝了一口瞪大眼:“这毕罗味道好得惊人啊!” 这话一出,几个人都笑了,只有褚辞玉不明所以。 山茶说:“将军不知道,先皇后最不喜欢蒸熟的水果,所以不太喜欢毕罗这类点心,偏偏李司膳较真,觉得殿下不喜欢一定是因为没有做好,天底下没有不好吃的点心,因此日夜钻研,这做法改了几十次,才让殿下喜欢,您说能不好吃吗!” 褚辞玉点点头:“这还真是个格物致知的人。”一定要写进去,就当是蜜蜂王子家里的工匠非常爱好装修好了。 屋里人笑得更厉害。 忽地,门外有人开口,那是一段极细腻动人的嗓音:“阿蛰你们在说什么,笑得这样开心。”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进来一个女子,极美的容颜,叫人见之即惭。 启蛰站起来,顺便拎了一把褚辞玉说:“阿嫂怎么过来了,也不让人通传一声,快上茶。” 阿嫂?那这便是如今的皇后考意之了。 褚辞玉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容色上能与他阿娘媲美的女子,他连忙行了一礼:“臣褚辞玉见过皇后娘娘。” 考意之身后,启翛也跟了过来,他接过宫人递过来的帕子,在考意之额头上擦了擦,说:“大晌午的干什么一定要过来,你想见启蛰随时都可以嘛,意之热不热,快喝口水。” 启蛰翻了她哥一个大白眼,你这真会用妹妹疼夫人,顺手把茶盏递给考意之。 褚辞玉有些惊讶于考意之的受宠程度和启蛰的举动,要知道,启蛰可一向都是大爷款,向来只有别人侍候她的份儿。 这大爷一向是别说动手,嘴都懒得开那款,最喜欢别人看眼色就能明白她想干什么。 今儿可真是太阳打北边出来了。 不过看到考意之,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极美的女子,可他一望即知,美并不是她能够让启家兄妹如此怜爱的原因,更是因为她身上的气质。 这女子有一种极复杂的气质,很难具体描述,但简而言之就是让人心怜。 她仿佛是脆弱的,却也好像是坚韧的。 似一块极剔透的宝石,让人想捧在手心里关爱,却不知,这宝石的质地实则坚硬异常。 脆弱似乎是她的外在又是她的内在,坚强仿佛是源于她的内心又展露在她的外表。 褚辞玉看到她也不得不感叹造化神奇,竟有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子。 考意之缓缓开口,端方又带羞柔:“瞧你们两个,哪就娇弱成这样,都让人家见笑了不是。” 褚辞玉连忙拱手:“娘娘说着,臣……” 启蛰挡下他,语带宠溺:“他是个楞人,傻是傻了点,但是很有意思的,阿嫂莫见笑。” 启翛说:“哟,这都学会护着了,这可真是百年难见的奇景,啧啧,啧啧啧啧|” 启蛰冲他可不客气,“这大中午的,你来干什么,是今天菜里盐太多,闲到了吗?” 启翛翻了个白眼,考意之已经接口:“你们两个还是这样,一见面就斗嘴。你哥就 也是,嘴硬心软。来人,把东西拿过来。” 考意之身边的女官呈上一个精巧的螺钿盒子。 考意之屏退了下人,只留了他们四个,她看看启翛,纤眉微挑,示意他开口。 启翛别别扭扭地说:“呐这个是涂到手上的,送你了。” 说着把盒子推到启蛰那边。 考意之摇摇头,对启蛰说:“你哥就是这样,总是不会好好说话。阿蛰,你回来那天,他见完你回去就找司饰和司药,让她们琢磨护手的方子。你哥回去和我说,阿蛰原来那样喜欢做指甲,出门在外肯定累到了,他是心疼阿蛰你又不好意思说。” 启翛别过头,故作淡定。 启蛰挑挑眉,她拿过盒子凑到启翛脸边,语带惊讶道:“哇塞,不是吧我的好哥哥,原来你这么关心我啊!” 她打开盖子,取了一点涂在手背上,惊叹地说:“真是很好用啊!” 启翛没说话,但是耳朵动了动,有点得意。 启蛰合上盖子塞给褚辞玉说:“可惜啊,你要是昨天之前和我说,我可能还有点感动,但是现在……” 她把脸凑到启翛旁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但是在你连夜派了个人坐车去看我笑话之后,这里面就没有感动,只剩下三分凉薄两分讥笑和五分漫不经心了。” “噗!”褚辞玉没忍住笑出了声,这明明是他写的话本子里的角色词,启蛰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念出来,真是让人忍不住。 启翛的刀子眼狠狠杀到他脸上,褚辞玉忙作手势,示意不要理他,你们继续,又被启蛰拉到身后去。 考意之看了眼褚辞玉,目光流转若有所思,阿蛰可是从来没有这般偏宠纵容过哪个男子,便是她那好“族兄”考雅相,也不曾得过启蛰如此细微处的照拂。 启翛也知道理亏,可实在是看她笑话的本性大过了理智。 考意之忍笑给他打圆场说:“阿蛰,你哥他,昨晚,嗯……知道了之后,也一晚上没睡好呢。” 启蛰看着她哥,凉凉道:“是一想就笑,笑到睡不着吧呵呵。” 启翛忍不住反驳:“又不是我叫你单脚蹦的,麻烦有火去正确的地方发。” 很不厚道地,他试图使用“浑水摸鱼和隔岸观火”的大连招,把注意力转移到褚辞玉身上。 乍然被提到,褚辞玉连忙就要举手表忠心——我大舅哥要是觉得我苛待了他妹妹就不好了。 但启翛看考意之已拭汗两次,想着她最是惧热,就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行吧,你几分都无所谓了,我们走了。” 哼,才不和你们说了! 但没走几步他又想起来回头道。 “你一会自己去找国子监祭酒他们商量吧,不必问我,你做啥哥都支持你。” 救命我口音怎么也被带偏了?!! ——————————————————手动分割线 新罗的战役都是编的!都是编的!千万别被带跑了! 求珠求评!!!!!(撕心裂肺) 帝女之怒 紫宸殿不对外开放,启翛不在,下午议事自然不能再在那里。 启蛰早就提前着人告诉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和吏部侍郎去吏部等她。 吏部门前,右散骑常侍张思温只身立在那里,侯着启蛰。 远远地,张思温看到启蛰和褚辞玉并肩而来,心下略惊——殿下竟允他并肩而行! 张思温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而面无异色,她快步向两人走过去,快走到启蛰面前时行了个礼,有些激动地说:“殿下,思温好久不见您了!” 随即,她又看向褚辞玉,目不斜视地向他颔首:“想必您就是云麾将军,将军劳苦功高又这般芝兰玉树,真令吾等羞惭,在下张思温,吏部侍郎兼右散骑常侍,有礼。” 她不能不有礼,启蛰可很少给人这般脸面。 这男子中原打扮,但细节处与配饰都是河北道边塞所流行的,眉目俊逸肤如羊脂,眼型极为漂亮,深棕色的眸子熠熠如星,唇色干净淡粉,轮廓干净利落。 张思温眯眸,天公竟也有这般作美的时候,这张脸几乎每一处,都是贴着启蛰的审美点长的。这么漂亮得雌雄莫辨的一张脸,居然还是个将军? 噢,这一定是个有谋略又迷惑女人心智的妖男,一个马背上的董贤,一定要敬而远之好避嫌,张思温心里给他盖上祸国妖男的戳。 褚辞玉看到吏部门前那个挂着金龟符的女子时,心中就有猜测,听她自报姓名,果然正是张思温。 这可是个不容小觑的女子,哪怕他长在边境,亦有耳闻。 他颔首回礼,温和笑道:“有礼,在下亦久闻张散骑才略过人,不想今日一见才知散骑亦是倾城之姿。” 张思温人如其名,是番温婉长相,眼角眉梢处由于过分精致,还带了丝风流脆弱,但朝野内外,无人会因此就以为此女柔弱可欺,或者说,曾经这么想并且试图去调戏她的,都被张思温以极残忍的手段折磨而死。 她出身世家,少时于秘书省小学结交公主启蛰,两人是总角玩伴,后来因为张思温才思敏锐,手腕果决,极得启蛰器重,后来被封为右散骑常侍,中书省从三品大员,是启蛰身边第一谋臣。 这就是一株又美又毒的毒蘑菇……褚辞玉也默默给她圈上不可靠近的红圈。 启蛰是很久没看到过这两个货对人这么客气了,她调笑:“这么久不见,思温你真是越来越懂礼貌了。怎么,词藻还够吗,需不需要我拿本成语大全为你们官场互吹助助力?” 这话一出,毒蘑菇和马上贤同时退了一步,彼此挂起亲切友好而又疏离的笑容。 启蛰摇摇头,迈步进门。 一进去,发现众人加上考雅相,都已经等在里面,没时间和张思温再叙旧。 启蛰坐在上首,沉声开口:“本宫在东都监国两年,许久没有过问国子监中女学生的事,明年春闱在即,女子科考乃立新之政,其中细则还需探讨,在座诸卿共同参管科举之事,对此可有何建议或疑问。” 底下坐着的诸人,除了褚辞玉、考雅相和张思温,其余人都互相望了望,期待有人先开口。 启蛰把这一幕看在眼里。 礼部侍郎擦擦汗,试探性率先开口:“殿下,不知考卷是否还要另做一份以区别开来?” 他说完面上虽无甚表情,但满眼忐忑,不安地等着启蛰开口。 长公主本就气压迫人,如今从东都回来,竟莫名又添了几分戾气,看着好不吓人。他心里抱怨,都怪这几人不肯开口,倒叫他当出头鸟。 启蛰点点头,这问题她倒是早想过。 她纤长的手指缓缓敲打着桌案,边思考边说:“不必。朝中每年为了防止科考作弊,在正经考试里,都有不同考题,今年还是一样,让所有考生都答这几份,其他几科也遵照旧律即可。” “国子监的女学生都是在官学考过去的生徒,既能考过官学,也就不必额外增减难度,至于时务,则由皇兄召人议题时,再统一出题就好。至于乡贡,去年年末就让州府发了榜,令各处通晓,若有女子报名,也允许考试就是了。至于其他,例如荫、亲,举孝,都容后再议,首要之务,是今年科考。” 启蛰说话的时候,向身后微微一抬手,她身后的山茶领命福身出去。 不一会,有鱼贯而入的宫人,捧着几盘精致的拇指大小的点心,并茶酒进来。 这是召人议事的一贯旧习,代表着可能要谈上很久,如果有人渴或是饿了,也可以稍微垫一垫,算是人性化管理。 另有一个宫女端了一个托盘,捧着几个琉璃酒盏进来,摆在诸人面前,又倒了美酒进去。 这是启蛰破了百济王城时,在他们库里搜出来的。 这几个杯盏剔透而华美,倒入酒液之后,因为晶体折射而微有彩芒,很得启蛰喜欢,回朝之后,被“赏赐给了在东都有监国之功的长公主殿下”。 国子监祭酒无视这些宫人进出,只是在听启蛰说话的时候,脸上老褶不断蹙着他的白眉。 启蛰刚一说完,他就仿佛忍耐不下去一般,用他沉哑的嗓音说:“那殿下,仕子人员如何定夺?是单给那些女学生辟几个名额,还是增加入选人数?” 启蛰皱了皱眉头。 张思温便含笑问他:“祭酒何有此问?” 那年近花甲的老祭酒,抚着白须道:“放榜后,总也要有个安置她们的地方,依老臣看,人员不要太多,就让她们去与那些正字帮帮忙,不然朝廷岂不白养这些闲人。” 考雅相说:“祭酒说笑,她们怎么会是闲人,殿下既然让那些女学生一起考试,自然是要和其他仕子一样的重用她们。” 考雅相眼珠一转,又说:“不过祭酒倒是提醒起一件事,既然男女有别,那不如直接划掉一半入榜的男子名额,单给那些女学生,以示公平。” 张思温听了这话,略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直接划掉一半名额,那就是放水于女学生了,毕竟她们的科考人数,肯定是远远低于男子的,这可不是什么好方法,很容易引起仕子愤怒,紧随其后的就是朝廷官员的沸议。考雅相不可能不知道,他什么目的使得说出这样一番话? 不过……若是启蛰希望如此,她自然也管不了其他,肯定要一马当先,在这里站出来支持启蛰。 张思温极快地把目光自考雅相身上移开,转而看向启蛰。 老祭酒怒而开口:“小子怎敢胡言!” 考雅相反问道:“有何不妥吗?” 老祭酒更加生气,拍案道:“你的礼数呢,考中书令就是这样教子的吗!从古至今,就没有女子能够科考一说,当初先皇后不过是允长公主童稚之言,才让她们去官学。那些女娃有幸习得圣人书,能更好相夫教子也就罢了,怎么能够站在朝堂之上,与男子同列,这不是胡闹!” 这话说完,殿内一片寂静。 老祭酒也发现自己失言,上首,启蛰的脸色已经不是那么好看了。 考雅相极不明显地嘴角上挑了一丝弧度,继而愤愤开口:“这是什么话……” 没等他说完,启蛰将手中捏着的琉璃杯盏狠狠向地上砸去。 一声脆响,琉璃杯盏四分五裂。 因为她含怒而掷,手劲过大,有些琉璃片碎在地上后又溅起些渣子,落在礼部侍郎的衣袍上,礼部侍郎被她怒气所震,一时间竟不敢有所举动。 “本宫要你们来此,并不是听你们争辩这件事的可与不可。这是我与皇兄商定的事,还轮不到你们置喙,本宫是要你们拿出些实施细则,可没那些时间听在这你们拌嘴斗舌!” 启蛰在外面打了近两年的仗,虽说以她的身份,是不用场场冲锋在前,但毕竟也是打仗,亲自上战场总是免不了的,她又常年习武,有一身不错的身手,在战场上也是亲手杀过人的。 平时她总喜欢玩笑还显不出什么,此刻她怒极开口,身上的戾气一下子迸发出来,十步内无人不战战兢兢,大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褚辞玉从开始讨论时就一言不发,他本就只是过来陪着启蛰,原先也并没有参与过这事,万一冒失开口容易惹出笑话,还会落了启蛰的面子,让人觉得她不分轻重御下无方。 但启蛰现下发怒,当着所有人的面,他更不好劝解,况且这确实是启氏的决定,轮不到他来置喙操心。 爹爹说过,君就是君,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最忌讳的就是摆不清自己的位置。 吏部侍郎看到自己的直隶上司发怒,率先站起来一拜:“长公主息怒,祭酒年纪大了,遵从古习也是常事,殿下万不要为此气伤了身子。” 张思温也站起来开口劝解:“殿下息怒,祭酒想来是一时说错话,并没有不敬的意思。” 她递了个眼神给山茶,示意她找人清了那些残片出去。 这祭酒两朝元老,启蛰也并不想真因此事而罚了他,倒显得自己不善待臣下。 但他也确实触了启蛰眉头,看今天进来时他们的样子,恐怕就是在揣测她的态度,只要她不那么坚定,估计就要以种种理由推拒此事了。 若是这般纵容下去,可不是驾驭之道。 启蛰敛了些怒气,沉声开口:“今年的考卷,全都让人封上名字再判,时务部分,则封上名字后,由人抄录下来统一呈上来过阅,以防有人提前贿赂,辨认字迹而作弊,至于其他,你们先商议着,十日内拿出个章程送到吏部,由我过阅。” 说完,她一甩袖子,转身出去。 启蛰出去那一刻,殿中所有人都悄悄松了口气,帝女之怒,实在震慑人心。 跪天跪地不跪鸡 启蛰生气吗?好像也没有那么生气。 这是褚辞玉坐在启蛰旁边、支着手,看启蛰和张思温在公主府宴饮谈笑得出来的结论。 启蛰甩袖子出去之后,直接回了公主府,路上又吩咐山茶,着人安排了歌舞杂耍。 褚辞玉自然是跟着她一起回去,他其实也不是没有将军府,就是不住。 这会听到启蛰的吩咐,好奇地看向山茶。 山茶接受到他的目光,笑着给他解释:“郎君且看,过不了多大一会儿,公主府就有人过来蹭饭啦!” 褚辞玉就懂了,那估计是张思温。 唔,看来张思温确实和启蛰感情很好嘛,那这就是个要结交的人,以后万一吵架,还能留着劝架用,褚辞玉很有先见之明地想。 回到公主府,启蛰迈着轻快的步伐,去房间换了身轻便的衣服。 褚辞玉一路跟过去,斜卧在塌上,以一个妖窕的姿势以手撑头,毫不避讳启蛰只着中衣的样子。 他想起刚才在吏部,还好奇地问:“蛰蛰,你为什么那么坚持,一定要让那些国子监的女子去科考呀,你……不喜欢自己是女子吗?”最后几个字,像是怕戳到她的伤处,还放轻了口气。 文不能理政,武不能投军,哪怕容朝对女子一向宽容,某些规矩也依然不能改变。 她这样光芒四射的人,一身好武艺,又善治善能,偏偏碍于女子之身,连讨伐百济这样的功劳都不能记在自己身上,她曾经……一定是怨过的吧? “蛰蛰”?这都什么破称呼,启蛰哭笑不得。 “怎么,觉得我太坚持这个事是因为心里介意不高兴?” 启蛰在山茶的服侍下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山茶退下。 她上前一步捏住褚辞玉俊俏的下颌,带着两分轻佻,吹了个口哨:“那云麾将军可想好了怎么抚慰本宫?” 褚辞玉的反应很直接,一把拉下右侧衣服,露出莹润的肩头。 启蛰明显是被这个反应取悦了,她起身解释。 “其实也还好,我只是觉得,女子在智力上并不比男子有所缺损,我阿娘、我、思温,都不比任何一个站在权力高处的男子差。” “而且就算是最直观提现男女生理差异的时候,例如抵御外敌,人们一般印象里,体力好的人占优势,功劳也最大。可应该出力的时候,她们也并没有少出一分力。” “就像是我初到新罗,当时百济正在攻城,我去的时候,城内粮草已尽,守城将卒折损过半,那些女人没有不淋着滚烫的油桶去城墙御敌的,箭枝不够时,她们也是夜以继日地裁木制箭。” “再扩一步讲,如果当时城破,百济的人杀进去,他们也不会单单放过那些女人。” “既然生活和苦难并不会因为男女而给予差别,那为什么不能有些更公平的新规则呢?” 褚辞玉睁大眼睛,静静地听着她的话。 启蛰坐过去,轻轻抚上他的眉。 褚辞玉剑眉星目,那一对长眉越发衬得他美如冠玉。 启蛰描摹着他的眉眼,漫不经心地说:“不瞒你说,我小时候真的是这样想的。”女人又不必男人差,凭什么处处不可以?就算是迎着所有人的骂声,她也可以做到她想做的事。 至于现在嘛……启蛰轻笑一声,她可不打算蹈她阿娘的覆辙! 她从来不是那么大公无私的人,也不想等别人骂过了,再为了自己的评价好像很中肯,于是似是而非地夸一句“有些地方做的也还不错”。 哈,如果朝野上下都有女子,后人攻讦时,看他们还怎么骂“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褚辞玉看着启蛰带着一丝戏谑的笑容,心里有丝心疼。 他支起身子,轻轻亲在她的额上。 这样违逆世俗的举动,即使是公主,天之骄子,也一定很有压力吧。 他忽然想起在新罗时的那一天。 彼时乘胜追击,他们出城剿灭了一股敌军,在亲手杀掉最后一个敌人后,那人破开的胸膛流出了内脏,灼热的鲜血喷溅在他脸上,惊地他整个人一愣,随即下马,扶着树大吐特吐。 那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血腥的场面,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本能反应。 他虽长在边疆,却并不太能接受鲜血,更别说杀戮。 他向来是管出谋划策,出兵的事都是阿耶挡在他的身前,如一座巍峨的山,抵御住塞外风雪刀兵的严意。 但前些天阿耶不小心被流矢射中,他不忍阿耶带伤领军,于是自请领兵,不想第一天,就发生了这种事。 那时他想,这下完了,皇帝一定以为他是个软弱的人。 边疆有这样怕见血的臣子,皇帝一个念头,会不会影响明年税收和所派粮草,会不会皇帝觉得他们家无用,找人取而代之,无用之臣的下场…… 他乱七八糟地想,整个人尚在眩晕之中。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递给他水囊。 他费力地睁开眼,发现年轻的君王就站在他身边,轻轻开口,“看到这些很难受的话,你下次可以在营帐里面。” 他自嘲地笑了笑,还没等开口请罪,皇帝又说:“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东西,对恐惧的事情软弱也并不可耻。害怕并不是弱小和女人的特权,能直面血腥也不是能者和男人必有的品格。” 年轻的君主拍了拍他的后背说:“我在京城就听闻你父子之名,打仗也不一定要上战场,运筹帷幄也很重要,你就留在营帐里面,为大军出谋划策吧。” 他忽然发现,面前的人盔甲覆盖、看不清面容的脸上,有一双眼睛那么美,睫毛弯而长,眼神明亮,直达人心。 年轻的君主说完,翻身上马,连远去的背影都是那样挺拔,令他陡然生出士为知己死的报效之心。 只是,他害怕的东西还蛮多的,后来不经意在年轻的君主面前,还展露过他害怕虫子、害怕蜗牛、害怕狗……咳,太丢人不说了。 但总之每一次,这位年轻的君主都不曾表达出任何轻视,让他在新罗的寒霜暴雪里,倍觉心暖。 直到后来因为巧合,无意中知道了她是女子,汹涌的感情就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褚辞玉眼睛里似是波光粼粼,启蛰心念一动,在他唇上亲了亲:“大白天就这么勾人作甚,嗯?” 她的尾音像一把小钩子,勾得他心痒痒的。 褚辞玉声音沙哑地说:“殿下怎么这么说,明明这才叫勾人呀。” 他轻轻咬住她的红唇,辗碾舔舐,用力吮吸。 褚辞玉眼神慢慢变得迷离,被扯下的衣领也因为这番动作而微微敞开,露出春光。 启蛰眼神一暗,心里暗道一声妖精,当下也顾不得张思温一会就要来,看他们迟迟不出来会怎么想,脑中只想着就地正法了这小妖精。 她手指灵活地从褚辞玉腰身处一绕,劲瘦纤润的身体便从被衣袍的束缚中渐渐显出,启蛰轻轻含住他的喉结,以舌尖和牙齿轻啮,手滑抚在他好似白玉的胸膛上,褚辞玉一声颤吟,似乐似忍,向后微扬的颈项脆弱等待承受,给人一种轻易能完全掌控之感。 …… 等启蛰重新收拾好出来的时候,张思温已经在花厅等了好一会了。 启蛰漫步从里间出来,浑身都散发着事后餍足的慵懒。 张思温的目光落在她饱满微肿的红唇上,目光微暗,她啧啧不已。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有些人就这么把持不住呀!我们在那里累死累活地商讨,有些人呢,和小郎君翻云覆雨,唉,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启蛰笑着捶了她一拳,“过来蹭饭的就不要那么多话。” 她揪着张思温的领子凑近她,低声说:“他脸皮薄,你可别当着他面说昏话。” “还有,”启蛰略带点警告威胁地挑挑眉,“一会不许乱说话知不知道。” 张思温浑不怕她,故意大声道:“哟,这么心疼人家呀,其他小郎君听了还不伤心死,我看官窑的茶盏又要紧俏起来了。” 褚辞玉恰好理完衣服进来,听到最后一句,问:“茶盏紧俏,为什么?” 张思温意有所指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有酸气的茶盏易磕到地面而碎吧!” 启蛰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拉着褚辞玉在上首坐下,张思温浑然无畏。 山茶在后面一招手,有侍者捧着珍馐进来,摆在小案上。 琴箫合奏,绿袖甩起,两个人举杯对饮。 一别两年,却并没有疏远,如今杯酒言欢,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月上中天,张思温喝的有点多,大着舌头说:“阿蛰你记不记得,咱俩小时候还跑出去一次。” 启蛰正举杯要给褚辞玉喂酒,听了这话,停下手,问:“嗯?哪一次?” 褚辞玉也朝张思温看过去,他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他是很想知道启蛰小时候的事的。 张思温几乎靠在凭几上,一只手高举着空酒杯,慢慢回忆道:“就那一次,你把那副……赏春图落在陛下房间里,事后还惹得陛下被罚,你连夜收拾了攒的钱翻进了我家的墙,把我拐出城,说要浪迹天涯那一回。” 启蛰瞬间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低着头哧哧笑。 “你还和我说,要自己出去立一番事业,这样谁都不敢把你怎么样,结果没多久钱花光了,咱俩睡了一晚上破庙,实在待不下去,第二天又翻我家墙想再拿点钱,结果被逮住了,还记得不?” 启蛰笑得肚子疼,说:“怎么可能不记得,我回去被罚跪了一晚上,那可是我唯一一次被阿娘罚。” 张思温听到罚跪,气不打一处来:“你还好意思说罚跪,当时在林子里我不让你上树,你偏要上去,结果不小心掉下来,还砸死一只鸡。” “哎呀!这事儿你怎么也提!”说着,启蛰撂下酒杯,就要过去捂住她的嘴。 褚辞玉倒是听得兴致勃勃,好奇的目光直盯着张思温想听后续。 张思温身子向后靠,指着褚辞玉:“你快拦下她,我就继续说!” 褚辞玉一把抱住启蛰的腰,启蛰忙拉开他的手,却一时不得法,只好说:“你怎么帮着她,小时候的傻事,你别听了!” 张思温快速开口:“那你确实够傻的,趴人家院墙外面听人家说万物有灵,不小心害死的生灵会回来找害人的人报仇。” 张思温说着就开始笑,捂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断断续续开口:“然后我们就给那只鸡埋了个小土包,不知道听谁说要磕头致歉才够虔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褚辞玉你不知道,当时她当时都怕成什么样了,就是死命不肯磕,说跪天跪地跪父母就是不能跪鸡,最后还是我给她磕的呢!” 启蛰自小天之骄女不用提,张思温虽然幼时被继母苛待,但到底是三品官之女,后来又在先皇后面前露了脸,被送去给公主伴读,她和启蛰交好后,也就没再吃过什么苦。 两个富贵乡里出来的孩子,任是聪明些,但在混惯了市井的人眼里,和两只待宰肥羊要差不多少。 别说启蛰仓促出来没带多少钱,就算是搬了个砖头大的金块出来,也不够两个散财童子花的。 就这还要感谢启蛰会点身手,不然被人牙子卖了都不是没有可能。 要不是钱花光了,实在饿得慌,启蛰怎么也沦落不到去山上“打猎”的地步。 结果猎物没弄到,倒是多修了个坟包,搞了个建筑工程,狠狠为大容朝民生建设之路添砖加瓦。 那天晚上,又饿又累的两人,下榻之处就挤在一处破庙。 当是时,只闻呼啸刮风声,破窗纸颤声,远处呜咽声,众声齐作,惊得人脊背发凉,一身身出白毛汗。 启蛰害怕,思温也害怕,大晚上两个人在破庙抱成一团,听着外面声音恐怖,仿佛下一秒那只鸡就要过来带走她俩。 启蛰害怕自己死得不明不白,于是就找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拉遗书,想告诉阿爹阿娘,一定记得把她喜欢的那些小玩意给她陪葬,并给她一个好听的谥号。 特别是启翛房间那幅图,她当时还没看完,刚看了一点,因为听到阿爹的声音,所以从后边溜走了。 那图笔墨精巧,妙趣横生,现在想来还是心痒难耐,不给她带下去的话,她八成是要死不瞑目。 思温被窗外的风声树枝划地的声音吓得实在够呛,心下一横,也顾不得丢人,保住命才是最要紧的。 于是颤着声说要不我替你磕了,然后对着破庙里的像就是一通乱拜,口里念叨着“大鸡有大量,早死早托生”,那样子比往日拜家祠还要虔诚。 褚辞玉已经笑得眼泪都喷出来了,山茶死死绷着脸,但嘴角颤抖得和得了羊癫疯一样。 这真是纯纯好家伙,启蛰扶额,多少年前的旧事还被人扒出来。 古有佛祖舍身饲虎,今有她启蛰舍己娱人,不得不说,她这公主当的可真够亲民的! 抹黑艺术 距离国子监祭酒和两位侍郎他们拿出章程的最后期限一晃而至,小组作业马上就要上交。 这些天里启蛰也没闲着,毕竟想要女子可以真正参加科考为官,考试还只是第一步。 容朝官方所说,正规的选举方法大概以身、言、书、判为主,也就是体态样貌、言辞、楷法和政治思维。 集中考试以包涵卷面整洁分在内的书法和文章好坏定优劣看似不易,但哪怕算上作弊小抄,都已经是相对来讲最为公平的一环了,毕竟后面一科比一科主观。 考试结束后,便出成绩排名,这是大多人知道的次序,却并不是完整的程序。 成绩合格的仕子还需要参加铨选,考察体貌和言谈,再细问专长以判断能力。等铨选的结果出来,综合分数定了甲乙等,才会呈送给仆射过目,再由仆射送往门下省,让给事中审阅、侍郎核查、侍中审定,等全无异议才会交送天子,听天子旨意给予符节。 启蛰固然可以直接封这些女学生个把官职,但这又不是收钱办事的一锤子买卖,若不能叫大多数人心里服气,这些女学生日后路也难走,更别提为她办事。 可如果她全然不理会,即便女学生通过了考试,在铨选那一步被卡死也无可奈何,老祭酒说的话给她提了个醒,虽说她并不觉得朝堂上尽是敢拼着三族也要和她做对的,但万一真有不要命的扔到秘书省做个正九品下的小正字,那她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即便她再提拔回来,那兜兜转转还是走了老路,不能让别人信服。 启蛰自然不能容许这样的可能发生,所以她盘算着,请她哥过来吃饭,再找几个负责这事的,当面敲打敲打,就不信这样还有人敢作死。 要请她哥,那自然得整点拿得出手的乐子,好在褚辞玉这些天也没闲着,手上在写的话本子的第一部已经写完。 对于他倾才力献的这么一部缠绵悱恻、荡气回肠、一波三折、扣人心弦的佳作,褚辞玉是很想要把其搬到舞台上的,启蛰也觉着可以先排出一幕,如果好就在那天上台演出。 既然要拍戏,自然要有戏班子,然公主府只有舞郎没养戏子,只得向外寻找。 无奈时下重歌舞而轻戏曲,戏班子一般都只唱经典片段,例如霸王别姬,别姬一别能别好些年,不知道的还以为别姬是个人名,和霸王凑一对。 文人们墨客爱写诗歌而非戏本,班主们只好打着一碗饭传承个千八百年的主意,鲜少有新作。 但虽然写戏本的人很少,班主们也明白一个意思叫做宁缺毋滥。 尤其褚辞玉这出“动物戏”几乎可以算是本朝开山之作了,别无分号的头一家,里面花花绿绿的动物成精说话不算什么,居然还要情情爱爱,看得多少班主头大如斗,连连罢手。 好在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刚正不阿地拒绝抹黑艺术。 山茶让人找了好多戏班子,好不容易有一家戏班班主为了五斗米折腰,接下了这一宗为难手下人的活。 无奈哪怕手下戏子加班加点起早贪黑宵衣旰食地排练,这出新戏也还需不短的时间才能磨出来。 不得已,上台时间只能滞后再滞后。 褚辞玉等得蔫头耷脑,启蛰看不下去,干脆转换思路找了个皮影戏班子,砸下重金,命他们用手上现有的人物给褚辞玉连夜排了一出。 班主犹犹豫豫地称时间有限,皮影角色没有那么多合适的,这戏可能要将就一些,不若在给他们几天时间,也好重新赶制皮影,有个像样的演出效果。 启蛰问大概能还原出多少?如果能尽快或者现在还原度也还不错的话,还能再加赏赐。 班主想了想,不就是出动物戏,套一个调上去唱应该也不是很难,于是一狠心咬牙称七成,乐得启蛰大手一挥,又赏赐了两匹绡缎,直接拍板定下,明晚就演! 虽然没有很相衬的皮影,演出效果可能不那么好,但好在启蛰倒也不甚在意——这东西她也只是做个后手,主要还是逗褚辞玉玩,只要褚辞玉不要再闷闷不乐就好了嘛。 这场先凑合过去,等过些天那个戏班子排出来了,也就无所谓这个排的怎么样了。 皮影戏于是在公主府开摆。 启蛰特意让人搬了美人榻放在戏台下,到时候她就和褚辞玉半卧在美人榻上看。 烛火昏黄,唱腔婉转。 等到褚辞玉感动得不能自已、含情脉脉之时,她就伸出纤指,挑起他白皙精巧的下巴,轻轻用诗一般的口气对他念道:不必感激,辞玉,你知道的,为了你,做什么我都愿意,为你花心思,是我最开心的事。 趁褚辞玉泪眼朦胧、将哭未哭之际,她再狠狠亲上他的唇,掐着他的腰,把眼睛红红的他吃干抹净。 启蛰主意打的好,却没想到临场出了点差错。 在褚辞玉这种十八级颜控写的话本里,蜜蜂王子和黑熊公主不管是不是同一动物纲目吧,可都是惊为天人的一对好相貌。 那可是哪怕面对强敌来犯,头发丝都一根不乱的精致程度。 但因为要的急,已有的皮影里并没有黑熊妖怪和蜜蜂妖怪这种精怪,尤其没有蜜蜂精——这又不是歌颂劳动、赞扬舍己为人的教育主场,怎么会有蜜蜂这种动物! 再就是黑熊,平时都是挨打、被诓骗以凸显主角武力智力的妖怪,一个沙包而已,那会有人给黑熊做成什么丰乳细腰的貌美精怪。 不知道戏班子他们怎么想的,居然就把五大三粗的黑熊精放了上来。 至于蜜蜂,大概实在是没有什么选择了,只能找了一个黄色的皮影来代替。 这个黄色皮影的衣着……嗯,怎么说呢,就非常“简朴”。 不知道这位原先是什么样的戏剧形象,身上肌肉虬结,看起来壮硕得和黑熊精有的一拼,和“蜜蜂帝子”这个角色上,大概只有性别为男是可以对应上的。 这这这,这实在不像情爱戏码! 谁能想像两个五大三粗、手臂肌肉鼓胀得要爆出来的硬汉谈恋爱呢? 尤其是两个人最开始相遇的时候,明明是意外地欣赏起对方,再加上猝不及防的心动,但现在看起来嘛……倒是很像吕布战曹操,马上就要火烧蜂巢了。 到了蜜蜂精和黑熊怪遇到另一个猿猴精,并因为意见相左打起来的时候,飒飒落叶随掌风惊起是没看出来,冷不丁一瞧,倒很像桃园三结义为谁插头香的事打起来了。 启蛰转过脸去,有点没眼看。 褚辞玉脸色越来越难看,在听到蜜蜂壮士说:“阁下英冠群雄,吾心生敬佩,何不相携而行,共创一番事业,吾等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的时候实在忍不了,气得用力一甩袖子走人了。 启蛰傻眼了。 感动没有了,泪眼没有了,连温香软玉都跑走了,这是什么一出破戏! 启蛰一拍案,怒道:“放肆!” 启蛰之怒是连久经官场的老滑头们都觉可怖的,更别提这个草台班子的几个小戏子。 后面念唱词的两个人也发现自己唱串了,赶紧跪地求饶,磕头告罪。 皮影班主从旁边哆哆嗦嗦地跑出来,却连说什么都没有想好,只一味磕头说请公主恕罪。 给启蛰气得,本来想烽火戏诸侯博美人一笑,谁知道点个火居然还是把湿柴禾,把美人呛走了。 启蛰本来想当场发落了他们,但是褚辞玉已经走得连人影都要看不到了。 一想还是追褚辞玉更要紧,遂怒瞪了他们一眼,赶紧去追褚辞玉。 角色是侍卫不是管家 山茶没去追启蛰,她招来人吩咐道:“来人,把皮影班主和这几个戏子拖下去打三十鞭子,赶出公主府。” 说完,立刻有人前来带走他们。 山茶看着这几人被公主府的下人反缚手臂带走,脸上尤有惊惧和怨恨,走到他们跟前,面无表情地开口:“你们也不要怪我,殿下信任让你们过来,给你们厚赏,结果你们就唱成这样,居然敢这么落殿下脸面,没有即刻打杀你们都已经是殿下仁慈,来人带他们下去行刑。” 那几个人听了这话,似乎是被吓住了,不在挣扎,被公主府的下人们按着带走。 山茶想了想,又吩咐了身边人一句:“把原本定好给他们的钱,打完了也送过去。” 启蛰追着褚辞玉一路回房间,被褚辞玉一把关在门外。 启蛰退了一步,摸了摸差点被夹到的鼻子,心有余悸。 她轻轻拍了拍门,用试探的口气小心翼翼地说:“玉啊,我……”其实是好心的本来! 褚辞玉不听她说完就飞快道:“启蛰你就是不喜欢我的话本子对不对,你也不喜欢我,想着法让我离了你,离就离,也不带你这样侮辱人的!” 启蛰贴近门,口气温柔而又诚恳,哄人意味十足:“我没有,我怎么会呢。” “嗙!”有个什么东西砸向启蛰,启蛰下意识抬脸躲开,那东西已经弹在门框上被截住,又落了下去,一声脆响后,摔成了几瓣。 褚辞玉摔了一个还不解气,把毒手伸向其他花瓶,连茶盏笔洗都没放过。 启蛰在外面听的很是无语,别的不说褚辞玉音律是真不错,东西碎起来还挺有节奏,连起来好像是曲什么歌。 你说你要是喜欢音律而不是搞写作,高低不能丢今天这个人啊! 启蛰安抚他:“我说真的,我怎么会嫌弃你,更不会嫌弃你的话本子,你忘了吗,那天我看得津津有味,要不是你用美色勾引我,那个长腿细腰宽肩是呗,我怎么会……” 果然,话没说完,门就开了,里面伸出一只手,一把把启蛰拉了进去。 褚辞玉小脸通红,不知道是气得还是羞的。 启蛰把他按在榻上,捧起他的手细瞧。 褚辞玉被她的慎重搞得不自在,问:“你在看什么?” 启蛰认真道:“我在看,这双手有没有伤到哪里,这样修长动人的手,受伤了我会很伤心的。要是它的主人因为生我的气而气坏自己,或者没有办法进行灵感创造,我会替文坛而惋惜的。” 褚辞玉本来想骂她油嘴滑舌,但无奈这一番话实在是太过于真挚,搞得他连怀疑似乎都是一种亵渎。 “噢,”他哼哼唧唧不好意思,“真的啊?” “当然了!”启蛰信誓旦旦,说着亲了一下他的手,“对你,我爱甚珍宝。” 启蛰心里比耶,达成成就,自己男人自己哄。 浑水摸鱼摸过了,自然还得调虎离山转移注意力。 启蛰把玩着褚辞玉的手,缓缓道:“明天就要过去尚书省商量科考的事了,到时候就要忙起来了,这不是打算在去之前哄你高兴。我和我哥差不多,有了喜欢的人,就希望那人能高兴才好呀。” 褚辞玉倒是有些好奇:“你哥……陛下?” 启蛰说:“对呀。你不知道,我哥对考意之,就是你那天见过的皇后嫂嫂,那可真是认定了,连妃子都不纳,没少因为这个被那些个老东西磨叨。” 褚辞玉更好奇了:“他们是怎么说的,他们怎么管也管不到陛下的、的房中事吧,听说陛下现在还是只有一位皇后,一个原来的教导宫女封的才人,他,是怎么说服大臣的呀。” 见鱼儿上钩了,启蛰悄悄挑了挑眉。 “你是不知道,他们是恨不得吃饭喝水都要管一管,好像这样才能体现自己是忠臣。” “就在我去百济之前不久,当时我哥都还差一年才弱冠加元服,朝中有人说陛下应该广纳妃妾,子嗣丰足才是兴旺之象。” “你知道他当时说什么吗,他说他还小,过度纵欲对身体不好,哈哈哈哈你能想象吗,他那时候眼睛瞪地跟个乌眼鸡似的,好像谁敢说他大他就能一口生吞了谁!” 褚辞玉果然被逗笑,他容颜玉色,一笑起来仿佛春花粲然,启蛰看得有些晃神。 启蛰凑过去,屏息,轻轻吻在他的脸颊上。 褚辞玉害羞地轻合长睫,本以为启蛰会顺势做些什么,不想不过片刻,启蛰已经起身。 启蛰抚了抚他的长眉,对他笑道:“你现在这待一会,我去找人收拾一下。” 说罢,转身出了房门。 一出门,启蛰收起嬉笑,眼神冷了下来。 启蛰去到书房,让人唤来山茶。 不多时,山茶进来行了个礼。 启蛰坐在椅上,端了盏茶,问:“那几个小戏子你怎么处置的?” 山茶道:“回禀殿下,唱戏的和班主各打了三十鞭子,给了钱让他们回去了。” 启蛰默了一默。 山茶躬身道:“殿下可是觉得……” 启蛰放下茶盏,摇摇头:“罢了罢了,在京城到底不比外面,少不得手软些。且朝令夕改也不好,就这样吧。” 启蛰起身要走。 山茶不知想到了什么,咬了咬牙道:“殿下容禀,您既知京城不比塞外,就更应小心人言,您与云麾将军如此亲密,保不齐叫外人以为殿下结交功臣,心怀不轨;让陛下觉得您在恃功挟宠,有威胁之意。” 启蛰摆摆手:“你多虑了……” 山茶本来只是劝谏,看到现下这一幕才是真有点着急。 她心里颇焦,不依人地跺了跺脚,雷得启蛰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启蛰也回过味来,她自小长在宫廷,最是明白君主忌讳,与她哥的相处虽然皮了些,经常不分上下,但也都在可把控的范围之内。 她虽不觉得一个褚辞玉能影响她与启翛的感情,但若是她深思熟虑过再开口倒也无妨,偏偏现在这样不假思索地说出来,倒让她觉得一惊。 褚辞玉对她的影响,是不是有些太大了? 门内,褚辞玉微有不解。 明明气氛烘托地那么好,为什么停下来了,启蛰看上去可不像要学明君圣主柳下惠那样的人。 褚辞玉乱七八糟地想,不过说到明君,她虽有识人之能,亦颇有治世之才,但若是真坐了皇帝,实在要讲百姓是福是祸还真是难测。 褚辞玉想呀想,终于在曾经看过的话本子里找出些能对应的地方。 会不会是他不小心摔毁了什么重要物件儿,比如先皇后的什么心爱物件? 可明明他都是看着规制摔的,只有贵的,并没罕物呀。 到底是不放心,褚辞玉干脆从床上爬下来,蹲在地上挨个扒拉碎片,企图复查一遍,却不知自己的样子活像个敌国细作。 启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褚辞玉盲人摸象一样地在摸地上的碎片。 褚辞玉摸地认真,直到启蛰进来才发觉有人,噌一下把手背在身后,配上那紧张的小表情,更像是什么细作了。 启蛰把他扶起来,招呼人进来打扫。 山茶看着满地的瓷器碎片,忍不住心疼,花了好大力气才控制自己不去“忠言逆耳”。 这这这,这可都是邢窑精品,一只抵中等人家三两年生计不成问题。 能摆在公主府的,更是千金难换,居然就这么被砸碎了,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干了什么! 这怕不是个吸血的小妖精,往日怎么没看出来,他还有这样祸国殃民的潜质。 山茶内心忽然充满了对未来的担忧,看这样子,早晚也是弥子瑕、张放、慕容冲之流啊! 等山茶他们退出去,褚辞玉贴近启蛰,悄悄问:“我是做错了什么吗?” 他怎么说也是习武之人,就山茶那点小动作,还不够看。 不过褚辞玉担心的另有它事——我不会真打碎了什么重要东西,就像是故事里听的那种关键道具吧? 启蛰倒是有点好奇,他原来可从没有这样问过。 褚辞玉可是个一向不理亏的主儿,别人惹了他,他不告黑状就不错了,更别说省之吾身。 褚辞玉皱皱眉,迟疑道:“怎么山茶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什么祸水一样?” 他阿娘讲的故事里,管家这类的角色,可都是很高兴自己主人找到对象的!还会欣慰地一笑,吵了架也是帮着劝和,怎么山茶倒是这幅态度? ——拜托了将军,您有没有想过,那是因为别人遇到的都是特级安神汤,或是面瘫治疗特效药,能帮助解决各种人类难以解释又难以治愈的疾病,可不是上来就嚯嚯家产的! 启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说:“不用管她,小妮子长大了,谁知道在哪生了气,你要是各个这样操心,公主府上下这么多人,你就算是千手观音也吊不住这么多根皮影线呀。” 褚辞玉生气地捶了她一小拳:“还说,看你找的那些人,唱得什么东西,气死人了。” 启蛰对着他的耳朵吹了口气:“是是是,我的错,那我一会向将军赔礼,保证把将军伺候地舒舒服服的,啊?” 熄灯。 狐狸精开会 第二天,启蛰起了个大早。 照常晨练完,吃毕早饭,就乘厌翟车去了尚书省。 有了上次发火的教训,几个老狐狸这次倒是很痛快地呈上了文书。 贡举之事,不外乎是帖经条例。 考哪本、考什么和怎么考之类的问题。 容朝贡举有六类:秀才,明经,进士,明法,书,筭。 科类考的内容虽不同,但考的方法大同小异。 秀才考方略策五条,以文理优、劣评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和不第。 明经则是考课本内容,有《礼记》、《左传》为大经,《毛诗》、《周礼》等为中经,《周易》、《尚书》等为小经,按当年的规则,不同经要求通晓不同条数。 进士与明经类似,只是要考的帖经少一些,并需要多考杂文、时务两科。 其他三科大致相仿,不过是把帖经和需要精通的数目变上一变。 科目这些都是固定好的,没什么创新的路子,也只能在帖经上做做文章。 比如某一朝有一年某科忽然要求加考《老子》,也就算是新举了。 按启蛰阿娘的说法,估计那一年许多压错题、没习过《老子》的仕子就要哀嚎不已,接着“《老子》速成培训班”没准就会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 启蛰把走思的思绪拽回来,逐一而观。 她阿娘虽然总看孟子,但对外从来宣称不喜孔孟儒学,数年过去,容朝如今科考,几乎不见儒家经典,即便《周礼》、《尚书》、《易经》也都是只考挑出来的几个固定段落。 启蛰秉其遗志,自然不会将儒家经典过多地搬上来。 而贡举的顺序和规则,大体上还是和往年一般无二,只不过加上了一些细则。 又把启蛰上次所说的,考生的卷子密封后由人抄录再评批这件事做了详细规定。 贡举这些事,殿内这些人大多已不是第一次主持,是以并没有什么错漏。 启蛰快看完的时候,考雅相忽然说:“殿下,我觉得尚有不妥。” 此言一出,殿内诸人都向他看过来。 启蛰抬抬下巴,示意他接着说。 考雅相领命,说:“这上面只有贡举的相关事宜,但就算贡举过了,如果有些人在铨选藻鉴上做文章,故意不选那些女学生,不也是无用,违背殿下恩准她们学、考初心。” 启蛰心里点头,和她想一块去了,不过既然大家都能想到,她不做点什么,岂非默许如此? 考雅相这话一出,礼部侍郎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又立即垂下去,做面无表情状,中间还偷偷翻了个极不明显的白眼。 你可真是尽忠,感情不是你夹在中间,被驾在火上烤。 若你在我在位置坐一天,看你还能这样,站着说话不腰疼。 贪功诿过就是你啊,考尽忠! 国子监祭酒捋捋胡须,没说话。 他纯纯只管学生的事,只参与到贡举为止是丝毫没有问题的,长公主责也责不到他身上,只要他这会不说话,妥妥地低飞过关。 吏部侍郎抬手擦了擦额上冒出的汗,也要恨死考雅相。 长公主前些天才发了通火,连带着吏部这些天都低气压,好不容易就快混过这一茬,怎么还有没眼色的人跳出来找事。 礼部侍郎还好,起码今天礼部尚书也来了,还能挡一挡,可他怎么办? 他这势单力孤的,顶头上司要是牵责怪在他身上,不会被降职吧! 张思温默默把这些看在眼里,然后问:“那你可有何想法?” 考雅相轻轻勾唇,笑了笑,说:“何不在试官之法中加入女子,可与贡举相辅相成,这样一来,也能尽早选出合适女官,尽快解决朝臣们对女子处政的异议。” 试官之法是先时曾用过的一种选官之法,让想当官的人自荐,并封个官位以试才能,如果有才就留任,无才就捋官还乡,颇似试婚之法,只是现在已不大采用。 “不可,这简直胡闹!”礼部尚书拽着他那把山羊胡子,直接否决。 考雅相似笑非笑:“为何不可,既然没有提到贡举之后应当如何,我不过是提出建议,尚书何必如此激动。” 礼部尚书严词以拒:“先时试官之法滥用,以至于青衣车载斗量,木笏多如牛毛,甚至有歌谣俚语讽刺。更兼不称职者黜之则罢,但任期若有大错误,造成冤枉才是难以挽回。先时对这些不称职的难免加以刑法甚至诛杀,这难道不是作祸吗!” 张思温挑了挑眉,考雅相也不全是争锋露显的本事嘛,居然能引得这老狐狸动气,表露想法,倒也有几把刷子。 考雅相道:“功者赏,过者罚,难道不是正道?若无不计出身、广纳贤德之心,伊尹怎能为相,卫青如何建功!此乃明圣之行,何故尚书诸多推辞阻塞言路?” 礼部尚书道:“我忠君之心可昭日月,愿剖腹以证清白,岂容小子胡说!试官之制损信乱法,怎可大意轻行!倒是考中书令,深得陛下恩宠却如此教子,不知居心何在。” 考雅相怒道:“商讨而已,我若有过错自有殿下言责惩处,您何必事事牵连家父,难道是我的话戳中尚书的心思不成?陛下广恩圣决,允许女子科考,你不支持不说,还诸多阻拦,到底是何居心!” 启蛰现在已经不想想试不试官了,她只有一个想法:聒噪! 考雅相和礼部尚书抛却商议之事,越来越针锋相对。 两人一声高过一声,启蛰听得脑壳直痛。 启蛰实在烦得不行,皱着眉摆手道:“停!” 两人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尚书省吵起架,瞬间收了言兵语剑。 老狐狸!看着多忠君爱国,一有不对直接缩头,倒是难为了他一把年纪变脸如此之快,张思温看着礼部尚书微哂。 启蛰揉揉额角:“贡举后的事容后再议,众卿这几天商讨此事也辛苦了,今天先到这。” 启蛰吩咐山茶,让人上了几碟点心、几盏清茶。 她自己出去透了个气,张思温跟出来,悄悄对她使个眼色——殿下已经有了主意? 启蛰勾了勾嘴角,点点头。 此刻不好细说,透完气两人一转头要回去,才发现考雅相立在旁边。 看两人发现了他,考雅相噙了一抹温雅的笑走过去。 他看向张思温,示意想和启蛰借一步说话。 张思温知趣地点了个头,往后滑了一大步。 考雅相见张思温稍远了一点,才略带些玩笑地嗔怨开口:“阿蛰,我可是为你不惜又和那几个老顽固吵了一架,到时候他们要是不将道义去我家告我冤状,你可一定记得护住我啊!” 这话听起来是玩笑,却很容易明白其中的意思——考雅相是在向她讨情。 今日他如此为启蛰甚至不惜和几个老家伙争执起来,若真是得罪狠了,日后有谗言诽谤他甚至考家,希望启蛰能记住今日原因,是因为为她尽力才遭诽谤。 或许……也能借此机会,看清谁是要与启蛰做对的人。 启蛰勾唇,好笑地拍了拍他肩膀,“自然,我怎么会白白让你就义了!” 张思温看了看考雅相,面无表情继续腹诽。 考中书令一向自诩忠贤,他知不知道自己养出个小狐狸,还有这举动拿真不是在模仿石显等各路前辈吗? 张思温眼睛中划过狭讽的目光。 等等,石显~ 她一瞬间表情又变得难以言喻。 若是她没记错,听闻前些天考雅相可是在他们府上和褚辞玉吵起来过…… 这个时候去触褚辞玉的霉头,再加上之前种种,莫不是他真想做个石显之类的宠臣不成? 张思温目光变了数变,悄悄咂舌,感叹起自己是个女儿身的事。 陛下只专爱皇后,启蛰又不是先皇后亲女,不像是会对女色感兴趣的人。 可怜她也是如花似玉,怎么连个男人都比不了,连个奸妃都当不成!还要自己吭吭卖力于朝堂,可怜啊可叹! 领略艺术 张思温脑中的一出戏排的差不多,那厢邀宠画饼的戏也落幕。 三人各怀心思进去,不想那几人还在争执。 启蛰不是没看过吵架,她阿娘就喜欢看吵架,小时候还领着她一起看过。 最有意思的当属青楼里,揭开斯文面具,什么都能骂出来。 曾经的一个侍中、如今某州县刺史就曾在花楼大厅扯着嗓子骂对面:你个狗娘猪爹养的王八儿子,什么东西敢和你老子抢…… 她当时和阿娘一起坐在楼上,阿娘听完笑得肠子都要打结,这人什么智商,骂个人还把自己卷进去了,隔天就以袖口有墨点衣冠不整的由头撵出京了。 至于为什么不说真实原因嘛……自然是不能告诉她阿爹,阿娘又偷偷去花楼玩了! 启蛰原先只管看戏,如今却已经要负责劝架了。 她装作没听见祭酒怂恿礼部尚书去和她对呛好让她明白科举不可胡闹,礼部尚书不好回话,遂训起属下前些日子交上来的公文有好几个错别字的问题;吏部侍郎想打个圆场,却被老祭酒拉着,语重心长又不失委婉地劝他不要再写一些有的没的文章送到国子监看能不能当范文了,当年给安远伯求情的启实在是触及情肠才超常发挥把先皇后选进去编入教材,他的文采真没那么好云云…… 启蛰清了清嗓子:“诸位!” 或许是想到了启蛰那天骇人的怒气,所有人动作都停了下来挂上了儒雅面具,本来沸反盈天的内室瞬间静了下来,一片祥和。 很好,很知情识趣,不用她亲自开口劝了。 “今日议事结束,后续按新增的规矩和往年条例即可。诸位近日忙于贡举也累了,不如早些回去处理公务,本宫也还要处理公文,就不留诸位了。” 众人自然告退,考雅相虽然还想再说话,但是一想启蛰被吵了一上午,这时候心情不好肯定不适合刷好感,遂也撤了。张思温猜想启蛰所说的办法大概是要去找陛下,既然没留她,她也不好主动跟上去。 启蛰独自喝了两盏茶,把这两日的公文挑挑拣拣批了,看了下时辰,正好刚申时。 再不走就赶不上早退了!启蛰施施然起身,打道回府。 十月份的天气,只留二分夏季余热,其余便都是秋日清爽。 启蛰一出门,就望到清白炫蓝的天,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 宫道上,张思温远远看到启蛰,挥手过来。 还没近身,老远就闻到桂花香,整个太极宫,只有国子监那边种的全都是桂树。 启蛰看了看张思温过来的方向,等她走过来随口问:“你怎么有兴致去国子监了?” 张思温抬手嗅了嗅衣衫上的桂香,也了然,她退半步跟在启蛰身边,半开玩笑:“阿蛰你重视那些女学生,我不是怕那些人教不会,就去给她们露了一手。” 启蛰一脸不信:“你上次说露一手,还是在崇文馆的丹青课上。” 启蛰当时课间正巧和考雅相读吵了架,争论到底吃汤鱼丸配米饭到底是拿筷子吃还是拿勺子吃。 她筷子学得好,觉得必须要用方便那个;考雅相觉得勺子就是为了这个时候存在的,当然要用勺子。 还没吵完先生进来了,启蛰为这个架没吵赢坐立不安。 下完课,张思温过来,偷偷摸摸地说她已经给启蛰报仇过啦,别生闷气了。 一问才知道,那节课是先生让照着自己的样子画肖像图,下课要收。这种画写名字时都是在画旁边写个“某某人像”。张思温把考雅相的像后面写个大蛤蟆,变成了“考雅相像大蛤蟆”! 张思温吐了吐舌。 好在启蛰回想起往事就不细问了,笑道:“你呀你呀,吵个架还帮我找场子,行,够意思!” 张思温得杆儿就往上爬,亲密密挽起启蛰胳膊来:“你的事,我当然会上心啦!” 启蛰任她挽。 忽然想起一事:“你既然替我上心,今晚我就向阿兄讨个给事中给你好了。” 公主权利如今越发大,给事中还一定要去陛下面前讨……张思温转眼明白。 “好呀,我同以往一样,绝对尽全力。” 刚出了宫门,张思温想起来什么,给启蛰一个帖子。 “什么东西这是?”启蛰打开看了看,是有人邀她去府上的品酒宴,启蛰把它塞回张思温怀里,“不去,本公主好这么赏人脸吗?” 张思温神秘道:“据说有西域那边来的美男子,会抱琵琶跳舞。” 启蛰有点心动,张思温重新把帖子给她,启蛰想了想还是拒绝:“本公主要去就去,那是给他们脸,还费力拿这个玩意干什么。” 张思温挑挑眉,惧内这种事看破不说破,她还想蹭启蛰的厌翟车一道回公主府呢。 启蛰前几天给启翛和几个门下省官员都下了帖子,邀他们公主府宴饮。 回去的时候正碰到启翛的车驾。 启蛰见了她哥,笑得一脸谄媚:“哟,哥你来啦,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 启翛乜她一眼,抬手把启蛰的帖子扔还给她:“不敢不来,等着你带我长见识呢不是,我到要看看,你想怎么‘让我领略一下艺术’。” 启蛰一把接住,嘿然一笑。 前些天写帖子时生怕她哥不来,把褚辞玉那出戏夸的是天上有地下无,直说要带他领略一把亘古未有前所未见之艺术新风潮,保准叫屈原看了自惭形秽,乐府看了引咎回家。 难以言喻的审美 宴客的地方搭在公主府后山一处花园,名叫银河环斜。 府内有城外引进来的活水,在公主府的几个地方分别挖了池塘,又在银河环斜地面上,曲曲弯弯用一掌宽的渠绕了四十多米的人工溪流。 这片花园,宴客的桌子最多能摆二十八张,是专门宴晚宴之所。镶了明珠的桌子若是全摆上,待到晚上明月高挂烛光亮起,正能和天上二十八宿对应。渠壁上全嵌了不规则的黑曜石,只在要紧处点缀了几颗宝石,水流动时叫光亮一映,熠熠生辉。 耀华公主府占地极广,褚辞玉闲逛了数日也只粗略过了一遍,细赏过的还不足公主府五分之一。 这处白日时只是水渠精巧,流水华丽,褚辞玉大致看出来鹅卵石混琉璃铺出来的地面是对应着星宿的,但也以为不过如此罢了,虽则极华美又贵得骇人,但若起个“银河”的名头还是不大撑得起来。 但今日再看,明珠承了霜色月华又折给渠中宝石,莹莹幽光已是无边浪漫,黑曜石的水渠将整条细流都衬得质地如同墨翠,才是将“银河环斜”的华贵诠释得恰如其分。 枝叶茂密的高大梧桐树矗在墙边,光下叶绿如墨,衬和着其他花木,给这园子自冷艳中多出一份鲜活生气。 启蛰落半步跟在启翛身后,由山茶引进园去,其他赴宴的大臣都随在他们身后,只褚辞玉、张思温二人落在启蛰身后。一路走来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嘶气声不断。 今日人不非常多,一共只摆了十四张桌。启翛坐在上首,啧啧赞叹:“阿蛰你这园子我来了三次,如今修得越发好了。” 启蛰想了想那出不知道会排成什么样的戏,遂诚恳道:“不止这一处,哥你要是想看我今天可以带你细细了解!”说着就要起身。 启翛哪能不知道她想什么,一挥手拦住:“不必,还是提升我的审美品味要紧,快让他们出来吧。” 实在是拦不住啊……山茶一个眼神,小厮领着几个穿戏服的进来去临时搭的戏台子上。 因为给戏班子的时间比较充足,他们特意新制了全套的戏服,启蛰定睛一看,演蜜蜂王子那戏子身后有一条细细尖尖的东西垂落——居然把蜂针也还原出来了! 嘶~启蛰耳后一紧,向上帝王母佛祖三清祈祷但愿这戏能看…… 吹的弹的敲的同时奏起,《蜜蜂王子绝恋熊精公主》这出戏就在台上轰轰烈烈开场。 戏班子按照时下的惯例略改了些词,穿着棕黑色戏服的戏子站在台中央就开唱:“熊精公主人人夸,一身皮毛顶呱呱,森林伙伴见了我,没有人敢笑哈哈!” 启蛰直接喷了口酒出去,张思温在她下首,肠子快笑打结了愣是死死咬住牙,一口小白牙都快咬碎了,场内传来“哼哧哼哧”憋笑的声音。 启蛰扶额,一世英名就毁在今天了,她偏头过去,不敢看她哥。 台下一时寂静无声,越发衬得台上锣鼓喧嚣。 褚辞玉原本脸色发绿,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发作才看下去,没想到听着听着,倒真看进去了。 唱戏不同话本,没了如“她泪盈眼眶,只呆呆地望着远处蜜蜂王子邀请族内蜜蜂小姐共舞,泪珠欲坠不坠,一阵风起,万叶飘渺,一枚叶脉稍折的柳树叶落在熊精公主脚下,被清澈的水珠一砸,顿时跌在尘土飞扬里”这种煽情的废话之后,剧情快了不止一点。 在启蛰喝了一壶酒吃了半盘花生米解了两次手之后,就已经快进到了熊精公主终于发现蜜蜂王子对她并不如自己一般爱恋,只是出于一时兴起和种种筹谋算计,所以含泪对峙了。 “哪怕是沉重似泰山、激涌若万丈巨浪的爱情,也不能触动你无情而冰冷的眼眸。我就像一尾濒死的鱼,逞强从海的深处游到你身边,可你却不愿理会我一路如何的辛苦。我赤诚的爱意交予你,就像将最美的夜明珠送给盲人!” “我是多么渴望以我的眼换天上的星,好在永恒中的每一个日子里,都能有一半的时光看着你……可这对你来讲无所谓的像一只猎豹随意地绕开了一枚石子,激不起你心中一点波澜,更不会有一个蜂巢中几许蜜糖!” 台词听得启蛰磕西瓜子的动作一停,西瓜子差点没飞到嗓子眼呛死她! 这都是哪来的词儿?是戏班子改的还是看话本子的时候一目十行没注意到? 上帝王母如来佛啊,这哪来的戏子这么专业,说词的时候都不会笑的吗?! 启蛰左右一顾,想看看其他人的反应,却着实吓了一跳! 褚辞玉啃着帕子角哭得泪眼婆娑就算了,毕竟这人小时候听的睡前爱情故事太多,本就和正常人脑回路不一样,可没想到连她哥也几次拿袖子偷偷抹泪!! 启蛰两个眼珠子瞪得都要掉出来了,转头一看张思温,嚯!好嘛,连张思温眼眶都红了,什么情况???! 他们泪点是和她尿点长一起了吗! 不会,其实是我的审美不太正常吧,启蛰忽然迷茫了…… 好在在她快要陷入对这个世界的怀疑之前,撇头看到了不远处过来赴宴的几个大臣也是一脸吃了二斤土快要噎死的表情。 启蛰安心了——这个世界还是有正常人的啊! 还来不及走过去和那几位难得的正常人唠唠心得,这出戏到已经结束了。 几个戏子上台谢幕的时候,启蛰听到她哥带着浓浓的鼻音说:“太精彩了,实在是太精彩了!赏,全都赏!”然后捏着帕子擤了个大鼻涕。 启蛰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给了个眼色,同样面无表情的山茶走过去交代下人赏赐。 山茶回来的时候低声说了几句,启蛰点点头想让她哥去后面擦擦脸换身衣服,就看到她哥已经拉着褚辞玉的手,拍着他的手背说知心话:“听说这话本子是你写的,吸!写的真好!我现在信你是真心喜欢启蛰了,不是至情至性的人,怎么可能写得出、吸!这么至情至性的故事。”她哥居然真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就这么和褚辞玉聊上了! “上次意之和我说,她看得出来,阿蛰也是稀罕你的,她可从来没对别人这么上心,虽然……” “咳咳!”启蛰提醒道,“山茶让人打了水,哥你去后面擦个脸换身衣服吧。” 启翛点了点头,还拉着褚辞玉依依不舍:“你有空就快写,写完让他们排出来,我等着看呢!” 启蛰看不下去了,翻了个白眼,一把把褚辞玉从她哥手里拽出来:“行了别墨迹了,快去吧你!”啰啰嗦嗦没完了! 好戏 “辞玉,你和乐世去旁边的屋子,山茶都备好了,你两个也理理衣服。”启蛰追着喊了一声,刚才这两个不争气的,也没比启翛好哪去。 启蛰嗑着瓜子,启翛理好仪表已经过来了,直接从启蛰的瓜子小钵里抓了一把,鲜奶加绿茶炒的,味儿不错。 他边磕边问:“你刚才怎么叫思温‘乐世’?我差点没反应过来。” 启蛰心说,我还没开口,你倒是先找进来了,不错不错。 启蛰白楞他一眼,“这你都不知道,思温的字啊,还是年初起的,我不知道就算了你……”说着反应过来了,“好吧我在东、咳东都都不知道,你不知道也有理由。” 说着正巧张思温也过来了。 启蛰手一扬,递给她一把瓜子:“你来的正好,快跟我哥解释解释,你这字怎么回事?” 启翛略有讪讪:“对呀,‘思温’‘乐世’听着没什么关系嘛,谁给你取的?” 张思温接过瓜子略一拱手:“陛下,是我自己取的。先前‘思温’的名字是我阿娘取的,是她的心愿,到底不应。但大人赐名怎可轻易更改,我就想着不如取个喜欢的字,快活一生逍遥乐世也不错,这是我的心愿,我努力达成。”张乐世笑眯眯,看起来对“乐世”充满期待。 张乐世说完拿起瓜子,想起手心里轻点的那一下,明白这是启蛰的抱歉。 阿蛰这人呀……有什么可抱歉的,还不是为她求官? 是她阿娘非要嫁与一个只见了数面的男子,嫁过去才知道那人原是有心上人的。为着那人总不肯看她,不知想了多少别人眼中可笑的法子,做了多少他人口中笑话一般的事,阶詈笕鍪秩隋荆仓涣袅艘桓霾蛔惆怂甑暮19樱湍敲锤黾耐凶约合m拿帧� 阿蛰从小被娇宠,明明比她还小两岁,却总是心疼她这点本不应入眼的旧事,哪怕她被挑中作了公主伴读后就搬到了外祖母家,还是因为这事格外关照她。 她开蒙晚,小启蛰怕她被先生骂,一直给她补课到跟上进度,才开始领她出去玩…… 想着,她放下瓜子,又道:“阿娘当时一见钟情于那人,想方设法也要嫁,可以容貌爱人,本就是大错特错,企望着别人因为自己的爱而爱上自己,更是愚不可……”话没说完,是启蛰拉了拉她的手。 哎~明明是心思果决不忌手段的人,偏偏要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心软,张乐世微微低头,掩下不住弯起的嘴角。 启翛叹了一叹:“说起来,你和先皇后也是族亲,我记得年初衡兴县侯致仕了,你如今还是住在你外祖母那里吗?”张乐世阿娘是她外祖母的小女儿,她外祖母却是先皇后盛姿的亲姑母。 “回陛下。老在外祖母家住也不像话,王傅昕——我那庶兄承爵以后,我在京中另置了门户,只偶尔去看看外祖母,她最近新养了好几只猫,偏我见到猫毛就要打喷嚏,外祖母说我吓到她的猫了,还生气叫我不许去呢。”可能是说到外祖母,她嘴角终于一扬。 王家有个世袭的县爵,她父亲是从三品县侯,王傅昕是正四品县伯。 启翛点了点头,问启蛰:“你今年不是开府,可想好都选谁做府官,不把乐世纳入麾下吗?”表彰启蛰监国之功的封赏里,就有允许开府一条。 启蛰道:“自然是要的,但这事也不急,我预备着等明年再从春闱里挑一二个好的,一并封了省得麻烦。” “你在吏部确实是要管仕子科举的事。”启翛想了想,“”既如此,不如让乐世帮你的忙,就封她个……” “给事中吧,哥你既然想她帮忙,这位置最好不过。”启蛰接口道。 “行,那就给事中。”启翛倒不在意是什么,左右给了官他心里莫名好受些。 但这看在其他官员眼里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给事中可以分判门下省事,百司的抄奏也由给事中先读,并有驳回之权。尤其在容朝,给事中虽然官位不高,却可参政,说是半个宰相也无不可。长公主又提到春闱……几个官员对视一眼,自以为心有明镜,得悟圣意。 张乐世当场就叩谢陛下,又说心中感怀皇恩,愿歌《鹿鸣》以报之。唱完,启翛又赏了一百匹绢。 对面几个臣子听了一晚上戏,终于有他们发光发热的机会了,见启翛听得高兴,也自请歌舞以娱。 今天本来就是邀众玩乐,人多才好唱戏,启蛰厚道,自己搭台子让戏子唱完也不撤,大方借场子给那些官员。 启蛰拿东西逗褚辞玉猜左右手,又和张乐世摇骰子喝酒,配着乐人吹的曲和太常博士的琵琶玩得尽兴。 褚辞玉输了几次,叫着要和启蛰换换,他把手插到瓜子钵里,攥拳伸出让启蛰猜里面单还是双。 褚辞玉拳头攥了老大一个,大拇指和食指圈住的缝里还漏了两个。 倒不见启蛰纠结犹豫,她只看了看月亮,喝了盏酒就道:“双。” 手摊开,张乐世凑过头看着他数出了二十六个南瓜子。 褚辞玉不服再要来,启蛰却坚决不和他玩这个了。 张乐世拍掌大笑:“你这是撞她枪口上了,你以为这儿为什么是二十八星宿的景儿?阿蛰心算快得不似人,她刚才看月亮是在看时辰起天罡时课,你就是握八十个子儿要猜单双她也是能中的。只是这东西一日无心只能用一回,再来她也不晓得是什么了,要输的事,她才不肯和你干。” 启蛰见张乐世拆她老底,握拳咳了咳,装不在意侧过身喝酒。 台上是右牵牛卫将军在跳胡旋舞,礼部尚书给他敲鼓点。 跳的实在不赖,动作节拍韵味拿捏到位,启蛰挑眉看得啧啧称奇,两年没见,这些人不会就在家苦修舞蹈呢吧? 张乐世见怪不怪,倒是褚辞玉,很是讶然。 要是今天以前,别人说他乡巴佬他绝对不认,但今天这场面,他在边塞长到十八也确实是第一次见。 京城官员都是这种风格吗,用跳舞拉进情感表达忠诚?他瞥头见启翛看得确实高兴,一边饮酒同人说笑,一边还不自觉打着拍子。 台上跳得热烈,褚辞玉不知根底,忍不住也想上去跳一段讨好大舅子,启蛰本来拍着巴掌和她哥说话,见褚辞玉动作一把把他拽下来。 启蛰贴着他耳朵小声道:“有你什么事,坐好看你的。” 启蛰知道旁边褚辞玉的疑惑,却不给他解释,只拉着他坐回去,剥石榴给他吃。 她能怎么解释,说这都是她阿娘留下来的历史遗留问题? 要说她阿娘,自己一身手段,手下用人时自然选听话能办事的。她心有明镜,所以过分劝谏的大臣都派到各地去任职,有些有能力的就当个都督刺史,没有的就当个录事辅助刺史。 朝中听话的人多,办起事来上传下达就方便,这也是阿娘政令通达、能逆臣子意治朝的原因。但阿娘用人的弊端也在这,不是所有人都像她,就算是废物也能对号入座利用个透彻——当然,也没有说大臣们都是废物的意思。 到了启翛这、当时十九岁的少年天子面前,许多原本听令的大臣一时不知如何保住位子,就变成阿谀之臣了。 且这些年明经科等需要背经书的地方,考的都是删减版教材,明经科本来就只要认死理背就行,阿娘还把范围给缩了一半,明经科越发容易,选上来也就越不中用。好在容朝官员数千,考试的也只占一部分,倒不是大问题。 启蛰能说,她今日请过来的就不是直言上谏那拨人? 摇摇头,把小盘里的石榴籽递给褚辞玉。 礼部侍郎的一天 我说:“老张,我觉得这两张桌子不大对齐,你再调调,你看,后面这张是不是比前面的窜出来一点,万一坐前面的觉得我是故意给人难堪怎么好?” 老张哈了个腰,过去调桌子,我蹲在旁边看,没注意到我妻玉娇过来了。 玉娇往我头上呼了一巴掌,说:“你看看你这个样子,撅在这盯桌子像什么话,我都想给你一脚!快给我起来,谁没事盯着桌子齐不齐,诚心找事呢!” 我拍拍头起来,真是妇人之见,岳父泰山在我刚入官场时就提点过,要我处处当心,说官场上哪怕是个喷嚏都可能不是白打的! 岳父泰山是做到了左省侍中的,说的话必然字字珠玑,婆娘不晓事,我不与她计较! 我本想让老张再去看看贺礼是否仍然万无一失,但门僮来报,说吏部刘侍郎已经到了,我快步去迎,不忘告诉老张再去看一眼好安心。 我欲宴请朝中近日炙手可热的云麾将军和张常侍,因玉娇总说我不会说话,还特意请了刘老兄帮给我作陪客。 前几天长公主在公主府宴请陛下,几百双眼睛都看到了公主对云麾将军如何宠爱,居然还亲自剥石榴给他! 这事若不是同去赴宴的刘老兄告诉我,我万万不敢信。 耀华长公主是什么人,先帝后的心头肉,当今圣上亲妹,自小就是天之骄子。九岁那年,公主要给自己改封号,但“耀华”的“华”字正与当时的华凝长公主封号相同,先皇后直接赐了华凝长公主霍山二百封户,改叫了霍山长公主。那霍山长公主亦是嫡公主,性子冷淡却矜傲,怎么肯应,吵闹了半年,最后被先帝罚了两年年俸做结。 陛下登基后不知是否也因为此事,到底没加封霍山长公主为大长公主,与阳淑长公主是唯二没被陛下加封的姑母。大长公主与长公主虽然品级相同,但失了这份尊敬,到底不大好看。 耀华长公主是众星捧月着长大的,极有主意,向来没人敢在她面前说个不字,如今监国回来,不仅贵重无匹,气势更凌厉迫人。能劳她手剥石榴,云麾将军真是何方神圣! 玉娇前夜有些担心地问我,既然他们如今正在风头,那请客会不会让人说闲话不太好。 我告诉玉娇,官场往来就是要交际,有人一时受宠却没人一生受宠,谁得势与谁交好也不过是自保之策,我顶头上司礼部尚书快五十了,平时衙里没少揪胡子骂人,但出了议事厅,不也得给人敲鼓点?人啊非得这样能屈能伸不可。 玉娇点头,摸黑亲了我一口,我心里美得上天。 刘老兄见了我挥手过来,道完安好,他撩着衣袍拉我小声说话:“王三,帖子里没提,我来问问你,今日宴席可有什么特别要注意的?又或是有什么需要我帮你打铺垫的,你提前跟我说。” “您这么想着弟弟,真是多谢刘兄了!”我略做个揖,“不过今天没什么别的事,就是交好一番,以后衙里内外见到,也能打个招呼。” “奥奥奥,懂懂懂!”刘老兄一拍我的肩,正要先请他去喝茶,门僮又来通报:“郎君!张常侍、云麾将军和考奉议郎来了!” 我和刘兄对视一眼,心下哀嚎,怎么考奉议郎也来了?刚让老张摆齐的桌子,再添一张可要怎么摆哟! 我与刘兄一同过去,大家在前庭见了礼,考雅相拱手笑得清雅非常,道:“路上见了乐世和云麾将军,都说要到您这赴宴,我凑个热闹就跟过来了,还望王侍郎别介意才好,您这儿若是有不方便的,我便去食肆也无妨。” 我最怕说客套话,只得笑着回他:“哪里会哪里会,考二郎来高兴还来不及,我正想着我与刘兄都是俗人,还担心褚将军与张常侍嫌闷,你这流云手一来,我这蓬门也多几分雅意了!” 刘兄也说:“考二郎的琴声如流云名动京城,想请还请不来,是我跟着王三沾光了呀!” 实在不是我们两个谄媚!考雅相因着避亲的关系只领个散官,看着不高,但是他老子是右省第一把手,谁敢怠慢? 况且耀华长公主回朝后两次议事都携了考雅相,因此他虽然事儿多,却也很可以结交。 玉娇帮我添了桌子,我又对着主客位犯了难,才想起褚辞玉与张思温同品,一个爱宠一个密友,这可怎么排才好? 好在他们两个谦让一番,张思温自己坐去了下首。 玉娇在远处帮我盯着,一看大家都落座了,赶紧让人把菜品上齐。 褚将军人很客气,先举起杯:“辞玉从边塞而来,粗俗惯了,王侍郎相邀实在是荣幸万分,若有什么贻笑大方的,还请诸位海涵。” 太客气也不好,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回!赶紧举杯:“将军实在是太客气了,将军姿容不凡,容止雅若皎皎明月,我见之才知何谓‘珠玉在侧,觉我形秽’,您肯赏光,就是给下官面子了!” “您太自谦了!这里不是衙门哪有下官一说,何况我也是虚占官位,如今战事已了,听命待选而已。” 我快要撑不住了! 刘兄举杯遥敬客席:“若说荣幸,谁也没我荣幸之至,今天是借几位的光,才能才能来王三家里吃饭,若不然,昨儿和内子拌了两句嘴,今日不知有饭吃没有呢!” 他说完,大家都一笑,气氛顿时打开不少。不亏是耀华长公主手下经常见大世面的,我当真没找错人! 我和褚将军随口唠些关内外习俗的磕,刘兄同张常侍考二郎说话,时而插一两句我们这边的玩笑。 边说着,我心里犹豫着考二郎来的突然,可若少了他那份看起来也不好。 我对老张低声吩咐,要他把我新买的琴抱出来,和其他贺礼放一起,都先摆在能看得见的远处。 不一会,老张已抱了琴放过去,我正想开始送礼,考二郎似乎晕了一会儿酒 我有些犹豫,要不让人给他上碗醒酒汤?他却忽然扶额直起腰,晃了晃头,开始小声同张常侍说话。 我间或听到考二郎说:“……自小相识……效命……自然是急人之所急……斜风管……” 又听张常侍道:“……令行禁止……不才愚笨……” 我想加进去一句却不知说什么,和刘兄对视一眼,显然他二人声音太小,刘兄也没听见。 我见考雅相又盘了盘腰间流苏玉葫芦——他那玉葫芦材质一般,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总是不离身,我虽然见他次数不频繁,却也记住了他有这么个挂件——忽然眯眸一笑,说:“乐世你前些日子还总在青楼肆坊厮混,最近倒是忽然去国子监去得勤快了。” 官场里的话里有话,这个我懂! 张常侍吊儿郎当回道:“不过是为大容人才选拔出点微薄之力,职责所在。”她斜过头去看考二郎,我瞧不见她的神色,只是听她略微拉长调子道:“哪比得上奉议郎,去太医署路见不平排忧解难这么热心~” 不知这话是讽刺还是刺中了什么,考二郎听得额头青筋倏然暴起,又立刻消弥。 他俩的对话引得大家都看过去。我直觉他们说的是一些我最好不要知道的。想起玉娇看上哪家珠钗的时候,常和我说礼多人不怪,我一直牢记在心。 既然酒过三巡,不如就挑这个空档把我精心挑选的礼奉上。 在我的示意下,被打扮成婢女样的美人娉娉袅袅地走进来,替换了褚将军身边倒酒之人。 这是我挨了玉娇两个耳刮子才接进门的,我对她很有信心。 男人嘛,和公主在一起的时候估计得小意奉承、卖乖讨好,等离开了公主身边,肯定都是想加倍补偿回来的,但是若出去惹出风言风语,难免失了公主欢心。 将美人作婢女打扮就是为了回去时带到将军府,不惹人注意。长公主事情多,哪管得了这么细,待晚上微风拂面,褚将军自然记得我的好。 而张常侍,她最近步步高升,我特意精挑细选,买了块品种水头雕工都极好的玉雕竹节,恭祝她节节高升,竹子又有寓意君子的意思,更是一举两得。 考二郎那边我也没落下,虽然事出突然,但巧在我前天用攒的私房钱买了把上好的琴,他既善琴,那拿琴送他也算恰如其分。 张常侍身后的小侍女大概少见品相这么好的玉,瞪圆了眼又看向我。考二郎的小厮抱起琴时亦有点哆嗦。我默叹一口气,平日里也该让下人见些好物件,忒没见识了。 我还是看向褚将军,毕竟这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美人倾身给褚将军倒酒,柔若无骨媚似幽兰,看得人又忍不住转头——可惜这等福气,是轮不到我身上啦! 若换了我,不等美人倒酒醺醺然,玉娇的耳刮子必然先让我晕头转向。 一转头,正好看到刘兄冲我疯狂眨眼,颇不解,下意识看了看张常侍和考二郎那边,他俩没说话,只双双挑了挑眉,勾起一缕淡似错觉的笑,还碰了个杯。 看起来一切都很好嘛! 正想着,一声脆响! 褚将军忽然甩了杯子站起来,他并指不住点向那婢女,我不解,又点向我,我大惊!褚将军冰冷开口:“你……打算破坏我爱情的纯洁?!” “咳咳!”话一出,张常侍和考二郎忽然咳嗽起来,像是被酒呛到。 “啊?我?”我赶紧摇摇头。褚将军又开口,更冰冷了:“不是是什么!你找这么个人过来,就是想引诱我做一些不成体统的事,借此玷污我的爱情的忠贞和纯洁!!” 我……我冤枉啊!我哪知道会玷污他纯洁,我赶紧求救地看向刘老兄,但他也似乎呆住了没甚言语。 褚将军眼看越发生气,脖子都开始泛红,拳头攥得青筋都起来了,我更不知如何开口。 玉娇忽然冲过来,抬手给了我一嘴巴:“好啊你,我说了不让你扶她做贵妾,你还想借着今天请客的由头把她带出来,怎么,是想让我看在客人的份上许了你先行后闻?做梦吧你!来人,立刻拖了她拉出去发买了!” 打的漂亮玉娇! 我捂着脸怒道:“客人在呢,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玉娇哼了一声:“我倒是想给你面子,可惜有些人给脸不要脸!” 褚将军的目光从笃定变得有些犹豫,但仍不很信。 我豁出老底:“真、真是小妾,我发誓,好端端的我怎么会想玷污您纯洁!将军若不信可以去公家账面查,我……我每月都有领这笔媵妾钱,账上必然记录了!” 数量在规定以内的媵妾,容朝每月都会依照不同品级发放月俸,我家里虽然没有小妾,但把玉娇养的狗“桂若”的名字填了进去,将每月的月俸当做我的私房钱。 若不是看褚将军实在怒得厉害,为了证明清白,我是死都不可能说出来的! 褚将军重新坐下,我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了。但没过一会儿,他忽然又起身,告辞说要去皇宫里接长公主回府。 ……长公主今天陪陛下去郊区捕猎了,你其实可以把想查账说得更明白些。 宴自然是进行不下去了,张常侍、考二郎连刘兄都说告辞。 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和玉娇逐渐升起的怒色,我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好好的,请什么客! 黑状(小修) 吏部衙门。 考雅相打了帘子进去的时候,启蛰正对吏部侍郎吩咐琐事:“……吏部这几年的旧档我都看过了,你拿回去吧。对了,有个叫林逸白的令史,经他手的待选官上任后表现都不错,你过几天把他叫过来,我要当面见。” 吏部侍郎抱了公文,道了声“唯”告退。 启蛰整理起其他公文,叫考雅相进内室来。门口人通报时她就看到考雅相了,只是还有话和人说。 考雅相翩然进来,他今天特意打扮过,挑了身绣墨枝红枸杞的白色圆领衫。 启蛰果然注意到了:“今天这身不错,红果子绣的是什么,大红枣吗?” “是枸杞!枸杞!”考雅相瞬间有些破功,扯着衣衫给她看,“味甘性平、滋补肝肾的枸杞!” 照平时,启蛰肯定保面子解释一番,但考雅相这架势和某人太像,她哄褚辞玉哄惯了,这时候下意识一连串点头:“啊啊啊行,知道了知道了,绣这么像谁分得清,我还以为你忽然转了性,和乐世一样迷恋起红枣来。” 张乐世最喜欢红枣,衣服纹样是红枣,荷包花样是红枣,连荷包里面也都是枣!冬天没有鲜枣了她还能掏出枣蜜饯! 要不是红枣只能补血,她都快以为张乐世发现了什么灵验秘方,打算拿红枣当金丹吃预备长生不老呢! 考雅相想起张乐世,难免想起前天几句机锋,翻了个白眼,倒是又恢复冷静,嫌弃道:“谁和她一样,红枣补气,她大概是肾虚找补吧。” 他说的是张乐世今日频频去青楼舞肆一事,然启蛰不接茬,反倒问:“你怎么对药性了解这么多,你衣衫绣的也大多是药材……” 考雅相一愣,这些药性他其实是脱口即出……大概是某人念过太多吧。 启蛰打量他两眼,狭促道:“怎么,你终于知道自己学艺不精,打算弃文从医了?医馆估计开不成,可想好在哪摆摊?” 考雅相下意识道:“朱雀大街吧……不是谁要弃文呀!我学艺不精,你忘了课后作业谁帮你做的!” “你还好意思说,你但凡查查书,也不至于把‘采莲南塘秋’下一句自己补成‘抓住大泥鳅’吧!我抄了这首破诗整整五十遍!”启蛰带上痛苦面具。 “你把根据蓄水池每时辰进水差额,计算‘应该怎么办才能填满水池’给我回答写‘必有贪污,应该拉下去拷问!’害得我挨手板!”考雅相也是一脸义愤填膺! “你把‘人为什么要谈古琴’的抒意题写了‘为了避免惩罚和让父亲满意’!我阿耶让我写了一千字的陈因书!”事隔多年,启蛰想起来还觉得残酷,“一个八岁的孩子,写一千字!写完拿起来比我腿还长!” 考雅相不知是想不出反驳,亦或是想到什么,不说话了。 少顷,启蛰收拾好了公文,起身出门,考雅相醒过神来跟过去,作循循善诱状:“阿蛰我是想来和你说,张乐世就算再有能力,她一个吏部侍郎又是给事中,频频去国子监肯定有争议,不如……” “不如给你安排去国子监?” 考雅相被挑破心事倒也不尴尬,他要向启蛰证明他的能力,再证明他的心意,最后争取拿到驸马位置气死他爹,自然是从启蛰目前最关心的着手更事半功倍。 他刚打算从三大背景五个意义和七个要害分多个小点,向启蛰阐述一下让他去干着活的种种优点和好处,启蛰已经开口: “你前些天参与了今年常选的讨论,应该也知道这活不是那么容易干的。” 考雅相点点头,转眼又想了六个阐述小点。 但没等细细分析要害,启蛰已经拍他肩膀郑重道:“既然你今日来说,想来也是想清楚了。我这边忙着吏部和别的事,不像从前,没空总去国子监,更懒得见祭酒那张老脸。”语气里是忍不住的想解脱。 听话听音,考雅相明白启蛰这是早有打算,正等他自己开口了。哎,只是可惜他熬了两个大夜才写出来近万字的优点分析,全都变废纸了。 他心情略复杂,按说是应该高兴可总有种简历千辛万苦编好了、但老板随手抽了个运气好的录用正巧是他的迷之挫败感是怎么回事? 但启蛰还有话:“你既想分忧……那些人说的也不错,斜封官还是不好,冗员太多看着怪难受的,想想就浑身不舒服。这样,我和皇兄说撤了我这边司业的职,由你试官检校,先干个半年,若不错就任你为司业好了。只是我这边也不好总出例外,你去国子监递个陈状,例考过了再送去左右省,总之照着流程走一遍,别让人挑错。” 这是有意让他多跑一趟,在启蛰说斜封官时他就懂了。 明明那么小声,到底还是被人把话传出去了…… 他上次和张乐世说的就是想联合建议启蛰,采用斜封官的方法,多培养一批自己的势力,但不知为什么,张乐世没同意。 考雅相自然明白这是敲打,只暗恨自己熬了两个夜想写因由,却被别人捷足先登告了黑状。 这下好了,他长八十张嘴说得舌灿莲花,启蛰也不可能忽然脑子被浆糊糊住,认为他是一心为她好了。 但这话被传出来和姓张的没关系,她就算不赞同也不会这么做,被启蛰知道了她也没好处拿。 启蛰不知他想,又给颗甜枣:“你去了国子监好好干,对了,你若是和太医署的女医情投意合,虽然规矩不许医女嫁人,但我也可给你赐婚。” 启蛰一副“我都懂”“哥俩好”的表情,还拍拍他的肩,本来考雅相还能理智思考,这下是气得鼻子都快歪了! 踏马的,刚说不是张乐世,结果告黑状的里到底没少了她! 那些侍郎每天一起办公,抬头不见低头见,离得近告状快也就算了,怎么连张乐世都抢他前面! 吃饭也就前天的事,昨天下午启蛰才从郊外行宫回来,他不过熬了个夜,就连着被坑!还有没有同道主义精神? 张乐世也是没出息,不过一天多没见就颠颠过去,怎么不干脆长公主府里算了! 他心里门儿清,除了张乐世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嘴欠把他这点小事搬出来,明摆着故意要给他添堵! 考雅相正证侧证反证,用尽一切方法,力证他去太医署绝对只是碰巧,对那女医连枣核那么大的心思都没有!直说得口干舌燥才让启蛰相信他确实没有喜欢别人,好保持自己在她那里的清白形象。 然末了,启蛰还是语重心长地对他来了一句:有了喜欢的也没事,知慕少艾人之常情,总是压抑也不好。 好吧,这么真诚的劝慰,她显然是对他没有半点它心,考雅相气摔! 出了尚书省,正巧遇到考中书令考篁。 考篁毕恭毕敬地给启蛰行了个礼,启蛰破天荒也用半礼回他。 她去新罗之前才刚接手吏部尚书的差,还没干上一旬就出门打仗去了,这些天把吏部近几年公文细读,才算彻底详细了解了吏部各项职事。 吏部掌天下官吏选授、勋封、考课的政令,与中书省一直有公务往来,例如每年官员放选等事,也都是要交由中书省再过一遍的。 要不是这些天看了二十多卷比胳膊还厚的卷宗,她都不晓得,考中书令干的到底有多好! 难怪她阿娘当年对铨选舞弊案大力整治时,一批里面二十六个进士都在上任前被罢免了,唯独让他重试,合格之后还特意给派去了秘书省,出任堪称“卿相预备役”的校书郎一职。 前几年又力排众议,不惜略过好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臣,也要把他提做中书令——才年过不惑就到了中书令位置,纵观整个容朝历史,也都是极少的! 启蛰看卷宗的时候就生了结交之心,正巧遇上他,也就和他多说几句,随便唠点家常,再请教些事,拉近拉近关系。 她不是自大的人,向来听得进有益良言。阿娘自小就告诉她,请教比她有经验有学识的人不是丢脸的事,话要听进去,然后自己判断,不拒言,亦不盲从。 考篁能做到这个位置,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榆木疙瘩,当下就站在宫道巷口谈了起来。 考雅相站在一旁面带微笑,心里简直要咬碎了牙齿。 然而他已经忍了那么多年,对着这个人面兽心衣冠楚楚的畜生,哪怕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也早就有了掩饰技巧。 他着白色绣墨枝枸杞子圆袍,庭然而立,丹颜含笑,高阳煦风拂照而过,俊朗清秀,如谢庭兰玉。 可只有他心里清楚,自己是如何腐烂透底,要靠心里一遍遍演练考篁的一万种死法,才能继续站在这维持笑容。 不就是伪君子,在考家二十年,有人日日做榜样,他亦练得炉火纯青。 启蛰谈了两刻钟,估摸着考中书令马上也五十来岁的人了,再站下去没准要累坏,遂拐个弯结束了话题。 笑着辞别了考中书令,启蛰还欲去别处,转头一看,考雅相已出了满头的汗。 她抽出一张帕子递给他:“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考雅相接过去拭了拭汗,嗓子都有点哑:“是有一点,公主还要去别的地方吗?” 启蛰点点头,半开玩笑:“你们都这么喜欢去国子监,我自然也想去看看。” 考雅相后背也被汗浸湿,在那人面前,身体下意识就会不适,在家里听训经常不到一刻回去就得歇好久方能缓过劲来,是以这会儿挤都挤不出笑模样了。 启蛰看他实在难受,说:“你不如坐我的轿撵回去,我今日没用厌翟车骑马来的,山茶就多备了顶小轿。” 考雅相目光一闪,点点头,回了个虚弱的笑意给她。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启蛰去国子监本来是想看看女学生的功课,再鼓励鼓励,动员几句。但她许久不去国子监,早忘了他们的课表时间,加之和考篁说话耽误了一会,去的时候已经是晚飨时分了。 国子监学生大多都去吃饭了,剩下几个刻苦的,一边叼馒头一边复习功课。 启蛰有些为难,这会进去也太尴尬了,她是鼓励她们馒头吃得好,还是让人把馒头扯出来给她背《出师表》? 正打算走,张乐世从拐角处出来,手里拿着卷书,见到启蛰目光一亮,噌噌几步过来。 她走进了,启蛰才看到她手里拿的是《尚书》,启蛰随手一翻,里面是小字密密注解过的。 启蛰随口道:“哟,你倒是很会管理时间,一边有空花天酒地,一边还有时间注解这个,文体两开花嘛!也罢,你要是诚心想当国子博士,去也无妨,反正你的辞赋比这里博士要强得多,这几年的进士秀才、状元榜眼还没越过你的去,哈哈你若是教出几个文豪,将来杏坛史上,还能留你一笔,嗯?” 张乐世随手把书卷塞给身后的人,这时候天色已黑,宫人们才开始点蜡,启蛰看不清她身后是什么人,只是看衣服,大概是国子监的女学子,她并不在意。 张乐世早习惯启蛰毒舌,她吊儿郎当,上前挽住启蛰胳膊:“啧,教学生这活不适合我,我怕教出几个‘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来!” 上学时候学《汤誓》,讲的是商汤欲灭夏桀,与众人声讨夏桀。是时民众愤恨不已,以太阳比喻夏桀,意思是哪怕太阳毁灭就会万物消亡,那大不了都别活,也得拉着他一起死。 启蛰当时在课本底下压了本某朝某人的杂记,根本没听,本来她前桌是启翛,有人挡住也发现不了,但是那天启翛刚熬夜写完前天逃课的罚抄,正在补觉。 两人被抓个正着,被罚一人抄一百遍《汤誓》,还扬言要告诉帝后,启蛰当场就要起义,叫着“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朝先生一脑袋冲过去! 启蛰当时九、十岁,人小劲不小,直接把先生尾椎骨撞折了…… 后续被罚得多惨先不说,后来好一阵子提到启蛰,都是“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听起来像个刺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专诸再世~ 启蛰佯怒,张乐世笑嘻嘻讨饶。 她两个自顾自走了,后面的女学生行完礼,深深看了一眼,彼时烛火已亮,她目光闪动,连眼角小痣都格外漂亮。 那女子轻摸了摸眼尾小痣,一声轻笑,十足的讽意,亦转身离开。 宫道上烛火不多,张乐世半挽半靠地贴着启蛰,她本就没个正形,前些天褚辞玉经常在启蛰身边陪着出入,如今就没有顾忌了。 张乐世这样惯了,启蛰也不拨开她,将下午的事简单说了,末了让张乐世替她写个奏呈上去。 张乐世摸摸下巴,听完顿了一刹,仍旧笑眯眯:“考雅相急躁了,但阿蛰你还是要用他呢。” “到底相识这么多年,他若是只是想差了主意,或是想赚几个零用,也就随他。况且我可真没心思去国子监,吏部的事刚上手,少不得在开头的时候专心些。” “哼哼,你不会是看姓考的好看所以想护着他吧?也不怕你府里那个吃醋,再去把国子监的账也给查了?” 前几天褚辞玉被礼部侍郎刺激到了,抽风一样跑去户部那边非要看人家账本子,把人家那三五年的老账都翻了出来,偏他去的时候怕没有由头还现编了个——担忧有人冒领俸禄。 御史台一听来了大活,赶紧把这几个月没完成的绩效全押在这里,有了这群人盯着,户部现在从尚书到令史,平均一人捧五本账册子开始核对,灯火通明好几天了。 启蛰对此颇感无奈。 查账这种事,其实颇有忌讳,衰败时查账容易分崩,鼎盛时查账容易离心。不管出于哪种角度目的考虑,启蛰都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可既然这么快就颇有声势地查起来了,说她哥启翛没有默许乃至暗中授意绝不可能。 好在如今权利归拢,倒不怕出太大乱子。她哥若是想借着这次换掉一批她阿娘的旧臣,她不好置喙。 只是这事在外人看来毕竟是她的人所挑起,启蛰虽不担心外人如何看——她和她哥心里有数就行,却也颇恼褚辞玉鲁莽。 但一想这人抱着生怕有人玷污他爱情纯洁的念头,又是被人故意推波助澜,倒也有些不知责令。 但凡换个人,哪怕是她原先随手封的那些小美男,敢给她弄这个,起码也要揭层皮,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上有天下有地,别当老子没脾气! 可褚辞玉毕竟不是她下属,赏罚分明没法用到他身上,启蛰头一次遇到这种事,还真有点不知如何对他。 启蛰以手扶额:“别说了,想起他那个作劲儿我就头大如斗,钻火圈的猴子都没他能折腾!” “哟哟,他那么作你不还是愿意当黄盖~”张乐世挤挤眉,“要不你就现在回公主府,把东西连他都扔出去,当场分手,给他来个扫地出门!不管他是哭还是跪,下雨还是晕厥,你都不理他!”她明显越说越兴奋,有点手舞足蹈的意思。 启蛰越听越乱:“停停停!什么又哭又闹又下雨,乱七八糟的,你也画本子看多了吧,而且怎么一说到他扫地出门你这么兴奋,和有世仇一样?” 张乐世反应过来,有些讪讪:“什么世仇,不是你头大如斗,我帮你描绘一下场景好解气呀!” “谢谢你了,你这份心还是留给青楼戏子吧,你要哪天捧出个名角,没准人家还给你在庙里供个牌位,到时候有你好香火吃。” 启蛰说着,摇头叹了口气:“你别说,这一天天,还真不如你在小倌馆逛着舒服!” 张乐世探头去问:“你知道啦?” 启蛰说:“你这样声势浩大的和平庆县子对砸人家初夜,我想不知道也难。” 张乐世说:“你不会生气吧,我就是想气死我后娘昏爹而已,倒也没和他如何……” 启蛰打断她:“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大容法令又没有禁止女子不能进秦楼楚馆,再说了,就算有,你和本公主什么关系,能让这么点小事影响了,放心吧!”她轻描淡写,是真的全然不在意。 张乐世噢了一声,勉强笑笑。 烛火是真的昏暗,没人看到一双眸子里隐秘的期待是如何黯然下去的。 ———————————————— 太卡了太卡了,观众老爷们给点评论珠珠打个气吧呜呜呜 睡前故事 褚辞玉在公主府观赏湖里荡起双桨,十一月的天气,细微冰碴荡开波浪,满脑子都是家里寄过来的两封信。 一封是告诉他要注意身体,既入京,闲来无事可出门替父母多拜访老友,特别是耀华长公主,乃其母总角起的手帕交之女;另一封,则是训斥他“大闹户部”,告诫他没事就呆在家里,少出门走动! 两封信写的时间隔了有半个月,却一起送到,显然是他的“功绩”被传回去以后加急送来的。 褚辞玉倒是不急,第一封他已经超额完成任务,达成“登堂入室”成就了,而且估计因为这,马上还能收到第三封信。 至于大闹户部的事,启蛰前些天也同他说清了要害。 他不是个傻的,当初找上户部也是因为知道这事不可能闹太大——他只稍微暗示了一下,说自己喜欢他们家一个摆件,想买过来,偏他们说是御赐之物,死活不卖,他是较上了这个真——没想到京城的波谲云诡果然远盛边塞,就这么点小事,偏偏一不留神让人拿着做了借口。 启蛰生气御史台敢找她的人作伐子,狠狠记了一笔黑账,却也不忘和褚辞玉仔细掰扯这件事。 可分析得太深,褚辞玉不干了——显得他多没有脑子一样! “这事也不能全赖我嘛!我那借口绝不会闹这么大,有心人想蹬我一脚,我不撅起来也能找到借口!而且我的初衷是坚定不移的‘实事求是精神’!葡萄是甜的就是甜的,别说狐狸,蚂蚱都不能说它酸!谁知道是不是就有人想存心玷污我和我的爱情!” “那你不想想,狐狸为什么盯着葡萄说酸!还存心玷污你,你当你是白素贞,谁都想和你作对啊!” “我是白……我是白素贞还不是因为你非要手欠救我!有本事你就让我晕血晕死啊!啊——啊啊!略略略!!!” 启蛰被他气得脑瓜子嗡嗡响,颤颤巍巍指着他说不出来话。 褚辞玉也觉得自己不像是犯了错的态度,蹭到启蛰身边卖乖:“你看你还是挺博学的啊,‘狐狸和葡萄’也知道‘白素贞和许仙’也知道。这些都是阿娘给我讲的故事,我在书上从来没看到过,你都知道,真是太厉害啦!哇哦~” 启蛰本来揉着太阳穴,不想理他,可听了这话又忍不住接茬:“这也是我阿娘给我讲的故事!我还和阿娘说过听后感: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勉强算它找补;可白素贞被情爱一叶障目,舍弃大好前途,放弃修仙大业功败垂成,实在蠢得惨不忍睹!” “啊?”褚辞玉疑惑了,“不对吧,是白素贞被人间真挚的情感,和许仙自愿终身扫塔打动,所以才要留在人间啊!” “怎么可能!这些个故事的要义,就是为了其他无关紧要,而放弃唾手可得的功业只会一事无成!” “我爹娘说了!这是为了歌颂人间自有真情在!” “这是我阿娘讲的故事!” “故事也可以被加工升华,我爹娘说的才是对的!” …… 山茶在门外听着,早默默谴开了公主府的下人,由着他俩为谁他妈才是对的吵到半夜…… 启蛰最近因为常考快到愈发忙,回来的时候,天光只剩一息残亮,可路过湖边,她一眼看到褚辞玉在湖上泛舟 墨色笼天,他却穿着一身嫩碧色长袍,玉面琼姿,宛如冬日里一株鲜笋。 她本想谴人招呼褚辞玉回去小心受寒,但张乐世抱着坛子,眯了眯眸:“湖心其实也不错,竹叶清露在湖心煮茶,伴着梅香,也别有趣味嘛!”公主府冬日也不凋敝,墙边种了梅花,于湖心亭可闻花香。 听着倒是不错。启蛰吩咐山茶,改去湖心煮茶。过了片刻,张乐世和她一同坐小舟过去。 褚辞玉看到她们两个过来,也把小舟揺到湖心,他划船不熟,东揺西晃,倒也和启蛰她们差不多时候上岸。 山茶已让人铺了狐皮垫子,又点了碳,把各种器具送到。 张乐世把坛子用手绢擦擦,揭开封口,里面是一罐露水。 褚辞玉闻了闻:“好香!有竹叶的味道。” 张乐世道:“将军好灵的鼻子,这是好久以前我早起收集的竹叶清露,埋在衡兴县…伯家里,差点想不起来,今天特意找阿蛰陪我去取的,要是一个人,真不想踏进那里,可就白瞎这坛子露珠了!这还是竹子没长成之前收集的,那会儿竹叶更小,味道最好了!” 张思温动手煮茶,她今天兴致极高,连褚辞玉都看出来了。 “阿蛰快尝尝!竹叶露珠清煮峨眉雪芽,真是香啊!”张思温给他们倒了茶,碧气袅袅,还没喝就陶醉在其清韵中。 “阿蛰,我看傍晚怕是要下雪,一会儿咱们再添个羊肉锅怎么样,这茶解腻也好!” 启蛰颔首,山茶行礼下去准备。 启蛰端茶轻呷一口,说:“不就是去了趟衡兴县伯家,你心情这么好?” 张乐世一拍大腿,哈哈大笑:“我想到王傅昕那张脸就想笑哈哈哈哈,他不会以为我真惦记他那点家产吧?!他爹还没死,我阿娘的院子和那几十棵竹子他就动不了,除了这,他们家还有什么值得我看得上眼!” 她恨不得拿茶盏和褚辞玉碰一杯:“将军没看见,王傅昕像是公猪吃火药了一样,脸通红还哼哼叫哈哈哈哈!” 衡兴县伯府里遇到时,她当着王傅昕的面,往地上扔了十饼金,直言那是给他租金,让他晨昏打扫不得怠慢。 王傅昕当场气红了脸喘着粗气,然启蛰就站在张乐世身边,他再怎么也不敢放肆,只能看着她去院子里挖出坛子,扬长而去! 酒上桌时,张乐世自己倒满一大杯,王傅昕走着瞧,好戏还在后头!她一饮而尽。 褚将军的眼和心 我们蛰蛰可真是好看! 长眉凌厉微挑,琥珀色的眸子里若有秋水,鼻梁挺翘,下颌线清晰如刃,明明是锋锐到不敢直视的美貌,却偏偏因为眼尾一颗小痣,又添了几分妩媚,连周身威重的气势都给调和了一些。 许是感受到我虔诚炽热的目光,蛰蛰偏头看了我! “吃你的吧,喝一口看我一眼,那我当下饭的呢?”她在关心我诶!哪怕语气有些无奈,但是她连和张乐世说话都不忘关心我,呜呜呜~我们蛰蛰真好! 张乐世说:“阿蛰连说话都不忘看褚将军一眼,当真是喜欢到心坎里啊…” 看吧!连张乐世都这么觉得! 蛰蛰笑着摇摇头,接回话题:“你说刘侍郎就是当年写那篇启的?真的吗,我是一点都没看出来,那启写得多好啊!但就刘侍郎那文采,我早先可没少听祭酒吐槽他——写的不怎么地,偏偏还总想把自己文章送国子监当教科书,拿他的文章教人,和拿毒肥料种地、毒奶喂孩子没区别,早晚荼毒后人。” “真的真的,千真万确!你没看他第一次见褚将军的时候,那个含情脉脉哟,差点老泪纵横了,啧啧老橘子都快成陈皮了还重新淌汁呢!” 噗!我一口酒喷出去。 这比喻真是绝了。 当年阿耶被卷入谋反案下狱的陈年旧事我是清楚的,也知道当时不少阿耶的朋友都帮忙走动求情了——虽然都没什么用,最后是阿娘找到了先皇后才解决了这事——各种求情状、表、奏、疏里,一篇《为昭武副尉褚云光清白启》的文章脱颖而出,遣词真情实感,造句妙笔生花,一出世就夺得了那年京城文榜第一名! 家信上拜访的名单里也是有这人的,先前我还有些不解,如今倒是悟了。 我说:“什么叫含情脉脉,你这个用词会让我十分怀疑你是不是走了后门才毕业的。” 张乐世的脸有点绿…… 绿什么啊?我又不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哎,不过不得不说,我们蛰蛰真是桌上最纯洁的——她仍捏着酒杯,脸是最后一个才绿哒! 我用干咳压过去这阵尴尬,蛰蛰一定是心疼我,随便找了一个话题打岔。 “我和阿兄说,把今年的常科日子,定在了冬至那天,这样离家近的仕子还可以回家过个年。” 冬至是容朝盛礼,百官都要去大殿朝拜,还要去圜丘祭祀,这样的日子再加上常科考试,大概会相当手忙脚乱,讲道理绝不是一个好时机。可——张乐世也知道,先皇后的生忌就在冬至。 “阿蛰你的意思我倒是懂,那陛下的态度是?” “阿兄……没回绝,想来默认了。” “但是冬至那天毕竟隆重,你可想好了由何人主持常科?这人选既不能一心二用,是参与冬至朝拜的关键人物,但身份又要撑得起能在冬至那日主持整个容朝的常科。” “他们呈上来的名单我倒是看了,其中有一人我虽意外,但一想,倒确实是合适。” “阿蛰既然说意外,想来并不是朝中经常能见到的。” “可不是,刘侍郎举荐了霁王叔。” “吴王?还别说,这老小子是有几分本事的,能想的起来吴王,王爷这几年虽然不大参与朝政,但他的身份,主持一场常科可是绰绰有余了。” 吴王……进京前我就被科普过他,先帝的弟弟之一,早些年也是为先皇后效力的。但这人最有名的,还是京城第一美男的名头,和与他亲叔叔缠绵悱恻的不伦虐恋……啧啧,茶楼戏院二十余年经久不衰的热门题材啊。 我说:“说起来前几天我在郊外骑马时,远远看见一个昳丽清皎的男人在溪边远眺,叁十如许的样子,身上的配饰正是一品亲王的,难道就是他?” 蛰蛰说:“你这般形容,应当不错,但霁王叔可不是叁十出头,他已经是不惑年纪了。” 真惊人啊!但想想阿娘,又觉得岁月不败美人这话极真。 张乐世说:“不这样怎么能这么多年还牢牢拿捏住齐王殿下,听说齐王殿下就快要从剑南道回来了,估计茶楼又有新题材了。” 我凭借着多年的写作经验说:“《王爷的白月光回来了》?” 张乐世一拍大腿:“你可真是取名天才!白月光…白月光,也真是恰如其分!” 我轻轻摇了摇头。 若我不晓得这故事,白月光听着或许很有意境,但在阿娘那里知道了开始,又在京城听闻了后续,却觉得这一段应该归到火葬场分类。 这故事真是极短就能概括:齐王遍游芳丛的时候就垂涎彼时的京城第一美男子,苦苦等候终于寻了个机会,把这朵花折在手。然而再美的花单是好看,赏久了也无趣,没过多久齐王就抛在脑后,倒是这美人念念不忘,后来找人出了主意,另作出一副新性格,重新吸引了齐王目光。齐王似是动了真心,然而美人受伤甚深,不信齐王会对新风貌下原本的自己动心,只敢像攥风筝线似的,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让齐王远离,却又不肯让他接近。这风筝线,一攥就是十九年,比我还大一岁。 这要只是个故事也好了,偏偏有人在中间熬了十九年。 阿娘和我说的时候万分叹息,别人只当听个乐子,但是谁会去留意吴王佩了十数年连丝绦都微微泛白的玉佩,谁去细嗅齐王日日不变的莲花熏香? 到底是怎样的情意,十九年不肯放手,十九年不愿释怀,以至所有人都当个乐子消遣茶余饭后,唯两位主人公甘作他人口中笑料。 我轻声说:“是怎样的年少之情,至今犹爱。” 启蛰没有说话。她拿了酒壶,自斟自酌,面上不见触动,眼中更无波澜。 我偶尔会想,为什么她永远可以这么冷静,到底是故事不够触动心弦,还是情感足够坚定? 阿娘说,是她看上了少时文采飞扬的阿耶,主动要和阿耶在一起,阿耶顾忌自己门户寒微,又是被贬罪臣,本来是想等有一番事业后再去娶她,可她悄悄收拾了包袱,等在路上,执意要同阿耶一起去边塞。 阿娘是尚书之女的时候,阿耶还是个微末副尉,阿娘带着最明亮无暇的爱意,说要用自己的眼睛和心,去选择携手一生的人。年轻的阿耶对那个炙热坦荡的少女说,你赢了,以后行路亦或白骨,我都执你手与共。只要我还在,我的一切荣光都与你共享。我俸禄一斗米,你吃一斗米,我俸禄两千石,我们共受两千石。 阿耶没有食言,他只有阿娘一个妻子、一个爱人,他的目光里永远只有阿娘,乐阿娘所乐,痛阿娘之痛,二十载不曾变过。 阿娘和我说,如果你遇见了那个让你心动的人,你确定那是个可以和你相爱到老的人,不要犹豫。 我爱启蛰。从我还以为她是御驾亲征的君主时就开始爱,雪里林间,她眸光亮盛繁星皓月,我见了,愿同飞蛾扑火,只想献上一生。 她那样尊贵,气度不凡,大帐中排兵布阵运筹帷幄时的英明沉稳,足以让天下任何一个绝力高智之士愿意效命!我几乎以为,一辈子能站在她身边,已是奢求。 不知道如何描述才能出我对她的爱,因为每每想到她,我这个最喜欢写话本子废话连篇的人,提笔叁刻竟落不出一个字。 我说完话后,她独自倒了两杯酒,却依旧没有开口。 我肯定她必然是喜爱我的,否则以她心计,绝不可能在出征途中让我知道了她的身份后,不仅不杀还与我亲密。 我爱她的一切,也爱她的淡然。可有时候,她的淡然,真让我患得患失。 张乐世沉吟一番,说:“可能是遇到了太爱的人吧。”每个字都很轻,不过拽回了我的思绪翩翩。 酒喝到这,话题明显悲伤起来。 我们叁个连碰了几杯,张乐世看起来就有点喝大了。 这不难看出,毕竟她一直在捧着一碗海带汤腻声叫宝贝。 “宝贝儿~你真美!真香~你…勾引我!你跟我…回家去!” “别摇头啊宝贝儿,放心,我绝对不让你听一点和竹子有关的诗!我小时候一直听一直听,真是真是…真、真让人烦啊!但是、现在!咱们一点都不听,不听!嘿嘿,他喜欢竹子,我偏不!” 她晃晃悠悠抱着汤碗就朝柱子撞过去,还没等人拦,已经撞翻了碗,脚下一滑马上就要摔,我赶紧扶一把,没想到她要摔了却不是找东西稳住身体,而是紧紧护住了头上一根簪花。 因为她的出其不意,我没能扶住,张乐世靠着柱子摔坐在地上,两只手还碰着那根簪花不放。 那是一支嵌牛血色珊瑚花的簪子,她日日都戴,珊瑚品相上上,倒也值得她这么护着。 不过经她这么一摔,我才发现,蛰蛰大概也是醉了,要不这么大动静,她起码会看一眼。 她每次醉酒都极少说话,整个人也愈发端坐,似乎是力求不让人看出她醉酒。 我叫山茶找人扶张乐世去休息,弯腰抄起蛰蛰膝弯,抱她回去。 在新罗的时候,有一次蛰蛰醉酒了,我就是这样抱她的。 她醒着时仪态万方威风十足,但此刻,她的头靠在我胸口,柔软的发丝轻轻蹭上我的脸颊,我只要一想这是我深爱的人,就有一种难言的满足充满心胸。 文人的爱 楚王府。 楚王妃在王府设宴,邀请诸人赏雪,尤其是京中各家官员女眷,大家就明白了,这其实是相亲宴。 楚王是先帝的异母幺弟,先帝从是皇子时就多与吴王交好,登基以后数年之间也就为吴王一个弟弟开过府,对楚王不冷落但也不特别亲厚,但尺布斗粟之讥谁人不惧?所以从来也不薄待就是了。 这次相亲宴的主角是楚王妃的长子,楚王妃和离改嫁过,长子是头婚时生的,如今十八,正是择婚的年纪,这场赏雪宴自然也是为他而设。 但因为楚王妃生的世子如今十六,过两年也要择婚,女眷们大概和家中商议过,除了家中年纪合适而受邀的小娘子,都很有默契地带着略小一点的女儿来了。 以启蛰的地位,原本不必要过来帮楚王妃掌眼增势,但楚王性子和蔼,楚王妃年轻时也活泼好玩,启蛰两岁时楚王妃双十年华改嫁到皇室,夫妻俩没少带着小孩子们出去玩,是以和启蛰很亲。 褚辞玉有一搭没一搭的喝酒,看着并排坐在上位的楚王妃拉着启蛰说话,心里有点闹小脾气。 但也知道是他非要跟着启蛰过来,原本没备他的位子,且楚王妃为儿子选儿媳,自己一个未婚男子,自然不宜靠得太紧——影响姑娘们和楚王妃说话可不好——也就没办法。 褚辞玉百无聊赖,全场看一遍看向启蛰,再全场看一遍再看启蛰,如此循环。 楚王妃如今叁十七,比楚王还大两岁,但夫妻感情极好,她仍旧面容娇艳,性子活泼。 这会儿,她拉着启蛰亲亲密密地说话。 “听说你最近还抓了个贩卖答案的,这么点小事怎么还要你亲自去管?” “不管不行啊!最终题目还没定下来呢,一群人就已经买好答案了……蠢成这样的要是被选进来,我没准以后还要帮他们收拾烂摊子。” 楚王妃掩面一笑,启蛰又叹了口气:“还好你今天找我过来,要不我还要在吏部听他们吵架,前几天有人提议说选人不能只看诗辞,又说要多了解经义,不能死记硬背。” 楚王妃大眼好奇:“这不是老生常谈,有什么可吵的?” “正因为老生常谈,所以有人提议今年要改成口问,即问即答那种形式。但是一想就知道,只记录回答的评分优劣容易生出舞弊,所以又提议找人把口问的回答记录下来,每场叁个人一起记录。这不,就开始为了谁去提问的活计争起来了,唉~”启蛰叹了口气,一个个平时兄长弟短的,现在为了不去抄写差点人脑袋吵成狗脑袋。 吏部每年有几千人去考常科,真忙起来,不管是司封的还是司勋的都得去帮忙。 大冬天的,谁不愿意袖子里揣个小手炉人模人样地问话,都不想去磨墨写字,感受一把累“断袖”。 楚王妃继续好奇:“那这事是怎么解决的最后?” “我让人写了几个签,排好顺序去抽,签上面写几就抄几场,生死天定各凭运气。” “那吵架是吵……” “先抽谁!” 说着话,楚王妃的长子过来行了一礼:“母亲,堂姐。” 启蛰笑着打招呼:“束云来了。” 启束云身姿修长,相貌阳光俊朗,被他娘拉着坐在身边,离启蛰就几尺远——褚辞玉坐不住了! 启束云还和启蛰说话,带着点少年人的温润清朗:“许久不见堂姐了,堂姐最近在忙什么呢?” 褚辞玉哼哼,黄鼠狼给鸡拜年! 启蛰也是和颜悦色:“吏部一点小事罢了,你呢,最近书读的怎么样?” 啊~最近书读的怎么——样~哼! “嘿嘿还行吧,我的天分自然不如堂姐。” 一会不拍马屁就受不了是吗,你马尾巴呀! 楚王妃道:“这孩子一直拿你做榜样呢,同样是进学,他就不如你了,我叫他好好学,过两年也去考常科试试。” 东施还拿西施做榜样呢,哼~学人精! 启蛰点点头:“叔母别太担心,束云自然也是聪明的。你好好学,等明年开春,堂姐带你去打猎玩,学习也要劳逸结合。” 褚辞玉是真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疾步走过去,一把坐在启蛰身侧,微嗔道:“你还没说带我去呢!”他虽然撒娇,但目光清朗,人又俊俏,如雪松清露,凛冽清新略带俏皮,倒把旁边启束云彻底比了下去。 不争气的家伙啊。“谁说不带你去了!”启蛰一指头点他额头上,看似几分无奈,但也纵容了他的动作。 褚辞玉心满意足了。 启束云看他俩互动,看向褚辞玉,目光像小兔子一样干净:“你是云麾将军吧?我该叫什么,堂姐夫吗?” 褚辞玉被一声姐夫哄得心花怒放,瞬间看这小子顺眼多了,人长得不如我好看,见识倒是多多的有~ “就你眼睛亮!”启蛰也不得不感叹这孩子心思玲珑,轻易化解了矛盾。 随便唠了几句,启蛰说要出门赏雪,拉着褚辞玉出去了。 这本是为启束云相看的宴会,褚辞玉在那抢了风头可不好。 启蛰带着褚辞玉去花园,她小时候没少在这玩,也不陌生。 一出去,褚辞玉的八卦之魂就熊熊燃起。 “蛰蛰,启束云看起来和你关系很好嘛,他不是……”褚辞玉还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小小声说话,“王妃带过来的孩子,怎么还姓启?” 这话估计憋半天了,启蛰给他解惑:“叔母原来嫁的那个人……文采不错貌似深情,但后来感情消退,嘴里说什么坚持追求爱情,想要灵魂相许,一心要把新的女人接回去扶正。叔母忍无可忍,说和离可以,但是一定要把孩子带走。王叔追求叔母的时候,叔母担心束云,王叔就说会把束云当做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特意让他入了族谱。” “追求爱情?我也想啊。这话听起来好像没问题,但我怎么总感觉有问题?” 启蛰轻嗤一声,说得漫不经心:“是不是追求爱情,不是看他变心后说什么,是看他从头到尾怎么做。他要是真追求爱情,又觉得叔母不是他所爱,当初为什么那样不顾一切地追求?把人家娶回去才发现不是真爱了,早干什么去了。他要是当初不能确认那人是否是他所谓的灵魂相知就追求,那他的爱也不过如此。说到底,不过是移情别恋的借口罢了。” 褚辞玉大力点头:“他做不到在寻找真爱寻找时小心谨慎,也做不到在以为找到后珍重小心,他的情感,他所谓的爱,当真轻贱。” 褚辞玉看着启蛰,一袭重紫金纹披风将她秾锐眉眼称得愈发高贵,其间冷漠,万般皆入不得眼。 灵魂相知……严格来讲,他与蛰蛰算不得灵魂相知,他这个人,并不追求那种过分空无的东西,何况朋友、师长都可算某种意义上的灵魂相知,而他爱的,只有启蛰,那才是他眼里和心里都有的人。 可启蛰,她的灵魂,她的追求又是什么呢? 启蛰走到梅树旁,仰首轻嗅梅花寒香。 在她看来,那人不过是个藉口寻爱没有担当的渣滓。但楚王妃却说,他是真的在苦苦寻“爱”,只不过寻的,是文人所谓的爱。 也是一个冬天,已经毫无心结的楚王妃领着她去折梅花,对她这么说。 “文人追求的爱是一种感觉,他们把能给这种感觉的人当做此刻最爱。当对着让他拥有这种感情的人时,别说其他,生死不在话下,当感觉消失,又恨不得像甩开未熬干的饴糖一样,甩开这个人。 他们毕生追求的都是不存在于真实日子里的情感。 不要相信那种人的爱,不要相信那些深爱着爱情的人的爱,他们是如此见不得爱情中的杂质,更别说把它们与生活联系在一起。 他们虚妄着那种没法存在的纯粹感情,认为那才是永恒。一但把这和生活联系在一起,日常琐碎就会稀释掉他们的情感,把本就有限的期限变得更短。 他们认为爱情应该是完全纯洁,而它降临在如此普通的世间时,是会有杂质的。如果减少一些不必要的相处,或许可以减少一些杂质的介入,来略微延迟那种感觉消逝的速度。可连他们自己都会变,这种感觉,也注定是会消失的。 对爱情要求越高,幻想越丰富的人,对现实的感情越不忠诚。” 其实她并不关心这些,是文人的爱还是匹夫的爱对她来讲都无所谓,她是耀华长公主,是整个大容最尊贵的女人之一,不需要藉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