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引子 “各位亲爱的投资人朋友,当您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去了国外,并经过复杂的路线到达我要开始新生活的地方,就是说,你们所有的投资都打了水漂了。但我还是 建议您看到本条消息时,尽快向当地经侦部门报案,如果运气好,也能追回一些。好消息是,本公司另外一位合伙人熊先生尚未出逃,他住在景华花园2栋315,汽车是尾号250的宝马7系,不妨悄悄的告诉您,这王八蛋又坏又蠢,大部分资金都被它转移 了,就是他做的局,还想让我当替罪羊,只不过我比他更聪明。衷心祝愿你们能追回一部分损失。”庞雨把消息发布时间设定在48小时后,然后关上电脑,拖着行李箱走到办公室门口,突然又想起什么,回头来走到合伙人熊先生的办公桌边,显示屏旁边显眼的放着一个 漂亮的圆形金鱼缸,里面两条金鱼还在欢快的游来游去,这两条金鱼是老熊最喜欢的,据说提升了他的事业运势。 庞雨哼哼一笑,顺手把鱼缸一带,鱼缸啪的掉在地上四分五裂,水溅了一地,两条鱼知道大祸临头,在地板上扑腾乱跳。 庞雨对着两条鱼一顿乱踩,“不小心,不小心踩的,你那副德性还想害老子,让老子当替罪羊,你有老子坏吗,你姥姥的。” 把两条鱼踩得肠穿肚烂,庞雨连办公室门都没关,拖着行李进了电梯,按下一楼之后电梯开始运行,30多层楼只要一会就能到,庞雨舒服的坐在行李箱上。 “老子归隐江湖,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坏人长命百岁…哎!”电梯突然失速,轿厢剧烈的抖动着,楼层灯迅速的闪动,轿厢飞快的坠向底层。电梯井中传来庞雨声嘶力竭的哀嚎,“别做坏人,下辈子要做好人啊!” 第一章 恶隶 崇祯七年七月初二日午时初刻,大明南直隶安庆府桐城县,县城最繁华的东西大街上,贩夫走卒小农行商僧道游走其中,沿街食铺、商铺、客栈、茶肆中客来客往,虽是 七月间还有些闷热的天气,仍是颇为热闹。 一只死老鼠被两支修长白皙的手指提着尾巴悬在空中,随着手指主人的走动,死老鼠在那人的屁股后面摇来摇去。只见此人身穿青袍,头戴瓜拉帽,脚踏方头鞋,腰带左边插着一把折扇,约十七八的脸上丰肌玉色,眉毛修长入鬓,眼角微翘,加上中高身材,活脱脱一个俊俏少年,放 在什么时候都是甚得女人青睐的类型,就是脸上一副无赖的浪荡味道,可能又被有些女子不喜。 这少年旁边,还跟着一个家仆模样的随从,大约十五六岁,脸上长着不少的青春痘。 少年这般背后提着老鼠一路走来,旁边左右见到之人纷纷侧目而过,少年对众人嫌弃的目光视若不见,自顾自的左顾右盼,眼睛贼兮兮的打量街上路过的年轻女子。 “庞家那个傻儿又出来了,不知谁又要遭殃。” “老庞家掌柜不知道做了啥孽哟,生这么个儿子,脑子傻就不说了,还除了好事不做,其他啥都做。” “谁说不是,仗着当个皂隶可害不少人,上次啊……哎,你看,你快看!” 果然见那庞家少年脚步加快,前面一家纸铺外边正站着一个女子,白衣长裙,背影颇为苗条秀丽,正在整理着什么。 庞家少年悄悄走到那年轻女子背后,右手一挥,毛发狰狞的死老鼠腾空而出,划过一道黑乎乎的优美抛物线,啪一声砸在了那女子的屁股上。 “啊!”女子敏感部位遭偷袭,屁股本能的往前一挺,伴着尖叫转过身来又退了两步。 “有老鼠!”少年大喝一声。 女子定睛一看地上,果然是只老鼠,女子自然是怕这动物,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庞家少年乘机赶上前去,一只脚对着地上死老鼠乱踩,两手一张作护住那女子的样,却越摸越近,凑到那女子身上挨来挨去,女人慌乱之中完全没有留意到还有一只咸猪 手上了身。 地上老鼠被少年踩得扁平,或许是死得不久,还挤压出些黑黑的血来,伴随着踩踏涂抹在街道的青石板上。 听得这边热闹,周围顿时围上来一圈人,看这里到底是个什么乐子。这时那女子退开几步后,惊魂稍定,见这少年这么见义勇为,准备开口道谢。 少年看女子退开了,总不得继续追过去摸,只好转身对女子彬彬有礼的道:“姑娘莫怕,这老鼠颇有怪力,我追了它半条街,好在没让它伤到姑娘……嗨,嗨,你干嘛!”女子身后的纸铺里面冲出一大汉,挥舞着一根挑棒朝庞家少年兜头兜脸的打来,一边打一边吼道:“好你个青皮,老子在里面都看到了,分明你扔的老鼠,敢非礼老子女儿 ,打死你!”说的却不是桐城本地。 “你敢跟老子动粗,老子可是皂班的,啊,饶命啊……你这狗才,你等着,别打啦!”庞家少年边骂边求饶。 围观者一见这阵仗,轰一声散开好远,远远脱离开那棍棒范围才又停下,这热闹变大了自然更不能错过,庞家少年平日颇招人厌,百姓看恶人挨打,好些人还喝彩叫好。只见那大汉五大三粗,此时听了人群叫好,越发的来劲,挑棒挥舞起来虎虎生风颇有威力,少年的家仆在旁边喝骂连连却不敢近身,少年手脚格挡,连挨数下,痛得呲牙咧嘴转身就跑,刚转过来就听“梆”一声响,挑棒正中头顶,围观人群的尖叫声中,少年身体僵直,停顿片刻后嘭一声直挺挺的面朝下扑倒在地上,一时没了动静,围观群 众爆发出更大的尖叫。 那大汉愣愣的看着地上倒着的少年,一时手足无措呆在人群中间的空地。 家仆赶紧扑倒少年身上,费力的把少年翻转过来,只见少年头顶鼻中都在流血,家仆哭着叫了两声,那少年没有一点动静。 围观群众纷纷凑近过来看,只见家仆抖着手指凑在了少年鼻孔下,停了片刻后尖叫一声,“少爷死啦!打死人啦!”哐当一声,大汉手中挑棒跌落地上,一屁股跌坐地上,方才那个女子正走过来,听了也呆在当场。旁边一个老人伸手去探了鼻息,也惊叫起来,“真没气了,这怎生是好。 ”围观群众见死了人,可还真是乱了,这桐城属于南直隶安庆府,南邻长江西通湖广,农业商业都颇为繁荣,这么些年一直都算安生,光天化日的命案甚为少见,大家也不 会个急救啥的,一时都没了主意。 “哎呀,出人命啦,周家掌柜的,你……哎,虽说庞家小子是个喇唬青皮,你也不能往死里打啊。” “快去报官!” “这人谁家的,找人去跟人家说啊,你们说这事,谁认识的,去,你快去呀。” 不知是谁说道,“他可是县衙皂隶呢!” “啊!县衙的人……”周掌柜这下傻眼了,口中只结结巴巴的道:“这,我没想……你们都叫打呀,我哪知道啊。” 方才被老鼠砸了屁股的女子缓过了神,此时反而走过来轻声道,“爹别怕,这事因女儿而起,总是他无理在先。就万一说是要抵命,也是女儿去。” 周掌柜呆呆道:“你又没打,也抵不了啊,完了完了!好容易才在这里安生过日子啊!”周掌柜长嚎一声,坐在少年尸体边,和那少年的家仆同时在街中放声大哭。 哭声更惹得人慌乱,众人七嘴八舌正没主意,闹得一会,地上的庞家少年突然腰一挺直直的坐了起来。周围各人原本是认为庞家少年死了,此时不是诈尸是什么,惊叫声中,人群哄一声四散开来,连周掌柜和家仆都跳起来跑得远远的,街上一阵鸡飞狗跳,货摊箩筐倒了一 大堆。 庞家少年呲牙咧嘴的摸摸脑袋,简直头痛欲裂,睁眼迷茫的看看周围,一片古代的情景啊,街边远远的还有些人似乎很害怕的看着自己。 庞家少年口中喃喃道:“啥地方,电梯还摔得真他妈远啊。”接着他不顾头痛呼的站起来,对着街上的人怒吼道:“谁!谁他妈把老子弄到横店来了?” 第二章 桐城 “谁还给老子换了这个衣服,你们以为我是群众演员,知道我一天赚多少钱吗?叫你们导演出来,到底老子怎么到横店的。” 血流满面的庞雨大声吼叫,满街人害怕的看着怒吼的庞傻子,几个大妈窃窃私语。 “这是魔怔了不是?那门口明明是个纸店,他非说是横店。” “打傻了,哪有店卖什么叫横的东西,还竖店呢。” “傻了好,叫他害人。”庞雨吼了两分钟,没一个人出来解释,庞雨头还有点晕,身体摇了一下,伸手去捂着头,这时突觉领子一紧,不知被谁抓住了后衣领,紧接着后颈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贴着背脊哧溜一声钻进了衣服。“我擦!”庞雨吓得跳起来,伸手在背后乱摸,却抓不到那毛毛的东西,手忙脚乱的抖衣服也抖不出来,发现腰上还有个腰带,解开跳了几下,终于把那毛东西抖在了地上 。 地上赫然是一只死老鼠! 庞雨怒骂道,“谁他妈这么缺德拿老鼠吓人。” “你还知道什么叫缺德呢。”庞雨抬眼一看,面前一个身量颇高的秀丽女子,面上淡扫峨眉,身穿白色长裙,素衣窄袖,右手还抓着几张什么纸,应该是刚才用来抓老鼠的,此时满面通红,正一脸怒 色看着自己。 庞雨正对眼前遭遇莫名惶恐,听完心头火起,对她骂道,“老子又没招惹你。” 美女叉着腰,“还敢说没惹我,分明是你方才用老鼠砸我的……占我便宜。”女子说不出屁股两个字来,一时脸红语塞。“我犯的着占你便宜,追爷的人多了,十八岁到三十多岁都有,你这个姿色只能算中等,化妆都不会化,想送我也不要,你就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庞雨一口否认,然 后撇撇嘴,“还装得蛮像,你这个姿色是比群演好些,应该是个特邀了,但也好不了多少。说,你陪副导演睡觉没。” “睡觉?你……”女子听到庞雨转头就不认账,还想倒打一耙,气得眉毛一竖,喘着气低头在地上寻找一番,捡起周掌柜刚才丢掉的挑棍就朝庞雨打来。 急得那周掌柜在后面大喊,“闺女使不得,别再打了。” 庞雨看到女人要动粗赶紧转身就跑,但脑袋又痛又晕,跌跌撞撞的跑不快,眼见女子就要追到,心中正急的时候,背后一声喊。 “少爷跑啊!” 家仆扑上来拉着庞雨撞开围观人墙,在女子的追打之下,两人爆发了小宇宙,一溜烟消失在大街上。 …… 十天后的清晨,庞家院子。 “这路跑的真远,各位投资人,各位仇人和朋友,你们可真是永远找不到我了。”庞雨喃喃说完,把一张面巾盖在脸上。 庞雨头上包扎着棉布,两眼无神坐在内进东厢房中,闻着满屋子的药材味,仰头看着上边的房梁和瓦顶,阳光穿过深沉的瓦色缝隙,零散的洒落在东厢房里的石板上。 “老庞家作了什么孽啊!雨儿被打了,药库也塌了,老天爷是不要我庞家活了啊!” 一个女人声音在外面嚎哭,庞雨听出是他的便宜老妈,一个朴实的劳动妇女,主要工作就是当庞雨的妈,兼职是庞家生药店的长工。一个男人声音低声喝道,“哭有什么用,真是女人见识,雨儿又不是让人打死了,只是头上入了风,这两日做了点疯事罢了,过几日或许就好了。药库塌是房梁腐了,遇着 大风雨而已。” 庞雨又听出这是便宜老爹,庞家生药铺的现任掌柜,庞家三代单传的二传手,到庞雨这里刚好是第三代。 老妈声音道:“家里就这点银子了,你要拿去作甚?” “那几家郎中的药,泡了水用不了,我得去进些新的来给人家。” “当家的,把药晒了给他们吧,这些银子拿走了,下半月就揭不开锅了。” 老爹沉默一下道:“庞家生药店做了三代了,咱们卖的是药,是给人治病的,泡过的药材给人家,好点是治不好病,大点就是人命,咱老庞家不能干亏心事。” 然后是脚步声出门而去,便宜老娘在天井中呜呜的哭起来。庞雨双目无神,这是投了个什么胎,这十天里面,他除了医治头上的伤口,就是不断的想验证自己到底在横店的哪个外景地,在三天前还不死心,寻了一辆牛车出城跑了 十里地,所见依然是古时景象。以他的理解,横店就是想愚弄自己,也不会投资做这么宏大的布景。 再加上他头脑中残余的记忆片段,所以他终于接受自己穿越的事实。这里是崇祯七年的安庆府桐城县,属于南直隶的管辖。桐城县在大别山的东南端外,县境西北是山地,往东南逐渐变为丘陵和平野,一直延伸到长江边上。桐城西南通往湖广,东北通往庐州、凤阳,是湖广到两淮的陆上交通要道,同时又有长江之利,顺流可达江南富庶之地。无论商业还是农业,都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一向还算富裕,除 了偶尔有过路的客匪之外,许多年来十分平静。老庞家开着一间不大不小的药材铺,因为桐城地近大别山,山中各类药材十分丰富,除了给两淮的药店供货之外,还购了附近药材销往安庆府,顺着长江航道远销南直隶 、浙江等处。虽说不是大富大贵,药库垮塌以前也算小富之家,庞雨便是这老庞家的独子。说原来那庞雨实岁十七,从小读书不成,又不爱做家里生意,好在明朝中叶之后衙役成了一个职业,虽说庞家不是役籍,但可以花钱投充,于是家里出钱找关系,庞雨便 成了县衙一名皂隶。当了皂隶了,先分到户房,因为脑子不大灵光,又被户房退回,留在皂班里面打杂,无事就游手好闲,干的坏事不少,终于碰到个周掌柜,一棒子下来,旧庞雨变成了新 庞雨。 这都什么跟什么,为啥自己会在这么个奇怪的地方。 庞雨一闭眼,对着自己脸上使劲两个耳光,他希望睁眼的时候又回到了前世的办公室,哪怕面对那群愤怒的投资人也比这里要好。 小心翼翼的把眼皮撑开,一切都没变,只是面前多了一张脸,属于庞家的帮佣庞丁。 庞丁捧着一根两指粗的木棍,噗通一声跪下道:“少爷,老爷说今天还要家法,照您说打多少就多少。” 庞雨扯开脸上盖着的面巾,他对现状最满意的就是有这么个帮佣,要说现代日子是有趣,但哪会有人这么听话,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叫他做点啥事跑得风一般快。可惜老庞家流年不利,庞雨挨打不说,前几日下暴雨,庞家的药库还塌了,里面存了刚收回来的大量药材,是老庞头准备批发去安庆府的,这对庞家生药铺就是毁灭性的 打击,要是药铺垮了,以后就养不起这帮佣了。“打你不是目的,只是手段。”庞雨决定先过过瘾,他得意的翘着脚,享受着数落人的快乐,“目的是什么,是得让你知道错在哪里,以后不能再犯。否则我打你干什么,难 道我是喜欢打人的人吗?” “您是。” 庞雨坐起抓过木条作势要打,庞丁赶紧求饶道:“我说少爷喜欢打外边的人,不喜欢打我。” 庞雨揉揉额头,脑袋都还有点晕沉沉的,想想那天周家父女两,可真是凶得紧,眼前这庞丁躲得也是风一样快,“那你说,知道错在哪里了没有?” 庞丁垂头丧气,“没帮少爷挡那棍子,让少爷被人打了。”“哎,以后你要记得,再遇到什么事,自己先顶着,让领……让少爷我先走。你就算受个什么伤啊病的,有少爷我给你做主不是,你看这次,要是少爷我真被打死了,老爷一准就不要你,还不得把你赶出去,你说你又上哪里讨生活去,落个你也不好我也不好,对不对。现在你也认识到错误了,能有这个基本认识,就说明你的本质不坏,还 是可以改造滴。以后改正了缺点就还是好同志嘛。” 庞雨过完训人的瘾,举起木条对准庞丁脑袋就敲下去。庞丁嘶的吸一口气,闭起眼睛等着挨打,那木条却在脑袋上轻轻一碰,又收了回去,半响没有了动静。庞丁睁开一只眼偷看少爷,只见庞雨已经收起木条,又躺回椅子上 。 “少爷你还打不打?” “不打了,你起来吧。” 庞丁惊疑不定的站起来,但看少爷确实没动,不像是要故意作弄自己,不禁大感庆幸,这要是搁以前,不被打个半死才怪。庞雨无精打采的躺在椅子上,不想穿越也穿了,条件也没得选,老庞家听起来转眼就要揭不开锅了,自己要在这里过日子,总得想办法帮老庞家把眼前难关过了才行,但 他对如何在古代赚钱一无所知,不由自语道:“崇祯年间?他妈好像没好事啊,崇祯到底有多少年来着?” “少爷,这话可不敢乱说,你这问的可是皇上何时归天,死罪啊。” 庞雨揉揉额头,“死罪个屁,老子不怕那个,少爷现在怕的,是对这古代生活不太懂,日后到底做啥事业好呢。” 庞丁嗯嗯的咳嗽一声,“少爷你又说胡话了。可要说做啥事嘛,那还用想么,最好明白了,赚银子呗。”“赚银子还用你说,启动资金呢……”庞雨突然停住对着庞丁脑袋乱打两下,“狗日的不准说银子钱啥的,钱有什么用,人生的意义在于钱的多少吗,关键在于做一个好人, 老子这辈子要作好人,你小子别把我往邪路上带。” “谁说赚银子都不是好人。”庞丁口中嘟哝着,“咱家药铺塌了,有银子就能救了药铺的生意,谁给咱家银子,谁就是好人。” “那好,我认为你说得有道理,少爷就先从你身上赚银子,把你银子拿来,少爷我身上可不能少了钱,嘴都吃淡了,先拿点钱来改善一下伙食……”庞雨一边说一边就去要搜庞丁的身上,庞丁见势不妙转身就逃,以他的经验,少爷虽然坏,但动作不够灵活,哪知刚抬脚要跑,就被什么东西在脚下一绊,一个狗吃屎扑 在地上。庞丁虽是跌了一嘴泥,但有抵抗能力,依照固有经验,准备翻身起来,庞雨已经收回勾人的腿,敏捷的扑上来,用上身压在庞丁的背脊上,用双脚脚尖撑起腿部,使得上 半身重心落在庞丁背上。庞丁撑着手臂死命挣扎,可庞雨就像壁虎一样贴在背上,通过双脚支撑控制体位,压制庞丁的重心,使庞丁无论如何都无法起身,反而一会便耗尽了体力,最后被庞雨像 死狗一样贴地压住。看庞丁完全脱力的样子,庞雨也不控制庞丁的关节了,纵身骑在他背上,一边搜身一边骂道:“老子开口的时候早有准备,你以为说到钱就只有你想跑,跑路的人我见得多 了”。 “求少爷不要啊,我好不容易才又存了一点,你,你这用的啥功夫,没看你练过啊。” “少爷我天生有才,还用练么,不怕告诉你,少爷练的叫格雷西,对你还用不着厉害招数。” 说话的功夫,庞丁攒下的三钱血汗银子终于落入庞少爷手中,庞雨松开庞丁,看着手中暗白色的小块不禁骂道:“怎么才这么点,这能值多少钱。” 庞丁坐起来就要放声大哭,恰在这时,只听外厅一阵吵闹,听着是便宜老妈的声音,似乎事情还不小。 庞雨奇怪道,“我娘这是在跟谁吵架。” 庞丁一时忘了哭,细细听得两句,迟疑着道,“少爷你听了别生气,街坊说你头被打了,咱家药库又塌了,药材都泡水废了,刘家说是要退婚,好像吵的就这事。”“啊?退婚?非要这个桥段么,听听热闹去。” 第三章 退婚 庞雨两人轻手轻脚摸到正厅外,偷偷从窗缝中看进去。此时的庞家正厅,两个女人椅子不坐,正站在厅中,双手叉腰的一位正是庞雨的便宜老妈,“我说刘家妹子,咱们多年街坊,姐姐我啥时候说过假话,跟你说了咱家雨儿没 事,头伤是不假,也没伤到你说那么要紧。你这倒好,赶在天刚亮,铺子都没做成头个生意,你就上门说这事,你自家也做买卖的,这时辰可选得真是时候。”另外那个女人的声音道,“那是当家的非要让我来,我这也是没法子不是,这庞哥儿伤势也不是我说的,人家都说了,庞雨头上定是破了口,怎么破的咱不讲它了。但头疮入了风,没准被野鬼上身了,庞哥儿脑子原本就有些不太那啥,倒也没出过大事,日子还是能过的。但这次头伤之后,说话做事都怪得紧,常常崩些没由来的话。昨日把胡子剃了,非要那剃夫把下巴刮得干干净净,满街上有谁这么干的。还听说要剃头发,亏得那剃夫没敢,这到底是要当和尚还是干啥,把女儿嫁给他,我这心总是放不下 啊。”庞雨骂完摸摸光溜溜的下巴,明代评定帅哥标准,一副美髯必不可少,就时兴留胡子,旧庞雨十七八岁年纪就留了一截,算是留给庞雨的优质资产,但庞雨摸着那把胡子 颇为不爽,昨天上街就找剃夫给剃光了,被街坊传得人人皆知。庞雨老妈声音道,“少年人又不是老夫子,胡子爱留不留。妹子你想退婚,没得靠这等无聊理由,订婚有婚书为凭,有里老为证,左邻右舍人人皆知,若是由着想退就退, 要那婚书作甚。” “庞家姐姐你看,我们也不想不是,但庞哥儿这脑子越发的傻,那三亲六戚闲话起来,我那当家的面子浅……这个总是不如意,倒是两家各自另找,大家都妥帖嘛。” 庞雨在外面听得发笑,旁边庞丁扁着嘴道:“退婚可耻,少爷你还笑得出来。” “退婚有个啥可耻,少爷我还找不到媳妇不成。” 庞丁眼睛突然一红,“咱药铺从来没有昧着良心赚钱,怎地还要遭这难,没了药铺,谁愿嫁给你,老天真的不保佑好人么。” 庞雨见他真情流露,拍拍庞丁肩膀道:“别难过,咱家不会垮的,老天爷不保,少爷保。” 庞丁疑惑的看着眼前自信的少爷,“少爷你有啥法子?” “眼下还不知道,但少爷我从来都是要赢,只要不放弃,希望总会出现。” “所以你抢我银子?”庞雨举手要拍庞丁脑袋,只听厅中啪一声大响,不知便宜老娘拍在了什么上,跟着是老娘正义凌然的声音,“大明律,订婚不是你说退就退,夫家五年无故不娶,才准你退 。”刘家婶子也一拍桌子,“我说庞家姐姐,咱们姐妹多年,退不退婚这不还跟您商量呢,犯的着扯大明律。知道你家庞哥儿是皂隶,那也就是皂隶不是,说好听点衙门当差, 难听点就是各房走卒,我家舅叔还在安庆府当司吏呢。你要扯这个,咱还非退不可了。” 庞雨对庞丁低声道,“要吵架了,咱也得说点啥对不对。” 庞丁肯定的点点头,“该说,不过说啥好呢。” 在庞丁愕然的注视下,庞雨大步走进大厅,按自己想象中的姿势一拂衣袖,呼啦一声,等到两个女人都向他看过来后,庞雨一脸严肃凌然说道:“哼,莫欺少年穷!” 两个女人呆了一下,那刘家婶子愣愣道:“果真魔怔了不是。” 便宜老娘回过神来呸呸两声,“少年穷个屁,咱老庞家比他刘家有钱多了。”“你怎么说话呢,你庞家不就开个生药铺吗,我老刘家铺子挣的哪一年少了三十两的,说有钱轮的上你们吗。那年失火的时候,都是我当家的帮你们救火搬药材,胡子都烧 个精光,不然你们店子咋能开到今日。” “咱庞家难道就没帮过你们,哪次你们周转不开,不是我们庞家接济的,你们日子也就好过两三年,转过身就不认人了……” 庞雨原以为掷地有声的一句话没起作用,厅中战事再起,激烈更甚方才。庞雨既然进了大厅,现在也不想退出去,便找个位置坐下,脑袋转来转去,谁发言就转向谁,饶有兴趣的听两个女人吵了一刻钟,这是他来到大明朝之后,见过最有趣的 场景。连两个女人的口水偶尔喷到脸上,也不能降低他的兴致,直乐得合不拢嘴。见到战况陷入胶着状态,庞家帮佣的婆子也加入战团,天井之中唾沫横空战况激烈。便宜老娘占有主场之利,在婆子的助攻之下,攻势一浪高于一浪,连连攻城略地,主 队逐渐控制了场上局势,客队刘家婶子招架不住,只得由进攻转为防守反击,一路且战且退。便宜老娘带着婆子追杀到大门,形成双鬼拍门之势。刚才躲在外面的庞丁见形势占优,也上场帮忙,庞家变成了三比一,在热心观众庞雨的助威声中,主队两翼齐飞中路 包抄,只等传中致命一击。 比赛接近补时阶段,刘家婶子边战边退,防守反击越打越像国足,果然在门口乱了阵脚,一时没有留意脚下,被门槛挂着了后脚跟,一屁股仰天跌出门外。 庞雨在后面兴奋的大喊一声,“一比零!” 刘家婶子狼狈的爬起来,连灰都没拍就扔下一句“你们等着”,便要落荒而逃。 庞雨失望的追到门口,对着刘家婶子的背影大声道:“刘婶你慢些,要不吃了饭再走。” 刘家婶子回头呸了一声,刘家的铺子就在同一条街,在周围街坊注视下,刘婶边跑边拍屁股上的灰,身体怪异的扭动着,很快转弯消失在道路上。在庞雨的鼓掌声中,便宜老妈得胜回朝,庞雨这时细看,这老娘干瘦身材,一副劳动妇女打扮,虽然现在天气闷热,也穿着深色的硬浆布衣,腰上捆着个围腰,额上满是 汗珠,几丝头发贴在了额上,其中已有白发。她脸上丝毫不见胜利的喜悦,只是一脸慈祥的看着庞雨,声音由高八度飞流直下为低八度,生怕吓着庞雨一般,轻言细语的道,“雨儿不需理她,刘家也是看我们药库塌了 ,这药材都……没了,刘家这没脸皮的势利眼。” “娘,我是担心啊。” “你担心个甚,这婚配总是父母操持,刘家婶子那些胡言乱语,你不可往心里去,咱老庞家能撑过这一关去。”庞雨严肃的摇头道:“我担心的是,我庞家虽然初战告捷,但这最多是上半场取胜,胜利是暂时的,但退婚是双方的嘛,下半场搞不好得去打客场,看刘家婶子这战斗力不 弱,到时候甚有可能被刘家反败为胜。” “咱家占着理,哪能让她反败为胜了。” “可是咱家现在遭了水灾,货没了不能变现,外边还有债务,资金链已经断裂了,首要问题得解决资金,有啥固定资产无形资产的,能变现都变现。” 老娘听他口中胡言乱语,以为这儿子傻病又发了,此时又不好责骂他,不由哎的叹了一声,想起最近的不顺,默默的提起围腰擦了一把眼泪。 庞雨抬头道:“娘,刘家闺女长得好看不?” “呸,有什么好看的,就她妈那个样子,也生不出好看的来。” “要是不好看,咱们另外找嘛,说媳妇可将就不得。”便宜老妈翻翻眼瞪了庞雨一眼,“那不成,以前咱家生意好,他们就赶着来嫁,看到走个霉运就要退,有这等好事。就便是要退,也不是她们打上门来退婚,还敢说你脑子 被打傻了,当我们庞家什么呢,日后街坊邻居谁还看得起。” 便宜老妈说完便去了天井清理药材,一边还气愤难平的不断数落刘家的不是,从前十年说到后十年,总之是刘家对不起庞家。庞雨乘着老妈说话,蹑手蹑脚的溜出了大门,片刻功夫就到了刘婶的门市外,刘婶也在里面大声数落庞家,门口有两个街坊在听热闹,围观群众尚未形成规模,见到庞雨 过来,还不等庞雨打招呼,两个街坊便落荒而逃。 庞雨从门市直接到后进,刘婶一见庞雨立即住口,还有点尴尬的道:“雨哥儿,你也知道的,不是刘婶看不上你,只是那啥……” “刘婶,我理解。”庞雨靠近刘婶低声道,“遇到这种事,当父母的谁不想自家女儿嫁好一点,我都理解的,但咱妈也是顾着我好,她也没错嘛。”刘婶听到他妈立即眼睛一瞪就要发火,庞雨连忙又道:“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咱妈要个脸面,刘婶刘叔也是要脸面的人,闹来闹去让人看笑话不说,还伤了两家和气,万一 再气个好歹的,你说这谁愿意看到。” 刘婶哎一声道:“可不是,我不是找你妈商量嘛,你看她那样,还要扯大明律。”“刘婶,咱不扯大明律这些不相干的,总之就是你们要退婚,咱妈不退婚,对不对,两方都不让步,这么闹下去不是办法,问题总要解决嘛,侄子这里有个主意,咱俩商量 商量……”刘婶看着庞雨这个傻子,满脸的怀疑,“咱俩商量啥?” 第四章 白胡子老爷爷 “少爷,庞妈出去买菜了。” “给少爷我盯好,她回来你就在门口大声喊。” “少爷,喊啥啊。” “你个笨的,就喊说夫人回来啦,我来帮你拿菜。” 庞丁胆战心惊的道,“少爷啊,你真要偷婚书去卖啊,这就是你永不放弃的法子?” “会不会说话呢,这不叫卖,这叫无形资产变现。” “可咱家吵架都赢了啊,你卖了婚书,庞妈就没物证了,庞家的名声咋办啊。少爷,要不咱别偷了。”“你懂个屁,就是吵赢的时候才好谈价,不然刘婶那铁公鸡能出到十两么,名声是什么,只算无形资产,刘家闹退婚,咱这无形资产就成了不良资产,我这叫不良资产变现 ,解决咱家资金链断裂的大事,不懂你少说话,滚!” 庞雨骂完庞丁,悄悄推开堂屋门,往左边进了卧室,根据庞丁提供的情报,迅速找到了枕头下边的钥匙,然后打开了床下柜的柜门。 随手翻看几下之后便寻到了婚书,庞雨再翻找一阵,确定只有一份,立即把柜子锁上,又将钥匙归到原处,庞雨匆匆浏览一遍那婚书,然后往怀里一揣就去了刘婶家。 “刘婶你看看是这本不?” 刘婶伸手就来拿,庞雨哎一声缩回手道:“刘婶,咱可说好了的,见到违约金我才给你。” 刘婶扁扁嘴巴,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来递给庞雨,“这么多年街坊,庞哥儿你还信不过刘婶咋地。” 庞雨掂量一下,其实他根本就掂不出来多少,不过他神色很丰富的惊讶道,“刘婶,好像不对吧,你这是多少。” “十两啊,你说的那啥违约金,可不就是十两。” “刘婶你这可不厚道了,我刚看了婚书,咱家当年还给你十一两聘礼呢,还有一对银制的手镯,既然是你不执行合同了,咱得两说,先退订金再说这违约金。” 刘婶口中嚅嚅道:“可咱家闺女等你这些年……”“等啥呢等,难道你闺女七岁就要嫁人的,亏得你还不知道青春损失费,不然您不得套个童年损失费,我还得补你银子是吧,刘婶你就跟侄子我明说,你到底诚心退婚还是 想叫我妈加聘礼,不诚心呢,侄子我转身就走,回去告诉我妈,说刘婶退婚是装样子的,只是嫌银子给少了。”刘婶有点尴尬,随即又打出苦情牌,“侄子你看啊,咱都是老街坊了,也不瞒你说,咱家这铺子,年景好的时候,一年也就赚个十多两,你看那违约金拿走十两,咱家今年 可没法过了,侄子你也不能让刘婶刘叔饿肚子,要不就少些,退给婶五两成不成。”“这我可不信,刘婶你刚才在我家说哪年都没少过三十两,我可听得真真儿的,才转个身你就变成十多两了,婶你可不能看菜下饭,欺负我这晚辈。十两违约金而已嘛,难道为了十两银子,就能把自家女儿往火坑里推,明知道我是个傻子还让女儿嫁给我,那可害了你女儿一辈子,你想想看,怀一个孩子受多大罪,一把屎一把尿带大了,多辛苦啊,出落得水灵灵的,如花似玉的姑娘,才值十两银子么。要说这次你侄子咱家,药库泡水了,银子就没了,我傻就不说了,这次偏还伤在头上,日后难保不有个反 复,我也不想把你女儿拖累了。”庞雨见刘婶闷头不语,一脸舍不得银子的模样,舔舔嘴唇继续劝说道:“要是以后你女儿受不了苦,回娘家问起来,娘你为啥把我嫁个又穷又傻的小子呢,刘婶你咋说呢, 说你舍不得十两违约金么,您可说不出口。就即便是算现钱,这边退了不是能新找婆家,就以咱刘家妹子的相貌家世,还不得三五十两,怎么也亏不了咱婶子。”刘婶越听脸色越难看,她一向在街市上算能说会道的,今日反而被一个傻子说得哑口无言,心中虽不甘,但思来想去没有说辞。低头一狠心道:“十两就十两,那咱可说好 了,这些都还你,以后你妈过来闹事,你可得当见证人说你答应了退婚的。”“刘婶你放心,咱可是最讲信用的人,就我办那公司……那店,连续三年评为重合同守信用店面,不信你打听打听去,再者来说,婚书都给你了,咱妈没了凭据,还找你闹 个啥,那不成无理取闹了。但我给你拿婚书这事,你也别满世界嚷去,我才好想法子跟咱妈交代。” 刘婶下定决心,转身从屋里拿出一小包银子给了庞雨,庞雨一看里面除了碎银子果然还有一对银手镯,当即笑眯眯的收起来,又将那一纸婚书递过去。 “刘婶,合作愉快。”庞雨一秒也不停留,立即就离开了刘家。刘婶拿着婚书反复看了,虽说有点心痛银子,但了结心中一件大事,把那婚书捂在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没害自家女儿嫁给一个傻子,哎,不对啊……他这砍价的条 理,哪像个傻子能干出来的,我……” …… “放哪里去了,前几天还看来着。”庞雨的老妈在天井中一边嘀咕一边到处走着。 “娘,找啥东西呢,要不要我帮忙。” “不,不要,就是有个药少了些,你歇着去。”便宜老妈赶紧否认。 老妈低头在晒药的簸箕下面寻找,一一翻了一遍,确实到处都没有了,心头一急快要软倒在地上。庞雨的便宜老爹也在天井中,他穿着道袍样式的蓝色直身,方方正正的脸下边挂着着一把胡子,虽然不帅但看着很有正气,他对着庞雨他娘恼怒的道:“整天都干些啥事, 放在柜子里好好的,没事翻出来看个甚,平日一个东西,就爱这里藏那里藏,藏得最后自己都找不见了。” 老妈委屈的道:“这婚书分明是在床下柜里……我怎地知道。” 庞雨心头发虚,赶快出来打圆场,“娘你是咋地了,啥东西不见了。” 老妈知道迟早瞒不过,欲哭无泪道,“那婚书不见了,平日倒也罢了,正赶上刘家要退婚,那许多定亲的银子可怎么办。”“娘,肯定老天要我们庞家退婚,把那婚书收回去了,我这几天都作梦来着,有个白胡子老爷爷跟我说,以前我脑子傻,运道不好,就得换一门亲改改运道,这是天意啊。 ” 老爹摇摇头,“不是又胡说么,梦岂能当真,也是在家里,出去不可胡说,不然不定怎生看你。” 庞雨只用一秒就编好了假话,“真的,娘你看啊。那白胡子老爷爷是个神仙,还在梦里教过我写字,不信你说药材名我来写。” 说罢便去柜台拿了纸笔,“娘你说药名。” 老妈看庞雨一本正经,虽然压根都不信,又怕扫了儿子的兴头,只好勉强道,“甘草、荷葉、草烏、何首烏。” 她念一个庞雨就挥笔疾书,他小时候毛笔字是练过,只是不太熟练,写出来歪歪扭扭的。老爹本来没抱有丝毫希望,以为儿子傻病又发了,好在是在家里,鬼画桃胡也没人看见,不是在外边丢人,转头正要出去,晃眼经过庞雨时,刚好看到庞雨写完,桌面上 竟然真的有几个字的模样,赶紧凑过去一看,嘴巴慢慢的越张越大,居然只有“葉”“烏”两个字写错了,烏字写成了乌,还算有个行似,葉字则错得离谱,成了个“叶”。 老爹的嘴都合不起来,这儿子从小就傻,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现在居然挥笔而就,而且九个字只错了两个,错误率只有区区两成而已,简直就是奇迹啊。 老妈不会写字,但平时看过柜上的方子,见庞雨写出来跟那些差不多,竟然心头忍不住的激动,连忙问丈夫,“咋样咋样?” 老爹嘴唇颤抖的对她道,“写错了两个,但其他真的都对了,雨儿以前哪会写字,难道真的是……”庞雨稍稍一想就知道自己写的都是简化字,自然错了一些,但也有不少对的。他赶紧辩解,“是这样的,那白胡子老神仙每次来的时候都是腾云驾雾烟云缭绕的,有时候看 不清黑板,模模糊糊的,所以有些写错了,但也记了好多了,他还教我数学英语啥的……你们也不知道,以后再考吧。” 老妈激动的道:“雨儿啊你可看清了,你梦中这白胡子到底是神仙还是菩萨,咱们好找对地方给人家上香啊!” 老爹严肃的斥责道:“有胡子当然是神仙,菩萨都是和尚,哪有白胡子。明日你去道观里面上香,不要走错了。” 老妈跪在天井中朝着上面一方天空痛哭道:“难道是老天开眼,咱家雨儿不是傻子了,能读书能认字了,老庞家不会断在我手里,祖宗保佑啊!”庞雨大张着嘴,原来有个傻儿子,这老妈心里面还有那么大的精神压力,等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想起退婚的尾巴,乘着父母激动连忙道:“所以那婚书不见了就是天意啊, 您看咱家今年,血光之灾受了,水灾也受了,这运道实在得改。咱们得听白胡子老爷爷的,改一门亲换换运道,正好刘家也要退,咱们让他退了银子……”“实在退不了银子就算了。”老爹有点激动的道,“啥银子也比不过我儿子开窍了,爹和你娘以后都靠你养老送终呢。既是神仙说了的,这亲就绝对不能再结,赶明儿我跟老 刘说一声,寻个中人见证一下,两家各自另寻就算了结了,也省得街坊间风言风语。”庞雨心想自己得跟刘婶对一下口风,一拍胸口道:“我记得还有一副银镯子,定钱可以不要,这定亲信物一定要退回来,爹娘你们等着,我这就去跟刘婶退亲,还得把镯子 要回来。” 片刻功夫就到了刘婶家,只说爹妈都同意了,叮嘱了刘婶不要提卖婚书的事情,安心等老爹找中人办手续就行了。刘婶脸色不太好,满脸怀疑的看着庞雨,看了半天也没说话,庞雨不知道刘婶是怀疑自己没傻,一时没工夫搭理她,调头要走的时候看到西厢房窗户上人影闪了一下,好 像身材还不错,再注意去看又没了。回了自己家中,庞雨把藏在身上的镯子和银子拿出来,笑眯眯的对老两口道,“爹妈,我把镯子要回来了,还把定亲的十一两都退回来了,从今后咱们就跟刘家没关系了。 刘婶说她知道自家理亏,觉得对不住咱老庞家,还多给咱五两违约金。” 老庞头和老妈呆呆看着银子,这十多两银子虽然还不能挽回药库的损失,但真是救了急了,仿佛老天真的帮老庞家了。 旁边知道真相的庞丁都忍不住道:“少爷真的开窍了。”庞雨看着眼前激动的三人,他们不只是为银子高兴,是发自真心的为庞雨高兴,这个家庭又开始看到了希望,相比于银子,希望更加宝贵。不禁拍拍庞丁肩膀道:“跟你说 过,少爷是永远争胜的人,困难总会过去的。”老爸老妈对视一眼,“能从刘婶那个铁公鸡那里把东西拿回来,咱家雨儿果然是不傻了!今天是七月十五啊,祖宗终于显灵了。” 第五章 月半 夜幕来临时,桐城县中四处灯烛点点。七月十五是中元节,俗称鬼节,据说这一天地宫不关门,鬼魂可以自由出门,各家各户都给祖宗敬香火烧纸钱。桐城今晚都不宵禁,街道上人影重重,火光四起烟雾缭绕 。老爹老妈敬祖宗的时候还不停念叨,感谢祖宗保佑,请祖宗多领些钱回去用。 一家烧过纸钱,庞雨捧着一盏河灯来到西门水关旁,跟父母一起放河灯。放河灯也称“照冥”,最早是安慰那些水中冤魂的,后来成了中元节的一种风俗。西门水关也是人头涌动,大家都打着灯笼或捧着河灯,街上灯火辉煌,连城头上的“宜民”二字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河岸边儿童嬉笑打闹,担郎沿街叫卖小吃糕点,变成一 个夜市。 庞雨径自找了个人少的地儿,蹲在河沿上放了河灯,水关的河道中漂满灯影,顺着水道向城外流去。 这条水道发源于城西北的走马岭、屏风岭,溪水汇流称毛家河,自城北东水关入城,横贯县衙的堂前桥往西,直到宜民门南旁水关出城。北城的居民沿河放灯,西城的百姓则聚集在水关附近,河灯多种多样,颜色也有红白黄等,水关河灯越来越多,各色灯影倒映在水中,透过烧纸钱的薄薄烟雾,整个河道 朦胧中带着斑斓,犹如幻境中缓缓流出的灯河。庞雨一时看得入了迷,如在梦中,如在梦外。直到大多人都散去时,庞雨才闭眼合十,“各位先人……不知道你们在哪里,但请保佑让我过好新的人生,依然永远争胜,同 时当个好人……顺便还是多赚点钱,没钱实在没法过啊,也保佑一下我爸妈,主要保上辈子亲生的,要是还有空,也保佑一下这辈子便宜的。” 正跟这儿祷告的时候,突然间耳朵一痛。 “哎哟,我的个去,谁他妈……” “好你个庞傻儿还敢骂人?再骂一句试试!”耳朵上的力道松了,庞雨这才能转头去看,只见一个全身白裙的少女,头上扎了两个发髻,眉如柳叶眼若点漆,站在灯火流动的河道旁,映着河水暖黄的柔光,犹如银河 边俏丽的仙子。 “仙女?”庞雨揉揉眼睛,再睁开时才发现这仙女双手叉腰,一脸煞气的望着自己,形象立即落入凡间。 “这位美女有何贵干?” “几日不见这么会说话了,不用你奉承,本小姐原本便是美女,我问你,谁叫你去我家退婚的?” 庞雨惊讶的指着这仙女,“你是刘婶的闺女?” “敢装着不认识我。”仙女杏眼圆睁,右手飞快一挥,熟练的又揪住庞雨的耳朵。 “刚认识了!轻点轻点,很痛!” “不痛揪你干啥,我还偏要重点,平日你在城里偷鸡摸狗胡混就罢了,居然还敢退婚,说,谁让你去退婚的。” 庞雨耳朵发痛,乘机抓住仙女的手道,“那不是咱刘婶逼的,早上一早就来了,我当时是抗拒的,但刘婶说要是不退,就找安庆府那个亲戚帮忙,让我连皂隶都当不成。” “我娘逼的也不行,皂隶重要还是我重要,你不准答应我娘,不然我上哪去找那么听话的人当相公。”“我也不想啊,哪知道你这么漂亮……”庞雨一想起拿到的银子,又舍不得退回去,心中只用了千分之一秒,就比较出了资金链和美女的重要性,立即改口道,“但我又觉得 你值得更好的。你找我这么个傻子有啥意思,都是为你好。” 仙女听了哼一声松了手,“这次算你会说话,不过我偏要找你这个傻的,聪明的谁听我话。就算我娘逼你,你还是不准退,明天你去求我妈去。” “那刘婶一准不能答应,昨日退了婚,我看她高兴着呢。” “高兴什么高兴,昨晚哭一宿,说被你骗了三十多两银子,反正你得去求我妈,不准退婚。”“胡说么,明明只有二十一两,刘婶难道跟我一样,连退婚钱都要吃回扣?”庞雨还待再说,突然见到刘婶一脸阴沉出现在后边河沿上,赶紧闭口不说,连连给刘家仙女打 眼色。 仙女偏头见到刘婶,立马收起煞气,满脸的温良恭谦让,过去扶着刘婶的手臂,声音温柔得能化开石头,“娘慢点,河边滑着呢”。 庞雨看着仙女的表演,心中觉得这女子在后世绝对能去当个戏精。 刘婶没有听到他们对话,但只要看到庞雨就心情不好,脸色更加阴沉的白了庞雨一眼,庞雨也不生气,只是赔笑道:“刘婶也来放河灯。” 刘婶不看庞雨,对着女儿道:“女子家,别和不相干的人说话,街坊见到像什么样子。” “嗯,女儿知道了。” 仙女乖巧的低声应了,扶着刘婶径自离开,转身的时候,庞雨看到仙女的靠右耳根的脸颊上有一块黑色的胎记。 庞雨看着两人背影,捂着还有点发痛的耳朵,“他娘的长这么漂亮的女人一点不懂温柔,三从四德都学哪去了,不过真漂亮啊。” ……第二天庞雨睡到自然醒,在床上把那截留的五两银子翻出来,白花花的银子拿在手上,虽然少点,庞雨也觉得精神比昨天好了几倍,连头伤都不痛了,随即又想起昨晚的 美女。 “想不到这傻子还有这么漂亮个媳妇,赶都赶不走,就是脾气不太好,要不要退了银子换个美女老婆回来。” 庞雨在床上盯着银子愣了半响,“五两银子也不够啊,得赶紧找法子挣钱,把这美女再娶回来,想啥法子呢,这古代的东西啥也不会啊。” 庞雨头摇两下,把仙女的事情抛在脑后,把几个小银块放在怀里,这才满意的走到天井中。 老妈正在捣药,不知是给哪家大夫弄的,庞家药材铺的服务还是挺好的,不光是卖药材,有时候那些大夫忙不过来,庞家都是帮他们切好捣好,拿去直接就可以入药。她看到庞雨出来便道,“早间开门的时候,焦国柞来门前问你伤情有否平复,说是跟周家打官司的事情,周家掌柜还关在牢子里。你若是能走动,就告知他一声,他好办妥 放告的事。” 焦国柞是庞雨的结拜兄弟,两人从小就认得,同样在衙门当值,前几日来看过他,在帮他操办和周家打官司的事情。 庞雨听了顿时来了精神,他一拍柱子,“我说要怎么赚银子,官司就是钱啊,打死那周家的,敢追得我满街跑,我这就去衙门。” 老妈拦住到,“哎呀不急,把早饭吃了走。”老爹在堂屋中喊道:“前几日也觉着那周家委实可恨,但如今为父心中估摸,你突然能识字了,没准那一棍子打走了魔障,许是因祸得福,听说又是外乡人,不要太过为难 人家了。”庞雨跑到桌边端起稀饭两口喝光,“知道了!” 第六章 南监 老庞家的安平药材铺在城西,县衙在城北的方向。桐城这东西大街不是规整的样式,其他地方一般应该是平直的贯穿西门东门,桐城这东西大街却是朝北弯曲,如果从天 上看下去,像个拱桥模样。 庞雨带着家仆昂首挺胸走在大街上,因为身上有点钱了,整个人充满自信,昂首挺胸意气风发,走路都带着风。 此时的县城普遍都小,庞雨一路走走看看,不一会功夫,两人便到了衙门外的县前街。大门人来人往,既有穿制服的也有百姓衣服的人,另外有不少青皮模样的人在八字墙周围或站或坐,还有三四个笼子,里面各关了一个人,摆在门口一溜,由得一些百姓 围观。 县衙正门外是左右各一的八字墙,左右墙头上各有四个字,“所食所用,民脂民膏”,大约是明初就刻上去的,是提醒各位官吏善待百姓。 八字墙墙体则贴满了各种告示,都是些官方的通知、告示、考试通知、科举成绩之类的,就是地方有啥事情或者朝廷有什么需要让百姓知道的,就会张贴在这里。 庞雨随便扫了一眼,墙上都是些旧告示,有些被雨淋了,墨迹侵染,纸张剥落,也无人去理会。一张不知啥告示上还有些字比较清楚,好像是表彰会试中榜的,庞雨边看边念道,“南直隶安庆府桐城光时亨中会试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光时亨这名字可够怪的,居然还 有人姓光。” “少爷你真能认这么多字?”旁边庞丁惊讶的看着少爷,“我还以为少爷装样子的”。 庞雨不屑道,“少爷岂止会认字,有什么老子不懂。” 正要进衙门去看看,听得身后一身喊,“二弟你怎地出来了?”他回头看,只见一个衙役和一个穿青衿的人一起追过来,庞雨不由露出笑脸。他拱手对两人正要行礼,衙役凑过来一把拉住庞雨低声道:“你怎地出来了,你在家住得越久 ,我们兄弟才好收拾那周家掌柜的。”这人便是焦国柞,庞雨的结拜兄弟,他们两人都是臭味相同人嫌鬼厌的角色。虽说以前那旧庞雨脑子有点问题,但焦国柞毫不在意,他比庞雨大三岁,算是庞雨大哥。庞 雨排第二,衙门里面人常嘲弄他为庞二傻。这几天焦国柞曾去探望庞雨,所以已经认得此人。 庞雨听了只得道:“屋里待得实在无趣,不信你自己试试。”焦国柞笑道:“以你性子,倒也确实,出来也无妨,那周掌柜还在狱中,保辜时间不过,绝不放他出来,今日你既然过来了,咱们先找他过过申明亭,汤药费一定要往多了 算。” “自然要算。”庞雨点头道,“至少让他出个……不少银子。” 庞雨一时也弄不明白该说多少合适,说多了怕人说傻,说少了怕被人笑,只得含混过去。旁边那青衿叫做个何仙崖,也是庞雨结拜兄弟,读了不少的书,但秀才一直没考上,捐贡生呢钱又不够,便跟着焦国柞作帮闲,有时也帮别人当讼棍。虽然何仙崖比庞雨 大,但帮闲地位比较低,所以他是按地位排行老三。他凑过来对庞雨道:“放告这事二哥听我的,他周家掌柜现在保辜期内,只是在南监待审,这保辜期内呢,你伤情就可重可轻了,他要敢嘴硬,你立马找地方躺着,必须咬 定头伤成了笃疾。” “为何?”何仙崖有些不耐烦的道:“二哥当这些年皂隶都白当的么,笃疾和皮肉伤可差得远了,皮肉伤赔你十两银子也算多的。若是他与你纠缠,你就咬定当场内损吐血,而且是笃 疾,二哥可记住了?”庞雨恍然,这保辜期就是为了保护受害人的,主要是考虑有些伤势开始时不明确,比如有内伤之类,所以设定了一个伤势的观察期,就叫做保辜,轻伤和重伤的量刑是全 然不同的。保辜期内过堂,自己随时可以拿伤势变重要挟周掌柜。 想明白后庞雨点头道:“既然要打这官司,咱们就一定要赢。这事就请二位兄弟拿主意,要我咋做就咋做。”见庞雨点头,何仙崖也松一口气,这个庞雨以前就有点傻愣愣的,经常干些出人意料的傻事,加上这次头上又挨这么一棒,好像傻得更厉害,连胡子都剃了,万一庞雨听 不明白,自己这律师就吃力了。于是何仙崖接着道,“二位哥哥听我说,这几日我已打听明白,那周家原籍陕西,来此不过两年多,平日性子暴躁,街坊寻常不敢惹他。听说有亲戚在凤阳府也做纸张营生 ,看铺里存货,还有他租的门市大小,我估摸着敲个五六十两应该能够,多者说或许百十两。” 庞雨听得这数量,好像没多少钱,自己退个婚都捞了二十多两呢,不由叹气道:“也不多嘛。” 何仙崖惊讶道:“这就不少了,二哥你这意思……把他家闺女也卖了?”庞雨沉思着道,“闺女卖了也成,看价格多少……哎!你别怂恿我干坏事,我告诉你,老子这辈子可不干坏事了。再者说,闺女才值几个钱,老子以前都是做大生意的,哪 看得上一个两个女人的买卖。” 何仙崖不以为然,庞雨以前尽干些没脑子的事情,大生意也不过多敲诈人家几钱银子罢了,他只以为庞雨傻劲又发了。 倒是那焦国柞已经狠狠的道:“还是咱二弟狠,百两都收不住,哼哼,他一个客居桐城的,竟然敢打咱二弟,看这次不让他龟孙脱层皮。走,再去牢里给他加把火。” ……庞雨把庞丁留在外面,跟着焦国柞一起进了县衙,庞雨路过大门时候颇有点惊讶,这官府的门按说该威武堂皇,让那些来办事的人先气势跌掉两三分,但实际上破破烂烂 ,木梁牌匾旧漆脱落,一副破败模样,明代说官不修衙,果然名不虚传。大门之后是一个甬道,甬道右边是快手房,左边是皂隶房,地上铺着青石板,甬道中人来人往,大多衙役夫役都是一副猥琐模样,看到庞雨也没有多么亲热,有些甚至白 一眼就过了。皂隶房的背后就是县衙的牢房,一般就在衙门大堂的西南角,所以明代又称牢房为南监。庞雨本来就是因病告假,所以也不愿意继续往里面走,免得碰到班头或者承发官 ,到时候问起不好辩解,两人便在仪门左转去了牢房。庞雨转过拐角便看到南监高大的青砖院墙,一股阴冷气迎面而来,大门上书监牢二字,字上还刻着一个狴犴头像,据说狴犴是龙的儿子之一,喜欢打官司,所以经常刻在 牢门上,外形在庞雨看来就跟虎头区别不大。牢房门口有个小哨房,房前坐着一个牢子和六七个帮闲,几个都是歪眉斜目,笑起来都带着牢房的阴森气。明代牢子里面有编制的不多,但帮闲可不少,苏松等处大的县 里面,光各种牢子就上百人,有编制的叫牢子,这种帮闲叫小牢子或者野牢子。 牢门那里有一个黄衣女子,正跪在几个牢子面前,红色裙摆宽宽的铺开在地上,身边还放着一个竹篮。 只听她说道,“求几位官爷行行好,我只是给爹送点吃的。”庞雨一听声音就认出了是谁,“周家闺女。” 第七章 匣床 庞雨心头不由一个哆嗦,听口音就是那周家闺女,不过此时到了衙门里面,百姓怕官,暂时没了当日那女汉子的气势。 守门的牢子阴阴的笑着,“送吃的,谁知道你送些什么,万一放些砒霜毒药吃死了人,我等职责在身,可担不起这天大的责。” 周闺女抬头大声道:“我给爹送东西,怎会放砒霜,那我当你们面吃一半,死也是先死小女子。”旁边一小牢子往嘴里投了一颗干胡豆,嘎嘣嘎嘣嚼了两口,蹲低了凑在那女子跟前道,“我说周小娘子,你真不懂假不懂,你吃死了是你的事,牢子里面有牢里的规矩。私 下放你进去,我们得担多大的干系,到时各位大人怪罪下来,可不是找你,都是差爷担着呢。”周闺女突然放声大哭,边哭边道,“我爹又没打死人,你们凭啥关他,连看都不准看,呜……我都听说了,你们牢子里面都是吃些发霉发臭的东西,呜……我爹都那么老了… …” 庞雨听到周闺女大哭,心头没来由的一阵痛快。 牢子不耐烦的喝道,“要哭滚外边哭去,老爷我腻歪听这个。”野牢子又凑过来劝道,“你爹持他物伤人,人证物证具在,苦主还是咱县衙的皂隶,你说你们干的这事,难不成你还有理了,保辜期不过,苦主不撤状子,必定是走不了的 。不过若是只送饭嘛,刚跟你说了,规矩是不准的,外边的吃食一律不准进牢子。不过看在你一片孝心也是不易,我这里有个另外的法子,也能让你爹吃好了。” 周闺女把头移开一些,抹着泪向面前的帮闲问道,“啥法子。” 野牢子一摆头,斜眼盯着周闺女,“牢外的东西不准进,但牢里有啊,你给银子,由在下帮他在里面找些好吃好喝的,一准不会比你做的差了。” “多,多少银子?” 帮闲伸出一根指头,“一顿饭一两。” “啊!一个人怎么可能一顿饭就吃一两银子,那一日不就是二三两银子,谁吃得起。” 帮闲摇头道,“那没法子了,你可知牢里的东西,那不是随便进的,都是银针探毒,精挑细选的,还得给你做好味道,一两可不贵。”帮闲斜着眼观察周闺女的表情,口中继续施加压力道:“为人子女的,孝心难道还比不过这一两银子,要是某啊,只要拿得出来的,可不会你这般还嫌贵,你孝心都到哪里 去了。” 周闺女跪在地上呼呼的喘着气,似乎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这价格任谁也不能轻易决定,一天就得二两,还不等过堂,住上一个月就破产了。庞雨也不知道一两银子到底算多少钱,从昨天刘婶的表现看,一两银子也不少了,但这个数字听上去总觉得便宜,忍不住插嘴道:“你这闺女就光是打打杀杀厉害,脑袋是 水泥做的么,谁叫你一天吃三顿,给你爹一天吃一顿改善一下不就成了。” 周闺女听了转过来,她脸上红扑扑的,挂着几滴泪水,虽说姿色还在,但看着颇为憔悴。她见了是庞雨,脸上露出既愤怒又有点难堪的表情。另外一个帮闲这时骂道,“他妈的说了几天了,你真当银子买食货的,不懂事就滚远些。”走过来一脚将地上的竹篮踢出几步远,哐啷啷一阵响,竹篮里面的碗筷碰撞着翻 出竹篮,两个碗破了,饭菜倒了满地。 周闺女吓得啊的尖叫一声,看到满地散落的饭菜,往后连退了几步。看帮闲那样子,就知道周闺女肯定没给好处,进了衙门没银子,哪有好脸色看。 这时焦国柞哈的一声,牢门前几人转头看来,见到是庞雨二人,都挤出点笑,但那牢子的笑有点不怀好意,他对庞雨咧嘴道:“庞二傻,挨一棒子还认得我不。” 庞雨听他话里故意嘲笑自己,此时有事相求别人,偏生还真叫不出来这人名字,只得笑笑不说话,不过心中记了此人一笔。 然后焦国柞便伸手摸了一块碎银子给那牢子,接着跟庞雨打眼色,示意庞雨一起进牢里去,庞雨连忙跟在后面。 周闺女见庞雨要进牢子,迟疑了一下终于道:“庞、庞家的,能不能帮奴家带些饭菜进去。” “不行。”庞雨果断拒绝,这周闺女真是脑子不好用,当着牢子的面都敢让庞雨夹带。 “求求你,我爹都饿好多天了。” “那又关本少爷什么事,你不看少爷我多惨,没手机没电脑没汽车没飞机,哼,我懒得跟你说,反正你也不懂。你爹把少爷我弄成这样,有因才有果,活该他饿着。” 周闺女突然控制不住,大声哭道:“都是你害的……呜……” 庞雨看到她大哭,心头又一阵开心,他连忙拍拍脑袋走进牢里,心中奇怪道:“挨了一棒咋有这爱好了,我他妈是变态了?” …… 牢子把监牢大门打开,里面还有一道照壁,左边封了砖墙,只有右边开口有个通道,通道两侧皆是砖墙,全然没有一个窗户。走过去又是一道门,里面有一盏昏黄的油灯,这里又是另一个牢子,虽然庞雨两人是衙役,但不是来公干的,一样不给银子就进不去,拿了买路钱开门,进去了拐一个直角的弯,接着还是门,不过都是那一个牢子开,不用给多得银子,这样直走了四个弯五道门,头上明亮起来,他们到了外牢所在的夹道。庞雨抬头一看,夹道上面还拉了 一道麻绳编制的天网,以免犯人翻上屋顶逃走,要是手中没有利器,这个麻绳网是很难弄断的。明代的有期徒刑和无期徒刑都是流放充军,弄去边疆发配改造,跟监狱没多大关系。关着的不是等审问就是等问斩,所以规模跟后世的没法比。布局上也就简单划分为外 牢、内牢、死牢。外牢一般是关押打架斗殴之类的轻微犯罪。 外牢牢房很狭小,但好歹房门是木栅栏样式的,夹道上面没有盖顶,门口能透光,这样能方便牢子查看牢房,犯人生活环境相对还好一些。前面几间牢房里面各关了五六个人,五六平米的房间,一个人也就分一平米,睡都没法子睡,左边一个房门里蹲着的犯人,见两个衙役过来,连忙从栅栏间伸出手来要拉 住两人,口中叫到:“差爷,我交银子,求你给我换一间,能躺就成。” 焦国柞毫不理会,一脚把那手踢开,经过后面几间,里面各自只关一人,甚至有一间还空着。庞雨不用问,也知道那几人是给了银子的,能过得舒服点,牢子们就是靠这些路子敲犯人的钱,若是没钱的,几个人挤在一间里面蚊叮虫咬,又没法躺着睡觉,一两天还 行,久了肯定有受不了的时候,总也能想办法叫家里给钱出来。 庞雨原以为周掌柜这种打架的就是关外牢,却发现焦国柞没停下,而是继续往里走,又进了一道内外门的关卡,到了一处天井,然后往右进了内牢。这里异常昏暗,只有头顶的瓦片缝隙中透下微弱亮光,潮湿阴冷的空气中,混杂着浓重的霉臭、汗臭、屎尿等等味道,阵阵恶臭扑鼻,阴森的黑暗中,苍蝇蚊子嗡嗡乱飞 ,赶之不绝,让人感觉极度的压抑。 这个夹道两侧分布着约十个牢房,每间不过四平方左右大小,刚好能躺下一个人,吃喝拉撒都在里面,难怪味道如此酸爽。 焦国柞在外监尽头的一间牢门外停住,指着里面低声对庞雨道:“昨日我过来,给了当值的牢子好处,昨晚那周掌柜吃了大苦头。” 庞雨对牢里东西不甚了解,跟着焦国柞进了那间大点的牢房,此时庞雨习惯了黑暗,只见里面放着一个大柜子模样的东西,还有个人躺在柜子上。 庞雨以为就是周掌柜,心中有些不解,这么躺着有什么大苦头吃。但想着自己也是皂隶,问出口来显得太不专业,只得忍在心里。 却见上面躺着那人起来了,看模样依稀不是周掌柜。那人还带了个斗笠,上面盖着一层纱,大概是防蚊子的,他捞起面纱仔细看了片刻,认出是庞雨后嘿嘿道:“庞二傻你这就好了,咱兄弟听说这周家汉子敢打咱公门的人, 那就没说的,轮流着给他上好家伙,这匣床我可压了一晚。” 庞雨连忙摸出一小块银子递过去,“兄弟辛苦,这一晚受累,就是这周老头别压出个好歹。” 黑暗中那人一摆手,“哪能,我躺上面干啥的,就是听着动静,不过也差不离了,放出来你们跟他聊聊,包你要他干啥,他就得干啥。” 焦国柞说道,“老罗你点个火,老子不像你们天天跟这里呆着,他妈啥都看不清。” 老罗钻到一边,悉悉索索弄了一会,啪啪的打燃了火绒,点起一盏油灯。 这漆黑的屋里,就算这豆大的灯火都让庞雨感觉光明万丈。匣床里面传来痛苦的低沉呻吟,老罗和焦国柞两人一个一边,把那匣床上面的盖板抬了起来,庞雨好奇的凑过去一看,不由头皮发麻。盖板的下面布满三寸长的铁钉,密 密麻麻的铁钉在油灯映照下,在盖板上拉出无数道纤细的影子,黑暗的匣床中突然窜出两个黑影,吓得庞雨往后一退。 老罗哈哈笑道:“莫事莫事,加的点料。” 两个黑影在地上乱窜一通,最后从门口逃了出去,庞雨才反应过来是两只老鼠。这牢房里面处处透着阴森,庞雨心头乱跳,壮着胆再往匣床里面看,借着昏暗的油灯,只见周掌柜就躺在里面,头部被一个揪头环牢牢箍住,颈子上是一把夹项锁,双手 各有双环铁杻,大腿位置被铁索捆住,脚踝则是被固定在匣栏的孔洞中,双脚露在外面。加上盖板合上之时,上面密密麻麻的三寸铁钉,就正对着他的脸部,距离不过三四厘米,他整个被密封在一个极端狭小的黑暗空间中,全身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动弹,还要忍受蚊虫叮咬,在这里面关了整整一夜,对人的身体和精神都是极大的折磨。人是难受到极点了,偏生死又死不了,全身还没有丝毫伤痕,犯人就算想告,也没有证据, 所以匣床在明代深受广大牢子的喜爱。 老罗对周掌柜冷冷笑道:“姓周的,昨晚老子给你加的老鼠跳蚤可还舒服。” 庞雨算开了眼界了,匣床里面还加老鼠,跟老鼠跳蚤蚊子呆一晚不能动,那可真够周掌柜喝一壶的。 那周掌柜带着哭腔,啊啊的呻吟着,根本说不出话来。 庞雨的手都有些发抖,这些古人可不能小看了,庞雨以前看的电视里面,革命烈士面对的也就是皮鞭、老虎凳、辣椒水之类的,跟这个比起来,他感觉匣床更阴森。 老罗一样样解了周掌柜的锁链,周掌柜僵着太久,解了束缚也不能动弹,老罗一把揪住他头发,生生的把他上身扯了起来。 庞雨和焦国柞过去帮手,三人把不能动弹的周掌柜从匣床里面弄出来,就摆在地上。周掌柜全身筛糠一样抖动,庞雨借着灯光细细打量,这才几天时间,原本身强力壮的周掌柜瘦了一圈,头发一条条的纠结在一起,半吊在脸上,满脸大大小小的疙瘩,哪 还有当日半点威风模样。 庞雨看得有点心惊,他从未想过这事会把周家整得如此之惨,也难怪周家闺女那么着急,任何时候的监狱都不是好地方。 “姓周的!”焦国柞一个耳光打过去,周掌柜一个激灵,两手动了一动想抬起来护着脸,但手臂僵硬没能抬起来,吓得又开始哼哼。 焦国柞冷笑道:“现在知道怕了,你知道你当日打的是谁?是我家兄弟!” 周掌柜哼哼一会开口道:“我哪知道啊,知道是差爷我决计是不敢打的。求差爷饶命啊!” 焦国柞随手拍死一个手臂上喝血的蚊子,然后缓缓道,“现在求饶命就晚了,我兄弟被你们打的,今日才起得床,头上开口入了风,日后必定留下个笃疾。”庞雨在一边听了,自己作为当事人,也应该开口表态,于是咳嗽一声道:“周掌柜的,别以为你吃了多大苦,你知不知道你那一棒子,我差点就没命了,咱家可是几代单传 ,就你一棍子就要断人家香火,你说你是不是活该。” “该啊该啊,对不住差爷啊!”“好了,这个认错的态度是端正的,你关在牢里是因为你干了该关牢里的事儿,咱损失比你大,一是命差点没了,二是暂时把命保住,日后有没有痼疾还说不准,受的苦比 你大天上去了,这苦得咋补,你得拿东西来跟咱交易。现在咱们来解决问题,先问你一句,还想不想继续住这牢房?” “不住!万万不住了!各位官爷,我赔银子,你们说多少!只求你们早点放小人……不不,今日就放小人出去。” 焦国柞和庞雨对视一眼后道,“总算你比你闺女懂事些。实话告诉你,状子上去了,承发房排号放告之前,是出不去的,想要现在就出去,就一个法子。” 周掌柜抓住一个希望,连手臂也不僵了,抓住庞雨的裤脚,“差爷你说啥法子。” “去申明亭,里老当中见人,银子给了咱撤状子,你就能回家。”“回!回家!”周掌柜嚎叫声在黑狱中回荡。 第八章 申明亭 申明亭就在县衙大门外的左侧,右边则是旌善亭,各是一座砖瓦房。所谓申明亭,是明初朱元璋定制的,凡是乡间街市中的普通纠纷,如土地财产等民事纠纷,以及打架斗殴小偷小摸等轻微犯罪,原告不能上来就过堂,必须先由德高望重的人调解,也就跟后来的民事调解一样,调解不成才能上大堂断案。目的主要是减少争讼,防止公门 中人借官司来贪赃枉法,同时和民间里老宗族共同进行社会治理。因为申明亭和衙门分别代表士绅和官府,处理社会事务的时候,存在着利益冲突,衙门自然不会投入资源维持,所以明末之时很多地方的两亭已经废弛,桐城县原本有二 十三处四十六亭,便只有县衙的两亭仍然在运作。 当日下午,庞雨的官司来到申明亭,焦国柞找来了一个当值里老当调解人。刑房那边来了一个皂隶,和刚才门口那牢子一起,把周掌柜也从牢里提了出来。 周掌柜耷拉着个脑袋。周闺女一见老爹的落魄样子,急忙心痛的过去扶着。庞雨外表则比周掌柜还惨,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进门都是焦国柞扶着进来的,一副重伤未愈的模样,后面跟着结拜兄弟中的老三何仙崖,他平日就是帮闲加讼棍,常常 在衙门帮人讼告,面对如此场面毫不紧张。 牢子见到庞雨,又嘲弄两句,庞雨还是笑了笑,没有搭理他。落座后微微打量了一下,申明亭里面倒不大,上首挂着一面黑漆木板,就是申明亭中的善恶簿,主要写最近的调解事项,对哪些为恶的人进行了惩处,都写了贴在那上面 ,所有人都可以进来查看,有惩恶扬善的意思。“二位都来了,老夫忝为清风市里老,蒙父母大人高看,今日为二位调解周拥田持他物打伤庞雨一事,请二位都说一说当日情形。”一个留着花白胡须的老头坐在上首,对 着左右的庞雨和周掌柜说道。周掌柜耷拉着脑袋,同打了霜的茄子,周闺女站在周掌柜背后,依然抽空对庞雨怒目而视,庞雨好歹是衙门的人,此时主场作战,自然不会如那天一般夺路而逃,只是继 续哼哼着装重伤。 周家闺女此时大声道:“当日是这庞家皂隶调戏我在先,我爹是出来阻止他的,要断案子也得先断他调戏奴家。” “没礼貌,什么调戏调戏的,调戏你哪里了!”庞雨抬抬头,对周家闺女冷哼一声。 “你摸我屁股!”周家闺女怒气冲冲的道,她今日倒是鼓起勇气说出了屁股二字,话一出口,周围几个人都嘿嘿笑出来,周家闺女脸又涨得通红。 “你有证据没,有证人没,你再胡说我告你诬陷。”庞雨忘记装病,下意识的抬头反驳道。 周家外地客居的,又是跟衙役打官司,哪个街坊敢来作证,周月如顿时语塞,片刻后狠狠道,“呸,敢做不敢当,你也算男儿。” “本来就不是我摸的,要不然你让本少爷补摸一次,让你看看少爷我是男人不。”庞雨理直气壮,他醒来就是倒在地上,倒也确实不是他摸的,是旧庞雨干的。 周家闺女指着他,“你还要不要脸!” 那里老赶紧伸手安抚两边道,“两位有话好说,还不知这位姑娘是……” 周家闺女喘着气道,“我是我爹的女儿,叫周月如。” 里老道,“今日既是在申明亭,便是和解之意,周家姑娘不可气势汹汹。”何仙崖此时插话进来,他先对里老拱手作楫,彬彬有礼的道,“吴老在上,晚辈何仙崖,乃苦主庞雨友人,代他打理这讼状一事。蒙吴老下问。当日实情是这样,庞雨奉皂班班头之命巡街查情,在东街周家纸铺外,见一鼠当街乱窜,令周女受惊,怕此女被老鼠撕咬,上前帮忙驱鼠,谁知这周掌柜狗咬吕洞宾,非要诬赖庞雨调戏其女,还声言要庞雨娶了他女子,否则就要赔他银子才能离开,庞雨身为皂隶,岂能纵容此等恶行,便要拿周拥田回衙见官,他父女二人便拿出棍棒殴打,以致头伤中风,又伤及内腑以致当场口鼻流血,此乃在场人等皆所共证,当日回家后呕血三升,至今不能痊愈。天日昭昭,此等行径,与剪道打劫之悍匪何异。晚辈今日查访,得知周拥田平日就 脾气暴躁,仗着有些力气时常欺压邻里,终至犯下此等恶行,想我桐城上善之地,不能容这等奸人为恶,晚辈斗胆,请吴老为庞家作主,还我桐城朗朗乾坤。” “啪啪”两声脆响。 众人转头看时,只见庞雨正在拍手。在庞雨眼中,何仙崖这番话有理有据正义凛然,形象又与《九品芝麻官》中的方唐镜完美契合。“你们真无耻!说他巡街查情,他皂隶服都不穿……”周月如满脸通红指着何仙崖怒道,她口才普通,此时气急下更是难以把当日情况描述出来,听到何仙崖信口雌黄,气急 之下作势向何仙崖扑过来。 何仙崖满脸正气抬头盯着周月如大声道,“这位周姑娘,这里是县衙,桐城首善之地,当着吴老的面,难道你还敢行凶作恶。” 焦国柞一巴掌拍在耷拉脑袋的周掌柜身上,“装什么哑巴,是不是想回牢里去。” 周掌柜一个哆嗦,急忙对里老道:“就是他们说的那样,分毫不差……” 周月如转头盯着老爹,满脸的惊讶,“爹,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周掌柜不敢看她,只低着头道:“打了人该赔。” 周月如急道:“爹,凡事总要有个是非吧,打人赔银子该赔,但不能颠倒黑白。他这个恶人是义士,我们还成了剪道小贼。” “我自有主意,你,你又不知道那里面是何模样,你别说了。”何仙崖将扇子呼地收起往手中一拍,“吴老,各位公爷,你们都听到周拥田已承认小可所说当日之实情。在下先已说明,庞雨当日乃奉皂班班头之令巡街查情,此乃勾摄公事。按《问刑条例》,凡官司差人追征钱粮,勾摄公事,而抗拒不服,及殴所差人者,杖八十。若伤重,至内损吐血以上,及本犯重者,各加二等。罪止杖一百,流三千 里。至笃疾者,绞!”周掌柜哐当一声连人带椅翻到在地。 第九章 调解 焦国柞牢中威压,何仙崖成功引诱,两人配合默契,将周掌柜引得认了敲诈并抗拒公务,何仙崖继续恐吓道:“庞雨当场内损吐血,至今仍是难以痊愈,桐城三位大夫可为 证,伤势已至笃疾,周拥田论刑当绞。” 周掌柜哪里想到就能到丢命的程度,躺在地上只是嚎哭,周月如红着眼对他爹道:“先就跟你说,你若认了敲诈,岂止是个伤人的赔法,他们都是吃人不吐骨的牲口。” 里老长期在这里,自然是见多了讼棍的伎俩,何仙崖把此事归为严重刑事犯罪,就不在申明亭的调解范围之内。 但他们既然来申明亭,自然就是不想过堂,这些道道都是恐吓被告的手法,先弄个死刑出来,必要先把犯人弄服帖了再说银子。实际上,何仙崖等人绝不愿意把周拥田判 成绞刑,连杖罪也不愿。 因为县衙只有笞罪的权力,杖罪要安庆府复核,绞刑那就得府、分巡道、按察司、刑部复核,县衙里面就没啥自主权了,经手环节一多,周掌柜就算赔个倾家荡产,何仙 崖等人又能分几两银子。 里老当然也不会明说,这件案子里面,庞雨这边显然是强势一方,里老绝不会把自己摆在强者的对立面。他见周家父女样子,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对庞雨问道:“周家既 是认了打人,庞哥儿你是苦主,若是周家赔银子,你可愿饶过这周拥田,了结讼告。” 庞雨见周闺女哭,没来由的又一阵舒畅,装作一脸犹豫道:“在下品性纯善,能饶过自然会饶过,但此事罪大恶极,桐城满城皆知,以后万一周拥田再害人,别人要说我身 为皂隶,不能仗义执法,以致遗祸人间,在下也是为难啊。” 里老看庞雨装得像模像样,心中鄙夷万分,他是熟知庞雨臭名昭著的,听了品性纯善几个字,忍不住干咳一声道,“周拥田得了这次教训,日后想来也不敢为恶了,届时若 是了结,老朽可在善恶簿上写明,人人皆可见情由。如此百姓那边自然就体谅庞哥儿了,得饶人处且饶人,百姓还说一声庞哥儿大度。” 庞雨气息微弱的点头道:“我本就是一个好人,既然吴老如此说,便卖吴老一个情面。只是伤药所费不少,也是迫不得已,若是赔偿合理,便撤讼吧。” 里老道:“那庞哥儿说个数。” 庞雨给何仙崖打个眼色,示意他来说,何仙崖还是彬彬有礼的模样,收起折扇后道:“吴老,赔偿一事都是分开来说,一是汤药费照料费,二是误工费,三来嘛,庞哥儿伤 到的是头,一时咋看无大碍,里面如何可说不清楚,大夫也打不得包票,万一日后伤情有个反复,还需有个依仗。” 庞雨十分欣赏的看着何仙崖,此人相貌儒雅风度翩翩,但偏生是个干坏事的,两种气质混在他一个人身上,倒很像以前庞雨合作过的某些理财咨询师,庞雨自然对这种熟 悉的感觉更感亲切。 那边周月如则偏着头,紧紧咬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大概是被他爹气着了。 何仙崖对里老奉上几张纸单,继续说着,“此处有这些时日大夫所开药方,总共开了十副药,作价银二十一两,因庞雨头伤甚重,最怕风入,还需服药调理,少说也要再吃 三十副,汤药费是八十四两。前些日不能下床,请人照料,所用二两。先合计八十六两。” 周掌柜手抖动起来,八十多两银子已是一笔巨款,普通人家绝对是赔不起的。周月如也不来看药单,她知道这几人都是公门中人,自己又不懂药方,他们就说一百两一副 ,自己一时也驳斥不了。 “再说工食银,庞哥儿这已是在家数日,承发房那边自然要扣了他本月工食银,后面还扣多少尚难定论,暂且作价五两。最后来说日后依仗,庞哥儿尚在少年,挨你这一记 闷棍,这些日子时有胡言乱语,左邻右舍街坊里老无人不知。好些人都说庞哥儿是被,是被…” 何仙崖干咳一下看看庞雨停口不说,庞雨抬头毫不介意的补充道,“他们都说我被打傻了。”说完又把头趴在桌子上。 周月如低眉冷冷道,“说得你以前好像不傻一样。” 何仙崖不理会她继续道:“脑子有些傻了,日后衙门里面当差,上官必定不能要庞哥儿,就算是家里铺子营生,也决计做不了,这一来数十年生计,哎,若是还要人照料, 区区银子也不过是聊胜于无,好好一个人变得如此,真是想也不忍想。” 焦国柞也叹一口气,何仙崖挤出半滴眼泪打湿了眼眶,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是他对庞二哥感情的极限,又作势搽了一下,那里老看他表演情真意切,也凑趣的跟着叹口 气。 周掌柜早已被他们在牢里折磨得服服帖帖,刚才又认了敲诈不成打人,此时已完全被何仙崖牵着鼻子走,他只求早日离开牢房,对着何仙崖低声下气道,“这位相公,不须 一项项罗列,你说个数,总共要多少?” “二百五十两!” “啊!” 周掌柜和庞雨同时惊叫,周掌柜倒罢了,何仙崖不知庞雨是叫个什么。 庞雨举手摆摆道,“我大方点,减一两好了,二百四十九两。” 周掌柜哭丧着脸道,“你们杀了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啊。” 庞雨看周月如还在板着个脸,想想后捉弄道:“周掌柜,二百多两都没跟你算完呢,告诉你实话,今日一早我那丈母娘上我家来着,说是我头伤入风,非要跟我家退婚,闹 得邻里皆知,媳妇都闹没了,还没找你赔呢。要不你把女儿赔给我当小妾,给你减一百两。” 焦国柞在一旁嘿嘿淫笑,庞雨这个样子倒是他所熟知的。 周月如呸一声怒道,“想得美你,杀了我也不会嫁你这种人。” 周掌柜哭道,“庞差爷,我若是拿得出二百两银子,何苦还背井离乡来南直隶求活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如此之多,只请庞哥儿高抬贵手,饶我们父女一些,给周家一条 活路。” “爹你不要求他…”周月如拍着他爹的肩膀,一边说着泪滴连珠般的往下掉,“他们是漫天要价,咱们不跟他们谈了,就跟他过堂,找父母大人伸冤,女儿不信没有说理的地 方。” 焦国柞哈哈一笑道,“那好得紧,兄弟几个,把人犯拿回牢里去,可得看好了他。告诉你们,辜知县高升他处,如今由宿松知县杨大人代理县事,讼状积压成堆,放告可也 少得紧,就你这案子,或许两三月就出来了。” 周掌柜一听要拿回牢里在住个两三个月,哪里还有命在,死死拉住庞雨裤腿,任凭周月如怎么拉也不起来,涕泪横流的对着庞雨道,“庞差爷,求你不要送我回去,我愿给 银子,但把我煎皮拆骨,也确实没二百两,就算把铺子里货卖完,也只能凑齐八九十两银,求你先饶过些。” 庞雨听了,算是知道周掌柜的底牌,这种情况下说出来的话,应当有相当可信度。八九十两也在可接受范围内,比最开始估计的五六十还要多一些,他反正伤势已无大碍 。 那里老此时来对周月如说道,“周家女子,方才这个公爷说的都是实情,承发房那边原本三六九放告,每次放两三个讼状过堂,但现时却是不知能放多少,杨大人代理桐城知县事,却本是宿松的知县正官,来了也是主理钱粮,怕是少有功夫听审过堂,前面已是排了不少,两三月都是往早了说的。是以此时能在申明亭了结,总是比等过堂划算。再者说,你爹打伤人头众人所见,上堂也必无赢了官司的道理,持他物伤人,届时不但赔银子,至少还要杖五十,板子下来若是气运不佳,落个人财两空也不是没有 ,老朽大半截入土的人,绝不跟你一个小女子打诳语。” 周月如听了更加为难,明代衙门都是按期放告,除了抢劫杀人的重大案件外,其他打官司都得排号,明代早期民风淳朴,一年也没几件案子。从明代中叶过后民风不古,各处争讼之人越来越多,往往都要排不短的时间,她爹关了几天就被折磨成这副德行,两三个月出来有半条命都是好的,后面还说打板子,他们得罪的可是衙役,官司肯定赢不了,到时那打板子的还不往死里打,一时没了主意。 第十章 按揭 里老又对庞雨道,“老儿平日也是各处都知道些来由,周家也是普通人家,二百两或许确拿不出,再看庞哥儿面相富贵,必不是短命福薄之人,伤势想来不会大碍,老朽倚 老卖老,请庞哥儿也退让些。” 庞雨和何仙崖、焦国柞几人互相眼珠乱转,用眼神交流一番,里老这个调解的当然会这么说,因为如果调解不成,里老就拿不到调解银子。原本里老应该是推举的,后来由地方官员指派,从原来的官民共治变为了官府爪牙,里老贪污贿赂成风,申明亭制度在很多地方名存实亡,桐城虽说算保留得不错得,但 坐亭里老基本也都是拿钱买的,不挣银子回去是不可能的。不过看周掌柜样子也确实只有那么些银子,再逼下去过堂打官司,也还是那么些银子,关节倒要多出不少,至少刑房、承发房、知县幕友、皂班班头都需要打点,下面经 手人还要多出不少,最后没准还拿不了现在这么多。几人眼神交流一番,庞雨跟这两人还没啥默契,但好歹也能看懂表情,知道两人意思是前戏做足,可以报底价了,于是也点点头,由何仙崖转头对里老道:“那托吴老吉言,在下就信庞哥儿伤势来日无大碍,但汤药费已是八十六两,这笔少不得,其余误工和佣工照料银子总还是要给的,误工五两,日后虽说想无大碍,但近些时日要请人佣 工照料,作算二十四两,总计就算一百一十五两,不能再少了,看周家如何给付。” 周掌柜忙道:“在下有五十三两现银,铺中纸货若是几位公爷要,便作价让与各位。” 周月如哭泣着道,“爹,钱货都赔了,生意还如何做,我们又去那里讨活。” 周掌柜无神的回道,“那也没法,都遇到这事了,还能怎么着,总不成还回去牢里。” 父女两默默流泪,周月如连拖带拉,让周掌柜站起来,周掌柜却瘫在地上,拉也拉不动。庞雨大仇得报,心里面有些痛快。但看周家父女不停的哭,估计也是逼到山穷水尽了,万一是走了绝路或是跑了,自己也得不了好处,想想后提出一个折中道:“若是现银 不乘手,那你就按揭好了。” 屋里众人都是一呆,不知何处来了一个按揭。 里老奇道:“庞哥儿这按揭是何物?”“也就是说他们手头只有五十三两,应付我一百一十五两,尚欠我六十二两,那么这六十二两就当我先借与他们,每月还我二两,还清为止,但还清之前都得有个利息对不 对?按年息二钱不多,几年也就还清了。” 何仙崖迟疑一下凑过来对庞雨道,“周家铺子是租来的,也就是有些货,万一是他们跑了。”庞雨大度的道,“有五十三两垫底嘛,得些纸货变卖,我们不懂行,货必定卖得贱,也只得低价给人,倒不如他卖了赚钱,生意照样经营,我们既收了银子,他们也能营生 ,双赢的事情嘛,本少爷又是个好人,能做好事怎能不做呢。” 周月如怒道:“那又要多给你几十两利息,你倒是想得好。” 庞雨一摊手,“你若能一手清何须多说,少爷我是好人才给你这法子,不要不识好人心。” 里老生怕调解不成拿不到调解银子,连忙赞成道:“倒也是个法子,周家那纸铺便还能周转货物。” 周掌柜拉着周月如道:“就这个法子,否则就没活路了。” 周掌柜从绝境又得一条生路,连忙要跪下磕头道谢,周月如用力一把拖住他,冷冷的道,“别谢这恶人。”她的面色稍好看了一点,只是还在不停流泪。正当双方议定之时,周月如突然低着头开口道:“庞,庞家的恶人,那佣工费二十四两能不能让了,你要人照料,奴家来当佣 工。” 庞雨倒抽一口冷气,他可不敢让这女子来照料,搞不好这女人是想乘机报复,弄个跌打损伤什么算小的,下毒害死自己都有可能。不过他上下打量周月如,或许常在店里帮忙,平日劳动得不错,显得身材匀称,眉眼也是颇为秀丽,只是那天打人之后印象不佳,现在细看倒是有些味道。这女子虽是凶 了点,但下毒杀人恐怕还做不出来。 焦国柞不怀好意的笑道:“帮什么佣,你嫁给我兄弟当个小妾,银子都一家的,不就可以不赔了。” 何仙崖对着庞雨挤眉弄眼:“二哥说得有些不妥,这小娘看人横眉竖眼凶相毕露,必是个克夫的角色,嫁了反而还要多补庞哥儿一百两才对。” 屋中几个衙役一起哈哈大笑,周月如被他们笑得满脸通红,被人拒绝总是难堪的,羞得转过头去。 庞雨又仔细打量几眼周月如的背影,好像身材确实还可以,这明朝女人好些都不出门,城里抛头露面做生意的倒也有,但毕竟数量很少,很大部分还是大妈级别的。 所以庞雨的审美观最近大幅调整,周月如已经从中上姿色提升到了上等,加上身材确实不错,此时看得心头痒痒的,把刘家仙女都忘到九霄云外。 便不理会何仙崖阻止的眼色,一本正经的道,“是有些克夫,只佣工也不妨,那就再给你少二十四两,你给我帮佣三个月…”他说到这里,何仙崖听得一惊,感情一个月八两的帮佣费,那可是天价,自己刚才漫天要价敲诈周拥田可以这样喊价,现在真金白银雇佣,岂能如此浪费。于是赶紧踩庞 雨一脚,庞雨听了一下大概知道不妥,马上改口道,“不,半年。但要先说好了,不准跟我顶嘴,叫你干啥就干啥。” 周月如背对着几人,方才听到庞雨说的也很吃惊,此时终于也反应过来,为防庞雨反悔,旋风般转身答道:“好,好,那就说好了不许变。” 庞雨听了猛然惊醒,刚才色迷心窍,没有算过账来,给刘家仙女的定亲银子才十一两,自己居然一个不留意就给了这女人二十四两。他对着自己脑袋敲了一拳,对银子的概念还不太明确,觉得二十四两得个女秘书挺划算,但回头想想,这样抵扣二十四两,能给周家一点希望,就能安心下来还按揭,不 至于真的跑了。 何仙崖闭眼轻叹口气,一个月四两的帮佣也是天价啊,这个二哥果然还是傻。旁边那个牢子呸呸两声,过来对着庞雨脑袋连拍几下,一边口中还骂道:“他妈的你手倒是松得够开,二十四两不懂给老子吗,老子姐夫的孝敬你给够了吗,乱他妈开口, 不懂让这姓何的说。” 庞雨笑着看他一眼,毫不介意对方拍打他脑袋,口中说道:“都给大哥留着的,少谁也不会少了大哥你。”“谅你也不敢。”那牢子抓着庞雨头上的网巾,把庞雨脑袋摇来晃去好几次,庞雨满脸微笑的盯着桌面,丝毫看不出任何生气的样子,十分符合傻呆的形象。焦国柞看不过 眼,过来好言劝说,牢子最后把庞雨脑袋使劲一推,才不甘心的坐了回去。庞雨微笑目送那牢子回到座位,才转头对周月如道:“老子这辈子做好人,一口唾沫一个钉,说了的话就是合同,二十四两银子帮佣六个月,明早卯时之前到西门庞家生药 铺等着。” 牢子听了又低声骂了几句,其他人也是暗自摇头,好不容易谈下的价格,生生少了二十多两,果然还是个傻子。 二十四两对一个普通家庭可不是小数目,周月如一个女子家,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减小损失,但想到最终还要赔九十两,又忍不住低声啜泣。 里老高兴的道:“如此了结,皆大欢喜。”说罢拿出笔墨写起来,“崇祯七年七月,庞雨因见街中一鼠乱窜,扑打间为纸铺掌柜周拥田持挑担打伤头,当街流血晕倒,后卧床数日方见恢复,周拥田自情愿赔偿庞雨汤药佣人误工等费银九十一两,当日给付五十三两,所余三十八两,每两计年息二钱,分期两年又一月还清,每月二两,合共五十两。若有欠少,庞雨可依周拥田纸铺货物抵算,另因庞雨伤势未愈,由周拥田之女周月如在庞家帮佣照料半年,至崇祯八年正月止,今恐无凭,立此调解文契为用。中见人吴清林押、庞雨押、周拥田押,依口代 书人吴清林押。” 庞雨也不装重伤了,站起来看后点头同意,不过他没收到银子就不会画押,便对周掌柜道,“周掌柜,咱们这就先结银子,在下把状子撤了,你便可回家。” 周月如把泪水擦干,使劲拖着周拥田,要把他拖起来坐在椅子上,可那周拥田身高体壮,又因惊吓完全失了力气,周月如拉了几次都没能成功,还累得满头大汗。 庞雨见状对焦国柞两人道,“大哥、三弟,咱们做个好人,搭把手。” 焦国柞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过来帮忙,三人几乎是把周拥田抬到了椅子上。周月如面无表情,看了庞雨几眼,又安慰周拥田几句,才返回纸铺筹措银钱。 等待银子的这段时间内,那牢子不停的在屋里屋外走动,无聊时就骂上庞雨几句,或是摇晃庞雨的脑袋,似乎对这个娱乐方式很感兴趣。 庞雨则一直坐在原位任这牢子打骂,好像摇的是别人的脑袋一样,连焦国柞和何仙崖这两人也觉得奇怪,以前的庞雨很少能坐得了这么久的。 半个时辰后,周月如一个店里的老帮工出现在门口,“哗”一声将一个布包摆在桌案上。 周月如带两眼通红的把布包扔在桌子上打开,里面摆了一堆的银块和铜钱,怕得几十斤重。 里老从桌子下面摸出一杆惺称,一块块的称量起来,何仙崖则在一边看成色和记账,周月如红着眼睛,与何仙崖争论成色。庞雨看着那一堆大大小小成色各异的银子感觉头痛,明朝是黄金、白银和铜钱一起流通,没有标准货币,都是大家靠经验来算,银子各有成色,铜钱各有形制,不但容易 上当受骗,连折算也是个天大的麻烦事情。 折腾了约半个时辰,双方口水说干,才把银两成色达成一致,然后又花了一刻钟把铜钱折算为银子,何仙崖便寻来算盘,准备把记下的银两数加一加。 庞雨拿过那张单子,默默看过一会就道:“加起来是五十二两二钱三分五厘。” 周月如怀疑的瞪着他,“这么多条,你一口就说出来总和,没得是乱说的要骗银子。” “才告诉你不准顶嘴。你这什么态度,少爷我是好人,而且以前做大生意的,骗银子也不会骗你这点银子。” 周月如没好气道,“算钱的事情又不是给你帮佣,这事能不争吗,我偏要用算盘算。” 庞雨摊摊手道:“你不信就拿算盘打呗。” 何仙崖也有点不信,拿了算盘来,和周月如各自打了一遍,不多少不少刚好五十二两二钱三分五厘,两人看向庞雨的眼光犹如看一个妖怪。 周月如不甘心的从钱囊里面摸出几块补到桌上,何仙崖还要再称,庞雨拦住道:“少点就少点吧,咱们男人大气些。” “我才没少你…”周月如气道。 “不准顶嘴。”庞雨喝完又转头对周拥田道,“周掌柜的,可以回家了。” 周掌柜长叹一口气,接着脑袋一歪就昏倒在座位上,庞雨摇摇头,老百姓真是不能沾上公门的事啊,当天多么霸气威风的汉子,几天下来只要听到回家就乐晕了。耽搁老子半天功夫了,银子分了分了走。”旁边等待的牢子终于等到银子算清,说着就自己伸手去桌上拿最大的一锭银子,刑房皂隶听了也跟着上去,都因为庞雨以前是个 半傻子,外面人常骂他,而衙门里面人则常想要占他便宜。眼看着两人要拿到银子,突听呛一声响,牢子眼前白光一闪,一把腰刀朝着他手指飞速斩来。 第十一章 干一行爱一行 哐一声响,刀锋几乎擦着牢子的手指尖划过,腰刀梆的猛砍在桌面上,顿时将一块小银锭斩成两半,桌上银子齐齐振得一跳,碎银铜钱飞溅满墙,弹得啪啪作响,整屋子 人吓得惊叫出来。 牢子和刑房皂隶同时把手缩了回去,惊恐的看着持刀之人,竟然是二傻子庞雨。 庞雨一刀下去,感觉自己威风八面,见众人都呆看着自己,连忙回忆一下武侠片的动作,将刀横据在头顶,左手立掌向前,脚下踩个弓步,屏息暴喝一声,“哈!” 庞皂隶姿势英武,双眼目光如电,满脸的英气勃发,如果不是头上包的纱布影响形象,便如货真价实武林高手一般。 众人又是一惊,齐齐后退一步,呆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个庞家二傻子,这是傻了还是疯了。 庞雨见众人发呆,感觉已经震慑了大伙,便按武侠片的套路,把刀在头上笨拙的旋转一周,潇洒的收到背后。环视屋中一圈后,庞雨不等牢子开口,突然又换上笑脸,主动拿起方才被刀劈开的两块银子,笑眯眯的送到刑房皂隶和野牢子面前,“这是二位辛苦钱,兄弟帮两位哥哥分 好了,该给的兄弟一定给,不劳哥哥动手。” 牢子此时还没缓过神,脸已吓得煞白,手颤抖着呆呆的要接过银子,庞雨却手一松把银子掉在地上,“小爷我手有点松,还是要劳烦大哥自己去捡。”方才这一刀,确实震慑了牢子,刀锋离牢子的手指就在毫厘之间,牢子不用想也知道,他是全靠着运气好才能保住手指。而且他还不知道庞雨从未用过腰刀,斩那一刀连 刀身重心都控制不好,还敢挥动如此之快,牢子能保住手,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牢子过了半响才喘过气,指指庞雨怒道:“你,你个二傻子好,老子记住了,我要告诉我姐夫,要,要你好看。” 庞雨扬着头道:“小爷不知道你姐夫,有本事叫你姐来,小爷单独跟她谈心,包她满意。”“你等着!”牢子一脸愤怒,银子也不拿了,狠狠点头转身就走,刑房皂隶看庞雨行为反常又手持利刃,生怕庞雨傻劲上来把自己砍了,连忙道声谢收了银子,跟着牢子匆 匆逃出了申明亭。 庞雨对着牢子的背影大声道:“以后记住了,少爷的发型可动,头也可动,唯独银子绝不可动。”“兄弟,这玩意不能乱使。”焦国柞吓得一头的汗,上来夺回腰刀,一般的皂隶是没刀的,就是些铁尺棍子之类,焦国柞因为是快班的骨干,经常要干缉拿的活,才得配了 一把。刚才他正准备劝阻那两人,谁知庞雨转身就抽了他刀,这要是斩到了人,焦国柞可脱不了干系。皂隶都是些臭不要脸的角色,今天的庞雨还有点傻不愣登的狠劲,全然不是当日街中抱头鼠窜的形象,周月如见了这情景,也不敢再使脾气,吓得大气不敢出,悄悄扶起 周掌柜走了。 里老抚着胸口喘气,周月如能走,他可不能走,还没收银子呢,只得忍住恐惧留在屋里。好在庞雨没有为难里老,胡乱选了一块给他,里老成色都不敢看便落荒而逃。 现在把这个不相干的外人打发走,剩下两个结拜兄弟,三人满地乱窜,把刚才被刀拍落在地的银子铜钱都捡拾起来。 何仙崖一边拣银子一边对庞雨道:“二哥,嗯,这个…” “有屁就放。” “你真不知道他姐夫是谁?” 庞雨有些惊讶道,“我为啥应该知道,难道他姐夫很出名?” 何仙崖看庞雨两眼,“他姐夫倒不出名,可不就是你们皂班班头王大壮嘛,王大壮最护小舅子,你怎地冒失去得罪他。”何仙崖长长叹口气。庞雨一愣,心头又有点恼怒,那牢子在南监就嘲弄庞雨,又在申明亭当众羞辱他,这些也就罢了,最不可接受的是动庞雨的银子。庞雨就是故意要杀他威风,谁知这么个 不起眼的牢子也有后台。 庞雨知道此时后悔也没用,呸的骂了一声,“滚他妈的,爱谁谁,不就一个班头嘛,那也不够资格动老子的银子!” 话音刚落,焦国柞与何仙崖双双站起,堵住了门口。 庞雨奇怪的问道,“让你们分银子,跑门口去干嘛。”何仙崖干咳一声,焦国柞微有些尴尬的开口道,“上次分银子,二弟你一把抓了就跑了,咱们三兄弟亲归亲,但帐还是得分清的,以前的就不说了,这次可不能再由着你性 子,虽是你的官司,但我们兄弟也得有个辛苦钱。” 庞雨呸一声骂道:“小瞧人不是,我庞雨是那种人么。” 焦国柞两人齐齐点头,庞雨喘两口气,径自把地上银钱收拾完毕,大概估计一下,庞雨把桌面上所余银子分成相等两堆,推过一堆对面前两人道:“你们的。” 焦国柞疑惑的指指自己两人,“给我们半数?” “给你们,承发房和刑房那边,都我去打点。” 何仙崖抿抿嘴巴,“二哥,你以前可都是拿了就跑,这如今…别怪兄弟没提醒你,那后面每月的,万一是周家真逃了,可就没了。” 焦国柞也道:“那二弟你为何方才为点银子得罪方牢子。” “方牢子想拿不该拿的,老子就一文钱都不给。我做大生意的,一向的观点就是,没有合作就没有效益。这次都靠两位兄弟出力,该拿给兄弟的,我一文钱都不会少。” 庞雨大度的一挥手,他对这些银子的概念还有点模糊,其实桌子上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 “二弟仗义!” “我二哥大气!” 两个结拜兄弟对庞雨印象大好,但感觉庞雨好像比以前更傻了。 何仙崖给焦国柞多分了些,装好自己银子后,忍不住抬头看着庞雨道,“二哥,你以前到底做啥大生意的?我咋没听你说过呢。” 庞雨哼哼一声,抬头神气的道,“金融。” “二哥,这金融从未听闻过,到底是何营生?” “这金融嘛,是很高深的行业,所谓金融,便是要钻研钱的流动,配置到收益率最高的地方,以方便价值的转换…”焦国柞刚收拾好银子,哪有闲情听庞雨胡扯,一拍桌子大声打断,“那钱有何钻研的,金融顾名思义嘛,就是把金银融一融。便如倾销店一般销金铸银么,把金银外表弄得 好看些罢了,不管咋融的,绝不会比原先多出一丝一毫,说不得还加些破烂玩意,中间被那搞金融的克扣了斤两,样子是好看了,值钱东西却少了。” 庞雨噗嗤失笑道:“佩服,大哥一针见血,果然高见,要是大哥搞金融,绝对也是天才。” 焦国柞拉过庞雨,把着庞雨肩膀大笑道:“没那闲情搞烟熏火燎的东西,咱干一行爱一行,就把这公门的差做好,今日有兴致,咱三兄弟去清风市干衙门的本行去。” …“二弟拿这个瓜,三弟你把褡裢取了,再装点鸡蛋,卖梨子的你站住,老子看看,本地梨还是秋白梨,老子尝一口,本地的土梨,给老子滚,那边那个别跑,哈哈,老子看 到了是紫酥梨…” 焦国柞就像一头穿了皂隶服的公牛,在清风市中横冲直撞,所到之处鸡飞狗跳,无论摆摊设点贩果卖瓜的小贩,还是自产自销的小农,无人能挡其锋。 何仙崖抓了两只鸡,肩膀上还挂了一褡裢的鸭蛋,庞雨手中则提满了蔬菜瓜果农产品,一脸兴奋的跟在焦国柞身后。 只见焦国柞赶上几步,抓住卖梨小贩的挑子,只管往自己褡膊里面装,其他附近小贩乘机收拾东西躲避。 焦国柞一边拣梨子一边观察周围,眼见前面一肉贩子也在手忙脚乱的藏肉,便丢了梨贩,慢悠悠走到肉摊前。 肉贩正提着一只猪蹄要往下面藏,突然感觉不对,缓缓抬头见到焦国柞,楞了片刻功夫,终于挤出一脸难看的笑容,把猪蹄递到焦国柞面前。 等到庞雨两人赶到,焦国柞腾出左手,拿着刀鞘在肉案上梆梆的拍两下,那肉贩听一声便抖一下,哭丧着脸又从台下摸出两块肉来。 “收了!”焦国柞对庞雨喊道,“还差点藕,老子知道那卖藕的躲在哪里,走,这边。”“这公差专业啊。”庞雨看着焦国柞奔忙的身影喃喃感叹,“干一行爱一样,老子喜欢当衙役了。” 第十二章 六扇门 第二日大早,末更鼓毕,桐城县中公鸡打鸣声此起彼伏。天不见亮的时候,庞雨便在公鸡的天然闹钟催促下早早起床,揉揉眼睛后,庞雨首先摸到枕头旁边的钱袋,拉开 袋口往下一倒,哗哗的落出一小堆白花花的银两来。 加上床下的一口袋铜钱,前天早上还一穷二白的庞雨同志,光算流动资金的话,在桐城可以进入中产阶级了,还不算周家欠他的三十八两按揭。 但庞雨还不打算去把刘家仙女又娶回来,毕竟好看不能当饭吃,庞家的资金链危机还没渡过,得把银子留足支援老爹老娘。 点钱是他的爱好之一,但银块没有面值,总是让他少了一点快感。点完之后庞雨拿了几块稍大的出来放在桌上,这是今天要去打点衙门相关人员的。 庞雨把剩下的包起来,全部都交给了便宜老妈,毕竟这个药铺是庞家安身立命的基础,还是需要帮一把的。 庞丁打来一木盆的水,庞雨洗漱完毕后,便开始穿衣打扮。先拿过皂隶巾,也就是一顶四方帽,将一角朝前戴好,他这帽子本来还有一段流苏,但不知啥时候掉了。据说这帽子样式以前是元代的大官用的,朱元璋赶跑蒙古人之后,特意留下这帽子样式,只让衙役们戴,在明代初期,衙役都不是个职务,只是劳役的一种,还属于贱役 ,所以叫衙役。 朱元璋让贱役戴这种帽子,有羞辱元代大官的意思,连带着也侮辱衙役,估计是因为朱元璋从小吃了衙门不少苦头,所以自己当了皇帝之后也要报复公差。 庞丁再帮他套上青战袍,这青战袍也就是皂隶的制服,颜色为皂青色,这也是明代称呼衙役为皂隶的由来。衣帽穿好,庞雨也懒得换鞋子,把一条红色布带捆在腰上,这布带叫褡膊,捆上可以当腰带,取下来中间是两面开口,又可以当做口袋装东西,装好往肩上一挂,十分方 便,属于皂隶的标准装备,非常适合在市场里面收缴鸡蛋梨子苹果一类的农产品。 这样打扮完,皂隶庞雨新鲜出炉,家里没有大镜子,庞雨自己上下看看,感觉颇为古怪。 庞雨走前门,这时药材铺正下门板开张,老爹站在凳子上挂店幌,店幌上面写着“安平药材”四字。 老庞头自从昨天发现庞雨能识字后,便一直笑容满面,今早上庞雨又交了十多两银子,让老庞头在灰暗的日子里突然见到了希望。 此时看庞雨出来,老庞头笑眯眯的过来,“雨儿你头还痛不,这是去哪里。” 庞雨只得站好恭敬的道:“去衙门看看。” “到衙门那边当值虽要紧,还是得顾着自个身子,头伤又是刚见点好。” “知道了。” 老庞头见庞雨确实变了样,这两天心情大好,慈祥的摸摸庞雨脑袋,“可是见好了,那日有人先来说你被人打死了,把我这一时都急晕过去。哎,谁知是因祸得福了。” 正说到这里,老庞头身后一个女子声音咳嗽一声。 庞雨探头一看,周月如有些尴尬的站在街上,双手握着衣角,难得的一副怯生生的模样,果然是按时来上班。 庞雨顿时想起自己是有女佣的皂隶了,这下能过过有女秘书的瘾,马上对后面喊道:“庞丁你今日不用跟我去了,我另外找了个帮闲。” 老爹来回看看,吃惊不小的问儿子,“你这是找了个女帮闲?这,这,这从未听说有用女帮闲的…” “爹放心,我找来照料伤势的,不碍事。”庞雨快刀斩乱麻打断老爹,不想然老爹知道这是周家闺女,到时免不得闹出事情。 说完庞雨就朝县衙逃了,周闺女抬头看看老庞头,动动嘴巴想解释两句,最终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也跟着跑了。 ……因昨日晚间刚下过雨,桐城街上的青石板干干净净,街上行人稀少,一路走来倒是十分清净,丝毫没有现代的车马喧嚣。尤其清晨犬吠鸡鸣,街巷之中炊烟萦绕,原汁原 味的古镇,庞雨呆久了都市,在明代虽是觉得无聊,却也感觉到一种少有的宁静。唯一让庞雨不习惯的,街上始终飘动着一股屎尿味,明代城市中,大多数人家都没有专门的厕所,以前街边是修有排水沟,但后来因为临街人家侵占而被纳入各家各户,从此难以疏通。由此造成五谷轮回之物无处排放,往往堆积在街市各处。越大的城市这个问题越严重,天子居住的京师算此中佼佼者,桐城这样的三线城市相对还算好的 。 此时天色方明,城门已经开启,各个店铺也在开门,附近的街坊看到庞雨穿着皂隶服出来,纷纷跟他招呼道,“雨哥儿,可是见好了。”庞雨笑着边拱手边道谢,要说这些街坊还是不错的,好些都是老邻居了,有事情是真出力帮忙。当然了,并不耽搁他们背后翻庞家的闲话,皆因以前旧庞雨干的那些破事 ,大家对他意见确实挺大。现在看到庞雨背后有个女子跟着,显得不明不白,纷纷交头接耳。 走了五六个门面,便看到刘家婶子也在开门,她是个女人,没有资格挂店幌,只是在帮着下门板,看到庞雨过来,刘婶想起损失那许多银子,脸色好不起来。 庞雨乐呵呵的拱手笑道:“刘婶早啊,吃过早饭没。” 刘婶听了倒有些不好意思,尴尬的挤出点笑,晃眼间看到后面的周月如,以为庞雨带女人向她示威,呸了一声转身进了屋子。 “没礼貌。”庞雨笑眯眯的说了一声。周月如被那些邻里一路打量,脸红到脖子根,掉在后面远远的,等到走过好长一段,离开了庞雨街坊的范围才追上几步喊道,“哎,那,那谁,到底带我去哪里,我只是帮 佣,不是帮闲,哪有女子做帮闲的,那都是光棍喇唬干的。”庞雨听了回头走过来,“你本来就是照料少爷我伤势的,我在衙门当值的时候万一头伤发了晕倒咋办,不管帮佣帮闲,总之是跟在我身边,有什么区别。还有,叫人别谁谁 的,以后叫少爷。” 周月如轻轻呸一声,“我给你帮佣又不是卖给你家的,凭什么叫你少爷。” “那就叫我哥。” “不成,你怕不得比我还小点呢。” 庞雨一愣,才想起自己这身份确实只有十七,但心理年龄大得多了,不由笑道:“那我叫你姐成了吧。” “嗯,那也不成,让人笑话。”庞雨突然眼睛一瞪大声道,“那你到底要怎地,一个称呼就耽搁我这么久,你可知我时间很宝贵的,要我说你们古代人啊,讲究没用的东西太多,全都是白白耽搁时间,时 间你知道吗?你说,时间是什么!” “我…”周月如被他一顿抢白,愣愣的回答不出来,她哪里知道时间是什么。 庞雨乘机继续吼道:“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你找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耽搁我时间,就是抢我的钱,谋杀我的生命,你说你是不是想杀我。” “啊,没,没呢,没想好呢。”周月如其实在心里早把杀过庞雨无数遍,突然听到问她是否要杀庞雨,慌乱之下口不择言。 “没想就好,随便你叫我什么,少爷我是个好人,但你也不能耽搁我的时间。”庞雨说完转头继续走,周月如气得直喘气,她原本是想责问庞雨根本看不出任何伤势,为何让周家赔那么多钱,而且还让自己来帮佣,结果开口一个称呼问题被平白训斥 一番,此时失了气势,一时也不敢再问。“路上这点时间呢,就跟你说说女佣的主要工作。午前呢,我就在衙门里认真上班,你女帮闲不好进去,但也不是没事,先把午饭的地方订好,口味要稍重一些,少爷我是 个生活精致的人,饭前要先吃点水果,记住不是饭后,饭前吃更好吸收,才能帮助消化,吃完饭要用盐水漱口,然后泡一壶茶…泡什么茶还没想好,你一会去看看价格…”在庞雨的絮叨中,片刻到了县衙八字墙,庞雨停下对周月如随口画个大饼:“今日是你帮闲第一天,少爷我给你的入职培训就一句话,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要看不起 帮闲,你要干一行爱一行,干得好了也能出人头地…” 周月如白他一眼,“没听过帮佣能出人头地的。” “不准顶嘴,帮佣得看给谁帮,庞少爷家的帮佣就是能出人头地,干得好还有奖金,没准不要你帮佣半年,还能赚一笔银子回去补贴家用。”周月如这两天满脑子都是钱的事情,周家经此一役,可谓损失惨重,比庞家还惨,不但周掌柜受了大苦,铺子里面一点流动资金都没有了,此时一听有银子,精神顿时一 振。 周月如迟疑的道,“那我现在干啥?” “跟这儿等着,少爷我进去看看有没有差事发派。有就带你去,没有的话,咱俩开房去。” “这儿等?”周月如没听懂开房的意思,但周围环境是看到的,旁边不少吃公门饭的帮闲代板之类,不乏歪瓜裂枣面目可憎之辈,好些人还在不怀好意的朝她打量。 “要不我也跟你进去吧,那些人,我有点怕。”庞雨顺着她目光看了一眼,突然拉住周月如手臂,一把拖过来搂着肩膀,然后对着八字墙的人群大声道:“门口站的都听好了,老子是皂班的庞雨,这女子是我的帮闲,不 管谁都不要打她主意,谁要是有想法的,现在就出来跟老子说。” 周月如吓呆了一般,根本没想起来怎么反应,呆呆的看着庞雨。 八字墙的各色人等果然都看过来,露出各色各样的表情,有不在乎的有看热闹的,有嘲笑的有冷笑的,有鄙视的有凶狠的。从明初以来,明朝地方政府的编制就从未满足过施政的需要,各地都有不少的编外人员,明初是加劳役或是各里各坊派送,明中之后随着商品经济发展,地方需要处理的 事务越来越多,编外人员也就越来越多,就是俗称的帮闲,跟着吃公门饭,有些是有干实务的能力,比如何仙崖这样的,但更多的是青皮喇唬,并非善类。 庞雨搂着周月如,大大咧咧的环视半圈,凡遇到凶狠的目光,庞雨便直接对视,并记下那些相貌。 一圈扫下来,庞雨笑笑道:“既然没人出来说话,那就是没人打主意了。”说完才放开周月如道:“看到没,这里都是好人,在这县衙门口,没人敢动你。” 周月如都不及追究搂抱的事情,口中道:“我看他们都凶得很,还是想进去。” 庞雨盯她一眼,“那你带银子了吗?” “没带,我家银子全都给你了。” 庞雨指指里面仪门中间的六扇门页,“没带银子你进去干啥,没听过衙门六扇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乘着周月如一愣的功夫,庞雨已进了大门。 早上点卯这个时点人最多,庞雨跟在一众衙役身后从仪门进大堂,这县衙的仪门横向三架的开间,每架两扇门页,总共就是六扇。 明代衙门往往被俗称为六扇门,就是如此由来。至于武侠化的明朝特务机构六扇门,则只是小说家胡编的。 不过这六扇门属于正门,当官的才能走,庞雨他们是没资格走的,仪门两侧各有一个便门,东进西出靠右行驶,才是平常用的。从便门进来便是县衙大堂了,大堂不光是一个堂,仪门进来一方池塘,池塘还是活水,就是前日放灯的那条河道,周边绿树环绕,塘中左右各一假山,一座石桥横跨池塘,桐城人称为堂前桥,过桥之后便是一块铺满青石板的空地,左右两列厢房,两边共八个大开间,就是县衙重要的六房等办事机构,厢房上面就是县衙大堂了,是知县处 理公务的场所。此时中间的空地上站满了人,都是县衙中的各色人等,六房司吏、牢头、阴阳、医官等人站在前排,衙役、夫役头子、少许里长和里册书等人则站在后面,各人低声交谈 着,打发等候早堂的时间。 庞雨眼中所见,有点职位的都架子十足,衙役夫役则都有点形象猥琐,要么围着吏目奉承,要么就缩在后面不敢交谈,庞雨感觉自己应该是最有气质的一个衙役。庞雨穿过人群,最后挤到了右侧厢房的最上边。这间房还在吏房之上,那里就是县衙的承发房所在,取上承下发的意思,主要处理文书、传达指令,类似后世各机构的办 公室,承发典吏(注1)就是桐城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在县衙中属于很有地位的吏员。 承发官姓唐,年龄不小了,留着打理整齐的枯黄胡子,身穿玄色青衿,头戴四方平定巾,衙役们都叫他唐承发。这承发官在县衙可是实权部门,考勤是之一,还有官司放告,以及上传下发文书,只要是知县没指定的,就是承发司吏来派,哪个房得罪了他,好差事没分,苦差事次次 少不了。就庞雨打官司这事,承发官不光能让周家脱层皮,连庞雨也能脱层皮,因为放告排号都在承发官手上,他永远给你排在最后一个,等几个月都上不了堂,就算想去申明亭 ,只要承发官说这事儿太严重,不该申明亭管,那就一点办法没有。所以对皂隶来说,这承发官根本不能得罪。承发房门口一张长条桌,上面摆了一堆的竹片和两个竹筐。唐承发正坐在长桌后边,这里就是县衙考勤的地方,由承发司吏负责,每日早上卯时签到,后来说的点卯就来 源于此。也就是后世七点钟之前得上班,这上班时间不是一般的早,明朝又没有什么周末一说,天天该去就得去。唐承发看到庞雨过来,面无表情的拣起桌上一块竹片扔进了左手边的竹筐。他如此考勤可以节约纸张,最后剩下牌子没有入框的,就是迟到或者旷工的人,只记录他们就 不用花费多少纸张。 庞雨还未开口,那唐承发已经一脸冷淡的说道,“庞雨,听说你头上开了口子,官司没放告就了结了,是不是伤势一早就好了,那为何这许久都不来衙门当值。”庞雨听他语气不对,但应该不是牢子告状,因为何仙崖和焦国柞都并未提及牢子和承发房有啥厉害关系,稍稍一想后凑到他身边低声道:“还不是托唐承发的福,伤势都大 好了,昨日刚了结了讼告,今日就来点卯了,这些时日告假给大人添了麻烦,放告撤讼之事全仗大人给的方便,小小心意请不要嫌弃。”说完把准备好的两块银子笼在袖子里面,放到唐承发的手中,唐承发在手中掂了一下,足足有四两,一个小官司分润四两银子不算少了,他稍有点意外,不过口中也没说 什么。这也是庞雨对银子使用缺少心得,不过唐承发理解成了庞雨故意讨好他,心下觉得这个唐家傻子难道开窍了。庞雨心中也松一口气,知道昨天撤讼状必经承发官,昨日拿到银子就该先来给唐承发分润,想来是唐承发没见到银子,心中已经记了他一笔,好在自己给的不算少,勉强 把这一关过了。不过唐承发一向对庞雨便比较看轻,收了银子也没有任何表示,而是冷冷看看庞雨道:“日后记着些,申明亭了结,不光是刑房了结,承发房此处排了号,同样要了结,否 则一不小心送到堂上了怎办,耽搁了堂尊的大事谁担待得起?就算你是傻点,但在衙门做事,规矩总是要懂的。” 庞雨心中骂了一句,自己受这么重的伤,同僚之间连个问候都没有,还一副凶狠模样,难道明朝的同事关系都是这样。一会还得去刑房走一趟,给司吏打点,仔细算下来,各方打点完,这官司自己只拿到十几两现银而已,他这还是内部人员有便利,要是平常人,就走不了申明亭,一旦过 堂的话,要通过讼棍贿赂相关人等,那边更不止那点提成,衙门里里外外得拿走七八成。 “这他妈官司打的,以后不能干这破事,得找大生意做。” 庞雨低声嘀咕两句,对着唐承发低头哈腰几下,退到了后面皂隶的位置站好,左右张望一番找到了焦国柞。焦国柞估计是刚分了银子,看着神清气爽的模样。 “大哥遇到啥喜事怎地?” “还不就是那点事,昨晚老子用分的那点本钱,又赢了七两,那手气绝了,要不是殷麻子跟人打起来坏了场子,老子少说要赢二三十两。”“那么多?”庞雨还待再问,大堂右边县丞衙的方向三声云板敲打,这是第三通梆子响,俗称“传三梆”,表示坐堂官梳洗完毕,马上要出来办公了,堂下众人都停止说话,安安静静的按列站好。 第十三章 官威 庞雨扫了一圈大堂上下,这就是明朝的基层政府了。明代县衙是基层政府,全国一千一百三十八个县,虽说有大县有小县,但基层事务都颇为繁杂。朱元璋开创明朝时候,舍不得花钱,每个县只有几个有编制的,后来实在 办不过来,才又慢慢增加人数。就算到了明末,全县能称作官的,也只有三五个,知县是一把手。然后是佐贰官,数量不定,一般设置县丞和主簿,具体数量要看县的规模,桐城是四十七里的中小县, 连主簿都没设,佐贰官只有一个县丞。佐贰官有单独的衙署,衙署中配置有一定数量的吏员、皂隶和夫子。 除此便是典史,典史在明初是辅助知县的,后来地位越来越低,最后变成管捕盗的了,属于不入流的杂官,名义上还是吏员之首,俗称首领官,也有自己的衙署。下来各种各样人员,吏员、杂职、承发房、架阁房、六房、三班、马夫、喂马夫、阴阳、医官、门子、牢子、巡拦、铺设、渡夫、巡检、斋夫、扫殿夫、鼓夫、更夫、低 候、教谕等等。各种职位名称,庞雨两只手也数不过来。 一个县杂七杂八算下来,没个一两百人是运转不起来的,加上帮闲之类,跟着县衙混饭吃的往往好几百,苏松地区的大县甚至上千。 桐城在县衙上班的两百多人,有些斋夫扫殿夫之类的杂工不能到大堂,但下面还是有一百好几十人,挤在大堂上下看起来密密麻麻的。升堂鼓响,大家都肃容站好,唐承发也整理好衣服站入了大堂,左边最上首是典史这个班子成员,然后六房司吏、架阁库司吏、承发房司吏、阴阳等算正科级的中层干部 ,就依次站在堂内。 各房副职常称典吏,与典史一字之差,但级别差了两级,他们相当于副科级,站在堂下靠近月台的地方。 庞雨等普通公务员则站到堂下后面,周围不少衙役弓腰驼背衣衫不整,让庞雨不由得看得摇头,哪有一点明代公务员的风采。庞雨身材比其他人稍高一点,仰着头看到县丞上了堂,站到了知县正位上,中层干部们一起作揖躬身,倒没有看到谁下跪。县丞对典史拱手到胸,对其他人则没有任何回 礼,然后便坐在了官位上。这县丞只是暂时理事,他平日都是站下面的,一般情况他不可能在当地转成知县,正好桐城辜知县离任,新知县没来,代理知县杨芳蚤原是宿松知县,宿松一沓子事情还 没交接完,只得让县丞先负责桐城日常事务。 县丞此时难得的坐到知县位置上,磨蹭了好一会过瘾,然后才满意道,“升早堂。” 唐承发大声喊道,“阴阳报时!” 阴阳官出列一步,“今日早堂时辰卯时二刻”说完便退了回去。 唐承发又道,“皂壮快报各城门,衙署各门,关厢各处街市情形。”一个衙役从后面出来道:“北拱门按时关闭按时开启,北拱门值夜,快班一人壮班两人,北大街更夫一人,清风市更夫一人,齐家街更夫一人,昨夜无失火、夜盗、怪异等 情。” 第二个又站出来,“东作门值夜,壮班三人…” 几个上值的皂隶顺序站出来,报了六个城门和衙署各门的情形,内容都一模一样。承发房有汇总之责,唐承发上来道:“今日各房各班,应有二百一十六人,实有一百八十六人,未到三十人中,家中逢喜三人,伤病三人,丁忧两人,各房遣牌票赴乡间催 缴钱粮十九人未归,遣牌票巡渡口一人未归,巡安庆方向铺舍两人未归。” 县丞面容肃穆的嗯了一声,“今日早堂作何料理。”唐承发明显的停顿了一下才道,“禀堂尊,衙中急迫之事务,以钱粮和讼告为首,辜知县高升后,讼状已累计三十一件,前日已送至大人衙署三份卷宗,钱粮上,则是春税 尚有不少逋欠,有些刁滑花户,需得及早料理,然则以何为先,还要请大人示下。” 庞雨一听这话,昨天里老和焦国柞还都说的实话,辜知县走了不放告,已经积累了三十多件,每旬最多过堂九件,再找承发房压一下,周掌柜没个两三月确实出不来。 县丞此时微微抬眼看着唐承发问道:“三十一件讼告可有罗列。” “已开列在承发房。” “拿与本官。”唐承发又楞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县丞居然会来这么一句,赶紧回承发房去拿了文册出来,后面的皂隶等人发出嗡嗡声,低声议论起来,一般承发房安排放告,会提前把 卷宗提交给坐堂官,坐堂官会先了解案情,以做到胸有成竹。但案件排队放告优先顺序,都是承发房掌握,知县不会过问怎么排的,最多是确认数量而已,但看县丞这个样子,对承发房不买账,而他收到卷宗之时并未提出异议,直 到此时到了大堂,才突然发难,显然是故意的。唐承发很快返回,面色有点不好,上前把册子给了县丞,那县丞拿着册子慢慢看,也不问他问题,唐承发就在案旁,要想走吧县丞没开口,万一是要问他话呢,想留的话 ,他的位置又不在这里,在众人的注视下十分尴尬。 焦国柞此时凑过来低声道:“以前辜知县在的时候,唐承发只听辜知县的,县丞、典史看他不顺眼好久了。”庞雨早上来就被唐承发一顿好批,此时见唐承发吃瘪,心头也是满高兴的,对县丞观感颇佳,也对官大一级压死人有了新的体会。这县丞只是拿个册子,就让唐承发大大 丢了面子。 “还是当官好啊。”庞雨在心头感叹一句,但随即又有点后悔,早知道唐承发今天要挨批,自己就不用送他那么多银子了。 县丞这么看了一会,抬起头来问唐承发道:“承发房觉得是钱粮为先,还是讼告为先?”唐承发感觉事情不妙,县丞看样子是有备而发,而唐承发在今日放告的事情上本就有猫腻,想一想后决定不把自己安排的说出来,只要没有决定,就没有靶子,于是回道 :“下官愚钝,都遵大人吩咐。” 县丞哈一声,左右转头看看堂上站着的各房司吏道,“谁来告诉本官,安排早堂是哪个房的事情?户房的?刑房的?要不然是兵房的?” 他问一个,下面的司吏就摇摇头,他们当然只能摇头。 县丞又转向架阁库典吏,“要不然,就是架阁库的事情?” 架阁库典吏尴尬的笑着摇头。 县丞扫视堂下一番继续道:“各房各有职司,该你做的就要做好,堂官已然在座,你尚不知今日堂上办理何事,事事等着上官吩咐,要你何用。” 这是明火执仗的打脸,唐承发不由脸色铁青,不敢接县丞的话头县丞作为佐贰官代县事,桐城只有一名佐贰官,连主簿都没有,现在桐城就县丞最大,所以县丞除了还要给勉强算是班子成员的典史一点面子外,其他人都是他可以任意 处罚的。 唐承发以前不买佐贰官的帐,一是仗了知县的势头,二来他很确定佐贰官不太可能在本县升任一把手,哪里料到会出现知县空缺的情况。县丞见唐承发不说话,穷追猛打道:“承发房典吏有何话说。本官若选了放告,原告被告具要到堂,人证物证皆需备齐,之外尚有当地里老到堂见证;本官若选了比较钱粮 ,乡约、里老、里册书、花户人等,又是否都候在堂外?”唐承发见状明白,自己不说也不能善了,况且他今日只准备了放告,钱粮方面的人一个都没来,要是县丞果真选了钱粮,自己更交不了差,唐承发抹了抹额头的汗水,硬 着头皮道,“属下请大人先断讼告,便是那送交卷宗的三件,相干人等都已候在仪门外。” 县丞盯着唐承发问道:“承发房既确定了今日要放告这三件,是否已在八字墙公告时日?原告被告人证物证是否具在?” 唐承发看县丞胸有成竹的模样,心知不妙,但又不知到底哪里出错,就算自己放告排号有些猫腻,但目前积压有三十件,县丞不可能把所有案子的人都叫来核对顺序。当堂被上官追问,唐承发心头十分慌乱,放告确实是要按县丞说的,排好日子还要在八字墙公告,通知相关各方到堂候审。但唐承发以前并不这么干,以便于他随时调整 放告顺序,从中获得好处,这是一个漏洞,但只是程序缺失,不算严重的问题。 唐承发紧张的思虑一番,似乎没有特别大的纰漏,就算是没有公告,县丞也不能以这个理由重处他,心中有底之后便回道:“确是那三件,一应皆已备齐。” 县丞点点头,突然转向典史,“代知县事杨大人来时,已明令示下,非命案急切之讼,一律待新任知县上任方能过堂,徐大人,是否如此。” 徐典史一直看热闹,没想到县丞突然问他,瞟了一眼唐承发后道:“确有此事。” 此话一出,局势急转直下,唐承发目瞪口呆,这句话对于他犹如晴天霹雳,违抗坐堂官的明令便是大罪。“昨日分明是…。”唐承发急切的说到一半,却又张口结舌说不下去,昨日县丞衙署的一名皂隶过来通知他,说今日可以放告,现在看来,完全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可怜唐 承发开始还以为是选择讼状的把柄,其实连放告本身都是一个坑。唐承发全然不知杨知县说不放告的事情,实际上杨知县是私下吩咐县丞的。因为官司词讼有利可图,所以留下讼状给下任是一种潜规则,就是向接任者的让利之一,以便 顺利交接其他很多不好交代的事情,所以这种事情,杨知县当然不会大庭广众的说。 当时在场的只有县丞和典史,县丞代理县事,徐典史不在其位,不会主动去找承办房叮嘱。所以只要县丞不跟承发房说,那唐承发就不可能得到信息。 而唐承发并未经历过知县交接,昨天又接了那皂隶的口头通知,被县丞利用了机会,生生给他安了一个公然违抗坐堂官明令的大罪。而偏偏代理知县确实说了这话,唐承发想找知县告状都不知如何说,即便他豁出去了,越级向安庆府衙申述,事情却会牵扯到代理知县,又涉及到官场让利潜规则,唐承 发是绝对赢不了的,反而还会被安庆府重处。 而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县丞摆明要对付自己,就算说了昨天那皂隶过来通知放告的事,也是无凭无据,县丞可以一口否认,顺便再给他戴一顶血口喷人的帽子。 也就是说,县丞挖的这个坑,无论今日唐承发如何应对,都是要掉到里面去的,要怪只能怪自己没问皂隶要文书。 县丞看着猎物掉入陷阱,依然神色如常道:“承发房典吏将在堂官明令当做耳旁之风,玩忽职守不可饶恕,当惩戒以儆效尤,来人,杖责二十!”县丞大权在握一声令下,几个皂隶上来顺溜的拿下唐承发,这几个皂隶都是县丞衙署的人,他们不怕承发房报复,加上平常就跟这唐承发有嫌隙,毫不手软的当众脱了唐 承发裤子,拿起水火棍照屁股就打。 唐承发挨了两下就开始尖声哭叫,啪啪的棍棒着肉声音不断,直到二十杖责打完,唐承发烂泥一样摊在了地上,屁股上血肉模糊。除了唐承发的喘息,堂上落针可闻,堂下司吏衙役噤若寒蝉。明代初期讲究权力制衡,知县权力有限,连吏员都不能任免,但吏员的考评和惩处全在知县,明中之后知县 权力完善,除了对佐贰官客气点,有些知县甚至连典史也敢杖责。衙役地位低下就更不用说了,知县对罪犯的刑罚只能到苔,但明代对吏员皂隶十分严苛,知县对属下的惩罚不属于法律,只算内部流程,倒可以随便杖责,明代被堂官打 死的衙役比比皆是,从这个角度比较起来,衙役的地位还不如罪犯。 “唐承发算是完了,县丞可是还要在桐城三年呢,如今跟他撕破脸了,新来的知县也不会为个唐承发得罪佐贰官。”焦国柞说着摇摇头,满脸的幸灾乐祸。 “唐承发完了?”庞雨不由有点心痛早上的银子,“他妈的早知道晚点送,那银子还没管到十分钟。” 庞雨不太懂明代衙门,但唐承发这次当众丢脸,在衙门中的威望绝对是一落千丈,日后若是没有有力的支援,在桐城绝难翻身了。 听堂上县丞得意的声音,“架走,让家眷领回,在家自省十日。” 县丞官威大发,把权限用到最大化,也亏得县官没有权力直接任免吏员,否则唐承发绝对职位不保。 县丞看也不看地上的唐承发,由得三个皂隶架下堂去,让唐承发光着屁股穿过堂下人群。 唐承发被打得全身瘫软,神志已经模糊了,软软的不能受力,走过庞雨身边时,左边的皂隶手上滑了一下,唐承发身子差点掉地上。 焦国柞只觉得眼前一花,庞雨已经赶到那边,帮着那皂隶把唐承发抬着,口中说道:“兄弟小心,我来帮你。” 那皂隶松手道:“那庞二傻你来。” 庞雨也不生气,点头哈腰的答应了。 因为吏员在衙门有专门的住房,所以几人只需要把唐承发扔在仪门外边,等家属来领就行了。 乘着过桥后树木遮挡大堂众人视线的时间,庞雨悄悄打量一下四周,见另两人未注意,腾出一只手伸向唐承发刚才收放银子的地方,昏迷中的唐承发毫无察觉。 片刻功夫庞雨就回到大堂,焦国柞对庞雨低声道:“那唐承发平日没干过好事,对咱们啥时候有个好脸,你那么好心抬他干啥,活该摔死他。” 庞雨摸摸怀中的银子正直的道,“大哥,不是兄弟说你,为人要厚道一些,都告诉你了,我这辈子要做好人。” 焦国柞以为庞雨傻气又上来了,不由叹口气摇摇头。 抬走了唐承发,堂上气氛依然十分凝重,县丞高坐堂上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终于县丞又冷冷开口,“刑房!” 刑房司吏全身一抖,战战兢兢出来回道:“小,小人在。” 县丞随手拿起准备好的一张留单,“刑房皂隶谢昆树、王山去了哪里。” “这,这…”刑房司吏满头大汗,结结巴巴道,“去,去了清净乡,比较…钱粮。”县丞把手上留单举起,“钱粮归于户房,下乡追缴钱粮比较花户,皆由坐堂官书写呈头,交户房开具牌票,由承发房签押用印,方可遣户房当差皂隶前往,户房人手不足之 时,才另行分派三班,如今户房皂隶都还有余,不知哪个花户如此棘手,要劳动刑房皂隶前往,甚或…” 县丞一掌将留单拍在桌案上,“甚或连牌票都是刑房开出!方才说承发房该干的就要干好,刑房可是才能卓著,不该干的都干好了。” 刑房司吏身体一跳,噗通跪在地上,连声喘着大气道,“小人不知啊。”连庞雨此时也觉得有些紧张,他万万没想到第一天上班就遇到如此激烈的场面,县丞这公报私仇早有准备,实在是有备而发,就不知道旧庞雨有没有得罪过他,那二傻子 要是真的跟县丞有仇,现在就要自己替人受罪,岂不是冤得慌。心里这么想着,突然听到旁边焦国柞呼呼的喘气,庞雨埋头斜看了一眼,只见焦国柞脸色苍白,似乎也怕得厉害,庞雨自从见到这结拜大哥以来,就只看过此人咋咋呼呼 的横冲直撞,还从未见过这等模样。庞雨没有开口问他,平日快班的事务便与刑房牵涉较多,下乡比较钱粮的事情,是个有油水的事情,他就听焦国柞提到过,说可以找刑房购买牌票,下乡一定能赚回来, 现在焦国柞害怕也在情理之中。 只听堂上县丞喝道,“有你刑房的印,你这个掌印司吏敢说不知。你刑房如此能干,干脆把其他五房都拆了,留刑房一房就成了。” “小人,小人,小人知道了,是书手瞒着小人干的。” “哪些书手指出来!” 刑房司吏指了两人,县丞摇头,“不对。”司吏知道县丞是要公报私仇,非得打司吏的心腹,而且让刑房司吏自己指认,这样最后司吏众叛亲离,但是不找替罪羊的话,唐承发就是现成的范例,刑房司吏又没有那 个勇气受那二十板子。 他只得又换一个跟自己亲近点的书手,县丞首肯后,几个皂隶不顾那人的哀求,直接拖上堂来。 县丞又道:“还有。” 刑房司吏迫不得已又指认两人,县丞还嫌不够,非要把刑房司吏的心腹一网打尽。 刑房司吏也豁出去了,手指抖动着又点一个,县丞似乎对这人不清楚是否司吏心腹,犹豫一下才点头。 “把刑房书手蒋国用拉上来。”三个县丞的人过来拉人,这次却没那么顺利,堂下人群里面哎哟连声,庞雨探头去看,只见一个瘦高的皂隶对着抓他的人大打出手,虽是胡拍乱打,却胜在作风凶悍,倒 把当先一个抓他的人打得东倒西歪。 那蒋国用一边打一边喊:“不是老子写的,县丞大人,小人冤枉…” 于是堂下又过来两个县丞衙署的人,几人一拥而上,把蒋国用扑在地上拳打脚踢,好一会才把人拖上去。那蒋国用身形瘦弱,脾气却不小,刚才被打得不轻,拖上堂还在中气十足的叫喊,“县丞大人,小人冤枉,刑房牌票都是张长御自己写的,他要吞没书手和皂隶的工食银, 说一年工食银换一张牌票,小人不答应就告发过他,他这是报复…”此话一出,堂下顿时一片哗然。 第十四章 仗义 下面哄一声就闹开了,堂上堂下群情汹涌,但出乎庞雨预料之外,大家并非是在讨伐克扣银钱的刑房司吏,而是一致谴责蒋国用,那蒋国用一脸茫然,似乎不懂为啥自己 说的实话,为各位衙役争取工食银,反而成了人民公敌。蒋国用说的张长御就是刑房司吏,司吏把衙役工食银装入自己腰包,然后给衙役发牌票,让衙役下乡自己去赚钱,衙役下去了,自然就不会刚好赚够自己的工食银,如果 是花钱买的牌票,便不止捞够本钱,多出几倍都是有的,最终是老百姓掏腰包。比如焦国柞这样的快手,本职工作是缉凶拿盗,是没机会下乡的,如果要下乡去捞钱,就需要自己花钱从户房买牌票,以前刑房仗着有辜知县撑腰,自己发牌票抢户房的 业务,如今辜知县一走,便到了还账的时候。但工食银换牌票,这是县衙公认的潜规则,大家都是这么干的,各房司吏和衙役都有利可图,连县丞公报私仇,也只是拿各房的具体问题开刀,而不敢直接对规则开战, 那样就会得罪所有司吏皂隶,他也就没法有效管理属下,像蒋国用这样不变通就罢了,居然还公然拿出来讲,是要砸大家饭碗呢。县丞见此情况,与身后站着的幕友低声商量了几句,然后一拍惊堂木,等下面声音变小后大声道:“蒋国用欺瞒上官擅发牌票,罪发则抗拒追摄殴打公差,又委罪于人,罪 加一等,杖二十,刑房其余人等杖责十下。” 下面一片称赞,表示县丞秉公执法,判决英明。就这样,刑房工作人员都被拉上去一半,大堂挥舞不开棍子,有两个就直接摆在了月台上,一顿板子下来,五个白花花的屁股片刻就血肉模糊,堂上惨叫此起彼伏,倒是 那挨得最多的蒋国用憋住嘴巴一声没出。 “蒋国用倒是硬得紧呐,可惜太不知变通。”旁边的焦国柞擦擦汗水,低声感叹道。 “他咋地?” “他家老娘卧病在床,他哥家穷,就他一人照料,在在要钱的时候,偏在衙门不知变通,哪里赚得到银子,要我说,还是他当年读了几年私塾,把脑子读蠢了。” 庞雨听了大概知道,这蒋国用估计读过圣贤书,家道中落后就只能当衙役,暂时还没适应衙役这个行当。 又听得上面各种嚎叫,庞雨奇道:“打屁股很痛吗?以前我小时候常被我老子打呢。”“二弟你还跟我装不是,看板子看了那许久了,你还不知不成。你老子用个篾条算了不得,这水火棍下去,皮开肉绽是轻伤,重一点肉都给你打酥了,落下腿脚痼疾,再狠 一点的,往腰上打几寸,伤到脏腑又找谁去,前年那许二怎样,拖了十三天死在家中。”“这么厉害。”庞雨心肝一颤,他不知道县衙打衙役是太平常不过了,明初衙役是贱役,一条鞭法之后衙役逐渐成了一种职业,但在官员眼中依然是下人,从来就是想打就 打。板子打完之后,堂上又一阵清理,刑房也是得罪过县丞的,此时大家都知道县丞是公报私仇,其他没得罪县丞的人倒都放心了,庞雨没啥记忆,只是看到县丞大发官威, 开始的紧张过后,现在反而有点兴奋,周围也有不少衙役夫子发出幸灾乐祸的嘲笑声。 焦国柞见县丞没有下一步举动,才惊魂稍定,此时自语道,“县丞大人为何要让刑房自己指人。” 庞雨哼一声道:“让刑房司吏自己指,县丞大人都认得司吏的心腹呢,非要让他亲手点出来才认可,专门就是打刑房的心腹,不是刑房心腹的人,县丞大人还不打呢。” “要是刑房非不指人呢。”“那就打司吏啊,司吏有担当就自己担下来。现在让他指人,却只打了刑房下面人,司吏屁事没有,你说刑房这些挨打的怎么想,谁以后还愿意跟着司吏混。司吏可算把心 腹都得罪光了,以后这刑房里面,还有谁能听他的,就是整个衙门里,也没人再服他,这才厉害呢。” “哦,原来如此。”焦国柞一拍额头,随即转头看着庞雨,“不对啊,你不是庞二傻吗,老子都不懂的,你咋懂呢。” “哼,你二弟我啥都懂。” 焦国柞嗤笑道,“啥都懂还干衙役。” 庞雨正经的道:“现在是衙役,未必一辈子是衙役,我合计以后干啥事业都合计好几天了,今日才算想好了。” “干啥!” “混个官当当,当一个好官。” 焦国柞一时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他怕台上看见他,只得蹲下去捂着嘴嗯嗯的笑,直笑得脸红颈涨,指着庞雨低声笑骂,“你当官?哎哟,笑死我!” 庞雨白了他一眼,“有病。” 焦国柞正笑得开心,突听县丞在堂上又道,“快班周申、焦国柞何在?” “我…”焦国柞咧着大嘴,笑容顿时凝固,并缓缓的变为了苦瓜脸… …这一个早堂,开了大半个时辰,县丞大人开堂公报私仇,打了近二十人板子,多半来自承发房、刑房、快班,有司吏、皂隶、门子,连扫地的扫夫都被打了一个,不知他 怎会有机会得罪了县丞大人,或许是某次给县丞扫地没扫干净。 好在庞雨没成为县丞的目标,大概他以前太傻,县丞都懒得搭理他。但焦国柞运气就没那么好了,被打了十棍后拖出了仪门。 大仇得报之后,县丞志得意满,差事也不派发了,一挥袖子退堂,他不是住后堂,而往东回了县丞衙署。好不容易等到退堂鼓响,众人担惊受怕半天,总算知道此事大概了结,纷纷作鸟兽散。庞雨第一天上班就遇到县丞的杀威棒,此时也是长舒一口气,他生怕这个二傻子以 前得罪过县丞。终于平安退堂,庞雨跟在人群中出了仪门,在皂隶房门口稍作停顿,发现皂隶房里面根本没人,看来今日大家都受了惊吓,没心思上班了。庞雨乐得如此,这样就暂时不 用面对那个牢子的姐夫,也就是皂班班头王大壮了。庞雨听得外边人声嘈杂,既担心焦国柞,又记起自己那个女帮闲,于是也不管还要不要值班,径自往八字墙跑去,到了大门却见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的水泄不通,听 得笑骂不绝,不知里面在搞什么名堂。 庞雨围着人群一大圈,没看到周月如,听人群里面又一阵笑,随手拉开身边两个围观群众,双手推搡着杀入圈内。只见圈内的地上摆了十多个青衣人,都是开头挨打的衙役夫子,光着屁股在地上哀嚎,这些衙门中的下层,打完了还光着血屁股扔到县衙门口示众,名为等着家人领回, 实际上让百姓围观,可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庞雨转着圈寻找焦国柞,一路观察那些被打衙役的神色,几乎人人都是卑微中带着一丝狠毒。衙役平日欺压老百姓威风,此时丢这么大的人,围观者中有仇怨者都大声嘲 笑。只片刻功夫便发现了焦国柞,焦国柞平日看着五大三粗威猛无俦,这次挨了十杖居然快晕过去,此时趴在地上满头大汗,口里不停的哼哼。反而是挨着他的蒋国用,咬着 嘴一声不吭,只是身体筛糠一样抖个不停。两个身穿一黑一紫缎子直身的人正站在焦国柞身边,黑衣人拍着焦国柞的脸在取笑他,另一个紫衣人则在戏弄蒋国用,他看到地上的蒋国用自己在往上拉裤子,还跑去把 蒋国用的裤子再拖下去,指着屁股给旁边的几个同伙调笑。焦国柞精神恍惚,看不出有丝毫难堪,那蒋国用却趴在地上脸色铁青,往外边艰难的爬动,想离开这个极度羞辱人的地方,爬了一小段,那紫衣人便挡在他前面,蒋国用 换一个方向,那人也换一个地方,刚好又把他挡住,紫衣人一伙哈哈大笑。 蒋国用放弃了爬走的企图,又伸手去拉裤子,那紫衣者逮住他手笑骂道:“拉啥呢,前几日不是说要告咱吴家隐田吗,怎地今日自个成了这模样,嘿,都让大伙看看来。”衙役却没一人敢喝骂他们,庞雨脑袋一热,昨天才感受了衙门的威武,正是信心爆棚的时候。怎容得闲人在门口欺负结拜兄弟,上去一把推开人在戏弄焦国柞的黑衣者, 口中骂道,“你妈的敢在衙门撒野,信不信老子现在拿了你。” 紫衣者听到动静,丢了蒋国用转头对着庞雨,几个同伙也慢慢凑过来,露出嘲笑的神色,几人不但不害怕衙役,还分散开要准备包围庞雨。这时何仙崖出现在人圈的另外一边,他看到庞雨开口,飞快的转了半圈跑到庞雨身边来,赶紧把庞雨拉在一边,对紫衣者满脸堆笑,“郑老哥,别和他一般见识,他头上刚 伤过,入了风说的疯话,你不信看他头…”紫衣者冷冷面对着何仙崖的笑脸,突然一耳光刮过去,场中啪的一声脆响,何仙崖打个转跌倒地上,他在地上翻了一圈,展现了超出庞雨想象的敏捷,跳起来就逃出人圈 外。 庞雨见状怒气上涌,简直闻所未闻,竟然在官府门口打政府工作人员,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把撸起袖子招呼周围衙役,“敢欺负咱们公门中人,大家一起上,拿了他们!”围观的众多衙役帮闲没一个回应,反而缓缓的往外退开。庞雨惊讶的看着眼前的情景,昨天才建立的衙役的威猛印象都坍塌了,这几个是什么人,连衙役都不敢招惹他们 。 紫衣人一伙哈哈大笑,慢慢围了过来,其中有两人五大三粗,看得出平常就是好勇斗狠的角色,庞雨很快就计算出了战斗值,一脸沉静的面对着敌人。 蒋国用在地上大声道:“你们有本事都冲我来,别冲着不相干的旁人。”庞雨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蒋国用应当是误会庞雨在帮他出头,担心庞雨因此而招惹是非,所以想自己承担下来,当下也不解释,对着地上的蒋国用一竖拇指:“有义 气!”蒋国用闻言抬起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庞雨昂首挺胸,从容的面对五六个恶人,显得异常高大,仿佛什么力量也无法将他击倒。配合他刚才的仗义相助,全身似乎洒满 了正直的光辉,蒋国用觉得他定然能打败那些围过来的邪恶力量,解救门口这些受难的衙役。在蒋国用期盼的目光注视下,庞雨扭转屁股,一溜烟消失在了县衙仪门内。 第十五章 家奴 “这他妈谁呀,敢这么羞辱衙役,还有王法没。” 庞雨心惊胆战的从角门后面探出头来,对着同样躲进来的何仙崖问道。 那紫衣人一伙在门口逗留一番,终于还是没有追进县衙去捉拿衙役,算是给明朝基层政府留了点面子。 “他们那王法大点。”何仙崖摸着自己红肿的脸颊,“紫衣服那个叫郑老,是城里致仕乡官吴应琦家的家奴,另外有一个叫个康进,是乡官叶灿的家奴,另外几个不认识。” “家奴?”庞雨惊讶的转头看着何仙崖,“家奴是不是养的帮佣?我家也有啊,谁惯着他这么嚣张。” “二哥你说笑否?你家那叫帮佣,乡绅家里才叫家奴,家里老爷都是有过功名,族中势力又大,衙门没人敢管。” “知县大人都管不了他们么。”何仙崖耐心的道:“他们都是当官致仕回来的,三品四品的,门生故旧满天下,知县才七品,得罪了这些人,万一人家故旧之中有个御史,一本参到内阁去,或是去巡抚、 巡按那里告个污状,你说知县什么下场。” 庞雨摸摸鼻子,什么时代都差不多啊,这些士绅就是地方上的实力派,家奴大概就是他们的马仔,仗着他们的势头,官府不敢管理,也就越发嚣张。 但庞雨躲着观察发现,那些家奴与旁边的一些衙役吏员又极为亲热,并非是来针对所有的公差。何仙崖摸着肿起的脸颊,“郑老和康进他们这一伙人,可算咱们桐城一霸,平日无人敢惹。他们人数既多,大多都是各家的家奴,仗了各家家主的势头,都赚老了银子。以 前桐城有两三伙,有些是小家的家奴,如今都被郑老他们一伙压了势头,银子赚少了,势头就更弱,都得看郑老他们的脸色” “他们都靠啥赚银子?” “路子多着呢,但要紧的就三项,一是赌档,一则是典当,还有牙行,这几样又可混在一起。”庞雨点点头,赌档赚钱就不必说,典当行业也不会是只抵押一个东西,大多都是要放贷的,而且必定是高利贷,但牙行中间的猫腻还不太清楚。郑老这伙人就类似后来的 黑社会,垄断了桐城的高利润行业。 何仙崖指着跟紫衣人交谈的两个书手道,“看到那几个没,都是户房的,今日被打的,半数都是平日得罪过户房的人。” 庞雨奇道,“咱大哥在快班当值,怎地也得罪了户房?”“焦国…大哥不听咱的劝,就因刑房便宜那么几钱银子,他便转去了刑房购买牌票,那也都罢了,还把快班的人带了近一半去,夺了户房生财的路子,你说户房不恨他恨谁 。郑老他们平日跟户房勾连最多,当然要来乘机羞辱人了。” “家奴怎地勾连户房?”“那道道说来就不是三言两语了。”何仙崖呸的吐了一口血痰,“日后要你二哥你有造化,去了户房当差自然就知道了,哎,要是你能去户房,小弟我也能有个依靠了,可惜 啊…”庞雨听何仙崖语气,还是看不起自己,本想骂何仙崖两句,不过回想这短短两天时间,自己没捞着什么实惠不说,还得罪了顶头上司,今日更莫名其妙惹上一伙家奴,确 实应该好好自我反省一下。 “不能太高调,他奶奶的。”庞雨在心中说完,又探头观察外边。此时有各家的家属得了消息赶来,陆续把人抬走,有些没人接的自己出银子找人,正好围观的人多,纷纷接了活,地上只剩下几人, 看热闹的人也在逐渐散去。郑老那一伙人总算玩耍够了,嬉笑着往东门去了,庞雨松了一口气,两人走出大门来,看到焦国柞还在场中趴着,庞雨也不敢去扶了,免得又招惹到县丞和户房那个派系 。 “三弟你去清风市雇两个挑夫过来,把大哥扶回去。” 何仙崖躲开两步,“二哥你饶了我,我可不敢再掺和,焦家的得了消息,自然回来搬弄他,今日便如此罢了,小弟我还有事。”不等庞雨招呼,何仙崖便逃命一样跑开了,庞雨知道何仙崖怕惹祸上身,但不管丢下焦国柞不管也不是个事,正没法子的时候,感觉有人在拉自己衣袖,转头一看竟然是 女帮闲周月如,今日事多,差点把这女帮闲忘了。 周月如红着脸道,“我,那什么,里面抬的人出来没裤子…羞人,我不敢在门口。” “那你现在敢过来。” “刚才听他们说是衙役被打了,奴家…过来看有你没。” 庞雨偏头看着周月如笑道:“看少爷我没挨打,你是不是心头高兴得很。” 周月如脸一红,“你这种恶人挨打才高兴。” 庞雨招招手,带周月如走出人圈,然后摸出几块碎银子给她。 周月如看到银子惊喜的问道,“给我的那啥奖金?”“你干啥了就奖金,奖金那么好拿的。”庞雨悄悄指着地上的焦国柞,“少爷我做一次好人,你跑远点地方找两个挑夫,让他们把焦国柞抬回家去。你别跟挑夫一起过来,千 万不能让人知道是少爷我叫的,你便说你是焦国柞的妹妹啊娘子啊什么,总之告诉他们抬焦国柞就行了。”周月如听得银子不是给她的,立马笑脸一收,哼了一声往清风市去了,庞雨看她大步而行,步态和平时看到的其他女子全不一样,想起刘婶这些人是缠过小脚的,走路都 是小步,难道这周女子没有裹脚。 庞雨也不去理她的情绪,低头发现刚才那蒋国用在脚下不远,并无家属来接走,正一声不吭的自己往外爬,,周围人来人往,却没人去帮他一把。 这人虽有一点死脑筋,刚才也算仗义,至少比在场的衙役都要有义气,不过再有义气,庞雨也不敢帮他。 毕竟衙中都知道焦国柞是他结拜兄弟,事情就算泄露还可以转圜。而蒋国用是衙门的公敌,帮他等于自绝于衙门,风险与收益是严重不成正比的。 于是庞雨就这么站在原处,看着蒋国用孤独的背影在人流如织的县前街上慢慢爬远。 蒋国用快要消失在街头时,有两个人过来大声问谁是焦国柞,焦国柞哭丧着应了,由那两人抬着走了。周月如跟在后面,等焦国柞走远了才过来。 庞雨随口表扬她道:“办事挺快嘛,银子够用不?” 周月如看着庞雨不满的道:“你才给多少银子,全给了那两人人家还不情愿,好说歹说才同意的。” “这样啊,下次多给你一点,下班了。”庞雨抓抓头往家回去。 周月如看庞雨在前面走了,暗暗松一口气,摸摸手心里用剩的两块碎银子,口中轻轻道:“还好个傻子连银子都不会用,这几日饭菜钱又有了。”周月如在家生意做得久,小商贩贪小便宜是有的,但贪墨人家银子还真没干过,即便是觉得贪墨庞雨这个混蛋的银子不算错,心里又着实过不了这坎。看着前面庞雨摇头 晃脑的模样,周月如脸上阵红阵白,两块小碎银子在手里都捏出了汗来。庞雨对此毫不知情,今日是他古代上班第一天,又正巧碰上少见的县丞坐堂,需要消化的东西不少。好在庞雨有前世的复杂经历,倒也没把得罪几个家奴当多大的事情, 只是在心中不断复盘今日遭遇,想到县丞发威的情景,庞雨颇有代入感的挥了两下拳头,混不知女秘书在后面天人交战。 终于快走到庞雨家门的时候,周月如咬咬嘴唇后低声喊道:“哎,庞家的…” 庞雨从思绪中醒转,停住转身道,“啥事。” “那啥。”周月如把手摊开露出两块碎银子,“方才放错了钱袋了,这两块是用剩的,还…还你。” 庞雨哦一声,一把就将银子抓了回去,口中还道:“你以为少爷我不知道雇人要多少银子么,少爷专门考验你的,你说你刚才是不是打算贪墨我的银子。” 周月如又羞又怒,满脸通红的站在那里,早知道如此结果,就不把钱还给庞雨。 庞雨看她面如桃花,色心不免蠢蠢欲动,“看在你还算老实的份上,我对你的工作表现还是满意的,试用期就算通过了,可以继续聘用你。” “聘不聘的,我家也还是那样,今日要是没事,我要早些回去,铺里就老梁一个,奴家得回去照看爹。” 庞雨想起周掌柜,不由问道:“嗯,你老爹回去后咋样了。” 周月如神色低落,边走边低声道:“爹在牢里受了惊吓,回家后一直没起床,但凡听见些动静就大叫,吃喝都少得很。” “他那叫创伤后应激障碍,平日多开导开导,没事不要刺激他,过段日子就好了。”“我怎会去刺激他,但日子这么难,由不得他不恼。你看我得每天来给你帮佣,店里都靠着老梁,好些以前的主顾听说这事后,不敢上咱家买了,铺子里就剩些铜钱,眼看 揭不开锅了,怎么还得起你那每月二两银子。” “那关少爷我什么事,谁叫你爹打人。你说这话的意思,是不是暗示让我不收你那二两的月供了。”庞雨看周月如又开始哭,满不在乎的道:“你要怪该先怪你爹下手那么狠,碰你几下算占什么便宜,你们古代人非要计较,那都按这样,我以前挤一趟地铁的话,不得死几 百回。” 周月如自然没听懂,但知道庞雨不愿宽限还款,低头只是抹泪。 庞雨心痒痒的看看周月如,口气转缓道:“跟我装可怜没用,咱们得严格按合同办事。要想还债啊,就得表现出能力来,要真有能耐,少爷不怕给你银子。话虽如此,少爷 我毕竟是个好人,不能眼看你们揭不开锅。” 周月如愣了一下,怀疑的看着庞雨,“真的?”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庞家门口,突听庞雨又道,“但是!”周月如的心又提了起来,小心的看着庞雨,只听庞雨竖着指头道:“但是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天上不会掉馅饼。少爷我有一条简单的原则,世间一切都是交易,如果我 给你好处,你也要给少爷我一点好处,这样生意才长久。” 周月如惊慌的把双手抱在胸前,“你想干吗?” 庞雨见状怒道,“你还怕少爷占你便宜不成,本来只想让你给少爷我推拿一下,现在我改主意了,到我家店面里面切药收药。” “你!” “你什么你,给我老娘打杂去,她说准走了才准走。” 周月如呼呼的喘几口气道,“那你娘要是知道是我爹打的你,还不把我打个半死,我可不敢去。” 庞雨哼一声朝里屋走去,“小人之心,我娘可最是心胸开阔,心地又好…咦,怎地没人在家,我娘跑哪里去了。” …… “张姐你过来看看徐婶这缎子,说是东城裕寿南货记的,这色可没见过。” “哎呀真是,这色渐白渐红,跟那桃花有一比。” “听说也是苏样,明儿咱们也瞧瞧去。” “张姐姐可是想犯桃花了,先把自个儿也打扮得跟桃花一般。” “去去去,瞎翻嘴皮。几十岁了还犯个什么桃花,不都得是小儿女的事儿。”桐城振阳门内的城根弄,一户二进庭院中间煮了两锅茶水,水面分别漂浮着松仁和大枣,一群女人分作几堆,三五成堆的叽叽喳喳个不停,她们正跟这儿办十日一次的会 茶,也就是明朝市井女人的社交活动。此时的茶有泡的有煮的,但女人家聚会要多混一些时间,通常都要加些干果之类煮着,然后混着茶一起吃光,所以又叫吃茶。明代南方经济发达,女人参与经济活动很多,但社会活动依然有所限制,但女人们又有社交的需求,街坊中就常会举办这种会茶,参与者都是些女人家,正是家长里短长 舌八卦的好去处。 徐婶接过话头,神秘的压低声音,“哎,说到这小儿女的事儿,庞家和刘家的婚约都解了,刘婶这两日脸黑得跟锅底一般,你们可知道为啥解的不?”“我听说是庞家雨哥儿被人打破头中了阴邪了,他如今怪得紧,我当家的前些日子去探过,说胡子剃光了,还到处问人是不是啥临演,也不知临演是个甚名堂,三句话有两 句是胡话,刘家自然不能把自家女儿再往火坑里面推。”“你这是啥时候的话儿了,咱听说的可是庞家不对,雨哥儿悄悄找了个外房,昨日还带到刘家门口去了,这我是亲眼所见。您说这大房没过门,就敢带外房来气丈人,刘家 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不对啊,好像是庞家药库塌了,锅都快揭不开了,刘家本来就势利眼,非闹上门去退婚,那雨哥儿才找的外房。” “总之呀,这庞家药铺真是要败在雨哥儿手上了。今日早上啊,我还见着庞家嫂子在买香火,嗓门还挺大,是不是要请游方僧道来给雨哥儿驱邪…” “说刘家庞家婚事呢,你咋又扯驱邪去了,到底两家是退没退啊。” 几个女人一边低声讨论,一边悄悄打量另一堆站着的刘婶,正沉浸在探寻真理的快乐中,没防备身后突然一声。 “退了。”几个女人一惊,回头看竟然是庞雨老妈,不知何时到了背后。几人同时露出尴尬的笑容,徐婶拉着庞雨老妈道:“哎呀,庞家姐姐您可别多心,我们也是关心街坊,都望着 晚辈儿女好不是。” “知道你们望着好,索性都告诉你们,免得各位多操心。”庞雨老娘提高音调,满院子的女人都转身认真听讲,包括刘婶在内。庞雨老妈拍拍围裙上的药渣,中气十足的道,“咱老庞家呢,药库是塌了,七成的药都泡废了,剩那三成也只能折价卖,雨儿头还被打了,有人就说庞家要破家了,看不上 咱家了,咱遂了她的愿,也是好聚好散解的婚约,只等中人过来见证了,这中间啊,咱庞家可是连过头话都没说过。”众人听了纷纷叹息,有些还劝慰庞家婶子几句,有些则偷偷去看刘婶。刘婶正端着瓷碗吃茶,听了呸一声将一颗枣核吐在地上,舌头在嘴里拨弄几下,看也没看庞雨老妈 ,一副不屑的模样。待众人稍微安静一点,庞雨老妈扭扭头继续道,“不过呢,有人猜不到,咱家雨儿因祸得福开了窍了,如今能识字能写字,说话做事那条理,不是秀才举人啊,也是比不上 的。”说着说着她嘴巴一扁眼圈一红,抽抽噎噎的道:“咱雨儿好了,咱老庞家如今啥也不怕了,药没了咱再收,银子没了咱再挣,咱拼了命也要撑住这个家,庞家药店开了三世 了…” 庞雨老妈说到这里两腿一软,旁边众人连忙拉住,张家媳妇端过来一盏茶,“庞家姐姐歇会再说,刚煮的松仁茶,先喝口茶舒舒心,没啥过不去的。”庞雨老妈一把推开茶盏,对着天空嚎啕大哭起来,“老庞家三世药店从没卖过假药废药,没做过亏心事,天可怜见啊…降下白胡子神仙…雨儿得了造化了,既能干又心善, 连对那打伤他的周家人,都原宥了他,这样的好人哪去找啊,你不要有的是人要…”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委屈统统释放在这嚎啕大哭之中,心情激动之下,老妈居然一下晕了过去,庭院中纷纷扰扰,好好一个茶会弄得人仰马翻,众人都在帮忙,唯有刘婶 脸色铁青站在一边无人理会。 “我说这庞家狗儿怎地如此能讲了,原来遇到神仙,果真是开窍了,可怜我家二十多两银子,起早贪黑挣来的啊。”刘婶越想越气,一股气闷在胸口出不来,咕咚一声也倒在了庭院中。 第十六章 小鞋 庞家天井中,老妈刚刚醒转,眼神迷离的看着周围。 “娘,你这是咋地啦,我看刘婶也抬着回去的,你是跟刘婶打起来啦?” “刘婶?”老妈缓缓坐起来,庞雨赶紧扶着,老妈呆了半响终于眼睛又有了点神采。 “呸,我打刘婶,还不如留把子力气打条狗。”老妈抚着胸口,长长叹口气道,“妈骂了,心里舒坦啊,这都多少年了都。” 老妈说着又抽抽噎噎的,这时周月如端着木瓢过来,将水递给庞雨。 “这,这女子…”老妈惊讶的指着周月如,周月如又羞又怕,脸红得像猴子屁股,赶紧转身蹲在地上,去用铡刀切一把荷叶。 庞雨老妈一脸惊异的看着,低声对身边的庞雨问道:“雨儿啊,这女子是哪里来的?难道白胡子老爷爷连媳妇也送?咱可别欠人家太多啦。” “啥呢,这女子就是打我那个周家闺女,专门来帮忙的。” 庞雨不想跟老妈讨论此事,站起来去簸箕前面装模作样收拾药材,老妈看了果然把周闺女忘到脑后,上来一把拉开他,“哎呀别动这药,这是草乌,毒着呢。” “啥毒药还碰不得了,能有鹤顶红毒么。”老妈在他手上一打,“哪有什么鹤顶红,那就是砒霜而已,不懂的看砒霜色红,就胡乱取名,咱家卖药的可不能胡说,逗人客商笑呢。这草乌可比砒霜毒,你爹说啊,从前 那打仗的兵都拿这东西抹刀刃,中了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俗语叫的五毒根就这。” “这生的怕啥。” “就是生的最毒,你隔远点。” 庞雨好奇的看了两眼那乌黑的药材,看着黑漆漆的不太显眼,反正他也不打算帮忙,他两辈子都没喜欢过家务,这药材的杂活当然更不打算真干。 老妈又瞟了周月如两眼,“这周家的女子,怎能让她来呢…这不妥吧,下手可狠着呢。” “她知道错啦,觉得对不住咱家,主动来帮忙的。” 周月如似乎知道两人在讨论她,红着脸低着头不知道忙些啥。 老妈打量两眼道:“这腰这腿,看着倒是能生。”庞雨正色道:“娘哎,不是我说您,周家打人不对,也受了罚认了错了,但家也破了,女子来做事赚点帮佣钱,儿子这是做好事呢,别人听了得说一句庞家大度,老庞家有 脸面。你别一看女子就生啊生的,那别人就得说咱家乘火打劫,要了人家闺女,难道我是那种人吗?” 老娘被庞雨说得一愣,看向儿子时,感觉庞雨身上多了一层正直的光环。庞雨又低声道:“但眼前吧,咱家还有多少要紧事,资金链只是勉强保住了,还不能充分流动,至少还差着三四十两银子,这才是大事。媳妇慌啥呢,你儿子现在开窍了, 外边排队的等着,到时候给您找个腰粗的,一次就生两三个。” 老妈眉开眼笑,“那感情好,就叫那刘家看看,到时悔死他们。” “刘家算啥,你儿子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娘你就等着过好日子吧,咱如今不是傻子了,我看以后谁还敢欺负咱!” 话音刚落,门外一声大喊,“庞傻子,王班头让你今晚去东作门值夜去。” …… “你姥姥的王大壮,呸。” 一口浓痰飞向空中,旋转了两圈后消失在城楼下的黑暗之中。月黑风高,庞雨站在桐城东作门之上,心里不断咒骂皂班班头王大壮,没想到躲过了县丞杀威棒,没躲过这个班头的暗器,果真是县官不如现管,自己以后在这人手上当 值,还不知得穿多少小鞋。 城楼下的桐城灯火点点,一重重的斗角飞檐上飘着淡淡薄雾,城墙外也有许多人家,层层叠叠的暗黑屋影远远的延伸开去。 桐城的县治于万历年间建造砖城,城周六里,西北负山,东南瞰河。共有城门六座,计地八百二十七丈,雉堞一千六百七十三个,当时共费银二万一千二百两。当时的城市人口并不多,后来随着经济发展人口增多,城外也慢慢开始城镇化。北门不当大道,城外比较荒凉,东门和西门则是日渐繁华,仅仅在东作门外便有三四条大 街的规模,城壕之内沿着城墙的街道,名为紫来街,正是庞雨那一口浓痰飞去的地方。“庞二傻!谷小武!站着看景呢?这城门城墙多大的职责,都交予你等手上,城内城外万家安宁万千生民,都赖我等护卫。想想你们的工食银,一分一毫那都是百姓膏血, 是让你们偷奸耍滑的吗?马上打灯笼巡墙,出了事要你们狗命。”喊话的是今夜当值的领头王朝奉,本来桐城太平了几十年,城防从未出过啥大事,所谓城门值夜也就是在城楼里睡一晚,按更鼓起来看看门洞周围罢了。但庞雨得罪王大 壮小舅子的事传开了,领头自然不会让庞雨好过,一晚上就没让庞雨闲着,不是走墙头就是走墙根,走完再去门洞里面检查闩城门的横木。 “马上就去。”谷小武低着声音应承了。 “一人打一个灯笼,别想偷懒。”王朝奉说完回了城楼。 庞雨扛起长杆的灯笼,两人无精打采的往北墙走去,要一直走到北后街口才能回来,然后还要往南走到向阳门。七月间的晚上打个灯笼到处走,惹来成堆的蚊叮虫咬,也是那王朝奉心坏,特意要他们多打灯笼引来蚊虫,谷小武看来是熟悉套路了,摸出一块面纱挂在脸上,庞雨则是 毫无准备,只能靠勤劳的单手不停拍打,他感觉这一晚上打死的蚊子比前世一辈子还要多。 “姓王的狗才!狗眼看人低。”走远之后,庞雨悻悻骂道。旁边的谷小武则闷头不语,他跟庞雨差不多年纪,一张小圆脸,身材瘦弱,看人的时候眼神躲躲闪闪的,住的地方也在西门,跟庞家隔着不远 。 庞雨知道谷小武在皂班里面也不受待见,所以也不怕谷小武告状,一晚上骂了不少次王大壮及其走狗,谷小武开始附和了几句,后来便少有言语。 也正因为两人都不受待见,有点同病相怜,夜间巡城无聊,总要说几句话,庞雨随口问道:“谷兄弟你到底如何得罪了王大壮?” 谷小武无精打采,“雨哥儿,跟你说过几回你又忘了,我都不想跟你说了,你都没花心思听。” “这不是头被打一下,这次说了以后不会忘了。”谷小武等了一会,也许真的觉得不说话太无聊,懒懒的回道:“我爹以前是户房书手,那王大壮最初便是在户房帮闲,办差都是偷奸耍滑,许是我爹多说了他几句,他便怀恨在心,看我爹一过世,便处处难为于我。王大壮有何才德可当得班头,他不过是靠上了户房的赵司吏,那赵司吏也不是个东西,顶首户房不过几年,不但把我赶出户房 ,房中其他老人也换得一个不剩。钱粮的勾当,亦换了郑老、郑朝、康进那一帮人,他与王大壮都是小人得志。”原来是世仇,庞雨今日看了明代机关,没见着啥友爱之情,户房的积年书手自然比皂隶地位高,估计当年谷小武的老爹也没让王大壮好过。就好像王大壮现在给庞雨穿小 鞋,日后要是王大壮儿子落在庞雨手上,庞雨也是不打算以德报怨的。谷小武回头看看背后又说道,“皂班里面能说得几句话的,也就是雨哥儿你了,兄弟看你今次回来,不似从前般呆愣。咱们不比那王大壮笨了,不能由着他欺了咱们一世。 要是那机缘来了,定要叫王大壮好看,让他生不如死,还有户房赵司吏、唐典吏,通通要在我面前磕头谢罪!” “什么机缘?”庞雨听了转头去看谷小武,只见他眼中不断闪动凶狠,右手握着拳头不断轻轻挥动,好像再给自己打气,与刚才面对领头时的懦弱已是天壤之别。 庞雨皱皱眉头敷衍道:“自然不能让他得意,有啥能帮的,兄弟一定帮。”虽是口中如此说,但新堂官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而且王大壮是班头,手上银子自然不少,就算新堂官来了,自己也未必能讨好,对于庞雨最现实的问题,是如何应付王 大壮眼前的报复。“那机缘尚在未定之数。先谢雨哥儿的心意,咱谷家如今是落魄时,若是某有出人头地一日,定然要去捐上一房司吏,最差也要捐贡一个典吏,届时便不需怕那王大壮。” 谷小武脸上满是向往,“到时必不会忘了雨哥儿,有啥好差事,都派发给你。” 谷小武说完停顿一下,把脸上的面纱摘下来递给庞雨,庞雨看他瘦弱的模样,连忙推辞道:“谷兄弟使不得,给我了你用什么。” “雨哥儿你拿着,你才受了血光之灾,岂能受得这罪,某现时强健得紧,正是该关照兄弟之时。”庞雨听他如此说便接了过来,看着谷小武的小身板,心中稍有些感动,自从来了这明代,除了便宜爹妈和焦国柞之外,真没啥人关心过他,今晚从这谷小武身上还算感觉 到点朋友情义。但又感觉此人不经意间总会隐约流露出一种凶残,让庞雨不想与他深入交往。不过听谷小武话语中的意思,以前谷小武的爹在户房还是有些地位的,在外面合作的估计是另外一帮人,现任的赵司吏来了之后,把户房都换成了他自己的人,然后户房 相关高利润业务也转给了郑老那一帮家奴,才造成谷小武如今的家境衰落。 “那我先祝谷兄弟心想事成。”庞雨想起谷小武刚才的话又问道,“司吏典吏都是能捐的?” “雨哥儿你在衙门厮混了一年有余了,怎地什么都不知道。” “小武哥你看这样如何,反正咱巡夜无事,你把衙门里边不拘何事,都再与我说一遍,也打发时间不是。”“那…从何说起,堂尊近日不在,那咱先说县丞衙,说县丞周大人原籍河南,他有科举功名,刑名钱粮却都不甚了了,都听那幕友的,便是每日上堂站他后边那人,叫做个余先生…” 第十七章 站队 在谷小武絮絮叨叨中,两人在城墙上走来走去,终于混到天亮,虽是值了夜班,但没有补休一说,庞雨因为是在东作门值夜班,家又住在西门,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也 没汇合到女秘书,就这么灰头土脸的到衙门上班。 八字墙外碰到何仙崖,何仙崖看着也是精神萎靡,大约被昨日那一巴掌打飞了魂。何仙崖看他脸上大包小包的红肿,拉过他问了他来由,庞雨把昨晚情形一说,何仙崖红肿着眼睛低声叮嘱道:“既是得罪了王大壮的小舅子,这两天你可得小心着,不要有 啥事犯在王大壮手上,待过得几日王大壮气头一过,请人说和一二,该低头时要低头,总是要与班头和解为好。” 庞雨扬扬头满不在乎的道,“不过是蚊子咬几个包罢了,王大壮若是就这点本事,那这种货色不值得低头,所以现在我有一个小目标。” 何仙崖惊讶的看着庞雨,“二哥你又有啥目标了?” “我也要当个班头,到时看他王大壮还能把我怎样。” 何仙崖看着庞雨离去的背影摇摇头,他在心中认定,自己这傻子二哥这回有得小鞋穿了。今日的早堂比较简单,没有放告也没有比较钱粮,县丞昨天杀威大棒之后,接着就派发胡萝卜,他知道自己这个职位最多当十来天,所以只办早堂,接着就发派各房事情 ,各房都得了好处,对县丞吹捧如潮。庞雨对县丞的手段倒有些佩服,但县丞派的红利没有落到庞雨身上,因为他在衙门一直是个傻不愣登的形象,除了焦国柞这个发小,没多少人爱搭理他,县丞甚至不知道 他名字,因为县衙的规模其实是很大的,三班衙役的人数也不少。桐城县总共下辖四十七里,建制不大也不小,衙门中人最多的就是三班衙役,分别是皂班、快班、壮班。快班分为马快和步快,以前是送消息发命令的,后来变成巡城逮 拿的工作,类似后世的警察。 壮班则是守卫县内治安的,常被称为衙兵,桐城这里多年来太平,壮班编制一百九十二人,在编的不过二三十人。庞雨所属的皂班负责县衙运行的,也就是工勤人员,职责主要是搞县衙内勤的,知县、县丞、首领官都有几个皂隶服务,六房里面除了典吏和书吏,也分配有一些打杂的 皂隶。在实际的运行中,三班职责往往分不明白,直到清末也是各处自己分派,有些地方是按职能分,有些是按片区分,大多数领导也不会管那么细,觉得谁合适,就安排谁干 啥。由于以前庞雨有点傻,各房都不要他去做事,他就一直在皂班里面等班头差遣,做一些杂事,皂班跟他一样的闲杂人员也有十来人,这些人每天都围着班头转,以便得些 好的差事,当然回来都要孝敬王大壮。 衙门里面工食银虽然不多,但灰色收入不少。特别是一条鞭法改革之后,甚至有科举无望的秀才生员都投充进来,以养家糊口,可见吏目和衙役收入也较为可观。可悲的是,庞雨如今得罪了王大壮的小舅子,好差事就更别想了,王大壮还为他准备了丰富的小鞋。虽然有了一个小目标,但眼下还需要小心应付,昨晚的守夜只能算开 胃小菜,今天还不知道有啥稀奇东西等着自己。早堂散了后,庞雨站在原地发呆,愣愣的看着地面,谷小武以为庞雨怕回皂班,便也一直等着。等到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庞雨才结束发呆,跟谷小武这难兄难弟一起往仪 门外走去。此时仪门西侧的皂隶房外,大部分皂班人员已经到齐,都等着王大壮安排当日事务。王大壮跟名字一样,高高大大的,下巴一圈络腮胡子。他那小舅子张代文也候在他身 边,等着看庞雨穿小鞋的动人场面。 昨晚的领头皂隶王朝奉刚刚向王大壮汇报了昨晚情形,说到那两人如何蚊叮虫咬一夜,王大壮哈哈大笑起来。 旁边一个瘦小皂隶对王大壮巴结道:“那庞傻子敢得罪小舅哥,是没把咱班头看在眼里。” 另外几个皂隶也围过来,“班头您放心,不用你动手,咱们兄弟就给他好看。”王大壮一挥手,等几人安静后道,“何须动手,正好兵房要巡铺社,还差些人手,老子要那庞二傻把全县的铺社都巡遍,完了再巡渡口,回来每晚给老子去城门守夜…不, 去打更巡街!哈哈哈!” 小舅子张代文听得眉飞色舞,这里跟庞傻子最有深仇大恨的就是他了,当日庞雨那一刀已经在衙门小范围传播,让他很是觉得丢了面子,今日一定要好好找补回来。 “姐夫英明。” “班头高见,累死他个庞傻子。” “一个傻子还敢带女帮闲,等赶走他,把那女帮闲接手过来,终归还得班头梳拢她才是。” 几人正说得高兴,却见庞二傻和谷小武从仪门出来了,王大壮对几人点点头,都不怀好意的暗笑。 待到皂班站齐之后,王大壮便上来开早会,他扫一圈皂班人员,经过庞雨时狠狠瞪了一眼。王大壮清清嗓子道,“说今日差事之前,先说几句昨日的事儿,大伙也都看到了,只是因昨日早堂散得晚,事儿也乱得很,才没得闲跟大伙交代,今日乘这功夫跟大伙说几句。昨日是打了不少人板子,也有咱皂班的,有些人背后犯嘀咕,说县丞大人是不是公报私仇,呸!我告诉你们,这种念头想也不能想,县丞大人科举出身,岂会干这种 事,谁要是被老子听到在背后乱嚼舌头,老子一脚踢死他。” 王大壮这是自己站队呢,众皂隶正要附和,突见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出队列,口中还在大声叫喊。“是谁那么没良心?什么叫公报私仇,这种念头想一下都是罪过。县丞大人那是秉公办理,你们说,哪一个板子不是打得有理有据,有没有一个打错了的,说不说得出,我心里服气得紧。不说昨日,平日间县丞大人哪次不是吃苦在前享乐在后,为桐城百姓操碎了心,任上可谓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往往都要在衙署办理公务直到夜半时分,甚 至夙夜不眠。一个县丞才多少俸禄,区区六石六斗,值得这么多的付出吗?背后说闲话的人,还有没有哪怕一点点良心,你们还是人不是…呜…”庞雨一边哭一边低下头,用袖子遮住脸,往手心里面吐了一口口水,顺势抹在了脸上,袖子放下来的时候,脸上已经变得一片湿润,配上庞雨夸张的哭泣声,显得声情并 茂,唯一不足是口水里面有些泡泡,一时没有抹破,挂在脸上不像泪水,倒更像鼻涕,不过此时谁敢上来说他假哭。 王大壮为首的一群皂隶目瞪口呆,这个平日间利落话都说不了几句的庞二傻,今天居然能长篇大论头头是道的大拍上官马屁。因为皂隶房的位置,就在仪门外甬道的左侧,对面就是快手房,右前边就是县衙大门,甬道是县衙的进出通道,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庞雨这一阵大声发言,立即引来了其 他部门不少围观者,连八字墙附近的人都进来看热闹。庞雨见观众增多,造势的效果不错,心情激动下一挥手臂,“这三年来,桐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屡次获得安庆府、南直隶的嘉奖,都是跟县丞大人的付出分不开的。但县丞大人自己呢,吃的是杂粮饭,穿的是土布衣,袜子破了补上加补还舍不得扔,清苦啊,是大人不懂如何捞银子吗?不是!是大人饱读圣贤书,将清廉当做为官的原则,桐城百姓有福啊。大人的父母尚在老家,不能膝前尽孝,却背井离乡来桐城三年,一个外乡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桐城人民的民生事业当做自己的事业,这是一种什么 精神…”庞雨洋洋洒洒滔滔不绝,直讲了半刻钟的功夫,把县丞大人塑造成了一个清正廉明政绩显著的好官,在这个站队的微妙时刻,广大皂班干部群众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打断他 。“各位上官各位同袍,平日间不少人都叫我二傻子,囫囵话说不了两句,但今日为啥我能说这许多话,因为我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都是公道话,说一千道一万,谁敢对县 丞大人不敬,我庞雨必定第一个…”庞雨结合一个手臂下劈的动作,铿锵有力的怒吼道,“日他姥姥的!”围观的人顿时哄堂大笑,看起来这个庞雨似乎处于傻和开窍之间。庞雨对着周围笑的人不断拱手,他方才是突然想起要加这么一句脏话,这个傻子身份似乎还有点作用, 因为庞雨作为一个现代人,对此时很多东西还不太明了,常惹人惊讶,有个傻子身份便都可以理解。 “说得好!” “说得在理,我等都要学庞二傻。” “二傻都开窍了。” 听演讲的县衙工作人员一起喝彩,纷纷借机站队。而一众皂隶依然在发呆,庞雨这一通马屁,比起王大壮的站队表白,简直是云泥之别。王大壮也瞠目结舌,他本来今天就打算好好给庞雨穿一次小鞋,以便报小舅子的仇,但庞雨这众目睽睽下的优秀马屁,必定会传入县丞耳中,自己这时候再给他小鞋穿, 时机恐怕不大合适啊,县丞会不会觉得王大壮不认可庞雨的观点。王大壮使劲眨眨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后,只得干咳一声,“庞二傻这些话,说得有那么些道理,咱们皂班的都要有这个认识。昨天挨了板子的,等他们回来,咱们皂 班也要有个处置,该除名的除名,该罚的罚。但日姥姥这种话以后不必说,衙门还是要讲点口德的。” 这样就算把站队的流程走完了,围观的人便也逐渐散去,同时还不停的议论,都是关于庞傻子那一番演讲的,看起来很有轰动效应。王大壮压下心中的不快,但形势如此,只能跳过原计划中给庞雨穿小鞋的环节,对着其他人继续道:“下面就说说皂班今日的差事,有“和买”两件,户房南塘里比较钱粮一 件,兵房巡北峡关铺社一件。吕华盛、左贵、杨满场,你们三人去帮医官‘和买’些药材,这是银子和清单。” 三个皂隶眉花眼笑连声道谢,过来接了王大壮手中小包,其他皂隶都羡慕的看着三人。 “赵具才,张舟,你两人去户房领牌票,办南塘里比较钱粮差事。”这两人更加笑得开心,皂隶的差事里面,就数这“比较钱粮”最有油水,这五个人都是方才围着王大壮的几人,属于他的心腹。这牌票是户房发下来的,表面上走的正规流 程,实际是因为王大壮与户房关系密切,才能比快班和壮班拿到更多牌票,所以皂隶们还是要花钱从王大壮那里买的。现在就剩下兵房巡铺社和另外一件‘和买’,庞雨的演讲一搞,打乱了他的计划,不由得他不犹豫,如果此时给庞雨小鞋穿,人多口杂之下,难保不传到县丞那边去,还以为 自己打压支持县丞的人,就大大不美。甚或万一县丞单独接见庞雨,庞雨在那里胡乱说些什么,自己也麻烦。所以此时不但不能打压庞雨,还得给庞雨好处,显得自己支持庞雨的演讲,心里不免十分不忿。不过转念一想,县丞代理县事也就是暂时的,大可等以后形势变化了慢慢 收拾庞雨,还不信庞雨一个小小皂隶能翻了天去。 “先饶你几天。” 王大壮想完,把人选换了一下,接着念道:“谷小武巡北峡关铺社,刑房和阴阳的纸笔‘和买’就由庞雨…” “小人一定以县丞大人为榜样,鞠躬尽瘁尽心尽责,一定把这件差事办好,不负班头大人所托。” 王大壮本来还要安排一人,一听庞雨又把县丞抬出来,心中有气又不知如何接话,庞雨却已经主动走过来,伸手要接和买的银袋和清单。 “先让你得意。” 在小舅子惊怒交加的眼神注视下,王大壮忍下一口恶气,一把将银袋拍到庞雨手上。“谢班头!” 第十八章 和买 庞雨站队站得惊天动地,至少这两日王大壮不敢下毒手,还得了个差事,心头一高兴起来,昨晚的劳累都一扫而空。 不过和买这差事到底如何办,他心中还没底,也只是昨晚听谷小武闲聊时听了一点,知道能捞些油水而已。现在焦国柞在家养伤,衙门里面只有何仙崖相熟,准备去八字墙寻他,却发现何仙崖正在甬道对面。他显然也听到了刚才庞雨的演讲,吃惊之余,何仙崖也发现庞雨脑子 确实灵光不少,看庞雨的眼神跟刚才都大不一样。 庞雨兴冲冲的拉住何仙崖,经过片刻的认真学习,搞清楚了什么叫“和买”,为啥买东西不叫买,而要单独取个名字,就因为衙门买东西不走寻常路,买就得叫“和买”。和买本来是公平交易的意思,但明朝税收奇怪,朱元璋把商人列为士农工商最后一位,地位说是最低,但又只收他们很轻的税,比如对于城镇中的门摊,上交朝廷的杂项 里面门摊税是定额的,桐城县全县一年才可怜的四十两,简直跟没有收一样。地方衙门与民间交道密切,商人赚多少钱他们都知道,地方上不可能呆板执行那么低的门摊税,却又没有朝廷律令为依据。收必定是要收的,怎么收就只有衙门拍脑袋来 定,除了收的现银之外,县衙里面有需要采办的,往往就要少给,当作变相的商铺税,这个就叫和买。 所以各房采购,基本能给到一半的银子就不错了,就这一半的银子,店家也是不容易拿到的。 何仙崖平日主要跟着焦国柞,也办过不少差事了,没有庞雨的新鲜感,见庞雨高兴的样子不由笑道:“二哥你还说你做大生意的,不过出去和买,就变成这副模样。” 庞雨哈哈笑道,“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 何仙崖稍微躬身道:“那过几日花些银子找户房买张牌票,去乡里比较钱粮,那可比和买赚得多。” “乡下怎比得城里。”何仙崖低声道,“二哥你有所不知,乡下确实比不上城里,但咱们只是衙役,城里好点的店面都动不了,你以为都像周拥田一样客居的,遇到士绅乡官啥的,命都丢给人家 。还是乡里人老实,啥也不懂,咱们怎么收拾他都成。” 庞雨得了差事,一时不想考虑那么多,只催何仙崖出门办事,出门时发现周月如自己来了,还等在八字墙那里。 庞雨看到谷小武在大门探头探脑,想起此人好歹算是统一战线,昨晚对庞雨又颇为照顾。于是也招呼谷小武一起同去。谷小武知道有利可图,兴高采烈的便要跟来。 只听门里一声吼叫,“谷小武你想上哪里,去把房后落叶扫干净,留下一片打你十板,扫完就给老子滚去北峡关。” 正是王大壮的声音,谷小武脸色一黑,低头闷不做声的回去了。 “谷兄弟,帮不了你了。”庞雨耸耸肩开始第一趟公差。 …身穿皂隶的青战袍,身后还带着女秘书大摇大摆走在街上,看到周围人等竞相躲避,庞雨心头那种得意难以言说,他前世是有钱,但心中有时也羡慕当官的,如今这衙役 虽小,却也代表着官府权力。 两天前收拾周掌柜的时候,何仙崖可谓穷凶极恶,现在跟周月如一起办差,却完全看不出任何不自在,仿佛理应如此。何仙崖是帮闲里面的精英,一说和买笔墨,就立刻接道:“桐城笔墨纸店,大小总共有六家,但有三家是士绅家中开的,叶家、刘家、方家,这三家不能去。剩下南街的何 记纸店和日盛记笔墨店,还有东街的周记…” 庞雨咳嗽一声,何仙崖抬眼看看周月如,只见周月如一脸阴云,马上改口道:“但咱跟周家啥关系,那是不打不相识,现在都是一家人,咱们就只去南街。” 庞雨哎一声道:“这才对嘛,周家小姐在我这里帮闲,咱们就是利益共同体,不但不能去打搅周掌柜,连这笔和买,周月如也都要分钱的。” 周月如探头问道:“我真的有银子分?” 庞雨转头看她吓一跳道:“小心小心,口水都要出来了,一个女子家矜持一点,要注意形象,为一点银子就流口水,穷成那样了么。” 周月如白他一眼,“还不是你们害的,隔夜的米都没了。” 庞雨毫无同情心的道,“那你一会去砍价,砍得越狠,你就分得越多,砍得少了,就没买米的钱。” 周月如听了不停的咬着嘴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说话间,三人径自去了南街的何记纸店和日盛记笔墨店,快要到何记纸店的时候,何仙崖叫两人加快速度。果然何记纸店的小二一看他们方向,感觉衙役是奔自己这店过来,赶紧便去拿门板要封门。庞雨哪能让他那么容易逃脱,正要加速时,身边人影一晃,已经超过了庞雨, 仔细看去竟然是周月如。 周月如就像一只发疯的雌虎,对着那门板就硬撞过去,小二一声惨叫,被门板压着摔在地上,跟着周月如又摔在门板上,压得那小二连声求饶。 周月如在门板上滚了一圈爬起来,披头散发的径直奔到柜台后一把抓住掌柜,“掌柜的,衙门买…和买。” 掌柜被这女子惊吓不轻,又从未见过女帮闲,这个场面颇有点超出他的想象力,张着嘴巴不知说什么才好。 庞雨两人此时才赶到,正好见了这番景象,何仙崖喘气低声道:“我说二哥,这女子帮闲都是埋没了她,你今日要是给她十两银子,怕是能把这小二杀了。” 庞雨赞同道,“你别看她在衙门里面哭哭啼啼的,若不是衙门威武,怕是没几人拿的住这女子,你是没见当日还想拿棒子打我呢。” 两人来到铺中,把牌票拿出,对着那惊魂未定的掌柜道:“呈文纸五刀,中墨一斤五两!” 掌柜愁眉苦脸的缓一口气,“几位稍待。”刑房买的呈文纸七刀,阴阳买呈文纸三刀,总共十刀,呈文纸价格较贵,市价三两五钱,中墨三斤,市价是一两三钱,他们当然不在一家买齐,而是一家买一半,把衙门 的票一拿出来,何家纸店只得乖乖的备货。等把货备好,何仙崖上去仔细验看,还不等何仙崖开口,周月如便上去挑了一堆的毛病,她干这和买一学就会,不断挑些毛边虫洞的压价。那掌柜原本想用次品蒙混,也 被周月如识破,她家里就是开纸店的,纸张笔墨都有,对各种品相说得明明白白。 这样又杀到另外一家如法炮制。最终算下来,按市价本来是四两八钱,刑房就只给了二两四钱银子,王大壮过手就扣掉了四钱,就剩下二两。庞雨几人总要赚点,总之必须按最次品结算,何仙崖和周月如直接杀价到了一两,两家店子自然是亏了,店家末了还得给三人各五分银子孝敬,否则这些衙役还不会满意 ,直接给货品定个“不中程”的品相,更多的银子都要赔出去,以后更不知闹出多少麻烦来。庞雨见好就收,并不欺压过甚,按何仙崖所说,城里不比乡下,不说人多眼杂影响不好,就说商人的油滑和见多识广,就不是乡下人能比,万一惹急了闹出啥事儿来,最 先顶罪的就是衙役了,所以多年下来,衙役和商家总会找到中间的平衡点。庞雨第一次出差办事,虽然三人总共只捞到一两多银子,但事情办好了,积累了经验教训。鉴于周月如的出色表现,庞雨当场便给她分了三钱银子,这女子满面红光,细 细收了放在钱囊中。 待几人回到衙门,早上庞傻子那篇吹捧县丞的雄文,早已作为爆炸新闻传遍各房各班,好些人都主动跟庞雨打招呼,眼神中带着同志般的温暖。送纸笔到刑房和阴阳房时,刑房里面只有三个人在,昨天刑房超过一半人被打板子,本来也没剩几个,刑房昨天遭受重创,司吏众叛亲离。房中气氛压抑,两个书手抬头 看看庞雨又埋下头去,既不打招呼也不来交接物品,司吏只得自己起身过来,连面对庞雨都赔着小心。送完刑房的东西,还有三刀呈文纸要送给阴阳官。阴阳的办事房在大堂东侧,典史衙署的旁边,总共只有三个开间,平时值房就阴阳官和一个小厮,他带的十几个阴阳生 则在另外那两间屋中。 刚到门口,就见一名身穿青色直身中年人,美髯垂胸文质彬彬,他对庞雨笑眯眯的招呼道:“原来是皂班的庞小友。” 庞雨没料到他这么客气,县里的阴阳、医官和教谕都算杂官,但主要从事技术岗位,平日间与衙门关联不多,大概属于专业技术序列的事业编制。因为这几个杂官相对独立,行政长官一般也不多管他们,但他们毕竟是个官,在衙门里面的下人面前还是有官架子的,所以庞雨也明白,阴阳官这副笑脸不是讨好自己, 只是对自己今日的表现感兴趣而已。 “见过大人。” 阴阳对庞雨招招手,示意他过去坐下,庞雨过去先放了东西,等到坐下才发现屋中还有一人,仔细一看竟然是县丞的幕友。 果然如谷小武所说,早堂时这幕友一直就站在县丞侧后,庞雨发现县丞好几次作决定前都跟此人商量,显然是县丞的心腹之人。 庞雨屁股刚沾到椅子,见到此人立即触电一样弹起来,“小人庞雨见过先生。” 余幕友摆手道:“不用多礼,余某非官非吏,来谭大人这里也是个客,我们都不客气。” 阴阳就是谭大人,他笑着对庞雨道:“我与余兄都喜庄老之学,有闲时候便坐在一起探讨一番。” 余幕友笑道:“谭大人所擅不止庄老之学,余某是来讨教,不是探讨。” “余兄说笑了,我所学不过是些杂学,学得再多也是无用,总是比不得县丞大人科举正途。”阴阳官说完又转向庞雨道:“先前之时亦见过庞小友几次,谭某也不妨直说,当时庞小友双目呆滞言语不畅,但今日再见,庞小弟眼神清明双目灵动,今日早上那一番话, 谭某恰逢其会也是旁听了,条理是甚为清晰的。” 庞雨见幕友在侧,乘机继续站队道,“小人那是出于义愤,因为都是实话,是以脑子一时便灵活了,自然说得顺畅,莽撞之处,两位先生不要笑话才是。” 阴阳官摇头笑道:“庞小友这造化,足可令人感叹天地造物之神奇。”余幕友此时插话道:“论庞小友此事,余某也听闻了,说庞小友前些时日伤在头顶,只怕也有干系。头为六阳之首,阳气凝聚之处,庞小友之前阴重而阳虚,阳气不行于头 则眼神不聚,此间得了个机缘,全身阳气贯通,眼神自然清澈如新,才有如今的庞小友。” 阴阳官道:“庞小弟有如此奇遇,日后有大的福报也说不准。”庞雨听得一头雾水,但好像听着又有些道理,想想后勉强接道:“确如二位先生所言,头上阳气汇聚开了窍,是个奇遇不假,但小人现在也是诚惶诚恐,古人说兴一利必生一弊,事物都有两方面,小人自觉对人亦是如此,特别不能得意忘形,有时候刚得个好处,还没享受到就突然遭个难,你说气人不气人。所以小人现在还不敢想大的福报 ,反而要小心应付这奇遇之后的世道。” 庞雨自然是说的自己前世,谭大人和余幕友听了,却同时露出惊讶神色,阴阳官道:“兴一利必生一弊,庞小弟说是古人说的,不知是在哪本书见到?” 庞雨说的都是他自己的遭遇和想法,闻言吃惊道:“不是古人说的么?” 那两人都同时摇头,余幕友道,“闻所未闻,此语言简意赅,世间至理又暗合阴阳之说,若是有此言语,其他人或许不知,但我等好庄老之人必应是知道的。”其实这是清代的阮葵生《茶馀客话》中所写,谭大人两人自然没听过。庞雨也不知道出处,但马上猜了个大概,眼珠一转道,“不怕二位大人笑话,小人从来不看书,但有 些道理偏偏就像生在脑子里,方才就是脱口而出。” 谭阴阳官叹道:“那便是庞小友有些非常之才,若是能修习一些庄老之学,成就当远超老夫了。” 庞雨对什么庄老之学没兴趣,却明白这两个都是衙中有些地位的人物,闻言哧溜一下就跪在地上,“小人愿拜谭大人和余先生为师,终生以师礼待二位先生。” 谭阴阳官哈哈笑道:“庞小友打蛇随棍上,也是个真性情,不过本官带的已有十余阴阳生,实在无力再教授其他,余兄你便收了这个弟子如何?”庞雨知道谭大人是在帮自己,那余先生虽然身无官职,但是县丞的幕友,在县衙中的实际权力远超阴阳官。见那余先生没有答话,庞雨已经一个头磕了下去,“庞雨拜见恩 师。”余先生只是个落魄秀才,明末之时因为积压生员过多,科举之途是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很多自觉科举无望的秀才投充为吏目,或者就是当讼棍等,有特殊技能的就当幕友,比如熟悉刑名、钱粮等,也就是后来清朝的师爷。幕友依托官员的权力,官员依托幕友的技能和智慧,幕友就像是官员的私人秘书,在衙门之中是很有能量的角 色。在桐城这里三年,想走幕友路子攀上县丞的人不少,但还是第一次有人腆着脸要拜他为师,作为一个曾经有科举理想的人来说,为人师是一种荣耀,但还不足以打动余幕 友。 余先生立即回绝道:“余某自己都是科举不中的,教不了庞小弟什么东西,怕是耽搁了你,此事总是有些为难处,不提也罢。堂尊那里还有些俗务,先告辞了。” 他说完跟阴阳官拱拱手,起身便出门而去,一点不给庞雨继续水磨的机会,留下庞雨还尴尬的跪在地上。阴阳官哈哈笑两声,伸手扶起庞雨道:“庞小弟无需介怀,余先生便是如此脾性,在桐城这三年少有与人往来,既是幕友本分,亦是惧了家中河东狮吼,他那夫人未准许的 事情,他一件不敢应承。然则余先生确有才学,桐城县衙中说到公门实务,可说无出其右者,既是一时不成,庞小弟日后再等候机缘,有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说到“金石”二字的时候,阴阳官特意将语气加重,对着庞雨眯起眼睛。 第十九章 估值 “金石为开,河东狮吼…” 庞雨一路念叨回到大门,寻到何仙崖便问:“三弟可知那县丞的幕友,叫个余先生的,是不是怕女人。”何仙崖听到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愣了一下才笑道:“此事人人皆知,余先生是浙江诸暨人,那大妇的娘家在当地颇有势力,这女人在家中说一不二,常骂得余先生狗血淋 头,过门十余年未有生育,却不许余先生另娶二房,连填房丫头也不准允,害得余先生如今年逾不惑尚无子嗣,乃桐城一知名悍妇尔。”庞雨听了点点头,他今日早上投机一把,已是暂时解困,但效果会很快消退,若是不乘这个大好时机傍上县丞的大树,迟早被王大壮收拾,正好跟幕友搭上了话,怎能放 过这个机会。 稍一寻思又问道:“可曾听说此女人与谁交好,能说上话的。”“这妇人与衙中司吏的家眷都少有往来,好像便是与那谭夫人走动多一些。平日亦不常出门,只每旬日要往观音庙求子。不过求了几年了也未见肚子有动静,听说便把家中 那只海叭狗当儿孙般养着,实则又是一雌狗,衙中人都说是个狗女儿。” 庞雨沉吟道,“那谭大人所说皆是实情。”何仙崖低声劝道:“二哥你问这事,可是要走余先生的路子,兄弟跟您说在先头,还是劝二哥不要往余先生那里打主意,此人来了数年,从不与桐城人往来,只怕费了心思也是枉然。也不是他一个,知县、县丞、典史的幕友都是如此,各位大人需用幕友之才,却对幕友多有戒备,总怕幕友背着自己收受钱财,不与堂官同心同德,这些幕友 为了避嫌,寻常不与咱们本地人深交,以免引堂官之疑。余先生在县衙只与阴阳官走动,亦是因阴阳官与衙中的利益纠葛不多,不会引起县丞猜疑。” 庞雨笑笑道,“便是那阴阳官作中人,他说余先生的路子是在余夫人那里。照我看来嘛,幕友精通钱粮刑名,他来做这差事,绝非只为那点工食银,但因着他幕友的身份, 必须有如此姿态罢了,我拜师被他拒绝了,那是因他不在意这些虚头。幕友在衙门没有前程可奔,又不求名声,那不求财又求什么。” 何仙崖听了不停打量庞雨,这个傻子二哥开窍之后常有让他惊讶之举,偶尔又真能干出蠢事来,但刚才说得颇有些道理。 “可是二哥,即便阴阳官愿作中人,我们进出那地方也颇为不便。” “难也难在此处,他夫人也住在县丞衙署中,成天在县丞眼皮之下,我们去是不方便的,不过嘛,还好老子有个女帮闲。” …… “少爷你把银子都拿出来作甚?” 庞雨看着床上摆着的一小堆银子愁眉不展,所有银子都送出去,他就又成穷光蛋了,所以连庞丁的问话都没心思回答。 等到庞雨把银子分成两包,庞丁又在一旁道,“少爷,你那没过门的媳妇今日从门前过了三次,一准是想看你呢。”“没过门的媳妇?”庞雨偏头一想,“你说刘家那仙女,等我算算,违约金截留五两,周家赔的分了二十六两,已经给了二十两给咱爹妈,刑房这次受了灾,老子不给他们分 钱了,谅他们不敢放个屁,剩的六两都自己留着,这里总共才十一两,倒是刚好够聘礼。”庞丁赶紧道:“那少爷你拿这十一两去把亲说回来,你如今开窍了,街坊邻居到处都传开了,听说刘婶昨日气晕倒之后,到现在都没起得了床,你要重新去说亲,那刘婶没 准便应了。要是说晚了,万一被别人家先把刘家女儿相走了…” “说话说清楚,你是不是在哪里听到些风声?” “少爷,四邻都在传呢,说刘家退婚前就相中了一家,在窦家桥开木器店的,是铜作店的姜婶牵的线,只等刘家找中人退了婚,便要过那边的门。”“难怪刘婶这铁公鸡肯出十两的违约金,但也说明刘婶气晕只是心痛那违约金,并非是后悔退婚。如今两家撕破了脸,若是现在拿十一两又去说亲,必定碰一鼻子灰,自取 其辱罢了。” 庞雨说完提起银袋出了门,庞丁赶紧跟到天井中,周月如正等在那里。 庞雨把两包银子都递给周月如,“你带好银子,跟着阴阳官的夫人一起去,大的这包给余先生的夫人,小的这包给谭夫人。” “我…”周月如连连摆手,她从来没干过这种事情,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着手。庞雨怕周月如紧张坏事,尽量和颜悦色的安慰道,“余先生家在县丞衙署的东客厅,只有女眷才方便进出。周姑娘你不用担心,谭夫人自会教你,你只管把银子送到就好, 不必多说什么,若是余夫人跟你问话,你便把她当个婶子聊一聊。” “我怕,那么大的官,我不去…” 庞雨脸一板,“周月如,我可是每月四两银子聘你来做事的,由得你选着做么,你要是不做,先把方才分的和买银子还来,这月的按揭银子交来。” 周月如脸色通红,她家里的确没有银子了,今日分的银子就是明天的饭钱,迫不得已只得答应下来,只是紧张害怕之下,眼泪都在眼眶里面打转。 阴阳官的夫人就等在外边,她打扮朴素,看着十分低调。见到几人出来也没说什么,领头在前面便走。周月如跟在后边不停的回头看,表情十分慌乱。 庞雨毫无同情心的朝她挥手,示意她跟紧谭夫人。 “少爷你把银子都给她了,拿什么去跟刘婶说亲去?” 庞丁看着远去的周月如问道。庞雨听了眯着眼睛,脑海中浮起刘家仙女在灯河边亭亭玉立的情景,不过也只有短短瞬间,庞雨脑海又被一堆银子占据。眼下他既然想搭上幕友的线,银子就必须用来办 此事,绝不会拿去说亲。 “反正我现在一文钱也没了。” 庞丁摇头道,“可惜你和那刘若子青梅竹马,多可惜啊!” “原来她叫刘若子,这名字不太吸引人。”庞丁抓抓头,感觉少爷又开始糊涂了,赶紧提醒道,“少爷你忘了,刘家生了两个女儿,这刘若子是小女儿,从小当儿子养的。刘叔刘婶都惯着这小女儿,既不束脚也不做 女红,一向性子野得紧,也是如今年龄大些了,才收敛了些。” 庞雨笑道:“性子不野倒无趣了,那我反而要争一下,但如今有人竞争,刘家心理价位颇高,不是出手的好时候。” “是不是好时候也没用了,少爷你银子都没了。” “银子少有银子少的办法,就算没银子也未必不能说亲。” 庞丁嘴巴大张看着庞雨。庞雨竖起手指,“庞丁我告诉你,既然少爷我开窍,那庞家的无形资产就是增值了,刚刚创了新高,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急。以前呢,那庞雨是长期低位横盘,刘家说亲说到庞家,是拿到了低位的筹码,一拿就是十年,但没有上升空间,确实是很可能亏本的。可是少爷我来了,实际价值已经不同。而我发现刘家已经失去了信心,筹码极为松动,当然要推动刘婶在低位丢掉筹码,顺带解决咱家资金链的燃眉之急。如今少爷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还是急速拉高的阶段,这种时候千万别急躁,更不能轻易交出筹 码,等到确定了高位后再出手交易,才能获得最好的交易条件。” 庞丁根本没听懂,当然也不疑有他,因为少爷以前说话也是没头没脑的,庞丁听不懂是常事,他呆呆看着庞雨,好半响才道:“那到底是去说亲还是不说?” 庞雨坚持日常打家仆的好习惯,在庞丁头上狠狠一拍,“老子说得这么清楚了还他妈问,你当老子时间不值钱吗?” 庞丁捂着头,“那刘家女儿嫁人了咋办,上哪去找这么标致的啊。”“这种想法会害死你的,少爷再教你,看上的东西再好,交易的时候也绝对不能觉得非它不可,那会让你冲动,冲动是交易的大敌,就算你再渴望…”庞雨摸着下巴沉吟道, “也不能让人看出来,反而要冷静等待,尽量想办法打压它的估值,等到最好的时机再出手。” “那你干嘛给那么多银子给那余先生,而不等一等呢。” “余先生那估值我打得动么,这交易能做成,便是走了运了。” “那怎么打压刘家的那啥估值?”“你过来。”等庞丁凑过来后,庞雨低声吩咐道:“明日你便去街坊四邻传话,就说是神仙给庞家托梦说了的,谁和刘家结亲便要倒霉运,庞家就是听了神仙的指示退婚。果然刚退一天呢,药铺便来了大生意,我这脑袋也立马便好了,现在知书识礼才高八斗,以前为啥这么傻呢,就因为运数被刘家这门亲所压制的…嗯,对了,你要特别强调刘 家闺女脸上那块胎记,说这胎记天生带劫,你四处都去说,我看谁还敢找刘婶说亲。” “这就叫打压刘家估值吗?”“当然,别人都怕了自然不敢来结亲,没有买单就没有流动性,没有流动性就没有价值,到时那刘家女儿的估值至少七八个跌停板,到时候少爷我再去交易,低吸富一生啊 。” “那万一还是打压不了呢?”庞雨趴着做了一个摊手的动作,“那就放弃这笔交易,寻找更好的标的物,这世界上还没有我不能放弃的东西,以少爷的一表人才学富五车,还怕找不到老婆么,那不还有个女帮闲保底嘛。” 第二十章 发愤图强 第二日清晨,伴着四处的公鸡打鸣声,庞雨顺溜的从床上爬起,自从来到明代之后,晚上睡觉特别的早,夜生活不用说了,更鼓之后连个火都没有。 庞家最近经济紧张,老妈根本不准点灯,只得早早上床睡觉,生活比以前规律了很多,连生物钟也开始改变了。起来后坚持用盐水把口漱了一遍,没有牙膏的年代里,这就算奢侈的,一般大户人家才能这样消费。虽然庞雨现在又变成了一文不名,但庞雨觉得自己并不缺钱,他缺的 只是大钱。县丞大人今日气色很好,他已在桐城任职三年,是桐城唯一的佐贰官。明代讲究大小相制,在县衙中也有重要体现,佐贰官虽是副职,但也有佐贰官自己的体系,并不是 任由知县拿捏的软柿子。所以辜知县还是很给面子,一些有油水的方面也给他分管,相处得还算不错。但三年的岁月里,总还是有些不和睦的人和事,有点小气的县丞大人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下了不少仇家,都是对他不敬的人,其中排在第一的就是承发房,只是碍于辜知 县在位,他一直隐忍不发,等到了这个权力的真空期,旧知县走了,新知县没来,连代理知县都没到任,终于可以一手遮天了。前天将所有仇家一网打尽之后,县丞大人心情十分舒畅,仇是报完了,接着就应该收买人心,至少衙中要有大部分人站在自己这一边,否则若是有人告到安庆府,说县丞 公报私仇,一次打了几十个人板子。引得安庆府来调查的话,虽也无甚大碍,但事情就不美了,额外还得损失一笔不小的打点费。 如果他是知县也罢了,衙中必定都往他这边站,偏生只是代理坐堂官,所以在这个当口,昨天庞雨在甬道那一通精彩演讲还是有不小的作用的。 所以升堂之后,县丞并不急于说事,而是对堂下道:“皂班庞雨可在。”众人一阵嗡嗡议论,庞雨昨天晚上便想过多种可能,对各种情况都做了准备。县丞开堂就叫他的情况,是他预计中最好的一种,当下深吸一口气稳了稳神,赶紧从后面跑 上来道:“小人在!”县丞打量庞雨一番后点头道:“你昨日在仪门外论及衙中之事,本官也听闻了一些,虽说都是些实在话,但本官做事但求无愧于心,以后不必闹得如此沸沸扬扬,有人说什 么,就由得他们去吧。”“大人明鉴,小人所说都是肺腑之言。大人责罚他们只是表象,背后之深意,恐怕他们尚未体谅到,小人一时心急,便脱口而出。昨日晚上回去反复思量,又想深了一层, 才发觉大人责罚他们,不但是有深意,更是一片好意,不说出来的话,小人心里堵得慌。”县丞原本只是把庞雨叫出来,通过对庞雨的叮嘱表明一个态度,鉴于他昨天也听说了庞雨智商可能不高,所以并不打算让庞雨发言。但此时听到好意二字,微微有些惊讶 的问道,“哦?那你还思量出何等深意,可说与本官听听。”庞雨争取到了发言机会,想想措辞后抬头大声道:“天下人总认为,打了骂了便是坏事,是罚了他害了他,此乃短视之见。须知父母皆曾打过子女,难道都是害他们不成,那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当日大人处置之事亦是同理,无一不是秉公执法。在小人看来,这不是害他们,而是帮了他们,帮助他们认识错误,迷途知返悬崖勒马,大人的 目的,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县丞听到后面几个字不由自主的露出欣赏之色,连连点头道:“嗯,嗯,说得好。”“凡是对县丞大人心怀怨恨之人,都是没有反省到家,他们不明白,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任何大罪恶都是由小罪恶日积月累而来,若是大人不帮他们纠正,他们必然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而大人恰于此时当头棒喝醍醐灌顶,那些还有慧根的,便回归正途,该对大人感激涕零,以小人斗胆揣摩,大人熟读圣贤之书,胸怀宽广,必然也会接纳改过自新之人,一视同仁,共同为朝廷效力,成我大明栋梁之才。小人今日可定言,数十年后,前日那些受罚之人绝对会说,当年要不是县丞大人一番苦心,我等岂 有今日之福报。小人不过提前一点时间,帮他们说出来而已。试问这不是县丞大人的好意又是什么,小人说出了心中所想,总算是痛快了。”堂下议论四起,昨天看到的人毕竟只有一部分,今日所有县衙工作人员都在,人人都惊讶于二傻子居然能拍出如此优秀的马屁来,把县丞的公报私仇说得比母爱还要慈祥 。王大壮的脸色则有点难看,本以为庞二傻只是昨日走大运能说那番话,岂知今日更进一步,居然在县丞面前大拍马屁,还条理分明头头是道,小鞋计划看来只有无限期推 迟。县丞眯眼听着,不停的嗯嗯点头,听到这里终于挥手道:“本官今日有些感概啊,听闻有人称呼庞雨为二傻子。今日本官要说,庞雨分明是个明白人,方才这番话确实太明 白不过,那不是傻,是大智若愚。尤其惩前毖后这句话,道尽了老夫一片苦心,皂班班头何在?” 王大壮突然听到自己名字,一个激灵站出来,“属下在,请大人吩咐。” “平日里皂班调派庞雨勾摄何事。” “但凡有适合的,便安排庞雨操办,昨日还让他为刑房办理和买一件。”王大壮说完暗自抹一把汗,还好昨天忍了一时之气,今日才能海阔天空。 他多希望庞雨也像昨天一样加一句“日他的姥姥”,那样县丞是绝不会重用这样的人,免得县丞自己都成了笑柄,但今日庞雨偏偏就不说了。没想到一个从未看上眼的二傻子居然能让堂堂班头如此被动,不由抬眼瞟了旁边的庞雨一眼,庞雨也在看他,目光中有些得意。王大壮此时最怕庞雨张口乱说,有些紧张 的观察庞雨,庞雨却并未开口插话。 县丞右手拈须,轻轻抚摸着,似乎很享受胡子的手感,“嗯,都是寻常事务,是否已人尽其才。”王大壮本来刚才还在侥幸,但他原本就是个小气之人,想起庞雨刚才得意的神情,似乎在嘲笑自己,这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更不愿给庞雨上升的途径,当下不理会县丞言语中的暗示,大声说道,“回大人话,属下曾派庞雨在户房办事,因其不识数又不识字,加之办事敷衍,被户房退回,其余各房亦不收,非是属下不给他机会,实在是 其才能有限。” 县丞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庞雨抬眼观察县丞的神色,并未看出任何不快,心知王大壮应当是平日里与县丞关系尚可,县丞还不至于为一个皂隶和王大壮翻脸。此时不能再保持沉默,庞雨开口道:“禀大人,王班头所说不假,但那是半年之前的事,小人受班头的激励,这半年来奋发图强,已自学了些许傍身之技,愿多为大人分忧 。”县丞听庞雨言语得体,虽是反驳王大壮,却并未让这顶头上司下不来台,不像传说的那么二,心中对庞雨又高看一点,于是微笑问道:“那你傍身之技是何事,可告知本官 ” “方才王班头说小人不识数,小人发愤图强,便是刻意练习了算数,可算擅长。”大堂的众人又嗡嗡的议论起来,倒不是觉得庞雨是真厉害,做生意的人家都能算数,众衙役混迹市井之间,就是干点敲诈勒索也是要算个账的,所以觉得这算数也不算什 么特长。 县丞原本半开的眼睛睁开了一些,“擅长到何许程度。” “比精于算盘者还快,大人可命人即刻考校。”庞雨自信的道。县丞皱皱眉头,他今日听了庞雨的马屁,已打算千金市骨,只要庞雨自己说个由头出来,自己就可以给他根杆子,未必一定要考校。县丞的考量,既然庞雨有个二傻的名 号,恐怕也没有什么真才实学,真考核起来要是当场出丑,反而不好办理。 果然王大壮马上抓住机会大声道,“属下愿出算题,让庞雨一展真才实学。” 他说完斜眼看了庞雨一眼,满脸的得色,庞雨的底细他是最清楚不过,一加一都要靠指头帮助,发愤图强云云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他这个现管。 庞雨口出大话,正是送上机会给王大壮。王大壮虽没读过书,但出身户房,算数还是有些基础,他自信能让庞雨当众出丑,县丞还没法怪罪自己。 县丞皱皱眉头,瞟了一眼庞雨,见他神态从容眼神清澈,全然不是一个傻子模样,在心里嘀咕两句,傻子开窍听说过,开窍就能算数却是闻所未闻。 此时大庭广众,形势如此,庞雨要是没点才学,县丞已不可能强行千金市骨。 “既是皂班的人,王班头又自告奋勇,那你便出些衙门常用的计数之事,务要着实堪用,不可繁杂花俏,赵司吏你找人打算盘,便当个见证,庞雨和王班头都上堂来。” 赵司吏立即下堂去户房拿了一把算盘,堂下众人听了都交头接耳,衙门早堂少有这么有趣的时候。 大伙也都看出来了,县丞想给庞雨一根杆儿,庞雨想顺着爬上去,王大壮不敢去碰那根杆,但想扯着庞雨的裤脚,不让他往上爬。 县丞言语中暗示王大壮不要出太难的题,又让户房的赵司吏当裁判,仍是给了庞雨一些便利,其他的就看庞雨自己的了。庞雨大步上了月台,王大壮走在前面,庞雨见王大壮跪拜县丞,赶紧也跟着跪拜,按明代的规矩,并非是见官都要跪拜,但直管的坐堂官问事回话是需要跪的,既是入乡 随俗,庞雨也没有什么心理障碍。起得身来,庞雨低头扫视一遍堂上,皆是杂官各房司吏,算是桐城官场的最高阶层了,他们看庞雨的眼神都并不排斥,而是好奇中又带着点嘲笑。经过余先生时,余先生 低头垂目,没有与庞雨眼神交流。 庞雨转身面对着王大壮,堂下上百人等目光汇聚,庞雨前世见惯场面,人头济济的会议报告是常有的事,此时毫不紧张,反而对这种众人瞩目的场景颇为兴奋。 县丞最后问庞雨道:“庞雨你可要算盘或是纸笔?” 庞雨躬身应道,“谢大人挂怀,属下心算便可。” 县丞在心里骂了一句傻子,拿张纸记一下也要容易得多,不好再说什么,转向王大壮道:“那王班头可出题了。”王大壮皱眉想想,他在户房当过数年皂隶,开口之时原本是想让庞雨算一个里的田赋,连历年老吏都头痛的问题,他认为庞雨肯定是做不出来的。不过县丞说了实用又不 能繁杂,王大壮不敢太过分,只能改换个简单些的,但他认为也足以考倒庞雨。“那某便考校庞雨一题,衙内所需工食银,便是户房每年要用到的。说有一县衙之中,有门子十一名,每名工食银六两;皂隶二十七名,每名工食银六两一钱;马快十一名,每名工食并草料银一十六两八钱;步快十七名,每名工食银六两二钱;壮班十九名,每名工食银六两三钱;灯夫六名,每名工食银五两;轿夫九名,每名工食银五两三 钱…”堂下的议论声越来越大,王大壮这每项倒都不算繁杂,但项数越来越多,户房也是各项算完再总计,而王大壮是欺负庞雨心算,要庞雨一口算出总数,还越说越快,分明违背了县丞的嘱咐,户房那个书手边打算盘还要一边听王大壮后面的数字,听掉了几个数,此时已紧张得满头大汗,好在旁边一个户房书手见势不妙,上前帮那算盘手记 数。王大壮还将一些整数变改以增加难度,比如轿夫原本十人成了九人,工食银五两变成了五两三钱,三班原本都是六两,他都给加了尾数,各班还不一样,衙门中大多数都 知道实情,自然议论纷纷。 户房的赵司吏眼见县丞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轻轻的干咳了一声。 王大壮原本来打算再加,听了只得打住,但他觉得难道庞雨已经是完全足够了,鄙视的看着庞雨道:“你算出方才所列各项,共计工食银是多…”不待王大壮说完,便听一个声音大声答道,“七百一十八两三钱。” 第二十一章 明珠蒙尘 堂上突然安静了一下,所有人的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见庞雨转身面对县丞躬身道:“门子十一名,每名工食银六两,小计六十六两; 皂隶二十七名,每名工食银六两一钱,小计一百六十四两七钱;马快十一名,每名工食并草料银一十六两八钱,小计一百八十四两又八钱;步快十七名,每名工食银六两二钱,小计一百零五两四钱;壮班十九名,每名工食银六两三钱,小计一百一十九两七钱;灯夫六名,每名工食银五两,小计三十两;轿夫九名,每名工食银五两三钱,小计四十七两七钱, 以上所列各项共计七百一十八两三钱。” 庞雨口速如机枪扫射,听到的人甚至都来不及对他报出的数字做出检验。无论县丞、吏员还是堂下的衙役夫子,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堂上站立的庞雨,如同看一个妖怪。 众人不知计算数字对不对,但庞雨将王大壮的原题复述得几乎一字不差,展示了超强的记忆力,对于没有训练过记忆能力的人来说,确实难以想象。 众人都等待着户房的结果,堂上如同一个定格的镜头,都在等待裁判的结论。 那打算盘的户房书手额头出汗,在旁边同事的提示下,继续噼噼啪啪几下后,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迎着县丞的询问目光道:“禀大人,共计七百一十八两又三钱。” 堂下终于轰的一声,如同菜市场开市一般喧闹起来,县丞不自觉的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王大壮的下巴迟迟合不拢,连县丞在上面连说三声好也没听进去。 县丞又坐直身体,转头看着王大壮,“王班头,庞雨算的马快一项可有误?” 马快一项计算最繁杂,王大壮开始只管出题,哪想到还要自己来心算,此时慌张之下哪里算得出来,结结巴巴道,“这…属下还未算出来。”县丞料到如此,变色怒道,“你自己出的算题,别人整题都做出来了,你一项还未算出来,那为何还要出这种题让别人来做?庞雨是你皂班的人,岂有刻意刁难下属之理。 ” “属下…” 县丞打断王大壮道,“庞雨已然答对,你还有何话说!”王大壮满脸涨红,他被庞雨出乎意料的一记重击打晕了头,分明县丞方才的话已经说得很重了,王大壮恼怒之下却没体会出来,依然在作最后的抵抗,“衙中都是大人属下 ,自然全凭大人调派,只是这庞雨虽是算数厉害,却不通文墨,会误了大人的大事。” 县丞脸色沉下来,他也看出来两人有旧怨,但今日这形势下,并非只是王大壮和庞雨两人之间的事情。 庞雨那一番马屁有理有节,县丞是准备利用这样的有利形势,一则强化自己惩罚的正义性,二则千金市骨收买人心,让广大吏目衙役向自己靠拢。偏偏王大壮不顾县丞的暗示,不依不饶一心要让庞雨出丑。如果让他证明了庞雨依然是个傻子,那么庞雨开始那一番大道理便会效果大减,甚至成为笑料,县丞想好的后 手都成了空招。 以前王大壮对县丞颇为尊敬,又是户房赵司吏一系的人,所以县丞一直没有难为他。但今日王大壮几次三番将自己的暗示当做耳旁风,已经让县丞心中不快,对他的印象减分不少,此时王大壮还要阻拦,令县丞怒火中烧,给他打了一个不顾大局的标签, 要不是看在赵司吏的份上,早就把王大壮拖上月台打上几十大板。 自己身为佐贰官,调皂班的人何时轮得到他一个班头反对,当下冷冷的问道,“这衙中不通文墨之人不在少数,那王班头的意思,他们这些年都是在误本官的事了?” 衙门中粗鄙不通文墨的人不在少数,王大壮岂敢一次得罪这么多人。 “不,属下不是那个意思,属下是说,是说…”庞雨不给王大壮分说的机会,赶紧补上一刀,“班头你这就不对了,我受伤之前两日,还当着你面写了数十个字,你分明知道小人能写字啊。我以前是得罪过你,有不对的 地方,但当着县丞大人的面,你不能撒谎啊!” “哪有此事,你敢血口喷人!你分明连自己姓名也不会写!”王大壮两眼圆睁急怒攻心。 “那班头要不要再即刻考校一下我是否通文墨?” “我有何…”王大壮正要答应,突然想起刚才的事情,此前从未听闻庞雨会算账,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让庞雨丢人反而成了自己丢人,难保庞雨不是真的会写字。而庞雨才说的那番话,实际是给自己挖坑,如果一番考校出来,庞雨果真又会写字的话,县丞必然认定他是故意说谎阻拦,那性质完全不同,便不是王大壮和庞雨的私人 恩怨,而是王大壮公报私仇,故意要蒙蔽上官。想到这里王大壮猛然警醒过来,对着脸色阴沉的县丞拱手道:“大人明鉴,庞雨果真发愤图强学了不少东西,正是大人在堂,桐城灵气汇聚而致。正该请大人安排个更适当 的差事,以免耽搁了人才。” 庞雨心中叹口气,自己一句话没补到刀,反而引起了王大壮的警觉,还不如让王大壮自己绕死自己。看来王大壮也不是个傻子,居然气急败坏的时候还能知进退。但今日当着县丞这一番交锋,王大壮已经有不少失误,在县丞心中形成了不良印象,又在衙门众人面前失了 威望,自己以后继续强化这一印象便事半功倍。县丞对王大壮不假辞色,转向庞雨放缓口气道,“用人便当人尽其才。可怜庞雨如此人才,能写会算明理有才,在皂班经年,却未有一人识得,好在金子走到哪里都要发光 ,今日总算老天开眼,本官既然知道庞雨有此才华,自不能让明珠蒙尘。” 乘着这个权力真空期,他需要千金市骨,发展自己的人脉,县丞把头偏向幕友那边,两人低声交谈,余先生恭敬的躬身回话,不经意间朝庞雨看了一眼。交谈很快结束,县丞摸着胡子迟疑着,余先生又低头在耳边说了几句,那县丞似乎被说动了,微微点头后才道:“再有些时日就八月了,秋粮眼看就要收了,各仓各库都要 点验库藏存粮,此乃县中急务,赵司吏你看,一向都是户房主理,今年派何人办理此事合适。”赵司吏是户房掌印司吏,也就是桐城财政兼税务局长,已在任数年,水平自然比王大壮高得多。即便王大壮投靠于他,但目前情况下,赵司吏绝不会为此出头去得罪县丞 。结合此时的语境,赵司吏很快得出答案道:“点验库藏既要有公忠为国之心,又要认字识数之才,必要才德兼备方可,等闲人等绝难胜任,好在大人慧眼识珠,发掘了皂班 庞雨此等人才,属下请大人准许户房暂调庞雨担此重任,另外各仓都有历年情形,须得熟知仓储之人主理,户房典吏唐为民可堪一用。”堂下众人一阵骚动,对庞二傻子的狗屎运羡慕到了极点。查仓储一直是有油水的差事,县衙中一般户房主管,在堂官或佐贰官都会安排一些自己人,分润其中的油水。现 在赵司吏给了县丞面子,顺便也安排了一个自己人,县丞自然不会驳他的面子。 县丞果然点头道:“赵司吏安排甚为妥当,本官赞同如此办理。庞雨你要秉公巡查,总要对得起赵司吏对你的看重。” …… 哐当当一阵乱响,皂班值房外的皂隶纷纷避开房门。王大壮心情不好,暂时又没法拿庞雨出气,只好在屋里砸板凳玩,大伙都不愿去触这个霉头。皂班都知道王大壮不待见庞雨,县官不如现管,大部分还是准备继续观望,但面对庞雨时的面孔都温和了不少,倒是当事人庞二傻子毫不在乎,在隔壁自顾自的练起俯卧 撑。 众人在门外羡慕的看着行为怪异的庞雨,这么个二傻子,却在短短两天内靠一张嘴巴成了县丞的红人,得了查仓这么好的差事,任谁也艳羡。庞雨今日大获全胜,有了县丞撑腰,短期都不用担心王大壮的小鞋。做完俯卧撑更是心情舒畅,他本打算等一会去找唐为民,看他怎样计划查仓的事情,刚到门口却见身 穿青色长衫的唐为民从角门先过来了。 唐为民约三十七八岁,肤色白皙一表人才,胡子不长但打理得很干净,脸上随时都带着和善的表情。他是户房典吏,也就是财政局副局长。县衙与朝廷不太一样,朝廷六部以吏部为首,县衙却是以户房为首,户房既管财政又管税务,各房都有求于户房。在衙门里面可谓位高权重,桐城的户房除了赵司吏是一 把手之外,还有三名典吏分任副职,唐为民这个户房的二三把手也是有头有脸的,地位足可抵得上其他房的司吏。 有人进去通知了王大壮,王大壮赶紧出来问好,唐为民和气的应付一番,便丢下王大壮,径直转向庞雨,又引来皂班一众人等嫉妒的目光。 “怎敢劳动唐大人前来。” 等庞雨见过礼,唐为民随和的回道:“巡查仓储乃一县要紧之事,又是县丞大人和赵司吏亲自交办,想先与庞小弟商议一下,不知庞小弟可有计较。” 庞雨见上官如此客气,还突然有点不适应,知道唐为民是看在县丞面子上,自己当然不能拿个架子。连忙恭敬的回道:“怎敢当得大人这商议二子,小人从未做过此等大事,哪里有什么计较。想来应该是县丞大人和赵司吏都清楚这一点,特意安排唐大人主理,所以小人就 一个心思,既把事情做好,又跟着唐大人多学多听,如何安排都听唐大人的,小人无不遵从。”唐为民过来问庞雨意见,也是因为庞雨突然成了县丞的红人,并非是看得起庞雨本人,但此时见庞雨如此知趣,也和蔼的道:“所谓主理,不过是往年多些历练罢了,既如 此,某便先说说全县各仓情形,庞小弟也好有个预备。” 唐为民如此随和客气,庞雨只得也客气的回道,“大人请说。”“县中仓廒总共有十余处,县城以预备仓、丰豫仓为要,各乡廒房以枞阳为要,其中上枞阳、下枞阳的仓廒,还存有漕粮本色。唐某计议以县城为首,枞阳为次,由近而远 ,先从那预备仓和丰豫仓查起,然后是上下枞阳。这样如果县丞大人中途问起,我等已查了要紧处,好有个回复,县丞大人便不会责怪我等做事迟缓。” “唐大人安排甚为妥当,小人都听唐大人的。” “那唐某先去拟好文牒,时间暂定后日开始,今日午后便请承发房先发往各仓,好让他们有个预备。” 其实预备仓就在县衙旁边,唐大人还要发个行文,显得更正式,但庞雨心中猜测,也是给各仓仓子一点时间查漏补缺。庞雨礼貌的躬身,“但凭大人安排。” 第二十二章 渡劫 “庞哥儿下值了!” “下了,瞿叔还在忙呢。” “庞哥儿今日在衙门可好。” “好着呢,杨婆婆这是去哪里?” “雨哥儿来拿个梨回去,刚买的,这家说是种在龙眠山上,沾了灵气的,那口味比平地梨好多了。” “谢谢徐婶。” “哎呀还那么客气呢,以后想吃就到徐婶这里来拿。雨哥儿你听徐婶说啊,婶这里有一家紫来桥东头的闺女,年方十五,知书达理还没说人家…” 下班途中的庞雨一边回应着,一边心中暗暗奇怪,抬头看一下天边,太阳没从东边落下去啊,为何附近的街坊都异乎寻常的热情。 带着疑问走到自家门前不远,只见门口围了一大堆人,中间传来刘婶那熟悉的大嗓门。“婚书还在此处,庞家说不认就要不认了,啥叫婚约,媒妁拉线中人见证,左邻右舍尽皆知晓,要是能说退就退,那还要婚书作甚,各位街坊都在,你们评评,走遍天下都 没这个理。”“这话听着这么耳熟呢。”庞雨抓抓耳朵,凑到了人群外边,庞雨身高比较高,越过其他人的头顶刚好能看到刘婶的发髻,周围人都看着里面的热闹,完全没注意到主角也 在当围观群众。又听得庞雨老妈的声音道:“刘家妹子这话说给谁听呢,也不过几日前,有人看到庞家落了难,清早便打上门来,要死要活的非得退婚,说不退呢,你就数落老庞家不对, 最后老庞家厚道,应了你们退婚。过这两三日,退婚又成庞家的不对了,各位你们评评,这又是哪家的理?” 周围街坊大多也都知道原委了,嗡嗡的议论着,看向刘婶的眼神都带些鄙视。刘婶老脸不见红,理直气壮的道,“我几时又说一定要退了,那日就是探探雨哥儿身子见好了没,你不分青红皂白也给我甩脸子,不过是些气话,你庞家就真做得出来。就 庞家这般作为,旁人还以为我闺女有啥不守妇道的事,把个清白闺女的名声都败坏了…” 庞雨听到这里已经大致清楚,打压估值起作用了,看来庞丁这两天的宣传搞得不错。 这时有人拉他袖子,庞雨转头见是周月如。 “你今日在衙门是不是出了风头?” 庞雨恍然,街坊们这么热情就说得通了,宜民门本来就离县衙不远,那傻子变神算的离奇程度,确实可以成为一个爆炸新闻,半天时间足够传遍全城了。 当下对周月如道:“早上的事情怎地你们就都知道了。”周月如把庞雨带到屋檐下低声道:“刚过晌午就到处都传遍了,说你得了神仙相助,不但能识字还能算数了,比那算盘还快百倍,总之是啥都能做,连县丞大人都夸你呢, 说的可是真的?” 庞雨不答反问道,“然后刘婶就不想跟咱家退婚了?”周月如神色凝重的点点头,“说是原本刘婶退婚之前就相中了一家,只等中人把婚退了就要过门。今日那家不知从何处听到些风声,说庞家流年不利就是因为和刘家结亲,刚一退婚庞家便鸿运当头,连傻儿子都开窍了,可见刘家这门亲结不得,谁结谁倒霉。那家人午前便来刘家推脱了,连媒人都不愿再帮刘婶找人家。午后街坊又在传言, 说你在衙门的风光,全靠和刘家退婚呢,然后刘婶便来门前吵闹小半个时辰了。” 那边刘婶的声音还在喧哗,庞雨却一点不着急,好像跟庞家无关一样,反而摸着下巴上下打量周月如,周月如诧异的看看自己,不知道有何处又不妥了。 直到周月如被盯得发毛,庞雨才开口了,“我说周月如,你的工作是照料少爷我的伤势,早上你无故旷工,倒把八卦消息打听了一堆,你当每月四两银子这么好赚呢。” “不是,是因为那那…” “因为是你的问题,在少爷我这里只看结果不看原因,旷工就是旷工,还好意思找原因…”周月如这次竟然毫不退缩的把头一扬,“是那余先生的娘子约我早间去东作门,昨日出来时辰晚了,便没来得及跟你说。从东作门一回来,便到你药铺里做事,怎地算得旷 工。”庞雨听到余先生三个字眼睛一亮,马上堆起笑脸改口道:“原因不就是要靠找嘛,还真就找到了,我早就看出你是个爱岗敬业的女子,绝不会无缘无故旷工。你快跟我说说 ,余夫人怎地会叫你去东作门?” 周月如有些自得的道,“那余夫人的娘祖籍陕西,说听着我口音就亲,昨日留我说了许久话,又叫我今日去东门赶早市,还送了我一只香囊。” 庞雨上下打量一下周月如,感觉这女帮闲还是个福将,居然能靠乡音跟余夫人套上近乎,若是能发展出私人关系,当然比单纯的送礼好百倍。 早堂上余先生在关键时刻帮了自己,现在看来,既有银子的原因,也和周月如的公关工作颇有干系。 正要表扬周月如两句,只听那边刘婶声调突然升高,把两人的注意力又拉回主战场。 只听刘婶嗓子都哑了,“是谁说的,说什么跟刘家结亲要家破人亡的,谁说的站出来,敢在背后乱嚼舌根子,没胆子出来见人,不出来就以为我不知道吗。” 周月如同情的道:“不知谁那么缺德,背后这般说人家,其他人家哪还敢娶刘家闺女,真是作孽。” 庞雨摇摇头沉痛的道,“周月如你看,都是你作的孽。” “我?”周月如指着自己,眼睛睁得铜铃一般大。 “当然是你,要不是当日你瞎咋呼,你爹就不会打我,不打我就不会造成刘家这么令人惋惜的局面,所以你们呀,还是太年轻,性格轻浮了些。” “可我…”“算了,少爷也不想说你了,你惹了这么一摊子麻烦,还是只有少爷来解决,如今除了少爷我,没有其他人愿意跟刘家结亲了,少爷便勉为其难娶了刘家闺女,谁叫少爷是 好人呢。” 庞雨说完丢下周月如,挤入人群之中,站到正在发飙的刘婶面前。 刘婶一看到庞雨,气不打一处来,“好你个雨哥儿,你当日分明就没伤着头,反是因祸得福了,为何要跟你婶说你是…” 庞雨哪能让她把偷婚书忽悠的事情说出来,赶紧打断道,“婶啊,上次我说什么来着,刘家庞家都是要脸面的人家,你这样闹得四邻皆知,想过咱刘叔的感受没。” 刘婶果然被岔开话题,“那我不管,你刘叔脸皮是薄,可这事还得说个明白,你庞家弄出来的事,休想对我闺女始乱终弃!如今你说怎办。” “哎,这就对了嘛,以前的就不说了,如今的问题咱就想法解决,要不咱去你家,咱们再商量商量。” 刘婶听到这似曾相识的话,一脸戒备的看着庞雨,“又商量商量?” …… “婶你别多心,侄子我实话实说,神仙托梦的事是真的,庞家真的是被这门亲压制了运道。”刘家铺子中,眼看刘婶要发飙,庞雨又安抚道:“侄子我以前什么样你都清楚的,不靠神仙哪能开窍,怎能一夜之间学会了写字算数,还如此的精通,寻常人穷尽一生之力 也是难以做到。但也不是说刘家不好,只是冥冥之中的因缘际会,恰巧便结下这样一个劫数。” 刘婶听了发了一阵呆,偏偏又说不出反驳的话,要说开窍懂事是有可能,但要是没有神仙相助,庞雨是绝不可能突然识字算数的,心里已是信了神仙托梦的事。 当下眼睛红红的就要哭出来,“那我这女儿是不是…就不能跟人结亲了?我这可怜的闺女可怎办好!那神仙有没有说有啥破解之法啊?”“神仙托梦说了,跟谁家结亲都解不了刘家这个劫,即便是强行成亲了,那劫便报应在日后,所以啊,哎!”庞雨沉痛的摇摇头,他这么说是要断了刘婶退路,劫数报在日 后,又没说什么时候,便始终有一把达摩利斯之剑悬在刘婶头上,刘婶岂敢再去找人结亲。 庞雨眼角偷偷观察刘婶的表情,已经是十八层地狱,才又接着道,“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法子。” 刘婶犹如碰到最后的救命稻草,带着满脸惊喜一把抓住庞雨的袖子,“怎地解,雨哥儿你快说,只要能解了我女儿的这个劫,怎地都行。” “当时神仙告诉我,如今能解刘家这个劫的,只有庞家了。因为我冲开了天灵,阳气贯通汇聚于头顶,天地之间,便只有靠着这九阳神功一样的阳气,才能破开那劫数。” 庞雨随口就把阴阳官的话活学活用,又东拉西扯一个九阳神功,听得刘婶云里雾里,连质疑都无从问起。 果然刘婶被唬住了,怯怯的问道,“那雨哥儿啊,咱们两家便履行了那婚约成不,你就用这九阳气帮帮我们刘家吧。”“刘婶,我答应你了,咱们继续婚约,即便这样要折损我庞雨的阳寿,那我也顾不得了,谁叫我是个好人呢。” 庞雨一咬牙道,“可刘家这姻亲上的劫够大的,光靠九阳神 功还不够,幸好这劫数有一个特殊的命门,咱们结亲的时候啊,就不能按那寻常人家的做法。” 刘婶见庞雨答应了,顿时看到了希望,心急如焚的道,“雨哥儿你快说是什么命门?要怎地做?” 庞雨期期艾艾了半天,刘婶不停催促,庞雨把刘婶胃口吊得老高,最后终于一咬牙,“这个劫数的命门就是聘礼,那聘礼…哎,侄子实在说不出口。” 刘婶迟疑了一下问道,“那雨哥儿你这意思,难道聘礼就不拿了?” “一定要拿!” 铁公鸡刘婶长长舒一口气,总算还是能挽回一些损失,刚刚放下心来,突然听庞雨又开口了。 “刘家一定要拿聘礼给庞家,至少要用五十两以上的份量才能压制这劫数,这样才能逆转运势,变冲为和,除此之外真的别无他法了。”刘婶如遭雷击,大张着嘴巴噔噔后退两步才站稳,一张老脸上挤出荒诞怪异的表情,哭也哭不出,笑又笑不出来,呆望着庞雨那认真严肃的面孔,久久无法言语。 第二十三章 小红人 “…你是否也在等待,有一个知心爱人!” 庞雨站在药铺天井之中,抬着头眯着眼,左手捂着心口,右手缓缓的向斜上方打开,一脸的沉醉。庞雨老妈、老爹、周月如、庞丁四人,八只眼睛小心的看着行为古怪的庞雨,大家面色十分严肃,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直到庞雨收起抒情的手势,四人才同时松一口气, 原来庞少爷不是又变傻了。老妈老爹都恢复满脸笑容,自从退婚之后,庞雨就像变戏法一样,先后给了家里三十多两银子,大大缓解了庞家的资金链危机,药材又开始周转起来,庞雨爹妈的脸色看 着都红润不少。而庞雨本身的开窍,就更像上天给了庞家一个大礼包,连带着爹妈看周月如也并不像仇人,反而有点像恩人的味道。 “怪模怪样的调调。”周月如埋头用一个石药杵捣药,抬头看了庞雨一眼,“当日你说周家坏了你婚配,要是刘婶这次应了你,是不是该给奴家减些银子。” “闺女也歇会,过来喝口水,一来就干了这许久了。” 老妈对周月如说完又转向庞雨,“那就给闺女少些,这闺女啊懂事又勤快,不能薄待了人家。”“妈你怎能胳膊肘朝外拐,这才几天呢,就闺女闺女的。”庞雨转头对周月如道,“合同就是合同,一文钱都不能少。不过少爷奖惩分明,鉴于你这两日的表现,少爷我还是 满意的,说话算数,月底就会给你奖金。” “有多少奖金?”“一两!”庞雨大方的道,“明日开始,若是衙门没有说定的差事,你早间便直接去余家娘子那里,她要去哪里你就去哪里,就把她当个受伤的,一定照料好了,先领二两银 子…算了,过几天再领吧,少爷我自己都没银子了,总之有啥花费你都不能让她掏钱,隔三差五再买点小东西去。” 周月如听到一两银子的奖金,嘴角抽着笑了一下,大概是想起那九十两的损失,实在高兴不起来。 老妈在围腰上搓搓手,转头对庞雨道,“咱说归说,刘家的亲可结不得,要不是那白胡子神仙,咱们至今都不知道庞家的运道原来都是被那门亲压的。” 庞雨在心里便计算了一番,庞家药库损失了七八十两银子,自己给家里三十两,还差着四五十两,如果刘婶答应给聘礼,基本就能把损失找补回来。于是一本正经反驳道,“但白胡子老爷爷也说了,那是因为聘礼给得不对,只要刘婶答应给咱家聘礼,这亲不但不是劫数,还成了福气。为人处世,讲究一个行善积德,能 帮刘家一把,人人都说老庞家大度,自己还能有个福报。所以这事不用讨论,都听我的就行了。”老爹老妈都皱着眉头,他们对刘家亲事心有余悸,对刘婶这个亲家母更是嫌弃,但庞雨掌控着白胡子爷爷的渠道,俨然是白胡子神仙的发言人,怎么说都有道理,连老爹 老妈也不知如何反驳。 正当二老还在思索理由的时候,只听门口有人叫喊。 “二哥在家么?” “何仙崖?”庞雨心中略微奇怪,何仙崖白天在衙门碰到几次,分别不到半个时辰,有什么事要这时候急着找自己。 到了前面药铺门面,只见何仙崖身边还站着一个胖乎乎的男子,手中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这是…” “二哥,这是预备仓的仓大使袁哥,他听说你受伤的事儿,特意来看望二哥。” 何仙崖说完对庞雨挤挤眼,庞雨立即想到这仓大使必定是得了消息,知道庞雨要参与巡查仓廒,是来联络感情的。其实桐城县并没有设置仓大使,预备仓管事就是个仓夫,明面上的地位跟衙役也差不多。因为预备仓在县仓中排在首位,何仙崖以仓大使这个官职称呼他,算是非正式场 合的一种尊称。“哎呀,庞兄弟啊。”袁大使一上来就亲热的拉住庞雨手臂,“才听说你受伤之事,可惜近日事务繁忙,一直未腾出功夫,今日下值早一点,去皂隶房寻你,可也巧了,正好 碰到何兄弟,这才寻得庞兄弟住处,特来聊表同僚之谊,扰了庞兄弟休息,还请勿怪勿怪啊。” “袁大使哪里话,快请屋里坐。” “庞兄弟先请。”袁大使不停推辞,推着庞雨先进正屋。 袁大使进屋后,把手中大包小包放在侧坐后面的墙边,庞雨看到的,至少有一根猪腿。“袁某每日守仓有责,升堂时大多不在,还是听衙门中兄弟说了庞兄弟的见识,能入得县丞大人的眼,当真是了得。”袁大使笑眯眯的,“这些都是内人家里自己产的,给庞 兄弟补补身子。”“袁兄使不得,都是衙门当差,大家都不易,岂敢让袁兄破费。”庞雨当然并不准备退回去,也不等袁大使客气,就对着天井中的周月如道:“还不上些米汤,没眼力价,听 到没!” 周月如正看着地上的礼物发呆,被庞雨一吼被惊了一跳,瞪他一眼后拍拍围腰上的药渣子准备去厨房。袁大使以为是庞雨的媳妇,连忙阻拦道:“就不劳动嫂子了,袁某今日就是来看望庞兄弟的,也是前几日才听说此事,心中一直担忧庞兄弟伤势,以致夜不能寐,今日见庞 兄弟无碍,便放下了心中大石,但庞兄弟终归是伤愈不久,在下也不便叨扰。” 周月如听了嫂子两个字,停下咬着嘴唇瞪着袁大使,目光不太友善,袁大使心下奇怪,自己刚才说得并无不妥,为何像得罪了这庞嫂子一样。袁大使没空思考这事,又转头对庞雨道:“庞兄弟安心养伤,在下也听说了是城南的周记纸铺干的,那掌柜是陕西客居来的,平日里就不是个好东西,专搞些欺男霸女的勾 当,他当咱们桐城是啥地方呢…”庞雨眼角见到周月如在捏拳头的模样,连忙伸手要拦着袁大使,哪知袁大使动作敏捷,两手拦着庞雨伸出的手继续道:“庞兄弟不要劝我,知道庞兄弟大度,但兄弟我可没有这么好修为,得罪我庞兄弟的,绝不能让他轻易走脱,在下在桐城不说有头有脸,但二三十人就是招呼一声的事儿,兄弟我把话说在这,定要将这周记赶尽杀绝,唯一 留下那周家女儿,不为别的,就是要送入勾栏之地,丢他周家祖宗的脸…”周月如咬着嘴唇脸如寒霜,猛的蹲下去拿一个木凳,庞雨估计着,那木凳不出几秒就要落在袁大使喋喋不休的脑袋上,好在何仙崖见机得快,先一步抓住了一根凳脚,周 月如拖了几下没抢过去,便丢了板凳又转头去药库门口拿药刀,何仙崖连忙又去阻拦。袁大使浑然不知背后发生的变故,还在那里唾沫横飞。庞雨连忙两手拉住袁大使的左手,拖着袁大使原地转了半圈后往外快步走去,边走边道:“那周家确实不是啥好人,但兄弟也好个面子,说了放过他们的话,一口唾沫一个钉子,便请袁哥饶了周家。但袁哥这番心意兄弟我领了,今日未有预备,改日定要专程宴请袁大使,务必请袁大哥 赏脸。”袁大使一脸敬佩,翘起左手大拇指与小拇指,伸直右手四指与左手相握,行了一个叉手礼,“大度!当得起咱们桐城的诗书礼仪,兄弟惭愧啊,今日又受教了!日后还要请 庞兄弟多给些机会,咱们兄弟要多聚首多来往,请庞兄弟一定不要嫌弃袁某,这样,咱们以后兄弟相称…” 袁大使刻意行的叉手礼是卑者见尊者的礼,是非常正式的礼仪,也是暗中拍马屁,可庞雨对此一窍不通,袁大使的秋波抛给了瞎子。在袁大使殷勤的马屁声中,庞雨总算把袁大使送出了门外,算是让这仓子逃过一劫。庞雨在门口装样子,目送袁大使离开,而袁大使走几步又回头,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庞雨只得又躬身,等到袁大使消失在街口时,庞雨感觉自己的腰都快酸得直不起来。庞雨自己在门口揉揉了腰,心中也奇怪,怎么这袁大使区区一个仓子,接人待物也这么出色,马屁一点都不突兀,难怪衙门那么多人里面,他能争到预备仓的仓子。看来 这衙门里面真是卧虎藏龙,自己那脸皮的水准,在县衙里面估计也就是中上水准。这次能公关余先生,也是因为庞雨在仪门甬道那里的演讲,正是县丞此时需要的,所以余先生才顺水推舟,而不是庞雨真的公关水平高。所以这个巡仓的差事能得到,还 是颇有些运气成分的。 庞雨在心里警醒自己后,一溜烟回了正屋,果然老妈满脸兴奋的蹲在地上清点礼品,周月如脸色不佳,站在一旁不作声。 “猪腿一根,桐油两斤,蜡烛一十…五十…六十支,羊肉怕有五斤,松江布两匹,这什么茶叶有一斤…” “就没银子么?”庞雨打断道。 周月如冷冷插话,“这些东西不是银子是啥。” “那你跟少爷算算,少爷我不知道价。”周月如白他一眼,蹲下来边清点边道,“这根猪腿起码十几斤,就是三四钱银子了,这一袋白面怕有三十斤,也是三钱银子了,两斤桐油五分银子,一只鸡五分银,两匹松 江中品布六钱,六十支中蜡值六钱,茶叶值一两银…还有这些小米啥的加起来,统共得有三两银子还多,我家那铺子得挣多久才能挣三两。” “这么一大堆才三两银子,那也不算多啊,才送这么点。”庞雨有些不满意,在一堆东西中乱翻。 “这还嫌少了,你啥都没干,这种人的礼品你都收…你别翻乱了不好收拾,你看你,羊肉掉地上了。” 这时候庞丁进了堂屋,看两人在翻东西,便没有过去凑热闹,晃眼一看却见东侧后面的椅子上放着一个小包。 “少爷,谁的钱囊掉了。” 庞雨转身一看,右手闪电般一晃,钱袋已经在手上,自然是袁大使放的。 “多少?”周月如伸手过来要看。 “你等等,我掂一下。”庞雨轻轻掂量以便计算重量,他最近正在练习这个技能,静心掂了片刻,估摸着大概也有十二三两。 还没等庞雨确定重量,何仙崖的声音又在药铺里面响道:“二弟,丰豫仓的彭哥来探你。” 庞雨探头在窗缝中一看,何仙崖又领着一个人,那人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背着个粮袋,何仙崖也帮着拿了些东西。 庞雨赶紧回头对周月如道:“快把东西收进去,又有人来了。” “啊,又来了,你到底干啥了。” “不准顶嘴,快把东西收了。” 来的是丰豫仓的仓子,庞雨刚才收了预备仓的礼物,对比着这规模,预备仓是二十四间仓廒,丰豫仓是十三间,大概是一半的样子。 庞雨在心中算好基数,拍拍衣服迎了出去。 … 丰豫仓的仓子走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便因为这两人到访,连周月如都还没走,一直在正屋外边偷眼往里看。 庞雨老妈心情有点激动,所以今夜破天荒点了一盏油灯,却只燃着豆大一点灯火,因为老妈把灯芯拨得很短,这样比较省油。 除了老爹之外,一家人又一番清点礼物,预备仓总价值十五两上下,丰豫仓七两上下,两家总共有二十多两。 庞雨就动动嘴皮,发表了两次演讲就得了二十多两,比庞家无形资产变现还要多,已经把打点幕友的成本收回了,看来古代的名利场都在衙门里。 庞雨想想,自己虽然靠拍马屁得势,但毕竟职位还是低下,人家这次主要打点的应还是唐为民这个典吏。 仓子平日要打点县丞、户房司吏、典吏和书手,给其他各房其实也要送些香烛之类办公用品,遇到分巡道和安庆府下来检查,仓子也要凑份子。 按庞雨所想的,仓子要应付的不少,但仓子本身的收益有多少,庞雨还没有底,这方面信息严重不足。 “他俩为啥给你如此多东西?”周月如一边清点,一边问道。 “他们都是仓子,你说是为啥。” 周月如恍然道:“就是那巡仓的事么,那他们想让你不仔细查?那他们怎地不说呢。” 庞雨失笑道:“这种事讲究心照不宣,岂能拿出来当众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傻。” “有事又不说谁能知道,可这事万一被哪位大人查到了,听说要杀头的啊!” “杀头?”庞雨一惊,感觉脖子上凉凉的,但低头一想之下,自己只是个皂隶,查仓储还有唐为民这个典吏带队,他都不怕,自己怕什么。 想完对周月如骂道:“死女子不懂别乱说,是不是想我杀头呢,然后不用还按揭了。” “你们皂隶赚钱也太容易了吧。” 庞雨抬眼看到周月如还在站着,眼睛直直的盯着地上的东西。 庞雨大方的抓起地上的羊肉,“把这块拿回去。” “给我的?”周月如小心的指指自己,她生怕庞雨又在捉弄她。 果然庞雨道:“煮好了再给我送回来。” 见周月如杏眼圆睁,庞雨才笑道:“说笑罢了,回去煮了给你爹补补身子。” “真的假的?要是把羊肉折换那啥奖金,我就不要肉了,还是要银子。” “当然是真的,是奖金之外的,早跟你说了少爷我是个好人。”庞雨想想这几天周闺女的表现,交代的事情都办得很好,衙门没有差事的时候还要收拾药材,昨天那余夫人的差事也办的不错。虽然经常发牢骚,但总体是个合格的员工 。 想到这里,随手拿了一个大概一两的银锭递给周月如,等周月如接了,庞雨又指指地上的面袋,“还带五斤面回去,给你爹做点扁食吃。” “谢谢少爷!”周月如生怕庞雨反悔,嘴巴顿时变甜了,身手也变得异常矫健,提着羊肉迅疾如风的跑进厨房,飞快找到一个布袋装上几斤白面。 庞雨再看到她时,周月如已到了门口,庞雨抬头看看天井上方,天色已经快全黑了,想到一个女子不安全,连忙喊道:“太晚了要不我送…” 话音未落,周月如像一道青烟消失在门外的茫茫夜色中,只剩下一蓬面粉的粉雾在庞家天井中飘动。 庞雨感觉周月如就像个会轻功的武林高手,甚至以为自己出现错觉,连忙眨眨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果然看见那蓬粉雾之中又出现了一个人影,却是何仙崖。 方才丰豫仓仓子走的时候,庞雨专门叮嘱了何仙崖,让他晚间再来一次。 “怎地这么多白灰。”何仙崖伸手在空气中挥了几下。 庞雨递过去一匹松江布,何仙崖连忙道谢。 “三弟你估摸一下,袁仓子这些年有多少家底。” 何仙崖脱口而出,“他这几年少说贪墨了三四百两。” “三四百两给上官和各房分分还能剩下多少。” “二哥哎,我说的是他分了剩下的,他在桐城已买了两处宅院,又在朝阳门买一处门市,六月刚娶了第三个小妾,那日子比我等可过得自在。”“一个仓子这么有钱!”庞雨吃了一惊,周月如家里做那么久生意才五十多两现银,这袁大使区区一个守仓库的,居然几年就赚了三四百两,那个破破烂烂的县衙大门之内 ,还不知有多少隐形的富豪。 “二哥你让我打听为何此时查仓,我也问到了。”庞雨赶紧催问,何仙崖低声道:“各仓根本没有一粒粮食,县丞和户房都一清二楚,杨芳蚤大人只是代理,不知他与前面的辜大人如何交接的,但后面的坐堂知县过来,杨大人必须要有个交代。我午后在承发房打听了一下,说昨日从宿松来了一封信,恐怕就是说此事。县丞衙中的心腹昨日都先派了好差事,下乡比较钱粮去了,才交办到二 哥你手上。是以二哥你是代县丞大人巡仓,可不能让这些仓子轻易敷衍了你。” 庞雨得了消息,心中比方才笃定多了,此时抖手掂着钱囊,感觉那钱囊轻飘飘的。自己拼上脸皮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一定要好好把握。“三弟你再详细把各仓情形跟我说说,慢慢说,说得详细一些,特别是预备仓。” 第二十四章 漏雨 “唐大人,我等是否午前去预备仓?” 转眼便到了查仓的日子,庞雨早早等在户房外,一见到唐为民便态度恭敬的问道。其实预备仓就在县衙旁边,走路还要不了五分钟,但唐为民作思索状片刻后道:“唐某这里还有些秋粮的文书要写,是给安庆府的申详,也是赵司吏交办的,耽搁不得,烦 请庞兄弟在皂班稍待片刻。”庞雨自然只能回了皂班,原以为唐为民最多耽搁一会,谁知这一等就没见唐为民出来。庞雨等得无聊,又不敢去催促唐为民,就找个角落练习俯卧撑,或是在快手房后面 的小叶榕上练习引体向上。 自从两次演讲之后,皂班的人都知道庞雨在县丞那里成了红人,各人现在已经不敢小看庞雨,虽见庞雨行为怪异,却没人嘲笑他,连王大壮也没出来多嘴。 快混到午饭时间,厨房都飘出饭菜香味了,庞雨觉得上午多半去不成了,他也习惯了明代的慢节奏,准备去吃午饭。明代普通老百姓很多只吃早晚两顿,但并非是全都如此,富人家也有吃三顿四顿的习惯,县衙的厨房只是给吏员以上准备的,庞雨还是坚定的吃三顿。到了明代因为本钱 还太少,所以没敢大手大脚,但改善伙食是一定要的。 刚要准备出门,就看到唐为民带着一个帮闲从仪门出来了,感情唐为民是专门等到吃午饭的时候再去。 “累庞兄弟久等,我们这便去预备仓。”庞雨连忙应了,到八字墙找何仙崖,何仙崖对衙门事务十分熟悉,庞雨是一定要带的,但周月如也在八字墙,唐为民都只带了一个帮闲,若是自己带两个,又担心唐为民 认为他不懂规矩。 正有点为难时,唐为民过来问道:“听说庞兄弟有个女帮闲。” 庞雨乘机道:“大人见笑了,小人有两个帮闲,这是我二哥,也在给兄弟帮闲。” 唐为民十分大度的道,“既如此,那便同去。” 庞雨赶紧跟在唐为民身后半步,这样既显得尊重上级,唐为民又不必转头跟他说话。 但唐为民颇为随和,不时回头看庞雨身后的周月如,毕竟全天下带女帮闲的恐怕也不多,他看向庞雨的表情有点似笑非笑。 唐为民随口对庞雨问道:“庞兄弟在衙中有多少年生了?” “回唐大人,一年又两三个月吧,小人这记心记这些东西不太在行,不过记恩情是特别灵光,一辈子都不会忘的,像唐大人这次对小人多有提携,小人没齿难忘。” 唐为民没想到庞雨能扯这么远,赶紧客气两句又转回正题,“那庞兄弟可识得预备仓的袁大使。”庞雨一听,知道唐为民是在试探自己态度,当下小心的回道,“倒是识得,但是交道比较少,听其他兄弟说为人还是不错的,就是稍有点小气,但小人都是听说的,不知是 否确实。”唐为民听完嗯了一声,对庞雨的话不置可否,但庞雨知道他是听明白了,庞雨也是在试探唐为民。自己虽是县丞安排的人,但唐为民毕竟是户房的上官,庞雨必须要兼顾 唐为民的意见。从唐为民现在的态度看,他与袁仓子并不是极度密切的利益共同体。 两人说完这么几句话,已经到了预备仓门口 袁大使已经等了一上午,虽然他的事前准备工作都做了,这毕竟是县衙正式发碟的检查,越等越是心头发慌,见到两人过来才松一口气,迎上前跟唐为民见礼。 袁大使上来拱手笑道,“唐大人您看,都晌午当口了,小人在玉禾楼备了点薄酒,请唐大人和庞兄弟赏脸,先吃些酒菜再查如何,反正仓都在这里,也是跑不了的。” 庞雨自然不会这时去喝酒,多欠袁仓子一个人情,有些话就不好开口了。乘着唐为民还没说话,便抢在前面道:“饭就不吃了,仓储乃一县要务,我等职责在身,今日正好又是查仓的时候,被人看到我们在外饮酒,知道的说袁大使会待客,不知 道的还以为我们敷衍塞责,传出去污了袁大使名声,在县丞大人脸上也不太好看,还是先去各仓看看,这是在下浅见,到底如何还是唐大人说了算。” 袁大使听了一愣,似乎没想到庞雨说出这么一番话,收了礼还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连忙看向唐为民。唐为民微笑看了庞雨一眼,稍稍思索便出来打圆场道:“庞兄弟说的也是,那唐某先看进出仓的文册,袁大使你便陪着庞兄弟在各仓查一遍实物。眼里不要光看此次巡仓, 庞兄弟少年人杰,很得县丞大人看重,袁大使你以后还要多来往。” 庞雨知道唐为民是给机会让袁大使单独公关,既然唐为民开口,那袁大使只得应了,叫旁边一个守仓夫开了大门,领着几人进了仓。 唐为民和帮闲直接进了大门左边的门房,袁大使则陪着庞雨往预备仓的仓房走去。 这预备仓创建于洪武年间,目的是丰年收储以备灾荒,明初是发挥过很好的作用的,后来跟其他制度一样都崩坏了,于是又新增了常平仓、社仓等等作为补充。明代中期朝廷曾经大力整顿,不过完全脱离实际,朝廷规定五十里的县,预备仓要有三万石的存粮,满天下没一个县能做到,最后标准只得一降再降,最小的县标准不足 百石。桐城总计四十七里,算是中小县,但因地处南直隶和长江边,雨水丰富,粮食收成很高,又有水运的便利,每年从枞阳镇大量外销到江南一带。按以前那个不现实的标准 ,桐城存粮应该是两万五千石,现在已经降为九百八十石 仓房二十四间。二十四间仓房布局为三排,其中居然有几间成了木石的废墟,庞雨已经从何仙崖那里打听过,也没问袁大使,直接进了旁边一间仓房,里面杂物成堆,哪里有丝毫粮食的 影子。 庞雨反背着双手,一副领导的派头,丝毫不像要和袁大使兄弟相称,冷冷的开口道,“粮食在哪里。”袁大使满脸堆笑过来解释道:“庞兄弟你看,这是年初地震时候震坏了的(注:桐城崇祯七年正月曾地震),正好里面便存了粮食,可恨当天又下雨,粮食被雨水浸泡发霉 腐坏,后来不得已便陆续废弃了,如今这仓中,尚无新粮补入。” 庞雨自然不信,他昨日已从何仙崖那里打听了不少消息,虽然详细过程不清楚,但知道粮食的去向绝不是雨水泡了。“哦?若是我没记错,今年地震是春节间,那前后日子只下雪,好像没下雨啊。若是废弃了,那兄弟我还要看看进出文册,何人搬运的,要人证过来,何时出仓何时出城, 最后废弃在何处也要仔细看看,十万斤的东西,不会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如此万一县丞大人问起来,小人也好有话说。”袁大使殷勤的笑脸变了味道,嘴角略略歪斜着道:“雪化了不就是雨,焚毁时是在一块干田中,夏季那田又蓄了水,早已了无痕迹,搬运时请的东作门夫役市的脚夫,连姓 名也不知道,要找人证是有些难为在下,庞兄弟若是要找,便自己去夫役市问问便可。”庞雨转头微笑盯着袁大使,此次查仓是要在正式知县到任之前,对前面仓储的去向做一个了结,仓中无粮是肯定的,谁也变不出来,但无粮的原因却可以变出来,这样向 安庆府申详得到认可,以前的仓储便一笔勾销,新知县便可以放心交接。所以此次查仓不是查粮食够不够数,而是要找一个没有粮的理由,这个理由可是是仓子给,也可以是户房给,但必须县衙这个层面的认可,这便要看县丞的态度,也是庞 雨地位的来源,所以庞雨并不怕袁仓子耍无赖。 “那在下若是在夫役市问不到,报给安庆府的申详之中,便只能加一句,搬运销毁十万斤粮食之事查无实证,袁大哥你看这样可好?” 此话一出,空气中顿时弥漫开紧张的气氛,袁大使眯着眼看向庞雨,“当是之时,已然将一应情形报知户房赵司吏,庞兄弟不信的话,大可去向赵司吏问明。”庞雨自然不会被这种乱拉虎皮的动作吓住,以他的判断,袁大使与赵司吏有往来或是真的,赵司吏多半也从这里得了好处,但仅限于户房不找袁大使麻烦。如今庞雨既然 受县丞指派,赵司吏便不可能出头自找麻烦,只有靠袁大使自己解决。于是回忆一下何仙崖的情报,庞雨不慌不忙道:“小弟不是有意难为袁大使,只是县丞大人重托,不得已要多问几句,兄弟知道袁大使是实在人,即便是帮袁大使担待一些也不妨,但仓储乃一县要务,日后万一安庆府或是徽宁道查过来,兄弟也是担着天大的干系。大家都是干一份差事拿一份工食银,这当中的道理,想来赵司吏也是能体谅 的。”庞雨说完定定的看着袁大使,两人眼神在虚空中交锋,双方都摆出了筹码,其中虚虚实实,看能否让对方相信自己能做到,袁大使原本以为庞雨是个撞运气投机成功的半 傻子,想靠虚招唬住庞雨,岂知对方言语中无甚破绽,整体气势很足,眼神中充满坚定,毫无一丝退缩。片刻之后袁大使的眼神闪动起来,仓子面对这种巡查总是弱势的,他倒不是真的相信庞雨敢在交给安庆府的申详里面写“查无实证”,因为那样先丢的是县丞的脸,显得县 丞没把桐城的事儿管好。他真怕的其实只是县丞,庞雨目前显然是红人,又是第一次为县丞办差,若真的要揪着仓子的尾巴一通乱打,那无论赵司吏还是唐为民,都不会为仓子说半点好话,反而 要怪仓子没把事情办漂亮。 袁大使垂下眼神,“庞兄弟你看,大家都是衙门当差的,还请高抬贵手。” “抬手倒是可以,那我有什么好处?”庞雨脸上都还带着笑,但袁大使已经笑不出来,后面的周月如这等市井人家,很少见过衙门公差之间的纠葛,庞雨这样直白要好处的更是闻所未闻,身处这样的气氛中, 周月如只感觉心都要跳出来。 袁大使也是愣了一下,虽然衙役在外边经常臭不要脸,但在衙门里面的时候,大家还是要讲点脸面,少有这么直接问好处的,不过回想起庞雨二傻子的称号,又不觉得奇 怪了。他思忖半天后转头看看,见没有其他外人在,便从怀中摸出两块银锭塞到庞雨手上,庞雨一摸大小,应该是十两一锭的,总共二十两,自己果然小瞧了仓子,而袁大使对 这种情况显然也是有准备的。 庞雨收了之后,装着低头思考的样子,袁大使口干舌燥的等着他的回应。 此时突然听何仙崖道,“兄弟我听户房的人说,地震之后的今年春税里面,是给预备仓补了三百石的,是否也被雨水泡了。” 庞雨接道,“总不成个个仓廒都漏雨。” 袁大使转头狠狠瞪了何仙崖一眼,何仙崖低头垂目并不回应。袁大使再次摸出了一锭来,犹豫片刻之后又摸出一锭,满脸心痛的一起塞到庞雨手中。 “那便不瞒庞兄弟,补的三百石放在其他仓房,原以为仓房是好的,未想瓦顶震松了,漏了些缝隙,果然也是被雨水泡了,但确实粮食便只这些,没有更多了。” 庞雨估摸着差不多了,何仙崖跟他说的就是至少要五十两以上,最好有六十,加上昨天的已相差无几。 袁大使刚才暗示不能再给,庞雨用眼角扫了一下何仙崖,手在下面伸了四个指头,见何仙崖在点头,自己可以见好就收了。 庞雨朝着周月如和何仙崖的方向支一下下巴,“你们还有没有什么地方要细看。”袁大使知道庞雨的意思,又过去给两个帮闲一人二两的小银锭,发到周月如面前时,才忽然发现是昨晚庞家那个女人,一时没弄明白周月如的身份,但袁大使行走江湖多 年,也没有失态,依然恭敬的奉上银子。 周月如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把个脸涨得通红,见何仙崖收了后才跟着接了,拿在手上捏了又捏,银子上都沾满了汗水,周月如就是不敢收入钱囊。 “咱这大江边啊,春夏间雨水确实多了些,哎。”庞雨毫不脸红的把银子揣入怀中,“既然都是晌午了,可别把唐大人饿着。”袁大使知道过关,马上又换上那副讨好的笑脸,亲热的拉着庞雨,口气比上次更加真诚,“几位快这边请,我们这就去玉禾楼。哎呀,这两日又听了好些传言,某对庞兄弟可是佩服得紧,可惜当日早堂袁某不在,没能当面聆听庞兄弟的高论,日后咱们要多聚,这样,咱们以后兄弟相称…” 第二十五章 大江 “清溪便种稻,秋晚连云熟。不待见新春,西风香自足。” 唐为民骑在马上,半眯眼睛悠然吟讼。七月间桐城乡间到处都是金色的稻田,无数农人在田间劳作,一些收得早的稻田中扎起一堆堆的稻草,未收的田中则散布着一些带竹篱的草人,偶有孩童成群结队在田间 追逐秧鸡,正是农家丰收季节。 庞雨听罢连忙奉承,“本以为唐大人只是公门能吏,岂知还能吟诗作赋,如此文采小人佩服佩服。” 庞皂隶正继续着他查仓的行程,从预备仓之后,又检查了同在县治的丰豫仓和便民仓,这两个仓廒规模少得多,相同的是也没有丝毫粮食。 庞雨自然也没放过两个仓子,依样画葫芦敲了一笔竹杠,查完了县治的三个仓廒,唐为民今日便安排去桐城另一个经济要地,枞阳镇。因为枞阳离桐城较远,女帮闲不太方便同去,庞雨只带了何仙崖,一行人清早开门便出城,此时刚离了城厢不远,附近还是浅丘陵地貌,但平坝间已有成片稻田,让唐为 民这个文人颇有兴致。唐为民听了庞雨的奉承后一愣,随即谦虚的道:“为兄若真能写得出如此诗词,也当得庞小弟的佩服,可惜这是苏辙所作的《云芗阁》,写的是龙眠山,都是我桐城之所在 ,却是一北一南,为兄觉得应了此处的景,是以随口念出。”庞雨马屁拍在马腿上,他是知道苏辙,却哪里知道他这些冷门诗词。不过他脸皮厚度足够,倒不觉得尴尬,顺着唐为民的话道:“大人腹有诗书确实无疑,只是小人才疏学浅,见识得少了胡乱说,叫大人笑话。以小人这点见识,大人说是自己写的,那小人也绝不知晓,大人却直爽相告,绝不将前人所作据为己有,光是这份胸怀,便不是常 人能比,方才小人只是佩服大人文采,如今反更佩服大人的为人了,只因文采还可后天补足,品性却是天生成,寻常学不来的。”唐为民虽是吏目,毕竟是读书人,科举一途没有走通,在明代科举为重的社会氛围中,他在上官面前是有点自卑的,刚刚在庞雨面前收获了文化上的优越感,心里本有点 自得,连带看轻庞雨这个下里巴人,此时听了庞雨的马屁,倒觉得庞雨知情识趣,不由哈哈笑道:“庞兄弟真性情。” “小人性情是真的,不过腹中无才也是真的,看着这美景亦无话可说,只能说句咱桐城好地方。”唐为民谈兴也高,“西边山水相连,东面稻熟连云,咱们桐城真是好地界,就今日要去的枞阳镇,亦可称人杰地灵,远的不说,本朝之初入阁辅政的何如宠老大人,便是枞阳人。虽是致仕了,但本朝复起的阁老亦不在少数。果然今年年中时,首辅周大人致仕,朝中便推举何大人回朝当首辅,据说都走到半途了,最后不知怎地没去,就差了 那么些许,但说不得哪天就真去了。” “还有这事,要是何大人当了首辅,咱桐城可有光了。”唐为民一边说一边痛惜,“谁说不是,听闻是一个叫姚康的幕客劝说,让何大人改了主意,确实可惜了。再远点说,熹宗朝的左光斗,万历三十五年的进士,那也是枞阳人 ,方家的方光美、方孔炤,今年的进士光时享,阮家的…阮大铖,嗨,这人不说也罢,但都是枞阳出的进士,诗书传家确是真的。”庞雨没听过什么阮大铖,他此时已经骑行了十余里路,这马鞍硬得出奇,骑术不佳的庞雨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痛,心思都分在调整坐姿上。作为政府的基层工作人员,原本皂隶是没资格骑马出差的,但唐为民考虑他是县丞近期的红人,要马的时候专门到快班为他调了一匹,还配了一个马夫跟随照料马匹,算是特别优待庞雨,没想到反让庞 雨吃尽苦头。 所以虽听唐为民言犹未尽,庞雨也没心思追问。一路上听唐为民说起,枞阳镇读书当官的人确实很多,枞阳的有钱人也是桐城最多,古代说穷文富武,但实际上无论文武,家里没点根基都是难以供养的,枞阳出的进士 多,也在情理之中。 唐为民是桐城练潭人,对本地掌故了如指掌,路上谈谈说说,庞雨倒不觉沉闷。但枞阳实在远了些,唐为民不愿太赶,晚间还在半道的铺社歇了一晚,第二天庞雨大腿和屁股都痛得厉害,走路也受影响,骑一会走一会,好不容易熬到午后才到了枞阳 镇。枞阳镇的仓房有红沙洲常平仓、下枞阳廒房、镇仓廒等六处,其中三处是社仓,主要是民间自己管理,与预备仓等官方仓库的地位有所差异,能管社仓的,都是地方大户 大族出的人。下枞阳仓廒则是存放的漕粮本色,那里有专门的漕仓署管辖,这个地方是个检查的重点,漕粮比不得地方自己的,每年有定额需往京师送。就庞雨所见,管理虽然也混乱 ,但比起其他几个地方仓廒要好一些,毕竟地方能少,京师的不能少。唐为民一到就进了下枞阳仓,几乎所有检查都亲自经手,不知是因为下枞阳仓太重要,还是这里属于他的自留地。庞雨知趣的毫不过问,只在仓廒中略微查看一番,便出 门在枞阳镇附近闲逛。 枞阳镇因为规模庞大,还分为枞阳镇和下枞阳,彼此相距五里,要说是两个镇也是十分合适。庞雨此时所在便是下枞阳镇,眼中所见,下枞阳镇确实是比县治还繁华的所在,此地濒临长江,镇外便有港口直通江河,两岸商货仓廒连绵不绝,形成了几个热闹的交易 市场。枞阳得益于贸易的繁荣,便不断吸引人口前来定居,下枞阳以“大街”为中心,民居远远的往四面延伸,据庞雨的观察,居民数量不会少于桐城县治,庞雨对这种活跃的商 业城镇感觉更亲切。 何仙崖随在庞雨身边解说着,他也很乐意出这种差,因他来过枞阳两次,此时落后半个身位,便临时充当导游的角色。 “二哥你看,这两条小沟,便是从来时看到的月儿湖引来,枞阳周围种鱼田最多,尤其以龙井荡中肉味最为鲜美,漕仓署晚间定然要请二哥去品尝一番。” 桐城周围塘湖很多,县治里卖的鱼又多又便宜,庞雨对枞阳的鱼肉没多少兴趣。他却对下枞阳的港口产生了不小的兴趣,枞阳港其实就是一段靠近城镇的河岸,岸边商船和漕船鳞次栉比,不断有船只起帆离去,河道上舟船往来,显示出繁荣的商业活 动。 “三弟,枞阳此处如此多船,都是拉些什么货品?”何仙崖指着旁边那些商家的仓廒道,“八成都是粮食,咱们桐城雨水充足土地肥沃,产粮一向丰厚,每年有粮商从附近收购大量粮食,再过得一月,到收熟的季节,各条河 道粮船相接,就从这下枞阳顺大江贩往江南一带。” 庞雨点点头,枞阳这里从经济上看,应该超过桐城县治,因为水运是此时最便宜最有效率的运输方式。庞雨来了这些日子,虽然以前对桐城的位置不太清楚,但安庆府是知道的,就在长江边上,听周围人老说大江,也猜到就是说的长江,忍不住问道,“从此处到大江还有多 远?” “出下枞阳往南几里,就能到大江岸边。” “这么近就能到大江?” 见何仙崖点头,庞雨转身便往仓库大步走去。 何仙崖在后面追着大喊,“二哥这是去哪里?” “去看大江!” 庞雨回仓取了马,带着何仙崖出了下枞阳仓所在的东风口,过红沙洲到了河岸街,顺着河道往南而行。 出得镇外,四周星罗棋布着大小塘湖,沿河更有整片的圩田,圩田之上是修筑整齐的大埂,排插条石井井有条,宽阔之处可达丈余,路侧遍植绿柳。 大埂在庞雨的视野中无尽的延伸,适逢秋色,江湖内灌,石堤柳荫,差池映带。 石堤两旁交错着稻田鱼田,青黄相间色彩斑斓,波光之中天光云影,庞雨便如行走于五色的水乡梦境,忘却了身在何方。即便是前世他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沉醉中不觉时间流逝,纵马南行到一处两河交汇的地方,前方水天交接,大河之上江流滔滔波光粼粼,磅礴的气势顿时将庞雨从迷 幻的美梦中唤醒。 “长江。”庞雨喃喃道。 河道之中两艘漕船正在汇入长江,江面航道中片帆点点。庞雨认真的看着江面,每当船影消失不久,便又有新的船只从远处出现。 庞雨策马立于江边一动不动,如同石雕一般看着江面,眼神不停闪动,细数着江面船影。 过了一刻钟,何仙崖才气喘吁吁的从后方赶来,一到庞雨身边就摊在地上,喘息了半天才道:“二哥你不是腿被磨痛了吗,跑几里地就为来看一眼大江?”庞雨低头看着何仙崖道:“我方才在数江上过了多少船,这不是大江,这才是大生意。” 第二十六章 雨中人 接下来的几日,庞雨跟着唐为民又检查了汤家沟、孔城镇、练潭、三十里铺等十几处仓廒,也把桐城主要的城镇走了一遍,在庞雨的大致印象中,桐城便是西北高东南低 ,由大别山的余脉向长江延伸,越近长江地势越平坦,土地肥沃水草丰美,又有水运的便利,确实可称鱼米之乡。 可即便是粮食如此丰富的地方,各个官方粮仓依然是颗粒无存,在桐城各级衙门之中消于无形。好在庞雨分到最后一点残羹,成功晋级大明朝贪腐群体,收获二百余两白银,周月如这个桐城第一女帮闲,因为出差不便,只跟着检查了县治附近的几个仓廒,也收了七 八两银子。 这么一圈走下来,已快七月底,走完最后一站孔城镇,庞皂隶的肥差终于接近尾声,二十八日走到了桐城北面的吕亭驿,离县治只有十五里。 因为长期以来形成的驿站功能,又在大道之旁,所以周围也形成了一个集镇,房屋数量约有两三百户,官道旁便有十余家客栈和食铺。 唐为民骑马走在前面,在路边一座食铺前停了下来。庞雨过了骑马的磨合期,骑术有所长进,大腿内侧差点磨出了血,在完全习惯之前,还是只有骑骑走走。 见唐为民停下,庞雨忙走到马侧问道:“大人要不要停下歇息一下,左右桐城不远,今日定然能到。” 唐为民指指东南方的天,“有一片黑云过来,看样子马上有雨,吕亭过去要三里地才有避雨处,我等便在此处暂歇,等雨过了再走。”庞雨眯眼看看东边,果然有一片黑压压的,七月间的桐城常有暴雨,庞雨虽然对明末历史不太清楚,但学习经济史的时候,知道在十七世纪前期处于第五个小冰河期,此 后还有太阳黑子的蒙德极小期,气温下降减小水汽蒸发,就会造成降雨减少形成干旱。但桐城的这个七月完全感觉不到这一点,暴雨随时说来就来。 庞雨赶紧答应,夸张的扶着唐为民下马,其实他们用的马都是肩高不到一米一,稍微伸脚就够了,但庞雨抬着唐为民的手臂,仿佛唐为民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食铺中还坐了七八人,占了三四张桌子,看着大多是行商,所剩座位不多,唐为民随行的帮闲上去对着其中两人乱蹬几脚,那两人顿时被蹬翻在地,起来看着是衙门的人 ,连忙逃出食铺而去。其余几桌的人纷纷站起来让开座位,只有角落的一桌有个中年男子依然稳坐如常,不过他似乎也有些担忧,不断打量庞雨一行人。幸好唐为民一行已经有足够座位,也未 去难为那男子。 庞雨观察了食铺的屋顶,都是瓦面的,有些地方的缝隙透着光亮,中间铺得更密实,便找了个靠中间的好位置,仔细的把凳子拂拭干净,才请唐为民坐了。 此时乌云已经接近,暴雨是从南方一路下过来的,看那乌云的大小,降雨的时间不会太短,庞雨估摸着吃一顿饭都足够了。那店主见多识广,看几人打扮知道是衙门的人,接待得十分小心,庞雨叫过他来,点了几样凉菜,这几个小点都是唐为民比较喜欢的,庞雨每次都留意着唐为民喜欢什么 菜,然后默记在心中,下次便特意点其中几样。 唐为民虽是口中从来不说,但庞雨知道唐为民是一定会留意到这些细节的,只要相处时间足够,就能给唐为民留下良好印象。 在等菜的当口,唐为民叫过还在忙着指挥帮闲照料马匹的庞雨,“庞小弟你也别忙活了,这一路上也够辛苦的,坐下我们说会话。” “属下哪当得辛苦二字,只是做些力气活,不比的唐大人的殚精竭虑。” 唐为民哈哈笑两声,这一路上庞雨态度殷勤,丝毫不以县丞心腹自居,大小事务唯唐为民马首是瞻,说话做事都很得体,完全看不出原来是个二傻子人物。 “今日就要到桐城,唐某一路上自觉与庞小弟颇为相得,若是庞小弟有意,唐某想请庞小弟来户房屈就,不知庞小弟意下如何。”“能随在唐大人身边聆听教诲,小人三生有幸。”庞雨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他现在最急迫的,就是要脱离王大壮的管辖。皂班本来就是分散于各官各房之下,王大壮能直 接管辖的皂班,只是很少一部分,一旦庞雨去了户房,王大壮就对他无可奈何。他此次对待唐为民这么殷勤,就是想挣个好表现,好混进县丞衙署,成为县丞属下的皂隶,现在唐为民主动伸出橄榄枝,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唐为民自然也有讨好县丞 的考量,但庞雨的角度来说,去哪里都比王大壮那里要好。 饭菜很快便摆上桌面,唐为民对每盘菜都稍稍下箸便住口不食,似乎对口味不太满意。“这吕亭驿也是败落了。”唐为民指着对面的一处院落对庞雨道,“驿站以前就在对过,咱们走这条道,陆路由湖广、江西至南直隶必经之处,吕亭、大关、三十里铺皆在此道之上,前人称七省通衢,吕亭亦是盛极一时。崇祯二年的时候,皇上下旨减去六成驿站,吕亭驿离县治太近,最先便被裁掉了,如今便只剩官道边这几家店,住店打尖 的人少了,这些食铺的味道也大不如以往。” “原来如此,难怪方才过来时,看到有些房舍都空落落的,驿站如此一关,那以前靠驿站求营生的可吃苦了。”“谁说不是,少许驿卒转到了三班,有些便自己做些营生,赚点头口钱,有些便回乡去了,但其实,做久了衙门营生,便难安下心来摆弄田土活,有些早已入城安家的,更无他技傍身,养活一家老小难上加难,心里自然是有些怨气,因此各地驿卒常有勾连闹事的。就那肆虐山陕的流贼之中,驿卒铺夫都不在少数。这些人精于骑行,走南闯 北见过世面,熟于道路又不惧远行,一入那流贼之中,便是朝廷大患。”“流贼?”庞雨连忙仔细回忆自己可怜的历史知识,官方说的流贼就是起义造反的那些人,崇祯年间的造反队伍里面,他能想起来的只有李自成和张献忠,不知道算不算流 贼。 乌云的方向传来一道沉闷的雷声,庞雨抬头看看天,暴雨已在不远之地。 “唐大人,小人自小便在桐城,见识少了些,不知这些流贼都有些啥名号?” 唐为民嗤笑道,“就什么曹操、闯王、闯将、满天星、扫地王、射塌天、八大王什么的,好几十伙数不过来,估摸着一起上那水泊梁山,快能凑得齐一百零八将。”庞雨听到闯王两个字松一口气,闯王可不就是李自成,闯将没听过,大概是闯王的儿子或弟弟,他居然对这名字还感到一丝亲切,好歹是听到个熟悉的人物了,记忆中是 纪律严明秋毫无犯的感觉。 但以庞雨的年龄和历练,他很明白那种纸面得来的印象,多半是反复艺术加工过的,与实际情况的差别,就跟现实和艺术的差别那么大。 于是又对唐为民问道,“那这些流寇会不会流到咱们桐城来?”“人皆有此担忧,流寇肆虐湖广、河南,各地土寇蠢动人心思变。上月潜山县那边向安庆申详,说那个叫扫地王的流寇已到霍山,离着安庆不足百里,安庆府一日数惊。最 后不知怎地又没来,想来是朝廷早有布置,让那流寇知难而退了。” 天边的乌云越来越近,狂风吹得店招呼呼作响,开始有稀疏的雨滴掉落,在瓦片上发出啪嗒的声音,庞雨还在消化唐为民话里的信息,一时也没有接话。唐为民自顾自的叹道,“唉,这天下也不知怎地了,说北方吧,七月间建奴又进了山西,杀戮甚是惨烈,辽饷征了十几年,没见把辽东平了,建奴反倒隔三差五的进了咱大 明来。这边流寇把河南湖广祸害得也够惨的,幸而咱们南直隶一直没啥乱子,富家过富点,穷家过穷点,日子都能过得下去,但求贼不来兵不来,就是福气。” “大人,这兵若是来了不是能挡着那些流寇,难道也非好事。” “那些丘八跟贼也相差无几,各地都不愿有兵在旁,好在不但桐城无兵,连安庆府也无兵,如此才有这太平日子。”庞雨回想一下,虽然他对明代行政区划还不太明了,但知道安庆在大别山旁边的长江岸,大别山地处腹地,跟河南湖广都有交界,说明流贼也就是隔了一个大别山。如果 唐为民所说是真的,安庆诺大一个府,面临这样严重的威胁,居然没有部署军事力量,岂非如案板上的肥肉。正想得出神,空中突然一声惊雷,庞雨一个激灵,看暴雨还未落下,又对唐为民问道,“大人方才说流贼到了河南湖广,离这里不远,而安庆府无兵可用,万一流贼真的来 了,又靠什么阻挡?”“那扫地王不都被打退了嘛,许是哪里调派了兵马,咱们不知道罢了,朝廷的大人们自有谋划,咱们安心过太平日子便可,天下乱了也乱不了南直隶。咱桐城百年安宁,不 是流寇那么好来的地界,南直隶龙兴之地,又是天下财赋所在,想来朝廷是万般不允流寇窜进来的。”庞雨连忙附和,但唐为民这些话好像没有什么逻辑,如果安庆府没有做任何防御的准备,既无兵可用又并未发生战斗,那扫地王就不是被击退的,只是并未走到安庆府而 已,而朝廷不允的理由更是牵强,要是都依朝廷的意思,流寇哪里都不要去,一股脑饿死了最好,显然流寇并不打算让朝廷如意。 按庞雨的认知,如果流寇是军队的形态,应当会有军事目标或者经济动机,不太可能无头苍蝇四处乱撞,经济动机的可能更大。这个经济动机未必是钱,更可能是生存所需的物资,而这些东西,南直隶这个富庶地方一定是不少的,而桐城在长江北面,既无兵马,又无优良的地理防御条件,其实细 想起来风险并不小。 庞雨越想越心虚,他前世生活于安定富足的时代,从未想过会经历乱世,到明代这些日子不断接受古代的信息,注意力都聚焦在日常琐事上,乱世似乎与自己无关。 今日听唐为民讲到天下形势,庞雨感觉并非是杞人忧天,自己是否也应当有所准备。又一道惊雷撕裂长空,乌云终于临头,狂风夹着暴雨倾盆而下,短时间的大降雨量很快在地面产生积水,密集的雨点击打着瓦面,又汇成水流,如水帘一样挂在屋檐上, 暴雨冲击大地,噼啪声连成一片,水雾随狂风飞舞,天地间一片苍茫,似乎除了暴雨便什么都不存在。风雨汇成轰轰的鸣响,连隔桌说话都难以听清,庞雨和唐为民无法继续交谈,外边暴雨,屋内也下起小雨,这店子年生有些久了,各处都有些漏雨,店家倒是都知道哪里 漏,赶紧的拿了锅盆出来摆放,以免水流四处漫溢。 唐为民坐的位置果然是瓦片最密的的,但还是有些小的水滴漏下,庞雨在行李中翻出伞来,站在唐为民身边为他遮挡。 外边声音太大,互相无法交谈,庞雨撑着伞无聊的游目四顾,晃眼见到角落那个独坐的中年男人正在看自己,与庞雨的眼神一接触,他便立即垂下头。庞雨不由仔细打量他几眼,此人穿一身湖丝长衫,头上用网巾收束,脚下穿了一双黑鞑靴,打扮上看是有些家产的人,身边没有行囊或货品,大概也是个躲雨的桐城本地 人。庞雨也不太在意,因为自己一行人中有皂隶服,平日出门时,那些百姓就经常偷偷观察。暴雨一时半会也不停歇,庞雨撑伞直撑得手臂酸麻,唐为民几次叫他放下,庞雨都坚决不肯,这次出差是个很好的机会,唐为民是户房二把手,只要庞雨搭上唐为民,王 大壮便会有所忌惮,不容易再有机会给庞雨穿小鞋。而刚才唐为民对庞雨的邀请,就是庞雨获得的成果,所以现在更是要讨好唐为民。庞雨偶尔也观察角落里独坐那人,那人不再留意这边,而是不停的朝桐城方向的大道张望,不知是盼着雨停还是在等人,庞雨猜测是在盼雨停了急着赶路,因为暴雨是从 桐城方向过来的,没有人会顶着这样的暴雨赶路。正这么想着,突然那男子激动的站起走到了门口,庞雨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大雨滂沱的官道上,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第二十七章 后门 来人带着一蓬水雾现出身形,竟是一名赤膊的健壮大汉,他大半个脸上都是络腮胡子,没有携带任何雨具,衣服揉成一团抓在手上,上身露出强健的疙瘩肉,任由风雨吹 打在他身躯上,如同雨中的人形磐石。 那湖丝长衫不顾雨势的走出食铺,对着来的赤膊男子拱手说着什么,由于雨声太大,庞雨根本听不清,但看那湖丝长衫的样子十分激动。两人在外边匆匆说了几句,便一起走入了店中,赤膊男子浑身滴水,随意把手中的衣衫呼的扔在桌上,双手在头脸上呼呼的搓了几把,把水珠都揉在手上,朝着周围一把 撒出去,正好撒在两名户房帮闲的衣衫上。两名帮闲瞪眼看过去,那赤膊男子带着点不屑的笑着,丝毫没把衙门的人看在眼中,两名帮闲有点被他方才的气势所迫,但唐为民这上官在此,太窝囊的话面子又过不去 ,两人作势要过去时,唐为民哎了一声,对两人摇了摇头。帮闲心中也没底,见上官招呼,便就坡下驴退了回来。庞雨观察过那大汉,此人步伐沉稳,最重要的腰腹部力量很足,背部肌肉浑厚,既有爆发力又有耐力,绝不是追求肌肉好看的那种类型,应当是长期练习武术的人,很难 对付,不过对方赤手空拳,就算练过武也敌不过人多,自己这方还是胜算居多。 方才感觉唐为民受了对方轻视,庞雨一心想着在唐为民面前邀功,便躬身在唐为民耳边道,“唐大人,要不要在下带人拿了他。” 唐为民偏头过来低声道,“方乡官赏识此人,拿了也白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庞雨愣了一下,感情唐为民认得此人,片刻反应过来大概又是谁的家奴之类。 “方乡官是谁?乡长?”庞雨虽然没有听明白,但也不打算再问,总之是唐为民不愿招惹就是了。 湖丝长衫不愿多事,拉了那赤膊大汉几次,那大汉才大马金刀的坐了,湖丝长衫叫过店家加了好几样肉菜,又点了两大壶酒,便与赤膊男子边喝酒边窃窃私语。 赤膊大汉狠狠瞪了这边一眼,自顾自的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酒水流得满脸皆是。 “这么大雨还赶路,有病。”庞雨在心里给这人下了一个定义。角落两人边吃便低声说话,与唐为民一行互不理睬,好在暴雨持续得并不久,雨势渐渐变小,过了半刻钟便完全停歇下来,虽然地面上还积水严重,但唐为民急着要回家 ,庞雨一行只得继续赶路。 赤膊大汉端碗喝着酒,眼睛从碗沿上冷冷注视庞雨等人的背影,待到他们远去后,才放下酒碗低声道,“这些衙狗怎地在此处,是不是消息走漏了?”湖丝长衫摇摇头,“该当不是,他们行李颇多,随行有马匹马夫,估摸着是去孔城镇或是北峡关勾摄公事的,方才某留意听了他们对话,大约是钱粮仓储之类,只是凑巧遇 在此处。”“汪兄真是细致入微,说得有理,方才故意挑衅他们,若是来拿人的,便该忍不住了。”赤膊大汉低头沉吟片刻,盯着桌面冷冷道,“即便是知道,就六扇门里面的货色,也 拿不住咱们兄弟,只要有把长刀,老子一人敢去挑了桐城县衙。”“文鼎兄货真价实的武举出身,岂是那些衙狗能挡。”湖丝长衫说罢,又站起对着赤膊大汉一躬身道,“前次众位兄弟约在今日,于吕亭驿复申前盟,未成想恰遇骤雨,汪某 想着今日定然无一人能来,未想汪兄无惧风雨慨然赴会,此乃古人一诺千金之风,我辈立信当如是!” 赤膊大汉一摆手,“我辈练武之人,信在艺前。只要汪兄召集,黄某定然要来,否则定这盟主作甚,我等既奉汪兄为盟主,便要齐心听从号令,放能做得大事。” 湖丝长衫敬佩的道,“但今日汪某愿奉文鼎兄为盟主,亦只有黄兄此等豪杰,方能带领我们一众兄弟成就大事,此意已决,请汪兄万勿推辞。” 赤膊的黄文鼎站起来,本来还想推辞,但那汪兄态度十分诚恳,黄文鼎也懒得再推,端起酒碗和那汪兄一碰,便应了下来。“那咱便领这个头,左右这日子无甚趣味,日他娘的郑老、吴丙、殷登一帮球本事没有的鼠辈,仗着家主的势大,夺了户房便宜营生便罢了,还要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拉尿, 我等兄弟岂能甘居于此等人之下,此事势在必行!然则指挥运筹非我所长,还得仰仗汪兄细细谋划。”汪兄阴阴的道,“郑老、吴丙这些人,咋看是仗了家主的势,实则仗的是衙门的势,每有冲突,衙狗便站在他们一方,我等犹如束手相博,岂能占得上风。唯有破了衙门的势,才能胜得他们。若非如此,我等何须行此险招。但靠我等数十兄弟又远远不足,古今要成事者,首要以声势慑人心,次者以重利聚人心,我等应双管齐下,九月正是 征收秋粮之际,每年此时民怨沸腾,今年由那杨芳蚤代理知县,他于桐城人地生疏,正是我等起事良机。”黄文鼎咬牙道,“首要先报仇杀了那几个仇家,第一个就杀吴丙,他奶奶的,许他放高利贷,就不许咱们放,还强抢张孺的小妾,如今桐城还有谁看得起我们兄弟。该当放 手博他娘的一回,即便不成也大不了去投那陕西好汉,人家纵横天下也数载,得快活数年是数年的福分,便是末了官府杀头,总比如此窝囊过活一世要强” “流寇总归是流寇,名声需不好听,总还是朝廷更体面。要是顺风顺水,咱就往大了干,要那安庆府招安给个官位,也尝尝衙门老爷的味道。” 黄文鼎点头道,“这运筹之事都听汪兄的,起事如何个起法,汪兄要有个预计,我等也好早作准备。”汪兄长长出口气,沉静的说道,“咱几人分头打理,张孺要给些银子,咱们总要打造些兵刃器械,有些人有家室的,要给些安家银子留好后路。我负责往来联络各乡有心的 兄弟,请文鼎兄带他们在城外僻静处练习兵刃。起事时间暂定在九月,到时动手先干了吴家、叶家、方秀才这几家有仇的,若是行事顺遂,再拿下县衙、县丞衙署…” …… “哒哒哒。” 夜幕降临之时,庞雨带着一个沉重的包袱,轻轻扣响县丞衙署侧门的门环。明代对官员十分体贴,所有衙门的后面都有给坐堂官提供的住宅,但大门都在二堂之后,如果有私人要拜访,就得从大门、仪门、大堂、退思堂一路进去,门禁森严人多眼杂,十分不利于知县有些私下交易。后来便开始有人在后院墙上打侧门,朝廷虽然也曾严令制止,但最终败给了现实,很多县衙都开了侧门,也称为后门,后来的“走后 门”一词便大致来源于此。 也因为不合规制,县丞衙署这后门做得并不豪华,就与普通人家的两扇院门一般。扣响门环之后,门上的小窗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了一张长着老鼠须的瘦脸。 “在下皂班庞雨求见县丞大人。” 那门子冷冷看着庞雨,既不动作也不说话,庞雨摸出个两三钱的银块奉到窗口前,“大半夜的扰了大哥清净,烦请大哥帮忙通传一声。” 门子伸手接了,依然愣愣的看着庞雨不说话,好像啥事都没发生一样,庞雨心里暗骂几句,又奉上一两的水丝银锭。门子的神色这才有点变化,他声音低沉的道:“原来是皂班的庞皂隶,这些日都听人说你能言会道,懂的体谅大人苦心,是个知恩的人。看在这份上,那某便给你通报一声 ,在这儿等着。” “劳烦大哥跑一…” 还没等庞雨说完,小窗啪一声又关上了,庞雨在门前呆了片刻,人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八品官门前不知是几品,现在看来,至少比一个皂隶的等级高。 不过庞雨在社会上混的时间不短,受人白眼的时候不少,已过了动气的年龄,遇到这种事便会用乐观的态度自我调节。摇头笑笑后,便在门前耐心等候,此时已在宵禁,夜色下的桐城万籁俱寂,侧门上的小灯笼轻轻摇晃,庞雨看着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更夫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庞雨突然看 入了神,仿佛自己还在前世的某个门前,那梆子声只是穿过时空传到他耳中。 叽叽嘎嘎一阵响,将庞雨拉回了明朝的现实中,门页打开了半边,出来的却不是门子,庞雨借着灯笼光一看,竟然是余先生亲自来了。 庞雨连忙跟余先生见礼,“怎敢劳动先生亲自前来,罪过罪过。” 余先生把门推开一些,请庞雨进门后问道,“庞小友午后方归,一路辛苦了,怎地晚间未在家中歇息。” 庞雨听幕友对自己行程如此清楚,庆幸自己来得及时,“在下奉县丞大人之命巡查各仓,因仓储是县里大事,怕大人挂怀,特意早些向大人禀报一下相关情形。” 幕友拈拈胡子笑道:“难得庞小友做事如此用心。” 庞雨先奉上礼单道:“在下有亲友在乡下,带了些土产过来,在下也带来送与县丞大人品尝,还请大人不嫌弃。” 幕友接过礼单一看,写的是小咸鱼一百五十条,便知道是白银一百五十两,如果是黄金就该是小黄鱼了。一百五十两白银已经不是一个小数目,此时的十两银子足够一家人一年生活之需,明朝衙门是名利场,这笔银子不算多,但这毕竟是前任知县收刮之后,有这个数目是可 以接受的。 幕友点头赞许道:“庞小友有心,余某一定转交大人。”便叫那门子接了庞雨手中的大包袱,门子接过之时里面发出银块碰撞的叮叮声,绝非小咸鱼能发出来的,庞雨偷眼看了那二人,都是神态自若,就好像小咸鱼确实会如此 。乘着门子去放银子的功夫,庞雨赶上两步到幕友身边低声道,“先生跟着大人在桐城三年,把桐城治理的蒸蒸日上,听闻先生十分清苦,在下代桐城百姓表示些许心意,明 日请周姑娘带到府上,请先生万勿推辞。” 余先生微微点头,没有其他任何表示,庞雨知道是防着那门子偷听,此次在出差途中庞雨在唐为民那里学到不少东西。 门子这个岗位看着不起眼,实际上要经手和过眼官吏最隐秘的交易,所以都是官员最亲近的亲戚担任。 官员对他们的信任往往超过幕友,府邸中这些亲戚和幕友是互相监视状态,所以庞雨不敢此时给余先生打点,果然那门子关门后又靠近过来。 庞雨连忙离余先生远一点,原本还待余先生领着进去见县丞,却听余先生道:“县丞大人今日有些劳累,已经安歇了,各仓是何情形,由余某转告便可。” 庞雨一听,果然如何仙崖所说,自己还没有资格进县丞的正堂,幕友能出来和和气气说几句话,已经是给了面子了。 好在庞雨前世已历遍人情冷暖,如果这就是世道,那他就会适应这个世道,连委屈也不会有,当下也不争取,只拿出两张呈文纸递给幕友。“那便烦劳余先生,小人已将相关情形写在此牒呈之中。大体而言,桐城各仓进出记录清晰,损毁有人证可查,仓储损失皆因地震所致,乃人力难以挽回。各仓防潮、防鼠 、防盗措施完备,可见户房赵大人、唐大人平日间督导得力,然则人无完人,各仓仍存在修缮不力、新粮旧粮混放、仓廒老化等瑕疵…” 余先生惊讶的接过文牒,借着灯笼昏黄的光亮粗粗扫过,只见纸上抬头写着“巡仓备览牒呈”。明代县衙公文跟现代一样,区分上下和平级行文,用得最多的是“牒”,庞雨这样的下级向上行文称为“牒呈”。但庞雨粗略从唐为民那里学习了一下,显然并未完全弄明白 ,牒呈多用于请示,这样的汇报应该叫“申详”。但余先生也没有太在意。因为按庞雨皂班衙役的身份,轮不到他来写正式的公文,唐为民自然会给县丞提交牒呈。所以这份呈文只能算给县丞的个人汇报,余先生不打算 纠正其中的格式问题。 但他越看越惊讶,衙役大多粗鄙不通文墨,好多人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而庞雨写的此文条理清晰,在文牒中将各仓分类罗列。 余先生久在官衙,大概看看就知道里面的内容都是胡编乱造,但一个皂隶能把呈文写得如此清晰明白,确实余先生在公门中首见。整个行文四平八稳,捧了县丞的英明,奉承了户房的管理,把带队的唐为民吹得天花乱坠,末了还留了对隐患的分析,还一一提出改进意见。显得庞雨很有见解。唯一美 中不足的,便是那毛笔字构型确实不佳。庞雨将呈文内容大致说明一番,余先生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这效果就是庞雨要的,不论做什么事情,想要做到出人头地,做人只是一个必要条件,做事本身才是充分条 件。就以此次巡仓而论,巡仓只是经过,最后出来向安庆府的申详,才是巡仓工作的结果,而有了庞雨这份文牒,就会减少幕友很大的工作量,幕友以后便会需要庞雨这个人 ,愿意给他安排更多差事,在与余先生的交易中,庞雨的价值便增加了。 “夜深了,不敢再扰先生,请先生早些休息,晚辈先行告退。” 庞雨故意用了晚辈自称,以拉近和余先生的距离,这次余先生果然没有再纠正他,显然他在心理上对庞雨的才能有更多认可,而不只是把庞雨当做一个投机的二傻子。略微寒暄几句后,庞雨便告辞出门,余先生仍在原地,接着微弱的灯笼光,看了手中的呈文纸良久。 第二十八章 户房 “唐大人早。” 庞雨恭敬的站在戒石亭外,对着迎面而来的唐为民问好。 回到桐城之后,唐为民便禀明县丞,将庞雨调到户房做事,今天是庞雨第一天上班,早堂一完便来到户房报到。 “庞小弟来了。”唐为民还是那副极有亲和力的模样,“先与我去拜过赵司吏。” 庞雨连忙应了,跟在唐为民身后前往户房。县衙虽名为六房,但实际上还会分出一些小的部门,比如承发房、架阁库、粮房、马房、铺长房等等,越大的县便分得越细。户房的位置是在左侧的第三位,排在吏房和 礼房之间。 户房的面积并不大,里面人却不少,堆满了各种账册。“眼看就要到八月,这几日你们几个书手,定要把各乡逋欠花户一一清出,都要像南塘里这般明了,上月便应做完的事,延了一月还未做完,转眼要收秋粮,堂尊到时比较 钱粮,让户房拿花户名册,拿什么去交,哪一乡清不完,哪个书手就休想下值。” 赵大人举着一本薄薄的册子,正在户房中训话,气氛稍有些紧张。 唐为民轻轻咳嗽一声,待赵司吏看过来后道,“赵大人,庞雨今日起调来户房办事,属下特领他来拜见大人。” 庞雨连忙按唐为民教过的那样跪倒,“小人皂班庞雨拜见赵大人。” 赵司吏脸色一缓,虚抬手臂道,“起来吧,房中狭窄,就不正坐受礼了。”户房众人都站起来,好奇的打量庞雨,以前庞雨曾在户房帮闲,但很短时间就被退了回去,当时没人留意他,但最近这傻子的经历颇有戏剧性,头上受伤开窍,两天就靠 拍马屁得了县丞的看重,然后就出差了十多天,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正因如此,衙门里面反而流传出更多版本的二傻子开窍故事。 待庞雨起来后,赵司吏对着房中的书手皂隶道,“庞雨是县丞大人看重的人,那日大家也看了,确有真才实学,日后都是户房的同僚,大家要同舟共济。” 赵司吏也不等庞雨表态啥的,便对唐为民道,“唐典吏你先带庞雨看些要紧的事项,下月一忙起来,也好上得了手。” 唐为民轻声道,“属下领命,属下打算先让庞雨熟知《赋役全书》,因其记性甚佳,日后可随时备查,以免翻阅费时,如此是否妥当,还请大人示下。” 赵司吏稍稍沉吟后道,“甚为妥当,如此正可尽其所长,不负县丞大人用人惜才的苦心” 庞雨听这个意思,把自己当成了人肉检索,但不等他抗议,两个上官几句话商量完毕,随后便把庞雨安排在西南角落里,唐为民拿出一本不到两指厚的线装册递给他。 庞雨把册子摆好,只见封面上写着“赋役全书桐城县”七个字。 户房中各忙各的,庞雨随意的翻看起手中的《赋役全书》,原本他以为就是税收方面的规定和征收比例,谁知越看越惊讶。 等到粗粗翻过一遍,庞雨感觉头晕脑胀,连连摇了几下脑袋。 正好唐为民路过,见状劝道:“庞小弟不用着急。” 庞雨苦笑道:“没成想如此繁杂,若是马上要用到,小人可真是记不下来。”“这是一县之赋税,桐城四十七里,各里更有各自情形,光看这全书,便是背下来也当不得用,不仔细做个两三年,更难说精通,是以万勿心急。况且近些时日正好有闲, 大可慢慢研习。” 庞雨有些奇怪,方才赵司吏还在催促进度,为何又说有闲,于是问道,“可是户房另有要事?” 唐为民笑道,“不是户房,各房都不派人出门,因为代知县事杨大人即刻要来上任了。” ……。 自从仓储巡查完毕之后,庞雨骤然拉升的人生曲线进入横盘整理期,因为七月底的时候,从安庆传来了代理知县将要履任的消息。目前的代理知县是宿松知县杨芳蚤,他已在安庆府述职完毕,宿松事务告一段落。杨芳蚤是崇祯四年进士,在宿松任上三年,虽说还在等待吏部正式任命,但高升的可能 相当大,就在这个等待的空隙里面,安庆府安排他暂代桐城知县。杨芳蚤大概会代理到十月前后,县丞此时就不再有大动作,维持着县衙的日常事务,其他的典史、各房司吏、各巡检司、教谕、阴阳等等,也都等待代理知县就任,大家 一起混过这段过渡期。就这样等到八月初二日,宿松知县杨芳蚤在安庆述职完毕,赶到桐城县正式代理知县,杨芳蚤与桐城县衙的人想法差不多,只是短暂代理桐城知县,连上任的仪式都没搞 ,略微拜访一下重要的乡官士绅,跟着就升堂办事。而桐城的人也知道杨芳蚤只是短期任职,地方乡绅在升堂见面之后也不过多与他走动。 杨芳蚤不求出什么成绩,只要不出问题就好。所以他任何县衙的职位都没有动,一切维持原状,以保证县衙的正常运行,小小的桐城官场十分平静。 面对这种情况,庞雨当然不会去考虑什么改换门庭,依然紧紧团结在县丞的周围。另外一边家里的资金链问题,在庞雨贪污和变卖无形资产的努力中,已经完全化解,关于聘礼的事情,刘婶还没给庞雨答复,她最近很少出门,刘家仙女倒是在街上拦截 了庞雨两次,被庞雨一溜烟跑掉了。 而杨芳蚤上任之后,果然不放告过堂,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今年的钱粮赋税,这是县衙一年中的大事,也是衙门各人的大事,下半年收成多少,便看着这一把了。八月是春税征收的最后一个月,月底就要开始征收秋粮,还要预征明年的部分赋税,以缓解明年的压力。朝廷考核地方官,首要一条就是钱粮征收,地方官征收不足定额 八成,就不准许考满,不考满就没法升官。 杨芳蚤虽然在桐城不存在考满的问题,但他绝不愿意这短短任期,而有任何污点被吏部记录在案,所以杨芳蚤到达之后,几乎把精力都投入到收税的准备上。杨大人在宿松三年,对这一套东西也都熟悉了,发下指令让户房准备钱柜、由票,各仓仓子预备仓房,又清理各乡各里以前逋欠钱粮,分批召集各处里长来县衙,当面给 他们下达任务。杨大人八月四日第一天升堂,压根不说放告打官司的事情,就招来了春税逋欠最多的几个里长,务必要在秋粮开征前把欠账清理完毕,就算不能全数收齐,也要给下面施 加压力,以免越拖越多。杨芳蚤是个略微发胖的中年人,说话声音不大,但堂内堂外还都能听得到,他先就问了县丞关于春税的拖欠情况,县丞的地位从坐堂官又变成了佐贰官,稍稍有点失落, 简短答复后便点了赵司吏详细汇报。户房赵司吏出列道,“各乡各里新派辽饷完数八成,春税只完七成,岁办矾课尚差十万斤,另差南京光禄寺司牲司马草银三千包计五十四两,南京定场马草五万五千包计九 百九十两,内宫匠折银一百七十七两,内宫砖瓦折银一百二十三两,翎羽五万根折银六十二两五钱,光禄寺肥猪七十口,光禄寺绵羯羊三十五头……”“行了,本官知道了。”杨芳蚤赶紧挥手打断,大明税收既有折银又有实物,户部是主要的,工部、太仆寺等也要收取一部分,内宫各衙门更是各有收入项,并且没有税收部门统筹安排,由各个地方各自完成收取和运送,地方一个县有时候交两千两银子,要送往二十七个不同仓库,其复杂程度连后世的明史专家也头痛不已,更不用说当时 文化程度不高的普通胥吏。安庆府这地方还算是比较简单的,因为安庆府不供应藩王,在南直隶又属于不太富庶的地方,没有金花银这一项,但本色的漕粮、草料、牲口、野味、矿石等等是不少的,有些是运往京师、有些是运往南京,每项都不多,但项目十分繁杂,而府和县两级还要征收自己的费用,也是摊派在各项税收中,更增加了复杂程度,为了防止有所遗 漏,还专门制作《赋役全书》,也就是庞雨学习的那本,就难怪他要头晕脑胀了。杨芳蚤在宿松当了三年知县,知道要是等户房司吏一一说起来,得耽搁不少时间,他也根本没工夫去清理那些不重要的事项,反正天下没有几个县能把所有税都完全缴纳 的,最要紧是辽饷,然后才是正赋,俗称旧饷,其他那些不重要的衙门,拖欠就拖欠了。 于是他直接道:“其余不论,旧税和辽饷必得如数交齐,尤以辽饷为重。哪个里欠得最多,今日便先比较哪个里长。” 赵司吏立即道:“南塘里逋欠花户最多,有些刁滑花户,甚有去年逋欠亦未结清,名单开具在册,里长和册书已传在堂下。” “把人带上来。” 知县话音一落,后面几个百姓模样的人就在往前移动,庞雨早有准备,一个箭步冲到南塘里里长身边,拿住他的手臂。 那里长不见如何慌乱,看衙役纷纷过来赶紧道,“各位公爷,小人自己寻得路。” 庞雨也不理会他说话,牢牢抓住他手跟着到了堂上,这样他就站在堂中靠前位置。 何仙崖最近不停的跟庞雨吹风,一定要发挥身在户房的优势,抓住秋粮征收的机会,下半年吃肉还是吃草,就看这两个月了。庞雨估摸着,杨芳蚤对桐城并不熟悉,短期代理若是要平稳过度,应该会依靠固有的体系,也就是说还是倚重县丞,所以庞雨尽量站在前排,县丞安排差事的时候能先看 到他。那里长不等庞雨踢他,主动跪倒在堂下。赵司吏拿着一本册子过来,开始跟杨芳蚤一一汇报南塘里的刁民,司吏问一个,里长和册书就出来说明情况,光这南塘里就说了 一个时辰,欠税的人里面既有缙绅士子,也有穷苦人家,说到缙绅士子时,赵司吏和杨芳蚤都很有默契的不往深处追究,完了时才说到积欠最多的几家民户。 问到最后一家时,里长辩解道:“那花户下只有一丁罢了,却不是小人催缴不力,而是那户主都痨病缠身,还请大人体谅。”杨知县拈着胡须,“人皆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民间疾苦本官自知。但完缴钱粮乃是百姓本分,本官若饶了他,其他花户有样学样,上官考成只认粮税,届时谁人体谅本官。这花户生病只年余,但户房说他积欠已有三年,没有哪次痛痛快快能交清,不是刁民谁是刁民,此次若还是拖赖,这衙门如何行事。终归说来,还是你这里长催缴不力 ,人来,抓里长和册书站笼半日!” 杨芳蚤说完也不发牌,庞雨跟几名衙役一起,把里长和册书押送到八字墙,那里长既不告饶,也不需衙役推搡,主动的便到了八字墙外边。 里长不见如何害怕,对着八字墙的一堆人吆喝一声,“代笼的过来。”立马就有七八个人凑过来。 里长熟练的道,“站半日。” “七钱银子。” “滚开些,你当老夫不知行情,说实价。” 另外几人推开乱喊价的那人,几人开始杀价“三钱五分。”“三钱二分”“三钱。”庞雨颇有兴致的看着他们谈价,八字墙这里有不少帮人代板和代笼的人,明代很多刑罚都可以花银子找人代受,庞雨以前接触过各种市场化,教育住房医疗啥的,刑罚市 场化是首次见到。 正看得有趣时,突听一把如同金属摩擦的声音大喊一声。“九分银子!” 第二十九章 催缴 这音色听得庞雨心中咯噔一声。 里长大喜推开面前几人,看到外面站着一个魁梧汉子,不由笑道:“这才是公道价。” 方才叫七钱的人狠狠瞪那魁梧汉子一眼,“徐愣子你如此乱来喊价,日后没得把大家都逼得没路走。” 徐愣子反而骂道,“我管你妈的,老子等银子用!” “谁不要银子,你要坏规矩,咱就偏不让你挣,我出八分呢!偏不让你…” “七分。” “六分…” “五分!” 代板见那徐愣子志在必得,另外一边那册书又出来了,其他代板都跑去争抢,生怕两头落空,只得抛下一句,“好你个徐愣子你等着。”一群代板丢下里长围去了册书那边,徐愣子面无表情钻进了里长的笼子,等他把上面木枷带好,几个衙役再把那木枷固定在站笼上,一个快手招呼庞雨帮忙提起几条粗铁 链,一边挂一边骂道:“你姥姥的徐愣子,谁他妈的准你来代笼的,还五分银,你他妈要脸不要,阻着大伙发财,老子今天给你多来几条铁链。”徐愣子一声不吭,本来代板代笼都是掌刑的衙役捞外快的地方,那些代板的人都得给孝敬,这样衙役行刑就打个响,否则的话衙役下死手,代板也没几条命去赚银子,所 以这一行也是有行规的。 唯独最近出了这个徐愣子,根本不讲规矩,扰乱市场不说,还不给衙役银子,无奈他皮糙肉厚,衙役上次一顿扎实板子下去,睡了几天又起来了。快手想到这里心头火起,对着徐愣子猛蹬两脚,徐愣子头颈已经被固定,下盘站立不稳,一脚踩了个空,那快手乘机将木板抽走一根,本来木笼下边就只有两条踏足板, 这下只剩一根,徐愣子被木枷隔着,看不到下面,只是一脚踏实,另一脚到处乱挥片刻,知道被抽走了,也不说话,把脚踏到了四周的圆木上,只是费劲一点罢了。 快手锁好了站笼后又对徐愣子骂道:“站笼子便罢了,下次要是代板你还敢来乱抢,老子…” “某要银子,有代板非来抢不可,你要有那把子力气,就把某打死算球。”快手一时气结,庞雨心道这徐愣子果然楞得可以,油盐不进又软硬不吃,反正要抢到生意。这时册书也找好了代站笼的人,却比里长多花足足二钱银子,要不是这个徐愣 子捣乱,代板和衙役都要多挣一些,于是代板们纷纷围在徐愣子旁边,对着不能动弹的徐愣子大骂。 八字墙边吵吵嚷嚷,庞雨几个衙役办完站笼,又匆匆赶回大堂等着分派差事。 在月台下站好之时,只听县丞对杨芳蚤道:“逋欠多的几个里,还是要发牌票去,不动点真章,那些刁滑花户不会痛快交清。” 杨芳蚤点点头,朝下面扫视一圈,一个人也不认识。杨芳蚤在桐城没有任何人脉,因为短期任职,也不打算发展自己的势力,他基本依靠原有的权力结构,也就是县丞,就给县丞让利道,“周大人对衙中人事清楚,便请周大 人调派几个得力者再去这几个里走一趟。” 县丞指着庞雨几人道:“前面站这几人都是办事稳妥,又有些才干的。” 杨芳蚤看也不看庞雨等人,只对县丞点头道:“那本官便写呈头给户房,安排这几人下乡比较钱粮。此次秋粮征收,便要请周大人多操心。” ……“桐城县为比较钱粮事,遣役庞雨、阮劲传递,后照开欠粮花户,严催亲自贲单赴柜,将六年七年分应完钱粮照数全完,以副宪限,并缴由单,查核销号。计开南塘里花户 三名:刘盘阮中都 孙田余。崇祯七年八月五日 代知县事杨芳蚤 ;票牌押定限三日销缴” 庞雨恭敬的双手接过牌票,看到下面的大红印章微微一笑,对着桌后的唐承发道:“谢过唐大人。”唐承抬头看看庞雨,嘴唇动了一下,最后却没说话,只是漠然的挥挥手,示意庞雨离开。这唐承发上次挨了一顿结实板子,可算是伤筋动骨,更重要是在整个衙门面前丢 了脸,一直便在家中养伤,从不抛头露面,其他大多数挨打的衙役也多半如此。这次杨芳蚤上任却是一个机会,虽然只是代理的,但毕竟权柄换了一个人拿着。杨芳蚤与他们无冤无仇,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的打人板子。所以此时复出既安全又不突兀, 唐承发虽然伤没好利索,但也坚持着出来上班了。 只是唐承发受此一劫,目前行事十分低调。但又放不下面子去讨好同僚,所以体现出来是一种漠然。 庞雨当然不会真的同情唐承发,小心的把牌票收好,便去快班寻那阮劲,此人以前是个马快,催缴钱粮方面一把好手,这次牌票是两人同往。 到得仪门外的甬道,何仙崖已经候在那里,他匆匆迎上来,“二哥,唐大人午前说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好像明白了,他那意思把比较钱粮的事情办好了,后面还有好差事,但我听说比较钱粮就是最好的了,还能有啥更好的差事。”何仙崖语气焦急,“我的二哥嘞,遭催缴的都是些破落户,虽说下手狠点也能捞得些,但跟那好差事比起来,不过是蚊子腿上熬油。唐大人方才说的好差事,便是秋粮征收 ,只要你把催缴的事情办好了,这秋粮征收的时候,让你分一个柜夫…” 庞雨哦的一声,“那柜夫是守啥柜子的?”何仙崖一脸无奈,有些无从说起的表情,好一会才道:“到时兄弟来帮衬你些,二哥就知道了,这可是多少积年书手都得不到的,唐大人对二哥真是看重。但首要得把催缴 的事情办妥,若发了牌票还催缴不齐,在堂尊那里落个办事不力的评语,便什么差事也没了。” 庞雨信心满满道,“既然接了这差事,那便一定要把钱粮收缴齐全,三弟与我同去否?” “二哥只要说了,我自然一定要去的。” 庞雨看看快手房低声道,“大哥今日回来当值了,万一他那边有差事要你帮闲…” 何仙崖几乎没有思考便回道,“大哥走路还不利索,我估摸着快班和刑房都不会给他派差事,应是无碍的。” 何仙崖说完也转头看了快手房一眼,今日焦国柞回来上班,对他们二人也没有好脸色,早堂过后便待在快手房中。 “大哥可有找你说话?” 何仙崖摇摇头低声道,“方才我在门口听大哥与人说话,大约当日二哥你称赞县丞之事,传了些到大哥耳中,他心中不太痛快。” 庞雨沉吟片刻后微笑道,“此事慢慢再说,那便有劳三弟先与我去南塘里催缴钱粮。” …… 南塘里孙家坝,村庄中传来阵阵狗吠。 “嘭” 虚掩的门板被重重踢开,三名帮闲如狼似虎冲入院中,院中一阵鸡飞狗跳。这里是桐城南边的南塘里,庞雨下乡出差的第一站,也是桐城县春税欠得最多的一个里,总共派出了两名衙役,庞雨带帮闲两人,阮劲带帮闲三人,加里长和里册,总共 九人的下乡队伍,领头的是快手阮劲,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壮汉,和他相对应的,他那三个帮闲也都是面相凶恶的角色。 这家欠粮的花户一家人有五口人,其中三个小孩,看到穿皂隶服的人进来,女人已经吓得软倒在正屋中。阮劲大摇大摆直入正屋,冷冷的打量了一下屋中陈设,正屋中只有一桌两椅和上首一个牌位,阮劲将腰刀一把拍在桌子上,震得地上那女人一抖,阮劲对这结果很满意, 大马金刀往椅子上坐去。 “咔擦”一声响,椅子竟然被坐散了架,阮劲哎哟一声仰天摔倒在地。 庞雨刚刚踏进门槛,见状心中好笑,连忙过去拉起阮劲,阮劲骂骂咧咧把那椅子踢开,另寻了一张竹凳小心翼翼的坐下,气势顿时不如方才。 南塘里离县治并不远,庞雨他们已经催缴两家,这是第三家花户,户主叫做孙田余,庞雨看屋中陈设,可算家徒四壁,催缴的难度不小。不过有阮劲在,庞雨不太担心,此人快手出生,这次的牌票是自己花银子买的,户房所以卖给他,是因为阮劲以往催缴钱粮甚为出色,但凡遇到这种有任务压力的催缴, 他们便愿意卖给阮劲这种狠角色,双方都能得益。阮劲的几个帮闲都涌入正屋,庞雨看有些拥挤,便退出正屋进了院子,四处打量一下,只有三间草屋,屋子都是泥土墙,很多地方剥落了没有修补,院墙是柴枝搭的,院子里堆了些柴火,西南角还有一棵草树,上面还捆着些干稻草,只剩了小半树。确实不是有钱人家,放在后世就是扶贫对象,但古代可没这一说,他们拖欠衙门钱粮一点 不稀奇。 孙家的三个小孩怯怯的躲在草树边,都害怕的看着院中的陌生人,确如何仙崖所说,乡里人更怕衙役。 里长叫过那女人:“孙家的,叫你当家的出来。”那女人一脸愁容,犹豫半响进去扶出来一个病恹恹的男人,看起来起码有五十多,但庞雨已经有点经验,古代人营养不佳,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估计实际应该是三十 来岁。 里长过去骂道,“孙老二,我跟你说什么来着,钱粮拖着能拖没了不,你不自己交,官爷就上门来收,我看你今日怎么收场。” 女人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没银子啊,吃的都没啦,都换药啦…” 孙田余无人搀扶,跟着软倒地上,靠双手支撑着身体,灰白色的嘴唇轻轻颤抖,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阮劲站起把脚踩上竹凳,“没银子?公爷我也没银子,一句没银子就不交钱粮,公爷我吃什么去。”他一指屋外,“那儿女不就是银子。” 女人爬过去抱住他脚,“公爷使不得,那是身上掉下来的肉,都是为人父母的…”阮劲嫌她脏,提起那女人的手,一把掼在地上,待女人扑在地上大哭,阮劲又一脚蹬开骂道:“少污了老子青战衣,不相干的不用开口,你只管说,今日如何补齐所欠钱粮 。今日不将所欠钱粮交清,便拿了你男人入监!或是拉了你儿女去插标。” 草树边其中两个小孩听到屋中哭喊,吓得哭起来,最大的那个孩子连忙在安抚他们,周月如连忙过去照看。此时倒体现了女帮闲的价值,两个孩子很快安静下来。 庞雨对屋中的动静充耳不闻,杨知县的态度很明确,必须将所欠钱粮追齐,下面有人拖欠,那其他人就有样学样,到时候就该杨知县交不了差事。从阮劲的角度看,就更不会放过所有花户,因为他是买来的牌票,出门时候就已经有小的成本压力,若是此次追缴不力,不但知县和户房不满意,他自己还有直接的经济 损失。所以不用任何人激励,阮劲就有充足大的动力当恶人,庞雨便乐得轻松。 感觉后面有人拉他袖子,庞雨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周月如。 周月如在背后低声道:“你能不能帮帮他们,这么可怜。” 庞雨瞪她一眼,“关我什么事,你可怜他们,那你自去开口。” “我怕那领头的阮公差,你不老说你要做好人积德吗?”“周月如你到底哪伙的?难道我就不怕阮公差么,他带刀的。”庞雨停顿一下,语气轻松的道,“少爷我一向活得这么潇洒,便是明白一个道理,我只是小人物,解决不了世 间所有的苦难。” 周月如怒道:“说眼前这家,谁要你解决所有的。那奴家就帮他们,他们欠多少钱粮?” 何仙崖忍不住在旁道,“十七亩的正赋加辽饷,知县、县丞、典史、各房司吏羡余银、壮班银、各类折色银。就算你交得起,秋粮马上又来了,你养得起这一家五口否?” 周月如被说得一愣,中间这功夫,阮劲的两个帮闲已抓住了院子里面唯一一只母鸡,叫嚷着要杀了当午饭。 孙家女人听到动静不敢阻拦,在地上趴着哭道:“官爷饶过些,就这一只下蛋鸡,就指着给当家的补身子的。” 两个帮闲毫不理会,把鸡头压在地上,摸出刀子生生割了母鸡脖子,母子拼命扑腾,院中鸡毛四处飞舞,三个小孩都惊叫出来,孙家女人直哭得惊天动地。周月如满脸涨红,眼中含着些泪水粗粗的喘气,不知是否想起了当日衙役对付他爹的情景。她转头去看庞雨,却见庞雨恍若不闻,在院中悠闲的踱步,心里不禁对庞皂隶 的为人又鄙视几分。 “你难道就没一点同情心?” 庞雨没有答话,而是反问道,“你知道像你这种心软的人,如何应对这种事情最好?” “如何?” “不要让他们在你心中个体化。” 周月如一愣,“啥叫个体化?”庞雨耐心的道,“你来此之前他们便过的苦日子,但你并不知道,他们对你来说,只是名册上一个欠粮的花户,你不会可怜他们。你来了这里之后,一旦与他们发生联系,体会这个人的感受,他便成为了一个真实的人,这便将他们个体化了。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不要跟他们说话,不问他们名字,不问他们生平,不问他们的悲喜,这样他们 只是一个叫花户的角色,花户就是该纳税,你就只是公差的帮闲,该催缴钱粮。” 周月如咬牙看着庞雨,不知说什么的时候,正屋中里长声音又传出来。 “孙家媳妇,我可告诉你,差爷下来一趟,不收齐了是不能走的,否则那些大人就该得拿他们是问,无论如何你都要凑齐了。” “里长你知道,咱家哪里去凑啊,你可得帮咱家说话啊。”“问孙家亲戚借,问你娘家借,这趟不凑齐了,明天差爷就要拿人走,”里长撇撇嘴道,“别说乡里乡亲的不帮你们,要说法子,还是以前跟你说的,村里拆借不易,只有去 典铺借去。” “借了咱家还不上,那利钱又高,咱一家怎活!” “你说你个孙家的,你咋就想不明白,你不押田明日就抓你当家的走,就你家孙田余那身子骨,还没走到桐城就得落气你信不,那你说又咋活。”孙家女人不说话,里长又催道:“还是我给你们说好话,差爷才答应等一天,你现在啊,先把鸡杀了,一只还不够,去邻里那里借,鸡鸭鹅都成,再打些酒来。这些公爷为 这事操劳一天了,你说得多少工食银,也得你们补齐,不去典铺借银,如何能凑齐。” 册书见孙家女人精神恍惚,也过来催促道:“孙家媳妇,这里有典当行的管事在,便暂且先借些银子救急。”庞雨听了往后面看去,一个身穿玄色道袍的中年男子已经进了院子,他径直走到孙家女人面前温和的道:“这位婶子,谁家都有个缓不应急的时候,在下信和典铺刘若谷, 可先给孙家拆借些银两,应了眼前的难处,可以用田土为押,月息二钱三分…” 庞雨今天已经看了三次这个戏码,这便是典当行高利润的来历,在花户经济困难之时放高利贷,这个勾当最要紧的一点是需要户房的支持,典铺才能顺利开展业务。 大明律中规定的利息最高为三分,但没有人在意那个规定,民间典铺各种利息都有,这个信和典铺是桐城排在前三的典铺,这个月息基本是没有百姓能正常还上的。从牌票发出的那一刻起,孙家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他们种出的粮食绝对赶不上利息增长的速度,最终他们会失去土地,要么沦为佃户,要么沦为流民,生活只会比现在更 加困苦,甚至家破人亡也不是没有可能。 庞雨转头看看那几个小孩,典铺的人出场后,屋里气氛不再那么紧张,他们也安静下来。三个小孩都是衣不蔽体,脸上花里胡哨的,甚至都看不出来是男是女。庞雨在褡裢里摸了一会又停下来,犹豫片刻后掏出几块沙壅,这种点心是糯米粉加糖后过油,在此时算是十分甜美的糕点,庞雨是因为这东西热量高,所以出差的时候经 常都带在身边补充体力。庞雨把沙壅举在他们眼前,朝三个孩子点点头,最大的孩子小心走近两步,双手接了沙壅,两个小的孩子都伸手过来,大孩子把糖糕掰成一小块小块的分给两个小的,这 样的农村家庭从未吃到过点心,两个小孩子尝到了甜味,接过一块狼吞虎咽的往嘴里送。 “别噎着。”大孩子不断给小孩递过去,自己只是在剩下最后一点时,小小的咬了一口,剩下的全都给了小孩子。 “好吃么。”庞雨本想离开,此时看着那大孩子自己几乎没吃,便把剩下的一块糖糕摸出来,一并给了他们,大孩子偷偷看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中忽闪忽闪的,脸部的污垢上有一点 泪痕,嘴中那一点糖糕抿了又抿,不舍得吞下去。 庞雨轻声问道,“你是男孩女孩?” “我是女的。” 声音很轻,也很温和。 “叫啥名字,读几年级…不是,今年几岁了?” “我叫孙田秀,虚岁十二了。” “这么小,那你可以叫我叔了…” 庞雨说到这里突然住口,站起来一直走到屋外才停下,留下那莫名其妙的小孩。 过了片刻何仙崖过来陪在庞雨身边。“二哥你看他们那几块田土没。” “怎地?” “我方才去看了,总计应不到十亩地。” “那怎地鱼鳞图上计出十七亩的?”何仙崖指指院中的册书道,“这就要问里册书和里长了,那鱼鳞图册是万历年间的,实际后来分家、买卖等总有变迁,然则编造鱼鳞图册甚为繁杂,多年沿用旧册,或是稍作增修。实际的田亩详情,只有里册书那里才知,他手中那本册子才是真的,户房也得依仗册书和里长,此两人便可上下其手,孙家这不到十亩能计出十七亩,此招名为 飞洒,里中的田亩总数不变,将某些人的田土分散记入他人户下,由别人代他缴纳赋税钱粮,田土收成却归了自己。” “那孙家都不知?”“农民有谁懂得这个,册子又只有册书才有,靠着这私下的鱼鳞图册,册书也是父子相传,长期把持册书一职,外人根本下手不得。日后等到那典铺收了田土,还要靠这册 书隐田,又是一笔银子。” 庞雨皱眉看了看那里册书,没想到一个里的小小册书也有如此能耐。 他还想问问里册的事情,却听身后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 “叔…” 庞雨听到声音转头过来,瘦弱的孙田秀背着手站在身后,连忙蹲下要开口问她何事,却见孙田秀把手从背后伸出来,小心翼翼的将一个小小的蛋捧到庞雨面前。 “叔给了甜的,娘说要懂报恩,我自己拣的带鸟蛋(注:秧鸡),给叔吃!”庞雨蹲在地上,看着面前小小的带鸟蛋,面对那满是泥土小脸上明亮的眼睛,竟说不出一句话。 第三十章 吏目 “午后还要来看五都三图的鱼鳞图册,届时还要劳烦闻兄。” “庞兄弟尽管来,咱们架阁库和户房不说那两家话,唐大人慢走。” 唐为民依然没有架子,对着那姓闻的架阁库皂隶微笑致意。领导都如此客气,庞雨一个皂隶当然更要如此,对着闻皂隶客气的低头行礼,然后跟着唐为民回了户房。八月上旬这些时日,衙门的首要工作就是追缴逋欠的钱粮,虽然春税已经达到了八成的及格线,但杨芳蚤并不满足于此,他希望能达到九成,因为九月还要预征一部分明 年的赋税,秋粮的征收压力是比较大的。 庞雨从南塘里回来后,这几日一直都在架阁库中,跟着唐为民一起翻看鱼鳞图,发挥他记性和计算的特长,清查东乡和枞阳这两个乡镇的上田。户房里面此时只有两人,其他人都去了吃午饭,明代百姓一般只吃早晚两顿,大户人家吃三顿四顿,户房作为桐城最有钱的一个机构,工作人员自然不能跟百姓一个标准 。 唐为民则是回家吃午饭,因为他是典吏,衙门帮他在县学北面靠城墙的地方租了一套房子,离县衙很近。原本按照明初定制,吏员也只能在衙门里面居住,以免他们脱离知县的监督,搞些贪污腐化的勾当,但后来随着吏员越来越多,县衙最早修的房屋不够,所以很多地方都 是租房给吏员住,先进一点的就搞货币化补贴,发钱给吏员自己去租。 唐为民今日却不急着回去,庞雨也不便马上离开,看着唐为民在户房中伸展手臂,然后又揉了揉后腰。“唐大人。”庞雨从脚下提起一个又大又长的包袱,打开后拿出一个弧形的布团,双手拿到唐为民面前道,“大人常年操劳,小人大致估量,唐大人每日要在案前坐五六个时辰,久坐伤肾,还易劳损腰肌,小人这几日在户房仔细观察了大人的座椅,靠背太直不便休息,腰部极易劳损,这是小人做的一个靠背,贴合背部曲度,大人感到劳累之 时靠一下,多少能缓解一些,小人刚做出来,请大人先试着用一下,若是哪里还有些不贴合之处,请一定告知小人,小人马上修正。” 庞雨说完就用麻绳把那靠背绑在椅背上,测试牢固之后道,“大人请试一下。” 唐为民惊讶的坐下尝试,确实感觉腰部有了支撑,而且这靠背比那木质的柔软也有弹性。这个靠背是庞雨找一个木匠做的接近腰线的架子,中间填充了一些棉花织物,因为担心支撑力度不够,里面加了肋条,又用麻绳交错缠绕,有一定的弹性,虽然有些粗糙 ,但基本符合人体工学的一个靠背。 “哎,庞小弟费心了。” 唐为民试着靠了一下,果然比原来舒服了很多,略微多靠一会,感觉腰上确实十分放松,连唐为民这个衙门老油条,一时也有些不知说什么好。唐为民长期伏案,腰一直不太好,这衙门里面想讨好唐为民的人不少,但能留意到这一点的几乎没有,而庞雨才来几天便注意到了唐为民经常揉腰的动作,在又经常出差 的情况下,竟然不动声色便找人做好了一个如此当用的靠背。可谓既有心意,又有能力。 “唐大人客气了,小人盼着唐大人身体康健,为桐城多管几十年户房的差事,那便是桐城百姓之福,就算小人替桐城百姓表的一点心意,万望大人不要推辞。” 唐为民失笑道,“当不起福气这话,唐某若是不办户房的差,也无处可去。” “大人是户房能吏,哪位堂尊都想要唐大人这样的人才为己所用,没准哪天便高升了。” 唐为民摇摇头道,“我已是九年考满了,但也是无用,安庆府开缺的吏职只有礼科和工科,唐某在户房十年,不懂其他房的事务,年纪大了也不愿腾挪了。” 庞雨听了恍然,唐为民虽然口头是说不懂其他房的事务,其实是从实际利益考虑的。安庆府是要高那么一级,但是如果是去礼科,表面是高升,实际收入还不如桐城的户房,地位上也大有不如,而安庆府对口的户科又没有缺额,所以唐为民宁愿不升职, 也要待在财政部门。 “唐大人本是咱们桐城练潭出的大才,未必要去安庆,小人私心里是希望大人留在桐城,难道唐大人不能在桐城升个典史县丞什么的?” 唐为民一愣后哈哈大笑,“这两日清查图册,庞雨你甚聪慧,什么东西一点便通,然则在衙门中经年,却连这官吏亦未分清。”庞雨也有些糊涂,上次谷小武跟他说过捐贡吏职的事情,却未说得明白。按他前世的认知,官员都是从底层一级级的升上去,这样高层对底层的事务都心中有数,但听唐 为民这意思,官吏是两条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唐为民看庞雨确实不懂的样子,摇摇头笑道,“咱们这衙门里面,堂尊、县丞大人、典史大人、阴阳官、教谕等等,不论有品级还是不入流,那都是官,各房司吏以下,方为吏目。官员六年考满便可升迁,譬如辜大人,便升了知府。我等吏典是九年考满,然则绝无可能升到官职之列,吏典只能升衙门,却不能升官职。譬如桐城考满可入安 庆府六科各房,但依然是吏目而已。”唐为民说完长长叹口气,“唉,当初也是家中拖不起,耗不起那科举。当了吏目便进了吏部名册,不能再参与科举,此生便是在各衙门之间升迁罢了,升到府衙道衙又如何 ,终归是各房的差事,只是说出来比县衙好听些罢了。”“不能升官?”庞雨心中颇为疑惑,从他在户房这几天来看,里面的典吏和书手对业务都比较精通,对底层的那些猫腻一清二楚,衙门是绝对离不开这些人的,否则县衙的 业务都无法推动。吏目本身地位是庶民在官者,虽在百姓看来多少是个官,但在官员面前无甚地位,常被上官称为狗吏,动辄打骂责罚,便如县丞想打也就打了。庞雨想想也明白,没有提 升的通道,他们长期处于底层,除了钱财还有什么可以追求的。 原本上次谷小武说了可以捐贡吏职之后,庞雨有些动心先去捐一个身份,但现在唐为民这样一说,捐个吏职之后便不能当官,这与庞雨的期望便相差甚远。 “怎么也要当个知县才好。”庞雨在心里想道。 唐为民满意的拍拍那靠背,对庞雨微笑道,“难为庞小弟有心了,倒是唐某有些惭愧,当日请庞小弟来户房,原本是想着能对庞小弟有些关照,谁知刚来户房便忙得天昏地 暗,下乡比较钱粮方回,这几日又跟我在架阁库查田亩,比以往辛苦许多。” “少年人最不应当怕的便是辛苦,此时任何辛苦都是大人给的良机。比较钱粮是分内之事不用说了,这两日跟大人在架阁库,小人更学了不少学识,可谓乐在其中。”“查架阁库是每年都要查的。”唐为民拍拍肩膀,“你去比较钱粮这些时日,大约也是知道些。征收都是从别人处拿银子,而谁都愿意把银子留在自己钱囊中。无论《赋役全 书》还是鱼鳞图册,倒背如流并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懂得怎么用。缙绅大家隐田飞洒,生员士子优免托寄,里册、里长、书手、银头无不狡黠精明。” “还有架阁库的人。”唐为民笑道,“果然是一点便透,各房存档皆在架阁库,但最要紧的就是咱们户房的那些图册。方才说的那些人等,有时喜欢动些歪门心思,直接找到架阁库改了图册,以 为如此便可绕过我户房。对这些人,不时常的敲打他们,便忘了谁是户房。” “大人查鱼鳞图,是告诉架阁库的人,户房是看着的,鱼鳞图虽是存在架阁库,但这图册是户房的,不是架阁库的人想改就改。” 唐为民呵呵一笑道,“正是如此,不过外贼易防家贼难防,户房里面有些人,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也是要敲打的。” 庞雨这一次没有接话,因为他刚来户房不久,户房十多二十人,司吏下面还有三个典吏,唐为民只是其中之一,互相之间有些明争暗斗,不知道唐为民这次会针对谁。 唐为民翻阅鱼鳞图的时候目的性非常明确,应该是有人给他传了消息,知道大致的情况。唐为民并不继续刚才的话题,转向庞雨淡淡道,“以往衙门中公人挤破头都想要进户房来,皆因户房主一县之钱粮,这钱粮便是世人最爱之物。出门说起是户房的,都高看一眼,但户房事务之繁杂,又岂是他们能懂的,又何曾知道户房的辛苦。朝廷加征一年多过一年,不但调发库银,连库粮也要征调,地方留存尽皆成了起运,每年那赋税 考成,却是丝毫不减,春税秋粮征收、投柜、倾销、解运、纳库,样样都是不能大意的事,非要忙到腊月二十了,才有得几日清闲日子。”庞雨听唐为民口气有些萧索,连忙奉承道,“别人不知,但唐大人这份辛苦天地可鉴,小人看此次征收秋粮的预备,由票、钱柜、融银器具、本色仓储皆是唐大人操持,户 房离了大人真是不行。”唐为民摆手道,“为赵司吏解忧,乃是分内之事。说到秋粮,庞小弟你也要有些预备,此次八月的秋粮折色居多。桐城四十七里,征收秋粮折色之时,每里设一柜,各里银 头带花户赴衙投柜,每柜设一人为柜夫,查验银两份量成色,足色足量方可封银投柜。”庞雨咕嘟吞了一口口水,这不用解释,光听一下就知道油水充足,因为只要说到查验银两成色,那就是没有标准,足不足色基本是庞雨说了算,份量就更是可以操作的部 分。相对于下乡催缴那些山穷水尽的花户,庞雨自然更希望得到这个柜夫的职务,上次唐为民只是暗示了一下,并没有说一定会安排庞雨,庞雨也一直忍着没问,今天估计是 受了靠背的感动,终于跟庞雨说了此事,像唐为民这样的老吏,只要说出来的,应当已经有十分的把握了。“每年这柜夫和银夫,皆是争得头破血流,各位大人的衙署要分些,各房司吏也都想分几个柜。好在今年刑房和承发房的三个柜不用给他们,唐某这里多派了一个柜,我属 意你来任此柜夫。”庞雨心头忽然有些激动,上次去查仓储留下三四十两,全都给了爹妈补那药材的窟窿,身上依然是没有什么银子,不要说捐贡吏职的银子凑不出,平日间连想出去打个牙 祭都思虑再三,有时还要何仙崖这个帮闲请客,实在是他两辈子都少有的穷困时期,若是当了这个柜夫,应该一年的用度不成问题了。 “小人一定不负大人所望。” 唐为民严肃的道:“投柜一事要分外用心,真金白银出不得岔子,那个姓何的帮闲不错,你可带着同去,另外至少还要一两人,好有个照应。” 这时门外一阵脚步声,庞雨转头只见是赵司吏进来了,赵司吏一般吃午饭比较早,回来的时间也比较早。 此时庞雨才反应过来,唐为民忍着饿不回去吃饭,就是等着赵司吏这个空隙,此时户房其他人还未回来,正是告刁状的好机会。想明白这点后,庞雨连忙跟赵司吏问个好,便退出了门外,带门的时候听到唐为民在里面说道,“禀赵大人,属下这两日检验图册,枞阳有三百亩沿河上田被人以水毁消去 ,实际那圩田条石围砌,查仓储之时属下亲眼所见任在,架阁库那边不认,言说是曾可达去改的,另外东乡塌方那几处…” 庞雨轻轻关好门,被唐为民告状这曾可达是另一典吏的侄子,由那典吏带着在户房当书手,唐为民告状的目的自然不是对付书手,而是那典吏。 庞雨吁了一口气,赶紧出了仪门准备去吃点午饭,在快手房门口正好遇到何仙崖,便把柜夫一事跟他说了,何仙崖顿时满脸兴奋。 “二哥你真是鸿运当头,此事一定细细谋划,定要做得让唐大人满意才好。这次二哥你还带周月如去否?” 庞雨毫不犹豫的摇头,“绝不带她。”何仙崖一拍手道,“二哥英明,千万不能找那周月如同去了,上次在南塘里,她把银子悄悄给那女娃也罢了,还把我的一并收去还了,那我下乡一天分文未得,当差还有个 什么味道,她同情那花户是她的事,凭啥拿我的银子贩情市恩。” 庞雨赶紧摆摆手,让何仙崖不要再提此事,万一被其他人听到,会说庞雨几人坏了衙门的规矩,这种事情容易引起公愤。 但他记起刚才唐为民说还要多找两人,想着要不要找焦国柞,便见到焦国柞从快手房一瘸一拐出来,手上抓着腰刀,面色有些兴奋。 “何仙崖办差了!” 何仙崖跟庞雨正聊得起劲,规划当柜夫的宏伟计划,听到后犹豫了一下,他似乎有些不愿去,听焦国柞又催了一声,何仙崖看了庞雨一眼后无奈应道,“来了。” 庞雨好久没看焦国柞办差,而且快手房里面的人出来了七八个,有半数都带着腰刀,其他人至少也带了铁尺,不由奇怪的问道,“大哥你们要办甚大案?” 焦国柞瞪了庞雨一眼,不搭腔便往大门走了。 庞雨也不生气,反正最近挨打的那一批人都不待见他。何仙崖低声道:“刚出的命案,上次衙门门口要打咱俩那个,叫郑老的家奴,午前在清风市当街把一个夫役打死了!街市上群情汹涌,典史大人要快班今日必须把人拿到。” 第三十一章 民情 “郑老打死夫役岳季,于今三日有余,未见切实回报。城中百姓物议汹汹,本官担忧人心浮动,首领官总责巡捕追凶之事,凶手何故尚未归案。”杨芳蚤向旁边的典史问道 。杨芳蚤神色如常,看不出心里想些什么。岳季的命案经过三日的发酵,传得桐城县治人尽皆知,岳家直接把灵堂搭在南大街街面上,每日都有无数百姓经过,影响已经超 过了普通命案。实在是给杨芳蚤出了一个难题。 他口中的首领官就是桐城县典史徐士良,典史名义上是吏目之首,所以俗称首领官,也位列官员之列,但属于不入流的杂官。典史地位从明初的知县助理一降再降,明中以后职责确定为巡捕追凶,大概类似警察局长,勉强算是县衙班子成员,但因为在明代的权力制衡体系中缺乏有力定位,所以 在知县面前,地位就比佐贰官差远了,遇到强势知县甚至可能挨板子。徐士良上前一步,看看杨芳蚤的脸色后小心翼翼的道:“回大人话,确有夫役岳季被郑老殴死,那郑老乃吴乡宦家仆,平日在吴家的信和典铺帮闲,也有牙贴做些牙行生意 。岳季平日在清风市等处做挑夫的营生,当日由城外购新粮回城,未经牙行关说,擅自于清风市售卖,恰遇郑老等人,言语冲撞而致互殴身亡。” 杨芳蚤盯着桌案半响,此案发生于光天化日之下,目击者众多,案情没有任何曲折不清之处,麻烦的是郑老的背景。 当日杨芳蚤上任的时候,桐城乡宦都见过面,吴应琦是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历任云南巡按、浙江道御史、南大理寺卿,在官场的资历是十分厚实的。他也知道此事棘手,知县虽说管一县之事,但遇到这些致仕乡官,便不能光看事情本身,乡官背后的同年同僚不少,关系网错综复杂,一旦惹上大人物,事情办不了还是 次要的,连知县的仕途都会受影响。 但光天化日之下的人命案子,必须要有个结论,否则知县也交不了差。 想完这些,杨芳蚤转向县丞,“周大人久在桐城,此间情形比本官更清楚,此事如何办来更为妥当。”周县丞看了徐士良一眼道:“岳季既是死了,即便凶手潜逃,也总归有个定论。前些时日徽宁池太分巡道有牒文来,言说八月间要来安庆巡视,若是命案久悬不结,届时不 好应付。首领官主责缉凶,除抓捕凶嫌之外,还当对死因早作定论,早日向安庆府申详。” 徐士良低声道,“据保甲所说,岳季平日便有个喘气的旧疾,或许自己疾发而死也不奇怪。”杨芳蚤面露不快,徐士良不敢招惹那吴家,此时想把岳季定个疾发身亡,若是寻常命案也无妨,知县也懒得管,但郑老此次是当街杀人,弄得人尽皆知的时候如何糊弄得 过去。杨芳蚤冷冷道,“我等虽只牧守一县之地,然万千生灵在焉,都是我等衣食父母。百姓所求者平安而已,为官者首要安靖地方。桐城上善之地,岂容光天化日杀人之凶嫌逍 遥法外,若是其又暴起伤人,我等岂不愧对桐城乡梓。” 这大帽子一扣下来,不容徐典史反驳半句,徐士良只得躬身道,“大人说的是,下官受教了。” 县丞停顿了片刻开口道,“那便让仵作验看,无论打死病死,先写下来,据闻那岳家今日便要发丧,要抬棺穿城,届时人心浮动,没得惹出些无谓的烦扰。”杨芳蚤觉得谈话有些偏题,徐士良方才显然想要拖延推脱,这件事目前的核心问题是捉拿郑老,而非是给岳季定什么死因,乘着刚才扣帽子形成的高压,咳嗽一声接过话 头,“命案至今已有三日,那郑老的踪迹可有查到?”徐士良有些心虚的道,“下官当日便已调派刑房、快班人等逮拿,郑老在欧家街有一处外房,然未见郑老踪迹。下官又派人在六门张贴缉凶布告,这两日快班亦在他各处亲 友处寻找,…” 杨芳蚤打断道,“既是外房,那正房又在何处?” 徐士良听杨芳蚤语气有些不耐,连忙低头道,“据闻在吴乡宦府内。” “那可搜查吴府?” “吴乡宦府上大门紧闭,下官去了两次皆未获准入内。” 徐士良说完便低头看着地面,杨芳蚤沉默片刻,吴家既然不开门,那快班面对乡官是万万不敢使用武力的。 此事若是拖久了,百姓情绪可能失控,安庆府也可能来施加压力,目前桐城的缙绅士子还无人来请托,若是久拖不决,届时己方同时施压,杨芳蚤就非常被动了。但杨芳蚤毕竟只是代理知县,在此最多两三月而已,徐典史无法让吴家开门,杨芳蚤是桐城最高长官,按理只有他出面。但杨芳蚤没有理由为了一个夫役去得罪资历如此 深厚的吴应琦。最好的办法,是应付一下安庆府和分巡道,然后拖到新知县上任,让那个新知县去头痛。所以两害相权,杨芳蚤觉得拖延也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想到此处杨芳蚤对徐典史道,“在六门及街市多张贴缉凶布告,加派捕手在六门查看过往人等。” “大人,快班的人有些已下乡去比较钱粮,其余在城内缉凶,恐无多余人手…”杨芳蚤不耐烦的打断道,“那三班的人都可调派,你是首领官,如何调派人手还要本官教你否?声势定要弄得大些,总之一条,有青战衣的都可以派出去,一定要让百姓知 道县衙在缉凶!” ……县前街的典史衙署,徐士良高坐上位。典史作为杂官,虽然比起知县和佐贰官没啥地位,但又远远超过起胥吏,有自己单独的衙署。配属的吏目、皂隶、门子、扫夫、马 夫总共二十人上下,衙署里面稍有些冷清。 不过大堂上挤满了人,徐典史拉了杨芳蚤的虎皮,把各房有闲的人都调到手上,连最忙的户房也抽了人,庞雨是户房的新人,又有皂隶服,自然就被推了出来。 庞雨挨着何仙崖站了,焦国柞则站在何仙崖另外一边。 这几日何仙崖都跟着焦国柞帮闲,对岳季的案情比较清楚。庞雨看了周围的架势,对何仙崖问道,“那郑老到底抓得到否,调这么多人有没有用?”何仙崖摇摇头,偏头看了一下焦国柞,见焦国柞在跟另外的快手聊天,这才低声回道,“当日郑老打死了人,有人看到他入了吴府,大哥他们去了三次,吴府开始还来个管 事回话,后来连侧门都不开了。” 庞雨伸头看看焦国柞,当日郑老等人羞辱焦国柞,此次听到捉拿郑老,焦国柞原本是很兴奋的,这几日在吴府碰了一鼻子灰,气势又弱下去了。 当日郑老还想殴打庞雨和何仙崖,如果有机会捉拿此人,庞雨也是不会放过他的的。但庞雨与郑老并非血海深仇,如果因为抓人耽搁他当柜夫,庞雨又绝不愿意了。下面人多了便嘈杂,徐典史拍拍惊堂木,等下面安静下来之后道,“刑房、三班管事的都在,此次堂尊准允本官调集人手,便是务必要将郑老缉拿归案,大家商量一下,如 何分派都说个章程。”刑房那张司吏上次被县丞打压得厉害,最近一直都很低调,见三班的班头不说话,这才先开口道:“刑房主词讼司狱,已取了当日人证、证词,仵作此次连开手银都没收, 便把尸验了,岳季家眷尚在寻人书写讼状,其他事宜只能待郑老归案。”王大壮听了道:“巡捕缉凶之事一向是快班的事儿,这八月间要催缴春税,月底就要开始收秋粮,衙中各处日常事还要做着,皂班不懂用刀也不懂用铁尺,拿不了那凶嫌。 你们快班能不能把自个的事儿做好,没得给别人添麻烦。” 那壮班班头也支持道,“徐大人,壮班一向只有二三十人,六个城门整日都要守,晚间净街也是壮班在办,实在无力再派人来缉凶。”下面等着的两班衙役纷纷喧闹,都是针对快班。最近正是下乡比较钱粮的时候,下半年过得好不好,都指望着这两个月的收入了,很多人还凑钱买了牌票等着下乡,谁知 被典史一股脑调来抓杀人犯。加之大家都知道郑老的背景,平日下手凶狠无人敢惹,并非是个送人头的角色,自然更没一个愿意。快班班头扫了一眼那些衙役,不满的道:“你们嚷啥嚷,净街自然有梆夫,这里都不是外人,何须说得如此体面。难道我快班就没守城门的,北拱门和向阳门也有快班的人 ,要你如此说,守城门一向是壮班的事儿,为何我快班要管这破事。” “李班头你如此说可不在理,快班帮守北向两门是辜大人定下的,你当日在堂上一口应承,那是应的辜大人,如今对我壮班来抱怨是否不太妥当。”快班李班头立刻回道,“那便是了,三班的事儿都是大人定下,没有什么一向之说,你要是说一向,咱就往太祖那会儿说,快班无论步快马快都是送信传令的,何时就定了 是巡捕缉凶了。”壮班班头一时语塞,李班头又盯着王大壮,“东市的赌档、门摊、游医、僧道、客栈一沓子事儿,是不是皂班死赖着要去的,难道不是巡捕之事,有油水的就不说归快班, 到了缉凶了就说归快班了,我快班欠你们咋的。”王大壮把头偏在一边道:“你如此说就不妥了,说一向也是近前儿的事,你开口就是太祖,你是跟太祖那时候活过来的不成。安庆府六个县,五个都是快班管巡捕缉凶,凭啥你这桐城快班就不同。皂隶工食银六两,马快工食银十六两有余,拿多少银子就该有多少能耐,拿银子的时候怎地不说,末了连个凶手也抓不到,明知大伙都等着这两 月收成,偏生都来帮你快班抓凶手,对不住了,我皂班不接。” 李班头指着王大壮,“王大壮!徐大人叫我等商量,那就是人人有份,你说不接,有本事咱两去杨大人堂前,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咱要说就从头说起,把你方才话全都说一遍来,好让杨大人知道快班学死狗一样,自己的事儿想赖给别人。” 李班头眼睛瞪圆,指着王大壮直走过去,眼看两人便要打起来。“好了!”徐典史不耐烦的一拍公案,“这案子是县衙之事,谁也推不掉。此处的人,快班在城内缉凶,壮班和皂班守六门,不能让那郑老逃出城去,几时把这案子了结,才 几时回各班办差,要想下乡比较钱粮,便早些把那郑老拿了归案!” …… 南大街吴家大门外人山人海。岳家今日正在发丧,把棺材直接拖到了吴家大门,亲属更在门口抛洒纸钱。 庞雨被分配去守南门,要从南大街路过,他提着一把铁尺,与何仙崖好不容易穿过人群,在人圈外靠南的位置停下,站着看了一会热闹。 人圈里面烟火缭绕哭声震天,围观的百姓对着吴家大门叫骂,乘着此时人多,快班那个李班头带着几个快手又去了吴府门前,以告诉围观群众官府还是在抓人的。 结果百姓又纷纷指着快手大骂,还有人混在人群里面朝着快手扔石头,李班头一伙连忙在门口的石狮背后躲藏,围观的百姓都大声叫好。 八月的桐城十分闷热,此处人多又在烧纸,更是犹如蒸笼一般。庞雨已把那皂隶服脱了拿在手上,看到快班挨打只觉得有趣,看得乐呵呵的。 何仙崖擦擦额头的汗水低声道,“方才不便跟二哥说,那岳季平日在清风市找活,帮着几家粮店送货,自己有时在城外收粮,卖给那要买粮的市井人家。” “那郑老是否不许他卖粮?”“正是,因秋粮征收多半是折色,小农需到粮商处将粮食卖出换成银两,才能去县衙投柜,郑老他们这些牙行知道小农此时必须换银,便与那粮商一起压低粮价,平日一两 的粮价可压至五钱,还要用大称收粮,一百三四十斤才足一石。”庞雨拍手道,“原来如此,差价如此之大,所以便有岳季这种挑夫看到其中的利润,自行从城外买来粮食售卖给城中百姓,他可能买来五六钱,卖给百姓九钱,买卖双方连 带着小农都有便宜。唯一吃亏的是郑老一伙,郑老要确保粮店价格一致,才能达到垄断,决不能容忍有人借着价差在中间谋利。”“其实那岳季只是小本生意,百姓每次不过买十来斤,岳季挑了百余斤,卖完能挣两三钱银子,郑老连这个都不能忍。岳季刚沿街卖了几户熟识的街坊,便碰到了郑老一伙 ,郑老要收他的粮担,两人抢夺起来,激怒了那郑老一伙,就打死在岳季住的齐家街上。”庞雨笑道,“不在于岳季卖多卖少,郑老他们靠与粮商勾结形成垄断,对任何私下买卖粮食的人都看作与他们争利,跟岳季一样做这买卖的必定不会少,郑老必定是见一个 打一个,否则他那价格联盟便难以维持。人为财死,只要有利润,便有天然的经济动机驱使人动这脑子,即便死了一个岳季,以后照样有人会干。” 何仙崖摇头叹道,“就为两三钱银子,一死一逃。” “小农不是更惨么。”庞雨见没有什么新鲜热闹,便领头往南门走去,“小农辛苦一年种些粮食,收熟之后当头便被这些粮商占去半数便宜,就为换点银两交税。” 何仙崖接道,“谁说不是,还有那乡约、里长、册书、牙行,在在不是省油的灯,县衙收完了还要解送南北两京,到了地方入库也是迎头一刀少不了。” 其实何仙崖没说,县衙的户房、柜夫、银夫更不是省油的灯,不过因为他自己身在其中不便说罢了。庞雨边走便沉吟道,“咱大明朝这征收的成本不低啊,若是如此看来,朝廷到手一两,百姓所付出的怕不止三两,难怪唐大人说《赋役全书》最要紧不是熟记,而是懂怎么 用。” “怕是四两都不止,皆因这只是收粮时,到得青黄不接时候,这些粮商…”何仙崖正滔滔不绝,却见庞雨叫住路边两个挑夫。 何仙崖诧异道,“二哥你叫挑夫作甚?” “反正要到南门么,老子也在城外买点粮,乘着便宜存个几个月的,当然要叫挑夫。” 何仙崖大惊,赶紧拉住庞雨道,“二哥万勿如此,岳季那前车之鉴,这两日城中无人再私下收粮…” “别人不敢时正该下手,此时城内群情汹涌,郑老一伙销声匿迹,无人敢来阻拦。”庞雨轻松的道,“要不是老子没本金,现在就买一万斤屯着,慢慢卖街坊也能赚。” 何仙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庞雨说的似乎有道理,但又不能完全放心,这么想着很快便到了南门。 庞雨跟已在门口的几名皂隶打过招呼,大摇大摆的带着三个挑夫出了城门,门口果然有不少农民挑着担子进城。 南门外是桐城往淮北的官道,和向阳门都桐城最繁华的城门,南门外街上有许多店铺,小贩也多,连桐城的人口市场也在这里,插草卖身的在街边跪了好长一段。庞雨伸出铁尺拦住几个,那些农民见到是皂隶,又带着铁尺,都受了不小的惊吓。连忙老老实实的停下,把粮担放在地上。都是满满一挑,庞雨想试试斤两,蹲下去把扁 担扛在肩上往上一顶。 “哎哟。”庞雨肩膀一痛,挑子居然纹风不动,庞雨最近也做了一些力量训练,但肩膀确实受不了这痛,不知道这些农民是怎么挑着一百多斤走了那么远的路。 “你们这力气真是厉害,走了多远来的?” 其中一个农民点头哈腰的道,“柳树里来的,估摸有个七里路。” “这体力了不起。”庞雨对着几个农民竖起拇指。那几个农民自然也不懂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但都憨厚的傻笑起来,他们的笑里都带着讨好,不敢真的嘲笑这个皂隶,虽然皂隶在知县眼中如蝼蚁一般,但在这些小农面 前就代表着权力。 “这粮我收了,也给你们五钱…算了,少爷当个好人,六钱银子一石,一百二十斤足一石。” 几个农民一听顿时千恩万谢,他们都知道行情,这个条件自然比粮店好多了。 一个农民开口道,“那官爷要我们送到何处。” “何仙崖你带他们去我家门市。”庞雨对着何仙崖道,“走城外从宜民门进城。” 何仙崖应了,顺着城壕从城外过去,这样在城内的时间很少,更不引人注意。 庞雨待何仙崖走远,也准备去城门当值,看那郑老会不会来自投罗网。 正要抬步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声音。 “叔。” 庞雨本以为是叫别人,但这声音似乎在脑海深处与某个印象重合了。 庞雨皱皱眉头转身过来,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跪在路边,身后插着一个草标,面孔上那双乌黑的眼睛带着泪光,但依然清澈而明亮。“孙田秀!” 第三十二章 好人 “孙田秀,你在这里干什么?” “叔…”孙田秀叫了一声,又低头呜呜的哭起来。 “怎地了,慢慢说。” “地被人家收走了,娘跳放牛塘死了!呜…”孙田秀便在街边放声大哭。 庞雨惊讶的道,“这才几天就把地收了?那是谁在卖你?” 孙田秀抬眼看看身后的一个男子,也是农村人的模样,大约有四十上下。他见官差眼神不善的瞪着自己,连忙结结巴巴的道,“我是他二伯,我…不怨我,谁不可怜孩子,小人不想来干这种事,他爹叫我来的,都是没法子,连药钱都没有,小人 一大家人要养,也帮不了他家。” 孙田秀脏兮兮的脸上满是泪水,“家里没吃的了,爹还要买药,不怪爹。” 庞雨拍拍孙田秀脑袋,看二伯穿着也确实不是殷实人家,大概也没能力帮孙田秀一家。 “谁来收的地?那地里还有粮食没收,你们怎地不延到月底,把粮食收了再给他也划算。”“三日前册书和典铺同来的,说是要按日收利钱,叫早些把地给他们,以免孙家日后还不起。逼了他娘一天,他娘熬不住,晚上跳塘死了,还没等下葬呢,那册书便带人把 地收了…。” “他娘的这么黑。”庞雨抹抹额头的汗水,那天他便觉得那里册手法颇狠,但没想到这么臭不要脸,连地里那点粮食都不放过,生生要把人逼死。 皱眉看着他二伯问道,“你准备把她卖多少银子?” “十五…那不是我要卖她。”那二伯小心的看看庞雨,见庞雨眉头皱得更深了,赶紧改口道,“要是官爷买,十三,十三两也成。” “一个闺女才卖十三两?”庞雨有些吃惊,一个孩子养那么大居然只卖十三两,价格实在不贵,可就这不贵的价格,偏生他此时也拿不出来。 庞雨为难还不止银子,庞家的药铺后进很狭窄,庞丁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晚上就在门市里,两根板凳搭一块门板当床铺,药铺现在也不需要增加人手。 见庞雨不说话,孙田秀低着头不停的落泪。 此时一个身穿黑色缎子道袍的商人停在孙田秀面前,他大概五十岁左右,面色红润,可见平时保养得法,只是稍有些风尘之色,大概是刚赶了路。 他弯腰捏着孙田秀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转来转去细看,把孙田秀的腮帮子捏得深陷进去。“这闺女哭啥呢,别哭啊,让爷看看。眉眼还成,眼睛怪水灵的。有缘啊,老爷才去安庆贩货回来,说在这南门歇个脚,怎地恰巧就碰到你了。跟老爷我去庐州成不,给我 那小妾当个丫鬟,过得两三年也可填房。”那行商口音与桐城有些细微差别,他把孙田秀细细看了,转向她二伯问道,“这一口卖多少银子?” “回爷的话,,十五两。”行商站直一摆手,“十两行了,老子告诉你,庐州府八两的我都买过,比这口还大些,那凤阳还遇到过五两的,不过那时老爷是往滁州去,不便带走,回来时被旁人买走了 ,可惜可惜,同样是水灵灵的,十两是个公道价了。”二伯是个农民,比较怕官府是真的,但对商人倒没那种恐惧,只是不少价,一直摇头道,“她家养个闺女也不容易,至少要十四两,大爷您是富贵人家,不少这散碎银子, 贫苦人家就是一月粮食。” “富贵人家那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买卖讲究个公道,值多少便给多少,这样,十一两。” 庞雨蹲下看着孙田秀,“你想跟人去不愁吃穿,还是留在你家中。” 孙田秀眼睛红红的哽咽着,“想留着照顾爹,我能耕田能劈柴,我啥都能做,只要让我留着照顾爹照顾弟弟就成。” 头顶上的生意还在继续。 “这位贵人,十三两八钱吧。” “贵了贵了,老爷我大方点,十一两一钱。”两人在孙田秀的头顶上讨价还价,孙田秀虽未经过什么世面,但也知道要成交了,朝着庞雨跪下磕头,“叔那日给了银子给咱家,娘让我记着,我报不了叔的恩了,给叔磕 个头。” 庞雨偏开头不看孙田秀,沉默片刻站起来盯着那行商。那行商兀自跟二伯砍价,“你这小农怎地如此刻薄,我带着闺女走是去享福的,填房丫头要是生得儿女,那也不是不能当妾,万一是那不正经的人家买了,你是多得了银子 ,倒害了这闺女一辈子,有你这么当…你是她啥来着。算了,十一两九钱,老子就…” “住口!” 那行商一惊,转头看旁边那皂隶,只见这少年皂隶沉着脸盯着自己。 “你来桐城干嘛的?所贩何物,经桐城往何方,起运可有经纪关说,北峡关巡检司、马踏石巡检司可有完结商税?” 庞雨问一句,那商人便微退一步,等到庞雨问完才惊魂未定的道,“老爷乃守法行商,你待怎地?” 庞雨拉起地上的孙田秀,冷冷的看着那行商,“老子不怎地,老子今天要当一回好人,带着你的臭钱滚!” ……“兄弟劝一句,若是要买孙田秀,就正经买下来,可不能跟孙家有啥瓜葛。那孙田余有个病根子,除了孙田秀还有两个孩子,地既没了,孙家就成了一个无底洞,二哥你一 旦沾上,日后三天两头有事都来找你,你帮还是不帮。” 闷热的架阁库中,何仙崖挥汗如雨,一边翻看着鱼鳞图册,一边对庞雨问道。抓捕郑老的工作大张旗鼓推进了几天,舆情的高峰已经过了,杨知县一松口,三班的人都撤了回来,恢复了正常工作。唯有庞雨却不认真做好当柜夫的预备,反而带着何 仙崖在架阁库干苦差。庞雨摸出棉帕擦了额头的汗,肯定的说道,“以后绝对不帮,这是最后一次。我也不打算买下孙田秀,如你说的,是个无底洞,所以这次要让她家能自个养活自个,得想法 把地拿回来。” “你不买她,那把她留在你店中干啥。” “老子没银子怎么买,那不是怕他二伯把她给卖了,先给了那二伯一两三钱银子,他才答应留这闺女几天,他爹的药也是在我家铺子里白拿的,老子这他妈干啥呢。” 何仙崖小心的问道,“二哥你是不是看上那闺女了?” “老子没那种怪癖,那么小的闺女。” 何仙崖长长舒一口气,“我就说嘛,二哥怎会喜欢十岁的闺女。” 庞雨在心里赞成了何仙崖,明代在庞雨观念里都属于早婚,此时听了何仙崖的话,庞雨感觉何仙崖还算个正常人。 跟着就听何仙崖又道,“怎地也要十三四岁才合适。” 庞雨转头正要骂何仙崖两句,却听何仙崖突然叫起来。 “找到了,二都三图孙家分庄,土名分别为迎风垭、放牛塘、一口井。共计是十七亩,名字有改动痕迹,洒了些许尘土作旧。。”庞雨连忙凑过来,看了那户名后笑道,“竟然如此摆弄,信和典铺狗胆不小,这事后面交给我。你别管这事了,投柜那边的由票还没备好,这事耽搁不得,午后你去我座位 写。”何仙崖舔舔嘴唇道,“我不知道二哥要干啥,但要帮孙家拿回地千难万难。信和典铺是吴家的,听说方象乾也有份,这都不是咱们惹得起的。还有这改图册的人,必定有户 房的在内,一个不小心,不要招惹到户房哪位典吏司吏…” 庞雨细细看那鱼鳞图,“我为何要惹吴家方家,更不会招惹户房的人,我还要仔细分析一下发现的东西,想想怎么用。” “要不二哥假借户房或是知县之令,那信和典铺因郑老牵扯岳季之事,最近对衙门是赔着小心的,应是不愿来县衙求证。” 庞雨摇头道,“为十几亩地假借衙门之名,万一败露得不偿失,风险与收益不符。这笔交易只有两方,就是我跟刘掌柜。” …… 桐城县前街,信和典铺门可罗雀,周围行人经过都绕着走,因为前几日岳季送葬之时曾在信和典铺门口停留,现在街道上还有零落的纸钱。 庞雨长长吸一口气,独自走入大门,来到高高的柜台前对里面的人道:“找你们掌柜的说话!” 里面那人抬起头来,却不是掌柜刘若谷。此人脸型狭长,长着些麻子,一副浪荡模样。 他看到庞雨的皂隶服后稍微恭敬一些,仔细辨认一番叫道,“原来是庞差爷,有什么事便跟兄弟说好了,兄弟都作得主,快里面请。” 庞雨也回忆了一下,这人当日跟刘掌柜一起去的南塘里,似乎叫个殷登,也是吴家的家奴,外号殷千岁,在桐城有些江湖名声。 殷登把庞雨让进里间,又给庞雨泡上一碗茶之后分主客坐了。庞雨打量了一下屋内布局,右侧有一个屏风,后面似乎还有套间 庞雨双手在腰间一拉,跟以前谈判开始一样的习惯动作,准备去摸西装的下摆,却抓了一个空。动作顿时显得有些生硬,殷登有些诧异的看着庞雨。 庞雨干咳一声拍拍青战袍,“殷兄今日生意可还兴旺?” “托庞兄弟的福,比前几日好了。” “那便再给殷兄加一个客人。” 殷登哈哈一笑,“那真是贵客临门,早上拜对了财神,不知庞哥儿是要典还是赎” “赎!” “哦,庞哥儿可是已有钟意之物?” “便是贵铺新入的南塘里田地。” 殷登恍然道,“那庞哥儿是否带足银两,新入的便是那十七亩,其中有水田十一亩,种鱼田一亩,土丘干田五亩。总价算下来,价银不菲,水田每亩价银七两…” 庞雨毫不脸红,“我一两现银也没有。” 殷登毫不介意,“若是庞哥儿今日不乘手,亦可缓得几日,只要交个定钱,便帮你留着。也是庞哥儿是自己人,这地还有个好处…” “便是不纳田赋。”庞雨接话道,“因为是寄于他人户下。”殷登也不难为情,嘿嘿笑道:“原来庞兄弟都打听好了,那殷某也不说那表面文章,十七亩实有九亩半,水田六亩、种鱼田一亩、土丘田两亩半。话说前头,今年的收成确 实还在地里,但已归了那里册,不作价的。光算地价七十五两,若是庞兄弟自己要,便七十两,庞兄弟意下如何。” 庞雨微微一笑,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轻轻扔在中间的茶几上,“那殷兄看这里面够不够。” “难道庞兄弟还备了银票。”殷登笑着打开那信封,里面却是一张写满字的呈文纸。 殷登有些诧异的打开,越看脸色越阴沉,还未看完便一把揉了,抬头阴狠的盯着庞雨,一字一句的道。“庞兄弟这是何意!” 第三十三章 勒索 庞雨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一口,“兄弟的意思很明白,鱼鳞图册二都三图孙家分庄十七亩田地,户名之上改成了何如宠三个字。乃是有人勾结里册,逼死南塘里孙家农妇,此 乃谋财害命!其后又贿通户房书手,诡寄于何相国名下,败坏何相国一生清誉,此事之来龙去脉详列于呈文之内,就想问问殷兄,如此隐情值不值那七十两。” 殷登身体微微前倾,“庞兄弟是要敲诈我等了。”庞雨迎上殷登凶狠的眼光,“是勒索,何大人官至阁老,相国之尊致仕归乡,从不与人为恶,甚得我桐城百姓的敬重,有人杀人夺田,又诡寄于何老大人名下逃脱赋税,必 定民愤难平,小弟不才也是要管一管的。” “庞兄弟既是要管,那便该直接报与杨堂尊,该抓杀人者便抓,该拿诡寄者便拿,为何却来我信和典铺。”庞雨毫不脸红,“在下想着,信和典铺乃是吴大人产业,若是杨知县知晓此事,既要顾虑何老大人的清誉,又要顾虑吴老大人的情面,岂非为难得紧。我做下属的愿服其劳 ,收了这几亩地,大家都落个清净,免了杨大人难做。” 殷登微微一愣,他似乎也没想到庞雨脸皮能厚到如此程度,眯眼冷冷道:“那我要是不给呢。”“殷兄手上的呈文有两份,若是殷兄不给,午前便会有一份送到何府门房。何相国是个爱惜羽毛之人,既爱名声又知进退,无形资产是非常贵的。偏偏你要将惹出人命的田地诡寄于何大人户下,若是此事闹将起来,不是九亩田地的事,而是吴府家人中伤何大人一生清誉。届时何大人问到府上,吴大人的难堪便不是九亩地能抵得了,又不知 吴大人会如何看待殷兄。” 殷登怒道,“什么无形资产,胡言乱语。你为几亩地弄出天大风波,又能落个什么好?” “兄弟我自然也没落着实惠,但殷兄的的损失远比小弟大。所以为了避免你我双输,小弟才专程上门找殷兄商量。”殷登嘴角抽搐,平和了一下凶恶的表情道,“庞哥儿你是去了户房不假,但终究是个皂隶。典铺当铺虽难登大雅,但与县衙中户房、架阁库、承发房在在相关,多少人靠着 这田地里的分润过日子,庞哥儿虽是衙署中的行情人,也不敢得罪如此多人。” “我自然明白,不过贵号得罪的人只会更多。?” “又非殷某去挑起事端,我信和典铺得罪何人。”“田土中的猫腻,花分、飞洒、诡寄,掩在土下便是惯例。”庞雨盯着殷登,“但若是有人掀出来,事涉致仕阁老,杨大人便是做个样子,也必定要查一遍鱼鳞图,以给何相国一个交代。小弟我敢保证,那图上诡寄于何家的,绝不是一处两处。桐城典铺两家、当铺两家、押铺三家,各家恐怕都有,甚或有诡寄于左家、孙家、方家。这些皆是书香传家的大族,又有人尚在仕途,名声自然更是看得重,他们自己收了地是一回事,有人托名诡寄又是另一回事。得罪了这些家,届时这桐城典当便要遭个大劫,户房 也牵连甚广,追根溯源,便是殷兄舍不得这几亩地,算起得罪的人,恐怕不比在下少。”“人人有眼睛看着,不是你一张嘴说了算。你坏了桐城众多典当铺的财路,这是每年万两的生意,庞哥儿可听过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一个小小皂隶,不知那命值得多少 。”“兄弟我脑袋有些不灵光,有时候是看谁得利更多,有时候便只看比较谁的损失更大。兄弟的命没有仔细算过,眼下估计值不了万两,但也不是那么好拿的。况且小弟也劝 一下殷兄,不要动辄算人的命,殷兄家小也在桐城,若是撕破脸皮,至少吴家拿殷兄当个替罪羊不在话下。” 殷登双目圆睁,死死盯着庞雨怒喝道,“那你我同归于尽,我家小有吴府照应,你父母可有人终养?” 庞雨微笑着凑过来,“我赌殷兄不会出此下策,你知为何?” 殷登目光闪动,“为何?”“因为等到吴府回过神来,他们定然会问,信和典铺是吴家的产业,典铺拿的地自该放在吴家名下,同样亦可优免税银,为何殷登要冒着招惹致仕阁老的风险,去诡寄在何 相国门下。”殷登没有答话,但面肌微微抽动,庞雨观察了殷登的神色,知道自己的推测十分接近,殷登和刘掌柜绝不止这一笔田地,定然已经做过不少,只要从户房去查,便一定能 查出更多的来。庞雨接着说道,“因为何家克己复礼 ,在桐城并无多少田地,是以从未留意托名诡寄一事。这几亩地未归吴家,也未归何家,从此之后无影无踪,那最后卖了银子必然也没入典铺的帐,没准是入了殷家。有人借吴家典铺给自己赚银子,不知还有多少不明不白的账目,又有多少的无影无踪,若是吴家要顺藤摸瓜,小弟在户房可以从旁助力 ,相信殷兄也听过兄弟我最擅长的,便是计数了。即便殷兄提前拿一万两银子购了在下的命去,也难解吴家之疑,户房里人多的是,也都会算账的。” “庞兄弟倒是把自己的命看得很贵。”庞雨笑笑不去理他,口中继续说道,“事若走漏,小弟是个平民,殷兄却是家奴,不但殷兄自己是吴府的人,连妻子儿女亦归于吴家,既然殷兄借着典铺暗度陈仓,那吴家自然不再卵翼殷兄家眷。不但如此,殷兄还惹怒了何家,日后又如何在桐城安身立命。所以兄弟此来是作交易,而非来和殷兄拼命的,殷兄大可仔细思量,然后再告诉小 弟,以上的后果值不值七十两?” 不待殷登回答,只听屏风后面一把温和的男子声道,“庞兄弟好胆量。”庞雨不用抬头便听出是刘掌柜,典铺之中涉及钱财甚多,互相防备心甚重,但凡有大笔的交易,一定是有掌柜在场,若不是在面前,便是在门后,殷登既和庞雨谈价,庞 雨一直便猜测刘掌柜在内间。 当下微笑着站起,“见过刘掌柜。” 刘若谷风度翩翩的从屏风后出来,殷登赶紧让了座位,刘掌柜在庞雨对面坐了,接过殷登手上揉成一团的呈文纸,展开仔细的看了起来。 他看得很快,片刻之后抬起头来,颇为有神的眼睛看向庞雨脸上,面容平静,与那殷登的咬牙切齿天差地别。“庞兄弟来得有些突然。刘某原本与庞兄弟一见如故,刘某虽非富贵之人,但这几亩地还是出得起的,即便是说送与庞兄弟,亦无不可。然则我等开门做买卖,讲个做生意 的规矩,庞兄弟如此打上门来,开口索物,刘某开典铺七年来,是闻所未闻。此例一开,以后庞兄弟想起来一趟便来一趟,甚或他人有样学样,这典铺便不用开了。” “刘掌柜此话有些前后不符。” 刘若谷好奇的道,“我怎地不符?”“既然这么些年只有我一人来,那便说明不是人人都能有样学样。兄弟也可以保证,此事不入第四人耳。”庞雨满脸诚恳,“兄弟我一生遵从一个原则,有需要就有价值,如 今你我手上都有互相要的东西。交易过后,田地归我,我的东西便归你,日后没人会再拿来用,绝不会有想来就来的担忧。”刘若谷摇头失笑,等了片刻才道,“庞兄弟是户房的人,信和典铺与户房往来多年,都不是外人,实话实说,诡寄于何家门下不止刘某一家,当年张居正如日中天之时,也有人敢诡寄于张家名下,何况致仕阁老。更不必为几亩地伤了跟衙门的和气,但刘某想得个明白,这地究竟是庞兄弟要的,还是衙中其他某位要的,还请庞兄弟跟刘某说 句实话。”庞雨知道刘若谷在试探自己的底细,盯着对方缓缓道,“我不说是自己要的,也不说不是自己要的。但有些话可以稍稍透些与刘掌柜。你等取这不足十亩地不算什么,但郑 老打死岳季一事民愤未平,你们便在南塘里逼得农妇跳水而死,这染了人命的田地又去诡寄在何相国名下,可是嫌桐城县衙的事情少了?”刘掌柜细细打量庞雨的神情,庞雨沉稳的与刘掌柜对视,他这一番话中虚虚实实,又没有牵扯任何衙门中的实际人物,借用了岳季一事的民情,又借了何如宠的巨大声望 ,希望引得刘掌柜自己去联想。因为郑老的事情,信和典铺这几日处于风口浪尖上,虽然岳季卖粮一事与典铺无关,但郑老确在信和典铺做事,而且都是吴家产业,所以岳季出殡时家眷还专程停在典铺 门口。吴应琦年纪大了,平日本就不管生意的事,都是些家奴在打理,遇到此事之后,吴应琦颇为恼怒,此时万不敢再惹出事端。庞雨选这个时机,可谓刚好打在信和典铺要命 的地方。 刘掌柜没有从庞雨的神态中观察出任何信息,收回目光沉默片刻道,“此事是办得操切了些,我等开门做生意只是求财,并非图命。” 庞雨看着站在一旁的殷登,“可殷兄方才还在计算小弟的命值多少银子。” 刘若谷在言辞上落了下风,只得道,“那刘某先代他致歉,也请庞兄弟万勿当真,咱们与户房是什么关系,有什么都可以商量,绝不敢喊打喊杀。” 殷登微微低着头,眼睛稍微上翻看着庞雨,看不出任何道歉的意思。刘若谷敲着桌面,他此时仍没有搞清对方的路数,不知庞雨到底是个人利欲熏心,还是背后有县衙其他有力者指使。庞雨言语中暗示的部分有很多种理解,既可能是户房 的意思,也可能是县丞的意思,甚至可能是奉了杨芳蚤的命令,来敲打信和典铺,以免因他们拿地而又激发民情,或者招惹到何如宠。按说县衙在吴家面前并非强势,但庞雨拿住刘掌柜两人欺瞒吴家的要害,便让刘殷二人不能借用吴家的背景,变成了他们两人和县衙之间的较量,那刘掌柜两人就远远处 于下风了。 看庞雨这有恃无恐的样子,刘若谷心中越来越没底。当然刘若谷千算万算,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鲜廉寡耻的人,只是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孩而来。 刘若谷抬眼看看殷登,用眼神商量了片刻后对庞雨道,“那我如何能信得过庞兄弟下次不再来这么一出?”庞雨听刘若谷的语气有所动摇,也放缓口气道,“小弟从来不是个好人,但最讲究一个东西,信用。无论刘兄信否,小弟不会永远当个皂隶,日后他人想送我九亩地,我还 未必会收。当然刘掌柜与我相识不深,信得对不对,只能靠运气。”刘掌柜看着庞雨,庞雨微笑着与他对视,过了半晌,刘兄突然哈哈笑道:“前些时日听衙门中有些朋友说起,庞兄弟开窍是得了造化,本是当做趣闻。未想庞兄弟如此胆色,刘某在桐城三十余年,今日第一次有人敢如此来跟我做生意。庞兄弟这造化,刘某倒有些信了,既然庞兄弟说这几亩地会惹出不少是非,那刘某也不敢久留,烦请庞兄 弟代为处置。” 庞雨站起道:“掌柜气度就是不同,你收地的十几两本钱那还是要给的,等收完秋粮,小弟便来结账。” 刘若谷也站起来,“刘某人情做到底,既要交庞兄弟这个朋友,索性便都不收了,以免将来临时抱佛脚,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殷登,把地契给庞兄弟。” 庞雨心头微微激动,随即发觉刘若谷还在观察自己,赶紧沉下心来,稳稳的坐在座位上,不动声色的与刘掌柜拉些趣事。 殷登很快拿了地契出来,刘掌柜双手奉到庞雨面前。庞雨恭敬的接过翻看一下,地契上图号土名都没错,户主名却是写的一个姓贾的,不用说便是个子虚乌有的人。也就是说与鱼鳞图又不相同,何家在鱼鳞图上,却没有地 契,刘掌柜拿着地契,却与鱼鳞图不符,只要打通里册和户房,不用纳税还可以寻机交易。日后时间一长,再经过交易转让,这块地便彻底消失在官方图册中,唯一知情的便是里册书,因为他直接接触具体的土地,所有交易都会从他们那里经手,他们手中那本 图册才是真实的土地情况,利用跟官方信息上的差别,里册便可以长期获利。 庞雨揣好地契对刘掌柜拱手,“无论是谁派兄弟来的,今日终归是掌柜给的情面,日后也必有回报,刘掌柜,咱们来日方长。” 说罢庞雨对殷登也拱拱手后转身出门,等到背对着两人,庞雨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刘掌柜两人送到门口,看着庞雨的背影大步远去。 殷登满脸不快,“此人说话颠三倒四,掌柜你为何还要给他地契,平白丢了几十两的收益,我觉得他不敢去何家告首?” 刘掌柜轻轻道,“你敢打包票否?” 殷登一时语塞,万一这庞雨真干出来,对刘掌柜和殷登都是灭顶之灾,谁敢贸然打包票。刘掌柜叹口气,“他以前叫庞二傻,没准不干出这种事,风口浪尖的时候岂敢冒险。况且户房的人说,县丞和那唐为民十分赏识此人,此次秋粮本色征收,便给他派了一个柜,这庞雨此来,很难说到底是谁派来的。若是县丞大人,便多半出于民情的顾虑,若是唐为民,他去年便典吏考满,万一日后顶首赵司吏,我等此时不给,岂非为几亩 地得罪户房司吏?” “可万一是庞傻子自己来的…”“那便更要给他了。”刘若谷皱着眉头举起手中的呈文,“十几岁的年纪能写一本如此呈文,却又胆大包天厚着脸皮来典铺张口要地,不是蠢到了家,便是精明到家,这种人我倒更想结交一下。” 第三十四章 机缘 “那几块地,以后你们继续种着。日后都不会有人来收田税,但今年地里的粮食归了那册书,别去跟册书争执。这几两银子你们去买粮食,把这几月先过了。” 庞雨拿出三两碎银子,“若是以后册书或里长来问为何你们在种地,你就说是帮我种的。” 孙田秀满脸泪痕站在庞家药铺中,看着庞雨只是哭,把手背在背后不去接银子。 周月如过来轻轻抱着孙田秀,“闺女快拿着,你叔给你的。” 庞雨把银子递给周月如,“我受不了这个,你来劝她。” 周月如盯着庞雨看了一眼,伸手把银子接了,然后对着孙田秀道,“你在县治都呆了三天了,你不担心你爹爹?” “担心。” 周月如继续道,“那就赶紧收了银子回去看你爹了,你两个弟弟还在家中,以后一家人都要靠你了。” 孙田秀咬着嘴唇连连点头,又摇摇头哽咽着道,“可欠叔的太多了,我们还不起。” 庞雨摸摸孙田秀的脑袋:“叔是个好人,只要你以后把日子过好,别让叔担心就是报答了叔了。若是实在想还,以后等你长大赚了大钱了再还。” “那我每年收了粮就来还叔,每年都还一些,还到老了兴许还得上。” 庞雨笑道,“如此我每年都有新米吃了,既然都说好了,那你快跟你二伯回去。” 孙田秀跪下跟庞雨磕头,又朝着天井中的周月如、庞雨老妈、老爹等人磕头。 庞雨老妈把孙田秀拉起来,一副舍不得的模样。因为庞雨怕那个二伯把孙田秀卖了,所以这两日都把孙田秀留在药铺中,孙田秀又十分乖巧,在铺中见到能做的便做,什么东西一教便会,庞雨老爹老妈都很喜爱这个小 姑娘。 庞雨老妈抱了一大包药材,边哭便看着孙田秀道,“这么讨人喜爱的闺女,本想把你留着,可你还有自己的家呢,这包药带着,就当是婆婆送你的。” 老爹嗯一声打断,“哪有送药给人的,又不是甚好物件。” “哎呀,我不是那意思。” 庞雨打断道,“好了好了,人家要早点回去,南塘里总归不是县里。” 说罢拉着孙田秀出了药铺门,那二伯就等在门口,庞雨把孙田秀交到他手上。 “人交给你了,以后不许卖她。” 二伯连忙辩解道,“是他爹,不赖我…” 庞雨摆摆手懒得听他解释,“他爹卧床不起,你这侄女一个小姑娘为难处甚多,你当二伯的要帮忙照看,不说给钱给粮,地里的事情总要帮忙做些。” “差爷放心,钱粮那是没法子,能出力的没说的,农村人也不差力气。只是我们手中无地契,万一那里册来问起…” 庞雨知道二伯想把地契拿在自己手上,但庞雨对他还并不放心,同时也担心一旦给他,里册又容易动心思,想想还是自己拿着地契稳妥一些。 “若是以后册书或里长来问为何你们在种地,你就说是帮我种的,他要是有什么说道,你叫他来找我。” “哎,小人记住了。”二伯不敢继续要地契,只得连口应了,又看了一眼孙田秀后道,“这闺女是修了福分遇到庞官爷,能不能让她拜庞官爷当个干爹。” 他话音还未落地,庞雨便毫不犹豫的道,“我比她大不了几岁,自己还没有子嗣,不便认干闺女,天色不早你们早些出城。” 二伯呆了一呆,他抬头看看天色,还是中午时分,哪有天色不早了。不过庞雨连连催促,二伯只得带着孙田秀往宜民门而去。 刚走得不远,庞雨突然又叫住他们。 庞雨追上几步低头看看孙田秀的脚,脏兮兮的光脚丫子,不由笑笑道,“叔还是再送你一样东西。” 拉着孙田秀往前到了徐婶家的鞋店,对着铺子里叫道,“徐婶买鞋子了。”桐城因为土地肥沃,所以百姓的经济水平在整个大明算比较高的,城市家庭大部分都能穿上鞋,农村不穿鞋的比例还是较高,特别家中负担重的,都把鞋子看做非必需品 。 守铺的徐婶赶紧应了一声,见到庞雨上门笑得嘴都合不拢,问明是孙田秀买鞋后看了下她脚的尺寸,随手拿了一双黑色布鞋出来。 庞雨指着台架道,“徐婶换那双,小姑娘穿的还是要漂亮点好。”“雨哥儿就是有眼光,” 徐婶一拍手,拿了那双福头鞋出来,“雨哥儿你看这双,前面是用棉贴的两层祥云,丝线拉扣缝的边,你再看中间这个福字,那可是绣上去的,都 是女红巧得紧的女子才能做,你再看这帮,又是两层的垂鱼,垫子宁绸心,鞋口还是缎子的,那丝滑一点不磨脚背,再配那八层布拖的毛底…” 庞雨连忙打断道,“徐婶你可是当媒婆当惯了,一双鞋子当姑娘介绍。就这样式,让小姑娘试试。” 孙田秀脸色通红,“脚脏,不试,给婶弄脏了要买…” 最后周月如过来劝说都无效,就粗略的比了一下大小,便给孙田秀买下了人生第一双鞋子。 孙田秀从未想到自己能拥有一双这么漂亮的鞋子,这种福头鞋一般都是富家女子才穿的,农村人几乎没穿这个的,她把鞋子像宝贝一样抱在胸前,生怕掉了一般。 庞雨蹲下看着孙田秀兴奋的小脸,“我最喜欢不裹脚的小姑娘,叔送你这福头鞋子,希望你以后走好人生,得足福报。” 孙田秀咧嘴笑着,使劲点了点头。 …… “二哥你就如此做大生意的?”何仙崖似笑非笑,“提着脑袋去劫了信和典铺,地拿到手了白送人,末了自己还亏了几两银子给人买东西。” 因为岳季一事的耽搁,加上帮助孙田秀的时间,庞雨拖欠了不少的工作。此时又是午饭时间,庞雨最近资金紧张,正好便取消了午餐,带着何仙崖一起加班。 庞雨把蒲扇使劲摇了几下,然后一把拍在桌上,“都怪周月如这死女人,弄得老子莫名其妙接了这么一摊子事,日后绝不能再干。” 何仙崖赞同道,“绝不能干了,已误了咱们投柜的进度,这次唐大人给了柳树里的银柜,那是一万三千亩的地,可比好多里都要大。” “为柜头争得打破头,但这一里算下来也不过一千多两折色。”“兄弟劝二哥一句,六房多少积年书手,想去户房讨个差事而不能,二哥不但去了,还得了唐大人看重,那便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万事开头难,咱们今年做一个里,明年便 是两三个里,只要唐大人看重,县丞大人赏识,二哥存得两三年银子便去捐贡一个出身,待得出缺便是一个典吏,兄弟跟着二哥也有前程了。”庞雨看着何仙崖兴奋的脸叹口气,“桐城钱粮册上一万一千户,五万八千口,田赋、役银、各房的常例银,给安庆府各大人和科房的羡余银子,壮班银、解送银、马草折算银、物料折算银,皆要摊在其中。就户房这十多二十号人,只靠着毛笔算盘,也真是难为户房同仁了。做个典吏不易,咱们做个书手也是不易。前程啥的慢慢再想,先把 眼前这上千份由票写完再说其他。” 户房里面的书手只有五名,加上几个打杂的皂隶,从事文本工作的也不到十人,这些书手是户房的核心人员,但也远远不足以完成户房的工作,所以各人都招有帮闲。 收税之前户房有大量工作要做,所以庞雨虽然是新人,但因为能写会算,也被当成书手使用。分派给他最大的工作,便是制作由票,又称青由。由票分为三截,一截给花户,一截用于投柜包银,一截户房留存。由票数量巨大,所以格式都是印出来的,但因为是按户征收,每户的数额不同,所以每户都要手工填写 ,户房的工作量很大一部分便是这种文字工作。 查抄鱼鳞图册的工作量太过巨大,户房存有各乡各里的钱粮册本,如果没有变动都是照抄,如果涉及有买卖的,便要修改钱粮册本。庞雨在户房学习几天,帮其他人写了不少,算是练习了一下。除了户房分派的任务,还有派给他的那一个柜,按户房的潜规则是需要自己写的,别人自然不可能帮他这个 新人做事。 写完由票还需要先给各里的银头,让他们去分发给各个花户,让花户知道自己这次要交多少税,先把银子准备好。此时已经快到中旬,所以庞雨时间很紧迫,加之他写毛笔字很缓慢,便只有带着何仙崖加班加点,感觉手都要写断了,连今天晚上都可能要挑灯夜战,由不得便宜老妈节 约灯油费了。何仙崖听到由票两个字也有些泄气,这种重复枯燥的工作确实很考验人的耐心,他也停下毛笔用蒲扇扇了两下道,“说起这户数,洪武年间清丁口时便相差仿佛,如今还是一万一千户,口五万八千余,本朝二百余年,桐城几无兵灾匪祸,那丁口一点不涨有谁能信,要说把丁银入亩这事,百姓也想着占朝廷便宜,里长、里册、乡约帮着隐瞒 丁口,自己两头吃些便宜,也亏着他们如此,我们还能少写些,否则分给我俩便不是一千多户,多半是都三千往上。”庞雨摇摇头正要说话,唐为民推开门走了进来,看到庞雨后道,“午后杨大人要去安庆府,向皮大人禀报秋粮一应事宜,命赵大人和唐某带户房两人随行,事发突然,他两 人分派的由票尚未备妥,只有请庞小弟帮忙担待。” 庞雨心头骂何仙崖的乌鸦嘴,脸上痛快的道,“只要大人分派的,都是小人分内之事,小人一定按时将由票备妥。” 唐为民身后进来的两个书手在各自位置拿了钱粮册子,过来跟庞雨说了还有哪些未完成,然后便匆匆离开去做准备。 唐为民在自己座位上收拾一番,带了两本小些的册子,庞雨平日见过,都是些钱粮数目,带在身边备查的。 “杨大人来桐城不久,此次秋粮又是代理知县,皮知府大约是不太放心,乘着秋粮征收之前,让杨大人带县丞、典史往府考察。”庞雨一听便明白了,安庆知府皮应举顾虑杨芳蚤新来,又是短期代理,担心佐贰官和典史不配合他工作,为了不影响秋粮征收,特意把班子成员都叫道安庆去,当面给杨 芳蚤撑腰,好让桐城班子团结一致把秋粮的大事办好。 “那大人去几日?” “十七去,大约要与府衙户科考察,若是户科要让查验图册,便要得久了,路上若走得慢,来回算上大约要二十七八方得回转。” “县丞大人、典史大人、赵司吏、唐大人都去了安庆府,那衙中若是有事,我等应当找哪位大人?” 唐为民一边收拾一边道,“大人把仓储、狱务都托于王教谕,一般也无事,各房做自己的差事便可,你自备好由票,上次说的投柜之事,待我回来还要与你仔细交代。” 庞雨赶紧答应了,唐为民收好东西便出了门,听得快手房后边的马廊阵阵马嘶,应是马夫在给杨芳蚤等人备马,庞雨送唐为民到了仪门处告别。 唐为民不要庞雨久等,打发庞雨回了户房。 庞雨走上堂前桥时,桥上有一个身影正在扫地,庞雨也未留意,经过时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雨哥儿。” 庞雨没想到一个扫夫会叫自己,转头去看,愣了一下才认出来,不由惊讶的道,“谷小武,你巡铺社回来了…你怎地在此处?” 谷小武眼睛红红的,“上次王大壮派我去北峡关巡铺社,便是十余日,方回来便说县学缺了扫夫。让我把县学扫了不算,县衙内戒石亭至八字墙都要我一人扫完。” “这王大壮太过分了。” 谷小武哽咽道:“若是我爹在,他王大壮岂敢狗眼看人低…”“那…”庞雨本想请谷小武来户房帮忙,特别是投柜一事自己也确实需要人手,但想到谷小武便是被赵司吏排挤出去的,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把谷小武牵扯到户房里来,否则便 是对赵司吏的挑衅了。 谷小武用衣袖抹抹泪水,看了一眼仪门方向后道,“雨哥儿无需担心兄弟,我好得紧,上次我与你说的那机缘,便要来了。” “啥机缘?”庞雨惊喜道,“小武兄弟你捐了吏职了?恭喜啊!” 谷小武有些恼火的道,“我就说每次跟雨哥儿说的,你都没用心听,兄弟此时也不想说了,下月你自然便知晓了,届时兄弟自然也不会忘了你。”他说完提起扫把便走了,庞雨一拍自己脑袋,“他说到啥机缘,咋一点印象都没了。” 第三十五章 风起 深夜的庞家药铺,与往日漆黑一团不同,从庞雨的房中透昏黄的火光。庞雨和何仙崖在方桌上各据一方,点起金贵的桐油加班。庞雨抓起桌旁的苹果咬了一口,酸得皱起眉头。此时没有红富士那样的改良品种,桐城本地产的苹果只有李子大小,虽然口感较脆但味道很涩,晚上加班提神倒是有些用 。 庞雨更喜欢吃北地苹果,色红个大,卖相很好,味道也很甜,虽有点软软的没有嚼劲,但总比桐城的本地苹果好。 不过庞雨最近没银子,就这本地苹果还是何仙崖买的,所以他嫌弃也没办法。 “啪” 何仙崖拍死一只蚊子后愁眉苦脸的道,“你家怎地这么多蚊子,最多再写一刻钟,否则血都吸干了。” “这点苦都吃不了。”庞雨骂了一句,但心中也在叫苦,晚上有点灯火便引来无数的蚊子,此时又没有蚊香一类的东西,庞雨老妈拿了一把剩下的艾草来熏了一通,大概是放得太久了,效果也 没持续多久。“这半本都是上中田,写的时候不要把税率写错了。”庞雨揉揉眼睛,对何仙崖叮嘱道,“晚上精力差,写这由票特别要小心些,若是开头写错,后面跟着错,大半晚上就白 忙活。”“二哥放心,这事记得。”何仙崖打个哈欠又道,“咱们那柳树里,上上田和上中田不少,种鱼田也有些,芦课就很少,算是桐城四十七里之中富饶之地。银头都是两个,总 比其他里要繁杂些,咱们别等吧所有由票写完才去派票,最好明日先把柳树里的送了,银头还得往花户那里派。” “那你明日午后去一趟柳树里,把两个银头再叫到户房来。”庞雨揉揉发酸的手腕,“这由票真是要人命,怎地衙门里面能写字的这么少。”“各房里面书手都会写,不过只有各房司吏才叫的动他们,想找他们想都别想。说这书手,今日早间我看到那蒋国用了,他也是个书手,刑房据说要把他退了,要不是他说 那句话,二哥倒可以把他招来。” 庞雨略微回忆了一下,倒是很快就想起来了,这人当日一个无心之失,把整个衙门都得罪了,最后被打了二十杖,没人敢给他叫挑夫,自己忍痛爬回去的。 衙门里面的吏员是有编制的,连县丞也没办法开除承发房的典吏,但这种书手、帮闲都没有编制,各房司吏便可以将他们退掉。 庞雨摇摇头道,“刑房司吏自然不能留他,蒋国用这样的,咱们也决不能沾上,宁可咱们自己熬夜多做一点。” “大哥今日跟我打听投柜的事,问还差不差人,我看他意思也想来?” 庞雨皱眉想想,焦国柞最近不太搭理他,这次倒是个缓解的机会。但庞雨心中也有些顾虑,最后还是摇头道,“我也想让大哥一起赚些银子,原本兄弟就该如此,但大哥以前干的那点事,得罪了户房,县丞大人当日指名道姓要打他板子, 如今咱们自己在户房做事,首要考虑县丞和赵司吏的想法,至少最近都不适合让大哥参与户房之事,否则大家都落不了好。”何仙崖叹口气道,“二哥说得在理,我也如此想的,只是他如今在快班不太受用,李班头以前待他还不错,这次回来也生分了,明知大哥腿脚还不利索,每日都派大哥去追 索那郑老,大家都知道郑老在吴家,怎么可能抓得到。” 说话的功夫,何仙崖又打了两个蚊子,庞雨看这也没法写久了,只得无奈的道,“那便再写五份便下值了。” 两人顶着蚊虫叮咬又坚持写完五份,何仙崖飞快的收拾了桌面。 庞雨抓着痒,到了天井之中,抬头看那方寸间的漫天繁星,然后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 庞家这药铺要从大门出,庞丁就在门市里睡觉,叫醒庞丁才过得路,两人把门板下了一块,刚好够何仙崖出门。 何仙崖家在向阳门方向,路程也不算近,两人正要告别,突然听外边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庞雨两人瞪大眼睛,见到漆黑的街道上有三个人影自东向西匆匆而过。 “谁他妈晚上跑那么快,难道明代也有人夜跑?” 庞雨有些诧异的在心里骂了一声,晚上宵禁后是不准人在外行走的,路上除了更夫便没有什么行人,很少有人这么乱跑。 那三个人影似乎也注意到了街边有两个人,其中慌慌张张的摔了一跤,其他两人低声咒骂,等到他爬起,三人毫不停留的往西去了。 庞雨两人对望一眼,心中都是莫名其妙。庞雨叮嘱何仙崖路上注意一些,他倒不担心更夫,何仙崖是县衙的人,只要报上身份就行了。 两人匆匆分手,庞雨也是极度疲惫,在床上到头边睡。 这一觉睡到第二日卯时末刻才醒,庞雨难得的睡了一个懒觉。 自从杨知县十七日去了安庆府之后,衙门中便由县学的王教谕管事,这个王教谕也不坐堂,每日到各房走一遍,然后再去一趟南监便下班了。 不办早堂就不用去承发房打卡,户房的两个领导也不在,庞雨自然不用卡着时点去上班。 慢慢洗漱好已天色大亮,庞雨收拾好到得门口,往日从不迟到的周月如却没见踪影。“难道想赖掉按揭,已经跑路了?”庞雨在心中想着,但周月如最近跟着自己捞到不少好处,除了在南塘里的表现不好之外,其他时候都是拼命挣绩效的样子,庞雨可一点 没有怀疑过。在门口稍站片刻,街上仍如往常一样,周围典铺都在开门,但庞雨总感觉有那里不太对劲,稍稍留意后才发现是路人走路的速度比平常要快,两个街坊从门口过都没有跟 他打招呼。 “赶啥好事呢?” 正在奇怪的时候,却见周月如的身影从远处小跑了过来。 周月如满脸红晕,神情有点慌乱的道:“出事了,出事了。” “先不要慌,说清楚啥事,你爹又发病了?” “不是,有人在街上到处粘了帖子,说有十万兵,马上要来桐城,代皇执法啥的。” 庞雨愕然道,“什么十万兵?贴在何处?” “到处都有,我从东街过来便看到十多张,到处都在传呢。” 庞雨猛的转头往宜民门方向看去,只见街上围了好几处人,都在对着墙面指点,墙面上赫然便贴着大幅的帖子。 庞雨赶到一幅帖子前,两下拉开面前的街坊,盯着帖子上的文字,口中轻轻念道,“…缙绅士人明宣道德暗行不仁,王法不行桐城久矣,吾辈上连荆襄…” …… “…下通孟河,训练士卒已及十年,招众豪杰将至数万,王法不行我辈行之,吾将代皇执法,除…”县衙之中,王教谕神色慌张,读着各处送来的匿名贴,在他看帖子的过程中,源源不断的消息从县城各处传来,县城的几条大街、市场都张贴有公告,六个城门内的人流 密集处也有,全城人心惶惶,原本安宁的桐城县治,骤然呈现紧张气氛。 庞雨也刚刚赶到县衙,带着何仙崖就在月台下听几位大人商议,今日堂前人数比平日要少,不知是没来还是回了各房。 “这,这怎么办。”王教谕额头挂满密密的汗珠,他只是代理知县的代理,平时就管县学那点事儿,哪里处理过这种突发状况。 王教谕突然指着一人道,“兵房司吏,你是管兵事的,合该你打理此事,你说如今要怎地。” 兵房司吏结结巴巴道,“职下只是管铺社驿站,这安靖地方巡捕追凶恐怕刑房更合适。” 刑房张司吏连退两步,“刑房只是刑名词讼,又不是管抓人的,那是快班壮班的事。” 王教谕紧张下有些不耐,提高音量质问道,“那快班壮班的班头去哪里了。” 无人回答,好半响后旁边一个皂隶才道,“方才我听说李班头回去安顿家人去了。” 王教谕和几个司吏面面相觑。 终于阴阳官站出来道,“堂尊既委托王教谕暂摄县事,往教谕便是桐城的坐堂官,乃县衙的主心骨,万不可先乱了方寸。” 王教谕连忙点点头,先稳住心神后道,“谭大人说得有理,然则如今从何着手,可否拿个章程。”“此事刚刚发生,若只是恐吓也便罢了,若真有人谋乱,便是天大的事,谭某建议大人首先派马快赴安庆府,将此间情形报知杨大人和知府皮大人,一是请杨大人回来主持 大局,二来也好把消息早些告知安庆府。” “可安庆府又无兵。” 阴阳官争辩道,“安庆府是无兵,但徽宁池太兵备道总是有兵的。” 其他几名司吏齐齐反对道,“万不可派兵,如今都不知匪在何处,无故招惹些兵来,届时要送走便大费周章,万一丘八再荼毒乡间,我等愧对百姓。” 谭阴阳官只得妥协道,“那兵又不是我说派就派的,总归要先把杨知县请回来。” 王教谕突然反应过来,只要杨知县回来,他就可以不用担责了,赶紧对旁边一皂隶喝骂。“对对,速找快班的人来,要马快!叫马夫备好马,现在就去备!” 那皂隶被催得屁滚尿流,连忙去了快班找人。 王教谕又对谭阴阳道,“去安庆府怎地也要两三日才能回,可今日又该怎地。”谭阴阳沉吟片刻道,“大人先派所有衙役出门撕掉那些纸张,另张贴安民告示,让大伙知道衙门如常,然后关闭城门禁止出入,所有衙役上街巡查,以安民心。大人你首要 得去拜访城中缙绅,一来安他们心,二来要借重他们帮助稳定城中人心,他们财多人多,应该能帮到大人。” 庞雨听得点头,谭阴阳官思路清晰,比教谕和几个司吏水平都高。 “对对,有道理。”王教谕喘着气。 “王大人。”谭阴阳沉声道,“当下最要紧的,大人你不能乱,知县、县丞、典史都不在,你要是乱了,衙门就乱了,那县城可就没谁能镇得住了。”王教谕额头挂满密密的汗水,愁眉苦脸的道,“谭大人说的都是理,但本官这心中晃荡得紧,那匿名贴是寻常恶人也罢了,就怕是那山陕流寇的尖兵,要来夺我桐城子女财 帛。” “大人万不可如此想,怀宁、潜山、舒城各方都无警,流寇总不见得是飞过来的。” “那万一是从霍邱越过龙眠山而来,那边山川阻隔消息不通,六月便说有个啥扫地王去过霍邱,那流贼焚掠杀人,穷凶极恶,我桐城百姓如何抵挡…” “王大人,各位司吏不要担忧,若是流寇要来,安庆府怎地也有警讯。” 周围人等都面露惧色,谭阴阳后面劝说的话,都没人听进去。庞雨低声对何仙崖道,“他们纯粹就是自己吓自己。如果按王教谕说的,流寇真的要来,便是为抢掠子女财帛,就更希望所有百姓都在城内,方便他们一网打尽,不必弄一 堆匿名帖子打草惊蛇。” 何仙崖有些紧张的道,“谁知道流寇咋想的,听说他们在河南湖广杀戮甚惨,千万不要来咱们南直隶。” 庞雨撇撇嘴吧,他还是不相信是流寇来了,不过也万万没想到几张帖子能让县衙乱成这样。 谭大人被一群猪队友弄得焦头烂额,直到午时前后才最后议定,也找到了壮班和快班班头,总算派出了去安庆报警的人。 壮班快班去了加强六门的守卫,庞雨等皂班的人则被派去街市撕帖子,因为上午时间耽搁,所以衙门的安民告示还未写好,庞雨等人到时只能多跑一趟去张贴。 从衙门出来时,县前街上已经出现了一些带着行李的人,往东去的居多,显然是出城避祸的。庞雨皱眉看着这些人,没想到仅仅一夜的功夫,平静的生活便完全被打乱。桐城的人心有若一盘散沙,几张匿名帖子便能让一城百姓人心惶惶,如果真的有流寇前来,又 如何守得住。 …… 八月二十三日,夜幕降临。庞雨今天在城中跑了一天,柳树里投柜的事情都耽搁了,不但要撕匿名帖子,又张贴安民告示,越到后面衙役的人数越少,坚持把安民告示贴完的连三成都不到,其他人 都在半途开了小差。 那王教谕还是认真摄事,晚上还要带几个快班的人在各墙巡夜。连庞雨也是天色快黑才到家。 庞家早早吃了晚饭,把门板上得严严实实。周围门市也都是如此,大家都无心做生意,街道上充斥着一种紧张的气氛。 老爹问了庞雨衙门中的情形,听后默然无语。 老妈担心的道:“咱们也去乡里躲几天,住我二哥家中。” 老爹回道,“他那家里也不大,能不去滋扰便不去的好。” “那不是没法子嘛。” 庞雨打断道,“不用担忧,不过是些帖子罢了,叫得凶的狗不咬人,没准就只是吓人的恶作剧。” 老妈叹了一口气,一家人没有多余的话,在天井里面坐到半夜,才各自回屋歇息。 庞雨在床头上放了一把切药的小刀,虽然不太顺手,也比没有好。 但庞雨在心中,其实并不太紧张,他不相信那些贴匿名贴的人干得出大事,匿名贴的作用可能是造势,但也可能就是没胆子动手,放个假消息报复社会。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时分,庞雨被一阵吵闹惊醒,只听外面有人惊叫,城中四处犬吠,连忙起来到天井中。 此时老爹老妈也起来了,老爹正在扣外袍的里扣,他见庞雨后道:“雨儿去把庞丁叫醒,都拿根棍子。” 等到庞丁起来后,庞雨在天井中架起竹梯爬上了屋顶,只见南门东门方向火光熊熊,天空都被染成了昏黄颜色,随着火光的闪动忽明忽暗。 宜民门附近的街上一阵脚步声,两个声音追在后面大声喊叫,不知又是什么人。 庞雨双手有点发抖,心跳得很快。张贴告示的人并非虚张声势,是真的要动手,此时虽然只是南门起火,但一夜还很长,不知他们的目标是什么。 万一是流寇攻来,自己一家子又该如何应对,一种无助的感觉袭上心头。庞雨深吸几口气稳住心思,再顺着梯子下来,对着老爹和庞丁道:“东南两面有火,大家都把衣服穿好,家里的刀和棍子放在乘手的地方。看那动静不大,应当不是大批的 贼人,咱们都不要出门,先守在家中。” 庞丁声音颤抖,“那万一他们烧杀过来怎办。” “若是大帮贼人杀来,咱们往西门走,把被单收拾一下,若是宜民门不开,咱们从城梯上墙,用被单连起来降出城去。” 一家人又起来坐在天井中,既不敢睡觉又不敢开门,除了庞雨时而登梯观察之外,其他人都在天井中枯坐,心情忐忑的看着天空中变化的光影。 到了下半夜时,东门南门的火光小了,周围也安静下来,似乎动乱的规模并不大。总算熬到天明后,庞雨小心的开了门板,附近街坊也都刚开门,不少人互相招呼着,正在快步往东而去,庞雨把药刀揣在身上,带着庞丁跟着其他人的脚步,路上遇到的 人越来越多,都在互相说话交换消息,庞雨跟着人群,在县衙大门都没停留。 很快到了东作门,门洞周围挤满了各处赶来的人群,纷纷朝门楼上指着,人群中不时传出尖叫声。庞雨缓缓抬头,门楼上赫然挂着一具焦黑的尸体,脚上捆着绳子倒吊着,烧焦的皮肤被绳子摩擦,露出里面黑红色的肌肉,尸体的旁边挂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颈项的断 开处,挂着撕裂般的皮肉,人头上的眼皮半开着,露出苍白的眼仁,随着晨风在东作门上微微摆动。 周围不时有人呕吐,许多人逃命似的离开。 庞雨忍着腹中的恶心感,盯着那人头看了半响,虽然那人头失去了生气,但眉目之间还可以辨认。庞雨喃喃道,“殷登!” 第三十六章 避难 北拱门内的大道上人头涌动,在城外有亲戚的百姓都在出城避祸。北门因为不当官道,原本是比较冷清的地方,繁华的是东作门、向阳门和南门,但今日南门和东作门都高悬尸体,东作门的门楼还烧塌小半。所以即便是仵作和夫役已经 把尸体取了,也没人想从那下边经过。 庞雨也不愿带父母走东门,便选了北门出城,现在看来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庞雨老爹是三代单传,只有一个姐姐嫁在东乡,却不便去打扰,幸而庞雨老妈的娘家在孔城镇,还有个二舅在乡间,家中好歹有几进瓦房,可以暂时投靠一下,路途大约 二十多里,便约了几个同在县城的老家人一起回乡,去孔城镇从北门正好是近路。 刚要到城门附近,突然前方人声嘈杂,人群纷纷调头返回。 庞雨拉住一个推着独轮车的脚夫,“北拱门又怎地了,难道也有尸首?” “尸首倒是没有,可城外说走不得,昨晚杀人的那伙在胡家庄设旗了,便在大路边上,谁还敢走。” 旁边另外一老翁听了也道,“说都有上千的长身汉子。” 庞雨忙问道,“上千的汉子都是些啥人,领头的是谁?” “那谁知道,但都有刀有马的,说那领头的长刀银盔,东门那人就是他一刀斩了的。” 旁边那脚夫也道,“东作门走不得,都走向阳门去。”此时另外一个脚夫匆匆赶上来,他叫住先前的脚夫,“前面有人说胡家庄是设旗召人,说要为民伸冤,去杀方象乾,还有跟城中吴家、叶家那些家有仇的,都跟他们同去报 仇。” 那脚夫有些老实,连连摇头道,“我跟谁都没仇,早些出城是正经,你也跟我先回村,不然你媳妇问起怎办。” “男人的事哪由女人家多嘴,左右胡家庄不远,先去看一眼,有好些人已去了,我便是听一个回城取衣物的人所说,那伙人不乱杀人,说了只杀为恶的士绅和家奴。”两个脚夫一时争执起来,附近往两个方向的都有,但避祸的还是多数。庞雨虽然很想去胡家庄看看,但自己身穿一身皂隶服并不安全,弄不好被那些匪徒一刀杀了,所以 还是打算先把爹妈送出城。跟周围打听了一下,那胡家庄就在投子山下的官道边,要是从北门出去便是必经之路,众人心中都害怕,特别都带着女眷。虽然走向阳门要绕一大圈,但毕竟安全第一。 见人群大多在往南,同行的几家人稍稍商量,只得也跟着往向阳门去,也只有那个城门还能走了。这一趟从北拱门到向阳门距离不近,老妈还好是个农村妇女出身,小时候就要干农活,家里没工夫给他裹脚,粗手大脚的不需要人照顾,平日在药铺干活习惯了,体力上 完全能应付。 她一边走一边焦虑的抱怨道,“那上千汉子怎地不去做个营生,偏要干这杀头的事情,可如何是好。” “娘你别信什么上千汉子,城里无兵无将,衙役也不过百来人,其中能打的估摸着不到十个。要是有上千带刀的汉子,他们早杀进城来了。” 庞家老爹也担忧的道,“既是设旗,那人也不少的,城外有那许多,城内定然还有,不然昨晚城门怎地开了的。”庞雨一时也无语,昨日王教谕确实安排早早关闭了城门,并加派壮班快班分守各门,但半夜不知谁就把门开了,此时老爹说起来,肯定是城内有内应开了城门,甚至可能 就是衙役,不然怎么无声无息就把城门开了。而且南门东门都被人打开,东门的叶家和南门的吴家都被烧了门房,除了东门的殷登之外,南门还挂了一个人头,城中传言纷纷莫衷一是,庞雨至今都还不知道那具尸首 是谁。(注1) 但这两具尸体说明,前日晚间的那些匿名帖子并非只是虚言恐吓,所以二十四日一早便出现了出城避难的高峰。一路传言纷纷,既有说是流寇尖兵的,也有说是桐城另一伙家奴,还有的说是某处的义民,只是要为民伸冤。父母一直催着出城,庞雨早上还没来得及去县衙,也不知道 信谁的好。 沿途的店铺都上了门板,有些人在街边交头接耳,平日间走街串巷的担郎小贩也没了踪影,还不断有人汇入逃难的人流。 慌慌张张的到了向阳门,总算城门还开着,门口并无衙役,庞雨在门洞前停了一下,显眼的位置居然还贴着“代皇执法”那帖子,不知是否昨晚又贴上去的。 庞雨往周围看了一圈,突然感觉有种不安的感觉,就好像有人在周围观察着,谁要是撕了帖子就要被那些人报复。 庞雨深吸一口气,他也知道这种感觉多半是受了心理暗示,特别是东门那尸体对他有强烈的刺激。但偏就不敢去撕那帖子,呆了半响也没敢伸手,摇摇头赶紧出了门洞。 庞雨在门口停下来,把包袱交给庞丁,“庞丁你送咱爹娘去乡里,记着药刀就在这包里。” 老妈死死拉着庞雨的衣袖,“儿啦,跟娘一起去乡里。” “那不是药铺还要守着嘛,里面存着那许多药材,搬也搬不走,没个人守着屋子,随便来个人便盗走了。” “再多药也比不过咱雨儿要紧,药材没了咱慢慢再挣啊,只要人在都好办。” 庞雨摇摇头,他也不知为何一定要留下,但自从看到那具尸体开始,他只是开始有些不适,后来却一直处于既恐惧又兴奋的状态。 庞雨曾经历过很多次这种感觉,正是他自己人格的一种特质,但穿越以来还是第一次出现,在这样的条件下才激发出来,此时反而很享受这种感觉。 他想想后对老妈劝道,“这事不能听你们的,也不能听我的。” 老妈诧异道,“那听谁的。” “都得听白胡子老爷爷的,他说了我一定没事,而且一定要留下,可以活到八十四岁。” “可雨儿你留在城中作甚啊?”庞雨义正言辞的道,“因为这是我身为一名皂隶的本分,自当恪尽职守。城中有人作乱,百姓人心惶惶之际,岂能顾虑个人安危,你儿子可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虽万千人 吾往矣。” “雨儿啊,别往了,娘不要你顶天立地,娘就要你好好活着,以后靠着你给爹娘养老呢。” “知道了娘。”庞雨把包袱都挂在庞丁身上,随口胡说道,“白胡子老爷爷说的一准没问题,你们先去我二舅家避一避,儿子我才能放心的守护百姓。” 老妈眼中流下泪来,“大不了咱不当那皂隶了,多少工食银咱都不干了,只要咱儿子在,比多少银子都强。” 庞雨看着老妈那苍老的面孔,他一直对眼前这母亲的角色没有特殊的感情,因为他实际与这个老娘并无多久相处,无法建立深厚的感情,很少为便宜老妈老爹考虑过。 此时面对着老妈的眼睛,却能看懂那里面有自然流露出的关爱,心头忽然有些异样的柑橘。倒是老爹出来对老妈道,“在家都商议好了,临到头了又要变来变去,雨儿既说了是神仙的意思,便让他留下罢了,那神仙原本便灵验得紧,要是你实在不放心,把庞丁留 下就行了。” “让庞丁先送你们回乡…” 老爹打断道,“同行有几家人,只带几件衣物细软罢了,何须庞丁送来送去,多说无益,你们自回铺里去,总要有人照看稳妥些。” 庞雨不想继续争论,确实也有几家同乡一起,都在老妈娘家附近住,互相能有个照料,当下便应了下来。庞丁不情不愿的把包袱都取下来,放到旁边一名同乡的推车上。 老妈一路走一路回头,走了好远还在回看。庞雨不断向他挥手,示意她不用担心,但不知道这手势老妈看得懂没。 庞丁在旁边愁眉苦脸的道,“我不想留在城里,少爷让我去二舅家照顾老爷夫人成不?” 庞雨根本不答他话,“爹娘回乡了,这下就放心了。” 庞丁哭丧着脸,“少爷你为啥要留下呢,城里乱成这样,烧死那人就挂在东作门上,你难道就不怕么。” “怎地不怕,但不敢冒险的人发不了大财,有危才有机。危险的时候,所有的投入都带着杠杆,得利会放大,损失也会放大,想想便觉得刺激。” “刺激是何意?”庞丁小心的看着少爷,“少爷你又在说什么?” “我是说胆子要大,但出手要谨慎。” 庞丁心惊胆战道,“我可不敢出手。” “现在不用出手,少爷我不是盲动,否则就跟赌博没啥两样了。咱们首要是收集消息,衙门的消息好打听,可那乱人是谁都不知道,得想法子去打探。” “怎地打探?” “衙门终归比咱们自己的消息多,我去衙门,你去胡家庄探听作乱那伙的消息。” 庞丁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就在路边嚎哭起来,“少爷饶命,我不去啊,那是贼子窝,要砍头的,去了没命了啊,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让我去追老爷他们好不好,哇…” 庞雨朝着地上的庞丁连踢几脚,庞丁顺势便倒在地上,如同死狗一样怎么都不起来。庞雨最后也无法,不解气的又踢了几脚,看着瘫在地上的庞丁皱眉道,“找个能办事的怎地就这么难,得了,你先起来,不要你去了,你回去守铺子。少爷先去衙门,然后 老子自己去胡家庄!” ………。注1:桐城民变的经过,参考桐城生员蒋臣所写《桐变日录》、张国维《抚吴草书》。文中黄文鼎、汪国华、张孺、郑老、郑朝、殷登、殷和、吴丙、岳季等,均为当时真人。 第三十七章 散沙 桐城县衙外人丁稀落,往日聚集在八字墙的青皮代板几无踪影,只剩下些三班的帮闲,仪门进出的人都是行色匆匆。 庞雨匆匆进了仪门,过了堂前桥之后,发现王教谕正在堂上议事,除了班头和司吏之外,还有一些平时未见的人,尽皆衣着不俗。 堂下人不多,庞雨知道今日不同以往,大家都怕派差事,绝不能站在显眼的地方,庞雨虽说想去胡家庄看看,但毕竟不能稀里糊涂的去,于是赶紧也跑到户房内。 户房只有半数人在,都在窗前门口观察大堂动静。庞雨进得门去,竟然见到何仙崖和焦国柞在左手窗前,连忙挤到两人中间,向何仙崖问道,“那些没见过的都是啥人?” “各家士绅派的人来。” 庞雨点点头,听到堂上有人在说话,赶紧又观察大堂的情况。堂上是快班的李班头在说话,他大声道,“属下查明,二十三日夜里被乱民所杀两人,悬挂东作门者为吴乡宦家奴殷登,绰号殷千岁,悬挂南门者吴乡宦家奴吴丙,南门楼 只挂人头,尸身留于吴家烧塌的门房内,已派夫役将尸身敛出。” 王教谕听完眉头紧锁道:“都是乡宦家奴,那查到倡乱者是谁否?所为何事?” “据属下得到消息,眼下聚于城北胡家庄为首者乃汪国华。据属下今日在南门探访证人,皆说昨晚放火之时,乱民皆大呼报仇之语。” “胡言乱语,什么汪国华,为首者乃是张孺,朱宗为副,昨日晚间放火之时,我府中多人所见,此两人倒确与殷登有旧怨。” 说话的是名五十多岁的人,体态微微有些发胖,显然生活跟普通百姓不在一个层次。李班头不太敢得罪那人,客气的低声回道,“吴管事且莫急,那张孺和朱宗也在其中,但领头之人应是汪国华无疑,因我一个快手假作投靠去了胡家庄,他识得汪国华,亲 眼所见此人身携刀具,在庄外设坛写字,”吴管事便来自吴应琦府上,他对李班头不假辞色,声色俱厉的道,“如今还说莫急,二月间便有人传言,说有人要串联作乱,县衙未见查实。八月又传,县衙一无所动,只知缉拿那郑老。如今郑老未见成擒不说,还酿成了巨贼。这一伙贼人分明想要接应流寇,乘乱图利。快班既是巡捕缉凶,便当恪尽职守。如今贼人杀人悬尸,之后公然举 旗设坛,置王法于何地,置一县堂尊脸面于何地。李班头不派出快手将其逮拿见官,尚在言说莫急,可是要等到贼人占了桐城,打到这大堂之上才急?” 李班头脸色尴尬,此时虽然不是正式的早堂晚堂,但衙门六房人等实际就在附近,都在留心大堂的动静,这吴管事莫名其妙对快班一番苛责,很让李班头下不来台。王教谕面露难色,他只是一个举人,考了几次进士都没考上,没有办法才走了教谕这条路,算是给自己谋个饭碗。藩司将他安排在桐城,原本是个体面太平的差事,谁知 杨方蚤走这么几天,也能让他遇到桐城百年难遇的民乱。 他知道吴家的背景,绝不是他一个举人能应付的,当下不敢呵斥吴管家,转向李班头问道,“既知杀人者于城外设旗,快班今日能否去逮拿几人归案。”李班头咳嗽一声道,“大人明鉴,胡家庄所聚乱民一日之间已数百人,四乡凶狡之徒仍在汇聚,快班今日在衙者不过十余,且人心不聚,若是说一声去胡家庄拿贼,这十余 人眨眼便会散去。” “那你等所领皇粮所为何来?”吴管事指着堂前方戒石亭的石刻中喝道,“如今乱民残害良绅家人,尔等仰望养贼,动辄言说散去,又是何居心,难道是要为贼人之前驱?” 李班头被吴管事喷了一脸的口水,几顶大帽子连着扣下来,李班头心中一急,更不知如何说起,只急得满脸通红。 王教谕也有些措手无策,站在台上竟然想不出一句话来为快班辩解。虽然教谕是县学之首,听来地位崇高,但与这些士绅的科举资历相比便不值一提。真的士绅来了还要给教谕一些面子,因为都是科举出身的,必定会尊重科举本身,这些 管事可不管这么多。堂下另一紫衣士绅也脸色不快的道,“我等世居于桐城,又不能如那些小民般抱头鼠窜,都是几世生聚方有的一份家业,快班观望纵贼,难道便任那贼人将我等家业付之一 炬否?” 其他几个管事纷纷附和,倒是年轻的几个士子模样的人没有开口,并不参与管事和衙门之间的纠葛。 周围不少胥吏悄无声息的看着,场面颇为尴尬。几个乡宦家中的管事,在衙门大堂之上痛骂班头,而王教谕一言不发。 即便王教谕只是暂摄县事,那也是代表县衙权力,竟然不敢为胥吏出头。 何仙崖道,“王教谕要是不说话,衙门人心便散了。” 焦国柞在旁边怒道,“说不说都是散的,狗日的管事,不过是个家奴头子,有何神气的。” 庞雨听得堂上对话,似乎乱民领头的人还未确定,但能肯定是桐城某一伙势力,总是比流寇好对付。 想起焦国柞是快班的人,庞雨忙低声问道,“大哥,这两日你们快班干啥呢?” “老子干这快班可是倒了霉了,城中到处都是抢夺财物的,今日破门盗抢便是十三起,这狗管事还想叫老子去拿汪国华,凭汪国华也配老子拿他!” “那汪国华张孺是啥人,真的确定不是流寇?”“他那德性当不了流寇。”此时不同平常,焦国柞不再跟庞雨摆脸色,压低声音认真道,“就是另外一伙家奴,以张孺、汪国华为首,里面的迎门梁可能是那黄文鼎,今日早 上悬尸之时,有人在城东见过他们了。” 焦国柞所说的迎门梁是土匪中的代称,有时又叫先锋将,一般是最能打杀,经常当前锋的角色。焦国柞又摇头叹道,“没想到汪国华他们这么敢下手,方才仵作去刑房回话,言称殷登是被小刀把颈项斩了无数次,死得惨烈无比,不知下手者何人;南门那吴丙倒是一刀 断头,都说看到是黄文鼎下的手,此人是个武举,砍个头不在话下。” 庞雨轻轻嘶一口气,黄文鼎一刀断头算是厉害,但那小刀砍头想想便瘆得慌,而且可见下手之人性情狠厉。焦国柞面有忧色,“以前张孺他们一伙也是城里一霸,老子跟他们打过不少交道。他们与那时的户房罗司吏勾连,牙行、典当、赌档的买卖多有涉足。后来赵司吏顶首之后,郑老、殷登一伙方占了上风,仗着家主的家世将赚钱的行当抢夺干净,因以前结过怨,吴丙和殷登还专门欺辱张孺等人,许是逼得急了些,但从未曾想张孺他们敢聚众 作反。” “那张孺汪国华他们到底有多少人,都能打杀否。”“他们一伙以前有三十来人,如今被郑老他们抢了赚钱买卖,许是没那么多人了。但他们敢起事,必定是从哪里拉了人来,我方才从北拱门门楼过来,胡家庄那方人不在少 数。” 庞雨摸着下巴,“远了看不清,要不咱们兄弟去胡家庄看看。”焦国柞头摇的拨浪鼓一般,“老子不去,四乡的贼子都往胡家庄去了,谁知道他们到底要干啥。不少人都认得咱们是衙门的人,一旦认出来,正好杀了咱们祭旗举事,老子 岂不是亏得慌。” 庞雨听了觉得有理,这种事情还是要稳妥一些好,打探消息也不急于一时。 此时堂上那吴家管事怒喝,抓住李班头的衣领便要殴打,旁边的王教谕和训导赶紧拉住吴家管事,尽量把双方分开。 焦国柞看得呸的一声,“如今还要摆乡官的架子,还把自己当真官呢。老子不伺候,老子要是去胡家庄拿人,跟着他吴家姓。” 说罢便顺着六房的门廊往外跑了,庞雨左右观察,原本各房中不多的人又溜了不少,快班如今恐怕连十个都凑不齐,再看乱成一团的大堂,庞雨微微皱起眉头。 …… “刘婶你怎地没走,这两日不会有生意了。”庞雨回到宜民门大街时,刘婶正在封最后一块门板。刘婶满脸忧色,抬头看到庞雨,竟然激动的一把抓住了庞雨的衣袖,“雨哥儿你可回来了,这啥世道啊,刘婶一家就靠着门市了,咱的财货都在此处,走不了啊。早间看你 们铺子关着,你那没过门的媳妇担心得紧,总算放心了。你看咱们都是一家人,咱家要是有点啥事,你可不能不管啊,特别你媳妇还是个黄花闺女,哎呀咋办呀…”庞雨莫名其妙多了一个没过门的媳妇,上次给刘婶挖了一个聘礼的坑,刘婶至今还没回话,以刘婶铁公鸡的性格,那五十两银子确实能要她老命了,绝不是一个容易的决 定。 庞雨连忙劝说嚎哭中的刘婶,“早晚都是一家人,刘婶你放心,咱自己命不要,也要护得咱刘家妹子周全。” 此时周围还在的街坊都围过来,庞雨以前办事不靠谱,但最近开窍之后连县丞都称赞,又是衙役,代表着官方的权力,大家都有种天然的信任。昨晚杀人放火,今日桐城县衙几乎没有采取有力措施,城外贼人设旗招人,城中治安形势更不容乐观,留下来的各家都忧心忡忡。所以街坊下意识都有些想要依靠庞雨, 纷纷要求庞雨要承担起街道的治安管理任务。庞雨见众人围着自己,颇有种受重视的优越感,举起手对众人道,“各位街坊你们放心,不是山陕流寇,不过是些本地乱民。但城里终归是乱子不少,衙门一时管不了,但 咱们自己要管。衙门不靠这屋子安身立命,咱们不一样,咱们阖家老小都指着这门市过日子,里面还存了各家的货,谁都丢不起。” 一个男街坊道,“雨哥儿你说个章程,此等时刻,咱们正该邻里相助。” 其他人纷纷赞同,显得对如今的庞雨颇为信任。庞雨迅速的竖起手指,自信满满的道,“咱们要自保,便是两件事。一防火,二防盗,三防抢。大家要组织起来,不能一盘散沙。每家出一个男丁,有多的更好,五人为一组,两把刀三根棍子,每家把家中最大的水缸拿出来放在门口,打火的麻搭两户一把,大家要是有多的就互相匀一下,火来了咱扑火,小股贼人来了咱打贼。要是大队贼 人来了,咱们便跑路,男的殿后,让女眷和小孩先跑…” 众人都认真看着庞雨,有些还有些兴奋,庞雨对于指挥别人有种莫名的成就感,从上辈子便是如此,见大家纷纷点头,庞雨对眼前的形势很满意。 庞雨停顿了一下,吞了一口口水正要继续,周家米店的掌柜突然打断兴奋的庞雨。 “这话不妥,怎地要女眷先跑,合该当家的先跑。光跑出去些女眷有得何用,她们也落不得活路。再说女眷那许多小脚哪跑得快,先跑也是白跑。” 还不等庞雨答话,鞋店的徐叔也调头离开,边走边道,“那贼子来了必是抢大户的,怎会抢咱们这种小户人家,咱徐家不掺和,谁家有钱的自去雇人。” 这两人撤伙,形势顿时急转直下。 周婶也退了一步道,“咱家只有一个男人,岂能也出一个丁口,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家可没法活下去,就该男丁多的多出些,咱家男丁少,就不去了。”张嫂子白了一眼周婶,“你家男丁少又怎地,谁家还有几个男人不成,雨哥儿说好要各家都出力,你便想着好事,别人家男人冒着杀头的险在街上守夜,你抱着你家男人在 床上睡觉,天下间有这等便宜事,凭啥都让你占了。” “你怎么说话呢,反正说破大天,我周家也不出男人守夜。” “稀奇,难道你周家还出个女人守夜,那也没人要啊。”张嫂子嗤笑一声,扭着腰回了自家门市。 其他街坊互相交谈片刻,也纷纷散去,留下庞雨呆在原地,大好形势烟消云散。刘婶张张嘴,往自家店铺走了几步停顿一会又调头来到庞雨面前,“雨哥儿啊,晚间要是有啥事,别家你别管,特别那周家,最没皮没脸,可咱家有啥事,你千万要搭把手 。”庞雨看着散去的街坊叹口气,“刘婶放心。” 第三十八章 打劫 夜幕降临之后,庞雨不敢脱衣,把棍棒和刀具都放在床边,棍子是今日去买的轻木,不像普通挑棍那么沉重,用起来乘手一些。 庞雨和庞丁轮流守夜,到得二更时分,果然外边又到处敲锣,喧嚣四起。 “你娘的又来了!”庞雨骂完登梯上了屋顶,还是南门和东门,这次火势远胜昨晚,庞雨在宜民门都能看到高高串起的火苗,似乎一整片都在燃烧,远远传来人群嘶喊的声音,不知是在灭火 还是打杀。 庞雨只希望火头附近的人能够早作准备,及时控制不让火势蔓延,也庆幸自家是在西边。 附近有些街坊也在搭梯子上房,到处都有让家人起床的叫喊,在夜里听得甚为清晰。大概都发觉了火头不小,虽然火势还远,但没人敢掉以轻心,桐城瓦房占多数,但也有不少草屋,这些建筑含有大量木材,屋中的家具和柴火也基本都是易燃物,一旦火 势失控,便会波及全城。附近于家湾、柴巷、清风市中也响起锣声召集人手,这些弄堂就是以前的市坊,天然的一个社区。两头的弄口都有坊门,街坊比较团结,里老得力的话,还能安排一些年 轻人值夜,把两头坊门守好,就可以保整个巷子平安,组织程度是比较高的。庞雨他们这种大街之上的门市却很松散,开放的环境不容易形成社区意识。多年下来不断转手,各地来的坐商都有,互相之间缺乏联系的纽带,又带着商人的小聪明,最 是缺少凝聚力。 “少爷,今晚是不是烧得挺大?”庞丁在下面仰头看着庞雨。 “看那方向又是烧的叶家和吴家,你记住干啥都要远离坏人,站近了挨雷劈,住近了被火烧,跟着少爷我这样的好人,才能有好报。” “那周姑娘她家也在东街,会不会被烧着?” 昨天早上他还见过周月如,让她去照顾自家门市,此时想起来,周月如家在东作门大街上,离叶家大宅确实不远,今日这火势恐怕有些危险。 庞雨又站高看了一眼,东边火光扩大了一些,但又不是完全失控的样子。 正在犹豫要不要去东街看看的时候,只听得外边街上传来几声嘭嘭巨响。 “有人在砸门。”庞丁声音颤抖,“咱们跑吧少爷。” 庞雨赶紧下来低声喝道,“不要慌,又不是砸咱家的门。” “咋听着那么近呢。” 那种嘭嘭声继续响着,在深夜的街道上甚为响亮,庞雨心头狂跳,深呼吸平复片刻后,仔细听了应该还隔着几个门面, 当下壮着胆提了棍子来到铺面中,庞丁也轻手轻脚的跟来,两人把眼睛凑在门板缝间往外看。 门缝狭窄的视野中,街道上有火光忽明忽暗,投射出几个黑影在青石板上不停晃动。 又两声巨响,庞雨低声道,“有人在砸门。” 话音未落便听得咔擦一声,似乎是门板没砸开了,却不知是哪家的。 “雨哥儿,雨哥儿救命啊!各位街坊来帮忙啊,有贼人抢铺子啦!救命啊!”刘婶尖利的喊声划破夜空。 “少爷咱们怎办啊?你不是当好人么,要不要去帮刘婶?” 庞雨举手让庞丁别说话,侧耳听着外边的动静。 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喝道,“这家有人,你他娘怎么看的,快换一家…” “砸都砸了,反正就这家了。把银子拿来咱就走,哎呀,你还凶,冲进去。” 庞雨冲在前面,前面四个身影正在刘婶家门市前晃动,他们打着火把,背上负着大包,单手拿着棍子和菜刀,在跟门内的刘叔刘婶打斗,看样子都打得毫无章法。 乘着他们没有注意的功夫,庞雨大步冲近,他没有高举木棍,而是双手持着轻木棍借着冲势朝着最近一人直撞过去。 那人刚听到动静转过头来,棍头噗一声戳在他肋下,那人一声惨叫,火把脱手飞出,打着圈跌落石板上,溅开满地的火星。 他连退几步后重重跌倒在地上,翻滚了一圈才停下,如同虾仁一样蜷缩起来,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撞击的力量让庞雨虎口发麻,棍子几乎脱手飞掉,庞雨脚下一个趔趄,也差点摔倒在地,以前的旧庞雨缺乏锻炼,这身体的力量很虚弱,庞雨来这一个多月进行了一些锻 炼,但还没有特别大的起色。其余几人吓了一跳,他们纷纷从门口退开,庞雨此时借着火光观察,那三人也不是强壮的体型,庞雨知道此时一定要乘胜追击,但不敢再用棍戳,赶上两步高举棍子朝着 对面拿菜刀的人打去。 庞丁此时也赶到,两根棍子照头乱打。 庞雨口中大声喊道,“各位街坊来这边打贼啦,西边的二十人快过来,别往西走了!” 庞丁边打边呀呀的叫着,挥了两下棍子竟然一个不稳打飞了出去。 幸好那三人的战力比庞雨想象的还差,他们几乎没有抵抗,口中乱骂着丢了火把便落荒而逃,连地上的队友都不要了,一路跑还一路掉东西,他们也顾不得捡。 刘婶双手拿着一把柴刀,战战兢兢的走出铺来,刘叔则拿着根棍子,刘家仙女竟然也出来了,手里拿了一把菜刀,天色太黑看不清脸色,只听得呼呼的喘气。 “雨哥儿啊,还是一家人好啊,什么街坊、姐妹,都靠不住啊。”刘婶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突然放声大哭。 就这么片刻功夫,庞雨竟然有些喘气,便不去追那几人,自己停在刘家门口。 地上那贼人咳嗽两声,终于哀嚎出来,庞雨自然知道戳在肋下有多痛,也是这身体的力量不足,否则这人的肋骨都保不住。 庞雨不管他痛不痛,把那人包袱取下来,然后一把扭住手,拖过来面朝下压住,左膝跪在他脊背上,那人哎呀一声,顿时动弹不得。 “老子问你话,回答不准停顿。叫啥名,住哪里。” “庄朝,住…” 庞雨听他有停顿,马上调整重心,把体重往左膝上加重,那人顿时痛得啊的大叫起来。 待庞雨放松,那人赶紧交代,“住城南潘家拐。” “你们一伙有多少人。” “大爷饶命啊,就那几人,四个。” “你们在胡家庄有多少人?”“我…我们不是胡家庄的,我们都是潘家拐的,马四今日说很多人出城避祸,他白天踩点看那些人家走了,晚间便去那无人的家中拿些东西,已是砸了几家,不知怎地砸到 一家有人的。” 刘婶带着哭腔道,“咱家怎地没人,大半个白天都开着的。” 那人也哭道,“只怪那马四啊。可我等砸门,你们一家怎地都不出声,叫一声我们便走了,累我莫名受这一棍。” 庞雨一掌拍在他后脑,“你们他娘的抢东西还赖人不出声。” 刘婶抹了泪道,“哪还敢出声,你们这是要吓死人啊!你们怎地不去抢周家,他家开粮店的有银子啊!” 庞雨听了这话咳嗽一声,提醒刘婶不要再说,毕竟晚上声音传得远。回头看看后边,那周家的粮店悄无声息,真的没开门。 庞雨看这几人也不像杀人悬尸的材料,说的多半是真的,也就是来乘火打劫,还不敢去有人的家。 他不想听两人的互相埋怨,松了那人手骂道,“滚!”待那人起来之后,庞雨打算吓吓他,免得他以后来报复,当下冷冷道,“老子记得你样子,咱们这宜民门青壮多不胜数,今日你们运气好,咱们街坊中凶恶的都去了西边, 下次再敢来便打断你们狗腿。” 那人连连应了,捂着肋部弯腰走了两步,看到地上的包袱还在,便要伸手去拿。 庞雨赶上两步一脚踢在他大腿上,口中骂道,“还敢拿。” 那人赶紧跌跌撞撞的跑了。庞雨待他走远后,将几人掉落的东西都收拾起来,也无甚值钱的,就是些铜器、布帛之类,统统交给庞丁,然后对刘婶道:“刘婶你们门板坏了,先去咱家药铺呆着,我一 会便回。” 刘家仙女突然出声道,“雨哥儿你还要去哪里?” 庞雨此时感觉没有方才那么恐惧,下决心道,“我得去东门看看。” “那我陪你去!”刘家仙女举起菜刀。 庞雨一个哆嗦,赶紧说道,“多谢刘家妹子的心意,但此处还不太平,请妹子留下护着你爹娘,还有咱两家的铺子,万万不能大意,必定要刘家妹子在,我才能放心。” 刘家仙女犹豫一下应道,“那便留下。” “庞丁守着铺子。”庞雨捡起一个火把往东跑去。 …… 庞雨奔跑在空旷的县前街上,他一路过来碰着几人,也不知是干什么的,大家都互不理睬,县衙前空无一人,连个观望火势的人都没有。 一路跑到周家纸铺前,顺利的便找到了周月如。叶家里面火光熊熊,倒是靠街一方的火势已经变小了。这叶家的家主叫叶灿,万历四十一年进士,曾官至南京礼部尚书,跟吴应琦一样年纪不小,家中生意很多,又对家 奴疏于管理,造成叶府与民间结怨甚重,自然成为乱民打击的首要目标。附近的居民全都起来,幸好叶家的院墙很高,阻拦了火势的外延,附近居民依然不敢大意,围在叶家墙外,只要看到有火头过来就去扑打,女人和小孩还在拿盆桶运水。 大火就在家旁,他们可不敢如同周家一般不闻不问。 周月如提着一个水桶,额头上全是汗水,前边的短发都贴在了额头上,她看到跑来的庞雨,楞了一下之后对着庞雨笑了,在火光映照中竟然有些明媚。 庞雨停下喘息一阵,也对着周月如笑道:“我来看看还按揭的人还在没。” 周月如笑脸一收,白了庞雨一眼,转头又要去提水。 庞雨连忙拦着道,“外边都没啥火了,你们怎地不去叶家灭火去。” “我们这些小民凭啥给老爷们灭火。” “有道理。”庞雨笑笑,抬头往叶家以前门房的方向看去,那里人影晃动,看着人数还不少。 “那前面是啥人。” 周月如冷冷道,“就是放火的那些人,他们只管放不管救。还有附近混去里面拿东西的,火势稍小一点便进去了无数。”庞雨探头观察一番,今晚他打退那伙贼人之后,突然觉得胆量很大。根据这两天获得的消息,这伙人只是为寻仇。庞雨觉得风险并不大,此时想看看那伙人的样子,便丢 下周月如往叶家里面跑去。 叶家的门房在二十三日已被烧光,此时门房便没有任何火势,大院中喧哗嘈杂,门房那里不断有人出入,都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很多人互相间似乎都不认识。 庞雨松一口气,看来乱民是少数,大部分都是来乘火打劫的,自己也正好可以装成这样的人,去观察一下那伙乱民。 叶家占地甚广,门房废墟内就是左右两道廊房,庞雨还没想好往哪个方向走,又一个人从左手廊房匆匆出来,与庞雨打个照面。 两人同时惊叫起来。 “谷小武!” “雨哥儿!” 谷小武剧烈的喘着气,他有些慌乱的扫视一圈。见无人在附近后,拉着庞雨躲到门房废墟之内。“雨哥儿,这个给你。”谷小武从包袱中摸出一个玉质的佛像,“原本也想着给你个甚物件,正好咱带不走它。今夜能碰到雨哥儿便是个缘分,日后不知何时能再见,留给雨 哥儿作个念想。” 庞雨迟疑着没有去接,“谷兄弟怎地在此处,你是来拣些物品,还是也参加乱民了?”“谁说是乱民!”谷小武低声怒喝,“我等根本不想作乱,只是要报仇而已。我跟你说那机缘,分明约定的九月收粮之后,要怪便要怪那朱宗,他竟然…哎,如今没法子了, 今夜既是来报仇,也是要得些东西当盘缠,日后不知何时能见。” 庞雨听了颇为惊讶,乱民这两日间声势惊人,为何谷小武一副随时落跑的样子,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谷小武!” “看到没,老子跟他们说了不要叫名字,说了十次了还是如此,如此同伴怎能成得事。可惜了汪大哥定好的谋略,都用不上了,王大壮的仇也报不了啦。” “谷兄弟若是担心,何不退出那乱民?” 谷小武长叹一口气,“我要走了,雨哥儿有缘再见了。” 说罢将那玉佛一把塞在庞雨怀里,自己提了包袱消失在黑暗中。庞雨看着谷小武的背影愕然道,“这乱民到底强还是不强啊,胡家庄不是有上千人吗?” 第三十九章 招安 桐城城北一里,坐落着树木葱郁的投子山,投子山山形秀美,状若凤凰,山中还建有投子禅院,桐城八景的投子晓钟便位于此处。 胡家庄位于投子山下,此庄是城中富户胡一参的别业,占地并不开阔,只有三楹而已,此时却被乱民占据,周围的田地林野之中布满各色人等,略看过去不下千人。胡家庄内,黄文鼎、汪国华高坐正堂,对面一人语带哭腔,对两人大声问道,“难道我等真要见那薛大人受招安,那可是安庆府的推官,只说的从者不究。一旦被他见了相 貌,便知我等是领头之人,日后万般难脱干系。小弟觉着,咱们还是先跑吧,反正昨夜也抢了些银子。”黄文鼎怒道,“这几日见过咱们的人无数,衙门早知我等乃领头之人,原本就脱不了干系。你此时知道怕了,早干嘛去了,谁叫你二十二日便发帖子,狗日的,大家既是约 定九月,便当是九月。”汪国华沉着的道,“我等做事必要有条理方可,你以为差这十几日并无多大分别否?当日为何定计九月,乃因每年秋粮征收民怨必高,二来九月秋粮以折色为多,皆存于县衙银库,若是要举事,攻破县衙便可取用,便是要往外处跑,亦是这银两最为方便,成不了事也可当个富家翁,如今秋粮未收,县仓空空如也,银两从何处来。如此前后 条理曾与你几人分说,皆是汪某与黄盟主殚精竭虑定下的谋划,奈何你等随意而为,坏了大好前景。如今见势不妙,又要望风而逃,朱宗你欲置我等于何地?”朱宗埋头不语,旁边干瘦的张孺指着他怒道,“皆因他十七日喝醉了酒,当着一桌七八人的面,将一应事宜尽数说了,那吴家家奴在外得了消息,四处打听何人主事。朱宗 便吓破了胆子要潜逃,其他人等亦心惊胆战,我迫于无奈,横下心先发了帖子。二十三日烧吴家叶家,咱们总共不过二十八个兄弟,亦是惊险得紧。” 黄文鼎一脚把朱宗踢翻,“喝你娘的酒,也不看啥时候还喝酒,信不信老子一刀劈了你的头,亦去挂在那向阳门上。”朱宗蹲在地上不敢起来,仰头辩解道,“喝酒之事不假,但举事时机,某也是想过的。这几日衙门中主事之人无一在桐城,安庆府来回少则三四日,有这几日时间,足够我 等召集各乡兄弟,要来的如今也都到齐了。” 黄文鼎见他还嘴硬,抓住朱宗的衣领,举起拳头便要殴打。 汪国华摆摆手制止道,“朱宗说的也有些道理,这几日衙门几无举措,便是主事之人不在。再有错也是自家兄弟,黄兄饶他这一次。”见黄文鼎松开朱宗,汪国华又接着道,“张孺兄弟临时举事是无奈之举,但这几日以来,情形似乎也不是无可挽回。二十二日张贴匿名贴,已收先声夺人之效,二十三日杀殷登、吴丙,又震慑人心。其后两日竖旗胡家庄,虽是有些冒险,但各乡来投人数之多,远超我等初始之设想,其后烧了吴家叶家,声势已起。来投之人中不乏衙门胥吏 帮闲,据他们所说,衙门各官惊慌失措,那薛推官昨日与杨芳蚤一同到桐城,听闻我等声势之后,一度不敢前来招抚,是以大可不必自乱阵脚。” 黄文鼎佩服的道,“他们都是依计而行,到底还是汪兄的计谋设得好,谁能想到几张帖子能把城中人惊吓成如此模样。” 张孺也附和道,“原来都在汪兄算中,幸好有汪兄主事,我等才有主心骨。只是那些新附之人,恐怕都是些墙头草,当不得真。”朱宗在地上道,“就是如张孺所说,大多新附者皆是墙头草,十个也当不了一个自己兄弟,来此处不过是要看看有无便宜可占,若是官府派兵前来,这些人转眼便无影无踪 ,还不是留下我们兄弟顶罪。”汪国华摇摇头沉着的道,“这些所谓墙头草,便是要跟着风头摇摆,不过是咱们和衙门两头,今日那薛推官和杨知县亲来胡家庄,而非我等去县衙,他们已落了下风,给了 我等扭转局势的良机。这风头如今已在我们一方,墙头草若是都随了咱们的风势,便不再是墙头草,咱们还怕什么衙门。” 黄文鼎道,“汪兄你说,那我等该如何做?”“说得明白些,咱们桐城百姓日子还过得下去,没人想背个作乱造反的罪名,他们恨官吏劣绅,但还不敢造反。是以咱们万不可说造反,当日定的代皇执法,今日便还是代 皇执法。我等以杀方象乾召集义民,正是对了路数。古今要举事者,以义聚之,尚要以利驱之。要他们甘心出力,还得钱财的实际便宜,得了实在好处才能为我所用。” 张孺摇头道,“某这里银子用得差不多了,剩下几百两,也不够他们分的。” 汪国华哈哈笑道,“我等暗中谋划时,已用了张兄弟的银子,如今举了旗,岂能还是如此,你们今日都听我的,那钱财自然有出处。” 三人听了虽是没全明白,也都应了,此时外边有人来报,说薛推官已到了胡家庄外,汪国华呼喝一声领头迎了出去,庄内他们一伙的几十人纷纷拿了兵器跟在后边。 远远的来了数个人影,汪国华认得有两名桐城缙绅,是平日名声好的,中间一人身穿官服,胸前打着鸂鶒补子,正七品的文官,应当便是那安庆府推官。散在四周的乱民纷纷围拢过来,开初之时他们见到那官服还有些畏惧,远远的观看,但那薛推官眼见上千的乱民,畏畏缩缩停下来,看样子竟然是要往后退,两个缙绅拉 着他,似乎在劝他继续前来。 周围的乱民见状胆子也大了,纷纷堵住了退路,薛推官被逼着到了庄前,上千的乱民围得密密麻麻,很多都手执棍棒刀具。 薛推官怕得厉害,甚至不自觉的抓住了旁边一名缙绅的手臂。 汪国华站在摆好的一张桌案之后,见到推官并不下跪,只是拱手道,“小民汪国华,见过薛司理。”薛推官此时不敢计较汪国华不跪,只觉得汪国华还算有礼,壮着胆子道,“本官受安庆知府皮大人所托,来桐城处置你等作乱一事,想各位都是桐城乡梓,怎能眼见桐城糜 烂,望尔等迷途知返,还桐城清朗乾坤。”“我等是作乱吗?”汪国华毫不畏惧,“桐城为劣绅恶奴祸害,本已糜烂,我等不犯县仓县衙,不犯无辜百姓,只为代皇执法,要那为恶的家奴血债血偿,正是还桐城清朗乾 坤之举。” 薛推官反驳道,“执法自有衙门在此,国法重器,岂容旁人操持。你等杀人悬尸,放火烧毁数家宅院,致桐城百姓流离乡间,置国法于何地?” “吴应琦、叶灿、方象乾等纵仆为恶,桐城百姓苦劣绅久矣,桐城胥吏与此等家奴狼狈为奸,你身为安庆府推官,多年来枉顾百姓死活,又置国法于何地。” 围观的乱民纷纷叫好,呼叫声震天而起,薛推官一时不敢说话,和两名缙绅缩成一团,毫无一点气势,反而汪国华昂首挺胸,倒像他来招安薛推官一般。 等到呼声暂歇,薛推官声音颤抖着道,“本官…” “狗官装模作样!”旁边一声怒骂,飞出一团泥块,啪一声打在他脸上。 场中顿时大乱,无数的泥块在欢呼声中飞来,连汪国华都招呼不住,还要靠黄文鼎拿着大刀一路拍打,总算止住了这一阵泥块雨。 薛推官灰头土脸,捂着脑袋不敢再说话。汪国华指着薛推官道,“世间本无乱民,若是县衙操持得好,又怎会将如此多良民逼迫来到胡家庄。在此庄内外之人,无不是受害于劣绅家奴,我等聚集于此,非是要与衙 门为难,只要为这许多年受士绅荼毒之百姓讨一个正义。”汪国华气势如虹,薛推官来前也听典史说过,汪国华一伙也不是什么好人,多年前便干的如今郑老一伙所干的事。但没想到汪国华如此能说,他此时又不敢辩驳,更显得 汪国华理直气壮,围观的乱民气氛更加高涨。 “本…”薛推官才说一个字,立即想起刚才的待遇,马上又闭嘴不言。 他眼中全是疯狂叫喊的乱民,耳中全是嘈杂的呼啸,此时的薛推官只想赶紧离开此处,招安什么的都顾不得了。 薛推官战战兢兢道,“方才你说非要与衙门为难,可与我立誓守约。” 汪国华一拍桌案,“我等只要报完仇,其余便不再放火,不犯县仓、南监、官舍,可即刻与薛大人相誓。” 汪国华提笔片刻写就两份,薛推官过来匆匆看过,哪里还敢提什么修改,只要拿这么个东西回去有个交代,马上盟誓签名。 两人各执一份,薛推官迫不及待的收了,在两名缙绅的陪护下狼狈离去,一路走一路被人投掷泥块,到处都是乱民的起哄声。 官方的软弱表现,让那些乱民的畏惧尽去。汪国华高举墨迹未干的约法,对周围人大声道,“此乃我等与安庆府推官薛大人盟誓的约法,我等已得安庆府之准允,只是不得干犯县衙、县仓和南监。其余士绅之家,凡 有为恶者,我等代百姓求个公道,准允代皇执法!” 黄文鼎大喝一声,“杀恶绅方象乾!代皇执法!”众人齐声呼喝,高举棍棒刀具,经过汪国华这一番表演,众人对官府的畏惧尽去。已聚集了两日的上千人情绪如开闸的洪水再难抑制,众人群情汹涌,汪国华等人骑马在 前,一齐往东作门外的紫来桥涌去。 …… “唐大人不用担心,也就是些民间私怨争斗,之时下手有些狠毒罢了。既然杨大人和薛大人来桐坐镇,定然不日平息。”庞雨坐在户房,向右手边的唐为民说道。唐为民等人原本在安庆考察,王教谕的第一封急报只写了有人张贴匿名帖子,杨芳蚤便只命典史赶回,随即第二天收到杀人悬尸急报,惊动了皮应举,派出薛推官跟他们 一起立即赶回桐城。 唐为民听人说了挂在城头的尸首,一直颇有些担心,今日在户房也是无心办事。倒是庞雨昨晚遇见谷小武之后,感觉作乱的一伙已经没有后劲,下一步就是外逃浪迹天涯了。过了最开始的惊慌,到了现在,庞雨感觉这次变乱更像黑社会斗殴,武举帮 战胜了家奴帮。他原本看有机会乘乱发财的计划,也只能付之东流。 好在还有柜夫的美好前景,所以昨晚庞雨就睡了一个好觉,早上来便带着何仙崖开始准备由票,准备把生活纳入正轨,继续他当柜夫的宏伟计划。 只是想起昨晚谷小武分别时说的话,还稍有一点伤感,不过跟柜夫比起来,又不算什么。 唐为民听了略微安心,过来放低声音道,“能尽早平息了就好,免得影响咱们秋粮征收。” 庞雨肯定的道,“此事大人信我的没错,据我估计,平乱就转眼间事。” “乱民进城了!”突然一声大喊。 几名皂隶飞快的跑入大堂。大堂之上顿时一片混乱,庞雨张口结舌呆在原地。 “乱民进城了?往哪里去了?”唐为民惊慌的问道, 那奔回的一名户房皂隶急急换了衣服,皂隶服掉在地上也不顾,口中应付道,“听说要去方象乾家,还有人说要来攻打县衙,唐大人你也别留在衙中。” “那有多少人?” “几千的人,好些都是带刀骑马,已进了东作门。” 唐为民在户房中团团乱转,“我等怎办…他们怎地不关城门。” 大堂周围各房胥吏惊慌奔走,纷纷离开衙门,任县丞怎么叫喊都无人停留,最后连县丞也不见了。 庞雨连忙拉住唐为民,“唐大人你先回屋中照料家人,这几日乘机作乱之人必定不少,你呆在家中尽量不要出门。” “可家中没存多少粮,怎知会有此等事。”外边众人纷纷离开,仿佛乱民马上要把衙门夷为平地,庞雨口中有些发干,但他还是不信这点乱民能颠覆了朝廷,所以唐为民这个上官还是要继续维持,而且此时的投资 必定是事半功倍的。 “粮食我自会送去,大人你不用担心,先回家去照料妻小,若是要回练潭,届时小人也可护送。” 唐为民有些感动,他生于桐城,虽然在衙门时间不短,却从未经历过此种动乱,确实有些慌神,此时任何一点依靠对他都非常珍贵,庞雨一番话让他心神安定不少。 “好,好,唐某没看错你。” 庞雨叫上何仙崖,马上跟着唐为民出门,八字墙外门可罗雀,从大门出来的胥吏不敢停留,飞快的逃离县衙的范围。 县前街上一片慌乱,掉落的头巾鞋子也无人捡拾。 唐为民脚步有点发软,两人扶着他绕过县学,回了租住的房屋,等到唐为民关上房门才离开。 两人回到县前街上,路上行人惊慌奔走,稍稍打听得知乱民去方象乾家了。方象乾是故太仆寺少卿方大美之子,吴家和叶家主要是家仆为恶,吴应琦和叶灿年纪大了疏于管教,而方象乾经常是亲自动手,在桐城民怨极大。前两日乱民在胡家庄设 旗,便以杀方象乾召集人手,可见其名声之恶劣。 庞雨两人担心的只是贼人攻打县衙,自己受那池鱼之灾,此时离了县衙便不甚担忧。何仙崖知道方象乾家是在向阳门,见宜民门方向甚为平静,两人径直往向阳门去了。 …… 向阳门内的周家街,方宅之外人头涌动,乱民用各种工具砸向门房,里面有些叫喊声,似乎有人抵住了门。 庞雨挤在人群里,在八月闷热的天气中满头大汗,周围全是兴奋的乱民,男女老少都有,更是让人觉得燥热。 大门还没砸开,两把竹梯搭上围墙,黄文鼎一马当先,提刀噔噔到了墙上,其他乱民跟着攀登而上,里面马上传来打斗声。 人群纷纷大喊“先开门!先开门!” 片刻之后大门从内打开了,人群欢呼着蜂拥而入,庞雨本待不往里去,却被人流携裹着进入了大门,跟何仙崖也失散了。 一入大门人群便四散而去,他们撞开方府各处房屋,见到有用的扛起便走。 外边的人继续涌入,庞雨出不得门,只得也跟着往里走,周围都是状若疯癫的百姓,有些人抢了一个屋子又去另一屋,见到更好的便扔掉先前的,各处都有人争抢打斗。 令庞雨惊奇的是,若是晚上有人打劫,这里大部分人都会不敢出门,而乱民第一次白天打劫,却几乎引来了半个桐城的百姓,感觉比那些乱民还要厉害。 庞雨摸出备好的黑布蒙在脸上,像个银行抢劫犯一般。在院中避让那些人,见地上到处散落着物品,庞雨也不知道哪些值钱,看到拿着方便的就捡。 这么短短时间,庞雨便看到好几个熟面孔,都是见过的衙役,皆混在人群之中抢夺物品,往日在八字墙的帮闲更多,这些人比一般百姓更积极。 门口则站着些领头模样的人,凡有人往外走的,他们便拦住搜身,但凡搜到金银之物,便不准其他人带走,若只是拿走物品则并不阻拦。 整个院中兵荒马乱,园林中的花草被踩得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散落的物品,人人脸上都带着贪婪和莫名的兴奋,经常哪里吆喝一声说有东西,便是一群人蜂拥而至。庞雨不自觉的跟着人群在院中东窜西走,他对这种大宅院一点概念都没有,见到屋子便往里去一趟,见到什么华丽易带的的便留着,怀中已经塞满了各种东西,最大的是 一面打磨得甚为光亮的铜镜。他在大院中晕头转向转了几圈,终于又回到了大门外,此时主要的人流已变成从内向外,那几个检查金银的人还在拦住人检查,后面来的围成一团,还有一些从外往里的 ,门口顿时堵得一塌糊涂。 “没素质,不懂排队怎地。”庞雨骂了一句,但看样子自己很难挤进去,准备找个房间休息片刻,却突然在等待检查的人群中发现了街坊徐叔,徐叔吃力的提着一张太师椅,接着还有张嫂子,抱着一 个漂亮的黑釉小耳花瓶,最后还看到周月如的脸在人群中晃了一下。 “你娘的全民总动员打劫啊!” 何仙崖抱着一个蓝丝包袱跑到庞雨身边道,“都是些土包子,这上品的徽墨被人扔在地上无人要。” “咱们怎生出去?” “走侧门,我方才见到的。”何仙崖带着庞雨绕了几个弯,来到人很少的侧门,连拦截的人都没有。 等到两人出到周家街之时,街上已经乱成一片,沿街的铺面都被砸开,各种物品散落满街。无数人拥挤在南货丝绸铺外,里三层外三层,一匹绸缎有三四个人争抢。 骑马的黄文鼎一脸兴奋,拿着鞭子抽打挡路的人,口中大喊道,“有没有跟那狗贡士潘应娄有仇的,跟我去潘家啦!” 周围立即有乱民响应,嚎叫着跟随黄文鼎而去。 何仙崖把包袱往背上一搭,“咱们又跟着去捞点。”庞雨搂了一下脸上的黑布,“现在满城都是乱民,各位大人可怎办哟。” 第四十章 心思 桐城县衙退思堂,灯夫挂起两盏灯笼,映照出皮应举有些疲惫的身形。安庆知府皮应举午后才赶到桐城,自从薛推官不伦不类的招安失败,只两天时间,桐城的局势已经发展到难以收拾,城内城外各行停业,远近无赖之徒纷纷往县治汇集, 南北通衢的官道被阻断。局势已经十分危急,逼迫知府也只能亲自赶赴桐城处理民变。以前皮应举来桐城,是住在分守道衙署,那里是为分守道来出差准备的,衙署虽小却一直有人打扫看管,所以皮知府每次都选择那里。但这次桐城处于无政府状态,整个 县城也就县衙还安全一些,所以皮应举只能在后进的厢房屈就,这退思堂就成了他办公的地方。 桐城知县杨芳蚤来到堂下,对皮应举恭敬的道,“皮大人,下官已制好安庆府衙的招安布告,明日一早便张贴于六门四隅。”皮应举嗯了一声,杨芳蚤抬头观察了一下皮应举的神情后继续道,“那黄文鼎午后来衙前,重申不犯县仓、南监、官舍,但神色甚为倨傲。城中各处乱民照旧围聚,午后又 抢了刘秀才家,将刘秀才家付之一炬。”他说完后,皮应举还是没有表示,杨芳蚤知道皮应举不满,喉头有些干燥,终于承认道,“下官无力约束贼众,连衙门胥吏亦难以管束,白日间来衙待命者,已不足平日三 成。” 皮应举轻轻开口道,“且来的那三成,亦不敢信之用之。坊间有人说,衙门胥吏尽为贼所用。” “下官愚钝!” 皮应举摆摆手,“本官得到的消息,吏部初定你为福建兴化府知府,大好的前途,万不可受此民乱拖累。” 杨芳蚤全身微微一抖,他确实托人在京师活动,便是为了升任知府,皮应举给他的考评也非常之好,确实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在宿松数年兢兢业业,如今确知吏部落定官职,原本十拿九稳的官位,却因代理这桐城知县而变得遥不可及,一股气实在难以缓过来。心中把那前任知县辜朝荐的十八 代祖宗都骂了个遍,要不是辜朝荐提前离任,自己怎会遇到这百年难遇的民变,这运气也是没谁能比了。 杨芳蚤躬着身体,声音有些颤抖,“下官八月二日才履职,前后不过二十余日,下官实在冤枉。”皮应举没有丝毫同情的神色,“天下纷乱,南直隶乃朝廷财赋砥柱,安庆虽偏处南直隶边角之地,那也是南直隶。在皇上心中的份量是不同的,若真是乱起,你觉得谁有心 思看你何时履职的?更无人在意你冤不冤枉。” 杨芳蚤哑口无言,片刻后疲惫的对皮应举道,“大人说的,下官都明白,可贼人肆虐,下官确已应对乏力。”皮应举站起身来背手走了两步后道,“本官来桐城之前,徽寧池太兵备道王道台,带着一个姓潘的游击来府衙,声称若是桐城乱民继续围聚,便要领兵来桐城平乱。被本官 一口回绝,你可知为何?” 杨芳蚤稍稍一想回道,“请兵容易送兵难,大人担忧桐城要遭兵灾。” “非也,有兵入桐,便意味着你我牧令无能平息乱局。” 杨芳蚤默然片刻,粗粗的喘了一口气,“王道台是兵备,自然用兵制暴。但我等牧守地方的难处,实不足为外人道。” 杨芳蚤满腹怨气,他心里还有一句,就是王公弼恐怕巴不得桐城大乱,然后他带兵来一股剿灭,获得军功以便有机会升任巡抚。 两人心中都明白,但都不说出口。皮应举在退思堂中慢慢转圈,“市井小儿亦四处传唱,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池州兵马过江入桐,王大人倒是边功显赫,但若丘八荼毒地方,桐城士绅交章弹劾,这笔账最后 仍要算在我等牧守身上。” “不知那池州兵马军纪究竟如何?”皮应举嗤笑一声,“有池州府吏员过江来,说王公弼要调兵剿寇一事传出,池州营中士卒星散,剩余者声称无开拔银绝不过江。此等兵马若是来了桐城,你这知县可还有一 日安宁?” 杨芳蚤叹口气道,“贼来苦贼,兵来苦兵,下官亦是前后为难。” “是以分守道那边觉着,能不麻烦兵备道就不麻烦。桐城局势还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贼人虽势力已成,仍可缓图之。” 杨芳蚤点头道,“大人说的是,可下官亦忧虑,若是不请兵来,由小乱而大乱,岂非得不偿失。” 皮应举举起一只手,“所以不请兵这话,不能本官说,也不能你说,要由桐城士绅来说,日后即便有些乱子,我等也有所开脱。” 杨芳蚤佩服的道,“下官明白了,那些乡绅士子家大业大,最是万般不愿让兵来,只需请他们上书王公弼,便是实在证据。”皮应举点头道,“兵是不请了,但乱子还是要平。首要记住,乱民不可一概而论,城中为乱者成千上万,皆乱民乎?非也,必区分首从,以散其力。为首者不过黄文鼎一干人等,多说不过二三百,余者愚民不过乘火打劫,贪图眼前便宜,绝非为黄文鼎等人卖命。我等不愿兵来,但却可借兵之势。本官问那王公弼要兵道招安宪牌,届时声言有池州兵自安庆来,胁从之徒便会顷刻散去,然后便可缓缓图之。只剩那二三百乱贼,便好应付了。衙门胥吏既不可靠,便要依靠城中士绅之力。还好下午本官刚到,方 孔炤便寻上门来,言说官绅并力灭贼之法。” 杨芳蚤默想一下,便记起了这个方孔炤,此人是职方司员外郎,此时正在桐城丁父忧,因为是在职京官,丁忧之后便要官复原职,所以在本地士绅之中甚有影响。 如果有方孔炤相助,那杨芳蚤底气又足了一些,彻底否决了请兵的任何可能,因为军队引起的风险比贼寇还大。 杨芳蚤吸一口气后对皮应举道,“谢大人亲身赴桐指点迷津,下官知道如何去做了,此时已顾不得什么前景,只望尽速消弭乱局,而不至连累各位上官。”“本官来一趟桐城不算什么,分内之事尔。南直隶乃天下财赋半出之地,任何风吹草动都是大事。此次只要不惹得巡抚、巡按亲来安庆,便是邀天之幸了,否则本官也愧对 张都堂。” “苏州与安庆远隔千里,不知张都堂是否已收到申详。” 皮应举抬起头,闭着眼道,“加急铺递,应是快收到了。” ……苏州府吴县县城,一艘乌蓬小船划过蜿蜒的河道,悠悠停靠在石塘水窦岸边的一株大榕树下,身穿白色短褂的船夫上岸后在桩石上熟练的系了小船,然后提着船桨往岸上 走来。 岸上等候着七八人,其中有一名身穿七品官服的文官,还有数名衙役书手。 那文官上来恭敬的接过船桨,短褂船夫抬起头来,约四十多岁的年纪,脸颊清瘦,双目炯炯有神,显得非常干练。 他只是对那文官微微颔首,口头上并无致谢。船夫稍稍整理一下身上的水渍后,对那文官说道,“自南仁河至观澜港,为运河治水第一要紧之处。经本官查阅,其长阔定于正德弘治年间,距今久远,河道各处多有变迁 。其主河支河之阔度定不能短少,方才我巡汛之时,已发现三处河道变窄,你既为知县,应尽速疏通,此处既是治水,又是保运,万不可轻忽。” 那知县听了躬身答应,船夫本来要说其他一些河道事宜,见旁边一名老者在往前走了一步,知道老者有话要说,便对那知县道,“你稍待片刻。”知县连忙退下,老者立即上前来低声禀道,“方才收到徽寧池太兵备道王公弼牒呈,另有安庆知府皮应举申详,皆系加急铺递。查安庆府桐城县八月二十二日现匿名贴,内 称代皇执法等语,二十三日夜有人聚众为乱,于城楼杀人悬尸,延烧两家乡宦门房。” 船夫一直很平静,一直听到最后微微皱眉道,“乡宦?” 老者低着头,“正是凶险之处,去岁有宜兴之变,四月溧阳之事余波未平,皆涉乡宦。” 船夫沉吟道,“你的意思,桐城此事背后又有某位大人的操持?” “职下不敢,只是说此事凶险,皆因那位大人最懂圣上的心思,乡宦之事一个处置不当,便有结党之嫌。” “桐城那两名乡宦乃何人?”“吴应琦和叶灿,分别官至南大理寺卿、南户部尚书,已致仕多年。此两人皆非东林。暂与大人无关,但桐城诗书传家之大族不少,除了何如宠之外,既有东林又有阉党, 桐城士子之中多为复社。其中牵涉复杂,若桐城只是寻常凶案就此了结,那也罢了,但若形势继续发展,便难以尽言。” “既有代皇执法的帖子,便不是寻常凶案。”船夫停顿一下轻轻道,“东林、复社。” 老者把声音压到最低,“一旦沾染上这两样,朝中那位大人便会穷追不舍,务要与虞山先生牵连起来。” “举朝皆知虞山先生乃本官座师,皇上明见万里,不会被他轻易蒙蔽,他若牵强附会,徒惹笑柄尔。”“大人掌江南十府,此天下财税所出,向来举朝瞩目,那位大人未必甘心大人久据此位。”老者抬眼斜打量四周,“前些时日张溥与本府推官周之夔论战,复社士子群起围攻周之夔,誓要将其逐出苏州府,此事已在朝中物议沸腾,言说江南官场纵容复社。四月溧阳之变波诡云谲,因大人应对得当,其背后之人未尽全功。此时桐城事起,无论 大小皆不可轻忽,万不可授人以柄。” 船夫眯眼默想片刻道,“王公弼的意思是如何处置。”“王道台在牒呈中言称,收报之时,乱民多寡、头领一律不知,皮应举与桐城知县杨芳蚤又坚拒调兵,此两人已星夜入桐安士民之心。王道台欲驻节安庆观望形势,暂不调 兵过江。” “暂不调兵?王公弼能调得出兵否。”老者低声道,“职下上月曾往池州,徽寧池太兵备道之下,实无可用之兵,大江以南倒也罢了,偏有安庆孤悬江北,此一府归于应天巡抚治下,却与苏州相距千里,又天堑 阻隔,实难兼顾。” “安庆归于应天巡抚治下,便如南阳之地分隶河南湖广;六和、江浦归于应天府,此乃朝廷犬牙相制之意,不令天险为人擅专,此时不说也罢。” “虽是如此,但安庆只有一水上守备。陆上无一兵可用,一旦有事,则仰望于千里之外。如今流寇肆虐湖广河南,万一荼毒江北,于大人终是隐患。” 船夫轻叹道,“此事今年已两奏于皇上,皆被驳回,只能容后再议。你派人留意着巡按衙门,不能让他们先把桐城之事上报。” “职下明白,晚间便会联络布在巡按那边的耳目。” “桐城之事不可轻忽,你明日往池州面见王公弼,令王公弼每日一报。要他在南岸尽速汇集兵马,一旦桐城有变,即刻过江剿灭乱贼,以免酿成巨祸。” 船夫说罢,拍拍下摆上被船桨沾上的泥浆,一跃上了马背,老者立即上了自己的马跟随而去。 旁边站着的一名衙役对旁边人问道,“你可知这人是谁?” “想来该不是啥了不得的人物,否则怎会一人一船巡汛。” 衙役嬉笑道,“那你猜错了,他便是应天巡抚,张国维!” ……注1:张国维崇祯七年四月到任应天巡抚,重视水利,常单舸巡汛,著有《吴中水利全书》。 第四十一章 异想 “代皇执法黄盟主门下左哨先锋将谷小武,送代皇免火旗一面,申家接旗了!” 桐城县治窦家桥,富户申家大宅之外的街道上,人头济济水泄不通,在八月的艳阳暴晒之下,人人挥汗如雨,却没有人愿意离去。人群在大宅台阶前围了一个半圆,里面是二十余名乱民的核心成员。谷小武站在正中位置,背后十来名乱民,有半数手执各色兵器,另外半数其中捧了两三面黄旗,还有 两人抱着香炉,上面各插着三柱大香。人群中的庞雨将脖颈伸长,下巴抬得老高,从前面一人的头顶看过去,获得了一个不错的视野,刚好能见到谷小武的背影,他身边的何仙崖则没有这身材,只能不断的把 脑袋偏来偏去,从人缝中费力的观察。 申家的管事客气的道,“先锋将请稍待,老朽先焚香洗手以便迎旗,片刻便好。” 谷小武神色倨傲的道,“洗手焚香就不必了,本将还有几家要走,快些请了免火旗,本将好早些回去交令。” 那管事擦擦额头的汗水,转头看了一眼门前密密麻麻的围观群众,有些不安的道,“先锋将大人,在此处当众交割是否有些不妥。” 谷小武回头看了一遍,街上挤满了人,确实是众目睽睽,点银子是有些不方便。当下不耐烦的道,“怎地如此讲究,那便进你门内去。” 那管事连忙应了,大开中门,谷小武带着五六个人,捧着黄色的免火旗昂首而入。 外边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都朝那大门内探望,人人神情兴奋,就跟他们自己在收银子一般的感觉。 过得片刻,几人又出现在门口,那管事捧着免火旗而出,谷小武身后几人则抬着一大一小两个红色箱子,围观的百姓轰然叫好。 “先锋将威武!” “先锋将收了他多少请旗银,可否说给我等听听?” “这家做盐商的,定要两千两才能放过他,谷将军不要被他骗了。”谷小武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台下百姓,似乎十分享受万众瞩目的感觉。他也不回答那些百姓的问题,缓缓的扫视一圈后,突然一把将大箱子打开,里面堆 满铜锡等物,其间还有无数的铜钱。 下面的人群顿时沸腾了,尖叫声震天而起,所有人都伸出了手臂。混在人群中的庞雨呲牙咧嘴,他的耳鼓几乎被旁边一个女人的尖叫震聋,这热烈的气氛,以前看个演唱会也不过如此,此时的谷小武就是天皇巨星,下面都是他的死忠粉 。谷小武抓起一把铜钱,朝着下面飞洒出去,将演唱会的气氛推向高潮。无数双手朝着谷小武挥舞,到处都是尖叫声,哪里的尖叫声更多,谷小武便将铜钱洒向哪里,人群瞬间朝着钱币集中的位置汇聚,无不在地上翻滚争抢,抢夺地面的铜币,外边的人心急如焚,身强力壮的便直接扑在地面人群的身上,生生压出一个位置。活脱脱一副古 代真人版的抢红包场景。 谷小武哈哈大笑,又抓上一把朝另外一边扔出,口中大喊道,“又往这边去罗!” 人群顿时又往那边挤压,没争到位置的急得大声嚎叫,人群中被挤得无法动弹的人不停哭喊,还有被踩了手脚的叫骂不停。 庞雨也被人群推来推去,最后总算找了个机会退到了最后,已经是挤得大汗淋漓。最外围还有一些没有参与抢夺的人,庞雨躲在他们之间,观察着台上的谷小武。台阶上的谷小武等人兴奋得脸色通红,不断的把铜钱洒向人群,几乎场中的百姓都加入了争抢。他们前几日跟随黄文鼎劫掠了几户士绅大宅,但是凡有金银等物,都被黄 文鼎一伙没收,只准许他们抢掠物品,很多人抢回去的东西实际并无多大用处,也难以折现。这两日城中行香请旗,只要那些富贵之家出钱请了免火旗,便不能打劫,大家都没了积极性。所以汪国华为大家考虑周全,要求各家请旗的时候除了银子还要给铜钱,银 子由核心成员收了,铜钱则用来继续团结群众。 铜钱好歹是硬通货,今日就算是稀罕物了,所以众人争抢激烈,满场的人在地上爬来爬去,丝毫仪态也顾不得了。 过得一会,何仙崖捂着手退了出来,他转了两圈来到庞雨身边。 “二哥你怎地不去抢些。” 庞雨眼睛继续看着台上,口中回道,“老子不喜铜钱,那你怎地又不继续抢了。” “手被人踩了。” 庞雨转头看他一眼,只见何仙崖左手手背红红的一团,不由失笑道,“可别伤了筋骨,你抢那点铜钱还不够药费。” 何仙崖晃晃手中的一个钱囊,“今日已抢了百余铜钱,足可换几分银子了。铜钱也是可买卖东西的,二哥你不喜铜钱,又喜爱何物?” 庞雨把脑袋凑近到何仙崖耳边,“你看他们带的牛车上是何物?” 何仙崖看也不看,“谁不知道,那他们今日收的五箱银子。” 他说完突然愣住,盯着庞雨道,“二哥的意思是…” 那申家的管事搭了梯子,恭敬的把代皇免火旗高悬于门头,庞雨眯眼看了他半响,然后沉声对何仙崖道,“算算他们发了多少免火旗。” 何仙崖低头回忆一下道,“昨日两路,咱们看那一路是七面,今日又是两路,这一路已发了五面,估摸着应是发了二三十面。” “据我打听应是三十一面。”庞雨盯着何仙崖,“你看他们抬箱子的样子,里面有多少银子?” “何须看啊,昨日到处有人都说了,生员家一千两,缙绅两千两,大富两千三百两,小富一千三百两。”(注1) 庞雨盯着何仙崖,“三十一户,那少说有四万两银子,后面还会继续有来。” 何仙崖听到这个数字,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发干,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害怕。 “可,可二哥…” “三弟你看看他们有无当大盗巨寇的本事?”何仙崖转头去看,只见谷小武一伙四个人,正吃力的把那红色箱子抬起,因为牛车上已摆了一层,四人竟然抬不上去,只得又叫来三人,方才勉强搬上牛车,其中三人竟 累得靠在车旁直喘气。庞雨眼神闪动,认真的看着那辆牛车,“这一箱最多两千余两,百余斤而已,七人方抬上车架,三人气喘不止。再看他们持矛带刀装模作样,全然不知所用,说是乌合之众 也是抬举他们。”何仙崖也看着牛车舔舔舌头,“这点二哥倒是看得没错,这一伙中半数我都见过,多是各乡奸猾之徒,他们那聚合的百十人中,也就是黄文鼎汪国华算得本事,再有十余人 有些蛮力,其余皆是此类青皮无赖,既无力也无勇。” “但这群既无力也无勇的人有四万两银子。” “或许他们已经分了,散于各家。” “也或许存于一处,待有缘人取之,谁知道?” 两人在人头涌动的街头低声交谈,眼中都盯着对面的牛车,牛车和两人之间的街道上,是那些仍在地面翻滚争抢的人群。 何仙崖手抖动得厉害,那样的念头没有的时候便罢了,一旦被人提出,那念头便一直在他脑海的浮沉。好半响之后,何仙崖用力把手臂互握,稳稳心神才道,“他们再是喇唬无赖,也是上百的人马,依附者成千上万,黄文鼎汪国华既有拳勇,又有谋略,下手亦是狠毒,靠我 两人是否太过异想天开。”庞雨轻轻嗯了一声道:“这两日看来,他们确实一群乌合之众。黄文鼎拳脚再勇,汪国华谋略再厉害,也不可能用这一群人成其大事,早晚败于衙门。待他们与衙门角力之 时,便是我们的时机。” 何仙崖喘着气,“二哥你怎会忽然今日提起。” 庞雨冷冷道,“因为他们今日才有四万两银子,否则他们爱乱不乱,咱们保个平安便可,但今日之后,便不同以往。” “可一个不小心,你我便死无葬身之地。”庞雨笑笑道,“当日殷登问我一命是否值得一万两,我自己心里答了一句不值,此乃实话,就算每年管了两三个银柜,至多也不过三百两银子,分润之后百两而已,一生下 来不值万两。今日有四万甚至更多,为何我不拿这条不值一万的命去搏一下。”何仙崖只觉口干舌燥,前几日在一起在各处乱抢物品,庞雨就像儿戏一般,抢得毫无章法,似乎只是觉得好玩。还比不过一个有点见识的普通百姓,而此时的庞雨两眼放 光,显示出他绝不是在说笑。 何仙崖从未想过这二哥能如此光棍,在黄文鼎一伙如日中天的时候,竟然想着去打劫劫匪。他心跳得厉害,“他们亦有可能招安,我们岂非白忙一场。” “那咱们走一步看一步,万一真有机会,而我等毫无准备,岂非错失良机。” 何仙崖不能拒绝四万两的诱惑,狠狠心道,“那二哥说眼下咋走?” 台阶上手执兵器的乱民下了台来,驱赶开地上的百姓,队伍继续起行往下一家,谷小武大摇大摆的走在牛车之后。 庞雨没有回答何仙崖的话,在何仙崖吃惊的目光注视下,庞雨直接挤开前面的人群,凑到了谷小武身边。 “小武兄弟。”庞雨脸上带着温暖而阳光的笑。 谷小武一见是庞雨,嘴立即咧开笑起来,随即又平和道,“原来是雨哥儿!”“那日你言说要避往外地,兄弟一直替你担忧,方才忽然见到小武兄弟,真是威风得紧,兄弟是既开心又羡慕,若是小武兄弟不嫌弃,能否也提携一下小弟。若是能成,我 定然为小武哥和黄盟主用心做事,甚至我还能帮你们打探衙门的消息。”谷小武哈哈一笑,带着些优越感的拍拍庞雨肩膀,“我一向便与雨哥儿交好,该当提携的,这两日还时常想起雨哥儿,只是不得闲去找寻。正好黄盟主设将台广招豪杰,正可把雨哥儿推介与黄盟主,请他给雨哥儿派一个合适的去处。实话跟雨哥儿说,咱们黄盟主和汪军师,都是万中无一的大才,大将之材,雨哥儿放心跟着他们,日后那钱 财官路,便都有指望了。” 庞雨眼中泛起泪光,感动的看着谷小武,“多谢谷兄弟不忘贫贱之交,日后一定要报谷兄弟的大恩。” ……注1:《桐变日录》:(桐城)邑绅乃盛为具,贼至则延入,绘绮毕陈奉千金为筹,贼筹以代皇免火旗,建于其门…乡耆里甲悉帅比户争输恐后,士民无一免矣 第四十二章 士绅 子时的桐城,城外的两处宅院闪动着火光。一些桐城的士绅和富户提前逃走,未买代皇免火旗,房屋便被黄文鼎等带人抢掠后焚烧,有些宅院只烧毁部分,但随后而来的 偷盗者将所有能搬的东西都搬光,最后还放一把火彻底烧光。最近的桐城每天都有宅院在燃烧,衙门中的胥吏无人上值,白天乱民穿城行香,晚上六门大开,更夫无影无踪,各类偷抢之徒出没街市,整个桐城处于完全的无政府状态 。 北拱门内的县丞衙署一片漆黑,院内连灯笼也没有挂,后进住宅区中有两个值夜的门子,靠在门廊上打瞌睡。 “当当当!” 对街的魏家巷锣声喧天,跟着就听得人生嘈杂,不知是发现盗抢还是火情。 两个门子打起精神,在院中听了一会,魏家巷的声音慢慢小了,两人刚松了一口气,突然院中厨房的位置“啪!”一声巨响,接着是哗啦啦的瓦片落地声。 院中惊叫四起,各屋都点起灯来,县丞和幕友也惊慌的走到院中查看。自从乱民入城之后,县丞衙署中原有的皂隶、扫夫、灯夫纷纷逃离,虽然黄文鼎承诺不犯官舍,但谁都看出官方的弱势,不知何时官匪一旦冲突,他们便要受池鱼之灾。 这些皂隶扫夫都是桐城本地人,所以都各自返家了。留在县丞衙署的只有老家带来的门子和一个本地马夫。堂堂县丞衙署的安全,就依靠这区区两人。县丞在不久前殴打了一大票本地胥吏,可以说仇家遍桐城。一到晚上周 围有什么风吹草动,县丞一家便要担惊受怕。 余先生提着灯笼进入厨房,发现是有人扔的石头砸破了房顶,还未等他向县丞汇报,侧门一阵嘭嘭的砸门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刺耳。 院中的家眷大声惊叫,县丞和余先生都惊慌失措,他们平日养尊处优,对这样的情况没有丝毫准备。 正在一家人惊慌失措的时候,只听门外一声大喊,“贼子大胆!” 一阵激烈的打杀声音之后,听得有人大呼小叫往北逃了。 幕友凑在门前,听得外边有人喘气,战战兢兢的问道,“外边何人?” 外边声音传来,“小人户房庞雨见过余先生,刚才的贼人有否惊吓到大人。” 余先生听得这话,心中那口气一松,差点一跤跌倒。 县丞赶紧道,“快开门让他进来。” 门子这次不敢再要开门银子,匆匆打开门放庞雨进了外进的院子。 庞雨见县丞穿个里衣,连忙恭敬的道,“小人护卫来迟,还请县丞大人勿怪。” 县丞哎一声摆摆手,余先生在旁边问道,“庞小友怎会深夜来此,可是恰巧在附近?”庞雨躬身道,“小人专程来此,皆因今日贼人猖獗,小人知道县丞大人平日刚正不阿秉公执法,恐怕有些人会怀恨在心。小人担心有人乘机报复,弄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便 时常守在附近。方才恰逢有两人在外投石拍门,小人便帮大人驱逐了他们。” 县丞有些感叹的道,“疾风知劲草,庞雨你很好。” 余先生见庞雨提着一根棍子,腰上还别着药刀,听得他一个人打走两个乱民,心中顿感安全感强了许多,当下试探着道,“那庞小友晚间可还要去他处?” 庞雨立即听懂了余先生的意思,“若是大人准许,小人打算就在门外护卫大人一家周全。” 县丞也希望庞雨留下,大家对刚才的一幕印象深刻,都把庞雨当成武林高手一般。 “那你等安置一下,今日便留庞雨在此过夜。”县丞说完点点头便回了后进,其他家眷也纷纷返回各自房间,院中恢复了平静。余先生指挥两个丫鬟去准备外进的房间,自己带着庞雨在东侧的小亭中闲坐等待。那两名丫鬟动作很快,片刻功夫便准备好了床铺,自行回了后进,余先生却没有离开的 意思,庞雨也不好询问,只得等着余先生开口。 月末的月色很暗,丫鬟在房间中点起的油灯透过窗纸,将微弱的亮光洒在外进小院中,庞雨适应了光线之后,还能借着这点亮光隐约看到余先生脸上的皱纹。 余先生打量对面的庞雨片刻轻轻开口道,“要是余某没记错,庞小友才十七吧,如此年纪有这份沉着,确实难能可贵。” “小人不敢说沉着,只是念着大人的知遇之恩,还有余先生的点拨关照,想为二位尽一点微薄之力。” “十七啊,多好的年纪。”余先生长长叹了一口气,语气萧索自顾自的道,“庞小友你看来,那黄文鼎等人是否在等候一合适之时机,再攻陷县衙,以我等人头拉旗造反?” “这…”庞雨没想到余先生会这么说,但看余先生的情绪不太对,只得顺着余先生道,“黄文鼎恐怕是想过,只是没那胆量,也没那本事罢了。” “不,他定然要准备如此的!”余先生摇摇头,突然语带哭腔哽咽着道,“可怜我已逾不惑,尚未留下子嗣便要死于这些贼人之手,老夫不甘啊…”庞雨万没料到余先生半夜来这一出,恐怕是平日压抑久了,在这危急时期精神有些崩溃。口中赶紧劝道,“余先生放心,那黄文鼎一伙并非悍匪,不是定要与衙门作对,不 过私怨争斗,再乘机捞些钱财。他们最终要与衙门和谈的,若是把衙门毁了,他们跟谁谈去,所以先生尽管放宽心。” 余先生抹抹眼泪,抬头看着庞雨怀疑的道,“你说的可是确实?” “确实,小人一直担心酿成大乱,危及县丞大人和先生。为了探知贼人的动向,小人已想法混入那贼人一伙,得知了他们的意图。” 余先生惊喜的道,“如此便放心了,难为庞小友还有如此心计。” “当不得先生夸奖,小人为探得消息,迫不得已要与那些贼人往来,日后平乱之后,还请先生和县丞大人代为分说,以免旁人误会小人。”余先生满口答应,庞雨接着道,“小人若是探得要紧消息,便会来报先生,至少眼下看来,黄文鼎一心派旗赚银子,绝不会攻入衙署。至于先生方才说的尚无子嗣之事,小 人也听说一些。” 余先生哎一声摆手道,“都是我那夫人,不但纳妾不许,连个填房的都不行…此中种种不足为外人道。” 庞雨凑近一些低声道,“若是先生信我,这事小人来帮大人想办法,说服夫人同意先生纳一房小妾。” 余先生吃惊的看着庞雨片刻,突然拱手道,“要是庞小友能帮这大忙,那便是我余家的恩人,老夫日后定有回报。” “先生客气,那此事便交给小人了。”余先生最近处于非正常的心理状态,被庞雨一个画饼弄得心情激动,平复了好一会才对庞雨道,“庞小友若是愿意,明日可否来县丞衙当值,这几日大人正好用人的时候, 衙中的胥吏都不在…” 庞雨原本就是想靠近决策层,以便获得足够的信息,满口答应道,“那小人便留在此处,大人有事尽管调派。” “明日还确实有事,县丞大人要与桐城乡绅商议平乱一事,到底是抚还是剿,杨堂尊让县丞大人参与议事,非要跟他们议个明白,万不能拖延了。” ……“因孔老先生说县衙大堂人多耳杂,今日特请各位来县丞衙署商议,地方稍局促了些,还请各位勿怪。”杨芳蚤高踞上座,但面对下首的左右两排人,态度却十分客气,这 些人都是桐城士绅的代表,非富即贵。 县丞在右侧上首,庞雨则站在后排,以备议事的人有需要。 “桐城乱局久恐生变,然则衙门糜烂已久,胥吏皆不可靠。还需各位士绅襄助,方能有望平乱,今日请各位畅所欲言,务必有个确论,以便官绅同心合力。” 杨芳蚤说到衙门糜烂已久时,特意加重了“已久”两字的读音,提醒大家都是前任辜朝荐的错,他刚代理知县二十来天,虽然被逼要解决问题,但这锅是不背的。场中一时沉默,庞雨偷偷观察对面的第二位的灰衣男子,此人脸形柔和气色饱满,坐在堂中气定神闲。此人便是方孔炤,他虽然坐下下首,但他进士出身,又是在乡丁忧 的职方司员外郎,在此处的实际地位是最高的,只是面子上,他现在只是个民。一名年轻的士子见堂中无人说话,忍不住大声道,“昨日贼人又分两路穿城行香,发旗十三面,因莫秀才未买免火旗,午后黄文鼎领人破莫秀才家门房,城中愚民晚间乘乱 大掠莫秀才家,至天明放火焚毁莫家,并延烧民房三座。桐城大乱已数日,长此以往人心沦丧,百姓暗无天日,不宜迁延时日,应请安池兵备道(注1)发兵助剿。” “不可!”堂中数人同声怒吼。 自从乱发以来,这几个缙绅大户在县衙也议过事,庞雨从未看到他们如此一致。一名衣着华丽富商模样的人站起道,“万万不可请兵。乱民还只是要些钱财,兵灾却远甚匪乱。皆说天下苦兵甚于苦寇,我南直隶多年来太平无事人心谦和,即便出了几个 土寇,那也比客兵要好。” 方孔炤坐在上首低着头,一言不发的看着地面的青石板,眼皮微微的垂下,看不到他的任何情绪,不知他到底支持哪一方。又一士子站起,“且不说兵过如篦,原本城中不过是小乱,那池州兵马一过江,这边黄文鼎等人若得了消息,受了兵马的激,横下一条心来作乱,不免玉石俱焚,那待池州 兵马到来,烧成一座空城,于百姓有何益处。”另外一人对杨芳蚤道,“禀堂尊知道,请兵还要有兵才行,据晚生所知,安庆府卫所虽有定额五千七百余,然则实无一兵可用。安池兵备道驻在南岸,前些时日听闻桐城变乱才招了千余兵丁,然一说要来平乱,当晚散去半数,余者言称没有开拔银便绝不过江。如此看来,就算要调兵恐怕要向应天巡抚请兵才行,想那巡抚标营想来应是管束 得力的。”方孔炤下首坐的是一个四五十岁年纪的青衣中年人,他干瘦脸颊皮肤红润,此时不理会说话的人,只是偏头对方孔炤微微躬身道:“如若方兄认为需要请兵,阮某愿稍尽绵 力,先出一千三百两白银襄助池州兵马开拔。”堂中一阵低声议论,庞雨惊讶于此人口气平淡,一千三百两竟随口而出,显然家底甚厚。而那些表态不愿请兵的人则神态不愉,这青衣中年人分明是只想讨好方孔炤,其 他人的意见根本不重要。 杨芳蚤早已和皮应举议定绝不请兵,今日只是要让桐城士绅来说不请兵这句话。所以他开场白中提醒各人,是要探讨如何用桐城官绅合力平乱,而非是请不请兵的问题。 第一个年轻士子不懂事也罢了,这青衣中年人还要说帮助池州兵开拔,显然不给杨芳蚤面子。 杨芳蚤压住怒气皱眉问道,“还未请教这位先生尊讳。”那青衣中年人神色从容,站起不亢不卑的道,“老夫阮大铖。” 第四十三章 汇集 阮大铖摸着下巴浓密的胡须,气定神闲的站在堂下,杨芳蚤倒微微一愣,倒不是他没听过,而是因为此人太过有名。阮大铖是桐城人,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此人先入东林,成为东林党的先锋干将,后因东林将许诺给他的职位给了魏大中,便怒而转投魏忠贤成了阉党。但当阉党也是左 右摇摆,最后弄得里外不是人,算是满手好牌打成烂牌的典范。虽然阮大铖现在无官职在身,但进士身份是有的,早年又是京师的科道御史,参与的都是明帝国最高层的政治争斗,他在官场积累的人脉,也不是杨芳蚤一个知县能比的 。 杨芳蚤不敢摆官威,也不愿跟此人沾上关系,只得对阮大铖道,“原来是阮先生,难怪如此急公好义,请坐。” “护卫乡土乃我等本分。”阮大铖微微躬身作礼,然后才缓缓坐下。杨芳蚤见阮大铖还想发言的样子,不愿与此人多纠缠,连忙抢先开口道:“本官愧领桐城知县,实不愿桐城既遭寇乱又遭兵乱,那些土寇亦都是桐城百姓,本官的意思,能 抚还是要抚,不可轻易言兵,不知方大人是否赞同。”方孔炤此时才像醒过来一样,把眼光从地板上转向杨芳蚤道,“杨大人宅心仁厚,说的也有理,但本官这里有个计较,自古此种民乱,不可单言剿亦不可单言抚,光是剿杀则平添杀孽,官寇之间冤冤相报耗时长久,不免地方糜烂;光是言抚,则贼人无所畏惧,乱是平不了,最后蹬鼻子上脸也是有的。古今平乱成功者,都必得刚柔并济、剿 抚并举方得全功,各位以为然否。”杨芳蚤还未答话,先前反对的士子听了出来插话道:“方大人此说不妥,咱都是桐城人士,地方上乡邻乡亲,要说里面有顽劣不堪之人,也是少之又少,也不必动辄言剿言杀。看此乱起以来,桐城各家头面的门上,并非家家遭难,那领头的还是有些方寸的,至少方大人府上他们便未去。而一旦引了池州兵马来,那都是客兵,许是知道何家 左家,方家也未必知道,更遑论其余,到时拿刀拍门,才真是秀才遇到兵。” 方孔炤身后一名虬髯大汉冷冷开口道,“刘秀才话中有话,不妨直说出来。” 刘秀才脑袋偏一偏道,“晚生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虬髯大汉一怒站起,方孔炤稍稍转身对那大汉摆摆手,然后盯着那刘秀才道,“方某说剿抚并济,并未说要请兵来桐。刘秀才尚未听完便曲解方某用意,又言有所指,难道 贼人不来方某府上,其中有何猫腻不成?”“晚生不敢,只是亲眼所见,贼子从凤仪里的门前行香经过,也不曾叨扰方府,念及方先生一向赏识那汪国华,还有恩于此人,此事桐城人尽皆知,便由不得旁人不作他想 。”堂中众人都不言语,此次民变各家多少都有遭殃,唯一毫发无损的只有何家和方家,何如宠是阁老致仕,大家不敢跟他比,方孔炤虽然是京官,但毕竟还未起复,大家还 是能比较一下,心里确有一些不平衡。以前碍于面子,大家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但此时有刘秀才开口,大家也是乐见其成。方孔炤成为众矢之的,却不慌不忙,先从容的扫视一遍堂中,然后语气平淡的开口道,“原来是刘秀才亲眼所见。那方某有个疑惑,曾几何时,桐城士大夫仕于朝者冠盖相望,四封之内,田土沃民殷富,家崇礼仪人习诗书,风俗醇厚,士绅皆为小民之表率,号为礼仪之邦,不知刘秀才有否亲眼所见?那时何曾有人为乱,何曾有人杀人悬尸 ,何曾有人自凤仪里之门前行香而过?” 他声音不洪亮,但中气充足,每人都能听得很清楚。堂中静悄悄的,所有的士绅都不说话,庞雨感觉此人的气势足可胜过满屋子人。方孔炤并未等待刘秀才回答,而是继续道,“时移世易,桐城乱起之前,世禄之家鲜由礼法,子弟僮仆倚势凌人,纵奴横行市井阡陌,苛债累租结怨小民,甚至当街杀人而 致民怨沸腾,试问刘秀才又是否亲眼所见?难道以上种种,都因老夫赏识一武夫而致?”刘秀才一时张口结舌,庞雨心中暗自为方孔炤叫好,刘秀才言语暗讽方孔炤纵容汪国华而招致民变,方孔炤的反击虽然未点刘秀才的名,但分明就是说的刘秀才等士绅所 为才是激起民变的原因。方孔炤清清嗓子正要乘胜追击,下首一个士子突然站起大声道,“方大人所言正是,平日侵渔小民而致民怨累积,乱发则惊慌失措一溃千里,我等士子乡绅世受国恩,遇此 小丑之辈垂头丧气斯文扫地,未见有几人志在讨贼,唯见开门购旗,金银媚贼,又主抚以自保,不知其可乎?” 堂中一片哗然,众人纷纷离座而起,刘秀才揪住那士子骂道,“江之淮你是何身份,说谁垂头丧气斯文扫地,你今日不说个明白,休想走出这县丞衙署。” 旁边的其他士绅已有人在乘乱动手,他们面对乱民那是寡不敌众,但在这大堂之上,却丝毫不怕那江之淮。 大堂上犹如菜市场,方孔炤两不相帮,稳稳的坐在座位上,身后的方家子弟都站了起来,却未有离开原位。 杨芳蚤眼见不妙,连忙招呼县衙的人上前,庞雨只得也进了内圈,跟着县丞一起拉开那些愤怒的士绅,好不容易把江之淮救出来。 江之淮头发散乱,兀自不服的大声叫骂,杨芳蚤只得派人把江之淮送去后堂休息,以便让会议继续。 现在主张招抚的占据了绝对优势,杨芳蚤顺利达成决议,而且让士绅写一封陈情送给王公弼,坚拒池州兵来桐城。 一场会议不欢而散,一众士绅纷纷离去,方孔炤故意留在后面,那阮大铖本想留下,岂知方孔炤却来一句,“阮世兄请先行。” 阮大铖只得也离去,堂中便只剩下方孔炤和方家子弟。 方孔炤对杨芳蚤客气的道,“方某想与二位大人私下说些话。” 杨芳蚤点点头,看着庞雨等几个皂隶说道,“你们几人先退下。” 方孔炤对余先生等幕友也道,“请几位先生也回避片刻。” 余先生只得跟庞雨一起下了大堂,那方家几人散在堂下,将一众幕友和皂隶远远隔开。 庞雨对余先生问道,“这位方大人也是奇怪,还要瞒着其他人。” “他在居中联络桐城有心的缙绅,他们已募集了不少银钱,正在招募人手准备平乱。” 庞雨心中一凛,“有什么人手还能打得过那许多乱民?” “那方乡官口风甚紧,从不吐露分毫,究竟如何谁也不甚清楚。” 庞雨仔细观察方家带来的几人,看着都是文人打扮,但身形动作都不文弱。 当下低声对余先生问道,“他带来的几人是否都是请来的人手?” 余先生摇头道,“哪是什么请来的,都是方家子弟,左边那人是他女婿孙临,中间那虬髯汉子是他弟弟方仲嘉,据说是荻港把总,右边是他长子。” “可刘秀才说乱民并未骚扰方家,为何方乡官如此刻意平乱。”余先生偏头过来低声道,“你可知乱民为何不敢上方乡官的门,一则方家子弟强悍,二则汪国华与方乡官有旧。方乡官平日赏识其拳勇谋略,衙门曾逮拿汪国华,因方乡官 关说而放归。如今汪国华弄出滔天大祸,一旦朝廷日后追究,难免牵连到方乡官,是以方乡官此时平乱,首要为自保。” 庞雨恍然,默默记在心中,此时方孔炤等人已经谈完,几人一起往堂下走来。 待到仪门之前时,杨芳蚤对县丞道,“本官近日要陪同皮大人,还要巡视城墙街巷,周大人多联络些方大人。” 方孔炤对县丞拱手道,“此事干系重大,方某每日皆会与二位大人互通声气。” 县丞也知道方孔炤是进士,又是个京官,哪里敢拿丝毫架子,恭恭敬敬的道:“下官有何消息,也定然告知方先生,就怕事有紧急,若是先生不在府上,下官告知何人?” 方孔炤犹豫一下,扫一眼身后的方家子弟,“可告知犬子。” 他身后一名身穿白色短装的年轻人,英气勃勃的站出对县丞拱手道,“侍教生方以智见过周大人。” “方以智?这名字怎么好像听过。”庞雨看着那年轻人抓抓脑袋,想把这个名字从脑袋中提溜出来,偏偏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说过了。 …… 深夜的凤仪里长长的巷道,传来阵阵打梆的声音。即便是在桐城最混乱的日子,凤仪里却一直井井有条,从未购买免火旗,而黄文鼎一伙也没来凤仪里作乱。 都因为凤仪里有方家的存在,方家子弟有尚武之风,不但练习拳脚刀剑,甚至还操练骑术,远非一般的世家可比。 清亮的梆子声传入方家书房,房中灯火略微有些暗淡,一名丫鬟提着剪刀,嚓一声剪了前面焦黑的灯芯,又把灯芯轻轻拨弄一下,灯火重又明亮起来。方孔炤挥挥手,丫鬟作了个万福退了出去,只留下了那虬髯大汉方仲嘉坐在书桌对面。此人便是方孔炤的弟弟,先文后武,考取的是武举人,现任荻港把总,乱起之后才 从荻港赶回桐城。方仲嘉待丫鬟关好门后低声道,“哥,我带回的几个家丁都是跟盐贩厮杀过的,再有家中健仆相助,守住凤仪里不在话下,但若要是打出去攻杀,还需过得几日,人手到齐 方可,如此才能保证不叫那贼首走脱。” 方孔炤目光转动,“那只能请杨知县他们继续招抚,多拖得几日。你我在城中都过于显眼,你明日让孙颐和江之淮来府上,由他们奔走联络人手。” “我记住了,可届时人手集齐亦有数十人之多,在府中难免走漏风声。” 方孔炤点头道,“那便住在密之平日读书处。” 方仲嘉把声音压低,“大哥,那人已是搭上了话,是大哥你亲自去面见,还是小弟去?”方孔炤眯着眼睛,看着灯芯上跳动的焰火呆了片刻道,“我还是不便去,你带孙临同去,你们两人一起劝说,务要让他明白其中利害,此次民变必定已经震动南直,且必将 惊动皇上,非是谁能关说请托,必得他立功自赎才是唯一生路,务必要说明白。” “明白了,若是他愿为内应,平乱便成了一半。” 方仲嘉停顿一下沉声道,“有人告知小弟,说阮大铖动身去了安庆,应是要接济王公弼开拔银。” 方孔炤摆手道,“勿要阻拦,他满心的功利,想着借此次民乱得个襄助之功,甚或得个知兵的美誉,好再入皇上的青睐,有些痴心妄想罢了。” “可万一池州兵过江,惊走了贼人…”“不需担忧,已与杨知县议定,桐城士绅一致坚拒请兵,杨知县和皮知府发给王公弼的申详之上,明言乱民已就抚,王公弼就算过江也不敢擅入桐城,否则有任何变故,皆 是乱民受他之激而复叛,他不敢揽祸上身的。你只管用心准备人手平乱便可。” …… 安庆府北门瓮城门外,安池兵备道王公弼眯着眼睛,观察不远处的行军队列。 城外经过的士兵正是池州兵,队伍刚从池州过江到达安庆,安庆留守的同知如临大敌,把所有城门都关闭了,直把池州兵当做了乱贼。 王公弼虽然是兵备道,但也奈何不了那同知,只得让池州兵绕过城池在北门外扎营,绕城的这么半圈,池州兵便把安庆城外的门摊骚扰得鸡飞狗跳。 军中还有半数士兵穿的是破破烂烂的百姓衣衫,手中随便拿了一把腰刀长枪,有提着的有扛着的,还有的高高竖起,远远看去队列混乱犹如乌合之众。 王公弼知道那些都是抓来充数的乞丐和流民,转头对身边一名武官问道,“潘游击,你派往桐城的谍探有否回报?” “回大人,我派出的谍探回来说,黄文鼎一伙乱民口称受抚,却仍结寨于南门五印寺,且在城厢打制兵器盔甲,根本不是桐城知县所说就抚的样子。” 王公弼冷冷笑道,“就抚而乱形犹在,杨芳蚤皮应举用‘就抚’阻拦本官,万一日后乱局复起,朝廷照样要问罪我等,本官岂容他们敷衍。”“大人明鉴,桐城牧守说已经就抚,只是让大人投鼠忌器。若是大人坚持进军,万一乱人闹事,则日后桐城士绅交章弹劾,必称一切后果皆因大人擅入而起,若是大人不进 军,万一小乱变大乱,又有御史要弹劾大人观望养寇。” 王公弼冷冷笑道,“应天巡抚张都堂已驻节句容,每日询问桐城平乱进展,桐城官绅又拒绝兵马入桐,皮应举和杨芳蚤已将本官陷入前后为难之境地。” 潘游击皱着眉头低声道,“属下的谍探还说,桐城乱民穿城行香,售卖代皇免火旗所获不下银七万两,还有抢掠数家大户所得…属下想着或许能贴补营中欠饷。”潘游击说完又偷看去看王公弼,只见王公弼眼神微微闪动,过了片刻他淡淡道,“本官不会如他们的意,本官既要入桐城,又不入桐城,让他们无话可说。” 第四十四章 物理 方府照壁之后,英气勃勃的方以智大步走出,迎向等待的周县丞。 “家父今日出门,周大人有何要事,可先告知晚生。” 周县丞有些焦急的道,“哎呀,怎地这么不巧,可杨堂尊刻意叮嘱,一定要找到方先生当面告知。” 方以智讶然问道,“县丞大人可是有十万火急之事?” 周县丞轻轻拍手,“王公弼不顾杨堂尊和皮大人的阻拦,竟然带兵过江,眼下池州兵已越过桐城县界,今日驻扎于练潭镇外。” “池州兵已至练潭!”方以智脸色大变,练潭镇是桐城南方的一个重要城镇,处在安庆通往桐城的官道之上,距离桐城县治只有六十余里。安庆至桐城的官道路况良好,都是铺就的石板路,也就是说如果池州兵愿意,可以在一天之内到达桐城县治。王公弼在此偷换了一个概念,把不入桐城换成了不入桐城县城,此举避免过于刺激桐城士绅和乱民,但距离又很近,一旦贼人作乱不至于反应不及,而报给张国维的时候,他就会写已入桐城,能给巡抚一个交代,以后有人弹劾, 他也可以有所推脱。王公弼这一招给桐城的官匪两方都施加了巨大的压力,从池州兵进入练潭镇的消息传来,桐城县衙内又乱成一团,原本就没剩多少的皂隶书手又逃掉大半,留守的百姓也 有部分逃归乡间。同时也让庞雨感觉十分紧迫,如果池州兵平乱成功,贼人那几万两银子便没有庞雨什么事了。“消息是练潭的秀才传来的,杨大人让我马上找各位士绅商议,本官首先便来寻方先生,请方先生出面召集。一定要各位乡绅出面,派上几人去练潭据理力争,定然不能让 那池州兵再往前行。” 跟在县丞身后的庞雨仔细观察方以智,发现方以智有些慌乱,他转了个身又停下,似乎还在难以拿定主意,看来确实被池州兵吓着了。 此时军队给老百姓的感觉,跟流寇土寇也没多大区别,特别是外地来的客军,都是些外地人,不用考虑日后好不好相见,下手特别狠毒。 方以智想了片刻终于道,“今日家父确实不在,不过晚生知道他在何处,可马上派人去告知家父请他赶回。” 周县丞急道,“那不如本官与方公子通往,回程路上便可与方先生商议。” 方以智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迟疑着道,“可家父去的地方,确实不太方便。还是请周大人在书房稍待,晚生马上派人去请。” 周县丞听他如此说,只得答应下来,方以智匆匆找过一名家仆,跟那人低声吩咐几句后,那家仆娴熟的骑马飞驰而去。 杨芳蚤给周县丞的任务,就是必须尽快找到方孔炤,虽然桐城士绅上次闹得不太愉快,有些人对方孔炤也有不满,但真到要决定大事的时候,大家都还是首先想到方家。周县丞随方以智去了他的书房,庞雨和余先生自然也只能跟在后边。方家深宅大院,虽堂皇却不奢侈,庭院中花草参差、水石错落。庞雨只看这院落,便知道方家属于既 富又贵的人家。 庞雨和余先生原本没有资格进书房,但方以智这书房都还分了外间内间,今日日头有些毒辣,所以方以智让两人进了外间,还叫丫鬟给两人一人一把团扇。到得方以智的书房之中,庞雨偷眼扫视了一圈,只见靠边放着一张天然枣根所制的枣根香几,居中摆了一张官桌,其后摆放着两把长剑,在后边是一面岭南的上品锦石云霞屏风,官桌上除了笔墨纸砚之外,又摆了一盏琉璃灯,还有一个带华丽的灯罩的灯具,灯罩色彩斑斓晶莹剔透,是庞雨在明代从未见过的,也是这书房中最吸引人目光 的物品。余先生见庞雨盯着那灯罩看,遮着半边脸对庞雨低声道,“那桌上是云南的料丝灯,料是紫石英和玛瑙,煮软之后用天花菜点入,成丝之后绣在绢上,才有如此的炫目动人 ,不过这价啊,咱两年的工食银也买不起一盏。”庞雨惊讶的看了一眼余先生,见余先生肯定的点点头,不由对方家的富贵刮目相看,如果桐城的士绅家中都是这个生活水平,那黄文鼎卖那代皇免火旗一千多两的价格也 确实公道。方以智给县丞奉茶之后,又告一声罪,他与县丞偏偏又没有什么聊的,方以智只得自己找事情做,以免显得太太冷场,便收拾了一下桌面,庞雨晃眼看到一本封面上写着 有“物理”二字。 “奇怪,古人的物理课学啥?”庞雨在心中暗自奇怪。这时外边一声脚步想,一名少年满头大汗的跳过书房门槛,他还未停下便对方以智叫道,“大哥,水卷这一处‘死海’所写,‘味碱,性凝不生波浪,而皆不沉,不生水族。’( 注1)你是听何人所说,怎会有如此奇怪之处,听着不像真的,可否带我去看看。” 方以智肃容道,“哥今日有贵客,这是县丞周大人,你不可无礼。” 他说完又对周县丞道,“这是舍弟方其义,性情跳脱了些,请大人不要计较。” 周县丞也不敢计较,这种世家大族的少年子弟,说不定哪天就中了进士,倒过来还要成他的上官,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当下周县丞客气道,“听闻密之六岁知文史,九岁能属文,十二岁通六经,还精通剑术,可谓文武全才,令弟必然也是英雄出少年。” 方以智连忙谦虚几句,那方其义却不依不饶道,“我就问一句话,哥你告知一声我便走,你写那死海是否是真的?” 方以智不耐烦的道,“也是耶稣会士说与我知,大约应是真的。” 方其义有些失望的哦了一声,正要准备出去,却听外间一个声音大声回答。 “确有此一海,实际是一盐湖。在西方的地中海岸边,乃是世界上海拔最低的湖泊。” 一屋子人都惊讶的看向外间,只见庞雨扇着团扇,神色自若的道,“而且方公子在家中便可自己做一个小的死海出来。” 方其义还没开口,方以智竟丢下县丞几步走到外间激动的道,“我听他们说过,确是离海不远一盐湖,你如何知道的,难道你去过?” 庞雨差点脱口而出去过,随即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恭敬的躬身道,“小人庞雨,曾师从一位世外高人,便是他告知小人的。” “原来如此,你方才说的能做一个小型死海可是真的?如何做得出来?”“方公子记录之中已经甚为清楚,其不沉、不生水族,皆因味碱,死海之中含盐量为一般海水之八倍,比重超过人体比重,不会水之人亦可漂浮其上,亦因盐量过高,鱼虾 皆不能存活于其中,是以名为死海。方公子若是要做,只需放一池水,再放入大量盐溶解便可。”方以智没听懂比重的意思,但明白结论是要多加盐,当即一副恍然的模样,他急急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下看看里面的周县丞,庞雨看他样子,要不是县丞在这里,似 乎是要马上去实验。 方其义马上过来拉着庞雨连问细节,县丞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对庞雨说到,“那庞雨便陪小方公子说会话,本官与密之商议平乱大事。” 庞雨连忙应了,那方其义少年心性,莫名兴奋的带着庞雨出了书房,就在外边池塘回廊边坐了,拿着一本书不停发问。 “庞公差,你可见过这句所述之物,‘鄜延之川,日夜脂流,即延安石油也,以为烟墨,松脂不及。” “这个该当是石油,乃是至少百万年之前的动物草树在地底腐化分解而成,燃烧之后能产生能量,数百年之后将成强国争夺之物。” “几百年后的事,那世外高人也知道?那再看这句,翁加黑亚,有水喷出地,即凝石者。” “听着像是火山喷发,那水叫岩浆,乃因高温化石为水,地下极深之处实为液态,这就要说到板块学说…” 两人一问一答,方其义仿佛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宝库,聚精会神不觉时间流逝。 回廊在阳光暴晒下犹如蒸笼,庞雨那团扇几乎没有作用,直说了半个时辰后,庞雨只觉口干舌燥,被迫终止了明代的第一堂科普教学。方其义以佩服的眼光看着这个皂隶,口中赞叹道,“没想到我桐城还有庞公差这样的大才,还是个皂隶,真是屈才了。可惜兄长今日无缘旁听,过些时日一定要请庞公差给 他补上。” 庞雨眼珠转转,方家的人口风极紧,庞雨一直不知道方孔炤的人手从何而来,更不知道方孔炤准备的进度。他的实力跟任何一方都无法相比,尤其显然突然多出池州兵这一不确定因素,无论方孔炤还是黄文鼎,都可能随时有新的动作。若要火中取粟,时机必须非常精确,所以 庞雨一直希望掌握更多方家的情报。 看着眼前这个兴奋的少年郎,正是全无戒备的时候,庞雨试探着道,“怕是要待民变平息,我才有空再来拜访二位公子,可贼人现在依然肆虐,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果然那方其义哈哈一笑,“庞公差不用担心,要不了多久了。” 庞雨故意把脸一肃,“我可是都是说的实话,方小公子可不能拿些假话糊弄我。” 方其义凑过来认真的低声道,“真的,我二伯带回几个家丁,爹又请了几十个打行,那贼人蹦跶不了多久了。” “你一个少年人如何知道的?” “我自然知道。因为已有好些打行到了桐城,便住在龙眠山中,占了我和兄长平日读书的泽园,否则如此酷暑,我不在泽园避暑,为何来桐城老宅遭罪。” 庞雨惊讶的张着嘴,随即猜到,今日方孔炤去的地方便是龙眠山中的泽园,因此方以智才不愿让周县丞发现泽园的人马。 方其义见自己终于能让无所不知的庞公差惊讶,得意的盯着庞雨笑起来。 ……注1:方以智所著《物理小识》卷二水,“有一海,味碱,性凝不生波浪,而皆不沈,不生水族,名曰:死海。水性不同如此 将怪而不信耶”。此书在明亡后传至日本,受此书影响,近代日本将西方的physics翻译为物理学。 第四十五章 设局 桐城南门外五印寺北墙,黄文鼎看着城楼夜色中的城楼,脸色阴沉。虽然城楼那里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但黄文鼎清楚的知道,那里有一幅写着王字的黄旗在飘扬,黄旗下是安池兵备道的宪牌,城门口则贴满兵备道衙门所发的安民告示 。 原本这面黄旗竖起的时候,他们并未觉得和以前的招安有何不同。随之又传来上千的池州兵已经过江的消息,还有人说已经到了练潭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傻眼,以前投靠他们的衙门胥吏变得无影无踪,池州兵抵达练潭的消息确认之后,不久前还成群结队跟随他们的那些百姓也消失不见,似乎转眼间 都不看好他们了,大好形势急转直下。 “黄大哥,干脆把银钱分了,咱们各自跑路,去外地落户作个富家翁。” 黄文鼎眼睛瞪过去,又是那个朱宗,慢悠悠走过去之后,抡圆了一个耳光打过去,直打得那朱宗转了两个圈跌倒在地。黄文鼎指着朱宗怒声道,“跑哪里去,这里兄弟都是土生土长的桐城人,有家有口,家族亲友在此。你让大伙带着银子背井离乡,莫不是便宜外地的青皮。大家要个好去处 ,必得抱团才成,都如你一般想,片刻间便树倒猢狲散,等着被衙门一一逮拿问罪不成?” 朱宗捂着脸悻悻的道,“那不分便是,但我等如此与衙门相持,既不招安又不跑路,我这心里总是发慌。”汪国华凑过来对黄文鼎道,“朱宗此话倒说得有些在理,如此左右为难最是不妙,汪某自觉,衙门今日招安颇有敷衍之嫌,只让各归各乡,各理生计,却未说我等杀人放火 之罪是否可免,如此招安我等岂能安心。汪某更忧心他们敷衍所图为何,莫非正是拖延时日,待池州兵前来。”黄文鼎不耐烦的挥手道,“他们狗官敷衍,老子还不想招安呢,我等兄弟如今有粮有银,结寨一处日子快活,天王老子都管不得我等,一旦散了寨子,那些狗官定会分而破 之,哪有这好日子过。”汪国华低头轻轻叹口气,“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我等起事首要为报仇,如今大仇已了,招安便是我等退路。再则无论招安不招安,皆要有个确实去处,若是要得个好的招安 条款,需得花银子在各位堂官那里走通门路…” “那些狗官妄想。”黄文鼎大喝道,“这里几万两银子,是我们兄弟辛苦搏来的,岂能便宜了那些狗官。” 下面的同伙纷纷附和,有些又叫嚷着要分银子。 黄文鼎摆手道:“银子已分过一次,加上各自抢的,老兄弟都有一二百两,足够安置家眷。剩余咱们暂不分了,还要打制兵器盔甲,只要甲坚兵利,谁也奈何不得。”汪国华埋头等他们声音变小后道,“不然便把银子拿给那百姓分些,好些日子没有带百姓掠大户,池州兵一来,民心已是不附,衙门便占上风了,给百姓分一些钱财,在城 中再来弄些热闹,衙门方能着急谈判。” 黄文鼎哈哈一笑,“衙门占什么上风,要不是那池州兵来,无论知府知县皆俯首帖耳,也不需他们着急谈判。” 后边的谷小武附和道,“那些狗官最不是东西,有黄大哥在,我等都不怕他们,一文钱也不给那些狗官。” 众人又是一阵附和,纷纷吹捧黄文鼎,汪国华只得闭口不语。待得众人平息,黄文鼎转身走向寺门,“他们以为池州兵能吓到老子,老子偏不如他意,不过五印寺这儿山太小,无险可守,咱们不能留在此处。今晚咱们就搬去云际寺, 那里只有一条山道,老子看池州兵如何攻得上来,打怕了他们再慢慢谈。大伙辛苦半晚,到了云际寺喝酒吃肉!”(注1) 众乱民一阵欢呼,跟在黄文鼎身后涌入寺门。 汪国华皱眉看着他们背影,脸色阴沉的微微摇头。两百余名作乱的核心份子络绎下山,他们自从收了大笔银子之后,便在四乡招募铁匠,打制了五花八门的兵器,至少庞雨所见便有蛇矛、金瓜锤、钩镰枪、双手剑等等, 最实用便宜的长矛却很少看到。庞雨在黑暗中收回目光,他对面是谷小武,自从投靠这位先锋将以来,庞雨在贼人一伙也得了个左哨游击的官衔,几乎每晚都要来五印寺与谷小武见面,连带有些贼人也 认得庞雨。 谷小武在路边对刚到的庞雨叮嘱道,“以后要辛苦庞哥儿多跑些路,咱们要搬去云际寺,约有十余里路,到了还有几百步的台阶。” 庞雨听得腿一软,那如何能每晚去,可又必须每天接触才能获得足够的情报。 正不知如何安排时,谷小武又拍拍庞雨肩膀道,“还是老兄弟可靠,前些时日投靠的那些衙门的人都不来了,只有庞哥儿说话算话。” 这时黄文鼎正好打着火把路过,见到谷小武后过来把火把举在庞雨面前,庞雨顿觉光芒万丈,连忙遮挡着眼睛。 黄文鼎对谷小武道,“你这老兄弟不错,池州兵来了还是每日给你报信,比那些衙门的狗吏有义气。” 庞雨赶紧道,“那都是应当的,当日小武兄弟风光时便没忘了我,做人岂能见利忘义当墙头草,黄盟主太夸奖了。” 黄文鼎哈哈一笑,对庞雨的肩背一拍,力道十分了得,拍得庞雨往前跌了半步。 接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块十两的银子,随手向庞雨扔过去,庞雨一时不觉,等到去接竟没接住,银锭掉在了身边草丛中。 庞雨去捡的时候,黄文鼎已经走了,庞雨连忙拱手跟他道别,等黄文鼎走上官道,庞雨又蹲下去到处摸那块银锭,谷小武也帮着摸,还没寻到时,路上车轮声响。 抬起头来只见七八辆马车正在经过,车架上摆放着整齐的银箱。 庞雨停下动作,眼睛直直的盯着那几辆马车,双眼在夜色中几乎要放射绿光。 等马车经过,后面便都是拉粮食酒肉的牛车,庞雨收回目光,低头默默在地上找了片刻,终于摸到那块银锭。谷小武眼眶有些湿润,“那便劳烦庞哥儿跑远些,有啥要紧的消息一定记得来告知一声,如今能通消息的人便只有几个了,庞哥儿能接近那些大人,消息自然也是最灵通的 。这样小弟在黄盟主那里也大有面子,这点银子不够报答,日后有那更风光的时候,定然还是要提携庞哥儿。” 庞雨满口答应,等到谷小武等人走远,摩挲着手中的银锭轻轻道,“这点银子确实不够。” …… 五日之后,练潭镇池州兵大营。虽然池州兵是一群乌合之众,但那潘游击还是有些本事,扎营地还是强制要求这群丘八挖了壕沟,并用尖木桩作了一层拒马。只是他们的帐篷五花八门,看起来像是难民 营。 王公弼站在壕墙之上,望着桐城的方向眼神不停变幻,他身边站着一名老者,正是应天巡抚张国维派来的心腹幕友。 王公弼皱着眉头问道,“马先生你说最先将桐城之事上奏皇上的,既非应天巡抚,亦非应天巡按?”“正是,张都堂也是才得到消息,那操江提督马世名数日之前已将乱情奏报,巡抚衙门和巡按衙门都极度难堪,据老夫花了不少银子打听到的,操江提督连被杀者的姓名吴 丙、殷登都报了。” 王公弼动容道,“马世名怎会如此清楚。” 老者摇摇头,“不知马世名是何打算。原本张都堂与巡按李大人有了默契,都打算平乱之后再报,岂知被那马世名抢先一步,如今时不我待,王道台不可再驻师待变。” 桐城民变此时已经震动南直隶,安庆以下至南京各地都在加强防御,但因为与京师距离遥远,所以京师的朝廷还并未得知。王公弼理解老者所说,巡抚张国维和巡按李傥佑的想法应当是一致的,那便是先平乱再上报,因为南直隶是明帝国的重中之重,如果乱事未平之前被皇帝得知,那皇帝心中的焦虑是可想而知的,在这种焦虑的非正常情绪之下,皇帝很可能做出超额的处罚,对巡抚巡按都很不利。而第一封奏报便已经平乱的话,皇帝心中已经有底,不过是 看个过程,便谈不上什么处罚了。所以巡抚衙门和巡按衙门都没有将乱情上报,一直等待安庆招抚或平乱,安庆府每次的申详都说即将招安成功,甚至有时就说抚局已成,但最后核实发现乱民仍在结寨, 随时可能酿成更大的巨变。如此时间拖延下来,被那操江提督马世名抢了先,造成张国维十分被动。转头看看那一堆兵马,从池州渡江时有上千人,其中很多是拉来凑数的喇唬、乞丐、帮闲之类,路途上便逃亡了数百,在练潭留驻之时,潘可大刻意挖了壕沟,既防乱民 袭营,又防兵卒逃亡,就算是这样,也只剩下五六百人。老者知道池州兵的战力,王公弼其实是并无十足把握能打赢那些乱民,因为有那些充数的人马存在,这部分人往往只能祸害百姓,在战场之上只有负作用,明军在战场上 经常不是战败,而是未触即溃,规模越大败得越惨。老者并不打算体谅王公弼,严肃的说道,“张都堂严令,王道台不可拖延,要精心调派兵马,克期剿灭桐城乱民,时日便是自乱起足月之数,老夫在安庆只等到二十三日。 ” 他说完也不等王公弼答应,转身便出了营门,几名随从侍候他上了马,往安庆方向而去。 潘游击见那老者走远,来到王公弼身。 王公弼冷冷道,“潘游击,你实话告诉本官,你有无把握胜那桐城乱民。”潘可大犹豫一下道,“大人,听谍探所言,黄文鼎一伙实在人数不足两百。我营中善战者只那五十多家丁,此外有二三十名身长力大者可堪一用,其余只是能听约束。有这 近百精锐,在平野之地胜那乱民当有十足把握,可要攻打云际寺,却恐怕…”王公弼在心中骂了一句,堂堂南直隶五府兵备道,居然最后能战的兵马只有不到百人。南直隶一直还沿袭卫所制,卫所因其天生的制度性缺陷,从明初开始便一直在崩塌 的路上,到明末崩无可崩,如安庆卫的五千七百余卫所军户早已不知所踪,根本不可能承担防卫职能, 而南直隶承平已久,各处兵备松弛,缺少北方边防的紧迫性,明帝国的中央税收都用于了北方九边,这也是九边能够由卫所制转换为募兵制的财政基础。 每次朝廷用兵大多只能在九边抽调,并非是只有北方能出强军,而是与这种财政分配的格局也有极大关系。排除明帝国本身低下的行政效率因素,这种财政分配也是造成内地防备极度虚弱的重要原因,一点有限的军费还要被层层克扣,将官再吃点空额兵血,所以王公弼堂堂五 府兵备道,才会只有百名可战之兵。好在贼人战力也不强,王公弼也不打算理会潘可大的难处,他承受着巡抚的巨大压力,他必须将压力传递给将官,当下冷冷道,“张都堂严令克期平乱,潘游击你有何良策 ?” 潘可大沉默片刻后道,“下官独力难以剿灭乱民,但可与桐城乡绅合力。昨日来的那蒋臣,便受命于方乡官,听他的意思,仅凭他们一方之力亦不足平乱。” “可乱人如今屯集云际寺,那里易守难攻,合力亦未必能平。” “我军可佯作撤退,只要那些贼人有得部分离开,下官便领那百余可战之兵直扑云际寺,乡绅亦可有力围剿那剩余一部,如此我军可不入桐城,而乱事亦可平。”王公弼沉吟片刻,他知道潘可大的目标不光是平乱,还有云际寺中的那数万两银子。黄文鼎一伙不足两百人,可云际寺只有一条山路,他们守住道路确实易守难攻,若是 能分散部分,那池州兵攻击云际寺便更有把握。 “练潭离桐城尚有近七十里,离云际寺六十里,如何能及时得知那乱民动向。”潘可大低声道,“下官抓到一名乱贼,此人便是练潭本地人,回乡时为人告发,下官刚刚将他拿下。此人原本便是骑墙摇摆之徒,见我池州大军前来,便想投靠下官得些赏 赐。可让他返回云际寺打探消息,然后我军佯装撤回安庆,实则下官领精锐潜伏于附近,一旦乱民分散,他便即刻来报。”王公弼思忖半响终于道,“不要告知桐城衙门,那里胥吏不可靠。让那蒋臣回去只告诉桐城乡绅,本官只等到闰八月二十,若届时桐城民变依然未平,本官不但要挥军云际 寺,还要直入桐城县治清剿乱民余孽。” …… 桐城凤仪里方家书房。 方孔炤听完蒋臣带回的消息,已沉默了半刻钟之久,屋中的方仲嘉、孙临、蒋臣、江之淮等人都不敢打扰他。 油灯的灯芯上啵一声轻响,爆开一朵小小的油花,方孔炤这才抬起眼来。 “仲嘉,招募的打行可都到齐?” “只到了四十人,原本计划七十人,但既然王道台严令,也等不得了,我估摸着,四十人加上我的家丁、府中健仆一起,足可在平野之地击败黄文鼎一伙。” 方孔炤转向秀才蒋臣,“池州兵是否只攻打云际寺,而不入桐城县治?”蒋臣拱手道,“他们请大人定下时间,池州兵大队会佯作后撤,如此贼人便放松戒备。只要我等引贼人下山,他们便端了云际寺的贼巢,以防贼势复炽。若是方先生能击败 下山的一路,则池州兵便不入县治。” 方孔炤点点头,长长舒一口气道,“如此既可平乱,亦可不遭兵灾,为桐城百姓计,怎样也要拼力一博。” 屋中几人都直了一下身体,随着方孔炤下定决心,桐城士绅策划已久的平乱行动,马上要到了执行的时刻。 方孔炤盯着方仲嘉,“按我等筹划,接下来便该引乱民出山,上次所定策略,张秉成答应了没有?”“他已应了,只要大哥你下令,他便以招安谈判的名义,将张孺引入县城。张秉成是张孺家主,张孺必不戒备。届时只要逮住那张孺,云际寺贼众以为池州兵已离开,必然 有恃无恐,且不知我等有备,必然要入城解救。”方孔炤轻轻一拍桌子,“我等便在城中伏击,打黄文鼎一个措手不及。此事切切要紧乃是攻其不备,万不可走漏一点风声。尤其衙门胥吏皆不可靠,连几位大人也不要告知 ,待到动手之时,才请杨知县相助。我等士绅世受国恩,平乱保民正该我辈担当,奋身报国正其时也。” 几人纷纷站起表态,屋中气氛热烈。 方孔炤容色平静,一一叮嘱他们注意保密,切不可走漏消息,几人连连保证之后才各自离去。 待几个年轻士子离开,书房中安静下来,只有方仲嘉还在。 他对方孔炤道,“如今中原鼎沸,朝廷最重知兵之人。此次全依仗大哥之运筹,若是平乱顺利,朝中故友陈情,大哥必有复起之时。” 方孔炤微微一笑,他丁忧之期早已满,朝廷却没有让他官复原职,此次桐城民变对他却是一个极大的机遇。 只要他在平乱中的功劳被地方官府认可,便会出现在平乱叙功的申详等文书之中直达内阁,甚至上达天听,朝中故友大力举荐之时,便是事半功倍。 不过眼下还有一个破绽,方孔炤收起笑容沉声问道,“那人有无回应?” “那人已答应拿下黄文鼎,但乱民如今都以黄文鼎马首是瞻,他要寻机而动。我们恐怕等不了他慢慢寻机。”方孔炤轻声道,“你想法子告诉他,若要立功自赎,便要尽速。若无尺寸之功,谁也帮不了他。务必要逼迫他提前动手,却不可告知他具体时日,以防他佯装投靠而探听消 息。” 方仲嘉答应一声,又迟疑着道,“万一那人没有寻到时机,未能拿下黄文鼎,亦未能截取银两…” 方孔炤在书桌前走了半圈,左手放在桌面上轻轻一敲,“那便绝不可留他活口。”(注2) …… 注1:张国维《抚吴草疏》:(池州兵渡江后)恶党阳散阴聚,在云际寺地方扰害乡民。 《桐城县志》:云际寺在挂车河。宋僧宝岩建,明僧愿观重建,兵燬。顺治五年重建注2:《桐变日录》:国华素枭黠,以拳勇受知于邑绅某…贼以抚要绅,绅以抚愚贼,间使国华图文鼎以自赎。 第四十六章 时机 “泽园中又新来几名男子,共计有四十余人,今日午前从那泽园出了两台轿子,往桐城来了,不知里面装的何物。” 桐城县衙户房之中,何仙崖低声对庞雨和焦国柞说着。庞雨一边听一边观察窗外的大堂,往日热闹的堂前冷冷清清。 昨日池州兵撤离的消息传来后,已经消停的喇唬青皮又开始蠢蠢欲动,给黄文鼎一伙通风报信的人又多起来,乱民强势之后,来衙门当值的胥吏便更少了。 不但普通的衙役夫子不来,连吏目和班头都不来,桐城三班的班头已有十多日不见踪影,赵司吏、唐为民更是自乱起便未出现。 庞雨需要在衙门探听官方的消息,所以三人每日都在户房碰头,顺便也挣点表现,至少杨芳蚤每日还要在大堂巡视,他对庞雨这样少数还坚持上班的衙役便表示过赞赏。 庞雨抓起桌上一颗干胡豆塞入嘴里,边吃便问道,“或许是刀剑器械?用轿子运来掩人耳目。” 何仙崖思忖一下答道,“应当是。” 庞雨现在确定了方家的情报。这个泽园是方孔炤专门为方以智兄弟修建的读书之所,在龙眠山的幽静之处,离县城距离并不远,正是隐藏打行的最佳场所。 何仙崖和庞丁便轮流盯着那处院子,只要盯紧这些打行的动向,便可以推测乡绅的行动时间。 焦国柞沉声道,“无为州和安庆都有打行,但我听说最多的还是南京和苏州,不知方家从何处找的。” 庞雨看着何仙崖问道,“你看那打行的样子,能否对付黄文鼎一伙。” “打行都是些壮汉,但黄文鼎一伙还有百余人,也有兵刃.我可说不好,二哥你知道我不懂这些。”倒是焦国柞答道,“打行亦是要分的,其中有些只是帮人斗殴,苏州的打行便多此类,前年便有人雇佣了苏州打行来桐城收债,看着强壮凶恶。另一些则是寻仇行凶,此类 多称青手,我尚未在桐城见过,听说此类外表多类常人,却往往下手狠辣一击必杀。”庞雨用手轻轻敲着桌面,“无论哪类,都还是人。以我想来,三四十打行还不足以攻打云际寺。尤其池州兵昨日忽然从练潭撤离,据说是皮大人和杨知县的功劳。兵灾倒是免了,但如此一来黄文鼎一伙又没了顾忌,恐怕又要出来作乱。乡绅不缺银子,他们定然还要招募新的打行,等有十足把握才动手。我们还有时间可继续准备,大哥你今 日先把三把腰刀备好,我们不能没有利器,除了腰刀还要有短刃…” 正说到此处,庞雨见到庞丁从堂前桥匆匆跑过,直往户房而来。 庞丁匆匆推开户房的门,来到三人身边低声道,“少爷,龙眠山里面的打行下山了!他们三人一伙分批走的,我只跟到最后一拨,见到他们从北拱门入城了。” 焦国柞和何仙崖同时站起,三人都看着庞雨,自从庞雨提出这个宏大构思的短短时间之内,庞二傻已经是三人的核心。 庞雨坐在原位望着庞丁,口气平和的道,“泽园总共出来多少人。” 庞丁一呆,仰头转了半天眼睛,最后愁眉苦脸的道,“那时着急忘数了,好像十多、二十…可能三十来人,分了好多伙。” 庞雨白他一眼,“以后要记着,观察一定要冷静。” 焦国柞紧张的问道,“他们是否马上要去云际寺攻打了,要是打下来,那银子一准被打行的人吞没了,谁也拿不到。” “可要是咱们此时去云际寺,黄文鼎一伙仍在,咱们也拿不到银子,两伙人交战之时更不能去,否则两边杀红了眼,把咱们一股脑也砍了。” 庞雨皱着眉头直直的盯着桌面,眼神不停变幻,池州兵在的时候乡绅毫无动作,池州兵一撤退,乡绅反而开始行动,显得有些不合情理。 如果这些打行果真直接去攻打云际寺,那庞雨三人确实没有丝毫浑水摸鱼的机会,但庞雨并不认为靠四十个打行能攻下云际寺。 庞雨还未思考出答案,仪门外传来一阵阵喧哗,县衙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了。四人一起出了仪门,只见八字墙前人头涌动人声喧哗,无数百姓围了一个半圆,一名白衣的年轻书生带着两个家仆,三人抓了一人五花大绑,正把那人压跪在地上。那人 背对着庞雨,一时也不知是谁。 衙门里面出来了几个衙役书手,南监那个牢子也在,便是王大壮那小舅子张代文,他对着那书生连连摆手,无论那书生说什么,他都拒绝把地上那人收监。 “为乱者便是贼!别人把贼送到衙门口,衙门要是不敢收,朝廷颜面何存?你牢子不收,刑房收了!” 说话的是那个得罪了整个衙门的蒋国用,这个被打得最惨的衙役是上班最认真的一人,比挣表现的庞雨还要认真,每日不但按平常一样按时上值,还绝不早退。 蒋国用说罢提溜起地上那人,拖着往南监而去,那人双脚乱蹬,口中大骂起来。 庞雨听得声音有些熟悉,连忙偏头去看被绑那人的脸,不由惊讶的轻声道,“张孺!” ……“扭送张孺至县衙的那秀才叫张秉成,是张孺的家主。”何仙崖沉思道,“张孺是他的家奴,众人皆知张孺乃民变巨贼之一,恐怕张秉成见势不妙,担忧受张孺所累,是以抓 张孺送官以自赎。” 庞雨举起手道,“那为何先前不抓,偏偏选在池州兵撤离之时?这时机不合情理,而且如此大张旗鼓,唯恐别人不知一般,张秉成就不怕黄文鼎一伙报复他?” “二哥是觉得张秉成此时抓张孺不那么简单?”庞雨盯着桌面,“这这几日我去了两趟云际寺,那里山路狭窄,黄文鼎一伙预备了许多滚石,方孔炤他们不易攻上去。今日打行悄悄入城,张秉成又抓了张孺,而且闹得声 势惊人,不惧被乱民得知,那便是说张秉成认定乱民要败,所以不必再怕他们……要不然,便是故意要引乱民去救张孺?”何仙崖看看焦国柞,思索着道,“方孔炤的亲妹妹便是嫁给了张秉成的兄长张秉文,所以张秉成此举甚有可能是方孔炤授意而为,张秉成是因有方孔炤为强援,所以不怕黄 文鼎,甚或真如二哥所说,是要用张孺引黄文鼎下山。”庞雨片刻后肯定的道,“黄文鼎一伙并不知道泽园中隐藏的打行,只要池州兵一走,他们以为还能像以前一般横行桐城,方孔炤正是利用他们的骄狂,我认为黄文鼎甚有可 能下山。” 焦国柞点头道,“只要乱民下山,他们绝不是打行的对手,尤其街巷之中,正是打行精熟之地。” 庞雨一拍桌子,“应是那王公弼以带兵入县城要挟,逼迫乡绅剿灭乱民,方孔炤他们为了不让客兵入城,便答应马上动手剿灭乱民,条件是池州兵撤出桐城县境。” 何仙崖一拍手,“那便说得通池州兵为何忽然撤离了,定然是如此。方孔炤他们要在县城伏击黄文鼎,所以今日打行开始入城。” 焦国柞道,“那就是说,这两日乡绅和乱民便要决出胜负。” “我等下半辈子过什么日子,也就看这两日了。”庞雨目光坚定,“给我在快班找匹马,我要去云际寺一趟,你们先按商定的准备好东西。” ……云际寺,位于桐城挂车河口,已在大别山余脉末端,所在的山峰虽不高大雄伟,却颇为陡峭,自山脚上山,除山道外,还有几百步台阶,沿途峰回路转苍松翠柏,每在视 野开阔之处,便能俯瞰东南波涛起伏的浅丘陵。此时的庞雨却无心欣赏,他骑马半个时辰赶到云际寺,挥汗如雨的在山道上前行,黄文鼎一伙砍沿着山道砍倒了许多树木,最多的是柏树,因为已经砍了几天,枝叶都有 些干枯了。 他们是为了给攻击云际寺的敌人制造障碍,这一招非常简单,以庞雨的直观感受来说,也非常有效。庞雨需要不断的翻越大树干,有时遇到倒下的大树枝叶茂密,还需要下了山路从旁边绕行,一路上费了不少的功夫,之字形的山道在山体东南面盘旋而上,山顶的乱民很 远就看到了庞雨,有两个认得庞雨的,还不断扔下些树枝骚扰,每次打中便哈哈大笑。 庞雨无暇理会,一口气爬到山顶,已累得满头大汗,他到了大殿才把背着的椰瓢拿出喝了一通水。 大殿中的乱民已经得到消息,他们都在准备行装,庞雨跟相熟的朱宗打个招呼,那朱宗已认得庞雨,便领着庞雨寻到谷小武。 庞雨一见谷小武便急急的道,“小武兄弟,那张孺大哥被抓了,关在县衙南监内牢…”“黄盟主已经得知了,已是发了怒,这次定要把那桐城县衙弄个底朝天,竟然敢抓张孺大哥。”谷小武说完看到庞雨满头的汗,又感激的道,“还是谢过庞哥儿,这大热的天 跑十几里地就为给我传一句话,不是实在兄弟是做不到的。” 庞雨客气两句,他见谷小武脸色灰败,不由问道,“小武兄弟可是抱恙?” 谷小武咳嗽两声摆摆手道,“这几晚便住在偏殿之中,那大门关不牢实,晚上山风又大,许是着了凉,哎,昨晚这一晚,跑了后面那茅厕五趟。” 庞雨去过那茅厕,在居士房旁边,云际寺地处偏僻香火不旺,那些僧人懒散了些,从不清理粪坑,茅厕臭气熏天,想到这里都不由皱眉。 谷小武又道,“都是些小病无妨的。庞哥儿这一趟辛苦,是歇一晚回去还是午后回?”庞雨叹气道,“今日有人在衙中说我给你们传信,声称要向士绅举报,你们明日又要攻打南监,我怕得紧。小弟午后先回去打探一下,若是无要紧消息,今晚便先来云际寺 避一避风头,待得两三日时局平缓再回去。”谷小武勉强挤出一丝笑道,“没成想庞哥儿也有怕的时候,那你便来云际寺好了,我们还有二三十个兄弟留在此处,索性跟我们结了寨,必定保你平安,晚间还可以跟大家 喝酒吃肉。” 庞雨眼角留意着大殿内的情形,随口问道,“小武兄弟你也要去救张孺否?” 谷小武灰色的眼中带起一点神采,“自然,南城那里还有不少心向黄盟主的义民,须得本先锋将去联络。”庞雨见谷小武气色不佳,犹豫了一下之后开口劝道,“小武兄弟你既身体微恙,大可不去桐城,此庙中简陋了些,你先往南去怀宁将养几日,磨刀不误砍柴工,啥也没有自 个身子要紧。” 谷小武有气无力的拍拍庞雨肩膀,“还是雨哥儿挂念人,不过这小病真不碍事。” “那谷兄弟回家歇几日亦可,明日有黄盟主在主持大局,也不少谷兄弟一人,大可偷懒一下。” 谷小武哈哈一笑,“兄弟我现在是衙役了,寻常不愿偷懒。或许救了张孺大哥回来,心里一高兴便好了” 庞雨不敢继续劝说,看着谷小武灰色的脸孔,露出点笑道,“那感情好,那兄弟不耽搁了,先回桐城打探一下,晚间再来云际寺。” 谷小武拱手道,“我一会也要去桐城了,路途之中碰不到的话,便明日再见,明日晚间定要跟庞哥儿在云际寺里一醉方休。” ……“有一个绝佳的动手时机。”刚返回桐城庞雨眼中放光,“黄文鼎一伙下午就会下山,云际寺只留下二三十人。下山之后各自在四乡召集从属,明日早间在五印寺汇集,设醮 行香之后,一齐入城解救张孺,之后继续穿城行香,引诱百姓跟随为乱,到晚上返回云际寺。”在庞家天井中,何仙崖和焦国柞认真听着庞雨的计划,两人神色凝重,他们都是受那银两所引诱,之前虽在准备,但没想到庞雨真的会把这个伟大的设想付诸行动,而且 他们三个人要对付二三十人。庞雨继续道,“最大的可能是,黄文鼎一伙贸然入城,毫无防备之下被打行突袭,乱民被剿灭,然后打行和各家健仆跟着便会去攻打云际寺,在乱民与打行之间,便是这一 日的时间,所以我们动手的时机只有今晚。” 焦国柞皱眉道,“可我们准备未妥,这太仓促…若我等晚上抢了银两,明日一早黄文鼎得了消息,便不会入桐城了,贼人实力犹存,万一找我们寻仇又如何。” “一来我等不会让他们知道谁拿走了银子,二来他们没了银子,只有树倒猢狲散的结局,我们更不用怕他们。” 何仙崖咕嘟吞了一口口水,“为何要晚上,那多有不便,黄文鼎大部乱民明日白天不在云际寺,我等明日白天动手不是更方便。”“黑暗对有准备的一方更有利。”庞雨沉着的道,“庙中还有二三十人,光天化日我们三人如何对付?再试想若得手之后,四万两银子便是三千多斤,我大致数过银箱,约有二三十箱,那箱子四四方方不好着力,只能两人抬着走,剩下一人要在山下看守银箱。云际寺三百一十二级台阶,抬箱子一趟往返至少一刻钟,这还没算道路上的树木影 响,二十箱便需五个时辰,白日官道上人来人往,运送更是万般不便,加之白日间乱民必有往来联络,这五个时辰之内一旦发现我等,便前功尽弃。”何仙崖和焦国柞听完都不作声,庞雨看着两人坚定的道,“所以只有晚间,贼人防备松懈。官道上无人行走,云际寺那荒郊野外也无人打扰,从天黑算起,我们足可有五个 时辰。” 焦国柞沉声道,“我们三人,两人搬运,一人山下看守,那山上岂非就没有人看守了,要不要把庞丁一起叫去。”庞雨摇头道,“此事没有法子可想,庞丁胆子太小,去了恐怕会误事…我认为可以只守山上,搬下的银箱放在山下草树茂密之处,这也是黑夜的好处。你们俩一会便先出发 去挂车河口,确认选好藏银的屋子无人居住,然后在挂车河镇上备好牛车,在上次看的那个地点隐蔽。明日天亮之前,我们要把银两运送到那处藏好,万不能疏忽。”“那屋子二哥可放心,我识得那户主,已去了安庆三年。此屋在挂车河口的街市之外,晚上运送不会经过任何人家,又有林木隐蔽,若是不知的,白日经过亦不会引人留意 。” “若实在不行,咱们便一人背个百来斤,那也是一千多两,买田买房都够了,哈哈哈。”焦国柞咬牙切齿,眼中放射着奇异的光芒,就像那一千多两已经到手一般。“时机难得,能多拿一定要多拿,此时努力一点点,便是他人一生努力才能挣到的财富。” 庞雨认真的指着地面,“云际寺山底台阶起处一般有两人,山顶台阶尽处有两人 ,其余人一般在庙中,他们每晚在大殿喝酒,银箱便在相连的普贤殿。” 庞雨用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出位置,对何仙崖和焦国柞道,“山下两人一般都是瘦弱之辈,青皮喇唬而已,大哥对付他们不成问题。” 焦国柞脸上肌肉抖了一下,默默点点头, 何仙崖额头不停的出汗,他抬头看着庞雨道,“但说了这许久,那山上寺庙之中的二三十人,咱们三人如何对付?”焦国柞也抱着手臂看向庞雨,那二三十人才是计划最大障碍,他们火中取粟的难点之一,便是不能被人知道银子落在他们手上,否则无论哪一方获胜,一旦得知实情,都 要逼迫三人吐出来,这个难题到现在还不知如何解决,他也很想知道答案。 庞雨看了两人半晌,指着自己道,“不是咱们三人,是我一人对付他们。” “你一个人”何仙崖舔舔发干的嘴唇,声音有点颤抖。庞雨盯着两人,声音平和的道,“你俩带牛车隐藏在山下,见到我的信号才动手,若是子时末刻都未等到讯号,那多半已败露身亡,你们就不要再等了。” 第四十七章 自缚 “少爷,你要的药都弄好了。”庞丁捧着一个椰瓢,神情有些莫名的悲壮。 庞雨接过椰瓢摇动几下,里面有液体在晃动。 “大多都是草乌,少许雷公藤。(注1)”庞丁嘴巴突然裂开,抽噎着道,“少爷你别去了,咱们去孔城镇找老爷,呜…” 庞雨把椰瓢捆在腰带上,“不把贼人灭了,爹娘都不敢回来,这日子也没法过。” “万一你有啥事,老爷问起我咋说啊。”庞丁抹着泪,“贼人有官兵去灭去,少爷你一个皂隶,难道就为那一点银子把命丢了,呜…为一点银子要杀那许多人。” 庞雨对着庞丁脑袋几个巴掌,“狗东西的乌鸦嘴,我会为一点银子去赌命么?我只为很多银子去赌命,穷了这许久,经常一钱银子都拿不出来,少爷不想这样过。”“但少爷也没准备把人都杀了,杀人才是官兵的事情,老子只想要银子。”庞雨拍拍椰瓢问道,“咱娘上次把这草乌说得如此厉害,不会把人都毒死吧,我只要他们昏迷就够 了。” “那或许…估摸着,差不离,少爷不要往那热汤里放,这草乌煮过便不灵了。” “那便放酒里,你说你在咱家十年了,这专业素养就这水准,难怪庞家生药铺做不大。”庞雨也没工夫计较了,拍拍庞丁的肩膀,“别学少爷,找个媳妇安生过日子。” 庞丁流着泪没说话,庞雨在门口解了马绳,抬头望望天色,估摸着在天黑前刚好能赶到云际寺。庞雨牵着马顺着县前街往东,这匹马原本是快班的。作为主要的交通工具,明代的县衙马匹还是不少的,主要是官员和司吏有配马,然后是快班的马快的坐骑,最后是驿 站和铺递,一般上百匹还是有的。 这次民变之后,县衙里一些马夫乘着时局混乱,偷盗了不少马匹卖去了外乡,庞雨骑的这匹已经是焦国柞在快班马廊里选出最好的。 在清风市右转朝南,准备从南门出城,走得十多步又停下,转头往东作门走去。来到周家纸铺前,只见周月如正在里面忙活,连周拥田也在店中。自从动乱以来,周月如便没有正常帮闲,周家纸铺也是时开时关,时局平稳时才能开得几日。此次受灾的都是士绅家族,用纸的大户无心买文具,所以周家纸铺也是生意 清淡,维持一家人生计都困难。加之民乱之后很长时间道路断绝,城内的粮价涨了不少,周月如在闰八月初还找庞雨借了一两五钱银子。 啪一声响,庞雨把一锭十两的银子拍在门口的一叠纸上,正是黄文鼎赏给他的。 周月如抬起头来,这一月看着憔悴了不少,她看到是庞雨,微微露出点笑,周拥田一见是庞雨,呆了片刻后突然一声大叫,转身便逃入了后进。 周月如回头看看后进,转回头时神色有些复杂。 “我要出门一趟。”庞雨听着后进中周掌柜惊恐的叫声,平静的对周月如道,“这银子带着不方便,你先帮我保管一下。” 周月如把眼前的头发撩开,惊讶的问道,“出门合该带银子,怎地你不随身带着。” “少爷我不是平常人。”庞雨转身向东作门走去,“要是少爷没来取,这银子就送给你了。” “哎!”周月如追到门口,“你到底干什么去?” 庞雨没有回头,挥挥手大步走远。 一路上庞雨步履轻快,过了紫来桥之后行人少了,庞雨纵身上马,顺官道往南而行。 跑得一里多路,庞雨勒马停下,等着后面一个影子远远地追来。庞丁气喘吁吁的追到跟前,停了半晌才哭着道,“我是老爷从路边捡回来的,要不是庞家我早饿死了,让我跟少爷一起去,不然万一少爷有啥事,老爷问起我没法交代啊。 ” 庞雨盯着庞丁看了半晌,突然笑道,“少爷带你一起去,成了给你分银子。” … 太阳在远方大别山麓的顶端消失了一半,金色的天际勾画出巍峨起伏的山脊线。 在夕阳余晖中,庞雨骑着马独自出现在云际寺山下。身下的马匹浑身流汗,不停的打着响鼻。 山下值守的两个乱民上来拉了马,庞雨道过谢匆匆上山。 没见到谷小武的踪影,应当是下午便去了南门召集人手,庞雨本想劝说谷小武暂时离开,但谷小武对这种生活十分留恋,现在只希望谷小武能躲过明日乡绅的剿杀。庞雨在大殿和偏殿中转了一圈,银箱都还在,粗粗数过人数后发现只有二十人左右,而且都是些青皮喇唬,平日里便是油滑狡诈之辈,虽然他们如今都有兵器,穿城行香 颇有声势,但庞雨从不认为他们真的能搏杀,最主要是他们缺乏一股悍勇之气。这些乱民中真有战力的,便是黄文鼎和汪国华各自纠集的一小部分,其中确有强壮凶悍之人,又会使用兵器,是乱民的主心骨,乱民的胆气都靠这些人支撑,但实际各自 不过七八人而已。 庞雨心中有了些底气,此时群贼开始摆放桌椅、架设火把,准备在殿中饮酒。 正要去帮忙搬酒,突然看到汪国华的面孔出现在大殿后门处,身后跟着他心腹的几名凶悍之徒。 庞雨的心瞬间往谷底落去。 …… 凤仪里方家大宅,方孔炤在书房中来回走动,这个书房已经是此次平乱的指挥中枢,重要性远远超过桐城县衙。方孔炤虽经历过官场浮沉,但这样平乱杀伐却是头一遭。从收到黄文鼎下山的消息之后,方孔炤便一直处于亢奋之中,也就谈不上好好休息。只能在书房中值守,等待各 处传来的消息。 方仲嘉进了书房低声道,“大哥,没查到黄文鼎在哪里过夜,恐怕只能等他明早在五印寺汇集之时再突袭他。另有一事…” 虽然消息不如人意,但方孔炤定力颇足,平静的低声回道,“何事?” “汪国华未曾下山。” 方孔炤眉头马上紧皱起来,在他们计划的过程中,从未考虑到会发生此种情形。因为汪国华从来便和黄文鼎不离左右。 而对于方孔炤来说,汪国华比黄文鼎这个盟主更重要。 方孔炤缓缓站起问道,“汪国华今日有否与你联络?” “没有,我想着,汪国华心思狡黠,他必能猜到张秉成抓张孺一事有蹊跷。但他并未阻止黄文鼎下山,自己又没跟来,我觉着恐怕他是要动银子的主意。”“他动银子的主意,却未必是要投降,甚有可能吞没脏银,潜逃外乡。”方孔炤沉吟道,“蒋臣从王公弼那里听到的,操江提督马世名已经将桐城民变上报皇上,里面把黄文 鼎、汪国华、张孺的名字都写得一清二楚。” 方仲嘉神情凝重,“那便是说汪国华可以招安,可以被杀,却绝不可以无声无息不知下落。” 方孔炤叹口气,“此人有勇有谋,值此天下板荡之际,我也是为国惜才,想着有朝一日本官复起,能用他为吾皇效力,未曾想成如此局面。”“可别人不做此想,眼下汪国华这名字已上达天听,若是他劫了银子就此消失不见,大哥复起之后,一旦被人揪住此点,弹劾你曾襄助此人,酿成大乱之后又不知所踪,便 会引起百般猜疑。” 方孔炤微微眯着眼睛肯定的道,“为官最怕的,便是在皇上心中留下猜疑。”方仲嘉思忖片刻后靠近道,“云际寺中只留下二十余乱民,除汪国华几名心腹外,其余皆乌合之众,我可带我那七名家丁,再加府中数名健仆,乘夜偷袭云际寺,先取了汪 国华的人头。” 方孔炤没有回答,在屋中轻轻踱步,似乎颇难抉择,此次平乱的最大优势,是黄文鼎一伙不知道乡绅招募了数十名打行,所以他们毫无戒备之心。 黄文鼎甚至解散大部分手下,让他们各自在四乡召集人手,明日早上才汇合。此时的乱民完全没有组织度,犹如一盘散沙,正是平乱的最佳时刻。可惜如此良机,却没有找到黄文鼎过夜的地方,而汪国华又留在了云际寺,让方孔炤左右为难,他既不能放跑汪国华,又担心先杀汪国华会惊动黄文鼎一伙,影响了平乱 的大局。“今日黄文鼎才下山,池州兵行动迟缓,怎也要等到明日才会到达,就怕汪国华乘隙劫银而逃。”方仲嘉继续劝说道,“即便不论劫银潜逃,若明日黄文鼎败亡,汪国华得了 消息先一步逃窜,一旦离了桐城,再要寻到他的行踪,便千难万难。” 方孔炤知道方仲嘉说的有理,汪国华决不能放走,当然他也理解方仲嘉对几万两银子的企图。 方孔炤犹豫片刻后终于道,“要确保云际寺无一人逃脱,以防他们惊走黄文鼎一伙。” “云际寺下山亦只有一条山道,突袭之时以健仆守住山口,我的家丁多次与私盐贩子厮杀,都是勇悍之辈,以有心算无备,绝不会让一个乱民逃脱。” “吾弟替我取汪国华头来。” “大哥放心,云际寺中一个活口也不留,我即刻带人出发。” …… 夜幕降临,野外的夜晚没有丝毫亮光,天地都在一片黑暗之中,云际寺上山风拂动,四周虫鸣起伏,却掩不住大殿中的喧哗。殿中燃起十余支火把,贼党每日的酒宴已经开始。山下不远的挂车河口是一个集镇,黄文鼎一伙银子充足,在镇上买了不少粮食防备池州兵封山,如今足够他们每日酒宴 所需。 众贼席地而坐,今日杀了一只羊,众人正在开怀大嚼,就着羊肉大口喝酒。汪国华在靠上的位置,独自要了一个小桌,坐了一个矮方凳,整晚都十分安静,有人喝多了要找他干酒时,他才应付着笑一下,喝酒也是浅尝辄止,几个心腹坐在他附近 ,喝得要多一些。庞雨提着一个酒坛,殷勤的给众人倒了一圈酒,这种酒是桐城本地所酿,属于蒸馏酒的一种,庞雨品尝过一次,酒精度虽不算高,但酒味比较辛辣,适合掩盖草乌的味道 。此时他最担心的,便是倒酒时发觉汪国华似乎有心事,他今晚喝酒很少,这样的话恐怕很难给他下到毒药,偏偏汪国华颇为悍勇,正常状态下的话,庞雨完全没有战胜他 的把握。 手中的一坛酒空了,此时酒过三巡,众人都进入了状态,大殿中称兄道弟觥筹交错,众人的味觉和嗅觉不如开始灵敏,庞雨选择下药的时机就是此时。来到如来像侧面的位置,庞雨借着一根殿柱的阴影遮挡,取下身后的椰瓢,只觉口干舌燥,观察一下周围之后,庞雨连着拍开相连三坛酒的封纸,忍住心中的狂跳,将毒 液各倒入部分,以便分散药味。 庞雨侧着身体,用衣服遮挡大殿方向的视线,用手遮盖着椰瓢口,脑袋转动着不停观察,一旦被任何一个贼人发现,庞雨立即便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短短时间如万年般漫长,椰瓢口有些小,毒液慢悠悠的流淌着,庞雨心急如焚,不停的在殿柱的阴影中左顾右盼,任何人往他的方向看一眼,便让他头皮发麻心胆俱裂。终于等到把毒液倒完,把椰瓢重新挂在腰上,确认整个过程无人发现,庞雨背心几乎全部浸满汗水,长长舒了一口气,心绪稍有平稳,刚把头抬起要观察时,突然一只手 拍在肩上。 庞雨惊得全身一抖,几乎魂飞魄散,转头去看却是朱宗。 朱宗端着一碗酒,搂着庞雨的肩膀大声道,“雨哥儿是个义气人,我要跟雨哥儿干三碗。” 说罢朱宗便提起一个刚刚下药的酒坛,旁边一个乱民跟着就端上一个空碗 庞雨魂魄此时才归位,听了连忙摆手,“朱兄我不擅饮酒。” 朱宗不由分说,把那毒酒倒满自己的碗中,接着又倒满新碗递到庞雨面前,“必须喝了,今日是你正式入伙,不擅喝也要喝。” 旁边几个青皮齐声起哄,庞雨还待推辞,眼角发现第二坛下毒的酒,已经被另外一个乱民提起,挨着给其他人倒满,汪国华正好喝完,也由那乱民倒满了一碗毒酒。 汪国华听得起哄声,转头向庞雨看过来,似乎已经留意到这边的动静。庞雨知道汪国华平素狡黠多疑,不喝酒可能引起汪国华怀疑,便前功尽弃,如果汪国华进一步追查,发现椰瓢中剩余的毒液,庞雨便可能命丧当场;喝了眼前这三碗则可免受怀疑,汪国华没有防备之下,马上便要喝下毒酒,殿中所有人都会喝到毒酒,庞雨的计划成功大半,但是他本人可能丧命于这三碗毒酒。成功和失败几乎在同一时刻 到来了。 庞雨在心中骂了一句“自作孽”,接过酒碗跟朱宗一碰,仰头一干而尽。 ……注1:明代军中常用的毒药就是草乌,《纪效新书》:用浮轻箭染草乌毒药,以线引系椿於三十步 第四十八章 血殿 庞雨毫不停歇,一碗干完马上换一碗,装作豪迈的样子漏掉不少,但周围好几个人看着,逼不得已将一部分下了肚。 最后一口下去,庞雨故意一个咳嗽,将酒水呛入气管。庞雨扶在墙边,佝偻着身体剧烈的咳嗽。朱宗把酒干完,见了庞雨的模样,还过来关心的拍庞雨背心。 庞雨待咳嗽平息片刻,突然捂着嘴连连摆手,“要吐了,要吐了!” 众贼哈哈大笑,庞雨连忙抓了一支火把,从后殿门跑出了大殿。 出了后殿门,庞雨往西转过僧舍,就在墙角处扣喉咙,他想起老娘说的草乌的威力,心中不由十分焦急,偏偏越急越误事,连打几次干呕都吐不出来。 “得寻个恶心东西。” 庞雨左顾右盼,忽然想起一处地方,绕过居士房直奔西南角的大粪坑,刚到坑边便闻到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哇!” 庞雨蹲在粪坑边,被返上来的酸液刺激得涕泪横流,他吐得两口喘息片刻,看着火光下恶心的粪坑,突然把心一横,低头朝着自己的衣服吐去。 … 返回的庞雨软软的瘫在殿墙边,众贼齐齐大笑,有几人过来取笑庞雨几句。但见到庞雨衣服上的污迹,立即便嫌弃的离开,过得片刻便无人再理会他。 此时的庞雨占据了主动,所有人都不再留意他,只需要躺在这里装醉,直到他们都毒发再行动。庞雨觉得这才是货真价实的躺赢。 但他还没有放松警惕,细眯着眼睛观察大殿中的群贼,他必须留意那些不喝酒或者喝得少的人,那些人就是不久之后他重点攻击的对象。 汪国华依然不紧不慢的喝着,第二碗酒迟迟没有喝完。庞雨最担忧的也是此人,汪国华可以说是贼党中最难对付的一人,勇武又有条理,同时具有很强的组织能力。在庞雨最先的预计中,汪国华肯定会和黄文鼎一起下山,两人也一贯形影不离,因为黄文鼎十分依赖汪国华的组织能力,这次营救张孺这样重大的行动,不知汪国华为何 要留在云际寺。 旋即庞雨想到偏殿的银箱,或许汪国华也是不放心如此多的财宝由别人看守。对面一阵嬉笑,庞雨眯着眼把视线转过去,朱宗又在跟人碗到即干,此人酒量很大,经常喝酒误事,最近被黄文鼎打骂几次之后有所收敛。今日黄文鼎不在,朱宗如脱缰 的野马一般热情得过头,他几乎跟每人都喝酒。在庞雨心中,把朱宗的症状作为毒酒发作的指标,因为整个大殿中他是喝得最多的一个。 据庞丁所说,草乌下毒之后有不会马上发作,具体多少时间他也说不好,他见过误服的两人都是半个时辰左右毒发。 庞雨稳住心神,躺在墙角默默等待毒酒药效发作。 此时大殿内气氛热烈,围观者都在起哄,看朱宗与一人人拼酒。此时的蒸馏酒酒精度一般就是十多度,如果酒力强的人确实可以喝很多,大约朱宗便是此类。庞雨对那伙拼酒的人并不关注,最主要的注意力都在汪国华的身上。所以庞雨返回后躺卧的位置便在汪国华身后的墙边,这样能方便的监视汪国华,而又不引起对方注意 。 庞雨把目光从朱宗身上转回汪国华,突然见汪国华在桌下打出一个手势,旁边的三名心腹悄悄起身,往对面偏殿去了。看到这一幕,庞雨忽觉不妥,一种巨大的危机感骤然袭来。汪国华为何要在桌下做动作,说明他有瞒着众人的行动,结合到他今晚异常的平静,庞雨想到一种可能,头皮 一阵阵的发麻。 在这个间隙,汪国华不停的观察左右,最后往身后的庞雨看了一眼,庞雨连忙闭上眼皮,把嘴巴张得大一些,顺着嘴角流出了一串粘稠的唾液。 汪国华并未怀疑,很快移开了视线。片刻后那三人返回大殿,两人坐下后从袖子中摸出像刀鞘一样的东西,默默的放在桌下,另外一人则出了大殿前门。 庞雨只觉喉咙发干,从汪国华等人的表现来看,他们可能是要向同伙动手,而且是很快便会行动,出去的那一人肯定是去对付在山道顶端放哨的两人。接着汪国华又打出手势,他和另外三名心腹一起起身,又往偏殿去了,庞雨知道他们是去拿兵器,等他们回来,便会立刻动手,不由手心出汗,汪国华如果要劫走银子, 必定会不留活口。 转眼之间,局势便从极有希望打劫成功,变成了随时可能丢命,此时需要考虑的不再是银子,而是如何保命。 庞雨甚至来不及颓丧,脑中急转如何脱身,大殿内有七八支火把,照得颇为明亮,殿外却是无尽的黑暗,只要能离开大殿,便能依靠黑暗的掩护暂时脱身,庞雨定下心神,默默分析自己的优势,一是殿中人都喝下了毒酒,迟早会毒发,只要躲过大殿内的杀戮时刻,时间就在自己这一边。第二是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喝醉了,必 然不会首先对墙角的自己动手,乘着杀戮的混乱,或许可以逃出殿外,到时便有了主动权。汪国华那两名手下坐的位置靠近正门,庞雨只能选择从后门逃出进入内院,但云际寺的内院并不大,如果不脱离院墙,最终会被汪国华搜到。庞雨在脑中不断回忆院墙的 情况,有没有适合翻出的位置。大殿中的众贼还不知厄运将至,仍在大声喧哗着互相灌酒,庞雨把眼睛张开一条缝,观察前后门的动静,还没有思索完毕,汪国华已经出现在偏殿门口,腰带左边插着一 把腰刀,右边挂着一个箭壶,手中竟然提着一具强弩。 庞雨有如被一盆冰水照头淋下,他万万没想到汪国华竟然会有远程攻击的武器。历代官府禁止民间持有的不是刀枪等兵器,而是铠甲和弓弩。 其中控制最严格的便是强弩,因为弓箭需要长期的训练,能够熟练使用的人很少,即便是军队中的弓手,能射得准而透的也并不多。 而弩则不同,强弩使用简便,威力更远超弓箭,即便一个未经训练的普通人,也可以用强弩轻松杀死一名精锐士兵。一把强弩消除了百姓和士兵之间武力的差别,所以朝廷往往严格控制强弩的工艺和匠人,同时打击持有者,这些措施在和平时期能有效的降低购买需求。长此以往,缺少 经济动机的民间制弩行业便逐渐消失。所以要购买强弩一般只能从军中,而且价格远超弓箭。 庞雨虽然不知道强弩具体有多可怕,但也知道这种武器威力巨大。心中不由暗叹倒霉,自从这计划开始执行,便几乎没有一个步骤是按他的预计顺利执行的。 不过此时再惧怕也顾不得了,庞雨缓缓抽出袖中的短刀,动作尽量放到最轻,庞雨外表依然在昏睡,但精神高度集中,他甚至能感觉到刀刃在轻轻摩擦木质的刀鞘。 殿中的群贼仍在痛呼豪饮,丝毫没察觉汪国华一伙已来到他们背后,开始在座位上的两人也在桌下抓住了刀身。汪国华在偏殿的门内,庞雨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他的动作,只见汪国华把强弩放在靠墙的位置,然后一个手势,同伙的几人同时从袖中缓缓亮出兵刃,庞雨躺卧的角度刚好 能看到数把利刃反射火把的光华,先前坐着的两人在桌下抽出刀,坐姿变为半蹲的状态。 一切悄无声息,群贼半醉半醒,正在朱宗带领下集体干杯,丝毫不知道危险已经临近,火把光摇曳着,一切都昏暗而迷幻。庞雨心里反而突然放松下来,也不再后悔这火中取粟的决定,而专注在眼前的困境上。自己并非没有机会逃走,特别汪国华只是把强弩作为备用,大概对付这些青皮用不 着那么高级的武器。 庞雨聚精会神,观察汪国华的任何动作,眼角留意着前后门的情况,庞雨将短刀全部抽出刀鞘,把身体重心放到左手,以备用最快的速度站起。 汪国华踏前一步出了偏殿门,来到殿中群贼的背后,朱宗刚刚仰头干完一大碗酒,群贼纷纷仰头痛饮,正是动手的最佳时刻。 汪国华的肩膀微微一抬,庞雨全身绷紧,左手微微压缩,等待着他们出手那一刻便立即跳起。 在庞雨的眼中,大殿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空气,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连火把上的火苗也停止了跳动。 突然,“嘭”一声巨响。 大殿正门的门页猛地大开,几道黑色的人影挟着刀光一拥而入。同一时间又有数人从后门方向杀入。 包括汪国华等人在内,殿中的众人都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当先一名黑衣人已连人带刀撞入面前的乱民怀中,其余黑衣人不由分说挥刀乱砍。 众贼人毫无防备,又在酒酣耳热反应迟钝之际,几乎是任人屠杀,殿中刀光横空,血雾喷射,转眼之间便有三四人被砍翻在地,包括一名在桌下藏刀的乱民都不及反抗。 突如其来的变故,连汪国华也不知所措,连连往后退了几步,直到靠在殿墙之上。 “啊!”当先的那乱民长声惨嘶。 汪国华此时终于反应过来,大喝一声道,“都杀了!” 他一伙的几人跟黑衣人厮杀起来,黑衣人似乎没料到会这么快遭遇反击,攻势为之一顿。乱民的酒劲都被吓醒了,殿中顿时一片大乱,毫无准备的青皮喇唬心胆俱裂,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乱跑。七八个黑衣人前后夹击,见人便砍,汪国华一伙的几人原本便是计 划砍杀乱民,此时遭袭之下惊慌失措,对那些乱民也是乱砍乱杀,二十多个乱民伤亡大半,大殿内惨叫四起血流满地。 庞雨急促的呼吸着,汪国华一伙遭遇了和他一样的境遇,转眼间便从劫财变为了性命难保。 此时大殿的前后两门拼杀激烈,庞雨都无法通过,对面的偏殿是一个逃路,但必须穿过大殿中央,更不是合适的选择。 停在此处也不行,虽然暂时安全,可一旦拼杀结束,获胜一方必定会将所有人斩杀一空,到时更难有机会脱身。 满眼都是飞洒的血雾,满耳都是凄厉的惨嘶,根本没有让庞雨冷静思索的条件。 正在彷徨无措之际,一个乱民摇摇晃晃来到庞雨的位置,庞雨呆呆的望着他,这乱民的脖子被砍断半截,已难以支撑头部的重量,头部不断地前后摇摆,随时可能折断。他走到庞雨面前时再也无法坚持,两腿软软的跪倒,头部突然往后一仰,露出颈部巨大的创口,脖子前半部分的食道血管都被切断,随着他的心跳,创口中有节奏的喷射 出一股股血流。 他鼓起余力,双手颤抖着自己将脑袋扳正,盖住了颈部的伤口,但鲜血依然从伤口泉涌而出,染红了整个正面的衣襟。 他正对着庞雨,满脸的恐惧,口中不停的吐出血水,双手朝着庞雨伸出,似乎想让庞雨解救他,在殿中闪动的火把光亮照耀下,便如嗜血的厉鬼。庞雨原本已经半蹲着,此时竟然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头脑中变得一片空白。 第四十就章 暗黑 在庞雨被吓呆的同时,大殿中搏斗正酣。 汪国华不及去取强弩,乘着两伙黑衣人前后分散,径自往前面四人迎去,当先的黑衣人正要将腰刀从一名乱民腹中拔出。 汪国华乘机当头一刀劈向那黑衣人,刀势去得极快,只要那人往后退,汪国华便可以占据上风连续追砍,岂知那人毫不退缩,竟然举起手臂迎向刀锋。“当”一声大响,汪国华的刀被格挡开来,还不等他仔细查看,那黑衣人已挥刀还击,汪国华没本事用手臂去格挡,只得退开一步,黑衣人一刀劈空,汪国华正准备踏步上 前反击,前方锋刃的亮光一闪,汪国华魂飞魄散,急中生智往侧面一滚才避开。 竟然是另外一名黑衣人在后面使用一支六七尺的长矛,那矛手跟着又上前一个刺杀,汪国华的心腹迎上去反击,才把汪国华解救下来。 汪国华气喘吁吁的看看那黑衣人,原来他手臂上戴着铁臂,身上穿着锁子甲,难怪敢直接格挡刀锋。 正门进来的四个黑衣人,前面两人穿锁子甲用腰刀,后面两人则用的六七尺的长矛,与前面的着甲刀手互相配合,乘隙攻击。 汪国华的党羽虽然也是四人迎战,并砍中那穿锁子甲的两人数次,却都未能破开锁子甲,反而黑衣人配合娴熟,转眼便用长矛刺翻两人。 黑衣人势如破竹,汪国华终于认出是军中配合的刀矛组合,当下大喝一声,“是丘八!往偏殿走!”庞雨仍手脚发软,听到汪国华的叫声才惊醒过来,抬眼一看殿中,汪国华一伙已退到偏殿门口的位置,只剩下三四人,黑衣人只伤了一个,其他七人围在汪国华附近,而 空出了前后殿门,要逃走便是此刻。无数念头电光火石间在脑海中闪过,黑衣人已大占优势,如果没有变化,将很快把汪国华几人赶尽杀绝,接下来就是殿中其他人,按黑衣人前后夹击的周密,他们定然在 唯一的山道上留下了人手拦截,也许逃出殿外也未必能安全离开云际寺。 而汪国华一伙是喝了毒药的,只是何时发作的问题,若是他们先侥幸战胜了黑衣人,那庞雨还有一丝成为最后胜利者的希望。思考没有持续多久,静止的庞雨突然奋力跃起,一脚把面前那将死的乱民蹬翻,跟着疾跑两步将前面殿柱上的两只火把打落,紧接着又跑向下一个殿柱,打落火把之时根 本不停留。 殿中的火把只有六七个还在燃烧,转眼便被打落四个,亮度顿时暗淡下来,视线变得十分模糊。 黑暗让人惊恐,大殿中搏杀的双方纷纷退开脱离接触,汪国华一伙获得了短暂的喘息之机。 现在只有靠近后门的如来佛像前面还有两只火把,火势虽已比较微弱,但却提供了现在唯一的光亮,如果再被打掉,黑衣人一方将优势尽失。 一名持长矛的黑衣人见状,丢下汪国华等人,朝着庞雨直追过去,想要阻止庞雨打灭火把,却比庞雨慢了一步,眼看庞雨即将到达,他怒喝一声,将手中长矛脱手掷出。 又长又沉的长矛毕竟不是标枪,黑衣人在奔跑中难以控制,刚刚出手便失了准头,矛头在庞雨的肩膀上一擦滑了开去,只划出一道长长的浅伤。 庞雨闷哼一声,被那长矛的冲势带得一歪,右手中的短刀脱手掉落。 那黑衣人长矛出手,随即抽出一把锋利的短刀,在后边继续追来,离庞雨只有几步的距离。 庞雨顾不得查看伤势,跌跌撞撞的在供桌之前跑过,左手将火把使劲一带,两支火把在空中打着转飞出。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庞雨甚至能听到那黑衣人喘气的声音,当下一个急转绕过如来像,乘着这最后的光亮,朝着后门狂奔几步。 两支火把撞在殿壁上跌回地面,溅射出两团红色的火星,庞雨借着这闪耀的光亮,记住了后门门页的位置。 火光消失,眼前一片黑暗,身后的黑衣人几乎触手可及,庞雨奋起余力,身体刚越过门页,右手便使劲将门页往外一带。 “嘣” 身后的黑衣人重重撞在了门页上,一声惨叫后在地上摔得翻转了几圈。 庞雨听到了刀具落地的声音,黑暗中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但至少知道对方此时手无寸铁,且被撞击之后将失去大部分战斗能力,正是反击的良机。 庞雨毫不犹豫的停止逃跑,转身顺着呻吟声直接扑到那人的身上,那人万万没料到对方如此胆大,刚刚侥幸逃脱追杀,转眼便要反身杀人。 他方才被门页撞击在右胸位置,因为剧痛产生了短暂的行动障碍,连呼吸都十分困难,此时只有左手能勉强用力,黑暗中无法击打,两人在地板上互相扭打在一起。 黑暗中不能视物,两人都靠触觉在搏斗,黑衣人只感觉对方的力量并不强,只要他右手恢复,有十足把握空手勒死此人。还未等他恢复过来,便感觉左手一紧,被对方双手抓住,接着敌人似乎抬高了身体,被压迫的感觉减轻了,黑衣人右手稍有缓解,正待支撑身体起来,突然左手瞬间被一 股大力往下绷紧,对方的双腿死死夹住他的左手,并从胸前和颈部绕过,脚后跟勾在他身体另外一侧,又用胯部顶住了他的手肘,几乎让他动弹不得。左手和胸部传来巨大的疼痛,黑衣人没有料到在黑暗中会遭遇这种功夫,上身如弓身一样被反曲过来,任何部位想做出一个动作,都会产生无法抑制的痛苦,甚至连呼吸 都无法维持。庞雨满头大汗,双手将那人左手死死抱在胸前,用双腿固定了对方的体位,这是格雷西柔术中的十字固,只要体位成型,几乎是无解的。那黑衣人从未见过这种功夫,又 在受伤之后,让庞雨轻松获取了成型的体位。 一般成型之后,对方就只能拍手求饶了。而此时显然对方不懂求饶,庞雨也不打算饶过他。双手扣紧敌人左手,庞雨将胯部使劲一抬,只听得一声咔擦爆响,不知道是骨头断了还是肘关节断了,那黑衣人只发出半声惨叫,紧绷的身体便完全绵软,没有了一点动 静。 此时的庞雨已是汗流浃背,口中发出粗重的呼吸声,肩部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庞雨伸手摸了一下,滑腻腻的感觉,半边袖子已经浸透鲜血。 那处伤口便是拜此人所赐,庞雨想到这里突然来了气,不管黑衣人是死了还是伤了,摸索到那人的脑袋后,用左手揪住他头发固定住,手肘朝头面部猛击数下。 心中的闷气稍稍减缓,庞雨还不敢起身,趴在地上调匀呼吸,手在地面上到处摸索,想找到这个黑衣人掉落的短刀,摸了好半晌都没寻到。 “不要慌,封住院门!”黑暗中一个男子声音大声发令,“来两个人把火把点起来。” 几声回应,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庞雨听那声音似乎听过,却并不熟悉,紧张之下一时也想不起来。当下不敢再继续找刀,沿着佛像的底座往殿内爬回,从佛像边缘探头观察大殿中的情况,殿中两支掉落 的火把还在地面上微弱的闪耀,只能照亮很小的范围。 殿中央响起哗哗的声音,庞雨现在已经知道是黑衣人的锁子甲在行动时的动静,而汪国华开始喊的那一声“丘八”,则说明这些人的身份很可能是军队。 “难道是池州兵?”庞雨心中充满疑问,如果是池州兵,那不应该只有这么几个,庞雨了解的池州兵数量是一千多,当然他想不到里面会有那么多吃空饷的。 两个黑衣人捡起未完全熄灭的火把,火光重新明亮起来,六个黑衣人汇聚到火把下,提着兵刃一起走向偏殿门口,依然是着锁子甲者在前。当先一人用黑布蒙着脸,他突然停下,举着刀数了一下人数问道,“邱二呢?”正是刚才发号施令的声言。庞雨猜测那邱二就是追着自己的那人,领头者现在才发现少了一 人。 话音未落,“嘣”一声震响。 一支弩箭从偏殿中一闪而至,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疾速飞来,当先那黑衣人不及反应,弩箭已毫不费劲的撕裂他的锁子甲,随着闷响命中他的肩胛位置。 领头者惨呼一声,如被重锤撞击一般倒退几步仰天跌倒,所有人都没料到一伙乱民会拥有强弩,几个黑衣人乱成一团,纷纷去查看那领头者,依然打着火把。 终于有个黑衣人反应过来道,“先杀进去!不能让他再上箭!”说罢他大喝一声,打着火把就往偏殿冲去,可已经慢了一步,又一声弦响,弩箭从他胸口位置透体而入,箭头狂暴的击穿黑衣人的躯体从背后穿出一截才停下,箭杆将背 后的锁子甲高高顶起。(注1)黑衣人瞬间便失去了行动能力,双腿一软跪在地上,身体摇晃着再也无法站起,一时却又没有死去,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口中连续不断地吐出血沫,胸前的伤口血如泉 涌,流过箭杆和箭羽之后,连珠般滴落在石板上。 其他黑衣人手足无措,不知该冲还是该撤退,缺少了领头者的指挥,这几人的战力顿时下降了不止一个档次。漆黑的偏殿中一阵叽叽嘎嘎的声音,正是那汪国华又在开弩上箭。这种蹶张弩是用脚踩踏上弦,威力远超手臂开弦的弓箭,而且瞄准时手臂不必用力,还有简易望山的协 助,无论精度还是威力都远胜弓箭,缺点便是射速缓慢和价格高昂。 “灭火把!”受伤的领头者艰难的吐出三个字。 剩下的四个黑衣人连忙把火把扔掉,殿中马上又黑暗下来,与刚才不同,黑衣人一伙此时反而极度期盼黑暗。刚刚恢复一点安全感,偏殿中又一声弦响,竟然是汪国华记下位置盲射,四个黑衣人尚未分散,因为他们围在那倒地的领头者周围,正准备移动那领头者,造成了他们的 目标巨大。 那支盲射的弩箭竟然命中了一个矛手,那矛手并无锁子甲,蹶张弩的巨大威力推动着弩箭轻松贯穿了他的大腿。 矛手在黑暗中连声惨叫,其余三个黑衣人不敢耽搁,拖着领头者往墙壁的方向躲去。庞雨不由在心中为汪国华喝彩,汪国华应该是乘着黑暗取了强弩在手,黑衣人刚点亮火把时,他并没有贸然射击,直到黑衣人汇集起来,确认了为首之人后,汪国华才射 出第一箭,目的就是打乱他们的指挥。 然后乘着黑衣人失去指挥后的混乱,争取到了上弦的时间,依靠一把蹶张弩造成黑衣人三人失去战斗力,体现了汪国华超出常人的冷静。 汪国华一时找不到新的目标,偏殿那边安静下来。受伤未死的贼寇大声惨嚎着,殿中掉落的几支火把还剩一些余烬,偶尔有些许火星忽明忽暗。双方此时再次恢复黑暗中的对峙状态,而汪国华有强弩相助,又熟悉大殿的 地形,实际已占据上风。殿中其他乱民非死即伤,轻伤者忍着疼痛不敢发出声音,这些人平日都是奸猾之辈,知道此时的危险,绝不敢暴露自己的位置。唯有重伤的人无法忍受伤口的剧痛,依然 在殿中大声惨叫。 突然在惨叫声中出现了一个呕吐的声音,是从大殿的东南角传来的。 庞雨心中一动,草乌中毒时,便会出现呕吐症状,说明喝酒的贼人开始毒发了,而有战斗力的黑衣人还剩下三个,一旦汪国华等人全都毒发,那黑衣人又会占据上风。 想到此处,庞雨觉得自己现在必须先找到一件武器,要在汪国华毒发之前赶走或者消灭黑衣人。 方才火光亮起时,庞雨看到了自己掉落的短刃在不远处,此时又有了黑暗的掩护,庞雨朝着大致的方向爬过去。 在一片黑暗中,庞雨在地上缓缓爬动,地面上有黏糊糊的液体缓缓沾上他的手指,殿中散发着强烈的血腥味道。 还未爬得几步,偏殿中突然一亮,一支火把打着转飞出,正落在被弩箭射穿的那黑衣人之前,他依然耷拉着头跪在地上。 这支火把是之前未用过的,此时燃烧得颇为旺盛,大殿之内恢复了一些亮光,但对于黑衣人一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庞雨赶紧停止移动,静悄悄的趴在地面上,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火把在松脂的助燃下发出明亮的火光,因为扔的离那黑衣人太近,火焰引燃了黑衣人的衣服,殿中充斥着蛋白质烧焦的臭味,那名黑衣人一动不动的在佛殿中燃烧着,构 成一个极为诡异的画面。 偏殿内也传来一声呕吐的声音,过得片刻,汪国华冷静的声音从偏殿内传出,在昏暗的大殿内回荡。 “方把总为何半夜出门还要蒙面,是没脸见人否?”注1:根据现代试验,蹶张弩的威力可以穿透锁子甲之后入肉八公分,胸壁并不厚实,如果命中胸部并不被肋骨卡住,蹶张弩应当是可以贯穿人体的。 第五十章 掌控 庞雨听到此话,忽然想起黑衣人的头领,便是在县丞衙署见过的方仲嘉,余先生当时说是荻港把总。难怪他带的人有锁子甲,习练的也是军中之术。黑衣人正是方仲嘉和他的家丁,带来的方家健仆战力不济,都留在山道上拦截漏网者,他的预计中,自己这方有锁子甲,兵器都是官造兵器,家丁又是与那些盐枭拼杀过 的精锐,对付二三十个闹事青皮如砍瓜切菜,明明听得他们在喝酒,一个突袭进去转眼便会砍杀精光,对方根本没有反击的机会。 岂知很快就遇到对方的反击,他百思不得其解,怎会喝酒还带着兵器,而那把蹶张弩更是决定了整个局势。方仲嘉忍住心中的悔恨,开口说道,“若非汪国华你首鼠两端,今日岂能生造如此多杀孽,殿中这些人都是因你而死。然则你无丝毫愧疚,尚躲在暗处放箭,才更是无脸见 人。” 他的声音有点虚弱,开始那一箭显然把他伤得不轻。汪国华冷笑一声道,“我们兄弟在此饮酒,方把总乘着月黑风高不请自来,客气的带刀作礼,进门便杀我数十弟兄,还能怪到汪某头上,果然不愧是官反…官宦之家历练出 的。”汪国华虽然言辞犀利,但似乎口舌有些不便利,庞雨仔细听着每个音节,草乌中毒的另外一个特征,便是口舌和肢体麻木,只是不知道汪国华几人自身是否有感觉到。如 果他们自觉中毒,从他们的角度来看,最可能怀疑是方仲嘉收买人下的毒,汪国华便会在毒发之前尽快攻击方仲嘉。方仲嘉对此并不知情,他冷冷回道,“你不思我兄长知遇之恩,一味与贼党厮混也罢了,竟然胆大包天至作乱造反。我兄因赏识你的文武之才,仍愿对你网开一面,只要拿 了黄文鼎,便助你脱罪自赎。未想你仍不思悔改,对我兄长敷衍推脱。”汪国华的声音突然增大,似乎动了怒气,“欺我汪国华乃一小儿否!方先生不过一乡官,凭何帮我脱罪。你等文官武官是什么货色,汪某早已知之,岂能将性命轻率交于你 等之手。若是知县知府不招安,汪某宁可赌一下运道,劫了银子去外乡,也不愿信你等的信口雌黄。” 庞雨乘着两人说话,缓缓往后退回了佛像旁,突然身边传来一道细微的脚步声,有人从后门进入了大殿。 庞雨停止动作,听脚步声似乎是两个人,前面那人喘息稍有些粗重,喉头不停的发出轻微的哼哼声。 他动作非常缓慢,用脚试探了地面有无障碍才前进。脚步声接近了庞雨身边,庞雨感觉到对方的脚碰到了自己的腰侧,趴在地上不敢发出丝毫声音,那人没有发觉异常,以为是一具尸体,只稍稍停顿一下,从庞雨身上跨了 过去,接着第二人也跨了过去。 当头一人慢慢从佛像旁边移出几步,庞雨在地上微微睁眼,前面那人竟然手持蹶张弩。殿中对话仍在继续,汪国华咳嗽两声道,“你我不必分出生死,这里有四万多两的银子,我的弟兄被你杀死了一半,如今搬不了那许多,你我各分一半,各奔前程的好,否 则只有玉石俱焚的下场。” 几个银锭从偏殿里扔出,叮叮当当的落在那死去的家丁身边,此时那黑衣人的头发也烧了起来,头顶之上火光熊熊,把地面上的银锭映照得雪亮。 从火把扔进大殿后,那三名家丁便从墙边转到一根殿柱之后,大腿受伤的家丁倒在墙角,身下流了一大滩鲜血,似乎被射穿了股动脉,此时已经没有了动静。三人中有一人正在帮助方仲嘉止血,另外两人的注意力全被偏殿内汪国华的声音吸引。此时银锭不停的扔出来,他们都在探头观察,一个银锭便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不断 飞出的银锭具有强大的视觉震撼力。 他们遭遇强弩打击,实际颇为惊慌,一时只防着偏殿门口的方向,全然不知有人已经从后门进来。 汪国华的声音接着道,“咱们拿了银子都是富家翁,何苦你死我活。汪某不是冒失之人,只要得了生路,此生不再回桐城,绝不会拖累方家。” 连庞雨都觉得,汪国华的话很有诱惑力,特别在方仲嘉受伤的情况下,汪国华又有强弩的优势,方仲嘉杀死汪国华的可能已经很小,这是非常实惠的条件。但后门进来的两人说明,汪国华所说的都是假话,他根本没有与方仲嘉分银子的打算,只是要分散方仲嘉注意力,让对方认为自己一伙仍在偏殿内,然后派出另外的手下 拿着蹶张弩绕进大殿,从对方没有防备的角度偷袭。 前面那人悄悄举起了蹶张弩,庞雨依然一动不动。 弓弦震响,殿内一声惨叫,跟着偏殿内汪国华大喝道,“动手!” 两个身影从偏殿冲出,弩手身后的那人也冲了出去,弩手停在原地,将弓弩朝下,用脚踩住了弩头下的脚蹬,跟着双手抓住弩尾,要拉开弓弦。 与庞雨估计的相同,汪国华一伙已经发现中毒的迹象,左右都是个死,他们宁可拼命,也要消灭方仲嘉一伙。若非如此,他们大可用蹶张弩继续偷袭。 殿内已经展开血战,庞雨听得刀刃交锋的声音不绝,不时有人发出闷哼,显然两伙人已经到了最后决胜的时刻。 汪国华一伙有三人近战,家丁被弩手偷袭后只剩下两人,汪国华一方占据着优势,而且在中毒的威胁下,都下定了拼命的决心。那两个家丁根本无心死战,被打得节节败退,受伤的方仲嘉逃跑不及,被汪国华一刀刺在背上,刀锋破开了锁子甲,方仲嘉一声惨叫,面朝下扑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动弹 。 汪国华大声呼喝,指挥两个同伴攻击,庞雨在地上望去,两个家丁见方仲嘉倒地,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丢下方仲嘉逃出了殿外。弩手似乎体力不济,几次拉弦都没满,最后拼尽全力勉强将弦拉满,嚓一声脆响,钩心卡住悬刀上的笋口,弓弦挂在了弩机的牙(挂钩)上,接着他便从腰侧取出一支弩 箭放入箭槽。 弩手准备完毕,一瘸一拐的跟着追到正门旁,外边一阵叫嚷,似乎黑衣人一方确有接应的人,但战力并不强,那弩手又射中一人,引起对方一阵惊叫。 只听一人的声音慌乱道,“把总死了,跑,快跑!” 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往山道而去,汪国华等人追在后面砍杀而去,务必要杀得对方不敢再回头。那弩手停在原地,又气喘吁吁的拉弩,他此时手脚都有些发麻,力量越来越弱,刚蹬开一半,突然有人猛地贴上他的后背,一只手臂从右绕过他的脖颈,扣在左侧手臂上 。接着的左臂往上抬起,像杠杆一样将勒脖的右臂收紧,左手掌最后死死扣在他的后脑。弩手立即无法呼吸,他惊慌之下丢了蹶张弩,刚抓到颈前的手臂,那人往后一带,弩手顿时往后躺倒,弩手失了重心,身体其他部位的力都无法用到,只能拼命去扳那人 的手臂。 但那两支手臂交错着互为支撑,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无法扳动,弩手即将窒息,他双脚乱蹬,恐惧的拼命挣扎。汪国华等人便在殿外不远,弩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呼救。 片刻之后那弩手翻起白眼,全身一软昏迷过去。 … 大殿内死去的黑衣人身上的衣物燃烧殆尽,山风穿堂而过,吹得地上那支火把上火苗不停闪烁,如来像上光影摇动,佛像面目慈悲的注视着死伤枕籍的大殿。 有些受伤未死的乱民,仍在地上蠕动着呻吟。 几个轻伤的乱民原本是装死等待机会,此时也发现自己手足麻木,连移动都非常困难,虽然此时是逃走的良机,却无力逃出殿外。 汪国华扶着一个伴当,跌跌撞撞的返回大殿,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同伙,也受了一些伤,但还能自己行走。方仲嘉一伙原本在山道路口留下了几个方家的健仆,但那几人毫无搏杀经验,战力完全不能和家丁相比。在黑暗中被汪国华砍伤一人后便惊慌失措,不顾一切的逃下山去 ,乡绅势力今晚吓破了胆,已经不再构成威胁,但汪国华深知危机并未过去。 几人一进入大殿,汪国华和搀扶的那伴当便一起跌倒在地上,汪国华哇的一声吐出许多秽物。 那受伤重的伴当仰躺着,带着哭腔道,“汪大哥,我的手脚全都麻了。”汪国华哼了一声,他的手脚也开始麻木,在偏殿时他们便发觉舌头和四肢开始发麻,汪国华猜到有人在酒菜中下毒,自然认为方仲嘉收买人干的,所以在毒发之前拼死也 要打退方仲嘉一伙。 只要击败了方仲嘉,汪国华觉得自己还有时间撤离,但此时没有了威胁之后细细想来,中的这毒有些蹊跷,如果是方仲嘉下的毒,为何不等到他们毒发再进攻。 想到此处,汪国华朝方仲嘉看了一眼,方仲嘉仍倒在原地,身下流了一摊血,看着已无丝毫生机。汪国华转头看向殿内还在蠕动的那些乱民,眼神不停的闪动,如果不是方仲嘉下的毒,那下毒者很可能还在殿内,下毒者肯定不会中毒,而自己手脚越来越麻木,等到自 己这方无法动弹,他便会出来杀人,所有能动的人都是危险的。当下顾不得再去扶那伴当,在地上手脚并用,爬到那些还在蠕动的人旁边,用刀朝着他们的要害捅刺。那名还能移动的同伙见状也有样学样,提着刀和火把,不顾受伤乱 民的哀求,一路砍杀过去。片刻之后那些还能动的都魂归极乐,汪国华几人经过几番激烈搏斗,体力早已消耗殆尽,又处在毒发的状态,此时没有了危险的强烈刺激,精神上一松懈后,体能更加难 以支持,最后一个能移动的伴当此时终于也坚持不住,缓缓跌坐在地上。 汪国华歇息一会,强撑着起了身,嘴边仍残留着秽物。他喝的酒是殿中最少的,所以才能坚持到此刻。 他摇摇晃晃的走到偏殿门前,烧焦的黑衣人面前满地银锭,汪国华却无力去拿,更不用说偏殿内的大堆银子了。 他有些后悔再回到大殿,方才追杀方仲嘉一伙之后,便应该躲藏在山道边的林中,此时想走出去也有些吃力了。 他凶狠的扫视着昏暗的大殿,突然怒喝道,“谁下的毒!” 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却没有人回答他。 倒下的那伴当对汪国华颓然道,“或许是朱宗下的毒,他今日劝人喝那许多酒,或许他也想吞没银子。” “那倒好了,老子斩了他五刀,早已死了。”汪国华扶着殿壁,支撑着不倒下,“就怕下毒的还没死。” 汪国华突然抬头,“张二呢,他拿着弩…” 那伴当张着口,还不等他说话,“嘣”一声震响。 一支弩箭从佛像旁飞出,带着风声横过大殿,射中汪国华的大腿,汪国华打了一个转,重重跌倒在石板上。 汪国华仰天哀嚎,佛像后叽叽嘎嘎的声响,那伴当知道是在上弦,下一个肯定便是他,拼命想要站起,可手脚已不听使唤。 他绝望的靠在殿壁上,眼睁睁看着一支弩箭迎面而来。弩箭射中肋部,强劲的力量将他撞得一歪,他口中吐着血沫,缓缓滑倒在殿壁之下。 除了汪国华,殿中所有人都再无丝毫声息。 汪国华痛得满头汗珠,他咬牙忍住剧痛,转头往佛像那边看去,一个人影露出身形,端着蹶张弩缓缓靠近过来。 汪国华知道此人必定是那下毒者,愤怒的盯着他,直到那人接近后,汪国华露出恍然的神情。 他恨恨的道,“早该想到是你这狗皂隶,果然胥吏没一个好东西。”庞雨轻轻的喘着气,他全身都被汗水浸透,左肩流出的血染红了半边衣衫,他已接近了体力的极限。虽然他没有参与刀锋相对的搏杀,但徒手搏斗了两次,又整晚都处于 高度紧张状态,此时已经是筋疲力尽,但好在一切已经都在掌控之中。 “汪兄的话听来,好像你自己是个好东西,这殿里都是你设醮结拜的兄弟,若不是方仲嘉来早一步,我们便都会死在你手上。” 汪国华躺在地上无力的摇摇头,“给老子一个痛快。” 庞雨放下蹶张弩,“没箭了,待我找到弩箭,便来给你一个痛快。” 汪国华吃力的哈哈笑了两声,“有本事当着老子面前用刀子杀,拿刀杀人都不敢的狗役,我汪国华英雄一世,居然死于狗役之手。”庞雨没有精力继续斗嘴,把蹶张弩放在墙角,抽出一把短刀在手,准备在屋中寻找多余的弩箭,然后用弩箭射杀汪国华,以争取更多搬运银子的时间。汪国华喝的酒不多 ,加之武力强横,只要他还能动弹,庞雨就不会靠近他。 殿中光线阴暗,庞雨转身去捡了火把,光线明亮起来,想起那烧焦的黑衣人身上有一支弩箭,但气味让人恶心。 还在梭巡其他弩箭时,偏殿中突然一个声音大声道,“朱宗你这法子好,我在僧舍用大被捂头睡了一觉,发了汗果然便好多了。” 偏殿中出现火光,脚步声迅速接近,庞雨头皮发麻,还未反应过来,一个人影打着灯笼快步从偏殿走来。他抬头就看到了打火把的庞雨,双方一个照面都愣住了。 第五十一章 凶残 庞雨脑中一片空白,明明应该去了桐城的谷小武,却出现在即将大功告成之际。 他喃喃问道,“小武…你怎地没去桐城?” “我病未好,黄盟主让我…” 谷小武条件反射一样的回答着,他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又呆呆的把目光转回庞雨的脸上,“庞哥儿你在干啥?” 庞雨毫无准备,全然没想出说辞,只想先稳住谷小武,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一步。 谷小武睡眼朦胧,在尸横遍地的大殿梭巡,神色突然一变往后退了两步。 “雨哥儿你别过来。”谷小武呛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杀牛刀。庞雨赶紧停下,此时他几乎筋疲力尽,手脚都在颤抖,就算是给蹶张弩上弦都颇为不易,移动速度大打折扣。谷小武则是个生力军,一旦动起手来,庞雨没有把握能取胜 。 庞雨脑中急转,哼一声道,“那谷兄弟你也别过来,待我杀了汪国华这卖友求荣的叛徒。” 谷小武谨慎的举着刀,眼睛在地面和庞雨身上来回张望,似乎对眼前的局面十分迷茫。 汪国华咳嗽几声,挣扎着扭动几下,将地上的腰刀抓在手中,举起对着庞雨的方向,以防庞雨突然扑上来。 “谷小武你别信他,这狗役给我们下毒了,满殿的人都中毒了,都是他一个个用刀杀的。” 眼前的谷小武是汪国华求生唯一的希望,虽然口舌有些麻木,但他仍然大声申辩。庞雨哈哈笑两声,把汪国华吃力的声音压下去,“此时还要血口喷人,若是我下的毒害死了各位兄弟,那这里跪着的丘八谁勾结来的?那边躺着的方家把总又是怎生来的? ” 庞雨转头看着谷小武,“汪国华和方家的渊源,小武总是听过的吧,那边倒着的那人便是方家的方仲嘉,荻港把总,你说是谁引来的。”谷小武看向汪国华的眼神开始充满怀疑,因为那跪着的家丁身上确实有锁子甲,而汪国华和方家的关系,谷小武也是听过的,能得到方乡官的看重,在以前还是汪国华炫 耀的资本之一。 汪国华紧紧握着腰刀干笑两声,“庞狗役算你会说,若是老子引来的丘八,为何如今你一人站着,其他人都非死即伤,分明便是你引来的丘八。”“我能站着,那是兄弟们拼力死战,出乎你的意料罢了。”庞雨义正言辞的道,“朱宗兄弟血战而死,你还要补上五刀,谷兄弟你去看看,朱宗身上都是砍伤,汪国华那腰刀 上,染的全是朱宗的血。他说这些人都是我杀的,你看看我的刀上。” 谷小武看看庞雨手中的短刀,确实没有丝毫血迹,倒是汪国华的腰刀上血迹斑斑,谷小武脸颊抽搐,渐渐变得悲愤。 汪国华又干呕两次,他腹中已经没有食物,只吐出些许液体,受到胃液的刺激,他脸上涕泪横流,卧刀的手又垂在地上,一副体力耗尽的模样,一时说不出话来。 谷小武更以为他是默认了,对着汪国华怒吼道,“我们都是设醮结拜的兄弟,朱宗与你从小便识得,为何你要下这毒手。” 庞雨乘机接话道,“因为他要用我等的人头投靠衙门,受招安自赎,并与那方仲嘉平分银子。” 谷小武愣愣的转向庞雨,“朱宗他们都死了,雨哥儿,那我们怎办?日后往哪里去?” 庞雨见谷小武相信了自己,心中松了一口气,但并未放松警惕,看着谷小武轻轻开口道,“我也不知怎办,但不外乎投靠衙门和逃去外乡,看谷兄弟你怎么说。” 谷小武没有靠拢过来,在原地焦急的摇头道,“衙门怎回得去,我当那先锋将,满桐城的人都知道,大户人家得罪个遍,回了衙门也要死在哪些士绅之手…”庞雨眼见谷小武手足无措,决定给谷小武一条出路,开口劝道,“如今没有其他法子,衙门也不可靠,谷兄弟能拿走多少是多少,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从此不要回桐 城。” “雨哥儿…我从未去过外乡,最远便是走过怀宁的界,出去怎活啊。” “有银子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 谷小武流着泪想了片刻,定定的看着庞雨,“为何你只想着投靠衙门和去外乡,从未想过去告知黄盟主,让他带着兄弟们赶回云际寺?” 庞雨心中一惊,他今晚的思维都在大殿之内,而且因为知道乡绅明早以准备了大批打行,黄文鼎毫无防备之下必难逃脱,庞雨心中早已把黄文鼎排除任何考虑项之外。当下赶紧补救道,“我觉着,黄文鼎与汪国华早有勾结,黄文鼎刻意带走其他人,让汪国华劫走银子,他们在外乡汇合之后再分银子。我们去找那黄文鼎,岂非自投罗网。 ” 谷小武果然迟疑了,他埋头想了半晌,突然抬头道,“既然这汪国华不仁,我等便不义,分了银子,再提他的头去衙门立功,那样士绅便不会难为我等。”庞雨差点一口答应,随即强忍下来,脸上装作一惊的样子,还往后退了一步。同时仔细观察着谷小武的神情,火把光闪动着,把谷小武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谷小武眼神 闪动,也在仔细的观察着庞雨。庞雨不敢确认谷小武的心思,万一谷小武是试探自己,一旦答应下来,谷小武便可能翻脸动手。庞雨自觉越来越虚弱,肩膀的伤口越来越痛,头脑还有些眩晕的感觉,庞 雨不知是失血造成的还是体力消耗过大。 昏暗的偏殿门内,便是那四万两银子,站在殿门的谷小武,便是庞雨和银子间最后的障碍。 因为谷小武的出现,庞雨不敢给山下的三个帮手发信号,否则自己无法说清为何安排了人接应,谷小武便可能马上发难。 此人待他不错,庞雨根本没想过要杀他。放谷小武离开,则有更大的风险,一是他可能去寻找黄文鼎,二则是庞雨等人截取银子的事情,便有了一个目击者,一旦消息走漏,那些大户最后定然要逼庞雨等人吐出 来。今夜的一切冒险便都是白费功夫,第三则可能沾染杀死荻港家丁的重罪,庞雨如何能心甘。 庞雨看着面前的谷小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一阵阵的焦躁,赶紧深呼吸两口气,勉强将那种焦虑压制下去。 片刻的沉默,庞雨盯着谷小武开口道,“杀汪国华是为兄弟们报仇,可去投靠衙门,万一黄文鼎攻下县城,我俩又如何?” 谷小武急切的道,“没了汪国华,黄盟主败灭转眼间事。” “那你来杀汪国华,取他人头,这大功给你。” 谷小武退了一步,“我从未杀过人,我干不了。”庞雨继续试探道,“我也不敢杀,更不敢留在桐城。今日之后,衙门要逮拿我等,乡绅要报复,黄文鼎也可能要杀我等。此时我便要去外乡,你让开殿门,我进去包些银子 便走。” “不不,雨哥儿你也不要走,离乡人贱,我们慢慢想法子,一定有法子。”庞雨微微眯眼,他直至此时,仍不能探清谷小武的真实想法。随着时间流逝,他对这绕圈子的试探已极度不耐烦,眼角看到墙根的蹶张弩,当下把短刀插在腰间,朝着谷 小武伸手道,“那小武兄弟稍待,我要去取箭杀了汪国华,我们兄弟再商量行止。” 说罢庞雨缓缓到墙角提了蹶张弩,打着火把倒退着往殿中去,那里的殿柱后倒着一个家丁,身上有一支弩箭。 他一边退一边留意着后边的尸体,同时还要留意前方的谷小武。只要有了弩箭在手,庞雨便不再惧怕谷小武,大可先强令谷小武放下短刀。 谷小武身材瘦小,如果没有兵刃,庞雨即便是受伤之后,自觉也能轻松制服对方,然后就可以呼叫三个帮手上山,一切才算掌控在自己手中。 正在此时,地上的汪国华忽然拼力撑起,声音沙哑的对谷小武道,“他取到箭,你便死定了。” 谷小武急促的呼吸着,慌乱的看向汪国华,马上又转回庞雨身上。 庞雨边退边道,“谷兄弟别听他的挑拨,我只是要杀他。” 汪国华一只手撑住身体叫道,“殿中人都是被他射死的,所以他的刀上无血,他要夺银子,不会留你活口。” 谷小武啊的狂叫一声,赶上两步举起刀子对着庞雨,“你站住,不许取那箭!” 庞雨已来到那尸体边,一伸手便能拿到弩箭,可弩箭还没有上弦,谷小武现在的距离足够在他上弦之前杀到。 当下停住动作盯着谷小武,尽量平缓的说道,“我只敢拿弩箭射人,若你不要我拿箭,你便去杀了汪国华。” 谷小武哭着连连摇头,“不,我也不敢杀人…” “那我便要取箭了,我总不能陪你在此耽搁一夜。” 谷小武呆了半晌,突然把刀放下,对着庞雨道,“那庞哥儿你取箭,我信得过你。” 庞雨把火把放在地上,右手放在腰带的短刀旁,防备谷小武突然冲上来,左手逮着箭尾一扯,有些阻滞,但比那烧焦的黑衣人要松,手上用劲,那弩箭终于顺利的取出。 庞雨心中一喜,只要把弩箭上弦,一切便都在掌握,心中稍有些焦急,但眼睛依然盯着谷小武。 谷小武神情呆滞,仿佛呆住了一半, 庞雨稍稍放心,右脚踩住弩蹬,双手抓住弩尾,使劲晚上一拉。 就在这一瞬间,谷小武突然举刀,神情狰狞不顾一切的猛扑过来。 谷小武等待的便是此刻,因为庞雨双手用在弓弩上,无法抽取刀具。 庞雨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上弦之上,身体几乎被弩僵住,见状一慌,脚下失了力,弓弦的力反击在他自己身上,胸口憋住一般,身体不由往前一跌。 短刀瞬间已到胸前,庞雨慌乱中连重心也没调整好,谷小武一扑,两人同时倒在地上,庞雨摔得一晕,此时又体力虚弱,要靠两手才撑住那握刀的手。 谷小武占了上风,左手压在持刀的右手上,口中怒吼道,“骗得了我否,往日你都不来庙中住,偏偏今日你来便出事了。” 庞雨吃力的撑着,已经无暇斗嘴。 汪国华的声音响起,沙哑的笑了两声,“哈哈,谷小武说不敢杀人,狗役你道殷登是谁杀的,便是这谷小武,斩了殷登三十多刀,庞狗役你今晚要惨死在他之手。” 汪国华说罢挣扎着起来,他只有一只手能动,就靠这只手在地上吃力的向庞雨挪动,那手上还拿着腰刀,拍在地上当当的响。 庞雨听得到动静,只要等汪国华靠近,自己无法动弹的情况下,只能任由汪国华砍刺。随即想起殷登人头的惨状,当时仵作便说是被人在脖颈砍杀数十刀。今晚才知道杀殷登的是谷小武,以谷小武的力气不能一刀断头,但他的凶残,却是连黄文鼎也不能比 ,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落在此人手上。庞雨一声怒喝,双脚踮起,胯部微微一挺,获得了活动的空间,双手跟着往旁一带,任由短刀划过他的胳膊,庞雨忍住剧痛扭着对方那只手,一个翻身把谷小武掀了下去 。 谷小武并非强壮之辈,又从未习练过功夫,一下便被庞雨反压住,心中一慌便胡乱挣扎。而庞雨心中也十分慌乱,他练习过格雷西柔术,方才在黑暗中用十字固和裸绞成功解决对方两人。但那是乘对方没有利器时的偷袭,属于赤手格斗,若是此时没有那把杀 牛刀,他有很多办法制服谷小武,但谷小武手执利器,尤其是最危险的短刀,那些招数便都没有用处。庞雨只能死死压住谷小武握刀的手,任何体位改变都可能被对手杀死。要是在其他时候,庞雨遇到手执利器的对手早就跑了,那些所谓空手入白刃的技术,正面对垒时, 十次未必能成功一次。 两人便在地上相持,庞雨此时可以利用体重,比方才省力了许多,但紧张之下体力消耗还是很快,腾出左手在腰间一摸,自己那短刀在扭打中不知去向。 地上的火把被两人一通扭打挤到了墙角,大殿之中又进入一片昏暗。 后面又当的一声,汪国华又近了一步,他的速度似乎比开始慢了,但依然让庞雨心急如焚。 庞雨拼命压住那支手,对谷小武吼道,“你若要想活命,便把刀放下,一切听我的,让你留在桐城,银子够你一生所用。” “老子杀殷登时便没想过招安,庞雨你想占银子…你别想了,你杀我如此多弟兄,要是老子能逃…你就等死吧,等黄文鼎带人把你家那药铺烧…烧个精光。” “你说什么。” 庞雨一边说话,一边用脚在周围摸索,碰到一个重物,抬头看去却是汪国华喝酒时坐的那小木凳。 谷小武兀自咒骂不绝,“定要把你家杀个精光,杀得你家…” “杀得如何?”庞雨喘着气,小木凳已经拿到左手。 身后汪国华又移动一步,昏暗大殿中危机四伏,庞雨粗重的喘息着,大脑似乎都停止了思索,只是身体还在条件反射般动作。 “杀得你家鸡犬不留!老子知道你家何处,你爹妈我也识得…”谷小武怒吼一声,乘着庞雨左手没有压住肩头,把上身抬起,一口咬在庞雨的手臂上。 庞雨痛得惨叫,额头布满密密的汗珠,疲惫和危险几乎让他的精神崩溃,此时一股怒气中胸中升腾而起。 庞雨怒吼一声:“鸡犬不留!”猛地举起木凳朝着谷小武的脑袋砸去,。 木凳凶猛的击中谷小武额头,谷小武抬起的脑袋往后重重撞在青石板上,谷小武挣扎的力度顿时松懈下来。 “杀!杀!”庞雨口中怒吼着,状如疯魔般将木凳高举,一次次向黑暗中的谷小武砸去。 山风从殿中穿过,发出呜呜的呼啸,后门的门页被风带动,摇晃中发出叽叽嘎嘎的声音。 地狱般的大殿之中,庞雨粗重的喘着气,双手不停的颤抖,手上一阵阵紧绷的感觉,是鲜血凝固在皮肤上。 后面的汪国华停止移动,他知道此时再去也无用了,只是躺在地上发出奇怪的笑声。庞雨拼尽最后的力气站起,提着火把来到院门外,向着山下挥舞起来。 第五十二章 跌落 焦国柞、何仙崖和庞丁来到殿门前,胆战心惊的看着眼前的场景。昏暗的大殿内横七竖八摆满尸体,石板被鲜血染成了红色,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即便焦国柞在快班时已去过好几个凶案现场,但这样的场景却想也没想过。 他们三人在云际寺山下一座丘陵上等了一夜,只知道庞雨带了毒药,但能否对付那许多乱民,三人心中根本没底,在焦虑中渡过了半夜,终于等来了信号。在原本计划中,焦国柞需要对付山下放哨的两个乱民,以免他们走脱去报信,三人拿着刀在山道口寻找半天,竟然一个人影也没看到。接着山道上见到了几具尸体,差点 让三人落荒而逃。 好在几万两银子的诱惑足够大,支撑着三人一路提心吊胆上的上山,见到了修罗地狱一般的佛殿。 “少…少爷,这都是你杀的?” 庞雨靠坐在墙壁上,没有回答庞丁的问题,提着椰瓢自顾自的喝水。在等待三人的这点时间里,他处理了一下肩膀和手臂的伤口,已经把伤口周围衣料割掉,以减小感染的可能。还用水稍微冲洗了一下,血没完全止住,但比方才已经好了 很多,此时有自己人在场,精神上放松了不少,补充了些水分之后精力和体能都恢复了不少。 焦国柞绕开地上的一滩血水,来到偏殿门前,小心的看了一眼庞雨后,捡起地上一块银锭。 “二弟,这银子…” 庞雨在墙边也摸到一块,都是汪国华开始扔出来的,各种大小都有,偏殿门前摆了一地。 元宝形的银锭上沾了些血迹,庞雨摸到这一块足有五十两重,足够普通人家三五年生活所需,庞雨用手在银锭上摩挲,感觉到银锭上有些凹凸不平,似乎是一些文字。 庞雨把银锭举在眼前,借着旁边的火光看去,银锭上果然刻有密密的阴文小字。 “怀宁县征收正德八年分常平米价五十两正 提召官周正义该催同吉银匠庞乔远” 庞雨看完有些走神,喃喃的道,“银匠也姓庞的,正德八年到现在多久了?有缘。” 焦国柞拿着那银锭呆在原地,小心的对庞雨道,“我说二弟,这块银锭我拿了成不成?” 庞雨把元宝翻了一圈,还在出神的道,“为何宋代的银锭是平的块状,咱大明朝偏要做成这元宝,谁这么脑残,这样运输起来要多耗多少的空间。” 何仙崖踮着脚,在血迹斑斑的大殿中小心的行走,最后来到庞雨身边,“二哥,若是有银子,咱们该搬了。” 庞雨闭闭眼睛,再睁开时眼神已恢复清亮,他用力在地上撑了一下,何仙崖连忙扶着,庞雨吃力的站起,大步往偏殿走去,三人连忙都跟在后面。 偏殿中的普贤像前堆满大大小小的箱子,庞雨一把打开最上层一个大箱子,三人顿时都呆住了。 箱子中密集的堆满了大小不等的银锭,在火把光下银光闪动,庞雨把最上层的全部打开,三人一生从未见过的财富便毫无阻挡的摆在眼前。 庞丁咕咚一声跌坐在地上,何仙崖则急促的喘气,几乎无法呼吸。 “这是多少银子啊!” 焦国柞嘴角吊着长长的口水,往前走了一步,想要去抚摸一下那些美丽的银锭。 “啪啪”两声响。 三人都一惊,只见庞雨拿着一支弩箭,用箭头敲在银箱上。 庞雨冷冷的扫视三人一遍,“三弟和庞丁搬银子,大哥你先去大殿补刀,确保今日在寺内的,一个活口都能不留。” 焦国柞瞬间出了满额的汗水,嗝一声打了一个干呕。 …… 庞丁将一个背篓提起,帮助庞雨背在了背上,里面是一个装满银锭的麻袋。 背篓和麻袋都是今日何仙崖在最后时刻准备的,这样可以腾出手来打火把,也不用两人去抬那不好用力的银箱。 何仙崖和庞丁也把背篓放下,他俩力气都不行,大概每人只能背五六十斤,一趟也就不到一千两银子。看在背银子的份上,他们原本打算拼命,但庞雨计算了一下时间,今晚注定是一个耐力赛,只能让他们维持在正常负重的水平。庞雨有伤在身,又伤在肩膀上,此时只能 用单边背负,比何仙崖还背得少。 焦国柞补完刀之后需要驾马车,把山下的银袋运到集镇外的那处房屋,搬运过程需要他一个人完成,劳动量也非常大,不可能再参加搬下山的这部分工作。庞雨脑袋有些昏沉,思维比平时迟钝很多,好一会才能集中精力,稍稍运算了一下,如果是四万多两银子,就是将近三千斤,三个人需要来回搬运二十多趟,按一个来回 一刻钟计算,就算是不休息也得五六个时辰,但以他们三人的体力,是必定需要休息的,所以时间依然非常紧张。 因为用了背篓和麻袋,所以速度比以前预计的要快,但具体能快多少,庞雨心中也没底,此时又没个手表什么的计时。 庞雨试了一下重量,他也知道负重下山一点也不轻松,要是多来几趟,腿脚的效率便会很快下降。 想起城门口遇到那些担挑子的农民,一人就要挑一百多斤,还健步如飞,此时要是站在眼前,自己愿意出一百两雇佣他们,不过也只能想一想罢了。焦国柞提着腰刀来到大殿上,阴森的场景让他有些手软,但庞雨方才的吩咐很明白,不知怎地,焦国柞今晚丝毫不敢违抗庞雨的命令,相对来说砍杀尸体恐怕还轻松一些 。 他咬牙给自己壮了胆,对着脚下一具高高举起腰刀。 庞雨无力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不要对着身子砍,要么你把头砍掉,要么你朝着心口戳,都省力又有效,砍身子的效率最低。” 焦国柞只得收了刀,回头看看庞雨,只见庞雨满头满身的血迹,背着一个背篓,用一根长矛撑着身体,此时正冷冷的看着自己,在火光中有如鬼魅。 焦国柞浑身一颤,不敢再耽搁,双手持刀,大喝一声对着那尸体的心口位置狠狠刺杀下去。 “大哥你先把汪国华杀了。” 庞雨站在原地,准备看焦国柞杀完汪国华再运银子,汪国华今晚给了庞雨深刻的印象,不看到此人送命,庞雨始终难以安心。 地上的汪国华吃力的笑了两声,试图说点什么,但只发出了几个模糊的音节。 焦国柞似乎胆气壮了一些,提着腰刀大步走向汪国华。 正在此时,庞雨听得外边传来何仙崖焦急的声音,“二哥…二哥,你看那来的是什么。” 庞雨和焦国柞一愣,两人匆匆出了院门,院门外有一个宽阔的平台,何仙崖和庞丁都站在平台的边缘,此处是云际寺视角最好的位置,能俯瞰东南方起伏的丘陵。 顺着何仙崖的手指望去,远方出现了一道光点组成的线条,那些光点在漆黑的夜色中忽明忽暗。 “是火把。”焦国柞仔细看着,“东南方来的。” 何仙崖疑惑的道,“人数好像不少,怎会有如此多人在夜里赶路。” 庞丁紧张的道,“会不会是黄文鼎回来了,他那里人便多?” 庞雨皱眉问道,“黄文鼎去的桐城,是在东北方向,怎会从东南方过来,那边是什么地方。” “是练潭方向来的。” 焦国柞迟疑着道,“练潭…原来有池州兵,可池州兵已经走了。” 何仙崖突然大声道,“难道池州兵没走?” 庞雨突然两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支撑着他还在坚持的希望几乎在瞬间破灭。 此时的人很少愿意走夜路,半夜从练潭方向往挂车河方向赶路,除了池州兵确实想不出其他人来。庞雨亲自听到杨芳蚤说及池州兵已经撤退,显然是王公弼欺骗了桐城县衙,庞雨一时还没想清楚其中道理,但池州兵的动机是能猜到的,既要平乱又要银子,他们到来的 时机也把握得非常好。 如果池州兵已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那他们无论如何没有足够时间搬运银子,甚至连小半都无法拿走,一个不小心还会被池州兵当做乱民砍了脑袋。这计划千算万算,原本以为天衣无缝。结果从庞雨上山开始,便没有顺利过,而此时历尽艰险,几万两银子已经摆在自己的面前,他感觉人生快要达到了巅峰,然而形势 马上又急转直下。很可能因为一个最简单的搬运问题无法带走银子,反而要便宜远道而来的池州兵。王公弼只是赶了几十里路,不但拿走了此处的银子,还能收获一大堆乱民的脑袋作为战 功。 四人颓丧的看着远处的光点,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焦国柞喃喃道,“好歹咱们把身上这一背篓带走,一人有几百两,也不算白来一趟。” 何仙崖喘着气道,“二哥,无论银子拿多少,万不能让人知道咱们来过。”庞雨知道何仙崖的意思,殿中死的大多都是桐城人,这些人即便是乱民,但也有至亲好友,若被人知道自己四人来过此处,那些人的亲友会认为他们杀了人,乡绅们会认 为他们劫了财,以后后患无穷。何仙崖的意思,此时时间仓促,宁可少搬银子,也要先确保没留下活口。 默然片刻后庞雨颓然说道,“咱们先去给殿中那些人补刀。” 四人垂头丧气的放下背篓回到大殿正门,汪国华依然在原地躺着。 庞雨拿着手中的长矛,对焦国柞道,“我去杀汪国华,你先给那方把总补刀,然后挨着补其他。” “谁是方把总?” 庞雨按记忆朝右边一指,“穿锁子甲那个…” 庞雨的动作突然僵住,方仲嘉倒下的位置只剩下一滩血迹,哪里还有方仲嘉的人影。四人魂飞魄散,赶紧围过去,只见一道沾着血的脚印从血迹处往殿外延伸,四人打着火把跟随过去,那血脚印出了院门,消失左侧的草丛之后,再往外便是漆黑一片的无 尽山林,几人打着火把扩大范围,却再也发现不了丝毫踪迹。 四人返回院门前,面面相觑惊骇莫名,他们都是桐城本地人,谁都知道几代进士的方家,这是桐城的一个世家大族,绝对不是四人可以应付。如今不知方仲嘉是何时走的,也不知道他到底听到多少殿中的对话。但很大的可能,他听到了庞雨等人不留活口的话,虽然庞雨四人以为他早就死了,只是补刀确保而已 ,但在方仲嘉看来,四人就是要杀他,加上今晚他带来的家丁死伤殆尽,自己身受重伤,这笔账没准便会算在四人身上。 而庞雨开始还有打落火把帮助汪国华的行为,若非当时他制造的混乱,当时家丁们便会一路追杀,汪国华根本没有机会去使用蹶张弩。 庞雨摸了一下腰间的箭匣,虽然蹶张弩放在偏殿,但所有弩箭都在身边,他并不害怕方仲嘉学自己一样偷袭。 焦国柞声音颤抖,“银子我不要了,咱们现在就回桐城去。” 何仙崖怒道,“你以为不要银子就能保你活命,方家能悄然募集数十打行,还能夜袭云际寺,对付我等四人如踩死几只蚂蚁而已。” 焦国柞一呆,跌坐在地上哀嚎道,“老子为啥要被你俩人蛊惑,万不该啊,如今可怎办才好…银子拿不到多少,连桐城也回不得,难道真要逃去那外乡。” 何仙崖转头看着庞雨,脸上也有些扭曲,“二哥,你赶快拿个主意,若是你说去外乡,我等即刻便走,明日一早便可到怀宁。” 庞丁带着哭腔道,“少爷,少爷,该怎办你快说啊,要不然咱们赶紧去找夫人老爷跑吧…” 山风呼啸,院门外黝黑的丛林中虫鸣声声。 山下远方的火把光点闪烁着,离云际寺的方向越来越近,殿中又走脱了方仲嘉,整个劫银的计划功亏一篑,甚至他们连桐城也不能回,从此之后只能流落外乡。 一切仿佛瞬间从天堂跌落到了地狱,三人粗重的呼吸着,池州兵距离不远,时间已很紧迫,他们都等待着庞雨的决定。 庞雨只为疏忽后悔了片刻功夫,此时心中竟然出奇的安静,他的眼神凝结起来,盯着远处的光点不停闪动。他口中轻轻说道,“不到最后一刻,我都不会认输!一定有办法,让我想想,县衙、安庆府、池州兵、乱民、银子、方家、汪国华……” 第五十三章 张扬 庞雨轻轻开口道,“眼下最紧急的,便是池州兵,但池州兵来此,最多是我们提前离开,少拿了银子却无性命之忧。”“最要命的却是方仲嘉。”何仙崖喘着气,“池州兵到来,我们没有空闲去慢慢搜寻方仲嘉。只要他回到桐城,我们出现在此的事便会泄露出去。乡绅一方势力强大,随时可 杀死我等。” 焦国柞哭丧着脸道,“可我们并未打杀姓方的,伤他的是汪国华,最多还有二弟。与我何干,他应不会与我为难。” 庞雨冷冷开口道,“我觉着大哥去补刀时,那方仲嘉一定是知道的。他自然会想着,若是他没跑掉,大哥你定会给他来几刀,他岂会不与你为难。” 焦国柞一愣,一时说不出话来。庞雨心中更清楚的是,方仲嘉即便当时没认出庞雨,但后面这一番经过,他应该是知道打落火把的人是庞雨。 这个举动破坏了他的整个行动,如果期望方仲嘉不作报复,几乎是不可能的。庞雨继续道,“你想过没有,他们为何要夜袭云际寺?方仲嘉一伙来时是蒙面的,无论是来杀汪国华,还是来抢夺银子,他并不愿有人知道他来过此处?如今我们知道此事 ,而方仲嘉手上还有数十打行,你猜他会如何做。” “自然是悄悄打杀了我等。”何仙崖道,“而且还要拿走我们夺来的银两,无论多少。”庞雨盯着那火把光,“他应该不光是为了银子而来,我听他二人在殿中对话,他是想要杀死汪国华。他为何要杀死汪国华,似乎是因他兄长曾关照过汪国华,不愿此人落在 衙门或是池州兵手中,更不愿他逃脱,所以冒险深夜袭击云际寺。”“也就是说他最想要的是汪国华的人头,然后才是银子。” 何仙崖停顿一下接着道,“此事的为难处在于,我们无论拿多少银子回桐城,都不敢声张来过云际寺,方仲嘉也 是如此,若是双方都不声张,那方仲嘉便可扑灭民乱之后,调动打行报复我等。” 庞雨补充道,“甚至借口我们也都乱民,直接便一刀砍了,我们几个衙门小卒,知府知县也不会为我等张目。” 何仙崖叹口气道,“那咱们跑吧。” “我们方才说的是不敢声张,若是我要声张呢,今晚云际寺乱民被剿杀殆尽,此乃平乱头功。届时他还敢否对付我等。”三人一起惊讶的看着庞雨,他们一直商定的便是悄悄劫了银子,否则消息泄露的话,那些士绅定然会要他们归还脏银,还可能引来乱民亲友报复,所以从未考虑过自己声 张消息。庞雨眯着眼睛,似乎要把远处的火把看的更清楚,“我乃桐城皂隶,正为桐城乡梓舍命平乱,此时我手中有三十个乱民的人头,有四万两脏银,还有贼首汪国华。我理直气 壮,有何不可声张。方仲嘉他一个荻港把总,身为朝廷武官,未奉上官将令,带兵擅离职守,由其兄长一个乡官操持朝廷兵权,不敢声张的人只是他而已。” 焦国柞回过神来迟疑的道,“这话亦可对池州兵说否?就说咱们已经平乱了,请他们退去。”何仙崖果断摇头道,“自然不可,此时夜半无人,池州兵岂会与你讲理,必定斩了我们几人再吞没银子,所以云际寺是万不可留。二弟所说声张出去,是要占那平乱的大功 ,让方家不敢对我等贸然下手。可万一那些士绅认定咱们吞没了银子,让我等退出脏银,又如何是好。” 庞雨对着山下抬抬下巴,焦国柞突然会意过来,一指山下的火光,“自然都是被池州兵抢去了,明日天亮便有挂车河集镇的无数证人,哈哈,咱们至少能留些银子。”庞雨长长舒一口气,转头看着身后的三个伴当,语气中充满坚定,“这火光看着近,实际应还有些时候,我等可以用这时间做不少事。只要咱们做得好,池州兵未必能夺了 银子,富贵险中求,咱们索性豁出去…” …… “那云际寺还有多远?” “大人,前面便是挂车河集镇,过了再往前一点,便是云际寺了。” 马上的潘可大把兜鋻戴回头上,他的前后都是打着火把的家丁,将周围的道路照得十分明亮,但跟无尽的夜色相比,还是只有很小一块。 他与王公弼商定策略之后,便佯装撤军,但将百名精锐隐藏于练潭以南。同时安排那练潭的乱民当了谍探。 昨日那谍探得到黄文鼎要去桐城的消息之后,便即刻赶回报信,潘可大只带了这近百人的精锐,行动十分便捷,在天黑之前已经赶了小半路程。 他的这支小军队虽然已经是抽选的精锐,但其实也就是些勇武敢战的家丁,从整体上从未有过严格训练,更没有在夜间遂行军事行动的能力。 天黑之后行军速度大降,因为今夜没有星月光,连骑兵都只能下马打着火把步行,整个行军队列越拉越长,还有大约十多人掉队,逼得潘可大停留了几次。 火把在夜间太过显眼,只能照亮周围很小范围,但别人却能在很远的地方留意到。离云际寺越近,被贼人发现的可能便越大,贼人跑了倒不要紧,卷跑了银子就不妙了。 此时终于即将到达云际寺。按这个谍探说的,脏银全都在庙中,多达数万两,只要一想起那种场景,潘可大心中便有些焦急。 “走快些。” 只要通过了挂车河集镇,他便截断了通往桐城的官道,贼人便无处可逃。潘可大不停催促,顾不得掉队的人,不再停下收拢队伍,一路紧赶慢赶,池州兵终于抵达云际寺山下时,潘可大身边只剩下不到五十人,且黑暗中走乱了编制,若是真的 遇到强敌,也是不堪一击。 潘可大知道云际寺只有一条山道,跟着谍探寻到那路口后,才稍感放心。 先锋的家丁们络绎上了山道,潘可大突然拉过谍探问道,“你说山下通夜都有放哨的,人到哪里去了。” 那谍探惊慌的道,“小人不知,但往日都有的,汪国华有时还要查,确实通夜不断。” 潘可大怀疑的看着眼前的谍探,自己远道而来,此时人困马乏,如果是贼人的圈套,自己岂非偷鸡不成蚀把米。 正在犹豫之时,前面的家丁大声道,“大人,这里有些东西。” 潘可大带着众兵赶到山路上,把火把凑近了一看,山道的台阶有不少的血迹,但更吸引他们的,是路上零散的银块。 一众丘八纷纷在地上捡拾,跟着发现在草丛都还有,队伍顿时散开。 明末时的家丁是军队中的精锐,但其实也就是有全饷的士兵,只是因为腐朽的体制造成将官无力供养足额士兵,所以才集中资源供养少数忠心勇武之士。 在全国军饷最高的关宁军,家丁领的折色是二两银子。池州兵在安全的南直隶,他们一月不过一两银子,此时满地的银锭,随便一块便是数月的收入,哪里还忍得住。 士兵们顿时异常兴奋,行军的疲劳都完全忘了,在山道周围疯狂搜寻,遇到大的银锭便争抢起来。 潘可大一个不小心,池州兵便军纪涣散,后面陆续赶到的士兵也投入争夺,已有几处发生打斗,山道上一片喧哗。 潘可大大声弹压,派出心腹的家丁一通乱打,好不容易把那几处打斗平息下去。潘可大生怕节外生枝,不敢让队伍停留在山道上,带着家丁直扑山顶。 路上又发现了一些银子,随后出现了几具尸体,池州兵开始紧张起来。一路小心翼翼的上到云际寺的院门,门前的平台处又是几具尸体。士兵都有些迟疑,潘可大眼见云际寺的庙门已在面前,里面便是那数万两的银子,拔出自己的腰刀大喝一声,“杀光此处乱民,杀一人赏十两银子!先入大殿者另赏二十两 !” 家丁们有了悬赏的刺激,立即争先恐后的涌入大殿。 潘可大随在大队之后,众人预计中的血战没有出现,大殿的地板上摆满尸体,很多却只剩下一截颈项,人头不知去向,尸体间有些散落的银锭。 众兵虽然心惊,但毕竟人多势众,小心翼翼的散开,在庙中分散搜寻,等潘可大进到偏殿,发现了成堆的银箱。 “大人,箱子都是空的。” 潘可大心中怒火中烧,一把手揪住那谍探,“你说有数万两银子在此,银子呢?” 谍探吓得结结巴巴道,“小人怎知,分明午后还在,此处死了这许多人,定是他们自相残杀,胜者夺了银子跑了。” 潘可大呛一声抽出腰刀指着那谍探,“那往哪里跑了?说不出来便取你性命!” 谍探吓得瘫在地上,他一时哪里说得出来。 这时家丁头子气喘吁吁的赶来道,“庙中各处看了,没有银子,倒是山下有些发现。” “有何发现?” “往桐城方向路上很干净,但往怀宁方向的官道上散落着银子,那些贼人定是往怀宁去了,数万两的银子他们走不快,咱们去还追得及。”“他们定是得了消息,知道桐城不能再去,要从怀宁逃去外乡。”潘可大狠狠道,“本官留守云际寺,以防再被贼人占据,顺便再细细搜寻一下庙中。你带三十人骑马去追, 他们带着四五万两银子岂能跑得快,天亮之后他们必定逃不掉。” “遵命!” …… 天色微明,新的一天来到。桐城大街小巷中的门市纷纷开张,自从黄文鼎一伙去了云际寺,远离了县城之后,居民各理生计,城中生活正在恢复正常。 一辆马车缓缓从东作门进入县城,车上的驾车位坐着一个人,后面的车板上没有遮盖,随着“踢嗒踢嗒”的马蹄声,马车沿着大街缓缓而过。 刚开始路边的百姓并未在意,但有几人不经意间看到车上拉的物品时,突然尖叫着退开。 其他百姓留意到这些异常后,纷纷过来查看,满街都充满了惊叫,但人们又不离开,纷纷远远的跟着马车,消息传得飞快,各处的人们都围聚过来。 满身血污的庞雨坐在驾车位上,腰上挂着腰刀,驾着马车缓缓行驶在县前街上。 终于到达八字墙时,庞雨跳下马车,一脸漠然的面对着密密麻麻的围观百姓,场中竟然无人敢喧哗,百姓们只是下意识的又往外退开一些。 庞雨转身面对仪门,得了消息的杨芳蚤正在幕友的扶持下匆匆赶来。 待杨芳蚤出了大门一看,马车的车板上赫然摆放着整齐的人头! 庞雨昂首挺胸,对杨知县拱手,声音洪亮的道,“皂班庞雨奉堂尊大人之命平乱,昨夜一番血战,已剿灭云际寺结寨乱民,斩首二十余级,特来复命!”杨芳蚤目瞪口呆看着站在一堆首级前的庞雨,竟脚下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第五十四章 平乱 “人头中可有汪国华?”“回老爷话,没有那汪国华,亦未见黄文鼎,人头中为首之人是朱宗。那庞雨并不入衙门,便在八字墙之前与杨芳蚤对话,据他所说,是受杨芳蚤指派平乱,如今满城皆知 他是平乱首功。” 凤仪里方家书房中,方孔炤脸色阴沉,挥手让报信的家仆退下。屋中还有两人,一个是脸色苍白的方仲嘉,另外一个则是方孔炤的女婿孙临。 昨晚先是逃回一批家仆,说方仲嘉已被乱民所杀,让方孔炤后悔莫及,随后又担心因此走漏了平乱的消息,从而让黄文鼎逃脱,甚至黄文鼎会突袭凤仪里。 方府一片混乱,让打行都起身准备,又不断派出家仆四处打探,结果方仲嘉天明前负伤而回,才让方孔炤心头的大石落地。方仲嘉受伤两处,逃出大殿之后进入山林,好在云际寺的山岭并不高,他寻到一处缓坡慢慢下山,锁子甲因为太重,也扔在了林中。身上衣衫被灌木枝叶扯得稀烂,到大 路之后池州兵还未到达。万幸的是寻到了来时的马匹,这才保住一条性命。 他的两处都不是致命伤,只是失血较多,身体很虚弱,方孔炤原本是让方仲嘉指挥那些打行,现在只能改为孙临,并由孙临的大哥孙颐(注1)协助。 孙临的二哥孙晋是都察院御史,而且是京官,因此孙家在桐城也是极有地位,方家加上孙家,领导地位在士绅中也能得到认可。 而孙临本身平日有习武练箭,还擅长骑术,跟方仲嘉相比,只是少了实战经验,也算是一个合格的人选。 方仲嘉大概把昨晚的事情说了一遍,他对庞雨的详细身份不太清楚,只是告诉方仲嘉,似乎是一个姓庞的衙役,原本投了乱民,昨晚与汪国华一伙起了内讧。实际这三人都与庞雨见过面,但这样的底层衙役无法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对这个姓庞的衙役无丝毫印象。所以他们都以为是依附乱民的那些胥吏,这种人在民乱期间人 数不少,又最是见风使舵,贼人一旦势弱,便见财起意。 刚找跌打大夫来取了箭头不久,三人刚商量几句,便传来了庞雨带人头入城的消息。 方仲嘉无力的靠在椅背上,对方孔炤道,“若是杨芳蚤指派他平乱的,倒是难办了。”“此事恐怕有些蹊跷。”孙临皱眉道,“民变已近一月之久,桐城县衙束手无策,一味的招抚,无非是担忧平乱不成,反激怒乱民鱼死网破,从而令牧守知县落罪。如今形势 未变,杨芳蚤怎会突然派一个衙役孤身前去平乱,岂非儿戏一般。”方孔炤冷冷道,“若是要平乱,便当把黄文鼎一起平了,既明知黄文鼎不在,却去杀了云际寺数十乱民,岂非逼迫黄文鼎以命相搏。可知仲嘉最先所说方为事实,这庞皂隶 不过是见财起意,因仲嘉走脱,他担心消息走漏,而不得不托词于知县,。”孙临转头看看天色道:“如今最要命的,黄文鼎一伙陆续在五印寺外聚集,已有三五百人之多。方才家仆回报,乱民似已得知云际寺遇袭,正往南门移动。万一黄文鼎等人 攻打县衙,咱们是否仍按原定方略突袭乱民。”方仲嘉昨晚的一场惨败,给方孔炤造成了巨大的被动,他有些羞愧,低着头沉声道,“万一黄文鼎等人不救张孺,反而逃回云际寺呢。都怪我太过大意,若是带上两把弓箭 ,或是护好那火把,便不至于如此。” 方孔炤倒没有丝毫埋怨,“生死搏斗之时岂能面面俱到,仲嘉不必苛责自己。至于黄文鼎逃回云际寺,我看来他却未必能够。仲嘉你下山之时,是否已见到池州兵火把。” “确实如此,当时正是池州兵到来,难以将银子搬走,庞皂隶几人有所争执,我便乘此慌乱之际逃脱。” 孙临站起道,“云际寺应已被池州兵攻占,黄文鼎回去亦无用,此人缺乏谋划,汪国华既然不在,他定会进退失据,攻其不备正其时也。” 方仲嘉突然抬头道,“要不然便由得那黄文鼎攻陷县衙,将那庞皂隶等人一股脑杀了,我等再乘乱袭杀乱民。”孙临看着方仲嘉道,“那便不再是民乱,而是造反,一旦乱起恐难收拾。庞皂隶昨晚能火中取粟,必是个奸狡之徒,黄文鼎即便攻克县衙也难逮住此人,多半被他走脱,而 汪国华尚在这皂隶之手,大乱之后一旦交给朝廷,不免更连累方家。” 方孔炤点头道,“若是黄文鼎攻克县衙,池州兵必定要入县治,届时桐城不但遭匪灾,还要再遭兵灾。” 屋中三人一时都不说话,相比于那些小民,世家大族在面对兵灾之时更没有底气。 方孔炤在书桌前来回走了两趟,停下后对孙临道,“告知杨知县,桐城士绅今日平乱。” 孙临应承一声,出门立刻开始召集打行和家仆,方家院中一时喧哗起来。 方孔炤听着外边的声响,默然片刻后对方仲嘉问道,“你走时那汪国华可还一息尚存?” “他似乎是中毒了,在大殿中多次叫骂问谁下的毒,但他应是中毒最浅之人,也是最后才倒下的,至于那毒能否解救,却不敢断言。”“既然那庞皂隶能有时间砍了二十多个人头,是有时间确认汪国华死活。若是死了,那定砍了脑袋来。即是说汪国华可能没死,此人是个匪首,而庞皂隶不交出他来,放着 这大功不要,其中是有些意味的。”方仲嘉切齿骂道,“他在殿中定是听了我与汪国华说话,知道咱家与汪国华的纠葛。又不能确定我是否生还,便留了汪国华在手中见机行事。此人心狠手辣,他不但下毒, 还至少亲手格杀了三四人之多,能用弓弩之时定然是用弓弩,绝不给对手一点机会。”“但他终究只是一个皂隶,害怕你报复于他,想以汪国华为筹码。”方孔炤沉吟片刻道,“可恨这皂隶坏我大事,不过是为些银子,也是为那池州兵做嫁衣,银子最后定然是 池州兵夺去了。” “要不要让人先去与他谈谈。”“不必,就算他拿到汪国华,也只是一个低贱皂隶,有何资格与我等对坐说话。”方孔炤冷冷道,“待剿灭黄文鼎之后,你去县衙露个面,让那皂隶知道你还活着,让他来求 咱们。” …… 南门城楼之下,人头涌动人声嘈杂,各色兵器农具在他们头上晃来晃去。 从四乡汇聚而来的乱民集结在此,他们都是上次依附的人,这次听闻池州兵退去,又被核心乱民召集而来。 他们颇为想念上次打劫大户的感觉,所以人数很是不少,一大早已经集结了超过五百人,还不断有人从各处赶来。原本他们的集结地是在五印寺,但早上传出了一名皂隶孤身剿灭云际寺的离谱谣言,开始大家都不相信,随后城中的传言越来越多,乱民纷纷离开五印寺,在南门城门口 打听消息,有部分人因为害怕已经离去,还有些将信将疑。 南门外街又并不开阔,数百乱民聚集于此,只能散于街巷之中,纷纷交头接耳讨论早上那个离奇的消息,向那些熟悉的乱民核心打听云际寺的情况。 “让开,都他娘的挡住路干啥。” 黄文鼎大步走来,揪住挡路的乱民随手扔开,那些瘦弱的青皮跟魁梧的黄文鼎一比,便如孩童一般。前方便是南门的门洞,自从庞雨拉人头穿城之后,县衙担心贼人报复,立即关闭了各个城门。此时南门大门紧闭,从各门传来的消息,说桐城六门都已经关闭,而南门是 距离五印寺最近的一个门,乱民要攻入的话,最好就是选这个门。黄文鼎手拿一把大刀,抬头看了一下高高的门楼,口中大声道,“你们说那庞傻子剿了云际寺,杀了咱们二三十个兄弟,老子在桐城活了几十年,没见过这等勇猛的人,你 们觉得那庞傻子像吗?” 周围的乱民有些摇头,有些默不作声,旁边一个乱民小心翼翼的道,“但早上我与李伴亲眼所见,朱宗、谷小武、张应的人头都在那马车之上,谷小武脸都砸烂了。” “那汪国华呢。” “没见着。”那乱民摇摇头,“可早上关厢这边传言,说挂车河集镇来了池州兵,在云际寺山下往来,挂车河人家的女眷都在往县城跑。” “他们说池州兵大队到了接官亭,前锋到五里铺了,两三千人马呢。” “黄盟主,咱们要不要先躲一下。”黄文鼎嘴角抽搐了,他虽然是个武举,但是对打仗一窍不通,明代武举不考试兵法谋略,到明中之后,文官还刻意的把武官向文盲方向引导,武官越来越粗鄙不堪,很多 武举往往都是大字不识,空有一身蛮力。 黄文鼎此时便毫无章法,既不去确认情报,又不调动人马稳定军心,一众乱民如同无头苍蝇,各种怀疑情绪在人群中不断发酵,很多依附的人见势不妙纷纷离去。他身前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背着个背篓,手上拿一把锄头,脸上有些愁眉苦脸的表情。这副扮相看着,就是想跟着来凑人数抢东西的附近农民,一旦有事没有丝毫作 用。 黄文鼎心头原本就有些焦躁,这人还在眼前晃来晃去,心头怒起抡起耳光过去,打得那白头的农民一个趔趄。老农吓了一跳,连忙让开两步,黄文鼎怒气稍减,抬头看了一眼高高的城楼,自从起事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对桐城的城防感觉无力,这都是因为庞皂隶的弄出来的离奇传 闻。 那庞雨是很多乱民都见过的,连他的绰号庞二傻都知道,怎么可能想象这么一个狗官差能孤身剿了云际寺,让他们丢了老巢,这必定是衙门玩的什么花招。 一种被侮辱了智商的不平涌上心头,黄文鼎把心一横,高举起大刀。 “老子偏不信了,今日便要把那狗公差的人头拿下来,看衙门凭啥挡得住咱们,咱们踏平那县衙!去做个撞门锤!” 黄文鼎一声喊完,突然感觉周围都没有回应,他回头一看,乱民一片嘈杂,没有人在意他的命令。 他一时也不知怎办,才有点怀念汪国华,汪国华似乎知道那些人心头的想法,几句话就能把乱民鼓动起来。 黄文鼎想到这里又一阵怒气,冲到人群中一通拳打脚踢,乱民纷纷躲避,南门外街上乱成一团。 正打得兴起,突然周围人群一阵惊叫,黄文鼎停手张望,只见众人纷纷手指城门洞。 城门吱吱呀呀的打开,门洞内沾满手执长矛大刀的壮汉,这些人体型强壮外表凶悍,绝非乱民能比。他们并不着急涌出,等待着大门完全打开。 乱民纷纷往后退去,黄文鼎一时看傻了眼,他不明白桐城哪里来的这些人,不过他那股蛮劲一上来,招呼了周围的心腹,舞起大刀就要迎战。 突然听得两声弓弦震响,人群中传来惨叫,街中顿时大乱。 黄文鼎一抬头,城楼上出现了两名弓手,两人射速极快,城下密集的乱民炸了窝,无头苍蝇一般乱窜。 “狗东西不要乱跑,退远一点排好阵势,他们人不多。” 乱民在黄文鼎身边窜来窜去,黄文鼎一边退一边大声叫骂着,让他们往后退一点集结,不然等门洞内的人冲出来,他们就毫无还手之力。 一个人影在面前晃过,黄文鼎一把抓住,正是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农,他被抓住之后慌乱的盯着黄文鼎。 黄文鼎怒喝道,“没用的狗才,不要乱跑扰人…” 话音未完,那老农突然左手闪电般一伸,一枚钢制长钉瞬间插入黄文鼎咽喉,周围的一片慌乱中,竟然无人留意到黄文鼎被人暗算。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黄文鼎毫无防备,顿时无法呼吸,他丢了大刀,双手捂着咽喉位置,大张着嘴惊恐的看着那老农,往后连退了几步。 老农依然是那副愁眉苦脸的表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又窜入了混乱的人群中,片刻便不见了人影。 几个核心乱民这才发现黄文鼎的不妙,赶紧过来搀扶着盟主,此时的黄文鼎双眼圆睁,咽喉插着长钉,脸涨得通红,口中不断发出嗝嗝的声音。 城门完全打开,门洞内的打行蜂拥而出,几个心腹拼命拖着黄文鼎往东面逃去。 乱民群龙无首,又毫无斗志。四十余名打行如虎入羊群,在人群中大肆砍杀,数百乱民朝着城郊四野一哄而散。 ……注1:孙颐是孙临的长兄,天启五年进士,后辞官归家。在蒋臣日记中,此人在平乱中起了重要作用,“归而阴募死士数十人,日图贼…所募死士从城头发一矢,矢传药立毙…俱出城杀贼,贼奔溃。” 所谓死士,应当就是招募的打行。在其他记载中,孙颐跟江之淮都受命于方孔炤,方孔炤才是主事之人。 第五十五章 首功 桐城县治内外一片混乱,县衙大堂却一片安静。 民变以来县衙束手无策,此时乡绅平乱,也与县衙无关。从始至终县衙最拿得出手的,似乎只有庞雨拉回人头那一刻。 平乱的消息不断传回,此时的退思堂中,杨芳蚤却依然坐卧不宁,在堂中走来走去,连带着那周县丞也不敢安坐,只能站起陪侍在旁。 “堂尊大人,黄文鼎已在东门外授首。那些打行共斩杀三十余乱民,俘获七十余人,士绅在五印寺获贼当设醮的铜鼎一座,结寨贼人一百七十二人姓名皆刻于其上。” 杨芳蚤站起略显激动的加快步伐,来回走了两圈,自从池州兵到了练潭,他便没有睡过安稳觉,提心吊胆等待几天后,本已经放松了一些,未想风云突变。 先是一名皂隶清早拉了二十多个人头招摇过市,接着传言贼人在五印寺集结要攻打县衙,杨芳蚤甚至做好了悄悄释放张孺的准备。 跟着有挂车河集镇的百姓逃入城厢,说池州兵已经占了云际寺。杨芳蚤匆忙关闭了六门,然后方孔炤又突然派人通知县衙,说今日就要平乱。一切都来得毫无先兆,他这样的流官都是外地来的,必须依靠本底的胥吏治理,桐城县衙的胥吏一盘散沙,严重影响了县衙获取信息的能力,杨芳蚤和县丞被各方蒙在鼓 里。所以感觉今日的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 转眼之间黄文鼎又从攻打县城变成了被人追杀,杨芳蚤从丧城失地变为平乱有功。只要黄文鼎授首,杨芳蚤即便从未有平乱的经验,也知道贼党已是强弩之末。 眼看着阻挡他升任知府的阻碍将要消失,杨芳蚤确实难以抑制那种激动,就像一件极其宝贵的珍宝失而复得。他用手指了指旁边的县丞,“匪首黄文鼎就擒,我等当务之急,应安靖地方,让百姓各理生计。其二追拿逃逸之贼党,尤以汪国华为重。切不可再起乱情。这其三,便是向安庆府和王道台申详,告知民乱已平,并将民乱前因后果交代明白。其四嘛,尽快去面见王道台,大乱既平,池州兵马应各返汛地,请他约束营伍,不要骚乱沿途生民。 周大人以为如何?”周县丞赶紧回应道,“下官赞同,贼人已然作鸟兽散,今日暂不开城门,明日一早在各处张贴安民布告,又将那黄文鼎尸体运入城内,当可安百姓之心。但缉拿余党一事, 衙中快班和壮班的班头已十余日未当值,恐怕还得依靠士绅招募的打行。”杨芳蚤没有急着回答,低头转了两圈后停在门口位置,“我等代天子牧守一方,与乡绅共治是要有的,但地方权柄绝非操持于乡官,此乃朝廷大忌。逮拿贼人乃是衙门本分 ,岂能假手乡绅。庞雨勇武如此,快班李班头既是久不履职,便让庞雨先管着快班之事,带人缉拿逃逸贼党。”周县丞知道杨芳蚤的意思,地方衙门要与士绅搞好关系,很多事情都要依靠士绅的支持才能执行,但又不可完全依靠士绅,特别是平乱这样的大事,会显得衙门没有丝毫 权威。 “那下官先拟就一份申详,力争明日发往安庆府。”“练潭离安庆近,皮大人怕是收到了些消息,定然担忧得紧,申详不可拖到明日,今日无论早晚必须发出。申详中平乱过程要明白无误。” 杨芳蚤的右手在身前微微张开虚拍,以加强自己的语气,“无论那些乡官以前是什么官职,致仕在乡那便是民,乡官虽有襄助之功,却不可喧宾夺主,平乱首在县衙。庞雨既是受命潜伏敌营,见有机可乘,果断攻其不备,独力剿灭云际寺数十贼党,并令余贼丧胆,此乃惊天之功。若非他一举震慑宵小,那些乡官招募的打行岂能如此轻易破贼,平乱首功必归于县衙皂隶 ,这其中的因果,在申详之中亦是要写明白的,不可含糊不清。” “那庞雨已经写就一篇申详交予下官,主要写了昨日云际寺内血战,但前后因果,倒写得颇合大人之意。” 杨芳蚤惊讶的道:“那庞雨半日写就一篇申详?” 周县丞从袖子中拿出一份呈文纸,杨芳蚤匆匆看完抬头惊讶的道,“此人所写申详条理清晰,只要幕友润色,便可当公文一用。” “下官也是上次查仓之时听幕友说及,方得知此人颇有文才,准备在衙中重用此人,后来民乱一起,便都耽搁了,未曾想他还有杀贼之勇武。” 杨芳蚤默然片刻后道,“既是文武全才,便让他一起写那申详,他乃当事之人,写来当更让人信服。”“下官明白了,申详写好之后再请大人过目指正。最后便是那池州兵,城中有传言说,看到一面写着王字的大旗经过挂车河,大约王公弼也去了云际寺,并非只有丘八在那 寺中。若是要请他撤兵,恐怕写一份禀揭更合适。” “那便请周大人一并拟就,届时请士绅派出一二老成持重之人,与周大人同去云际寺,当面呈送王道台,请他尽快撤军回江南。” …… “余先生,发往安庆府的平乱申详之中,一定要有晚辈的名字,且要尽快发出。” 县丞衙署大堂上,依然穿着血衣的庞雨,一脸沉静的对余先生说着,往日姿态甚高的余先生,今日面对庞雨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那二十多个人头的马车便停在县丞衙大堂的月台之下,连马都还套在上面,因为没人愿意去碰那马车。车板上沾满粘稠的红色液体,很多地方已经凝固,偶尔会零散血滴 落在地板上。 衙署中其他人都躲在各自值房之中,远远的偷看那些神态各异的人头,偶尔有人朝着庞雨指指点点。 庞雨正在大堂左侧的幕友房中,从昨晚到此时,庞雨几乎没有合眼,此时依然没有睡意。 余先生尽量不去看堂下的马车,他听了庞雨的要求,只道是庞雨名利心重,想要靠这平乱之功飞黄腾达。 他停顿片刻道,“既是庞小弟要如此,余某便以庞小弟那份申详为根底,略作修改便可发往安庆府,至于安庆府报往巡抚衙门时还写不写,便由不得余某了。”庞雨认真的看着余先生,语气诚恳的道,“晚辈不瞒先生,这份申详对晚辈十分要紧,对桐城县衙也极度要紧,士绅破了贼党之大部,晚辈要那云际寺的首功,也即是县衙的首功。眼下只有人头在县衙,尸身却在云际寺。池州兵占了云际寺,王公弼为安抚他那些丘八,大有可能争夺这平乱的首功,我等的申详务必要比王公弼的先到巡抚衙 门才好。”余先生摇头苦笑道,“堂尊亦想比王公弼先发到巡抚衙门,好让张都堂督促池州兵离开桐城。可王公弼毕竟是五府兵备道,张都堂这巡抚也不会驳他的面子,即便我们申详 先到了,首功也未必争得过王公弼。” “若是张都堂有失偏颇,县丞大人可否另具申详,送到巡按大人手中。” 庞雨说完默默看着地面,这是他从唐为民那里听来的,明代官衙的大小相制。 县丞受制于知县,主要在于知县能对佐贰官进行考评。但县丞还有另一个顶头上司,便是安庆府的同知,同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同知的顶头上司巡按御史。这个七品小官是明代官场的奇葩,中央有都察院的言官御史,巡按就是地方的御史,地位类似于巡抚的佐贰官,却并不受制于巡抚。巡按虽然品级低下,但在地方上极有权势,不但能委派佐贰官,还能弹劾州县主官,主官由此对佐贰官敬畏三分。因为有巡按的存在,佐贰官便成为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垂直系统,而非单纯是地方主官的下属 。 因为有这个强大的后盾,州县主官和佐贰官便互为牵制,知县不能一手遮天,对佐贰官一般都很客气,不敢像对典史那样随意打骂责罚。 平时佐贰官要定期向同知汇报,民变这样的大事,巡按则会要求县丞直接向他汇报,以便获得更详细的信息。 巡按和巡抚又是互为牵制,只要巡按那里提及了庞雨的功劳,巡抚便不可能完全无视。越高层面对首功的认可,对庞雨越重要,因为会让方仲嘉更投鼠忌器。 但这样可能会让县丞和知县之间产生隔阂,余先生迟疑道,“首要县丞大人具名,之后仍需堂尊签押,方能送往安庆府同知衙署。” “先生一定会想到法子。”庞雨低声道,“此事请先生费心,晚辈必有重谢,晚间便会让周姑娘送到府上。” 余先生低头皱眉思索片刻后道,“那余某尽力劝说县丞大人,单独向同知发一份申详。安庆府那边的承发科,余某也可想想办法。”庞雨松了一口气,但悬着的心始终没有放下,今日看来,方家招募的打行战力强劲,几乎未损一兵一卒,对付乱民如砍瓜切菜,如果方仲嘉真要找自己报仇,庞雨根本无 法抵挡,他打算这两天都住在县丞衙署里面,尽量不出门活动,以便躲避方仲嘉的报复。 好在县丞给了他不小的支持,今日杨芳蚤安排庞雨代管快班,只要有足够的银子,庞雨便可以很快拉起一支心腹力量。 但银子又要涉及到云际寺,那里依然被池州兵占据,庞雨本身是无力赶走池州兵的,最后还得依靠衙门和士绅的软实力,此时县丞就在亲自动笔,给王公弼写一份禀揭。 庞雨感到自身力量的弱小,做任何事都在极小的空间中腾挪,处处受制于人,想到此处咬牙道,“王公弼…” ……“…其寨首黄文鼎,百姓追至东门外杀死,余党奔溃,旦夕皆可成擒,此皆仗威名顷刻成功,而不伤一民,不废一食,至若民心初定,余勇可贾。当此时势,各绅佥云,池 州士卒离乡近月,恐久客思归,桐城乱事既平,再不敢劳大军东下…”云际寺的大殿内,王公弼放下桐城县衙的禀揭,杨芳蚤在公文中文辞客气态度谦卑,甚至还拍王公弼的马屁,但整体的意思却是极度嫌弃池州兵,此时民乱稍平,便迫不 及待的要求王公弼带兵撤离,生怕池州兵进了县城。王公弼这兵备道是颇有地位的文官,必须知府考满才有机会担当,王公弼早在天启三年便任职宁国府知府,混到现在才当上兵备道。而且按明代官场规则,如果是地方升 迁的官员,必须担任过兵备道的,才能升任巡抚,算是巡抚的预备人选。 即便是这种地位的文官,一旦带了兵出门,便被沿途地方各种嫌弃,比防贼还防得严密。要是地方有自己的武装,恨不得把这些官兵一股脑歼灭了才好。王公弼自己是从京官转地方,对地方上的心态倒是颇能理解。即便是他自己,实际也极度嫌弃池州兵,开拔过江之后便时刻担心这些丘八惹出事端。自崇祯年以来,因为 兵乱被问罪的兵备、巡抚已不少,要说王公弼丝毫不担心,那也是假话。 好在潘可大约束营伍颇为得力,路上跑了不少拉来凑数的兵,但没有出过大乱子,最后还占据了云际寺,端了贼人的老巢,就是可惜人头被人拿走了,银子也没见多少。 王公弼忍住了气没把那禀贴撕毁,而是随手交给了身后的幕友。 他转头对左侧的潘可大道,“派谍探去桐城县治查看,若是杨芳蚤所言属实,便整顿人马返回安庆。”“是,大人。”潘可大有气无力的回道,他在云际寺已经呆了两天,当日顺着零散银钱往怀宁方向追踪,最后没有发现脏银的丝毫痕迹。他仔细思考之后发觉,可能盗走银 子的人是往桐城去了,那些碎银子只是要引他们往怀宁去。 这次突袭云际寺,便只得了那晚在山下发现的一千余两碎银,大概还有一些被士兵私藏了,但最多一二千两,绝对远远不足四万两之多。 而最让潘可大气愤的,是方才来送信的两名士绅,他们明确要求池州兵归还脏银,几乎就认定是潘可大独吞了。因为大家都认为庞雨当日是孤身前往剿灭贼党,马车上还装了人头,最多也就偷运几百两而已。无论如何运不走几万两银子,连王公弼都更相信桐城士绅的结论,也对潘 可大将信将疑,总在言语中暗示他,觉得潘可大私吞了银子。 潘可大压住心头的憋屈,轻声试探道,“要不要再多留几日,好好搜寻一下附近山林,或许那些贼人便藏于…” “巴掌大的山林,若是在此处,几百人马寻了两日早寻到了。”王公弼冷冷道,“或许早已不在此处,何苦徒耗时日。” 王公弼说完便拂袖而去,潘可大呆了半晌,口中喃喃骂了两句,最后也往僧舍方向返回,准备派谍探去桐城打探。 路过那臭气冲天的粪坑时,潘可大难忍怒火,咳了一口浓痰,呸一声吐入那粪坑。潘可大憋住呼吸走过了那段路,口中低声骂道,“你娘的贼子,把银子藏哪里去了。” 第五十六章 庞班头 闰八月的二十四日,黄文鼎已被诛几日,民乱几近烟消云散,核心的贼党两百余人,被杀者约七十人,另有七十余人被抓,仍有数十在逃。 以方家为首的士绅一方大获全胜,但整个士绅阶层在此次民乱之中遭受了重创,很多大家族举家逃往安庆府,至今仍不敢回桐城。各家的产业如典当行、粮店、宅院大多被焚抢一空,缙绅豢养的家奴逃散殆尽。从获得的贼党设醮所用铜鼎上的名单来看,参与乱党的家奴人数也不少,不仅有张孺之流 ,甚至也包括叶灿、吴应琦、方象乾的家奴。 这些家奴吃里扒外,与贼党里应外合,使得乱民轻松攻破各家门房,又精准高效的将各家财物抢掠一空,平乱之后能追回的只是一小部分。 所以士绅的胜利非常有限,很多士绅依然惊魂未定,只有极少数开始对乱民家眷进行报复。城内外的门店陆续营业,但市面上生意清淡,不复往日的繁华。唯一生意兴隆的,便是丧葬相关的店铺,当日被打行所杀的乱民都被家眷收了尸体,这几日桐城内外不时 有人家发丧,县城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县衙则又开始恢复运转,民乱时逃散的部分胥吏回到衙门上班。杨芳蚤指挥着这个效率低下的衙门,小心翼翼的进行平乱后的善后事宜。 桐城县衙的监狱人满为患,这次打行一股脑抓了七十多人,全都送到了南监。按照职责的划分,审讯都是由县衙完成,审讯完成之前都要关在南监之中。那些人犯的家眷每日都聚集在八字墙附近打探消息,常常都有上百人的规模,这种聚集又增加了新的隐患,一旦这些家眷受人鼓动闹起事来,恐怕县衙的胥吏又要落荒而 逃。 所以最近杨芳蚤压力很大,为了增加自己的底气,震慑那些可能暗地心怀不轨的人,他特意提拔了名震桐城的庞皂隶。 看似勇武的庞雨实际这几天连家都没敢回,一直以保护县丞的名义住在县丞衙署,今日得了新的任命后,才不得不来到县衙,开始他新岗位第一天的工作。 … “庞班头这边请,您的上座小人一早就准备好了。”曾经跟庞雨一起下过乡的阮劲热情非凡,“椅子是换过的,绝不是老李坐过那把。”庞雨背着手不停点头,阮劲口中那老李,便是以前的李班头,他在快班班头任上也有两三年了,按焦国柞的说法,还是捞了不少好处。这次从郑老打死岳季开始,李班头 就没消停过,上官催促,乡绅刁难,后来一见黄文鼎他们来真的,吓得不敢再来衙门。衙役、书手这种层次的人员,各房司吏就可以决定要不要,杨芳蚤作为一县之尊,则可以随时任免班头,自然不会再让李班头继续掌管快班。勇武非凡的庞皂隶鲤鱼跃龙 门,一举成为桐城的刑警队长。 但如此一来,他在户房的银柜差事可能就要告吹,庞雨也不知究竟划不划算,但杨芳蚤并未征求他的个人意见,所以不论愿不愿意,他也要把桐城刑警队先管起来。今日的快班来了六个人,此次民乱之时,杨芳蚤最为痛恨的部门便是快班,原本快班应该是巡捕缉凶的主力,可他们不但抓凶手抓不到,乱起之后还一个比一个溜得快, 甚至马匹都被偷走一半。 快班一点都不能给堂尊解忧,让堂堂一县主官既无武力又无耳目,弄得杨芳蚤和县丞像两个傻子一样,被各方蒙在鼓里,两个上官都自觉丢人现眼。 今日来的这六人中,有两个马快四个步快,都是见机得快的,眼见民乱即将平息,便立刻返回县衙当值。庞雨落座之后摸了摸椅子的扶手,上好的桃木,擦得干干净净,看得出来阮劲也是用了心思的。此人看着一脸凶相,但在上官面前极度温顺,随时带着献媚的表情,所以 李班头和户房都十分喜爱,有好差事总会派给他,阮劲买到牌票的机会远远多于其他快手。快手房就在皂隶房对面,要是按办公面积算起来,比户房还要大得多,总共有三楹房间,阮劲昨日下午给庞雨便整理了整整一间。这属于慷公家之慨,总不见得有快手还 敢说他给班头安排大了。 阮劲便是比其他人快了这么半天时间,但在庞雨心里的地位,却领先了一大步,赢在了起跑线上。六人都站在案前,庞雨却一直坐着未动,以前庞二傻在对面皂隶房上班,没人看得上,但突然被人打开窍之后,干的事情一件比一件惊人,尤其是独闯云际寺杀死乱贼二 十余人,还把头都砍了回来, 现在更当上了快班班头,衙中没人再敢小看他,此时他一句话不说,六人心中颇有些忐忑。庞雨等几人担心了好一会,才终于开口道,“此次民变,县衙之中有不少人阳奉阴违,甚至明里暗里投靠乱贼,百姓视我胥吏为无能之辈,辱及朝廷颜面。堂尊要我痛加整 饬,凡有涉及勾结乱贼之人,庞某绝不容情。”庞雨一脸的严肃,下面的六人大气都不敢出,害怕引起这个班头不满,万一也被他斩了脑袋去。“不管以前的班头如何,庞某要的快手,首要是敢于任事,那些首鼠两端骑墙摇摆之徒,不是我要的人。杨堂尊赋予庞某全权,快班无论马快步快,留用与否,由庞某一言 而决。且不看是否投充,只要是才德兼备的,即便是帮闲也可当得马快。若是德行有亏,即便是投充过的,也休想混入我快班。” 六人低头垂手,不敢与庞雨对视,包括阮劲在内也是如此。从万历之后,衙役大部分都不是役籍,绝大部分都是民户投充的,早已成为了一个职业。衙役在衙门中地位低贱,被官吏呼喝打骂是常事,工食银表面也只有六两。但实 际至少都有十几两,还是超过一般的百姓,社会地位也高于普通人。如果庞雨不留用他们,这些人便立即会面临生存问题。庞雨站起来在走到六人跟前,顺着队列边走边道,“但凡是敢任事的,我庞雨绝不吝惜奖赏,非但你们的工食银我一文不要,还另有常例银子为奖金,只要你有能耐,每年 的银子不会比户房胥吏少。” 末尾的一名马快抬头小心的看着庞雨,他眼神灵动,低声对庞雨问道,“可户房给快班的便只有工食银,未给过常例银子,班头去何处寻那银钱的出处。”“那是本班头的事,若是庞某不能做到,你们大可把庞某说的话当耳旁风。”庞雨举起一只手,“但若是拿了银子,便要按庞某所说办事,我说的话便是命令,必须不折不扣 的执行,做不到这一点,庞某随时将其逐出快班,届时便休怪庞某无情。” 那马快低头道,“明白了。” 庞雨扫视六人一圈,里面至少有三人曾经在抢大户的现场出现过,包括阮劲在内,只是庞雨戴了面巾,他们没留意到庞雨而已。“这里的各位,能在民乱未平之际来衙当值,可见都是恪尽职守之人,日后也必定是我快班栋梁。但杨大人对胥吏投靠乱党之事甚为厌恶,各位若是曾不小心在乱民聚集之 处出现,可单独来向庞某分说,庞某心中有底,自会为各位担待下来。” 庞雨说完留意观察,六人中竟然有五人都有不自在的表情,可见桐城民变群众基础确实广泛,最混乱的时候大概能走动的大人小孩都去参与过,也包括庞雨在内。他要这几人向他交底,是要先抓几人一个小尾巴,在心理上更具有优势,便于以后的管理,同时也是看他们是否对自己老实。庞雨从最近跟胥吏的接触来看,对这些衙役 一味的笼络并无多大效果,必须恩威并济才行。“庞某新任班头,民变初平,快班首要便做好本分之事,巡捕缉凶安靖地方。要做出几件大事,既报堂尊和县丞大人的看重,亦可回报乡梓安定民心。”庞雨认真的看着几 人,“但今日要办的第一件事,便是让门口围着的那些人散去,堂尊大人不愿那许多人聚集于县前街,但又不想与那些人打杀冲突起来,各位之中可有自告奋勇之人。” 六人纷纷盯着庞雨,神态都有变化,似乎有些跃跃欲试,又有些迟疑。“日后的快班中,庞某要分作数个小队,每队设队正一人,工食银为每年二十四两。”那六人都抬起头来,眼中出现了热切的光芒,庞雨停顿一下后接着道,“但这队正不是 随便给的,必由能者居之,何为能者,能帮上官解忧者便是。” 开始发问那名马快踏前一步,“小人愿意一试。” 阮劲也站出来,还没等他开口,庞雨便打断道,“阮兄弟勇气可嘉,但已晚了半步,下次还需果断。” 庞雨转向那马快微笑道,“还不知怎么称呼。” “小人江帆!” ……八字墙前哭声一片,地上围坐了数十人,这其中有十多人是来要人头的,大概来自六七家人户,平日也都认得,家中都有人被砍了脑袋放在那马车上,约了一起来要回尸 首。其他人则是来打听被关押的家眷消息,加上一些看热闹的,使得八字墙前人群密密麻麻。 六名快手提着腰刀,从大门内缓缓步出,来到那些家眷身前。哭声顿时停止,那些家眷不及抹泪,纷纷起身往后面退了几步,周围的人群也安静许多,不再嘈杂喧哗。 江帆对那些人大声道,“你等报上各家的名字来,是想要回尸首还是想见人犯?” 家眷们都小心翼翼,等了片刻见无人说话,后面的一个男子才试探着道,“白安是我二弟…被抓在南监,想带些吃的,亦想问问他有何罪,这里还有…” 江帆也不等其他人报上名字,直接对白安那兄长道,“如此正好,我快班正要寻白安的住处,便请这位白兄带个路。” “这…我只是来探个消息,公爷为何要寻他住处?”江帆打断道,“白安参与劫掠吴乡宦、叶乡宦、娄秀才各家,又向桐城士绅大户勒索钱财,虽已收押南监,但银钱仍未追齐。快班奉命要如数寻回,若是乱民家中不足的, 亦可能是藏于亲友之家,这位白兄应识得白安所有亲友,烦请带路一家家搜来,届时衙门定有赏赐。”“我…我不识得。”白安的兄长万万没想到竟然问出这么个结果,赶紧往后面退道,“我不是他亲哥,只是看他可怜来帮着问一下,其他的都不知道,也不识得白安其他的亲 友。”他一边说一边往外退去,要是真被衙役抓去带路,一家家亲戚的搜过去,他日后可就没脸见亲友了,更说不定还搜到他自己家去,那自家的银子也是银子,到时哪里说得 清是不是脏银。 江帆挽留道,“这位白兄不要忙着走,事情还没说呢。” 那白安的哥哥不敢停留,一溜烟便混入人群不见了。江帆又转向场中其他人,“南监收押之人,皆要由刑房审讯,建安徽宁分巡道亦要亲来听审,绝不会冤枉了他们,各位乡梓忧心亲友乃是人之常情,但聚集于此恐有不妥,若是分巡道道台见了,以为尚有人意图作乱,便一心要以儆效尤,没准便判得重了,反而害了你们牢中亲友,各位便是给亲友帮了倒忙。届时审完之后自有布告张贴,若 是心切要探消息的,可将住处告知兄弟一声,兄弟亲自上门通告消息,也比围聚于此处便宜。来来,有没有愿意留下地址的?” 江帆走近几步,那些亲友哪里敢留下地址给衙门,都怕衙役到时候上门搜脏银,把自己再搭进去,纷纷摆着手往外边退去,唯恐落在后边被江帆抓住一般。 后面五个快手也分散开来,一一去问那些百姓要地址,场中百姓四散而逃,转眼功夫密集的人群就变得稀稀落落。 庞雨满意的从大门出来,这样不用喊打喊杀就让人群散去,确实是个好办法,一会便可以去向杨芳蚤邀功。 六个快手还在一一询问那些人,庞雨走到场中时,百姓已经逃得没剩下几个。 江帆此时来到一个老妇人面前,那老妇普通打扮,应当是城中的百姓,很多青皮的家庭都是如此。 她容色憔悴,脸上还挂着泪水,“这位官差啊,我来问我儿子的尸首,能否还给老身呢,都死了数日了,再不出殡恐怕都要烂了。” “婶子你儿子叫何名字?”“哎呀,他叫谷小武啊。”老妇人哽咽了片刻,抹掉泪水后又道,“他也是个衙役,原来在户房的时候啊,到处都有人家要跟他说亲,都怪他爹死得早,被人弄去了皂班,哎 ,一日不如一日,也不听老身的话了,最后落个身首异处,老身日后见了他爹,可如何说啊…” 老妇人说罢抓住江帆的手臂嚎啕大哭。 江帆耐心颇好,只是轻声劝说,那阮劲见了大步过来就要把那老妇拉开。庞雨走上两步,对阮劲摇摇头,待阮劲退下后,庞雨拍拍那老妇的手道,“谷大婶不用着急,总要等到身首齐全才得安葬。那些尸身都还在云际寺,池州兵今日便要走,原 本我们是明日带仵作去云际寺收敛,谷大婶既然心急,庞某今晚便去云际寺,明日一早便可将谷小武的尸首交还大婶。” 那老妇听了噗通一声跪下,哭着对庞雨道,“谢过这位差爷了,好心人啊…” 庞雨赶紧对江帆道,“你把她扶回家,早些回来我们马上去云际寺。” 说罢庞雨头也不回,大步走回了县衙。 …… 夕阳西下,云际寺山下两辆马车正要离开,车上各拉了三具无头的尸体。庞雨带着庞丁,站在山道处默默看着其中谷小武的无头尸身。 这是今天拉走的第二批,庙中还有十多具尸体,庞雨是今日一早得知池州兵要撤走,便自告奋勇带仵作来收敛尸体,同时也是来确认池州兵是否已离开。 这种没有油水的苦差事自然没有人跟他争,庞雨带了快班的六人和两名仵作,看起来明日还要忙一天,才能把尸体运完。 “班头不跟我们回县城否?”阮劲关心的道。“我不放心那池州兵,杨大人特意交代,要我一路查到练潭,确认池州兵已离开桐城县境,这正是我等快班的职责。”庞雨叹口气,“若是今日回去,明日又要从县城重走这 一段,不如就在挂车河附近寻一客栈住下,明日便直接去练潭,可少走二十里路。” “那小人留下陪着班头。” 庞雨面无表情道,“城中民乱初平,恐有余党隐藏,你们都回桐城,今日晚间就住在县衙内,务必要确保堂尊和县丞大人的周全。” “小人…” “我说过的话便是命令。” 阮劲赶紧闭嘴,待那仵作把尸体固定好后,快班六人纷纷上马,这也是现在人少的好处,所有人都有马,步快都成了马快。 庞雨目送着拉尸体的马车消失在官道上,才和庞丁缓缓走回山上的云际寺。 云际寺山道上砍倒的柏树被池州兵清理了一些,但多数还在,庞雨走来却不觉得费劲,上到山顶之后便进到大殿。 庞雨在通往偏殿的门口缓缓坐下,就坐在地板之上,殿中石板上仍然血迹斑斑,显然池州兵并未打扫过。 庞雨一时入了神,就坐在原地直到天色全黑,庞丁在殿中点起了两支火把,山风从堂中穿过,带动着火光不停摇曳。 “少爷,那舀粪的瓢已经找到了。天黑了,何仙崖也过来了,他在院门外守着山道。我又把庙中搜了一遍,确实没人躲藏,咱们开始干吧。” 庞雨盯着对面一块血迹,那一团的血迹有种飞溅的感觉,正是谷小武毙命的地方。 “少爷?” “走。”庞雨在脸上抹了一把,用力撑起身体,两人各取一支火把从后门出了殿,到了居士房外粪坑位置。庞雨此时对那恶臭毫不介意,迫不及待的把火把插好,取了地上的粪瓢在粪坑中探到底,用力舀起一瓢,感觉十分有重量,小心的抬起倒在岸上,一堆混合屎尿的黑乎乎 的东西。 庞丁用一根竹枝拨弄几下,难以压抑的轻声叫道,“藏的银子还在!池州兵没找到!”他端起准备好的一盆水,哗一声冲过去,粘稠状的固体被冲刷而去,露出了下面几块元宝状的银锭,在火把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幽幽的金属光泽。 第五十七章 公道 夜半时分,居士房的墙上两个黑影不停晃动。庞雨两人依然在挥汗如雨,中间由何仙崖替换了一次,但依然有些吃不消。 运送的过程非常繁琐,先要从粪坑中用长杆粪瓢舀起来,略作清洗之后放入准备好的麻袋,运下山之后再拖去挂车河集镇外的隐秘人家。山下有大道,他们有一辆马车和两匹单马,一辆马车一次能拉三百多斤,单马可以驼运百余斤,一次能搬运五百斤多斤,四万两银子大概两千多斤,他们需要往返四次以 上。难度最大的就是山上的部分,只能使用人力,不但从粪坑清理银锭需要大量时间,背负麻袋下山道也是极费体力,山道上有大量被砍倒的树枝,大大增加了负重下山的难 度,三人忙活了半晚上,才往秘密地点发了一次货。 “用粪瓢太慢了。”庞雨坐在地上低声道,“每次要把粪水和银锭一起舀上来,然后又要用水冲,再弄得一会,粪池里面水会越来越多,到时就更慢了。” 庞丁已经累得仰躺在地上,“那也没法子啊,今日弄不完就明晚再来。” “不行,今晚必须搬完,以免夜长梦多。”庞雨站起四处张望,地面上因为冲洗银锭,粪坑周围留下很多没有冲回去的粪便,是非常明显的痕迹。 夜晚的云际寺格外安静,除了山野中的虫鸣,便只有风动枝叶的沙沙声。大殿那边偶尔传来殿门被吹动的吱呀声响,每次都让庞丁莫名紧张。 庞雨尽量不去看大殿,里面摆着十多具无头尸体,半夜看去极度阴森,但每次搬运银子还要从那里过,两人每次都必须结伴而行。 所以他绝不想明天再在云际寺呆一晚上,况且明天衙门的人还会再来搬运尸体,定会到处走动,说不定发现些蛛丝马迹,所以庞雨一定要在今晚搬完。 “我觉得可以不必弄上岸来,那样就会快得多。”庞雨盯着庞丁道。 “那如何把银锭清理得出来,总不会……”庞丁有些疑惑的说着,突然住口不言,转头看向庞雨。 庞雨默默点头,庞丁吞了一口口水,缓缓的撑起上身,小心翼翼的说道,“少爷你可不能这样干。” “我为何不能,也是为了大家嘛,早些搬完就早些分钱。”庞雨一边活动手脚,一边说道。 庞丁紧张的看着庞雨,突然撑起来转身就逃。 庞雨早有准备,一个大步就扑到庞丁背后,在庞丁背上使劲一推,庞丁迎面摔在地上。 “少爷饶命啊,我不下粪坑,下了恶心一辈子,一辈子都吃不下饭啦。” 庞雨骑在庞丁背上控制住对方,“那是粪坑吗,那明明是银窝子,你这狗东西,想不想分钱了。” “我不要你的臭钱,饶命啊!”庞丁凄惨的叫着。 “钱你还嫌臭,由不得你不要。”庞雨等庞丁体力耗尽,才将庞丁提起来拉到粪坑边。 “自己下去还是我推你下去,你选。” 庞丁哭丧着脸,看着那黑乎乎的粪坑,一阵阵的恶臭扑面而来。 他忍耐不住心中的恐惧,转身又要逃走,庞雨对着他使劲一推,庞丁失去重心双手乱挥,突然抓住了庞雨的衣服。 “唉,你放开!” 庞雨一惊,赶紧去打庞丁的手,可庞丁此时已经踩空,慌乱中哪里肯放。庞雨只坚持了一瞬间,便被带得失去了重心,随着一声惨叫,两人同时往坑中落去。 …… “这次多亏了兄弟齐心协力,我们才能最终将银子收入囊中。”由于站在粪池中提高了效率,天明之前,庞雨几人终于把所有银子送到了那处隐秘的人家,藏银的地点就在地窖中,几人怕被其他的人家发现,从来都只在地窖中点灯, 此时的地窖中堆满了银袋,四人团伙正在进行临时会议。 庞雨说罢抹了一把头上的水珠,幸亏这人家门前有一条发源于山上的小溪,不但可以冲洗装银子的麻袋,也可以冲澡。 最后一趟搬完之后,虽然溪水冰凉,但庞雨顾不了那许多,在里面足足冲洗了一刻钟,庞雨感觉连皮都要搓掉了。 就算是这样,庞雨依然能感受到焦国柞那嫌弃的眼光。庞雨干咳一声继续到,“杨大人让我当了快班的班头,我自然不能忘了二位兄弟,快班二十多人,我准备分成五个小队,大哥便领一队,任队正一职,三弟刚入衙门,先任 队副一职,那队正给你留着,过得些日子再升任队正,庞丁也入快班,先当我的亲兵。” 庞丁扁扁嘴,把脑袋偏在一边,当衙役是他愿意的,但跟庞雨推他下粪坑比起来,那只能算小恩小惠,还不能消除他心中的怨念。 焦国柞和何仙崖都眉飞色舞,焦国柞以前在快班曾经颇得李班头看重,但并未安排他当个小头目,他心中一直是有这种渴望的。何仙崖则一直都是编外人员,没有任何工食银,什么都要靠自己挣,随时都要看别人的脸色,在衙门的食物链里,帮闲就是最底下的基座。现在庞队长给他转成了正式工 ,还立刻就是有手下的副队长,心中那种激动不用说了。 “多谢二哥提携,还是二哥仗义,飞黄腾达了也没忘记兄弟。” 庞雨大度的挥挥手,“所谓上阵亲兄弟,日后啊,还要多靠二位兄弟帮衬,多帮我想办法出主意,咱们一定要把桐城快班办成全大明朝最有钱有势的快班。” 焦国柞大笑道,“哈哈哈,看以后那些赌档还敢小瞧老子。”“二哥说的是,今日我都帮二哥想了一些了。”何仙崖难以压抑心中的激动,舔舔嘴唇急切的道,“此次民乱之后,郑老、黄文鼎两伙势力两败俱伤,原来他们占据的典当、 赌档、粮店、牙行等产业都受了重创,这些都与快班息息相关,与其等新的势力来占据,何如我们兄弟占了。” 庞雨一拍手,“果然三弟是动了脑子的,我也是如此想的,定要乘着此次清剿余党,把这两边都连根拔起。但这是后话,咱们先说说这银子如何分配。”几人都聚精会神,庞雨也不等两人开口,自己接着就道,“我先说说我的想法,银子分配的比例,一定要与各人所做的付出相符合,否则大家心中不服,日后必有纠葛。比如庞丁,虽然从头到尾参与了,也出了极大的力,甚至不嫌弃粪坑肮脏。但我们筹划之时他未参与,就此事而言,谋划是极其要紧的,没有谋划一切便是无源之水,他少 了这一点,便不能与我们分一样多的银子,我觉得庞丁分一千两便足够了。”焦国柞眼睛乱转,他是早有准备,庞雨不会跟他们平分银子。此时庞雨开口要按贡献分配,那当然是庞雨贡献最大,从最开始的策划到后来的指挥、执行,几乎全靠庞雨 ,才会有眼前的这几万两银子。 但庞雨此时用庞丁举例,庞丁自然不会反驳,一下把价格就压到了一千两,后面焦国柞两人就不好谈了,焦国柞觉得庞雨杀价杀得太狠。 他正准备开口,突然又停下不说了,他用眼去看何仙崖,想让何仙崖来说。庞雨见状不用想也能猜到,因为这几日他们两人一直在此处看押汪国华,两个人不可能干坐着,必定是商量过这些事情,而且此次是以庞雨主导,焦国柞与何仙崖的地位 是差不多的,他们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必定要在私下先做商量,以便结成统一战线,让他们的利益最大化。 庞雨自然不会任由局势发展,不出庞丁的所料,庞雨再开口时已经改了称呼。 “焦队长有话可以直说嘛,以后都在快班的一口锅里刨食,最怕把话藏在心里,日子就了就生分了,要不然何队副先说。” 焦国柞和何仙崖对望一眼,他们此时从这称呼也发觉了不对劲,难怪庞雨先要把他们纳入快班,然后先给他们一个队长职位。刚才是大喜过望,等到此时庞雨谈如何分赃了,他们才感觉不好开口,现在庞雨已经成了他们的上官,地位已经不是平等的兄弟关系,属下怎么好开口和上官讨价还价, 似乎已经被庞班头给套路了。焦国柞见何仙崖不说话,不停给何仙崖打眼色,眉毛不自然的乱跳,但何仙崖还是没有反应,他不免心中有些焦急,又瞟了旁边的庞丁一眼,他可不敢叫庞丁开口,这人 是庞雨的家仆,开口肯定是有利于庞雨的。他实在没有办法,这么大的利益,无论如何还是要争一争的,咳嗽了一声说道,“这几万两银子,主要功劳都是二弟的,这点咱们都没异议。但毕竟嘛,是靠大家一起搬运 回来的,若是差得太多,好像也不是那么合适,大哥我觉着…”此时何仙崖突然开口打断了焦国柞,他看着庞雨道,“此事几乎全靠二哥一人之力,我只是从旁襄助,二哥若是找其他人,也能做得这些事。但我若是跟着其他人,便绝对 拿不到这银子。做人得知足,我想分二千两,这已是一大笔银子,我从未想过这辈子能一次挣这么多,都是托了二哥的福。这二千两,看二哥觉得是否合适。” 焦国柞张口结舌,这分明不是他和何仙崖商量好的结果,当时何仙崖的意见是五千两打底,争取七八千。 庞雨又转向庞丁,“三弟说了他的意思,庞丁你也有份,你也要说一下。” “那我就分五百两。”庞丁诚恳的道,当然他其实并不诚心,而是庞雨在山上强迫他必须如此说的。“少爷干冒大险,差点连命都没了,我们只是出点力气,哪能好意思狮子大开口。再说少爷天纵英才,只要跟着少爷,日后还有大财要发,还有大官要当,不在乎眼前这一 点蝇头小利,银子放在少爷那里,能赚来更多也说不准。” “庞丁你太客气了,五百两还是太少,少爷不能亏待你,至少一千两。”庞雨说完转向焦国柞。“我…”焦国柞原本想得好好的,非要跟庞雨这个二傻子争夺一番,但庞雨上来不让他发言,何仙崖中途叛变了革命,被庞雨争取了过去,又安排庞丁一番牵制,整个谈判的 气氛完全有利于庞雨,仿佛现在焦国柞若是要争,便是不知足不感恩,更不会当属下。 焦国柞心中憋着一股气,要是在以前,他才不管这几个人的感受,非要大闹一番不可。 对面的庞雨笑眯眯的,那晚大殿中庞雨满身杀气的印象已经深植在焦国柞的脑海,随即想起以后还要在这个二弟手下当差。 想到这里焦国柞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身子往下一矮,口中说道,“某觉得他们说得有理,某也想分二千两。”庞雨一拍手,“承蒙各位兄弟担待,就按各位说的给,这都是各位自己说的公道数,兄弟我绝不还价,以后谁也不能背后说闲话。焦队长、何队副,咱们三人要兄弟同心, 共同把这快班打理得风生水起。”焦国柞看着庞雨诚恳的面孔,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长长的哎了一声。 第五十八章 大事 “银子,银子。” 快班值房之内,一双脚高高的翘在桌子上悠闲的抖动,庞雨舒适的仰躺在桃木椅子上,偏过头就能通过窗户看到对面的皂隶房。发往安庆府的两分申详上确实都写了庞雨的名字,明确他是首功,安庆府也向安池兵备道王公弼和应天巡抚分别行文,按余先生打听到的消息,都把桐城的申详附在其中 ,所以庞雨的名字至少能到达应天巡抚那一个层面,至于后面能不能上达京师,就难以猜估了。 此时的交通不便,公文发送更是繁琐,安庆府的消息回来得快一些,应天巡抚、巡按那边就慢多了。方仲嘉并未出现在公共场合,庞雨收到的消息是他还活着。但方家既没有威胁庞雨,也没有来笼络他,倒让庞雨稍有些为难,那意味着他得继续把汪国华秘密关押,作为 筹码等待交易的机会。 确认了首功之后,庞雨比以前放心多了,随着快班实力的慢慢充实,他面对方仲嘉的时候底气也会越来越足。 所以他此时坐在快手房中,看到对面的皂隶房,颇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快手房一共有三个开间,阮劲给庞雨就安排了一整间,目前快班人数不多,庞雨打算享受几天单独办公室的滋味。等到以后人都招募齐了,还是要再划出半间。但作为一 个班头,没有单独的值房,总是有颇多不便。 所以庞雨觉得对面那皂隶房太过浪费,皂班在王大壮手下的总共也就十来人,王大壮一个人占了中间的房间,庞雨就想着,怎么能把皂班房抢一间过来才好。 王大壮的身影从仪门过来,黑着脸在皂隶房前停下,似乎对庞雨的注视有反应一样,抬头就看到了庞雨,愣了一下转身就进了皂隶房。庞雨嘲弄的笑了一下,民乱的时候王大壮便失了踪影。似乎没去各处跟着打劫,但也没有来衙门上班,皂班的人上行下效,跑得一干二净,在杨芳蚤那里自然也没有落下好印象。只是王大壮算见机得早,黄文鼎被剿灭的第二天就返回了衙门。此时杨芳蚤需要恢复衙门的运作,所以暂时接受了王大壮继续担任班头,但肯定是没有好脸色的 。这几天王大壮没少挨骂,衙门中消息传得很快,大家都是知道了王大壮不受待见。大门外边又是人声喧哗,庞雨无奈的发觉,虽然黄文鼎一伙被剿灭了,但桐城这乱象并未随之消失,这两日又出了乱子,虽然惹祸的不是快班,但最后多半还要靠快班来 解决问题。庞丁从门口进来,凑在庞雨面前道,“少爷,那几个快手一直在那边嘀咕,问说工食银啥时候能发一些,江帆和阮劲在民乱前都花钱买了几张牌票,原打算说下乡比较钱粮 的,结果民乱一来就一直未去,都说家中没银子开饭了。庞雨悠闲的抖了一下脚,“知道了,告诉他们,若是他们急用钱,可以来向我借。工食银是按月发放,从本班头上任那天算起,一月之中他们如果无甚错漏,自然会足额领 到。” 庞丁应了一声,又压低声音,“少爷你打算用那银子啊?别人会起疑心的。” “那是少爷我自己的,这是衙门的快班,岂能少爷自己出。”庞雨闭眼想了片刻道,“这事我还得找唐为民,看他能不能从户房多分一些。” “那可得早些问清了,安了他们的心才好,不然城里再乱一点,这些人又要跑了。” 庞雨笑了一下道,“少爷不是拿银子收买他们,但该给的一定要给的。你出去打探没有,今日城内情形如何了?” “南门打了两个壮班的人,凤仪里门前有些人围聚,说是要方家交出放火的打行。” “你看看他们干了些啥事…” 庞雨还未说完,窗外出现一个人影,正是杨芳蚤的一个低候。 庞雨连忙站起来讨好的道,“文兄有何训示?” 那低候摇摇头,“堂尊请庞班头去退思堂说话。” … 杨芳蚤坐在上首皱着眉头,对着面前站得规规矩矩的庞雨问道,“听闻你在八字墙张贴招募帖子,快班如今有多少可用之人了?” “回堂尊的话,已有十五人,其中留用原快班人员九人,新募六人尚无差服可穿,还不能外出办差,其中四人是快班以前的帮闲,差事上手就能办,还有两人…” 杨芳蚤一挥手,“用什么人你自己看着办,最要紧是当得用处,这两日城中追索人犯,又弄出些事端,你既掌管快班,便要拿出些实效来。”庞雨埋着头道,“大人明鉴,快班这两日走街串巷,拿了七个潜逃的乱党,没有弄出任何事端。刑房和南监就在衙中办事,却惹得民怨沸腾。此次城中又有乱象,小人已有 腹案为大人分忧,但终究是些无用功,小人的快班再勤奋,也禁不住他们在背后拆台。” 杨芳蚤盯着庞雨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庞雨知道杨芳蚤心中不快,但话也必须要说明白,不能稀里糊涂帮别人背锅。 在他去云际寺和练潭的三天中,那些打行在各处逮拿乱贼,追缴各乱民拿走的银子,连乱民的亲戚也有部分被牵连。 昨日黄文鼎的一个亲戚就被打行在家打伤,房子被烧掉一半,幸亏街坊救援及时才未酿成火灾。打行追捕乱民的打击面偏大,手段又有些凶狠,连那些被杀的乱民家中也没放过,甚至人家正在发丧,打行和家仆还去搜查,让人家吐出脏银,与那些送葬的乱民亲友发 生冲突,惹起极大的民愤。 这几件事在城中惹起不小麻烦,县衙还未及处理,刑房又出了大事。当日逮拿的乱贼都在南监关押,每日由刑房提审,此时审问的记录便涉及日后的定罪。那些人犯的家眷那天被快班一番惊吓,已经不敢再围在县前街,但都请托了关系找 刑房活动,桐城是个小地方,那些关系绕来绕去,实在找不到也可以找那些帮闲,最后总是能寻到刑房或南监的人。他们想把自己亲友的罪名减小,主谋的要变成从犯。刑房和牢子都不是善男信女,自然就狮子大开口,减罪的底价至少二百两,那些帮闲作为中间商也是要赚差价的。这 几天时间竟然发展出了完整的产业链,把那些乱民俘虏当成了唐僧肉。 作乱时抢得多的乱民可能出得起,但有些根本没分到那么多,士绅那边的打行又在追索,很大部分已经被收回,那些乱民家眷哪里还拿得出来。人犯中一个叫张采的,他媳妇被打行追回了大半脏银,为了救张采又求到刑房一个书手,银子不够用,那书手便强要了那女人,最后还没得个准话,那女人回去越想越气 便上了吊。虽然最后被家里人救下,但事情就此被揭发出去。 这两件事叠加在一起,县城中百姓的民愤又被激发起来,城中传言纷纷,有人在串联闹事,昨日出门的两个壮班的衙役就被百姓在南门一顿痛殴。 上次民乱的主要目标是士绅和家奴,乱民甚至尽量避免和官府冲突,这次如果动乱再起,可能会加上桐城县衙。 所以对杨芳蚤来说,形势依然十分凶险,万一民乱再起,他必定要丢官不说,还很有可能性命不保。 在原本的历史上,汪国华被抓后经过大街押送往县衙,半途得知可能不算他谋取黄文鼎的功劳,汪国华便在街市之上吵闹,想把背后的隐情公之于众。结果汪国华刚说得几句,便被某乡绅家的健仆从背后当街刺死,此事再次激发民愤,而且不再是针对家奴,而是直接针对乡绅。士绅惊恐之下只能邀请池州兵进驻,就是 潘可大所部,桐城从此一直有军队驻扎。 而此时因为庞雨隐藏了汪国华,所以此事并未发生。但乡绅和胥吏总会作死,把事情朝不可收拾的方向推动。 士绅那边杨芳蚤无力约束,但他可以对刑房恼怒,民乱之时刑房就剩两三个人当值,没起到任何作用,好不容易平息了又来添乱。周县丞原本也对那司吏不满,两人一番合计,杨芳蚤已经打定主意,虽然他是个代理知县,但与新知县交接的时候,无论如何要建议新知县把刑房司吏的考评打个不合格 。 杨芳蚤对庞雨更加信任些,想想之后道,“后面那审讯之事,每次听审不能只有刑房的人,便由快班和刑房一起办。”“小人遵命。”庞雨表面平静,实际上心中有些窃喜,审讯是一个重要的权力,虽然定罪和执行权力不在县衙,但上级的依据主要都是这些审讯记录。只是这个任命来得突 然,庞雨还没想好怎么运用这个权力。 “首要的还是要让民情平息,庞班头方才说已有腹案,先说与本官知道。” “属下想着但凡民乱,必先有一诱因,百姓之中有不平之气,再被一些有心人蛊惑,任何时候都不缺唯恐天下不乱之徒,但只要没有诱因,这些人自然就无从煽动。”庞雨观察到杨芳蚤微微点头,放心的继续道,“上次民乱先不必说,就此次又见隐患,乃是乡绅追迫太急,以及刑房贪婪无度。属下的意思,不可一味驱散打压那些百姓, 民情可疏不可堵,既然刑房那书手民愤最大,便先拿了他入监,百姓心气一平,那些蛊惑之人便无能为力。” “有些道理。”杨芳蚤沉吟片刻,只要能稳住形势,那个书手的命运根本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那士绅那边呢。” 士绅都有功名在身,杨芳蚤一个知县都动不了,还来问自己一个班头,可见没有丝毫担当。 士绅的势力太过庞大,他一时也想不好,只要敷衍道,“仓促之间难以想出周全之法,属下还需再仔细斟酌,最好是不与那些士绅直接冲突,又可平息民愤。” “那你得抓紧些,不可让乱势一发不可收拾。” 庞雨心中骂了一句,刑房干的事情衙门中人人都知道,分明是杨芳蚤这个坐堂官失职,在如此微妙的时候还放任刑房胡来,现在却都推到庞雨身上。 想到这里庞雨低声道,“属下刚接手快班不久,听闻那李班头今年尚未给快班发放工食银,既是要那些快手卖力做事,还得先发放一些,好安他们之心。” 一说到银子,杨芳蚤便不耐烦的打断道,“此事你自去与户房商议,让户房尽力筹措便是了。” ……“庞班头说的都有道理,户房也是度支艰难啊,但凡是有一点存银,那也是先给快班,可确实没有。”赵司吏诚恳的对庞雨说着,“上半年的账册和留存,庞小弟都是经手过 的,秋粮尚未开征,便出了这大乱,银库真是空空如也。” 庞雨讨好的道,“赵大人说的自然都是实情,平日没有也罢了,但此时城中暗流汹涌,还要快班这些人稳定形势,赵大人可否稍作腾挪,有个百两银子也行。”赵司吏轻轻摇头,“确实没有,庞小弟刚上任,可不要被那些快手牵着鼻子走,他们手中自然是有钱的,况且就算衙门一时没发工食银,缉凶平乱也是他们的职守所在,岂 能跟班头讨价还价。” 他依然还是和颜悦色的,但语气十分肯定,庞雨知道无论如何说都不会有结果。但庞雨是知道的,前几日城中的方秀才等一些士绅给县衙筹措了银子,阮大铖一个人就出了一千两,库房中是有银子的,昨日赵司吏从户房支出了一大笔银子,却是让人 去修东作门被烧塌的半边门楼。 庞雨还没打听明白这笔银子到底给了谁,但这样紧急的时刻不首先稳定衙役,反而把钱用于毫不紧急的修建。 十多个快手也就是不到三十两工食银,因为形势有些严峻,需要一些激励性的奖赏,庞雨也只要求了一百两银子,赵司吏竟然一口拒绝,庞雨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旁边的唐为民见庞雨碰了一鼻子灰,连忙拉了庞雨出门,他陪着庞雨出了仪门,到庞雨的那单间坐好。他见庞雨情绪有些低落,也叹口气道,“庞小弟无需介怀,朝廷多年入不敷出,户部每次都打地方的主意,把各县留存抽调一空,户房一向便无甚银钱,三衙七房三班一阁 ,还有县学、医馆、阴阳各处都要用银子,仪门内外数百人跟着衙门吃饭,哪里都是银子,可收的那些钱粮又不够足额给付,便只能厚此薄彼,三班总都是排在后面的。” 庞雨有些头痛,他现在手中是有银子,倒不是他要当土老财吝啬鬼,而是这银子还见不得光,若是他突然拿出一大笔银子,任谁也要怀疑他从云际寺捞到了多少。而且这是公事,他也不能长期用自己的钱供养快班,总是要找到一个稳定的资金来源,以前李班头吞没了所有快手的工食银,快班的人平时就靠赌档、勾栏、牙行等行业 拿些灰色收入,但是数量并不大,因为这些行业背后都有缙绅。最主要还是靠从户房买牌票去下乡比较钱粮,快手就像是坐在快班房里面的个体户,没有丝毫凝聚力,庞雨自然不能这样干。他是准备从那些行业中赚钱,但那需要时间 ,最好的办法还是要从户房争取到拨款。 “可小人见识不多,请唐大人帮小人费些心思,看看哪里能去争一争,能更有把握一些?”唐为民一脸为难,皱眉想了片刻后终于道,“要说三班的银钱嘛,实际是有源头的,平日里那些衙役都想去皂班,要么就去快班,少有人愿意去壮班,因壮班辛苦又无钱,但在田赋之中,这壮班却是银子最多的,咱桐城壮班总共是一百九十二的员额,壮班银都是按六两的工食银征收的,这里一年便是千多两银子。壮班实际只有二十来人, 那多出来的,庞小弟可以争一争。”庞雨看着唐为民,这个壮班银他也是知道的,壮班的编制最多,每年户房都按足额征收的,但实际上壮班人数不多,相当于县衙吃了空饷。这部分多出来的银子有些用于衙门运转,有些则被官吏分润,虽然没见着什么实际效果,但这么多年以来还是有个固定的分配办法,若是要争夺份额,肯定要得罪人,唐为民是不会那么好心的,还是 只有庞雨自己出面。 杨芳蚤和周县丞最多是表态支持,但最后还是要求到赵司吏那里,看今天赵司吏的态度,恐怕庞雨难以如愿,或者就算争到了,恐怕有大半都要入赵司吏的腰包。唐为民叹口气道,“唐某知道庞兄弟一心为衙门做事,没有钱粮支撑着,那些快手岂能用心。可惜为兄只是典吏,若是为兄是户房的司吏,那唐某可保证庞兄弟的快班不会 缺钱。” 庞雨以为唐为民只是有感而发,本来也想跟着叹口气,突然发觉唐为民的口气不只是感叹,而是意有所指,不由抬眼看着面前的唐为民。 庞雨低声试探道,“小人记得唐大人说过,去年唐大人便典吏考满了,只要司吏出缺,唐大人是可以顶首的。”唐为民沉静的看着面前的桌面,“确有此事,但赵司吏并不愿让人顶首,为之奈何。这次的民乱中啊,那些郑老殷登一伙家奴,都跟赵司吏是熟识,据闻那郑老最近都在躲 避黄文鼎,但仍是在桐城的。赵司吏前些时日也是担惊受怕,不知道他会不会改了主意,愿意让人顶首了。”庞雨看着唐为民微微一笑,这唐为民看来是盯着户房司吏的位置很久了,他方才已听说庞雨要参与审讯人犯,平乱之后一定会追究大乱的原因,唐为民此时的意思是要借 着平乱的东风,把赵司吏牵连进民乱中去,让赵司吏被免职,空出那个司吏的职位。 虽然他是这个意思,但都是暗示,话语中没有丝毫直白的表述,全要靠庞雨自己去领会,如果庞雨能帮他把赵司吏拉下马,日后保障快班充足的经费就是他的回报。 庞雨在心中默默想了片刻,跟唐为民告个罪,转身去了隔壁的快手房。 里面的阮劲、江帆、庞丁等人都赶紧站起来。 庞雨摆摆手,沉声说道,“咱们快班要办头号大事。抓两个人,第一个是淫人妻子的刑房书手杜方明。第二个,能逮拿第二个归案的,奖励银子五十两。” 屋中的十个快手口水都要流出来,阮劲呆呆的问道,“谁啊。”“杀人嫌犯郑老。”庞雨扫视一圈屋中的快手,“此人多年来作恶多端,更因他杀死岳季而诱发大乱,我快班要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捉拿此穷凶极恶之人归案,上报堂尊厚 望,下平百姓民愤。三日之内抓获此人者,除了五十两奖赏,还可直接升任队正。”屋中的快手同时露出了贪婪的表情。 第五十九章 缉凶 东作门外的紫来街小巷,一个身穿白色直身的男子拍打着院门。 稍等了片刻,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老妇人出现在门口,她警惕的看着男子,“你有何事?” 男子客气的道,“在下来自吴老先生府中,不知吴甲奉是否还住在此处?” “吴甲奉确是老身的女婿,但已一月不知去向。”那老妇戒备的看着来人,“你说你是吴老先生府上的人,那老身怎地没见过你?”“在下是安庆人,一向在安庆帮吴老先生打理些产业。眼下吴家一家子都在安庆,因为桐城还不太安定,有些旧仆不便过来抛头露面。老先生前些时日受了些惊吓,也不愿再回桐城,加之这边宅院走水之后无法居住,吴家大约会举家迁往金陵。老先生和几位夫人身边没有用得惯的家仆,说还是以前的贴心些,只得派在下来桐城办这趟差事 ,二夫人特意让在下寻到吴甲奉,问他是否愿意跟老先生同去金陵。” “那你怎知老身家住何处?” “大夫人跟小人说了殷登的住处,就在窦家桥桥头十分号召,便先去了殷登家中,给殷登那媳妇带了些银子,殷家嫂子说此处能寻到吴甲奉,在下也是试一试。” 老妇一听顿时眼泪汪汪的,“可怜殷登了,听闻被那黄文鼎一伙抓到时,逼问他家主的下落,他宁死不说,才被一个贼子斩了三十余刀。”男子叹口气道,“谁说不是,老夫人听了之后哭了几天,说殷登虽然不是家生子,但很小就到了吴府,是她看着长大的,一向忠心耿耿,没成想落个这等下场。所以吴老先 生说桐城已是伤心地,才要举家往金陵去。”老妇人听男子说得清楚,那殷登确实不是家生子,只是三岁就卖到吴府了,跟家生子也差别不大,外边的人知道这点的人并不多。当下也放松了些戒备,抹抹眼泪说道,“ 那吴甲奉每日都盼着老先生回来,今日总算有个信,却是要去外乡,金陵再好也比不得乡土不是。” “此事小人也做不得主,吴老先生去意已决,待小人回去就要成行。” 那老妇人靠在门框上又开始垂泪,“当日那媒人便骗了老身,光说那吴甲奉家中殷实,定了亲才知道是个家奴,如今若是去那金陵,老身这女儿日后怕是见不到了。” 男子拱手道,“能否请吴兄出来一见,无论去不去金陵,小人得了准信,也好跟二夫人回话。” 老妇人翻翻眼睛看了男子两眼,最后摇摇头道,“老身却不知他在何处,这位相公可留个住处。”“那可不巧了,在下明日就要回安庆,若是能寻到他,便请他明日午时前来向阳门内的张家酒肆,在下姓白,就暂住在那里地字号房,若是甲奉兄明日赶不到,那便是与吴 府无缘了。” … 东作门往南的城墙上,庞雨从一个墙垛后探出了头,这个位置刚好能看到老妇人那个院子,他见到江帆在门前站了一会之后离开了。 那老妇人关了门之后,进正屋待了片刻功夫,然后又出来院子里转了几个圈,这里摸一下那里收拾一下,不知在忙些什么。身旁传来阮劲讨好的声音,“是小人打听到的消息,近日有人见到郑老在吴甲奉、殷和家中出现过,还说走时是与吴甲奉一起走的,小人认为吴甲奉这岳母一定知道他们所 在,只要找到吴甲奉,就能找到郑老。”“此事动了脑子。”庞雨这几日对阮劲颇为满意,这些快手都是桐城的地头蛇,以前的快班中充数的青皮不少,连带着整个快班都极为散漫。庞雨接手之后只留用了部分人 ,而将一些得用的帮闲变成正式职工,而且仗着杨芳蚤给的权力,言明所有人若是不称职的,都可能被除名。 结果现在做事最积极的就是那几个帮闲,这样也给了以前快手不少压力。 他一边观察着院子一边道,“若是抓到郑老,就请阮兄弟就任第二队队正,打理一下朝阳门、东作门至清风市的市面。”阮劲身子一抖,东面和南面是桐城最繁华的地方,此时不由对庞雨感激涕零,“谢谢班头提携,日后小人一定为班头用心做事。可就是东市的门摊、赌档一向是皂班在管, 小人恐怕难以插手。”庞雨沉着的道,“那是以前,堂尊已经答应把东市交还快班。东市的赌档、客栈、门摊、典当行颇多,以前都是那些家奴所掌控,先是黄文鼎一伙,后来是郑老一伙,如今 两伙势力烟消云散,士绅偃旗息鼓,咱们都要接在手中,却不是换成快班来胡作非为,而是要给他们立好规矩…” 阮劲突然插话道,“班头,那老妇出门了。” 庞雨定睛一看,那老妇人果然打开了院门,探头往两头都看了一眼,似乎在确认没有人在盯梢她。 老妇匆匆锁了门,在巷口往北转入紫来街。 庞雨微笑道,“果然她忍不住要去报信,咱们跟着她。” …… 宜民门外的女儿街西头,此处临近仙姑井,传言这口仙姑井是何仙姑羽化成仙的地方,所以井水甘冽,那些去龙眠山打柴进城贩卖的人都要在此歇脚饮水。 宜民门因为不当官道,连城外都要荒凉许多,过了女儿街就是进山的山道入口了,已经是外城街巷末端,往来的人也少,显得有些冷清。 老妇人出现在女儿街街口,匆匆来到西头的一座小院前,那院门上没有铜环,老妇人就用手使劲拍打了几下。 门缝里有人影晃动一下,那人从门缝中看到是老妇人后,吱呀一声开了门。 “娘你怎地又来了。”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人,她有些不满的道,“城中乱纷纷的,你还到处走动。” 老妇一言不发的进了屋子,院中正屋里出来两个男子,其中一人正是那郑老,他见老妇行色匆匆,也来到院中看有何事。 那老妇白了郑老一眼,拉过自己的女儿低声道,“给你说好事你还没个好脸,吴老先生不回桐城了,二夫人从安庆托人带话,让你相公跟着去金陵。” 女人脸上一喜,“就在等吴家消息,就知道二夫人不会忘了咱们,可又如何去安庆?” “那人在向阳门内张家酒肆,他明日午后就要走,你们要早些去。” 郑老过来打断问道,“那人姓甚名谁,如何寻到你的?” 老妇对郑老并无好脸色,正眼也没看他一眼,只是口中道,“他是帮大夫人给殷登家中带些安抚银子,殷登媳妇告知的老身住处,他说姓白。” “吴家在安庆倒有些家业,却未曾听过有个姓白的在安庆,他可说了吴府在安庆住在何处,还有吴府在安庆都有何家业,他可说得明白?”郑老问完,那老妇却不答他,因为老妇当时并未想起要问这些事情,也不想和郑老多说。这郑老与吴甲奉两人都是吴家的家奴,一向关系紧密,靠了吴家的家世在城里颇 有地位,连带着这丈母娘也跟着享福。 此次郑老杀人惹出天大的祸事,连累了吴府不说,老妇人的女儿女婿甚至不能再留在桐城,老妇自然要把账算在郑老的头上。 郑老只得朝旁边的吴甲奉打眼色,吴甲奉咳嗽一声对丈母娘问道,“那他长个何等模样?” “哎呀我可说不来,就是看着斯文,不是那动辄打死人的德性。” 吴甲奉干咳一声,丈母娘这几乎是不绕弯子骂人,偷眼看了一下,郑老脸色果然不是那么好。 郑老眉头紧皱,他最近也有些放松警惕,之前他是既怕衙门又怕黄文鼎一伙,这两边找到他都会对他不利,所以十分小心。衙门当时一直追索郑老,他便躲入吴家府中,快手拿吴家无可奈何。等到乱民烧吴家大院的那晚,他知道已经无法靠吴家掩护,乘夜逃到了相熟的吴甲奉家中,一月多换了两三处住所,最后到了这里,此处是吴甲奉妻舅家的一处宅子,地方比较偏僻,不会引人注意,民乱时候都没有危及到女儿街。还有一个好处是离山区很近,实在危险 的时候可以很快进山,他对这里最为满意,就没有再换过。 由于他刻意隐藏行迹,几乎足不出户,一切生活所需都靠吴甲奉的媳妇外出购买,那时乱民和衙门互相乱斗,再无暇追捕,所以他成功的躲过了双方的搜捕。 在黄文鼎被诛杀之后,他感觉危险减小了很多,才开始外出活动,联络以前的党羽同伙,只要吴府返回桐城就可以东山再起,谁知等来吴家要去南京的消息。但那人的来历还是有些古怪,郑老决定冒着碰一鼻子灰的风险继续追问,因为此事对他很重要,必须确认清楚,如果吴家果然是要远走,他也打算跟着吴家去外地,正好 可以脱离桐城这个是非地。 郑老刚刚朝那老妇举起一只手,就听得“嘭”一声巨响。 两扇门页被人猛力撞开,门闩瞬间成两截,接着五六个人影举着长棍短棍冲入院中。 院中几人都楞了片刻,吴甲奉的媳妇突然发出一声尖叫,郑老只呆了一瞬间,听到尖叫立刻反应过来,一脚蹬在那女人背上,将女人朝着那几人扑去。 那几人无暇分辨,几棍招呼下去,女人顿时倒地,郑老乘着这一耽搁,拉着吴甲奉窜入了房门之中。 后面一个声音喊道,“抓郑老!他进屋了!” 那几人追着要进屋,那屋门却太过狭窄,当先者又拿一根长棍,一个不小心,棍子被卡在门框上,换了两次方向都没调整好,顿时把所有人都堵在门口。 “短棍子进屋,长棍子守外边!”话音未落,里面一声大喝,一把腰刀朝着门口砍来,堵在门口的几人惊叫着往外退开,郑老和吴甲奉挥舞着腰刀一路砍杀出来,乘胜贴近那几人,几人长棍舞动不起来, 一时没了优势,郑老一通乱砍反倒伤了对方两人。 突袭的几人惊慌失措连连败退,有两人连棍子都丢了,快要被郑老赶出院子去。 郑老知道这几人是衙门的人,是来拿他归案的,他只有拼命冲杀出去,然后往龙眠山逃窜,只要进了山,这点衙役就不可能逮到他。 衙役的战力还是熟悉的味道,眼看这几人丢盔弃甲,郑老只要再加一把劲,就能冲出院门,他对着落在最后的一名衙役连连砍去,要逼迫对方退后。忽然后边一声破风声,似乎是有人把棍子挥得飞快,接着吴甲奉惨叫一声,郑老忙乱中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壮汉站在侧面,高举红头的水火棍,正朝地上的吴甲奉再次砸 下,那水火棍势大力沉,一声闷响砸中吴甲奉的肩胛,吴甲奉顿时没了声响。 郑老魂飞魄散,他和吴甲奉从屋中冲出来,只顾着眼前的几人,没注意旁边还有一个壮汉,现在只剩自己一个人,只能赶紧冲出院子才有生路。那壮汉提起棍子又要朝郑老砸来,此时郑老才发觉,这壮汉棍子用得并无章法,举棍时空门大开,若是一对一的单打,郑老还并不怕他,此人就只是力气大,不是用的灵 活的白蜡杆,而是重木做的水火棍,虽然略显笨重,但万一被砸中,能把人打得筋断骨裂。郑老不敢与此人纠缠,继续追砍门口那几人,但刚才耽搁了那么片刻功夫,那几人也缓过一口气,拉开距离之后棍子大占上风,还是五六根棍子一起乱挥乱打,郑老哪里 还能前进,反被打得节节败退,慌乱之中后面一棍打来正中后腰,郑老痛得全身一滞,腰刀跌落在地,一时手脚都难以动弹。 一群人见郑老掉了刀,没了惧怕一起蜂拥而上,郑老没挨得几下就倒在地上,长棍短棍雨点般落下,郑老瞬间就失去了抵抗能力。 “住手!老子要活的。”庞雨一边朝着几个快手边踢边骂道,“你娘的八个人打一个还差点让人跑了,丢脸不丢脸,以前你们都怎么抓人的?下来给老子好好操练一下。” 一群人这才停手,有两人顿时倒下,身上还有血迹,显然是受了伤。庞雨匆匆看了一下,都是手足上的轻伤,倒没有大碍。快班这群人对市井伎俩十分在行,打探、跟踪、欺骗都是一把好手,但专业水平实在不敢恭维,刚才除了破门还算顺利之外,其他环节一无是处,基本就是穿着皂隶服的 普通人,看来确实需要加强训练。 庞雨抬头对那壮汉道,“徐愣子表现勇猛,明日升任队副。”徐愣子便是他招募的快手之一,以前徐愣子连帮闲都不是,只知道每天在八字墙帮人代板,仗着皮糙肉厚抢生意不讲规矩,经常和其他代板争执斗殴,以一敌多不落下风 ,便被庞雨看上招募进了快班。他虽然脑子不太好用,但也知道当衙役比代板强多了,听了咧嘴笑道,“拿棍子打人比挨棍子舒服。”庞雨不去理他,揪住郑老的头发,“抓这郑老上马车,一路游街回衙门,让桐城的百姓都看看咱们快班的威武,然后老子要亲自审他。” 第六十章 迷雾 “小人都招,求官爷降低一点。” 郑老用衰弱的声音对面前的快手说着,但他的声音刚出口,便被淹没在一片喧嚣之中。内牢里关押了五十多名乱贼,这些人都是黄文鼎一派的,以前大多曾受过郑老一伙的欺压,在牢中关了几天,既无聊又充满恐惧,此时见郑老受刑,不少人都莫名兴奋, 牢中一片嘈杂。 庞雨把他抓回内牢后什么都没问,直接就把他吊了起来。两根麻绳吊住了他的双手大拇指,吊的高度刚好能让大脚趾接触地面。麻绳勒得他的拇指剧痛,如果他想要缓解拇指的疼痛,就需要用大脚趾撑住体重,两个大脚趾既要承受体重,又要控制重心,自然坚持不了多久,然后大脚趾和脚腕很快 也会剧痛,又只能换回大拇指承重。不是手指痛就是脚趾痛,郑老这大半个时辰中就处于不断切换的状态,他虽然很快找到了一个平衡点,就是手指和脚趾各承受一部分,但最后的结果就是手指脚趾一起痛 ,随着时间的持续,疼痛越来越强烈。 他只是平日横行街市的家奴,可不是意志坚定的烈士,这还不到半个时辰,精神就崩溃了,说到底就是个地痞流氓的水平。“本班头不需你招什么,你当日当街打死岳季,满街都是证人,你一句话不说也可以定你的罪。”庞雨饶有兴趣在旁边看着郑老,“少爷吊你只是报仇罢了,这衙门里面你得 罪的人可不少,少爷让你吃苦头,大把的人叫好。”郑老有些绝望,那两根麻绳此时就像世间最恐怖的刑具,他已经忍受不了身体的痛苦。他原本以为衙门最多也就是板子、站笼一类的,匣床他还不太了解,也并不觉得恐 惧。 刚吊他的时候他还毫不在意,如此两根麻绳能有何用。 可一个时辰之后,只要庞雨说要他交代什么,他连十八代祖宗都能交代了,此时最让他绝望的,是庞雨对他没有任何要求,只是要折磨他报仇。 “小人痛,手指要断了,官爷饶命!” “不痛吊你干嘛。”庞雨语气平和的安慰道,“郑老兄不用着急,拇指关节十分牢固,两个拇指足可承受体重,断掉是不会的,最多是吊久了缺血坏死。”郑老仰头嚎哭了两声,庞雨则十分悠闲,更显出那种居于掌控的优势地位。这种利用体重的刑罚就是有这个好处,成形之后几乎不用审问者费劲,万有引力就会完成后续 工作,行刑的时间要多久都可以。 “我原本以为你能撑两三个时辰,郑老兄让人有些失望啊。兄弟我这里还有些其他的新鲜玩意都没用上,要不然郑兄再拿点顽强精神出来。” “庞班头饶命,小人不顽强了。小人在月上庵的墙根下边埋了二百两银子、两副金镯子、一支金镶玉,都送与庞班头,只求庞班头把绳子松了。”“停!”庞雨敲敲郑老的额头,“我说郑兄,如此机密的事情你不能这么大声,等会银子都被别人拿了去。你还有什么其他能交代的,都小声些给我说。特别是衙门中的瓜葛 ,若是我听得如意,便给你松了绳子。”郑老此时全身被汗湿透,手指脚趾痛得快麻木,体力接近极限,见庞雨终于提靠谱的要求,只要能松绳子怎样都行,他不管不顾的道,“小人都说,架阁库的闻老二,飞洒诡寄都可找他。户房的田书手,发牌票去何处都告知我,让咱们钱庄派人去。预备仓的袁仓子,库粮都送去外边粮店卖了,一家是咱们吴府的,另外一家是方象乾的。袁 仓子会给户房的赵司吏、唐典吏分…” 庞雨低声打断,“等一下,我分明听到赵司吏的名字。” 郑老反应过来,大概是明白了些什么,停下住口不说,只是急促的喘气。 “我可以告诉郑兄,赵司吏是救不了你的。” 郑老埋头看着地板,拼命用脚趾撑住,身体不停的抖动,对抗着手脚传来的痛苦,额头上汗如雨下。 庞雨并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又耐心的等了片刻,郑老缓缓抬头看着庞雨,“我既是杀人,又是引发乱事之人,你也救不得我。” “我眼下救不了你,但这内牢如今由我快班看管,只要你按我说的做,能保你少吃些苦头。不然的话,兄弟那些新鲜玩意都给郑兄来一遍,这日子就过得没啥趣味了。”庞雨倒是没有骗他,因为桐城的监狱从未关押过如此多的犯人,民乱时牢子逃散,一旦犯人闹事闯出来,县衙根本无法弹压。杨芳蚤不得不让快班和壮班帮着看守南监, 最重要的内牢就是由快班派三人看守,所以庞雨如今能随意进出。“郑兄是殴人致死,但未执凶器在手,未尝没有收赎的机会,蝼蚁尚且贪生,总是要试一试的。但郑兄若是不知进退…”庞雨指指周围的牢房里的囚犯低声道,“这些人都是 黄文鼎一伙的,与你的仇一天一夜也说不完,庞某不需自己动手,只要把你关入他们一间牢房,郑兄便等不到收赎的机会。到时上堂之时,郑兄当知如何说了。” …… 快手值房中,庞雨关了面向甬道的窗户,与唐为民低声交换消息。 “庞小弟新官上任,一出手便逮拿了杜方明和郑老,可谓大快人心,城中人人称颂,前几日那民情暗涌消于无形,知县大人这两日对庞小弟可是赞不绝口。” 庞雨心中仍是有些得意。这两日连续抓了刑房的杜书手和郑老。 杜方明一个书手好抓,庞雨并未在衙门中逮拿,特意等杜方明在家的时候去抓人,然后大张旗鼓的押回南监,沿途百姓交口称颂,很是出了一番风头。 抓郑老就更是成效显著,本来从宜民门去县衙最为便捷,庞雨故意从城外绕了一圈,从最繁华的南门入城,弄得满城皆知。郑老和杜书手都是民愤极大的人,通过打击这两人,百姓的情绪高涨,民心此时都在县衙一方,让杨芳蚤摆脱了危险境地,能帮领导解忧,知县自然对庞雨青眼有加,庞 班头在衙门中风头无俩。 “都是唐大人你们给了情面,小人做事才能顺遂。” 庞雨凑过去压低声音,“郑老那边说好了,届时在大堂上自会把赵司吏牵连进去。” 唐为民眼神闪动,“建安徽宁分巡道的吏员已经到了,届时一定会在堂上听审,郑老的话一出口,赵司吏便无处周旋,多半会去职。只是对唐某来说,还有一个难处。” “什么难处?” “司吏这个位置,必须前任举荐接任者,眼下只是让赵司吏下台,如何让他举荐唐某,才是最难办的。” 庞雨惊讶道,“难道不是上司任命?” 唐为民奇怪的瞪了庞雨一眼,对庞雨常识的缺乏也颇为惊奇。庞雨虽然闻所未闻,但明代的吏目确实就是如此。这是吏员市场的潜规则,如果赵司吏离职,就会推荐一个接任者。这个接任者会给赵司吏一份报酬,这份报酬叫顶首银 ,这使得吏员的接任犹如买卖,需要形成正式的文书并有中人见证。如果是肥缺的职位,就会有强烈的竞争,所以往往是价高者得。顶首银已经有长期的历史,虽然朝廷曾经严令禁绝,但最后都流于形式,最后逼迫朝廷接受了现实,任由 顶首银成为了吏场规则。 到明末的时候这个吏员市场已经很规范,一些肥缺部门比如盐运司、凤阳巡抚衙门的吏员顶首银会高达数千两至上万两。 而这个银子他们最后也会赚回来,因为他们离任的时候也可以卖给下一任。 “若是赵司吏被问罪,唐某倒也有顶替的机会,但巡按衙门那边万一另行指派,你我便为他人做了嫁衣,所以最好还是让赵司吏举荐唐某。” 庞雨细想一下,其实唐为民应该是担心把自己牵连进去,因为他与赵司吏也算过从甚密,所以再三跟庞雨要求,只能让郑老举报轻罪。 “那此事只能唐大人谋划,若是要小弟出力的,可随时来告知。”唐为民点点头站起道,“庞小弟只管郑老这边便可,至于顶首举荐一事,唐某自去操持。但这几日你我少走动些,以免那赵司吏起了疑心,若让他知道是你我在背后筹划, 那他一怒之下让其他人顶首,事情便不美了。” 庞雨赶紧也站起,把唐为民送到值房门口时,余先生正要进来。庞雨连忙请他进去,余先生进了值房也不客气,自顾自的坐了。最近他和庞雨来往很多,他帮庞雨办妥了申详上写名字一事,庞雨让周月如送了两次厚礼,两人关系越发 紧密。 余先生直接就对庞雨道,“县丞大人让余某来知会一声,一刻钟后请庞班头去大堂议事。” “可是有何要事?” 余先生皱眉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乃是跟桐城士绅商议善后之事,最要紧的是要议定乱事起因,好向安庆府申详。” “原来如此。”庞雨沉吟了片刻,此事听余先生说过,但庞雨近日并未关注,因为他亲历其间,原因似乎就是明摆着的。 桐城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已经上达天听,自然要把前因后果说个明白,不能稀里糊涂的,以免崇祯皇帝说地方官员敷衍塞责。但真深入去想的时候,庞雨才发觉此事并不那么简单。首先地方官府如何对事件定性,是造反还是闹事,是民变还是奴变,是百姓争斗还是土寇扰民,每样的善后方法都 不同,最后给人犯定罪的力度不同,评定功劳也会不同。 定性之后需要马上上报安庆府,这样巡抚、巡按也能给皇帝回报,以免又出现被动局面。 所以杨芳蚤一旦稳定了局面,立即就开始着手此事,士绅此次出力平乱,又是主要受害方,县衙是自然要先和他们商议。余先生揉揉眉心位置,一脸的疲惫,“建安徽宁分巡道道台衙署吏员、南京兵部提塘官已到桐城,王公弼则并未返回池州,仍然驻留安庆,随时可能来桐城,这定性一事人 人都要插上一脚,若是再拖得些时日,怕更是难上加难。” 庞雨惊讶道,“乱事已平,为何这些大人反而更上心了一般?”“皆因那操江提督马世名提前将桐城民变上奏皇上,据安庆府那边得知的消息,马世名奏疏中提及最多的就是乡宦家奴,殷登郑老一伙家奴不少,就那闹事的黄文鼎一方也 有不少家奴。如今乱子虽然平了,杨大人也很为难,不知如何定那起因,就怕牵扯进了士绅不好收尾。” “那如今对这起因一事,都有如何的说法?”余先生思索着道,“桐城有些士子认为是山陕流氛蔓延所致,应定性为土寇举事响应流寇,此乃造反说。乡绅有说民变的,有说民间私斗的,不一而足。杨大人则认为是奸 狡家奴串联的奴变。”庞雨听这里面几个,都没有涉及士绅,即便是杨芳蚤认为的奴变,也只提了家奴奸狡,而未提及那些蓄奴的士绅。从黄文鼎一伙乱党的构成来看,其实哪种定性都是适合 的。只要不牵扯上家主,衙门和士绅在定性上应该分歧不会太大,最多是技术性的问题。 但余先生却一直眉头不展,庞雨试探着问道,“余先生可是有为难处?” “确实如此。”余先生转头看了一眼背后,然后凑过来低声道,“昨日那南京兵部提塘官一到桐城,便要杨大人将民变起因定性为士绅纵奴为恶欺压良民。” 庞雨微微一惊,这个南京兵部提塘官刚到不久,是代表南京兵部来的,巡抚都管辖不了他,纵奴为恶这种观点则肯定会被桐城士绅坚决反对。 杨芳蚤和皮应举也不会支持这种定性,否则他们可能会得罪安庆大批蓄奴的士绅,而作为地方官,很多时候行政都要依仗士绅阶层的配合。 “余某还听闻,巡抚张国维、巡按李佑谠都派出幕友前往安庆,不知是否要来桐城。”庞雨一时难以理清其中的缘由,特别是突然出现的南京兵部提塘官,不知他到底代表谁而来,定性纵奴为恶的要点便不是奴变,而是士绅本身。他刚到就提出这个论点, 显然不是随意提出的。 一时间各路势力都齐聚桐城,一个看着毫不起眼的事件定性,忽然波诡云谲。以庞雨此时的层面,无法获取足够的信息去作分析,自然只能一头雾水。 庞雨摇摇头,放弃了无谓的努力,回到最开始的话题上,小心的对余先生问道,“往日都未叫在下去大堂议事,为何今日忽然让在下旁听。” “杨大人说庞班头是平乱首功,对乱由最是知情,这起因定性的事,让庞班头也参与书写申详,要尽早办妥。” 庞雨张着嘴,这次参与的势力比云际寺还多,云际寺的时候庞雨还有情报方面的优势,这次则无任何优势可言。 就感觉前面一团迷雾,雾里面不知何处有一个大坑,正等着自己这个貌似春风得意的班头一脚踏进去。 余先生也是被安排办理此事,这两日已经焦头烂额,申详的稿子都写了七八遍,往往还没写完,就又有新的变化,只能推倒重来。 两人不敢耽搁太久,已经有几个士绅从甬道通过,大概马上要开会了。庞雨拍拍脑袋跟余先生一起出门,刚站上甬道,忽然有所感觉。抬头往左方看去,方仲嘉正从甬道中大步走来,眼神冰冷的打量着庞雨。 第六十一章 和解 “回禀堂尊,张孺乃是张秉成家奴不假,但张孺只是首倡之一,余贼多为四乡青皮喇唬,若定为奴变,不知情者以为作乱者尽出于士绅之门,似有不妥。” 杨芳蚤高坐上首,听着下首一个秀才的反对意见。 他本意是定为奴变,因为马世名那一封奏疏,给大家都弄得很被动,原本可以处理成民间私怨争斗。但皇帝和内阁已经知道冲突双方都有家奴,必定涉及士绅,那要完全定义为民间私斗是不合适的。而定义奴变,则可以将事件往家奴内斗方向理解,这样牵连士绅较少, 衙门处理起来方便,在皇帝那里也能交差。 当然杨芳蚤并未先自己出场,而是让周县丞提出观点,这样万一被大家反对,杨芳蚤有个转圜的余地。果然士绅虽未围攻,却也不愿接受。最近经常来衙门的秀才蒋臣也对杨芳蚤拱手道,“晚生赞同方才江兄所说,倡乱者张孺、朱宗、黄文鼎、汪国华,此四人中只张孺为家奴,奴变的确名不副实。晚生仍是持前论,此次乱事起因于流氛蔓延,自去岁流寇渑池南渡之后,湖广、河南深受荼毒,各地人心浮动,难免有些奸狡之徒乘乱思变,黄文鼎一伙便应归于于此类,应以造反 论处。”周县丞被一众士绅反对,作为一个八品小官,他还不敢动气,在堂下平和的说道,“虽倡首之人只有一个家奴,但那乱民中的家奴也为数不少。另一方郑老、殷登、吴丙等 人皆是家奴,似为家奴之间争斗,定为奴变于大家都无干连。” 此话一出,场中稍稍有些冷场, 士绅们似乎觉得能接受,但又有损颜面,毕竟这里都是家主,一说家奴总是有关联的。方仲嘉咳嗽一声,把堂中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然后才沉声道,“即便有些家奴,那也是些胁从,人生百样,总会良莠不齐,家奴中也有好好坏,却不必只强调那家奴二字 。” 一众士绅纷纷附和,他们还是希望像蒋臣说的定为民户造反,这样不会牵涉士绅,对乱民的刑罚则会更重,能出他们心中的恶气。 “方把总此话不妥。” 众人惊讶的看过去,却是从堂中末尾的位置传出来的,自然是地位最低的庞雨。他出列一步看着方仲嘉,“为乱之人中,陈千、周朝乃方应乾家仆,康进、郑朝出于吴应琦家门,白龙、白虎则出自叶灿府上,娄秀才、方秀才、刘秀才、张乡官家都有家奴参乱。当日贼党五印寺设醮,铜鼎上所刻青词写得明明白白,家奴大多为首恶之雁行,分封前后左右将军先锋,分明是乱贼中要紧头目,方把总一口咬定他们是胁从之 人,不知依据何来?”方仲嘉是代表方家来的,他这几日在养伤,并未仔细去看那铜鼎上的青词,仗着自己官宦之家的出身,就算杨芳蚤不同意,也不会当面驳斥,哪里想到庞雨一个低贱班头 会跳出来,顿时张口结舌。 方仲嘉逃出云际寺之后,这还是初次与庞雨见面,两人眼神对视之时,都能感受到深刻的敌意。庞雨又转向蒋臣,“若是流氛蔓延,那黄文鼎等人为何不待流贼到来再举事,响应流寇又是响应的哪一营哪一伙,为何结寨之后又不流窜去河南湖广投靠。既然黄文鼎未立 巨贼之旗号,也未与流寇书信往来,蒋秀才是如何确认他们响应流寇。” 蒋臣的响应流寇之说只是他的个人臆测,确实没有丝毫依据,在逻辑上经不住推敲,一时也无力反驳。庞雨不待蒋臣说话,又说回方仲嘉,这才是他的主要打击目标,“我们衙门办事,要讲个证据证人,那青词之上人名皆在,自可证实家奴并非胁从。又黄文鼎等人在胡家庄 竖旗之时,以杀方应乾召集四乡乱民,全城百姓都可为证,若是不定奴变,在下觉得起因写方应乾也行,至少人证俱在,是经得查的。” 方仲嘉对庞雨怒目而视,有两名秀才也大声呵斥。方应乾是方孔炤的堂弟,与叶灿和吴应琦不同,他是亲自带领家奴为恶,黄文鼎竖旗结寨的时候,就是以杀方应乾号召百姓,而没有用吴应琦、叶灿这些人作为号召,便 可见此人在桐城天怒人怨的地位无可动摇。此时庞雨单单提到方应乾,自然是针对方家的,当晚云际寺内,庞雨在山上没留活口,荻港的几个家丁都砍了脑袋,之前也差点杀了方仲嘉,方仲嘉自然跟他有仇。庞雨 一直担心方仲嘉报复,更怕牵扯出银子的事情。所以一直扣留着汪国华,等待与方家和解。可方家一直稳如泰山,丝毫不与庞雨接触,庞雨自然也不能主动上门,此时谁先开口,便在谈判中处于劣势。这样一直拖着,庞雨既要担心方仲嘉报复,又要担心那汪国 华暴露,一直处于很大的精神压力之下。 所以今日既然有机会,庞雨需要给方家传递足够的压力,士绅虽然平息了动乱,但这次乱事给士绅阶层造成了重大打击,此时的桐城士绅其实外强中干。 江之淮看着庞雨疑惑的道,“皂隶何时也能在堂上说话了。” 桐城士绅被庞雨几句话打压了气势,杨芳蚤倒是乐见其成,由庞雨出面得罪人,正是他事先吩咐庞雨担任的角色,庞雨选择的时机也很合适。 庞雨其实不愿得罪这些人,毕竟杨芳蚤只是代理知县,很快就会走,但庞雨是走不掉的,要和这些士绅长期共处于桐城,招惹这些本地大户没有什么好处。士绅作为群体此次斯文扫地,特别是那些花钱买免火旗的人,在百姓面前丢失了脸面和威望。百姓似乎认识到官府和士绅都很虚弱,现在动辄围堵士绅府邸,两日前黄文 鼎亲友给他发丧,当时又出了杜书手和打行逼迫的事情,有上千人戴白为黄文鼎送葬。 吓得杨芳蚤和士绅噤若寒蝉,各家士绅当时都准备逃亡,幸好快班及时抓获了郑老,民愤找到了疏通的管道,才将局势平复下来。杨芳蚤伸手指了一下庞雨,对江之淮道,“这位便是当日独立剿灭云际寺乱贼的庞雨,也是县衙新任快班班头。庞班头勤勉任事,上任几日便将逃逸月余的郑老逮拿归案, 又是文武双全之人,此次发往安庆的申详,也有庞班头参与起草。”江之淮哦了一声,接着满带笑容的对庞雨拱拱手。堂中则响起一阵议论声,近些日子满桐城的人都听过庞雨,但有些士绅并未见过,此时都在交头接耳,一边仔细打量这 个平乱英雄。方仲嘉听到杨芳蚤说独力剿平云际寺,一口恶气堵在胸口,分明是他带领家丁剿灭的,这个庞皂隶用的下三滥手法,又下毒又放箭,总之都是偷偷摸摸的勾当,最后才捡 了一个大便宜。他想到此处便更觉不平,却又不能出面驳斥,只得偏开脑袋一副不屑的模样,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大口茶水。 庞雨朝向杨芳蚤躬身道,“谢过大人看重,小人一定恪尽职守,绝不辜负大人信任,定会把那汪国华缉拿归案。” 听到汪国华三个字,方仲嘉立刻转过头来,刚好和庞雨对上眼睛,庞雨颇有意味的看了方仲嘉一眼,捕捉到了方仲嘉眼中的一丝慌乱。 …… “他提到了汪国华?”方孔炤从书桌后抬起头来。 方仲嘉点点头,他看了一眼桌案上的文册道,“大哥又在编写那《全边纪略》。”方孔炤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方仲嘉的话,却放了笔往外走去。方仲嘉连忙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方家的花园,此时已有秋意,花园中绿树环绕亭台水榭,池水中 飘落几片枯叶,园中略显萧索。 “此间平乱事了,为兄想举家迁往南京。”方孔炤在水池边坐下,语气也有些落寞。 方仲嘉讶然问道,“大哥为何要去往南京,总还是乡土更亲些。”“黄文鼎汪国华不过百余人,能战者不过数十,安庆一府束手无策,沿江数十州府震动。眼下流寇已在河南偏东一带出没,动辄数万之多,若是流寇前来桐城,恐有不忍言 之事。”方孔炤说罢,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如今这乡土也不亲,黄文鼎汪国华作乱时无人在凤仪里闹事,反倒是我等帮着平乱之后,城中百姓已来凤仪里围堵两三次,想来可笑可 叹。” “那些蠢夫愚妇哪里知道好歹,大哥大可不必介怀。倒是大哥方才所说,桐城的事难道便不理会他了?”方孔炤收起笑容,眼神慢慢汇聚起来,“自然不是,那庞皂隶几日不见,已经成了快班班头,虽仍是贱役,但又得了起草申详之责。如今分巡道吏员、南兵部提塘官已到桐 城,若他把汪国华交到衙门中,就不是桐城县衙能管辖。我听说王公弼、巡抚幕友也随时可能来桐城,届时人多嘴杂,恐怕会更混乱,汪国华此事不宜再拖。” “那干脆派打行把这庞皂隶…..”“汪国华定然是被他人看押,你杀了庞皂隶,就会把汪国华交到衙门中去。”方孔炤摇摇头道,“庞雨在县衙既然对你提起汪国华,便是要跟咱们和解之意,否则他直接便交 了,还得一个逮拿匪首的大功。” 方仲嘉一愣,“他一个衙役,何德何能与方家和谈。”方孔炤皱着眉头,“这份申详对我十分要紧,里面最好不提及方应乾,平乱时又必须要写到我的名字,天下纷纷,皇上最缺知兵平乱之人。日后请何老先生举荐,这便是依 据。那汪国华嘛,便不用多说了。如今庞皂隶参与起草申详,汪国华或许也在他手上,他自然能与我和谈。” “那…又如何去谈?总不能我们还求到他快班值房里面去,他杀我家丁数人,我决不去求他。”方孔炤抬头看到花园角落里的一处小池子,旁边还丢了不少的盐袋,不由笑着道,“谁先开口谁便在下风,此时我不便找他,他也不愿找我,但另外的某人邀请他前来,却是合适的。” 第六十二章 狂生 “等庞.班头许久了,先请入书房一叙。”方以智在书房门口等待庞雨,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此时倒看不出世家子弟的高傲。上次庞雨跟着县丞来的,连书房的内室都没进去,这次方以智亲自在书房门口等待, 已经是给了庞雨很高的礼遇。 庞雨连忙拱手道,“方公子客气。”“上次一唔十分仓促,一直想再与庞班头探讨一些物理之学,期间还听闻庞班头精于速算之法,都不免想求个究竟。可惜中间你我都忙于平乱一事,至今日才得空再与庞班 头见面。” 方以智把庞雨请入书房,这次庞雨直接坐到了当日县丞坐的位置,可见方以智对他颇为看重。庞雨打量了一下书房布置,上次站在外间,因为角度问题只看到一部分,这次在室内看去,墙上多了不少的书画。对面墙上一幅配诗的江景画正对着庞雨的位置,庞雨不 免多看了几眼。 “九岁下瞿塘,兼旬过武昌。舟人引我登武昌,左顾鹦鹉右凤凰。谁道眼前道不得,白云千载何能狂?烟波日暮偶然作,仙人果否乘黄鹤……原来方公子还去过武昌。”“大江沿线都去了。” 方以智一副回味的神情,“六岁时父亲中了进士,我七岁时随家父就任嘉定(乐山)知州,登峨眉游三峡,之后由蜀至闽路经武昌,这诗便是当时所 写,让庞班头见笑了。” 庞雨奉承道,“方公子幼时便走南闯北,九岁就能写意境如此高远的诗词,这见识确实不是我们这些小民可比。” “这一趟方某还随祖父去过庐山,然后去了福建的福宁州。”方以智倒不谦虚,他指了一下身后的长剑,“这剑术便是在福宁州学的。” “方公子文武双全,小人佩服。” 方以智谈兴甚浓,“不知庞班头去过哪些地方?” “我…”庞雨一开口,才想起自己这个身份是个土包子,大概连安庆都没出过。周围邻居都知道自己没出过远门,决定不争这个面子。 “在下最远只去过怀宁县,只有羡慕方公子了,但愿小人有朝一日也能如此悠游人间,走遍我中国大好河山。”方以智哈哈一笑,“那方某可推荐庞班头先往北方看一看,方某亦曾在京师逗留两年,北方风光与我江南迥异,虽略显贫瘠,但苍凉辽阔。我曾纵马驰骋燕齐大地,由山至海游览北方山河,人生快意以此为甚。庞班头若是得闲,应当去北方一游。但我南方风物自有风格,与北方各有千秋,两年前我游学江南,亦是颇有所得,我们南直人大 可不必妄自菲薄。” 庞雨听得惊讶不已,他心目中的古人都是不愿离乡,徐霞客那样的必定是异类,这方以智一路说来,此时的中国他已经走了大半,大概也就是边角之地没去过。 以此时的交通条件来说,方以智足可算得上旅行家了。而且方以智一说到游学,便莫名兴奋,可见他根本不惧远行,反而热衷此道。 也可看出古今一样,方以智这样的世家子弟就是赢在起跑线上,既是富二代又是官二代,眼界和才艺都远超平民家的子弟。 庞雨问道,“方公子游学四方自然是涨了不少见识,但如此远行千里,方先生便不担心么?” 方以智站起道,“男儿既要读万卷书,也应行万里路,安居哪得成豪杰。家父不但不禁止在下,更准允方某游学,上次去江南,便是家父鼓励的。”庞雨哦了一声,在教育子女这一点上,他倒是很佩服方孔炤的。他既修泽园供方以智安心读书,又鼓励儿子不拘泥于书本。大约也是这种教育方式,才能教出方以智这样 对世界充满求知欲的儿子。 在庞雨的猜测中,这次方以智约他来不是简单的探讨知识,但到了这么一会看方以智的表现,似乎真是不知情,不知道方孔炤会如何出场。坐在此处左右无事,庞雨只能继续跟方以智聊天,他扫了一眼桌面后问道,“上次在下曾看到方公子桌案上一书面写有物理二字,不知方公子所记录的死海、石油脂等从何 学来。”“家父在福宁州之时,我便跟随坛石先生学习西学,曾得先生指点利玛窦所著《天学初函》,后来也曾当面向毕方济请教西学。那些记录大多来自各位耶稣会的教士,不过 在下更喜猎奇,家父则专学历法。”庞雨听得一头雾水,方以智所说的他一个都不知道。实际方以智所说的坛石先生是熊明遇,此人与方孔炤曾在福建同期为官,两人私交甚厚,天启年间升任京官之后,又 因亲近东林一起被罢免。方以智就是在福建期间开始接触西学,后来更产生浓厚的兴趣。 崇祯即位后熊明遇一路升迁至兵部尚书,方孔炤只要丁忧期满,完全可以依靠熊明遇举荐顺利复出。 可惜崇祯朝的兵部尚书都当不久,还不等方孔炤丁忧结束,熊明遇已经因为宣府与建奴擅自议和一事而被罢免,否则方孔炤何须如此费劲寻找复出的途径。 方以智接着道,“庞班头所见的物理二字,是方某尚在草拟之书,其中所载多有来自《物理所》、《格致草》,是以用物理二字封面。” 庞雨听完觉得有些颠覆了自己的观念,刚才方以智所提到的几本书,庞雨闻所未闻,他不知道那个什么坛石先生,但利玛窦的名字是听过的,没想到方家还学贯东西。他的印象中,古代人都是只读四书五经,对自然和科技都不感兴趣,还当做洪水猛兽一般对待,但今日方以智短短几句话,则展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书香世家,包括方孔 炤在他心中的形象,也有所改善。方家对小民如何,庞雨并不清楚,但他们对待知识和学习,显得包容、开明、勤奋。庞雨忽然没那么自信,刚才方以智提到了《天学初函》,估计就是天文方面的,天文 一般又与历法有关,一旦问起来,庞雨就要出洋相。 他决定先发制人,咳嗽一声道,“小人有言在先,其他知识还好,但小人对天文历法一窍不通,方公子若是问历法之事,小人只好说句不知道。”方以智丝毫不以为意,拍桌笑道,“庞班头这不矫揉造作甚合我意,此次却不是要请教西学,而是上次庞班头所说的死海,在下已经在花园中做好一处,今日就是请庞班头 来此一观,在下还邀请了数位好友,一起见证我中华之地的首个死海。” “啊,死海?” “正是,当然这海稍有些小。” 这时门外一阵脚步,两个人大步走进书房来,后面还有一个小跟班方其义。 前面两人见到庞雨都淡淡的,只有方其义最是热情,拉着庞雨问东问西,倒免了庞雨的尴尬。 其中一人庞雨认识,便是曾来过县衙的孙临,也是方以智的妹夫,今日却穿了一身短装。另外一人也甚为年轻,大概二十出头模样,同样的英气勃发。 方以智介绍道,“这位是在下好友钱秉镫,字饮光。这位是平乱的县衙快班班头庞雨。”钱秉镫朝庞雨微微拱手,手都没抬到胸口,这班头看来并未被他们看上,连方以智都更看重庞雨的西学造诣。到了书房这许久,方以智都没问一句当日庞雨如何踏平云际 寺的。 方以智又指着孙临,“庞班头应当认得这位了,方某的妹夫孙临,字克咸……” 孙临笑了一下道,“字已改了,如今的字是武公。” 方以智和钱秉镫都很惊讶,孙临昂然道,“天下纷乱,我等当奋身而起,不可再安居书屋为书生,而应横槊仗剑为一武公。” 孙临身材强壮,此时短装打扮,确实有些勇武之气,庞雨估计他大概是受了民变的刺激,所以改了一个尚武的表字。 钱秉镫和方以智都啧啧称奇,庞雨也奉承了两句。孙临对云际寺的细节不甚清楚,当日商议时听方仲嘉大约讲过,所以对庞雨是有些敌意的。但今日庞雨是方以智的客人,孙临虽然年少气盛,也没有当场让庞雨难堪,只 是神情间稍显冷淡。几人来到了花园,方其义走在最前,带着几人来到一处小水池旁,方以智的人造死海就是此处,因为盐还是有些贵的,所以方以智找匠人做了一个小池,大约四米长两米 宽,深一米有余。方以智生怕别人不知道,还在旁边立石一块,上书“死海”两个大字。 孙临蹲在池边,单手捧了一把放在嘴边舔了一下,马上呸一声道,“密之你去何处找如此多盐,要是夫人知道,又要说你不务正业。” 方以智辩解道,“只要水不流走,那盐总是在池中的,日后还能再用,只是稍有损耗罢了。” 钱秉镫蹲下在池边看了一眼,“倒确实味碱又不生水族,那物皆不沉可有试过?人进去沉不沉?” 方以智摇头道,“还不得而知,当日庞班头所说,不识水性之人也能自在漂浮其上,但最近天气有些秋凉,怕染了风寒,还是等来年…” 话音未落,噗通一声大响,死海中水花四溅。 庞雨一直在考虑如何跟方孔炤谈判,有些心不在焉,毫无防备之下被溅了一身的水,惊怒中抬头去看竟然是孙临跳进了水池中。 他仰躺在水面上,随着那波浪起伏,口中哈哈大笑,“果真不沉。” 钱秉镫急道,“快些起来,若是方先生来看到,又是个是非,免不得大家都挨一顿骂…哎呀。” 一个身影从他身边一闪而过,也跳入了死海中,正是那方其义。 “方其义你干啥!”方以智抹着头上的水怒道,“谁准许你下去的。” 方其义漂在水中,兴奋中无暇回话。 倒是那孙临朝着方以智道,“想跳就跳罢了,需要何人准许,密之如今不见丝毫狂劲,岂能称得龙眠狂生?” 方以智愣了片刻,把头上的方帽往地上一摔,口中大声念道,“凌云久动江湖气,仗剑时成风雨声。海内只今信寥落,龙眠山下有狂生!狂生来了!” 吟罢腾身一跃,朝着那微型死海跳进去。 庞雨惊呆在原地,看着池中三人喃喃道,“这一家子…明朝杀马特啊!” 方其义对着庞雨大声招呼道,“庞班头几十个人头都杀得,也是个狂生,快下来一起试试这死海的味道。” 庞雨答应一声,正在考虑自己要不要也跳进去,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听闻此盐池乃庞小友所传授。”庞雨听到声音,稳住心神缓缓转过身去,面对着儒雅的方孔炤不亢不卑的道,“见过方先生。” 第六十三章 漩涡 方孔炤缓缓走到庞雨身边看着盐池,“若非亲眼所见,不敢相信人可在池中自在漂浮,而无下沉之忧。” “也是方先生才有力让方公子做此实证,毕竟不是每户人家都能像方家一样一出手就雇佣数十打行。”方孔炤微微一笑“那庞小友想来也是不缺银子,才能视银钱如粪土,宁可拉了几十个人头回来,也没动那些脏银,若是已有家财万贯,便该良田美眷快意人生,不要再与人 为难招惹是非。” 庞雨听到视银钱如粪土,偷眼看了一下方孔炤,似乎没有特别的意味,并不是知道自己藏银的方式。 当下低声岔开话题道,“方大人语含威胁,难道已在墙后伏下三百刀斧手,只等摔杯为号出来将小人斩为肉泥。” 方孔炤果然被岔开了思路,嘲弄的冷笑了一声,并不回答他的话,而是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了池边。 池中的三人见到方孔炤前来,立即收了声息,小心翼翼的看着方孔炤。 方孔炤看了几人一眼并未大发雷霆,只是淡淡的道,“秋凉时候不要染了风寒,都去换身衣服。” 三人不敢多说,连忙从池中爬起来,湿漉漉的上了岸,钱秉镫没有下水,但也不敢久留,四人跟方孔炤行个礼后连忙离开花园,留下一路水渍,中间没敢说一句话。 只有方以智在门口停留了一下,回头看了庞雨一眼,似乎想招呼庞雨一起走,但看方孔炤的表情不善,最终一言不发匆匆而去。 等到四人离去,花园中只剩下方孔炤和庞雨。庞雨此时说话也可以大声一点,“小人无利不起早,从来不想无故与人为难。也不像方大人一样志存高远。只是盼着不缺吃穿,多买几亩田地,多养几房小妾罢了。只要稍 有些银子,其他事情也懒得去管,最多便是钻研一下这些旁门左学。” 方孔炤听庞雨的意思,首要就是银子,其他的都好商量,确有和解之意。当下缓和脸色道,“旁门左学不乏奇思妙想,虽不是科举正途,也可算是才华。” “小人听某人说起,方先生正是惜才之人。”方孔炤知道庞雨说的自然是汪国华,沉默的围着盐池走到对面,眼神垂下盯着盐池中庞雨的倒影,“不知那人有否告知庞小友,方某固然惜才,却更重德,若无德为根基, 才华用于歧路,只是为祸更烈。” 庞雨摸摸下巴道,“原来如此,方先生语气萧索,似有所感悟。” 方孔炤不置可否,但他的心中,乱民起事之时以杀方应乾为旗帜,就是汪国华的主意。而方应乾正是方孔炤的堂弟,汪国华不但本身拖累方孔炤,又将民乱的原因强套在方应乾头上,两方面都与方孔炤有关,汪国华行事之时根本未曾考虑方孔炤的处境,这 才让方孔炤对他怒火中烧。 听庞雨的语气,汪国华多半是在他手上,庞雨能忍住这么久,等着方家找他谈判,这个年纪轻轻的小衙役稳气的功夫也让方孔炤有些意外。两人隔着那个小死海相对而立,方孔炤并不接着刚才的话题,而是看着庞雨道,“庞小友此次独立剿灭云际寺乱贼,已得惊天之功,此时应顺势而为,万不可误入歧途,耽 搁了日后的大好前程。”庞雨听方孔炤语气生硬,却毫不动气,看看周围轻松的道,“大人谬赞,小人只是为乡梓奋身一搏,托了各位大人的福,侥幸得了点薄功。但要说前程就让大人见笑了,小人只是一介衙役,当到班头便到头了,就算去捐贡一个出身,最多也就是个吏目。反倒是大人进士出身,只要乘风而起,便能扶摇九天,才最是该顺势而为,不可节外生 枝。”方孔炤依靠对衙役的印象,一直把庞雨当成市井青皮,最多是有些蛮勇敢于铤而走险,本想以方家的地位和强势,只要威胁几句然后再稍给点颜色,庞雨就应该交出汪国 华,然后老老实实的把方孔炤写入申详。 没想到庞雨十分沉着,方孔炤反倒有种被他看透心思的感觉,几乎落在下风,赶紧收敛心神仔细应对。 “并非方某要节外生枝,而是那枝节非要与方某过不去。”果然庞雨乘胜追击,抬起双眼炯炯有神的与方孔炤对视,“那枝节不是与先生过不去,只是一隐忧罢了,在庞某看来,此人若是活着上堂,供述之中说某位乡绅从前的关照也罢了,若是说及某位把总,私带兵马乱入信地,听命于一介乡绅,两人无视朝廷体制,简直与作乱无异。那几个家丁的首级又不知去向,兴许突然便从某处冒出来。想 那建安徽宁分巡道的吏员必定要旁听,还有南京兵部的提塘官,再来个应天巡按的幕友之流,各个渠道的消息传开去,杨知县也难以掩盖,就真是误了乡绅的大好前程。”方孔炤瞳孔瞬间微微收缩,他才发现庞雨对手中的筹码已经反复研究,此时庞雨虽然攻势凶悍,但方孔炤并未慌乱,因为庞雨的地位和实力都与他相去甚远。即便庞雨手 中筹码有多好,最终也是为了和自己交易的,而非是要坑害自己。 “那庞小友不妨开门见山,你我不用再兜圈子,你有何条件,大可直言无忌。” “小人觉得有价值才会有交易,如此就有一个问题,汪国华要是活着,小人有个生擒匪首的奇功,若是汪国华死了,对小人有何好处?” 方孔炤微微笑道:“倒是直爽,然则为民除害本也是奇功一件,何需好处。处处言利者,最终未必是得利之人。”“方先生所说有理,汪国华死与活确实对在下区别不大,那对小人来说,最佳的选择是什么都不做,把汪国华往衙门一交就行,为何要费时费力的徒增杀孽。说到底方大人 应当考虑的,是汪国华死活对先生有什么差别,咱们才好谈后面的。” 此时的庞雨只知道方家是世家,但对方家具体实力并无多少概念,对方孔炤能当什么官也没有概念,猜测大约也就是什么知县知府一类,甚至可能永远无法复起。 庞雨虽然来明代不久,但也知道明朝的流官不能在本地任职,也就是说方孔炤永远不可能到桐城当官,庞雨此时心中就只关注眼前交易,方孔炤就只是个乡宦而已。方孔炤沉吟片刻后抬头道,“云际寺中被杀了数十人,其中荻港家丁数人,无论他们怎么去的,总归朝廷兵马死于你之手。眼下唯一的证人,便是那汪国华,若是汪国华死 了,此事便掩埋于云际寺,没有人再提起,无人再来寻仇。” 庞雨直接问道,“可是包括方把总也不会来寻仇?” “方某说的便是与方家所有相干人等,若是庞小弟信不过,届时可让仲嘉当面立誓。” 庞雨没有立刻答应,这个是他最主要的担忧,便是方仲嘉可能的报复,留着汪国华也是为了反制方家。 庞雨仔细观察方孔炤的神态,他对立誓这种形式缺乏信任,不知道古人对立誓的态度是否严肃。 他一边观察一边继续试探道,“方大人可还有其他要求?” “申详之中不能有方应乾的名字,方某的名字则应排在乡绅平贼第一人。” 庞雨偏着头道,“方先生只是一句空口承诺,在下便要杀人灭口,又要在申详中为你谋取实利,以在下多年的交易经验看来,此事恐怕不太公平。” 方孔炤冷冷笑道,“自然不止如此,庞小友可是认为,此份申详可轻松写就?若无方某指点,你恐怕要在这申详上头破血流。” “方先生若是有何指教,但请直言。” “庞小友可知那南兵部提塘官受命于何人?” 庞雨老实的摇摇头,他确实看不明白那个来路诡异的南兵部提塘官。“若本官所料不差,南兵部提塘官受命于乌程来人。他既要认定是纵奴为恶,只要此点一旦认定,他便要更进一步,将起因确认为士绅为恶。但他却并非是对着桐城士绅来 的。” 庞雨听得一呆,什么乌程来人他根本没听懂,其中的逻辑当然一时也理解不了。 方孔炤自顾自的讲道,“乌程来人所针对的,必是应天巡抚张国维无疑。提塘官不是要定桐城士绅的罪,而是要张国维出面反对纵奴为恶的结论。” 庞雨迷茫的问道,“为何?”方孔炤声音沉静,“桐城士绅多与东林复社有涉,便是犬子也是复社的人。若是张国维坚持乱事与士绅无关,而其他的奏疏之中却证明桐城士绅确有劣迹,那么皇上自然认定张国维包庇士绅,为何包庇士绅,则是因张国维结党士林,东林复社勾结张国维,遥制江南权柄,张国维这巡抚,就做到头了。若是张国维同意士绅为恶的结论,士绅难以认可,以我桐城士绅交游之广,定然在江南士林闹得沸沸扬扬,必称杨芳蚤、皮应举、张国维逢迎温体仁,污了他们在士林的清名,更得罪了江南大批士绅。张国维乃钱谦益的门生,就任应天巡抚,自然有东林在地方的支持,才能政令畅通。若得罪了士绅,便动摇其根基。对张国维来说,桐城乱事定性及处置前后为难,乃是方寸间 腾挪,” 庞雨暗暗心惊,方孔炤方才所说的,他听得似懂非懂,但至少知道牵涉的是应天巡抚那一级的斗争,应天巡抚掌管大明朝最富裕的十个府,基本相当于省一级。 而庞雨自己则是个最底层的皂隶,一旦稀里糊涂牵扯进省级的斗争中,随便哪方一个不小心,就能把他这只小蚂蚁踩死。 但此时还不知方孔炤是故意吓唬自己,还是确有其事。方孔炤继续道,“此事老夫能看明白,张国维、李佑谠当也能看明白,他们无论持何种看法,皆不会自己出面。各家的奏疏若是要有理有据,都必须以桐城县衙的初始申详为依据。所以各方才会齐聚桐城,便是为此一份申详。眼下这申详落在幕友和庞小友身上,而幕友与堂官过于紧密,难免让人怀疑是堂官的本意。倒是庞小友你这能写会算的班头与各官都无牵连,等到杨芳蚤看明形势,申详之事定然落在你一人头上。巡抚、巡按、南兵部、分巡道、桐城士绅、知县、知府和那乌程来人,以巡抚与乌程来 人最为对立,其余骑墙之辈各怀鬼胎,届时庞小弟茫然无绪,贸然写就申详,一旦招惹其中一方不快,你在那寺中所获银钱也不过是别人嫁衣。”庞雨无暇去辩解银钱的事情,反正方孔炤也认定他至少获取了部分,此时先稳住心思,看着方孔炤“方先生倒是说得有些道理,但就算在下知道了,那申详还是难以完成, 对在下有何用处。”“你我合则两利,斗则俱伤。庞小友更不可小看此份申详,此事牵连甚广,务必小心应付。若是还心有疑虑,庞小友便不必急于应承,今日方某言尽于此,庞小友可回去仔 细思忖,看看老夫方才所言,是否值得你所做之事。” …… “二哥方才所说乌程来人,恐怕是内阁首辅温体仁的手下。”何仙崖的声音有些颤抖,“温体仁原籍乌程,官场有些人便是以地名代称。”两人对望一眼,眼神中都充满恐惧,原本大乱平息,庞雨得了银子又得名,就该享受取胜的红利了。怎知道正因他平乱首功的身份,突然被安排了编写申详的差事,卷入 了一个诡异又危险的官场旋涡。 这是一个危险的旋涡,因为已经牵扯到内阁首辅和应天巡抚。“这些大人要桐城县衙的申详为依据,都想把申详写成他们想要的样子,以达成他们各自目的。”庞雨想起还有唐为民对付赵司吏的事情,顿觉更加头痛,揉揉额头道,“我 要不要装病算了,就说平乱的时候受伤了。”何仙崖低声道,“原本不该扰了二哥,但还有事不得不说。那汪国华病得厉害,又不敢给他医治,不知还能撑得多久。另外我来之前,大哥说他看押那汪国华这些时日,既 累又险…让我一定跟你说,他要多分些银子。” 庞雨疲惫的揉着眉头,“他要分多少?” “总共六千。” 庞雨盯着桌面看了片刻后抬头看着何仙崖,“那三弟你呢,要多拿多少?” “我就…多拿一千,总数三千。” “为何你不拿六千?” “属下觉得,此时少拿些,日后能多拿些。” 庞雨一笑,又轻轻叹口气,正要说话的时候门口有人影进来。 庞雨抬头看去却是只见过一次的阮大铖。 他知道此人中间去了安庆,给王公弼提供了一笔银子作开拔银,这样池州兵才过得江。 对方好歹是个进士身份,庞雨连忙站起来躬身道,“小人见过阮先生。”阮大铖抚摸这胡子,豪爽的大步走来,然后抬起庞雨手臂亲热的道,“老夫方才去了杨堂尊和周县丞处,听闻庞班头孤胆直闯云际寺,一剑扫平数十乱贼,全我桐城万千生 灵,此举当流芳百世。” 庞雨没想到阮大铖这么没架子,上次在县衙时,阮大铖可是连县丞也没太给好脸。 只听阮大铖继续道,“此天下板荡之际,庞班头如此英雄盖世,绝不应屈就于桐城县衙。若是老夫有复起之日,定当一力保举,令庞班头勇武之名直达御前。” 庞雨听完心中有了些底,看来阮大铖也是看上了那份申详,想在里面列个名字,得个知兵的美誉,最终还是为了在官场复起。 “那小人先谢过阮先生的看重。” 阮大铖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直接放在庞雨的桌案上。那申详已经够头痛的,庞雨岂敢再牵扯更多人进来,连忙要推辞。 阮大成一把拉住庞雨,“庞班头万勿推辞,这份心意老夫是代桐城百姓上的,未有请托之嫌,庞班头不可负了百姓的好意。” 说罢他便大步走出门去,甬道上人来人往,庞雨也不好拿着银票推来推去,只得先把银票放在桌上,跟着到门口去送阮大铖。阮大铖客气的拱手道,“在下创办有一文社,名曰中江社,却不止研讨时文戏词,更谈剑论兵,阮某一向认为,家国危难之际,应荡涤柔弱之士风,士人当上马为将下马为 相,方可称栋梁。庞班头虽无功名,却有荡寇平乱的大功,若是庞小友不嫌弃,可入我中江社。” 庞雨敷衍着应承下来,阮大铖说完便告别而去,此人来就只是送了一份银票,什么要求都没提,但庞雨知道必定是要有回报的。只是他没想到阮大铖居然邀请他进入中江社,此时的士子都喜欢结社,但只限于读书人之间,至少要秀才生员什么的,从未有人邀请衙役结社的,因为在读书人眼中,衙 役地位比农民还低。 也可见阮大铖的名利心之重,为了申详里面的一个名字,能把贱役邀请进入自己创办的文社。 此时门口过来一名快手,他急急对庞雨道,“禀报班头,门外有人找你。” 庞雨已经心力交瘁,不由疲倦的道,“又是谁?不要紧的都赶走。” “那小人去把她赶走。” “老子先问的你来人是谁。” “一个农村女娃,应是不要紧的。” 庞雨愣了一下,突然急急走出大门,晃眼一看便见到孙田秀小小的身影。 孙田秀背着一个大大的背篓,小脸上红扑扑的,她原本看到八字墙的帮闲,很是有些害怕,此时见到庞雨出来,顿时露出了灿烂的笑脸。 她擦擦额头的汗水,有些害羞的道,“叔,我给你带了新米,还有些萝卜。”庞雨看着那张满是汗水的笑脸呆了片刻,突然觉得心里一松,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第六十四章 来客 “好吃不?” 孙田秀双手捧着一个沙雍,抿着嘴甜甜的笑着,使劲点了点头。 两人就坐在快班房后面的屋檐下,对面就是马廊,有些马粪的味道,但比甬道那边安静。孙田秀出身农家,自然不会将就这些条件,而庞雨则是不在乎。 庞雨也拿起一个沙雍咬了一口,这东西他经常都备在值房中,拿来加餐非常合适,平时他并不觉得好吃,此时却吃得津津有味。 “那册书后来找你们麻烦没?” “没呢。”孙田秀埋着头道,“也是好心人,前些日他还让了些收成,才收到这些新米。”庞雨点点头,应该是那册书听到庞雨当了快班班头。册书来衙门的时间很多,保不齐什么时候撞到快班手中,跟户房打交道时间更多,所以才会刻意去讨好庞雨。否则以 他的贪婪,不可能给小姑娘让渡任何利益。 “那你爹的病如何了?” 孙田秀轻轻嗯了一声,“好着呢。” 庞雨偏着头仔细打量孙田秀,孙田秀眼睛红红的,过了好半晌才道,“起不得床了。” “买药的银子可够?” “够了的。”孙田秀拿起沙雍,用嘴唇轻轻含了一小口,沙雍几乎没减少,她只是要尝着那甜味。 庞雨见她舍不得吃,连忙笑道,“吃吧,叔这里多着呢,一会给你家里带一大包回去。” 孙田秀这才小小的咬了一口,那沙壅就像是无上的珍品一样宝贵。 庞雨拍拍她的小脑袋笑道,“田里的活做得完么?” “我有力气的,做得慢就多花些时候,家里的草树都是我搭的,冬天都够用了,弟弟会打柴做饭了,还有伯伯帮着,只要有吃的,家就还在。” 庞雨看着孙田秀眼中幸福的笑道,“一家人最重要就是要齐齐整整。” 孙田秀自然不知道这么一个梗,只是呆呆的笑着。 庞雨晃眼看到孙田秀的脚,依然是赤脚,不由问道,“上次买的福头鞋呢,怎地没有穿?” 一听到福头鞋,孙田秀嘴角微微翘起来,露出一丝笑意,“每日都在干活,没得闲穿。” “穿鞋子要什么闲,只要不睡觉,鞋子就可以穿的,不分干不干活,穿坏了再买就是了。记着没?” “记着了。” 孙田秀抬头看看天色,又低头道,“我要回去了,下次收了一料菜,再给叔带来。” 庞雨提起旁边的一大包沙雍,放到了孙田秀的背篓里,“带给你弟弟吃的。” 说罢又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要递给孙田秀,正是那郑老交代的脏银,从月上庵的墙根下挖出来的。 “不能再拿叔的银子,欠多了我家还不起的,叔保重。”孙田秀不敢推开庞雨的手,自顾自的跪下,朝着庞雨磕一个头,起来后提起背篓飞也似的跑出了县衙。 庞雨跟到门口,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匆忙的跑过县前街,笑着摇了摇头。 身后阮劲讨好的声音道,“班头,堂尊让你去退思堂。” 庞雨收起笑容淡淡道,“知道了。” …… 退思堂中除了杨芳蚤之外,还有一位头发花白的陌生人,庞雨并未见过。 但有了方孔炤事前的分析,庞雨已经有所准备,在他的猜测中,此人不是来自巡抚衙门,便是来自巡按衙门。 杨芳蚤作为一县主官,属于巡抚线上的官员,所以此人来自巡抚衙署的可能性更大。 果然杨芳蚤介绍道,“这位是苏州来的马先生。” 他并未说此人来自巡抚衙署,但应天巡抚的驻地就在苏州,庞雨自然能领会其中的意思,当下躬身向那马先生行礼。 马先生微微颔首表示还礼,一边仔细的打量着庞雨。杨芳蚤没有过多的解释,直接便说道,“那乱事定性的申详,已草拟了些时日,却一直未能定稿,马先生便是来督促此事。庞班头既有识文断字之能,又亲历平乱全程,马 先生觉得由庞班头主责申详之草拟,应是最为恰当的,还望庞班头用心,在两三日内编写完成。” 庞雨微微低头,但心中提高了戒备,果然让方孔炤说中了,这破事最后落到了他一人头上,而且理由是冠冕堂皇的,让庞雨难以推脱。那马先生开口道,“此次乱事诱发于郑老殴死岳季,岳季乃是一民户,其后黄文鼎等皆以民户为多,马某以为定性为民乱更为合适。但郑老、殷登之流出于士绅之门,桐城 士绅不遵礼法由来已久,此乃民乱肇始之因,县衙不可代为掩盖。” 庞雨应了一声,看来巡抚衙门同样也看透了提塘官那一方的心思,他们并未如方孔炤所想的在方寸间腾挪,而是打算放弃乡绅,认可提塘官提出的乡绅纵奴为恶的定性。 提塘官一方最主要的攻击点在结党,庞雨从方孔炤的分析中得出最重要的结论,就是皇帝极度防备官员结党,所以双方攻守最微妙的地方也在于结党。如果张国维设法为士绅脱罪,那后续的攻击便会连绵不绝,包括佐贰官体系的巡按一方,也随时可能倒向温体仁,巡按如果上奏攻击乡绅,便会成为温体仁一派弹劾张国 维的重磅炮弹。 而张国维一方的应对,便是干脆认可纵奴为恶,如此一来,温体仁一方难以为继,巡抚衙门便获得了充足的战略空间。 剩下的就是如何应付桐城士绅的怒火,作为张国维来说,结党是根本问题,士绅的怒火只是枝节问题,应付这些士绅总比应付皇帝的怒火要容易。 庞雨抬眼看看那马先生,此人头发花白,看着面容苍老,但双眼十分有神,看着便是机变灵动之人。 他作为张国维的心腹,此次来桐城就是要化解温体仁一方的攻势,同时也要将桐城士绅的愤怒局限在小范围之内,以免蔓延到江南士林。这位马先生的策略,便是将乱事定性为民乱,同时不与温体仁一系直接对抗,而是顺水推舟,认可士绅纵奴为恶是引起民乱的主因,而申详由桐城县衙出具,巡抚衙门后 面的应对,皆可推脱到这份申详之上,士绅的怒火便集中在桐城县衙,而不会刻意针对巡抚衙门。马先生沉静的道,“此次民乱震动沿江数十州县,乱事虽已平息,然则必要明晰其前因后果,庞班头以一身之力剿灭云际寺乱贼,是破了山中之贼,此份申详则是要杀那心 中之贼,以为后事之师,要说重要,还在杀贼之上。”庞雨微微一笑,这马先生一通心灵鸡汤,但无论他如何精心包装,庞雨已经知道他背后要说到的话是什么,无非是要县衙当恶人,得罪桐城的一众士绅,让应天巡抚衙门 摆脱困境而已。 杨芳蚤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安排了自己的幕友回避,作为一个代理知县,他只想让自己脱离漩涡,而让庞雨来当这冤大头,承受桐城士绅的怒火。 庞雨是平乱首功,申详由他来写是有一定说服力的,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这个平乱英雄,此时已经是巡抚线条上推出的背锅侠。若是没有方孔炤那一番分析,此时的庞雨必定是一头雾水,稀里糊涂的把申详交上去了。 庞雨既然已经看破马先生的底牌,便不会那么轻易就范。就算要背这口锅,也要得到相应的回报。他看着马先生道,“可小人认为,此事乃黄文鼎一伙寻衅报仇而已,无论家奴还是民户,都是民间私斗,家奴之中良莠不齐,却与家主无关。便如民户之中也有奸猾凶恶之 徒,总不能归咎于地方牧守。况且平乱之时,多有仰仗士绅之力,做人不能忘本,此份申详若要牵连士绅,恕在下难以从命。” 杨芳蚤和马先生同时一愣,他们没想到一个班头竟然敢拒绝他们的命令。 庞雨不等他们发官威,语气坚定的继续道,“小人非是首鼠两端,无论在兵部提塘官、分巡道,还是周县丞面前,小人都会如此说,乃是心里话。” 这句话则是提醒杨芳蚤和马先生,此时桐城各方汇聚,远远不是马先生能一手遮天,提醒他不要想用巡抚衙门的官位强压庞雨。杨芳蚤心中有些恼怒,也有些为难,他也是受迫于马先生,对马先生也是一肚子气,推给庞雨乃是自保。此时庞雨让马先生吃瘪,他心中还有些窃喜,但这份申详最终需 要了结,还是要着落在庞雨身上。这也是庞雨在最先一份申详中明确了首功的身份,那份申详已经通过主官和佐贰官两条线路一路上行,最终可能会传到内阁和皇帝那里,一人斩杀二十余名乱贼,独自平 乱的事迹非常有戏剧性,很可能给皇帝留下深刻印象。所以在定性这件事情上,庞雨是有一定份量的。马先生的感受与杨芳蚤差不多,他冷冷盯着庞雨片刻,突然笑了一下之后对杨芳蚤道,“在下可否与庞班头私下说几句话。” 第六十五章 中介 庞雨和那马先生来到大堂左侧的幕厅,幕厅一般是知县幕友处理公文的地方,此时里面没有一个人。庞雨等马先生落座,才在右侧坐了。 马先生平和的道,“庞班头对民乱起因,是否有独到看法,不妨说来老夫参详。” 庞雨微一沉吟,此时形势微妙,自己有这个平乱英雄的头衔,连杨芳蚤也不敢随意任免他的班头职位,所以他也不太怕马先生。“小人不敢,实际不管是纵奴为恶、私仇寻衅,甚或士绅作恶,无论如何定性,小人并不在乎。原本此等要紧申详,理应由幕友和承发房办理,至少也要几个书手草拟,如 今却落在小人一个粗鄙班头身上,小人拿笔容易,落笔却难,没有写好这申详的能耐。” 马先生并未插话,沉静的看着庞雨,等着他的下文。“马先生方才说得好,此乃杀心中贼。张都爷管辖十府,为国劳心劳力,小人也愿意为都爷分忧。小人生长于斯,日后还要在此地继续过日子,这份申详一交,马先生到时回了苏州交差,杨大人去了他处高升,就剩下小人孤立无援,这些士绅在地方的能耐,相信马先生是明白的,小人要是得罪了他们,只恐死无葬身之地。此外这些士绅故 旧遍布官场,桐城诗书之家不少,更有何老先生这样的阁老,若不加以安抚,恐有损张都堂在士林中的声望。” “庞班头的顾虑,也是情理之内。”马先生互握着双手,“若是不伤大雅的要求,可尽管提出来。”在安抚桐城士绅这一点上,庞雨和马先生是利益一致的,庞雨舔舔嘴唇接着道,“小人的意思,起因虽是认定了纵奴为恶,却不可牵涉所有桐城士绅,吴应琦、叶灿、方应 乾三人纵奴为恶,那便是这三人为恶,而非是桐城士绅。平乱之时有士绅出力者,也应据实以报。” 马先生微微点头,当然他并不认为是庞雨心地善良,只是猜测庞雨可能受命于某位士绅,至于到底是谁,马先生也并不在乎。从张国维和马先生的角度来看,桐城这些士绅只是江南十府中一小部分,与张国维的直接利益非常有限,所以他们并不关心这些士绅日后的命运,只关心如何减小士林舆 论方面的影响。“桐城百年未有大乱,为何起于此时。小人认为乡绅纵奴只是原因之一,还有重要原因,是衙门之内有吏目勾结豪奴欺压小民,才使得民愤极大。若不除去这些衙门中的败 类,民乱的根仍在,保不齐什么时候又要来一出,届时又要劳烦马先生从千里之外赶来。” 马先生低眉垂眼的道,“如此听来,庞班头已然得知衙门中的败类是何人,不知可有告知堂尊杨大人?”“如此大事,小人一个班头岂能开口胡说。不过小人想着,后面那堂上审问之时,定然会有人要交代的。朝廷可据此申详扫除士绅和衙门中的败类,从此桐城又乾坤清朗, 也不枉了张都堂的费心操持。”马先生此时已经明白了庞雨的意思,就是他不能白担申详的锅。前面区别士绅的方法是分化桐城士绅的阵营,两人利益一致,庞雨可以自保,巡抚衙门则可以避免士林舆 论影响。 但后面这某个败类,则显然是庞雨的私事。庞雨已经言明是吏目,张国维这样的省级大员自然更不会在意,无论是桐城县衙哪个吏目,在他们眼中确实与蚂蚁的差别不大,马先生拿他们来交易,连眼皮也不会眨一 下。 “若是按庞班头所说的草拟申详,以庞班头想来,桐城士绅是否能安然接受。” “自然没那么容易,但小人会去劝说他们。想来他们饱读圣人之言,都是明事理的人,应当能体谅大家的难处。” 马先生点点头,既然庞雨自认能说服那些缙绅,那他也不用去问什么法子,想来便是靠那些有地位的乡绅压服其他人。他自然明白那些要写名字的人是什么目的,抬起眼睛看着庞雨,“桐城的申详中可写入那些平乱的是士绅,只要是可查的实情。但老夫不担保巡抚衙门报给朝廷的题本中会 写上他们名字。” 庞雨见马先生理解了意思,只要和马先生的交易达成,自己就可以和方孔炤去交易。 “小人一介衙役,自然也只顾得了桐城的申详。” 马先生清了一下嗓子道,“至于那衙门中的败类,毕竟是桐城县衙中的事,要不要写入申详,庞班头是否征询过堂尊杨大人。”“杨大人虽只是代知县事,但毕竟是坐堂官,或许不愿衙门有败类的事情广为人知,以免有人说他御下无方,又丢了衙门的脸面。但小人想着,县衙首善之地,若让这等败类继续留任要职,乱事的隐忧便仍在。所以此人写不写入申详不要紧,最要紧是此人不能再留在衙门中,既然马先生在此,以马先生的丰富经历,能否想到一个法子,既 可保住衙门的脸面,又能了结此隐忧,便皆大欢喜。”马先生在衙门摸爬滚打了十余年,所见过的皂隶大多都带着市井间的精明,但都并不聪明。没想到在桐城碰到这个刚升任班头的皂隶,与一般的衙役全然不同,其他衙役见到知县都噤若寒蝉,一听到自己是巡抚衙门来的,吓得囫囵话都说不了几句。这庞雨却侃侃而谈,而且对双方所需能看的十分明白,虽然是一场交易,也能让双方面子 上过得去。 “老夫如今觉得,庞班头能得这平乱首功非是侥幸。”马先生站起道,“那便有劳庞班头,尽早把申详之事办妥,还桐城清朗乾坤。” …… 庞雨一脚踏入方孔炤的书房,刚要开口说话,却见到那方仲嘉和方以智也在座,立刻把话吞了回去,连忙跟方以智见礼。 再转向方仲嘉时,这位把总大人怒目圆睁,庞雨只得笑了一下。方以智拱手回礼道,“那日庞班头匆匆而去,舍弟昨日跟我讲了几个大洲,其中所谓新大陆,便应是那弗朗机人大帆船所来之处,新大陆虽是化外之地,却又颇多奇妙之处 。正想跟庞班头请教。” “方公子客气了,待此间事了,自然要去跟方公子探讨。” “本月二十一日,我们泽社在龙眠山中有一次时文会,若是庞班头得空,可来泽园一聚,讲一讲那天下的山川趣闻。” 庞雨微笑着答应下来,不过方以智只是邀请他去参与泽社的聚会,并不是邀请他入社,与阮大铖还是不同的。此时结社的都是士子,身份是一个很严格的门槛。就算是方以智认为庞雨的杂学有些水准,但也没有把他当做读书人,庞雨一天没有一个出身,他就不会邀请庞雨进入文 社。相对来说,阮大铖就更灵活,也可以说更没有原则。 方以智也没问两人有什么事情要谈,与庞雨寒暄两句便告辞离开。方仲嘉犹豫着是否要走,方孔炤却开口让他留下。 方仲嘉坐了,抓起一些烟丝灌入烟筒自顾抽烟,时不时的瞪庞雨一眼。 “犬子今日得空,正好来帮方某整理一些《周易时论》的文稿。”方孔炤招来丫鬟给庞雨上了茶,跟庞雨分主宾坐了。 庞雨发觉自己来方家每次地位都在提升,最早来是在方以智的书房外边,然后是在方以智书房内,这次终于混到了方孔炤的书房。 庞雨瞟了方仲嘉一眼,然后对方孔炤笑道,“方先生家学渊源,小人听方其义所说,方家四代都精研周易,方先生自然也要著书立说。” 方仲嘉在一旁冷冷道,“这位庞公差,你一个衙役懂什么周易,若是有什么要紧事就赶紧说,不要误了我大哥做学问。” “仲嘉,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你怎地又忘了。” 方仲嘉原本翘着个脚,听到方孔炤语气不善,只得住口不说,把脚也放下来。 “今日衙门定性乱事为民乱,起因为士绅纵奴为恶,此乃定论。小人反复思量,还是应与方先生和衷共济。” 方仲嘉又忍不住道,“少拿衙门压人,这里都是衙门的人,总不成你们说纵奴为恶就是定论,桐城千百士绅,岂能由你们任意诬陷。” 这次方孔炤却没有阻拦,由得方仲嘉担任前锋,打压庞雨的气势。 庞雨却不为方仲嘉所动,只看着方孔炤道,“有士绅纵奴为恶,只是吴应琦、叶灿、方应乾,却不是方先生。”“方某记得曾告诉庞班头,方应乾不宜写入申详。”方孔炤轻轻开口道,“即便桐城衙门只说是此三人,但你我皆知,实际乃是家奴相斗,不过是市井凶徒私怨凶杀,再煽动 了些蠢夫愚妇附和。县衙如此定论,岂能服众。”“所谓服众,不过是服士绅而已,升斗小民忙于生计,谁有空理会定为什么。这里小人不说原因,只能告诉方先生,方应乾必须写入申详,此事不可更改。”庞雨停顿一下 又道,“小人可以把方先生也写入申详,列为士绅平乱首领。方先生只需要让桐城士绅接受几人纵奴为恶的结论,不能四处串联闹事。” 方仲嘉此时也不说话,他知道平乱之功对方孔炤有多重要,便看方孔炤是否答应。 方孔炤沉吟片刻之后道,“汪国华呢。”“只要方先生说服了桐城士绅,就会见到汪国华的人头。”庞雨转头看向方仲嘉,“当然方把总还要起誓,从今之后不得向小人和几个兄弟有任何报复行为,以你祖宗的神灵 发誓。” 方仲嘉怒不可遏,一掌拍在茶几上,那杯盖都跳了起来,再掉下时砸在杯口沿上,当当当的转了一圈才停下。 庞雨丝毫不为所动,从容的把目光转回方孔炤,只见方孔炤也在看自己。 方孔炤眯眯眼睛后道,“再将张乡官加入申详,有他相助,方某才能瓦解其余士绅。”庞雨知道这个张乡官,就是张孺家主张秉成的哥哥,方孔炤的妹夫,此时也在桐城等待着起复。反正桐城这些士绅之间互相联姻,关系都是十分紧密,不是世家大族或是 新晋的士子,是很难进入他们这个圈子的。 “成交。” 方孔炤微微点头道,“方应乾咎由自取,便由他去吧。吴应琦、叶灿垂垂老矣,并无前路之虞,想来他们也无暇理会了。仲嘉向庞班头立誓。” “我…”方仲嘉脸涨得通红,庞雨杀了他几个家丁,也差点杀了他,抢了银子抢了平乱的功劳,最后居然还要自己向他立誓。 方仲嘉越想越不是滋味,闷着头咬牙切齿,就是说不出口。 方孔炤冷冷道,“我说了,向庞班头立誓。” 方仲嘉见方孔炤态度坚决,只得偏着头道,“我方仲嘉以列祖列宗之灵立誓,从今以后绝不向庞雨寻衅复仇。” “希望方把总恪守誓言。小人这便回去草拟申详,也等着方先生的音信,希望跟先生合作顺利,祝先生日后一飞冲天飞黄腾达。” 庞雨站起跟方孔炤告辞,又转身对着方仲嘉拱手,方仲嘉脸色不善,坐着并不还礼。 待庞雨离开之后,方仲嘉腾的站起来到方孔炤身边。 “大哥你怎地……连方应乾都让他们写入申详,毕竟是咱们方家的人,岂能由他们胡乱编排。” 方孔炤从怀中摸出一张呈文纸,递给了方仲嘉,“只看不问,也不要记。”方仲嘉狐疑的接过,只见上面写着,“乱民恶仆各有本等,情罪原不相掩,按抚官平时宜预为禁嶯,有事一面奏报,一面详查处治,何得延缓!本内黄文鼎、汪国华、方应 乾、殷登等俱着尽法究拟,吴应琦何故纵恶害民?叶灿何故致仆焚抢?且非止数人,其余有无庇隐宦仆凶徒,俱着严查究拟,速奏该部知道。” “按抚官…”方仲嘉一惊,对巡抚巡按的称呼都可以简省的人,天下似乎并没有几个人。再细看一遍全文,额头不禁冒出冷汗。 “难道是…”“这是皇上给应天巡抚的批语,费了为兄大工夫才找人抄到一份,万不可外传。”方孔炤站起来道,“非是张国维要定桐城士绅为恶,乃是皇上已经定了调子,甚至知道方应 乾的名字,张国维岂敢有丝毫违逆,更遑论你我,为个方应乾也不值得。你再看这句‘其余有无庇隐宦仆’。” 方仲嘉连忙道,“皇上还要深究,若是有人非要牵强附会,汪国华便……” “所以汪国华乃首要之事,还能有个平乱的大功,也是那庞雨不知皇上早已有了定论,否则绝不止这点条件,这交易甚为划算。为兄知道委屈了仲嘉,但此事势在必行。” “那大哥如何让士林接受。” “咱们分而击之,让密之带江之淮、蒋臣去庐江游学几天,让孙临劝说孙颐,秉文游说其他士绅,何老先生那里,由为兄亲自去说。”方仲嘉点头道,“待江之淮和蒋臣回来之时,士林大局已定,他们也就闹不出风浪来了。” 第六十六章 顶首 桐城西北的观野崖下,这里有一条通往投子山的大道,北门和宜民门靠近山区,城外比东南方向冷清。 此时秋风萧索,观野崖下茂密的林木之中落叶纷飞,几乎覆盖了路面。 两名骑手从宜民门方向而来,在一条向北的小路前飞驰而过,两人跑过了半里地又忽然停下调头返回。 庞雨在那路口前停下观察了前后道路,他和庞丁从南门出城,在城外绕了一个大圈,沿途反复回头和变向,确认没有跟踪者之后,才到达观野崖之下。 此时城墙已经被观野崖遮挡,前后道路都没有行人,庞雨才放心的挥手,带着庞丁转入那条荒草掩盖的小路,拐过第一个弯之后,庞雨示意庞丁下马。 “若是有人跟来,直接射杀,若是有不认得的人离开,你也射杀。” 庞丁默默点头,提着那把蹶张弩藏入了一片竹林中。庞雨看着庞丁藏好,才拉了那匹空马向道路深处走去,不多远便是小路尽头,有一道破败的围墙,门楣上挂着半块匾额,匾上残留着一个庵字,门内则可看几处泥墙瓦屋 ,已经多处坍塌。 茅屋周围静悄悄的,庞雨没有下马,仔细的打量着四周。 “二哥。” 何仙崖的声音在茅屋前响起,接着何仙崖和焦国柞的脑袋在靠右的房门前出现。庞雨这才下马,跟两人打个招呼。直接走到屋后的地窖边,一把掀开遮盖的大簸箕,露出了地窖的洞口,一股难闻的恶臭味扑面而来,庞雨稍稍挥手驱散,眯眼往地窖中 看去,只见一个人影仰躺在地窖之中。这里便是囚禁汪国华的地方,是一个废弃的尼庵,早年时传闻附近闹鬼,庵中的尼姑都跑了,多年废弃下来已经无法居住,也因为闹鬼的传闻,连打柴的农夫也不愿进来 歇脚,便成了关押汪国华最合适的地方。 “大哥辛苦了。”庞雨转头看向焦国柞,这个大哥看押了汪国华这些日子,中间只由庞丁替换回去了两天。 因为他以前一直在快班,总有一些搏斗经验,相对于庞丁和何仙崖这两个弱鸡,庞雨也只能依靠这个大哥,基本都是由他看押汪国华。 焦国柞在荒郊待了这些日子,熬得形容憔悴。看着里面的汪国华骂道,“啥时候把这龟孙子一刀杀了,活人可比死人麻烦多了。”“庞公差,哈哈。”地上的汪国华艰难的抬起头来,他蓬头垢面骨瘦如柴,整个脸颊都干瘪了下去。此时他双眼血红,盯着庞雨吃力的笑道,“汪某英雄一世,今日死于狗官 差之手。” 庞雨也不进去,就在地窖口笑道,“汪兄怎知我今日是来杀你的。” 汪国华把头落回地面,睁眼看着地窖的土顶说道,“除了你们几人,天下只有汪某一人知道你们拿到了银子,你们几个鼠辈自然不会留下活口。” 庞雨不置可否道,“汪兄既然知道,那庞某便做件好事,一会让汪兄痛快些走。不过汪兄说话要注意言辞,鼠辈两字庞某可是愧不敢当。” 汪国华咳嗽两声失笑道,“你也好意思说好事,当日汪某已然中毒,你几人还要打断汪某双腿,不是鼠辈是什么。” “汪兄武力强横,当然要打断了腿稳妥些,这样彼此不会猜忌,才能相安无事这些时日。” 汪国华听庞雨毫无愧疚,知道言辞对这几人没什么用处,也懒得再辩驳,眯眼休息片刻问道,“我只想知道,你当日留下汪某,可是要让方家投鼠忌器。” “那是自然,若是单论汪兄,方孔炤对你是有知遇之恩的,但汪兄所为,确是陷方先生于不义。” “但起事之后,老子从未准许人去扰了方家,连凤仪里也未动过,难道不算是报恩了?”庞雨躬身走进地窖,来到汪国华脑袋的方向坐下,口中说道,“汪兄也算是聪明人,你向全城的士绅都收了免火银,唯独不扰方孔炤。你这不叫报恩,你这叫恩将仇报,把 方家放在火上烤,方孔炤岂能饶你。”“难道把方家抢了,再收他免火银便能饶我了。” 汪国华沉默片刻突然苦笑两声,“黄文鼎和张孺这两个混蛋,若是听我的,怎会到今天这一步,早就招安当个富家翁,再 不济也可以逃去外乡,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庞雨偏头看着汪国华,“在下一直奇怪,汪兄无论才德均在黄文鼎之上,为何甘愿奉黄文鼎为盟主,以致大权旁落,最后不可收拾。”“当日也是自己的私心,这些人皆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某想着下面的人干的事,最后都要算在盟主头上,怕当盟主难以招安。是以诱了黄文鼎为盟主,我还能有个杀盟主 自赎的机会,只是一直未得成行。张孺被抓之时,我料到那些乡绅要动手,既是没了自赎的大功,便想着带些银子去外乡,岂知成这般模样。” 汪国华说完睁开眼看着庞雨,“那今日要杀我,可是你已与方家谈妥了条件?是否还要用汪某的人头去加个功劳?” 庞雨点点头。 汪国华喘息一阵平复了呼吸,再开口时语气落寞,“能否容在下病死,汪某也撑不了几日了。” 庞雨打量一下地窖中阴暗的环境,点点头说道,“我佩服汪兄,那便再容你几日。” 汪国华神情放松了一点,却又一阵剧烈的咳嗽,好一会才停歇下来。 还不等他调匀呼吸,一把短刃猛地从上扎在他心口位置,汪国华大张着嘴,双眼圆睁看着面前的皂隶。 他脑袋抖动着往上撑了一下,只维持短短瞬间,便全身瘫软在地上。 “总算是杀了。”焦国柞在后边靠坐在地窖墙上,“他再不死,老子要被他熬死了。” 庞雨把汪国华的双眼抹上,口中轻轻道,“你莫怪我,这样走算是最轻松的了。” …… 日头西沉的时候,庞雨从宜民门回到县城,他这段日子因为害怕报复,所以一直没有敢回自己门市,过路倒是看了几次。前些日子庞家药店的门板被人砸了,里面被翻找一番,倒没有丢什么东西,但这样一来庞雨更不敢回家,一直都在县丞衙署住着,当了快班班头之后,便留在了快班值房 。 今日从家门前过,却见那门板已经换好了,心中正在惊讶,周围的街坊纷纷围拢过来。 “雨哥儿啊,咱们街坊凑了些银子,帮你家把那门板换了。” “让你爹娘可以回来了,几日没见雨哥儿,这果然当了班头人都精神了。” “雨哥儿你听徐婶的,紫来桥那家的闺女啊,人家还等着呢……” 庞雨连连道谢,但他还是不敢在自己住,应付一番之后匆匆赶回衙门。 江帆在门前见到庞雨,连忙迎上来对庞雨道,“今日堂上出事了。” 庞雨停下愕然道,“堂上能出什么事?” “郑老过审的时候,指认户房赵司吏与家奴勾结,杨大人措手不及。” “听审时马先生在不在?” “正巧在。属下想着一定要早些告诉班头,万一杨大人突然叫逮拿赵司吏,班头还全不知情。” 庞雨拍拍江帆肩膀勉励道,“差事办得好。留意这此事动向。” 等江帆离开,庞雨露出一丝笑容,“就看唐为民你自己的本事了。” …… 县学背后的吏目房前,唐为民提着一壶酒,摇摇晃晃的来到一个院门前,一抬脚踢开了虚掩的门页。 院中的赵司吏惊讶的看着唐为民,连忙过来扶着他,“唐典吏这是怎地了?” 唐为民似笑非笑的道,“赵大人…在…在下官今日是来向你辞行的。” 赵司吏惊讶的道:“为民何出此言?” 唐为民埋头沉默片刻,语气萧索的道,“这几年属下得大人提携,能与大人共事数年已是唐某造化。只是衙门中风云变幻,有些事小人不能做,日后难以再追随大人了。” 赵司吏忽然有些激愤,“可是那姓马的要挟于你?”“他要属下告首赵大人,将大人与此次民变牵连起来。他已是拿了郑老等人的供词,只要再有户房之人为证,便是板上钉钉。属下岂能陷害赵大人,要依人的良心做事,绝 不首鼠两端,既不能两全,一个典吏罢了,唐某不干便是。” 赵司吏眼眶微红,他平日对待户房的人还是比较严苛,对唐为民也只是互相利用而已,却没想到在关键时刻,唐为民能有这样的风骨。 他声音哽咽的道,“不枉你我相识数年,有些人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则是危难时方见真情。为民无需两头皆失,老夫准备让你顶首。” 唐为民一惊,“不可,大人正当盛年,岂能此时退隐归乡……赵大人万不可轻言放弃。” 赵司吏摇头叹道,“那姓马说若是赵某不自行离开衙门,他便以通贼的罪名逮拿我,若是列在民乱之中,最后那顶首银也得不到。” 唐为民一把将酒壶砸在地上,大声怒道,“杨大人岂能容他一个幕友扰乱我桐城县衙。” “哎,他的是巡抚衙门的人,老夫也想过了,不能跟他硬来。”赵司吏眼中有些泪水,却不知道这泪水到底有什么含义。“为民你听老夫一句劝,勿要作那无谓的挣扎,受了老夫这司吏,也不枉了你我相识一场,能把司吏之位给你,老夫这心中也舒畅些。为民不用说了,你我起草顶首文契, 请周县丞作个中见。” “大人…”唐为民哽咽得说不出后面的话,几乎要老泪纵横,赵司吏眼见此景,不由得百感交集。平日里户房总共是三个典吏,此次赵司吏被牵连之后,那两人都直接向他提出了顶 首,甚至还语带威胁,一副小人模样。只有唐为民依然尊重他,所以让唐为民顶首司吏,应该是最正确的决定。 约半个时辰之后,唐为民与赵司吏挥泪而别,出了大门往右到了县学后的明伦堂。 庞雨正坐在台阶上等候,唐为民在庞雨身边坐下。 “与赵司吏谈得如何?”唐为民脸上还带着泪水,此时也顾不得去擦,他摸出一张文契看了半晌,突然露出欢快的笑容,“顶首契拿到手了。” 第六十七章 阴阳 “百姓如今各理生计,城中平静如昔,皆仰仗杨大人运筹得当,再有桐城县衙各位恪尽职守,方有如此圆满之局,老夫回去回到苏州,定然会将此间情形如实禀报张都爷。 ”桐城南门外,马先生客气的对杨芳蚤一众人说着。此次来送行的人不多,因为马先生虽然是巡抚衙门的人,但只是幕僚身份,按官面上来说,依然只是一个民而已。所以 杨芳蚤虽然客气,却也不宜大搞排场,否则被人得到风声,又要惹出事端。 “下官牧守无方,累得马先生千里奔波,实在惭愧。”杨芳蚤虽然口说惭愧,但脸上的神情轻松。前两日快班击杀汪国华,接着就抓了郑老和杜书手过堂,消息传出之后,城中微微喧嚣,随即便平静下来。士绅那边在方孔炤分而击之下,没闹出大的动静,民乱定性的 事情也就此了结。连那南兵部提塘官,也发觉没有下手的机会,已经离开了桐城。在原本的历史上,因为汪国华在押送过程中遭某缙绅家奴当街杀死,亲眼见证的百姓人数众多,很快传遍县城内外,民众对官府和士绅充满怀疑,桐城随时可能爆发更大 的民乱。士绅为了自保,不得不引入潘可大的池州兵入驻,这三百多军队到来后迅速稳定了局势,并在后来几年明末乱世中稳固了桐城的防御。 现在则因为庞雨的参与,用郑老和杜书手疏导了民愤,城中并未爆发大的动乱,所以潘可大的人马未能入驻桐城。庞雨自然并不清楚这些变化,现在对他来说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得了平乱首功,知县、县丞都倚重于他,快班正在扩充之中,户房换成了关系紧密的唐为民,快班能得到 充足的资金保障,而且他自己还得了一大笔脏银。 经过平乱之后,庞雨虽然在张国维、马先生这些人面前依然是个微不足道的角色,但在桐城可谓是又有权又有钱,与以前那个二傻子不可同日而语了。“庞班头领人擒杀汪国华,乱党为首之人一网打尽。”马先生转向庞雨微笑着道,“上次张都爷派人来桐城传信,还专门问起庞班头一人孤胆剿平云际寺之事,老夫此次回去 ,定然要详细与都爷禀报。”庞雨躬身道,“能得张都爷挂怀,小人诚惶诚恐。张都爷掌管江南十府,没有马先生这样的大才在旁赞画,最近定然是又操劳了许多。既想马先生去襄助张都爷,又怕马先 生太过操劳了,小人这心里真是为难。” 他说罢又让出身后的何仙崖,对着马先生道,“这位便是擒杀汪国华的何仙崖,乃是我快班一名马快,听闻马先生今日要走,他非要跟来看看张都爷身边的人物。” 马先生仔细打量何仙崖几眼,怎么都不像个雄壮之士,多半只是庞雨的心腹,冒了别人的功而已。 周县丞也道,“杨大人都说请马先生在桐城盘亘些日子,下官也好陪大人游览附近盛景,先生却要忙着回苏州,也是咱们这桐城偏僻地方,比不得苏州繁盛。”马先生摇头笑道,“周大人就不要拿话架着小民了,此次桐城县衙能让乱事平静了结,已是皆大欢喜,然则总还有些首尾还要各位费时费力,马某也要回去复命,不敢再叨 扰各位。” 大家又一番客气后,马先生离开路边的凉亭,与众人一一道别。这里的人都给马先生表示过心意,毕竟人家是巡抚衙门的人,又是张国维的心腹,能有这机会搭上点关系,就算是走了大运了。庞雨自然也少不了,不过他只送了二百两 ,在衙门中不算多也不算少。唐为民也在送行的人之中,就庞雨所知,唐为民也给马先生送了一份仪金,具体是多少不知道,但唐为民刚给了赵司吏五百两的顶首银,还能有钱送仪金,也让庞雨刮目 相看,不过想起袁仓子几年都捞了两三百两,庞雨也就释然了。 马先生仍是骑马,旁边两个小厮斥候着他要上马时,后面一阵蹄声传来。 庞雨回头看去,却是阮大铖骑着马从南门出来。让庞雨吃惊的是,阮大铖策马之时看得出骑术还很不错。 一众官员面面相觑,显然阮大铖不是碰巧此时到来,就是不知他如何得知了消息。 阮大铖先见了两个官员,杨芳蚤和周县丞都只是颔首致意,两人很有默契的都不与阮大铖搭话。阮大铖接着又跟庞雨打了招呼,庞雨见到阮大铖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收了阮大铖三百两的银票。他是把阮大铖写入了申详的,而且不算是编造,因为阮大铖确实曾经捐 了一千三百两银子给王公弼作为开拔银,对平乱是有功的。但最后定稿的时候被马先生删了,其他的士绅名字都是按庞雨所写一字未改,包括有两个秀才其实没出任何力,因为方孔炤的要求,也在后面位置列了一个名字,唯独就 阮大铖这个出了力的被删了。 庞雨也无可奈何,因为县衙没有一个人帮着阮大铖说话,似乎大家都是既不想亲近他,又不想得罪他,最好是不沾一点关系最好。 “原来是马先生,正巧阮某也要去安庆拜访王道台,可与马先生同路。”马先生没想到阮大铖从何处得了消息,他自然是不愿意和阮大铖同路的,因为阮大铖是钦定逆案中确认的阉党,而张国维是钱谦益的学生,在应天执政是依托于东林一系 的支持,万不敢与阮大铖扯上关系。 “阮先生请便,这官道大家都走得,马某自然不能阻止阮先生走官道,请阮先生先行。” 阮大铖对马先生言语中的拒绝毫不在意,继续对马先生道,“此去安庆要两日路程,路途中阮某还可向马先生介绍些桐城旧事。” 一场好好的送别,被阮大铖的出现弄得气氛尴尬,马先生不便继续停留,只得与众人拱手道别,然后上马往南面官道而去。 杨芳蚤等人匆匆离开,阮大铖回头对庞雨道,“庞班头勿忘了那约定,待阮某回来,同去我中江社一聚。” 他说罢一夹马腹,带着一个家仆跟着马先生去了。 唐为民看着阮大铖的背影摇摇头,“方孔炤虽也想复起,但人家有个读书人的操守。这阮大铖…真是丢桐城士林的脸面。” 庞雨知道唐为民所说的意思,其实方孔炤等人也去了安庆府,后面可能还要去苏州活动,以便充分利用这次桐城民变平乱的效应,为他们的复起作铺垫。 但这些都是官场常态,方孔炤一向名声也好,大家看来都是合理的,而且方孔炤也确实在平乱中出了大力,所以没人觉得不妥。 阮大铖最大的问题就是那顶阉党的帽子,没人愿意招惹他,而他似乎并没有这个觉悟,总是在各处凑热闹,唯恐哪里少了他,自然更招人嫌弃。 两人一起往城内走去,唐为民边走边道,“他叫你去中江社,恐怕是有所图谋,庞小弟还要小心些。” 庞雨奇怪的道,“他能图我些什么,我只是一个班头,说到底还是个衙役。” “便是庞小弟这平乱的名声,他看天下纷乱,一直想以论兵复起,所以结社扩展名声。他那中江社中,除了他之外,还有潘次鲁,潘次鲁的爹是潘汝祯,也是个阉党。” “怎地这么多阉党。” 唐为民笑道,“潘次鲁还是方以智的岳丈,但方以智却是复社的人,所以那中江社原本便是一潭浆糊,你搅进去容易,出来便不易洗干净手脚。” 庞雨笑笑不置可否,自己一个衙役,还搅不了读书人的事情,最多是凑个热闹罢了。还未等他开口,唐为民突然拉着他往一个巷口转进去。 “唐大人你这是干啥?衙门是往北。” 唐为民也不解释,顺着巷子往里走,微笑着走到一个院落前,径自推开门走了进去。 庞雨满腹疑惑的跟进去,这是院落的外进,比一般人家稍宽一些,但外进也布设了鱼池假山,显得清幽典雅。 唐为民看着庞雨道,“庞兄弟啊,不是我说你。” 庞雨奇怪道:“我怎地了?”“昨日我专程去了宜民门,才知道庞小弟还住在铺面之内,如何配得上庞兄弟如此人杰。这个宅子就在洪家巷,出门就是清风市,可谓闹中取静,以前是刘秀才的外宅,民 乱之后据说去了安庆,唐某便入了手,就当唐某恭贺庞小弟高升班头,还请庞小弟不要嫌弃。” 庞雨偏头四处看看,确实比自己那药铺好多了,他也不跟唐为民客气,拱拱手道,“那谢过唐大人了,待唐大人正式升任司吏,小人也要表示一下心意。” 唐为民递过房契之后哈哈笑道,“托了庞小弟的福,明日为兄便要出发到巡按衙门办顶首,回来之后再与庞小弟同庆。” …… 下午时分,庞雨独坐桐城县衙的戒石亭中,堂前桥下流水潺潺,当庞雨静心去听的时候,觉得这个平日喧嚣的名利场倒有了些诗意。 庞雨今晚依然在县衙住,民乱的事情已经平息。他打算明日把父母接回来,就直接住到那新宅子里去。 大堂之中依然喧嚣,一名仵作从刑房出来,手中提着汪国华的人头。刑房点验完毕之后,由仵作将尸身缝合,大概会交给家属安葬。接着一阵吵闹声之后,蒋国用被一群人从刑房拖出来,他大声叫骂着,被拖着经堂前桥往仪门外去了。吴大壮那小舅子张代文也在其中,他对着蒋国用一路踢打,一副义 愤填膺的样子。刑房出了杜书手的事情之后,被杨芳蚤一通痛骂,接着刑房司吏就开始整顿,整顿的结果,就是又发现了一个坏人,得罪了衙门所有人的蒋国用毫无疑问的被推出来,当 了替罪羊,整个衙门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话。 今日就是刑房开除他的时候,庞雨看到拖蒋国用出去的人,都是民乱时不敢来衙门当值的人,而当时天天按时上班的蒋国用,却被他们赶出了衙门。 另一边的户房门口人来人往,各房的人都在求见唐为民,因为确实所有部门都有求于户房,唐为民如今是炽手可热的人物。 庞雨看到王大壮也排在外边,正焦急的转来转去。何仙崖则在兵房内,从庞雨的角度看过去,刚好能从窗口看到何仙崖的侧影。庞雨虽然听不到,但知道何仙崖正在跟兵房商量常例银的事情,以前兵房的常例银,有一部 分是从快班收的,现在庞雨自然想改一改,让何仙崖先打个前站。 “庞小友今日还在衙门里住?” 庞雨回头一看,却是阴阳官谭先生来了。两人最近同在衙门中住宿,倒是经常见面。 “正是,但再过两日,便要回家住了。”庞雨请谭先生一起在亭中坐了。 谭先生仔细看看庞雨道,“庞班头平乱之后,言行更见沉稳了,与从前可谓天壤之别。”庞雨摇头笑道,“沉稳也没啥趣味,还是游戏人间的乐趣大些,可有些事情由不得自己,做过什么事,就成了什么样的人。其实有时我也挺羡慕谭大人,每日研究自己的学 问,不与人交恶。” 谭先生摆手道,“哪里是什么学问,就是求生的饭碗而已。” 庞雨突然转头看着谭先生饶有兴趣的道,“谭先生能否把这阴阳的学问指点一下小人。”谭先生沉默片刻后道,“那咱们说些易懂的,天时论之,日出为阳日落为阴;地势论之,山北为阴山南为阳;人家论之,夫君为阳妻妾为阴。凡世间之事物,皆不脱阴阳之 理,庞小弟当日说,兴一利必生一弊,得失也是阴阳。” 庞雨看着戒石上的“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偏头问道,“那若是按衙门算呢?何为阴何为阳?”谭先生压低声音道:“衙门论之,大堂为阳后堂为阴;大堂上都是秉公办理,走后门入后堂,就看银子人情办理。最大的衙门是朝堂,朝堂之上阁老尚书为阳,言官御史为 阴,皇上盼着他们阴阳制衡,不要一家独大。” 庞雨失笑道,“那单论一人又如何分阴阳?”谭先生停顿一下道,“万物负阴而抱阳,人又何能例外。只是人的阴时阳不好分辨,因人心不可见。阳为利人阴为利己,示阳于口而藏阴于行,人前大义凛然,人后蝇营狗苟。滚滚红尘大千世界,衣食所需子女所累名望所困,随大流易而独醒难,出言辞易而践行难,真真假假阴阳难辨,虽一生未必能识一人真心,不到天崩地裂生死关头, 即本人也难以见本心之真假,人之阴阳最难明也,却不是没有。” “谭先生这么说来,也有些道理,那些得道高僧,数十年清心寡欲,实为要去除人心之中的阴。”谭先生却摇头,“只有阳自然也没法得道,高僧要参的是禅,不能光去阴,最好是参得既无阴也无阳,归于混沌才算悟了禅。大人们四书五经,才是要去阴留阳,成孔丘一般圣人,浑无一丝缺陷。至于成效如何,见仁见智。但谭某觉得,真要是只有阳了,那便不是个人了。咱们凡夫俗子,比不得高僧,也比不得各位大人,总是有阳有阴, 弄个阴阳调和风和日丽才是正途。” 庞雨看着唐为民门前那一群人,点点头笑道,“那我此次平乱之功,又如何算阴阳?”谭先生站起来微笑道,“那就有庞小弟自己才算得明白了。” 第六十八章 编制 “叫那庞班头出来,既是不要我等回快班,那也要交了顶首银子,那些帮闲青皮一文钱不交,就要占了我等的役籍,还有没有规矩了。”“李班头在的时候,快班的事情从没耽搁过,就前些日子咱们没来,那也是李班头没来,咱们没人领头,来了也不知道做什么,怎能就把咱们从快班开缺了,反而何仙崖、 徐愣子这种人能进了快班。” “焦国柞、阮劲你们说句话,今日你们不为我们说话,日后那庞班头把你们开缺,也无人为你们说话。” 庞雨表情轻松的坐在自己值房中,对甬道中的吵闹充耳不闻,就像没在说他一样。 外边是些以前快班的人,民乱时跑得一个都不见,连民乱平息后也迟迟不回衙门办事,待现在一切都平静之后,这些旧快班的人又出现了,要求庞雨给他们恢复待遇。“庞班头你看,你新招的人占了快手的职位,总是要把顶首银给了这些人,才能把新人入得名册,衙门中都是如此办的,若是老夫擅自改了规矩,衙门中人都要说老夫偏袒 了快班。” 兵房的沈司吏坐在庞雨的对面,他面容看起来六十岁,庞雨按此时的经验推断,实际年龄大约五十岁。 县衙中的衙役便是在兵房造册,算是快班的人事管理部门,所以今日那些快手闹事,庞雨还没去找沈司吏,他便先过来找庞雨了。 庞雨客气的道,“顶首银该给的就给,我对新来的几人也是如此说的,连唐大人都给了赵司吏顶首银的,我们这些衙役自然也不能坏了规矩。” 沈司吏松一口气劝道,“这顶首银的规矩只要在,日后总是能收回来的,万历间听说只有五两,现在是二十两,没准以后是三五十两,也亏不了他们。” 庞雨笑道,“只是沈大人你知道,唐司吏去了巡按衙门,户房秋粮折色没收上来,一直没有发下工食银,那些新来的快手一时哪里去找那许多银子。” “也是,兵房这边的常例银子也一直没到,兵房中人都无心上值,铺房那边也是,哎。”庞雨瞟了沈司吏一眼,他知道沈司吏的意思,就是快班该给兵房的常例银子还是不能少。这人是兵房司吏,跟朝廷的兵部不同,县衙兵房不管打仗,就管管铺舍、驿递、 壮丁、巡检司这些东西。里面的铺社、壮丁、巡检司都还是有些油水的,在六房中收入属于中等水平,大概和刑房、工房差不多。反而是名义上排名前两位的礼房、吏房最穷,顶首银连其他四房 的一半都不到。 兵房在县衙里面不能跟户房比,也需要自己挣钱,他们的常例银子就有部分出自衙役,每个衙役给兵房每年交二两,其中就包括快班。 快手一年的工食银不过六两,兵房拿走二两就剩下四两。以前李班头在的时候,他过手就要贪墨一半工食银,固定拿走的便是五两。快手当差一年,若是不去动脑子,不但拿不到工食银,还要倒亏出去。所以阮劲、焦国柞这些快手都要想办法去买牌票,一切都要靠下乡的时候赚取,这一系列操作下来 ,他们的成本压力很大,只能从百姓身上捞取,也就顾不得百姓死活了。“说好衙门的规矩,小人都是要守的,等在下拿到快班的工食银,一定如数把兵房的常例交齐。但沈大人可否先把新来的这十人入册,这样户房也好造好名册,在秋粮折色 中支取这份工食银,新来的人才能凑得出银两,无论顶首银还是常例,才不是无源之水。”沈司吏轻轻敲着桌子道,“朝廷对衙役总数是有限数的,快班原本只退了七个老人,却要有十个新来的。你这里多了三个,其他的便要少了三个。庞班头所提的,可是让老 夫有些为难啊。” 沈司吏说完摸出了烟筒。庞雨连忙拿起桌上的火石,敲了几下点燃了火绒引火,最后才帮沈司吏点燃。“自然是有些难为沈大人。”庞雨放下火绒后客气的道,“所以唐大人走的时候才再三叮嘱,说快班遇到什么难处,一定要多找沈大人请教,沈大人最是爱提携后辈,小人便 只有多叨扰沈大人。”“这个唐大人啊,把老夫这弱点到处去说。”沈司吏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们这些老人无甚奔头了,该提携的自然应该提携。更不用说庞班头少年有为,连我那 侄子听闻了之后,也想来快班跟着庞班头学个一鳞半爪。”庞雨连忙拱手道,“沈大人客气了,能入了令侄的眼,小人惶恐,若是大人不怕耽搁了令侄大好前途,小人欢迎之至,初来先安排令侄一个马快之位,工食银绝不短少,只 是那马匹如今少得厉害,马廊中剩下的都是些驽马,不敢配给令侄。” 沈司吏听到呵呵一笑,两人基本达成了一个交易,沈司吏给他三个编制,但是要把侄子加到快班,总共就是四个编制,需要从皂班那边分出来。 庞雨知道沈司吏也有求于唐为民,现在衙门里面都知道唐为民支持庞雨,像给编制这样的事情,沈司吏慷公家之慨,卖唐为民面子做个顺水人情,自然是划算的交易。 庞雨后面提出的马匹问题,也是兵房在管,这次民乱的时候,衙门里面丢了多半的马匹,原来的一百三十多匹马如今只剩下五十多匹,只能重新分配一遍。 这些马当然首先给知县、县丞、典史、六房司吏分配,他们都有配马,还有些杂官、教谕、巡检司也要配马,这样分完之后快班就剩下五匹马,十多个马快人均半匹。 这次平乱的经历中,庞雨深刻感受到马匹的作用,就跟后世的车是一样的,如果没有马匹,人的活动范围就极度受限。沈司吏暂时没有回答马匹的问题,而是接着工食银的话题,“老夫听说,庞班头给快班说的,步快马快的工食银不但照发,做得好的还另有常例银子。抓郑老的有两人各得 了五十两的所谓奖金,可有此事?”庞雨哈哈一笑道,“皇帝还不差饿兵,在下想着,还是要给兄弟们一点盼头,大家来当差办事,不就是图个养家糊口,该当每月有可预期的饷银。若还是像以前般自己下乡 去挣工食银,不免民愤累积,届时再来一个民乱,咱们这些衙门的人,未必有这次一般好运。” “那些刁民嘛,总是要闹事的,还是不如从前质朴罢了。”沈司吏吐出一口淡色的白烟,“可不去下乡比较钱粮,快班如何挣得出如数的常例银子。” “沈大人无需担心常例银子,快班既是在县衙巡捕缉凶,那自然要在县城中挣出那常例银,城中以前交给皂班壮班的事务,此次都由堂尊杨大人做主,收回到了快班。”沈司吏扶着胡子摇摇头劝道,“城中就是些门摊税,还有些杂税而已,和买又是各房自己在打理。庞班头这点要听我们这些老人的,银子的出处还是要看到田土里面,多问 问唐大人。” 庞雨也不解释,对沈司吏客气的道,“谢过大人提点,届时唐大人回来,小人一定多向他请教。”沈司吏满意的点点头,这庞雨如今是衙门的行情人,不但杨芳蚤和周县丞器重,知府皮应举也专门过问此人,前几日更传闻说,应天巡抚张国维将庞雨独自剿灭二十余名 乱贼的事情写入了题本,连皇帝都可能知道这么个小衙役。所以沈司吏虽然职位高于庞雨,今日也是主动过来见庞雨。这些司吏平日间虽然坐在对过,也很少主动去见平级,除了户房司吏之外。以前去见一个班头,传出去也会被 人笑的,但对庞雨此时的行情,就另当别论。此时见庞雨如此尊重,交易也达成了,沈司吏深感满意,站起来说道,“庞班头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夫也只得应承下来,已派人去了庐州采马,回来多少就先给快班多少, 毕竟大乱之后,没有什么比安靖地方要紧的。” 庞雨连忙站起道谢,一直把沈司吏送到兵房才返回。 回到仪门外的甬道时,那些闹事的老快手还在,不过他们刚刚见到庞雨和沈司吏同行,便知道形势不妙,此时的气势已经比开始低落许多。阮劲和何仙崖正在劝说他们,庞雨对这些人没啥好印象,一到关键时刻就丢弃同僚跑了,乱事平定这么久才敢出现,可见既无能力又无胆量,放在团队中才是完全的反作 用。自己这快班里面有新人旧人,对他这个新领导来说,这种情况正可以互相牵制,他绝不会让这些兵油子重回快班打破平衡。“方才各位都看到了,本班头已经与沈司吏议定,快班人数已满,不会再加任何人,各位来晚了些,下次若有缺额,各位再来看能否替补,至于那顶首银,过几日有人会结 算给你们,今日大家请回吧。” 话一出口,那几个老快班的人哪里肯依,没想到真的会把他们全数开缺。 “庞傻子,你撞个大运当了班头,就要清扫异己不成,你安的什么心,今日你不把我们召回,我们就不走了。” 其他几人纷纷附和,甬道中人来人往,八字墙外原本就有些人在看热闹,对面的皂班也跟着起哄。 庞雨毫不在意的笑笑,“各位虽还没拿顶首银,但已经在兵房名册上除名,已经是个民了,再喧嚣官门,就别怪在下不客气了。” 领头那人瞪眼道,“你待怎地,老子十几年的老快班,还能怕了你一个…你一个…”庞雨盯着那人的眼睛也不说话,那人不敢与庞雨对视,声音越说越小。当日庞雨拖着二十多个人头从东作门进城,滴落了满地血迹,给很多见到的人造成巨大的心灵阴影 。此事越传越离谱,在桐城的乡间已经传得庞雨关公再世一般,说止小儿夜啼一点不夸张。几人气势低落,庞雨眼睛缓缓扫过对面的皂班,那些起哄的纷纷偃旗息鼓。此时逮拿逃逸乱党的事情还没结束,万一得罪了这庞傻子,被他安个罪名拖去杀了,并非是不 可能发生的事。 “庞某最后再说一次,请各位回去等候结算顶首银,若是在喧嚣公门,在下只能拿了你们进南监。” 那领头的人抬头飞快的瞟了庞雨一眼,哼了一声调头出了大门,其他几人赶紧跟着逃命般走了,八字墙外的人纷纷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庞雨心中稍有些得意,看来这个砍头如麻的名声还是有些威慑力的。 刚要回去值房时,江帆从大门匆匆进来,他凑到庞雨耳边低声道,“那个追缉的刘若谷回桐城了,就住在家中,似乎并未刻意隐藏行踪。”庞雨摸摸下巴沉吟道,“刘若谷,那正好要会一会。” 第六十九章 生意 向阳门内的城墙街,一处院落前围了不少的百姓,对着大开的院门指指点点。门外站了几名快手,都穿着新的皂隶服,上臂位置缝了一个红布,上面绣了一个快字。百姓 们看到这个装扮,都在议论纷纷,知道又是快班出来抓人了。 庞雨自己也穿着相同的皂隶服,在街上停顿了片刻,以观察那些百姓的反应,看起来他们已经能辨识出是快班在办差,这已经算是初步的成果。眼下平乱收尾工作还很繁杂,快班一直在招人,庞雨来不及训练这些人,只能先从形象上着手,尤其要区别于皂班和壮班,所以加了一个袖章。按照庞雨现在的要求,每 日早上要求有一队快手沿街巡逻,让百姓每天都要看到快班,持续的强化快班威武的印象。 庞雨从那破开的大门走入了院中,里面有三个快手,江帆持刀站立,阮劲和徐愣子则将一人压在地上,旁边的厢房中有女人和小孩在哭泣。 庞雨打量了一遍院落之后道,“把刘掌柜放开。” 那两人松了手,刘若谷仍趴了一会才艰难的起身,埋头对庞雨一躬身,“见过庞班头。”庞雨偏头打量了一下刘若谷,这个信和典铺的掌柜看来有些憔悴,短短一月之前,庞雨去见他和殷登的时候还是战战兢兢,唯恐一不小心露了马脚,现在倒像是反过来了 。 “刘掌柜不请在下进去坐一坐?” 刘若谷侧身默默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庞雨也不客气,径自入了正屋。江帆三人也跟着走了进去,各自站了一方。 庞雨还是按规矩坐了客位,待他落座之后,刘若谷从旁边端了一盘葡萄过来,对庞雨小心的道,“家中没有烧热水,就不给庞班头泡茶了。” “刘掌柜不用客气,今日主要是说话,吃喝都不是要紧事。” 刘若谷在主位坐了,“庞班头可是来逮拿刘某的?” 庞雨眼睛四处梭巡一番后轻松的道,“看不出来刘掌柜这等操持大典铺的人,还住这么一个两进的小院。” “倒不是刘某买不起,实在是不便买大了,以免东家心中犯疑。” 庞雨失笑道,“刘兄说的是实话,那你跟着吴家也是委屈,我倒觉得只要是靠能力,属下赚得越多,就越是给东家挣脸面,吴家太小气了些。” 刘若谷抬眼观察了一下庞雨,因为上次地契的事情,刘若谷已经知道此人极有胆量,当日势单力薄都敢上门勒索,现在人多势众,今日又不知道是想要些什么。他想想之后道,“庞班头少年有为,自然是有气度的,但吴家也不是吴老爷小气,老先生年纪大了,那些家业都是二爷在管,庞班头抓不到吴家的二爷,可是想要抓了刘某 去给二爷顶罪?”“民乱的是黄文鼎一党,当然牵连不上刘掌柜,但皇上给的批语之中,让地方要严查究拟肇始之人,吴应琦、叶灿、方应乾都是御笔亲批,南监里面那些人交代的供词中, 与刘掌柜相关的事不少,衙门里面确实有人想把刘掌柜牵扯进去。今日过来,便是要问问刘兄自己的意思,是否需要小弟帮忙。” 刘若谷平静的道,“听闻桐城南监之中人满为患,虽然里面熟人不少,但刘某想着,快班已经够忙的,还是不去给庞班头添麻烦的好。”庞雨轻笑道,“倒也不麻烦,反正都上百人了,也不少一个。但兄弟上次说过,当欠了刘掌柜一个人情,日后必有回报。在下有个好处是言出必行,今日之前的事,吴兄大 可不再担忧。”“谢过庞兄弟的担待。”刘若谷闭眼松了一口气,他也是在外边躲了一个多月,最主要是担心黄文鼎一伙的报复,好不容易等到民乱平息,回来竟然又要被吴家的事情牵连 ,现在有了庞雨这句话,他才能在桐城安生过日子。厢房中的女人还在哭,刘若谷并无要去劝阻的意思,他知道这事还没完,他虽然和庞雨接触不多,但知道庞雨带人上门,绝不会只是要告诉他要还一个人情,庞雨一定会 提条件的。 当下对着庞雨小心的试探道,“刘某觉得,庞班头不会单为一个人情如此劳师动众,若是还有其他事,还请庞班头明示。” 庞雨点点头,“你我不绕弯子,信和典铺里面的地契去了哪里。” “小人……”庞雨打断道,“我劝刘兄想清楚了再答。我去看过你们信和典铺,大的东西或许不及救走,那地契就一堆纸,压一压,一个包袱就提走了,信和店铺是民乱第三日上才被焚 抢,中间的时间,足够你们把地契拿走。” 刘若谷皱眉思索着,庞雨虽然刚才说让他不用担心之前的事情,但那显然是一个条件,若是刘若谷后面不能让他满意,前面的条件随时会收回。庞雨继续道,“你我都知道,那些地契中,至少半数是诡寄在士绅家,这次桐城多数典铺的东家都要离开,既然没了东家的看管,这些地契又见得光了。刘掌柜不会认为, 你拿着那地契便能来户房改了名册,若是户房不给你方便,那些地契与废纸无异。” “自然是不能,特别是赵司吏被你们逼得去职之后。”刘若谷平静的道,“所以在下回到桐城,看能否商议一个法子出来,可以你我两利。” 庞雨不答反问,“除了那信和典铺,刘掌柜以前帮吴老先生管过什么生意?” “典铺一定与赌档有关,要说典铺里面生意,田地还在第二,赌档中博戏入迷之时,媳妇也可以当了,信和的房契多半来源于此。”“地契见得光的我要了,但不白要你的,你拿来作个合适的价卖与我。” 庞雨沉吟片刻之后道,“这次桐城三家大的典铺都要关门,我想着总有人要银子救急的,便也想自 己开一个,本金我自去想法筹措,账房我另外分派人来,咱们先做典铺和赌档,刘兄还是做掌柜,给刘兄一成的顶身股。”刘若谷惊讶的看着庞雨,此时的顶身股就是干股,一般大的商号才有。东家用这个顶身股当一个钓饵,让那些掌柜账房之类的技术人才认真效力,一般要做一辈子才能分 到一些顶身股,很多东家还食言。以前吴家也是这样做的。这次吴家放弃典铺,其实让刘若谷损失惨重。 庞雨居然见面就给顶身股,这自然让刘若谷惊喜。“这顶身股不能转让,但刘兄可以分红。”庞雨认真的道,“刘兄的才能,在下是放心的,这典铺、赌档以前怎么做的,以后咱们还如何做,赚得越多,刘兄分红也就越多, 这两日刘兄便先想想,如何把这典铺做得更好。” 刘若谷连忙应承下来,“庞班头放心,小人一定用心,不负班头的器重。”庞雨摆摆手,他一直在想抢来的脏银如何继续赚钱,眼下没有投资市场,投资生意类的赚钱太慢,他又不能接受银子躺在地窖睡觉,想来想去还是典铺和赌档利润高一些 ,而且正好是快班管辖,但他自己来管又不行,刘若谷这样的人才就非常重要。“农村的生意,典铺要看情形才接,不要为些田土逼死人。”庞雨站起道,“财富都在城镇中,桐城不外乎就两个地方,县城和枞阳而已。咱们先开县城的,明日刘掌柜可以 先去看一下门市,以前那几个典铺名声不好,咱们不要买那些旧店。” “庞班头的意思,还要去枞阳开典铺?” 庞雨点点头道,“要做自然就要做大些。” 说罢他大步往外走去,刘若谷跟着到了院中,正不知是否要送庞雨出去时,庞雨大声道,“请刘掌柜送我出去,好安你街坊的心。” 刘若谷连忙送庞雨出了院门,庞雨来到门外的城墙街时,周围看热闹的百姓都还在,他们见两人出来,都集中注意力看过来。 庞雨转身对刘若谷拱手大声道,“今日是个误会,既然刘兄把吴家的隐情都交代了,已算是立功自赎,若是桐城多一些刘兄这般的正直之人,咱们快班也轻松多了。”刘若谷没想到庞雨会这么说,这样说倒确实解了刘若谷嫌疑,至少官府不会拿他了。但周围群众一阵嗡嗡声,大多人神情不屑,因为在此时的道德体系中,出卖东家是严 重的道德缺陷。 刘若谷旋即知道庞雨是要断了他的退路,但此时哪有解释的余地,只得咬牙拱拱手,一句话也没有说。 庞雨笑眯眯的一挥手,众快手提着腰刀和木棍,簇拥着庞雨离开,快班一半拿刀一半拿棍子,棍子也换成了轻便的白蜡杆,唯一例外的就是那个徐愣子。 面对着这群快手,百姓自动让开一条路来。 庞雨对这种反应很满意,有畏惧才有尊重,快班是桐城的暴力机关,总要有点威慑力才行。 走出城墙街之后,庞雨叫过江帆,他因为表现好,已经当了个小队长。 “你准备一下,回去在庞丁那里支一些差旅银子,明日去安庆府。” “是,大人要小人去安庆府做何事?” 庞雨长长舒一口气,“我收到消息,新的知县要来了,你最近就住在安庆府,打听这个新知县的情形,最要紧的,是他到的时间。”“明白了。” 第七十章 泽社 “新来的知县姓杨,名叫杨尔铭,听说是四川人,今年的三榜同进士出身,眼下就知道这么多了。” 何仙崖在庞雨的值房中恭敬的站着,正向庞雨汇报,“是吏房的人在安庆府吏科打听到的,就传回来这些消息。”庞雨敲着桌面,桌旁的窗户紧闭,值房大门半掩,但甬道往来的脚步声和交谈声仍然能传入屋中。庞雨对这个办公室很不满意,甬道上人来人往,开着窗户颇多不便,关 了窗谈事情都要小声一点。眼下快班就这么个条件,徐士良倒是愿意给庞雨在典史衙署分一个大值房,但权力中心毕竟是在县衙,而不是在典史衙署,贸然搬过去说不定还会让知县和县丞不快,所 以庞雨只能继续呆在这甬道旁边。 桐城刚刚大乱之后,马上又要权力交接。对于在这段时期失势的人来说,是一个扭转局势的好机会,对于庞雨这样得势的人,要保住当前的地位,也要慎之又慎。眼下快班在衙门中的地位,最主要来自于知县和县丞的支持,然后才是户房的支持。但杨芳蚤毕竟是代理知县,目前民乱平息,杨芳蚤也得到确定的消息,他要去福建任 兴化知府。新的正式知县到来,将决定桐城未来六年的权力格局。 知县是流官,纯粹的外地人,在上任之前对桐城两眼一抹黑,如果能成为他第一个认识的县衙员工,自然在以后的工作中事半功倍。 对庞雨自然也非常重要,如果没有第一主官的支持,他后面那些什么管理改进都是无源之水。现在快班已经有二十三人在编,只是唐为民还未回来,快班财务上还没有通畅,庞雨也还在观察这些人,暂时没有将所有职位安排下去,所以组织架构上有些松散,远远 达不到庞雨心目的理想状态。 庞雨自己的打算还是要招募一些帮闲,只要把典铺、赌档、牙行拿到手上,每月能有固定的收入之后,再慢慢强化管理体系。 一切的基础在于稳定的收入保证,还有上官在权力架构上的支持,如果快班还是以前那样坐在快手房当个体户,就谈不上什么管理,班头和快手之间只是利益交换而已。 所以这段时间对县衙所有人来说,如何在权力交接中维持或者提升地位,才是最重要的。 庞雨停止敲击桌面,“我派了江帆去安庆府,守在安庆打听消息,杨知县要上任,总是要先到安庆府见了皮大人才来桐城。” 江帆和何仙崖的类型有些相识,都不是阮劲、焦国柞那种武夫,不像是抓人的快手,倒像是幕友一样的角色,两人同时放在值房中有些重复。 何仙崖看了门外一眼道,“我听说王大壮也在四处打听,准备派王朝奉去安庆府。” 庞雨回想了一下,当日王大壮给庞雨和谷小武穿小鞋的时候,就是派这个王朝奉督工,一整晚把庞雨折腾得够呛。 看起来大家都看准了安庆,杨芳蚤虽然还没走,但县衙的中层干部都已经在各处打听新的知县消息,准备在迎接的环节上博得良好的第一印象。“他那点人还想跟我快班比。”庞雨沉吟片刻后对何仙崖道,“你知道我和王大壮的私怨,这次快班又从皂班抢了四个员额,现在更是势如水火,咱们快班无论做何事,都要 压过他一头,接官一事也不例外。” “那此事要着落在王朝奉身上。”庞雨道,“那此事交你办理,要多下功夫,快班有些老人说你从帮闲上来,未当一日步快就要当队副,都是因你是我三弟,我自然知道你有能耐,但他人不知。我虽然可以 压着他们不说话,但最好的法子,就是你拿本事出来,让他们无话可说。”何仙崖躬身道,“属下一定办好,让其他人住口。我已在礼房仔细打听过,接官之时,安庆府吏房、礼房都会来公文告知,士绅按寻常惯例,到接官亭便可,县衙内各官, 看他们自己意愿,一般应是到县界迎官。” 庞雨摸摸光溜溜的下巴,“那咱们就到安庆接。” “咱们若是私下去了,周县丞那边怕有些芥蒂。” “提醒得好,到时要做周全一些才好。”庞雨点点头又问道,“大哥这两日在做何事?” “他在南门买了以前吴家一处外宅,听说三进带左右花园,正找了人更换家具,过得几日大概要宴请亲朋办乔迁礼。另外便是每日午后…” 庞雨边听便微微点头,看何仙崖迟疑,不由笑道,“你我兄弟没什么不能说的,是不是每日去赌档?” 何仙崖看看背后,压低声音道,“沈司吏那侄子刚报到,他与大哥是银满赌档的赌友,这两日一直都想约在那赌档中,从不在值房中呆着。” “那你知道他们输赢如何?” “大哥一向的猛打猛冲,即便开始赢了,最后一定输回去,这两日听说输了三百多两。” 何仙崖说完偷眼看看庞雨,庞雨却没有什么表示,只是轻轻道,“那赌档听说方应琦开的,他从安庆回来买了不少人的家业。” “他和刘秀才合伙,在东街买了这银满赌档,又在紫来街买了叶家的东来楼,依然还是食店。”庞雨嗯了一声,何仙崖试探着问道,“二哥,大哥这招摇之下,好些人在私下猜测……有说拿了黄文鼎脏银的,有说他在南监收了贼党家眷贿赂的,我就怕后面惹出些事来 。” 庞雨看着桌面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摇摇头道,“你想法散播一下,最好让人以为他是收了贼当家眷的贿赂。” “他确实也拿了。”何仙崖低声道,“有人请托到他那里,我所知的,他帮着调了两个监房。” 听到这里庞雨不由揉揉额头,现在乱贼的审讯没有结束,而且看刑房的意思,审讯时间拉得越久越好,他们才好吊着那些家眷的胃口,一直敲诈各家的钱财。 快班有了些震慑力,桐城市面安定,但刑房这种做法,总是增加不稳定因素。如今杨芳蚤马上要离任,他也无心去管理刑房。主官不说话,庞雨自然也不敢去质疑,因为刑房还是他们的业务主管单位,按流程上讲,刑房不发牌票,快班是不能拿人的,一旦和刑房关系处不好,以后快班办事就不 会顺畅。只是刑房前段时间连遭打击,加上庞雨最近的强势,所以刑房一直不敢管理快班而已,等到新官上任,一旦恢复正常,庞雨免不得要看刑房脸色,现在自然不敢把刑房得 罪狠了。 “一会叫庞丁过来,让他去管南监那几个人,以后南监的任何事情,都要通过我才准办。” 何仙崖答应后叹了一口气。 庞雨揉揉额头道,“这境遇一定要改变才行,我们腾挪来腾挪去,都是在县衙里面,衙役当到头了也就是个班头,这种圈子混久了,永远在县衙的层次上。” 何仙崖道,“二哥也可以去捐个吏目,日后可以升到典史去。以前还能升到县丞主簿,如今举人、监生积压过多,难得有吏目可以升任杂官了。” “上次说当了吏目便当不了知县了,眼下的情形,吏目升到典史都要熬个二十年。要当个知县最少也要举人贡生方便些。” “二哥的意思,咱们要弄个出身?” “他们这个社那个社,都是些读书人,最少也是个秀才,你得闲的时候去打听一下,怎么谋得个读书人身份,咱也去入个社去。” ……。 龙眠山廖一峰,山涧峭壁秋色斑斓,新雨之后烟云缭绕,行走林间鸟鸣清幽,如遇人间仙境。 庞雨顺着山路拾级而上,来到廖一峰下的别院门外,只见大门上书“泽园”二字。 这次方以智已经等在门前,他对着庞雨拱手笑道,“远远便看到庞班头上了山道,方某在心中默算了一下,庞班头可排在登山费时最短的前三之中。” 庞雨也拱手道,“难为方公子把所有登山人的时间都记得如此清楚。” 方以智伸手把庞雨请入大门,“只是记得快的罢了,龙眠山灵秀之地,每年赏秋时四方游人毕至,从泽园前过的不少,也记不过来。” 庞雨随他进了泽园,此处是作为别院,没有按寻常居住一般设计,入园就有假山荷塘,一道溪流从园外引入,在园中蜿蜒环绕,让园景顿生灵动。 庞雨边走边道,“听说方先生要举家迁往南京。” 方以智点头道,“确有此事,家父已遣人在南京寻觅合适的住处,离了泽园,这泽社也就要零落了。” 方以智口气中有些落寞,要离开一个地方,总会如此。 “方公子虽是离了泽园,但桐城仍是方兄的根,无论何时回来,泽园还是在此处。”方以智听了哈哈一笑,“这泽园我已住了八年,每次住久了便想出门去远行,走远了又惦念着回来。今日突然要离开,不知何时能回来,确实有些伤感,倒是庞班头看得开 些。” 庞雨以前生活于现代社会,早已习惯于走南闯北,到最后对每个地方都没有了归属感,而古人交通不便,一旦离乡时的那种伤感自然比庞雨这种人强烈。 方以智领着庞雨走入后园,院中遍植乔木,一方小池边矗立着一座凉亭,亭中已坐了数人,正围着一张小几高声争论。 方以智乘着还没到小亭,低声对庞雨问道,“方某听说阮先生邀了庞班头入中江社。” 庞雨惊讶道,“承蒙阮先生看得起,确有此事,但方公子如何得知的。”“他四处宣扬而已。”方以智停顿一下道,“庞班头或许不知,你一身一剑剿灭云际寺乱贼的事迹,已在安庆以下沿江各处传开,更有附会者声言你孤身平了桐城民乱,或许 不久就要传到南京了。” “还有此事?”庞雨皱眉思考片刻,似乎自己确实没有好好利用这个宣传的点,实际上当日一人砍了二十多个脑袋是颇有戏剧性的,很能满足人猎奇的心理。 若是再经过适度的艺术加工,就能拥有非常正面的名声,对以后的发展确实会有很大帮助。 “谢过方公子提醒,在下记在心中了。”“阮先生的中江社,以谈兵论剑为主,他看上的或许便是庞班头的名声。阮先生此人的…往事颇难明言,算起来,阮先生还是方家的世交,方某说这些话有些枉作小人。但 庞班头慎重一些,总是没错的。”庞雨知道方以智是好心,他以前对阉党没什么概念,到此时也没什么概念。谁都能看出来,阮大铖此人功利心很强,但捐助王公弼开拔银、资助桐城县衙招募资金等等, 总是算出了力的,在庞雨心里,他比有些丑态百出的士绅还正面一些。 两人绕过小池,来到了凉亭之中,亭中几人都站起来见礼。 里面庞雨大多都认得,有孙临、钱秉镫、蒋臣、江之淮等人,还有一个长衫年轻人,却是首次见到。 方以智对庞雨道,“这位是我的堂叔方文,表字尔识。” 庞雨心中微微有些惊讶,此人看着方以智还小,居然是他堂叔。 方文拱手笑道,“堂叔比侄子倒还小一岁,庞班头不必为一个称呼挠头,我与密之的朋友都是平辈论交。” 庞雨只得称呼他方兄,又与几人一一见礼,只有蒋臣神色冷淡,连孙临的态度也比上次好。“今日我泽社聚会,上次约定原本是研讨时文,讲周易和春秋,但因桐城遭逢大变,外有建奴扣边,内有中原鼎沸,武公建言我辈应论兵研武,当务之急无过强兵,是以今 日题为强兵。” 庞雨第一次参加士子的社会,只能先听别人说,便静待其他人开口。孙临近日将表字改为了武公,对这个话题最为急切,听完便先道,“在下以为,建奴为外患,流寇为内忧,若论危害,流寇倍于建奴。中原村镇星布,流寇往来之处万民流离,千镇万村尽成鬼域,荼毒之惨不在辽东之下。本为粮税出处,乱后生民尽成流民,尚要他处接济,一旦接济不周,流民又是土寇流贼所出,如此循环往复无有尽头, 昔日繁华中原,已是赤地千里。” 方以智轻轻道,“野鬼悲号天欲夕,蓬沙坐卷埋兵革,城南战死血未消,一望黄河千里赤。”众人默然片刻后,才由孙临继续道,“皆因内地空虚,几如不设防一般。便如此次民乱,黄文鼎初起区区二十余人,为乱桐城一月有余,撼动沿江数十州县,自安庆府至庐 州府,竟无一兵可用。还需仰望安池兵备道自江南调兵,五府兵备也不过数百人马,堂堂南直隶天下赋税所出之地,虚弱如此,自古可有闻乎?”方文一击掌昂然道,“说得好,我曾听闻当年闹倭患之时,五十三名倭寇自海而来,纵横三省无人能挡,竟以区区五十三人悍然攻打南京,南京全城禁闭,无人敢于出战, 当时实难信之,但亲历桐城之变,才知未必是虚言。” 庞雨听得暗暗咂舌,五十三人流窜可以理解,但攻城确实骇人听闻,也可见大明南方孱弱到了什么地步。“如今流寇猖獗,中原土寇蜂拥,我南直隶虽仍太平,却不可大意。”孙临说得兴起,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我以为,官兵不可恃,各地无论县州府,都要早作预备, 检点壮丁,团练社兵,以乡兵守乡土,才是长久之计。”孙临还待要说,蒋臣却站起来大声道,“孙兄所说是保家有余,但还不足于为国平乱,自古足食方可强兵,朝廷钱粮入不敷出,地方上留存尽皆被户部抽调一空,无论县仓 县库都空空如也,团练社兵也是一句空谈。” 方文掩嘴道,“蒋社兄又要说那发钞之法。” 方以智笑道,“物有其故,实考究之,钞法同样如此。蒋社兄的发钞之法提过多次,却是语焉不详,今日可为我等详解。”庞雨听到发钞,不由也来了兴趣,他知道明初是发过宝钞的,朱元璋用行政力量强制使用,因为财政收入的不平衡,只能发行无度,最后的结果自然是猛烈的通货膨胀, 到永乐五年已经贬值三十倍,到正德初年便基本废止。 却不知蒋臣一个小小书生,又研究出了什么钞法,难道他有当央行主官的潜质。“据在下推算,我大明存银为二亿五千万两,应将白银尽收于朝廷。朝廷岁行五千万钞,五岁为界,是为二亿五千万,则民间之白银约已尽出,后则不可继矣,故一界以后 ,以旧易新。五界既行,则通天下之钱数,又足相抵。”(注1) 蒋臣说完顾盼自豪,庞雨大张着嘴,呆呆看着面前自信满满的蒋臣。 愣了片刻之后庞雨终于忍不住问道,“那请问蒋兄,你如何用五千万两纸钞,每年从民间换回等额的白银来?是去抢吗?” ……注1:崇祯十六年时,明朝最后一次发钞的尝试,就是由桐城这位蒋臣出的主意。 第七十一章 钞法 蒋臣白了庞雨一眼,“庞班头可是抢黄文鼎的银子抢多了,看谁都是要抢百姓银子的模样。”转向其他几人道,“所谓钞法,绝非闷头印出一堆楮炒,如何定额,如何制钞,如何发售,如何回收,如何钱钞并用,在在都是道理。方才庞班头既问到如何令百姓换钞,纳银钱买钞者,可以九钱七分为一两,凡缴纳赋税罚脏,必须用钞,百姓自然 踊跃而来。” 他说九钱七分为一两,就是让利三分,以这个差价吸引百姓兑换。钱秉镫赞许的插话道,“三分蠲银确能引不少人前来,但要所有百姓自愿更换,首要还是楮币有可用之处。钞止方寸之楮,加以工墨,命百则百,而愚民以之为宝,衣食皆 取资焉。何也,惟其能上行。盖必官司喜于收受,民心不疑,自可转易流通。”(注1:钱秉镫所著《钱钞议》) 庞雨转头看向钱秉镫,看不出此人对钱钞还有这种见识,虽然只是一个方面,但确实说到了纸币的要点,就是要以朝廷信用为担保。 孙临则有些怀疑的道,“楮钞乃是软然易败之物,不过是些木浆写上文符,原本全无一用,何人肯用真金白银换一纸。即便是九钱七分,其价也远超楮币。” 蒋臣毫不犹豫反驳道,“单论楮钞,确实全无一用,要使之流行者,不外乎严刑峻法,民间交易不用,以违法论处,自然令天下敬畏,则无用之物可使之有用。” 庞雨想想后小心的对蒋臣问道,“那这与太祖时宝钞有何分别,要说严刑峻法,恐怕太祖时候要严峻得多,为何宝钞最后废止?”“宝钞废止,乃因发行过滥。所以在下说,一界之后民间白银已尽,便不可超发滥发,只可以旧换新,发钞之总数必与白银之数稍稍相准,不可偏移太过,此乃参照宋代称 提法。” “那蒋兄如何保证朝廷不会滥发呢?” 蒋臣看看庞雨,停顿一下之后道,“在发钞之时可将总额公告天下。”“超发不在公告与否,而在于财政是否平衡,岁入岁出是否大致相当。朝廷外有建奴,内有流寇,都是耽搁不得的刚性支出。一旦遇到入不敷出之际,超发楮币不过是多印 一些纸,比我等衙门自下而上征收赋税方便百倍,朝堂诸公为何还要舍易就难?” 蒋臣有些恼怒的道,“朝堂诸公谦谦君子,岂会失信于天下之人?”庞雨并不穷追猛打,对蒋臣笑笑道,“我自然相信朝堂上各位大人,但民间百姓少了教化,哪里能理解大人们的操守。只是楮币更便于滥发,万一成宝钞一般,一石米值钞 数十贯,百姓手中楮币便持续贬值。无论大人们是否超发,百姓有这样的担忧,便无人愿意保留楮币,自然难以再流通于市。”方以智见蒋臣脸色不好看,便进来岔开话题道,“我游学江南时,曾听陈子龙兄说及钱钞,他说钱文不一,最是弊事。欲钱钞流通,皆须官给官敛,便如澄之方才所言,赋 税罚脏皆需纳钞。钱币壅即藏粟居货,无以平其重轻。楮非钱也,而可执券以取钱,无远致之劳,有厚责之用,蒋兄的钞法之中,如何考虑的钱钞同用?”蒋臣对这个问题有些准备,他平静的道,“陈子龙兄所言,正是纸钞便利之处,在下的钞法之中,钱钞可并用,只需另行钱法,各布政司开铸局铸新铜钱,民间小额交易, 以铜钱即可。” 方以智对货币并不太熟悉,听了蒋臣的说法,也提不出什么意见。庞雨摸摸鼻子,这几人说的都有道理,就是用政府信用为担保,又以政府权威扩大应用范围,保证纸钞的用途,限制金属货币的流通,增加纸钞在民间的保有量。那个陈 子龙的说法里,还强调了纸币对商品流通的促进作用,没想到在这样的时代,桐城一个小小泽社之中,几个年轻人能对货币有了这么多认识,确实让庞雨刮目相看。蒋臣喝了一口酒,却听庞雨又开口道,“那位陈子龙所说的,重点非是钱钞并用,而是以银钱为基本,钞是可兑换的纸币,百姓若是愿意,可将钞换为银钱,若是远出之时要方便携带,又可换为钞。但蒋兄的钞法中,未涉及银钞兑换,如此便与宝钞有一相同的地方,便是未有发行的准备金。朝廷两手空空,要收尽民间之存银,如同孙兄所 说,是有用之物换无用之物。若是朝廷有准备金而发钞,百姓自然愿意用,因其便捷而信用又有保证。蒋兄现在是要反过来换,百姓就未必愿意了。” 蒋臣辩解道,“换了存银在朝廷手中,也非是不可再兑换,于百姓无甚差别。” “若是无甚区别,那为何朝廷要拿出楮钞而收走白银,对百姓而言又能得到什么好处,能驱使他拿出家庭的所有财富,换取几张写了字的楮纸?”蒋臣有些难以招架,他盯着庞雨道,“百姓怎地没有好处,行此钞法,除去成本,内府每年可得四千三百万,每年可免五百万税赋,四年后可免除辽饷,五年后可免除夏秋 两税,天下百姓都会得益,最后会欣感而泣下。”庞雨摇头道,“蒋兄说内府得益,可见蒋兄心中依然是把白银视为财富,而非是楮币。有人得益便一定有人损失,朝廷既然得益,连夏秋两税都可免除,这天大的好处来自 何处?” 亭中几人一时都晕头转向,蒋臣皱着眉头,他已经陷入一个怪圈,钞换银,银换钞,最后人人都得了好处,但好处从哪里来的,竟然弄不明白了。庞雨站起来道,“来自蒋兄最初用楮币换来的白银,内府所有得益都是百姓亏出来的,有时想起来混乱,但亏不亏却是明摆着的,银子最多的人又往往是些大户,他们交不了多少税赋,最后无论大户还是百姓,都不会欣感而泣下,只会把银子挖个坑藏好。本朝不是宋代,天下用银钱已两百年有余,百姓视银钱为财富根本,却全无用楮币的习惯。即便是太平时,要推行钞法也是难之又难,更何况此时天下纷乱,金银能成为世界通用的货币,因其本身就具有价值,具有天然的避险属性,动乱之时,相比那轻 飘飘的一张纸,恐怕百姓更愿意留下金银。蒋兄若是要钞法行得通,要先考虑发行的准备金,如此发出的楮币才有信用,方能通行天下。”亭中几人都看向庞雨,眼睛瞪得老大,庞雨说得是不是完全正确他们不清楚,但其中的条理是很清晰的。他们虽然都听过庞雨一些事迹,但还是初次听他侃侃而谈,确与 他们心目中的衙役形象相去甚远。 蒋臣看着庞雨有些不满道,“在庞班头眼中,楮币不可信,朝堂诸公不可信,百姓也不可信,那天下事可还有可为?”庞雨倒不生气,温和的笑道,“信不信不重要,如方公子所说,物有其故,实考究之。世人存活于世,钱财头等大事,人人离不得此物,发钞切身攸关,自然皆会为自己的利益考虑。越是研究与人有关的问题,越是应当不带感情,从各自的利益角度去推论,才能保持客观。但在下也颇为佩服蒋兄,钞法虽有瑕疵,但能自成体系,已是此时 天下翘楚,再加以改善,未必不能为国所用。”蒋臣这才面色稍霁,民乱的时候,他曾在衙门见过庞雨两次,心中对方以智邀请衙役参与泽社的聚会是有些不以为然,即便庞雨是平乱英雄,毕竟还没有进入读书人的层 次。 方才一番辩论,庞雨虽然难以对付,但也没让蒋臣下不来台,总是留有余地,让给蒋臣对此人印象稍有改观,但不敢再小看庞雨。 庞雨自然也只是客气,他需要在泽社众人面前建立印象,又不能把蒋臣得罪太狠,所以给蒋臣台阶下,他可不认为蒋臣这钞法真的能为国所用。蒋臣埋头思索片刻后道,“此法乃在下多年苦思所得,只是庞班头不信百姓罢了,在下看来,只要各级衙门严刑峻法用心办事,将民间藏银起于朝堂,用于天下,最后各方 皆会得益,而非庞班头所说有人得益必有人亏损。” 庞雨知道无法说服此人,只得微笑道,“在下确实悲观了一些,或许百姓纷纷支持,银钱流通起来,最后百业兴旺,朝廷和百姓都得了好处,也是可能的。”方以智一拍手道,“今日蒋兄能发人之所未发,庞班头则疑人之所不疑,在下是开阔了眼界。方某更感宽慰者,我辈便应是善疑之人,绝不是人云亦云,物理无可疑者,吾 疑之,而必欲深求其故也。蒋兄得庞班头质疑,必能改进钞法,待有朝一日为国解忧。”庞雨和蒋臣连忙拱手谦让,方以智这是给这段争论打了句号,但让双方都感觉很受用,也可看出方以智虽然有时狂放,但情商还是很高的,所以能在泽社之中成为首要人 物。 江之淮突然疑惑的道,“我们今日不是谈兵吗,怎地说了半天宝钞?” 几人同时失笑,方以智端起酒杯道,“先饮酒。” 孙临用折扇拍拍桌面道,“泽社聚会岂能如复社一样,龙眠山中都是狂生,用不惯小杯子。” 方以智哈哈大笑,对着门口的家仆大声喊道,“换大碗来!”几人换了大碗,就在亭中饮酒,方以智讲了登庐山的经历,又说了在江南游学时一些复社见闻。庞雨都留心听着,如果不是参加士子的文社,他在衙门呆一辈子也未必能 听到这些内容,确实圈子能决定眼界。出乎庞雨预料的是,不但方以智入了复社,蒋臣、钱秉镫都是复社的人,蒋臣还多次拜见过复社首领张溥兄弟,据说张溥对他颇为赏识。孙临虽然还未入社,但方以智已 经准备介绍他入社。 他们说及张溥的时候,都充满敬佩,无论道德还是文章,都是江南士林表率。 今日一个小小的泽社,就让庞雨颇为惊讶,不知道这个传说中大明第一的复社,又该是如何的惊人。 诗会一直持续到了午后,孙临等人打算在泽园过夜,庞雨喝了不少酒,但还是要赶回桐城,毕竟民乱不久,作为快班的首脑,不能离开县城太久。 方以智亲自送庞雨到了大门外,对着庞雨拱手道,“往日只道庞班头会些杂学,今日听了高论,又令方某刮目相看。” 庞雨回礼道,“在下也颇有感触,可惜方兄马上要去往南京,日后见面的机会少了,实在是一憾。” “待我得了确切地址,便让人告知庞班头,若庞班头来南京,一定来方某处作客,届时方某带庞班头游历金陵,又是人生一快。” 庞雨哈哈笑道,“那在下便记下了,一定来叨扰方兄。” 两人又客气几句,方以智最后对庞雨道,“上次跟你所说,阮先生那中江社,其实以前我和钱秉澄都曾入社,后来又退了出来。他若邀你入社,万勿过于密切。” 庞雨记起这事,其实阮大铖已经请了他后天去参与中江社聚会,至于入社还没有正式邀请,知道方以智是因为离开在即,怕没人提醒庞雨,所以最近反复的说到此事。 “谢过方兄提点,在下懂的分寸了。”两人分手道别,庞雨沿着山路蜿蜒而下,到山下拐弯处回头时,看到方以智还站在原地,庞雨远远一拱手,转身消失在山道尽头。 第七十二章 阮导 “昨日兵房发下了两匹马,以前的五匹里有两匹已不堪骑乘,是以马快还是只能出五名。” 庞雨眯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听着对面何仙崖说话。“杨大人也说衙中马匹缺额太多,往安庆的铺递断断续续,消息传送缓慢,也是叫各房想法子。衙门中原来一百三十匹,民乱时丢的都是好马,留下的五十多大多不堪用,能骑乘的最多二十,其他能拉拉车,但走得很慢,未必能跟上其他人的速度,就怕届时掉在后面误了接官。因此这几日各房虽忙着准备交接,也在城中商户处借马,想着 接官的时候要走到练潭南边的县界,要是没马的话也是颇为辛苦的。” “咱们的马不准私下外借。”庞雨一边养神一边道,“县中缙绅也要到接官亭,哪有那么多马借出来。” “刑房张大人已经来说过了,架阁库典吏也来借,属下说等班头回来定夺。”“刑房得借啊,咱还得客客气气的。”庞雨睁开眼,“张长御这次审讯捞了些银子,卯着劲等新知县来,承发房也是如此,总之前些日子那些失势的,都盼着新官上任。咱们 谁也不能得罪了。”“那这里便是两匹马,余先生那里,是一早说好的,便是三匹了,二哥你自己骑一匹,好歹还要给唐司吏留一匹,估摸着时日,他或许能赶上,万一回来时没马,便难为唐 司吏了。” 庞雨仰头看着屋顶道,“你想得周全,那先不忙答应架阁库,就说咱们自己不够用。” “知道了,二哥若是要安排多几人去安庆府,其他人便只能步行。”何仙崖低声道,“王朝奉马上要往安庆去了。” “那东西备好没有?” “备好了,王朝奉是借的六百丈巡检司的马车,我买通了那马夫,他们一到安庆府,咱们就能知道王朝奉的住地。”庞雨站起来偏头从门口看了一眼对面,几个皂班的人百无聊赖的蹲在滴水檐下,最近皂班被庞雨挤兑得够呛,不但抢了四个编制走,还把东市和向阳门的管辖权丢 了, 王大壮颇有点灰头土脸的感觉。 庞雨收回目光问道,“王大壮是否在四处凑银子?” “确有此事,听说连袁仓子那里都去了,要不要我去告诫一下袁仓子。”庞雨想想后摇头道,“由他去借,咱们紧着新知县的事情,这两日给承发房报些盗抢,练潭和挂车河方向的,承发房自会报给杨芳蚤,地面上不太平,届时咱们才好以这个 名义去安庆接官。” “明白了,若是王朝奉去安庆,属下是不是也…” “他若是去了你也就去,把那事办好。咱们跟六房没法比,现在首要斗的就是皂班,万不可大意。” 何仙崖连连点头。庞雨拿起桌面上一张请柬笑道,“阮大铖那里还得去一下,可他又把地方改了,原来说的是去中江社,现在是去他的别业,是否是觉得我不够格去文社,三弟你说我还去不 去?”何仙崖皱眉想想道,“阮大铖此人热衷官途,在江南士林名声不好,但桐城士绅与他还是多有交游。他改地方却不一定是嫌弃二哥,听说中江社里面的方圣羽、潘映娄、吴 道凝一干人等都要迁往南京,中江社大概也不会再开来哦。” “这么多人都要走?”庞雨惊讶的问道,“就你所知还有谁要走的?”“那边何如宠、吴应琦、叶灿这些名望高的都要走,再有方孔炤也传出要走的意思,听闻方家已经在收拾行装,这几个大家一走,其他的大多与他们有些亲戚关系,好多也 就跟着走了,城中牙行那里多了不少院子田产,都在售卖。桐城士林凋落,什么泽社、云龙社、中江社都开不成了。”“士绅都伤心了,嗯,若是各家都在售卖田产房屋……叫刘若谷把田契房契也拿去售卖,让市面上积压多些,继续压那些缙绅的价,压得狠一点,等到合适了咱们去抄底。” 庞雨拿起那请柬笑道,“听起来阮大铖多半也要走,他跟方家是世交,跟钱秉镫还是表兄弟,那些人都走了,他留下多孤单。”何仙崖摇头道,“属下这几日打听了一下,据各家的下人说,钱秉镫和阮大铖已经翻脸了,前年方以智从江南游学回来,说要辩声气,把钱秉镫、方文等人都从中江社拉走 了,这才有了泽社、云龙社,阮大铖与方以智从此也有些隔阂,但阮大铖与方孔炤往来如常。” 庞雨沉吟片刻,想起方以智说的游学江南事情,“方以智是不是因为在复社那里听了些言论,所以回来要疏远阮大铖。”“据说是在复社遇到魏大中的子嗣,魏家人一直说魏大中之死起因于阮大铖陷害。咱们桐城这边,无论士林还是百姓家中,都有人说左光斗也是阮大铖害死的,不全是空穴 来风,左光斗几个儿子这些年从不与阮大铖来往,要知当年阮大铖和左光斗在京师可是同气连枝。” “原来如此。”庞雨叹息一声,想起昨日方以智私下说的,方文的夫人就是左光斗的女儿,难怪方文也要退出中江社。这几日看下来,桐城士林的通婚也很复杂,方以智的夫人是潘映娄的女儿,孙临的夫人是方以智的妹妹,孙临的哥哥孙晋是御史,老婆是左光斗的侄女,左光斗的女儿嫁 给方以智的堂叔方文,方以智的弟弟方其义,则与张秉文家女儿定亲,张秉文的夫人又是方孔炤的妹妹。 虽然看着线条复杂,但有一点很明确,就是必须门当户对,特别是正房婚假,一定是在相同层次上。 普通人要打入这个圈子,是万般艰难的事情,好在庞雨凭借平乱的戏剧效果,成功的与士林建立了关系,虽然是很肤浅的关系,但算是走出了最艰难的一步。 “那我便还是去阮府看看,阮大铖到底走不走。” 何仙崖舔舔嘴唇,“我倒不希望阮大铖走。” “为何?” “他家有戏班子,他每次从怀宁来桐城住的时候,便要带着戏班子过来,好多人在他家围墙外等着听呢。” …… “碧落寒光夜月空,花声闲落洞庭风。云开星月浮山殿,王母来寻五色龙。” 城南的阮家别业的前庭花园内,一名女子站在戏台上刚刚唱罢南曲,余音仍在庭中回荡。 “好!第七出结尾集唐,这里记着,还是要弋阳腔好听,若是老夫没有说明的,就都用弋阳腔。”阮大铖站起来身来,对着台下戏班的其他人道,“今日排这第七出,比往日要好,但可惜了生角不在,走时都分明告诉你们,乱事一平便可回府,那狗才不知听去了哪里, 都歇歇咱们一会继续排演第八出,第八出是轰迷,这一出最长,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他说完抹抹额头的汗水,转向后边站着的庞雨道,“让庞小友久待了,原本想请庞小友参与文会,但今日各位社友都无暇分身,便请庞小友来品戏,还望庞小友不介意。” 庞雨连忙躬身道,“在下可没白等,方才大开眼界,才知阮先生不但急公好义,还文采风流,连戏词也编排得如此妙不可言。” 阮大铖略显得意的抚着一把大胡子,“微末之技罢了,只是老夫不怕人前献丑,多年来还是有些同好,未知方才庞小友是否看个明白?” 庞雨迟疑了道,“方才在下只听到半出,似乎是一个叫春樱的丫鬟,在上元节的晚上,要带她家小姐从大船上岸去,却不知前情后事。”阮大铖眉头一扬,亲热的把着庞雨的袖子,带他往前向书房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此本名为春灯谜,乃是老夫去年新作。讲的是唐代一文士宇文彦,随父赴任途中,乘船停靠黄陵驿,恰逢上元节灯会,登岸游览之时偶遇西川节度使之女韦影娘,此女带着丫鬟春樱,两人女扮男装,与宇文彦一起猜中灯谜,庙祝让二人共饮,并留笺纪念, 岂知上船时因风起船动,两人互相上错了船,宇文彦被误认为贼,遭人打入大牢,宇文家以为其已丧命,最后伤心而去,却把那上错船的韦影娘认了义女。” 庞雨惊讶的道,“阮兄这情节设计颇为巧妙,尤其以灯谜为媒,最是引人入胜。不知那宇文彦最后又如何了?”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书房门口,阮大铖神秘的摇头道,“那就要庞小友一会慢慢看才明白个中滋味。” 庞雨惊讶的道,“难道今日便可排完?”“那倒不行。”阮大铖叹口气,“都是自家戏班子,原本是排熟了的,岂知民乱来的时候,跑了一生一旦,如今那旦回来了,生却一直未见踪影,庞小友今日要看完,便只能 看老夫的戏本。” 庞雨恍然,想来阮家当时也吓得不轻,但阮大铖平日很多时候在怀宁居住,来桐城的时间虽多,但与民间交集不多,所以并未吸引乱民的注意。 书房中与方家大同小异,比方以智的书房还简朴一些,大概是因为此处只是别业,并非是阮大铖常住之地。庞雨抬眼四处打量,墙上挂满书画,最符合他审美的,是左侧墙上的一幅山水画,画卷线条简约而写意空灵,画上还题有一诗,“秋山钟梵定,诸感触无几。阶药立方静, 草虫吟亦微。林空闻露响,潭曙识星飞。此际形神影,何烦辨是非。” 诗画之间相得彰益,空灵飘逸之中略有禅意,庞雨看到那落款是百子山樵,不由看向阮大铖。阮大铖眯眼笑道,“百子山樵便是老夫了,因平日便住在百子山下,诗是老夫所写,画却是别人的,阮某没有这等笔力,也从不假冒诗画双绝。不像有的读书人,胸无点墨 腹无诗书,只有一身请托的本事,却拉帮结伙互为标榜。老夫万历年的进士,当年的士子可没有这般为人,二十年间世风日下至此,可笑可叹。”庞雨没料到他冒出这么一段话,听起来像是在骂泽社,但据他上次的接触,泽社的士子都是有才华的,而且与阮大铖虽不亲近,但还不至于撕破脸皮,所以应当不是泽社 ,却不知阮大铖这又是在骂谁。在庞雨看来,墙上的山水诗已经有很高的艺术水准,若是只看诗的话,一定会觉得诗人超尘脱俗境界高远,但只要稍稍低头,看到在画卷下瞪眉骂人的阮大胡子,那空灵 的意境顿时不翼而飞。 桌面上还有不少线装的诗稿,庞雨不知道如何配合阮大铖骂人,只得拿了一本诗稿在手随意翻看。 岂知刚翻开,就看到一首打油诗,“沙田大麦熟,沙田人家哭。昨日府差坐大舸,手持文书吓杀我……”阮大铖晃眼看到这一页,神色顿时有些尴尬。他诗书风流,往来的都是士子缙绅,他们眼中的衙役官差都是些臭不要脸的角色,诗词中骂衙役几句很正常,可体现自己关 注民间疾苦,占领道德高地,也从来没想过不方便给人看,岂知今日会有个皂隶头子跑来书房中高坐。好死不死刚好翻到这篇打油诗,岂非认为阮大铖指着和尚骂秃子。 庞雨倒没有丝毫难堪,只是这首诗和墙上的境界也差的太远了,绝想不到是一个人写出来的,他对阮大铖笑道,“阮先生心系百姓,令在下更感佩服。”“老夫不过是动动笔墨,庞小友以身犯险独平民乱,才是真叫心系百姓。”阮大铖赶紧敷衍一句,递过来另外一本道,“这本是春灯谜的戏本,听闻庞小友能识文断字,看个 戏本不在话下。”庞雨乘势换了一本,他把戏本翻看得很快,里面有很多诗词,每一出戏前后都有“集唐”,都是唐诗的格式,在庞雨看来都是极有文采,其他每个角色说什么,做什么动作 ,用什么神态都有标注。而且这《春灯谜》的情节确实设计得十分巧妙曲折,庞雨看完不由对阮大铖刮目相看,此人从零开始,身兼诗人、编剧、导演、制片人、场务等多种角色,连戏班子也是 他出钱养的,有时还要上台担任杂角,开场的集唐有时也是他在唱,海盐腔弋阳腔都是字正腔圆,实在是明末娱乐圈首屈一指的人才。 庞雨摸摸鼻子,感觉阮大铖是生错了时代,如果能生在庞雨那年代,凭阮大铖的才华,拿个最佳编剧最佳导演不在话下。 此时门口进来一人,阮大铖站起对庞雨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好友潘次鲁,也是密之的岳父,今日来帮着老夫排戏的。”庞雨连忙见礼,那人看着年纪不大,十分的精干,看不出来都是给方以智当岳父的人了。庞雨虽然没见过潘次鲁,但听过好几次名字,因为潘次鲁本名叫潘映娄,他家的 宅院在民乱时被汪国华带人烧了。 潘映娄的心情看着没受民乱影响,他跟庞雨客气几句,便催促阮大铖继续排戏。 阮大铖对潘次鲁道,“下面第八出,你先扮个副末。” “副末就副末,要不我将那生角一起演了。” “生角岂能咱们这些老人来演,岂不招人笑话。” 潘次鲁不满道,“那生角不会来了,难道每次遇到生角的唱词,咱们便漏过去,那还排个什么戏。” 阮大铖无奈的叹口气,突然听到旁边的庞雨道,“那在下来帮忙演那生角。” …… “旦角先唱第七出尾词,后面才好接戏!”阮大铖拿着一个戏本,在台下指挥道。 开始那女子在台上缓缓走了两步,口中吟道,“春樱,岸上真个好风景,你看。” 阮大铖接着念了第七出戏尾的尾声和集唐,接入了第八出。 “春灯谜第八出,副末庙祝上。” 潘映娄就扮的副末,他踏上一步口中唱道,“上元灯月皎如霜,伴香火辉煌。轰雷一派响春江,村坊人赛愿,幡铃挂,纸钱香。” 这里便接着了韦影娘的话语,观众仿佛随着韦影娘看向了岸上的景色。 阮大铖又出来念集唐诗,“柴烟衣上绣春去,清隐山书小篆文。明月自来还自去,不知何处吊湘君。” 他念得极为认真,念完马上一挥手,一帮群众演员上了戏台,装作四处乱走的模样,因为人很多,好些都不是戏班的,都是阮家的家奴来跑的龙套。 等群演登场,阮大铖转向庞雨一抬手,“生角上,庞小友!”庞雨扮演的就是男猪脚宇文彦,他以前大学入过话剧社,但演男主角还是头一次,戏份这么重,自然心情稍稍有些激动。他拿着戏本登台,口中大声念道,“人甚挤簇,不 免在廊下人稀处立一立,多少是好。” 然后踩上凳子,装作在回廊下站立。群众演员一起叫道,“你看跳灯的来了。” 又一众闲杂人等上了台来,扮作龙灯、小鬼、张生、法聪、红娘的,照例还是阮家的家仆丫鬟婆子等群演。 庞雨看到阮大铖又在打手势,连忙找到自己的戏词大声道,“你看又一群看灯的人来了。” 那旦角女子扮演女主角韦影娘,穿着个男装,带着丫鬟上台来,这女子长得不怎样,但胜在腔调学得好听。 方才那帮群众演员此时拿了灯笼,从右边来到舞台中间。其中一人大声喊道,“我们是打灯谜的,这些看灯的相公官人们听着,我这灯谜儿,比常年儿不同,是几句俗话儿,打古今的人名,打的着的,拿这一串钱去作彩头。打不 着的,照依我这串钱的数,输与我们。请打一打。” 庞雨乘着他们说话,已经看了戏本,待那人一说完,就上前一步到灯笼前,作一个仔细看灯谜的模样。阮大铖眉飞色舞,庞雨加入排戏,让这出春灯谜顺畅的进行。庞雨不但节奏掌握恰当,表情动作也十分贴合,而且庞雨的形象也颇为符合阮大铖心中的人设,看着作品再 次成形,并且更加接近设想,阮大铖自然兴奋莫名。那群演提着灯笼,对庞雨大声道,“请这位公子猜一猜这四句是谁的人名。不是竹筒没右边,还是驴儿没右边,阁下右眼长松树,小姐樱唇不见得圆” 第七十三章 风骨 庞雨一副思考的模样, “不是竹头的同字没了右边,这是个司字,驴字没右边是个马字……”庞雨按着戏本装作在手心边想边写,“四个字是司马相如。”阮大铖在台下聚精会神,似乎也代入了剧情之中,他压低声音吼道,“阮记文你什么神色,你就得把你自己当个提灯的,生角在想字,你的神情该好奇些,还要有些担忧, 因为生角猜出来你要赔钱的” 庞雨装模作样猜字完毕,转向提灯笼的人,“这四字可是司马相如么?” 一众群演一起作大笑的样子,提灯的人道,“是了是了,这聪明相公,一定是今科头名了,这串钱儿拿去。”阮大铖在台下面来回走动着,“张三勇笑得太生硬了,嘴不要咧那么开,脸要动起来,平时怎笑的就怎笑,涂家媳妇……涂家媳妇你干啥呢,站那么前面干嘛,往后退点, 老夫告诉你,不许自己加戏。” 在阮大铖手舞足蹈的指挥之下,春灯谜顺利进行着,在庞雨猜对之后,女扮男装的韦影娘也猜出了一个字谜,最后还剩下一个字谜,由两人一起猜。 扮演韦影娘的旦角姿色平平,但眼神颇为妖娆,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大概娱乐圈的女子确实比民女胆子大得多,见庞雨长相俊朗,眼睛不停的打量庞雨。 待到庙祝让两人一起喝酒时,旦角都快贴到庞雨身上去了。 阮大铖神色不快,“旦角备好,你不要光盯着人家看,曲班笛子起,旦角留意着,这里是要卷舌的,对了,带点啸音,卷得不够,教多少遍了…你要气死老夫么!” 阮大铖边看边骂,口水吐了不少沾在胡子上,等到庞雨要开唱腔的时候,大家只得又停下来,阮大铖亲自上台,跟庞雨演示唱腔。明末时南曲兴盛一时,很多士大夫家中有戏班,仅仅苏州的昆曲戏子就有数千人,士大夫当票友亲自上台也是时尚,读书人看不起职业戏子,但自己当成一个爱好却认为 是风雅,所以阮大铖和潘映娄都不介意登场跟戏子一起表演。 阮大铖带着庞雨唱道,“到明朝比及分烟浪,晚泊处遍邻船,须留意从容寻访。” 带过一遍,又让庞雨单独唱了三遍,效果一次比一次好,阮大铖张着嘴点头和着节奏,“阳关三叠这里唱完,庞小友收得妥帖,听三弦停歇…好了,好了,大伙都歇歇。” 阮大铖满头大汗的坐回太师椅中,庞雨只是稍有些累,因为第一次当男主角,精神上反而有些亢奋。 戏班和群演站了半天,他们其实对戏曲大多没啥兴趣,都是来给老爷凑个趣,听阮大铖说歇歇,纷纷如蒙大赦,散在周围各自喝水歇息。 阮大铖接了下人递来的方帕,擦了额头的汗水后对庞雨笑眯眯的道,“庞小友只要再稍稍学些唱腔,便远超好多生角,老夫万万没想到,没想到庞小友如此有天份。” “都是阮先生教得好,便是普通才质,也能超过常人。” “庞小友谦虚了。可惜啊,老夫刚在桐城寻到一个同好,又要远隔千里。” “阮先生也要离开桐城了?” 阮大铖点头道,“老夫也准备要去南京。”庞雨一脸惋惜,但这些士绅离开,对庞雨未必是个坏事。以前桐城士绅势力太过强大,城乡间任何利润高点的行业都被他们垄断了,就算是县衙各房也只能得点小利,更 不用说快班了,如今他们离开,便留下了更多机会。 “那小人以后恐怕难有福分把这春灯谜演完了,其实小人更想看阮先生调教的戏班子演出,恐怕比晚辈来演要好得多。”阮大铖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还是保留着形象,“庞小友不可妄自菲薄,老夫看了那许多生角,比庞小友唱得好的不少,比庞小友演得贴切的却不多,日后老夫也不是不 回桐城,总有机缘再会。”等到放下杯子,阮大铖意犹未尽的道,“要演好这宇文彦啊,不要只看曲折机巧,还要体会他的委屈,被人无故冤枉,宇文彦百口莫辩,由世家子弟落入黑狱,最后仍能高 中状元,可贵的是那份坦然和百折不回。” 庞雨连忙附和,但听起来阮大铖似乎是以宇文彦在开脱自己。果然阮大铖接着道,“总有些人四处谣传,说当年左光斗、魏大中之死与老夫有关,当是之时,老夫已经辞官归里,一致仕百姓耳,何德何能遥制魏阉。就说今年春季时传 流寇警讯,老夫便建言桐城和怀宁知县,应请兵入驻以为后劲,又被人四处咒骂编排。老夫想着清者自清,便由得他们去了。”还不等庞雨接话,阮大铖又忍不住道,“更有甚者造谣,说老夫写过‘无子一身轻,有官万事足’,老夫要是那么想当官,分明魏阉已经给老夫官职,为何还要辞官归里,皆 因老夫这一身的风骨,宁可养望林下,也不趋炎附势,怎会说什么有官万事足,至为可笑!那些编造谣言者,非是不明老夫为人,只是气量狭小,故意要冤枉老夫而已。” 阮大铖说得激动,呼呼的喘几口气,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洒了不少水珠在胡子上挂着。 “人生苦短,阮先生何苦用宝贵的时间,用于与那些小人计较。” “庞小友说得正和我意。”阮大铖靠过来一些道,“个人得失,老夫早已坦然处之,唯一时常忧虑者,吾皇内忧外患,阮某空有满腹韬略,却难为圣天子解忧。”庞雨听得不是太明白,但大概知道当年左光斗等人的死,多少能和阮大铖扯上些关系,但又没有确凿的证据,阮大铖本身又极有文采,所以士林中有些人一心要疏远阮大 铖,另外一些人却依然愿意和阮大铖往来。就庞雨来桐城这些日子,对东林党听得不太多,但对左光斗这个东林六君子却是如雷贯耳,就在城北还有左光斗的祠堂,叫做左公庙,死了能享用百姓香火的人,可知其 在桐城地位多高。 如果这样一个人确实被阮大铖所害,那肯定谁也不敢再和阮大铖交往,并且百姓也会对阮大铖人人喊打,眼下的情况看来,应该是没有真凭实据的。 庞雨此时听完,知道阮大铖在书房骂的是什么人了,反正不是东林党就是复社。 阮大铖突然道,“听闻县衙近日缺马,老夫让家仆从怀宁把能骑的牵了五匹来,但愿能当得庞小友一用。” 庞雨赶紧拱手道,“阮先生确实雪中送炭,那在下先谢过。”“男儿手不草平胡,便当散发归江湖。”阮大铖叹口气接着道,“老夫已在江湖之远,胡虏依然窃据辽东,今又添流寇巨贼,鼠辈群鸦鼓噪中原,老夫有心无力,也就只能做 些微末之事。朝廷正需庞小友此等雄丈夫,老夫愿有朝一日,与庞小友此等豪杰并肩,扫荡妖氛廓清寰宇。” 庞雨好奇的看着慷慨激昂的阮大铖,他倒不全信阮大铖的自吹自擂,但要说阮大铖只有钻营,而没一点报国之心,倒也不太像。 至少从现在看,阮大铖为人大方豪爽,也可算急公好义,难怪那么多人不顾他阉党的帽子,仍愿意和他往来。 阮大铖壮怀激烈,表情十分严肃,仍然沉浸在方才的豪迈之中。 突然后边传来一阵清越欢快的女声。 “姐在架上打秋迁,郎在地下把丝牵,姐把脚儿高翘起,待郎双手送近前,牵引魂灵飞上天。”(注1) 肃穆的气氛顿时被破坏,阮大铖不满的转头看去,正是刚才那个旦角,坐在秋千上边摇边唱。 那女子看到庞雨也在看,眼波流动着瞟了过来,配合着她刚才的山歌唱词,几乎是明目张胆勾引庞雨,庞雨连忙把头埋下。阮大铖倒也没有呵斥那旦角,转回来对庞雨低声道,“这旦角唱山歌调时,比南曲更佳,但毕竟难登大雅,若是庞小友能来南京,一定来老夫处盘亘些时日。老夫虽然还未 到南京,却已经遣人在南京定下一个旦角,名叫朱音仙,届时你听她的啸音,才是宛若天成。” “那届时一定要叨扰。” 庞雨说完时,那旦角又在后边唱起另外一首调子,他稍稍听了片刻,突然停下对阮大铖问道,“阮先生可知她唱的是何调子?” “黄梅县等处来的采茶调,安庆这边传唱甚广。” 庞雨一拍桌面,把阮大铖吓了一跳,“阮先生戏曲大才,未必要只限于南曲,先生愿否与小人一起草创一个新戏种。” 阮大铖愣了片刻后惊讶的问道,“什么戏种?你我两人?” “便以这采茶调改来,在下方才灵光一闪,已经得了一出戏,名曰《女驸马》。” “驸马还能有女的?听着便有些奇趣,庞小友快与老夫说来!” ……注1:这一段是明末时候的桐城时兴歌,就出自桐城,收录在冯梦龙《山歌》中。 第七十四章 新知县 一片枯叶飘落而下,落在前庭假山下的小池中,阳光斜洒下来,将庭中老树干枯的树枝投射在青石板上。一把醉翁椅摆放在凉亭的阴影中,一双脚在面前方凳上轻轻晃动 。 庞雨眯眼躺在凉亭中,伸手从旁边小几上端起酒碗喝了一口,放下后又往嘴里放入了几颗胡豆,嘣嘣的咬碎慢慢的咀嚼。 九月底桐城秋高气爽,正是一年中气候最为宜人的时候,庞雨坐在庭院中,什么事情也不想,完全放空自己的大脑,他非常享受这样的感觉。唐为民送的这个小院以前是刘秀才的外宅,刘秀才原本也是打算跑路的,所以低价出售房产,据说后来在安庆碰到方应乾,不知如何被方应乾说动,又回了桐城。刘秀才 拿不回这个外宅,但和方应乾又去买了些其他产业,乘着以前的缙绅离开形成的真空期,捞到了不少便宜货。此人虽然人品不怎样,但这外宅的庭院设计得有些品味,因为外宅住人不多,所以结构与普通人家也不同,整个外进都是花园,虽然不大但错落有致,庞雨最喜欢在池边 的凉亭中养神。 “少爷你说我啥时候可以自己在外边买个院子。” 庞雨睁开眼睛,庞丁坐在对面的交椅上,这种椅子其实比醉翁椅更适合休息,重量也要轻一些,大户人家出门的时候,就经常把交椅驼在马上,以备路途中休息所用。 “一会不坐了的时候,把你那椅子擦干净,少爷去接官的时候要用。”庞雨又眯起眼,“买房子的事情,再过些日子。等到快班人人都能挣银子的时候,才不那么显眼。” 庞丁停顿一下偏头看着池水道,“那焦国柞怎地能买,还买的带东西花园的三进大院,听说用了五百多两,四邻有人在闲话,说他那钱来路不正。”“你就光看焦国柞,那何仙崖怎地没有去买。”庞雨瞪了庞丁一眼,“有点银子就不知道自己是啥了,咱们那银子怎么来的,都是那些士绅给姓黄的交的,哪天真露了馅,士 绅上门来叫咱们还回去,咱们几个衙役顶得住么,到时看你怎办。” “那你为啥要住这新院子。” “狗东西!”庞雨恼羞成怒,跳起来对着庞丁脑袋一通乱拍,“还跟少爷比了,老子这院子是别人送的,谁追查得到那银子上去。”庞丁捂着脑袋嘟哝着道,“那为何焦国柞拿六千,我才拿一千两。他也没出啥主意,在山上遇点事就想跑的人,凭啥就要拿六千,后面那三千就是看管汪国华,反正汪国华 腿都打断的,我也可以去看守。” 庞雨对着庞丁的小腿使劲一脚,庞丁惨叫一声后把脚缩到交椅上。 “老子说过以后不许再提这件事,就怕别人不知道么。” 稍稍解气之后,庞雨也不想养神了,端起小几上的酒碗喝了一口,转头见庞丁缩在交椅上,还一脸不服的样子。 庞雨摸出烟筒和烟丝,自己用火折子点了,吞吐两口之后舒服的躺回椅上,“跟少爷说说,最近快班中都有些啥说法?”“当然有了,少爷你让所有人都要按时当值,焦国柞和沈司吏的侄子却只来点卯,快班中都说,为啥班头都要当值,焦国柞却可以去赌档,到底焦国柞是班头还是你是班头 。” 庞雨没有说话,看庞丁这个样子,是跟焦国柞较上劲了,任何事情都要扯到焦国柞头上去。除开焦国柞之外,快班现在人员也越来越复杂,庞雨管理起来并不容易。唐为民昨日一回来,便暗示庞雨希望安置两个亲戚在快班,庞雨现在还在头痛,唐为民的亲戚肯定是要编制的,若是当帮闲,唐为民就不用开口了,所以庞雨还得把原来 的人开缺两个,才能把人安排下去,刑房的张司吏和县丞衙的一名典吏也来请托过,正是庞雨头痛的时候。按照县衙的人事权力,各房司吏有本房的人事权,除了典吏不能任免外,书手、帮闲、皂隶都是司吏一句话的事情。但他们毕竟还是需要书手办事,不可能都安置亲友,这些里面最容易安置的就是三班衙役,因为没啥技术含量。现在衙门知道唐为民支持快班,快班以后可能收入高些,所以都想把亲友安置在快班,连以前在皂班的也想调 过来。 不过因为新知县马上要上任,庞雨靠着这个借口,暂时把此事拖延了一下,等新知县来之后,看能不能再要到一些编制。最近县衙也忙得天昏地暗,所以那几房也没有催促。平乱的首尾还未了结,征收秋粮已经耽搁了一段时间,更要加班加点,现在又涉及到新旧知县交接,各房涉及交接的 都不少,最重要的自然是涉及资产比较多的户房、工房、兵房。鱼鳞图、黄册、赋役全书、官田、学田、铺社、仓库、监狱、讼状等等,都要一一点验。 礼房则要组织士绅、耆老等,准备正式的接官仪式。各房都有事情,前段日子抓人审讯忙得脚不沾地的庞雨反而清闲下来,因为快班几乎不涉及文案,也没有什么资产。“当日没人帮忙的时候,焦国柞能来跟少爷搭伙,那也是雪中送炭。至于银子,当日分给你一千两是少了些,日后等你成亲时少爷再送你一千两,以后不要再提云际寺的事 情,再提一次,那一千两老子就不送你了。焦国柞的事也不要再问,少爷自有主张。” 庞丁顿时喜笑颜开,庞雨知道算是把当日三个帮手都安抚好了,云际寺的事情到此时基本结束,但隐患依然还有。 庞雨揉揉额头,不去想那些恼人的事情,正要继续养神,却听身后有人说话。 “雨儿怎地又在亭中睡觉。” 庞雨连忙站起来道,“只是休息片刻,我喜欢院子中开阔。” 说完庞雨抬眼看了一眼,便宜老娘和老爹都在,两人各自提着一个包袱,里面还露出香蜡尾部的木杆。 “娘和爹又要出门去?”老娘焦虑的点点头,“可不是,今日再去几个寺庙拜一拜菩萨,你说我们走这一月,你就杀了三十多个人,那是人啊,不是猫啊狗啊,你还连头都斩下来了…娘总怕那些冤 魂啊没收走,哪一日报在你身上。” 老爹干咳一下道,“有人说你拿了那些贼人的银子,是否是真的?若是别人家自己的,你便还给他们家眷,虽是些作乱的人,但那些家眷也要过日子的。” “没有拿银子。”庞雨躬身道,“儿子身为官差,是为百姓平乱,怎会拿他们银子。这院子也是户房奖励给我的,没有脏银可以来买,父亲可放心住下。” 老娘也劝道,“雨儿他爹,要不你便回来住下,这院子比原来大多了,空荡荡的渗人。”便宜老爹嗯了一声,便没有了下文,但自从回来之后,他一直不在这个新院落中住,还是住原来的药铺,虽然口头是说要守药材,但庞雨知道他听了传言,多少有些芥蒂 。 “娘说得是,等这几日忙过了,我去南门买几个丫鬟回来,也让娘尝尝有人伺候的味道,家里也热闹些。”“哎呀,那也行。”老娘立即笑眯眯的道,“以前就老听那徐婶说大户人家怎地,她也不过就是以前当过插花婆,进去看了一眼罢了。等咱家多买几个丫鬟了,让她来咱家看 看。” “看什么看。”老爹不满的瞪两人一眼,“那插草卖身的都是苦命人,你们怎忍心买来作践人家。” 便宜老娘埋头道,“那也没谁说要作践他们不是,南门每日都有人卖身,咱们不买也是其他人买了,或许还当不得咱们买,咱对他们好点,也算做好事。” “当年庞丁是路边捡来的,那才叫做好事。买来的叫什么好事,咱老庞家不准去买人来,只能雇人佣工。” 老爹斩钉截铁的说话,当先出门去了,老娘给庞雨打个眼色,也赶紧跟了出去。 庞丁凑过来道,“老爷这是干啥呢,怎地咱家有钱了他还不乐意。” 庞雨笑笑道,“他只能接受卖药赚钱,但爹总是为咱们好,否则就不会丢下那命根子药铺,成天去求神拜佛了。” “那少爷你可买不成丫鬟了。”庞丁舔舔舌头,“非得等到成亲分家,到时候搬出去住了,你才能买丫鬟。” “成亲分家……听说昨天刘婶上门了。” 庞丁低声道,“夫人说刘婶愿意出五十两了。” “刘婶挺精啊,现在出五十两…”庞雨摩挲着下巴,“老子要不要就跟刘家仙女成亲算了。”还没想明白,院门一响,阮劲入门匆匆来到庞雨面前,“班头,新知县昨日到安庆府了,递了名帖明日去府衙拜见皮应举。江帆已经找到他们住处,并未在府衙的官舍,是 在府衙外不远一处客栈。” 庞雨腾的坐起,“桐城承发房收到消息没?” “安庆府吏科已派人往桐城来了,只是走得慢些,应该还没收到。” “给余先生报一声,就说咱们去练潭安靖地方,你俩去牵马,咱们立刻就出发,晚上在练潭住,明日一定要到安庆。” ……安庆府,位于大别山区和长江之间,南北皆有地理屏障,安庆在地理上同时控制了水陆要道。由于安庆特殊的地理位置,一直是长江上的战略重镇,一旦战争在长江沿线 展开时,安庆便是必争之地。元末朱元璋和陈友谅便曾经在安庆争夺,而后世的湘军更是围攻安庆达两年之久,双方投入数十万人马,最终太平军战败,南京失去了上游屏障,从此转入被动的战略防 御。因为深处内地,所以在明代大部分时间并未显现出安庆的战略地位。只有宁王之乱时,安庆起到了重要的牵制作用,气势汹汹而来的宁王在安庆一耽搁,就被王阳明端了 老窝,起兵四十三天就失败了。 庞二傻子对这些一无所知,安庆对他不过是一个地名而已。当他来到安庆府衙外的时候,也只把这里当成皮应举的官署。平乱之后皮应举也来过桐城,亲切的接见了庞雨两次,这个小皂隶孤身平乱,稳固了皮应举岌岌可危的官位,后来庞雨又顺利办妥了申详事件,所以皮应举对庞雨的印象 是很好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一定会接见庞雨。 庞雨此次是借着练潭盗寇的借口到了县界,装作在县界得知新堂尊到达,然后临时决定赶到安庆府接官,并非是官方派遣,所以庞雨也不打算马上去求见。 庞雨对着江帆问道,“有没有更详细的消息?” 江帆低声道,“杨知县住在福裕客栈,带有一名像幕友的人,两名家仆模样的人,一个婆子,还有一个不知来历的人。” “何谓不知来历?” “他与杨知县等人一起来的,也住在一个客栈,但并不一起吃,出门也是单独出去的。” 庞雨哦了一声,对周围的几个快班手下问道,“那你们猜测,那人是干嘛的?” 几人面面相觑,庞雨摇摇头对江帆说道,“安庆府吏科的人见多识广,你去打听一下,看他们知不知道那人身份。” 江帆迟疑着道,“小人马上去,只是小人不识得吏科的人。”庞雨看看其他人,眼中都是退缩的眼神,心里叹口气,自己手下一帮人都是底层的衙役,干点市井间的勾当那是精熟,一旦涉及到更高层次,都是两眼一抹黑。江帆这次 在安庆做到这个程度,已经算好的了。 “多花点银子就认得了,办事情不要怕花银子。” 庞雨说完领着几人一起往福裕客栈走去,一边走一边问何仙崖,“那王朝奉呢?” “他没敢给王大壮传消息,他弟弟在潘映娄家中点火的事,供述拿在咱们手中,王朝奉这两日都躲在客栈中没出门。” 庞雨点点头,只要能打败皂班,就达到了最低要求。福裕客栈离府衙并不远,几人很快看到了福裕客栈的大门。 离客栈还有一段距离,江帆便压低声音道,“班头,正要出门那个便是杨知县。”庞雨赶紧抬头看去,只见门内走出来四人,当先是个大约只有十三四岁的大男孩,穿了一身玄色青衿,因为身材单薄,那青衿便如同挂在身上一般,后面是个约四十出头 的中年人,穿一件白色道袍,神态十分沉稳,后面是一个五十多岁老年人,满脸的皱纹,最后则是个二十多岁的短装年轻人。 “中间那位就是杨知县了吧。” 庞雨心中认定那中年人是知县,点头说罢就要上去拜见。 “错了班头。”江帆拉住庞雨,悄悄指着另外一人道,“那位才是杨知县。”庞雨眨眨眼睛,看着那位正牌知县,几乎愣在当场。 第七十五章 官贷 “下官筠连杨尔铭,叩见皮大人。” 身穿七品文官服的少年知县在堂上跪下,恭敬的向皮应举行礼。皮应举原本可以不作任何回礼,因为明代下级见上官禀事就是明确需要下跪,上官根本不用回礼,不禀事的时候确实可以不下跪。但这个规定里面,下官见上官是不是禀 事很难界定,因为只要见面一般都有事,总不会两个父母官在菜市场买菜碰到。 在权力分配上,下级又是极度的弱势,所以到明末的时候,这条规定就演变为见上官一律下跪,以免惹得上官不喜,而上级不用还礼。但皮应举今日却离开上座,亲自将杨尔铭扶起,还一一给他介绍府衙的佐贰官。又亲自给杨尔铭介绍府衙六科、承发科、架阁库、经历司、铺递房等司吏,算是给足了杨 尔铭面子。 “锦仙(杨尔铭表字)年少有为,在你来上任之前啊,有人跟本官说过,此任桐城知县恐怕是本朝开国以来最年少的知县了,今日一见,才知所言不虚。” 杨尔铭脸上一红低声道,“下官一路得各位大人提携,得名列三甲,实在侥幸之极。” 虽然杨尔铭应对还算得体,但看在庞雨的眼里,直到此时还是有些不真实的感觉。杨尔铭此时已经换好官服,眼前这个略显青涩的初中生确定是新任知县。庞雨没看过统计,但估计明朝这近三百年来,杨尔铭绝对是最年轻的知县之一。也可见科举制度 体系是很严格的,即便是个小孩子,只要中了进士,吏部就必须给他分配工作。杨尔铭就是崇祯七年的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今年十四岁,初授就是桐城知县。初授官职对日后的升迁有很大的影响,对三甲的进士来说,初授南直隶知县也是不错的待遇了,最好的是当御史或者进翰林院当庶吉士,当然名额有限,作为三榜的同进士出身,没点背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而没有当庶吉士的话,按大明官场潜规则,日后是 不能当阁老的。不过杨尔铭年纪太小,这些规则可能对他不适用,十四岁来牧守一方。就算当满六年,也才二十岁,到时候升迁的通道非常丰富,既可以往同知、知府一类的升,也有可 能往御史的方向去。万一是往御史去,无论是地方巡按还是京师的都察院,都前途无量,所以面对进士出身的知县之时,皮应举不敢太拿架子,搞不好几年之后杨尔铭万一升任巡按,反而成 了他的上司。如果是个举人知县,那皮应举就没这么客气了,因为举人是不可能当到御史的,只是在地方系统升任,也就不可能当皮应举的顶头上司。庞雨也不知道吏部到底是怎么想的,要是依庞雨来安排,反倒是留任京官磨练一下再外放可能更好。因为无论庞雨怎么看,杨尔铭都像个小孩子,尤其是说话的时候感觉 变声都还没完成,总有点童音在里面,也许是古代人发育晚一些,个子也没到后世初中生的发育程度。 即便是杨尔铭再有才华,社会经验却还是需要岁月积累的,而且他这副正太形象,很难在县衙那群老油子面前树立起真正的威信。 大堂周围各科房的人都站出来围观,悄悄的低声议论,有些对着杨尔铭指指点点,捂着嘴偷偷的发笑,看样子确实没有对一般知县的那种敬畏。 庞雨扫视一遍,杨尔铭的那个幕友一直跟在他身后,时不时提醒一下,而一老一少两个仆人则远远留在后边,他们有些畏缩,似乎对府衙这种场合还不是太适应。 庞雨低声对身后的江帆道,“杨知县应该不是官宦世家。” “班头你为何如此觉得?” “若是世家,两个家仆应该对衙门司空见惯,不会一副畏惧模样。” 江帆点点头,庞雨继续道,“等会若是他们两人分开,你去跟那年轻的结交一下,把几人的身份都探听清楚。” “是,那为何不是那老年家仆或是幕友。”“幕友太精了,随时都充满戒备,这种人不是轻易能结交上的,此时去反而引他反感。老年家仆比较沉稳,打扮简朴又不修边幅,这种人没有欲求,恐怕也要碰一鼻子灰。 那个年轻家仆眼神灵动,衣服打理得很干净,头发用网巾兜得很整齐,可见对生活质量是有所求的,有所求才好结交,不要怕花银子。” “客栈里面还有一个婆子,也是跟杨大人一起来的。” 庞雨笑道,“那你愿意用美男计的话,倒也可以试一下婆子。” “为班头动一下美男计倒也无妨,只是确实不便,班头你出门时该把那女帮闲带上,此时便当用了。” “那女帮闲就是出门不便。”庞雨说完想起周月如,这女子平乱之后既没来帮闲,也没去药铺帮佣,等到老娘回来之后,她才来了新居两次,帮着做了些家务,快三个月时间,按揭是一次没还过,反 而庞雨还倒给了她十多两银子。 不过她依然和余先生的夫人保持着比较密切的关系,在庞雨看来,只要她能把这事做好,那点银子也算没白花,这次来安庆也看出来,有个女帮闲有时确实有一些便利。 “你就看着那年轻家仆,等他一人的时候就去搭话,一定要问清几人的情形,还有那个奇怪的人是干啥的。这家仆一路跟随杨尔铭来的,应当是比吏房知道得更清楚。” 江帆低声应了,庞雨还想叮嘱两句,忽然听到台上喊道。 “桐城的庞班头。” 庞雨一惊,听得是皮应举的声音,连忙抬脚上了月台,还不敢走得太近,匆匆跪下道,“小人桐城快班庞雨,见过皮大人,见过杨大人。”皮应举温和的让庞雨起身,然后对杨尔铭道,“锦仙是否见过庞班头了,前些时日的桐城民变,就是由庞班头孤身平乱,这些时日来,连南京都知道庞班头的名声了。民变 平息不久,路途中确实有些不太平,有庞班头陪同锦仙去上任,本官也就放心了。” 杨尔铭脸色还是有些红,他不太敢看皮应举的眼睛,埋着头道,“方才在客栈见过了,下官也问了民乱的事,才知皮大人曾亲身入桐平乱,让下官这个…有些敬佩。”“当日黄文鼎等乱民啸聚城厢,人数已近万人,叫嚣先破桐城再破安庆,偏偏皮大人无惧艰险,面对黄文鼎等人痛加斥责,那浩然正气震慑了群匪,当日便散去大半。小人 后来才能借了大人的威风,侥幸立了点薄功,归根结底,还是皮大人破了群匪的气势,保下桐城平安。” 庞雨这一番话出口,府衙中人都纷纷留意他,一是要看看传说中勇冠桐城的皂隶,二来也要看看谁把马屁拍得那么肉麻。皮应举坦然接受这样的马屁,因为他确实在民变期间去招抚过乱民,报给张国维的申详中也是如此描述的,就是他对乱民痛加训斥,乱民低头认错,才保下了桐城的县仓 和监狱。 庞雨现在这么说,正是前后呼应,他平和的笑笑,显得很谦逊的道,“本官职责所在,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杨尔铭听了皮应举的壮举,或许是有些敬畏,动作略有些局促,过了片刻才又对皮应举道,“都是下官来得慢了,累皮大人和杨知县以身犯险,下官惭愧。” 皮应举客气一番后, 便让吏房和礼房给杨尔铭办理手续,杨尔铭的幕友赶紧对后面那老仆招手,老仆拿着告身匆匆跟着去了吏房。 庞雨回头看去,只见堂下那年轻仆人被留在原地,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做什么好,正是最局促,最没有安全感的时候。 江帆此时走到那家仆身边,亲热的跟他攀谈起来。 …… “班头说的不错,那家仆确实好结交。属下都打听清楚了,跟来那人是京师放官印钱的。” 庞雨疑惑的道,“什么官印钱?”“就像是专门给侯缺进士放高利贷的,据那家仆所说,好些进士中榜之后并无足够银子,吏部的缺额也不多,要想拿到缺额,就要给吏部各处打点,或许还要去京师的同乡 同年处走动交往,以便为日后铺好路子。所以除了家境特别好的,银子都不够用,便有人专门给进士放高利贷,等他们上任后再还。” “你娘的这么市场化。”庞雨摸摸下巴,明代有很多事情他都闻所未闻,比如刑罚也可以花钱请人代受等,现在这放贷给官员的事情,他也是没想到。 而这确实是明末官场的生态,京师的吏部、兵部门前都有大量的高利贷掮客,就是给官员放贷的,等到上任后收取利息,甚至出现过官员被高利贷逼得上吊的情况。 “你意思是说,跟来那个人,便是在京师放了高利贷给杨知县,跟着来上任好收取本息的。” “正是。” “杨知县借了多少?” 江帆低声道,“一千三百两,欠条写的是二千两,据说还算是借得少的。”庞雨皱着眉头想了片刻后笑道,“那我去与那人谈谈。” 第七十六章 名声 安庆府城的庆元钱庄外,庞雨带着几个快手坐在食铺中,看着对面的钱庄低声商议着。 阮劲对着庞雨禀道,“那个黄云涛午前便先去了这庆元钱庄,然后回福裕客栈与杨知县的幕友见了面,看样子好像谈得不欢而散。”黄云涛就是放京债的那人,庞雨已经在安庆呆了两天,杨尔铭一直不紧不慢的在府衙办理手续,似乎并不急于上任,庞雨也有了时间收集那黄云涛的信息,以便制定合适 的对策。 “另外小人还发现,有两个人一直跟着黄云涛,不是监视他的,便是暗中护卫他的。”“还有这事?”庞雨默想了一下,应该是接应那黄云涛的,毕竟那么大笔的银子,又要远赴外地收取银子,让黄云涛一个人去,既担心他被人抢了,也要担心他捐款逃跑, 钱庄派人监视加接应是比较合理的。 “那两人也住在福裕客栈,住的人字房,那房间有四床,却被他两人包了,未住其他人。” “查探得很清楚。”庞雨表扬了一句,然后扫了一眼身后的几人,“我想知道黄云涛跟庆元钱庄谈了何事,你们谁能想到法子?” 阮劲咬咬牙道,“老子等那掌柜出门,到偏僻无人处拿刀吓他,看他还敢不说。”庞雨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又转向其他人,何仙崖眉头紧皱,似乎还在思索,眼睛不自觉的不停转向江帆,此人他早就认识,江帆是快班的老人了,以前何仙崖给焦国柞 帮闲的时候,时常要一起外出办差。最近江帆势头很猛,深得庞雨的器重,已连续派他办了几次大事,快班中的事务也经常是与江帆商量,对何仙崖的地位很有威胁。不过越着急就越影响思考,何仙崖一时 确实想不到什么好主意。 江帆却默然了片刻便道,“既是钱庄,肯定是谈的便是银钱,多半还跟那官印钱有关。属下会南京官话,班头可否容属下去试试。” 庞雨点头同意后,江帆整理了一下仪容,径自往庆元钱庄大门而去,何仙崖惊疑的看着江帆的背影,目送着他进入了大门。江帆风度翩翩的走进钱庄,对这种场所和这类人,江帆一点也不陌生,桐城的几所典铺、当铺、押铺中,都是这一类的货色,业务类型也差不多,这庆元钱庄只是门面更 大些罢了。 “请你们掌柜的说话。”江帆进门后便对一个帮佣客气的说道。 “请问相公找我们掌柜何事?” 江帆换了一口南京官话从容道,“在下姓江,午前来过的黄先生是我的伴当,他跟贵号谈了些事情,在下还想跟贵号掌柜当面确认一下。” 那帮佣露出赫然的表情,“原来是黄先生的同伴,在下这便去找掌柜。”片刻后那帮闲领了一个老年人出来,应当便是掌柜了,他带着钱庄特有的那种警惕,上下打量了江帆一番之后拱手道,“午前黄先生来,老夫已经说得明白了,不知江先生 还要问何事?”他话语中没有透露任何东西,江帆脑中急转,看着那掌柜面不改色的问道,“听说贵号愿意接了那份京债,但出的到底是几扣几分,在下想当面听先生说,因为知县那边觉 得扣得多了些,不知还能否退让些。”“八扣三分已是不能再让。”掌柜听了果然放松了警惕,面色不豫的回道,“你们这种京债,原本便是六扣三分,大头已经被你们拿走,我一次要贷给他二千两,还不算私下 给你们的中见银子,不算到八扣三分,我们钱庄还能赚得多少。”江帆知道自己已经猜中,那黄云涛正真的是要把京债打包转卖给庆元钱庄,黄云涛确实是在庆元钱庄谈了买卖,然后回去与杨尔铭的幕友商量,想让少年知县再贷一次, 先把银子还给黄云涛,这样黄云涛可以尽快赶回京师,还能赚一笔中见费。“贷给知县的京债可是抢手货,贵号即便是算九扣三分,也是稳赚不赔。”江帆沉着的道,“八扣的话,知县那边要多出五百两的债务,他们未必会应承,贵号便少了一笔合 算买卖,在下此来是想尽力促成此事。” 那掌柜眼珠转动着,打量江帆片刻后伸手道,“那请江先生入内详谈。” “掌柜请。” …… 府城南门外的栖凤阁的二楼上,一名清秀女子捧着酒杯送到黄云涛的嘴边,黄云涛惬意的抿了一口,那女子又将一颗干果送入他口中。 “美人送美味…”黄云涛刚说了半句,传来几声敲门声。 不等黄云涛说话,一个年轻的公子径自推开门走了进来。 黄云涛警惕的盯着那年轻人,看了看洞开的大门后问道,“我与公子素不相识,这位公子可是走错了门了?” “确实素不相识,但在下并未走错门。”庞雨彬彬有礼的道,“一会在下自我介绍之后,黄兄便认得在下了。” 黄云涛冷笑一声,“但黄某并不想认得你,为之奈何。” 庞雨看看旁边那疑惑的妓女后,转向黄云涛笑笑道,“黄兄为何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因为黄某的东家放京债近十年,黄某走南闯北都是与官吏打的交道,不用猜便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今日此来,不过是想对黄某软硬兼施,总要从黄某这里扣出些好处,拿 去讨好那知县罢了,但黄某告诉你,能放京债的人,便不怕你们这些喽罗的伎俩,黄某偏不如你的意。”庞雨依然不生气,不理会黄云涛有些愤怒的目光,自顾自的从桌上拿起一颗干果放入嘴中,边吃边道,“在下不请自来,有些唐突,不过黄先生听完,应当不会再怪罪在下 。” 黄云涛不屑的道,“那黄某倒要听听。”“黄先生在安庆几个钱庄进进出出,小人不巧也干过钱庄的活,斗胆猜一猜。黄先生是想把杨知县的这笔债,转给安庆本地的钱庄,也就是让杨知县在庆元钱庄另借八扣三 分的债,先还了你的银子,那庆元钱庄自然还要给黄先生一笔一百五十两的酬劳。” 黄云涛的眼神有些变动,因为他以为庆元钱庄的事情是隐秘的,他连那幕友都只说了转卖的意思,并未提及是庆元钱庄,这人一定是跟踪了他。“你这狗吏可是想用那中见银子要挟黄某,黄某的东家恰恰不介意这些事情。庆元钱庄给老子的中见银确实是一百五十两银子,你若想讨好那知县也行,黄某要单收你三百 五十两。” 庞雨又端过那女子的酒杯,那女子不敢阻拦,庞雨把上面的唇印擦干净后自己倒满酒喝了一口,然后才悠悠道,“黄先生没有避着那两个长随,自然是不怕东家知道的。” 黄云涛皱起眉头,身体微微向前倾斜,庞雨似乎什么都知道,而他对庞雨一无所知,这让他感觉很不好受。 “黄先生给杨知县的京债,欠条写二千两放一千三百两,后面每月收取六十两利息,便是六扣三分,靠知县的俸禄如何还得起你?” “是六五扣。”黄云涛终于找到一个反击的机会,“南直隶知县每年能赚多少银子,我们都清楚的,光是常例银子也有一千两,你就省些口舌,不用说什么几石几斗了。”庞雨并不纠缠此事,微笑一下继续道,“你再将这京债转卖给庆元钱庄,又是八扣三分,庆元把二千两银子给你还债,杨知县欠债总数却变成了二千五百两,每月按三分利 ,便要给庆元支付七十五两,你一个转手便让杨知县生生多了五百两银子的债,每月又多还十五两利息,如此对待朝廷掌印官,可还知王法为何物。”黄云涛眯眼看着庞雨,“借债还钱天经地义,休说一个知县,京官也是一样的道理。大明律明文,凡私房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违者笞杖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止杖一百。在下这六五扣三分,并不违背大明律,转卖的八扣三分,也是一样道理,因大明律并未规定一定要几扣,这就叫王法。咱们放京债 的都是与官吏打交道,你们用的那些伎俩,在下比你们还清楚,无论大明律还是《问刑条例》,不会给你们给我们定罪的机会。” 黄云涛说完洋洋得意,大明律制定于明初,朱元璋又太过自信,不准改一个字,他只想到了规定利息,哪里想得到还有借钱就扣数的手法。 庞雨不动声色道,“原来黄先生什么都懂,连《问刑条例》的官债也知道。”“按《问刑条例》,听选官吏、监生等借债,与债主及保人同赴任所取偿,至五十两以上者,借者革职,债主及保人各枷号一个月发落,债追入官。你这狗吏觉得,若按问 刑条例处置,黄某和杨知县谁更不划算呢。” 庞雨摸摸下巴,偏头看着黄云涛,此人的讨厌程度也确实达到一定高度了。 直到黄云涛都有些不自在了,庞雨才淡淡道,“你们两人谁更不划算跟我有什么关系?”黄云涛一愣,庞雨继续道,“在下只是要办在下的事情,确与这京债有关,目的是想让黄先生和杨知县都不吃亏,在此之前,先向黄先生介绍一下,在下不叫狗吏,而是姓 庞名雨,借由此次斩杀三十余乱贼人头之功,现忝任桐城快班班头。” 黄云涛神色微微一变,“你是桐城那个…杀了几十人的皂隶?” “三十多个人头罢了,原本可以只杀一二领头之人。”庞雨轻松的道,“那黄先生可知,我为何最后又决定要杀三十多人,却不是只杀领头的人?” 黄云涛眼神有些避让,“不知。”庞雨轻松的道,“因为那三十多人耽搁了在下办自己的事情,斩人头的感觉并不美妙,在下长刀短刀都试过,最难用的是杀牛刀,割颈侧筋肉的时候往往要拉锯很多次,颈 骨就更是费刀,刃口便是这样磨损的。在下并不嗜杀,只是不想有人耽搁在下办事而已。”那旁听的女子满脸惊慌,慢慢退开两步,颤抖着扶墙出了房间。庞雨打量这黄云涛,从黄云涛的神色和肢体语言,他已经感觉到对方的恐惧,看起来自己的名声确实传播 了很远了。黄云涛舔舔干燥的嘴唇,突然无话可说,他对付体系内的官吏都是驾轻就熟,但眼前这个满脸和善的杀人狂,却让他有种不知如何应付的感觉,他心乱如麻,仿佛庞雨随 时可能摸出一把刀把他脑袋割了。“桐城乱事平息不久,到处都不太平,黄先生从京师远道而来,庞某不想黄先生出什么危险,也不想让黄先生吃亏。”庞雨提起酒壶给黄云涛的杯子满上,笑吟吟的递到他面前,“庞某觉得黄先生就没必要去桐城冒险了。那二千两银子,庞某给你,一百两的中见费也给你,这样黄先生不吃亏,还能早些回京,杨知县也不用多出五百两债务, 在下则办妥了自己想办的事情,可谓皆大欢喜,不知黄先生是否会让在下把事情办成呢?”黄云涛面对着面前那张亲切的笑脸,颤抖着伸出手去接过了酒杯。 第七十七章 初仕 “新任安庆府桐城县正堂杨姓,为公务事。照得本县择于十月一日到任,由安庆往桐城上任。迎接书吏、各役俱在练潭县界伺候,不许远迎。来役不得雇替,执事务要严明,衙门应各修整,必须清洁,勿许泰侈。六房科职掌事宜须知册,各房吏先行赍投查阅,勿得违错取究。应用夫马合先遣牌知会,为此仰前去着落兵房,各该吏书照依开后夫马轿页,各数一一遵行,毋得违误取究。计开大轿一乘,中轿一乘,坐马二匹,摃架三副,棕套三件,其余炼兵、吹手、伞夫、皂隶、执事、各役等项悉照旧例俱练 潭伺候 须至票者。 右谕六房书吏准此。崇祯七年十月一日行,定限上任日缴。”杨尔铭搁下毛笔,对着纸面吹了一口,还要待墨迹稍稍晾干。他所写的是到任红谕,一会便要先发给桐城县衙,告知他们自己到任的时间。更早之前还向桐城发过一张到 任预谕,这样桐城那边会先把交接的手续准备好。 幕友转身对等候的庞雨道,“庞班头等会便可遣人回桐城,告知他们杨大人十月一日到县界。” 庞雨躬身应了又问道,“杨大人可还有家眷要来安庆汇合,是否需要在下留人在安庆等候?”杨尔铭摇摇头,那幕友对庞雨和颜悦色的道,“暂时未有其他人来,等堂尊在桐城安顿好了,再遣人回四川接些家人来,大人以前的书籍也在四川,届时再派人来安庆接一 下便可。” 庞雨打量了一下屋中,行李非常简单,大概杨尔铭中进士之后就没有回过四川,等到补缺之后就直接上任了。经过这两天接触,他对这个幕友和杨尔铭的关系也有些了解,幕友姓孙,是杨尔铭的亲戚,曾经在重庆当过幕友,得知他中进士之后才赶到京师,大概杨尔铭的家里人也 知道,这知县年纪太小,请外面的人当幕友都不可靠,只能找自家亲戚稳妥些。 杨尔铭突然抬头对孙先生问道,“那位黄先生,是否还要跟去桐城,要不要为他备一匹马?” 孙先生迟疑了一下,还没有等他回答,庞雨低声回道,“堂尊的那位友人,黄先生已经回京了。”杨尔铭和幕友都露出惊讶的神情,这两日那黄云涛在向他们施加压力,希望他们去庆元钱庄贷新的八扣三分,这样算下来的话,杨尔铭要多出五百两的债务,所以他们一 直没有同意。现在庞雨突然说黄云涛走了,自然让两人吃惊。 “他临行托小人将一封书信交于堂尊。” 庞雨将一个信封递交给孙先生,孙先生把信封微微开口,就看到了里面的借契。 孙先生神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常态,看了庞雨两眼后把信封转给了杨尔铭。 庞雨见信封已经到了杨尔铭手中,乘着杨尔铭还没打开看,便低声道,“小人先把红谕交给马快,让他们先送回桐城,好让县衙那边多些预备的时间。” 杨尔铭抬头看看孙先生,见孙先生点头,便对庞雨道,“那请庞班头先把红谕发出。” 庞雨一躬身,拿了那到任红谕退了出来,在外边交给何仙崖,让他安排一个马快办理。然后庞雨便在天字号房外的楼道等候,杨尔铭的房中比较安静,但庞雨知道两人肯定在低声商议。因为这是二千两的大礼,在苏松、漕运、盐政这些地方大概是普通,但 在安庆算是很了不得了。 过了片刻那房门吱呀声响,孙先生刚走出房门,便看到庞雨候在楼道中。 “庞班头可否随在下走一走?” 庞雨连忙跟在孙先生背后,两人出了客栈,便在大街上随意行走,庞雨知道这幕友是担心客栈人多耳杂,外边街上反而都是些陌生人,不用担心偷听。 “这次在安庆耽搁得久了些,因九月上任不吉,一定要等到十月初一上任,请庞班头不要介意。” “小人不敢,无论堂尊和孙先生有何安排,小人无不遵从。”庞雨客气的回答,他也想起似乎曾听唐为民说过,一月、五月、九月这几个月上任有些不太吉利,当时唐为民自己都想拖到十月的,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但又都说不出原 因来,庞雨当时以为只是吏目这样,原来流官也是这样。 孙先生回头看到阮劲远远跟在后边,不由笑道,“这些快手对庞班头倒是忠心耿耿。” “其实小人当这班头不久,只是无甚私心,所以他们愿意为在下做事。” 孙先生嗯了一声,他准备进入正题,不由带着些戒备的转头向庞雨问道,“那黄先生走的时候,也未跟我们告辞,他有没有托你带什么话?” 庞雨知道这幕友来探底细来了,他最想知道庞雨有什么要求,然后再看能不能办到。 “黄先生说,桐城民乱不久,他有些不敢去,但他个人猜测,所以会民乱,是地方民壮没有着实点检,若是有忠勇之士带领壮班,那民乱一早便平了。” 孙先生恍然,原来庞雨是想要壮班,当下问道,“桐城的壮班额员多少?” “一百九十二。” 看样子孙先生对地方上的衙门事务十分清楚,他并没问壮班现任班头是谁,这种班头任命就是知县一句话而已。目前征收的壮班银是摊牌在田赋中的,每年足额征收的,每人工食银是六两,一百九十二人每年是一千余两,壮班实际人数只有二三十人,其他的都是空饷,大多被各房 分了,庞雨现在拿出了两千两银子的大礼,自然不是为了空额,而是要实在的壮班工食银。 孙先生大致算了一下,三年的壮班银子是三千多两,庞雨是有赚的。庞雨继续道,“小人亲历桐城民乱,乱民初始只有二十八人,且都是乌合之众,实际当时只需十余青壮,还不需刀枪,人手一根白梃便能平了乱事。何至于最后差点动摇南直隶半壁,听闻还惊动了内阁和皇上,小人心中颇有些愤愤不平。究其原因,当时快班和壮班徒有其名,杨芳蚤大人虽是尽责,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局面最后不可收 拾。” “那庞班头的意思,壮班该如何管起来?”“在下觉得,桐城百年太平,既然突遭变乱,那衙门里也要跟从前不同。快班和壮班若是合在一起,巡捕缉凶和安靖地方实际便是一回事,人手调动却更灵活了。如此把两 班人力充分运用,再严加训练,定能成为杨大人的得力臂助。” 孙先生瞟了庞雨一眼,他算是弄明白庞雨的要求了,就是他一个人既要当快班班头,又要当壮班班头,难怪要下那么大的本钱。 他没有直接答应庞雨,只是微微点头后道,“壮班是要检点的,但以前衙门有什么规矩,仓促变动不得,庞班头可能体谅?”庞雨明白说的是工食银,一百九十多个人,都靠庞雨肯定养不起,以前各房分了的,庞雨准备要拿一部分回来,但要想全拿回来,可能难度确实太大,孙先生也不愿意去 触动原来的规矩。 只得对孙先生道,“小人会与各房商议,不会闹出事端来。”孙先生又沉吟片刻道,“此次南来,孙某和堂尊沿运河南下。一路听闻流寇消息,听闻已重入河南,甚至已出没于河南东南一带。孙某与堂尊商议过,原本便要把壮班切实 点检起来,班头自然也要一个雄壮之士,人选嘛,孙某回去再与堂尊商议。” 庞雨知道孙先生这里已经同意,最后一句话基本是明示了,赶紧从袖中递过去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孙先生看了一眼,理所当然的揣入了怀中。 两人在客栈门口分别,庞雨留在了外边,阮劲从后面跟上来讨好的道,“班头是否都跟那孙先生商量好了?”庞雨嗯了一声,阮劲有些疑惑的道,“可要说赚银子,还是咱们快班好赚些,城中的赌档、粮店、典当、勾栏,这些地方现在都归了快班,壮班那六两工食银,各房扣下来 肯定是个亏本买卖,班头为何一定要拿皂班。”“多些人手总是好的,壮班有近两百人的员额,咱们若是有这些人手,不论家奴、宗族还是士绅,在实力上都远不及我们。咱们就可以完全控制县城各行业,而且壮班还掌 控城门,城内就都是咱们说了算。”庞雨看着客栈大门笑道,“况且壮班是桐城壮班,枞阳镇那边也是需要民壮的。”阮劲一副恍然的模样,庞雨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个要命的原因,最近我已经听了很多次流寇这个词,动辄就是几万十几万,连几千都算小的。黄文鼎那百十号人都平得那 么费劲,这里一来就是几万,到时咱们怎办。所以我想着如果他们来了,老子得有点准备。” “原来这壮班为流寇准备的?可班头又没有练过壮班…” “老子是没练过。”庞雨一把拍在阮劲肩膀上,“但老子愿意下工夫,若是桐城只选一个人来带领壮班,我宁可相信我自己。” …… 练潭镇县界,上百名的官吏衙役站立在铺舍外。 杨尔铭的马车刚刚从安庆到达此处,少年知县下了马车,只与县丞和典史见面谈话。 周县丞和徐典史面对初中生也有些发懵,其他的吏典衙役更不用说了,纷纷交头接耳,看向杨尔铭的眼神都有些戏谑。 几个官员的交谈很快结束,兵房的沈司吏引着杨尔铭到了县衙准备的马车前。 等到杨尔铭坐稳之后,沈司吏又递上一份厚厚的《须知册》,这须知册先由各房编撰,然后由兵房汇总,就是县衙各房涉及交接的所有业务,都详列在《须知册》中。 这是明初朱元璋的规定,按照《授官到任须知》的要求,新旧官交接项目总共三十一项,后来更完善之后,在交接时便要求吏典要提交《须知册》,以方便一一核对。 杨尔铭接过之后马车便开动了,他并未说什么话,就在马车中认真翻看起来。 庞雨骑马跟在杨尔铭的马车之后,经过王大壮的时候,王大壮脸色的不善的瞪着庞雨,他知道又被庞雨抢了先,接下来几年又奈何不了庞雨了。 庞雨笑眯眯的并不理会他,一路上杨尔铭有事都是让庞雨去传话,俨然已经是杨知县的心腹。 因路途遥远,众人中途在铺舍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一早继续赶路,午后才到达了桐城县治。 杨尔铭此时还身穿着便装,按照此时的规矩,新官上任一定要从东门入城,取紫气东来的意思,桐城的东作门外建紫来桥,也是这个寓意。 入城之后杨尔铭还不能直接去衙门,而是由户房司吏带领,去了桐城的城隍庙。 明代新官上任第一步,大多是先去拜祭城隍庙,杨尔铭也只能遵守这个规矩,在礼房司吏引导之下,恭敬的祭奠神灵之后,才换上了官服。 办完这些手续,杨尔铭终于来到桐城县衙前。官吏士绅衙役夫子顺着仪门外的甬道一路排列,一直排到了八字墙外。 庞雨站在大门外一点的位置,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县衙仪门的六扇门页全部打开,礼房在大堂之内已经备好香案,杨尔铭需要走入仪门,然后在香案前望厥谢恩。周围的人都注目着这个未成年人,杨尔铭面对这个场面估计还是有些紧张,脸色微微发红。他在八字墙前整理了一下官服,稍稍停顿了片刻,杨尔铭昂首挺胸,向着桐城县衙大步走去。 第七十八章 一把火 咚咚咚第三通升堂鼓响过,杨尔铭由居住的后衙来到大堂,在公案之后就坐。堂下的衙役齐声呼喝三次,排衙结束之后,开始新一天的早堂。转眼杨尔铭已经上任五天,这几天实际上还干不了什么事情,最劳累的是杨尔铭的幕友孙先生,他要跟各房一一点验资产、人员,还要不断和杨芳蚤的幕友谈判和妥协。 此时规定的交接时间是不超过一个月,但实际上杨芳蚤不可能等那么久,他能给杨尔铭半个月就算给面子了,所以孙先生的工作压力非常大。 此时虽然杨芳蚤还没走,但知县的大印已经转交给杨尔铭,杨尔铭就算是正堂的掌印知县了,就算此时再起民乱,也跟杨芳蚤没关系了。 今日杨尔铭照例升堂,各房都上去禀事,都说的是在办理交接,杨尔铭随口问了一下城门和南监,只要这两处没事,城中应该就基本安定。 庞雨也站到了堂上,原本堂上是官吏才站的,但杨尔铭从第一天就让他站在月台上,这样也算到了堂上,后来便没下去过,这样也给衙门中所有人表明了他的地位。这两日庞雨几乎天天跟着杨尔铭,他费尽心思去安庆接官,确实起到了很好的效果。杨尔铭来到桐城两眼一抹黑,孙先生要忙着办交接,他认识的人便只有一个庞雨,此 人还很妥善的帮他处理了京债,杨尔铭从感情上自然最亲近此人,这几日相处下来,庞雨安排事情十分有条理,杨尔铭在工作上也要依赖庞雨,到哪里都要带着他。杨尔铭这两日主要做一些场面上的事情,与佐贰官、杂官单独见面谈话,然后是各房司吏,都要一一交流,一般到了下午,杨尔铭便要出门,去县里的庙宇祠堂拜祭,或 是去各位头面士绅的家中还礼。 因为上任当日这些乡绅都要按规矩来堂上拜见,也都要送一些见面礼,知县一般需要在几天之内回拜,所以杨尔铭事情也不少。按照庞雨给杨尔铭列的日程,今日早堂也是做个样子,上午散了早堂之后要去县学见一下童生,然后要去忠孝祠、土神祠、文昌祠、圣殿、圣庙拜祭,下午还要去左公庙 拜祭,是杨尔铭自己安排的,毕竟这里是南直隶,东林党在这里有巨大的影响力,无论杨尔铭心中是如何想,去拜祭一下左光斗都是必要的。 上面六房司吏说了一遍之后,杨尔铭便宣布早堂结束,官吏纷纷返回自己的值房,台下等候的衙役夫子等人也大多散去。 庞雨来到公案之前,杨尔铭对庞雨道,“庞班头稍等,我…本官把这份给安庆府的牒呈写了。”庞雨赶紧答应一声,然后帮杨尔铭磨墨,此时要写字也是不容易,一般都要有人磨墨,如果自己磨的话,很容易打断思路。杨尔铭上任仓促,带的家仆太少,一旦幕友不 空,就只有让庞雨来当秘书。 杨尔铭在写的是一份牒呈,议题是因为民乱耽搁了秋税征收,希望安庆府能宽限一些日期,另外便是希望截留一部分赋税,用于重修民乱时烧毁的城楼。都是些琐碎的公务,庞雨现在对县衙的理解又深了一些,实际上知县的自主权并不大,他们更像是知府派驻的办事员,很多东西都做不了主,所以上下公文来往很多,本 来一般由各房写好就行,但杨尔铭或许是因为刚上任,很多事想亲自经手办一下。 杨尔铭写得很快,笔尖行云流水,一篇牒呈很快要完成。庞雨也停止磨墨,刚抬头却见几个书手和帮闲在堂下指指点点,还不时的发出些笑声。庞雨顺着他们目光一看,就知道他们在笑话杨尔铭,由于个子太小,所以杨尔铭坐 在堂上的时候双脚踩不到地上,一直是悬空的。另外便是官服和官帽都太大,大概吏部也没想到会出现一个年纪这么小的知县,特别是那乌纱帽,大了之后便有些不稳,经常歪在一边,杨尔铭在里面垫了些布料,勉强 能维持住不歪。 今日大概没塞紧,官帽此时又歪在了一边,几个书手帮闲把杨尔铭当做小孩,竟然当面还敢取笑。 杨尔铭脸色通红,一直埋头看着公案,下面悬空的脚动来动去找不到安放之处,一时极度尴尬。 庞雨瞪了那几人一眼,几人稍稍收敛了一些,堂下人员众多,庞雨也不想惊动其他人,那样反而更让杨尔铭难堪。 等那几人走开之后,庞雨低声道,“大人……” 杨尔铭伸手阻止着庞雨,“这几个是哪个房的人?” “两个吏房,一个兵房,一个刑房。” “你把他们名字写下来。”杨尔铭脸色绯红的看着那几人的背影对庞雨道,“今晚带三个可靠的快手来县衙,走后门来,不得向外声张。” 庞雨不知杨尔铭怎会突然叫自己带人去,但看杨尔铭面色不善,心中大概猜到杨尔铭要做什么,口中低声应道,“是。” …… “大人,马上三更了。” 庞雨站在三进的庭院,对黑暗中的杨知县说道。 杨尔铭带着童声的嗓音说道,“那请庞班头带路。”旁边的门子递过来一个灯笼,杨尔铭自己拿了一个。庞雨招呼一声,身后徐愣子提起大灯笼当先往外衙走去,然后是阮劲,他们走在前面照亮了道路,然后才是庞雨陪着 杨尔铭和幕友。 正门的门子开了门,一行人出了住宅区,来到了退思堂。杨尔铭在退思堂门前停顿片刻,拿起门上的锁扣用力拉了两下,确认是锁好的之后,一行人继续来到大堂。 杨尔铭从架阁库的位置开始,挨着门一个一个的检查过去。大堂的值房最多,很快便发现了礼房和刑房有一间门没关,吏房和承发房有窗户没关严,。大堂周围一圈转完之后,一行人又去了南监,南监门前挂着灯笼,大门倒是锁得十分严实,但门房之中鼾声如雷,杨尔铭探头一看,里面的两个牢子都在呼呼大睡,一根 哨棍和一把腰刀就随意的扔在地上。 庞雨借着昏暗的灯火,不时观察杨尔铭的表情,这少年知县上任之后似乎信心增加不少,比起刚在安庆府见到的时候,已经从容了很多。 杨尔铭对庞雨点点头,庞雨一挥手,徐愣子和阮劲冲进门房,提起两个门子各自几个耳光扇过去。 “怎地了?谁他妈在打?哎呀…犯人跑出来啦,救命啊!” 庞雨听那声音,又是王大壮那小舅子张代文,自从上次冲突之后,庞雨便一路高升,后面也没工夫理会这个牢子。 张代文和另外一个牢子被拖到门房外边时,已经被抽得晕头转向,他们开始还以为是犯人跑出来了,等到看清杨尔铭的时候,才知道是知县巡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南监里面执勤的牢子在里面听到动静,也探头看了一番,见到这番景象,躲在门后不敢做声。 “南监乃一县重地,你们便是如此当值的。”杨尔铭背负着双手转向庞雨,“记下他两人名字,留快班一人在此监督。” 庞雨立刻对阮劲道,“叫值房的人出来两个。” 杨尔铭有些惊讶的问道,“怎地快班晚上还有人在县衙?”“大人明鉴,自从民乱之后快班便一直如此,县衙晚间只有几个门子看守,最近南监里面人犯众多,堂尊又是初来乍到,小人怕有个闪失,便每晚安排三个快手值夜,此事 曾告知孙先生,若夜间有时可备召唤。” 杨尔铭赞许的点点头,因为南监离快手房也不远,杨尔铭自己大步走去甬道验证,果然里面有三个快手,虽然也是在睡觉,但杨尔铭却丝毫没有责怪。 乘着阮劲叫醒快手的时间,杨尔铭又检查了皂班房,三间值房有两间没锁门,杨尔铭脸色有些不好看。 庞雨转头看看阮劲,见阮劲打了一个眼色,知道是阮劲想办法去弄开的,平时王大壮其实要求比较严,一般都是锁了门的。 检查完皂班房,已经到了大门,外边就没有了,一群人已经惊动了大门的门子,那门子看到知县半夜在场,吓得睡意全无,小心翼翼的等候在旁。 杨尔铭对庞雨道,“今晚辛苦快班一些,我们再去县仓和六门巡查一下。” “大人亲自巡查,快班怎敢说辛苦,只要大人安排,小人万死不辞。” 提着灯笼的杨尔铭转头对门子道,“开门!” …… 第二日清晨,传三梆之后,眼睛发红的杨尔铭来到大堂。 他来到座椅前,又准备要撑上去时,发现座椅下面多了一块踏脚的木榻,高度刚好够他坐在椅子上踏实双脚。 杨尔铭不动声色的坐上去后,往庞雨的位置看了一眼,见庞雨在对自己微微点头,知道是庞雨办的,心中竟然有些感动。 堂上下的有些胥吏也发现了,堂中有些低声的议论。 啪一声刺耳的惊堂木响,众人都微微一惊,这小杨县长来了几天,还第一次用堂木。 杨尔铭等着发红的眼睛,扫视了堂下,带着童音冷冷开口道,“把昨晚南监当值的牢子张代文、孟国威,向阳门当值壮班衙役曾三皋、蒋榆带上堂来。” 堂下胥吏面面相觑,连堂上站立的周县丞、徐典史也一头雾水,这少年知县上任几天可基本没发过脾气,不知今日为何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八个快手将那四人押上堂来,杨尔铭转向面前的签筒,从里面抽出两根红色的令签,堂上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诸人也顾不得议论了,变得落针可闻。 两根令签就代表二十板子,连庞雨也有些惊讶,因为早上分别的时候,杨尔铭说的是每人打十杖,怎么一会就变了,难道是孙先生建议的。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杨尔铭竟然红着脸犹豫了片刻,他拿起一支令签,似乎又想放回去,手在半道上又停下来。庞雨心中有些焦急,看样子杨尔铭可能开始有些激动,一时间拿错了,此时才想起数量不对,但在庞雨看来,二十板确实有些多了,因为都是些小错,但并不是主要问题 。不管十板还是二十板都没有关系,但不能表现出犹豫,即便要放一支回去,也应该马上放,否则他这下马威的效果就差远了。庞雨在杨尔铭身上下了不少本钱,自然希望 杨尔铭能尽快建立起威信。杨尔铭只是微微犹豫了片刻,他看着堂下冷冷道,“昨晚本官深夜巡查,张代文、孟国威、曾三皋在应当值之时,于值房中蒙头大睡,蒋榆在应当值之时擅离城楼,四人玩 忽职守,罪不可恕,当严惩以儆效尤!”把两支令签脱手飞出,翻动着飞跃了半个大堂,发出啪啪两声脆响砸在大堂的青石板上。 第七十九章 壮班 板子着肉的声音此起彼伏,受刑的四人连声惨叫。庞雨还是第一次在堂上看杖刑,重木做的水火棍威力惊人,每次打在四人的臀部,那四人全身都在剧烈的抖动。行刑的人都是快班的,庞雨事前给他们叮嘱过,要打得够 狠,但又不要出人命。 打板子是个技术活,特别是有特殊要求的时候,先要确认受刑个体的情况,在过程中又要不断观察调整,才能达到理想的结果。 二十棍打完的时候,四人臀部血肉模糊,有三人已经昏迷过去,庞雨细细看了一下,基本达到他的要求,但好像稍重了一些。 堂上静悄悄的,杨尔铭扫视了一圈之后,开口时比方才又沉稳了一些。“城门乃一城之锁钥,万千生民所系,岂容你等当做儿戏。昨晚巡查两处城楼,壮班人等纪律涣散,即便在城楼之中,也是呼呼大睡,无一人巡查城墙城门。民乱殷鉴不远 ,如此壮班何堪一用。”唐为民出列道,“禀堂尊知道,壮班的班头在民乱之时便擅离职守,壮班人等上行下效,民乱时非但未能保境安民,甚或乘火打劫。究其因,正是其班头贪生怕死玩忽职守 ,如此班头岂能带出可战之壮班,若不严加整饬,日后这壮班仍是空有其名。” 杨尔铭点头道,“唐司吏说得有理,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这种人绝不能再让他统领壮班。必需勇武敢战一心任事之人,方能担此重任,各位有何人选推荐?” 唐为民不等其他人说话,立刻便接道,“属下以为快班班头庞雨恪尽职守,在民乱之时孤胆平乱,若是由他接管壮班,必能不负堂尊所望。” “说得好,那庞班头你便先把壮班的事情管起来。”杨尔铭转向旁边的周县丞,“周大人以为如何?”周县丞最近和庞雨的关系没有以前那般紧密,但还是维持在比较好的状态。此时杨尔铭和唐为民一唱一和,周县丞自然知道是做戏,但跟他关系不大,绝不会因此去得罪 新知县,连忙表示赞同。 四个血肉模糊的人还摆在堂上,这少年人居然下手比周县丞还狠。见县丞都不说话,其他官员和司吏刚被震慑得不轻,大家更不敢说了。 最后兵房的沈司吏咳嗽一声出列道,“庞班头的才具足可当得壮班班头,可他已是快班班头,接受快班月余,已大见起色,若是去了壮班,属下怕快班又故态复萌。” “沈司吏说得也有道理。”杨尔铭对那沈司吏道,“所以本官说,让庞班头先把壮班的事情管起来,快班这边也不要丢了。”“这…”沈司吏欲言又止,他偏头看了庞雨一眼,这几日庞雨成了新知县眼前的红人,也去他的值房暗示过自己想要壮班。沈司吏都明白,但兵房在壮班银中得的常例银最多 ,他也担心庞雨掌管壮班之后,要争夺他的常例银子,所以才想法阻止,结果杨尔铭的意思是让庞雨把两样都管着。庞雨没想到杨尔铭借着巡查把此事办了,效率比杨芳蚤高多了。但杨尔铭显然也留了一手,他没有明确庞雨是壮班班头,只是让他兼管壮班的事情,以后万一庞雨不如他 意,随时都可以另外任命一个壮班班头,这样把庞雨牢牢的拉在他一方。 不过庞雨回头一想,就算是任命他当了班头,以后任免也就是杨尔铭一句话,所以杨尔铭和孙先生的小心思,也没有多大区别。孙先生又在杨尔铭耳边说了一会,杨尔铭转向唐为民道,“壮班既未足额,也未切实检点,往年时天下太平便也罢了,如今流寇肆虐中原湖广,我桐城地处要道,由湖广至 两淮,此乃必经之地,流寇不来则已,一旦进入南直,桐城必当其锋。万不可再轻忽处之,户房既征了壮班银,便要用在实处,该给壮班的工食银,要按期拨发。” 堂中一阵低低的议论,分润壮班银人不少,实际上包括杨尔铭自己的常例也有部分来自壮班银,县丞、典史也有份,其他便主要是户房、兵房和工房。好在杨尔铭并未把话说死,要是说壮班银只能用于壮班,估计县丞第一个反对。所以杨尔铭用的是一个概念性的数额,该给壮班的工食银要按期发。那一千多两壮班银中 ,哪些该发哪些不该发,就要看户房了。沈司吏的脸色不太好,很显然杨尔铭和唐为民都支持庞雨,财政拨付在唐为民手上,他肯定不会少了知县、县丞、典史的常例,也不会少户房自己的,那只能从兵房和工 房下手,分得最多的便是兵房了。 想到这里,沈司吏往对面的庞雨看了一眼,这次庞雨却并未与他交换眼色。在庞雨来这短短时日,便已经发现了大明朝的不少问题,衙门征收的钱粮很多用在无谓的地方,经过了二百多年的磨合,各地形成自己的规则,没有什么外力影响的情况 下,还可以继续运行下去。以庞雨此时的能力,自然没有办法改变规则,而是进入旧规则获利,在衙门钱粮总额不变的情况下,他获利就一定有人要损失,即便普通的新官上任,也会有这样的过程 。“兵房宋泽,吏房王杰聪、郑国臣,刑房张荐才。都给本官站出来。”杨尔铭大声点了四个人的名字,庞雨听他声音里面,又有些兴奋。这四人就是昨天在堂下笑话杨尔铭 的几个书手和帮闲,杨尔铭此时要公报私仇,声音中的兴奋压都压不住,可见毕竟还是个少年。 那四人期期艾艾的站出来,杨尔铭一拍惊堂木,“拿上堂来!” 八个快手下去拖了四人,那四人立刻跪在地上。 “本官十四岁中进士,那是十年寒窗苦读,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一次次考出来的。本官问你们,这官身可是假的?” 下面四人面面相觑,不敢说半个字。 “既然本官是如假包换的坐堂官,你们几人何故不敬堂尊。”杨尔铭盯着那四人,话越说越顺溜,也不问那幕友了。 “昨日你等四人见本官官帽稍斜,便轻忽调笑,可是见本官年纪小,便轻视于本官。本官就歪着戴了官帽,你们又能如何!今日便叫你们知道,该当如何尊敬坐堂官!” 杨尔铭忽然间提高音调,有些尖利的童声在大堂上回荡,只剩四个书手惊恐的喘息声。 在众人的注视下,杨尔铭沉着的抽出三支令签,没有丝毫犹豫的扔向大堂。 …… “大哥又去赌场了?” 何仙崖沉默的点点头,庞雨身穿皂隶服,手臂上绑着写着“快”字的红布,背着手走在前面,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身后跟着七个快班的人,分成两列跟在后边,一半手执腰刀,一半手执哨棍。这也是快班现在的基本武器配置,对付寻常的凶人都够用了,腰刀的威慑力还是不错的,与庞雨以前印象中的腰刀还稍有些不同,明末腰刀的弯曲幅度比电视剧中看的更 大,更符合雁翎刀的名字。庞雨要求快班每日都要在桐城主干道巡逻两次,午前午后各一次,就像快班的广告一样。庞雨的目的,就是通过接触,建立百姓的依赖感,这样以后出现动乱的时候,百 姓会更容易相信快班,不会像这次民乱一样被几十个人弄得满城大乱。 今日他有空,便领头作早上的巡逻,周围的百姓看到衙役来了,纷纷把路让开,但也不再奔走避让。虽然规矩兴起还不算久,但路上百姓已经习惯了看到快班,庞雨对快班的巡城有严格要求,谁也不准私自抢东西,一旦抢东西就要扣全年一半的奖金,还可能开缺回家。 快手们自然能算出如何划算,自然没人再去抢。 所以那些铺面也不再像以前看到和买那样惊恐,有些店家还对着快手躬身微笑。“其实他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大家都知道他是班头的大哥,快班中总会有些说法。”何仙崖跟在庞雨背后,一边走一边看两旁街景,“我也劝过他,他就是不听。那博戏 咱们也要去玩,可没见过成日玩着还有意思的。” 庞雨拿起腰刀指着前方的一栋二层小楼,“大哥就是在那家银满赌档?” “就是这家,方应乾和刘秀才开的,还不如咱们南街开那一家,不知为何大哥非要来此处,咱们要不要来抓一下。” 庞雨从银满赌档前慢慢走过,里面传出阵阵喧哗,这家东市的赌档以前是吴家的产业,这次被方应乾接手,听说还接得很便宜。 “抓回去,赌博财物杖八十,开张赌坊者枷号一个月。”庞雨笑笑道,“抓个方应乾倒无妨,方孔炤那边的脸上需不好看。此事缓一缓,待我把壮班事宜办妥。” “壮班的银钱、兵甲、服装、招募、住处,样样都要二哥操心,怕也不是那么快办得妥的。”庞雨领头往东作门走去,路上见到很多但挑子的农民,这些精瘦的农夫挑着上百斤的担子,来到东门的两家粮店前,排起长长的队列。其中有一家粮店便是庞雨的产业, 由刘若谷在经营。 庞雨在东作门停下,让后面的几人继续巡逻紫来街,自己则带着何仙崖顺着城梯往城楼上走去。“阮大铖愿意把他的别业给我当兵舍,但要等他搬去南京之后。”庞雨摇摇头,“他原本说九月底就走,现在要排那个女驸马的新剧种,他说暂时又不走了,那别业一时还用 不了。”庞雨叹口气,他是希望把壮班改造成地方军队,自从杨尔铭大发官威之后,桐城官场开始正视少年知县,不敢再把他当个小孩。庞雨也获得了一些便利,但即便杨尔铭给 了一些支持,对于一支军队来说仍是差得太远,很多事都只能庞雨自己想办法。 “不过帐篷买到了二十顶,可以先让他们住在几处烧毁的乡宦宅院里面。” “那银子呢,二哥与户房可说妥了?” “唐大人从兵房和工房腾挪出三百两,连户房让了一百五十两,承发房让了五十两,总共能给壮班五百两。” 何仙崖皱眉道,“若是二哥要招满一百九十二人呢,那五百两远远不够,不若只招五十人,用起来都局促得紧。” 庞雨在东作门的城垛前停下,“五百两是不够,但快班能挣钱。” “二哥你要拿下城内多数赌档、勾栏、粮店、典当,快班二十多人恐怕还不够。” “以前壮班的人都转去快班,快班便有五十人。” “二哥是说…所有壮班的人?” 庞雨肯定的点点头,“一个都不留。” 何仙崖惊讶的凑过来,“那二哥去哪里招那许多熟手去壮班?” “那些油滑熟手到快班勉强可以一用,在壮班毫无用处,壮班要这些人。”庞雨指指城下。 何仙崖探头看去,只见城楼下挑着担子的青壮农民络绎不绝,此时正在秋税征收的高峰,农民都需要进城卖粮换银子。 “明日你就去各门贴招募告示,招募点设在东作门和南门,你明日在东门帮我招人。” 何仙崖指着那些农民满脸怀疑,“二哥你招这些农夫,怕是连快班都打不过,要我说,就阮劲、大哥、徐愣子这样的便挺好。”庞雨看着城楼下的农民突然笑笑道,“等我训练他们三个月,你再看阮劲焦国柞是不是他们对手。” 第八十章 静立 当当当一阵铜锣响。一名身穿将军戏服的戏子大模大样站在大道旁,这个突兀的打扮吸引了路人的眼光, “免费的糖水喝啦。” 庞丁在一个茶水摊后边叫喊着,听到的农民纷纷过来,他们同样将信将疑,特别是庞丁身穿衙役的服装,这些农民多少都被皂隶坑过,不知道这一碗水有啥玄妙。 不过此时的糖类是很?精贵的,普通人家一年到头未必吃得上一次,还是颇有诱惑力的。 一伙五六人单挑子的农民靠近过来,当头的一人对庞丁问到,“这水真的不给银子?” “真的不给,杨大人说百姓交粮辛苦,由衙门出银子,给大家提供些糖水,无论来不来招募,都有糖水喝。” “也不给铜钱?” 庞丁白那人一眼,“啥钱都不给,你不喝让开。旁边还有知县杨大人准允的壮班招募处,你别挡着应募的人。” 那些农民纷纷端了糖水,一边喝一边听旁边的招募。 “奉知县大人令招募壮班公差啦,人满就不招了,” 听到公差两个字,几个农民脑袋立刻转了过去。 江帆等他们端了水,这些农民一般都不舍得几口喝完,他们很享受那点甜味,碗又不能端走,他们便只能站在招募点,这中间的时间就是江帆的广告时间,他大声喊道,“奉知县大人令,招募桐城好汉入壮班,壮班班头就是孤身剿灭云际寺的庞班头,了不得的英雄好汉,那是皇上都听过他名字的,跟着庞班头保境安民,受百 姓敬仰,每月还有一两银子的工食银,一月一两啊,一年就是十二两,没有克扣没有短少,若是有抓捕平乱的功劳,还另有奖赏。” “十二两?”几个农民纷纷围到江帆旁边,“官爷你说是当公差?”“正是,只要挑选合格,你们也可以当公差,每年十二两银子工食银,你自己想想,在土里辛苦一年,未必刨得出来十二两银子,要不要去挑选一下,万一选上就是公门的 官爷了。” 几个农民听到十二两银子只是稍有些激动,这一听道当公门的官爷,顿时眼睛发亮,几人纷纷丢了碗要过去,江帆忙拦着道,“一个一个去。” 那几个农民商议几句,派了一个先去,其他几人围在江帆那里继续打听,江帆也就是要这个效果,招募点要热闹点保持人气,这样能吸引其他农民前来。 果然没一会,招募点便围了几重人,有些农民粮都没卖,便在外边排队等挑选。 在江帆最开始的预计中,刚开始来应募的人应当不多,因为农民对衙役持怀疑态度。没想到愿意当官差的农民这么多。 人越来越多,有些后来的等不到糖水,在外边吵闹起来,前面的则胡乱站在街中,把一个宽阔的南门街赌得水泄不通。 江帆不得不招呼旁边两个快手,顺着大街一路叫骂,让那些等候的人让出一条路来。 外边吵杂的声音传到后面的面试点,庞雨端坐在桌案后,丝毫不受外边的影响。 “哪里人?” “回官爷话,城厢紫来街的。” 庞雨抬起头来,一种熟悉的感觉,油滑讨好的笑脸,若是招募快班,倒可以考虑。 “留下名字地址,若是要招你,自然会有人去告知。” 那人还待下点水磨工夫,庞雨哪里会给他机会,直接对后面招手道,“叫下一个准备。” 那人见庞雨态度坚决,在记录的书手那里留下名字和地址,然后知趣的行礼离开,庞雨对记录的书手道,“方才这个标注一下,适宜快班处理市井纠葛。” 说完也不等书手标注完,便叫下一个进来。 “哪里人?” “我是南门的挑夫,老家孔城镇的。” 这次是一个强壮的挑夫,不过他面对庞雨只有讨好,却没有畏惧,显然在城市当挑夫谋生已经有不短的日子。 庞雨摸摸下巴问道,“你来应募是想当公差么?”“正是,小人也想问问公爷,是不是当了这壮班的公差,也可以下乡去比较钱粮,可以去街上干和买的勾当,小人给城中好些家店铺都送货,他们哪家卖啥东西,小人比青 皮还清楚,一准能帮公爷把事情办的妥帖。” “嗯,留下你名字和地址,回去等信。” 那挑夫有些愕然,还没说着什么话呢,不过庞雨一如既往的态度坚决,挑夫也只得留了姓名地址走了。 “给他标注一下,还是市井一类里面,特别标注一下身体强壮,到时好分类。” 庞雨揉揉额头,他不希望每次招募都只为招到特定的人,更希望每次的工作能有所积累,这次招聘会回去,至少能建立一个简单的人力资源库。 又一个应聘者来到面前。 “哪里人?” “东乡柳树里。” 庞雨抬头看了一眼,一个有些畏惧的农夫,他打着赤膊,全身晒得黝黑,虽然已是秋季,却满身挂满汗珠,他看向庞雨的时候眼神有些闪躲。 这个柳树里的位置庞雨比较清楚,因为这次秋税征收,唐为民还是给他保留了两个钱柜,其中一个就是柳树里,距离县城有七八里路。 庞雨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是他本次招募的目标群体。 “挑子呢?”农夫小心的指了一下旁边,庞雨看过去,大约一百斤出头的谷子,最近粮店收的都是带壳的,可以保存得久一些。但这种带壳的水稻,一百多斤卖不了多少银子,粮店收 购的时候还会看是否有晒干,若是湿度比较大的,价格就更低了。这个农夫跑一趟,绝不会超过五钱银子。 中间的阮劲向庞雨点点头,确认那农夫是自己挑来的。挑一百斤以上重量,走五里以上距离,是庞雨定的合格标准,虽然他自己做不到。根据他前段时间的观察,农村满足这条件的人还很多,庞雨有时实在想不明白,为啥自 己挑着一百斤走十米都费劲,这些人却能走十多里,而大家分明都是一样的人。 “姓名,年龄,家住东乡里什么地方。” “庄朝正,二十一岁,家住东乡里大院村,土名猪草坝,到那边一问都知道,先从官道…” “本班头没问的,你就不用说,问什么答什么,里长、册书、银头的名字。” “里长张禄……” … 庞雨揉揉发酸的肩膀,外边排队的人已经没有多少,便对着阮劲招招手。 等到阮劲来到面前,庞雨让开座位,“阮劲你来坐在这里。” 阮劲惊讶的指着自己,“我,可我不会选人,要不要让江帆来选。” 庞雨微微迟疑了一下,随即肯定的对阮劲道,“让你选你就选,江帆有自己的事情。” “那班头你…” “我还要去东作门何仙崖那里,刚才过来说那边有不少人等挑选。” 庞雨说完翻了一下名册,“南门才挑了二十三人,这只是海选,如果复选过了,你们都要去到家中探访,必须是良家子弟。” “那要不要里长具保?” “去里长那里问一问有无劣迹,但不要他们具保,否则这些里长雁过拔毛,又要拿好处才给出具。” 阮劲看庞雨马上要走,赶紧又问道,“那明日我等是否还要来招募,班头是要等一百九十二人招齐才开始操练么?”庞雨摇摇头道,“我不说停止,你们就继续招。第一批只要满了五十人,老子就要开始操练,后面的就是补充淘汰,招募点以后要固定下来,一年到头都接受应聘的人,只 要有更好的,就要把差的淘汰,人是永远都需要的。” 等到庞雨走远,旁边那书手凑过来对阮劲问道,“咱们班头要怎么操练那些壮班的土包子?” 阮劲抓抓脑袋,“班头肯定要拿一把鹅毛扇,那么一挥,土包子就冲杀一阵,杀!杀!杀!” …… 南门的叶灿旧宅,里面的主要建筑在民乱时毁于大火,但大户人家宅院里面比较分散,还有部分的厢房和佣人房没有烧毁。桐城全新的壮班就驻扎在这个宅院里面,庞雨费了五天功夫,合格并来到县城报到的农民才达到五十个。很多农民是当时心情激动,但回去后一番考虑,很多又没有来。 庞雨自然也接受这种情况,虽是这是壮班,但不是拉壮丁,凑人头的丁口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壮班草创,任何东西都缺。庞雨没有足够的场地、被服、营房、兵甲,县衙的唯一支持是唐为民先拨付了半年的工食银,也就是二百五十两。二百多两自然远远不够,只 能先订些被服帐篷,叶家这个宅院,还是阮大铖出面去要来的。 他与叶灿是诗友,叶灿对这位老乡的才华颇为赏识,后来还曾给阮大铖的诗集《咏怀堂集》作序。 因为两人的关系密切,所以阮大铖派人送了一封信去安庆,向叶灿要了这处旧宅给庞雨,壮班才算是解决了营房的问题。此时叶家西花园中,零落的散布着五十名新来的壮班成员。阮劲和江帆则在前方用石灰画竖列。今天是壮班第一天集中,庞雨在西花园北端搭了一个木台,此时正站在台 上拿着壮班的名册。 这些人中有四十三名农民,三名挑夫,一名马夫,两名石匠,一名杀猪学徒。 园中传出一阵喧哗,庞雨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两个农民嬉笑着打闹起来,看起来是一个村的,其他人乐呵呵的在一边起哄看热闹。 “班头,要不要属下去管教一下。” 庞雨对阮劲摇摇头,又埋头看了一遍名册,同村的只有两组,总共五人,其他人都是来自不同的村,虽然同里的不少,但在桐城本地,这种同里的关系并不算亲密。 “让他们整队!五行十列。”庞雨收起名册,放在台上的一张折叠小方桌上。 阮劲提着腰刀对院中吼道,“都站过来,按着白线站队。” 有些听到的便往这边站过来,其他有些自顾自的聊天,还有看那两人打闹的。 阮劲心头火起,提着腰刀过去用刀鞘一通乱拍,那些人这才往台前凑去,远一点的依然拖拖拉拉。台前有十根白线,但那些人并不知道怎么列队,阮劲、江帆、何仙崖等人无法,只能一个一个拉着定位,后面的人看阮劲没有催促,又停在原地或蹲或坐。庞雨一直在台 上看着,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好不容易把大部分人位置安好,后面的人眼看无法在拖延,才不情愿的往白线走去。 走在最后的是一名农夫,他约有三十多了,走路慢悠悠的,一副毫不着急的样子,正要走入最后一个白线位置。 “把那人拿了。”庞雨对那人一指。 阮劲立刻带着徐愣子冲进人群,将那人拖了出来,那人还不知犯了何事,口中大声叫嚷。 庞雨从容的道,“敷衍应对长官命令,捆打三十棍!” 快班对这个业务十分娴熟,几人很快脱了那人裤子,徐愣子操起哨棍一通乱打,西花园中顿时充满那人的惨叫声。 散漫的人群顿时充满恐慌,这些人大多互相不认识,此时在一个陌生的环境突然受到惊吓,顿时不知怎办才好。三十棍很快打完,那农夫的臀部血肉模糊,众人惊魂未定,又有两名快手抬着一箱东西进来,哗啦一声倒在木台上,确实一堆白花花的银子,接着又有两人抬进来一大锅 烧肉。 眼中看到银子,鼻子中充满肉香,又刚受到了惊吓,四十多个民壮已经有些恍惚。“桐城壮班有银子有肉吃,但不是人人都能入得。想要拿银子,就要按壮班的规矩,今日教你们第一条规矩,便是纪律!”庞雨看着台下冷冷道,“此时开始,所有人站在原 地,我没说解散,谁敢动一下,便是五十军棍。” 话一出口,下面民壮都发出嘶嘶的吸气声。不过他们连头也不敢转动,最多只能用眼珠移动,看看旁边其他人的情况,方才的散乱已无影无踪。 庞雨不再说话,默默站在台上。他这样一做,快班的人也不敢再动,因为庞雨并未说只是壮班,万一也包括快班在内,那岂非送上去给班头打。 阮劲倒也不太在意,按他想法,班头要给个下马威,大概要站一刻钟。 时间慢慢流逝,满了一刻钟,庞雨仍站在原地,西花园中静悄悄的,所有人如木雕一般,谁也不敢动第一下,也没有人敢说话。因为五十棍打下来,很可能要出人命的。 很快半个时辰过去,阮劲身体有些僵硬了,场中不少人已经有些摇晃,阮劲心中开始犯嘀咕,班头这操练法,与鹅毛扇差别太大了一些。 庞雨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眼有神的打量着台下的众人。又一刻钟之后,庞雨还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在一片难耐的寂静中,阮劲的额头开始冒出了密密的汗珠。 第八十一章 群体 “阮先生请跟小人往这边走。” 阮大铖点点头,跟在江帆后面往叶宅的东花园走去。叶家大院的门房都被烧了,壮班进驻之前,里面住了不少乞丐,现在阮大铖帮庞雨要到了使用权,庞雨也不知道把大门修一下,就在烧毁的门房前竖了一个壮班的红旗, 安排了两个快手守着大门。 “庞班头就在花园中操练兵马?你们招了多少人手,那花园可还够用?” “回阮先生话,第一批招募的是五十人,练了三天有七人自愿离开了,还有六人被庞班头开缺回家,今日第二批五十人刚招齐,庞班头正在东花园操练。”阮大铖朝着江帆挥挥手,示意前面带路。阮大铖最近一直是在排练那女驸马,庞雨把剧本写得很详细,但庞雨不会写调,遇到长些的唱腔,阮大铖就要来找庞雨一趟,两 人要把唱腔多过几遍,一般是在庞雨家中的花园。今日阮大铖来得早,直接来了叶家老宅,他也打算顺便看看壮班训练,虽然他并不觉得训练有多重要。作为一个高级的知识分子人,他认可庞雨的勇武,但并不认为庞雨 有运筹指挥的才能,那还得看文官的。 来到东花园外,里面静悄悄,没有他想象中喊杀震天的景象,阮大铖好奇的进了东花园,以前的那片竹篱被拆了个干净,竹篱石洞是东花园最有意境的地方,现在不但竹篱没了,连那假山石洞也不知被拆去了那里。阮大铖忽然觉得有点心痛,就像一位深闺中 的秀美女子被一群的土包子糟蹋的感觉。好在叶灿肯定不会再回来,这处房屋既出了人命,又遭了火灾,在很多人眼里很不吉利,可见的将来是卖不出去的,如果壮班不入住,也要被乞丐糟蹋了。所以阮大铖这 么一想,倒也没觉得对不起叶灿。 里面第二批的五十个民壮站成五排,还是比较整齐,这次还来了五个第一批的人,正在在第一排,背对着木台,在帮着维持秩序,木台上依然摆着银子和烧肉。 “怎地这么些天了,还是在练静立,你们班头就这么操练的?” 江帆很确定的点点头,“这是第二批了,班头说刚来的都要从静立开始。” 阮大铖摇摇头,“打仗都要动起来才能赢,哪有站着能杀贼的。还是年轻人啊,操练哪能由得随性所欲,看来哪天老夫还是要寻个时机点拨一下你们班头。” 江帆没有回话,他才不觉得庞雨会听阮大铖的。 阮大铖游目四顾,刚好看到庞雨的身影从站立的人从中走出来。今日是第二批壮班的首训日,刚刚才集合完成,庞雨正在壮丁面前来回走动。 “今日我与各位第二次见面,各位也知道我是谁。”五十人的人群,庞雨讲话还不用太费劲,“各位将组成的,是我桐城的壮班,今日首先告诉各位,何谓桐城壮班…” “这个庞班头。”下边一个农民小心的开口道,“能不能先发些工食银,家里等钱用。” “以后要说话,举手告知本官,待本官说准许之后,你们才能说话,否则就哨棍伺候。” “啥?说话还要你准许?里长啊银头啊啥的也没这么管人的。” 庞雨微笑着点点头,又转向其他人道,“桐城壮班,是保卫桐城万千生民的子弟兵…” “这个庞班头,我家还有田土要种,能不能不忙的时候来这壮班,农忙回去忙田土里的事儿,我那媳妇做农活不放心,重的她又弄不来,你看反正按天算成不?” 又是刚才那人,庞雨收起笑容,对着前排的五人一挥手,“拖下去,五十军棍。” “我咋地了!你们欺负人咋地?”那农民挥手乱打,可他一个人哪里敌得过五个,片刻功夫就被放倒在地。 “方才便告诉你,待本官说准许,你才能说话,你当做耳旁风。还抗拒镇抚兵执行军法,加二十军棍。” 五个第一批的优秀分子对打棍子还不太熟悉,有三人按着那农夫的手脚,两人操起棍子一通乱打,有一个因为角度太大,棍头直接打在了地上,顿时断为两截。 那农夫的惨叫声中,夹杂着记数的声音。 这杀威棒效果很好,第二批其他人顿时鸦雀无声,按庞雨的想象,每一批都会有出头鸟撞上枪口,这杀威棍会成为日后的新兵必修课。庞雨在队列前缓缓走过,指指台上的银箱,“这些银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们不要想着是来挣工食银的,我要你们拿银子之前,问问自己,你们付出了什么,可以获得这 些百姓膏血。” 一群农夫挑夫不敢动弹,小心翼翼的看着眼前的班头。“你们与我今日是第二次见面,这里是桐城壮班,是保卫桐城万千生民的子弟兵。在这里银子不会短少,吃的每日管够。但你们以后不是下乡比较钱粮,你们要对付的也不是劫匪土寇,更不是小偷小摸,你们要对付的是大贼巨寇,动辄要生死相搏,他们不会给你们任何怜悯,所以本班头训练你们,为了让你们以后能活下来,也不会对你们有任何怜悯。若是你们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今日便可以退出,甚至三日内都可以退出。一旦过了三日,便由不得你们随意退出,本班头不能砍你们的头,但杖毙也是一 样的,各位可要想好了。” 庞雨冷冷看着场中,有不少人都露出了怯意,庞雨静静等待着,他希望在一开始就把意志薄弱的人淘汰,这样可以不浪费训练的资源。他的军法中最严厉的就是杖刑了,因为壮班毕竟只是政府机构,而不是军队编制,是执行不了军法的,也就是说穿箭、斩首这种酷刑不能施行,但衙门里面对付衙役的杖 刑是可以的,庞雨自己就可以执行,只要下狠手,一样能打死人。 上面的七十板还没打完,那农夫被哨棍打得惨叫连连,这种哨棍前端是空的,威力已经比水火棍小多了,但皮肉的疼痛并不见得小。 “有没有要退出的,马上就可以走。”庞雨向着队列大声道。 后排有两人畏畏缩缩的站出来,庞雨问过名字之后一挥手,两人赶紧往大门外跑去,接着又陆续出来了四人,庞雨都在名册上除名。 此时军棍打完,庞雨也不打算留下此人,他会给些伤药费,但他需要这人多摆一点时间,更好的震慑这些新兵。 庞雨对最靠近自己的那名老兵道,“庄朝正,你是第一批的出色者,今日你代本官站在台上,看到哪个动的,就拖出来打。” 那庄朝正连忙应了,他想上台去,却又不知道算不算乱动,身体僵着看向庞雨。 “到位之后才算。”庞雨挥挥手,那庄朝正才赶紧跑上台去。 庞雨又看了一眼首排的人,都是第一批里面表现好的,他们都反向站立,面朝后面的丁壮。从第一批里面选出服从性高的人,给予一定职务,这些人的利益便与庞雨一致。由他们来管理后面来的人,则可以让快班的人逐渐退出壮班系统,如果一次来一百九十二 个,就需要大批快班的人来辅助维持秩序,会把快班许多市井习性传染给壮班。所以庞雨才要一批一批的操练。 等到庄朝正到位,庞雨大喊一声,“静立开始,老子没说结束,谁敢动就五十军棍!” 有了地上那农夫的教训,全队听到之后集体肃立,庞雨满意的看了一眼,才赶紧走到阮大铖身边。 “阮先生久等了,实在对不住。” 阮大铖爽快的一摆手,“操练兵马为吾皇解忧,这才是大事,老夫一个赋闲山樵,等一会便等一会。” 庞雨仔细看阮大铖神色,倒不像是说反话,他跟阮大铖相处还比较融洽,除了阮大铖想用他平乱的牌子刻意结交外,阮大铖本身性格比较豪爽,也是重要原因。 “壮班能开始操练,还全靠先生借来的这处宅院,桐城壮班还要再谢过先生。”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阮大铖说完又关切的问道,“前日听说壮班的被服器械无一备齐,若是银钱短缺,老夫可为壮班助饷。” “不敢再叨扰阮先生,小人自己想法筹措了一些,暂时也是够了。”阮大铖语重心长的道,“但是庞小友啊,老夫有些话不吐不快。这操练兵马,不能光走啊站的,看了几次,这些壮丁每日不是站着不动就是排队走来走去,庞小友这到底是 个什么章法?”庞雨亲热引着阮大铖,往东花园残存的兰亭阁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在下这壮班的兵源,大多是农民,因为农民身强力壮吃苦耐劳,没有市井的油滑奸诈之气,原本是极好的兵源。但农民也有其缺点,因为他们处于个体劳动环境,缺少了些协作精神;另外在农村自给自足的经济环境下,一个农村家庭要维持生活,当家的农民需要从事二十多种不同的工作,在这些工作之间切换的时候,人都会难以集中精力,所以农夫必然会形成散漫的特点。这并非是他们天生如此,而是劳动环境造就的。阮先生你仔 细观察,最早那一批里面,挑夫和石匠在专注性上便要强一些,因为他们长期从事单一工作,又习惯服从主顾。” 阮大铖还第一次听人从职业的角度分析群体行为,既有些新鲜,又感觉一时难以接受,“你的强军,那就让这些农夫站一站走一走便成了?”庞雨笑道,“自然不够的,这只是第一步,但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我们在桐城能找到的最好兵源,依然是这些农民,训练他们的时候,就要特别针对他们以前的缺点。静立表面看来无甚用处,但配上军棍,就能训练他们专注和服从,这是纪律的基础,再来还有队列,接着是团队协作训练,通过行为习惯的改变,把以前的社会人格撕碎,重 新塑造成军队需要的模样,这是强军的精神基础,一点不能马虎,这一步做好了,以后练兵事半功倍。”阮大铖张着嘴,庞雨说的他确实首次听到,有些术语听得似是而非。总之跟他以前所认知的兵法全然不同,不过他没那么容易被说服,呆了片刻后问道,“那庞小友练完这 些静立、队列之类的,接下来又操练些什么?” 庞雨神秘的一笑,“到时阮先生便知道了。”阮大铖点着庞雨嘿嘿一笑,“跟老夫还要保密,也罢,左右老夫要多留些时日排戏,今日就是来找你说,已粗粗排到‘我本闺中一钗裙’,那一段唱词太长,老夫还得再与庞 小友演练。” “一声霹雳破晴空,驸马原来是女人!”阮大铖哼起调子,大步往东花园中的兰亭阁去了。庞雨在后边皱眉喃喃道,“对啊,老子后边让他们练什么还没想好呢,刀、枪、弓箭?古代还有啥兵器?” 第八十二章 马快 “难道老子的军事才华这么快就耗尽了。” 快班值房之内,庞雨揉了揉额头,喃喃说完后抬头看向对面的几个手下。 “你们几个,谁知道流寇是什么编制、什么装备、人员组成、何种战法?” 何仙崖、江帆、阮劲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为啥庞雨突然问这个问题。他们平日听到流寇消息是不少,但都是些动向或传言之类的,倒没有流寇本身的消息。 “属下听说那流寇中驿卒递夫不少,流贼所以叫流嘛,就是马很多,都是骑马流窜跑来跑去。” 庞雨对说话的阮劲表扬道,“嗯,说的消息不错,分析也比较合理,以后要多留意。” 何仙崖见江帆准备开口,连忙抢先道,“据闻那流寇中有不少的官兵降卒,拿的都是官造兵器,他们不敢与朝廷大军交战,但跑起来人人有马,比朝廷大军跑得快。” 庞雨又点点头记下来,江帆准备的话和何仙崖差不多,他们都是从流寇的流字上分析,加上一点道听途说的消息。庞雨见没有人再说,不由摇头叹道,“下午我去兵房跟沈司吏谈事,问了一下兵房有无流寇的情报,他告诉我什么都不知道。老子就奇怪了,流寇既然是朝廷大敌,南直隶 又可能受其威胁,兵部和应天巡抚衙门为何不编发敌情分析,战防手册一类的东西。光叫各地提防,实用的东西一点不发,也不拨银子练兵,叫地方怎么防。”说完他把毛笔往桌子上一扔,“兵房没有流寇丝毫消息,只知道春季安庆府发来的那次警讯。现在流寇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老子对流寇一无所知,怎么针对性的训练壮班 。” 庞丁抓抓脑袋,“练兵不都那么练法,怎地还跟流寇有关了。”“你懂个屁,要是黄文鼎那样的乌合之众,给壮班一人发一根哨棒,一百九十二根白梃就能平了他们。流寇纵横天下,肯定要比黄文鼎这种乱民厉害,要是老子不知道他们的路数,费力练出来的兵未必适用。”庞雨捂着脸想了片刻后放下双手,“听你们说起来,流寇应该是轻骑兵,跑得快最要紧。但他们动辄几万几十万人,总不会都是骑兵 ,哪有那么多马呢。那老子练什么兵,老子只有步兵?” 庞雨抬头看着几人,“你们谁知道轻重步兵该如何配……”说了一半,庞雨看到几人又是一脸迷茫的表情,知趣的停下来道,“壮班的事情我自己解决,以后快班要专门训练几个马快,如果消息说流寇在河南,就派马快往颍州、六安州方向去打探,甚至进入河南也行。如果说流寇在湖广,就派马快往宿松、太湖、黄梅方向去打探。咱们得靠自己,尽量多收集一些流寇的消息,不能像如今一样对流 寇动向一无所知。”几个手下互相交换一下眼神,这差事可不是美差,已经超出官差的范围了,所以几人都装傻不说话,以庞雨打蛇随棍上的习性,谁一不小心接个话,说不定就把这差事落 在谁头上。庞雨等待片刻,见确实无人上钩,知道手下也学精了,只得咳嗽一声继续道,“下面咱们说说快班的事情,快班收了原来壮班二十三人,加上新招募的员额是五十人,这里面有些人我不会留着,招募整齐之后,普通快手每半年必须淘汰四人。但本班头也会给活路,快手和帮闲之间,可以互相轮换,帮闲做得好的,就升为快手,做得不好的 先降为帮闲,帮闲再做不好,就让他滚蛋。所有人都是如此,若是做不好派给你的事,就由其他人来做,直到有人让我满意为止。”几人各自暗吞口水,这班头总是有各种方法逼人做事,现在好不容易等到要正式任命小队长,也不忘先给他们施加压力,听起来即便当了小队长,要是做不好也随时可以被他更换。而几人丝毫不敢怀疑庞雨能做到,因为现在杨知县完全支持庞雨,县丞和典史与庞雨的关系也颇为密切,户房唐为民更是与他穿一条裤子,在衙役层面是绝对 权威。“正式的快手眼下是五十人,分四个小队,第一队是抓捕队,跟随本班头行动,平日留守快手房,负责护卫县衙,先定了队长焦国柞。第二队是北城小队,负责城内向阳门 大街以北巡捕缉凶,及向阳门、东作门、北拱门、宜民门值守,第二小队队长…” 庞雨略微停顿了一下,钓起几人的胃口,几个属下都等待着正式的任命,聚精会神的看着庞雨,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字。 “阮劲在抓捕郑老的行动中记首功,本班头说话算数,任命阮劲担任第二队队长。”阮劲长长舒一口气,经营了这些日子,终于获得了期待的队长职位,本来想沉着一些,但实在难掩喜悦,嘴角不停歇的要翘起来。江帆和何仙崖都羡慕的盯着他,至少他 可以放心了,而两人则还要等待。“第三队是南城小队,负责向阳门大街以南巡捕缉凶,及南城门、西城门值守,第四队是马快小队,负责县境之内巡捕缉凶,也要打探县境之外的消息。”庞雨说完等待片 刻后道,“这两队里面,我们先说第四队,有没有愿意自荐领第四队的?”场中一阵沉默,庞雨抬眼观察对面的手下,虽然名义上小队是平级的,但因为管辖的区域不同,实际上是有分别的。剩下的两个小队里面,油水最丰富的是南城小队,马 快小队虽然管不了城内,但马快工食银原本就高,庞雨又作了一些平衡,出差缉凶加了补贴,收入也是不错的,但总的来说不如南城小队。 所以庞雨心中也没底,首先就问的是第四队,而他的目标人物也很明确。这里在座的人,阮劲已经定了第二小队,庞丁是初来乍到,能力也不足以管理一个小队,剩下就是何仙崖和阮劲两人,何仙崖是帮闲刚升上来的,庞雨限定何仙崖为副队 长,但会空缺相应的队长,实际就是担任队长。 阮劲和何仙崖两人都沉默着,他们明白庞雨的意思,其实是把刚才说的查探流寇消息的差事换了一个说法,跟马快小队捆绑起来了,也可见庞雨确实重视这件事。两人一边思索,一边不停的偷眼打量对方。但如果此时自己开口接下马快小队,那便是主动让出了城南小队,南门是桐城最繁华的地方,而马快的工食银虽然高,没有其他明确的利益来源,还要承担全县的追捕缉凶,既辛苦又有更高的危险性,相比起来当然差多了,但从庞雨的态度来看,对马快极度重视,如果把马快管好,能获得庞雨 最大的好感,这是另一层次的好处。 何仙崖的眼神在庞雨和江帆的脸上换来换去,两人都在头脑中急速运转,一时间确实也有些难以取舍。 庞雨也在观察这两人,这是一个观察属下性格特质的时机,二选一的难度有时比多选还难。阮劲和庞丁虽然事不关己,怀着热闹的心情,轻松又有趣的看着两人。 “如果没有人主动请缨,那我们暂时留下马快小队,先定城南小队的队长,有没有主动请缨当城南小队队长的。”庞雨话一说完,江帆和何仙崖又愣在原地,刚才没有人去马快小队,现在轮到城南小队的肥缺,如果主动请缨,会显得太过势利,庞雨很可能反而不给了,如果自己不争 又怕对方争去。 何仙崖在沉默中紧张万分,口干舌燥的喘起了粗气,手也不停的抖动着。 还不等他决定,江帆突然站起,何仙崖全身一抖,想要抢先说话,庞雨却已经对他一摆手,“江帆先起来,让他说完你再说。” 说罢庞雨便紧紧盯着江帆,何仙崖晚了一步,丧失了主动权,心中懊悔不已,他知道城南小队队长职务已经飞了。 江帆对着庞雨一躬身后,看着庞雨沉着的道,“属下毛遂自荐,担任马快小队队长一职,望班头提携。” 何仙崖愕然的抬起头来,江帆的侧脸上,神色坚定又从容。 …… “江帆留一下。” 等到何仙崖、阮劲、庞丁几人退出房间,庞雨摸出烟丝分出一些,跟江帆各自点起吞云吐雾。 “关于这个马快小队,你是如何想的。”江帆恭敬的道,“属下想着,马快骑马来去如风,无论是抓人还是打探,这是步快永远不及的地方。城内或许步快更方便些,但一旦出了城,便离不得马快。养一个马快能 养三个步快,就可知马快的重要,属下会尽力把马快小队帮大人管好。”庞雨点点头,“你这么想就对了,马快就是战场上的骑兵,县界之内骑马赶路都在一天之内能到,步快万万做不到,无论抓人还是传递消息,都只能依靠马快。但马快也不 是只管城外,城内的抓捕行动,若是抓捕队人不够,马快也要参与。” 江帆并不推脱,“以前有十个马快,民乱之后大人开缺了几个,现在只有四人可用。” “去招满十二人,附带六个帮闲,能骑马的都行,选好的带来本官帮你看看。你现在可以先想想从哪类人里面招募合适?” “属下想着马快首要是骑马,当过驿卒和递夫的较为合适,各个大户人家的马夫也可以,这些人都会骑马,也会养马。挑选时便按大人选壮丁的法子挑选。”庞雨笑道,“驿卒和递夫这类人确实适合作马快,但你按我那样选不出来,驿卒马夫都在市井间打滚讨活的人,又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市井气不在行商青皮之下,按壮丁的 标准很难选出来。你就按步快的标准选就行了,就是多一个骑马的能耐。” 江帆应承道,“属下记住了,只是步快的工食银从六两涨到了十二两,马快的工食银以前是十六两八钱,是否也会增加一些?” 庞雨听江帆话里的意思,是想把马快工食银也涨一倍,不过既然他是马快队长,为属下争取利益也是应当的。 当下轻轻拍拍桌子道,“以前十六两八钱工食银,那是包括马料银的,现在给他们每月二两,马料银和奖金在外,帮闲折半。你的工食银是每年三十六两,奖金在外。” 江帆满脸愕然,随即变为惊喜,按照这么算来,这待遇远远超过他的估计,这样他就好招人了。庞雨倒不怕把工食银开得高一些,如果没有月薪制作为基础,是没有办法强化管理的,而且庞雨也不担心收支平衡的问题,这么大一个县城不会养不起这么两百多人的衙 役。庞雨等江帆兴奋片刻之后,又开口说道,“你要留意打听流寇消息的事情,情报的首要要求是可靠,市井间关于流寇的谣传很多,马快从各地打听来的消息,你要自己先进 行分析,报给我的消息要有一定可靠度,否则一旦情报有误,就要影响判断,也许就是许多人命。” 江帆听了微微有些紧张,他沉默片刻后道,“方才属下已经想过,已经有些头绪。” 庞雨惊讶于他这么快已经有些头绪,因为江帆今天之前都没确定是哪个队的队长,这短短时间已经有些头绪,说明他是有各种准备的。 “哦?说来听听。”“属下第一步会收集朝廷的邸报,邸报比市井流言可靠,县衙承发房有一些,但恐怕远远不齐,可以去安庆府承发科寻找,从邸报中可以应可看出一些端倪。第二步便是如 大人所说,派人分路往湖广和河南两个方向,顺着流寇曾经过的地方打探,特别是被流寇攻破的城镇,当地一定会有大量幸存之人,从他们那里得来的消息会更可靠。” 庞雨听完感觉自己的人事安排是合适的,江帆比何仙崖更优秀在主动性,管理马快队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对于流寇这样军队形态的对象,究竟需要些什么具体的情报,庞雨也并不清楚,他只是出于以前的工作习惯,无论对资产还是谈判对象,他总是要收集尽可能多的消息 ,并加以仔细研究。 庞雨对江帆今日主动接下马快班十分满意,准备与这个属下发展一些私人关系,开口对江帆问道,“还没问过江队长,你家中还有些什么亲人。” 江帆低声回道,“家父家母都康健,家父以前也当过步快,小人就是接替的他才来的快班,”“原来是快班世家。”庞雨笑道,“难怪快班事务都办得娴熟,但咱们桐城快班与以前要有些不同,这马快做的事,必定有些是新的,需要自己动脑子去学,不但新的差事要 自己学,旧的也要想想怎么做得更好,你方才对打探一事已有所预备,便做得甚好,你来管快马小队,我也放心。” “无论班头安排何事,小人都会尽力办成。” 庞雨盯着江帆道,“输家才说尽力,我更希望听到你说已经把差事办妥。” 江帆口中有些发干,跟庞雨在一起的时候,时刻都可能有压力加下来,只得埋头低声道,“是,小人一定办成班头安排的事。” “这就对了。”庞雨站起来伸个懒腰,江帆连忙也陪着站起。 懒腰没伸完,庞丁的脑袋出现在门口。 “班头,壮班把你要的那长坑挖好了。” “这么快,不愧是些农夫。”庞雨看看天色,“快到午饭时间,正好。” 江帆一脸迷糊,庞雨让壮班挖了一个长坑,两头都是坡道,挖出的土垒在两侧,长坑中间深达六尺。庞雨却不说挖坑作什么用途。庞雨对迷惑的江帆道,“你自办理马快小队的事情,本班头操练兵马去了。” 第八十三章 大坑 叶家旧宅东花园中,六十六名壮丁分成六队站立,他们面前是一条长长的坑道,挖出的土都堆在坑道两侧,大约有一丈宽,总长度有八丈,坑道两头各有一条石灰标识的 白线,然后是缓慢下降的坡道,延伸到中间有两丈长度的平路,中间水平部分的土垒深度约有七尺。 一众壮丁大多农出身民,挖坑大概是他们最近训练中最适应的部分了,这项工作完全在他们的舒适区间内。 他们也很高兴完成了班头布置的任务,正等着庞雨的表扬。在他们的猜测中,木台上的三盆肉就是挖坑的奖励之一。 “挖得不错,”庞雨站在坑道上看了一眼,随即转头低声对身后的庞丁道,“下次阮先生来,就不要带他来东花园。” 庞丁连忙应了一声,好好一个花园挖成这样,当然不好意思让阮大铖看到。 “各位站了这些时日,咱们要加点新东西了。”庞雨看着站立的手下,指指木台上道,“这里有六个小队,但是只有三盆肉。” 壮丁们心情开始紧张起来,虽然还不知道庞雨的真实意思,但直觉告诉他们,那三盆肉并不是奖励,他们似乎真的为自己挖了个大坑。“这里六个小队,两队为一组,每组只有一份肉食。人多肉少不好分,所以我们要进行一项比赛。两队各自从坑道两端的白线出发相向而进,哪一个队的所有人先到达对面 的白线,就能吃掉那份肉。输家不但没有肉吃,还要在赢的一方吃饭时候在旁边静立,等赢家吃完之后,输家还要帮他们把碗筷洗好,然后才能吃自己的白饭。” 庞雨说完扫视着队列,队列静悄悄的,经过这几天的静立训练,这些壮丁比来的时候服从性好了很多。不过他们听到庞雨说的话,都有些眼皮发跳。“每一盆的份量实际勉强够两队人吃,但我只给一队人吃,就是赢的那一队,为什么?”庞雨向着队列,停顿了片刻后大声道,“因为战场上没有第二名!胜利者赢得所有奖 励,失败者一无所有,连命都保不住,这就是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始终记在心里的真理。” 庞雨说完对着台上的徐愣子一挥手,徐愣子打开一个沙漏,沙子从细嘴中连绵而出。 “沙漏结束之前,各队可以自由商议策略,解散。” 一群壮丁听完发了一会呆,六队是昨日才分组完成,虽然一队都住在一间,但很多人互相还叫不出名字来,根本没有领头的人。 各队迟疑着总算各自围成一团,他们好歹知道不能被对手听到,商议的声音不大,庞雨在各队间走来走去,观察各队的成员。 庞雨走到第一小队旁边时提醒道,“第一队和第二队是最先比试的,你们要注意沙漏。” 第一小队的人纷纷抬头去看台上的沙漏,庞雨没有计时工具,这沙漏还是在阴阳官那里借的。 第一队中最壮的壮丁一边说一边脱掉上衣,露出精壮的上身,口中骂骂咧咧道,“没啥商议的,往那边冲便是,谁挡着老子吃肉,老子活撕了他。” 庞雨早已认得他,此人叫姚动山,第一批里面的两个石匠之一,在石场里面从事的是搬运,远比其他人强壮,当日是送石料进城,正好碰到庞雨的招聘会,便留了下来。 庞雨之所以对他有印象,是昨天买猪回来的时候,一头猪不肯进圈,姚动山提起猪后脚随手就给扔进去了。 第一队其他人大多是农夫,对这种集体行动提不出什么建议,一群人懵头懵脑的互相看着浪费时间。 庞雨转身走到第二队,凑过去一听,二队众人也正在七嘴八舌,有些乱哄哄的。 “就冲便是了,一个对一个,谁也别拖后腿,老子反正不怕谁。” “这宽度只能排开五个人,一个对一个不成,得二对二。” “咱们一队是十一个,让我算算,得咋排成两队…” 庞雨等了片刻,那人始终没算出这个一年级的算术题,其他人也不等他,继续胡乱讨论,庞雨不由摇摇头抬脚要走。正在这时里面一个声音道,“你们听清楚庞班头的话了没有?是一队所有人全部通过对面白线,才能吃到肉,你们一对一二对二赢了都无用,输赢是按小队算的,就像赛船 一样,一个队就是一艘船,赢就是整船赢,输也是整船输,没有一个两个船夫赢的道理。” 声音不高,却能让本队人都听清楚,庞雨听到之后立刻停了下来,耐心的等那人的下文。第二队其他人也被他的话所吸引,有一人催他赶紧出主意。 那声音继续道,“咱们可以这样…” 其他人不自觉的都朝那人围过去,庞雨从一个壮丁肩膀上看了一眼,说话那人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农民,相貌普通难以让人记住,庞雨便不记得他的名字。 此时他脱了上衣,身上皮肤黑黝黝的,虽然瘦却不弱,他低声对一群队友耐心部署,声音沉着没有丝毫焦急。庞雨设计各类比赛的目的,一是锤炼他们的团队精神,二是领会命令的理解力,三是制定计划和执行的能力,庞雨则可以在过程中观察各队队员的特质,他丝毫不怀疑, 有潜力的人在竞赛的刺激下,总会脱颖而出。 庞雨记住此人面貌后,又往下一队走去。 … “咚咚咚”三声鼓响。 他来到坑道的中间位置,一队和二队已经在两头白线就位,两队不约而同的排成三排阵形。第一队只有姚动山赤膊,第二队则全部赤膊。 此时两队都有些跃跃欲试,人面对比赛都有争胜的心思,更何况全是年轻的男子。徐愣子和庞丁两人各自提了小红旗在白线处,担任裁判的角色,如果一方小队全部到达,就举旗示意。他俩也是留在此处的最后两个快手,庞雨正在尽力减少两队之间的 联系,徐愣子和庞丁以后都准备安排在抓捕队,总之不会留在壮班。庞雨向木台上的鼓手举起手,壮班现在总共是六十九人,不能均分为六队,庞雨挑了三个当旗鼓手,可惜旗帜还没做好,所以三人都在当鼓号。而更寒酸的是,唯一的鼓 也是从阮大铖那里借的唱戏的鼓,敲起来有些清脆,没有战鼓的肃杀,不过庞雨也顾不得了,总比没有好。手落下,鼓声以缓慢的节奏敲起,庞雨手在空中带了一会节奏,那鼓手颇有点天份,把节奏掌握得不错。庞雨不知道战鼓到底如何用的,但以他的理解来说,应该是控制 步伐,也能控制士兵的情绪,反正如果打仗一定要用的。在这类竞赛时用鼓点伴奏,能让壮班习惯于鼓点。 坑道中两队人同时大声叫喊,朝着对面冲去,庞雨顾不得再指挥鼓手,转回身仔细观察战况。 姚动山一马当先,借着坡道不断加速,其他队友追赶不及,队形拉得又长又乱。 第二队聚在一起缓缓跑动着,那黝黑农民跑在最后,口中还不停喊着口号,时而还要提醒加减速度。 二队刚到达己方坡道尽头,姚动山已经跑过了坑道中间的平直路段,威猛无比的一头撞进二队的阵形中。二队第一排顿时人仰马翻,被姚动山带翻三个人,接着姚动山大吼着双手乱挥,二队无人能挡住这个强壮的石匠,阵形第二排的人也被他推翻两三个在地,最后的那黝黑 农民自觉不是他对手,赶紧让在一边,姚动山如同蛮牛一般冲出人从,上了坡道往对方的白线跑去。 后面又连续冲来一队的人,那黝黑农民低声提醒,二队并不用力阻拦,连续又放过去了五人,姚动山此时已到达白线,一队已通过半数,他不由看得哈哈大笑。 那黝黑农民突然大喝一声,“拦下!” 二队的人全部聚集起来,密密的排成两排,仗着人多势众,阻拦住后面来的对手,黝黑农民喊起号子,二队推着剩下的五个对手往前方而去。 局势顿时逆转,围观的其他四队齐声起哄,东花园中喧嚣四起。那五人哪里抵挡得住对方十一人,而且他们才发现,没有脱上衣是一大失策,对方全是赤膊,身上出一点汗之后滑溜溜的,根本无处着力,而对方可以拉扯自己的衣服, 己方完全处于下风,五人一路节节败退,二队快速的接近白线。 姚动山脱口骂道,“冲啊!你娘的蠢材!” 刚骂了不到两句,二队已经把那五人推得翻倒在地,二队一窝蜂的涌过了白线。 姚动山摇摇头,“他们几个吃不到肉了,可惜,狗日的笨得很。” 徐愣子的红旗举起,庞雨大声道,“二队赢得胜利,获得一盆烧肉,可以马上在回廊开饭,第一队所有人到回廊静立,观看一队就餐。” “啊?”姚动山嘴巴张得老大,半晌闭不起来。 二队全体欢呼雀跃,庞雨任由他们兴奋,总是要在激烈的竞赛中争取胜利,才能磨练出团队精神和荣誉感。 庞雨等他们稍稍平息后,来到队列前对那黝黑农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那人立刻躬身道,“小人王增禄,北峡关南口人。” “一直在家种地?” “一直都是…”王增禄停顿一下道,“跟亲戚去过安庆当了半年船夫,亲戚死了就回来了。” “往哪里跑船?” “主要就是南京。” 庞雨点点头道,“王增禄,我记住你了,第二队干得不错,去吃饭。”二队又一阵欢呼,集体到回廊下围着肉盆大吃,果然如庞雨所说,肉的份量足有两倍,第一小队则垂头丧气的在回廊外静立,闻着肉香吞着口水,看那群该死的对手大吃 大喝。 其他四队看完战局都在低声议论,庞雨大声道,“未比赛各队可商议片刻,以便完善策略。” 庞雨刚说完,其他几队立刻各自围成一团,一边讨论一边纷纷把上衣脱掉。 等俩片刻后,庞雨又缓缓在各队间走动,刚听完第四队的时候,却见孙先生慌慌张张的出现在东花园圆形拱门处。 庞雨赶紧迎过去笑道,“孙先生何急如此,难道流寇打来了咋地。” 孙先生喘息片刻,拉过庞雨压低声音道,“真,真的,流寇来了,知县大人让你马上去退思堂商议,用壮班的时候到了。” 庞雨看着孙先生焦急的神情,知道他绝不是在玩笑,不由头皮一阵发麻,“壮班这才刚开始操练,什么流寇…在哪里?”“潜山刚发来移文,流寇扫地王已至英山县,并有零散流寇出山,袭掠太湖、潜山的靠山地方…庞班头,流寇真的来了。” 第八十四章 守策 县衙的退思堂中,杨尔铭独自走来走去,年轻的小脸上挂着些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忧虑。 庞雨和孙先生进入堂内,杨尔铭一见庞雨,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 他马上从茶几上拿起一份公文递给庞雨,“这是潜山县发来的移文。”庞雨粗略的看了一下,上面写明从英山方向出现部分流寇,山里有山民出山,说扫地王已占据英山。大部分都是些传闻,潜山县并未抓获任何流寇,但确有衙役到沿山地 区查看了被抢掠的地区,有少量百姓被杀,消息仍然是非常模糊。这类移文是用于同级机构的公文,潜山县肯定是往安庆府告警的同时,往周围州县进行了预警,已经算是厚道的了。因为潜山的移文也提到,太湖和宿松方向也有流寇活 动,而太湖和宿松就没有向桐城发出预警。最让庞雨头痛的,是桐城县衙没有任何地图,他连英山在哪里都不知道,潜山的位置在安庆几个县的中间位置,北部靠近大别山区,从潜山经官道往东北方,就是桐城了 。庞雨只是从潜山的移文推断,英山就在大别山区里面。 这与庞雨目前的印象有些出入,他一直认为流寇全部是高度机动的轻骑兵,应该更习惯于驱驰平野,而不是在大别山的莽莽群山里面钻山沟。 如果移文说的情况属实,就是说流寇确实进了山,要从河南横穿大别山进入安庆府,春季的警讯也是在这个方向。上次王公弼过江之后,张国维一直忧虑安庆,便命令潘可大留驻在安庆府城,但也就只是府城有备,其他的宿松、潜山、太湖、桐城是没有任何军队驻防的,附近的几个 县也没有任何团练。流寇与安庆已近在咫尺,以庞雨那点可怜的历史知识,自然不会知道这些流寇何时会进入江北一带,他以前对这些人的印象好像都是纪律严明,专门对付地主的感觉,但 这么长时间以来,听到的传闻和周围人的反应看,恐怕不是那么回事。孙先生闭起眼道:“两三年前,流寇尚只癣疥之疾,崇祯六年之后,烽烟处处无处不被兵,流寇之乱大矣。中原四通之地,流寇若是回山西陕西,我们自然不用理会,北直 隶重兵云集,流寇不敢去,河南、两淮、湖广,则皆可虑。我安庆之地,居于湖广与两淮通衢之地,流寇无论从湖广至两淮,或自两淮至湖广,皆要经桐城。”杨尔铭皱起眉,一副少年老成模样,“为官地方,首要地方安靖,兵伍器械绝非旦夕可备,流寇已近在咫尺,我等必须立刻作好预备。县衙中知兵之人,以庞班头为首,是 以先找你来商议,壮班如今可堪一用?”庞雨心头一抖,他上次是靠着下药平乱,无故得了个知兵的名声。但庞雨还有点自知之明,群殴和打仗还是有区别的。现在壮班或许对付黄文鼎这类人够了,但要对付流 寇,恐怕还差得远。 “壮班草创,人丁器械都不齐整,连被服也未配备,士气难称高昂。不过只要大人要调遣,壮班一定全力以赴。” 杨尔铭和孙先生对望一眼,庞雨说得好听,实际上意思很明显了,就是壮班不堪用。杨尔铭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壮班才交给庞雨十天,神仙也练不出强兵来。 孙先生见有些冷场,便开口说道,“守城最利为火药,眼下要先买些火药备用。”“孙先生高见,火药为必不可少之物。小人这里也有个思量,此等大事,必先谋而后行。守御不外人丁器械,策略却要在此之前。”庞雨不愿讨论细节,他偷眼看看杨尔铭 的神情后,低声对他问道,“守御是以县城为重,还是县界为重,如此才好根据策略准备人丁器械。”杨尔铭两人默然片刻,作为一县之长,自然该守境安民,但桐城地域广阔,虽然南有长江西有大别山,但西南、东北都无险可守,北方的北峡关虽是一要地,但不能完全 截断道路,流寇一样可以绕行通过,谁也不会相信靠北峡关巡检司的弓兵便能守住关口。要抵挡流寇,不让他们进入桐城县界,需要强大的野战力量才能做到。孙先生清清嗓子之后道,“孙某认为当守县城。朝廷论罪,陷城失地居首,流寇来则来矣,去也去得甚快,地是决计不要,但若是城池被破,百姓死伤必重,就算流寇之后 走了,地方牧守也是死罪,朝中对地方上可以严厉得紧。”孙先生当着庞雨的面这样说,已经是把庞雨当做自己人,如果是有其他人在场,他绝不会说得这么直白。孙先生的意思就是,朝廷只看重县城,只要县城在,城外就算再 糜烂,也不算丧城失地,因为流寇是不会占据乡野不走的。“还不说朝中定罪严厉,县城原本便是一县财货百姓生聚之地。”杨尔铭一副少年老成模样,背起手在屋中来回踱步,一边思索着道,“若守县境,必与流贼对阵交锋不可,想我一县之地,无力与流贼野地浪战,非不愿也,是不能也。另者,流贼来去皆快,尽靠马骡,桐城乡间山泽之地不适宜他们纵横,乡野之中料来应当无大碍。是以应以 县治为重,乡野为辅。”以乡野为辅,换个说法就是集镇乡村都不管了。在庞雨看来,这也是最符合实际情况的,但也最符合地方官自身利益,确实就放弃了保护乡野百姓的责任,当然杨尔铭也 给自己找了一些理由,以强化自己决策的合理性。 庞雨听了放心了一些,依托城墙打防御战,对作战技能的要求就低了很多,把壮班拉出来强化训练几天也勉强可以用。 庞雨对此还是有些准备,立刻说道,“那便是以守县治为重,以守乡野为辅,卑职这里已有一些计较,可先供大人参详。” “庞班头你说来听听。”“第一是明保甲,无论城乡,皆要保甲严明,严查往来流动之人;第二是团练乡兵,除卑职编练壮班之外,城中各坊要编社兵,各里要有乡兵;第三是储存武备、粮草,火药、兵甲,第四是远近侦听,哪怕早一个时辰得消息,也全然不同;第五是传信,衙中马快少有操练,马匹皆瘦弱,快手多干捕盗缉拿之事,卑职会严加操练,一旦得知流寇到来,即刻以马快通知各乡各里,尤其官道左近村镇人家应马上撤离,最好是能提前操演;第六是备预案,凡事预则立,一旦流寇接近,便按预案筹备,不至手忙脚 乱;第七是最要紧的一条,需要大人出面。” 杨尔铭认真的问道,“何事?”“要抵御外敌,必须充分调动一切力量,最要紧是人力和钱财,城乡能协助县衙的,就是士绅里老宗族,请大人时常召集他们通报匪情,只有他们重视匪患,乡间才能充分 动员。” 杨尔铭连连点头,他和孙先生也商议过,与庞雨说的有部分是相同的,他听完后对庞雨道,“方才所说,立刻列一个条陈给本官。” 庞雨立刻答应,杨尔铭和孙先生都对他很满意,其他的班头,既提不出这样的条陈,也不可能做得了这样的文书工作。 “那事不宜迟,本官午后便召集城中士绅商议,并一起巡查城池。” …… 桐城南门门城墙上,一群人沿着城墙一路边走便看,不时还停下对着城外指点。庞雨带着十多名手下走在后边,他在前面的人群中看到了潘应娄、刘秀才、江之淮、张秉成、蒋臣等人,他们都是士绅代表,其他一些则是城内宗族耆老和里长,但阮大 铖没在其中,看起来杨尔铭也延续了前任的态度,就是尽量不与阮大铖打交道。 这里面的潘映娄原本也打算去南京的,并约了阮大铖同行,在原本的时空,阮大铖也是在民乱后立刻迁往南京,避开了后来两淮的动乱岁月。现在因为接了一个女驸马的新戏,阮大铖和潘映娄都留在了桐城,没想到会面临流寇直接的威胁,所以潘映娄的脸色有点阴沉,蒋臣还是那副沉着模样,倒是江之淮有些 兴奋。因为潜山在桐城南方,所以杨尔铭下意识的选择从南门开始,然后往向阳门巡查,今日要巡查全部城墙。他们在前面指点江山,庞雨则带着自己手下在后边研究自己的业 务。 “班头,此段城墙上宽大概一丈七尺。” 庞雨转身看向说话的江帆,“守南城墙若是用长矛,就不能太长,最多用八尺到一丈,城墙宽度不足,地方比较局促,武器必须要灵活好用,适应作战的环境和对象。” 庞雨说完又往城下看去,城墙外层层叠叠的房顶,很多人家离城墙都已经很近,如果流寇站上房顶,城墙的优势就减少了很大部分。桐城城墙长六里,城垛一千六百七十三个,城门六个水关两个,每个垛口派一人守卫的话,也需要一千多人,光靠庞雨的壮班是绝对不够的,所以还要请那些士绅耆老一 同巡视。 “流寇的护具和远程攻击能力如何?弓箭多不多?有没有炮?” 一群手下又是面面相觑,庞雨知道又白问了,转向江帆叮嘱道,“明日一早就派马快去潜山,打探的时候记着加上这几个问题。” 江帆低声道,“属下晚上就给他们安排,但属下想着,既然流寇要躲避官军,便是靠跑得快,如此可见他们更在意速度,恐怕不会有重甲。” 庞雨点头道,“说得有理,但料敌要从宽,要考虑到也许有少数精锐装备甲具,总要有对付重甲的东西更放心,也不知那铠甲能强到什么程度?什么兵器能对付铠甲?” 再次没有回应,这里都是衙役,铠甲是朝廷严厉管制的军国之器,他们恐怕也只在戏台上行看过,自然回答不了庞雨的问题。 “铠甲不知道便罢了,那你们说说,守城还有什么武备?” 庞雨扫视一遍道,“都大胆说,拿主意的是老子,说错不怪你们。” 他的目光转向后面的几个壮班代表,都是最近表现好的,不过几人面对这种场合,都有些畏缩。 只有那姚动山不怯场,他对庞雨躬身道,“贼人要上城墙来,必定是搭梯子爬上来,只要给我一把开山锤,贼人一露头,咱给他砸过去,有没有甲都得掉下去。” 庞雨鼓励道,“说得好。” 姚动山得了鼓励,有些兴奋地继续道,“要不便是抬碗口粗的树干去撞,连梯子一起给他狗日的都撞翻了。” “这个点子也不错,大家都应该像姚动山这样,大胆的说出来,王增禄你也说说。” 那王增禄犹豫了片刻才道,“守城首重火药和火器,属下在南京听说官兵在辽东就靠着大炮打退了建奴。” “炮肯定没有,火药嘛…”庞雨摸摸下巴吗,想起孙先生也说过,不由点点头道,“就是不知县内还有多少库存,你们先讨论,我去问问兵房的沈司吏。” 庞雨说罢便往前赶去,那沈司吏走在前面人群的最后,庞雨顺利的便找到了这个老头。 “火药丝毫没有。”沈司吏倒也干脆,“但杨大人已经安排了兵房去买,要是能买到,一定会先给壮班。” 庞雨心里骂了一句,不给壮班难道还给皂班了,拿火药是守城卖命,沈司吏的口气好像还是卖庞雨人情一般。 不过庞雨不敢表露出来,给沈司吏道声谢正要返回自己的队伍,忽听得前面有些嘈杂,还有杨尔铭的声音夹杂在其中。 庞雨连忙挤到前面,探头一看,只见江之淮和刘秀才扭打在一起,杨尔铭等人正在劝解。 “江之淮,上次民乱时候你乱说话,刘某还没跟你算完,今日你还要夺我钱财,简直岂有此理!” 刘秀才揪着江之淮的领口,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江之淮抓着刘秀才的手,他没有刘秀才高大,此时处于下风,但他口中丝毫不退让的道,“你钱财没有一分一文入我囊中,江某也不稀罕,江某是为满城百姓阖家性命而呼 ,此乃仗义执言。” “姓江的你少装腔作势,你为满城百姓而呼,难道刘某不是。” “那你为百姓,就把那楼拆了!” 庞雨顺着江之淮手指的方向看去,城墙外大约六七丈的紫来街西侧,矗立着一个高大的木质阁楼,它的第四层的高度已经超出城墙,从上面可以俯瞰城墙。庞雨大概也知道吵什么了,这栋木楼便是刘秀才的产业,但这楼太高,离城墙又太近。如果流寇从四楼射箭,可以完全控制这一段城墙,江之淮一向心直口快,肯定是要 求刘秀才拆毁,刘秀才自然是不肯了。“这是我真金白银买来的,你江之淮随口一句便要拆了,你凭的是哪里的王法,某还不信了,我就看谁敢拆!” 第八十五章 西人 叶灿旧宅的照壁内,矗立着一间黑乎乎的砖房,这里是以前的门房,民乱的时候最先就被放了火,屋顶和窗户都烧没了,但砖墙毕竟烧不坏,房屋的形态还在,但有两面 已经只剩下半截。在壮班入驻之前,这片宅院无人看守,此时的砖和瓦都比较之前,叶家用的上好的青砖,所以周围百姓三天两头进这里捡砖瓦回家,不但房子的砖要拆,院墙的砖也拆。 庞雨在城门曾见过城外的农民整挑往外搬的,要是壮班再不来,估计就要拆光了。 壮班入驻之后在门口设了岗哨,这门房好歹能挡挡风,还在里面放了两张椅子,有访客来时候可以暂歇。今日这门房里面站了二十多个人,庞雨则高坐在上首,身后站的几人却都是快班的手下。庞雨获得这个大宅院后,感觉县衙那个值房处理事情实在不便,所以有时连快班 的业务也在这里办。 庞雨盯着下面人群道,“哪几位是铁匠?”话音刚落,下面噗通一声跪下了一个虬髯大汉,他大声哀嚎道,“求官爷饶命啊,小人都交代,统共只收了张孺十三两五钱银子,他非要小人给他打一把大刀,小人老实打 出来,他又拿不动了,反赖我打得不好,唯一就收了这点银子,抢烧叶家的事情,小人真的不敢参与,小人愿意把银子交出来,只求官爷饶命啊…” 庞雨呆了一呆,没想到一句话问出一个民乱帮凶,抬头看看叶家门房空空的屋顶,想来是因为这个召集会议的地点有些特殊,让这个铁匠多了些不好的联想。 庞雨咳嗽一声,“你跟张孺的事情,本班头早就一清二楚,你没有大的恶行,今日又老实交代,你帮张孺打制大刀的事情,本班头便帮你担待了。”实际庞雨哪里知道这种小事,民乱时候黄文鼎一伙打制了不少兵器,都是在铁匠那里打的,桐城铁匠基本都有份,县衙根本没打算追究,只是庞雨的忽悠随口就来,让这 铁匠莫名欠他一个天大人情。 那虬髯大汉不明就里,跪着对庞雨千恩万谢,后面几个铁匠见状,连忙也跪下承认错误,最后都欠下了庞雨人情。“各位铁匠师傅都请起。”庞雨等他们起来之后道,“今日请各位来,也是要打制兵器,却是我壮班用的,主要是枪头、大刀、勾枪、大斧、铁钉,各位有哪些能做的,若是 报的价钱合适,就向各位购买。” 几个铁匠闷头不语,互相交换着眼神,他们正在判断是不是衙门的又一次和买,但听庞雨说起来,壮班似乎是要公平买卖,否则何必要让他们报价。 虬髯大汉欠了庞雨人情,第一个躬身道,“小人会做长枪和大刀,勾枪不会做,不过小人还会蛇矛、流星锤、偃月刀…” 庞雨连忙拜拜手,他见过黄文鼎一伙人的兵器,各种各样奇形怪状,连方天画戟都有,多半都来自三国演义。南直隶在内地承平已久,已经失去军事传统,从明初之后就没有正经打过仗,有些卫所能按官方规格制造武备,民间铁匠基本只能制造常用的防身兵器,主要是刀剑一类 ,说到军队用的武器,便是走玄幻路线了。 “后面那些暂时用不到,日后需要时再向这位师傅订货,还不知如何称呼这位师傅。” 虬髯大汉从未见过官差如此客气,事出反常必有妖,连忙又跪下道,“小人南城张记铁铺张满寿。”庞雨站起把张满寿扶起来,看着其他几个铁匠道,“首先,我壮班买这些兵器,是为守卫桐城所用,也是保在场各位的身家性命,容不得半点敷衍。其次我跟各位是公平交易,各位该赚的银子就赚,绝不会短少各位,但打制的兵器务必按我的要求,形制、重量、用料不得偷减,而且必须按期交付。否则各位以前给乱贼打制兵器助纣为虐的 事情,我就不好担待了。” 等几人唯唯诺诺的答应,庞雨又对张满寿道,“那请各位师傅一个一个到后边,把价格报给写字那位先生,张师傅先去。” 几个铁匠退到一边,庞雨也不怕他们商量,县城内外的铁匠铺不少,无论农村还是城镇,需要铁器的地方都不少,所以大的集镇都有铁匠铺。 庞雨对着剩下的人又问道,“做鞭炮的是哪几位?”下面站出来两人,庞雨对他们两人客气的道,“听说二位店中已经在预备过年的鞭炮,你们手中的成货和原料,本班头都先订下,等到铁匠那边的铁钉做出来,你们再开始 做我要的东西。” 其中一人小心的道,“在下店中有一批货已经订给孔城镇…” “让他直接来跟本班头要。” 那人顿时无语,庞雨虽然话说得客气,都语气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对于火药这种守城必不可少的物资,庞雨随时准备军管,自然不会跟店家商量。 “哪些是粮店的?” 下面只站出来三个人,庞雨一眼看过去,刘秀才和方应乾开的那两家掌柜都没来。 庞雨压下心中的不快,咳嗽一声继续商务谈判。 …… 商家大会开完的时候,江帆正带着两个马快站在门房外,那两名马快各自牵了一匹马,马背上面放了褡裢和腰刀,他们都是从县衙过来的。 庞雨虽然刚和一群商人较量完,但精神一点不见萎靡。见到江帆三人后,庞雨微笑着道,“就是安排他们两人去潜山哨探?” 江帆连忙应道,“就是他们两人,一个以前是递夫,另一个是吕亭驿的帮闲,都精于骑马。属下安排他们尽量走远一些,如果没有遇到大队流寇,就走到黄梅再返回。”“安排得很好。”庞雨过去站在那两名马快面前,“今次是桐城县衙首次在县界之外收集情报,流寇肆虐之时,二位义无反顾,当称桐城楷模,此去还要多加留意,勿让自己 身陷险地。” 一名马快脸色绯红,他看看江帆后转向庞雨问道,“派给小人差事,小人都会去办,但此去有流寇,万一是被流寇打死了,我家中…” 庞雨稍稍有些头痛,他还是把军队想得太简单了。自己这么一个班头,要把壮班当军队经营,欠缺的东西不仅仅是钱粮器械。江帆也在偷眼观察,庞雨猜测这两个马快是问过江帆这个问题的,江帆自然无法解决,便借出发的时机让他们自己问。庞雨知道此时不能推脱,就算自己出钱也要接下, 否则这刚凝聚一点的人心就又要散了。 庞雨看着那两马快道,“若是有你所说之事,一次给你们家中五十两银子,以后只要你们父母在世,或是儿女未成人之前,每年给你们家中十两银子。” 两名马快倒也干脆,对望一眼之后,便跟庞雨拱手告别,牵着马往南门而去。 庞雨看着那两人的背影对江帆问道,“昨天刘秀才那破楼有结论了没有?” 江帆摇摇头,“一早他们就来县衙了,杨知县与他们在二堂商议,后来孙先生出来说,方应乾和刘秀才开口要一千三百两银子,县衙哪里拿得出来。” “那就是说一时还拆不了,快班要在南门和向阳门存些桐油,如果确实有警讯逼近桐城,就马上去把那破楼烧了。” “那万一烧了之后刘秀才找我们快班赔偿…” 庞雨背着手往照壁后走去,一边轻松的道,“你们别承认是你们干的就行了,咱们是兵,刘秀才遇到咱们是说不清的。” 江帆一愣,没想到还能这么直接,见庞雨往院内走去,连忙追在后面。 “班头,孙先生还交代了一件事,说要让快班安排人做的。” “何事?” “让快班派人监视所有流寓桐城的西人。” “西人?” 江帆赶紧解释道,“西人就是山陕两地人的称谓,孙先生说是昨日那些士绅提出的。”(注1) “古代也兴地图炮?这他娘都什么破事。”庞雨摸着下巴片刻后沉吟道,“好像周月如也是秦人啊。” ……注1:明末时的西人主要指陕西,因为流寇起于秦地,在蔓延过程中,各地对流寓的秦人多有戒备,很多秦人因此遭受无妄之灾。当时记载称“寇起于秦,故凡陕人之流寓四远,行商坐贾,皆不免于天下之疑惑…西人者,天下之所指目也。城门火而池鱼殃….” 第八十六章 混乱 东作门内街的周家纸铺前围满了人,人群中一片喧哗,周月如尖利的嗓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时隐时现。庞雨带着五个快手刚刚到达,街上不但围满了市民,还有一些城外的百姓背着行李走在街上。这点倒是庞雨和杨尔铭都没料到的,流寇逼近的消息不可避免的从衙门外泄 ,消息很快在民间发酵,部分城外的百姓进入城内。这次与民乱的时候反过来了,当时是出城避祸,这次是入城避祸。现在入城的主要是在城厢居住的百姓,农民入城的还不多,但庞雨估计真的流寇接近县城的话,会有大量的人进城,毕竟县城有一道城墙,感觉上比乡镇稳妥,当然实际 情况未必如此。 城内的居民不用奔波,但依然要面对流寇破城的威胁,大家对流寇都闻名变色,还会脑补出各种恐怖情景,压力无处疏解的情况下,身边的西人便是第一个靶子。 人群中吵闹声越来越大,庞雨已经听到周拥田失控的尖叫,转身对身后的快手点点头,那快手提着一面铜锣,咣咣咣一通猛敲。庞雨呲着牙,直到那刺耳的锣声停歇。围观的人一见是快班的人,连忙让出一条路,庞雨在众目睽睽下走入人群,扫视了一圈,里面大多是普通百姓,但竟然也有两个穿衙役服的,定睛一看竟然又是王大壮那 小舅子张代文,他正拖着一块门板,阻止周月如关店门。 周月如有些憔悴,此时面对人群一脸惶恐,额头上挂满汗珠,见到庞雨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张代文一见庞雨,连忙把门板丢下,一瘸一拐的往外边退了几步。庞雨瞪他几眼,这人就是这么讨人厌,但又不是那种十恶不赦。庞雨只把他当小人,觉得不值得当成赵 司吏那样对付。 这次张代文被杨尔铭打了二十板子,竟然七八天就又出来了,庞雨怀疑当时执行的快手跟这牢子有旧,否则怎会这么快就好了。杨尔铭也没有深究,因为张代文是当值睡觉,并不是不尊敬知县,在杨尔铭心中的罪过还要小一些,张代文恢复之后,王大壮又亲自带着去给杨尔铭磕头认错,眼下仍在 南监当牢子。 庞雨盯着他道,“张代文,你为何在此处?” “我…小人就住在这一段,流寇快来了,这个周拥田又是西人,多半要当流寇前驱,小人听闻了知县大人的告示,带街坊要逐他出城。” “知县大人只是为免主客相疑,请有去处的西人自行离去,那个‘请’字看清没?谁让你闹得惊天动地带人驱逐的?” 张代文连忙辩解道,“周拥田客居桐城两年多,常与我们街坊交恶,就算他以前不是流寇谍探,流寇来了也说不准,还是逐出为妙。” 周围的街坊纷纷赞同,七嘴八舌的声讨周拥田,周拥田抱着一根棍子,缩在在纸店之中,惊恐的用棍头指着外边。庞雨想起周拥田当日拿起棍子就打人,估计脾气好不到哪里去,跟邻里交恶多半是真的。不由瞟了一眼周月如,这个女帮闲还在期盼的看着自己。想起自己没收到这女人 一文钱的按揭,还倒贴了十多两银子,这笔生意已经有成为不良资产的苗头。 但好多人都知道周月如是自己的女帮闲,要是不管也不合适,此时人群聚集,他不能跟所有人为敌,最好是只对付领头闹事的人。 当下摸摸鼻子对张代文道,“你不在南监当值,又跑出来干些什么,上次你当值睡觉,这次还擅离职守,是不是嫌快班那板子打得不够力道?” “小人刚守了一天,牢头说我伤刚好,今日放小人在家歇息,小人不是…” 庞雨凑过去低声打断道,“你还知道伤刚好,你现在若不马上让这些街坊散去,下次打板子,老子让徐愣子给你打,你觉得可好?” 张代文喉头咕嘟一声,畏缩往后面退了一步。庞雨转向人群大声道,“在下是快班的庞班头,县衙确有告示说了请西人自行离去,也特意说了,不得冤枉了良民,咱们无凭无据,不能只因周家是西人就断定其不是好人 ,也请各位街坊请放心,桐城快班自会清查流寇细作,一定会保得桐城平安。”庞雨说完瞪了张代文一眼,张代文犹豫片刻,他知道庞雨是县衙红人,手下的快班壮班已经有一百多,招齐壮班可以达到两百多,桐城的士绅眼下纷纷迁往南京,庞雨可 以说是县城最大的一股势力,再得罪他可不比以前了。张代文不情愿的站出来对周围街坊道,“庞班头都说能保桐城平安,那一定是可以的,咱们都听县衙的,大伙都不要围着周家纸铺了,咱们去里老家去,说咱们坊要出一百 多个社兵,各家都去商议一下。” 围观的人好些都已认得庞雨,当日他拖着一车人头招摇过市,现在又带着几个拿刀棍的衙役,他既然说了话,大伙都不敢违逆,见张代文带头离开,其他人都跟着散了。 周月如等人群散开后,靠近庞雨低声道,“谢谢你了。” “最近为何不来帮闲?” 周月如埋着头道,“烧吴家宅院那晚,我爹受了惊吓,一直便离不得人,欠你的银子我会还的…” 庞雨摆摆手道,“先别说银子了,少爷也不缺你那点银子。只是眼下这情形,你这纸店最近不要开门的好,白日把门板上好,免得你爹又被惊吓到。” “那不做生意又吃什么?更别说还要还你银子。” 庞雨转头看看纸铺里面依然用棍子戒备的周拥田,口中淡淡道,“你去万盛典铺帮我做事,管账目和财物,每月给你三两工食银。” 周月如先是一喜,随即脸色又阴沉下去,庞雨见状笑道,“不从你的欠账里面扣,每月都现银给你的。” 周月如这才喜笑颜开,“那我明日就去。” “记着你只管账目财物,其他典押、放贷、收贷这些东西,你不能去干涉刘掌柜,你有再多不满,也只能对我说,决不能干扰刘掌柜的经营。”庞雨见周月如点头,才稍微放心一点,庞雨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去典铺管账,现在刘若谷在帮他经营两座典铺、一个赌档和一家粮店,庞雨暂时打算按此时的模式运作,只是要把规模扩大,通过体量优势压垮其他同业。所以后面还要继续扩大规模,庞雨现在不缺银子,最缺的是人,原本他计划让老爹去管账,这样最放心,但老爹还没听 完就教训了他一通,然后他打消了这个想法。 典铺、赌档、粮店都不是温情脉脉的地方,庞雨担心周月如会干扰刘若谷经营,现在看来周月如最近日子不太如意,没工夫去可怜别人。 “那明日我让庞丁来带你,去几处地方熟悉一下地面。” 庞雨说完就准备离开,周月如哎一声拉了一下他袖子,庞雨停下来看着她。 “他们都说那些流寇要来了,可是真的?”庞雨轻轻出一口气道,“我也不敢确定,潜山那边是有公文过来,但消息并不确切。上半年也闹过一次流寇,最后也没来,日子该咋过还咋过,总不成闹点流寇的消息,大 家连生计都不顾了。” “县衙给我们坊也分了一百多个城垛,每垛一个社兵,我爹听说之后还准备去守城的,结果街坊他们…” 周月如埋头哽咽着,泪水连珠般滴下。庞雨摇头无奈的笑笑,桐城已经各坊各里已经清出来三十多户西人,连有些已经落户多年的秦人都清出来了。这些秦人大部分是行商,经济实力比普通的本地人强不少, 其中很大一部分在此地落地生根,妻妾儿女都在桐城,在本地又有不动产。从利益的角度看来,这些人其实比本地的穷人还要更怕流寇,庞雨完全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理由去迎合流寇。所谓与流寇的同乡情谊,在实际的利益面前不值一提,但偏偏 大多数人不这么想,驱逐西人的想法有广泛的民意作为基础。 按庞雨所想的,若是对客居桐城的西人逼迫过甚,反而人为的制造出他们与流寇的亲近感,对本地人的怨恨,会成为他们感情的真正纽带,把这些人推到了流寇一方。“不用担心街坊,他们只是心中紧张要找一个宣泄的渠道罢了,少爷我就相信你们。邸报上也说了,追剿流寇的官兵里面,好些都是陕西边军,那也是西人,更能说明西人 中也有很多好人。”周月如听完后脸色好了很多,庞雨看看周围道,“这几日百姓刚听到流寇消息,反应过激是正常的,你把纸铺关几天,让你家那老帮工在家守着你爹,你去典铺做事也能挣 银子。” 庞雨说完便要继续去东作门,最近市面上有些乱,进城的人也多,庞雨要求快班加强六门检查,所有人都要上街巡逻。 此时听得后面有人叫班头,庞雨转头一看,是何仙崖气喘吁吁的追来。 待他追到身边,庞雨开口问道,“三弟跑成这样所为何事?” “跑,跑…” “我知道你在跑。” 何仙崖不等平复呼吸便焦急的道,“是壮…壮班,有三个壮丁跑了,衣物都带走了…” 庞雨一愣,“何时发生的?其他人现在谁在看管?”“庄朝正说壮班得知流寇要来,从昨晚便有人吵闹,他们来自乡下,家中人都不在城里,好些人说想回家,人心一直不稳。今日一早便有三人不见了,几个队长把其他人都 叫在东花园守着,姚动山拿把刀封住了园门。”庞雨呆了半晌后喃喃道,“你姥姥的壮班!” 第八十七章 不设防 天色微亮的清晨,桐城鸡鸣阵阵,县城上空飘动着一层薄薄的炊烟。城墙上传来阵阵脚步声,几队身穿黑衣的人在城墙上列队跑动,身上还扛着各种兵器。 城下不远处的一个烟囱冒出一阵浓烟,刚好顺风笼罩住了庞雨站立的位置,庞雨伸手挥动几下,然后往旁边东作门的城楼走去。目前的壮班与庞雨心中想象的军队相去甚远,挑选的这些人确实身强力壮,这段时间强化的静立训练,让他们的纪律和专注度都有所提高,但组织程度仍远远不足以执行 军事行动,甚至还出了逃兵。庞雨自然不知道,他身处的这个时代,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军队的自觉性方面跟民族主义兴起之后的时代是没法比的。即便此时正在开始近代军事改革的欧洲,士兵的觉悟和封建时代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一旦脱离队列,就会大量的开小差。军官要像防贼一样防备士兵逃跑,随时都要将士兵约束在队列中,后世步兵的散兵作战是此时 难以执行的战术。 所以庞雨放弃了幻想,将多余的三人补充入队,城楼比叶家老宅更难逃脱,所以他便把壮班调动到城墙,每队驻守一个城楼,队长睡在门口,以防止逃兵。 到了早上就围着城墙跑一圈,然后拿着兵器站在城楼上熟悉地形,顺便也能让经过的百姓看到,勉强有些安定人心的作用。城内乱了几天之后也逐渐安定,安庆府又发来公文,说潜山、太湖未见切实流寇,怀疑只是当地土寇。土寇大家便不太怕了,所以入城的人又都返回了城外,城内各坊各 里拼凑的社兵没了下文,城墙上搭建草厂的工作也暂停下来,只有壮班每天固定的往城墙搬运石块,作为体能训练的任务。 桐城六门又按以前的情况正常开启,还未交完秋税的各乡农民继续进城卖粮交税,一切似乎都又恢复了太平。 两次流寇的警讯都从山区而来,庞雨总觉得不那么简单,再看这次桐城的动员情况,仍然比较混乱,庞雨把发现的问题都一一记录下来,准备写为条陈交给杨尔铭。 快班的人出现在城楼下,东作门是阮劲的辖区,他们要负责白天城门的守卫和清查,最近形势紧张,杨尔铭特许快班和壮班都不去县衙听早堂。 几队壮班陆续到达城楼,纷纷站在城楼的位置撑着兵器大声喘息。 桐城城墙有六里,各队驻守的位置又分散,集合地点都在东作门,所以庞雨给他们各自设计了折返路线,大致路程都是六里。这些农民对跑操还没有章法,都是开头跑得快,后面越跑越慢,体力还消耗得不少,庞雨也懒得提醒他们,跑多了自己会摸索出来的。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全队要一起到达 ,队列里面有人提着两支长矛,都是自发帮助队友的,庞雨希望他们能早些锤炼出团队精神。 城楼前的位置比其他城墙略宽,六队壮班站了两排,庞雨等他们休整完成之后,来到队列之前。“今日训练任务,第一至第四队,早饭后沿城墙调动至南薰门与向阳门之间智度庵位置,城墙段标号一百一十二号,由第一队演练搭竹梯攻城,其他三队轮流演练长矛守城战术,训练要点是熟练掌握刺杀登城敌人的时机,每个登城之敌出现在城垛时,必须有三支长矛和一支标枪同时攻击他,演练指挥为第二队队长王增禄,注意竹梯安全, 晚饭前由本班头进行抽查,各队明白否?” 几个队长都站出来大声答道,“明白。” 庞雨挥挥手道,“一至四队带走。” 王增禄出列一步,带着四队人往南而去。 庞雨又转向剩下两队,“第五队今日午前训练内容为弓箭,只有五把弓,可轮流着用,不论准头,只管射得远,训练地点在北拱门外,尽量不要惊扰过路百姓。” 那第五队队长出列,在东作门城楼内拿了五把弓箭。明末的弓箭实际上不属于严格管制的器械,在面临流寇威胁的地区,各地地方衙门发布的告示中,常有召集辖区内善射之人,鼓励百姓练习箭术以自保的也不少。民间练 习射箭的人不少,只是能达到战场实用程度的不多。庞雨这五把弓里面有两把就是阮大铖送的,阮大铖自称能骑善射,庞雨看过他一次射箭,还算有点力道,但庞雨自己没练习过,无法评判他的水平。但阮大铖告诉庞雨, 初学者只管远,不管准头,庞雨觉得是有道理的。 潘映娄也送了庞雨一把弓,他是方孔炤的亲家,据他说方家的兵器就更多了,若是方以智、孙临这些人没去南京,泽社大概就能凑出十把弓来。 待第五小队走远后,庞雨看着剩下的第六小队,这队的队长是姚动山,虽然有点莽撞,但能管住队里面的人,此时倒是最让庞雨放心。 庞雨等了片刻后道,“前几日逃掉的三个人在外边躲了几日,快班得了消息,这三人昨日已经回各自家中,快班的人问我,要不要他们帮壮班把人抓回来。” 第六队的队员有些迷茫,他们还不太能理解庞雨话里的意思。 这三个人庞雨一定要抓回来,并非是要强迫他们当兵,而是补充处罚,否则不足以警告壮班其他人等。 庞雨转向姚动山,“姚队长你觉得本班头该如何答复快班?” 姚动山昂着头大声道,“班头该对快班那些喇唬说,壮班丢的脸,咱们自己能找补回来,不用快班多管闲事,某一个人去就能把他们抓回来。” “我正是如此答复快班的,壮班的事情,壮班就能办妥。今日姚队长的任务,就是带队捉拿那三人,有快班一人为向导,希望各位当着他的面,能帮壮班把脸争回来。” “班头放心,老姚要是拿不到人,就在他们家住下了,看他们逃到哪里去,真敢不会来,老姚就拆了他们的房子。”庞雨看着姚动山片刻,突然笑道,“说得好,本班头要的,就是这股子一定要做成事的心气。那三人分别在三个村子,路程都不近,姚队长马上带队出发,本班头就等你们 的佳音。”姚动山带着最后一队人出发之后,东作门城楼上顿时空荡荡的,庞雨来到城垛前往周围看去,城外的紫来街上人来人往,小巷中儿童追逐打闹,远处的官道上马车络绎不 绝,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 把视线稍稍往南,刘秀才那座高大的木楼突兀的矗立在一片屋顶之上。 …… 午后的快班值房中,庞雨见到了刚刚返回的两个马快,江帆也陪同在旁。 “两位路途辛苦,都坐下说话。” 庞雨说完站起伸伸手,示意那两个马快坐下。 两人一脸风尘之色,各自小心的坐了椅子一角,江帆则端了一把凳子坐在庞雨身侧。。左侧的马快对庞雨拱手之后道,“属下两人到了潜山,看到各处无甚慌乱,便又去了太湖,遇见的百姓都听闻过流寇出山的事情,说只是零散贼寇,英山也并未被流寇攻占 。” “那就是说潜山报的警讯并不可靠。” 两个马快互相望了一眼后,对庞雨点点头。 庞雨思索片刻后问道,“请你们帮忙买的东西呢。” 两人连忙从褡裢中掏出几样东西来,“这个是潜山县衙回复的移文,这是太湖县前街白记伞店的油纸伞,木柄上刻有他们的店招。” 庞雨接过认真的看了一眼,这些马快放出去很远,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庞雨担心他们在某处躲着编造情报,便想了这个验证的法子。 潜山县因为曾有移文过来,所以桐城回复一封,派马快正合适,而太湖县衙并未与桐城联系,贸然去不太妥当。 所以庞雨打听了一下,知道太湖有个白记伞店比较出名,可以用来验证他们确实去过,只不过庞雨说是请他们带货,没有说的那么直白。“这伞确实不错,有个亲友说只喜欢这家的伞,才有劳二位这么远带过来。” 庞雨把油纸伞撑开看看道,“以你们所见,潜山和太湖有什么防御的准备,有没有军队驻防? ” “未见什么预备,也未见有军队。” “他们城墙上有无木头、石块、火炮一类的东西?”两个马快愣了片刻,最后由其中一人道,“回班头话,潜山只有城门,并无城墙,太湖只有土城,且多处冲塌,城墙上摆不了什么东西。至于宿松小人未曾亲见,但在太湖 时打听,说宿松也无城墙。”现在轮到庞雨惊讶,他以为桐城的防备松懈,但好歹还有城墙保护,只要按计划动员社兵,每个城垛有一个人守卫,还是有一定防御力的,现在听到宿松、太湖、潜山的 情况,既无兵也无城,几乎是不设防。 “那百姓有没有出城躲避,往乡间或是往江上走。”“以小人所见,潜山有百姓搬往乡间,太湖百姓则各安生理,街巷之中说及流寇者还不如咱们桐城多,县衙正忙于征收秋税,连城门都无人看守,据说三班都下乡比较钱粮 去了。” 江帆凑过来对庞雨低声道,“班头,咱们是不是太过杞人忧天了,潜山都没怎地,咱们这么远反而闹得鸡犬不宁,或许英山里面真的只是土寇,扫地王已被官兵剿灭了。” “没有确认之前都不可放松,潜山县界到桐城县治只有六十里,骑兵半天便到,走路一天也能到,真要有事再准备就晚了。” 庞雨说罢对那两名马快道,“二位无惧流寇,给本班头带回了可靠的情报,江帆你带他们到庞丁那里各领五两银子赏银。”两名马快千恩万谢,待他们出门之后,庞雨坐回座位,右手敲着桌面。安庆府五个县,有三个的防御准备都是佛系的,安庆府衙也很淡定,这确实让庞雨有点丧气,说不 定安庆府掌握了流寇的情报,知道流寇来不了安庆,不然解释不了潜山、太湖等地的从容。自己在这里操练壮班,最后没准成了人家的笑话。庞雨呸一口吐在地上,“难道流寇真的打不到桐城来?那老子何必费钱费力练那么多壮班。” 第八十八章 投柜 “柳树里花户王荃投柜!” 县衙八字墙前,间隔着摆开了两张桌子,每张桌子旁边又摆放着一个大柜,两边都等着不少的农民,正在等候缴纳秋税。 正在收税的两个里都是分派给庞雨的,因为投柜有些油水,所以各房都想以协助的名义占几个柜,桐城四十七个里,唐为民费了不少力气,也只给庞雨争取到三个。 但杨尔铭上次夜查,没有关窗户的几个房各被扣了一个,唐为民又帮庞雨抠了一个里出来,算是给快班补充一些经费。今日是柳树里等两个里缴纳秋税的日子,原本应该九月初就完成的,先是民乱耽搁,然后知县交接,最后是户房变更司吏,严重影响了桐城的秋税征收,到十月二十多都 还没有完成。 庞雨先是忙着平乱之后抓人,然后忙着接官,最后又是壮班的事情,基本就被排在了最后。好不容易等到收税了,庞雨自然要来看一看。 方才叫到的花户连忙来到桌前,把几块碎银子奉到何仙崖面前,旁边柳树里的银头和册书把一截由单递过来。何仙崖将那截由单和自己手中由单核对了一遍,确认花户无误之后用碎银子压住,随手拿起一块银块在面前转动,庞雨知道他在看成色,这碎银的成色确认难度很大,特 别是要交易双方都认可。 “七成银色。” 那花户两手作揖,“求求官爷,那粮店掌柜告诉小人是九成银色。” 何仙崖不由分说道,“那官爷就告诉你这是七成银色,到衙门了你就得听衙门的,扯那些粮店掌柜作甚。” “可这银色分明也有八成。”花户心头一急,不由自主的两手拉住何仙崖,“求官爷多算些,小人无论如何拿不出来了。” 后面两个快手拿着短棍就冲过来,何仙崖厌恶的一挥手,摆脱那花户的手后骂道,“你再敢拉扯,今日把便你收监。” 两个快手往那花户腿上连打几棍,那花户往后连连躲避。 何仙崖将银子一把抓过递给右边的书手,“银色一律六成,补不齐就抓他站笼。” 书手拿出一杆戥子称着银块,戥子是一种精密测量的工具,主要用来称量银子和药材,有些有名的医生,会用乌木作戥子杆,显得自己很有档次。 桐城县衙的戥子则是用青铜做的杆和托盘,看起来制作精良可靠。但庞雨知道所用的砝码、托盘都是做过手脚的,在称量这一道程序里,花户至少要多缴纳两成的银子,加上刚才少算的成色,他大概要多交六七成的赋税,当然还没有算 粮店用的大称和多算的银子成色。这两次涉及银两的交易,就让这个花户要多付将近一倍的粮食。 那书手的动作熟练,拿了银块放入托盘,提着第三纽飞快的称量一下,那农民都还没看清,书手已经又把戥子放下了,接着在算盘噼啪拨弄,把结果按六成折算。 “还要补二钱三分八厘。”书手看也不看那花户,直接报出了数字。 那花户原本想质疑一下,但看了旁边的快手之后,那花户愁眉苦脸的又摸出一点碎银来。 何仙崖白他一眼,他长期和这些农户打交道,知道如何对付这些农民。 书手那边把银子确认足额之后交予何仙崖,何仙崖用一截由单包好,亲自去投到钱柜中,然后回到座位在中间一截由单上写好收条,交给那花户作为完税的证明。 最后剩下的一截由单上也要记录,作为县衙存档所用。庞雨看着那个叫王荃的花户,他拿着那截由票呆了半晌,失落中似乎又有些轻松,今年主要的税赋都缴纳了,可以暂时喘口气,但还不是全部,春节前还要预交明年的部 分赋税。一年忙到头,也就是能养活一家人。庞雨摇摇头,田赋是工业社会之前国家收入的主力,但征收的效率确实低效。而他通过这次的观察,农民在缴纳过程中,损失最大的部分,还在涉及银两的两次交易,一 次面对粮店,一次是面对衙门。 倒不是何仙崖要刻意少算花户的成色,而是他必须如此,因为他收足银柜后还要向县衙的银夫缴纳,银夫会从这些银两中分出税银和常例。常例银子以前叫火耗,就是以银夫熔炼过程损失的名义加收的,后来从潜规则成为了明规则,大家也不装了,就叫常例银子。南直隶知县一年上千两常例是有的,以下各 官各房都有自己的常例银,各自有不同的直接来源,但最终的来源都是摊派在田赋中。甚至安庆府中官吏的常例银子,也是各县收足交上去的,身在这个体系中,并无多少选择的空间。所以即便换做庞雨当柜夫,也必须把成色压下去,再在称量中作手脚, 否则他不但赚不了银子,还交不了差事。 丢下八字墙的一堆人,庞雨大步走入县衙,按照每天的计划,再忙都要向领导汇报一下,免得跟领导生分了。 此时已经散了早堂,杨尔铭一般情况下不在退思堂就在二堂,二堂一般是用于接待官方的客人,也用于需要保密的会议,条件比退思堂好一些,杨尔铭一看到庞雨,一脸灿烂的笑容。虽然万恶的旧社会让他这么小就不得不当上县长,逼迫他装深沉少了不少童趣,但毕竟还是少年人,总会不自觉的流露出天真的一 面。 “听说壮班今日在北拱门演练火器,城中很多百姓去看热闹。” 庞雨连忙应道,“属下正是来向大人汇报,火药武器必须演练,临敌之时才能运用自如,选在北门也是因为那边行人稀少,但还是免不了扰民,属下惭愧。” 杨尔铭摆摆手,“此乃保民利民之事,哪里算是扰民。壮班草创百废待兴,难为庞班头了,上次听你说还跑了几个壮丁,不知最后如何了结?”“已经抓获两人,关在叶家老宅中,另外还有一人在逃,壮班的姚动山队长独自守在那人家外已有三天,属下相信他一定能将逃兵抓回。除了姚队长之外,其他人都在继续 练习守城战术,属下计划从十一月初开始,继续招募壮丁,明年开春之前招齐一百九十二人。” 杨尔铭有点兴奋的道,“有壮班便安心多了,你那条陈里面的东西很齐,后面补充的也甚好,待空闲些时候,咱们一一推行下去,定能有备无患。”杨县长说完收起笑容,神秘的看看周围后拉过庞雨低声问道,“庞班头你上次说,要多吃鸡蛋才能长高,这或许有些道理,但你说要多晒太阳多锻炼,本官百思不得其解。 ”“我…这…是这样的大人,大人正值少年,是生长的高峰时期,首要便是营养足够,光吃饭是不行的,鸡蛋里面营养均衡,每天一个必不可少。营养够了还要促进钙的吸收,因为长高就是长骨头,骨头最主要就是钙,而晒太阳能吸收钙吗?不能,但能产生维生素d3,这东西能帮助吸收钙,钙吸收进去还要长到骨头上,便需要锻炼刺激软骨 ,这样便能长高了。”杨尔铭听得一头雾水,他呆看庞雨半晌,庞雨摊摊手,“我知道大人不容易听懂,但这事一定要信我的,大人才十四岁,大约还能长四年,只要照在下说的法子吃和练,四 年后一定又高又壮。” 杨尔铭惊讶的问道,“我是要长高罢了,为何还要长壮?本官又不用干那些肩挑背扛的事。” “壮一些比瘦弱的好,大人你看那孙临也是读书人,便又高又壮。如今天下激荡,壮一些总是没错的,至少不容易生病嘛。” “倒也是,不过我爹说,身体并非是强壮便不得病,还得靠养。” 庞雨笑道,“听说大人昨日又在喝酒,这不太像养的样子。”杨尔铭懊恼的拍拍脑门道,“昨日是江西布政司的一位知府,经过桐城北上,要去京师当御史了,孙先生说必须要送上一份仪金,自然也要招待他,逼不得已要喝一些,我 这酒量还是差了些。”庞雨知道杨尔铭昨晚多半又花了不少银子,这种路过的官员在明末也有潜规则,对这样从地方高升为京城御史的官员,至少要拿到二百两以上,这主要还不是为了讨好人 家,只是保证不得罪人家。桐城这个地方好处是经济还好,坏处则是九省通衢,过路的官员如过江之鲫,反正每月都至少会有好几次,有时还会有安庆府、分巡道、分守道的佐贰官或吏目下来公干 ,知县的接待任务相当繁重。 “大人辛苦,小人佩服。” “这…哎,没啥好佩服的,总之这知县,跟本官以前想的还是有些差别的。”杨尔铭说完突然指指庞雨道,“今晚还有一位过路的,庞班头务必与本官一起接待。” 庞雨倒不怕喝酒,但一般情况下,自己这样的衙役头子是上不了台面的,当下奇怪的问道,“不知是哪位贵客,小人去是否合适?”“今日这人是本官的同年,巧在又是桐城枞阳人,这次补缺在四川荣昌县任知县,比本官出京晚一些时日。他特别向吏部报了顺路回乡一趟,本官自然要接待他,他在京师 就听过民变的事情,特意要本官邀请庞班头。。” 庞雨皱眉说道,“那位桐城今年的进士,我在八字墙见过他中榜的告示,好像叫个光…”“正是,光时享!” 第八十九章 光时亨 清风市玉禾楼,这里是桐城档次最高的食铺,县衙的接待也经常定在此处。 庞雨早早等在楼下,这次宴请光时亨,因为是桐城本乡人,所以县衙里面有些司吏也来了,唐为民便站在他旁边。 “明日我那四个里,便可以把银柜交付银夫,届时有不明之处,还要请唐大人指点。” 唐为民把头一偏,“你又要跟我生分,叫什么唐大人。你庞班头的事情不用说,为兄自然会跟那银夫交代清楚。” 庞雨连忙道谢,如果唐为民不打招呼,那银夫验成色的时候免不得要吃快班一笔。只要唐为民去说过,一个里的银柜能赚一百到二百两。 “总是麻烦大哥,小弟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知你那壮班饷银器械都缺,本想帮衬一下,可今年这秋税里面,实在紧巴巴的。” 唐为民凑过来压低声音,“杨芳蚤走的时候,把已收的秋税拿了三千两走,现在这位 小杨大人跟杨芳蚤交涉良久,也是不得已,只能从其他地方节流,户房但凡能腾挪开来,一定优先顾着咱们快班壮班。” 庞雨摇头道,“不好再让唐兄为难。” “你还要跟唐某见外不是…” 唐为民说到一半,一乘小轿出现在街头,前面等着的杨尔铭从马扎上站起来,庞雨估计是光时亨到了,两人连忙住口不说。小轿停在楼前,从中下来一名身穿湖丝道袍的文士,此人方面大耳仪表堂堂,动作自信而又温文尔雅,在庞雨眼中看来,杨尔铭的这个三十多岁的同学当然更有领导风范 。 光时亨对杨尔铭拱手笑道,“与锦仙京师一别,再见竟成了光某的乡梓父母官。” 杨尔铭脸微微一红,连忙也拱手回道,“年兄羞煞在下了,也是巧了,年兄却去蜀地当在下的乡梓父母官。” 光时亨哈哈大笑,“为兄到了四川,若是能有时机,一定要去筠连看看是如何的灵秀之地,竟然能出十四岁的进士。” 杨尔铭听了受用,当下客气一番,将光时亨引入玉禾楼,这次县衙订的是三楼飘香间,菜价大约二十两。 庞雨落在后面,杨尔铭的幕友孙先生走在他前面,陪同着光时亨的幕友,庞雨故意隔得远一点,方便孙先生送仪金,今晚杨尔铭估计又要破费一百两以上。 三楼的主桌上出了杨尔铭和光时亨之外,便是桐城一些士绅,都是光时亨的旧识,庞雨认识的就有那个蒋臣,这样颇有点衣锦还乡的意思。也正因光时亨是本乡人,席间的气氛比平日的迎送要热烈许多,光时亨很善言谈,杨尔铭问起京师其他一些同年的去向,光时亨也如数家珍,庞雨可以想见他在京师的日 子一定也是交游广泛。 幕友、司吏和庞雨则另外坐在陪席,要不是光时亨点名,庞雨连陪席都上不了。 等到把同年的事情聊完,光时亨总算想起庞雨来,杨尔铭连忙招手让庞雨到主桌。光时亨上下打量庞雨一番后赞叹道,“庞班头可知,光某在京师便听闻了你的名字。非但如此,兵部的一位主事告诉本官,连皇上都问过兵部,说桐城孤身杀了三十人的衙 役是不是真的。” 此话一出众人皆羡慕的看着庞雨,天下就一个皇帝,能让皇帝都听过名字,已是臣子了不起的成就。光时亨接着道,“结果兵部又发文去张都堂那里询问,应天巡抚衙门又详报了一次,说还不止杀三十人,后面还捉拿了匪首汪国华归案,光某当时就想啊,等回到桐城,一 定要亲眼看看这个勇武的乡党。” 庞雨还有点迷糊,没想到连皇帝都听过自己,下意识的谦虚道,“谢光大人谬赞,小人虽然只是一介衙役,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为国杀贼,是臣子本分。” 光时亨惊讶的道,“这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说得好,若是天下的衙役都能这么想,何愁流寇不灭,拿酒来!就为这句话,我们一起敬庞班头一杯!” 众人纷纷起立,杨尔铭今日也觉得脸上有光,一杯之后又提议干了一杯,场中气氛热烈起来。光时亨待庞雨回去落座之后,又转向杨尔铭道,“光某此次原本该直奔荣昌上任,途中专程回乡,也不怕锦仙笑话,是有些衣锦还乡的私念,但更要紧的,还是要多多拜托 锦仙,在此天下板荡之秋,护我桐城百姓一方平安。” “年兄放心,在下义不容辞。”光时亨神情凝重的道,“为兄在京师多待了些时日,中榜之后亦去孙晋大人那里走动,是以多听了一些。一直便想着把流贼的情形与各位牧守外地的同年分享,能多一分警 醒,也不枉光某来一趟。” 他说的孙晋就是孙临的兄长,现在京师都察院当御史。 杨尔铭正色道,“年兄请说。” 庞雨虽然在陪席,但听到光时亨的话,也聚精会神的侧耳倾听。“流贼起于熹宗之末,由陕而晋蔓延西北,却未成燎原之势,直到去岁渑池南渡窜入河南,流贼数十股如疮溃四出,肆虐中原湖广,方才一发不可收拾。究其实,形势糜烂皆因于抚,渑池南渡如此,今年车厢峡又是如此,原本都是一股而灭的形势,却让流寇假借招抚逃出生天。流寇一再故技重施而能得逞,非是他们聪慧过人,不过是武人 之中存了养寇自重的私心罢了。” 庞雨认真听着,他不知道什么渑池南渡,也没听过车厢峡,但听起来官军原本是有机会消灭流寇主力的。“据兵部得来的消息看,流寇以边军逃卒、驿卒递夫为核心,沿途吸收各地土寇壮大,再携裹大批的流民随从。其抢掠重马骡甚于金银,以为保命之故,老贼多有两三马骡 ,一日疾行几可达二百余里,官军往往追之不及。流寇凡战,必以谍探先行,化作百工、夫役、乞丐、行商、游方僧道等,潜入各地城池里应外合,锦仙一定要严防。” 庞雨在心中默默牢记,这还是他首次听闻对流寇比较详细的情报,竟然是从一个过路的知县口中得知。 “杨某记下了,谢过年兄弟的提醒,年兄此去四川,也请万分小心,天府之国如今也不太平。”“流寇已数进四川,如今又流窜湖广、河南,与南直隶近在咫尺。今年孙晋孙大人曾面见兵部尚书张大人,言称安庆控扼水陆要道,请兵部设兵镇守,张部堂当即回说‘公南 人,何忧贼?贼起西北,不食稻米,贼马不饲江南草’” 堂中传出低低的笑声,杨尔铭有点想笑,却又没敢笑出来,毕竟那是兵部尚书,但听光时亨的语气,他对张尚书的不满是毫不掩饰的。此时的兵部尚书是张凤翼,他答复孙晋的这番话,在京师已经传为笑柄。流寇流窜湖广四川等地,那些地方也都是主产稻米的地方,没看流寇不吃的,而且安庆也是在江 北,并非是江南。 如果兵部尚书就这个水平,庞雨也就能理解为何黄文鼎数十人能震动数十州县。光时亨面无表情的停顿了片刻后坚定的道,“锦仙还需早作筹划,我等虽为初授,然一县之地亦是皇土封疆,万千生灵在焉,容不得我等不殚精竭虑,值此此天下激荡,正 是奋身以报君恩之际。”庞雨皱眉听着,现在他接触到的情况来看,地方心理上怕流寇,行动上却又轻视流寇,实际的防御准备很少见到,主要是府以下的层级,让人感觉流寇根本不会来。而上 层一些的,比如方孔炤、京师来的光时亨,则对流寇极度重视,似乎认定流寇一定会来桐城。此时听这位光大人说起来,连四川这个四周环山的盆地也没挡住流贼,而且还是穿越秦岭那么大的山系,如果以这样的行军能力,那么大别山肯定也挡不住流贼,更别说 安庆和庐州两个方向一马平川了。 杨尔铭喝了点酒,听了光时亨的话,不由激动的站起,“杨某可立誓,粉身碎骨也要保桐城平安,与年兄共勉。”光时亨击桌而起,激昂的大声吟道,“人臣既委质,食禄当不苟。受事令一方,此身岂我有。即遇管葛俦,尚须争胜负。矧今逢小敌,安能遽却走。仰誓头上天,俯视腰间 绶。我心如恇怯,有剑甘在首。读书怀古人,夙昔耻人后。睢阳与常山,不成亦匪咎。” 光时亨脸色绯红,两眼神光四射,一手如剑斜指虚空,稍稍停顿之后中气十足的吟出结尾,“沥血矢神明,弹剑听龙吼。”(注1)杨尔铭等人轰然喝彩,连庞雨这个不容易被感动的人,也感受到了那种壮怀激烈,光时亨满脸肃穆,一首诗吟罢,仿佛整个人散发着天地正气,他此时仍沉浸在情绪中, 下巴的胡子都不停的抖动着。 “光大人日后定是个忠君为国的有为之臣,天下之福,朝廷之福,皇上之福啊!”庞雨身边的唐为民满脸的敬仰,充满敬意的说道。 庞雨连忙附和道,“定然是。”注1:光时亨《南楼誓众》 第九十章 逃丁 光时亨的身影在官道的远处渐行渐远,直到确定他再看不清自己之后,杨尔铭才转身往城内而去,他连官轿也没坐,任由几个轿夫抬着轿子跟在后边,一路上显得颇有些 心事,并不与其他官吏说话。 光时亨在分别之前,他对杨尔铭反复强调两件事,一是不要与阮大铖交往,二就是严防流寇,第二点估计对杨尔铭的心理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要对整个县的百姓身家性命负责,庞雨可以把问题提出来交给他,这个初中生却没有推脱的空间。 光时亨透露的信息中,流寇攻陷城池的话,未必杀光全城百姓,但知县一定是活不成的,就算流寇不杀,朝廷也不会放过知县,所以杨尔铭的压力实际上远大于庞雨。 一路都没有说话,到南熏门门洞时,发现东边有一股浓烟,众人都停下议论纷纷,不知道是何处失火。 杨尔铭停下看看方向,寻到后面的庞雨问道,“壮班是否在南城墙演练守城术?” 庞雨连忙有些心虚的应道,“就在南熏门和向阳门之间,这边人家户不如紫来街那么密集,又在智度庵的后边,不太会扰民。” 杨尔铭点点头道,“那本官与你同去看看。” 说罢他便让其他官吏回衙,准备只带幕友和两个低候跟庞雨同去。 庞雨一边走一边问道,“那大人是要从城墙上看,还是从城墙下面看?” 杨尔铭呆一呆道:“这之间有何区别?” “若是流寇攻城,是从外边来的,从城墙下面看,可以从流寇的角度,猜测一下他们会用什么法子。从城墙上面看,则是咱们防守的角度,就是看怎么防住流寇的攻城。” 孙先生与杨尔铭低语片刻,杨尔铭才对庞雨道,“那先从城墙下面看。” 几人在城墙往东,不久便来到智来庵前,这个尼姑庵的围墙离城墙有一段距离,足够壮班演练攻城战术。 此时的智度庵前围了不少人,对着城墙指指点点,杨尔铭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浓烟就是从那里来的。 庞雨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面对杨尔铭询问的目光,只得敷衍着说道,“今日或许演练火攻。”杨尔铭将信将疑,几人绕过智度庵来到城墙下,只见城墙下烧起一堆大火,浓烟滚滚而起,周围七八人正在从四处搬来柴草加到火堆上。上方烟雾弥漫,根本看不清城头 的情形,另外几人正抬着竹梯,准备搭上城垛。 庞雨一看正是王增禄的二队,忙过去拉过王增禄问道,“这火是怎么回事?” 王增禄满脸黑灰,见到庞雨后擦擦额头的汗水道,“大人你说把咱自己当成流寇,想啥法子攻城都可以的,我们就想的是火攻。” 庞雨的额头也有点出汗,但他确实说过这句话,连忙压低声音喝道,“你这火惹得周围人都来看,还以为这边失火了,人家怎么安心做生计。” 庞雨一边说一边打眼色,王增禄余光看到后面的知县,结结巴巴道,“那…属下马上灭火。” 杨尔铭的声音响起,“这人你说说为何放火。”王增禄呆呆的说不出话来,庞雨转身对着杨尔铭道,“是卑职安排他们练习火攻,在城墙下点火,用干草和湿草混合,再加一些动物粪便,可以发出刺鼻浓烟,城头防守之 人视线受阻,又难以探头观察,攻城便容易许多。” 杨尔铭失色道,“那如何破解此法?” 庞雨脑中急转,随口编造道,“用湿巾蒙鼻守稳城墙,再用爆雷密集投掷火点,既可灭火,也可防止流寇挖掘城墙,但那爆雷不能演练,要出人命的。”“还要记得投掷重物,城墙上一定要多备石块,不要小的石块,一定要重。”杨尔铭看着庞雨认真的道,“千万勿要心软,这道城墙就是千万百姓性命所系,绝不可让流寇攻 破。”“属下记下了,请大人放心。只是壮班草创,器械有些简陋,卑职遍访桐城铁匠铺,没一人会做铠甲装具,若是能有些铠甲,壮班守城当更有把握,不知大人能否请安庆府 帮忙寻找。”孙先生不等杨尔铭说话,抢先回答道,“庞班头,铠甲之事绝不可征询安庆府,此乃军国之器,朝廷从不许民间擅自打造,即便安庆府有人能做,府衙也绝无可能遣人前来 。”庞雨转向孙先生道,“可守城打仗,不外乎甲坚兵利,尤其咱们只是守卫城墙,士兵不需长途跋涉,正可披坚执锐,若是有一身装具,胆气也就出来了。流寇恰恰相反,他们远道而来,为了躲避官军追剿,讲究的是灵活便捷,重甲必然不多。属下想着,无论在城墙之上还是街巷之中,咱们正该以重对轻,若要城防坚固,铠甲必不可少。朝 廷不许民间打造铠甲,但朝廷准许各地坚守城池,铠甲便是应有之义。” 孙先生没想到庞雨能说出这么一番话,他一时想不出如何辩驳。庞雨最近也想了不少法子,从零散的消息看来,他的假想敌流寇应该是轻型兵力为主。 按此时桐城的需求来看,主要是防御县城,重步兵当然更有针对性,也更让庞雨放心,唯一的难点就是这铠甲,价钱还在其次,最主要桐城的铁匠铺没一个会做。这不是画一个草图就能解决的问题,如果不能从外地得到技术上的支持,庞雨就只能重金订购,让铁匠铺自己去想法子研究。但这种方法估计耗时不短,而且质量还难以 保证。杨尔铭眉头紧锁道,他对铠甲也不了解,明代的国防重心在北方,军事投入也集中在北方边防,南方缺少这方面需求,也缺少投入,市场资源便不会配置在军械方面,铁 匠铺主要打制农具、炊具等生活用品,对军械一窍不通。 杨尔铭犹豫片刻,几次欲言又止,孙先生不停给杨尔铭打眼色。 “此事待本官斟酌。”杨尔铭终于道,“关于防贼,庞班头还有何为难之处。” 庞雨听杨尔铭的口气,铠甲的事情估计没下文了,还得靠自己,此时王增禄等人已经把火扑灭,周围草灰飞舞,庞雨连忙请杨尔铭退到智度庵正门外。 “确实还有一事,壮班衙役多来自乡村,若要让他们矢志守城,需在流寇到达之前将他们的家眷撤入城内…”“这事本官便可以做主,只管引他们进城,若是住处不足,本官那后堂都可以给他们住。”杨尔铭看着那浓烟神色凝重,“庞班头一定要多费心力,将壮班和快班锤炼为桐城 砥柱。” ……“快班的预案除了方才讲的,还有一处要改一改。”庞雨在叶家老宅门房中看着对面的江帆、阮劲、何仙崖等快班头目,“马快要顺着官道沿途配属,西南方向配属到潜山县城,东南方向要配属到庐州府,一有流寇消息就要尽速回报,这样咱们才有准备的时间,以便让官道周围的百姓撤离,壮班家眷才有时间进城。一旦有警之时,快班要严 查城门及城内,尤其是外地百工、夫役、游方僧道,总之非本地口音者,一律先抓了再说。”江帆连忙埋头默记,庞雨只得停下等他们,江帆阮劲等人都不会写多少字,开会也不能作记录,即便庞雨写了,他们也不识字,相当于没用。庞雨感觉要是规模再稍大一 点,自己就必须给这些队长一人配一个书手了。 等到江帆和阮劲记完,庞雨抬头问道,“今日还有其他事没?” 何仙崖躬身道,“班头,咱们的新赌场装饰好了,今日开门做生意,刘掌柜问你要不要去一下。” 庞雨的新赌档开在南街,何仙崖上次得到了南城小队的副队长职务,平日主要是他和刘若谷联络,那个新赌档距离叶家老宅也不远。 庞雨有些兴奋的站起道,“自然要去,本班头改进的赌档,自己总要先玩几把,这里刚好四个,都一起去,教你们打一下老子改的碰和牌。” 快班一群人都是市井之徒出身,对赌博都有不小的兴趣,碰和牌是后世麻将的前身,在明末正在流行,他们听了有些兴奋,纷纷跟着庞雨出门。 刚转出照壁,就见街面上有不少人在围聚着。庞雨心头一惊,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赶紧定神看去。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影大步走向大门,肩上还扛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还有七八个百姓哭哭啼啼的跟在后边,男女老少都有。那人影大步走到庞雨面前,把肩上的人嘭一声扔在地上,站着那人灰头土脸满脸憔悴,眼神中却透着坚定,他看了后面快班几个队长一眼后,对着发呆的庞雨大声道,“禀报班头,姚动山为你把那逃丁抓回来了!” 第九十一章 赌档 “庄朝正,领十月饷银二两。” “王增禄,领十月饷银二两。”叶家大宅的东花园,庞雨站在高台上,后面是六名队长,三个逃兵被五花大绑后跪在地上。七十多名壮班丁壮默默静立,叫到名字的就立即上台,从庞雨的手中领取工食 银。 “姚动山,领十月饷银二两。另姚动山奉命捉拿逃兵之时,勇毅果敢坚定顽强,特给予奖金银五两!” 壮班队列中一阵吸气声,那十多名新来的壮丁纷纷转头去看姚动山,一个月就挣了七两银子,这些农民以前是想也不敢想的。 姚动山脸都瘦了一圈,但听到这奖励,大嘴咧着乐呵呵的笑起来,随即想起不能大笑,又把嘴唇咬住,大步走上台来从庞雨手中接过银子,又跪下磕头。 庞雨任由他们磕头,不厌其烦的一个一个发放,直到应发放的六十六人全部领完,才停下面向队列。“五日之前,潜山传来警讯,称流寇接近,于是咱们壮班有三位丁壮丢下在场的各位同仁,偷偷溜回了家中,就是台上跪着的这三位,他们以为就此躲过了流寇的大祸。” 庞雨扫视着场中,“有没有人觉得他们跑得应当的?” 场中静悄悄的,自然没有人敢说应当,否则庞雨费劲抓他们回来干嘛。 “既然没有人觉得他们应当,那便是都认为他们跑错了,我点到的人,说说你认为他们错在何处,王增禄你先说!”王增禄大声回道,“回班头话,这三人临阵脱逃,看似只为保自己命,实则是丢弃同僚战友,若人人如此,跑为一盘散沙,流寇过来定然杀个干净,他们不但害自己,还害 了壮班全部人等。” “说得好,这是极端自私之行为,丝毫不顾壮班同仁的生死。”庞雨给了王增禄一个肯定的眼神,这话是方才他教王增禄说的,就是要起到发动群众的目的。壮班丁壮都站着没动,但庞雨能感到那种情绪的波动,批斗逃兵,就是要把这种行为和每个人的利益联系起来,否则光是对不起班头和知县,大家心里其实并不觉得多大 回事,即便说知县会因此被流寇杀死,也未必能触动他们。 但如果他们认同逃兵行为会害死这些丁壮自己,那又是全然不同的效果。 “庞丁你也来说说。”“是,小人以为,这些逃丁不但害了壮班同仁,还害了桐城的万千百姓,试想若是壮班覆灭,谁人能守住城墙,城墙一丢,城内上万百姓这个…血流成河,都死光了,然后流寇又杀到各处乡村,你们几个逃丁的家人,一样的跑不掉,咱们桐城守不住啊,安庆就守不住,庐州也完了,天下若是都如此,最后那京师又有何人去救,可见你们三 人,害了天下多少人。” 三个逃兵面面相觑,他们三个跑回家,居然被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可一时又找不到辩驳的话。 庞雨又点点头,庞丁这话也是他教了说的,先就把调子定了,帽子扣得越大越好,这样他越能占据道德高地。 接下来又点了几个队长发言,几人自然不敢为逃丁说好话,纷纷对逃丁破口大骂。 此时造势完成,又点了几名普通壮丁发言,这些农夫说不出啥道理,都是符合前面人的观点,那几顶原本有些夸张的帽子,此时已经显得不那么离谱。庞雨向着队列大声道,“各位都是壮班合格的丁壮,本班头在此告知各位,从今日起,各位就是壮班的正式衙役,若真的有流寇到来那一日,壮班会把各位家人接到城内, 不愁没有吃住。若是各位在壮班做得好,也未必还要把家人留在乡里,你们的工食银和奖金,足可养活一家老小。”队列中静悄悄的,但庞雨能感觉到壮班正慢慢落入自己的掌控之中,庞雨先占据了道德高地,现在再和他们捆绑利益,即便有些个体还不归顺的,也会被集体意识所夹持 ,不敢表露出来,何况庞雨原本就占了理。庞雨看向地上的三个逃丁,“看看你们的面前,都是你们同吃同住同操练的战友,若是当日流寇果真来了,原本我们可以一起奋战保下桐城,保下万千生灵,保下在场的所 有同仁,但就因为你们的临阵脱逃,可能此时桐城已被攻破,眼前的壮班同仁全部身死寂灭,试问你们三人有何面目存活于世?” 后面的逃丁家眷听得形势不妙,只是低声哭喊。三个逃丁跪在台上紧张得满头大汗。 “凡临阵脱逃、损害壮班者,皆我壮班之敌人,而且是最凶恶之敌人,对敌人应当如何做?来人哪…”跪在地上三人的中间一人突然嚎啕大哭,对着庞雨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啊,是齐谦撺掇我们跑的,小人原本不想跑,是他非要拉着小人跑的,大人饶命啊,小人愿意给大 人做牛做马,只求大人饶小人一条狗命。” 庞雨冷冷的继续道,“齐谦、张格、罗契三人临阵脱逃,置壮班全体同仁于不顾,置全桐城百姓于险地,不罚不能服众,着每人杖责一百!庄朝正选第一队六人行刑。” 家眷那边几声尖叫,有女人站起来想上台救人,被几个壮丁拦住。其他两人瘫在地上,中间那人还在锲而不舍的苦苦哀求,“大人饶命啊,小人是家中独子,还有老父母要供养,女儿方才三岁,儿子尚未满百日,小人一时害怕做了糊涂事 ,求大人给小人一条生路!小人愿意继续给大人卖命。” 外边一个女人声音也尖叫起来,“求大人绕过当家的啊,打死了咱家就垮了。” 庞雨略略看了一眼,那里女人还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旁边还有一个白发的女人,大概是那人的老母。 转头看了一眼中间那人,正是姚动山最后抓回来的罗契,此人最为狡猾,跑掉之后在亲戚家待了几日,姚动山在村外守了五天才守到他。 上台的庄朝正过来低声问道,“班头,用水火棍还是哨棍?”庄朝正问的,其实就是杀不杀那三人,哨棍是快手一般出去打人用的,前端空心十分轻便,打人很痛但不会造成重伤,水火棍就是打板子专用,实心重木威力强大,一百 棍下去,基本非死即残,残了的话,大概对这个家庭的打击比死了更沉重。 外边的几个家眷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庞雨听着那惨厉的哭叫声,目光在台上摆放的水火棍和哨棍间来回转动,最后落在黑红色的水火棍上,眼神不停变幻着。 …… 南街的一座二层楼房内人声喧哗,楼上刷满红色的新漆,显得十分喜庆。庞雨仰着头,看着门楣上挂着的牌匾上的“百顺”二字。 这座新的赌档坐落在南街,以前是叶家一个家奴经营的典铺,民乱之后庞雨让刘若谷买下,又买了毗邻的两户铺面,改造了一个月之后在今日开张。 因为庞雨刚好碰到抓回逃兵,错过了开张的时辰,所以来的时候只能看看满地的鞭炮屑,但门口不断有人进出,显得人气很旺。 “这火药留着多好。”庞雨嘟哝了一句,随即朝着迎来的刘若谷堆起笑脸。 刘若谷因为有了顶身股,所以现在对庞雨非常恭顺,做事情也很有动力。 他深深一躬身道,“见过庞大人。” 庞雨停下看着刘若谷,“怎地突然叫我大人了,好歹也要是个司吏才好叫大人,勿要乱叫让人听了传些闲话。” “是,小人只是觉得班头乃非常之人,早晚也是要当大官的。” 庞雨听了笑笑道,“刘掌柜果真是能言善道,与谁说话都让人如沐春风,那就先谢过刘掌柜吉言。” 刘若谷领着庞雨进了大门,门内有几名南城小队的快手在维持秩序,见到庞雨纷纷点头哈腰。 庞雨笑着点点头,再抬眼打量大厅,里面颇为宽敞,各处刷着红漆,颇有些刺激人的视觉。厅中随处可见的的红色可以刺激人的情绪,让他们更兴奋,赌起来就更激烈。 一个小厮在门口朝着进来的赌徒喊道,“今日新店开张送筹码啦,凡买筹一两以上者,皆送白鸽票一张,十两以上送午餐,三十两送酒席,百两送青楼过夜啦…”白鸽票就是用千字文前二十句选字,共八十字,每日从中选二十字为谜底,赌客选十字,若是全中可得百倍,以下递减,直至四字以下便再无奖。这类似彩票的前身,在 中国历史上也存在过,庞雨曾有些了解,他要求刘若谷开展这项生意,但没想到刘若谷会用来作为筹码吸引赌客。 “你送白鸽票倒有些意思,不值多少银子,但又看似有不少银子,还能让赌客了解这新玩法。” 刘若谷笑道,“小人都是跟着班头学了点皮毛。”他恭敬的随在庞雨身边,指着后院门的方向道,“后院出去通往如花楼,按大人你说的,赢家和输家都会想去。典当和借贷便在一楼那扇小门之后,赌客要借银子都不用出 大门。”庞雨点点头,凑到前面一群喧哗的人群中,这里是赌骰子的地方,骰子玩法在明代叫骰宝,可以分为押大小和押点数,庞雨这新赌档的大门处就设骰宝,大门这三桌只赌 大小,务必要简单热闹,吸引赌客入场。 庞雨原本想玩两手,但今日因为买筹有优惠,桐城四乡来的赌徒不少,三桌都围得水泄不通,庞雨一时没挤进去,只得退出来往大厅里面走。刘若谷指指前面两堆人,“大人设计的这轮盘赌,倒是像街上转盘射糖的样式,不过要稍有乐子些,前几日我一人试玩的时候不觉着出色,今日转的人一多,一围聚起来倒 果真吸引人。” 刚说完,前面左边一堆人中齐声欢呼,有一人狂呼着“三十二倍”,连玩骰宝的人都被吸引过去。刘若谷凑过去看了片刻后退出来道,“有人投中单押,得了三十二倍,小人觉得这轮盘赌未必能赚到多少,可能牌九还好赚一些,只要咱们赌档自己坐庄,找来的都是熟手 ,赌客总是不及他们的。”庞雨摆摆手道,“轮盘赌三十八格,最大赔率三十二倍,同时买两个号便变成一赔十六,总的猜中比例还是三十二,比三十八总是少的,某天可能咱们会亏,但长期来看咱 们一定会赚,这是数学不是运气。” 刘若谷也能听明白,他现在不太敢违背庞雨的话,连忙引着庞雨走向后面的牌九。 牌九的人数也不少,但比起轮盘赌又少多了。 庞雨对牌九没什么兴趣,但此时玩的人确实不少,他也只能按照市场规律来,什么项目玩的人多,就怎么配置项目。庞雨稍稍看看牌九,便抬脚往楼上走去,一边走一边对刘若谷道,“咱们面对的主要客户都是市井之徒,赌博要简单直接,才能足够刺激。这样布局便挺好,热闹直接的都 在一楼,有些高端些的客人,便可以在二楼安静的博弈。” 来到二楼上,从门廊可以看到一楼大厅,门廊连接着一个个包间,里面都是打的需要动一动脑子的赌博。 刘若谷低声道,“天九牌、默和牌、碰和牌都配置在二楼,连叶子戏和双陆也备了,但玩的人大概不会多。” “有备无患嘛,我改的那碰和牌有没有人尝试?” “今日都去看那些热闹玩意,二楼本就没多少人,以往会默和牌、马吊牌、碰和牌的,也都要凑在一起才能玩。”庞雨嗯了一声,此时的默和牌他也打过,已经与后世麻将非常类似,默和牌是纸牌,兴起于天启年间,分为文钱、索子、万贯三门,每门一至九共二十七色,再加么头三张,共三十张,四人博弈的时候,将四具牌合为一具,共一百二十张,最多可以合并五具,共一百五十张牌,三张同色可碰,所以又有碰和牌,玩法与默和牌类似,只是 碰和牌是骨牌,就更像麻将了。庞雨则参考麻将,直接去掉了么头,保留文钱、索子、万贯三门,以简化玩法,在碰和牌“碰”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坎、吃两种,以丰富博弈的玩法,与后世麻将基本没有区 别了。 庞雨进了一个包间,里面摆放着他定制的麻将,此时碰和牌和牌九的骨牌都比较薄,摸着手感不太好,庞雨定制的麻将更大一些,拿着更有感觉。 庞雨对身后跟着的何仙崖、江帆道,“来坐下来玩几把,本班头教教你们这新玩意,叫碰和牌没新意,就改叫马将牌。” 刘若谷又递过来一叠纸牌,“班头你说的那什么扑克牌,已在安庆府做了个样本,班头今日有闲,要不要教一教咱们这新的叶子戏。”庞雨接过那一叠扑克牌,摸了摸纸质,稍有些粗糙,厚度也比记忆中的要厚,好在明代有大量纸牌,南直隶制造这些东西可比造铠甲的资源好找多了,仅仅安庆便有三家 纸坊可以做纸牌。庞雨取出一张举在面前,“这玩意就不是一时半会说得完了。” 第九十二章 早课 清早时分,周家纸店的侧门打开,周月如轻手轻脚的出了门,对着里面的老帮工道,“把门关好,别让爹跑出来。” 旁边的布店老板看到周月如,立刻把眼神转开去。对面的几家见到周月如出来,都低声议论着,周月如红着脸把头埋低,她不与邻居说话,也尽量不弄出声音。自从上次流寇的警讯传来之后,周家与邻居的关系就一直怪怪的。后来都说潜山的消息不实,市民的情绪都缓和下来,无人再提驱逐周家的事情,但毕竟与周家有了隔阂 ,街坊与周家从此少有往来。 现在周月如在新开张的赌档上班,因为赌档连着勾栏之地如花楼,街坊中又开始传闲话,说周月如在做勾栏里面的营生。周月如知道他们议论什么,但她没办法去解释,一路埋头疾走,从银满赌档经过的时候,周月如习惯性的转头看了一眼,这个赌档据说是刘秀才接下的,场地不太大,就 是聚赌的地方,自从百顺堂开张之后生意一落千丈,此时还没看到人开门,也无人在门口等候。百顺堂开张了大半个月,此时已是十一月中旬,天气越来越冷,但百顺堂的生意却越来越火。特别是气温下降之后,百顺堂在大堂点了火盆,所有赌客都更愿意去百顺堂 。等周月如走到百顺堂门口,那里已经等了一大堆人,这些人都是等着吃免费早餐的,庞雨搞的开业酬宾活动之一,就是每天最早购买筹码的前三十名赌客可以免费吃一顿 早餐,以此吸引赌客早起排队,显得百顺堂从早到晚都人气很旺。 周月如也有对早餐的期望,因为百顺堂给员工提供早晚餐,所以起得再早,周月如也没有怨言。赌档里面的员工也等候在外边,除了守夜的人之外,其他人都在南街的叶家老宅住着,收拾了一个单独的院落出来,跟壮班是分隔开的,因为都在南大街,早上过来上班 很近。 二十多名赌档员工站成两行,那些等待的赌客都兴致勃勃的围过来,周围还有些附近的百姓端着碗蹲在边上等着看热闹。 周月如红着脸,匆匆跑到最后面的中间,让其他人挡着自己,即便站在中间,她依然觉得周围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刘若谷走到队列前面,摸着胡子道,“咱们百顺堂开张不足一月,每日来的赌客不下三百,刘某做生意这么多年,还第一次见新开的门市这么兴旺。大伙都做得不错,堂中 各项事务也都上手了,东家说了,本月的工食银月底就发,奖金要等到下月,过年之前一定能发到各位手上。” 下面一片谢谢掌柜的声音,刘若谷摆摆手道,“都是东家的恩德,都要谢东家。好了,蒋淑琼你带大家把早课做了,做完就开门。” 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走到队列前,对着刘若谷讨好的一躬身。 周月如紧张得额头冒汗,这一天中最让她难熬的时间来了。 胖女人面向队列,突然一声大喊,“我们是哪里的帮佣?” 队列众人一起回答道,“百顺堂!”胖女人一脸不满的停下来,在队列前面走了一圈怒气冲冲的道,“都没睡觉咋地,就这么点声音,早上起来就这副模样,怎地把一天的差事做得好,一天之计在于晨,东家 让我等做早课,就是要让大家都精精神神的,都警醒点,重新喊过,喊不好不准吃早饭。”周月如旁边有人低声骂胖女人,这女人就是蒋淑琼,以前是聚凤楼里面的洗碗婆,但她是一个有追求的洗碗婆,她想当个女清客好得点中介费,没事就在勾栏里面混迹。 可惜她这副形象不受人待见,一直未能如愿。她自己也感觉在青楼这个看脸的行业难以发展,正打算修改职业规划。正好庞雨这百顺堂开张,需要招募一些女帮佣,一般正经人家的不敢来,蒋淑琼有青楼从业经验,百顺堂是多重经营,需要她这样的复合型人才。蒋淑琼便顺利成了赌档 一员。在这赌档里面蒋淑琼如鱼得水,既管洗碗的婆子,也负责带客去如花楼,凡是没有人愿意做的,她通通愿意做。 就早上这喊操,其他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她自告奋勇,而且第一次喊操,就以声情并茂获得了庞雨的认可,成为固定领操员,并因此荣升百顺堂女班的班头。“重新来,都给老娘打起精神来!” 蒋淑琼凶巴巴的瞪了他们一眼,“后面的几个声音大点,别以为躲在后面老娘就看不到,老娘专门看你们后面的,特别是你周月如,说 你呢,把脸抬起来,在百顺堂的账房当差还屈你的才了咋地,抬起来!” 周月如额头出汗,勉强把脸孔抬起来一点。 蒋淑琼翻翻白眼,调整了一番呼吸,开始新一轮早课。 “百顺堂是啥行当?” “伺候人的行当!” “客人是我们的什么?” “客人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我们的职责是什么?” “让客人满意就是我们的职责!” 蒋淑琼挥起圆圆的拳头,唾沫星子喷射而出,尖利的声音在大街上回荡,“我们每天都要努力!” 众人齐声喊道,“努力!努力!努力!”…围观的百姓和赌客喜笑颜开的看着,还有小孩在旁边学。周月如脸色通红,在人群中动着嘴巴,实际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她知道这是庞雨发明的,非要百顺堂的员工早 上来这么一出,每天早上都让她尴尬得要死,不知有什么道理。 这时大群穿黑衣的壮班从叶家老宅列队跑出,领头的正是庞雨。 蒋淑琼听得动静,眼角留意到了庞雨的身影,口中大声叫道,“庞东家是我们的什么?” 下面帮佣齐声回应,“再生父母!” 蒋淑琼肥脸上面目扭曲,突然声音高了八度,以能震碎玻璃杯的强大声波尖叫道,“庞东家的恩德,岂止再生父母,那是我的祖宗啊!” …… “老爷说明日晚间回一下药铺,祖宗牌位还在那里,他说少爷有两三月没拜了。” “知道了。”庞雨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精力全在东花园训练的壮班身上。 壮班正在轮流使用长矛刺杀木人,靠墙的位置修建了一排模拟的城垛,那些木人就摆放在城垛间,东花园中杀声震天。 英山的流寇销声匿迹,安庆府确认并没有大股流寇从大别山区出来,但也没解释清楚潜山报的警讯到底怎么回事。 桐城派出的马快沿潜山至桐城官道梯次部署,直到他们也确认事态平息,庞雨才放松了戒备,也让马快撤出潜山,但在县界附近仍留有两人,以防流寇突袭。壮班则在这段时间招齐了一百九十二人,还有三十人的帮闲,庞雨在忙着完善组织结构,原先五人成伍、十一人成小队的编制保留下来,庞雨计划是三小队成一中队,暂 时编成六个中队。他对古代军队编组一头雾水,庞雨的概念中是没有伍这个单位的,眼前这种编组法,还是因为曾听阮大铖提过。打造的兵器够一半人使用,数量最多的是长矛,有铁匠从安庆找到了官造枪头的规格,现在长矛和标枪都按这个规格在制造,一边造一边实验,最后发现标枪不能使用这 种枪头,否则重心太过靠前,造成难以投远,庞雨只得又专门设计新的标枪规格,这些兵器并非是随便造出来就可以用。腰刀也从安庆和庐州找了好几种规格,总体造型都是雁翎刀的形状,刀刃弯曲的幅度很大,有些有两深一浅的血槽,有些则是单个的血槽,刀刃和刀柄的长度也各有差别 ,通刀长度大致在三尺左右,刀刃长度接近两尺半。铁匠铺中有人做过腰刀,因为此时行商的人最喜欢带的就是刀,算民间打制最多的兵器,庞雨跟他们聊了几次,这才弄明白,刀刃上的血槽并非是放血用的,也不是为了 刺入之后好拔出来。 血槽主要的作用是用来配重,以调整整刀的重心,方便使用者能省力的劈砍和刺杀,刃口部分还要点钢,腰刀看似简单,也不是所有铁匠都有那技术能做。 现在等着兵器用,庞雨只能先选了一个容易制造的腰刀规格,发给几家铁匠铺一起打制,打出一柄合适的就用一柄。军队中的所有细节中,都有各自的学问,庞雨被这支区区百余人的小军队折腾得头顶冒烟,以他的估计,至少到腊月中旬,新招募的丁壮才能有点成效,到时又该过年了 ,庞雨估计明年的三四月才能配齐所有服装和器械,到时才能勉强称为一支军队。 不过庞雨现在也不是太急了,因为流寇的威胁并不急迫,安庆这边已经闹过两次警讯了,两次都平平安安的,即便要来大概也还有不短的时间。 王增禄递过一堆黑乎乎的东西,“班头,这是张记铁匠铺张满寿做的铁甲。”庞雨接过,双手往下一沉,在此时寒冷的天气中如同摸着一块寒冰,这件铠甲以布面为基础,上面堆叠着层层的铁片,互相用麻线加固,庞雨穿戴在身上后来回走了几圈 。停下后庞雨摇头道,“还是太重,怕不得六十斤,承重都在肩头上,真要是打仗,还没交锋已经先累死了,承重应该由肩、背、腰一起承受,还有这铠甲太松了。不过你告 诉张满寿,第二件能做成这样,算他用了心,这件先收了,给姚动山备着,反正他够壮,扛得动这铠甲。” “班头,张满寿说这件要四十三两了。”“只要算得合理,一百两也给他,新东西不舍得花钱,就得不到性价比最高的规格。”庞雨挥挥手道,“但以后这种事情你不要管,外边送东西来,只能送到门房,不能进来 交给队长。” “小人明白了。” “去训练吧。”庞雨挥挥手打发走王增禄。 此时一阵风吹过,竟然冰寒刺骨,再仔细看看衣袖上竟然有些白色的雪花。 庞雨拢拢衣服,抬头看向天空,漫天的雪花正簌簌而下。庞雨看着天空有些出神,“不觉都快过年了!” 第九十三章 棍神 “女账房,给公子我再贷一笔五十两。” 听见声音,周月如连忙抬起头来,柜台前是个矮个子的年轻公子。 周月如记得此人姓王,家中是在枞阳贩糖的,据说生意都做到庐州府去了,但他这两日已经借贷了不少。 “那王相公可还有何抵押的?” 那王公子满不在乎的摸出一张房契扔在台上,“紫来街的两层门市。” 周月如看看账目,犹豫着欲言又止。此时骰宝五号桌一阵欢呼,周月如不看也知道有人押中了点数,这把能赢一大笔钱。 那王公子焦急的敲敲柜台道,“你这女人怎生回事,早些贷了给少爷我,等着赢钱呢。” “可王公子,你这几日已经借了一百多两,输得太多了不太好,要不你歇几日再来。” 王公子一巴掌拍在桌面上,“老子最不喜欢听人说输,这里有典物,少爷愿意典,要你一个无知女人说来说去。” “奴家不是那意思,奴家是说挣银子不容易,王公子你…”王公子见周月如还要说,突然爆发似的把手中剩下的两个筹码砸向周月如,口中疯狂骂道,“你老娘的贱女人,老子这房契是假的否,要你个贱女人多嘴,耽搁老子翻本, 老子砸死你。” 周月如一声尖叫躲在桌子下面,王公子还不解气,对着柜台又踢又骂,引得周围的人纷纷围观。几个他的赌友过来问了情形,也帮着一起叫骂。 护场子的三个青皮飞快的跑过来拉住王公子,王公子大声叫骂着,要找赌档的掌柜理论。 “怎地了怎地了!谁在这里闹事?”桌子下躲着的周月如喘着气,听得是蒋淑琼的大嗓门,心中不由更加惶恐。蒋淑琼凭着肉麻的表现,被升任了一个奇怪的职务,叫大堂主管,一楼大厅都归她管,这让刘 若谷轻松了许多,但其他员工就不轻松了。 “啥叫闹事,少爷来你们这百顺堂花银子,典当也是有房契的,这贱女人凭啥不给老子典银子,耽搁少爷我赢钱。”蒋淑琼的嗓音变得温柔如水的道,“哎呀王公子你何必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计较,气着了自个事大,这样,王公子你稍坐片刻,奴家马上叫那女人给你办好,来个人给王 公子拿张椅子。” 外边安静了片刻,周月如刚刚松一口气,便听蒋淑琼啪啪的拍门。 “周月如你给老娘把门打开,快点滚出来!”周月如战战兢兢的从桌下出来,刚把门闩抽出来,蒋淑琼不等她拉开门页就撞了进来,指着她的脸骂道,“周月如!每日的早课都说的,咱们就是要客人满意,客人是咱们 的衣食父母,你往脑子里面去没。” 蒋淑琼的胖脸上满是凶恶,周月如连连后退辩解道,“可他输那许多了,马上要过年了可别出事。”蒋淑琼一把揪住周月如衣领,凑过来低声骂道,“赌场开门做生意,客人成百上千,都由你周月如操人家的心,那赌档还开个屁。赌档都指着王公子这种大户赚点银子,你不给人家典当,赌档哪来的生意,咱们几十人都喝西北风去,东家喝西北风去。这事老娘一定要报给刘掌柜,报给庞东家,现在首要一条,立刻给王公子把银子贷了,再 给王公子道歉,否则老娘要你好看。” 周月如被蒋淑琼顶在墙角,这女人个子没周月如高,但又胖又壮,挤得周月如气都没法喘,只得连连求饶道,“奴家马上给他写借据给刘掌柜签字,你松手成不成。” “少跟老娘称奴家,老娘才不稀罕。”蒋淑琼狠狠推一把周月如,转身出了典当值房,到了那王公子面前赔笑道,“王公子啊,奴家都安排好了,马上就给你备好…” “呸,少跟少爷我称奴家,也不撒泡尿看看自个那个肥样。”王公子不屑的骂道,他看到这个胖女人就不待见。蒋淑琼满脸堆笑,“那王少爷想叫啥就是啥,咱这种下贱人家来的,自然入不了王公子法眼,不过啊咱家百顺堂后面还有如花楼不是,方才扫了王公子的兴头,今晚请王公 子去如花楼过夜,缠头由咱百顺堂给了,当给王公子赔罪。” 那王公子转头看看蒋淑琼,一脸惊讶的神色,他没想到这女人还很有点气魄,而且一直都陪着笑脸。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王公子也不好意思再骂蒋淑琼,指指里面的周月如道,“磕头认错,这事就完了。” 蒋淑琼对着周月如板起脸吼道,“听到没?跪下!” 周围人都看着柜台里的周月如,蒋淑琼不停给她打眼色,示意她快些。 周月如虽然是做生意的,但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除了遇到官员外,也少有给别人下跪,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就是不肯下跪。 “快些!不要耽搁人家王公子赢钱,听到没,再不跪下,扣完你本月的工食银,你的工食银可比老娘还高,老娘知道的,那可是三两!” 周月如愣了片刻,缓缓的跪了下去。 …… “再让老子赌一把!三十两都输给你们了,多发一次牌成不成!” 几名守场的青皮拖着一名赌客,那赌客一路叫喊,非要赌场让他免费玩一把,基本是被强制拖出去,场中赌客等他消失,才又各自博弈起来。 “干啥呢,认真些,少爷我忙着呢。” 周月如赶紧收回目光,有些无力的对着房内的庞雨和刘若谷道,“今日典押的便是这些,借出去四百三十二两。” 庞雨皱眉看着一堆借据道,“一天就是四百多两,是不是太多了些,等个两三月怕要周转不过来了。” 刘若谷用手指一弹,“有些银子已经又买了筹码回到了咱们手里,典押我等已经尽量压了房屋的价,好些不错路段的铺子也只算了二三十两。”庞雨摆摆手道,“你没发觉市面上抛售的房屋一直在增加吗?上次民乱之后,大户人家纷纷迁往南京,陆续都在卖房,接盘的人却少,桐城这房子一直在降价。潜山闹了流 寇之后,桐城卖房的人更多,战争风险对资产价格影响最大。” 刘若谷思索片刻道,“那东家的意思是如何?”“以后这县城的房子少押,铺子要看地段,枞阳水码头的铺子和房子都可以押,县城地段好的才押,使劲往下压价,其他货品可以押一些,布匹、绸缎、粮食、珠宝这些容 易变现的都可以。” 刘若谷连忙记下。 庞雨又接着问道,“枞阳牙行的人联系得如何了?” 刘若谷瞟了一眼旁边的周月如,周月如连忙把眼睛偏在一边。刘若谷停顿片刻后低声道,“枞阳的牙行势力不小,他们说……这个。” “直说无妨。” “他们说东家你没资格跟他们谈。” “是吗。”庞雨毫不动气的笑笑,“县城乡镇的大行业都在牙行手中,郑老一伙把控县城,买卖都要牙行说了算,几个青皮喇唬领几张牙贴,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刘若谷凑近道,“枞阳的牙行,与当地几个大家族都有些渊源,方家、阮家、左家,多少能扯上关系。”“这些家都搬去南京了,谁还能保得他们平安?只有咱们快班!枞阳牙行看不清这一点,可见也不是什么聪明人。等过了春节,先要把县城门摊税收起来,买卖都按规矩来 ,只要交了门摊税的,由快班来保障他们生意。枞阳这边嘛,牙行既然不愿意谈,咱们先把赌档开过去,一步一步慢慢来。”刘若谷连忙记住,他现在不敢小看这个东家,似乎从上次庞雨孤身来要地契时候起,刘若谷就被庞雨的精神力量所压制。后来民乱之时,刘若谷又被牵涉,遭到庞雨拿捏 ,更加受制于这个小衙役。 现在跟着这个东家做事,刘若谷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因为这东家精力充沛,随时会来询问,随时会来赌档查看,又随时会冒出新的点子新的计划。两人又商议了片刻,庞雨便启程离开,他要去县衙汇报工作,在此之前还要去东作门检查救火的麻搭是否备齐,现在冬季到来,今年又特别寒冷,各家都在烧火取暖,杨 尔铭特别要求要注意火灾,庞雨只能晚间在六门各部署一个壮班小队,又给他们配齐麻搭和水桶。带着三个手下走在大街上,周围看到的人都对庞雨行注目礼,这和以前那种嘲笑的目光不同,如今满桐城没人不认识庞雨,知道他杀了三十多个乱民,也知道他升了官, 管辖桐城的武装力量,还赚了不少银子,于是看他的目光逐渐变成了羡慕和畏惧。 民间对他的传言也更加离奇起来,庞雨听过三个版本,其中有两个都跟周家有关,说那根棍子是神物,庞雨慢慢也没兴趣去打听了。 “少,庞少爷。” 庞雨转头看到是周月如从后面追来,不由笑道,“周姑娘下值了?追来找我何事?” 周月如满脸愁容,“这里有那种女子,奴家在此处进出,真是有些不便,也不太做得习惯,能,能不能让奴家…” 庞雨毫不犹豫道,“那周姑娘便不用做了,明日便结了工钱回家去守你的纸店。” “我…我不是说不做,奴家的意思是去粮店…”“周姑娘,月银三两不是那么好挣的,粮店不需要月饷三两的帮佣。在百顺堂里做事,年底还有奖金,并且数额不少,你不做外边大把人等着做。”庞雨淡淡道,“人人都不 容易,我给你月银是让你帮我解决问题,不是向我提出问题的,如果周姑娘安心要做,便不要再在我面前抱怨,有什么问题自己克服。” 周月如盯着庞雨呆了半晌,庞雨看着周月如道,“周姑娘还有什么事?” “没,没了。”周月如下意识的减缓脚步,与庞雨拉开些距离。 庞雨走了一段之后,见周月如有些憔悴,便减缓些口气问道,“你爹最近好些没。” “还那样。”周月如不太想提起此事。 庞雨见周月如不想说,也没有继续问下去,一路在前面走得很快,很快到了周家纸店,门前又围了一堆人,周月如心头一紧,不知是否是老爹又出事了。 周月如急急忙忙的挤入人群,却见是一个身穿褐色道袍,结着道士发髻的的高大男子正站在典铺前,而门板全都上的好好的。周月如这才松了一口气,偏头看看那道士。 周月如小心的“这位大师站在我家纸铺前,不知有何指教?” 道士缓缓转过身来,他大约三四十岁,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处处透着与世无争的超凡气质。周月如被他清澈的眼神注视着,竟然难以言语,道士淡淡开口道,“贫道法名避尘,行走世间已近七十载,尘世之中所有事物,原已不在贫道心中,然今日路过桐城,在此地突然感受到一股灵动之气,忍不住凡心一动来 看个真切,方知竟有一尊真神在这铺面之内!” 周月如愣愣的问道,“什么真神?” 道士面容肃穆的大声道,“棍神!”围观的百姓一片哗然。 第九十四章 神棍 “真的真的,那根棍子是附了真神的。” “难怪那庞家傻子都能当班头,原来有神灵点化。” “那棍子得值钱了,上次周家都没卖。” 周围的街坊都在交头接耳,庞雨还没反应过来,拉拉周月如的衣袖问道,“卖啥棍子?” “就是打你的那根,说那根棍子能驱邪,你就是被那棍子打好的,而且还能识字算数了,城里到处都在传言。” “我去,这么好的点子,我怎么没想到,多好的一个概念,他们出多少银子,你卖了没?” 周月如低声道,“最开始有人给五钱银子,现在涨到三两了。” 那避尘道长在场中一声干咳,“此物不宜价高者得,因其乃世间罕见神物,不能以钱财度量交易,贫道这里有些玄妙要跟周姑娘私下点化。” 道长说完瞟了一眼庞雨,今日庞雨因为要去赌档,穿皂隶服不太方便,带的徐愣子等几个快手也都是便装,避尘道长不知道有衙役在场。 周月如犹豫了一下,庞雨给她打个眼色,示意周月如把这道长带到门市里面去。 等周月如拍开门,庞雨也跟着进了铺子,随手又把大门掩上。 庞雨对着那避尘道长问道,“方才大师说,此棍不宜价高者得,难道大师还有更好的法子?” 避尘道长转向周月如,指指庞雨问道,“这位跟周姑娘是何关系?” “这…是额的表弟。”避尘仔细打量庞雨几眼,庞雨一直陪着笑脸。避尘道长最后才云淡风轻的道,“价高者得,出价最终只得一家,即便给得再多,棍神只能护得一家平安。依贫道来说,便当 为棍神设立神位,寻一灵秀之处供奉起来,让棍神泽被众生,也是我等添的福报。” 庞雨眼睛一亮,“能产生长期的流水,自然比一锤子买卖要好,在下愿闻其详。”避尘大师打量一番铺面后道,“若只是一般的小神,这个纸铺留下一半的开间,供奉棍神的神位,另外一半就售卖香蜡纸烛。但偏偏这棍神不是寻常小神,贫道听闻,只用 了一棍,便打醒了一个呆傻多年的皂隶,这是大功德大神通。” 庞雨皱眉道,“目前这棍神也就是给一个皂隶开过窍,别人或许以为只是碰巧。” “这简单。”气质超凡脱俗的避尘大师突然眼中放光,“有几个外地人家,在开神位那天,刚好到此处还愿,必得声音响亮,能出得众的人。” 周月如诧异道,“可如何让人家正好当日过来。” “你叫他们当日来,他们自然是当日来。” “奴家如何能叫他们当日来啊?奴家又不识得外地人家。” 庞雨听得心头发笑,脸面上忍住了,偷偷观察那避尘道长,连仙风道骨的道长也有点把持不住,避尘脸色有些不虞,“你要请他们来,自然要识得他们。” “可还没有人来拜过棍神,奴家真不识得他们。”避尘终于忍受不了周月如,顾不得那仙风道骨的形象,急得对周月如吼道:“给银子去外地寻人来,让他们如何说就如何说,自然便是认识的人,而且一定是整家来的,更 让人觉得可信。” 周月如掩住嘴,“那不是骗人吗?”避尘连忙收起焦急的表情,一脸严肃的对周月如批评道,“棍神乃大地游仙,神通原本已有,只是我等一时寻不到他做的好事,找人来证实功德,也是为了救人,岂能算得 骗。” “这样。”周月如舔舔嘴唇,“大师你说能卖掉多少香火?”庞雨对周月如使劲挥手,把周月如撵退后一点之后,自己来到避尘面前,很有兴趣的问道,“避尘大师的意思是找水军来炒作棍神,在下很想知道,大师准备给棍神加些什 么神通,神通若是少了,香火不会旺的。”避尘大师立即又有些激动,“据小道打听得来,此棍眼下只是帮一公差驱邪成功,周家还因此欠了一笔钱。此类中邪之人毕竟太少,若是只论棍神驱邪,来拜神的人必然不多,是以我等眼光一定要广阔,不要看公差那一棍,要看到驱邪之后的事,公差头脑开窍,从此一家人的角度来看,此后鸿运当头,这叫什么,转运神通!公差从此通情达理能学会算,得了上官赏识,从父母的角度来看,那叫子女成才,棍神便有子女成才的神通,对不对?谁最愿意花钱,父母啊!为子女多少银子都舍得。把那驱邪、转运、成才三样叠加,求三样便得买大香火,求两样买中香火,有力之家再来个功德,隔个十日半月的,便找些外地人家过来还愿,贫道保证三月之内,周家不但还清欠银 ,还能大赚百两银子…” 说到银子之时,避尘唾沫横飞两眼放光,再无丝毫世外高人的形象。 庞雨赞许的点头道,“大师不光是调查需求,还能创造需求,真是令在下佩服。那大师如此为周家思虑周全,对大师自己有何好处呢?”避尘一听到好处二字,马上调整了一下仪容,恢复部分仙风之后道,“有入世方有出世,我等虽是得道之人,人间疾苦不可视而不见,既有机缘为世人求福报,自然也顾不 得那许多,却非是为自己要什么好处…” “那就谢谢大师了,我们一定按大师指点的做,大师请回吧,在下祝大师悠游红尘,早日得道飞升。”庞雨一边说,一边扶着避尘的手把他往外请。避尘抬手躲开庞雨,干咳一声之后道,“话虽是如此说,但常言道知恩图报,贫道给你们指了一条如此康庄大道,你们总也不好平白受了。贫道虽是指点了你们,但这种事儿唯精唯妙,精妙之处还不能跟你等细说,若非得力娴熟之人,得不了大功德。况且贫道还有更好的法子,便是把棍神请到道观之中,那香火还要更旺,道观可以由贫道 联络,总之此事还是离不得贫道的操持。” 庞雨偏头看着避尘道长,“大师请直说你要分几成?” 避尘这次毫不犹豫,“七成!” 庞雨盯着避尘微笑,非常欣赏的点点头后大声道,“来人呐,把这神棍拿下!” ……“你等小役有何道理将我一个方外之人扣押,贫道告诉你们,无论真武大帝、太上老君、太白金星、托塔天王、城隍土地,贫道都能往来的,乘早将本道放出去,以免神明 发起火来,害你等丢了小命!” 县衙甬道快班值房内,五花大绑的避尘道长对着几个皂隶怒目而视,口中不断搬出各路天兵天将。 庞雨看他片刻,笑着对徐愣子道,“押着人,送去南监。” 避尘道长听了把身子往地上一坐,口中急道,“你们真的不要小命了怎地,别拉本道,别,这位官爷,有话好商量,我不拿七成了,只要六成行不行!” 徐愣子哪里管他几成,见庞雨没说话,拖着避尘道长就出了甬道,往南监一步步拖去,庞雨背着手跟在后面。 “五成。”避尘道长伸出右手,把五个指头全都张开,因为周围还有其他人,这道士压低了声音,不停和庞雨谈判。 庞雨埋头跟在后边,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笑道,“大师,前面就是南监了。” 避尘道长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见到了南监的大门。 “四成,不能再少了,公爷还嫌少,那三成行不行,公爷别拖了,公爷饶命啊!小人真的不知道周家是公爷的亲戚啊,大不了赚的全给公爷好了。” 庞雨听完对徐愣子挥挥手,徐愣子这才松开手,避尘道长坐在地上涕泪横流,再无一点世外高人的模样。 “小人帮公爷赚银子,只求公爷不要送小人去坐监了。” 庞雨饶有兴致的蹲下看着避尘道长,“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 避尘道长抹一把泪痕道,“小人上有老下有下,一家都指望小人挣吃的回去啊,公爷你要是关了小人,那是要了一家的十多口人的命啊,试问公爷你于心何忍?” 庞雨轻松的道,“还编!当骗子多久了?”“岂能说到骗字,贫道虽是得道之人,但人间疾苦不可视而不见…”避尘脱口而出,随即看到庞雨的神情,连忙又改口道,“小人行走各地有些年头,自己也不记得了,这么 多年以来,为庐州、寿州、安庆各地百姓求得多少福报,一时也难以计数了…” 庞雨站起对徐愣子道,“送去外牢单独关着,啥时候不说假话了,啥时候带他出来见我,要是一直说假话,就用竹条狠狠抽他。”话音未落,那避尘已经恭敬的跪在地上,“小人汪仁,安庆府磨油坊人…” 第九十五章 腊八 县衙后堂居住区的二进之中,庞雨刚刚放下碗筷。今日已经是腊八节,庞雨按常规来做每日的请示,杨尔铭便叫了一同吃饭。 孙先生抬头道,“庞班头再吃一碗腊八粥。” 庞雨连忙摇头道,“谢过孙先生,小人在家中吃过,味道确实比不过堂尊这里的粥,但肚子快填满了,早知道就先到大人这里吃。”杨尔铭笑起来,年轻得过分的脸上满是阳光。他因为年纪太小,家中定亲的媳妇还未过门,所以他的住所相对简单,除了他自己带的两个家仆和一个婆子,就是衙门配的皂隶、扫夫之类,总共也就是十来人。稍稍显得有些冷清,庞雨每天过来汇报,倒成了杨尔铭颇为期盼的事情,因为庞雨能言会道,因为掌管快班,市井之间的事情也懂 得多,每次讲起来,都让杨尔铭颇有兴趣。 “庞班头写的《防贼备查》,本官与周县丞、徐典史都看过了,比先前我等筹划的,又更详细一些,特别其中预案一节,确能做到有备无患,不至流寇突至时手足无措。” “多谢堂尊夸奖,但属下还有个事想请示大人。” “庞班头请说。” “属下想着,光有这预案还不足以确保,在大年之前在桐城全境做一次疏散演习。” 杨尔铭头上一个问号,“演习?” “正是,也就是假装有流寇从潜山过来,当马快传来消息后,县衙如何组织官道沿线百姓疏散,如何有序进城,如何避免道路拥堵,如何选避难之处。”孙先生偏头看看杨尔铭,见杨尔铭有些迷茫,害怕杨尔铭答应,立刻对庞雨说道,“庞班头这是个奇思妙想,若是这个演习之后,当也能确有用处。然则要在全县演练,一 个不小心,如若弄得百姓以为真有流寇前来,必然全县恐慌,更蔓延至相邻州县,安庆府必定追究,未免弄巧成拙,弄得大家连大年都过不好。”庞雨知道此事难办,因为此时衙门对基层的控制力不强,乡村组织程度很差,演习中出现纰漏造成恐慌是大概率事件,到时肯定追究杨尔铭责任,所以杨尔铭犹豫也是合 理的。 杨尔铭皱眉想了片刻道,“那能否在某一里演习。” 孙先生还是摇头道,“还是怕流言蔓延,乡间一旦流传开去,不知最后传成什么样子,届时辟谣便难了,恐怕一发不可收拾。” 庞雨知道没戏了,只得对杨尔铭道,“那属下便在快班壮班中演练,把计划做得详细一些,只要衙役知道如何做,也能有些用处。” 杨尔铭叮嘱道,“特别要留意潜山那个方向,庐州那边应当是无妨的。庞班头抓紧些,等过了几日,庞班头与本官同去安庆一趟。” 庞雨知道是给安庆府拜年,杨尔铭办这种事也要他同去,虽然有让庞雨安排路途的意思,但也体现了极度的信任。说起来庞雨自己也需要安排拜年的事情了,他最主要的拜年对象还是县衙里面的各官各房,谁都要走到,一个不能得罪,即便是王教谕、谭阴阳这种事业单位的领导,也 是要考虑到的。至于安庆府,以庞雨这个层级,和安庆府衙其他人打交道不多,没有什么必要去乱花银子。府衙中其他人可以不用管,但皮应举那里必须要去,因为皮应举是认识他的。 皮应举是一把手,庞雨更愿意把皮应举那里下重金,只维持这一个关系就可以了。 “遵命,大人你看这样可好,属下明日先派马快去府城一趟,看皮大人是否在府城,大人便可缓得几日再去。” 杨尔铭一愣,似乎没有理解意思。 孙先生连忙补充道,“万一皮大人去了苏州或池州公干,堂尊去了自然扑空,还是庞班头说这法子稳妥一些。”杨尔铭听到苏州二字才反应过来,皮应举也要去给张国维、王公弼、李佑谠等人拜年,说不定还有些京师的关系,虽然他去不了那么远,但一定会派人去,那种情况的话 ,一般十一月就要安排人上京了。 “那便依庞班头所说。” 庞雨听完便站起告辞,杨尔铭还客气的站起相送。 等到庞雨离开之后,杨尔铭坐下对孙先生道,“刘秀才状告庞班头开张赌坊、逼良为娼之事,先生为何不让本官先安庞班头的心,这样下去恐怕庞班头心生芥蒂。” 孙先生微微笑道,“堂尊对庞班头确实器重,见不得庞班头受些冤屈。” 杨尔铭平整一下青衿后道,“自从受令来桐城,就庞班头最为勤勉,办事从不拖延敷衍,对本官也十分尊重,本官应当器重他才对。” “大人说的有理,但上下有别,大人也不宜将一个班头当做平辈相交,对待属下更应恩威并济。” 杨尔铭脸色一变,想要驳斥孙先生,孙先生又一躬身接着道,“属下不是让大人真的把庞班头问罪,只是看庞班头最近太顺遂了些,怕他得意忘形,大人略作敲打便可。” “先生的意思……”“刘秀才状告庞班头一事,庞班头必定早已从刑房知情,但他这些时日来从未问过大人,定然也知道大人不会真问他的罪,但其中心还是有些忐忑的。属下建议大人,既不 问庞班头的罪,也不回复刘秀才。”杨尔铭犹豫片刻道,“可庞班头一向厚待本官,要如此对待庞班头似有不妥……何况那刘秀才扬言若不处置,将要去安庆府告状,甚至要写建言送往通政司,不早作安抚, 恐怕遗留后患。”孙先生摇头道,“大人堂堂进士,何惧一介秀才尔,他自然可以写建言,然则建言必由衙门详细参看,且要衙门用印,方能投递往通政司,桐城县衙不用印,他那建言哪里 都投不去。他抬出通政司来,不过是想借力施压而已,就算他投上去了,天下秀才何止百万,通政司哪有功夫理会他。” 孙先生观察一下杨尔铭的脸色后道,“刀悬在脖子上,更叫人害怕,哪怕是把假刀。恩威并重,才是御下之道。” 杨尔铭坐在桌旁沉思半晌后看着孙先生,“那便依先生之言。” …… 叶家老宅的东花园,一个白花花的影子嚎叫着飞快的窜出。 “你娘的谁选的这头猪,还不快围住,近了就扑住它!”姚动山穿着一身厚重的铠甲,口中大呼小叫,指挥着一个小队的人围剿那头肥猪,这一个小队只有一支长矛两支标枪,其他人都只能用短刀,而且标枪只能投掷,不能当 枪来刺杀。增加了围剿的难度。 没想到这头猪竟然十分灵活,借着花园中的假山、长壕和回廊不停躲避。姚动山的小队已经用了不短的时间,却只刺伤那猪两处,还不能致命。庞雨高坐台上,饶有兴趣的看着这队人,壮班中的农夫都有点杀生的经验,一般都是些农村常见的动物,此时的农民自然不可能有动物保护的觉悟,获得肉食比什么都重 要。壮班平日训练量比较大,庞雨买的猪肉多,肉贩那里的生猪肉也就是三分银子一斤,这段时间要过年了,价格涨到了四五分银,都还在庞雨接受范围之内。当然也要充分 利用资源,让壮班多见见血,同时要求有铠甲的都穿上铠甲,习惯于有甲状态。 也是一次比试,庞雨给壮班所有人准备了肉食,让他们春节带回家的,杀猪越快肉就越多。 庞雨口中喊道,“姚队长,半柱香了!让不让咱们壮班吃年猪了?你们二中队不行就让别人来。” 姚动山气急败坏道,“班头你别催,老姚马上杀了这猪精。” 此时那猪跑到了回廊处,围观的壮丁纷纷躲避,因为周围有人,姚动山等人标枪也不敢扔,那猪带着血,顺着回廊一通狂奔,摆脱了那一小队的包围,又窜到长壕边。 那猪在壕沟边一个急停,跟着就转弯要沿着长壕加速,眼看时间又要拖延,二中队所有人都焦急万分。一支标枪忽然从斜前方投来,锋利的枪头呲一声从猪脖子没入,猪一声惨嘶,被那凶猛的标枪带得一歪,仰天跌入壕沟之中,后面的姚动山等人跟着跳入壕沟,拿着短刀 一通乱杀,惨嘶一阵接着一阵。 众人都围到壕沟边,只见里面血水横飞,那猪只剩下低哼声,这些农民都不是屠夫,杀起猪来都是短刀乱捅,给猪增加了不少痛苦。 不过大伙也没什么怜悯之心,围观的人都兴高采烈。 “还没断气呢,姚队长你们咋杀的。” “只有没死就不能熄香啊,看你们还能剩下多少。” 姚动山听得火起,抽出那标枪,对着猪头猛力一插,飞猪全身一抖,终于没了动静。姚动山拿着短刀围着猪脖子割了一圈,又砍又拉,把猪头斩了下来,他满身是血,此时杀出了火来,他一把一手提标枪一手提猪头,大步从壕沟走上来,举着猪头对着刚 才说话的几人道,“谁他妈说话的,下来看死了没。” 其他壮丁一哄而散,姚动山把手中的标枪扔给旁边一个手下,“周二娃你这一枪投得好,就是晚了点,下次他娘的投早些。” 庞雨等姚动山走到面前,才把香灭掉,那一根香只剩下了一点,庞雨不由笑道,“姚队长你何必把猪头割下,费了那许多时间。” 姚动山回头瞪那几人一眼,“属下受不得人激,便少拿些肉好了,下次老姚叫他们好看。”“很快就有机会。”庞雨笑笑站起来,对着园中的壮班道,“马上春节了,庞某原本不想放假。但几个队长都找本班头说过,大家都想回去跟家人团聚,本班头也体谅大伙, 可以放假。但壮班是护卫桐城平安的,一年到头每天如此,所以不是人人都能回家。” 壮丁都安静的听着,按照庞雨的风格,涉及任何好处的,都不会那么轻易给大伙,都需要比试一番获胜才行。“壮班六个中队,比试集体长跑、技艺、推壕沟三项,第一名的中队,从小年放假到正月十五,正月十六归队,春节的过节银子翻倍;之后排名的三个队,在正月十五之后 轮流放假五天;最后两名的对没有假期,过节银子减半。” 壮丁一阵骚动,果然还是第一名赢得一切,小年是十二月二十四,从小年到正月十五,把春节最重要的日子都过了。 “各队回去准备,十二月二十一日开始比试,大家还有时间……” 庞雨还未说完,庞丁匆匆上来在他耳边道,“阮先生来了。”庞雨低头看看东花园里满地的血迹和泥土,连忙对庞丁道,“快把他引去西小院,我马上就来。” 第九十六章 红袍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个个夸我潘安貌……” 腊月二十三的西花园,阮家戏班的旦角身穿一身大红的状元服,有模有样的在木台上吟唱着,正唱到女驸马的《谁料皇榜中状元》一则。两百余名壮班的丁勇和帮闲安静的坐在台下,明代的集镇经常有戏剧,但都是些草台班子,他们都是第一次看到士大夫家的戏班子,无论是唱腔、服装、道具、乐班,都 是他们未曾想象过的,好些人流下口水都不自知。 等到这一则唱罢,庞雨使个眼色,庞丁叫一声好,带头鼓掌起来,场中壮丁纷纷附和鼓掌,西花园中顿时气氛热烈。阮大铖容光焕发,他虽然不知道壮班这鼓掌具体是啥意思,但知道肯定是赞扬。以往他编过不少的南曲戏剧,但都是和士大夫一起看,赞美归赞美,士大夫总是要讲点斯 文的,少有这么热情澎湃的时候。 庞雨端起酒杯对阮大铖道,“壮班今年大多春节都在守卫桐城,这台《女驸马》能他们过个好年,在下代壮班将士感谢阮先生高义。” 阮大铖哈哈大笑两声,豪爽的一饮而尽。 这阉党老头虽有些功利心,但对壮班的资助是最多的,本人也比较豪爽,庞雨还是从心里感谢此人。上次传闻流寇的时候,阮大铖丢下黄梅戏,一溜烟逃去了枞阳。今年闹的两次流寇,相当于给桐城的大户人家进行了两次演习。基本都选定枞阳的线路,因为去枞阳的路 不是主干道,又是到江边的路,不会有遭遇流寇的危险。桐城的士绅很多出自枞阳,在枞阳有别业,或是有亲友可以接待,枞阳塘河纵横,除了官道之外,其他地方都不适合骑马的流寇活动。周围物产丰富,既有水稻也有大量 鱼虾,不会担心没有吃的。即使万一流寇杀过去,他们也可以从枞阳乘船入大江,正是乱世里最适合避乱的地方。 更富贵一些的家庭,则在民乱之后就敏锐的感觉到了危险逼近,早早的迁徙去了南京, 大户人家有实力自己演习,普通百姓是没有这个迁徙能力的,没亲眼看到流寇到来之前,也就是提醒吊胆呆在家中观望。 今日《女驸马》首演,阮大铖作为制片人兼导演,投入了不少心血,此时感受到热烈的气氛,自然也颇有些自豪。庞雨凑过来道,“阮先生您看这样可好,大年初三,小弟邀请阮家戏班到百顺堂外演一次《女驸马》,元宵的时候再请戏班演一次《春灯谜》,正好也应景,百顺堂也可聚 集人气。” 阮大铖摇头道,“街上那些人听也听不懂,让他们听戏犹如对牛弹琴,老夫还是邀约些相熟的士绅便罢。”“阮先生说得也有理,那些人听春灯谜定然是听不懂的。但这女驸马呢,因为是新剧种,阮先生要是贸然邀请士绅去听,万一他们觉得是市井曲调,恐坏了阮先生的名声, 咱们今日在壮班试过了不错,但壮班多来自农村,最好在百顺堂再试演一番,看看城里人反响如何,也让那戏班更排练娴熟,岂不更加稳妥。”阮大铖还是摇头道,“还是不要去百顺堂,庞小友你试想,百顺堂外行人如织,大年之时吵闹不堪,根本就听不清唱词,甚至连乐班的曲调也听不清,老夫最多把春灯谜还 在此处演给你的壮班看,其他的不必说了。” 这些士大夫看不起百姓,阮大铖的戏班不是商业化经营,不以赚钱为目的,如果他不愿意,庞雨也没有办法。 阮大铖其实也看不起衙役,士大夫的戏班一般不给百姓表演的,传出去会被士林嘲笑,今日确实是给庞雨面子,又是在叶宅内部演出,不太担心被其他士绅知道。 但他没想到壮班看戏气氛如此热烈,而且非常有秩序,与他往日所见的衙役官兵都不一样,所以他愿意给壮班演一次《春灯谜》。阮大铖能答应给壮班演两次,庞雨心中也高兴,壮班平日训练虽然不能称为严酷,但还是比较辛苦的,过节的时候大部分又不能回家,壮丁会有不少怨气,今日发了过节 费和奖金,再看一下戏曲,就能大大的舒缓这种怨气。 “庞小友方才说,壮班过节都不回家,要一直守卫桐城?” 庞雨指指坐在第一排流口水的王增禄道,“这个王队长所领的三中队比试得到第一,只有这三十五人可以回家过年,今日看过戏剧就要走,其他人都要照常值守城防。”阮大铖点头道,“老夫上次来看,这壮班颇有些模样了,也是难为庞班头。今日算老夫为他们略表心意,虽然老夫将去南京,但桐城毕竟是故土,有这一支壮班在,老夫也 放心多了。” “不知阮先生可定下行期,届时请准许在下为阮先生壮行。”阮大铖叹口气道,“说起来,老夫早就应该动身去南京,家中人已在南京的南城库司坊买下庭院,还等着老夫去重新装饰一番,就是这新戏放不下,等到二月初,怎地也要 去南京了。” 庞雨对阮大铖家人不熟,阮大铖家人一般住在怀宁,就只知道他还有个女儿,好像确实没有儿子,所以才有人造谣他写过“无子一身轻,有官万事足”。阮家在枞阳、桐城和安庆都有产业,具体有多少庞雨不清楚,但看阮大铖能养戏班子,就知道他可以归入大富豪一类。阮大铖离开政坛这么久,还能在士林中交游广阔, 没有殷实的家底是不可能做到的。他要想在政坛复起,也要依靠经济实力为后盾。 “在下还有好些事不懂的,以后便要去南京才能当面请教先生了。”“这有何难,庞小友想来南京了,老夫必尽地主之谊,老夫以前便住在怀宁,想来桐城便来。”阮大铖须发戟张,“要是那流寇胆敢来我桐城,老夫必兼程返桐,为朝廷披甲 执戈,与庞小友一起灭此朝食!” …… “叮” 三只酒杯碰在一起,庞雨、焦国柞、何仙崖仰头一饮而尽。 院外传来阵阵的鞭炮声,今日已经是初七,正是大明朝所有人最放松的时候,朝廷和县衙不上班,百姓不用耕种,家家都在团聚。焦国柞放下酒杯后一拍桌子,“痛快,如今桐城都是咱们三兄弟的,要我说,今日该把那周月如一并叫来,多亏她那一棍子将二弟打开了窍,大哥我玩博戏多年,从未见过 百顺堂这么好的赌档,进去就不愿出去,老子宁愿住在里面,哈哈,我们今日都靠着二弟,来,咱们三兄弟再干一杯。” 庞雨也端起杯子道,“敬大哥,正好也借大哥的酒给三弟接风,三弟奔波苏州帮我去拜年,来回一千多里辛苦了。”何仙崖连忙谦逊几句,焦国柞有些极嫉妒的看看何仙崖。这个三弟受庞雨所托,去苏州拜年。庞雨自然没有资格给张国维和李佑谠拜年,只是马先生而已。这个马先生是 张国维的幕友,庞雨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用得着,只是想把这关系维护着。几人放下酒杯后,焦国柞干咳一声道,“二弟啊,大哥也想了,眼下二弟管着壮班和快班,又有赌档、粮店一档子事,大哥还是要帮衬着。我想着那江帆管的马快,还是大 哥我懂些。” 何仙崖一听,把头埋下专心对付一个猪蹄膀。 庞雨笑笑道,“江帆确实比不上大哥,但做得用心,贸然把他换了,兄弟我难以服众,大哥还是帮我管着抓捕队。”“那抓捕队不都是二弟你自己在管,我管得什么。”焦国柞有些不快的道,“听说马快年后要增加到三十人,一年工食银都是七百两有余,还不算那啥奖金和马料银子,这好 差事何苦便宜外人,还是我们几兄弟分了合适,再说那江帆过年连个人影都不见,那是不把二弟放在眼里。” 庞雨还是微笑着道,“是我安排江队长带领马快打探流寇消息,最远去到了黄梅那边,昨日才返回,说那边没有流寇警讯,有他奔忙,咱们才能过个安心年。” 焦国柞愣了一下后瞟了何仙崖一眼,他也听出来庞雨在维护江帆了,脸上顿时有些不快。 随即焦国柞又换上笑脸道,“也不算什么功劳,这大过年的,怎会有流寇冒着天寒地冻出门。流寇也要过年的嘛,哈哈哈!” …… 河南布政司固始县,城中哭喊震天,燃烧的民房冒出滚滚浓烟直冲天际。 西城楼上一面红旗竖立在城头,因为无风而耷拉着,一名雄壮大汉高锯城头,黄脸上带着几道的刀痕,特别横贯额头的一道最为醒目。“义父,过了固始便是南直隶地界了,前些时日各队已经打探明白,江北一片财物丰聚,俊秀子女成千上万,大多无兵驻守,狗官出门拜年,各城皆无人主持,咱们西营如 探囊取物尔。” 另一个红衣年轻人接话道,“义父用兵神鬼莫测,早料到那些狗官在年节时要出门,专门选了这大年期间出兵南直隶,自然无往不利。” 黄蓝大汉转头看看燃烧的固始县城后冷冷道,“那狗皇帝要咱老子的命,咱老子先挖了他家祖坟。沿途的谍探是否都布好了?”“此去百里是霍邱,二队掌盘子已派人潜入城内接应,共掌队三人,老兄弟十余人,孩儿军七人,霍邱之后为颍州,掌盘子彭老道带掌队两人、老兄弟二十人、孩儿军十人 潜入,再为寿州、凤阳,挖了狗皇帝祖坟。凤阳之后按义父所定方向,往安庆行军,已派出两位掌盘子带队,先行潜往庐州、舒城、庐江、桐城…” 黄脸大汉摆摆手示意那人停下,眼睛看着东方广袤的大地,“各家掌盘子人马可收拾齐了?” “都齐整了。” 此时一阵北风起,耷拉着的红旗招展开来,显出旗帜上“西营八大王”五个绣金大字。黄脸大喊冷冷下令道,“可望带马兵疾行,锋头一人双马,务要控制官道,防人先行报信。攻袭南直隶,务求一个快字,虚虚实实,叫那些狗官兵连咱老子的尾尘都吃不到 。南直隶富庶之地,财帛女子皆予取予求,传令下去,大队即刻往霍邱县!咱老子要一通好抢、一通好烧、一通好杀!” 几个手下领命而去,片刻之后,成千上万身穿红装的骑兵转上官道,向东面的南直隶汹涌而去。(注1) ……注1:当时记录中,对流寇的描述多见“红甲贼”“着红袍”等描述,有些整支队伍皆“红衣骑马”。 第九十七章 奖品 “烧了好!” 庞雨带着何仙崖,两人刚到百顺堂的门口,就听得蒋淑琼在门内大声嚷嚷。 “赌档是啥地方,都求个吉利求个好运,既是中元节该烧旧物,便把那些坏的旧的堆到门口,看看今晚谁家门前烧得旺。” 两人掀起门帘进去,迎面一股暖意,大厅里面挤满了人,满堂喧嚣一片。蒋淑琼正指挥着几个婆子和小厮收拾旧物,主要是些被赌客气愤时破坏的板凳、棋牌等等,按此时的风俗,中元节可以烧些旧东西,寓意辞旧迎新,赌档里面还讲究个火 红运气,有些赌客也希望烧旺一些,跑来凑热闹帮忙。蒋淑琼一见到庞雨,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尖叫,然后赶紧来到庞雨面前,“东家新年好,恭喜东家贺喜东家,开年这十几天百顺堂生意兴隆,连安庆府城都有人慕名而来了。 奴家这十几天一直在赌档里面,虽然没有回家过年去,但看着这热闹,就为东家高兴。” “蒋班头年节都一心办差,有这种劲头,百顺堂自然会红火,等今日晚间打烊之后,咱们百顺堂也要过节,蒋班头这样勤勉的,庞某还有奖励。” 蒋淑琼一脸惊喜,随即摇头道,“东家年前已经给了过年费和奖金,做事是咱们的本分,谁还好意思领奖励,奴家万万不领。” 庞雨微笑道,“差事办得好,客人有乐子,大家有钱赚,奖励是理直气壮该领的,蒋班头万勿推辞。” 说罢庞雨也不与蒋淑琼多言,径自上了二楼,刘若谷在楼梯口接到庞雨。 庞雨撑在围栏上看了大厅片刻后问道,“哪些人在出手段?”“牌九地字桌上戴青色方帽那人,牌九黄字桌上庄家对面两人。最先是汪仁发现他们有些可疑,在下留意看了,他们用了与我们赌档同色骨牌,在下方才叫人换下桌上的牌 来,一一清点之后,有些牌出现重复,有些又少了,正是被他们换了未及换回的。” 汪仁从刘若谷身后探出头来道,“地字桌上那人手法极快,一伸手便换了牌,黄字桌上两人要差些,要另一人引开众人注意,另一人方才换牌,非是每次皆成。” 庞雨点点头道,“汪大师在这里可还呆得习惯?” 汪仁讨好的对庞雨说道,“劳东家下问,小人呆得习惯,东家给了四两银子的月钱,虽然少了些…” 庞雨瞪了汪仁一眼,汪仁赶紧改口道,“那也足足够用了。” 他被庞雨抓在牢中关了几天,庞雨派人去府城打听了一下,磨油坊确实有个汪仁,外貌描述起来和此人也相同,这才将汪仁放出,让他在百顺堂抓骗子。“拿月钱自然没有骗钱那般自在,但本班头没让你走之前,你都得呆在这百顺堂,你要是敢跑,抓回来就把你关入内牢,而且本班头可是知道你家所在的,听闻你父母都还 健在。” 汪仁点头哈腰道,“不敢跑,不敢跑。” 这时楼下的地字桌上又一阵喧哗,只听有人大喊“庄家十二巫山!”庞雨目光转回大厅,堂中庄家翻牌出来两张都是三点,百顺堂是行的小牌九,总共三十二张骨牌,每人发两张,以对子为大。对子此时称为华队,华队中又分为大牌和长 牌,十二巫山是长牌中最大的。 闲家要赢的话,手中只能是大牌才行,大牌只有四种,分别是“天地人和”。 庄家开得足够大,桌上其他六个闲家都不想翻牌,恼怒的一把扔进了台中间,只有那戴青色方帽的人没动。 围观下注的人都期待的看着那人,因为他开始赢了不少,很多人都下注买他这闲家赢。庞雨双手抱着,饶有兴趣的看着那戴青色方帽的人。 只见他不慌不忙的伸手,随意的把两张牌翻开,庞雨丝毫看不到他何时换的牌。 “人牌!赢了!”竟然是一对四点的人牌,赢了庄家的十二巫山,周围下注的赌客齐声欢呼,发牌的庄家脸色铁青,这一把百顺堂输了不少银子,更多的赌客被欢呼吸引,围聚到地字桌前 。汪仁指指那人道,“换牌都是在掌心夹牌,看此人手法,丝毫看不出破绽,应是学过仙人归洞之类戏法,据小人推测,恐怕双手总共能夹两张或三张之多,如此极易凑出华 队。” “他们赢了多少?” 刘若谷低声道,“此人一人便大约赢了七十两,黄字桌两人要少些。” “那为何不拿了他们。” “他们跟刘秀才一起来的,是以在下不敢妄动,才赶紧派人去请东家前来。” 庞雨偏头看看刘若谷,“在何处?” 刘若谷往左边一指,庞雨往左边走过几步,看到刘秀才正在坐在马将室中,与另外三人一起打牌,其中一人竟然是焦国柞。汪仁凑在庞雨耳边道,“刘秀才和其他两人同伙,坑蒙那位焦官爷的银钱,刘秀才三人应是常玩叶子戏、碰和牌的伴当,他们主要靠手势,要牌的人左手暗示数字右手暗示 花色,焦官爷今日输了有三十多两了。” 庞雨仔细看了一下,果然刘秀才左手两次拈胡子所用的指头数不同,正是暗示了数字。 庞雨转头对刘若谷道,“去让白鸽票提前开奖。” 刘若谷愣了片刻后微微躬身,去了楼下安排,接着庞雨招呼楼下的何仙崖上楼,对他叮嘱了几句。很快楼下一阵锣声,场中赌客纷纷往门口开奖的地方集中,这白鸽票是赠送的,每个换筹码的人都送一张,由他们自己选字。就像彩票一样,只是把数字换成了文字,每 天开奖三次,虽然中奖几率不大,但一旦中了就有五两银子,对赌徒依然有不小的吸引力,有些输了的,更盼着中白鸽票翻本。 二楼的赌客也纷纷下楼,唯恐错过了开奖,焦国柞跑在最前面,连碰到庞雨也只是吼了一声,丝毫没有停留。刘秀才走在最后,在他出门前,庞雨先一步堵在门口。 刘秀才愣了一下,看清是庞雨后毫不慌张的冷笑了一声,坐回了马将桌边。 庞雨微笑着走到桌边坐下,“秀才公好有闲情,自己的银满赌档不去打理,来我这百顺堂襄助生意,真是好大的情面。”刘秀才摸着手中的骰子,斜斜的盯着庞雨,“某倒是想打理自家的生意,可老有人想跟刘某过不去,不让某安心做自己的事。比如看在下银满赌档生意好了,一大堆人要跟 着开赌档,再比如看刘某那东来楼生意好了,有些人就更加讨厌,竟然想把楼都拆了,刘某思来想去,不知是何处得罪了各位,被各位这么惦记着,哪里还有心思做事。” 庞雨把面前的骨牌整理了一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口中说道,“那秀才公的意思,你开张的玩意,其他人都不能开张了。” “那倒不是。”刘秀才往中间一把扔出骰子,“某岂敢如此贪心,但有人要把某的生意赶尽杀绝,某也绝不束手待毙。”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按着骰子点数开始拿牌,两个人打四个人的牌。 “所以秀才公宁可斯文扫地,带着几个江湖骗子来百顺堂出些下三滥的手段,就是秀才公的绝地反击?”刘秀才嗤了一声,“今日不过来看看百顺堂庄家的能耐,别说什么斯文扫地,刘某不在乎。若是庞班头想听听斯文的,也可以说一个你听听,刘某的堂兄此次考满,从山东 布政司调任京师御史,休说要对付你这个小班头,就算是对付杨尔铭,刘某也是举手之劳。” 庞雨眯眯眼睛,打出一个三文,“听刘秀才的意思,令兄长当御史,不是为朝廷监察百官,更不是为民请命,而是要公器私用,专为你这堂弟与民争利?” 刘秀才顿时语塞,他没想到庞雨言辞如此犀利,停顿片刻后打出一个二索,一边恼怒的道,“那又如何,你一个贱役,便与你争了又如何。” “碰牌!”庞雨摆出两张二索,“秀才公好歹是个读书人,总该有些起码的体面,难道今日是要明抢我百顺堂怎地?”等庞雨出牌后,刘秀才又伸手摸牌,哼了一声道,“休说得你像个良善百姓,不过你这百顺堂打理得有些门道,刘某也不把你赶尽杀绝。你让出六成份额来,就由得你去。 ” 他说完打出一张九万贯,庞雨又道,“吃!” 此时门外一阵欢呼,刘秀才瞪了庞雨一眼,“庞班头耽搁了刘某去中白鸽票,否则这大奖定然是刘某的。”庞雨摸起一张牌,没有翻牌过来看,而是用指头摩挲了片刻,眼睛一直盯着刘秀才,口中说道,“秀才公以为天下的便宜都是自己的,但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还是不要 把自己看得太高。” “刘某就是如此!你若是不让出来,刘某便请堂兄出面给杨尔铭写信,要他免去你班头之职,否则便弹劾他纵容胥吏,你说杨尔铭会不会为你一个贱役得罪御史。”“一个御史罢了,秀才公这口气,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你堂兄是首辅。他弹劾杨大人,杨大人同样可弹劾你那堂兄包庇亲友抢夺民财,桐城民乱便是皇上御笔亲批‘士绅纵 奴为恶’,要是两份弹章一起摆在御案上,没准皇上更愿意相信杨大人。” 庞雨说完将牌啪一声推倒,已经自摸和牌,刘秀才脸色阵红阵白,目光闪动的盯着庞雨。 此时外边白鸽票发牌完毕,赌徒们纷纷返回堂内,已经有人陆续上楼。 何仙崖出现在门外,向庞雨递过个布包,庞雨接过后客气的递给刘秀才,“正说着呢,秀才公果然中奖了,这是奖品,还请秀才公收好。” 待刘秀才赫然接过,庞雨大步出门而去,布包软哒哒的,刘秀才好奇的掀开布条,突然触电一样丢开布条,口中发出一声惊叫。布包中赫然是三支右手,手掌中各放着一张牌九骨牌。 第九十八章 命案 “庞官爷真是心地仁慈的活菩萨。”孙田秀的二叔小心的站在正屋中,毕恭毕敬的对着庞雨恭维着。 “少爷我确实是心地仁慈。”庞雨转向旁边小小的孙田秀笑道,“田秀好像长高了。” 孙田秀脸上红红的,放下身后的背篓低声道,“给叔带的萝卜,老人家说的,冬天吃萝卜好。”庞雨连忙起身双手接了,背篓里面满满一筐都是萝卜,份量很是不轻,难为小姑娘这么远背来。旁边那二叔背着一个更大背篓,但里面是空的,估计是背的萝卜来,已经 卖掉了。 孙田秀跪下对着庞雨和庞雨爹妈磕头,“给老人家磕头,祝婆婆爷爷长命百岁。” 老爹老妈听得笑眯眯的,赶紧让孙田秀起来,庞雨老妈拉过孙田秀,爱怜的抚摸她的头发,孙田秀有些营养不良,头发黄黄的。 她偷眼看着正屋中的陈设,唐为民送庞雨的这宅子原是个外房所在,虽不算豪宅,但也算颇有小资情调,看在孙田秀的眼中,处处都透着富贵气 孙田秀二叔接着对庞雨道,“都仗着庞官家的名声,那里册和里长如今都关照孙家,这次秋税投柜给他们家减了一多半,只算了五亩田折色。” 庞雨摸摸下巴,“这不叫关照,孙家的田没在鱼鳞图上,里册有什么理由收五亩地的折色。”“求庞官家不要去跟里册为难,乡里求着他们的时候多了,里册又是村中大族的族长,平日里这大族不欺压孙家,又说明年春耕把牛和大犁白给孙家用,就算是给了恩情了 。” 庞雨沉默片刻后笑笑道,“那便依你说的,若是有什么过分之处,再来找我便可。” 二叔也跪下对庞雨磕头道,“孙家欠庞官家的情,以后两个晚辈长成了,给庞官家养老报恩。” “有这份心就成了。”庞雨看向孙田秀,“田秀难得进城,今日就不要回去,城里晚上到处都有花灯,咱们叫上你周大姐同去玩灯去。” 孙田秀脸上一喜,随即又摇头道,“不了,两个弟弟还在家中没人做饭。” “你二叔先回便是,明日我叫人送你,让你骑一下大马。” 孙田秀还没答应,二叔赶紧道,“庞官家赏的恩,田秀你快应了,家中两个我照看着。” 庞雨站起身笑道,“成了,咱们先吃了晚饭,然后再出门去看灯。” …… 窦家桥头上欢声如雷,一堆旧扫把正燃起熊熊大火,围观的百姓兴高采烈,不时有晚到的孩童冒着热浪把自家旧扫把也堆进去。 孙田秀用手遮挡着热浪,把手中一个旧扫把小心的靠上火堆,然后跳着跑了出来,停下后兴奋的看着篝火,小脸被火光映得闪闪发亮。 庞丁提着两个灯笼随在庞雨身边,他指指南边道,“少爷,百顺堂那边更旺。” 庞雨顺着一看,往南的街道上燃起更大一堆火,正是百顺堂干的,虽然隔着老远,但庞雨也能听到蒋淑琼的大嗓门。 庞雨对孙田秀笑道,“你那周大姐就在前面那堆火那里,” 孙田秀叫了一声,往前面大步跑去,似乎只有此时她才是个小女孩,而不是要负担两个弟弟生活的家长。 庞雨跟在后面缓步而行,临街各家皆挂起红色灯笼,街上的小孩人手一个灯笼,沿街唱跳游走,还有的手执扫把互相追逐打闹着,担郎乘机售卖小物件,一派节日喜庆。 走到百顺堂门前时,街中火正烧得旺,有些赌客还在拼命往里面丢东西。 孙田秀怯怯的站在外边,庞雨扫视一圈,看到了附近几个三队的步快,没看到周月如的影子,见孙田秀一直盯着街边,看过去才见到周月如,正被那蒋淑琼挤在墙角。 庞雨悄悄走到附近,只听蒋淑琼恶狠狠的对周月如道,“那你也不能搬回家去,庞东家说烧的东西,那就一定要烧。” 周月如没有留意到庞雨,她被蒋淑琼挤在墙角,显得非常的局促,口中急急辩解道,“那椅子只要修补一下便能坐,左右要烧的,我拿回去还能用,为何不可。” “呸,烧了是旺的百顺堂,你私自拿百顺堂的东西,跟东家又有个甚好处,分明成了挖东家的墙角,今日老娘在这里,你一根椅子腿也别想拿走。” 蒋淑琼说完使劲一顶,周月如缩了一下身子,口中赶紧道,“不拿成了吧。”“不拿也不成,老娘要告到刘掌柜那里,让他评评理,分明来的时候掌柜就说了,堂中任何物件都不能私拿,可没分好坏物件。人人都做得到,就你周月如老要出幺蛾子, 早课声音也最小,还拿三两银子的月钱,老娘今日非要…” 庞雨在后边一声咳嗽,蒋淑琼回头一看,认出是庞雨,满脸横肉顿时挤出灿烂的笑脸,丢开周月如就凑过来。 “见过庞东家,哎呀这大过节的,东家安心在家陪陪父母多好,堂里有我们这些帮佣就好了,一定帮东家看顾好了,方才奴家正拿到一个…” 庞雨微笑着打断道,“蒋班头克己奉公勤勉任事,百顺堂每个帮佣都该以你为楷模,晚些时候聚餐时,庞某还要在所有人面前称赞蒋班头。” “当不得东家这么说,那都是应该的不是,方才奴家拿到一个…” 庞雨扬起下巴,目光从蒋淑琼的头顶越过,对墙角的周月如道,“孙田秀今日来了,月如你下值之后,过来跟我们一起看灯。” 蒋淑琼听了一惊,庞雨说完后又对蒋淑琼道,“蒋班头方才说拿到一个什么?” “那什么,拿,拿到…”蒋淑琼突然一拍手,“拿到一个白鸽票,今日掌柜给咱们每个帮佣都发了一张白鸽票,说晚间会餐的时候开奖来着。” 庞雨哦了一声,回头看看那堆篝火道,“蒋班头管得很好,堂里的东西不能拿就是不能拿,以后照样放手去做,我很看重你的才能。” 这番话说完,蒋淑琼脸上的表情又喜悦又不解,庞雨也不做解释,又走回孙田秀那边,带着孙田秀一起扔旧物。 蒋淑琼愣了片刻后,飞快的转回周月如那边,周月如吓得退了一步,赶紧离开墙角,以免又被这胖女人挤到里面。蒋淑琼一把拉着周月如的双手,动情的说道,“哎哎呀,周家妹子啊,你看我这人吧,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说话不好听啊,但心里没啥的,那旧椅子吧,修补了也不当用, 周家妹子还是别要了,咱们姐妹共事这许久了,咱这作姐姐的也没把妹子照看好,这样,明日咱给妹子买一把新的送到家中。” 胖女人一脸真诚,死死拉着周月如的双手,犹如分离多年重逢的姐妹。 周月如惊慌的道,“啊,这,不用了。”“妹子你不要拒绝姐姐,你要是推脱,就是还在跟姐怄气呢,就这么说定了。”蒋淑琼松开周月如双手,殷勤的给周月如拍打裤子上的火灰,“妹子快进去歇着,外边有姐姐 就行了,赶紧跟姐说说你家所在…” 庞雨远远地看到两个女人在门口拉扯,方才出门没想起百顺堂今日打烊比较晚,后面还要聚餐,自己去把周月如单独叫出来,有些不便于刘若谷管理。 此时一队提灯谜的人过来,三文钱一个谜,正好百顺堂门前赌客多,这些人赌性重,立即围了一大堆人,七嘴八舌的猜起谜来。 庞雨带着孙田秀也凑过去,准备找两个灯谜猜一下,看看是否达到阮大铖那《春灯谜》里面的难度。 还没挤到跟前,江帆的身影出现在身侧,庞雨知道有事,立即停下问道,“江队长可是有事?” 江帆低声道,“班头,出了人命案子。” “哦?”庞雨拉过江帆到人少的地方问道,“死的是何人?” “是个乞丐。” “乞丐?确定是谋杀的命案,不是冻饿死的?” “确定是命案,全身都是刀伤。” 庞雨知道这个节日毁了,只要出了人命案子,无论杀的是什么人,快班是必须缉凶的,否则以后分巡道追查起来难以交代,当下揉揉脸后点头道,“带我去看看。” …… 向阳门内的白衣庵外,一群青衣衙役围出了一个半圆,十多支火把在寒夜中闪动,把周围照得一片明亮,周围有些附近的百姓在张望。执火把的黑衣人见到庞雨,纷纷向他躬身问好。此处的都是快班人手,因为上元节不宵禁,街上百姓众多,庞雨要求所有快班不得休息,所以刚发现命案便马上调动了十 余人手赶到,这在以前的快班是不可想象的效率。现在的快班成分与以前已经大有不同,庞雨淘汰了不少无能者,建立了帮闲和快手的升降制度,快手内部的待遇等级也有极大差别,还有半年一次的末位淘汰制,逼迫这 些快手不断提高效率。庞雨当着这个快班班头,最主要职责就是巡捕缉凶,民乱之时抓乱贼出动过不少次,但民乱过后县城还没有发生过凶案,只有孔城镇有过一起,当地百姓自己把凶手抓住 了扭送县衙,今日是庞雨第一次到凶案现场。案发现场在白衣庵大门左侧的僻静巷道内,地面上一道长长的血迹,向街边一路延伸进入了廊房,廊房后面的一堆干草中,一具瘦弱的尸体面朝上躺在地面上,身上破烂 的棉衣被染成红色,身体周围浸出大片血水,空气中则满动物粪便的臭味。 庞雨略略扫视一遍之后道,“这廊房是谁的?”阮劲在旁边恭敬的答道,“是白衣庵的廊房,供香客歇脚的,廊房后面则是马栏,给驾车远来的香客喂马,晚上一般都没有牲口,是以冬天的时候,有些乞丐晚间在马栏中 睡觉,埋在干草堆里保暖。” “就是说会有不少乞丐住在这里,那有没有目击者?”“今日上元节,城内外不少庙庵都在施粥,乞丐得了消息都往各处讨食去了,百姓发现血迹后,属下从向阳门城楼即刻赶来,当时尸身盖在杂草之中,周围问询一圈,无人 目睹命案如何发生。” “仵作呢?” “已经派人去叫了,没找到人,据说出门看灯去了。” 庞雨略略想了片刻,抬脚进入了马栏。江帆等几个快手跟着进入,把火把光凑近一些,好让庞雨看得清楚。 庞雨眯眼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发掘了有限的一点破案知识,开始打量周围,最后落在左侧墙角。 墙角的干草上和墙面上有些细微的血迹,一个破了几个口的瓷碗倒扣在地上,周围凌乱的散落着一些布条,还有一只黑面布鞋。 庞雨伸手让其他人停在马栏外,小心的移动着脚步,随口对阮劲问道,“二队管辖向阳门,阮队长对这凶案有何看法?”阮劲舔舔舌头道,“一向以来乞丐常有打斗,一般都为食宿两样,也不是没出过人命,但都是失手伤人,但看此乞丐身中十三刀,脖颈两刀,胸腹十一刀,都是奔着要害去 的。无论怎么看都是有深仇大恨,动手之时就为取人性命,绝非一般的报复打斗。看血的样子,死了不超过一个时辰。” 庞雨凑近尸体,把乞丐那破棉衣拉开一些,胸腹上满是红色,下面就能看到三个刀口。自从上次云际寺砍了人头之后,庞雨对这些伤口血肉之类的东西几乎免疫了。 用手虚量了一下刀口的宽度,庞雨皱眉道,“这凶器入得不浅,伤口细长,可见刀刃很薄,应远比一般的杀牛杀猪所用刀具更锋利。” 阮劲立即道,“班头说得有理,必是带刀格的短刀,才能用得上力,细长锋利说明时常打磨,甚有可能是专用于杀人的凶器。”庞雨指指墙角,“这里血迹少,但呈现喷射状,周遭杂草和墙上都有,应是最早喷出的血迹,布条是乞丐裹在身上御寒的,挣扎时掉落在马栏中,乞丐的碗也留在此处,说 明应是第一现场。这乞丐必是在干草堆中歇息,突然遇袭受重伤后逃到街上,又被凶手拖回此处掩藏。”“这只布鞋质量上佳,这乞丐必定用不起,应当是那凶手的。”江帆皱眉说道,“说明凶手可能不是乞丐,便非是乞丐互斗寻仇,乞丐身无长物,也不会是劫杀。可这死了的 乞丐还能惹上什么仇家呢?上元节都不过,跑来行凶杀人,似乎有些离奇。” 阮劲也骂道,“狗日的东西,老子今晚的宵夜也不要想了,等老子拿到他,非弄他个生不如死。” 外边一个快手叫道,“白衣庵的主持来了。” 庞雨往外走出几步,只见一个老年尼姑战战兢兢的站在外边。 “师太不要怕,今日有衙役整晚守在此处。”庞雨安慰她两句之后又问道,“请问庙中的各位师太今晚可曾听到什么异常的动静?” 那师太满脸惊慌,“听到啦,有人叫,叫得惨。” “师太可记得叫的是什么?” “就光是叫了……还,还说了一个刘什么,老身躲在墙角怕得紧,也没听清楚。” 庞雨又问了几句,那师太恍恍惚惚的,说不出其他消息来,庞雨只得宽慰一番,让她回去了庙里。“今晚大家要辛苦些,咱们首要还是当做乞丐互斗,但今晚不能封城,江帆你派两队各四名马快锁住南北官道,见有乞丐离城先行逮拿,其他步快各自清查辖区乞丐,问问 有没有姓刘又形迹可疑者,总之尽速逮住凶手。” 庞雨安排完毕,江帆马上领命出城,另有快手去寻何仙崖,要他清查南城区域。“你姥姥的凶手,灯谜也猜不成了。”庞雨骂完又对阮劲道,“我得去跟堂尊汇报,你派人封锁这段街道,不许百姓接近,把尸体盖起来,现场其他东西都不要动。今日是上 元节,这命案有些离奇,叫你的人把嘴巴管严些,千万不要在城中引起慌乱。” “属下明白。” 庞雨又转向庞丁,“你去壮班营房,调第五中队去县衙守卫,第一中队、第三中队拆分开来,往每个城门派一个小队,留意进出的乞丐。” 庞丁领命去后,庞雨又在现场看了片刻,然后往西回到南大街,准备回县衙汇报。 街上人声鼎沸,各色花灯往来如梭,把街道照得如同白昼,百顺堂前篝火熄灭了,几个帮佣正在扑灭余烬,人群又往北聚集去了其他火堆旁。 孙田秀还等在门前,跟几个维持秩序的快手站在一起,正在四处张望,见到庞雨顿时兴奋地迎过来。 庞雨舒缓一下表情,过去笑着问道,“城里看灯可好玩?” “方才周大姐说凤阳府的花灯最是热闹,比桐城好看许多,桐城都够好看了,那凤阳不知何等光景。” 庞雨拍拍她脑袋,“凤阳府嘛,才五百里而已,以后叔带你看去。” 孙田秀用力点点头,露出甜甜的笑容 …… 崇祯八年上元节,南直隶凤阳府,明太祖朱元璋的老家。 没有城墙的凤阳府城哭喊震天,无数人影在火光中追逐打杀,街巷中满是跌落的灯笼,映照出周围的处处积尸。府城北方的皇陵火光烛天,天际被染得一片金黄。数万株松柏被点燃,发出连绵密集的哔啵声,浓密的黑烟中,无数燃烧的灰烬旋转飞舞,随着热浪直冲天际。 第九十九章 凶恶 孙田秀的背影在官道上往南而去,一个衙役带着腰刀随在孙田秀的身后,因昨日的杀人案,庞雨怕官道不太平,专门派了人送孙田秀回家。 小姑娘这趟进城看了不少稀奇东西,也许兴奋劲还没有过,走一段还蹦跳几步,背篓也跟着她一起颠簸起来。 “少爷你不是说让这闺女坐大马回去?”身边的庞丁小声的说道。 庞雨看着孙田秀的背影道,“现在出了命案,徐典史今日亲自去了白衣庵查看,催着破案好给安庆府申详,马快一律待命,哪里找马去。” 庞雨说罢调头往紫来桥走去,“少爷我可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跟孙田秀说了下次来一定让她坐,人家比你懂事,一口就答应了。” “少爷你这么帮孙家,上次你又说不是看上这孙闺女,可是图个啥。”“你懂个屁,除了赚银子,人也要有点精神收入知道不,这孙家眼看要家破人亡,咱伸手扶一把,这家子人越来越好,这小女娃又知恩图报,咱愿意帮她,心里总是有些宽 慰的,在这残酷的世上,有这点宽慰,也是难得的。” 庞丁摇头道,“我不信,少爷你肯定是看上了孙家点什么东西,不然不会…哎哟!” 庞雨追着庞丁连踢两脚,口中一边骂道,“你以为少爷当了班头不打人了,左右大年都过完了,老子早想打人了。” “少爷你花心思陪这小女娃,刘婶来叫你过年都不去,你是不是不要刘家闺女了。”“刘家闺女好看是好看,但刘婶那丈母娘谁愿意要。”庞雨对着庞丁补上一脚,“少爷如今是桐城一霸,欺男霸女的日子还没过够,哪能去摊上那么个丈母娘,给自己找许多 不自在呢。少爷这婚事你少掺和,你又不是我娘,有这闲功夫,好好想一下怎么帮少爷把抓捕队管好,下次再唠叨这事,老子把你派去潜山打探流寇消息。” 庞丁原本正要开口,嘴巴张开一半,听到这话后喉头咕嘟一声,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少爷你这抓捕队……都是些吃闲饭的,各官各吏要放进来的人,都在抓捕队里面,当值都难得看到人,要靠他们办事,我可办不来。”庞雨哼了一声,也没有驳斥庞丁,原本在他的规划中,抓捕队要作为他的亲信,充当特警的角色,执行最艰难的抓捕任务。结果事与愿违,抓捕队成了最弱鸡的一个分队 ,现在队长是焦国柞,队里充斥着各种官吏的亲戚,基本都不做事,月钱还要拿得多,连庞雨要他们做事,都还得好言好语,怕得罪了他们。 以庞雨现在的位置,没这些人确实也不行,快班和壮班求到各房的时候不少,不可能事事去麻烦杨尔铭,现在两班在县衙办事顺畅,也有这些人的因素在里面。 最后庞雨破罐子破摔,把所有关系户都集中在抓捕队,以免他们影响其他人。于是抓捕队就成了摆设,每日留得两三人在快班值房里面,只负责与各房打交道。 “大过年的,提什么抓捕队。”庞雨低声骂完,两人已经过桥到了紫来街,这条街上的繁华不下于南街,眼下快班对城郊的辖区是从向阳门分割,紫来街在向阳门以北的部分归属第二队管辖,以南归属 第三队。紫来街上人来人往,桐城的一切都恢复到民乱以前,几乎再看不出民乱的影响。但庞雨知道还是分行业不同的,周月如那纸店的生意便大不如前,因为桐城的士绅大量外 迁,跟随离开的还有一些家奴和佣人,文房用品的销售必定会大幅下降,其他有些高端消费品同样如此,比如丝绸铺最近就倒闭了两家。庞雨更在乎基础性的民生行业,高利润行业以前把持在士绅大族手中,桐城的贫富差距一直在扩大,最后连基础的民生也会难以维持,这是民变的经济根源,只是南直隶 普遍富庶,桐城物产丰富,贫富差距还没扩大到让大家过不下去的时候,所以民乱又被顺利扑灭。 若是这种局势没有改观,早晚会形成更大的动乱,庞雨又觉得庆幸有黄文鼎一伙人闹事,在局势没有不可收拾之前释放了一部分矛盾。 从向阳门的门洞进城时,庞雨见到了阮劲,这满脸横肉的二队队长坐在一张交椅上,瞪着发红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来往行人。见到庞雨之后,阮劲连忙站起过来行礼,“按班头昨日的吩咐,属下连夜在北城清查乞丐,经附近乞丐辨认,已查明死去的乞丐绰号地伏癞,在桐城行乞已有两三年,平日 主要在窦家桥附近食铺讨食,往日都与数名花子同行,这两日他染了寒疾,便没去施粥的寺庙求食,独自留在白衣庵马栏中。” “平日可有仇家?有没有什么丐帮污衣派净衣派的争斗之类的?” 阮劲愣了一下道,“没听闻过什么净衣派,但据其他花子说此人最多是曾与人争抢,却从未打斗过,并无实在仇家。” “有没有查到其他线索?”“属下没查到仇家,便转回白衣庵的马栏上,若不是专去寻仇,那晚上去那里的人,定然是想要在马栏过夜,多半还是乞丐。便想着是否有其他新来的乞丐。在附近询问下 来,说最近确有数名面生的乞丐,刚到桐城两三天,正月十三曾在马栏中住过一夜。”庞雨听着皱眉道,“外地来的,不是南就是北,庐江、怀宁、潜山都不比桐城差多少。大年期间城里好求食,他们为何要冒着严寒,离开原来的地方长途跋涉来桐城,路上 便浪费了求食的时机?” 阮劲一时也回答不上来,庞雨抬眼问道,“可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乞丐?”“没问出来,许是那几人刚来,与其他花子也不甚相熟,尚不及打交道。”阮劲说完突然又一拍手,“有一离奇处,一个快手问到东作门的余记包子铺,说有两名少年乞丐拿 现银买包子,用的二两的水丝银锭。” “花子怎会有二两的银锭。”庞雨摸着下巴沉吟道,“那眼前看来,这几个新乞丐行事怪异,嫌疑也是最重,城北清查得如何了?”“属下也认定这几个新乞丐嫌疑最大,便请两个中队壮班分为小队巡查街巷,一条巷子一条巷子细细查,咱们快班二队这边给壮班每小队配了两个向导,从北往南一路查下 来,一个地方都不漏过,目前还没确切消息,要是能再多一个中队的壮班就更快些。”“没人了。”庞雨马上打断阮劲,“县衙去了一个中队,六门分了两个中队,总共就剩下三个中队,城北给了两个,城南给了一个,老子手上就剩下十多个帮闲。人就这些人 ,你要抓紧清查,眼下城中已有些谣言流传,有人说是黄文鼎余党作乱,知县大人要我三日内拿到凶嫌,以安城中百姓之心,阮队长能不能做到?”“班头放心,壮班和快班加起来二三百人,桐城就这点大地方,一路细细查下来,那几个花子总归藏不住。属下哪怕不睡觉,三日内也要抓到那凶嫌。”阮劲瞪着发红的眼 睛狠狠道。庞雨回忆起当日阮劲在孙田秀家中那副样子,纯粹的一个欺压百姓的恶人,哪想得到今日成了熬夜抓凶手的官差。庞雨倒巴不得阮劲把那份凶恶用在抓坏人上面,算是用 对了地方。 “阮队长也不要过度熬自己,抓点时间也可休息片刻,这城门…” 庞雨正说着话,前面一声大喝,“那小花子过来!”庞雨几人转头望去,只见一名快班帮闲正朝着路中间一个瘦小身影走去,那花子蓬着头发,身上裹着一件破烂的蓝底袄子,外边用布条又裹了两圈,双手拢在一起,身子 蜷缩着,更显得瘦弱。 帮闲走到他面前道,“叫啥名?平日跟着哪些花子在何处讨食?” 那花子往后退了一步,头上的乱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大半个脸,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在缝隙间闪动,认真的盯着那帮闲,并无多少害怕的神色。 帮闲摸出短棍指着那乞丐,“问话为何不答,手撑地跪下!” 城门附近的壮班和快手纷纷抽出腰刀标枪,往这边围聚过来,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周围的百姓纷纷避让,同时不停侧头观望,唯恐漏了热闹。 那小花子呆了片刻,突然张口咿咿呀呀的叫起来。 围着的衙役一见是个哑巴,都停下脚步,刀枪也垂下去,花子乘机便想往抬步城外走。 帮闲却并未放下短棍,逼近一步拦在他的身前厉喝道,“不管真哑巴假哑巴,说不了话总该听得懂话,手撑地跪下!官爷要搜你的身!” “班头你往后退些。”阮劲突然走到庞雨身边低声说道,“看他的脚背。”庞雨定神一看,那花子露出的光脚背上,有一个明显的肤色分界,显然曾长时间穿鞋,鞋子在此时并非是廉价易得的物品,连很多普通人家都没有鞋,穿鞋在乞丐中十分 罕见,遗落现场的那只鞋子更是增加了此人嫌疑。此人可能就是凶手,这个念头一冒起来,庞雨心中也紧张起来,往身上一摸,居然没有摸到任何武器,才想起自己今日并未带刀,因为他现在出门经常前呼后拥,抓人都 是指派人去执行,并未想过自己会与凶手遭遇。 庞丁见状把腰刀取下递给庞雨,自己则去另一壮丁那里要哨棍。 庞雨刀在手中立即有了底气,心中对那帮闲也留意上了,显然那帮闲已开始就注意到了乞丐脚背的细节。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小花子身上,小花子此时不再咿咿呀呀,把两手伸出,缓缓往地上跪去。 帮闲踏上一步,准备压住小花子搜身。 突然围观的人群中一个黑影飞快冲出,一把雪亮的利刃朝帮闲的后背杀去。 其他衙役都围堵在门洞前,那黑影速度极快,众人连发声警告都来不及。 帮闲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转身时那利刃已到胸前,帮闲下意识的一偏,短刀已破开棉衣,拉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胸前顿时鲜血迸飞。众人此时才看清是又一名白袄花子,那花子毫不停留,转身往百姓人群中钻去,朝着遇到的人乱杀乱刺,两个百姓流血倒地,人群顿时大乱,街中人发出疯狂的尖叫四散 逃命。 衙役们并未逃窜,而是奋力追去。 “封住门洞!抓住那哑巴花子!”庞雨让开几个狂奔的百姓,对着前面阮劲的背影大喝,但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尖叫中,阮劲根本没有听到,飞快的往前去了。 “你姥姥的。”庞雨赶快让开门洞位置,他一个人根本堵不住逃窜的人群,拦在那里早晚被踩成肉饼。 许多人逃入门洞,往紫来街逃去。庞雨仔细看着逃入门洞的人影,并无那哑巴花子的蓝衣。 那白袄花子并未逃窜多远,他自己也被人群阻挡跑不快,两个壮丁追上那花子,堵住了往西的路,两把腰刀对着花子劈砍。花子调头又往门洞跑来,这个方向追来的衙役更多,但只要出了门洞,他就能逃出生天。花子手中短刀乱舞,防止衙役接近,遇到攻击就闪躲逃窜,此时街上空阔了不少 ,白衣花子跑得飞快,左躲右闪,灵活的避开了好几次攻击。 啪一声巨响,一根哨棍飞速砸中白袄花子的膝盖,花子惨叫一声,跌跌撞撞的往前踉跄几步,扑倒在道路上,正好在一个方才受伤的百姓身边。 众衙役纷纷赶来,花子已不可能逃脱,他仍挣扎着撑起来,突然大声嚎叫一声,对着旁边那受伤百姓扑去,猛力一刀插进那百姓胸口,短刀几乎直没至柄。百姓的惨嘶声中,追来的第一名壮丁举刀就砍,正中花子肩膀,花子又嚎叫一声,竟然连身都不转,由得那壮丁砍杀,径自连滚带爬到街边,扑到另一个受伤的百姓身上 ,对着那老头喉头连刺两刀。 此时阮劲也赶到跟前,两把腰刀对着那花子连砍四刀,花子背后的破棉衣支离破碎,满背都布满了血水。 花子此时才翻身过来,仰躺在地上对着壮丁挥动短刀,几个壮丁仗着腰刀的长度与他对砍,其他几人的哨棍和标枪也一顿劈打。 “留他一口气,老子要问话!”庞雨提着刀赶到跟前,众衙役这才纷纷退开。那花子正面顿时刀痕累累,面门上也中了两刀,片刻便血流满面,花子左手格挡攻击,几乎被腰刀砍断,左前臂已经只有皮肉相连拖在地上,右手臂中了两刀,但依然死 死握着那短刀。 花子全身浴血靠坐在街边门市的柱子上,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头顶伤口流出的血水浸透了头发,在花子的眼前点点滴落。 众衙役也粗粗的喘气,双方互相凶狠的对视着。庞雨往前一步看着那花子鲜红破烂的脸颊,虽然面目不清,但庞雨感觉只有十来岁而已,但凶狠是他生平未见,明知已经不能逃脱,不去反击衙役,却要杀死地上无力反 抗的百姓,这是一种何等的凶恶。跟这个花子比起来,黄文鼎一伙简直是菩萨转世。 花子也在盯着他看,即便他血流将尽自知必死,眼中也没有丝毫良善可言。 “你……”庞雨刚刚说出一个字,那花子眼睛转到左侧一处跌落的箩筐处,破天荒露出一丝笑,接着胸口一振,扬着头奋力朝天空嚎叫道,“小娃子记得给咱老子报仇!杀光桐城!杀 光他们!” 他嚎完杀字,右手举起短刀,对着自己的心口猛地一刀扎去。场中衙役寂静无声,只余粗重的喘息声,庞雨顺着花子方才的方向看去,箩筐后赫然是一件蓝底的破棉衣,那哑巴乞丐却早已没了踪迹。 第一百章 追索 向阳门内一片哭声,两个被害百姓的家属赶来,围在尸体边嚎哭不已。 数十名壮班衙役持刀枪封锁了街道,将围观的百姓远远的隔离开来。 “带花钱囊一个,包布木质刀鞘一柄,绸质内衣一件,糖糕半块…” 阮劲蹲在地上,将那花子身上搜到的物品一一摆放在地上,庞雨蹲下拿起那个钱囊,上面用金色线绣了一朵梅花。 “这钱囊是女子所用之物,必是哪里抢来的。”庞雨拉开钱囊口,里面有两个小银锭、十多块碎银、几十枚铜钱、一颗珍珠,还有半截金镶玉。“碎银可能是在包子铺换的。这花子没带够碎银和铜钱,应是嫌路途上携带不便,到了桐城不得不使用银锭,引了人怀疑。”阮劲心有余悸的道,“属下当差数年,打行中也 未见此等狠辣角色。” 庞雨点点头,这样的凶狠绝非普通的花子干得出来,在大年之时从外地出现在桐城,来历显得十分诡异。 “他最后叫那几嗓子,你可听出是何处口音?” 阮劲摇头道,“嘶哑得紧,有些没听清楚,但绝不是安庆左近,大致是北方来的,湖广也说不准。”庞雨回忆一下,此时口音与后世还是有些差别,他也拿不住来自何处,当下放过这个问题,翻起花子的右手掌,用指头在上面细细摩挲,然后又捡起那几乎断掉的左手观 察。 “右手有厚茧,左手则薄,此人应当不是破家的农夫。” 一阵马蹄声从向阳门大街由远而近,那方的围观百姓纷纷避让,江帆带着十多名马快来到门洞前。 江帆跳下马来道,“班头。” 庞雨指指地上的尸体,“江队长你看看此人,是否能看出有什么来路。”江帆蹲下后,被那尸体上的无数刀口惊了片刻,好半晌才缓过神,伸手拉开花子袄子,在左右肩膀摸按,又把花子的头发拢起,最后跟庞雨一样翻看手掌,不过他连脚掌 也看了。半晌之后,江帆开口道,“此人头发虽未束起,但能看到两段细微痕印,最多数天前才散开发髻且并未清洗,身量虽瘦却筋肉强健,普通花子食不果腹,瘦则瘦,却绝无此等体态。肩膀无农民负重所致的茧子,可见以前不是农民,也不是挑夫等力役。足底看来,有大片死皮脱落,没有新茧长出,应当是从前赤足,近期则多有穿鞋。手上部分,唯右手有厚茧,显然是常用右手握持硬物,可能是刀柄之类。胸口有两处旧伤,左腿一处,左耳根一处,伤口都不小,像是刀痕一类,必是常与人争斗,此人要么刚 当花子不久,不然…” “不然就是假扮的花子。”庞雨随口补充道,“一个常与人争斗的人,为何会精心装扮成花子进入桐城?” “那是流…”阮劲脱口而出,庞雨伸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以免被旁人听到。 江帆和阮劲眼中都流露出一丝惊慌,阮劲只觉得头顶一阵阵发麻,传言中的凶残流寇,已经出现在桐城,出现在身边。 “先不要声张。”庞雨眼睛没有看向周围,面向两人继续道,“若真是流寇,恐怕不止这两人,方才只逃了一个花子,围观的这些人中,未必就没有他们同伙。” 江帆忍住观察人群的冲动,一直盯着那花子的尸体。 庞雨让其他几名快手退开几步,沉默片刻后镇定的对两人低声道,“拉下他裤子。” 阮劲即刻理解了意思,三两下扯下那花子的裤子,翻看大腿和小腿内侧。 江帆长长舒一口气道,“大腿根和小腿肚没有厚茧磨痕,并非经常骑马的人,听说那些流寇都是骑马的,那这人便不是流寇。” 庞雨沉吟道,“周遭并无流寇消息,也可能只是外地逃来的亡命徒,又在桐城犯了命案,若是自觉落在官差手上必死,也会如此拼命。” “总之要着落在那逃脱的花子身上。”阮劲咬牙道,“那花子若也是这般亡命,潜伏于街巷之中不知伤多少人命。” 江帆小心的道,“班,班头你说咱们怎办。”庞雨站起身道,“咱们不猜是流寇还是凶犯了,先追索逃脱的花子。方才一阵混乱,蓝袄子留在此处,也不知那花子是出城了还是留在城内,马快继续控制南北官道,防止 那的花子远逃,另留几个马快在向阳门待命。方才在城门见过花子的人手,分派到各门和城内外路口,严查往来人等。这次一定要拿活口,问清到底是什么来路。” “要不要关闭所有城门?” “待我禀明知县大人再说。” ……“不可封闭城门,万万不可!”孙先生不容置疑的道,“快班尚未确认他们乃是流寇,便如庞班头自己所言,可能是外地犯案逃窜来桐,想那池州安庆一带,江徒、矿徒、盐 贩颇多亡命之辈,取道桐城逃窜而已。若只因两个花子便封门大索,反更滋扰百姓,引起民间恐慌,不免惹出无数事端,届时安庆府来文质问,县衙当如何答复?”庞雨并未争辩,孙先生说的有些道理,如果只是单纯杀人命案,县衙大动干戈的封城,会影响百姓生计和商人生意,就成了扰民了,杨尔铭会背负很大压力,如果最后发 现不是流寇,到时百姓还要嘲笑知县是惊弓之鸟。 杨尔铭背着手转了两圈,停下时对庞雨道,“确如孙先生所说,总要先拿到实据才好。眼下还是先行追索逃脱的花子,不可再让他伤及百姓,庞班头可拟定了万全之策?”庞雨拱手道,“属下安排马快在官道巡查,花子无法逃出,他的藏身之地,必定在城内及紫来桥至南薰门一带,属下把见过花子的衙役分派各门和路口,目前已经堵住了各个出口,下一步调动壮班拉网清查街巷,从向阳门开始先查城内,一步步缩小那花子藏身范围。另外便是派遣马快远行侦防,以防真有流寇大队在后,重点是潜山方向, 庐州那边也要派些人手。” 杨尔铭一个少年人,对这种事情没有什么经验,听庞雨说得头头是道,思考片刻后道,“庞班头安排甚为妥帖,是否还有需要本官襄助之处?”庞雨听杨尔铭如此说,马上便接道,“请大人召集城内里长和士绅,要他们召集强壮男丁,对所在的坊内挨家挨户清查,同时看看最近有无生人落脚,各户是否平安无事, 各坊僻静处有无异常,以防凶手藏身民房之内。若是有所发觉,无论是否查实,都立即来告知衙门。”孙先生与杨尔铭对视一眼,两人都听出来,庞雨仍是怀疑花子是流寇谍探,现在的提议是借着追凶的名义,动员桐城的民间力量清查其他谍探,这样自然比只用衙役的效 率高得多。 两人沉默片刻后,孙先生对杨尔铭点点头,这种方法似乎比较合适,缉凶的名义是非常正当的,士绅里老也会比较支持,毕竟谁都不希望城里有一个隐藏的杀人魔。 杨尔铭转头对庞雨道,“此事本官来做。” “还有一事,城西北角那里,属下打算这几日在城墙上搭建望楼,定要高出城外那山坡。”庞雨说的是城墙西北角一处隐患,那处城墙外刚好有一个山坡,坡顶高度超过城墙,在他们城防检查中也发现了,但短期又无法解决,因那山上以岩石为主,要削平山头 难以做到。 在原本历史上,桐城是在崇祯十四年之后,才由新任知县张利民在此处修建敌台,高度压过了山头。在此时庞雨的心中,城外那个山丘是个巨大的威胁。 “那…户房已无钱粮。”杨尔铭沉吟道,“既不能确认有流寇前来,可待春税收集之后修建。” “属下先建一个木质望楼应急,只要堪用便可,待县衙钱粮充足之时再行改建。” 杨尔铭见庞雨态度坚决,只得点头道,“那便依庞班头的意思,但这些只是枝节,首要还是逮拿那花子,护我百姓周全为要。” “属下明白了。” 庞雨施礼之后退出二堂,急步往外走去。那个花子的凶狠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总觉得有些事没有准备妥当。 路过快班值房时,庞雨停下看了一眼,里面只有两个抓捕队的关系户,其他的都是调来守卫县衙的壮班。 那两个关系户正在对着七八个壮丁高谈阔论,讲些他们和买的勾当,听到一次和买就赚了二两银子时,壮丁们都一脸羡慕的看着两人。 庞雨走进值房,壮丁一见庞雨的身影,条件反射一样齐刷刷的站起,倒把那两个快手惊了一跳。 “让你们来护卫县衙的,谁让你们到值房坐着?”庞雨冷冷对几人道,“都去八字墙外,一会有快手过来,清查从县前街经过的人。” “是!” 壮丁们齐齐答应一声,埋头鱼贯而出。虽然他们的作战技能不行,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纪律训练,已经有了很高的服从性。 等他们出去之后,庞雨换上笑脸,跟两个关系户略微敷衍了几句。 出得县衙大门时,第五中队的队长已召集齐了三十多个壮丁,整齐的站在八字墙外。 庞雨方才心中有些不快,这个抓捕队里面的人,几乎就是以前的快班形象,他不希望新的快班和壮班受这些人影响,所以宁可带着壮班住在叶家那个破宅子里面。 阮劲此时带着几个快手赶来,他正在把见过花子的人安排在各个主要交通要道上。县前街人流密集,又是县衙所在,是要重点清查的地方。庞雨扫视一遍八字墙,帮闲依然不少,他们都离那些壮班远远的。右侧又有几个站笼的,大概是秋税没交齐的花户,庞雨在笼前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徐愣子正站在笼前 呆呆的看着里面的人。 徐愣子一直留在抓捕队里面,恐怕也是里面唯一能做事的人。 庞雨过去对着徐愣子屁股一脚,徐愣子居然只是微微一抖,又看了笼子片刻才回头过来。 “是不是想站笼?” “想…不想,班头你说咱们快班的不能当代板了,我不想。” “那这两天跟着我,刀带上。” 徐愣子摸出身边的腰刀,赶紧跟着庞雨问道,“跟着班头干啥?”“先去看望一下受伤的同袍,然后跟老子去查客栈!” 第一百零一章 警信 “班头,这里就是快班那帮闲郭奉友的家。” 这里是东门城墙街的一处小巷,虽然挨着繁华的东作门大街,但这里却还是草屋为主,巷子里站满了街坊,见庞雨到来,都在指指点点的议论。 草屋里传来哭声,庞雨抬脚走了进去。里面一名五十多岁的老妇呜呜的哭着,有两个身穿皂隶服的快手正陪着她。打量一番屋中陈设,确实十分简陋,显然经济状况。 那受伤的郭奉友却看不出萎靡,斜躺在床上,正吃着一个衙役喂的包子,见到庞雨连忙要站起来,一动弹又呲牙咧嘴的停顿下来。 庞雨伸手阻止道,“你躺着休养,我是来看你的,不是来添乱的。” 两个衙役跟那老妇说道,“郭婶你别哭,这是咱们班头来看你了。” 老妇一下跪在地上,扶着庞雨的手哭道,“老身这命苦啊,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身往后的日子咋过啊。”庞雨连忙扶起那老妇,“大娘别说不吉利的话,郭兄弟命大福大,定能过这一关。他当这快班的帮闲,是巡捕缉凶的,总有些危险之时,即便万一有不测,桐城快班帮大娘 你养老,庞某不会让奋勇之士寒心。”屋中几个衙役都看向庞雨,此时的衙役是没有保障的,如果捉拿凶嫌被杀,没有人给家中保底,所以民乱的时候官差跑个干净,是趋利避害的合理反应。现在庞雨给了一 个承诺,虽然他只是个班头,还不能代表官方信用,但也比以前有保障许多。那老妇略略放心,又哭着道,“往年生了四个娃,都是些短命的,就剩这一个幺儿了。带娃那个苦啊,他爹是个更夫,带这几个娃,白天黑夜的都是老身一个人,这幺儿打小不学个好,只爱跟他爹去打更,大点就常跟人打来打去,一向没个出息,街坊都看不起。去年他大哥死了,好容易懂点事,跟着官爷你们当个帮闲,还以为是正经事情 ,哪知道还能伤着性命。”“郭兄弟做的就是正经事情。”庞雨转头看看郭奉友道,“他抓的是杀人凶犯,本班头亲眼所见,郭兄弟不惧凶险又心思缜密,不知救了多少无辜百姓,桐城的百姓都要感谢 他,以后出去抬头挺胸的,没人敢看不起你。” 老妇听了抹抹眼泪,“方才大夫来,说那汤药费怕是不少。” 郭奉友在床上怒道,“娘你跟班头说这个干啥。”庞雨对他摆摆手,摸出一个小包双手递给老妇,“一定找最好的跌打大夫来,郭兄弟是因公负伤,汤药费无论多少,都由庞某来出,绝不会让大娘你破费。养伤期间工食银 照发,这是本班头单独的一点心意,请大娘收下。” 那老妇倒也不推脱,赶忙收在怀中,还打开略略看了一下,看样子放心了许多。庞雨对着那两名衙役道,“你两人就在此处照料郭兄弟,大娘有啥不便的,你们就帮忙办了,汤药伤药的用了多少银子,记下来在快班领。还有记着那包扎伤口的布都要开 水煮过消毒,晾晒干了才能用。” 郭奉友突然微微抬头道,“某这次要是能活命,日后都跟着班头卖命了。” 庞雨点头安慰道,“郭兄弟安心养伤。” 从房中出来,庞雨对跟着的庞丁道,“帮我记下来,无论壮班快班,每日安排一个队长带两个手下过来看望。” 徐愣子在旁边抓头道,“壮班的队长都不识得这郭帮闲,派来看个甚。” 庞雨没有搭理徐愣子,背着手往巷口走去,“查客栈去。” 庞丁指指徐愣子低声道,“你要是懂,就该你当班头了。” …… “本月店历!” 东作门通济客栈大堂,掌柜抬头看到庞雨带着几个官差站在柜前,连忙点头哈腰一番,接着在柜中翻找片刻,将一本册子递给庞雨。 这是今日庞雨查的第三家客栈,都在县前街往东作门的方向。庞雨接过翻开,今日已经正月十七,上面竟然只记录了二十来个人。 “为何只有这些许人?” “官爷明鉴,本店住的大多都是些往来行商,大年期间都各自返家,从腊月二十五之后便少有人住了,一般都要到正月底,客人才又多些。” “没有隐瞒的?” “小人岂敢违逆快班官爷。” 庞雨嗯了一声,挨着看细细查看记录。明代对旅馆业的管理,要求记录投宿客人的姓名、人数、时间,记录在月历之上,桐城是要交给兵房查验,但实际上多年来没有严格执行。从上次光时亨来了之后,庞雨 留意到他说的谍探,快班便开始要求各客栈重新执行,由于施行不久,各个客栈多半也是敷衍了事。 “最近有没有北方口音客人投店?” 那掌柜愣了片刻后道,“记录中有,两个游方道士。” “何处口音?” “小人未去过他处,不知是何处口音。但大约是北方来的,这些游方道士游历各地,原本的口音已变了不少,很难听出原籍何处。” 庞雨停下指着记录中倒数第三行道,“此人无行李、无商货,又是单人投店,县衙向有明文,不得留宿此类人,你为何明知故犯?” “这…小店小本经营,正月期间客人稀少,若是不收,便要亏本了。” 庞雨白他一眼,不过他也知道,桐城地处通衢要道,往来的行商力役不计其数,要这些客栈老板见钱不挣,在管理上是不可能达到的。 “把那两个游方道士和这个单人的叫出来,我要问话。” “这几人昨日都退房走了。” 那掌柜忙忙走出柜台,在庞雨身边告个罪,指了一下记录后面道,“小人都记下他们离店的。” 那掌柜说完又补充道,“不止这三人,传闻城中连出命案,店中住的客人或许怕了,昨日都走了。”庞雨皱着眉头,前晚出命案,昨日早间又有那花子杀人闯门,衙役大索全城,这三人昨日离开桐城避祸,倒也合情合理,庞雨此时手上没有多余人手去追查,只得把月历 还给那掌柜。 “城里最近多事,有可疑人等马上来告知官衙。” “小人明白。”待到走出客栈,庞雨抬头看看天,今日难得的出了太阳,头顶一片阳光明媚。街上人来人往,似乎脚步比平时要快一些,前面不远有一个小队的壮班跑过,周围百姓纷纷 避开。 壮班正在分区域封锁清查,昨日从向阳门开始,还没有发现那花子的踪迹,今日已经清查到县前街区域,如果没有发现,明日就要推进到清风市、操家巷。 杨尔铭召集里老和士绅开会之后,各坊各里都在清查生人,这种动员力度之下,那花子理应逃脱不了,但昨日到今日没有丝毫线索,又让庞雨不那么自信了。 “少爷,咱们又去哪里?” 庞雨沉吟片刻后道,“你带人继续清查客栈…” 刚说到此处,只见何仙崖从西门方向匆匆而来,手中抱着两把黑乎乎的东西,脸上神色有些惊慌,庞雨知道恐怕没有好事,停下说话等何仙崖来到面前。 何仙崖停下后把两件东西递过来,“二哥,扬子巷的一个百姓告诉里老,看到有两人往桐溪河里面丢东西,据说看着像是刀剑,我马上派人入水捞起。” 庞雨接过后带几人离开门口贴墙站了,让他们围在外边后打开包裹的黑布,里面是两把腰刀,上面一把的刀鞘上还有铜质花纹。 庞雨将上面一把抽出半截,刀身雪亮,开樋为两道宽血槽,一直延续到近刀格处,刀柄上的柄卷材质与庞雨所见过的都不相同。 庞雨看了片刻后道,“这刀比咱们的好。”何仙崖赶紧道,“属下路上去了张记铁匠铺,他看了说刃口用的是纯钢,用的虽也是平造法,但刀身比行商所用略长,弧度更大,刀尖收得近乎无肩,尤其上面还有铭文。 ” 庞雨翻转刀身,接近刀格处刻着一行小字“天启元年宣大…” 抽出另外一把,铭文则归属山西镇。 “边军的刀。”庞雨一把将刀投回刀鞘中,“这不是行商用的,更不是什么花子能拿到的兵器。” 众人都呆呆看着他,庞雨转向庞丁,“去通知壮班收队回营房,按预案立刻往城头运送砖石、火油、火球、火器、灯笼,沿城墙搭建草厂窝棚,架设悬帘的木架。” “可壮班散得满城都是,咋找得齐…” 庞雨不容置疑的打断道,“那你就跑着去。” 庞丁不敢再说,果真一溜烟跑着去的。 何仙崖也猜到了是什么,喉咙有点发干的问道,“那,那县衙那边,咱们未有确切消息,堂尊未必会同意大动干戈。” “堂尊只是不同意扰民,但壮班可以先行预备。” “那咱们快班又做什么?”“快班继续追查城内细作,既有两人扔刀,则城内不止那花子一人,而且城内官民清查,已经让他们感觉到压力,连刀都不敢保留,说明是有效果的,我要马上找堂尊,请 他加大力度,快班要辛苦一下,尽快抓到这些人。”庞雨停顿一下又对何仙崖道,“派几个人在紫来街备好桐油。” “属下明白了。”何仙崖紧张的道,“不知他们会从何处来?” “多半还是潜山,但谁说得清。”庞雨转头看看阳光照耀下的县前街,“咱们抓紧防备,其他就看江帆的马快能打探到什么消息了。” …… 正月十八日,庐州府城合肥县南五里铺,虽然已经开春,但田野中依然茫茫一片白雪,唯独官道上积雪被踩踏融化,露出了黑色的石板。 骑马策立官道上的江帆一脸疑惑,官道上三五成群的百姓向南而行,视线之内竟然没有一个向北的。正月十六早上命案之后,按照庞雨的要求,他把多半马快派往潜山方向,往北的人数则有些不够,他便自己带着两个马快往庐州府方向打探,计划是要一直走到跟河南接 界的颍州,今日穿过了庐江县,此时尚未到达合肥县。 三人策马继续缓缓北行,迎面来的一个百姓朝他们喊道,“几位别往北了,流寇来了。” 江帆听到流寇二字,一个翻身下了马拦住那百姓,“你们听谁说的流寇来了?” 百姓并不停留,绕过江帆边走边道,“他们破了凤阳府,跟着就往庐州来了。” 江帆追着他问道,“你们可曾亲眼见了流寇?” 另外一个经过的百姓回道,“几位都是南边来的吧,连这都没听说,流寇正月十五屠了凤阳,远近百里已不通消息,我们要是见了,早就没命了。” 先前那人匆匆回头道,“几位还是别去庐州府了,合肥县今日已经封城,城中百姓组建了一支什么扬兵守着各门,不是合肥口音的都进不了城,几位去了也白去。” 正说着话,背后一声惊叫,只见一群人在官道上互相厮打起来,似乎是争抢什么东西,说话的几个百姓见了,赶紧加快脚步往南去了。 江帆停下脚步,两个马快来到他身边惊慌的道,“队长,流寇来了,他们都是骑马的,咱们快往南跑吧,晚了来不及了。” “跑什么!就几个百姓说的流寇来了,回去庞班头问咱们流寇有多少人,是那个头子带的,老子怎么回答他?”江帆没好气的道,“怎地也要有确切消息才行。” 两个马快牙齿打架,不停的扭头看北方,仿佛流寇随时可能出现在远处的官道。 江帆粗粗的喘几口气,打量两人一番后指了一人道,“你跟着老子继续往庐州府去,得了准信咱们才回头。”接着又指另外一人道,“你立刻回去桐城,把眼下得知的消息告知庞班头,不准他妈的乱说,只能说道路上听百姓说的。报完之后你往南去潜江找其他人,让他们赶紧回桐 城,要是来不及,就往安庆府府城跑,往沿江的地方跑。”后面一人如蒙大赦,生怕江帆改变主意,赶紧答应一声,调转马头猛力一鞭,往桐城方向飞驰而去。 第一百零二章 接近 桐城县衙,少年知县看着桌面上的两把腰刀发呆。 孙先生斜着瞟了庞雨两眼后道,“光是两把刀,也说明不了什么,还是那句话,若是未见实据…” 杨尔铭突然开口道:“召集里老和士绅。”孙先生一呆,接着就急道,“堂尊不可如此急躁,去岁便两传假警,最后只是虚惊一场。如此这般,日后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便小题大做扰乱民生,难免百姓交口斥责,于 堂尊恐非幸事。” 庞雨目不斜视,没有参与两人的争执,杨尔铭没有看孙先生,默然片刻之后道,“那孙先生能否保证城内的必不是流寇?” “那,老夫不敢说,然则光凭两把刀,便要硬说是流寇,又太过儿戏了一些。” 杨尔铭脸色有些发红,转向孙先生道,“先生说的儿戏,可还是把本官当做孩童。”孙先生一惊,这小杨县长最近颇有些敏感,但凡有谁表现出一点轻视,他便认为别人把他当做儿童,平日间孙先生都是小心翼翼,此时一急,不小心说了句儿戏,果然又 触到了逆鳞。 “属下不敢,只是不愿堂尊因此而授人以柄。”“逮拿杀人凶嫌,追索形迹可疑之人,本官有何柄可授。”杨尔铭略有些激动,脸上涨得通红,“举城皆知那花子临死之时叫嚣杀光桐城,若是普通凶嫌,如此大话岂非可笑 。倘若真是流寇探子在城内,则流寇大队必然不远,不早作预备,届时桐城不保,本官就不是授人以柄的问题,两害相权取其轻者,孙先生以为然否?” “这,老夫…”孙先生结巴了两句,竟然说不出话来。庞雨偷眼看杨尔铭,从他上任以来,几乎就是孙先生的应声虫,庞雨每次来汇报的时候,都是以正脸对杨尔铭,但要稍微倾斜一点,以照顾到孙先生的感受。杨尔铭一般 对孙先生也是言听计从,毕竟他的经验还远远不够。 今日这正太知县终于清晰的坚持自己的意见,当面驳回了孙先生。庞雨此时便能想到,随着杨尔铭年龄增加,以及对官场的不断熟悉,孙先生的地位会持续下降。杨尔铭缓缓口气对孙先生道,“召集士绅里老,加紧清查各坊各里生人,无论客栈、酒肆、道观寺庙、民户人家,都要入户细查,告知各坊居民,凡隐匿生人留宿不报者, 相邻十户连坐。另向安庆府和分巡道申详,写明近日命案既可疑之处。” 孙先生不敢再争执,微微一躬身退了出去办事,路过庞雨身边时,瞪了庞雨一眼。二堂中只剩下庞雨和杨尔铭,杨尔铭今日迈出了知县任上的重要一步,此时还有些激动。大约他已经在心中计划了很久,今日终于敢付诸行动,而且取得了成功,似乎直 到此时,桐城的权力才操纵在他的手中,所以一时有些难以平复。以庞雨的观察,孙先生因为和杨尔铭有亲戚的关系,与年仅十四岁的杨县长相处时,常常带着说教的态度,恐怕是不知道第二反抗期。所以按他这个态度,有时他即便说 得对,杨尔铭也未必会甘心听他的。 两人沉默了片刻,过了好半晌之后,杨尔铭才抬头道,“庞班头方才说已经集结了壮班,正在城头进行预备。” “正是,属下想的是,既有流寇的蛛丝马迹,宁可有备无患,大不了壮班做些无用功,又不损失什么,总比临战手足无措的好。” “说得有理,但有些人就是不懂。”杨尔铭气呼呼的道,“庞班头自去准备,但记着城内缉凶之事,也不要耽搁,一定要调派适当,你先去吧。” 这杨尔铭也开始有点上官作风了,反正两边的事情都落在庞雨头上,根本不问具体怎么做,庞雨就没有提出难处的机会。 不过他答应动员士绅里老,庞雨已达到了这趟的目的,赶紧应了一声,退出了堂外。 …… 正月二十日,桐城东城墙上,庞雨皱眉看着对面的东来楼。身边壮班的人来来往往,正在向城头搬运石块,身后的一排草厂搭建完毕,草厂就是城头的窝棚,像石灰、火药、桐油等物资,都要存储在草厂中,以防风吹雨淋,人员 也可以在其中休息。去年十二月前后,杨尔铭就与士绅里老有过商议,如果流寇来袭,桐城需要动员社兵,数量为每个城垛一人,桐城共一千六百七十三个城垛,就需要同样数量的社兵,并 且要配发武器,此外还要另外动员一百名雄壮之士,作为往来支援。身后一阵呼呼的风声,庞雨回头看看,是一个壮丁在摇动红旗,远处的钟楼上跟着也摇起红旗。庞雨在各门设置了三色旗帜,分别是白黄红三种,颜色越深越紧急,如果 形势吃紧,就摇动红旗,由钟楼调派其他各门守军应援,现在正在演练之中,即便这种简单的旗号,壮班应用起来也是错漏不断。庞雨站立的这段城墙,是最可能遭受围攻的方向,从南薰门至东作门,虽然城壕中水流湍急,但城壕内颇为宽阔,整个紫来街都在城壕和城墙之间,造成城外民居密集, 很多都接近城垣,能有效的掩护攻城人员接近。 从南薰门往西方向,有桐溪水穿城而出,城外遍布大小塘湖,西门往宜民门,再到北拱门一带,虽然没有城壕阻隔,但地势崎岖,攻城难度都超过了城东方向。所以庞雨布防的重点在城东,如果城内还有动员潜力,庞雨计划在这一段城墙的每个垛口配两个社兵,每五垛设一高灯,其余火器、石灰、桐油、石块等,都是按双倍配 置,壮班也会有三个中队驻守这段城墙。 但无论怎么准备,庞雨都觉得有些不够,他从未见过流寇,也不知道流寇在哪里,越是如此越觉得神秘,如果都像那个花子那样拼命,守御起来便无丝毫把握。“二弟,听说兵房这两日啊,又派了书办去刘秀才家,要他拆了东来楼。”焦国柞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他停顿一下又道,“江之淮、姚孙棐、孙颐、王文耀这几个人,昨日还 跑到刘秀才门上,言称士绅一致要求刘秀才把东来楼拆了。” 庞雨转头看看焦国柞,这个大哥难得来一趟城头,此时看到壮班忙碌,还在帮着挂高灯的架子,算是难得的上工。 “既然是兵房和其他士绅要求的,大哥你跟我说这事有何用?” 焦国柞压低声音,“衙门里有人跟刘秀才说,都是你在背后挑拨知县大人,非要拆了东来楼,杨知县才召集江之淮等人的,刘秀才觉得是你危言耸听陷害于他。”“老子没那么好兴致,上次他就在这里和江之淮为此打架,我可是连话都没说,何来危言耸听。”庞雨呸了一口道,“再说了,刘秀才那破楼原本就该拆,要是往年太平,他 爱修多高修多高,修成摩天楼咱还称赞他能耐,如今是啥时候?”庞雨一指对面的东来楼接道,“看到没,就二十多步远,那顶楼上开阔得能坐一大桌人,不但能观察城内,还能往城头放箭,届时这段城墙连人都站不住,若是因此破了桐 城,你我都是流寇刀下鬼。” 焦国柞一甩头道,“跟大哥还来这套,这些危言耸听在衙门里面说说就行了不是,那流寇哪能轻易就来了,潜山那边闹了两次,最后都是假的,大哥还能不知。” 庞雨上下打量一番焦国柞后道,“大哥你是不是有啥把柄在刘秀才手上?”“说啥呢。”焦国柞挂好一个高灯,放在一边后道,“上次你砍了三个人的手,眼下三家人不敢找你,都纠缠着刘家,刘秀才不胜其烦,与你已是过节不小,大哥想着,真是逼急了,刘秀才找他那堂兄告御状,也不是不能,二弟你开张赌档,总是以和为贵发财要紧。人家刘秀才说了,东来楼绝对不拆,而且这楼里还有方应乾的份子,你拆这 楼要惹到刘家和方家,赌档又不是什么好名声,人家一告发起来,最后都不落好,大哥总是好心。” 庞雨摇头笑笑道,“难得大哥好心,没人要跟刘秀才为难,都是他自找的。此人心胸窄肚量小,我劝你少掺和刘秀才的事情,平时也不要跟他厮混。”焦国柞干笑两声,“这就是二弟你不知了,咱们这些衙役啊,在那些士子眼中都是些贱役,刘秀才愿意折节,那是看得起咱们。人家读书人总是不同,堂兄又是京官,早晚 要当官的料,日后随便提携一下,咱们也能图个前程。就即便是开张赌档,有刘秀才一起,那也是更稳妥,就不知二弟你为何当日要一口回绝,还干那种出格事。”“他当官也当不了桐城的官,还能提携到你这个桐城衙役不成。”庞雨挥挥手道,“生意还是一个人做好些,就不劳他刘秀才费心了。流寇要是不来,也没人非要拆他房子。 ” “此事由大哥我做个和事佬,请你们一起坐下说和,二弟你也放宽心,流寇绝不会来。”焦国柞话音刚落,一个快手气喘吁吁的出现在城头,他张望一番见到庞雨,飞快的跑过来凑在庞雨耳边道,“去庐州府方向的马快刚才回到县衙,说流寇正月十五破了凤阳府,正向合肥县方向而来,离桐城只有两百里,堂尊请班头立刻回衙商议。” 第一百零三章 同袍 正月二十一日晚,庐州府城合肥县城厢。残月高挂天际,照耀着城外的千百民居。 合肥跟桐城一样,城外沿着官道修建了许多的民居,繁华不下于城内,就像后世的城市新区一样。此时新区却一片寂静,只是偶尔有狗吠响起。 沿街停着不少牛马车和推车,那些车马的主人怕有人抢夺,不敢片刻离开。还有不少徒步逃难的百姓没找到住处,就在屋檐下露宿。 一阵铜锣声后,几团火光在街角出现,一群人手执长短兵器,大摇大摆的走来,街上露宿的百姓纷纷起身避让。官道旁一处客栈的牲口棚里,江帆悄悄探出头来。他十八日到的庐州,报信之后十九日又继续往前走,刚到店埠镇,路上逃难的百姓已经成群结队。同行那马快说什么也 不愿意继续往前,江帆心里也没底,害怕有其他流寇从寿州或六安州方向袭击凤阳,那样他们的退路就断了,于是两人又跟着逃难的人群回到合肥。此时天气寒冷,普通百姓大多没有长途逃难的能力,一般都是短途的,要么远离官道进入偏僻乡间,要么便是进入县城府城,这些地方有城墙防护,物资和人口都十分集 中,官方的力量也比较强,比乡村和集镇的防御力高得多。住在合肥城厢的百姓有不少已经入城,这家客栈的掌柜伙计也逃入城中,客栈上了门板,但晚间就被人破开抢了一番,逃难到此的百姓无法入城,纷纷涌入居住,旁边还 有牲口棚,正好可以栓马。 江帆两人怕马被人抢走,不敢在屋里睡觉,抢了两床被子裹着,顾不得遍地的粪便和臭味,就在牲口棚凑合过夜。 江帆抬眼看到不远处的庐州城墙,上面灯火辉煌,不知点了多少灯笼,城头上人影幢幢,外边还有这伙人巡查,看起来准备充分。 街上带兵器的那群人此时沿街走来,挨个询问路边的百姓,要他们大声说话,判断是否是本地口音。 江帆探头看了一眼,叹口气骂道,“又是那些扬兵,一群乌合之众。” 那跟着他的马快凑在旁边,小心的说道,“队长,扬兵一看就是些市井之徒,自然靠不住,咱们一早就跑吧,消息都打探得差不多了。”“什么差不多,还没见到一个流寇,凤阳府那里出来,往滁州、扬州都是好地方,流寇未必一定往这方来。苟麻子回去不知道咋说的,他多半会说流寇十八日就到了庐州,结果你娘的今日二十一了,流寇影子都没看到。”江帆想想又骂道,“咱们打探要是不确切,桐城白准备一场,班头被知县臭骂,他就得收拾咱们,你想他一个人在云际寺 砍了二十多个脑袋,你要不要试试。”那马快哭丧着脸道,“下午那几个北边来的说,流寇初七才从河南入南直隶,初八就破了颍州,全城十不存一。其他人说十五又到了凤阳,几日就转战数百里,真要是他们 往庐州来,咱们就完了。” “转战几百里又怎地,咱们也有马。” “人家那马跑得快,咱家还有三个娃,都指着我一个人挣银子,我可不能死啊。” “你他妈就是胆小,亏你多年的老马快了,放宽你的心,有事我会先保你,这是同袍之义。” 江帆骂完吞了一口口水,扫视着外边的难民。逃到合肥的难民不光有凤阳方向来的,还有寿州、六安州方向来的,这两日向逃难的百姓打听,各种流言纷纷,江帆根据那些消息大致推算,至少有两路流寇,在正月初 七左右从河南分路进入南直隶,一路攻击霍邱,一路攻击颍州。 霍邱的消息不清楚,但对颍州的情况,各处百姓众口一词,流寇屠杀颍州,城中十不存一。在正月十二左右,有一路流寇到了寿州,不知是否攻克,十五日便攻击凤阳。之后的这几日,就再没有消息。但没人说得清到底是什么流寇,说闯王、闯将、扫地王、射 塌天什么的都有,大多一开口就是几十万,至于还会不会有流寇从寿州、六安州方向过来,就更没人知道了。 江帆心中自然也没底,整个南直隶北部一片混乱,庐州以北消息断绝,四处人心惶惶。从庐州除了往南,其他三个方向似乎都可能有流寇攻来。 那群扬兵已经检查到了客栈位置,江帆两人停止说话,缩回牲口棚里面坐着,以免惹出麻烦。 刚坐下片刻,便听得外边有些嘈杂,江帆忍不住又探头出来,只见街中人都站了起来,纷纷看着东面,朝着那边不停指点。 江帆顺着往东看去,天际上有一片光亮。 “哪里失火了。”街中一个扬兵大声说道。 “好像是店埠镇那边,看样子烧得不轻。” “又烧大了,你看。” 街中的人议论纷纷,天边的光亮不停闪动,光晕在持续的扩大。 那马快低声道,“就是店埠镇的方向,前两日才去过,怎地不小心.” 江帆又看了片刻突然道,“把行李放马背上。” “怎地了?” “那火光扩大很快,肯定不是失火,只有放火才会如此,恐怕流寇真的往庐州来了。” 话音未落,远处有一阵哒哒的声音,在静夜中远远传来,沿着东面的官道越来越近。 众人都听出是马蹄铁撞击官道石板的声音,不知来的是什么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拉马出来,今晚有月光,咱们连夜走。”江帆抬头看看天上的残月,低声对马快喝道。 “行李不见了,明明放在这里…”那马快在黑暗中乱摸,越急越寻不到。 “不要了,立刻走!”” 江帆说罢跨出拉开木栏,东面马蹄声正在快速接近。 马快急道,“等一下,我再找找,里面有今年刚买的…” “你他妈别找了,拉马走!” 前方突然一声惨叫,接着附近街边突然跳出十多个黑影,刀刃在月光下卷起道道光痕,朝着扬兵和百姓砍杀过去,街市上惨叫声不绝于耳。扬兵们猝不及防,发一声喊丢弃兵器四散逃命,百姓更如无头苍蝇,街旁的牲口受到惊吓,在街市中狂奔乱跳,撞在那些推车和挂车上嘭嘭直响,城厢转眼之间一片大乱 ,庐州城头鼓声和锣声响成一片。 片刻间一群骑手已经赶到,见到街中混乱,他们纷纷下马,提刀往街中赶来,竟是源源不绝。 江帆一把抓住马缰往外拖,岂知那马仰着头乱摆,不肯往外走。 马快也顾不得找行李了,也去拉自己的马,但黑暗中又极度惊慌,连马缰都拉不到。 几个百姓惊叫着从牲口棚外跑过,一个黑影快步追上,一刀捅向最后一人,那人被捅个对穿,张手尖叫着扑到在木栏上。 江帆一把拖着马快扑倒在地上,隐伏在草料之中。 扑倒在木栏上的人僵直的挺着身子,背后那黑影猛地抽出刀来,月光下一道血雾喷向空中,竟然分外清晰。那人的胸前也喷出一道血水,喷向马棚之内,江帆能感觉到滴滴细微的水珠落在额头。两人伏在地上的黑暗中不敢丝毫动弹,江帆的手压在那马快的身上,感觉到对方在 剧烈颤抖,显然害怕到了极点。 棚中的马匹灰灰的嘶鸣,杀人的黑影往里看了一眼,接着嚎叫道,“这棚里的马是咱老子的,来个人守着。” 说罢那黑影继续追着前面的百姓去了,这是唯一的机会,那黑影刚一消失,江帆立刻跳起,拉着马快翻出围栏,往客栈里急奔。 背后一声大喊,“守这个马栏这里有两个跑了!去杀!”接着就有脚步声追来,江帆白日看过客栈的地形和前后道路,原本有些印象,他要找的路是厨房后面的柴房,从柴房出去有一条巷子,出了巷子是一个塘湖,只要绕过塘 湖,就进入了田野,这些流寇不熟悉乡间道路,应该不会在夜里穷追不舍。 身后脚步追得甚紧,此时从马栏方向的甬道转过大堂,江帆一时没有适应屋内的黑暗,慌乱中寻错了方向,一头转入了客房的巷道,是一条死路。 “调头!” 他飞快的转身回来,找到了厨房的方向,可这样一耽搁,背后追来的黑影已经杀到。 江帆喝道,“老郭挡住,我去开门!” 那马快老郭闻言停下,奋力提起地上一根长凳往那甬道中扔去,只听那边痛哼怒喝,板凳撞中后跌在地板上哐当作响。 那黑影颇为悍勇,硬是挨了两板凳,只是略微耽搁,冲进大堂朝着老郭挥刀便砍。 老郭口中啊啊的叫着,抽出腰刀边打边退,后面又冲出两个黑影,老郭一时连连后退。 江帆已经抽调厨房的门闩,朝里拉开门页准备招呼老郭跑路,回头一看老郭已经快退到自己身后,三个黑影挥动着腰刀近在咫尺,后面又有脚步声赶来。 老郭手忙脚乱,口中焦急的喊道,“队长上来帮忙!挡不住了!” 江帆手一动,还没摸到刀柄就停下来,只有一瞬间的停顿,突然反身跨出厨房门槛,两手飞快的带回门页,老郭的后背刚好退过来,压在了门页上。 “啊!队长,上来帮忙,开门啊!啊!江帆,我家还有三个,不能啊…”里面传来老郭惊慌的叫喊和惨呼,夹杂着腰刀砍中门板的闷响,门页啪啪的撞击着门框。残月照耀之下,江帆停在门前粗粗的喘了一口气,扭头朝柴房外的巷子急奔而去。 第一百零四章 王法 “杨家头药弩手六十一人由北门入城,接门快手问安置何处。” “杨家头的药弩手防守南门,请姚孙棐帮忙安置到南城城根街百姓家,他在那边说话管用。” “凤仪里社兵七十人候在东门城梯下。” “凤仪里我看看。”东作门城头上,庞雨翻看着手中的《防贼备查》,“凤仪里社兵比原来计划的多,调去向阳门,八十一号段,定人到每个垛口,定了哪个垛口就写上名字,壮班第三队派人 教习守城。” “班头,清风市社兵一百一十三人,督战士绅王文耀,已在窦家桥汇集。” “去东作门七十二号段,你们把短矛先放好,来了就教习,再催一下铁匠铺,这几天只做城头用的短矛,越多越好,每家做好十件就送十件,不要等做完再送。” “方才江秀才来问,说社兵晚间是否都住草厂不准回家?”“不用,只是白日演练必须到齐,晚间每五垛留一人,各坊各里另留两人传令,其他人都回家歇息。”庞雨转头对其他快手道,“各坊问到都是如此说,流寇未现之前,让社 兵充分休息。” “兵房问说,皂班那十多个皂隶是否要上城。”庞雨不容置疑的道,“当然要上城,不止他们,县衙的书办、门子、煮夫、扫夫、马夫、阴阳生,凡是跟着县衙挣工食银的,身强力壮者都要上城,年老力弱的帮着运送东 西,天天说百姓是衣食父母,父母都上城墙打仗了,总不成当儿子的还想躲清静,他王大壮想什么好事。” 那传令的快手转身离开,庞雨看后面没有排着人,才长长的舒一口气。从流寇的警讯传来之后,杨尔铭将城防指挥权全部交给庞雨,此时连兵房都只能听他的调遣。桐城正式进入防御状态,庞雨按着预案开始调兵遣将,但一实际做起来,还 是发现有很多没有预计到的地方,大多都是些细节问题,但又不能放任不管。庞雨稍稍休息片刻后,叫过城梯边的姚动山道,“你的中队今晚住在东作门城楼里,三个小队轮流休息,必须有一个小队戒备,一伍在城墙巡逻,一伍守着城门。有闲就多 跟那些社兵交流,光靠壮班守这六里城墙是守不住的,对社兵态度温和些。晚上要是有警,就放炮敲锣。” “明白。”姚动山一个立正,随即又把姿态放松道,“那些社兵上城后,城头乱得不得了,送饭送衣服的家眷都数不清多少,能不能别让他们上来,光是添乱。” 庞雨往城墙上看了一眼,确实人来人往,许多女人都端着饭碗,有些牵着几个小孩,还有一个女人提着一口大锅,说是给他丈夫挡箭用的。 城墙上建了草厂,垛口方向挂了悬帘、高灯,各类器械火器堆积在道路上,间隔着还有火盆,原本就有些局促,现在这些人一来,更是拥挤不堪。不由笑道,“守城没有社兵不行,这第一天嘛,家里人担心在清理之中。一会你教习社兵的时候,叫他们以后不要让家眷上城头,别说是添乱,就说流寇随时到来,以防流 箭伤到他们家眷,他们自然会叫那些女人别来了。实在要来的,在城梯下面等,只能由壮丁转交。” “班头你这法子好。”姚动山拍拍头盔,“啥难事到班头这里都好办”庞雨打量那头盔片刻,怎么看都不对劲,头盔一点不平滑不说,右边还憋了一块,更没有庞雨印象中的避雷针,看来桐城铁匠铺的技术水平有待提高,只能说是比没有好 。 庞丁从城梯上呼哧呼哧的跑上来,“壮班有七十多个壮丁的家眷已入城,都安置在叶家旧宅,名册在这里写好了。” 庞雨接过看了一眼就交还给庞丁,“家眷已入城的,今晚不安排值夜,让他们看看家里人,去通知。” 庞丁两腿一软,今日壮班两百多人散在六里长的城墙上,在各处教习社兵防御,通知一趟就是六里路,从城里要走街串巷,也省不了力。 庞雨指指城下,“骑我的马去。”庞丁这才兴高采烈的去了,庞雨目送庞丁离开后,站到墙垛边往城外看去,杨尔铭今日也在紫来桥现场办公,不知情况如何,却见桥头那里围了一大群人,杨尔铭似乎被 围在中间,正在争执什么。 … 紫来桥西桥头,桥上百姓匆匆来去,还有不少商号在指挥力役往城里运送东西,街道上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杨尔铭被一群乡村赶来的里长围在中间,脸色涨得通红,不停的说着话,嗓子都有些嘶哑了。“堂尊派人来说流寇将至,要我等传警让百姓离家避祸,不知可是确实。其他都好说,这天寒地冻的出门,扶老携幼的,谁也难说不会出人命,若是最后又是个假警,却因 此死了人的话,到时那些人赖到在下头上,要我等偿命怎办?” 杨尔铭看着那里长,尽量放缓口气道,“本官反复询问那传信的马快,他们在庐州确实见到有不少百姓逃出,庐州已封城戒严,当是无疑的。”旁边另一个里老道,“可他没见着流寇不是,上次潜山也是如此说的嘛,最后不也没来,路上流言原本便不可靠,就算庐州确实有警,未必桐城也有警,中间还有几百里路 呢。不是我等为难堂尊,乡里人少有离家,若是全家都出门避祸,最后流寇没来,家里反而丢点什么东西的话,不知多少人要找咱们这些里老。”又一个里老附和道,“堂尊是读书人知书达理,但乡间百姓不是人人通情理的。若是他们自己得知流寇来了,要逃难之时咱们襄助一把是情义。但如今是县衙让里长传警, 是咱让他们逃难的,一旦出了门,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必定都要赖在咱们里长身上,还会振振有词谁叫你传警的,如此一来,咱们倾家荡产也供养不了。”杨尔铭今日来紫来桥,本来是督促城外粮店将粮运入城内,正巧碰到了赶来的里长。他少有面对如此多的里长,平日在县衙大堂上时,这些里长一个个老老实实,此时这 些人一人一句,才发觉如此难对付。他闭眼稳稳神,睁开眼后对周围的里长道,“尚有两名马快在庐州府打探,本官昨日已派人再赴庐州接应,不日应有确切消息传回。流寇若是不来,自然是好事,但万一来 了,到时想跑也不及了,无异于坐以待毙。孰轻孰重,各位应当心中有数。” “那县衙既叫我等传警,可是在城内已预备好了粮食住所,否则叫我等如何跟乡民说。” 杨尔铭尴尬的道,“本官已尽力筹措,但确实有些局促。” “堂尊体谅,这警咱们还是不能传,除非大人能确定那流寇一定会来。” “这…本官岂能确定流寇行止。”杨尔铭颇有点焦头烂额,不知如何应付,他身边三个皂隶没啥经验,只是站在他背后发呆。 一群里长围着杨尔铭,继续吵闹着,虽然不是围攻,但也让杨尔铭十分难堪。 “围着堂尊干啥?”一个声音在外边响起,里长回头一看,他们秋季交粮的时候很多人都见过庞雨了,知道是杀人如麻的庞班头,纷纷住口散开让出通道。庞雨走到杨尔铭身边,扫视一遍里长后道,“县衙只让你们传警,啥叫警,没来才叫警,来了就叫灾。你们这些里长的责任,把流寇出现在庐州的消息告诉百姓,是让他们 先有个预备,做好随时逃难的准备,早些出门也行,谁让你们管吃喝拉撒了。” 一个里长壮起胆子道,“那方才我等说的,乡人未必愿意出门,更何况此时天寒地冻,县衙既是要传…”庞雨打断道,“他们要怎做是他们的事,要想在家里等流寇堵门的,县衙也无力把他们抬进城来,自个的命自个负责,但县衙一定要把话说到。你们想让堂尊确定流寇来不 来,还说不是为难堂尊,庐州一路传言,连凤阳也被烧了,各位都堂总兵都没法确定流寇往哪里走,堂尊如何能确定。” 庞雨一口气说完,丝毫不给这些里长面子,他现在管着两三百的手下,说起话来自有股理所当然的味道,那些里长呆呆看着庞雨,一时没人敢反驳他。 “各位等在这里还有何事?” 一群里长没人说话,也不愿意现在就离开,他们也是进城来打探消息的。 杨尔铭乘这时机脱了身,对庞雨招招手,庞雨连忙跟过去。 “还是士绅好说通,城内各大家富户都在出银出粮,怎生这些里长如此不通情理。”杨尔铭边走边道,“不说他们了,你那预案上,还有一处是要本官亲自去的。” 庞雨想想道,“东来楼?” “正是。”杨尔铭抬头便看到依然矗立的东来楼。 从紫来桥过去很近,两人片刻便到了东来楼。 楼外围满了附近的百姓,人群中一片喧哗,先来的徐典史正在此处,还有江之淮、孙颐、蒋臣、方文等士绅代表。 紫来街的里老对着徐典史大声道,“官爷不能烧楼,这楼如此高,烧塌下来延烧四处,我等家财都在此处,万不敢放火。” 另外一名老妇隔得近,听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听闻县衙还要烧那些靠近城墙的房屋,可不能啊,咱们小户人家就这点依靠,烧了日后住在何处啊?求求官爷了。” 这话一出,周围跪倒一大片,徐典史一时手足无措。江之淮在旁边大声劝道,“各位乡党通达些,谁也不愿流寇来,但咱们桐城就仗着这城墙,若是不烧城边的房,那些流寇上城就便宜了一截,届时破城而入,阖城死之,留 下房屋又有何用?” 那些百姓哪里要听,纷纷在场中哭闹。正乱成一团的时候,刘秀才出现在东来楼的二楼上,他对着下面骂道,“你们有胆子,把我一起烧了。你们这些牧守令不去想法子防贼,一心对付桐城乡梓,可是打的好主 意,拿流寇作幌子,想骗谁呢,流寇在哪里,你叫一个我看看。” 江之淮朝着刘秀才怒道,“县衙的马快亲眼所见,流寇已至庐州。” “江之淮你少掺和,那马快是听路上人说的,他都回来四天了,流寇也骑马的,要到早到了,如今流寇在何处?” 蒋臣也对着那刘秀才道,“流寇一路打杀攻略,自然要比报信的马快慢些。当此危急之秋,刘兄万勿短视。” “蒋兄你休要被他们迷惑,流寇影子都未见到,县衙便要焚烧民财,这是哪里的道理!我要到安庆府告状,到京师告御状。” 江之淮听了怒火冲天,跟那刘秀才隔楼叫骂。杨尔铭此时走入场中,也是倍感头痛,其实城里各项预备还颇为顺畅,因为经历过上次的民乱,城中大户、里老、士绅都知道躲避不过,各人身家在此,组织社兵和捐献 物资非常踊跃,城防已经有些模样。 反倒是乡间动员难度甚大,只有少部分乡村开始准备。 杨尔铭和周县丞开始劝说那些跪下的百姓,庞雨则招过候在场外的何仙崖。 “那花子和细作有消息没?” 何仙崖摇摇头,“城里人来人往乱得紧,没法封闭道路。”庞雨沉吟片刻,如此大力度的搜索之下,那花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么便是在城中有人接应,要么已经逃出城去。现在的重点已经变成了动员,庞雨也没有多余力量去全 城大索,只能暂时放下。 他抬头看看眼前的东来楼,此时刘秀才已经结束了和蒋臣的骂战,关了二楼的窗户,人不知去了哪里。 何仙崖低声道,“刘秀才守着楼门,烧也不是拆又不能。” “光天化日,谁敢把一个士子烧死在里面。此时民情激愤,更不可用火。”庞雨对何仙崖冷冷道,“紫来街这段是你的辖区,流寇已近,你必须把此事办妥。”庞雨口气中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何仙崖知道此时三弟的身份不好使,埋头盯着地面片刻后,抬头对庞雨道,“不能用火只能拆除,总得把里面人弄出来,才有法子拆,属 下去办来。” “如何办?” “属下自去办,只要在场各位做个见证。” 庞雨也没细问他如何办,只是点点头,看何仙崖大步往东来楼走去。周围几个士绅见了,都留意起来。 何仙崖走到东来楼门前,对着里面恭敬的道,“在下是县衙皂隶,帮堂尊传个口信。” 里面刘秀才的声音狠狠道,“滚开,杨尔铭来了也不开门。” 何仙崖凑在门缝上说道,“知县大人就是体谅秀才公,方才堂尊跟徐典史又商议了一番,可出价买下此楼,却不方便在门外说。”里面沉默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刘秀才把门页拉开少许,打量何仙崖一番,想起曾在百顺堂见过此人,满脸怀疑的道,“原来是庞狗役的跟班,为何叫你一个贱役来说 ,江之淮蒋臣怎地不来。” “银子是县衙出的,知县大人不便出面,也不便让他人知晓,否则附近百姓都要找县衙谈银子,是以叫小人来私下谈。” 刘秀才盯着何仙崖看了片刻,终于让开门口,等何仙崖一进来,马上又关闭门页插上门闩。 外边的人都留意起来,因为刘秀才把门关了一整天,根本不让人进屋,不知这衙役想的什么法子。大家也都想知道商量出什么结果。 禁闭的大堂内,刘秀才大摇大摆坐下,对着何仙崖道,“说吧,杨尔铭出多少银子?少了一千七百两就不用说。” 何仙崖打量一下,平日热闹的东来楼大堂里空荡荡的,小厮厨师都跑了个干净,就刘秀才一个人。 目光回到刘秀才脸上,“快班出一两银子。” 刘秀才一愣,脸色慢慢变得凶狠,“你敢欺了老子,上次砍手的事还未与你们清算,今日众目睽睽,你们还想行凶不成。” 何仙崖脸上跳动了一下,“你想要银子可以,谈不成也没啥,但你不该殴伤官差!本公差不是来送银子,是来送你进监的。” 刘秀才带着一丝迷惑,但更多是怒火,“你这狗役胡言乱语,说清殴伤了谁,休要血口喷人!” 还不等刘秀才反应过来,何仙崖突然提起旁边桌上一个陶瓷茶壶,对着自己头上猛力砸去。 瓷茶壶偏偏碎裂,铛啷啷落得满地皆是。何仙崖血流满面,踉跄着退后两步。 刘秀才目瞪口呆指着何仙崖,口中喃喃道,“你,你…” “殴伤了本差爷!”何仙崖扶着墙,喘着气说道。 何仙崖说罢跌跌撞撞的扑在门上,抽掉门闩出门而去,刘秀才说不出话来,呆呆的跟着走到门前。 外边的众人见一个皂隶满头流血的出来,顿时一片哗然。 杨尔铭和一众士绅围聚过来,庞雨赶上去扶住何仙崖。 何仙崖向着杨尔铭道,“禀堂尊,我好言相劝,未想刘秀才竟敢殴打官差,现仍在楼内。” 江之淮指着刘秀才道,“亏你还有功名,竟干出这等事,今日我等都是人证。” 刘秀才连话都说不顺溜了,结结巴巴道,“那,你们休要信他,我…”杨尔铭愤怒的看着呆立门前的刘秀才,口中大声道,“光天化日,目无王法。刘秀才持他物殴伤勾摄公事之官差,庞班头,拿了!” 第一百零六章 两全 “此处条件局促,阮先生勿怪。”庞雨在向阳门内一处民房里,给阮大铖端上一杯清茶。 这是从里老手里借来的房子,成了向阳门的临时指挥部,里面条件自然不会讲究,外间的堂屋用作办公,里间有一架床,快班又搬了茶几椅子,作为庞雨休息的地方。 “些许小事,庞班头不必在意。”阮大铖脸带忧愁,随手端起茶杯来,发现是个粗瓷杯子,又往茶几上放回,见庞雨此时正转过身来,连忙又凑到嘴边。 庞雨并未留意到阮大铖的小心思,他刚从城头上下来,今日是社兵上城练习的第二日,各处状况不断,一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阮大铖方才来时,带来了家中的奴仆和戏班,都让庞雨调派守城,还送来两车粮食,依然一副豪爽模样,加上以前对壮班的帮助,庞雨再忙也要抽时间接待一下。 “阮先生怎地还未去南京,今日已有一些庐江百姓逃来,确认流寇在围攻庐州府,随时可能进攻庐江,我等是不得不困守于此,阮先生有处可去,不必立于危墙之下。” “老夫先前还以为是假警,便未放在心上。”阮大铖放下茶杯后,迟疑片刻道,“阮某这里有个不情之请。” “阮先生对在下多有提携,但凡在下能做到的,一定帮先生做到。” 阮大铖几次欲言又止,又不停的四下打量,似乎怕有人偷听。 这不由令庞雨有些奇怪。按他了解到阮大铖的作风,只要确定流寇要来,他肯定是转进如风,赶夜路也要去枞阳,然后一溜烟就去了南京,只要到了枞阳,就是安全的。 阮大铖此时开口有求于自己,庞雨估摸着也就是帮忙看守一下他的房屋家产之类,不然庞雨也想不出其他事情来。 阮大铖迟疑着,不停的看向屋内那张床,手中的茶杯盖子摆弄几下,忽然当一声掉在地上,这间屋子没有石板,杯盖转了一圈完好无损。 庞雨连忙要去捡起,阮大铖已经飞快的蹲下把茶杯拿在手中,庞雨注意到他乘着这瞬间,往床下看了一眼。 确定了床下无人,阮大铖起来时表情轻松了许多。 “庞小友对阮某那些前尘往事,或许也耳闻一些。”阮大铖终于开口道,“往事已矣,平白受人诬陷也不愿去理会了,但总有些憾事。” 庞雨连忙肯定的点头,却没有出言打断。“不瞒庞小友,阮某交际满天下,朝中有不少正直之士,也早想助我起复。然则总有人横加阻拦,不外乎以逆案塞众人之口。阮某非是功利,只是想着这有用之身,有一日 还能为吾皇解忧,为生民立命。故此平日在乡间也是热心公益,但凡能出力的,一定要尽心以待,只要行得正,这直名总会上达天听。” “阮先生确实出了大力的,不但襄助壮班创立,此次还捐银捐物,家中奴仆戏班皆尽力协守,无论谁问起,庞某也是如此说。” “听闻杨知县委任庞班头守城全权,有庞班头镇守桐城,老夫也放心了,流寇必定铩羽而去。”庞雨自然知道阮大铖说的假话,要是他那么肯定流寇会铩羽而去,就不会现在这般神色了。但他一个致仕乡官,即便逃走了,谁也说不得他,不知绕一个召集援兵的圈子 为何。 “但守城不可无援,老夫想着可去枞阳,为县衙筹措粮草,若是流寇围城,老夫必定在枞阳召集乡兵救援。” 原来还是要跑路,理由也找好了,庞雨面上仍是一副感动的神色,“谢过阮先生高义。”阮大铖叹口气道,“但士绅世受国恩,在乡也是守土有责,老夫担心的是,旁人难以体谅老夫的苦心,某些人事后更要编排老夫望风而逃,在士林败坏老夫清誉。”阮大铖停顿了片刻,他或许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以自圆其说,但终究还是开口道,“守城总还是城中固守更合适,老夫想着如何既能在枞阳为桐城奥援,又不必被人诟病,特来找庞 班头商议,看有没有一个两全之法。”庞雨此时已经恍然,流寇比土寇势大,守城的功劳也肯定比民乱要大,所以阮大铖又打起军功心思,如果桐城顺利守住,就可以在战功里面分一杯羹,期望在士林和朝廷 都扩大名望。但偏偏他又怕死不敢留下,这中间需要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就要着落在庞雨身上。此事的麻烦在于,杨尔铭和周县丞都不愿和阮大铖沾上关系,阮大铖机关算尽,最后可能还是上不了报功文书。不过阮大铖目前是庞雨跟上层官场和士林的唯一联系,虽 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庞雨下意识的要维持这道纽带,何况阮大铖还一直提供实际帮助。庞雨踌躇片刻后道,“阮先生急公好义,今日领数十健仆来我处,自告奋勇上城墙固守,并提供战守数策。在下念在阮先生年事已高,又因南城社兵云集,且大批难民流落于此,民生维艰。想请先生主理南城部分街区粮食供应。此事十分要紧,但阮先生高义,一定会恪尽职守,在下想着,要是先生受了这差事,恐怕一直要忙到流寇退去, 才能有空与在下再次见面,在下一定据实以报。”阮大铖微微仰头,这差事显然是庞雨随口安的,肯定没有人来找阮大铖办事,主理南城部分街区粮食供应,又没说是哪个街区,事后也是难以查证的,只要庞雨事后说他 确实办了,那别人是没办法质疑的。此事庞雨也无多少风险,因为他说了流寇退去才有空和阮大铖见面,就算阮大铖中间出去了被人看到,庞雨没发现也是情有可原的。 当下阮大铖站起拱手道,“原来如此,老夫责无旁贷。” 两人谈妥了交易,但阮大铖如何瞒过众人出城去,还是一个重要的技术问题。 果然阮大铖又道,“老夫受了这差事,还要把家中一二家眷送走,总还要叨扰庞班头。” “那阮先生请早些安排家眷出城,午前已经在用砖石封堵东作门和南熏门,这向阳门还留着,万一切实警讯传来,六门都要封堵,到时出城就不便了。” ……一架马车来到门洞前,驾车的人是阮大铖的管家,车架上搭了个红底花布,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女眷用的。但车后还套着两匹马,缰绳就栓在车架上,跟着马车后面慢慢 行走,看起来有些怪怪的。城头上庞雨正看着马车,他自然知道那两匹马是阮大铖留待出城后骑行用的,看来他确实打算赶一夜的路,在天亮前进入枞阳某处藏身,这样就没有任何目击证人。若是 庞雨来选,藏身处应该是一艘大船,那样绝不会走漏消息,也更加安全。城门内并无多少往外走的人,城外却排起了长队,县城在紧密的准备,附近有不少传言,城周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关厢附近有些百姓开始陆续进城,衙役要在门口一一 查验身份,无论有没有户贴,都需要验证口音并搜身才能进城,东作门和南薰门又被封堵,尽管加派了衙役,但依然很快排起长队。 按照规矩,出城的马车也要搜查。不等守城的快手上前,门前的庞丁已径自过去道,“车马都要查验。” 那管家连忙应道,“都是女眷,请官爷只开一角看便是。” 其他快手见庞丁上前,都知道是班头的心腹,谁敢去跟他争抢,都退在一边。 庞丁果然只掀开布帘一角,跟着就飞快的放下布帘,“确是女眷,放行!” 他一挥手,那些快手哪里还敢再查,连忙让开道路,红色的马车顺着青石板上深深的车辙槽缓缓而行,在庞雨的注视下,马车叽叽嘎嘎的沿着官道远去。庞雨怀中那张银票足有一千两,比阮大铖捐助给县衙的五百两还多一倍,此次流寇犯桐城,阮大铖不但捐钱,还派了所有家仆协守,连心肝宝贝的戏班也给庞雨调派,确 实是出力了。阮大铖家底丰厚,一千多两银子并不算什么,但这次他也改了用法。上次民乱他捐了一千三百两助池州兵开拔,最后连桐城县衙的申详都没能列名,所以这次干脆只捐了 五百两,倒是给庞雨这边下了大本钱。 原本历史上,阮大铖他早早去了南京,如今却因为一出黄梅戏而耽搁,这才碰到了流贼入寇。 庞雨对此毫不知情,看着那远去的马车,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对阮大铖此人,他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正想着事情,城楼下一声大喊。 “你为何不排队,不要挤…是江队长,江队长回来了,快去叫班头!” … 向阳门的临时指挥所里面,蓬头垢面的江帆包了一床被子,端着糖水喝了一口。 “流寇已到庐江县。”江帆看着庞雨道,“流寇围攻庐州府,并分兵往巢县、无为州去了,舒城那边不知道,到处都是流寇,流寇来了。” 庞雨语气放轻安慰道,“不急,慢慢说,你如何碰到流寇的?” “流寇是初七从河南固始县附近,分两路入南直隶,一路攻打城池,破了颍州,正月十五攻破凤阳府,二十一日到了庐州府。” “查一下《水陆路程》,固始县到凤阳多远。”庞雨伸手对旁边一个书手道。那书手自去查看,庞雨说的《水路路程》,全名《天下水陆路程》,是明代行商常备之书,记录了各个主要商路间的路程距离,庞雨从牙行那里找了两本,在快班之中备 用。在那书手翻找的过程中,江帆接着道,“属下当日在合肥县外打探,流寇来势极快,夜间行军攻破关厢。当是之时,属下与马快郭栋在关厢歇息,骤然遇袭之下,属下两人 一路拼杀,可惜黑夜中走散,郭栋被群贼围攻,属下冒险返回寻到郭栋,但他已气绝,当时流寇追杀甚急,老郭勇猛杀贼,属下却无力抢回郭栋尸首。属下愧对同仁…” 江帆说着便低低的抽泣起来,庞雨拍拍他肩膀道,“你放心,郭栋是第一个殉职的快手,他为桐城而死,本班头一定会照料好他家中。”江帆擦掉眼泪又道,“流寇当晚骑马截断了十里铺,白日间哨骑四处掳掠,属下一路走小路躲避,道路不熟悉,在庐江边界才又重回官道,岂知流寇一支分兵已经直奔庐江 县治,属下只得重回小路,耽搁了不少时候,一路上不敢歇息,总算在流寇之前到了桐城。” “江队长辛苦了。”庞雨脸色凝重,“流寇已到庐江县。” 那查找的书手此时道,“回大人,固始县至凤阳府四百三十里。” 庞雨喃喃道,“初七出发,十五破凤阳,中间不过八天,每日行军五十多里,还要攻打沿途州县乡镇,那庐江过来最多两日可到,若是只行军,甚至一日可到。” 他更担心的,杨尔铭派出的第二批马快并未回报,很有可能遭遇了流寇,所以连流寇进入庐江的消息都没传回。庞雨猛地站起道,“去东作门和南薰门传令,今日必须将两门封堵完毕,提前开始封堵西门、北拱门,把昨日回城的递夫派出,骑马哨探庐江县,城中往各安置点多备粮食 ,逃难的百姓很快就要来了。” 一个快手马上领命去了,江帆却抬头对庞雨问道,“往潜山方向的马快兄弟是否都回来了?” 庞雨摇摇头,“只有三人回来,我没多余人手再去找其他人,手中马快太少,传警四乡、巡查哨探、联络安庆府,都要靠他们,实在没有人手去寻找他们了。” 江帆摇晃着站起道,“那属下去潜山。” “可流寇随时会到,你又如此疲弱…” “属下可以,为了同袍之义,这些都不算啥。”江帆坚定的道,“流寇已近,他们毫不知情,万一路途遭遇便必死无疑。” 庞雨赞许的点点头,“那好,但至少休息一日,若明日流寇未到,你便出门去南边。” … 第二日午前,庞雨在向阳门送别江帆。 待江帆的身影消失在官道上,庞雨才回头登上向阳门。城楼外视线可及之处,逃难的百姓潮水般向桐城涌来。 第一百零七章 老爷 崇祯八年正月二十六日,庐州府庐江县,全城大雾弥漫,浓雾中传出阵阵惨厉的哭喊。 县衙内外刀枪林立,黄面的张献忠戴着一顶乌纱帽,高坐于大堂之上,堂下站着数十名凶悍大汉,大多身着各色箭衣,堂中的位置跪着十几人。 “裁缝养了总归有用。”张献忠面无表情的开口道,“谁家带来的,长家带回去厮养。” 两个裁缝战战兢兢的道,“谢千岁爷爷不杀之恩。” 旁边一个管队上来应一声,带两个裁缝走了。 “禀老爷知道,下一个是此处的典史,伤了躲在煮夫房中,被下三哨拿住。”张献忠眼神转过来,看向堂中穿着短褂的典史,举起惊堂木一拍,一指那典史怒道,“你既是庐江典史,受了皇帝的官,便该守土有责。平日里不预备,城既被我破了,你 该穿着官衣坐在衙署尽节,躲在煮夫房里是何道理。” 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不知道的听了还以为是御史在搞弹劾。那典史闷头不语,只是在原地发抖。 张献忠又一惊堂木,“那知县吴光龙逃去了何处?说得出来也可留你。” “小人不知。”那典史终于壮起胆子抬头道,“城破前他在乡绅家中饮酒,后来一乱不知了去处。”“看你等牧守干的些甚么事,你们前两日守得也有些模样,本来咱老子收兵要走了,正巧起了雾,你等以为下雨起雾就不打仗了否?咱老子在攻城呢,你等不顾一城人之性 命,竟敢去饮酒作乐,活该得此下场!” 典史无言以对,在地上缩成一团。 “既无话,杀了罢。”张献忠伸手摸起一根令签,使劲扔向堂中。 几个凶悍流寇上来,拖了那典史下去,此时典史才放声嚎哭起来。 张献忠转向另外一边,“上三哨的又是留了些什么人。” 上三哨的掌盘子小心的道,“回老长家的话,都是庐江这里掳的,想留一个相公,七八个孩儿。” “相公留来作甚。” “有时总要写点甚,前些时日那相公病死了,现在写个假官文,也找不到人” 张献忠看跪着的秀才两眼,那秀才胆战心惊之下,竟然跪不住,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跪不稳,养来作甚,杀了罢。” 又一根令签飞出来,那掌盘子不敢言语,由得几个流寇拖了那相公出去。 张献忠又道,“这几个孩儿是想厮养的?” “打寿州时候,孩儿军死了不少,多少要补些。” 张献忠看着那七个少年问道,“可想回家?” 几个少年挤在一起,小心的看着张献忠,全都不说话。旁边流寇首领都饶有兴趣的看着那几个少年,期待他们的答案。 “想家的站出来,明日令人送你们回去。” 几个少年互相交换一下眼神,终于有一个站了出来,接着又有五人陆续站出。 张献忠一挥手,“都送去。” 有人又领了六个少年出门,张献忠对最后那少年问道,“你为何不想家?” “没家回。”那少年闷闷的道,“家生子卖给别家,主家不好,愿跟老爷去。” 张献忠又一挥手,“好,上三哨带来的,长家带去养。” 上三哨的掌盘子也不立刻走,堂中流寇也无人催促,似乎都在等怎么事情,那少年奇怪的东看西看。 不片刻功夫,几个流寇进堂来,手中各提着几个脑袋,赫然便是那秀才和六个少年的人头,那少年不由吓得连退几步。 “驴球子的不知道找个盘托着。”张献忠突然暴怒,将案上令签一把抓起朝着那几人砸过去,“堂上满是血,老爷如何审案!” 那几个流寇抱头鼠窜,飞快的逃出堂去。上三哨的那掌盘子这才领着少年走了。 堂中跪着的只剩下三人,张献忠气冲冲的坐下,没有看堂中三人,看向站着的一个掌盘子,“你们上五哨一向内应得力,为何进桐城的,就回来这几人?”那掌盘子埋着头低声道,“原本是十三人进去,那桐城得了风声,大年十六便开始全城大索,有个孩儿军在城门被衙役杀了,桐城越查越紧,那里衙役厉害,老管队觉得城里待不住,怕有人被抓问出话来,便带人出了城,派了往怀宁潜山一路去,只有两人失了消息。这三人往潜山去时,路上遇到桐城马快清查,才调头回来,在庐江候大营 过来。” 张献忠站起身来,走到那跪着的三人面前,其中两人身穿道袍,他偏头看了一眼,“两个老的是否山西收的?” “老爷记得甚对,阳城收的,一向当谍探也妥帖,这次只是桐城衙役着实多了些,听闻那班头有些道行,去年平乱一人砍了三十多个人头,如今带两班…”张献忠打断道,“入这南直隶以来,咱老子连取固始、霍邱、颍州、凤阳、巢县、庐江,一路取过来,各哨打前站的接应甚好,前几日无为州失了消息,昨日舒城的被抓了 ,今日桐城的又说被衙役打杀,老爷不如意,厮养你们数年有何用,杀了罢。” 那两个道士一听,连连磕头求饶,口中高喊,“老爷饶命!” 张献忠不理会那两人,弯腰打量跪着的最后一人,是个少年人,身上穿的一件道袍,稍稍有些显大。 掌盘子低声道,“这是老家带出来的孩儿军,桐城被杀那个是他哥。” “叫何名?” 那少年语调甚为沉稳,“禀老爷,没名字,他们叫我小娃子。” 张献忠冷冷道,“老爷从来跟你等说,谍探勿要引人留意,怎生漏了行迹?” “当日歇在马栏中,以为花子都去施粥了,管队说事时,发觉草料中藏了一人,只得杀了,引了狗官差追查。” “狗差杀了你哥哥,你怎地自己逃了,可是怕死。” “不怕死,我哥就是要我逃,才被衙役杀了的,我不逃他就白死了。” 张献忠脸上竟然出现一点笑意,“恨桐城那些人否?” 小娃子缓缓抬头,脏兮兮的脸上一双眼睛漆黑灵动,但却满是恨意,“我哥死前让我杀光桐城,老爷许了,我就杀。” 张献忠眯眼看着那小娃子,上五哨那掌盘子不敢说话,堂中各人都安静的等待张献忠的决定。 “上五哨的带回去养。” 掌盘子轻轻舒了一口气,张献忠把眼神离开小娃子,在堂上走了几步,扫视一圈那些流寇头领。“舒城说打不下来,无为州失了内应消息,咱老子有些不快意。左右要往安庆去,老营来几个老管队,上五哨、上三哨、上六哨,先往桐城去,咱老子要看看那桐城衙役有 何厉害。” ……“人人都说啊,咱们桐城的衙役厉害,实际哪是衙役厉害,就是东家厉害罢了。四乡的人都往桐城跑,方才来时候,奴家还碰到几个巢县来的,说是听闻了东家的名声,桐城一准能守住。”蒋淑琼抖动着一幅被子,口中一边说道,“可东家再厉害,总要把自个照料着。这屋子太潮了,这被子就像水里捞起来的。你们说说看,东家殚精竭虑, 为了保得大家伙周全,人都瘦了几圈了,怎能让这大恩人盖这等被子,受了风寒怎办,谁来保咱们桐城。月如妹子,来搭把手抖一下。” 蒋淑琼唠唠叨叨的,招呼过同来的周月如,把一床新被子铺在庞雨那司令部里面的床上。 “这被面啊都是新的,奴家不放心,又洗了一遍,晾晒得干干的,保准盖着舒服。”蒋淑琼说完又招呼人搬进来一张摇椅,在上面细心的铺好棉垫。 “有时不愿睡床啊,就在这摇椅上躺会,换着坐一下也是好的。” 庞雨笑道,“蒋班头费心了。”“万不敢说这话。”蒋淑琼夸张的退后一步,咧着嘴似乎要哭出来道,“东家你怎地要说奴家费心了,东家为的是全城百姓,奴家世代于此,如今家中都是几辈数十口人,这算少的,全城几万人的命都可着东家一人,东家在城墙三日没回家了。别人不心痛,那是不知道。奴家明明知道,做些小事还要得东家一句费心了,那是要折了奴家的寿 呢。” 蒋淑琼说着就挤起肥脸,眼泪没有挤出来,但她还是伸手假作擦了一下。周月如在后边默默的整理一个枕头,没有参加蒋淑琼的单人表演。“刘掌柜说了,咱们的亲生父母在家中,衣食父母在城中,再生父母在城头,咱们百顺堂人人有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谁也不能有二话。要是石头用完了,把奴家这一百 多斤扔下去,奴家也保证能砸死几个流寇。”庞雨突然想起蒋淑琼当过洗碗婆,连忙赞许道,“蒋班头一腔热忱,实为桐城楷模,这里也正缺少蒋班头这样的大才,城门是守城物资集散之地,便请蒋班头负责组织一下 饭食供应,要求是要做到安全有序,不能酿成火灾,不能挤占道路,秩序不能乱,还要保证到点供应城头。” “东家放心!奴家一定做好。”蒋淑琼说罢,又转向周月如温柔的道,“那东家这里,月如妹子就照料一下。” 庞雨招过狗腿子庞丁,让他带蒋淑琼去接手煮饭的一沓子事情。 蒋淑琼出去片刻,外边一阵喧哗,只听蒋淑琼又在带着百顺堂帮佣喊口号。 “你在城上小心些。”周月如的声音轻轻道。 庞雨看她一眼笑道,“射死了不是正好不还按揭了。” 周月如轻轻呸了一口,“休要说那些话,不吉利,再说你原本便没收过。” “债就是债,总会收的。”庞雨在那摇椅上躺下,果然很是舒服,眯着眼睛道,“给少爷我捶腿。” 周月如的声音道,“想得美。” 庞雨笑笑没说话,他这两日操劳过度,这么躺着片刻,竟然想要睡去。 突然听周月如问道,“孙田秀进城了没?” 庞雨迷迷糊糊的回道,“忘了。” “这你也能忘了。”周月如瞪着庞雨怒道,“她家那地方离官道不远,流寇来了有个好歹,你看怎办。”庞雨睁开眼睛回道,“先前通知壮班家眷的时候派人去说过,孙田秀说他爹病得重,不敢搬动,他叔说的流寇来了往山里跑,后来想着里长在传警,他们往城里来自然会找 我。” “你怎地放心让她一家去山中,山里怎比得县城,万一那些流寇去了,堵在山上逃也没处逃。”“流寇才没工夫去山上,他们每日行军至少五六十里,不可能远离官道搜山。城中人财丰聚,流寇一门心思攻城,城里才是险地。要是把小姑娘叫来反而城破了,倒害了人 家。”周月如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守着城,大家都放心,孙田秀他爹那样,山里住得几日,命也住没了,进城来吃住都方便些,药材也不缺。我听进城的人说 ,乡间许多人都不愿出门避祸,万一孙田秀他们最后没走.” 庞雨睁开眼睛,“流寇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境,她们应已走了。” 周月如皱着眉头,抿着嘴没有说话。 这时门外有人道,“禀班头,观音庙安置点的百姓满了,里面约有青壮男子五十多人,按计划可组一支社兵,庄队长在那里,他问班头能否先去给那些百姓讲讲话。” “可以。”庞雨揉揉眼睛撑起身来,“先把马备好,我即刻来。” 片刻后庞雨出得门外,周月如也跟了出来。 这个指挥部就在向阳门大街上,东作门和南薰门已经用砖石封闭,东面和南面都只能通过向阳门进出。因为向阳门在城壕之内,没有直通城壕外的桥梁,流寇要进攻向阳门必须先经过南薰门或东作门,然后顺着城墙前往向阳门,整个线路都在城墙的监视和攻击范围内,东 作门方向需要通过紫来桥这唯一通道,南薰门方向则要通过智度庵外的小桥,都是狭窄的必经之地,流寇很难突袭向阳门。 街上人来人往,不断有提着行李的百姓从城门进来,有些人排久了队,心中又一直害怕,刚一入城便瘫在地上。 门口有阴阳生给那些入城难民登记,若是没有亲友投靠的,便建议他们往某处安置点过去,这些安置点大多是城内的寺庙,有少部分是民乱时烧毁的宅院。城墙内侧垂下许多粗绳,正在吊运各种物资,城下一些女人朝着城头叫喊,招呼自家男人接东西,社兵已经把人员定到每个垛口,那些女人也知道了位置,上不了城墙就 在城下喊。成群结队的社兵正在上城,队列中吵吵嚷嚷的,城头黑衣的壮班大声招呼,让社兵安静,那些社兵也不太理会。城下蒋淑琼的声音惊天动地,指手画脚的调派一堆做饭的 煮夫和女人。 一片嘈杂声中,庞雨登上马前往观音庙。周月如留在原处呆了片刻后,缓缓往蒋淑琼那边走去,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转身进入门洞,挤出城外等候进城的人群,往南塘里的方向去了。 第一百零七章 侦骑 “啊嘁!” 南塘里的田埂上,周月如打了个喷嚏,又把衣服拢了一下。 虽然已经开春,仍是春寒料峭,好像也比往年要冷一些。周围的田间依然有农人在忙碌,似乎流寇接近并未影响他们的生活。 “怎地还有这么多人没走。”周月如压下心中的疑问,认明道路往孙家走去。穿过村庄时静悄悄的,没有见到几个人,很多家都大门紧闭。到了村中间位置,几条狗跳出来,朝着周月如一通狂吠,周月如在路边捡了一根长树枝,拿在手中壮胆,贴 着人家的院墙小心行走,旁边出来一个老婆婆,把狗撵开了一段,周月如才通过了中华田园犬的封锁线,狗叫声还未平息,周月如便找到了孙田秀的家。 看到孙家的院门,周月如松了一口气,虽然只来过一次,但那个小院的场景似乎一直在周月如心里。 院前的门扉换了,虽然还是是树枝,但扎得很周正,比以前那破烂样好了许多,右边的门页上,还绑了一小束野花,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着。院里很安静,草树上整齐的绑着成捆的稻草,远看就像一座草屋,草树下有几只鸡鸭,地上有些粪便,正屋门前有一只母鸡正在咯咯的叫着,像刚生了蛋。屋里有人说话 ,一个女子的声音。 周月如朝着屋里喊道,“孙田秀。” 里面立刻就有人回应,孙田秀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前,带着满脸的倦容,一看到周月如,顿时露出甜甜的笑来。 孙田秀大步跑过来,到周月如身前停下,扯着衣角叫道,“周姐姐。” “怎地又不穿鞋呢,来姐姐看看。”周月如蹲下来上下打量一番,爱怜的摸摸她头发,孙田秀用红绳扎了个辫子,比刚见到时那个脏兮兮的爆炸头漂亮多了。 孙田秀明亮的眼睛看着周月如,“他们说流寇要来了,姐姐怎地还往外走?” “姐姐不放心你,来带你进城去。” 孙田秀眼睛垂向地面摇摇头,“不进城去。” “那你上山也可以,总之不要留在家中。” “要留在家中。” 周月如急道,“为何?” 孙田秀抓着衣角不语,周月如偏头看看,只见大颗大颗的泪珠正从孙田秀眼中流出。 “这是怎地了?” “爹爹吐好多血,大夫说或许就这几日了。”孙田秀擦擦眼泪抽噎着道,“他下不得地,稍稍一动便要吐血,哪里都去不得。” “那你也不能留在家中啊,万一要是流寇来了…”周月如说着也流泪。“我叔把弟弟都带走进山了,爹爹说死也要在家中,那魂才能归位。爹爹眼跟前不能没人伺候,我要陪着爹爹。”孙田秀擦干泪水,也不再抽噎了,伸手帮周月如擦擦脸上 的泪,“娘说要记恩,爹妈的恩最大,叔和周姐姐恩也大,以后慢慢报。” 周月如一时说不出话来,还要再劝的时候,里面传来哇的呕吐声,孙田秀转身奔回屋里,吱呀一声把大门紧紧关上,还插上了门闩。 周月如上去拍门。 “周姐姐你快回城去。”孙田秀的声音从门内传出,“咱家就这些家什,流寇来了要东西便拿好了,村里好些人也没走呢。” “姐找人来把你爹抬进城去可好?”周月如拍打着门,里面再无回应。 周月如在门前呆立片刻,缓缓转身往来路走去。 …… 桐城东北的官道上百姓络绎不绝,牛车上的家当堆成小山,徒步的也背负着一大堆行李,都在往桐城的方向逃难。 路旁一座丘陵上,两个身影坐在坡顶的荒草中,身边插着一个长柄的铁管,方向朝着桐城的方向。两人都是赤脚短褂,外边套着短棉袄,脸上皮肤粗糙。 两人都是官道边张家村的村民,比较熟悉附近地形,县衙出了每天二钱的银子,让他们守在官道边,如果看到流寇过来就放炮。 “我说老周,要是流寇来了,咱们这炮一点,又是响又是烟,他们肯定知道咱们在这了,逃跑的路看好没?” “看了,跟着我跑便是,落坡下去往田坝跑。” “屁的田,水都放干了。” “那总也有田埂,我不信流寇的马跑田埂跑得过咱们。” “那是北边的马,万一能跑田梗咋办?” “人家庞班头说了,流寇的马也就是那点高,跟咱们这里差不多,跑田埂一准摔下去。” “可人家流寇也有腿,说不准不骑马也跑得快。” “他们天天骑马都是罗圈腿,跑起来迈不开,你看张麻子就是骑牛骑的,跑不快。” “那流寇到底长啥样来着?” “管啥样,说的看到大队骑马的就放炮,嘿,有骑马的来。” 官道上一阵蹄声,有骑马的人从庐江方向而来,路上百姓一阵惊慌,纷纷往路边逃窜。 “放炮!放炮!快点打火折子。” “等一下,才六个人,哎,你看是官兵的衣服。”两人探头望去,那六个骑手果然有官兵的红色胖袄在里面。两人的家就在路边,平时经常见到官方的驿传,很多都是这副打扮。那六人也不理会百姓,一路往桐城而去。 那些百姓见没有危险,又纷纷回到路上。 “那放不放?” “不放,不放,前面都没放炮,六人又不是大队,人家肯定是驿传的兵爷。”两人停下动作,目送那六骑离开。两人又开始唠嗑,山下官道上再没有骑马的人经过,却隔一段时间便有一辆马车驶过,间隔在逃难的百姓间,前后数十辆却丝毫未引起 两人注意,这些马车路过两人值守的山脚,往桐城络绎而去。 六名骑手旁若无人的一路飞驰,道旁行人惊慌躲避,半刻钟之后他们便来到桐城城外。城外的铺子都已关闭,一副冷清模样。前方逃难的百姓甚多,紫来桥上十分拥挤,六人减缓速度,停在人群之外,前方桥上有一些手执刀枪的衙役,桥两头摆放着粗木所制的路障,只露出一个口子供人进出, 桥中间站着几名衙役,对进入的百姓搜身和对口音,查验通过的人才能过桥。 百姓听得马蹄声,纷纷给他们让路,六骑来到路障前,几个手臂上绣着壮字的黑衣衙役守在路障之后。 中间那骑手喝道,“我等是兵部侦役,要入城传军情,快些让开。” 几个衙役听得一呆,他们最多就见过知县,突然听到兵部两个字,全都吓住了,那几人又面向凶悍,衙役不敢耽搁,连忙搬开路障,让那六个骑手通过。 六人过桥后,那领头骑手又对衙役道,“不准堵路,我等片刻即回,耽搁了要你们狗命。”几个衙役唯唯诺诺的应了,那骑手回头见东作门关闭,顺着紫来街折往向阳门。一路打量城墙,只见城头上连绵不断的悬帘,还有不少的木架和高灯间隔其中,间隙之中 人影幢幢。 很快到了向阳门,因为持续有百姓逃难过来,城门依然开放着,门口有不少等待检查的百姓,附近还有些衙役,他们见几个骑手过来,有人伸出短矛拦住。 “我等是兵部侦骑,要去安庆府报军情,快些让开道路,我们要入城换马。” 满口的北方口音,那衙役也被兵部名头吓住,不敢质疑几人,连忙回道,“小的要先禀告堂尊。” 说话的骑手一俯身,挥起马鞭照头就打,周围百姓一阵惊叫,衙役猝不及防的挥手格挡,那马鞭绕过手臂,仍啪一声抽在他脸上,顿时一道血痕。 那衙役惨叫一声捂住脸,痛得蹲在地上。周围百姓纷纷避开,让出通往城门的道路。官兵一向给人的印象就这副德性,拿鞭子打人都算好的,谁都不敢招惹他们。 岂知后面一声呼喝,一群衙役手执腰刀短矛冲上前来,把六人团团围住,几人坐骑或是感受到危险,焦躁的不停转动,几人要一直控马才能保持在原地。 领头一个壮汉衙役过来骂道,“你姥姥的哪里来的丘八,桐城不是你们撒野地方。” 那打人骑手用鞭子指着他骂道,“狗役耽误了军情,你们可担待得起。” “狗兵!老子啥都担得起,打了你怎地!”那壮汉衙役骂完,操起一根哨棒就要打,旁边一个衙役连忙拉住他。 “兵部的人,姚队长打不得!” 那壮汉一挣,旁边又有衙役拉住,场中闹成一片,两个骑手抽出刀来,警惕的看着周围的衙役。 骑手这边中间一人喝住伴当,跳下马扶起地上那挨打的衙役。 他客气的对那衙役和壮汉道,“两位官差兄弟得罪了,我等确实要往安庆府禀告军情,也是心急了,得罪处还请海涵。” 众人见这个官兵和蔼,有人壮起胆子问道,“几位兵爷可知那流寇往哪里去了。” 那和蔼的骑手仍是客气的道,“各位不需担心,南京有兵过江,跟凤阳巡抚合兵一处,流寇攻破庐江后不敢逗留,已经往舒城和六安州去了,” 那些百姓顿时一片欢呼,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去跟亲友商议回家。 那骑手又道,“我等就是要去安庆禀告王兵备,请他派兵追击流寇,务必要把流寇拖在六安州,等大军来剿灭。” 百姓纷纷叫好,还有人拿出包袱中的干粮分给那几个骑手,打人那个骑手也收了刀,还连连对百姓道谢。 壮汉犹自不平,对他们几人怒道,“那也不能打人,老子桐城壮班那么好打的!” “这位官差体谅,军情如火,我等不敢耽搁。”那领头的骑手看了看门洞,门内大街上也有一些衙役,还有不少拿短矛的百姓,一副刀光剑影的景象。 他回头又对门口的众人道,“我等要入城换马,稍事歇息便要去安庆报信,谁能作得主?” 那衙役回道,“换马要堂尊老爷准允才行,各位可先入城候着,等寻到堂尊老爷再说。”“那有劳这位官差去寻,城中纷乱,我们便候在此处。”骑手拱拱手又对周围人道,“大伙可回家去了,我等亲眼所见,流寇大队早就往北走了,这么冷的天,别去四处奔波 ,还是家中好些。” 几个拿短矛的百姓叫道,“快些找人去禀告堂尊,大家都不用守城了。” 周围百姓兴高采烈的商议着,有些人已经提起行李往城外走,准备回家去。 消息往城门内传递着,向阳门周围不时响起欢呼。 周围的衙役都收了刀枪,那壮汉衙役朝他们呸了一口,往城门内去了。 各骑手没与那壮汉衙役争执,纷纷下了马来,就在原地吃些干粮,空隙时不停打量周围。 突然一个声音在那骑手身后道,“你们说是兵部侦骑,可有兵部的勘合?” 几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皂隶服的斯文衙役站在背后,头上没戴帽子,包了一层层的白布,上面还有血迹,身后跟着几个带腰刀的衙役。 打人那侦骑骂道,“你有何资格看我等勘合。” “在下桐城快班何仙崖,受堂尊令巡捕向阳门并紫来街,并未听闻有兵部勘合发来桐城。” 领头骑手又伸手制止,不慌不忙从怀中拿出一副文书递过去。何仙崖伸手接了,仔细翻看起来,上面印章齐全,右侧抬头写着,“兵部为紧急公务事事,照得河南各地衙门,命京营坐营游击唐光宏、把总刘所能副,侦听匪情,事关紧 要,相应马上飞递,为此票仰沿途州县驿递…” “勘合只写了河南各地衙门,桐城乃南直隶所辖,各位怎可用河南勘合调我桐城的马。” 领头骑手微微一笑拿回堪合,“此勘合原为河南所用,但流寇已入南直隶,只能便宜从事,若桐城不借马,因此而放走流寇,那便是贻误军机,恐怕你们谁也担不起。” 何仙崖也吃不准,盯着那人看了片刻,回到门洞对气呼呼的姚动山道,“看着那几个人,我去禀报班头。” 两人身边,百姓议论纷纷,流寇已经撤离的消息在城内蔓延开去。(注1) …… “流寇往北走了?”庞雨在钟楼上看着何仙崖,诧异的问道,“那兵部侦骑在何处?” “还在向阳门,手中有堪合文书。”何仙崖说完偷看庞雨一眼,“但不知真假,因小人并未见过兵部堪合。” 庞雨在钟楼顶层,周围是几名旗手,他今日在此处与全城各门协调旗号。 他听完后让几名旗手下楼,转了两圈对何仙崖问道,“昨日开始,咱们的马快过不了庐江县界,今日派出的三个马快,一个都还没回来,庐江究竟如何,咱们丝毫不知。” 何仙崖低声道,“班头是说他们是假的?” 庞雨摇摇头道,“不敢说断,不过我这人有个习惯,什么东西都先想着会不会是假的。既然咱们无法过去庐江,他们怎生过来的?” “会不会是流寇已经离开庐江,所以官道已经通畅了。”庞雨点头道,“有此可能,但安庆府并无兵马,流寇行军每日至少五六十里,庐江离安庆两三百里,这些侦骑若是久在河南,当知安庆就算有兵,要去追流寇也是不可能追 上的,若是凤阳巡抚真的带兵在后,那兵部侦骑应该联络凤督才对,他们不追踪流寇去向,反而舍近求远往安庆去,岂不让人诧异。” 何仙崖脸色微微一变,如果庞雨分析的属实,那么六人便是流寇先锋。 他喃喃道,“那他们此时还守在向阳门…” 两人相视片刻,庞雨猛然道,“立刻回去,抓了那六人,关闭向阳门!” “门外那些百姓怎办?” “不管了!立刻骑我的马去!” 何仙崖转身便走,几乎是跳着下的钟楼楼梯。 庞雨跳到下一层,对候命的旗手吼道,“东面旗手上去,朝向阳门舞动红旗,钟楼敲钟!” 还不等那旗手挥动,庞雨已经飞快的往楼下跑去。钟楼刚好就在县衙对面,庞雨急奔而入,快班房和皂隶房中,有一个中队的壮班,按照计划是作为城内预备队用的。 周县丞正在门口,见庞雨飞奔而来,还一抬袖子准备说话,岂知庞雨就像没看到他,从他身边一闪而过,刚进入大门就吼道,“一中队跟我来!” 庄朝正原本坐在屋中,听了连忙起立道,“一中队集合。” “不集合,拿刀枪跟着我跑,往向阳门!” 庞雨吼完转身便调头往县前街跑,庄朝正等人都一愣,随即呼喝一声,三十五名壮丁从甬道两侧值房中蜂拥而出,一群人往向阳门狂奔。 “当!”钟楼上清越的钟声适时响起,声传全城。 ……注1:流寇有极强用间的能力,且擅于伪造文书,用公文骗开城门。在攻取和州的过程中,曾经派人装作兵部侦役入城换马,告诉城中守兵说流寇尚在河南,让防守者放松警惕,实际大军已在两日路程之内。 第一百零八章 城门 城内钟声传出,紫来桥上一个小队的壮丁面面相觑,那几个兵爷说的话,他们丝毫不敢违背,毕竟是兵部那么大的衙门。紫来桥是城壕上唯一的通道,庞雨专门在这里设卡,就是起到掩护城门的作用,避免被流寇突袭,横木路障可以控制他们通过的速度,横木朝外的一面上还嵌着许多铁钉 ,防止被人轻易推开,而此时却整个处于半打开的状态,几乎失去了作用。 兵爷让放开,钟声又要让布防。这里的壮丁大多来自农村,平时生活比较单纯,很少处理这样的问题,一时失了主意。 桥前还有些百姓,后面则是一长列的马车,车旁站着马夫,他们听到钟声,都留意起城墙的动静。 东作门墙头上人声嘈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壮丁队长没想到主意,飞快的往东作门跑去,准备向城头请示。 后面排列的第一名马夫见状,转身给后面的马夫大幅挥手,接着往身边车篷上用力拍了三下。 前后数十马车上的布帘瞬间掀开,身穿红衣手握腰刀弓箭的流寇鱼贯而出。 为首的马夫将驾车位上的布垫一扯,露出下面的骑弓和箭袋,左手取弓,右手已经套好扳指,上箭拉弦如呼吸般自然。 那些壮丁刚注意到有红衣人出现,第一支箭已经嘣的离弦,直奔第一道横木处的为首壮丁。 疾飞而来的弓箭贯胸而入,箭杆随着箭头那壮丁连声音都没发出,往后倒退两步,摇晃一下后迎面扑倒。 其余壮丁还未反应过来,连续的箭支带着风声呼啸而来,桥上惨叫闷哼练练响起, 血肉飞溅,前面排列的百姓尖叫着四散逃跑,下车的红衣人并不追杀逃散的百姓,但遇到挡在路上的挥刀乱砍,东桥头上瞬间尸横遍地。 桥上残留的壮丁惊慌失措,他们的队长刚到东作门下,桥上处于无人指挥的状态,众人拿着刀枪在原地惊叫,不知如何是好。 红衣的流寇杀散百姓,领头的数名凶悍流寇满脸血污,向着桥头蜂拥而来。面前最后一个百姓扑在横木上,不顾上面的铁钉,想要翻过来,猛然一道刀锋闪过,他的头颅从身体上分离,在空中飞出一道淌着血滴的弧线,横过桥面噗通一声落入桥 下河水中,残留的躯体仍保持着趴在横木上的姿势,刀锋此时才停顿在空中,是一把六尺五寸的长刀,血水正从刀刃滴下。后边一个壮丁尖叫一声,扔下手中的短矛调头就跑,其余壮丁跟着四散而逃,其中一个伍长的手腕上还挂着铜锣,他的棒槌不知掉在何处,只知道亡命狂奔,连锣也顾不 得敲。 那正要返回的队长刚好见到这一幕,转身朝着东作门狂奔,挥着手大喊道,“快敲锣!”成群红色的流寇从路障大开的缺口冲过桥去,见那队长在逃命,当先几名流寇停步拉弓,朝着背影就射,只有两箭射中队长背部,其中一支竟滑开去,另一只插在背上, 那队长闷哼一声,窜进了一条往北的巷子,那箭竟然丝毫没影响他的行动。东作门上能清楚的看到紫来桥头,顿时一片喧哗,铜锣声立刻响起。到此时为止,庞大班头用马快、了望哨、桥头堡设置的三重前置防线已尽数失效,桐城只剩下最后的 一道防线:城墙,依然开启的向阳门就是这道防线此时最大的漏洞。 其余流寇毫不停留,红色的人流往南转入紫来街,直奔向阳门。 …… 向阳门前,众人也正不知所措,昨日演练时候已经说得明白,戒严期间钟楼取消了夜间报时,但凡敲钟都是全城戒备的意思。 原本刚得知流寇离去,众人正在兴高采烈,没想到此时会敲响钟声。 姚动山此时是向阳门最高职位者,他本该在城楼指挥,但壮班操练不久,各人的随意性都比较大,他便按着何仙崖说的留在门口,盯着那几人。 此时听了钟声,街中议论纷纷,姚动山到处看了看,朝着街上骂道,“昨日教的忘了怎地,都给老子上墙去,来几个人把城门关了。” 门洞外还在检查的壮丁问道,“那门外还有这许多人,都没搜过。” 姚动山拍拍脑袋,“老子管他,叫他们往西门进。” 六名骑手警惕的看着周围,不断用眼神互相交流,他们并不知道大白天敲钟是什么意思,但在人群中显然引起了一些反应,他们纵横天下,还是初次遇到这种情况。 门口值守的衙役往后退去,准备关闭城门,领头的骑手见势不妙,抬步往前走去,手已经握上刀柄。 岂知眼前一瞬间挤满了人,把道路挡得严严实实,那些等候的百姓纷纷上前阻拦,不让衙役关闭城门。 “差爷先让我等进城,晚间哪敢住在外边。” “让我们进城喝了粥再说,走了一天了。” 门前一片嘈杂,衙役和百姓互相争吵,门页迟迟不能关闭。那领头骑手放开刀柄,回身牵过马来,一纵身站上马背,观察门洞内的情形。 此时东作门的锣声响起,向阳门城头上一阵喧哗,从城头的角度已经能看到过桥的大批红色人影。 城墙上有人大声呼喊,让下面关闭城门,门洞内冲入许多人影,要上来关闭城门。 “动手!”那领头的骑手跳下马来大喝一声。 六人同时拔出腰刀,朝着面前拥挤的人群砍杀过去。 几声惨叫之后,人群炸窝一般,惊吓到癫狂的百姓不顾一切朝着门洞内奔逃,那几个门前的衙役哪里抵挡得住,被人群冲踏在地。 门洞内赶来的衙役纷纷后退,一路退出了门洞,门前一片混乱,衙役和社兵纷纷退让在街边,姚动山大声叫喊,都被百姓的惊叫声淹没,门内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领头的骑手带着五人随在人群的最后,借着那些百姓的身影遮挡进入了门洞,他们知道大队已经过桥,只要守住这门洞片刻,便能控制这座关键的城门,桐城将成囊中之 物。 刚一出门洞,就有人大声指挥,衙役们又从路边汇集,要再冲入门洞。领头的骑手从人群末尾突然跳出,对着面前一个毫无准备的壮丁挥刀斩去,刀锋正中面门,那壮丁应声而倒,其余五人一同杀出,数名壮班倒地,门周的衙役骤然遇袭, 被杀得四散而逃,一时难以汇集起来反击。 城头锣声一阵紧似一阵,向阳门岌岌可危。 领头的骑手继续追击,尽可能让那些衙役逃窜,这样等他们重新聚集起来时,流寇大队已经到达城门,桐城守军便回天无术了。 忽然一道黑影从斜前方刺来,头领慌忙格挡,那七尺的长矛力道刚猛,头领居然没有完全格开,矛头呼一声擦过他的脖子,刮出一道血痕。这还是他在桐城遇到的首次反击,赶紧退开一看,竟然是开头那骂人的姚队长,他一脸凶恶的挺起长矛,又对准旁边一名杀人的流寇杀去,那流寇未及防备,被一枪刺中 腰侧,矛头刚一抽走,那流寇便惨叫一声委顿下去。“先杀这狗役!”那头领大喝一声,五人分散开来,从各方进攻姚动山,姚动山仗着长矛的长度左右刺杀,竟然支撑了片刻,但五人配合娴熟,此进彼退,不断有人牵制姚 动山的长枪,其他人便乘机攻击,姚动山后背连中两刀,面门斜斜一刀,眼看要落败身亡。右侧一声惨叫,头领听得是伴当的声音,转头一看,他腰上扎着一支标枪,枪身从小腹插入,竟斜向杀穿了腹部,从他的后腰露出一截锋利的枪头,鲜血正顺着枪头泉涌 而出。 那流寇跪倒在地,手中的腰刀拿捏不住,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用手捂住枪杆插入的地方,长声惨叫起来。头领转头张望,刚看到前方一个人影抛手的舒展动作,这次是一支长矛闪电飞来,直奔另一名准备偷袭姚动山的流寇,长矛从后背扎入,刚猛的力道将那名流寇撞得站立 不住,往前撞在街旁的门板之上,竟然直接倒地没了动静。 局势转眼就被两支投枪逆转。 “周二杀得好!三队都投标枪!” 姚动山浑身浴血,朝着街中大喊。就这么一耽搁的功夫,附近衙役的人影多了起来,好几个衙役举起标枪朝着街中投掷,虽然力道远不如开头那人,但也不能置之不理,头领连连闪避,他们六人只剩下三 人,街中返回的衙役越来越多,标枪长矛密集的飞来。 又一名流寇被投中大腿,失去了移动能力,城梯上冲下来一批新的衙役,用长矛朝那流寇捅杀,只几枪便倒地身亡。 头领自己也负伤多处,知道不能守在这里,调头往门洞内跑去。姚动山大声叫喊着,领着一群衙役追进门洞。 头领两人在门页处停下来,这里是关闭门页的地方,只要守住这里就能守住通道。 满脸血迹的姚动山狂吼冲来,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那头领停留片刻,竟然转身逃出门去。 此时大队的红衣流寇已经转弯,向城门直冲而来,姚动山视若无睹的追出门外,非要杀那头领,那头领只得继续往外逃窜。 姚动山这才回头道,“关城门!” 后面的衙役看到了红衣的大群流寇,纷纷丢了兵器推动门页,地上摆着的百姓尸体却阻挡了速度。 姚动山快步跑回,拖着那些尸体的脚往外乱扔。 冲在最前的流寇发力奔来,姚动山不敢再扔尸体,此时城门已关闭大半,只剩下容一人通过的门缝。 城头上惊叫声锣声响成一片。 门缝里面一人喊道,“班头快进来!” 姚动山闪身进去,冲来的流寇已经近得眉目可见,大门仍在缓慢的关闭。 姚动山粗重的喘息着,用长矛对准缝隙的位置,流寇的身影在那道收缩的缝隙中越来越近。 “谁也不许跑,给老子把门顶着,再去叫人来!”姚动山手执长枪挺立如山,对着推门的衙役大喊道,“门守不住全城死光,谁也跑不掉,都给老子顶着!” 城门还未关闭,最先一名流寇猛地扑在门上,握刀的手伸入门内,朝着最近的一名壮丁砍去。 “杀!”姚动山一声大喊,手中长矛刺出,矛头贯穿流寇胸口,那流寇瞬间瘫软,刀掉在门内,他身体沿着门缝滑下。门外不断有流寇撞上大门,朝着里面推门,门缝前也有长矛伸入乱捅,但因为城门向内开启,他们的角度桶不到推门的人,但赶到的流寇越来越多,纷纷在门外反向推门 。 衙役们知道危急,齐声发喊用劲,门缝继续收窄,眼看即将关闭。突然门外从旁伸出一只手,将那死在门缝前的流寇提起,一把将脑袋掼入了门缝的位置,死死卡住了门页。 第一百零九章 城头 东城墙上紧促的锣声阵阵传来,窦家桥上无数惊慌的百姓四处奔逃,到处都有“流寇入城了”的惊叫。何仙崖呼喝着骑马狂奔,飞快的转入向阳门大街,接近城门时,头顶上嗖嗖的风声,何仙崖抬头看去,许多箭支从城墙上高高飞入城内,落在附近的街道,击中屋顶的瓦 片时发出啪啪的脆响,街中偶有逃窜的路人被射中,躲在路上大声哭喊。 “躲屋檐下去。”何仙崖朝那人吼叫一声,马速丝毫不减,前方阮劲带着几个快手,正在朝城门疾奔。此时已离城门不远,何仙崖飞快的超过了那群快班,不等马停稳就跳下马来,他骑术不佳,也从来没这么下过马,落地时一个不稳,弓着身子向前扑在地上,他顾不得看 手掌,飞快的站起身来。门内兵荒马乱,石板上血流满地,各处摆放着十多具尸体无人理会,几名伤员在歇斯底里的嚎叫,许多社兵和百姓在街上无头苍蝇一般乱窜,有社兵丢弃短矛往城中溃逃 ,城墙上则一片喧哗。 昏暗的门洞内有一道明亮的缝隙,密集的人影在里面涌动,不断传出带着回音的吼叫。有人在门洞前呼喊,招呼赶到的人进入门洞支援。锣声、哭叫声、呼喊声混杂在一起,何仙崖突然头脑一片空白。庞雨叫他过来时,让他抓人关门,他路上一直想的便是到了如何叫壮丁顺利抓捕六人,从未想到是这般的 混乱。 阮劲带着几名快班赶到门前,直接冲入了门洞。 何仙崖突然一个激灵喊道,“去城头!” 在一片嘈杂中,阮劲根本没听到他的话,后面一些零星赶到的衙役都冲入了门洞。 何仙崖径自往城梯跑去,三步并作两步登城而上。跑完城梯登上城头,听得城外一片喊杀,一支弓箭从城垛上嗖一声飞过,擦着何仙崖的发髻,远远的落往向阳门大街。 他连忙蹲低身体,躬身往前跑去。到了门楼停下一看,只见城楼处蹲了一地的人,门楼朝外的木墙上插满箭矢,楼柱下躺了三个人,面部各插着一支箭,有两人已经没了动静,还有一人在地上不停的扭动 ,捂着眼睛大声惨叫,其他人都躲在墙垛下发抖。何仙崖靠近城垛探头一看,城下的街道上满是红色的人影,两侧的瓦房顶上也布满了张弓搭箭的流寇,他刚刚探头就有人朝着他发箭,何仙崖赶紧缩头,一支箭随即射中 城垛缺口,在墙面上叮一声折正两半,在空中飞快的转圈飞入墙内。 旁边一个社兵哭喊道,“别看啊,一看就射死了。” 满地的石块,却无人敢去往下投掷,何仙崖看着地上的两截断箭,剧烈的呼吸着,心中狂跳不止,一时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身影从身边跑过,飞快的冲入门楼,转眼就抓着两个罐子出来,竟不到城垛边就朝下面扔去,扔完看也不看,转身又回了楼内。 城下的一片嘈杂中,传来啪啪两声瓦罐摔碎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惊叫。何仙崖转头一看,一阵白色烟尘腾空而起,原来他扔的是灰瓶。何仙崖这时才想起,城楼位置没有设草厂,灰瓶、火瓶、草束、火药这些东西都存在门楼内。因为没有任 何的警讯,所以这些容易受潮的东西都没搬出来,城头也因此缺乏准备,连防箭的悬帘也没挂齐。 那人此时又转了出来,又扔出两个灰瓶,这次口中还大喊道,“都起来砸!为国杀贼啊!” 这次何仙崖看清了,那人竟然是被县衙开缺的蒋国用,不知参与的哪个坊的社兵,于此时出现在了城楼上。 下面白烟腾空,阵阵惊叫怒吼,何仙崖呆了片刻,跟着跑入门楼,学着那人的样子抓起各种瓶瓶罐罐朝下面胡乱扔去。 …… 门缝前喊杀震天,推门的壮丁呼叫着号子,拼命将门页往外推,外面的流寇也大声叫喊,双方的声音都在门洞内回荡。 七八支短矛和长刀的长杆在门缝里乒乒乓乓的碰撞,锋刃在对面的空间中胡乱挥舞,双方隔门混战,根本无暇去观察目标。姚动山身边多了两个手执短矛的壮丁,他们隔着门缝与外面的流寇互相乱捅,流寇并未占据优势,因为偷袭的原因,马车上藏不了太长的武器,他们的所谓长矛比壮丁的 短矛还要短。姚动山不停的转动角度,控制着大门靠近缝隙的位置,他已经连续刺死两个贴上门板的流寇,因为大门是向内开启,流寇无法攻击门后的衙役,而姚动山的角度刚好可以 从缝隙攻击对方,控制了这一段门板,让流寇无法全部贴上去推挤城门。所以门外流寇虽多,却推不过门洞内的衙役。 外边一声弓弦响,斜斜飞入一箭,射中姚动山左侧的那壮丁的手臂。 “队长让个空!” 姚动山听到身后周二的声音,身子往侧一躲,一根标枪呼的飞出门缝,门外一声惨叫,门缝里的一根长矛往上扬起,随即又往下扑倒,啪一声砸在地上。 其他的长矛和长刀骤然退了一截,外边有人怒吼道,“后退者杀!” 紧接着又有人喊道,“都让开!” 几个锋刃都缩了回去,姚动山以为他们要撤退时,一个人影猛扑在缝隙上,把门内的两杆短矛都挤在了缝隙中。姚动山奋力抽回短矛,不管不顾的朝那人刺杀两枪,人影毫无反应,细细一看才发现那人的眼睛翻着白眼,早已死了多时,竟是一具尸体,他耷拉着脑袋,身体被人死命 的往门缝中推挤,慢慢的越挤越往下。 姚动山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个位置,等着尸体滑落后刺杀后面的流寇,谁知又一具尸体挤压上来,完全挡住了门缝,姚动山再也无法控制那一段城门。 外面的流寇齐声呼喝,纷纷扑上门板推挤,门页开始微微的向内移动。姚动山上去对着尸体死命往外推,竟也推搡不动,知道外边有流寇抵住了,他也不敢往里面拖,那样就成了帮着流寇推门,此时第四具尸体又叠在上面,门外流寇齐齐发 力,那道缝隙越来越大。 姚动山跑回位置捡起地上的短矛,准备应付可能从门缝中冲入的流寇。 正心急如焚之时,外边连续啪嚓的脆响,流寇惊呼声中,一阵白色烟尘从门缝中灌入门洞,姚动山闻到浓烈的石灰味道。 外面有个声音怒吼道,“不许退!” 啪嚓的脆响却连续不绝,涌入门洞的白色烟尘也越来越浓,门外传来许多咳嗽声。 那声音继续喊道,“闭眼,继续推门!” 这一通混乱,门外的力量减小了,门页又开始闭合,但到了那些尸体的位置,门页便卡在那里,始终无法继续关闭。 几具尸体推不动拉不进,姚动山也不知如何是好,他心中只盼着城楼上再来点什么。 刚这么想着,门外又是惊叫,随着一声闷响,一个火团从天而降,紧接着裹着灰烬的白烟腾空而起,姚动山透过那道缝隙,看到有火苗在尸体上方窜动。 ……蒋国用提着一个草束挤在墙角,猛力把一个火瓶砸碎在墙上,桐油都溅落在草束之上,随即提到燃烧的火盆上,待火头燃起,蒋国用把草束摆上城垛缺口,下面有流寇射 箭,扎在草垛上噗噗的响,却无丝毫作用。 下面有人大喊,“又来了!快让开!” 桐油助燃之下,草束的火焰急速旺盛,白烟滚滚而起,蒋国用直等到整个草束都包满火焰,才一把往下推落。 草束掉落的瞬间,一支弓箭嗖的穿过白烟,在蒋国用额头上划过,拉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蒋国用却叫也没叫,转身对着城垛下躲着的社兵怒吼道,“都起来砸,你们蹲着谁也救不了!杀贼报国正此时也!” 他又去拉面前一个社兵,那社兵泪流满面,不停的摇头叫喊。 蒋国用拉不动,转身回楼又抓出一个草束如法炮制,口中继续大喊道,“大丈夫死则死矣,当死得其所,都起来杀贼!” 那些社兵依然无人理会,蒋国用动作飞快,又推下一个草束,下面燃烧的滚滚浓烟飘上了城头,何仙崖则在一旁不停的扔着灰瓶火罐。 虽然下面弓箭连绵不绝,但没有一支能射到两人,因为两人根本不露头。 见两人来来去去都没事,刚才那个哭喊的社兵终于动了,他小心的站起来,战战兢兢抱起一块石头,摆上城垛的缺口,没有探头便一把推了下去。接着又有数名社兵开始投掷石块,蒋国用大声鼓动,起身投掷的社兵越来越多,一旦开始投掷,这些人便越来越快,状如疯狂一般,抓到什么就往下乱砸,甚至连安庆府 发来的一门小炮也被人扔了下去,城下连声惨叫。 附近城墙的社兵也陆续有人赶来,在蒋国用指挥下,一个个草束被点燃丢下,城楼下火光熊熊白烟滚滚,人体燃烧的焦臭味四处弥漫,翻滚的热浪一波波涌向城头。 一阵喇叭声响,下面有人大声喊道,“退,快退!”下面一阵嘈杂的声音之后,逐渐安静下来。城头的人依旧不停投掷草束、灰瓶和石块。 方才何仙崖胡乱扔下不少火罐,下面洒满桐油,此时与草束结合燃烧,顿时热浪 汹涌,根本没人能在附近站立。 又过了片刻,城梯上跑上来一个壮丁,他对众人大声道,“别扔了,门关上了!”众人此时才停下来,何仙崖才来到城垛边小心的探头张望,外面全是草束燃烧后的滚滚白烟,熏得何仙崖眼睛都难以睁开,他眯着眼,隐约能看到外边有一些红色人影在 移动,似乎是从房顶离开,这一波攻击终于结束,但城楼上却无人欢呼。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流寇的攻击非常突然,大家没有任何准备,此时流寇退去,大家也感觉不到一点喜悦,城楼上的人互相看着,竟没一个人说话。 “城门如何了?” 旁边传来一个声音,何仙崖转头看去,见一个人刚从城梯上来,呆了片刻才认出是庞雨。 虽然仍是初春时节,但庞雨却满头大汗,他粗重的喘着气,扶着墙垛脸色不善,显然是刚刚赶到。何仙崖此时反应恢复正常,他连忙过去靠近庞雨,“班头猜测甚为准确,果然是流寇企图攻取向阳门,赶到之时门洞内仍在争夺。属下即刻上城,准备从城头攻击,却见社 兵惊慌失措,属下即刻指挥人手,社兵随即恢复秩序,以灰瓶、火罐、草束和石块痛击流寇,眼下流寇已被击退。” 蒋国用靠坐在门楼的木墙上,原本在埋头查看手臂,听了何仙崖的话,猛地抬头,一副不忿的模样,但犹豫了片刻后又埋下头去,像没听到方才那番话一般。 庞雨听到流寇退去,面色舒缓了一下,拍拍何仙崖的肩膀道,“干得不错,三弟临危不乱,若不是你指挥城头的攻击,城门就危险了。” 从蒋国用面前经过时,蒋国用又抬起头来,庞雨也认出他来,对他微微点点头。 蒋国用挤出点笑,又埋头用一截白布包扎手臂,方才推草束之时,他双臂都被火焰烧出了成串的水泡。 此时庄朝正和阮劲从城梯上来,他过来对庞雨道,“姚队长受伤重,怕不能继续带队。” 庞雨没有说话,只微微点头道,“先固防,晚间我去看他。” 说罢他大步往北走了一段,避开了烟雾的范围,从城垛往外看去,紫来街上大片的红色,部分流寇手执刀枪,开始搜寻附近房屋。 庞雨粗粗估算,发动首次攻击的流寇只有百余人,却差点攻陷桐城,自己做的那些准备,在他们面前几乎毫无作用。 他不知道的是,原本历史上流寇进入桐城时,是由潘可大领兵在东郊野战迎敌,阻挡了流寇第一波的攻击,现在没有池州兵马入驻在桐城,流寇便长驱直入。 外面的流寇也在观察城墙,他们这一番奔袭和搏斗后极度疲惫,但看向城头的目光依旧凶恶。 “班头,咱们后面怎办?” 庞雨收回目光看向三人,“先用砖石封堵向阳门和西门,守垛社兵上城。这股只有百余人,流寇大队在后,他们夺门不成,该攻城墙了,咱们的守城战刚开始。” 话音刚落,东北方隐隐传来一声号炮,片刻之后又一声,却清晰了很多。庞雨看向东北方轻轻道,“来了。” 第一百一十章 道旁 周月如大步走在路沿上,这样可以避开路上几道深深的车辙,踩在那上面凹凸不平,不但容易崴着脚,也会把脚底磕着痛。初春的时节,路边的农田里还有些农人在劳动。往日车马如流的官道上冷清清的,有一些零落的百姓背着行李,从北往南行走,或许是要去安庆府城避灾的,也或许是往 南投奔亲戚,还有人挑着担子,估计挑着东西去城里卖,却因封城返回的。 桐城已不远,路边开始有零散的民居,大部分都铁将军锁门,但从两家门前过时,发现里面还有人在走动。 “他们难道都不怕?”周月如擦了擦额头的汗,这几日天气似乎又冷了一些,但这趟路走下来,还是有些发热。 远处一声大鞭炮一样的声音远远传来,周月如抬头往前方看去,桐城方向的天际上,有一道白色的烟雾。 路上行走的人纷纷回头查看,周月如停住脚步,片刻的功夫,又一声炮声传来。 “是…号炮!”周月如突然想起,前日封城时操演的时候,曾在门楼上放过,是一根铁管子。 路上的行人显然也有些惊慌,纷纷加快了脚步往南。他们是往南可以赶路,周月如却是往北,她停在原地,不敢往前迈步。 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前方拐弯处跑来两个农民,他们仰着头,拼尽全力的跑着。 两人飞快的跑近,一个背着行李的人大声问道,“桐城怎地了?” 跑在前面一人大口吸气,只喊出一声“跑”,随即便一晃而过, 周月如脸色一变,赶紧朝着第二人问道,“是否流寇来了?” 第二人朝着众人连连挥手,也没有减速,竭力吼道,“在…打桐城,骑马的…来了。” 路上众人一呆,随即有一人尖叫一声,跟着那两人顺着官道拼命往南跑。 远处果然有哒哒的马蹄声,周月如惊慌失措,也跟在一人之后往南跑了几步,突然停下来,庞雨说过的话出现在脑中。 “你们不要走官道!”周月如朝着朝南的那些背影尖叫道,“把东西丢了往西边跑,进山去!” 一群急奔的背影扭动着狂奔,没人理会她。 周月如满脸通红的一跺脚,往左右一看,西边一片稻田外就有丘陵,一些坡度稍大的地方并未耕种,坡底附近长满杂草。 当下提起裙摆朝着丘陵拼命跑去,官道上的蹄声逐渐清晰,周月如在田埂上发足急奔,凹凸不平的硬泥路在平时是硌脚的,此时却完全没有感觉。前方的丘陵在视野中剧烈的摇晃着,田埂快跑完了,呼吸越来越急促,腿脚却没感觉到疲惫,在如此急迫之中,周月如还是偷空回头看了一眼,官道上还没看到骑马的身 影。但似乎有几个身影跟在自己后面,周月如不及细看,拼了命接近了丘陵,这座丘陵旁边有几座坟包和一片竹林,田埂过来的道路穿过坟包和丘陵之间,自己要是能绕过丘 陵当然最好,但似乎蹄声已经很近了。 杂草触手可及,周月如一头扑入草丛,顾不上喘息便抬头往北看去,一个红衣的骑手刚刚出现在拐弯处。再看来路上,方才发现的几个身影是一男两女,两个年轻男女手中各抱着一个孩子,他们已经跑不动,躲入了几个坟包之后,跑在最后的是一个老年女人,她背着一个蓝 色的包袱,仍在田埂上的缓慢的跑着。 “别往这里跑。”周月如在心头想着,恨不得朝那女人大叫,但那老女人撑着腰,一手托着包袱底部,仍然跌跌撞撞的往这边跑来。 骑马的身影飞快的接近,有人喊叫了一声,一人飞身下马,沿着田埂大步追来,周月如透过草丛,能看到他手中雪亮的刀刃。 周月如心头狂跳,在草丛中缩了缩身体,把头趴在地上,不敢再做出丝毫的动作。 眼前全是密集的草叶,耳中除了那轰鸣的蹄声,还有那老妇激烈的呼吸,她的喘息就像是在剧烈的拉动风箱,显然已经拼尽了全力。 剧烈的呼吸中断了一下,有什么东西跌倒的声音,然后呼吸声继续响起。 周月如微微偏头,在草丛缝隙中看到那老女人已躺在地上,刚好在坟包的位置。 一双黑鞑靴出现在她身边,追来的人影已来到老女人身边,距离周月如藏身的草丛只有几步远,周月如抬高目光,透过遮挡的草影,还是能看出是一名红衣的少年。 他提着锋利的腰刀,一脚踏在老妇的身上,高高举起了腰刀,忽然察觉有异,一抬头看到了坟包后的两大两小。 双方都是一惊,四人惊恐的看着那少年,年轻女子低低的惊叫,旁边的男子赶紧伸手压着她的手臂,示意她不要说话。 那红衣少年动作顿时停下来,周月如的心都跳到了喉头,那年轻夫妻显然看到了周月如藏身的地方,要是他们被抓住,很可能交代出周月如的位置。 官道上的大队骑手往前一路追击,迅疾的追上了沿官道逃窜的人,将他们全部俘获。 有几个红衣骑手停在田埂处,看向这个方向,似乎在等这个红衣少年人,从他们的角度看不到坟包之后的四人,更听不到几人说话。 正当周月如以为自己也在劫难逃之时,少年人眼中出现了复杂的神色,他并没有大声叫喊,也没有举刀过去砍杀那夫妻。 那男子抖动着手,从怀中摸出一个钱囊,举在身前低声哭道,“求千岁爷爷饶过我一家人,这些银子孝敬千岁爷爷。” 那少年人没有说话,也没有继续看坟包的方向,只把头埋下看向地上的老妇。远处的几个流寇并未起疑,仍在原地等候。 那男子看到了希望,赶紧接着道,“求千岁爷爷放我一家人一条生路,日后我等每日给千岁烧香求福,终生不敢有断。” 那红衣少年沉默片刻,这短暂的沉默,周月如感觉如万年般漫长。 官道上抓住的百姓被聚在一起,有人让他们跪在成一排,几个红色身影提着一种更大的刀在比划。 周月如心惊胆战之中,少年终于低声开口道,“捂着孩儿的嘴,有声就全杀。” 他依然看着地上的老妇,给远处人的感觉,似乎是在问那老妇的话。 夫妻俩赶紧各自捂着怀中孩子的嘴巴。 官道上哭喊一片,周月如看去时,一人已经身首异处。 年轻男子似乎想到什么,又急迫的道,“求千岁爷爷饶过我老母,她已六十有余,千岁大恩!” 地上躺着的老妇终于喘过气来,她听了忽然开口道,“有伴当看着了,千岁杀老身罢了。” 年轻男子急道,“娘你…” 少年不等他说完,举刀猛地扎在那老妇心口,老妇脑袋向上一弹,脖颈紧绷着,嘴巴大大的张开,随即脑袋一歪跌回地面。 年轻夫妻紧咬着嘴唇,脑袋不停的抖动着,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两个小孩眼睛睁得大大的,眼中满是惊恐,嘴巴都被夫妻俩死死捂着。 周月如屏息静气,看着那少年抽出刀来,锋刃上殷红的鲜血那样刺目。 少年在老妇的衣服上擦了刀,把蓝色包袱打开装模作样翻找片刻,最后往那两大两小看了一眼,缓缓往官道走了。 待他到了官道,等候的几名流寇一起大声叫嚷几句,便上马往南边飞驰而去,再无人留意这边。 周月如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那一家四口在坟包后看着老妇的尸体,低低的啜泣着,近在咫尺的亲人,却不能去触碰。 过得片刻后,男子擦去泪水,抱着孩子朝老妇磕了两个头,随即一手拖着女人,借着竹林的掩护,往西南方的丘陵去了。 周月如粗重的呼吸两口,趴在草丛缓缓往西面爬去,草丛中锋利的草叶在她脸上和手上割出许多的血口,竟然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终于爬到丘陵的背面,再也看不到官道的方向,周月如才站起身来,头脑一阵眩晕,在原地站立片刻后,认准方向,顺着丘陵间的小路往桐城的城西赶去,此时天色渐渐 黯淡下来。 …… 夜幕降临,桐城城外一片漆黑,不知那些流寇隐伏于何处。桐城的城墙上灯火通明,每隔五垛就有一盏高灯,明亮的的城垛之后是密密麻麻的社兵,东作门至南薰门作为防守的重点,设置是每垛两丁,每五十垛有一个十人的支援 小队,也是社兵,三个中队的壮班分别驻扎这三个城楼,另有一个中队在窦家桥作为预备队,随时支援这段防线。 向阳门城楼内,杨尔铭脸色沉重的坐在案前,一边看着庞雨的城防图,一边听着庞雨的汇报。 “流寇突袭向阳门之后,有百余红衣骑马者由官道到达,见未能夺取向阳门,有多半骑兵顺官道往南,留在城外的骑兵只有五六十之数。” 杨尔铭紧张的问道,“他们为何放过我桐城,却往南去了?” “据小人获得的消息,他们在庐州也是如此做的,应是截断官道,堵截百姓逃走的通路,如此也可阻止消息传递,为下一步攻打安庆其他县城提供便利。” “原来如此。”杨尔铭粗粗的吸了一口气,有些担心的问道,“今日才一两百流寇而已,差点便攻克桐城,庞班头你觉得,咱们能否真的守住桐城?” 庞雨看着杨尔铭坚定的道,“今日虽险,但属下却比昨日更确定我们能守住,大人是一城人心所系,更应坚信此点。” “哦?为何庞班头更确定了?” 庞雨躬身道,“先说流寇,昨日之前属下也从未见过,但今日赶到城墙之后,属下仔细查看紫来街流寇,以及其后赶到的骑兵,有些浅见可供大人参详。”杨尔铭点点头,庞雨接着道,“首批乘马车突袭的流寇皆为青壮男子,此股流寇担当突袭锋头,必是流寇精锐无疑,其攻击狡诈迅速凶狠,差点夺取向阳门。第二批骑马赶到的流寇,少年人居半。这两批流寇来说,其人皆着红衣,未见有人身着铁甲(注1),兵器多为腰刀、长刀,部分为狼牙棒大斧短矛,有二三成配备弓箭。其弓箭在开初射杀城头数人,因守城社兵探头张望,常停顿于垛口不动,其后城头设好悬帘,社兵不露头投掷,流寇弓箭几无杀伤,其后流寇便无其他后手,可见其并无多少手段反制 城头,守城之时咱们是占优的。”杨尔铭听得有些道理,没想到庞雨一会能看出那么多道行,感觉稍稍放心了一些,他转头看向漆黑的城外,还是有些担忧的道,“今日到的只是流寇前锋,不知是否还有大 队在后,他们那大队恐怕有其他手段。”“从属下掌握的消息看来,巢县、庐江已被攻克,合肥县情况不知。流寇行军甚速,巢县逃来的百姓提供的消息看,流寇是二十二日到巢县,与他们攻击合肥的时间大致相等,间隔大约两天之后,开始攻打庐江,也即是说这几处不是同一股兵力。流寇应是在庐州分兵,攻打附近各处城池,他们可能还会同时攻打舒城。从这些消息推断,流 寇的攻击强调速度,攻击一处县城的时间可能不会太长,只要我等众志成城,流寇必定知难而退。” 杨尔铭突然看着庞雨道,“若流寇是分兵攻打桐城,那便就今日到的,不过数百人而已,若是他们要往河南退走,便不会有大队前来,就是这数百人而已。”“如此自然最好。”庞雨指着地图上的几个城楼道,“即便流寇大队前来,桐城有两千多社兵,属下将壮班部署在东南三个城门,只要确保城门不失,即便流寇攻上某段城墙 ,也只能上来少许。” 杨尔铭连忙摇手道,“万不可让一人上来。” 庞雨拱手道,“大人请放心,我桐城壮班虽是创立不久,但今日已出现许多忠勇之士,一定能护得桐城周全。” “庞班头费心了,听你这一番话,心中也有底了不少,本官还要跟江之淮、王文耀一同巡查城内各坊,城头就请…” 正说到此处,城内一阵阵紧迫的梆子声,杨尔铭愕然停住说话,一名快手急急跑入门楼道,“禀大人,城内起火了!” ……注1:流寇的装备问题,在崇祯十六年的记录中,张献忠所部侦骑晚间侦查,听到河对面的骑手有甲叶摩擦的声音,以此判断是官军哨骑,因为“只有官军有甲”。流寇在多次与官军作战中,肯定是缴获有铠甲的,所以判断流寇是极度强调机动性,但即便保留下来,在逃窜之时也会首先丢弃,至于当时有人记录的高迎祥所部三万重甲骑兵,一点不靠谱,有三万重甲骑兵何用抱头鼠窜,早就问鼎天下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重兵 “不准慌。”庞雨也顾不得杨尔铭在场,当先走出城楼。 夜色中的城内漆黑一片,周围一圈的城墙却一片光明,就像给桐城带了一串发光的项链。 城内西北方有三处火头,在漆黑的夜色中十分明亮,城中梆子四起,城楼上的社兵都在张望,草厂中轮流休息的人也纷纷起身。 庞雨对那些社兵吼道,“城里自有人救火,守着你们的城垛,城里烧光了也不准下城墙。” 说罢转头对旁边的一个又高又黑的壮丁道,“周二带有一个小队守着城梯,任何人不准下城。” 周二斜背着两支标枪,听了拱手道,“遵命!” 庞雨看他两眼又道,“三中队死伤十多人,姚队长又受了伤,但三中队拼死力战,保住了桐城数万百姓。你代理队长之职,要保住三中队的这股气。” “大人放心,小人死也守住向阳门。” 庞雨点点头,回头看向城中时,西门城根附近又有两处火头。 杨尔铭声音有点发抖,“定是流寇内应,不知有多少人已在城内,庞班头是否要调些壮班去。”庞雨对杨尔铭躬身道,“大人勿惊,城内各坊每家一麻搭,三家一大缸,对纵火早已有备,早已告知各坊里老士绅约束坊民,任何人不得出坊救火,以避免城中混乱,有坊民自救,有快班驰援,火情并无大碍。当日大人高瞻远瞩,让各坊连坐严查,能躲过清查的奸细必是少数,几个奸细不足为虑。桐城六门皆已封堵,他们怎么烧也烧不塌 城墙,只要城墙不失,流寇就奈何不了我们。” 杨尔铭听完后,年轻的小脸仍有一丝忧愁,他抬头看着庞雨低声道,“那是否需要本官去着火点查看,安稳城中人心。”“那自然最好。”庞雨指指城墙道,“大人可从北面城墙一路巡查过去,沿途的社兵看到大人亲自巡城,心也就定了,到了宜民门再从城梯下去查看火情,大人一趟可办两趟 的事情,办完顺路回县衙安歇,明日才有精神指挥守城。” “倒也便宜。” 杨尔铭难得的笑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凝重,“希望流寇来的就是一股分兵,早些往六安州退走就更便宜了。” 他说罢带着几个皂隶顺着城墙往北一路走去,途中与见到的社兵偶有交谈,虽然城中火头仍在,但他经过之后,那些社兵确实安稳了不少。庞雨靠在楼柱上,一阵睡意涌上来。他赶紧摇摇头,这才守城的第一日,竟然就感觉如此疲惫。如果流寇是主力前来,又如何撑得住。自己是如此,城中人心惶惶,百姓 的状态恐怕也差不多。“少爷,这流寇凶得紧,咱们要不要…”庞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凑到庞雨耳边,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道,“我准备了一条长绳,放在药铺里面,要是流寇破城了,咱们 从宜民门垂下去逃跑进山。” “老子是守城指挥,难道老子会弃城而逃么。”庞雨一掌拍在庞丁头上,“贪生怕死的狗东西,少爷怎么教你的,你怎么能这么干。” 庞丁捂着头,不敢跟庞雨争执。 庞雨又拍他两掌后,看看左右无人,一把拉过庞丁低声道,“这只是你自己用的,别被人看到了,绳子藏好点,还得备点干粮。” 庞丁揉揉头皮,“少爷,你觉得流寇真的只是分兵否,大队都往舒城去了?”庞雨摇摇头,“恐怕不是,如果是分兵就不会派骑兵往南截断官道了,流寇从河南来,后边说不定才真是有官军追剿,他们调头回去可能不大,不过…老子倒希望杨知县是 对的。” …… 崇祯八年正月二十七日午前,庞雨和杨尔铭站在东作门城楼,喉咙发干的看着眼前的景象。桐城城外蹄声轰鸣,官道上马头涌动,密密麻麻的骑兵顺着官道急速推进,如同汹涌的山洪,昨日到达的流寇前锋在紫来桥外接应,骑兵在城东接近城厢处分流,桐城城 外满布红衣的马兵。 一时之间,官道附近的房舍之间处处闪动着流寇身影,骑兵迅速弥漫四野,六里的城墙似乎都被红色所包裹。骑兵之后是人和牛马车队列,一整个上午都在陆续到达,总数已不下三万人,而官道上的人流依然看不到尽头。他们在距离桐城两里外便陆续离开官道,在城外寻找扎营 之地,杂色的人潮漫山遍野。 孙先生站在杨尔铭身边,呼吸一直很急促,到此时才开口道,“敢问庞班头,这是否是流寇大队来了?” “应当是吧。”庞雨舔舔干燥的舌头,他在十万观众满座的体育场看过球赛,城外肯定没有十万人,但给他心中的震撼,却远远不是球场能相比的。 “那…到底是哪股流寇,有如此多人马?” “据说有八大王、满天星。” 孙先生怒道,“何谓据说,你既是总责桐城防御,怎可模棱两可。”庞雨正心头发寒,昨晚的纵火没有蔓延开来,很快就被扑灭,两个纵火者一死一伤,伤者伤情颇重,快班正在想办法审问那伤者,城内已经稳定下来,但城外流寇的实力 ,已经远远超过他的预计。桐城这一道小小城墙,不知能否挡住如此多的流寇,有点六神无主的时候,还听到孙先生的冷语,庞雨不由转头瞪了他一眼。 平日他对这孙先生颇为恭顺,此时大敌当前,能否保命都说不清的事情,突然有种什么都不怕了的感觉,更遑论一个幕友。 孙先生见庞雨脸色不善,本想怒斥一番,但想到杨尔铭在场,只狠狠回瞪了庞雨一眼,便没有再说话。 此时一群马兵簇拥着一面黄旗和两面红旗,停顿在紫来桥对面,这队骑兵并不分散,而是保持戒备,防止城中开门突袭。 紫来桥就在东作门对面,庞雨等人能清楚的看到那群骑手。黄旗下几人都颇为高大,马匹也比其他要更健壮,一名身穿紫色箭衣的大汉在中心位置,旁边有两个红衣骑手朝着城墙和向阳门方向指点,似乎在跟黄旗下的几人介绍城 防。黄旗只停顿了片刻,为首那紫色箭衣男子一挥手,这股骑兵离开紫来桥头,往北骑行而去,悠悠然的绕城行走。一路随意指点城头,那紫衣大汉与红旗下另两人不停交谈 ,视城上的守军如无物。不知如何,庞雨看到那黄旗下的流寇,知道必定是一个大头目,正在观察附近地形和城防,商议如何攻打桐城,心中的紧张更加剧了,附近的壮班和社兵鸦雀无声,大约 跟庞雨更紧张。 流寇的人数远远超过了庞雨的预想,唯一让他安心的,是目前没有见到任何攻城器械,就靠骑兵是绝无可能攻克城墙的。 “冷静,冷静。” 庞雨在自己大腿上揪了一把,“稳人心,肃内奸,固城墙,城墙,只要守住城墙…。” 心里还没合计完,一群骑马的流寇已通过紫来桥,他们顺着紫来街呼啸驰骋。有人朝着城头远远抛射弓箭,都没有什么准头,但依然引起城头一阵惊慌。 奔驰片刻之后,部分流寇开始下马,破入紫来街各处的门市,在里面翻找物资,但他们都不接近城下位置,以防城头杀伤。庞雨安定心神仔细观察,这伙过桥的流寇骑手骑术精良,纵骑如飞依然安坐如常,其中有男有女,且女子为数不少;男子中有半数少年,都是身穿红衣,发髻也与桐城不 同,女子也是骑术精湛,但有部分女子却是骑的骡子。 这种人员构成与昨日所见的前锋又全然不同,庞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先记在心里。已出现的骑兵大约在四千左右,城外旷野漫野的人,则是数量最庞大的部分,都是步行而来,不知是否也是战斗兵力,太远也看不清楚,此时庞雨才知道,流寇并非都是 骑马的。 庞雨正在脑中分析,周围一阵躁动,社兵议论纷纷,庞雨收回注意力看去。 只见一个骑手独自往东作门门楼下而来,再一细看,竟然是一个骑骡子的女人。其他流寇都是在紫来街上远离城墙的地方,她却骑着骡子往城门过来,愣愣的城门外下了马,来到一间店铺前,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在城墙无数目光的注视之下开始嘭 嘭的砸门板。 空旷的东作门外的街道上,就这女贼一人在砸门,这个距离扔石头都能砸到,弓箭更能攻击到,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女人是什么路数。 这画面颇为诡异,庞雨呆了片刻,喃喃骂道,“狗日的脑子有毛病。” 正要命令壮班投掷标枪,却听左边城墙上有人骂道,“你这女贼来送死的么?” 女贼听了停下砸门,抬头朝城墙上看了一会,竟然丢了石头朝着门楼走近几步,抬头直盯着城头。 此女粗短身材,张个大圆盘脸,扁鼻宽口,脸色发红,满脸的戾气。 左边城墙上那人又骂道,“要不是看你是个女人,老子一箭射死你,还不快滚。” 那女人细长的眼睛中没有丝毫情绪,与城头对视片刻,突然伸手指着自己的大腿,尖声喊道,“你射得中这里否?” 城头安静了片刻,突然嘣一声大响,一支轻箭离弦而出正中那女人大腿。 轻箭重量不大,却也震得那女贼差点跌倒,她倒退两步,腿上血流如注,城头上一片欢呼喝彩声。 女贼在原地嚎叫两声,调匀了呼吸后又抬起头。 她凶恶的看向左侧人那射箭的人,举起右手指着自己的脸道,“你射得中这里否?”(注1)…… 第一百一十二章 革里眼 城上落针可闻,桐城太平百年,哪里见过这么凶狠的贼人,尤其还只是个女人,那些流贼男子又该强悍到何种地步,庞雨感到城头社兵和壮丁的士气正在低落。 庞雨大声道,“谁射中这女贼,赏银十两!” “小人来!”正是方才那位置传出的声音,离着庞雨有十多步,庞雨偏头去看,是个三十多的中年人,穿的衙役衣服,庞雨却从未在衙门中见过。 城垛前的人纷纷退开,庞雨怕外边有冷箭,也退到后面位置,附近的人都推开,给那拉弓的人让开位置。 在众人瞩目之下,那人左手伸直,上身微微让跨,弓身往右稍偏,让出视线位,与庞雨平日所见拉弓的大架颇有差异。他右手取箭卡在虎口,拇指缓缓拉开弓弦,这点与庞雨所知的缓拉急放相同,弓身越来越弯曲,复合弓身的三片竹胎弯曲时发出吱吱的轻响,那人的右手停止移动,弓身 的轻响消失,瞬间的平静之后一声震响,那人松手的同时右手往后一扬。箭支破空而出,正中女贼面门,箭头摧枯拉朽般砸飞女贼满口门牙,又从口腔内破开女贼脸颊,箭身在脸肉上摩擦前行,直到能量耗尽,最后便挂在了女贼脸上,箭尾的 羽毛刚好卡在女贼嘴唇上。“哇!”女贼口鼻血流如注,血水糊满面门,她拉着箭身,前后稍微拉动,痛得大声尖叫,没法将箭支从脸上取下,又伸手指着墙头要说什么,呜呜的听不清楚,只吐出满 口的牙齿和血沫。 过得片刻,女贼终于受不住痛,哇哇嚎哭着一瘸一拐的往外边走去,在青石板上拉出一道鲜红的血迹。 庞雨大声道,“射死她另有三十两!” 这个女人与攻城作战毫无用处,但她的凶悍确实震慑了守城的社兵,如果将她射杀,士气必定会立刻高涨。三十两的声音一出,周围纷纷响起让人让开的声音,附近的凤仪里社兵有五把弓箭,壮班还有三人有弓箭,他们虽然没那人那么厉害能射中脑袋,但隔这么近,只射中躯 干还是有把握。 城头上弓弦连响,连绵的箭支朝那女人射去,周围没有其他流寇威胁,一众弓手可以拉满弓慢慢瞄准,女寇行走缓慢,正是个好靶子, 转眼间她后背就插了四支箭。 每中一支,就惹起城头高声喝彩,庞雨大声鼓动,城头气氛热烈。 再转头去看那女人,让庞雨大跌眼镜的是,这些箭居然对那女人的行动没有丝毫影响,女人一路嚎叫,仍在往外走着,速度几乎没变。 这些箭支虽然看着飞得快,却大多缺乏力道,即便命中也难以贯穿入肉,插着的四支也显然入肉不深,有一支已经尾部下沉,变作了挂在那女人背上。庞雨再次看向方才那人,他已拉开弓,这次用的箭杆有成人拇指粗,带着沉重的铲子状箭头,重箭射出之时明显有下沉,如同小型标枪一般命中女贼背心,女贼扑跌在地 面上,嚎叫变成了呻吟。城头弓手不管她死了没,继续对那女贼放箭,因为她躺着的原因,弓箭入角度偏小,力道也并不充足,这种杀伤力迟迟不能将女贼致命,每射中一箭,女贼身子便微微一 抖,等到插了十多支箭,女贼渐渐的没有了声音,脑袋和身下浸出大股的血水。众人高声欢呼,庞雨躲在悬帘之后查看,那女贼尸首周围竟散布了几十支箭支,要是没有那高手,都不知要多少支才能射死一个人。弓箭的威力,远远没有庞雨以前想的 那么厉害,当然也可能只是这些业余弓手不厉害。 城头的喧哗惹来流寇的注意,几个红衣流寇站在街中,朝着城头叫骂,却没有靠近过来。 众社兵此时莫名的兴奋,有两个弓手朝着天空斜射,往那几个流寇远远的抛射,社兵们挤在城垛前喧哗观看,见那几个流寇躲闪,又一阵欢呼。 庞雨也没制止,只要城头士气恢复,浪费几支箭也是小事。 庞雨招过何仙崖道,“射箭那衙役为何未在衙门中见过。” 何仙崖往那边看了一眼道,“属下识得他,以前是吕亭驿的驿卒,裁撤之后在马踏石巡检司当个弓兵。”庞雨哦一声,巡检司大概就是后世的派出所,桐城一共有三个,分别是马踏石、六百丈和北峡关。里面的弓兵并不是真的射箭的兵,只是一个称谓,就是乡镇上的快手, 没想到还真有一个用弓的兵,不知他是如何练出来的。 “让他过来说话。” 突然一声惨叫,庞雨下意识的往下一蹲,只见一个社兵仰天跌倒,面门上插着一支羽箭,其他社兵顿时大乱,纷纷离开垛口,躲回悬帘之后。 城头有弓手反击,庞雨探头从悬帘之下的缝隙中,见到一个红衣的流寇,不知何时靠着城下的房屋接近城墙,此时缓缓收了弓,不急不慢的躲入了屋檐之后。 紫来街那股流寇依然在街中掳掠,东作门的命案似乎对他们没有丝毫影响。 此时北面一阵蹄声,那面黄旗又折返回来,黄旗下那大汉在一众骑兵簇拥下停在了紫来桥头。 …… 桥对面的城楼下,摆着一具红色的尸体。张献忠熟视无睹,眼睛只在桐城的城墙上扫视。 城头上连绵不断的悬帘,缝隙间能看到密集的人影。 “入你妈的毛,又是个不好打的去处。”张献忠指指东作门,朝侧后一个少年道,“你说城外有楼可看全城,楼在何处?” 小娃子指指向阳门外的位置道,“走时在那处,定是被衙役拆了。” 张献忠沉吟片刻转向右侧一人,“门洞堵了否?”旁边一个脸色苍白的红衣头目,正是昨日伪装兵部侦骑六人的头领,他低声道,“应是都堵了,小的昨日来时东作门就关着,只得去那向阳门,若是东作门开启,大队过桥 直接便夺门而入了。” 旁边一个大汉眯着眼睛看那头目,他眼睛原本就很小,再以眯起来,几乎成了一条缝,他看着那头目道,“六个管队守不住城门片刻,这城中怕是有官军。” 那头目转向大汉,“回贺老长家的话,未见官军,但此处狗差有几个敢打杀的,人数还多,城头上人也不少,粗粗看来至少上千人。” 那大汉听了依然眯着眼,“狗差敢战最多几人,但城上那许多人不是假的,可见其有备。不见得比庐州好打,又没有内应,平白死些人。” 张献忠开口道,“内应还有否?” 那头目头埋得更低了,“昨晚城内有梆子声,有火光山东,应是有内应放火,但昨晚我等没有器械攻城。后来闹了一阵,城里火光便没了,怕是没内应了。” 贺一龙看看张献忠,“城中但凡有备,放火就屁用没有。这城上人多,跟庐州、寿州一般不好打。” 张献忠指指城墙,“巢县、庐江也是人多,一打便下了,咱老子说还是打,老贺你怎说。”那老贺眯着眼不说话,张献忠不耐烦道,“曹操骂你革里眼只能看眼跟前那点近,你就不兴痛快一回,打探消息的说得明白,桐城是殷富之地,今日咱们跟扫地王三人合营 ,有这许多人,定打得下来。”这大汉便是三十六营之一的革里眼贺一龙,他听了张献忠的话也不恼,反而阴阴的笑了两声,最后用手指在鼻翼上扣了两下道,“哪次最后都是听你八大王说了算,拿些人 命打一下也罢。”张献忠听完哈哈一笑,随手一抖马鞭,马鞭在空中一个脆响,停下时刚好指向向阳门,“贺长家跟咱合营,来的是客,先歇着,扫地王又未到,咱老子早就备好了,上四哨 、下四哨、上七哨出人打,就打这面墙。”张献忠说完,身后三个亲随拿出喇叭,三支红色大旗竖起,一通喇叭声响,城外几万人同声呼号,天地为之变色。 第一百一十三章 竹梯 山呼海啸的声音结束,一队骑兵离开东面大阵,经投子山往北而去,另一支骑兵在一面红旗引领下往南而去,后面都各自跟着一队步行流寇。 接着一声喇叭,数百名红衣流寇下了马,涌入紫来桥,随即分作三五人一伙,水银泻地一般进入进入紫来街的小巷,借着房屋的掩护向城墙接近。 “班头,流寇往北城和南城去了。”旁边的何仙崖见庞雨没有任何反应,不由低声提醒道,“要不要让城中的两处待命的人马支援南北城墙?” 庞雨摇摇头,在悬帘下观察城下,紫来街街巷之中红色的人影四处闪动,这些小队进入城下各家院子,或是隐伏于房屋之后,并未直接冲到墙下。“城中人马不动。那两队人马空手去的,没有任何攻城器械,不过是扰乱咱们的障眼法,想要分散咱们注意力的焦点,这手段我常用。” 庞雨偏头看着何仙崖,“派两个快 手,在东北和东南的两角观察,若有攻城器械往南北两方去,就速速来报,老子不信他们跳上城墙去。” 此时有一队千人左右流寇步兵在紫来桥外聚集,一片密密麻麻的刀刃矛刺在他们头顶晃动,还有二三十架竹梯,颜色绿油油的,看起来就像刚砍下来不久。这群步兵颇有些嘈杂,其中有部分身穿红衣,其他的则各色各样,虽然聚集一处,但是不成队形,只有两三杆小红旗,给庞雨的感觉不像军队,更像乡间准备宗族械斗的 农民。转头看看城头这边,更不像什么军队,社兵不用说了,城墙上最显眼的是防箭的悬帘。这种悬帘就是一个木架子挂上棉被或几层布匹,利用棉被的重量和纤维来阻挡箭支 ,当箭支射中棉被时,悬空的棉被会开始摆动,将箭支的能量吸收掉大部分,使得箭支难以贯穿。 城墙的位置原本就高,能防备大部分直射,有悬帘之后,抛射基本也没威胁了。因为布匹很贵,所以基本都是挂的棉被,桐城大户捐助的最多,质量一般比较好,甚至还有缎子的被面。但光靠大户还凑不够数量,普通百姓也有人捐助一些旧被子,当 然是各种质量各种颜色,于是桐城墙头上一圈花花绿绿的棉被,给庞雨的感觉不是在打仗,而是满城在晒被子。 黄旗下又一阵喇叭,有一红衣头目离开大旗,策马来到那队步兵之前,大声的吼叫着什么,下面的步兵高举刀枪一阵呐喊,一副士气高涨的样子。 何仙崖在旁边看着,“讲些什么话,送死还这么高兴。”“必定跟我讲的差不多,攻上城头赏银三十两之类的话。”庞雨想想又道,“估计不分银子,流寇要啥东西都是抢,物资比银子重要,可能是分一块猪腿什么的。看到梯子了 ,火盆都点燃没?” 何仙崖回道,“东面城墙都点了。”“派一个快手去西门,让王增禄调一个小队到向阳门,另派一个小队至东南角待命,再派一快手去北拱门,若北门未见梯子,就派两个小队支援东作门。窦家桥一中队到向 阳门大街待命。” 何仙崖连忙叫过三个快手吩咐,他的快班三队几乎成了庞雨的传令兵。 “敲鼓,城墙备战!” 身后两个皂班的衙役听了,立刻咚咚的敲起大鼓,厚重的鼓声传遍全城,东作门上摆的是县衙的升堂鼓,听起来比阮大铖那戏班的浑厚多了。 社兵都行动起来,将草厂中储备的物资搬到墙垛之下,短矛都靠在墙垛上,每十垛就有一个火盆,此时都搬到了城垛一方。 城外一阵呐喊,那队步兵抬着竹梯开始过桥,沿着紫来街展开队形。 庞雨大声道,“盯着竹梯,哪里有竹梯就往哪里部署壮班。” 整个东墙有两个中队,第三中队在向阳门,但因三中队昨日遭受伤亡,又从受西墙的四中队抽调了一个小队补充东作门的壮班是第五中队,那队长不停观察竹梯的去向。东城墙下因为那些房屋的阻挡,不是所有地方都能架设竹梯,有些院落贴着城墙,但竹梯进入又不方便,需要重 点布防的地方都标记过,壮班在这段城墙上操练最多,对环境非常熟悉。 流寇步兵停止的位置,都是紫来街的巷道口,这里进入方便,又可以将竹梯贴上城墙,左右两侧的房屋能阻挡一部分城头的攻击,能给他们一些安全感。 这些步兵虽然没有鼓号,但行动仍有些章法,大致十多人抬着一个梯子,其他人跟在后边。攻城方的劣势是,所有兵力运动和部署都在城头观察之下,防守方可以根据这点调配兵力,如果依庞雨的意思,应该把紫来街烧光,这样流寇没有丝毫掩护,烧出的废墟 甚至能让他们无法接近城墙,不过这个建议被杨尔铭和周县丞一致否决,当然是出于政治考虑。 那领兵的红衣头目也过了桥,站在东作门和向阳门之间,与庞雨预测的差不多,他们首次选择的攻击重点就在紫来街。 那头目没有发令,最后一批步兵仍在往向阳门延伸,他们需要尽可能拉长战线,让守城方分散兵力。 最后一架竹梯到位,已经是在向阳门以南,战线占据了东面城墙多半的长度。 庞雨转回城内方向,北拱门方向升起一面黄旗,但并没有摇动,表明北面有流寇活动,但并没有攻城,南薰门和西门都没有任何旗号。再次确定流寇的重点就是东墙,庞雨转回城垛的方向,此时流寇部署完毕,壮班也根据流寇部署的位置进行了调整,每一个伍集中一处,负责一段重点城墙,用于反击攀 上城头的敌人。各个重点段位上社兵密集,东墙的社兵来自凤仪里、清风市、窦家桥、潘家拐等十余处,庞雨也给社兵建立了起码的指挥体系,同一个坊的有一个班头,都是坊中里老推 荐的有些威望的坊民,下面是小队长和伍长,也是坊民自己推举的,坊民互相之间也十分熟悉,是有一定凝聚力的。城外流寇放下扎营的活计,数万人集中在东面城郊,密密麻麻的站满关厢,围观即将开始的攻城战。城壕外的官道边有不少房屋,但肯定住不下数万的流寇,如果一股攻 破桐城,那他们今天晚上就可以住在城里,不用继续扎营了。 双方基本部署完毕,各巷口的流寇抬着竹梯等候,城上城下一片安静,城外贼首处的几面红黄旗在风中烈烈飞舞,庞雨感觉都能听到旗帜被风振动的声音。 一声喇叭,城外数万流寇齐声呐喊,抬着竹梯的流寇发一声喊,往城墙冲来。 紫来街上的屋顶、院落、街巷中出现无数的红色人影,城下爆发出一片密集的弓弦爆响,飞蝗般的箭矢向城头飞去。 城头悬帘的棉被上噗噗直响,爆起一个个凸起,随即前后摇摆,射高的箭支越过悬帘,雨点般往城中落去,砸在瓦片上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社兵纷纷躲在城垛后,悬帘之上很快插满箭支,它几乎阻挡了所有攻击,十多名射箭的壮丁和社兵开始还击,他们躲在悬帘和城垛之后拉弓,身体的大部分都有掩护,而 站在屋顶的流寇几乎全身都是目标。那名马踏石巡检司的弓兵在三个垛口间变换位置,他的姿势仍是方才一样,有一个让胯的动作,上半身往右偏移,每次探头的时间都很短,不疾不徐的射击,专以房顶的 流寇为目标,很快就有几人被射中,翻倒下了屋顶。 附近的流寇纷纷离开屋顶,对城头直射的威胁大大减少。 庞雨蹲在城垛之后观察片刻站起身来,他之前测试过悬帘,此时见到了实效,连流寇的弓箭齐射也奈何不了简单的悬帘。 城头基本没有伤亡,还有弓箭手反击流寇,那些社兵胆子也大起来,不停的探头张望。壮丁中大胆者则从悬帘之间往外投掷标枪。庞雨选了一个悬帘躲在后面,斜着往外观察,只见那些抬梯的流寇已经接近城下,纷纷停下脚步,一群人喊着号子前后用力,竹梯纷纷竖起,上面都有一个木头的钩子, 有些甚至是铁质的,就直接钉在竹梯顶部。 竖起的竹梯顶部纷纷往城墙压去,那些流寇想用钩子挂住城墙,这样子只要有流寇站上梯子,那重量就会压住顶部,守城方便难以弄翻梯子。 “顶杆!”城头各处都传出指令。 城头各处早有预备,社兵中的强壮者纷纷用一个木叉子模样的顶杆架住竹梯顶部,不让它靠上城墙。竹梯的重心在中间位置,一旦高度变高之后,流寇在底部用力是事倍功半,在城头则更省力,但也不容易将竹梯顶翻。流寇靠不上去,便有更多人来扶着梯子,他们一起 叫喊,往后退两步再贴上去,城上城下都在嚎叫,围绕着竹梯的顶部奋力对抗。 附近的社兵则往城下投掷石块,他们虽然看不到下面的流寇,能看到竹梯的位置,朝着大致位置胡乱投掷,下面连声叫骂。庞雨斜前方就有一架竹梯,它被三支顶杆架住,连冲三次都没能把挂钩靠上城墙,庞雨躲在悬帘背后,那悬帘上噗噗的响,棉被悬空的部分不停的拍打庞雨的手臂,却没 有箭支能射穿,。他面前有一个社兵不停的扔着石头,庞雨飞快的探头看了一下位置,那社兵砸的方向有些偏差,太过靠近城墙,而流寇的位置还要朝外一些,他见地上摆满了石块灰瓶, 仍不住捡起一块手掌大的卵石,朝着大致方向扔去,下面一声惨嚎。庞雨脑中一种莫名的兴奋,就像小时候拿弹弓打白菜的感觉,他喜欢白菜破裂时爆开的碎菜叶,还有那种破坏的快感,而且非常安全,因为白菜不会反击,此时躲在悬帘 背后,就类似那种感觉。当下捡起地上附近合适大小的石块乱砸,这里集中了附近的社兵,石块如雨点一般,下面惨叫连连,附近小些的石头都用光了,庞雨抓起一个无人问津的灰罐砸下,下面 腾起一阵白烟,接着有其他社兵将灰罐砸下,流寇步兵惨叫连连。 过得片刻,那竹梯往左侧偏去,然后偏移越来越厉害,最后竟然哗啦一声倒了下去,探头去看时,下面摆了五六个人,有人还在扭动,其他步兵正抱头鼠窜。 庞雨兴奋莫名,城墙上几乎不需要指挥,各处社兵大声嚎叫,石头灰罐雨点般砸下,没有一个流寇能登上城头。 庞雨舔舔舌头,“流寇也没啥大不了的。”说罢捡起一个灰瓶,往另外一个竹梯走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火雨 一座座竹梯翻倒下去,流寇纷纷后退,终于一阵铜锣声响,步兵落荒而逃,在城下留下了几十名死伤,逃远的流寇有些人坐卧在紫来街上,大多都是被石头所伤。 东墙上欢声雷动,社兵们兴高采烈,这一波流寇的表现差劲,让社兵们感觉自己的力量非常强大,流寇也不过如此。 庞雨听到附近有人大声鼓动社兵,都是些桐城的生员,协助东城的士绅以王文耀为首,总共有十名生员,间隔部署在整个东墙,这些人不停的向社兵灌输流寇的凶残。 昨日入城的难民,带来了巢县和庐江杀戮的消息,从昨晚到此时,已经传遍桐城。庞雨希望把百姓的恐惧转化为战斗意志,眼前这些生员确实起到了一定作用。 那千余流寇搀扶起伤兵,在墙上的社兵大声叫骂声中,往紫来桥退了回去,接着那些红衣射箭的弓手也陆续退出,流寇似乎没有其他手段了。 城外的流寇继续安营,骑兵散往郊野地方让马喝水吃草,摆在城下的流寇步兵无人理会,城壕对面黄旗下的贼首停在原地,与身边两人不停的商议着什么。 庞雨心头也比较放松,作为主力的社兵士气高昂,面对危险没有一哄而散,后面的仗应该比较好打了,希望流寇能早些知难而退。今日流寇的第一波攻击几乎没有威胁,在庞雨的想象中,攻城就该像魔戒里面那样,有高过城头的攻城车,还有投石车、撞城车等等,那样的话桐城恐怕难以守住,但看 起来流寇的确是轻型兵种,器械就是就地取材做了些竹梯。 如果就是这个水平,那庞雨认为桐城基本就守住了,古代攻城就是要逾越城墙,流寇今日的攻击手段单一,不足以攻克城墙。整个下午流寇没有再攻击,但又有一批红衣者过桥,这些人大多手持弓箭,比第一批的弓箭还要多,同样的三五成群散入紫来街,接着有一些步卒挑着担子在两岸往来, 大约是给这些弓手送来的补给,至于那批弓手的作用,庞雨觉得是要控制紫来街,防止守兵晚上过河偷袭,当然庞雨根本没那么想过。 夜幕渐渐降临,桐城之上高灯尽数点燃,又添了不少灯笼,因为刚过大年不久,城中灯笼数量庞大,将整个城墙照得如同白昼。城下开始送来饭食,社兵就在城头用饭,轮流在草厂中休息。城下络绎不断的百姓,将砖石灰瓶等物送到城头,连妇女小儿都在帮忙搬运,整个桐城都动员起来,保卫自 己的家园。 城外旷野上的的同样灯火辉煌,无数篝火和灯笼如满天繁星,从东郊一直蔓延到南郊,流寇的规模之大,远超庞雨的想象。 他们的营盘中人影幢幢,还有连绵不断敲打木头的声音,不知是在扎营还是在制造器械。 庞雨沿城墙巡查一周,查看其它三面城墙的情况。北墙方面,流寇那队骑兵下午登上西北角的观野崖,此处山顶位置高于城墙,他们直扑此处,显然预先取得过情报,或者是在附近有向导,才会知道此处是城防的一处薄 弱环节。春节时庞雨坚持搭建的木台发挥了作用,壮班的弓手依靠木台的高度,牵制了观野崖上的流寇,没让他们压制城头,那些流寇骑兵试探一番,发现没有优势,便离开了观 野崖,双方伤亡都很少。 城南的流寇只是朝城头发箭,并一直绕行到西门,东面铜锣敲响之后,他们才撤回营寨。这几面城墙上各有一名官员,周县丞在西墙,杨尔铭在南墙,徐典史在北墙,更有许多里老士绅在城墙协助,江之淮、蒋臣、姚棐孙、方文等都在城头,这些人并不强壮 ,但都是民间声誉比较好的,在社兵中有很好的影响力,在守城战中起到了骨干的作用。与民乱之时不同,那时百姓、士绅、衙门互相对立,主要还是利益之争,但现在面对流寇之时,官民同仇敌忾,因为巢县和庐江的消息表明,一旦流寇破城,才真是官民 一体玉石俱焚。 所以此次官民关系和谐,县衙得到了民间各阶层的一致支持,杨尔铭来到向阳门的时候,虽然面色憔悴,但疲惫中有一丝欣慰。跟随他一起前来的,还有周县丞,他今日在西墙值守,虽然有流寇经过,但没有发生任何交战,如果就这样打退了流寇,他既无危险又有守城之功,看庞雨的时候也特别 顺眼。 少年知县原本一副严肃神情,看到庞雨顿时露出笑,“庞班头的预案可谓周密,但流寇今日无功而返,明日定然还要前来,城墙上还不可松懈。”“属下理会得。”庞雨拱手回道,“所有社兵都不下墙,晚上轮流休息,当可保持体力。今日流寇新到,虽然初攻不利,但毕竟人数众多,估计明日他们怎样都还要打一下, 人数必定要比今日还多。” 杨尔铭指指不远处的王文耀,“士绅捐银献物,百姓踊跃守城,人心向背一目了然,定无让那流寇得逞的道理。” “如大人所说,白日获胜之后,百姓有了底气,东墙士绅今日在城头督战,确实帮了大忙。”杨尔铭又皱起眉道,“说起来,衙门此次还不如士绅。春节之前收本色之时,特意叮嘱要多存粮食,以备守城之用,前日备战之际,预备仓、丰豫仓竟然仍是颗粒无存,银 库亦是空空如也,本官,本官…” 他一脸激愤,年轻的脸上丝毫没有掩盖情绪的意思,虽然话没有说出来,看得出他对户房和各仓都颇为恼怒。 庞雨不太担心粮食和银子,因为城中粮店里面有粮,士绅捐助了银子,今日他在城头许的奖励就是用的那银子,就算预备仓、丰豫仓无粮,也不至于影响城防。 反倒有些为唐为民担心,他惯着那袁仓子一杆人,此时还打库粮的主意,必定会触怒杨尔铭。 周县丞与唐为民关系尚可,听了没有接话,庞雨赶紧转圜道,“想那预备仓、丰豫仓流弊已久,非是如今才这样。好在流寇不会久留,城中粮食应是够的。” 杨尔铭看向城外的灯海,长长叹一口气道,“只是可怜了城外的百姓,天黑之前本官看到南郊有些百姓被骑兵掳获,不知能否保住性命。” 庞雨没有答话,东郊也有不少百姓被抓,甚至昨日紫来街上都有不少,流寇突袭向阳门失败之后,在紫来街上搜出了上百人,都是留在家中死活不愿进城的。 原本县衙的打算,是获得明确警讯之后,这些百姓自然就会进城。结果没有等到警讯,流寇一个突袭,所有城门都关闭了,这些人成了瓮中之鳖。庞雨难以理解这些人,竟然对流寇的逼近不闻不问。他们中很多人不进城,都是怕县衙乘机烧了他们房子,当时哭天抢地,终于成功保住了他们的房子。现在被流寇抓住 之后,依然是在紫来街上哭天抢地,但此时再没人理会他们的感受了。 他也不想说这些人,城外有数万流寇,数千骑兵,桐城壮班是没能力去救人的,提起他们只能是自寻烦恼。要是早知如此,该把刘秀才锁在东来楼里面,留给这些流寇。 那周县丞估计也不想提,转了一个话题道,“庞班头估计,城外流寇统共有多少人?” 庞雨指着东北方,那边的天际上有朦胧的光晕,“大人你看那边的光比其他位置亮,定是有后续的流寇在官道扎营,加上已到城外的,必定超过四万人。” 周县丞吸了一口凉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庞雨安慰道,“人数虽多,但能战者应该是红衣为首,白日攻城那些人战力平平,来多少也攻不下咱们桐城,请大人放心。” 杨尔铭指着城外大声道,“我等官民一心,必能胜那流寇。” …… 子时之前,流寇大营逐渐暗淡下来,桐城四野恢复平静。城墙上依然灯火通明,庞雨刚刚完成夜间第二次巡城,回到了东作门的城楼,他也打算休息一下。按他估算的流寇攻击时间只能持续五天之内,今天也才第一天,还需要 坚持四天,必须要有足够的休息时间,才能在白天精力充足的应付进攻。 进楼之前庞雨往紫来街看了一眼,突然发觉不妥,当即停下脚步,只见紫来街上火光闪动,连续出现了数十处火点,火光中能看到无数晃动的黑色人影。 庞雨高喊道,“敲锣备战!”旁边的快手还不及敲锣,密密麻麻的亮点在庞雨的眼前升起,它们划过天际,将明亮的轨迹画满夜空,有的直射墙上的悬帘,也有抛射的火箭,针对的目标是城墙上的草 厂,城头上噗噗之声不绝于耳,被火箭射中的悬帘和草厂很快开始燃烧,墙上浓烟弥漫。紫来街上弓弦震响连成一片,几乎没有间隔,庞雨估计至少有数百名弓手在发动夜袭,他们躲在房屋之后,用火盆给火箭点火,射速非常之快,短短时间至少有三千支火 箭射向东墙,城头上的悬帘几乎都着火了。 墙头浓烟滚滚一片混乱,值守的社兵手忙脚乱的救火,城头每十垛有一个水缸,但面对众多的火点几乎没有作用。在最初设计悬帘的时候,是用布匹测试的,木架也就定下规格,用数层折叠的厚布打湿水之后挂在木架上,可以抵挡火攻,但木架做好之后发现没有那么多布匹,就用棉 被代替,而棉被加水之后重达数百斤,会很快把木架压垮,于是便直接将干的挂在上面,同样能起到防箭的作用,这样一个疏忽,在此时酿成了恶果。 “把草厂里面的火雷、火罐搬走!”庞雨朝着两边大声叫喊,视野之中到处都是飞舞的火箭,在漆黑的夜里十分刺眼。城墙上到处是惊慌的叫喊,庞雨转到女墙一看,北边和南边的城墙上同样火光闪动,流寇显然是针对悬帘而来,至少有超过半数的悬帘在燃烧,因为悬帘是挂在垛口外边 ,恐怕很多都难以扑救。 庞雨万万没有想到,流寇竟然能在夜间组织这样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各处铜锣声急促的响起,东作门大街上待命的两班衙役开始往城上运水,但庞雨估计恐怕难有效果。 此时城墙上一片惊叫,庞雨抬头一看,只见流寇发射的位置更近了,他们已完成对悬帘的攻击,在城下以房屋为掩护接近城墙,朝着攻击城墙之内。无数的火箭穿过城头的浓烟升上天空,变作漫天火雨朝着城内倾泻而下,城墙下火头四起。 第一百一十五章 偷城 梆子声响彻全城,墙内的茅屋被火箭点燃,火势开始蔓延,城外的火箭依然没有停歇,一波波的从城头飞过,落在瓦片上溅射出无数的火星,有些箭头没能击穿瓦片,就 在屋顶继续燃烧。 庞雨从墙头看去,城内到处都是火头,火光中无数百姓提着麻搭扑打火焰,另一些人则用水桶从大水缸中提水,到处是哗哗的倒水声。 往城头送水的社兵和衙役都返回救火,城头的水很快用完,燃烧的悬帘火光熊熊,发出大量浓烟,有部分烧掉外侧后失去平衡,开始往城下掉落。 城下火势还没有得到控制,街道上百姓胡乱奔跑,庞雨心头有些着急,来到城梯旁边准备下城墙。 刚摸到女墙时,庞雨停下来,转头往城墙看去,烟雾遮蔽了视线,两侧城头都有些模糊,火光和高灯透过烟雾,变成朦胧的光影。庞雨停了片刻,突然调头回到城楼,这里还有两个小队的壮丁,是白日从第五中队调过来的,因为北墙的地形和位置不适合展开队形,遭遇的威胁比较小,所以庞雨便没 有归还。原来镇守东作门的第四中队都派到了城墙上,这两个小队就是预备队,虽然城墙乱成一锅粥,但庞雨也没把他们放出去。除了这些壮丁外,还有何仙崖带的近十名快手, 基本是当传令兵在用。 “你们往北墙巡逻。”庞雨指着一个壮丁小队长,他甚至不记得此人名字,也不记得是五中队哪个小队,壮班编制是有了,但都是新来的,庞雨也没空去记。 那小队长连忙带队要出发,庞雨又叫住他道,“你们不准救火,一队人不能走散,必须走在一起,如果遇到流寇上城,一起攻击。” 那小队长点点头带队走了,还剩下一队人。 “你们这队跟我去向阳门”庞雨抄了一支七尺的短矛当先走了出去,他先蹲低后来到城垛边,然后飞快的探头一看,脑袋露出的时间才一瞬间,看一眼便缩了回去,这种速度连有预备的弓箭手也不 可能射中他,若是没有预备,连弓都还没举起来。周围的壮丁都疑惑的看着庞雨,他们很怀疑庞雨这么一晃能看到什么东西,实际庞雨只需要这一点时间。在那一瞬间他不用判断看到的东西,只要像照片一样记录下来, 缩回之后才回忆看到的场景,减少暴露在敌人攻击下的时间。 东作门下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攻击门页,想来流寇也知道,门洞堵塞之后攻击城门收效甚微。 确定东作门门楼安全后,庞雨带着这一小队壮丁,沿着城墙往向阳门行走。 城下发射的火箭已经减少了,但还有部分弓手在持续的发射,火箭呼啸着掠过头顶,路上热浪炙人,视线之中全是棉被燃烧的浓烟,庞雨周围的人都在咳嗽。 城头有半数草厂着火,社兵们忙着把里面东西搬出来,有一部分则用长矛把着火的茅草往女墙下面捅,引来城下阵阵骂声。 不但城内着火,连城墙外也有不少茅屋着火,不知是否是射歪的,两座城门中间的位置烟雾最重,城上城下的烟雾重叠着。 庞雨边走边咳嗽,眼泪不停的流,心中咒骂哪个流寇想出来的馊主意。忍着这种折磨,庞雨一路用那种快速观察法侦查城下,并未发现流寇近城,还未到向阳门,有一段烟雾浓重的位置,一群社兵躲在烟雾之外,正用水缸的水打湿衣袖捂住 口鼻。这一段高灯也被射掉了,里面什么都看不清楚,远处的火光也无法穿透这一段浓烟,就像明亮城墙上的一个黑洞, 庞雨也把衣袖打湿,偏头对那个小队长道,“跟紧点。” 那小队长答应之后,庞雨捂着口鼻领先进了烟雾,打湿的衣袖也挡不住浓重的烟雾,庞雨忍不住又要咳嗽时,前面的烟雾中突然传出两声咳嗽。 庞雨赶紧憋住,放开衣袖后大声问道,“前面是谁?” 那边又咳嗽了一声,但是没有回答,庞雨蹲低一些,烟雾都是往上的,下面果然没有那么呛人。 “那个坊的?” 烟雾里面依然没有回应。 一种危险的感觉袭来,庞雨大声道,“壮班听着,你们家人都在城中,谁也不许退,前面过来不说话的都刺死。” 后面的壮班都应了一声,有人排到了庞雨身边,庞雨蹲低身子,把短矛举在身前,小心的往前挪动。 前面又一声咳嗽,比上一次更近了,似乎也在向这边接近。 “只管向前刺!”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冲出浓烟突然出现在侧前,右臂在猛烈的挥动,几乎将眼前的烟雾打散。 庞雨还未反应过来,一股风声从头顶划过,庞雨不用想都知道是一把利刃,冲着脖颈位置来的,因为他降低了身形,刚好躲过夺命一刀。 那人已经进入了短矛长度之内,庞雨赶紧收枪,后面不知被哪个壮丁顶住了,那人一刀砍空,左手夹住庞雨的矛杆,右手又挥刀砍回。 庞雨无法后退,立即准备往前一步顶住那人手臂,左手刚刚一动,一支长矛擦着他衣袖呼一声掠过,刺中那人的肋下。那人惨呼一声往后退去,后面的烟雾中又冲出一个人影,庞雨这次有了距离,照着一个影子刺去,那人直接撞上矛刃,矛刃入了半截,庞雨用力抽出,人影惨嚎着停在原 地。 庞雨头皮发麻,脑中没有任何思索,全身几乎是机械的反应,朝着那人影又一矛刺去,周围两个壮丁也照着那人影不停捅刺,那人转眼就被捅刺七八枪。 有液体喷在脸上,庞雨没空去想是什么,那人影已倒了下去。 前面的烟雾中响起吼叫,不是桐城口音。 “城墙上有流寇,往前走,遇人就杀!” 庞雨叫完往前走去,头顶嗖嗖声响,仍有火箭间断的射往城中,好在壮丁们没逃,庞雨感觉身边有人赶上来,跟他并排往前,众人一边咳嗽一边前进。 庞雨脸上涕泪横流,眼睛红肿着却仍要拼命睁开。前面的烟雾中危险重重,他不知有多少流寇乘乱上城,但他知道一定要把他们赶下城去,而且越早越好。 烟雾中有咳嗽,距离不远了。 庞雨忍着咳嗽大声道,“排好队列!” 对面一声大喊,几道人影同时冲来,壮丁们大喊着,十多杆短矛疯狂刺杀,在危险的刺激下,速度比平日训练快得多。 烟雾中鲜血狂飙,那几人手执的都是单手兵器,大多都是短刃,腰刀都算长的,在密集的七尺短矛面前毫无威胁,前面几个人影转眼就倒在地上。 其他几人也都受伤,纷纷往后边退去。 庞雨信心大增,带着壮班往前走去,队伍保持着队列。庞雨训练这些壮丁队列,只是为了培养他们的纪律性,此刻才感觉到了队列的实际效用,不光是纪律。 身边忽然一股风声,有什么东西飞过。侧后一声大叫,随即响起长矛落地的声音。 接着又是一个东西,这次几乎擦着庞雨的脸,庞雨只在烟雾中看到是一个圆头短柄的东西,应该是专用的投掷兵器。 “跟我冲!”庞雨嚎叫一声,往前发足奔去。 退去的人影很快出现在眼前,其中一人正举起手臂准备投掷,庞雨不顾一切猛扑上去,那人则挥动手臂要抢先投出。 嗤一声响,庞雨手上感到一阵阻滞,长矛命中那人胸膛,将他正在前俯的上身顶得往后仰去,人影手中的东西刚好脱手,呼一声飞上了天空。 后面的壮丁赶上来,追着那几人刺杀,前方不远处有几声桐城口音的叫喊,几人抵挡不住,有三人都被刺中倒地,最后一个人影嚎叫一声,朝着城墙外跳了出去。 虽然没有做多少动作,庞雨却已汗流浃背,不敢放松警惕,一路走出了浓烟,见到外边一群手执短矛的社兵,几乎要委顿在地上。 周二举着标枪等在外边,见到是庞雨才放下标枪,带着三队的壮丁又进入烟雾,过了片刻后几人拖着两个人出来。 “有两架梯子,都被属下推倒了。”周二对用水洗脸的庞雨低声道,“班头,有两个还活着。” “带去城楼。”庞雨狠狠道,“老子马上就要审。” …… 向阳门城楼中,庞雨红着眼睛坐在上首,何仙崖在他旁边,面前摆了一个桌案。 “你们这些狗差才是贼,官贼!”一个红衣少年嚎叫道,“主家欺压我等家生子的时候,你们这些狗官差何时问过我死活,老子就是要杀光天下缙绅狗差。” 他满身是血身中两枪,眼神却依然凶恶。 庞雨对周二道,“换另一个。” 周二将少年拖走,拖入另一个流寇,此人只是大腿中枪无法移动,精神看着尚可,他一一进来就朝着庞雨磕头,只是大腿卷曲不了,显得有些别扭。 庞雨知道此人容易交代,当下严肃的道,“你若是说得有用,可饶你不死。要是不老实交代,本班头就要对你用刑。” 那人惊讶的看看庞雨,“小人交代,为何不交代。” 庞雨愣一愣,有些尴尬的干咳一声后坐下来,“原籍何处?” “山西阳城。” “何时从贼。”“前年,崇祯六年,小人不是要从贼,小人当时在外地跟人打架,被关在南监中,流寇来把人都放了,左右无处求活,便跟他们走了。”那人倒也没有什么抵抗,没有让庞 雨心中预备的酷刑发挥用处。 “跟随哪个流寇头子?” “八大王,西营八大王张献忠,我们都叫他老爷。” 原来是个名人,庞雨想起这人就在城外,不知是否就是黄旗下面那人,颇有点想去见见,不过见了也没啥用处,当下继续问道,“你们有多少人?” “小人不知,八大王有十九个哨。” “编制。” “啥叫编制?” “就是每哨下面多少人,还有什么将领之类的。” “每哨有多有少,一哨有一个头子叫将官,将官有两个襄助的的,一个叫宝纛旗,一个叫高照。哨下边是掌盘子、老管队、管队、长家。” 庞雨仔细听着,却没听到下文,抬头对那流寇道,“长家下边呢?” “下边就是各家的厮养,少的七八个,多的数十,厮养当不得打杀的,每次跟官军打,都是长家以上才上阵。” 庞雨摸摸下巴,这么听起来,流寇倒有点像欧洲的骑士老爷,一个人打仗带几十个仆人伺候。 “白日攻城那伙人什么来路?红衣的又是什么来路?” “抬梯子的都是厮养,等着立功变成长家,白日红衣射箭的我只知道有上五哨,但晚间射火箭的都是老营的三个哨。” “啥叫老营?” “八大王的亲兵,总跟着他走,他们一人至少三五马骡,平日只骑骡子,打仗才骑马,那马当宝贝,只给他们自己婆姨照料。” 庞雨和何仙崖对望一眼,难怪晚上的组织力远高于白日,原来是八大王的御林军。 “说说你们从何处进入南直隶,一路攻克哪些州县。”“小人跟着八大王从固始往霍邱,有三个哨从固始直接去了六安州,还有扫地王、革里眼是从颍州,统共是三路。一路破了固始、颍州、霍邱,寿州有个乡官厉害,没打下来,便去了凤阳,小人跟掌盘子去了红心驿,截获漕银十万两,也没啥用处。之后来庐州,把瓮城都破了,有个壮汉一个人拿根长矛守住登城口,去一个死一个,不知那 人是个什么东西做的,就那么几级梯子硬是没打下来,最为可惜。庐州分的三个哨破了巢县,接着破了庐江。”(注1) “破城之后是否杀人?” “小人从来不杀人,今日原本是没叫上城,我那掌盘子非说能破城,叫我等上来的。” 庞雨瞪他一眼,“问你八大王杀没杀。” “颍州杀得可惨,满城都是死人。”那流寇摇摇头,“霍邱怕杀一半,凤阳不知多少,巢县一打就破了,怕杀了七成,庐江杀人那日有雾,小人不知杀了多少。” 庞雨看着他眼睛问道,“人都杀光了,谁来生产粮食。下次你们再从这里过,又能抢到什么。” “不杀人,谁会让你抢,杀了清净。”那流寇偏着脑袋,“咱只想要东西活命,那些孩儿军才想杀人,八大王最喜孩儿军,就是知他们易骗。” 何仙崖也在记录,他不停的观察那流寇,此人说话时都没啥表情,就像在跟邻居聊天一般,心中也觉得颇为诧异。 那流寇乘着两人记录的空闲,试探着问道,“老爷是否要杀我?” “那也未必。”庞雨放下毛笔道,“方才说了,只要你说的实话,对咱们有用的,我自会禀明堂尊,到了过堂的时候,知县大人自会为你开脱罪责。” 何仙崖凑过来低声道,“杨知县真的还要过堂审问这些流寇?这打仗呢,怎地不是想杀就杀了么?”庞雨肯定的点点头道,“咱们又不是军队,堂尊说了,若是有抓住的,只能按着《大明律》、《问刑条例》、《明会典》里面来,啥能适合这些流寇,就问什么罪,等到刑 部复核才能杀头。”(注2) 何仙崖露出荒谬的表情,摇摇头后继续记录。 庞雨对那流寇道,“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明日是否要攻城?” “自然要攻。”那人讨好的道,“明日扫地王、革里眼与我家老爷合营,三家几万人,说明日要屠光桐城。” ……。注1:庐州守城中的真人真事,此人叫鲁能所,当时流寇已攻克瓮城的城墙,庐州的主城墙比瓮城稍高,流寇顺着瓮城墙攻击主墙,此人一支长矛镇守那几级楼梯,硬生生 杀得没有流寇再敢上,逼不得已又退下城去,几乎靠一己之力守住了庐州。注2:当时地方衙门抓获流寇,确实要按流程审问,按法律定罪后上报刑部,依然是按地方治理的方式。 第一百一十六章 死敌 太阳升起,温和的阳光斜洒下来,将大地照得一片金黄。 桐城上空飘动着淡淡的烟霾,城头上的悬帘稀稀落落,城垛上到处是烟火熏烤的黑色印迹。 旷野上人头涌动,成千上万的流寇汇集在南郊和东郊,那面大黄旗和一面大红旗都在南郊,另有一队人马推着车向西郊移动。 以庞雨的经验估计,城外不止三万人,其中以厮养为主力。他们的组织程度不高,但用于攻城的时候,能发挥人力的优势。 桐城的城头上也密密麻麻,所有城内社兵都在城头上,数量超过三千人,城下的老人、女人、小孩仍在继续往城头运送物资,另有一些动员的难民青壮在运送条石。昨晚的火烧了半夜,流寇不断的从城外发射火箭,梆子声和铜锣一直响着,城里几乎没人能睡着。流寇的火攻战术既摧毁了悬帘,也起到了疲惫守军的作用,至少庞雨就 一整晚都没敢睡。 庞雨不敢再挂棉被,城下送来的布匹陆续在挂上木架,社兵忙着往上面泼水,但布匹数量不足以遮蔽所有位置。 从流寇兵力集结的方位看,今日主力转向了南城,紫来街上仍出动了数千人,由一面大红旗指挥,有数十架竹梯,还有许多方桌一样的东西。 重点换到了南薰门,南城外的房屋要少一些,虽然没有掩护,但能发挥人数优势。 南郊阵列的前排,摆放了一长列的大车,还有许多的桌案,几乎摆满了南墙的正面,靠近五印寺的位置,还有流寇在挖坑,不知有何用处。 大车后面的竹梯密密麻麻,可能有上百架。后面的厮养之中,还有数不清的门板,由几个人抬着。阵列延展开去,几乎铺满了视线可及的郊野。 杨尔铭脸色苍白,城墙上所有人都被这种阵势所震撼。 “庞班头,流寇这是要三面攻打桐城了。”“大人,他们要拉长战线分散我们的兵力,看起来是三面,但西城外布满塘湖,还有桐溪隔水,唯门楼位置可用兵,西面只能是牵制,实际是攻东南两面。咱们也有数万人 ,只守两面城墙,仍是占优的。” 杨尔铭诧异的道,“何来几万人?” “今日无论男女老幼,所有人都要为家园战斗,只要众志成城,一定可以打退他们。” 杨尔铭点点头,看着庞雨肯定的点点头,“如庞班头所言,今日本官也要上阵。” 庞雨正要奉承几句,一直守在南薰门的王增禄大声提醒道,“堂尊大人,班头你们看五印寺那里。”两人往那边看去,只见一长列百姓被押解出来,总共近两百名被掳的百姓,以女人和老人居多,他们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分成几排跪好,面前都有一个挖好的土坑,旁边 各站了两三名厮养。 那些土坑只有半人高深,挖出的土就堆在旁边,洞口也不大,并不足以活埋一个人,砍头的话似乎坑又大了一些。虽然不知道具体用途,但庞雨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身边的庞丁悄悄问道,“要不要把昨晚抓的两个流寇挂起来?” “不要。”庞雨摇摇头,“咱们只是要守住城,不要故意去激怒流寇。” 不待庞丁再说,一名骑马的流寇已策马来到城下,他提着一面小圆盾,向着城头大声道,“我家老爷扫地王大驾光临桐城,令你等知县杨尔铭即刻焚香设案迎入。”城头上社兵一阵骂声,由于那人隔得还远,众人石头砸不到,纷纷用瓦片投掷,瓦片也差了点距离,又有几个杨家头的药弩手朝他发箭,他们用的弩都是射山中动物的, 不能和庞雨用过的军用蹶张弩相比,射程和威力都较差,所以才要在箭头上涂抹毒药,等那些动物毒发身亡。 那骑兵似乎早就料到了,一看到有箭射出,用圆盾护住上身,调转马头就远远跑开去。他回到那面红旗下,对贼首汇报了片刻后,那贼首朝着五印寺方向一挥手。那些土坑边的厮养同时动手,将百姓的头朝下塞入坑中,就像是种树一般,倒着种了一个人下去。那些百姓的嚎哭声震天动地,却没有一个人反抗,任由流寇将他们埋入 。等到百姓都头下脚上的被插入土坑,哭喊声变得瓮声瓮气,接着厮养群中一声暴喝,立刻有人开始填土,泥土很快淹没了那些百姓的口鼻,填土的厮养一边推土,一边用 脚踩实。 此时那些百姓才开始挣扎,他们身体不停的扭动,腿脚疯狂的上下蹬动,有的脚绷得笔直,如筛糠般剧烈的抖动,数百双脚在空中诡异的舞动,却又无声无息。 城头上的守军呆住了一般,看着城下发生的一切。 庞雨也目瞪口呆,他一生打交道的,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曾经历过许多激烈的斗争,但他从未想象过,世间会出现这样的场面。 那些被埋入的人,对那些流寇没有任何威胁,也没有任何仇恨,却遭遇如此残忍的对待,一时竟有难以呼吸的感觉。 城头鸦雀无声,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过了好一会,才有人低声哭泣,庞雨不远处的王文耀捂着脸失声痛哭。 城外数百扭动的腿脚渐渐停顿,腿脚软软的耷拉下来,就如一片腿脚组成的墓碑。 “禽兽不如。”杨尔铭声音颤抖,喃喃的说道。 黄旗下跑出一名骑兵,策马疾驰至南薰门外,一路马速不减,就在马背上微微起立,一箭射向城头。 箭支嘭一声射中城楼的门板,没有插在门板上,而是掉了下去。 箭头上绑着一份信,一个社兵去捡起来,送到杨尔铭手中,杨尔铭看了片刻,咬牙切齿片刻,又递给了庞雨道,“庞班头你来回复。” 信纸上写着十六个字“飞取桐城,献城取财,破城杀尽,汝等自决”。 庞雨看了片刻,就是非要攻克桐城的意思,想要桐城投降。方才的那一出,想来就是他们的下马威。 “回信,写五个字。” 何仙崖赶紧应道,“回哪五个字?” 庞雨冷冷看着城外的红旗,“飞字写错了。” 王文耀脸上带着泪痕,听了大笑一声道,“在下来写!” 说罢大步走进了门楼。 城楼上又安静下来,庞雨看着城外那些不再动弹的腿脚,突然双手撑住城垛缺口的下沿,翻上了缺口,接着又跨上城垛,高高的站立在城墙之上。 不光城上附近的社兵能看到他,城下数万流寇也都被他吸引住了目光,从流寇的角度看过去,城墙的天际线上突兀的站着一个衙役。 周围的社兵不自觉的围拢过来,庞雨扫视着城下的社兵,一张张陌生的脸,在今日之前他们只是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中,并无任何的感情,但此时突然感觉那么亲切。 庞雨伸手指着前方的城市,大声对他们道,“谁能告诉我,你们背后的城里有什么?” 一个社兵大声道,“有房子,有老娘。” “说得好,还有什么?” 另外一个社兵应道,“妻小,兄弟,全家都在城中。”“说得好!父母、妻小、兄弟,我们都在这城中,我们的家就在这城中。”庞雨脸上抽搐着,“背后就是你们的家人,今日生死关头,他们没有其他依靠,唯一的依靠就是你 们,你若从城头逃走,一个时辰之后,你们就要看着他们像那样被倒埋在土中。” 庞雨手指着五印寺的方向,附近的社兵认真的听着庞雨说话,每个人脸上既有恐惧,又满怀激愤。太远的他们不知道,但庐江和巢县的惨状已经传播开来。黄文鼎那样的民乱,只是地方利益争斗,几乎未伤普通百姓,大家都可以坐着看热闹,甚至顺手发财,但今日面 对的,是全城所有人的生死存亡,方才那一幕,对这些生活在南直隶的人来说,在最深沉的噩梦中也未曾见过。“不要想着能靠敌人的怜悯活下来,因为他们没有怜悯。你们都是家中的当家人,今日这道墙就是你们的家,就是你们妻儿父母的命,你们要死也要死在城墙上,你死在城 头,你家小才能在城中活命。今日请你们全体作证,老子庞雨今日不打退流寇,绝不生离城墙。” 杨尔铭激动的大声道,“本官立誓,流寇不退,本官绝不生离城墙。” 所有的社兵和壮丁都神色激动,庞雨知道时机到了,这个时候需要把他们的恐惧化为勇气。 庞雨举起右手,声嘶力竭的喊道,“杀流寇保家园!” 社兵和壮丁们齐声响应,“杀流寇保家园。” 激烈的情绪迅速传播,城墙上到处响起“保家园”的呼叫,沿着城墙一波波的传递。 庞雨见氛围激烈,已经达到激励士气的目的,虽然其他位置的人听不到这番鼓动,但这里的气氛会传播出去,士气自然会提升。 当下跳下墙垛对王增禄道,“把抓那个流寇带来,小的那个。” 王增禄挤出人群领命而去,周围的社兵依然群情激昂。 此时王文耀已写好回复,晾干了封好交给庞雨,接着一名壮丁拉弓射了回去,城头上一阵叫好,那等候的流寇骑兵策马过来,俯身就拾起了信箭,随即掉头往黄旗而去。 庞丁在旁边低声道,“少爷你不是说不要激怒流寇。” “现在是他们激怒我。”庞雨盯着红色的大旗,“空了去把藏那绳子烧了。” “万一城破了…” “那也用不着,到时老子肯定已死在城头,老子说过的话就算数,人要有信用。” 庞丁还想再说,周围一片叫骂,那个少年流寇被押送过来,他全身血污五花大绑,被两人抓着,咬着嘴唇不停的左顾右盼。 经过时所有社兵都朝他拳脚交加,还有人大喊“烧死他”。 庞雨拦住众人,一把揪住那少年,将他贴在城垛缺口上,那少年受伤已经颇重,庞雨一松手就往地上软倒,旁边两个壮丁立即把他架住。 众人都知道庞雨要做什么,纷纷围聚在周围。庞雨从身边一个社兵手上拿了短矛,转身猛地冲向那少年,长矛凶狠的刺杀过去,矛尖穿透少年流寇的背脊,那少年脑袋往后仰着,喉头发出咕咕的声响,随即没了声息 。 围观的社兵大声喝彩,此时没有人再知道怜悯是什么。 矛头没有刺穿,庞雨死命往前推动,矛头终于穿透那少年胸膛。庞雨用力继续推动着长矛,矛杆顺着创口缓缓前进,终于有半截穿过了那人的胸膛,庞雨这才放手。 “麻绳!”片刻后,少年的尸体自由落体掉下,直到套在他脖子上的绳子被拉直,尸体猛烈的抖动一下,随即开始左右晃荡,方才落下的停止,已经拉断了那尸首的颈骨,尸体的脑 袋怪异的下垂着。 城头叫好声震天而起,流寇阵中则一片嘈杂,朝着城头大声叫骂,城头上也群情激昂的对骂,似乎都想用声波杀死对方。 城上城下数万名从未谋面的人,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成为了彼此的死敌。 …… 红衣的尸体在南薰门上晃动着,城墙上传来一阵阵激昂的呐喊。 “这城不好打。”革里眼眯着细眼摇摇头,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攻城别让守的人拼命。”“种几个人头,就是要破了他们的胆。”扫地王满脸卷曲的络腮胡,他不满的看看革里眼,“拼命不是想拼就拼得了,老子见过的城池多了,拼不拼的,该破就破了,入了城 都跪在地上求饶。我辈纵横天下,就是图个快意,想来想去有甚趣味。” 革里眼面无表情的道,“那请扫地王先上。” “先上就先上,若是打下来有人跟着进城,别怪咱老子不客气。” 革里眼呲的冷笑一声,“放心,你扫得再干净,咱老子也不稀罕。”张献忠嘿嘿的笑了两声,策马来到两人中间,一边搂一个道,“自家兄弟,别闹起来便宜了那城里的人。休说谁先谁后,既是合营便一起打,破城你们先分,咱老子是东家 最后分。” 两人都是桀骜不驯的人,听了张献忠的话也没接。 张献忠见两人不说话,撤了手怒道,“驴球子的,你们都是看得起咱老子来合营,没得为个县城伤和气,日后不打另说,今日能不能一起打,给句话。” 革里眼的细眼瞟了扫地王一眼,然后对张献忠道,“老八你给个鼓号。” “大鼓。” 革里眼啥话都没说,一扯马头就走了。 扫地王看着他背影狠狠道,“老子种几个人头,几时轮到他来说话。” 张献忠拍拍他肩膀笑道,“攻城要紧。” 扫地王哼了一声,策马往五印寺方向去了,旁边的红旗赶紧跟着。 张献忠舔舔嘴唇,呼的擤出一把鼻涕,顺便在旁边一个厮养的头巾上擦了手。 张献忠收起笑容,“方才谁写的信?” 旁边老营的一个高照低声道,“回老爷话,是在固始收的一个孩儿军写的,原先是个童生家的书僮,也是认得些字才让他写的。” “官狗为何说飞字写错了?” 那高照不知如何答话,张献忠军中基本不留秀才,从河南出来前又杀了一批,营中没有写字的人,不得已找个书僮,写错字平常得紧。 左右看看见无人帮着解围,那高照只得硬着头皮道,“属下叫那孩儿过来问话,若确实写错了,一定要罚。” “罚他作甚。”张献忠用手背擦擦鼻孔,“就便是错了,十六个写对了十五个,养来有用,好生厮养着。” 那高照松口气,他倒不是怕处罚那书僮,而是怕自己被牵连。 张献忠嘿嘿一笑,“飞取桐城,官狗说错了,咱老子偏说写对了。飞过去取。小娃子!” “孩儿在。” “你哥死在此处,要报仇,先破城。” “听老爷吩咐。” “你去领你本哨的孩儿军,上五哨先入城,让你当长家。” 小娃子明亮的眼睛闪动着,“谢老爷抬举。” 一刻钟之后,流寇南郊阵中一通鼓声,流寇阵中爆发出冲天的嚎叫。震天的呐喊声中,汪洋一般的人潮向着城墙蜂拥而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圆筒 成千上万的厮养嚎叫着冲向城墙,红衣的流寇随在厮养之后,他们分作数十人一股,将弓箭对准攻击位置的城垛。 城上几声炮响白烟腾空,在流寇的人潮中几乎分辨不出是否有命中。 厮养的潮水到达城下,无数的竹梯竖起,垛口的顶杆伸出来,双方又开始角力,抬梯子的流寇声嘶力竭的嚎叫着,拼命把竹梯往前推。 有一些竹梯加大斜度,不用挂钩挂住城垛,而是直接撑在外墙上,这样城头就无法顶住,但上城的时候要更困难,等竹梯靠稳,便有拿着短刀的厮养开始攀梯而上。 竹梯之后,是抬着桌案的厮养,桌案很重,上面还铺了些什么东西,他们比竹梯到达晚一些,上百张桌案陆续贴在墙根。 督战的长家高喊道,“一人两块砖就能回营高卧,有吃有喝!” 叫喊声中,厮养们纷纷钻入桌下,开始用铁镐、铁钎掏挖墙砖,很多人没有铁制的工具,只拿着一根尖木棍,用尖头死命的钻那些缝隙。城头一声锣响,墙上喊杀声如雷,城垛缺口处闪出无数守兵,,药弩手向着后续的厮养发射弩箭,石头、灰罐如雨点般砸下,竹梯下的厮养举着盾牌,抵挡那些石块,砸 中桌案的则发出嘭嘭的撞击声。 城下嘣嘣的弓弦震响,飞蝗一般的弓箭射向城垛,在垛口处密集得能在空中相撞,命中城垛的当当声不绝于耳,在墙砖上撞断的箭支哗哗的掉下,落在下边的桌案顶部。 投掷的社兵不时被射中面孔,惨叫着消失在垛口,但总有后续的社兵继续出现。小娃子带着一队红衣孩儿军,站在城墙二十步外,地上放着两架竹梯,他们大多没有弓箭,几个厮养拿了门板摆在前面,挡着城上设下的弩箭。两名有弓的孩儿军站在门 板两侧,不时朝着城上发射。 小娃子站在两块门板之间,身前并无什么阻挡,攻城的场景完全展现在他面前。 桌案下的蹲着的厮养们疯狂的叫喊着,手不停的撬动城墙的缝隙,一旦有一块砖脱落,就能引来周围数人的打斗争抢。 城头冒着伤亡投下的石块砸在桌案上,竟然大多没有砸透,石块几乎没有弹跳,一声闷响后就停止不动,昨日在东墙发威的石头,对今日用桌案的厮养几乎没有威胁。小娃子没有什么惊讶,因为这些桌案都是昨晚加厚的,最少都是两层木板,有些更是屠夫砍肉所用的案板,经过长年累月的敲击之后,案板的密度变得很大,更能承受冲 击。这些桌案上还有一层土,土层上铺了一层浸水的棉被,棉既防火又提供缓冲,造成桌案重量很大,但也增强了防御力,普通大小的石头根本奈何不了那些桌案。城头上接着砸下成批的灰瓶,陶罐落下后片片碎裂,白色的石灰四处弥漫,城墙下视线变得模糊,桌案下的厮养剧烈的咳嗽起来,但不足以击退这些人,他们仍坚持挖掘 墙砖。 旁边一架竹梯上一名厮养正在攀登,他衣衫破烂,口中咬着一把半截的腰刀,已接近了城头。 小娃子站在木板外边,仰头看着那厮养,一支药弩箭嗖一声擦着他右臂射中门板,小娃子连看也没看。 身边一个黑壮的孩儿军高声吼道,“小娃子你今日领咱们的头,别让人抢了先登的功。” 小娃子认真的看着那厮养道,“他马上就死了。”刚说完话,那厮养上半身已经探上城头,他右手取刀左手抓住城垛上沿,刚准备跳入墙上,上面几声暴喝,几支矛头狠狠扎中他胸膛,那厮养惨叫一声,手中断刀朝着几 根枪杆无力的砍了两下。 矛尖收回,那厮养往右一歪,直直的摔下城去,趴在城下没有丝毫生机。 “我说吧。”小娃子走回两个门板之间,坐下后摸出一个烟筒,用火折子点着之后吧唧吧唧的边抽边看。 方才那大嗓门的孩儿军对小娃子道,“你领兵,到底几时上?老爷可是说了,你先登城就能当长家。” “还早呢。”小娃子明亮的眼睛盯着石灰弥漫的城下,“不是先登城当长家,是先登城还活着才能当长家。” “你不是要给你哥报仇。” “活着才能报仇,死了报个屁。” “那到底要候到何时?老子想杀人了。” 小娃子吐出一口烟,冷静得丝毫不像个少年,“这里衙兵多,竹梯上去就是个死,等挖墙。” 说话间,一名厮养从石灰雾中冲出,怀中抱着两块城砖,他飞快的跑回长家身边,将城砖和铁钎都扔在地上。 那长家发给一根竹签,厮养欢天喜地的接了,头也不回的往营寨跑去,一边挥舞那根竹签,一路无人阻拦他。 长家一挥手,又一名厮养抓了铁钎冲到城墙下。竹梯此时纷纷靠上城墙,有些好战的长家开始自己上城,他们大都带着圆盾,在城垛处不停试探,垛口上的矛手害怕弓箭,不敢靠前刺杀,只能在墙内防守,见到人冒头 才攻击,竹梯顶端的交战逐渐激烈起来,一个竹梯上攀爬着数个流寇,下面的厮养越来越密集,他们大声助威,希望长家登上城头。 城墙上叫喊不断,有人不停说着什么数字,有长矛往竹梯方向移动,挖墙处城头的攻击明显减缓了,投掷的石头和灰瓶都在减少。 城头上开始点起草束推下,带着浓烟火焰的草束触地溅起成片火星,下面流寇纷纷躲闪,城上接着砸下火瓶和草束,将火势扩大。 一些竹梯下的人群被驱散,竹梯在火焰中被烤焦引燃,更多的竹梯下有长家督战,厮养们冒着石块,用长杆的兵器将草束挑开。竹梯的位置交战激烈浓烟滚滚,挖墙处受到的攻击越来越少,挖开第一块砖之后,速度持续提高,挖到城砖的厮养络绎不绝的跑出,后边地上的砖头迅速增多,第二名长 家带队过来,准备接替第一个长家,开始有厮养带着铁锹铲子一类东西,准备来挖掘夯土。 有几名厮养点燃了附近两座草屋,浓烟覆盖了一段城头,上面阵阵咳嗽,投掷的数量更少了。 那黑壮孩儿军看得兴起,兴奋的在门板前走来走去,他大声叫道,“小娃子,这段墙头人少了,咱们搭梯子上一准成。” 小娃子缓缓起身,周围的孩儿军不停的催促,但小娃子一直没有说话,只是认真的盯着烟雾弥漫的城头。 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出现在挖城墙这一段的垛口,小娃子一时也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后边的弓手连番攒射,十多支箭矢同时往那黑东西射去,撞在上面当当直响,刮掉许多黑色的小块,接着便滑了开去,竟没有一支穿透。 小娃子这时才看清那是一口黑锅的锅底,有人顶着黑锅探头观察城下,肯定是发觉了这段城墙异常。 那黑锅停顿了片刻,几十支弓箭无一能奈何那圆溜溜的东西,反而射中的有不少都折断了箭头。 小娃子张着嘴乐呵呵的笑了起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守城的时候用这个东西,而且没想到这么管用。 城头上叫喊了一阵,接着有白烟冒起,附近的垛口上都有草束被架上了城垛,白烟渐渐变成了明亮的火焰。 “要烧人了。”小娃娃坐在地上,把烟筒放在膝盖上。 督战的长家叫了一声,一群厮养拿着农村那种叉草的叉子冲了过去,后面的弓箭手一通攻击,箭支嗖嗖的窜入垛口,扎在那些草束上震起团团火星。草束推下,落在桌案上熊熊燃烧,没能引燃那些浇水的棉被,下面的厮养仍在疯狂挖掘,只有两处掉在了桌案旁,火势熏烤到了下面的厮养,下面连声呼救,几个拿叉子 的人上去将草束挑起扔到一旁,任由它们继续燃烧。过得片刻,上面又探出两口黑锅,又一通弓箭攒射,这次有一支轻箭破开了锅底,里面惨叫一声快速缩了回去,另一口顶住了弓箭,停顿了片刻后缩了回去,显然完成了 观察城下的任务。 上面有长矛见在晃动,接着有人大喊火雷。 小娃子仔细听了一下,确实叫的火雷,转身回了门板之后,这次只露出脑袋。 整段城上都安静了片刻,只有竹梯处仍在拼杀,突然上面连声暴喝,十多个冒着火星的圆筒首先从这段墙头抛出,落点不是垂下落下,而在几步之外。 两名拿到两块砖的厮养刚好从桌案下出来,他们没看到那些圆筒,径自往长家跑去。 “躲着!”小娃子招呼孩儿军一声,死死低着门板。 火光乍现,十余个东西几乎同时爆开,接连十多声雷鸣般的爆响,浓重的白烟瞬间将那两个厮养吞没,白烟顶部,一张红色头巾高高飞起。 小娃子一阵耳鸣,任何东西都听不到,那种爆响比春节时最响的炮仗还要大。 两个厮养冲出白烟,一人直接扑到在地,另一人已是披头撒发,跌跌撞撞的跑了两步后跪下,呆了片刻后丢了手中的砖头,发出一声惨厉的嚎叫。 城墙下的浓烟中传出一阵嚎叫,似乎挖墙的厮养也遭受了伤亡。小娃子紧张的观察着,以他跟随流寇大军攻城的经验,最可怕的就是火药武器,桐城的炮跟其他地方差不多,都是地方粗制滥造的小炮,威力小不说,只要到了城下也基 本无用。但此时扔下的东西,极像震天雷一类的东西。面前那厮养满脸都是鲜血,上面插了一些黑色尖锐物体,衣衫已经破裂,渗出片片血迹,他跪在地上发出非人的凄厉叫声,双手不停的摸着身体,却一触即放,看不出他 有特别厉害的损伤,但又似乎全身都受伤了。那人身边有一枚圆筒没有爆炸,小娃子细看之下,筒身就是纸做的,形状就是一枚大型的炮仗,有成人的小腿肚一般粗,顶部加了一个带孔的竹筒作帽,大概是用来保护 导火索的。 门板外传来惨叫声,小娃子探头一看,那黑壮的孩儿军捂着脸在地上不停翻滚,手指缝中渗出一股股血水。 “拖他进来!”小娃子对着旁边嚎叫一声,有几个孩儿军跑出门板。此时城头又一通呼喝,在小娃子注视下,竹梯的一段飞出数十个圆筒,落在城下密集的厮养之中。 第一百一十八章 重器 城下一片惊叫,厮养四处逃散,站在竹梯下半截的流寇纷纷跳下逃命,也有反应快的厮养捡起圆筒乱扔,一枚圆筒直往小娃子一伙飞来,啪一声落在几步之外,竹筒的小 洞嘶嘶的冒着白烟。 一群孩儿军惊叫着一哄而散,小娃子一把拉翻竖起的门板,全身趴在地上,让那门板斜盖着身体。 连绵的爆音连成一片,就如度岁时最密集的鞭炮,轰鸣的声音不断冲击小娃子的耳鼓,门板上一片咄咄的敲击,微微的震动着。 小娃子趴在地上大口喘息,又使劲摇摇头,那种耳鸣刚刚消退一些,不远处又响起轰鸣,不知哪一段又被炸了。门板外一片惨叫,小娃子从门板下滚出来,抬头看了一番,左侧白烟弥漫之中,隐约看到一排竹梯东倒西歪,城墙根横七竖八的躺着不少厮养,都在地上翻滚嚎叫,竹梯 上剩下的流寇受了惊吓,都顺着竹梯滑下来。远处一个竹梯咔嚓一声右侧断裂,随即便往右坍塌,顶端的长家惊慌的叫喊,圆盾和腰刀脱手飞在空中,随着竹梯一起快速撞向地面,将那一段的白烟都撞得飞散开来。 那黑壮孩儿军在不远处嚎叫,小娃子过去想看他伤势,却根本按不住他,当下叫回两个伴当,三人才按住那黑壮孩儿军的双手,他脑袋仍在不停的摆动,双臂拼命的想要 举起,三人用尽全力才能压住。 他的脸上插了两枚黑色的东西,其中一枚插在眼睛上,脸颊上有一个血洞,里面的牙齿不知去了何处,只剩下断裂的牙龈,正汩汩的从血洞中流出血水。 小娃子在他身上打量一下,至少还有两三处伤口,腾出一只手逮住一个东西的尾端,小娃子一用力,那东西立刻脱离。 “原来是钉子。”小娃子将那东西举在面前,是一枚短小的铁钉,看起来不像能钉什么东西,因为太短了,如果不是伤在面门上,恐怕也不会造成多大的创伤。这么短的钉子,可能是专门为这大鞭炮做的,里面至少有几十枚这样的东西,只有他脸颊上那个创口,应该是个其他形状的东西,小娃子扳开那孩儿军的嘴,也没找到那 东西。 城下全是扭动的流寇,逃开的厮养躲在二十步外,一时不敢近城。城头的人乘着这个机会,将那些挂在城垛的竹梯尽数推倒,第一波攻势岌岌可危。黄旗的位置响起一通鼓声,接着四处响起喇叭,有一批新的掌盘子带着人手赶来,后面督战的掌盘子、高照、宝纛旗等高声叫骂,挥舞着刀枪逼迫那些逃回的厮养继续攻 城。 厮养们被堵在中间,一名凶恶的掌盘子不由分说,挥刀砍死落在最后两名厮养,长家们驱赶着,一众流寇迫不得已再次冲到城下。 竹梯纷纷再次竖起,但这次气势大不如前,蹬梯的流寇变得迟疑,下面的厮养举着盾牌,聚精会神的看着城头,只要有圆筒状的东西丢下,下面立刻一哄而散。 反倒方桌这边伤亡少得多,这里的厮养都是蹲在桌下,减少了受攻击的面积,而且大多都是面朝城墙,铁钉都攻击在非要害的部分。 那些厮养自己拔了钉子,忍着痛继续掏挖城砖,又陆续有人提着两块砖跑回,后面补充的厮养冲到城下,攻势继续展开。 城上继续丢下那种火雷,每次爆炸总能引起城下的混乱,也能给桌案下的厮养造成一定伤亡,使得他们的攻势断断续续,挖墙的进展变得缓慢。 “拿门板挡着外边。”小娃子朝后面的掌盘子喊道,“那钉子穿不过门板。”那掌盘子听了,叫过几名厮养,抬了门板贴在桌案的外侧,遮挡了大部分面积,果然受伤的厮养大大减少,这一段挖墙速度开始加快,已经有人提着夯土出来,也一样领 到竹签。小娃子仍躲在门板后,没有带着这一队孩儿军架梯攻城,城头上又点燃了草束扔下,中间夹杂着火雷,不时的在附近爆炸,城下没人敢去叉那些草束,桌案上烈火熊熊, 烧得浸水的棉被吱吱直响。下面的厮养嚎叫着疯狂挖土,小娃子已经能看到城墙有两处明显的凹陷,只要这样顺利的挖进去,很快就能形成一个能躲人的墙洞,城上便再难攻击到里面的人。等到城 墙下面挖空的时候,就很容易弄塌了。“小娃子救我。”那黑壮孩儿军经过最初的挣扎后,此时已经十分虚弱,他肋下有一处流血很快,根本没办法止住。他全身都被汗湿透了,脸上流满血水,眼睛上那颗钉子 无法取出,它穿透了眼皮固定在眼球上,这孩儿军一直就只能睁着一只眼。 “别丢我,我在郧阳救过你。”孩儿军抓着小娃子的手,“少只眼睛也能杀人。” 小娃子握紧他的手,“咱们都是兄弟,绝不会丢下你,等城墙挖塌了,咱们一起进去杀光他们。”那孩儿军虚弱的点点头,小娃子又继续看向城头,火雷对桌案也没有了作用,城头上刚才那黑锅又出来侦查了一次,过了好半晌都没动静,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其他手段 。 果然很快有了动静,一个直条壮的东西出现在垛口上,从小娃子的角度看过去,那东西还有一条条的斜纹,听得城头有人齐声喊号子。 “又是什么东西?” 小娃子还没看清,那东西竟然滚动起来,转眼间就滚出了垛口,朝着城下的桌案飞速坠落。嘭一声巨响,桌案四条木腿同时折断,案板上堆积的石灰、石块、箭支全部腾空而起,横板齐中断裂,裂口处爆出无数碎块,朝着四处迸飞,外侧遮挡火雷的门板翻了一 圈跌在地上。 下面的四个厮养瞬间被断开的桌板压在下边,一片骨头碎裂的咔擦声。 周围的厮养吓了一跳,纷纷停下看过来。 烟尘散去,那桌案已经贴在地面上,桌板边缘露出几只手脚,其中一只手还在不停的抖动,四个人竟然没有一声惨叫。 小娃子揉揉眼睛,那砸中桌案的东西也摔裂成了几块,但仍然能认出原形,赫然便是一个磨盘,看那磨盘的大小,重量至少在六七百斤。 此时第二个磨盘又出现在旁边的城垛,正好在另一个肉案板的上方。 “跑!”后边的几个厮养也看到了,朝着那桌案下的人大声叫喊。下边两个厮养听了,连砖也顾不得拿,飞快的爬出桌案,另外两人动作稍慢,有一人正在取砖,等他反应过来要跑的时候,又被第三个逃出的人挡了一下,就慢了那么一 息。他刚探出头,沉重的磨盘已经从天而降,重达七百斤的磨盘经过自由落体的加速后,瞬间将能量释放在桌案上,那桌案如同朽木一般崩裂,桌板压住将那人的后颈,一直 压进了土里。 那厮养的脸则贴着地面仰了起来,嘴大大张着,眼皮还眨动了几下,其他部位已丝毫不能动弹,杀人的磨盘此时才轰一声翻倒。 小娃子感觉呼吸有些困难,伸手把衣领拉了一下,这桐城不但衙役厉害,守城的花样也确实多,不过他不相信桐城能有多少磨盘。 “看你有多少磨盘。” 刚这么想,连续两个磨盘出现在城垛,还有长长的条石,都是重量极大的类型。外侧看到的厮养大声呼叫,桌案下的流寇不等砸下,便纷纷落荒而逃,上面的重物就那么放在那里,哪里还有人敢再去那个位置,其他桌案下的厮养也纷纷逃出,谁知道 何时就落下一个磨盘来。 “怎地这么响。”那黑壮孩儿军突然苏醒一般,又抓紧了小娃子的手。 小娃子看着城下没说话,身后的孩儿军们此时也不吵闹了。 远处的黄旗下一通急鼓,接着有骑马的老营高照一路传令,红衣的老营兵纷纷收了箭,拿起了各自兵刃,朝着前面压过来。 一个孩儿军道,“小娃子等不得了,老营杀队尾来了。” 小娃子往后边看了一眼,那些老营兵气势汹汹而来,他们前方的无论是厮养、长家还是掌盘子,都不敢停在原地,纷纷往城墙方向移动。 杀队尾就是砍杀落在最后的人,逼迫所有人往城上进攻,想来是八老爷看到挖城墙的招数失灵,便要逼迫这些人不顾伤亡的蚁附攻城。 “架梯子!”小娃子知道杀队尾没有道理可讲,匆匆下达了命令。 一群孩儿军争先恐后的抬起竹梯,往着城墙上靠去。 手下架起了梯子,开始有人攀爬,这些孩儿军比厮养快多了。 小娃子正要站起,那黑壮孩儿军又一把拉住他,“小娃子兄弟别丢我,带着。” 小娃子停了一下,随即蹲下来看着他的脸,那左眼中正流出汩汩的血来。“放心兄弟,咱最是重情义。”小娃子拍拍他的脸颊,突然一把掐住了那孩儿军的脖子,那黑壮孩儿军已是极度虚弱,他万万没料到小娃子会出手,此时只能抬起双手握住 小娃子的手,舌头很快就伸了出来。小娃子精瘦的前臂显出密集的肌肉纹路,死死掐住那人的脖子,孩儿军迸发出最后的力气,双手的指甲都深深嵌入了小娃子手臂中,身体往下压着,那黑壮孩儿军右眼圆 睁,开始翻起白眼,连铁钉扎中的左眼也撕裂开来。 片刻之后,孩儿军双手松开,再没了气息。 “咱最重情义,不会留下你受苦的。”小娃子冷冷说完松了手,拍拍那孩儿军的脸,抬手间见到手臂上被指甲挖出的创口中流出血来。 小娃子低头看了那孩儿军片刻,突然抬脚猛地踩向那孩儿军的面门,将那根铁钉完全踩进了眼球。 黑壮孩儿军的眼球爆开来,流出黑白红三色交杂的液体。 后面的老营兵已经不远,潮水一般的厮养和长家都涌向城墙,小娃子抬头看看城头,自己带的那些孩儿军已经开始攀爬。小娃子抬起手臂到嘴边,用舌头舔了一口流出的鲜血,抽出腰刀往城墙走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登城 “先登城者升长家,长家升掌盘子!赏厮养十人、马两匹,后退者死!” 后面的一个老营掌盘子大声鼓动,随即挥动着长刀砍翻落在后面的一名厮养,成群的长家和厮养都往小娃子的竹梯涌来。 沿着城墙上百架竹梯竖起,无论长家、厮养都争先巩后的攀上楼梯,一个竹梯上能战上去三四个人,竹梯往下弯曲着,感觉随时能折断。 下边还有许多的流寇等候,城墙下人声嘈杂,都是密集的人群,有盾牌的人都高举在头顶,他们不能撤退也上不了城墙,那些竹梯是唯一的通道。小娃子的竹梯下全是上五哨的同伙,所带的孩儿军已经被人群阻隔,他躲在一个有盾牌的厮养身边,借那人掩护着自己,从盾牌的边缘仰头看着城头。此时从下边看上去 ,城墙显得更加高大,城垛在明亮的天际划出凹凸不平的灰色分割线。从那条分割线上,不时的飞出石块灰瓶,胡乱的砸向人群,又是三块石头从左侧城垛上飞出,城下一片叫喊,有一块直往小娃子的飞向飞来,小娃子一缩身子,顶住前面 厮养的腰,不让他后退,那厮养大声嚎叫,死命举起盾牌。 只听梆一声闷响,蒙着牛皮的盾牌裂开急道口子,但挡住了这块石头。那厮养往后退了一步,他口中仍在啊啊的大叫。 又一个黑影飞出,小娃子立即辨认出了那圆筒的形状。 火雷冒着白烟落下,周围一片惊呼,流寇以那火雷为圆心往四周逃散。 一名厮养嚎叫一声冲向那火雷,一把抓起要往城头扔回,但他抬手之时似乎感觉那火雷太重,大约扔不上城墙,赶紧停下要往其他地方扔,周围全都是人,他又一犹豫。 轰一声巨响,那厮养被火光和白烟吞没,断裂的手指和衣襟随着白烟飞射而出。周围又几声惨叫,即便跑散开去,仍有人被飞散的铁钉所伤。小娃子左臂一股针刺的感觉,接着开始疼痛,他抬起手一看,一枚铁钉扎在肉中,赶紧逮住尾部,吸一口气猛地扯出,创口一阵剧痛,小娃子呲牙咧嘴的吼了一声,心中 一股怒火升腾起来,一时又无处发泄。白烟里传出非人的嚎叫,他不用去想那人会伤成什么样,但肯定是没救了,但心中也有些奇怪,那人拿在手上也没炸死,可见这火雷不见得厉害,几乎难以夺命,但偏偏 又会造成大量的伤员,形成的恐慌也很强烈,至少小娃子已经有些心理阴影。上面接着扔下石块,石块的数量很多,但好在都是较小的石块,旁边那厮养大多都挡住了,否则守兵不可能扔过城垛上方,此时垛口处已经被攀城的人堵住,城墙内的位 置都是长矛兵,垛口处不停的有矛尖伸缩,与竹梯顶端的人交战。所以守兵也不可能再扔磨盘下来,没人能把磨盘举过城垛。城头投掷的力度减弱了不少,大约守军的体力也极大损耗,再没有开始那样的密度,此时火雷原本应该更有效,既轻便又能大量杀伤密集的人群,但投掷的数量也大大减 少,小娃子不知道原因,但他庆幸如此。又躲避过两个火雷和几块石头之后,小娃子出了满背的汗,地面上到处都是石块,这一带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还有那些受伤的人,仍在地上扭动嚎叫,都堆积在城下 无人理会,被人踩来踩去,城下一团混乱,几名没有受伤的厮养疯狂的哭叫,精神已经崩溃。 以小娃子的经验来看,如果梯子上的人不能登城牵制,那这样的攻势也就持续不了多久了,即便有老营督战也不行。城下始终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所有参加进攻的厮养和长家都高度紧张又极度疲惫,处于随时崩溃的边缘,小娃子一箭没射一刀没砍,只是在不停躲避石头和火雷,此时 也感觉体力将尽。 离崩溃也许就差一个磨盘了,如果真有磨盘出现在垛口,小娃子已经决定不顾一切逃跑,他宁可被砍死也不能被磨盘砸成一团肉酱。他继续抬头留意城头,头顶上那架竹梯顶端上,此时只有两个人在攀爬,前面一名厮养几乎精疲力竭,他与城头对抗多时,连盾牌都举不动了,便往下退了一步,他后边 的红衣长家早已不耐烦,见他还敢后退,怒吼一声挥起骨朵正中厮养的腰侧,厮养惨嚎着一头栽向地面。那长家抬足而上,他左手圆盾右手铁骨朵,脑袋刚到垛口,里面锋刃闪动,至少有三支长矛在向他攻击,他连忙退下一步,不敢登上后面两级竹梯,一旦将上身完全暴露 在垛口,对方平刺过来的话,他在梯子上难以借力,推也被推翻了。他只站到露出脑袋的位置,这个位置距离城垛远一些,守兵如果要顺利攻击他,就需要暴露在垛口,那长家不停的试探里面的守兵,一个持长矛的守兵似乎心急了,出现 在垛口上用长矛死命的往下戳,那长家顶着盾牌抵挡,在那矛兵的猛刺之下,竹梯叽叽嘎嘎的剧烈抖动。 那矛兵正杀得兴起,十多支箭矢破空而来,有两三支射中那矛兵的面门,他脑袋一仰,瞬间便消失在垛口。后面督战的老营站在二十步外,由厮养竖起门板遮挡,用刀枪堵住退路,大多用弓箭的流寇已经连续发射了数十箭,体力急剧下降,但间隔了这么久射杀一个守兵还是能 做到的。 “快上!”小娃子大喊道。 那长家也认定了这个机会,此时不但少了一个守兵,那个中箭守兵还会阻挡城头攻击的角度,这确实是最好的机会。 那长家急上两步,探头一看城内,手中的骨朵脱手飞出,墙内一声惨叫,小娃子知道又少了一个守兵,那这个垛口的三支长矛应该只剩一个人,此时是个关键时候。 那长家抽出腰间的云梯刀,将盾牌顶在前面,噔噔两步踏上了垛口,怒吼一声跳入了城墙。 城下一阵欢呼。 “快跟上!”小娃子抽出腰刀,拉开挡在身前的一个厮养,虽然不是第一个登城,但此时这个竹梯万众瞩目,只要自己登上去,老爷看到的话,一定能记得住。 小娃子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登上了竹梯。这一段城墙形成了一个缺口,那长家跳入城墙后,旁边两个竹梯的守军也被牵制,很快能形成突破,只要登上足够的人,就能占据这段城墙,等积累一定数量之后,便可 以沿着城墙攻击,占领南薰门的门楼,在那里集结兵力进行后续攻击。城下欢呼四起,黄旗下大鼓擂响,流寇们士气高涨,小娃子猱身而上,在晃悠悠的竹梯上快速攀登,这是他和他哥哥的绝技,在上五哨是爬梯最快的人,很快就到了顶端 ,周围看到的人都齐声助威。小娃子登上最后一级,里面一片厮杀之声,最先看到的是一个草厂,只剩下几个草束和火罐,登上垛口之后略微一看,地面上倒着三个守兵,看着就是衙役和百姓,两支 长矛落在地上。 两侧喊叫如雷,显然仍在激战,小娃子吸一口气跳入了城墙,成为了第二个登城的人。往左右张望一番,身边的城垛内有一个粗大木架,上面是一个圆筒,下面有一个轱辘一样的东西,圆筒上有几根粗绳,木架下的地面上有一个竖着的磨盘,看来就是用这 东西将磨盘摆上垛口的。 城楼的方向看去,那里正在激战,三四名社兵在前方阻挡,他们拿矛的方式就能看出缺乏训练,刺出之时也显得无力,但几人都没有退缩,大声叫喊着将手中短矛乱捅。那名长家提着云梯刀与他们搏斗,双方都不敢太过逼近,长家身上并无任何盔甲,所以这种短矛也颇具威慑,一旦刺到要害,即便当时不至于身亡,也很有可能造成重伤 ,所以他们都小心的寻找机会。左侧的方向有几名社兵赶来,小娃子捡起地上的一支短矛正要迎战,墙头上跳入另一名伴当,他用一把长刀,把那几名社兵赶得连连后退,接着又跳入一人,两人把那几 个社兵逼退回去。 周围两个竹梯都开始跳入同伙,城下鼓声如雷,众流寇助威声惊天动地。小娃子喘息几口,调头往城楼的方向赶去,此时已经有三人在与社兵对抗,他们都是用的腰刀和云梯刀,挥动起来需要很大空间,城墙狭窄施展不开,反倒是对面的长矛 更密集,封住了城墙通道。 那几个社兵高度紧张,注意力全在前排几个流寇身上,双方的刀枪互相碰撞着。小娃子并不到前排,而是躲在左侧后排,面前就是第一个登城的长家,这人也是上五哨的,小娃子平日就知道这个长家,是山西入伙的土寇,以前当过边军,打仗的时候 不吃亏,方才他孤身跳入城墙,牵制了附近所有守军,让后续的人能够登城,而且他自身还未负伤。 此时那长家仍拿着盾牌,步伐颇为灵活,不停的上前试探,对方一刺他又后退一步,等待社兵露出空挡,打得耐心又小心,他已经有登城的首功,犯不着拼命。 他盾牌刚挡开旁边一次刺击,立即往前一步举刀要砍,对面的社兵嚎叫着杀来,这长家立即又要后退,突然背后被人猛力一撞,他不但没有退回,还被撞得往前扑去。 变起突然,他完全来不及格挡,对面长矛噗一声杀入了腹部,这长家惨嘶一声丢了盾牌,一手下意识的握住矛杆。 乘着对方的长矛无法回收,小娃子从他旁边一步窜出,从侧面进入社兵枪身之内,手中短矛闪电刺出,矛头扑进那社兵的右腹。 那社兵惨叫着弓着身子往后退去,小娃子已从他让出的位置进入社兵的侧翼,丢了长矛一把抽出腰刀,对着后面另一个社兵砍去。 刀锋咄一声斜砍在那社兵的面颊上,从额头横过鼻梁和脸颊,鲜血喷涌而出。小娃子挤着那受伤的两个社兵,不让其他的短矛横过来,腰刀朝着几人连续劈砍,几个社兵挤在一起,短矛毫无用处,其他两三个流寇冲过来,云梯刀和腰刀朝着几人乱 捅。 几个社兵被挤得无法动弹,在几人疯狂的砍杀之下变成了堆叠的尸体,正在赶来的一群社兵见了惊恐万状,赶紧停下脚步,只敢在原地防守,前方城楼响起急促的锣声。“往前冲!”小娃子满脸的血污,挥着缺口的腰刀怒吼着,他需要尽快拓展占据的城墙,让更多同伙冲上来,按他们一般攻城的经验,只要占据一段城墙,这些没有官兵的 城市一般就破了,只有在庐州遇到一个妖怪,生生被赶了回去。 此时后面又上来三个伴当,众人一起往前杀去,小娃子跑了几步便落在后面停了下来,前面众人并未注意到。 小娃子退回方才激战的地方,地上那受伤的长家仍在扭动,他右手捂着血流不止的腹部,已痛得说不出话来,眼睛瞪得圆圆的,左手指着小娃子,喉咙发出荷荷的异响。 新上来的伴当都往两边冲去,没有人留意这里,小娃子捡起一支短矛走到那长家身边,一脚踩在他的颈项上,矛尖向下垂着,那长家圆睁双眼,却没办法躲避。 小娃子膝盖微微弯曲,矛尖从长家的心口慢慢刺入,这个微小的动作在此时的城墙上根本没有人留意。长家大张着口,感受着那冰寒的矛尖缓慢的破开皮肤和肌肉,往他的心脏一点点接近。 第一百二十章 铁人 小娃子松了枪杆,从女墙往城内看去,一片重重叠叠的屋顶,街道穿过那些屋顶的间隙,有很多人影在街上跑动。小娃子探头出去,墙根下来来往往有许多人,都是些老人女人在运送石块,还有一些青壮抬着条石,一看就是那些大户人家的台阶石,连这东西都捐了,不过这些都没用 了。 他举起腰刀,把上半身探出女墙大喝道,“城破了!” 下面有人闻声抬头看来,见到小娃子的红衣和红头巾,城下女人顿时一片惊叫。 众人尖叫着丢了手中的石块往城里跑去,城根下一团混乱。 小娃子哈哈大笑,看着混乱往城中蔓延,人群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 “都是我的厮养。”小娃子嘿嘿笑了一下。 一声钟响传来,小娃子抬头看去,远处有一个突兀的建筑,看形状是每个城市都有的钟楼,上面有一面红旗正在舞动,小娃子也不知何意。 “小娃子咱们往哪打?”后面一声大喊。 小娃子回头看去,是自己带的三个孩儿军,几人刚刚上城,正满脸兴奋。 “咱们往那门楼打。”小娃子往前一指,南薰门的门楼已经不远,方才冲过去的同伙正与一群新来的社兵混战。 三人呼喝一声冲去,小娃子提刀缓缓跟在后面,更前面的几个伴当正在扫荡社兵,那些社兵不成阵形,虽然人多却都是单独作战,大多只是站在原地乱戳,几个伴当互相配合以多打少,流寇完全占据上风,地上已经躺 了好几名社兵。 后面有些社兵丢了器械,大呼小叫的往城梯逃命。 社兵即将崩溃,拿下城楼就能集结大队人马,无论继续攻城墙还是直接控制城门,拿下桐城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更多的竹梯上开始跳入同伙,小娃子一边招呼新来的人,一边提刀跟随。 几个社兵逃窜过去,一群黑衣的衙役出现在对面,衣袖上帮着一块红布,这伙人队形密集,有些像杀死他哥哥那伙人的模样。 小娃子脸皮抽动了一下,怒吼一声道,“杀光官狗!” 五六个伴当刚砍杀了一名落后的社兵,此时正杀得兴起,呼喝一声冲杀过去。 对面一声喝令,前排的衙役突然齐齐停下,身体一个侧身后仰。小娃子没有想到过会在城墙上出现这种场面,与官军野战之时,也只有少量人使用标枪,双方大部分的远程打击是由弓箭完成的,如果城墙上有官军,他们一般是不会攻 城的。 此时对方整齐的动作,分明是训练过的官军才能有的动作。 一声暴喝“投!” 那些衙役身体一转,小娃子一个激灵闪入同伙的身后。五支标枪破空而来,一支投空的标枪嗖一声从小娃子身边飞过,前面五个伴当有两人同时惨叫,前面的伴当全身一抖,不到十步投来的标枪几乎无法闪躲,两支标枪扎进 他的身体,其中一支力道刚猛,杆尾剧烈的抖动,发出咯咯的振响,他带着两支标枪,脚步踉跄的歪斜着跑了两步,与另外那同伙都跌倒在地。 小娃子大喝道,“不要停,冲过去。” 剩下几个流寇赶紧前冲,小娃子跳过脚下那同伙,跟其他几人一起往对面冲过去,这城墙上正面狭窄,让对方这么一直投的话,再来两轮基本就全军覆没了。 还没等他冲到,一个庞大的身形从后排挤出,手中提着一把短矛,他也不闪躲,朝着领头的长家就是一矛。 小娃子也到了位置,硬着头皮一刀砍过去,那人动作迟缓,腰刀顺利的砍上他的肩膀。 只听得一阵金属摩擦声,刀锋迸发出一道火星,锋刃上崩出好几个缺口,其他几人的腰刀砍过去,都是一样的场景。 反倒是那壮汉暴喝一声,将眼前一个砍杀的长家刺个对穿,那长家身体一弯,迟滞的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死死的抓住了枪杆。 小娃子匆忙间打量一下,壮汉竟然穿了一件满身鳞片的札甲,难怪显得体型十分庞大。 他顿时头皮发麻,“官兵?” 有全身甲的官兵,那就是家丁,至少都是守备以上才能说家丁,如果桐城隐藏有军队,那隐藏了多少。 那壮汉往后一拔短矛,那枪头卡在了长家的后背,一时拔不出来。 此时另外几人挥刀砍来,那壮汉索性丢了短矛,用两手上的护臂左右格挡,竟然也是分毫不伤,后面的衙役跟上来,用短矛威胁两侧的流寇。正面的那流寇正要用云梯刀刺杀,此时两边的支援一去,那壮汉竟然不管不顾的上冲,如一座小山一般压过来,这长家慌张之下胡乱戳了一刀,扎在那扎甲上叮的一声响 ,甲片往下凹陷了下去,刀锋没有破开那甲片,壮汉拦腰把这流寇抱住倒举起来。壮汉怒吼一声,将流寇头下脚上的往地板上掼去,那流寇惊恐的手脚乱舞,头骨嘭一声撞击在地板上,只听咔嚓一声,那流寇颈骨折断,挥动的手脚瞬间停止,如同一个 布人一样瘫在地上。壮汉空着手又往这边赶来,一众流寇心胆具寒,他们根本没有预期会在城头遇到重甲兵,这个重甲兵的出现,给他们的士气重重一击,此时又一支标枪从那壮汉侧后飞出 ,射中另外一个伴当。 对面一个声音喊道,“徐愣子拿武器!” 那壮汉停下来,想去捡地上的一把腰刀,却蹲不下去,动作笨拙又可笑,但看在小娃子眼中,这一点都不好笑。 他已经失了底气,还不知城内有多少官军,光眼前这个铁人就难以应付。 那壮汉旁边递过来一支短矛,他单手接过就往前走来,腾出来那只手有种随时要抓人掼死的感觉。一名流寇突然大叫一声“是家丁!”转身头也不回的往城墙上跑,后面正赶来几个流寇,他们原本兴冲冲的上来破城,跑到跟前就遇到那逃窜的同伙,一时愕然的停在原地 。 那群衙役大呼着冲杀上来,这群人队形密集,在铁人两侧各有两三支短矛,在城墙上根本无从躲避。 小娃子也并无多少退后的空间,因为背后也传来打斗的声音,小娃子匆忙的转身一看,那边也在激烈交战,而且似乎有两个铁甲人,小娃子此时认定城内肯定进了官兵。那群衙役背后有人在往城下投掷火雷,连续投下了五六个,下面叫声震天,恐怕都跑开了,连城墙下的支援都没了,这一段城墙不会再有人上来,形势转眼间就被逆转了 。前方的衙役不断冲杀,方才发愣的几个同伙很快被短矛扎成了血人,剩下两人转身就跑,此时两边都压缩过来,他们已经无处可逃,其中一人尖叫一声扑上垛口,那垛口 正有一名新的伴当上来,他被撞得猝不及防,两人抱在一起往城下跌去,城下一片惊呼。 几声爆炸响起,城下腾起团团白烟,硝烟味迅速的向城头弥漫。 对面有衙役又在侧身准备投标枪,这附近的目标很可能是自己,小娃子再也顾不得什么登城之功,更不想什么厮养了,立刻丢了腰刀,手一撑便跳上了垛口。慌乱中他仍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至少有两人已经做出前抛的动作,惊恐之下小娃子头皮发麻,脑袋中什么也没想,他来不及去踩竹梯,直接朝城墙下跳去,刚刚跳下城墙 ,两支标枪带着风声从他头顶呼一声飞过。 此处竹梯的上段有一个孩儿军,他在半途时发现上面投下火雷,旁边还有伴当跳下,正不知所措的东张西望。 小娃子猛地撞在他身上,那孩儿军一声惨叫倒翻下梯去,小娃子被这人一个阻挡减缓了跌势,但他控制不了身体的姿态,屁股在竹梯上一撞,斜着往城下的白烟中落去。 他知道城下满是石头,脑袋摔上去死路一条,只能拼命的把一只脚往下伸出。 不等他调整,脚已经触地,他感觉踩到了一处凸起的东西,接着脚下一滑,重重的摔在地上,脑袋摔在一个伤兵的手臂上,腰上则被一个硬物顶住。他头晕脑胀,但还知道此时未离开险地,连忙要站起来,脚下一阵剧痛传来,腰上好一些,但也十分疼痛,小娃子痛呼一声,额头上痛得满是冷汗,连忙放弃了起身的想 法,用手往城外的方向爬去。 旁边又几声爆响,惊慌的叫声在城下蔓延,小娃子转头看了一眼,正好有两个红衣的身影从城头跳下,重重的摔进城下的白烟之中。 他知道这一波没戏了,此时左脚脚踝越来越痛,他忍痛爬了一段,前面响起一阵铜锣声,八老爷已经下令撤退了。 无数流寇逃命似的远离城墙,城下的伤员也各自想法离开,有人一瘸一拐的在他身边跑过,没有人理会趴着的小娃子。 小娃子咬咬牙,从鼻孔中闷哼一声,往黄旗的方向爬去。 …… 满头汗水的庞雨站在垛口上,看到城外的敌人如潮水一样退去,才转身靠在城垛上缓缓坐下,这段狭窄的城墙上摆了数十具尸体,血流了满地,他几乎是坐在血水之中。城头上准备的东西几乎都投光了,他也没想到火雷用得那么快,昨晚的火攻之后,很多社兵怕火雷被引爆,将很大部分送入了城楼,要是多备一些在草厂中,就不至于被 流寇攻上城墙。满身铁甲的徐愣子扶着对面的女墙,也在呼呼的喘气。那些铁匠没有经验,一味的要多加铁料,甲片密集的穿在一起,最后重量超标,四件都在六十斤左右,承重的部位 都在肩膀,内衬缝制就更差了,有一件的右臂抬不起来,只能用长矛。其他精细一些的附件也没做出来,颈项、小腿、脚背、手掌、面孔都缺乏防护。但就是这几件粗制滥造的铁甲,让两侧的三个甲兵发挥了中流砥柱一样的作用,对付那些没有铠甲的流寇时,立刻逆转了形势,他们附近的壮班有了心理依靠,打起来更 加底气十足。 “要多造你姥姥的铁甲。”庞雨骂完站起身来,“叫城下的人赶紧送石块器械来。” 一名快手连忙,城内一片喧哗,庞雨在女墙处往里面一看,街上乱成一团。 庞雨怒喝道,“干些啥呢,城又没破。” 城根街上一个快手仰头道,“方才说城破了,城里全乱了,班头你快去城里走一遍安定人心,窦家桥都有好几个女人跳塘了。”“什么?”庞雨擦着额头汗水惊讶的问道,“跳塘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池塘 窦家桥西侧有一个池塘,是桐城城内最大的一处,实际也不算大,因为桐城两河穿城,各处并不缺水,所以对池塘并无多大需求。 此时水池边坐满了女人,很多人都在嚎啕大哭。在此前巢县的惨状传来后,大部分女人已经想好了破城后的归宿,除了这个池塘,城里各处的水井边都有人依井以待。 方才流寇破城的消息传开,很多女人便来到此处,当时街上人群惊慌,有两个女人忍不住恐惧,便跳入了池塘,救起来一个,另一个上来已经没气了。 一群女人围着那具尸体在惊慌的叫喊,其他女人流着泪在池塘周围等候着,一旦流寇的身影出现,都会跳入池塘。 人群中也有蒋淑琼那庞大的身躯。 “惨啊,流寇破城了,可怎办啊,巢县来的人说,但凡有些姿色的便逃不过。”蒋淑琼抹抹眼泪,“偏偏我就有姿色,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啊,宁死不能让他们糟蹋了。” 旁边一个女人哭道,“蒋姐姐你就不必担心了吧。”蒋淑琼揪了一把鼻涕,脑袋偏着一脸的生无可恋,“今日要走了,跟妹子你说几句心里话,姐姐十几岁上就嫁人了,我那当家的就没做过正经事,跟着他没过过好日子,那 时候啊,没吃上一顿饱饭,姐瘦得就黄花一样的。” 那女子哭泣之余看了蒋淑琼一眼,扭回头去抹抹眼泪,“姐你就没跟黄花一样过。”“谁说没有,谁还没当过黄花闺女。”蒋淑琼下意识的捋捋头发,眼神迷蒙的继续道,“当家的不中用,咱得靠自己不是。在那花楼当了七年的洗碗婆,那些客人哪是去吃饭 的,整盘整盘菜没动,有些动了,那剩的也不少。从那以后咱才没饿过,可被人整天介呼来喝去,也不是个味道,外边人还指指点点说我在那里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女子抽抽噎噎的道,“人家才没说,谁都看得出,你做不了见不得人的事。”蒋淑琼并不反驳,眼神有些呆滞的依旧自说自话,“咱不想让人指脊梁骨,便换到了百顺堂这个正经的营生,一去啊,就管了几十人的大堂,没法子啊,东家说除了我没人 能干,咱能怎么办呢,勉强就做了,每日都忙啊,忙啊,百顺堂里哪个都真心的佩服我啊。” 那女子转头过来,“蒋姐姐那你做得可开心?” “那些都不重要了。”蒋淑琼捂着脸呜呜的大哭起来,过了好一会才止住,鼻头下吊起了一根晶莹剔透的鼻涕。她抬起红肿的眼睛,“你说那些天杀的流寇,你好端端的来桐城干啥啊,河南那么大还不够他们祸害呀,老娘才到了百顺堂,日子过得哪哪都舒服了,才几个月啊…呜呜… 我也不容易啊,一辈子都被人呼来喝去,好不容易能呼喝别人了,才多久啊。”“姐姐可不老呼喝别人嘛。”那女子哭泣道,“我去百顺堂这半月,也被你呼喝得不轻,还要每日的讨好你,今日要死了,也想明白了,下辈子投胎怎地都不让人呼来喝去, 见了东家也不顾。” 蒋淑琼一拍旁边的柳树,“说的就是,要是命大死不了,以后谁也不讨好了,衙役能怎地,知县能怎地,皇帝能怎地,就是东家来了又怎地。” 正在此时,一阵马蹄声从南街迅速接近。 一个声音高喊道,“流寇退了,桐城大胜!” 水池边一阵安静,几名骑手很快来到池边,一人敲着锣在前,大喊之后又继续往前而去。 后面几个骑手则停下来,领头的正是庞大班头。 庞雨看着一群女人大声道,“城墙上的流寇全都死了,已经打退流寇,桐城守住了!” 水池边顿时一片尖叫哭喊,好些女人委顿在地嚎啕大哭,当然谁也不想真的投入那个池子里去,她们的精神一直绷得太紧,此时一松下来,竟然好多人都站不稳。 “啊?守住了?”蒋淑琼呆了片刻,突然一声怒喝,“东家啊!你是咱桐城的救星啊,奴家担心你一整天了。” 蒋淑琼拖着沉重的身躯,如闪电般窜到庞雨马前,把庞雨那坐骑都吓得往旁边偏转过去。 “东家你有受伤否?奴家一直就跟她们说,只要有东家在,那一准能守住,那流寇是来干嘛的,那是不长眼来送人头的。”庞雨对她摆摆手,示意她暂时不要说话,抬头对一群女人骂道,“你们这些婆娘家干些什么,你们各家的男人在城头浴血奋战,是要让你们活命的。你们不用围在这水塘边 ,桐城满城男儿,不会让流寇破城,你们要跳塘,等桐城壮班死光了再来。” 那些女人埋头只是哭,有些则偷眼看着庞雨,没有一人搭腔。 蒋淑琼转身面对着那些女人尖叫道,“都听到没,方才我劝你们不听,现在我东家都说话了,都去搬石头器械去,没得在水池边给我东家添乱。”那些女人慢慢站起散开,庞雨此时看到那一群围着的女子,跳下马来到那群人中间,进去便看到地上湿漉漉的女人,约莫有个三十多岁,躺在地上没一点生机,庞雨蹲在 那女人身边摸了颈上的动脉。 “都让开!”庞雨把腰刀解开,赶来蒋淑琼一把接了过去。 周围女人赶紧让开,却见庞大班头突然对着那女人的嘴巴亲下去。 一群女人瞬间石化,连蒋淑琼擦鼻涕的手也停在半空中。 庞雨呼一会又把双手按在那女人胸前不停按压,女人们面面相觑,要不是这人是庞班头,她们早就要大呼抓登徒子了。 过了好一会,那女人突然呃的一声咳出水来。 周围又是一片尖叫,她们分明探得这女人一点鼻息都没了。 那女人连续的咳嗽,吐出一些水来,眼神迷离的睁开眼睛,竟是缓过来了。 庞雨把皂隶服脱下,做了一个小小的枕头垫在她头下,然后才站起身来。 周围的女人如看妖怪一样看着他,连蒋淑琼一时也想不出来如何拍这个马屁。 “你们给她换套干衣服。”庞雨甩甩手上的水渍,“把她家的人叫来,带回去好生照顾。” “这…好!”蒋淑琼突然反应过来,赶紧把衣袖伸过去给庞雨擦手,殷勤的说道,“奴家马上给她换,那谁…” 蒋淑琼转头一招,方才那女子正在后边,那女子连忙过来道,“蒋姐姐吩咐。” “过来给她换衣。” 那女子过来也不抬,反而对着庞雨道,“见过庞东家,奴家也在百顺堂里当差的,刚来不久,东家真是桐城英豪,难得对人还那么…啊呀” 蒋淑琼一把抓了她头发拖走,“叫你换衣,东家施了神通救活的,你敢把人摆在地上,要是有个好歹,老娘要你偿命。”那女子只得赶紧去搬弄那女人,庞雨抬脚走出人群,对外边的何仙崖道,“派快手去各门通知各队长,天黑时若没有流寇攻城,各中队调出一半人马,快班调十名熟悉南郊 的人,至西门待命。” 何仙崖低声道,“二哥你是要…” “流寇打了老子一天了,咱们地形熟悉,晚上去还他们人情。” 何仙崖呆了一呆,连忙躬身退了出去,几个快手很快领命而去。 庞雨上了马,蒋淑琼跟在旁边,讨好的对庞雨道,“东家杀敌累了,不知吃了饭否?奴家马上派人去做,让堂里的小灶做的。” “蒋班头不用了,你自去忙去,若有闲就带人帮忙送物资上城墙,南城和东城消耗很大,我还有急事要立刻去县衙。” 说话间庞雨驱马向前,蒋淑琼在马屁股上轻轻一拍,那马飞驰而去。“东家放心,奴家一定做好。” 第一百二十二章 河道 深夜子时,桐城的墙头上又一片灯火辉煌,一些白日被破坏的高灯上,重新挂上了灯笼。城外流寇营地的灯火蔓延四野,其规模比昨晚还大,但经过白日的守城之后,城 头的社兵已不像昨日那样胆战心惊。 白天流寇在东墙也有数千人,但其攻势并不猛烈,并未攻上过城墙,他们的主攻方向在南墙,并占据了一段城墙,但最后被衙兵反击了下去。 这一次反击给流寇的士气沉重打击,之后便没有再组织起后续攻势。 南墙和东墙的垛口处,仍不时有顶着锅底的守兵探出头查看墙根,以防有流寇偷偷挖城。 城墙下一片狼藉,摆满了损坏的竹梯和桌案,周围是无数的石块,还有数百具流寇尸体,其中还有无法移动的重伤者,一边蠕动一边发出呻吟声。 城头的社兵顺着声音,不时投下石块,但黑夜之中无甚准头,那些呻吟一直持续,社兵徒劳无功,也就由得那些伤兵在城下哀嚎。 西门城楼附近,桐城明亮的项链中却有一段漆黑无光。 城楼上一阵叽叽嘎嘎的声音,六个社兵控制着轱辘的转速,两个快手坐在吊篮中缓缓降往城下。 一到城下之后,两个快手便在黑暗中分开,接着又降下三个快手,往官道和西北方而去,这五个地点是可以聚集兵力的地方,需要快手确定安全。 片刻后几处都出现火折子打火的闪光。庞雨仔细数了之后,示意旁边一名社兵提起灯笼晃动了两圈。 庞雨转身对旁边的杨尔铭道,“大人,城外无流寇伏兵,属下这便带壮丁出击。”杨尔铭还未说话,一侧的孙先生先对杨尔铭开口道,“大人三思,我等只要护着桐城周全,让那流寇退去便可。若是晚间偷袭,激怒了那贼首,群寇一心发狠攻城,只恐有 不测之事。”杨尔铭埋头不语,庞雨对孙先生客气的道,“我等在城中有城墙护卫,社兵能轮流休整,流寇在城外,他们并无城墙护卫,其营地绵延数里,绝不可能防护周密。只要破其 一处营地,数万流寇无一能安歇,明日他们精神不振,难以大举攻城,如此又缓得一日。”庞雨又转向杨尔铭,“据今日在城头抓到的几名流寇供述,八贼所部只攻寿州一日,见城防坚固即刻撤离,攻舒城两日不克即撤,巢县两日攻克,攻庐江两日亦准备撤离,恰逢大雾偷袭方才攻克,唯有庐州攻了四日,只是因等待攻略巢县的分兵返回,由此可见,流寇是欺软怕硬之徒,不能承受重大伤亡。八贼一般攻城两日不克,就会撤兵 离去,他们到桐城已是第二日,只要明日他们无法组织攻势,定然会撤离。” 孙先生又道,“既是三日便要撤离,那何须去触怒群贼,只需明日守得一日,让他们自行退去岂不更美?” “孙先生此话差矣,若是不夜袭扰乱他们,明日的攻势可能更加凶猛,今日他们已攻上城头,明日怎能保证一定不会破城?”孙先生一时语塞,庞雨又继续道,“流寇凶残,打痛了才能让他们尽快撤兵,但不能任其平安离去。他们一路焚劫伤我百姓,自庐江至桐城,沿途村镇皆成灰烬。属下只是 一介班头,但也知百姓是衣食父母,流寇在城外杀人放火,属下怎能只顾守城保命。以区区百人出城袭贼,属下岂不知自入险地,但为民杀贼,虽千万人吾往矣。”“好!”杨尔铭激动的道,“往日百姓只说庞班头平乱杀贼甚为勇猛,今日方识得庞班头之勇不在刀兵之上,而在一颗为民之心。本官少有饮酒,但今日要为我桐城壮班夜袭 勇士干一碗。” 孙先生摇摇头退在一边,少年人胸怀激烈,被人一撺掇就容易激动,这也让他对庞雨颇为不满。 杨尔铭领先下楼,门洞内灯火通明,一群社兵正在移开堵门的条石。 两人站在门洞内出口,西门街上坐满了整齐的壮丁,脸上多少有些紧张,他们见两人下来,纷纷起身站好。 阮劲、王增禄、庄朝正、何仙崖过来围在两人身边。庞雨对几人道,“我带五名快手走前面作向导,阮劲带五名快手在后收尾,夜袭之后若有流寇尾随,都不得返回西墙,自行往西入山,山中集结地在方家那泽园,若是夜黑寻不到,便自己在山里躲几天,待流寇退去再出山来。”庞雨对着四人道,“何仙崖留守西门,无论何人返回,不得随意开启城门,必须降下快手一一辨认,并确认周围无 流寇尾随,才能开启城门,若是人少的时候,便用吊篮吊上来,城上要做好戒备。” 何仙崖低声道,“属下也想与班头同去。” 庞雨摇摇头,“何队长忠勇可嘉,但西门要一个可靠的人守着,退路比杀敌还要紧。” 何仙崖微微一躬身退了下去。庞雨转向其他人道,“最后重复一遍夜袭的线路,出门后在官道集结,壮丁十人一队成两列纵队,各小队长在前,一名伍长收尾,出击时沿西门官道,经烈女祠在西藕塘往 南,回撤时经五印寺,穿过桐溪塥水之间的小路,如果有流寇尾随,便在桐溪塥水的小路上反击。” 几个队长都点点头,庞雨能看出他们也很紧张,毕竟城外是数万流寇,离开城墙就没了掩护,区区百人一旦被包围,就是死路一条。 此时一群社兵抱了酒坛和碗过来,给每个出击的壮丁发了一个碗,后面有人来倒上酒,杨尔铭也端了一碗。 等到所有壮丁都端好酒,杨尔铭举起酒碗道,“诸位桐城壮士,以百人小兵临流寇数万之阵,本官在此敬众位壮士一碗酒聊表敬意。” 说罢杨尔铭仰头一饮而尽,那些壮丁都有些激动,知县在他们以前的生活中是高高在上的角色,也是难得一见的高官,今日竟然向自己敬酒,纷纷举起酒碗饮尽。 眼前的场景,让庞雨想起抗战大刀队,虽然他一直不明白为何要把酒碗砸了,但身临此境,喝完了不听个响似乎就难以表述心中的激动。 “杀贼!”庞雨把酒碗砸向青石板,酒碗啪一声在石板上摔成碎块。 “杀贼!”壮班纷纷跟随,上百只碗碎裂在石板上,有了这个声音,壮班似乎充满了一往无前的气势。 杨尔铭呆了片刻,也奋起右臂,猛地将摔向地面。 … 西门周围的灯笼全部熄灭,在一片漆黑之中,左侧门页发出嘎嘎的转动声,打开了容两人通过的宽度,黑衣的壮丁鱼贯而出,待百余名衙役出门后,西门立刻重新关闭。 离城门三十丈之外,衙兵在此集结,各小队长低声发令,所有小队人员齐整。 庞雨在队首一声令下,百余名衙兵摸黑向南郊挺进。 两个快手在前面走着,这两个快手都是南门的人,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即便是在黑夜之中,也能根据路上几个土包识别出位置。 百余人依次而行,向着漫野的灯火前进,队列中充满粗重的呼吸声,不时有壮丁跌倒,队列中混乱一阵后又继续向前。 队伍过了烈女祠后转向南郊,旷野上篝火星星点点,距离越来越近。 黑暗中前方一声猫叫,庞雨立刻停下,回了一声低沉的猫叫。 开路的一个快手从黑暗中现身,对庞雨低声道,“禀班头,前面到处都是火堆,从那里过定会被后面的人看到。” 庞雨愕然道,“火堆边不就是营地?” “离营地还远,大约半里外就开始有火堆,一个人管十多堆火,过些时候就出来添柴。”庞雨呆了片刻,在他的印象中,营地就是一堆帐篷,外边还有些木头栅栏,但今日白天看了流寇营地似乎没有栅栏,后面花花绿绿的像是帐篷,火堆就应该是在帐篷区, 为何要放在营地之外。但这一招似乎又确实有用,历史上张献忠就是在营地外广设篝火,以防官兵突袭,庞雨此时就一筹莫展,如果强行冲击,流寇借着周围篝火,能清晰的发现袭击的规模和 方向,庞雨夜袭的优势便不复存在。 队伍停留在原地,有些壮丁在窃窃私语,庞雨一时想不出办法,队伍留在这里久了,也是有风险的,心中不由有些焦急。 王增禄就走在庞雨身边,沉默了片刻之后开口道,“班头,桐溪水的河道是否能步行?” 庞雨眼睛一亮,流寇扎营在南郊,营地就在桐溪水河道的东侧,以便军队喂马取水,顺着桐溪的河道,能直接进入流寇的营地内。 河道中当然是不能点火把的,且河床位置比地面低,篝火的光亮无法到达,这百余名壮丁能直入敌营。 那快手立刻道,“河道东侧有放牛的小路,冬天枯水时露出,此时应该还未淹没,一般人都不知道。” 沉默了片刻后,庞雨对王增禄道,“清点一下人数,咱们从河道过去。” 王增禄应了一声,一路往回走清点人数,那快手则去通知前面的另一个伴当。等候的时候,庞雨发觉自己背上已经汗湿,回头看了一眼,只能看到前面的十多名壮丁,这些农家子弟从未有过夜间训练,更缺少战斗的技能,但他们却义无反顾的跟随 自己攻袭数万流寇的大营,心中突然有点感动。 过了好一会王增禄才返回,“禀班头,三中队少了一个伍,二中队少了一人,六中队少了两人,不知去了何处。” 庞雨摇摇头,黑夜中走散很正常,但一整个伍都不见了还是让他恼火,这样他袭击的力量就减弱了不少。 “你带路。” 那快手点点头,领头往河道的方向走去。 … 天空中星月无光,岸上无数篝火闪动着,将河岸的影子投射在对岸,身穿黑衣的桐城壮班隐没在河道的阴影中,悄无声息的向前缓缓移动。 河道边的小路上杂草丛生,腿脚分开那些杂草,发出沙沙的轻响,桐溪一片哗哗的流水声,将那些杂草的轻响掩盖。 庞雨瞪大着眼睛,看着前面那快手,虽然他已经适应了河道的黑暗,但仍然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同时还要尽量记住他落脚的地方,这样不容易踩空。 那快手停顿了一下,探头出去看了一眼,大约在确定距离营地还有多远,队伍走得很慢,虽然进入河道已经近半个时辰,但未必已经通过那片篝火区。 庞雨乘着他停顿的时间,已移动到他的背后,却见他突然缩回身子蹲下。 庞雨急忙也蹲下,岸上一阵脚步声,一个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对岸,岸上哗啦啦一阵响,那人往最近的一堆篝火中加了些柴火,却没有立刻离开。 脚步声往河道接近,庞雨心跳得厉害,轻轻握住了刀柄。 一个人影出现在那快手头顶的位置,那人有些佝偻,对着河道猛烈的咳嗽了几声。 庞雨隐伏在河岸的阴影里,后面的王增禄呼吸有些粗重,但庞雨知道那流寇处于光亮的环境,是看不到阴影中的壮班的。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壮班有人沉不住气,在此处就暴露的话,突袭的效果就差了一大半。 庞雨控制着自己呼吸的声音,好在那人并未久站,朝着河道吐了一口痰,缓缓的转身走了。 前面的快手在黑暗中站起,继续往前走去。庞雨来到快手那个位置,稍稍探头看去,已在营区边缘,借着火光能看到一道壕沟,后面是成片的帐篷,当然跟他想象中的帐篷是有差别的,大多数都是破烂的被子,只 是用来挡个风寒。从这里还要继续往前,他需要把这百人全部带入营区的河道,一次就全部投入攻击,给流寇造成最大的混乱。但此时他也不知道后面的队伍是否跟上,跟没空去清点人数 ,只能先到了位置再说。 前面的那快手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进,庞雨跟在他身后,脚下十分松软,已经有水浸入鞋子,在初春冰寒的夜里,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落脚的地方水越来越深,几乎是踩在河中,庞雨的小腿都被水没过,小腿有些微微发麻。 好在很快又踏回了实地,脚下滑腻腻的难受,跟着那快手又走了一段,岸上没了多少火光,却开始有了一些声音。 快手停下低声道,“班头,已经过了那壕沟了。” 庞雨往上爬了一步,岸边成片的帐篷,一些残留的篝火仍在发出火光,周围有一些人影在走动,虽然已经进入营区,但离壕沟还并不远,仍属于营区边缘。 “再往前走。” 那快手估计有些胆怯,停顿片刻又道,“那要不要等后面的。” 庞雨又往回看了一眼,只能看到五六个壮丁的身影,河道边的小路太过狭窄,也不可能派人去点数了。 此时庞雨才觉得,自己该让他们学一学报数和传令,现在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跟上来了。 不过事已至此,庞雨咬咬牙道,“不等,继续往前走。” 此时岸上有人说话的声音传来,快手连忙又蹲下。 声音接近了,好像既有男人也有女人,正在催促她们做什么事情。 庞雨不敢发出声音,希望等他们片刻就会离开。 正在祈祷的时候,身后的河道中突然哗啦一声巨响,接着有人啊的惊叫了一声。岸上一声怒喝,“是谁?”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夜 “杀贼!” 庞雨顾不得再选位置,抽出腰刀大喝一声攀上河道。 约两三丈之外站了几个人,其总他们呆呆的看着从黑暗中冒出的庞雨,似乎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庞雨照头对着那男子砍去,那男子惊叫一声,只来得及闪开脑袋,庞雨的腰刀噗一声砍入他的肩颈处,男子惨叫一声调头便跑。 庞雨高声喊道,“官兵来了,快跑啊!” 几个女子尖叫着四散而逃,此时壮丁纷纷从河道中冲出,庞雨也不及去清点人数,对着他们大喊道,“往里冲,听到锣声才准撤!” 庞雨也不知壮丁们听到没有,一群壮丁也是极度紧张,都高声叫喊着,对着附近的流寇乱捅乱杀。 流寇营地中到处都是官兵来了的尖叫,无数人影从附近的帐篷中跑出,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 手执短矛腰刀的壮丁见人就杀,黑暗中一片惨烈的嘶喊。 庞雨站在河岸边,指挥后面上来的壮丁往前突进,两名负责投弹的壮丁站在他不远处,在那里用火折子使劲敲打,却怎么也打不燃火绒。 “别打火了,前面就是火堆!”庞雨怒吼道,“用火堆点引线。” 那两人听了赶紧收了火折子,从背篓中抓出火雷往前赶去。后面仍在零零散散的上来壮丁,庞雨见到一个就给他指示突击的方向,也不知过了多少人后,借着微弱的灯火,庞雨看到了庄朝正的身影,当即一把抓住他道,“你在此收 拢后来的人,满五人往前派。” 不等庄朝正回应,庞雨便匆匆往前赶去,昏暗的营地中一片混乱,左前方一声巨响,视野明亮了一瞬间,接着又立刻回复原状。 庞雨眼前一道光斑,闭着眼等待片刻后,庞雨才又睁开眼睛,前面的帐篷之间到处是奔跑的人影,竟分不清是壮丁还是流寇。 庞雨拿着刀不知去砍谁,只听得周围的叫喊越来越大声,远处有喇叭声在吹叫,应该是其他营地传来的。 茫然拿着刀往前走了一段,突然背后一阵呐喊,几个人影猛冲过来,庞雨也分不清敌我,赶紧钻入旁边的一个帐篷暂避。里面一片漆黑,外边那几人嚎叫着冲过,正好碰到两个跑出的人,那几人不由分说一阵砍杀,将那两人杀翻在地还不停歇,又继续砍杀了片刻,直到那两人没了丝毫生息 ,几人才又往前跑去。庞雨看着像是壮丁,但又不敢确定,到此时他才觉得,自己这夜袭组织有些混乱,就是带了一百人进了人家营地,后面怎么打就全无章法了,各个队没有分配进攻方向, 没有约定的信号进行敌我识别,哪怕设个电闪雷鸣的口令也比现在要好。 从他进入营地之后,壮班就谈不上指挥了,现在流寇混乱,壮丁也混乱,连有多少人进入营地,庞雨也一概不知。可以想见,一会撤退的时候恐怕更乱。 此时没有功夫去后悔,又一阵喊声从后面传来,庞雨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脚下绊住了什么,身体往后摔倒在地,庞雨两手一挥,左手竟然触到一个人。那人在黑暗中一声不吭,此时突然翻起扑在庞雨身上,手指在庞雨脸上乱抓乱打,庞雨在黑暗中不能见物,又突然遇袭,被那人在脸上抓了好多道伤口,脚下位置似乎还有一个,用一个什么东西在朝自己腿上乱打,小腿上十分疼痛,庞雨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武器,也不知伤势如何,偷袭最怕是失去移动能力,那真就只能等流寇活捉,明天 一早多半拉到城下种人头去了。惊恐交加之中,庞雨挥刀在黑暗中乱砍,第二刀就砍中了抓脸那人,那人一声惨呼,听着像个女人,庞雨管不了是男是女,找准了方位连捅两刀,黑暗中血液四处喷射, 那人顿时往左侧跌下。 庞雨翻身站起,此时他已经适应帐篷的黑暗,能看到脚边有一个小小的黑影,正要砍杀打腿那人,却听那里一声叫唤,“娘!” 小小的黑影扑到刚才倒地那人身上,嚎啕大哭起来,那人在地上只是呻吟。 庞雨呆了一呆,此时外边两声爆炸,刀没有继续砍下,庞雨往后退了一步,缓缓退出了帐篷。比起帐篷来,外边明亮了许多,那小孩的哭声继续从帐篷内传出。庞雨头脑昏沉,往前方走了大约五丈,地上摆了不少的尸体,到处都是哭叫声,那小孩的哭声不再那么 明显。 又两声爆炸,距离已经有些远了,庞雨急着要赶过去,突然听得前方一片嘈杂,叫喊声惊天动地,一波波的冲击着庞雨的耳鼓,如同千百人同时在吼叫。 庞雨呆在当场,不敢继续再往前走,他没有设想过会听到这种声音。 前方一阵哗哗的声音,许多帐篷突然坍塌下去,似乎是被人冲垮了,许多人影尖叫着胡乱冲撞,有些人手中还拿着各种武器,不管不顾的互相砍杀。 人群不断的冲撞打杀,一部分直往庞雨的方向而来。 庞雨抓起腰上的铜锣,一边往河边逃跑,一边使劲敲打起来。 …… 东作门大街上,一些纸钱在街中飞舞,今日东作门各坊的社兵在东墙战死三人,有一家就在东作门大街上,家中人正在给他守夜,不时发出低沉的哭声。 附近有不少邻居也在帮忙,很多与死者都是几十年的熟识,也是边烧纸边垂泪。 张代文把一叠纸钱扔进火盆中,口中不忿的道,“知县大人非要我们狱卒守着南监,不然老子非要上城区杀几个流寇,兴许袁叔就不用死了。”旁边一个老者抬头怒道,“你今日分明在家,为何不去城头,此时来说这些胡话有何用。有本事你学学人家庞班头,以前还叫人家庞二傻,看看人家如今的出息,咱桐城都 靠着人家呢。”“二爷,二傻如今出息不假,但其他的咱们可不能胡说。我只是午后在家,那我在南监守了三日了,也该回来歇息半日,否则哪来精力看管那些囚犯。那些囚犯一旦跑掉几 个,当了流寇内应,咱们桐城才是遭了大难了。”二爷摇摇头骂道,“你守那南监当谁不知道怎地,门房里面就有床,守三日怎地了,睡都睡了两日半,还能累着你不成。家家的男人都在墙头,你袁叔几十岁了,昨夜回来 就睡了一个时辰,天亮就又上城去了,你一个晚辈,好意思歇息。” 其他邻居都不说话,但神情中看得出来,大家对张代文都有些不满,尤其袁叔一个快满五十的都去守城还丢了命的时候。 张代文扁扁嘴,“二爷你说话不地道,好像袁叔死了是我害的一样,明日你去跟知县大人说,只要堂尊准允,我一人杀出城去。” 那二爷举起拐杖要打,张代文连忙站起躲开,正要继续辩解之时,突然听得城外砰砰的爆响,街中人纷纷起身四处张望,都怕是流寇又乘夜攻城。 南边天际上又两道闪光,片刻后才有声音传来,看样子距离是有点远,但众人完全弄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 这时几个人从县前街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道,“快去城墙帮忙,别是流寇攻城了。” 街中一片呼应,一众街坊纷纷跟随,都往东作门方向去,准备去支援东城墙的社兵。 张代文犹豫了一下,见众人都在看他,只得也跟着往东作门走,刚走得十来步,街边一声门响,张代文想起这个位置,立刻停下脚步。 门页打开,周拥田右手抱着一个石钵,左手拿着一个火把走出来。 他呆呆的看看街中人道,“又要运石头咋地?” 街中人都警惕的看着他,张代文大声呵斥道,“运什么石头,要石头也不少你一个西人。” 此时因为有人吵闹城外打仗的事情,街中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都在往东作门走,听到西人两个字,纷纷围聚过来。 “这人是个西人?” “西人,那个西人出门了。” “看着他,前两日晚上放火的两人便是外地来的,潜入桐城三月了,就为放一把火,谁知道这人是不是。” 周拥田往后退了一步,口中辩解道,“西人又怎地,咱也运了石头砸贼,里老准的。” 张代文吼道,“里老也说了,晚上你不得出门,那你如今出来干啥?” 周拥田四处看看地上后道,“我那女儿不见了,我怕她晚间回来进不得屋,我看看。” “怕不是看看吧。”张代文怀疑的看着他,“你说你拿着火把干啥?是不是想放火?” 街中众人看向周拥田的眼光越来越不善,很多社兵手中还有短矛,矛头渐渐在放下,随时防备着周拥田。此时袁家的一个家眷过来,对着周拥田哭骂道,“就是你们这些西人,咱们各过各的不行么,咱们桐城怎么招惹你们了,你们要来祸害桐城啊,我当家的一辈子没干过坏事 ,怎地就一箭射死了啊.” 那女人说完便晕倒过去,街上一阵混乱,那些围聚的社兵和街坊都对着周拥田喝骂,周拥田害怕的退到门板前,双手不停颤抖。 城外又是几声爆炸,众人心中都有些紧张,看向周拥田的目光之中,敌意越来越浓厚,周拥田手一时不抖了,转头想回屋内去。 张代文上前一步骂道,“把火把丢了,你是不是想烧自己家房子,你到底是不是流寇内应?跟我回去南监说个明白。”“烧自家房子?我不想烧,额.”周拥田看着张代文,此时隔得很近,张代文的面容十分清晰,周拥田突然全身抖动,口中大骂道,“烧你们怎地,我女儿都不见了,是不是 你关的?就在那南监,你.这个牢子,我烧死你!”说罢周拥田尖叫一声,拿着火把朝着张代文冲来,张代文惊叫一声转身就逃,但周围社兵的敌意被周拥田这动作彻底点燃,众人大声喝骂,两个人打倒周拥田,无数拳脚棍棒朝着周拥田身上落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前驱 庞雨飞快的跳下河床,那里已经有些壮丁在逃窜。 “沿着原路走!”庞雨大声喊叫着,后面陆续又滚下一些壮丁。 庞雨抓住一个就用桐城口音问道,“哪队的?” 前面跑回的都回应正确,庞雨给他们指示方向,让他们顺着河道撤退。 后面的尖叫喊杀声逐渐接近,几道人影从庞雨头顶嗖一声越过,直接跳入了桐溪河中,接着就开始往对岸游去。 桐城河流纵横,到处都有塘湖,农村许多小孩夏天都在塘湖河流中游泳戏水,大部分都懂水性,庞雨估计那几人应当也是壮丁。 当下朝着那几个人影喊道,“过河后脱衣回城!” 背后忽然一阵惊叫,庞雨回头看去,几个黑影从河沿翻滚下来,同样滚入了水中,开始惊叫扑腾,庞雨蹲低身体,听口音不是桐城的,那便是流寇。庞雨急忙沿着来路往桐城回去,但黑暗中根本走不快,刚走得几步,河沿上络绎不绝的滚下人来,一个黑影惊叫着从庞雨面前滑下,手中的腰刀胡乱挥舞,擦着庞雨的棉 衣划过。 庞雨下意识的退后一步,此时河沿上一阵喧哗,成群结队的人翻滚下来,跌满了整个小路,还有两个人影就在庞雨头上扭打,两人已失了重心,马上就要滚落下来。 顾不得再沿着河岸走,庞雨丢了腰刀跳入河中,初春的寒夜中,河水冰冷刺骨,附近几人扑腾起大片的水花,庞雨眼前一片迷糊。后面不断的有人跌入水中,庞雨不敢停留,往下游了两三丈,绕过那几个挣扎的人之后,奋力往对岸游去,身上的棉袄浸透了水,纤维中仍残存着空气,提供了一定的浮 力,但手脚动作都受到影响,阻力也增大了。 最重要的是,棉袄完全湿透之后会增加重量,庞雨不敢保留体力,拼命往对岸游去,好在桐溪河在初春并不宽阔,很快就接近了对岸,庞雨踩到河床后急忙站起身来。 河对岸人影幢幢喊杀震天,河道中连绵不绝的落水声音,扑水和呼喊救命的声音四处响起。 身上的棉衣重得如石块一般,庞雨全身不停的发抖,匆匆忙忙到了河岸上,把棉衣和皂隶服都脱掉,这些湿衣服不能再穿,否则会很快让他失去体温。 脱掉之后同样寒冷,庞雨不敢停顿,原地蹦跳着不停的活动四肢,让身体产生更多热量,匆匆看明方向之后,打着赤膊的庞大班头蹦蹦跳跳的往西门跑去。 …第二日早上,天空中云层低垂,城外流寇的营地中仍有道道白烟升起,桐溪河道中层层叠叠漂满了尸体,靠着桐溪河的营地一片狼藉,大部分帐篷都被摧毁,地面上也四 处摆满尸体,一些人影在营地中四处走动,一边呼喊着各种名字。庞雨形容憔悴的站在南城之上,昨晚夜袭战果丰硕,远远超出他的预计,流寇营中发生的营啸惊天动地,所有人都陷入一种癫狂,攻击遇到的其他人,直到全都体力耗尽 才停歇下来,无数人在营中踩踏而死,落进桐溪河中淹死的更是不计其数。庞雨对这种事情没什么研究,营啸一般都发生在深夜,多半是在军队之中。没有袭击也可能会发生,大多数时候都是毫无预兆,很难分析出切实的理由,一般来说,压力 和紧张是最主要的因素,在黑暗不可见物的时候,一旦被诱发出来,就会形成营啸。一旦发生就会引起连锁反应,高度紧张的人会攻击所有遇到的一切活动物体,形成自相残杀,直到恢复光明。昨晚壮班一直在高呼官兵来了,大约是刺激了流寇敏感的神 经,还有火雷的爆炸也起了一些激发的作用。流寇南郊共三个营地,这个营地基本毁了,其他营地受营啸的影响,所有长家、掌盘子都在弹压厮养,害怕自己营中也发生营啸,心惊胆战的过了一晚,天亮之后也没有 组织起攻势。但壮班的损失同样远远超出庞雨的预计,一百余名壮丁回到西门的,只有三十一人,这还包括半路走散返回的人在内,连收队尾的阮劲也未返回,其他人不知是进了山还 是被营啸吞没了。王增禄的两个小队也少了一半,但他过河后抓到了一个淹得晕头转向的流寇长家,带回城内审问后才知道昨晚夜袭的是扫地王的营盘,其中多半都是在河南收的厮养,还 包括一个婆子营,扫地王的老营还在两里之外,应当是毫发无伤。 何仙崖从城梯上来,匆匆到庞雨面前汇报道,“二哥,天亮后又有五名壮丁陆续回到西门,都接上了城墙,但还是没有阮劲。” 庞雨点点头,那也不到四十人,按出击的人数来说,损失了一多半的人,比例上比流寇损失还大,也不知这次夜袭是否划算。 何仙崖见庞雨面色不善,小心的汇报道,“昨晚巡城的快手回来说,晚上东城和南城打死了两个流寓的西人,问班头要不要查一下。” 庞雨没有回应,要是往日打死两个人的话,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放到现在,城外摆着成千上万的尸体,壮班数十人生死不明,打死两个人都不值得一问。 “让里老去处置,壮班昨晚损失不小,今日快班还要补些人上城墙。”何仙崖低声应了,一时也没有走,昨晚庞雨回来的时候打着赤膊,腰刀衣服都丢个精光,嘴唇发乌全身发抖,模样颇为狼狈。在西城楼烤了半个时辰的火才缓过来,期间 只要有人返回,庞雨就在那里计算还有多少人未归,几乎一夜没睡。 壮班损失不小,但夜袭的效果也不错,何仙崖准备劝说一下二哥,还不等他开口,扫地王的另一营盘中响起喇叭声。 一串长长的队伍从营地中开出,向着南墙的方向而来。 庞雨看着那支队伍道,“流寇还要攻城,打旗号给钟楼,敲钟通知全城戒备。” ……低垂的阴云之下,扫地王营盘中走出的队伍越来越近,庞雨仔细看去,竟然没有看到什么兵器,也没看到有竹梯桌案一类的器械,队伍周围分布着一些红衣的流寇,全都 手持刀枪,倒像是监视中间那支队伍。 再接近一些,中间是上千名百姓,他们被周围的流寇驱赶着向南墙走来。 庞雨皱眉看了片刻,转身到后面的草厂中拿了两个火雷,放在了垛口上,其他社兵和衙役也纷纷将石块灰罐火罐等器具摆放到顺手的地方。 城上气氛竟然并不紧张,因为今日这规模,比昨日差了几个数量级,而且没有任何器械,显得毫无力量感,仅仅视觉上就毫无冲击力,大家自然不会感到恐惧。 人群慢慢接近,城墙上开始议论纷纷,有少数人认出了其中有城外的亲戚,高声叫喊起来,这一千余人竟然都是桐城近处被抓的百姓。 杨尔铭此时就在南墙上,他惊讶的对庞雨道,“流寇为何押着百姓过来,可是要让换些银子?” 庞雨摇摇头,“恐怕是要百姓挖城,下三滥的手段罢了。” 杨尔铭惊慌的道,“那如何是好。” “大人,毁墙者皆桐城之敌,无论他是谁。”庞雨说罢对周围喊道,“弓手、药弩手准备。” “可本官岂能下令屠杀治下百姓。” 此时人群走到城墙十丈之外,那些红衣的流寇随在其后,将地上残留的一些门板竖起掩护,手中的弓箭刀枪对着百姓,驱逐他们继续向前。 其中一个老头突然停下对着城上磕头,“城上的乡党万勿动手,千岁叫我等每人取两块砖,取了便可保命!各位一定手下留情。” 城下立刻跪下一片,对着城头连连磕头。 墙上有人喊道,“那你们快跑吧,总能跑掉些。” 那老者有道,“这些千岁扣了我等儿孙在营中,岂敢逃啊,还求各位乡梓体谅。” 杨尔铭手扶在垛口上,口中喃喃道,“丧尽天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庞雨冷冷道,“让弓手放箭。” 何仙崖大喝一声,“放箭!” 城墙上一些社兵大声阻止,那些弓手和药弩手左顾右盼,一时竟不敢射击。 城下的百姓见城头没有攻击,开始缓缓起身往城墙走来,有些人还捡起地上遗留的铁钎,准备去撬掉城砖。 城头上一片沉默,社兵们都看着杨尔铭,杨尔铭一直望着城下没有开口。 一旁的孙先生紧张的喘息片刻后,靠近杨尔铭低声道,“桐城六门,大人还有五门未去巡视,各处都疏忽不得,此处交给庞斑头便可。”杨尔铭转头看看孙先生,见孙先生一脸焦急,他也知道不能任由那些人挖城,但他也不敢下攻击的命令,离开南门可以把屠杀乡邻的责任扔给庞雨,避免杨尔铭以后官场 上受此影响,若是日后有人揪住此点,可以把庞雨推出来顶锅,但对庞雨似乎有些不公。 庞雨见杨尔铭还在犹豫,上前一步拱手道,“东门也有流寇攻门,请大人前往指挥,此处交给小人。” 杨尔铭看了庞雨两眼,终于扭头朝城梯走去。 他的身影刚消失,庞雨便抽出腰刀朝最近的一个药弩手走去。 附近所有人都看着庞雨,那药弩手见庞雨气势汹汹,不由倒退了一步靠贴在城垛上。腰刀举起指向那药弩手,距离他面门只有咫尺距离,庞雨盯着他的眼睛道,“我数到三,你的弩要是还没射中人,我就先杀了你,一,二!” 第一百二十五章 退潮 庞大班头砍头如麻的盛名之下,那药弩手哪还顾得犹豫,一刻也不耽搁,转身就往城下一箭,药弩嗖一声飞出,一头扎在人群前面的泥土之中。 外边的人群还在磕头,被这药弩一惊,发出一片尖叫。 药弩手额头瞬间冒出密密麻麻豆大的汗珠,他连脑袋都转不动,身子偏了偏,眼睛惊恐的转向庞雨。 庞雨依然举刀看着他,“瞄高一点射。” 药弩手差点跪在地上,他们本是杨家头的山民,药弩平时用来射点小动物,然后进城卖钱。这次县衙给钱帮着守城,哪知道能碰到这么个杀神。 他飞快的开弦,抽出一支弩箭,放入箭槽的时候手抖得厉害,那箭矢在箭槽上碰得哒哒的响,就是放不进去。感觉背后随时会有个人大喊一声三,然后脑袋就飞去了城墙下。那药弩手牙关打颤,周围的人也同样惊恐万分。旁边一个乡邻赶紧过来帮他稳住弩架,好不容易把弩箭放 入了箭槽之中。 背后冷冷的声音传来,“瞄高一些。” 弩箭脱弦而出,划出一道低平的抛物线,一头扎入人群之中,人群顿时炸窝四散逃窜。 “何仙崖你拿着刀往西走,路上谁不射箭就砍了。” 身后突然一个声音道,“小人往东。” 庞雨回头一看,原来是在城门抓乞丐时受伤的郭奉友,正提着一支短矛站在身后。 庞雨赞许的点点头,郭奉友提着矛便往东去,一路凶狠的看着那些弩手弓手,口中大声喝道,“不射箭者死!阻拦者死!” 何仙崖则往西走去,沿途弓手弩手纷纷将弓箭射出,那些开口阻拦的人也不敢再说话。 城下连连中箭,引起惊叫一片,人群退潮一样往外逃窜,后面的流寇大声喝骂,从门板后走出,用刀枪拦住想回头的百姓,要逼迫他们又往城墙回来。 人群在门板线前停顿片刻,只听几声惨叫,前面几个百姓被砍杀倒地,人群尖叫着又往城墙这边跑来。 刚跑得几步,城墙上的药弩和弓箭又开始射击。千余名百姓在中间进退不得,人群中哭叫连天,许多人又跪下对着城墙磕头。 门板线之后一声大喊,闪出许多弓箭手,同时对着城头放箭,墙上的药弩手射程有限,不能跟弓箭对射,全都躲入城垛之后。 每个门板间各闪出两三名持刀枪的红衣流寇,对着人群砍杀起来。 几个流寇在后面高喊道,“两块砖就保命!” 此时城墙的攻击微弱,似乎有了挖砖这一条生路,人群发疯一样朝着城墙涌来,很快贴上了城墙,驱赶的流寇又躲回了门板之后。 庞雨高叫道,“投石!” “庞班头且慢。”赶来的王文耀抓住庞雨的衣袖,“让他们留在城下,咱们射跑后面的流寇,就能救下他们。” 庞雨一把打开王文耀的手,“他们顶着门板,老子射不跑他们,” 王文耀急忙抓起铁锅顶着,探头出去对着城下混乱的人群大喊道,“都呆在城下别动,不要挖墙,贼人不敢过来。” 话音刚落,门板线那边突然射出一波弓箭,人群外沿的几名百姓应声而倒,城墙下哭喊连天,纷纷拥挤在一起,想要钻到别人的背后,争抢之下人群竟然堆叠起来。 城上有人往下扔了几块盾牌,人群争抢之下也难以使用。 墙上的弓手跟那些流寇对射起来,双方都有掩护,城上弓手太少,对流寇几乎构不成威胁,那些流寇弓手依然不时往人群中射箭,引起百姓更大的惊慌。 几个大嗓门的流寇继续喊道,“两块砖保命了!” 王文耀探头大喊道,“大家都别挖,找那些破桌案挡着箭,流寇不敢过来,咱们会想办法救你们的。” 不远处一个声音喊道,“班头有人撬砖!” 庞雨在墙垛边斜斜的看出去,正好看到几个百姓高举着双手砖头,已经往流寇那边跑去。旁边的何仙崖抓起铁锅顶着,探头去看城下,只见贴墙的人都在撬城砖,人群拥挤重叠在一起,一块城砖跌落,便会引来无数手争夺,外边的人翻在人头顶之上,都要进 来争抢城砖。 何仙崖口中大喊道,“好多人在撬砖!” “投火雷!” 王文耀抓住庞雨的手道,“不可啊,投下去都死了。” 庞雨怒道,“他们挖了城砖,下一步就要挖夯土,城墙塌了流寇进城,那才是都死了。” 王文耀还待再说,庞雨一脚将他蹬开,紧接着抓起垛口的火雷,在火盆中点燃引线,直接扔下城去。 ……巨响声中,几团白烟瞬间将堆叠的人群吞没,密集的人从中惨叫连天,残余的百姓尖叫着从白烟中冲出,一部分被流寇赶回,少部分冲破门板线的阻拦,在南郊胡乱逃窜 。 “几万人没打下来,想靠些乡民就把城挖塌了,不知他扫地王怎生想得出来。” 五印寺的北墙边,革里眼眯着他的细眼,饶有兴趣的看着城下,“扫地王平白又死些厮养,不值当。” “昨晚死上千,不少这些许。”旁边的张献忠阴笑着。 革里眼接道,“听说就是一个衙役的班头在主理城防,寿州那个方乡官厉害,咱们没打下来便罢了,桐城又遇到一个衙役,衙役心这么狠,也是有些怪异。” “官差本就狠,那班头姓庞。”张献忠用手指抠抠鼻孔,“少年人,几月前砍头当的班头。” “老八你昨晚可是抓人问了话?” “抓两个,扫地王都杀了,咱老子问了再杀。”张献忠把手指从鼻孔中收出,在空中轻轻一弹,一小团鼻屎破空而去,“问得明白,庞班头带的两班狗差,城中没有官兵。” 革里眼怪异的看着张献忠,“昨日说南墙有人穿铠甲,那也是狗差?” 张献忠嘿嘿的笑了两声,“就是怪,狗差穿铠。” 革里眼摇摇头也笑道,“一群衙役守城,还敢夜袭营盘。这班头有些趣味,给官差做铠甲,难道南直隶的花户都有刀枪抗税不成。” “大炮仗、磨盘也他想的。” 革里眼露出恍然的神情。 此时扫地王营中飞驰出一批骑兵,在南郊围剿那些逃散的桐城百姓。革里眼无精打采的看着混乱南郊道,“不管有没有官兵,这桐城不能打了,后面那许多好去处,宿松、太湖、潜山无城墙,都是不费劲的,为何在桐城多费人命,今日我便 移营往南。” 张献忠思索片刻道,“潜山你的,太湖我的,宿松给扫地王。” “何不由得他撞死在这堵墙上。” 张献忠闭着眼道,“撞不死,他不过出口气。咱老子请你们来合营,谁也别落空。” 此时又一支骑兵从扫地王营中派出,沿着官道直往南而起。 “老八你给他留,他未必给咱们留,看人家先派人去扫了潜山太湖宿松,扫得干净了,啥也不留。” 张献忠头也不回,“去扫桐城四郊的,扫地王先说过。” 革里眼一拉马头,“便是你八大王的情面,宿松给他了,老贺先行。” 说罢便策马往自己营寨而去,二十多红衣骑兵随在他之后,从南郊经过时,一名追逐百姓的扫地王所部流寇恰好挡住马头。 革里眼往左一带马头,两马错身而过之时,革里眼右手随手一鞭,鞭子一声脆响,那骑手被抽中面门,滚下马来不停翻滚惨叫。革里眼看也不看,策马扬长而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向西 阴沉的天空中开始飘落一些稀疏的雪花,虽然已经是初春的时节,气候却依然寒冷。 庞雨瞪着发红的眼睛,看着南郊远离城墙的流寇。 城墙下堆砌起半人高的尸首,数百名百姓死在攻守双方之间,残余的人又被押解回了大营。 “东郊的流寇移营走了。”庄朝正低声对庞雨汇报道,“按昨日审问那长家得来的消息,东郊是革里眼的人马。” “我看到了,他们已经上了官道。”庞雨点点头道,“种人头、驱百姓攻城的,都是扫地王所部,南郊这一片都是他的。” “班头,革里眼走了,其他流寇恐怕也不会久留,咱们要不要追击一下。” 庞雨回头看看庄朝正,这个桐城的农夫一脸憨厚,即便当了队长,跟自己说话的时候依然缩着身子,眼光有些闪烁,自信心不是太强。 “庄队长能想着追击是好的,打仗就该这么打。”庞雨叹口气,“可咱们壮班没多少人了,不能轻易追击。” 庄朝正得了表扬,胸膛挺起了一些,不过他讷于言辞,想不出什么话来劝说庞雨,也想不到什么办法让壮班人多起来,只得沉默着不说话。 此时一小队人马从扫地王营地中开出,后面跟着一面红色大旗,向着城墙走来,距离虽然还远,但庞雨已经能看到其中有壮丁的青衣。 十多名身穿青衣的壮丁被上百名流寇押解着,看样子应是在昨晚夜袭中被抓获的。 城上议论纷纷,不时偷瞄庞雨,眼神不像昨日守城之后那样尊崇,却多了一些畏惧。 壮丁们被五花大绑,在离城百步之外被喝令停下,每人身边站了一个流寇,手中提着各种刀具。 那面红色大旗停在壮丁之前,旗下一个身穿红色箭衣的大汉,他对身边一个亲随叮嘱几句,那亲随立刻下马往城墙跑来。那亲随接近城墙后撑起盾牌,在石头的攻击范围之外停下,只露出脑袋大喊道,“我家老爷扫地王,叫你桐城知县杨尔铭、两班班头庞雨知道,今日不破你城,总有破你城 一日,眼下你等若是献城,尚可保尔等性命,否则日后破城,定将你等碎尸万段。” 城上没有回话,一通弓箭射出,那亲随举盾护着身体,慌忙逃出了射程之外。 红旗下一声喝令,十余名流寇一起动手,十余个壮丁的头颅几乎同时落地,尸身跟着倒下,颈项上的血水如喷泉一样流了满地。 城上没什么波动,要是两日之前,恐怕人人都吓得腿软,现在看见这样的场景,连社兵都习以为常。 庞雨死死盯着红旗下那大汉,那应当便是扫地王了。 庞雨看着扫地王良久,口中狠狠道:“总有一日,把你在此处斩首。” ……崇祯八年二月初二,桐城四乡升起无数的烟柱,紫来街上火光闪动浓烟滚滚,城壕对面的官道边同样火光熊熊,大量的民居正在燃烧,骑马的流寇向各处投掷火炬,步行 的流寇则更加仔细,举着火把点燃了才离开。在攻城期间,张献忠所部有少部分就住在紫来街中,撤离时便开始烧毁房屋。 流寇放弃了继续攻城的打算,他们并非没有攻城之力,而是不愿接受重大损失。流寇撤离,但城墙上无人欢呼,守军没有丝毫的欣喜,城外被烧的房屋近千座,被杀百姓更难计数,从烟柱的范围观察,流寇至少破坏了方圆二三十里的范围,这个范围 内的人员和财产损失难以估量。 自明初以来,桐城未遇大乱,百年生聚,在两日内折损大半,官道沿途一路废墟。 革里眼的人马尽数离开,前锋已经轻松攻破没有城墙的潜山,潜山三千七百户人家,全数被其所部居住。接着张献忠所部开始拔营,西营的队列连绵不绝,由晨至昏尚未过尽,张献忠和扫地王的大旗先后上了官道,扫地王的一部分骑兵已经出发,只留下一个营盘,大约有数 百名骑兵镇守,用于掩护剩余的厮养和车架。这条官道能并行两辆大车,运输能力是很强的,各长家和掌盘子各自领着所属的厮养,携带自家的车架往南行军,此时流寇的状态,更像是搬家的,每家的厮养为自己的 长家提供后勤,抢掠所得的物资,都依靠牛马车架运输。 一辆摇晃的牛车上,清出了半边空间,小娃子仰躺在车架上,微微睁眼看着阴沉的天空,偶有雪花飘落在脸颊附近,小娃子就张口去接,那种冰寒的能让他感觉更好。 他的脚踝处高高肿起,每次牛车的颠簸,都能让他感觉到一阵锥心的剧痛,当日从城头跳下,虽然是保住了性命,但这只脚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用。由于没有破城,所以他的首登之功泡汤了,不过八大王没有抛弃他,吩咐上五哨的将官要继续养着,将官吩咐给了本哨的高照,高照又吩咐了小娃子所属的掌盘子,掌盘 子能做的,也就是清出半边牛车把他带上,安排了一个婆子给他送饭。 从昨日开始,小娃子全身开始发热,手臂被铁钉所伤的地方又红又肿,摩擦在棉衣上火辣辣的痛。他一直迷迷糊糊的昏睡,连什么时候上的官道也不清楚,更不知道大军要往哪里去。此时神志稍有恢复,但依然全身滚烫,感觉又干又饿额,身体就直接躺在车架上,冰 冷又坚硬,小娃子的背脊硌得生痛,旁边就是堆叠的布匹和粮袋,但那掌盘子却不愿意给他垫一下。 小娃子微微偏头,车轮在旁边转动着,官道上一长串的车架,汇成一片叽叽嘎嘎声音,还有牛马的嘶鸣,和骑兵的蹄声。 此时经过车辙印的一个小坎,牛车剧烈的抖动了一下,小娃子全身剧痛,啊的叫了一声。 嘈杂的官道上没有人听到,连安排送饭的那个婆子不知去了何处,他的痛苦似乎一点也不重要。痛感稍退,小娃子缓缓把眼睁开一条缝,阴沉的天空在晃动,他现在最怕的,是伤势不能复原的话,一旦有官军追赶过来,掌盘子肯定会将他遗弃,到时无论落在官兵还 是本地百姓手中,都是极为凄惨的下场。 活动了一下脚踝,还是痛疼难忍。小娃子咬咬牙,准备调整一下睡姿,背部也痛得很厉害。此时一张苍老的面孔出现在视野中,小娃子仔细辨认一下,原来是驾车的老头,长相有些愁眉苦脸的感觉。是河南时收的厮养,来的时间不长,虽然年纪大些,但懂照料 畜生,又懂得套车,掌盘子便收了,小娃子最近常见到,但没问过这老头姓什么。 “这后生遭罪了。”老头摇摇头,对着小娃子道,“后生你可要些吃喝?” 小娃子虚弱的点点头,老头摸出一个水囊来,取了封口移到小娃子嘴边,水流进他干涸的口腔,就像糖汁一样甘甜。 小娃子舒服的出了一口气,那老头又从怀中摸出半个发黑的馍馍,又掰成两半,将其中小的一个喂进了小娃子嘴中。 见小娃子大口大口的嚼着,老头天然带着忧愁的脸上竟有些笑意,他低头看看手中剩下的小块馍馍,小心的又分出一点,再喂入了小娃子口中。 等小娃子吃的时候,老头才将最后一点塞进自己的嘴巴,在口中反复的咀嚼着,舍不得吞下去。 “爷。”小娃子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咱这是去哪?” 老头吞了口中的食物回道,“听唐高照方才跟掌盘子老爷说,往潜山去。”小娃子哦了一声,闭眼回忆一下,他受命出来潜伏的时候,是宝纛旗给他讲的方位,他记心很好,都还能记得,口中喃喃道,“潜山过去是太湖,再过去就是宿松,都是些好打的所在,能在城中养养伤就好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宿松 二月初三日,扫地王所部厮养陆续踏上官道,队尾在官道上渐渐远去,约两百名骑兵提着火把,将南郊民居一一点燃。 城上有些是南郊进城的社兵,看到自家房屋着火,都放声大哭起来。待所有房屋都着火后,骑兵收队缓缓离去,营地留下一片狼藉。 身边的杨尔铭长长吁出一口气,今日县衙的官员都在此处,还有一众士绅和里老,城外一片凋零,数日来遗留的尸体布满旷野。 流寇此时退去,众人不再有性命之虞,但都是满脸的愁容。流寇如蝗虫过境,只留下满目疮痍,桐城百姓生长于此,虽保了性命,却还要考虑以后如何生存。 官道沿线和县衙周边受到的破坏最重,城外的千家灯火已成废墟,周围乡村损失必定也不小,城内避祸的百姓回家后,首要便是无处住宿,没有住所就没办法恢复生产。庞雨可以预见的是,人口和财富的大量损失,桐城接下来必定有很长一段时间百业萧条,包括他的赌档在内,都会生意清淡,流寇所抢掠的东西并不多,但他们毁坏的东 西却是社会运行的基础。 好在县城保住了,如果他们攻克县城,要重新繁荣恐怕就要数十年了。 杨尔铭也高兴不起来,他对庞雨问道,“庞班头,下一步当如何,守城是否便如此了?” 孙先生立刻道,“大人应速具文,向安庆府申详守城大胜,之后便是让乡民归家,不要误了春耕春税。”杨尔铭点点头,眼睛还是看向庞雨,周围的士绅也是如此,此次守城,庞雨所领壮班虽然稚嫩,但仍是桐城的定海神针,快班在城内维持秩序也颇为得力,大家都对庞班 头生出一种依赖。“大人不要心急,流寇虽离开县城,但并未离开桐城,首要派马快追摄,确认他们是真的离开,之后才能开启城门。最紧急的,城外尸体摆放数日,河道中尸体更易腐烂, 应尽早掩埋清理,否则会出现瘟疫,桐城又要遭第二次灾。”周围人都一起点头,他们都听过瘟疫,但没有庞雨那么重视,庞雨学习经济史的时候,知道几次大瘟疫给世界的重大打击,战争之后正是瘟疫高发的时机,这个恶魔若不 预防,可能比流寇更凶残。“之后属下建议张贴布告,让逃散的百姓返家,县衙向朝廷申请减免今年粮税,筹资抚恤守城死伤的社兵和衙役,帮助百姓重建住所,有住所才能耕作,才能重开生计,此 事需得官衙和士绅一并出力,否则恐拖延日久。”那些士绅此时各有表情,流寇退去,他们面临的威胁已经消失,而且各家原本在城外也有店铺别业,此次守城出了钱粮,损失也不小,此时再要他们出钱,就不是那么痛 快了。 庞雨也不看他们,径自对杨尔铭肃容道:“最后一事,亦是最要紧的。” 杨尔铭立刻道,“庞班头请说。” “请大人呈请应天巡抚张都堂,在桐城设营练兵。” 城头上一阵议论,王文耀迟疑着说道,“前面所说皆在理,但请兵一事,恐怕最后是遭了匪灾又遭兵灾…” “王先生不必担忧,在下的意思,是招桐城子弟练兵,驻守桐城。” 孙先生盯着地面开口道,“那你钱粮何来。” “此事容后再议,”杨尔铭摆摆手,转身看着城外的浓烟,闭眼叹道,“匪事惨烈,流寇往南去了,各县没有城墙,不知是否已遣散百姓。” …… 安庆府太湖县,太湖的县前街上人来人往一片祥和,完全看不到遭受流寇威胁的样子。江帆坐在县衙对面一处茶铺中,身边有两名寻到的马快。当时庞雨将潜江当成了主要威胁的方向,前后派出了九名马快,既有到潜江、太湖的,也有到宿松的,因为还要 防备流寇从湖广过来。江帆这一趟出来已经收拢了五名,太湖和宿松各有一组尚未寻到,所以江帆便留在太湖。好在庞雨派出之时先打听过,给他们指定了住宿的客栈,江帆便守在客栈,但那 两人一直没有回来,不知是否去了英山。 这两日江帆都在客栈附近的这茶铺喝茶,等候那两人返回。 “队长,其他两人寻不到便罢了,兴许他们已往安庆府去了。” “老子出来就是来寻马快兄弟的,要是人没寻到,回去班头问起如何交代。”江帆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有徐大耳他们在潜江县界守着,流寇来了自会来告知咱们。” 说话的马快担心的道,“那万一像庐州那样突然来了怎办?” “庐州老子是在城外,流寇围城自然跑不掉,从庐州一路逃回时,又遇流寇围庐江,但老子由此也发觉一事。” 那马快好奇的道:“队长发现何事?”“他们的轻骑离开营地一般不超过三四十里。”江帆放下茶碗,“所以我让徐大耳他们守在潜江县界,流寇若围潜江,他们最多截断四十里地,四十里外总会有人逃出,徐大 耳他们自会得到消息。”两名马快互相看看,脸上仍满是担忧。江帆转头看看街上,行人都是神情轻松,店铺生意兴隆,对面的县衙前有几个站笼的,多半是欠了秋粮中的本色,那应该是春节前 交齐的,春节不好拿人,节后拿来比较钱粮是理所应当的。“我走时流寇尚在庐江,不知是从舒城回了河南还是往桐城来了。”江帆皱着眉头道,“庐州离桐城两百里,庞班头只数日就收到消息,若是流寇真的攻打桐城,太湖应该也 收到消息了,看他们这毫不惊慌的样子,流寇说不定已经回河南了。”两名马快这才松口气,各自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其中一个道,“昨日太湖市面上也有传言,说流寇往太湖来了,但县中人听了都不信,因去年两次传了警讯,后来都是虚惊 ,当日出城避祸的人,回来都被嘲弄。”“也难怪。”江帆拍拍桌子,“咱们还是要有备的好些,你一会再去那船家看看,定钱既不能交多了,也不能交少了,一定要吊着他一直候着咱们,万一流寇来得快,咱们还 能走水路。”“小的明白。”那马快应一声,心中也稍有些底,因太湖县城的位置处于两河之间。县城外不远就是熙湖,马路河在城西一里,在万历年间因涨水,河道转到城东,两个河 道夹住了县城,四面都是水,就靠桥梁与外往来。一旦流寇来势太快,截断了桥梁的话,江帆几人就难以走脱,所以他们又订了个船家。马路河水量大减,但此时仍可行船。即便流寇截断了通往枫香驿的大路,只要有船 渡河,就能选择登岸的地点,保命的可能就大增。 那马快喝口水准备出发,刚刚站起看到对面,露出惊讶的神色。 江帆转头一看,竟然是徐大耳在街上焦急的东张西望,显然是在寻找几人。 几人连忙招呼,徐大耳匆匆进来,满头大汗的坐下,不及休息就低声道,“流寇到潜山了!” 江帆急道,“从哪里过来的?可有桐城的消息?” 徐大耳摇摇头,“小人按队长你说的守在县界,两日前有人逃来,说有流寇沿官道杀人,红衣骑马的。” 江帆吸一口气问道,“逃来的多少人?” “至少有十余人,小人一一问过,有三人确实见到。”“那便该是了。”江帆沉思片刻道,“流寇骑兵速度极快,我们不可耽搁,你们三人立刻取马往望江去,在那里雇好船,便住在船上,若是流寇到望江,马就不要了,你们坐 船过江,待流寇退走再回江北。” 三个马快互相望望后,徐大耳对江帆问道,“那队长你往哪里去?” “我得即刻往宿松去,刘麻子还在宿松等那两人,我得去带他走。”江帆摩挲一会下巴,“顺便知会一下宿松县衙,让他们早些疏散百姓。”其中一个马快在宿松打探久一些,对着江帆道,“队长你在宿松也可坐船过江,既然流寇从桐城那边过来,宿松应是有消息了,此处自从杨芳蚤走后,尚未有新县令上任, 如今代理堂官的是安庆通判陈仕辅,人家安庆的佐贰官,若是有啥消息,安庆里有他心腹,定然是一早便知道了。” “如此更好。”江帆站起身来,“便省下口舌了。” … 二月五日,一身皂隶服的江帆呆呆的站在宿松县前街。 他今日刚到宿松,在客栈没有找到张麻子,店家说已经退房走了,也没留话说去了何处。让他惊讶的是,宿松比太湖更加轻松,连一个谈论流寇的人都没有,整个县城与平时一般无二,所有店铺正常经营,城外码头商船往来,百姓各忙各的,县衙前也是一片 平静。 而宿松连城墙都没有,面对流寇可谓毫无反抗之力,他实在想不明白,整城百姓能够面对流寇泰然处之,唯一的解释就是宿松并未收到任何警讯。 犹豫片刻后,江帆抬脚往县衙走去。其他三个马快知道他来了宿松,若是不把消息告知这边县衙,回去后恐怕难以交代。 门口的帮闲诧异的看着他,这皂隶看着面生,不知是否是新来的。 各地县衙的格局都相差不大,江帆直接进了大堂,寻到了承发房,直接求见代理知县陈仕辅。 他出发时桐城县衙给了一份移文,可以证明他的身份,移文递交去时,他怕承发房耽搁,特意说了一句“有匪情通报” 结果在承发房一等就是半个时辰,江帆等得心头火起,快想要离开的时候,承发房的典吏才让他去了堂上左侧的幕友房,。 幕友闭眼仰躺在椅背上,看也没看江帆,微微开口道,“桐城县衙移文什么也没说,你来求见到底何事?”江帆把事情一说,那幕友竟懒懒的打个哈欠道,“去年潜江来的也是如此说,最后一个流寇未见,你桐城的今日跑来,说见到潜江有贼,那潜江都没来说,你凭何让老夫相 信?” 江帆一愣,仍是客气的道,“小人在庐州亲眼所见流寇围城,小人的手下在潜江县界见到有百姓逃难…” 那幕友此时睁开眼坐直身体,一脸严肃的问道:“你说你亲眼所见有流寇前来?” “小人在庐州亲眼所见,之后流寇又围困了庐江,如今已经到了潜山,与宿松只百里距离,若再不预备,怕来不及了。”幕友站起皱眉走了两圈,停下后对江帆道,“兹事体大,你与我一同去见老爷,但此时不宜泄露与人知,以免百姓惊慌。你可有其他伴当同来,可一同去见,说得明白些。 ” 江帆松了一口气道,“小人与他们在太湖分别,只有小人来此,一人也说得明白。” 幕友点点头,“那你与我来。” 他带着江帆进了二堂,却没有往后面知县的宅院去,而是往右一拐,进了一条回廊。 江帆奇怪的道,“难道通判大人不在后宅住?” “陈大人是代理知县事,并无亲眷在此,说一个人来就不要住人家大宅了,就在客馆里面住。” 江帆哦了一声,跟着幕友转了两个弯,幕友在前进了一间单扇门页的屋子,示意他进屋。江帆跟着走了进去,里面竟然空无一物,他惊讶的看着幕友正要发问,突然一根绳子从眼前一晃,瞬间已死死勒住了江帆的脖子。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天杀 江帆猝不及防,此处虽然是宿松县衙,但环境仍是他熟悉的类型,最有安全的地方,所以没有丝毫的防备。 颈部被绳子勒得剧痛,全身都几乎无法动弹,江帆痛得连手都抬不起来。 随着脖子的受力,江帆的身体跟着往后倒去,跟着背后那人一起后退,很快后面一震,似乎撞上了墙壁,一个人影从侧面闪出,把门页吱呀一声关上了。 那幕友压低声音吼道,“快一起上,勒死!勒死!” 那人手忙脚乱的转到江帆面前,拿着一把腰刀,却听那幕友又急道,“不要弄出血,不好收拾,勒死!” 那人慌张的把刀放在脚边,却不知手往哪里用力。 江帆满脸憋红,喉结被卡在绳子下,在勒住喉咙时,首先是胸中的气无法呼出。麻绳不但勒住了血管和气管,还剧烈刺激颈部的神经,江帆每个动作都极度困难。 他缓缓抬起手,只能勉强摸到麻绳,却无法让它松弛一点点,后面那人发出剧烈的呼吸,似乎用尽了全力,面前那人不知何处着手,便朝着江帆身上乱打。 那幕友急得转来转去,在屋中不知干什么好。 江帆大张着口,眼神涣散,意识正在渐渐模糊,双手在绳子上抓了几下,随即便缓缓的胡乱挥舞,忽然右手碰到了腰间的一个硬物。 从庐州之后,江帆便在身边多带了两把短刀,一把在小腿,一把在小腹位置,伸手入怀就能摸到刀柄。 江帆艰难的抓住刀柄,眼睛突然凝聚,忍着喉咙的剧痛,奋起最后一丝力气一把抽出短刀,猛地朝后面扎去。 身后啊的一声惨叫,江帆只感觉脖子一松,胸中的气体喷涌而出。背后那人又低喝一声,想继续收紧绳子,江帆知道这是生死关头,顾不得呼吸仍然局促,拼命的把刀柄使劲摇动,刀锋在那人大腿中乱搅,那人吃不住这种剧痛,下意识 的猛力一把推开江帆,江帆把刀柄捏得很紧,刀锋跟着他抽离了那人的大腿。 背后那人忍不住又惨叫一声,此时江帆齁的一声吸了口气,清新的空气吸进来,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屋中形势突变,面前那人显然不是长于打杀的人,他见到江帆出刀惊呆了片刻,此时正捡起腰刀,刀刃才抽出了一半,江帆借着背后一推的力气,一刀扎入面前那人的腰 中,那人一声惨呼,两人一起跌在地上。 江帆不管不顾,手中短刀死命的朝着对方乱捅,那人刀未抽出,毫无反抗之力,血水喷得到处都是。屋中敌人共有三个,江帆虽有刀,但他被勒得全身乏力,又不知勒绳子那人是否有刀,此时只管乱捅,杀一个垫背的想法,只要其他两人一个拿刀砍杀,他肯定立毙当场 。 谁知那幕友惊叫一声,竟然直接拉开门逃了出去。 江帆无力阻止,此时呼吸仍是极度急促,捅杀的动作几乎耗尽他所有体力,见那幕友逃出,只要再喊得几人进来,乱刀就能砍死自己。 身下的人惨叫不断,江帆记得方才背后的人只是受伤,丢了这人又往方才身后那人扑去,那人仍在捂着大腿痛苦的扭动。 江帆哪里管他痛楚,也不管什么地方,能够到的地方就一路扎去,短刀挥舞着血珠,直到江帆力气耗尽,屋中的杀戮才停止下来。江帆趴在血泊之中剧烈的喘息,从松开绳子那一刻起,他一直在激烈的搏斗中,体力早已透支,过了片刻功夫,江帆的呼吸渐渐缓和,眼神逐渐凝聚起来,鼻子里能闻得 到满屋的血腥气,江帆扫视一下,屋中血流满地,他几乎就坐在血水之中。 江帆吃力的站起,把门关好后靠墙滑下,心中稍有了些安全感。但他知道仍是等死而已,一旦幕友召集齐人马冲进来,这门是根本挡不住的,到时就是他归西之时。 但让他诧异的是,那幕友逃出去那许久,既没有听到外边叫喊,也没人冲进来。再低头看看地上两具尸体,他与两人素不相识,他们的反抗并不强悍,显然都不是久经沙场之辈,甚至在衙门中也必定不是快手,最多是一般皂隶的水平,只是身后那人 的力气较大。这两人为何要杀他,幕友逃出后为何又不召集人手,江帆没有丝毫头绪。这里是县衙,所谓的首善之地,江帆再脑洞大开,也没想过会在县衙遇袭,似乎对方还不愿声张 。 江帆站在充满血腥气的屋中,眼神不停闪动,过了半晌突然站起身来,打量一下自己,皂隶服上虽有血迹,但由于是青色的,所以看不出红色。 他伏下身用尸体的衣服擦了脸,又把鞋子在两人身上一通摩擦,随即打开房门,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回廊中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县衙的客馆一般是接待官员的,若是没有接待,就少有人来。 江帆把刀笼在衣袖中,紧张的穿过回廊,每一步都像踩在深渊的边缘,似乎随时会有一大群杀手会从周围出现,将他斩为肉泥。 转出回廊,二堂中有几个人正在说话,他们抬头看了江帆一眼,也不再理会,看样子是衙门中的司吏一类,在二堂外边说些事情。 江帆埋着头,尽量正常的通过几人身边,从侧门往大堂走去。 刚走出来,江帆抬头便看到了那幕友,正站在大堂左侧的通道上,显然是在大堂这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观望结果。 两人都是一惊,幕友看江帆走出,便知那两人死了,眼神中透出掩饰不住的惊慌。 江帆头皮发麻,随即稳住心神,眼神往左右飞快的扫视,堂中并无异常,显然这幕友根本就没有叫人,也就是说他不敢声张,江帆杀了两个人,更加不敢声张。 两人眼神试探互相试探着,江帆只觉得口干舌燥,这个县衙显得如此诡异。江帆感觉到手背上有液体在流动,应当是沾在衣袖上的血迹,此时汇聚成滴流了下来,如果血流下引起别人注意,或者站着很久不动,就会有人发现他身上那不明显的血 迹。 想到此处,江帆下了决定,径自抬脚往那幕友走去。 距离不停的缩短,那幕友神色变幻,时而惊惧时而咬牙切齿,显然在心中不停的思索对策。 江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手在袖中握紧了刀柄,如果那幕友叫喊,就先杀了这人垫背。距离缩近到三步,那幕友忍受不住扑面而来的压力,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让开了通道的位置。江帆保持着步速,那幕友连退两步,背都贴到了墙上,脸色复杂的看着江 帆。 江帆缓缓经过幕友身边,两人目光对视一瞬,已错身而过。 江帆不紧不慢的走出大堂,从甬道出了大门。 江帆长长舒一口气,背心早被汗水湿透,他扫视一遍街上,门前人来人往,那群帮闲青皮仍在八字墙。 他从未觉得帮闲和青皮如此亲切过,左右看了一下,江帆连客栈的马也顾不得取,直接从南边出了城。 宿松在长江边不远,路上到处是塘湖和圩田,道旁遍植柳树。 江帆无心观赏,路上一直不敢停留,连着转了好几个弯,不停的回头观望,确定没有人在跟踪后,江帆才一屁股坐在了路沿上。 呆坐片刻之后,江帆突然捂着脸痛哭起来。 好一会之后他才停止,仰头喘息良久,看着灰色的天空喃喃骂道,“这天杀的世道!” …“你这天杀的狗才!我本叫你拿银子与他,如今叫他走脱,这,这,后患无穷啊。”方才搏杀现场不远,宿松县衙后宅的书房中,一名身穿六品官服的文官手指不停的颤抖 ,指着面前的幕友低声怒吼道着。 幕友埋着头急道,“便是百两银子与他,日后还是个把柄,多少银子都填不了那些贱役的贪欲,也是后患无穷,小人也是为大人长远计。” 文官挥手在幕友头上乱锤,边锤边骂道,“长远计,老子叫你计!看你怎计的!” 他满脸惊怒,显得面目狰狞,随着他的动作,连他官服上补子的鹭鸶似乎都要扑出来咬人一般。 幕友不敢反抗,也不敢抵挡,缩着头任由文官殴打,文官越打越气,怒吼一声用力捶下。 “哎呀!” 文官刚好砸在坚硬的头顶,捂着右手惨叫一声,幕友头脑一阵眩晕,随即又恢复过来,见脑袋又闯了祸,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哭着道,“小人不敢动用衙中人手,只用了大人带的马夫和门子,小人先在堂上偷望过那人, 也不甚强壮,想着两人怎也能勒死了他,岂知他身上还有小刀,哪有马快带着把小刀的。” “人家桐城出来几百里地,不带把刀防个贼么。”文官举起手要打,忽感手上还痛,连忙把手放下,提脚猛蹬那幕友。 幕友被蹬得往后退了两步,他不敢靠近,便留在原处。 文官怒骂道,“狗才你还敢躲,给老子站过来。” 幕友侧着身子期期艾艾的过来,文官又一脚,幕友闷声受了。 文官经过这一番剧烈运动,不由气喘吁吁,扶着桌子回了座位,坐下呼呼的直喘气,端起茶杯要喝水,里面却是空的。 他气急败坏的举起杯子往幕友砸去,那幕友没有躲避,茶杯撞在在身上,啪一声跌落在地摔成了几块。 文官听了个响,似乎心中的气稍稍消了一些,瘫坐在椅子中暂时没有打骂。 这文官便是安庆府通判陈士辅,杨芳蚤考满离任之后,因新知县未到,便由他代理宿松知县一职。陈仕辅平息片刻后看着幕友咬牙切齿的道,“流寇到来的消息,本只有安庆府传与我,传信的还是本官心腹,本官严密封锁消息,宿松无一人知流寇将至。本官已跟衙中都说了,今日本官就要去安庆府代理江防,这上好的理由,此后宿松破与不破,便与本官无涉,因本官根本未得知消息,只是碰巧去了巡查江防。那心腹是自家人,给些银 子他远走,此事就无可对证。如此万无一失之法,怎会无端冒出一个桐城马快告警,你还叫他走脱,他走脱了,本官便走不脱了!你说如今怎办!” “小人不知。”那幕友满头大汗,虽在初春却如身处盛夏,“但大人总归是该先走。”“如何走得了,有人来告知流寇警讯,本官是代理知县,既得了消息了,便是守土有责护民有责,此时走了便是贪生弃城,终归是一个西市杀头。”陈仕辅无力的靠在椅背 上,沉默片刻后,两行眼泪竟然顺着脸颊流下,他喃喃的道,“天杀的流寇,天杀的桐城马快,你们这是要逼死本官啊,本官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为何如此狠毒啊!” 幕友见陈仕辅哭得伤心,不敢打扰他,过得片刻估计陈仕辅心情平复一些,才又开口劝道,“大人必能逢凶化吉,但今日还需早些定下行止的好。” 陈仕辅两眼无神,“他们两头堵死,本官的归路便在这县衙之中了,还有何行止好定。”幕友急道,“回安庆保命啊大人,那桐城马快说的必是真的,流寇已至潜山,随时可至宿松,这里连墙都没有,遑论守不守的。流寇来了没有不杀堂官的,后患总是在后, 先保得性命才谈得上后患。” 陈仕辅擦擦眼泪,坐起身来用双手支在书桌上,脸色阴沉的思索片刻,“说得有理。”幕友得了肯定,心中稍稍沉稳一些,智商也慢慢恢复,他又对陈仕辅道,“那马快走时未敢声张,任谁死里逃生,也是吓破了胆,出了县衙定然不敢节外生枝,必是一溜烟 出城了,城中仍是无人得知,大人走便走了,也是未得消息走的,绝非弃城避寇。” “那屋中死的两具尸身又怎办?” “那屋又不在大堂,总是客馆后面,锁了门无人会去,若是流寇到了,杀得人头滚滚,那屋中尸首自然是流寇杀的。” 陈仕辅伏在书桌上久久不语,他一个书生科举上来的,几时遇到过这类斗争,听到桐城马快走脱,立刻便失了方寸,此时总算又在幕友的提点下回复过来。“走,即刻走,仍是说去安庆代理江防。”陈仕辅狠狠看着幕友,“无论如何咬死了,安庆无人来过,你我从未听闻流寇进犯,至于方才那桐城马快,从未来过县衙,万一他 日后若说来过,我等一致不认,他绝无证据。” 幕友点头道,“正是,只是县衙里承发典吏也见过那马快…”陈仕辅哼一声道,“那得是他还有命,宿松县衙被流寇杀绝了才好,一了百了,死无对证!咱们走!” 第一百二十九章 往生 天幕低垂,不时有雪花飘落,桐城南郊的荒地立起百余个新坟,旷野上回荡着招魂铃声,许多纸钱在空中随风飞舞。数十名百姓正在往两个大坑中填土,那里面埋的都是流寇或厮养,要是按大家想的,让他们暴尸荒野是最好的,可这里离城里太近,谁也不敢任他们腐烂,不得不费力的 让他们入土为安。在靠近五印寺的地方,整齐的摆放着一排排尸体,都是城外被杀的百姓,许多人在附近走动,辨认其中是否有自家的亲友,不断有人确认,在那边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 哭声,心情已经平复的,便找来门板之类,将尸首运往各乡安埋。 庞雨站在桐溪河畔,看着一群百姓用带绳套的竹竿在拖河中遗留的尸体,很多尸体胀鼓鼓的,皮肤泡得发白,已经开始腐烂。 庞雨要求社兵一定要把河中尸体深埋,严防出现疫情,今日又特意派了一些步快离城,查看官道沿途损失情况,更繁重的善后任务还未开始。身后传来何仙崖的声音,“班头,壮班阵亡七十三人,小队长死了五个,中队长死了一个,失踪二十一人,含小队长两人,受伤三十三人,重伤的三人,重伤的三个怕也是 活不成,最多还拖得两三日。” “那些家眷如何了?”“各家都甚为悲痛,大部分把尸首运回乡了,有十多户还未走,要县衙给抚恤银子。其他那些未死伤的,各家里都在劝他们回乡,特别是家远的,此次未受流寇波及,村中 就只有参加壮丁的死了,他们都说当这个差不划算,已有十多个壮丁提出要走。” “是有些不划算。”庞雨埋头看看地面,俯身拾起脚下一片红布,上面有一个壮字,应是夜袭时某个壮丁遗失在河边的,拿在手中轻轻的摩挲着。 何仙崖不知说什么,只得站在旁边候着。 “快班呢?” “快班阵亡十九人,其中马快六人,失踪三人,受伤十二人,含重伤一人,另有派往南边的马快尚未回来,衙中目前只有三名马快可用。” “三名马快是否都派出了?” “都出去了,杨大人派了一人赴安庆府送去守城的申详,另外两人一个去了潜山县界,一个去了庐江,去庐江的人方才已经回来了。” “北面是否还有后续流寇?” “倒是没有发现,只是庐江县城…” “庐江县城如何了?” “城内房屋尽毁,百姓十不存一,街巷中许多尸身无人收埋,城中开始有尸臭,投井而死的女子太多,所有水井堵得投不下去桶,他出城一里才寻到一处水井喝水。” 何仙崖抬眼瞄了一眼,庞雨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的应道,“有点惨。” 何仙崖正要接话,却听庞雨又道,“若是都不当壮丁,都想着避开,最后便是如此结局,到头来不知划算不划算。” “班头说的是,即便是离城远的,此次能得保全,下次未必能够。” 庞雨站起身,把那快红布揣入怀中又问道,“城内百姓死伤多少?” “社兵那边阵亡五十余,城内受流箭、火灾死伤百姓有三百三十余,还未把全城计齐,里面也包括被百姓打死的两名西人…”庞雨摆摆手,何仙崖便停了下来,他眼睛红肿,庞雨让他负责统计战损。这工作十分复杂,庞雨没有催他,何仙崖感觉也十分疲惫,但很少能入睡,所以把时间都用在统 计上,大致的数据已经有了,流寇那边死了多少人,他却还未统计完。 庞雨停顿片刻道,“听孙先生说,流寇的耳朵能算军功,你再去吩咐一次,割了耳朵再埋。” 何仙崖低声答应,微微一辑便退了开去。 庞雨往五印寺看去,那里一片新坟,其中有一个女子的身影,她独自站在初春的寒风中,背影显得孤寂又落寞。 犹豫片刻后,庞雨迈步向那里走去,步伐走得很慢,用了很长时间才来到那女子身后。 周月如身上的衣服肮脏破烂,头发乱糟糟的,发髻完全散乱,她也没有整理。周拥田的墓前摆了些三牲、响糖、水果,数量都不多,就这一点也要三四两银子,因为这两日下葬的太多,城中没有货源补充,所有东西都在涨价,三家棺材铺的存货已 经一扫而空,开城门后好些人忙着去龙眠山砍伐木头,卖给那几家棺材铺,做一副出来就卖一副,仍是供不应求。 坟前也没有石头墓碑,周月如用木板做了一块,自己写了周拥田的名字,先把地方标记起来。 “我已找了一个石匠,他午后就先给你爹做墓碑。” 周月如轻轻嗯了一声,既未道谢也未拒绝。 庞雨咳嗽一声后小声道,“当日夜袭,你家那老帮佣睡着了,你爹醒来独自出门,与街坊起了争执打斗起来…都是流寇害的。”周月如肩膀微微抽动着,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当日躲避流寇之后,她便往西入了山,与一些同样逃入山中的人一起,在那些大户山中别业里抢夺了食物,随后往山的深 处走,每日都有人出山打探,一直躲到流寇离开,他们才下了龙眠山。 路上得知桐城守住了,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当她满怀欣喜的回到家中,便见到了周拥田的尸身,却不是死于流寇之手。 庞雨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他心中其实从来没怀疑过周拥田,周家生计在此,周月如拿着三两的月银,在此时也是高收入,没有丝毫理由去帮助流寇。至于老乡情谊那些,在利益面前自然也没有什么分量。所以那里老同意周拥田运送物资,周拥田还干得十分卖力。里老只是不让他上城墙,也不许他晚上出门,实际也是 让他避开嫌疑。当日周拥田晚上出门,与那张代文说了一番话之后突然动手,在场的街坊和社兵上百人,大多都有参与围殴,庞雨根本没办法抓凶手。此时百姓憎恨流寇的社会氛围,也不允许他为一个西人主持公道。甚至连张代文也没法抓,因为他被周拥田吓跑了,根本没参加围殴,又是周拥田先动手,任何条款都套不到张代文身上去,周拥田的命案 只能这样不了了之。 两人默默站在坟前,周围招魂的摇铃声连绵不绝,不时有纸钱在面前飘过。 过了良久,周月如终于轻轻道,“听人说,他是怕我深夜回家进不得屋,想在门口等我。” 庞雨知道她此时不是需要聊天,只是需要一个听众,便默默的没有出声。“往年在陕西时,他便爱与人争斗。后来亲戚说陕西生意不好做,跟着到了南边了,他仍是那脾气,动辄与人争执,本是外乡人,如此跟邻里便一直不睦。”周月如停顿片 刻道,“但总不该得如此下场,他还帮着城上运了两日石头” 周月如说到此处摇摇头,一时泪如雨下,却还是没有大声哭出来。 庞雨叹口气,伸手在她肩膀轻轻拍了两下。背后一阵铃响,只听一个声音道,“这位姑娘,人死不能复生,世人皆苦,离世行去万千条路,走对了却是大福报。往生之路上需有人指点,小道传承本宗不传之秘,专为下世之时指点此去之路,无论往生天界还是初见冥司,万千条中有一条路,你这亲戚若走对了,便是玉皇天尊来接引,往后是住在了天界,脱离轮回之苦。只是超度极耗 法力,所费银钱也要多些,不过为人子女的.” 庞雨回头一看,竟然是汪仁,他拿出原本那套行头,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汪仁一见回头的是庞雨,连忙收口要走,但随即又转回来道,“为人子女的,尽心便是了,这位姑娘一看便是面慈心善的人,你亲友必定也是累足了福报,原本便是要往天 界去的,无需超度了,小道还有事,姑娘请节哀。”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庞雨说道,“等等。” 汪仁噗通跪下求饶道,“班头饶过,小道是看城中超度太多,僧道都忙不过来,小道不收钱的。” “那好,你便免费做些法事,把那些无人认领的都超度一下。” “这” “做大一点,让大伙都看见,要买些什么,请刘掌柜先垫着。” 汪仁愁眉苦脸的应了,耷拉着脑袋往城中去找刘掌柜,那副道骨仙风也不翼而飞。 这么一打岔,周月如也不再哭泣。 过了片刻她开口道,“孙田秀如何了?” “我今日才把城中事务办完,等河中尸体捞尽,便去南塘里看她,你要不要同去。” 周月如转头看着庞雨,“总是把事办完才想起这姑娘,你并不真的把她放在心上。” 庞雨埋头听着,也没有反驳。 她说罢转过头去,“你去吧,我不敢去。若是…无论好与不好,都不要跟我说了,反正日后离桐城远了,左右见不到,奴家权当她还在那里活着。” 庞雨轻轻道,“周姑娘你是看了那布告,堂尊也不是非要赶西人走,只是安抚城中民情。” “布告上写得明白,堂尊要西人一月内自行离去。” “堂尊是担忧主客相疑,日后无论害了谁的性命都不好,所以发了那布告,但只要有可靠之人作保,也能留下。”庞雨看向周月如道,“我可以去县衙作保,你不必走的。” “留下作甚,跟那些打死我爹的人继续做街坊么。” 庞雨轻轻叹口气,“我可给你另寻一处住所。” “不了,终归也是一个地方,来来去去都碰到。”周月如迎上庞雨的目光,“就剩我一人罢了,等到出了七,哪里清净便往哪里去。” 此时庞丁从河边过来道,“少爷,尸体都捞尽了,那边那坑也挖好了,王秀才说请你去看看够不够深,石灰要怎么铺。” 庞雨点点头,对周月如低声道,“周姑娘节哀。” 说罢便匆匆去了,河中捞起的尸体甚多,一个坑还埋不完,总共挖了三个大坑,尸体上铺上石灰深埋。 等到开始填土的时候,庞雨跟王文耀告个罪,带着庞丁往南塘里赶去,两人都骑着马,这两匹马还是从杨尔铭的马夫那里借的,庞雨自己配的坐骑早就给了马快。 沿途满目疮痍,村村都是断壁残垣,庞雨虽然已经从派出的快手那里得知大致情形,但亲眼所见仍是触目惊心。 天空中飘着零落的雪花,阴沉的天空下万物萧索。庞雨越接近南塘里,心情也越沉重。 终于到了孙家的村子,在村外便看得有人在招魂烧纸,庞雨下了马,从村中缓缓走过,往日拦路的土狗也不见踪迹,村中处处断壁残垣。 到了孙家的院门外,门页大开着,门扉上有一束野花,已经有些干枯,仍在风中轻轻摆动,庞雨小心的走入院中。 孙家破烂的草屋已经化为灰烬,土墙胚被大火烧得焦黑,角落的草树也被付之一炬。 庞雨慢慢接近那堆烧毁的废墟,焦黑的房梁之下,压着一只伸出的小手,手中还握着烧得剩一半的鞋子,鞋头上一个大大的福字。 …… 两日后,几人站在三座坟茔之前,其他一些拜祭的同村乡亲陆续离开。 坟前摆着刀头、响糖,一堆灰烬中仍有残存的纸钱在燃烧。 虽是初春时节,空中却雪花飞舞,寒风吹来,坟头招魂的纸串微微飘动,黑色的纸灰随风四散。 三座坟冢其中两座是孙田秀的父母的,最右边是孙田秀的,墓碑上只刻着“孙田秀”三个字。 庞雨找人给三座坟都做了墓碑,这在农村也是一大笔钱。 他的叔叔带着孙田秀的两个弟弟,要给庞雨磕头,两个弟弟都埋着头,神情有些呆滞。 庞雨摆摆手,看看他道,“这两个小的,若是你们族中不便,可以交给我。” “族长已说了,还是族中养着,就不劳烦庞公爷了。” 庞雨嗯了一声道,“有麻烦就来城中找我,你们一会先回吧,我还要留片刻。” 他叔默默点头,带着两个小孩给庞雨跪下,连着磕了三个头,起身后先往村中去了。 坟前只剩下庞雨和庞丁两人。 庞丁看着那坟头问道,“少爷你为啥只写她名字。” “我想不出来写其他什么。” 庞丁偷看庞雨两眼,低声劝道,“小姑娘遇到少爷你这个好人,至少活着的时候保住了家,应是欣喜的,只能怪流寇。” “你真觉得少爷是好人?” 庞丁犹豫了一下道,“那得看跟谁比了。要是大德高僧是好人,少爷肯定做不成,要是跟流寇比,那少爷做得成。” 庞雨失笑道,“少爷我就那么不受待见,只比流寇好一点,说来说去还是个坏人。” “黄文鼎、汪国华、刘秀才、方乡官、还有流寇,肯定觉得你是坏人,刘婶没准也那么想,但孙田秀肯定觉得少爷是好人。”“孙田秀吗?我只见过她四次,帮她拿回了田,给了她一点银子,应付了里长册书,原以为就救了这一家子,但孙家终归还是家破人亡。我给她帮助的价值,远远少于我和其他人的任何一项交易。”庞雨看着那方小小的坟茔,“所以周月如说得对,我并未真的把孙田秀放在心上。因为她对我来说,缺少实际的价值,但她给予的,却又最有价 值。” “少爷说的我听不懂。”“因为那些人是交易,她是真诚的回报”庞雨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衙中同僚、壮班快班、上官、百顺堂帮佣、街坊,恐怕没几个觉得少爷我是好人,甚至咱爹也未必那么 觉得,他知道百顺堂是我开的之后,已经很久不与我说话了,周月如也不一定把我看成好人,恐怕真的只有孙田秀了。”“少爷,好人是做给自己的,是做给老天爷看的,要是做给人看的吧…人太多了,从来有人说好有人说坏,没大家都说好的。老天爷只有一个,还是做给老天爷看更适宜些 。” 庞雨听了转头看看庞丁,突然哈哈笑了两声,直笑得弯下了腰,庞丁被他笑得心中奇怪。 庞雨笑完起来,眼角有一些湿润。 他擦擦眼角后拉过庞丁,庞雨把着他的肩膀看着远方,“好人有很多种,少爷做得成好人。” 庞丁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两人默默上了官道往桐城走去。雪花纷纷扬扬飘落而下,层层叠叠覆盖了大地的伤痕。官道上深深的车辙印向着远方无尽的延伸,阴沉的天空中,雪越发的大,呼啸的北风卷动着雪花,天地间一片苍茫 。 庞雨把着庞丁的肩膀,主仆二人的身影在官道上慢慢远去,渐渐消失在漫天飞舞的风雪中。 ……第一卷完 第一百三十章 大山 崇祯八年二月十五日,苍茫起伏的大别山,看不到尽头的队伍在河谷边的大道上行进,从天空俯瞰下去,虽是前后数万人的大军,但在周遭雄伟山势的对照之下,仍然只 像一条细长的蚯蚓。 队伍中段并列着红黄两面大旗,大旗之下革里眼眯着细眼,不停扫视着周围地形。 “这山有甚看头。”旁边的张献忠在马上轻轻摇晃着上身,“只是躲官兵的去处。” 革里眼嘿嘿一笑,“扫地王在后,官兵来了也是先打他扫地王,咱老子躲啥官兵。” 张献忠瞥他一眼道,“那看山作甚。”“去年间,额去这霍山一趟,去英山一趟,来回五百多里地,这是第二次去霍山。这片大山,出北边是河南,出东边是六安、庐州,往西是湖广,往南是安庆。”革里眼望着前方河湾,“咱老子觉着吧,但凡有官兵追来,咱们就往这山里钻,山中就这么沿河的几条道,寻个险要地界守着,就是大小曹来了也不怕,出山往哪里都走得,任谁也 堵不住那许多出山口。” 张献忠点点头道,“说得有理,便是选这道,官兵追不得。” “要不然,便占了这数百里的大山,也是进退自如。”革里眼说完偏头看着张献忠,“老八要不要结伙,日后就在这英霍山中落个草。” “咱老子人多,山中定饿死。你想的,出山抢便是,几个州县供得几时。” 革里眼凑近些劝道,“要是落草,便不是又烧又杀,总是三个布政司轮番抢粮,四方州县加起来,厮养几万人必是够的。” 张献忠仍是不为所动,“平地好,不躲兵便不进山。” 革里眼听了知道说不动张献忠,换个话题问道,“那咱们出山又往何处去。” “回陕西。” “洪承畴在陕西,不是好去处,河南岂不更好,可是还怕石桥碑算的那一卦?”“不留河南,石桥碑那庙里的神不灵,算不准,老子把他神像都剐了。”张献忠转头看看后边队列道,“自家算得准,咱挖了皇帝祖坟,官兵都往东向凤阳去,咱老子往西。 ”“有理,你们烧了皇陵,老子帮着烧了皇觉寺,狗皇帝要帮咱们杀好多狗官,还得逼着各路官军追着咱们。”革里眼很快决定道,“那老贺也先跟你回陕西,路上若是碰到闯 将一伙,咱们跟他合营否。” “闯将的营,不合。” 革里眼嘿嘿的笑了两声,“老贺知道你二人在凤阳争奏乐太监,便先问个明白。” “争驴球子太监,奏乐的养来作甚。”张献忠面无表情,“闯将算何班辈,他想要,咱老子偏就砍了。”革里眼附和道,“高闯王在,合营无妨。闯将心气高,此次打凤阳他出了谋划,说话间便当了自己是大老爷,我等起事时,他又算得甚,敢开口问咱们要物件。若是我老贺 ,照样不给他。但还是老八你狠,直接便砍了。”张献忠听到革里眼的话,眼睛眯起冷冷哼了一声。他在凤阳皇陵抢了一队奏乐的小太监,各家都图个稀罕,来看过乐班表演,其他人看便看了,李自成却暗示想要。张献 忠也不说不给,直接便砍了。两伙人就此分营,李自成回了河南,张献忠便与革里眼、扫地王一起往南。 “他便是要往南,这官道也走不得那许多人,仍有个先后…”张献忠话未说完,前面突然一阵喧哗,两人在马镫上站起,前方队列有一段断开,前后人马争先恐后的逃窜,右侧山上有一些人影晃动,山上不断有石块滚落而下,几辆 牛车行驶缓慢,仍在石块跌落的范围之内。 … 小娃子坐在牛车,仰望着右侧的山腰,那里几个人影正在一起用力,将一块石头推出原来的位置,翻滚着朝山下砸来。这已是今日第三次,前锋的流寇照例烧毁了沿途村落,但山民比平地上的百姓报复心重得多,很多山民逃上山之后便寻到官道上方,不断用石头袭击行进中的流寇大军。 (注1)小娃子的精神恢复得很好,攻破黄梅之后他们在城中驻扎,扫地王则扫荡了宿松,并在宿松遭遇了一股官兵。这股官兵是张国维从江南调来救援安庆的的,领兵的是吴淞 指挥张其威,他们匆匆而来,反而流寇以逸待劳,结果官兵在福昌岭被轻松击败,张其威阵亡。随后扫地王又与从安庆赶来的潘可大交战,原本历史上他在桐城郊外战败,连马都被射死了,靠着一个忠心部下让出的马才逃脱回到桐城。现在虽然不在桐城作战,但实 力并无变化,潘可大就那几百号人,自然寡不敌众,败回了安庆,官兵在安庆府的抵抗就此烟消云散。因为等待扫地王,张献忠和革里眼多留了几日,这几日让小娃子恢复了元气,手臂上的红肿渐渐消了,脚踝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也能下地慢慢行走了,只是不能跑动,行 军时还是只能坐在牛车上,老头驾车的时候,小娃子就留意山上的动静,判断飞石的威胁。 “爷,前面有石头来了!” 赶车的老头奋力拉住牛绳,拉车的黄牛哞的一声歪着头停下,一片飞石在山坡上弹跳而下,沿途带起无数碎石烟尘,发出轰轰的震响,如同一条呼啸扑来的黄龙。黄龙飞快的接近山道,随着一声巨响,他们前方数丈外的一辆驴车瞬间被黄龙吞没,烟尘腾空而起,最大的那块大石刚好击中车架,坚固的木车架如同纸糊的一般破裂成 碎块,连同那驴子一起翻滚入道旁的河道中。 纷飞的小石子如雨点般落下,小娃子单脚跳下牛车,一把拉住那吓呆的老头,拼命的钻入了牛车车架之下。 车架上嘭嘭一阵乱响,那牛叫了几声,脚步往左移动了几步。 小娃子头皮发麻,从大山山腰飞下的石块比城墙上的威力大多了,半个拳头大的石块就能要人命。 声音稍息之后,小娃子顾不得脚还未恢复,赶紧钻出牛车底,拉着那老头就要往前跑。 那老头却突然挣脱,又回去拉那牛车。 “走!不要牛车了!” 老头一边拉一边急道,“后生你先走,车架丢不得,丢了管队老爷要杀头!” 那牛此时受了惊吓,怎么拉都不动。 小娃子抬头一看,山上又有石块滚下,虽然没有先前那么声势惊人,但砸到也是活不成的,前后的流寇都惊叫着逃窜。 这次的石块稍轻,在斜坡上不停蹦跳着,每一次跟山体的碰撞都会让它的方向略有改变,小娃子根本无从判断这块石头会落在哪里。 “后生你先走!”老头一边奋力拉牛,一边喊道,“老儿把牛车拉出来,你才有坐的。” 小娃子扭头就要走,刚跑了两步又停下,他反身看了那老头两眼,又抬头看看滚落的大石,脸色变幻片刻后,一瘸一拐的跑回牛车旁,帮着老头一起拉那牛。 轰隆隆的滚石声中,小娃子不再看山上的势头,只顾埋头拉绳,那牛终于动了,牛车缓缓向前。 又一声巨响,刚才落下的巨石落在牛车后的官道上,将路面砸出一个深坑。 两人奋力赶着牛车,一边清理路上挡着车轮的石块,总算安全通过了那段危险路段。 小娃子脚踝又在生痛,他瘫在地上,老头过来扶起他。“咱们做头口营生的,畜生和车架便是命,丢不得。”老头苍老而黝黑的脸上满是汗珠,他把小娃子扶上牛车后,看着小娃子的脸叹口气道,“你这后生,日后也不是做头口 营生的,以后遇着这,你便要先跑。” 小娃子喘着气道,“不想先跑,我哥让我先跑,他便留在桐城了。他叫我杀光桐城,我也没杀成。” 老头听了摇摇头,闷声去了赶牛。 小娃子缓缓仰躺在车架上,看着天空轻轻道,“桐城,下次总要杀光的。” ……注1:《明史》:安庆山民桀石以投贼,贼多死。 第一百三十一章 问官 桐城向阳门,庞雨站立在城楼处,用手摸着一块烧黑的城砖。 墙外的紫来街已经烧成一片废墟,有许多百姓在其中翻找着,看看还能找到什么能用的东西。 一些稀稀落落的农民在街边贩卖农作物,桐城周边二十里内的村落几乎都被破坏,这些农民大多都是来自二十里之外。 官道的情况比庞雨想象的要好,因为流寇进军速度很快,除了几处流寇扎营地之外,大部分官道周边破坏不严重。 庐江和安庆方向,往日车马喧嚣的官道上行商绝途,除了传信的官差和少量农民,几乎没有行人。城门下有两个粥棚,是县衙开设的,城中的部分士绅捐助了一些粮食。城中避寇的百姓在陆续回家,但有很大一部分很快又返回县城,因为村落大多被烧毁,他们回乡无 食无住,连生存都无法维持,只能又返回县城暂时安顿。 “阮劲你此去,路上不要急着赶路,在官道沿途和城镇周围都要仔细打听,这几项我需要你多下些功夫。” 阮劲头上缠着绷带,脸色有些憔悴。当日夜袭的时候,他也游过了桐溪水,黑暗中往西入了山,等到流寇退去才返回城内。他回城的时候穿着一套农民的衣服,上面还有血迹,头上则有一处刀伤。他向庞雨汇报的是,衣服是从山上三清观里找到的,详情如何,庞雨并未细问,阮劲能活着回来 ,他已经很高兴。 阮劲拱手道,“班头请吩咐。”“第一,流寇每处宿营地之间的距离;第二,观察营地设置,有无壕沟,有无营墙,各营地之间间距,宿营地周围破坏范围,你要亲眼看到,记录好距离;第三,州县城池,流寇攻城所用器械,是否与桐城相同,在每个城池停留时间、周边破坏范围、攻城手段、伤亡人数。第四,沿途重要桥梁要记录,标明是石桥还是木桥;第五,流寇前 锋到达时间,比其大队早多久;第六,各股流寇名号…” “这,班头,属下怕记不了这许多要点,属下不识字。” 庞雨点头道,“给你随行一个书办,从户房借的,你记不清的,都可问他,需要记录的便让他记下,多看多记。” 阮劲一听是户房借的,微微错愕了一下,以往户房的书办在衙门中都是趾高气扬,何时会给他们这些快手当差。 “原本这是马快的活计,但眼下城中无马快可用,只有让你跑这一趟。总之跟流寇相关的一切,你都要记下,不厌其烦,不厌其详。” 阮劲迟疑片刻后问道,“只要是班头安排的事,属下原本就该办好。属下是走到南直隶边界,还是要往河南走?” “只到南直隶边界,舒城、庐州 、寿州、凤阳必须走到。” “属下明白了,但这只是北边,南边的州县是否回来还要去?” 庞雨摇摇头,“若是江帆回来,我便安排他做此事,若是他没回来…我就自己去。”两人沉默了一会,此次快班损失惨重,特备是马快,衙门里面只剩三人可用,官道几处铺舍里的递夫早早就跑光了,连往安庆送信也不得不用马快,三个人已经尽数派出 ,衙门里面一个马快也没有。这次阮劲往北打探,还是借的周县丞的配马。 阮劲抬眼看看庞雨问道,“那书办不知何时能走?” 庞雨往北边看了一眼,见到唐为民正从东作门方向过来,转头对阮劲道:“两日内应当可以,此去费时不短,你先安顿好家中。”阮劲答应一声要离去,庞雨又叫住他道,“流寇离去不久,尚不知会否返回,你此去首要保证自己安全,若是城池不开启,不要住在路边客栈,离官道远一些住宿,给些银 子住农户家中也可,晚上警醒些。” 阮劲躬身道,“属下理会得,谢过班头。” 待阮劲离去后,庞雨往北走去,迎接走来的唐为民。 两人碰头之后,唐为民脸有忧色,挥手让背后跟着的一个书手离开,站到墙垛前道,“孙先生今日与我说,此次守城时各仓颗粒无存,堂尊极为震怒,恐怕…” 唐为民说到此处,往前后看了无人之后压低声音,“恐怕要借着守城叙功的时机,也要追查此事。”庞雨靠在城垛上道,“今时不同往日,以前仓中无粮便无粮,要不了人命。如今流寇肆虐,一旦有警之时,数天便能围城。周遭逃难的百姓一来,城中人口数倍与平日,衙 门要随时有备,这次是围得短,若是围个十天半月的,城中粮店支撑不住,无粮就无城了。”唐为民皱着眉道,“谁能料到流寇果真要来,还是庞小弟你说得准,但如今不缺也缺了,城外粥棚用的士绅捐的,眼下这样子,不知要开多久粥棚,等到吃完的时候,堂尊 必定更加震怒。” “眼下先想法调些粮食来,解了堂尊的燃眉之急,然后才说几个仓中无粮的事情。” “此事倒不难,唐某昨日派了皂隶去枞阳,码头的粮商那里有些存粮,明日便派人去买些,只是银库中也无多少银子,购不得许多。”庞雨揉揉额头道,“我与王文耀和姚棐孙说说,让他们出面再找士绅捐助一些,但唐大人你是管钱粮的,捐助非是长久之法,钱粮终究还是要从衙门中出。此次守城时无粮 ,堂尊震怒也是情理之中,总要有些人受着,但必定不是唐大人,谁看着仓库,便是谁。”唐为民舒一口气,桐城毕竟是守住了,仓库无粮也并非是从他这里开始,他估计杨尔铭动自己的可能也不大,听了庞雨如此说更加放心,看着城外淡淡道,“粮食没了,仓 子责无旁贷,银库空了,库子难辞其咎。” “兄弟我也是如此想的,之前的仓储便不说了,春节之前收了一次本色,补了进预备仓还不足一月,库存便不翼而飞,况且在下已经提前告知过他,当时已有流寇警讯。” 唐为民冷冷道,“有人既如此不识抬举,唐某也留不得他。”两人谈话间,已经定了几个仓子的命运。几个仓库无粮的事情,一贯便是如此,在衙门中并非什么新鲜事,但遇到流寇入侵的大事,没人出来背锅是不可能的,唐为民要 自保,自然就只能拿仓子开刀。 “那明日便请庞小弟带几个快手,与唐某一起再去巡查预备仓和常平仓。” 庞雨拱手道,“听唐大人调派。” 唐为民心中有事,匆匆跟庞雨拱手道别,庞雨在城楼上多站了片刻,城外满目疮痍,要想恢复到战前的繁华,不知要多少年之后了。转身下了城楼,庞丁已经等在城梯处,他过来低声道,“少爷,方才庄朝正来说话,壮班共有三十四人要离开,战死的那些,衙门里拿不出银子,有几家的家眷在叶家老宅 外边闹事。” 庞雨点点头,没有任何迟疑的道,“知道了,要离开的把月银结算给他们,毕竟帮着守了桐城,也是他们应得的。” “可衙门中没有银子…”“让刘掌柜调些银子,先结算给他们,战死的那些,给抚恤银子也是应当的,只是…应该衙门给付,这笔银钱不少,咱们有银子,但不便出面给,我再想想如何办,先把那 些家眷安顿好,还有何事?” “阮大铖的马车入城了,他请你去他宅中见面。” 庞雨没有多说,直接往阮大铖在城内的宅院走去,很快到了门前,那些家仆这次参与守城,都认得庞雨,直接领了他去书房。 阮大铖面色红润,见到庞雨哈哈一笑,大步走过来道,“老夫便说,有庞班头这等壮士在,桐城一定能守住,果不其然,庞班头主理城防,当是守城首功。” 庞雨拱手见礼,笑笑摇头道,“托阮先生的福,侥幸守住了,但损失也颇为惨重,有些愧对桐城乡亲。” “庞小友不可妄自菲薄嘛。” 阮大铖两人分主客坐了,等到家仆上了茶水,书房中只剩下两人。 阮大铖正想问报功文书的事情,还在组织措辞的时候,岂知庞雨却先开口了。 “在下想请教阮先生一事。” 阮大铖耐心的道,“庞小友但说无妨,只要老夫知道的,必定言无不尽。”“在下想当官,究竟是文官好还是武官好,各有什么路子?” 第一百三十二章 市场 阮大铖没想到庞雨问得如此直接,虽然他一直结交庞雨,但心目中只是把庞雨当做一个皂隶,班头也是衙役,倒没想过庞雨还有这么高远的追求。 “这…待老夫想想。”阮大铖摸着胡子思索片刻后问道,“庞小友可是役籍?” 庞雨摇头道,“小人家中是民籍,这衙役是投充的。” “那便好一些,若是役籍的话,便不用想文官了,既是投充的,朝廷倒无明文。” 阮大铖站起来在书房中走动,一直埋头看着地面,看样子庞雨的官途颇有些费精力,需要靠走动来增加能量。 庞雨也不催他,自顾自的端起茶来喝,过了好一会,阮大铖才停下走动,又坐回了原位。“庞小友方才问的是文官还是武官,我大明以文制武,如此便是文贵武贱。自熹宗时候建奴起于辽东,武人渐有跋扈之态,但总归朝廷体制在此,不过一时之势罢了,待建 奴流寇剿灭,仍会回归旧态。” 阮大铖停顿一下又道,“地方上县州府,再上面分守道、布政司,再有管兵的总督、巡抚、兵备道,凡封疆一方者,皆为文官,庞小友要上官途,还是要文官的好。” 庞雨点头道,“但州县府至布政司,都是不管兵的。”“便是如此,但管兵的都要熬不少年份,说得便远了。原本衙役是不能科举,但庞小友原本不是役籍,只是投充过,应是可以的。庞小友若是当文官,便要一路从童生、秀才、举人、进士考将上去,总督不论,巡抚的正职皆是都察院佥都御使,非进士当不得,就算是兵备道,若非京官出任,便要在地方历任知县、知府、布政司参政,这些 年头不会少于十年,前面还要科举那些年头,好在庞小友年华正盛,倒不怕年头久些。” 庞雨皱着眉问道,“便没什么捷径?” 阮大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道,“庞小友不可作如此想,职官乃朝廷重器,科举方为正途,庞小友天份聪慧,按着科举一路考上去,才能让他人心服。”庞雨瞟了阮大铖一眼,他知道阮大铖是二甲进士出身,平日说话间是颇以为傲的,常拿这点来嘲讽复社那些士子,科举是他晋升的正途,自然把这点看得特别重,受不得 别人问科举的捷径。但庞雨哪有闲情去看那些八股文,以明代连刑罚都能代板的作风,说没有捷径庞雨是不信的。 “阮先生自幼饱学,小人不能与先生比,只是要谋一个出身方便为朝廷效力罢了。” 阮大铖听他如此说,缓缓口气道,“文官嘛也有一个捷径,便是捐纳一个国子监的监生。” “监生?”“监生,南京便有国子监,原本太祖设国子监,是为国纳才之意,监生要考核之后拨历,在各衙门历事办差之后在户部铨选为官,如此政务精通,可为国之栋梁。然则自成化之后,历年监生累计,官职不足安置,户部度支入不敷出,国子监所费不少,便开捐纳之例,如此一发不可收拾。如今的复社之中,捐纳监生者为数不少,这些人…这些 人,罢了,老夫不说他们。”庞雨听国子监几个字,感觉国字头的都是很高大上的,以前大约听过,应该是明代的最高学府,里面应该都是才子,现在听起来交钱都能上,但不管怎样,总是一个身份 。 “那在下能否捐一个国子监监生,不知所费几何?”“这之中要分廪膳生、增广生、附学生、青衣寄学、廪膳降增生、廪膳停廪生、生员行止有亏者、民间俊秀等类,捐纳的价格都是不同的。”阮大铖清清嗓子看看庞雨道,“ 庞小友未入县学,只能按民间俊秀子弟捐纳,是最贵的。”“民间俊秀子弟?”庞雨诧异的摸摸下巴,感觉这个名称倒符合他的绝世容貌,但阮大铖的神态语气都在告诉他,这个民间俊秀子弟不是什么好词,不然为什么最贵,比德 行有亏的生员还贵。稍稍消化一下阮大铖话中的信息,庞雨大概明白,民间俊秀子弟就是什么书都没读的人,朝廷想收这些土豪的钱,但觉得直接写出来有辱朝廷颜面,于是某个有才的户部 吏员想出这么一个词糊弄百姓,听在读书人耳中,却更像讽刺。 庞雨也不管那些,直接对阮大铖问道,“敢问先生,民间俊秀子弟要多少银子?” “三百五十两,倒也不算多。”阮大铖随口说道,他知道庞雨肯定出得起,但对于此时大部分百姓而言,三百五十两仍是天文数字。 庞雨听了也放心,他原本以为要几千两,“那这监生便能做官了?”“不能直接做官,只是遥授品级得个出身,再捐也是要候十年的,不过嘛,那是以前了。”阮大铖说罢摇摇头,一副痛惜的模样,“最先只是捐纳听免,免去历事及坐监听选年份,之后更至直接捐官。至熹宗之时,国家艰危日甚,捐官之例大开,今上即位之后,吏部奏请监生加纳实授事宜,上至各府通判、运判、正副提举皆可捐纳,甚或捐 过的若是嫌官小,还可以再捐。” 庞雨惊讶的问道,“各府的佐贰官都是六品,这六品官要多少银子?”“庞小友你听老夫与你细说,你捐了监生三百五十两,便可按吏部加纳事例,立刻去加纳通判、运判、提举,监生是一千五百两,何处的官还可以你自己选,选定再加纳。 ”庞雨目瞪口呆,连官位都可以选定,这已经是完全市场化了。一千五百两就不是普通家庭能给得起了,但这个价格也说明,当官之后是绝对能赚回来的,否则没有人会去 ,因为这是完全市场化的,若是没人去,朝廷就收不到钱。只听阮大铖又补充道,“但这只是明面上的,吏部这事例之中私心颇重,其未分何处官职,你想苏松富庶之地的佐贰官,与那云贵的佐贰官比起来,不可以道里计,同样一 千五百两为何给你,那便是吏部周旋之地。加纳的官职之中,甚或连两淮盐运司也在其中,这个运司嘛,一千五百两之外,没有五千两的打点请托,是想也休想的。”阮大铖一番话说话,也是口干舌燥,但他不好端茶喝水,因为此时端茶都表示说累了,是送客的意思,但他要跟庞雨说分润功劳的事情,弄了半天还在说庞雨的前途,自 然还不能送客,只能停下歇息片刻。 庞雨则还在惊讶之中,阮大铖的话,给迷蒙的前途指明了一条康庄大道,以他现在的财力,捐一个两淮运司的官职,既可远离流寇肆虐的安庆府,又可以发一笔大财。阮大铖观察庞雨片刻后开口道,“庞小友若是要走捐监为官,这事老夫可以牵线搭桥。要老夫说,捐便去最好的,即便是两淮运司,只要有空缺,老夫还是有把握的,只是 所费确实不少。”庞雨点点头,听这话的意思,他以前还是低估了阮大铖的能量。他只知道阮大铖家底殷实,以为是父辈传下来的,但今日阮大铖能这么说,则说明阮大铖经常作官场掮客 ,在其中收取中介费,这名利场中的利润,自然远远比田土所得容易得多。 “先生说的这些捐纳官职,以后可还能升迁?”“庞小友听了便知,只能捐到佐贰官,朝廷体统还是有的,正官都必是科举,每个层级上各有体制。知县至少举人,举人知县考满最多便是知府,难以再上一步,巡抚则必 是进士二甲出身,阁老要庶吉士出身。庞小友要当带兵的官,至少都是兵备道,非得进士出身。”阮大铖说完叹口气,“但今上即位后,有些也不讲了。想那刘之纶,元年才中的进士,二年遇到建奴入寇,他言说能领兵,皇上当即让他当了兵部侍郎,还有那孙元化,一 个举人竟也升了佥都御使巡抚登莱东江,最后好好一个登莱还弄出兵乱,山东生灵涂炭,果然还是才德有亏。” 庞雨听他语气萧索,自然是嫉妒那两人,同时有些幸灾乐祸,当然庞雨不相信跟进士出身有关系,不然其他进士巡抚为何拿流寇毫无办法,让流寇纵横北方奈何不得。 他思索片刻后对阮大铖道,“若是不能升迁为带兵的文官,这加纳在下便不去了,但捐个监生无妨。” 阮大铖嗯了一声,“捐监之事,庞小友可去吏房细问,他们说得更明白。” 庞雨看阮大铖有些敷衍,知道阮大铖听自己不捐官,光是捐监生的几百两银子,阮大铖便没有兴趣为他作中介了。阮大铖轻轻敲着扶手道,“要说便宜,便是武官容易。如今各地卫所废弛,能战者皆为募兵,想去便去了。这便不需考来考去徒耗时日。以庞小友孤身平定民乱,此次痛击 流寇的奇功,若是要从军,只需从张国维、王公弼处下手,应是容易的。” “但无论是如何,有个读书人的出身,总是不错的。若是没个出身,从军是武夫,若是有个身份,在下便是投笔从戎的读书人。” 阮大铖看了庞雨两眼,突然笑着指点了庞雨一下,也没说对还是不对。 阮大铖本身是个官迷,极度的迷恋权势,又在官场历练多年,对朝廷典章制度滚瓜烂熟,一说起朝廷典制来,神态比平日自信得多,庞雨问他也是问对人了。 “庞小友要是想武官升得快些,老夫那里有些同年故旧已督抚一方,只要老夫举荐,去了便升任千总游击也未必不能,只是都要去外地,不知庞小友能否离家千里。” 庞雨听阮大铖又要当中介,不由摇摇头道,“谢过先生好意,在下还是想在桐城,至少是安庆左近。” 阮大铖哦了一声,庞雨看出他神情中有些许轻视,以阮大铖的阅历,自然不会看得起那些不敢离乡的人。眼下庞雨是请教阮大铖,他觉得还是解释一下更好。“在下留在安庆,非是眷恋乡土,而是因安庆乃我南直门户,无论水陆皆是必争之地,从湖广和南直隶往来,走安庆是最便捷的道路。从此次流寇入侵看,其优势在速度和 出其不意,正面交锋则未必强悍,要破流寇,首要在要害地方阻截其流窜通路,没有通路就谈不上速度,咱们安庆便是这要害地方。”阮大铖一拍腿,“庞小友与老夫所想相合,可惜难以上达天听。安庆设军一事,老夫在怀宁略有耳闻,去年张国维刚上任,便特别留意安庆,曾上书皇上,言及安庆卫年久飞驰,军户流散殆尽,希望留饷在安庆议设一军,皇上批复说有军卫自该整顿军卫,而非另设新军,就此没了下文。若是想在安庆设军,首要是张国维发下兵额器械,此次安庆受创必重,南边数县没有城墙,定已经失陷于流寇,而庞小友夜袭流寇斩首上千,对张国维乃是雪中送炭,他必极力渲染桐城大捷,以补他失陷数县之过,此时庞小友若投军,得个武职不难,但营号分不出来,只能是安池兵备道原设营伍,分出一支给庞小友。若是想要另设营伍,且粮饷充裕,还得皇上那里同意留饷,直接由南直 隶供应。” “那请阮先生指点,如何才能跟皇上说得上话。”“最便捷的,便是通过桐城在朝的京官,由他们上疏,但是嘛,京官在地方上看着威风,在京师能实在说动皇上的,也并不多,若要有分量的话。”阮大铖摸着胡子沉吟道 ,“庞小友你得找何老先生,他虽已致仕,但朝中多的是人可以为他投递奏本。”庞雨哦了一声,阮大铖说的何老先生,就是桐城曾官至阁老的何如宠,去年还差点当了首辅,至于为何最后没去,庞雨并不了解原因,但至少说明何如宠在朝中地位很高 ,他即便退休了,说的话还是有份量的。 “张国维、何老先生那里,阮某都不宜相助。”阮大铖叹口气道,“东林一系与老夫的过节,庞小友也是听过了。”庞雨想起认识的方以智、钱秉镫、孙临这一伙复社的士子,不由开口问道,“那从复社入手又如何,我常听人言,东林复社一脉相承,他们是否能跟张国维、何老先生那里 说上话?”阮大铖大笑两声,“庞小友万勿作如此想,东林是东林,复社是复社。东林在南直隶的首领是钱谦益,复社首领是张溥,都不是好…复社近年声势惊人,不知者说复社如日中天,明眼人却说招摇未必是好事,东林中有人恐怕也是如此想的。天下便是那些名利,你多了我便少了,两派各有心思,看似一脉,根上却不是一脉。眼下若讲朝中势 力,复社还不配与东林相提并论。总之你若是要走东林的关节,万不可通过复社,否则恐适得其反。” 庞雨听阮大铖言犹未尽,但又没有要继续细说的打算,知道阮大铖也许是有顾虑,还没到跟自己无话不谈的地步。 庞雨站起道,“谢过阮先生提点,看来无论文官武官,都要往南京、苏州走一遭,届时还要叨扰先生。” 阮大铖也站起道,“老夫与庞小友一见如故,不可说叨扰二字,来了南京理所应当老夫尽地主之谊,能襄助一二之处,老夫绝不惜力。” 庞雨道谢之后告辞而去,阮大铖送他到了大门,看着庞雨匆匆远去,阮大铖神色有些复杂,这个小衙役总能给他一些不同的感觉。待庞雨的背影消失,阮大铖突然一拍脑袋,“哎,我那守城之功都未说。” 第一百三十三章 旧识 桐城县衙八字墙外人声鼎沸,密密麻麻的百姓拥挤在县衙门前,其中很多人手执守城时用的短矛,其他菜刀棍棒更是不计其数。 大门前的壮班和快班都短矛在手,前排几人拿着盾牌,防止百姓冲入大门。 “把那些流寇放出来!” “我们要打死他们。” “血债血偿!放出来!” 喧哗声传入衙中,南监门外也清晰可闻,杨尔铭从牢门中走出,庞雨的等一干人等跟在后边。杨尔铭在门房处停下,转头看着庞雨道,“大多都是受伤的流寇,其中河南口音为多,山陕口音有十余,应是老寇,其余河南者恐为胁裹,庞班头一一询问明白,老寇理当 问斩,胁裹之民似可从宽。”庞雨应道,“小人遵命,但堂尊方才所见,先前民乱羁押的乱民尚有半数在押,又关入如此多流寇,其中很多带伤,外牢小房狭小污秽,那些受伤流寇恐怕活不了多久,左 右他们手上难以动弹,可否在外处看押。” 刑房的张司吏陪同在侧,他咬牙切齿的道,“如此可恶,难道还让他们住好宅子不成,便让他们憋死牢中,方解我桐城百姓受难之气。” 此时后面牢房中传出阵阵叫喊,桐城本地羁押的部分乱民大声咒骂邻近的流寇。上次民乱时他们就被关进来,有些家中有钱的,已经打通刑房关节弄到免罪,剩下的大多是没钱的,也基本都是城中或城郊的,多有亲友被流寇杀害,收到消息的囚犯都 朝着流寇叫骂。庞雨对张司吏躬身道,“张大人息怒,在下非是可怜他们,活口有活口的用处,一是可详细了解流寇的情形,前些时日县衙向安庆申详守城大捷,活口便是人证,万一安庆 府来索要活口,到时没剩几个活的,便不是那么好交代。”张司吏在紫来桥外有一栋二层楼房,便在官道旁边,是城外繁华地段,平日里租给安庆府一个布商,在南门外还有一处客栈,这次都被一把火烧成白地。他本就是城郊人 ,不但财产损失惨重,家族中亲友死伤不少,提起流寇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把他们现在就拉出来凌迟处死。 他听了庞雨此时说的,没有再反驳,但也没同意将受伤流寇放出,竟然连杨尔铭都不等,自顾自的便回了大堂。 其他几个司吏埋着头,孙先生指指张司吏,本想喊住他,但终究没叫出口,只是偷眼看了看杨尔铭。 杨尔铭低低叹口气,并没有追究,毕竟最近人人心情都不好。衙门外边的喧哗继续着,百姓丝毫没有要散去的意思,桐城城外被杀数千人,外城全数烧毁,城里几乎人人都有损失,大家伙的愤怒无处发泄,这些活着的流寇就是最好 的目标。 杨尔铭摇摇头道,“如此情形,还是不宜另行看管。” 庞雨低声道,“那可否将那些乱民转至叶家宅院,由快班单独看管,南监便只关押流寇,这样流寇便不易逃脱。” 杨尔铭犹豫片刻,他刚刚往安庆报了大捷,安庆府一直来文询问详情,有时一天就要来两份公文,可以看得出,皮应举对此事极为看重。 从陆续收到的消息看来,此次流寇进入南直隶之后,一路势如破竹,遭到攻击的城市中,寿州、庐州、舒城、太和县、六安州、桐城防御成功,其他全部失陷。这几个防御成功的州县,虽然都归属南直隶,但属于不同巡抚的辖区,前面五个都归属凤阳巡抚,只有桐城归属于应天巡抚,同时也是斩杀流寇最多的,这对于应天巡抚 张国维就很重要。张国维的辖区中,只有安庆府孤悬江北,跟江南十府的体量相比,安庆不算什么,但遇到皇陵被烧这种破天荒的事情,皇帝的震怒可想而知,凤督杨一鹏在劫难逃,这大 家都能想到,但其他还有谁会遭殃,则要看皇帝到底愤怒到何种程度。现在流寇撤离,朝廷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南直隶很多官员都是战战兢兢。一片败绩之中,如果能弄出一个大捷来,张国维便可以脱离险境,皮应举也是同理。对杨尔铭 则更有用,他便是桐城主官,这功劳怎样都能占到。 庞雨也想从这战功里分一杯羹,报往安庆的申详仍在编写,此次是由庞雨和孙先生两人主理此事,庞雨几乎是逐字逐句反复推敲。 值此他想争取官位的时候,这份申详显得尤其重要,那些割下的耳朵和俘虏也同样重要。安庆府的确随时可能来调俘虏,此时留活口是必要的,这样可以为桐城的战绩作侧证。杨尔铭想想后点头道,“便如此做,把乱民押送去叶家老宅,快班要看守紧些,这些 人仍是人犯。” “属下马上去安排。” 杨尔铭又叹口气,带着一群司吏往八字墙外走去,百姓见杨尔铭出来,先是一阵欢呼,然后又变成了嘈杂的吵闹,要求杨尔铭让他们进去打死流寇。 庞雨没有出门去,此次组织守城之后,他在城中名望鼎盛,不但保住了桐城所有百姓,还出城杀死上千流寇,甚至连死人都救活一个,地位跟半个神仙差不了多少。 这种情况下出现在大门,引起的欢呼可能压过杨尔铭,这种风头庞雨是不敢去抢的。 在门内站了片刻,外边杨尔铭已经开始讲话,要百姓各自回家。 对面的皂隶房里听得动静,皂隶纷纷出门听杨尔铭讲话,王大壮走在最后,他一出门就跟庞雨打一个照面。 王大壮脸色一变,似乎被吓了一跳,打量庞雨两眼后,自己转身回了值房。 庞雨连理会他的心情都没有,几个月前那个难以对付的皂班班头,现在连庞雨的面都不敢见,庞雨想着想着转头看看身边的何仙崖,两人突然笑了起来。 此时庞丁的身影从值房中出来,他见庞雨就在甬道中,连忙过来道,“大人,马踏石巡检司那个弓兵叫来了,正候在你值房里。” 庞雨几人立刻转身进房,里面便站着当日见过的那名弓手,当日在城墙上有些匆忙,此时仔细打量,这弓手宽肩细腰,手臂强壮又修长,正是最适合开弓的体型。 只是从背后看过去,他的背脊有些扭曲,感觉整个人有些偏右转。 他见到庞雨连忙拱手道,“小人杨学诗,见过庞班头。” “这名字有学问,杨兄请坐。”庞雨还礼后叫人奉上茶,杨学诗听庞雨叫他杨兄,有些慌乱的站起,但神态间仍是从容,表情几乎没有变过。 “杨兄当日在城上箭无虚发,重挫流寇凶焰,此次本班头会特意向堂尊请功,定要把杨兄的大名列入申详,让天下人都看看杨兄是何等威武。” 杨学诗脸色顿时起了变化,抬起头看着庞雨,神情有些激动。 庞雨摆摆手,他反正也是随口乱说,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天下人都知道。只是拿来拉拢一下杨学诗,让后面的谈话更好进行。 “在何处学的射箭?”“小人以前在吕亭驿当驿卒,小时用过药弩,后来在驿站中捡到一把弓,大约是过路的江西武官遗失的,当时也操练不多,后来驿站…关了,我又去了巡检司,便是那时候 练得多。” 庞雨奇怪的道,“为何在巡检司还练得多些?可是抓人要用到?”他面前是一个三十左右的巡检司弓兵,此人三十左右,便是当日在城头射死那寇妇的人。后来守城的时候,庞雨将他留在东城墙,因为那个方向房屋太多,流寇有很好的 掩护,一般的弓手难以射中,据后来附近的社兵证明,此人大概射杀了五名流寇。 “不是,小人把刘懋的画像贴在草人上,方开始时是每日射上几箭解气,时日久了,每天不射一会箭便别扭。” 庞雨哦了一声,不过他不知道刘懋是谁,“那刘懋可是你的仇家?” 杨学诗一愣,摇摇头随即又点头道,“算得是。”何仙崖躬身凑过来道,“刘懋是当年上疏要求裁撤驿站的大官,皇上听他的话裁撤驿站,断了许多人的财路,驿递夫役之中又投贼者众,朝中都背后骂他。据说他气愤而死 ,尸体运到山东,没有一个车架接载,加银子也不成,愣是放了一年都没能归乡。” 庞雨没听过这人,但事迹应该都是真的,他只是不能理解,刘懋只是提出建言,下命令的是皇帝,大伙不敢对皇帝怎样,于是所有怒火都集中到了刘懋身上。 不由笑笑道,“能让各处车架如此团结,天下恐怕只有他能做到。他虽犯了天下众怒,但总归还有一用处,便是为我桐城练出一神弓手。” 何仙崖听了笑了两声,杨学诗也听到了,似乎想配合庞雨笑一下,但听到刘懋两字又笑不出来,最后只是脸皮怪异的动了动。 庞雨收了笑容道,“壮班还需人手,本班头操练的衙兵,你在城墙见过,你是否愿来当壮丁或快手。” 杨学诗犹豫了一下,庞雨摆手道,“你不必急着回复,可以回去想好了再来,我准备让你当射术赞画,负责训练那些壮丁,可给你三两银子的月银,带你打流寇。” “那在下愿去。” 庞雨点点头道,“那杨兄今日回去收拾一下,明日来叶家老宅报到。” 杨学诗站起告辞,他刚从房门离开,唐为民便走了进来。 他来到庞雨面前,庞雨看他满头的汗笑道,“不是说些下午才去对付袁仓子,唐大人这是慌个甚” 唐为民凑近过来低声道,“上次苏州的马先生,又来了,是皮知府陪着来的。” “马先生?”庞雨楞了一下,他自然记得这马先生,庞雨是计划到苏州后就是请马先生引荐,能和张国维说上话,没想到马先生先来了桐城。 “是否要我等去接他?” “非也,他已经到了城外,现在五印寺大门外,守着那几个群埋坑,他一来到就给咱们出难题。” “什么难题?”“他要咱们把埋好的流寇都翻出来,他们又改成要脑袋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战绩 桐城南郊五印寺,杨尔铭带着桐城官吏匆匆赶到。马先生和皮应举站在一个群埋坑之前,马先生站得笔挺,虽然面有忧色,但仍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虽然没有任何官职,但他能影响权力,他的地位就相当于省长秘书,连皮应举这样的知府也丝毫不敢怠慢,更不要说知县了。 杨尔铭赶路赶得满头大汗,他还是初次见马先生,从皮应举站的位置看,应当就是他身边那老者。 但皮应举是正式的上官,马先生名义上只是百姓,杨尔铭一时不知该先给谁见礼,就怕失礼得罪了任何一方。 皮应举朝着杨尔铭一招手,“锦仙来见过马先生。” 杨尔铭舒一口气,赶紧对马先生躬身道,“晚生筠连杨尔铭,见过马先生。” 马先生点点头,杨尔铭方才这个称呼也是讲究了的,因为杨尔铭是官,马先生是民,没有杨尔铭先施礼的道理,所以杨尔铭放弃官员身份,是以晚学后进自称的。 一般士子见前辈或官员,都要自称晚生末学,一旦中了进士,有些会改口称侍教生,而杨尔铭作为同进士出身,还以晚生自称,算是给足了马先生面子。 “杨大人的名声,马某在苏州也有耳闻。我朝二百余年,据老夫所知,还没有十四岁的知县,可见是圣天子在位,天降奇才于我大明。” 杨尔铭连道不敢,马先生上下打量一番杨尔铭,看起来确实对杨尔铭闻名已久,此时特意要多看一会。马先生往周围扫视一遍,一圈官吏都躬身颔首,那些什么县丞、典史、六房司吏之类的,他也不打招呼,这些人不像杨尔铭有进士出身,都是杂官小吏,日后也不可能在 官场有大的发展,虽然上次打过交道,但马先生并不记得名字,也不想花费太多时间,颔首一下算是礼节,脸色仍然十分严肃。 庞雨站在前排末尾,当马先生看到庞雨的时候,立刻微笑着招招手,庞雨赶紧来到马先生面前见礼。 马先生摸摸胡子道,“马某在安庆府看公文,此次流寇肆虐江北,杀戮之惨人神共愤,庞小友在桐城痛击流寇,马某不由拍案叫绝,特意赶来为桐城壮士贺。”庞雨忙道,“马先生不惧险途,能于此时赶来桐城,全县百姓同感敬佩,路上百姓都说,那张都堂已是神仙一般人物,又能得马先生如此了得的大才相助,必是如虎添翼。 ” 马先生哈哈大笑着谦逊了两句,周围人都陪着笑起来,这种马屁漏洞百出,但大家都爱听,气氛稍稍融洽了一些。但马先生这种不先发公文,突然到访的行为,本身就表示一种不信任,其目的不得而知,所以大家心中依然带着紧张。桐城此次虽然守城守住了,但四乡荼毒惨烈,损失 也是极为惨重,巡抚衙门真要追究,随便都能找到一堆理由,若是要针对这里其中一人,巡抚衙门动动小指头就够了,所以此时桐城官吏仍是人人自危。皮应举在旁边道,“马先生受张都堂之托,过江检视安庆,昨日方到安庆,听闻桐城大捷,不及休整便即刻赶往桐城,连公文都来不及发,先生为国操劳奔波,当为我辈官 者之楷模,还望锦仙日后不忘。” 杨尔铭立刻附和,庞雨听了也明白,皮应举是在暗示杨尔铭,马先生是来核实战果,不是皮应举非要来突然袭击,而是马先生要求的,提醒杨尔铭要小心应付。 马先生的这种突访,就是不给桐城准备时间,而且一到就要查验流寇尸体,显然是并不相信桐城的公文,需要他亲自到场核实。 一群农民已经被召集过来,正在挖开群埋坑,庞雨匆匆交代何仙崖,从南门最近的布店买了些棉布裁开,给各人准备了一条湿棉条捂住口鼻。 马先生挥手推开湿巾,此时大坑挖开,石灰和着尸体的腐臭味四处弥漫,挖坑的农夫隔得最近,有湿巾也难以抵挡,纷纷停手观望。 马先生走过去对他们道,“继续挖开,注意头颅不要挖坏了。” 杨尔铭连忙吩咐那些农夫,农夫们只得继续挖掘,里面的尸体被铺了石灰,很多肌肤已经发烂,恶臭一阵比一阵浓烈。 皮应举见马先生不用湿巾,也打算把湿巾取下,谁知刚取下来,浓臭便扑鼻而来,他犹豫了一下,实在忍受不了,又把湿巾覆在鼻上。 马先生对杨尔铭问道,“敢问杨大人,如何可知这坑中埋的是真流寇?” “这…”杨尔铭呆了一呆,转身看看孙先生,跟着的孙先生也无言以对,他哪里知道如何辨别,桐城本地人都是亲眼看到流寇死的,谁也没想到还需要证明是真流寇。杨尔铭赶紧转向庞雨,庞雨见到他眼神,连忙上前一步对马先生道,“回马先生的话,流寇与我南直面貌并无差异,区别主要在外在打扮上,他们一般穿红衣红袍,有些头 目穿他色箭衣,但最大的区别是他们的发髻。” 马先生两眼有神的看着庞雨道,“发髻有何分别?”“马先生请看。”庞雨取了湿巾,指着坑中露出的十多具尸体道,“左侧三名长壮男子,皆是成年人,他们头结三锥髻,此乃西人百姓的惯常装扮,南直隶男子不结此种,据 在下审问时观察,湖广、河南俘虏中也无此等发髻,。” 马先生仔细看去,虽然有些腐烂,但仍看得出发髻样式,果然是如此,他早年也去过山陕一带,此时听了提醒回忆起来,立刻点点头。 “大人再看中间那趴着的一具,此人身体瘦削,乃是一孩儿军,其发髻为短发髻,同样为西人少年人多用,其他地方甚为少见。” 马先生连连点头,三处群埋坑,他是随便点的一处挖开,桐城县衙无法作弊,庞雨方才的解说也十分合理。杨尔铭听了松一口气,这几日庞雨花了不少时间审问俘虏,杨尔铭则忙着善后的工作,他其实并不太明白审问的作用,但也没有干涉。现在看来,马先生显然是来核实战 功的,张国维需要确实的证据才会认可大捷,若是没能核实,桐城反而成了谎报军情,这种关键时刻还是只有庞雨靠得住。 “把尸首都翻出砍下头来,发髻不同者单独堆放。”杨尔铭和庞雨齐声答应,方才路上时两人还对挖开大坑颇有微词,此时面对马先生,就如同面对巡抚衙门的权力,两人一点都不敢犹豫,反而心中感觉欣慰,因为说明巡 抚衙门认可了战绩,下一步就是上报功劳,比桐城县衙自己一层层的上报可靠得多。 “斩首和俘获数目,可曾反复核对?”杨尔铭给庞雨一个眼色,庞雨恭敬的答道,“回先生话,确实反复核对。桐城杀伤流寇主要在南郊和城墙,其中夜袭南郊最多,其营地遗尸一千三百余,东南两方城墙下尸体三百余。流寇退后知县大人担心爆发瘟疫,让小人掩埋尸首,只怪小人执行之时掩埋匆忙,未及区分老寇及胁从,幸而马先生前来,督促我等重新核对,小人此次从先生身上学到了严谨,日后当更加勤勉细致。衙中另有俘获五十余人,其中三十余人是攻城时被我官民所伤,未及逃走者,内有山陕口音十余,其他大多是迷路走失在乡间 ,被乡民抓获的,四周乡民还陆续有抓获送来,昨日挂车河还送来两人,经核对是河南胁从。” “马某要看看俘虏。” “请马先生入城查看,堂尊刻意腾空了南监,专事羁押流寇,绝不会让他们逃脱。”马先生面色平和了不少,他此来是代表张国维,损失比他们想象的惨重得多,因此他一直担心张国维会受到影响。目前尤其重要的,需要有一条亮眼的战果遮盖安庆的惨重损失,他作为张国维的触手,必须要了解真实情况,如果是实在的大捷,运用的方式是不同的,据眼下的情况看,桐城的战绩是真的,这样后面操作的空间便大了很多 ,所以他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他又看了坑中一眼,随着那些农夫的挖掘,横七竖八层层叠叠的尸体陆续展露。他摇摇头道,“杨大人如此安排甚为妥当,往时那些所谓南监重犯,跟这些流贼相比,皆是慈眉善目的好人。府衙已核实太湖、潜山、宿松的情形,惨状骇人听闻,此辈之 暴虐古今未有,必须严加看管,不可让任一人逃脱。” 杨尔铭下意识的问道,“三县如何了?”马先生并不回答,皮应举则略有些为难,毕竟三县都是他的辖区,此次全部失陷,他看了马先生两眼之后,才对杨尔铭道,“锦仙啊,此次流寇来得太快,潜山、太湖、宿 松毫无防备,都是受创极重,各有数万百姓被杀,潜山知县赵士彦、太湖知县金应元,都…都殉国了。” 杨尔铭呆在当场,马快打听的消息是几县被破,但具体的死伤数目并不知道,此时听到连知县都性命不保,立刻有种物伤同类的伤感。“宿松是陈通判代理知县,当日他恰巧代理安庆江防不在城中,县丞朱万年和毛教谕坚守不退,也都殉国了,宿松遭难最为惨烈,县衙和全县民房焚烧殆尽,城中百姓几无 遗存。” 一众听到的官吏都沉默着,很多人心头想的,是感谢当年的知县修建了城墙,如果没那道墙,此时这坑里指不定埋的是谁。 “入城吧。”马先生轻轻道,带头往城里走去。一众官吏闷头跟在后边,庞雨地位基本排在最后,等到司吏都走了,庞雨在跟在队尾,晃眼间有数人从南边官道过来,庞雨仔细看去,见到了江帆瘦削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