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夜有星》 1.连堂生 四月已是沪上春末,苏州河边如云如霞的樱花落了大半,逐渐抽出嫩绿新芽。 宇文嘉趴在露台栏杆上给叶斐打电话,阳光把大理石地板烤得微微发烫,耳机里是来自大洋彼岸的絮叨。她心不在焉地听,不时用光裸的足尖去蹭地板一角的小小裂缝。 “elaine大小姐,这次跟天麟的合作务必要上点心,《星恋之旅》在国内已经做了四年了,注册玩家超过八千万,和我们since的客群画像也高度重合。今年的新系列能借到这个东风,是我们走了天大的狗屎运,知道吗?游戏背景和设定资料都已经发你邮箱了,好好钻研下。” “知道了呀叶老板。”宇文嘉伸了个懒腰,窝到藤编吊椅里继续听吩咐。 叶斐那头已是深夜,例行加完班下楼,上车之前又叮嘱道:“商务条款我都签好了,你就安心做自己的工作,我下周回国再跟你过活动的方案。时间不多了——加油哦,我的大设计师。” “拜拜哦,我的最佳拍档。” 宇文嘉挂了电话,将骨瓷餐盘放到腿上,往嘴里塞一叉子炒蛋,顺手打开《星恋之旅》开始注册。 阳光晒在脚背上,风微微地吹,是个打游戏的好天气。 她不太能理解叶斐那种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工作热情,但这不妨碍她们的友情从榕城幼儿园延续到纽约时装学院,也不妨碍她们在美国联手创立since品牌,并将它从一间小小的设计师工作室做到接近商业意义上的成功。 两个人都有优渥的家境,在榕城时候同住一个高级小区,宇文嘉一直很擅长花钱买些浪漫的快乐,而叶斐则沉迷于大把赚钱,哪怕她根本也没缺过钱。 宇文嘉觉得叶老板只是单纯在享受那种赚钱过程里,用智慧碾压所有合作伙伴的痛快。 since在纽约站稳脚跟之后,叶斐便提议回国发展,她看准了国内的小众设计师商圈尚在发展,竞争小且成本低,此时入场无疑是个好时机。 这念头一冒出来,两个月内叶斐就做好了国内的市场调研,并先行和国内一款搭配换装游戏谈好了联名合作,品牌宣传和新系列发布一步到位。 宇文嘉就是这么被她发配回国的,连住的房子都安排在世纪商业园的一角,毗邻工作室所在的写字楼,带露台的大平层还放置了吊椅和绿植,趴在栏杆上就能看到苏州河,很方便她晒太阳和发呆找灵感。 叶斐乐得操持与设计无关的其余所有事情,宇文嘉也就安之若素地接受了。毕竟since的设计基本都出自她手,这方面要耗费的心力并不比叶斐少。 譬如与天麟的这次合作,她自动在日常表上添了一项“游戏体验”——一个月内尽量通关,拿到关卡掉落的各种服装,就能在换装系统里体验角色们丰富的穿搭玩法。而她设计的衣服也将通过建模渲染,变成换装系统的服装道具。 “语文家,欢迎来到星恋之旅,先选择一位旅伴吧。” 游戏界面上出现了开场文字,渐次又出现三个黑色的剪影。细腰宽肩配长腿,一看就是二次元男性翘楚身材。 宇文嘉没看过攻略,随便点了那个站得最端庄老实的影子。 “决定好了吗?那就一起往前走吧。”随着低沉的男声,黑影变成西装革履戴眼镜的形象,“叶文泽”三个字飘在他头顶。 原来点击剪影之后会出现角色语音和立绘。画风还算精良,配音也在水准之上,确实是女孩子们会喜欢的那种。 宇文嘉又点第二个侧身而立的影子,这次是个戴棒球帽的棕发青年,他叫陆顺。 “跟我走,去看更多更美的风景。” 陆顺的声音带着丝痞气的笑,比叶文泽多一些轻快,也是好听的。宇文嘉将吃空的餐盘放到一旁,点了点单手敬礼的最后一个剪影。 “现在开始,由我来负责把你的旅途变有趣。” 懒散又张扬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宇文嘉倒抽一口气:“嘶——” ipad上的银发少年咧嘴笑着,像在笑她突然乱了节奏的心跳。 “连堂生。”她轻轻念出这个名字,春末阳光炽热,烤得她脸颊生烫。 —————————————— 开始了!暂时日更或隔日更~ 2.陈睨 陈睨录完晨间节目,惯例要去换掉西装,正单手扯着领带往更衣间走,便听广告部那边一阵小小骚动。七八个同事端着咖啡守在窗边,宛如被拎起后颈的鹅,都直直伸着头朝对面另一栋楼看。 片刻又是一阵低呼,有人举起了手机。 “我看她像全智贤,这腿,这肩颈,啧啧。” “脸都看不清楚怎么就全智贤了?” “肯定是全智贤那样的大美人啊……都是乌黑长发,这么远看都能击中我的心脏。” “那你不如说林青霞吧。” “我看都不像,这款阳光运动型的妹子在我这儿没有竞品!” 陈睨脚下未停,解开了领带,另一手掏出手机。 shirley:我刚回上海,见面聊聊? 他淡淡一哂,退出对话框,换好宽松的休闲衬衣,进电梯摁下22楼。电梯门开,迎面墙上赫然“听屿”两个黑色大字,陈睨跟前台打个招呼,径直进了一间小办公室。 他在这家电视台工作了近十年,平时主要是作为评论员播报体育赛事,有时也担当现场记者出出外勤。不用坐班也不用打卡,反有一些闲暇时间做了兼职。 也没成想副业越做越大,最后做成了楼上这间配音工作室,他本人和伙伴们在商配圈子里越发炙手可热。头顶微秃的台领导很想得开,陈睨名气看涨,做事依然一派沉稳,不仅没有坐地起价,反而还为小众的赛事栏目招来不少圈外关注,俨然有些当家男旦的意味了。 台领导摸着自己的肚腩,一咬牙为陈睨涨薪两千块。虽然远不及他如今的副业外快,也算表态让他好安心留下。 按传统么,单身汉有个编制铁饭碗总是更吃香的。 每天上午十点到十二点,陈睨基本都在听屿处理配音相关的工作。上个月又有一些影视剧和广告类的商配来找他合作,但陈睨档期不多,对送上门来的项目总要精挑细选。感兴趣的自己留下,不感兴趣的便牵线分给工作室的后辈们练练手。 行政小张知道他习惯,提前泡了九曲红梅放在桌上,博山炉里燃着沉水香,灰色轻烟无声地腾起又消散。陈睨垂眸翻着准备录制的游戏脚本,阳光透过窗纱,剩一层昏昏浅浅的金洒在他脸上。 手机忽的一阵一阵震个不停,打破一室沉闷的静谧。 是电视台闲聊的“八卦前线茶水间”大群,有人在群里发了十来张照片,继而引发了滔滔不绝的全员大讨论。 “真的不是大明星吗?我们园区里隐居的大明星啊。” “真的不是拍广告吗?感觉也很像明星真人秀啊,记录自律生活片段什么的……” “我这张能看比较清楚,放大点看看脸,没化妆,应该不是艺人……但真的好美呜呜呜。” “我单方面宣布这是我的女神,你们都不准看,我明天就要去求姐姐给我个姬会。” “你们广告部正事不干,光顾着偷看隔壁的妹子,明天也带我一个!” “没偷看啊,这不正大光明一抬眼就能看见么,我们也就是围观围观。” “经我总结,可以得出以下大美人日程表!每天上午九点到十点之间出现在露台上,一般会做做运动,或者趴在栏杆看看风景,有时候就在露台上来回溜达。下午她一般不出现,但晚上有时候露台的灯光会亮——晚于八点的行程我就不知道了,本人加班最多到八点。” “笑死,台长不在群里,所以你敢放这种话吧……那还是上午比较容易看到美女。” …… 陈睨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被人拉入这个群,里面太久没人讲过话,他也就忘了屏蔽。一溜消息翻下来,发照片的正是那群鹅颈长伸的广告部同事。照片上的女孩大部分时间穿着宽大的卫衣或t恤,或在伸懒腰,或在打电话,或是束着马尾在跑步机上运动。 距离虽远,也能看出纤瘦身形和玲珑面孔。 陈睨大致翻了遍群里的信息,他对放大陌生人的照片端详五官这种事没什么兴趣,随手将大群设成免打扰,呷了口茶继续看脚本。 3.热美式 宇文嘉前晚熬到凌晨,把《星恋之旅》的主线打过三分之一,梦里都是银发少年连堂生在笑眯眯挑她下巴。 “我想要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吗?” 也不知道二次元纸片人哪来那么灼热的温度和呼吸,宇文嘉睁开眼,是阳光从窗帘罅隙里晒到她脸上。 连堂生咬耳朵是假的,她脸红心跳却是真的,睡也睡不着了,只好打着呵欠起床煮咖啡。 结果摩卡壶的螺丝松动,像个小炸弹嗤嗤作响。宇文嘉只好趿拉着拖鞋去楼下的罗森买早餐,抱了满怀的牛奶果汁和面包,再到柜台要一杯热拿铁。 刚过七点,排队的人比想象中要多,个个脸上挂着浅浅的黑眼圈和早起带来的一点茫然神色。 宇文嘉很乐观,暗想世纪广场果然人气很旺,她的since回国从这里起步,一定能做大做强,思绪飘远到光明未来,口罩下的唇角也不由翘得老高。 前面还有三个人,宇文嘉的目光越过两个海拔偏低的后脑勺,顺利盯住了最前方正结账的高大男人。他拿了吞拿鱼三明治和矿泉水,站得笔挺端方,衬衣领上有一圈精致的刺绣。 “热美式。” 是相似又不同的嗓音。 宇文嘉的注意力从那圈暗纹刺绣上拔出来,被男人简短的三个字敲得头皮发麻。 两位低海拔的后脑勺听到她吸冷气,都回头看了眼。 她忙解释:“牛奶烫手,哈哈哈。” 对方又看一眼她手里冰凉的利乐装鲜奶,互相对视之下便得出了“白痴美人”的结论。 尽管如此,美人还是应有美人的待遇。其中一位便殷勤道:“哎呀,那你先结账。” 另一位也将她往前让:“来来来。” 盛情难却,宇文嘉上前几步,结完账的男人正好转过身来。他也戴着口罩,漂亮眉骨下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从她脸上瞟过。 宇文嘉面色淡定,心里吹起了口哨。 wow。 她有心要再听一遍他的声音,但他只是从她身边径直走过,留下一缕淡淡的沉水香气味。 换西装之前,陈睨的一杯美式已经见底,推开演播室的门便听两个年轻女导播在讨论“罗森的拖鞋女神”。 他坐在镜头前调试耳机和领麦,频道里的导播已经在赌她们发掘的“拖鞋女神”和广告部拍到的“露台女明星”谁更胜一筹。 “群里那些照片我都看过了,感觉还是今天这个更美,就是有点太高冷了。” “是啊是啊,露台那位整个就阳光美少女,但拖鞋妹子看起来就——些微有些不好惹的样子。” “可是她脸越臭,我越是心里怦怦跳,想去跟美女一起吃早餐了。” 陈睨垂眸圈下几处播报重点,左手扶了扶耳机:“是同一个人。” 频道里叽叽喳喳的讨论停了停:“哈?” 陈睨又重复一遍:“同一个人,你们的拖鞋女神和露台女明星。” 两个导播顿了片刻,耳机里居然传来了击掌声。 “我原地变蚊香!美女谁不爱,越美我越爱!” “明天开始lawson是我家,我要去邂逅女神!” 陈睨笔下未停,另一手将耳机摘下,低头对领麦道:“一分钟激动完,然后我们开工。” 4.小尾巴 宇文嘉丝毫不知自己已经被隔壁员工几番讨论,她的游戏接近通关,换装系统里也攒够了衣服道具。 各方面体验下来,《星恋之旅》的确是水准一流的佳作,不仅剧情铺设得引人入胜,连虚拟的服装也做得很有看头。宇文嘉花了不少时间吃透换装系统和人物性格,然后才投入合作系列的设计。 她习惯在头脑最清醒的上午和晚上工作,其余时间运动或看书,又或者打开游戏的陪伴系统,再听听连堂生的声音。 陈睨依然每天七点去罗森买一份早餐,录完固定节目,再到楼上听屿的录音棚赶商业项目。长期合作的几个游戏和广播剧大单都在压在五月,他身兼主役和导演,常常要忙到深夜才收工。 没有谁的成功来得轻而易举。他在业内名声斐然,照样要勤勤恳恳熬夜加班,用专业水平和敬业态度来不断加固自己的一线地位。 进电梯前他总要在落地窗边站一会儿。 远处万家灯火如一城繁星,数十米外的那方露台边也有一点暖橘色的微光,仿佛一团朦胧的萤火,嵌在他看过无数个夜晚的半城风景里。 手机又在震动。 shirley:下班了吗,喝一杯?你不要总躲着我。 陈睨将垂落的额发往后顺了把,退出对话框,又把对方设置为免提醒,然后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红色的楼层数字不断跳动减少,头顶白炽灯发出细微的电流声音。他并着两指摁在太阳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直到走出大楼,穿过园区广场,发现一大一小两团不明生物蹲在他的车子旁。 大的那个穿着上次见时的同款不同色卫衣,帽子兜头戴着,两条松散长辫几乎垂到地上。小的那个懒洋洋地甩甩尾巴,躺在一块方形井盖上,喉咙里冒出一串响亮的咕噜声。 有时候,陈睨也对自己超出常人的细节记忆力感到无奈,他意识到那点不对劲在哪里——今夜露台边一片漆黑,没有灯光。 而变量的源头正蹲在不远处拍大腿:“真追到了啊?出息了曲小铭!” 宇文嘉挠着橘猫绵软的肚皮,听着曲铭在电话那头喜洋洋地播报战况:“我觉得这次真追到手了,她前男友也算半个圈内人,搞不好乱得很,哪有我这种又深情又专一的富贵闲人来得安全。等叶斐回来,我带她跟你俩见一面。” “恭喜喽,”宇文嘉戴着耳机,一手玩猫,一手玩自己的辫梢,抽空还要对着橘猫“喵”两声,“那我送她一只新系列的包吧,最近她是不是和聂铮拍戏啊——帮我要个签名呗。” 曲铭大笑:“我这关系都还没夯实稳定,你就想做植入啊。先等我谈稳两个月吧,那签名不就水到渠成……” 橘猫享受够了抚摸,见宇文嘉手里没有食物,甩甩尾巴起身要走。宇文嘉也不挽留,还站起来对着远去的圆胖背影挥挥手:“再见呀小尾巴。” 她转了转脚踝准备继续慢跑,反正曲铭话多,不需要捧哏也能自顾自说上一整晚。 陈睨见她背对自己站起身来,似乎还在继续打电话,运动短裤下两条笔直长腿,雪白皮肤上蹲出来明显的泛红印子。 他站在路灯下,想等她先离开。 “我新款已经在做了哦,这把一定轰动全国……唔!” 宇文嘉转个身小跑几步,然后一脑袋磕在陈睨胸口。 硬梆梆的。 她僵了片刻,盯着眼前的藏青色衬衫衣襟,嘴上连说“对不起”,心里还分出点神来研究陈睨的珐琅衣扣做工。 头顶没声音,夜风里漾着若有似无的沉水香气。 陈睨看不见她的眉眼,只见卫衣帽子下面露出一截白皙下巴,两片粉嫩润泽的唇,说完“对不起”便微微抿着,却压不住唇角天生上扬的那点弧度。 像他配音那些动漫里的精巧人偶,也挺像只小猫。 陈睨这么想着,退后一步,准备说句“没关系”。而宇文嘉从珐琅扣子上回过神来,对电话那头着急的曲铭连声说“没事没事,不小心撞到人了”,又冲陈睨微微一鞠躬,接着便绕过他朝远处跑去。 甚至没有抬头看过他一眼。 陈睨站了片刻,指尖在胸口衣襟上拈了拈,布料干燥柔软。 他放开手,又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5.乌龙茶 是日上午,天气有些阴沉,灰色云层像巨大的山峦,被风吹着,从城市上空大片大片飘过。 陈睨在罗森门口被人堵住。 来人戴着口罩,渔夫帽底下一头微卷泛紫的长发,帽檐压得快和眉毛齐平。她笑吟吟地看着他,斜飞的眼线挑出一种热烈风情。 “你不理我,我只好过来找你。”卓斯晗说。 陈睨也不惊奇,转了个方向朝不远处一家咖啡厅走:“如果你不怕被拍到的话。” 卓斯晗跟上他的脚步,高跟鞋敲出清脆声响:“一大早的,这里不会有记者,况且——谁能想到我会纡尊降贵来蹲你呢。” 咖啡厅还没开门,户外茶座的太阳伞也都还收着。陈睨有心要带她去听屿的办公室,可此时正是早间栏目组的上班高峰期,很可能会被同事撞见。 卓斯晗也不想节外生枝,率先挑了张角落的藤椅,背对着大楼门口的人流方向坐下,棋盘格的镂空针织裙下双腿交迭,脚踝骨玲珑纤瘦,是个性感天成的姿态。 陈睨坐到她对面:“十分钟,我早上有录制。” 卓斯晗几乎被他气笑了:“陈睨,你搞清楚点,我不是没人要的路人甲,追我的男人至少能从你这里绕广场三圈再排到我楼下。” 陈睨拉下自己的口罩迭好,嘴唇贴上纸杯喝了口咖啡:“我以为我们已经说清楚了,分手是双方决定。” 卓斯晗不由气结:“但这不是你不回信息的借口,为什么我后来给你发信息,你都不回我?分手了,我们就要绝交吗?” 她生得明艳,又有一把婉转嗓子,言语间柳眉倒竖,却不显凶悍,眼波流转如亲昵撒娇。 陈睨只是笑笑,很温和地看着她,但那是一种与她无关的温和,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温和,令他显出一种近似悲悯的气度。 “shirley,你知道我们是不合适的,你也知道分手对你更有利。”他陈述着两个人心知肚明的事实,“也许你只是有点不甘心,但这是你一定会做的决定,或早或晚,对吗?” “可你还没有回答我,我们绝交了吗?陈睨,你为什么不理我?” 卓斯晗上个月刚庆祝过三十岁生日,公众形象正在由早年的选秀冠军朝着实力派歌后转变,但在陈睨面前,她总不自禁地想拥有一些小女孩式的特权。 或许是“扮演”过太多角色的人生,他身上有一种静水深流的从容宽和,初见便吸引了彼时正被众星捧月的她的目光。 多幸运又多遗憾,她短暂地拥有过陈睨的温柔和纵容。 仿佛流星一样短暂。 卓斯晗轻叹一口气:“你不理我,我就觉得自己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啦,在你眼里也没什么特别。” 陈睨的咖啡已经喝掉一半,剩下一半渐渐变凉,失去那点温厚的醇香。 起风了,树叶沙沙作响,空气浮起一丝淡淡的泥腥味,裹挟在苏州河蒸腾的水汽里,像一层一层保鲜膜逐渐缠紧,令人窒闷。 他将一瓶乌龙茶的盖子拧松,放到卓斯晗面前。 “你在很多人眼里都是特别的甚至唯一的存在,不必要因为一段已经结束的感情,陷入这样浅薄的自我怀疑。以后你会遇见更多更好的人,那时候你回头再看,就会发现一个陈睨算不得什么。至于我们的关系,当然还是朋友,但前提是——” 他叫她的名字,舌尖轻卷,语调平稳:“shirley,你要先冷静下来,回到真正朋友的位置。” 他叫她“冷静下来”,就像以前她无数次娇纵胡闹,他也会微微笑着说“别闹”。可其中终究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卓斯晗的手在膝上紧捏成拳,骨节泛白:“那你可别后悔,陈睨。” 男人笑了笑,终于流露出一丝安抚的意味:“如果将来我后悔,就请你不要再给我机会。” 卓斯晗将乌龙茶推回到他面前,嵌着米粒大小珍珠的指甲敲敲瓶子:“我记住了。其实你并不是个懦夫,陈睨,只是没有那么爱我而已。” 陈睨看她双眼微微发红,心中叹息:“那么,你真的有你臆想中那样爱我吗?” 眼见卓斯晗深深陷入自己的情绪里,他不得不用最直接的方式挑明了说。 卓斯晗听了这话胸口一窒,眼泪将落未落的,楚楚动人模样。她在娱乐圈里浸淫几年,学得一身贪婪,一边追逐理想,一边渴望名利,还要奢求一份心仪爱情。几相权衡,成年人法则之下自然有个优先级。 陈睨看穿了她的优先级。 她只沉默一瞬,再抬头又是一副明丽笑脸,泪水沾湿睫毛,显出几分倔强:“那就再见了。” 男人看着她起身离开,裙摆在风里转出一个利落的弧。他坐在椅子上看了看手表,八分钟,还剩两分钟。 风渐渐又大了些,把沉闷的令人窒息的世界撕开一道缺口,细而轻的雨丝从天幕间落下来。 宇文嘉趴在栏杆上,远远看见陈睨坐在露天咖啡厅一角,一口一口喝光了满瓶的乌龙茶。 “好精彩啊。”她想鼓掌。 主角之一风情万种,转身离去的姿态也是大步潇洒,毫不留恋。余下男人的身影安静而杳然,在渐浓的雨雾中显得很不真实,落到她眼里格外有一种苦闷伤情。 人都走了,也不去追,还在原地独角戏给谁看呢? 宇文嘉捧着杯子喝一口温热牛奶,指尖划过ipad上连堂生俊美的脸,再叹一句:“啧,甩得好。” 6.随个份子 叶斐回来了,三个人的聚会约在一家私人茶室。 按曲铭作风,本要凑上一桌人好好热闹热闹,但宇文嘉最近被打游戏和做设计两件事来回拉扯,在二三次元里反复横跳到近乎神经分裂,实在经不起酒局折腾。 “茶不错。”叶斐放下杯子,眯着眼睛装模作样咂咂嘴。 宇文嘉瞟她新染的粉色短发和新打的锁骨钉,右手臂上又新添了个张牙舞爪的魔鬼纹身,怎么看都和这间素雅的茶室格格不入:“别装了,下次再陪你喝酒,我最近是真的累,恨不得每天三顿参汤续命。” 叶斐笑道:“熬得这么厉害啊?看来这次新系列一定会卖爆,我得先给你备份大礼。” 宇文嘉托着腮帮子往白瓷大碗里冲水,新出的龙井茶汤泛起碧色,她慢条斯理舀了一勺注入杯中:“我可没下什么军令状,爆不爆的……反正衣服都做完了,后面就看营销了哦,叶总监。” 叶斐学坏了,给她画饼挖坑呢,她才不往里跳。 “这次我从设计源头就跟营销强绑定了,天麟的热度不是谁都能蹭的,何况还是他们最赚钱的星恋,我拿的合作价,折扣可是这个数。” 叶斐一脸得意,抬手比了个“六”——现在压力给到你这边了,宇文嘉。 这时包间的障子门朝两侧分开一条缝,曲铭鬼鬼祟祟探进颗脑袋,左右一看:“晚上好啊,好朋友们。” 叶斐顺手抄起包纸巾扔过去,不偏不倚正中他额头:“迟到半小时。” 难得曲铭没立刻还手,反而笑得一脸明媚春光,将门缝再拉大些,露出他身后的女人。没了渔夫帽遮掩,微卷的浓密长发披散在肩头,棋盘格的镂空针织裙下隐约可见柔腻肌肤,还有一双令人见之难忘的妩媚眼睛。 “不好意思,是因为我今天收工太晚,阿铭去接了我才会迟到的,”女人的笑容美丽而略带骄矜,是那种常年在聚光灯下浸淫出来的恰到好处的分寸,“我是shirley。” 宇文嘉的嘴嘟成个无声的小喇叭:wow。 这该死的缘分。 曲铭殷勤地牵着卓斯晗入座,又唤服务员来添两道茶点和水果,然后才捏着她的手介绍:“我女朋友,不用说名字,你们都认识吧?” 原本标准的纨绔面孔,此刻白里透红的,无端忸怩出几分娇羞和纯情。 宇文嘉还在震惊之中没回过神,难免有点生人勿近的僵硬表情。叶斐在一旁猛拍她大腿:“啊哈哈哈,我知道,歌手嘛,你很红啊——待会儿给我签个名呗。” 卓斯晗落落大方,带着点沪语的腔调回答:“没问题的呀。” 宇文嘉揉着被拍红的腿,也跟着乐呵:“恭喜啊,那我提前随个份子,我们since今年新出的限量款……” 曲铭也猛拍她脊背:“说什么呢宇文嘉,我们shirley还要专心搞事业的。” 他整张脸到脖子全憋红了。 卓斯晗用指尖掩唇笑,很快意会到正确重点:“我很喜欢你们品牌,之前自己私服也是买过,上下装我都穿s码的。” 和聪明人说话果然轻松,宇文嘉点头:“我选好款让曲铭带给你,包你满意。” 7.这是天堂 宇文嘉依然时不时趿拉着拖鞋去罗森买咖啡,偶尔也会遇到陈睨——她记得漫天雨雾里的寂寥身影和那双黑沉沉的眼睛。 每次瞥见男人挺拔清越的身影出现,她就有意无意地绕着货架走,十分迂回地避开他,再一点点靠过去。直到离他三五米距离,她埋着头看手机,看一盒液体创可贴的使用说明,或看一块三文鱼饭团的配料表。 陈睨走到收银台前,宇文嘉听到他说:“热美式,谢谢。” 很干净又很清冽的声音,像月光,也像泉水。 她像一个心怀不轨的变态,时时偶遇陈睨,便忍不住躲到货架后,听他点一杯咖啡。 他总是戴着口罩,但脖颈修长,手指极其漂亮,不同款色的衬衣领子扣到喉结下两公分,如同他整个人一样透出克制而严谨的意味。 唉,点个单,惜字如金。 宇文嘉每每腹诽陈睨的话太少,顺道就会点评到shirley的耳朵不怎么好使——做歌手的人,怎么能不欣赏这位“热美式”被天使吻过的嗓音。 全然不觉自己已经从“甩得好”倒戈到另一方阵营。 和天麟合作的系列虽然做得辛苦,但进度和效果都在宇文嘉的预期之内。 工作这件事向来如此,和运动健身一样,过程中的分分秒秒都在煎熬,可每完成一个阶段又能感受到多巴胺席卷过大脑每一寸神经的快乐。 宇文嘉连续熬了很多天,每天除了做衣服就剩下三件大事:喝咖啡续命,上线做星恋的日常任务,睡前再听两遍连堂生的哄睡语音。 第一批样衣终于做完,设计图也发给天麟的负责人之后,宇文嘉倒在床上睡了一整天,醒来就发现天麟发来了邀约,下个月他们有一场游戏的周年庆祝活动,想请她直接去公司沟通一下参与的方案细节。 这是回国以后的第一次工作洽谈,介于正式和非正式之间的职业场合,宇文嘉挑了双veja平底鞋,然后是浅灰色西裤,确保开车和行走都安全舒适。 手指划过衣橱里一排又一排上装,她鬼使神差地想起琳琅货架之后,陈睨那些形形色色的衬衣。 谈工作呢……穿衬衣也很正常。 开了半小时车终于抵达天麟,宇文嘉一出电梯就被震慑住了。迎面大屏上是星恋的游戏pv,各个角色的剧情台词混剪起来循环播放,配上bgm十分带感。连堂生抱着把吉他,在八米宽的超大电子屏上对她笑。 “很高兴遇见你,我的小女孩。” 立体环绕的音效很好,宇文嘉站在天麟气势恢宏的大堂正中间,一时各种奇怪念头争先恐后地涌出脑海—— 好俗好土的台词,好俗好土……可是我好喜欢,呜呜呜。 如何才能不引人瞩目地退后几米看屏幕,退一退就能更好地欣赏我连连崽的容颜。 还做什么设计师,不如来这里打工当前台小妹。 得好好想想了,我要如何才能钻进二次元的世界。 啊,这里一定就是天堂,我宇文嘉今夜就在这搭帐篷睡下了。 …… 8.活见鬼 陈睨跟着策划组从会议室出来时,看到的就是正对着大屏幕出神的宇文嘉。 她今天束着高马尾,很有设计感的高腰敞领白衬衣配利落西裤,耳垂上两枚小巧简单的黑色耳环。一张未施粉黛的脸,表情因为正在出神而显得淡漠,但因为五官足够出挑,反而更有一种鲜活纯粹的美丽。 挺巧。 陈睨将自己帽檐压低了些,准备要走,便听宇文嘉出声喊人:“你好。” 他停住脚步,宇文嘉拿着手机跑到他面前:“能帮我跟连堂生拍张照吗?就是他。” 她怕他不懂,一手还指着身后的大屏幕比划:“谢谢你——” 陈睨没错过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惊异,点点头接过手机:“不客气。” 宇文嘉比刚才更加呆滞,几步退到大屏幕下,还在回想帽檐阴影中的那双眼睛。男人长了张清俊却不阴柔的脸,只看眉眼实在是很像——但声音又过于低沉醇厚了,不似“热美式”那么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笑和疏离,什么都是刚刚好的那三个字,好听得很。 陈睨很快拍好照片,招手叫宇文嘉近前,将手机还给她。 宇文嘉碰到他的指尖,也是很漂亮修长的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靠近手腕的地方一点褐色小痣。她忘了便利店的“热美式”手上有没有这样一粒痣,又或者她从来没有靠到这么近的距离去看过他的手。 偌大的上海,没道理在几十公里外又遇到同一个人。 “谢谢。”她说。 陈睨又说:“不客气。” 宇文嘉敏感地捕捉到他声音里的一丝变化,似乎多出几分磁性,和惋叹似的淡淡的温柔,简直是一副全新嗓子。 两句话,六个字而已。 仿佛大白天活见鬼。 陈睨并不多做停留,手机还给她便越过她走远,策划a组的小洁在等着送他下楼。他刚进电梯,策划b组的负责人张莉匆匆走过缓慢闭合的电梯门:“elaine老师,这里!” 小洁听到那个名字,压低了声音,有点兴奋地跟陈睨分享情报:“刚刚那位请您帮忙拍照的,就是我们要做联名推广的独立设计师哦。下一段新剧情里的人物造型,还有换装系统里即将上架的新衣服,全部都采用了这位设计师的作品。我听莉姐说她刚刚回国不久,平时工作挺忙的,我们美术组每天都要催她的设计稿。” 陈睨静静地听,脸上表情不置可否,也许都没听懂她那点暗示。 小洁一攥拳头,解释得再直白一点:“所以说——她可能还没有好好体验过我们游戏吧,毕竟专职要做衣服的,也不一定有时间了解我们幕后制作的信息。” 天麟大屏每天有大半时间都在播放《星恋之旅》的pv,小洁烂熟于心,自然也记得连堂生的脑袋边飘着两行明晃晃大字:连堂生。cv:陈睨。 而陈睨又是当下身价最高的配音演员之一,即便只参与工作所需的节目录制和活动站台,多年的作品攒下来,人气和曝光也足以胜过一般的三四线艺人。 小洁有些忐忑,担心新合作的设计师得罪了星恋台柱子。 陈睨只是望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似乎对她善意的解释不怎么感兴趣:“嗯,这次新剧情的发布会应该要和周年庆一起办的吧?” 小洁毫无知觉地和盘托出:“没错,按惯例合并到一起做了,就是您和姜、许两位老师刚才录完的那段预告,对应的线上活动是在本月录制、下个月上线的——设计老师也会一起参加录制,不知道这次是不是过来谈这个的……哎,最近since在设计师品牌里真的势头很猛,我上周发完工资还买了条他家的裙子……” “嗯,知道了。” 陈睨又想起露台窗边那盏亮到深夜的灯,终于知道她在忙什么了。 9.铁板烧 五月的几场小雨过后,楼下的樱花落尽,满树新翠。苏州河的水位升高了一点,波光里泛绿,像一块不怎么通透的陈旧的玉。 宇文嘉赤脚坐在草坪上,怀里抱着素描本,身边歪着几听喝光了的易拉罐。 西斜的阳光晒到她脸上,热烘烘的,蒸得人发软发昏,由肺腑里泛出微微的潮气。 叶斐正挂着一只耳机听工厂汇报进口面辅料的成本,同时翘着手指头数宇文嘉到底喝空了几罐啤酒。 “干杯干杯!设计图出完,细节改完,样衣也敲定了,本轮渡劫完成!”宇文嘉又拉开一罐,和曲铭手里的汽水瓶子哐当一碰,右手在白纸上飞速勾勾画画。 忙了三个星期,最后赶在计划的日子之前收工,该当庆祝。此刻她只想画些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比如笔下这座木头小房子——又或者直接在阳光晒过的草地上躺成一滩不问俗务的烂泥。 “大设计师宇文嘉。”叶斐对她竖了个敷衍的大拇指,又对手机那头甩脸子,“面料没问题,但扣子成本三十块——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这价格要压不下来,明天我开条生产线自己干得了,嗨,谁赚不是赚呢,你说是吧啊?” 宇文嘉看着她痛心疾首的表情,忍不住想笑。 叶斐这人属貔貅的,只有赚钱和挤兑人两件事能让她感受到极致的快乐,纽约时装学院的背景不过是让她在打算盘的时候更懂行,谁也别想从叶总监手里多骗一毛钱。 背后隔了条马路就是世纪商业园的临街出入口,正是晚间的饭点,一群人下班回家,另一群人出来觅食找饭,还有一群人在楼上刻苦加班。宇文嘉歪着脑袋看写字楼里不断有人走出,细小的人流渐渐汇成一只庞大队伍,经由两栋楼间的狭小出口涌出来。 她从没经历过这样朝九晚五的生活,她的职业需要经年累月地从生活中吸收能量,再融合消化,释放出全新的创意。那些美妙的灵感就藏在世界上的各个角落,她沉迷于搜寻和捕捉它们的过程,自由且又刺激。 曲铭拿玻璃瓶子轻轻敲她头顶:“又喝傻了?来,给咱唱一个。” 他太知道宇文嘉的酒品了,另一只手已经掏出手机打开了录像,嘴里还继续怂恿:“天气多好,开心吧?来我给你起个调。” 宇文嘉揉揉眼睛,笑眯眯道:“我自己能起——对所有的烦恼说拜——” 八个字,第一句还没结束,调子就已经跑到天尽头。 叶斐电话没讲完,一巴掌捂住她嘴,然后对曲铭做了个杀气腾腾的抹脖子动作。 宇文嘉正是兴起,避开叶斐的手,引吭高歌:“对所有的快乐说嗨嗨!” 一只空瘪的易拉罐应声划出个抛物线,没命中垃圾桶,反而砸到路过的倒霉蛋肩头,残余的酒液洒到浅蓝色的衬衣上。 宇文嘉呆了呆,只见不远处的倒霉蛋弯腰捡起易拉罐,动作间可见衣服下隐隐偾起的肌肉形状,那侧脸有些眼熟。 她被酒精搅浑了的大脑里忽的冒出个念头:完了完了,我要挨揍了—— 叶斐和曲铭也呆了,这时候没人再想着捂牢宇文嘉的破嘴,于是她很礼貌地喊话:“对不起,谢谢你!” 叶斐很头疼地闭了闭眼,曲铭甚至下意识往宇文嘉身前挡了下。 男人将空罐扔进垃圾桶,夏初的阳光从梧桐叶间洒到他脸上,明明灭灭的斑驳,像残缺的面具。宇文嘉觉得整个世界在缓慢地旋转扭曲,但她依然看见男人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不客气。” 似笑非笑的,若即若离的,什么都是刚刚好的那么三个字,撞到她耳朵里引起绵延不绝的嗡嗡细鸣。 于陈睨来说,其实他记得很多次和她的碰面,甚至没有碰过面的很多个深夜里,他也常常看到落地窗边那一星点橘色的灯火。 但也仅止于此,比完全的陌生更熟悉一点点的程度而已。 甚至这种熟悉与宇文嘉本人没什么关系,他们连点头之交都还算不上。 所以那一点淡淡的笑意也很快敛去,陈睨周身仍笼着那种平和得堪称冷淡的气质,不急不缓朝马路对面走去。 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 宇文嘉的酒意去了大半,残留的轻微眩晕里又生出一个古怪想法:他可从来没在便利店说过“不客气”。 而她已经听过三次,还次次都有新意。 赚大了。 不用赶设计图的日子很逍遥,宇文嘉买了新的摩卡壶,又花两天时间做了个小木屋,趁夜跑时抱下楼。 那只橘猫还是躺在它最喜欢的方形井盖上,见到她顺势一翻,亮出绵软的肚皮。宇文嘉用脚尖轻轻踢它屁股:“小尾巴,不要老在这儿赖着碰瓷,很不安全的——姐姐给你带了小房子来。” 她原地转了几圈,想将小木屋放到路边的梧桐树下。绿化带里既安全,也能给小猫遮住雨水和骄阳。只是早有人为它做好了打算,树下放着两只满满当当的白瓷小碗,一边清水,一边猫粮。 宇文嘉放下小木屋,把橘猫拎到梧桐树下:“看到了吗,有吃有喝,也有小房子,以后这里就是家。” 又指着紧贴停车位的井盖教育它:“再过两个月天气会变得很热,你再躺过去碰瓷会变成铁板烧的。停车的人如果没看见你,你就是扁平铁板烧,懂了吗?” 橘猫“喵”了一声,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然后就地滚了两滚,鼻息呼噜噜的。 宇文嘉叹了口气,拍它脑袋:“以后你就叫铁板烧吧,傻猫。” 声音顺着车窗的缝隙飘到陈睨耳中,一人一猫在几米之外蹲成两团黑影,大的对着小的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他坐在车里回完了十几条工作信息,不知什么时候宇文嘉已不见踪影,再抬头只剩明月当空,溶溶光华洒了满地,自小木屋中探出一段橘色花纹的尾巴。 10.野玫瑰 很快到了星恋四周年庆的日子,除了例行的新剧情发布和周年庆直播,许久没有变动的换装系统也迎来了重磅更新——与着名设计师品牌since合作的系列服装将在游戏内的商店上架,实物商品也将在国内外的十六家门店同步开售。 叶斐下了大工夫才给宇文嘉挂了个“特邀嘉宾”的名头,塞进了星恋的cv直播活动。整场两小时的流程,她将在最后二十分钟里上台和配音演员们互动,顺道正大光明为自己的作品打个广告。 代表since去站台,宇文嘉答应得痛快,沟通也很顺利,在录制当天如约到了摄影棚。 天麟策划组的张莉带她去休息室,一路介绍着彩排和录制的注意事项。 推开休息室的门,里面两个男人一站一坐,听到动静都把目光转向门口。 张莉忙介绍:“叶文泽的配音,姜奕老师。陆顺的配音,许宁老师。这位是我们特别合作的……” “我知道,宇文嘉嘛。”站着的中年男人很热情地迎上来,他个子不算高,面孔白净,气质儒雅,开口却是浑厚的本音,“我是姜奕。” 沙发上坐着的许宁就笑:“你抢我话了,台本我也是看过的。” 他起身走近,比姜奕高出半个头,微长的额发扫在眉间,牛仔外套的左肩上一大片铆钉。出人意料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大男孩。 宇文嘉便学着姜奕的语气对他说:“我知道,许宁嘛。” 许宁一挑眉,笑出一排白牙:“哈哈哈哈,你有点意思啊,过来坐下聊。” 张莉说:“那就拜托两位带elaine老师再看一下互动环节的台本,造型师五分钟后到。我得和小洁再确认下陈老师的时间,说好还是录完早上节目就直接来的。” 姜奕直摇头:“老陈每次都最后一个到。” 许宁左手拉过一张单人沙发,右手一比划:“请坐吧。” 宇文嘉拢了拢外套向他道谢,内搭的黑色小礼服裙摆层层迭迭,是最华而不实的那种面料,与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场合很相宜。 她斜并着两腿,坐得仪态端方,听许宁翻着台本跟她介绍。来时她上过淡妆,造型师将她的长发挽出个松而不散的髻,刚排开一桌化妆工具,宇文嘉就挑好了眼影和口红的颜色,又提几句眉形和修容的要求。 她天生是吃艺术饭的,在since的秀场上常常临时起意,直接在后台撸起袖子给模特改妆。 造型师听她建议做了调整,果然更适合她这张原本就挑不出毛病的脸。宇文嘉眯着眼睛涂睫毛膏,一边听着许宁回忆往年的周年庆活动。 “总之每年都是这些固定的流程,我们三个已经很熟练了。你也放轻松,周年庆其实都是录播节目,万一有问题,导演会喊cut让大家调整的,而且还有后期剪辑呢。这几个前面的环节,你在旁边候场就行——到这里,主持人会cue你上台,然后和镜头打招呼,再按主持人带的流程,和我们自然聊天就好……你应该玩过星恋的吧?” “两个月,”宇文嘉嘟着嘴,等造型师为她描完下唇的口红,“我79级。” 许宁忍不住吹了个口哨:“牛哇牛哇!那我不用多说了,你剧情都走差不多了,那这些游戏相关的问题应该都很简单了。可能还会有些跟你专业相关的设计灵感、设计心得,这可就靠你自己了。” 宇文嘉拍拍胸口,手链上的碎钻碰出声响:“那当然得靠我自己。” 难道还靠你不成。 姜奕懂她言外之意,在一边抚掌大笑。 造型结束后,宇文嘉活动了下肩颈,借口要出去买水。姜奕和许宁都是很友善的人,但毕竟首次合作,她不想显得寡言少语或过分热情,言语间总要来回斟酌。 职场社交是真累。 楼下也有家罗森,冷气开得很足,没什么人。宇文嘉裹紧了外套,一手拎着裙摆,一手取出无糖气泡水。夏日限定,海盐柚子味。 扫码付好钱,她已拧开喝完第一口。 清爽气泡在舌尖细密炸开的时候,推开的门缝间卷入一股炙热空气,风铃轻轻地响。宇文嘉侧过头,看到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陈睨一身修身西装,头发也简单打理过,黑色细领带随意绕在右手的手掌上,食指和无名指上套着几个银色指环,隆重里透出一点清冷的闲散。 “热美式。”他感受到宇文嘉的注视,从容点了杯咖啡,然后才回应似的把目光转向她。 这是第二次近距离看她的脸,比起上次在天麟的素面朝天,今天的宇文嘉裹在一身黑色盛装之中,眼角唇畔俱染红色,像初初绽放的野玫瑰。 天真的,懵懂的,冷冽的,火热的风情,几种矛盾气质在她身上碰撞调和出一种无可比拟的味道。 陈睨笑了笑。 宇文嘉翻过台本,迟钝的神经终于串连起混乱零散的记忆碎片,胸腔里心脏的鼓噪胜过外面夏日蝉鸣。她双手紧握着海盐柚子味的气泡水,像雨后的蜗牛,从坚硬又脆弱的壳中犹疑探出触角:“你是陈睨。” 陈睨的目光很温和,甚至带着一点安抚,他笃定叫她的名字:“你好,宇文嘉。” 11.做贼心虚 陈睨一进休息室的门,便收到许宁的当胸一拳作问候。宇文嘉跟在他身后,拎着半瓶气泡水,脸颊薄薄一层红。 “还需要介绍吗?”姜奕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转了个来回。 陈睨一手接过工作人员送来的台本,坐到化妆镜前:“认识过了。” 似乎随口一答,声音里有点笑意。 宇文嘉脑瓜子一拐,总觉得他有所指似的,转念又安慰自己——陈睨怎么会知道她在罗森偷听他点咖啡,他也不可能知道是她在苏州河边扔易拉罐洒了他一身啤酒,更不可能知道她在露台上看到他被大美女甩掉的全过程。 迄今为止,这不过是他们第三次正式的照面。 造型师拿着眉笔在陈睨脸上比比划划地走了个流程,他长了张很上镜的脸,实则不需要太多修整。从镜子里能看到宇文嘉坐到离他最远的一张沙发上,脖子扭成个生硬角度,拿后脑勺对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和许宁说话。 陈睨垂着眼发了条信息,快速翻完台本,靠在椅子里阖目养神。 很快,张莉来带几人去录制的场地。 这次舞台布景参考了游戏的主界面,做得极尽华丽,中央放了几张沙发椅和矮几,嘉宾们可以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互动。 几组聚光灯打下来,主持人按流程进行暖场,然后三位配音演员拿着角色的毛绒手偶向观众问好。 还没到宇文嘉的环节,她在监视器后方的休息区,饶有兴味地观察台上几人。 陈睨坐在舞台最右侧,拿着连堂生的手偶笑眯眯介绍自己,短短一段话间切了三次机位镜头,他游刃有余地转换视线角度和表情,顺便又给主持人抛了个梗,让下一个问答环节能自然衔接上。 纯熟的控场能力迅速将整个氛围调动得轻松起来。 宇文嘉面前的监视器上是主持人放大的脸,看向陈睨的眼神里三分紧张七分感激。 也是,按她临场补课查到的信息来看,星恋合作的这三位堪称配音圈的顶级神仙阵容,加上游戏ip本身的影响力,每次周年庆动辄百万观看。小主持紧绷成这样也挺正常,何况他面对的还有一位专业选手陈睨。 陈睨几乎不抢话头,整个人显得格外松弛,偶尔恰到好处地插几句,就能把现场气氛搅得更加火热。 就像个不动声色的隐形的控场者。 主持人问到对连堂生的角色理解,宇文嘉坐在监视器后,不自觉挺了挺腰坐得端正了些。 陈睨仍然是很放松的状态,首先举起手里的棉花娃娃,q版连堂生对他点点头,脸颊鼓鼓的像个受气的小包子。他对那张包子脸笑了笑,似乎会意玩偶的眼神。 “他是一个很无畏的男孩,勇敢,真诚而且坦率,但也要请各位不要将这种少年气误解成莽撞和浅薄,在我的理解中——那是一往无前的赤诚和热情,是人生处在少年时所独有的无所畏惧,不市侩,不精明,甚至有点不成熟。说起来……有点像一块天然的美丽的小石头,有小小的瑕疵,但换个角度说,那就是它的与众不同。” 场上一片寂静,陈睨在适时切入的音乐声中娓娓而叙。 宇文嘉看着监视器里男人的双眼,忽然一瞬间理解到陈睨的想法。因为他们都是创作者,她设计服装,而陈睨创造角色。 一切作品的背后,首要是热爱和信念。 陈睨两者兼具,还有一把令人心动的好嗓子。 宇文嘉盯着他,脸颊微微发烫。周围人都在各司其职认真工作,唯有她做贼心虚拿手扇风。只听一个女声贴着她后脑勺幽幽地问:“elaine老师,你很热吗?” 12.死宅 宇文嘉被吓得猛一转头,发现是小洁抱着个纸袋,正一脸疑惑看着她。 宇文嘉小声打哈哈:“机器和灯太多,热风烤着脸了。” 小洁没细想,自顾自从纸袋里拆出一条轻薄的披肩:“这是陈老师让我去附近品牌店买的。录影棚因为机器都在散热,冷气都是往最低了开,有的区域冷,有的区域就特别热。再说您这条裙子也不方便,等下可以盖到腿上,保暖又防走光。” 宇文嘉摸了摸面料,触感柔软细腻,是极好的羊绒。浅浅淡淡的米色格纹,没有过多设计,不会喧宾夺主。 小洁还在兀自念叨:“陈老师嘱咐了,您是专业的服装设计师,公众形象很重要,不让我拿办公室里的旧毯子呢。” 宇文嘉没吭声,小洁怕她不好意思收,又自发补充:“陈老师他一向是这么周到的,您现在得去候场了,等下我给您递上去——反正后期会做好剪辑的。” 舞台正中的陈睨正微笑着听姜奕讲话,顺手又给许宁续了杯红茶。有工作人员过来找宇文嘉,准备带她上台。她忙对小洁道声谢,就听到主持人随着轻快音乐叫她的名字。 “欢迎着名设计师宇文嘉。” 她脸又一红——啧,还怪有仪式感的。 陈睨已经当先站起来对她伸手,宇文嘉一手拎着裙摆,极优雅地在他的指尖短短一握便松开,姜奕和许宁随即起身也和她握手。 陈睨状似随意地坐下,刚好错开一个身位,将中间留给宇文嘉,又倒一杯新茶推到她手边。宇文嘉感激地看他一眼,而陈睨的笑还是淡淡的,很温和,也很得体。 主持人按台本开始提问,无外乎先让她讲些品牌介绍和合作感言之类的内容。 宇文嘉腿上搭着细羊绒的毯子,手里捧着茶杯,热热的聚光灯一烘,无形有种在自家露台上晒太阳的感觉,于是头皮也不麻了,一句接一句侃侃而谈。 台上的氛围轻松起来,许宁甚至翘起了二郎腿。宇文嘉余光瞥见陈睨脸上维持着职业微笑,两根指头捏着连堂生的娃娃脸搓来搓去,仿佛一种习惯了的无意识动作。布偶娃娃胖嘟嘟的脸微微变形,刘海也被银色指环刮得飞起一缕。 爱不释手,这么盘下去娃娃迟早要包浆。 她一激灵,嘴动得比脑子还快:“陈睨老师……莫非是死宅?” 场上静了几秒,忽的爆发出一阵大笑,台下工作人员也跟着捂嘴。许宁有点无奈:“可怎么办啊,又骗了一个无知少女!你别看他现在抿嘴笑得甜蜜蜜,其实像我这样文质彬彬的男孩子,陈睨一拳能打死五个。” 连姜奕也笑出眼泪:“不不不,一点也不无知,慧眼如炬!我得补充介绍一下,陈睨确实是我们之中收藏周边娃娃最多的人——但他绝对绝对,绝对不是死宅。” 当事人陈睨手上搓娃的动作没停,一句话轻松化解:“人都是多面有反差的,连堂生不也吃着奶油草莓蛋糕玩儿硬摇滚么……立体矛盾是常态。” 他举起手偶,修长的手指操控着大头娃娃对自己抱胸颔首,似乎傲娇地表示赞同。主持人在旁机灵地接上话,迅速把主题又扯回了星恋周年。 这场录制算得上行云流水般顺利,中途没有喊“cut”,结束时宇文嘉甚至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小洁早早跑上舞台,接过许宁的手机帮拍每年例行的合影。 宇文嘉坐在沙发中间,左边是许宁和姜奕,右边挨着陈睨,背后不知是谁手臂虚虚地搭上来,她穿着华美的黑色纱裙,伸出双手比出傻气的“耶”。 许宁要发合影,于是顺理成章有了四个人的新微信群。又顺理成章的,宇文嘉有了另外三人的微信。她存下那张照片,鬼鬼祟祟地背过身放大看——陈睨的手搭在姜奕肩头,而她只是正好在他们中间。 13.带伞了吗 宇文嘉换了双平底鞋,将高跟鞋和披肩分别装好扔到tote包里,下楼便遇到姜奕站在路边。 他叫住她:“回哪儿啊?” 宇文嘉很喜欢他亲切的性格,笑着答话:“我到世纪商业园。” 她嫌礼服裙开车不利索,是打车来的,这会儿还得再叫个车回去。 姜奕愣了愣,笑容就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巧了,有顺风车。” 他下巴一抬,宇文嘉顺着方向扭头,便见一辆黑色大g刹到跟前。车窗滑下来,陈睨掌着方向盘,银色指环在皮革上扣出轻响:“上车。” 他对宇文嘉颔首,勾了勾唇算打个招呼。 姜奕笑眯眯地拉开副驾门:“elaine要回世纪商业园,反正你到家到公司都挺顺路,一起呗。” 陈睨没接话,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来回一转,似乎在等她自己开口。 宇文嘉莫名一激灵:“我打车也……” “上车吧,老陈是真的很顺路——他公司就在世纪商业园里,回家也得路过那儿。”姜奕拉着车门,一副要把她扶上副驾的架势。 “走?”陈睨状似无意地抬手看了看表。 宇文嘉便联想到他后面是否有别的安排,一味地忸怩磨蹭反倒显得矫情,于是退而其次上了后排:“我到南门,附近哪儿方便就顺路把我放下吧,谢谢陈睨老师。” “客气。” 短短两个字,像下午那壶泡了太久的红茶,淡得品不出味道。 她也不确定陈睨是不是在笑,后视镜像一扇狭长的窗映出他的眉眼,很专注地看路况。姜奕上车便接起电话,余下两人也不好吭声。 于是宇文嘉不甚专注地看那扇狭长的窗,路灯的光影在车内飞快掠过,也掠过他线条利落的眉和眼。 真好看,她出神地想。 不能用“惊艳”形容陈睨的模样,他长得上镜,但丝毫没有时下流行的阴柔脂粉气,是值得静下心来细品的长相,越看越有味道。 “宝宝睡醒了?我马上到门口。”姜奕的声音放得很低,应该是在和家人讲电话。那头说了几句,他笑着应道:“好,好,晚饭吃什么?……楼下买一瓶醋,我记住了,那就待会儿见……我十分钟。” 他挂了电话对陈睨道:“小庄叫你改天去家里吃饭。” 车子靠路边缓缓停下。陈睨点头:“没问题,我这个月忙到下周日,后面随时可以约——到了。” 姜奕解开安全带,下车前又回头道:“elaine也一块儿吧,我太太很喜欢和朋友们聚会。” 宇文嘉有些受宠若惊:“好,谢谢姜老师,我一定来。” “叫姜奕就好。”他摆摆手,笑着下车了。 车门一关,小小一方空间又只剩两个人,冷气从裙摆缝隙间吹到宇文嘉裸露的小腿上,她绞着手指苦想话题,只听陈睨道:“一样。” 她不明就里:“啊?” “叫陈睨就好。” 他还记着她上车那句“陈老师”。 五个字的长度足够让宇文嘉近距离听出他的本音,没有刻意贴近角色,也没有被电子设备加工过滤,在如此安静环境下愈加干净清冽,陈睨的本音。 宇文嘉从耳朵尖一直麻到脚趾,嘴巴下意识打了个哈哈:“好的好的陈老师。” 她确信自己听见陈睨“嗤”地一声轻笑,像个细小的火星子迸到她脸上,兀然烫出一片滚烫热度。 大设计师宇文嘉亲手缝制过上千件样衣,头一次想把自己的嘴缝起来。 陈睨似乎浑然不知她尴尬,抬眸看了看前面墨蓝色的天空,斜风细雨穿过昏黄的光,蜿蜒成玻璃上的道道水痕。 “下雨了,你带伞了吗?”狭长的窗户里,那双眼睛终于盯住了宇文嘉。 14.生姜可乐 明明他应该只看到她的半张脸,宇文嘉却觉得那目光是昂贵的微凉的丝线,织就一张细密的网笼住她全身。 那一瞬间她脑子里迅速铺开矛盾的想象。柔软的目光的网从四面包裹过来,妥帖安稳如情人的怀抱,她看不见这网的另一面——隐约有危险气息从丝线罅隙中渗出来,那气息嗅起来是几乎可称作“甜蜜”的味道。 这些古怪的念头在宇文嘉脑中一掠而过,后视镜中陈睨已经凝神看回前面的方向。她很快想起要回答他的问题:“没带伞呢。” 这是职场社交。 冷静,要冷静。 宇文嘉索性转头看窗外,高大繁盛的梧桐,行色匆匆的路人,宛如漂浮在城市半空的霓虹,广阔无边的夜晚的世界。 “我有多的伞,你先拿去。”陈睨在等红灯的间隙回过头,示意她车门置物槽的位置。 于是就看到宇文嘉贴在车窗上正朝外看,乌黑的长发衬着雪色的脸,光影流转间看不出表情,像个橱窗里的瓷娃娃,被橱窗外的灯牌镀了层莹润的光。 一瞥之下他也看不清她的五官,但那张面孔仍流露出一种极淡漠和脆弱的美丽。 陈睨忽的想起电视台那群同事对她的评价,洋洋洒洒却也浅薄得很——说来说去不过一个“美”字。 他知道,宇文嘉远比那些臆想孵化出的描述有意思。 比如此刻,她努力笑得很真诚,往前凑近向他道谢:“多谢你啊,其实我跑进楼里也很快的……还有下午也没来得及谢谢你买的披肩,钱我转给你吧。” 陈睨淡淡一哂:“不用。” 宇文嘉又不知道该怎么回了。陈睨的西装从布料版型到裁剪做工都极为考究,一身行头的市价不会低于五位数。他当然可以不在意一条披肩的钱,但这不意味着她就能心安理得收下。 觉察到她的沉默,陈睨斟酌片刻,再开口的语气温和许多:“没关系的,临时请小洁去找的,还好和你的裙子不太冲突。现在下雨降温,下车也正好披着保暖。” 顿了顿,她听他似乎又在笑:“再说,这也是我们周年庆录制第一次邀请到女嘉宾,工作人员有些疏忽,你别太放心上。” 宇文嘉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只想起小洁说“陈老师他一向是这么周到的”,她想谢谢他他好意,他倒替别人补救起来了。真是好心人。 她又想了想:“那我回个小礼物给你吧,要不多不好意思啊……你平时穿西装多吗?” 陈睨说:“我的主业是在电视台做主持人,就在世纪商业园里的b幢19楼。” 就在你家对面。 宇文嘉根本没注意过b幢在哪,只是莫名听出一丝淡淡的嗔怪,连忙积极表态:“我知道我知道,其实录制前我专门去百度过你们的资料……” 她确信自己又一次听见陈睨轻笑出声,他并着手指敲了敲方向盘:“那你都看到什么了?” 挺多的。陈睨,男,汉族,32岁,着名主持人,配音导演,配音演员,歌手,入行七年,作品多得她十个手指数不清…… 宇文嘉把思绪拉回来,径直绕过他调侃似的提问:“所以录节目要经常穿正装吧,我知道了。” 陈睨也不纠结,顺着她点点头:“正式一点的出镜基本都是要穿的,除了跑外景的时候。” 宇文嘉很快想到合适的回礼,心情舒坦地拍了拍椅背:“我到了,路边下就好。” 陈睨看了看雨势,黑色越野在夜幕下缓缓停靠在路边。宇文嘉拎着裙摆跳下车,撑开伞对他挥手:“谢谢你啊。” 陈睨也挥挥手,目送她背影消失在雨帘中,若有所思地摸摸鼻子。带着湿润雨水味道的空气随风涌入,他闻到其中似有似无的甜香,掺和一缕柔和的辣。 她的洗发水是生姜可乐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