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歌(骨科)》 第一章春野 (一)春野 “大哥是草原上最好的汉子,我长大以后要嫁给大哥!” 塞北之春,阴山脚下,敕勒川上,哈素海旁,住着贺兰一家,祖孙四人,老夫人是远近闻名的萨满祭司,替死去的女儿女婿养育着三个子女——大儿子扎布苏,二儿子特木尔,小女儿托娅。 哈素海不是真的海,而是一个百里见方的广阔湖泊,此时,正是黄昏时分,湖边的穹庐上方飘出袅袅炊烟,老夫人发着呆,在炉灶旁添火烧饭。 贺兰老夫人年轻时便被选做萨满教的巫师,号称是人与神的中介,她已经很苍老了,大家都叫她“察玛”,从前,她每年都会替川上的家族主持家祭,可自从女儿女婿意外死后,她便变得神志疯癫,记忆力时好时坏,神婆一朝变成疯婆,不再有牧民信赖她。 扎布苏弓腰掀帘而入,他背着一捆柴火:“外婆!别发呆了,锅要烧糊了!” 她长着皱纹横生的鹰钩鼻,如老树皮般、瘢痕遍布的手,指甲留得又长又硬,不由分说站起身来,狠狠地攫住了扎布苏的腕子。 这是每月她必行的惯例,像一种约定好的把戏,给自己的三个孙辈占卜算命,今天轮到了他头上,扎布苏叹了口气,只好耐着性子地任由老人家摆弄。 她粗糙如流砂的指肚抚过他的掌纹:“我能算出来,你心有所属,可所爱非人,你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扎布苏仿佛给针扎了一下,连忙抽回手,瓮声瓮气道:“外婆,你又开始胡说八道了,我要去饮马了。” 察玛发笑,倚在帐门口揶揄自己的长孙:“扎布苏,你都二十岁了,老大不小的人了,也该给自己找个老婆了!” 她渐渐收敛了笑容,看着扎布苏远去,魁梧的背影和群马一道,很快消失在茫茫草原之上,她一瞬间红了眼眶,这个一向寡语而勤恳的大块头,作为全家的顶梁柱,身上有沉甸甸的重担,为家庭当牛做马,给弟妹当爹当妈,而他总是毫无怨言,脸上挂着那和年纪不相符的老成和温吞,笑着包揽一切。 察玛倚在门口,在掌心里咳出一口血来,她掐着自己的指头,神志是前所未有的清醒,终于算出了自己命数——大限将至,行将就木。 而她别无所求,只想趁着自己还硬朗的时候,为几个孩子安排好终身大事。 \\ 托娅在牧羊,她快活地挥着小鞭子,雀跃着,仿佛在和群羊共舞:“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她的歌声嘹亮而动听,整个人轻飘飘的,像一只恣意的云雀,在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翱翔。 她迎着风乱跑,一头如瀑的青丝在晚霞之下闪闪发光,扎布苏看呆了,他感觉自己的小妹好似突然间长成了大姑娘,眼波含情,胸脯鼓胀,活脱脱像一匹健壮的母马,家里的这一方草原,仿佛已经容不下她了。 扎布苏站在远处,隔着哈素海,他不敢贪看,挥着套马杆,匆匆走开。 \\ 特木尔慵懒地躺在一旁,吹着荒腔走板的胡笳,他和托娅是双生子,性格却大相径庭,外貌也一点不相干。 他看着走来的扎布苏说道:“大哥,托娅又在招蜂引蝶了,你看,她简直要把草原上的所有年轻汉子迷倒了!” 扎布苏踢了他一脚:“快起来,和我一起去饮马。” 特木尔不耐烦地坐起来:“天天饮马放牛牧羊,什么时候是个头!我要打仗去!西凉的铁骑都要踩到咱们北燕人的头上了。” 扎布苏把手里的一把缰绳扔给他:“你省省吧,没等西凉铁骑踩死你,奶奶就会提刀杀了你的。” \\ 托娅摘下背篓,里面装着山核桃、山杏、橡子、菱角,她雀跃着跑过来,如乳燕投林一般张开双臂,扎布苏抱起她,转了好几圈又把她放回到原地。 她从背篓里拿出一个花环,仰起头,勾勾手:“大哥,你低下来。” 扎布苏蹲下来,低下头,任托娅为自己戴上那花环。 托娅拍着手,她连忙拉着扎布苏到河边:“大哥,你真是太俊了!” 清澈的河水映着扎布苏的脸,他的眉宇硬朗坚毅,近几年为了扮熟,他留起了淡淡的胡须,而这一抹斑斓的花朵缀在发间,冲淡了他的阳刚,平添了几分俊美的神韵。 特木尔打趣着:“大哥!别说,你要是个姑娘,肯定比托娅好看多了!” 托娅又把手里的一把花扔给特木尔:“喏,拿去,编花环剩下的。” 特木尔仓皇地接住,酸道:“谢谢!你对你二哥可真够好的!” 她如往常一样,轻捷地跳到扎布苏宽阔的背上,双手牢牢拷住他的脖颈:“大哥,你说,我唱得好听吗?” 扎布苏有些喘不过气来,重重地点了点头:“当然好听了,别忘了,你可是草原上的云雀。” 托娅在他蓄着短须的侧脸上吧嗒亲了一口,随后挑衅地看向特木尔:“那当然,也不看我是谁的妹妹!我大哥可是草原上的大英雄!” 扎布苏从十四岁起,就凭借着过人的膂力和准头,几度夺下那达慕大会的魁首,摔跤骑射,没有人能比得过他,然而,他心性平和温吞,并不以此居功自傲,托娅却十分自豪,恨不得一遇上什么人便要添油加醋地吹嘘几番,不知惹了多少人的艳羡。 特木尔撇了撇嘴:“谁稀罕当你哥哥!” 扎布苏心绪不宁地往前走着,他一手掣住托娅的小臂,另一只手则心不在焉地牵着缰绳,那是一批高壮的老马,马蹄踏过新草,顷刻摧折,浆水爆裂,他努力发着呆,可托娅炙热而带着香气的呼吸全打在他耳边,痒痒的,让人昏昏然。 特木尔看出扎布苏不大自在:“托娅,你是个大姑娘了,你要嫁人了,不能老和我们兄弟俩厮混了!” “谁要嫁人!”托娅狠狠剜了特木尔一眼,扭头看向远处那些成群结队等着看她一眼的追求者,“大哥是草原上最好的汉子,我长大以后要嫁给大哥!” 追求者们仿佛都泄了气,只有一个叫牧仁的少年定定地站着,似乎没有被那话震慑。 扎布苏淡淡地说:“托娅,你又说孩子话了。”他心里甜滋滋的,像融化了一块饴糖。 \\ “大哥,带我去打靶场!我又想射箭了!”托娅忽然心血来潮。 特木尔不大愿意:“要去你们去,有什么好去的,一会儿婶婶就做饭了。” 托娅朝他伸舌头,扮鬼脸,扎布苏二话不说便答应了:“特木尔,你把马赶回马场。” 托娅两腿夹住扎布苏,双手凌空,大声尖叫:“大哥!我也想像你一样,射箭那么准。” 扎布苏:“好!我好好教,你好好学,过两个月,保你在那达慕上也能榜上有名!” 托娅高兴极了:“大哥万岁!” 扎布苏背着她,任由她在背上大喊大叫,双腿蹬踢,他看着远处的地平线,一直走,越走越有力。 可没等走上一会儿,托娅便在扎布苏背上睡着了,晚饭已经错过,天幕沉沉进入黑夜。 扎布苏把她送回房间,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拿出一个羊毛毯子,裹在托娅的身上,他仔细地为她掖好被角,她一定是累极了,困极了,嘴里还发出细小的鼾声,扎布苏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像手里捧着什么稀释珍宝似的。 她长睫如鸦羽,微微抖动,野蛮生长的粗眉蹙着,嘴角有些抽搐,不知是梦见了什么。草原的风吹日晒让她颊边染上两坨红红的晒斑,透着一股闹腾的生命力,她生来便是欢脱的性子,只有在熟睡之时,才会有这样片刻的安宁。 扎布苏的心皱缩成一团,他好希望日子就这样停滞,眼前这颗掌上的明珠,永远不要长大。 扎布苏替她捻灭了烛火,摘下头上的额箍,那是他去年送给她的生辰礼物,是托草原上最好的工匠打造了,是他在马市卖了三匹马才拿下的,托娅宝贝极了,除了大哥,不让任何人碰,日日戴在头上,就像国王珍爱自己皇冠一样。 她睁开眼睛,慢慢眨巴着一双湿漉漉的小鹿眸子,睫毛忽闪,托娅眼前一片朦胧,伸手乱摸着扎布苏的脸:“大哥。” 睡梦中嗓音缱绻,像是撒娇的呓语,扎布苏的耳根霎时间红透,好在整个毡帐中已经一片漆黑。 “快睡吧。” 托娅挣扎着惊坐起,紧紧抱住扎布苏:“大哥,我做噩梦了。” 扎布苏摸到她满背的汗水:“噩梦不怕,说出来就好了。” 托娅嗫嚅着:“我梦见……”她开始啜泣,埋头在扎布苏的臂弯里大哭起来。 扎布苏将托娅整个人环在怀中,她的身子太娇小了,盈盈一握的手臂,他低眉小心为她整理着濡湿的额发:“别怕,大哥在呢。” “我梦见我被摔下悬崖,挂在一根树藤上三天三夜,没有吃喝,还有虫子来咬我,怎么也脱不了身,我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大声喊大哥,也没有人来救我。” 扎布苏的心仿佛停跳了,他周身一阵恶寒,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托娅抬头看着扎布苏,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大哥,你怎么了?” 扎布苏期期艾艾道:“没……没什么,噩梦都是魔鬼的把戏,托娅很勇敢,不要怕。” 托娅重重地点了点头,重新躺好,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大哥,给我唱歌。” 扎布苏捂着嘴,骤然跑出去,到了帐外的草丛里,他才大口地呕吐起来,托娅跟着他跑出去,不停地替他抚着背:“大哥,你怎么了?” 扎布苏的胃钻心地绞痛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托娅摸出帕子给他擦嘴:“大哥,你好点了吗?” “没事,没事,可能是吃坏肚子了。”扎布苏捂着肚子跌坐在地上,忽然瞥见托娅光裸的双脚,月光映照下,足尖沁着几点红,趾头蜷缩着,晚间的露水如一张针毡,让她不安地腾挪。 扎布苏爱怜地捧起她冰冷的双足,他手掌宽大,相比之下,她的脚更显得玲珑细弱,简直是盈盈一握。 托娅咯咯发笑,扎布苏炙热的掌心让她浑身上下跟着瘙痒,她蹬踢着挣脱:“大哥!不要!痒痒!” 扎布苏松开手,忽然间脸红,他和她之间,已经到了需要避嫌的年纪,男女之别在亲密接触的时候会突然变成一道芒刺,狠狠地戳向扎布苏的心窝,仍然天真烂漫的托娅不以为意,把脚搭在扎布苏的肩头:“我们现在去打靶场吧,晚上射箭一定很好玩儿!” 她的足尖搔弄着扎布苏的耳垂,扎布苏一把搦住她嫩藕一般的足腕:“别闹啦,大哥要睡了,过几天有空闲了再带你去练箭,好不好?” 托娅失落地叹了口气,哀怨地问道:“为什么?特木尔不陪我玩,你也不陪我玩了!” 扎布苏把她拦腰抱起,他不是那种满口训诫的兄长,不忍打破少女的幻梦:“谁说的,大哥现在还有点难受,明天,我们再去打靶场,然后我再去弄点新的鼻烟给你闻,好不好!” 托娅又高兴起来:“大哥万岁!我爱大哥!” 第二章初潮 (二)初潮 “你是大姑娘了,要学会自己洗澡了!” 午后,春日的暖阳将哈素海里的湖水晒得温热,托娅脱去厚重的衣物,一跃而入,扎布苏提刀背对着她,一边伫候,一边巡视远方,防止有人偷看。 这是兄妹俩多年来的默契,托娅安心地在里面浸泡着身体,水温熨帖,令人通体顺畅,她一边玩水,一边惊呼:“啊啊啊!大哥!里面水很热,要不要一起洗!” 扎布苏不敢懈怠,略一侧头,瞥见浅浅一抹禁忌的春光:“大哥不洗,你自己好好洗!”他嗫嚅着,不知不觉喉咙发紧。 托娅自讨没趣,水里的鱼虾斗腻歪了,附近的水草拔光了,她越来越百无聊赖:“大哥,给我讲故事!” 扎布苏背对着托娅,沉吟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传说,敕勒川从前有一个不大的水潭,潭水清澈,潭边居住着勤劳勇敢的牧民,他们当中有一个叫哈力图的青年和一个叫素克的青年,两人亲如兄弟。有一天,从外地来了一个自称叫雄牯的人,他自称十年前,曾潭边不小心将一只朋友送给他的碗掉在潭里了,他想跳进潭中把碗捞上来,请哈力图和素克在潭边帮着接一下碗……” 托娅掬起一捧水,泼在扎布苏后背:“雄牯?真是怪名字。” 温热的湖水打湿他的衣服,慢慢得爬满了皮肤,像是一种挑逗似的抚摸,让他险些站不住脚,扎布苏重新站定:“托娅,不要闹,快点洗,一会儿太阳落山水该凉了,你不能再贪凉了!” 托娅哼了一声:“好吧好吧!你接着讲呀!” 扎布苏将所有的心神凝注在这个传说之中:“哈力图和素克答应了雄牯的要求,帮助雄牯捞出了一只盛着半碗清水的碧玉大碗,雄牯走了,潭水渐渐开始枯竭了,兄弟俩知道上了当,骑上雪蹄追风马追上了雄牯,叫他立即交出那只碗。” “雪蹄追风马?大哥!我也想要!”托娅喊道。 扎布苏点了点头,继续说:“雄牯冷笑着两兄弟说,他是一个魔法高明的人,这碗是聚宝盆,放进什么东西永远取之不尽,现在碗里有水,一打碎,这里就成了湖海,三个人都活不了,若是兄弟俩愿意放了他,他就可以给他们许多金银珠宝。哈力图和素克坚决不放雄牯,雄牯想逃跑,被哈力图一箭射中,这个坏蛋却在临死前摔破了宝碗,于是,平地下陷,激浪排天,这里变成了一片汪洋,芦苇摇曳,荷花绽开,鲤鱼打挺,百鸟齐鸣,……我们为了纪念这两位英雄,就把这个湖叫做哈素海。” 这个故事被他讲得绘声绘色,扎布苏一时间有些入迷,却发现身后的玩水声消逝了,他紧张地问道:“托娅?托娅?!” 没有人回答,身后仍然是一片死寂! 扎布苏惊恐万分,不得不扭过头去,却见托娅已经游到了下游,她走出水面,浑身赤裸在摇臂呼唤:“大哥!我的裙子被红嘴鸥叼走了!” 在扎布苏面前,托娅是浑不知羞的,她一丝不挂地站在岸边,落日余晖在她的剪影上镀了一层璀璨的金边,凉风徐来,她金黄的鬈发随风起舞,她蜷缩着身体,自己抱紧双臂,打了个喷嚏,微微隆起的丁香小乳,随之轻轻荡漾,如水面微波。 扎布苏看着她发育好的少女身体,不由得心旌一荡,他双眼失焦,呆滞地站在原地,两耳轰鸣,托娅张着嘴说的话,他什么也没听见。 他心中咒骂自己是一匹禽兽,逼自己移开眼睛,等扎布苏反应过来,那调皮的红嘴鸥已经消失在天边了! 扎布苏脱下自己的大衣,奔向托娅,托娅埋怨着:“大哥,我都快冻死了。” 扎布苏把她周身裹得严严实实,稳稳地抱起:“回家喽!” 托娅哭丧着脸,一头湿发刮蹭着扎布苏的下巴:“大哥,那可是我最漂亮的裙子!” 扎布苏拍拍胸脯:“没关系,大哥叫草原上最好的绣女给你再做一条。” 托娅惋惜地望着天空:“可它不是那一条!” 扎布苏:“那我给你做一模一样的。” 托娅更难过了:“那也不是那一条!” \\ 下午,托娅正在牧羊,远远看见一抹红色的身影朝自己奔来。 “都兰,你终于回来了!”托娅扔下小鞭子,朝她跑去. 都兰是铁匠苏勃辇家的小女儿,两家世代交好,她和托娅很小就成了知心密友,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她前段日子随母亲回锡林郭勒老家,终于回来,她穿着一身艳丽的长裙,好看极了,神采奕奕地朝托娅笑着。 小姐妹两个相拥寒暄,拉着手在草坡上扯些女儿家的闲话,都兰告诉她云中神都的奇闻和盛景,还说自己在城楼上看见了天戈太后娘娘的真容,明艳动人地朝百姓们招手,像观音菩萨一样不怒而威,迤逦的裙摆长达百尺,要二三十婢女专门提携。 “真羡慕你,我还没出过敕勒川呢,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托娅托着腮,呆呆地看着眼前咩咩直叫的羊群。 “有什么好的,我们还不是要伴着牛羊过日子?”都兰忽然从口袋来拿出一封信,“托娅,你能把这个帮我交给你哥哥吗?” 托娅沉滞了一刻,机敏地发现都兰已然满面羞红:“你呀!你呀!你还真想做我的嫂子?” 都兰不大好意思,可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你能帮我吗?我可以帮你绣一条好看的裙子。” 托娅覆上她的手:“放心吧,包在我身上!权当我帮你,也不用你忙活针线报答我,我哥说会给我再弄一条的。” 都兰的眼睛笑成一道月牙:“托娅!你可真仗义!” 托娅:“这有什么的!小事一桩!” \\ 特木尔看着神秘兮兮的托娅:“你干什么?大小姐可是很少召见你二哥我呀!” 托娅从背后掏出那封精美的信笺:“喏,有人托我带给你的。” 特木尔皱起眉头,半信半疑地接过来:“你不会是在耍我吧?” 托娅冷哼一声,低下头玩弄着自己新涂的蔻丹:“你爱信不信,反正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姑娘。” 特木尔自幼体弱多病,身形柴瘦,相貌也不大好看,弓马骑射不甚精通,在那达慕大会上从未过崭露头角,还整日神神叨叨地向往着要上战场杀西凉铁骑,因此没什么朋友,至于姑娘们中,更谈不上有什么追求者,他不可置信地将那信封握在手里:“你最好是没耍我,不然有你好看的。” 托娅拍了拍他的肩:“摆脱,特木尔,我们可是双胞胎,血亲怎么能互相欺骗呢?” 特木尔举起信封,闭上眼深嗅一口,闻到一股好闻的芍药香,他想到一个娟秀宁静的女孩,正是他可望不可得的梦中情人,都兰。 托娅看着他惊异的神色:“自信点,二哥,回去慢慢看,我要和大哥出去抓鹰了!” \\ 多年前,扎布苏就向托娅许下诺言,会在她十六岁那年送给她一只鹰作为宠物,广袤的草原上,有时,日子漫长而孤寂,少年们绞尽了脑汁去寻找玩乐的途径,而春季猎鹰,则成了兄妹俩最期待的活动。 三兄妹的外公是草原上有名的驯鹰人,扎布苏早年从外公的手里学到了这门驯鹰的手艺,驯鹰的过程极其困苦枯燥,托娅却常常陪着扎布苏一起熬鹰,常常是一夜不眠。 午夜时分,托娅手里提着鸽笼,和扎布苏共骑一马,二人摸黑爬到阴山山崖,来到早先布网的地方,把鸽子拴在竹竿一端,竹竿中间固定一个支点做成杠杆,另一端系一根绳子放于预先搭好的草窝棚中,只需静静等待天明,便有饿鹰落网。 漆黑的草窝棚里,伸手不见五指,扎布苏点燃油灯,托娅拿出一包奶疙瘩,塞到扎布苏嘴里:“吃。” 扎布苏咀嚼着,给两人铺好床:“听说都兰一家回来了?她去找你了吗?” 托娅的脸色不大好看:“怎么?” 扎布苏把她抱到床上,除了鞋袜:“没怎么啊,他哥哥过几日要在家里举办舞会,邀请我去他家喝酒。” 托娅问:“特木尔呢?” “当然请了我兄妹三个啊!” 托娅在昏暗的灯光中,忽然掣住扎布苏的袖子:“大哥,你喜欢都兰吗?” 这话问得简直莫名其妙扎布苏搔了搔头:“都兰是个很好的姑娘啊,常常来帮察玛做些手工活计。” 托娅得意地笑了:“算了,你是个呆子。” \\ 翌日,一只鹰也没抓到,两个人悻悻而归,便相约明天去打靶场射箭,可托娅一回家便开始昏睡,一直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裹着被子就是不起来。 “小懒虫!别贪睡了,今天要带你去打靶场!你忘了?”任凭扎布苏怎么叫,托娅就是不愿意醒过来。 察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就别折腾她了,你妹妹成人了。” 托娅这才恹恹地睁开眼睛,扎布苏抚摸着她的脸颊,她的嘴唇苍白,腹部抽痛,察玛让她戴上的月经带,格外让人不适。 扎布苏走到灶台边,心事重重地拉着风箱,托娅还有两个月,就整十七岁了,他为她烧了一晚热气腾腾的红枣奶酥茶。 托娅艰难地坐起来:“好香!”热切地看着扎布苏。 “煮了一大锅,都是你的。”扎布苏亲手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喂着她。 托娅因为腹痛而胃口全无,小鸡啄米似地敷衍着,沮丧地说道:“都怪我,今天不能去打靶场了。” 扎布苏赶忙将托娅抱在怀里:“没关系,今天大哥哪儿也不去了,就陪着你。” 托娅还不习惯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如期而至的恼人月事,不为人知的羞耻,她的心一团乱麻,一筹莫展地叹道:“察玛说,我已经长大了,是个女人了,以后要生儿育女,给别人做老婆了。” 扎布苏的心弦完全被妹妹的喜怒哀乐牵动,他不忍看见妹妹皱眉,只好轻吻着她的额头,抚慰道:“不要听外婆的,托娅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长大也好,不长大也罢,都有大哥在。” 托娅眨着滴溜溜的圆眼睛,目光灼灼地看向扎布苏:“我想一辈子不长大,不嫁人!” 扎布苏将她抱得更紧:“好!” 第三章摔跤 (三)摔跤 “大哥,”托娅嘤嘤欲泣,娇喘之中,带着一丝哭腔,她赤裸的胴体横陈在扎布苏的身下,二人幕天席地,激烈地交媾着。 原野之上,风烟俱净,渺无人烟,天空高远得离奇,没有半片云彩,万物阒静,除了进出的水声和两人的喘息,别无其他声响。 此刻,托娅一向烂漫的鹿眸里涨满了情欲,眼角飞红,扎布苏一掌捧起她颤动的双乳,一手钳住她纤弱的足踝。 忽然,隐匿在虚无之中的天神发出了声响:“肖想自己的亲妹妹,终将遭到天神的谴责,是禽兽不如的怪物!罪孽深重,要被千刀万剐!” 扎布苏猛然惊醒,下体湿漉漉的黏腻感让他十分不适,只见托娅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捂着小腹说:“大哥,我不痛了。” 扎布苏凝望着托娅,怎么看怎么别扭,喑哑的嗓子低声说:“那就好。” “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晚!”托娅伸手就扯扎布苏的被子。 扎布苏连忙裹住下身的尴尬:“干嘛?” 托娅踢掉了鞋子就钻进了扎布苏的被窝,热烘烘的体温,还有扎布苏的汗湿,她无所顾忌,整个人懒倦地扑倒在扎布苏身上:“大哥,你怎么硬邦邦的?你生病了吗?” 扎布苏脸颊绯红:“没事,可能没睡好。” “你做噩梦了?”托娅的手覆在他湿漉漉的额头上,俯身贴在他的胸口,耳畔是一颗急促跳动的心,怦怦然,十分有力,“你怎么心跳这么快?” 扎布苏无地自容,极力平复自己的冲动,却又猛然发觉,托娅对于男女自然,简直是孤陋到一无所知。 “托娅,我要教你一些事情了。” 托娅又开始昏昏欲睡:“什么事?好玩吗?” 扎布苏还是觉得难以启齿,支吾了半晌,又想起梦里的天神。 “大哥,有人送来了一封战帖!”特木尔急慌慌地跑进来。 扎布苏浅浅过目,战书的落款来自乌珠穆沁步六孤家族,言辞郑重,不容拒绝:“乌珠穆沁来了一个勇士,要和我比摔跤。”他从容道地下床穿衣。 托娅把战帖抢过来:“哪有这样的道理?这不是欺负人吗?” 扎布苏把今天的活全都交代给特木尔,又转头对托娅:“托娅,把我的装备都拿出来。” 托娅神色严峻:“我听都兰说过,这个巴特尔原来是步六孤家的奴隶,如今被主人脱了奴籍,这几年时间几乎踢馆成功了云中城里的所有死斗场,没人是他的对手。” 扎布苏走近,弹了弹托娅的流苏耳环:“你是不相信你的跤王大哥?” 托娅皱着眉,勾住他关节粗大的拇指:“大哥,我不想你受伤!” 扎布苏假装严肃:“快去!大哥说的话也不听了?” “听听听!我什么都听大哥的!”托娅只好照做。 \\ 比试的时间定在了午后,全川的男女老少倾巢而出,都来看热闹,年轻汉子们簇拥在扎布苏身边,一个个都咬着牙,给他助威打气。 摔跤是男子三艺之一,又叫斡鲁朵,对战两方将力量集中在上半身的角力上,极力使对方失去平衡,双脚以外任意一点触地即为输家。 马场主玛尔巴家的儿子吉日嘎朗说:“扎布苏,给他点颜色瞧瞧!我们都看好你。” 都兰的哥哥朝鲁拎来了一大坛烧酒,他是扎布苏最好的兄弟,也是除了特木尔之外,最懂扎布苏的男人,他拍了拍他的肩:“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赢了比赛,咱们去喝酒吃肉!” 这么一来,扎布苏简直太风光了,托娅被他牵着,脸上也格外骄傲:“到时候都要给我打大哥加油啊!” 汉子们听见女神托娅的号召,一一个都欢声雷动:“我们都听托娅的!” 就连伊茹娜都来了,她今日盛装打扮,给扎布苏献了一个花环,她款款走来,身边簇拥着不少女伴,她的声音低弱而娇媚,听得托娅心里直发毛:“扎布苏,你是全草原的骄子,一定要给我们敕勒川争光。” 扎布苏点了点头,殊不知他的脸已经被汉子们多少艳羡的目光所灼烧,只有少年牧仁站在人群之外,胜券在握地看着贺兰兄妹。 扎布苏脖子上的五彩项圈上,拥有敕勒川最多的彩绸,迎风飘舞,犹如雄狮的鬃毛,此刻,整个敕勒川的威严全都系于他一身,可当人们打量着两个比拼的勇士,却惊奇地发现了悬殊的体型差,纵使扎布苏是敕勒川第一巴图鲁,孔武有力,力能扛鼎,可在巴特尔彪悍的身躯之下,竟然相形见绌。 托娅暗暗觑着那个虎背熊腰的巴特尔,此人胡须遍布,脸上横生滚刀肉,就连笑着,看起来也是那么凶悍,他挺着肥圆的将军肚,狎昵地朝托娅挤了挤眼睛,她倒吸一口凉气,感觉简直站在巨人的阴影之下,紧紧地捏着扎布苏的衣角:“大哥,救命!” 扎布苏注意到她的不安,他单膝跪地,俯下身贴向托娅的脸,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子:“小云雀也有怕的人啦?放心,赢他,不在我话下。” 托娅看着扎布苏脸不红心不跳,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便瞬间安心了:“对!他这么笨重,肯定打不过你的!你可是敕勒川跤王!” 托娅的心砰砰直跳,仿佛要去和巴特尔一决雌雄的人是自己似的,她叫扎布苏蹲下来,她踮起脚尖,一条一条炫耀般地替他整理着彩绸:“大哥,你今天很英俊。” 扎布苏抬头凝望她,她的颧骨上似乎带着隐隐的红晕:“是么?” 托娅轻轻地摩挲着他手臂上硕大虬结的肌肉,一面低头凝神审视,一面替他绑好半袖罩甲,她嘴唇紧闭,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她的指尖如蜻蜓点水,却撩拨得扎布苏欲火焚身,仿佛上身的每一寸肌肤都跟着发痒,神经也随之发狂,他要失控了,腾地站起来:“好啦,大哥要热身了。” 扎布苏打着赤膊,已经全副武装,万众瞩目之下,孔武的身姿一览无余,宽肩阔背,瞩目的是他茂密而蓬乱的毛发,从胸口到腹部,一直蔓延到两胯之间、不为人知的所在,他颀长结实的双腿穿着乌金刺绣的筒裤,当然,在烈日下闪着耀眼的光芒,他盯着自己的鞋尖,一双长靴被托娅擦拭得一尘不染——托娅永远是那个对她最上心也最体贴的人。 敕勒川姑娘们的眼波竞相在他身上流转,她们尽态极妍,以求一瞥,有的则捂着嘴巴窃窃私语,不知在相互传递着什么令人羞红脸蛋的悄悄话。 “一看尺寸就很傲人!” 扎布苏仿佛对这一切爱慕和追捧都浑不在意,起哄的汉子顷刻被他叫停:“乌珠穆沁的远客来了,我们得给人家献个哈达才好!”漆黑的眉宇之间含着清澈的笑,仿佛这一切只是游戏似的。 是伊莲娜为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献了哈达,少男少女们唱起迎客的歌曲,不一会儿,令人血脉贲张的肉搏,便要开始了。 令谁也没想到的是,扎布苏一上场便出师不利,一脚被巴特尔踢击了膝盖,踉跄着有跌倒之势,仅仅是很短的时间,险些被巴特尔擒住了要害。 都兰和托娅挨着坐着,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明显已经撑不住了,那个大块头快把他压死了!” “大哥的把戏而已,不会输的。”托娅淡淡道。 旁边的人开始起哄:“扎布苏的兄弟姐妹呢,赶紧替他认输,这巴特尔天生狼性,根本不会点到为止,前几个他的手下败将,都被他打残了!” 都兰赶忙扯着托娅的袖子:“托娅!快点认输吧!” 战局得到了扭转,扎布苏和巴特尔缠斗在一处,皮肉相贴,谁也不能撼动谁分毫. 托娅继续盯着台上,扎布苏满脸是血,特木尔也起身,却被托娅拦住:“不许去!大哥不可能想认输!” 特木尔:“你想让大哥死吗?” 托娅定定地看着扎布苏,扎布苏咬牙发力,朝她飞来一个眼风,托娅会意:“他不仅不会死,而且会赢得很风光。” 特木尔:“你在赌吗?那可是大哥的命!” 托娅不以为意,依旧抱着臂,从容地目视前方,人群随着比赛深入,愈加沸腾,她起身瞪视着所有对巴特尔欢呼的人:“闭嘴!混蛋!” 果如托娅所料,扎布苏是虚晃一枪,故意卖了个破绽,巴特尔喜形于色,忘了防备,被扎布苏一拳打倒,顷刻间鼻血四溢,怎么起也起不来了。 “好险,好险。”都兰长舒了一口气,掏出帕子擦了擦汗。 托娅狡黠一笑,拍了拍都兰的肩:“我早就说过,我是大哥肚子里的蛔虫。” 扎布苏下了台,眼前有些模糊,在人群中艰难辨认,第一句话便是:“我妹妹呢?” 都兰递来汗巾,却被扎布苏无视,她径直抱起奔来的托娅,托娅吻他汗湿的侧脸:“我就知道你能赢。” 扎布苏抱着她,开怀地转了好几圈:“托你的福!” 托娅欢叫着:“大哥万岁!贺兰扎布苏万岁!” 敕勒川上的牧民跟着托娅,一齐山呼万岁。 都兰被晾在一旁,心生悲戚,不可否定,扎布苏是个顶好的男子,相貌好,品性佳,家世清白,对她也彬彬有礼,可她总是觉得,他的眼里,只有他的妹妹。 \\ 扎布苏被汉子们缠住,整个人被举起来,一下一下地跑向碧空,托娅和都兰在一旁尖叫,托娅摸摸耳朵,却发现耳环不见了。 “我的耳环丢了!”托娅被吓出一身汗。 都兰连忙替她巡视地面:“你想想你都去哪儿了?” 托娅完全理不出头绪:“我就在这附近呀?刚才还在的,好多人,他们把我的耳环踩坏了怎么办?那可是察玛给我的,她说是我额吉以前的东西。” 忽然,一个童仆打扮的孩子毕恭毕敬地走向托娅:“托娅小姐,我家少爷捡到了你的耳环,请你过去说一句话。” 第四章神谕 (四)神谕 “大哥不许成亲,我也不许成亲,我们都不成亲!” 托娅第一反应不是感激,而是不自觉的怀疑:“你家少爷?他怎么知道是我的?” 童仆没有答话,将托娅带到一个人少的临时毡帐,都兰也狐疑满腹,全程陪着托娅,两个人局促地进去,只见一个面容清隽的男孩转过头来,一袭天蓝色的长袍,他单手摘下皮毡帽,向两个姑娘微微颔首行了礼。 托娅单刀直入:“我的耳环呢?” 牧仁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着托娅,一时间有些失神,她肯定是忙着寻找自己遗失的耳环,鬓发都有些乱了,可仍然美极了。 都兰也觉得古怪,忙道:“你到底捡到我朋友的耳环没有?” 牧仁如梦初醒,连忙切入正题,抬手弹了个响指,一个女奴便应声而出,端着发光的漆盘走向二人,托娅觉得好笑极了,好像自己的耳环是什么贡品似的。 牧仁是步六孤家最受宠的少爷,步六孤家长年占据阴山矿脉,十分富有,自幼奴仆相伴,从不知道苦日子是什么样的。 托娅被牧仁那过于炙热的眼神目不转睛盯着,有些不大自在:“多谢了。”说罢,转身便拉着都兰想要离开。 “托娅姑娘且慢。”牧仁朗声道,手心却暗自出了不少汗。 托娅转过身来,不说话,眉毛皱成了斜躺的问号,别提多滑稽了,都兰最受不了她做这种表情,捂着嘴憋笑,又怕在陌生男人面前失态,就快难受死了,只好使劲儿掐着托娅的手心。 “我去年那达慕大会就看上你了!”牧仁昂首挺胸,可不一会儿,那涨红的脸和脖颈却把他的胆怯狠狠出卖了。 这话实在说得太突兀,太鲁莽,让托娅摸不着头脑,眉间的问号更弯了,可她的心却像揣了只小兔子一样乱跳,却按捺着,歪着头反问道:“我喜欢勇士,你是吗?” 牧仁回答得有些结巴:“我……我是勇士的主人,这可以吗?” 托娅仿佛想到了什么,厉声追问:“你就是巴特尔的主人?” 牧仁欠身行礼,很是庄重谦逊:“步六孤牧仁,见过托娅姑娘。” “去死吧。”托娅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多么粗鲁的小妞,”此时,牧仁的几个朋友掀帘而入,他们早就在外面偷听多时,此刻见骄傲的步六孤家少爷碰了一鼻子灰,纷纷打趣道,“性子这么烈,上来就开口骂人,你怎么招架得来呀!” “你懂什么,她可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姑娘,”牧仁犹不放弃,只是神伤地站在原地,掀帘望着托娅远去的背影,“放心吧,我们还会再见的,贺兰托娅。” \\ 这事很快传遍了敕勒川,当然,也经过川上阿婆的嘴,传到了察玛的耳朵,孩子们一回来,察玛忙揪着耳朵问扎布苏:“他是哪家的孩子?” 扎布苏心里堵得难受,没好气地说道:“步六孤,步六孤他妈的牧仁。” “步六孤?”察玛想起自己年轻时,被步六孤部落的族人邀请到乌珠穆沁,当时他们家族只是小富,还没有发现阴山矿脉,就已经是气派得不得了,她以萨满身份,为她家难产的夫人驱魔祈福,亲手从步六孤夫人的肚子接生出一个羸弱的男孩,为了给孩子消灾,她亲自将他取名为牧仁,意为江河,牧仁出生之时,不哭不闹,朝着所有大人微笑,可爱极了。 “他是个很好的汉子呐,只是不知道托娅喜不喜欢。”察玛笑着说。 扎布苏气鼓鼓地说道:“您老人家又怎么看出他是个好人的?病弱不堪,怎么配做托娅的夫婿?” 察玛看着扎布苏满脸通红的怪样子,抬起自己的烟袋锅子,照着他的脑壳就是一下:“你外婆我可是通灵萨满,什么不知道,你妹妹要嫁入富贵人家了,再也不用陪你和我在这儿守着这几只牛羊马了,高兴都来不及,你发什么疯?” 扎布苏眼前一黑,耳边轰然不休,他清醒了,托娅可是他的亲生妹妹,这种飞醋吃得实在是令人恶心,他又羞又愤,吃痛捂着额,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 都兰和兄妹几个结伴回来,察玛特地做了一整条鲢鱼,留都兰吃晚饭,三个孩子都觉得外婆最近怪得很,平时糊里糊涂,什么都忘,只要都兰一来,她便精神抖擞,不惜佝偻着老腰亲手做羹汤,连说话也不胡言乱语,谈笑风生,像一个智者似的。 “托娅,你要多和都兰学一学,温柔一些,不要每天撒丫子乱耍,不成个样子!”察玛剜了托娅一眼,笑着看向都兰。 托娅气吼吼的:“外婆!” 都兰含笑:“察玛婆婆,我哪有那么好,托娅才是草原上最受欢迎的姑娘,自由自在的小马驹,谁不想做呢?” 特木尔抬头看着都兰,满眼痴醉。 扎布苏闷闷地扒拉着碗里的饭,低着头夹菜,始终一语不发,察玛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扎布苏,这天气也快暖起来了,你过几天带着都兰去马场玩玩?” 扎布苏按捺住恼怒:“马场又脏又臭的,全是大粪,有什么可玩儿的?” 都兰的脸色不大好看,托娅连忙大笑解围:“大哥,我们吃饭呢!什么粪呀,尿呀的!烦人精!” 此时,沉默已久的特木尔抬起头来:“都兰,我可以带你去马场,玛尔巴家从大宛买来了一批汗血宝马,听说好看得很!” 都兰近乎感激地看着特木尔:“汗血宝马?我们敕勒川还养不出吧,我还真想去看看!” \\ 送走了都兰,察玛便盘腿大口吸着烟袋:“扎布苏,你是怎么对都兰的!你也不知道送送人家?” 特木尔摸着夜色回来:“都兰阿姐说了,过两天要给外婆送点山杏和核桃来。” 察玛:“你瞧瞧,多好的姑娘呀!你怎么就是这么不上道呢?” 扎布苏在水桶里洗着碗筷,托娅在旁边围着捣乱,一会搔搔他头上的肿包,一会咯吱咯吱他的腋窝:“喂!你怎么了,大哥,你都一下午没笑过了!” 扎布苏不为所动,依旧板着脸,紧锁着眉头看向察玛,却对她的絮叨充耳不闻。 特木尔回到床上,又如数家珍地拿出自己的弓箭和长刀,他甜滋滋地回忆着送都兰回家的每一个细节,都兰怯怯地环住他的腰,带着好闻香味的长发在晚风中不时地吹到自己的后脖颈。 察玛:“我把你母亲当年的嫁妆,当你娶都兰进门的聘礼。” 托娅这才看出察玛的算盘,愤愤地反驳道:“大哥不许成亲,我不成亲,我们都不成亲!” 特木尔却悠悠然插了一句嘴:“我还成亲呢,别带我。” “托娅,我的好孙女,哪个姑娘不嫁人?我也要给你准备嫁妆了。” 托娅眼眶通红,头也不回地飞跑出去。 察玛叹了口气:“跑跑跑,一个个就知道跑!有种都别回来!” 特木尔连忙跳起来,给察玛点烟捏肩:“外婆外婆,我不怕,我乖吧?” 察玛乜斜着看向他:“你小子才不乖呢,你无事献殷勤。” \\ 扎布苏一路追出去:“托娅,你跑哪儿去!” 托娅回头怒叱:“你不是不理我吗?你一辈子别理我好了!” 扎布苏快步上前,掣住托娅的手臂:“托娅!不要闹!” 托娅甩开他的手臂:“我去跳哈素海,一起吗?” 托娅一头扎进哈素海,很快溅起一个巨大的水花后,湖面忽然平静无波,扎布苏脱掉衣服,跳入湖中,一把托娅揽出了水面。 扎布苏知道她喜欢这样和自己无理取闹,她大笑着:“大哥你轻点!痒痒!” 扎布苏浑身赤裸,在月光下,健壮的胴体散发出幽蓝的光,托娅的手如一条小鱼儿,肆意地在每一块肌肉上游走:“你昨天才洗过澡,白洗了。” 托娅伸出拳头,狠狠捶着扎布苏结实的胸膛:“为什么不理我?” 扎布苏抱住她的拳头,注视着她湿漉漉的小鹿眼:“托娅,你喜欢牧仁吗?” 托娅迟滞了一下,似乎自己问过大哥相似的问题,她扭过头去看被惊飞的苍鹭和红嘴鸥:“当然不喜欢!他就是个傲慢又没种的窝囊废,怎么比得过我大哥!” 扎布苏钳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头轻轻地扭过来,他凝望她,用粗糙的手掌抚摸她的额头,理顺她凌乱濡湿的发丝,他没来由地呼吸急促,只好将一个吻落在她的额头,这个吻很有力量,带着霸道,像是某种宣誓。 托娅像只柔软的小猫,乖顺地抱住扎布苏,这是他们兄妹俩的默契,扎布苏常常用吻额头的方式抚慰自己,她喜欢这样,感受大哥冰凉的嘴唇。 \\ 第二日清晨,察玛起床察看床下的那一箱子妆奁,却发现里面一片狼藉,绸缎成了一堆死灰,上面还有一摊黑血和腐肉,奇臭无比,她仔细一想,气冲冲地找到了托娅。 托娅拒不承认:“别赖我!我昨晚一直扎布苏和特木尔在一起!不信你问他!” 扎布苏点了点头,扒拉扒拉惨不忍睹的妆奁。 察玛犀利的目光又落到特木尔身上,托娅瞪了他一眼,他连忙点了点头,察玛是信特木尔的,特木尔性子本就直率,又和托娅不亲近,没有偏袒她的理由,简直要比扎布苏还诚实,察玛不得不信:“你们对天发誓,这不是你们弄的?” 扎布苏和特木尔异口同声:“真不是!” 托娅眨着无辜的大眼睛:“这么好的东西,我们怎么舍得糟蹋?” 察玛不得不相信他们兄妹三人,颓然地坐在地上,望着遥远的天穹,又低头怜惜地看着付之一炬的妆奁,心中发问:“难道这是神的指引?都兰做不成扎布苏的新娘吗?” 第五章舞会 “星星虽亮,可它终究不是月亮。” 都兰家的舞会如期而至,这一天,特木尔难得地打扮了起来,扎布苏蹙眉不解,拍着他的肩头问:“你什么时候爱美了?” 托娅也在镜子里梳妆打扮,对于特木尔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大哥,人靠衣裳马靠鞍,特木尔也很英俊的,我们俩可是双生子,我长这么漂亮,他肯定也不差。” 特木尔冷嗤一声:“别自恋了,大姐,带上自己可还行?” 扎布苏笑说:“你们都快点收拾,我们要赶紧过去了,别让朝鲁等他们太久了。” 特木尔却说:“大哥,我不去,你和托娅快去吧。” 扎布苏惶惑:“特木尔,你要干嘛去?” 察玛在一旁默默抽着烟袋,这才开了口:“榆木脑袋!女为悦己者容,肯定是要见什么小情人去了。”瞥了瞥特木尔,狠狠地咳嗽了两声。 特木尔被那“女为悦己者容”气得够呛:“外婆!你说的话一点都不恰当!” 扎布苏这才会意,打扮过后的特木尔清爽秀逸,容光焕发,一改以往的颓丧厌世,作为大哥的他笑了笑,不过多追问,只是撞了撞他的肩头:“特木尔,这下子你倒漂亮得像个姑娘了!” 特木尔吃痛,有些局促地问道:“大哥,我看起来不错吧?” 扎布苏拉着托娅,两个人左右围着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托娅赞赏地说道:“不错!匹配一个伊莲娜,不在话下!” 特木尔整理着腰带,不经意地说:“伊莲娜?她可是大哥的女人!” 托娅登时心一沉,惊异地问:“什么?” 扎布苏也茫然地瞧着特木尔,察玛则腾地跳起来,脚下生风地飞到兄妹三人身边,扯住扎布苏的耳朵,厉声呵斥:“你小子!跟伊莲娜那个贱货搞到一块儿了?” 特木尔连忙拉开:“不是!我是说,伊莲娜喜欢大哥,全敕勒川的人都知道!” 托娅:“伊莲娜怎么就是贱货了?外婆?” 察玛:“她娘和西凉的俘虏偷人,才生下了她,她不是个贱货是什么?” 特木尔耸耸肩:“这倒也是。” 托娅:“伊莲娜不过是说话造作了点,人是不坏的!” 察玛气哄哄地走开了。 \\ 在去往都兰家毡帐的路上,托娅在马背上紧紧搂住扎布苏的腰:“大哥,如果有一天,你会娶伊莲娜吗?” 托娅口无遮拦,常常问出奇怪的问题,扎布苏发笑:“你的小脑瓜里也不知道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莫名其妙。” “我问的不是字面的意思,我是说,你会娶一个名声不好的女孩子吗?” “不会。” 托娅问:“什么?” 扎布苏却说:“我们不是都约定好了不成亲吗?” 托娅沉吟了一会儿:“女孩子的日子真难过,不能像男孩儿那样自由驰骋,都兰和我说,锡林郭勒有个姑娘,因为五头牛,被家里人卖给了一个傻子。” 扎布苏的心里飘起了愁云,托娅的忧思和惶恐,俨然是待嫁女儿的做派:“托娅,你又不用嫁人,干嘛担心这个?” 托娅支吾道:“我……我就是,说说嘛,反正我肯定不会被卖掉,我有大哥呢!” 扎布苏低沉道:“不该你想的,就不要想。” 托娅又痴痴地问道:“伊莲娜比我美,对吗?” 扎布苏恳挚地回答:“我的心里,从不比较姑娘的美丑,但是在我心里,只有一个美丽的姑娘。” “是谁?” 扎布苏回头看她:“她现在坐在我后头,在问些傻话。” 托娅羞涩地埋在扎布苏的后背:“大哥,你之前说,要教我点东西,是什么?” 扎布苏的脸腾地红了,心又开始怦怦跳:“哦,那个呀,不急,回去,回去我教你。” 托娅紧紧勒住扎布苏的腰:“神经兮兮!” 扎布苏扬鞭跃马:“你坐稳了!” \\ 到了都兰家的毡帐,却独独没有见到都兰,敕勒川上年轻的男女们都来了,他们带来自家的吃食,围坐在一起高谈阔论。 托娅问朝鲁:“朝鲁大哥,都兰呢?” 扎布苏那一天的胜利让他在年轻人里更加炙手可热,一群男女围着他寒暄。 托娅却在角落里看见了一抹熟悉得身影——那个讨人厌的步六孤牧仁,她走上前去:“朝鲁大哥怎么会邀请你,真是稀奇了。” 牧仁看着她的耳朵,神色痴痴的,答非所问:“你今天怎么没有戴那个流苏耳环?那个更称你。” 托娅摸了摸耳朵上的红珊瑚耳环,硕大的珠串,在灯火的映照下,鲜艳欲滴,如同一串果实,她被盯得不大自在,期期艾艾道:“要你管?你还管的真宽呢。” 牧仁依旧不按常理出牌:“我记得你所有的饰品,衣服。” 托娅有些不知所措,她呆呆地看着牧仁,这才仔细地打量起这个略显羸弱的少年,他支着下巴,一身深蓝色天鹅绒圆领长袍,和整个热闹的人群格格不入,他的面容不同寻常——瘦削的脸,长长的忽闪的睫毛,薄薄的嘴唇,白皙的皮肤,五官是柔和的,修长的十指上戴满了各色戒指,眉宇上染着隐隐郁色,看起来像一尊易碎的瓷器,金尊玉贵,又弱不禁风。 牧仁看她迟迟不说话:“你盯着我干什么呢?” 托娅赶移开眼睛,忙看向别处:“你眼花了吧!别自作多情了。” 牧仁捂着嘴,粲然一笑:“别狡辩了,你就是在看我。” 托娅话锋一转,想扭转眼前暧昧的尴尬:“你还没回答我呢,朝鲁大哥怎么会请你。” 牧仁说了一句汉话:“有钱能使鬼推磨。” 托娅不解地看着他:“什么?” 牧仁:“我的母亲是汉人,江南水乡的,别人都说我长得像个姑娘。” 托娅隐约在传说里听过这个地方:“江南水乡?你去过吗?” 牧仁:“小时候去过,很美,和北国草原的风景全然不一样。” 托娅有些向往,但还是收敛了渴望:“草原才是最美的地方。” 牧仁总能一眼看穿托娅的所想:“你想去吗?我可以带你去。” 托娅连忙将他推远:“别和我套近乎,咱俩不熟。” 牧仁又笑了,洞彻一切的自信:“这下子熟了。” 托娅起身便要走,忽看见拥挤的人群里,扎布苏和伊莲娜站在一起,她不由得攥紧拳头, 牧仁看出她的异样:“怎么了?” 托娅赌气地坐下来,定定地看向牧仁:“你喜欢我?” 牧仁有些惊异,没想到这两个对他来说沉重而隐秘的字,竟然如此直白地从她嘴里脱口而出,他点了点头,嗫嚅着:“我知道很多人喜欢你,威武的汉子,勇猛的儿郎。” 在托娅眼里,牧仁是独特的亮色,在一众粗犷的男子之中,他唯独温厚、细腻,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的好感:“你有多喜欢我?” 牧仁沉吟了一会儿,感觉被心爱的人拷问,回答一定要天衣无缝,他清了清嗓子:“我现在看见你就开心,想每天见到你,但是不敢打扰你,以后我会越来越喜欢,到那时候,我真不知道我该有多疯。” 他平静的容色下,暗藏着汹涌的波涛,虽然柔声细语,但句句话掷地有声,托娅全都听到心坎里,却久久默不作声。 牧仁见她又不说话,忙又说:“要不要出去,这里好热。” 托娅看向人群,伊莲娜凑在扎布苏的耳边,两人十分亲密,扎布苏侧头笑着,颧骨上染着红晕。 牧仁见状发问:“你要问问你大哥吗?” 托娅拿起外袍,径直走出门外:“谁要问他,我又不是他的影子,什么时候都不能离开。” 牧仁戴上毡帽,连忙笑着跟出去,托娅仰头站在外面,晚风拂动裙摆,簌簌作响,他走过去,和她并肩而立,两个人抬头望着夜空,满天星河闪烁。 托娅心里想的都是扎布苏还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离席了,沮丧地低喃道,“今晚没有月亮。” 牧仁笑着说:“可是你看星星也那么亮,一点也不必月亮差。” “星星太小了,怎么能和月光比? “我就不信一群星星比不过一个躲在云朵后面的月亮!”牧仁说。 托娅摇了摇头:“可它终究不是月亮。” 牧仁似有所悟,猛地拉起托娅的手腕:“托娅,你盯着那颗最亮的星星,一直追着它跑。” 托娅被他牵着,不得不飞奔起来,果如牧仁所说,那星光果然发出眩目的光芒,两人人发了疯似地跑,一直跑到遥远的丛林之中,他们双双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托娅转头对牧仁说:“其实星星也很好看。” 托娅看着牧仁的眼睛,一双灼灼的星目,映照着苍穹:“你很好看,牧仁。” 这是托娅第一次叫牧仁的名字,牧仁喜不自胜,脸颊霎时涨红:“谢谢夸奖。” “听说你们步六孤家很富有,每个人都有几百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托娅短暂地忘却了烦恼。 这次轮到牧仁摇头了:“其实也没什么好的。” 托娅不解:“不用放羊牧马,还可以每天洗热水澡,有许多漂亮衣服穿,多舒服呀!” 牧仁的笑容凝固了:“可是我很孤独。” “孤独?你的奴仆和兄弟姐妹还不够多吗?” “奴仆?他们只把你当主人,我发号施令,他们全盘照做,谁给他们吃穿,他们就听谁的,兄弟姐妹?我们都不是一个母亲,人心隔着肚皮,背地里相互算计,就算我死了,哪一个哥哥都不可能为我掉一滴眼泪。”牧仁苦笑着说。 托娅从不知道富贵日子里还有这样一层苦楚,不由得惊奇:“竟然是这样的吗?” “我看你和你大哥就很好,我很羡慕你们。”牧仁由衷地说道。 托娅的神思被他的话头一牵,又飞回到了扎布苏的身上,惆怅涌上心头:“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哥。” 毡帐那边响起悠扬的马头琴和呼麦声,两人循声望去,是人们开始围着篝火跳舞了,他们能看见女孩们飞旋如花的裙摆和男孩子闪耀的金腰带,托娅辨不出人们的脸,却能想象到伊莲娜在扎布苏怀里缠绵的样子,她绞着袖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牧仁低声询问:“你想跳舞吗,托娅?” “就我们两个,怎么跳?” 牧仁向托娅走近,轻轻地环住她的腰,托娅闻到他身上好闻的香气,局促地把手搭在牧仁的肩头:“我们听着远方的旋律,按着节拍来!” 托娅渐渐放开手脚,两个人配合默契,舞步越来越张扬肆意, 时而两肩抖动,振翅如鹰,仿佛每个关节都跟着节拍律动,他们脚下挎着马步,来去如风,衣袂飘扬,热烈的旋律仿佛激起了敕勒川人骨血里的奔放,少男少女热血沸腾,相视一笑,不禁眉飞色舞,踢踏着,徜徉着,大开大合地跳起来。 天地广阔,他们开怀共舞,眼中仿佛只有彼此。 \\ 一曲毕,两个人坐在大石头上休息。 牧仁问道:“你开心吗?托娅,”递给她自己贴身的帕子,“新的,你先用。” 托娅接过,豪放地擦了擦鬓边的汗水,还给牧仁:“可惜没有酒!” 牧仁把帕子攥在手里,揣回跳动的心窝处,他展颜而笑:“平时没有人做我的舞伴,谢谢你托娅。” 托娅却低声说:“平时都是我大哥和我一起跳。” 忽然,毡帐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哄笑,托娅隐约听见人们在叫扎布苏和伊莲娜的名字—— “扎布苏!伊莲娜!亲一个!亲一个!” “男子汉大丈夫!扭扭捏捏不像话!” 托娅迷离地望着整个夜晚,凉风上身,她瑟瑟发抖,昔日身边的人已经不见,她扭头凑近牧仁,吻了上去。 第六章禁吻 “吻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会下地狱。” “贺兰托娅!”是扎布苏低沉的声音,他第一次直呼自己的姓名,夹杂着罕有的指责和愤怒,托娅结束这一吻,抿了抿嘴唇,局促地站起来看着扎布苏,忽然有一瞬的安心,她的世界,再一次皓月当空了。 夜幕黑暗,可托娅仍然能看见扎布苏那几乎要把牧仁生吞活剥的眼神,牧仁站起来,向扎布苏致意:“扎布苏,你好。” 扎布苏不再看托娅,径直本想牧仁,他的脚步有些踉跄,抡圆了膀子朝牧仁的脸上出了一拳,牧仁瞬间被打中了鼻梁,鼻血如喷泉飙出,他捂住嘴巴,惊异但不失从容:“这是何意?君子动口不动手。” 托娅惊呼:“大哥!住手!你干什么?” 扎布苏咆哮道:“谁让你调戏我妹妹的?还把她拐到这种偏僻的角落里来?你还是是条汉子吗?”极尽野蛮,毫无风度。 托娅赶忙站到牧仁的身前,一贯温柔的小鹿眼瞪视着,作作有芒:“是我叫他带我出来的,你要打就打我吧。” 这是公然的维护!这是第一次,自己的好妹妹不站在自己身边,扎布苏愣在原地,手中的拳头松懈了,他的脖子和脸通红,呼吸急促,他压低了嗓子,惶惑地发问:“托娅,让开。” 托娅哑然失笑:“你和伊莲娜亲嘴了吗?” 扎布苏:“什么?” 牧仁捂着鼻血,晕了过去,而与此同时,从毡帐方向,追出几个仆人,他们一齐奔向牧仁,大呼:“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托娅看着牧仁满脸是血,对扎布苏说:“这下好了,你不但打赢了巴特尔,还打晕了巴特尔的主人。” “你以为我会怕吗?”扎布苏无视那些仆人眼中的敌意,眼看着他们忙手乱脚底将人抬走,托娅关切地望着牧仁,而扎布却欺近托娅,两人只有寸缕之隔,他带着酒气的呼吸都喷到托娅的脸上,他整个人散发着炙热的气息,他低下头,左手环住她的腰,举右臂,将坚硬的拳头化为温柔的手掌,托住托娅的下巴,拇指擦拭着她的嘴唇,仿佛要擦干某种污迹一样:“他亲你了?还是你亲他了?” 大哥的手像磨砂一样粗糙,厚茧游走过她的唇瓣,托娅不敢动,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低下头:“你喝醉了。” 扎布苏虽然人高马大,却是不胜酒力之人,他被朝鲁等人灌醉,还被骗说托娅和都兰一起去玩了,人们起哄他和伊莲娜,伊莲娜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他,身上散发着一股麝香和羊膻味儿混合的刺鼻气味,一曲舞蹈完毕,他才感觉不对劲,连忙摆脱了众人的牵绊,找到了这里,扎布苏只觉得万分悲伤,他的妹妹终究还是和别的男人搞在了一起。 他什么也不说,离她更近,两个人鼻尖相贴,扎布苏的手掌向上游走,反复摩挲着托娅的耳垂,他心中千言万语,百般思量之后,却觉得说什么都是如鲠在喉。 “吻下去,就一次。” “吻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会下地狱。” “快吻吧,等她的心彻底被那小子占据的时候,你就没机会了。” 不知道是哪个恶魔在他耳边不休地低语,扎布苏再也经受不住蛊惑,情不自抑地吻上去, 面目全非的兄长,此时妒火中烧,终于被燃尽了克制的堤坝,自私地盘踞着幼妹的身体,不肯松口,激烈的亲吻已然不是亲吻那么简单,它更像一种自暴自弃的宣泄。 酒气、烟气,是大哥的味道,一种强烈的侵略感袭来,托娅不知所措,唇舌被有力地包裹,他的舌头在自己的嘴里狠命地搅动,她心下轰然,任由自己被大哥抱吻着,整个人在扎布苏的怀里彻底瘫软。 托娅开始啜泣,垂下来的手捶着扎布苏的胸口。 扎布苏感觉到她微弱的挣扎,立马被针刺一般清醒过来,他终于停止了动作,一阵剧痛从腹中袭来,他捂着下腹,那不是一般的痛楚,是钻心的搅弄,他回想起了在毡帐里的一切——是伊莲娜给自己递酒的时候做了手脚,他嘴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伊莲娜。”便昏死过去,倒在牧仁倒下的地方。 托娅捂着嘴巴,上面残留着扎布苏的痕迹,她不由得啜泣,仿佛醒悟了,刚才那惊魂的一吻也有了答案,原来他醉酒之中,把自己当成了伊莲娜,托娅苦涩一笑,把沉重的扎布苏拖到马上。 \\ 而另一处,倒是一个和煦的良夜,繁星满缀,微风轻拂。 都兰和特木尔局促地坐在一处,两个人半天说不出话来。 都兰的脸上涂着从云中神都购置的脂粉,脸上却没什么笑容,她清了清嗓子,感觉这场约会似乎不妙:“特木尔,你大哥呢?” 特木尔惊异地问:“今天我自己来。” 都兰本来怦然期待的心瞬间凝上了风霜,她无言地看着特木尔,心中咒骂着托娅,她难道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他的大哥?有意捉弄,还是无意搞错? 她只觉得此情此景,荒谬至极,而往日闷葫芦一样古怪的特木尔穿着盛装,打扮齐整,满眼炽热地注视着自己,连音色都在发抖。 特木尔从口袋里拿出一方手帕:“都兰,我给你带了一个东西。” 交换手帕,是敕勒川男女定情的习俗,都兰犹豫不决,却架不住特木尔笨拙的热情,她把手帕折好:“谢谢你。” 特木尔回味道:“你的信纸,很好看。”拍了拍胸脯,那封信笺自从被交由他手,便一直被安放在胸口,随着自己的心跳,保持着温热。 都兰本来酝酿着委婉的解释,却在这一刻忽然不知道怎么向他开口了,她瞥见特木尔眼中的炙热:“特木尔,我……”本来是犹豫的呼唤,在特木尔耳朵里,却充满了柔情蜜意。 特木尔嗫嚅着:“我也喜欢你,都兰,我喜欢你很久了,我没想到……想到,你会喜欢我,我很意外,我以为没有人会喜欢我,我觉得我像一棵枯草似的,你在我心里很美,美得像个仙女,你……你真好,我早早来到这里等着你,你说这里是你最喜欢的地方,可以看见满天繁星,这里真的……真的很美……”他越说越激动,渐渐语无伦次。 都兰忽然很心软,她是个温柔到骨子里的人,在家里,大哥朝鲁总是说她太软弱可欺了,喜欢上扎布苏,又鼓起勇气给他写告白情书,是她做过的唯一硬气的事情。 她看着他的样子,于心不忍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了抚他的背,忽然看见他的脸庞上滑过一行晶莹的泪珠:“不……不要哭,不要为我哭。” 特木尔一把将都兰拉进怀里,都兰手脚僵硬,想要去挣脱,却无法抗拒那怀抱里满满的炙热,这份炙热全心全意,只因自己。 她想起扎布苏,他的眼睛,从来不会看向自己。 “以后,我哭,我笑,都是因为。”特木尔郑重道。 \\ 一晚上的时间,两个男人在自己眼前晕倒,一个是自己的大哥,一个是自己的爱人,不错,托娅已经把牧仁列为自己的爱人了,就像伊莲娜是大哥的爱人一样,牧仁也应当是自己的爱人,托娅不习惯这样,可她逼着自己这样想。 察玛精通巫医术,说扎布苏只是喝断片儿,伤了胃,养几天就好了,扎布苏醒来,眼前并没有托娅,他的记忆不大清晰了,只依稀记得梦里,自己强吻了托娅。 托娅不大和他说话了,步六孤家的人也没有找上门来,一切平静,她很少去扎布苏的屋里,眼神也沉静了,像是知道了什么。 扎布苏主动找她说话,她只是一味低头绣着东西。 “你在绣什么呢?” “给牧仁做帕子。”托娅连头也不抬。 扎布苏一听见牧仁两个字,头不自觉抽头,神经复苏,终于想起自己一拳打晕了牧仁的事情,而那个真实发生的鲁莽的吻,他却还执拗地以为是做梦。 扎布苏不想道歉,只说:“一起去抓山鹰吗?上次没抓到,这次肯定能。” 托娅依旧忙活着手里的针线活,摇了摇头,淡淡道:“你和特木尔去吧,我没空。” 扎布苏这才意识到,托娅真的因为自己打了牧仁而生气了,他悲愤不已,胸口如同堵了一块大石头,她专心地呆在屋子里为他绣手帕,从前她可是个动如脱兔,一呆久了就要发疯的女孩。 扎布苏拼命地找着话题:“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教你点东西吗?” 托娅忽然抬起头,却说:“哦,我知道你要教我什么,都兰都和我说了,我什么都懂了。”她的五官与从前无异,整张脸却看起来像变了一个人,老成淡然,像一个已谙人事的女人。 扎布苏的心跌入谷底,不甘地问道:“你懂什么了?” “男欢女爱,胯下二两肉,下面有个洞……”托娅笑着说,可满脸都是“不劳您费心”的冷漠。 “够了!”扎布苏厉声打断他,攥紧拳头朝她走过去。托娅警觉地站起来,一步一后退,躲避着他的肢体接触。扎布苏伸出手臂,彻底把她逼到墙角,他怒目圆睁,眼眶里流动着骇人的血丝,他看着托娅冷若冰霜的眼睛,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他仿佛在托娅的身后看见了天神的影子,天神漆黑而庄严,矗立着,脚下形成巨大的阴影。 “对不起,吓到你了。”扎布苏放下手臂,捂住胸口,将无名的怒火按捺了下去。 托娅云淡风轻,继续手中的活计,她纤细的指尖熟练地挑动着针脚,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没事,你是我大哥,没什么不能原谅的兄妹之间,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扎布苏走出托娅的房间,逃去如飞,他奋力地跑着,在哈素海前坐下,他一头扎进晨间冰冷的湖水中,凛冽的恶寒洗刷着他的欲望,那无法言说的欲望。 第七章败露 “这有什么的?兄妹乱伦的故事你没听说过?” 察玛又犯起了糊涂,一个人呆在角落里说着胡话,有些是天马行空的咒语,有些则是老掉牙的陈年往事,扎布苏听在炉灶前打转,这些话他听了千次万次,耳朵都出茧子了。 “死得那么早,连孩子的爹都不知道是谁!” “死老头子,死得那么早,留我一个人受罪!” “恩和过得好不好?阿都沁那小子是个懦夫!我就不该把闺女嫁给他!” 这又是在回忆三兄妹死去的父母和外公了——他们的母亲叫恩和,父亲叫阿都沁,他们两人少年相爱,本是一对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母亲十六岁就生下了扎布苏,小夫妻俩厌倦了草原的荒芜,便来到了北燕和西凉的交界处,白狼边镇经营着一家酒肆,几年过去,忽逢战乱,母亲怀着的第二胎即将临盆,在北燕斧子军屠城之际,一家人东奔西跑,而父亲却为了保护妻儿,死于流箭,扎布苏拼死护住母亲,在一间破庙里,母亲在悲痛中早产了。 胎大难产,母亲咬着扎布苏的手臂,几乎耗尽所有力气,下身血流不止,五个时辰才把孩子生下。 一男一女,一双俊俏的婴儿,正如远在敕勒川的萨满外婆的信里占卜过的一样。在无数人死亡的时刻,降生了这样两个幼小的生命,他们被裹在血染的襁褓里,母亲忍痛写下血书,交给七岁的扎布苏,她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含着笑嘱托自己的长子带着弟弟妹妹抄近路逃跑:“回敕勒川去!回家去!” 她随后便歪头死去,脑海中的走马灯都是敕勒川的牛羊和原野,这句话,她既对扎布苏说,也仿佛对自己说。 扎布苏频频回望母亲的尸体,恸哭着奔上风饕雪虐的归途,其间,他被冻掉了两根脚趾,几度被荒原的饿狼掏食而死,只有怀里两条热腾腾的生命,是他唯一求生的希望,每每因为饥寒交迫而昏厥在马背上的时候,他马上会想到父母的面容,甚至还有天神的呼唤。 因此不得不振作起来,向哈素海的方向奔去,千难万险,风雪兼程,扎布苏还是不辱使命地回到了敕勒川。 简直是一个求生的奇迹,扎布苏下马的时候,望见无垠的原野,还以自己是在做梦。 在自家的毡帐前,还没见到察玛,扎布苏就已经倒在雪地之中,怀中的弟弟妹妹安然无恙,只是嗷嗷待哺,而他已经面黄肌瘦,满身冻疮。 醒来后听闻白狼镇沦陷的消息,扎布苏知道,他不仅失去了两根脚趾,还失去了父母。 察玛便是从读完恩和的血书以后疯掉的,她再也不能好好给别人祈福驱魔,满口胡话,人们都以为她中了邪,其实不过是丧女之痛,让她得了失心疯。 而健朗坚毅的外公部日固德苦心经营着支离破碎的一家人,陪着妻子和外孙们走过了两年时光。扎布苏还以为自己有了靠山,可没想到,两年后,在母亲的祭日,一向内敛无泪的部日固德偶然翻到了床下母亲没带走的妆奁,里面装着恩和少女时代的钗环和小玩意儿,木箱深处,埋着一截鹰骨笛,那是部日固德多年前给女儿恩和亲手做的。 部日固德拿起那鹰骨笛,吹了五天三夜,说自己看见恩和的亡魂,恩和说自己的日子寂寞,想要父亲陪伴。 部日固德安详地躺在床上,永远地死去,手里还死死抱着那截鹰骨笛。 按照敕勒川上的传统,部日固德的身体要进行天葬,家中无人主持,十二岁的扎布苏向近邻借来一匹骆驼,亲手将外公的尸首抛于荒野之中,外公的身体裹在白布之中,纹丝不动,等待着鹰鹫和野兽的啃噬,如果尸体消失得够快,证明他已经灵魂升天。 送葬的过程残忍无比,可扎布苏始终没有哭,但自打那以后,他再也没了笑容。少了外公,毡帐变得空荡荡,吵闹的弟弟妹妹让他烦躁不已,一天,他跑到阴山山顶,放飞了外公驯化的所有山鹰,山鹰重获自由,飞回碧霄,扎布苏喊着它们的名字,一个一个作别。 他坐在悬崖边,忽然很想跳下去,一了百了——他将粉身碎骨,不劳烦家里人替他收尸。 一个时辰过去了,他身后突然冒出来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孩子满头大汗,一身污泥,那是他两岁的小妹,托娅,也不知道她摔了多少跟头才爬上来的。 托娅一直没有学会说话,大家都以为她是个说不成话的哑巴,她瞪着小鹿眼,嘴里呀呀地朝扎布苏嘟囔着些什么。 扎布苏忽然开始厌恶这拖油瓶起来:“你回家去,别来烦我。” 托娅被他吼得有些委屈,默默抹了抹眼泪。 扎布苏的自杀计划就这么被打断,他欲哭无泪地看着托娅:“求你了,祖宗,别坏我的好事儿!” “哥哥!”托娅忽然张嘴,脆生生,像一只黄莺儿,小脸蛋儿涨得通红。 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生命中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哥,扎布苏心里的死去的那一部分陡然复苏,顷刻间,热泪盈眶,他扑过去,将小小的托娅揽抱在怀里,小心地为她擦掉身上的所有尘垢。 就这样,对待珍宝似地,扎布苏继续守护了托娅十几年。 外公离世,只剩疯癫的外婆,年仅十岁的扎布苏便被迫成了整个家中唯一的成人,不得不把所有的天真都分给了弟弟妹妹,可自从悬崖那一幕之后,他再也没想过死,即便生活再难,只要能听见托娅的呼唤,只要能看见托娅的笑靥,他便觉得没有什么熬不过去的坎坷。 扎布苏思绪纷飞,他特意做了马奶子和手抓饭,只待锅里的粥烧开,便可以开饭了,熏腾的蒸气里,他拿起一根芦苇杆在地上乱画,依稀画出一个秀丽的剪影,一双小鹿眼,两个梨涡。 特木尔走过来,喝一口马奶子,他知道那是托娅最爱吃的东西:“好香!大哥,你忘了?托娅今天和牧仁一起吃,不回来了!” 扎布苏恍然惊觉,连忙站起身来,悄悄用脚将画抹去:“我给你的做的,不行吗?” \\ 饭后,扎布苏心绪不宁,迈出门到马厩,操起鬃毛梳,给群马梳毛,他想起托娅说的“雪蹄追风马”,听说最近边境的集市上,有许多从大理来的卖白驹的马户——如果买一漂亮的小白马来送给托娅,也许他们之间的冷战就会结束了。 一股熟悉的气味儿扑鼻而来,扎布苏抬头一看,一匹枣骝朝自家毡帐奔驰而来,上面坐着一个妖冶的红袍女人,他仔细一看,竟然是该死的伊莲娜! 伊莲娜翻身下马,自来熟地把马栓到扎布苏的马厩里:“你知道吗?现在整个草原都在传步六孤牧仁和你妹妹的事。” 扎布苏的脸覆上一层灰败的铁霜:“你来干什么?” 伊莲娜被他一噎,面上有几分尴尬,但仍然笑着说道:“怎么,我不能来吗?” “你别再缠着我了。” 伊莲娜背着手,歪过头去追扎布苏的脸:“昨晚亲过我的嘴,今晚就不认人了?” “是你强吻我吧,大姐。”扎布苏对昨日的一切感到模模糊糊,只记得伊莲娜一直像水蛇一样贴着自己跳舞,一股麝香和羊膻混合的怪味儿一直萦绕在鼻端,想摆脱,却怎么也无法抽身。 伊莲娜问:“今晚有空嘛?” 扎布苏板着脸,使劲地刷扫着马肚子上的污泥:“我外婆不喜欢你,你快走吧,她一会儿追出来揍你,我不管,”他左右忙活,动作奇大,把伊莲娜挤到了一旁,“让开。” 伊莲娜眼神幽微,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肩头:“朝鲁和我说,你还是个处男?” 扎布苏甩开她的手:“你有什么毛病?” 伊莲娜抿了抿两鬓的发丝:“你知道的,别人都说我是敕勒川上千人骑万人操的婊子,可我不在意。” 扎布苏皱着眉头,一语不发。 伊莲娜见他不言,一步欺近,开衩的衣裙里,露出一条光裸的腿,水蛇一般攀上扎布苏的腰,她魅惑而又挑衅:“这草原上还没有我睡不到的汉子。” “请姑娘自重。”扎布苏转头就走。 伊莲娜叫住他的背影:“听说你打牧仁了?我告诉你,你打的对,牧仁那小子有未婚妻了,托娅和他混,只会名声败坏,和我一样。” 扎布苏顿住脚步,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你养病养傻了?你不知道草原上都在传你妹妹勾引牧仁,要给富贵人家做小妾的事儿吗?” 扎布苏眼下抽搐:“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伊莲娜看着他紧张兮兮的面容,抿嘴一笑:“我好像知道你对什么感兴趣了。”她走近扎布苏,贴着他的耳朵:“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觊觎你妹妹,没有男人对我不动心,除非他心里藏着别人。” 扎布苏一阵心虚:“你说什么?” 伊莲娜暧昧地勾住扎布苏的衣角:“这有什么的?兄妹乱伦的故事你没听说过?布儿赤金家的两姐弟私通,还生了两个孩子……” 牧羊而归的托娅,蹲在巨石后面,遥看着纠缠在一处的两人,手中的鞭子忽然断了,她轻轻唱起一曲忧伤的长调,转头绕路回家。 “住嘴!”扎布苏连忙把她打断,他仿佛又看见了天神的影子,忽远忽近。 “看来我猜得没错,传言说的是真的,你拒绝所有女孩的追求,整天围着你小妹转,”伊莲娜邪魅一笑,扯了扯扎布苏的领口,“你可真是个变态的家伙啊。” 扎布苏怒火中烧推开她:“你别侮辱我妹妹!” 伊莲娜冷嗤一声:“侮辱你妹妹?你妹妹似乎对你没那个意思吧。” 扎布苏的心仿佛被脔割成块,残忍地被串在铁签上,于熊熊篝火上翻滚着。 伊莲娜诛心道:“她可对牧仁喜欢得紧啊。” 扎布苏仍然一语不发。 伊莲娜舔了舔嘴唇:“朝鲁和我说,你的下面很大,我想试试。” 扎布苏不为所动,白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伊莲娜不甘地高声道:“我是什么滋味,朝鲁知道,全草原最够味儿的女人,干我一次,你就再也不用肖想你妹妹了!’” 察玛看着悻悻的扎布苏,忽然凝重对他说:“你根本不是喝酒喝多了,你被下了春药,而且是劣质春药,你身体受不住,所以才呕吐生病。” 扎布苏恍然大悟:“什么?” 察玛的眼神异常地清明:“我都听到了。” 扎布苏心下轰然。 第八章决斗 “托娅,你想跟谁走?”“大哥,带我回家。” 扎布苏生怕她听见了他被揭穿的秘密,试探地问:“您又在胡说吧?” “好吧,其实也就一句,”察玛的眼神却又浑浊起来,尖声发问:“所以你还是个雏儿?” 扎布苏捏了一把汗。 托娅拿着断成两半的小皮鞭回来,朝察玛浅浅一笑:“外婆,我回来了!我一会儿还要和牧仁一起去玩!” 扎布苏对那两个字眼深恶痛绝,回到自己的房间,晌午,他朝正在梳妆打扮的托娅扔出一封信:“下午交给牧仁。” 托娅困惑地接过:“你搞什么名堂?” \\ “朝鲁!你给老子出来!”扎布苏站在都兰家的毡帐前,大声呼吼。 朝鲁正在撒尿,听见这震天的呼吼,忙提着裤腰出来:“怎么了?” 扎布苏逼视着他:“你和伊莲娜一起出卖我?” 朝鲁淫邪一笑,拍了拍扎布苏的肩头,不屑一顾道:“出卖?我可是帮你,你不知道伊莲娜有多想和你……” 扎布苏钳住朝鲁的脖子:“你真够恶心……” 朝鲁呼吸困难,直到扎布苏只是一时冲动,不会真的把自己掐死:“你是为谁守贞呢?大哥,你有心上人?” 扎布苏咆哮道:“没有!怎么了!” 朝鲁摇了摇头:“你是怎么了?你再不找个姑娘,草原上就要传你不喜欢女人了!” 扎布苏缄默不语,松开了手。朝鲁见他态度缓和,笑着拍了拍扎布苏:“全草原的人都想把第一次给伊莲娜,你怎么就不行呢?” “让那个婊子离我远一点!要不然我和你绝交!”扎布苏拂袖而去。 都兰从旁走出来,快步追上扎布苏:“扎布苏,特木尔呢?” 扎布苏才没听见都兰说了什么,他想到了一个重要的事:“都兰,帮我一个忙。” 他愠怒着,连胸膛都在起伏,都兰的心旌一荡,她还是不能抗拒他,忙柔声说:“你说。” \\ 牧仁收到了来自扎布苏的战帖,他相邀两人在那一日交手的地点决斗,如果牧仁失败了,他必须要彻底远离托娅,不再招惹贺兰家,扎布苏特意强调,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从小缺乏男子气概的牧仁备受非议,急于证明自己的雄风,欣然应下:“好!我去!” 托娅看着牧仁,摇着头:“不要,你打不过我大哥的,他可是跤王,你忘了你的奴隶是怎么被我大哥打倒的了吗?” 牧仁笑蔼蔼看着托娅:“不,为了你,就算我一定会被你大哥打得落花流水,我也不在乎。” 托娅抚摸着他的脸,鼻梁上还有一块骇人的淤青:“可你的伤才刚刚好。” 牧仁笑着,反过来宽慰托娅:“没关系,扎布苏一定是想考验我,我只要全力以赴,勇敢不服输就不会有什么事。” “你是贵族,你怎么可以狼狈?你受不住的,”托娅转身欲寻扎布苏,“我去和我大哥说,他疯了。” 牧仁掣住托娅的手:“你不要记恨他,他是个好大哥,如果我也有一个像你这样好的妹妹,我肯定也不舍得把她嫁给别人。” \\ 扎布苏来的时候,托娅正和牧仁拉着手转圈圈,笑声充斥着整个空旷的平原,他们旁若无人地拥抱着,仿佛这片天地,只属于他们。 扎布苏咳嗽一声:“托娅,你去找都兰玩,半个时辰以后再来找我们。”他看见她耳朵上戴着的金耳环,一定是牧仁送给她的,或许还是亲手替她戴上,那耳环耀眼而刺目,使她变成陌生的模样。 托娅犹不甘心:“大哥,你偏要这么做吗?” “我人都来了,岂有反悔的道理,”扎布苏惨伤一笑,随即挑衅地看向牧仁,“难不成这个小白脸怂包蛋怕了,要你给他说情?” 牧仁摇了摇头:“不,扎布苏,我应战,你说得对,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 “没关系,我让你三招,”扎布苏看着他弱不禁风的一个阔少爷竟然说出这等信誓旦旦的话来,不禁觉得好笑:“托娅,他自己都不怕,你还操心什么?你就那么心疼他?” 扎布苏的醋意变成一个又一个利刃,刺向托娅,托娅不想扎布苏再因为自己生事,触怒步六孤家族将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可想而知。 托娅垂头避开他的目光:“对,我就是心疼牧仁,你恃强凌弱,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原谅你。” 都兰从远方走来:“托娅!快来!我给你做了一条新裙子。” 托娅没有发现,都兰的神色和从前不大一样了,连脊背都挺直了几分,那是一种被爱的骄傲。 托娅闷闷不乐地和都兰并肩走着,每次试图回望,都被都兰抓住:“你听话!托娅!” 托娅闷声道:“怎么,我大哥派你来监视我?” “不,是特木尔,”都兰眼里闪着光,“特木尔说,你还小,看不得这种画面,那可不是什么摔跤,是拳拳到肉的决斗。” 托娅回想这短短一段时间里,生命中的巨大变化,只觉得那天晚上的吻,如同一场火灾,在唇间留下的瘢痕仍然无形折磨着自己的心神,她埋在都兰的怀里,大哭起来。 都兰抚着她起伏的背:“托娅,别哭,你是个幸运的女孩,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但是我要告诉你,牧仁是有未婚妻的,也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你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乡亲们背后会用唾沫淹死你的。” \\ 风仓皇而过,席卷碧绿的草原,托娅如约归来,她换上了都兰给她做的新裙子,前襟缀满了光彩夺目的珠玉,袖口插着璀璨的鹰羽,她提着百褶的裙摆,步步生莲,哭红的眼楚楚地望着两个男人。 他们打成了平手,不知道是牧仁拼了小命,还是扎布苏手下留情。 扎布苏血肉模糊地看着托娅,两手垂落,指尖滴沥着鲜血,他额角的窗口血流不止,视野已然猩红一片,可他懒得去擦,那抹瑰丽无匹的倩影横陈在那里,茫然地站着,对于自己隐秘的爱意,一无所知。 “托娅,你跟谁走?”他的嗓子喑哑而无力。 托娅心头一颤,想去看看他的伤势,脚下却如被封印了一般难以动弹——那是伊莲娜该做的事情,她只是他的亲生妹妹,不该做逾矩的行为。 牧仁拿出手帕,擦着脸上的污血和汗渍,他仿佛带着炫耀,那可是爱人亲手绣的帕子,柔软的布料和针脚正抚慰着自己的伤口,别提有多自豪了,他也随声附和:“托娅,你跟我走吗?”声音如常低弱,底气却很足,仍然透着胜券在握的从容。 两个伤痕累累的男人并肩而立,一个踉跄着站稳,一个泰然地伫立,都向她投来殷殷期盼的目光,托娅只觉得无可奈何。 托娅的心也开始滴血,她飞奔道扎布苏面前,狠狠地抱住了他:“大哥,带我回家。” 扎布苏一臂将托娅抱起来,转头对牧仁厉声说道:“步六孤牧仁,是男人就履约,别再来招惹我妹妹。” 牧仁立在原地,眼看着兄妹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 “带我去哈素海。”托娅说道。 这一路,两人保持着默契,始终对牧仁的事情闭口不谈。 扎布苏背着托娅,仿佛已经忘了身上的伤痛,一种失而复得的快慰在他的胸膛里鼓胀开来。 “到了湖边,我好好帮你洗一洗伤口,别被察玛看见,她会担心的。” 她跳到地上,用水沾湿手帕,小心翼翼地揩拭着扎布苏额头的伤口:“痛就和我说。” “没有我的心痛。”扎布苏笑着。 托娅就地采了几株小蓟草,用嘴嚼碎,轻轻吐出来,敷在伤口上,这是敕勒川最古老的止血法子,扎布苏屏住呼吸,有一种被亲吻的错觉。 “托娅,不要怨我,我只是不想你受伤。” 托娅故作从容,展颜笑着:“我知道呀,大哥是在保护我。” 扎布苏很想抱抱她:“过来。” 扎布苏揽住托娅,托娅顺势枕在扎布苏的肩头:“谢谢你,大哥。” 哈素海碧波荡漾,夕阳的脚轻略湖面,如同浮光跃金。兄妹两人依偎在一起,无言地享受着静谧的午后辰光,托娅拿出那带血的手帕,一个雪青色的蝶纹锦帕,她握在手里,又在掌心放开,晚风吹过,轻飘飘地脱手而出,果真如蝶一般逃去如飞。 世事总是无常,上午才交换定情手帕的男女,下午就已经形同陌路,再不复相见。 扎布苏伸手抚摸着她的脸,用指肚抹开她紧缩的眉头:“托娅,大哥希望你开心。” 托娅倒在扎布苏的膝盖,深嗅着他身上熟悉入骨的薄荷鼻烟味道,她如同一只坠地的铩羽之鸟,被扎布苏全然地接住,安心地休憩着。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托娅轻轻唱着,声音嘶哑,笑着流泪,扎布苏抚着她的鬓发,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她的梨涡,又慢慢吮去她眼角的泪水:“别哭,大哥给你买一匹雪蹄追风马,骑着它,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了。” “大哥,抱紧我。” 第九章篝火 “大哥,祝你平安喜乐,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扎布苏额角的伤口已经结成坚硬的痂痕,托娅的心痛也早就随着日子逝去,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像天上悠悠移动的云朵。 扎布苏每日陪着托娅,一种相守的满足将他的内心填满,他有了一个自私的猜想,也许以后,托娅再也不会爱上别的男人,她真的会和自己永远在一起。 这一天,迎来了扎布苏二十四岁的生日。 贺兰家虽然并不富裕,但扎布苏却是个一顶一的汉子,在敕勒川又不少年轻朋友,铁匠苏勃辇家的朝鲁、都兰,马场玛尔巴家的吉日嘎朗,打渔佬和硕特家的伊德尔金,纺织大户克什克腾家的大女儿奥云达来,都来了,朝鲁一脸羞涩,塞给扎布苏一柄匕首:“收了我的礼物,就不许再和我生气了。” 扎布苏很快消气了:“今天有好酒。” 朝鲁握住扎布苏的手,恳挚道:“生辰快乐,长命百岁,今晚不醉不归。” 察玛听说都兰来了,连忙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飞到炉灶旁,托娅不让扎布苏下厨,抢着给察玛打下手:“察玛,你可真奇怪!” 察玛拿出挂着晾晒的马肉干:“啥?什么坏了?” 托娅大声复述:“我说!你可真奇怪!” 察玛拿起砧板上的所有食材一一闻嗅:“明明什么也没坏,新鲜的!” 托娅被她逗笑了,无奈地摇着头:“到底谁是你亲孙女?” 毡帐上方,飘出袅袅炊烟,一股浓烈的肉香和米香从帘缝中逃出来,都兰伶俐道:“察玛婆婆,你做什么好吃的呢!” 这时候的察玛,耳朵也不背了:“我做的是熏马肉!我们家的秘制配方!” 都兰笑着:“什么秘方?不能教给我吗?” 察玛扯着嗓子,声音嘹亮有力,带着明显的讨好:“别人讨我不给,都兰要,我肯定双手奉上!” 特木尔笑吟吟地看着都兰;“察玛最喜欢你了,平时大哥生日,察玛也不舍得做这么好吃的东西。” \\ 几个朋友围坐在篝火前,分食烤肉,互相敬酒,兴致高昂,熊熊的篝火静静燃烧,偶尔爆发出毕毕剥剥的脆响,映着每个人的笑颜,扎布苏吹起鹰骨笛,特木尔拉着马头琴,托娅、都兰和奥云达来一边跳舞,一边曼声而歌。 托娅舒展的手臂划出优美的弧线,动听的歌喉响彻整片草原—— “土默平川绵延 那是我出生的故乡 圣洁的哈素海岸 民歌缭绕白骏马奔腾 悠远的梦中杏树飘飘 心的港湾常被我思念 阴山山脉我心中的圣地 你是我热爱的故乡 敕勒原野一望无际 是我儿时游戏的乐园 候鸟飞过留下美妙天籁 杏花盛开如同火焰 羊群陪伴我的童年 悠远的梦中杏花飘飘 心的港湾常被我思念 我心中的圣地 我热爱的故乡……” 托娅朝扎布苏嫣然一笑:“大哥,祝你平安喜乐,我会永远陪着你的,”遂从袖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鼻烟壶,“大哥,给你。” 扎布苏珍爱地握在掌心,鼻烟壶玲珑精巧,只盈盈一握,满是托娅的体温,壶盖镶嵌着一颗红宝石,瓶身是凤凰石所制,通体莹润,上面刻着一匹栩栩如生的奔马,凤凰石的幽蓝与墨绿掺杂再一起,如深邃的星河,这对于嗜烟如命的扎布苏来说,格外欢喜,他猛吸一口,沁人心脾的芬芳缓缓浸入他的肺叶和鼻腔,一瞬间,如堕仙境:“托娅,谢谢你,大哥很喜欢。” 托娅莞尔一笑:“大哥,我在里面给你配好了鼻烟粉,是我自己独创的,”掰着指头,努力回想,报菜名似的,声音清脆,“有草豆寇、玫瑰木、薄荷、冰片、白芷、紫檀香、丁香。” 朝鲁艳羡地拍了拍扎布苏的肩头,翻着白眼看向都兰:“我可真是羡慕你,我妹妹只会窝里横,天天揪我的耳朵,欺负我!” 都兰扬起手,佯装怒状道:“我看你是欠打了!” 特木尔看着托娅:“她其实有两个哥哥,但是人家根本不和我亲呢!” 托娅切了一声:“咱俩是双胞胎,说不定我比你先出生呢!” \\ 大家说说笑笑,伴着星光和晚风,很快就到了半夜。大家的肚子装满了酒食,一个接一个去如厕。 奥云达来借着解手的空当,忽然将托娅叫住,引着她来到无人的马厩:“我有话和你讲。” 托娅有种强烈的预感,心一直怦怦跳:“怎么了?达来。” “其实,传闻中那个牧仁的未婚妻就是我。”奥云达来咬着下唇,艰涩地说道。 托娅故作轻松:“很好呀,你会是个幸福的新娘。” 奥云达来仰起头,激动地说道:“不!我们已经取消婚约了,我和他,都没有见过,只是小时候家里人定下来的,”她从自己的马背上拿出一匹锦缎,“天色晚了,这是我送扎布苏的生日礼物。” “达来!”托娅茫然接过,叫住奥云达来。 奥云达来转首一笑:“取消了婚约,对我们三个都好,我早就心悦的人了,他是个勇敢的猎手,虽然不像牧仁大富大贵,可我们很相爱。” 托娅垂下头,不大好意思地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奥云达来走近她,拉起她的手:“我们两家早就有交情,我们的父母是旧交啦!扎布苏也是我大哥!我可单纯是为了给扎布苏庆祝生日的!” 托娅一时语塞:“达来,你这么好,我……我能为你做什么嘛?” 奥云达来向她作别,跨上马背,潇洒挥了挥手:“邀请我去参加你和牧仁的婚礼吧!” \\ 宴会渐渐要散了,人们骑上自己的马,准备各回各家。 特木尔一步不离都兰:“都兰,我送你回家吧!” 特木尔拉住都兰的手,却被她挣开,都兰:“不用,我哥哥和我一起,有什么可怕的。” 特木尔瞥向一旁烂醉的朝鲁,摇了摇头:“你哥哥醉成那样子了,怎么可以!” 都兰面沉如水:“我骑马就好了,不必费心了。” 这是明显的生疏和推拒,特木尔不解其意,明明前几日两人还如胶似漆,幕天席地,春风一度,他试探地伸手摸都兰的脸,都兰却厌恶地躲开了:“别这样,有人。” 特木尔看出她的戒备,那日柔情蜜意的女子已经翻脸不认人了:“你……你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吗?” 都兰冷冷地问道,眼神却飘向搀扶着朝鲁的扎布苏:“别人知道什么?” 特木尔反复确认那一夜并不是幻梦:“我们……” 都兰厉声将他打断:“你还真是够痴心妄想的,离我远一点。” \\ 朝鲁蹲在树下狂吐不止,扎布苏给他拍着背,又拿了一大碗清水喂给他喝:“老兄,我这回算是把你喝趴下了!你认不认输?” “我认输,我认输……呜呜……”朝鲁玩笑的语气拐了个发弯,忽然间,开始呜咽起来。 扎布苏以为他在演戏,朝他结实浑圆的屁股踢了一脚:“娘的,输了酒你就哭,起来,咱们接着喝。” 朝鲁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无力地瘫倒,哀嚎道:“扎布苏!你得帮帮我!” 扎布苏从未见过朝鲁这副模样,蓦地紧张起来,连忙上前:“你到底怎么了?” 朝鲁抽噎着,话都说不利索:“伊莲娜……怀了我……” 扎布苏没等他说完:“你他娘的,真够糊涂!” 朝鲁痛心疾首:“我着了那个骚娘们儿的道儿了!她叫我把你推给他,要不然她就非要生下来!” 扎布苏站起来,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搞什么鬼!” 朝鲁哀叫:“我爹会杀了我的!” 扎布苏绕着树逡巡,一筹莫展:“你只能娶她了!” “你说的轻巧!”朝鲁不停地摸着眼泪,“她倒是想嫁给我啊!她就是想借着肚子里的孩子把我当棋子耍!” 扎布苏咬着牙,恨铁不成钢:“朝鲁,你小子!你他娘的真是作孽!真是作孽!” 朝鲁捂着头,抱住扎布苏的大腿:“这事儿烦了我好几天了!你得帮帮我,扎布苏!” 扎布苏低头瞧着朝鲁,顿生恻隐:“没有什么帮不帮的,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小时候,要是没有你们兄妹俩的帮扶,我们家的这几个娃早就饿死了。” 朝鲁不言,眨着泪眼无助地望向扎布苏。 扎布苏会意,暴跳如雷地甩开他:“我可不打算卖身救你!你小子给我干净点儿,办法有的是,不能被那个女人拿捏住!” 朝鲁呼天抢地,拍着地面:“你说怎么办!” 扎布苏眉头一皱,心生一计:“明晚,你组织一场舞会,把她也邀过去,你就和她说,我上钩了!” 朝鲁感激涕零:“你真够意思!” \\ 扎布苏吩咐特木尔送走客人,转头便骑马驮着托娅,往阴山走去:“大哥给你看一样东西。” 托娅望着前方黑漆漆的群山,发问:“大哥,你醉了!” 扎布苏含笑:“没有,我是真的要给你一样东西。” 夜风习习,马儿在一处杏林驻足,扎布苏把托娅抱下马, 一股清冽淡雅的芬芳扑鼻而来,如同糯米的香甜,扎布苏点起油灯,照亮了周遭,只见满林红杏肆意盛开,梢头挂着一轮浅浅的月牙,如美人凤眼微闭,只留一点缝隙。 托娅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什么东西啊!神秘兮兮的!”她不知道这里还有这样的景致,连忙开始痴醉地东张西望。 第十章禁果(H,兄妹初夜) “我们是兄妹,天神会惩罚我们的。”“可我们也是男女,天神会原谅我们的。” 扎布苏打了个响指,托娅回头一看,不知他从哪儿牵来一匹通身雪白的小马,幽蓝的夜空下,一切事物染成幽暗的色彩,如梦似幻,那匹不高的白驹晃着如飞羽般地尾巴奔她而来,像天外驰来的灵兽。 “雪蹄追风马!”托娅高兴得雀跃起来,两脚轻灵旋转,裙摆舞如莲花,美丽极了.“大哥万岁!” 扎布苏把马鞭抛给托娅:“快骑上看看。” 托娅的身量不高,这匹马的高度对她来说,正合适,她喊了声驾,小马便温顺地绕着杏林奔驰:“这就是我梦中的小马!” 扎布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喜欢就好!” 托娅跳下马来,被稳稳接住,她挂在扎布苏身上,张开手臂,全身心拥抱着扎布苏,他们好像又回到了过去,没有牧仁,没有伊莲娜。 托娅娇嗔道:“明明是你的生日,怎么还给我礼物?” 扎布苏故意用扎人的胡茬蹭了蹭她的侧脸:“已经过了半夜,我的生日早就过去了。” “好吧,好吧,你准备了多久?花了多少银两,在哪儿买的呀!”托娅一边胳肢他,一边一本正经地问道。 扎布苏也是个怕痒的主儿,软肋被托娅拿住,发笑着,生怕自己站不稳:“你……你别闹,再闹打你屁股!” “那你快回答我啊!” “你问的太多了!我可记不住!你再说一遍!” “好话不说第二遍!” “嗯,”扎布苏假装思考,忽然倒下去,把托娅压在身下,“我没花什么钱,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是我用巫术变的!” 托娅察觉到一点异常,忽然安静下来,一颗心跳得厉害,她颤抖着伸出手,抚摸扎布苏泛青的胡须,扎布苏抓住她的手腕,引着她在自己身上探索,他越来越壮了,足以把托娅眼前的苍穹都荫蔽住。 托娅不知道为什么,咯咯直笑。 扎布苏把她的双手反剪,掰到头顶,让她动弹不得:“说,你想使什么坏?” 托娅力不能支,装出一副缴械投降的软弱样子,忽然抬膝撞向他的下身;“当然是使这个坏了!” 这一踢猝不及防,正中扎布苏胯下,疼得他嗷嗷大叫:“你给我站住!贺兰托娅!” 托娅得逞地奸笑着,朝杏林深处奔去,她被里面的春色所吸引,朝身后的追兵挑衅道:“快来追我呀!”她肆意地狂奔、大笑,仿佛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 “你可要快点跑呀!”扎布苏忍着痛奋起直追,可托娅却像刚出笼的小鸟,逃去如飞。 兄妹两人你追我逐,闹着叫着笑着,一定要争个输赢出来,奔走的脚步让整片寂静的杏林为之纷乱。 “啊!”忽然一阵惨叫,竟然是托娅踩到裙摆跌倒了。 扎布苏心头一颤:“喂!怎么了!伤到没!” 托娅不甘心地想要站起来:“那你也抓不到我!” 扎布苏趁势逮住她,将她周身都笼在自己的怀抱里,托娅挣扎着,两个人顺着山坡一路滚下去。 “啊啊啊!”托娅尖叫着,别提多快活刺激。 及至扎布苏的腰撞到一颗粗壮的树桩,两个人才停下来,托娅连忙轻声询道:“大哥,你的腰没事吧!” 满树杏花被惊扰,纷纷落下,如雨,如雪,缀满了两个人的头顶,他们在月光下看着彼此,都是如出一辙的灰头土脸,脸上挂着不管天不顾地的傻笑。 扎布苏指着托娅的鼻子:“你像个小脏猫。” 托娅捏起扎布苏的耳朵:“你像个臭乞丐。” 扎布苏再也不忍不了了,霸道地捧起她的脸,悍然不顾地吻住托娅的嘴唇,如同发狂地野兽,喉咙里夹杂着阵阵闷哼。 他在宴会上喝了好多酒,满口酒气,托娅被吻得上气不接下气,渐渐也变得微醺。 托娅险些要窒息,如同溺水一般,却不忍打断这来势汹汹的情欲。 扎布苏如梦初醒地松口,酒和欲的两重作用,让他丧失了理智,而天神再度在脑海降临,给他以当头一棒:“别做错事。” 托娅带着花香的新鲜空气仿佛带着催情的作用,她脸上零落的火红如焰的花瓣已经被扎布苏碾碎,汁水和花液在她皮肤上横流,她大口穿着粗气,她微隆的胸脯上下起伏。 扎布苏连忙把头埋在上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原谅我。” 托娅迷离地望着扎布苏坚毅的两旁,忽地掣住扎布苏的腕子,拉着那一双粗糙有力的双手在自己胸部游走,她微微仰头,动情地轻吻着扎布苏湿润的嘴唇,两腿夹住扎布苏的腰身:“继续。” 扎布苏欲火焚身:“托娅,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托娅急切地解开扎布苏衣领上的扣子,幽幽地说道:“你说过,你会给我想要的一切。” 扎布苏的下身坚硬地抵着托娅的小腹:“你想要吗?” 托娅拱起身子,有意地刺激着他的欲望所在:“好想要。” 扎布苏闷哼一声:“我们是兄妹,天神会惩罚我们的。” 托娅捧起扎布苏的脸,月光趁得他格外好看:“可我们也是男女,天神会原谅我们的。” 扎布苏说得越冷静,下身就越来越造反,发狂地硬挺着:“这是你丈夫该和你做的事。” 托娅幽幽地问道:“我没有丈夫,大哥可以代劳吗?” 扎布苏迟疑着:“你和牧仁……” 托娅知道他要问什么,摇了摇头:“我们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你说过要教我,我不会。”托娅抱住扎布苏的脖子,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 扎布苏:“你会后悔的,如……”后半句想说的是“如果你不爱我”。 托娅打断他,她主动扯掉自己的上衣,露出洁白而跳动的双乳:“就一次,大哥,给我一次。”接着又脱掉下裳,在宽大的裙摆下张开双腿。 扎布苏能借着月光看见那幽暗的所在,他没想到托娅的欲望这么强烈,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己的袍子被她用蛮力剥,他受不了这样的刺激,霸道地掐住她的脖子:“还说没人教过,怎么这么会!” 扎布苏把托娅整个人翻过去,狠狠地在她屁股上掴了几巴掌,滚圆如雪的屁股立马印上了他巨大的掌印,他不由分说地挺入托娅的穴内,她的穴道湿润而紧致,初入之时,艰涩难行,托娅被扎布苏巨大的阳物胀满,既痛且爽:“啊啊嗯,大哥万岁。” 扎布苏搦住她的一把细腰:“你和牧仁真的没做过?” 托娅努力地挺腰,似乎要把自己穴道的模样都暴露给扎布苏,扎布苏看见她的大腿根有几缕鲜血滑落。 “你把第一次给大哥了?”扎布苏好像在驯一只鹰。 托娅纵情地叫喊着:“大哥,揉我的奶。” 扎布苏立马得令,两手握住她的乳,她的乳再也不是稚嫩的模样,随着日子日益膨胀,渐渐浑圆如熟妇:“好多水。” 托娅掰着自己的臀瓣,将自己的穴道完全打开,扎布苏顺势整根没入,龟头径直顶入托娅的花心,托娅脚尖绷起,快感冲顶而来,她忘乎所以,如堕仙境,一股清澈的水从她的穴道绽开,打湿了扎布苏的阳物和下腹:“啊,大哥,你太大了,把我顶尿了。” 扎布苏简直要昏死过去,他亦是初尝人事,领略如此香艳的春光,让他彻底失控,再没了身为长兄的温柔和克制,他放开了手脚,狠命地在托娅的穴里抽插顶弄没有技巧,只是笨拙的进出,可每一次那有力的冲撞都让托娅穴道里所有的媚肉都得到抚慰,渐渐翻起了白眼,飘飘欲仙。 托娅被他操得神志不清,整个人都要散架了,她拈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道:“哥哥,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姑娘追求你了。” 扎布苏抓住她的长发:“为什么?” 托娅尖叫起来:“因为大哥实在太大了。” 扎布苏:“托娅,叫哥哥。” 托娅高高拱起腰,头埋在花瓣堆里,任扎布苏野蛮人一般开拓着自己的处女花穴承受着巨大的欢愉,扎布苏的阳物被牢牢吸裹,仿佛下一刻就要倾泻而出。 托娅高叫着,响彻整片杏林:“大哥!好深啊,好束缚,大哥都进去了。” 扎布苏捂住托娅的嘴巴:“你不怕别人听见。” 托娅偏要叫出来,继续淫语联翩:“我要让别人都知道,啊啊大哥,我不行了,大哥。” 扎布苏站起来,把托娅整个人抱起来,稳稳地将她托住,他巨大的阳物在托娅娇小的身躯里进进出出,看起来十分骇人,托娅挂在扎布苏身上,一种下坠的危险充斥着她的大脑,而每一次到底,都是被扎布苏贯穿穴道,她不羞不躁地交付出了自己的初夜,昔日娇嫩紧闭的穴道就这样被自己的亲大哥捣弄开来,穴道大张着,流出绵延不绝的淫水来。 扎布苏吻住托娅,含弄着她炙热的唇舌:“能不能以后只给大哥一个人干?” 托娅的双手搭在扎布苏的肩头,把两乳送出去:“大哥以后也只干托娅一个,好不好?” 扎布苏含住她的左乳,淫靡地吮吸着:“一言为定。” 托娅惊叫:“啊,怎么越来越大了?” “因为大哥要射了。”扎布苏把托娅抵在树上,双手钳住她的手脚,一股浓精尽数射在托娅的穴道深处。 托娅意犹未尽,瘫坐在在树下,看着自己被浓精灌满了的穴道,扎布苏伸手去捅,精水滴沥着流泻出来:“” 托娅躺在扎布苏的怀里,满足而惬意:“我要是怀了大哥孩子怎么办?” 扎布苏吻着她的额头,替她擦拭着精水横流的穴道,又为她披上了自己的衣服,无微不至,又回到了那个熨帖的大哥:“那就生下来,我们一起养。” 托娅蘸了一点精液,吮着指头品尝:“好腥。” 扎布苏又被勾出了欲:“你喜欢吗?” 托娅把精液涂满嘴唇,却忽地被扎布苏牢牢吻住:“再来一次,托娅。” 第二日,阴山的一株杏树下,遗留下一片少女的落红。 第十一章芍药(H,口交play被打断) “大哥,可不可以让我咬一咬?” 第二天整整一日,扎布苏和托娅都没有说过一句话,饭桌上,他们垂头无言,隔着特木尔遥遥而坐,极力避免着眼神接触,察玛看出了端倪:“让你们天天黏在一块儿!准闹出事!玩着玩着又玩臭了!” 傍晚,扎布苏心绪不宁,一个人来到哈素海,猛吸着鼻烟,吸着吸着,那芬芳清冽的味道从鼻子窜入他的大脑,让他狠狠地想到托娅,于是抛了鼻烟壶,开始信手向湖水里一颗接一颗投着石子,他打的水漂飞得很远,从前每次这样,托娅都会在他身边拍手尖叫,高呼大哥万岁——看来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可避免地想到托娅。 他觉得自己心里的空洞被填满,但同时,又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又失去了一部分。这种丧失十分可怕,令他没有办法自然面对自己的妹妹,更无颜去见自己的爱人,尽管,她们是同一个人,这致命的重合。 天神在此时趁虚而入,低声的絮语变成了轰鸣——“和自己的亲妹妹媾和,终将遭到天神的谴责,是禽兽不如的怪物!罪孽深重,要被千刀万剐!”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羞耻和罪恶,昨日在醉酒的加持之下肆意妄为,如果托娅真的不慎怀孕了,该承受怎样的骂名和痛楚?自己岂不是比朝鲁还要糟糕千倍百倍? 他为自己酒后的失控而忏悔,一整日不休地乞求着天神的原谅,祈祷着托娅不要怀孕。 特木尔寻了过来:“大哥,你怎么了?” 扎布苏摇了摇头,故作镇定:“就是心里有点烦,没什么事。” “托娅来月事了,肚子痛着,一个人呆着,也不和我说话。” 这算是天大的好消息了!扎布苏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关切起来:“你有没有给她做点热酥茶?” 特木尔:“她什么也不吃,一直在睡,怎么叫也叫不醒!” “那怎么行!”扎布苏腾地站起来,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察玛会给她做的。” 特木尔一脸凝重,忽然发问:“大哥,你为什么还不娶妻。” 他们兄弟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单独坐下来谈心了。 扎布苏笑蔼蔼地答道:“我要是娶妻了,还怎么照顾你们?” 特木尔若有所思:“那你总不能一辈子打光棍吧,我和托娅也长大了,我们也是要成家的。” 扎布苏捏了捏特木尔的肩头:“你给新娘的彩礼还有托娅带到夫家的嫁妆,不都需要我吗?不然一穷二白的,会让人瞧不起的。” 特木尔忽然低下头,羞涩地问道:“大哥,你做过那事了吗?” “什么?”扎布苏从他那脖子到脸忽然羞红的样子,猜出了一二。 特木尔硬着头皮,期期艾艾道:“就……就是男女那事。” 扎布苏迟滞了片刻,不置可否:“你问这个干什么?” 特木尔:“你说,姑娘会因为男子那方面不够好而……” 扎布苏提起特木尔的下巴,近乎逼问:“你和谁家的姑娘?你混蛋!” 特木尔虽孱弱,但铿锵有力:“大哥!你别骂我,我是真心想娶她的,是她……她先喜欢我的,可是做完那事,她就对我不理不睬了。” 扎布苏放开了他:“就是那天你去见的那个姑娘?” 特木尔点了点头:“不错,女孩子的心思可真难猜啊。” 岸边生着一簇含苞待放的芍药花,扎布苏一时出神,微风一拂,玲珑的花苞娇羞闭合数日,忽地被惊醒,鼓胀开来,借风之力,绽破了丰腴绵柔的身子,变得层层迭迭,那是一朵花色罕见的芍药,如美人出浴,圣洁素白的中央,晕染着一抹鲜红,如处女之血,扎布苏从未看见过花开的过程,他心旌一荡,忽觉昨日自己正如一阵狂风一般将托娅的花苞吹醒,一番云雨摧折,如今卧床不起了,那可是他亲手栽种的花,又被他开苞,他理应好好养护,他匆忙摘下那朵芍药,不忘回头嘱咐特木尔:“现在去都兰家,告诉朝鲁我稍后就到。” 特木尔还以为这是扎布苏给自己出的对策,愣头愣脑地也从那一簇芍药里摘下一朵,他轻轻嗅了嗅,想到都兰也许真的会被一朵花哄好,他信服地点了点头:“大哥不愧是大哥!” \\ 托娅也很庆幸自己第二日便来了月事,恹恹地躺在床上,她一阵放松,昨晚的纵欲没有令她背负不堪设想的后果。 她浑身酸痛,关节上的肌肤破损,大腿上的淤青也隐隐作痛。 扎布苏小心翼翼地走近托娅的床畔,门外的察玛已经拄着头昏昏睡去,发出如雷的鼾声,托娅皱着眉装睡,早就知道扎布苏回来了。 扎布苏跪在她床畔,照例替她掖好被角,见她闭起来的眼珠子不安地跳动着,便知道她是在假寐,他从身后拿出芍药花,放在她的鼻端,柔软的花瓣搔弄着她的鼻腔,一股淡香沁入托娅的心脾,托娅只好睁开眼睛,便看见扎布苏炙热地看着自己。 托娅恨他,恨他不理自己,像草原上的浪子抛弃自己睡过的女子那样,她幽怨地瞪视着他,可当他的脸渐渐靠近自己,那种混杂着青草、篝火和鼻烟的强烈味道让她意乱情迷,她缓和了神色,扎布苏却不管不顾地吻住自己,他有力的大手抚摸着她胀痛的小腹,另一只手稳稳托起自己的头, 托娅挣扎着,低声叱道:“察玛还在呢!” 扎布苏连看也不看,仿佛没听见托娅的话,只是依旧炙热地看了看她严肃的神色,又动情地吻上去,托娅彻底被他吻得腰身酸软,失去了抵抗,她手里握着花,抱住扎布苏宽阔结实的后背,昨日种种,都涌现出来,冲击着兄妹两人的意志。 扎布苏一直也没有说话,发狂地吻着托娅,她露出的每一寸皮肤都被扎布苏吻了个遍,没有露出的,他就霸道地掀开,一一过唇。 托娅的脸湿漉漉的,像被雨打湿的芍药,两颊带着红晕,她不敢过分喘气,死死捏住扎布苏大臂的肌肉,扎布苏不觉得痛,含着笑,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裤裆上,托娅摸到那巨大的隆起,霎时间又羞又气。 “滚开。”托娅无声地说道。 扎布苏把托娅的手含在嘴里,她的肌肤带着牛乳的淡香:“我想你。” 托娅勾了勾手指:“大哥你过来。” 扎布苏果真把脸凑过去,谁知托娅像一只小豹子,咬住了自己的鼻子,他猝不及防,来不及躲避,痛得嗷嗷直叫:“啊啊!” 察玛惊坐起:“扎布苏,快去!狼进了羊群了!” 托娅在床上悠悠地嗅着芍药花忍俊不禁,得逞地朝扎布苏扮着鬼脸。 扎布苏赶紧站起来,用手掩住鼻子,低头有发现自己的那话儿挺得老大,他左右为难,瞪视着托娅。 察玛还在催逼:“快点!小兔崽子!” 扎布苏急中生智,披了件袄子走出房间去:“察玛!那是我叫的,刚才拔手上的木屑太疼了!” 察玛半信半疑地瞪了他一眼:“那么大小伙子了!一惊一乍的!不像样子!” 扎布苏:“您要是困了,就去床上睡。” 察玛:“都兰这几天怎么都没来?” 扎布苏搔了搔头:“她不是昨天才来么?您又糊涂了!” 察玛眨着浑浊的眼睛看向扎布苏,忽然蹦出一句:“你去都兰家提亲没有?” 扎布苏更疑惑了:“什么?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没想娶都兰,我现在还不想成亲。” 察玛忽然将自己的鼻烟壶甩到扎布苏头上:“一个大男人,不成亲怎么像话!” “我成亲了,谁照顾你?”扎布苏说。 “我总有一天得死!”察玛扯着嗓子喊道,突然一阵狂咳。 扎布苏搀扶住察玛,察玛推开扎布苏,向毡帐外走去:“我不要你这个不孝的子孙扶!” 扎布苏关切地尾随着:“外婆!外面黑,我怕你摔倒!” 察玛狠狠地打掉他的手:“我还没那么老,让我一个人走走!” 扎布苏无可奈何地停在毡帐里,看着察玛佝偻而龙钟的背影:“那你快点回来,晚了我可要找你去!” 察玛拄着拐杖,走到漆黑一片的茫茫原野上,用手帕掩住嘴巴,吐出一腔鲜血,她仰望着无垠的苍穹,坐在巨石上闭眸沉思,脑海里扎布苏和托娅激吻的画面挥之不去—— 他们在家公然接吻,那么忘情地苟合着,将朦胧睡梦中的察玛吓得险些魂飞魄散,她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反复多次掐着自己,知道听见扎布苏的吼叫,才不得不装作被惊醒,殊不知被骗的人不是老迈的外婆,而是年轻的兄妹。 死亡还不够,贫穷还不够,偏要来一个血亲乱伦!命运的阴影再一次降临在风雨飘摇的贺兰家。 她举目发誓,念着古老的咒语,愿意用自己仅剩的阳寿来换取天神的原宥,驱走附在两个兄妹身上的魔鬼,归还他们平静而正常的生活。 察玛仰天长叹,想起从前的自己,那是她是天之娇女,敕勒川最有威望的巫医,谁有疑难杂症都要找她来看,而如今预感自己罹患肺痨,却只能任由死神的随时光临。 一切的灵力都已经失效,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拆散他们,阻止悲剧的发生。 \\ 托娅披着被子走出来,不怀好意地问道:“怎么了?小兔崽子把外婆气走了?” 扎布苏回望着她,转过身来大步向前,单手将她托抱起来,狠狠地在她的小屁股上掴了一巴掌:“你要咬死你大哥?” 托娅的足尖恰好落在他的胯下,感受到他阳物依然膨大而炙热:“我还真想咬死你。”幽幽地在他耳边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天真而野蛮的蛊惑。 扎布苏抬起另一只手轻捏着她的下巴:“托娅,你爱不爱大哥?” 托娅不回答,将迷离的欲眼落在灶台上,她用指头搡着他:“把我放在那里。” 扎布苏一切听凭托娅,却在一瞬被擒住了要害,托娅没有章法地触碰、揉捏,她仰着头盯着他的神情,他在不掌灯的房间里微闭上双眼,沉着一把发紧发干嗓子,他无处安放的手去探她的脸,她看见他的举动,斜过侧颊主动去靠近那温热的手掌,她一面献媚,一面鲁莽地解开他的腰带,上面垂挂的火镰、鼻烟壶、匕首纷纷掉落,她痴醉地托着他的两丸,从怀里拿出那朵盛放的芍药,她把它的花苞套在他粗大的肉棒上,一阵上下撸动,然后张开嘴巴,伸出舌尖,抬起头含春望着他:“大哥,可不可以让我咬一咬?” 扎布苏的肉棒被芍药的汁水弄得粘稠而芬芳,他无法抗拒托娅的任何请求:“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咬死我。”情欲汹涌的巅峰,他已经全然忘了那个关于爱与不爱的疑问,被扔在了半空,没有得到回应。 “大哥!大哥!不好了!”远远的呼叫传来,就在托娅嘴唇即将捧上扎布苏龟头的前一刻,扎布苏赶紧提上裤子,托娅也眼疾手快替他捡起地上的物件:“糟了,特木尔回来了!” 特木尔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火急火燎地对扎布苏说:“大哥,不好了,伊莲娜被人刺死了在了帐子里,年轻的巫医说,她肚子里还有个没足月的孩子!” 扎布苏的裤裆里还夹着一朵芍药,他拍了拍脑门,恍然大悟,因为托娅,他把这件允给朝鲁的事情完全忘在脑后了,伊莲娜的暴死让他从激情之中冷却下来,他立马作别托娅,骑上马奔赴都兰家。 “晚上不用等我!赶紧把察玛接回屋子里,早些睡!” 第十二章谣言 “再好的人!他染指自己的亲妹妹,那不就是禽兽吗?” 察玛一回来,便在床底下翻箱倒柜,掏出了早已经蒙了尘的神鼓、腰铃和面目可憎的面具。 那些早已被束之高阁的器物又被察玛拿出来,扬起风沙一般大的尘土,托娅打了好响的喷嚏,问道:“外婆,你要干什么?” 察玛点燃了一支艾蒿,边咳嗽边在空中舞动:“我在驱魔呀,咱们家屋里有鬼!可怕的魔鬼!” 托娅不以为意:“察玛,你又犯糊涂了!” 特木尔神秘兮兮道:“他们说,伊莲娜就是被魔鬼杀死的。” 察玛却说:“她的姘头那么多,搞不好是个男人把她杀了!” 特木尔惊问:“你怎么知道?” 察玛冷嗤一声:“你外婆我什么不知道,只是懒得说罢了。”她淡淡斜睨了一眼两颊酡红的托娅。 托娅仿若给针刺了一下,一种古怪的恐慌让掩着面低下了头。 \\ 扎布苏赶到家斛斯家毡帐的时候,伊莲娜的尸体已经被蒙上一层白布,牧民们打着火把,围在帐前议论纷纷,敕勒部落酋长和夫人难得地现身了,他们夫妇和斛斯家的家主伊莲娜的舅舅斛斯斡难交谈着,他们神色凝重,以求尽快商量出后续的对策。 人们说,伊莲娜作恶多端,不守妇道,是被魔鬼半夜掐死的。 斛斯家的女眷们,没有人为她洒泪,连围观的人群脸上看不到一丝悲戚,扎布苏在人群中努力寻找着朝鲁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扎布苏又策马来到朝鲁家,都兰披衣而起,接待扎布苏:“怎么了?” “你哥哥呢?”扎布苏望着满地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舞会,一筹莫展。 都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不是去斛斯家看热闹去了吗?” 扎布苏问道:“什么时候去的?” “一个时辰以前吧,舞会刚结束的时候。” “伊莲娜没参加舞会吗?” “人家可是盛装来的,不过没过多一会儿就说自己难受走了,谁想到这一走就是天人两隔了”都兰嗔道,“不像你,得了邀请,却没有来,我跟你说,我哥哥可气坏了!你今天可不够仗义,没来都不说一声!” 扎布苏坐在残羹冷炙旁,随手拿起一壶没喝完的酒,一饮而尽,久久沉默无言。 都兰在烛光中盯着他,他的胡须更浓黑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身上的男人气息更浓了,她支着下巴:“察玛最近身体怎么样了?我好久没去看她了,我最近打了一副珠子,明天给她老人家送过去。” 扎布苏不理会她扯的闲篇儿,望向夜空若有所思:“你哥今天都干了什么,你都告诉我。” “昨晚和你喝完酒,他就去家了,他们应该是一起过了夜,白天也是很晚的时候来的。” 扎布苏忽看见角落里的一团黑色衣物:“那是什么?” 都兰笑说:“我哥脱下来的衣服,骑马的时候扯破了,你知道的,我针线活好,他就叫我给他缝好,唉,以后可就轮不到我这个妹妹来给他缝衣服了。” 扎布苏上前去,提起那前襟被扯坏的衣服,下摆抖出几瓣干枯的杏花花瓣,他回头看着都兰:“但愿他真是骑马扯破的。” 都兰刚要说些什么,扎布苏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忽然一阵恶心,蹲在地上呕吐起来。 \\ 扎布苏骑马飞驰到阴山山麓,直奔杏花林,果然,朝鲁正抱着奥云达来坐在树下卿卿我我,他打心眼里弄不懂这两个人是怎么搞在一起的,大喇喇地挥着鞭子对朝鲁吼道:“苏勃辇朝鲁,你给我过来!” 奥云达来只好坐在树下等待,不知道这两个男人要干什么。 扎布苏一拳把朝鲁打倒在地:“你杀人?” 朝鲁面色阴沉,死死盯着扎布苏站起来,一面扑打着身上的灰尘,一面控诉道:“你不是说好的帮我的!你又不来!” 扎布苏面有愧色:“这事儿是我不对,可你怎么能杀人?” 朝鲁瞪大眼睛:“奥云达来继承了你家察玛的医术,我托她帮忙,她替我暗暗搭过脉了,她根本没怀孕!” 扎布苏大惑不解:“那你杀人?我真搞不懂你!她再卑鄙,也轮不到你杀她!” 朝鲁压低嗓子,情绪激动:“我是误杀的!我不是有意的!是她被我激怒了,拿着匕首要杀我,我要夺刀,她就把我杀了。” 扎布苏再一次恨铁不成钢:“你把达来扯进来干什么?你个大男人!” 朝鲁:“我有那么傻?我说伊莲娜怀的是你的孩子!” 扎布苏登时握紧了拳头:“你他娘的,可真是汉子,你现在是什么?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好汉了?” 朝鲁有些心虚:“你说好了帮我,可既不想替我献身,也不帮我想辙,说来又不来,我只能弄你身上,你也算是帮了我。” 扎布苏再一次高举拳头:“酋长已经来了,万一他们查出来是你?” 朝鲁不屑一顾:“他们都是些利己的老古董!谁想主持正义?伊莲娜的舅舅本来就不喜欢她,只会想办法用魔鬼上身来把这事赶快了结,不然他的儿子还怎么和玛尔巴家的姑娘联姻?” 扎布苏看着奥云达来,眼神意味深长,奥云达来不知道情况,朝扎布苏大哥招了招手。 扎布苏:遥遥看着树下的奥云达来“你这次还想搞大达来的肚子吗?” 朝鲁摇了摇头,神色得意,邪魅一笑:“她可是巫医世家,自己有避孕的法子,只需要服上一颗,随便干。” 扎布苏表面上皱着眉,心底却泛起了涟漪:“我走了,以后别再搞出事情来。” \\ 不出朝鲁所料,七日之后,伊莲娜的丧事草草终结,斛斯家给出的理由是伊莲娜中邪,自杀而亡,他们请了新晋祭司奥云达来为她做了一场驱魔,三天三夜的跳神送魂,一切又恢复了宁静,仿佛那个风姿绰约的女孩,从未生活过在敕勒川一样。 这几日,托娅在痛苦的经期里煎熬,和扎布苏只有眉目传情,在没有人的角落,偷偷亲上几口,每一次,饮鸩止渴的危险总像一把火,要把两个人燃烧殆尽。 扎布苏在心里感叹着人死如灯灭,凶手却活着继续逍遥,托娅很伤感,虽然她不是很喜欢伊莲娜,可总是在心底怜惜女孩,老是念叨着绝不可能是魔鬼上身这么简单。 扎布苏坐在炉灶前冷言道:“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平平安安的,最近不要老是出去。” 托娅站在帐子口,忽然盯着他的后脑勺发问:“我以前看见你和伊莲娜很亲密。” 扎布苏忽地扭过头:“你在说什么?” 托娅酸涩地说:“你的第一次,是给她了吧,像其他汉子一样?” 扎布苏皱着眉:“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我亲眼所见,会有假吗?” “她以前是缠过我,但我拒绝了。” 托娅冷笑一声:“没有人会拒绝伊莲娜。” 扎布苏气得满面通红,他明明和她一样,把自己的第一次交代在了春夜的杏花林。为什么男人没有类似处子血的东西,来象征自己的贞洁? 托娅继续调笑着,那模样似乎已经认定了扎布苏和伊莲娜确有一腿:“你怎么不说话?反正你就狡辩吧,伊莲娜死了,死无对证了,你想怎么说都行。” 扎布苏不言,忽然站起身,掏出自己腰间的匕首,他迫近托娅,单手甩掉刀鞘,接着掀开衣袖,迅速在光裸的手臂上滑了下去,鲜血登时流淌,直落到托娅的裙摆上,托娅见状惊叫,赶紧捂住扎布苏的手腕:“你干什么!” 扎布苏用力从她手里抽出手臂:“你要是再瞎说,我就死在你面前。”他草草用袖子遮住伤口,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托娅瞪着眼睛看着自己脚面、裙摆和手上的鲜红,想到了处子血,她希望那代表着绝对的赤诚和永远的忠贞。 \\ 哈素海畔,一高一矮两个男人点起篝火烤着一直肥得流油的山鸡,举杯共饮。 高的那个满面春风,是玛尔巴家的吉日嘎朗:“我妹子可天天想着你呢!” 另一个人也是喜不自胜,他虽其貌不扬,五短身材,却是是斛斯家的长子扎那:“等我妹子的丧期一过,咱俩可就是连襟了!” 玛尔巴忽说:“有人说你妹子其实是扎布苏杀的,他们说,你妹子专门去贺兰家找过他。” 斛斯神情猥琐:“扎布苏?他可不喜欢我妹子,他不是和他那个小妹,小美人儿托娅那个吗?” 玛尔巴惊道:“怎么可能?亲兄妹,我不信,扎布苏就是宠妹妹而已,你别瞎说!” 斛斯扎那说:“我瞎说?外面的人都这么说!你知道扎布苏为啥一直不娶妻?托娅到现在还不嫁人?这里面都有猫腻的!” 玛尔巴将信将疑:“你可别说这个,扎布苏是个挺不错的人。” 斛斯扎那喝得昏昏然:“这么跟你说吧!再好的人!他染指自己的亲妹妹,那不就是禽兽吗?有人说他们在杏花林里头干那事儿!那声音八百里外都听得清!你见过亲兄妹全脱光了一起玩吗?你和你家妹子这么玩过?” 玛尔巴赶紧摇了摇头,捂着嘴巴,望了望四周:“看来这事是真的?” 斛斯扎那拍了拍大腿:“你说呀,贺兰家,本来就是川上的苦命人家,托娅长得好看,嫁给牧仁他们家是多好的事儿啊!扎布苏,那么苦支撑一个家,把苏勃辇家的都兰娶过来当贤内助,这日子不就好过多了!非要搞这事儿!真是想不通!” 此时,一个阴沉的身影笼罩住两个醉醺醺的青年,玛尔巴心下一惊,望着那张熟悉而厌世的脸:“特……特木尔,你怎么来了?一……一起喝酒吗?” “你们敢说我大哥!”特木尔羸弱的胸膛被怒气和愤慨鼓胀,他登时扔了手里的马鞭,用血丝盈眶的眼睛瞪视着眼前的两个人,他毫不犹豫地挥拳,朝他们的面门打去,他一贯精瘦的身体爆发出了极大的力量,三个人就这样厮打成一团,酒水被踢翻,将篝火燃的更旺,特木尔放的牛和马受惊四散,发出聒噪的鸣叫。 斛斯扎那被特木尔打得满脸是血,而特木尔也不能幸免,勉强在多对一的肉搏里挺了下来。 “敢惹贺兰家的人,你们试试。”特木尔放下狠话,眼眶挂着深深的淤青回了家。 \\ 察玛故意和托娅作对,总是横在两兄妹之间,分派家中的活计,几次想方设法不让两人同去,托娅很是恼火,却不敢发作。 这会儿,扎布苏要去马厩修马蹄,托娅立马站起身来表示自己要陪同,察玛马上发话:“烦不烦,多大的人?男女之间不知道避嫌!天天黏在一起!传出去像什么样子!被戳着脊梁骨,抬不起头,怎么娶妻?怎么嫁人?“察玛意味深长地看着扎布苏,“这丫头片子不明白,你还不明白吗?凡是动动脑子,别干什么都随心!” 这话是一句不无道理的敲打,扎布苏的心火仿佛突然被冷水冲醒,如果任由这么发展,他们两人之间做尽出格的事情,叫人们怎么看待贺兰一家,他能在别人的唾骂和议论里昂头,而托娅呢?她会好过吗? 扎布苏看了看托娅,恢复到昔日大哥一般的语重心长:“托娅乖,在帐子里,把晚饭准备出来,我去去就回了。” 托娅赌着气回到房间,不争气地哭了起来,特木尔走进来:“外面的人说,你不嫁人,大哥这么大了还不娶妻,说咱们家被神诅咒,你们两个被魔鬼附体,还有更离谱的说,有人看见你们幕天席地交合。” 托娅紧皱眉头,惊抬起头看到他脸上夺目的伤:“什么?” 特木尔吼道:“你赶紧嫁了吧,不要再这样拖累大哥的名声了,他这一辈子已经过得很苦了,为了照顾我们两个和察玛,他吃了多少苦?你知道吗?” 托娅的心痛苦地皱缩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特木尔含着泪斥责道:“他也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学会做所有事情了,我们玩闹快乐的时候,他为了生计捕鱼、打猎,什么辛苦做什么,还要做一日三餐,冬天在外面手都要冻掉,什么最好的都要给你!可你已经大了!不能不知道分寸,大哥表面上说宠你,不让你干活,可你不能再这样了!你不能坐享其成,还要得寸进尺!” “你这样黏着他,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人就能这么孤零零地活着嘛?兄妹三个活到老?说那些狗屁孩子话!人是要活着的,好好活着的!该做什么就要去做!” 特木尔一时情绪激动,忽然感觉自己的话说深了,他抹了抹脸,却见托娅一个人掩着面跑了出去。 照旧跑到哈素海岸,微风和煦,春日静好的一切都和托娅的心境毫不沾边。 她呆呆地盯着湖面,一个人顾影自怜,看见满脸泪痕,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徒有躯壳的废物,人们都说她是草原的女神,最美丽、最受欢迎的姑娘,可其实她又真的为别人付出过什么?她是这个家里的累赘。 “托娅!你真是个废物!”托娅朝着广阔的湖面喊道,回声一重重地打回来,悲哀地在心海里回荡着。 “你才不是。”一个温柔如水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托娅以为自己在做梦,她蓦然回首,只见一身素净的牧仁站在自己身后,笑着朝她微微摆了摆手。 “你来这里干嘛?” “别来无恙,托娅。”牧仁再一次答非所问。 托娅红着眼:“我一点也不好。” 牧仁举头看着将夜的天:“你想去看星星吗?” 第十三章兽性(H,惩罚拳交,野战内射play) “牧仁操你了?”“没有!” 托娅看着他,他变得高了、壮了,也黑了,脸庞的线条逐渐硬朗,可是嘴角,仍然如往昔,挂着一抹如水一般的微笑。 牧仁牵来自己的花斑马,朝托娅伸出手来:“托娅,走嘛?” 此时脆弱的托娅已然沉溺在他眸中的柔波里,怎么可能拒绝他的盛情邀请,她一跃而上,揽住他的腰:“谢谢。” 牧仁回头询问道:“你怎么不开心了?” 托娅故作轻松:“怎么?我就不能有不开心的时候吗?” 牧仁感到一阵心痛:“你大哥失言了,他说只要有他在,就不会让你难过委屈。” 托娅破涕而笑:“这简直是没道理的话,人活着,本就有忧伤喜悦,你以为一个人能改变吗?没有人会永远快乐的。” 牧仁总觉托娅没有从前轻灵了,或许是她的身子开始快速地发育,又或许是她已经被岁月催逼着变得心智成熟,他有些不忍道:“托娅,你好像长大了。” 山两边的美景匆匆而逝——五彩斑斓的烂漫春花、郁郁葱葱的丛生草木,一一惊艳着托娅的视野,令她一时感到眩晕,惊叹道:“春天已经这么深了?” 牧仁回眸低声说:“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很多东西都在生根发芽。”正如他对她的思念和爱。 托娅难以从他低垂浓密的眼睫上移开眼睛:“我读了你的信了,可是……”无法言说,只能投以抱歉而遗憾的微笑。 牧仁摇了摇头:“没关系,我永远不会怨你,本来就是我的错,我不该瞒着你,叫你名声受损,我只顾着自己的快乐,忘了一个姑娘在人群里,要遭受多少非议。” “你要带我去哪儿呢?”托娅打算不再提过去的事。 牧仁莞尔一笑:“不要想太多了,跟着我走,都是快乐的事。” 这像是某种暗示,托娅想着想着,在微微颠簸的马背上陷入了沉默。 \\ 扎布苏修完马蹄,连忙去苏勃辇家找到朝鲁,神色暧昧地说:“朝鲁,你上次说的避孕丸……” 朝鲁不怀好意地乜斜着扎布苏,在他的下身狎昵地摸了一把:“怎么?你要用吗?” 扎布苏羞恼地避开:“是……是特木尔,他和我说,他和一个姑娘睡了,我不能叫他干出荒唐事。” 朝鲁调笑道:“你这个弟弟也是个深藏不露的,也是个有本事的。” 扎布苏环顾四周,低声道:“我能不能从你这里买几粒?” 朝鲁摇了摇头:“我得去找奥云达来,那东西是女人吃的,我又不能随身带着,你随我去一趟克什克腾家吧。” 来到了克什克腾家,奥云达来和一众姐妹热情地接待了两人,朝鲁和奥云达来抱在一起,毫不避讳地亲吻着,人们簇拥着二人大声起着哄,扎布苏终于问了一直以来的疑问:“达来妹妹,你那个猎手情人呢?” 朝鲁替她回答道:“情郎?都是狗屁,他已经娶了别人了。” 扎布苏震惊:“怎么会?” 奥云达来黯然道:“他和我说,他家里人不同意娶我,觉得养不起我这个大小姐。” 扎布苏还是困惑:“真搞不懂,你们从前明明那么相爱。” “男女之间,不就这样吗?”奥云达来顺势倒在朝鲁的怀里,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模样,“还不如怜取眼前人!” \\ 扎布苏顺利求到了数量不菲的避子丸,第一件事便是来找托娅,可是托娅似乎人间蒸发了一般,他之神大妈找遍了整个敕勒川,也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 岑寂的草原上,云雀停止了鸣叫,扎布苏的心仿佛也不再跳动。直到夜色降临,一匹花斑马笃笃地来到毡帐前——是牧仁驮着托娅回来了。 扎布苏见状,横眉怒目地挡在二人身前,他高大的身躯迫近牧仁:“你搞什么名堂,忘了我们的君子约定?” 托娅毕恭毕敬地朝牧仁作别,察玛也倚在帐门口向牧仁致意。 牧仁躬身行礼:“阿婆!我记得你!” 察玛一边眯着眼睛抽烟袋,一边呼道:“留下吃饭!” 牧仁看了看满脸阴郁的扎布苏:“不了,阿婆,天色太晚,我要回家去了。” 目送着牧仁打马离开,察玛朝着扎布苏的脑袋就是一记凿栗:“你有什么毛病?送上门的好姑爷,你别给我搞砸了!” “察玛,我们只是恰巧碰见了,你别多想,我们早就不可能了。”托娅说道,便掀帘而入,躲进角落里。 饭桌上,察玛的眼睛鹰隼一样盯着两人,他们就这样各自回到房间,两个人都是一夜无眠。 扎布苏辗转反侧一个人跑到马厩旁给马鬃毛编小辫,马鬃原来的辫子绵密细致,都是托娅亲手编的,他打开,又匆匆沿着原来的印记编好,马儿被惊醒,喷着鼻子表达不满。 夜色沉沉,他不断回望着托娅房间,那里面黑漆漆的,片刻之后,却突然亮起来,一个倩影坐了起来—— 托娅果然出来了,她静悄悄地跑出毡帐,不说话,跑到巨石边,褪下裤子,蹲下身子,扎布苏静静地窥探着那春光,她裸露出花白的臀瓣,只见股间一股热尿窜了出来——她没有看见扎布苏,只是出来撒尿。 扎布苏喉咙发紧,忽然走进,身影将托娅整个人罩住:“你和牧仁干什么去了?” 托娅不避讳,站起身要提裤子:“他带我下了鹿棋,看了星星,仅此而已。” 扎布苏却把她打横抱起来,她的裤子就尴尬地勒在大腿根上,他发狂地撕掉她的衣裤,扒开她的两腿,伸出手指试探她的穴道,炙热的、湿润的,他怒了:“他操你了?” 托娅反驳道:“那是尿,我没有和他干。” 扎布苏将她放在巨石上,蹲下身子亲吻她的臀瓣,舌头直奔穴道而来:“我尝尝有没有别的男人的骚味儿!” 托娅无助地扒住石楞,用尽全力不让自己滑下去,扎布苏在她身后如同一头发情的洪水猛兽,大肆地开拓着、检索着自己的穴道。 “放松点,太紧了,我怎么检查?”扎布苏大掌掴着托娅。 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天地间激荡出淫靡的回想。 托娅再一次沦陷了,下身只听直觉的驱使,恨不能立马被填满,对于极乐的期待冲淡了那份兄妹乱伦的担忧,她破罐子破摔,自己伸手扒开自己的穴道:“大哥不要这样折磨我,直接插进去好不好?” 扎布苏掏出自己的家伙,又从腰间掏出一粒避子丸,塞进托娅的嘴里:“咽下去。” 托娅似有所悟:“大哥是怕托娅怀孕吗?” 扎布苏捏着她柔软平坦的小腹:“我倒是想让你给我多生几个。” 托娅摇动着自己的双乳,故作媚态来示好:“大哥摸摸。” 扎布苏满足她:“以后不许再和他出去了,你听见没?” 托娅覆上扎布苏的手,天真地问道:“大哥,你说我的奶会不会母牛一样鼓起来,流好多的乳汁?” 扎布苏哪里受得住这种撩拨,托娅仿佛有种天赋,自然带着不经意的撩拨,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本性如此,他将自己的阳物尽数没入托娅炙热的穴道深处:“你以后生孩子,要不要给大哥尝尝你的奶?” 托娅高声道,近乎哀求:“托娅都给大哥喝!”她如同赤身裸体立于浪潮之上,经受着汹涌的摇撼和冲击,仿佛下一秒就要葬身于深海,被彻底吞噬。 扎布苏忽然连根拔出,仔细盯着托娅被撑开来不及收缩的穴道,足有碗口大小,小小的一个人,下身却被自己操弄出这样一个大洞出来,有一种妖异的蛊惑,那里面黑黝黝,缓缓流出牛乳般的白浆,像一个不见底的深渊。 托娅瞬间被掏空一般,扭着腰问道:“大哥怎么了?” 扎布苏用阳物抽打着她的穴口,汁水四溅,叹道:“托娅的小穴现在可以装下好几个男人的鸡巴了!” 托娅扒开自己的两个臀瓣,将穴道敞开得更大:“大哥把手伸进来。” 扎布苏的阳物本就有儿臂大小,如今将手腕伸进去,也毫不费力,托娅的足尖翘起,捂住嘴巴不让自己惊叫出来,低声说道:“再深一点,大哥。” 巨大的异物探入穴底,托娅备受刺激,立马抑制不住尿了出来,热尿冲出穴道,浇灌着扎布苏的手臂:“贱货,你要是被牧仁看见,你觉得他还会这么喜欢你吗?” 扎布苏拔出手臂,重新把阳物插进托娅的穴道,以九牛二虎之力挺着腰,狠狠地向深处捣去,托娅娇喘着:“大哥,我要不行了。” 扎布苏将憋了好多的天精水尽数射在里面,托娅狼狈地趴在巨石上,娇小的裸体被月光暴晒着,红肿的两股之间,冒着泡泡,放着气,一股又一股的浓稠精液被她的穴道吐了出来。 扎布苏意犹未尽地把她的穴道舔干净,又把她抱起来:“托娅舒服吗?” 托娅适才声嘶力竭,现在已经昏昏欲睡,她黏糊糊地咬着扎布苏的耳朵:“大哥要把我干死了。” 托娅被扎布苏抱回床上,掖好被子,可一躺下,才感觉到身上哪儿哪儿都痛,尤其是下身火辣辣的撕裂,她心里那个最温柔最坚毅的大哥,竟然会因为自己像个野兽一样发狂。 她好像真的不太敢再单独见牧仁了。 贺兰家的毡帐又恢复了夜的宁静,看似一切如常,殊不知,察玛如雷的鼾声早已经停止,她忍住怒火和悲痛不发作,起身点燃烟袋,望着远处两兄妹媾和的巨石,陷入了沉思。 第十四章鸦骨 “这和一边喝毒酒,一边喝解药有什么区别?” 在阴山北麓,住着一个从西羌来的老僧,名号为没藏,听闻他法力高强,比萨满还要厉害,敕勒部落的人笃信自己民族的宗教,格外排斥妖僧,最终把他赶到了山上。 扎布苏一向是个从不信神佛的人,当他耗尽生命从白狼镇跋涉归来的时候,神明从未眷顾过他。可自从他开始对托娅动念,又打破了一步,得到了托娅的身体,天神日日夜夜入自己的梦里,他忽然开始恐惧起来,生怕有一天自己和托娅遭受天谴。 扎布苏受不住心里的煎熬,终于在一个午后,扛着一头羊上山了,进了草庐,便看见满室的兽骨和经文。 没藏法师端坐在草庐中央,身后香烟缭绕:“小伙子,你有什么烦恼?” 扎布苏一时语塞:“大师,这是我家里最肥的羊,送给你。” 没藏闭上眼睛,沉吟问道:“你是来求解脱,求救赎的,对吧?” 扎布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法师,我做了难以饶恕的罪过。”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 “贺兰扎布苏。” 没藏法师睁开绿色的眼瞳:“你的妹妹叫托娅?” 扎布苏猛然抬起头:“您认识我妹妹?” 没藏法师没有接他的话茬:“说吧,把你的苦恼都说出来,我保证严守。” “我……我……”扎布苏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你不说出来,我怎么渡你出苦海?” “我和我自己的亲妹妹通奸了。”扎布苏大声说出来,涨红了脸。 没藏法师却破口大笑:“哈哈哈,这样才对!所以你因此备受煎熬,又不能停止这罪孽,对吗?” 扎布苏感到无地自容,暗暗绞着衣袖,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没有什么神灵秘法,只有一个驱邪之物,”没藏法师伸出干枯的手指,拈起一颗乌鸦头骨,“可以暂时保佑你们不受天神的惩罚。” 扎布苏双手举过头顶:“多谢法师恩赐。” 没藏法师却忽将头骨抽了过来:“这不是给你的。” 扎布苏疑惑地抬起头,直视到没藏法师脖颈间那串骇人的蛇骨串。 “用你自己的腐肉,诱捕一只乌鸦,七日之后,把乌鸦的尸体拿给我,我就会帮你做一个专属的吊坠,那样才有用。”没藏幽幽道。 扎布苏不禁两股战战,可他又能另外求助于谁?草原上其他萨满?那些人无一不是察玛的徒弟,他感到自己别无选择,只有照做。 第二日,在深夜时分,扎布苏独自来到哈素海岸,站在及膝的湖水中,口中衔着一块芦苇杆,防止自己叫出声来,接着拔出腰间匕首,随即利落地挥刃,一举刺破了自己大腿,他艰难地运着手腕,避开要害的筋脉,痛与爽此起彼伏,仿佛在切除罪恶,鲜血顷刻间染红湖水,氤氲不散,他咬紧牙关,仿佛身体的痛苦能减轻心灵的负担,一切如同一场残酷的献祭,他全程没有一丝退缩,将自己的肉脔割成碎片,包在手帕里,埋在土中等待着腐败,最后,又草草地为自己止血包扎,踉跄着走回毡帐,生怕被人发现。 五日之后,扎布苏的肉迅速腐败,发出奇臭无比的气味,他捏着鼻子,把肉丢弃在阴山的乱葬岗,山丘上白骨皑皑,充斥着死亡的气息——也许还能不小心踩到外公当年的骸骨。 乌鸦最喜腐肉,他蹲在一旁守株待兔,直到一只漆黑如墨的乌鸦攀上了自己的陷阱。 “托娅,你终于可以平安了。”扎布苏心念道,仿佛真的找到了什么救赎似的。 \\ 春日将尽,转眼间,便来到了特木尔和托娅共同的生日。 察玛给他们祈福之后,早早睡下,不忘嘱咐特木尔,看着扎布苏和托娅,叫他们早点睡,千万不许偷跑出去。 这次,他们谁也没请,兄妹三人在篝火前,兔肉的香气四溢,大家醉酒高唱,忘乎所以:“头顶长生天,脚踩不老泉……” 扎布苏照旧送给托娅一个大礼,这次是一个纯金打造的鹿角步摇,金叶随着步子左右摇曳生姿,她头上顶着这样的鹿角,华贵雍容,更衬出她出众的云鬓花颜。 托娅烨然若神人,果真像小鹿一样灵动可爱:“大哥万岁!” 醇香的马奶酒入喉,托娅斜倚在扎布苏身上,昏昏欲睡,轻柔的夜风撩拨着她披散开的一头长发,辽远的天地如同一个摇篮,哄着自己入梦。 扎布苏用粗大的指关节叩击着她的额头:“怎么了?喝醉啦?小寿星。” 托娅忽然振奋起来,拍着手:“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特木尔撇嘴道:“我不玩,你总是耍赖,你比猴子精。” 托娅说:“这样!我们几个划拳,谁输了谁喝一杯酒,然后要说出一个心里的秘密!” 特木尔输了好几个回合,只道出了一个又一个无关痛痒的心里话,始终没有把自己心里的那个女孩说出来。 而托娅作为设局的人,自然十分机灵,说些逗笑的谎话,逗得两个哥哥笑得前仰后合。 而轮到扎布苏,他将牛皮酒壶的余酒一饮而尽,忽然说道:“其实托娅不是妹妹,她是第一个出生的,我帮阿娘接生的时候,清楚地记得,过了半个多时辰,特木尔才冒出头来。” 特木尔醉醺醺地说道:“大哥,你没开玩笑吧?” 托娅有些震惊:“大哥,你为什么这么做啊?” 扎布苏定定地说道:“做妹妹是容易的事情,我想要你受到两个哥哥的宠爱。” 特木尔愀然作色,殊不知这么多年以来的被轻视,都是扎布苏有意为之,他彻底怒了,离席而去,放出一句狠话:“都是骗子!你们都是骗子!”扬长而去。 一场热闹的兄妹聚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扎布苏呆坐着,风开始变冷,吹痛他的额头。 “大哥,”托娅牵来自己的白马,“你看,我给他取名叫婀古乐,她已经知道自己叫么了!” 婀古乐是云朵的意思,小白马越长越大,毛色鲜亮,变成一匹十足漂亮的马驹。 扎布苏破颜而笑:“走,大哥带你去河边。” \\ 扎布苏牵着马,托娅坐在马背上,夕阳西下,马蹄踏过浅浅的水滩,晚霞把溅起的水滴染成一个又一个圆滚的金珠,托娅有些忧伤:“大哥,你说,我怎么忽然就十七岁了?” 扎布苏:“你还是个孩子呀。” “可特木尔已经是个大人了!”托娅,“你不觉得你太偏心了吗?” 扎布苏低下头:“没有办法,你是个女孩子,我就是要偏宠你。” 托娅:“特木尔的心里该多难过呀,我应该对他更好一点。” 扎布苏:“你不用愧疚,托娅,这是我该弥补的事情。” 托娅忽然说道:“大哥,你记不记得察玛以前犯糊涂的时候老是说,她回来的时候,祈求天神占卜过,我和特木尔里,……有一个不是亲生的?” 扎布苏的脸沉下来,厉色叱责道:“她犯的糊涂话你也信?” 托娅自觉失言:“对呀,大哥亲手把我们从那么危险的地方把我们送回来,怎么会有那种事。” 扎布苏从怀里拿出一枚项链,乌鸦头骨制成的吊坠,发黑的喙,光滑的骨,他亲手为托娅挂上:“托娅,要一直戴在身上,不要轻易摘下来。” “还有第二个礼物?”托娅端详着。 扎布苏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托娅眨着眼睛盯着他,一瞬便看穿了他心里的沉重:“这不是生日礼物?”乌鸦是辟邪之物,扎布苏这样背着旁人送给自己,肯定是别有深意。 扎布苏拉起托娅的手:“我们两个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大哥害怕你被天神诅咒。” “那你呢?”托娅问。 扎布苏摇了摇头,神色阴沉,自嘲一般地苦笑道:“我?我早就是个罪人了。”他望着被夕阳照得辉煌的前路,脑海中却想起晦暗的从前。 托娅抚摸着那枚狭长的头骨,念道:“这和一边喝毒酒,一边喝解药有什么区别?” 兄妹二人清楚地知道,这种事是瞒不住的。他们就像是一对饮鸩止渴的赌徒,静待着事败的那一日晚些降临,在此之前,只能争片刻朝夕,贪婪地占有着对方的身体。 扎布苏跃上马,从背后将托娅抱住,他夹了夹马腹,骏马得令,一路涉水狂奔,托娅尖叫着:“大哥,你害怕吗?” 扎布苏把她抱得紧紧的,吻着她的后颈和侧脸:“怕,也不怕。” 托娅侧过脸,一双剔透的鹿眼望向扎布苏,击溃了他:“如果你不是我大哥该多好。” “不做你大哥,那样我怎么保护你呢?” “是呀,可我又好希望你是我大哥,”托娅第一次扪心审视她和扎布苏这段不伦的孽恋,“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哥,却不是最好的情人。” 扎布苏自知她说得一点也不假:“对不起,大哥能给你的就只有这些了。” “没事,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他们双双滚下马,在初夏潮湿的草地之上抱吻着,浑不在意衣袍被露水打湿,夜色渐深,二人精疲力竭在芦苇荡里睡去,漆黑的夜降临,为他们交缠的躯体盖上无形的被子。 \\ 察玛的房间里,焚着香柏树,气味诡秘,升起袅袅青烟,都兰为她揉膝捶背,不禁头脑昏晕。 都兰特意来为托娅和特木尔庆生,却被察玛留在毡帐里,她不懂老人家葫芦里卖的药,只好尽心服侍。 “察玛,这是在干什么?”过来了没一会儿,都兰被烟熏得涕泪横流,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这是萨满仪式,我们这帐子里有魔鬼!它们吃了这祭品,就不会来给我们家带来厄运了!” 都兰将信将疑:“真的吗?” 察玛正色瞧着她:“不过,你会是最终终结这魔鬼的人。” “您又犯糊涂了?” 察玛陡然间捏住都兰的腕子,如鹰爪一般攫住她细弱的腕子,都兰一脸通红,抵抗着,察玛却呵斥:“你别动,千万别动。” “你怀孕了?” 什么都逃不过老祭司的眼睛,都兰低下头,不知道怎么面对。 察玛搭着都兰的脉,若有所思:“这肯定是我们贺兰家的血脉。” 这话说的确实不假,都兰不说话,只看察玛如何反应,察玛忽说:“早日过门吧,都兰。” 都兰讶异:“可……” 察玛把手放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你不想让扎布苏做他的父亲吗?” 这当然是都兰梦寐以求且迫在眉睫的事情,她无论如何是要嫁入贺兰家的,只是那人,最好是扎布苏。 她自己一切的秘密仿佛都在这个神秘莫测的老人面前暴露无遗,察玛顶着老糊涂的假面,蒙混了所有人,她才是那个洞悉一切的智者。 察玛安抚般地摸了摸她的头:“年轻姑娘,总是爱干荒唐事。” 都兰再次无颜地低下头,心里却激动起来。 察玛笑蔼蔼地说,眼中毫无责备之意:“不过察玛那么喜欢你,一直以来都那么喜欢你,你只知道的。” 都兰仰头看着察玛,泪流满面:“都兰想做察玛的孙媳妇。” 察玛褪下自己的手镯,戴在都兰的手腕上;“你是个顶好的姑娘,一定是扎布苏的良配,” “可,可您同意没有用的,扎布苏他,他心思好像一直都不在我身上。”都兰哽咽道。 察玛幽幽的说道:“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心思不在女人上,还在男人身上吗?” 都兰由衷地说:“可他对托娅妹妹仿佛太好了,好得过头了,连看我一眼都懒得看。” 察玛如鲠在喉:“那你还喜欢他这么久?” 都兰抬起溢满泪水的眼眸:“可我后来思来想去,扎布苏只对妹妹好,又没对别的女人好,我我还是有机会的。” “察玛只问你一句,你到底要不要嫁给扎布苏?” 都兰抹了抹眼泪,定定地说道:“一定要!” “我帮你,”察玛她从自己的生了锈的箱子里拿出一枚小药瓶,“春药,明白吗?” 都兰胆战心惊地接过,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是特木尔扑打着身上的灰尘,他一回到家里,便看见都兰和察玛坐在一起拉着家常。 都兰向他恭谨地致意:“你怎么了?喝酒了?扎布苏呢?” 特木尔把自己的毡帽甩到地上:“扎布苏,扎布苏,你们眼里都是扎布苏!” 都兰惊讶地看向察玛:“他怎么了?” 察玛睁大了眼睛:“阿婆悄悄告诉你个秘密,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都兰看着她眼球突出的鹰眼,有些毛骨悚然:“怎么了?” 察玛颤巍巍地说:“我给托娅和特木尔占卜过,他们两个,有一个不是亲生的,我想知道谁是亲生的,掐指一算,竟然是特木尔。” 都兰看见察玛的眼睛又开始浑浊起来:“察玛?” 察玛又开始絮叨起从前的事来,都兰舒了一口气,直到她又开始神志不清了,只是那亲生与否的字眼着实让她心神不宁。 第十五章赎罪 “你娶妻,她嫁人,做该做的事,时间会解决一切。” 夏日的牧场,阳光炽烈,蒸腾着整个广漠的草原,一呼一吸间,有淡淡的泥土芬芳。 察玛搬出桦木摇椅,坐在帐前晒太阳,兄妹三人围在她的膝下,分食着山间新摘的野果,听着她说些古老的故事。 察玛娓娓道来:“传说天神有四个孩子,大女儿智慧之神诺敏,二儿子和平之神恩和金,三儿子希望之神呼斯乐都楞,小女儿月亮之神萨仁。” 托娅问道:“他们都是一个阿妈生的吗?” 察玛点了点头:“当然,天神和夫人严格地培养着四个孩子,不让他们有一丝错处,直到有一天,小女儿月亮之神萨仁和他的二哥和平之神恩和金偷偷相恋,产下一子,天神大怒,动用最凶狠的惩罚,妹妹则被吊在死水池旁,等待着日复一日的腐烂,而他的哥哥则被贬下炼狱,成为魔鬼,永世不得超生,而那污秽的种子,生下来之后,被扔到了地上,变成了漆黑的乌鸦。” 特木尔若有所思:“这天神还真是不公平!他们两个犯了一样的罪,凭什么妹妹就要腐烂而死,个个却能成魔活着?” 察玛摇了摇头:“这种罪孽一旦犯下,无论生死,都是折磨,特木尔,你还小,你不懂。” 特木尔吃得津津有味,把托娅的果子抢过来:“我又不用懂,我才不是那种禽兽不如的怪物。” 托娅和扎布苏相视,他们清楚地瞥见对方眼底恐惧的神色,眼神又飞快地移开。 察玛望了望天,又投给扎布苏讳莫如深的笑容:“这都是神的告诫,谁也逃不过神的谴责。” 托娅吐掉嘴里的野果:“呸!这果子烂了!”一种如骨附蛆的感觉袭来,她觉得自己身上的肉就要慢慢腐烂了。 \\ 不久,家里的一匹海骝马生产了,那匹马是一匹伊犁马,叫昭苏,她跑得不快,可耐力最强,有光滑的毛皮和健美的肌肉,全家人被这生产的喜悦感染,都手忙脚乱地围着昭苏转。 昭苏趴伏在地上,屁股不停地冒出羊水来。 特木尔看着昭苏隆起的巨大肚腹:“我猜这肯定是一头健壮的公马。” 托娅插着手,唱着反调说:“那我猜她肯定是漂亮的母马!” 扎布苏把帮倒忙的两人推开:“你俩可别争了,快起来。”家里的所有马的接生,都是扎布苏一手负责,他蹲下来,轻车熟路地抽出匕首帮昭苏刺破了羊水泡。 昭苏哀哀叫唤,四蹄颤抖,汩汩的羊水四溢,却迟迟不见小马的踪迹。 特木尔望着昭苏:“托娅,你知道吗?这马是她和她亲哥哥生的,马为了纯种,都只要近亲繁殖。” 托娅一语不发,面色姜黄地裹紧了衣服,那种如骨附蛆的痛感再次来临了,她看着昭苏苦不堪言的神情:“大哥,昭苏没事吧?” 扎布苏神色一滞,继续察看着昭苏,昭苏的胎过于大,而且这是她的第一次分娩,极有可能面临着难产,察玛在一旁默立着,不断祈祷着昭苏母子平安。 “胎位不正!昭苏难产了。”扎布苏伸手探进昭苏的产道,用另一只手臂艰难地擦了擦汗。 只见昭苏开始满地打滚,扎布苏一个不注意,便被绊倒在地,他不顾一脸泥泞,不断地试图安抚昭苏暴烈的情绪,他抽出麻绳系住马尾根部——这是牧人们的老经验了,还要把马扶起来,让她站立生产。 扎布苏忙碌着,口中不断念道:“昭苏,昭苏,不要有事,有我在呢。” 察玛深谙生产之道,叹道:“纯血头胎,肯定是难产无疑了。” 特木尔捏了一把汗,托娅则冲过去,为扎布苏打下手,自己却跌坐在热腾腾的鲜血中,那种腥臊的生产味道充斥着她的鼻腔, 昭苏的产道开始大量地失血,无论扎布苏怎么扶,她都站不起来,不到片刻,便倒在栏杆的干草之中。 一尸两命,这对于清贫的贺兰家来说,算是雪上加霜的损失,特木尔道:“我们今年冬天还熬得下去吗?” 托娅久久地跪在昭苏母子身边,垂头不语,扎布苏看出她的一样,把摇摇欲坠的她抱起来:“托娅,你怎么了?” 托娅的两颧通红,扎布苏伸出手探探她的额头——她发着高烧! 托娅神志混沌:“我要到死水池边受刑了,所有的肉都要腐烂。” 扎布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托娅,不要吓大哥。” 托娅紧紧攥着鸦骨吊坠,浑身打着摆子,牙关抖动,很快也昏了过去。 察玛诊断,是很严重的风寒,写下药方,命特木尔熬煮,半个月的时光里,贺兰家的毡帐被草药的味道熏蒸着,帐前的河水都被药渣染成了棕褐色。 扎布苏彻夜守在托娅身旁,事事亲力亲为。人们都传,贺兰家的小孙女就要死了。 牧仁每隔两天就会执着地亲自来到帐前,不求见面,只求可以献上一些名贵的药材,牧仁知道扎布苏定不会叫自己轻易看望托娅,每次都识趣地放完药材走开。 察玛每次都看在眼里:“都兰,你说,这个牧仁多好的孩子,和托娅多么相配。” 都兰含着泪:“托娅心里也有牧仁,如果她能挺过来,一定会嫁给他的。”她这几日每日登门,她和托娅从小一起长大,几乎日日凑在一起玩闹,在她的记忆里,托娅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病,她面色一日比一日苍白,呼吸一日比一日微弱,皱着眉头,说着胡话,连汤药也喂不进几口。 “胡说!”扎布苏闻言,暴跳如雷:“我妹妹一定能挺过来……”当然,醒来以后,也一定不会嫁给那个该死的阔少爷! 托娅奄奄一息的第十天,察玛流干了眼泪,头发已经如雪一样彻底花白;特木尔面如死灰,说自己和托娅是孪生子,十指连心,他觉得从今早开始心慌极了,自己的灵魂好像一下子轻了一半。 “是不是托娅真的要走了?”特木尔哀戚地问着大家,也似乎在叩问这天神。 大家都心知肚明,医术最高明的察玛无论如何救不活的人,那就是真的回天乏术了。 都兰不愿意相信自己最好的伙伴就要这样撒手人寰了,她是一个何其幸运的宠儿,有最美的容貌,有最多的偏爱,她的脸上总是洋溢着春光一般明媚的笑容,天不怕,地不怕……命运何其无常,明明前几天还动如脱兔的一个人,如今已经形容枯槁,她捂着脸在角落里啜泣。 人们都把目光投在扎布苏身上,这个家里最爱托娅的人,他蓬头垢面,仅仅七日,他高大的身躯已经哀毁骨立,可他的神色仍然坚毅,凹陷的眼眸闪着泪光,却执拗地不可能从托娅脸上移开——他不相信托娅就这样弃她而去了。 “不可能!”扎布苏将托娅的被子重新掖好,披衣而出,“照顾好她!我很快就回来!”他又宰了一只上了膘的肥羊,不顾任何人的劝阻,向阴山奔去。 \\ 没藏法师对扎布苏的到来并不意外:“怎么了?扎布苏。” 扎布苏重重地跪下去:“法师,我的妹妹要死了,你能救救她吗?” 没藏法师看向他虔诚的双目,澄澈的眼波里,既有希望,也有绝望:“杀了她的人,是她最亲的人,也是她自己。” 扎布苏大惑不解:“请法师明示,只要能救回我妹妹,我愿意做一切。” 没藏法师摇了摇头,长吁一声:“我说过,乌鸦头骨只能替她抵挡一时的厄运。” 扎布苏不停地叩头,直到额头流下鲜血,他膝行向前,如同一个朝圣的信徒。 没藏法师悲悯地看着这个为爱所困的年轻人,他的眼神是那么炙热,他的爱又是那么纯粹:“停止吧,停止你们的罪孽,不要再爱她,也不要让她再爱你,那是你们承受不了的后果。” 扎布苏终于涕泪横流,无限地悔恨在这一瞬涌上心头:“可我不知道怎么停止爱她。” 没藏法师给出了唯一的忠告:“你娶妻,她嫁人,做该做的事,时间会解决一切。” 这是扎布苏最不愿意面临的结局,可为了挽回托娅将逝的生命,他不得不狠下心来。 没藏法师挥了挥手:“去吧,孩子,去洗刷你的罪孽,从这里跪行到你家门口,让天神知道你的诚意,等你到家的时候,你妹妹就会醒过来了。” \\ 扎布苏一路失魂落魄,从北到南,一步一跪,一步一叩首,他脱掉了外衣,让蚊虫啃咬他的躯体,以承受最大的痛苦。 牧人们围观着,纷纷为他堕下泪来,人们看见这样一个为了妹妹生命,虔诚祈祷的哥哥,谁人能不心生感动。 他如铁般的膝盖被坚硬的芨芨草刺出血来,额头的血结痂又划破,一向高大的身躯就这样蜷缩着,跪伏着,摆成天地间最卑微的姿势。 这短短的一路,用上跪地长拜的方式来走,足足花了三天三夜,扎布苏不眠不休,不饮不食,认得他的牧人们要投喂给他干粮,都被他拒绝。 他苦行僧般跋涉着这条向阳的归路,内心坚定,却已经没有了信仰,仿佛一个被掏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他只知道要疯狂地受难,叫天神瞥见他赎罪的决心,这样,托娅才能转危为安。 \\ 托娅在第十四天清晨醒来,眼前是扎布苏嶙峋的身影:“大哥。”她的声音低哑,几不可闻。 扎布苏如释重负,终于一头栽了下去,这次,轮到都兰衣不解带地照顾两个病号,显然担当起了女主人的职责,细心地打理好一切,为托娅滋补尚还虚弱的病体,在察玛犯糊涂的时候替她解闷。 扎布苏率先休养好了身体,便开始了无休止的酗酒之中,他终日和朝鲁等人厮混,累了就随便钻进别人的帐子里睡觉,有时,他们会在马厩、河沟、羊圈这样荒唐的地方醒来,他彻底沦为了他曾经鄙弃的那种混账男人,只为了将曾经的罪孽抹去。 他故意回避托娅,也不再刁难远道而来的牧仁,同时,越来越愿意接受都兰的示好和关切,不知不觉,夏天就这样悄声过去。 然而终于有一天,托娅还是堵住了他的去路,她张开双手,徒劳地站在扎布苏面前:“你去哪儿,大哥。” 这是长久“赎罪”之旅上,兄妹二人第一次正面交锋。 扎布苏扶着腰,不敢正眼直视她审视的目光,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我要去克什克腾家的舞会,都是男人,我就不带你去了。” 托娅面色如死灰,瞧着扎布苏那副浑不在意的姿态:“如果知道你是这样对我,我宁可不要你朝拜三天三夜。” 扎布苏扯出一个笑容,嘴角歪斜,带着痞气和不屑,那是他从朝鲁那里学来的表情:“托娅,咱们都该长大了。” “托娅!快点!我们要赶不上日落了!”牧仁骑着那匹神气的花斑马,忽然而至。 托娅侧过头,迅速地拭去脸上的泪水,转头朝牧仁粲然一笑:“那我们快点骑不就行了?” 牧仁把托娅拉上马,他动作轻柔,浅笑着朝扎布苏执意:“大哥,我带托娅去” 扎布苏付之一笑,眼望着二人在温暖的夕阳下共乘一马,拥在一处,如同无数个昔日,他和托娅在草原上纵情奔驰,他的心陡然间皱缩成一团,那是多少酒都无法麻痹的痛苦。 第十六章答案 “大哥,我要嫁给牧仁,你替我答应他。”“托娅,只要是你想要的,大哥都会帮你的。” 直到半夜,克什克腾家的舞会才结束,都兰受朝鲁之托策马送扎布苏回到了毡帐,她搀扶着烂醉如泥的扎布苏进了帐子,暗暗摸了摸腰间的小药瓶。 察玛本在熟睡,闻声眯着眼睛给都兰递了一个眼风,两人相视,会心一笑,察玛知道自己的谋划终于要在今晚完成,安心地倒过头去,继续鼾声如雷。 扎布苏悄然环视四周,知道托娅没有回来,心凉了半截,这是托娅第一次在别的男人那里留宿。 都兰机灵地问道:“牧仁和托娅,看来处得不赖嘛,算是和好如初了?” 扎布苏没有回答,只是醉眼朦胧地望向帐外的夜空。 都兰赶忙起身下厨,背过身去,为扎布苏熬醒酒汤,茯苓、豆蔻、砂仁,曾经给两兄妹滋补身体的药正好排上了用场,当然,还要在扎布苏不注意的时候下上最后一味猛料。 都兰动作麻利,汤不一会儿就煮沸了,她盛了一大碗,端给扎布苏:“你这样老是喝酒,第二天早晨很伤胃,快喝点醒酒汤。” 扎布苏笑着从都兰手里接过,听天由命地一饮而尽,他太熟悉那味道,死去的伊莲娜就曾经用这样的把戏企图引诱自己。 “你娶妻,她嫁人,做该做的事,时间会解决一切。”没藏法师的话在他耳边萦绕不去,支撑他强颜欢笑。 天时地利人和,万事具备,天神注定要促成这桩好事。 都兰娇软无力地伏在扎布苏的怀里:“扎布苏,你终于愿意好好和我说话了。”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将死沉的扎布苏拉上了床铺。 不到片刻,扎布苏果然开始意乱情迷,如同中了蛊,被浪潮般的欲望灌注了五脏六腑,只是眼前都是托娅的脸,那天使般的容颜,既让他抵达极乐,又让他饱尝苦楚,这下好了,只要将今夜挨过去,一切诅咒和厄运都将结束。 都兰累得满头大汗,还要替扎布苏宽衣解带:“扎布苏,你想要吗?”她睁大了眼睛,轻轻地攀上他的下体,用手背蹭上去试探,令她感到懊恼的是,他的家伙和人一样烂醉瘫软。 都兰抚了抚自己的小腹,今夜,贺兰家的毡帐之中,终于可以只有自己和扎布苏共处,她这样安慰着自己,将扎布苏的手覆在自己的双胸上,一种奇妙的感觉蔓延开来,她,一个其貌不扬,空有善良的平凡女子,终于可以得到这个草原上被许多女人觊觎的真汉子,她一件一件剥光自己的衣服,衣衫都落在扎布苏麦色的胴体上。 威猛的药力和过量的烈酒让两相结合,扎布苏很快如一个死尸一般酣睡过去。 都兰躺下去,将双腿缠绕在扎布苏的身上,喉咙间发出不可抑制的娇喘。 起夜撒尿的特木尔闻声而入,皱着眉头,以为自己幻听了,他努力扒开自己惺忪的睡眼,只见都兰裸着背伏在扎布苏的怀里!他彻底清醒了,不可置信,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正和自己敬爱的大哥睡在一处。 特木尔掀帘而出,徒留裂帛一般的声响。 寂静的夜里,那声音简直震耳欲聋,都兰的身躯一震,愣了片刻,她确实是故意这样叫的。这个春天,她游走于两兄弟之间,丢了童贞,没了廉耻,像一个又当又立的荡妇。眼前的这件事一旦做下,就是做了一场豪赌——放弃最爱自己的人,而追求自己最爱的人,最爱的人未必会给自己一点爱。 都兰披衣而起,赤着脚朝特木尔追去:“特木尔!”她极力压低声音。 特木尔恶狠狠地甩开她的手:“滚开!奸夫淫妇!狗男女!” 都兰在夜风中紧了紧衣领,她有些难以启齿,可还是脱口而出:“特木尔,我出来是为了告诉你,不要把我们之前发生的事说出去,好吗?” 特木尔没想到她衣衫不整地追出来,竟然是为了和自己说这些诛心的话:“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就因为我没有我大哥厉害,没有我大哥英俊,我就不配做个人了吗?” 都兰伸出手臂,心下犹豫着,却还是搭上了特木尔的肩,那羸弱的肩曾被自己死死抱住,借此第一次达到少女时的高潮:“我要嫁给你大哥了,长嫂如母,我会帮你找个合适的媳妇的。” 她的话是干脆的,一笔泯灭了她和他不容挽留的过往。 特木尔看着她光裸的肌肤在扎布苏宽大的衣袍下若隐若现,绝望地抓住她的手,狎昵而色情地吻住她的唇齿,将手野蛮地覆住她娇弱的阴户,都兰护着自己的小腹,拼命挣扎着:“放开我!特木尔!” 特木尔的力气变得出奇地大,她把都兰打横丢在地下,自己解了裤腰带:“再干你一次,再干一次你再做我的嫂子。” 都兰半推半就地张开双腿,特木尔的阳物粗蛮地插进来,她努力吞下他干涩的阳物,全然进来的一瞬,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冲上心头,她简直要战栗,死死抓住他的后背,留下一道又一道鲜红的抓痕,稍不留神就已经高潮,她知道自己在玩火自焚,又很是享受他眼中对自己那种绝望的迷恋,她是那么地贪婪,不能拒绝这种濒死的快感:“快一点。” 特木尔狠狠地掴了都兰的屁股,愤怒地粗喘着:“我大哥肯定干得你更舒服吧?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不要我的吧?” 都兰仍然轻微地反抗着,自己的穴道也在这近乎强暴的行径之下,流出大滩湿润的液体来,特木尔进出顺利:“以后生一个我的儿子,你个贱人,让它叫我叔叔!” 都兰的双手被钳住,下身牢牢被特木尔钉住,她看着浩大的夜空,他们两个人就在这肮脏的马厩旁边苟合着,如此不伦,如此背德,可没顶的快感让他们的私处难分难舍:“不可以这么对待未来的嫂子,特木尔。” 这简直像一句催情的话语,特木尔埋在都兰的胸脯间,她的双乳明显大了几倍,不知道是谁的功劳,他狠狠地咬着、吮吸着她的乳头,他知道也许以后,这双丰腴淫荡的乳将会汁水丰满,哺育自己大哥的孩子。 都兰的裸体沾满了充满马尿味儿的草料和特木尔浓稠而腥膻的精水,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扎布苏的床上,她的阴道灌满了特木尔的精液,她权当做是扎布苏的,毕竟他们是亲兄弟。 她吃力地骑坐在扎布苏的胯上,捂着惊魂未定的胸口,却忽然看着自己的下身,一大滩鲜红的血缓缓地流了出来,渐渐染红了整个床铺,她慌忙地站起身,在床畔痛苦地捂住小腹,她知道,自己的孩子保不住了。 她连忙烧了热水,擦干了一切,及至东方既白,才在扎布苏的胸口醒来:“扎布苏,你醒了?你昨天吐了好多,我把被子洗了。” 扎布苏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渡过这一劫的,只觉得自己浑身轻松,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他看着都兰躲闪的眼睛,艰难地吐出几个生硬的字眼儿:“都兰,我们成亲吧。” \\ 托娅回到家里,只见除了特木尔,大家都和气一团,都兰笑着对托娅说:“托娅,我和你大哥,要在一起了。” 察玛笑着补充:“在一起?现在的年轻人可真够保守,就是要成亲了!” 托娅无言地看着她,胸腔一阵窒闷,她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只求不露一丝破绽。 “我之前没和你说清楚,我喜欢的是你大哥,扎布苏。”托娅悄悄在托娅耳边说,对于她将信笺给特木尔的事一句不提。 托娅故作平静:“那么小声干嘛,你说什么?” 都兰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我说,你大哥刚和我定情了,察玛把你们贺兰家传的手镯都给了我。”骄傲地举起手腕,那枚常年戴在察玛手上的龙头錾花银手镯就这样移到了她的手上。 托娅将灶台边上一块干硬的饼子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好!真好!” \\ 扎布苏牧羊归来,看见托娅蜷缩在灶台前,艰难地嚼着饼子,满眼泪水。 “怎么了?”扎布苏把饼子夺过来,“这个干了,不能吃了。” 托娅捂着作痛的胃,又赶忙擦了擦眼角的泪,忽然一阵狂咳:“没事没事,我有点饿了,这个……太干了,我都……咳咳……” 扎布苏抚了抚她的背,却被她躲开:“好歹喝点水吧!”他的尾音带着愤怒,又充满了哀求。 托娅赶忙转移话题:“都兰说,你和她要成亲了?” 扎布苏被当头一棒,他还真的没有想过,该如何面对托娅,怎样的方式,才算是最好的交代? “是呀,就像你和牧仁一样。”他风轻云淡地回答着,话语却变成另一把利剑,刺向妹妹。 托娅嫣然一笑:“是!都怪你之前撕了牧仁送来的信,不然,我早就是步六孤家的夫人了!” 扎布苏忽然不知如何是好,索性从盘子里拿出一块被托娅咬了半截的干粮,狠狠地咬了下去:“放心,大哥……大哥会给你最好的嫁妆。” 托娅朗声掩饰着哭腔:“那就说好了,不许把阿娘留下的妆奁给都兰,那是我的东西。”那是我的东西,现在却要让给别人,她现在要比被吊在死水池边,浑身腐烂还要难受。 扎布苏低下头,疯狂地咀嚼着那像土坷垃一样难吃的饼子,又忽然抬眸看着托娅,眼睛里血丝盈眶,和从前的澄澈毫不沾边,像一个堕入炼狱的恶魔:“托娅,这是你想要的吗?” 托娅望着他红了的眼,一阵胆寒:“我想这是大家都想要的。”即便不是我想要的,但谁不希望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呢?尽管主角未必开心。 扎布苏将干粮一把掼在地上,恶狠狠地吐出残渣:“真他妈的难吃!” 托娅躲避着溅起的碎片,却被扎布苏一把拉住,她挣扎着,却被他率先逼问:“你爱牧仁吗?” “这就不是你该问的事情了。”托娅的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你爱我吗?”扎布苏扯出托娅脖子上的乌鸦头骨,那用万分疼痛和血肉模糊换来的圣物上,已经沾满了炙热的体温。 托娅破涕为笑:“不如问问你自己呢?” 扎布苏忽然脱掉自己的衣衫,一件一件,直到里衣也不剩,他袒露出身上所有的疤痕,——冻掉的脚趾,额头的伤痕,手臂上的刀疤,大腿上的割伤,未愈的膝盖…… “你爱我吗?”扎布苏扪着心口,近乎哀求,他不再贪心地要占有妹妹的余生,只想在此刻要一个答案。 托娅打量着那些触目失控的瘢痕,忽然大叫道:“扎布苏!你别再逼我了!”快步后退。 托娅很少对自己直呼其名,扎布苏愣在那里:“托娅,你怎么了?” 托娅,她忽然按捺不住,举起手,一巴掌落在扎布苏的脸上:“混蛋!你是混蛋!” 一声脆响,扎布苏再度愣住,任凭火辣辣的痛在整个脸颊上蔓延,他怔怔地凝望托娅,她苍白干裂的唇正急剧颤抖,泪水忽地成行,她沉默地饮泣着,他明白了,自己所做的这卑微的一切,不过是徒劳的挽留,唯一的结果,就是吓到了妹妹,他识趣地穿上衣服。 托娅拭去泪水:“大哥,我要嫁给牧仁,你替我答应他。” 扎布苏头痛欲裂,跌坐在地上,他不想失态,拼了命地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扑打身上的灰土,结巴道:“嗯,你……你都知道……信上的事了?听别的小姐妹……妹说的?好,大哥,大哥都听你的。” “大哥,我要嫁人了,不要怪我食言,可是就像察玛说的,姑娘只是嘴上说着不想嫁,可谁暗地里不幻想着自己穿漂亮嫁衣的样子?更何况,我是要嫁给牧仁,步六孤牧仁,多富裕的人家,我从今以后,就可以不用牧羊了,你,你也不用那么辛苦地养家了。”托娅泪光闪烁。 扎布苏看着她如泣如诉,似乎已经将衷情全盘托出:“不用道歉,托娅,只要是你想要的,大哥都会帮你的。” 托娅哽咽着,不在言语,能感到自己的心在缓慢地滴血,她耗尽了所有的心力说出刚才那一番话,违心的也好,由衷的也罢,扎布苏会娶妻生子,而自己也要有一个归宿。 扎布苏已经站不住了,他不能再贪看托娅了,他随手拿起一柄套马杆:“我……我去忙了,你自己写好回信,我帮你送过去。” 托娅哽咽着遥望他踉跄的背影——扎布苏每一步都行得艰难,拼命离开托娅的视野,若不是那柄修长的套马杆,他早就栽倒在地上了。 托娅是深爱着牧仁的,扎布苏终于得出这样一个答案,自己以决斗之名为她争风吃醋,还期待着自己的骨肉妹妹会终身不嫁,陪伴左右,是多么愚蠢可笑。 他闭上眼睛,堵住耳朵,躲在巨石后头,瘫坐着,天神诅咒般的呢喃如约而至,折磨着他的心神:“如果我真的放不下,就让我一辈子痛苦着,我要用一辈子苦厄,换托娅终生平安喜乐。” 第十七章偷欢(新婚兄妹阴暗偷吃,高潮内射 “你爱我吗?托娅。”“大哥,我高潮了。” 步六孤家请来了酋长夫人娜日迈作为媒人,她的气度雍容华贵,遵循千百年来古老的婚俗礼节,用一块白手巾包着白糖、茶叶、胶,这些象征和谐、甜蜜、旺盛的等吉祥之物,来探贺兰一家的口风。 扎布苏作为当之无愧的一家之主,热情接待了酋长夫人一行人。 托娅此生从未见过娜日迈身上那样富丽堂皇的衣裙,也许都兰口中所说的天戈太后的华服,也不过如此了。 娜日迈微笑而欣赏地看着她,那意思好像是在说,你这小丫头,以后可有好日子过了。 察玛巴不得促成这桩婚事,乐呵呵地全盘照收,步六孤家出手阔绰,出的彩礼足以弥补今夏他们一家死了两匹马的损失。 草原上繁复的娶亲礼节接踵而至,男方要多次上门送礼才能表示诚心,扎布苏心力交瘁地扮演着独当一面的大哥,两家经过磨合试探,终于在一个月后,迎来了托娅的婚礼。 \\ 托娅出嫁的那一天,秋高气爽,哈素海畔的芦苇荡被染得金黄,正随风飘摇。 她决定骑着已长得茁壮高大的婀古乐随新郎牧仁离开敕勒川,还要戴上扎布苏送的纯金鹿角步摇和那对银闪闪的流苏耳环,再身穿一袭大红锦缎褶裙,察玛说,那是母亲当年的嫁衣。 步六孤家迤逦的迎亲队伍迢迢而来,数百匹鲜花装饰的骏马将新郎牧仁团团簇拥,他一身珠光宝气,显得格外威风,夹道欢迎的牧民们都说,敕勒川上,从没有哪个女儿嫁的这样风光,托娅可真是好福气。 牧仁下马,为扎布苏敬献哈达,扎布苏先是展颜而笑,垂头接过,可脸上的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阴险,他贴着牧仁的耳边悄声说道:“善待我的妹妹,如果你让她有一点不痛快,我会跑到乌珠穆沁,像打倒你的奴隶那样,当着你那些阔气体面的族人,打断你的狗腿。” 牧仁目光灼灼地承诺道:“大哥,放心吧,此生能得到托娅这样的女人,我会舍了命护她一辈子周全,如果我让她受了半点委屈,这条命,你尽管拿去。” 扎布苏咬牙切齿地回道:“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的。” 牧仁还是笑溶溶地保持着风度:“谢谢你把托娅交给我,你是一位好兄长,未来也一定是一个好丈夫。” 扎布苏却逐渐失控,眼泛泪花:“她喜欢射箭,喜欢自由,喜欢赖床,喜欢漂亮的衣服,喜欢漂亮的首饰,你都要满足她。” 牧仁郑重地点了点头,不无杀气地回敬了一句:“我现在有信心比你更了解她。” 扎布苏一时语塞,被牧仁平静而自信的眸光彻底击溃,他决定任命,决然地背过身去,任风吹起颈上雪白的哈达,像托娅的轻吻一样拂去他眼角的泪水。 扎布苏为她准备了丰厚的嫁妆,都兰做了她的伴娘,朝鲁和特木尔为他忙前忙后,就连奥云达来都赶来为她送行。 而察玛作为草原上资格最老的萨满,披上了从前的神服,为两位新人证婚,她侃侃地朗声念着祝颂词:“敕勒川的毡帐上,牧人生了孩儿,儿女长大成人,背上弓箭娶亲,带上首饰出聘,支起火撑立户,扎起哈那顶门,在天神所居圣地,长着如意香檀一片舒愉,哪怕它初茎细长娇嫩,阳光滋润才枝叶挺拔葱绿,水土为源方扎下牢固根基,今日结亲姻眷相会,乃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苍穹离地虽然遥远,甘霖普降确是咫尺须臾。” 香喷喷的全羊席上,大家一齐唱着高昂的祝酒歌,扎布苏领头为各位来客热情敬酒:“感谢大家伙儿参加小妹的婚礼!多谢捧场!吃好喝好!不醉不归!” 步六孤家的毡帐在遥远的乌珠穆沁,托娅此去,乃是万水千山的远嫁,扎布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自己最爱的妹妹。 \\ 毡帐内,托娅静静坐在镜子前,步六孤家请来的梳头娘子识趣地退了出去。 托娅:“你和牧仁都说什么了?他胆子小,你可别吓他。” 扎布苏:“我能说什么,谁敢惹步六孤家的人?” “你最好是!我以后也是步六孤家的人。”托娅格格发笑。 扎布苏闻言沉默,站在她的身后,面容和托娅映在一起,他对着漫漶失焦的镜子,努力分辨出那张浓妆艳抹的脸:“托娅。” 托娅 扎布苏犹豫了很久,把手落在她的肩头:“你打扮好了?” 托娅点了点头,却见扎布苏把手滑进她的胸口,冰冷的手抵达她的乳沟,握住了那枚已经和她体温融为一体的乌鸦头骨:“你已经不需要这个了。” 托娅护住胸口:“不,我要留着你给我的所有东西。” 扎布苏冷嗤一声,抽出手弹了弹她的流苏耳环:“你阔气的丈夫会送给你更贵重,更漂亮的首饰。” 托娅忽然站起身,捶打他的胸口:“混蛋!” 扎布苏抱紧她,拈起她工整油亮的发丝:“别闹,你的妆会花的。” 托娅眨着泪眼:“我不在乎。” 扎布苏再也无法矜持克制,捏住她的肩头:“你永远是贺兰家的女儿。” 托娅知道自己要远离这片故土:“原谅我不能在你的婚礼上出现了。” 扎布苏的堤坝彻底坍塌,狠狠地吻住托娅,两手钳住她的腰身,不让她逃脱:“如果新娘不是你,又有什么意义。” 托娅从那窒息的强吻中抽离出来,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属于她的快活空气,她捂着胸口喘息着:“大哥,我爱牧仁,我们会幸福的,祝福我,好吗?” “你叫天神祝福你,别来求我。”扎布苏把托娅再次扯到怀里,将她整个人扔在床上,鲁莽地掀开她的裙摆,托娅抱紧双臂,摇着头,看着眼前自己这位不可救药的兄长:“大哥,不要。” 扎布苏不加任何前戏和润滑,直接挺入,托娅原本干涩的穴道立马渗出几滴淫水,一边夹紧扎布苏的腰一边迎合着,嘴上却扔坚持说:“放过我吧,大哥。” 扎布苏听见她下体不自禁发出的水声:“是你先勾引我的。”他掏出一颗避孕丸,塞进托娅的嘴里。 蜜穴内每一处褶皱都被充分打开,托娅舒爽地翻起了白眼:“牧仁还没有碰过我,过了今晚,我就不是你的了。”随即主动褪下衣领,露出两乳,敬献一般地捧给扎布苏。 扎布苏的头发被托娅抓得蓬乱,他迷乱地吸吮住妹妹滑嫩的乳尖:“就当是大哥再教你最后一次男女之间的事儿。” 托娅放下防备、卸去罪恶,彻底地敞开胸膛,张开双腿,帐外人群熙攘,为她和牧仁的喜事道贺和忙碌,而她却穿着端庄火红的嫁衣和自己的亲哥哥搞在一起。 稀疏的光透进来,照在两人裸露的肌肤上,托娅眯起眼睛,无法抗拒这狂潮一样灭顶的快感,只当这房间仍是一片暗无天日的方寸之地,她和他,留着如出一辙的血脉,有着同频的心跳和脉搏,熟悉彼此的身体,因此在性事上,世间没有比他们彼此更契合的人了。 “那你真是个好老师,你的妹妹已经被你彻底教成了一个荡妇。”托娅的眼前天昏地暗,自己的身躯在扎布苏剧烈的撞击下摇摇欲坠,恍惚间,她以为这就是自己的新婚之夜——和自己最爱的人睡在一起。 扎布苏刁钻地在托娅的穴道进进出出:“我真舍不得把这份艳福让给别的男人。”咬掉她赘余繁琐的耳环,含住她柔软的耳垂,舔舐着她的耳廓。 托娅怕痒地偏过头躲避:“大哥,你下面太大了,我快吃不消了。” “你爱我吗?托娅。”扎布苏恨不得就这样顺着她的穴道进入她的身体,从此生死相随。 托娅不说话,修长的指甲嵌入扎布苏的血肉:”大哥,我高潮了。“ 扎布苏感受到她内里喷薄的汁水,一时支撑不住,精关失守,把精水在她的花穴深处,两相混合,如水乳交融,那是他对自己的秘密基地最后一次做标记。 “扎布苏!看看我给你妹妹的合力!你人呢!”是朝鲁的声音。 扎布苏系好裤带,俯下身替托娅整理好凌乱的裙摆,裹紧她胸口的春光:“我先去了。” 托娅伸出粉红的舌尖舔掉他脸上的胭脂:“去吧。” 扎布苏意犹未尽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我爱你,托娅。” 托娅只在心里回了一句“我也爱你”,便重新坐回梳妆镜前,补好被扎布苏吃光的口脂,那口脂的颜色鲜艳如那一日一地的马血,最后,又在手心里吐出一颗完整的避孕丸,她用纤细的手指把它狠狠地碾碎,直到小药丸变成齑粉,在室内熹微的阳光下灰飞烟灭。 牧仁忽然走进来,吸了吸鼻子,满室漂浮着一股灼热的腥气:“托娅,这是什么味道?你大哥刚出去吗?” “可能是马奶酒的味道?”托娅临危不乱,摸了摸鼻子,“对呀,大哥还嘱咐了我许多话。” 牧仁俯下身贴在托娅颈间:“那你可都听见去了?以后我会常带你回来看望大哥的。” 托娅牵住牧仁的一角,娇嗔道:“牧仁,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就叫扎布苏好不好?” 牧仁笑答:“可万一是个女儿呢?” “我不管,那也要叫扎布苏!”语罢,托娅在镜子里凝视着自己扭曲变形的脸,一股热流从穴道深处涌了出来,她启唇索吻,发出难耐的喘息。 “好,都听你的!”牧仁宠溺地回吻。 \\ 离别的时刻就这样到来了,托娅和牧仁的马并排而立,托娅坐在马上,朝察玛、特木尔、都兰挥了挥手,唯独没有看见扎布苏。 察玛老泪纵横,这个一向闹腾跳脱的小孙女就这样离开她的怀抱,飞向更远的地方了,她看着托娅的模样,仿佛看见多年前的女儿恩和,她也是这样骑着一匹小马跟着心上人离开敕勒川,去往不可知的远方。 都兰挽着察玛的手:“察玛,不要难过,托娅还会再回来看我们的,再说啦,我就要嫁过来了,您不会孤独的。” 特木尔又开始有了那种心慌气短的感觉,他望着托娅,她的脸上似乎没有洋溢着多少笑容,她洞穿了整个人群,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托娅!保重!” 队伍启程了,他们朝骄阳而去,托娅猛地回头,朝特木尔招了招手:“二哥!再见!” 特木尔忽然泣不成声,人们看着他,他也毫不在意,他失去了一件珍宝,心就这样空了下来。 牧仁牵起托娅的手:“为了追回你,我特意借助在表哥家里,现在要带你回乌珠穆沁了,我倒有点激动。” 托娅笑答:“我更激动,我不知道你的家人会不会喜欢我。” 牧仁捏了捏她的脸颊:“你这么漂亮乖巧,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托娅的心里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不知道,我不乖,但我可以试试装乖。” 牧仁望着背后浩荡的队伍,对她夸下海口:“对了,你还可以像我一样拥有仆人,我会把家里的账目都交给你管。” 托娅从未设想过那种生活,她不知道一身华服住在璀璨如宫殿的穹庐里,是怎样的生活,脑海里,只有一个璀璨生辉的金色笼子,敞开了精致的门,引她进入,她没有说话,感到一阵胆寒。 她回头,是茫茫的草原和渺小的人海,并没有扎布苏。 第十八章秘密 “你知道吗?其实托娅根本不是我亲妹妹!” 扎布苏一个人来到阴山山巅,一屁股乱葬岗旁,他手里握着那截鹰骨笛,一个人吹着《敕勒歌》的曲调。 他双脚悬空,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像十三岁那年,外公死去的那一天,他再一次动了轻生的念头,这一次,他的身后再也不会有托娅清脆的呼唤,只有一连串远去的送亲马蹄。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眼前仿佛还有那个曼声而歌的牧羊少女。 “扎布苏,你不该就这样完了。”一把苍老的嗓子在扎布苏背后响起。 扎布苏猛地回头一看,来人竟然是便服出行的没藏法师,他刚才乔装改扮,混进酒席里蹭吃蹭喝。 没藏法师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不得不说,你家的全羊宴真的很好吃。” 扎布苏失望地斜了他一眼:“你还没吃够我家的羊吗?” 没藏法师撇了撇嘴:“你这个时候眼里可没有一点虔诚了。” 扎布苏开始怀疑起这个半吊子的法师,他两次求助,不过都是得到要屈服现实的答案:“我就要死了,我什么都不信了。” 没藏法师眼珠一转,问道:“你就不好奇,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为什么知道你妹妹的名字?” 扎布苏不耐烦地说:“你又想骗我给你送肥羊?” 没藏法师肃穆地回忆道:“你妹妹夏天的时候,也和你一样,在这里坐着寻死。” 扎布苏腾地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 没藏法师看着他紧张兮兮的模样:“他说她就要被吊在死水池旁,每天感觉自己的肉要腐烂了。” 扎布苏忽然想起察玛说的那个月亮女神的故事:“她都和你说了什么?” 没藏法师轻松地继续讲着:“那时候我本来是来这里屙野屎的,就和这个漂亮的小姑娘聊了几句。” 扎布苏扯住没藏法师的衣领:“她都和你说了什么,全都告诉我!” “都过去好几个月了,我哪里记得那么清楚,就记得她跟我说,她和他哥哥扎布苏干了天神不能原谅的事情,还说自己好像中了邪,要死掉了,她想跳下去,一了百了,”没藏法师打了个酒嗝,“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你们兄妹是那种关系,只是跟她说,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以后,你哥哥会有多难过,他或许会追随你而去的,她想了一想,就一个人下山去了。” 扎布苏坐下来,灰霾笼罩的眼中有亮光闪过:“那她是怎么说我的?她怨恨我吗?” 没藏法师努力回想着:“她好像说,她很后悔在杏花林里。” 扎布苏惨伤一笑:“我就知道,她还是恨我的。” 没藏法师仰天发问:“所以你在杏花林里第一次引诱了你的妹妹?” 扎布苏此时仿佛天不怕地不怕了,任他的回音响彻阴山山巅:“随你怎么想,我要死了,请替我和我妹妹保守秘密,我会在九泉之下感念你的功德。” 没藏法师把手覆在他的肩头:“你今天一定得死?” 扎布苏叹道:“是的,我最爱的人已经嫁给别人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没藏法师知道自己说的这番话让扎布苏犹豫了,他现在一定在想,如果自己死了,托娅一定会难过的,他今天,无论如何,是死不成的,他捋着虎须呵呵一笑:“那我旁观一下你不介意吧?” “你真的很烦。”扎布苏低下头,眼泪簌簌而下。 没藏法师坐到他身旁:“你的妹妹这样风光地嫁给了一个好男人,这是天神对你们的原谅,你们犯了错,也付出了代价,现在,就要向前看了。” 扎布苏怅然若失地望着脚下的峭壁,高空之中,不断有鹰鸟飞翔而过。 “就算是要做一个好哥哥,你也有活下去,万一你的妹妹受了委屈呢?你就真的对那个姓步六孤的男人那么放心吗?”没藏法师继续妙语连珠。 扎布苏眼前似乎有了希望,寒彻骨的绝望之中,总算有了一点生机:“可我的心已经碎了。” 没藏法师将一块石头扔下去,只听一声辽远空旷的巨响在世界的谷底炸烈开来,粉身碎骨,慢慢归于虚无:“我知道心碎是什么,就像这样。” 扎布苏的眼睛恢复了澄澈:“法师,为什么我还想得到我妹妹的爱呢?” 没藏法师嘿嘿然:“要么你是无可救药了,要么就是你们可能不是真的兄妹吧。” 扎布苏回到哈素海岸,一切陡然间物是人非,秋天把这里变得层林尽染,他枕着手臂,只是望着流转不休的星河,疯狂吸着鼻烟,吸完了这一点鼻烟,托娅给他的秘制鼻烟就彻底没有了,或许以后,他再也吸不到这样的鼻烟了。 他久久地凝思着,直到夜晚的秋霜落在他的身上, \\ 都兰替扎布苏料理好婚礼之后的一切,来到他的身边,提了两壶喜酒,坐了下来:“扎布苏,托娅走了,我心里也是空落落的。” 扎布苏不愿意身边有别人烦扰:“你快回家去吧。” 都兰打开一壶酒,递给扎布苏:“扎布苏,要喝一杯吗?” 扎布苏忽然想大醉一场,默默接过。 都兰出奇地猛喝了一口,不由得咳嗽了一声:“你知道托娅走的时候,和我说了什么吗?” 扎布苏的心怦怦跳动起来:“托娅说什么了?” 都兰嫣然一笑:“她说,你这一辈子过得很孤苦,希望我给你下半生的幸福。” 扎布苏沉默以对,他不敢注视眼前这个姑娘眼里的一往情深,喝光了自己的酒,又夺走都兰手里的酒,来自乌珠穆沁的烈酒格外醉人,不到半晌,他彻底醉了,瘫倒在地上,神思飘飘欲仙,开始不由自主地胡言乱语,却将他心里最大的秘密吐了出来—— “你知道吗?其实托娅根本不是我亲妹妹!”他的声音放诞颓废,全然不似往昔,都兰掐着自己的指头,终于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 \\ 那是十四年前的一个寒冬之夜,尚且瘦小的扎布苏背着两个啼哭的婴儿在边塞的村落里东躲西藏。 尸体,到处都是尸体,扎布苏此前从未见过这样惨烈的画面,昔日活生生的四邻变成了毫无生机的躯壳,横陈在冰雪之中,血在寒冷之中干涸凝冻,保持着鲜红。 西凉铁骑的追杀远远没有结束,扎布苏来到一个废弃的农舍,饥肠辘辘的他不仅要找到暂时的容身之地,还要给刚出生的弟弟妹妹寻找乳汁。 西凉铁骑启用的是屠城的战略,连孩子也不放过,他们大摇大摆地穿梭在小镇的大街小巷,洗劫完一家,高唱着军歌,又去往下一家。 扎布苏只好抱着两个婴儿委身藏在污糟的马厩之中,用草料掩埋自己的身体,以求逃过一劫,他胆战心惊地聆听着院外传来的脚步声,踢踢踏踏,浩浩荡荡——男婴安静如鸡,可女婴却忽然间开始放声哭泣! 扎布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想这样死在这群西凉兵痞子的手上,他连忙捂住女婴的嘴,可那尖利的哭声却不绝地从他的直缝里溢出来! 近了!近了!是大刀砸门的声音!扎布苏喊了一句天神保佑,加大了手上的力气,女婴的呼吸就这样被他堵塞,声音终于渐渐消隐,他蜷缩着身体,屏住呼吸。 西凉铁骑草草在空荡的院子里转了一圈,搜刮出一些米面,便匆匆而去。 天神眷顾,西凉骑兵并没有发现他们。扎布苏松了一口气,放开汗湿的手掌,察看女婴的情况——幼小的妹妹已经面如死灰,还染着母亲鲜血的头就那样歪斜了下去。 就这样,为了保命,扎布苏意外扼杀了自己的亲生妹妹,这还是一条不知名字的生命,母亲的遗愿,就这样落空。 为了继续躲避西凉骑兵的追杀,扎布苏每天饮雪水、啃树皮,到牧民的农舍里偷牛羊马的奶给幸存的弟弟喝。 那时为了斩草除根,街上满街狼犬,是西凉将领的主意——他们说北燕蛮子的身上有羊膻味儿,而这些恶犬一旦嗅到这样的味道,无论那群蛮子躲藏在哪里,都会把他们都围猎殆尽。 几天以后,围困在小镇里的扎布苏亲眼看着一只流着口涎的疯狗叼着妹妹的头颅从自己身边走过,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最大的罪人。 侥幸活到了第七天,西凉军队对北燕人的绞杀终于放松,扎布苏跟随着一伙商队逃离了小镇。 第十五日,他饥渴难耐,匍匐在一条河沟边上,不顾一切地牛饮着,却在河沟里隐约瞥见了一个蠕动的襁褓,正在发出清脆的啼哭。 扎布苏连滚带爬地扑过去,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婴,她的皮肤白皙,头上还有稀疏的鬈发,周身被一张旱獭皮包裹,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绿松石长命锁。 扎布苏和托娅初见,就是这样的场景,仿佛一场跨越生死的重逢。 这孩子不是遗失的,而是被丢弃的,一个成年人在逃亡路上无奈地放弃了她,留下信物,祈祷着未来再与自己的亲生血脉相遇;而扎布苏一个七岁的小孩子,就这样义无反顾地把她救起来。 他把她认定为自己妹妹的转世,愚不可及地把她抱在怀里,完全忘接下来的这一路添上这样一个拖油瓶会有多大的磨难,他悍然不顾地抱起她,失而复得一般,仿佛这样做,就能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扎布苏哪里知道,如果他没有捡起她,她或许会死于饿兽之口,或者干脆枯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偏僻之所,总之,她不会有命活到现在,更不会像寻常女孩一样风光出嫁。 与其说扎布苏挽救了这个女婴,倒不如说是这个女婴挽救了扎布苏。 有了这条新生命的加入,扎布苏这一路上,耐心呵护,他时常把两个婴儿放在一起,对比着他们的五官容貌,不知是因为长久的暗示、还是饥饿的幻觉,总之,他们越看越像。 他私自把女婴取名为托娅,男婴则等着他凯旋回到敕勒川的时候,交给察玛来取名。 就是这样守护生命的信念,让扎布苏活到了最后,他也许是自欺欺人,但总算是没有全然辜负自己死去的母亲。 都兰听闻这一切往事,纤毫毕现,她只觉得毛骨悚然,抛下烂醉的扎布苏,向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扎布苏酒后吐真言,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哈素海畔,醒来的时候,骨头缝里钻进了恶寒——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二天便听说了都兰要远嫁锡林郭勒的传闻。 朝鲁来到他们家,不无抚慰地说道:“扎布苏,真是对不住,我妹子不知道搭错了哪根弦。” 察玛气得直咳嗽:“你妹妹要嫁的郎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朝鲁得意地说:“是个瘸子,三十多岁了,不过家财颇丰,现在敕勒川的姑娘们,现在都开始羡慕起你们家托娅起来了,都想嫁出去,嫁给有钱的男人。” 扎布苏倒是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轻松。 察玛若有所思,准备了一些药材,交给朝鲁:“朝鲁,给你妹妹,就说是察玛给她的。” 第十九章新生 “你为什么嫁给我?”“因为你……你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呀!” 而当都兰看着那些滋补身体的药材,便明白察玛已经算到了自己已经小产的事实,她和那个古怪老人之间隐秘的契约,就这样烟消云散,她感到如释重负。 特木尔却找上了门,第一句话便是:“都兰,你为什么要嫁给一个瘸子?” 都兰修剪着羊毛:“你没有听说吗?他还是个阔佬,家里有金山银山。” 那话深深刺痛了特木尔,他的家里只有几匹马,几头羊,几只牛:“你不是要嫁给我大哥吗?嫁给我大哥,总比远嫁给那个人强吧?” 都兰面色灰败,望向远方:“这不关你的事。” 特木尔憋了许久,终于说出口:“你宁可这样糟践自己,也不愿意嫁给我,是吗?” 都兰将袖子里一块手帕抽出来:“还给你,我下个月就出嫁了。” 特木尔呆呆地接过:“都兰,你为什么耍我,耍我们兄弟两个?” 都兰沉静地问道:“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特木尔点了点头。 “我爱的人一直是你大哥,那封情书,也是我要送给你大哥的,我从六岁就开始喜欢你大哥,他从哈素海把我救起来,我就想一辈子跟着他了,可他不喜欢我,而我是个不漂亮的姑娘,没想到你会喜欢我,于是我不忍心。” “你可怜我?”特木尔落下泪。 都兰笑了笑,就算和过去作别:“不管怎么样,那个夜晚很美好。” 特木尔鼓起勇气:“你……你还爱我大哥吗?” 都兰忽然觉得过往的一切那么不堪回首,那陡然失血的夜晚,那忽然间消失的小生命,那些欺骗,那些引诱,都实在荒唐愚蠢:“不了,我现在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特木尔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都兰,她埋着头,坐在闹嚷的羊圈里,发丝在阳光下变成了金棕色,她是那么美,可永远不会再属于自己:“好,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都兰抬起头,一双眼定定地望向特木尔:“我是个很糟糕的女孩吧?” 特木尔没有回答,也望向远方:“那么,祝你幸福。” 都兰朝着他的背影,充满歉意地默念道:“特木尔,你也是。” 这场无疾而终的纠缠被冬日的狂风吹散,都兰在一场不逊于托娅的风光婚礼上离开了敕勒川。 \\ 广袤粗犷的敕勒川在秋冬接连送走了两个女儿,也即将在春夏迎接新的生命,天神笼罩着这片土地,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察玛的癔症更重了,犯糊涂的时候开始和天神对话;特木尔则又回到了闷闷的生活,终日看兵书,练匕首,去打靶场疯狂地练习射箭,他觉得已经把都兰忘在脑后了。 扎布苏倒是结束了颓废的酗酒生活,他努力地经营着自家的产业,认真照顾着牛羊马匹,日出而出,日落而归,毡帐里变得清冷空荡,祖孙三人的心里也缺了一个口子,他们心照不宣,谁也没有说。 扎布苏开始给托娅写信,告诉她哪匹母马生了什么花色的小驹,哪只绵羊又跑丢去了别人家的羊群,察玛又说了什么让人啼笑皆非的胡话,今年敕勒川的冬季又是怎样的寒冷异常。 他又写到天下大局——西凉和北燕又一次开战了,康居宁塞再度战火连绵,敕勒川的男女老少都亢奋起来,坚信在女战神天戈太后的带领下,我们这个马背上的民族必定能笑到最后,收回故土,也许,父母的遗骸可以被找到,那样,就可以更好地祭奠了。 “对了,还有个消息要说,朝鲁要和奥云达来结婚了,这个飘摇不定的浪子终于对一个女孩付出了真心,希望你的达来姐姐能够幸福,像你一样。特木尔向你问好,察玛也关心你的新生活,请保重,原天神永远庇佑你,大哥扎布苏敬上。” 满篇全是无关痛痒的平淡家常,扎布苏的泪水却抑制不住地泉涌,他撕了又抄,总算送出一份还算像样的家书。 \\ 托娅在整整一个月后收到了扎布苏的信,皱缩的信纸上面,布满了扎布苏的泪痕,她也想像大哥一样,分享一下她在乌珠穆沁的日常,却几度停笔,最后却只好写上寥寥几个字——大哥,我怀孕了,我和牧仁决定给这个孩子取名叫扎布苏,我们都希望他像你一样勇敢,你高兴吗?这么快就有了一个侄子!都说外甥像舅舅,我期待他的出生。小妹托娅敬上。 托娅回想起来到乌珠穆沁的第一个晚上,在崭新红艳的大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牧仁看出她的不适应,便带着她来到巴拉根河畔看星星。 巴拉根河静静流淌,蜿蜒如丝带,承载着一整个苍穹的星光,牧仁把托娅揽在怀里,不停地抚着她的肩头:“托娅,你是不是想家了?” 托娅点了点头,想起十岁那年,被一个关于树瘤和猫头鹰的传说吓得睡不着,半夜,她只好抱着枕头,悄悄来到扎布苏的房间,怯生生地伸出一根短小的指头,轻轻戳戳扎布苏的脸颊,熟睡中的大哥就这样被自己弄醒。 扎布苏丝毫不生气,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嘴角扯出一抹笑,像抱娃娃一样地把她抱上来:“怎么啦?小云雀,闹腾了一天睡不着了?” 托娅皱着眉头,骑坐在扎布苏的大腿上,他的身上温暖炙热:“大哥,我害怕!” 扎布苏笑溶溶地腾出一片地方,放好托娅的枕头,托娅却枕在了他的臂弯里,埋头在他的胸膛里:“大哥,我觉得我的屋子里有猫头鹰在飞,一闭上眼睛就有丑陋的树瘤!” “哈哈哈!这都是察玛瞎说的,不要信!”扎布苏哈哈大笑,拨弄着她的两条小辫子,“你这么可爱!天神会保护你的!” 托娅摸了摸自己的脸,翻过身,认真地看着扎布苏:“你老是说我可爱!什么是可爱?” 扎布苏想了很久:“让人想怜爱,愿意为了你去死。” 幽蓝的月色射进屋内,浸染在扎布苏的发梢、鼻梁和齿间,他的一双明眸泛着柔光,甚于哈素海春日的湖水,微风一过,层层涟漪。 托娅出身地盯着俊朗的扎布苏,腾地一下坐起来:“大哥愿意为了我去死?” 扎布苏点了点头,把托娅的小手覆在自己的胸口,不假思索地说道:“当然,大哥愿意为了托娅做一切。” 托娅能感受到那有力的心跳:“天神不会保护我!大哥会保护我!” 扎布苏连忙嘘声,赶紧捂住托娅的小嘴巴:“不好这样说,我怎么能跟天神相提并论?” 托娅却坚持倔强地说:“大哥就是我的天神!大哥万岁!”她贴着扎布苏的胸口,很快睡去,心中恐惧的幻象再也消失不见。 就是从那一晚开始,托娅把大哥万岁这句话当成了口头禅。 秋风划过皮肤,托娅打了个激灵,思绪回到了现在,仰首看着那轮月亮,是触手可及的大而圆,却全然陌生,和敕勒川所看到的,似乎完全不是一个,她的双目被那过分皎洁的月光灼伤,忽地泣不成声:“我想我大哥了,他今年春天都没有给我抓到一只鹰!” “有我呢,托娅不要怕。”牧仁吻着托娅的眼泪,尽了一个丈夫最大的温柔。 托娅就这样在自己的新婚之夜,因为自己的大哥大哭,她哭到近乎窒息,泪水决堤,一直流到颈间,抵达胸口,那个乌鸦头骨上。 “牧仁,抱紧我!”托娅抽泣着,可那立即张开的怀抱里,却不是她想要的体温。 “不要哭,托娅,我会对你好的。”牧仁的心皱缩在一起,他才知道托娅是多么思念敕勒川,自己从小长大的故土,怎么可能轻易割舍? 旁边的奴隶们都被这个能哭的新妇吓到了,他们互相抚慰着,说远嫁的女儿难免会想家。 \\ 托娅在茫然之中,成了乌珠穆沁尊贵呃少主新娘,她鼓起巨大的勇气,去拥抱这里的一切—— 这里可比敕勒川大多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远山和草原,交错广阔的河流…… 这一带几乎被庞大的步六孤家族盘踞,牧仁有各种各样的叔叔婶婶、弟弟妹妹,托娅一一和他们见过面,却根本记不清他们的名字。 这里吃饭也有太多的规矩,那是属于贵族的礼节,托娅吃力地学习着,还要接受者奴隶们的侍奉,那些奴仆们彻夜守在自己的身旁,甚至在和牧仁亲热的时候,他们也要杵在一旁。 新婚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尽管有种种的不适,可幸好,这里还有洁白可爱的白绒山羊,托娅还和从前一样喜欢放牧,牧仁便由着她的性子,做什么都和她一起。 牧仁是个单纯的人,就算结婚了,已为人父的人,也总有无穷的话题,他从不问托娅为什么不是处女,反而总是好奇她为什么在床上有那么多让他销魂的招数。 一晚,他大汗淋漓地伏在托娅的小腹上:“我们这样折腾,不好吧。” 托娅推开他的头:“是的,我们不能再这样了,对孩子不好。” 牧仁叫了一声:“可你总是有意无意地勾引我。” 托娅幽幽地看着他:“是吗?我怎么没发现。” 牧仁玩弄着她的双乳:“是谁教你的,还是你无师自通?” “不告诉你。”托娅狡黠地回答道,心想当然是我大哥教我的。 牧仁又有一天突然问道:“托娅,你为什么会选择嫁给我?” 托娅愣怔了一下:“因为……因为我爱你呀。” 牧仁天真地追问:“不,我知道你爱我,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爱我。” 托娅的脑海里却突然涌现出扎布苏的脸,他总是含情脉脉地注视自己,坚毅的眼睛,却永远对她充满柔波:“因为你……你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呀!” 牧仁把她深拥在怀里:“我真是整个乌珠穆沁最幸运的男人。” 托娅忽然浑身发冷,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她可能很难再看见那双温柔又坚毅的眼眸了。 尽管新的生活充满乐趣,可托娅仍然无法停止对敕勒川的思念,她时常一个人来到偌大的马厩,牵起雪白的婀古乐,去往巴拉根河畔饮马。她常常迎着晚风,俯身忘情地环住婀古乐的脖颈,嗅着那还没完全褪去的属于故土的味道,这是属于她自己的雪蹄追风马。 新的一年降临,春天席卷而来,万物复苏,芨芨草恢复葱绿,长到没膝一般高,托娅摸着自己隆起的肚腹,却觉得自己有一部分已经死去了。 第二十章马贼 “为托娅舍命,是我这个大哥该做的事。” 白狼边塞战乱,响马贼频出,许多养马大户被洗劫一空,敕勒川上的玛尔巴家不幸罹难,连家里未出嫁的姑娘和斛斯家的新妇也一并被掳走,马场主老玛尔巴惨遭迫害,尸首两端,老夫人承受不住巨大的悲痛,触柱而亡。 最后,整个家族就只剩长子吉日嘎朗,这个少年郎几个月前成为富户斛斯家的女婿,却一夕之间失去全家老小。 多事之秋,国难当头,一个接一个的厄运在这片沃野之上上演,扎布苏始终没有等来托娅的信,他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直到朝鲁前来,提议和他结伴去吊唁玛尔巴一家。 吉日嘎朗一夜白头,作为昔日的好兄弟,扎布苏和朝鲁两人是亲自看着他昔日意气风发娶回了心爱的姑娘,继承了新任马场主。 吉日嘎朗再没了威风,只身跪在四处漏风的三角毡包外,撕心裂肺地仰天长啸,胸腔发出狼嚎般的怒吼:“天杀的响马贼!我要报仇!” “我家一生行善,救济穷苦,凭什么这么对我们!” “苍天啊!你不长眼!不长眼!” 仁慈的天神并没有眷顾这和善富有的一家人,冷眼看着一条条无辜的生命在自己的领土上消逝。 响马贼来去无踪,牧人们根本无法知晓他们的老巢,扎布苏和朝鲁安抚着怒火中烧的吉日嘎朗:“兄弟,我们兄弟两个肯定会帮你报仇的!” 吉日嘎朗不吃不喝,久久地跪在苍穹之下,人们劝他,他流着泪,怎么也不听,一个生龙活虎的汉子很快哀毁骨立,成了一条人干儿。 这场巨大的浩劫自然惊动了酋长夫妇,娜日迈夫人一身缟素,为吉日嘎朗盖上了自己的皮袍:“孩子!节哀顺变!你要是再这样,你死去的父母和妻子一定会心疼的。” 扎布苏怎能忘记老玛尔巴夫妇对自己一家的恩惠,小时候,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玛尔巴夫人总是热情地接待他们兄妹三个,后来,扎布苏买的所有马,都要比旁人优惠许多。 那是一对何其和善的夫妻,谁会想到,他们最终的结局并不是子孙满堂,承欢膝下,而是被乱刀砍死在自己家的马厩之中。 朝鲁拍了拍扎布苏的肩,亦是义愤填膺,可这几天只能寸步不离地守在吉日嘎朗身边,即便他不吃不喝,也要看着他不做傻事:“扎布苏,你说,这好人,为什么就偏偏没好报啊!” 扎布苏怎么也想不通,只好回了一句:“也许是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要还。” 娜日迈却款步来到扎布苏身边,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神色瞧着扎布苏:“孩子,乌珠穆沁也遭了响马贼的祸害,一群西域的悍匪闯进来步六孤部落的领地,夺走了许多马匹,还有……托娅!” 扎布苏捂住胸口,当胸咳出一口血来:“什么?!” “不过你不用气馁!那群匪徒留了字迹,以你妹妹为人质,索要更多的马匹,如若七日之内没有回信,就要撕票。”娜日迈小心翼翼地吐露着这个噩耗。 两地之间相隔甚远,扎布苏知道的时候,托娅已经被掳走了整整两天,扎布苏来不及悲痛和气愤,咽下腥甜的血,将察玛托付给朝鲁和奥云达来,便立刻上路。 \\ 托娅是在一个山洞里醒来的,耳边是凄厉的狼嚎,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确认自己的孩子安然无恙。 她夜半给婀古乐饮马的时候被掳走的,响马贼首看她穿着华丽的衣裙,猜到了她不凡的身份,便决定掳走她。 托娅是被蒙着面拉进这深山的,这里地势极高,有终年不化的雪,夜夜听得狼嚎。 午饭时间到,一个高鼻深目的男人提着刀走来,扔给她食物和水,托娅冷着脸,抿了抿凌乱的鬓发,。 那人操着不流利的北语对托娅说:“写字,写你活得很好,让你丈夫别担心你!”于是抽刀要挟着托娅。 刀刃在喉,托娅战战兢兢地照做,却鼓起勇气对男人说道:“我怀孕了,我需要一个毛毯,这里太冷了。” 那人扫了她不太显怀的腰身,却问到:“几个月了?” 托娅警惕地捂着肚子:“四个月,要是孩子有事,你们也别想得到你们想要的!” 那人收敛了笑容,幽幽道:“我的妻子也和你一样怀了身孕。” 托娅有所触动,这群亡命之徒,竟然还有牵绊:“希望你们善待我,伤害我无所谓,可不能伤害孩子,那样做,是会被天神谴责的。” “你们北蛮子的天神可管不着我们西凉人,”那人嗤之以鼻,将托娅的信折起来,揣进胸口,阔步走了出去,恢复了匪徒嚣张的语气,“你的丈夫很宝贝你,我们首领猜的果然没错!向你的天神祈祷你的丈夫会如约来救你!” 托娅却回敬道:“我一定会在丈夫的陪伴下生产,不像某哥悲惨的西凉女人,孩子一出生,就见不到自己的父亲!” \\ 扎布苏带着特木尔赶到乌珠穆沁的时候,亦是夜半时分,距离托娅被掳走,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天,他一路走来,跑死了四匹汗血宝马,几乎不吃不喝,生怕耽搁半刻,都会失去妹妹。 他来到巴拉根河畔,在那水草丛中看见了托娅遗世的乌鸦头骨吊坠。 扎布苏重重一拳打在牧仁的颧骨上,牧仁的鼻腔血流如注,他无可辩驳:“大哥!对不起!是我没能护好托娅。” “托娅什么时候被掳走的?”特木尔急切地问道。 “四天前的夜半。”牧仁颤抖道。 扎布苏咆哮着:“夜半?你不在她身边?为什么他们没把你这个怂包蛋掳走?” 此时,一个彪形大汉阔步走来,伸出粗壮的手臂,挡住了扎布苏的攻势:“请别为难我们家少主,扎布苏。” 扎布苏抬头一看,这个满脸横肉的高大家伙,正是自己昔日的手下败将,巴特尔。 牧仁拿出一张字条,递给扎布苏:“我同意了他们的一切条件,三日之后,我们会在圣山交易,一手交人,一手交货。” 特木尔忍无可忍:“你竟然相信那群西凉人?他们都是没有心肝的恶狼!说话怎么可能算话,到时候就会撕票!我妹妹的命可就没了!” “我在边塞生活过,见识过,他们根本不守江湖规矩,”扎布苏平抑怒火,满心专注于解救托娅,“他们的老巢在哪儿,你们摸透没有?” 牧仁摇了摇头:“没有,托娅现在好好的,我叫他们的日每天送托娅写的信来,确认她没有事。”他掏出几张信纸,交给扎布苏。 响马贼人多势众,占据着易守难攻的山林雪原,扎布苏若不是势单力薄,才不会到乌珠穆沁来找这个窝囊废的小舅子。 扎布苏看着那些信纸,确认是托娅的字迹,可那些狡猾的响马贼叫她写下的都是写无关紧要的不通顺的乱字,目的当然是为了不让人质透露出他们老巢的半点信息。 “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我们要提前偷袭。” 牧仁连忙摇头:“不行,不能那么冒险,那样被匪首发现,他们会撕票的!” 特木尔狠狠地瞪了牧仁一样,掏出自己雪亮的长刀:“胆小鬼,我妹妹怎么会看上你,等你三天以后丢了马匹,又折了夫人的时候,别哭着求我饶了你的命!” 巴特尔连忙以身护住:“这位汉子,我打不过你哥,倒是可以打过你!” 扎布苏连忙把两人扒拉开:“这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时候,不要添乱了,”看了一眼牧仁,“牧仁,给我一张你们这里的地形图。”此时的扎布苏,心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从容和平静,这是他支撑一家人生活多年积累下的经验,他立马盘算着营救托娅的计划。 “他们肯定在河畔一带,人数众多,聚居在山洞里,那里有狼患,所以排除了这里,”扎布苏随手折下一尾芦苇杆,用火折子点燃,漆黑的圈圈点点在牛皮地图上做着标记和部署 三个六神无主的男人围坐在他身边,特木尔定定地盯着地图:“大哥,只要托娅没事,就算我们两兄弟把命都豁出去也没关系。” 巴特尔也一改凶悍的神色,搔了搔头:“小夫人待我很好,我也要去救她。” , “为了托娅拼命,那是我这个大哥应该做的,你们别来掺和,”扎布苏和缓神色,看向牧仁,“你们家里有多少人马?” “加上奴隶,约有五百人。”牧仁怯怯地回道。 “匪徒呢?大概有多少人?”扎布苏又问。 牧仁有些为难:“我没法估计他们的人数,想必不多,他们灵活机动,夜间突袭,没能带走太多马匹。” 特木尔发问:“可有人看清他们穿着什么衣服?” “没有人看见。”牧仁命巴特尔拿来一柄短刀,献给特木尔。 特木尔仔细打量着那柄雪亮的弯刀,忽然眼睛放光道:“镔铁红鞘弯刀,他们是一伙西凉逃兵,怪不得那么训练有素!” “西凉逃兵?”扎布苏若有所思。 扎布苏如有神助,几乎有了差不多的计划:“牧仁,你们步六孤的家兵,由我带着你同意吗?” 牧仁目光灼灼:“只要能救出托娅!” “万万不可!”此时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走出来,正是牧仁的大哥步六孤图希格,他一身宝蓝长袍,挥了挥满手的金银珠翠,“扎布苏,你好,作为一家之主,弟弟的媳妇不幸丢失,但是我们不能冒险。” “我可去你妈的!”扎布苏暴跳如雷,一拳朝图希格的心窝捶去。 图希格一阵狂咳,咬牙切齿地直起身子,眼睛里透出一种残忍的精明,不卑不亢道:“扎布苏,步六孤家族已经损失惨重,元气大伤,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失去所有产业!你也是一家之主,你该知道什么事大局吧。” 牧仁不可置信地看着图希格:“大哥!为什么!” 扎布苏再度挥拳,却被巴特尔拦住:“我妹妹千里迢迢嫁入你们家,就活该被匪徒凌辱吗?” 图希格理顺自己的呼吸,不屑一顾地笑了笑:“扎布苏,我们步六孤家有很多漂亮的女人!你想要哪个就直说!我们还可以做亲家!” “我操你妈!”扎布苏和特木尔不约而同地爆了粗口,如两头饿虎,朝图希格扑去。 图希格唇畔浮现一抹得意的笑:“来人!”语罢,一群健壮的奴隶蜂拥而上。 \\ 扎布苏和特木尔被关起来,两个人遭遇群殴,都是鼻青脸肿,他们面面相觑,毡帐里,一群女奴侍候着他们吃喝起居,特木尔忍无可忍,绝望地望着远山:“托娅可怎么办?那个图希格真不是个东西!” 扎布苏将桌面上的汤水都喝尽,耗尽心力做着打算:“看来靠他们是不成了。” , 特木尔悄声说:“我觉得牧仁是想救托娅的,他可是托娅的丈夫!” “牧仁没有步六孤家的大权,”扎布苏摇了摇头,他掏出托娅的手书,忽然在那笔画之间看出了端倪,他拍了拍大腿,惊呼道,“小妹万岁!” 第二一章断腕 “用你一只手换你妹妹一条命。”“成交。” “我知道托娅在哪儿了。”扎布苏道。 特木尔夺过那些信纸:“大哥,到底怎么回事?” 扎布苏摇了摇头:“保密,那是我和托娅之间的秘密。” 一个女奴:“托娅夫人怀孕了,真害怕那些西凉禽兽会对她不好。” 扎布苏震惊:“什么?” 女奴:“托娅夫人一直对我们很好,还给我们分好吃的,你们是托娅的哥哥,我们会给你行方便。” 扎布苏和特木尔在错愕之中被这群受了托娅恩惠的好心婢女放走了。 \\ 托娅望着外面的一切,纯净而苍凉,她知道大哥一定会来救他的,又是一年春天,却像冬日一样寒冷,她蜷缩着,告诉自己不会有事。 她就这样平和地被囚禁着,那群歹徒为了马匹,暂时不会对她轻举妄动。 她常常顺着洞口看向那群悍匪——这是一群高鼻子、蓝眼睛、白皮肤的男人,他们看起来并不像穷凶极恶的狂徒,倒像是一群失意的武士,他们很少交头接耳,不饮酒,更不打架。 外面响起簌簌的声音,那个一贯给她送吃的男人提着食盒走过来,他冷冷地看着托娅,扔给她一个毛毯。 托娅接过,披在身上,那是一张温暖的狼皮:“谢谢你。” “叫我尔朱锡。” 托娅吃着简陋的餐食,实在无聊,便开始和他交谈起来:“好的,尔朱锡,你怎么会说我们的话?” “我的妻子来自你们的云中城。”尔朱锡坐在离她远远的角落,闷闷地灌了一口酒。 托娅的心咯噔一下,看着他的脸上的伤痕和淤青:“娶了敌国的女人,你的战友会怎么看你?”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为我的国家做事,我问心无愧,至于我的家室,和别人无关。”尔朱锡坚定地说道,眉尾的创口隐隐作痛,可他毫不在乎。 托娅笑了笑:“我喜欢你的回答。” 尔朱锡看着托娅的脸,忽道:“你长得一点不像北蛮子,那里的女人都是吊梢眼,高颧骨,黄皮肤的。” 托娅摸了摸自己的脸:“那你见过的燕人还是太少了。” 尔朱锡看着她金黄的鬈发:“不不不,你身上一定有我们的血统。” 托娅很疑惑:“可我的父母都是地道的敕勒人。” 尔朱锡的眼睛闪过暖意:“我的孩子要是个女儿,真希望她长成你这样子。” 托娅摇了摇头:“漂亮可不一定是好事。” 尔朱锡盯着托娅,痴痴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见了你,就觉得很亲切。” 托娅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的眉目之间,有种熟悉得感觉,尽管他们两人属于不同的国别,此前不可能有半点交集:“尔朱锡,你有兄弟姐妹吗?” 尔朱锡灌了一口酒:“我是我家唯一的儿子,我母亲生下我就难产去世了,父亲后来娶了一个汉人,生下了的一个女孩,却在逃难的时候走散了。” 托娅:“抱歉,说到你的伤心事了。” 尔朱锡酒意上头,渐渐卸下了对这个人质的敌意:“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有两个哥哥。”托娅骄傲地说道。 尔朱锡笑着:“那你可真是幸运。” 托娅看着他手里的酒 尔朱锡嫣然一笑,把酒壶扔给托娅:“尝尝吧,我父亲酿的葡萄酒。” 托娅的身体变得暖和起来:“如果以后有缘再见,战争结束,我想请你喝我外婆酿的马奶酒!” \\ 根据女奴的指示,兄弟两人轻巧地避开了步六孤家的眼线和岗哨,在通往圣山的蜿蜒山径上,扎布苏和特木尔不断商量着偷袭的对策。 特木尔:“大哥,只我们两个人,太冒险了!” 远处传来急促马蹄的,正是朝鲁打马而来:“扎布苏!” 扎布苏既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朝鲁咧着嘴:“我这两天睡不踏实,就过来了,托娅也是我的妹子,我得来救她!” 特木尔心生暖意:“朝鲁大哥,你来的太是时候了。” 扎布苏太了解朝鲁这个家伙了,不禁满腹狐疑:“我猜你说的不是真话,不过感谢你来。” 朝鲁脸上有些挂不住,只好吐出实情:“察玛和达来两个祭司聚在一起,说你们此去凶多吉少,会有血光之灾,叫我来帮忙。” 扎布苏不屑一顾:“血光之灾,我这辈子经历的血光之灾还少吗?”他想起自己鲜血淋漓的无望爱情,不禁苦笑。 扎布苏在地图上标出了简略的岗哨排布,特木尔负责偷袭岗哨,而朝鲁则要接应殿后,守着马匹,保证回归之路无虞。 “我去救托娅,找到人我们就一起回敕勒川去。”扎布苏的心被一场大火灼烧,步六孤家族薄待自己的妹妹,丈夫牧仁则是个不可托付的软蛋怂包,他要夺回自己的妹妹,送她回家。 \\ 遇上了真刀真枪,昔日多厉害的摔跤本事都在这一刻失去用武之地.扎布苏还是暴露了。 聚义厅内,酒醇肉香,贼首康居延摸了摸自己脸上那条可怖的刀疤,微摆了摆手命手下擒住了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来者。 他用一双毒辣的眼睛审视着扎布苏:“你穿得寒酸,你不是步六孤家的人,你是那个女人的娘家人?还是说,你是她的情夫什么的?” 尔朱锡从队伍里站出来,为首领向扎布苏传译着话:“我们老大问你,听说你们北蛮子都很有血性,重情义,是这样吗?” 扎布苏阴恻恻地回瞪着:“当然,不像你们卑鄙到对一个怀孕的女人下手!” 扎布苏的两膝被狠狠蹬踢,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给豹皮宝座上正在叽里咕噜的家伙投以深深的轻蔑:“她是我的女人,牧仁那个家伙保护不了她,叫她被抓到你们这个魔窟。” 康居延却举杯为敬:“我还真是不得不敬你是一条汉子!” 扎布苏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 尔朱锡猜到此人就是托娅的哥哥,暗中为他捏了一把汗:“你的女人现在是我们交易的筹码,我们这一队人接下来的几个月能不能开荤,全靠牧仁了。” 扎布苏绝望地挣扎着,如果托娅因自己的轻举妄动而死,他也不想独活:“你觉得我傻吗?牧仁要是能救她,我为什么不老实呆着在这里坐收渔翁之利呢?步六孤家族根深叶大,图希格残忍无情,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跟你们做交易,更何况你们已经叫他们损失惨重了,首领大人,你这步棋,赌错了,这个女人,只有我在乎。” 康居延当即拍案而起:“可是牧仁那个家伙明明已经答应我了!不然我就撕票!” 扎布苏急剧地思索着,以求稳住大局:“你们未免太天真了!他们只是使诈,三天以后,他们准会把你们一锅端了!” 康居延摔碎了酒碗:“你想怎么样?” 扎布苏环视这群男人:“我现在已经在你们手上了,要杀要剐是你说了算,可你要是想让你的兄弟们多活几天,我劝你还是别和他们步六孤家的人做交易。” “所以你想叫我把那个女人还给你,”康居延狂笑不止,“然后你和步六孤家族一起宰了我们!拿我当傻子耍!哈哈哈!” 扎布苏已经走投无路:“只要你肯放了她,我愿意做一切。” 康居延越来越享受拷问猎物的快感,不怒反笑,从腰间抽出一把雪亮的镔铁弯刀,对尔朱锡附耳说了一串话,尔朱锡沉吟许久,对着扎布说道:“用你一只手换你妹妹一条命。“ 扎布苏不假思索:“成交。”他接过冰冷的匕首,手起刀落,血溅当场。 满座哗然,逃兵们泯灭的血性一瞬间被激起,所有男人都注视着扎布苏血流如注的手腕和那张纹丝不动的脸:“这下可以了吗?” 康居延用他唯一会的一句北语喊了一声“壮士”。 第二十二章反败𝔪ī𝔮īngщц.čǒ𝔪 托娅仿佛在空气中闻到了扎布苏身上的气味,那是一种尘封在她灵魂深处的味道,她高兴极了,这一生,她还没有和扎布苏分开过这么久。 托娅摸着空荡荡的胸口,摸着摇摇欲坠的腹部,顺着石头缝,看着外面乱作一团。 门外的哨兵虎视眈眈地看着她,雪亮的镔铁刀刃冒着森森寒芒,仿佛下一刻就会要了自己的命,她无比痛恨自己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如果能像扎布苏一样强壮,她肯定要扭断这两个家伙的脖子。 山洞外的械斗声越来越大,两个哨兵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出去应战,还是看着这个北燕女人。 銗續章擳請椡𝓃𝔦h𝔬ñg𝖌e.𝔠𝔬ⓜ閲讀 牧仁全副武装,带着步六孤家族的所有人马,攻到了山顶,所有岗哨均遭到了偷袭,山洞防备空虚的响马贼老巢,岌岌可危。 步六孤家族和北燕王庭的军方有着密切的关系,连家军都是由金帐名将亲手训练,他威逼利诱,一夜之间策反了图希格的人马,端了他的毡帐,而今步六孤家军尽在其麾下,一呼百应,全部听命于自己。 曾经的牧仁因为厌倦权力而避免兄弟相争,一直不露锋芒,以病弱闲散示人,却在托娅危难的时刻爆发出了巨大的魄力。 牧仁带人冲到了山顶,看着扎布苏鲜血淋漓的手:“大哥!” “放箭!”牧仁对着满室猝不及防的西凉马贼呼道。 扎布苏支撑不住,跪在地上:“别管我,去后山救托娅,不要告诉她,她怀了孩子,不能受惊。” 牧仁惊心动魄看着地上扎布苏的断肢,他此生从未见过这样有血性的男人:“大哥!” 扎布苏倒在特木尔怀里,把手里血染的乌鸦头骨递给牧仁:“别废话!快去!” \\ 牧仁带着巴特尔来到关押托娅的逼仄山洞,巴特尔举起一块巨石,将铁门砸开,托娅艰难地站起来,她受了太多的惊吓,身下已经血流成河。 巴特尔连忙背起托娅:“夫人,挺住!” 托娅昏昏欲睡地看着牧仁:“牧仁,我大哥来了吗?” 牧仁把乌鸦头骨重新戴在她的颈上:“你别担心,他很惦记你。” 托娅拉住牧仁的手,苍白的嘴唇不停地抖动着:“牧仁,答应我一个请求。” 牧仁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托娅身上:“托娅,你不要再说那么多话了。” 托娅气喘吁吁地说:“不要赶尽杀绝,放一个叫尔朱锡的人一命。” 牧仁恨不能将这群混蛋千刀万剐,杀个片甲不留:“可我已经动手了。” 托娅紧握住牧仁的手:“求求你了,牧仁,他是一个燕人姑娘的父亲。”她终于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西凉残兵困兽犹斗,即便步六孤家族的兵马亦是强悍,可终究难以分出胜负,两相僵持之下,西凉残兵撤退,尔朱锡拖着一条伤腿,以刀为拐杖,奔逃在茫茫春雪之中,他想起托娅的那句保佑,他开始相信天神了,如果能活着回去,他要解甲归田,回到心上人的身边,做一个慈爱的父亲。 \\ 图希格被巴特尔关在笼子里,一身伤痕,抓着铁笼的门,困兽犹斗:“牧仁,你的漂亮夫人和一群臭男人呆在山上整整半个月,为什么要保不住胎了?因为她已经不干净了!” 牧仁不为所动:“闭嘴,也许我会留你一条命。” 图希格发出阵阵奸笑:“听你们的奴隶说,你媳妇在新婚之夜就没有落红,看来你就是喜欢脏兮兮的女人啊!” 牧仁握紧拳头,对巴特尔放话:“巴特尔,砍下他的头,扔到圣山喂狼。” 巴特尔早就对这个嚣张的家伙不满了,摩拳擦掌地接下了这神圣的任务。 自此事以后,牧仁彻底扳倒大哥图希格一脉,正式成为步六孤家新任主人。 托娅受到名医的照料,顺利保住了孩子,牧仁派巴特尔日夜守护在她身边,生怕她有一点闪失。 托娅挺着大大的肚子,每日安心养胎,身子一天比一天笨重,可喜可贺的是,她再也不用看其他人的脸色,更不用受繁文缛节的束缚,日子别提有多快活了。 只是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最深的遗憾和不解——为什么大哥就那样不告而别? \\ 扎布苏回到敕勒川,丝毫不为没有见到托娅而感到遗憾,他的手没有街上,朝鲁为他感到惋惜,敕勒川从此失去了一位摔跤好手。 察玛看着风雪载途的扎布苏,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瘦小的、抱着两个孩子的少年,他的眼神是那么的倔强坚韧,察玛抱着他的残肢哭了三天三夜。 “外婆,你哭坏了身体,孙子我可是比丢了一只手还难受。”扎布苏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反复发着高烧。 朝鲁和特木尔轮流照顾着扎布苏,扎布苏很讨厌他们怜悯心疼的神色,他心里是无比高兴的,比赢了摔跤比赛还要高兴,因为他是为了自己的妹妹而负伤的,他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就算失去了一只手,也在所不惜。 第二十三章生命 “我猜托娅已经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 春冰消融,哈素海流水淙淙,敕勒川整片草原从寒冬之中苏醒过来,边塞战事仍未止息,两军鏖战,难分胜负。 扎布苏的手痊愈了,虽然特木尔已经全然承担起了家务事,但是他依然闲不住,就算行动不便,也偏要挥着空荡荡的袖管在马厩里埋头苦干。 如果没有牧场上冗杂的事务,或许扎布苏的精神早就崩溃了——托娅的遗留下的一切芳踪倩影都在以各种不经意的方式折磨着他。 他将她的房间收拾齐整,一尘不染,却不再允许任何人踏足:“如果托娅有一天想家了,肯定希望自己的屋子还和以前一样。” 特木尔每天忙活在兵械前,上次去往乌珠穆沁,他可是顺了不少西凉逃兵的佩刀,他叫铁匠出身的朝鲁为自己重新熔了一把像样的匕首来:“要是我去当将军,咱们早就打赢了!” 扎布苏不得不摇着头,揶揄他:“你怎么不说你想当可汗呢!” 特木尔雄心万丈,举起他爱不释手的匕首:“只叹你弟弟我壮志难酬,生不逢时!” 扎布苏挥起修长的套马杆:“你敢当兵,我打断你的腿呢!” \\ 平静无波的日子过了没多久,察玛病倒了。 兄弟二人请来有名的老巫医,只得出了一个“她的时候到了”的答案。 不知是因为已经行至生死边缘之处,还是病痛抽走了所有坏脾气,察玛一天比一天温柔,她很少发疯说胡话,倒是总像个没事人整天盘坐在床上,为两兄弟编织着来年的新衣新鞋。 她的手不抖了,针脚绵密,每一处都缝得熨帖合身:“你们两个的个头可窜得真快!一眨眼从满地跑的小毛猴子,变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毒舌的察玛难得嘴甜,这话听着实在是受用,特木尔笑着劝她:“察玛!我们虽然手笨,可总是会针线活的,这些不用你操心。” “那怎么行!”察玛狠狠抽了一口烟袋,眼睛露出异常矍铄的光来,“这衣衫鞋袜,就是人的第二层脸皮,可千万得体面。” 扎布苏看着她每日充实安恬,忽然开始留恋感伤,恐怕这样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自从他失去了一只手,察玛不再执着于为自己安排婚事,连说话都带着讨好,每个字眼都谨慎,不提和手有关的事儿,生怕他听了会难过多心。 扎布苏暗中为察玛准备后事,他要把察玛葬在外公遗骨的旁边,让他们这对阔别已久的夫妇能够天上再见。 \\ 深秋已至,十个月的光阴就这样匆匆过去,托娅就快要生产了,她一日比一日嗜睡,一日比一日寡言,难得清醒的时候就独坐在摇椅上,轻轻地捂着肚子,给即将出生的孩子讲述着敕勒川的神话传说。 “小扎布苏,你要不要听一个故事,传说呀,” “你要平平安安地出生,然后陪妈妈一起去看舅舅在那达慕上摔跤,他可是敕勒川最厉害的搏克手!比那个大块头巴特尔还要厉害呢。” 可这些,总是聊以自慰罢了,她常常会担心,自己的肚子会生出一个四肢不健的怪物,深夜,她在噩梦中惊醒,梦见自己大着肚子和扎布苏在幕天席地只见尽情交媾,下一刻,所有阳光退去,只有她一个堕入无边黑暗犹如那一日阴山悬崖下不见底的深渊,她大汉淋漓地伏在牧仁的胸口:“牧仁,要是我生了一个不健康的孩子,或者我生产的时候出了状况,怎么办?” 牧仁起身为她揩去汗水,又命女婢端来安神汤,他亲手接过,轻轻地吹去上面腾腾的热气,送到托娅的嘴边:“老婆,不要多想,我已经让族长和祭司为你祈福了,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安然来到这个世上。” 托娅仍然如坐针毡,她忽然感到后悔,如果新婚那天,她没有鬼迷心窍一般地吐掉那枚避孕丸,是不是就不会遭受这样的煎熬,如果天神的诅咒降临在这个孩子身上,拿她贺兰托娅就是整个世间最大的罪人,她心不在焉地喝下去:“希望天神保佑我。” 牧仁吻了吻托娅的额头,服侍她睡下,仔细地为她掖好被角,他修长的手覆在托娅的腹部:“星空笼罩着大地 大地拥抱着安息 蒙古包里只有母亲的摇篮曲 在婴儿的睡梦中清唱 在大地的血脉里流淌 宝贝宝贝你是我的宝贝 宝贝宝贝大地是你我的宝贝 星空笼罩着大地 大地拥抱着安息 毡包里只有母亲的摇篮曲 在婴儿的睡梦中清唱 在大地的血脉里流淌 宝贝宝贝你是我的宝贝 宝贝宝贝大地是你我的宝贝” \\ 那一夜,好梦沉酣,清晨,晨曦入户,托娅被下腹的阵痛惊醒,她睁开眼睛,捂住腹部:“牧仁,我要生了。” 牧仁为她请了最好的接生婆,自从那一日亲眼看见扎布苏为了托娅断手的情景,他便越来越坚信,自己的孩子叫这个名字,再好不过了。 步六孤家族的主帐外,挂起柳木弓箭,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牧仁站在帐外,听着托娅的嚎叫:“让我进去!” “族长!这是传统,您不能进去。”老夫人的贴身女婢挡住牧仁,义正言辞地说道。 “该死的规矩!”牧仁气急败坏地伫立在帐外,从来不吸烟的他夺过巴特尔的鼻烟壶,把浓烈馥郁的鼻烟狠狠吸入肺叶。 托娅仰头看着穹顶,被迫敞开大腿,露出血肉模糊的下身,那孩子即将撑破自己的产道,巨大的痛楚喷涌而出,她死死抓着床幔:“天神……保……佑!” 她声嘶力竭,接生婆和女婢们为她鼓劲加油:“夫人!用力,头已经出来了!” 托娅哀哀叫唤,她的眼前尽是那一日昭苏艰难生产的景象,那匹健壮的母马怀了亲兄弟的马驹,失血惨死在了马厩之中。 “大口呼吸,不要停!”接生婆命令般地朝托娅喊道。 托娅的耳边和眼前都是不祥的昭示,她的声音已经嘶哑破碎,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孩子梗在自己的两腿之间,离来到这个世界,只有一步之遥。 牧仁掀帘吼了一句:“小扎布苏!快点出来!不要折磨你母亲!” 托娅依稀听见那三个字,扎布苏,一个镂刻在她骨血里的名字,她仿佛被注入了巨大的能量,血脉贲张起来,她青筋暴起,床幔被自己扯碎,断为片片丝缕。 “托娅,大哥愿意为了你去死。” “托娅,我爱你。” “托娅,只要这是你想要的。” 扎布苏低沉的声音在她身边不绝如缕,如同千里之外的深情呼唤,她没有理由自暴自弃,她要把这个孩子生出来!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托娅终于力竭。 “是个男孩!”接生婆大喊! 牧仁一个箭步冲进去,跪在床边,托娅已经虚弱无力,他握住她汗湿的手:“托娅,我不会再让你这么痛了。” 毡帐中,火炉烧得正旺,满室弥漫着浓酽的血腥气,女婢们端着冒热气的血水鱼贯而出。 托娅的面色灰败,眼睛仿佛散发着霉味儿,那孩子迟迟没有哭声,她惨伤而沙哑地回答道:“是我让我自己痛的。” 接生婆接生无数,只消拍了拍了孩子的小屁股,那孩子果然破声而哭,哇哇大叫的声音冲破穹顶,弥散到整个乌珠穆沁,乃至整片北方草原。 托娅忽然堕泪:“他哭了!牧仁,他哭了!他是健康的!” 牧仁的母亲,步六孤老夫人亲手为长孙包上襁褓,那是一种特殊的迭法,向里折一角,把孩子的两腿并拢,两膝靠紧,两臂向下伸直,用方布包紧,在脚膝、胸部用布条扎结,在草原上,新生儿都要经历这样一关,专门纠正或防止膝部向外弯曲的毛病,便于长大后练习骑马。 老夫人怜爱地把孩子交给托娅:“你好呀,步六孤扎布苏,这个孩子可真是很像母亲呀。” 托娅支撑着坐起来,把孩子小心翼翼地抱在胸前,她打量着那孩子的五官——坚挺的鼻梁和坚毅的嘴唇像扎布苏,深邃的眼眶和娟秀的眉毛则像自己:“扎布苏,我是阿娘。” 她做到了,小扎布苏在她的胸前蹬踢哭嚎,他是那么健康活泼,是他们兄妹完美的结合体,这是她新生活的开始,也是向过去阴暗的爱情作别。 牧仁围着托娅转来转去,生怕自己的宝贝夫人有一点闪失,他亲手为她戴上防风的抹额:“托娅,你一会儿想吃什么?” 托娅看着牧仁,这个冒名的父亲眼里,漾着真切炙热的喜悦,殊不知,那是她妻子丑恶的结晶,她想起那个敕勒川上关于布儿赤金家姐弟乱伦的故事,那个孩子一出生,便长了一条狼尾巴,人们都叫他“杂碎”、“猪猡”、“畜生”。 牧仁看着满脸凝重肃穆的托娅:“想什么呢?你想吃的很多吗?尽管提,步六孤家可有的是美食。” 托娅回过神来,莞尔一笑:“我想吃手抓肉,还有鲢鱼!” 转眼间,小扎布苏又啼哭了起来,托娅悠悠地转着他小小的身躯,清了清破碎的嗓子,极力曼声而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 与此同时,察玛昏迷在床榻上,大口地呕吐着鲜血,她的咳嗽声如破锣一般,她形容枯槁。 火炉上的汤药咕嘟嘟地冒着泡泡,却已经无法挽回半点生机,牧场上,牛羊踏着荒草此起彼伏地叫唤着,马厩里的马儿也不休地喷着鼻子,贺兰家的一切生灵,在此时此刻,都感到一种不安。 扎布苏和特木尔跪伏在她床畔,两颗心如火煎。 “别哭丧着脸,男子汉,”察玛露出微笑,做出祭司生涯最后的预言,“我猜托娅已经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 扎布苏的眼睛一刻也不想从察玛的身上离开,她斑白的头发被汗水鬈曲在额角,枯树皮般的皮肤因为疼痛抖动着:“察玛,你想不想吃点什么?” 察玛眨了眨眼,轻轻地说道:“扎布苏,拿出鹰骨笛,给外婆吹首曲子吧。” 扎布苏单手持起鹰骨笛,低眉垂目,轻轻吹着,本是欢快辽远的曲子,却无可避免地染上了死亡的苍凉, 特木尔则带着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哭腔,颤颤巍巍地唱着:“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 嘹亮如鹰啸的声音响彻整个清晨,每一个音符从扎布苏的指缝缓缓流出,流出毡房,笼盖四野…… 那是草原上所有生命最终的起点和归宿,察玛仿佛看见年轻的自己,意气风发地奔跑在哈素海岸,裙摆如流云,她安详地闭上眼睛,没有琐碎的嘱托,没有絮叨的遗言。 扎布苏吻了吻察玛的额头,一滴晶莹泪落在她的脸颊:“愿长生天保佑您。” 第二十四章流浪 “大哥,我去参军了,祝我凯旋。弟特木尔敬上。” 察玛的遗体被天葬以后,扎布苏接到了托娅的手书,信上说,小扎布苏出生了,模样果然很像他英武的舅舅。 扎布苏命特木尔简单回信,却坚持暂时不将察玛的死讯告诉托娅。 特木尔不解:“你为她断了一只手,可以不说;外婆死了,还要瞒着她?” “她刚生孩子不久,身子还虚,要是知道察玛去世了,她哪里受得了呢?”扎布苏温和地答道,随即晃了晃自己右手空荡的袖口,“我是时候该学会用左手写字了。” “你真够笨的,怎么不砍左手!”特木尔红着眼眶打趣他,半年多了,每次看到扎布苏的断手,那碗口大的刀疤,他还是会觉得触目惊心,后悔自己没有保护好大哥。 \\ 贺兰家的毡帐,终而只剩下兄弟两人相依为命,共同操持着惨淡的营生,两个不善言辞的汉子,心慢慢越来越近,他们常常在帐前点起一把篝火,结伴喝酒烤肉,拒提往事,更不论生死。 扎布苏还是那么贴心,将烤好的肉递给特木尔:“特木尔,你想成亲吗?要不要大哥帮你找一个合适的姑娘。” 特木尔连连摇头:“我的心不在那件事上,上一个女人已经把我伤得够惨了。” 惨伤的、难以愈合的心,扎布苏也有一颗,他太懂那种沉溺在痛苦余韵中的感受,从此不再婆婆妈妈地提这些嫁娶之事。 \\ 冬天到了,奥云达来也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孩子,朝鲁格外宝贝自己的第一个女儿,取名为塔娜,意为珍珠,他早已不是从前的荒唐浪子,日夜守在妻女身边,还让扎布苏和特木尔做塔娜的义父。 扎布苏和特木尔带着新鲜牛乳探望产后的奥云达来,她坐在床上,头上包着厚重的帕子,举止透出已为人母的稳重。扎布苏不由得想到托娅,那个动如脱兔的女孩子,转眼变成了母亲,该是什么样的模样,又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她会不会不习惯,会不会想念自由? 扎布苏由衷地为这温暖的一家感到高兴,拍了拍朝鲁的肩:“朝鲁,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成为这样的一个好父亲。” 朝鲁摇了摇头:“那是因为达来是个好女人,凡是个男人都想对她好的,哎,我觉得有时候,一旦你有了羁绊,有了血脉,就会很恐慌,开始相信天神这家伙,常常害怕自己从前做过的错事会变成报应。” 扎布苏欣慰地说道:“把那件事忘了吧,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天神会祝福你的。” 特木尔根本不知道两人说的就是当年震惊整个敕勒川的伊莲娜之死,他忽然涨红了脸,插嘴道:“朝鲁大哥,都兰在那边怎么样了?” 朝鲁笑着说道:“是富贵的,都兰给我写信说,他们家的挂毯都是金线做的!” 这不是特木尔想要的答案,但是他仿佛知道了都兰的处境——富贵的、但不快乐的生活。 塔娜本在摇篮里熟睡,却忽然大哭起来,朝鲁连忙把她抱起来,一边扮鬼脸,一边唱曲子,一番施展,还是没能让她安静下来,扎布苏瞧着那小小的孩子,忽说:“我来吧,托娅小时候也爱哭,我一抱她就不哭了。” 朝鲁把孩子递给他,扎布苏闻到一股淡淡的奶香,小塔娜有一双明亮的眼眸,他心里一阵柔软,记忆又回到了往昔一个人照料一对孪生弟妹的日子,不禁热烈盈眶,他左右悠荡着塔娜肥圆的小身子,不一会儿,果然停止了啼哭,扎布苏自豪地看着朝鲁夫妇:“你看,我的魔法还是在的。” 朝鲁看着扎布苏,忽有所触:“托娅嫁了,察玛走了,你不打算成家吗?做父亲,做丈夫,你肯定比我在行。” 成亲,组建家庭,那是要和真正爱的人一起,才能做的事情,扎布苏的爱人已为人妻,更为人母,早就被命运判为孤家寡人了,他苦笑着,固守着自己那份偏执:“算了,我还是一辈子饮马放牛吧。” \\ 第二日清晨,扎布苏早早醒来,一阵心慌,起身想要喝点水,却发现毡帐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他跑到特木尔的房间,忽看见床头他留下的字条—— “大哥,我去参军了,祝我凯旋,北燕万岁,归来之日,听凭处置。弟特木尔敬上。” 信的旁边,还有一壶温热满溢的酥茶,扎布苏喝了一口,热茶入喉,心却战栗,忽然不可自抑地大哭起来,外婆溘然长逝,特木尔远走出征,托娅相夫教子,一切都面目全非,如流水一般不可挽留,滔滔向前奔去,只有他贺兰扎布苏一个人还站在原地,守着他的一亩三分地,守着他那份不可能的爱情。 他失魂落魄地来到羊圈,宰了两只肥羊,不必说,他再次来到阴山山麓,还像往常那样,没藏法师端坐在茅庐中央,似有所待地迎接着他。 “你又来了,扎布苏。” 扎布苏把肥羊放在一边,盘着腿坐了下来,就像面对一个老友似地寒暄起来:“托你的福,我们家死的死,跑的跑,只剩我一个人了。” 没藏法师双手合十:“我为你的家人祈福,无论生死,无论在何处,都平安和美。” 扎布苏扯出一个笑来:“说实话,这一次,我又想跳阴山悬崖了。” 没藏法师注意到他缺失的残手:“你现在,需要寻找一个出路,一个归宿,对吗?” “我还能去哪儿?空有一身力气,可是却丢了一只手。”扎布苏再一次万念俱灰。 没藏法师幽幽道:“天大地大,你还有条命在,哪怕是去流浪,也别一死了之强得多。” 扎布苏回味了一会儿:“你缺徒弟吗?你自己一个人不闷吗?” 没藏法师看破他的心思:“你有未解的事和不了的缘,别想着随便皈依神佛。” 扎布苏如有所悟,跑回家,拿起那个尘封的长命锁,他久久地摩挲着,终于有了主意。一天之内,他变卖了所有的牛羊马,草草地收拾了行囊,最后,拎着一壶酒,来到了朝鲁的家门口。 朝鲁看着他凝重的神色:“怎么了,我娃的义父,怎么想起来喝酒了?” “特木尔今晨牵走了一匹马,偷偷去参军了,”扎布苏先干为敬,“人或许需要归处,可对我来说,我有个方向就够了。” 朝鲁心头一缩,狠狠抓住扎布苏的肩:“你要干什么?” “朝鲁,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可能很久不回来,可能几年就会回来,能不能帮我照料一下我家的毡帐。”扎布苏恳求道。 朝鲁注视着扎布苏灼灼的眼睛,写满了去意已决,他这个倔强孤傲的朋友,做事像来说一不二,他无力挽留,只有一腔忠心的祝愿:“扎布苏,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如果那一天想家了,就到我这来,我和达来,还有塔娜,永远欢迎你。” 扎布苏紧紧抱住朝鲁:“老兄,我会想你的。” 第二十五章走马 “托娅,要是我告诉你,你不是我的亲妹妹,你会亲口说一句爱我吗?” 扎布苏就这样离开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敕勒川,带着那枚长命锁,他朝着白狼边塞的方向,几度曲折寻觅,却怎么也找不回当年捡到托娅的那条溪流。 或许是因为岁月的变迁,又或许是他的记忆出现了偏差,他开始踏上流浪的征途,跨一匹苍老的黄骠马,信马由缰。 他的行囊简单,路程也似曾相识,差不多是七岁那年走过的那条路,他越来越像一个朝圣者了,却在一个夜里不小心被抓去充兵了。 他逃跑,被殴打,再逃跑,差点又被剁掉另一只手,一个老兵对他说:“这么壮实血性的小伙子,当兵怎么了呢?” 扎布苏被问住了,他惭愧地留下来,因为只有一只手,便成为了一名炊事兵,他的厨艺很好,很快得到了士兵们的青睐。 战场上,弥漫着血腥、尸臭和狼烟的焦糊,因为西凉的铁骑射来的箭头上染了牛马粪便,中箭的人总会伤口溃烂感染,有时不得不剁去手脚。 扎布苏常常在军医身旁鼓励着那些将要截肢的士兵,自嘲地展示自己的残手:“别怕,没了一条手,也能活,还活得挺好。” 在这里,人的心弦总是紧绷着的,衔枚行军,枕戈睡觉,连与敌军交锋时都要戴上可怖的面具,血肉之躯变成铁面无情的战争机器,国恨家仇,侵略与保卫,时间一久,大家都开始怀念在草原上草长莺飞、放鹰逐犬的静好日子。 一切的小情小爱被抛诸脑后,思念乡愁只在休整的间隙或者中箭而亡的前一刻从心头涌现出来。 身边的人相继死去,一拨换了一拨,扎布苏却福大命大,活了好多年,两军交战整整七年,他就这样随军做了七年的饭。 他渐渐熬成了资格老、年纪大的兄长,人们听说他是敕勒川来的,还常常喜欢给大家吹鹰笛、唱长调解闷儿,大家都叫他“敕勒哥”。 扎布苏没有停止对特木尔的打听,他是一个四肢健全的家伙,又对战事那么狂热,如果活着,肯定是个不小的头目了,又或者,他已经死了。 走到哪里,他就打听到哪里,曾经在一场大战中,他所在的部队作为支援部队,为北燕的轻骑精锐提供支援,而来到的时候,那一队轻骑已经人仰马翻,溃不成军。 深夜,他坚持和几个士兵一起打扫战场,别人忙着敛物,他却像个怪人,一个一个地检视着铁甲下士兵的真容,到了东方既白,他还是没有那张熟悉得、眼下带着乌青的刀条脸。 “愿长生天保佑你凯旋,特木尔。”扎布苏时常为他祈祷。 \\ 一转眼,七年就这样过去了。 七年光阴,如一弹指,扎布苏有一次在河边给军马饮水,突然看见自己的鬓边染上了几缕刺目的白发,他恍惚间掰了掰指头,他已经三十二岁了。 这些年,他走过戈壁荒滩,越过林海雪原,为无名的尸骨祈福,给死不瞑目的将士阖眼,替阵亡的烈士给家里人撰写遗书,想过去在家里那样操劳着,人们都念他的好,说他是个一顶一的大好人。 打了胜仗以后,人们第一个捧起来,托举上苍穹的人,就是他,他像一个没有武器的勇士,一个挥着锅碗的幸运之神,用热腾腾的食物和白茫茫的炊烟给人们带来安定。 这群日夜盼归的将士们已然对生死感到麻木,只有他还想让着冰冷的一切有点人情味儿。 人们常常看见他在闲暇的时候从胸口摸出来一个空空如也的鼻烟壶,痴痴地摩挲着,细细地闻嗅着,七年以来,那枚小巧的鼻烟壶被他浸满菜油的双手盘得光滑油亮,人们常常揶揄地问他:“你孩子的?” 扎布苏总是一笑而过:“我呀,我可是孤家寡人一个。” \\ 七年的日日夜夜里,扎布苏的唇齿间再没有叩响过托娅的名字——那两个堪称世上最美丽的字眼,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这样一个妹妹,连梦里也罕有她的身影和脸庞,起初,他感到恐慌,人们常说,只有一个人心里不再有你了,才会不再入梦,他不敢相信托娅已经把自己忘却,可是后来转念一想,对自己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一定过着安定富足的生活,有体贴温柔的丈夫,还有一个调皮可爱的孩子。 当他以为自己终于将一切释然的时候,一场巨大的死亡正等待着他,那是一个阴湿的春日,他顶替着忙不过来的军医为一个新兵包扎伤口,新兵的右膝盖中箭,拔出箭镞以后,流血不止,羸弱的身躯蜷缩着,扎布苏轻手轻脚,凝望那张稚气未脱的脸,问起他的名字和年龄。 “我叫特木尔,十七岁,锡林郭勒人。”士兵忍着疼痛,艰难地回答道。 一个如同穿越时空般的巧合,扎布苏忙碌的手迟滞了许久,视线忽然模糊,乱箭袭来,他下意识地伏下身子,严严实实地覆盖住这个特木尔的身体。 箭镞扎实地贯穿了他的左胸,正中心脏,他用右手空荡的袖管盖住自己那颗早就溃烂的心,忘却了肉身的疼痛,木讷地望着被烽烟染得幽蓝的苍穹,白云苍狗何其遥不可及,黏腻的雨水纷纷落在他的身上。 这是最后一场战争,西凉北燕这对世仇,以两败俱伤为终局,不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谈不上万众山呼的凯旋,可是幸存下来的将士们无一不撒欢嚎叫,唱起军歌,喊起呼麦,卸下了铠甲,扯开了衣袍,任雨水冲刷着窒闷已久的胸膛。 无数过往,如浮光掠影,历历可见,走马灯一般在他微茫的视野里闪烁,眼前,尽是托娅的脸,耳边,托娅的歌声不绝如缕。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 一把甜蜜悠扬的嗓音,响彻澄澈的天地之间,牛羊为之欢欣鼓舞,草木因此生机勃勃,托娅眨着湿漉漉的鹿眼,脱兔一般雀跃而去,手中的鞭子在空中划出虹一般的弧线。 那如骨附蛆的剧痛终于铺天盖地地袭来,扎布苏的眼泪比鲜血流得还要旺盛,吧嗒吧嗒,不止不休。 “托娅,要是我告诉你,你不是我的亲妹妹,你会亲口说一句爱我吗?” 他想见她了,可他也要死了,人们围在他身边,问着,吼着,叫他别这样轻易睡去,扎布苏艰难地张开嘴巴:“乌珠穆沁,步六孤家,贺兰托娅夫人……” 第二十六章重逢 “大哥,可以抱抱我吗?” 扎布苏醒来的时候,抬眸便是一个华丽的穹顶,那高大而浮华的装饰让他头晕眩目,天堂竟然是这副景象吗?未免过于俗气。 一个尖利的女声高呼道:“夫人!夫人!人醒了!” 鼻端有暗香浮动,耳畔有人声吵嚷,脊背的伤口仍然一阵一阵地钻心作痛,扎布苏这才意识到自己仍然活着。 金珠璎珞缀饰的门帘外,一个挺着肚子大的女人提着裙摆跑进来:“大哥!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她绾着一头油亮的发髻,光可鉴人,如今的她举止温婉,俨然是一个女主人模样了,已经二十五岁了. 扎布苏不可置信地擦了擦眼睛:“托……托娅?” 他在半空中伸出手,却暴露了自己的袖管,托娅牵起那只空荡的袖子:“大哥,你受苦了。” “没……没关系,战场上,受伤是难免的。”扎布苏眼神飘忽,不敢看注视她的眼睛。 叽叽喳喳的童音逼近,随着托娅屁股后头跟来了两个孩子,大一点男孩一边吃着手指,一边嬉皮笑脸地打量着扎布苏;小一点的女孩则眨巴着一双湿漉漉的小鹿眼,畏手畏脚地躲在男孩背后,美人坯子般含苞欲放的容貌,如托娅如出一辙。 扎布苏以为自己幻视眼花了——他们活像儿时的扎布苏和托娅。 托娅忙转过身去,用温和而不失严厉的口气说道:“你们两个,快问舅舅好。”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喊道:“舅舅好!” 扎布苏茫然地朝他们点了点头:“你……你们好。” 托娅满眼温柔地注视着孩子,指着男孩说道:“大哥,这就是小扎布苏。” 小扎布苏的眉目刚毅,眼眸却深邃温柔,还长着一头棕黄的鬈发,他痴痴地问道:“阿娘,舅舅也叫扎布苏吗?” 小女孩伶俐地回答道:“笨蛋!阿娘就是因为舅舅才给你取了这个名字!” 托娅不大好意思,笑溶溶地瞧着小女孩:“雪天生的她,牧仁给她取名查苏娜,大家都说这个孩子简直和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扎布苏的笑眼扫过托娅隆起的小腹:“托娅,你过得很幸福。” \\ 托娅支走了两个聒噪讨嫌的孩子,坐在床畔,亲手给扎布苏喂药,吹去蒸腾的热气,她的泪眼终于朦胧,她颤巍巍地将汤勺送到扎布苏的唇边,欲语还休。 扎布苏亦是无言,从她手上接过滚烫的药碗,一饮而尽,他用手抿了抿嘴唇,苦涩的回味忽然开始肆虐着味蕾,他自觉地哽咽着,明明有千言万语,却在这一刻,如鲠在喉,万难开口。 沉默,长久的沉默,七年的阔别,唯有沉默的此刻,让他们从生死和岁月中幸存下来,静静地两相对望。 是托娅率先打破了这凝重的沉默,她抚着肚腹:“大哥,你不知道,我生查苏娜的时候,差点要了我一条命。” 扎布苏想坐起身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他皱着眉,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托娅,过来。” 托娅俯下身去,轻轻地吻着扎布苏嶙峋的侧脸,贴着他的耳朵,细语呢喃:“大哥,你瘦了好多。” 扎布苏皱着眉头,他忍痛一般承受这动魄惊心的一吻,她离自己明明那么近,他却不敢看她的双眼,他就快窒息了,生疏、局促又勉强地微笑着,抬起左手拧了拧托娅的脸蛋:“你倒是胖了。” “大哥,能不能抱抱我?”托娅的双眼氤氲着,她难为情地恳求着,一语戳破扎布苏的疏离和冷漠。 扎布苏猛地把托娅按在胸口,慎之又慎地吻了吻她的额头,作为兄长,这样大概不算逾矩的行径,她柔软香甜的肌肤贴着自己,他古井般沉寂多年的内心,再次泛起了涟漪:“牧仁对你好吗?” 从死亡的风暴里幸存下来的勇士,抱着自己魂牵梦萦的公主,只觉得雪霁云消,一切都充满祥和,时时刻刻都弥足珍贵。 托娅驯顺而满足地躺在他的怀里,抚摸他残缺的身体,他晒得黧黑的肌肤上生满冻疮,脸上还蓄起浓密的胡须,连眼角都挂上了道道细纹,活像个野汉子,七年岁月残忍如刀,让他判若两人,她心酸得堕泪:“很好,牧仁是一个好男人,孩子们也很喜欢他。” 扎布苏深深地嗅着她的一头青丝,发丝间陌生的气息里,隐隐有着熟悉的奶香体味:“见到大哥,高兴吗?” 托娅沉吟了许久,幽怨地答道:“不高兴,你的战友把你和一匹黄骠马送到我们的毡帐前,大家都以为你死了,牧仁帮我找了好多郎中、巫医,才把你救过来,我守了你七天七夜,简直比七年还长。” “你掐我一下,我感觉这都不是真的。”扎布苏悄声说。 托娅扯起他一根胡须,嗔怒着:“叫你让我担心!” “好啦,我回来了,再也不想走了,”扎布苏揽住她圆滚的腰身,安抚着她的后背,“有特木尔的消息吗?” 托娅犹豫了片刻,还是从怀里拿出一封军方的抚恤帖,上书“战士贺兰·特木尔于西征途中殉职,终年二十一岁,国之勇士,节哀顺变。” 扎布苏捧起信封里附带的一柄匕首,镔铁刀刃已经不复昔日雪亮,血痕与铁锈遍布:“这臭小子肯定是怕回来以后,我打断他的腿……”他忽然抑制不住悲痛,大哭起来。 托娅回抱住扎布苏的头:“大哥,只有我和你了,我没保住特木尔,把你救回来了,我们一定要保重,特木尔肯定也希望我们俩好好的。” “他死得其所,虽死犹荣,”一番柔声劝慰,扎布苏终于停止了哭泣,转而伸手抚摸托娅的腹部,“你没事吧?不要难过,会伤身,你要安心保胎。” 托娅眼含泪花地笑看扎布苏:“我不是小姑娘了,什么风浪都吓不到我了。” 扎布苏牵起托娅的手,那柔软的手上坠满宝石和珠翠,没有半点茧子,光滑如凝脂,他轻轻地吻着她的手背:“可你还是大哥的妹妹呀。” 托娅抿了抿鬓边的碎发,淡淡地回忆道:“军帖上写特木尔是四年前死的,西征正是那年冬天,我怀着查苏娜,刚刚接到特木尔的来信,他说他要打一场硬仗了,如果打赢,他就能当队长了,叫我替他向天神祈祷,可是开战那天我请完天神,就早产了,他们都说孪生子十指连心,我心慌气短,连生了三天三夜,才把查苏娜生下来,后来特木尔就再也不来信了,我猜到他出事了。” 扎布苏说:“察玛是在你出嫁那年秋天去的,我没有告诉你。” 托娅忽然四下转盼,露出幽怨的神情来:“为什么从来不给我写信?为什么不告而别?” “大哥,我来迟了!”牧仁信步走来,清朗的声音打断了兄妹俩的叙旧。他比过去胖壮了许多,仍然是一身清贵的气派,举止温和有礼,款款到托娅身后,拉住她的手。 托娅飞快以手帕拭去泪水,回眸展露灿烂的笑容:“你来啦?孩子们呢?” “在河边玩儿呢,”牧仁打量着扎布苏,“肯定是天神保佑,大哥醒过来,可就是民族英雄了!” 扎布苏惨伤一笑,摇了摇头:“哪有,我就是个做饭的炊事兵,没杀过半个敌军,哪里就是英雄了?论英雄,那也得是特木尔。”话头一转,不免哽咽。 牧仁瞥了一眼扎布苏的残手,眼中闪过悲戚:“大哥,那时候你孤身远走,我猜到你可能去当兵了,托在军方的熟人打听过你,可一直没有消息。” 扎布苏扯出笑容:“现在好了,战争结束了,咱们游牧人啊,再也不用打仗了!” 牧仁亲昵地揉捏着托娅的肩头:“大哥,你不知道托娅有多惦记你,你怎么能这么多年都不和我们联系?” 外面响起孩子的啼哭,托娅闻声走过去:“肯定是这个两个娃娃又打架了,我去看看!” “你是个小野种!” “你一点都不像你爹!” …… 刺耳的童言响彻毡帐,扎布苏捂住胸口,那贯穿心膂的痛让他口不能言。 第二十六章重逢 sёxīāòsнū.©ò㎡ “大哥,可以抱抱我吗?” 扎布苏醒来的时候,抬眸便是一个华丽的穹顶,那高大而浮华的装饰让他头晕眩目,天堂竟然是这副景象吗?未免过于俗气。 一个尖利的女声高呼道:“夫人!夫人!人醒了!” 鼻端有暗香浮动,耳畔有人声吵嚷,脊背的伤口仍然一阵一阵地钻心作痛,扎布苏这才意识到自己仍然活着。 金珠璎珞缀饰的门帘外,一个挺着肚子大的女人提着裙摆跑进来:“大哥!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她绾着一头油亮的发髻,光可鉴人,如今的她举止温婉,俨然是一个女主人模样了,已经二十五岁了. 扎布苏不可置信地擦了擦眼睛:“托……托娅?” 他在半空中伸出手,却暴露了自己的袖管,托娅牵起那只空荡的袖子:“大哥,你受苦了。” “没……没关系,战场上,受伤是难免的。”扎布苏眼神飘忽,不敢看注视她的眼睛。pö18t𝖊.cöm蒍楍攵唯1槤載蛧阯 綪至リpö18t𝖊.cöm閲dμ 叽叽喳喳的童音逼近,随着托娅屁股后头跟来了两个孩子,大一点男孩一边吃着手指,一边嬉皮笑脸地打量着扎布苏;小一点的女孩则眨巴着一双湿漉漉的小鹿眼,畏手畏脚地躲在男孩背后,美人坯子般含苞欲放的容貌,如托娅如出一辙。 扎布苏以为自己幻视眼花了——他们活像儿时的扎布苏和托娅。 托娅忙转过身去,用温和而不失严厉的口气说道:“你们两个,快问舅舅好。”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喊道:“舅舅好!” 扎布苏茫然地朝他们点了点头:“你……你们好。” 托娅满眼温柔地注视着孩子,指着男孩说道:“大哥,这就是小扎布苏。” 小扎布苏的眉目刚毅,眼眸却深邃温柔,还长着一头棕黄的鬈发,他痴痴地问道:“阿娘,舅舅也叫扎布苏吗?” 小女孩伶俐地回答道:“笨蛋!阿娘就是因为舅舅才给你取了这个名字!” 托娅不大好意思,笑溶溶地瞧着小女孩:“雪天生的她,牧仁给她取名查苏娜,大家都说这个孩子简直和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扎布苏的笑眼扫过托娅隆起的小腹:“托娅,你过得很幸福。” \\ 托娅支走了两个聒噪讨嫌的孩子,坐在床畔,亲手给扎布苏喂药,吹去蒸腾的热气,她的泪眼终于朦胧,她颤巍巍地将汤勺送到扎布苏的唇边,欲语还休。 扎布苏亦是无言,从她手上接过滚烫的药碗,一饮而尽,他用手抿了抿嘴唇,苦涩的回味忽然开始肆虐着味蕾,他自觉地哽咽着,明明有千言万语,却在这一刻,如鲠在喉,万难开口。 沉默,长久的沉默,七年的阔别,唯有沉默的此刻,让他们从生死和岁月中幸存下来,静静地两相对望。 是托娅率先打破了这凝重的沉默,她抚着肚腹:“大哥,你不知道,我生查苏娜的时候,差点要了我一条命。” 扎布苏想坐起身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他皱着眉,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托娅,过来。” 托娅俯下身去,轻轻地吻着扎布苏嶙峋的侧脸,贴着他的耳朵,细语呢喃:“大哥,你瘦了好多。” 扎布苏皱着眉头,他忍痛一般承受这动魄惊心的一吻,她离自己明明那么近,他却不敢看她的双眼,他就快窒息了,生疏、局促又勉强地微笑着,抬起左手拧了拧托娅的脸蛋:“你倒是胖了。” “大哥,能不能抱抱我?”托娅的双眼氤氲着,她难为情地恳求着,一语戳破扎布苏的疏离和冷漠。 扎布苏猛地把托娅按在胸口,慎之又慎地吻了吻她的额头,作为兄长,这样大概不算逾矩的行径,她柔软香甜的肌肤贴着自己,他古井般沉寂多年的内心,再次泛起了涟漪:“牧仁对你好吗?” 从死亡的风暴里幸存下来的勇士,抱着自己魂牵梦萦的公主,只觉得雪霁云消,一切都充满祥和,时时刻刻都弥足珍贵。 托娅驯顺而满足地躺在他的怀里,抚摸他残缺的身体,他晒得黧黑的肌肤上生满冻疮,脸上还蓄起浓密的胡须,连眼角都挂上了道道细纹,活像个野汉子,七年岁月残忍如刀,让他判若两人,她心酸得堕泪:“很好,牧仁是一个好男人,孩子们也很喜欢他。” 扎布苏深深地嗅着她的一头青丝,发丝间陌生的气息里,隐隐有着熟悉的奶香体味:“见到大哥,高兴吗?” 托娅沉吟了许久,幽怨地答道:“不高兴,你的战友把你和一匹黄骠马送到我们的毡帐前,大家都以为你死了,牧仁帮我找了好多郎中、巫医,才把你救过来,我守了你七天七夜,简直比七年还长。” “你掐我一下,我感觉这都不是真的。”扎布苏悄声说。 托娅扯起他一根胡须,嗔怒着:“叫你让我担心!” “好啦,我回来了,再也不想走了,”扎布苏揽住她圆滚的腰身,安抚着她的后背,“有特木尔的消息吗?” 托娅犹豫了片刻,还是从怀里拿出一封军方的抚恤帖,上书“战士贺兰·特木尔于西征途中殉职,终年二十一岁,国之勇士,节哀顺变。” 扎布苏捧起信封里附带的一柄匕首,镔铁刀刃已经不复昔日雪亮,血痕与铁锈遍布:“这臭小子肯定是怕回来以后,我打断他的腿……”他忽然抑制不住悲痛,大哭起来。 托娅回抱住扎布苏的头:“大哥,只有我和你了,我没保住特木尔,把你救回来了,我们一定要保重,特木尔肯定也希望我们俩好好的。” “他死得其所,虽死犹荣,”一番柔声劝慰,扎布苏终于停止了哭泣,转而伸手抚摸托娅的腹部,“你没事吧?不要难过,会伤身,你要安心保胎。” 托娅眼含泪花地笑看扎布苏:“我不是小姑娘了,什么风浪都吓不到我了。” 扎布苏牵起托娅的手,那柔软的手上坠满宝石和珠翠,没有半点茧子,光滑如凝脂,他轻轻地吻着她的手背:“可你还是大哥的妹妹呀。” 托娅抿了抿鬓边的碎发,淡淡地回忆道:“军帖上写特木尔是四年前死的,西征正是那年冬天,我怀着查苏娜,刚刚接到特木尔的来信,他说他要打一场硬仗了,如果打赢,他就能当队长了,叫我替他向天神祈祷,可是开战那天我请完天神,就早产了,他们都说孪生子十指连心,我心慌气短,连生了三天三夜,才把查苏娜生下来,后来特木尔就再也不来信了,我猜到他出事了。” 扎布苏说:“察玛是在你出嫁那年秋天去的,我没有告诉你。” 托娅忽然四下转盼,露出幽怨的神情来:“为什么从来不给我写信?为什么不告而别?” “大哥,我来迟了!”牧仁信步走来,清朗的声音打断了兄妹俩的叙旧。他比过去胖壮了许多,仍然是一身清贵的气派,举止温和有礼,款款到托娅身后,拉住她的手。 托娅飞快以手帕拭去泪水,回眸展露灿烂的笑容:“你来啦?孩子们呢?” “在河边玩儿呢,”牧仁打量着扎布苏,“肯定是天神保佑,大哥醒过来,可就是民族英雄了!” 扎布苏惨伤一笑,摇了摇头:“哪有,我就是个做饭的炊事兵,没杀过半个敌军,哪里就是英雄了?论英雄,那也得是特木尔。”话头一转,不免哽咽。 牧仁瞥了一眼扎布苏的残手,眼中闪过悲戚:“大哥,那时候你孤身远走,我猜到你可能去当兵了,托在军方的熟人打听过你,可一直没有消息。” 扎布苏扯出笑容:“现在好了,战争结束了,咱们游牧人啊,再也不用打仗了!” 牧仁亲昵地揉捏着托娅的肩头:“大哥,你不知道托娅有多惦记你,你怎么能这么多年都不和我们联系?” 外面响起孩子的啼哭,托娅闻声走过去:“肯定是这个两个娃娃又打架了,我去看看!” “你是个小野种!” “你一点都不像你爹!” …… 刺耳的童言响彻毡帐,扎布苏捂住胸口,那贯穿心膂的痛让他口不能言。 第二十七章夜哭 “大哥,让我做你的右手吧!” 扎布苏的伤势逐渐好转起来,容光也渐渐有了血色,托娅高兴极了,命人找来名贵的草药和珍稀的补品,一勺一勺喂给他,她终日像个慈母一样忙东忙西,只盼着受尽苦楚的大哥能彻底康复。 牧仁看着她那脚不沾地的奔波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总劝她说大哥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每天都有婢女伺候,她大着肚子,就别老折腾了,而结果总是托娅红着脸给他白眼,执迷不悟地跑到扎布苏那儿去。 孩子们不愿意离开母亲,也总是跟过去,扎布苏仿佛天生有哄小孩子的神奇天赋,即便躺在病床上,也能做出好多有意思的小玩具,还有随口即来的各种有趣的游戏,小扎布苏和查苏娜都格外喜欢这个新来的舅舅,有时候玩到深夜,都不愿意离开。 一日,舅甥三日投掷着羊拐骨,小扎布苏忽道:“我真喜欢你,舅舅,你怎么不早点来呢?” 查苏娜争辩道:“舅舅,他的喜欢没我多,我最喜欢你!” 扎布苏笑呵呵地瞧着这两个孩子:“是嘛?我都不好意思了!” 小扎布苏竖起大拇哥:“舅舅,阿娘总是和我们说起你,她说你是敕勒川上最勇敢的英雄!我也想像你一样厉害!” 扎布苏却说:“没有你们的二舅舅厉害,你们真应该多听听二舅舅的故事!” 查苏娜捂着嘴巴悄悄说:“阿娘有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的都是舅舅的东西,她常常晚上看着那些东西哭呢!” 扎布苏愀然变色,心头一紧,期期艾艾地应付着孩子们的刁钻问题:“可能……可能阿娘想家了!” 查苏娜却瞪着大眼睛:“不!她就是想你!她每天都想你!她没怎么提过二舅舅,总是提你!” 牧仁在门外听着,心中为舅甥间的融洽欣喜,却不禁落寞,感觉自己倒像一个外人了。 \\ 这些日子以来,扎布苏和托娅处于一种矜持的温情里,谁也没有跨出那一步,所有的接触中,都不敢越雷池一步。 托娅从厨间端来了一盒牛乳糕,拿给扎布苏尝鲜,她用手递到扎布苏嘴边,扎布苏谨慎地咬了一口,生怕牙齿碰到她的手指,甫一入口,甜腻生津,多年来的军旅生活,饮食粗糙,他已经许久没有吃过这样精细的食物,心中一阵满足:“太好吃了,活着可真好。” 托娅骄傲地说:“这是我做的,大哥你信不信?” 扎布苏睁大了眼睛:“牧仁敢让你下厨?他不要命了?” 托娅笑答;“没有,牧仁什么也不让我干,我就琢磨起做饭来了,你觉得我手艺怎么样?能不能赶上大哥的一星半点?” 扎布苏把剩下的一扫而光:“我妹妹是天才,这绝对是天堂才能吃到的好东西。” 托娅拈起帕子,凑近了,给扎布苏擦了擦嘴,以一种照顾婴孩的、慈母般的柔情:“那我以后每天做给你吃。” 扎布苏呼吸一滞,伸手摸了摸托娅的肚子:“几个月了?” 托娅笑眯眯地说:“六个月啦。” 扎布苏扶她坐下:“你身子不便,别老过来了,万一有什么事,牧仁该记恨我了。” “牧仁不懂我,你也不懂我!”托娅噘着嘴,鹿眼瞪得圆圆的,佯装嗔怒,那神色仿佛突然回到了小时候。 扎布苏看得恍惚,轻轻地掐住托娅的下巴:“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我更担心你。” \\ 这一年的春天也是查苏娜的生日,更是特木尔呃祭日,托娅给特木尔建了衣冠冢,兄妹二人来到荒山深处,在冢前洒下鲜奶和烈酒,只见宿草破土而出,迎风摇摆。 扎布苏泪眼朦胧:“特木尔,你应该是最小的弟弟,是大哥对不住你,你拿起刀箭打西凉人,殉国为民,是个好样的,我知道这是你想要的。” 托娅淡淡地说着家常话:“我们是双生子,你走了,我就没了一半灵魂,每天都很想你,希望你在那边就别再闷闷的了,多找些乐子,交些朋友,不要再悲观厌世啦,贺兰特木尔!” 扎布苏拉着托娅,两人一起下山:“等你的孩子出生了,我们回一趟敕勒川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托娅回望着来处,“我总觉得特木尔得回到敕勒川才舒服。” 这一天的暖阳格外和煦,照得人通体舒畅,扎布苏的伤好了,却总是微微发痒,他左挠右搔,一只手茫然地翻弄,怎么也找不准位置。 托娅看出他的异样:“怎么了?大哥。” 扎布苏瘙痒难耐:“我的伤口有点痒。” “我来帮你。”托娅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钻进他的上衣,顺着后背,指甲在那凸起的疮疤上不轻不重地挠了挠。 从前,兄妹之间互相抓痒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而今的肌肤相亲,诡异、尴尬又透着诱惑。 扎布苏浑身酥麻,有一部分忽然苏醒过来,难耐地反抗者,托娅见他战栗,抽出手来:“怎么了?” 扎布苏盯着她,忽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指甲修剪得水葱一般洁净,指尖泛着粉红,他用力向里一抓,托娅整个人都朝他近了一寸,她贴着扎布苏的鼻尖,讶异地问道:“怎么了呀?” 扎布苏一只手将她的双手全都握住,他俯下头,向交缠的掌心里呵了一大口热气:“你的手太冷了。” 托娅突然感到悲戚——曾经轻易将人撂倒的扎布苏已然形同残疾,行动不便,再也不是那个威风魁梧的少年了:“大哥,让我做你的右手吧。” 扎布苏愣怔地看着她:“不要说傻话。” 托娅吻了吻他的左手:“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照顾大哥了。” 扎布苏弹了弹托娅的脑门:“我是来养伤的,又不是来你这里养老的。” 托娅固执地问道:“我要你一直留在我这里,行吗?” 扎布苏抚了抚她的头:“你现在可是步六孤的女主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这次你别想跑了!” “我留下来干什么?给你带孩子?你还真会占你大哥的便宜!” “反正孩子们都那么喜欢你!” 扎布苏忽然幽幽地看着托娅:“托娅,你觉不觉得,这两个孩子,有点像我……” 托娅没等他说完,就把一根手指抵在他的唇边,眸中透出一丝少有的凌厉:“不要这样说,我想我的孩子在阳光下长大。” 扎布苏忽地萎靡下来,托娅的神色那么决绝,绝口不提从前的缱绻,也拒绝让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多么残忍! 第二十八章走火 “大哥,对不起,我爱你。” 扎布苏带着两个孩子玩“狼吃羊”的游戏,他用芦苇杆在地上画好棋盘格子,讲好规则,机灵的兄妹俩就七嘴八舌地争闹起来,结果小扎布苏成为狼方,而查苏娜做羊方,两双小手抓握着石子,在自己的地盘上运筹帷幄。 扎布苏提醒着小扎布苏:“守好你的狼窝!” “哼哼,哥哥是大笨蛋!”查苏娜雀跃着,歪戴着一顶托娅小时候的旧绒帽,憨态可掬。 小扎布苏皱着眉头,脏兮兮的手忽然落在查苏娜的脸上,查苏娜拔腿就跑,却被小扎布苏恶意地咬住了脸颊:“这就是狼吃羊!” 在一旁的托娅忽然坐不住,见状随手拿起一块散落在地的羊拐骨,正打在小扎布苏的眉头:“那是你妹妹!不可以亲嘴巴!你听到没有!” 小扎布苏一声不吭,怒视着托娅。 牧仁连忙跑过来,蹲下身子,仔细察看小扎布苏的伤势:“托娅!你怎么能打孩子呢!” 查苏娜被吓得哇哇大哭,扎布苏连忙单手把她抱起来,在她耳边轻声安慰:“不哭不哭,你阿娘就是心情有点不好。” 托娅掐着腰,大口地喘着气,脸颊涨得通红,她瞥了瞥扎布苏:“小孩子就是树,不修剪会变弯的!” 扎布苏垂下眼,是的,他好像在心里默念着回复她——我和你,就是一对长歪的树,地下那部分不见天日的树根盘根错节底纠缠在一起,永不为人所知。 小扎布苏捂着额头,还知道回嘴:“我亲自己的妹妹,光明正大!我长大以后,还要娶她呢!” 离经叛道的惊人之语,查苏娜停止了啼哭,睁大眼睛看着小扎布苏。 扎布苏瞧着这个缩小一般的自己,孤勇、倔强,眉眼之间,还有一层阴郁。 托娅凑过去,若不是牧仁拦着,恐怕就要在小扎布苏的脸上再落下打上一巴掌了。 \\ 小兄妹接吻的风波过去,扎布苏好久没有和托娅说话,他每天和孩子们混在一起,有时还和牧仁一起喝酒,避免和托娅正面交锋。 部落里的人们都知道他是托娅夫人的大哥,又是个凯旋归来的战争英雄,因此十分爱戴他,特别是索绰罗一家,这家男主人是个鳏夫,叫鸿德格,长着一脸络腮胡,热情似火,常留他喝酒,每每一入帐,一家子五个雄壮的男孩把他围个水泄不通。 鸿德格常常笑眯眯地解释:“扎布苏,你别见外,我那死去的女人能生,为了要个女孩,连生了这五个臭小子!他们都很崇拜你!” 扎布苏便恭敬不如从命,开启回忆的闸门,给他们讲述战场上的故事。 “你们啊,都喊着草原上的冬天冷,其实呀,那根本不是真正的冷!” 引人入胜的开头,索绰罗一家男子端着酒杯,张大嘴巴,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有一次跟着部队到了雪原,那地方可比这地方冷多了,“扎布苏手脚并用比划着,”风头比刀子割人!行军的路上出了一身汗,皮袍子里面瞬间结成冰,冰层变厚了,有个士兵被这汗结成的冰片自给划伤了喉咙,一命呜呼了!” “天呐!”大家一齐叹道。 扎布苏又灌了一壶酒:“你们敢想!那时候才九月份呐!” “哟!可真不容易!”大家又是一惊。 “九月咱们这儿还是草黄马肥的时候呢!” 扎布苏眯着眼睛,冷哼一声:“这还不是最惨的!” “还有更惨的?” “我们想不到可惨的了!” 扎布苏轻了轻嗓子:“咳咳,都别把自己胃里的酒肉吐出来,忍不住的拿碗接着!” “嚯!这么严重?” “我就不信我能让你讲吐了!”鸿德格信心满满。 扎布苏粗犷地大笑,右手端着自己的空酒碗,人们忙着替他斟满马奶酒:“” 角落里,最小的女孩哈斯珠拉拄着下巴,痴痴地看着被簇拥的扎布苏,眼神里钦羡、爱慕相交杂,她昏昏沉沉地听着,也忘了他到底说了什么恶心的事儿,最终把父兄六个男人全都放倒,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呕吐着,别提多惨了。 从此这个残手的英俊勇士常常到家里来做客,哈斯珠拉每天下午静静地看着他掀帘而入,和家里的兄长谈笑风生,而她只是点头致意,从来没有搭过一句话,直到有一天,赤裸的扎布苏入了她的梦。 哈斯珠拉对鸿德格说道:“阿爸!我要嫁给扎布苏!” \\ 春日将尽,圣山半山腰,扎布苏和牧仁连同步六孤家的其他男人聚在一处,围着篝火喝酒谈天,火上是刚刚捕猎而来的兔肉,冒着诱人的香气,配上托娅亲手酿的青稞酒,扎布苏无尽满足,某种程度上来说,乌珠穆沁不亚于天堂。 牧仁忽地问道:“大哥,你不打算成个家吗?” 扎布苏摇了摇头,举起自己的残手:“我是个残废,谁家好姑娘和我一起?” 牧仁的二哥术仑拍了拍扎布苏的肩:“扎布苏大哥,你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喜欢你,你的魅力从敕勒川吹到乌珠穆沁了!” 扎布苏搔了搔头,不大好意思地移开眼睛:“就别替我操心了。” 牧仁忙说:“这可不光是我的意思,也是托娅的意思。” “什么?!”扎布苏皱着眉头,忽然站起来。 牧仁摸不着头脑,怯怯地回到:“托娅希望你成个家,最好也在乌珠穆沁,你们兄妹两个还能彼此有个照应。” 扎布苏一腔无名孽火,头也不回地跑了。 \\ 巴拉根河畔,流水淙淙,这是属于托娅的私人领地,无所适从的时候,她总能从这里找到一丝慰藉。 婀古乐已经变成老马了,和托娅一样,生了三胎马驹,可她还是像从前一样呵护自己的“雪蹄追风马”,她挺着肚子站在越下,看着星光落在流水之上。 婀古乐翕动着硕大的鼻子,埋头饮水,不时打个喷鼻。 托娅自言自语:“婀古乐,你不像个淑女!” “牧仁!别闹!”托娅忽然被蒙住眼睛,两脚腾空。 扎布苏怒了,关节粗大的、布满茧子的独手钳紧她满涨的双乳:“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托娅回眸一惊,扎布苏的眼里燃烧着怒火:“大哥,你来干嘛?” 扎布苏揽住托娅,头垂落在她的颈间,嗅着她身上的香气,肆无忌惮地揉搓着托娅的乳房:“你的胸变大了。” 托娅心惊肉跳,在他唇齿间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你又喝酒了?” 扎布苏咬住她的耳朵:“听说我的好妹妹想给我找老婆了?” 托娅用力拨开扎布苏的手:“不要这样,大哥。”她回过身来,捂住自己的耳朵。 扎布苏醉眼迷离地抱住托娅,隆起的孕肚阻止他和她胸口相贴,他绕到她的身后:“你以前都不会拒绝我的。” 托娅护住肚子,不敢动弹:“以前是以前了,现在你就是我的大哥,天神在看着,特木尔和察玛的在天之灵在看着,你和我,不能再伤天害理了。” 伤天害理,扎布苏的爱就这样被贬下地狱,他落寞地放开手,往林子的深处走去,夜风吹醒他昏沉的头脑,他重重地踏碎一路落叶,忽然给了自己一巴掌。 托娅歪过头,看着他踽踽独行的身影消失在深林之中,不禁泪湿了双眼,她失声地瘫坐在地上,颤抖地捂住胸口:“大哥,对不起,我爱你。” 几不可闻、如蚊子般的声响,正是扎布苏多年来乞求的答案,任风一吹,消逝在茫茫春野。 第二十九章酒疯 “这些年,我留着所有关于你的东西。” 初夏的夜里,托娅腰腿酸痛,在床上辗转反侧。 牧仁也跟着醒来,拈起灯来,亮光映出她眉宇间的郁结,于是凑到她耳边,温柔地询问道:“怎么啦?我的老婆。” 托娅深锁眉头,沉吟半晌:“你听说过,那些孩子之间传的童谣吗?他们说小扎布苏……” 牧仁打断她,气愤地说道:“真是荒唐,小扎布苏是大哥的外甥,他们造那些恶心的谣,也不怕断子绝孙!” 托娅吻了吻牧仁的鼻尖:“你永远都这么护着我。” 牧仁把托娅揽在怀里:“我一生一世都护着你,托娅。” “你猜猜我们这次会生一个男孩,还是女孩?” 牧仁坐起来,俯下身子,把头凑到她的腹部,里面隐隐的胎动:“总之是个活泼的孩子!” 托娅轻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浅笑说:“这孩子总是踢我,好像很着急来到这个世上似的。” “托娅,如果是女孩,我们叫她奥杜娜,因为我们相识的时候,就是一起看星星;如果是男孩,我们就叫他乌力罕,像太阳一样和煦。” “都听你的!” \\ 这一天,扎布苏照例来到索绰罗家,他和托娅赌气好多天了,几乎都把这里当成家了,鸿德格太喜欢这个男人了,他有一肚子的故事,即便一身伤残,却难掩他的潇洒气度。 哈斯珠拉疯狂地爱上了他,却从来不敢和他说一句话,只有隔着哥哥们的肩膀短短、匆匆一瞥。 鸿德格暗地里和她说过,她只有十九岁,应该嫁给一个年纪相当的、健全的,最好还是乌珠穆沁本地的小伙子。 哈斯珠拉哪里听到心里去了,这个没有母亲关怀的家族,充满了粗心的臭男人,没有人真的在乎她的想法。 “我不!我就要嫁给扎布苏!” 这一天,她坚持要给鸿德格打下手,然而,酒菜、小食和甜点都变成了她全权负责,鸿德格看着女儿精心准备的样子,不禁摇了摇头:“你可真是不听话!以后不让扎布苏来了!” 当然,为了有趣的酒局,这个客人他不可能不请,哈斯珠拉依然故我,每一片烤鱼,每一口奶酒,都染上了她的爱意。 扎布苏照例和她五个哥哥开怀畅饮,却意外地发现了酒菜里的玄机:“今天的菜怎么少了点男人味儿!” 索绰罗家的五个男孩——古日、苏日、胡勒根、绍布、蒙克一齐看向角落里的小妹妹哈斯珠拉,扎布苏也跟着看过来,哈斯珠拉被如许多目光炙烤,不禁羞涩地低下头,继续手头的针线活儿,她绣的是一双巨大的毡袜,只有足够魁梧的男人才穿得下。 鸿德格清了清嗓子:“怎么?扎布苏你这是暗示我之前做的不好吃!” 扎布苏回过头,忙不迭说道:“不是我说,还是您家的小女儿做得好吃些!特别是这个鱼片,太有味道了!” 大儿子古日笑眼弯弯:“好吃,那你把哈斯珠拉娶回家,你就天天能吃到了!” 苏日、胡勒根也起哄道:“就是!就是!” 绍布却严肃说道:“别瞎起哄,扎布苏这样的大英雄怎么会看得上咱家的小妹!” 蒙克是最小的儿子,只比哈斯珠拉大一岁,是和她关系最好的一个哥哥,最后一个开口:“扎布苏大哥,你有心上人吗?” 鸿德格也开始掌控不了局面,尴尬地吃了一口鱼片:“确实不错,哈斯珠拉,怎么没见你之前给我们做过?跟谁学的?” 扎布苏后悔自己多嘴了,她看到哈斯珠拉挂着红晕的脸蛋,就知道她对自己是有意思的。 扎布苏挥起筷子,展露最灿烂的笑容化解这份窘迫:“你们呀你们!哈斯珠拉还小呢!嫁给我这个废人可不像话,再说了,你们父亲都不会同意的!” 大儿子古日紧追不舍:“我看啊,整个乌珠穆沁都没有能让我放心把哈斯珠拉嫁出去的男人!只有扎布苏大哥,你行!就算你没了一只手,也比那些双手健全的庸俗之辈强百倍!” 鸿德格扯出笑容:“婚嫁之事,这都是你情我愿的事,你们几个别瞎起哄!” 扎布苏如坐针毡,脊背不停地渗出细小的汗珠,他端起酒杯:“大叔说的是!对了,我刚说到哪儿?” 哈斯珠拉静悄悄地走着手里的驼绒线,心中浮起淡淡的忧伤,蒙克问的那句话,是她托他问的,扎布苏没有回答,大哥古日曾经说过,有时候不回答,就是沉默的肯定。 他的心上人到底是谁呢?一定是一个深爱而断不能娶的人吧。 \\ 深夜,烂醉的扎布苏被古日、苏日两兄弟扛回了步六孤家的毡帐,托娅支了一张摇椅,坐在门外,她向牧仁谎称自己热得睡不着,其实是为晚归的扎布苏悬着心,半夜没有合眼。 扎布苏挥手赶走了两兄弟,孤零零地跪在地上,大口地呕吐着:“” 托娅缓缓地向他走来,他看见一抹殷红的裙角,知道是她,没有抬头,用袖子擦了擦嘴巴:“别过来,我现在很脏。” 托娅伸出一只手,想把他搀扶起来,而扎布苏只是茫然地望着黑蒙蒙的夜,白花花的手,却不为所动。 “还在生我的气吗?”托娅小心翼翼地问道。 扎布苏没来得及回答,张开嘴巴,又大吐特吐了一次,直到胃液倒空,他才半死不活地滚到草丛里,想要把这样一个狼狈不堪的自己藏起来。 托娅碎步追逐着,嗔怒着:“贺兰扎布苏!你想要我怎么样?” 扎布苏半梦半醒,无言以对,他想这样醉死过去,一了百了,酒展开了他蜷缩在内心深处的痛楚,彻底让他如骨附蛆,像个打摆子的病人,战栗地发作起来:“别过来,我自己清醒一下就好。” 托娅不听他的废话,蹲到他的身边,缓缓地理着他的胸口,顺气似地安抚着:“大哥,我昨天的话说重了,虽然我们两个犯过错,但是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就是新的开始,我们都好好地生活,不好吗?” 扎布苏的头枕在她的怀抱里,有些话仿佛要脱口而出,可还是哽咽了下去:“好,我要戒酒了。” 托娅垂下头,吻上他汗湿的额头,哄孩子一般柔声说道:“我明天给你做鼻烟,好不好?还是那个配方。” 那一吻,足以止痛,将那份汹涌的爱暂时逼了回去,扎布苏生怕连这种兄妹的深厚亲情都转瞬即逝,他伸出手,攀上她的脖颈,忽然摸到一个熟悉的东西。 托娅从胸口把那枚乌鸦头骨取出来,头骨上还染着那一日扎布苏断手的鲜血,如今已经乌黑,渗入头骨的肌理之中。 “你还留着?”扎布苏抚摸着,这可是他用一块腿肉、一只手换来的东西。 “这些年,我留着所有关于你的东西。”托娅的眼下徐徐滑下一滴晶莹的泪,直坠扎布苏的唇边。 第三十章隐情 “大哥的手,是因为救你而丢的。” 这种话,从一个已婚妇人的口中说出,是托娅能说的,最过火、最露骨的情话。 “为什么,你以为我死了吗?”扎布苏顺势吞下她的泪水。 还好,没有引起他的怀疑,托娅用袖子飞快拭去泪水,将含情的眼凝成冰霜:“对……对呀,那么久没有给我写信,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扎布苏刚刚捕捉到的一丝温热再次逃去如飞,无影无踪,托娅又恢复了大人似的冷静、母亲般的的持重,他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那双鹿眼,却无法洞穿她心里的秘密。 殊不知她最深的秘密已经被自己口无遮拦的女儿泄露出去,在他没听到的地方悄悄响起。 “我一个人去醒醒酒。”扎布苏抬眼望着今夜的夜空,星河璀璨,而他只有满目空洞和绝望,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衣摆上沾着蓬乱的杂草。他佝偻着背,仿佛一个已步入暮年的人,踉跄着向着草原尽头走去,像奔赴一场盛大的寂寞。 这样惨伤的背影,像利刃一样脔割着托娅的心,一切都在无可避免地滑向颓靡,包括她最威武的大哥,她不忍多看,偏过头去,风轻云淡地轻呼道:“大哥!早点回来!” 七年光阴如流水,物是人非,托娅早已脱胎换骨,向下生长的阴暗根系早已自行断裂,只有扎布苏一人紧抓不放,像一只攫住梢头,不肯离去的鸟儿,直到成为干尸,经冬复春,熬成了一尊纹丝不动的雕塑,在风中屹立,可悲又可怜。 巴拉根河上,牛乳般的雾气蒸腾而起,笼罩着翠绿的芦苇荡,乌珠穆沁的年轻男女在这里欢爱,幕天席地,紧抓地皮,草丛起伏,肌肤上沾上沁凉的露水,就像当年的扎布苏和托娅。这两个名字,只有和过去联系在一起,才能真正地相提并论,而在今日,决不能有一丁点儿的暧昧。 托娅信手投了一块石头,瞬间激起幽暗的漩涡,石头渐渐汩没,沉于河底。七年里,这条巴拉根河就是她对哈素海的最好替代,就像她总能从牧仁的温柔里看到扎布苏一样。 她实在是一个卑鄙而歹毒的女人,披着羔羊的外皮,明明心怀鬼胎,还要装作柔情似水,抚养乱伦的种子,成为富贵家族的贤惠夫人,享无边荣华,却眼睁睁看着扎布苏颠沛,沦为残废。 可恶,实在可恶。可她又打心底里畏惧神明,生怕诅咒有一天会降临。 牧仁来到她身畔,洞穿了她的心事:“你不要和大哥赌气了,他的人生大事就让他做主,或许在他看来,人生大事根本就不是娶妻生子这档子事。” 托娅垂头,折断一根芦苇杆:“他像一头倔驴,永远都那个样子,谁的话也不听,只愿意一意孤行。” 牧仁沉思了一会儿:“我说一件事,你能不能就不会这么生他的气了?” 托娅长吁一口气:“我不是生气,我就是觉得无能为力。” “大哥的手,是因为救你而丢的,当时他带着特木尔和朝鲁上山偷袭那群西凉响马贼被抓住,贼首逼他砍掉自己的手换你一命,他二话不说自己斩断了右手,这一砍并不是徒劳的,为我们家军进山争取了不少时间,他一直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觉得你得知道,你大哥……”牧仁望着黯然神伤的托娅,忽地住了口。 托娅的眼睛里噙满泪水,嘴唇剧烈地抖动着,她掩口失笑,又骤然悔痛,想起那碗口般、一刀两断的刀疤,抑制不住地低声饮泣。 牧仁万分后悔,没有保守好这个秘密:“托娅,你……你没事吧?” \\ 扎布苏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托娅的眼睛肿得像两个寿桃,只好戴上面纱,四处打听他的下落,索绰罗家的人说,他半夜里借走了一匹马,说自己要回敕勒川看看。 午后,扎布苏终于骑着一匹健壮的乌珠穆沁白马到了敕勒川,荣归故里吗?不,他已然一身伤残;狼狈返乡吗?他其实是个民族英雄了。 敕勒川上寒去雁北飞,正展露着夏季最富生机的景象,草原上的黑麦草、苜蓿、紫云英汇成一片翠绿的海洋,地平线上正升起不落的太阳,扎布苏张开双臂,尽情地呼吸着这新鲜的、熟悉的空气。 骏马奔驰,牛羊成群,孩童们梳着羊角辫子你追我逐,高唱着古老的敕勒歌,相见不相识大的牧人们和他擦肩而过,扎布苏一时热泪长流,百感交集。 他循着记忆中掌纹般谙熟的旧路打马走着,第一个落脚的地方就是朝鲁家,朴素的毡帐上方,升起袅袅炊烟,迎面走来一个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孩子,脖子上挂着一串显眼的珍珠。 “女娃娃,你一定是塔娜!”满口的乡音,扎布苏不知不觉地说道。 “阿爸!阿爸!”小塔娜的声音喑哑古怪,头也不回地跑回毡帐,轻灵的两条小辫子随风摇摆,可爱极了。 朝鲁正在做饭,在前襟匆匆擦了擦湿手,快步走出毡帐,他心跳加快,总觉得要发生一桩好事! 夕阳下,扎布苏挥着手:“臭石头!(朝鲁是石头的意思)我回来了!” 朝鲁愣怔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人们都说,贺兰兄弟已经双双战死沙场,此时,好兄弟竟然就这么出现在自己的家门前,脸上挂着从前的憨笑,只是人沧桑了一点。 “天神呐!扎布苏!”朝鲁飞快朝他奔去,送出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他扯扯扎布苏的胡子,“好嘛,留起胡子来了!” 扎布苏嘶一声呼痛,用左手向朝鲁的胸膛捶了一拳:“你小子,日子过得真好!” 朝鲁摇了摇头:“塔娜生下来没几个月就得了肺病,耳朵聋掉了,话也说不利索了,有时候我想,这就是报应,是伊莲娜对我的报复。” 扎布苏和朝鲁肩挨肩:“孩子现在健健康康的,这些毛病不算什么!放宽心!” 朝鲁叹了口气,问道:“特木尔呢?” 扎布苏吸了吸鼻子:“阵亡了,真做英雄了!现在金帐王庭里的天可汗终于知道他的名字了!” 奥云达来拉着塔娜走出来:“扎布苏大哥!我就知道你没死!朝鲁,我要开那瓶葡萄酒!” 朝鲁转身去磨刀:“那是你走那年,我和达来酿的,你回来才能开,今晚留我家,我杀羊给你吃!” “遵命!”扎布苏走向塔娜,蹲下身子,塔娜有些怕人地后退几步,可眼睛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扎布苏,扎布苏从口袋里拿出几个糖块,展开手掌,笑着指了指。 奥云达来端出酒:“塔娜,快谢谢你义父!” 塔娜羞涩地接过,却被扎布苏温柔地掣住了手,扎布苏把她轻轻地抱起来,从怀里解下一个自己手作的牛骨哨,戴在她细小的脖子上,奥云达来见状会心一笑,朝塔娜比划着手语——以后你有什么急事,吹一声哨子,阿爸、额吉还有义父就会找到你了! 塔娜会意,鼓足两腮,一口吹响骨哨,一声嘹亮的清音穿透毡帐的四壁,响彻整片草原。 第三十一章冰释 “我能活着回来,就是为了陪你。” 托娅生产的日子将近,肚子一天比一天笨重,人也越来越慵懒。 她常常一个人到扎布苏住过的毡帐坐坐,躺在扎布苏睡过的枕头上,贪婪地深嗅着那股木屑、篝火、阳光和鼻烟混杂的味道,那是属于大哥的气息,仿佛有安神镇定的效用,这么多年来,不曾改变。 她环顾四周,想找找扎布苏留下的其他痕迹,可他来得匆忙,走得决然,几乎把这间毡帐掏空了。 她不敢说话,怕听到那空洞落寞的回声,几个月前,她亲自布置了这里,如今他一去不返,又要亲自清理,她苦笑着:“该死的扎布苏。” 旋即又一头扎进扎布苏的被窝里,却忽然在枕下摸出一个冰凉的小物件。 那是一个精巧的长命锁,锁身刻着她看不懂的文字,于是找来乌珠穆沁博学的老祭司,老祭司精通多国语言,无所不知,打眼一看,便说上面写的乃是西凉文字,意思大概是保佑孩子平安健康的意思,而锁背面的图腾则属于尔朱氏的。 尔朱家是西凉羯胡族的一支,世居尔朱川,此地流经神池和五寨,人丁兴旺,是极有威望的军阀。 托娅把这东西随身携带,常常半夜揣摩,隐隐惴惴不安:“或许是大哥在战场上捡到的,西凉士兵的东西吧。” \\ 小半个月过去了,扎布苏忽然回来了,托娅从奴隶的口中得知这桩消息,兴奋得在原地转圈,牧仁看见她这副模样,展颜而笑:“这下好了,这次你们都冷静了,不要再吵架了!” 托娅眼放精光,匆匆抿了抿鬓发:“放心,我这次绝对不会提帮他娶妻的事情了。”语罢,便披了件衣服迎出去。 这一天,山花烂漫,远远地,她便望见了扎布苏,他单手牵着缰绳,走马观花地四处张望,嘴里还吹着悠扬的呼麦。 马厩前,托娅截住他,怯生生地问道:“你回来了?” 扎布苏翻身下马,神情不大自在,搔了搔后脑,眼神游移不定:“我就是回去看看朝鲁,想他了!这几天人家把我照顾的可好。” “你的气色好多了,”托娅盯着扎布苏的脸,他剃掉了蓬乱的胡须,唇边泛青,显得有几分青色,托娅瞧着他,不禁展颜而笑,“达来和朝鲁还好吗?” 扎布苏转身去系马,没滋没味儿地回道:“他们一家人很好,他们的小女儿和差不多和查苏娜一样大了。” 一种化不开的尴尬和生疏就这样横艮在兄妹两人之间,扎布苏不敢越雷池一步,生怕弄丢了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而托娅也如履薄冰,不敢直面他的盛情,她知道,自己的清醒会将扎布苏刺伤。 托娅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从怀里拿出那枚长命锁:“大哥,这是我清扫你毡帐的时候发现的,你哪儿来的呀?” 扎布苏仿佛被芒刺斫伤,期期艾艾地笑道:“战场上捡的,战友说,这是名贵的材料,便想着回来给你的孩子。” 托娅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有私生子了!” 扎布苏皱着眉把长命锁夺过来,哑然失笑地弹了她一个凿栗:“我七年没见过女人了,哪里来的私生子,你也真会联想!” 涣然冰释的感觉,托娅知道,她和扎布苏,这样就算暂时和好了:“你那么宝贝,还藏枕头底下,谁知道呢?” 扎布苏大着胆子把她搂紧怀里,深深一拥:“最近还好吗?是不是要生了?” 托娅娇嗔着,倒着这半个月来的苦水:“今年夏天太热了,我晚上有时候睡不着,孩子还总是踢我。” 扎布苏从怀里拿出一大罐药瓶,是他临走从奥云达来那里求来的,克什克滕家独门的秘药:“生下这个,就别再生了,你太辛苦了,老这么生,身体怎么受得住?” 托娅记得那个药丸,不禁又勾起了从前的回忆:“你想得可真周到。” 扎布苏脸上有些发烫,红着两颧,瓮声瓮气地回她:“你丈夫不知道心疼你,你是我最宝贝的妹妹,可不是母羊,一茬接一茬地给他们步六孤家生羊羔子!” 托娅羞涩地收下了:“听你的,反正三个外甥陪你,也是够了。” 扎布苏把托娅整个人托在怀里,丢了一只手,仍然不耽误他毫不费力地一举抱起她:“你怎么还是这么轻?是不是最近又没胃口了?” “我想吃你做的鱼汤了!大哥!”托娅高呼道。 扎布苏望着她,一眼瞥见她因为怀孕而浮肿的小腿,从前嫩藕一般的足腕,挂着铃铛在草原上赤脚雀跃,如今因为怀了一个外人的种就只能圈在方寸的毡帐里蹒跚:“当一个女人太不容易了,我还是想让你做个小女孩。” 托娅叹了口气,索性歪头埋在他的怀里,那种熟悉的气息让她沉迷,她忽地哭了:“大哥,你知道吗?每次生孩子的时候,我都希望你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给我打气。” 扎布苏停下脚步,在她泪湿的鬓边落下一个吻:“我能活着回来,就是为了陪你。” 托娅伸出手:“拉钩!” 扎布苏坏笑一声:“我可没那么多手指!” “一根总有吧!”托娅格格发笑。 牧仁正拉着两个孩子在林荫下乘凉,小扎布苏和查苏娜飞一般地拔腿跑去,他缓步跟着,两足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 夜晚,牧仁铺好床褥,又煮了一碗安胎药,坐在帐子里等托娅,她正在扎布苏那里叙话。 安胎药凉了,他又煮一碗,又凉了,他终于忍不住发作,当着婢女的面儿砸碎了药碗,他端来一坛烈酒,疯狂地灌醉自己。 婢女扶着托娅回来的时候,他已经酒过三巡,拄着手臂昏昏欲睡,差点跌过去。 牧仁勉强坐起来,脸和脖子红得吓人:“过几天,我要带着队伍去一趟锡林郭勒,有一桩大生意要谈,二哥一个人做不来,我要跟着。” 托娅瞪着他,捡起满地的酒壶:“可我都要生了。” 牧仁脱光了衣服,跌跌撞撞地钻进了被窝:“你不是有你大哥陪吗?” 托娅许久不做声,歪过头看牧仁,她太了解牧仁了,在她面前,他没法掩藏任何情绪:“你怎么啦?牧仁。” 牧仁双眼迷离,酒后的他好像变了一个人,舌头打了结,声音也变得轻佻:“你知道你大哥来了以后,乌珠穆沁的牧民们茶余饭后都聊什么吗?” “什么?” 牧仁痴痴苦笑:“他们说,扎布苏给我戴了绿帽子!” 托娅再也无法忍受,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跑出毡帐。 第三十二章决堤(H,孕期,乳交,内射,羞辱 “大哥,我的胸很胀,帮帮我,可以吗?” 托娅提着裙摆,悍然不顾地奔向扎布苏的毡帐,她赤着脚,脚下坚硬的芨芨草刺痛着她的脚板,可步履却无由地轻灵了起来,她在帐前站住,忽地放下裙摆,遮住白花花的脚,清了清嗓子,摆出女主人的款儿,厉声遣散了守夜的奴隶。 扎布苏正在脱衣服,听见响动,连忙草草披了一件袍子,他刚要发问,却见掀帘而入的人是托娅:“怎么又回来了?” 托娅含着泪,忽地撞进他的怀里,如飞蛾扑火:“大哥!”他身上那股要命的气息扑鼻而来,托娅此刻只想溺死在他身上。 扎布苏把托娅抱起来,轻轻地放到床边:“怎么了?” 托娅低头抽泣,她在和自己的理智做着痛苦的斗争,她来到这里,看到几乎赤裸的扎布苏,要寻的安慰,已经不只是几句话,几个拥抱就够了的。 扎布苏掀起她的裙摆,看见那双血迹斑斑的、浮肿的脚,怜爱地捧在怀里,仔细地揉捏摩挲着:“怎么不穿鞋子?你都是做妈妈的人了,还这么贪凉?”跪下身子,耐心地低着头,一寸寸地揉开那些凝滞着的血瘀,忽然听到急促的呼吸,猛一抬头,却看见托娅已经褪掉了上衣,两只饱满如球的乳随着她起伏的呼吸微微颤动。 扎布苏的脖颈、耳朵、直到头顶,刷地一下红透了,他非礼勿视地转过眼:“托娅,你……” 托娅睁大眼睛,抓过扎布苏的独手,放到那饱胀奶水的乳房上:“快要生的前一个月,这里就会冒出许多乳汁来,不吸出来,会很痛。” 温热、柔软,胜于世间的一切,她圆熟的双乳荡漾着,比少年时的尺寸不知道要大了多少倍,那对乳在她那略显娇憨的长相之下,显得有些突兀,而又分外淫荡。 “大哥,我的胸很胀,帮帮我,可以吗?” 扎布苏的手指嚓过那鼓胀如豆粒般的乳头,托娅引着他的手,揉搓着、碾压着,慢慢地、果然溢出沁凉的乳汁来。 托娅的两脚夹住扎布苏的双肩,深棕的乳晕给他以极大的蛊惑——那里从前明明是透粉的。 扎布苏猛地站身来,利落地吹灭了烛火,从背后抱住托娅,一面吻她的后颈,一面揉搓着那喷薄的乳,低沉地命令:“托娅,舌头伸出来。” 托娅转过头迎合着扎布苏的进犯,他喘息急促,像个没轻没重的雏儿,贪婪地吮吸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唇瓣,兄妹两个交换着唾液,在夜幕中扯出剪不断、理还乱如藕丝般的线来。 托娅欲火焚身,把衣服彻底脱个精光:“大哥,我要……” 扎布苏的掌心触摸到她那巨大浑圆的孕肚,被撑开的皮肉紧绷着,他身下涌起一种异样的冲动:“不行,你快生了。” “九个月了,胎已经坐稳了,”托娅伸手去掏扎布苏的家伙,“巫医说,生前多干有好处。” 扎布苏捧起托娅的脸:“你又引诱大哥了,小骗子。” 托娅摸到那火热的巨大东西,她娴熟地撸动着,不时刺激着鼓起的两丸,她缓缓下床,跪倒地上,把头放在扎布苏胯下:“大哥,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很寂寞吧。” 幽幽的蛊惑,再没了从前的生涩,她操着熟妇的语气刺激他的神经,他既享受,又痛苦,被含住的那一刻,整个人几乎因为快感而昏厥:“托娅,我们不能这样。” 托娅柔软的舌头轻灵地撩拨过他粗大的筋脉:“可是大哥就是要满足妹妹,不是吗?” 酥麻的感觉入骨,扎布苏听着她不堪入耳的淫语,只能束手就擒,那绝不是屈服于欲望,而是甘愿为深爱的她献身:“这是你丈夫该做的事。” 托娅吐出扎布苏的阳物,把那坚挺炙热的肉棒整个放到自己乳沟之间,她眯着醉眼向上面吐着口水,接着托起两乳,泌出的乳汁和口水润滑着,扎布苏从没被这样对待过,一只手支撑着自己战栗不休的身体,仿佛下一秒就要失去平衡,彻底跌倒在床上。 托娅极力挤压着双乳,上下搓动,让那根大家伙被自己逼仄的肉缝包裹:“可我还是更喜欢和大哥做,大哥是我的老师。” 扎布苏抓紧床幔:“你现在这么淫荡了吗?” 托娅满口浓烈的腥膻气,他的龟头急剧地流逝着精水:“看来大哥好久没有过女人了。” 本以为早就随着灰败掉的心而死寂的身体,就这么复苏过来,扎布苏血脉贲张,只有动物本能,一举将她拽上床来,托娅故意捂着肚子装弱:“大哥,你轻点呀!” 扎布苏掌掴着她的臀肉,使劲儿把她按坐在自己剑拔弩张的阳物上,托娅则极尽迎合的媚态,掰开屁股,伸展腰肢,一口吞下,从尾骨直达宫口的舒爽和饱胀:“大哥,顶到了。” 扎布苏扯开她的钗子,扯着她流泻而下的长发,她跌在自己身前,他得逞地衔住那诱人的乳,反复咂摸,清甜的乳汁尽数被吮进口中:“好多奶,托娅变成母牛了。” “大哥多喝一点,”托娅巨大的孕肚坐落在他的下腹,随着一抽一插浪荡地晃动着,她就这么捧着丈夫的孩子,接受自己大哥的操弄,“大哥,好大,你要顶到我的孩子了。” 扎布苏不断地朝着她洞开的蜜穴闯去,穴道之内已然不是从前的感觉,少了生涩、逼仄,多了几分柔滑、风骚、敏感。 托娅弓着背,掰着自己的臀瓣,以便被全然的没入,她下身洞开,被狠狠挞伐;上身起伏,被猛猛地吸吮,即便产下两个孩子,已经没有从前的紧致,却依然被扎布苏巨大的阳物撑得皱襞尽开,剧烈地痉挛着,以至于淫水四溢,犹如发了洪水。 扎布苏察觉到了她内里滔滔不绝的淫液,像喷涌的羊水一般:“托娅,你不会要生了吧?” 托娅伸出舌尖舔弄着扎布苏的耳廓:“大哥别停,好爽。” 扎布苏扶着她的肚腹,这才安了心,继续挺动:“托娅的小穴变撑大了。” “大哥不喜欢了吗?”托娅被这近乎羞辱的话刺激,穴道收缩,难耐地发出酣叫。 扎布苏喘着粗气,抽马匹一样击打着托娅的肉臀:“你现在像个荡妇。” 托娅已经濒临高潮,甜腻地咬着扎布苏的耳朵,倾泻而出的乳汁几乎打湿了他的小半张脸:“大哥,以后想要了就来找我,我说过,我要做大哥的右手。” 扎布苏腾地站起身,瘫软的托娅被他随意摆弄,两腿在床沿边大张开,她托着两乳,无助而笨重的腹部成为了催情助兴的东西,没有什么比这样一句胴体更加危险而妖异。 扎布苏掰开她的穴口,贴着肉壁直插进去,托娅被狠狠一楔,立即被顶到了深处,她张开嘴巴,翻着白眼,低下头,看两人的交合之处,可惜孕肚太大,阻挡着她的视线,她失控地嗯啊乱叫:“受不了了……大哥万岁……” 扎布苏的左手只顾捂住她的嘴巴,下身则大肆进出,带出白花花的浆水:“不要叫,荡妇,你不怕被你丈夫听见吗?” 托娅仍然扯着低而细的嗓子,贴着他的脖颈:“大哥,你想不想要一个孩子。” 扎布苏知道这是她忘情的浪话,不作数的:“贱货,腿盘在我腰上。” 托娅大汗淋漓地照做,扎布苏俯下身来,咬住托娅的唇,独臂提起一体两命,冲刺般地抽插着:“大哥要射到里面了。” 托娅被扎布苏独臂抬起,抓通体悬空,她攀紧他的身子,手掌抚摸过他背上凸起的疤痕,她太爱这种近乎原始的交配,体液横流、肆意叫嚣,被填满,被征服。 “大哥,我……爱……”托娅含糊地尖叫着,很快被灌满了一穴的浓稠精液。 托娅失神地在床上躺成大字,摸着自己已经被吸空的双乳,穴道一时半会儿还收不拢,正汩汩地冒着精液,她久久地望着穹顶,忘了自己是一个怀胎九月的母亲,还是一个名花有主的人妇。 “我有时候希望你不是我的亲哥哥,那样我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地交欢;但是那是不可能的,我又很庆幸,至少你是我的哥哥,你不会拒绝我的。” 扎布苏跌坐在传下,坐在氍毹上,在漆黑之中四顾发怔,悔恨和空虚就这样忽然而至,他的老朋友——天神,不期而至,天神露出莫测的微笑,道了一句好久不见,他猛地望向床上瘫软的托娅:“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希望你不是我亲大哥。” “我说上一句。” 托娅愣怔:“我忘了。” 第三十三章偷窥 𝔭𝖔18𝔟t.𝓬𝖔𝖒 “我只是比别的妹妹,更贪心一点,还想要你的身体。” 欲望的浪头狠狠掀过去之后,扎布苏和托娅意兴阑珊地依偎在一起,床褥上浸透黏腻的汗水和体液,呼吸之间,尽是腥膻暧昧的气息。 午夜,扎布苏坚持劝托娅回到牧仁那里,托娅不肯,扎布苏却说:“你们家人多眼杂,你在我这里久留,不怕被说闲话吗?” 托娅扭过头,枕着手臂,昏昏欲睡:“我和你之间被编排的闲话还少吗?” 扎布苏握住她的手臂,借着幽微的月光注视她的侧脸:“托娅,我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o18bⓥ.ⓒom韣鎵哽薪連載 綪収㵴䒽祉 托娅转过身来,两人鼻梁紧贴,唇齿相依:“问吧。” “我和你,还有牧仁,总不能一辈子这样下去吧。” “我哪里会想到那么远的事情?” “你爱牧仁吗?”扎布苏的心怦怦直跳。 托娅恹恹地说道:“妻子都是爱丈夫的,我都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了。” 答非所问,扎布苏使劲地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重复着:“我说,你,贺兰托娅,爱不爱步六孤牧仁?” 托娅咬紧了牙关,愣是不说出真心话:“当然爱,我想和牧仁好好一辈子,嫁给他,我……我一点也不后悔,再说了,做步六孤家的夫人,多少穷苦女孩的梦呢,我干嘛不珍惜?” 扎布苏犹疑地,却不敢看她的眼睛:“那……那你爱我吗?” “我一直爱你啊,大哥,我只是比别的妹妹,更贪心一点,还想要你的身体。”托娅捧起扎布苏的脸颊,轻轻地舔舐着他突出的锁骨和喉结。 扎布苏拨开她,浓密坚毅的眉头皱缩在一起,那句坦白始终不能说出口——她是爱着牧仁的,是想过安稳日子的;只不过,也愿意和自己的大哥睡觉而已。 即便有了激烈的肌肤之亲,不代表她的心全在自己这里。扎布苏清醒过来,无言地瞧着托娅,她明明长着一张童颜,事后如一只刚刚被分娩出来的小羊羔,却偏生听着一个圆熟的孕肚。 “大哥,你怎么不说话啦?” “我们一辈子这样吗?”扎布苏又问道。 托娅幽幽地看着他:“不然呢?你又离不开我,临死的时候,还念着我住的地方。” 扎布苏苦笑一声:“还真是放不下,又死不掉。” 托娅认真地说道:“你应该也去试试别的女人,大哥。” “那不可能,”扎布苏斩钉截铁地回绝了,一万个不甘心,“要……要是我真的不是你亲大哥呢?” “那只是我的妄想罢了。”托娅冷冷地答道。 “那你是怎么妄想的?”扎布苏执迷地问道。 “就算真的不是,也太晚了,我已经有自己的孩子了,牧仁也不该承受这一切。”这个梦幻般的设想,曾在托娅的梦里出现过千遍百遍。 扎布苏猛地坐起来,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我上次给你的长命锁呢?” 帐外响起托娅贴身婢女的声音:“夫人!夫人!老爷叫你过去!查苏娜小姐哭闹不停,想要您哄他入睡。” 托娅连忙下了床,匆忙整了整鬓发,回头对扎布苏说:“在我这里呢,怎么了?” 扎布苏捂着胸口,咽下痛悔和不甘,笑着送她出去:“没事,等孩子出生了,给孩子戴上吧。” 托娅若有所思:“我听说战场上的东西,有亡魂庇佑,可以辟邪!” \\ 托娅回到毡帐的时候,发现牧仁和孩子都不在,她来到巴拉根河畔,不出意料,他头扎在里面。 “你在干什么?牧仁?”托娅忙跑过去。 牧仁从水里出来,头脸湿漉漉的:“我清醒清醒,我刚才喝多了,是不是说了什么鬼话,惹你生气了?” “孩子呢?” “在我阿娘那儿,我是骗你的,查苏娜没有哭,我只是怕你不过来找我。”牧仁凄楚地说道。 托娅展颜而笑,娓娓道:“没关系,我知道你相信我,再说了,兄妹之间,怎么会干出那种事?我和大哥只是很亲密,你知道的,我是他从小亲手拉扯大的,有时候,他就像我的父亲一样,如果你介意我们总是泡在一起,以后我会注意避嫌的。” 扎布苏在远处的柞树后听着,左手紧紧抓着粗糙的枝干,那细碎的树皮嵌入他的指甲缝里,而他只顾着窥探,已经忽略了疼痛。 牧仁走近托娅,带着哭腔:“对不起,老婆,我错了,原谅我好吗?” 托娅和牧仁紧紧相拥,不一会儿,就打滚到一起,牧仁急色地扯掉托娅的下裳,托娅娇嗔着躲避:“干嘛,光天化日耍流氓?” 牧仁褪下衣裤:“天黑了,没人看见的,我对我自己的老婆干那事,怎么就耍流氓了?” 托娅抵着树干,以坐着姿势被牧仁填满了穴道:“你别闹啦!” 牧仁忘情地吮吸着托娅的双乳:“你这次怎么没有以前那么多奶了?” 扎布苏转过头去,他不看清托娅的神情,大概也猜得到,他卸力地蹲下去,不绝于耳的欢叫声传来—— “臭牧仁!轻点!你插太深了!” “深点好!让娃娃早点见见爹!” “嗯啊啊!你怎么这么厉害了?” “我想你想的厉害!” 夜风一吹,扎布苏彻骨生寒,他万分痛悔,没有在托娅出嫁之前说出真相,他以为用七年的春秋就足以将那段过往一笔勾销,可是一旦看见她的笑靥,还是忍不住靠近,托娅身上带着致命的吸引,重燃他内心深处的执念。 当他再度得到她身体的时候,他以为那就是失而复得。可是,她从来就不属于他这个懦弱的大哥,她有着体面的家庭,子女成群,丈夫宽厚,没有哪个女人能有她这样幸福了。 这是她想要的,他怎么能自私地去毁掉这一切? 那个遥远的悲哀的秘密,已经失去了被吐露的最佳时机,如今时过境迁,最好随风逝去。因为即便他们有没有血缘,都已经毫无意义了。 \\ 扎布苏一个人顺着巴拉根河畔踽踽独行,走过下游,来到一片空旷的草甸,他不知道这里就是索绰罗家的牧场,几匹肥尾羊已经睡去,他吹着哨子,信马由缰地追踪着月光,纷乱的心绪让他步履沉重。 忽然,他听到一阵啼哭,他循声走过去,一个十三四岁的牧羊女把头埋在膝盖上抽泣,瘦弱的肩胛骨起伏着。 扎布苏停下脚步:“哭什么呀?你家的羊丢了?” “你家羊才丢了!”哈斯珠拉继续放声大哭。 扎布苏错愕的目光正撞上一对湿漉漉的眼睛:“哈斯珠拉?你怎么在这儿?” 哈斯珠拉不可置信地看着扎布苏,回答说:“我阿爸让我嫁给莫那娄家的小子。” 扎布苏皱着眉头,他压根儿不知道那是谁:“这小子人不好吗?” 哈斯珠拉睁大眼睛:“很好!” 扎布苏在她身边坐下:“那你哭什么?” 哈斯珠拉支吾着:“我……我喜欢的人了。” 扎布苏嗫嚅道:“喜欢谁,就嫁给谁呗,你阿爸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呀。” 哈斯珠拉指了指那些熟睡的肥羊,月光之下,雪白的皮毛映着幽蓝的光::“我给你一匹肥羊,能不能帮我说服我阿爸?他最崇拜你了,肯定听你的!” 扎布苏忙摆了摆手:“羊我就不收了,我可以帮你劝劝他,结果怎么样,我不打包票。” 哈斯珠拉拿袖子擦去鼻涕和眼泪,直直地望向扎布苏的脸:“你看起来也不太开心,你干嘛来我家牧场?” 扎布苏叹了口气:“嗐!谁还没有点伤心事了。” 哈斯珠拉沉吟道:“你在想你的心上人?” 扎布苏被她一句话噎住:“没那回事儿。” 哈斯珠拉冷嗤一声:“你撒谎,你肯定是在想她。” 扎布苏窘迫地说:“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急得团团转的鸿德格提着灯在夜色里寻觅着女儿的身影,一边看路,一边高呼着:“哈斯珠拉!哈斯珠拉!你在哪儿!” 哈斯珠拉远远听见,连忙站起身来:“贺兰大哥,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叫我扎布苏就好,”扎布苏搔了搔头,“明天吧,我还要还你家的马!还要给你阿爸和哥哥们道谢。” 哈斯珠拉垂下头,紧盯着自己的鞋尖:“我最近又学了一个新的菜。” 扎布苏说:“那我明天就又有口福了。” 哈斯珠拉提着裙摆,雀跃着消失在夜幕中。 第三十四章惩罚(H,男口女,吃醋,揉奶,占 “大哥,你心跳得好快。”“这颗心,是为你而跳的。” 第二日,饭桌上,托娅暗暗勾住扎布苏的脚,她脸上容光焕发,一直为他夹菜添茶:“大哥,我做的奶糕好吃吗?” 牧仁脸上闪着得意的笑容,伸手捏了捏托娅的脸颊:“我老婆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别拍我的马屁了!”托娅莞尔一笑,余光瞥向扎布苏。 扎布苏肌肉紧绷,顿时收声敛气,连胃口也没有了。 “大哥!多吃点!你看你这一当兵,都瘦了!”牧仁夹来一片牛腱肉,那是扎布苏最讨厌的东西,他直视牧仁的双眼,两道凛凛的光芒针锋相对,时间仿佛又飞回了那个决斗的黄昏。 扎布苏把碗里的肉又夹到牧仁的碗里,皮笑肉不笑:“还是你多吃点,我看你抱我妹妹很费劲呢!” 托娅嗅到一丝火药味儿,紧紧踩住扎布苏的鞋面:“哎呀!不是谁都和你一样健壮的!” 牧仁把牛腱肉含在嘴里,缓慢而凶狠地咀嚼起来,下颌抖动,直直地望向扎布苏。 微妙尴尬的早膳结束以后,扎布苏终于松了一口气,拔腿就往马厩跑,却被托娅一把掣住了手,他不自觉地嘶了一声痛,托娅连忙低头察看他的手——指甲缝里的血瘀和满掌的木刺:“怎么了?” “这是柞树皮。”简短而低沉的回答。 托娅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瞬间飞红了两颊:“你觉得我是个坏女人吧?既要又要。” 扎布苏回握住托娅的手,宠溺地望着她:“妹妹,有大哥在,你可以做个贪心的人,只要你想要,大哥永远在这里。” “那样不会太委屈你了吗?”托娅歪头发问。 扎布苏摇了摇头:“大哥永远属于你。”极尽慷慨,是扎布苏思量一夜的结果,他思来想去,煎熬、嫉妒就是他的命运,她是他的命数和劫难,一旦要逃开,就等于死亡驾临,所以最好还是不要离开。 即便是淡淡一瞥,也足够心旌荡漾,更何况,托娅是那么喜欢他的身体。 “我要去索绰罗家了!” “不行,跟我过来!” “牧仁呢?” “她去和他二哥谈事情了去了,要很晚才回来!” 托娅从自己妆奁里拿出一枚修眉的小镊子:“大哥,把手摊开。” “不用麻烦了!”扎布苏极力推拒。 托娅以指头戳了戳扎布苏的脑门,煞有介事地说道:“你是不是忘了谁是你的右手了?” 肉欲和激情缺席的时候,血浓于水的亲情就会蜂拥而上。 托娅把扎布苏拉进自己的毡帐里,在柔软舒适的狍皮褥子上,扎布苏的屁股勉强地搭了一个角,他如坐针毡,——那是属于她们一家四口的安眠之处,在孩子没有出世的时候,这就是他们夫妻之间的温柔乡。 “大哥,你往里坐呀!发什么呆!”托娅一语打断他的神思。 托娅坚持着抓牢他的手,扎布苏拗不过她的软磨硬泡,只好乖乖就范,他的肘搭在她翘起的膝头,安分地接受她的摆弄。 托娅埋着头,眯着眼睛,仔细地挑着肉里面的木屑,她心灵手巧,一挑一个准,扎布苏没有感受到多少疼痛。 扎布苏目不转睛地盯着托娅,她的头发乌黑柔顺,松散的两鬓显得慵懒,她摘去了一手的宝石戒指,只有热乎乎的手,时不时蹭着他的掌心。 扎布苏猛地握住她的手:“你喜欢和你丈夫做,还是我?” 托娅没来由得又被撩拨:“别这样,我现在要生了,像发情的母兽一样。” 扎布苏闷哼一声,吻上托娅的唇,单手钳住托娅的双乳:“问你呢,喜欢和你丈夫做,还是和我做?” 托娅被他吻得濒临窒息,胀痛的双乳不自禁涌出了乳汁,眼前这个俊朗的男人,清楚地了解自己的每一寸肌肤和敏感之处,甚至可以说,自己这副血肉之躯,都是他亲手养大的:“大哥!喜欢和大哥做!” “我昨天明明看见你被他干得直叫唤。”扎布苏手往托娅的胯下探去,一把摸住了那幽深而湿润的所在。 托娅哀哀地喘着气:“大哥,你饶了我吧!” 扎布苏脱了裤子就顶进去:“谁干你更爽?” 托娅扒住自己的大腿,半推半就地任扎布苏的家伙直直楔进来,贲张的筋脉撑起她穴道内的所有褶皱,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快感,一瞬间,热浪掀顶,直抵花心,她无可奈何地回答着:“大哥,大哥太大了。” 扎布苏俯下身子舔弄她的两乳,托娅的穴道被触到关窍之处,汩汩地泌出淫水来,淋漓地喷溅了出来:“大哥,我要受不了了!” 扎布苏拔出来,跪下身,光天化日下,直视那花穴,外翻的媚肉层层迭迭,早不是少年时的粉嫩之态,和乳晕一样,呈现着一种泛着紫檀色的醇熟光泽,红彤彤的穴口还染着诱人的白浆,扎布苏一口含住:“原来是这样子。” 托娅被扎布苏剥得一丝不挂,只有脖子上挂着的鸦骨吊坠随着身体上下左右地摇曳,她通体如一只出浴的芍药,雪白的肌肤带着透粉的血晕。 托娅咬紧牙关,那无比契合的下体紧紧相连,像是亲情的另一种结合。 扎布苏站起身来,把托娅死死的头贴在胸口,一股热流喷溅在她的腹部,托娅听着那勃动的心跳:“大哥,你心跳得好快。” “这颗心,是为你而跳的。”扎布苏怔怔地望着她,他不知道除了吻和体液,还能又什么证明自己赤诚的爱。 扎布苏卸力地躺在狍皮褥子上,忽然发问:“要是有一天,天神要你做选择,我和牧仁之间,只能让一个人陪你,你会选谁?” 托娅直直地看着他,那眼底里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当然是你。” 扎布苏扭过头去:“开句玩笑罢了,要是真有那一天,我会自己消失的,才不会坏你们一家子的好事。” 托娅伸手触碰他的脊背,指尖落在那突出的疤痕上:“你转过来,扎布苏。” 在扎布苏的记忆力,托娅几乎很少叫自己的名字,他猛地回过头,却被托娅无言地吻住,她捧住他的脸颊,细密如小雨的吻缓缓地落在他的唇际。 第三十五章崩坏(H,表白) “他叫奴婢转告夫人,他知道了,他一直是那个星星,扎布苏才是您心里的月亮。” “再叫一遍。”扎布苏闭上眼睛享受着,意犹未尽。 托娅索性附在他的耳边,用手遮住嘴巴,像在吐露什么秘密似地:“扎布苏,扎布苏,扎布苏,扎布苏……” “啊!好痒!”扎布苏被她扰得心神混乱,如堕云雾,他起身制服住托娅,舔舐着她的唇齿“我真是着了你的魔了。” 托娅回抱住他:“真奇怪,明明你是让我中毒的那个人,却怎么还是我的解药呢?” 扎布苏又被勾起了情欲,下身抵住托娅:“这样子会上瘾的。” “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托娅张开双腿,迎接着他的进入,她唇畔浮着笑意,两个梨涡随之皱起,扎布苏轻轻咬住:“我真想死在你身上。” 快感来临的时候,如痛不欲生之前的濒死,又如浴火赴死之后的重生,何不就此融化,永远合为一体? 托娅承受着顶点的欢愉,咬破扎布苏的嘴唇,她品尝血的腥甜,他们血液交融,她伸出手,两人十指相扣,阳光透过来,落在指缝上。 托娅大口地喘着气,身上云销雨霁,她双眼空洞地望着穹顶:“扎布苏,咬我,在我身上留下你的痕迹。” 扎布苏愣住:“我怕你痛。” 托娅认真地说道:“可我更怕没有你的痛,你的身上,都是和我有关的疤痕,而我身上,精赤条条,什么也没有,这样不公平。” 扎布苏张开嘴,咬在她的侧颈,托娅握住他粗壮的赤膊,她屏住呼吸,闷哼着承受他野兽一样的撕咬,她一动不动,像一个被吞噬的猎物,险些因为疼痛而昏厥。 鲜艳的咬痕烙印而成,托娅展颜而笑,那是她的勋章。 扎布苏看着她发白的嘴唇:“再问一遍,你爱不爱我?” 托娅终于忍不住:“我爱你,扎布苏,你根本不知道,我爱你,比你爱我多。” “我渴望你,一看见你就像把你据为己有。”扎布苏蹙着眉头,像是在道歉。 托娅衔起那枚乌鸦头骨吊坠:“我就是你的。” 他们又交缠在一起,折腾了好久,直到彻底精疲力尽,两具裸体横陈在一起,麦黄色的、和雪白色的肌肤辉映着,不分彼此,他们东倒西歪地瘫着,睡姿像小时候一样肆无忌惮,仿佛置身柔软惬意的云端。 一声清脆的响动,是查苏娜站在门槛上,目光呆滞,手里的奶疙瘩掉了一地。 扎布苏和托娅拖着被欲望掏空的身体惊醒,扎布苏迅速穿上衣服,回眸扫了一眼,兄妹两人心有默契,她朝他使了一个幽微的眼风,他便立刻会意,大步流星地飞奔出去。 \\ “查苏娜!你去哪儿!”扎布苏保持着镇定,希望自己看起来不像个丧心病狂的猛兽。 查苏娜终于停住了脚步,面露惊恐:“舅舅!你为什么要亲我额吉?” 扎布苏暗暗紧握双拳,绞尽脑汁狡辩着:“因为舅舅是你母亲托娅的大哥呀,就像小扎布苏和你一样,” “草原上的人都说,你和我额吉有一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查苏娜咬着下嘴唇,歪着头困惑地说。 扎布苏亮出杀手锏,从怀里拿出一个布袋:“查苏娜,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阿爸好不好?” 查苏娜迫不及待地解开,里面是他亲手用兽骨磨制的积木,那是她渴望已久的东西,立刻两眼放光:“舅舅!你真厉害!” “这可以拼出一个大穹庐来,大概是金帐王庭的样子,可威风了!”扎布苏拉住查苏娜的小手,脉脉地嘱托着,更像是在哀求,“答应舅舅的话,不要告诉你阿爸好不好?” 查苏娜拿着那新颖精巧的玩具,被细小的机关所吸引,早把刚才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那这个玩具只能我有,舅舅不给我哥哥好不好?” 扎布苏哈哈大笑,掩饰自己的心惊肉跳,伸出小手指:“舅舅答应查苏娜,这是咱俩之间的秘密,那咱们拉个钩!” 查苏娜的童音清脆如铃铛:“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 \\ 扎布苏告诉托娅万事已经妥当,才去索绰罗家还马,托娅一颗心终于落了地,泰然自若地行使一族主母的职责,处理完大大小小的内务事以后,她披星戴月地回到主帐里,夜已经很深了,寒气很重,她瑟缩地裹着袍子,守夜的婢女禀告她,牧仁已经率领人马连夜去往锡林郭勒了,还带上了两个孩子。 “他走之前说什么了吗?” “他叫奴婢转告夫人,他知道了,他一直是那个星星,扎布苏才是您心里的月亮。” 托娅立刻明白了这话里的深意,怒目圆睁地看着那个传话的奴隶:“滚出去!滚!” 自己和扎布苏的秘密已经人尽皆知了,她无比清楚,不日,她将正式沦为草原上最大的笑柄,被人们的目光炙烤,被族人的唾沫淹没,被世俗的礼教生吞活剥。 “哈哈哈!”托娅跌跌撞撞地在毡帐里踱步,把一切东西掴到地上,看着那些贵重的瓷器在清脆的声音中化为碎片。 毁灭的快感和悔恨的悲伤充斥着她的心海,她双手合十,赌咒发誓:“天神!天神!真有你的!我是自找的!哈哈哈哈哈哈!” 贴身婢女跑过来安慰托娅:“夫人,夫人,老爷不会怀疑你的!你只要撒撒娇勾勾手指,他就会又听你的话了。” 显然这个贴身婢女也知晓了自己的一切,托娅哑然失笑:“哈哈哈哈!” “更何况,您还怀了他的骨肉!” 托娅笑得越发癫狂,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婢女慌忙地搀起托娅,把她扶坐在床边。这是结婚七年以来,他们夫妻之间第一次出现裂痕,而且是以冷战这种决绝的方式。托娅捂着肚子坐在床沿,只觉得呼吸急促。 托娅掰着手指算了算日期,生产的日子就在半个月以后。 婢女依然在为她出谋划策,托娅已经听不出来,这是明晃晃的嘲笑,还是好心的建议了:“老爷走一次生意,十几天便能回来,如果那时候他冷静了,也许能赶上孩子出生,您一定要稳住啊!” 一股猛烈如洪的暖流从下体涌出,打湿她的鞋袜,托娅抬手摸着侧颈的咬痕,由笑转哭,大声嘶吼着:“我要生了!大哥!叫我大哥过来!” 她的眼前,烛火轰然摇落,视线霎时间被染成血红,一切如浴大火,走向崩坏。 第三十六章难产 “托娅别怕,大哥在呢。” 托娅的眼前燃起一片烧不尽的火海,奴隶们用桦木担架抬起失血过多的她,鲜血迤逦了数里路,整个步六孤部落一片人心惶惶。 “天神来了!天神来了!祂来惩罚我了!”托娅吼道。 为她接生过两个孩子的稳婆阿日善早早在毡帐里等待,见了人,便开始皱着眉头——这是她接生生涯以来,最让人头疼的一次难产。 托娅心力衰竭,子宫收缩无力,正在经历大出血,蒸腾的火炉上水已经烧开,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侍候的医女和奴婢们都焦灼如热锅上的蚂蚁,看着惨叫的夫人,无能为力。 \\ 托娅的贴身婢女此时已经仗马赶到索绰罗家,而好巧不巧,扎布苏已经和六个男人醉死在一起,鼾声如雷,一浪高过一浪。 哈斯珠拉认得这个穿着用度比寻常女子都阔气的奴婢,她是草原上许多贫寒牧羊女羡慕的对象,虽然叫着寓意卑贱的名字,干着伺候贵族的差事,可是却比谁到油光水滑:“毛伊罕,怎么了?” “我们夫人叫我来找扎布苏。”毛伊罕望向扎布苏。 “她怎么了?” “她要生了,情况不太好。”毛伊罕有所隐瞒。 哈斯珠拉闻言,拔腿而去,从小溪边打了一盆沁凉的水,朝着扎布苏当头就是一浇。 扎布苏被凛冽的湖水激醒,惺忪的醉眼错愕地盯着两个女孩:“怎么了?” “扎布苏,快跟我走,夫人要生了,要你去!”毛伊罕急道。 扎布苏猛地起身飞出毡帐,酒后的踉跄扔挡不住他的箭步:“怎么这么早!”他匆匆从索绰罗家的马厩牵出那匹脚程极快的乌珠穆沁白马,头也不回地大呼道,“哈斯珠拉,马还要借用一下。” 哈斯珠拉望着他驰去的白影,笑叹道:“我知道你的心上人是谁了。” 毛伊罕和扎布苏共骑一马:“扎布苏,一会儿我们老夫人会出动的,你要稳住。” 扎布苏惶惑:“你在说什么?” 毛伊罕踢了踢马腹:“快走!夫人生了!” “她到底怎么了?”扎布苏不胜交迫。 “主人知道了你们的事情,带着孩子走了,夫人……” 扎布苏根本没听清她说了什么,死死勒住缰绳,只感觉天塌了,他的耳畔一片轰鸣。 \\ 毛伊罕拉着扎布苏走近主帐,却被人拦住,厉色地说:“出去!男人不能进!” 一个端庄苍白的老妇人果然伫立在门外,她举止优雅,阴柔的脸上带着些许病容,满眼盛着冷漠与不屑,正是牧仁的母亲飒楚日玛,这是她第一次和扎布苏打照面:“我们家的小扎布苏长得和你可真像,怪不得……” 扎布苏诚恳地行了个礼:“老夫人,让我进去吧!托娅需要我这个哥哥。” 飒楚日玛断然拒绝:“绝不可能,除非你从我身上踏过去。” 毛伊罕躬身哀求:“老夫人,就让扎布苏进去吧。” “放肆!”飒楚日玛不动声色,扬手对这僭越她权威的婢女就是一巴掌,她回身打量着扎布苏,凌厉毕现:“我深居简出,不管子孙的事情,怎么还轮到你个卑贱的奴隶来说话了!” 毛伊罕捂着脸跪在地上:“可是夫人要不行了!” 飒楚日玛瞥了一眼身后,华丽的毡帘紧闭着,她指天誓日,双手合十:“生产凶吉,是她贺兰托娅自己的命数!是积德还是造孽,相信天神会给出答案的。” 她摆了摆手,两个魁梧的侍卫交叉着刀堵在门口,扎布苏迎锋直上单,手握住刃面,掌心鲜血直流,可他须眉如戟,虎视眈眈地盯着两个侍卫:“你可以不管里面是你的孙儿,但是里面是我的妹妹!” 飒楚日玛拈起手帕掩住口鼻,不敢直视那些鲜血:“妹妹?好一个妹妹,是你的情妇才差不多吧?你们贺兰家的人,可真是不一般,我们牧仁当初怎么就退了那么好姑娘的亲,娶了这么个不懂规矩、不守妇道的贫寒丫头!” 扎布苏一脚踹开,悍然不顾地闯进屋子,咕咚一声跪在床边:“托娅,大哥来了!” 托娅的下身正在急剧失血,烧开的热水尽数被染红,她整个人如一匹被夹住了手脚的困兽,几乎喊破了嗓子,哀嚎掀翻了穹顶,终于盼来了扎布苏,嘶哑地应着:“大哥……你终于来了……” 阿日善一筹莫展地察看着她的产道,防备地看着闯入的不速之客,压低嗓子警示道:“添什么乱!不怕晦气!” “这是我的妹妹,有什么晦气的。”扎布苏牢牢抓住托娅的手,关切地为她擦拭着满头大汗。 托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穹顶,嘴里响着含糊不清如呓语般的呢喃:“天神,天神来了!” 扎布苏紧紧攥住托娅的手,放在自己的颊边,一边亲吻,一边安抚:“托娅别怕,大哥在呢。” “……小女儿月亮之神萨仁和他的二哥和平之神恩和金偷偷相恋,产下一子,天神大怒,动用最凶狠的惩罚,妹妹则被吊在死水池旁,等待着日复一日的腐烂,而他的哥哥则被贬下炼狱,成为魔鬼,永世不得超生,而那污秽的种子,生下来之后,被扔到了地上,变成了漆黑的乌鸦。” 旧日察玛讲的黑暗神话再度发挥了它诅咒般的效力,不绝于耳地回响在托娅的耳边,她的下身是撕裂而淤滞的滔滔剧痛,脑中是挥之不去的阴翳:“救救我,救救我……” 扎布苏惊恐地看着托娅的样子,打着摆子,翻着白眼,如同被魔鬼附体,又好像得了失心疯,他再也没有了那份与生俱来的沉着,无助地抽噎着:“托娅,妹妹,妹妹,你挺住!没有什么天神,有大哥,只有大哥……” “不行,”阿日善恶狠狠打断这疯癫的两兄妹,“胎位不正!” “什么意思?”扎布苏接生过无数牛羊马,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对于产妇而言,这是极为致命的情况,稍有不慎,就是一尸两命。 阿日善向旁边服侍的医女们下命令:“烧一壶热水!” 医女们不解:“这已经烧开了!” “那你们都去把这一盆盆血水端出去倒了!” 医女更不解了,可看着阿日善声色俱厉,不得不按照吩咐照做:“是!” “妈的,废话真多。”阿日善长长吁了一口,掏出腰间的烟袋狠狠吸上一口,她是乌珠穆沁有名的祭司,精通巫医之术,草原上的许多孩子,都是她接生的。 扎布苏看着她鹰隼般的犀利眼神,不由得想起了年轻时的察玛。 毡帐里瞬间空了下来,阿日善反复望了望帐门口,确认没人有偷听,缓缓走向扎布苏:“托娅这丫头一向待我不薄,小子,我告诉你,现在就是,大人小孩只能留一个,贪心的话,就是一尸两命。” 扎布苏瞬间醒悟,不假思索地低声答道:“救我妹妹!” “白问你。”阿日善二话不说,拿出剪刀,开始做她早就想做的事情。 血肉模糊的死婴被从托娅肚子里刨出来的时候,扎布苏明显感觉到托娅的呼吸微弱了。 “她什么情况?” 阿日善淡淡望了一眼:“她心绪波动太大了,不要再让她受刺激。” 飒楚日玛在外面伫候已久,高声问道:“怎么回事?没有哭声?” 阿日善连忙应付:“情况不太好!稍等!”接着回头向扎布苏投以同情的目光:“你们兄妹两个,保重吧。” 扎布苏抱住托娅冰冷潮湿的身体,她忽然变得单薄,像少年时代那样,腰身盈盈一握,他不断吻着她:“托娅,不要怕,大哥在呢。” 第三十七章横死 “是我亲手缝上的,我弟弟喜欢体面。” 夜幕降临,距离乌珠穆沁草原百里的一处旷野,晚风习习,步六孤家族浩浩荡荡的商队在这里支帐驻扎,一夜休息后,将前往锡林郭勒。 熊熊的篝火前,牧仁盘膝而坐,愤恨和万念俱灰交替占据着他的心神,在两个天真的孩子面前,他不知道如何表现,只是一味喝着酒,可笑的是,酒竟然还是托娅酿的那一批青稞酒。借酒浇愁愁更愁,他恨不能一头扎在眼前的火焰里。 查苏娜毛茸茸的脑袋伏在他的膝头昏昏欲睡:“阿爸,什么时候到呀,我想额吉了,我想听她给我唱敕勒歌!” 牧仁仍旧大口往嘴里灌酒,冷冷地回复:“你是乌珠穆沁的人。” 一旁的小扎布苏说道:“妹妹,我会唱,我给你唱!敕勒川……” 牧仁将他的歌声打断,恶狠狠地看向他的眼睛,那和扎布苏酷似的眉眼,那转盼间的神韵,都和托娅一模一样。 幽黑的夜里,他不得不确认了这个叫了自己阿爸七年的小扎布苏,就是这对奸夫淫妇、背德兄妹的孽种。 小扎布苏被盯得心中发慌,沉下脸来:“阿爸,你还在因为查苏娜说的事情生气吗?”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打听!”牧仁扭过头去走开,望着遥远而黑暗的地平线,热泪长流。 今天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一轮圆得恼人的月亮,正挂当空。 查苏娜拿出怀里的积木:“哥哥,这是舅舅给我做的积木,他说可以拼出一幢像金帐王庭那样的穹庐,我们一起玩吧!” 牧仁闻声忽然快步走过去,一把夺过那积木,利落地投在篝火之中,火舌高涨,彻底将那些积木吞噬,查苏娜被他的行径吓得大哭:“阿爸,阿爸你真坏!” 小扎布苏刚要去扑火,被牧仁一把拦住,他厉色地呵斥道:“你也和她一样不懂事吗?” 温柔入骨的牧仁,第一次对孩子表现出暴烈,他不敢相信,自己才是那被投进烈火的积木,已经被悲伤的怒火所吞噬。 查苏娜放声嚎啕,凄厉的啼哭传遍整个旷野:“我的金帐王庭!” 牧仁破碎的心又纠结在一块儿,他轻轻捂住查苏娜的嘴巴,无奈而哀怜地摩挲她的头:“乖女儿,阿爸可以带你去看金帐王庭啊,阿爸小时候常常去那里和那里的王孙贵族一起喝酒,斛律叶护和左贤王都是我的好朋友!” 查苏娜止住了哭声“真的吗?我也可以去吗?” “下次召我去王庭应该不远了,阿爸带着你!” 查苏娜立马擦干了眼泪,被牧仁拉进了毡帐。牧仁正是凭借着这一手好的哄人本事,才把查苏娜答应扎布苏保守的秘密套了出来。 小扎布苏待两人远远消失在毡帐,才脱下袍子将火扑干,敝帚自珍地掏出烧得焦糊的积木,不顾满手乌黑,在心里发笑:“我救回了她的宝贝,查苏娜会高兴的!” \\ 夜深露重,人困马乏。牧仁终于哄睡了两个孩子,一个人坐在帐外喝着闷酒,企图在天上找到一颗星星。 忽然,远处一阵马蹄声,骤雨一般席卷了他们驻扎的营帐,来者乃是一伙蒙面黑衣人,头上的面具仿佛带着点点磷火,令人生畏,为首的人暴喝一声:“杀!” 牧仁难以控制烂醉如泥的身体,第一反应就是毡帐里的孩子。 打盹儿的带刀侍卫一个个被割喉放倒,牧仁慌忙逃窜,意欲回身护住查苏娜和小扎布苏,却在刚抬脚的一瞬,被一把飞刀从后背扎穿,刀刃直贯心脏。 电光火石的功夫,死亡就这样来临了。他在从查苏娜口中得知扎布苏和托娅赤裸相见的时候,想过去死,却没想到这死来得那么快。 猝不及防的剧痛飞上心头,就是这样的痛,也没有他为托娅的心痛更多。 牧仁错愕地僵住,他未能瞑目的眼忽闪一下,半阖地看向星空——不!没有一颗星星的天空,只能叫夜空。 “你为什么想嫁给我呀?”“因为你有一张温柔的眼睛呀!”那张让他又爱又恨的笑靥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中,直到死后,他也不知道这句情话背后森冷的真意。 他重重地栽倒在茫茫草原之上,吃了满脸的泥土,他天生爱干净,这样死去,实在有失贵族体统。 闻声而出的查苏娜和小扎布苏抱在一起,被一箭射穿。 一个蒙着面的魁梧男人,放下手中的鹊血弓,操着一口地道的西凉语向其他马匪说道:“这个就是牧仁,当年,就是他取了我老大的首级。”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群穷凶极恶的狂徒挥刀而下,朝着牧仁的尸首进行侮辱般的报复。 这场偷袭变成一场残酷的屠杀,不管人畜,无论老小,一律成为快刀飞箭之下的亡魂。 \\ 牧仁的死讯传过来的时候,托娅还在昏迷,扎布苏彻夜守护在床边,熬到了凌晨,终于支撑不住,在床畔睡了过去。 术仑胸口负伤,侥幸存活,带着一队残兵败将打道回府,除了带回所剩不多的矿石,还有满腹沉重的噩耗,他先来到飒楚日玛的帐前,长跪不起:“额吉,我没保护好弟弟和两个外甥!我真想以死谢罪! 一向深居简出的飒楚日玛没有迈出毡帐一步,空洞若鬼一般幽幽说了一句:“这个家,没有牧仁的一点血脉了。” 步六孤家族群龙无首,术仑暂代家主之位,他派去人马追踪山贼的踪迹,一无所获,那些人仿佛不见踪影的山魈,就这么平白消失在了旷野之上。 慈悲的天神失灵了,对牧人们的庇佑不知去向了何方。乌珠穆沁人心惶惶,家家户户枕戈待旦,生怕自己的项上人头像前任步六孤家主步六孤牧仁一样,永远离开了身体。 \\ “扎布苏,牧仁和两个孩子被一伙山贼所害,天太黑了,他们是冲着人命来的,我只能先把人先带回来了。”术仑指了指地上覆着白布的叁具尸体。 扎布苏揭开那个较小的尸首,小扎布苏一脸乌青,怀里还死死抱着烧焦的兽骨积木,他不敢揭开第二个,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跪在地上朝天呼吼:“他们连孩子也不放过吗?!” 术仑喑哑地回道:“是我这个做哥哥的疏忽。” 扎布苏站在牧仁的尸首前,迟迟没有揭开白布:“他们的第叁个孩子也在昨晚夭折了。” “她还好吗?”术仑眉端一动,自知失语,“……我明白,我不会告诉嫂嫂的。” 扎布苏掀开白布,牧仁尸首两端,颈部被丝线简短地缝合了起来,昔日华贵的衣裳上千疮百孔,一副被鞭尸过后的残象。 术仑避开扎布苏的目光,低眉看看了自己双手,掌心指缝里都是牧仁干涸的血:“是我亲手缝上的,我弟弟喜欢体面。” 扎布苏落下一滴眼泪来,他的胸口插着一柄匕首,他轻轻地抽出,是雪亮的镔铁:“是当年那群逃窜的西凉马贼,他们来寻仇了。” 术仑恍然大悟:“他们可是比从前还要狠了。” “战争结束了,这群丧家犬还敢猖狂,”扎布苏握紧刀柄,看了看自己那只残手,碗口般大的可怖伤疤提醒着他:“我们联手,给你弟弟报仇。” 术仑拥抱住扎布苏,简短地说道:“多谢。” 扎布苏迎风流泪,坚毅浓黑的眉头紧皱起来:“节哀。” 第三十八章遗忘 ρ𝖔18𝖈в.𝓬𝖔м “大个子,你是谁呀?”“我是大哥。”“我不记得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天神的惩罚来得如此之快,一夜席卷走托娅的丈夫和所有骨肉,转眼之间,昏迷的她只剩下扎布苏一个亲人。 老夫人飒楚日玛也一病不起,她本就体弱多病,此次经历丧子之痛,恐怕时日无多。 而尚未娶妻的术仑一个人接过重担,忙里忙外,一筹不展。 整个步六孤家族遭受重创,乱成了一锅粥,乌珠穆沁草原风声鹤唳,上下族人,人人自危,有人说,这场浩劫过后,连乌珠穆沁白马都要夹起尾巴了。 \\ 托娅的刀口迟迟没有愈合,连续几日高烧不退,主帐里的来往人等,都由扎布苏一手把控,七日过去,托娅还不知道牧仁和孩子的死讯。在几夜的救治过后,昏迷的托娅她终于苏醒了,扎布苏热切地望着她,也是血丝盈眶。泍魰鮜xμ鱂洅℗𝖔18𝓬v.𝓬oℳ更薪 綪菿℗𝖔18𝓬v.𝓬oℳ繼續閱du “我的孩子呢?”托娅艰难地启唇,声音喑哑。 扎布苏沉吟了一会儿,他知道这是万万瞒不过的,握住托娅的手坦白了:“托娅,孩子没能保住。” “我睡了多久?”托娅淡淡地问。 “四天了。”扎布苏恍如隔世。 托娅脸色苍白,抖着唇,一语不发,呆呆地望向地面,她不能下床,便溺都有毛伊罕和扎布苏一同伺候,窝吃窝拉的生活让她濒临崩溃。 扎布苏庆幸她没有崩溃大哭,她最近安静得像一只绵羊,只是偶尔会让着想要出去走走。 “托娅,你的伤没好,不能走。” 托娅的下体常常排出恶露,染污雪白的床单,她愧疚不已,可是无可奈何,她每日听着扎布苏的嘱咐吃饭睡觉,再也没有问过和孩子有关的事。有一天晚上,她突然从梦魇中惊醒,对扎布苏说:“我们不该在怀孕的时候干那事儿,是我害死了孩子!” 扎布苏把她抱在怀里,心头一震:“托娅,不要再想了。” 托娅汗涔涔,泪潸潸:“他是个男孩吧?” 扎布苏缓缓点了点头。 “他在梦里和我说,他不会原谅我,他回来索我的命的!”托娅睁圆了眼睛。 \\ 五日之后,飒楚日玛召来术仑,她终于熬不住了,委顿在厚重的床褥里,等待着死亡,她一生养育六个子女,叁男叁女,如今横死的横死,远嫁的远嫁,膝下是只剩下次子术仑一人。 她来自古老的部落,出身荣光,一生体面甜蜜,却还是难免落得晚景凄凉。 术仑脸色苍白地双膝跪地,自己的伤势也还没有好转,还要处理诸般事务,整个人消瘦了不少。 飒楚日玛伸手摸着他瘦削的脸庞:“坚强点,我们步六孤经过多少劫难,哪一次没有挺过来?” 术仑凄凉地说道:“我现在才知道,牧仁以前管理整个家族,得有多辛苦。” 飒楚日玛缓缓地摇了摇头,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和牧仁相见吗?” 术仑不解:“为什么?” “他为了那个女人,亲手杀了他大哥,我的宝贝儿子!兄弟阋墙,这是何等地不孝!”飒楚日玛一阵狂咳。 术仑想起昔日和大哥图希格,小弟牧仁的欢乐时光,不禁泪眼潸然。 “以后,你就是家主了,步六孤就交到你手上了,”飒楚日玛颤颤巍巍地说道。 术仑仰起涕泪横流的脸:“母亲,我不会辜负你的。” 飒楚日玛神色一凛:“托娅那个女人不能留。” 术仑眼神闪过一丝不安:“她刚刚掉了一个孩子,我不能赶尽杀绝。” “必须把他们兄妹赶尽杀绝!他们就是灾星!要不是他们两个祸害!我的儿子两个怎么会死!”飒楚日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终于奄奄一息。 术仑没有回话,脉脉看着飒楚日玛闭上了眼睛,像一根蜡烛终于倒在了风中。 \\ 飒楚日玛、牧仁连同叁个小孩子的葬礼由藏僧主持,祭司超度,隆重而浩大,持续几天几夜。 术仑正式接过部落家主之位,彼时二十九岁的他尚未婚配,第一件事就是昭告整个乌珠穆沁,他要收继寡嫂托娅为正妻,且发誓永不纳妾,这大胆的行径引起一众长老族人的不满。 在绯闻里被描述成祸水的托娅,分明是害死前任家主的元凶,现在反倒成了新任家主的香饽饽,人们纷纷震怖,各种猜测众说纷纭—— “这个贺兰托娅,不但长了漂亮脸蛋,还长了狐媚身子,叁个男人为他争风吃醋啊!” 扎布苏愤怒地闯入术仑的毡帐:“步六孤术仑!你为什么这么做?” 术仑正在伏案对账,当即屏退了左右,昂起头义正言辞地回答:“收继寡嫂,抚育遗孤,是我们草原的传统。” “放屁!托娅现在被污蔑成荡妇,一个孩子也没有了,你到底图什么?”扎布苏恶狠狠地说道。 术仑旋转着代表家族至高权力的萤石扳指:“是不是污蔑,扎布苏,你心里最清楚,那些传言,不会是空穴来风的。” 扎布苏握紧拳头:“你想用拳头解决一下吗?” 术仑一哂:“那是武夫干的事,我可不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兵痞子。” “想娶托娅,绝不可能。”扎布苏按住腰上的匕首。 术仑低眉识破了他这个带着挑衅意味的动作:“你们两兄妹贫寒出身,又没有势力傍身,拿什么跟我斗?” “我不相信你单纯想娶托娅,”扎布苏沉吟了一下,“难道你爱她?” 术仑拍案而起,目光灼灼地宣誓:“你爱她,牧仁爱她,我不能爱她么?我比牧仁那个怂包蛋,比你这个愣头青,都更能保护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 扎布苏落荒而逃,这一生,就算是被西凉骑兵追着屁股打,也没有这样狼狈过,他掏出所剩无几的鼻烟,大口地猛吸,麻痹着自己痛苦的神经。 床上的托娅忽然容光焕发,竟然下床在梳妆镜前给自己编了两个羊角辫,她左右摇着头,用童音吟唱着:“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是,笼盖四野,天苍苍……” 扎布苏一瞬间有些恍惚,盯着她堕下泪来,却忽然心生不安:“托娅?!你在干嘛?” 托娅转过头,眼睛里冒着亢奋的光:“我一会儿就要出嫁了!我要嫁给步六孤牧仁了!” 毛伊罕怯生生地走进来,垂下头:“我去河边洗衣服,飒楚日玛的婢女借着为托娅送汤药的由头进来了,肯定是她告诉了托娅。” 托娅继续曼声而歌,仿佛灵魂真的被一个出嫁的少女夺走,桦木梳子在手中掰成两半,她又哭起来:“头发梳不好!人家会嫌弃我的!” “怎么会这样?”扎布苏不敢置信。 为什么一切就这样轰然摇落,天神如此狡猾,以至于悄无声息地改写了几乎所有人的命运。 毛伊罕跪在地上:“我的错,我没看住!” 扎布苏茫然地看着她,抬起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不怪你,这是早晚的事。” 托娅垂着头,两个辫子梳得乱七八糟,她忘了“嫁人梳妆”那回事,又开始一声不响地玩着指甲,她把指甲嘎吱嘎吱都啃光,像一个淘气的孩子。 扎布苏不得不请来阿日善,可她却冷冷说:“我叫你不让她再受刺激了。” “求您救救她吧。”扎布苏近乎哀求。 阿日善语重心长地说:“外面人都会说这是中邪,需要驱魔什么的,可我跟你说,她精神受了重创,这样疯疯癫癫的,要么是一时,要么是一世,做好准备吧……” \\ 术仑坚持来看望托娅,却被扎布苏固执地堵在门口:“她疯了,你不知道吗?” 术仑诡异一笑:“我的寡嫂,我即将迎娶的新妇生病了,我不能来看看吗?” 扎布苏知道自己什么也阻止不了:“你敢碰她一根手指头,我就和你拼命。” 术仑又是一哂:“你也不想想,你现在能说出这句话,都是因为本大爷的慈悲。”他推开扎布苏,掀帘而入,托娅一个人蜷缩在床角,埋头抵在膝盖上,托娅闻声抬头,迎着帐外泄露而来的刺目阳光,懵懂地问道:“牧仁?” 术仑眉头一动,猜到她一定是认错了人:“对呀,我是牧仁。” 托娅眨了眨朦胧的鹿眼:“你不是死了吗?” 术仑捞起托娅的手,珍视地放在颊边:“你摸摸我,你看我都是热乎的。” “你真没死?”托娅不可思议地发问。 “对呀,我还活得好好呢!”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托娅忽然娇嗔地问。 术仑心旌一荡,眼睛一转:“当然不生气了。” 托娅捧起术仑的脸,一个吻落在他的额头。 忍无可忍的扎布苏闯进来:“托娅!” 托娅像一只受惊的鹿,躲入术仑怀里,看着全然陌生的闯入者:“大个子,你是谁呀?” “我是大哥呀!” 托娅缓缓地转动着眼睛,扭过头去:“我不记得了。” 扎布苏愣在原地,没想到她就这样把自己忘了。 术仑捂着脸,看着扎布苏:“是你妹妹主动亲我的,可不是我趁人之危耍流氓。” 扎布苏泪眼指着帐外:“你滚出去!” 术仑站起身来,暗自发笑:“她把你忘了多好,把伤心事儿和伤心人都忘掉,跟我好好过一辈子,不好吗?” 扎布苏没有答话,忽然觉得他说的未必没有道理。 第三十九章困兽 “为什么少了一只手?”“为了我最心爱的女人丢的。“一定很痛吧。”“不痛,心里想着她,我就一点都不痛了。” 术仑始终派人监视着扎布苏和托娅的动向,兄妹二人的行踪他尽在掌握。他还托乌珠穆沁最负盛名的绣娘为托娅赶制一套百花鸟羽嫁衣,这种嫁衣是近几年云中城贵族女子出嫁穿的一种时兴华服,大约是从南边的王朝传来的,取奇珍异鸟的七色翎羽,并采用各式斑斓果实和花朵的汁液作为染料,成衣耗费成本极高,需要等待漫长的时间。 术仑给扎布苏下了最后通牒,等到嫁衣完成之日,就是他和托娅的成婚之日。 \\ 扎布苏日夜为这件事忧心忡忡,难以想出完全的逃脱之策。托娅变疯了以后,心性大变,精神却是越来越好了,她仿佛退缩回了儿时的智力和少女时期的记忆,只是唯独再也不记得自己的大哥了,她甚至清楚地记得昔年在那达慕大会上女伴的名字。扎布苏百思不得其解,想尽一切办法让她恢复记忆,记起自己。 这一日午膳,扎布苏特地去巴拉根河亲手捕了一条肥嫩的鳌花鱼,下厨做了一道清蒸鱼汤,他用了从前的作料,力求还原过去的味道,可还是没能唤起托娅的一丁点回忆。 托娅难得好胃口,吃得津津有味:“这么好吃的鱼,应该给察玛尝尝呀。” 热腾腾的鱼汤入喉,扎布苏的心却如同坠入寒冰地狱:“察玛老了,牙口不好,嗓子还容易卡刺。” “那我吃不完了,不能浪费。”托娅说道。 扎布苏冷冷地说:“留给特木尔吃吧。” 托娅忽说:“我哥哥不爱吃鱼,” “你怎么知道?” “他是我孪生哥哥,我们一个肚子里出来的,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扎布苏望向她懵懂的眼睛,却怎么也看不穿:“你有几个哥哥?” 托娅微皱了皱眉:“一个!” 扎布苏隐着哭腔,不甘心地盘问:“托娅,你知道扎布苏是谁吗?” “我要把鱼留给都兰,”托娅压根不回答他的问话,话锋突转,“你知道吗?我的耳环被牧仁捡走了!是都兰陪我去他的毡帐去找的!” 扎布苏肩上突然被按住,他一瞬间心惊肉跳,连忙回头一看,正是扼住他和她命运喉咙的人。 “别害怕,我不是还没杀你呢吗?”术仑奸笑,他穿着牧仁平时穿的宝蓝长袍。 扎布苏上下打量着他,一语识破他的企图,唇畔吊起一抹冷嘲:“你又想冒充牧仁吗?” 术仑低眉不语,看向托娅,托娅用手扭掉鱼头,埋头啃着,唇边都是油光,像个憨态可掬的小孩子,她感觉到有一道熟悉得目光在脸上炙烤,抬头一看,立刻满目春光:“牧仁?你又来看我啦?” 术仑卸下背篓,里面装满了新摘的鲜花:“托娅,这是我采的花,你的伤没好,不能出去,我就想着给你看看这些花,看看,你喜不喜欢?” 托娅没挪窝,问道:“你采了什么花?” “有金露梅,有格桑花,还有山丹花。”术仑在那斑斓的花里,低眉细数着。 托娅黯然失色,托着下巴说:“我只喜欢两种花,杏花、芍药。” 扎布苏恍惚地看着托娅,想起杏花林里的初夜,花雨之中的交缠,他想起那朵被他采下的芍药花,沾染上他们昔日的欲望和激情。 术仑说:“可是这些花也很好看啊。” 扎布苏揣着手,对他这弄巧成拙的可笑之举付之一哂:“想讨好人家,又不知道人家喜好。” 术仑剜了他一眼,看向托娅:“我现在就去给你采。” 托娅叫住他:“牧仁!” 术仑满目虔诚,狐狸般的眼睛陡然清澈:“我一会儿就回来,怎么了?” 托娅的眼睛上忽地蒙上阴翳:“我们的孩子呢?” 术仑沉吟了一会儿,笑着应付道:“他们在和母亲玩呢,你先好好休息。” 托娅拄着拐杖钻回床上,用被子蒙上头:“你骗我,他们都死了。” \\ 哈斯珠拉苦苦等待着,驼绒袜子早就织好了,一针一线密密缝,说是巧夺天工不为过,可扎布苏始终没有再次登门,她常常望眼欲穿地泡在牧场,坐在那一日他们偶遇的地方,羊圈里的肥尾羊都为她感到难过了,鸿德格看穿了她的心事,又是那套老话,劝她死了这条心:“他妹妹的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怎么会有余暇来这里喝酒谈天。” 哈斯珠拉越来越和他不对付了:“你别以为你真能把我嫁给那个臭小子!” 鸿德格冷笑一声:“你不加他,你也嫁不了扎布苏。” “如果我帮他处理了那摊烂事,你觉得他能多看我一眼吗?” 鸿德格看着她炙热的眼睛,忽然心软,想起过去的时光:“唉,阿爸不瞒你说,我当年之所以能娶到你额吉那样的大美人,全凭我给她家出了力,当时呀……” 没等他开始讲老掉牙的故事,哈斯珠拉就骨碌站起来,像个兔子一般跑了老远了。 “你干嘛去?臭丫头!”鸿德格高呼。 哈斯珠拉扬鞭跃马吗,满脸憨笑:“我去步六孤家把咱家的马牵回来!” “索绰罗家的第二号情种出现了。”鸿德格摇了摇头,笑叹道。 \\ 扎布苏终日守着托娅,衣不解带地照料她的起居,扶她便溺,亲自为她换药,自己则每夜打着地铺住在地上,食之无味,寡言少语。 每当托娅展露笑靥,疲惫的他就觉得这窒息的日子还有几分生机,就像小时候一样,如同一个精心的花匠,把她当成自己的一朵花,浇水、松土,静静等待着她绽放。 有一日,托娅直勾勾地盯着扎布苏的脸:“你的手去哪儿啦?大块头。” 扎布苏扯出一个笑,无奈地重复着:“我不叫大块头,我叫扎布苏,我是你大哥。” 托娅笑着:“知道了,知道了,你们男人就是喜欢想当女人的哥!我才不做你妹妹。” 扎布苏问道:“那要你做什么?” 托娅搓着他的两颊,抚过他唇边坚硬的胡茬:“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做你妻子该多好。” 扎布苏呼吸一滞:“你不是有丈夫了?” 托娅捂住脸:“我才十四岁,我才没有丈夫!” 扎布苏站在她身前,轻轻地蹲下来,捧住她的手:“你想让做我的什么都行,只要我能每天能看见你,守护你就行。” 托娅拿开手,直直地看向扎布苏坚毅的眉眼,他眉头紧锁,脸上罩着一种化不开的沉重:“你这么英俊,一定很多女孩子喜欢你吧。” 扎布苏浅笑:“你喜欢吗?” 托娅眨着眼睛,长睫忽闪:“你每天照顾我,那么贴心,还哄我睡觉。” 扎布苏吻上她的嘴唇,是蒸鱼的香味:“快点好起来吧,我的托娅。” 托娅轻摸着自己干瘪下去的小腹:“我的刀口已经好得差不多,只是有时候会痒。” 扎布苏把她冰冷的手一把抓住,在自己孤独的掌心里渐渐焐热:“痒了不许挠,知道吗?”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没了一只手呢。” “为了我最心爱的女人丢的。”扎布苏笑着说。 托娅摩挲着他的残手:“一定很痛吧。” “不痛,心里想着她,我就一点都不痛了。” 托娅飞快地吻了吻他的侧脸,又快速地滚到床的另一边,娇俏地格格发笑,扎布苏莫名地开怀,他无比珍惜这样的时光。 第四十章怪人 “兄台,你长得像我一个故人。” 托娅居住的穹庐,是步六孤家族的主帐,四面外罩上饰以云纹刺绣,显示家族尊贵身份,以柳木为骨,一个细直的烟筒矗立出去,为了避开远方袭来的强冷空气,向东南方开低矮毡门,人们弓腰掀帘,才能进出,侧壁挂满羊毛毡。 西面的壁上,挂着马鞍具和刀枪,东北方的角落里,堆满了托娅的嫁妆,那些箱笼早已落了灰,每一个都是昔年扎布苏卖牛卖羊换来的贵重物件。 牧仁和孩子们的痕迹已经悄悄被扎布苏抹去。这一方小小天地里,将扎布苏和托娅圈禁了整整两个月。 秋日忽至,托娅只在天窗上结的霜花里过瞥见过秋日的凉意。 步六孤部落的愁云惨雾还未完全过去,乌珠穆沁就要迎来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大名鼎鼎的将军乌泰赤岱钦,他曾是乌珠穆沁的一名猎手,如今出人头地,正是他带领北燕铁骑鬼头风,立下汗马功劳,才得以打败西凉。 术仑忙着迎接这位人物的大驾光临,极尽手段,很少有空来烦扎布苏和托娅了,对他们的看管也放松了。 扎布苏反而心生隐忧:“那个将军要来了,肯定会调查那群来无影、去无踪西凉逃兵,或许牧仁的仇就能得报了。” 托娅双眼空洞:“不用调查,我知道是谁干的。” “那群西凉兵,没有人性,这次一定逃不了了,”扎布苏继续说,“我答应了术仑要给牧仁和孩子报仇,我会让他带我参与行动,你最近不要出门,一切都要听毛伊罕的话。” 托娅盘腿坐在热烘烘的地毡上,将那堆烧毁的兽骨积木东拼西凑,终于勉强垒成了金帐王庭的模样:“是术仑干的,他一直都是最有野心的家伙。” 扎布苏陡然一惊,望向托娅,她神神叨叨的样子,紧蹙的眉目和昔日的察玛有几分相似:“托娅,你在说什么?” 托娅忽然又恢复了那种孩童般的平静:“大块头,你看!我的堡垒搭成了!” 扎布苏看着那满布灰烬的金帐王庭,这本该是由查苏娜的小手亲手垒成,他一阵鼻酸,低声赞叹:“真漂亮。” “都兰说过,金帐王庭矗立在云中城的中央,很气派,那是整个草原上最威风的穹庐,穹庐里坐着至高无上的女王大人,慕容迦叶。” 扎布苏看出她眼中炽热的渴望:“你想去云中城吗?” 托娅不假思索,重重地点了点头,又犹疑了一会儿,四顾密不透风的毡帐,帐外就是无垠天地:“可是,我们出不去。” 扎布苏俯下身子,把她牢牢抱在怀里:“大哥答应你,一定带你策马云中,去金帐王庭,去天街上看最漂亮的烟花。” “骑着我的雪蹄追风马,婀古乐。”托娅幽幽道。 扎布苏瞳孔一缩,心跳加速:“你知道那是谁送你的吗?” 托娅搔了搔头:“不记得了,是天神吧。” 扎布苏不出意外地再次失望,可他跪下来,捋着她的鬓发:“没事,我慢慢等你,反正毛伊罕说,绣娘们找不到一种彩色的鸟了,嫁衣还要好久才能做好。” 秋霜覆在天窗上,钻进毡帐里,扎布苏和托娅依偎在一起,守在穹庐中央的火炉边,扎布苏忽说:“我教你唱个歌吧,托娅。” 托娅高叫着:“万岁!”她莫名地高兴,却总觉得心里缺了一块什么。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扎布苏把手伸进她的胸口,拿出那枚乌鸦头骨。 托娅不由自主地跟着唱起来,她捂着小腹,自己的伤口又开始发痒了。 \\ 步六孤家族主帐里,术仑一身盛装,向乌泰赤·岱钦将军献上一条洁白的哈达,这位年迈的将军体型彪悍而肥腴,始终脸上挂笑,连脖子后面的横肉上,都洋溢着喜气:“术仑啊,你真是太铺张了,弄得老夫都不好意思了!” 术仑替他斟满奶茶:“您一路风雨兼程,实在是辛苦,喝一口热腾腾的奶茶,洗去旅途的疲惫吧。” 像喝酒一样豪爽,岱钦一饮而尽:“我就是乌珠穆沁长大的娃娃,理应不是客的!” 术仑张开双臂,显示主人的胸怀:“所以将军就把这里当成家,吃好喝好,玩好睡好!” “打惯了仗,还真是有点想念当猎手的自由日子了!”岱钦将军环视着四壁上挂着各式刀具和弓箭。 “从猎手到将军,您可真是不同凡响!整个草原,哪里找到第二个您这样的英雄?”术仑赞叹道。 岱钦摇了摇头:“不不不,我有个副将,他是个神箭手,从前比我还不如,是个穷苦人家的牧仁,人还瘦弱,不受人待见,后来上了战场,因为替我挡箭,丢了一只眼,后来被我提拔,成了副将,他这个孩子淳朴,看老夫膝下无子,就认我为义父,他的射术十分了得,战士们都叫他小后羿。”他越说越激动,满目温暖之意。 术仑击节叹赏,问道:“敢问将军,这位勇士叫什么名字?” “他不爱说话,也没有父母,我给他重新取了个名,叫莫日根。”岱钦笑道。 浴着血红的晚霞,毡帐门口,一个高大而柴瘦男人踢踏着锃亮的军靴缓缓而入,脸上的漆黑的面具之下,只露出一只慑人的独眼,朝术仑射出鹰隼般的寒芒,他抬起带着铁指套的大手,按在胸口,无言地行礼致意。 岱钦深情地拍了拍莫日根的肩,炫耀地看向术仑:“他为了救我,被战火烧毁了面目,还丢了一只眼,有这样一个好儿子,实在是天神给我的赏赐!” 术仑不知道为什么,不敢看这个莫日根,他的面具上覆着寒铁般的冰冷,让他不由得战栗:“果然英雄气概,光是外表就足够震慑敌军了。” 莫日根在岱钦身后站定,术仑暗暗瞥去,看见他腰间别着一柄修长的弯刀,术仑不禁问道:“镔铁的?” 莫日根喑哑而机械地回答道:“是,战利品。” 术仑不禁两股战战,这个人的声带是坏掉的,声音如同死神一般可怖。 岱钦扶着便便的将军肚,哈哈大笑:“你问这个,你真是好眼光,这可是红甲骑部帅石勒的佩刀,一把地道的芝麻雪花镔铁刀,石勒两年前被莫日根一箭毙命,尸体被挂在我们营地里,斩首鞭尸,别提多威风了。” “我弟弟的尸体上,就插着一柄镔铁匕首。”术仑黯然神伤。 岱钦重重地拍了拍术仑的肩:“放心吧,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给你们步六孤家逃回一个公道。” “乌泰赤将军费心了。”术仑躬身道谢。 “诶?这是说的什么话?”岱钦爽朗大笑,“何谈费心?这次西征,要不是有你们相助,鬼头风的武器和辎重哪里会一直充足?” 术仑终于有了靠山,感激不尽:“您可是我们乌珠穆沁的大救星!” 岱钦满脸堆笑,摇了摇头,眼神看向身后站得笔直如松、一动不动的莫日根:“我让我的义子负责追踪抓捕那群西凉逃兵。” 术仑看着眼前这个铁铸一般的怪人,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那……那就辛苦莫日根勇士了。” \\ 扎布苏得到了准许,前往乌泰赤将军的客帐里陪酒,他准备了一套体面的说辞,想请求这位将军允许自己也参与到追查西凉逃兵的行动里。 去的路上,晚风凛冽,将他的袍子都打透了,他手上的伤疤习惯性地开始作痛,他停下来,甩了甩手臂。 忽然,他看见马厩旁站着一个奇怪的男人,他头戴漆黑的面具,鸦羽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就这么站着,纹丝不动,如同一个稻草人。 扎布苏心生好奇,却见他的目光落在婀古乐的身上,婀古乐已经九岁了,是一匹不折不扣的老马了,绸带般油亮的马鬃已经擀毡打结,再不复从前意气风发的神气模样。 风打着旋袭来,扎布苏忍不住咳嗽了起来,他捂住胸口,却见那人朝自己看过来,熔金般的落日就这样照着两个遥遥相望的男人。 “日出的方向,就是吉祥的方向。”莫日根粗哑的声音悠悠响起,掏出随身的鼻烟壶,猛吸了一口,他想起自己昔日的戎马生涯,那藏在大漠孤烟里的执念,那挂在长河落日上的乡愁,都是源自这个沧桑的男人。 凛冽的空气中,扎布苏鼻端一动,嗅到一丝熟悉的味道,心中蔓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伤感,眼泪无可抑制地掉了下来,他连忙以袖掩面,却见那人阔步朝自己走来,军靴踢踏,铿锵有力。 莫日根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他高瘦的身躯直逼扎布苏,显得他有些佝偻渺小。 扎布苏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颤颤巍巍地接了手帕:“多谢,多谢,今年秋天的风沙有点大。” 莫日根一语刺破他的谎言,他定定看着扎布苏,像铁铸一样:“你撒谎,你这是伤心的眼泪。” 一把破锣般的哑嗓,刺耳而钻心,扎布苏满腹狐疑,叹了一声,伸出左手致意:“在下贺兰·扎布苏,敢问兄台是何人?从前没有见过。” 莫日根伸出铁掌握住他满是老茧的手:“乌泰赤·莫日根。” 那是一种渗入掌心、直入骨髓的凉意,扎布苏打了个寒噤:“你和乌泰赤将军?” “我是他的义子,也是他的副将。”莫日根答道。 扎布苏打量着他,眼神锁定在他面具下锁闭的嘴唇上,含糊地嘀咕着:“真像。” 莫日根简短地问道:“什么?” “兄台让我想起一位故人。”扎布苏攥紧了那方手帕。 莫日根整了整面具,冷冷地提醒道:“你该走了,开宴的时间到了。” 扎布苏眯着眼睛,睫毛被泪水打湿,他在烧不尽的夕阳中走远,像一只迷途的孤狼。 第四十一章阴谋 “大哥,你的酒量还是那么差。” 一个模样漂亮的少年在氍毹上张开双臂,献唱着阿尔泰长调,歌声如空灵绝响。 乌泰赤·岱钦阔别乌珠穆沁多年,不禁泪眼朦胧, 扎布苏举杯,主动显示自己:“大将军侠骨柔情,听了家乡的长调也会落泪。” 岱钦看向他空荡的右手袖口,回敬一杯:“我知道你,你是扎布苏,听说你也是个兵?” “兵谈不上,就是个做饭的。”扎布苏羞涩说道。 岱钦爽朗地说:“诶!可别妄自菲薄,炊事兵也是兵!把战场上的干粮和生肉做成能下咽的,可当真是一门本事。” 扎布苏看向莫日根,神色黯然:“比不上那些真正上阵杀敌的真勇士。” 莫日根闻言,如泥塑一般的身躯微微颤动,他站在岱钦将军的身后,始终不加入宴席,腰间修长的宝刀震慑着席间每一个人,显示出凛不可犯的威严。 岱钦问扎布苏:“你们将军是谁?” 扎布苏不卑不亢:“我在狮子营,大帅是巴达尔金。” 岱钦大笑:“巴达尔金算是个我半个师父,那可是个暴躁的老头儿,唉,可惜,被西凉铁骑偷袭,是不是半个头都被削去了?”他的神色渐渐黯淡下来。 话匣子渐渐打开,扎布苏回忆着,嘴上滔滔不绝:“老将军的最后一顿饱饭是我做的,我做了羊骨头茶,用就近的野草做了一道菜汤,他说,金帐王庭的庆功宴,也没有我做的那顿粗茶淡饭香。” 岱钦开怀大笑:“我可真想尝尝你的手艺了!” 扎布苏侃侃而谈:“这草原上哪个妇人的厨艺拎出来都比我强百倍,我这个粗笨男人只不过是随便用心做了点好吃食,战士们都说,有我在,饱着肚子死比饿着肚子幸福极了,现在好了,战争终于结束了。” 岱钦摇了摇头:“远远没有结束,表面上太平了,实则还暗潮汹涌着呢,”遂对身后的莫日根示意,“儿子,你给他们说说。” “有一批势力猖獗的西凉逃兵伪装成盗马贼,潜伏在草原上,企图和大户勾结。”莫日根冷冷地说着。 术仑拍案道:“好大的胆子!真该把他们都踢回老家去!” “我要让他们就地铲除,叫他们克死他乡,身首异处。”莫日根幽幽道。 扎布苏说:“这群贼,多年前就挟持过我妹妹,肯定是来寻仇的。” 岱钦叹道:“他们神龙见首不见尾,可不是善茬,颇有沉渣泛起的架势。” “那也是困兽之斗,”扎布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伤天害理的贼人们早晚露出破绽,乌泰赤将军,死去的牧仁,就是我的小舅子,他和那两个孩子的仇,我是一定要报的,不知道您能不能给我这个机会。” 莫日根看向术仑:“根据探马来报,乌珠穆沁有他们的奸细。” 术仑瞳孔一缩:“奸细?和响马贼勾结,要是被我抓住,我肯定叫他们好看!” \\ 扎布苏离开了以后,毛伊罕便在毡帐里走来走去,开始翻箱倒柜,一会儿功夫,几乎将毡帐里的箱笼找了个遍。 “你在找什么?”本蒙着被子熟睡的托娅忽然像鬼魅一样睁大眼睛坐起来。 毛伊罕心惊肉跳,着实吓了一大跳,转念一想到她早就是个失忆的疯子,又抚了抚胸口恢复了底气:“你怎么醒了?” 托娅问道:“我大哥呢?” “他去陪岱钦将军喝酒了。”毛伊罕肆无忌惮,继续翻找,把托娅的衣裙掏得乱七八糟。 “为什么叫他那个大块头去?”托娅皱着眉,似乎有些不舍。 “他也算是一号赫赫有名的英雄,岱钦将军素来惜才。”毛伊罕心不在焉,可回答得头头是道。 “你怎么知道?” 毛伊罕看着托娅,支支吾吾地回:“在我还不是奴隶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 托娅又问:“所以你到底在找什么?” 毛伊罕扯出一抹笑:“我丢了个东西。” 托娅继续刨根问底,手却暗暗伸向枕头里面的一个夹层,将一枚冰凉光滑的萤石扳指握在手里,顺势塞进胸口的内衣深处:“丢了什么东西?” \\ “家主,有要事。”隆重的全羊酒席上,一个家奴走向术仑,一脸严肃。 术仑放下酒杯,赔笑看着岱钦,又暗暗使了一个眼风,叫家奴耳禀告,家奴只说了几个字,他就腾地起身向席上的军政要员告罪:“大将军见谅,晚辈有一点急事,我去去就回!扎布苏,你陪岱钦将军好好喝着!” 岱钦忙挥手,表示理解:“快去吧!这么一个大家,事情可多着呢!” 术仑飞快走进一个偏帐,里面幽黑不见光:“康蒲奴,你好大胆子,这个时候,也敢来找我?不怕自投罗网?” 黑暗深处,一个粗犷的声音,说着笨拙的北语:“顾不得那么多了,再说我是装作大宛马贩子过来的,没人识破我,我现在有件棘手的事情要告诉你。” 术仑搔着眉头:“什么?” 康蒲奴继续说道:“你记得你弟弟身边那个大块头了吧?” “巴特尔?”术仑皱眉回忆道。 “他被我射中了左胸,却没死,叫他逃了,追了十天,人在敕勒川没影了。”康蒲奴摘下面具,露出布满刀疤的狰狞面孔和一嘴浓密的胡须。 术仑盛怒:“混账!真是混账!” “现在也晚了,我就是跟你说,敕勒川有个得胜的年轻将军,叫吉日嘎朗,十分有势力,从前被我们一锅端过,对我们很是忌惮,我们的人根本没法踏足一步。”康蒲奴一筹莫展。 术仑恼怒地回答着:“敕勒川?我们步六孤家的手可还没那么长!” 康蒲奴眼珠一转:“你那个嫂子,要娶的新老婆,不就是敕勒川的?你可以借着她的名义派人去敕勒川啊!” 术仑勉为其难地说:“行吧,你们做事可真是够拖泥带水的!还给我留尾巴!要是我派人到了敕勒川你们还解决不了,可别怪我翻脸!” “这个岱钦将军可不好对付,您可别到时候把我供出去!”康蒲奴话锋一转。 术仑被他成功激将:“我步六孤术仑堂堂乌珠穆沁之主,还怕他岱钦一个破兵痞?他的军队都靠我养活!” 康蒲奴斜了他一眼,轻笑道:“为了黄金宝藏,你就这么舍得?” 术仑冷哼一声:“我不舍得,被除掉的人就是我,我弟弟可从来不是个温文尔雅的善茬。” 康蒲奴摸着自己脸上的刀疤,眼中的凶光里闪现出一点痛切:“我和你就不一样,我做的一切都为了给我死去的大哥报仇。” 术仑逼视着他的眼睛:“我还没说你食言的事情!咱们不是商量好了把他弄死就好,你不该砍掉我弟弟的头!” 康蒲奴付之一哂:“死都死了,别假惺惺装慈悲了,你分明知道我们就是以牙还牙的暴徒!” “你确定我弟弟死前把黄金宝藏告诉给托娅了?”术仑忽然问道。 康蒲奴一副胜券在握的自信:“他能为了他那个枕边的美人儿杀掉他亲大哥,你觉得他能不把那么大的秘密告诉她?” 术仑被他说得十分激动,拍着大腿:“我早就觉得她是装疯,我派人日夜看着她,一旦露出马脚,我们的大计可就成了” “要我说啊,就把她抓起来,什么都招了!你们这些北燕的男人,都是软骨头,被女人骑在脖子上拉屎,怜香惜玉,有个屁用!” “要是什么都用你们西凉那一套都好用,还长脑子干什么?一把刀什么能干了。” 康蒲奴露出贪婪的笑容:“不过我大哥当年在山洞里确实有挖到过一星半点,要是有确切的图纸,你们步六孤和我们这群孤家寡人,可就飞黄腾达了。” “还用你说?咱们的大计指日可待了!” 两个男人各怀鬼胎,目中藏刀地对视一眼,齐声爆发出得逞的奸笑。 \\ 酒席上,扎布苏和岱钦聊得投缘,从大漠聊到雪原,从战马种类聊到敌军八卦,其间不停地对饮,两人划拳斗酒,喝得酣畅淋漓。 “对了,大将军,战士们都喜欢你编的那首军歌!就是没佩曲儿,全靠我的一个骨哨,大家在营帐里养精蓄锐的时候总要一起唱唱!” “你不但是个好厨子!还是个乐手?” “哈哈哈哈!一个手拉不了马头琴,总还可以吹吹骨哨吧!” “那还真是什么也难不倒你这个敕勒川人呢!” 叁巡以后,扎布苏终于还是落了下风,狼狈地醉倒在了桌边,头也抬不起来,岱钦得意地说道:“还以为是个能喝的,还真不行了!” 默立已久的莫日根此时终于开口:“大将军,别喝了,他已经不行了。” 扎布苏仍强自支撑着,醉醺醺地回道:“不行!我还能喝!我不认输!” 岱钦笑着,数十壶烈酒下肚,面色不改,稳坐如山:“嚯!我非把你喝得叫爹喊娘不可!” 莫日根沉吟了一会儿,忙又说:“义父,您的胃病会犯的,别喝了。”他的眼睛却一直紧紧地落在扎布苏的身上。 岱钦一阵温暖,摸了摸肚子:“好!那就听儿子的!你先送这个厨子回去吧!一只手,我怕他倒在草原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不用扶我,我还能喝!没醉!” 莫日根得令,连忙将扎布苏搀出帐外,扎布苏醉醺醺地倒在他身上,嘴里荒腔走板唱着敕勒长调。 “长生天,不老泉……” “大哥,你的酒量还是那么差。”莫日根望着他酡红的侧脸,心念道。 第四十二章对弈 ρö18čk.čöм “或许,你见过急了咬人的羊羔吗?” 还是那间偏帐,稀疏的火炉旁,术仑披着厚重的貂裘,在他膝下跪着的,是一个朴素的年轻女人。 “主人,我今天找过了,什么也没有。”毛伊罕垂着头,怯怯地说道。 术仑也不正眼瞧她,慢悠悠地观赏着自己的指甲:“找不出来黄金宝藏的地图,你的妹妹可就别想活了。” 毛伊罕膝行到术仑的脚下,近乎哀求地双手合十,可惜她拜的不是神佛,而是魔鬼:“主人,请你再宽限我几天,我敢保证,牧仁主子一定把黄金宝藏的秘密交给托娅夫人了。” 术仑居高临下,惬意地喝着茶,眼白一翻,投给她凌厉的藐视:“赶紧在嫁衣做好之前找到,我可不想娶那个和亲大哥通奸的女人。”Ъen呅鱂在õ𝓶se8.𝓬o𝓶韣鎵更新璉載 綪ㄐㄡ欌棢阯 “只希望主人遵守约定,不要伤害托娅夫人。”毛伊罕越说越低,几乎没了底气。 术仑一语不发,银闪闪的壶嘴里,热腾腾的奶茶倾泻而出,不偏不倚地落在锃亮而考究的茶碗里,术仑运着手腕,耐心地吹了吹,接着,将茶碗中的热物猛地泼在毛伊罕的脸上。 “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 乳白的热茶漫过毛伊罕长长的眼睫,叫她睁不开眼,皮肤开始火辣辣地刺痛,她不得不收起傲骨,极尽卑躬屈膝之态:“遵命,主人。” “哎哟,叫你做眼线,你还动起真情实感了,”术仑抬起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接着奶茶的润滑捋了捋她粗糙的毛发,就像安抚一条狗,“我知道!岱钦将军早就给我来过信,点名要见扎布苏,我根本不能动他,更不敢动他宝贝妹妹的一根汗毛。” 毛伊罕再也受不了这份折辱,艰难地扭过头,步入正题:“我要见我妹妹。” “怎么?你觉得我会伤她?”术仑哑然失笑,转着手中的萤石扳指。 毛伊罕昂起头,飞红的眼睛定定地仰视着术仑:“我们是奴隶,不怕皮肉之苦。” 术仑明白她的隐忧,捂着肚子大笑不止:“笑死我了,你觉得我一个叁十好几尚不娶妻也从来不玩女人的男人,会对你妹妹那么一个没长开的小奴隶怎么样?” 毛伊罕一时语塞,回想这个一向行径清正的次子,确乎从来没传出过和任何女人的韵事,甚至身边的仆从都是清一色的男子。 术仑又喂出一颗定心丸:“放心吧,把你该找的东西找到,我一定还你们姐妹自由身。” 毛伊罕只能深信不疑,郑重而虔诚地叩首,就像屈服于作为奴隶不可摆脱的黑暗命运。 \\ 看到毛伊罕终于走了,托娅松了一口气,揉了揉因为佯笑而疲惫的脸颊。 扎布苏在被窝里睡得正香,沉重的呼吸声让整个穹庐无端温馨起来。她拿出察玛的遗物,那是她多年前回到敕勒川老家拿回来的,古旧的萨满衣袍,她在身前一边比量着,一边照着镜子——目色澄明,病容虽然未褪去,却仍然掩不住生来的姣好。 她早就从数天之前就恢复了所有记忆,原因要多亏了术仑那个家伙,她嗅了他送来的那一筐新鲜杏花.杏花的味道如蒸熟的糯米,清甜内敛,像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一切都变了,只有这花的味道没有变,与那春夜里的情欲密不可分,化成一道利刺,惊醒梦中人。 群狼环伺,流言飞窜,术仑扬言要娶自己为妻,这当真不是因为自己容貌真的有多美丽,性情有多狐媚,只能是因为那一件事——黄金宝藏。 这场逼迫般的收继婚如一把横在她颈前的刀,敌不动,她只好也不动,将计就计,方为上策,于是便继续装疯卖傻,追溯回少年时光,这件事她可真的算是一把好手,师从亲外婆察玛,东张西望地胡言乱语,六亲不认地蜷缩抗拒,这些天里,她像个站在红氍毹上的女伶,一颦一笑都叫人看不出破绽。 “托娅,别走……”是扎布苏的呓语,他吧唧着嘴巴,继续转过身呼呼大睡,托娅被他逗笑,索性坐在他身边,逗弄着他的鼻子和嘴巴。 过了一会儿,盯烦了,她又翻箱倒柜,拿出一副麂皮手套,如今正值秋日转凉——大哥的手又要作痛了。 她也为自己找出从前牧仁留下的一件棉袍套在身上,秋风萧瑟,产后的她时常不寒而栗,遍体生寒,她嗅了嗅袖子上的味道,是独属于牧仁的洁净和贵气:“我穿了你的袍子,你个爱干净的家伙,可别小气呀。”自言自语罢,倚着帐门,掀帘望着正在走向衰微的乌珠穆沁,眼里却是一马平川的敕勒家乡。 等到风吹草地见牛羊之日,便是她死去的丈夫和孩子沉冤得雪之时。 “哟,你这个女疯子还知道给自己添衣了?”术仑忽然阔步走进来。 托娅转盼着,眨着故作懵懂的眼睛,已然洞若观火,她折回穹庐中央,席地摆出一盘鹿棋,那是牧仁曾经教给她玩的游戏,在敕勒川一起相处的时光,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下鹿棋,不过沮丧的是,托娅从没打赢过牧仁,他总是在悄无声息之间就掌握全局,最终在对方还没有察觉的时候,留下一句:“你输了。”她怀念牧仁那隐藏在温柔之下的杀伐和锋芒。 托娅看着术仑,他的眉目和牧仁酷似,却眉眼似乎更锋利,流露着狐狸一般的狡黠,她伸手指了指棋盘:“来一局么?” “宝根吉日格(蒙语鹿棋)!我可是最擅长了,还怕你不成了?”术仑撸起袖子,露出光洁的两臂,和牧仁一样,也是一种缺乏日晒的惨白。 托娅盘膝而坐,在宽大的衣袖里,她伸出两指,执“鹿”先行,紧盯棋盘,眉睫不动,仿佛注视的是她如今受困的命运。 两人在棋盘上噼里啪啦地下起来,托娅师从牧仁,前期并未见有什么厉害,术仑确实是个老手,几次都险些将托娅的两枚“鹿”彻底困守。 术仑拈着那精致的兽踝骨棋子:“这还是牧仁小时候我送的生辰礼物。” 托娅皱着眉,不搭话,她可是一个把哥哥认成弟弟的女疯子,可不能轻易露出马脚:“我赢了有什么彩头?” 术仑向她展示自己满手的金银珠翠,爽快地说道:“你赢了就拿走一个戒指。” 托娅直指他右手大拇指上象征家族荣耀的萤石扳指:“我要这个!” “口气还大得很!”术仑摇头,“这个不能给你,剩下九个随便选。” “小气鬼!” “祖宗,你先赢了我再说不迟!” “你快输了!” “我不信!” 在术仑不注意的时候,牧仁隐藏住眼角的杀意,装出呆傻的样子:“牧仁,你怎么下不过我了?” 术仑忽然愣住,自己的“士”已然片甲不留,生机全无,他输了:“厉害呀!”他猛地捧起她的脸,直直地想要看穿那痴傻的面容是否是一张面具,“你在跟我玩什么游戏?” 托娅格格大笑,巧妙破解了对峙的尴尬:“我要戒指!” 术仑收敛笑容,话锋突转:“我想你应该想家了,收拾收拾,回敕勒川吧,等你玩够了,我们就成婚。”她扫了一旁归来的毛伊罕,她尽心奉茶侍立,一副忠仆的模样,他用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神色给她下了最后的通牒。 托娅指了指床上昏睡的扎布苏:“这个大块头要跟着吗?” 术仑犹疑了一下:“你想怎么样,都随你。” \\ 离开乌珠穆沁的前一夜,托娅噩梦连连,午夜间,终于被魇住了,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清晰的梦境变成一个如真似幻的牢笼,叁具尸体陈列在她脚下,术仑披着牧仁的衣服和她对峙着。 术仑幽幽地望着托娅,那贪狼一般的眼神露骨到能把托娅一口吞噬掉:“我的好嫂子,我杀了牧仁,难道你不是帮凶吗?” “别忘了,”托娅一巴掌掴在他脸上,“你杀了你的亲弟弟。” 术仑捂着脸,眼睛依然在她身上诡异地流转着,像猎手看向猎物:“你就是个和大哥通奸的荡妇,红颜祸水罢了!你以为你为他报仇,他在九泉之下就会原谅你的罪过了吗?” 托娅俯下身,装作哭泣装,却忽地抽出牧仁胸口的刀,反插进术仑的胸口:“别废话,受死吧,阴险的刽子手。” 托娅汗湿着全身醒过来,紧紧摸了摸胸口的萤石扳指,她大口地喘息着,尽力不吵醒扎布苏,心里却不自觉回答着梦中术仑的拷问:“我是一个女人,我做错过事,我从不祈求的原谅,我是个阴暗的罪人,那又怎样?那也轮不到你这个杀人犯来提醒我。” \\ 敕勒川的荒凉草场,托娅披着察玛的衣服,拄着桦木手杖,像一个行走的女巫,远处,一匹皮毛打结的饿狼扑向一只落单的洁白羊羔,一黑一白,在无垠的草原上上演着激烈的追逐。 托娅站住,不去制止,这是自然法则,非要去管,那也是羊主人该做的事,搀扶着她的毛伊罕也循声望去,惊呼道:“牧羊人去哪儿了?没有牧羊犬吗?” “我以前就是牧羊女,这种事情,草原上,太多了。”托娅笑道。 毛伊罕咬牙摇头:“看来这只小羊羔难逃一死了。” 托娅皱着眉,神色凝重,那只小羊羔却不负她所望,胜在反应灵敏、身体轻捷,奇迹般地躲避了那条饿狼的追杀:“牧羊犬背叛了羊群,羊就只能自己面对狼了。” 毛伊罕看向托娅,不由得一阵心虚:“真是神了,羊脱虎口,我还以为都是童话呢。” 托娅忽地欢欣鼓舞起来,她歪着头,含笑看着毛伊罕:“或许,你见过急了也会咬人的羊吗?” 毛伊罕照料失忆托娅的日子够久了,见过她各种各样的表情,可这一次的目光,却让她不由得毛骨悚然。 托娅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你有兄弟姐妹吗?” 毛伊罕的心跳得厉害:“我……我有一个妹妹。” “做妹妹好啊,我最擅长的就是做妹妹了。”托娅突然放下手来,装扮祭司的模样,陡然让她整个人平添了神秘莫测的气质。 毛伊罕只当她又发疯了。 第四十三章感应 “我有预感,我们的弟弟,他还活着。” 送走了托娅的扎布苏茫然若失地回到毡帐,仿佛一个失去了伴飞的孤雁,他满身都是托娅的体温——她憨笑着和他作别,还是无忧无虑的模样。 他不知道自己的腕子上的手套,是她套的,更不知道,她早已经恢复了记忆。 之所以没有随她踏上回到敕勒川的路,是因为要兑现一个承诺——报仇。 托娅临行之前,故作轻松地告诉他,只说要回去看看哈素海的湖水变成什么颜色了。 “变成绿色了,就给我叁天写一封信。” “那变成蓝色了呢?” “那就一天一封吧!” 扎布苏将一切照顾托娅的注意事项嘱咐给毛伊罕,自己要在乌珠穆沁奔赴一场硬仗,殊不知,在敕勒川,另一场战争也要开始了。 \\ 荒无人烟的旷野上,枯黄的衰草随风猎猎起舞,干涸的血迹渗入土地,透出死亡的气息——这里正是牧仁等人丧命之地。 “偷袭这么一个平川的地方,没人打配合,鬼才信。”莫日根说道。 莫日根和扎布苏并排打马而走,后面跟着岱钦将军特拨的骑兵探马,他们军容整肃,力争在冬天来临之前擒获西凉马贼。 扎布苏的残手在风中瑟缩着,单手抓着缰绳,有些吃力:“你是说那晚的商队里有内鬼。” “自然,我心里已经有了人选,但是现在还没有证据,”莫日根从腰间掏出牛皮酒囊,递给扎布苏,扎布苏迟疑着看着他。 “不是酒,是酸马奶,止渴的,可以消除疲劳。”莫日根先喝了一口。 扎布苏接过,喝了一大口,竟然还是热的:“谢谢。” 莫日根环视着整个乌珠穆沁,今天的扎布苏全副武装,腰间别着镔铁匕首,莫日根捶了一下他的腰:“这是什么?” “我弟弟的遗物,我天天带在身上。”扎布苏略过,发问道,“你从前是哪个营队的?” 莫日根说道:“鹞子营,我知道你是狮子营。” “鹞子营,那可是死士营,活着的士兵不多了,”扎布苏问道,“你认得一个叫贺兰·莫日根的人吗?他是我弟弟,他阵亡了,恐怕我余生要靠我这个弟弟的抚恤金活着了。” 莫日根一阵鼻酸:“不认识。” 忽然,一阵流箭奔袭而来,莫日根向远处看去,平原之上,没有半片人影,他飞身上了扎布苏的马,整个人将他护在身底下。 急如流星的箭头如一场浩劫,将这群装备精良的部队彻底钉在地面上,不敢妄动。 “你中箭了。”扎布苏端起莫日根的肩,他双手拄着地面,虽然周身颤抖,却然在苦苦支撑。 面具之下,莫日根的神色难以看清,机械地回应道:“别管我。” 箭雨终于止息,探马们死伤过半,莫日根徒手折断了自己肩上的箭尾巴,四顾茫然:“难道这群人真他娘的是鬼变的不成!” 扎布苏看着他流血不止的伤口:“你得赶紧止血。” 莫日根飞快地按住肩头:“我说了别管我。”他一个人上马,捂好自己被烈火焚烧过的丑陋皮肤。 扎布苏依然穷追不舍:“你先让我替你止血!听话!” 莫日根对幸存的士兵挥手下令:“听我的命令,立刻返回乌珠穆沁。” \\ 朝鲁家的毡帐里,如干尸一般的巴特尔僵卧在床铺上,终于苏醒了过来,他捂着当胸被妥帖处理的伤口,心也一阵温暖。 塔娜的大眼睛瞧着他,她跑出去,打着手语告诉朝鲁:“他醒了。” “你醒了,巴特尔,”朝鲁走进来,满脸刮削,伸出手来,“我是苏勃辇·朝鲁,扎布苏的好兄弟,认得吗?” 巴特尔不觉泪眼朦胧,他当夜被西凉悍匪重伤,却侥幸存活,一路奔逃,饿了就啃草皮,渴了就喝河水,或许是天神眷顾,才让他得遇如此厚道的一家,他双手回握住朝鲁,上下紧紧摇晃:“朝鲁大哥,谢谢!你是天神派给我的救星。” “你不用担心有人来追捕你,现在敕勒川是吉日嘎朗的地盘,他呀,专对那些马贼动手,有他罩着,他们那群人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奥云达来也进了屋,给巴特尔煮了一壶热茶:“巴特尔,你命真大,箭头离你的心脏,也就半寸。” 巴特尔双手合十,感激涕零道:“多谢嫂嫂,救了我一命。” 朝鲁沉痛地说:“你的主人还有两个孩子都死掉了,现在是牧仁的二哥术仑当家了,贼人砍掉了牧仁的头” 巴特尔骂了一句脏话:“我要给主人报仇!” 朝鲁:“扎布苏肯定也会的,那孩子可是他的亲外甥,不过大概他的日子也难过,我想,救了你,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 “当年要不是牧仁主人,我早就死在了斗兽场,”巴特尔哭泣着,“是他让我变成人样,像个人一样和草原上的勇士决斗。” 朝鲁不由忆起往日时光,万众欢呼里,两个赤膊的男人在擂台上挥洒汗水。 塔娜走进来,吹响脖子上的哨子,对朝鲁打着手语:“为什么扎布苏叔叔还不来,我的哨子吹响过很多次了!” 朝鲁抱起塔娜望着风气云涌的帐外:“扎布苏叔叔一定会回来的,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 风平浪静的夜晚,篝火正旺,琴声如诉,兄妹叁人围坐一团,特木尔拉着马头琴,扎布苏酝酿着故事,而托娅,则等着聆听。 扎布苏清了清嗓子:“在很久很久以前,一片水草丰美的草原上,有一个名叫达古拉的姑娘。” “就像敕勒川这样吗?”托娅又像从前一样好奇地问着,睁着圆圆的鹿眼,露出唇边的梨涡。 扎布苏环住她:“她勤劳、善良、美丽,命运之神对她顿生嫉妒,偏偏让她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 托娅黯然神伤地问道:“什么病?” 扎布苏被问住了:“我也不知道,小时候,我们额吉给我讲的,没有说什么病,但是这个病是什么不重要。” 托娅撇了撇嘴:“行吧,这个编故事的人真是个粗心大意的家伙!” 扎布苏摸着她的发丝:“达古拉年迈的父亲找遍了草原上的大夫,还是医治不好。一天,草原上来了一名年青医生,叫丹增宁布,说能治好达古拉的病。” 托娅重复着那拗口的字眼:“丹增宁布?什么鬼名字啊!” 扎布苏瞪着眼睛:“再打断我我揍你了!” 托娅连忙闪避,拔腿跑到特木尔的身后,特木尔转头看着她,满眼宠溺:“她呀!什么都要好奇一下!” “几个月下来,达古拉的病康复了。而这对青年男女也因日复一日的接触,彼此间生渐渐生出了倾心的爱慕之意。而丹增宁布远行的日子也到了,临行前,她们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私订终身。” 这也是一个月光如水的良夜,伴着忧伤的琴声,叁个人靠着背,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再后来,当丹增宁布骑着马迎娶达古拉时,她已被迫嫁给了恶霸钱金宝。丹增宁布伤心欲绝,自杀身亡。痴恋着丹增宁布的达古拉听闻这一噩耗,便也殉情自杀。” 托娅惊醒,最近的夜晚,她的心神常常被种种梦境占据,她醒过来,心口一直在抽痛,她连忙下床写信: “大哥,我的心最近常常痛,总是梦见特木尔,他和我是孪生子,十指连心,我有种预感,我们的弟弟,他还活着。” 刺骨的秋风无孔不入,将摇摇欲坠的毡帐打透,扎营的步六孤家军将她包围,这群富商豢养的武士们打着鼾,如猪圈里的猪,声音此起彼伏,托娅烦闷至极,一个人披衣夜起,外面仿佛有人在唱歌,如泣如诉—— “天边泛起一片白云, 孕育着一场阴雨, 我的心里忐忑不安, 是可能要和达古拉分离, 满山的果树虽然那么多哟, 结果实的没几棵哟, 相识的姐妹, 虽然那么多哟, 知心的还是达古拉哟. 天边泛起一片白云, 孕育着一场阴雨 我的心里忐忑不安, 是可能要和达古拉分离, 满山的果树虽然那么多哟, 结果实的没几棵哟, 相识的姐妹,虽然那么多哟, 知心的还是达古拉哟” 她循着歌声走去,渐渐走到了阴山的半山腰,巨石上头,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僧,他拄着拐杖:“没藏法师?” 没藏法师停止了歌声,惊异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她已然褪去少女的稚气,披着萨满的衣裙,肩上坠满威武的鹰羽:“好久不见啊,小丫头。” 托娅看着他矍铄如未改的容颜:“没想到你还在这里。” 没藏法师得意地耸了耸肩拈着胡须长啸一声:“没办法,我要渡苦难的人们。” 第四十四章真相 “大哥,我想见你。” 乌珠穆沁的巫医全力抢救着莫日根,整个军队陷入一片焦灼,岱钦将军不安地守在帐外,口中念念有词,为自己最得意、也最忠诚的义子祈祷着。 扎布苏也揪着心:“将军,您别担心。” “我是个不合格的义父,让他孤身犯险,这些西凉悍匪显然不是善茬。”岱钦将军垂下头。 扎布苏愧疚道:“他是为了救我才……” “你不用自责,”岱钦将军摇了摇头,双手合十,望向西北边的远山:“你知道吗?我这个不爱说话的义子,为了救我,被烈火烧坏了全身,亲爹亲妈都认不出来,顶好的一个小伙子,只能戴着面具了。” 扎布苏看见这个一向笑颜满面的老将军在自己的面前堕下泪来。 此时,巫医从毡帐里走出来:“小乌泰赤勇士已经没事了。” “谢天谢地。”扎布苏一颗心终于放下来。 \\ “喂!扎布苏!”是那个为岱钦将军唱歌的漂亮少年跑了过来。 扎布苏满脸惊疑,看着少年摘下男式毡帽。 “我是来管你要回我家的马的!” 扎布苏惊奇地看着那个模样漂亮的少年,褪下衣帽,摇身一变,就变成了哈斯珠拉的模样:“你怎么混进来的?” “我找了你好几天了,你们家那些家奴根本不让我见你。”哈斯珠拉蹭着鼻子,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扎布苏了,他的样子看上去叫人觉得陌生——满脸胡渣,浑身是血。 “我们家?这步六孤怎么可能是我的家?”扎布苏道。 哈斯珠拉从怀里拿出那对驼绒袜:“扎布苏大哥,送给你,如果有什么困难,是我可以帮你的,你尽管开口。” 扎布苏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小丫头,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有爱的人,我不能收。” 哈斯珠拉睁大眼睛:“你敢说出你爱的人是谁吗?” 扎布苏不假思索,带着几分骄傲:“贺兰·托娅,众所周知,她是我的妹妹,不过她其实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她是我从荒原上捡回来的弃婴,我叫了她二十多年的妹妹,但是她也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 哈斯珠拉愣在原地,一块悬在半空的石头也落了地:“你果然不是个懦夫。”没等扎布苏回答,她便逆着冷风,头也不回地跑开了,释然的眼泪向身后飘去,却在半路被吹散。 \\ 托娅来到朝鲁家的时候,巴特尔已经被奥云达来妥善藏好了,塔娜陪着他一起在阴山里散步,巧妙躲开步六孤家军的视线。 朝鲁让奥云达来准备了丰盛的酒菜,而托娅看着阔别已久的老友故人,却不能有半点的激动,还要继续装作痴傻的模样。 朝鲁看着她:“你来就来呗,还带这么多侍卫干什么?” 托娅懵懂地看向他,一语不发。 毛伊罕显然开始充当托娅的喉舌:“苏勃辇大哥你有所不知,我们夫人自从得知先主人的死讯以后,就变得疯疯癫癫了,要是身边不跟着侍卫,可如何是好?” 身为巫医的奥云达来走过来,搭上托娅的脉,看向毛伊罕:“她肯定是受了太大的刺激。” “你来的不是时候,都兰正好这几天要回来看看,过几天才能到,”朝鲁哀叹了一口气,“要是这时候都兰在就好了,你们小姐妹还能叙话。” 毛伊罕瞥向门外的侍卫,示意他们严加搜查周边毡帐:“嗳,我们夫人的精神一天好一天赖,昨天还嚷嚷着见你们,今天就又不认人了。” 奥云达来觑着这独当一面的婢女,又看向托娅,像一个被操控的傀儡娃娃,她覆上她的手:“我是巫医,既然想家了回家看看,我照顾你几天,喝些我吃的药吧,或许有些作用。” \\ 都兰回到敕勒川的那一天,托娅正在哈素海岸钓鱼,苍鹰不时从空中盘旋而过。 都兰走过来:“原来你在这儿。” 托娅看向都兰,她变得富态了,一身考究的衣裙,满头银饰,十指上都是指环。 都兰坐到她身边,斜了斜毛伊罕:“退下吧,主子间说话,你还要听不成吗?” 毛伊罕反驳道:“不是,都兰姑娘,我们夫人的精神不大好。” 都兰端着贵妇人的架子,厉色地瞥着她:“卑贱的奴隶也能顶嘴了,给我滚!” 毛伊罕走了,托娅松了一口气,都兰却攀上她的肩头:“你疯了,这事儿我早就听说了,丈夫孩子一夜之间没了,放在谁身上,谁受得了。” 托娅懵懂地看着她,这个时候,或许装作自己不记得她,才是最好的回应。 都兰笑中带泪:“你这个小傻子,我还是很想你的,锡林郭勒那边,我也有不少女伴,但没人像你这样和我亲近。” 托娅看着远处的鱼钩,一语不发。 都兰提起她的衣角,认出那是昔日察玛的旧衣服:“你瞧你,明明现在又要变成新主人的夫人了,怎么穿得倒寒酸了。” 托娅木讷地答道:“察玛的衣服,贴身,舒服。” “你不认得我了?” 托娅继续懵懂地看着她, 都兰叹了一口气:“告诉你个秘密吧,我这么多年没和你联系,也不回你的信,就是因为这个秘密。” 托娅依旧不语,心却怦怦然跳到了嗓子眼处。 “我当年多爱扎布苏啊,像其他女孩爱慕他一样,其实我和扎布苏根本没发生任何事,他从来没回应过我,我怀的也根本不是他的孩子。” 托娅双手紧握,险些折断了鱼竿。 “但这根本不是最重要的,扎布苏有一次酒后,对了,那天是你出嫁的当晚,他醉酒失言,告诉我,当年他带着你和特木尔回到敕勒川的经过,他原本的妹妹被他无意扼死了,而你,只是一个荒原上的弃婴,察玛嘴里说的那个,你们两个中间,有一个不是亲生的,那个人其实是你。” “我有点理解你,为什么你当年那么着急嫁出去了,哈哈哈,你是不是一直蒙在鼓里啊。” “或许,其实察玛早就知道了你们两个的事情,才会促成我和你大哥的事,不过后来我想通了,我走了,像你一样去过富贵日子了。” “事实证明,富贵日子果然不骗人,我不再是个穷酸的铁匠家的女孩儿,嫁过去的第八年,也就是前几天,那个瘸子终于死了,我继承了所有遗产,成了名副其实的贵妇人,我感觉,我看开了所有事,不过听说你过得不好,就像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我不知道这到底能不能让你好过,不过,我想起从前你和你大哥的亲密,你应该是爱他的。” 托娅泪眼朦胧地看着都兰,都兰摸了摸她的脸:“生了叁个孩子了,你怎么还像个姑娘似的漂亮水灵,不愧是美人儿托娅,落难的时候都这么漂亮,叫人嫉妒。” 都兰捏了捏托娅的掌心,意味深长地凝望着她:“别怪我今天说得太多了,反正你傻了,你都听不懂我说什么!” 都兰走了,托娅倒在草地上,热泪横流,她梦里的奢想,在这么一个不恰当的节点,奇迹般的成真了,她仿佛在天边看见了天神正在微笑,浅浅朝她招手。 只是这份幸运的眷顾,来得太晚。 她回到毡帐,为扎布苏写下第二封信:“哈素海的水变蓝了,大哥,我想见你。” 第四十五章忠奴 “牧仁是个很好的主人,如果非要做一辈子奴隶,我愿意服侍他一辈子。” 托娅来到朝鲁家的时候,巴特尔已经被奥云达来妥善藏好了,塔娜陪着他一起在阴山里散步,巧妙躲开步六孤家军的视线。 杏林间,万木已然凋零,枯黄的树叶纷纷而下,落满山径,巴特尔拖着病躯拉着塔娜,心事重重,而塔娜则雀跃着踩着清脆的树叶,嘴里叽里呱啦嘶哑地哼着歌。 巴特尔心中一阵柔软涟漪:“我真羡慕你这样的小孩,有父有母,生下来就是掌上明珠。” 塔娜眨着眼睛看他,满目疑问。 巴特尔看着她清澈的眸子:“我就不一样了,我的父母是奴隶,我生下来自然也就是奴隶。” 两个人坐在树下,塔娜静静聆听,巴特尔娓娓而谈:“我小时候哪像你这么快活,想去哪儿玩儿,就能去哪儿玩,我才四岁的时候就要给主人家打水放牛,饮马牵羊,有一点怠慢就要挨鞭子,慢慢的,越来越皮实,养出一身力气,就被主人卖进斗兽场了。” “什么是斗兽场?”塔娜打着手语。 “我变成了人形的野兽,和其他奴隶比试,只有一直胜利才能逃过死劫,”巴特尔抬起自己的拳头,却被塔娜小小的手掌轻轻包住,他声音微颤,“我这拳头底下,可都是血,真不知道死了多少条奴隶的命,那些富贵的人坐在台上看我们自相残杀,用我的命下注赌输赢,” “后来呢?” “后来,一个主人把我买了下来,他叫牧仁,是个柔弱的男子,他让我保护他,偶尔会利用我,帮他吸引喜欢的女孩子,就是托娅,你扎布苏叔叔的妹妹,当时主人来敕勒川谈生意,一眼就喜欢上了在牧羊的托娅,你不知道!当时他听着托娅唱《敕勒歌》,那姑娘歌喉也是好,直接走不动路了,回去他就借着下战书的名义让我单挑你扎布苏叔叔,他呢,趁机就能和托娅见面了,也真是鬼精灵!”巴特尔笑着,不知不觉就落下泪来。 塔娜听得泪眼潸然,轻手拍了拍巴特尔。 “牧仁是个很好的主人,如果非要做一辈子奴隶,我愿意服侍他一辈子,他给我脱了奴籍,还说我是他的侍卫,可以像草原上其他汉子一样自由来去,”巴特尔笑中带泪,用粗壮的手在眼下抹了一把,“可我不行,我当奴隶当惯了,脱不下一身的贱骨头,我非要叫他主人!” “后来呀,他和她心爱的人结了婚,还成了步六孤的主人,我没护住他,他和两个孩子都死了,人们说,他的头被砍下来了,别人都说是当年的西凉悍匪来报复他,我看就是那个术仑干的,他根本不配做主人的二哥,我早看他不顺眼了,从前是老大图希格的走狗,老大死了之后立马倒戈,一肚子狼子野心,中饱私囊多少钱!要不是因为主人因为杀了大哥懊悔,格外珍视兄弟之情,包庇他的小动作,我早就替主人杀了他解恨了!” “等我养好了这一身伤,我一定要回去亲手杀了术仑这个狗娘养的家伙!还敢娶托娅夫人,吃了狗胆!”巴特尔遥望远处,那是乌珠穆沁的方向,寒风忽至,激起了他心底无穷无尽的斗志。 塔娜站起来,摸了摸巴特尔的头,她想了想,竟把脖子上挂的骨哨摘下来,戴在他的身上。 \\ 朝鲁家的毡帐里,热炉滚沸,三个相熟的人跨越了漫长的光阴和距离,再度相聚在一处,却是默默无言。 奥云达来准备了丰盛的酒菜,都是向朝鲁打听来的,朝鲁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常吃扎布苏做的菜,他拿手的,肯定是托娅爱吃的。” 而托娅看着阔别已久的两位老友故人,却不能表现出半点激动,还要继续装作痴傻的模样,凝滞的眼眸之中,隐含着汹涌的泪光。 朝鲁看着她,熟悉的面孔后却有一种令人胆寒的陌生,眸光看向毡帐外剑戟森冷的步六孤家族的亲卫:“托娅妹子,不是我说你,你说你来就来呗,还带这么多侍卫干什么?” 托娅懵懂地眨了眨眼,看向身后的毛伊罕,她浑身瘫软无力,如同一个被提着线的虚弱傀儡。 毛伊罕显然开始充当托娅的喉舌,抿嘴一笑解释道:“苏勃辇大哥你有所不知,我们夫人自从得知先主人的死讯以后,就变得疯疯癫癫了,要是身边不跟着侍卫,可如何是好?” 身为巫医的奥云达来走过来,关切地搭上托娅的脉,看向毛伊罕:“她肯定是受了太大的刺激。” “你来的不是时候,都兰正好这几天要回来看看,过几天才能到,”朝鲁为托娅斟满奶茶,哀叹了一口气,“要是这时候都兰在就好了,你们小姐妹还能叙话。” 浓郁烫热的奶茶入喉,那是极其熟悉的、属于敕勒川独有的味道,味蕾被刺激,眼泪也立马要决堤,托娅强忍着不露声色,沙哑地说道:“真好喝。” 毛伊罕瞥向门外的侍卫,示意他们严加搜查周边毡帐,有立马转过头向夫妇两人说道:“嗳,我们夫人的精神一天好一天赖,昨天还嚷嚷着见你们,今天就又不认人了。”她的目光流转,巡视着这间朴素的毡帐,在寻找关于可疑人等的踪迹,忽然落在火炉旁的药渣子上。 “夫人,有人生病了吗?怎么熬药?”毛伊罕用敏锐的精光拷问着奥云达来。 奥云达来却不打怵,连忙应付道:“我女儿的药,她生下来没几个月就聋了,我这些年一直研究草药,鼓捣鼓捣熬一些偏方,希望孩子吃了能好。” 毛伊罕紧追不舍:“你女儿呢?” 朝鲁受不了这种刺痛人心的质问,面露愠色地开了腔:“行了!姑娘,你小时候不和邻居家的孩子一起玩耍?” 奥云达来觑着这独当一面的婢女,又看向托娅,长吁了一口气,浅笑着覆上托娅的手:“托娅,我是巫医,既然你想家了,千里迢迢回家看看,那我照顾你几天,喝些我做的药吧,或许有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