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顏》 之一 如光 ?如光 有个人曾说那是我的重生。 我不以为然。 -- 我只记得我醒来时,是一片的四壁萧瑟,与无尽的黑暗。 如果是如此,我寧愿睡去,至少在梦里还有一片朦胧的光线,一个勉强可辨识的景象。在这里,醒着却像睡了一样,幽深无底。 是个地牢吧。当我靠着冰冷的石墙与粗糙的石地时,如是猜测。 又或许这里已经是地狱,而我的上一站是充满血腥的杀戮战场。甫睁开眼时那一片眼前残留的红艷,早已被黑暗吞噬。而冷凝的空气让每一次呼吸更加沉重。 我不记得置身黑暗里多少时光,或许是一个月,或许是一整个冬,又或许只有一天。没有丝毫动作,没有起身,只是一贯静静的靠着墙,任由石壁的冰冷如针细细密密地隔着一件单衣扎在我的背上,没有疼痛,只有早已习惯的麻木。 或许从醒来那一刻起,我就只是具残存的躯壳。 没有被救赎的等待,也没有重见光明的期望。光明之于我,恍若隔世,或许黑暗更让我心安些。 然而,就在我如往常一贯的安于宿命时,一道我看不见方向的门,缓缓移开。 一抬头,猛然透入的光狠狠的刺痛了我的眸。 我几乎淌下泪。 而你,如光般步入。 之二 漫漫长冬 ?漫漫长冬 我脱离了那牢笼。 可是却从没有脱离过冰冷与黑暗。 -- 「顏姐姐,春天什么时候要到呢?」 我偏过头,看着倚在窗台的另一名女子。 那日,地牢里第一次盈满光明的那日,我看见另一名女子卧在石地上,在我看不见的另一个角落,原来我们两个,一直在那没有长度的黑暗中共处,谁也没有发现谁。 我没有回话,也不懂得如何回答这句话。彷彿在我的过去,『春天』是个全然陌生的名词。 而她──华灵,也早已习惯我的沉默,懂得不要在我身上期待太多的答案与回应。 不过一岁之长,她仍坚持要唤我姐姐。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由着她,或许我不打算接纳一个仍是如此陌生的人。 她单纯、善良、纤弱,有种不染俗尘的气质。 我们之间的寧静很快的被叩门声打断,华灵唤入来人。 是莫苍。 离开地牢后,我与华灵便被安置于此独栋的屋内。外头有园有池,却没有春天。 如独居般,这些日子只有莫苍送来三餐,剩下的时间仅馀我与华灵。屋内应有尽有,有箏有琴,有满柜华裳,宝奩珍饰,綾罗绸缎,没人动过。彷彿居住在屋里的是两抹毫无重量的灵魂,以孤寂为食。 「华姑娘、冷姑娘,用膳了。」他语气里是一贯的友善。 每回送饭来,他总也找些话题聊聊,往往只有华灵答腔,对于他的问题,我啟口回答的,也只有我的名。 他想表现地热络,我不擅。我没有敌意,只有浑身的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有人说过,那是与生俱来的。 莫苍只是主人的一名侍僕,一位部属,他却极力地待我们和善,或许这就是一个人的天性。他天性温暖,而我属冰。 他说来者是客。 可他终究错了,我们不是客,是囚。 之三 翩飞 ?翩飞 谁都可以被允许对自由有所渴望。 独我不行。 -- 自那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连脑海中仅存的印象都已模糊不清,只有双眸乍见光亮的痛楚不可磨灭般的鲜明。 只有持苞已久却仍不绽放的花,与一张日益哀伤的娇顏。 华灵已逐渐没了笑容,或许她也渐渐开始懂得不是每个期待都有结果。 「顏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 她放弃了对花开的期待,却没放弃对自由的嚮往。 她甚至没想过自己是否还有他处可归,只想到一个有花开的地方。她当真不懂,在这里,连花也没有绽放的自由。 她不懂,所以心心念念着要离开;花也不懂,所以日日持苞等待着春神的召唤。 想给她点安慰,可是我向来不擅,只好彆扭地,用我自己也不懂的笑容回应她。 「顏姐姐,你真美,像仙女一样。」华灵突来这么一句话,并回我粲然一笑。 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有了想说话的衝动。 「不,你才是仙女。」失落一笑,「我只是满身俗尘的一介凡人。」 她不懂我话里的意涵,于是沉默。却又忽然指着我,道:「顏姐姐,你肩上有蝴蝶呢!」 我俯首,果然一隻蝶停驻在我肩上,鑽入我垂肩的发中。 那是我在这里看到的第一隻蝶。 「顏姐姐,她当你是花了。」华灵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久,蝶落寞的垂下彩翼,然后无奈地振翅飞去。 我不是花,更不是她要寻的春天。 「我也想变成一只蝶。」华灵看着远去的彩蝶。 「那么你一定是全天下最美丽的蝶。」而且是最纯净的白蝶。我逕自在脑海中勾勒着一隻彩蝶驻足百花间。 她低着螓首,摇了摇头,「我不求变成最美丽的蝶,我只求能栖息在永不凋谢的花上。」 我莞尔,她有着美好的憧憬,那是一种我不懂,也不求体会的憧憬。 「那顏姐姐你呢?」 「我从没想过。」 之四 遥不可及 ?遥不可及 一切都离我如此遥远。 只有孤独如影随形。 -- 我停步在这栋高大的华屋前,竟有些犹豫。 莫苍说,他的主子派他来侍候我们。 莫苍说,他的主子很了不得。 莫苍还说,他的主子拥有我们目前放眼望去所能看到的一切事物。 而今天,莫苍说,他的主子欲见我。 而我却步了,或许是这屋子给我太过震慑的压力。 推开门,两名女婢立即迎了上来,虽是女婢,衣着朴素却高雅。领着我穿过层层的回廊与房间,来到了一间幽謐的别室,四面墙连同地板与藻井,都是用黑色石砖铺成,若非这石砖质地光滑,我就要以为这便是我当初被囚之处。 偌大的别室,中央竖起一道屏风。直到侍女领着我走近,我才看把屏风上的图案看分明。 是一隻燕。仅是隻燕,却壮阔的飞跃塞外长城,却如一方之雄称霸背景上的大漠风光。 伸出手,轻抚燕尾如剪。摸着了神技织工,摸着了千万华锦,也摸着了沧桑。 孤燕的寂寞与沧桑。 我绕到屏风背后,发现后头竟是一样由黑色石砖砌成的浴池,几乎可以容纳两个人那么宽阔。 而现在它正冒着争腾热气,浴池里放了半满的水。 想开口问,侍女却像早明白了我的意图般,解释道:「姑娘,主上要你先于此沐浴净身。」并顺势要脱去我的外衣。 沐浴净身?我想不出有什么正当的理由他要我如此做。 他擒我来此居然是这样的目的呵…… 失声一笑,却笑的失落。 「我明白了,你们先下去吧,我自己来就行了。」抓着自己的衣襟,或许我早就有这样的认知,只是不晓得为什么我的手仍紧紧揪着,不愿放开。 良久,我向宿命低头。 在腾腾上扬的白雾中,我浸自己于浴池中央,在伸手都无法触及四方池缘的最中央。 抱住自己弯曲的膝盖,放下綰起的长发于双臂间,半满的池水只到我的腰际上缘,水气如裊裊白烟置我于濛濛中,而我陷入了一片连我自己也不清楚的迷茫。 我合掌舀起一抔水。 我看不见任何倒影,就如同我向来都看不见自己的存在一般。 捧着那抔水,我缓缓地覆上住自己的脸,紧紧的、好久都不想移开。 如果,水再深一点…… 原本不及胸的水骤然淹至心口,突来的灼热让心猛然一个抽动,乱了规律。 「你做什么?」 我的手腕被箝住,于是乎争腾热气又重新灌入我的鼻里、口中。 是他,在我身后,以厚实的胸膛撑住晕眩的我。我的背感觉一阵溼滑,像是细緻的丝料淋了水。 他连衣袍都没褪,就入了池。 而我竟迷濛得连他的靠近都没察觉,我甚至不知道方才做了什么,引来他这般紧的箝制。 「这里的生活让你如此不快意吗?」他放下我的手,却在我身后坐下。 感觉到他的靠近,我将身子往前倾,低头望着水面。我的发,在水中如墨晕染。 呵……我该回答什么? 为何要问一个被囚者快不快意? 于是沉默。偌大的别室只有永不退温的热水蒸出满室白雾,顿时间浴池变得好拥挤。 「浸了这么久,你的身子还是如此冰冷。」他竟伸手环住我。「告诉我你的名吧。」 「冷顏。」我以为莫苍代他问了我的名。 「很适合你。」他停顿了一会。「你像北方孤寂的雪。」 「我是南方人。」 「可你合该属于北方。」 「我已经在这里了。」 「不,你没有。」 我不懂他的意思,也不追问,只是沉默。 「燕非殤,记住这个名。」语毕,他起身,跨出浴池。 水位骤降,我感到一阵无法抵挡的空虚。只能看着他一袭深色衣裳消失在看似无尽头的幽暗角落里,遗下满室孤寂予我。 之五 寤寐 ?寤寐 我开始分不清楚醒了与睡了。 在现实与梦里,我都如此孤寂。 -- 隔日,他找了华灵。 他也对她做同样的事吗? 回来后,华灵直说他人好,虽然一身霸气与严峻,却待她极好、极友善。 「燕大哥说我可以常常去他的书房,那里好多东西呀。」华灵兴奋的说。 「那很好啊,以后你在这里就不无聊了。」 「顏姐姐,你不陪我去?」 「不了,让莫苍陪你吧。」 「去嘛,你一个人留在屋子里会无聊的。」 我摇了摇头。「我对那些琳瑯满目的玩意不感兴趣的,你与莫苍去就行了。」 于是华灵天天往燕非殤的书房跑。 少了华灵的屋里,少了一室清香与吟吟笑语,多了份甸甸的沉寂。 该回春的,天却又开始寒了起来,北方的天气真让我捉摸不定。 我最近常常晏起,有时醒了也只是了无生气地赖在床上,上好的丝被让我弄得凌乱,一头乌黑长发披在身后。 自那天后,我再也没有把头发綰起过。每当我梳发,我眼里只出现那日染墨似的浴池水,浸得我的发溼漉漉,持櫛梳理,每一次綹发都像要梳出水来。 莫苍总着急地问我是不是病了。 我的否认并没有让他安心,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说服他。 「还是……冷姑娘你想家?」 「想家?」我已不知家为何物了。现在的我,只是孤单地被弃置在杀戮战场中的万骨尸骸之一,我理应死去的,死在中原的血腥沙场中。 「冷姑娘?」莫苍唤。 「你去陪华灵吧,我没事。」 我又睡去了,每一次都不抱着醒来的期望。 或许在梦中,我会回到繁花盛开的春天;或许会回到毫无生气的战场。 在醒与睡的夹缝中,我好似成了一抹幽魂。 倏地一隻燕飞过。 之六 战火 ?战火 或许我是带来毁灭的。 因此,我该穷其一生孤独。 -- 一切来的如此突然,自以为平静的生活也被兵马杂沓无情地践碎。 原来我始终避不过。是不是自何处重生,就得归于何处长眠? 战火未延烧这美丽的园子,未波及燕非殤庄园内的一屋一瓦;是他在外头领兵相抗,是他在外头护着这庄园。 但他还想佯装什么平静?日日笑顏的华灵不明白庄园外兵马倥傯,而我却是晓得的,血腥的味道,我再熟悉不过。 连莫苍也瞒着我们,可我看得出他脸上的忧心,察觉得出他日益短暂的停留时间。 华灵不晓得,因为她如此单纯。 「莫苍,你带华灵走吧。」我对送膳来的莫苍如是说。 「冷姑娘?」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燕非殤胜不过的。」我没让华灵听见。「你有办法吧?带着华灵避开外头的纷乱。」 到底是唤了我一个月姐姐,我始终不忍让未染纤尘的她知道何谓争战的残酷。 「你有办法带华灵走吧,莫苍?」我第一次硬了口气。 「有条地道……」莫苍支支吾吾。「可是……」 「告诉了燕非殤之后,我不敢说他会放华灵走。」 「那,冷姑娘你呢?」 「留下。我是一切的肇因,也是终结。」 「可是……」 「快走!」我吼。 就这样,莫苍带着华灵离开了庄园,连燕非殤也不知情。 之七 囚 ?囚 原来我没有被囚。 是我让自己离不开。 -- 隔日清晨,我看见了燕非殤,一身沙尘,赶往屋阁来。 不知为何,我竟有股自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我藏自己于屏风后,在他步入屋内的那一剎,我脚一软,跌坐在地。 「你来找华灵的?」原本要躲的,我却臣服了,隔着屏风问他。 「华灵?她去哪了?」他问,天生严厉的语气里有一丝力不从心。 他究竟累了。 「我让莫苍带走她了。」恐惧什么?又愚蠢的以为自己可以示威些什么?「你放心,莫苍会待她好的,莫苍很喜欢华灵。」 接着,是一片不见尽头的沉默。 他为此恼怒吗?或许他心里在责备我,责备我私自送走了华灵,或许他希望走的是我。 「为什么你不走?」 呵……果真如此。 「我走了,你的战争还要打到何时?你从战场中带回我,却不知道我是什么身分吗?」 他沉默。 「华灵走了,你也没有必要再守护什么。」 他仍沉默。 「把我交给他们,你可以重新拥有一切的和平,你甚至可以追回离开不远的莫苍与华灵,还给他们舒适与安乐。」 他还是沉默。 或许他走了,无声无息,连多一句话都不愿施捨。 「你就……这么喜欢华灵吗?」我喃喃自语,一个字也小心翼翼地未溢出脣齿。 向来,是我习惯以沉默回应别人。而我终于了解,当一个人所能获得的答案是一片沉默时,感觉竟如此无助。 没有呜咽、没有啜泣,却只有悲伤驱策的泪水止不住地湿了发、湿了颊,模糊了一切。 于是我伏地痛哭。 之八 终止 ?终止 如果光明是一切的开端。 那属于黑暗的我合该结束这一切。 -- 「你消瘦了。」隔日他又来,看着桌上原封未动的食物。 「将我交出去,一切问题就结束了。」 「燕非殤自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你的方法?以武力交锋,然后造成更多伤亡吗?」我忘不了满地的尸骸以及黄沙地上聚集成河的鲜血。「他们想要的不过是我一人而已。」 「他们所争夺的你,已经死在战场上了,他们应该清楚这一点。」燕非殤竟如此倔傲,「你现在的生命是我赐与,是我掌握你的重生,想夺得你,当然得先问过我。」 「你一向如此霸道吗?」我语带控诉,「你霸道地自战场上夺走我与华灵,霸道地让此处拒春天于门外,而你现在又霸道地枉顾所有人的性命,只为了留我在此吗?」 「你为什么费尽唇舌就为了求我交人?如果是你自己想走,只消一声,我便派人送你过去。」他停顿了一下,「如果是为了那些兵卒,你大可放心,燕非殤麾下无贪生怕死之辈。」 「你……」 「你自己想走?」虽是问句,却强硬地硬是要一个答案。 「我……」他的眼神锐利的教人心虚,于是我转身背对他,「我生命的掌控权从来就不在我自己手上。」 「若非你自己想走,争战会一直持续到我胜利的那日。」 我沉默,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他什么。 「你不打算找回华灵吗?」 「儘管我不知道他们的离开,但你以为莫苍安置好华灵之后不会主动与我联系吗?」 我该料到的,莫苍如此忠心。 「即便要找回华灵,现在的纷乱亦不是时机,她是该在外头避一避。」 既然华灵的安危如此重要,何不让我结束一切。 「你在这里待太久了,外头会需要你的。」我委婉却坚定地请他离开,他的存在总让我窒息。 看着他的背影,我又看到了那日消失的黑暗里的燕非殤,与我溼漉的发。 之九 黄泉(完) ?黄泉 我都是该离开的。 或许相较于黄沙战场,我更适合择水为居。 -- 我没有到过园里,只曾在窗边看着,永远平静的那一池水。 原本我也是可以如这潭止水,无波无澜的。 而今,我坐在池边,撩拨着一泓寒彻人骨的水。 脑海里却没有因为池水的冰凉而变得清晰,反而,我又回到了醒时与梦里之间那篇交错的、 我分不清的灰色地带,在想像与现实之间徘徊。 …… 「为什么你如此霸气的拒春天于外?」 「春天,是雪融的季节。」依稀我听到他如此回答。 「没有春天,燕如何来归?」 「燕,也是可以在寒冬栖息的。」 …… 「你合该属于北方。」 「我已经在这里了。」 「不,你没有。」 …… 「顏姐姐,燕大哥说我可以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住下来耶。」 …… 「冷姑娘,我第一次看到主上笑得这么开心哪,看来他真的很喜欢华姑娘。」 …… 「这里的生活让你如此不快意吗?」 所有的声音、呼唤,在我耳畔融成一片浑沌。 而我的最后一个思绪,停格在那日的浴池,我记得我缓缓地将自己浸入水中。 那日,浴水虽炙,我心却冷。 而今,池水虽寒,却有如此温暖的怀抱,拥我入怀。 我几乎快要在这样的怀抱中睡去。 「浸了这么久,你的身子还是如此冰冷。」 不了,一点都不会冷了。 「你想走?」 没有,我从没想过离开。 就让我以这种方式,留在这里吧。 「告诉我你的名吧。」「冷顏……」 『冷顏、冷顏──』 是你在唤我吗?你第一次唤我的名呢。 我……又在作梦了。 这样也好。 番外 独白 ?独白 她是个意外。 一个哀伤的意外。 -- 「主上,黑靡族代长昨夜率军突袭南方的华家,战事在一夜间迅速爆发了。」 「这么快?不是要你派人好好盯着黑靡大军的动向吗?」 「这……属下也不晓得,前夜还盯着的,谁知道昨儿个没探子回报讯息,接着就是驻守在南方的眼线传来了黑靡族入侵华家的消息了。」 不用想也知道那批探子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情形如何?」 「因为黑靡族在夜半入侵,华府人毫无防备,恐是凶多吉少,不过现在华将军正领兵相抗,据说与华将军交好的冷将军也带兵过来救援,但两位将军远离战场多年,不知抵不抵挡得了,别说华府了,距离不远的冷将军府邸现在也陷入一片混战,这样下去恐怕……」 「莫苍,替我备马,我要在最快的时间南下。」 「是的,主上。」 骏马再快,也快不过战火蔓延。 我到南方时,哪还有两军相抗的激烈战况,只剩满地的尸骸,与到处巡视的黑靡兵。我下马查看,想在死尸中寻得一丝生息。 一片的断垣残壁,连我也认不出此地到底是华府还是冷府。 终于,我看见远方的骚动,两名黑靡族服饰的兵卒拖行着一个具躯体,我分不清是生人或死尸,但应该是华府或冷府的人,自远处看见两名兵卒贪婪的脸孔,不难猜测到他们的意图,我赶紧自后方靠近两人,作为士兵,他们警觉性也没有太差,只可惜相较于我,武功稍微不济事了些。 贪婪的嘴脸此刻只剩下狰狞的表情一动也不动,化作眾多死尸中毫不起眼的的两具。 这时我才将注意力放在那名被抓的人身上。 是个女子……不,该说是个极其美丽的女子,虽已昏厥,但从稍覆尘泥脸上不难看出这精雕玉琢的五官,原本应是白皙的肌肤此刻抹着污渍,身穿一袭素淡的白裳。 「可惜,溅上方才那两人的血了。」不知道为何,看着染血的白衣,我有种难以言喻的难过。 既然是生还者,或许可以从她口中得知些什么。 「主上,」我听见莫苍在另一头唤我。 「怎么?」 莫苍朝我走来,怀中抱着另一名女子,也已经不醒人事。 「我找到这个姑娘,说不定就是……咦?」莫苍惊觉我也抱着一个。 「先都带回去吧。」我下令。 再一次从兵马倥傯与舟车劳顿中回到精神状态,是在返回北方的路途上,莫苍体贴两位姑娘,弄来了一辆有卧铺的马车,并坚持要我在马车内休息。 或许他是对的,为了追查这件事,几天来的确是有些精神不济,以至于我在一啟程返回北方后便陷入睡梦,醒来已是几个时辰后了。 偌大车厢的另一侧,卧着的是两名沉睡中的女子。原本只是昏迷的两人,在莫苍的建议以及大夫的帮助下,预计将会睡得很沉,直至我们返回北方。 没有恶意,只是想确保路途的顺利。 「主上,我们似乎被跟踪了。」客栈的房中,莫苍压低音量报告着这几日来暗中观察的结果。 「他们的目标是?」 「可能是两位姑娘之一……」原因不外乎是我们皆知的那段夷族歷史。「主上,莫苍不明白,为何主上不要请女婢替两位姑娘确认身分呢?」 「我说过了,这件事等回去之后再处理。现在确认了又能如何?半路上丢下一个吗?」 「莫苍只是担心这样下去会引起外族的不满,他们现在已经重新团结,不如过去内乱时的分崩离析了,只怕……」 「莫苍,你不相信我燕非殤了吗?」我覷着他,有些不耐烦于他此刻的囉嗦。「传下命令,明天啟程时留下两位姑娘,隔一日后再雇一辆马车,由你护送她们连夜赶回燕家堡,直接送进地牢,不要惊动任何人。」 「……莫苍知道了。」儘管我知道此时我的下属并不是相当认同我的决定,但他仍会忠心地完成我所交予的任务。 于是隔天,我带着所有部属离开了客栈,只留下莫苍与这两位女子。 等我再度见到她们时,在暗无天日的地窖中。而她已自沉睡中甦醒,单薄地伏在地窖的一隅,眼神跟不见天日的地窖一般,闃暗深邃地不见一点希望。 「莫苍,将两位姑娘安置到锦楼。」语毕,我转身离去。 唯一的印象,是那位肌白似雪的姑娘,双眸中凝结着我从未见过的冷漠。 从此之后,我没有再见过她们的面,却一直记得那双眸。 遣了莫苍去照料他们,原以为他会拒绝这份简直是小看他的工作,但不知为何,他看起来反而蛮乐在其中。 「莫苍,请冷姑娘今日到黑纹池沐浴吧。」某一天,我突然对莫苍如是说。 「主上,您已决定……」 「嗯。」我以简洁的回应打断他的质疑,「顺便遣两个女侍过去服侍吧,记得跟她们说明要注意的事。」 「莫苍知道。」说毕,告退。 约一刻鐘后,我跟着来到黑纹池。此处拥有北方泉质最好温泉水,于是数年前就地建了这座池,所用的石材亦是北方所產上等的黑色磁石,搭配上温泉水,对于人体气血运行等有诸多疗效。 我静静坐在黑池一旁的小房间中,等待着我所要的结果。 竟然,心中有点忐忑。 「如果不是你……」我不自觉地低喃出声。 侍候的女侍之一走了进来,我竟不禁一凛。「主上,奴婢没有看见莫苍大人所说的胎记。」 忐忑的心因此平復。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不知由何而来。 「那你们继续服侍吧。」吩咐完,我朝着一旁的小门打算离去。 「主、主上,冷小姐的情况……」另一名女侍突然跑进来,有些紧张。 顾不得男女之防,我挥开相隔的木门,跨入池中。 「你做什么?」 我拉开她舀着水紧紧附在脸上的双手,我明白的看见她的雪白的皓腕因我的箝制而泛红。而她晕眩的身子一倒,颓倒在我的胸口,浸湿了胸前的衣料。 她想死? 「这里的生活让你如此不快意吗?」我缓缓放下她的手,顾不得湿透的衣衫,在池中坐下,让无力的她轻靠着。 她垂下头,如一朵半凋的花,乌黑的发丝在水中染成一幅墨画。 而她,只是沉默。 指尖无意轻触到她的肩胛,彷彿触碰到雪一般,指尖传来些微冰凉。 「浸了这么久,你的身子还是如此冰冷。」于是,我搂住了她,如此鲁莽的行为,不是衝动,也没有邪念。 就只是想,如此而已。 「告诉我你的名吧。」我在她耳后,轻声道。在炙热的泉水中,我的声音迷散在满室白雾中,幽幽邈邈。 「冷顏。」 冷将军家的女孩……吗? 「很适合你。你像北方孤寂的雪。」 「我是南方人。」 「可你合该属于北方。」 「我已经在这里了。」 「不,你没有。」 一直以来,我以为她与我所共有的冷淡、漠然,在暗示着我们来自于同一个北方的血脉。 原来,较之于我,她来自更寒冷的地方。 她沉默,或许她依稀能还记得自己从何方来,或许不记得。 我……不希望她忘记我。 「燕非殤,记住这个名。」 「主上,不好了。黑靡族大军在庄园外。」莫苍如是向我报告。 「为何而来?」明知,却装傻。 「黑靡族代理族长要求我们交出黑靡族的后裔,因为她将是次任的族长继承人。」 「若不交呢?」 「他们……将不惜一切以迎回继承人。」 「莫苍,备兵吧。」这是个无需犹疑的决定。「此外,请你带华灵──不,带非虹小姐暂时远避。」 「那冷姑娘呢?」 「留她在此吧。」没有了她,抗拒便无意义。 或许,从他在战场上救回她时,她的命,就只能是他的。 他会豁尽一切保护她;而她,只能待在他身边。 「你来找华灵的?」当我踏入锦阁时,她如是问。我没有看见她的人,只听得声音幽幽冷冷自屏风后方传来。 「华灵?她去哪了?」我顺着她的问题,只期盼能与她有多一点的对话。 如果她愿意,我想带她再一次远离战场,到哪里都好。 「我让莫苍带走她了。你放心,莫苍会待她好的,莫苍很喜欢华灵。」 原来,这是她的想法,一个天大的错误。 你──误会了。而我竟说不出口。 只是心疼。 「为什么你不走?」为什么,你愿意留下? 「我走了,你的战争还要打到何时?你从战场中带回我,却不知道我是什么身分吗?」 「华灵走了,你也没有必要再守护什么。」 「把我交给他们,你可以重新拥有一切的和平,你甚至可以追回离开不远的莫苍与华灵,还给他们舒适与安乐。」 或许我该解释的,可我却无法。 「你就……这么喜欢华灵吗?」我幽幽听得她的低语,话语细微地好似一离唇变会散失在空气之中。 不是的,教我牵牵念念的,只有你。 我哑然,为了她言语中的绝望感到心痛无比。 而她,在屏风之后慟哭不止,好似初初融冰的河水如涌,衝破了一道道的以冷漠为名的堤岸。 良久,她累了、倦了,伏地睡去。 我轻轻抱起她的身子,欲将她放到床榻上,却感受到一阵彷彿来自她骨血里的霜寒,几乎要将我冻透。她冷艳的脸庞,纤盈如羽的身躯,让我几乎有种错觉──彷彿她是深冬里飘忽的飞雪。 一沾惹尘土,便要消融了的。 可我们,却都无可避免地蹚惹了一身红尘。 隔日,我在庄园外,杀去一个一个的胡兵。誓死将她留在我的身边。 家僕来报,冷顏自沉于潭。 那是第一次,世人眼中霸气沉稳的燕非殤,如发了狂似地奔回燕园。 「冷顏、冷顏──」 我捞起她已然冰冷的身子,轻轻唤着她,以为这是她跟我开的一个玩笑。 然而不是。 她,当真如飞雪,消融在这莽莽尘世之中了。 自那日起,燕非殤便消失了,消失在北方的传奇之中。 有人传闻他死于胡族犯境之下;有人传闻他逃走了。 也有人传闻,他拋下了家业,独自迁徙至极北之地,深居于一个不见春跡、永年飘雪的山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