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恩典》 第一回 永乐十七年,顺天府的大街小巷,无人不热切谈论城中的那件大事──「宋生堂」的贵公子宋之问和魏国府千金徐梦馨之间,那份似乎要席捲全城的爱情──── 原本寂静一片的正厅,突然传出微弱而急促的脚步声,张大娘把墙上那大老爷最珍重的,「春风化雨、万物更生」八个烫金墨字疾径飞扬的对联取下,探头望去,说道:「小姐安好。」 话声正落,一位出落得体,精緻嬝婷的小姑娘梦馨,从穿堂小跑进来。 乌黑略带棕丝的细发以嵌紫宝石的花饰束着,在这微凉的冬末,走在路上来随风飘扬,如秀发主人般所踏的步子一样,轻巧飘逸的。 她一跨过门槛,不可思议的环视着完全变了样的厅堂,原本厅中的陈设十分典雅,一边墙上掛着赵子微所画的《松竹百花图》,那是一幅描绘唐人盛世的佳作,此时却被撤下来了,右边的窗櫺下是一张乌木大书桌,桌上的文房四宝仍在,但那个唐玉如意笔架,和那块珍藏的古砚却通通都不见了,显得案头上的各式书籍尤其的孤单失色。 角落那隻麒麟纹三脚鼎也不在了,换上一个破旧的铜香炉,中间还插着一把还在烧的香。 「为什么?为什么要撤走厅中的东西?娘亲和兄长们说要迁居的事……是真的吗?」梦馨真切的语气中透露了绝望。 「是啊,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小姐。」张大娘徐徐回答,她是一位头白已半白的中年妇人,十多年前跟从郑氏夫人嫁到徐家来,从明朝开国一直照料这个大家族到现在,梦馨小姐与及徐家各位大官的性情她都一清二楚。 「我不明白,现在太平盛世,天下大治,为什么爹爹要在这个时候搬家离开京师?他不是接受了皇上的晋封成为魏国公了吗?」梦馨带着哭腔的从张大娘手上夺过对联把玩:「我真的很捨不得这里的热闹,这里的太平!难得战事平息了,爹爹又得到皇上的赏识,为什么要跑到江南乡下当个农户!!」 从铜鼎中依稀冒出缕缕轻烟,氤氳的薄雾使梦馨的脸颊像皎月般银白通透,她长得实在太叫人喜欢了!张大娘捨不得让小姐那双向她娘亲郑夫人借来的桃花眼沾着泪光。 张大娘一边安抚她,一边乘机取回对联,安放到锦盒中。 「老爷的主意一定有他的意思,他不会捨得让小姐你受任何一点委屈啊!对了,你想想,到了二舅爷家,翠嬅小姐不就可以一直陪着你?你们不是从小都很喜欢一起玩吗?记得以前啊,二舅爷要带翠嬅小姐回去的时候你生闷气生了整整一个月!」 「嘛,反正我们魏府那么大,东、西厢房各数十间,大可接翠嬅过来住啊!」梦馨眨一眨水灵的桃花眼,「而且我也捨不得爹爹舟车劳顿,爹爹现在的身体已经不像以前领兵打仗的时候那么雄纠纠了,现在他还要每天服药!再说战乱的时候已经从长安迁到来这里,现在太平盛世了,为何不留在京师而要爹爹拖着病赶路啊。」 「且安心,小姐,老爷他不会劳碌,也不──」 「──不会跟我们迁家,是不是?」梦馨黯然的补充张大娘的话。 「呼,小姐你果然聪颖,已经猜到了。」张大娘低着头,手里忙着用紫砂茶壶沏些龙井。 「你们所有收拾的行装都没一样是爹爹的私人物件……就知道爹爹一定是想瞒着我!他肯定是要留在这里继续替皇上效命,为甚么偏要我们搬家?」梦馨颓然的坐在西边垫着青缎枕的木椅上,还在想着怎样从张大娘口中套些话。 其实,没有人及她了解大老爷徐达的顽固,现在的魏国公,徐达徐将军虽然已到花甲之年,多少削减了一些年轻时那种威严和气势,但是固执己见,不听人劝这一点却随年岁而有增无减,梦馨作为他的女儿非常的清楚,他一旦决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同时,也没有及她了解他的温柔。 几年来南征北讨,率领千军万马,随明太祖出生入死、开天辟地的开国之臣,现在堂堂的魏国公,表面是不能温柔的。 梦馨抓住张大娘:「爹爹为什么不要娘亲,为什么不要我了??」 「唉啊,小姐啊,你就不要为难我了,大娘所知道的都全招了!」张大娘求饶着,急急退了下去。 换上一眾小廝、童僕迎上,急着要替小姐那稍凉了的龙井茶替换,梦馨却偏执的端起汝窰斛,把茶一饮而尽。 她就是不喜欢这群由皇上御赐的僕人,自从这些人进到魏国府,爹爹就患了背疽,虽说这不是什么大病,但却奇怪的改变他的心情,且不说他面对着赐封的金银财宝、美酒佳餚都仍眉头深锁,现在更要硬起心来举家搬迁,让自己孤身留在应天府。 徐老爷这样异常的举动实在让梦馨深深不安。 她发誓一定要弄懂这是什么回事。 第二回 「公子…公子啊!」一把苍老沙哑的声音单调的在大药堂中回响着,「这些汤药的搭配绝对不能出错啊,否则会害了人命……!」 七旬的老管家看到面前,那横卧在一张青缎靠背椅上的男子,不禁蹙紧眉。 老管家蹣跚的踏着步子走近他,并再一次吃力地扯开嗓子:「公子啊──」 「好啦好啦。」宋之问惺忪的睁开双眼,一双乌黑的眼睛镶嵌在修长的脸庞上。 他此时正头戴金螭缨络,被丝绦系着的长头显得有些凌乱。 他抬起头,眉宇间抹上精緻的额饰,一身银蓝绸衣,两边丝织带子在墨绿的宝石系在腰间,唯一不相衬的是堆悉在之问眼角中的疲惫。 「你整晚囉哩八唆说的那些,我都听进去了──不相信?你听好:患疽病的人不能吃蒸鸭,蟹子不能以黄胆伴酒,饭后一个时辰之内也不得进食柿子。」之问唸唸有词的说着。 老管家无可奈何,这位宋家少爷的确很聪明,却又不好学习,明明大老爷是长安城里最着名的「宋生堂」的大夫,偏这个独子就是对药理一窍不通,这才是最叫他头疼的! 而他的双腿也因整晚的折腾而隐隐作痛,之问见状,立刻站起来,把老管家按在靠椅上。 「公子这……!!」 「顾老头你就儘管坐下来就是了。」之问命令道,「还有,今天我自己去县大人那边就行了。」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不安的老总管被这一句话吓得连忙立起,「这可是公子你第一次当官爷啊,许多的礼数、规矩都不能有丝毫出错!」 之问不屑地转过身:「还不是当个茶水官,招呼那些京官、太监什么的。」 「唉啊,公子!瞧你那是什么话?京侍官可是正四品官,协助皇上颁布圣旨、接待陛下的亲信、大官,那可是多么难得的啊!」说着,他两手紧握深深的躹躬。 「还有,老爷急不及待想要看到公子大登科之后,能紧接着小登科呢!」 之问不耐烦的甩着手,拜託,这样的话他已听过不下百遍,饶了他吧! 辰时一刻,老管家小心的带领穿戴整齐、华贵的宋之问穿过大厅、药房,来到「宋生堂」的店面,那是一家宽大的药庐,其实这是宋家的產业,在长安城里有着显赫名气,专门替京官、财主诊病断症的。 天刚微亮,已有不少弟子忙进忙出,当之问经过时,就一同停下来喊了声「官爷!」 这话使之问感到混身不对劲! 老管家对各人交待事情的时候,之问悠然的逛逛店面,看着,突然被店面的一群丽人夺过了视线。 在衣着服饰差不多的群姑娘中,最特别的是一位身量苗条,莫约十四、五岁,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似的年轻姑娘。 那转盼多情的桃花眼,语言若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如此精緻实在叫宋之问心荡神离! 他走上前,冒昧的介绍起店中的药材,不时的杜撰让姑娘们失笑。 直到老总管总算把一天的事情安排妥贴后,看到店面如此一个画面,满佈皱纹的嘴角扯起一个笑容,点着头。 心头嚷着:「公子的小登科在望了。」,故意隔了一会儿才迎上去。 老管家一看,原来眼前这女子就是徐国公的爱女,徐梦馨!他也只有在把药材送到魏府才见过她一两面而已。 「哎啊哎啊,徐小姐啊!府上有缺甚么灵枝、蔘茸,命人来这边通知一声就好了,我们一定马上送到府上!怎么能劳小姐你在这种天气亲自来跑一趟呢?」 「没啦,是我刚巧走到这边,想说顺便来替我爹爹带点药回去。」 「徐国公的背疽病服药多月了,情况有好转了吗?」 「还好,现在能下床去走动走动了,但还是怕他会受凉,所以想说替他办点新的被裖,再带点药回去给他服用。」 宋之问插话:「常听说徐小姐你是天上来的仙女、瑶池仙境的红花,原以为只是形容小姐闭月羞花之貌,今天一睹,却不完全是这样呢!」 闻言,老管家、梦馨和其他小姐都愣住了,下一刻,老管家在冒冷汗,小姐们在偷笑,梦馨收起了如百合初放的笑容,微微的眯起水灵的眼睛,像是注视着之问似的。 「公、公子,慎言、慎言…!」老管家紧张得直冒冷汗。 「我这是实话实说!」之问的目光与梦馨对上:「如果那些讚美的话只是用于小姐你的外表,那实在太肤浅了,今天我看小姐你的丝帕勾破了,想必是刚才下轿的时候不小心割到的,而绸缎坊就在旁边,你却心系魏国公,不顾破手帕而先来认真的选择药材,这份孝义、这份美德,才真正是下凡的天仙!」 话音刚落,梦馨就忍不住笑了出来,连忙把手帕挡在嘴边,仍盖不住那初春一般的笑意。 眼前的宋之问谈笑萧洒自若,眉目举止也磊落光明,实在是一表人材,梦馨把一切都看在眼内,记在心底。 「宋公子,你真的太有意思了。」笑着梦馨正要上轿,之问连忙把握机会。 「徐小姐!下月初,元宵佳节我们可以碰面吗??」 梦馨回眸一笑:「好吧,如果你有信心、有能力解我出的花灯谜的话。」 ※大小登科:大登科指中举、当官,小登科指婚嫁。 ※杜撰:胡掰。 第三回 元宵当天是一个阴雨天,如牛毛般的绵绵细雨从早上下个不停,使人与人之间在这迷雾般的雨幕中像隔了一层神祕的纱,然而到了晚上,这雨又变得更大了,这种纱幕直接变成愤怒,头也不回的摔倒在地,敲破了窗子,也敲破了眾多姑娘们的心……明明是这么难得的一天,这反常的怪天气实在太惹人厌了!! 梦馨想着跟宋之问的约定无法实现…内心就忧郁得不行……看着满厅堂已经准备好的花灯…心情就更坏了,不安的嘴嘟得有多长,脸颊鼓得有多红,张大娘无奈地搔搔头,旁边的小廝幼屏也只能沉默着,眼看这任性的小姐快被老天爷给憋出个病来了…… 这时一个小廝上前说宋公子差人送来一张画轴,梦馨摊开一看,竟是画着元宵节盛况…天空的月亮跟人间的灯火互相辉映,连绵成串的不是雨而是吊着许多许多排彩花灯的绳索,拿着蒲扇,美丽绰约的姑娘和风度翩翩的公子在七彩花灯下,互相踏着彼此的影子,在玩乐、畅谈,还有那栩栩如生的舞狮、舞狮在夜空中四处跃动……一片繁华的元宵盛况──遇有提字,是宋之问的手笔,而画上的墨还还非常的新。 「小姐你看!宋公子是多么有心思,知道你不能去元宵心里肯定不痛快,怕你憋出病来特意画张画来解你心里的不欢啊!!」幼屏兴致勃勃的来起哄。 画中热闹的景况只是看看就已让人入迷,像是身在其中──其中??细看着,人群中央有一处很不自然的留白……再看看诗文,梦馨隐约猜到之问的用意,替起笔在留白的地方画出一男童一女童在追逐玩耍的。 鱼龙光转落玉盘 小时佳境俱长东 是用数句诗所合併出的一首新的意象──今年佳节的夜晚,无法找到那片热闹快乐的景况,少年盛光,鱼龙光转,却还不比小时候所看见的皎洁月色,如落玉之盘……越想就越悠长……正搁笔,此时之问又送来两张写有诗文的板,看起来像是画轴上诗文的下半部分── 此生此夜不长好 晓望云消绿锦城 虽然这晚并不是佳夜,饱受凄清与痛苦,就像战时的日子吧,全家上下在兵荒马危的日子里飘泊…但是「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的离愁已经不再……明早就会再看到绿意盎然的京师,花木都尚且被春雨冲刷而显得更蓬勃,人又有何不同?梦馨回忆起…爹爹徐达的长年征战,为家为国出生入死,当年的生活,朝不保夕,为王为寇,歷尽风霜……小时候,已经就在这段日子里反覆熬过来的,如今家国的盛况,像是小时候一份悠远飘渺的梦……抬眼望出窗外,春雨已经消停了,天空一净如洗,是如此透风的夜,点点的繁星,佈满天空! 梦馨心境突然明澄清澈了,感动的微笑了… 正是因为雨过,天晴,才可以看到如此的景色,所以雨和不如人意的世事,终有一天都会过去的啊……之问想说的是这么一回事吗…? 梦馨提笔,回了四句。 「眾星何歷歷,点点入长梦,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嬋娟。」 把笺文给送了过去,已经过了子时。 正准备要怀着之问给予的感动就寝的时候,之问的童僕又来送来了一个精美别緻的花灯,可是花灯屏上有两面并没有任何灯谜或者诗句。 童僕请梦馨取出之前的两片诗文板子,原来那些板子是花灯的屏板!之前的下半部分变成上半部,又成为一首新的诗。 此生此夜不长好 晓望云消绿锦城 借问佳人何处往 洛神桥边月下逢 「哗…宋公子真的好有心思啊!打从送你诗文板子的时候已经想要邀约小姐夜游了!!」幼屏连声说,「地点是在洛水桥边吧…小姐要赴约吗?」 梦馨点头,幼屏替她披上一件银狐大袄,她提起之问送的花灯,在璀灿的夜色下散步着来到洛神桥边。 藉着月色洁白的光,看到宋之问正蹲在桥边,在柱子之上用工具在敲敲打打的雕啄着。 看到梦馨如仙子般翩然而至,宋之问兴奋地抬头,给了她一个明朗的笑容,拨弄一下垂下的长发。 「徐小姐──你终于来了!刚刚的诗文纸笺有没有为你排解雨天的忧愁??」 「真的很别出心裁……谢谢你,宋公子……你刚刚在做什么?」 「三国时期曹植游经洛水忍不住歌颂宓妃……今日我经过洛水之桥,心里也忍不住反覆的想着徐小姐…你的美,忍不住在桥上刻下美人之像。」 「这个……?」梦馨上前一看,「是浮雕……??这都是公子所刻的?」 「……抱歉,不瞒小姐,我没有如此的巧手可以刻出这些画来,这些是我命城西的秦工匠连夜赶工,想要在元宵佳节给你一个惊喜的,现在,这盏花灯总算能引领小姐来到这里……」 「怪不得如此的精緻传神……」梦馨忍不住摸摸那幅浮雕,还有一点的砂屑。 「我啊,只能好辛苦的刻写下面的字词!」 梦馨仔细一看,的确有几行诗文…… 明眸若雪 素肌如盈 惠质兰心 秀内慧中 看着她笑了:「宋公子,你我又没有相处过,怎么那么武断就就说我惠质兰心、 秀内慧中??」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啦!」之问徐徐地笑着,「往日我已经耳闻小姐你风姿绰约,之后有幸在宋生堂一见,果然是明眸若雪,顾盼生姿!往日,再听说小姐聪颖、有才情有孝心……是难得的贤慧的女子…」 听到这里,梦馨、幼屏主僕二人都掩着脸笑起来了,贤慧二字形容她似有不妥,宋之问搔搔头,不知自己哪句独特之言博得两位女子一笑。 「徐小姐,可否闭上眼睛跟着我走??」 「??先是诗文…再是花灯…这次你又有什么鬼主意…?」梦馨忍不住好奇的笑了。 「你跟着我来不就知道了吗??来吧!!」 梦馨听话闭上眼睛,让未之问和幼屏领着自己走着,走了一会就停下来了。 「我可以张开眼睛了吗??」 「等等喔…」之问轻轻的把梦馨的头按低一点,「好了,请张眼睛吧!」 梦馨缓缓的张开那双美丽的桃花眼,映入眼中的竟然是满地的星宿……!原来是掛满四周的花灯点亮了天空,他们站在一个延伸到湖中间的小亭子里,看着地下那漆黑如墨的湖水里,闪烁璀璨的星与明月都彷彿掉落其中……连绵不断,散落的星星密密麻麻的佈满在自己的脚边,就像登上了银河一般… 「……是星星…月亮……好漂亮啊……!」梦馨忍不住讚叹着,天地万物中最美丽的一切,都尽收在眼底。 湖面的星星,和天上的点星星,相连合一,无边无垠──何其的美丽? 「…眾星何歷歷,点点入长梦…」然而最明亮的却似是宋之问的双眼,「今晚,我就想让这漫天的繁星都掌握在徐小姐──梦儿你的手中!」 盈盈的一笑,在元宵的残夜,再不需要言语交谈,只需要寄语一片星空。 第四回 此后的一年里,之问跟梦馨虽然没法常常往来,但感情却随着时间每日加深,寄语书笺、相约出游……还在城中闹出许多故事,这都成为了老百姓茶馀饭后的话题。 像是宋之问私闯梦馨的私塾闹得沸沸扬扬;梦馨任性,假装要比武招亲,之问为她力战豪强;对对子,之问唸出上闕,梦馨对不上,自愿全城减税一半;梦馨生辰大喜,之问承诺宋生堂在一个月内,各大总店、分店赠医施药,分文不收。 歷经了种种,两人的情意在京师翻天地覆的改变中日渐浓烈,他跟她放弃沉默、含蓄的原因却又不同,宋之问是因为孤魂似的晃了二十多个年头,终于遇上心中的神女而高兴。而徐梦馨却是因自己即将要离开京师而不捨。 梦馨已经束手无策了,一来她未到婚嫁的年龄,二来在魏国公的强硬要求下,外嫁已经不足让她能够选择留在这里。 她已经狠下心了,即使她真的不得不走,也一定要宋之问陪她离开。 冬至的那一天,之问春风满面的正要前往魏国府途中,他正为自己瞒过了所有人,偷偷的安排了那件事而满心愉悦,这时却被老管家一把截住。 「公子,你该到衙门待命啊,今天可是李公公将来颁布陛下的圣旨……!!」 「顾叔。」之问没好气的打断他,「今回可是魏国府受赐封,不管怎样,我都要先去跟梦馨报这个喜事!」 「这样……」 没等老管家说完,他就风风火火的坐上轿子离开宋生堂了。 经过魏国府蜿蜒的小道,之问在那茗春园中遇到等待着他的梦馨,她有别于平日刁蛮得可爱的表情,身子也彷彿特别的单薄、羸弱,她放下手上的茶菓,低声的泣道:「之问…」 见到这个情况,之问吓得匆匆来到她身边,亲切的询问是谁胆敢欺负这位横蛮的大小姐,然而这个玩笑没有换来梦馨的笑声或者怒意。 她只是一直低着头淁嚅着:「我们举家就要走了,就在这几天之内!虽然一年前已经把东西分批的运到江南去…但没想到爹爹真的那么不讲理,说走就马上要走!!」 「怎么会?!」之问大惊失色,「现在我朝平定了天下,物阜民丰,皇上才刚要赐封魏国公为『忠贤志士』,还有一大堆的金玉宝器,留在京师,你们都有着最舒适的生活啊,为什么还要走??」 「皇上的赐封,这是真的吗?」 「当然!桂公公和李公公已携着圣旨和赏赐,走在路上了!而且我也会去协助颁布,这份工作可是我极力去争取的……」之问轻握着梦馨的手,「我要跟你,与及你家人一同分享喜悦,也……希望给魏国公大人一个好印象!」 这时梦馨才露出一丝笑容:「之问,你脸都红透了,活像个大姑娘…不,像个糖葫芦!!」 「我可是很认真的!」 唉,也罢,梦馨总算笑了起来,这么一想,之问也放声笑着。 但是笑容并没有在梦馨脸上久留。 「可惜,现在也来不及了。」 「怎么了,梦儿……?」 「如果封侯拜爵可以令爹爹同意让我们留下来的话,一年前他被晋封为魏国公的时候就不会提出这样的事……我还记得他铁青着脸,大声命令我们回乡的表情,我说『自从跟爹爹来到京师之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乡!』,他差点就要罚我闭门思过了!后来也是因为他身体抱恙,才会让我们拖拖拉拉的待到现在,最近,爹爹精神还未恢復,却一睁开眼睛就要赶我们回乡……我真的猜不到,爹爹的心里到底在想甚么!!」 「……魏国公大人……」 接下来一段沉思后,之问豁然开朗的说道:「放心,梦儿,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这件事就儘管交给我吧!我一定不会让你离开……我知道你为难,緃然你口上不说,但我知道要你离开魏国公大人,你一定是千万个不愿意和捨不得,相信我,梦馨,我一定会让你能继续待在京师、待在你爹的身边……你记得吗?我们还要一起渡过每一年的元宵佳节……春风夜放花千树,星如雨…」 两人情深的对望一眼,依依不捨、感激、别离的情绪弥漫在这青山绿水的庭园中。 「梦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放心把一切都交给我吧。」 说着,宋之问决断的离开了茗春园,离开了魏国府。 他心急如焚,撇下轿子,徒步往回跑。 其实那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吗? 只要…… 刚赶到宋生堂门口,他的书僮也匆匆忙忙的赶来了。 「公、公子,你这么匆忙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对…有事……有大事。」之问上气不接下气,「之前……我吩咐媒娘准备的迎亲、聘礼,叫她马上……马上到魏国府向徐小姐提亲!!」 「这个……但徐小姐那边……」 「事态紧急,顾不上那么多了!先去问媒,婚事再拟这不就行了吗?赶快去!!」 书僮被之问的坚定的命令语气吓得连声应道,急忙走了后,老总管一脸震惊的来到他跟前。 「唉啊!公子,现在午时三刻了,你怎么还在这里!?桂公公和李公公的轿子已经前往魏国府了!!」 这么一折腾,他根本没空去听总管的话,心里头只是在思忖说媒的事。黄道吉日?管它的!请示阿爹?省了!世俗礼仪,再说吧!! 「公子啊!」可怜的老总管喊到声都沙哑了,「你该赶快去魏国府啊!!」 唉啊,等不及!!先去「聚宝行」拿金器,不然实在太失礼梦馨了!果然仓猝决定婚事不那么易!!不过这可是对梦馨的承诺,照顾她一生、与她比翼双飞、举案齐眉! 立定主意,宋之问拔脚就跑。 第五回 宋之问准备好说媒的物品送到去媒娘那边后,兴高采烈的穿过魏国府长长的穿堂,来到掛着斗大的三个字「魏国府」,还有跟着的一行小字「洪武一年御赐魏国公徐达」牌匾的正室,却不见任何人,魏国公大概因患病不适,不便行走,于是推测大伙是否到了他的寝室。 刚一破门而入的他,正好听到李公公那带着南方滑腻的尖嗓子唸道:「钦旨──」 被打扰了的李公公显然非常生气,油白发亮的胖脸上,突现着青筋。 之问连忙道歉赔礼,经过旁边眾人一番安抚,才在混乱中冷静了点。 这时他才有机会仔细察看,这个硕大华美、雕龙刻凤的寝室中跪满了人,墨绿、湖蓝的棉袄与炭炉中的紫烟交杂着。 他不难找到那站在人群的前排最中央,第一开国功臣魏国公徐达,大大的吃了一惊。 眼前的这位魏国公有着一头几乎完全花白,又粗又硬,根根向外分叉的头发,黧黑的面皮上,密密麻麻尽是苍斑,鼻樑朝左歪掉,双眼眨烂了似的,眼睫毛横七竖八的倒插在红红的眼肉上,佝着背,整个人已经脱了形,在风沙中,在战场中,也在明朝的开国史中。 这就是世人敬重的伟大功臣啊──。 也不忍多看这年暮的大将军,他的身旁,站满了衣着奢华的妇人、还有两位个子高大,眉目清秀的中年男子,估计的他的子侄。 之问移开视线,随即看到披着银狐氅,使人见之而忘俗的梦馨,四目对上的一瞬,他感到一阵寒气。 此刻,梦馨双眼都佈满红色血丝,似是射着怒火的狠狠睨住他。 嘴角没有一丝抖动,冷锋似的紧紧抿着双唇。 那个绝情到可怖的表情,在冬日异样灼人。 这时李公公把以金线綉着金螭龙的圣旨,小心安放在金绒子托盆上,穿着臃肿棉袄的双手互相搓揉一下,就令人把圣旨送到魏国公的跟前。 他伸出瑟瑟抖的手接过,带着浓重浑浊的鼻音应道:「谢主、隆恩──」 语毕,一下传出眾妇女悽厉的哭声,「老爷」这两个字夹着哭腔,此起彼落,有几位什至当场昏了过去,需要僕人送去休息。 而梦馨的表情仍然丝毫没改变,视线也不曾从之问的脸上移开,红红的桃花眼中满是泪光在不停打转,但就是被她强烈生硬的勒住,平日緋红的脸容今回姣白得吓人。 那个眼神像是揪着之问来拷打着,既是质问又是怪责,天晓得之问这刻多想去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但他不能!! 这,这不是一场皆大欢喜的盛宴吗!? 还没来得及让他思考,身后一大群侍卫已逐一捧着箱子、金器上前,堆放在床边。 「还不快领赏?」李公公慢条斯理的说着,尖起指头指着之问,「你,听说你跟徐家小姐在长安闹个人仰马翻,我就且给你一个机会孝敬一下魏国公。」 他挥一挥走,侍卫在手上的金托盘递给他。 「还不亲手把它交给魏国公大人?这可是皇上特赐的蒸鹅啊!」李公公的声音变着调,虽然不明所以,之问还是照办。 这鹅…下了药??皇上要赐死……魏国公!?之问不禁作各种的揣测,虽然不合情理,但这似乎是唯一可以解释眼前的事实。 托在手上的托盘,犹如千斤石、百担米般沉重,之问倒吸了一口气,不过在掀起盖子的一瞬,插在鹅上的银针却把他的推论给完全否定了!!李公公亲自把银针拔下,然后之问郑重的把托盘交给魏国公,这回魏国公的手抖得更厉害,那眨烂的眼睛流下一行行被皮肤染黑了的泪。 「魏国公大人,皇上御赐的,希望你可以即时享用。」李公公高高在上,用傲慢的眼光冷冷的俯视着。 魏国公环视了一下周遭的家人,又凝视着盘里以各式菜淆装点,徐徐的冒着热气的鹅肉。 闭上眼睛,在所有使者面前,一声,又一声「皇上万岁」、「谢主隆恩」、「千秋万世」的喊着,缓缓的,一口,一口的把蒸鹅肉送进口里,吞嚥着,在场的魏国府人,更是哭到死去活来,唯独是梦馨,她纤弱的手搀扶着魏国公,眼睛已红得发肿,不哭不叫。 看着魏国公佝僂的身影,剎那间,之问想起了,那老总管……和梦馨说过的话,他感到双手发软,金托盘从他的手上滑落下来,砸到他穿着皮靴的脚然后弹到一边,豁瑯一声。 最终回 离开魏国府的时候,夕日映照在沉默的长安城中,一片橘红。冬至的这一天,太阳竟下得这么早,寒风拍打在脸上,反而让思绪更加清晰。 「……我就是不喜欢这群由皇上御赐的僕人,自从这些人进到魏国府,爹爹就患了背疽……」 「……患疽病最忌吃蒸鹅、蒸蓄生,这些汤药的搭配绝对不能出错啊,否则会害人性命的……」 「…而且我也会去协助颁布,这份工作可是我极力去争取的……」 「…这是皇上特赐的……」 「…谢主隆恩……千秋、万世……」 曾经的那些对话、那些情景,一幕幕、一句句寒风似的刮在宋之问的心中。 他呆坐在魏府的石阶上,身后是魏府上下那断断续续的哭喊声。 他唤来了僮僕,只说了一句:「叫媒娘不用来了,以后都,不用了。」 就沉默不语了,覷起眼睛,仰着脸往那暮气沉沉的天边看去,寒风把他黑丝绸般的长发吹得紊乱一片。 这里,是皇恩浩荡的福城啊。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