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蓓莉亚综合征(NP高干骨科)》 一、归来 又是这个梦。 谢舒音在山道上艰难跋涉,低头看看,手小脚也小。天幕灰沉沉的,远方的炊烟像幕布上的一块翳,参差向上卷起,裹住浑浊的日头,又向她的方向裹来。 雾霭飘缭。她的喘息变得急促,呼出些湿冷的、惨白色的气,和道两侧多刺的荆棘丛一样,滞重地堆积在她的脚边。 她想大喊。 “妈……” 刚撑圆嘴型发出一个字节,她便自己将剩下的音全吞了回去,眼神颤颤的,舌根都发木。 她又换了个嘴型,仍旧是小声,像是底气不足地,“哥哥……救……” 不对。求错了人。此时,此地,他们都不在。 梦境里能够变出现实中不曾出现的人吗?这个问题的关键或许只在于她自己。人的执念在梦界里威力无穷,可以上天入地,也可以神兵天降。然而她似乎并没有这样深的,足以改变既定事实的执念。 或者说,对于人类,她根本不曾有过任何执念。 谢舒音闭上眼,“姥姥!” 扑棱扑棱——道旁深林中栖着的小鸽子都飞起来了,化作凉风,灌进她的衣裳里又拍起翅子,她感觉到自己也舒展了双翼,在空中轻盈浮起,一飘一飘地。 血蒸发了,肉剥去了,灵魂也离开了,只剩下一副支棱棱的骨。骨的密度太大,很重很重地堕下去了,灵与肉也在那个瞬间全数回笼,仿佛下楼时踩空了一级,不管是笨拙的人还是灵巧的猫都会遇见那么一个不可避的瞬间,由于无法控制肢体平衡而感到惊慌失措,就好像地心引力陡然背弃了自己似的。尽管伤害并不代表背弃,无机物的忠诚是一以贯之的。 她下意识地把自己像片叶子一样蜷缩起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已经与地面撞个满怀。 隆隆的轰鸣声渐次湮灭。谢舒音眼皮微动,视野仍是一片黑暗。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前方即将抵达本次航班终点站首都国际机场,请您回到原位坐好,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将座椅靠背调整到正常位置,所有电子设备必须处于关闭状态……” 抬手取下睡眠眼罩,谢舒音眨巴着眼睛在软垫上歪了会儿,忽地回过神来。 头顶气息徐徐,温温热热地拍抚着她的耳畔,她倚靠着的好像不是什么垫子,而是一个人…… 自己睡迷糊了,竟然枕着个陌生人睡了一路。意识到这一点,谢舒音立马直起身,向邻座之人真诚致歉,“真对不起……给您添麻烦啦。” 客舱的灯光已经暗下来了。严宥蹙着眉,偏头打量她一眼,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子。 脸颊大约是红了,兴许是热的?他伸手抚了抚肩头褶皱,顿时明白了那女人为什么要脸红。 肩上是湿的…… “不是……不是口水,”谢舒音嗫嚅,向他挤出个笑,尽管机舱里灯光太暗,他看不见,“对不起……刚才我做了个噩梦,出了一头汗,真不好意思……” 她埋头想了一会,忽然掏出手机道:“要不,您加一下我微信,我把干洗费赔给您吧。” “不用了。”严宥将椅背回直,又顾自调整成一个最标准的正襟危坐,“要备降了,把电子设备收起来。” “啊……好的。” 这样严肃刻板如班主任一般的男人,谢舒音还是头回遇见。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昏暗,她又一次仔仔细细地端详起她的“邻居”——考究的呢子西装,每一枚纽扣都规规整整地扣着,即便经历了十二个小时的航班也一丝不乱,只有被她枕过的那部分又是褶子又是汗渍,格外泾渭分明。 视线上抬,再看向脸。他侧着脸,故而只能看到一副轮廓,鼻梁挺直,薄薄的唇峰些微上翘,俨然十分俊朗。那鼻的轮廓俊得很有特点,让谢舒音想到雨夜的屋檐。总有浮漾的流光在上头辗转,一滴光湿漉漉的要落下来,全不在于视觉,而在于想象的范畴了。 “你还有事?” 那视线的重量已被他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他也看向她,似带着些私人领域被冒犯的排斥和疑惑。 “没事了。” 谢舒音眯了眯眼轻轻笑开,舌尖在犬齿上蜻蜓点水似地一舔。 临下机时,她拎起行李,忽然回头冲严宥笑了笑,“好巧呀。大律师,我会记得把干洗费转给你的。” 严宥定定目视了她一会,眸子里倒映着她的身影,“你有我微信,我们认识?” 他好像很不解。 谢舒音愈发笑开了怀,“你不记得我了?” 严宥摇头,似乎正极力在记忆中搜寻着近似的轮廓,可惜还是一片空茫,“很抱歉。我患有视觉失认症。你是我以前的委托人,还是……” “我可没有委托过你什么。” 谢舒音拎着行李箱,轻轻巧巧地掠过他,唇角勾起,衬在这张算不得明艳的脸上自然也就少了妩媚的韵味,回归了笑容最本质的意义。 没有勾引,没有嘲弄,俏皮弧度中透着成人世界鲜见的,不设防的澄澈。 “大律师,帮我前夫守住这份家业,很不容易吧。都怪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以后有机会再找你。到时候记得给我打个折呀。” 许久以后,严宥终于穿过首都机场的滚滚人流,走进地下停车场。纯黑色迈巴赫车灯一闪,严宥坐进驾驶舱,正欲发动汽车,倏然喉间一紧,皱了皱眉将车窗降下。 右肩上还存着那个女人的味道。先前只以为是易挥发的一缕香,原来没风的时候那香气才更显着。那是一种不很化学的,桂花的甜润香气,嗅一口,茂盛枝丫上白花挂满了露珠,因为沁着夜风和水所以格外清净,因为还在桂花的属性之内,所以几乎不讲道理地漫涨上来,环拢住他的鼻腔,不显热络,却让人无处可逃。 “嘶……” 严宥啧了一声,将系得过紧的领带稍稍扯开些许。 他想起那个女人是谁了。谢舒音,他发小斛思律的前妻。 桂花香还在绕,这让他鲜见地生出种烦躁的感觉。今日肯定是太近了,不该让她靠得那么近。 那个女人很可怕。如果捞女也有门派,那谢舒音绝对是鬼宗里太上长老一般的存在,短短两年的婚姻,就捞得他那位发小几乎倾家荡产。 他今日究竟是为什么昏了头,竟能让那种女人倚靠着自己睡了大半程? 严宥抬手捏了捏眉心。这谢舒音,从前他肯定是见过的,只是因着他这样的病,哪怕是最亲近的人,换了个发型走到他眼皮子底下他也辨认不出,何况是她这样不算太有存在感的一张脸?擦肩而过,便是一个白框上戳俩眼儿的路人而已。 所幸先前在飞机上只是个意外。他手上案子结束得迟,几乎是踩着点才匆匆登机,等他落座时身边那女人似乎已经蒙住双眼睡熟了,应当不至于从那时候就开始算计于他。至于后来…… 后来是因为什么呢? 她离得近的时候,那桂花香更幽更清,不算难闻。她好像忽地歪了头凑过来,而他没有闪躲开,就这么听之任之了。 不对……好像是自己要躲着什么,才将她强留在了那个姿势里,脸冲下,紧贴住他的外衣。究竟是在躲什么?似乎是她面上的一样物什……一直嘟嘟囔囔的…… 仅仅这么几十分钟过去,他就已经完全忘记了她的面容五官,那种令他头皮发麻的心悸之感也全没了来处。再要去记忆里找,也只能寻得一把温软软的嗓子,不很尖,也不很脆,初醒的惫懒被她含在喉间,一字一音,并不粘混,却总是弯绕又缠绵。 “都怪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笑的时候眼睛弯成两道弧,全不带一点被识破的悔愧。这让她呈现出一种孩子式的童稚,而不是成人式的伪装的童稚。 因为成人世界有廉耻,也有规矩,而她好像全然不懂,或是懂得,却全不在乎。 她说的一点没错。就是个麻烦胚子。 严宥眉心紧拧,左手扶上方向盘,就这么大敞着车窗一路驰出机场。 二、礼物 十一月的首都,暄气已消尽了,落叶倦懒地沿街漫舞。阴郁天幕从梦里一直延伸到梦外,今天稍迟些应该是会下雨的。 谢舒音的拉杆行李箱颇有些分量,上坡下楼费了些时间,等她终于在室外停车场找到正地儿的时候,一辆白底红头牌照的奔驰大g已经静静地在那等候了她许久。 一个男人正倚在车门上抽烟,烟没有衔在嘴上,只是夹在两指之间任它淡淡地燃着。见她来了,眸光微微一顿,随即捻灭手里的烟头,略垂了眼帘迎上来,默默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 谢舒音没急着往车里坐,抬眼望望他,又望望地。 满地燃尽了的烟蒂。她伸指随意点数了一下,竟然有十来枚。 这是等了她多久? “哥哥。” 她启唇,半扬起脸唤他,伸手在他身侧轻招了一下,“飞机晚点了两个小时,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谢予淮正准备拉开车门,被她一招,动作硬生生地滞了半拍。 她那种轻倩的手势飞快地落下去了,蜻蜓点水似的,并不像是要揪他的衣角。她可能只是掸去了一小撮碍人眼的烟灰。 烟在肺里存得久了,人就想要咳嗽。谢予淮偏过脸,清了清嗓子,而后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上车吧。” 奔驰大g驶出机场,平平稳稳地上了高架,速度不快也不慢。 车后座上,谢舒音一手支颐,抵住车窗向外看,同行的车辆渐次超过他们,也有些渐次被他们超过。 尾灯和鸣笛时不时地闪烁一下,世界都上了发条在往前快跑,一页页风景被他们经过,从机场左近连绵的塔台再到远郊的苍郁树林。 “你……” 谢予淮突然开口,试图打破车内的凝寂。 他嗓音很沉,带一点烟灼的哑,后视镜中反射出他微蹙的眉心,似乎这次试探并不算顺遂。 他又轻咳一声,“你饿吗?先去吃饭?” 谢舒音摇摇头,“不饿。” 谢予淮握住方向盘转向汇入岔路,手腕微微使力,一瞬间青筋浮起,眼底仍是暗的,“那先回家?” “先去翠屏山公墓吧。” 谢舒音仍然目不转睛地看向窗外,轻声道:“我想看看爸爸妈妈。” 首都城里往往不能确切地看出什么秋天的基调,不过是草木都减了滋润而已,枯叶时时有人清扫。郊外却不一样。那几乎是另一个还未与资本与阶级接轨的世界,一空萧疏,满地零落。郊外的公墓尤其如此。 谢舒音下车时特意打开后备箱,从行李中拿了个小袋子提在手里,因此落后了些许。谢予淮已经大步当先走进陵园,没有跟着指引牌走正路,而是沿着边绕进一处清幽僻静的小园。 依着谢征国在部队的身份,他夫妻二人本来是该放在方麓山陵园的,可革命陵园近些年地皮资源愈发吃紧,自矜些的老干部们就发扬精神,主动申请在翠屏山公墓里辟了块新地。这说起来是融入人民群众了,实则也是团级局级以上领导预留的红专区。 谢舒音收回视线,轻轻笑了笑,小步快走着赶上去。 原来她想错了,没有什么阶级和资本瞧不上荒芜之地。时代发展得太快,那些触角早就已经伸到土壤的每一寸去了。 从栖身之地,到长眠之地。埋在土里,总是不如洒了干净。 园门处岗亭里,一身旧绿色的中年保卫员冲谢予淮行了个军礼,启动按钮,精钢的电动伸缩门缓缓拉开。 谢舒音提着袋子跟上来,保卫员见她是生面孔,便问谢予淮:“这位是……” 谢予淮道:“这是我妹妹。” 保卫员似有所悟,脸上露出不太明显的笑意,冲她点点头。 父母的墓地显然是新修葺过不久的样子,墓碑上嵌着两张圆框相片,像旧时代的黑白色结婚照一样,拘谨又疏离地并在一起。 墓碑左上首挂着的相片里,男人身着军装肃然正立,松枝衬底的绿肩章上缀一颗金星,浓眉深目,不苟言笑。谢舒音对这死了也要正军姿的男人全无印象,哪怕知晓存着血缘牵绊,心下也没有半点触动,淡淡扫过一眼就算是尽了意,旋即转向右侧。 右边是张很普通的中年女人的遗照。略平的鹅蛋脸,柳叶眉,丹凤眼,五官是一种古典式的含蓄修俊,正温和地笑着,身上穿着件米底素色碎花的衬衫。 相片里的女人要比男人年轻许多,眼角额头都还没来得及爬上细密的褶子,只是多经了两冬的寒风,这张脸略略显得有些褪色。 谢舒音下意识抬手擦了擦她的脸,眉眼更清楚,笑容也更鲜明,甚至还能瞧见一个笑涡。 二十七岁的深秋,她终于得到了母亲的一个微笑,即使这笑不独是对着她,而是慷慨地对这座坟墓的所有访客。 谢予淮始终注视着她的举动,见她抚摸其母的相片,沉吟片刻,低声开口:“季阿姨的事,我很抱歉,那时候……” “哥哥不必道歉,我都知道的。是他不想让我回来。” 谢舒音神情平静,这双和墓中人如出一辙的凤眼里找不到什么深切的追忆之色,只有云影天光辗转,淡淡地映在里面,“而且,那时候疫情也很严重,出入关都卡得紧。我也回不来。”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便又自然而然地卡了壳,默然站定在她身侧。眼神撇开,复又调转回来,隐晦地触着她的耳。 莹润透光的耳垂,耳畔散落一缕不定型的碎发,秋水一样在风里静谧地漂流着。桂花香的源头就在那里。 谢舒音静站了一会,低下头,从手提袋里取了个物件,摆在母亲墓前。她又俯身下去摆弄一阵,“喀”地一声响,水晶球开始旋转,淙淙的钢琴曲声从八音盒中悠然流淌而出。 水晶球里,芭蕾小人单足点地,舞裙划出一个完满的圆,一圈又一圈不停旋舞。所有被红鞋子诅咒的舞者都被凝缩进这样的水晶球里,完美又机械地律动着,发条不曾疲敝,舞蹈永不停歇。 “哥哥,好看吗?” 谢予淮点点头。 得到认可,谢舒音微微笑起来,“这是我在意国拉蒂诺小镇集市买的,摊主是一个八十三岁的老奶奶。不算便宜,换算成人民币大概是六百多块,不过那老奶奶说,这是她过世的丈夫亲手制作的……其实,也有可能是她在温州商人那里进的货吧,我不知道……但她长得有一点点像我姥姥。” 说到这,谢舒音顿了会,抬手将鬓边被风吹乱的发绕到耳侧。 “哥哥,你知道吗?” 谢予淮侧耳倾听,谢舒音垂着眼帘,继续轻声喃喃:“小时候,妈妈第一次给我买的礼物,就是这个。连曲子都一模一样。” 谢予淮深吸口气,许久以后才寻回了自己的思绪,似小心翼翼般瞥她一眼,低声问:“那时候……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 “那个……礼物。”谢予淮咳了一声。 闻言,谢舒音眸光轻闪,像是撞上了一段久远而柔和的回忆,于是点点头笑起来:“嗯。喜欢的。” “喜欢就好。”男人的唇角微不可查地一提。 一滴雨砸落在她唇畔,接着两滴、三滴,碎碎滴在眼眶和脸颊上,很快,视野里的雨丝就牵连成片。 二人都没有带伞,看完了故人,也是时候转身打道回府了。那个精致的水晶球八音盒谢舒音没有带走,它仍在雨中旋转、奏乐,上了弦的发条小人会一直舞下去,直到它电池寿命的终结。 陵园地势虽高,地下排水却做得不大好。两个人并肩走在积水的小径上,满地厚积的落叶承起淅沥雨声。谢舒音一不留神踩到片湿滑的青苔,身子歪了下,立时被谢予淮搂住。 “……小心。” 大掌一收即松,他并没有看她一眼,就这么松了手,紧走一步急急跨到她的正前方。 “谢谢哥哥。” 谢予淮没有回话。 谢舒音思量一阵,轻声问他:“你妈妈的呢?” 她没说清楚,有意省略了什么要紧的,而他已经听明白了,“……在沪市。” 谢予淮没有回头,脚步却放慢了些,“她更喜欢南边。” 从前母亲也更爱久呆在南边。那是个顶怕水土不服的女人,总说京城的气候不好,春天不好,冬天也不好,风吹得太煎熬人。她病着的十来年里不方便挪动,遗愿终于能遂了自己的愿,从遥远的北方魂归故土。 “下次……”谢予淮说到这,又一次沉默下去。 他想说的是,下次带你去看她。但这应该吗?这可能吗?已经荒谬到无法粉饰的地步了。所幸他也没有真说出口,不过是在心里悄无声息地吞吐了一个来回就咽下去。 谢舒音倒并没发现他心里的千回百转,她也不太在意他咽回去的“下次”究竟是什么“下次”,只是会意地点点头,自己会了自己的意。 “看来阿姨是真的很讨厌爸爸呀。” 她绽开笑容。雨水坠落,小池塘里涟漪如花。 奔驰大g驶入军委大院,在家门口停了下来。“家”是一栋组织上分配的小二楼,红砖灰墙都上了年纪,同归于一种色调相近的暗赭色,自屋檐至一楼窗台爬满了常春藤。建物们要再挨挤一些,有几分像是海派的老弄堂,然还没那么多富气,没那么多云水激荡的风流韵。临近处能听到驯鸽的飞声。 “饿了吗?”谢予淮在门廊处挂好钥匙,随手扯下外套,露出一副只有背心包裹的结实上身。走出三四步,他才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反手将外套又扣了回去。 “还好,等晚上再一起吃吧。” “……好。” 谢舒音换了鞋,将行李箱拎进堂屋放好,走过来伸手就揪他的衣领。 “你……”谢予淮一愣。 “外套上全是水,会着凉的。” 谢舒音眨了眨眼,用目中毫无掩饰的关心来迎上他,“我帮哥哥拿去洗吧。正好我的也要洗。” “……” 谢予淮停顿许久,久到谢舒音眼中流露出疑惑,终于回过神来,把脸一偏,裹紧外套走开了。 三、衣冠 深秋时节一场雨,寒气就料峭起来,小刀子一样顺着衣缝往里戳。 谢舒音回来时穿了件薄的羽绒衣,比毛线制品要抗水些,可手脚也冻得冰凉凉的,回家的第一样事就是泡进自己房间的浴池里,通通透透地洗了个热水澡。 谢舒音最喜欢的水温,要比常人习惯的温度更烫些,冷天里能洗得人心口熨帖,再上一度就只能浅浅探一探手脚,不敢没过全身了。 就这么在浴室里温炖了一会,谢舒音起身出浴,热烘气儿熏得她脸颊晕红,这才发现竟忘了将换洗衣物拿进来。 这是她在国外待久了的习惯。一个人住的时候没那么多讲究,裸着身子在阳台上吹风喝夜酒也是有的。反正她不开灯,也不吵闹,没人看得见。 随手扯过浴巾擦遍周身,又将滴水的发丝松松一拢,就这么裸着身子,推开浴室的门进到屋内。 大院的小二楼虽然老旧,盖起来的时候却没敢打一点折扣,实打实的双层中空厚墙,又隔音又保暖。不过也要屋里有暖才能保得住。谢舒音回来的时候窗子还半掩着,地暖和空调都没打开,屋里屋外串的是一样的冷气。 可等她洗完了澡出来时,她这间小屋已关好了窗,头顶空调正嘶嘶地冒着热风。卧室暖得跟浴室里没差几度,自然也就不用急着抖抖索索地翻箱倒柜了。 阔别三年,谢舒音料想她房间里应该不剩下什么能用的东西,旧衣服哪怕勉强能穿,估计也被陈年樟脑丸熏得太冲人了,于是便还是从自己带回来的那堆行李里挑了两件。 刚提上内衣,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床上,手机屏幕一闪一闪,谢舒音瞄了眼来电人姓名,慢慢悠悠地扣好文胸,等响到第三声才走近接起来:“喂?” “安顿好了?” “嗯,刚洗完澡。” 电话那头的女声带了笑:“你动作倒麻利啊,还没跟我吃顿接风宴就先洗澡?这是准备上床睡了?” 谢舒音也笑:“京城天太冷了呀。没别的事我就上床窝着了?” “那不行。”女人轻哼,“我都亲自来请你了,你还躲懒?” “唉……”谢舒音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定要来吗?” “一定要。”女人说得斩钉截铁,声音里带了忿忿催促之意,“快点来,有钱挣。哦对了,记得穿漂亮点。” 言罢便挂了电话。 这是……要给她介绍工作? 谢舒音伸指勾了下肩头细伶伶的内衣系带,极轻极浅地笑了一下。 一个小时后,谢舒音将自己打点停当,从二楼卧室下来准备出门去。 正想着要不要和哥哥说一声再走,就听门口“吱”地一响,门板打开复又合上,谢予淮从门厅处走过来,和她打了个照面,手里还提着个黑色织带的篓子。 谢舒音歪头扫了一眼,那篓子鼓鼓囊囊,正散发出淡淡的水腥气,有东西在里头咯唧咯唧地闹腾着,便问:“这是什么?” 谢予淮道:“底下刚送来的螃蟹。” 他记得,前些日子楚霄凌发百蟹宴朋友圈的时候,谢舒音点了个赞。 他将蟹篓换了个手提拎着,免得腥气太重扰了她,深邃的眼眸在她身上定了定,见她换了衣服,低声道:“你是要出门?” “嗯。和朋友约了见一面。” 谢予淮点点头,眸子垂下去,“晚上……回来吃饭吗?” 谢舒音看了下时间,才四点钟,这会子赶去吃了,到晚上也得回来吃宵夜,于是便道:“应该回的,只是要迟一些了。” “嗯。” 之后就再没有别的话了。 谢予淮给谢舒音让开路,独自提着蟹篓走到厨房里。外间门声一响,谢舒音离家赴约去了。谢予淮则蹲身下去,在一堆八爪横行的蟹中挑了两只最大个的,撂进水池里仔仔细细地刷洗起来。 银泉山庄。 谢舒音来的时候,晚宴还没有开始。其实本来也没有什么晚宴的说法,山庄门口拉的横幅是京沪青年企业家交流峰会,衣冠楚楚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堆,品着香槟、咖啡和茶,等晚间翻台以后才会布上正餐。 这一餐就跟酒吧里的汽水和牛奶一样,就是个陪衬的意思,没谁会专门为了吃一口饭过来。大家心里都清楚自己来这是干什么的。 谢舒音没有急着去找楚霄凌,只随意从茶台取了几样小食甜品,端着碟独自找了处偏僻小几落座,一边小口小口地咬着桂花糯米糕,一边放空视线,看庭中树影梭梭摇落。 邻桌两个穿着很贵气的女人正聊着天,谢舒音没有要偷听的意思,可地界就那么大,语声毫无阻碍地钻到她耳朵里来了,稍稍听一会就能理出许多条弯弯绕。 “于总,您这都有了身孕还要忙上忙下主持办会,今天真是太辛苦了!路总多亏有您这么位贤内助,生意越做越大了呢!” 被称呼为于总的女人一身秋香色旗袍,暗梅纹雅致地点缀其上,外面罩了件纯白的小西装,尖头鞋鞋跟不太高,只三厘米,和西装一顺色。听对方这么一捧,笑盈盈地抚上小腹,“小二子三个月了,懂事得很,也不闹人。趁现在还能干点事,赶着年前把周边省市的熟人都聚一聚,老路有活干,也算是尽了我的心。” 这位于总四十上下年纪,周身上下只一枚飘棉的冰蓝翡镯子作饰品,比不得旁边贵妇满绿辣绿的串珠挂了一身,然顾盼间自有底蕴,端看坐姿,地位也更高些。她是京城企业家发展协作促进会的秘书长,于敏娴。今日的交流峰会就是她和市委共同承办的。她口中的那位“老路”,是她的丈夫,丽湖集团董事长兼京企会名誉副会长路文廷。 “小子不淘,招财进宝,于总您可真是有福气!”贵妇面上露出由衷的艳羡之色。 于敏娴端庄执杯,浅抿了口花茶,“人到中年了,钱、权这些都不打紧,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才贴心呢。” “您家老路要不贴心,哪儿来的小二子?” 于敏娴被她捧得舒展了眉眼,笑道:“他嘛,男人一老,眼力劲就差得远了。再不是年轻时候提一篓子海货上门,死乞白赖非要跟我家老爷子娶我的蠢样儿咯。” 谢舒音啃完了糯米糕,探出小舌,缓缓抿着银叉上的碎屑。 这个于敏娴,从前她还是斛思律太太的时候就见过面,打从那时候起就喜欢在贵妇堆里秀恩爱。可那时候,于敏娴分明还只是丽湖的财务总监,而且是因着和路文廷结婚才从会计办公室调上来的。 二人从老公孩子聊到投了资的度假区酒店,一片其乐融融。见气氛大好,贵妇开始引入正题,转头冲不远处的青年人堆里招了招手,“小苏啊,快过来!” 一个穿礼服式西装套裙的小姑娘快步跑过来,眉眼间鲜勃勃的,俨然是大学刚毕业的年纪。这裙子配上商务妆容虽然得体,但到底显得太板正些。她肯定还没学会成年人那种举重若轻的游刃有余,化一个妆估计要换三次唇膏颜色才能出门。 “吴阿姨,于总!”小姑娘主动向她二人问了好,那吴姓贵妇就一把拉过她的手,将她带到身边来,又冲于敏娴笑道:“于总跟我啊,还有你爸爸,都是非常好的朋友!今天正好有机会,小朋友和我们这些老朋友认识一下!” 于敏娴点点头,面上是长辈式的和蔼可亲,“上周我和老路还跟苏处长一起吃了饭,提到女儿都说是优秀得不得了,是外经贸的吧?” “于总,我是央财的,今年大四了!” 于敏娴一拍手,“巧了,我家老路也是央财的,老校友了。下个月考研吗?还是准备出国?” 小姑娘脸上一赧,“国内竞争压力比较大,目前申了几所海外院校,正等offer呢。” 于敏娴立刻笑道:“听你爸爸说你有英语专八证,真厉害呀,offer肯定没问题的!我家老大这两个月也正申藤校呢,现在师一附中可卷不过外校美高,托福118都不保稳!下回我把老大带来,好好跟姐姐请教请教!” 小姑娘脸上笑容一干,抿了抿嘴才道:“明年研究生开学前还有不少空闲时间,我跟爸爸商量了一下,准备先找个地方实习,积累一下工作经验。” “这是好事!小丫头很有想法,怪不得苏处天天在外面跟咱们炫耀好女儿呢。”于敏娴饮了口茶,身子往后一靠,手指在藤椅扶手上敲了敲,“上进的小朋友我这都是很欢迎的。和爸爸聊过想干什么了吗?” 小姑娘谦逊地低着头,“主要还是看您这边方便。” “我这儿手头项目倒还真不少,丽湖这边房地产是一块,基金板块又是一块。前段时间还开了光伏的新业务,正缺人手,不过要常驻省外,你爸爸肯定舍不得吧?” 小姑娘笑了笑,“我爸其实不怎么管这些,主要还是看我的意愿……不过房地产和光伏确实和我的专业差距太大。基金的话……” “也是,丽湖那边加班加得厉害,你一个女孩子,还在念书,不大合适。我想想……京企会这边,我也还能说得上话,商会里就是对接企业家的业务部门和服务部门,哦对了,还有个青年企业家孵化平台,氛围挺学院气的,就是跟着企业家学团上上课,写写文案,活也清闲。你自己看看,想去哪一处?” 小姑娘思考一阵,轻声道:“我觉得业务部门直接对接企业,可能在实践方面更有利于我个人能力的提高……” 听到这儿,于敏娴敲了敲眉心,像是有什么难办的事,又转头看向吴贵妇,“海外研究生也是九月开学吧。” 贵妇接口:“也有七月的。小苏啊,业务这边总得积累客户,一做就是半年起步,你这到时候还没出点成果就要走了,也没多少实践呀。” 小姑娘略一犹豫,点头道:“其实我在大学期间也一直在负责公众号经营,文字经验我也有一些,做文案……也可以的。” 于敏娴点了点头,端上一个满意的笑,“女孩子嘛搞搞文创挺好的。” 谢舒音在旁边百无聊赖地听了半天,不禁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明明自己早就拿好主意了,非得冠冕堂皇地给人选择,她都为这群人累得慌。 “舒音!” 有人隔着八丈远高声唤她。谢舒音抬眼看去,只见楚霄凌脚踩恨天高,端着杯香槟飞步向她走来,单边的钻石耳钉熠熠生光,左近人群都向她投去目光。 在女人里,楚霄凌并不是那种顶拔尖的样貌,这点和谢舒音一样。一副黑框眼镜坎在小方脸上,原本明朗张扬的眉眼就泯然众人了。但这并不代表她不引人注目——她的发色在这个场合太特殊了,发尾全挑染成电光蓝色,比百万级翡翠的妖绿妖紫色还要扎眼。 “来了也不喊我?”楚霄凌拧着眉瞪她,在她肩膀上推了一手。 谢舒音上下打量了她一阵,点点头诚心夸她:“挺好看的。” “真的假的?”楚霄凌不屑。 “真的。比上次那绿的好看多了。” 楚霄凌嘿嘿一笑。 于敏娴注意到旁边这两人,冲楚霄凌打了招呼,又仔细端详了一下谢舒音的长相,不太确定地开口:“你是……斛……” 谢舒音摇头,“我和斛思律已经离婚了。” 于敏娴笑容一淡,不过还是很有礼貌地维持着笑意的弧度,只有少数人能够觉察到她这种微妙的淡。 “唉,真可惜。” 她用一声叹息表达出她的遗憾情绪,又斟酌片刻,若有所指地问谢舒音:“听说谢……你家那位,明年要升大校了?” “工作上的这些事,我都不懂的呀。”谢舒音施施然笑开。 “哦,这样。那……您先忙。” 于敏娴转回身,跟吴贵妇继续聊起闲篇。 她没有撇嘴,也没有皱眉,能混到这个位置谁也不会将心里话挂在脸上,可总有种鄙薄,是眼睫上下一扇就能油油地透出来的。 谢舒音起身,跟着楚霄凌离开,身后传来细细的一阵语声:“她是……谢家……没听说过谢家还有个女儿呀。” “这里头倒是有些老故事……” “谢家人丁太单薄,到现在只谢团长一个还在任……” “谢家是没什么底子的,队没站错,就是太不肯站队……老军长嘛,老脑筋了……” 很隐晦的一个眼神递出去,贵妇人们立时都能会意。 这种不言自明的理解力也算是一种无实体的入场券。在这个血刀绣蔷的名利场里,或许像她这样的格格不入真的是一种错。 四、廉耻 “你没必要听她们屁话。” 楚霄凌牵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说:“右边那个翡翠珠串挂得像圣诞树的女人是吴琼,你看她一身下来有小八位数了吧,人家老公就是玉石商人,戴的全是自家店里的货,钱全压在里头呢。这两年形势不好,翡翠价在高位有人捧没人接,她就上赶着出来当人台展示了。跟小红书上晒货的是一个意思。等明儿那几串珠子要真被哪个富太太定了,她还得从脖颈上摘下来,洗刷干净恭恭敬敬送到人家府上去。至于于敏娴,情况要复杂一些,她虽然眼下得势,虽然是有两把刷子……” 楚霄凌四下里扫视一圈,眼里隐了忌惮,附在谢舒音耳旁悄声道: “……可我和我妈都是瞧不上她的。我就跟你明说了吧,那个于敏娴早就和她所谓的二十四孝好老公离婚了,她肚子里的小二子是贸易部那位的,至于她那个‘好老公’老路……整个京企会秘书处谁逃得了他?小四子小五子估计都在外头女人肚子里怀着了。” 楚霄凌一口气说完,脸上神清气爽,咧开嘴笑看向谢舒音,想在她面上找到点鄙薄或者讶异,没想到谢舒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那么清清淡淡地答了一声。 “哦。” 这回轮到楚霄凌吃惊了,“你不惊讶?” “丽湖是路文廷的一言堂,京企会却不是。一个商会的名誉副会可以有十来个,都是给政府送钱来的,秘书长这个管钱的实职却只有一个。” 言外之意很明显——想要借力爬到这个位置,路文廷还不够格。故而,那于总背后二十四孝好丈夫的位置肯定是有更够格的人顶上去了。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细,各人心里都有数就行。对于在背地里八卦别人那些似是而非的桃色新闻,谢舒音并不感兴趣。 谢舒音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转而道:“刚才我说完离婚的事,于敏娴立刻就变了脸。你说,她是不知道吗?” 谢舒音望向楚霄凌,一双眼里满是平静,“斛氏破产重组,斛思律被我害得连老宅都拍卖了,难道她这样八面玲珑的人会没有听过?还有……我在谢家的身份。” 楚霄凌想了想,若有所悟,“她必然早就知道。问答和反应都是她设计好的一环,非得强拉着你来演上一轮不可。” 这的确是于敏娴惯用的手段,跟她说话时的腔调是一样的。 所谓东风西风,压来倒去。 看谢舒音的笑话只是其中一个目的,且还不能看得太露骨了,毕竟她还有谢家这一层身份。最要紧的是,于敏娴要让她自己心内生出觉知来审判自己,让她露怯,让她自甘退避。 不过于敏娴选错了对象。她要压小苏那样的学生妹还行,想压谢舒音,天方夜谭。 谢舒音始终安之若素,毕竟五年前,她和斛思律结婚的时候,这样审判她的人还要更多一些。 眼光自四面八方而来,像是要赤裸裸剥穿她的躯身,将她那颗腐烂的心刨出来,掷在泥里,谴责叱骂,尽管脸上还都带着笑,觥筹交错间恭祝她的丈夫二婚幸福,贤伉俪换了人选,也能再次白头到老。 那样的眼光,她早就习惯了。 事实上,当年的她根本就不知道这样做究竟算不算错。二十二岁,从女孩刚刚蜕变成女人,还没有向社会踏出过一步。她亟需有人来告诉她曲直黑白,帮她分辨是非,或者在她犯错的时候揪住她当头痛骂。 父母在她幼年时,全部都是失职缺位的角色,他们没有教给过她的礼义廉耻,社会应当尽数教予她。 但在那时候,甚至直至今天,社所会教予她的真相都是衣冠风度,寡廉鲜耻。 最可怕的是,她的父母也开始用那样严厉苛责的眼光去批判她,尽管他们本就是上一场背德游戏的亲身参与者和最终得利者。 “在姓于的眼里,女人的上进是有高下的,连做小三抢男人也是有高下的,”楚霄凌轻嗤,“她估计惦记揪你错处好几年了,可惜你一直躲在国外……” “她要揪我的错处……” 谢舒音靥面舒展,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坦然落定在她脸上,笑容温柔得近乎透明。 “可是,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哪儿错了呀。我都已经离婚了。” 大家分明都是这个样子。 “还是说,我得学一学那于敏娴……不该把这些事摆到台面上来?是这样就好吗?” 她的眼睛太干净,说着单纯到近乎愚蠢的话,就好像还处于未开蒙的童稚状态。她的童稚与年龄、外貌、穿着都无关,或许和“童”本身也无关,这只是一种在成人世界里销声匿迹的东西,情感、意志、言辞全都纯粹而又坦白,杀伐疲惫的人们管这叫做没有被毒打过的童稚。 楚霄凌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轻叹一声挽住她的手。不过童稚的人心里藏不了那么多压抑,没一会就想起件更要紧的事。 谢舒音问楚霄凌:“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 她的眼睛一眨一眨,好像在说:“饭呢?” 这种心大的本事,还真让人转不过来弯呢!楚霄凌无语,随手一指茶台,“这不到处都是饭?” 谢舒音舔舔嘴唇,有点委屈地小声道:“我以为你是要请我去饭店吃大餐……” “能吃饱就行,又没让你交门票钱。白嫖来的还嫌弃什么。你脑子里就知道干饭,能不能干点正事?” 楚霄凌这时候才有心去欣赏她的穿着打扮,上下扫视一通后,挑剔地皱起眉:“这是什么玩意儿,高中生都不这么穿了。” 谢舒音低头看看自己:玫瑰木色的针织裙,外罩一件圈圈羊绒开衫,虽说在这里显得太过居家,但绝对还属于得体的范畴。 “怎么了?” “啧……”楚霄凌拧着眉摇摇头,“本来我这有个大单子想让你接手,好好挣他一笔。你穿得跟我姥似的,怎么挣钱?” “啊……这样。”谢舒音终于了悟,点了点头,手指伸向前襟。 “那你看……这样可以吗?” 纤手一粒粒解了开衫的木质牛角扣,再拉开针织裙前胸的拉链,霎时间,雪白峰谷跃出天光,美景一览无余。 楚霄凌看直了眼,情不自禁地推了下黑框眼镜,大张着嘴喃喃道:“这可太可以了……” 仅仅是一根拉链从上拉下,整条裙子气场骤异,从裹身修女风化作深v妖女风,勾勒出一方洁白丰美的通明玉,而且她刚才瞄见了,腰间似乎还有镂空的设计…… “还可以再深一点。”谢舒音很贴心地补充道。 楚霄凌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凑上前帮她一掩,横着眼瞪她:“干什么你!大庭广众耍流氓!” “你不是说有钱挣?” “又不是在这儿挣……” 谢舒音笑了笑,坦坦然拉上衣链,“我以为你也要让于敏娴给我介绍工作呢。是要给我拉皮条吗?” 楚霄凌一咬牙,攥住她的手,正声道:“找她干嘛,这皮条我自己拉。” 谢舒音眨眨眼睛,不解地看向她,“什么意思呀?” “在这不方便说,不如先去我那一起喝一杯?” 谢舒音摸摸肚子,正饭没吃上,垫得哪门子酒呢? 所以直到最后……自己还是没能从这抠门女人手头抠出一顿饭来。 没开宴的时候,谢舒音就坐上了楚霄凌的光冈大蛇,一路驰向coppélia酒吧。银白色跑车驶出停车场的瞬间,一辆纯黑色玛莎拉蒂姗姗来迟,与她们擦肩而过。 山庄会场内,于敏娴正在跟秘书组电话对接餐品布置,“对,对……主桌规格再提一级,海鲜类只留一道,把我们自己带来的酒摆上去……” 余光瞥见有人步履匆匆踏入外厅,正拧着眉,似在人群中张望搜寻着什么。于敏娴眸中一亮,捂住耳畔手机道了句:“稍等,” 刚刚东山再起的斛总裁面上带着淡淡的疲惫,似乎是刚从什么紧要会议中下来,黑色西装之下颀长的身躯略显瘦削,眉宇之间沉淀着霜雪。 于敏娴沉吟片刻,迎上去笑盈盈地打了招呼:“斛总,稀客啊。听助理说您日理万机,这两年想请您在外头露个脸都困难,跟咱们商会的老家伙们也好久没聚了。今天怎么……肯赏光了?” 斛思律伸手按了按眉心,平复了一会心绪,随即敛下眸子沉声应道:“抱歉,公司事务繁忙,平常实在抽不开身。” 他只定神说了这么一句,眼睛便又瞥开去,若即若离地往人群里扫,像是将收未收的网,在搜捕一条会迸跳的、轻捷弹滑的小鱼。 看到这一幕,于敏娴颇具深意地勾起唇,“公事再忙,也得劳逸结合嘛。今天会上来的老朋友真不少,斛总先坐下一起聊吧,我这还有点事要忙。” “好。” 看着斛思律的身影进了内厅,于敏娴又将手机扣在耳边,继续那个未完的电话。 “斛思律来了,记得引一引,主桌在刘部长旁边加一个座吧。” 挂了电话,于敏娴不经意间手指一划,正滑到朋友圈界面。 九张图片,是刚发出不久的峰会通稿,其中一张自然而然地嵌了一道长发及腰的背影,玫瑰木色裙袂摇曳,隽秀清灵。 五、珐琅 到了酒吧,楚霄凌给谢舒音领在二楼一处vip卡座里坐下,叫服务生上了瓶伏特加,没用起子,直接上牙咬开瓶口,而后斟了两个带冰块的半杯,将其中一杯推到谢舒音面前。 “好久不见,来,咱们先走一个。” 谢舒音将酒杯握在手里转了两圈,犹豫道:“太辣了……” “知道。我先干了,你就当陪我意思一下。” 楚霄凌一仰脖,浓烈的酒液就全下了肚。她将杯底冲谢舒音一亮,嘴角惬意地勾着,又喊来服务生:“给她来点兑酒的软饮。” 谢舒音也浅浅抿了一口,眉头立马蹙起,“我要ad钙奶……” 服务生两眼圆睁,直愣愣看向楚霄凌,却只得到了自家老板一个理所当然的眼神,“去啊,愣着干什么。” 意识到自己没听错后,小伙子换做一脸难色,小声道:“老板,咱开的是酒吧,不是小卖部……” “瞧你那脑子,咱店里没有ad钙奶,你不会上隔壁超市买点吗?”楚霄凌双臂交错环胸,单脚跷起,一晃一晃地架在膝上,“没钱我给你报了,这月奖金给你涨三百,去吧。” 谢舒音补充道:“养乐多和桃汁也要。” 服务生小伙直挠头,脖颈里张牙舞爪的黑龙纹身都泄了气,“唉”了一声,这才扭头出去了。 楚霄凌转头,吊起眉梢冲谢舒音轻哼,“还是老口味嘛。” 谢舒音笑:“真的很好喝呀,你要不要试一试?” “我才不喝。”楚霄凌连忙摇头,“你这人,在口味上头倒是长情的很。” 说到这儿,楚霄凌又举杯饮了一口,趁这个功夫眼珠绕着谢舒音骨碌碌地转了两圈,等咽下酒液以后才在桌面上一顿杯,慢悠悠道:“就是不知道对男人……” “男人?”谢舒音疑惑地眨眨眼,“你说哪个?” “还能有谁,你前夫咯。” “啊,他呀。” 距离她拿到离婚证的那天已经过了三年,一段不甚明朗的记忆撞入脑海,男人紧攥住她的那只手轻轻颤抖,面容和声音却总似蒙着层纱,一时半会还撩不开它。 谢舒音若有所思地摸摸唇瓣,眸中微光闪烁,却未起波澜。 “你这么一说,我确实有些想念他了。” “……你是想了他三年,还是我提的时候才刚想起来的啊?” 谢舒音弯眼笑了,“刚刚才想起来的。” “哟,那倒是我的不是了。早知道刚在会上我就打电话把斛思律叫来,让你俩鹊桥相会——” 楚霄凌一手支颐,手肘懒洋洋地搁在桌台上,“今儿那个峰会,邀请名单我瞧了,里头有斛思律,约你在银泉山庄见面,本来还就是想让你一不留神跟他打个照面的。结果他没来。” 她摇摇酒杯,唯恐天下不乱地叹了口气,很失望的样子。 “真是个纯纯的科技宅山顶洞人。你离婚就对了。话说那名单里,还有个最近回国搞投资的华侨富商,听说才二十六岁,也不知是谁家二代,长得比明星还帅。我想见一面来着,今儿人也没来。” “峰会还没结束你就走了,没关系吗?”谢舒音问。 “有什么关系?” 楚霄凌满不在意地一挥手,“要我说,咱们这群搞企业的又不是急着要相亲,年终开大会见一面得了。谁一天到晚能闲的跟人堆里打屁?你看今天那场子里,除了市政府怕跌份找的那几个以外,其他来的150家有120家都是小微企业,梅香拜把子,都想着跟主子溜边喝汤呢,唠也唠不出什么……” “这么无聊,那你为什么要去?”谢舒音不解。 “那当然……”楚霄凌啧了一声,“……当然是因为我家也是小微企业。不过今天这会是真没意思,要不是为了见那俩人,我也懒得去。” 谢舒音道:“年营收10亿,也算小微企业?” 楚霄凌连连摇头:“年营收都是虚的……还10亿呢,算算利润才一小指头。跟国字头比比,100亿都是小企业!这话你得问斛思律,他栽过跟头,特别有经验。” 她是有意在把话题往斛思律身上引,没两句话就要捞他一手,眸子里面那种狡黠的看戏式的光芒正一闪一闪,600多度的眼镜片都遮不住。 谢舒音一点也不在意,只是不接她的话茬,自顾自托着腮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了装潢又看舞池,看头顶霓虹乱射的各色彩灯。这时候天色已晚,酒吧已经开始上客。 楼下几个红三各自牵红拥翠,在门口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面具,“嗤”地一声笑扔在了脚下,搂着女人就往里进。 舞池喧嚣震耳欲聋,镭射激光和着鼓点一齐旋转,带着各色面具的人们徜徉在舞池里。 “是‘珐琅之夜’,每月一度。还记得吗?”楚霄凌看向谢舒音。 “当然记得。” 谢舒音静静收回视线,“但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这间名叫coppélia的酒吧不在楚家名下,是楚霄凌大学时候瞎玩练手的产物,里头还有谢舒音100块钱干股,相当于一个星期满料手抓饼的分量。 楚霄凌有选择困难症,当时为了附庸风雅,在网上搜了不少书本杂剧的外文名,从胡桃夹子看到吉普赛人,最后谢舒音帮她挑了这个。理由是“字母形状比较好看”。 形状好看与否实在是很私人的一种观感。最起码一开始没几个人和谢舒音感觉一样。纯外文留不下什么记忆点,又显不出什么特色,这酒吧亏得楚霄凌连吃了大半年食堂,直到她妈楚黎女士实在看不下去伸出援手才有所改善。 后来楚霄凌自个苦思冥想,给酒吧添了个独具特色的活动项目。那时候楚霄凌沉迷日系少女漫,对戴着面具的哥特风吸血鬼伯爵男主们情有独钟,于是决定在自己酒吧里搞一搞化装舞会,每月第一个星期六晚上的dresscode硬性规定顾客要佩戴面具,要么自备,要么选酒吧里的。 “我可真是绝顶天才!蒙上脸以后店里颜值水平一下子提高了200%!” 那时的楚霄凌兴高采烈地冲到谢舒音面前炫耀一通,两手一攥拳,信心百倍地在寝室里喊:“下个月我肯定能天天吃唐楼的外卖!” 她的信心倒不是无的放矢。甭管这主意是蠢蛋还是天才,起码在此之后,coppélia的生意真的日渐红火起来。 到了今天,每次珐琅之夜,vip区也就圈里顶尖那几位能随来随坐,其他的,甭管是外省富商还是本地蛇头,一句话——要么预约,要么乖乖坐楼下。 “珐琅之夜”的名字也是楚霄凌拜托谢舒音给定下的。这回除了“字形好看”以外还多了个新的理由,“发音好听”。认可这个发音的人比上回要多一些,在京城,你提coppélia酒吧,知道的也是隔靴搔痒,“啊对对好像是有这一家……”,可你要问珐琅之夜酒吧,刚混圈的学生仔都能给你指清正路。 但在楚霄凌心里,这个名字还有一解。 这一解她从来没跟谢舒音提过。大学毕业前夕的那个晚上,同学们都在准备各奔东西前的叙情流程,甭管关系远近,喝醉了酒抱在一起就能哭一场。谢舒音那时候奔不了东西,她正准备着要嫁给斛思律,那个珐琅之夜就算是她的最后一场单身派对。在那场派对上,她也顺理成章地抱着灌了ad钙奶的伏特加喝醉了。斛思律接了楚霄凌的电话,黑着张脸来接老婆,人刚搂到怀里,他那平日里白兔儿似的乖乖老婆却忽然挣开了他的手,站定,微笑,抱了他一下,又抱了旁边的楚霄凌一下,而后转身走开几步,脚尖轻灵,跃到阳台上去。 满天的霓光和星辉映在她身后。阳台地势开阔,夏风拂起她的长发,逸逸扬扬都飞了起来,她便随手用腕间的发绳松松挽起一个髻子,黑色蕾丝面具绳扣一松,掉在了地上。斛思律举步上前,想要去抓住她的手,却在一米之外止住一切动作。 她开始跳舞。 像水晶球里的珐琅质发条小人一样,举起手臂,单腿绷直,完美而精准地环绕一圈。 旋舞之后纵跳,她又化作一只鹿,越过急湍和冰冻的河流,不躲避荆棘的利刺,不畏惧会让她滚坠的巉岩。没有旋律,没有节拍,没有意识,没有灵魂,她的灵魂已经沉沉地醉去,只留下一副人偶式的机械躯体,走入所有被红舞鞋诅咒的少女的命运,神性的舞步和魔性的痴癫融为一体。 五彩色霓虹光柱照过来。她的眼睛与灯火重迭,像是两颗渐变色的透光脱胎珐琅。 这就是楚霄凌记忆里,有关于谢舒音的“珐琅之夜”。 如果她是斛思律,一定要将这个女人好好包裹在爱与物质的水晶球里,让她一辈子都可以这样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地跳舞。 那时的楚霄凌满心嫉妒地这么想着,直到后来,她才恍然发现,或许那样的水晶球对于珐琅小人来说也是一种拘束。 服务生小伙将谢舒音要的几种饮料都送来了。谢舒音面上绽开一抹笑,又另找了两个杯子,忙忙碌碌,将三种口味的“鸡尾酒”调配好,嘴唇凑到杯壁边各尝了一口,笑眯眯地弯起眼睛。 谢舒音正忙的功夫,楚霄凌百无聊赖地往舞池里扫了一眼,忽然指着舞池里一个高个子扁眼睛的长发女人道:“那个人是男的。” 谢舒音好奇地凑过去,“哪个?” 楚霄凌指了下那伙红三,“陈杭怀里傻乐的那个。陈杭你还记得吧,你们军区大院里的。” 谢舒音睁大眼,实在没能看出那人究竟是哪里掩不住男子气概而露了馅,她也没听说过陈司令的孙儿曾闹出什么取向方面的花边新闻,转而看向楚霄凌,“是真的吗?你好八卦……” “眼睛擦亮一点,懂的多一点,生活精彩一点。”楚霄凌咧开嘴嘻嘻一笑。 “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哼,我在想要不要给酒吧加个第三性别卫生间,我可不想再看见这种人的小鸡子!” 楚霄凌两指一捏近,比了个很扎男人心的侮辱性手势,“才花生米那么大!辣眼睛!” “哦……”谢舒音点点头,明悟过来,“这……还真是很辣眼睛的呢。赶快忘掉他吧,你老公的怎么样?” “我老公的?” 楚霄凌先是轻呵一声,面上似笑似嘲,随即耸耸肩叹了口气,“谁知道他大不大,我也没见过呀。” 谢舒音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楚霄凌就探身向前,抓握住她的手。 “舒音,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勾引我老公,让他为你神魂颠倒。” 六、赏金 楚霄凌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秒,两秒,在等待她回答的间隙,眸中神采逐渐坚定起来,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任务完成,我给你一百万。” 她抛出了一个颇有分量的赏金数额,底气就显得足一些,因知道谢舒音并没有理由拒绝她的。 “又不是第一回了……这样的事,你应该很擅长吧。” 楚霄凌好整以暇地坐在当地,等着谢舒音的回复。而谢舒音愣了会神,并没有立刻回答。 正常人类在面对此类情境时,总会自然而然演绎出那种自矜式的羞恼,她却也没有这么微妙的情绪表现,只是眼眸微垂,盯住面前加了桃子汁和气泡水的酒。 杯中液体一漾一漾,细密的气泡滋滋作响,散发出桃子死亡又发酵之后的醉人芬芳。楚霄凌是早就拿定了主意的,可谢舒音还得好好深思熟虑一番。 好半晌,谢舒音才抬起头,一双眼静静看向楚霄凌,没说行,也没不行。 她问:“你老公是谁?” 楚霄凌是一年以前突然结的婚。那时候谢舒音还在斯图加特芭蕾舞学院深造,楚霄凌也正忙着振兴家业,俩人好久都没联系,是一对朋友圈里的点赞之交。 某天里谢舒音忽然刷到条楚黎女士的朋友圈,说是头等心腹大患总算自立门户去了,底下还得意洋洋地贴了张结婚证照片。 左边的楚霄凌染回了黑发,正扁着个嘴隐晦地冲镜头翻白眼;右边女婿那头很贴心地打了码,穿戴姿势都是板板正正的样子,被楚霄凌一衬,像是正在巡视风纪的教导主任。 谢舒音又翻了翻楚霄凌的朋友圈,上次更新是一个月前在凯恩斯浮潜并揩油壮汉教练,配文还是单身独美呢。 谢舒音觉得奇怪,就在微信里问她。楚霄凌倒没避讳,直截了当地承认了确有此事。 “我妈每回发朋友圈都屏蔽我……真无语,大张旗鼓的干嘛,又不是什么喜事。”当时楚霄凌这样说。 这个打了码的教导主任老公是谁,楚霄凌没有说,谢舒音也没有问,就这么语焉不详地胡混过去了。往后两个人再聊,楚霄凌也从来不提及自己的丈夫,谢舒音便猜测好友的这场婚事兴许别有隐情,保不齐是哪个楚霄凌包养的小奶狗扎破了避孕套,被太后娘娘扶正上位了。 但这样其实也说不通。楚家的太后娘娘楚黎女士第一个就不能同意,依她的主意,必定是要女儿去父留子,直接拿钱打发捞男滚远点的。 所以谢舒音又自己在脑海里为可怜的好友演绎出一起跌宕起伏的新故事:疫情来临,实体企业首当其冲,楚氏可能正处在风雨飘摇的关头,不得已用儿女婚事为筹码,选择了联姻自保…… 要真这么说的话,那这男人肯定长得歪瓜裂枣,保不齐还有什么隐疾呢。 楚霄凌见谢舒音一脸说不得的忧色,立马醒悟过来,宽慰她道:“别怕,咱俩谁跟谁?我怎么会把你往火坑猪圈里推呢?” “真的吗?”谢舒音不太信,“他长得好看吗?性格好吗?没有什么遗传病吗?” 楚霄凌毫不犹豫地点头,“好看,性格也好,我妈这双挑剔的火眼已经给他专业认证过了,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为人勤快认真踏实正派还能挣钱……” “楚阿姨的眼光我认可,但你的眼光……”谢舒音俩眼油油地动来动去,摆明了不大信任的模样。 楚霄凌急了,“是真的好看!听说要跟我老公睡一宿,外头那些人估计倒贴钱都愿意……” 谢舒音沉吟,“有多好看?” “在你眼里,什么等级能算是好看的?” 谢舒音摸摸嘴唇思量一阵,“斛思律和我哥哥都挺好看的……你哥哥也不错。” “哟,你还记得我哥呢?他才排第三名啊?”楚霄凌神情略有些忿忿,哼道:“那巧了,我老公跟你前夫是一个德行。宽肩窄腰大长腿,是人见了都乐意瞅。” 谢舒音笑道:“你现在就像天桥底下拿大喇叭卖假货的贩子,词儿一套一套的。真这么好,你为什么不下手?难道他心里有白月光,不愿搭理你?那样的男人我可不要。太累。” “什么白月光,人家是asexuality,也叫无性恋,安全指数杠杠的。” 谢舒音皱了下眉,又瞥她一眼,小声道:“无性恋……?是不是ed的委婉说法啊……” 楚霄凌刚想反驳,忽地揉了揉脑门,似一下子茅塞顿开:“嘶……这倒也很有可能,我看他挺大一个鼻子,可惜了……” “所以他果然是有病的咯。” 一提到“病”字,楚霄凌神情有些尴尬,期期艾艾地道:“病是有点病……不是ed!他就是眼睛有毛病,认不得人脸。前两天一起参加个晚宴,我衣服脏了,换成我妈的外衣套上,他就当着大庭广众管我叫楚伯母,差点没给我气死……” 她横眉竖目在那絮叨了半天,末了轻瞟了谢舒音一眼,“我老公,你也认识,这回知道是谁了吧。” 谢舒音只琢磨了一秒钟就得出答案,惊讶道:“是严宥?” 楚霄凌点点头。 “啊……”谢舒音满脸的不可置信,“怎么会是他?” “他有病,我品行不端,年纪都大了,就凑堆儿咯。”楚霄凌无所谓地耸耸肩。 “可是……” “可是什么?” 谢舒音摆弄了一会手里的杯盏,抬起眼来看她,轻声道:“可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脑到心,你们压根就不是一路人。” 楚霄凌一米五八,踩着恨天高都跨不过行道护栏,严宥一米八八,不低头看路指不定就能直接踩她一脚;楚霄凌每两个月就要换一次发型,色儿调得跟交通信号灯似的,不鲜不亮就不买单,严宥比教导主任还教导主任,衣橱里除了黑还是黑,连领带都挑不出三个色来;楚霄凌最不爱读书,家里给买了个中外合作办学的工商管理,她读了半年退学当艺术生学编导去了,严宥是圈里那一代数得上的学霸,人大哲学本北大法学硕,博士去了美国还能提前毕业…… 楚霄凌摇晃着酒杯,杯里的纯粹伏特加只剩了个底儿,冰块时不时撞在杯壁上,叮当直响。 她点点头,轻“嗯”了一声,“你说的没错。所以我来找你了。” “找我?可我与他也不是……” “那有什么关系,咱俩之间论咱俩的就行,这只是生意。”楚霄凌指指自己,又指指谢舒音,“我是雇主,你是小工,严宥是我交到你手上的一样货。你出手我放心,随便盘,盘碎了都没事。” 谢舒音又垂下眼,静静沉思了一会,许久以后才飘出一句话。 “好,我答应你。” 见楚霄凌面露喜色,谢舒音又道:“我还有两个问题。” “你问。” “需要我负责吗?” “不需要,但——你要是能玩得他非你不可,回来跟我闹离婚的话,我会再加点小费。” 楚霄凌挑眉轻笑,“演出这么卖力,肯定得给你加个鸡腿啊。” 谢舒音不但没有欣喜,反倒叹了口气,黑白分明的眸子翻她一眼,“你要这样,我越发觉得还是被你卖了。” 抠门的人突然大方起来,不是非奸即盗是什么? “这倒不至于。这趟活你干完了,我也能赚到不少,就算是你在我这拿点分红吧。” 谢舒音道:“我可以问问究竟是为什么吗?” 楚霄凌稍一停顿,似在琢磨怎么组织语言,过不多时便开口道:“你知道严宥是干什么的吧。首都头牌大律师,专门处理企业大宗经济案件的,斛家那会要不是有发小的交情都请不动他。他律所有个案子,关系到我们楚家,我想让他叫底下人避一避,别总追着咬着这块肉不放。但他那个人的性子你应该也听说过,直起来八头牛都拽不动,亲爹妈也没法讨情说项。我是扳不动他,所以……” “所以你打算,让我给他吹吹枕头风?”谢舒音问。 楚霄凌立马笑了:“嘿嘿,你要能吹动也行,但他这块石头估计难……正道走不通,咱可以走点邪道嘛。我给你个隐形相机,你把你俩出轨的照片拍上几张,到时候我就全洗出来,冲到办公室里往他桌面上一摔,不听我的话我就朋友圈小红书抖音报纸一起发——齐活!” 谢舒音听完直挠头。 这楚霄凌,都快三十了,还是当年那个“绝顶天才”的脑瓜子。 勒索大计已定,楚霄凌心怀舒畅,兀自怀想着严宥被她几张照片拿捏住体面的后脖颈,一脸隐忍痛恨却又只能无奈妥协的狼狈模样,牙根都爽得吱吱响。 正想邀请好友一同排练一番这场戏里最精妙绝伦的视听桥段,那厢谢舒音却是幽幽冒出来一句:“你们都是这样的吗?” “啊?”楚霄凌得意的神情愣在脸上,“什么我们?” 谢舒音道:“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啊?” 谢舒音答:“斛思律的前妻。” 斛思律头回娶的老婆是冯少将家的孙女。楚霄凌也身在圈内,早就有所耳闻,只听说确实是个人物,这些年一直在国外发展,哪怕离婚都只是找了个代理律师在国内办结,本人压根就没回来看上一眼。 可这么多年过去,没仇没怨的,谢舒音怎么突然提起她了? “她也给你设套捉奸了?”楚霄凌试探着问。 谢舒音摇了摇头,“她也给我打了一百万。” “我靠,这么大方!把我都给比下去了!”楚霄凌拍案。 谢舒音安安静静地托着腮,看酒杯里气泡起伏,轻声道:“她给我的转账留言是:加油,好好干。” 她伏下身去,不顾形象地趴在桌面上,低声喃喃:“我像是吃你们俩剩菜的……” 当过小三且即将开始新一段小三征程的女人一脸委屈,眼睫一眨一眨的。楚霄凌望着这样的谢舒音,心头涌上些微的愧怍。 不熟悉谢舒音的人肯定会觉得她又装又作,占了便宜还要卖茶,但楚霄凌却明白,谢舒音不会说谎。她是真的觉得有点委屈。 一口咽下杯底的伏特加,楚霄凌犹豫半晌,咬咬牙下定决心,“我给你二百万。” 谢舒音闻言马上直起腰板,双颊晕红,微微地笑起来。 七、织网 “这下满意了吧。” 看到谢舒音点头,楚霄凌觉得大局已定,开始做总结陈词:“舒音,你别怪我只知道麻烦你,这事我找不了别人。我们这一群人的规矩你也晓得,互相牵制,互相伤害,真到了时候还得互相包庇。钱和感情只能谈一样,大部分人选的都是钱,我也是。可外头总有些自以为特别独立清醒的,刚一上来大话都说得满满,过段日子就觉得自己可以两头吃两头骗两头占,钱和感情都想要,我这独一份有定数的就不够看了。见过世面的欲壑最难填,我没那个把握能把人抓牢在手上,毕竟理亏的人是我,人要真能领着严宥来个反戈一击,那还属于成功洗白上岸,一致打击黑恶势力的正能量励志片呢。而你,我知道你眼下不缺钱,感情么你压根就没有,你缺正事儿,” 楚霄凌食指中指交替敲击在桌面上,“这就算是我给你找的乐子。” “你们这群人的规矩,我其实是不大明白的。” 谢舒音抬起眼睛,眸子清而且亮。 她似乎永远也学不会避讳和欲言又止,只将一种含着悯恤的奇异神光投射过来,像是觉得他们这群人复杂得有些可怜了。 楚霄凌很不喜欢她这样的眼神,有心压一压她天然傲慢的气焰,“什么你们我们的?你也是‘我们’!斛思律破产还被你咬走一大口,我哥哥都被你害成抑郁症了,我看你确实不懂我们的规矩,你是一心把人往死里整啊。” 谢舒音脸上毫无半点愧色,只睁大了眼讷讷道:“你哥哥……是因为我吗?” 不是伪作的天真无邪,她是真的不解,真诚而且虚心地向她求教。 “我还以为,是楚阿姨的影响要更大些呢。” 楚霄凌虽然知道她说的在理,可毕竟是自家亲妈,无理也是要帮她老人家狡上三分的,是以眉毛一竖,哼道:“怎么说话呢你,我妈还差点就当上你婆婆了呢,一点不礼貌。” 所以,要怎么去形容她们这一群人的关系呢? 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早就已经从源头开始穿针引线,把人们织在一起,高高低低,分席列位。 先从谢舒音最好的朋友楚霄凌这里说起。刚认识她的人有十有八九都会把她的名字错读成“楚凌霄”,而她的原名其实也就是“凌霄”。上小学的时候吵着闹着要自己改名,因觉得凌霄太泯然众人矣,把俩字掉了个个儿,铮铮剑气就拔云而起了。 楚霄凌与谢舒音的相识其实并不是在中戏宿舍。还有一个人充当了她们之间的纽带,让她们有了超脱于一般大学舍友之间的亲密友情。 而这个人,就是楚霄凌的双胞胎哥哥,北舞专业第一的天才芭蕾舞者,也是谢舒音的“初恋”,楚沉知。 谢舒音与楚沉知之间的故事,却又要追溯到上一代人之间深埋在岁月里的爱恨情仇,翻一翻泛黄的旧相册就要冒出一股腐气,心里的霉斑全都不敢掏出来晒晒太阳。 那时谢舒音十六岁,刚刚回到谢家,学业方面不大跟得上京城从小卷到大的精英子弟们,季宛便给女儿找了条出路,想让她走自己的老路当舞蹈类艺术生,好歹混个211文凭。一开始是求了谢征国,想让丈夫从军艺那头找人打点一下,可丈夫死活不松口,还在家里跟季宛大吵一架,让她就此绝了倚靠自己开后门的心。万般无奈之下,季宛只得去找自己当年在部队文工团时的搭档、现北舞教授宋呈峻,让他领上自己骨头都已经快长定型了的女儿,好好揠苗助长一番。 年少时的谢舒音比现在更不懂得看人脸色,说话也直,“妈妈,你确定宋叔叔不会让我滚出去吗?” 季宛一身的血都升到脸上来,抬手想打她一个巴掌,可愤怒之火眨眼间就自己黯下去了,变成空洞洞的两团灰烬。 没错,这位宋教授在入赘楚家之前,正是季宛的初恋,不带双引号的那种。 宋叔叔是很体面的人,待她和亲女儿没什么两样,手把手认真细致地教她学舞,还找了大两岁的自家儿子作她的搭子。 楚阿姨也是体面人,后来牵扯到自家儿子的感情问题,脸上难免会带了些不体面,可也终究没有太为难过她,等到她和斛思律结婚的时候还封了个大红包。 这份子钱可是比楚霄凌包的那点要重得多。谢舒音才拿到手里时总觉得疑惑,惶惶然退了两次都没退成,后来才想明白是为什么。 既不是感谢她放过他儿子,也不是祝福她未来生活美满,这红包是专包给“斛思律的媳妇”的。 楚黎女士和斛思律的亲妈吕洋关系不错,最起码在党校时关系不错。后来楚家站错了队,一夕间大厦倾覆,楚黎也因为经济犯罪坐了牢,再出来以后仕途无望,只能选择下海经商,两个人还有多少真心交往就不好说了。 “吕阿姨毕竟升上去了,总要珍惜些羽毛。”楚霄凌这样告诉过谢舒音。 楚霄凌对斛思律他亲妈吕洋的整体评价就一句话,一个牛人,butican'tbethatkindofperson。有次楚黎以重阳佳节为借口,好不容易把吕洋请出来去香云山一起登高,结果人吕部长一路上都在上党课,她给楚黎说了个故事,中心思想总结为“不要总想着找关系走捷径,迢迢大路一样能通罗马”,而后连饭也没顾上吃一顿就回去开会了。 “我妈嘴皮子这么溜的人,听完那故事都没说得上一句话。”楚霄凌背地里偷偷打电话跟谢舒音吐槽,“你看,当领导的都相信这世界上有公平和正义。可能吕阿姨并没那么天真,说那话就跟寓言故事一样,是有规劝的意味在。可那又如何呢?” “一个六十多岁的哲学博士,又进了政治局,相处起来会很累人的。她总是习惯性地解构她生命中的一切事,然后开始长篇大论,你还没办法反驳她。因为你自己已经找不着北了,糊涂的广度总是在智慧的丰度面前相形见绌。还好大部分人都用不着和她相处。说实在的,你要是把她放在县民政厅窗口,她连给老百姓办一件事也办不下来。她不知道跑腿办事里需要多少人情世故,又要避开多少弯路和门槛。她的晋升从不是依靠这个,当然了,也不是靠性别和性。唉……或许有时候,咱们国家的顶层设计就是需要那么些高屋建瓴的人——你看,连我也没法说人话了。” 是挺累。但如果一定要选一个婆婆的话,比起楚黎,谢舒音还是更喜欢那个曾经把一整套典藏版纪念邮票赠给她当见面礼的吕洋。腰板挺直,银发梳拢,脸上和手上都有许多褐斑,很朴素,却并不显得日薄西山的苍悲。 她是谢舒音见过内心最平静的人,平静到甚至对儿子和小三再婚这件事情没有任何的探究欲。 这样的态度贯穿了谢舒音的整段婚姻。直到斛氏破产,而她也与斛思律离婚以后,那种态度的由来才渐渐浮上水面。 并不是有意轻慢于她,事实上,在这个女人眼里,斛氏和儿子的重量可能还要更轻得多。 人生光阴有限,这世上绝大多数都是琐事和闲人,并不值得一究。 至于严宥,能在有病的前提下被楚黎看中做女婿,背景必然也是拔尖的。 严宥的父亲严仕行是工程院院士兼首都高校校长,母亲傅希文虽然只是家庭主妇,但每个月都从娘家那领着股份分红。姥爷在南边生意做得很大,正所谓权力是男人最好的保养品,八十岁了还不肯放权,傅家的几个舅舅只得各自开辟了新赛道,在政法系统和统战线上大放光彩。 酒吧卡座里,楚霄凌喝完了大半瓶伏特加,把玻璃瓶在桌面上重重一墩,“今晚这量也差不多了,正好适合你发挥。我去上个洗手间,等我回来就给你俩牵线搭桥。” 谢舒音喝的是勾兑酒,伏特加的底子合起来也有三两出头,此时已然微醺,迷离着眼揉揉脸颊,好奇道:“怎么牵线呀?” 楚霄凌一摆手,“这还不简单?我直接打电话给严宥,让他送你回家。” “这样……不会太明显了吗?严宥他会不会起疑心?” “你多虑了,他那大眼白子连男女老少都分不出来,要起疑心,除非是你把隐形相机甩他脸上……你应该没那么傻吧?” 楚霄凌嗔她一眼,将一枚纽扣大小的黑色圆片塞到她手里,“不用担心光线影响,后期我会处理,按这个钮子就能拍,录音模式是长按两秒以后开启,视频模式是长按直到机身震动……记得把你自己脸挡上!” 说完就风风火火地往洗手间冲去了。 谢舒音低头研究了一下那枚微型相机,翻来覆去找了半天才找到镜头所在。要不是楚霄凌提前告知她了,她可能真会以为这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纽扣。 夜色已深,普通的饭店已经陆续打烊,酒吧却正值上客高峰,形形色色的男女佩戴面具汇入“珐琅之夜”,夜魔搂抱着猫妖一同扭动,打扮成机器人的调酒师正在给一脸鳞片的鲛精服务。 谢舒音走到二楼平台上,两手托腮,手肘抵住栏杆往下俯瞰,忽地眸中一亮,轻轻地“咦”了一声。 一个身穿丝绒西装的男人正从外面走进来。他脸上本就戴着面具,故而并没有在酒吧道具中做选择,亚麻金的碎发不羁地抓在耳后,在吧台处点了杯酒,而后随意地冲那伙红三中的一人晃了晃。 怎么会是他? 那男人身量颀长,在人堆里显得格外惹眼,西装样式不很花哨,质地却是波光粼粼的黑。 如果不看他的面具,这便是风姿倜傥的贵族少爷,可视线移到他的脸上,常人总免不了要无防备地受上一惊。 那是一张极致精巧却极端苍白的威尼斯面具。 金粉涂唇,眼尾收尖,全然一副女性化的妖异轮廓,若不是面具背后那双眼还亮着,简直就像是月光下克里姆林宫的幽魂,繁华得一股阴气。 谢舒音倚在栏上,低下头,从兜里翻出手机,手指轻点,拨出了一个号码。 三秒以后,电话接通。 八、绿瞳 “……” 电话那头的男人沉默着,震耳欲聋的舞曲声从手机听筒里传出。 耳畔人声乐响太嘈杂,他并没能分辨出谢舒音那边的背景音正与他同频共振。 谢舒音等了半天,却没听见人说话,她将手机屏幕挪到眼前又确认了一下,见电话确然通着,这才从嗓子里试探着挤出一个音节:“喂?” “呵……” 男人轻笑了一声,朝身边人比了个失陪的手势,走到一处拐角,“你很少主动打电话给我。” 谢舒音问:“你回国了?” “嗯。” “什么时候回来的?” “和你一样,刚刚。”余光里能瞟见他换了个站姿,单腿曲起,倚着墙柱靠立在那儿,另一手套着车钥匙随意晃了两圈。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谢舒音问。 “因为我想知道。” “那……你在做什么?” “谈生意。” 他给她的每一次回复都很简短,却又不显得腻烦,五官和神情都藏在骨白色陶瓷面具之后,菱形的薄唇上缘弧光泛凉,韵脚懒洋洋的。 谢舒音“哦”了一声,而后道:“你回头。” “怎么?”男人声线中又带了笑。 “我在你后面的卡座。” “骗子。” 他既没有回头,也没有流连夜场被逮个正着的尴尬窘迫,稍停了一会,又道:“……想我了吗?” 声音很轻,像是情人间的呢喃私语。 他实在是生了一副被爱欲之神吻过的好嗓子,且从不会辜负了它,将那蛊惑的魔力束之高阁。 谢舒音酒意上脸,不知是热的,还是心中某处真被他抛出的小钩子挠了一下,许多深埋在肌肤之下的精微触觉都被他调动起来,感官开始渴望。她用凉凉的手指贴上自己的脸颊,舌尖沿着下唇的弧度轻轻舔舐,问他:“今晚……你能早点谈完生意吗?” 男人轻嘶一声,身形往后一靠,“军区大院我进不去。” “我有自己的房子的。地址我给过你。” “我没有钥匙。” “钥匙在门口的地毯下面。”谢舒音给他指明方向,慷慨地如同开门揖盗一般,又补充道:“如果实在找不到的话,也不用站在楼道里等我,你就早点自己回家吧。” “……” 靠墙而立的男人身形微动,似是将车钥匙紧紧捏在了手掌心里,听筒之中传来渐沉的呼吸声,好半晌,才听得他幽幽道:“那么请问一下,这位melody小姐,今晚是以什么身份……邀请我去您家里坐坐?” 谢舒音犹豫了一下,不确定自己给出的是否是他想要的答案,弱弱答:“……炮友?” 男人被她一噎,面具之后一对翡翠色狭眸骤然眯起,冷哼:“回答错误。” 随即便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谢舒音握着手机垂头叹了口气。身旁忽然钻出个脑袋,原是上完洗手间的楚霄凌不知何时已经埋伏在了那里,两眼骨碌碌直转,八卦道:“什么情况什么情况?你被人甩了?” 谢舒音点了点头,神情显得略有些忧郁,“恐怕是这样。” “我靠,哪个男的这么没品味?” 谢舒音攥着电话呆站了一会,像是给她问着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谢舒音和那个男人的相识始于一场旅行中的随机邂逅。从小镇山径的惊鸿一瞥到酒馆夜酌的惊艳重逢,一切都好到适逢其会。 每一场罗曼史最终的落脚点总是很相似。长发和汗水一同摇曳在小小的旅馆床榻之上,他抱住她坐上窗台,肉根沾湿了花蕊再深深顶入,而她光裸的背向后仰去,眼中倒映着港口清凌凌的波与星灯。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戴着那方骨白色的威尼斯面具。那面具并不像是新近产出的工艺品,薄唇金粉曾修修补补,面颊上头存了一道横贯的裂痕,边缘已经被人用手摩挲得很光润了。 一场情事方歇,他终于握住她的手,将面具取下。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俊脸。谢舒音抬手拂过他汗湿的眉眼,指尖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轻颤。 这个刚刚才将滚烫精液注入到她身体里的年轻人似乎有一些紧张,也有一些期冀。浓密眼睫软而和暖,轻蹭着她的掌心。 谢舒音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他一会,把面具又盖了回去。 “我觉得你戴着面具更好看一些。” “……” 他并没有说话,却好像很生气。某种期待落空后又被人一把拂落在地的那种生气。 小旅馆里黯黯的旧台灯映得那双绿瞳如淬火熔金,定定凝了她一会便再度扑上来,而后折腾了她一整夜。 撩云拨雨,灵肉翻覆,不知疲倦。 他应该是华裔,尽管他的五官像是欧式古典建筑一般,有着深邃且浓郁的轮廓,可她还是能够很轻易地在他身上找到一些中国式的特质。 譬如神情,譬如眼波的流转,譬如他没有一丝别扭的咬字发音。这些特质都浸在那对翡翠绿色的眸子里,比佛罗伦萨那个风流蕴藉的旧译名更让人心动。 从前的谢舒音并未想过他二人之间的关系算不算得上怪诞,一切都好像就这么水到渠成地发生了,根本来不及去细细复盘思索。 如今看来,若用世俗的标准来评判,可能确实是有一些奇怪,最起码楚霄凌听完她的简述就双眸圆睁,嘴巴撑得能放鸡蛋。 “啊?这?” 她重重拍了下谢舒音的背,感慨道:“可以啊,玩得够花的呀!我还以为你这几年出国当尼姑去了呢,没想到还真是夜夜笙歌,乐不思蜀……诶对了,那男的现在算是你前男友还是纯炮友啊?知道你不在意什么真心,可措施还是得做齐,玩咖私底下都乱得很,保不定有什么病呢!” “事都黄了,你还提他?”谢舒音轻乜了她一眼,“快叫严宥吧,我好困了,想早点回家睡觉。” 楚霄凌的计划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严宥不曾推诿,很快便开着他那辆纯黑的迈巴赫过来了。 据说为了给今天做铺垫,打从好几个月前楚霄凌就开始让严宥习惯这个滴滴司机的兼职,从堂弟表姐到酒吧员工送了个遍。严宥虽然平常工作忙,跟楚霄凌也是一对塑料夫妻,然外人面前到底还不曾下了妻子的面子。且他心里也清楚,楚霄凌八成是对他心怀不满,既然还要同住一个屋檐下,积仇不如解怨,区区小事,也就多顺着她瞎折腾了。 酒吧门口,迈巴赫s680车灯一闪。 严宥自己并没有下车,楚霄凌怀里搂着“醉”得晕沉沉的谢舒音,偷偷在她颈子里嗅了口,验明了桂花香载酒也一样清如往昔,于是心中大定,抬手敲了敲车窗。 单向玻璃无声地降下来。 大晚上才从家里出门的严宥仍是一身西装革履,正端坐在驾驶位上,向楚霄凌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开门啊?” 严宥不为所动,“为什么不让她坐后面?后座宽敞,还能躺平了睡。” 楚霄凌的瞎话技能乃是随口就来:“我朋友她晕车,一坐后座就爱吐。让她坐一下前面怎么了?快开门。” 严宥淡淡扫了眼楚霄凌怀里披头散发的女人,眸中划过一丝嫌弃,“我怕她坐前面吐我身上。” “你看你那个小气的样子,还是不是男人了?你以为你是垃圾桶啊,人家张嘴就往你身上吐?” 严宥被她怼得不吭声,然却还是沉眉肃目,一副不肯妥协的模样。 谢舒音双眸翕张,朦胧间隐晦地递去一个眼神,楚霄凌微不可查地摇摇头,指甲掐住她掌心一捻,随即冷哼一声,手臂直接探进车窗强行拉开车门,麻利地将谢舒音打包塞了进去,而后咔哒一声插上安全带扣。 “……” 严宥脸色发黑,磨了下后槽牙直直瞪向楚霄凌。而楚霄凌正得意于自己的灵机取胜,站在当地山匪式地叉腰一笑,随即挥了挥手潇洒作别。 “你给我把人安稳送到家啊。要没看到她家灯亮起来,你也不许回家。” 严宥满心郁气,一踩油门,迈巴赫飞窜出去几十米,大排量的车尾气呛得楚霄凌直咳嗽。 大功告成! 楚霄凌捏着下巴美滋滋地想着,从艺术表现力的角度来说,要是谢舒音一会能把车里这段大尺度拉扯戏录个视频就好了。要敲诈勒索,从里面截上10秒钟就够,其余的嘛……都是艺术! 九、月亮 “自己连一下车载wifi,输入导航地址。” 车窗外灯火飞驰。严宥专注于路况,目不斜视淡声开口。 “嗯。” 清清淡淡的一个音节,却使得严宥不经意间眉心一动,眼角余光向右平移。 他看见楚霄凌的那个朋友正歪着脑袋倚靠在车窗上,手机屏幕的微光打在脸上,眉目被映得一片朦胧。 所谓人之五官,也可以视做按照某种特定规律排布在面孔这张白纸上的纹路,有些会组成令人视觉上舒适的形状,有些则能显示出被创生之时手笔是何等的潦草。但对于严宥来说,所有的纹路与图案都会在一个短暂的瞬间化作点点涟漪,从大脑皮层的外缘掠过去,还没有跨进感知和记忆的那道门槛就已然湮没无影。 这也给他带来了一样好处:从来不必以貌取人。能够将人与人分群别类的标签在他这里又平白地少了一样。 谢舒音已换了衣服,只这一层伪装就足够蒙蔽一双不甚清朗的眼,故而严宥看罢多时,除却一种奇异的熟悉之感以外毫无所获。 仅凭眼睛无法找到那种感觉的由来,他又悄然观察片刻,忽地觉出自己这样不大稳重,忙忙下颌微侧,将视线回正。 车载音箱中传来ai语声:“正在规划前往熙山雅苑的路线,全程预计用时38分钟,您已偏航……” 谢舒音抬起脸看他,“设好了。” 严宥面无表情,在下个路口调转车头,重新驶入正确的方向。 原以为,楚霄凌的朋友应是和他一样住在内城,没想到目的地竟是个出了外环的偏僻楼盘。 熙山雅苑是斛家前几年开发的小户型公寓产业,所面对的主要客户市场都是些京漂的工薪族,或是预备出租的民宿老板。因沾了酒店式服务和周边配套设施的光,在同档次的房源里价位倒不算低。 谢舒音结婚前就一直想有套属于自己的房。离婚的时候斛思律有心将龙柏山庄的别墅补偿给她,她没有要。溪间堂那批刚开发的新中式四合院价位稍嫌高了些,斛思律也属意折价给她,她也没有选。 最后是临出国前才定下的熙山雅苑。90平上下的小两居,既不显得太空旷了,又不显得十分拥挤,一个保洁阿姨定时维护着就刚刚好。当然了,是钱货两讫,并没有占斛思律的便宜。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买房子的钱,原是法院判给她的夫妻共同财产里的那一份。羊毛出在羊身上,昧下大半后又织了件削薄薄的小坎肩还回去,故而用词当更精准一些,并没有“很”占她破产前夫的便宜。 车内一时静默。两处呼吸平缓,窗上灯影平稳而无声地向后滑动,光斑牵连成线。 一场雨过,桂花从枝叶间扑坠到地面,细碎的瓣子还没有来得及腐化,只是湿润润地嵌在各处沟槽缝隙。车窗上渐渐蒙了层雾,严宥在智能内控面板上按了下,雨刮器动起来,明明还隔着层玻璃,却在驱散那雾的同时扇入一缕香。 若隐若现,若即若离,是那种总为晚秋乍冷之时做注解的,独属于桂花的甜味冷香。 严宥眉间微妙地一拧,再也无法刻意忽略那香气的存在感,于是将车窗下了个不大不小的缝。 夜风顺着缝隙灌进来,谢舒音紧了紧羊绒外套,小声道:“冷……” 严宥也被吹得身上发凉,微僵了一下,抬手将车窗又升了回去。 他目光平平,凝视向后视镜里女人的面容,看到她极浅地弯了弯唇,虚无缥缈似的。正像是他此刻的心绪。 那一味幽甜的桂花香,按理来说眼下正是时节,漾了满大街也并不稀奇。但有一个人出现过,其他的香气就好像一下子被雨打落,找不见影踪了。 “你……”他忽然开口,低声道:“谢……舒音?” 谢舒音抬起头,自后视镜里回给他一个眼神,又轻轻地笑了。 “大律师,‘好久’不见。” 他沉默着,忽地踩了下刹车。迈巴赫一经制动,前悬弹起,谢舒音轻“啊”一声,身体向左倒去,指尖下意识去触他的手臂。 ——这是s680那缸沉重的v12发动机带来的小问题,每当刹得过疾,或是遇着减速带,就会出现那么一瞬的冲震颠簸。严宥平常并不算是顶挑剔的人,可如今,他却忍不住懊悔起自己当初的选择。 这辆破车它好像有点大病。 当然了,几百万的豪车毕竟和几万块的小皮卡不一样,总不至于把人颠得飞来倒去。谢舒音并没有实打实地歪到他身上,乌发和眼睫荡过来了,又在他一寸开外恰到好处地收了势。 “小心点呀。” 那双眼盈盈地投过来,眼仁里含着嗔怪之意。 严宥心头一紧,面不改色地攥了攥方向盘,嘴唇一抿。正欲开口,就听谢舒音轻声问:“已经很晚了……你想赶我下车吗?” 他确然是这么想的。可他不能说出口,一则因为妻子的嘱托,二则,他所身居的这个职业并不曾赋予他推卸责任的秉性。 谢舒音当然也清楚这一点。严宥这个人,不管是在圈里,还是在世俗意义上的评价体系里,都算得上是个踏踏实实的好人。德与行,论迹不论心。他偶尔会选择迂回于风险之外,也可能会在心里暗骂她所带来的麻烦,却绝对不会出尔反尔,将她直接扔在京郊的凉夜里,独自一人扬长而去。 “二十分钟。” 他气息沉敛,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眼里映着一行又一行飞逝的光。 “好。” 谢舒音礼貌性地冲他笑了一下,而后眼帘一垂,倚在车座上小憩。 只不多时,呼吸就变得轻缓又绵长。酒意微醺的谢舒音真的睡着了。 严宥扭头看她一眼,眸中闪过讶异。 这个女人好像总是有睡不完的觉。跨国航程12个小时,她一上飞机就蒙了眼睛开始睡,中间派餐时醒了一会,胃口不大好的模样,叼着套餐里的小蛋糕木愣愣地往舷窗外看,没大一会就看腻了,毕竟从宏观的尺度上来说,云层时常会一成不变地绵延上百公里。再之后呢,她又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掏出个minipad来,开始用触控笔认认真真地描绘一只小鸭子。 约莫五分钟以后,这个女人又睡着了。严宥在那只触控笔脱手滑落之前稳稳接住了它。才刚将笔塞进大敞的挎包拉链,那女人就斜斜歪倒过来。 两瓣嘴唇轻擦过他的耳垂。 触感微温,颜色是未经修饰的淡红,像是影影绰绰的云里藏着朵血月亮。 严宥耳根发烫,总觉得哪里不大自在,那朵润润的小月亮极轻极微地张阖着,舌尖隐约探出齿关,猫似地舔了舔。 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舔了舔舌尖。 而后,骤然醒觉过来,脸色一黑,伸手将那女人的脸拨转冲下,固定在他肩头不动。 minipad被其主人设置了屏幕常亮,一只小鸭子就那么大喇喇地平摊在膝头。笔触并不雕琢,也没有什么古典主义后现代主义原教旨主义的艺术气息,但确确实实是一只挺完美的卡通大头鸭子。 他就这么略显怔忡地盯着那只简笔画的小鸭子看了两个小时,直到pad没电自动关机。 20分钟的路程,比严宥原先所料想的要稍快一些。 车到了站,谢舒音仍安安静静地睡着,手指松松拢在耳畔。严宥犹豫了一下,伸手将她摇醒。 “嗯……?” “下车吧。” 谢舒音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还不知身在何方,等看清眼前人以后才回了些神,“啊……谢谢,给你添麻烦了。” “嗯。”严宥淡声应了,眸子投落在车窗之外。 他的眉宇正因为不具名的烦躁而蹙起。谢舒音抚上车门把手,正作势欲出,忽地把头扭了回来,凑近看他。 她的进攻太过主动,也太过突兀,严宥从未料想过这个女人会变成把利剑,在他不设防时迂回杀入他的领地,心口微悚,下意识往后缩了半寸。 “大律师。” 她生得白,血液就从这薄薄的一层里透出来,泛起鲜美润泽的血色。 胭红的小月亮又活了,从云絮中飘过来,贴靠上他的耳,轻声喃语。 “下次见面,你能早点认出我吗?” *左眼发炎太痛了还没写完重头戏……下章再开吃吧=v= 十、唇舌 严宥想抽身躲避,一只软白的手伸过来,擒住他的指尖。 “能认出吗?” 谢舒音双眸眨也不眨地紧盯住他,执着地追问一个答案。 严宥偏了下头,有意避开她那种存在感太强的注视,“认不出。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谢舒音眼睫颤了颤,手指却没有松开,“是这样吗?” 她好像很失望。 严宥扫了她一眼——那女人眼周一圈红晕,却不知是因为醉意还是正憋着泪。他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把话说的太过分了。 最贴近离合悲欢的职业通常最能检视人性的下限,律师与医生都在此列。谢舒音虽然是个捞女,可终究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话虽这么说,可固有的偏见与忌惮也并不是那么好抹去的。严宥抬起一只手,犹豫片刻,落在她肩上轻拍了拍,另一手则试图挣开她,低声安抚道:“你醉了,快回家吧。” 谢舒音不肯松手,执拗道:“你不送我吗?” “……已经在你家门口了。” 严宥闭上眼。 那两瓣饱满的唇一张一合,总在他的视野正中徘徊不去,晃得他眼晕。 失去了视觉,听觉和触觉都变得更加敏锐。耳中窸窸窣窣一阵响动,那女人又靠过来一些,热气呼在他脸上。 “大律师,你好像一直都不敢看我?” 谢舒音伸指,仅隔着条头发丝的距离,在他唇上虚虚滑动,忽然觉得眼下的情景分外滑稽。她并没有受过什么小三专业的技能培训,刚刚回国第一天,连床都还没挨着一下就先领了皇榜要勾引别人的丈夫,眼下正困在这小小的车厢里玩极限推拉,这可着实把她给难倒了。毕竟与斛思律的那一回,也并不是她先主动的。 想到这儿,谢舒音险些笑出声来,忍不住戏瘾上身,学了段po文里的念白,捏起嗓子娇滴滴地嗔他:“施主出离尘世,超脱万物,眼中应当无我才是。何故避我如蛇蝎?难道是怕动了凡心?” 她点了下他鼻尖上沁出的细密汗珠。 这段所效仿的,大约是千年狐妖正勾引大乘佛子。谢舒音这只狐狸,生得不够美,性情也不够灵敏精怪,但她凑得足够近,手段也足够缠人,眼神直定定的,半寸都不肯退。 她凑得这么近,要他如何眼中无她? 严宥眼睫轻颤,隐忍道:“乱叫什么……我只是脸盲,又不是和尚……” 谢舒音噗嗤一乐,伏在他肩头笑得直抖,没大一会又抬起脸,噙着笑道:“其实,我很好奇一件事。” 严宥吸了口气,正在盘算要将她打晕扔下车,却听谢舒音在他耳边轻喃了一句:“好想知道,你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严宥一愕。 “我也得了和你一类的病,只是症状似乎不大一样。在你眼里,人的五官没有切实的意义,而我……”谢舒音垂下眼,“我常常会把一样事物看作完全不相干的另一样事物。我从来没有看过任何一张和旁人记述相符的画。又譬如深海的鱼群,在我眼里都是漂浮的白鸽子。我觉得我很奇怪,他们都觉得我很奇怪,” 她又看向他,轻声地、认真地问:“你觉得呢?” 她是在向另一个病患、另一个怪胎征求认同感吗? 严宥终于将视线挪回来,从正面去审视这张脸细节和神情。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相比起来,或许他还没有那么奇怪。只是认不得人而已,可五官本身还是有其意义。这一刻他就能很清晰地分辨出那双眼睛所在的方位,眼型如半痕新月,眼头尖眼尾也尖,眸子正中是乌浓的一汪潭。至于那两瓣总在动的唇,则是一整个饱满滋润的水里面的月亮。 严宥身形一僵,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视觉失认。 分不清何为本质,脑海中留下的永远都只是那些被强迫联想的状物,和她所描述的症状,一模一样。 如果她是古怪的,那么他呢?从前他活得自信,究竟是因为世界格外宽容待他,还是因为自信本就是盲目的? 失控的恐惧感一瞬间笼罩心头,严宥呼吸微紧,忽地出手捂住她的唇。 掌心微微润湿。 掌下的女人没有说话,只是张开嘴唇轻轻缓缓地呵着气。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沿着掌纹脉络划过去了,严宥不明所以,一低头,就看见谢舒音冲他眨了眨眼睛。 见他没有反应,她又探出舌尖舔了他一口,比羽毛扫过时更轻更痒。 严宥终于反应过来,一下子撤了手,颤声道:“你干什么!” 在谢舒音眼里,严宥这个被侵犯后恼羞成怒的态度倒是颇有趣味。她又舔了舔自己的唇,用舌将那两瓣染得红润润的,“我在帮你治病。” “你……说什么?” “还要试试吗?” 谢舒音用双臂勾住他的颈项,脑袋靠过来。这样近的距离,一想到他的吐息会即刻被她吞咽下去,严宥喉间发烫,涩声抗拒:“不……” “眼睛不一定可靠,试一试别的地方吧。” 谢舒音敲敲脑壳,总觉得今晚可能还是多喝了那么几口,脑仁涨得发疼,连视线也模糊了。好不容易找到严宥的嘴唇,他又正紧紧抿着,只露出道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缝,真叫人扫兴。 “大律师,千万要记得我呀。” 她将自己的唇压了上去。 入口是凉而薄的两片唇,齿关紧紧互相啮合着,她将小舌探进去扫了一下,男人浑身战栗,喉间溢出声几不可闻的低吟。 他还是不肯松口。谢舒音做好了跟他打持久战的准备,用了些力气吮吸他的下唇,舌尖退出来,沿着唇线慢悠悠来回勾画。 手指向上攀,一点点挪至领口,领带一松。尚未抽落之际,她的手腕就被人抢先扼住,死死固定在他的腿上,似要她再不能轻举妄动。 谢舒音轻笑一声,纤指贴着他大腿内侧隐晦地摩挲,严宥倒吸一口凉气,鼻息不稳时已被她趁机钻了进来,小舌湿滑甜润,勾卷着他,用彼此的器官一同起舞。 酒与桂花的芳香酿在唇齿之间。 严宥呼吸急促,舌尖交缠让他体会到了如溺毙一般的窒息感。衣物的摩擦声似远似近,谢舒音从副驾跨了过来,伏坐在他身上,顺势将舌更深地滑入他口中。 “唔……” “是不是……好像能记住一点了?” 欲望潜藏在逼仄的空间内,像是随时要撕开彼此的领口,袭上躯身。 十一、濡湿(微H) 她在说什么,严宥已经全然听不清楚,脑海中朦朦胧胧地回想起一些和眼下这个场景有关的信息,究竟有什么关联却也不甚明晰,只记得嘴唇确然有着整个颌面部最为敏感的神经末梢。 嘴唇的血管也很丰富,心肌会将血液孜孜不倦地泵送到此处。 若非如此,他不会在唇上感受到他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宛如擂鼓。 接吻可以燃烧卡路里。 他只能感觉到热,那只柔白的手不知何时挣脱了他的掌控,一颗颗纽扣绷解开来,她的手指就带着比他嘴唇稍凉的温度抚上胸膛,捻了捻手心的汗液,又搓揉起那一粒细小的乳珠。 最令严宥感到惊诧的是,通过这种作弊一般的途径,他好像真的能够保留下一点点有关于她五官的实体印象。 形状、味觉、温度、口感……她是温热而甜美的,严宥确信自己尝到了甜。 心跳快得无法遏制,这一个瞬间他只能无措地躲避,而下一个瞬间,他又不自觉地要去寻觅她的嘴唇。 那个用唇压覆着他的女人从齿关中又溢出笑,轻灵灵的两三个音符。她握住他的手,缓缓拉下她胸前的衣链。 香风来似一片海。月白色浅香没有切实的形体,那香的性状和颜色,来源于她白腻如雪的颈项。 严宥没有动作,眉眼僵硬地撇开去。谢舒音用指尖轻轻搔了下他的手掌,他微微瑟缩了一下,喉结上下浮动。 谢舒音直起腰,将两只洁白丰腴的胸乳贴在他脸上。法式蕾丝胸罩只薄薄一层,没有内胆和钢圈的拘束。透过布料,男人滚烫而无节律的喘息直接扑在她胸前,乳头就这么俏生生地立起来了。 “嗯……啊……”谢舒音娇声嘤咛。 他忽然手臂一紧,横拢住她的腰肢。 乳峰颤出波浪。乳首处布料被鼻尖顶得稍稍内陷,温热的气息颤抖着,克制又轻柔地贴上去。舌尖轮刮过她硬挺的樱珠,留下一片濡湿水渍。 他好像并不熟知怎样去取悦女人,也不熟稔怎么去取悦他自己。身下勃发的欲望将西装裤撑得高高耸起。 谢舒音伸指触了一下,他却仍在躲避,下颌紧绷,那处也紧绷,性器顶端溢出液体。西裤沾湿的部分色泽更深,形状也更明显,在她腿心处滑耸了一下又连忙避开,肌理之下青筋跳动不止。 差不多……是时候了? 谢舒音悄然探指深入文胸,抠出那枚文胸内侧粘着的隐形相机。 正在调整角度,却不料手指一抖,那枚纽扣式相机掉在了严宥腿间。 严宥并没瞧见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只下意识地并腿一接,也不知压到了哪处机关,“纽扣”振动起来。 尽管无声无息,尽管那振动只是极细微的一霎,可属于律师的职业素养还是让严宥在那一霎间神志回笼。 他抬眼,眸底晦暗沉黑。 远处迎面驶来辆开着远光灯的车,陡然之间,那双眼眸幽光乍亮,像是将她周身上下剥开审了个遍。 “对不起……我衣服扣子掉了。” 谢舒音挠挠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 严宥定定注视了她一会,闭上双眼。再睁眼时,眸中驳杂的欲色已然尽数褪去,化作无波无澜的深海。 “还有吗?” 谢舒音摇头。 严宥抿着唇,似乎并不信她,手指伸进她的文胸细细搜寻。 修剪得宜的指甲边缘毫无挑逗之意地蹭过乳头,骨节深入沟壑,被挤在双峰之间。 一无所获。 他倏地抽回手指,眼神之中有些无所适从,扭头平复自己又一次急促起来的呼吸。但这一次并不是因为意乱情迷,他这纯粹是气的。 “咯”地一声轻响,车门开启。 严宥毫不留情地把谢舒音从自己身上掀了下去,额角青筋直跳,怒喝:“滚!” 谢舒音什么也没说,拉上衣链下了车。 纯黑色迈巴赫逃荒一样飞快驶离现场。谢舒音在冷风里目视着那辆车的影子消失在街角,怔忡站定了一会儿,从包里翻出手机。 “喂……” 楚霄凌兴奋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怎么样怎么样!!得手了吗!他大吗!好用吗!” 谢舒音无语半晌,才弱弱道:“我觉得……任务已经失败了……” “啊?不应该啊?” “出了点意外……严宥他现在已经看破那个隐形相机了。” 谢舒音将情况告诉楚霄凌,电话那头没有动静,好半晌,才啧了一声:“这小子……有点难搞啊,这反侦察意识也太强了吧?失策了,早知道在你俩开房的时候再安监控……” 谢舒音抱臂环胸,徜徉在街头,“现在怎么办?” 楚霄凌止了长吁短叹,思索片刻,问:“你自己后面有什么安排?” “嗯……我嘛……” 谢舒音想起回国前,她与她那位灰眼睛的老师之间进行的一场对话。 “melodia,我亲爱的melodia,告诉我,你爱舞蹈吗?你对芭蕾舞有着超出你生命中一切事物的专注与热衷吗?” 那双锡灰色满布着皱纹的眼睛一错不错地凝着她。不知何时,她在里面已经再找不到任何的严苛和挑剔,淡淡的慈爱之意像手掌一样轻抚着她。 面对这样的爱抚,她没有办法编织出哪怕一个字的谎言,也无法再像从前一样敷衍了事。她必须遵循老师对她的要求,坦然直面自己的内心。 良久,良久,沉默着找寻。 最后她哑声道:“我不喜欢。” “对不起,老师,我不喜欢。”谢舒音深深地鞠了个躬。 “哦。我能看出来,应该就是这样没错。” 灰色眼睛的老太太将她搂在怀里,吻了吻她的额头,“别怕,亲爱的。关于芭蕾,关于舞台剧,所有的知识和技巧我都已经传授给你了。即便没有喜爱,你也有天赋,你可以成为这个领域的佼佼者,我保证。但是我还有一个建议——私人的建议想要给你。” 谢舒音握紧了手机,深呼吸后缓缓道:“我想……先找一份工作。” “工作?你要当舞蹈老师,还是去剧团?” “都不是。我想找一份最普通的工作,就像你、像严宥……不不,就像你们手底下的基层员工。打字、接待、保洁、端茶倒水……就是这样,最最普通的事。” 她说完,就顾自轻轻地笑起来。 “我27岁了,还从来没有进入过社会……不是吗?但我能做好它的。相信我。” 十二、黏腻(H) 公寓楼下,谢舒音抬眼,手指点数着一层层往上扫,大约数了七八层就实在眼晕得慌。 她又仰着脖估摸了一下位置,十六层上下几户窗口要么是没有开灯,要么是拉了窗帘,总而言之,并没有透露出她所预期的光亮。 谢舒音叹了口气。 一路慢悠悠徜徉过来,小腹的酸胀才将将平息。 扫兴的人燃起火,却是敝帚自珍得要命,明明箭在弦上,却还是不肯松了腰带让她解一解。 今晚戏演得砸锅,可最起码让谢舒音确定了一件事,严宥并不是ed。 对于一个真正的力争上游的小三来说,这当然算得上能安身立命的好事,而对于她这么个被人雇来拼演技的小三来说…… 嗯,也算是好事。 演十分与演三分,投入成本不尽相同,今晚出师不利,已算是全打了水漂。哪怕日后收回,也只是日后的份了。 眼下余烬未熄,乘着酒意和血流游蹿到周身四处,某种名为空虚的痒从灵魂中升腾起来。 谢舒音轻咬下唇,私处微微一缩,敛下心神走进电梯。 “叮——” 16层电梯口指示灯一亮。 谢舒音从电梯里走出来,低头翻找一阵,从包里掏出枚钥匙。她正想抬手开门,可还没等挨上锁眼呢,门就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回来了?” 绿眼睛的男人斜倚在门框上,随手将遮眼的亚麻金色碎发撩到脑后。 一片阴影投下,眸光在她身上浅淡地一落,复又移开。 “……诶?” 谢舒音捏着钥匙的手僵在半空,双眸睁大,惊讶道:“怎么是你?” “呵,”男人轻笑,“不是我,你还想是谁?嗯?” 见谢舒音还傻愣愣地站在门口,他便长臂一伸,将她捞了进来。 门板合上,很清脆地一声就落了锁。 男人有力的臂膀正环拢在她腰间,另一手则撑住她背后房门,侧身低头,呼吸轻抚在她耳后。 “怎么连门也不敲。” 他将她困在胸膛和门板之间,手指却在这窄小的罅缝中灵巧穿梭,捏了捏她腰侧细肉,又沿脊骨向上攀。 食指中指交替敲击她的肌与骨,优雅如演奏名家琴曲。 脖颈处隐约灼烫,柔软的唇在锁骨外半寸处将落未落,浓密的睫轻轻地、不可忽视地扫拨着她的耳垂。 谢舒音垂首,手心里都是他心跳的余温。 她抵住他胸膛,轻推了推,并不是意在抗拒,她只是觉得他这样好像只大狗,蹭得她哪儿哪儿都痒。 “你不是说……我回答错了?”谢舒音小声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嗯,哼,你以为,”男人一侧头,用脸颊轻轻摩挲她,声线隐隐不满:“你怎么不仔细再问问?我有明确拒绝过你?” 刚捋上去的碎发又落回了鼻梁上,衬得那双漂亮的绿眼睛愈发幽碧,绝不是春山的淡冶,而是杉林与溪荫里鲜而烈的浓绿色调,眸底波澜浮现。 羊绒外套纽扣松落,谢舒音微一撤身,外套就顺着肩膀的弧度向下滑,露出惊鸿一瞥的雪色。 她那件玫瑰木的无袖针织裙正绷在身上,因本身骨架纤巧,骨上附着的皮与肉就更显得丰盈弹润。 男人伸手覆上她前胸,衣链下拉,咬合在一起的金属随着细碎的摩擦声分向两侧。 “我找到钥匙了,今晚就是我的……” 胸前雪肌近乎透明,宛如凝脂玉,灯光从发梢之间漏进来,哪里被映亮了,哪里就诱使着他将唇印上去,将舌舔上去,再用齿龈啮住不放。 “唔……” 谢舒音闭眼轻吟,双手搂上他的颈项。 本就未歇的情潮又被他引得高起一浪,她不自觉地仰起头,来承接他逐渐混乱的喘息和舔吻。 强撑了一路的神智终于不再清明,越吻身体越轻,越吻越醉意熏熏。她开始战栗,抑制不住地并拢双腿。 腿心处一片湿黏,一只大手将她的裙摆撩至腰间,勾了下内裤边缘。 “可以吗?”他哑着嗓子,喘息急促,与她额首相贴。 谢舒音点点头,那只手便探进去,缓缓深入腿心。 一开始只是隔着内裤轻浅按揉,薄薄一层布料早浸透了湿液,指尖就借了那股湿意的便利,沿着私处轮廓前后滑动。 从凹缝上至唇瓣,再到那一粒细小浑圆的凸起。缓慢到磨人。 “嗯……啊啊……” 谢舒音一启唇,细声娇喘全被他吞入喉中,舌尖用力勾缠。 她眼中蒙上生理性的水雾,腿间颤抖紧绞,那只大掌终于不再满足于流连庭外,食指将湿透的内裤拨到一侧,中指则捻了捻泌出的水液,对准肉缝正中的细孔轻缓嵌入。 两只胸乳也被他另一掌抓拢。然隔着层胸罩,总显得疏远了些,怎么抚弄都似隔靴搔痒。 他松开她的唇,低头想要解开内衣的扣带,可粗喘着寻觅了半天,仍旧不得其法,只得暂且往上掀起半截罩杯。 颤巍巍的一捧雪跃出来,顶端是红润如成熟石榴的乳晕。 大手重新攀上单侧乳峰,起先只是轻柔的覆揉,打着圈地刺激乳头,而后力道渐重。 粉白细腻的肌肤自指缝间挤出,腴润乳肉像团有形的液体,在他的肆意揉捏之下百般变换。 美景映入眼帘,男人喉结难以自制地上下滚动。静静观瞧片刻,热烫吐息喷洒在乳尖红珠之上,终于一闭眼,裹卷住那团丰盈的乳,舌头绕着挺立的顶端吸咂撩拨。 情欲如火如荼,感官已然全数被他调动起来,再不能停,再不想停。 谢舒音纤腰一拧,抬腿挂上他腰间,阴阜处那只颀长的指仍在穴口来回滑戳,浅浅地搅弄。 耳畔传来细微的水声,但又不同于那种清亮流动的活水,腿心黏腻腻的,手心和唇舌也黏腻腻的,连听觉和视觉都似糊了层濡湿的雾。 “想要你……” 她抱住他,长睫忽闪,眸中水光潋滟。 微张的红唇在向他求欢。 男人埋首在她胸前,一边吮吃着丰美玉乳,一边含糊着应了声。 “咔哒”一声轻响,腰带解开,缓缓抽落在地。 久困的热度被释放出笼,才褪去内裤便直挺挺打在她下腹,存在感极强地顶了顶。 十三、剪影(H) 手指从下体里抽离出来,指尖勾连着一丝蜜液。那蜜泉的源头处一张一合地翕动着,像是被唤醒了某种焦渴,正在贪婪地期待着被填满。 她对那种充盈感的期待已经化作实质,此刻正顶在小腹处,灼烫粗硬的一根,弧度略向上弯,顶端伞盖乍然膨大,鲜粉而近于红,从形状到势头都泛着青年人那种兴致勃勃的冲劲儿。 还真是神采飞扬呢。 见谢舒音垂眸,很直白地在欣赏他,男人略一挑眉,那巨物便自行顶蹭着她跳动两下,龟首裂口处愈发贲张,在她白滑如绸的腹部肌肤上留下一道晶莹。 “好看?” 谢舒音毫不避讳地点点头,伸指戳点了一下,那肉茎又开始上下弹摇,点头晃脑似的。 “嘶……” 耳畔呼吸陡然一重,铁铸的臂膀将她拦腰箍住往怀里摁,另一只大掌则绕到身下,扶住她的臀部往上抬,将她整个抱离地面。 背后是冰冷坚硬的门板,身前是滚烫坚实的胸膛。谢舒音单腿悬空勾在男人腰间,两只手臂环上他脖颈。龟头在她腹部软肉上揉着蹭着,渐渐下滑,她也喘息着抱紧他,悄无声息地挪动腰臀。 龟头的棱角卡进外阴,湿透了的软肉似丰腴的丘山,前端才破开道缝,后面的便涌来将他缚住,紧紧地吸裹。 甬道之中又泌出股爱液,从阴蒂及至花穴口,水润温滑得没有丝毫阻碍。昂扬的巨物在腿心间缓缓抽送,茎身之上青筋充血,脉络狰狞缠绕,不时碾磨过那粒敏感的肉蒂,龟棱则浅浅地剐蹭着穴芯外翻的嫩肉。 极致的快感化作一阵阵酸肌麻骨的战栗,沿着脊椎骨上行扩散。 灵魂的链接从那相连的血与肉中越发分明,每一次本能的顶胯,每一次无意识却熟稔的迎合。他将她困囚在藩篱与自己之间,空间太逼仄,心跳全放在对方的胸口,喘息也要夺过面前人的鼻息。 坚硬抵入柔软溪谷。谢舒音扭腰呻吟,濡湿穴口微微被顶开一道小缝,伞状龟头立刻纵跳着将顶端挤进来。 这种近乎于亲密无间的贴合会混淆所有参与者的感官。 那一刹那,谢舒音只觉得空虚被填满,快感来源于穴口被他者笃定地撑开,再向深处贯入,可下一秒,感官阈值跌落,那根沾着她温润热气的性器原来还停留在穴口外缘,柱身搏动,唯有吞进去的小半截龟头紧贴上内壁,呼吸之间就又涨大了一圈。 “melody……” 他垂下头,靠在她颈侧,唇瓣温软,吐气时清爽的薄荷香都叫人心头发烫,低低道:“好想你……” 无法抵抗她的召唤。 招一招手就会像狗一样溜回窝里等着她,仅仅是微带暗示一句话就让他喉头发紧,下体硬得几乎要顶破西裤。 没办法保持冷静和理智,生意、筹谋、算计全被他抛诸脑后,只为了此刻被他紧紧缠住的女人。 他用脸颊蹭她,细碎柔软的亚麻色发丝沾了汗渍,又从她口中渡过津液,有几缕蔫蔫地粘在脸侧,给他添了几分稚气未脱式的可爱。 谢舒音轻轻地在他背上拍了拍,很温柔的一种回应,但多少显得有些客套了。他不太满意她这样疏离敷衍的态度,蹙着眉凑过来要再吻她缠她,谢舒音便迎合着偏了头,朱唇微张,让他顺利地吮住舌尖。 唇舌又一次缠绵,泽泽水声如动情的旋律。 再分开后,他爱怜地在她鼻尖上轻啄一口,问:“抱你去床上?” 谢舒音不说话,眉眼朦朦地一掠,他便了然,脸上掩不住笑,“……真的?……就这么想?” 那双眼里并没有请求之意,她只是坦率地表露出肉体上的渴。不是渴望,仅仅是一种急需要摄入汗水和汁液的渴。 在这世上,有一位掠夺者是他永远无法拒绝的。 男人眸光微亮,心里存着两情相悦的圆满,或许还有一丝微妙的得意,忍不住屈身向前,想再靠近她一些。 丰艳的唇色。被吸吮到微肿的唇珠。含着涟涟水光的眸。目光所到之处,尽是他所作所为的写照。 他移不开眼,身下愈发抽紧,血流涌向早就胀得发痛的性器,浑身上下每一寸都在叫嚣着无处安放的欲,想剥开肉穴把阴茎深深地插进去,想把她插满插泄,想让她颤着湿淋淋的两腿向他哭求。再最后,抱住他,用无声唇吻诉说爱恋。 就好像当年他所看到的那一幕。 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他无法自控地向记忆里窥探,如同伸指戳开纸窗,瞧不分明也要踮起脚尖去听去嗅,咿咿呀呀的声响,秋露桂花的清芳。虚幻里总找不到合适的焦距,所有的剪影在定格时都化作一个禁忌的梦,难以染指,却让人执迷。 就是这样掺了太多太深的情绪,人反而要拿起乔来,像是有意要证明点什么似的。他用两指勾起她的下颌向上抬,唇角轻提,“想要我……撩拨我……还回来得这么晚?是故意的吗?” “不是……” “谁送你回来的?” 男人用尖尖的虎牙磨着她的耳垂。 谢舒音想了想,觉得严宥这事还不能见光,便抿着嘴不说话。唇缝里碎碎地溢出一二声轻吟,他又将那物拔了出来,龟头抵着阴蒂,一轻一重来回滑磨。 “是男人送你回来的吗?嗯?” 形状优美的腹肌块块绷紧,正为随后大开大合的冲撞过程蓄着力,脸上仍似波澜不兴,长睫投下一片浅淡的影,“以后别再理别的男人,我就给你……好不好?” 谢舒音大概明白他是生气了,可她并不擅长哄孩子,也不大有闲心去细细体会男人的占有欲和自尊心,她只是忽然觉得有点兴趣缺缺。 一直在追问,不过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事情。 她垂头缓慢地眨着眼,沉默了一会,将缠在他腰间的纤腿放下来,手臂也不再环拢住他。男人一愣,立时出手攥住她的腕子,眸光闪了闪,眉梢眼角尽是紧张无措:“我……我刚说的不是……” 他好像真的在怯。是怕她出尔反尔么? 谢舒音舔了舔唇瓣,弯腰捡起地上的小包,从里面捡出一枚正方形包装的物什,递到他眼下。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手,盯着她两根纤指之间夹着的那枚避孕套,竭力压制着情绪,半晌,平静开口:“为什么?” “我们之间,距离上次已经很久了。”她歪歪脑袋,又是那样坦诚的神情。 因为只是炮友,所以互不干涉。她并不能确定他是否干净。更何况他今天是从那样“谈生意”的场合过来。 质疑太过于鲜明,准备又足够充分,甚至并不需要他再去证明什么。 她只给了他一个选择,就这么淡淡地等待着他。视野中的男人胸膛起伏,眼睫稍颤了一下,绿瞳紧紧锁住她,眸色沉沉地往下坠。 他忽地出手捉住她的后颈,大掌用力,迫她背过身去。 “唔……”谢舒音小声惊呼。 双乳颤颤如垂落的水滴,被人捞在掌心恣意挤弄。光滑的脊背线条如月,一弯腰肢凹出灵动的弧。 两瓣粉白肉臀翘起,穴口失了隐蔽,湿漉漉地向他敞开。 “嘶拉——” 塑料包装袋撕破的声音清晰响起。他取出避孕套,对准挺立的性器,从顶端直撸到根部,紧绷之下青筋突绽。 谢舒音想回头看他,却被他扼住脖子固定在原地。一只大掌拨开她下体沾着淋漓爱液的毛发,灼热之物从后面抵了上来。 十四、融化(H) l a yuz haiwu.x y z 茎身前顶,猛地破开层层迭迭的软肉撞入花心,内壁上那些曲折蜿蜒的沟壑并没有被抻平,反而越蠕越密,紧锁住粗硕肉根向内吸嘬。 他被她绞得额头生汗,闷闷低哼一声,掐住白玉纤腰退出半截,龟首处马眼抖动,勉强压制住即将喷薄而出的欲念。 并不是第一次。他本不该像初窥情事的小伙子一样,才插进去就丢了魂。但这个女人占据了他人生中的每一次,且不管进入多少次,都能让他快意如初。 密实的接触带来酥麻,快感来得太多太急,席卷过本就岌岌可危的神经,属于忍耐力的那根弦绷到极致,啪地一声断了。 他抿唇,自身后将她紧紧抱住,结实的臀肌再次发力,尽根插入再抽出,几滴蜜汁被那沉甸甸颤动的性器勾出来,飞溅到大腿和门上。鮜續zhàng擳噈至リ:i 52yzw.c om 就着湿黏的水液,他越入越深,越动越快。粗大肉茎不断挺进穴口,湿红肉瓣迎接着一轮轮的冲撞和拍击,浆质感很强的水声充盈一室,循环往复,似无休无止。 两人都沉默着,口鼻急促地喘息着,身下性器密着地连接在一起。他用下身锐利的武器深深楔入她内里,揉着她的腰肢和臀瓣,借助自己性器形状上的优势隐晦上顶,终于找到一处藏在蜜道深处的褶皱。 “啊啊——” 谢舒音被他顶得耸身吟叫,双腿战栗着向前趴伏,两只软乳贴在门上,被那冰凉的金属质感一激,乳核挺立起来。 她好像开始体会到某种奇异的快感,渐渐沉迷于这种无机质带来的冷冽坚硬的触觉,毕竟身后簇着一团火,身体里也燃着一团,都在熊熊地、周而复始地烧灼她。 不能再添些柴,也不想径直吹熄了它,故而她必须寻找到与之相反的凛冽凉意。 冰与火的夹缝间,欲火裹挟着她的躯身冲入,顶进最深处搅动汁水,重重的插捣带着压倒式的力道。而她就这么恍惚着融化了,哪儿哪儿都在涌出水来。 他的汗液滴落在她堆在腰间的裙摆上。她的口津和生理性的泪水糊了一脸,却又被他一手拨转过来,狠狠摄住香软舌尖一吸,而后再一寸寸吻遍脸颊,将那些混杂的液体尽数吞吃入腹。 鼻息之中涌入沁凉的薄荷味道。但品尝到的唇舌和粗喘都烫得似掺着火,以及某种与火苗相近的情绪,像是撒了把烤得焦酥的干辣子。 青年人的唇舌攻势,是与严宥完全不同的感觉。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欲,动作冲动又急切,尽情抒发着他蓬勃茁健的气与力。 今日的缠绵,与往日的许多个瞬间并没有什么区别,谢舒音时常不由自主地生出种错觉,这个在亲吻着她的,比她年轻一些的神秘男人似乎正诚挚地爱着她。 至于严宥? 大约是蹙紧他那端正严肃的眉不肯放松,且正诚挚地鄙视着她呢吧。 车上严宥曾探出的那截舌忽地划过她脑海,孤零零的一个片段。成了家的男人总要显得自矜些,自以为无人发现似的,偷尝了她一口就立时缩回壳去。 谢舒音闭目急喘,胸脯顿时像有轻羽扫过,激灵灵地一抖,身下也不自觉地含吮住肉根夹了夹。那性器的主人被她一裹,大掌捞起她的膝弯向上抬,腿间一线无滞无阻地向他敞开,下身律动更勤,不知疲倦地翻捣戳插。 快感攀升到极顶后赫然开闸,大股大股的蜜液从壶口涌出,全浇在他尚未餍足的肉茎前端。 “唔……” 他终于卸下情绪,轻轻搂抱住她,温柔地浅入旋出,安抚着初临高潮的敏感穴肉。又抽插近百下,精囊终于突突颤动起来,一挺胯抵紧穴口射了进去。 二人依偎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谢舒音腿软得几乎没法站定,男人一弯腰将她打横抱起,走进浴室。 “需要我帮忙吗?” 揉皱了的衣裳已被脱在地上。暖光灯下栀玉温红,他掠了眼她光裸脊背上的指痕,低声开口。 谢舒音摇摇头,自己背过身去拧开花洒调试水温。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男人撑在镜前自嘲地勾了下唇角,随即视线下移,瞥向下身。 那处还半硬着,安全套前端的储精囊里积了满满的浓白,刚把套扯下去就淅淅沥沥地往下滴。当然了,并不仅仅是他的液体。也有属于她的粘稠汁液润润地覆在上面,只有在垃圾桶里它们才会愉悦碰撞,水乳交融。 他又想笑了。这算什么呢?连置气都置得全没有半点道理。做好安全措施对女性来说是必要的保护,他并没有立场去反对什么,也不会自私到只在意自己的性爱体验。 尽管对于谢舒音来说,避孕套的“避孕”功用并不成立。 尽管他们从前关系稳定时,谢舒音总是会主动要求他内射,用精液的热度去取悦她。在性事上,有胆量将癖好坦诚布公的人并不多。谢舒音并不是个勇敢的女人,她只是——无畏。自然而然地寻一个人来填补这份不算难实现的欲求,毕竟她不擅长解构分析,也不擅长给一个孤立的动作附加某种特殊意义。 故而如今变了,原因只有一个,她定然是怀疑且嫌弃他了。 绿色眼瞳倒映在镜中,可悲的自尊心又漫涨上来。 这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还有从前的许多事。每次想旗帜鲜明地闹一闹,可到最后,落了败阵巴巴跑过来主动求和的还是他。 譬如这段时间的冷战,她并不知道她与那个法国男孩接吻时,他心中是如何撕裂般疼痛,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气怒挣扎要与她刻意疏离。 她甚至可能都没有察觉到他在同她冷战。 她只是在用衡量她自己的道德准则来审判他,问都不问就笃定他曾与人交媾,不检点地流连欢场,沾了一身脏污。而他心里竟然还曾企盼着她会因此吃味。 爱意是缠手缚脚的自私怪物,太过大公无私就不是爱了。 成熟女人的从容态度衬得他太急迫,也太傻气。区区“炮友”,尚未登堂入室,想要唤起超越于肉体关系之上的情感共鸣,似乎还隔着极为渺远的距离。 这间公寓面积不大,只设了一个卫生间,二人各自清洗费了些时间。等到他擦着微湿的发走出来时,谢舒音已经裹着浴袍在屋里熟悉了一圈。 “这房子,我走前还没来得及验收。如今一看,斛家的精装样板还不错呢。” 她回头,冲他绽开个浅淡的笑。 临近餐桌的那面墙上没有古典画作,而是嵌着数十幅相片,装饰的意味并不浓郁,因为那些都只是最平常的人像照。 一张张或黑白或泛黄的脸庞悬挂在玻璃相框中,从一室空寂开始守候,平静而永久地向她凝眸。 *本文女主永远不会怀孕,器质性的不会怀。三次元在身心愉悦的同时还是要注意安全~ 十五、面容 平心而论,这幅光景多少显得有些诡异。既是因为这夜的静,也是因为满墙参差罗列的旧相片。 无数双眼睛被定格成一剪只影,她将它们从时光的长河里打捞出来,独自怀想那些声色鲜活的瞬间。 记忆里的人们用这样的方式,在一面平凡的墙上获得了永生。 男人的视线落在谢舒音身上,斟酌了一会,走上前来轻攥住她的肩,“这些……是你的母亲?” 谢舒音摇头,“还有我的姥姥。” 又指向一处,照片里一个头戴草帽的老人正坐在农用手扶拖拉机上吹口琴,脸上的褶子和褐斑因为古早分辨率的原因都不甚清楚了,最明显的一道褶子是在笑的唇。 “这是我姥爷。只有这一张,其他的当年都被姥姥烧掉了。” 男人点头,大掌在她肩头轻拍了拍。刚沐浴过的肌肤蒸腾着清透的淡香,她倚靠着的那方胸膛温度怡人,不近不远地熏蒸着她。一滴水自发梢落下,滴在颈窝那一弯白皙的水凼沽里,贝玉珠光盈盈地转。 谢舒音皱了皱眉,臂肘一拐,将他推开了些,从小挎包里又掏出一方相框,寻了处空档珍而重之地摆上去。 身边人问:“这又是谁?” 隔着层玻璃,谢舒音用指尖触了下那双锡灰色的眼。壁炉里火生得正旺,老人双腿平放注视镜头,膝上安安稳稳地摆放着漂亮的丝绸头巾和一副老花镜。像是一幅符腾堡宫廷风格的古典油彩画。 “这是我在斯图加特学舞时的老师,ilsa。” 她并没有详细介绍的意思,他也没有开口详询,眼光兜兜转转又绕回了那些旧照片上去。 上了墙的人们,除了最后那位ilsa老太太以外都已经不在人世,但这并未让她们显得面目诡谲。时光只能在五官与情节的轮廓上稍加打磨,却无法给逝去的灵魂蒙上翳。是灵魂,而不是鬼魂,她们绝不会成为盘踞在狭窄公寓里的波尔代热斯,更何况他还能够从那些面容之中寻找到许多亲切又熟悉的痕迹。 那些与谢舒音同源共溯的影。 谢舒音留意到他视线的落处,微笑起来,冲他眨眨眼:“我姥姥和妈妈都很漂亮的。我是我们家里唯一没中基因彩票的人。” 她不是自谦。从世俗的审美眼光来看,的确如此。外婆年轻时是田埂上开得泼泼的花,眉眼犷悍却并不刁钻,圆脸盘旁挂着扎了红绳的长辫子,即便老到双颊凹陷、眼皮耷拉也能瞧出年轻时的俊俏风姿。 至于她的母亲,谢军长的续弦妻子季宛,熟悉她面容的人要多一些,圈子里都知道谢征国在作风问题上犯了错,栽给了一个细眉细眼的水乡美人。当那个女人也穿上军装,绷起脚尖开始为汇报演出旋转起舞时,无数双眼睛聚焦而去,她的父亲也正是其中一位。 谢舒音有时会对基因的微妙异变感到好奇,她不清楚姥姥是怎么生出母亲这么一张脸的。 像是把桔梗花从土里掘出来,掺上烟雨培成了水莲花,母亲脸上多掺的那部分水气,大概就是从姥爷那里传下来的血脉。至于谢舒音自己?只能说是集众家之短,将“平”这一字给发扬光大了。 细细端详,她这张脸上没有一个部件是丑的,眼睛不算小,鼻子也不算塌,组合在一起后却分外平淡。 是那种安宁静谧的平淡,美人面上总得存些不和谐的躁响才更惹人留心。她嘴唇饱满,却不够精致,眼角削尖,却不够妩媚。眉目流转能为美人点睛,她在神态上缺少一种夺目的闪烁,灵肉合一式地不温不火着。所有这些都让她停驻在视觉上的舒适区间之内,除却通体透白的肌肤外找不到什么明确的记忆点,像张未绣的白绢子。 但男人并不这么以为。他见过雪中宝珠殷红靡艳,白绢子在他身下绷得紧紧的,腰肢绵而韧地辗转,如白蛇引颈呜咽,细碎的小牙一寸寸啮吃他的身魂。 再媚些就不大好了。他不想有更多人来分享她的美。 餐桌上摆了些不易坏的水果,是保洁阿姨为主家回国准备的。他随手捡了个蜜橘剥皮卸肉,捏起一瓣塞进谢舒音嘴里,不经意地问:“为什么买这么小的房?斛思律人挺大方,当初应该给你分了不少钱吧。” “我不太擅长赚钱和理财。他给了我多少不要紧,要紧的是,我或许要靠这些钱过一辈子。” 她抿了下沾了橘汁的唇瓣,秀目之中波光沉静,“那样的事情,我不打算再做了。一个人的时候风险承受能力总是要低一些,为谨防意外,还是给自己留些后路为好。” “况且……房子虽然不大,对我来说却不是将就。我觉得很好,已经足够好了。” 帝都脚下,没有便宜的房子。多的是耕耘半生,回首时仍在飘零的例子,水泥森林密密匝匝,垒建出简陋的巢穴,很少有人能够在其上诗意地栖居。都不过是在挣扎着留下来而已。 他知道谢舒音为什么会这样说,这其实关系到她的来处。巧的是,他二人曾经都来自同一片隐蔽的荒原,这让他心中隐约酸软,雨水和青苔不着痕迹地爬上来,很想抱住她吻一吻,在这满墙她最珍视的人面前安抚她。 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温润舌尖探进来的时候,谢舒音并没有阖上双眼,只淡淡地迎合他的唇吻。绿瞳在极近处越发幽邃,柔光浸着,如海上的森林。 “别闭上眼。”她在唇齿纠缠间喃喃。 “我喜欢漂亮的眼睛。” 她喜欢一个人不是喜欢一个整体,不是全身心地去理解和爱慕,而是单拎出一个零件来喜欢着。 这个零件就一叶障目地代表了这个人。比爱着小猫小狗的上位者式爱宠还要凉薄一层。 她压根不是在喜欢一个活物了。 她的绿眼睛的幽灵很听话,并没有觉察到什么不妥的地方。在这些小事上,他总是能够极力去配合她的需要,尽管在另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他又变成了一个不成熟的孩子,总是被情绪支配着,向她耍赖、置气与索要。 只要不扫她的兴,一切就都还好。 他们一路拥吻进了卧室,在床上又做了一次,女上男下的骑乘式,深度和力度全都由她掌控。 腰肢摇摆,身下正被快速拱入的时候,枕畔手机忽而响了两声。 谢舒音还未回过神来,朦胧着眼凑身去看,男人已经先她一步划开接听键,眉梢挑着恶作剧一般的弧度。 “喂?” 对方没有回答。听筒里空茫地沉默着,三秒以后,传来一阵忙音。 “谁呀?” 他无辜地眨了眨眼,“不知道,还没看见名字那人就挂了。” 谢舒音也没太放在心上,肌肤之爱还没有燃尽,抬臀又落下,紧贴的肌理间燠热潮湿,唤起一层层酥麻的涟漪。 十六、入幻(微H) 浓情退却,波平浪静。 雪白酮体之上红潮未褪,丰艳如桃李的乳房枕靠在他手臂一侧,安谧的鼻息轻轻拍抚着他的胸膛。 接连两场激情释放,怀里的女人着实是累着了,他的唇再吻过来,细细爱抚额头和脸颊的时候,她嘴里只含混地嘟哝了一句,垂落的睫颤了颤,困意昏昏地睡了过去。 指尖勾起一缕乌发,随意绕了一圈。她与他挨得这样近,毫无防备地睡在他身侧,这样的认知让他心头软绒绒的。小台灯亮着,长睫在菱形嘴唇上投下一片影,他不着痕迹地勾起唇角,手臂环搂在她腰侧,一同入了梦乡。 还是那个梦,还是那些记忆中的微妙剪影,一帧帧重复慢放。 忽而是晚宴一角,他看见银屏掩映之下的一对男女。 白生生的一只脚半支在空中,脚尖悠悠荡荡吊着只红底尖头的高跟鞋。西装革履的男人半跪在她身前,轻攥住那只月光漂过的柔白脚腕。 腕子转了转,怕痒似地挣开掌控,脚尖一抬,正印在男人的下巴上。那男人却丝毫不以为忤,低着头亲手为她换上双软底的小皮鞋,柔声哄着:“音音……一会就回家了……” 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他为她想象出一个羞涩的笑,噙在她娇红欲滴的唇畔。 忽而是豪宅露台,他看见迎风飞扬的裙角。上衣松松半掖着,随着她后仰的动作往上卷起,露出一小片莹润如露湿铃兰的纤腰。 从他的位置看去,她仰的角度太深,像是风吹着一方纸片,马上就要掉下去了。他骇然紧走几步,涩声开口:“小心——” 她并没有抬眼,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轻唤:“老公?” 身后有一个人径直越过他,快步走上前去,将她从露台上接下来,紧紧搂在怀里。 “没关系的,我腰太酸了,这样抻一抻很舒服呀。” 那个光明正大夺去他位置的男人一脸无奈又惯纵的神情,抚上她的腰揉了揉,又吻她的眉心,末了才叹了口气,“太危险,下不为例。” 他可以猜到她的“腰酸”是出于什么缘由。那些不必言明的的隐晦幻想,在他这儿只是幻想,在另一个人那儿却是既定的事实。 那个男人的风轻云淡像是种示威。并没将他放在眼里,但若是觊觎得太明显了,总是要抽出戒尺狠狠打上一顿的。 后来的无数个夜里,他在迷茫之中握住勃起的性器,机械式地宣泄欲望,脑海里萦绕的全是那些洁白飘游的影。 想象用手扶住那方腰肢,从顶端到根部尽送进去,她要如何嗫嚅吟叫,细腰如何随着他的动作前后扭转,脚踝又是如何不受控地颤。 手掌越攥越紧,指腹环捏住饱胀抽动的冠头,却还不够,他想象不出她要如何用湿热的软肉来包裹他。而这一刻,或许又有一个人正在占有她,粗硕的性器分开两瓣玉贝,被她贪婪的花心用力吸吮。 隐忍到扭曲的肖想者独自在床榻上拧着眉,臀肌紧耸,仅仅一个隔着纱帘的背德幻梦就能刺激得他马眼大开,在纸巾上射出满满一滩精液。 挟威的戒尺早就已经落遍他心头每一寸,打得他血肉淋漓。释放之后一无所得,唯有疼痛更深,嫉妒更深。 在那些稍显遥远的夜里梦里,他无一例外的都只是旁观者。可现在不一样,如今的他有资格将她拥入怀中。 她是为了他才累着的。明儿起来,她会不会觉得腰酸腿软,也央着他来揉一揉? 他这么想着,又一次入了那段梦,一步步坚定地走上前去,代替了另一个男人的位置。 柔白脚腕正被他攥在手心,像只白鸽安安稳稳地栖落着。他勾唇一笑,俯下身轻舐了上去,学着前人的腔调唤出一声。 “音音……” 谢舒音半阖着眼,嗓间焦渴,正迷迷糊糊地想着要不要起来倒点水喝,忽然听见枕边人唤了她一声,很轻。 她疑心自己是听错了。这位绿眼睛的华裔炮友应当并不知道她的名字才对。故而,所谓“音音”或许是另一个与他交好的“茵茵”,又或许根本就是段无意义的呓语。 谢舒音没太上心,手臂在枕侧捞来划去,总算找到了自己的手机。按亮屏幕后翻到通话页面一看,最近的一条记录时间是十点半,来电人一栏清楚地写着“哥哥”。 刚才打电话来的那个人竟然是哥哥? 谢舒音握住手机,犹豫了一会要不要回信。她并没觉得很尴尬,毕竟还隔着个听筒呢,只是有个男人喂了一声,又不是大喇喇地在哥哥眼皮子底下演活春宫。 可很快的,她就意识到她确实犯了错:她忘记把不回家的事告诉哥哥了。 夜已深了,墙上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微弱的音节一次次刻板地重复着,越发衬出这夜的静默。 谢予淮一手支颐静坐在餐桌前,点了一支烟,却没有抽,任它灰烟漠然弥散。 蓦地,手中屏幕一亮,他下意识调整了身形,攥住手机垂眼看去。 是谢舒音的短信。 “哥哥,今晚我在外面睡了,你别担心。晚安。”末尾还跟了一个笑脸的表情。 谢予淮锁了屏幕,将手机倒扣扔在一边,双臂撑住桌面站起身。 “吱——”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老木黄花梨的沉重桌椅狠狠地搓出几寸距离。餐桌上杯盏跳动,螃蟹的硬壳内里早就没了半点热气,腿脚冷冰冰地撞在盘壁上。 谢家有个用老了的佣人章妈,原是谢征国警卫员的老娘。后来小伙子在动荡中殉了职,谢征国就将他的母亲接进家来,做做保洁和煮饭的活儿,平常工资都是按照世面标准的三倍来支。季宛和谢征国接连去世以后,谢家小楼里少了人气儿。谢予淮常年在部队并不回家,章妈心里也不大好受,想着别再劳烦主家每月支钱照顾,可赶巧孙子得了血液病,实在无法,只得又求谢予淮在军区总院找了专家看诊。谢予淮体谅老人失独不易,且谢家人丁也单薄,多年下来早就将章妈当作自己的亲人看待,故而给章妈放了长假,方便她去给孙儿陪床。 桌上的菜肴并不是章妈的手笔。 今晚,他以为谢舒音会回来吃饭,所以下厨做了满满的一桌菜。 很久以前,谢予淮并不擅长这些家务琐事。谢舒音离开之后,他的军职稳定下来,闲暇时候,总会对着菜谱练一练。 章妈有时悄悄地问他是为什么。她知道谢征国就从不做饭,她认识的大院男人里没有一个会做饭。谢予淮眉眼不动,说妹妹喜欢吃,章妈便站定在原地“哦”了一声,面上有些唏嘘的样子。 谢予淮站在窗前抽尽最后一口烟,指尖轻掸,一地白灰。 他骗了章妈。他心里清楚,她从来都不喜欢他做的饭。 心口随着那烟蒂的余烬明明灭灭,看不见熊熊烈火,像是引燃了一小摞湿湿的柴垛,所有情绪都化作难闻的灰烟飘散出来,无声无形。 听筒里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发声的位置偏后,微沉的喉音里裹着欲念。他还隐约听见一阵细小的摩挲。分不清是肌肤还是被褥的响动,但确是她爬过来了。 紧赶在她出声之前,他挂了电话。 成年人都能听出来那是在做什么。 而他或许还在自欺欺人地躲避着什么。只要没有亲耳听到她在别人怀里喘息,一切似乎还都可以挽回。 心头如钟声敲扣,谢予淮一步一步走上二楼,在谢舒音卧房门口停下来。 他扶住门框站了一会,走进去,拉开衣柜门。 崭新的衣裳整整齐齐地摆在柜子里。刚刚洗过,也趁着阳光最好的日子晒过,可她没有穿。 浴室的篓中躺着几件换下来的脏衣服。谢予淮收拾了一下,将它们全都扔进洗衣机。 关上门盖,拧动旋钮。在滚筒开始旋转之前,谢予淮顿住手指,紧攥了一下复又放开。 沉黑的眸子向洗衣机中探去,半晌,他捻出一只内裤,裆心处印着微微润湿的痕迹。 桂花的香气,甜腻又微妙的水腥气,洗衣房里湿黏的潮气,还有此刻喉间呼出的热气。 “咔哒”一声轻响,军裤腰扣解开。 谢予淮闭上眼,手指颤抖着,缓缓伸入身下。 十七、光阴(微H) 翌日清晨,雨后放晴。 初冬的暖阳洒入窗棂,远近一两声短啾唤醒了谢舒音。睁眼望向身侧之人,那双极美的绿眼睛仍好梦正酣,眼皮轻蠕两下,一把收紧手臂将她搂进了怀里。 大掌无意识地四处游走,从腰间向上攀,摸着方隆起便停下来,抵住乳房的下半球往上托——松开——再往上托,肉感弹润,令他爱不释手。 温热的劲腰又粘了过来,与她肌肤贴触。 性器飞速勃起,一挺身就楔在她臀缝里,扁圆龟头泌出水液,一抖一抖地点触阴蒂,又缓缓滑向穴口,顺着外缘肉瓣的轮廓轻柔碾磨,似乎正在期待一场酣畅淋漓的晨间运动。 “嗯嘶……音音……” 他闭着眼吻她的耳垂,舌尖探入耳廓,声线中满载着倦意与欲念,沙哑而又磁性。 “给我……” 呼吸渐烫,徐徐打在她耳后,一边迷离呓语,一边烙下濡湿吻痕。 谢舒音在半醒时随意承应了两下,等到那巨物跃跃欲试地要往里冲时,她总算回了神,臂肘往后一搡把他推开。 “嗯……怎么了?” 灿金的阳光扑洒整张床榻,他不大适应地眯起眼,翡翠绿瞳被渲染成一片淌着蜜的鎏金色,掩映在浓睫之下微微闪动。 谢舒音转过身来,垂眸欣赏日光美人,而他挑眉一笑,坦然将被子掀开迭在腰下。 亚麻色柔软碎发熠熠生光,视线从面容、胸肌描摹至人鱼线,优美的形体一路铺排而下,及至下身一处黝黑浓密的丛林才画风突变,粗壮肉柱突兀抻出一截,状物狰狞,正在冲她颔首示意。 谢舒音默默观察了一会,忽地留意到一处从前没有发现的破绽,于是出手在那硬物顶端一点,抹了一指晶莹,“为什么这儿的毛不是亚麻金的?” “你猜猜看?” 男人仰头看她,嘴角噙着懒洋洋的笑:“这儿才是原色,头上那是染的。” “为什么要染?” “‘办事’方便。”他语义含混地答,“这张脸配上金发才更像‘自己人’。” 谢舒音大概能猜到那是与他的生意有关,究竟是做什么她倒也没兴趣探究。正想起身下床,腰肢一扭,那男人便倾身抱了过来,肉茎紧贴着她的腰黏糊糊地蹭。 “……不做吗?”他埋首在她颈间低声问。 谢舒音略一犹豫。 她不是个懂得节制的女人,欲望来了往往自然顺应就好,可是……“安全套用完了。” 他叹了口气,绿瞳之中酿出沉郁之色,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正让他憋着股气。 “……为什么一定要套?以前我们……” “我怕你得病。”谢舒音想起楚霄凌在措施方面的殷殷教诲,目光直白地扫过那处支棱的险峰。 见她这样一副防着毒物的嫌弃态度,他咬牙半晌,抓住她的手握了上去。 “这儿除了你,没碰过别人。” 谢舒音垂着眼帘,掌心一动,指尖竖起,轻轻划过冠状沟,“真的?” 他抬眼看她,并不说话,翠绿双眸委委屈屈地眨着。 谢舒音抽回手指,淡声问:“那‘茵茵’是谁?” “呵……” 男人先是讶异,随即眸光发亮,凑在她耳边低低地笑了,“什么‘茵茵’,是‘音音’,melody……音音。我一直都在心里这样叫你,不好听吗?” 欣喜如兔子的足音,在心头扑朔跳跃,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陷在爱里的人都迷恋于吃味与追逐的小游戏,乐此不疲。是因为占有欲,以及更着迷的一方需要用证明对方的占有欲来安抚自己。眼下的他就无比迫切地期盼着她对他生出占有欲,哪怕被锁住手脚也在所不惜。 “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叫你音音,你听见了?” 谢舒音沉默了一会,面上看不出信与不信,半晌,轻声问:“是什么样的梦?” 有关于绮丽瑰梦的细节只能去枕间慢慢找寻。 青年人的精力似乎挥洒不尽,总是吃不腻、吃不够,不知疲倦地要贴凑上来。可谢舒音兴许是昨夜吃急了些,还未入巷就扭着腰地喊疼,如此只得偃旗息鼓,任由他把她搂在怀里揉捏按摩,两人在床上又腻了好一会才起身穿衣。 男人背对着她将手臂纳入衬衫袖口的时候,谢舒音正托腮坐在餐桌前,倒了杯温水小口小口地喝着,手边放着一板药。 她将剩下的四粒白色药片拆出来,一仰脖全吞进胃里。 他回眸时注意到她在吃药,便走了过来,轻问:“这是什么药?你哪里不舒服吗?” 谢舒音抿嘴一笑,没有回答,眼睛往桌面落去,正瞧见顶上摊着昨晚吃剩的一堆果皮。 “这张照片是我的姥姥。” 她看完果皮复又抬头,食指点向墙面一处相框。他不知她忽然提及故人是意在何为,于是笑倚在桌旁,听她慢慢往下叙说。 “我的姥姥,很能干,也很严厉。” “嗯哼?” “每次她一瞧见我做家务,就会冲上来把我手里的笤帚扔掉,让我去读书。所以,我什么活也不会做。” 她双手平放,微笑着看向他,双眸盈盈如水,素眉朗朗如柳。 他挑了下眉梢,轻啧一声,凑上来在她脸颊上吻了一口,随即自个把吃剩的果皮拿去扔了。临出门前,甚至还不忘换了床单被罩,边角都抻得整整齐齐,实打实的五星级客房服务。 “那……我走了?” 谢舒音点点头,“下次见。” “嗯。”他顿了顿,才道:“下次见。” 房门在背后扣上的一瞬间,他敛了笑意,从口袋里掏出一板已经吃完的药片塑封,细细阅读其上晦涩的英文说明,眉眼沉凝如墨。 将近晌午的时候,谢舒音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楚霄凌打来的,说是已经给她安排了一个好工作,等明儿周一就能直接走马上任。另一个则是个陌生的号码,谢舒音原本犹疑着不大想接,那人又打了一次,这回她接起来就得了个信儿,原来是几个在圈里混得最好的大学同学攒了场校友聚会,时间就定在下周六晚。 谢舒音想了想,那时候自己应该没的应酬,于是便随口应了下来。 挂了电话,她盘膝靠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呆。这间公寓虽然已经勉强可以住人了,可里头到处空落落的,需要添置的东西还很多。最起码她眼下连件能换洗的干净衣服都没有。 去商场买新的?有些麻烦。 谢舒音在洁癖与怠惰之中纠结片刻,终于决定先回一趟家。去军区大院那个家里,把行李给拖过来。 刚一进屋门,谢舒音就和自己的哥哥打了个照面。谢予淮一身迷彩特种作训服,脚蹬半高筒的重装军靴,紧束的皮带掐出一线窄腰,越发显得身形高大俊挺。 他往门外走,她往屋里去,迎面时门廊的玻璃镂空处洒下一缕光,两个人都是一怔。 谢舒音呆站着不动,谢予淮往前踏了一步,眼眸深深地落在她身上,悄寂无声。 “哥……哥?” 恍惚间,谢舒音看到一个身影自回忆尽头行来,越过十年光阴荏苒,终于洗尽尘埃出现在她眼前。 一场席卷过她青春的晦暗风暴曾流散于人海,远隔经年后,山水又重逢。 十八、暗涌 “你要出门?” “你回来了?”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卡壳,沉默化作种淡淡的窘迫,在空气之中弥漫开来。 谢舒音的沉默并不是因为昨夜那一通电话。她只是突然发现,岁月似乎对面前的男人格外怜惜,三十三岁的谢予淮穿上这身军装,竟然比十年之前还要夺人心魄。 这副肉体的雕刻者太懂得何处该收,何处该放。特别是那一线的身条,肩背越宽阔,腰腹便越精窄,挺拔的军装将那肌理间可以迸发出的力道尽数裹紧,像是冰封的激流。 日影下澈,腰带上的金属配件闪着冷峻的光。 谢舒音直愣愣的,眼神落上去,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奇异的念头。 束得那样紧,不会勒痛了他吗? 谢予淮等了一会,看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手掌在身侧收攥成拳,半晌,才低声问:“昨晚……” “昨晚……” 他连着说了两三个“昨晚”,越说声音越沉,眼睛却并没有撇向旁处,黑亮瞳仁直定在她身上。 “……你……你睡在外面,和别人一起?” “嗯。”谢舒音并没打算避讳他,“是我的一个朋友。在国外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他时常会来照顾我,哥哥你不用担心。” 紧攥的拳头松开,谢予淮眸光一黯,提了提唇角无声嗤笑。 朋友。 时常照顾。 不用担心。 是啊,他有什么立场,去担心他已经成年的亲妹妹的个人交际? 吸气又吐气,勉强将煎沸欲燃的情绪按回眸底,犹自不死心地再次出言确认:“昨晚……你睡得好吗?” “嗯,我睡得很好。”谢舒音点点头看向他,“哥哥你呢?诶……” 不必问。她已然瞧见他眼下印着青灰色,眼眶微陷,透露出疏淡的疲惫之意。阳光下他阖眼再睁眼,神态漠漠如透明,抬起手腕扫了眼时间。 “哥哥,你是有急事吗?” “嗯。紧急外勤。” “哦,那你先忙,我去屋里收拾一下行李。” 谢舒音给他让开条通路,站定在一旁换好了拖鞋。等她从他身侧经过时,谢予淮忽然动了。 一只大掌斜插过来,死死抓住她的手臂。 谢舒音愕然抬头,正对上双燃着炯炯火焰的眸。无尽暗渊中困着蜷曲虬结的兽,似乎下一瞬就会猛冲出来,将她吞吃入腹。 “……你还要走?” 他的手越捏越紧,在她的小臂上刻下一圈红痕。 谢舒音吃痛低呼一声,谢予淮已经大步踏近她身前,将她逼入墙角。 男人的大手比锁铐更难挣脱,狠狠将她按在墙上,另一手则托起她的下颌,指腹沿着下唇轻缓摩挲。 触感丰盈,软弹,还有……湿热。 高大的军装男人将血脉相连的亲妹妹压在墙角,投下的阴影将她尽数遮蔽。她看不见光了,但她或许可以自己造出一道光来,于是试探着伸出舌尖,绕着那根拇指顶端舔了舔。 “……!” 谢予淮愣怔片刻,触电似地收回手指,眼睫乱颤。混乱的呼吸自头顶扑下来,几经辗转,与她的唇只隔了一缕发丝的距离。 他就那样拧紧眉头,痛苦又焦灼地踟蹰在她唇畔,而这一线距离却像是他不可逾越的泥途荒滩,只能屏住呼吸,战栗着将她的喘息吞入喉腔。 许久许久,又或许只是一个瞬间,他直起腰,微微侧开脸,手中仍紧握住她不放,小声道:“别走……” “哥哥……你还有任务,注意时间……”谢舒音出言提醒。 谢予淮回过神来,怔怔松开钳制。他低着头倒退两步,而后啪地一转身,拧开把手,箭一般冲出房门。 谢舒音头脑发懵,不知所措地靠墙站着,垂头摸了摸自己手上被捏出的印子。 五枚指印清清楚楚地烙在上面,形状和力度都可以想见。不过这种伤痕就像谢予淮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就扩散开来,变成一圈淡淡的红晕。 蓦地,门口锁声响动。 谢舒音抬眼,大门已被谢予淮一把掀开,只见那刚刚抽身逃离的男人又大步流星赶了回来,兴许是跑得太急,额上还沁着密密的汗珠。 他顾不得多看她,三步并作两步往屋里跑。 几秒钟后,洗衣机滚筒转动的声音响了起来。 谢舒音全然不明所以,“哥哥?有什么东西丢了吗?” 她扭头看去,无人回应,正准备往屋里寻一寻,却见谢予淮已缓步走出洗衣室,眼睫垂落,瞧不出脸上是什么表情。 谢舒音迎上去,问道:“怎么了?” 谢予淮清了下微哑的嗓子,低低道:“……没事。有脏衣服,忘记洗了。” ……她的哥哥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是不是吃错东西了? 谢舒音满眼不解,而谢予淮的眼睛又轻落在她身上,眸色深沉如海,犹豫片刻,伸手摸了下她臂上的红痕,“对不起。” “没关系,不疼的。”谢舒音不在意地笑了笑。 心口像是被无形的利爪揪住,一顿一顿向内紧缩,滴血揉骨般痛。他呼吸一滞,猛地收拢手臂,将她再次拉进自己怀里。 “别走了……音音……” “哥哥……” 他的颤抖她读不懂,却知道该如何去安抚他。谢舒音弯唇笑了,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那我不走,在家里等你回来?” 他身形一震,松开怀抱,沉声道:“一个星期。” “好。” 摇晃的军车上,谢予淮合拢双目,默默地靠在后座上养精蓄锐。 谢舒音,谢舒音。谢舒音。 那双已经离开他许多年的眼睛又一次绽放出明媚的笑意,轻声道:“哥哥,我等你回来。” 她的眼睛生得并不算顶漂亮,头尾尖得像片柳叶儿,比标准的丹凤眼体积感稍强一些。十年前的他也穿着这身军装,每次回头,都能看到那双眼睛微微眯成一道弧,空灵的视线轻轻抬起,与他相遇。 他深吸一口气,蹙紧眉头扯开领口,不管怎么调整仍觉得烦躁,只得木然僵坐原处,盯住自己的左手拇指。 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方才在她唇间沾染的些许温润湿气早就已经风干殆尽。但暗香如丝缕,隐遁在鼻腔和毛孔的深处,每当人静时便涨涌上来,很亲昵地抚衣又牵袖。像是向晚的萤火一闪一闪。 谢予淮转眼看向窗外。 天边云际如潮涌。有什么轨迹正渐渐尘埃落定,他无法再挣扎,只能清晰地瞧着自己弥足深陷。 他想起一句诗,只此一句,也是因着谢舒音曾在他耳畔念过它。 “回家的路/雪上残留的你的脚印/我试着把自己的脚轻轻地踏上去。” 薄薄一层布料被浊白液体浸得透光。裆心处早已干涸的水迹被另一种罪孽肮脏的痕迹覆住,那是一个无眠的夜。但谢舒音永远也不会知道。 谢予淮用手背遮住双眼。 凌乱的思绪裹挟着他扎进池沼,软泥青荇,野草疯茫。 十九、祸首(微H) 京都澄海律师事务所。 “呲——” 手中钢笔一不留神划破纸张,刺耳的摩擦声如裂帛般响起。 严宥眉心紧蹙,看着面前那张纸上留下的丑陋划痕,脸色一瞬间变得青黑。 他双手撑住桌面,刷地一下站起身走到窗前。 首都内环,绝对的上城区。窗外横亘着一片闹市繁华,当明霞余晖染红天幕,万家灯火映入眼帘,严宥忽然之间反应过来,这是他今日的第十七次走神。 窗户玻璃上反射出浅淡的影,有这间办公室的内景,也有站在窗前的人。面容处一片模糊。 两瓣柔软又一次不期然划入脑海。唇上的触感,唇间的香气,一切宛然可辨。 严宥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清晰地看到那窗户中反射出他的一举一动,舔了舔干燥的唇,喉结上下浮动。 昨晚他没有回家,甩掉谢舒音以后就一路狂飙。深夜的外环线上车流不再拥挤,他把油门踩得几乎快要超速,心内又气又乱,一时之间竟懒得再应付任何人和事,就这么一头扎回单位囫囵过了一晚。 本以为强制加班可以麻痹自己,勉强忘却这段屈辱的记忆,可案卷摊开后,“谢舒音”这三个字还是不停地从字里行间飘出来,时而有声,时而有形。 那些被他的记忆勾勒出来的谢舒音只做了一件事。模模糊糊地飘过来,双臂勾住他的颈项,嘴唇微张,一仰头就含住了他。 严宥按了按紧锁的眉,他总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这颗头脑背得了中外律法,理得清局势纷争,可一碰上谢舒音这样不讲道理一味蛮啃的女人,立马变得混沌一片。 该死的……这个女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严宥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下去,连忙止住逸散的思绪,拾起桌面上散放的资料,笔尖点了点某几页上的划圈标注,随即拨通电话。 对面很快就接起来,“你看完了?” “嗯。” “比我预估得要慢不少。有什么问题?” 严宥指节一紧,顿了顿,才道:“我这里还有点别的事。不过这个跨境项目,我建议你停一停。” 对面那人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说,嗓音低沉慵懒,“呵,连你也觉得不行。” “资金没问题,账面没问题,实打实的漏洞抓不到。但这个关少豪,他并不是单一本国籍。” “他是人大代表。” 双国籍别国籍的“人民”代表虽然不是常态,但也并不鲜见。组织原则上不允许,可却没什么人有心来翻这本账。毕竟同是身在圈中,是个人屁股底下没擦完的旧账本就垒了一大摞,谁也别想动谁。 “他名下这么多境外空壳皮包公司,不是洗钱逃税这种常规操作,就是间谍,且不见得是商业意义上的。你还记得你之前栽过跟头吧?” 对面淡淡道:“是。所以斛家以后只做实业,不会再涉足金融领域。” “实体和军工挂上钩更危险。你这个位置,盯着想窃密的人太多了。” 对面那人深吸一口气,听筒里传来极长的一声叹息。 严宥能够体察到好友此刻的复杂情绪,默了会,问道:“我记得你先前还没有这个打算。拖了这么久,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贸易部的刘友光昨天专门找我谈了。他后面的人也在向我施压。” “房地产那边,他们不是已经割过一次了?” 他还记得当年的斛思律在书房里静坐了一夜,出来以后找他喝酒,一见面就灌了大半瓶威士忌进去,抹抹嘴靠在酒柜上落拓地笑,“既然这么看重,扔给他们也无妨。我退出。” 严宥从没有想过,他骄傲的发小斛思律竟然有朝一日也会落得如此颓丧模样。说实在的,这挺不公平,世人都认为以吕洋的身份和地位,定是给她唯一的儿子开尽了绿灯,可事实上,诸多牵累也随之而来。 有人想要让吕洋投鼠忌器。 可是吕洋从来没有如他们所愿。 到了那个位置上,血缘、前夫的家族、几家民企小公司根本无法绊缚住一个女人在权力中纵横捭阖的手脚。她太想进步了。她的能量已然犹胜当年红色帝国的“文艺沙皇”福尔采娃,婚姻经历也相仿佛,可她更加敏锐,更加谨慎,极端地排斥着一切与虚荣有关的危险信号。即使是她的儿子也不为例外。 而在那之后…… 严宥总算知道,他的发小还可以更加狼狈,更加潦倒。一个女人毫不犹豫的离去让他一夜间失去了所有,不仅是物质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那段时间斛思律深居简出,偶尔与他碰了面,简直像撑着一幅残败的空壳,眼神空洞洞的,灵魂都不知挂到哪处老歪脖子树上摇荡去了。 好在,如今他走出来了。 而那个不知廉耻的罪魁祸首谢舒音…… 严宥冷冷啧了一声,危机感漫上心头。原先丰润柔红的唇立马幻化成岩鹰刁尖的喙子,那女人定是常飞在空中,抽冷子就要扑下来啄人筋骨为食的。 这么一想,那些稍显旖旎的心绪便一下子沉淀成霜。黑洞洞两只眼平射过去,以后他对她,就只剩下防备和批判了。 “我现在不想……不能出错。当年也是一样,但……我没有选择。” 严宥握着手机,思量片刻后道:“我会尽力帮你。” 电话那头的人静静沉默着,许久,声线空茫,“她回来了……” 严宥一皱眉,“谁?” “她回来了。”斛思律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喉间微哽,两秒以后挂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一阵忙音,严宥薄唇紧抿,也顺势按灭了手机屏幕。 原来他的发小还没有从那段阴影之中走出来。 谢舒音对斛思律的影响之大,俨然超过了那伙贪得无厌的鬼蜮之徒。严宥不禁在心里对谢舒音更看重一层,一级警戒的大红标签已经贴好,打心眼里笃定日后他绝对不会让她靠近半步。 蓦地,桌面上的手机屏幕又是一亮。 严宥俯身划开微信页面,见是自家老娘发了段长达59秒的语音过来,不禁揉了揉眉心,直接长按转换成文字,聊天框哧溜一下就远远地窜了出去。 撇去傅女士吴语呢哝导致的错误译文,大概意思就是他媳妇家有个亲戚在找工作,想安排到他这事务所来打打杂,学习一下新四大所的优秀经验,工资不用他操心,直接从他媳妇的帐上走。 严宥想起他名义上的妻子楚霄凌,眉头又是一皱。安排工作倒不是什么大事,可楚氏自家公司不行么?为什么非得塞到他这儿来? 难道是因为专业限制?可楚氏分明也有自己的法务部门,总不至于连个亲戚都呆不下。 他正想回信拒绝,那厢手机微信又叮了一声,傅女士已经把这位“亲戚”的简历给发了过来。 严宥指腹轻点,文件成功接收。 当那张恬淡柔和的面孔映入眼帘时,他瞳孔一缩,霎时间,平静的假面寸寸龟裂。 “谢舒音……” 严宥僵着脸,紧握住手机直直立定,须臾后,压抑着焦躁给母亲打通了电话。 “喂?阿宥啊,看过小姑娘简历了伐?” “我不同意。拒绝。”严宥冷声开口,喉头像有刀锋划过,涩得发燥。 “怎么了呀,霄霄好不容易求我们办件事情的嘛,你就让她扫扫地倒倒茶不就好了?之前还听你念叨过说要招个助理的哦?” 严宥实在不知如何解释,若要提及昨夜的事,他脸上更不光彩。喘气声一阵紧似一阵,手指在桌角磕打了好几下,这才小声道:“她……她会影响我工作。” “影响你什么哦,我还不知道你?到现在连妈妈的脸都认不清。要真有个能影响你的,我和你爸都得烧高香!” 严宥微微一窒,霍然察觉到一件可怕的事实:他是通过那张照片瞬间锁定了谢舒音的身份,而不是通过简历里的名字。 “就这么说定了,我让那姑娘明天去你那报到。你也别有情绪,人家说了,只是过渡,你那儿通勤方便些,过两月找着正事就走。端茶倒水还能有个做不好的?不许挑剔人家啊——” 说完便不容他抗辩,直接挂了电话。 “大律师……下次见面,你能早点认出我吗?” 她的声音飘飘渺渺地钻入耳蜗,窗外爬上一轮胭红的小月亮。 手机的边缘深深刻进掌心。严宥木着一张冷峻的脸,挪动视线,缓缓聚焦在自己下身勃起的轮廓。 藏青色西裤紧紧裹住一根粗物形状,茎身绷在裤腿一侧,冠头棱角分明,不知是何时胀挺起来,也不知要如何自行排解。 昨夜的谢舒音就坐在上面,腰肢轻摆。喉间低吟原本无处隐匿,可她偏偏将润白的乳送进来,堵住了那一声他失德忘情的证明。 腿心处硬得厉害,一挺一挺地纵跳着,似要将西裤撑破。 他阖上眼眸。 许久后,左手松开,直直地向下垂落,面色灰败如沉陷的屋脊。 二十、病理 德意志,斯图加特。 这是一座位于巴登-符腾堡州中部内卡河谷地的古老城市。几个世纪以来,它被德国西南地区的人们视作交通枢纽、工业源头、哲学故乡,以及行政意义上的首府。时代骑乘在速度之上向前发展,金黄色原野跃立的黑色骏马被凝缩在保时捷和法拉利的车头,犹如一次现代工业对古典传统的全新解构。 对于马克斯·普朗克认知与行为心理研究所的工作人员来说,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周末下午,窝在沙发上手捧一杯热巧克力或者乡村黑啤,用魔方和数独游戏消磨时间听起来是不错的选择。可对于赫尔曼教授来说,情况似乎不尽相同。 当副手将研究报告递到他手中时,赫尔曼教授仔细审视了一会,用两根被烟熏得发黄的手指摘下眼镜。 一对锡灰色的犀利眼睛显露出来。 “所以,团队分析的结论是,从器质性的角度来说,样本与样本的大脑之间没有任何显着区别?” “是这样没错,教授。我们考虑了人种、环境、饮食、疾病等等方面的影响,通过电生理和脑成像技术进行了细致的比照,结果是——毫无区别。这或许说明人类就是这样一类物种:即使是同一片泥土也不会生出两粒完全一致的果实,又或者,大脑的精微细节还远在现有的科学仪器探索范围之外。可惜,由于人权法的限制,我们没法让样本们贡献出大脑切片来做形态学分析。”副手耸耸肩,笑了一下,“这应该算是件好事,不是吗?” 赫尔曼教授轻微颔首,“为什么这么说?” “特异化在科学上就代表可以标签归类。从管理学的角度来说,快速遴选出社会化不良的个体有利于降低维稳成本。但从人类本身出发,没有人愿意接受从出生时就被定义为拥有某种“邪恶的构型”。” 年轻的副手微微笑着,“同样的,我也不愿意某一日突然就被告知,拥有数个高等学位的我,在器官组成和运作方面跟我的科学家祖母不同,却跟某个无政府国家的毒贩杀人狂如出一辙。我信上帝,但我不信上帝会把我的灵魂锁在他为我创造的躯壳里。祂应是宽容于给予我们自由选择的权利。” “或许是这样。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我们比照的样本还不够多。” 赫尔曼教授将报告一页页向后翻,“上个月新加进来的那个样本出片了吗?” “哦,她在这里。”副手为他迅速定位,“撇去性别因素导致的基础生理区别,这个样本在功能性上也和常人别无二致。如果要我判断,教授,我会说,她是健全的。” “从功能性的角度来说,这里的所有样本都是健全人。” 副手愣了一下,“所有——不,但绝大部分是健全的,不是吗?” 赫尔曼笑了,将那一摞资料夹在臂弯里,站起身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明天见。” 所谓大脑与犯罪之间的联系,数十年前的美国神经生物学家们就已经给出了结论:不活跃的前额叶皮层与发育异常的右杏仁核是诸多暴力犯罪的生物学解释。罪犯与常人脑图一样?绝不可能。马普所的年轻俊杰们不至于会犯这样简陋的谬误。他们只是掉进了赫尔曼精心设计的障眼法里。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双盲实验,被研究者是他的样本,研究者们同样也是。 撇开其中寥寥几个真正剥夺过他人生命的罪犯,其他样本都被视作“无害于社会”的常人。 而这里,有着什么样的人呢? 医学教授。 刑侦专家。 金融大拿。 精英政客。 表演艺术家。 也包括两个他麾下最优秀的学生。 赫尔曼的样本选取来源于他的另一项工作——除却马普所神经生物学家的身份以外,他还是享誉欧洲的心理咨询专家。本次实验的所有样本都来源于他诊所的真实案例,当然,那两个学生除外。 所以,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匪夷所思的结果? 赫尔曼开始思考社会对于健全的定义。或许,在这里的样本确实还不够多,并不具备普世意义,又或许…… 他想到另一个可怕的结果,甚至不禁怀疑,如果将自己的脑片也投入其中,结果会是怎么样? 他会成为其中唯一的“健全人”吗? 在这个世界上,精神变态患者的真实数量,或许超出人类族群的认知。 窗外老旧的风车已经停摆,远处的黑色山峦如海涛迭起。赫尔曼剪开雪茄,在点燃前先叼进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气腾起。 一个月前,母亲将一个来自中国的年轻姑娘领到他的心理诊所办公室。 ms.melodyxie. 她成为了他所要医治的病患,此后,赫尔曼征得了她的同意,将她的样本加入了脑科学研究计划。单从今日的分析报告来看,结果显然不出所料。 天上冻云弥漫,雪片纷纷而落。赫尔曼打开病例手记,侧脸浓浓地喷了口雪茄烟,他回忆起那个与melody初识的下午。 “病例显示你患有排卵障碍,无法正常生育,且是不可愈的。这是否会让你时常沮丧失落,或者说,让你觉得失去了对身体的主导权?” “不。” 面前的女子没有一秒犹豫,神情平静地摇了摇头。 赫尔曼诧异于她与年龄不符的淡然态度。被上天剥夺了生育权,不论男女,这都是一段极为残酷且无法疗愈的经历。 更何况她只有二十七岁。 生命铺展至最绚烂的年华,周遭人众一个接一个地成家生子,这个来自于保守东方的姑娘却选择了脱离婚姻,孤身一人远赴重洋,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赫尔曼斟酌了一下用词,谨慎开口:“你是否曾因此感觉到自责呢?在婚姻家庭方面……” “不。” 她仍然是直截了当地否认,在短短的一个“no”后又补上段叙述,像是段无感情的字幕念白。 “我感觉轻松。在拿到检测报告的一瞬间,紧缠着我的枷锁消失了,这场婚姻本身,我知道它也很快就可以消失了。我终于找到一个……一个——” “一个借口?”赫尔曼向前靠拢,仔细端详她的神态动向。 他看到谢舒音会心一笑。 “是的。那真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赫尔曼顿笔,“为什么这么说?” “我的丈夫并不想离婚。他对我很好,我不想伤害他的。” 谢舒音看向手中的水杯,热气蒸腾,水面却不起波澜,像是块冻实了的冰。 “我以为他会欣然接受我的提议。可在那之后,我得到的是一个如履薄冰的男人,他变本加厉地对我好,好像有意在忽略这件事,也期望我忽略这件事。他小心翼翼照顾我情绪的样子,让我觉得无所适从。” 赫尔曼皱起眉,提笔在空中虚点了两下,“因为他对你好,所以你想要逃离他?” 谢舒音坦然直视他锐利的锡灰色眼睛,声线平平:“是。” “……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我能猜一猜原因吗?是否是因为你个人认为,无法预测这份爱的保质期,故而想要在爱意变质之前先行逃避?” 谢舒音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眸中显现出浅淡的茫然。 “我不知道,医生。” 她停顿片刻,轻声道:“如果我能找到原因,我就不会离开他了。” 室内静得只有钢笔和纸张接触的沙沙声。赫尔曼整理了思路,正了正身形严肃道:“谢小姐,您介意我问一些比较私人的问题吗?” 谢舒音微笑摇头,“您请问。” “谢谢。我希望我的措辞不会让你感到焦虑或是受伤,你在童年时期……是否遭遇过……” “没有。” 谢舒音又一次平静地摇头。 “好吧。”赫尔曼知道应该适时照顾患者的情感。否认并不一定代表未曾发生,很多时候这只意味着时机不对,或是人为的虚假记忆。人类是最擅长在痛苦之中保护自己以提高存活率的动物。 “请问你与异性的第一次性经历,是在未成年阶段吗?” 这一次,谢舒音不再摇头否认,她凝视着他审视的眼,直言不讳。 “是的医生,那一年我十七岁。” 赫尔曼了然地点点头,神情说不上惊讶。在西方的文化背景里,这很普遍,但在东方,这个年纪可能确实稍早了一些。 他正想继续询问,以便找到破局的线索,可谢舒音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瞳孔一震。 “十七岁,在军训基地,和我的哥哥。” 一连串被截断的短语投掷过来,含义洞心骇耳。赫尔曼双眸豁然睁大,手指扶住鼻梁上悬悬欲坠的眼镜,沉默片刻后道:“谢小姐,这个‘哥哥’和你……有血缘上的,亲密关系吗?” 谢舒音毫不意外于旁人愕然的反应,在捕捉到医生脸上的异样神色之后,眸子狡黠地眨了眨,“有的。” 赫尔曼手指一动,握上桌面上的座机听筒,“谢小姐,您需要法律援助吗?” 谢舒音抿嘴一笑,“不需要,已经过去很久了。” “……强迫性关系并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失去罪恶的本质。”赫尔曼定定地看着她,眸中似有怜悯,“谢小姐,很抱歉让你想起这些……” “嗯……呵,”谢舒音不禁掩嘴笑起来,笑声泠泠,像是一串风的轻歌,“你搞错了,赫尔曼医生。” “什么?” “我说,你搞错了情况。”谢舒音捧起水杯,浅浅抿了一小口,整个身子松弛地靠进椅背,“强迫性关系是罪恶的。但……是我强迫了他。” 明朗天光从窗中泄入,谢舒音微侧着头,眸底阴影被映得一片亮,清澈得近乎透明。 赫尔曼愣住。 这个年轻的中国女孩——对他来说,她必然还只是个孩子——让他倏地想起安东尼·霍普金斯在《沉默的羔羊》中的表演,一个经典的影视恶魔,优雅型罪犯的代名词。 优雅的外表可以荡涤深埋在灵魂尽头的腐臭吗? “我用一个可笑的把柄困住了他,让他进退维谷。起码在性上,他必须听命于我。”谢舒音淡淡道。 赫尔曼迟疑着,回翻手记,忽然找到一处要点,他问:“所以,这是你的第一个‘奴隶’?” 他用的词是“slaves”。这和谢舒音自己的定义不尽相同。 “不是奴隶。医生,你的归纳和我的理解不太一样。我理解的是,他们并不是作为一个‘人’而被我需要着。”她伸出纤细的指尖,一下,一下,对着虚空比划、勾勒。 “我需要的只是一个部件。恰巧,那部件长在人的身上。” 赫尔曼沉吟片刻,从自己厚厚的手札本上撕下一页递给她,“可以描绘一下,是哪些部件格外吸引你吗?” 谢舒音点点头,在纸上简略地画了起来。 毛茸茸的黑眼睛,还带着学生气的银丝眼镜——她标了个no.2。 一整张脸,突出标志为英俊——这位是no.3。 一双绿的眼睛——no.4也在这里。 四个人,四种印象,她对她性伴侣的认识也就局限于此。 她画完了,将纸递还给他,手腕一转,笔尖如芭蕾舞者的足尖,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 赫尔曼沉着眉头看了半晌,问:“谢小姐,no.1的部分,你好像并没有画出来?” “哦,是这样的,很抱歉医生,”她小幅度地敲了下太阳穴,“no.1是我的哥哥。但是我并没有想好如何去表现有关于他的部件……或许我可以用语言表述给您听?” 赫尔曼比了个请便的手势,耐心等待着。 谢舒音指尖捻着那只笔,将它轻轻插回案上的笔帽之内,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声。 她抬眼看向心理医生,嘴角噙着空灵纯洁的笑意,素眉柔目,林中仙子一般静美。 “我想喝他的血。” 二十一、解离 笔尖时辍时行,赫尔曼在札记纸页上刷刷点点地写着。 观察、记录、分析、总结。一条条隐形的线索从字里行间缓缓浮现,彼此耦合,牵连成环。他的钢笔像是钝口的剪刀,一点点地在纸面上剪裁、修饰,他那位华裔病患的典型症状则是细簇簇的花纹,一笔一划地被勾勒出来。 【1.童年孤独,家庭关系割裂。患者自述有被遗弃感。】 谢舒音安安静静地坐着,两手摆放在膝上,腰背挺直,从脖颈及至下颌延伸出优美而端庄的弧度。 这让他想起他的母亲,ilsa,那位在红色帝国最鼎盛时期就已蜚声国际的舞蹈大师。常年练舞的人从视觉上就与众不同,若她动,脚步上便会涌起涛歌,若她静——正如眼下这样,她也有一个近于超我的存在,在内观之中检视着、要求着她自己,美即永恒,潮汐与歌咏滔滔流退而去,静候下一次的奔赴与激荡,不愿有一刻眠歇。 但在谢舒音的身上,赫尔曼并没有听到那种潮汐的回响。 她太静了。是一种从骨骸及至灵魂的空和寂,像薄瘦的一小弯月亮,亘古不圆。 关于童年,赫尔曼仍然想通过绘图的方式来接近她的内心世界。抽象性和间接性往往能够让患者卸下包袱,更愿意与他者分享深层次的一些信息,于是他得到了一张画满状物的纸。 鸽子,许许多多只鸽子。羽毛散落,尾尖上粘着泥水和布屑。后者是他自己的臆测。 一只站立的猪,痴肥的脸上挂着笑。这象征着什么? 树林与荆棘。她画的都是针叶和落叶林,符合患者童年成长地域的自然环境。 悠悠荡荡的一根细线,上头挂着盏灯。 一台老式电视机。电视屏幕上定着个正绷直双腿的芭蕾小人。 赫尔曼皱着眉看罢多时,决定从其中唯一的“人物”意象出发,于是问:“谢小姐,您对芭蕾舞的热爱,是受到了小时候收看的电视节目的影响吗?” “不是。我并不热爱……不……怎么说呢,我很难定义,什么是爱,什么是不爱。” 谢舒音用笔尖点了点纸面上画着的电视机,那像是一方画框,将芭蕾小人镶嵌在其中。 “这是我的母亲。” 她对赫尔曼轻轻地笑了一下,继续道:“我的母亲,是部队文工团的台柱子。医生,你不是中国人,你可能不太明白……简单来说,通过一场慰问演出,她与我的父亲结识了。那是个有家室的男人,位高权重,在部队体系里有着极高的威信。而后,我出生了。我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我的母亲彼时已经自愿脱去军籍,正以一个护工的身份呆在那个男人的家里,照顾他生病的妻子和孩子,而我,出生三天后就被她甩给了乡下的父母。你不知道,因为这件事,姥姥可是气狠了呢。” 谢舒音说到这,唇角又浮上抹若有若无的笑。 “姥姥是个最要强的性子,听不得村里人在背后戳她脊梁骨。她的女儿自甘堕落,跑去当了首长的小三,这便是道德沦丧,不配再当她的女儿。小时候,我记得家里找不到一张妈妈的照片,姥爷屋里五斗柜的最底层藏了些剪报和荣誉证书,姥姥有回收拾家用给翻出来,当晚就打了个包全给扔出了家门,还是姥爷摸黑寻到水塘边才寻回来的。还有份记录文艺汇演的光碟,姥爷藏得更深些,隔三差五就要翻出来看一看。后来我瞧见了,姥爷便带我一起看,当然,得趁着姥姥不在家的时候才行。” “小时候,我对妈妈的全部印象,都浓缩在那张刻录了一场芭蕾演出的光盘里。我知道台上那个戴着军帽穿着白裙旋转不停的小人儿就是生育了我的人,但她……只是一个无实体的电子幽灵。我看不清她的长相,也没听过她的声音,就连温度,我也只能感觉到电视机内部运转良久的一点点温热。我时常会用脸颊往屏幕上贴,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触感,像是微小的电火花穿透了玻璃屏幕,闪光的触角在汗毛上跳跃,很痒。我喜欢那种酥酥痒痒的感觉。” 赫尔曼道:“酥痒感,很有趣的体验,这是否能让你感受到一种正向的‘连接’呢?” 谢舒音想了想,神情转淡:“我不知道要连接谁。我只是很喜欢被搔痒。也许所谓‘连接’是有的,只是我从来没有把它的存在给想清楚,想明白。从小,人们都说我很木,反应总比别人慢半拍,或许果真如此吧。” 赫尔曼停顿许久,再抬眼时,就见谢舒音仍然托腮看着那张被画得零零散散的纸。 她又在笑了。并非大笑、邪笑,而是平平地一勾唇,弧度极浅,但又绝不至于让观察者忽略了它的存在。 这位患者的情绪,平稳到近乎诡异的地步。他并不觉得那笑是某种正向的反馈,从几次的对话来看,那多半只是一张下意识呈现在人前的面具。 【2、缺乏共情力,无法维持稳定健康的伴侣关系。】 “他问我,我们的婚姻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不知道。” “他很痛苦,从一开始,好像就只有他一个人在努力。我想告诉他我也努力过,只是我失败了。” “不适感来源于他们开始向我索取,而我实在没有兴趣,也没有精力去回应。” 她叹了口气,身形微微地一泄,“想要读懂他们的爱意,实在是一件很费神的事情呀。” 【3.某种特殊恋物癖。】 “我只是很喜欢被搔痒。”她又一次喃喃地说着。 “我并没有把他们当作我的宠物和毛绒玩具。完全不是。那些部件不是活的……我只取它们当下的功用。” 【4.柔性的掌控欲,性爱强迫症。】 “我有一种……如果用动物的尺度来衡量,那就是……刻板行为。” “我的身体总是很渴。一旦打开那扇闸门,就会不分时间、不分地点……直到欲壑被填满为止。” “抵制是徒劳的。最开始时,我会觉得有点焦躁不安,很快我就习惯了这汹涌而来的渴。我开始去逢迎它,他们都在帮助我去逢迎它。没有人发现它的问题所在。所以,我也渐渐说服了我自己——这是很正常的。” “是的,每次之后都会得到缓解……但阈值逐步提高,光靠同一个人是不行的。所以,我需要不停地寻找,不同的部件,不同的人。” “掌控欲?” 她被这个新词给吸引住了,脸上又显现出那种柔和静谧的笑。 “我不想掌控他们的。他们有着完全的自由,可是他们好像都不满意……难道说,爱意就是心甘情愿地为他人自套绞索么?” 她转开眼,望向窗外轻叹道:“我真的不明白呀,医生。” 【5.社交模式:功利型。】 写到这儿,赫尔曼眉头紧蹙,随即将这行归纳用斜线划去。 共情社交显然并不适合谢舒音——她读不懂人类的感情。可他也无法判定她的社交模式就是功利型的,因为在他患者的脑海里,连功利的定义都不存在。 她就像动物一样,产生欲望,表达索取,直来直往。在一个冬天筑巢交媾,又在下一个春天毫无留恋地投奔远方。 【6.视觉失认。】 1921年,另一位名为赫尔曼的心理医生创立了一种墨迹人格测验,简称rim。时至今日,这项测验已经成为了一个成熟的非结构化测量方法,规避了由社会称许性等心理定势引起的偏差,也考量了跨文化研究的影响因素,具有相当高的预测效度。 可当赫尔曼将这项测验运用到谢舒音身上时,情况却不大乐观。 诚然,rim测验中表达出的人格信息很少受到主观意识的影响,可若是患者本身患有视觉失认,那么掩饰和伪装就成了她与生俱来的天赋。 一面镜子,折射出的竟然是一片混乱,这成了赫尔曼决心下手调理的第一突破口。 马普所在脑科学领域成就斐然,在对谢舒音的治疗方面,赫尔曼选用了一种尚未上市的新药。 所有的药物都有其副作用,精神类药物尤其如此。这种新药的副作用已经由二期临床验证,70%的受试者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嗜睡症状,极个别受试者还会出现谵妄。为了实时监控药物效果,也为了适时调整药量,赫尔曼要求谢舒音在出现症状时随手画下那些幻象,很快的,每隔数日,他都能收到谢舒音精心绘制的简笔画。 没有鬼怪,没有心魔,没有任何在视觉上令人不安的事物。老实说,赫尔曼觉得谢舒音可能对儿童绘本领域颇有天赋。 她画的小鲸鱼和小鸭子是真的很可爱。 【7.人格解体。】 经过漫长的面诊沟通,赫尔曼仍然很难给谢舒音的病症下一个明确性的定义。最起码,在他这个心理医生眼里,谢舒音并不是精神病。 而对于她在性行为方面的强迫倾向,赫尔曼也有另一种见解。欲望的指向来源于潜意识中对缺憾的弥补。可究竟是什么缺憾造就了她? 很遗憾,谢舒音并没有告诉他。 面诊的尾声,赫尔曼合上钢笔盖,锡灰色的眼睛再一次落在他这位病人身上。 中国的山水画技与西洋油画不同,想要描绘朝雾夕烟,并不需要在纸面上反复铺设色料。浅浅地一留白就足矣。 赫尔曼想,除了卡通画,melody一定也很擅长山水画。但科学并不理解留白的艺术,他需要了解他的病人更多,更具象化地勾勒她的心理,而后对症下药。 “谢小姐,关于这张画,还有什么是你可以告诉我的吗?”他问。 谢舒音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 自相识以来,赫尔曼眼里的melody一直都是平静端庄的东方瓷娃娃,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大幅度地动起来,肢体像是被某种力量牵扯着发生形变,而灵魂倏地一下便不知所踪。 她昂起头,十根手指抻得很直,缓缓放在自己的脖颈之上,用力扼了下去。目光空洞,声线平淡: “butterfliesflyingoutofherthroat.” 片段的记录,零散的对话,拼凑出一个支离不全的人形。赫尔曼知道,只有木偶能被拼凑起来,但这属于哲学的范畴了。人们在生病,而他是医生。 整理进行到收尾阶段,赫尔曼写下了他的结论。 分裂型人格障碍。 完成之后,他显然对自己的分析结果不算满意,皱着眉头在结论后面打了个问号,而后隐去患者个人信息,将余下的病例内容扫描并传真给了他的一位同行‘朋友’。 对面接收了传真。很快的,发回一则简讯。 “赫尔曼,这女孩可不简单啊。” 赫尔曼笑了笑。在爱欲的狩猎场里,她是充满魅力的猎手,她的宁静与疏离就是海妖的漫漫哀歌,吸引着男人们为她前赴后继,竞相赴死。 “她在人格障碍方面的症状并不典型,这让我想起你提过的那个非病理性的概念——莎乐美综合征。” “王尔德的笔墨虽然诗意,可毕竟太戏剧化了。我想她更像是迷住尼采、里尔克和陶斯克的那位莎乐美。”对方回复道。 “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男人们都愿意为她而死。” “这只是那些有自杀倾向的酸诗人们给自己找的借口而已。” 赫尔曼先是笑,而后又叹了口气,继续敲击键盘回复道:“她已经回国了。” “好吧。那就得祝‘他们’好运了。” 多年不见,他的前妻还是这样的风趣幽默。“我想推荐她去你那里看一看,你觉得合适吗?” “当然可以。” 二十二、兄长(微H) 谢予淮离开以后,整栋小楼一下子空寂起来,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人气儿。 阳光从窗口处漏入,静静平铺在地上,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一寸寸偏移。眼睛盯着它瞧,分明瞧不见一毫动静,但凡移开心神做点别的,再转回来,便能看见那一线天光已经远远地淌开去了。 谢舒音在屋里呆站了一会。她经常会这么放呆,从小她就是这么个迟钝又木楞的人,眼睛和脑子之间总有条线连得不大畅通,瞧见怪事了要愣,没瞧见怪事更要愣。从前她那两个所谓的直系血亲都不喜欢这一点,如今她开始服药,愣神泛困的时候就更多,恐怕更难讨人喜欢。 在发呆的时候,谢舒音几乎可以想见谢征国蹙眉肃目的样子,季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两个人都不会骂出声来,只是将那种很有分量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嘴唇紧紧抿着,像在压抑,像在隐忍。 他们在忍什么呢? 谢舒音想,真可怜。所幸如今他们都走了。 爸爸妈妈再也不用为她的“与众不同”而憋气隐忍,她也再不用努力去讨谁的喜欢。两相和睦,他们终于都自由了。 周末的下午没什么事做。谢舒音在家里四处闲逛,挨着屋子一间间地进去参观。 阔别已久的主人和客人没什么两样,时光抹平了旧日的种种痕迹,家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生分和疏离。尽管打从一开始,她就没能成功融进去过。 军区大院里的小楼都是那种很典型的上世纪中后半叶的设计风格,格局规整,一楼起居会客,二楼则是主人家的卧室。谢舒音顺着扶梯上了二楼,顿时觉得视野一暗,周遭几堵墙黑沉沉的像是要压过来。 所有的门都关着,只有走廊尽头属于谢予淮的那间房下了个小缝,如同照透山罅的一道裂痕。 谢舒音慢慢走过去。 这一间是父亲的主卧。 即使娶了季芸,谢征国也总是与她分房而居。谢舒音曾经很好奇他们两个是怎么将自己给造出来的,这个过程就像是凭空捏造一般不可思议,最起码谢舒音在谢家待着的那几年里,她从没见过父母之间有什么亲密的端倪。她抬手试着拧了下门把手,果不其然,锁着。 这一间是曾属于谢予淮母亲的次卧。 谢予淮的母亲是谢征国的第一任妻子。这个可怜的女人在生下孩子之后不久便染上了脑炎,彼时谢征国还在边区军部就任,当地医疗条件有限,等几经周折转回京中后,谢予淮的母亲已然落得半身瘫痪,不得不常年卧床静养。 谢予淮的母亲并没有给谢舒音留下任何印象,早在她回到谢家之前,这位饱受病痛摧残的女人就已经撒手人寰了。听谢予淮说过,他的母亲怨了半辈子,闹了半辈子,走的时候却很安静,闭眼前叫了声儿子,又叫了妈妈,声音都很轻。谢舒音并不想打扰她的宁静,于是从那扇门前径直走了过去。 这一间是母亲季芸的房间。 谢舒音在门口站了一会,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等数清红木房门上花纹绕了几个弯之后就转身离开。 一个个人在这里走到生命的尽头,一道道门随之闭合,落锁。尽管屋外日头正亮,京城的初冬也总是干燥得能把树叶给吹脆,谢舒音仍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一段潮湿的季节。 这整栋小楼里的氛围将她吊了起来,离地三寸,而她就在这弥漫的水气里慢慢地阴干自己。 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姥姥离世时下的那场雨,淅淅沥沥一直连绵到今天。不过不用怕,木楞的她早就学会了要给自己撑伞。 最后她走到了谢予淮的房门前。没有丝毫犹豫,伸手轻轻一推。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敞开。 谢舒音走进去,反手将身后的门扣上,一步一步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扯开身上的衣服,拉开衣领,褪去一切让她觉得心烦受拘束的东西,随手扔在地上。 在亲生哥哥的床前,她脱得一丝不挂。床头被子习惯性地迭成了规整的豆腐块,谢舒音伸手揪住一个角扯过来,随意摊开,而后整个人往床上一窝,拉过被子盖在了身上。 她又想睡觉了。 阖上眼帘,视觉失效。人在失去一种感官的时候,其余的感官都会变得格外敏锐。谢舒音埋头睡在哥哥的枕头上,枕面浸透的男人气息呼啦一下漫涨上来,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 些微的汗味,并不浓郁,也不难闻。 这种荷尔蒙旺盛的雄性动物总是会无意识地去标记自己的领地,生物信息素里掺杂着男士沐浴露的清香,还有种沁凉得让她心安的味道,和他肌肤之上的那股爽气如出一辙。 刚见面的时候,谢舒音留意到谢予淮这几年多了个新习惯。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抽烟,而且看起来好像烟瘾颇重,变成了个和他们父亲一样的老烟囱。故而顺理成章的,谢舒音猜想她会在枕间闻到烟草沉淀下来的焦苦味。 不抽烟的人对尼古丁和焦油的风味有着天然的抗拒心理。谢舒音对父亲的印象就是一个闷燃着臭气的沼泽,瞧见哥哥也变成这样,她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似乎是隐隐地有些遗憾。 可奇异的是,她在枕间没有闻到一丝一毫的异味。 他的呼吸不曾留下一点渣滓,干净得就像是大风吹雪,一整片原野都可以安然静卧了。 谢舒音蜷缩在被子里,冰凉的被里被她的躯身给焐暖了,于是她渐渐放开手脚。 屋里静得只能听见她一个人的呼吸声,耳朵压着枕面,血流一次次泵送来清晰的心跳声。 怦怦、怦怦。 一颗心悠悠荡到半空,血脉如藤蔓攀出去,勾住另一条藤。离地三寸的灵魂被人接住了,另一颗心的跳动声从枕头里传来,轻而有力地敲叩着她的鼓膜。 很久很久以前,她和谢予淮在这张床上做爱。 父亲和母亲刚刚离家,一双大手便拢住她的腰。她被人狠狠地按在墙上亲吻,滚烫的舌尖抵开唇齿,直入口腔深处肆意翻搅。口津漫溢出来,又被他接住,贪婪地吞吃入腹,泽泽水声响彻耳畔。 而后他的手颤抖着探进她衣衫下摆。衬衫纽扣只安安分分地解了两个,其余的全被他不耐地扯开。衣料半卷着向上,堆在他肘间。带着薄茧的指腹按上乳头,轻轻蹭动,掌心则托起她的浑圆,力道适中地揉捏,揉得她一颤一颤。 “哥哥……” 十七岁的谢舒音被她二十三岁的兄长堵住口鼻,只能抖着两腿低低地叫。 谢予淮的手掌抱住她的阴户,手指则拨开内裤,触上滑腻柔嫩的贝肉。 指尖陷进去了。她抱紧他,喉间溢出娇吟,细细的一弯悬丝线。而他喘息急促,手指拔出来时还牵着银丝,眸子沉沉凝在她面上,而后一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带回他自己的房间。 咔嗒一声响,房门落了锁。 她跪着,脸颊趴伏在枕头上,承接后方来的一次次的撞击。她坐着,身下裹含着他青筋虬曲的性器,起起落落,将他的肉与血全数吞吃入腹。 父母回来之前,他们这对奇怪的半路兄妹就在这间房里反复结合,背德时不需要语言,只需要动作,不停地重复律动,在心跳没顶之时吞咽下彼此的喘息。 那一次的性事来的狂乱又突然。谢予淮忘了准备安全套,前两次都是勉强克制在最后一刻拔出来,射在体外,可轮到第三次时,谢舒音到得太舒服,小穴抽缩不停,谢予淮被她夹得额角生汗,一时间精关失守,竟然就这么尽数射了进去。 性器滑出,被撑开的穴口处湿靡一片,一挤一缩地翕动着,大股大股的浊白顺着臀缝向下流。 被填满的快感让谢舒音几乎失语,她懒洋洋半岔着腿不想睁眼。谢予淮则是懊恼地轻嘶一声,起身去取了毛巾来,将妹妹的下身一点点擦干擦净。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沾湿的毛巾凉浸浸的,腿间穴肉却是被摩擦得温热红肿。谢舒音不知道为什么谢予淮要花那么长的时间来擦拭一点点污渍,可能到后头,他根本就不是在清理他的犯罪现场了。 “哥哥,你说,这样会怀孕吗?”谢舒音轻声问。 谢予淮喉结滚动,却没有回答,手停顿在半空。 许久许久,久到谢舒音几乎快要睡着了,才听见他哑声道:“对不起……我,我去买药。” 谢舒音蒙着脸,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险些笑出声来。但一抬头时,眼眶中分明还挂着泪。 谢予淮小心翼翼地触了下她的脸颊,似乎想要搵去那颗眼泪,可最终还是缩回了手,像是被她的温度给烫到了。 他们二人是一起去的药店。兄妹俩手牵着手——谢予淮强行将她的手攥在掌心不放,在柜台前当了一阵垂头的鹌鹑,最后像是无数偷尝禁果的少年情侣一样,同店员嗫嚅道:“拿一份紧急避孕药……” 店员大姐正百无聊赖地守着小电视机上的晚间节目,听到他的吩咐后才直起身走过来,抱着膀子扫了眼谢舒音。 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年纪太显小了,怎么看都是没成年的模样。 店员一扭头,鄙夷的眼神就直刺向谢予淮,“紧急药物多伤身体,你当男朋友的不知道吗?” 男朋友? 谢舒音抿唇咀嚼了下词义,扭头看向谢予淮。他没有接收到她的视线,只是垂着眼睛僵立在原地,嘴唇蠕了蠕,却说不出半个字。 谢舒音能感觉到他的手掌越收越紧,火灼似的一整圈,握得她肌肤生痛。 店员大姐看不得男人事后悔愧的德行,爽完了才知道错有个屁用。她对谢舒音招了招手,将她唤过去细细叮嘱了一番,从用药规矩讲到自我保护,末了看着她,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对于陌生人投射过来的好意,谢舒音从不会敬谢不敏。尽管她始终没搞明白店员为什么要这样不厌其烦地去叮嘱她。 事实上,她一直在压着自己嘴角上扬的弧度。没错,她很想笑。 文明世界对于伦常倒错的辨识度并没有那么高。没有人能够凭借眉梢眼角的相似为他二人定罪,况且他们俩本就长得不像。谢予淮更像爸爸,而谢舒音谁也不像,马脚从明面隐到暗面,全部藏匿在血管的细枝末节里。 不过谢予淮并不是只犯了一宗罪。 她当然知道,不做好措施而让伴侣紧急服药避孕的男人是社会道德体系之中毋庸辩驳的败类。她倒不需要给谢予淮扣上败类的帽子,但她需要让那个体系来审判他。 在这之后,他会露出怎样羞惭痛疚的表情呢? 谢舒音不想错过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回家之后,谢予淮倒了杯热水,拆开药盒,捏住药片的手指忽然开始颤抖。 小小一片药,从指间滑到掌心,最后落在桌面,溅起轻响。谢予淮一把推开桌椅,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沉重的呼吸声拍抚在她耳畔。 谢舒音抬手拍了拍他的背,“哥哥,你怎么了?” “音音……对不起。”他在她耳边重复这一句,“对不起……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好啊。” 谢舒音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细缝。 “哥哥,我相信你。” 谢舒音就着晾凉些的温水将药片送下去,一仰脖,透白的小脸皱成一团,“哥哥,这药真苦。” 谢予淮在一旁静静地守着她吃药,眼神沉黑得如化不开的夜。大掌抬起,想要抚摸她的脸颊,最后只是轻轻落在她的发顶。 谢舒音看见他抽了下唇角,笑意好像比药片还要苦涩。 他又拿起桌上的药盒,谢舒音原以为他是要检查说明书,可没想到他竟然拆开包装又剥出两粒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一把吞进了嘴里。 “别怕,哥哥和你一起。”谢予淮道。 二十三、探索(H) rir iwen.c om 谢舒音睁大眼睛,愣愣地瞧着谢予淮,好一会,才小步小步地挪过来,双手环住他的腰,将脑袋偎进他怀里。 她想要用这种稍显亲密的方式表达出她内心的喜悦——大概可以算作是喜悦,总而言之,那两颗被谢予淮咽进肚子里的药可能会让他腹泻反胃,却叫她觉得心里敞亮。 兄长的表态颇具成效。当晚他们又做了一次,她闭上眼,脖颈后仰,任凭哥哥的舌尖插陷在她腿心深处,沿着蜜穴与肉唇的轮廓探索内外,带给她一段极致温柔的体验。 谢予淮买了满满的一盒安全套,足够他们在一起,浪掷掉好几个不眠不休的夜了。鮜續zhàng擳噈至リ:roushuwu2.com 不过谢舒音并不喜欢谢予淮带着套入她。一则,她很喜欢精液射进来那一瞬间的触感。滚烫的液体如子弹迸发,酥痒感混杂着充盈感将她填满,阴道内部密密麻麻的褶皱一齐蠕动,即使后续清理得再仔细,总有那么一丝一缕会被那些褶皱留住,与她的身体同生共存。 生物书上说,每滴精液里都蕴含着成千上万只会跳跃的小蝌蚪。另一个人体内鲜活的细胞被她摄取而来,深深困锁在她腹腔深处。光是想一想这一点,她便舒服得每一根头发丝都想要打卷儿。 说服谢予淮无套内射简直比登天还要困难,唯一的那一次忘形就已经让谢予淮如临大敌,药店老板娘的眼神像把烙铁,直接在他灵魂上盖了挥之不去的印戳。于是谢舒音就需要调整自己的战略了。 不内射,可以,但如果我想要哥哥先进来呢? “就像之前一样不可以吗?等要到了再拔出去,好不好?”她伏在他胸口,两只眼睛一眨一眨。 “不可以……音音……” 他哑着嗓子,低低地推拒着,乌黑的眼仁不敢正视她,闪闪烁烁往旁处瞥,“之前那次……连累得你吃了药,再不能了……” “哥哥只要忍住就可以了呀。” 她的神情太干净,如空明月光下的一汪泉,谁人与她对视都能照彻出心底最深的阴暗。 谢予淮闭上眼,再不敢瞧她眼里映出的他自己,只将下巴在她发顶上磨蹭,悄声喃喃:“……我忍不住。” 谢舒音没听清,“什么?” “……没事。” 此后谢舒音找到了一种全新的乐趣,她开始有意识地在性事中途夹缩花穴,腔内软肉层层迭迭涌来,从最敏感的性器顶端开始施加压力。 她用阴道吮咬着他的形状,听他无法自控的抽气声,亲吻他额角细细密密的汗珠,再含一含他颈间凸起的喉结,等待他颤抖低吼,从她紧致吸裹的穴中用力挣脱出来,龟头剧烈抖动,马眼张合,温热的浓白如洪水开闸一般全泄在她腿上。 她在逼迫她的亲哥哥,尽管没有任何人能够找出切实的证据。 谢予淮的表情让她觉得很有趣,反应更有趣。如果能“一不小心”再射进来一次就更好了。 她想,那个内心痛苦纠结,自我批判到为她吞下两颗避孕药的谢予淮,才是最有趣的。 这样的思维模式,在谢舒音的人生当中是一以贯之的。这些年来,许许多多次抉择都是被她这么轻描淡写地给做出来,譬如在斛思律的事情上,她选择介入他的婚姻,成为圈内千夫所指的小三,并不是因为她喜欢斛思律——她只是有一点点喜欢他的脸,也不是因为她喜欢当小三。 谢舒音是这么想的:当她被批判的时候,人们会不会一并带上她的母亲呢? 她并不觉得做小三的女人应该被批判。为一己之私抛弃孩子和父母的人才应该被批判。 季宛骂她不学好,给谢家丢了人,她就微笑着回:“对不起,妈妈,因为我是小三的女儿,我从小没人教养。” 这一回,终于该轮到妈妈痛心疾首地审判她自己了吧? 其实谢舒音并不是更厌恶母亲一些。父亲和母亲,在她童年的参与度是一样的——平等地接近于零。而她兴许是因为姥姥和姥爷的缘故,额外对母亲多一些情绪化的期盼。 小时候的谢舒音总觉得,母亲在外人家里住着,心里得多念着她一些才行。哪怕不记得她,姥姥和姥爷还在这呢。 在审判与被审判的道德怪圈里,谢舒音永远也找不到她自己的位置。她不是女儿,也不是妹妹,她只是使人觉知并悔悟的福音书,是十字架上垂下的绳索。等到所有曾与她刻骨纠缠的人都离开以后,她才终于可以开始找寻属于她自己的一席之地。 “别总为了自己以外的人活着,亲爱的。”ilsa老师为她系好舞衣背后的束带,枯瘦的手指摸了摸她的脸蛋,“去吧,在舞台上做你自己。” 谢舒音怔怔回看了她一眼,提起裙摆,足尖轻点跃上舞台。 她开始旋转,发条小人葛蓓莉亚的故事又一次在皇家剧院的舞台上演。 谢舒音确定自己圆满而出色地完成了演出任务,谢幕以后,观众们掌声雷动,经久不息。人们都会向这力与美的乐章俯首,除了ilsa。谢舒音知道,自己并没有通过老师的考验。 无数张旧日图景从脑海中划过,再睁开眼时,室内的时间好像凝固住了。阳光没有游移,灰尘也没有飞转,身上裹着层暖融融的被子。 谢舒音恍恍惚惚地躺在床上,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睡着过。好半晌,她觉得身上越来越烫,脖颈里捂了一圈的细汗。 她掀开被子,赤裸的酮体袒露而出。窗外丝缎般的阳光浸着桂花香,幽幽飘进半眯的眼睫里。 谢舒音又开始觉得有点冷。一阵一阵的总是在变。她舔了舔唇瓣,左手覆住自己丰腴浑圆的乳房,右手则探入身下。 “嗯……哈……” 她闭上眼,昂起头,呼吸起伏,乳波颤颤。 两条修长的腿仰面叉开,纤指划过阴唇外缘,顺着肉缝向下探,穴口已经在滑腻腻地淌着水了。指尖轻轻拨开花唇,她纤腰微弓,流畅地迎合上自我探索的节奏。 屈指前后抽送,速度很慢,阴道内里的异物感并不强烈,显然,大脑知道这完全是种安全可控的存在。她又往里入了些,穴肉温温柔柔地绞上来,和谐地律动着。 绷紧了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朱唇轻启,溢出婉转的呻吟。 她探出舌尖,开始回想谢予淮曾经如何在这张床上深深吻她。 他的舌头不算灵活,却总是将她缠得很紧,不讲道理似的。依唇伴齿,缓缓厮磨,她尝到一点淡淡的苦味,是他吃过的那两颗药的味道。很快的,她又在他唇上尝到初阳蒸融的暖。药的糖衣之下是苦,他的皮囊之下却是惹人焦渴的甜。 “音音……”他唤她,呼吸急促又炙热,“哥哥帮你舔舔好吗?” 她点了点头。热气一路下移,高大健硕的哥哥匍匐在她身下,低头覆上翕动的花蕊。 舌头刚一触上来,谢舒音便挺着身子泄了。谢予淮低低闷哼一声,用舌尖轻轻抵开娇嫩肉膜,细致地舔弄着阴蒂和尿道口,阴唇肉瓣都被他的唇舌镀了层湿湿的蜜。 像是用唇舌剥开一颗最丰美的荔枝,殷红肉缝被他包吮着,齿间就叼着软嫩嫩的荔枝肉,咬不得,急不得。他怕她哭。 丰沛汁液全被他卷入口中,甜蜜里夹杂着一缕属于他的腥咸气息。没清理干净的精液顺着穴口细孔泌出来,衬得那一线幽谷越发红艳靡丽。 “哥哥……用力……” 谢予淮依言将舌头顶进去,模拟性器进出的动作快速抽送,舌尖则绕着阴道壁轮刮了一圈。而她绷紧脚尖,双腿紧紧夹住他的脑袋,扭着腰失声吟叫。 “啊——哥哥!” 她快要到了。 这时候蜷起腰,可以揪住他的头发。手指在他的发间穿行,不细也不软,刚刚沐浴过的发梢又开始滴汗,热烈和清冽这两种气息竟然在同一个人的身上水乳交融。一把火苗燃着了她,一捧雪又被风吹过,鼻尖嗅到的,全是草木清癯的芳香。 小腿伸到半空中,颠颠荡荡又坠下来。 一波余韵之后,谢舒音脱力地半倚在床头,缓缓平复急促的呼吸。 她潮吹了。床单上头洇出一大滩湿迹,透明的爱液正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缓缓干涸。凌晨时分露水的香气,会被晚归的行人察觉到吗? 谢舒音轻轻地笑了一下。 一直困在雨季里的人总是想把别人也拉进来淋一淋。她起身,走进浴室里冲了个澡,而后施施然回到自己的房间。 调整好呼吸的节律,就这样,进入无梦的醉乡。 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二十四、混账 这栋小楼里曾上演过的乱伦故事并不是什么秘密,父亲知道,母亲也知道。但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开始的。 谢征国当惯了首长,向来是个拍桌子踢板凳的暴脾气,刚一发现儿子对女儿起了歹意就动起手,皮带都打断了好几根。 在谢征国眼里,谢予淮这个长子一直是不用他多烦神的。他向来隐忍,沉默寡言,生母的病让他过早地成熟起来,从小紧跟着父亲的步伐在部队里长大,驯养出一身最为坚忍不拔的优良品质。可这一回,他却用这种坚毅的品性来对抗他的老子。 而究其目的,居然是因为想要堂而皇之地染指他自己的亲妹妹。 “混账东西!你配做人吗!” 谢征国随手抄起案首的笔筒掷过去,一声爆响之后,额角血流蜿蜒如蛇的行迹。 谢予淮没有抬手去擦拭伤口,也没有为自己辩驳什么,他选择直截了当地低头认错。可轮到父亲逼他改邪归正的时候,他却始终倔强地咬着牙关。 谢征国完全想不明白,谢予淮怎么忽然就一改往日的作风,疯狂地纠缠起谢舒音来。妹妹要结婚了,当哥哥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备钱备礼都是样,可怎么……怎么能…… 谢征国不敢回想他看到的那一幕。刚出事的时候,他也不好去问谢舒音,自己连着抽了几夜的闷烟。 这么一波折,谢家父母对谢舒音那桩婚事的接受度陡然提高了许多。 跟谢予淮比起来,斛家那小子俨然也成了上上之选。 眼下最紧要的是把两个人给拆散开,再把谢舒音给嫁出去。二婚也罢,小三也罢,好歹比兄妹乱伦要体面些。最重要的是,斛思律护得住谢舒音,有他在女儿身边,足够让谢予淮死了那条心。 好在只有谢予淮一个人着了魔。谢征国时常不免庆幸地想。 谢舒音的生活节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她仍然是按部就班地做着斛思律的未婚妻,如往常一样和家里的每一个人相处,脸上神情是坦坦荡荡的平静。于是谢征国就认定,肯定是谢予淮那小子先挑的头。 季宛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做母亲的或许天性不够亲近,可从灵魂本能上来说,她对女儿的了解毕竟要多一些。 可是她夹在两个孩子中间,一个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养子,一个是从她骨血里诞生出来的亲女儿,她被这种不可思议的大恐怖吓得心惊胆战,一发怯就想要回避,一回避就发觉自己无颜面对任何人。到后来,她连她女儿的婚礼也没有出席。 谢予淮和谢征国的最后一场对峙发生在婚礼前夕的书房。父与子面对面站着,谢予淮手心发凉,他知道有什么事快要尘埃落定了。 他所欲求的那个人,眼下并不站在他这一边,他全然是在无意义地孤军奋战。 除了利镞穿心以外,这段感情没有别的结局。可他除了将战场扩大,勉力维持住这场绝望的对峙,什么也做不了。 “你想要做什么?嗯?”谢征国气得手指乱颤,“想抢婚是吧,好啊,我谢征国的儿子还有脸干出这种事来!” 谢予淮半扬起脸,黑洞洞的一双眼睛里透着无言的偏执,“我已经等了五年。等不及了。” “混账,混账!”谢征国一拍桌子,从抽屉里面掏出把手枪,手背之上青筋毕露,“老子今天就一枪崩了你!” 谢予淮闭上眼,沉默地等待着。 假使一方心中有了比生死更重要的东西,死亡的威胁就再也不足为惧。 枪身里机簧摩擦得咯咯作响,良久,谢征国垂下手臂,颓然倒坐在椅上。 “我这一辈子,只做错过一件事……”他喃喃自语,眉宇灰黯,鬓角的花白轻轻颤抖,“你心里有恨,是不是?想为你妈报仇,是不是?可她是你妹妹……” “我知道,我不恨她。我也不恨你和季阿姨。” 谢予淮低声开口,眉角之上压着沉沉的岑寂,“……我爱她。” 谢征国怒斥:“你放屁!” “即使她嫁给斛思律,我也不会放手。”谢予淮眉眼不动,“我提了转回京区特种作战部的申请,组织上已经批下来了,以后我多的是时间。” “你给我想都不要想!老子活着一天,你就一天不准回京城!” 谢征国这把老骨头毕竟颇有分量,压在哪儿秤砣都得弯一弯,在部队这儿主场发话时更是一锤定音,京区连屁都没敢放一个就放了人,任凭谢上校的首长父亲胡作非为,把原本前途无量的儿子强行发配到祖国最偏远的边陲岗哨。 白昼过去,紧连着的就是不见五指的黑夜。走遍茫茫雪山与冰谷,戍守一座又一座小小的界碑。 在大雪落下之前,在眼睫上的湿气结冰之前,在冰冷刺骨的河水封冻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呢? 回到罪血尚未浇灌出腐朽之花的那一年,十六岁的谢舒音还在一所普普通通的县中念书。她以为那一天和从前的每一天一样,是她人生中最最平淡无奇的一页白描,直到一辆军车行使了这片土地上最显着的符号特权驶入校园,停在教学楼下。 教导主任和校长都已经在等了。一个她应该叫妈妈的陌生女人推开车门,从车里走下来,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把木愣的她带上前去,而后搓着两手自顾自地呵呵直笑。 人群里喜笑颜开的不止他一个。她的母亲也在笑,笑了一会又掩唇,凤眼湿漉漉的,很美。 谢舒音左看右看,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那个女人把她从乡野泥地里掘出来,带回了谢家。临走前,谢舒音说要去看一看姥姥,季宛犹豫了一阵,吩咐警卫员将车开进一处小村院落。 车窗缓缓摇下,谢舒音趴在窗口处喊了一声姥姥。廊外挂着的大蒜和干辣椒随风摇曳了两下,梭梭——轻拍在紧闭的木门上。 门没有开。 二十五、渴欲(微微H) 谢舒音早就知道自己的母亲名叫季宛。电视里会跳舞的幽灵一下子生出有温度的肉身,轻攥住她的手,嘴唇动了动,好像有些尴尬。 十余年的分别让这对血脉相连的母女想象不出该对彼此说些什么。重逢的初台词,安排成问候太客套,闲话漫语又太亲近。怎样都显得不太对劲。 谢舒音不是很擅长沟通的艺术,但她会用眼睛看。 母亲和她脑海里的那个形象并不能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她没有穿白裙子,肌肤虽然保养得很细致,但身形已经不再是少女式的窈窕。 岁月总是会在前半段赋予人轻盈,又在后半段赋予人沉重,或许人生的过程就是一场芭蕾,从蹒跚学步到腾空跃起,不论脚尖绷得多么笔直,起跳时多么接近于一飞冲天,最后都会缓缓落回地面。 谢家的一切都让谢舒音感到十分陌生,严肃刻板的父亲,尴尬疏离的母亲,还有一个眼神里总蕴着格外多含义的佣人章妈。 自从她回来以后,饭桌上几个人欲言又止的时候好像越来越多,而这个崭新身份带来的负担也让谢舒音无所适从。她头一回发现,自己好像一直读了个假书,原先在县中名列前茅的水平,在师一附中只能算是吊车尾。 身上的浮土可以一瞬间就冲刷干净,灵魂之中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泥泞却需要时间来慢慢洗濯。 可是没人能给谢舒音更多的时间。从早晨6点学到凌晨2点也不够,她缺漏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同学们三三两两说笑着经过她,每个人都明白,什么时候该去参与社会活动刷刷履历,什么时候该用省赛国赛当敲门砖,机会来了就飞去大洋彼岸,在数学建模和计算机编程大赛的舞台上与全世界的天才们同台竞演。 哦对了,还有论文和发明。学术的桂冠之所以可以在学阀之间代代相传,除却遗传天赋以外,还因为他们知道该往哪里努力,于是努力得更早,也更卷。 有一类人是不怕卷的,他们知道付出会获得百分之百以上的收益率。试错的弯路已经被长辈们蹚过去了,铺上浮板,连小石子也不会踩到。 现实里的龟兔赛跑可不会去褒扬后进者的努力,她对着书本忙活了半天,一个人也追不上。 压力大的时候,谢舒音又拾起小时候的坏习惯。每当一天即将结束时,关上房门,就可以收获一片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 她侧身躺在床上,双腿交迭着,粉臀抽紧又放松。干干净净才洗过澡的身体,触感舒适滑嫩,味道也很宜人。这就是最好的可以继续下去的状态。 内裤拉下半截,指腹从下身小小的凸起开始碾揉,不紧不慢地滑进湿热肉缝。 探寻自身的快感点也是一种与自己深入交流的方式。她沉浸在自我慰藉之中,一心一意地瞄准让她觉得舒服的地方,时而轻轻抚磨,时而加了些力道浅浅地抽送。 口渴。 灵魂也渴。 谢舒音伸出舌尖,反复舔舐着唇瓣。不知道为什么,渴念会让人从深处涌出水来,她像是一座无底的泉,细孔里蜜液汩汩地流个不停,从指根一直流淌到掌心。 全身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身下。释放过后,她就会觉得身心舒畅。香香甜甜地一觉睡去,明早起床还能看见太阳。 听母亲说,她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比她大了六岁,军校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外地战区,故而一直没有回家。 谢舒音没见过他,自然不会对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产生什么期待。 某天下午,谢舒音身体不舒服,同学校请了假在家休息。她房间的窗帘不太厚,全拉上以后仍能漏进来一拢薄光,雾稠稠的,让她很想将手探进去搅一搅。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谢舒音支着脑袋坐起来,摸了摸床头的杯子——没水了。 她没有麻烦章妈,自个起身去楼下倒水。走到二楼拐角处的时候,她听到楼下有人说话。 “季阿姨,不用麻烦,我拿个文件就走。” 很耳生的一道男声,声线低沉,却不至于厚重,凝冰击玉一般的动听。 而后谢舒音听到自己的母亲回答:“予淮,阿姨给你下个面吧,一会还得坐车回去,省得路上挨饿。” “没事的,不用……” “别客气啊予淮,好久没见你回来了。中午章妈炖了猪脚,刚好剩了些汤,下个面快着呢,马上就能出锅。” 那男人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然后道:“那好。谢谢阿姨。” 谢舒音靠在墙角,削薄的身形全隐在阴影里。 这样流利的对话才像是久居于同一屋檐下的亲母子。她开始嫉妒于母亲季宛对另一个孩子的亲近和付出。 他是叫谢予淮吗? 予淮,予淮。原来妈妈是这样叫他。 轮到唤她“舒音”的时候,腔调似乎有点微妙的不同,“予淮”比“舒音”更亲厚一些,更不假思索一些。不像独对着她的时候,季宛总是张了张嘴,话要在心里绕一整圈才能吐出来,而她也接不上什么像样的话,气氛就这样僵住了,每一次都是如此。渐渐的,谁也不想再开口。 面条做好了,热气腾腾的一碗端过来。季宛站在一旁,一边看着谢予淮吃面,一边问候着他的近况,上半身下意识往前倾着。 她这样的身份,原不该摆出这样的姿势的。她已经不再是这个家里的护工和保姆,她是谢予淮名义上的母亲了。 谢舒音静静地看了一会,终于发现母亲也在躬身服侍他人的那些年里沾了一身尘土。她那样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别人的孩子,不由得让谢舒音心中生出一种同为寄人篱下的余悲。 她侧过身,感觉头疼得厉害,只得倚靠在墙上轻轻喘息。 嘴唇上起了一层白白的死皮,在舌尖舔舐之后变得滋润了些,这只是表象。水分蒸发以后,干涸的裂口也不会弥合。 她开始用指尖抚摸自己的嘴唇,觉得唇瓣上、乳头上、花心里都缺了点东西。这样突如其来的认知让她打了个寒噤,乳头挺立起来,磨蹭着棉质睡衣,就像月经前的乳房一样,胀痛得连背心都穿不住了。 谢舒音咬住下唇,渗着血的伤口弥漫着浅淡的甜味。她回眸,往楼下瞥去一眼,仔仔细细地将那个男人的五官轮廓描摹了一遍,而后转过身,悄无声息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所缺的、渴欲的究竟是什么了。 二十六、军训 十六岁,谢舒音迎来了人生中第一个转折点。繁重的学业压在她头顶上,生疏的家庭环境又给这份负担添砖加瓦。 从小,谢舒音就清楚地认识到,她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情感丰沛而后可以活泼,她在这些外显的灵性之上不具备任何天赋。有人是激荡的沧海,有人是潺流的山溪,而她只能是一片不会起伏嘶叫的小小水洼。 谢舒音没读过尼采和渡边淳一的书,不知道迟钝有时也是一种美德。不过可以被视作美德的迟钝必要有一样属性——恰逢其时,在谢舒音这里,旁人的眼色绝对是她永远无法理解的一道难题。 京城里稍微有些头脸的家长们削尖了脑袋都想把孩子送进师一附中。对谢舒音来说,回归谢家让她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旁人艳羡的学习机会,可这次转学很快就被证明是完全的失败。季宛急得整夜整夜地挨不着枕头,她知道过去的十几年里亏欠女儿太多,本来也没指望她能出人头地,可哪怕她与谢舒音之间的沟通再不畅,季宛也能瞧出来,再这么下去,考不上一本不说,她女儿就快要得抑郁症了。 这可怎么办?哪儿能找到适合谢舒音的捷径? 谢征国那里肯定是没法指望的。一个人靠什么样的方式取得成功,就会对那种方式产生近乎于偏执的认定。 在谢征国眼里,让女儿在乡下长大算不得什么亏欠,他年轻的时候,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农村。不开后门不予借势就更加理所应当,他自己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哪怕死了个警卫员,自己肩胛骨和膝盖里还夹着碎弹片,那又怎么样?堂堂正正把腰杆挺直了做人才是最要紧的。 他见过那些被老战友们娇惯着长大的混账小子,故而打心眼里笃定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变成那样。政治上,难免互相掣肘,可若只谈为人,他就大可以堂堂正正地道一声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季宛发现跟谢征国说不通,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了拨通老搭档宋呈峻的电话。 多少年过去,对方还是那个温吞的性子,从来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请求,尤其是在验证过谢舒音的天赋之后,在北舞当副院长的宋呈峻简直是如获至宝。 “这孩子手脚都长,身骨轻,韧带又软,简直比你当年还要有灵气……”在赞叹之余,宋呈峻也不免惋惜:“你对孩子也太不上心了。要是六岁时就送到我这儿,十六岁都已经可以在国际赛上出成绩了。” “没事儿,我也没想过要让她走专业芭蕾这条路。” 季宛笑了笑,素白的手轻抚上谢舒音的脸颊,“咱俩都知道,这条路太苦也太累,我只是想让孩子轻松一点。走一步看一步吧。” 季宛心里清楚,时代变了,靠艺术特长进入重点大学已经不再是什么捷径。哪条道走到底都要付出辛勤的汗水,且道上早都已经塞满了人。 她对孩子的规划和包装来的都太迟了。 对于母亲的决定,谢舒音既没有抗拒,也不觉得欣喜,她只是让自己温顺而沉默地去随波逐流,盘起发髻,绷直脚尖,换上紧身的莱卡练功服,用枯燥的基本功练习来填满自己的课余时光。直到十七岁,第二个人生转折点在不期然间降临在她身上。 高二结束后的这个夏天,谢舒音又一次转学了。 弘文中学虽然在排名和生源上不及师一附中,可也是京城响当当的私立名校,主攻方向是小语种和艺术类特长教育,跟谢舒音正好专业对口。 弘文中学的校长吴远山也是大院出身,真正最根正苗红的那一批,校长政委一肩挑,搞了素质教育还要抓政治觉悟。为了继承先辈艰苦奋斗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也为了给即将升入高三的学生们塑一塑风气,学校在开学前的暑假安排了一个月的军训,且还不是校园里小打小闹的那种训,正儿八经要拉去京郊训练基地呆上一个月才能算完。 8月1日一大早,学生们拎着大包小包,叽叽喳喳地上了校车。 这时节暑热正盛,去基地的路上还用不着换军训服,于是女孩子们便抓紧这最后的光景,尽情装点自己的青春,白裙子,蓝裙子,花裙子,五颜六色的簇拥在一起,汇成一道道靓丽的风景线。 谢舒音刚刚转学,初来乍到,还没能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呼朋引伴的声音从她身边掠过去,她提着自己的行李迈步上车,忽地重心一晃,裙摆被后面的人踩了一脚。 “哎呀!”谢舒音小声惊呼,身子一个不稳向后栽去。 “对不起……你没事吧?” 意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身后的男生伸手扶住了她,年轻且单薄的肩膀紧挨着她,呼吸之间传来阵阵暖意。 他的嗓音很特别,声线已经初具了成年男人的磁性质感,尾音里却还透着点变声期末尾特有的沙哑。 谈不上多么好听,却叫谢舒音觉得耳蜗里痒痒的。她扭过头,想要瞧瞧这男孩子长什么模样,可他却已经先一步松开了手,倒走几步绕到车前,看了下车牌,而后转身上了另一辆车。 原来是别班的同学上错车了呀。 谢舒音在车尾的边角落了座,不自觉又想起方才那个奇怪又莽撞的男生。他个子不高,额前刘海倒是很长,这让他整个人显得有点阴郁。一般来说,能上得了弘文中学的人家境都不会差,可他那身白衬衫已经洗得很旧了,薄薄的布料近乎透光,稍微沁出点汗就会全沾在身上。 多么奇怪的人。 跑起来的时候,刘海一扑一扑地,倒比全搭在眼睛上头的样子要活泼些了。 谢舒音心想,他这么古怪,八成也跟她一样没有朋友。怪胎寻找到同类,与雅客寻觅到知音的心绪有些微妙的相似。人海茫茫,固难相逢,古来如此吧。 校车里空调打得低,谢舒音搓了搓手臂上渗出的鸡皮疙瘩,脑袋一歪,斜靠在车窗上。 窗外还是无风且闷热的夏。蝉鸣声在树梢升起,千万度的白热化作滚滚光浪投射向地面。 “太阳这么大,天气预报上连个雨丝都见不着……唉,这次的军训肯定很难熬。” 前座的女生正同好友咬着耳朵。谢舒音看了一会窗外,眼睛被灼目的光刺得生疼,于是拉上遮光帘,抱着膀子倚在车厢壁上睡着了。 京城的私校里会安排军训的不多,而弘文中学的军训时长,放在公办高中里都算是名列前茅。再加之学生们多半都是富家少爷、豪门千金,自打生下来就没怎么吃过苦,按往年的路数,小家伙们少不得要闹上两场,等真挨了教官铁拳制裁才晓得厉害。 可今天,校车里的气氛却有点古怪。同学们沿着座位前后围聚在一起,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倒不是在研究一会到了基地要怎么作妖,话头来来回回全绕在一个人身上。 “听说了吗,咱们这次军训会空降一个现役特种部队的少校!” “这有什么的,哪年军训不都是托老吴的‘福’吗。要么就调武警,要么就调陆军,老吴一句话的事。” 前座一个瘦猴似的男生窜起身,脸上表情夸张,“现役特种部队!能给咱当教官,老吴是多大的面子啊。” “可不止这么简单!这教官的身份不一般!” “少校怎么了,官也不算大吧,我大伯都混到团长了。”后座的同学撇了撇嘴。 头前引起话题的同学神神秘秘道:“一个少校是没什么,可人家年轻啊,才二十三就升了副营,听说还是个首长家的公子哥……” “二十三能升副营?哪怕军校毕业按期升满,这个年纪最多也就是个上尉吧。” “什么特种兵,估计是家里硬塞进去镀金的。” 同学抬起手指往天上一竖,“人家老爹是军委的,自己家地盘,晋升起来肯定一溜顺,不过这教官自己也不拉胯,据说是国防科技大的电子信息和军事指挥双料硕士呢,也不知道怎么读的……” “真的假的啊?” 见有女生不信,那男生立马急了,拍着胸脯道:“我爸的消息,绝对没跑!一会你们就瞧好吧!” 他老爹是教导主任,说话自然是有些分量。同学们开始围绕着那个素未谋面的少校教官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等临下车时,这教官的形象已经从“靠家里的小白脸”衍生成凶神恶煞的虬髯壮汉了。 谢舒音被周围的谈话声给吵醒了,悠悠睁开双眼时,前座的女生正在挥舞手臂,“也不知道那个教官给分到哪个班去了,可千万别是咱班!” “还没见着面就嫌弃上了?那要是人长得帅呢?”身旁闺蜜掩着嘴偷笑,肩膀拱了她一下。 女生揶揄道:“那……要真帅的话,我就勉为其难收下吧,哈哈哈哈哈!” 谢舒音趴在前座椅背上,静静地听了一会,似是而非的闲话听了一耳朵,不过里头还是有些信息让她产生了兴趣,于是将脑袋探了过去,轻声问:“你们在说的这个教官,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 同学们面面相觑,有或回头看向教导主任的儿子。那男生故意挑着眉憋了会,等周遭人等捧足了场,这才道:“我只能告诉你人家姓谢!长得那叫一个狠,钵大的拳头打出去,撂倒你们五个女的不费劲!” “神经病!特种兵当教官也不能打人啊?”女同学鼓着嘴反驳。 谢舒音听完,脸上默默的没什么表情,好半晌,才用食指轻戳了下旁边同学,眨着眼睛问:“是和我的姓一样的那个谢吗?” 被问的人原本有些不耐,可瞧着新同学水当当的黑眼睛,他便不由自主地软了心神,点头道:“是啊,要不还能有哪个谢?中部大区谢司令那个谢家知道不?” 谢舒音怔怔缩回手指,抿了抿嘴唇“哦”了一声,。 这种恍惚失神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下车,往山上宿舍爬坡时脚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没什么实感。 换上军训服后,全年级学生在操场上列队整备,教官们穿着整齐划一的军装小步入场,按着所属班级的顺序依次就位。 “谢予淮,现役南方军区某特种大队校官。从今天起,我将担任高三(1)班的教官。” 手臂抬起,抵在太阳穴侧敬了个军礼,而后干脆利落地转身吹哨,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谢舒音站在队伍靠后的地方,悄悄踮起脚尖,视线越过摩肩接踵的人群,她看到一个挺拔的军装身影。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那格外修长的双腿,军装作训裤显然不具备显高显瘦的职能,可穿在他身上,站定时腰腹收紧,长腿笔直而有力地凝驻在原地,偏偏就多显出一分类似于顶级西装裤剪裁的浑然天成的服帖。 军帽扬起,她听到前排女生传来压抑不住的低呼和抽气声。烈日照耀下,帽檐在他的颊侧投下阴影,修饰出一方雕塑般冷峻锋利的颌角。 晦明变换之际,本就极致俊朗的轮廓愈发分明,冷眸如霜,忽地撞进她眼里,一扫即离,未能找到任何需要他停留的痕迹。 谢舒音勾起唇角,若有若无地轻笑开来。 她听到耳畔万蝉齐鸣的鼓噪,也听到她自己心跳的喧哗。焦灼的爪子在抓挠着她,里里外外,时远时近,飘而复归,所有这一切都叫嚣着让她伸出手去,上前一步,用指尖轻轻勾住他的尾指。 “向右——转!” 跟随着这位专属教官的指挥,她迈开脚步,齿轮一样严丝合缝地啮了上去。 二十七、教官 第一天开始军训,平日里享受惯了的同学们都不大适应。站军姿就得半小时起步,身体要绷直,手指要并拢且紧贴裤缝,眼睛还要直视前方,连歪歪脖子偷个懒都不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炽热的阳光自穹宇倾泻而下,化作湿黏黏的汗液铺满了全身。许多同学都热得直喘气,后脑勺散落的碎发一绺一绺地粘在皮肤上,蚯蚓的足迹似的。 谢舒音的体温要比寻常人低一些,两只细腻白滑的膀子在夏天里总是凉津津的。小时候,她那位住在村口的好朋友佟小佳就很喜欢贴着她的膀子,沿着手臂内侧的嫩肉往上摸,像是摸着一把上好的官窑细瓷。没有空调的时候,两个小丫头挨在一起,也能心脾沁凉地睡上一觉。 可这会子,气温实在太高,阳光直射之下,谢舒音也被热得脸颊通红,鼻尖处铺陈了点点水光。 她的眼神始终坦诚而直接地萦绕在谢予淮身上,瞧见她冷漠如冰的教官哥哥也在日头的烘烤之中逐渐解冻。 一滴汗珠从额发尖梢处落进眼睛里,亮晶晶地一闪,又在转瞬之间泯灭无踪。那双锐利的眸子微微眯起,而后便不动声色地恢复了原样。 大概四十分钟以后,同学们都撑不住了,不少人用两只脚跟交替更换着重心,还有的索性扭着身子开始摆烂。后排有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唉”地一声喊,直接蹲在了地上。 谢予淮扫过一眼,冷冷道:“站起来。加做俯卧撑五十个。” “你特么谁啊,凭什么指派老子?” 那男生家里有些势力,往常在学校里就是个吆五喝六的主儿,上到教务处下到班干部是谁都不睬,这会子性子一起,直接吊起眼睛喊道:“人都要晒死了,还军个鸟的训!老子连高考都不用参加,老子现在就要回去!” 谢予淮面无表情地开口:“再加一百个。” 男生“嘿”了一声,手掌撑地一跃而起,怒瞪着他道:“我就不做!你有本事打我啊!” 队列里嗡地一下哄闹起来,男生女生们交头接耳,连远处别的班的同学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这个年纪的孩子们都气盛,天性里都蕴藏着躁动和不安,就是在渴望对抗,渴望挑衅权威,一旦有个人起了头儿,很快的,其他人也都跃跃欲试起来。 场面一触即发。谢予淮迎着那男生火药味十足的眼神踏前一步,高挺的身形压制过来,男生立刻气势一弱,神情僵硬,白着脸儿大声道:“教官打人!他打人了啊!” 谢予淮盯着他道:“军训开始,你们所有人就已经暂时入伍。教官手下没有学生,只有新兵。你只需要服从指令,现在向我汇报,做还是不做。” “我不做!啊——” 他大叫一声,陡然之间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手腕上巨大的力道卷挟着甩出去,烂泥一样掼在地上。 “哇!!” 目睹了这一幕的同学们掩嘴低呼,只见那个据说是特种兵出身的冷酷教官眉毛不挑眼不动,随手抓住他的腕子,左腿这么轻描淡写地一扫,班里最凶最横的刺儿头就直愣愣地躺在地上了。 “教官牛逼!!” “还真是特种兵啊!真够狠的!” 班里几个学美术的漂亮女生都被刺头男骚扰过,早前报给老师也没人处理,都当作是学生之间的玩闹,和和稀泥就算完事。这会子看到对方吃瘪,一个个都乐得前仰后合。 “就是要狠狠地打!徐东活该!” “就是就是,这教官可真够帅的!” 谢予淮出手之后,女生们不但没有感到害怕,反倒打心眼里生出种仰慕的情绪来。反正拳头也没打在自己身上。 再而言之,谢教官他长得也是真的很帅。颜值就是正义没错! 徐东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颜面扫地不说,屁股还疼得快要裂开。他像将死的鱼一样翻过身,仰面扑腾了两下,俩眼直勾勾瞪着谢予淮,脸上已经透露出色厉内荏的惊恐之色,讷讷道:“我靠!你特么的还真打人!我……我要举报你!” 谢予淮立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地轻瞥一眼,眸光冷淡,“军训瞄准的是实战需求,一切从难从严出发。不服从指令,则视为主动申请对抗训练。本条规定已经由吴远山校长批准,所有后果,学生自行承担。” 阴影笼罩之下,徐东战战兢兢地咽了口唾沫,一个字也没敢说。 这下学生们可算是晓得特种兵谢少校的厉害了。最爱闹腾的男生们噤若寒蝉,女生们也出奇地配合。可是铁面教官却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在训练量上,1班要比其他班显着地大上一些,谢予淮的要求也更严格,黑洞洞一双眼扫过来,吓得人腿都要发抖。 “教官,我们女生为什么要和男生们的训练量一样啊?” 长马尾的班花举手报告,咬了咬嘴唇看着谢予淮,神情泫然若泣。 谢予淮毫不动容,“军令如山,不容更改。上了战场,敌人不会分辨你是男是女。继续训练。” 小姑娘被这面铁墙一堵,登时哑口无言,泪盈盈地归了队。自从班花铩羽之后,谢教官的冷酷俊脸不吃香了,女孩子们都开始向往起3班的小个子麻脸丁教官。 唉唉,我们在站军姿,3班在拉歌,我们在学军体拳,三班在树荫底下放风活动,别看人丁麻子长得丑,相处起来真是温柔如春风化雨…… 夕阳西下,一天的训练结束了。几个同学没能完成预定的训练量,被谢教官留下来又训了一会。 操场上肚肠空鸣,咕咕响成了一片。几个人哭丧着脸挥拳踢腿,连划水都划得不情不愿。中途谢教官离开接了个机密电话,等再回来时,同学们早就已经四散溜走去抢饭了。 偌大的操场上只剩下一道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那儿等他。 明霞余光自背后投来,像是风灯罩面上映出的小小人形。一剪绣像,或是一方工笔,薄薄的身影正随风摇曳。 谢予淮愣了一下,他对她好像有些印象,一个很白净也很安静的女生。训了这么久也没叫过一声苦,毅力可嘉。 他缓步走上前去,远远地开口问:“你怎么不去吃饭?” 谢舒音已经看到他了,脸上漾开笑意,小跑几步迎了上去,在他身前两米处停下来,垂着眼帘轻声道:“教官还没有回来,我不知道能不能走。” “没事,回去吧。” 这姑娘实在乖巧。不知怎么的,他心里油然生出种奇异的亲近之感。谢予淮弯了弯唇,努力让自己显得和蔼可亲。 他还不大习惯于摆出这样的神情,眉梢眼角处锋利的弧度一放缓,嘴唇就下意识地要绷起来,好像……有点别扭。 “啊……那个,”谢舒音抿抿唇,犹豫地望他一眼,小声道:“您教的第二套动作我还没有学会……” 晚风吹起她鬓角的发丝,露出一张带着笑涡的脸庞。 她生得白,从肌肤之下透出润泽的血色,像是两块玫瑰红的胭脂。夏天白昼绵长,绚烂的红霞正在当空燃烧翻滚,烘在她脸蛋上,映在她眼睛里。那双眼中又荡着湖水,一行归鸟乘霞光飞去。 “只要先做好已经掌握的部分就可以了。” 谢予淮轻咳,默默移开了视线:“不要勉强。先回去吧,剩下的明天我会带着大家一起练。” 谢舒音笑起来,向他鞠了个躬。 正当她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身后的谢予淮开口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过头,清澈的眸中波光轻晃,清清楚楚地倒映着他的身影。 “我叫谢舒音。” 二十八、关切 军训基地里,学生宿舍沿山而建,树影横斜之间,几栋三层高的小白楼依次铺排上去,十分错落有致。每间寝室有四张床位,人选都是在一个班级里随机分配的。 谢舒音的宿舍位于半山腰,等她回来时,宿舍里已经空无一人。姑娘们大概是组团去基地小卖部吃关东煮了。 地上散乱地放着几个塑料盆,刚换下来的军训服漂在水面上,洗衣粉正在释出泡沫,哔哔剥剥地响个不停。 谢舒音左右看看,也脱了衣裳泡进盆里,趁着这个功夫先冲了个冷水澡。等擦干手脚,散着湿漉漉的长发走出浴室,衣服也就已经泡得差不多了。 军绿迷彩短袖在水盆里悠悠地打着转儿,当间鼓出一个大泡。谢舒音伸手戳了下,那泡就瘪下去。她笑了笑,捞出衣服过了两遍水,然后拧到半干,摊平搭放在阳台的晾衣绳上。 说实在的,谢舒音虽然是在农村长大,可她对这些活计一点也不擅长。姥姥能干得很,从来没留给她一点熟悉家务的机会,以至于只是绞个衣服就把手指头给磨破了。 谢舒音不怎么在意,两手枕着后脑勺躺在床上,默默地在脑海里描摹哥哥的样子。 一块方方正正的冰,用锥子凿一凿,就会露出深邃硬朗的五官。鼻翼上头闪着光,有融化了的水正要滴下来。 像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呢。 他关注过她吗? 他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名叫谢舒音的妹妹吗? 是只有她一个人在不停地仰头张望着他,还是他也会在无人发现时,悄悄地回赠给她一眼呢? 又或许,哪怕她已经把名字直截了当地报给了他,在他心里,也只当她是个陌生人吧。方才看他都没什么反应,实在不像是听说过她的样子。 这样也好。谢舒音闭着眼睛想。 教官与学生,这样的开场戏份,好像……是比哥哥和妹妹要有趣一些。 她翻了个身,两条雪白的长腿勾夹住被子,大腿内侧隐晦地施加力道,蒙着脸儿轻轻磨蹭。 刚刚洗去脏污的汗腺已然全数张开。宿舍的窗半敞着,夜风吹拂在光滑的肌肤上。 大夏天里,她竟然打了个寒噤。 谢舒音松开紧攥住床单的手指,将被子展平垫在身下,两只手平放在下腹部,噙着笑意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起床时,谢舒音就觉得头晕脑胀,伏在枕头上咳了两声。舍友担心她的身体情况,用手探了下她的额头,果不其然,微微的烫。 “那个……你是叫谢舒音对吧?” 谢舒音眯着眼点点头。 舍友给她倒了杯水,“你都病成这样了,今天就别去训练了吧,要不我们去给你请个假?” 谢舒音摇摇头,就着舍友的手抿了口水,然后慢慢支着身子坐了起来,发丝搭在苍白的脸颊上,弱柳扶风似的,“谢谢你们,没关系,我可以去训练的。” 几个舍友面面相觑,见她走路时腿脚都直打晃,心里更不放心,刚一进训练场就跑到谢予淮面前打了报告。 “谢教官,我舍友她好像身体不太舒服,能不能让她回去歇会?” 谢予淮微一皱眉,“身体不舒服,谁?” 他顺着女生的指引看过去,只见谢舒音扶着额头半蹲在当地,立刻神情一变,大步走上前去,将她搀扶起来,“你还好吗?哪里不舒服?” 怀里的小人儿轻得像片柳树叶,昨儿都晒了一整天,那张脸还是白嫩嫩的,因她病着,脸颊就更白得要透出光来。 谢予淮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沉吟片刻,从军裤口袋里掏出枚小小的物什,剥开包装后塞进她嘴里。 “唔……” 谢舒音眨了眨眼,嘴巴里凉丝丝的泛着甜,她看向谢予淮,“教官,这是什么?” “军用能量补充剂。”他低声解释,“是不是低血糖了?吃早饭了吗?” 谢舒音吮着糖块,含糊不清道:“我吃过了……” 吃过早饭,那就不太可能是低血糖的问题。难道是着凉了?要么,是女生特有的……谢予淮敛了下眸子,知道有的事自己可能不方便问,视线向下游移,忽地又发觉一处不妥,沉声道:“手怎么也破了?” “啊,你说这个?” 谢舒音举起右手,“洗衣服的时候磨的。” 她像是怕他看轻似的,眼睛望望他,小声补充:“教官,作训服布料太差了……” 谢予淮愣了一下,这倒是触及了他的知识盲区了。他又小心翼翼地看向那只手,手心手背都光滑得找不到一枚老茧,像是软嫩嫩的一握云。破溃的伤口殷红发肿,非但不丑陋,反而漂亮得如同极致鲜嫩的桃子肉。 红与白的色泽对比,惹得他心头一颤。 可能……女孩儿难免娇气些吧。 “你今天不用训练了,回宿舍休息吧。”谢予淮下定决心。 “教官,我没事的,可以坚持……” “听我指挥。”谢予淮下意识肃起眉头,可一瞧见她发白的小脸儿,神情又是无奈地一软,“不要勉强自己。” “没有勉强。”谢舒音仍然倔强地扬着脑袋,“我不能落下大家太多……” 谢予淮想了想,道:“那……你去树荫底下坐着歇会吧,如果能学就跟着看看,实在不舒服也别硬撑。” 说完,他又轻声加了一句:“等你好了,我会教你的。” “真的?” “嗯。”谢予淮点点头,唇角微不可查地一勾。 舍友小姐妹望望正往树下走去的谢舒音,又望望谢予淮,两只眼睛游来游去绕了半天,终于拍了拍胸脯放心道:“还好还好……我以为谢教官要骂她了呢。” “教官虽然凶,可还算挺通情达理的!” “可不是嘛!等过几天,咱们来姨妈的时候估计也好请假了。” 安顿好谢舒音,谢予淮背转过身,面上又换作一副高冷教官的冰山脸,一声清喝:“全体都有——立正!” 一整个上午,谢舒音安安静静地坐在树下。 谢予淮在带队作训时分不出心神,可一旦寻着间隙,比如学生自行演练的空档,他就会向她的方向投去视线。 那道沉默而又关切的目光被谢舒音捉了个正着。她托着腮笑起来,俏皮地吐出半截小舌,上头印着一小片淡蓝色的痕迹。 嗯,看来糖块已经被她含化了。 军用补剂的效果比民用药品好上许多,她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 谢予淮收回视线,正了正军帽,眼睫垂下复又抬起,掩去一片静默思绪。 二十九、手指(微H) 午休回来以后,谢舒音的脸色好了不少,嘴唇也开始泛出血色了。在她的坚持之下,谢予淮总算同意了她归队训练。 “如果感觉不舒服,就立刻举手汇报。”谢予淮沉着眉叮嘱。 “嗯,我知道啦。”谢舒音冲他笑了笑,迈着轻盈的步伐融进队列之中。 下午的训练开始后,谢予淮对谢舒音越发关注起来,一转身、一停驻,时不时就要拧着眉扫去一眼,等看到谢舒音正在安安稳稳地收拳踢腿才能稍放下心。 她还是那个样子,跟在他身后安静又认真地做着每一个动作,一点也不知道叫苦喊累。 实心眼的傻丫头。谢予淮在心底叹气。 下午两点半,正是一天之中紫外线最强烈的时间段。天地如烘炉,附在树叶背后的蝉都蔫蔫得叫不出声。同学们个个汗流浃背,热气从脚底板蹿腾上来,额发和眼睫早就湿透了,没一个人敢伸手去擦。 阳光直射,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谢舒音半仰起头,深深地吸气再吐气。 视野一片朦胧。 她闭上眼时,女生们的惊叫声响起来,“教官!她晕倒了!!” 谢予淮心口一震,神色骤变,握紧双拳飞步疾冲到谢舒音身边,先是俯下身去探了下她的心跳和呼吸,而后便当机立断,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你们先自行练习,我送她去医务室。” 心跳声咚咚、咚咚,重重敲击着她的掌心。她的手掌正落在他胸前,膝弯之下,一副有力的臂膀正承托着她。 恍惚间,谢舒音睁开双眼,“教官……” “别怕。我带你去找医生。” 她抿唇,唇角不易察觉地向上扬起。 确实没什么好怕的。 纤细的膀子悄悄向上攀,绕过脖颈环拥住他。 她闭着眼睛,看不见他的神情,却感觉到他似乎是微微一愕,而后便有什么略显粗砺的东西从她脸颊上轻刮了过去。 那会是他的手指吗? 训练场到医务室的距离不算近,谢予淮几乎全程都是在用跑的,偌大的活人赘在他怀里,等到了医务室大门口时,他的背后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咚咚咚!” 谢予淮将她放在地上,独自走上前去,喘着粗气用力拍响门板。 等了半天,屋里始终没人应声,谢予淮深吸一口气。 这基地里的校医老胡是个老糊涂,中午想必是多喝了两杯,一觉睡过了头,到现在还没来上班。 谢予淮满面焦灼,回头看了看谢舒音,一咬牙握住门把手。 “吱呀——” 还好老胡没有锁门。 医务室内间有两张床,一张上头堆着书报杂物,另一张则一直空置着。谢予淮看床上还算干净,伸手又将床单上目不可见的灰尘掸了掸,而后才搀着谢舒音的手,将她扶到床上躺下。 “稍等,我给你倒点水喝。” 谢舒音侧躺在床上,眼睫一扇一扇地扫着枕头,注视着谢予淮在屋里为了她忙前忙后。一会在外间烧上热水,一会对着药品柜摸摸索索,一会又进了内室,握着个老旧的遥控器将空调打开。 老式空调的外壳已经发黄,刚一运转起来就发出吱扭吱扭的怪声。谢舒音捂住嘴,免得自己偷笑出声——好像鸭子在叫。 空调虽然破旧,到底还没完全失了功用。很快的,冷气顺着出风口直扑下来,燥热的气息被一点点排挤出去,凉爽的温度彻底占领了室内。 身上的汗液被吹得透凉,黏黏地凝在了肌肤之上。谢舒音觉得不大舒服,半支起身子,揉揉脑门打了个喷嚏。 “温度太低了吗?我再调高些。” 谢予淮调好空调,走过来给她盖上被子,犹豫了一下,挨着床沿坐了。 “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他的声线很低沉,垂眸看着她,手指轻轻探上她的额头。 谢舒音病得很重。中午那会明明已经见好了,可只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情况便急转直下,她再也没办法勉强自己坚持出勤,只能缩在这张狭窄的小床之上,奄奄地喘着气。 掌下的这张脸还是那么白。他扶着她半坐起来,将半杯热水小口小口地喂进去,唇瓣沾了水泽,一下子丰盈朗润起来,沁出一丝薄淡的血色。 谢予淮瞧着她的模样,心头像是被无形的手给揉出了褶皱。室内明明气温舒适凉爽,他却隐约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捏着纸杯,站起身走到窗前舒了口气。 谢舒音抬眼望他,手指一点点收紧,直至攥住身下床单。她一直都没有说话,直到这一刻才启开唇,小声道:“你要走了吗?” “嗯……” 谢予淮略一思量,掏出手机给三班的丁教官编辑了一则信息,而后转头道:“不忙,我在这陪你一会,等医生过来我再走。” 床上的小姑娘立马笑弯了眼睛,“好,谢谢教官。” “嗯。你睡吧。” “还不行……”她眉头蹙起,如风露清愁,手指紧攥成拳贴上心口。 谢予淮大步走来,俯身问道:“怎么了?还不舒服吗?” “嗯……嗯……”她小声地嗫嚅着。 “是哪里不舒服?肚子疼?” “教官……” 谢舒音半睁开眼,谢予淮正一脸紧张地蹲在她床前。年轻俊朗的校官爬过山也蹚过河,赢得了比武大赛,当得了国家卫士,却在她这么一个纤弱的高三女生面前呈现出完完全全的手足无措。 细密汗珠顺着鼻尖的毛孔泌出来,盈盈的一点光要往下坠。 素白的小手伸出去,轻轻勾住他的尾指。 “怎么了?” 他一无所觉,下意识用大掌包覆住她的小手。谢舒音小幅度地挣了一下,他便松开手。而那只退回去的手又一次被她抓住了。 “我不舒服……教官帮帮我,可以吗?” 她抓着那只手,引向额头,半仰起脑袋轻贴上去,深深地喘气。 “好,我帮你。”谢予淮半跪在床前,声线放柔,“是头疼吗?我帮你揉揉?” “不……不是的……” 谢舒音混乱地摇晃着脑袋,脸蛋潮红发烫。谢予淮的大手被她紧紧抓牢,一寸一寸缓缓向下移去,最终落在柔软的小腹之上。 “是肚子疼?” 他的掌心温热,围绕脐周打着圈地按揉,一轮复一轮,“这样可以吗?” “很舒服……谢谢教官……但是,还不够……” 那只小手又抓握住他,再一次向下方滑去。 她挺了挺身子,腿心张合,一片温热的桃源包裹住他。 “!!!” 谢予淮瞳孔震缩,下意识就要往回抽手,可她正死死地将他的手指夹在当间,臀腿肌肉一齐使力,他一时间竟没能挣脱,反而又被她强压着,往深处陷了半寸。 “嘶……” 谢予淮喉结滚动,无声吞下一口噎人的冷气。 “谢舒音,你干什么!” 一床被子掩着,他压根就没发现她什么时候将下身脱得精光,柔嫩的小穴和他的手指之间没有分毫阻碍,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 花心软肉伴随着呼吸缓缓翕动,他的手向前抽离,粗砺指节划过敏感的阴核,谢舒音小腹抽颤,低低呜咽了一声,一小股蜜水就洒在他指间。 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谢予淮喘息急促,猛地一用力,终于从她的禁锢中夺回手指的掌控权,手背之上青筋突颤,指腹上头还沾着水光。 谢舒音坐起身,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半晌,忽然笑了。 轻盈而无恶意的笑意挂在她唇畔,浅浅的一抹弧,乌发披散,眼波如烟。 三十、胁迫(H) 那样的笑,对于谢予淮来说并不陌生,甚至已经可以说是十分熟稔了。 每次投去视线时,她都会迎上他的目光,流露出像眼下这样,静谧而又恬淡的笑容,像是早就已经默默地等候了很久。 先前的谢予淮从没察觉出哪里不妥,她笑得像是天边的小月亮,每次映在眼里,他的心头也是一软。可如今再看,却又多出了几重别样的内涵。 他满脸震惊地倒退两步,忽地又想起一些很琐碎的细枝末节。 每次训练做操时,她的动作分明透着灵巧,学舞的人早就从皮囊深处褪去了笨拙,化作月下皎白的一只小鹤。她是如此的行有余力,分明不该被他抓着小辫子留堂延训的。 故而,只剩下唯一一种可能性。 他怔怔抬眸,正瞧见谢舒音那张笑吟吟的脸,终于从少女那微挑的眉梢中读出一种蓄谋已久的狡黠。 谢舒音…… 你究竟是要干什么? 谢舒音坐在床上,眼瞧着谢予淮面上神情几变,先是惊愕,后是愤怒,刀裁般英气的眉间拢上浓云,黑沉沉的直往下坠。 “教官……”她小声唤他。 谢予淮咬牙,“你这是从哪里学的?” “嗯?”谢舒音愣住了,两只眼睛茫然地眨了眨。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教官大人压着嗓子一声怒斥,谢舒音虽不感到害怕,却还是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我身体不舒服,想要教官帮我。” “你……” 谢舒音掀开被子,光着脚丫下了地。谢予淮落眼看去,眉心又是一拧,还没开口,右手又被她给拉住了。 “放开!” 谢予淮手臂用力一甩,谢舒音便抓了个空。小小的姑娘下身赤裸,不知所措似地站在他面前,肩膀颤了颤,忽然抽了下鼻子:“手疼……” 谢予淮被她逼得心烦气躁,咬紧牙关飞步窜到窗边,两手抓住蓝花布的旧窗帘狠狠一扯。 窗帘合拢,把屋里遮得严严实实,视野里顿时昏黑一片。 身后窸窸窣窣的一阵轻响。谢予淮顾不上去看那是什么动静,他把帘布边角都卷起来,塞进漏光的罅缝里掖紧,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半天,这才回转过身,而后手心一颤,径直僵在了原地。 “啪嗒——” 谢舒音松开手,军训短袖裹着纯白的棉质背心掉在了地上。 脚尖踮起,光裸的酮体无声无息地靠近,她半扬起脸,两只初长成的浑圆娇乳正一步一颤,软玉之上,一点温红。 昏暗的小房间里,零星光影浮游飘动,如同弥漫着清气的月下花丛。 所有的萤火都在她躯身之外熄灭了。少女的轮廓在丰盈之处精雕又细琢,像是自躯体内部微微地渗着光。 “教官,你摸摸我,好不好?” 谢予淮气得喉间一阵发痒,一开口,声音艰涩:“你别……” 谢舒音站定在原地,空调挡板一动,冷风飕飕直吹在她身上,单薄的身子就是一晃。 “嘶……”谢予淮艰难地挪开视线,急声斥道:“赶快回去!” “教官抱我,我就回去。”谢舒音伸出双手,一脸执拗地盯着他。 谢予淮薄唇紧抿,似乎内心之中正在进行绝难的天人交战。 少顷,他闭上双眼,手臂拢住她的腰往上一提,像是夹着大号沙包一样将她扔回了床上。地上散落的几间衣服也被他匆匆忙忙捡拾起来,随手往被子上头一撂,然后扭过头就要往外走。 “别走!”谢舒音扑上去想要抱住他的腰,却扑了个空,只得退而求其次,死死抓住他的衣角不放。 谢予淮深深吸气,转过身来向她怒目而视:“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说过了,教官帮帮我,我就放你走。”谢舒音一字一顿。 谢予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气急之下简直是五内如焚,呼哧疾喘着,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却又突然停住,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表达方式。许久后,才道:“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谢舒音不会说谎,但她可以有选择地进行隐藏。 “你是教官。”她自然而然地接道,脸上一片澄澈。 听到这个回答,谢予淮沉默了,眉心紧紧蹙着,双眼之中盈满挣扎,好像被纠进了什么难以厘清的怪圈。 女孩子的脸皮都薄,心思也细。 这个年纪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往年部队抽调的教官里也有不少把持不住的,在封闭的基地里朝夕相处,一来二去就和学生谈起了恋爱。 所以她……也是因此对自己产生了好感吗? 谢予淮不知道他该如何向谢舒音剖析那个残酷的事实。身为长兄,考虑的总是更多一些,他既不想她太伤心,也需要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妹妹的颜面,不能让她太过难堪。 只是两天的情谊,底蕴没那么深厚,或许……刻意淡化这段尴尬的经历,对她来说才是最好接受的吧。 谢予淮从没有过感情经历,因着军校的教育背景,连和女生之间的交集都极少,故而,谢舒音的心事必然是他琢磨不透的谜。面对这个从未相处过一天的异母妹妹,除了略显生硬的照顾以外,他实在找不到任何方式来与她和睦相处。 又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他做错了。 他的妹妹好像……有些方面和正常人不太一样。血脉之中割舍不断的牵绊让谢予淮心生歉疚,他实在应该早点关心她的。 发现这点端倪以后,恼怒就被一种微妙的疼惜所取代。谢舒音眼看谢予淮没那么生气了,咬咬下唇又凑了上去,勾住他的尾指。 “……要怎么帮你?” 他的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短短的几个音节,像是经过了一场艰苦的挣扎以后才挤出来。 谢舒音抓握着他的手往身下引去。 谢予淮干咳两声,抬脚就要往外走,“绝对不可能!” 面对谢予淮的严词拒绝,谢舒音不紧不慢地叹了口气。“如果就这样走了的话,教官肯定会倒霉的。” “你说什么?” 谢舒音眼眸斜瞟,示意他去看床上凌乱的衣服。 “你……”谢予淮无奈,他已经明白这丫头手里捏着怎样可怕的把柄了,“你要怎么样……” “唔,我想想……比如告诉老师……之类的?” 谢舒音用指尖戳点着唇瓣,忽地似茅塞顿开一般笑道:“吴校长应该没有规定过,教官可以脱女学生的衣服吧?” 她一边扬着脑袋说俏皮话儿,一边冲他眨巴眼睛,脸上溢出点奸计得逞的神气,极鲜见的活泛。见他干站在那儿不动,她便又挺起胸膛,在软嫩的乳房上缘狠狠掐了一把。 霎时间,无暇白瓷染了点点釉色,雪里梅花蕊渐红,顶端微凸的朱果在疼痛刺激之下挺立起来。 她眯起眼,双手抚上丰盈玉峰,在他的注视之下若即若离地抚慰着自己,“早点开始,就可以早点结束的,教官。如果被上班的医生看见就不好了呀。” 这就是最直白的胁迫了。 他没有说话,但谢舒音知道,他正在衡量思索。似乎是困窘极了,她听见了他喉结滚动的细微响动。 他走近了。 “怎……怎么做……”终于,他开口了,微弱的嗓音里匿着丝几不可查的轻颤。 “吻我。” 温热的唇颤抖着靠近,与她若有若无地贴触了一下,而后急急退开。 “……够了吗?” 当然不够。 “舌头,伸进来。” 她张开双唇,殷红的舌尖沿着唇线缓缓描摹,唾液的滋润下,那两瓣朱唇映在他眼里,好像变得比前一刻更软,更甜。 “快点呀。”她催促道。 谢予淮闭上眼。 舌头刚冲进来时找不到一点章法,慌张得像是要和她打一架。谢舒音搂住他的脖子,将唇舌送上去,与他挨得更紧,舌尖先是与他的舌头裹缠着绕了半圈,而后退开去舔弄齿龈。 沿着齿关轻柔缓慢地舔,口津被她一点点啜吸而去,吞入腹中,猫儿喝水似的。 他开始喘息,尽管他有意识地克制着自己,似乎是在寄望于不要让她发现。 那根舌头没有被她纠缠着,就僵硬地瑟缩在口腔内里。谢舒音不想让他这样惫懒,于是顺势滑入他半开的齿关,又一次勾起他的舌,从根处用力吸搅了一下,迫他打起精神,与她缠绵共舞。 谢予淮双目紧闭,大掌落在床榻之上,随着她的深入缓缓收紧,掌下褶皱一片。 “教官,你以前亲过女孩子吗?”她退开半寸,双手捧起他的脸轻声问。 他没有回答,阖拢的眼皮微微动了动。从他生疏的反应里,谢舒音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她很高兴,轻轻笑了一声,纤手按在他肩头推了一下,一倾身附了上去,爱搔人的小舌又一次灵活地游了进来。 “接下来……教官,听我指挥……” 唇齿之间的吐字显得暧昧不清,她跪坐在床上,一边吸吮他紧绷的唇瓣,一边挺起腰肢,双腿叉分,穴口湿黏的两瓣软肉缓缓敞开,露出鲜红的嫩芯。 室内光线实在太暗,那些具备极致视觉冲击力的红与白其实看不分明,都只是朦朦胧胧的一个轮廓,一片阴影。 谢予淮几乎以为那只是自己最荒唐梦魇里的妄念,可吐息之间的清桂甜香是真的,身上依偎着的温度和绵软也是真的。 “嗯……啊……” 她启唇轻吟,声音细伶伶的,婉转飘落在他耳畔。 除却模糊到令人迷失的视觉以外,其他所有的感官都是真实的。他像是吸入了一口湿冷的雾气,心口也沉甸甸地坠着雾,惶惑而又渺茫。 大脑失去了主控肢体的概念,所有动作都循着对方的指令,他俯下身,轻轻含住那枚软甜的红果,饱满弹润的肉感全印在唇上。舌尖一卷,顶着逐渐硬挺的肉粒轻轻捻动。 她出过汗,这会子身上凉津津的,肌肤滑得像一抔凉玉。舌面品尝到淡淡的咸。 手指按着她的要求抵入腿间,指腹摸到一处凹陷,未及挑开深入,一股爱液就顺着细孔流出,润湿了他的手。 她缓慢地眨着双眼,眼神逐渐涣散失焦,睫上也映着片湿漉漉的流光。“摸摸我……教官。” 粗砺的指逡巡在阴阜之外,从阴蒂到软嫩充血的外阴唇,浅尝辄止地来回滑戳。 他好像并不知道哪里能让她舒服,也不敢睁眼去找去瞧,只能默默竖起耳朵,在喘息起伏中分辨她每一次不同的感受。 “嗯……深一点……” 他找到了蜜液的源头。两瓣花唇被轻轻剥开,濡湿着向两侧贴去。指尖停顿了一下,终于点触上那湿热的花心,一节手指揉开肉膜缓慢挤入。 “快一点……” 他钳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扶着臀瓣向上承托,腿间无滞无碍。 浅浅送入一个指节,抽出再抵入,插捣的频率随着她身下的啮蠕越来越快。指腹之上潮意如丝缕,紧致的穴壁涌来吸嘬住他的指,牵连得他几乎寸步难行。 “轻轻的……嗯……”她伏在他肩头细声呜咽。 他似乎入得深了些,隐约触着一层薄薄的黏膜,连忙抽手退出。穴腔嫩肉被一进一出地摩擦着,花心急急颤抖,她忽地轻叫道:“进来!啊——” 那根粗长的指又一次破开花缝,掐算着距离冲入冲出,沉沉的喘息拍抚在她耳畔。 他的牙关也在打战,整条手臂肌肉绷得紧紧的,好像比她这到了紧要关头的人还要急迫似的。 忽地,指尖划过一片内陷的褶皱。 谢舒音挺着胸脯往他身上倒,下身抑制不住地颤抖抽缩,一声啼吟,穴口内里还裹夹着他的手,大股大股的淫液就顺着未被填满的缝隙喷涌而出。 释放过后,谢舒音偎在他肩头,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教官……谢谢你。” 高潮后的小穴格外敏感,他开始向外抽离,水淋淋的穴肉又一次紧咬着他翕动张合。 “……松开。”他哑声道。 她没有听话,而是夹紧穴里的硬物,隐晦地扭了扭腰。待他终于从穴中拔出之时,她靠在他耳边,颤巍巍地“嗯”了一声。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谢舒音平复了会呼吸,只觉得自己上下眼皮都累得要打架。在彻底脱力之前,她抱紧了他,一偏头,含住那上下浮动的喉结亲了一口。 “明天见,教官。” 谢予淮低垂着脸一言不发,牙关咬得咯咯直响。他蓦地将她推开,站起身一把抽走她身下打湿了的床单,捏在手里团成一团,梗着脖子就往外走。 “把衣服穿好。” “砰”地一声重响,医务室内间的门被人狠狠地扣上了。 三十一、擦肩 这天下午,医务室的老胡没有来上班。谢舒音穿好衣服,在床上躺了一个多钟头,起身将屋里归置成原样。 打开窗户,阳光和着清风一起涌入,冲散了屋里闷湿暧昧的气息。唯一的物证也被谢予淮带走销毁了,没有人能猜到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当晚同样什么都没有发生。夜风悄悄,树影潇潇,谢舒音抱膝坐在床上,轻抚着胸口的红痕,眼神放空,看了小半夜的星星。 第二天清早吃饭的时候,谢舒音手里握着个三鲜馅的包子发呆。旁边几个同班的女生正在交头接耳,“你们今早看到谢教官了吗?我怎么瞧着咱班集合点那杵着的人是丁麻子呢?” “诶,你不知道吗?咱们班和三班的教官掉了个个儿!以后都是丁麻子教我们啦。” “啊——”女生拖长了声音惊叹,“为什么呀?” “可能是三班的人太皮了,丁麻子带不过来,要换阎王爷去治一治?” 自从当众教训徐东以后,谢予淮就落了个“谢阎王”的诨名。 “也有可能是丁麻子老让他们休息,影响进度了吧。” “可……可就算这样,也不能换了咱们的谢教官啊!”女生捧心哀叹,难过得连饭也吃不下了,“再说丁麻子长那么丑……” “害,长得帅能当饭吃吗?少晒半小时不比啥强?我还就乐意换丁教官教呢。” “是啊是啊,谢教官太凶了,军训不就是划划水摸摸鱼就完事了嘛,哪有他这样的?一点也不知道照顾人。”班花抱臂鼓嘴,一副气哼哼的模样。 谢予淮的小迷妹愁眉苦脸,惋惜得连连叹气,“可我连他微信还没加上,这下完了,没指望了……” “得了吧你,还真想跟教官搞对象啊?” “谢教官长得是好看,可人也太死板了,谁要给他当媳妇儿那真是倒了大霉了。” 小迷妹哼道:“不搞对象,让我做做梦养养眼还不行吗?本来明明还能再看二十多天来着……我还寻思下本小说男主人设就定他了呢!” 她气冲冲地端起碗筷,剩下半碗粥也不吃了,哗啦一下子全倒进了回收桶里。其他的女孩子们也解决了早饭,三三两两结成伴,嬉闹着离开了食堂。 谢舒音握紧包子,小口小口地咀嚼着,感觉今天食堂师傅调得三鲜馅儿一点也不鲜。 面皮干巴巴的,还有点苦,可能是碱大了。 没关系,一个早晨的训练结束,谢予淮一定会在教官食堂吃中饭。 谢舒音站在树下,手指轻扶住皴皱的树皮,悄悄掩去自己的身形。夏树浓绿如油,冠盖茂密,重重迭迭的枝杈随风摇曳,一只鸟儿停驻在梢头,短啾一声又振翅飞去。 谢舒音松开手时,指甲里嵌了些脏污,低头看看,原来是与大树同栖共长的苔藓。 谢予淮出来了。 他还是先前的样子,军装笔挺,神容冷峻,目不斜视地阔步走着,好像昨天的事没有在他心上留下一点痕迹。 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样可不行。 谢舒音抿了抿嘴,转身小跑离去。 谢予淮的教官宿舍在山顶,通往宿舍的步道跟学生那边并不在一处,这种设计显然是考虑到了要减少二者之间的日常搅杂。反正都是只会相处一个月的人生过客,少一些交集对谁都好。 他刚走到台阶转角处,斜地里树丛一晃,一个人影挪着步子慢吞吞地走出来,微垂着脑袋拦在他身前,一语不发。 谢予淮眸光一震:是谢舒音。 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语塞片刻,右手伸进作训服的口袋,从里面掏出几片防水创可贴,很平淡地递了过去,“天气热,衣服容易干,不用那么使劲去拧。” 谢舒音沉默地站了一会,从他手里接过创可贴。 指尖相触时,肌肤的温度让他微微一颤,一阵阵尖锐的慌乱直扎入心口。 谢舒音看到他着急忙慌地收回手指,竭力避免与她接触的样子,似视她如蛇蝎猛毒一般。她抬眼望了望他,突然觉得有点委屈。 “……还有事吗?”谢予淮勉力维持着声线的稳定。 曾碰过她的那只手悄然背放在身后,紧紧收攥成拳,突出泛白的骨节。 谢舒音定定注视着他,眸子眨也不眨,轻声道:“换回来好不好。” “丁教官人不错,很好相处,很快你就会适应的。” 他不敢与她对视,抬手掩了下军帽,而后快步从她身侧擦肩而过。 谢予淮走得太急,几乎相当于落荒而逃。行至中途,不知是什么心绪让他回转过头,向她的方向扫去一眼。 或许是这两天的相处让他养成了习惯,总是想要去确认她是不是好好地在那儿。她当然还在,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定在原地,远远地抬头遥望着他,像先前一样,安静又执着地等待着他的回眸。 谢予淮呼吸一滞,凌乱无措的心绪如蛇般缠来,几乎无孔不入。他挪开视线,正午的阳光下,那道纤细单薄的影子动了动,终于背转过身,与他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