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登科(1V1古言)》 试秋闱 微凉雨雾染上面颊时,江蓠醒了。 她不知道自己趴在木板上睡了多久,手臂已经麻得失去知觉,下意识揉了揉眉眼,指腹印了一抹脂粉的暗黄。 抬眸望向号舍外,丝丝烟雨从淡青天空飘摇而下,恰似银珠落瓦,流苏挂檐,洗去了东山贡院中弥散的桂子浓香。 中秋佳节,却不见月。 江蓠叹了口气,将手在草纸上一抹,迭好十五页考卷,右上角“田安国”三字沾了水汽,洇开几缕墨色。起身拉铃唤考官收卷时,恰逢考场暮鼓敲响,酉时到了。 乡试从八月初九开始,考七天三场,今日是最后一天,按大燕律,最早可暮鼓时分交卷。巡考大人闻铃声赶来,不由捋着白胡子打量她一眼。 考生大多奋笔疾书到深夜才离场,眼前这个青衫书生,乃是全场四百生员中头一个交卷的,也忒年少轻狂。他收了卷,命差役将人带到明远楼,画押留印、收回纸笔,还好心肠地赠了把油纸伞。 “学生告辞。” 江蓠板板正正地一揖,振袍迈出门槛,面上风轻云淡,心里却有些着急——看这雨势,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她脸上的妆快化了。 好在过了今天,这辈子都不用再担惊受怕。 身为桂堂的“甲首”,她替人考过的科举足有二十多场,若加上岁考、科考,便连自己也记不清数目。可她到底是个女儿家,年岁渐长,今后再怎么易容化妆、往身上贴假皮肉、吞变声药,也定然瞒不过搜检。 桂堂主连请带吓,求她在金盆洗手前干最后一票,替豫昌省的田老太爷之孙田安国考取举人。这届考生实力强劲,而且田家力求名次,堂主叮嘱她尽力而为,事成之后予她银票百两,作为十一年来为桂堂效劳的酬谢。 代笔捉刀求稳为上,最忌惹人注目,江蓠不管他抹了蜜的嘴,铁了心不做出头鸟。她的保留之处在于策问一环,今年有道题是“郑伯克段于鄢”,她洋洋洒洒挥斥一番,必定惹阅卷官生厌。 只要确保田安国顺利中举即可,银子打个折扣,收七十两也罢,足够她带娘亲和妹妹远走高飞了。 江蓠这般想着,唇角不由弯起,眉心忽落下一滴冷雨,右眼皮突地一跳。 左右环顾,只有几个小兵站在南北文场边打瞌睡。她松了口气,笑自己太过紧张,走到游廊尽头将将跨出龙门时,抬手撑开油纸伞,随口哼出一段小曲儿来: “偷天妙手绣文章,必须砍得蟾宫桂,始信人间玉斧长……” 说时迟那时快,伞顶“砰”地一下,结结实实撞上什么东西。 江蓠惊呼一声,不待收回胳膊,伞便被人强硬夺去,洒了她一脸水珠,随即听得一声怒喝: “谁这么不长眼!” 江蓠顷刻间出了身冷汗,低头瞄见一双暗绣金丝缀南珠的皂靴,还没等对方下一句吼出来,便双膝一折,“啪”地跪在地砖上: “大人恕罪,学生得意忘形,竟冲撞了大人,实在该死!大人心慈,网开一面,放学生回家吧!” 雨水从廊下铁马淅沥滴落,溅在她低伏的脊背上,薄薄青衫洇湿一片。 良久,有人淡淡地笑了声。 “心慈?” 这声音低而冷,浑似镇在壁龛下的一团幽云,凝着数点冰晶。 她以额触地,不敢起身,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微弱的呼吸声。 “叫什么?抬头回话。” 江蓠咬了咬牙,顶着一脸雨水直起腰,小心翼翼地向上看了眼,这一眼却好巧不巧瞟在那人腰带的佩饰上,刹那间犹如白日见了鬼,僵了一瞬,没再往上看。 “学生永州人士,姓田名安国,家中是贩丝绸的。” 她很快便恢复镇静,流畅地自报家门。 “时辰尚早,怎么现在就交卷了?” “回大人的话,今日中秋佳节,祖父正病着……”江蓠泫然欲泣,“我自觉考得不错,想早些回家与他团圆报喜。” “报喜?早了吧!”刚才呵斥她的那名仆从嘲笑。 江蓠以袖拭面,惶然不语。 正盘算再说点什么脱身,后颈倏然搭上一只温凉的大手,这突如其来的接触叫她险些蹿了起来,死死按捺住心脏狂跳,脑中全然空白。那只手修长有力,掌心带着薄茧,好似如来佛的五指山,带着沉沉威压卡在颈骨处,还使力揉捏了两下。 “起来罢,本官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妖魔,要拦着你尽孝。”那人收手冷冷道。 她仓促理了理单衣,淌着汗站起来,又听他问:“年岁几何?何人作保?第几号舍?” 江蓠垂首一一答了,对方又接连抛出几问,好在她对雇主身世倒背如流,无一漏怯。 那人沉吟须臾,抬袖一振敝膝,跨上石阶,携一股凛冽清霜之气与她擦身而过。 她回首看时,只见四个带刀的玄衣侍卫簇拥一人,飘飘然往后堂去了。隔着丈许远,那宽大绯袍流金溢彩,数只白鹤展翅欲飞,彤云清雨间,腰上系的一只皓白小球依稀可辨。 惹祸的伞丢在地下。 江蓠慢慢捡起,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吐完,远处隐约传来人声:“楚阁老,这边请……” 若说刚才是活见鬼,这下就如晴天一个霹雳,直直劈在了江蓠天灵盖上。 姓楚? 饶是她听说这届乡试管得比以往严,却怎么也没料到历来考风清正的豫昌省,竟被朝廷秘派了这一位大员过来整顿…… 不,他肯定是专门抓人来了! 今年新入阁的文华殿大学士楚青崖名声在外,资历虽浅,却在内阁中排行第三,是最得小皇帝信任的大臣。庙堂江湖几乎无人不知他的冷血铁腕,关于他如何扳倒政敌、抄家灭门的事迹传了百八十个版本。最要紧的是,其人科举出身,刑部淬炼,据传当年就是被作弊拉下了进士名次,因此最厌恶考场弄虚作假。他要抓作弊,一定会抓出几个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以儆效尤。 他楚阁老,乃是四殿两阁的酷吏,金銮殿上的罗刹,一手遮天的阎王,仿若一尊托塔门神,如今就镇在这东山贡院中。 迟迟入场、早早交卷乃是枪替惯例,目的是少让人看见,可她偏偏撞上个不得了的家伙,只能希望他没看清自己的脸。 雨越来越大,在耳朵里汇成一片兵戈铮鸣,吹打得桂树凋落满地碎金,似碎了一地的封笔钱。江蓠头也不回地走出最后一道门,离开贡院数十步远,才敢竖起眉毛骂骂咧咧地自语: “好一个狗官,还摸人家脖子……” 她走入小巷,上了辆马车,低声唤车夫:“先去总堂。” 与此同时,贡院的提调道署公门大开,两侧守卫弯腰行礼。 楚青崖踏着一地落花行至屋外,抬头看了看乌沉天色,莫名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为官十年,这种预感曾多次应验,当下面色便不大好看。 不过,这回与公事无关。 他冷着脸落座,受了一杯热茶,屏退众人,不多时,一人被五花大绑押了上来。 “玄英。” 方才在院中呵斥考生的侍卫得令,朗声道:“禀大人,这小吏是负责安排考生号舍的,此次乡试共收贿银五十两,乃是首次犯禁。” 楚青崖拨着玉瓷杯盖,撇去几点浮沫,“都说豫昌民风淳朴,考风清正,倒也不过如此。贿银在何处?” 被绑来的小吏不知经历了什么,显然受了极度惊吓,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地答话:“我,我收的钱是亲戚的,他让我寻个离茅厕远点的号舍,银子都送回去了……” “为何送回去?” 小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阁部明鉴,只因我舅姥爷的孙子暴病死了,再不用考试了,我拿着钱没用,权当奔丧的礼金送了回去……小人该死,求大人网开一面,留我一命,我上有老母下有小儿——” “今日已网开过一回了。全家流放,你一家老小还能在中秋团聚。” “我还有事要报!”小吏拼命争取,“本省有专门对付科举的一帮人,做枪替、卖夹带、替人行贿,无恶不作,叫——” “桂堂?”楚青崖道。 小吏没了底牌,当下呆了。 楚青崖继续问:“是哪家的考生死了?” “是贩丝绸的田家,田老爷的孙子田安国,初八死的,昨日奔丧,今日出殡。” 名叫玄英的侍卫一脚踹倒他,“你胡说八道什么?” “千真万确啊大人……” 楚青崖挥挥手,“按律办了。” 小吏屁滚尿流地被拖下去,叫声惨绝人寰,几名侍卫看着这一幕,皆眼观鼻鼻观心。 死人若中举,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楚青崖翻开桌上考生画押的名册,豫昌行省三百九十七名来自各府州县的生员,全部就考,无一缺席,“田安国”三字方正光洁,甚是端丽。 这馆阁字体,倒是比他这货真价实的馆阁中人写得还像那么回事儿。 田家富甲一方,请的代笔定是桂堂内名列前茅的人物。初九开考,考生初八酉时就要进场,若人死得晚了些,代笔就不知道原主死亡,照样替他在考试中大显身手。 可这其中尚有疑点。一共考三场,考完前两场回家,这代笔就没得到人死了的消息,提前溜走吗?不是桂堂不知道此事,就是故意要让他坐这欺君之罪。 想到一盏茶前在龙门内撞上的那个“田安国”,他长什么样来着?满脸雨水,身上还有股极淡的花香。 楚青崖蹙眉把茶往漱盂里一泼,这儿的下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他嗜甜,往千金难求的璧山银针里加蜂蜜,味道极其怪异。 茶水难喝,事也难办。 这时,有人风尘仆仆地进门。 “接飞鸽传书,老爷夫人总算盼您从京城过来,说等月底阅完卷回府,给您报个喜事,您看要回信问问不?” “不回。报正事。” “那名生员出贡院后进了燕尾巷,巷子里有三辆马车,同时向东、南、北出发,某等已派人追寻。” 楚青崖颔首:“别跟丢了。此事甚密,不许旁人知晓,他的卷子先留着,等判完卷,本官要亲自拜读。” 他低头望向腰间坠的牙雕球,拿在手里把玩片刻,嘴角微勾,墨黑眼曈深不见光。 那小书生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却是撒谎的一把好手,把一个得意忘形、突然受惊的文弱公子演得惟妙惟肖,可还是露了马脚。 他在盛京府当了三年通判,后来又做了三年刑部侍郎,对于谎报案情自有一套甄别之法,很多时候靠的是最初干县令严刑拷打罪犯积累的经验。这名考生身量不高,从正面看略胖,但伏拜之时领口露出一截雪白脖颈,骨骼相比身材太过纤细,加之擦过脸的袖子有些泛黄,应是化了妆的缘故。 而那双沾着水珠的眉…… 楚青崖望向窗外落雨的水潭。 那双鸦青的眉,如平湖出月,雾染春山,确是我见犹怜,生在一个满口谎言的半大小子身上,实在浪费了。 只有一事不明。 他看到自己的腰带,为何那般震惊? —————————— 大家好,还记得我嘛(???)?来写古言啦?!21:00还有一章,之后就不加更了。存稿充足,每章字数多,不用养肥,依然是周二不更。 谢谢监考老师送伞,送出一个狗官夫君,记住小阁老现在拽天拽地的样子∠(?」∠)_ 注:本文架空,不完全按照历史制度。童试、秀才职业审核测试(岁考、科考)每年都有,乡试、会试通常三年一次,也会开恩科,本文中恩科频繁。女主平均每年替人考4场,很正常的数字。明代杨廷和7岁备考科举,10岁中秀才,12岁中举,近代梁启超6岁学完五经,12岁中秀才,所以学神还是有的。 月儿圆 桂堂的总堂设在永州城。 大燕重科举,一登龙门,则前途无量,却总有那等心术不正、资质不够的学生,动歪脑筋来撬门,桂堂做的就是这缺德生意。 近年对科场舞弊的追查日渐严苛,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堂主秋兴满是个驭下的人才,又不知和哪位王公贵族有来往,桂堂创办至今二十二年,衙门竟没有一桩公案。 酉时过半,车在城东的王氏当铺停下。江蓠和掌柜对了暗语,走暗道来到议事厅。厅中坐着几个或戴面具或化妆的书生,都是老代笔,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八股文的作法。 她无心问安,径直去东厢房找博闻司的郑峤。 桂堂共有四个司,博闻、强识、经世、致用,这博闻司是专门打听考官、提调等官员背景的,若有贿赂的渠道,便卖消息给考生。 堂内除了她这种代笔使用代号,背景甚秘,其余人都用自家姓名。郑峤是个十五岁的逃兵,从朔州逃来南方,堂主见他打听消息很有一手,三月前就把他挖来干活。江蓠来找他时,他正在案头奋笔疾书,那架势比备考的学生也不遑多让。 她从兜里掏出桂花糕,递给他一块,“本省乡试的考官是你打听的,你知不知道楚阁老来本省了?” 郑峤咽下桂花糕,瞪大眼睛:“楚青崖?他这会儿不应该在京城接见北狄使臣吗?” 江蓠平静道:“我在考场瞧见他了。这里有没有他的卷宗?” 郑峤便把六位内阁大学士的典册都找了出来,她翻得极快,心中默记,不过一柱香功夫便合上了。 除了白纸黑字,郑峤还和她说了个八卦:“楚阁老的姐姐有喜了,父母三天前来卢少卿家探望她,住在卢家送的宅子里,就在金水桥西边第三家。既然楚阁老来了,那十五天后阅完卷,一家人肯定要吃个团圆饭。” “这你都知道?” 郑峤嘿嘿一笑:“作为交换,你告诉我你在堂里排第几呗?” “你自己猜。” “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刚才回来的路上看到人家出殡,好隆重的白事,田老太爷的孙子死了!可奇怪,说是初七还好好的呢,之前还请了我们堂的谁代考,生意只好临时取消了,损失一大笔。”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对着江蓠兜头浇下,她好半天才回神,不可置信地问:“什么?你说谁死了?” “卖丝绸的田老太爷,他孙子田安国,初八突然死了。”郑峤笑嘻嘻的声音回荡在花厅里。 江蓠一个激灵,抓住他问:“什么时辰?怎么死的?” “申时死的,死法不知道。” 她暗骂一声,“秋堂主呢?” “他初九就去京城了。” 江蓠窝了一肚子火,脑子里乱纷纷的,任郑峤怎么问都不说话,失魂落魄地去暗室卸妆换衣,等变声药效过去才从河边一座木屋里出来,被银子般的月光晃了下眼。 此时秋雨新停,空中氤氲着清冷的桂香。她行过桥边一株老桂,惊起数只乌鸦,扑棱棱飞向河中央,落在画舫阑干上。仰头看去,薄云如纱,拂着一轮银辉灿烂的皓月,被人间灯火一衬,倒显得孤寒料峭。 像…… 江蓠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人腰上挂的象牙小球。 今天的事仿佛是大难临头的预兆,先是当面撞上楚青崖,被他盘问一番,然后又得知委托她代考的原主死了。 田安国是初八申时死的,他家离贡院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她酉时进考场,生意取消,竟没人来通知!她考完前两场出来,依旧没人跟她说!桂堂的营生稍有不慎就会惹祸上身,所以行事极谨慎,出了这么大一个纰漏,分明就是故意坑她。 江蓠边走边想,这秋堂主大抵是要卸磨杀驴,想趁机把她这个战功赫赫的甲首借官府之手除掉。她并不觉得秋兴满有胆子杀人,但她七岁那年被他看中,在桂堂干到十八岁,对他老谋深算的性格看得一清二楚,他有把握舍掉一颗为他卖命的棋子,并从这桩案子中全身而退。 她太天真了,以为秋兴满会信守承诺放她走。 他进京干什么去了? 若是她暴露,会有什么后果? 江蓠再细想,楚青崖这个出身刑部、善于断案的阁臣来监场,秋兴满或许是知道的。朝廷严查科场舞弊,要有所收获,所以送出一个靶子给他们交差。 楚青崖若查到她,一来断了她给这行其他老板卖命的机会,二来她家里无权无势好拿捏…… 可秋兴满就不怕她把桂堂给供出来?想到这里,她骤然出了一背冷汗。万一,万一他有把握让她说不出话呢? 她说不出话,那一家老小—— “姐姐!姐姐!” 金水桥头跑来一个幼小的身影,牵着一只汪汪叫的小黑狗,江蓠思绪断了,一把将她揽到身前,“怎么了?” 八岁的妹妹阿芷红着眼睛,“娘亲咳血了,郎中伯伯让小黑带我来找你。” 江蓠身子一晃,撑住桥上柱子,狠掐一把手腕,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不怕,咱们回家。” “姐姐,你这几天瘦了好多,考试肯定很辛苦。”阿芷用她的褙子擦擦眼泪,“我带了桂花糕,你吃一块吧!” 江蓠现在什么胃口也没有,“我不饿,你吃吧。” 姐妹俩桥快步往家跑的同时,河畔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两人不由回头瞧了眼,不知是谁家夜游,仆从搀着两对老夫妇从朱门大宅里出来登船,画舫上一对夫妻执手而立,玉冠贴着步摇,香囊缠着玉佩,秋江夜风飒飒,吹不散这一幕花好月圆。 江蓠鼻子一酸,扭过头,“走。” “我们家也很好。”阿芷低头说,“我有娘亲和姐姐就够了,不羡慕他们。” 江蓠摸摸她的小脑袋。 走了两盏茶,便到了城东一处僻静之所。二十多年前,江老翰林家的三少爷为京城白云居的燕姑娘赎了身,娶她做外宅,买下这座宅子安置,小院造得还算别致。十年前江少爷病逝,宅院日渐萧条,只剩一个从教坊司带来的老嬷嬷买菜烧饭,做做杂活。 江蓠让妹妹去吃饭,在门外深吸一口气,笑盈盈地跨过地上染血的棉帕,“先生,我娘怎么样了?” 这郎中是家里的常客,并不避讳地对她摇摇头,目光无奈,“年轻时小产,没养好身体,后来又生了两个,亏损太过,加上郁结于心,久病难医。你是个孝顺孩子,挣钱买上等药给你娘吃,支撑到现在也不容易了,你们说话吧,我不收银子,告辞了。” 江蓠只觉天旋地转,抖着嘴唇说不出话,送了他两步,身子骤然塌下来。 她坐在榻边,看到母亲这十天变得形销骨立,嘴角逼出的一点笑意再也维持不住,咬着手背扭过头去。 “阿蓠,你每次出一趟门,怎么都要瘦这么多。”燕拂羽靠在软枕上,伸出一只纤白的手,温柔地抚过女儿的脸,“别咬,不疼么。” 那一刹,江蓠突然崩溃了,把头伏在她肩上,放声大哭起来。 燕拂羽心疼地抱着她,“对不起,娘亲也想多陪陪你们,阿蓠已经做得很好了,娘有这么聪明的女儿,是娘的福气。不哭,不哭……” 理智告诉江蓠要说点好听的话,可她做不到,把这一天受的惊吓和委屈愤怒全都在母亲怀里哭了出来,眼泪像疯涨的潮水,浸湿了衣衫。 她从小就极少哭,别的孩子招猫逗狗的年纪,她就已经拿着诗赋在江府门口要给父亲看了,被大房的孩子揍得鼻青脸肿,也硬是一声不吭。燕拂羽回想这些年女儿吃过的苦,心痛得不得了,一急便又开始咳嗽,一口血喷在手帕上。 江蓠终于抹去眼泪,镇定下来,将那帕子收了,端来床头的梨汤给她润嗓。 “娘,你少说话。” 燕拂羽虚弱地笑了笑,瘦削的脸庞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华,轻声道:“老天看我有这么好的女儿,嫉妒我,叫我看不到她嫁人……咳咳,娘说错了,我们阿蓠宁愿这辈子不嫁人,也不要找你爹那样的。” 灯花噼啪一响。 一个离谱的心思就这么突兀地冒了出来,江蓠舀汤的手顿住。 燕拂羽察觉到她的反常,诧异地问:“你此次出门,难不成看到了中意的郎君?” 没有。 但她闯祸了,闯了很大的祸。 江蓠心中五味杂陈,把头一低,又想哭了。 燕拂羽不咳了,以为她真遇上看对眼的男子,来了精神,“和娘说说吧,娘是过来人,清楚这些。” 江蓠违心地“嗯”了一声,低低道:“那个象牙球……” 燕拂羽笑道:“就在书架上那盒子里。当年娘虽然给你指腹为婚,以此为证,但时过境迁,也不知道顾姐姐的孩子是男是女,若是男孩,你不喜欢,娘也不会答应。” 江蓠去拿了那枚朱红的漆木盒,在灯下打开。里面盛着一枚巧夺天工的牙雕套球,乃是用一整块上等象牙雕琢而成,小球有九层镂花,层层嵌套,每层都可旋转,中间有个轴心可以塞入熏香。 烛火在洁白的象牙上镀了一层金漆,她垂眸望着它,用手拨弄两下,这东西像命数一样在掌心灵活地转动。 楚青崖腰上那枚雕的是凤,有个“顾”字,她这枚是鸾,无字。 “我今天在贡院看到那个人了。” “真的吗?若是头胎,这岁数或许已成婚了。”燕拂羽思量道。 “没有。”江蓠说着卷宗上的文字,“年二十五,未婚配。生的……挺好,性子有点冷。” 其实她今天根本没敢抬头看,不知道那对她动手动脚的狗官是美是丑。性格不是有点冷,是很粗鲁,看上去很草菅人命。 “他叫什么?” “楚青崖。” 燕拂羽虽不问时政,却也听过这个大名,嘴唇微张:“你说的,可是内阁楚大人?” 江蓠一鼓作气,胡诌:“娘,他虽然性子有点冷,但品性没什么差错。本朝以孝治天下,你要是跟他爹娘说指腹为婚,他不得不从。” 燕拂羽更为震惊:“他竟是顾姐姐的儿子?” 当年白云居里有宫、商、角、徵、羽五位名噪一时的绝代佳人,燕拂羽曾救过顾清商一命,当时两人都未婚先孕,关系极好。顾清商的男人赠了她一对鸾凤小球,后来白云居来了个看相的先生,说她肚子里的孩子必定大富大贵。为报燕拂羽的救命之恩,顾清商便指腹为婚,后来燕拂羽嫁到永州,丢了第一胎,也与远在京城的顾清商断了音信。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二十六年过去,小辈竟有这等缘分,想来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江蓠道:“娘,楚大人的生母已经死了,他一生下来,就被人抱到璧山县丞楚少棠家里养着,他养母就是白云居里的柳兰宫,也是你当年的好友。” 燕拂羽听闻故人已死,大为感慨,沉默了半晌,“我死前若能再见兰宫一面,也无憾了。” “你说什么呢!”江蓠埋怨,强压下悲痛,“楚大人的父母三天前来永州探亲,自有一栋宅子住着,就在金水桥西边第三家,我想让你去提亲。” 燕拂羽此时却静了下来,细细端详着女儿。 “阿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娘?” 过了很久,江蓠点了点头,眼里渗出水光。 燕拂羽却不在意,将她一缕发丝捋至耳后。 “娘只问你,你嫁给他之后,能不能让自己过得快活?” 江蓠把哽咽压在了喉咙里,直直望着母亲,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我能。” “好,那娘选个吉日,就去提亲。” 江蓠忍不住道:“娘,我想就在十五天内,迟了……迟了我怕他不要我。” 这十五天,楚青崖都被锁在贡院里监督阅卷,要等下月初一才能出来。 秋兴满要把她卖了顶罪,可她江蓠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撼不动楚青崖这颗大树,也没想让这从里到外都冷透的人对她发慈悲,却可以把他当个靠山,或者把他也拖下这潭浑水。 要死一起死,谁叫他倒霉,撞上她了呢? —————————— 此时楚阁老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红鸾动 “阿嚏!” 八月的天气忽冷忽热,贡院文署内,打喷嚏的声音此起彼伏。 “楚大人贵体倒无恙。” 玄英抱着信鸽走到暖阁前,一本正经地搭话:“那是因为咱们阁老没人想。一大帮人锁在这儿半个月,谁家的夫人孩子不想早日和他们团聚啊。” “玄英,什么信?”冷冰冰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他在帘外拆开草草看了,眼睛忽地瞪大,“大人,老爷夫人和小姐——” 楚青崖本就被屋中一帮老臣嘰嘰呱呱的谈论弄得烦躁,一听又是家书,掀开帘子低声道:“就这半个月工夫,什么事值得三天两头说?定是长姐有孕,要我录榜后去探望。再收到信都留着,这是官署,不是我楚家的花园。” “大人且容我说完!” “是家务就退下,是公务再来禀。” 玄英只得摸摸鼻子,“小人告退。” 走时摇了摇头。 楚青崖不觉得抽屉里一沓子家书有看的必要,人上了年纪,话就奇多,连一日三餐都要分三句描绘。与之相比,他宁愿读阅卷官们选出的甲等试卷,有几篇确实文采斐然,立意新颖。 回到书房,一张紫檀大桌上分门别类堆满了卷子。这些试卷经过收掌、弥封、誊录、对读,最终送到考官案头,此时两位主考、四位同考正吭哧吭哧地翻阅,拿朱笔批注,忽有一人拊掌怒道: “真是狡辩,等拆了封条,老夫定要把这小子找出来,好好教训他一顿!” 阅卷官都是斯文人,极少辱骂学生,还是头一回出此恶言。这动静引得其他人围上来,将那篇策问从头看到尾,又一个老翰林拈须道: “有理有据,写法独树一帜。” 俄顷,六个考官便分成两派吵作一团。争辩半天无果,转头见楚青崖一人坐在梨花椅上闲闲地品茶,乌发玉冠清静自若,最年长的考官便有些不悦,唤他: “小阁老,你来看看这篇策问,年轻人的思路兴许和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同。” 楚青崖听了这称呼,眉眼一跳,放下茶杯。身为总提调,他本就有督查考试各个关节之责,只得起身往桌前站了,立刻有人给他让座。 他刑狱出身,素有酷吏之名,可往窗前振袍一坐,便如文曲星君投了凡胎,通身都是读书人的清贵气象。这时众人才想起来,面前这位不仅是先帝钦点的阁臣,还是当年那个十五岁便中解元的天纵奇才。 弘德元年的春闱殿试,若不是有人作弊,他取了三鼎甲也未可知。但谁又能说,状元郎的官途比他顺畅呢?十年岁月弹指过,昔年名动京城的少年已成朝廷重臣,光阴没有磨砺掉他与生俱来的锋芒,却将金水炼成钢,美玉铸成剑,钢锋所指,一往无前。 楚青崖拿过那张试卷,不动声色地通篇浏览,十五张纸写到最后一格。 策问有两道题,一道是“烛之武退秦师”,问秦师该如何取郑;一道是“郑伯克段于鄢”,问如何从本源规正人伦,阅卷官们的分歧在于第二道。 “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出自《国语》,说的是春秋时期,郑国夫人武姜厌恶难产所生的郑庄公,却偏爱顺产的公子段。郑庄公登基后,捧杀谋逆的弟弟,让他自取灭亡,并软禁母亲,后来又和母亲重归于好。 针对这题,考生第一要骂郑庄公不兄不孝,第二要骂武姜没当好母亲,第三要骂公子段谋逆。根据这三点,反推教化之策,便水到渠成。 但这个考生是怎么写的? 楚青崖颇有兴致地读了第二遍。 答卷人说,郑庄公一肚子坏水,是他父亲郑武公没教好,儿子登基都十三岁了,难道没有教过他要以慈爱之心对弟弟?即便捍卫君权,也要光明磊落,不玩阴谋诡计。武姜夫人偏心幼子,是因为难产,女人生子如过鬼门关,看到郑庄公就会想起生产的剧痛,情有可原。公子段敢谋逆,是因为郑庄公和母亲一直放任,从未正式告诫过他要正直,他虽然不臣,却是母亲和哥哥之间斗争的牺牲品。 是以要规正人伦,避免骨肉相残,与其责备武姜偏心,不若倡导父母共同教育子女礼乐之道。郑武公和儿子应给予武姜情感上的弥补,遏止她因痛苦而产生的私心,并教导公子段体谅哥哥和母亲的难处,不做挑拨离间之人。倘若郑庄公的阴鸷狠厉、公子段的骄纵跋扈是上天注定的,难以教化,那么郑国就应该极力推崇孝悌之风,做覆舟之水,让舆论来规束王室的行为。 楚青崖看毕,迭了卷子放到一旁:“行文老练,只是以‘覆舟之水’相比,太险。” 在场的都是老狐狸,已看出他对这份答卷甚是满意,只挑了个无关主旨的错处指出来,商量一阵,便写了批语,判了个“乙等”。 “还有什么难判的卷子吗?”楚青崖问。 “这是最后一份。” 他微微一怔。 从收卷到誊录,都是按顺序放好的,通常最先交卷的放在最底下,最后才批阅,这份右上角由誊录所标着“一”。 “卷子都批完了?” “三场都校阅完毕,只是名次未定。” “陛下有旨,录榜后将本次乡试所有甲等前十名的抄本送往京城,得御笔批准后再放榜。考生只要有一项在甲十之内,其他两场卷子也要一起送,这几天就劳烦诸位斟酌名次了。” 楚青崖说完,走到一、二场卷子边,从最上面抽了几份,挑出两份“甲等”放在面前,一份是《四书》和《春秋》的经义题,一份是论国语、拟诏和判词的实用题。 他将这两份卷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命人找出考生原卷,盯着用极标致的馆阁体写出的五条判词,手掌在桌上轻轻拍着。 过了良久,众人只听见一声慨叹:“漂亮!” 伯乐遇千里马,不过如此了。 剩下的日子过得和翻书一样快,楚青崖住在贡院中,照常监督阅卷排名,并给小皇帝写了封信,叫他认真看乡试的答卷,挑份喜欢的,也写篇论述做功课。同时上了封奏折,由官道送往京城,简述了田安国枪替之事,因其才能出众未撤答卷,但放榜时万不可有此人之名。 九月初一,贡院终于敞开大门。 被锁了十五天的官员们从院中呼啦啦涌出,如得了水的鱼儿,自由自在地奔向马车。楚青崖甫一出门,便被十几个面生的家丁拦住了,人人眉飞色舞,嘴里道着恭喜,把他往一辆大车上引。 这辇车用六匹马拉,红帘青盖,顶盘金乌,车身漆着鸾凤纹和百蝶穿花,缠着朱红色丝缎,整条街都找不出比这更为华丽的。他虽官居刑部尚书,蒙恩入阁加封一品,但无缘无故坐这种车,简直太嚣张,若是放在京城,还没等车走回府,御史参他的折子就送到皇帝案头了。 百姓们被这铺张的排场吸引过来,伸头探脑地往这儿看,楚青崖在攒动的人头中发现一张熟面孔,穿一身锦服,也朝他拱手见礼,风风火火地策马过来。 “姐夫,这是怎么回事?”楚青崖警觉起来。 卢翊看自己这小舅子不上道,拍拍他的肩,亲切地唤他的表字:“明渊,快上车跟我回府,别误了吉时!” 楚青崖后退一步,面色难看,“什么吉时?” 卢翊诧异道:“岳父大人不都写信跟你说了,今日成婚啊!你要是不满意那姑娘,就告诉他们,你十几日一声不吭,我们几个就把这事儿给办了。现在可好,呈礼部的婚书都送出去了,真没法退了。” 他把楚青崖往车里塞,丢给他一套吉服,“明渊啊,在京城成婚比在永州成婚可麻烦多了,人情往来稍有不慎就栽跟头,你在永州,就算明天睡到日上三竿不领夫人敬茶,也没人管你。” 楚青崖抓着车门,厉声喝道:“玄英!” 侍卫委屈:“大人,您说过家务事不禀。再说人家姑娘可好了,一表人才满腹诗书,有个跟您一样的象牙球,老爷夫人一见就喜欢得跟亲生闺女似的。还是指腹为婚,您可千万别有违孝道,被御史知道了,又要参您一本。” 指腹为婚? 他低头看向腰上悬的牙雕套球,当年养父母捡到他时,他身上就带着这个,好像是有什么指腹为婚说法,可长大再没提过了。 谁知道跟他一样被指婚的那个人是男是女,是死是活? 家里没提过,但会用这个借口拒婚,因本朝重孝道,父母遗命不可违,所以他为官十年,却能孑然一身,什么高门贵胄的媒人都能拒。 不料这借口有朝一日成真了! 许是他脸色太差,卢翊狐疑道:“明渊,敢情家书你是一封都没看啊?也罢,我帮你瞒着岳父大人。你老实说,是不是有心上人,所以二十五了还不娶亲?要是有,赶紧跟人家赔罪,把呈礼部的文书追回来,现在还来得及。” 楚青崖一听来得及,刚欲脱口编一个,侍卫就道:“卢少爷,我们大人不是那样的负心汉,他真没有,他要有早娶回来生孩子。” 然后脑袋一缩,骑着马绕到车后去了。 卢翊放下心,眉开眼笑,“这就好,岳母大人吩咐我,绑也要把你绑回来。” 楚青崖还想拖延,急急道:“这不合规矩,短短十几日,不是唐突女家吗?需得从长计议。” “六礼就差你亲迎了,快,把衣服换上,去接新妇!” 这桩婚事突如其来,卢翊怕他不相信,边走边跟他说近日府中操办的情形。 与别家不同,新妇的母亲燕夫人是柳夫人的旧友,因丈夫早逝,她又病入膏肓,担心女儿今后的生活,八月十六便带着薄礼和女儿来楚府提亲。两位夫人一见面,便抱头痛哭,谈起在京城白云居的种种旧事,不甚唏嘘,再看江家姑娘,真个是水灵灵的美人、乖顺顺的性子,一篇诗赋就讨得了楚少棠欢心。次日楚少棠备了礼,差人送去江家小院为儿子求婚,又请先生算了两个小辈八字,得了个大吉后,便陆续几天抬聘礼去江家,择定了婚期。新妇嫁妆不多,前一天不消几个时辰就抬完了,正坐在家里等新郎去迎,这辈子便是他楚家的人了。 ……谁想娶她?! 楚青崖听着,却觉得自己才是戏文里被绑上花轿的新妇,两眼一抹黑,迷迷瞪瞪过了几座桥,便到了江家别院。旁人催他下车把娇滴滴的美人带出来,前边有个稚嫩的童声在喊“姐夫来了”,他半推半就进了院,望着碧莹莹的菜畦花圃,靴子也不知要往哪里踏。 卢翊在暖阁外将他朱红的吉服整了整,便用力把他往里一搡,高呼:“新郎到了!” 他举止豪放,楚青崖正审视着这座未经修缮的小屋,冷不防被他一推,踉跄扶着花鸟屏风站住了。屏风那头的人正坐在床上,见有个影儿扑了过来,忙把红盖头往发髻上一罩,绣鞋紧抵着床脚,十根葱白的手指绞握在一处。 饶是这番动作迅速,却仍叫楚青崖窥见一角真容。电光火石间,那双灵秀眉眼就隐在了红缎子后,可刚才那一霎的秋水盈盈、春山拖翠,如湖中的月影,淡淡清辉消散了,波光还在人心尖漾了几漾。 他不由怔了一瞬。 ……她好像,生得还怪好看的。 —————————— 如果你突然打了个喷嚏~那一定就是我在想你?(′▽`)明天洞房,要珠珠要收藏~ 狗:我就下个班,怎么被绑去结婚了? 花烛影 这狗官也会被人推个趔趄吗? 江蓠顶着红盖头,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这半月她每日都心神不宁,只因事情进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仿佛老天在肯定她这个铤而走险的法子。 这桩婚事是她强扭的瓜,不甜,但咬咬牙能吃,目的是让自己在出事后有一条活路可走。《大燕律》载,科举舞弊者以欺君之罪论处,重则砍头,轻则流放。楚青崖身为阁臣兼刑部尚书,位高权重,有能力把控此案松紧,就算把控不了,也必定会想个法子保全楚家的名声。 人说“至亲至疏夫妻”,江蓠不知道若有朝一日暴露身份,他是否会大义灭妻,但她对楚少棠和柳夫人很有信心,这两位就是她嫁过去要拉拢的对象。 楚青崖的右手在空中伸了半天,坐在床上的新妇就是没动,他这时才掐了掐眉心,觉得这阵子太过操劳,脑子都不好使了。 她顶着盖头,根本看不见。 “伸手。” 江蓠听了这冷淡的一声,顿时气上心头,他似乎还不情愿?做牺牲的是她好不好! 他不情愿就不要娶她啊! 她想起中秋节在贡院撞上他的情形,还有他卡在她脖子上的那只大手,不禁打了个寒颤,却搭着他纤纤袅袅地站了起来,一小步一小步随他朝屋外走去,是个依依不舍的形容。 就是这只手! 她心中大骂。 楚青崖目不斜视地牵着她往前走,心中有些疑惑。 年轻女子的手这么小吗? 以前查案刨过寡妇坟,把白森森的手骨拿出来验毒,又大又脆又硬,远不及眼下这只,温软光滑得像一匹丝缎,只是指头上有拿笔的茧子。 听说是十八岁极少出闺阁的小姐,虽然家里穷了些,但知书识礼,性子柔弱温婉,平日爱作些女儿家的诗词。卢翊说她很害羞,千般叮嘱他不要吓到人家,要温柔。 楚青崖心中无奈,既已认了这父母之命,便决定要好好对她,但他实在说不出什么体己话。待把娇怯怯的新妇扶出小院,到了辇车旁,他动作一顿,问: “是否要我扶你上车?” 短暂的沉默过后,新妇“嗯”了一下,声如蚊蚋。 果然是太害羞了。 楚青崖搂住她的腰,轻轻一举,把她塞进了车。 观礼的街坊四邻爆发出一阵欢呼,绣着双蝶的红帘儿垂下,漏出的一截喜裙倏地被扯了进去。 马车走了起来。 江蓠听着外面锣鼓喧天,在车里扯掉盖头,好容易松了口气,捶了捶憋闷的胸口。 这狗官分明是想让她出丑,她都看不见,怎么自己上车?拿腔拿调,不是蠢就是坏,不知道怎么升到阁部的,先帝瞎了眼。 一想到晚上还要跟此人同床共枕,她就头痛欲裂。 好嫌弃。 车外,楚青崖跨上马背,松了口气,看向卢翊。 “你看着我是什么意思?”卢翊恨铁不成钢,“明渊,你不会还想让我夸你刚才很温柔吧?” 楚青崖转过头,抽了一马鞭,又变回了那副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模样。 卢翊摸摸下巴,他看上去比来时轻松了一点,许是看到人,满意了。 是个好开端。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城东去,半个时辰后到了河畔。瑟瑟秋风扬起布帘,正值黄昏时分,西天如烧,云瀑从峰峦间滚滚而下,在河水中淌开一片耀眼金红,似喜裙上绣的大朵并蒂莲。 江蓠攥着裙摆,想到母亲在灯下一针一针地赶工,把盖头盖上了。 她不要让人看到她哭。 辇车在大宅前停下。 片刻后,有人在笙箫鼓乐里掀开帘子,扶她下车,动作生疏。 楚青崖感到她手心濡湿,当下唤宅前伺候的一个小丫头去取物。 忽有一阵风吹来。 又是一阵。 河边本就风大,江蓠站在府门前,扇子快将她扇得打喷嚏了。 “凉快些了吗?”楚青崖问。 ……这狗官以为她热得手心出汗。 江蓠的眼泪一下收了回去,吸了吸鼻子,细细地应了声:“嗯。” 心中又把他骂了百八十遍。 跨进府门,四周霍然嘈杂起来,入耳皆是恭贺。仆从们招待着来喝喜酒的宾客,隐约可听见楚家二老的大嗓门,说今日犬子大喜,各位不醉不归。 江蓠看不见宅中是怎样张灯结彩、灯火通明,自打进了这宅子,就跟木偶似的任人摆布,一时间稀里糊涂地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再耐着性子和狗官对拜,然后就被两个小丫头搀进新房,坐在喜床上。 这厢妇人们往她身上殷勤地洒着花生红枣,外头传来一声声熟悉的“姐姐”,她的眼角又忍不住湿了。 阿芷今日很伤心吧? 姐姐成了陌生人家的媳妇,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了。 很快,一切都消停下来,人走了,屋静了,她得以仔细考虑接下来的事。 烛火寂寂地摇着。 江蓠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该怎么办,把三十六计在脑中反复琢磨,是以逸待劳、欲擒故纵,还是反客为主、擒贼擒王?若委实下不去手宽衣解带,那就浑水摸鱼、调虎离山? 她才想到第十六个计策,鎏金灯盏里就积了一片红蜡,忽闻珠帘叮当作响,一股冷风从帘外透了进来,她一个激灵挺直腰板。 可见是个吃人的妖怪,进房还刮妖风。 楚青崖令丫鬟们退下,在暖阁外犹豫片刻,还是举步进来,见新妇一动不动地坐在喜床上,身下满是干果,便低头把床褥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扫了下去。 “不硌么?” 江蓠心说又不是我要坐在花生壳上,先前那一大群妇人围着,我敢动吗?明里乖乖应了声,站到旁边让他扫干净。 这一站起来,目光便从盖头下沿看见扫床的用具…… 他拿什么在扫?! 楚青崖三两下把床铺整理好,欲将刚才顺手拿的工具放在圆桌上,目光一滞。桌面搁着只紫檀木架子,这柄镶了鸽血宝石的玉如意原本该架在上面,被他这么扫了几周,头上还粘了片干枣。 这好像是挑盖头用的。 罢了,反正她也看不见,害羞得连呼吸都急促了。 楚青崖拿起桌上两只紫金釉刻花的酒盏,把一只塞到她手里:“坐。” 然后自己也坐在床沿,默了片刻,问:“能喝酒么?” 这问的是废话。 他想要温柔些,便执起她的右臂,手腕绕了过去,这一下便出了问题——盖头还没挑。 江蓠被他这一串不着调的动作弄懵了,正猜他是不是不懂男女之事,面前乍一亮,被光线刺得眯起眼。 盖头似红莲瓣,翩翩飞落在榻上。 灯下之人比肩而坐,离得极近,长眉入鬓,目似玄潭,一峰悬胆如玉照寒江,便是朱红喜服也不能将这天生的冷冽之气暖上几分。 她本能地向后躲去,却被一只手缠住右腕,只得勉强抬起头看他,那双冰晶似的黑瞳不透半丝光,连烛火的暖蕴都被吸了进去,熄灭在渊底,映出尘埃般的一抹人影来。 ……她能把盖头盖回去吗? 江蓠欲哭无泪。她受不了跟一块冰睡一张床,这屋子还要燃烛熏香,别将他烤化了。 楚青崖察觉到她的推拒,把合卺酒凑到她唇边:“不能喝便吐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 江蓠一口饮尽,辛辣入喉,却见他偏头倒了酒在漱盂里。 她呆了。 楚青崖淡淡地解释:“我从来不能饮酒,所以如此,并非不满婚事。” 他把两只酒杯放回桌上,转身见这姑娘脸上带了丝迷茫之色,垂着双乌溜溜的眸子,神情似是埋怨,不过一刹,又变回了娴静端庄的新妇。 他想了想,解开喜服的系扣。 楚青崖一脱,江蓠立刻一个头两个大,之前想的那些计策飞得无影无踪,视死如归地闭上眼,手指攥紧褥子。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 “你怎么不说话?”他只剩一件薄薄的白色单衣,试着搭了只手在她肩上,感到些微颤抖。 看这光景,断然是自己脱不得了。 新婚夜若冷落夫人,总归叫人以为他看轻这姑娘身世,所以不愿亲近。 楚青崖继续问:“你叫什么?” 她从嗓子里挤出紧绷的两个字:“江蓠。” 他剥落宽大的喜裙,唔了一声,“什么蓠?” “江蓠的蓠。” “我知道你叫江蓠。”吉服繁重,他信口问着话,耐心替她褪去中衣,有种拆贺礼的错觉。 “江蓠杜蘅的蓠。” “我认识一个叫杜蘅的。”他说。 楚青崖自觉这话茬接得不错,可她听了,身子僵了须臾,又顺从地“嗯”了声。 罢了,她不想说话,就干正事吧。 他脱了两只绣鞋,搂过她的腰,手指用了几分力道,抬起她略尖的下巴。 迎亲时没看错,她确然有一双妙笔难摹的眉,红绡帐里烛影深,把这两道秀逸的翠眉照得情深意重,眉尾淡淡地扫入云鬓里,搔得人心痒。 ……却莫名有些眼熟。 楚青崖用指腹摩挲过眉骨,她垂下密密的羽睫,是个羞怯柔顺的模样。 只不过是个普通姑娘而已。 他将杂事抛之脑后,拆了她满头珠玉簪环,褪去里衣。 肩膀感到凉丝丝的气流,她唰地睁开眼,可他已然倾身压下来,嘴唇轻轻地蹭了一下她的面颊。 好想逃。 可是不行,自己选的路,头破血流也要走完。 江蓠眼眶红了,觉得自己今天流的眼泪比过去十年还多,她真的讨厌哭,但,但实在是—— “你可有字?”楚青崖伏在她身上,反手摘了玉冠,扔在枕边,乌发立时倾泻下来,从单衣上流到她五指间。 他试着吻了一下她皱起的眉心,半明半昧的光线里,颈下泄出一抹柔腻的雪白,散发着暖融融的香气,触手一碰,便起了层细细的战栗。那张小巧的桃心脸近在咫尺,神情既是惧怕,又在强迫自己迎难而上,显出一种奇异的柔媚气概来。 “有……” 楚青崖突然不想继续说话了。 他抚摸着掌中滑溜溜的脊骨,扯开抹胸丝带,身下的姑娘睫毛一颤,面颊登时泛上潮晕,胡乱扯了一把他的黑发遮挡在脸上,缝隙间露出两只湿漉漉的眸子,似雾濛花,如云漏月,红烛光里一派纯真的妖娆。 头发被她抓得有些痛。 但等会儿就扯平了。 他再度俯身,把亵衣丢出去,启唇含住锁骨下一只芳香的雪乳,慢条斯理地品尝。 许是刚才喝了酒的缘故,燥热从喉间弥漫至四肢百骸,江蓠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烧了起来,视线朦胧,耳朵也听不清,张嘴发不出声音,只知道仓皇失措地喘着气。 他的唇……是热的。 她迷迷糊糊地垂眼,看到一抹酡红从他耳后蔓延开来,鬼使神差地用指尖戳了一下。 那杯酒,他不是倒掉了么? 手腕猛地被抓住。 楚青崖抬眸,眯眼望着她,右手朝下伸去,发现这个姿势不大省力,便扯了个鸳鸯戏荷的圆枕垫在她腰下,再度吻上她光洁的脖子。 手指辟路寻芳,弄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些门道,将将要顶入之时,她忽然抠住他的手臂,指甲嵌进肌肤,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低喊: “我,我有字,叫——” 修长的食指缓缓地推了进去,让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化作含糊的呜咽。 “明早记得告诉我。”他喘息道。 那处从未被侵入过,十分滞涩,他耐着性子抽弄几回,终于略显湿意,接着便分开两条白玉似的腿,捞回头发,直起身子,在龙凤高烛下端详起来。玉户生得嫣红,极窄的一条线,手指没入洞口,被里面裹挟着一吸一吮,指节浸了些亮晶晶的水液,牵着银丝。 ……应该可以了吧? 楚青崖已忍耐到极限,看一眼她被褥间的小脸,雪里透尽了绯红,朱唇微张着,吐出些许热气。再往下,两只玲珑的乳绽着艷色,随着他的动作颤巍巍地摇晃,一排浅浅牙印还未消退。 香甜的滋味依稀留在舌尖。 他撤了手,握住她的腰肢,滚烫的物事抵上来,在刚刚搅弄过的地方蓄势待发地磨蹭。 水液漫出,润湿了冠头。 江蓠不知怎的,越紧张就越想说话,哑着嗓子道:“你,你要不先喝点酒,这样,这样可以,壮胆……” “我不。” 他俯下身,定定望着她梨花带雨的脸,发力一顶,大半个冠头便闯了进去,“我不壮胆,也可行事。” 说话间已扣紧她的十指,尽根挺入,眼眸难得带了丝笑,“夫人要再喝些酒吗?” —————————— 狗:家犬们,本官是不是超贴心!感觉第一次结婚发挥很好呢?(?????????)?要珠珠要收藏~ 《牡丹亭》:似雾濛花,如云漏月,一点幽情动早。 初长夜 还喝什么酒…… 江蓠脑子一炸,想拼命推开他,理智却束缚住了动作。 异物进来之后就停下了。 楚青崖抚过她潮红的脸,那双眼睛似井水里湃着的黑葡萄,氤氲的全是水汽,愣是一滴也没掉出来。 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欺负她,可这门亲事是她家提的,她定然是满意的吧?洞房夜行周公之礼,乃是天经地义,若是夫妻俩和木桩子一样睡在一块儿,那往后几十年怎么过? 眼看那张小脸皱得越来越厉害,他心生怜意,不由直起身,往后仰了仰。这一动,顶端被咬得厉害,极紧地箍着他,逼得他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叹,本能地抽送两下,尾椎骨激起一阵从未感受过的酥麻。 ……好像,要忍不住了。 楚青崖又问了一遍:“需不需再喝酒?” 他的声音隔着云雾,听不真切,江蓠被他弄得浑身发烫,咬着手背,目神迷离,从鼻子里细细地哼出声:“我,我难受……” 一绺乌光油亮的青丝被塞到手心里。 楚青崖道:“你抓着这个。” 而后便将两条腿盘到腰后,缓缓地动起来。起初还能控制力道,可只要他睁着眼,就不可避免地看见雪白娇躯在身下扭动,被他掐住的细腰烙着红印,腿心吞吐着性器,像一张流着涎液的小嘴,柔嫩的红唇每蠕动一下,他的魂就往体外飞。 万万不能再看了。 头皮被扯得一痛,他闷哼着把她抱起来,四股交迭,掌心贴着脂玉般的背,炙热的气息喷在她头顶。 手劲还不小。 江蓠狠狠扯他的头发,可就算揪下好几根发丝来,他也未停,一味埋首在她身上,胃口大开地吮噬,手臂托着臀,把她往怀里按。 那根东西入得极深,到了底,再深便要捅穿了,她在颠簸的恐慌中唤他:“你快些好,我,我困……” 楚青崖却一点也不困,被她用力拽了满头长发,格外提神醒脑,动作里夹了一丝赌气。他知道女子初次会疼,本想让她出出气,可他这小夫人明显想把他揪成个秃子,下手毫不留情。 ……不是说很柔弱温婉吗? 快感一层层攀升,疑虑刚起便消散了。怀中人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手上的力道越来越松,最后晕晕乎乎地伏在他汗湿的胸膛前,口齿不清地呻吟着,脆生生的嗓音无异于火上浇油,换来一波更凶猛的冲撞。 啪啪的声音不绝于耳,江蓠还当是手里的发丝一根根绷断了,又抬手想薅一把,乌油油的头发就在眼前晃荡,可她怎么也抓不到…… 楚青崖把长发往脑后一拨,剥去碍事的单衣,和她赤裎相对,再无半分阻隔,把她放平在枕上,再次挺腰闯入。 她抓不到东西,急得蹬着腿叫:“给我,给我……” 楚青崖闭了闭眼,试着压下滔天欲火,睁眼又是一副大好春色。她眼角坠着泪,被撞得乌云凌乱,娇声呖呖,要哭不哭地摆着腰,软穴绞着他往深里吞,被掰开的腿根和小腹齐齐抽搐着,激起大片靡丽的珊瑚色,犹如混了樱桃浆的乳酪。 他盯着交合处,低喘:“都给你。” 随后重重顶了数十下,千钧一发之时湿淋淋地抽出,喷溅在艷红颤动的花蕊间。 白浊混着血丝滴滴答答流下,他用湿透的单衣擦了一把,扔在地上,长长呼出一口气,躺到她身边。 房中重归寂静。 情潮退去,楚青崖侧首瞄了眼,她仰面卧着,脸上不知何时又搭着他的头发,鼻息吹得发丝一动一动。 就在以为她睡着了之时,耳边忽然传来疲惫的一声: “你说的杜蘅是谁?” “刑部一个倒茶的。” 江蓠“喔”了声,彻底睡过去了。 楚青崖轻轻地把头发收回来,不料她手里还握着一撮,拳头攥得甚紧。 ……罢了,明早再说吧。 他盯着帐顶的熏球,在渐暗的烛光里沉思起来。 卯时便要起床奉茶,江蓠梦里还想着这事。 她睡得不安稳,一连做了好几个梦,朝黑白无常大吼:“把田安国给我放下,我替他中了举,他还没给钱!” 白无常吐着长舌头:“哎呦喂,小姑娘脾气恁大,你手里不是银票?” 她低头一看,手里分明是一张黄澄澄的纸钱,印作银票样式,写着“大燕宝钞建丰元年文华殿大学士楚青崖监制”,票背印的花纹全是狗头。她顿时火冒三丈,把死人钱撕得粉碎,一声大叫: “狗官拿命来!” 随即被摇醒了。 江蓠揉着惺忪睡眼,昏昏沉沉地想撑身子,刚一动便“嘶”地抽了口凉气,全身筋骨像是拆开又拼回去,没一块是好的,腰都抬不动了。 “什么时候了……” 楚青崖坐在床上,屈起一条腿,抬手拉开帐帘,大亮的天光射进来。 她知道早过了奉茶的点,一翻身,又缩回被子里去了,满脑子想借口和公婆交差。 “辰时三刻,热水备好了。” 放任她睡到这时候,他也是心软。好在永州不是京城,这点小事根本不会引起御史们的注意,顶多被父母说两句嘴。 楚青崖揉了揉太阳穴,抬抬下巴示意她看手里。 江蓠这才发现自己抓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丝——全齐根断了。 这狗官,头毛生得油光水滑的。 “有人夺你钱财?”他蹙眉问。 她连忙松了手,将那一把可怜的青丝吹下榻去,也不晓得梦话有没有说漏嘴,心里打着鼓,作哀伤状:“我娘病得重,请了不少郎中,大多是见钱眼开的势利小人。” 楚青崖点点头,掀开锦被,裸露的胸膛和腹部出现在她眼前,除了有道泛白的旧伤,还印着几道红痕,一看就是指甲划的。 江蓠迷惑起来,她昨晚有这么厉害吗……正回想着,身子一轻,他抱着她走下地,踏入浴桶。 肌肤浸入热水,骨子里的酸痛惫懒全给泡了出来,她有气无力地趴在桶缘,目光不由自主斜向一边。 他穿官服的时候,真叫人以为和绯袍上绣的仙鹤一样斯文出尘,脱光了却是蜂腰猿臂,哪像个从文十年的老官,这身板送去北疆戍边都屈才了。 楚青崖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竟还大着胆子往下瞅,将她揽到身前,语气不善:“夫人连早饭都不想吃了么?” 水波晃动,细浪拍打着块垒分明的腹肌,胯下的物什抵上来。江蓠却并不害怕,轻声道:“夫君,再不出去,二老要怪罪了。” 楚青崖本想吓她一吓,不料被她这声“夫君”给叫得心念一动,抿唇不语,手指在滑腻如脂的纤腰上抚动,呼吸渐热。 昨夜与她赴鱼水之欢,食髓知味。 世人诚不欺他,此事果真甚妙。 “夫人在看什么?”他哑声问,生出点挑逗的心思,拉着她软乎乎的小手放在那物上,令她握住。 此刻楚青崖便是想破脑袋,也猜不到她在想何事。 实则江蓠并非初次见这玩意,她一个女扮男装瞒过搜身去科场的,能不知道这家伙长什么样? 桂堂有易容圣手,在考前会将代笔按原主形貌打造一番。因男女有别,有则改之,无则补之,拿泥捏上几十个阳具,涂上颜色挂在屋里,看尺寸自取用,掀开衣服叫搜身的草草看一眼,这便能过了。最麻烦的还是上半截,从锁骨到肚子,都得糊上泥膏,碰上炎夏,那真是闷得难受。 昨晚的紧张劲儿已经过去,江蓠好奇地摸着他的东西,连个害羞的样子都装不出来了。 她手里这个不愧是肉做的真货,长而不缩,硬而不碎,形状均匀,比泥捏的还轻些,若有这等宝贝挂在腰下,连搜身的小吏也要多看两眼。 可惜长在别人身上,不能剁下来借给她用。 “夫人,”楚青崖声音沉沉,拂开她的手,“昨夜答应我一事,可还记得?” 江蓠:“……” 她答应什么了? 这狗官莫不是在诈她? 就在这迟疑的一刻,他已把她拎到腰上,性器在腿心摩擦几下,势如破竹地顶开温润窄穴。 江蓠没想到他真敢,声音被这一下给撞回了嗓子眼:“你……” “你的字,是什么?”他精力十足地耸动着,在蒸腾的水汽中吻她的眉眼,扣紧后腰的凹陷处,“现在告诉我罢。” 江蓠故技重施拉过他浸湿的头发,气喘吁吁地抬起脸,魂魄都要被顶出躯壳,脖子上被吮出咸咸的汗,哀哀地唤他:“我累了,唔……” 累了还有力气扯他头发吗?分明是说谎。 热水拍击着木桶,一时间浪潮汹涌,耳朵里灌满了哗哗水声,地上也弄湿了。 门外突然有人喊:“少爷,老爷夫人和小姐姑爷都在花厅等着呢。” 江蓠捶了他一下,“都等着呢!嗯……” 他将她牢牢按在腿上,发力撞了几下,直将那处捣弄得炙软泥泞,再也反抗不得,缓了一阵,方才提高声音对外间道: “昨日卢少爷说了,这里不是京城,就算睡到日上三竿不敬茶也没人管。茶等午饭一道奉了,就这样回。” 仆从听到里面传来水声,偷笑着走了。 “你,你嫁祸给他……”她趴在他宽阔的肩上,穴口泛起温热的酥痒,让她眯起眼,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往他耳朵里吹气,“你这样……这样不好……” 楚青崖喘了口气,低头吻着乌发雪腮,“好得很。不许提旁人,你的字是什么?” 她闭着嘴就是不说,他转了个身,将她按在桶壁上,腿抗上肩,“真不说?” “我说,我说……” 可还是被箍着腰狠撞了几十个来回,嘴唇一松,呻吟晃晃悠悠地飘出来,水眸里春波荡漾,倒映出他染上情欲的微红面庞。 不知过了多久,一桶水由清变浑,白日宣淫方才罢休。 楚青崖吩咐人换水,把她抱出来,拿绸缎一裹,放在美人榻上坐着。她像只受惊的雀儿,缩在一堆软枕里,仿佛怕了他的孟浪,眼神都有了畏惧。 他自知做得过分,从桌上端了一碟甜糕过来,“先吃些垫肚子。” 江蓠头一扭,被他扳正了,塞到嘴里。 这蜂蜜桂花糕还怪好吃的。 可她不能表露出来,咬了两口,就说:“你走。” “你方才说的是哪两个字?”他把剩下的半块吃了,坐到她身旁,歪着头看她。 江蓠道:“我什么都没说,你什么都不让我说。” “我没不让你说。” “你就是。” 楚青崖换了块芝麻糕,拈到她嘴边:“还要不要吃?” 他耐心等了一会儿,热水都送到外间了,她才啊呜一口咬进嘴里,踌躇半晌,低声道:“岘玉,小时候私塾先生取的,我不喜欢。” 楚青崖也吃着糕,“怎么写?” “山字旁一个见。是《劝学》那句,‘玉在山而草木润’的典故。” 他点点头,“我的字你知道。” 她知道,可她不想这么叫他,字都是关系好的平辈叫的。 江蓠不要他抱,自己围着锦缎去洗澡。 楚青崖望着她艰难挪腾的身影,心想她那字取得巧,可他若直说出来,倒有些不好意思。 荀子有云,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 后半句就是他的字,“明渊”了。 —————————— 狗勾每天都吃芝麻养毛毛(?????????) 老规矩,明天是周二,不更 拜舅姑 擦干头发换好衣服,巳时过半了。 江蓠痛苦地扶额,她昨天还信誓旦旦要巴结舅姑,结果嫁进门第一天就犯了个弥天大错。这要传出去,她在永州城都没法混,人家说她媚惑夫主目无公婆,果然是青楼女子教出来的小狐狸精。 都是那狗官王八蛋,到了时辰不叫她起床,还拦着她亡羊补牢!什么一品大员、内阁酷吏、孝顺的好儿孙,脑子里装的全是令人发指的脏东西,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她越想越心虚,觉得迟到三个时辰和迟到四个时辰没差别,在屋里梳妆打扮,一直磨蹭到丫鬟来传午饭,才压着愤懑看向靠在榻上看书的罪魁祸首。 楚青崖沐浴完只披了件月白的深衣,胸前敞开,乌发如瀑披了半肩,手中握着卷《春秋》在读,此时才不紧不慢地挽了发,插上一根东陵白玉簪。 系上外袍时,他的小夫人细声细气开了口:“待会儿拜见舅姑,还请夫君多多提点我,去晚已是大不敬,我心中忐忑,委实愧对二老。” 楚青崖看她惶惶不安,以为她不和自己闹脾气了,便道:“我家规矩不多,迟到半日没什么妨碍,他们又不是偏要喝你敬的茶才能解渴。等回了京城,他们远在天边,也管不得你。” 江蓠听了却很绝望,两个大靠山不跟他们回京城住吗?就她一人对付这狗官? 楚青崖见她呆呆的,向来冷峻的眉梢不禁舒展了一丝笑,“不用怕,我陪你就是了。” ……上一个大义凛然读春秋的,还是刮骨疗伤的关公老爷。她才不想让他陪着走麦城,实在晦气。 江蓠小鸟依人地挽住他的胳膊:“既然如此,多谢夫君了。” 午饭安排在花厅,还没走到屋前,就远远地看见一人举着一块石板跪在地上。 ……这叫“规矩不多”? “负石请罪”的卢翊听到脚步声,怨念地回头,见楚青崖满意地打量着自己,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明渊,你高枕安卧到现在,却叫我在这里受罪?” “昨日确是你说的,我不过转述给他们。” 花厅里突然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喊:“跪好,谁许你多嘴了?爹娘看你是过来人,才叫你去带三郎迎亲,瞧你说的好话,把三郎教坏成什么样了?他原来可乖一小孩儿,叫他卯时来,他寅时就要起床。” 卢翊赶忙跪直了。 这声音煞是清脆,江蓠看时,只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妇人扶着腰身从花厅快步出来,穿着崭新的杜鹃色百蝶织锦裙,云鬓插着五彩攒花金步摇,一张脸美得耀武扬威,腹部才刚显怀。 “夫人,别动气……”卢翊苦着脸。 楚青崖还没开口,江蓠就走到他身前纳了个万福,甜甜地叫了声“姐姐”。 楚丹璧拉过她的手左看右看,柳眉一挑,转怒为笑,抬手把自己头上一支碧玉簪插到她发间。 “好妹妹,真是个可怜人儿。”说着便翘着指甲把她衣领往上提了提,遮住脖子上半枚红印,狠狠剜了眼旁边,“这小子也忒不知道心疼。” 江蓠把头一低,脸红了。 楚青崖面不改色:“进屋吧。” 午时已到,桌上的饭菜都摆满了,除去卢翊,就差他们俩入座。 辈分最高的楚少棠和柳兰宫坐在主座上,这一对二十多年的夫妻就像年画上的老娃娃,白白胖胖,喜气洋洋,五官乍一看还有些像,任谁都觉得相配。江蓠不由感慨,据她娘回忆,当年柳夫人可是京城顶尖的美人,纤腰一袅霓裳舞,公子王孙尽踯躅,嫁人生子后便洗尽铅华,乐呵呵当主母享受烟火气了。反观她娘,连江家的大门都进不去,怎一个惨字了得。 命这东西,没办法。 江蓠在东阶跪下,接过侍女端来的一盅红枣板栗,低眉顺眼地端给楚少棠,又把一盘肉香扑鼻的腶修端给柳兰宫。两位都受了放在左手边,接过新妇奉来的热茶,各自饮了一口,用红包垫着两盏茶递回去,慈眉善目地看她喝下。 “好孩子,快起来吧。”柳夫人握着江蓠的手拍了拍,揽着她坐到桌边,“你娘放心把你交给我家,我就把你当亲生的。三郎若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的心是向着你的。” 酷吏在家这么没地位吗? 江蓠脑子里又冒出一个疑问。 楚青崖面无表情地坐在父亲身边,同他低语几句。 楚少棠道:“依我看他跪半个时辰,丹璧就消气了,也不是我让他请罪的嘛。他行伍出身,多跪一会儿不怕折了腿,稍后给他点饭菜吃了,让他领着你媳妇去取库房钥匙,他就能起来了……哎!夫人你说什么?” 柳夫人叉着腰,“食不言寝不语。” 父子俩便一齐低了头,动筷夹菜。 柳夫人自己却还在喋喋不休:“三郎虽是我们捡来的,却把我们当亲生父母一般对待,四岁那年他哥哥没了,往后就更孝顺,我们也没想到这孩子是个读书做官的料,蒙恩升到今天这个位子。阿蓠,你不要觉得嫁给他是高攀了,他父亲劳碌了大半辈子,辞官前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八品县丞,靠着祖产守成罢了,跟你爹这个老翰林家的少爷半斤八两。我和你娘一样,也是教坊司的官伎,吃尽苦头才叫人给赎出来,转了良民户。咱们两家妥妥是门当户对,再没有这样般配的了!” 江蓠心中一暖,鼻尖有点发酸,应了一声。 她在江家从来没有和长辈吃过饭,也没有见过这样慈祥的人,说不嫉妒楚青崖是假的。 ……这狗官命怎么这么好。 饭桌上柳夫人越看她越心疼,说她就像燕拂羽年轻时那样瘦弱,连连给她夹菜。因易容的缘故,代笔要控制进食,江蓠每考一回试,就把自己往瘦里整,近些日子忧心婚事,也没好好吃饭,胃小了许多,被柳夫人喂猪似的喂了一顿,撑得都快吐出来了,可这是在楚家第一顿饭,万不能推却盛情。 酒足饭饱后,楚少棠对江蓠笑呵呵道:“让你姐夫带你去拿钥匙盘库,他跪这半个时辰也够了。”然后瞟了眼女儿。 楚丹璧哼了一声,牵着江蓠往外走,悄悄道:“我呀,是在杀鸡儆猴呢,要是三郎对你娘礼数不周,你也叫他这般跪上。今日你来迟,我就知道是这小子没轻没重,难道他姐夫随口说了句话,他就肯听了?你也是,由着他胡来,往后这日子还长着,若传到外头去,你的名声不好,他的名声也糟蹋。他就仗着自己有对好爹娘,由着他使小孩儿性子!” 江蓠自打进了花厅就一直扮娴静,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被她捏住腮帮子:“你娘叫你阿蓠是吗?我一见你,就喜欢得紧。你平日不是今天这般拘谨吧?” 江蓠怔了怔,瞬间又变回了羞赧的新妇,“姐姐说哪里的话,我平时连门都少出,人年轻,又没主见,也就是你和爹娘不恼我,若嫁到别家去,怕是往后连饭都没得吃了。” 没等楚丹璧搭话,她又腼腆道:“姐姐,八月十五那夜,你是不是和姐夫登船赏月了?我那日和我娘上香回来,在金水桥边远远看见一对夫妻在船头站着,和画里的神仙眷侣似的,后面还跟着两对老人家。” “哎哟,那还真是我们,竟有这个缘分!”楚丹璧掩唇微笑,抬起一只绣鞋,轻踢地上跪着扒饭的人,“夫君呐,吃饱没有?我身子不便,要拜托你带弟妹去后房拿钥匙了。这宅子是你卢家送的,仓库里有什么宝贝,还是你最清楚,劳烦你啦。” 卢翊稀里呼噜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碗擦嘴净手,而后恭恭敬敬地朝她一揖:“夫人言重了,此乃分内之事。弟妹且随我来。” 说罢潇洒地拂去衣上灰尘,双膝一提,便利落地拔身而起。 “姐夫好功夫!” 他自得一笑,“都是以前在军营里练的基本功。” 午饭前江蓠向楚青崖稍作打听,得知卢翊他爹是个文绉绉的大理寺少卿,却很尚武,请了武学师傅从小教他。卢翊及冠后去朔州卫当了一名校尉,也是上战场杀过敌的,有军功在身,那时楚丹璧来朔州探望当县令的弟弟,两人在衙门初次见面,楚青崖眨个眼皮的功夫,他俩就好上了。后来成亲,卢翊就退了任,回老家永州当个闲散少爷,平时做做生意,和夫人打情骂俏,日子过得十分舒坦。 敢情这一家子,就楚青崖一个异类,平时冷着张脸,好像全天下都欠了他。 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狗官……江蓠又开始愤愤不平了。 卢家送的宅子在桥西边第三家,当初在桂堂听郑峤说起,她还当是个普通大小的三进院落,可嫁进来才知道这地方有多宽敞。库房在最北面,离西面的花厅要走上一盏茶,自有一个小院落,先去一间抱厦里取钥匙。 卢翊让她在外面等候,“里面灰多,怕弄脏你这身好衣服,又叫明渊记恨我。” 为了防火,院中没有树木,全是石头砌的地砖、水井。江蓠有些醉饭,在院里被太阳晒得发晕,百无聊赖地用绣鞋踩蚂蚁玩儿,一只碧睛黑猫倏地从稀疏的杂草间跃过,后头跟着条五黑犬。 这狗比她家小黑还要肥些,显然在宅子里有人喂,嗅了嗅她的衣服,便凑上来摇尾巴。 “你知道我是不是贼,就来讨好……” 屋门吱呀一响,卢翊从里面出来了,手中拿着一串沉甸甸的钥匙,面色凝重,“不妙,没了一只钥匙,也不知是不是下人偷拿了。咱们先回去,跟岳父岳母说。” 五黑犬转身朝他龇牙叫了几声,打了个喷嚏。 江蓠看着他,却指着东面一间库房道:“姐夫,不如你先把这一间的钥匙给我,我先进去看看,来回要一炷香,我方才走得有些累了。” 卢翊盯着钥匙,迟疑片刻,摇摇头:“你还是先跟我回去吧。” 说罢绕过那狗,当先走出院门。江蓠在后头默默跟着,又问:“姐夫,昨日你说那话,叫姐姐恼了,要不等会儿去给她赔个不是?” “我自会赔。” 一路上再无多话,又走了半柱香,眼看花厅在望,楚少棠和柳兰宫正携女儿走下台阶,江蓠越过卢翊,快步走到惊讶的楚丹璧面前:“姐姐——”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话音未落,背后劲风骤起,江蓠二话不说,拉着楚丹璧闪躲到廊下花架后,只听“嗖”地一响,转身看时,一点寒芒如电,劈开木架直冲面门而来! “夫君,你——”楚丹璧大惊失色。 “他是假的!” 顷刻间雪亮剑刃已至,江蓠来不及侧身,咬牙往下一蹲,挡住她的腹部,眼看就要血溅当场,“叮”地一声,一柄长刀从侧面逼来,险险挑开了那剑。 假卢翊见刺杀不成,调转方向朝楚少棠攻去,此时花厅内的楚青崖闻声赶来,撩开袍子抬手一掷,一枚玉佩如流星般飞掠过楚少棠胸口,“铛”地碎在软剑下。 “玄英,留活口!” “是!” 护住江蓠和楚丹璧的玄英一声令下,不知从哪儿又跳出四个侍卫,两个护楚家二老,两个和刺客过招,不出几下便将他逼到十步开外。 楚青崖大步走到倒塌的花架前,一把拽住江蓠扯到身前,“哪里伤着了?” —————————— 真·孩子是捡来的 夫人的临场反应还是非常快的?(?????????)? 伏牛卫 江蓠被他扯得一晃,胳膊隐隐作痛,低头这才发现右边衣袖被割了个口子。 “姐姐,你没事吧?”她抬头关切道,“姐夫这会儿约莫还在放钥匙的地方,快叫人搜一搜。” 楚丹璧捂着肚子,冷汗涔涔,“没事,刚才真是多谢你了。这刺客,也不知怎么扮得那么像!” 她捋起江蓠的袖子,白皙的肌肤上赫然有道浅浅的血印,“哎呦,咱们去拿药,留疤可不好。” 说罢,两个娇花般的美人儿便挽着手朝外走去,还带着侍卫。 楚青崖在原地愣了一瞬,他怎么成多余的了?上前一步便把江蓠拦了下来,冷着脸道:“无事便好,我有话问你。” 江蓠暗骂一句,他瞎了吗,没看见她受伤了? 楚丹璧无奈:“我还是把药给你送到房里吧。”说着便走去父母那边。 “大人,刺客自尽了!”树丛里传来一声喊。 楚青崖十分头痛,“上次的考生跟丢了,今天要留活口,你们也看不住,宫中是怎么调教的?这个月俸禄不要领了。” 江蓠一听,立马抱住他的手,“夫君,若不是这些好汉,爹娘就命悬一线了,我和姐姐也多亏了玄英,不然整条胳膊都得被削下去。你就网开一面,体谅他们当差不易,要是这刺客牙齿里藏了毒,便是生擒,他要死也是拦不住的。” 一个侍卫跑过来拱手:“夫人说的不错,就是牙齿里有毒。” 网开一面…… 已经是一月内第三次有人对他说这个词了。 楚青崖拂开她的手,“你倒是会笼络人心,进门不到一日,连侍卫的人情都要卖?” 江蓠心中冷笑,面上眼圈却一红,低头道:“是个人都晓得知恩图报。夫君看起来也不是个御下严苛的,你罚了他们的俸禄,我就把我的月钱给他们罢了,想来爹娘姐姐也愿意。” 说着瞟了眼不远处惊魂未定的楚少棠夫妇。 聪明如楚青崖,能不听出这话绵里藏针?嘲讽他不是人,管教手下的功夫不到位,连个刺客都活捉不了,还要去二老那里告状。 实则这群缁衣卫是先帝临终前拨给他的,跟了他不到一年,确实没怎么调教过,所以有时用着不顺手。楚青崖吃了个哑巴亏,冷哼:“我原以为夫人是个闺阁弱女子,不料竟这般侠义心肠。” 他见她垂着眼睫,耷拉着嘴角,红红的眼眶像要滴出水来,活像只被欺负惨了的兔子,不知怎的又心软了,对侍卫道:“下不为例,把刺客拖去屋里,本官亲自验。” “多谢大人!多谢夫人!” 江蓠被楚青崖拽着往台阶上走,“夫人这下可以说说,如何知道此人是假扮的?又是何时发现的?” 她刚才喊的那一嗓子,他在屋里听见了。 江蓠在花厅靠门口的圈椅坐下,左手抚着破损的袖子,流畅自如地道:“姐夫带我到库房,叫我在抱厦外等着,他拿了钥匙再盘库,在里头待了好一会儿。出来时我看他神色有些阴沉,问他哪一把是东库房的钥匙,他也不知道,急匆匆就要赶回来。姐夫走路步子迈得极大,去库房只用了一盏茶,嘴里说笑个不停,回程却用了小半柱香,路上只有我问才说话,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但声音和原先一样。” “你问了他什么?” “我觉得他奇怪,便说‘昨日你的话惹得姐姐不快,回去赔个罪’,他都已经顶着石头跪了半个时辰,却还答他自会赔。” “就凭这些?” 江蓠自然不可能告诉他,她对变声药的气味非常熟悉,抚着胸口做出心有余悸的样子,“到了厅前,他竟冲姐姐抽剑劈来,我便知他是假的了。” 楚青崖不置可否,负手来到厅中央。 毙命的刺客已被抬到桌上,嘴角溢出一抹发黑的血。 有人呈上手套,他利索地戴上,蒙了面巾,解开刺客一身锦衣,手指在几处关节按压。这一串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卡壳,江蓠在一旁津津有味地托腮看着,夸奖道: “夫君这一手,堪比干了十年的仵作呢。” 楚青崖头也不抬,拉开刺客的下巴,用镊子小心取出咬破的药丸,放入碟中,“夫人好兴致,寻常女子看尸体,怎么也得避而远之。” 江蓠不慌不忙:“夫君,实话同你说,我一紧张就话多,方才受了惊,这会儿恨不得把这刺客大卸八块。” 楚青崖道:“本以为夫人心善。” 江蓠盘算着若是再装柔弱,他反更起疑,不如半真半假地答话,“夫君,你哪里知道,我从小在江家受尽委屈,若是纯粹心善,这会儿该给七老八十的财主当小妾了。姐姐和爹娘对我好,谁要是伤了他们,我就恨之入骨,顾不得害怕。” 楚青崖抽空瞧了眼她,没说别的,只淡淡问:“我对你不好了?” 几个侍卫站在厅中,垂着头憋笑。 江蓠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心里呸了好大一声,“一日夫妻百日恩,夫君自是对我极好的。” 这时刺客的衣服已完全剥下,光溜溜地躺在桌上,任人宰割。 楚青崖在他脸上一抹,手套沾了些粉末,又拿来一壶刚烧开的热水,往他脸上泼去,浓厚的黄色膏油随水化开,露出原本的陌生面貌。 江蓠心说这妆不仅化得精湛,还很眼熟,不知道天底下最厉害的易容术是否都和桂堂用的一样。 “把他洗干净。”楚青崖吩咐侍卫,自己拿了笔墨写验状。 写着写着,忽道:“我从前做朔州休原县令,穷山恶水之地,三天两头就要死人,衙门人手不足,便只能亲自代劳。后来去盛京府做通判,碰上人命官司,少不得也要去现场督查,当了巡抚更加繁忙,两省的状子都往我这儿递,也就是今年从刑部入阁,才不做这些了。你说我堪比十年的老仵作,却不知他验了十年尸,见过的死人未必有我一年多。” 他难得说这么长一串话,语气沉肃,江蓠头一次对他起了几分敬意,也不开玩笑了,“惭愧,生在清平世,不知人间亡魂多。” 楚青崖写完了,把验状递给侍卫,来到刺客被冲刷干净的尸体边,盯着他肩上一枚牛角刺青,冷笑:“哪来什么清平世?齐王府的内卫都闯进朝廷命官的宅子里行刺了。” 王府内卫?江蓠好奇地站起来。 一个侍卫走上前看,肯首道:“正是伏牛卫,我在伏牛观中见到的刺青和此人身上一样,他们极少出乾江省。大人,莫不是您半年前腰斩了齐王他岳父,他来报仇了,所以刺杀您家眷?” 楚青崖道:“便让他来报。迟早有一日,本官要他全家的脑袋滚在菜市口给马蹄踏烂。” 江蓠打了个寒颤。 “酷吏”这个恶名,有一半是今年三月那桩贪污灾银案闹的,国中人尽皆知楚阁老把齐王的岳父、前户部尚书下了狱,又重启了废除二十年的腰斩之刑。据说当日京城菜市口架起了三十把巨大的钢刀,楚青崖一声令下,罪犯们身子断为两截,户部尚书一时没死透,用手指沾着鲜血,在地上连写了五个斗大的“恨”字。 那触目惊心的血迹,深深地流进了观刑百姓们的心里,自此连楚阁老上朝的轿子,方圆半里都没人敢靠近。 这桩惨烈的贪污案下,乃是齐王和朝廷两派势力的交锋。 大燕自宣宗萧培驾崩后,十年内换了三个皇帝,朝局并不稳定。第一位继任者是太子萧铸,弘德元年登基,第二年就被楚王带兵清君侧给弄死了,庙号献宗。这弑君犯上的楚王萧铎便是第二位继任,年号景仁,当了八年皇帝,于去岁十二月暴毙身亡,据传是被毒死的,留下个独生子,正是当今七岁的小皇帝萧泽。 幼主羸弱,国丧不满一个月,宗室藩王便蠢蠢欲动,其中威胁最大的就是齐王萧铭。这些年藩王互相倾轧,宣宗的皇子就剩下这么一个,辈分行二,年方四十,身强力壮。只因他生母出身低微,几个兄弟都不拿正眼瞧他,他就藩后一直待在伏牛观里修道,不问政事,躲过了一轮轮自相残杀。 今年元月楚青崖一上台,陆续查出大批暗地里和他有关的官员,便知这些年他韬光养晦,羽翼渐丰,更有消息说他在封地招兵买马,赫然有与朝廷分庭抗礼之势。 若不尽早铲除,必将酿成大患,可削藩终究缺乏明面上的理由。 江蓠思索朝政的同时,楚青崖望着伏牛卫的尸首,眉头微皱,不知想起了什么。 “大人,卢少爷找到了,被人用药迷晕在库房,已送到东厢了。” 楚青崖快步走到门前,回头一望,江蓠不等他开口便道:“我也去看看。” 手上一热,她愣了愣,已被他牵出花厅。 “你不是能好好走路么?” 楚青崖不解:“嗯?” “刚才你是把我拖上台阶的。” 他依旧目视前方,指头搓了搓她温热的手背,“……事急从权,以后不拖了。” 不拖就不拖了,还要装模作样说一句事急从权! 江蓠觉得她每天要把这狗官骂上一千遍才解恨。 蔫头耷脑地到了东厢,一进门,楚丹璧就拦着她:“别看,你那没用的姐夫被人扒个精光,脑壳还在架子上磕肿了。” 可怜的姐夫……江蓠为卢翊默哀。 楚青崖走到床边,看到卢翊脖子上如同针扎的四个小红点,脸色顿时一变。除了后脑勺的肿包,他全身只有这处受伤,像是被虫子咬的,还在渗血,洞眼周围的皮肤浮起淡红如丝络的血痕。 “好香啊,”楚丹璧凑近他的脖子,“是迷药的气味吗?” 一股幽幽的花香从洞眼散开。 江蓠鼻子灵,也闻到了,她知道这伤是怎么来的,却不能说出来,静静地坐在绣墩上,手指轻叩桌面。 “你说刺客声音未变?”楚青崖霍然回头问。 “对呀,听上去就和姐夫一样。” 易容有四样要易,外貌、形体、声音、举止,其中声音是最好认的,却最不易模仿。一个人外貌只要有七八成相似,在光线暗处说句话,旁人便以为是他了,这一点是桂堂枪替的独门秘技,因为麻烦,很少用上。 不过,齐王府的刺客也会用这个法宝,难道秋兴满和齐王有关系? 江蓠陷入沉思。 楚青崖也在沉思。 在看到红点的一刹那,他便回忆起了先皇后的死状。去年冬天他在江东平叛,还没回京,突然得知先帝喝了一碗莲子汤后中毒身亡,皇后也畏罪服毒自尽了。楚青崖是先帝心腹,对宫中之事比自家事还清楚,知道皇后绝没有胆子弑君,在出殡前星夜赶回京城,顶着重重压力秘验了帝后二人尸身,结果在皇后手臂上发现了和卢翊一样的四个小红点,散发着极淡的花香。 下毒之人是皇后的贴身宫女,说皇后吩咐她暗中行事,向她诉说了这些年先帝对她的薄情寡义,最后把毒药交给了她。但审问之下,楚青崖得知她始终低着头,没有看到皇后的脸。 于是他怀疑有人假扮皇后,并利用其身份发号施令,杀了帝后二人,顺利从混乱的宫廷中出逃。 但贴身宫女怎会听不出皇后的声音? 今日在他自己府中,却上演了这样一出以假乱真行刺的好戏。 如果能弄清这个伎俩是怎么实施的,那么就离先帝死亡的真相近了一步。 想到那个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弑君登基为天下唾骂的皇帝,楚青崖不无暗恨,他能做的,只是力排众议,给他争取到一个“纯仁康定景”的上谥。 逝者已逝,当他入阁掌权,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多么大的危机。 “姐夫会不会有事啊……”江蓠假惺惺地担忧。 “应该无事,不然就该把他一剑杀了,剥下他的脸皮做面具,再装哑巴,不会下药迷晕只剥衣服。”楚丹璧推断。 楚青崖给自己斟了杯茶,无意中望着江蓠蹙起的秀眉,不知为何,某根思绪的线被拨动了一下。 这股花香,他半月前恰巧在贡院里闻到过。 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和中秋那日一样由晴转阴,似要落雨。 “玄英,随我去田家,我要开棺验尸。” “叮”地一声,江蓠手中的杯盖磕在桌上。 “夫君,你今日要出门?”她努力维持着冷静的声线。 “夫人也要同去?”他抬眸。 江蓠连忙摆手,“我不去,今天看了一具尸体已经够晦气了。” 心中却暗叫不妙,这狗官好敏锐的直觉,他已经联想到桂堂的易容了。 ……等等,他莫不是已经把桂堂查了个清楚? —————————— 是谁啊,说不想娶不想娶,新婚第一日就开始吃醋了 夫人心里慌的一批 易容术 楚青崖大抵不信鬼神之说,否则是不会新婚第一日上死人家查案的。 鬼都嫌他没人情味,他怎么不去给田家发喜糖呢? 他出府后,江蓠坐在新房里左思右想,只得出个静观其变的策略。在楚青崖查出她这个代笔前,她要一声不吭,扮演好他的贤惠夫人,尽可能让楚少棠夫妇和楚丹璧对她掏心掏肺,并想办法再去一次桂堂,搞清桂堂最近遭到了哪些调查。 从考完试的那天起,秋兴满并未对她和家人下毒手灭口,这也是她最焦虑之处——她摸不清他的想法。 难道他不认为楚青崖会查到她头上吗? 她得了桂堂什么好处,不会把那伙卖夹带做枪替的惯犯给供出来? 思绪乱得像一团线,想着想着天就黑了,府中点起了灯,花园一片亮堂。 “少夫人,少爷回来了。” “瑞香,你去把针线绷子拿来,就放榻上。”江蓠唤那小丫头,“回门的礼物明日备好,单子等老爷夫人过目了,我再看一遍。” 又唤另一个丫头:“春燕,去回老爷夫人,库房里的东西对照册子盘过了,没有丢的,叫他们莫要担心。府里头的下人我也一一见过了,能带上京的不多,尚书府里还有百来号人,多了容易出乱子。” 楚青崖还没踏进屋,就听到有条不紊的指挥声,脱下外袍给小丫头收着,掀帘道:“才第一天,夫人就开始持家了?” 江蓠婉然一笑,继而低眉绣着花:“不比夫君新婚第一日就出门查案的劲头。姐夫已醒了,老太医来府上看过,说无大碍。” 她的声音低而柔,在窗外潇潇的雨声中,犹如熏炉中袅袅飘散的一缕宁神香。帐中灯把她的桃心脸映得玲珑秀美,墨眉轻敛小春山,丹唇一点含朱砂,垂目时眼尾微微上翘,颇有些观音像的慈和神韵。 楚青崖忽想起书中“灯月之下看美人,比白曰更胜十倍”之语,万般的好处,却不免近于虚幻。 他在榻前蹲下身,手指缠了一缕颊边的乌发,顺势抬起她的下巴,“夫人白日里同我赌气的精神呢?” 江蓠眨了眨眼,“夫君莫不是因为我说你不晓得知恩图报,就恼到现在?你要是喜欢,那我天天同你赌气。” 楚青崖嗅着她身上幽微的檀香,嘴唇凑上白玉似的耳垂,“你猜我去田家,发现了什么?” 江蓠手上穿针未停,懒懒地道:“谁管你发现什么,总归与我无关。” 针头刺入绷子,猛地扎到指尖,一滴血珠沁了出来。 呼吸平缓,后背却渗出微汗。 楚青崖叹了口气,“什么也没发现。死者父母反应甚是激烈,说若开棺侮辱尸体,就撞死在我面前,田安国的妻子性烈,当场触柱,被拦下来了。她撞柱子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夫人你也是个外柔内刚的,昨夜我还把你当成弱女子对待。” 江蓠辨不清他话中真假,保持着微笑。 他指着绣花绷子,转言道:“这绣的是何物?” “夫君见笑了,我未出阁时喜读诗书,女工做得极粗糙,这是鸳鸯。” “绣给我的?” 江蓠把绷子往身后藏,“绣给姐姐的,明儿我给你绣个荷包。” “你这荷包,几日能绣好?” 她想了想,“半年之内吧。” 他的眼睛极黑,凝视她的时候,江蓠总是心虚,怕被他锐利的目光看穿心思。倘若他知道她是为了找活路才算计他成婚,会怎样愤怒呢? 能在十年内从一个七品县令升到一品阁臣的人,绝非等闲之辈,也绝不会心慈手软,更何况他还背着“酷吏”、“活阎王”的大名。 “夫人在想什么?”楚青崖吻上她的唇,手撩开袖子,指尖扫荡着柔滑的肌肤,摸到上过药的伤痕,在上面流连。 “小伤,不大疼。”她感到他鼻息的炽热,有意偏头躲开,被他按在榻上。 “和昨晚比呢?” 江蓠听他越说越没了边,红着脸捶他,被攥住手腕。 “我可是弄疼你了,所以今日才一直闹脾气?” ……他怎么说这个啊! 江蓠避开他的视线,羞涩散去后,心头涌起一股委屈,染上了声音:“你,你明知道。” 还真是。 “怪不得连说梦话都在骂我。”他扬起嘴角,抚着她微烫的脸,忽地拔下一根青丝来,拈在指尖摇了摇,“我拿了这个,就不计较了。” 江蓠头皮一痛,气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也是能随便拔的?” “我都叫夫人一晚上拔了二十七根,当成牛筋绳来扯。” “好了好了,以后我再不这样……不对,分明是你塞到我手上的!”她无辜地瞪着他。 楚青崖不逗她了,直起身唤人把饭菜送到书房去。 “你还没用饭啊?” “同田家拉扯了两个时辰,来不及吃。” 江蓠不明白,“直接下道公文不就好了,不开棺就是抗命。” 楚青崖摇头。哪有这么轻松?这世上许多事看起来直截了当,要到达目的,总要绕几道弯子,才够名正言顺。 外间传来侍卫通报:“大人,您等的人到了。” 他拍拍江蓠的肩,“你先睡。” 说完便换了件袍子,匆匆走出暖阁。 江蓠把绷子一扔,指头含进嘴里,刚才疼死她了!这狗官,也不知查到了什么,突然阴森森问出那一句,把她吓得够呛。 迟早要发现,可越迟越好,她要有充足的把握在楚家人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楚青崖到了书房,屏风后站着个人影。 “过来回话。” 那人走到桌前弯腰行礼,却是个身量不高的少年,从脸上揭下一层面具来,露出一张笑眯眯的娃娃脸,“恭贺大人新婚之喜,我带了点薄礼,交予管家了。” “多谢。” “据我在桂堂的所见所闻,给田安国代考之人是堂中的甲首,在代笔中位列第一,十一年来为堂内赚了上千两银子,最得秋堂主信任,但半月来都没有此人消息,听说是金盆洗手了。代笔入堂要易容,出堂便要卸妆或乔装,因此即便在堂内当差,也互相不认得,全靠‘强识’一司统筹号令。我曾经跟踪过几个代笔出堂,想去他们家中看看,但都无功而返。” “为何?” “桂堂的接头处是城东的王氏当铺,进了当铺,还要走暗道。大人不知,这永州城地貌奇特,地下有许多溶洞,桂堂就藏在其中,有四大司六小厅,出口有十几条路,宽者能容车行,窄者如羊肠,各自通往城中不同的处所,最远的一条能去郊外。每条道还设了暗门机括,若没有完整的地图,走到一半就跟丢了。” 那天跟踪假田安国的侍卫也禀报,三辆马车里有一辆停在王氏当铺,但等到夤夜也不见人出来。 楚青崖把茶杯往桌上一磕,“一个应付科举考试的堂口,竟有能在地下运兵粮的暗道,这秋兴满是想造反吗?” 少年沉吟片刻,道:“桂堂创办二十二年,敛财无数,在整个大燕一年的利润便有上万两,若是给哪位不安分的王爷、封疆大吏送了去,后果不堪设想。” 就怕是送给齐王。 “桂堂的易容术,是否可以改变人的声音?” 少年迟疑,“这我倒不知,回去就打听。不过堂内几个易容圣手技艺非凡,是南越那边过来谋生的。” 南越是多个蛮族聚成的一个小国,其地多森林河谷,瘴气弥漫,十个居民里就有一个懂养蛊下毒的邪门歪道。二十七年前宣宗在位,听说南越某部炼出了长生不老药,便和他们打了一仗,南越就此灭国,版图并入大燕,朝廷设了土司管辖。 诡秘的易容术,上万两的利润,从无败绩的甲首,靠作弊选出的官吏。 楚青崖从京城出发前心里已有几分数,之所以要来豫昌省,就是为了调查这传说中的桂堂。 大燕重科举取士,无论换了多少任皇帝,春闱都照常举行,常开恩科,而今年的殿试则令人瞠目结舌。作为考官之一,楚青崖目睹大批在会试中名次靠前的考生发挥失常,根本不是才华横溢之辈,联想到自己十五岁时那场作弊之风盛行的春闱,他怀疑这一届也有猫腻,把杏榜上所有人的背景深挖下去,竟三分之一都和齐王所在的乾江省有干系。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选了两个进士入刑部观政,审讯之下,他们吐露出去齐王修道的伏牛观上过香,得了高人指点,为中举当官,或请枪替,或贿赂本省官员,这负责提供代笔和帮忙贿赂的组织就叫桂堂,总堂设在豫昌省永州。 先帝之死,齐王获益最大,楚青崖先前便猜测是他暗中谋划,但找不到证据,只能先从桂堂入手。若能坐实桂堂是齐王敛财、培植党羽的棋子,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削藩。 物证有卧底帮忙寻找,如今就缺人证。 这替田安国考举人、为桂堂效命十一年的“甲首”,便是证人中最有份量的,若能找到,就大大增加了朝廷的赢势。 那个小书生现在何处?金盆洗手后,是否被卸磨杀驴了? 楚青崖回忆着在贡院中与他撞上的情形。 “大人,还有一事。”少年歪了歪脑袋,眸子黑亮,“我进入桂堂,好像有些太顺利了。” “你的意思是,秋兴满故意放你进来?” “不知道。但我打听到的,都是实情。” 楚青崖点点头,“本官知晓了。杜蘅,你回刑部也不必端茶送水了,与我在官署打个下手。” 少年一喜,“多谢大人!” 楚青崖从匣子里取出一包四色喜糖递给他,示意他回去。 “吃了这个,就可以和大人一样娶到那么漂亮的夫人吗?”少年好奇地打开来,尝了一口,甜得嗓子都齁了。 楚青崖亦拿了块芝麻糖放入口中,那么甜的糖,他吃起来却像吃白饭似的,“你何时见过她?” “方才您过来时,夫人远远地跟在后面呢。” 楚青崖动作一顿,“你下去吧。” 少年走后,他来到纱窗前看了眼花园,而后拿起案头的卷宗和密信阅读,写下批注。不知不觉翻完,蜡烛已烧尽了一根,再抬起头来时,夜已深了,窗外的风雨声安静下来,屋里只有莲花水漏的滴答轻响。 丑时过半。 他合上书卷,吹灭蜡烛,正了衣冠推门出去。 一阵带着桂香的花雾从园中飘来,擦过廊下的风灯,凉丝丝地扑进袖中。 霜天星白,草凝风露,有人坐在老槐树的秋千上,绿罗裙在空中荡悠悠地飘着,宛若怪谈杂记里飞出来的精怪,在这琉璃世界中闭目小憩。 即使她睡着了,双手也抱着膝头的漆木食盒,乌黑蝶髻靠着秋千链,一段柔软的颈项低垂,在星河下散发出清冷的雪光。 还未摸上去,她就睁开了眼,清润眸子带着些许恍惚。 楚青崖的手转而落在她肩上,拎过食盒,“夫人怎么还在这里等?” 灯月下观美人,取其朦胧缥缈之意韵,江蓠望着他这副冰雕玉凿的仙君模样,愣是过了半晌,才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捂着嘴咳了两下作掩饰: “你叫人送饭菜来书房,可门口站的都是侍卫,说你在处理公务,谁也不让进。我想着有一句话要同你说,便让下人回去了,接了盒子在外头等你,谁料你竟一点都不饿,到这时候才出来。” “你有什么话?”他打开盒子,里面是凉透的菜肴,就这么拿起筷子吃了几口点心。 “别吃凉的,热一热……” 吃得闹肚子才好!她不信他不知道她在外面,这狗官就是故意的,看她能待到几时走。 江蓠叹道:“夫君如此辛劳,连婚假都不休,后日回门,你若还在外奔波,单只我一人回家,街坊邻居少不得要笑话。” 楚青崖放下筷子,“我定会陪你归宁。就为此事?” “嗯。” “看来是我冷落夫人了。”他把食盒放在秋千上,揣了两个豆沙酥饼到她手里,“这个味道不错。” 说着便将她打横一抱,沿小路走回正房,几个家丁正趁着夜色在园中锄草,看到了都把头低着,窃窃笑语起来。 凉风拂面,江蓠被吹得打了个喷嚏,把头靠在他怀里,咬了一口酥饼,差点吐出来。 甜得她牙都疼了! 他管这个叫味道不错? “不喜欢吃么?”楚青崖皱眉,见她一脸嫌弃的表情,“不要勉强,给我。” 江蓠把剩下的饼放到他唇边,旁边走过一个打更的佣人,忙又塞回帕子里,“等回房再吃,你要是饿了,传厨房做点宵夜。” “我就想吃这个,”他补了一句,“现在。” 江蓠硬着头皮把饼喂给他,他没碰,却咬了一口她的指头,“饱了,回房再吃吧。” ———————— 我也饱了∠(?」∠)_ 告诉你们一个惊天大秘密,甲首正在阁老怀里给他喂零食 归宁日 回房后,江蓠立马离他三尺远,生怕他除了豆沙酥饼还要吃别的,把他丢在外间,“我困了,去洗漱。” 她洗完上床躺了一刻,见他还不进来,忍不住探了个脑袋——楚青崖在珠帘后踱步,手上不知从哪儿又摸了块芝麻糖,边吃边看一封信。 ……好像他对她的兴趣,没有对甜食和公务大。 江蓠决定叫丫头买一箩筐糖饼来,屯在家里,天天摆在桌上给他看,这样他就顾不上欺负她了。 想到这里,她满意地盖上被子睡觉。 新婚第三日,新妇带姑爷归宁,江家小院杀鸡宰羊,老仆和楚家送的两个丫鬟备了一桌酒菜。 楚青崖在江蓠的督促下穿了一身雪青的深衣,她说这颜色看起来没那么吓人,若是穿红穿黑,配着他这张脸,便和去天牢提死囚一般令人心惊胆战。 效果很明显,吃完饭,阿芷带着小黑狗都来找他玩了。 “姐夫,你可不可以带我去京城呀,我很乖的。” 楚青崖揪揪她的小辫子,“要听你娘的话。不想多陪陪她么?” “娘亲说京城很繁华,她二十年前在那里的时候,内外城加起来就有十万户人家了,街上卖什么的都有,大户人家里还有女塾,专门给千金小姐设的。”阿芷说起京城,眼里都是期盼。 “你娘给你找先生开蒙了没有?” 阿芷摇摇头。 “那女塾是给男人设的,千金小姐读了书,也不过是为了嫁个好人家,日后用在操持中馈上,有什么好羡慕的。”江蓠走过来,不客气地把妹妹拎开,“今天的字写完了吗,就在这里同你姐夫聊天。” 阿芷一溜烟跑去卧房,拿了几张纸出来,“写完了,你们看!” 还没等送到楚青崖面前,江蓠便一把夺过来,看了眼,三两下撕得粉碎,往篓子里一扔,“又贪玩了?回房练去。” 阿芷愣了一下,眼圈顿时红了,“你今天怎么这样?你根本就没好好看!果然你有了姐夫,就不要我了!” 说罢便哭着跑回了屋。 江蓠心中对她说了一万个抱歉,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刚才差点就露馅了。 她天生是个左利手,从小母亲就教了她一手娟秀小楷,但七岁入桂堂,少不得把习惯改过来,右手苦练了极漂亮工整的馆阁体,专门应付科举。阿芷不听劝告,也学她写馆阁体,现在已经写得很好了,但哪有八岁的小姑娘写这个的? 楚青崖若看见,定会起疑。 “夫君见笑了,”她尴尬道,“这孩子脾气有些大,我去哄哄。” “我却觉得夫人脾气甚大,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和她说?你这样对她,叫她今后一直记着,到了十三四岁的年纪,天天要拿这个来呛你。” 楚青崖从竹凳上站起,举袖闻了闻,酒气已经散了,便走到门口敲了两下,“小妹,你来写几个字与我看。” 江蓠大惊,一个箭步冲到门前,示意他稍等,火速推门而入,把正哭着的阿芷拉到床角,低声道: “对不住,姐姐刚才是迫不得已。你这字是我教的,是考试用的,若姐夫知道我去考试,他就要同我和离,咱们家就要赔钱。记住,千万不要跟他提这个,字也不要给他看。” 阿芷被“赔钱”两个字镇住了,反应了一会儿她的话,半懂不懂地点头。 她只知道姐姐一年之中有好几个月都会出门考试,每次考完试都会带银子回来,家里的用度就有着落了。 “还有什么不能告诉姐夫的吗?” 真不愧是她聪明的好妹妹! 江蓠道:“不要把书架最里面那几本书给他瞧见。” 那些是历年科举程文集,每年春闱放榜后,朝廷都会派人撰写答案,或选录进士的文章﹐给考生当范例。这样的东西出现在闺阁小姐的书架上,简直太奇怪了。 “包在我身上!”阿芷擦擦眼泪,拉着她去门口。 门一开,这小姑娘便对楚青崖道:“姐夫,刚才是我不对,想写几个字糊弄过去,姐姐已经跟我讲过道理了。你来得正好,给我讲讲堂兄们做的诗吧,是我从江府的私塾里抄来的。” 江蓠笑道:“夫君,我这妹妹挺缠人的,劳烦你了,我去同娘亲说会话。” 楚青崖看着这一大一小,心底泛起疑惑,面上波澜不惊:“你去吧。” 江蓠暗自舒了口气,去了母亲房里。 短短三日,燕拂羽又瘦了一圈,气色倒好,拉着她东问西问,可看在江蓠眼里,就如同回光返照一般,更不敢与她提代考闯祸之事。 母亲知道她在做什么营生,当初若不是江家把她们母女二人逼得走投无路,她也不会冒着极大的风险进桂堂,七岁就替财主家的儿子考秀才。当今这世道,读过书的女子想要以此谋生,不知有多难,若是不读书,倒能腆着脸去卖艺卖身,小时做丫鬟,大了当姨娘;读了书,便晓得了圣人教训,“贫贱不能移”、“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之句记在心中,每每要向荣华富贵迈出那一步时,都会替自己觉得不值。 燕拂羽早年全家被抄,没入教坊,没有选择,她不想让女儿的命跟她一样,江蓠自小决定要做什么,作为母亲是不会阻拦的,只会让她想清楚。 嫁给楚青崖,江蓠只想了短短一刹,可她想清楚了,要保全一家三口,这是成本最低、最可行的方法。 她要让这件事获得最好的结果,争取一切可为她所用的人。 母女俩说了会儿体己话,燕拂羽揭开床边竹筐的罩布,“阿蓠,这些是你让我做的荷包,你看行不行?” 江蓠拿出一只荷包,愁眉苦脸,“娘,我不是叫你做粗糙一点吗,你绣的也太好看了,一看就知道不是我做的,而且也太多了。” 袋子里有鸳鸯、荷花、并蒂莲的小荷包,五颜六色,巴掌大小,可以挂在腰间。 燕拂羽语重心长:“从提亲那日起,我和嬷嬷统共给你绣了三十个,还有二十二个没做。阿蓠,你现在是一品大员的正室夫人,回京是要受陛下诰封的,平日不用自己做针线,这荷包你只捡好日子送他,一年送一个,管到七十岁,阿芷在里面写了数字。你方才拿的是十年后的荷包,所以要精致些,筐底都是糙的,这几年先拿这些送。” 江蓠拆开一看,果然用纸片写着“三十七”。 她抱住母亲,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不要你说什么十年后,娘,我害怕……” 燕拂羽轻轻一叹,抚着她的背,“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非人力可改。我瞧楚大人是个能过日子的,进了咱家门不摆架子,对小孩儿也耐心,外头传他是个冷面煞神,可见传得过了。他年纪轻,若不威严些,哪里镇得住手底下千百号人?这样是对的。” 江蓠哼了一声,闷闷地说:“你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爱。他还是你好友的儿子。” 燕拂羽笑道:“你不喜欢他这样?” 江蓠心说,他怎么样她都不喜欢! 谁叫他初次见面就掐她脖子,她最讨厌陌生人碰她。 她喜欢温润如玉、让人如沐春风的君子,才不喜欢冷若冰霜的雪人。 可她还是乖乖地对母亲说:“一般吧。” 憋了一会儿,又道:“他,他也太性急了,力气还重,第二天都起不来,今日也闹得出门晚了,他非说来得及来得及,鬼话!连衣裳也不让人好好穿。” 楚青崖刚牵着阿芷走到门口,就听见这一句抱怨。 “喂,你打我姐姐了?”阿芷抬起脸,警惕地问。 “……我没打她。”楚青崖把她一抱,快步走远,耳根微红。 “不是要进去给娘念我刚作的诗吗?” “你姐姐在和她说重要的事。” “难道是在商量带我去京城?” 楚青崖看着这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忽然觉得让她住进尚书府,有点不适合。 ……或许会教坏孩子。 过了申时,江蓠便随楚青崖离开家,阿芷依依不舍地拽着她的裙角。 “姐夫说他对你很好,要是他骗我,你就跟我说啊,我长大了给你报仇。” “嗯,好呀。”江蓠亲了亲她的小脸。 马车上,楚青崖一言不发,望着帘外的街巷,走了一半路程才道:“我去田家,你先回府。” 还没说通死者家人吗? 他连续三天去田老太爷府上要求开棺,前两日都被拒绝,今天还要去碰钉子。江蓠这几天想通了,到时候放榜,田安国的名字在上头,知州大人宴请举人时必定会发现此人已死,也要验明真身,不如她跟在楚青崖后头,探听一下他对桂堂到底了解到何种程度。 “夫君,我想跟你一同去。”她想了个充分的理由,“你前两天都没说动田家,或许是态度太严厉了,我听你说,田家最反对开棺的就是田安国的夫人,和我岁数相仿,我试着劝劝她,指不定能行呢?” 出乎意料,楚青崖并未反对,只道:“我来此三天,是做给城中百姓看的,官府行事必须体谅民情。既然夫人想一显身手,那本官便偷个清闲了,便是说不动也没关系,今天过后,田家再怎样推脱也不管用。” ……怎么成她大显身手了?她只想旁观看戏啊! 皇粮这么容易吃吗? 见她有点懵,楚青崖又道:“家长里短最耗精神,夫人回去得早早歇息,不然我性急,力气又大,半夜把夫人叫醒云雨一番,明早又起不来了,吵着要回娘家。” 江蓠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居然偷听! 她装作听不懂,回归正题,“夫君,你去田家到底所为何事?” “田老太爷之孙田安国,花钱调换号舍并托人代考,考前暴毙身亡,代笔不知情,依旧替他考完。我身为提调,要查出他请的是何人,花了多少银两,又是何人引他走歪路。” 楚青崖注视着她,“夫人就一点都不好奇吗?我去了两日,今日才开口问我。” 作为那个倒霉的代笔,江蓠此刻真是六神无主。 她对田家干的勾当门儿清,确实忘了表现出好奇,只得胡诌:“夫君归来心情并不好,我便不问了,免得惹你不快。你查科场舞弊,为何要开棺?我还当他是被人谋害了。” “也未必不是死于非命。”楚青崖淡淡道。 田家在城南,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富户,丝绸铺独占一条马镫街。 此时这条街萧条冷落,行人稀疏,已看不见往日的车水马龙,车轱辘压在厚厚的落叶上,沙沙作响。 “难道田家死了人,就不做生意了?” 车在田府大门前停下,楚青崖扶她下车,“我来此处,第一天街上人就散了。” 江蓠立刻懂了。 前日他是带着官兵大摇大摆地来的。 田府死人,本是私事,就算富得流油,又怎能劳动朝廷重臣在新婚假期内亲自查访?生意人消息最灵敏,看这光景就觉得田少爷死得不正常,指不定是牵涉到什么大案子,近期便不和田家做买卖。 楚青崖这招是一石二鸟,用官职来震慑街邻,让百姓们对田府生疑,三顾茅庐不硬来,又做足了父母官体恤下民的风度。 是谓恩威并施,礼数周全。 这狗官果然是官场上混了十年的老油条……江蓠暗想。 她跟在楚青崖身后进府,他换了公服,绯袍一穿,乌纱一戴,再跨入门槛往那儿一站,端的是龙章凤姿,瑶阶生树,通身都是高不可攀的清贵威仪,照壁前霎时黑压压跪了一群人,都诚惶诚恐地叫一声“阁老”。 嚯,这排场。 江蓠敏锐地察觉到他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看来他并不喜欢这个称呼,仿佛觉得人家把他给喊老了。 ……但若是叫他“小阁老”,又未免显得轻慢。 所以他喜欢别人唤他什么呢? ———————— 狗官每天都被嫌弃,下章夫人开大 骂檀郎 江蓠这厢瞎想一通,楚青崖已携过她的手,来到胡子花白的田老太爷面前,淡声道:“今日本官还是为开棺而来,拙荆听说少夫人悲痛欲绝,想来宽慰宽慰,以致哀情。” 一个头戴白花的少妇被丫鬟从人堆里搀出来,额头上赫然一块新撞的淤青,哭哭啼啼地挥着白手绢:“不能开呀,不能开呀,相公尸骨未寒,惊扰他魂魄,就不得往生了……” 楚青崖看向身侧,把江蓠轻轻一推,“去吧。” 江蓠想瞪他,好容易忍住了,一把攥住田少夫人的手绢儿,搂着她往堂屋后走去:“妹妹节哀,这头上怎生撞成这样,可怜见的……”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花圃后,楚青崖收回视线,不等田家众人开口,便带着两排侍卫走上台阶,径直在主屋撩袍座下,将桌上一只玉瓷葫芦瓶儿往地下一掷,砸个粉碎。 “来人,给老太爷看座!” 立刻有侍卫将田老太爷按在椅子上,砰地一声关上屋门,把其余人都拦在外面。 “这、这是何故啊?楚大人,您怎么把我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东西当成犯人审问?”田老太爷看这架势,先怯了几分,战战兢兢地问。 “本官前两日以礼相待,以为你田家上下总有个识大体的,竟是想岔了,指望你们这群刁民不打自招。田守中,你且看看这份诉状!” 一张轻飘飘的纸扔到他面前。 田老太爷一听“诉状”二字,吓了一跳,用拐杖咚咚地敲着地砖:“大人呐,我今年七十二了,两眼昏花,认不得字。我本本分分做了一辈子生意,时常有外人眼红家产,还望大人明察。” 楚青崖冷冷道:“本官亲自念给你听。玄英,拿上来。” 侍卫将那张纸递上去,他抖了一抖,纸张哗哗作响,沉肃的声音响彻大厅,字字清晰: “豫昌省长阳府永州,茂县九都青山铺,至县衙二十一里。民户王氏子严年十六,秀才,在身无疾,今状告永州丝绸田家乡试舞弊。田守中将银五十两贿赂贡院官吏调换号舍,另高价向城东王氏当铺寻得代笔,替其孙田安国考试。田家胆大包天,视国法为无物,下欺生员,上瞒天子,伏乞有司治其大罪,肃清科场之风。谨状,建丰元年九月初一,王某押状。” 楚青崖念完,屈指在桌上叩了叩,“舞弊是大事,这告状的王秀才已被本官扣在府中了,以免遭你们报复。田守中,替你孙子调换号舍的小吏,全家正在流放的路上,你若招了枪替一事,或许还能保住你两个儿子的命。” “这……这,大人,这姓王的秀才是信口雌黄!我确是给了我远房侄孙五十两,让他给我孙子换个离茅厕远点的座位,却没有找那劳什子代笔啊,而且他把钱还回来了。” 楚青崖当下命人:“把他大儿子先拘起来,牢里问话。” 又道:“八月初七,有人看到你府上家丁在王氏当铺交货,胸口别了一支金桂花。那运丝绸的板车拿青布盖着,下面是明晃晃的雪花银,一眼望去竟不知有多少。八月初八,你孙子暴毙后,这些钱又退了回来,是也不是?” 田老太爷如遭雷击,呆了许久,扔了拐杖,噗通一声跪下:“大人,你放了我儿子吧,这代笔之事,我真不知道,定是那该死的小畜生,他瞒着我……他已经死了,大人,这罪最多也不过要杀头吧,我孙子已经死了,三百两银子也送回来了!” 说着嚎啕大哭起来,捶胸顿足。 楚青崖喝道:“你以为他死了就一了百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十六岁就有舞弊的胆子,长辈什么恶行做不出来?你两个儿子都是举人,靠着免税的恩惠,这些年侵占了多少田地?你孙子铁了心要中举,恐怕也是这个缘由。待本官让县令查了田家的税,但凡你名下少缴一文,本官便依大燕律,让你儿子替你坐罪。你七十二了,劳动不得,躺在家里看他们去苦寒之地流放罢!” “大人开恩啊!”提到赋税,田老太爷被戳到痛脚,连连磕头,“我定好好教训他们,这两个小兔崽子,哪个知道枪替的事,就让他和您回话,若有半句不实,我当场撞死在祖宗牌位前,您看行不行?” 楚青崖幽幽道:“坦白从宽,若是能作证,牵出其他作弊之人,本官或可在陛下面前替你说几句话,让你终老家中。但赋税一事,若到了时限还缺……” “一定补全,一定补全!” “开棺是为了验明田安国正身,本官验过是他本人,刑部再降罪,于一个死人来说并无区别,懂了吗?加之他死得突然,官府的验状写得语意不详,不合规矩,本官才要重验。” 后一句是前两日用的借口。田老太爷这下服服帖帖,再无反抗,被侍卫架出门,训儿子去了。 大门敞开,秋阳笔直地照进昏暗屋中。楚青崖收了戾气,喝了口茶润嗓,将手里的“诉状”揉成一团,丢给侍卫。 “烧了。” 浸淫刑诉多年,这样的状子他闭着眼睛都能编出来,不过拿张废纸吓唬这老东西罢了。 心里有鬼,一诈就招。 楚青崖往椅背靠去,“夫人那边怎样了?” 江蓠那边还算顺利。 她正坐在田府少夫人的房里,这姑娘才十六岁,坐在床上嘰嘰呱呱说个没完。 “我嫁过来半年他就死了,以后怎么办啊,公公婆婆脾气好坏,睡到巳时都要骂我,我在家都睡到午时再起床……”她呜呜咽咽地抹着泪。 江蓠听了半个时辰抱怨,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她觉得这少夫人和田安国没有半分夫妻之情,根本到不了为他触柱的地步,于是想了个法子套她的话。 “你相公请代笔考举人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这是大罪,要连坐的,你趁早把知道的事都说出来,回娘家去吧。” 少夫人呆了呆,“姐姐你说什么,我不懂。” 江蓠耐心地抚着她的背,“这可是你相公自己说的。初七那晚,他去了百花楼,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在替考前要了解雇主的一举一动,知道田安国自打八月起就天天往青楼跑。 但接下来的事情,就由她想象了,“你相公在三楼雅间叫了个姑娘陪酒,长得水灵极了,柳眉凤眼,穿一身桃红色百褶裙,唱着淫词艷曲,哄得他大笑不止。你相公告诉她,自己花了上百两银子请人替考乡试,中举之后要为她赎身,先做姨娘,再做平妻,待夫人百年后,就扶她做正妻。” 少夫人猛地拍了下床板,大叫:“果然是那贱人!他真这么说?他敢咒我死?” 江蓠继续编:“那姑娘听了,忙捂住他的嘴,说:‘这等事也是能乱说的?这里还有旁人呢!’” “还有旁人?他当着旁人的面咒我?”少夫人怒不可遏。 江蓠突然哽咽着捂住脸,“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夫君当时就坐在他旁边!那天百花楼生意红火,人满为患,三楼的雅间一个充作两个使,里头放着两张黄花梨的圆桌,每桌配了四张春凳,盖着鸳鸯绣布。你相公只叫了一个姑娘,我相公却叫了四个,吹拉弹唱,唱完过夜,他在外面逍遥快活,叫我在家给他绣荷包!他听见田少爷这话,起初以为是玩笑,后来知道他花钱调换了号舍位置,接着往下一查,得知他真送了银子去城中某处与人交易,还请的是桂堂里赫赫有名、战无不胜的代笔!” 少夫人惊愕万分,“可是楚大人除了微服办案,应当不会去那种地方,我听说他府中都没有小妾。” 江蓠冷哼:“都是做给外面看的样子罢了!男人二十五还不成亲,不是处处留情就是天残,他一年俸禄两千石,折成银子一千两,京城的秦楼楚馆,进个门都要十两,再包上几个花魁,哪还有钱娶小妾?我与他订的是娃娃亲,我出身低微,他自是看不起,不过要讨一个孝顺的名声,才与我成婚。你知道吗,他同我说起在花楼中的所见所闻,竟毫无愧意,仿佛他是光明正大去里面查案!” 少夫人倒抽一口凉气。 “我要不是走投无路,才不嫁给他。我娘对他也满意得很,只因他在人前,对我无微不至,嘘寒问暖,做出一副好夫君的样子,我想想都毛骨悚然。妹妹,你可千万别对人说,要是让我夫君知道,我一家都要遭殃。” “姐姐你放心,我发誓,绝不说出去。” 江蓠加重语气,“所以啊,男人的甜言蜜语,你听听就行了,犯不着为他撞柱子。” “我没有!”少夫人想起喝花酒的田安国,两只拳头在床上狠狠砸着,“我知道他对我不好,我恨不得杀了他——” 她脸色突变,捂住嘴。 江蓠喝了口茶,“妹妹,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交心。你要是答应开棺验尸,我还能同你公婆说,争取让你回娘家。” 她死命拦着楚青崖不让开棺,态度比田安国的爹娘还激烈,其中定有隐情。 “那,那……” 少夫人犹豫了许久,终于打定主意,将初八那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原来初七晚上田安国喝完花酒回家,第二天还对百花楼里一个妓女念念不忘,把她接到府中,吃完午饭便同她拉扯到一间无人的下房里。 正巧少夫人拎着只养金鱼的水晶瓶儿从门口经过,听到田安国同女子嬉闹的声音,踹开门见两人在床上滚作一团,颠鸾倒凤好不快活,火冒三丈地将瓶子朝他背上砸去,咣地一声,洒了满床水,金鱼啪嗒啪嗒地在床上蹦。 田安国盖着薄被,没有流血,但受了这一下重击,撑起身骂了几句,紧接着竟一头栽倒在那妓女身上。妓女吓得捡起衣服落荒而逃,被少夫人一把扯住,捆起来扔到柴房里。 家丁把田安国抬到床上时,人已然没了气,下面那东西还翘着。 “我跟他们说,相公是马上风死的,他们觉得丢脸,就没往外说。” 江蓠问:“那妓女在哪?” 少夫人道:“她知道自己惹了祸,没过一个时辰就在柴房里服毒自尽了。” “哪来的毒?” “不知道啊。反正不能让公婆知道我把相公砸死了,好怕验尸验出来。” 江蓠叹了口气,“妹妹,咱们掰个手腕,一定要用力。” 少夫人懵懵懂懂地握住她的手,没两下就被掰倒了。 “就你这力气,还想把你相公砸死?顶多断了根骨头,让他们开棺去吧。你家里有钱,田家不敢把你怎么样,砸这一下,或许还能把你砸出个自由身——前提是,你要与他们划清界限,把知道秘密的都说出来,这样我才能帮你的忙。” “真的?”少夫人眼睛亮了。 半柱香后。 主屋一片死寂,禀报完的侍卫想溜,被叫住了。 楚青崖握着着腰间的象牙球,指节捏得发白,冷声道:“她真如此说?” “属下不敢添油加醋。” “她还干什么了?” “然后夫人就离开了,走了好一段,丫鬟给她指方向,她说不用,记得来路。” “谁要你报鸡毛蒜皮!”玄英看这个可怜的兄弟都快哭了,挥手让他赶紧走。 楚青崖掐了掐眉心,太阳穴突突地跳。 吹拉弹唱。 处处留情。 她怎么不说他夜夜笙歌、带着花魁上早朝呢? ———————— 这夫妻俩绝配,都很会编。要珠珠要收藏,下章狗吃夜宵(???) 翻红浪 九月初四,死了二十多天的田安国在一片哭声中被挖了出来。 田氏的祖坟里,家丁刨着土,老太爷并两个儿子儿媳、少夫人跪在墓前,汗流浃背地吐露舞弊经过。 楚青崖派人拿纸笔记下,一边听供词,一边验这具腐烂发臭的尸体,验到一半,旁边没声儿了,转头见田家六个人都吓晕了过去。 但还是有所获。 他在田安国头顶上发现了四个小红点,皮肉都烂了,颜色还鲜艷如初。而此人的死因,并非背后受到重击,而是中毒,他推测是那妓女给他下的,交合时血脉贲张,加速了死亡,所以被误认为是马上风。 知情人死了,线索就断了,去百花楼查访,都说那妓女平日性格安稳,不像是会谋害顾主的。妓女的尸身被田家作为不祥之物烧成了灰,无从知晓她服的是哪种毒药,根据家丁的描述,可能是钩吻。 从百花楼回到府中,夜已三更。一钩月刺破云海,悬于中天,黛瓦盛着一片水波似的亮银,分不清是月色还是秋霜,静静地淌进屋内。 暖阁里的人睡得正沉。 楚青崖隔着帘子不动声色地看了一会儿,唤人备水,去浴房泡了小半个时辰,洗去一身尘垢。 她该睡好了吧? 他将蚕丝袍扔上床,裸身把被子一掀,不客气地戳了下她的额头:“醒醒。” 戳了几下都没反应,便俯身解开她的亵衣,脸上“啪”地被甩了一巴掌。 楚青崖愣了一下,心头火起:“你打我?” 江蓠今天累了,傍晚从田府回来,草草晚饭洗漱后就上床歇着,一挨枕头就不省人事。梦中正和周公唠嗑,朦胧中感到有人动她,眼睛还没睁开,手就先挥了过去。 她揉揉眼,左腕被攥住,面前是一张愤怒的脸。 江蓠霍地清醒了,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干了什么,急忙摸摸他的右颊,还嘴硬:“我没打你,我就拍了你一下。” 她连道歉都不会么? 楚青崖咬牙道:“你就是打了我。” 江蓠说:“我在睡觉,怎么知道是你?你上床就好,为什么非要动人家?要是个刺客爬上来,我也躺着不动给他摸?” 这几句话连珠炮似的说出来,真真是理直气壮,楚青崖怒极反笑,一把将她拉起来,拽去亵裤,翻了个个儿推在被褥上。 “这才第三日,夫人就装不下去了?对公婆温良贤淑,对我非打即骂,造谣污蔑信手拈来,白日顶嘴,晚上蹬腿,说话违心,床笫不从,天底下竟有你这样的女子?” 非打即骂? 江蓠匪夷所思,她怎么敢打他骂他?他胡说八道什么呢! 而且这几天她已经尽可能装温柔了,自己十分满意,他竟说她装得不好! 一股火气登时蹿了上来,她冷笑:“夫君,你这口才当官委屈了,去茶楼做个说书先生才是正经。” 还想再说什么,被猛地按在枕头上,堵住嘴。 楚青崖分开她两腿,火热的躯体紧压在她背上,一只肌肉贲起的手臂绕过她的颈子,低头附耳道:“我夜御四女,一年两千石俸禄全花在青楼,不知夫人能否让我逍遥快活?” 江蓠挣扎着躲他的嘴唇,被一口咬在颈后,痛得她脑中一炸,仍不屈不挠:“你叫我劝她开棺,又没说不能编个假话来骗她!你难道真去了青楼不成,被我说中,所以才如此——唔唔!” 楚青崖托起她的小腹,怒扬的性器抵在后腰,嗓音沉得可怕:“江蓠,你这是在折辱我。” 她一听他连名带姓地叫,就知大事不好,急促地喘了几下,努力把语气放缓:“夫君,方才我被你吵醒,心中有气,所以说得重了。下午在田家事急从权,你恼我这样说,以后我就不说了,你犯不着——” 话音被吞进唇间。 楚青崖泄愤似的吻着她,大手在她光滑的身上游走,没什么耐心地拨开花瓣,弄了两下便要沉身挺入。她刚压抑住的怒火又冒了出来,看来这伏低做小,她天生就是不行的,只恨那一巴掌扇得轻了,不停扭着身子,蹭得那根坚硬的东西越发胀大,却始终入不得户中。 他按住她的肩膀,狠狠叼着后颈一块皮肉吮咬,掌心包住干燥柔滑的花瓣揉捏,试图从她嗓子里揉出呻吟来,却只换来更强烈的抗拒,发狂的野猫都没这么难收拾。 好一个闺阁弱女子,他娶了个什么玩意?! 楚青崖的耐心终于用尽了,直起上身,右手松开纤细脖颈,居高临下掐住她的颈椎骨,不期然浑身一震,僵住了。 夜明珠的暗光下,那处玉瓷般白皙,仿佛轻轻一掐就要碎掉。 下一瞬,她带着愤怒的声音几乎要掀翻房顶:“折辱?夫君去不得乌烟瘴气的地方寻欢,就拿我撒气,你现在不也是在折辱我?你从小读圣贤书,蒙恩当了大官,只因我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便仗势欺人,欲以蛮力称雄,若我没嫁给你,大街上说了那两句,你是不是还要把我绑到床上,用你这见不得光的东西当刀剑杀人?士可杀不可辱,宁愿你把我休了,也受不得你这样糟践!” 过了许久,楚青崖挪开手掌,她的话在屋里荡了一圈,此时才飘进耳朵。他气得发抖,将她翻过来面对自己,厉声道: “好,好!好厉害的一张嘴,本官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色迷心窍的土匪山贼!是你先说那些腌臜话来污我,反倒有理了?你不是士,是本官明媒正娶的妻,夫妻敦伦乃是天理,我辱你什么了?成婚三日便喊着要我休了你,谁惯得你这样?不过换个样式罢了,如何说得像我要把你剥光了游街示众!” 他扶住床柱子,眼前有些发晕,“我哪里欠了你,要这样来折磨我,你不过日子就回家去,我娶妻不是为了在官署看了一天折子见了一帮蠢货半夜三更回家还要费尽心思吵架!” 说完便倒在枕上,胳膊肘把她顶开:“过去,不要碰到我。” 江蓠呆了。 他好……能说啊。 比她还能吵。 焦灼的氛围变成了剑拔弩张的冷漠,她听到身边传来粗重的呼吸,约莫过了一柱香,才渐渐缓和下来。 两个人死鱼一样躺在床上,各有各的心事,被子乱了也不管,就这么陷在锦绣堆里。 江蓠睡不着,很久之后,极轻地问了句:“夫君,你睡着了吗?” 他闭着眼,没回答。 “我以后都不那样说了。” 冷静之后,她寻思绝不能新婚三日就被赶回家,否则就前功尽弃了。今天田家向他交代了所知的桂堂之事,这个案子会成为抓舞弊的典型,以楚青崖的酷吏手段,如果她不在楚家,查到她之后下场会格外凄惨。 服个软吧。 让她在楚家多待些时日,和公婆、姐姐姐夫打成一片,关系有多近拉多近。 戏本子里都写,男人是贱骨头,哄一哄就好了;成亲前娘也说过,若是遇上夫君求欢,需先推拒一番欲擒故纵,但不能推得太厉害。 因为男人虽然贱,但死要面子。 江蓠在心里骂了声“贱骨头的狗官”,一点点挪过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不要碰我。”他睁眼道。 江蓠又戳了他几下,在他举臂驱赶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在他胯上。 楚青崖皱眉:“我不糟践你,下去。” 江蓠脸颊泛红,柔柔地道:“夫君,你不是说夫妻敦伦乃是天理么?我还不想让你休了,若是成婚三日就被休,被人知道,以后就改嫁不出去了呢。” 楚青崖如今只觉她装出的这副样子十分令人头疼,如同孙行者变作高老庄的小姐,看起来纤纤弱质,一双眼儿透着猴精,耍得猪八戒团团转。 他不是好糊弄的,刚欲开口给她个下马威,腰下一热,便被当成马给上了。 在她坐上来的那一刻,那东西就已经不由自主地硬了。 无论他嘴上如何否认,身体的反应无比诚实,这三日的耳鬓厮磨、肌肤之亲,让他欲罢不能,以至于此刻有种欲拒还迎的窃喜。 ……他是犯贱吗? 楚青崖双手攀上她的腰,眯了眯眼,紧抿着唇。 江蓠好容易找准了地方,分开双腿将将塞了个头进去,借着夜明珠的光低头一看,此物甚伟长,威凛凛举柱擎天,硬梆梆如铁胜玉,盘着好些刻花似的青筋,比她旧时戴的那些要大许多,不由吓了一跳。 虽已与他行数次周公之礼,但她还是第一次近观,这么大的东西……先前到底是怎么进去的? 洞房那夜,她紧张成那样,他也忍心放进去欺负她吗? 果然是个色迷心窍冷酷无情的狗官! 她握着茎身,全身绷着顿在那儿,愣是不敢往下坐,又不想叫他看出怯意,只得用腿心夹着冠头,浅浅地含弄,不多久穴口就溢出水渍。 “夫人这是要糟践我么?”楚青崖的声线夹了一丝低哑,手指扣紧了些,极力克制住把她往下按的欲望,“士可杀不可辱,似你这般不得要领,等坐下去,天都要亮了,我还睡不睡觉?” 他话怎么那么多啊! 江蓠瞪着他,摇着臀往下坐,望着他淡漠的脸,莫名生出几丝胜负欲,心一横,把腰一摆,尽根吞了进去。 “嗯……” 她坐到底,穴中满满地撑着,也不知牵动了何处,连带着穴口两片花瓣都麻痒起来,鼻尖顷刻间出了汗,手抓着他的肩。 楚青崖知她身子敏感,碰碰那儿就要出水,往日也没有一下就探入花心的,似她这样,没动几下就要倒在他身上。 他的呼吸急起来,神色依旧平静如常,右手在丝缎般的脊背上来回抚摸,指节勾勒着那道曼妙的弧线。不料这个姿势进得极深,只是稍稍摸一摸,她便夹着腿呻吟起来,腰肢在他掌中乱颤,穴内一阵湿淋淋的紧绞,几欲让他精关失守。 ……他怎么连叫都不叫? 江蓠缓过了一阵,气喘吁吁地撑住他的胸膛,捂了一手湿滑的汗,在他冰凉凉的头发上抹了两下,继而往上摸索,覆住他的咽喉。 脆弱的部位被罩住,楚青崖并未反抗,垂睫看向细细的手腕,又抬眼看身上敛眉坐定的小观音,拇指抹去她肚脐边一粒汗,指尖嵌入雪臀,依旧不言语。 这副从容的样子把她给惹急了,一手撑住他健硕的腹肌,一手摁住他的脖子,倾身前前后后地动起来,将腿心长驱直入的性器吮得啧啧有声,盯紧他漆黑的双眸,想要从中看出一丝缴械的意味来。 可他却好像吃了颗清心丹,任由她在身上作威作福。 ……不管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越动越急,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突起的喉结戳着手掌滑动。 性器在穴中飞快抽送。 叫声从口中溢出,随着激烈的颠簸在帐子里四处撞,到了高处便陡然落回来,随着飞洒的汗水滴到锦衾上,银红的被褥像一片妖娆靡丽的海,托住她的双膝,波浪滔天,卷着肢体沉浮。 一时间上契下合,已分不清是谁在使力,巨大的快感迎面袭来,江蓠差点撑不住他的胸口,昂起脖子,把摇摇欲坠的身躯挺直了些,嘴里飘出一句断断续续的问话: “……你,你为何说,嗯……我跟人说那些,是折辱你……” 楚青崖掐着她的腰,向上冲撞着,一次重似一次,呼出的热气扑在她垂荡的乌发上,喉咙在她掌心震动,声音发自肺腑:“刑狱官不得赴伎乐,只有不自爱的,才会去青楼,我不是那等无状不检的小人……” 他看见她一愣,腮边滴下汗珠,倒像是他把她欺负哭了,可秋水眼分明攒出些笑意来,衬着墨眉粉面,让他心头咚地一跳。 ———————————— 狗狗,你完了(???) 夫人:respect,嘴炮王者会唱rap,榜一大姐们不打赏点珠珠吗? 宋初刑狱官禁止狎妓,后来所有官员都禁,仁宗时钱塘县令韩汝玉夜宿妓院,被人发现羞愧辞职,范仲淹给他在辞职信上批“公杰士也,愿自爱”。 疑窦生 这几日行房时,她都在身下婉转承欢,百般柔顺娇媚,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眼,蹙着两道春山凝雾的眉,被顶弄得狠了,也不过扯着他的头发求他慢些。今夜换个了样式,就如同换了个人,杏目含嗔,瑶鼻微翘,晃着柳枝般柔韧的身子,鲜活明艷的一个妖精,会怒会笑,险些勾了他的魂去。 冥冥中有什么在提醒他要及时收住,否则后患无穷,但直上云端的快慰将他两眼迷住,杂念都忘之脑后。 大概是,真的色迷心窍了。 楚青崖下重手将她按住,抵死撞了数下,江蓠浑身的力气霎时一松,十指揪着他的长发攥紧了,眼前白茫茫一片,一股暖流自深处涌出,已是呜咽着泄了出来,将他腰间浸湿。 陌生的快感绵长如潮,包围着周身,她闭着眼犹自战栗,穴口一张一驰地裹着性器,腰身向前一塌,伏倒在他胸膛上。花蕾触到坚实滚烫的肌肉,又是娇吟着抽搐一阵,抖着臀磨了几磨,滑溜溜的蜜穴吃不住茎身,啵地露出一个嫣红的小洞来,千缕银丝挂满性器,弥散着暧昧的气味。 高潮的余韵还未过去,身子就一翻,楚青崖抬高她的腿,就着润滑,猛地插入酥麻吐水的软穴,放开力道驰骋起来。她“啊”地尖叫出声,身子在他手里扭成一尾蹦上岸的鱼,被撞得眼角晕红,檀口微张,已是丢了半条命。 “……夫君……楚……” 她想叫他轻点,可他封住她的唇,不让说话。 “夫人逍遥快活了,且容我放肆一回。”楚青崖喘息道,“早上不叫你,好好睡罢。” 这一夜鸳鸯绣被翻红浪,巫山云里作神仙,直到五更,房中动静方才将歇。 也不知是哪个时辰,半梦半醒间听得外面有人语,撑开眼皮,入目一方宽阔赤裸的胸膛,印着抓痕,一只胳膊将她圈起,手脚并用地搂在怀中。 江蓠连脖子都转不动了。 “少爷还没起呢……”丫鬟瑞香的声音在窗下隐约响起。 柳夫人拿团扇遮了半张脸,惊愕地凑过去问:“还没起?我当他早早出去办事了,所以没来问安。他媳妇儿也在里头?” 瑞香红着脸道:“少夫人在呢。昨夜他两个吵得厉害,我们听里头说什么‘休了、杀人’,吓得够呛,正商量要去请您,不知怎的突然又好了,到现在也不见出来。” 柳夫人用扇子拍着额头,叹气:“如今这些孩子,也太不晓事了,自个儿睡到这时候,却叫爹娘起个大早,与那些送贺礼的客人寒暄。把热水午饭都送进去吧,三郎不吃,他媳妇儿可要饿坏了,娇滴滴的一个闺女,嫁进来才四天,怎经得起这般折腾!我都对不起她娘。” 最后两句对着窗子喊完,带着侍女走了,边走边摇头。 六柱雕花大床上,楚青崖被喊醒了,揉了揉眼,自语:“见什么客,见一个烦一个。” 江蓠捂着肚子,又“哎哟”叫了一声,她眼下连笑笑都腰酸,根本爬不起来。 楚青崖深吸口气,放开怀里的人,披着一头乌沉沉的长发坐起身,拉开帐子。 午后的阳光将一床凌乱照得透亮,红喜被上尽是深深浅浅的斑点,缎面枕头横七竖八,还有一个翻在地上,刻着牙印,帐顶的夜明珠也被扯了下来,滚到脚边。她就躺在这堆半五颜六色的锦绣里,腿间夹着湿了又干的丝袍,脂玉般的胴体处处是他留下的痕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楚青崖掰开她一条腿,对着里面看了看,声音低哑:“我给你上药。” 江蓠又闭上眼,不理他。 他随手拽了件单衣披上,踩着木屐去抽屉里翻了药瓶出来,在床边坐下,握住她的小腿。这一动,她哀哀叫了声疼,也没甚力气蹬开。 凉丝丝的药膏抹上脆弱红肿的花瓣,食指沾着些徐徐伸入玉户中,所触之处敏感地缩紧,又渗出点滴透明的花液来。 楚青崖在腿肚轻拍一下,“别动。” 江蓠咬着被角,鼻子里哼哼唧唧的,他没办法,在里头快速抹了一圈,将要退出来时,指根又被层层迭迭的嫩肉箍住。他垂下眼,拇指沾着药膏轻抹上前端的小粒,腿根一抖,花穴又滴滴答答泄了出来,淌了他一手。 楚青崖耐着性子用棉布擦干净,不想那儿被他征伐了半宿,碰都碰不得,在他指间哆嗦着啜泣,可怜极了。 他只得道:“先沐浴,洗完再涂。” 热水早已抬到了外间,江蓠被他抱着,泡进去没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楚青崖看着她疲倦的睡颜,手掌来到她颈后,想摸上去,又在水汽里停住。 ……也许只是巧合。 他对自己说。 沐浴完再上药就顺利多了,他更衣后草草吃了些东西,端了粥饼来榻上。她蜷着身子,睡得不安稳,樱桃嘴漏出几声梦呓,他仔细听去,又是在骂他“狗官”。 江蓠没睡多久就被摇醒了,浑身酸痛,比走了十里山路还累,见他在身旁没走,打了个哈欠,头歪在他肩上,软绵绵地被他支起身子来喝粥。 楚青崖一勺一勺地喂着,江蓠边喝边瞟他,感到他心事重重。 “夫君在想什么?” 他面色淡静从容,仿佛独自合衣睡了一觉,丝毫看不出昨夜近乎癫狂的纵情,“缁衣卫与我说,夫人记路的功夫甚好,昨日没叫丫头带,就绕了大半个田府走到正门了。” 江蓠吃着一盘烩八珍,懒懒地道:“这有何难,我是看日头走的,他家大门就开在西南方。再大的宅子,也就那几进院,一道道门往外出罢了。” 实则她代考前要彻底了解雇主背景,来过田府三次,把府中道路都记熟了,连田安国死在哪间下房都知道。 楚青崖道:“夫人聪慧,本官佩服。” 江蓠却觉得他在说:“刁民狡辩,不打不招。” 他又道:“今日起迟了,积了好些折子未看,晚上我歇在书房。” 这不与新婚妻子同房的理由可就太严肃了。 朝中有大半折子是经由他的笔做决策,当初先帝临死前下遗诏,把六位内阁大学士和司礼太监一齐换了,就是为了给他清除障碍,让政令能出自一心。只因他年纪太轻,贸然给他首辅之位,会引起臣工不满,便叫他排在第三。第一位华盖殿大学士是原礼部尚书,告老还乡后被请来京城,专门给小皇帝教书,第二位建极殿大学士是现任吏部尚书,是个忙里偷闲的妙人,平日只管吏部的折子。这两位在票拟上只署个名而已,朝中都晓得楚阁老才是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的那个。 平心而论,先帝待他是真心实意地好。 江蓠转了转眼珠,咽下嘴里的葱烧海参,“夫君,田安国请人枪替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置?你将那贡院的小吏流放了,街上百姓谈论你论罪从重,难道要抄家?” 实则她想问,要如何处置桂堂和代笔,但只能层层递进,迂回着来。 楚青崖舀着碗里的银耳莲子羹,不咸不淡地道:“夫人如此关心田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做了他家新妇。” “夫君既然派侍卫跟着我,定然知晓昨日我答应田少夫人,让她回娘家,要是来个抄家流放,她不就完了?无论你答不答应,这个情我都要代她求。她才十六,心思单纯,田安国跟她说要请代考,她本是反对的,但公婆不许她说出去,她一个小媳妇能怎么办?” 这事田少夫人也跪在坟前坦白过了,楚青崖淡淡道:“田安国犯了罪,却被人毒死,是两件案子,牵扯甚多,不能一抄了事。况且这么一大家子,抄了不如放着,年年吐些税银,给乡里做个表率。你也不用叫她回去,她心气高,当众承认伤了田安国,最多一个月,就和他们撕破脸回娘家了。” 江蓠认同地点头,“如此就好。对了,她说的那个什么‘桂堂’,我长到这么大,竟没在城里听说过呢,田安国这样花街柳巷一掷千金的常客,定花了巨款请高人考试。” 楚青崖放下勺子,看着她道:“请的是桂堂里的甲首,据说从无败绩,只要他上场,必能考中。说来,我与他还有一面之缘。” “哦?”江蓠感兴趣地笑道,“难不成是个风度翩翩的白衣文士,通身透着文曲星君的气派?” “他易容扮的田安国,十分拙劣,糊弄旁人可以,糊弄本官就罢了。”他语气平静。 江蓠暗自冷笑,那也没见你当场把我抓住,往自己脸上贴什么金呢! 她惋惜道:“所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想来此人只考试一项厉害。” 楚青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倒也未必。似夫人这般多管闲事,口是心非,扮猪吃虎,巧舌如簧,种种厉害之处,竟没有短的,全都比枪矛还长,真叫本官难以招架。” 江蓠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作娇羞状,捂着脸伏在他胸口道:“那也不及夫君厉害,昨夜也不曾短,真真比枪矛还长。” 身后一空,楚青崖抖了抖袖子站起,“我用完了,夫人慢慢吃。” 江蓠对着他的背影翻了好大白眼,现在倒是装君子了!昨晚怎么抱着她喘的都忘了吧! 她风卷残云吃完几样小菜,把他刚才的话反复嚼了嚼。 他对她起疑了,但不一定怀疑她就是桂堂里的人。 桂堂已经暴露,倘若他找来强识司的代笔名册,查到她十分容易,堂内几十个代笔都在登记了真实身份,只有司簿和秋堂主知晓。 她的名字是否还在册子上? 江蓠觉得,如果像之前约好的那样,干完最后一票就勾销名字,那对她是极好的。因为楚青崖在找到神出鬼没的司簿和秋兴满之前,从普通小卒嘴里可逼问不出谁是甲首,她可以拖延时间。 但秋兴满阴了她,故意给她介绍一个考前会被毒杀的雇主,并没告诉她钱已经退了,让她傻乎乎地继续考试。这一票过后,她根本无法和桂堂一刀两断,因为秋兴满就是要让她和田家出事,楚青崖查到田家,就会查到桂堂,知道里面有个干了十一年的甲首,考了几十次科举,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势必揪出她来作严惩舞弊的典范。 秋兴满是和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吗?她都帮他赚了上千两银子了! 竟然要冒着暴露整个桂堂的风险来给朝廷送靶子…… 实在不懂。 不管怎样,先确认了名册,她心里才踏实一点。 江蓠决定想个法子出一趟门。 她唤丫鬟:“瑞香,大人晚上歇在书房,把我昨天回来路上买的玫瑰饼给他送一包过去。” —————————— 阁老还害羞呢(/w\) 本文主剧情,基本每十章一辆车,也就是0-10章一辆,11-20章一辆,下次开车是20-30章,大家当成十几年前尺度的晋江古言来看。这篇文小夫妻互动是我写过最甜的(?????????) 渡陈仓 多亏柳夫人免了晨昏定省的规矩,江蓠在床上浑浑噩噩地躺着,不是吃就是睡,养她可怜的身子骨。 楚家嗜甜,大概每天要拿葫芦瓢舀上满满一瓢蔗糖,哗地倒进锅,才符合这一家人口味。中午江蓠吃了几勺八宝糯米饭就饱了,摸着肚子问: “瑞香,前天的玫瑰饼,夫君尝了可好?” 丫鬟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剩饭,如实回道:“少夫人特意给少爷送的,他都吃完了,说酥皮做得干了些,花瓣馅儿不够松散油润。” 江蓠就知道是这样,她也觉得难吃,所以剩下的全丢给他了,“这样么。今日天气好,下午你跟我出去采买些糕点,你是府里的家生子,知道夫君和老爷夫人口味。” 瑞香听见能出去玩,兴奋地应了一声。 饭后又是一盅甜兮兮的雪梨银耳汤,江蓠分给丫头们喝了,在房内收拾一番,拿了楚青崖挂在墙上的一个空褡裢,“同你们少爷说声,我要上街,借他的口袋来装银子。” 瑞香去回了话,不多时捧了十几个褡裢过来:“少爷说您自个儿挑,这些都是您的。” 不就用用他的褡裢,还不愿意……小气鬼。江蓠挑了个最大的,等车备好就领着瑞香出门。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辰,秋老虎凶得很,太阳晒得车壁发烫。走了一炷香,到了城西最繁华的坊子,三条街卖的都是干货炒货、糖饼糕团,中秋过了半个多月,还能看见挑着扁担叫卖月饼的小贩。 坊里人太多,车停在街口。江蓠赏了车夫一钱碎银子,让他去买熟水解渴,下了地便抹着汗叫热,瑞香从车里拿了顶垂白纱的幂篱,给她戴在头上,拍手笑道:“少夫人一定要把脸遮住了,否则走几步路,就来个搭讪的登徒子,回家少爷要吃醋。” 楚青崖吃什么醋?他只吃糖。 江蓠腹诽着,拧了一把小丫头天真无邪的脸蛋:“那咱们快去快回。” 难得出来一趟,这时辰必定得拖住了。 两人走到一家生意极好的铺里,江蓠买了个豆沙酥饼,咬了一口,递给瑞香:“你看这个味道如何?” 瑞香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不够甜。” “我在这儿挑些果脯,你帮我去隔壁几家看看,哪家的豆沙酥饼最好,咱们就买他家的。” 瑞香迟疑道:“可少爷知道我离了少夫人,要罚我的。” 江蓠叹了口气,抬手指向对面,“我就在这儿,又不跑,你就先去那家近的,站在铺里能看见我,行不?” 小丫头为难片刻,答应了,“那您小心啊,这儿扒手多。” 江蓠看着她走出去,转身和老板说了几句,故意挤着人流走到最里头,挑了些杏脯桃脯尝,趁周围嘈杂,问伙计:“可有箩筐,这些我全要了。” “夫人,您有车吗?我拿荷叶包好帮您搬上去,太重了。” 江蓠道:“我带了个丫头,你包好给她拿着。” 她又在里头晃了晃,走到个头高的顾客身前,用他们挡住自己。果然没过多久,瑞香焦急的声音就传过来: “少夫人,您在哪儿?” 江蓠等她喊了三声,才悠悠闲闲地从人堆里走出来,拈着果脯往嘴里送,“别喊,你一喊,人家都知道我有银子。” 瑞香扁着嘴:“我也是担心您才喊的。” 说话间伙计已把十斤果脯分包好,还送了一个竹筐,交到她手里:“多谢惠顾。” 瑞香呆了呆:“夫人,您买这么多?” “这哪够?才第一家呢。” 两人一前一后,接连逛了三家店,瑞香手里的筐越来越重,最后实在抱不动,“啪”地掉在地上。 “这如何是好?”江蓠把手上两大包玫瑰饼丢进筐,“咱们一起抬。” 说罢便在艷阳高照的大街上抬起一只筐耳朵,瑞香拽住她:“别别,少夫人,您放手,我叫车夫过来。” “他去买水喝了,让人歇着,不好再叫回来。” “那怎么办?”瑞香犯了难。 江蓠在筐边愁眉不展地绕了两圈,忽听背后有人唤了一声,转头见一个黑衣侍卫站在三尺远的地方,拱手道:“夫人,我来抬,您尽管买。” 果然。 江蓠满意地笑了,看着这名被她钓出来的暗卫,“那就麻烦小哥了。” “夫人言重。” 楚青崖身边的缁衣卫是先帝给的,管她叫夫人,平时连个影儿也不见。她出门前借着拿褡裢知会了楚青崖一声,这一趟采买必然像在田府那样有护卫跟着,但她不确定有几个人。 那么就将银子全花掉,看一看吧。 她携了瑞香继续往前走,“那边还有云片糕,去看看。” 两盏茶工夫后,不光侍卫手里抱着筐,瑞香手里又新增了一个,各式各样的糕饼往里扔,红的绿的白的黑的一应俱全。 逛完一条街,身后又凭空冒出来一个暗卫,默默地接了新竹筐。 两条街逛完,侍卫道:“夫人,您有什么看中的,明儿叫我们来买。” 江蓠嘴上说着好,又往筐里丢了许多吃食,“受累了,这几个你们分着吃。” 眼看三个筐都装满,还是没有新人出现,她觉得差不多了,带几人去了一家生意红火的酒楼。楼上都坐满了,一楼还剩个空座位,对面是个茶水铺。 江蓠让两个侍卫抱着筐在茶水铺歇脚,带瑞香落座,向伙计要了两碗打卤面、一碟爆炒腰花,并两碗冰镇的豆蔻熟水。 “少夫人,您中午只吃了那么点儿,饿了吧?”瑞香给她夹着菜。 主仆二人香喷喷地吃着,有说有笑,江蓠一抬头,不远处那两个侍卫也聊上了,握着茶杯,吃着艾草团,神态放松。 “哎哟!” 风卷残云吃到一半,江蓠突然满脸痛苦地捂住肚子,“这腰花炒得太生了,又喝了冰的,我要去趟茅厕。” 瑞香放下筷子要跟去,江蓠一把将她按在凳上,“好妹妹,你陪我逛了这么久,都没坐过,站这儿也吃不利索。要是我半柱香还没回来,你就带着那两个小哥来找我,定是我掉坑里头了,要人捞呢。” 瑞香捂住口鼻,“少夫人,人家正吃饭呢!您去吧。” 江蓠憋住笑,朝店小二指的方向弯腰跑去。 到了茅房中,她扯出褡裢里的丝绸披风裹在身上,而后走到围墙边,踩着大石头踮脚一看,两个侍卫还在背对她喝茶。于是放下心,快步走入酒楼后虚掩的柴房,关上门,挪开墙角的柴堆,地上一扇暗门出现在眼前。 桂堂有四大厅六小厅,这里便是一个小厅的入口。 江蓠撬动墙上的机括,暗门无声而开,顺着陡峭的石阶走下去,在关门的把手上绕了两根头发丝。外头的光线消失了,眼前伸手不见五指,耳中传来溶洞里清脆的滴水声,凉飕飕的水汽染上衣角。 她从褡裢中拿出夜明珠,撒腿跑了十几丈远,前方亮了起来,有个白胡子老头坐在一张垫着虎皮的石凳上,望着棋盘左右手对弈,他身后又是一扇石门。 她抓着幂篱的纱巾遮住脸,走近了,从袖袋中摸出一枚金桂花的扇坠给他看,压低声音:“我才从省外考完试回来,有要事禀报,听说秋堂主去京城了,想见总司簿。” 代笔入堂都易容,有时也变声,守门的老翁看了眼桂花坠子,“司簿也不在,五日后或许要开霜降大会,你会上说吧。” “今年要开会?”江蓠皱眉。 霜降大会是总堂极重要的一个会,不是年年都有,开前由专人在城中各处做上标记通知。赚得盆满钵满的年份,堂主就给各司发红包,利润差或当年出了意外,堂主和几个司主就要训话,捆了犯事的人上台作反例,让众人引以为戒。作为甲首,江蓠也曾在大会上向各位代笔传授过科举经验,拿过二十两银子、八袋米和十斤肉的秋赐。 老翁走了一枚黑棋,“这几天堂内传的,说秋堂主要宣布新规,因为最近永州来了个楚阁老,他当年会试被舞弊坑惨了,所以遇上舞弊查得极严,我们需谨慎些。” 江蓠道:“我要回乡下老家去,不能参加,司簿什么时候回来?” 这时老翁身后的门突然开了,走出一个背着昭文袋的年轻书生,也是个代笔,听到了说: “司簿也要五日后回来。我刚听博闻司说入堂的路封了好几条,大家都要从金水桥那里进,还要点卯,谁不来就记名字。发的钱一年比一年少,过中秋就拿两包月饼打发人,还开什么会!我才不想见堂主那张老脸。” 老翁当没听到,继续下棋。 江蓠眼看今天没戏了,但得知了一个重要消息,便道:“多谢兄台和老先生了,我先回去。” 书生很配合:“我等你出去一会儿再走。” 她沿原路赶回,心里估算着时辰,出去时特意看了把手上的头发丝,还在原处。 提着裙子回到柴房,房中依旧寂静无人,只有檐上的鸟儿在叫。江蓠这才松了口气,解下沾了水的披风,揉成一团塞回褡裢,然后钻进茅房百无聊赖地蹲着。 过了一会儿,瑞香焦急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都半柱香了,少夫人还没出来,都是我不好……” 门一震,江蓠在里头喊:“别踹门,等着。” 然后磨磨蹭蹭地出来洗了手,见三人面色尴尬地站在外头,她叹了口气,“回府吧。” 回府正赶上晚饭,楚家除了逢年过节聚在一起吃,平时都是厨房做好了,分盛出来送去各房里。江蓠在酒楼吃了个半饱,一看又是那些甜腻腻的菜,什么冰糖肘子、桂花糖藕、松鼠桂鱼,就勉勉强强吃了一小碟加了姜醋的拌黄瓜和半碗白饭,孤坐房里,感到人生无望。 两个竹筐的糕点都抬去主屋分了,还剩一筐,她随手抓了两包,一包是玫瑰饼,一包是条头糕,毫不犹豫地选了最甜的那个,叫瑞香端去书房。 楚青崖这两天都在书房埋首办公,连吃饭都不出来,她莫名觉得他有意疏远她。 ……反正不是良心发现,让她将养身子。 下午走了两个时辰路,她的腰又开始酸痛了,沐浴后躺在床上让瑞香捶背,没一会儿就听春燕在外面叫:“少夫人,不好了,少爷出疹子了!” 江蓠从床上坐起来,“怎么回事?我这就过去。” 春燕也是听说的,给她披上外衣,还没走出小院,前面几个缁衣卫抬着一张榻匆匆赶来。 江蓠看到榻上双目紧闭的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他……没事吧? 会不会死?可不能啊! 案子还没结,若是换了个官来查,就前功尽弃了! “夫君,你怎么了?”江蓠扑在床边,握住他的手。 缁衣卫把楚青崖抬到床上,抹了把汗,踌躇道:“夫人,您送去的糕点,是不是用酒做的?” “哎呀!” 江蓠从竹筐里翻出玫瑰饼,放在鼻尖闻了闻,“没酒味儿啊?” 她仔细回忆,想起那铺子卖两种饼,一种是白面玫瑰馅儿的,一种是酒酿和的皮,当时她胡乱拿了好几包。若是酒酿的,其实闻不大出来,尝着也是齁甜齁甜,和其他糕点没差别。 江蓠知道自己闯祸了,脸色苍白,“他这样会不会有事啊?” 边说边解开他的衣服,只见原本洁白修长的躯体上,浮出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集中在腹部和胸口,脖子上也在冒,看上去就痒得钻心。 一个侍卫道:“夫人宽心,这疹子过三天就自己消了,以后切记不要让大人碰酒。”又给了她一瓶药膏,“这是宫中太医制的,涂上能止痒。” 此时楚青崖费力地睁开眼,几个人影在床边晃荡,他喘着气呵斥:“都下去!谁许你们进房了?” 侍卫留下药便告退了,他看向江蓠,咬牙问:“你故意的?” “我真没有!我要是晓得玫瑰饼里有酒酿,肯定不给你吃。” “你买的时候不看?” “那家铺子买一送一,我买的是白面皮的,不知道他们送的是另一种。”她声音弱下来,编了个谎话。 “你嫁进来,怕就是为了报复我!”他恨恨道,闭上嘴不说话了。 —————————— 可怜的狗狗酒精过敏了 女儿是优秀员工,开年会上台分享经验的。话说你们公司过年发啥年货? 夜窗话 江蓠挠挠头,“夫君,你说什么胡话,你又不曾把我抓去牢里上刑,我报复什么?” 话音刚落,楚少棠从外间走进来,“三郎,你感觉如何?要不要请大夫?” 江蓠连忙退到一边站着。 楚少棠来到床边,看到儿子气息奄奄地躺着,想摸他的额头,又怕他难受,一跺脚,朝下人吼:“哪个糊涂东西,给你们少爷送酒吃?站出来!” 江蓠看到瑞香在春燕身后瑟瑟发抖,抹着眼泪。 她抿了抿唇,往前走出一步,裙子被拉住。 楚青崖仍闭着眼,蹙眉忍着痒,声音有气无力,“我见瑞香那丫头送饼给书房的守卫,正好饿了,问他们讨了两个,也是没酒味的,不然就给吐了。不打紧,请来大夫也还要捱两天。” “你这孩子,多大了还嘴馋!”楚少棠摇摇头,“长个教训,看书就好好看,不要手里老摸个什么糖啊饼的。每次叫你晚饭多吃点,你说吃不下,你娘打着灯笼去你房里一看,你又在吃街上买来的。你现在不是普通百姓,有人想害你,在饼里加砒霜,你吃下去还夸味道好……” 耳朵里嗡嗡的,又是那些陈词滥调,楚青崖烦不胜烦,“爹,我难受,不想见人。” 于是楚少棠忧心忡忡地来,怒气冲冲地走。 江蓠的心落进肚子里,唤春燕端来温水,放床头凉着,叫他们下去休息。 “夫君,对不住啊。” 她脱了外衣上床,撑着下巴,趴在枕边看他,可怜巴巴地道:“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你原谅我吧。” 良久,楚青崖道:“你再说十遍。” 江蓠又说了十遍“对不住”,他“嘶”了一声,额上渗出汗,浓密的眼睫颤了颤,看向药瓶。 “我先给你擦身,再上药。” 她用帕子沾了凉水,转头一看,他已经把衣服脱了,面朝墙壁侧躺着,背上也冒起大片疹子。 楚青崖本以为她会安慰两句,却听她问:“你不是能动吗?作甚要人抬进来,吓得我以为你昏厥了。” 他的声音恼火中透着无奈:“我还没说话,那几个蠢货抬了榻就走,他们在宫中当差惯了,都是这么抬主子的。” 江蓠捂着嘴笑,浸湿帕子敷上他的背,刚碰到肌肤,身子就抖了一下。 “你笑什么?”他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 江蓠说:“看你在外头办差,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在家却像个小孩儿,那些官要知道你这样,看你还有什么脸面上朝。” “……谁在家还端着。” 她擦完了背,拔了瓶塞,将清凉的淡绿色膏药抹在掌心,厚厚地在疹子上涂了一层,叹了口气,“挺好的,你爹娘姐姐都疼你,所以才在家随心所欲,连请安都不用。” 反观她,从小就没爹管过,过年去江府,为了几两银子挨正房兄弟姐妹的打,回家也不能哭哭啼啼地跟母亲抱怨。她七岁就开始赚钱养家了,是没有权利说“难受,不想见人”的。 “江家欺负你们母女?”他翻了个身正对她,脸庞因为不适轻微地发热,颊上染了红晕,越发衬得瞳仁黑亮。 江蓠敷衍地“嗯”了一下,湿帕子触到他胸前的红疹子,“呀,又发了好多。不就吃了两个饼,你这反应也太重了。” 她细致地涂着药,房里静下来,只有两人平稳的呼吸。 江蓠把瓶子放在枕边,“你半夜要是痒就叫我。” 然后给他喂了点水,披上里衣,拉下帐子,躺在他枕边。没一刻又爬起来,从箱子里翻出一根玉如意,表面抹了一层药膏,小心地塞到他后领里,找个角度撑起衣服。 “你别动啊,这样衣裳就碰不到背了,前面你就敞着睡。” 她把被子盖上,打了个哈欠,“快霜降了,夜里有些凉,你可不能着凉。” 新月上窗,草虫嘶鸣,两个人面对面躺着。楚青崖身上舒服了些,问她:“你真不是故意的?” 江蓠没好气地道:“你为何总觉得我要害你,我才嫁进来不到十天,就洞房时听你说过一遍不能喝酒,今日是真没想起来。我要是惹你生厌,你把我休了,对我们家有什么好处?我身份低微,好容易靠娃娃亲嫁了个大官,讨好你还来不及。” 楚青崖却道:“你没把我放心上。你聪明得很,记住的事就不会忘。” 江蓠偏过视线,躺平了望着帐顶发着银白柔光的夜明珠,半晌才道:“那你就把我放心上了?” “嗯。” 她一窒,抿了抿唇,心头不知生出什么滋味,总之有些难受,“喔。” “我娶了你,就当你是家人。”他说,“你一个十八岁的姑娘,纵然有些心计,也不会坏到哪去,不过是为了给自己谋个好前程,才让你娘来我家提亲。” 江蓠没说话,他这么解释也大差不差。 “若是江家欺负你们,你同我说一声,我替你出气便是。” “谁要你替我出气了?”江蓠硬着声线,“我十岁那年一脚把大房的儿子踹到茅坑里,从此就没有人敢欺负我,我爹死后我们也不来往了。” “你踹他作甚?” “他说我妹妹不是我爹的种。”江蓠笑了笑,“我倒希望是这样,做江家的女儿有什么好啊?我祖父是个翰林,说起来好听,是天子身边的人,可官位不高,告老还乡后靠祖产养活四个儿子。我那些叔伯,一个比一个畜生,生下来的女儿呢,正房的拿去攀门第,偏房的拿去卖给财主做妾,我娘幸亏只是个外宅,他们连看都不屑看,不知道她去提亲,否则把我捆了扔湖里,送个正房嫡女给你当老婆。” 她又转过头,笑眯眯地对着他:“我有五个姐姐,长得一个赛一个漂亮,针线活儿也做得极好,性子就和泥捏的菩萨似的,你说一,她们不敢说二。要是你把我休了,可以考虑娶一个,娶几个也行,很旺家宅的!我嘛,就跟你拿点回扣,我最喜欢银子。” 楚青崖紧紧锁起眉,“这种玩笑也是开得的?” “我没开玩笑,你派缁衣卫去江家看看,便知我说的都是实话。”她加重语气,“你要是怀疑我是假的,冒名顶替嫁给你,正好可以一探究竟。” 敢情她跟他说这些,是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楚青崖哼了声,“我又不瞎,你和燕夫人长得像,就是她亲生的女儿。” “那你为何这两日疏远我?” 楚青崖道:“这婚事我先前不知道,所以公务都照常安排了。再说你不是恼我天天同你……” “好了好了!”江蓠一个头两个大,“你快睡觉。” 他的眼睛依旧顽固地盯着她,像要看穿她的脑子。江蓠垂下眼皮,抬手在他肩膀上推搡一下,小声道:“你知道做得过分,就收敛点。” “你不是挺快活?我要出来,你还让搂着腰再弄几下,要亲要抱的。” 她“啊”了一声,双手捂着耳朵,在枕头上滚来滚去,“我明天就往外说你白日宣淫目无尊长忤逆不孝!明天就往外说!我不要脸了,你也别想要脸!” 说罢把被子拉到头顶,任他怎么唤也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楚青崖道:“你不闷么?” 她没应。 他想了想,又道:“我睡不着,你再跟我说会儿话罢。” 还是没回答。 楚青崖忍着浑身往外冒的疹子,揭开锦衾,把她的头露出来,却见她已经睡着了,嘴角还耷拉着。 丫鬟说她逛了一下午,累着了。 他凝视了很久她恬静的睡颜,胸口忽然有种隐约的空茫。 半宿都没睡着,到了四更,轻手轻脚下床她也不知道。 楚青崖走出屋子,叫来两个侍卫,正是跟着江蓠去采买糕点的。 “进门放的那双翘头履,是夫人今日穿的?” “是,夫人叫瑞香早上拿去洗。” 楚青崖几个时辰前被抬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这双鞋,在门口蹲下身,背上的疹子又发作起来。他忍着痒拿起鞋细看,鞋底沾着潮湿的褐色砂砾,鞋面半湿,沙子已经结块了。 昨日太阳很大,地上都是干的。 侍卫道:“夫人在酒楼吃坏了肚子,去茅厕待了半柱香,许是那里沾上的。” “你们没跟着她?”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一直跟着,就去茅厕的时候没跟。后来我们去茅厕,她正从里面出来。” “瑞香呢?也不跟着?” “夫人叫她坐着吃面。” 楚青崖捏了捏眉心,“不要再让本官听到这种话。下午的事,如实报来。” 侍卫便将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他听了沉吟不语。 “属下愿受责罚,下次夫人出门,大人命玄英统领跟着罢。” 楚青崖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人,“本官又没说要责罚,下次出门,还是你们两个。不是有力气帮她抬箩筐吗?抬得好,抬回来的东西叫本官难受三天,退下罢。” 侍卫惶然不语,消失在夜色中。 楚青崖在刑部六年,事实教导他要以最坏的心思来揣测人,因为人心就是那么坏。 如果她避开所有人去了某个隐秘的地方呢? 手段高明的罪犯往往会找最自然的理由,甚至想办法让别人主动开口,驱使事件往目标方向发展。 试想有这么一个罪犯,先给他送了饼,他说不好吃,便顺理成章带人上街采买,还告知了他一声,故意让他派人跟着。此人先虚晃一招,在糕点铺中叫丫鬟忧心,等丫鬟发现主子平安无事,心中便松懈下来;而后又买了许多东西,事先支开车夫,迫使暗卫不得不现身帮忙,等几人搬着筐走累了,自然而然找了个酒楼歇脚,那酒楼又恰好只剩一个座位,于是侍卫只在不远处盯着,丫鬟和此人在楼中点菜吃饭。 点的菜偏偏是容易闹肚子的,但大热的天,喝一碗冰水也在情理之中。中午吃得少,丫鬟当然就让主子多吃,闹得肠胃不适去了茅厕。这半柱香的时间没有人跟着,此人可以自由行动,再回到茅厕中,故意让三个跟班发现。 这一发现,三人必定都自嘲疑神疑鬼,下一次结伴出门,便会放松警惕。 这是谙熟人心的老手。 楚青崖捋了一遍,脸色越来越难看,回到暖阁中,他的小夫人正安稳地睡着。 她睡相不怎么好,把被子踢了,一头青丝蹭得乱七八糟,枕头也歪歪扭扭。 他的目光移到枕边,除了药瓶,软枕下还露出一角鲜艷的青绿色。他把这玩意慢慢抽出来,等放到手心里,对着夜明珠一瞧,方才脑子里琢磨的线索顿时都飞到九霄云外。 原来是一只绿荷包,内面绣着“明渊”两个字,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花纹,做工很粗糙。 他勾起嘴角,重新放回枕下,直到涂了药膏上床,给她拉上被子,那笑意还没散去。 ……许是踩到哪个水坑里,才沾了一靴沙。 大约一盏茶后。 江蓠睁开眼,手指摸到枕头下压的荷包,无声地舒了口气。 ———————— 傻狗,这么好哄,怎么当酷吏啊 工作的时候千万不要恋爱脑,这不就被小狐狸预判了 佛前愿 一大早江蓠醒来时,身旁已经空了。 她来到门口,昨天的靴子被拿去洗,沾了水的披风还在褡裢里,没人动过。 晚上她睡得浅,楚青崖一下床她就醒了,静悄悄地爬起来,隔着珠帘望见他蹲在门边看靴子。她知道他生疑,情急之下便使了个以柔克刚的计策,把母亲给的荷包塞到枕头下,故意露出一角让他看见,以情动之。 然而缓兵之计无法持久,以此人的周密细致,揭穿她是迟早的事。 江蓠用过早饭,去给柳夫人和楚少棠请安,问他们可尝了新买的糕点果脯,其乐融融地唠了会儿家常。而后领着丫鬟在府中散了个步,在花园里看到个水坑,佯作摘花,一脚踩到坑边缘,绣鞋沾了些湿土—— 家里都能沾上,那么逛个街沾上也不意外了。 “哎呀,少夫人回去换双鞋吧!”春燕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 “不碍事。” 她走进园中,看见一群仆人家的孩子在玩捉迷藏。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用布条蒙着眼,双手沿石头摸索过去,哈哈笑道:“你们可藏好咯!” 几个年龄更小的孩子有的躲在树下,有的蹲在草丛里,还有的钻到假山洞中。春燕是个爱管闲事的,连连给山洞里那个小娃娃挥手示意,让他换个地方藏,不然太容易被找到了,可这孩子愣头愣脑,还没站起身,就被摸个正着。 “抓到你啦!好笨,藏这儿!” 蒙住眼的男孩扯下布条,在他身上挠痒痒,小娃娃咯咯直笑,还嘴硬:“我就是特意给你抓到的,这下换我来抓你了!” 江蓠不由也跟着笑了,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像被雷击中似的,在原地站住了。 “少夫人,怎么了?” 春燕问了两遍,她才如梦初醒,“我看前面那些桂花儿开得好,想折几支给夫君放书房,又怕香味太浓,扰他办公。” “我这就去剪几支,先给您插在暖阁里。”春燕殷勤地去了。 一阵秋风吹过,头顶的桂树飘洒下细碎金花,落在脚边。江蓠闻着这馥郁的香气,忽然有些头晕,在石台边坐下,捏紧团扇。 ……特意给你抓到。 或许她的思路从一开始就错了。 秋兴满不是要给楚青崖面子,送他两个案犯作为这次严抓舞弊的成果,而是要给朝廷面子,迫于某种压力,把自己一手创办二十二年的桂堂连根拔起,进行销毁。 他是桂堂的堂主,她之前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会捍卫桂堂的利益,让它继续运转下去。 但如果不是这样呢? 如果他就是想把整个桂堂暴露在朝廷眼前,并让她作为甲首向朝廷供出所有劣迹呢? 几十个代笔里,她替人考过的科举是最多的,知道许多秘密,比如谁是靠作弊中举的,现在被朝廷分配到哪里当官。她要活着和朝廷说出这些,所以田安国死于非命,她却一直安好无虞。 之前假扮卢翊的刺客是齐王府的死士,他的易容术和桂堂如出一辙,若不是这件事,江蓠并不知道桂堂和齐王有联系。 她有个大胆的推测,秋兴满和齐王是一伙的,这些年赚的不义之财都给了王府,助他造反,并且通过作弊手段把投在齐王门下的书生都变成了官员。这样一来,齐王不仅有了银两招兵买马,还在朝中有了党羽,如果这些人当了高官,对他来说是如虎添翼。 然而现在秋兴满似乎要反水,他放弃了桂堂,就是在打击齐王。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这样做呢?朝廷的威力真的有这么大,大到让他拿着投名状站队吗? 江蓠刚拨云见日,又被云雾迷眼。 看来真的要去霜降大会上打探打探了。 到了新婚第九日,按永州风俗,夫妇要去宝相寺上香。楚青崖身上的疹子褪了,但吹不得风,江蓠只好一人带瑞香出门,去江家小院接了母亲和妹妹。 宝相寺建在城外,两百年前太祖皇帝在此避难,向佛祖借寿二十年,誓要救苍生于水火,后来果然于同年夺得皇位,统治天下二十年,十分灵验。因此不论严寒酷暑,香客都源源不断,求什么的都有。 燕拂羽今日换了身缃色衣裙,挽着碧纱披帛,袅袅娜娜地扶着丫鬟上了马车,背影让四邻看直了眼,却不知她那张脸有多苍白。两个女儿与母亲说说笑笑,说到后来都无话了,一个把头枕在她膝上,一个靠在她怀里,皆愁眉不展。 燕拂羽拍着阿芷的背,左手撩开帘子,秋日明净的暖阳射进车里,把女儿们的脸照得纯净安然,像蒙了一层佛前的宝光。 她咳嗽着笑:“阿蓠可真会长,比娘年轻时还好看,楚大人是个有福气的。” 江蓠闷闷地说:“他是有福气,他爹娘都对他可好了。” 福气就是身边一直有疼自己的人。 “姐夫的爹娘是什么样的?”阿芷问。 江蓠便和她绘声绘色地讲述,连楚少棠怎样教训儿子都惟妙惟肖地演了一遍,听得两人捧腹。 燕拂羽笑道:“兰宫可真会挑人!当年她看上楚少棠,我们都劝她,说这男人太憨,没有官运。谁料虽无官运,人品却顶好,一心一意宠了她快三十年。” 江蓠好奇地问:“楚青崖他生母,是什么样的人?” “清商么……”燕拂羽陷入回忆,“来白云居的时候已经十七岁了,只给最尊贵的客人跳舞。她跳的时候穿得很少,脚踝拴两只金铃铛,叮叮当当响,活泼得像只黄莺儿,那样的舞,我从来没见过。她不跳舞的时候就很沉默,不会曲意逢迎,所以有一次被客人推在湖里,差点淹死了。我把她救上来,她很感激我,但也没跟我说她本名叫什么,家里犯了什么罪,才流落到教坊司。我离开京城两年,就听说她去世了,真是命苦啊。” “楚青崖生得和她像吗?” “足有七分像呢,尤其是鼻子和嘴,简直一模一样。”燕拂羽感叹。 “那他亲爹呢?” “我只见过两次,三十出头的样子,生得很俊,楚大人的眉眼是随了他的。他那手笔和举止,不是一般的贵胄,虽自称是薛家的旁支子弟,但我总觉得……”燕拂羽摇摇头,没往下说了。 二十年后的京城,薛家也还是第一等高门,子孙众多,最出息的一支就是靖武侯薛祈,娶了安阳大长公主,算算年纪,和楚少棠是一辈的。 江蓠刚八卦起来,车外一阵议论就打断了她的遐想。 她和阿芷趴在窗口望去,不远处一行车马从山门迤逦而出,浩浩荡荡地走上官道,足有百来号人。顶前方六个衣锦佩刀的侍卫手举清道旗,后面跟着四个花容月貌的妙龄侍女,分别执销金红伞、青扇、拂子、金水盆,再往后瞧,十几个黄衣小童引着一驾金顶朱壁的凤舆,由六匹金辔头的白额马拉着。一队黑压压身穿甲胄的士兵紧随其后,看起来是永州卫所的士兵,临时奉谕行护卫之责。 大燕只此一人有这等出行仪仗。 已有路人和辕座上的瑞香聊了起来:“是安阳大长公主,陛下唯一的姑姑,一直深居简出。她年初去汤沐邑养病,这会儿要回京了,定是因为有天竺高僧来宝相寺讲一个月的经,才拐个弯过来听。” 这不是巧了! 想曹操曹操到。 公主凤驾缓缓地在大道上走远了,让道的车辆开始前行。 “咱们运气好,亏她走了,不然寺都进不去。”江蓠道。 进了山门,才知运气不是那么好。大长公主一走,早晨没能进寺的香客一股脑涌进来,摩肩接踵拥挤至极,两个侍卫用辇抬着燕拂羽走到寺门口,还是排了半天队。 江蓠不信佛,但病急乱投医,她在佛前跪下,正要许愿,肩头搭上一只瘦弱冰凉的手。 “阿蓠,求你自己的。”燕拂羽的语气稍带严厉。 江蓠想了想,自己其实没有什么愿可许,若是来这里的信众都许了愿,佛祖一一答应,那他也太忙了。 “小女江氏,永州人士,从小替人考试,赚得钱财为母治病,供养全家,凡十一年整,今后再不做此营生。佛法慈悲,伏望恕我大罪,让我在世间得一立锥之地,容清白之身,若罪孽难消,愿……” 江蓠斟酌须臾,双手合十诚心道:“愿叫我和楚青崖膝下无所出,断子绝孙,以偿业果。” 反正她不想生孩子,生成她娘那样病重,有什么好? 她插上香,五体投地拜了三拜,站起来等母亲和妹妹拜完,一回身,正好对上大雄宝殿外一张很久不见的脸。 那男人看到她,先是一愣,像是没料到她会来这种地方,随即露出窘迫之色,急匆匆揽着妻小往人群里一挤,老鼠似的没了踪影。 “那是大哥吗?”阿芷跑过来。 江蓠抿了抿嘴,搀着燕拂羽,“娘,我刚才看到江荫了,他带着老婆儿子来上香。走,我们先回家。” 原路下了山,日头过午,火辣辣地照着旷野。马渴人焦,车轮疾速碾过青石板,激起阵阵黄尘,城门口的守备兵见是楚家的车,自动放了行。 进了城后,江蓠命马夫换条路:“从甜水巷的翰林府过,然后再回家。” 直觉告诉她有坏事发生,一边同母亲说着闲话,一边飞快地转脑子,到底是何事让江家三房的嫡长子这么心虚?看到她就跟躲债主似的,其中必定有鬼。 果不其然,车进了甜水巷,就看见四个小厮抬着东西进侧门,前脚迈进门槛,后脚还在阶上,肩头露了半只盖金花布的大红箱子出来。 “这帮畜生!” 江蓠顿时怒从心起,放下车帘,随手拿了柄玉如意跳下车,吩咐阿芷:“照顾好娘,我定叫他们还回来。” 然后便让马夫把车上两人送回小院。 她带着瑞香大步走到门口,大吼:“你们再搬试试!这是我的东西,谁准你们去我家偷了?” “这是我们家老爷给少夫人的聘礼,你们这些狗腿子,好不要脸!”瑞香也气红了脸。 几个小厮看见她俩,慌忙关上门,说时迟那时快,玉如意“铛”地敲在一人手指上,小厮发出一声痛叫,捂着手退开。 江蓠气势汹汹地跨进院门,树下拴的狗汪汪叫起来,一枚石子倏地击中狗肚子,那狗顷刻没声了。 两名缁衣卫从墙头跳了下来,紧跟在她身后。 院中摆着十二个红箱子,正是楚少棠和柳夫人在儿子婚前抬到江家别院的,里面装着金银珠宝、绸缎绫罗,此时有一个箱子被打开了,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正在验货。 “你看什么看!”江蓠将那箱子砰地盖上,“谁让你们搬的?叫他出来,今日江家要是出不来一个人与我解释清楚,明日咱们就公堂见!” “解释清楚?” 一声冷笑从游廊上传来。 —————————— 狗:怎么感觉有人在咒我,正好夫人去拜佛了,她一定会代我也拜拜的????? 这篇的女主跟以往写的纯善不同,道德水平没那么高,她要非常有道德就不会去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代考了,所以嫁了人也不会对狗狗很友善,只要不爽就是狗狗的错,但她是有底线和良知的,形成利益共同体就不会拖后腿。 千金笑 p o 18zy. c om “夫人午安。” 管家向搬箱子的家丁们打个手势,几十人都齐刷刷跑到大娘子身后。 江蓠倚着箱子,抱臂看那穿金戴银的女人走过来,后头还跟着两个唯唯诺诺的姨娘。 “七娘,你如今做了一品大官的夫人,可真神气呀!这亲事你知会我们了吗?一没上报你祖父,二没叫你伯伯备嫁妆,三没让你大哥大嫂送亲,你们母女俩偷偷摸摸就把事给办了,成何体统?不知道的还以为和你娘当年一样,生米煮成了熟饭!” 大娘子翘着翡翠护甲,痛心疾首地指着她:“你祖父最重清名,听说这事,气得当场发了胸痹症,在床上用药吊着命,这几日全家上下没睡过一个好觉。你爹生前是个孝子,生了你这个不孝女,他管不得,我就替他管,这几箱劳什子,是给你祖父换药钱,消他老人家火气的!”鮜續zhàng擳噈至リ:san yesh uw u.vi p 江蓠让侍卫退后,嘲讽道:“我道今早大哥见了我,怎么像耗子见了猫似的,原来是家里的钱都叫他赌光了,要拿我的钱来帮他填窟窿!江府何时落魄成这样了,祖父要吃药,拿不出银子来,贪上了孙女的聘礼?大娘,你做他儿媳妇的,别光骂我不孝顺,你手上这护甲也值十两,扔在箱子里一起抬到主屋给祖父看看,还有屋里那堆古董字画,一齐打包卖了,便是金元宝也换得一箱来,老爷子看到真金白银,指不定从床上蹦起来给你磕头,谢你救他的命!” 大娘子捏着手绢儿,胳膊直抖,环顾左右跺脚道:“你们瞧瞧,你们瞧瞧!她连老爷子都一块儿骂上了,岂有此理!老爷子又不是我气瘫的,偏要我替她担这个罪名!” 一群人嗡嗡附和起来,两个姨娘一个给她端茶,一个给她打扇,宽慰道:“您别气坏了身子,七娘如今飞上高枝出息了,不是我们这等人说得的,就是当着老爷子面,她也不怯啊!” 大娘子声嘶力竭地叫道:“还有没有规矩了?你爹让你在家塾里读书识字,读出个六亲不认、不孝不敬的白眼狼!你爹走了十年,你给他烧过一次纸吗?你亲爷爷重病在床,你不仅不认错,还说浑话污他清誉,你……你,就是楚阁老在此,我今日也要当着他的面,把你这些年的行径一一说出来,看看到底是你身份贵重,还是孝义两个字贵重!” 江蓠太阳穴直跳,耳朵里好似灌了泔水,脏得厉害,憋了一肚子叫骂正要开口,院门“呯”地一响,门闩当空飞出几尺,两把乌金刀鞘撞破木门,引着一人大步流星走入院中,只听怒沉沉的一声: “便是本官在此,也要倒打一耙?” 江蓠突然被打断了发挥,火气真是止都止不住,上前两步越过这个凭空多出来的家伙,胳膊被一把拽住,额头撞上他胸膛,一件银披风“哗”地裹在身后,只露了个半个脑袋出来。 楚青崖一手压住她,低语:“你跟这种人来什么劲?” 她酝酿好的锦绣文章都散了! 江蓠气急,抬脚在他靴子上踩下去,“谁要你——” 嘴被官服上的补子堵住。 楚青崖命身后跟着的十几个侍卫:“箱子就在这清点,如有少的,按入室行窃私藏赃物论处。” 大娘子硬撑着:“哪里是——” “庶民见官不跪,不必拉去县衙了,一人笞十。偷窃者并主谋笞四十,笞完游街一日,拖一贼去门外审,录口供。” “是!” 一个侍卫从人群里抓了个小厮,当即拖去了门外。 满院人有没反应过来的,此时扑通扑通地跪下,和下饺子一般。大娘子被两个妾室拉着,也仓皇失措地跪了,用袖子擦了两把脸,哀哀道:“大人呐——” “先打这个。”楚青崖下令。 两个县衙的差役拖了大娘子到院中,妇人杀猪似的叫道:“阁老明鉴,妾身妇道人家没见识,初见您吓得两腿打颤跪不得,刚刚已跪了,如何要打妾身?” 见他冷冷地站着,似是不屑开口的模样,又叫道:“妾身愿交赎罪银!三十杖下都能抵,这是官府定的!” 楚青崖抬手准了,侍卫放开大娘子,站到一旁听候。 大娘子以为他好说话,继续辩白:“阁老,妾身方才情急,口不择言,牵连您老人家,该打,该打!” 江蓠一听“老人家”三个字,抬头瞄了眼。 ……果然,他脸色更阴沉了。 “阁老有所不知,您夫人是先夫外宅所出,幼时在府中住过一段时日,府上管她吃穿,可她父亲没了后,她不但不悼念,还忤逆长辈。虽同住一城,她逢年过节不来探望,更不遵礼数,私自成婚,直到她嫁到您府上那天,我们家竟没有一人知道,这像话吗!她祖父气得半死,要她来回话,我心知她不可能来,便让家丁抬了箱子回府,告慰公公病体。这聘礼本就是给我们江家的,我是她大娘,怎么动不得?” 楚青崖见怀里的人不乱动了,稍稍放松手臂,俯视着地上的妇人,“于理,外宅所出不入族谱,本官的聘礼是给外宅的,不是给翰林府。于情,父恶母妒,家风顽戾,不应愚孝,若是罪犯之子讲孝道将他藏匿,本官还判不判包庇之罪?” 他振了下广袖,“莫要以为本官不知你们是怎么对外宅的,你这妇人满口狡辩,非要本官寻来街坊对质才死心。本官谅你是个丧夫的寡妇,年老的碎嘴,大把年纪还惦记为你那一事无成、坐吃山空的儿子还赌债,早沦为城中笑柄,才不计较你在家中做下的这许多孽。” 这话句句戳中要害,大娘子被条理清晰地骂了一通,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管家给她使眼色,她忙识趣地磕头:“阁老说的是,多谢您开恩,多谢……” 还委委屈屈地抹了抹眼睛。 江蓠嘴角一撇,楚青崖捏了捏她的手,包在掌心里,“本官做事一向公私分明,江翰林的家事本官不想沾染,来此只为这十八个箱子。” 他伸出右手,侍卫将一张画了押的纸递上来:“大人,那贼在外头招了。” “念。” 侍卫便将家丁如何依大娘子的命令撬门进屋、趁主人外出搬箱子的经过高声读了一遍,读完了,身后走出两个丫鬟,正是楚家送到别院照顾燕拂羽的。 原来半个时辰前,十几个壮汉破门而入,这两个姑娘挺机灵,立刻带着老嬷嬷从后门跑去楚家报信。 楚青崖瞧了眼侍卫,一支断裂的门闩被扔在地砖上。 “物证便是院里的箱子,还有这被撬的闩,人证便是三个别院下人和画押的小厮。你还有什么话说?” 大娘子还不甘心:“我确实叫人去抬箱子,可这别院是我死去的丈夫买的,是江家让她们住着的!” 江蓠冷笑:“大娘,你好糊涂,这宅子地契上的名字,自从我爹死后,写的就是我了!你进的是我家,偷的是我的私产,还在这里胡搅蛮缠、黑白颠倒,莫不是真以为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心虚理亏,不敢来见你?” 大娘子还真是这么以为的。 哪有十五天就把婚事悄悄办了的!她只当是这丫头和她那个教坊司出身的娘一样,使了阴私手段,拿住了楚阁老名声上的短处,小人得志嫁进了高门。本想用老爷子生病一事敲打敲打,却不料十年过去,这丫头竟如此不好拿捏,上次见时她还在府中的水塘里瑟瑟发抖呢!连带着她这个夫君,也是个不把孝道放在眼里的。 她暗恨自己轻敌,这下到手的银子都飞了,脸一变,哭哭啼啼地道:“我也是看你祖父病成那样,你却不来看一眼,这全家的事都落到我头上,我能怎么办……” 一抬头,看见衙役手持刑杖要打,扯着嗓门道:“我交赎罪银!别打!” 楚青崖道:“既已招了,那便按律办,主谋笞四十,三十以下可抵银,还剩十下,就在这儿打了。口供抄录几份,贴在府中前前后后的大门上,叫街坊都好好看看。” 衙役把大娘子按在地上绑住,第一杖落下,尖叫惨绝人寰,那衙役摸了摸鼻子,“大人,我没使力。” “那便使点力。” 家丁们也四个一排绑着了,挨个打过去,院中痛叫此起彼伏,喊破云霄。 楚青崖站着看了会儿,甚是无聊,对大娘子道:“你说江翰林病重,本官还未曾见过夫人的祖父,这便顺道去探望探望。” 刚迈出一步,身后就响起求饶:“大人!大人去不得!您一去他就吓得更不好了,宁愿再打我十下——哎呦喂!” “那便再打十下。” 楚青崖揽着江蓠转身朝门口走去,待出了江府,将她扶上车,才叹道:“能打一顿解决的事,你非要跟他们吵,吵到最后自己心里堵一天,值是不值?” 江蓠趴在窗边,鼓着腮帮子呼出口气,头发丝吹得往上飘。她也不跟他说话,就在那里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半边脸被日光晒得红扑扑,像只熟透的桃子。 楚青崖忍不住捏了一把,“啪”地被打了下手。 “我赶来替你出气,怎么又恼我?” “不是说不能出门吗?” 楚青崖笑道:“就因为我没陪你去上香?我杀孽太重,佛祖见了我和你一道,你许什么愿都不灵了。” 江蓠斜睨他一眼,“喔。” “你今日许了什么愿?” 新妇还能许什么愿,江蓠猜他就是想听好话。 她伸了个懒腰,把头靠在他肩上,仰着脸看他的眼睛,柔声道:“自然是同夫君白头偕老,早诞麟儿了。” 楚青崖有些怀疑:“真的?” “不能再真。” 她说假话的功夫有这么不到家吗? “我每次行房,都未——” 江蓠一骨碌爬起来,捂住他的嘴,他当车夫是聋子吗? 真是要气死了。 她洞房那晚就发现他好像不想要孩子,普通男子在他这个年纪,膝下小娃娃都能满地跑了。 楚青崖挪开她的手,“朝中公务繁忙,生下来没时间管教,不如不生的好。” 江蓠精神一振,又险险地憋住了,不让他看出欣喜,“你也不会一辈子都这么忙,等陛下长大,你就可以休息休息了。” 楚青崖皱眉:“你这是在咒我么?” 她吐了吐舌头。 大燕立国两百年,辅政大臣在皇帝亲政后善终的,也就两三个。 “不过我倒不担心陛下以后,”他接着说,“现今头等大事,是削藩。楚家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我本打算过几年等朝局平定了再娶妻,你偏就撞上来。” “你就说满不满意吧。”江蓠没好气地道。 他以为她想嫁给他呢! “满意,能休九天假。”楚青崖道。 江蓠大叫一声,两手并用打他,“你就想着休假是吧!你娶了谁都能休九天!” 他含笑躲她的拳头,侧身倒在坐垫上,一把将她搂在胸前,四目相对,“夫人要是做了十年官,每日去官署当差,也想着休假……上午想着堂厨做什么午饭,下午想着离休沐还有几日,一天天就这么过去,还不能叫下属看出来。” 江蓠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真的在想这些呀?” “嗯。” “你骗人,不想当值的官做不到一品。” 她托着下巴,眯着眼看他,他的瞳孔刷着一层秋阳,黑得纯澈,长眉秀逸静远。这样清贵端庄的一张脸,开起这种玩笑,却顺理成章似的。 “心情好了?”他捏着她的脸,“夫人从前吃了许多苦头,如今嫁给我,要多笑笑才行。” 江蓠趴在他身上,傻呵呵地笑着,忽然胸口一堵,不声不响地移开视线。 ……不能再看他了。 她咳了两声,撩起帘子看路,“快到家了呢。” 马车行过金水桥,一边是鳞次栉比的茶楼商铺,另一边是大户府邸的围墙。江蓠眼尖地看到一扇花洞窗下有处黑色的标记,画的是三根树杈的形状,掩映在翠绿茂盛的爬山虎间。 后天桂堂就要开霜降大会了。 脸被掰正。 “外头有那么好看么,又没不让你出门。” 楚青崖拿出一只玉色的荷包,上头用豆青丝线绣着兰草和双蝶,吊着珠串,很是精美,“这是我让娘做了给你的,我见暖阁里新插着几支桂花,想是你喜欢,便塞了干桂花进去。” 江蓠放在鼻子下一闻,馥郁的香气沁人心脾。 “……有字?” 她摸着背面的“蓠”字,始终不敢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楚青崖给她系在腰带上,“我的荷包还要多久才能做好?” 江蓠装作不知道他看过,“快了,你别催啊,我手艺不好。” “等做好了,我日日带在身上。” 她低低“嗯”了一声,缩在角落的阴影里。 ———————— 小阁老用的专业术语,轻判叫笞,重判叫杖,一打就是六十以上 他才25,他能喜欢上班吗(???) 明天夫人掉马 釜底鱼 后半夜落了雨,凉雾渗进帘栊,将萧瑟秋意染上一枕清梦。清晨醒来推窗,枯草地霜白一片,堆着几许残花落叶。 九月到了中旬,一日比一日冷,江蓠呵着手坐在梳妆台前,身后披来一件软缎袍。 “可要端个炭盆来?” 楚青崖俯身端详她素净的脸,昨夜她睡得不安,叫着娘,梦里掉了几滴眼泪,他抱着哄了半天,才伏在怀里抽抽噎噎地睡了。菱花镜中的美人眼皮微肿,秋水眸蒙了桃花雾,烟波淡淡,荡出一抹雨后初晴的好颜色。 “才九月,烧什么炭?过些时辰就不冷了。”江蓠用手背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微微低头,把长发拨到一边,半空中被一只手接过。 楚青崖掬着一捧乌云,拿起玳瑁梳理了两下,学她平日里那样绾起来,试了几次却不得要领,在雪白的颊边落下一吻,重新把头发塞回她手里。 “我见你绾了五六次,也看会了,做起来却还是不会。”他如实道。 “你挡着我了,过去些。”江蓠侧首看镜子,手中绕了几绕,从妆奁里抽出根长簪插定,眨眼的工夫就绾好了一个单髻。 楚青崖选了一支赤金镶红玛瑙的鸾鸟步摇,簪在浓密的发间,觉得甚好,然而江蓠连连摇头:“这样的髻该配素净的,盒子里那个玉兰花的钗子就行了。” 他依言在里头翻找,一手拿着一个:“是哪支?” 江蓠看他干活都急,这男人一点用没有,拿了两个都不是她要的。她叹口气,飞快地拈了白玉钗插到发间,对镜左右瞧了瞧,站起来穿衣。 楚青崖这才把东西放回奁内,“你这也太素了,没刚才那个好看。” 江蓠烦透他了,“夫君不去书房?昨日还说积了一堆文书没看,快去洗漱用早饭吧。” 她系上一条丁香紫的襦裙,穿上夹绵褙子,没动几下就被抱住了,差点冲着他的脸扇一下,她今天要赶趟出门! 楚青崖从身后给她系上荷包,双臂环住腰,“我的荷包要快些做好,过些日子回京,要挂在身上给人看。” “知道,知道!” 他温热的气息逼近肩膀,咬了一口软滑的脖子,在白皙柔嫩之处吮起来,“夫人急着赶我走,是怕我做什么?昨夜我劳碌了半宿,尽捡着你爱的法子弄,又给你当了半宿枕头,下床就翻脸不认人了?” 江蓠红着面皮推搡他:“出去出去,我洗漱完还要见爹娘,别在这里站着。” 楚青崖觉得她对公婆的热情远超一般新妇,好像去了主屋就有银子拿,他爹娘一叫,她跑得比点卯还快,他姐姐招呼她去卢家串门,她能坐到打更才回来。唯独对他这个丈夫不冷不热,高兴了说两句好听的,不高兴了就由着性子怎么舒服怎么来,床上还能踹他两脚。 他是不是太纵容她了? “夫人出门多穿些,阴凉的地方不要去。” “嗯,就去市上挑几盆菊花,顺便买些做冬衣的布料赏给下人。” 她见他终于束起衣带要走了,展露笑颜,“夫君想吃什么,我买了热乎的给你带。” 楚青崖道:“罢了,不敢劳烦夫人,你挑你爱吃的买。” 他走后,江蓠把箱子里的褡裢拿出来,和上次出门一样做准备。在主屋用过早饭,太阳才升到树梢,她带着瑞香出了府,沿着河走了百丈远,一头扎进集市里。 一回生二回熟,她故技重施,异常顺利地把两个暗卫钓了出来,与他们相谈甚欢,又在午饭时支开这两人,给瑞香灌了杯放助眠药的酒。 做完这一切,就是她跑腿的时间了。 几天前得知要开会,她便想见一面秋堂主,就算说不上话,听听他下了什么令也好,这半个月以来,她根本不清楚桂堂内部的情况。那名同僚说要从金水桥附近的暗道进,正好那儿离楚家不远,暗门就设在酒楼后一座年久失修的闹鬼院子里。 霜降会巳时开始,起码要开三个时辰,这会儿过了午时,正宣讲到一半,也不知迟到了给不给进。 江蓠点着火折子,戴着幂篱,熟门熟路地摸着岩洞往前走。洞内幽深漆黑,滴水叮咚,靴子踩在砂砾上咯吱作响,传来轻微回音。顺着暗河走到尽头的石门处,石凳空空,桌上放着一杯冷透的茶。 她叫了两声,无人应答,便在门上按顺序敲打几块砖,“咔”地一响,门转动起来,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透出亮光。 江蓠把金桂花别在披风上,进了小厅,还是空空荡荡,桌椅书案摆在原处,石壁上的油灯静静地燃着。 她不免起疑,若是许多人都从这条道进,外面应该也有灯照明才对,不然火折子太多,弄得洞内烟味呛鼻。她一路走来,并未闻到烟味,而且看了眼道旁的烛台,没有今天烧过的痕迹。 这会到底开了没? 江蓠踱了两步,目光一顿,只见角落里的小桌上翻着一只瓷杯,一碟桂花糕已经缺了半块,爬满了蚂蚁。 她犹豫须臾,还是大着胆子走到耳室,见地上零星散落着毛笔、墨锭,都是堂内发的款式,像是从昭文袋里掉出来的。不妙的预感愈演愈烈,可一探究竟的决心让她放轻脚步,吹灭火折子,猫着腰继续前行。 难得进来一趟,无功而返不是她的作风。 这个小厅隶属博闻司,由一段狭窄幽深的甬道连接堂内最大的厅室,也就是开会之处,再往后就走到王氏当铺了。走了没几步,忽听到隐约的呼号之声,就隔着一堵石墙,她的呼吸立刻紧张起来,不会是官府的人查到这里,把堂众都集中关押在会堂内吧! 他们的速度有这么快吗? 好奇心驱使她又往前迈了一步,突然踩到什么软塌塌的东西,随即一只手猛地抓住了她的靴子。 江蓠差点吓得尖叫出声,两手捂紧嘴,浑身寒毛直竖。借着前方微弱的光,她鼓起勇气低下头,看到那双惨白的手抱住了自己的腿,使劲往后扯。她拉着披风踹了几脚,石笋后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却是郑峤! “别出声。”郑峤指指她披风上的金桂花,认出她是强识司的代笔,对她做口型。 江蓠一点声音也没出,悄悄地挪到高耸的石头后,这才抚着胸口喘气,没喘两下,过道里响起脚步声。 有人过来了。 “我方才听到有声音。” “老鼠吧?这儿不是看过了,没人。” 石墙上映出两个戴着帽子的黑影,手持长刀。 “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走吧。” 脚步声远去,江蓠辨认出他们折回大厅,应是从王氏当铺那条路出去了。 足足等了两盏茶的时间,再也无人来,她才敢小声开口问郑峤: “怎么回事?堂里的人呢?” 郑峤松了好大一口气,靠在石头上,抹去汗水,“今日开霜降会,堂主没来,却来了一批凶神恶煞的人,把同僚们都关在大厅里,我来迟了,所以逃过一劫。你认识我?” “你是博闻司的小郑,以前见过一面。” 江蓠站起来,思忖片刻,往前踏了一步,郑峤急忙拉住她的胳膊:“你干什么?我们赶紧出去。” 她拂开他的手,“我就看一眼。” “你还敢看!”郑峤瞪大眼睛,又狐疑:“你是女人?变没变声?” 江蓠没回答,轻轻地转过墙角,推开虚掩的石门,面前豁然开朗。 大厅里的油灯还亮着,一股刺鼻的气味让她捂住口鼻,下一瞬便眼花缭乱,耳鸣阵阵,几乎站不住脚。她咬住舌尖,定睛往厅中央一看,往日堂主用来训话的高台上聚了四十来人,形容枯槁,或坐或躺,或哭或笑,衣衫污迹斑斑,都醉鬼似的手舞足蹈,嘴里发出嚎叫,已经失了理智。 台子中央,一个黄铜盆烧着火,那诡异的气味就是从盆里散发出来的。 江蓠屏住呼吸,跑到台前,极快地环视一周,这些人大多是堂内的熟面孔,平日不出总堂,四个司的司主都在,包括强识司的司簿。但其中没有堂主,也没有南越来的那几个通易容、晓毒物的圣手。 此等场景太过瘆人,她毛骨悚然,转身跑回去。 郑峤急着招手:“快回地面上!吓死我了,在这藏了半日,腿都打颤。看来咱们堂凶多吉少,都叫人一网打尽了,出去之后,你千万别说认识我,我也不说认识你。” 江蓠问他:“今天几时开的会?” “和往常一样,巳时。” “那些人一进来就被抓了?” “应该如此,我来的迟,听到里面有叫救命的声音。” 江蓠点点头,“我知晓了。这样,咱们分开走,以后就不要再见了。” 郑峤愁眉苦脸:“我脚扭了,实在不好走,好姐姐,你能不能扶我一把?我出去要是说认识你,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江蓠抿了抿嘴,“好,我们从另一条路走,我的人在上面等。” 小厅和大厅之间还有一条深邃的暗道,黑灯瞎火,她扶着郑峤从入口进去,里头窸窸窣窣,有老鼠蹿来蹿去的声音。 往常地下人多,打扫得很干净,没有这些恶心人的玩意,江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听着暗河细微的水声,摸着石壁往前走。 “姐姐,你带火折子了吗?” “丢在小厅里了。” “他们竟然招女人做代笔……”郑峤踩到石头,哎呦叫了一声,倚在她身上,“那你进考场岂不是要易容很长时间?” 江蓠突然压着嗓门道:“别说话!” 两人紧贴石壁站着,连呼吸都不敢大声,郑峤竖起耳朵,却什么也没听到,奇怪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江蓠道:“你别动,我去前面再听听。” 她放开郑峤,走了约莫十丈远,又叫了一声:“别动!” “轰隆”一声,有什么东西从顶上落下来,砸到地面,溅了郑峤一身水。他紧张地摸索着,竟是一扇铁栅栏凭空降下来,把他拦在了暗道里。 他呆了呆,吼道:“你什么意思!” 江蓠走回几步,嚓地一下,火折子的光在溶洞中亮起。 她冷冷地看着郑峤:“就你一人幸免于难,未免太巧合了吧。你说今天开会,其实根本没开,要么就是提前开了,那些人至少已经被关了两天,疯成那样,还能喊救命?你来堂里不到四个月,谁知道秋堂主有没有把你的底细查清楚,若我猜对了,自然有人来救你,若是猜错,那就对不住了。” 她在幂篱的纱巾后弯了下嘴角,像一抹青烟,转瞬飘逝在暗道中。 郑峤站直了身体,握着栏杆低哼:“你别得意。” 江蓠才不管他死活,提着裙子在黑暗中跑了一阵,这条道通往的出口距离原入口有一里地,她也是无计可施才会骗郑峤走这条有机关的路。 七拐八绕经过几个岔路口,体力很快就耗完了,好在没有碰上人。她气喘吁吁地来到给代笔易容的一间石室,扔了披风和火折子,用手帕擦净裙角上的泥,走完最后一段暗道,推开隐蔽的门。 刺眼的光线映入眼帘,江蓠抬手挡在纱巾外,还没等眼睛适应,倏然一道箭矢破空,“嗖”地射落了幂篱。 她脑中空白了一瞬,循声看去,这间破屋中并无人,箭是从窗外射进来的,一队人马在院中严阵以待。 完了! 江蓠心中出现两个大字,忽然肩膀一痛,被两个凭空出现的士兵一左一右牢牢按住,缚住手腕。她一惊,后知后觉地扭头望去,打开的石门内,地面上竟赫然出现了一条闪着蓝色荧光的踪迹。 ……这是什么? 郑峤往她身上放了什么鬼东西? 她思绪纷乱,冷不丁看见鞋底晕开的水迹里,也慢慢亮起了黯淡的荧光,待走出屋门,她才如梦初醒—— 这粉末是从她腰间漏下来的! 不知何时,裙子上系的玉色荷包瘪了下去,那个“蓠”字被人扎了个小洞,极细的粉末飘洒下来,遇水则亮。 那一刻,江蓠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被人押到院中跪下,明晃晃的太阳将她的脸照得清晰无比。 郑峤惊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大人,夫……此人就是桂堂的甲首么?” 江蓠抬起眼,直视正前方那辆青色的马车,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化为一声自嘲的冷笑。 良久,车中人掀了半角帘子,面容在树荫里晦暗不明。 他的嗓音寒冷如冰,比刚才那支揭开她真面目的羽箭还要锋利,刺得她蹙眉: “收入刑部监,暂押府牢,本官要亲审。” —————————— ?????:谁说恋爱脑完不成工作绩效?给大家表演一个周一抓人周五捞~ 荷包里真的装了桂花,也真是狗妈做的,真心送给夫人希望她带着,但留了一手,没说放了荧光粉。床上情意绵绵,床下刀剑相向,下章中门对狙激烈互喷。 牢中对 大燕行省下设府州县,永州城是长阳府的府治所在,府衙东面办公,西面收监。 未时刚过,两个缁衣卫抬着一个麻袋,在拱手见礼的知府大人面前跨进监门,去了最里面一间单人牢房。 此牢毗邻狱卒居住的禁房,正对狱神龛,外壁绘着凶恶的狴犴,用于镇压这里关押的死囚,俗名叫做“虎头牢”。每年立秋后,府衙会将十恶不赦的犯人送往京城,由三法司会审后敲定罪名问斩,本地民风淳朴,这间虎头牢常年无人,如今新来了一个倒霉鬼,不可谓不新奇。 麻袋落下,牢门锁上,一切归于寂静。倒霉鬼从袋子里爬出来,环顾四周,嘴里骂了句“狗官”。 江蓠刚才听见侍卫和狱卒说话,楚青崖怕她长出翅膀飞了,把她关在死牢,连看守的人都换成了亲卫。房门低矮,密不透风,只在高处开了一个极小的窗,竖着几道铁栏。天光从外面射进来,照亮了阴湿的墙壁和一张小土炕,上面铺着麻席和干稻草,地下有一个水罐、一个脏兮兮的木桶。 ……总比和流氓地痞关在一起好。 她把干稻草铺在炕上,面朝墙躺上去,发了半天呆,却见稻草也泛起蓝光,原来是屋顶有水滴下。她猛地坐起身,将腰间绣工精美的荷包一把扯下,狠狠往牢门上一砸: “谁要你的东西!去死!” 难怪他要深情款款地给她系上。 眼前又浮现出晨间楚青崖温柔含笑的模样,江蓠摸摸脖子,被他吮咬过的地方一阵刺痛,一股羞愤直冲天灵盖,七窍生烟地跳下炕,捡起那荷包,又往门上重重砸了一遍: “有种把我杀了!玩这种伎俩,你是不是男人!” 吼完眼圈就红了。 她低估他了,成婚十一天,就被他使个美人计挖出了身份,她还没来得及和柳夫人求上一句情,和母亲妹妹说上一句话。 她也高估自己了,他装出的那副情意绵绵的面孔,让她放松了警惕,真以为自己把他迷得色令智昏。 门锁咔哒一响。 “我是不是男人,夫人最清楚不过。” 听到这凉飕飕的声音,江蓠霎时转过身,用袖子抹了把脸,匆匆走到炕边坐下。 楚青崖弯腰进了牢房,拂去绯袍上的灰尘,看了眼地上被砸扁的荷包,反手带上门。 光线又暗下来。 他站在三尺远处,负手看了她一会儿,神色淡淡,最初的怒意已被冷漠压在眸底。此刻相对,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看她露出獠牙利爪,反而有种怪异的释然。 ……一个狡诈的女犯而已,不值得他动怒。 “早与夫人说过,阴凉处不要去,夫人当做了耳旁风。”他讥讽道,“你运气真是好,本官也就知道那几条暗道,随便挑了个口子亲去,刚来就看到夫人被绑着押出来。” 江蓠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温婉的笑:“我运气好,夫君却不好,在场十几个侍卫,都看到了我的脸。” 随即把笑容一收,阴恻恻地道:“缁衣卫是宫中暗卫,想来不全听从夫君号令,若是告诉陛下,夫君身为彻查科场舞弊案的钦差,却娶了枪替行头一号人物,夫君当如何处之?夫君把我投入死牢,是按《燕律》从重发落,如果我记得不错,枪替之罪,至重是要家人连坐的。” 楚青崖挑眉:“这就不牢夫人费心了,官居一品,谁没个自保的法子?倒是夫人,母亲重病,幼妹羸弱,不消本官逼问,想来不出三天就全招了。” 他乐见她沉下脸,继续从容道:“岳母大人八月十六来府上提亲,那么夫人算计本官成婚,应当从中秋初见那日就开始了,这等当机立断、运筹帷幄,本官自叹不如。若非在桂堂中安插了内应,夫人又叫我摸了两次颈骨,本官着实猜不到,闺房里知书识礼的小家碧玉,竟干了十一年胆大包天的恶行。” 他从袖中扔出一张纸,江蓠捡起来,竟是那日归宁,阿芷被她撕碎的字——他从篓子里捡起来,拼好了。 “夫人那手馆阁体,写得比本官还漂亮,小妹要是能长到夫人这个年纪,青出于蓝未可知。” 江蓠一下子警惕起来:“你想干什么?” 楚青崖走近几步,来到她面前,微微俯身,拂去她头上一根稻草,眼疾手快握住她挥来的手腕。 “夫人诡计多端,若看不好家眷,本官还真不放心。” 江蓠闭了闭眼,哑声道:“你定然明白我嫁给你是为了什么。郑峤知道的,我都知道,他不知道的,我也知道。只要你放过我一家三口,你有问,我必答,如欺瞒你,叫我断子绝孙无人送终。” 楚青崖冷笑:“你是在咒自己,还是在咒本官?” 江蓠做了个无所谓的姿势,“夫君把我休了不就行,难道还怕爹娘姐姐责骂?我都告诉你了,我那五个貌美如花的姐姐任君挑选。我发誓都是这么发,那日在佛寺,也对佛祖立誓以后再不替人考试,要是罪大恶极为天理不容,那就这辈子生不出孩子……哦,你问得我烦,于是骗你说早生贵子,你不就喜欢听好话?” 楚青崖放开她的手,抿紧嘴唇,眼里的怒意终于压抑不住翻腾上来,“自你嫁了我,我可曾亏待过你?” “没有。”江蓠木然道,“我只是厌恶你,让我给你生孩子,不如让我死。” 他看着她,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在牢中踱了几步,咬牙道了两个“好”字,“你有骨气!你要招供换一条命,本官却不想听!” “你不想听,那来这里干什么?”江蓠反问,“是念着夫妻之情跟我话别吗?” 她歪着脑袋,双手撑在席上,不雅地翘着二郎腿,把语气放得轻缓:“楚大人,郑峤还没告诉你吧,卢少爷和田安国身上那四个小红点,是蛊虫咬的。这是南越的薜荔虫,香气扑鼻,可以拟声,只要吸了人血,再活制成药吞下,服药者十天内的声音就可以和原主相同,等虫死了,药效就停了。咱们新婚第一日,那个齐王府的内卫来不及制药,直接把虫给吞了,你要是现在剖开他的肚子,说不定还能看见呢。这可是我们桂堂易容改声的法宝,只用在最尊贵的雇主身上,确保枪替万无一失。” 见楚青崖锁住眉头,她便立时明白过来,自己随口说出了一件对他极其重要的事,趁机再添了把柴,“像这样的秘密,我不介意全都吐出来。只因桂堂的秋堂主把我卖了,没告诉我田安国暴毙退考,此中原因,我想了半个多月,才想出个大概——秋兴满大抵是和齐王爷闹翻了,要帮朝廷一把,所以把我推出来送给你录口供,他做好人,不管我死活。” 江蓠顿了顿,推断道:“郑峤入堂前是朔州卫的逃兵,你当年不就在朔州当县令吗?你派他在堂中打探三个月,可有遇到阻碍?若无阻碍,必定是秋兴满放水,他才不会那么傻。要开霜降大会的假消息,是你派内应在堂中散布的,还特意指明要从楚家附近的暗道进入,前几日又在墙上做了标记,目的就是为了引我现身。我也是急了,只看了一处标记,就以为要开会,这才中了你的圈套。楚大人,我猜得对不对?” 楚青崖沉默片刻,拍了拍手,“不愧是桂堂的甲首,文章写得差强人意,推断也过得去。” 差强人意? 他看了她的试卷? 那居然仅仅是差强人意?! 江蓠考了十一年,还从未收到这样屈辱的评价,只觉他在挑战自己的尊严,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耐着性子和气道: “楚大人,你天纵奇才,十五岁便中解元,为官十年,做过县令、通判、侍郎、巡抚、尚书、阁臣,见识比我要多得多,可听说过一个道理?” “直说。” 她站起来,声音肃然,“这世间有三种手段,其下策,是添助自己的威力,譬如你派郑峤去桂堂当内应获得密报;其中策,是削弱敌人的阵势,譬如你腰斩了齐王的岳父,让他震怒;最厉害的手段,乃是收敌为己用,此为驭人之道。楚大人,你现在手上就有一把利器,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让我和母亲妹妹安然无恙,我能做到郑峤的十倍。 “你要削藩,我知道我代笔过的官员,有哪些或许是齐王党羽;你要毁桂堂的暗道,我能给你把永州城十九条道一一画出来,外省的也行;你要培植自己的势力,我大不了再易一回容,给你当个幕僚,出入官吏府邸,要是嫌我扮得粗陋,一眼就能认出来,去秦楼楚馆当个乐伎刺探消息,也绰绰有余。这么划算的买卖,楚大人,你仔细想想,除了委屈你这十天与我同床共枕,还有什么损失?” “谁要你去秦楼楚馆了?”楚青崖厉声问。 江蓠奇怪地道:“大人既然不把我当妻子,那么更不需顾虑我的名节。你都能虚情假意把那荷包挂在我腰上来个请君入瓮,我去青楼,又如何了?” 他望着她,脸色铁青,想捏住她扬起的下巴,又拂袖作罢,背在身后的手颤了一下,抬起来笔直地指着她: “江蓠,我同你说过的话,不曾有一句是假的。” 她“嗯”了声,摇头道:“我不介意。” 楚青崖深吸一口气,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好”字,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刻,转身粗暴地拉开牢门,扬长而去。 她的声音还在后面飘:“大人,你好好想想,错过这个村,没这个店啊!你试试能不能从别人嘴里撬出来!” “阁老,夫人她……”守在监外的侍卫见楚青崖快步走出,面色极其难看,欲言又止。 楚青崖连个正眼也没给,边走边喝道:“什么夫人?一介死囚,该怎么对待,就怎么对待!” 也不知一下午是怎么过的,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想了好几个借口,都不可行,到了晚饭时辰,终于不得不回府。 瑞香和两个跟着出门的侍卫在主屋外头负荆请罪,说把夫人弄丢了,楚青崖看他们跪着,心烦得不行,各拉下去打板子。 过不了多久,柳夫人和楚少棠赶过来,问他:“阿蓠呢?可找到了?” “死外边了!” 他呯地关上门,杀气腾腾地冲到暖阁里,把枕头一掀,没有荷包,拉开几个抽屉,也没有,在床上枯坐一刻,忽然看到帐顶夜明珠旁吊着个东西,青绿色,多绣了一个“楚”字,还勾了一弯粗糙的笑脸。 他拿下来捏在手中,怔了许久,好像这荷包烫手似的,蓦地丢在床上,拿起剪刀绞了个粉碎,重重地掷在渣斗里,唤人: “把这斗砸碎了,丢到灰坑里!” 谁要她的东西! ——————————— 狗:犯人竟在我床上,骗我身心没商量?_? ·由于作弊损害考试公平,该代考机构的客户和员工都会依法处置,包括女主曾经代考过的那些学生。阿蓠是女主,所以被招安当污点证人,也要坐牢走个程序。 当然要深究下去,她也是个死罪,不过这只是一本架空小甜文,相信大家三次元都知道抵制作弊,维护考试公平(???) 悄探病 一宿未眠,第二日大早,楚青崖把内应叫来问话。 秋兴满不在永州,内应就方便行事。要开会的消息确实是他让内应提前散出去的,这小子在博闻司,人缘很好,讲的话容易传开;墙上的三叉标记也是内应画的,全城只画了金水桥边两处,目的是为了让江蓠看到。 从她嫁进门,楚青崖就觉得他这夫人不单纯,她不是姑娘家的伶俐,而是太聪明、太细致、太会审时度势了。有时聪明得过了头,前一日他捡起靴子看,后一日她就在府里踩了一脚泥,未免显得太刻意。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和触觉,验过的尸体多了,骨肉一摸,就能分辨出来,那夜在床上也是阴差阳错,就那么掐了一下,心中便有了个大概猜测。 可他偏不信。 他还找理由为她开脱,容忍她把自己弄出一身疹子,赶去替她解围,把她抱在怀里哄——他觉得这么一个受过欺负的姑娘,白日虽喜欢说谎,夜里做梦哭起来应当是真的吧? 可他现在连这点都不确定了。 她说她厌恶他。 ……都是假的。 全部都是骗他的。 楚青崖沉下心,把飘到牢里的思绪拽回来,问道:“杜蘅,你在地下看到的卫兵,确定和缁衣卫是相同的装束?” 当内应的少年点点头,那张秀气可亲的脸正是桂堂里的“郑峤”。 “就和大人身边的侍卫一般打扮,京城口音,但我从没有见过他们。也不是齐王府那边的装束,刀没那么短。” 原来就在霜降大会召开的前两天,桂堂突然紧急召集了一次堂众,除了在外头的代笔,堂内人都要参加,结果竟是一个天大的陷阱。四十几人到了会场,突然跳出四个侍卫,关门放毒烟,这些人被毒烟熏了两天,疯疯癫癫,是当不了证人了,还有一些不在永州的代笔,未知生死。 杜蘅是个军户出身的练家子,有一套缩骨闭气的本领,从小洞溜出了大厅,藏在石头后听那四个侍卫说话。 “他们说主子体恤下属,让他们烧这毒烟,省了不少力气,不用一个个杀,只是制起毒烟来,需要用到邪乎的毒虫蛇蚁,有些麻烦。接下来两天,堂外来一个人就往大厅里扔一个,他们对暗道很熟悉,我猜是有图纸。” 图纸不是一般堂众能有的,只有代笔这种在堂里身份重要、会严格保密姓名的人才知道,除此之外,就是堂主和四个司主。 这烟一熏,桂堂也不剩几个能招供的了。 楚青崖想着江蓠的话,她说秋兴满和齐王闹翻了,才不惜主动暴露桂堂倒戈,这样说来逻辑是通的。 ……她现在可后悔昨日出门了? 他再次把思绪从牢里拉回来,“此事先放着,本官已派人在出城的官道上追查。” 缁衣卫负责保护萧姓宗室,是大燕开国以来的传统,他身边跟着一群,是先帝开恩赐的。出现在桂堂的四个侍卫,可能是假扮,也可能是真货,听命于某位宗室,但现今的亲王、郡王成气候的,除了齐王竟没有一个,而齐王把拨给自己的缁衣卫训成了伏牛卫,佩刀服饰很别致。 这就十分离奇。 楚青崖翻开案上的册子,这是在强识司的司簿身上搜到的,即使疯了,他还知道这东西重要,不能给人摸到,做了一阵激烈抵抗。 有人明确地要把这本册子交到他手上,所以放了毒,让他们闭嘴,却没有收走重要的物证。 册子用蝇头小楷撰写,记录了桂堂创办以来所有代笔的姓名、住所、擅长科目、某年某月考过的科举,附着本年的画像。如今活跃在堂内的共有三十二个,头一个就是代号“甲首”的江蓠,字岘玉,籍贯永州,江府外宅燕氏之女,履历有满满一张纸,脸画得还挺逼真,嘴唇微翘着,像是在嘲笑他。 楚青崖久久地盯着她的光辉事迹,气上心头,冷哼着把册子一合,摔在桌上。 怪不得判词写得那么精湛! 她最拿手的就是这个。 要知道他干县令干了三年,才能写到这种毫无废话、面面俱到的程度。 ……关上十天半个月,看她还能不能神气! 楚青崖掐着手腕,第三次把思绪从牢中拉回来,听杜蘅讲述昨日遇到江蓠的经历。 “大人此前说,我若遇到夫人……” “什么夫人?” “小的该死!大人此前说,我若遇到甲首,看到她身上挂着一只绣着字的荷包,就扎个洞。我靠着她走了一截,趁机行事,她却识破我话中漏洞,放下铁栏,想将我困在里头。还好您又派了两人,从另一条入口进来,把我给放了,我们跟着地上的踪迹追出去……” 楚青崖做了个止住的手势,后面的事他都知道了。 “什么叫‘你靠着她走了一截’?” 杜蘅细细道来:“我假装崴了脚,甲首很快就答应了,扶着我走了三十来步,我还当她是个心善的姐姐——” 楚青崖“啪”地一下把笔放在桌上。 杜蘅见状闭了嘴。 “退下。” 他到底才十五岁,乖乖行了礼,又忍不住问:“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回京城?我真的不用再端茶送水了吗?” 楚青崖冷冷道:“再多说一句,就滚回朔州倒茶。” 站在一旁的玄英给杜蘅使眼色,小少年觉得今日阁老心情太差,于是夹着尾巴溜了,却并不害怕。他六岁就在朔州跟着阁老,清楚他的脾气,答应过的事不会反悔,就是有时说话难听。 楚青崖知道玄英的小动作,让他也滚,独自在书房坐了一会儿,百官的奏折却始终看不下去。过了半个时辰,他重新翻开名册,拿起朱笔在那张面目可憎的画像上打了个大大的红叉,又画了六根老鼠胡须,这才心里顺畅些,继续行票拟之责。 少了个人,便清净许多,日子却也莫名慢了许多。到了下旬立冬,寒意渐深,满城桂子落尽,金菊初开,豫昌省参加乡试的学子等得心焦,每日都来贡院问何时放榜。今年的桂榜走了一趟京城,比往年要迟一个月,好在御笔亲批的名单已在路上,不日就可到达永州。 与此同时,桂堂四十多个口不能言的罪犯被押至京城刑部大牢,等阁老回京后定罪,永州城内除了还没寻到的本地代笔,只剩一个关在死牢里的头号舞弊犯需要处理。 与府中不同,牢中的日子过得飞快,江蓠起初还生龙活虎,天气骤然转凉,身子突然就不好了。她在炕上疲倦地躺着,睁眼闭眼都是黑的,无人同她说话,只能从送来的饭食判断时辰。后来实在吃不下去,看守也不收走,睡了一觉醒来,外面还在哗啦啦地下雨,不知是白天还是傍晚。 ……娘亲和阿芷知不知道她被关起来了? 可千万别去楚家问,一问得急死。 她烧得浑身无力,鼻子里喷出的气息燥热,嘴唇更加干裂,汗流尽了,又开始一阵阵地发冷。耳畔似有吵闹声,像是阿芷在哭,撑开眼皮,却连个鬼影也没有。就这样三番五次,她已精疲力竭,混沌中又听到有人在说话,痛苦地捂上耳朵,把头埋在潮湿的稻草里。 ……求求了,让她安静会儿吧。 脖子后一凉,她像只受了惊的猫,猛地撑着席子翻过身,被一个柔软馨香的怀抱搂住。 “娘……” 湿帕子沾了水,细细地擦拭着她的额头和脸,视线逐渐清晰,母亲的脸变成了另一张,江蓠怔怔看着她,心虚地垂下眼帘。 “孩子,我来看看你,带了被褥和吃食,一会儿多少吃点,好不好?” 柳夫人心疼地给她擦着汗,“瞧这小脸,烧成这样。唉,我同你娘说,你受了风寒在家休养,不出来见人,先这样吧……怕她着急。三郎和我们讲清楚了,他是个刑官,按规矩办事,我们也不能插手。但你到底是我们家的媳妇,我今日背着他来这儿,他知道了也不能说什么。” 江蓠攥住她的袖子,颤着沙哑的嗓子:“娘,我对不起你和爹,还有姐姐……我只是,只是想保住一家人的命,我自打做了这营生,没有一日是不担惊受怕的,你们对我像亲生的一样好,我心里……惭愧得要死。” 柳夫人抹着泪,抽泣:“我知道,我知道。孩子,你是没有办法才去做这种活儿,就像我和你娘当年也是无路可走,才在教坊司卖身。你别看我现在过上了好日子,二十年前,那是受尽了煎熬白眼,但凡有人跟我说,能不靠卖笑陪酒养活自己,我还犹豫什么,拼死也要去了!” 江蓠本想编几句情真意切的话拉拢她,不想听她如此说,眼泪猝不及防冲出眼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抱着她哭得直发抖。 柳夫人拍着她的背,劝道:“阿蓠,你同三郎认个错吧,兴许能早点出来。这孩子我知道的,他只是看着不近人情,其实心软,他娶了你,就会把你当自家人。你其实并不讨厌他,对不对?只是怨他设计你,所以说那些气话……” 提到那人,江蓠眼泪一收,没声儿了。 牢房里飘出悲悲戚戚的动静,传到隔壁的禁房里,只剩下一丁点模糊的抽噎。 楚青崖皱眉望着地上缺了一角的粗瓷碗,里头的粥稀得和白水没什么分别,还有半个发黄的馒头,脑子还没转,就一脚把碗踹到墙上去,“铛”地一响,粥溅了跪着的侍卫一身。 “你们就给她吃这个?” 侍卫不敢看他阴沉至极脸色,小声回道:“大人,您先前不是说照死囚对待么?这已经算干净的了……” 另一个机灵点的忙道:“明白了,犯人生了病,得吃好些吊着命,不然撑不到回京问话。” 楚青崖后悔刚才那一脚踢重了,这看起来倒像是他急了似的,呵斥道:“犯人就是犯人,哪来的特权?其他牢里吃什么,她也吃什么,懂了吗?” 他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你们在外办差不易,这五两收着罢。” 侍卫惊喜地谢恩:“多谢大人赏的酒钱……” 另一个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磕头:“属下立刻去办。” 楚青崖满意地点点头。 一盏茶后走出禁房,雨停了,天空阴灰,牢房的檐下滴着水,几只麻雀站在房梁上嘰嘰喳喳。 没等多久,柳夫人就红着眼睛出来了,楚青崖携过她的手,她哼了一声甩开,独自提着篮子走在前面。 “她可认错了?”他问。 “你到底同她说了什么?她和我认错认得好好的,一提到你,仿佛有深仇大恨。” 楚青崖恼怒道:“我同她说了什么?分明是她同我说了什么,我没把她休了,是——” “那你休了呀,我们又不管你。”柳夫人道,回头瞟他,“你不去看一眼?都烧迷糊了。” “我进去做什么?找她骂?” 母子俩默默地出了监门,到了府衙院子里,楚青崖忽道:“我绶囊落在禁房了。” 柳夫人挥挥手:“去吧。” 他去了一遭,很快便回来,衣襟上沾满雨水,垂着密密的眼睫,有些失魂落魄。 柳夫人拍拍他的肩,“等明儿你们回京城了,要好好的。” 楚青崖跟在她后头,幽幽来了一句:“我瞧她才是你们亲生的。” 果然只有他是捡来的。 —————————— 狗狗啊,你可不能再想她了,人家又不喜欢你 画胡须的画像你们猜会不会被夫人发现 血光灾 奏折从永州送至京城,最快需要七天。 桂堂甲首下狱的第二日,楚青崖便已想好对策,上奏禀明其事——因有人暗中作梗,抓到的罪犯皆无法录供,唯有一人神智清明,有心投诚,可着其戴罪立功,不与其余人同押京城。但此人罪行累累,需先关在府牢中以示惩戒,待陛下恩准,方可放其出来,参与追查科场舞弊。 楚青崖心知肚明,他的折子一上去,小皇帝必定批个“准”,只要朱批到手,把他那铁石心肠、笑里藏刀、诡计多端、睚眦必报的夫人从牢里捞出来,就名正言顺了。这场牢狱之灾是她必须历的,否则到了京城,御史们的口诛笔伐能把尚书府掀翻。 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事,在没扳倒齐王之前,他要确保自己在朝中屹立不倒。 立冬后阴雨连绵,到了九月最后一天,从京城来的使者把一马车的朱批拉进楚家大门,另一辆车载着姗姗来迟的录取榜直入贡院。 杜蘅已开始在书房打下手,在一堆折子里翻找半天,举着一本兴冲冲道:“大人,是这个!陛下准了,那咱们今天去府衙接……” “倒茶。”楚青崖头也不抬地吩咐。 杜蘅垂头丧气地去端茶壶,给他沏了一杯,顺便也给玄英沏了,后者低声宽慰他: “谁都是从端茶倒水过来的,大人是在磨练你察言观色的功夫,你眼力差了些,以后做官要吃亏的。” “我没有啊……”杜蘅挠挠头,“也不知道甲首的病有没有好。” 玄英嘶了声,拎着他的耳朵到外间,小声教训:“你这孩子怎么不开窍?如今陛下都准了,该改口叫回夫人,什么甲首!桂堂的人都是罪犯,你要牵连咱们大人啊?” 杜蘅问:“那大人要去接夫人回府吗?” 珠帘内摔出一本书来:“没事做就出去!看不见本官在忙?” 两人便闭了嘴,乖乖回到原处,各干各的事。 这厢宵衣旰食勤于国政,那厢戚戚冷冷拥被忧卧。 自从柳夫人来送了一次饭,狱里的伙食就变好了,虽说没有大鱼大肉,几样清淡小菜也甚是可口,江蓠在牢里躺着,都能听到外面关着的犯人在称颂知府大人贤明仁慈。 楚青崖除了她进狱那天来了一次,之后都没来过,她不能确定他的想法,这半个月的时间,他到底让不让她投诚? 她都这么有诚意了。 她都嫁给他,让他欺负得很惨了。 她还告诉了他想知道的一个大秘密! 那天不就是说了几句实话吗?人家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他入阁也位同宰相了,不会因为她讨厌他这件小事,就放弃一个扳倒政敌的大好良机吧!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江蓠裹着被子越想越悲观。那个家里一切都好,心善的婆婆,宽和的公公,直爽的姐姐,热络的姐夫,就是多了个杀千刀的狗官。 或许是因为这天喝了一碗放久的凉水,她半夜爬起来吐的时候又没披被子,回炕上睡到一半,本已好转的身子再次烫起来,肺里也好似有烟往外冒,熏得喉咙干疼。 一整日咳得极厉害,昏昏沉沉捱到日落时分,嗓子剧痛,想咳也不敢咳了,四肢没有丝毫力气。她从小身体还算健壮,头一次有这种要命的感觉,心慌得不行,半梦半醒间恍惚看到了宝相寺里的金刚,横眉怒目地对着自己,要杀要剐似的。 ……这是佛祖在惩罚她吗? 江蓠心中苦笑,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养好病前见到娘。 喉咙深处一痒,她又撕心裂肺地咳起来,眼皮直跳,伸手想拿盛水的碗,却看不清轮廓,将那碗扫下了炕。 “当啷!” 清脆的一响从牢里传来,门锁刚开,外头的人就撞了进去,险险地接住了快要落地的身躯。 ……她怎么瘦成这样了? 楚青崖把她抱起来,那把骨头都硌手,突然看到被褥里积着一滩鲜红的血,他一惊,只见自己手指上也沾了些,却是从囚服上带下来的。 他的心猛一沉,来不及多想,打横抱着她就往外冲。江蓠在煎熬中感到身子一轻,还以为魂魄离体了,眼前渐渐地亮起来,有许多人影在晃,耳朵里的声音缥缈遥远,好像有人在说: “……是我夫人……见红了……发烧……” 有人拉住她的手腕,她难受得紧,不想被摆弄,用尽最后的力气甩着手,那声音忽远忽近,很是焦急: “你别动,让大夫看看……乖一点,不会有事……” 她烧得双颊通红,皮肤滚烫,眼神都散了,楚青崖把她的头靠在怀里,咬牙捏住她细瘦的手腕递给大夫,目光扫过床边跪着的侍卫,厉声道: “叫你们看着人,都病成这样,怎么现在才报?” “昨日下午还好好的……” “她要是——”他说到一半,便住了口,扶着额角叹出一口气,“都下去,备车!” 又急问大夫:“她这是小产么……” 江蓠被他揽着,迷糊中听到几个词,什么“行房”、“小产”、“怀孕”,即使烧得只剩半条命了,也拼尽全力用指甲狠狠掐着他的手,怨愤地喊出来: “成亲一个月,你才小产……我来月事……” 楚青崖又问:“她月事怎么流这么多血,可是哪里烧坏了?” “你闭嘴……闭嘴……” 然而嘴里被塞了一颗药丸,半碗热水灌下去,她妥妥闭嘴了,他却还在那里和傻子一样问大夫。 江蓠气得两眼发黑,晕了一会儿,再聚起意识,面前的景物已换了,身下颠簸,是在一辆宽敞的马车中。 楚青崖仍抱着她:“好些了吗?” 她想说话,可嗓子疼得像刀片割,只是把沉甸甸的脑袋转过去,不看他。 楚青崖冷哼一声,“莫要以为我紧张你,你要是死了,这案子没法查。招供之前,你要是敢死在我府上,我便……” 他想了想,想出一个恶毒的法子:“你不是厌恶我吗?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埋在楚家的祖坟里,墓碑贴上百八十道符,叫你生生世世都跟我在一起。” 果然,她五官都皱在一起,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楚青崖用衣袖给她擦着脸,胸口针扎似的酸涩,嘴上得意道: “世上竟还有你怕的事?甲首也不过如此。” 江蓠身上热极,出着汗,脑子都糊涂了,一会儿闪现出昨天的午饭,一会儿又感觉自己在跟人吵架,不知哪个场景才是真实的,依稀听到谁说了“甲首”两字,她回光返照似的一下子坐了起来,眼神炯炯: “狗官呢?叫他出来与我比试!看谁写得差强人意!” 楚青崖冷不防被她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哭笑不得: “你原来是气我说你文章做得一般?你那策问,要不是我说好,他们能判个乙等?” 江蓠又听到“乙等”二字,目眦欲裂地大叫一声,直挺挺地倒下去,楚青崖一把捞住她,慌得直道:“罢了!罢了!我也不同你斗气,你写得比我好千倍!我杏榜上倒数第三,如何跟你比?夫人安心躺着吧,莫要再吓我了。” 她了无生气地躺着,面青唇白,真如跨进了鬼门关一般,他不敢放手,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好些“天下第一”、“学富五车”、“百战百胜”之类的奉承话。好半天,听到她鼻子里悠悠呼出一丝气,他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千言万语哽在喉中,只是俯下身,静静地贴住她的脸。 “……以后不要再干坏事了。” 车轮滚过青石板,嘎吱声在暗夜里飘远。寒风撩起车帘,露出一角黑如墨染的夜空,忽而有光闪烁,楚青崖抬起头,却是一颗拖着皓白长尾的流星从东方飞掠过,似雪亮的匕首刺破苍穹。 他胸口突地一跳,看向江蓠,她的眼睛半睁半阖,嘴唇微张,显出一种不可置信的神情来,眼角流出两道泪水。 “醒醒……”他轻轻推她,“是噩梦,我在这,没事的。” 江蓠不觉得自己在做梦,她躺在家中的床上,母亲坐在枕边,温柔地看着她,依稀是旧年端庄秀美的容颜。 “阿蓠,你和妹妹往后要好好的,娘不能陪着你们了。娘不要你们守三年孝,太累了,你为家里辛苦这些年,娘心里有愧,如今你嫁了人,合该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娘要走了,去见你外婆,我想她想了四十年……” 冥冥中一股大力将她从床上扯了下来,浑身一震,却是被人摇醒了。江蓠呆呆地看着咫尺间的脸,霍然叫道:“回家!回家!娘……” 话音刚落,马车往下一沉。 “怎么回事?”楚青崖搂着她,高声问车夫。 外面唰唰抽起鞭子,伴着马嘶。 “大人!车轮陷进泥里了,这两匹畜生就是不走!” 江蓠茫然地睁着眼,泪珠滚滚落下,高烧的脸褪尽血色,楚青崖解开披风,将她一裹,跳下马车,“我带你回家,你听话,不要动,好不好?” 他抹去她满脸的泪,“离别院还有多远?” “就在前面那条街!”车夫指向亮灯的坊子。 楚青崖今晚一直照看病人,此时落地,方知已走了大半座城,当下便抱着江蓠朝前跑去。 几个侍卫紧跟在一旁,玄英喊道:“大人,把夫人交给我吧!” 他不答,只是疾速往前奔走,过了街角,远远地看到了小院里栽的槐树,忽听“嚓”地一声,侍卫们齐刷刷拔出了刀。 “有血腥味。”玄英压低嗓音。 楚青崖喘着气,把胸前的人按紧了,“小心些。” 玄英回头用眼神询问他,他点点头,跟在四个侍卫身后,放慢步子。 一行人轻悄悄地逼近院落,院中未点灯,只有不远处邻家的灯火幽微闪动,隐约可闻老人的咳嗽和婴儿的啼哭。 仿佛一切如常。 寒风呼啸着穿梭在巷子里,将那阵血腥气刮得越来越浓,几人在院门外静听片刻,一个缁衣卫破门而入,刚闪身进去,便惊叫道: “快将夫人眼睛捂上!” 楚青崖咬紧牙关,身前的披风却被几根冰凉的手指拉开。 她清醒过来了。 他一时懊悔带她来这,低声道:“不用硬撑。” 然后抱着她踏入院子。 火折子映亮了这一方小院,树下的景象惨不忍睹。 六个缁衣卫横尸屋前,每人的腰部都被利器斩断,分成十二截,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地上,血流成河,正淌向菜畦,旁边还有一条死去的黑狗。 这些人是奉命来保护燕拂羽和阿芷的,如今全部死在这,死状和半年前的户部尚书一模一样。 杀人的是谁,不言而喻。 玄英红着眼睛吼道:“齐王定是布了埋伏,这些兄弟都是大内出来的,普通高手绝不可能一下杀掉六个!” “尸体带回去验毒。”楚青崖闭了闭眼,“把门打开。” 江蓠挣扎着攀住他的肩,从披风下艰难地往外探,被光线刺了下眼。 屋外触目惊心,屋内却一派宁静安好。 博古架和屏风照旧摆着,桌椅放在原位,楚青崖走到桌边,两盏玉瓷杯里茶水尚温。 屏风后,一个丫鬟和老嬷嬷伏在床脚,头颈垂着,似在打瞌睡,侍卫一探呼吸,摇了摇头。 床上躺着一人,合衣而卧,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面目安详,正是燕拂羽。 江蓠张了张嘴,想叫声“娘”,蓦然喷出一大口血,身子软倒下去。 楚青崖僵了一刹,神色大变,煞白着脸喝道:“快去找大夫!” ———————— 大家除夕快乐! 狗狗今天吓死了,尾巴都不摇了。呜呜呜哭得好伤心,温柔的燕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