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场》 首章-狼烟四起 从岭南到漠北,一趟横跨万里的征途。从压抑到解放,一颗追求自由的决心。从青丝到白发,一场坚定不移的爱恋。 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是不是用简单的国际线就能阻绝?有人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四海之外是不是也有兄弟?「亲兄弟明算帐」鬩墙之后是否还算兄弟? 歷史是不断重演的,小至家事,大至国事,在这一劫又一劫的轮回中,谁能够看清一切,摆脱宿命?谁还是在这永无止境的修罗场中沉浮? 这是一部关于战争、歷史与文化的言情故事,内容以写实风格贯穿全篇,由于不知道该如何归类,所以暂时放在武侠小说门下。 「楔子」 这是一个兵马杂沓的年代。 连年的烽火带来飢荒,水质的脏乱造成疫病。 光秃秃的草地,树皮扒了一圈又一圈。 人们易子而食。 天上的乌云夹杂着烟硝,不时映着熊熊的火光,灰头土脸的人们在瓦砾堆中,收拾着残破不堪的家园。 远方忽然响起隆隆的马蹄声,震撼了整个大地,胡虏们手持弯刀,沿路烧杀,人们惊恐地抱头鼠窜。然而百姓本就所剩无几,即使他们四处搜刮,仍旧两手空空。这时前方探子来报,指着不远的地方,似乎是有什么好东西,大伙们就朝着那个方向疾驶而去。 有一大户人家,推一车又一车的輜重,里头装的全是金山银山,他们沿着江边缓缓前进,前后不下百人。很快地,刚才那群胡虏追上了他们,并且开始大肆掠夺,这户人家的部曲、家兵根本难以抵挡,溃不成军,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另外一群人马,一群黑衣蒙面的人马,他们带头的拔出一把相当闪亮的八面汉剑,登高一呼,他的黑衣部队就像海浪般袭捲而至,将胡虏们杀个片甲不留。不久有一位中年的士大夫,整了整衣冠,对着他们带头的作揖说:「琅邪王子平,多谢这位义士相助,不知义士姓啥名谁?」 「第一回」 诗书扬四海 射御傲群雄 一艘艘的船隻顺流而下,熙来攘往的人们,在舟楫上、在阡陌间、在峻岭中迁徙着。涛涛的江水映着波光,百年来不曾停歇,摇曳的芦苇依旧与风共舞,一如往昔。一转眼不知过了多久,在遥远的晋安有一座山,名唤长乐山,在那鬱鬱葱葱的山谷间,有着层层叠叠的梯田,上面住着数许许多多的人们,世世代代品着茶韵,闻着稻香,他们都是,长乐山庄的部曲,平时务农,战时做兵。 长乐山庄堪称是晋安最雄伟的坞堡,固若金汤的城墙扼守着云雾繚绕的山谷。在一个平凡无奇的上午,山庄外,櫸树上的黄鶯吱吱喳喳地囀着,客女也採着茶、哼着歌。此时有一列长长的车队,缓缓地朝向城门前行,一位青年骑着马,走在最前头,他一身黑衣长裤,俊俏的脸庞看起来风尘僕僕,从晒伤的鼻子可以看得出来,他刚歷经一段艰辛的旅程。这青年名叫郑炫,字燁德,是山庄里教头的大儿子,人们唤之为「郑公子」,他平时就帮着他的父亲,训练整个山庄的部曲,山庄里大大小小的人都非常尊敬他们俩父子,除了夫人陈氏。 採茶的客女,歌声轻盈繚绕,但郑炫听着听着,觉得曲调颇为陌生,似乎不像以往她们唱的歌,郑炫倍感好奇,于是他叫停了马车,向客女讨教一二。 「春郭暖兮秋雁归,风盈雨露兮水满池;濯双足兮振高翅,迢迢天涯兮返何期。」客女把这首歌给唸了一遍,并对着郑炫说:「这叫『雁归歌』,是晋安第一才女做的。」「听说是有一日,有一个大雁倚靠在她的窗上,她突然有感而发就这么写下了……」 客女口中的「晋安第一才女」指的是长乐山庄大老爷的掌上明珠-林文君,小名「阿稚」。林文君可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对于当时的女性来说,实属难得,所以她每每写了好诗、或是作了好画,很快就流传开来。 「一时有感而发便能提笔成诗,曹植再世恐怕也莫过于此啊。」左右皆议论纷纷。 然而这首歌却似乎意有所指,指的什么?「秋雁」是谁?郑炫自然心知肚明,他别了客女,一言不发,他的沉默,将马蹄的噠噠声衬得格外响亮。 郑炫一干人到了坞堡正门口,家兵早已列了两排长长的队伍欢迎,长乐山庄的世子,也就是大公子,名唤林显,字伯达,他穿着一席深衣,非常正式,亲自出来为郑炫接风。郑炫下马与林显相互作揖,左右将一个神祕的长匣子递给郑炫,郑炫再交给了林显。 「燁德贤弟,多日不见,甚是思念。妹妹最近这几日总是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的,念着阿炫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林显收下了长匣,对郑炫简直又褒又讚。 「贤弟好生英勇,一举便能大破贼人,经过这一役必将光耀我林氏门楣;来,父亲已设妥晚宴,为贤弟你洗洗尘。」林显拉着郑炫进门,两人勾肩搭背,路上你一言我一语的,自小的好交情由此可见。 「伯达兄托您福,『长乐山庄』名号一出,那些人啊,心先凉一半,所到之处自然是得心应手。」郑炫依然嘻笑着,但林显却眉头深锁,感到有些不安。 「燁德,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要张扬,你可知建康那已有所耳闻?有道是树大招风,皇帝老儿此时此刻,想必是有所忌惮,近日三不五时便有官府上门,说是要…查户口。」 郑炫听到相当不解,接着问:「忌惮?这有什么好忌惮的?我们尽心竭力地效忠朝廷,到头来反倒遭忌,这件事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啊。」但是林显未答。 喀嚓一声,郑炫踩过了一片梧叶,雨后,园子里的的青梧像上了漆一般,依然鬱鬱苍苍,只是偶有几片叶子略显泛黄。 大殿上酒宴已经准备好了,下人们纷纷将酒斟满。「你娘的,咱为他皇帝做这么多,结果今日他每一项都针对咱。」席间一位中年的武夫,对着朝廷诉诸不满,他与郑炫一样,穿着黑衣长裤,他拉起了衣袖,露出粗壮的手膀子,右臂上的伤疤令人怵目惊心。他是长乐山庄里,所有部曲的教头,也就是郑炫的父亲,郑復,字伯兴,他曾经担任过捕快,风光一时,现在已呈现退休状态,但是由于家境不是很好,又与林家老爷子熟识,因而老爷子雇用他来训练部曲,一来就是很多年。 「伯兴,当心隔墙有耳。」「今燁德取回八面玉霄剑,功勋尚不至卓越,然足以表明我等,对陛下并无二心。」正位上坐着一个心宽体胖的老爷子,衣冠楚楚,此人就是长乐山庄最大的主子,林谷林怀虚。接着他压低了音量,对一旁的白鬍子老道长说:「玄罡先生,稍后还得请您夺夺。」 老道长抓抓鬍子,点了点头。但是郑復似乎越想却气不过,一口接着一口喝掉漆碗里的酒,婢女才帮他斟满,他就一口喝掉,再斟满,又喝掉… 「伯兴,你这是何苦呢?」林谷终于看不下去,但是郑復还是气呼呼地说:「什么查户口?我呸!养几个佃户还要查户口?我查你娘亲!」 此时林显偕同郑炫来到了大殿,眾人相互作揖后,尽皆入了席。郑炫换了一身素色衣裳,看来颇为隆重,他指了指父亲郑復的袖子后,郑復才意识到,并赶紧把袖子放下来。林显把那长匣递给了老道长,老道长打开了长匣,里面原来放的是一把宝剑,极其奢华。 「剑格饰以美玉,玉上所铭,宛若九天之霄。」 林显在一旁补充,但是道长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他抽出了宝剑观看,剑身光洁透亮,靠近剑格的地方铭刻了「八面玉霄」四个篆字。他随后收起了宝剑并放回长匣中,不发一语。眾人皆看着老道长,老道长瞇着眼,都不说话,顿时间空气也随之凝结,眾人们开始面面相覷起来,「难道要羽化登仙了?」此时林谷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嗯…」老道长终于抓了抓白鬍子,勉强挤出了一个字:「可。」 「玄罡先生不善言辞,他既说『可』,我等照做便是。」林谷圆的场打破了凝结的空气。 「那么既然如此,我便将此剑託付给朱尧朱太守,由朱尧代为面圣,我才能安心,三吴之内我只信得过他。然而由晋安至三吴,路途遥远,匪患频传,届时恐帕还得劳烦燁德一趟。」 「燁德愿为伯父效犬马之劳。」郑炫向林谷作揖允诺。 此时外面走来一中年妇人,灰色长袍外套黑色大袖衫,缀以金饰,贵气逼人,但同时也傲气逼人,几乎是用着鼻孔在看别人。她由左右搀扶着,勉勉强强地踏进了大殿,她就是林夫人陈氏。 「夫人。」「母亲。」眾人皆起身向她作揖。而在她身后有一女子,面如凝脂,娇小玲瓏,鹅黄色的襜褕,穿在她身上看起来是那么的优雅,那么的端庄,这女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小毛头一个。 「文君。」 「林耀。」 「见过父亲与诸位叔伯。」二公子林耀向在座的拱了拱手,林文君也行了个襝衽礼,之后双双入座。 「既然小姐与二公子都来了,不如就开始吧。」郑復向林谷说。 晚宴间杯觥交错,不甚热络,大家喝的酒酣耳热,宾主尽欢,但郑炫几乎没把目光离开林文君过。林文君也不时似笑非笑地看着郑炫,公子林耀似乎发现了这状况,暗地拉了拉林文君的袖子,林文君却对公子林耀皱起了眉头。接着眾人纷纷向郑炫敬酒,许多人,尤其是林显好钦佩他,郑炫却总是谦虚地低眉答谢。 「我告诉你,咱郑公子可厉害了!」郑炫有一名唤黄贵的随从,酒过三巡后开始自吹自擂。 「你们知道啥是『百发百中』吗?就是每一箭都可以射中一人,咱郑公子可不,他一箭可以射二人!每一箭都是由那倒楣鬼的喉头入,后颈子出,以至于在那倒楣鬼的后面,还会有另一个倒楣鬼遭殃,这该怎地说…百发二百中?对,就是百发二百中!哈哈哈哈。」 「这箭根本就像长了眼一般。」 「南越之地什么地方?那些人张牙舞爪的相当难缠。」 「我们一日之内,连破数十寨,终于把这什么、什么剑的给夺了回来。」 黄贵讲得口沫横飞,活灵活现,大伙们则听得如痴如醉,浑然忘我,由其是林文君,听到郑炫是多么英勇无双,无与伦比,她就眼神发亮,目不转睛,听到郑炫是如何身歷险境,举步维艰,她总是面露担忧,心惊胆跳。但席间只有那林夫人与林耀斥之以鼻,不以为然,甚至不以为意。 「酒足饭饱之馀,何妨来点乐舞助兴?」 林谷叫了数名乐女表演,横抱琵琶声音轻柔婉约,洞簫更显雅致,和着三弦錚錚然,曲曲尽皆叩人心弦,大家听得无不欢欣鼓舞。然而后来有一曲让郑炫感到似曾相识,原来就是他先前听到的「雁归歌」。林文君在座上嘟起小嘴,看着郑炫,眼神中似乎倾诉着「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感觉,郑炫的眼神反倒是左闪右躲,不敢正眼看着林文君。 「阿稚,你若是没有别的事情,就早点回去休息啊。阿耀累了,不能待太晚。」 林夫人陈氏脸都绿了,她一直以来都视郑炫为牛粪,现在看到这两个眉来眼去的,心理当然非常不高兴。郑復虽然已经喝得醉茫茫的,但这一切,他其实都看在眼里。 曲终人散,眾人纷纷离席,下人们开始清扫,那老道长要起身,但身子骨不允许,撑了半天还在原地。郑炫见状扶了他一把,但是这么一抓,道长似乎感应到什么,总之绝对不是来电…他起身后,并没有道谢,而且头也不回地走了,出门前边走边说了一句话:得之莫喜,失之莫忧,得之失之,自当有时。 「得之失之,自当有时?」郑炫一脸问号。 「第二回」 士流贬客贱 寒雨催梧黄 晚宴过后,郑復巡视了戍守在各个角落的部曲,结束了一整天的辛劳。蟋蟀嘰嘰喳喳的声音,在这寧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他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抬头仰望天上,发现一颗星星也没有,夜越来越深,雾越来越浓,湿湿的空气中瀰漫着点点的雨,郑復也要打道回府了,就在他经过林谷与夫人陈氏厢房门口的时候,好死不死听到他们的对话。 「郑炫离开之后,不如就别让他回来了吧,老打着我家阿稚的主意。」 「苍天啊,你说的可是燁德?」林谷不太相信这些话是出自自己夫人口中。「你何出此言?郑復,你可知何人也?」 「不过是个巡更守夜之人,怎么的?」夫人陈氏说得轻挑。 「夫人…郑復,郑伯兴,柴桑神捕也,威名满潯阳啊。」 「那也不过是当年。」夫人陈氏并不这么认为。「你看他那落魄潦倒的样,哪像个大家?要不是咱林家接济,哼…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不是常讲『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门外的郑復听了轻轻叹一口气,林谷也沉默好一阵子。 「别说了。戎马一生,却被嫌得一无是处,还真不值…」林谷不禁有感而发。 是的,郑復年轻的时候在柴桑担任总捕头,曾经意气风发过一时,然而好景不常,在新天子登基后,基于朝廷财政方面的理由,竟硬生生把他给裁了。林谷屋内那一席话,直接打到了郑復的痛点。想当年柴桑做大水,郑復在邻里内四处救灾,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灾难就这么降临在他头上─郑復的破房子年久失修,经不起暴雨的摧残,整片房舍应声坍塌。 「阿娘!不要…呜…不要啊。」小时的郑炫哭的伤心,因为郑復抱着自己没了气息的妻子,从颓圮的破房子出来,「阿梁…」他泪眼摸了摸自己夫人的双颊,还不时地张望屋子里头,他看着已倒塌的房子,里面灌满了水,可是还有个襁褓中的孩子没救出来啊,「连名字都还没起。」郑復右臂上鲜血直流,滴滴答答的,因为刚才被屋瓦砸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担任过这么多年的衙役,郑復第一次回去找县衙帮忙,但他却被当厕纸一样拒于门外。伤心绝望之馀,他决定回到自己的故乡─晋安。那年那天的夜里,也像今夜一样,满是雾,郑復揹着熟睡的郑炫,来到长乐山庄,投靠林谷。那时郑炫还很小,小到他根本不记得这些事。 「视如己出?怀虚,你脑子烧坏了?」 「阿炫与阿稚自小青梅竹马,结为连理有何不可?」 房内传出的争吵声,惊醒了郑復。 「郑復说到底是个捉贼缉匪之辈,萧家呢?家大业大,在朝中更是一言九鼎,你若真为了阿稚好,那便允了这门亲!」夫人陈氏一席话,让林谷不知该怎么答。 「再说了,郑炫那小子终日与阿稚私混,你这做爹的也不管管,要传了出去那还得了?阿稚还嫁不嫁人?」夫人接着说。 听到这,郑復很识趣地离开了,他对自己的身分地位当然很清楚,是不会做出逾矩之事的。他低着头,脸上满是落寞的神情,没想到夜冷,人心更冷。「呿!」他走着走着,忽然叫停了嘰嘰喳喳的蟋蟀声,那叫声在他耳里,就像嘲笑声一般刺耳,使人不悦,不知不觉天也渐渐亮了。 清晨,曙曦熠熠,一个摇曳的背影,朝着靶场而去,她束发束在中段,随之摆盪。 「小姐,郑公子今日未来。」 林文君一大早来找郑炫,却扑了个空,她嘟着小嘴,似乎不是很开心。郑炫回到长乐山庄好几天了,却总是忙东忙西的,四处奔走,似乎有意无意地躲着林文君。 有一天,郑炫挟着弓,经过后庭,听见一阵悦耳的琴声,「应是阿稚吧?」他遥望亭中,的确是林文君在抚琴。郑炫悄然凑身前去,就在亭后,「这曲是『高山流水』吧?人家说箏悦耳,琴悦心,果真如是。」这天林文君穿着宽松的上襦,撩起了大袖,白皙的双手恣意地在琴弦上拨弄着。 自从林文君传出与萧家订亲后,郑炫难得有机会能与她这么接近,「哪怕只是望着背影也好。」郑炫看着看着不禁入了神,一个不小心,他的弓碰倒了一旁的伞。须臾间琴声停了下来,林文君回头看到了郑炫,她清秀的脸庞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压不住的喜悦从眉眼间溢了出来。 「你来了,终于来了。」呢喃的燕语从林文君口中说出,唤醒了郑炫。 「小姐。」郑炫行礼作揖,他头向侧偏,连眼光也不敢僭越。 「你唤我『小姐』?这是为何?」 「您是林家大小姐,将来更是萧家的媳妇,这些我自是知晓的。」 「阿炫,莫要道听涂说。」林文君把头转向一旁,以坚定的口吻说。 「我绝无可能嫁入萧家,绝无可能。上回我已经同母亲说了,若我阿兄没娶,我也不嫁。我阿兄讲过,他会护着我。」 「郑公子,郑叔有请。」外头来报。 「知道了。」郑炫回了左右,并辞了林文君。 「为何你总是无法坦诚面对自己?」林文君喊着,但郑炫没有回头。 没多久后郑炫入了郑復的寝室。「儿时情谊,不过是儿时情谊。」郑復把他那晚听到的,都告诉了郑炫。 「今日阿稚,不,应该说是小姐,已经许给了萧家,虽说尚未出阁,但终究是萧家未来的媳妇。今非昔比啊,你没事也别去找她了。」 「父亲说的是,儿自当谨遵教诲。」 「咱都是粗人,不管如何,都不会变得与他们一般。记住,有些事情,是你穷极一生也无法改变的。」郑復显得相当自责。 「你娘走得早,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阿炫,你若要怪,只能怪谁叫你是我的儿啊。」郑復拍了拍郑炫的肩膀。 听到自己的父亲这么说,郑炫的心头有如针在刺、火在烧。他虽然恨命运,但却从于命运。 「都住口!」忽然间外头传来一阵争吵声,像是夫人陈氏与林文君在争吵,又像老爷与夫人在争吵,中间还夹杂着大公子林显的声音。郑炫前去查看,半路上看到林文君从老爷的房里夺门而出,她摀着自己的脸颊,而且好像哭了,郑炫心急,二公子林耀也心急,他从郑炫旁跑过去,撞到了郑炫,一个踉蹌,差点跌个狗吃屎。 「唉呀!你来这做甚?别弄脏我的衣服!」林耀把郑炫骂一顿就走了,也不接受他的道歉。郑炫傻在原地,他渐渐发现,这家人离他越来越远,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近过。小的时候,大家玩在一起;不分你我,大了以后,有了分寸,更有了隔阂。 某一天傍晚下起了雨,天慢慢凉了,时序渐渐进入秋天,后庭的青梧被洗得黄澄澄的。林文君撑着一把荷叶伞,看着这些梧树,好像在等着什么人。这时郑炫过来为她披上大氅,她回过头来笑着看郑炫,郑炫竟然主动握起她的手。 「这是怎么了?」林文君羞涩中故作轻松的说:「郑公子今日真是有间情雅致。」她撑着伞,靠向郑炫。 「我明早便要走了,老爷这回已与朱太守说了。」郑炫是来向林文君道别的。 「这是母亲的意思?」 「与夫人无关,这是我职责所在。巡更守夜,捉贼缉匪,夫人说这些便是我等该做的。」 「唉,到底是母亲…哪怕是黄贵,哪怕是任何一个人去都可以,却为何偏偏是你?不,我找父亲说去。」林文君转身要去找林谷,结果被郑炫一把抓回来,攥在怀里。 「阿稚,不要任性了。」 「这倒好,反倒是我任性了。」林文君似乎想要对郑炫晓以大义。「阿炫,你可曾听过一首诗?『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人如功成名就后,回头追求自身所爱的,不是理所应当的?」 「功成名就?功成的是林家,名就的是长乐山庄…阿稚,论才艺,卓文君尚不及你,但我终归不是你的司马相如。萧家的大公子,才学出眾,相貌堂堂,我不及他。」 「萧家大公子?」林文君听到这里好气又好笑。「一个索然无味、乏善可陈之人,纵使相貌出眾,那又如何?我真难想像,应如何与他共度白头。况且我压根未见过他一面。你又怎知他是真心想娶我,还是迫于无奈?你又怎知他将如何待我?…阿炫,你就不曾想过为自己,或为我争些什么?」 「我拿什么争?!」 郑炫放下了林文君,沉默许久。后方有个人悄悄离开,原来夫人在这里已经待很久了,她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阿炫哥哥。」林文君好像想到了什么,忽然间眼睛一亮。 「『中夜相从知者谁?』」 「不可!」郑炫断然拒绝。「『中夜相从知者谁?』你会害了林家,会害了我父亲,更会害惨了你自己。」 「即便是,当你回来后,发现我已成了新嫁娘,从此再也见不着我?」林文君深深地望着郑炫,哽咽难鸣,郑炫惊讶地看着她,哑口无言。 「下月初五,母亲说是个好日子,距今已剩不到一个月。」林文君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快要溃堤的情绪。 「你此番,又要几个月才能回来呢?」 郑炫转过身来,红了眼眶,这次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此时林文君抓着他的手,欲言又止。 「恭喜…」郑炫松了手,就这样离开了,留下林文君一个人,天上的雨还是在下着,淋湿了林文君的双颊。 「第三回」 天山霜颯颯 捺落影幢幢 郑炫坐在马车上,用锦带把大口裤管牢牢地绑着。他收拾好了行囊,也收拾好了心情,一伙人大约十多个就这么啟程了。郑炫挟长弓,配短剑,他让黄贵揹着长匣,要拚在一个月内来回。但是路途没有他们想的顺遂,离开长乐山庄不久,他们路过的第一个小村镇,就遇上了奇怪的事情。 「他们来了,快跑啊!」「快跑快跑,正清宫的人来了!」有十多名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大汉,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路上的行人摊商避之唯恐不及,须臾间这群恶煞已经包围了郑炫一干人。 「有道是英雄出少年,果真不假,一日连破数十寨,郑公子着实了得。」 讲话的是一个獐头鼠目、尖嘴猴腮的男子,他双手抱着胸,怀里揣了一支剑,态度极其嚣张、傲慢。 「前辈过奖,不知前辈尊姓大名,此番所为何事?」郑炫看出对方不怀好意。 「在下正清四圣之一,太阴天师-陈正道。咱就明人不说暗话,你那八面玉霄剑是个上古邪物,若稍有不慎,唤醒了上古邪神,恐怕将致生灵涂炭。」 这名男子搓着他细细的鬍子,头头是道地讲给郑炫听。郑炫听明白了,原来这帮人就是为了夺剑而来,只是郑炫不解,为什么走漏了消息,引得全城尽知。 「若真如此,那么苍生危矣,不知天师当如何化解?」 「可将此剑交付于我,只要我将它浸于正清宫的玄灵圣水中,七七四十九日后,方可化解其中戾气。」 郑炫听完哈哈大笑,这般唬弄三岁小孩的把戏,有谁会信。 「倘若我不交,如之奈何?」 「小子,我们正清宫所做所为,都是为了眾生,任重道远。」说话的是一位腆着肚子的彪形大汉,身上瀰漫着酸臭味,满脸横肉,脑满肠肥,肩上扛了一把大锤,他看起来似乎急了,没好气地回着郑炫。「因此今日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看来阁下也是正清四圣,敢问大名?」 「岭南猛虎,詹豪。」 「另二圣是否也都来了?」 这时走出一个黝黑的男子,手持凤头铬,生做奇形怪状,歪七扭八。他用沙哑的声音回着:「十殿阎罗,何锡。」 再走出一位,阴阳怪气,不男不女的人,拿着铁勾,说:「东海一枝梅,丘齐。」 「如此看来,我不把剑交出来,你们是不会放过我了。我有个提议,不必兴师动眾,你们四个,要是能打败我一个,我便双膝跪地将剑奉上,如何?」 「你究竟是英雄出少年,还是初生之犊不畏虎?你说吧,谁先上?」陈正道一脸不屑地问着。 「陈正道?你们就一起来吧,我让你们就地成道!」郑炫跳下了马准备迎战,犀利的眼神震慑了后方的所有人。 「这是你自找的!」正清四圣一起衝过去,结果郑炫赤手空拳,用了四招,打趴四人,刚好一招一个。接着他上了马,叮嘱黄贵把剑看好后,继续前进,正清宫里所有人纷纷闪避,甚至还有不少人跟随了郑炫的队伍。 自从离开这座小镇后,一路上总有个人影,在远处跟着郑炫,郑炫当然也发现了,他在默默观察这人,这人也在默默观察着他… 楼兰城,曾经如此金碧辉煌,现在却只剩下几片断垣残壁,散落一地的金刚、与各种佛像,增添了这座城的死寂,无尽的黄沙,吞噬了不知多少阵亡的将士,饮尽了不知多少热血,不可一世的鄯善国首都,如今只剩下一些乞丐与游民,与几个不知名的黑甲武士,从事着未知的交易,这副景象,这座荒城,充斥着诡异的气氛…约莫在数年前,楼兰城发生了一桩灭门惨案,当时楼兰正面临满城烽烟,因为那时正值高车入侵,城下已被围得密密麻麻的,鄯善的守军节节败退。在这大片人海中,难得看到了一支来自中原的队伍。 「高将军,您瞧,果真不出我所料,苻氏一族全跑这来了!」 说话的是一位个头高大,气度不凡的青年,他指着楼兰的城门下,有他们一直以来要追杀的敌人─另一批来自中原的人,他们虽说手持兵器,但却一身平民装束,显然不是官宦人家。 「维平兄弟,你领二百铁骑,杀至门下,直取曹清,莫与鄯善交兵,待城破后,对付苻氏一族我自有法子。」 这青年名唤曹诛,字维平,是长水校尉高若明的表亲,回应他的人正是高若明。高若明表面上是奉卢脩大将军之命,协助高车平鄯善,但实际上他是为了处理一件不为人知的私人恩怨。卢脩大将军又是什么人呢?那时北国皇帝年幼,因此使得他在朝中一手遮天,他可以说是高若明的直属上司,那时的高若明总是对他马首是瞻,言听计从,如今却也是垂垂老矣,有点管不住高若明了。 这批中原来的平民,随着鄯善的守军节节败退,其中一名男子,长得相貌堂堂,风度翩翩,目光如炬…反正就是有型,他叫做曹清,字少枫,是曹诛同父异母的弟弟。曹清看见了曹诛的铁骑逼近,并没有选择交战,而是领着所有弟兄,退回了城中。 不久之后,城门被攻破,曹清等人被围困在死巷子中,他推着木推车,撞翻了一群高车的军队,想要突围,无奈寡不敌眾,全被生擒。他们的双手全被铁鍊拴着,身上伤痕累累,脖子上还架着刀,被押往不敢想像的前方。不久后大约有五、六个中原兵赶来,他们对高车的军头说了些曹清听不懂的话,接着曹清就被他们单独押走。 五、六把刀架在曹清的脖子上,曹清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要把他押到哪里,他一路上都没讲话,这些人一路上也都不讲话。 「慢着、慢着。」有个年纪稍长的人叫停了大伙。他走到墙边,解下了裤襠,对着乾草解放起来,大伙也有样学样,纷纷到墙边解放,只留下一个菜鸟新兵,两隻手拿了三把刀,继续押在曹清脖子上。 曹清看了那新兵一眼,发现他有点胆怯,因此曹清持续瞪着眼,用眼神继续杀那个新兵,那新兵被曹清凶恶的眼神瞪得手脚发抖、魂不守舍。曹清眼看机不可失,纵使双手被鍊着,依旧从新兵手上夺了一把刀,把他给解决了;大伙见状死命地拉裤襠,一阵手忙脚乱,曹清也撬开了铁鍊,一个打五个… 城内另一处,处处烟硝,曹诛杀进了一间客栈,他的部队见人就砍,瞬间尸横遍野。他杀上二楼,见着了一家人,父亲为了保护妻儿,拔刀相向,却不到三招就被刺死,小男孩挣脱了母亲的怀抱,扑向他的父亲,也惨遭毒手,伤心的母亲哭喊着,拔下了发簪,朝着曹诛刺去,却被一脚绊倒,趴在地板上。 「曹清呢?」曹诛踩着她的肩膀问着。 「他会替我们苻家报仇。」那妇人越是挣扎,就被踩得越重,她接着说:「曹诛,你们本是同根生…」 「同根生?谁与那胡杂是同根生。」曹诛立即打断了那妇人的话,并且持续骂着:「你们本就不该进中原,脏了杨杏坞,污了我曹家血!」说完后就提着刀,重重地朝向妇人的背心刺下。 踏过无数尸体,踩过遍地鲜血,曹清的双脚早被染红,他赶来客栈,看着客栈满目疮痍,慌了,傻在原地,突然间轰隆一声,他抬头看,看见一把刀刺穿了楼上的地板,只见那把刀扭了一下,涔涔的血顺着刀尖滴落,又轰的一声拔起。 「苻大哥!」曹清大喊一声,急匆匆地衝上楼,看见那一家三口全成了死尸,他大喊着,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接着一转身,就看见一人持刀刺进他胸口… 在一个黑漆漆的山洞中,曹清瞬间惊醒,喘着气。 「又做梦了?别乱动,你伤得很重。」一个黑影扶着他。 「子业,是你吗?子业,我是不是快死了?」 「李大夫说了,他如不许你死,你便不会死。」 「但我总觉得,大去之期不远矣。」曹清又缓缓地躺下去。 「看来你要金创药外,还需要安神药。」这人摸了摸他的额头,说完后就起身,到外面找李大夫,曹清躺在里面听着。 「李大夫。」 「我都听见了,他死不了,但一时半刻也好不了。」 「但他伤得真的很重。」 「欸我说你这小子怎么的,我会砸了自己的招牌吗?他若死了我就不叫李赞!」 「既然如此,那他要躺到什么时候?」 「难讲,要看他自个了。倒是伤口上的毒有些麻烦,如若你能替我取得北海之水,或许事情会更容易些。」 「原来伤口有毒…那要北海之水何用?」 「这你便不用管了,总而言之,有我『琉璃圣手』在的地方,就会有奇蹟。」 「第四回」 夜鬼首露面 歧途横生节 郑炫这趟路不知从什么时候走漏了消息,路上夺剑人也不在少数,这次他们走进一片竹林,林中一条羊肠小径,两旁绿竹看不见头。响箭一起,埋伏在这林子里的盗匪都现身了,他们对着郑炫的人马频频放箭,郑炫疾闪过一支,第二支却直中他的坐骑,一时间人仰马翻,随从纷纷有人中箭,他们急匆匆地找掩蔽,这时好几个穿墨绿色的盗匪衝出来,剎那间刀光剑影,盗匪们略逊一筹,多人倒地,他们随即潜入林中,持续放冷箭。 「要抓活的!」郑炫回过神来,带着眾人进竹林,他们张弓搭箭,以绿竹作掩护,反击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盗匪。瞬间箭如雨发,双方你来我往的,谁也不让谁,三不五时听见竹子崩裂的声音。渐渐地,这群盗匪倒的倒,逃的逃,但最后一个,很顽强,也很会躲,而且好几回差点射中郑炫。那个人躲在一丛竹子后,而郑炫拉满弓,一箭射穿了竹子,有三分之二都透了过去,那人似乎离竹子太近,伤着了。 「出来吧,是谁派你们来的?」郑炫还没问完,那人飞身出来又一箭,落地翻了一圈躲到另一丛后,郑炫急闪,呼啸而过的箭簇从脸旁掠过,却还是让耳朵掛了彩。那人朝车队方向去,又击倒了几人,虽然黄贵拔刀相向,那人却还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夺到了八面玉霄剑,一溜烟跑了。就在那人要消失地无影无踪之际,忽然他后膝中了一箭,令他脸朝地跪趴下来,跌个狗吃屎,原来郑炫在这么远的距离也能射中他,真不可思议。 那人相当顽强,他跛着脚,一拐一拐地边跑边躲,闪过了郑炫好几箭,而郑炫很快追了上去,他越追越深,双方距离也越来越近,没想到那人还能对着郑炫回射几箭,逼得郑炫处处找掩蔽,缓缓前进。郑炫筹码不多了,他发现自己只剩最后一支箭了,而那人似乎躲在某一棵树后面,没有前进,也没有反击,这时郑炫也不太确定对方还有多少箭,因此不敢贸然行动,他回头看了看黄贵等人,却因深入林中,早迷失了方向,而那人却始终没有动静。「难不成让他给逃了?如之奈何?」正当郑炫出现这样的想法时,他发现有一棵树实在可疑,旁边似乎有一点不寻常的阴影,心想「非他莫属。」这时郑炫目测了一下距离,接着把弓打横,箭斜放,拉满,放出,神奇的事发生了,这支箭斜斜地射出,却又以一定的弧度旋回,巧妙地绕过了这棵树。 过了一段时间,林中都没有动静,弹尽援绝的郑炫,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前进,观察到树后有些许血渍,他迈前一看,才发现那人已经倒在地上,腰上插了一支箭,口中支支吾吾地不知说着什么。郑炫查看了一下,发现他嘴唇发紫,疑似吞了毒,不久后断气了,掉在地上的八面玉霄剑,也终于让郑炫寻回。不知哪来的动静声,让警觉的郑炫立即拔剑备战,因为他看见了一直跟着他的那个身影,不高,瘦瘦的,一下子就消失在林中。 「他究竟是何人?。」郑炫百思不得其解,这影子并没有选择在郑炫毫无防备的时候,从背后偷袭,也没有在他危难之时,伸出援手,是敌是友?他跟这群盗匪有什么关係呢?这群盗匪是哪来的?他们几乎招招致命,不像是地痞流氓,郑炫愣在原地想着这个问题。 「郑公子!」一直以来,援兵总是在危机解除之后到,黄贵一干人等喳喳呼呼地找了过来,「公子您瞧,有些绿衫贼,是被这玩意射死的。」黄贵把一支血跡斑斑的箭拿给郑炫看,这种箭,并不属于长乐山庄,他的直觉告诉他,是影子射的。 最后一里路,通常也是最多事之路。 翌日,郑炫行至临江钱唐,眼看差不多要中午了,他们走进一间馆子准备用午膳,顺便歇歇脚,他们栓了马,上了楼,换了换药,一行人伤的伤,走得走,实在经不起折腾了。郑炫想了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比较安全,但椅子还没坐热又遭遇了一群恶煞的袭击,客人吓得夺门而出,掌柜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馆内顿时桌椅齐飞。而郑炫对付他们显得相当吃力,在紧要关头,那影子终于现踪了,他身披大氅,手持双剑,身形清瘦,两把短剑呼呼地耍得人眼花撩乱,而且带了两帮手,总算帮郑炫解了危。 「多谢这位兄台,不知如何称呼?」 「萧博,家父乃临江一盐商。」影子萧博压着嗓子说。 援兵再次在危机解除之后到,郑炫还没问清这个萧博的来歷,楼下就急匆匆地赶来一人。 「郑公子,您没事吧?」 「蔡导?你怎么会在这?」 郑炫看到蔡导真是又惊又喜,这个蔡导是林谷身边的随从,这次会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受到了指示,除此之外,蔡导身后又跟来了许多人,阵容瞬间充实了。在最后,楼下还上来了一名女子,面如凝脂,娇小玲瓏,她披着大袖衫,脂粉未施,看得出来走得时候很匆忙,但精緻的面容依旧相当可人。 「阿稚?」 没想到林文君也出现在这里,让郑炫,以及眾人都惊呆了,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萧博对这个林文君再三打量,但不是男人那种色瞇瞇的眼神,反而是一种不屑的神情。 「公子,您在路上屡屡遭劫,消息传回来后,老爷感到相当不安,特意让我等前来,祝您一臂之力。」蔡导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鉅细靡遗地解释了一遍。 「可是老爷怎么同意阿稚跟来呢?」 「同意?老爷怎么可能…」 林文君瞄了瞄蔡导,才止住他一连串的爆料。 「郑公子,我饿…」黄贵满腹委屈的眼神,提醒了郑炫餉午还没吃,时已过未,面对人去楼空的馆子,他们也只得另觅他处了。 为了表达感谢之情,郑炫请萧博上酒馆痛饮一番,有钱人家总是出手阔绰,林文君包了整天场,一定要让大家吃饱喝足。 「你这朋友,我交定了,乾。」郑炫率先向萧博敬酒,大伙也都纷纷举杯,在场的都把酒言欢,气氛热络。萧博终于坦言,他说家中贩盐规模日盛,需要广纳贤士,见郑炫身手不错,才默默跟着,但实情真的是这样吗? 酒过三巡,醉意七分,天色渐渐暗了,既然林文君已经溜了出来,郑炫这趟旅程也不必这么赶了。可是大家聊得正开心时,林文君拉了拉郑炫,不知在他耳边讲了什么,郑炫开始四处张望,萧博看着郑炫在张望什么,接着他似乎也发现了-掌柜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出现了。 「等等,这是什么味道?」萧博闻到了一股焦味,眾人也开始东嗅西嗅的。 「不好了,着火了!」左右纷纷来报,烟也越来越浓,大家惊慌逃窜,大火围着馆子四周烧了起来,显然是有人故意放的。正当所有人好不容易,脱离火场,衝出了门口时,面对的却是无数支咻咻射来的箭,郑炫拉着林文君狂奔,黄贵与萧博在后面跟着,蔡导死命护住长匣,与眾人逃了出来。他们没看见对方有多少人,只知道这群人持续在后面喊打喊杀。他们就一直跑啊跑的,跑到深夜,不知跑了多久,随从纷纷四散,最后被困到一条小河边,萧博眼尖,发现了小船,他们几个人挤上去,缓缓地离开。 马没了,盘缠所剩不多,人也散了,还好命是保住了,大伙儿终于松了一口气,在月色中,狼狈地划向对岸。不过此时林文君似乎发现了一些疑点。 「一来,以他们叫骂声而言,似乎来自北国。二来,蔡导身负长匣,且离那帮人最近,却未成为目标,眾矢之的反而皆为萧公子?」 郑炫一想也发现了,这些人体态与身手的确有所不同,目标也似乎真的是萧博,他看着萧博,萧博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认识这群人,不过他却开始对长匣感到好奇。 「如此说来,里头的东西应是要价不斐,可是传家宝?」 「对了,萧兄弟,你是否有欠债未还啊?为何总追着你跑?看来这回是我帮了你一把。喔,你看,天快亮了,也差不多要到吴县了,奔波了一整夜,总该找个地方歇歇了吧,不然黄贵又要喊饿了。」郑炫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当心了,这满地烂泥。」靠岸后,郑炫稳住了船,让黄贵、蔡导、林文君、萧博,先上了岸,自己走在后方。结果萧博真的踩在一滩烂泥上,一个踉蹌差点跌坐在地,好在郑炫一个箭步从后方搂住他的腰,但视线真的很不好,手不慎向上一滑。 「我看萧兄面容清瘦,怎么身子倒是挺福泰的?」 「我该走了。」尷尬又慌张的萧博摀着脸,匆匆离开,他没有说明原由就辞了郑炫,让郑炫一脸狐疑,但林文君却看出了什么端倪。 在陇右,靠近六盘山的山麓,有一片胡杨林,林边有一处非常大的草药庄园,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全都种植草药维持生计。人们将此处称做「金杨银杏」。 总管金杨银杏的是一位草药商,住在山坡上的杨杏坞里头,名唤曹诛─就是那个杀他胡杂哥哥的曹诛,过了许多年,他留起了小鬍子,穿着很有品味,偏好当下最流行的圆领袍,从衣装到房舍奢华的程度来看,耗资似乎远超过所得。某一天,他正与几个亲信好友们玩着投壶的游戏,外头忽然来报,说胡杨林外出现贼人! 「宗主,高将军运来的几匹金子,又被那群流寇夺了!」 「岂有此理,高若明这回不是以重兵押运?」 「宗主,外头风沙正大,高将军的人全都不见踪影,恐怕已是凶多吉少了。街坊巷弄传言,这帮流寇名唤『折罗漫夜鬼』,昼伏夜出,偶尔也会在风雪中作祟,兇残剽悍。」 「宇文宏呢?叫他将这些人一网打尽,三番两回兴风作浪,实在可恨!」曹诛气得将手中的箭折断,丢在地上。 「可是宗主,宇文宏已同石廉去江东了。」 下午颳起了大风,风声中夹杂着阵阵叫嚣声。林外荒烟漫漫,掩盖了这群贼人的踪跡,即使曹诛登上了高塔,也只能看见黯黯黑影。风沙间歇,黑影也一哄而散。 「第五回」 风藏杀伐气 水掩城府心 会稽郡吴县有一处刘宅,主人刘介又名东汉直介,自倭国来,是阿知使主之后,某一天他正与女裁缝师袁好在院子里讨论着买卖,他身后站着一位保鑣,人们称他为「一郎」或是「武内一郎」,是刘介在倭国时,向武内氏借来的,但他本身并不姓武内。 忽然间,萧博气呼呼地走过去。 「阿妹,可找到了?」原来萧博是名女子,她那时还穿着一身男装呢,只是长发已放下,随风摇曳。她本名刘圣延,是刘介的堂妹,这段时间她一直替她的哥哥,在江东寻找「合适的人选」。 「阿妹啊,怎么回事?」见刘圣延未回话,刘介急着问。 「没什么…」 刘圣延欲言又止,她扯下了袖口的束腕,没多说什么就走回房了,一郎看起来有点担忧,也跟了过去。这时候左右来报,把刘圣延遇袭的事情告诉刘介。 「或许我们行踪曝了光?」刘介琢磨着。「不行,还得去找王潜。」 这处宅子也不过是刘介的临时住所,是王潜借给他的,让他在倭国与江南往返时,有个栖身之所,因此他说搬就可以搬走。刘宅一行人带着些许的家当,在渡口准备上船。 「事跡败露了?」「我东汉直氏与朝廷多年来的密约,何以至此?」一路上刘介在反覆思索着,对于刘圣延遇袭的事情始终感到纳闷。 湖面上徐徐的微风,闪闪的波光,刘介心情却是七上八下,涔涔的湖水夹着不知哪来的歌谣。 「那在唸着什么?」刘介看到湖边有些小童在玩耍,好奇地问着左右。 「是童谣,依稀是…『马猎狗,一嘴毛…』」 「不对,是『马背狗,一嘴毛,昔日江湖成天娇。』下一句是『东风起,雨自饶,还我华夏正我朝。』听起来应是嘲讽北国那些胡人的。」左右纷纷讨论着这首童谣,更让刘介感到好奇。 「不知作者为何?叫一郎来,去那看看。」 「可是主公,一郎上街了,嚷嚷着说要去找袭击小姐的那伙人…讨公道。」左右来报。 「胡闹,把他给我叫回来!」 一郎跑去找事,让刘介大为光火,他吩咐了刘圣延务必把一郎逮回来。但是这个一郎不顾刘介的安危,带了一帮随从,显然是气炸了,他打算直闯县衙,要问个明白。 眼看这趟旅程就要结束了,郑炫带着压马路的心情,边逛边找着县衙,看起来一派轻松。他逛着吴县的大街,却好死不死的碰到了一郎,一郎也看了看他们,并盯着郑炫背后那个长匣看,想到刘圣延跟他提过「それは重要な箱です…」意思是说那背后的匣子好像很重要,一郎还把郑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下子没找到攻击刘圣延的人,反倒找到了轻薄她的人。一郎一时怒气难耐,一把拔出长刀,口中开始对着郑炫叫骂,吓跑了街坊周围的人潮。 「ばかやろう、あなたは私の女性をいじめました!」他大概就骂了「马鹿野郎」之类的话,并痛斥郑炫轻薄了刘圣延,这时郑炫满脸问号,因为他完全不知道一郎在骂什么,只见一群倭人开始攻击他。刘介的随从到底是训练有素的,郑炫方面却只剩那几个人,哪里挡得住? 「公子,听闻八面玉霄剑削铁如泥!」 左右的提点下,郑炫急忙抽出了八面玉霄剑与一郎对战,但没两下子,这把剑竟被劈成两截,让眾人都惊呆了。 「一郎、失礼なし続けたら、私は武内良に教えて!」这时传来一方不知所云的语言,一郎停了下来,往回看,有一名女子走来与之交谈,但一郎的情绪依然很激动,这名女子警告着一郎,说如果一郎再胡闹的话,就要找他在倭国的主子武内良告状。说完后走上前,看着郑炫那把断掉的宝剑,露出担忧的表情。 「唉呀…这恐怕价值连城吧?这如何是好…总而言之,今日之事我倍感愧疚,我会尽一切之力偿还的。」 郑炫渐渐从晴天霹靂、愁云惨雾中渐渐醒来,他看了这名女子,穿着鲜明的交领襦裙,尤其是那紫红色的间色长裙,明艳动人。 「赔偿?如何赔偿?姑娘你可知,这是前朝古物『八面玉霄剑』啊!」 「八面玉霄剑?」这女子与一郎面面相覷。 「郑兄,这当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你认得我?」郑炫看起来一脸狐疑,而女子欲言又止,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她便是那日酒馆所见的萧博。」林文君拉了拉郑炫的衣袖,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一语惊醒这个梦中人。就跟许多人一样,刘圣延妆前妆后差满大的,难怪让郑炫认不出。 「你还摸了人家一把。」林文君偷偷的提醒郑炫,还推他出去道歉。 「我、那日,我不是…」郑炫瞬间从惊讶转为惊恐,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又赶紧把双手藏到背后,因为郑炫认为剑断了事小,被当登徒子事大。他支支吾吾的,开始变得不知所云起来,这种事该怎么解释?一时半刻恐怕也说不清。 「对了,其实,你那把剑不是…总之,唉,总之我必定会偿还。」刘圣延打断了郑炫的话,她转过身来不敢面对郑炫,那日的事也不想再提。「耻ずかしい…」她背对着人,自顾自地嘟囊着。 「若你想要真正的八面玉霄剑,那便随我来吧。」 王家堡,一个湖岛上的坞堡,坐落在岛屿的半山腰上,雄视着整个湖面。某一日,有数艘客船停泊在码头旁,浩浩荡荡的,一行人下了船,刘介熟门熟路地走在前面,郑炫等人在后头跟着。岛上阡陌纵横,自给自足,棉麻丝绒,尽善尽美。走着走着,云雾渐渐淡了,山头也透了出来,坐落在山腰上的王家堡也探出头来跟大家打招呼。 「就如同在晋安一般。」林文君与郑炫面面相覷,同样是一座无与伦比的坞堡,同样是山,山坡上同样种着茶,还有果树,只是这里的茶,气味更浓郁。「好香啊。」郑炫闻着闻着,鼻子闻向了林文君,结果被林文君一把推开。两人就像儿时一样,嘻笑打闹。金色的阳光渐渐洒下来,不久之后,终于有车马从远方来接应他们。 王潜,这座坞堡的主人,是一位有智慧的长者,看起来仙风道骨,颇为清瘦,但是声音宏亮,个性相当爽朗,做事向来不拘小节。 「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朝廷国力日盛,这回连洛阳都攻克了,北伐还用的着你我?这鸟尽弓藏之心,昭然若揭。」 主厅里,王潜仔细地分析当前的局势给刘介听,刘介一直以来都在替朝廷密谋北伐之事,并打算在北方復国后,与南国交好,前些时日南国朝廷政局不稳,需要刘、王等人的力量,但今非昔比,朝廷已然独大。 「此话怎讲?我家阿妹是遭北人袭击,与此何干?」刘介似乎不太相信王潜的话。 「说来话长。」王潜案上的博山炉裊裊地冒着烟,他拿起了拨子伸进炉中理了理,不疾不徐地告诉刘介。 「你可知当朝土断已不下数回?如此不顾情面,卑劣至极,当今名流望族人人自危,又更何况百年前的一纸盟约,千年前的血浓于水?如今这世道,父子反目,手足相残,他皇帝老儿岂能不防你?」王潜一席话,让刘介哑口无言,接着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北人南来,杀人犯案,当朝浑然不知?刘兄,切莫再心存幻想。」 或许真如王潜所说的,北人南来行兇犯案,当朝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又或者根本是南北合击? 「笑里藏刀,恐怕是这皇帝最大的本事。明里不愿撕破脸,暗里就来这么一下…此外,你我往后还得低调些,许多白籍者对朝廷皆忿忿不平,扬言『抗土断』,形同公然抗旨,朝廷早晚用兵。」王潜搓着鬍子,警告刘介。 「这廝…大族用不着了,便弃如敝屣?」刘介喝了一口茶接着说:「若无朝廷相助,恐怕大业难成,你说这如何是好?」 「方法是人想的,不可能全都枉然,按部就班来做,之后随机应变,首先这第一步,至关重要。」王潜的一席话,让刘介想起了他们密谋的计画,因此他让人请郑炫进屋。 「燁德兄弟,有样东西,想请您过目。」刘介吩咐了左右,将一柄长剑给郑炫端详。 郑炫看了老半天也看不出什么花来,连柄带鞘黑鸦鸦的一片,重量倒是颇沉,他拔出半截,发现这剑身一侧有三脊,分成四面,两侧共八面。 「这本是我大汉孝献皇帝的一把配剑,千锤百鍊,巧夺天工。」 郑炫抽出了整把剑观察,刘介继续解释。 「歷经了改朝换代,颠沛流离,最后由阿知使主带往大和,此后便一路传至我手中。约莫百馀年前吧,我祖辈眼见中原动盪,有机可图,因此又返回中原,阴错阳差地结识了王氏一族人。」 对于过往的一切,刘介就好像歷歷在目一样。 「只因这层层锻打的痕跡,彷如祥云,人们便称之『八面玉霄』,然这不过是虚名而已,宛如浮云一般。」 「人云八面玉霄剑流落于南越之地,没料到竟在东倭之国。」 郑炫穷极一切之力竟然找到的是个贗品,这让他感到十分可笑,尤其是眼下的状况让他非常苦恼,应该拿真品给皇帝还是贗品?那真品看起来实在是不怎么样,拿出去说不定还被认为是假的,拿贗品出去,一旦东窗事发,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掉脑袋,重点是贗品能不能修復,还是一个问题。 「剑,可以给你,但须取之有方。」 「什么?」 「替我刺杀一人,北国长水校尉─高若明。」 此时在敦煌近郊的大漠上,有数百名军士在护送着骆驼商队。 「军爷,要起风沙了,咱们先进城吧。」 「不可,这要是误了卢脩大将军的寿辰,高将军必定要了咱们的脑袋。这玉要砌成佛,是要些时日的,你以为咱们还需多久才能到长安?」 「报…」一个探子上气不接下气地纵马狂奔回来,他背上插了数支箭,并指着后方,还来不及开口就坠马倒地,眾人皆惊。那军头望了望,沙丘后面涌来一片黑压压的兵马,他们抽出了手中的长刀,恶狠狠地扑了过来,少说也有数百人。 「折罗漫夜鬼?」 在一阵刀光剑影后,军士败北,驼商逃窜。折罗漫夜鬼不知曾几何时,一改过往昼伏夜出的行径,现在更明目张胆地在光天化日下打劫。渐渐扬起的风沙,遮蔽了军头的视野,触目所及仅他自己一人与最后一名驼商,但军头仍然尽忠职守地护着一旁的驼车,倒是骆驼自顾自的不知嚼着什么,还瞄军头一眼,看起来一派轻松。军头往回看,那名驼商早已全身瘫软倚靠在车旁,裤襠溼了一片。 「快想想,眼下还有何对策?」军头双手握着刀,盯着风沙里的一切。 「军爷,依我看,就降了吧。」 「休想,若降了你以为还活得成?」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中,夹杂着錚錚的金属声,风沙中缓缓走来一个夜鬼,逐步靠近,他全身的盔甲灰黑而陈旧,黯黯的眼神在鬼魅般的面具下狠狠地瞪着军头。 「玉给我,你走。」他沙哑地说着,但是军头丝毫不畏缩,「rrrrrrr」他大吼并衝上前去,驼商也「rrrrrr」在后头哭爹喊娘。「呼」一声,夜鬼拔刀的那一剎那,军头的项上人头就跟着消失在风沙中。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驼商已经吓得双手合十,念起经来。这个夜鬼走近他,蹲下来,驼商紧闭双眼,念得更大声。「嘘…」夜鬼示意他安静,他真的就安静下来。他偷睁开一隻眼瞄一下,发现夜鬼的脸就在他旁边。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夜鬼这时候感到非常头痛,他隔着头盔抓了抓头。「你再吵,我一刀捅死你。」夜鬼警告了驼商,驼商只好用力憋着,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告诉高若明,还有曹诛。这块玉是如何来的,他们知道,我也知道。今后休想再从我们这夺走任何一样东西。否则我『红莲罗剎』将一一讨回来。」 他轻轻拍了拍驼商,想安慰他,结果驼商反而吓得睁开了眼。风沙早已停歇,数百名折罗漫夜鬼就围着这个驼商。「娘啊!」驼商哭了出来。 「第六回」 有缘心易许 无分发难结 「咻」的一声,一支箭射在了靶子上,再一声,第二支箭射在第一支箭上。「好啊!」回廊里响起了如雷的掌声。郑炫在王家堡的靶场练习射箭,人们在一旁围观。但是心事重重的他,对掌声几乎充耳不闻。 「大郎的箭术真是了得。」刘圣延由衷地夸着郑炫,而且笑得靦腆,爱慕之情溢于言表,蔡导、黄贵面面相覷,想着「『大郎』?这不是抢人夫君来的吧。」两人不约而同地搓了搓自己的双臂,以示肉麻。 「一郎也是了得。」武内一郎用生疏的汉语说,并且也射了一箭。「好啊!」蔡导、黄贵也同声喝采,因为一郎这一箭也射在靶子上,不过没有射在郑炫的箭上。 「唉,别担心了,不过就是去一趟北方吗?」蔡导用手肘顶了郑炫一下,似乎看出他心中的忧虑。「不出一月便能回来了,再者有咱们,大伙齐心协力,有志竟成,管他什么长水校尉短水校尉的,都必然成为咱的刀下亡魂。」 「是啊,眾人齐心,何愁大事不成?」黄贵跟着帮腔,但是郑炫早就置生死于度外,他担心的根本不是他自己。 东河布庄,这是王潜的布庄,刘介往往都来这里採购。这次裁缝师袁好陪同林文君,一起选购布料,她想为林文君做一身新衣裳。 「您来的正是时候。后山的芭蕉现正又大又肥美,外加布庄内有几批现货,这船停驶了好多日了,没法出,您是府上贵客,有合意的儘管吃,儘管拿。」说话的女掌柜叫新垣香莲,平常也是王家堡的客女,哥哥正是王潜的保鑣,新垣惠。 「香莲姊姊,这哪的话,不成不成。」林文君掏出了绣花荷包,与新垣香莲推来推去的,忽然间发现外头的人鬼鬼祟祟的,眼色不对,不像路人,更不像客人。 「香莲姊姊,这岛上的人您都认识吧?刚那人不知您有没有见过?」林文君压低了音量,悄悄地说。 「我也觉得怪,他在这附近兜了好几圈了。」袁好也有同感。 王家堡的回廊间,王潜、公子王勉与刘介正在讨论买卖,林文君与袁好缓缓走来。「林姑娘这身打扮,是想再多迷倒几个燁德兄弟吗?」刘介开玩笑地说,因为林文君换上了一身新的间色长裙,看起来落落大方。 「先生爱说笑了。」林文君一一向在场的人行了礼。「方才我与阿好去了趟布庄,怎料到这一路上,见着了些许可疑之人,行踪颇为诡异,眼神飘忽飘忽的。若说我不识得这岛上之人也就罢了,我问了问阿好,她说她也不曾见过。文君特此告知一声,还望大伙们多留些心才好。」林文君把所见所闻,悉数告诉二位,王潜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但刘介把话听进去了。 刘介吩咐下去,让刘圣延与一郎打探街坊上的人,虽然没有发现所谓的「可疑之人」,但从民眾口中得知,日前有一批从彼岸来的渔民,上了岸不办渔获,不知道在做什么,说着类似北方话,不是很清楚内容是什么,不过可以知道的是,他们三不五时提到「王家堡」这个词。 「谅他们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王潜对于自己守护的王家堡,显得非常有自信,尤其新垣惠在他身旁,更是大心。但是林文君却始终放心不下,隔天她拉着郑炫与袁好,分别搜查稻田里、岸边以及各山区,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唉,不成,他们身边没人顾着。」 「走了,有郑公子在身边,小姐用得着你顾?」 蔡导死拖活拖的,把黄贵拖走,他们刻意去岸边查探,留下那小俩口。郑炫拉着林文君的手,恣意地逛着,足跡踏遍了每个角落。走着走着,林文君也累了,在水边,她脱下了鞋子,踩了踩沁凉的流水,白皙的双脚看起来有些肿胀。 「还疼吗?」 「好多了。」 郑炫帮林文君捏了捏双脚,接着拎起她的鞋子,把她背在背上,也不知是探着周遭的蛛丝马跡,还是探着彼此的心思。 另一边,袁好等人持续搜索着山上。「看他们的方向,似乎是往林子那边去了。」有居民透露了一些线索,袁好带着自家的那口子,踏过了一片梅林,发现梅林的深处有个山洞,相当隐密。「怪了,附近有这么的一个地方,我竟全然不知。」她们走近山洞,伸头探了探,发现一个非常隐密的木门,门上花草与山坡几乎融为一体,「嘎」一声他们推开了木门,才踏进一步,眼前的景象就吓得他们瞪大了眼,倒抽一口气跌坐在地上,大惊失色…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村落里飘起了裊裊的炊烟,林文君看了眼前的美景,不禁有感而发。 「『岁末年终,啟蛰迎虫;春去秋来,还復一冬。』」林文君趴在郑炫的背上,想起了她小时写得这么一段。「过往我总觉得日子过得很漫长,年復一年,日子极为无趣,不过如今倒是觉得,日子怎地过如此之快…」 郑炫上了小桥,把林文君放下来。 「瞧。」郑炫对眼前的美景大为惊艷。 「夕阳馀暉,斜风晚霞,小桥流水,波光粼粼。」林文君大口吸着新鲜的空气。 「如此良辰美景,我愿终此一生,在此守候。」郑炫吹着风,一边欣赏着如画一般美景,一边欣赏着林文君。 「还记得我为何唤作『阿稚』吗?」 「自然记得,你生来圆滚滚的,如同彘一般,便称作『阿彘』,夫人认为实在不雅,后来改为『阿稚』,稚气的稚。」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郑炫不禁笑了笑。 「其实更名为『阿稚』,也有一说,是盼着我能常保青春年少。」林文君挽起了郑炫。「阿炫哥哥,古今之人,是没有十全十美的,既然世无完人,又何来贵贱尊卑之说呢?」 林文君越说越靠近郑炫,彼此的气息也越来越近,眼看就要碰在一起了,郑炫忽然撇过头。「咦,那是啥?」夕阳照着地上的一个金属物体,看起来金灿灿的,比别针大一点。郑炫把它捡了起来 「好像一把鎏金的小扇子,阿稚,你看来有点热。」郑炫拿着这个东西,对林文君扇了又扇,扇了又扇。 「我看看。」林文君把它拿过来看了看,发现这不是什么扇子,而是某种叶子的形状。 「阿炫哥哥你看,这东西虽与扇子颇为相似,但中间有一道口子…不知是不是某种叶子。不如拿回去给大家瞧瞧,此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没有类似的东西,绝对有啥蹊蹺。」林文君对这样东西高度怀疑。 夜里,刘圣延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时而傻笑,时而愁容满面。她远远地看着郑炫房里尚未熄灯,于是起床打理了一下,躡手躡脚地走过去,非常好奇郑炫在做什么。 「『高山流水遇知音,伯牙绝絃为子期』,你若不依,我便就此绝絃。」房中传来一女子声,疑似林文君与郑炫在争执什么。「阿炫,你会带上我的,对吧?」 郑炫不知道接下来的旅程会遭遇到什么危险,他苦劝着林文君回家,但林文君就是不从。窗外刘圣延倒抽一口气,识趣地离开了。 「你是大小姐,金枝玉叶,我身分却如此卑微。」 「人本无尊卑贵贱之分,身分何来?地位何来?我向来不认命,我只信我自己,阿炫你为何不相信自己也能有一番作为?难道你就这般轻易的低头?」 林文君外表柔弱,内心却是个倔强的女孩,她犀利的言词堵得郑炫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可为你不顾一切,你却无法为我放手一搏。」 「不是的,我…」 「你说,你究竟要否认自己到何时?」 郑炫沉默不语,心里无比挣扎。须臾间,郑炫想摸摸林文君的双颊,却又及时打住。 「阿稚,听话,回去吧。未来之路必定奔波,夫人不会由着你的。」 「我不怕。既然出来了,便没想着回去。」林文君态度非常坚决。 「咱俩…是不会有交集的。」郑炫依旧坚持。 「交集,不也是事在人为吗?」林文君吸了一口气,忽然站起来,她解开了衣带,上衣应声滑落下来,月光映着她如凝脂般的背。「你…阿稚,别胡来!」郑炫撇过头,林文君却什么话也没说,走上前…… 「第七回」 翎穿湖中舵 血溅月下窗 失落的刘圣延,在凉庭中坐着发呆,时间就像冻结了一样,不知过了几更,秋夜里的凉风吹着悉悉簌簌的叶子,皎洁的月光,衬托出大地的寂寥,刘圣延一个人更显得单薄。此时一郎也没休息,他在一旁长廊下守着,是不是该为刘圣延加件衣服呢?他有点犹豫。 「桔子,你怎的在这啊?为何不陪着阿好呢?」桌上跳来一隻猫打断了刘圣延的思绪,这隻猫是袁好养的,飢肠轆轆的牠向刘圣延讨吃的,「瞧你饿的,阿好怎的没餵你?」回过神的刘圣延,忽然觉得不对劲,她先是发觉屋簷上有什么动静,定睛一看,竟然是一群黑衣人,不计其数。 「有刺客!」刘圣延大喊。其中两人看了她一眼,跳下来与她刀剑相向,这时武内一郎也衝进来,四个人打成一团。 「杀!」数十个黑衣人几乎是衝着刘介来,「碰」的一声,踹破他的房门,门倒的那一瞬间,房内射出一排箭阵,最前排的黑衣人应声倒地,接着随从们一拥而上。原来刘介早做足准备,坐在房内等着这群人来送死。随后刘介也拔出玉霄剑,与随后赶来的一郎一同杀敌,可惜的是,他们没抓到半个活口,黑衣人死的死逃的逃,被抓的也以服毒自戕回敬。 另外还有七八人杀进郑炫房间,只见郑炫光着上身与他们交手,林文君则拉着被子缩瑟在床角,接着刘圣延也加入战局,但是没过多久,她看到林文君躲床角当场傻眼,愣在一支弩箭飞来,好在一郎及时衝进来,抱住刘圣延,自己的背心却被射中了。刘圣延掷出手中的短剑刺在那黑衣人身上,被郑炫活逮,其他人则一哄而散。 「抗土断者,杀无赦…」黑衣人操着南方的口音,留下最后一句话就断气了。另一头,武内一郎倒卧在刘圣延的怀中,摸了摸她的双颊,渐渐的嚥下最后一口气,刘圣延早已泪流满面。刘介这时赶了过来,他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玉霄剑上的血涔涔地滑落,情绪非常激动。后来,王潜也在公子王勉地搀扶下,缓缓地过来,他们看起来极为狼狈,似乎刚刚也歷经一场恶斗。 「望楼及门口几个人都死了。」新垣惠来报,说巡更守夜的人都被暗杀,悄无声息。 「是谁…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无声无息地杀了我这么多人?」王潜仰天长叹,毕竟这是王家堡首次遭遇这么大的劫难。 「方才这人口音,像是建康一带的,怕是朝廷暗地里动手了。」郑炫对王潜说。 「勉儿,全城戒备,老夫要好好招待这些不速之客。要是谁胆敢再踏上这块土地,我就让他有去无回。」王潜说完后拂袖而去,王勉拱手答诺。 「燁德兄弟,事不宜迟。」刘介拍了拍郑炫。郑炫回过头来看着林文君,林文君还是摇摇头。 「你若担心人手不足,我的人可以借你。」刘介向郑炫保证。「长水校尉高若明只要一死,我们的危机便可暂时解除,你的危机也是。」 「但要你命的人在建康,与高若明何干?」郑炫不解地问,但刘介未答。 翌日,岛上的农民操起家伙来,带着骏马与战甲,向王家堡集结,周围的五桅船,纷纷驶入王家堡巨大的船坞,此时农民、渔民全都变成了战士。但就在此时,有一艘船反其道而行,他们远离了王家堡,靠在吴县的岸边。 岸上码头烟雾漫漫,郑炫一行人下了船,离开王家堡,他与新垣惠以及身后一排刘介的人,即将动身前往北方,但是黄贵与蔡导并不打算同行。 「郑公子,保重。」他们辞了郑炫,要保护林文君返回晋安。 「阿炫哥哥。」林文君跑过来抱着郑炫。「记着,『高山流水遇知音,伯牙绝絃为子期。』你若不回来,我便不独活。」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两人依依不捨老半天,终究分头啟程了,一南一北,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 新垣惠这次的任务是保护郑炫,他骑着马走在最前头。马车晃啊晃的,郑炫在车里,手撑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事,突然间,外头轰然一声巨响,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变得竟悄悄地,郑炫掀开帘子一看,人与马都不见了,天边的红霞赤通通的,无数天火朵朵落下,郑炫下了车,发现自己刚刚还在湖边的,怎么现在却处于一片荒漠中?周围满是火海,他佇足在原地,不知身处何方,也不知将往何处。忽然间,他看见好多人在空中飘啊飘的,有父亲,有长乐山庄的老爷林谷,夫人…等。「为何会如此?你们去哪?」这些人脸上都没有太多表情,一个个离他越来越远。 「阿炫?阿炫!」郑炫看到林文君在叫他,脸上布满愁容,想要努力地飘过来,她挥着手,郑炫也伸出双手想要把她拉过来,眼看两人的手越来越近,好像拉到了,又好像没有拉到,郑炫忽然睁开眼。 「原来是梦。」他坐在马车上,叹了一口气。这个梦让他感到不安,他掀开了窗,向外看,岸边烟雾仍然很大,早已不见林文君的踪跡,郑炫看着湖面,发现似乎不太对,王潜早就把船全部集结了,可是雾中仍然看得到船影飘渺。郑炫叫停马车后一看,「大事不好!」他发现这些船根本不是王潜的,甚至不属于这里的,不知打哪来,而且还编列出整齐的队形…此时郑炫立刻调头。 「第八回」 箭雨齐齐落 烟波点点星 八月初,天渐凉,王家堡一艘艘的五桅船布满湖面,每船都有数十人,前前后后好几百人,天上飘着绵绵细雨,湖面雾也越来越大,王家堡的人把船集中在一起。「此处乃王家堡地界,来船何人?速速报上名来。」王家堡左右们喊着话,公子王勉与郑炫在阵中,刘介与刘圣延在旁边那艘船上。 湖面上依旧烟雾瀰漫,除了他们自己点点渔火外,根本什么都看不见。「来船何人?速速…」随从话还没说完,天外就飞来一箭,刺进他的喉头,他应声倒下。「快!快!」他们拿起了盾牌,随后又有零零星星数支箭叮叮咚咚地落下。「快把灯火都灭了!」王勉吩咐了眾人。 「王公子,敌船可是吴县来的?」刘介对王冕喊着。 「依我看来不是。箭皆由西北来,若由吴县来,箭应从东北至。」 「这并非不可能,若他们由东北进发,绕至西北,也未尝不可,或者由会稽进发?」 「不可能,会稽离此甚远。」公子王勉看了看手中的金叶子,那是稍早郑炫拾获的。他提醒了刘介:「若不出我所料,应该是『他们』来了。 对于这两人谈的什么国仇家恨,郑炫实在一点兴趣也没有,他现在只在乎该怎么退敌。他拔起了甲板上的箭,与自己的比了比,发现敌人射来的箭很短,只有自己的三分之一长,他知道这还只是前菜而已,双方根本还没进入正常的射程范围。 「燁德兄弟,依你之见如何?」刘介好奇郑炫的看法。 他拿起了手上的短箭,亮给王勉与刘介看。「这在北方叫做『筒箭』,我年少时见过一次,射筒箭对塞外民族来说可是家常便饭。筒箭射速快,射程远,力度不足。由此可知,他们离我船尚远。」 过了一段时间,敌船的攻击停止了,左右仍不停地喊话,但对方始终没有回应。浓雾不散,公子王勉不愿贸然行动。 「あに,我想这应是他们了。」刘圣延拉了拉刘介,似乎很担心。 「你是说,进犯的敌船来自北方?这是否也太明目张胆了,若说朝廷不知,绝不可能。」刘介对郑炫的说法斥之以鼻。 「朝廷的目标是白籍,王家堡亦在其中,这便是借刀杀人,想想今日与圣延遇袭之事,不是如出一辙?」郑炫回应刘介,刘圣延点头如捣蒜。 渐渐的,雾转淡了,前方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的敌船,敌人不知道有数百,都偽装成渔民,而且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箭雨。「换重弩!」王家改用重弩回击。随后敌船全面进发,双方也都进入弓箭的射程范围,水战正式引爆。 「起!」「引!」「发!」如此这般的口令声声喊着,箭雨也阵阵的落下,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由于风向的关係,让敌船移动的速度较快,好在有下雨,对方无法用火。敌船上三不五时有人呕吐落水,不是因为中箭,而是不諳水性纷纷晕船。 在他们的后方,一艘七桅船入阵,大家都知道,那是王潜的帅船,接着他们阵法改变,七桅船带头衝刺,撞向敌船,王家其他的船跟在后头,就像一把刀一样,把敌方船阵分成两半,敌船只要放箭,就会射到另外半边的自己人,他们渐渐地收敛攻势,随后换王家转守为攻,人们站往船的两侧,左右开弓。这些敌人乔装成渔民,身上粗衣破布的没有任何防护,郑炫一箭两个人轻而易举,不是传说。 敌船被逼急了,改变策略,他们拿出大弩,钉在王家的船上,后头牵着一条绳子,一拉,他们把自己的船拉向王家的船,接着拔出长刀,准备往上跳。 王家的船上设有类似「桔槔」的东西,桔槔是一种取水的器具,类似槓桿或起重机,一端绑重物,另一端吊水桶,当一端的重物下降,另一端的水桶就会被举起来。这次他们把带着重物的那一端高举,竖立在船上,敌船只要一靠近,他们就把桔槔放下,重物就狠狠地砸向敌船。大一点的船,甲板砸出一个洞,小一点的直接压成两半。但在这一拉一放之间,还是有敌人跳上了王家的船。 郑炫被敌人围攻,他一次三支箭,跳船的敌人往往在空中就被他射杀。但王潜的船大空隙多,已经跳上好几人了,好在有新垣惠,逐一砍杀,或把他们丢下水。 好景不常,郑炫船上的桔槔把敌船甲板砸了一个洞,却因此卡在洞里,眾人挺身齐力想把桔槔拉起来,却被敌方一一射杀,两艘船就靠在一起晃啊晃的,双方的弓弩手你来我往,最后都所剩无几,而敌船上最后一人,不知是哪来的高手,他和郑炫一样,不是躲在桅杆后面,就是躲在什么东西后做掩护。两人的箭砰砰碰碰的都打在木头上,让整个船晃来晃去。他们边跑边射,从这个掩体翻到那个掩体,来回不知道多少遍。 在一次衝突中,高手躲到一个推车后,郑炫看到机会来了,他心中算了算距离,让箭翎向上,箭头朝下,起身,拉满,放出,箭就高高地射向空中,对方看到郑炫站出来,也立刻起身,射出,又蹲下。高手的箭直直朝郑炫的胸膛而去,郑炫的箭则是在空中急转直下,巧妙地跃过了推车,朝向高手的藏身处。郑炫则是转身闪避,不过还是被射到了肩膀。 郑炫肩上中那一箭,把他整个人撞翻过去,久久之后才起来,他摀着自己的肩,看了看敌船,过了很久都没有动静,船上其他人终于探出头,公子王勉吩咐眾人,跳船查看,发现高手头部中箭,卒。 刘介则是陷入苦战,他们正与敌人短兵相接时,不知是哪位天兵在船上放了火,刚好又逢雨势转小,火越烧越大,大到整艘船左摇右晃,眼看就要沉了,还好王勉赶来驰援,让刘介与刘圣延跳上船。当大伙们正开心敌人的首领就要身陷火海时,却有一艘船来把他及时接走,郑炫眼巴巴看着敌将逃逸,却没办法反击,他的手痛得几乎无法动弹。「疼不疼?」刘圣延看着郑炫的伤口,忧心忡忡。「阿妹,あに疼,你怎的也不问问?」狼狈不堪的刘介,眼白不知翻到哪去。 王家堡,王潜的厢房,他躺在榻上,重伤,眾人围着。「已经过去了。」大夫摇摇头,表示无奈。公子王勉跪着,低头啜泣。伤痕累累的新垣惠瘫坐在地上,又懊恼又自责。 「怎会如此?你们究竟发生了何事?」刘介用责问的语气问着。 「老爷的帅船那可是眾矢之的,多人轮番袭击。」新垣惠边喘气边说。「当时一群贼人跳上船后,与我等拚个你死我活,当时我被打落水,难以返回,在水面上依稀听见老爷子问对方是何人,有一贼人回答到一半,却被他们自己人从背后刺死,刺杀他的人便是他们主帅,我遥望他,赤眉紫髯的,身型魁梧,应不是中原人。他骂了一声胡话之后,大喊着『折罗漫夜鬼』。我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了船,发现老爷背中了一箭,对方不知所踪。 「如此说来,他们主帅已上了王潜的船?」刘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满脸疑惑。「这倒怪了,当时我刘某人的船上也有个『主帅』调兵遣将,不过他面容稚气,样貌清秀…这,难不成是父子?」 「不可能,这绝无可能!」公子王勉回过神来,加入这一局,他双眼早已红肿,情绪仍然有些激动。「『折罗漫夜鬼』,折罗漫山?这山位于西域,又称天山。他们究竟是谁?」 「あに,难不成不是『他们』?」刘圣延问。 刘介陷入了苦思,他本来很篤定,对手一定是高若明,但如今面对这些人,他一个也没见过,他一时也无法肯定是不是高若明派来的,更让他介意的是,他那把八面玉霄剑丢了。 「就在王公子接应之时,我的剑被贼人夺去了,燁德兄弟该如何…」说到郑炫的时候,刘介突然像被雷劈到一样跳起来,抓着郑炫。「不好!燁德兄弟,他们有人说『等着为林谷收尸!』你速速回晋安!」 北方,不知道哪一座山,山的那一头出现了满坑满谷的折罗漫夜鬼,他们身着玄盔黯甲,乌衣黑马。他们集结,编队,他们不再是以往的土匪强盗,而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更是一支兇猛剽悍的骑士。前方一个高大的身影,戴着如同怒目金刚般的面具,就是红莲罗剎,他抽出了长刀,锋芒闪耀了大地。他们究竟密谋着什么事?又有怎样的行动?袭击江东的真是他们吗? 次章-赤地千里 白籍,指的是北方士族南迁后,仍保有北方的户籍。白籍者若过多,会使得朝廷徵田赋、繇役等受到影响,就连人口数量都无法准确掌握。面对这样的窘境,朝廷祭出了土断政策,土断的意思就是让人口以居住地为籍,但此政策一出,就引发许多士族的不满,甚至不少白籍者抵死不从。朝廷接二连三的土断,不满的声音也越演越烈,于是社会上就开始充斥着一股不安与诡异的气氛。 富阳,一个白籍薈萃之地,出现了一阵骚动。「反土断,抗检籍!」有上百人喊口号,喊得震天响,聚眾滋事,公然抗旨,骚乱中不慎有人跌死,引发譁然,一个风尘僕僕的青年目睹了一切,他就是郑炫。 「全然不留情面,朝廷下手竟如此之狠。」郑炫赶回晋安的路途中,正好经过富阳,当他看到这种事发生后,更加担忧自己的家乡。 晋安青山如常,绿水依旧,但就在郑炫回到长乐山庄的山坡上时,见到草木竟是如此凌乱,如同被践踏过一般,郑炫知道有大事发生了。他加紧脚步,在不远的路上,捡到了一个壎,他擦去上面的泥渍与焦炭后,确认了那是他父亲郑復的壎。郑炫想起了这是当年父亲在柴桑任职时居民送的。 「爱不释手的壎,父亲不可能丢弃。」这壎如同被大火烧过一般焦黑。郑炫把它揣在怀里,健步如飞地奔回长乐山庄。当他踏进山庄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如焦炭般的废墟,眼前的景象让他无法置信。「阿稚!父亲!」心爱的女人林文君、儿时的玩伴林显、自己的父亲郑復,与长乐山庄的老爷林谷,全都找不到了,一具具焦黑的遗体,有的没有头颅,谁知道谁又是谁呢? 在一个断井颓垣之处,郑炫看到了一堆衣裳,他前去一看,发现躺着的竟是夫人陈氏与二公子林耀的遗体,死得难看。他声嘶力竭地大喊,歇斯底里地翻找,找不到半个活人,他最终不支倒地。 最后,万念俱灰的郑炫,摸到了一把长刀,他索性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想要结束一切,但就在这时候,他脑中却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得之莫喜,失之莫忧,得之失之,自当有时。」白鬍子老道这一段话突然闪过他的脑海,他坐了起来,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郑炫回过神来,他看着手上这把刀,鎏金的刀格与红色织布缠绕的刀柄,非常奢华,刀柄末端有个环,也是鎏金的,环内有个图腾般的物体,那是一片金叶子,金叶子中间一条缝,与当时林文君发现的那片一模一样。 「折罗漫夜鬼?」郑炫想起大战那晚,从敌人口中听到的,到底是不是他们所为,还是朝廷下的手,答案只有找到「折罗漫夜鬼」才会知晓。 「我将以此刀,为你们復仇!」 「第一回」 冉冉飞仙梦 錚錚罗剎魂 金杨银杏周遭,答答的马蹄声响起,树上的鸟儿惊飞。高若明与曹诛又干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勾当,查获了什么「不法所得」。通常这些「不法所得」不会直接进校尉府,而是放在金杨银杏一段时间,避避风头。一列列的马车进了林子里,往杨杏坞门口迈进。 「想必这趟是收穫匪浅啊。」 「是啊、是啊,江东真是个好地方。你看那一车一车的,不知又是什么奇珍异宝。」 「什么奇珍异宝那倒还是其次,除去咱的心头大患这才是最重要的。」 曹诛与高若明在门口谈着,数百军士在杨杏坞周遭戒备,金戈铁马,都是高若明带来的。 一列列的马车缓缓地停在门口,一箱箱金银珠宝,两个人分来分去。那一盒长匣,装着八面玉霄剑,被识货的曹诛发现了,他默默地把长匣推到一旁藏着,深怕被高若明抢走,要是没这把剑,整车的财宝对曹诛而言都是个屁。 「接下来就是对付那什么什么『夜鬼』了。」 「不好!折罗漫夜鬼!」 高若明言未毕,急报先到,接着林子里忽然射出一排排的箭雨袭击,部队纷纷把曹诛的人马围住,他们拿起盾牌,阻挡阵阵的箭雨。紧接而来的是一把把的梭枪,从远方投掷而来,击溃了高若明的盾阵,之后以红莲罗剎为首的折罗漫夜鬼杀了过来,声势浩大,曹诛这一方随即拔刀应敌。 混乱中红莲罗剎砸碎了那盒长匣,把八面玉霄剑揹在背上,上马奔去,因此高若明注意到这好东西了。 「阿六敦!!」高若明如雷般大吼一声,一个如同巨人般的大汉,应该有超过二百公分,手握大戟,揹着铜竹鞭,骑着马飞驰而来。他一戟砸向红莲罗剎,红莲罗剎转身接招,碰的一声,摔落马下,一个踉蹌,险些跌倒。 「难道这便是草原第一勇士?」曹诛看得目瞪口呆。 「正是。漠北草原第一勇士─阿史那阿六敦。」 红莲罗剎双手持刀,刀锋指向阿六敦那桀傲不逊的双眼,阿六敦嘴角露出一抹不屑的微笑,脸上那一道刀疤令人不寒而慄,接着他霸气得把大戟往旁边一丢,下马并抽出背上的铜竹鞭。高人一等的阿六敦,连铜竹鞭也多人一截,挥舞起来虎虎生风,他一鞭砸向红莲罗剎,红莲罗剎完全招架不住,整个人往后滚了好几圈,趴在地上,长刀上也出现了裂口。 「这刀工不错。否则,早断了。」 「什么折罗漫夜鬼?虚名,我阿六敦一出,就像打娃娃一样。」高若明对自己的人相当满意,大肆吹嘘了一番。接着话锋一转,他对曹诛感到非常不满,把曹诛训斥了一番,因为他让曹诛搜捕这些折罗漫夜鬼,却多日不见成效。「你那什么酒囊饭袋,折腾了好些时日,一个鬼影子都没有,你是有心的还是故意的?」 「是、是、是…哦不是、不是……」曹诛拱手作揖,被高若明训得唯唯诺诺的。 「兰香居士,劳烦您安排一下,改天让石廉把这伙人给剿了。」高若明吩咐了一旁的女谋士后,拂袖而去。「杀鸡焉用牛刀…」 阿六敦扭了扭脖子,吐了吐口水,示意要红莲罗剎起来。他的明光甲与铜竹鞭在阳光的照射之下,看起来耀眼夺目,让人无法直视,红莲罗剎刀已裂,无法再战。接着阿六敦如猛虎般扑来,红莲罗剎往旁一滚,铜竹鞭就狠狠地砸在地上,裂地三尺,而红莲罗剎将长刀往阿六敦头上那一扔,刀刃从他脸上一闪而过,这时他再回头,红莲罗剎已揹稳玉霄剑,上马驶去。阿六敦一度想追,却被一群夜鬼拖住。他一鞭下去击飞两三人,但还是眼睁睁的看着红莲罗剎越逃越远…直到曹诛放的冷箭,插在红莲罗剎的大腿上,剑也在混乱中掉下… 这一幕如同梦境般,惊醒了榻上一名面色苍白、容貌憔悴的女子,她坐起来看了看窗外的枫,那枫比血染的更加艷红。 「夫人,您醒了?是不是做恶梦了?」一个新来的婢女靠近了问。 「你叫亭立吧?来,扶我去佛堂。」 婢女亭立口中的夫人,名唤宇文真,大伙们都说她是曹诛的夫人,但她始终谦虚地说,自己不是什么夫人,只是眾多客卿的其中之一。她换了件齐胸的三十破间色长裙,披着一件大袖衫,加上个头也不小,看起来雍容大器,虽然年近而立,依旧风情万种。近来由于身体微恙,气色不大好,她虔心地跪在佛祖前面祈祷,口中唸唸有词,案上的莲花燻炉香烟裊裊,只盼慈眉的佛祖能够听到她的愿望。然而不久后外头传来的谈话声,叨扰了她,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婢女亭立看向外面,嘟着嘴。 佛堂外面是一个院子,院子往前可以通往正殿。那时一个身材纤瘦的女子穿着对襟上衣及间色长裙,看起来很有仙气,她的抹胸看来相当平整,十足大小姐样。但这个大小姐气度不如她的气质,一天到晚发牢骚,永远有抱怨不完的事物,周围的下人只能亦步亦趋地点着头。 「什么『真如飞仙』,不就病猫一隻吗?也不知我曹诛表哥怎么竟然就看上她了。」 「若洁,当年姊姊可厉害的呢!她的刀法可是巾幗不让鬚眉的,传言都这么说。」身旁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子一一反驳这个大小姐。 「好你个尉迟灵,处处顶撞我,我哥哥可是高若明啊!你太放肆了…那不你唤她出来,与我好好打一场,较量较量。」 「你…若洁,女孩子家整天打打杀杀成何体统啊!」 「成何体统?你家那『真如飞仙』打得如此这般,就叫『巾幗不让鬚眉』,而我一动手便是『成何体统』,这是何道理?」大小姐高若洁越说越生气,越说越大声。 「要打便打,不过你今日穿的这身衣裳,好看极了,要打脏了、破了,岂不可惜?不怕让曹诛表哥见着?」正当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宇文真从佛堂出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真姊姊。」尉迟灵开心地拉住宇文真。 「灵妹妹,你瞧你。」宇文真抓着尉迟灵的肩膀,把她转了一圈。「你这身衣裳打哪来的?」尉迟灵穿着袒领半袖的胡装,是当时最流行的服饰。 「高将军送的,他还送了亭立这一身。」尉迟灵指了指婢女亭立,让大家把目光移向亭立。 宇文真看了看亭立的穿着,虽说是旧款的交领齐胸裙,但至少是身新衣裳。亭立被大伙这么盯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美若天仙又怎的,表哥还是不愿多看我一眼。」若洁一个人在旁嘟囔着。 「若洁,你哥哥呢?」宇文真问。 「在厅里同曹诛表哥谈话呢。」若洁指指外面。 大厅里的龟兹乐曲跳得正精彩,席上眾人们酒酣耳热的,除了曹诛、高若明外,第一勇士阿史那阿六敦与兰香居士裴丽华均在座,席上还有一名五官深邃,身型魁梧,留着满满大鬍子的汉子,以及一名面容稚气,样貌清秀的男子。 「此番大破王潜等人,石廉、宇文宏当首功,阿六敦协助南国剷除晋安的林谷也是功不可没。来,我敬诸位。」高若明举杯相敬。 「接下来就剩折罗漫夜鬼了,维平啊?」高若明头转向曹诛。 「红莲罗剎必死无疑。」曹诛说得自信满满。「将军,您恐怕有所不知,我这金杨银杏除了擅用药外,还擅用毒。他腿上那一箭,满是竹桃之毒,凡中我箭毒者,只有两种人可以活下来。」 「哪两种?」兰香居士好奇地问。 「一是向我取得解药之人。二是曾中过此毒之人。很可惜,他都不是。」 高若明听完哈哈大笑,举杯敬了曹诛。 「红莲罗剎一死,其馀人等必将成为一盘散沙,不攻自破。」两人得意地笑。随后高若明抽出了八面玉霄剑仔细把玩。「好剑啊好剑。维平,听闻你舞剑堪称一绝,不知今日可否赏光?」 「哪里哪里,一切悉听尊便。」曹诛唤退了舞者。「寒溪,取剑。」 随从崔磊向高若明讨了剑,曹诛吩咐乐手如此如此后翩翩起舞。宇文真等人到了殿外,高若洁看到曹诛跳得好不瀟洒,好不风骚,看得目瞪口呆,心花怒放。宇文真看了曹诛的身影,却想到了曹清,曹清舞剑绝对是曹诛所不及的。她想着当年,与曹清那时过得朝歌暮絃,怡然自得的生活,想着想着,想入了神。毕竟曹清当年,比起曹诛帅气的多。 「其其格,我同你说,今日柳方士教我面相之术。来,我帮你看看。」少年时的曹清总是爱叫宇文真的小名─其其格。 「面相?要如何看?」宇文真当时傻呼呼的,不解地问。 曹清跨开两腿,站低了身,让自己与宇文真同高,并捧着宇文真的双颊,煞有其事地看了一番。 「来,你双眼平视,好,向左望。」宇文真往左边看。 「再来,向右望。」宇文真往右边看。 「好,闭目。」宇文真把眼睛闭起来,这时曹清不怀好意地在宇文真嘴上亲了一下,「啾」一声非常响亮。曹清见宇文真没有反应,哈哈大笑。 「这是?」傻大个宇文真睁开了双眼,一脸懵懂样还搞不清楚状况,曹清早笑弯了腰。 「啊!你!」宇文真突然会意过来,又气又羞,她左手摀着泛红的脸,右手出手打曹清,结果被曹清抓住,一把拉进怀中…… 「第二回」 人心贪无厌 世道恶满盈 杨杏坞的大殿上,宇文真一干人在外等候,曹诛正在殿内翩翩起舞,高若洁目不转睛看着入神,宇文真回忆往事站着发楞,嘴角不时露出一丝微笑。舞毕,曹诛发现了他们。「若洁?进来坐吧。真儿?真儿?」尉迟灵拉了拉宇文真,宇文真忽然回过神,点了点头。 「表哥!」高若洁活蹦乱跳走进来,一把环抱着曹诛。 「见过高将军,诸位将军。」宇文真与尉迟灵、婢女亭立走了进来,对着眾人行礼。 「女孩子家尚未出阁,唉你看你呀。」高若明骂着自己的妹妹。「不学学人家夫人,温文尔雅的,将来怎么嫁得出去!」 「正因为没出阁呀…嫁也要嫁表哥。」高若洁像无尾熊看见尤加利一样,死缠着曹诛,高若明也只能摇摇头。 「若洁,我与你哥哥有要事相商。」曹诛缓缓把高若洁手拨开。 「过来!」高若明把他妹妹叫了过去,高若洁嘟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好,曹诛也引宇文真上座。 「这折罗漫夜鬼究竟是哪些人?」 「我拷问了抓来的折罗漫夜鬼,都是些塞外人,藏身处我已瞭如指掌……」 王家堡的天下起雨来,刘介在亭子里弹着琴,他换了一身圆领袍,装扮更像一个中原人。王潜的博山炉放在琴尾的案边,香烟裊裊,一切如故,雨声霎霎,与琴交融。没多久,左右进来打断了他,并引了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前来,那戴斗笠的人抬起头,竟然是哭丧着脸的郑炫,双眼红肿。郑炫与他不知谈了什么,让刘介踌躇许久,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某一天在陇右通往长安的路上,一列商队载满了珍贵的药材,是由金杨银杏出发的,路途上又遭折罗漫夜鬼包围…… 「雪莲子呢?雪莲子呢?!」 高若明气急败坏地来杨杏坞找曹诛,他把手边的药材都往曹诛脸上砸。 「何来一盘散沙?何来不攻自破?红莲罗剎究竟是死是活?这帮恶匪怎的愈发猖狂?」 「据悉,这回折罗漫夜鬼并非由红莲罗剎带领,这也算一点小小的进展…」曹诛说地毕恭毕敬,满脸心虚的样子。 「小小的进展?」高若明点了点头,哈哈大笑起来。「维平,这事若传到卢脩大将军耳里,你以为他将如何作想?西北匪患频传,你我办事不力,日子怕是不会好过。届时可不是一句『小小的进展』可塘塞得了的。」 曹诛被修理得只能顾着点头。 「如今你既已有破敌之策,我便要你全力以赴…府上公子盼盼今年贵庚?应有始齔之年了吧?维平,你若不嫌弃我校尉府上的先生,便让盼盼入学吧。」 曹诛听到后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他没想到高若明会这样来硬的,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高若明恶狠狠地瞪着曹诛,像是无声的警告。 「是、是…」 中秋月圆人团圆,郑炫却独自一人,带着王家堡借来的随从,数十员踏上了復仇的征途。当时他们行经建康城郊,一处小市集里,街上车水马龙,却有一人当街被追杀,眾人不但不帮忙,反而还在那人死后,大声欢呼。对此郑炫很难理解,因此凑上前去观望,好几个追杀他的人,穿着清一色的衣服,像是同一帮的,郑炫特此上前问个究竟。 「听您口音不是当地人吧?您有所不知,这淫贼张景可是此处的大恶棍,连官府都拿这畜生莫可奈何。」 「是啊,这廝杀人越货,强掳妇女,死得好!」 眾人七嘴八舌地骂着,郑炫问了问带头的,得知他们是谢家堡来的人,由于当地治安败坏,谢家又是当地望族,因此百姓纷纷依附。 「这姓张的,朝中有人,狗仗人势,我呸!每回官府抓了又放,放了又抓,每每真凭实据摆在眼前,当官的却都说没看见,瞎了狗眼了!报官没用,我们就自行处置!」 「党争不断,小人得势。在这江东,大伙们撑起了半片天,却频频土断落户,横徵暴敛,意欲何为?当年的府兵与北方那群国贼一战后,使我暂能偏安一隅,而今却屡屡裁兵,是何道理?不就是为了中饱私囊吗?奸佞当道,使人心寒。」 「试想,先来后来终是来,南人北人总为人。然这帮小人却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用人唯亲不唯才最为可恨!严以待人,宽以律己,朝令夕改,昨是今非,让人无所适从。」 只害命不偿命、只做恶不坐牢,自古以来都是令人不齿的。现场许多人对时局非常不满,抱怨东抱怨西的。郑炫担心隔墙有耳,把自己的遭遇告知他们,希望他们举止稍微低调一些,可是没想到这群人听完后骂得更兇,只是当中有人听到郑炫是长乐山庄的,开始暗自盘算起来…他们从大街骂到茶馆,批评时事口不择言,让人偷偷记下… 「造谣滋事,诬陷朝廷。该当何罪?」一个军头带着数人进了茶馆,与他们打了起来。「谢氏公然行兇,目无法纪;林氏污衊朝廷,其罪难赦,你郑炫今既自投罗网,我顾九便来一箭双雕!」 现场弓弩齐发,客人四处奔逃,郑炫等人扛起桌子挡箭,仓皇逃进了厨房。军头顾九又令眾人朝厨房狂射,不知是谁逃进厨房时,踢翻了地上的麵粉,现场烟雾迷漫,大伙们爬后窗逃生,郑炫跳窗前一把拎走了瑟缩在墙角的厨子。 「得郑炫者,赏金千两!」眼见厨房都没动静,顾九令眾人进去搜,当官兵都挤进厨房后,窗外忽然射进许多火箭,火苗引燃了空气中的粉末,眾人慌乱中又踢翻了更多的麵粉,火势蔓延无人倖免。胆小的军头顾九颤抖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郑炫接着返回包抄,轻松拿下顾九。 「长乐山庄究竟发生何事?」胆小如鼠的军头顾九因为怕被杀,所以把事发经过都抖出来─进攻长乐山庄,朝廷的确有出一分力,但是他把主谋推给了折罗漫夜鬼,像是受到指使一样。 「长乐山庄上百条人命,一夜就这么没了。今日我便以此刀,血祭眾魂!」郑炫抽出了捡来的长刀,吓得顾九惊慌失措。 「倒、倒也不是都没了,有些人活了下来,被折罗漫夜鬼掳走了。」顾九急中生智,开始随意胡诌。 「谁?」郑炫急切地问,顾九开始想,通常只有老弱妇孺容易被掳走吧。 「一位长者,一位妇人,还有一个娃儿。」 「瞎扯。」 「此话当真,我所言句句属实。」 「遭掳之人,相貌如何?身形又如何?」 顾九开始模稜两可地说着他们的长相,高矮胖瘦也胡乱比了一通,几乎每次比的都不一样,「是这样吗?是那样吗?」郑炫被唬得一楞一楞,也跟着比身形大概的样子,两人从没有交集,比出了交集。 「这身形,应是不高?」 「对,确实不高,有些娇小,白白净净的。」这些当然都是顾九胡诌的。 「白白净净?难道是阿稚?」 「对,正是。还有个娃儿。」 「娃儿?难道是林显?」 「对,正是。」 「不对,林显已是青年。」 「是青年!没错,是青年……青年不就娃儿吗,我们家乡有个习惯,会把青年称作娃儿。」 「这帮恶匪,押走他们做甚?」 「兴许是要做山寨夫人。」 「山寨夫人?」郑炫听后大怒,接着问:「他们在何处?」 「只知是长安,要说更细的我也不知了。」 啪的一声,郑炫折断了一支箭,他相当恼怒,顾九也吓得跳了一下,然后故作镇定。郑炫踱步踱来踱去,踱到了后方。左右接着奉了一杯茶给顾九,说是压压惊,顾九喝完茶后,郑炫又踱回来。 「这解药,先给你半颗。」郑炫拿了不知哪来的丸子,掰了半个给顾九。 「解药?为何要解药?」 「茶里有毒。」 这回换郑炫讹他,说每日皆会毒发,如果没有暂时的解药,很快就会一命呜呼,一个月后如果没有完全清除体内馀毒的话,药石罔效。 「如此你便同我去长安,救人。」 「长安?这路途如此遥远,怕是到时孩子都大了……」 郑炫瞪了顾九一眼,让他把话吞回去。 「第三回」 陌路双结发 同舟两鬩墙 长安大街车水马龙,坊间人潮也是满满的,高若明的长水校尉府坐落在最精华的区域,当时他们家族有一个非常大的澡堂,叫做明义堂,号称引自酈山的温泉水,而且比邻校尉府。到高若明这一代,号称要「造福乡里」,因此高家把澡堂开放给大眾使用,但谁不知道其实这是他歛财的工具之一?高昂的收费除了世家大族之外,还有谁能负担得起? 在一个平凡无奇的傍晚,明义堂差不多要打烊了,掌柜竇叔正拨弄着算盘,老闆娘在到处擦拭,忽然「碰」的一声,尉迟灵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尉迟小姐,您这是?」老闆问着。 「快,竇叔,借我点银子,回来再与你说。」 「这…这究竟咋回事儿?」 「算宗主头上…不、不,算高将军头上…」尉迟灵随手抓了把银两,头也不回地衝出去了。 竇叔追了上去,但是尉迟灵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这黄毛丫头,到长安以来,一天到晚调皮捣蛋,惹事生非,尤其是打她入住校尉府后,就没有一天安寧,掌柜竇叔就怕她给高若明惹麻烦。 没多久之后,又来了一个公子哥儿,他薰衣剔面,白袍鹤氅,生得白净清瘦,衣袖里的小薰炉晃啊晃的,飘出阵阵香烟。他看起来似乎喝了些酒,有点微醺,酒精如同胭脂一般,扑红了他的脸,不说还以为是个极为貌美的女子。 「唉唷,綦毋公子,我们打烊啦。」 「少囉嗦…」他把老闆娘推开,晃啊晃的,坚持往里走。 「咋的喝成这样?此时沐浴,怕是伤身啊,实在不宜…」老闆娘苦口婆心劝他离开,但他哪听得下?只见他拿了一大把银子…… 「我说『幽兰』那一间,汤水尚温。」老闆娘收下了银两,笑着离开。 这位公子名唤綦毋建,在长安算是个有钱人,没人知道他的背景来歷,只知道他出手阔绰,而且恶名昭彰──因为他终日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当时他喝得醉醺醺的,哪还分得清东西南北,当然没有遵照老闆娘的指引,自己挑了一间就进去了,空无一人的澡堂,简直就像包场一样舒适。 「好在那丫头不识那綦毋建,不然岂不天下大乱?」掌柜低声与老闆娘说。 「竇叔,累死我了…」没多久,尉迟灵闯回来了,她在外不知怎么折腾的,看起来相当疲累,于是她直往澡堂去。 「唉,我说,咋回事儿…」事关重大,竇叔亲自跟过去。 「先让我歇会儿行不?晚点再告诉你。」这丫头在走廊上就开始边走边脱,竇叔见状立刻转身离去。 「去『雅菊』吧,『幽兰』可是有人的,别乱闯。」 汤屋里薄雾裊裊,秋天里看起来格外温暖舒适,「啊…舒服…」尉迟灵深深地泡了下去。 「怪了,这…这不是我的荷包吗?」尉迟灵发现对边有一坨类似是行囊还是衣物什么的,其中有一个红色荷包,看起来好像是自己的。她低身划了过去,惊觉衣物旁边还有一女子也在泡,似乎是睡着了。 「小贼!你怎敢偷我东西?」尉迟灵凑上前,插腰大喊。 「什么?谁偷你东西了?!」那女子忽然惊醒,没想到他就是綦毋建。 尉迟灵放声尖叫,随即抓了綦毋建的衣服遮掩。 「喂!那我衣服!」綦毋建大惊,伸手去抢,两人为了抢衣服,打了起来。 澡堂传来砰砰碰碰的声音,掌柜吓坏了要老闆娘来看,老闆娘一打开门,看见两个衣衫不整的男女,各遮着半件衣服,互相指控。 「他偷我荷包!」尉迟灵满腹委屈地说。 「他抢我衣服!」綦毋建不甘示弱。 「他非礼我!」尉迟灵哭地梨花带泪。 「谁非礼你?」綦毋建起身大骂,老闆娘赶紧把头撇去一旁去… 一块从高昌运往洛阳的天铁。 一列长长的车队,加紧了脚步。 高若明称卢脩大将军家有喜事,因此特地备了这惊人的贺礼,由于这批天铁实在非同小可,高若明亲自用他麾下近千名的将士,一路护着,连高若洁也随行,他们深怕又遇到折罗漫夜鬼作祟。 天铁实在沉重,将士苦不堪言,同样的路程,感觉多了十倍之遥,然而过程还算顺遂,直到他们在河边安营扎寨,那天晚上,将士们卸下了装备歇歇脚,让自己早已疲惫不堪的身心得到舒缓。 「折罗漫夜鬼来啦!」将士们匆匆忙忙拿起武器备战,折罗漫夜鬼如法炮製先前的打法,先用箭雨血洗一遍,接着投掷梭枪,最后挺枪上马衝入营中。 红莲罗剎斩杀守兵,衝入中军大营,却遇到高若洁。 「红莲罗剎?你不是死了?」 「你可见过鬼死两次?」红莲罗剎用沙哑的声音说。 「你名唤『苻韜』,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的底我们摸得一清二楚,不如趁早降了,免受活罪。」高若洁双叉般的铁尺,在她的手上转呀转的甚是灵巧。红莲罗剎看到高若洁,竟然犹豫了起来。 红莲罗剎的长刀在夜色中闪着寒光,但是高若洁却丝毫不畏惧,因为这种铁尺是专门来对付长刀的。她见红莲罗剎不为所动,自己就主动出击,她用尽全力杀红莲罗剎,但红莲罗剎对高若洁却似乎有所退让。 两人从帐内打到帐外。高若洁双手一挡一架,两把铁尺紧紧夹住红莲罗剎的长刀,接着用力一抽,红莲罗剎的长刀就这么脱手了。这时不远处来了一人,紫髯赤眉,目光如炬,身型魁梧,他的双鐧上染着鲜血,红莲罗剎见着那人,接着发现自己似乎错估形势,数百人想对付上千人,胜算极低,因次溜之大吉,随即撤兵。 「石廉,精彩的错过了。」高若洁扬起了下巴,得意地笑着。 这次事件彻底惹怒高若明,他气急败坏地跑去找曹诛。 「红莲罗剎不是死了吗?」高若明对着曹诛破口大骂,并拍打他的脸。「不是死了吗?不是死了吗?不是死了吗?」 「你不是说过,若无解药他必活不成?如今呢?是你给他解药了?我是不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将军,我们本是表兄弟,怎可能有二心?想必是上回他们盗走雪莲子。治好了他的毒。」 「这怪谁?若不是你这酒囊饭袋,这廝岂能盗走雪莲子!再说,这解药不是你曹家独门配方,又岂会有人知晓?往后莫要与我称兄道弟,我可不敢,你亲兄弟怎么死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听到高若明这么说,曹诛非常恼火,毕竟当年杀曹清也有他的一份,现在却想撇得一乾二净,曹诛气得握紧了拳头,一触即发。 「哥哥莫要生气了。」高若洁看到曹诛被骂成这样非常心疼。「表哥不也是尽心尽力地搜捕他们吗?如今,表哥已查出那红莲罗剎名唤『苻韜』了……」高若洁极力找理由为曹诛护航,但这理由相当薄弱,她自己也知道,尷尬地低下了头。 郑炫到了长安,巧遇重阳节,傍晚许多游子聚集在各坊间,郑炫独在异乡为异客,看着灯火通明的城市倍感思亲。他打点好随从的落脚处后,独自走在街头,忽然看到群眾在围观,似乎有人打架。 「你这登徒子!」 「我哪登徒了?」 尉迟灵和綦毋建狭路相逢,又为上次的事打起来。 「我知道你为何说我是登徒子了。」綦毋建转身对眾人说道:「各位乡亲,上次我们…」 「闭嘴!!」尉迟灵打断他的话。 每回尉迟灵打他,他就把尉迟灵搂得更近,眾乡亲见他们搂得这么近,不禁议论纷纷起来。 「是负心汉吧?」 「不会吧,他们是夫妇?」 「这不綦毋公子吗?」 「对,是綦毋公子,他就是长安有名的负心汉。」 他们俩打了半天,郑炫在一旁看得也乐不可支,尉迟灵实在无法挣脱,又羞又恼。 「我表哥是高若明将军,你安敢如此无理……不,高若明是我爹爹……」尉迟灵开始乱攀关係,拿高若明的名号吓唬他。 「无理的是你吧!」綦毋建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你难道不知高若明是何人吗?长水校尉高若明!」 「那杂牌校尉是吧?」綦毋建贴着灵妹妹耳根子,小声讲:「折罗漫夜鬼,抓到了吧?」接着双方又是一阵扭打。 「二位,大街上大打出手实在不雅。」耳朵尖的郑炫听到了关键字,上前把二人分开。「既然二位都知道折罗漫夜鬼,郑某想请二位一叙。」 虽说郑炫要请吃饭,但綦毋建总是抢着付帐,满桌子好酒好菜,尉迟灵不顾形象吃得唏哩呼嚕的,两人就好像有了默契一样,绝口不提刚才的事。 「依我看,他们必是普通人。」酒过三巡,尉迟灵聊开了。 「凭你?也见过?」綦毋建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见是没见过,但我相心世界上没有鬼。就有你也见不着。跟你说句心里的,那高若明也不是什么好人,动不动就骂我曹哥哥。」 尉迟灵把高若明,曹诛,折罗漫夜鬼之间的关係都告诉了他们。郑炫听得瞪大了眼,他想到刘介曾经提过这个人,话说刘介原本还要他来杀高若明的,然而如今人事已非,听说高若明与折罗漫夜鬼是敌对的,因此他决定出手相助。 「上晓天文、下晓地理、晓古、晓今、晓阴、晓阳…眾乡亲,我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公孙晓。」馆子旁边出现一个问事的道人,号称什么事都知道,不知道不要钱,油嘴滑舌的,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其中也包括尉迟灵在内。 「别看了,江湖术士。」 綦毋建拉了拉尉迟灵。 「问问,无伤大雅。」 人群间尉迟灵给了问事的道人一把银子。 「我问折罗漫夜鬼。」 那道人听到,吓到盘子掉到地上,钱撒满地。 「折罗曼夜鬼,生人勿近,遇之有去无回!生食人肉,活饮人血,兇残至极!」 许多人不约而同地嚥了一口口水。 「这帮恶鬼出没于朔方一带,冬日大雪纷纷、人跡罕至,如遇之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道人颤抖的双手不停地比划,双眼间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好像自己曾经见过一样。 「朔方?离此十万八千里之遥,为何顾九说是在长安?」郑炫面色相当凝重。綦毋建听完藏不住笑意,但是却什么都没说。 「第四回」 沙门劫难度 王者势怎当 热闹的长安即使傍晚过后,依旧灯火通明,甚至可以说令人喧嚣难耐,但一街之隔的校尉府,却显得清静不少。重兵把守着大门口,不让间杂人等在附近逗留。 曹诛府下的公子盼盼,今年大约五岁,他硬是被高若明接回来「读书」,宇文真不放心,让尉迟灵跟来─这就是她为什么来到长安的理由。有一天晚上,尉迟灵回到校尉府,盼盼正在读书,他小手上一条一条红红的,像是被先生责罚过,尉迟灵很心疼,于是上前问问。 「我今天处罚阿福,不过先生偏要说我欺负阿福……我实在说不过他。」 「阿福?你是说高伯伯的大公子吗?为何你要处罚他呢?」尉迟灵好奇地问。 「因为阿福欺负豆子,他说豆子头发不够黑,所以把墨倒在豆子头上,我看了好生气,所以也把墨倒在阿福头上,阿福就哭了。」 「你说的豆子是二公子吗?他不是阿福的弟弟吗?为何要欺负豆子呢?」 「唉呀,姑姑,你的问题好多呀。」盼盼叹了一口气。「阿福说他没有弟弟,阿福说大人告诉他,豆子不是弟弟,是『野种』…姑姑,什么是『野种』?」 「呃…大概就是说小孩子很调皮,像个野孩子一样…吧。」大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扯到孩子身上,尉迟灵一时半刻也回答不出来。 「姑姑,你骗我对不对?」聪明的盼盼一眼就看穿尉迟灵说谎。「母亲常常说你调皮,却从来没说过『野种』。」 「盼盼,今天先生教了什么啊?」尉迟灵赶快转移话题。 「伦理,还有百家姓,还有…」盼盼开始回想今天学了些什么,童言童语的,说得也不是很清楚。但尉迟灵总是一会傻笑,一会嘟嘴,一脸就是心里有事的样子,显然没听到。 「姑姑,先生说阿福与豆子都姓高,还有他们的姑姑与高伯伯一样,也姓高,而你却不与父亲一样,姓曹?」 「姑姑?」 「啊?」尉迟灵总突然回过神。 「姑姑,上课不专心是要挨打的!」盼盼不高兴。「为何你不与父亲一样姓曹?」 懵懂的盼盼长大了,也会开始关心身旁的人事物了,尉迟灵摸摸他的头,开始嘰哩呱啦滔滔不绝地讲起当年的事,大致上是说,宇文真与尉迟灵在父执辈时两家相好,后来尉迟家因为战乱的关係而流离失所,小孩子只剩下尉迟灵一个,于是就寄养在宇文家,尉迟灵从小就跟宇文真玩在一起。随着宇文真嫁来曹家,当时尉迟灵非要来不可,唯一的方法就是认曹家的儿子作乾哥哥。 至于曹家兄弟鬩墙的事,她隻字未提。她回想着,宇文真原本已与曹清成亲了,但是因为被冠上了「诬陷朝廷」这种烂罪名而遭到通缉,最后逃亡,可悲的是整个曹家与他切得一乾二净,宇文真想要帮曹清,却反被曹诛关了起来。往事一幕幕又浮现出来。她又想到,曹清逗弄宇文真的方式,简直跟綦毋建一模一样,没多久,綦毋建竟然佔据了她的脑海。 「…先生今天还教我写自己的名字。」盼盼伸出生嫩的小手,提起墨汁还没乾的笔,在纸上写呀写,画呀画的。 「你看。」 尉迟灵没有理会,因为她现在满脑子都是綦毋建,想着他在澡堂怎么了,想着他是如何搂着她,嘴角不禁扬起傻呼呼的笑意。 「姑姑,你看我写得好吗?姑姑?姑姑?」 「喔喔!好极了!」尉迟灵忽然惊醒,她发现盼盼在纸上画了一个大王八。 「你这臭小子,连姑姑也敢欺负!」尉迟灵捏了捏盼盼的鼻子。 「姑姑你总是心猿意马的……先生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怎么教我写呢。」盼盼在嘲笑她。 「你是说『心不在焉』吧。」尉迟灵又捏了捏盼盼的鼻子 「姑姑,你是不是想成亲了?」 「啊?怎么会?姑姑怎么会想成亲?」 「母亲说,一个女子不时地发傻发笑,必定是想成亲了。」 「莫瞎说,姑姑这番是来看着你的,免得你掀了高伯伯的家。」 「母亲说,如果一个女子说话时脸红的话,必然是在说谎,姑姑你说是不是?」 「啊?是吗?姑姑我…」尉迟灵手摀着脸,她以为自己脸红了。 「盼盼没说姑姑脸红啊。」 「你、你这小东西…屋里头太热了,姑姑去外头透透气。」尉迟灵实在弄不过这个小鬼头。 「今日降雪了,都快冻死盼盼…」 这时外头一阵敲门声。「尉迟姑娘,外头有找。」 「这么晚了,谁啊?」 「说是一位綦毋公子。」 「如意郎君来了。」盼盼一直笑。 「盼盼,你莫要对别人说喔,尤其是高伯伯。」尉迟灵起身,要往外面去。 「知道了,不然姑姑嫁不出去,盼盼会难过的。」 尉迟灵出了大门看到綦毋建在街角等她,她一个箭步上去就要打人。 「登徒子,三更半夜安什么心?」 尉迟灵频频出手攻击綦毋建,结果被綦毋建抓住了手,一把拉进怀中。 「才半日工夫不见,你便如此迫不及待?」 「什么迫不及待!」尉迟灵挣扎了半天,发现自己怎么动也动不了,就这么牢牢地被搂着。「算了,我打不赢你,你爱怎么着便怎么着吧。」 綦毋建靠近尉迟灵的耳朵,轻轻地说,「这可你说的啊。」并且露出一丝邪恶的微笑。 「你、我是说合情合理的范围。」 这时高若洁关上窗缝,似乎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就这样,高若明时时不再府中,綦毋建晚上也有很多机会带着尉迟灵出去,他们踏遍长安每个角落,每个坊间,也带她离开了原本的舒适圈,看见长安真实的景象。 「怪了,这里怎么一堵又一堵的高墙?」 尉迟灵对眼前的现象相当不解,因为当时的长安是以「坊」为单位来算位置的,一个坊相当于一个社区,每个坊几乎都是方形的,距离外面的道路都隔着高墙,如同城中之城一样,坊内的巷子总是人潮汹涌,外面的大路是当时的主要干道,除了车水马龙之外,还是车水马龙,没有半个商铺,白天车马奔驰相当危险,入夜却变得一片荒凉,除了巡守的官兵之外,看不到任何活着的生物。 「我初来长安时也有这般疑惑,当时我问了问官兵,他说『朝廷要你活什么样,你便活什么样,哪来的废话!』没错,整座长安城满是监控,满是操弄,不可出一点乱子,有时连吸一口气都觉得压迫。这岂是你一乡下来的黄毛丫头所能知晓。」綦毋建感慨地说。 「不许这么说我!」尉迟灵皱起眉头,狠狠地打了一下綦毋建。「黄毛丫头又如何,但我还是不许你说这字眼!」尉迟灵真的生气了,綦毋建轻轻地摸摸她的头。 「什么人!」似乎尉迟灵太大声了,惊动了附近巡守的官兵,当时的长安是有宵禁的,他们违反了禁令被官兵追捕,綦毋建拉着尉迟灵狂奔,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甩开追兵。回过神来,一栋焦黑颓圮的建筑物在他们眼前,让他们大吃一惊。 「这、这不是伽蓝寺?」尉迟灵惊讶地说。 「终于动手了…终于动手了……」綦毋建看着这栋建筑物满腔愤慨。 「这是怎么回事?」尉迟灵问。 「朝廷要沙门返家还俗,否则要烧毁伽蓝寺。只因沙门不拜君王,不纳赋,便诬陷他们饮酒噬肉,荒淫无度,妖言惑眾,形同邪教,甚至牵涉谋反。实在可恶至极!」 忽然在远方有叫嚣声,他们随即前往察看,只见一群人,有僧侣,有在家居士,有更多信徒,聚集在某衙门口,要求官府释放被抓走的僧侣。他们俩溜到了一处空屋,跳到了屋顶上,看到大约有百馀人在抗议,一排官兵挡在官府前头,手持弓箭,忽然一声令下…他们竟对着民眾射击!官兵射杀了手无寸铁的人们,现场顿时血流成河,哀号遍野。綦毋建一把摀住尉迟灵的嘴,怕她叫出声来。 在那处空屋中,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的尉迟灵,哭得唏哩哗啦的,綦毋建安慰着她。 「这官兵大多是卢脩大将军的,恐怕当中也有高若明的人。」綦毋建看起来忿忿不平。 「不行,我回去便要问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尉迟灵哭的梨花带泪,用哽咽的声音说。忽然间她想到了一件事,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看着綦毋建。 「将军近期不会回来,听说他将去朔方讨贼似的。」 「第五回」 尉迟东窗暴 公子一命悬 金风漫天,黄沙蔽日,朔方之秋不是一般人敢领教的,但这并不包含那些亡命之徒。 平城之北,一个一个窑洞在风沙中隐约露出,许多彪形大汉守着洞口,满脸横肉,蓬头垢面。 在那群窑洞之中,有一群土匪、一群流寇正在把酒言欢,他们销赃、走私、人口贩卖,总之所有不法勾当样样来。那地方就像一个市集一样,五湖四海的兄弟都来了,当然也不乏折罗漫夜鬼。 「就这样?」 「就这样。」 有一个土匪头子似乎不太满意,他拍了拍这个蒙面的夜鬼,似乎认为这次折罗漫夜鬼带来的太少。 「兄弟,这座山头谁是主儿?打铁的老子帮你备齐了,你要的多少斤?多少斤?我偷了一斤了不?这回兄弟都到齐了,你带的只有这么一丁点儿…上回说好的官银呢?皇纲呢?大伙们可都看着。」 「你以为高若明的库房是我的裤襠?说掏就掏的?」 这个夜鬼把东西收了收,准备打道回府。 「好了,你们也儘早走人,别怪我没提醒──有探子报,高若明那廝,这几日要来了,正因为这次大伙们都在。」 出了窑洞上了马,夜鬼们一溜烟地跑了,留下坡上的土匪头子和他几个小兄弟乾瞪眼。 「他奶奶的,这个月我做东,他们就带了几根毛儿?」 「是啊。」 「再说高若明那老东西,怎么可能找到这种地方来?」 「是啊。」 土匪头子看了看周遭的环境,的确是相当隐密,他手中指指点点。 「不成,兄弟们一个月才聚这么一回,一定要热闹他个三天三夜。」 折罗漫夜鬼越离越远,黑色的铁蹄扬起了阵阵黄沙,渐渐遮蔽了他们的身影。 漫漫风沙终于停歇,再起之时却是阵阵烟硝,那烟硝蔽日成荫,稀疏的草木全都烧成了焦炭,馀火还不停窜出。窑洞外尸堆如山,血流成河,洞口不见原本的彪形大汉,取而代之的是金戈铁马,趾高气昂地阔步而行。 洞里传来阵阵惨绝人寰的哀号声,土匪头子被吊在半空中凌虐,体无完肤,他的左耳,被小卒割下来,丢在地上。手指头鲜血淋漓,仔细一看,原来没了指甲。脚趾的大趾甲,像掀开的引擎盖一样,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那片趾甲,被夹子夹住,扯下,虚弱无力的哀号声伴着血水而出……由于没有指甲好拔了,小卒的铁钳朝向土匪头子的牙齿,洞外运来一袋新的盐,在旁边翻啊翻。「慢。」高若明原本在一旁踱步,忽然叫住了他们。 「我就再问你一次,红莲罗剎,苻韜,人呢?」高若明抽出八面玉霄剑指着土匪头子,并对他硕果仅存的耳朵大喊。 「将军,爷,我真的不知道谁是什么『红脸罗剎』啊,爷您听我说…您听我说…不…」 高若明当然没听他说,小卒把钳子伸进他的口中,一拔再拔,二颗牙下来了,鲜血从口中爆出。但这还没结束,无情的盐撒了过来,身上无数的口子又渗出血水,他发出了一种非人类所能发出的惨叫声,至少这种声音没人听过。 「停!停!我说!」土匪头子边大喊边喘着气,接着用气若游丝的声音继续说:「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是折罗漫夜鬼都聚集在天山西侧,他们在你来的前几日都回去了…」 「我们是真的扑空了?难道他们早知我要来?」高若明大为光火。 「他们说,有探子报,说你要来…」 「到底是谁!」盛怒之下的高若明,一剑捅穿了土匪的肚子,他对于自己的行踪被掌握,百思不解。 校尉府的大厅上,尉迟灵向高若明引荐郑炫,郑炫行礼作揖,毕恭毕敬。 「高将军,这是郑炫,郑兄弟。」 「晚辈郑炫,字燁德,见过高将军。」 但是高若明怎么可能不知道郑炫是长乐山庄的漏网之鱼呢? 「郑兄弟远道而来,快请快请。」 高若明故作亲切地引郑炫入座,却不小心露了馅。 「高将军,怎知晚辈远道而来?」 「喔,是这样…这个,郑兄弟大名大家都知道吧?…哈哈哈。」高若明尷尬地笑了笑,并且快速转移话题。「您与尉迟小妹认识?」 「认识,都因为『折罗漫夜鬼』。」尉迟灵打破沉默,向高若明介绍了一下郑炫。「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尉迟灵希望郑炫与高若明互相帮忙,一起除去折罗漫夜鬼。茶叙中,高若明假意与郑炫商讨了一下他的计画,郑炫信以为真,他满怀欣喜,当真以为快能找折罗漫夜鬼復仇了,但是高若明怎么可能容下他? 夜深人静之时,高若明在兰香居士阁内,与她商量着要如何除掉郑炫。 「漏网之鱼自投罗网,岂不天助我也?只是依你之见,当如何除掉他?」 「郑炫此人,在晋安颇有名气,他如在校尉府内死得不明不白,恐遭人非议。天要他来,便有他的用处,您又何必急于一时呢?…该藏的藏好了,留着,无妨。」 自此,高若明对郑炫非常好,无论御马击剑,都亲自指导,这段时间也让郑炫大为长进,不过高若明只是为了利用他来击败折罗漫夜鬼。 某日一大早,答答的马蹄声响起,数匹骏马飞驰入校尉府。马厩内,高若明解了戎装,依旧显得壮硕。 「燁德大有长进,破敌指日可待。」高若明重重地拍了拍郑炫的肩膀,并且分附左右,送他一把「塞外猎弓」,虽然看起来破破旧旧的,弓把上还缠了一些奇怪的绳子与破布,但郑炫仍欣然接受,就盼有朝一日,能为林家报仇。 「哥哥。」 「女孩子家,来此做甚?」高若洁穿了华丽的间色裙跑来马厩,结果当眾被他哥斥责了一顿,不过高若洁似乎有话要说,她打量了一下郑炫,高若明也看懂她的眼神。 「燁德,这把弓可足足多了一石,要使得好还须勤加练习才是,你知道靶场在哪,我便不同你去了。」高若明唤退了郑炫及左右,并瞄了一下他小妹。「说吧。」 高若洁跺了一下脚,叹口气,套着高若明的耳朵说了如此如此。 「哼,维平找她来顾着盼盼,没想到到她在外头胡作非为?」 「尉迟灵根本行为不检,不该让她在这儿待着。」高若洁落井下石。 「我还得好好探探这人来歷,上回朔方扑了个空,怕是与此人有关,这些天我便留在府内,好好会会他……不过,尉迟小妹啊,我该拿你怎么办呢?」高若明踌躇着。 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一如往常地,綦毋建又来校尉府找尉迟灵了。一如往常地,他请管家通报。「您稍等,我这就去通知。」不寻常地,管家通报后许久,尉迟灵都没有出来,只留着他与守卫乾瞪眼。过了一段时间,一个喝醉的门客,步履蹣跚地走进校尉府。 「尉迟灵?你说那个野丫头?关起来囉,说是要带一个小娃儿什么的,但谁不知道那是将军不给她出来的。」 「将军在府内?」綦毋建越想越不对劲。 而管家呢?管家跑来兰香居士的房门口敲门。 「将军,那个折罗漫夜鬼的探子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你说谁?」高若明打开了房门。 「就是上回您说的『玉公子』綦毋建,他又来找尉迟姑娘了,是否拿下?」 校尉府门口,高若明带兵出来,但早已不见綦毋建踪影。 「人呢?」 「他等了很久,离开了。」守卫回应。 「何故这么晚才通报?」高若明质疑管家。 「将军,我也是找您找了好久。没人知道您在居士阁内…」管家满腹委屈地说。 「这下玉公子怕是起疑了……立即全城搜捕,若有窝藏『朝廷要犯』者,以谋反罪论。」高若明立刻转移话题。 「不妥。」兰香居士披头散发地从门后走来。「关城门,拿要犯?这怕是有三害而无一利,将军您可要想清楚了。」 「说来听听。」 「其一,捉拿朝廷钦犯,兹事体大,如不告知卢脩大将军,则是您高将军越俎代庖,会让上位起疑的;如若告知大将军,旷日废时,玉公子早溜之大吉。其二,关闭城门,引得满城尽知,若拿之不成,百姓将如何看待?再者是其三,关闭城门后,反倒让玉公子有所警觉,依照他的能耐,不会逃不出去的。」 「依你之见呢?」 「不如…」兰香居士对高若明咬了咬耳朵。 于是在某一日,綦毋建一如往常,在红柳坊与眾多酒肉朋友寻欢作乐,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那时台阶上有一名西域来的女伶,跳着当下最流行的龟兹舞,舞姿轻盈曼妙,身段婀娜多姿;女伶一起舞,就吸引了全场的目光,不知道多少人想一亲芳泽。所有人都挤到了台前。 「好啊!」 一个段落后,女伶早圈粉无数,许多男人们纷纷掏银子打赏,綦毋建也包含在内,入境随俗嘛!台上的女伶就像大明星一样感谢大家,她弯腰收银子,虽说嘴上媚笑着,眼神却在打量周遭每一个人。随后綦毋建走到台边,看了她一眼,她打量了綦毋建一番,忽然伸手一把掐住綦毋建的咽喉,而綦毋建这个老江湖当然知道,这不是调情,他立即挣脱这个女伶。 接着这女伶大喊了一声,四面八方衝出十来名蒙面刺客,好在綦毋建这时混在一群姑娘里,随后夺门而出。但是刺客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立刻追上去,双方在巷弄里你追我跑,东奔西窜,弄得一团混乱,最终綦毋建跑出了巷弄,逃到大街上。 大街上车马如猛虎般奔驰,想要穿越,那简直是九死一生的事情,綦毋建却在上面奔驰,矫健的他,屡屡身陷险境,却屡屡化险为夷,终于跑到另一边的坊内。那群刺客就没这么幸运了,许多人直接被拦腰撞上,过去的仅剩六七人。 刺客到底是刺客,穷追不捨。他们在另一处坊内东奔西窜,你追我跑。不幸的是,綦毋建鑽到一个死胡同里了,狗急难免跳墙,被逼到角落的綦毋建,拿起身旁的竹竿,跟那群刺客大干一场,他撂倒了四五人,自己也伤痕累累,而且体力已不行了,倒在地上。最后二刺客,正要手起刀落时,天外忽然飞来一支箭,直接贯穿他们两人的喉咙─郑炫带着他的随从来了。 「綦毋公子,没事吧?」郑炫把綦毋建扶起来。「这长安城可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这些人都是刺客。」 「刺客?」郑炫不解。 綦毋建看到有个蒙面刺客还有气息,他立刻掀开刺客的面罩,要逼问主谋,那刺客嚼啊嚼地,看来要服毒自尽,綦毋建一把抓住他的嘴,不过还是来不及,刺客嘴唇发黑断气了。 「到底是谁?为何要刺杀你?」郑炫看了看那些刺客。「我知道了,这必是折罗漫夜鬼,胡人胡样!」 郑炫用他的金鱼脑乱猜,綦毋建当然知道不可能,除了他们折罗漫夜鬼以外,能动用胡人的只有长水校尉─高若明。 「燁德兄弟,你…你也来红柳坊?」 随从顾九把一张纸拿给了綦毋建,一首以瀟洒的楷书撰写的籤诗在上面: 奼紫嫣然何处觅 寻花问叟尽不知 江月本是漪中影 飞霜终有落掌时 「那日我与郑公子行经福德祠,与比丘尼讨了籤诗。」顾九解释着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郑公子可是读过几年书的,前两句他看一眼便知少了『红』与『柳』这二字,于是便找来红柳坊了。」 「实不相瞒,我本不好此道,但我看这籤诗实在不寻常,似乎少了这两字,多亏顾九的提点,说这附近有间红柳坊,于是便前来问个所以然。」郑炫接着解释。「我们还不到门口,便见着綦毋公子被追着跑,最终我们也是跟上来了。」 这封籤诗岂止不寻常,綦毋建一看就有问题,他心想着,曾几何时福德祠也有比丘尼?诗籤当中竟然有这样的诗?分明是有人指引。 「末二句『江月自是漪中影,飞霜终有落掌时。』为何意呢?燁德兄弟?燁德兄弟?」 綦毋建看到郑炫没反应,似乎在发呆,于是多叫了两声。 「失礼了,方才忽然想起一位故人…綦毋公子说道最后两句,恕我慧根浅,尚未参透。」郑炫尷尬地抓抓头。 「这似乎是说,在你身边之人,对你未必是真诚的;离你遥远的人,说不准才是……对了,燁德兄弟,你入住高府后,可有见着尉迟灵?」綦毋建问。 「日日见着,最近她终日待在厢房,我没过问。」 「高若明,此人你得多防着他,他并非善类…」綦毋建警告着郑炫。 在高府后院的回廊上,高若明正在餵鱼,等着兰香居士,贪婪的锦鲤不停嗑着水面上的食料,像永远吃不饱一样。 「你失算了,丽华。」兰香居士渐渐靠近,高若明一把把她搂过来。「郑炫救了綦毋建,还让我们折了不少人。」 「若从他处来想,倒也未尝是一件坏事。」兰香居士贴着高若明的耳边说,高若明却挑眉看她一眼,充满疑惑。兰香居士接着说:「郑炫本领倒是不小。」高若明听完了会心一笑。 「事儿都办好了?」 「所有宗族悉数随行,这零零总总加起来,少说上千。」 「好!」高若明听完哈哈大笑。「明日也将盼盼、尉迟灵等带上,由若洁看着,我就不信曹诛还能变出什么花儿来,这回我一定要将红莲罗剎一举成擒!」 「第六回」 征途谋不显 末路鬼相逢 朔方,折罗漫夜鬼势力范围的东缘,虽然那里的窑洞一个个不计其数,但夜鬼们的活动区域早被高若明摸透了。近日有探子报,说折罗漫夜鬼又回到朔方了,高若明号召各大宗族,包含曹诛在内,集结平城,联军近九百,加上自身麾下,共二千馀。兵贵神速,高若明打算来杀他个措手不及,而失去綦毋建线报的红莲罗剎,完全被蒙在鼓里。 从平城出发,高若明、曹诛等人走在前头。人马持续推进,漫天的秋风,遍地的黄沙,显个格外凄凉。宇文真一行人跟着粮官在后方,随队而行。她搓了搓双臂,看起来有点冷,掀开车帘向外看,战马扬起一片尘土,遮蔽了眼前的视线,「不知盼盼穿得暖不?」 渐渐地车马停了下来,宇文真听见有人大喊原地休息,没多久尉迟灵来了。 「灵妹妹,前方如何?」 「不清楚,我那儿也看不到头。」尉迟灵耸耸肩。 「盼盼在若洁那儿吧?带我去看看。」 宇文真披上了皮裘,由尉迟灵引下车,此时前方传来叫嚣声,让她们好担心。 至于车马为什么停下来,虽然无人知晓,但想必是遇到什么不顺的事。路越走越窄,两侧依山傍水,再过去就到了一整片崖壁式窑洞群,高若明却在此遇到了阻挠。有一群人在这里摆起了鱼鳞阵,阻挡了高若明的去路。层层叠叠的盾,像一面牢不可破的铜墙铁壁,倚着两旁的山水,让高若明寸步难行,只要他往前冒进一步,盾上就架起长矛迎接他。这时候一个花甲男子骑着马,不疾不徐地走到阵前,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留着灰白色的长鬚。 「无论来者是何人,若是识相的,那便弃械投降,否则我高若明必定踏平整座山头。」 高若明在阵前,狠话放得起劲,曹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频频顾着后方,好像在寻找宇文真的踪跡。 「琉璃圣手李赞,在此恭候将军多时了。」这人抓了一把鬍子,原来他就是当年跟在曹诛父亲身旁的李赞。高若明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曹诛一眼,曹诛大感吃惊,谁也没料到李赞会在这时候冒出来从中作梗。 「想我李赞漂泊一生,仍是怀才不遇,未得明主。」他瞄了曹诛一眼,接着说:「但若论降,有降的规矩,将军也必须值得我降不是?」 「放肆!口无遮拦!」这时曹诛跳出来怒斥。「李赞,你跟随我父多年,为何在我父亡故之后,消失无踪?今日我曹诛在此,你若降,合情合理。」 「少主?」李赞看了曹诛一眼之后哈哈大笑。 「少主是个聪明之人,何故说出如此痴愚之言?我李赞当年既生远走高飞之心,今日岂有无故来归之理?抑或是你杨杏坞任人来去?」 李赞一席话,呛得曹诛不要不要的,接着他又把砲口对准了高若明。 「将军麾下人才济济,不如这样,高将军若是能连胜我三回合,李某便下马受降。」李赞拱手作揖,接着话锋一转,态度突然强硬起来。「但若让李某连胜三场的话,那么将军您还是儘早打道回府吧,如此这般,莫说踏平这山头,怕是连我脚趾头都踏不过!」 「哼,这廝竟如此猖狂,我不辗了他!」李赞说得心高气傲,激怒了高若明。 「将军且慢!」兰香居士及时阻止了高若明。「这李赞多年不见,忽然出现在此,意欲何为,带了多少人马,我们全然不知。此时冒进实在不妥。」 接着兰香居士继续提点高若明。「将军您瞧,他手下那些人的样貌,不似中原人,再看看这阵形……我担心,会不会是『他』回来了。」 「你说梅鹰?」高若明看了兰香居士一眼。「不可能,他被卢脩逐出中原已久,早已一蹶不振。」 曹诛在一旁独自观察这里的地形,当时李赞在北,他们在南,李赞东边依着山,西边傍着水,而部队刚好躲在阴影中,往后看烟雾漫漫,不知藏着什么东西,他往山上看,也不知山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将军,晌午过后,日照西移,他们都将暴露在阳光之下,届时便一目了然。我以为,可假意依了李赞,陪他玩玩。」曹诛献计,却被高若明嗤之以鼻。 「你想让我的人在这里晒太阳吗?」他哼了一声,把头转向兰香居士。「居士,你以为呢?」 「这附近山势险要,深怕有伏兵,我以为需派人走小路探探。这头便暂时依了李赞,没准他真想降。」 「高瞻远瞩。」高若明笑了,并指着裴丽华说:「知我者……兰香居士也。」 接着高若明看了李赞一眼,继续说:「你们看李赞那气定神间的样子,也不像是在虚张声势。」 虽说高若明旗下能征善战的勇士不在少数,但要连赢三场恐怕也没这么容易。双方在阵前各有输赢,始终无法突破僵局。而李赞表面虽然气定神间,但他转头面对自己部属的时候,却显得忧心忡忡。 「他来了吗?」李赞问。 「令已传达,人尚未至。」左右摇摇头。 「唉…」 面对高若明的人持续叫阵,李赞想了想,最后点出一人。 「弘农枪神杨表在此,还有哪个要上来受死?」 李赞的杨表确实了得,而且连胜二场,让高若明面子相当掛不住。这时兰香居士套着高若明的耳朵,说了如此如此,最终他在眾多请缨的人中,点了一个非常不起眼的人。 「河东柳仪在此,看招!」 那人个子不高,但是相当壮硕,一手熊头盾,一手梨花斧,左右开弓,打得杨表喘不过气,最终还用盾牌砸死了杨表。 「好啊!」高若明这一方士气大振,他本人也是笑得合不拢嘴,而且打到现在,高若明消耗的都是各大宗族的人,他自己麾下则是毫发无伤。 之后柳仪再下一城,连赢了二场,高若明这一方欢声雷动,再赢一场就是连胜三场了。 「此时降了也不算早,何必再多出无谓的伤亡?」高若明得意地说,李赞这时卡住了,他转头与左右交谈,感觉派不出人了。 「河东柳仪在此,还有谁愿意接招?」柳仪高分贝喊着,高若明乐得谈笑风生,而李赞还在与左右交谈,那左右终于点点头指着后面,而前方柳仪依旧在叫阵。 「还有谁愿意接招?」 「红莲罗剎愿意接招!」 红莲罗剎在李赞的后方,用沙哑的声音大喊着,他的战马奔驰至阵前,依旧是那套深灰色的战甲,依旧那张怒目金刚的脸,让高若明的人马大吃一惊,倒也让李赞松了一口气。 红莲罗剎下马上前,柳仪左右看了看,面对他叫阵,反而有些迟疑。但柳仪没多久后仍然英勇地衝上前去,红莲罗剎长刀一出,左撩右劈,招式之凶狠,刀法之犀利,打得柳仪无力还击,只能顾着用大盾,阻挡他接二连三猛烈的攻势。然而久守必失,红莲罗剎转身重劈,一下、两下、三下、打得柳仪的盾牌轰然作响,打得他踉蹌倒地,打得他头昏脑胀,盾不知飞去哪了。柳仪坐在地上,回头看了一眼,眾人皆盯着他,他一个恼羞,摸起梨花斧,像饿虎一样扑上前,一阵劈砍。红莲罗剎左晃右晃,接着横起了刀,往前一拖,锋利的刃从柳仪的腰际间拖过…柳仪摀着肚子,闷哼一声后倒地。 红莲罗剎横着刀,站在阵前,盛气凌人。刀锋上的鲜血沿着刃,从刀尖滑落,眾人都惊呆了,现场只剩下萧萧的风声。高若明又点了一人出来,才一回合,那人就被斩得身首异处,血溅黄沙。红莲罗剎连胜两场后,高若明这里已经没人敢再上前,被他点到的人都往后缩,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李赞这边显然是加入了折罗漫夜鬼,这窘境让曹诛无地自容。 「一群乌合之眾…」郑炫在阵中憋了很久,忍不住要走上前,却被顾九拉住了。 顾九看着郑炫的平安符,挑了一下眉,提醒他,这才让郑炫想起来,出征的前一日,终于解禁的尉迟灵,溜进庙里替大家求平安符,在眾多平安符中,有一袋是比丘尼指定要给郑炫的。 在高府内,郑炫打开袋子,发现平安符的背面,还有几行楷书写的字: 血落心上刀 匕刈此遁逃 回首日煦煦 前瞻风萧萧 「这打什么哑谜啊?又不是上元节……」顾九看到又在旁边念。 「第一字是『忍』,第二字是『止』…第三、第四句是什么意思呢?」郑炫看着字条发呆。 「我听高将军说,这些妖僧妖尼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伽蓝寺烧了,他们无处去,便四处装神弄鬼,兴风作浪。」 「是啊,朝廷端了他们老巢,他们还不与朝廷作对吗?」 「这般有文采,会不会是林文君姑娘呢?」当中有人提出这样的想法。 「不可能,这是右手字,阿稚是左手字,再者阿稚向来以隶作书。」郑炫看着符,回想林文君在庭中,纤纤玉手提笔勾勒的模样,回过神来,他已站在沙场上,站在阵中,他听到耳旁萧萧的秋风,他可以忍,他可以止;只是要他回头,恐怕为时已晚。面对红莲罗剎嚣张的样子,郑炫把藏不住的怒火藏了起来,就像个压力锅般,随时引爆…… 没多久,一个紫髯赤眉,目光如炬,身型魁梧,手持两把四稜金鐧的人主动请缨,没错,这个人就是石廉。高若明本不打算用校尉府的人,但这些宗族都吓到快鑽进洞里了,不得不如此。他看了看兰香居士,居士摇摇头,高若明又陷入踌躇。 「如果都无人上前,那便各自打道回府吧。」红莲罗剎在前方叫阵,裴丽华无奈之下,终于点头让石廉出来。 秋风瑟瑟,时过晌午,刺眼的阳光照着红莲罗剎的脸,让他看不清石廉的举动。然而石廉才不管这些,一开始就猛攻,就像猛虎斗恶狼一般,斗得难分难捨。 双方战了不知道多少回,依旧不分轩輊。红莲罗剎刀法一绝,时而刚猛有劲,时而灵巧刁鑽。但遇到双鐧的话,他却无法占上风,因为他知道,如果硬碰硬,刀必定被击断。阳光直直地照在红莲罗剎的脸上,刀上;他转了转刀,让刀身反射的阳光,划过石廉深邃的双眸,瞬间让他睁不开眼。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红莲罗剎逮到机会,一刀重重劈下,石廉反应也是够快的,他的四稜鐧夹断了红莲罗剎的长刀──但刀柄上仅剩的那一寸刀刃,却轻轻划过石廉的脖子,让他踉蹌一下,倒地不起。 「连胜三场了!请将军退兵!」李赞那一方欢声雷动。 高若明折损了一员虎将,气急败坏,食言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的事情,他挥师北击,李赞的方阵,未战先逃。「妇流懂个甚?此时不追更待何时!」高若明不听兰香居士的劝阻,全力追击。 「第七回」 不为俎上肉 反捕瓮中鱉 「寒溪呢?寒溪!」当高若明全力追击的时候,曹诛却勒马不前,他将自己的部曲集结起来。 「崔磊回来!速速回来!听我号令!带斛律铁勒来!」 「宇文宏,将你姊姊请来!」 「是。」 宇文宏接到了曹诛的指令,到后方找宇文真,保鑣崔磊也回到了曹诛身边,他是个相貌端正之人,人品跟相貌一样端正。另一名保鑣斛律铁勒也跟着崔磊回来,而曹诛则是继续调兵遣将。 「斛律铁勒,听我号令,你领我部百人,着折罗漫夜鬼服,斩杀京兆杜皋阑,范阳卢晓。」 「得令。」 「你务必要製造混乱于各大宗族间。记住,我们的人,千万别让认出来。接着再以我陇右曹氏之名,将各式金创膏分送下去,切莫留予高若明。」 「是。」 「宗主?」崔磊感到非常疑惑,曹诛要除掉的人,竟然都是自己的盟友。 「寒溪啊,难道你看不出,各大宗族已经对高若明起了疑心?人家卖命为他做死士,而他尽享其利,一毛不拔。兔死狗烹,谁人不知?范阳卢氏、京兆杜氏,素来与我不合,此举一来除掉这二人,没人再与我作对;二来加深各大宗族与高若明的嫌隙,使他们从我不从高。」 曹诛志得意满地笑着,并拍了拍崔磊的肩。 「你与我一同为高若明助阵,记住,只需吶喊,无须入阵。高若明阵中有一人举目千里,百步穿杨,此人名唤郑炫,届时他必定与苻韜恶战一场。若他胜,除掉他;若苻韜胜,除掉苻韜,明白吗?」 崔磊与曹诛缓步同行,他口中说着明白,却不知他的主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后方也不是很安寧,宇文真在高若洁的车旁,尉迟灵探头进去,为了盼盼,她们吵了起来。 「若洁,真姊姊都来了,你究竟是为何不肯把盼盼交予我们?」尉迟灵跺着脚。 「哥哥说了,要我看好盼盼,我可不敢抗命。皇帝来了也一样。」高若洁翻了个大白眼,不给就是不给。 「这都是你表哥安排的。」尉迟灵开始使诈骗高若洁。 「你讹我,曹诛表哥在前头打仗,怎么可能带着盼盼。」高若洁想了半天,最后还是不交。 「若洁,高将军替盼盼请了一位先生,还不是盼着他成龙成凤?」尉迟灵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开始对她晓以大义。「如今先生不在,你能教他什么?舞刀弄棍?舞文弄墨?你都不在行啊。」 「你懂个甚!你小瞧人呀你。」高若洁不满,甚至有些动怒。 「好,若洁,我就问你,你哥哥平日里最喜欢焚香礼佛,若一炉香要焚个两个时辰,那三炉香要焚几个时辰?」 高若洁玉指扳了老半天,口中念念有词,终于算出来。「不就四个时辰嘛,小瞧人!」一旁的盼盼听完哈哈大笑起来。 「不对…是六个时辰!六个时辰!」高若洁赶紧更正自己的错误,她感觉自己这次总算对了。尉迟灵试着藏住笑意,并问盼盼的答案。 「不也是两个时辰吗?」盼盼不停地嘲笑高若洁。 「为何啊?」高若洁转头看着盼盼。 「三炉香一起点,不也一样吗。」尉迟灵笑。 「不成,你们使诈,欺负人。」高若洁还是不肯交人,甚至恼羞,拔出了铁尺作势攻击。「滚!你们都滚!」 「真姊姊你瞧……」尉迟灵转头向宇文真求救,但这时车马缓缓移动起来。 「大伙们快上车,要出发了。」前面的人喊着,尉迟灵只能悻悻然带着宇文真回去。 马车缓缓地移动起来,宇文真掀开了窗帘向外看,前面烟雾瀰漫,不知道什么情形,窗外荒烟蔓草的,她心情跟着七上八下起来。高若洁的难缠,让她倍感意外,心情也愈发恶劣,因为她知道,高若洁这个小女子,以后会是个麻烦的人物。 「姊!」宇文宏骑着马,叫停了宇文真的车,头伸进车内说了如此如此,宇文真随即下了车,她眉头深锁,似乎急了,神情不似以往和善。 「你去找尉迟灵,叫她无论如何都要把盼盼带回来,抢也得抢来!」宇文真一脸严肃地吩咐她的弟弟,自己拣了一批马向前奔去;没错,宇文真确实会骑马。 过了一座隘口,到了一处山谷,山壁两侧整排窑洞,里面却空无一人,李赞带来的部队就像鬼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曹诛觉得有异,在谷口不深处停了下来,高若明则是一路杀进去…… 「苻韜,你出来,下马受降我饶你不死。」高若明在谷中,望着周围一个个空无一人的窑洞,不停地向红莲罗剎喊话,但谷内除了他自己的回音之外,并没有任何声音。他让人一个洞一个洞的搜,里面除了来不及带离的酒肉和财宝外,并没有半个生物。 「红莲罗剎苻韜,这时候竟然像个缩头乌龟样,屁不敢放一个?」高若明等人哈哈大笑,却还是没有回应。 「红莲罗剎苻韜,喔不,是青莲罗剎,因为乌龟是绿的!哈哈哈。」高若明一边訕笑,一边前行。 由于迟迟没有回音,高若明拿出了类檄文持续大喊:「尔等贼匪,强取豪夺,残害忠良,非官银不掠,唯皇纲是劫,按律本当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然古有明训:『与其杀不辜,寧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尔等若解甲投戈,迷而知返,归我帐下,则既往不咎,从宽以待;否则王师铁蹄所踏之处,必将流血漂橹,暴骨三军!万世一时,切莫自误!」 「哈哈哈哈哈…强取豪夺,残害忠良?忠良?」一阵不堪入耳的诡笑声,传遍了整座山谷,惊扰了一群乌鸦。「强取豪夺,残害忠良的贼匪究竟是何人,高若明?」高若明一直注意着洞里,不料在山头上却出现黑压压一片人马,红莲罗剎就在阵中。 「今日我便将你剿灭于此,解我族之恨,慰我祖之灵。」红莲罗剎高分贝喊着,但高若明没等他说完,就先下手为强,他对着山上放箭。红莲罗剎立刻还击,下令把箭射回去,接着一阵梭枪击溃了高若明的盾阵,伴随梭枪而来的是一个个红头绿眼的折罗漫夜鬼,骑着骏马奔驰而来。驍勇的夜鬼们衝入高若明的阵中,撕裂了他们的阵型,让高若明等人陷入重围,死伤惨重。 宇文真到了谷口,正当她进谷要找曹诛的时候,看到了山坡上的红莲罗剎,红莲罗剎也看到了她。乱军中高若明拔出了八面玉霄剑,连斩数十甲,所向披靡,但终究无法突围,加上李赞的鱼鳞阵又不知道从何冒出,堵住了高若明的退路,让他进退失据。好在有郑炫,接二连三的突袭红莲罗剎中军,或许是他太专注了,竟然没有发现玉霄剑在高若明手上。一箭,二箭,三箭…郑炫接二连三对着红莲罗剎连放冷箭,红莲罗剎那时看着宇文真看着发楞,回过神来,箭已经在眼前,他左闪右躲,还是让一支箭直中脑门,力道之强,发出了「噹」的一声,他的头盔、面罩全都飞落,灰白的乱发随风飘盪,他面如槁灰,容貌骇人,让第一次见到他相貌的敌军,惊退三尺。 曹诛看傻了眼,这个可怕的面容下,藏着一丝熟悉的神情,这个神情、这个身影,就跟曹清一样。如闪电般袭来的思绪,把曹诛定在原地,愣了好久。 晕头转向的红莲罗剎回过神来,与宇文真对眼了两秒,大惊,立刻撤走了;郑炫接着又来好几箭,都没射中,直到箭袋空了还不甘心。 「还我阿稚!」郑炫大喊一声,拾枪夺马,朝红莲罗剎追去…曹诛心想这事绝对不能让宇文真知道,他回过头看看宇文真到了没,却没看到人,原来宇文真又回头找盼盼了,她流着泪,心情复杂的说不上来,她回想那一幕,那个眼神,就是曹清没错,不管容貌怎么变,眼神是不会变的,过往的一幕幕,就像昨日之事一样,又浮上了心头。 「尉迟灵,你休得无礼,若是再不滚莫怪我不客气!」车里的高若洁与尉迟灵吵了起来,甚至要动手,宇文宏在一旁相当无奈。这时宇文真赶过来,她下马一把推开了尉迟灵,随后掀开门帘。 「母亲。」盼盼看到宇文真想爬过去,却被高若洁挡住。 「高若洁,你把盼盼交出来!」 「休想!」高若洁拿起了铁尺,恶狠狠地瞪着宇文真。 「我对你忍一时是一时,能退则退;你却对我一而再再而三,步步进逼!」 宇文真彻底恼火,她伸手想抢盼盼,结果高若洁一个铁尺插来,「我叫你拗了!」只见宇文真一架一拉,把高若洁扯出车外,再转身出脚,绊住了踉蹌中的高若洁,使得她跌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满口黄沙。动作轻巧俐落,让尉迟灵与宇文宏瞠目结舌,不敢置信。「我们走。」宇文真抱起了盼盼,一跃上马,折返拢右。 红莲罗剎与郑炫两人持着长枪,在黄沙中追击,你一来我一往,不分胜负。怒火中烧的郑炫,也不管已经渐渐开始下雪了,全力要取红莲罗剎性命,让红莲罗剎怎么甩都甩不掉,他在马背上左翻右跳,就像表演杂耍还是特技一样,想要摆脱郑炫的纠缠,但郑炫始终在后方追击。不知追了多久,不知跑了多远,从草原跑到沙漠,又从沙漠跑到草原,远方的山上积着?皑?皑的白雪,红莲罗剎突然勒马,再一个回马枪,击中郑炫肩膀。郑炫跌落马下,他摀着肩、槌着地,眼巴巴看着红莲罗剎扬长离去。 吃了一个大败仗,曹诛扶着伤痕累累的高若明回到杨杏坞。高若洁回到自己住的那间厢房,她蹲在地上,嘟着嘴。 「将军!」大殿上,曹诛的大喊声传遍了整座坞堡,高若洁衝进大殿看,曹诛跪在地上,而高若明已经气绝。 「宇文真…我高家同你宇文家…势不两立!」高若洁在他哥哥尸体旁大哭。高若明之死实在可疑,宇文真去了哪里?人会是她杀的吗?郑炫在大漠中是生是死?林文君下落如何?一切都未完待续。 终章-万法归一 五百年轮回转一世,世世皆如是? 一名女子在佛堂上拜了又拜。 口中念念有词。 她褪去了飘逸的袿衣与披帛。 卸下了高贵的发饰。 换上了一袭短褐与大口裤,束上绑腿,裹上护臂,盘起简单俐落的发髻。 她在供桌下拿出了一把埋藏已久的剑,一把单刃剑。 她拔剑出鞘,只见一边剑刃开了锋,另一边剑刃只从剑尖往下开锋二吋。 接着她再拜了拜,而后提起剑,转身离去。 供桌上的莲花薰炉,依旧香烟裊裊…… 「第一回」图利斩手足 念君跋山川 「曹清?为何是曹清?」 「你们兄弟俩玩的是什么把戏?」 「大战时你在何方?」 「若洁同我说,宇文真掠走了盼盼,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全身伤痕累累的高若明回到杨杏坞后,又是对曹诛一阵劈头猛骂,他用力地把玉霄剑往地上一插,也不管那地板维持得多辛苦,直让曹诛心里犯嘀咕。 「维平啊维平,此番我不得不对你刮目相看,我不得不对你另眼相看!」 接着高若明坐了下来,看着手脚多处刀伤,但好在身上毫发无损。 「若非此甲,我命早休矣。」高若明卸下早已残破不堪的铁衣,再把里面那件软甲脱下来,在手中把玩,也一边检查受损的情形。这件软甲由非常小的金属环相扣而成,看起来非常崭新,深色的金属甚至泛着浅蓝色的光芒。 「这莫非是上回西域天铁所铸?」曹诛好奇地问,高若明曰然,丝毫不避讳。 「这可是要赠与卢脩大将军的寿礼?怎的会…」曹诛发现自己竟然被他骗了。 「卢脩大将军?哼,终日卧病在榻,不久矣,他哪还用的着?这当然是留予未来的大将军。」高若明幽幽地说着,不过话锋一转,「曹维平,你在质疑我?」 「岂敢、岂敢。」曹诛连连作揖,但心中早对面前这人忍无可忍,试想,跟他征战这么多年,装备武器都他拿,任谁心里都不平啊。 「曹诛啊曹诛,你还是当年那个曹维平吗?」 高若明看着他,叹了一口气,随后自顾自地玩着手中的软甲。曹诛站在他身后,早已怒不可遏,忽然间,他拔起八面玉霄剑,一剑狠狠地刺入高若明的背心。 「我便是那同根相煎,手足相残的曹维平!我便是那踩在别人尸首往上爬的曹维平!」曹诛说得咬牙切齿,全身颤抖,恨不得把眼前这人撕了。 「哼,你今日才认识我吗?高若明!」 说完后,他一剑将高若明贯穿,让高若明当场气绝。高若明的存在对他而言,如鯁在喉。这一击,他多年来的宿愿,总算得偿所望了。血渍一点一点地喷溅在他的脸上,他却咯咯咯地笑起来,真是大快人心。 想当年的杨杏坞,可是比现在古朴多了,没有华丽的缀饰,也没有诱人的乐舞,只有粗茶淡饭与布衣蔬食。那一年,一个垂死的老人躺卧病榻上,他是杨杏坞的老爷子,似乎已交代完后事,年轻的曹清、宇文真与曹夫人守在榻旁,老爷子握着曹清的手,渐渐嚥下了最后一口气。 「父亲…」曹清还没哀悼完,轰的一声,有人踹破了门──原来曹诛与高若明带着重兵来了。 「二娘?」曹清喊着那位夫人,夫人哭丧着脸,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站了起来。 「母亲。」曹诛挥了挥手,让夫人站向他们那一边。 「曹清构陷朝廷,企图谋反,罪证确凿,给我拿下!」高若明指挥着凶神恶煞的官兵,要来捉拿曹清,而曹清与宇文真赤手空拳地与官兵打了起来。 「大郎快走!」宇文真掩护着曹清破窗离开,自己却陷入重围,她夺了一把刀,与一大群人拚命,也不管弓弩手已拉满弓,蓄势待发。 「弓弩手准备!」 「莫伤了真儿!」 曹诛跳下去帮宇文真解围,用肉身挡在她前面,官兵们则把目标转向曹清,追了出去…… 然而现在的高若明,却被曹诛一剑刺死,想想实在可笑。曹诛布置了一下现场,跪在高若明尸体旁痛哭起来。「将军!」撕心裂肺的声音惊动了整个杨杏坞;崔磊、斛律铁勒推开了门,看到眼前的景象傻在原地。「哥!」灰头土脸的高若洁随后跑进来,跪在高若明尸首旁痛哭。 「高将军伤重难堪,血流不止,尚未等到大夫便已气绝。」曹诛垂丧的脸说,大家也都这么认为,只有崔磊觉得奇怪,因为他明明看见高若明好端端地走进大殿,而且还是曹诛把他们支开的。高若洁早已哭成泪人儿,顿时失去亲人的她,难掩心中悲苦,她过去拉住曹诛,却被曹诛一把推开,这一个动作又让高若洁哭了出来,自己的亲哥死了,自己最心心念念的人,心里却装着别人。 「宇文真…我高家与宇文家…自此势不两立!」 听见高若洁这么大喊,曹诛突然回过神来,整了整自己的情绪。 「若洁,表哥有一事相求。」曹诛又把高若洁搂了回来。 「将军天不假年,都要怪那折罗漫夜鬼,表哥意欲为将军报仇,无奈这帮畜生着实难缠,表哥人手不足。将军麾下之人,如今只从你,是也不是?」 泪眼婆娑的高若洁点点头,随后又哭起来,因此曹诛把她搂得更紧。「若洁对表哥好,表哥岂会不知。将军麾下有个人,名唤阿六敦,你可否让他来我杨杏坞?」高若洁点点头。 「宗主。」婢女亭立到了外面,曹诛放下了高若洁,独自走出来,嘎的一声,他合上了门,怕被高若洁听见。 「可找着?」曹诛压低了声音问。 「据说是出去了,未留隻字片语。」 「出去了?她回府后,都做了什么?有何异状?」 「夫人来去匆匆,只吃了点羊羹,喝了碗汤,之后便出去了。」 「羊羹?茹素多年竟吃起羊羹来?」曹诛觉得不可思议,独自murmur起来。 「奴婢也觉得怪…对了,她带着盼盼出去了。」 「什么?务必要将她追回来!」曹诛大吃一惊,立刻吩咐斛律铁勒,要所有人都出去找。 「她总这般我行我素。」曹诛回想当年的宇文真,当时她与曹清是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让曹诛非常的嫉妒。兄弟两人常常为了宇文真争吵。曹清死讯传回来后,宇文真就把自己反锁在房内,拒绝与任何人见面…尤其是曹诛。 「你别过来!」宇文真从枕头底下抓了把匕首抵着自己的脖子。「你敢再靠近半步,我便血染杨杏坞!」 曹诛收回了脚步,但仍然劝着宇文真。 「曹清不会回来了,他已死在楼兰城的高墙之下了,你究竟要何时才愿意相信?」 「不,大郎一定会回来。」宇文真泛着泪光说。 「我究竟哪一点比不上他?」 「你?你省省你那骯脏污秽的念头吧。你今日休想,明日休想,生生世世都休想!你给我出去!」 宇文真拿起枕头砸向曹诛,把曹诛轰了出去,下人们都在外头看着,曹诛拿宇文真没辙,也只能气得拂袖离去。宇文真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坐在榻边,缓缓地闭上眼,想到了曹清,不禁悲从中来……这时门外出现一个人影,也是要来找她的,听声音像是大夫。 「夫人为何如此激动啊?唉呀,有身子的人应当要多多静养,往后莫再如此啦。」 房内的宇文真听到后非常惊讶,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泪眼婆娑地想着自己的未来,简直一片黑暗。 「夫人?夫人?」门外传来的敲门声,宇文真也不想回应…… 事隔多年,宇文真离开了杨杏坞。可爱的盼盼被母亲牵着,也不知道要上哪去。尉迟灵与宇文宏也一併跟着,路上你一言我一语的,他们对于「红莲罗剎就是曹清」这件事感到相当不可思议。秋风瑟瑟,胡阳木金色的落叶在空中飞舞着,宇文真的眼神看起来非常坚定。 「记得那时我年纪小,大哥哥对我们都很好,二哥哥就是喜欢将我们当下人使。」尉迟灵嘟着嘴,讲着当年的情形。 「可是,我们如此一去不回,不妥吧?」宇文宏显得有些迟疑。 这三大一小的脚步,踩得地上的枯叶嘎吱嘎吱的,忽然间,大地开始震动。 「夫人且慢!夫人请留步!」宇文真才踏出胡杨林这头,胡杨林那头就有追兵纵马驰来。 「宗主说了,有事可以商量。如此拋夫弃子,一走了之,恐非为人妻之道。」 「贺兰迦,我今日便要教教你如何说话!」 宇文真大为光火,她三步併两步,步步迷踪,接着拔出单刃剑一跃而上,一个鱼跃龙门翻到贺兰迦另一边,当头劈下。贺兰迦仓促间挡下她那重重的一击,自己却落马,他向后踉蹌了好几步,险些摔在地上,他瞪大了眼,脸上写满诧异,这与他平日认识的夫人,怎么截然不同? 「喝啊!」追兵拔刀作势攻击。 「都退下。」贺兰迦斥退其他人,他转了转脖子,想要自己上…那兴奋的笑容,无礼的表情,看起来非常讨厌。 盼盼此时躲到了尉迟灵后面,露出半隻眼睛,宇文宏在一旁早已宝刀出鞘。 宇文真伸手挡下她弟弟,随后飞身突刺,虽说她那一剑被贺兰迦格开了,但悉悉簌簌几声后,她绞下了贺兰迦手中那把长刀。接着再一脚踢中贺兰迦后膝,当场让他跌跪下来,随后手起刀落,顺势把他的小腿钉在地上。 「啊啊啊啊!」贺兰迦痛得哇哇大叫,却无法起身,只能这么跪着…眾人持刀上前,宇文真抬头瞪了一眼,全都惊退。 「今日教的便是──祸从口出。」 「第二回」飞霜终落掌 幻月本为漪 秋冬之际,时而霜雪漫天,时而朔风颯颯。草原上,瑞雪似盐,覆满枝头。曾几何时,郑炫与顾九等人会了面,数人骑着马,一同往天山前进。 过了一座小小的山头,高耸的天山就映入眼帘了,郑炫等人不由得佇足惊叹。不知道什么东西掠过了郑炫的脸,他伸出手,雪花渐渐落下,原来又开始飘雪了。白茫茫的天山如同狰狞的野兽般,不知暗藏着什么危机,呼啸的北风就像狼嚎,让南方来的顾九显得侷促不安。 「这天越发冷了。如此下去终究不是法子。郑公子,您真要上去吗?」顾九在一旁嘟囔着,但是郑炫丝毫不理会他,毅然决然向前迈进。 「听闻这折罗漫夜鬼生食人肉、活饮人血。那红莲罗剎可是个刀枪不入的怪物,他嚎叫声凄厉,连狼听了都怕…别怪我没提醒你。」顾九走着唸着。 「你若是怕了,逕自离去便是,我已同你说了,你中毒是假,那又何须再跟?」 郑炫听得有点烦了,要顾九不要再跟,但是顾九又能去哪呢?在这荒郊野岭中,不跟也得跟。惶惶不安的情绪已在左右间蔓延开来,大家开始七嘴八舌起来。 「不如我们都在山下待着吧,反正顾九不会上去。」 「我以为这未尝不是个好法子。」 「折罗漫夜鬼真这么可怕?朔方那一战,他老在人家坑里吃吃喝喝,哪见着什么鬼…」 「够了,你们都给我闭嘴!」顾九被眾人说得有些恼羞。「我不过是担心郑公子安危罢了,谁再多言一字,休怪我不客气!」 靄靄的山头,层层的稜线,山谷内儘管举步维艰,郑炫的步伐依旧稳健;抢救林文君的心,也依旧没有变过。眾人在后头跟着,亦步亦趋,没有半个人离开。 在山里度过了一个黑夜,马儿显得疲弱无力,眾人的斗志开始涣散,粮食也快没了,大伙们心里想,总该来点水草给马儿吧。他们在山谷里瞎摸乱找,越爬越高,越走越深…然而在岩石后、树梢上、砂砾里、甚是风中,或是什么看不见的地方,他们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却又找不着。 一行人晃晃荡荡走到溪水边,他们总算能歇歇脚,马儿也开始喝水。面对所剩无几的粮食,与进退失据的路程,郑炫开始考虑杀马充飢,但是就在此时,风雪开始加大,大到看不见你我,郑炫发现自己一行人被包围了!眾人们剑拔弩张,大家背靠背,面对四周瑟缩在一团…藏在风中的折罗漫夜鬼,开始在他们身旁窜来窜去,他们没有出手伤人,但是却夺走了郑炫的輜重和大伙们的武器。 随着风雪渐渐停歇,折罗漫夜鬼也露出真面目,他们以数倍之姿在附近山头上,虎视着郑炫一行人,顾九见状立即投降。「想必那是红莲罗剎!」郑炫发现远处有个高大的身影,似乎在指挥着所有人。他拉满弓,一箭射去,那高大的身影转个侧身,箭从耳边掠过,似乎吓了一跳,他注视着郑炫,没多久就撤了,所有折罗漫夜鬼也一哄而散。 郑炫见到红莲罗剎,理智线一秒全断,他立刻上马追过去。郑炫越追越远,越远雪越大,直到他发现自己早已迷路了,来时路根本失去了踪跡,四周白茫茫的,天南地北搞不清方向。忽然有个什么东西砸中他,眼前一黑…… 杨杏坞后院,曹诛在回廊上餵着鱼,他披着厚裘,两眼直发愣,心里千头万绪的;宇文真到底去了哪里,他自己也不是很有把握,其中最让他担心的去处就是─上天山。不一会儿工夫,兰香居士裴丽华来了,她整了整仪容,稍作打扮,脂粉略施,前来找曹诛议事。也不知曹诛有没有听,总之她越说越近,越说越近…肩腰有意无意地靠过去,见曹诛没反应,她最终把手搭在曹诛腿上,不料却被曹诛一把捉住。 「你们一干人既归了我,自当替我效力;然而如何效力,还是我说了算;从一个墙头,攀到了另一个墙头,居士不怕扭了手?」 「报!」下人过来,裴丽华见状甩开了曹诛的手,拉了拉衣服,故作镇定。 「贺兰迦求见。」 贺兰迦被两个小卒一左一右搀着,他一条腿裹着厚厚的纱布,只剩另一条腿可以动。 「在下无能。」贺兰迦把头撇了过去,没有继续说下去,当然不用说,曹诛也知道怎么回事。他叹了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 「阿炫救我!」郑炫看到了熊熊烈焰,又看到林文君在烈焰中求救,郑炫一个大惊,却又发现自己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好像山洞,又好像牢笼。现实与虚幻的交错,让郑炫分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是醒着,什么时候是梦着。 「兴许是受了风寒了吧。」 在黑暗中,一个人摸了摸郑炫的额头,几个人在一旁对话。 「歇个几宿应该没什么大碍。」 「可是他额头很烫。」 「确实很烫…好在他已服了李大夫的药。」 「很烫!」「很烫!」这字眼不停回盪在郑炫耳边,于是他醒了,他睁开眼睛一看,围在他身边几个人,红头绿眼的,面容怪异。 「我死了吗?如此,是否可与阿稚相逢了?」郑炫两眼昏花,口中持续murmur着。 这时门外走来一人,神情呆滞,面无表情。 「郑炫,时辰已到,跟我走。」 「…綦毋建?是綦毋公子吗?」 郑炫定住昏花的双眼一看,发现那人好像是綦毋建,又好像不是。那人穿着深色的衣裳,披着斗篷,与綦毋建向来的风格截然不同。 「你来带我见阿稚吗?」 郑炫神情恍惚地跟着那人一直走,他觉得自己走在一个阴暗的地方,不远处还看到一些火光,夹杂着叮叮咚咚的金属敲击声。 「前面那是?」这种环境让郑炫有些紧张,不由得问了一句。 「莫闻问、莫多言,届时到了前头,闭上双眼。」那人神秘兮兮地套着郑炫耳朵讲。「倘若你跟任何一个对上眼了,必将陷入万劫不復之深渊……」 郑炫吓得紧闭双眼,那里闷热的空气,使他浑身不自在,錚錚然的金属声,似乎在进行一个庞大的工程。 「莫非是手銬与脚镣?」他心里想。 不过离开了那处,冰冷的空气迎面而来。 「可睁开眼了。」 郑炫看见了自己处在一座狰狞的山谷中,四处白茫茫的,他糊里糊涂地被叫上了车,答答的马蹄声震得他昏昏沉沉的,他满脑子又是过往的画面,长乐山庄的一草一木,晋安的一砂一砾,甚至虫鸣鸟叫,似乎都在眼前。 「春郭暖兮秋雁归,风盈雨露兮水满池;濯双足兮振高翅,迢迢天涯兮返何期?返何期…返何期…」 「对不起,阿稚,我……」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忽然一震,停了,郑炫也醒了。他下了车,当时似乎是晚上,漫天的风雪铺盖了整个大地,风中残炬,摇摇欲灭。 他持续被那人带往前走,前面有个建筑,上面横匾写着──十王殿。 「十王殿?莫非是十殿阎罗之处?或许我真的将与阿稚相逢了…」 推开十王殿厚重的大门,中间是一条走道到尽头,似乎铺着地毯,走道两侧一排又一排的长椅,三三两两的人面向前坐着,这景象对郑炫来说既陌生又疑惧。 「瞧你把我们的贵客吓成什么样子了。」 一个人从长椅上站起来,转身面向郑炫。郑炫看出来了,说话之人就是在朔方大战时的李赞。 而带他来的那人无疑就是綦毋建,綦毋建也恢復了以往嘻皮笑脸的面容,只有郑炫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所以,我还活着?」 「活着,不但活着,还活着很好。」李赞抓了把鬍子,笑着说。「不过受了些风寒,这些日子还得多多静养。」 郑炫脸上并没有恍如重生的喜悦,因为他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林文君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他的随从全都被带到这来了,一个也不少,顿时他一脸疑惑。 「你是李赞,而你…是綦毋建?」郑炫仍然在质疑,綦毋建听完哈哈大笑。 「如你所言,我便是琉璃圣手─李赞。」李赞又抓了一把鬍子,继续接着介绍。「这人便是綦毋建,綦毋子业,人称─玉公子。」 到了摊牌的时候了,折罗漫夜鬼也不演了。綦毋建接着说:「你所在之处,便是全折罗漫山最大的十字寺。」 「十字寺?」 「然,咱有不少弟兄信奉大秦景教。近日是他们斋戒日,不少人都来到这儿了。」 郑炫顺着中间走道一路看下去,每个人似乎都对着前方衷心祈祷,有男有女,而尽头中间则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的确,大家是挺虔诚的,但那人……」郑炫看到最前排,有个人与大家一样都穿黑色衣裳,但他侧坐着,一隻腿屈膝放在椅子上,旁边放着一把刀,似乎在听李赞等人的谈话,他银灰色的头发,面如槁木,模样骇人。 「红莲罗剎!?」郑炫大喊一声,馀音縈绕在整座十字四中,那人把头转开,似乎不想以真面目示人,显得有点自卑。 郑炫不可思议地指着綦毋建。「你们都是折罗漫夜鬼,这究竟…」郑炫陷入了一连串喃喃自语地混乱思绪中,忽然他抬起头来看着那人。 「为什么?长乐山庄究竟与你等有何过节?为何要致人于死,一个不留?!」 郑炫说得有些激动,身体不停颤抖。「郑公子,不是这样的……」顾九在一旁想插话,他吃得满脸油腻腻的,嘴里不知嚼着什么,话竟然被自己吞回去。 那人望着上方,叹了一口气。 「晋安血案,你当真认为是我们折罗漫夜鬼所为?」李赞问道。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沙哑、笑得凄厉、笑得愤怒、笑得悲伤,他笑得郑炫不知所措,心慌意乱,也笑得座位上不少祈祷的人,逐渐离开,随从们也都躲到郑炫后面。接着那人站起来,朝着郑炫走来。「不错,我便是红莲罗剎,苻韜。」路上他随手摸了一把弓,郑炫眼尖看出来了,那是高若明送他的弓。 「这弓,是你的?」红莲罗剎问。 「是高若明高将军送的,塞外猎弓。」 「老狐狸,拿杨杏坞的东西誆人。」 「此话怎讲?」 刷的一声,红莲罗剎将这把弓外面缠的麻绳破布撕下来,原来这弓非但不破旧,而且还崭新的闪闪发亮。 「既然懂弓,那便从这弓中找你要的答案。」红莲罗剎把弓丢给了郑炫,他看着这把,原来在弓腹外面加了钢片,而且是百炼钢。急冲冲的郑炫,把弓弦卸下来,再把钢片扯掉…他傻在原地,因为弓腹印了一个徽记,一片银杏叶子形状的标记烙印在上,正好与他在王家堡看到的一模一样。 「这把弓来自杨杏坞,当时是少主曹清的爱弓,曹家的弓,尽皆取自上等银杏木,每一把弓都有一片银杏叶的标记,而且曹家的刀,刀首也都有这种标记。」红莲罗剎说得歷歷在目,好像他当时也在场一样。 「这把铁腹弓,是当时少主曹清,为了加强弓的力度所製,每当夜晚之时,这钢片映着月光,发出闪耀光芒,少主曹清便命名为『月追』。」 「这些……你、你是如何知晓?」郑炫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神情和语气仍然激动。 红莲罗剎欲言又止。 「对了,燁德,你还记得红柳坊外的籤诗吗?」 綦毋建打断郑炫继续追问。 「『江月自是漪中影,飞霜终有落掌时。』我记得我曾与你说,在你身边之人,对你未必是真诚的,我想这兇手应当就是……高若明。」 「我的眼线遍布大江南北。」红莲罗剎指了指綦毋建「就如同玉公子,他便是我佈在长安的眼线。」 郑炫似乎想到了什么,恶狠狠地瞪着顾九,让顾九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第三回」飞仙临捺落 怒海漫群山 捺落阁,城门上的三个字,扼守了整个山谷,折罗漫夜鬼在谷口筑起了高墙,墙后之谷不知有多深,不知有多大。北风凛凛,冬阳灿灿,日正当中,却不见一丝暖。宇文真一行人瞇着眼,牵着马,在门口驻足。 「前方乃修罗之场,无间之狱,生人止步!」 寒风里传来隐隐地叫唤声,使得马儿嘶嘶作响。他们向后退了几步,只有宇文真,文风不动。 「此言差矣。」 她环顾着四周,并大喊。 「我听闻『无间』乃八热地狱之首,此处朔风沁骨,寒气逼人,岂可谓之『无间』?」 如同被羞辱了一般,对方迟迟没有回应。过了一段时间,城墙上终于出现了人,继续问道。 「尔等何人?所为何事?报上名来!」 宇文真瞇着眼打量,见对方红眉绿眼并没有心惊,这种人在她成长的环境中,比比皆是。从对方身上的冑甲与头盔来看,肯定不是中原人。 「真如飞仙,求见红莲罗剎。」宇文真拱拱手,依旧保持她的风度。 那人在城墙上瞧了老半天。 「闻所未闻。况且红莲罗剎岂是你说见便能见?」 「哦?那要如何才能见?」宇文宏在后面问道。 「有本事,你们自个儿闯。」那人本来想掉头走人,但无意中却瞄到尉迟灵,他稍稍打量了一下。 「又或者,将那姑娘留下,当作见面礼。」 只见尉迟灵嘟着嘴,宇文真藏了藏笑意。 「有本事,你们自个儿抢。」宇文真不屑地对上面说。 那人转头离开,留下错愕的宇文真一行人。「姊姊,真要闯上去?」正当他们琢磨着该怎么办的时候,城门缓缓地打开了,那绿眼红眉的人,骑着马,缓缓接近他们。 他嘰哩咕嚕地自我介绍,名字说了半天也没人听得懂。他不礼貌的眼神,打量了宇文真上上下下。 「是个娘们。」那人回头向城墙上的人说着。 「那你赢定了。」城墙上的人回。 「进去可以,两个娘们陪陪咱就好。」 那人下了马,试探性地、轻蔑地对宇文真动手动脚,宇文真却能徒手将他一把推回去,险些跌倒。 「有两下子。」这下激起那人的兴致了,他掏出奇怪的武器,杀向宇文真,却又被宇文真两三下打趴在地上。 「你总该让路了。」宇文真告诫那人,没想到那人恼羞成怒,他呸掉了口中的沙,继续与宇文真缠斗,无奈怎么打都打不赢,最后他把目标转向尉迟灵与盼盼,一个箭步衝上前,却被宇文真逮了回来,宇文真拔剑压在他脖子上,这时却有另一人马从城门出来。 「刀下留人!」这人年纪稍长,是个貌似从中原来的男子,他急急忙忙地下马来,频频地给宇文真赔不是。 「且莫怪这群黄口小儿,竟识不得您真如飞仙,您此番大老远离开金杨银杏,想必是为曹宗主带什么口信来着吧?快快有请,都怪我薛贞桂怠慢了。」于是乎他就把宇文真一行人带进了捺落阁。 大门之后彷彿是另一个世界,火红的岩石组成了狰狞的山壁,就像施了魔法一般,专注力不够的人就容易心神丧失。高耸的山崖矗立着一座一座的山寨,山与山之间,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有着不同的面貌。 「若说是求和的话,也得看曹宗主释出些什么。」 大厅上简单的茶叙,让宇文真了解折罗漫夜鬼,都是些受到高若明与曹诛迫害的人;她暂时还没吐实,不敢让人知道红莲罗剎,也就是这些人口中的苻韜,正是曹诛的亲兄弟。 这时下人们端上茶水来,一一为在座的人奉上。 「宗主向来不是器量狭小之人,但是如何谈,总得见了苻韜再论吧?」 宇文真边说边拿起杯子,她晃晃里头的茶,放在口边轻轻吹了吹,没喝,没多久她缓缓地把茶放下。 「风茄,草乌…」宇文真轻哼了一声。「这剂量,薛公这究竟是想迷晕晚辈,还是毒死晚辈?」 宇文真轻轻的一闻就发觉了茶中的蹊蹺,薛贞桂这时哈哈大笑起来。 「不愧是金杨银杏来的,对百草简直瞭如指掌。话说回来,阁下若真是真如飞仙,剂量不重些,怎的见效?」 「我处处以诚相待,却屡屡险入鸿门宴,果真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非奸即盗?这怕是曹宗主之所长吧?哼,作贼喊捉贼…你若真是真如飞仙,我擒得你哪怕曹诛他不就范!」薛贞桂将杯子往地上砸,堂后随即衝出刀斧手十多人,剑指宇文真,而宇文真桌子一掀,宝剑出鞘…… 野雁划过天际,在山稜间成群向南飞,山上一条涓涓细流,流进了一处楼阁内,阁楼里陈列了各式兵器,宛如一个军械库,军械库里闷热的空气,充满金属敲击的声音,三三两两个人正在冶铁炼兵。 綦毋建带着郑炫在军械库里逛着,罗列自各地的兵器,就像郑炫的心情一样,五味杂陈。当他们走到冶炼室的时候,郑炫止住了脚步,一个前所未见的冶金工法,吸引他的目光。 「将烧熔的生铁,浇灌于铸铁上,使之相互融合,相辅相成,进而达到刚柔并济的目的。」綦毋建耐心地解说。 「为何不採百炼钢?」郑炫问。 「百炼钢铸一把需数月,捺落阁有多少人?缓不济急。」 郑炫夹起了一条铁胚,红通通的火光照向他疑惑的脸;綦毋建在一旁嘀咕着:「只不过当如何加强刀刃的刚硬,刀背的柔韧,仍是个参不透的禪……」 「玉公子!」 有人急匆匆地走进来,神色慌张,他看了郑炫与其他人一眼后欲言又止,随后对綦毋建拱手低头。接着綦毋建转头微笑着郑炫说:「燁德兄弟,看来我得先失陪一会儿;李大夫在北门侧练兵,若你感兴趣,我可着人引你前去,失礼了。」 北门侧,群山间,一个广场,鼓角齐鸣,旌旗蔽日;喔不,没有日…冬季的天气总是变幻莫测,又开始飘起小雪。李赞的方阵如同茫茫大海,一望无际;一列长长的盾墙如同浪头般,一波波向前推进;盾上之矛头角崢嶸,是波涛汹涌的浪花。离开了家乡这么久,没想到在群山峻岭间,看到了熟悉的「海」,让郑炫的心头百感交集,他缩着手,与红莲罗剎在墙上看着。 「郑公子,看了好一会工夫了,歇歇吧?」顾九打了好大一个喷嚏,冷得直哆嗦。 「我以为折罗漫夜鬼,都是一群马背上的民族。」郑炫对眼前的景象感到不可思议。 「对…也不对。」 接着红莲罗剎戴上了面具,这使他比较有自信,也比较自在。 「你眼前这一群人,哪个不是受到高若明的残害?哪个不是受到曹诛的胁迫?」 一段又一段的往事,在红莲罗剎的脑中闪过,七零八落的旧事要重提,根本不知从何说起;他停顿了一会儿,整理一下思绪,娓娓道来。 「那我便这么与你说吧。这一切都要从一个萨桑来的商人说起,我始终不晓他的本名,只知弟兄们都称之…梅鹰将军。当年少主曹清蒙冤落难,逃亡至西凉一带,眼看追兵将至,万念俱灰,此时却巧遇梅鹰将军,所幸有他伸手相助,才救起了少主曹清。更神奇的是,他带来数百名弟兄,围起了如同乌龟般的阵法,击退了那些追兵……」 「梅鹰将军?是集结折罗漫夜鬼的人?」 「梅鹰将军,萨桑人,但他自称来自拂菻,前阵子在这儿住了一段时间。」 「那真正造就折罗漫夜鬼的人是谁?」郑炫问。 砰的一声,一处山寨的大门被踹破,一群夜鬼被宇文真轰了出来,似乎没有人能挡得住她;尉迟灵带着盼盼紧跟着,宇文宏断后……他们一行人大闹了好几处山寨,却始终没找着红莲罗剎。 不幸的是,他们被一排弩阵包围,尉迟灵把盼盼紧紧地抱在怀里。「不要伤害小孩子。」宇文真持剑站在前头,而弩已经紧紧地拉满弦,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 「慢着!」就在此时,一位熏衣剃面,脣红齿白的男子从远方而至,虽说他着一袭黑衣,与平时的装扮迥异,然而眼尖的尉迟灵,一眼就看出这人是綦毋建。 「是你……」尉迟灵小声地说。剃 「都退下!」綦毋建拂袖斥责。 「玉公子,他们…」弓弩手心有不甘地说。 「你们通通在干什么?退下!」綦毋建喝退了这一群弓弩手后,也发现了尉迟灵,并且快步上前。本来以为尉迟灵会很热情地欢迎他,没想到… 「登徒子!怎么是你?」尉迟灵一如往常,一个箭步上去,捶了綦毋建两拳。綦毋建也一如往常,一把把她揣在怀里。 宇文真对于眼前这情况有点错愕。 「太好了,好久不见姑丈了…」盼盼笑道。 宇文真摸摸盼盼的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她没想到盼盼认识眼前这个男人。 「你怎一声不响就消失了,却在这时又忽然出现,我真不知该拿你如何是好…」尉迟灵水汪汪的大眼看着綦毋建,周围一群人面面相覷。 「你就是…玉公子?」宇文宏刻意发问,打断这两人,而綦毋建也发现眾人的目光了,他把尉迟灵松开,理理自己的衣服,向宇文真拱手作揖。 「玉公子綦毋建,有失远迎,失礼了。不知诸位英雄好汉千里来访,有何贵干?」 「你、你怎认得尉迟灵?」宇文宏质问着,却马上被宇文真打断。 「那你可认得红莲罗剎?苻韜?」宇文真切入主题。 綦毋建犹豫了一下,他看了看周围的人,思考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们这捺落阁里的弟兄…哪一个不认识红莲罗剎?」 「可否引见?」宇文真说得急匆匆地,一脸喜出望外,但她发现綦毋建与眾人脸色不对,这才发现她忘了自我介绍。 「失礼了,我是宇文真,有要事找苻韜相商。」 「真如飞仙?」听到这里綦毋建不由得睁大了眼,红莲罗剎念兹在兹的人竟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这个真如飞仙是真的还是假的?」「她与尉迟灵是什么关係?」「这些人大闹捺落阁的帐找谁算?」「他们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须臾间,各种疑惑涌上了綦毋建心头。 「第四回」宴中寻旧主 枫下忆红顏 那年,厢房外,青枫下,清歌妙舞;曲颈琵琶是个新玩意,曹清以簫和之,宇文真以舞伴之。板鼓声中,宇文真转呀转地,像隻轻盈的小麻雀一样,转地目眩神迷,转地眼花撩乱,她转到曹清身旁,把他拉起,双双在园中漫舞,她眼里满是曹清,满满的,有世界这么大,她眼里看不见其他东西,也看不见曹诛在园子外,有多么地眼红。 忽然间,宇文真看到曹诛了,她撇下曹清,伸出手希望曹诛进来……当然这只是曹诛的想像而已,他多喝了几杯,回忆起当年往事罢了,是大殿上的女舞者跳着胡旋舞,拉曹诛进来。曹诛跟着转了几圈后,发现不是宇文真,他一把将女舞者推开,蹣跚地往园子走去。 杨杏坞的园子经过了一夜雪,隆冬的萧瑟晕染了大地,曹诛来到宇文真的空厢房前,望着她最爱的枫,枝上覆着一层霜,没有一片叶子。 他呆了不知多久,下人们进来,打破了凝结的空气。 「确实如此,经小的打探,夫人已入了捺落阁。」曹诛派出的探子回报,就如他所料,宇文真头也不回地走了。曹诛沉默了许久,「你下去吧。」 曹诛一个人在园子里,搜寻着宇文真残存的一丝气息。不久后崔磊来了,唤醒了曹诛的清梦。 「宗主,卢脩大将军的意思:还得等等。依我之见,或许这长水校尉的位子,他老人家另有打算。」 「如今我掌握了高若明的人马,他还有什么打算?各大宗族要嘛顺了我,要嘛被我放逐千里,他还能有什么打算?」 「宗主,听我一言,如你所说,各大宗族给我们这么多部曲,岂不坐吃山空?」 曹诛听了崔磊一席话后抓了抓鬍子,叹了一口气,陷入踌躇。「泼出的水收不回去,要来的人还不回去,攒着吃不消,散了又生乱,实在两难。」 「人中有吕布,马中有赤兔。举其佼者,可为己用。」一个声音自远而近,曹诛与崔磊回头望去,见兰香居士缓缓走来。 「居士有何高见?」曹诛挑眉看着她,不知道她又出什么鬼点子。 「昔武帝尚举孝廉,何不效之?」兰香居士笑得诡异。 天寒地冻中,两个大汉光着膀子,在擂台上搏斗。台下的木桩上,插着不少尸体……曹诛依了兰香居士,让这些人在擂台上拚个你死我活,说是要选拔出顶尖优秀的战士,实则清除冗员。噗哧一下,又有人掉下来,崔磊撇过头不忍目睹,这时他听到许多人的怨言,批评着曹诛的残忍与自私。 「好啊!」一群嗜血的观眾为他们心中最强的战士欢呼。崔磊忍不住离席,曹诛看了他一眼,似乎也听到了某些批评声,使他显得若有所思。 北门大营中,李赞练完兵,他以主帅之姿坐于大位,红莲罗剎与郑炫、顾九等人都是座上宾。 「此一阵法乃是梅鹰将军亲传。再加上这些死士更是以一挡百,无坚不摧,绝非长水军所能及的。此后我等步骑射三军齐备,燁德兄弟…报仇雪恨指日可待!」 李赞说得胸有成竹,郑炫却沉默不语了一段时间。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这帮禽兽、畜生,我是领教过的。」王家堡之战、银杏叶形状的信物、焚毁的长乐山庄与那把刀……这些画面又回盪在郑炫心间。「连刘介、王潜等人都斗不了他们。」 「刘介?」李赞对这名字似乎有点印象。 「王、刘两家反北已不下百馀年了。」红莲罗剎打破了沉默。 「北国偷走他们多少家业?恐怕已不计其数,就连杨杏坞也…」红莲罗剎话突然噎住,忽然话锋一转,轻叹一口气。「燁德兄弟,你们也不过是受了池鱼之殃罢了。」 红莲罗剎告诉郑炫他所知道的刘介,从百馀年刘王密盟就已经开始,据他的探子回报,高若明与曹诛会南下来袭,也是受到卢脩大将军的暗杀密令。而南国早就视王潜为眼中钉了,所以也睁一隻眼闭一隻眼,来个借刀杀人。 「我那高高在上的朝廷,为何要与他们相通,做出灭我长乐山庄这等下作之事?」 「兴许这是交换的条件之一。若非如此,南廷怎可任北军来去自如?」李赞分析道。 听到这,郑炫看了顾九一眼。「我啥都不知喔。我、我不过是个九品小吏…」顾九既急又慌且害怕,赶紧撇清。 「各国相伐,百姓受害,一切纷扰,终归天下分裂太久,明君见,万国朝,天下平。」李赞看到近年来杀伐太多了,有感而发。郑炫想了想,却有不一样的意见。 「昔日天子分封诸侯,各国自食其力,互不相扰,不是很好?我向来不信分合,记得年幼时,长乐山庄之主,我称之为林伯伯,他喜好音律,常讨教一位,他称为阮公的人,记得有一次他们聊时局,阮公称:天下本无分合。遥想先秦,疆不及吴,是分是合?歷来北国,亦不及吴,是分是合?」 听完后李赞沉默不语,现场一片沉默,没多久郑炫又问。 「梅鹰大将军他是如何与折罗曼夜鬼结缘的?他救了曹少主之后又去了哪?」 面对郑炫持续追问,李赞轻轻抓了一下鬍子,望了红莲罗剎一眼。红莲罗剎小酌一口,看着前方,表情木然,没有表示什么。 「曹少主当时在西域集结了许多匈奴人,正巧又遇上了经商的梅鹰大将军…」 看着红莲罗剎没有太大的反应,李赞也就对郑炫说个明白了。曹清集结了一些匈奴人,从北海到西域的路上,又遇到梅鹰大将军──他原本定居萨桑,因经商缘故来到西域,回去前留下了大量技术、工法、制度等等,壮大了这一群人,这群人在折罗漫山里开山闢寨,折罗漫夜鬼因此诞生了,他们不但能自给自足,还能四处广纳壮士。由于卢脩大将军常常透过高若明与曹诛压榨西域诸国,折罗漫夜鬼就开始从事反抗与掠夺工作,四方人马越来越多,人数也越来越庞大。 「此后,曹少主专司骑射,而我则鑽研步兵之道,近日看来颇有成效。」李赞说得志得意满。 「曹少主?少主曹清?」郑炫把头转向红莲罗剎继续问。「您,就是曹清吧?」 「曹清,曹少枫,这些名字,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在郑炫三番两次的逼问下,红莲罗剎终于吐实,认了自己就是曹清;通常他不对外人说的,似乎已将郑炫视为自己人。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有些事过于久远,远得我仅依稀记得些轮廓……」 遥想当年的杨杏坞,本是朴实无华的,曹父先是娶了一匈奴女子苻氏,在主母怀上曹清时,曹父又迎了高氏,曹诛由高氏所出。当时朝廷奉行的「子贵母死」影响了曹家,曹清身为长子,苻氏被赐死也是可想而知的。 高氏是曹诛的生母,也是高若明的姑母,高若明任长水校尉时,高家不可一世。曹父百年后一切风云变色,「夺嫡」的戏码在曹家上演,孤立无援的曹清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高若明动用其所有府兵全力追杀,我拼命地跑、拼命地跑…」红莲罗剎说的歷歷在目,彷彿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梅鹰大将军击退了他的府兵,然后呢?」郑炫问。 「梅鹰大将军后不知所踪,我投靠母舅一家,结果连累他们也被追缉,走投无路之下,我们逃到鄯善国…」 当年曹清与苻氏一族逃离中原,没过几年,曹诛打听到他们的踪跡,趁着高车入侵之际,与高若明联手屠戮着苻氏一族……中了半年红之毒的曹清命悬一线,所幸被他的客卿,也就是琉璃圣手李赞救起,随从綦毋建带着曹清在北海之滨疗伤数年,并改名苻韜。 「『红莲罗剎』此一名号又是从何而来?」郑炫还在问。 红莲罗剎停下来,他喝了一口茶,似乎不愿多谈。 「刺骨之寒啊,刺骨之寒岂是常人所能忍?」李赞接着对郑炫说。「他所中的毒非北海之水不能救,然而北海风声颯颯,而且声声沁骨,半年红使他衰老,北海之风使他皮开肉绽,使他…」 「李大夫!」红莲罗剎止住了李赞,他看起来有些激动。双手微微颤抖。 李赞叹了一口气,接着缓缓地说:「好吧,就说到皮开肉绽吧,北海那就如红莲地狱一般,隆冬时,冻得人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如非意念足,必死。」 「意念足?」郑炫想了想。「这念头不外乎『恨』吧?对曹诛之恨。」 「还有对夫人之爱…」 「李大夫…」红莲罗剎摇摇头,似乎不想听了,他用手拉了拉凌乱的灰发,把遮住的耳朵盖得更严。「莫提,我已不是我。」 「你还是在逃避,你忘了你回来的目的了?」李赞不满红莲罗剎消极的态度,那个意气风发的曹清似乎真的是死了。 「赶尽杀绝,这真的是赶尽杀绝!」充满正义感的郑炫气得牙痒痒的,连顾九也频频点头。「对权力的慾望,竟可使得一个人活生生地着了魔!」 「不仅只权力而已,这又要从另一个人身上说起,说来可就话长了。」李赞看了一眼红莲罗剎,见他没有阻止,也就接下去说了。「那年襄阳瘟疫闹得兇,我们遣了大夫、药材,一批又一批赶赴当地,没料到疫情不但没有起色,反而每下愈况,甚至连我们的大夫都死了,因此少主决定亲自去查个究竟……」 那年曹清到了襄阳,县城里稀稀落落的居民告诉他,有个吐火罗人一直吟唱着:聚龙山上有毒龙,毒龙下山布疫疾,相望摄魂瘴满身,上呕下痢罔药医。这些居民告诉他,有病者亡故前说,真的有看到毒龙,而且毒龙专吃病人。 曹清问了染疫的大夫,大夫们说是水有问题,而且从水源开始就不乾净,而病死的人遗体常常莫名其妙消失,这是真的,但是他们没看到什么毒龙和吐火罗人。 一股潮湿的空气染着不知哪来的味道,黑压压的天空,看起来山雨欲来,曹清身配长刀,布蒙口鼻,溯溪而上,溪床上有许多染疫的尸体,浮肿发臭,加速水质恶化。 接着他在溪边看到了一隻大蚺蛇,那应该就是村民口中的毒龙吧…可是那条大蚺蛇已经被劈成两截,应该是高手所为。曹清搜索蚺蛇附近的树林,发现有人似乎中了陷阱,头下脚上的倒吊在树枝上,脚踝被缠着。 曹清凑上前,看到那人跟自己一样脸蒙着布,他想把人救下来,却意外发现附近真有个吐火罗人,张弓搭箭,准备射杀这个猎物。 「哪里人?」曹清出声,吐火罗人听到了,他顿了一下,转身放箭,箭矢咻的一声朝曹清门面而去,曹清惊闪,回过神来吐火罗人已杀至眼前;他矫捷的身手与诡异的步伐,杀得曹清措手不及,但好歹人家也是曹清,站稳后回击,立刻杀中吐火罗人两刀,吐火罗人自知打不赢,随即撒出白色粉末。 「有毒!」吊在树上的人喊,不过曹清已经吸到一口,他开始神智不清,这时脚踝又中一刀,瘫坐在地,他在任人宰割前,索性将刀往树上一扔,割断了绳索。 没多久毒性发作了,迷糊间曹清看到那人从树上飞下,蒙脸布也掉了,那人原来是名女子,她穿着暗红色的衣裳,简直美如天仙。迷糊间曹清看到那女子不知从哪弄得一把剑,与吐火罗人大战。迷糊间曹清看到那女子动作之轻盈,剑法之俐落,点、削、绞、刺,一气呵成,如同风中的凤凰…… 「传言『真如飞仙可徒手解牛』,那时宇文真是不可一世的。」李赞说。 「我俩共结连理之际,却是曹诛那廝胡作非为之时。」红莲罗剎再度打破沉默。 曹清与宇文真,到底谁救了谁,已经不重要了。在击退吐火罗人后,两人都伤痕累累,曹清带着宇文真回杨杏坞疗养。那年曹诛初见宇文真,惊为天人,多次向她示好,却屡遭白眼。至此以后,曹诛对曹清的妒火更盛,衝突也一触即发。 「我才是她的丈夫,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发妻!」红莲罗剎说得激动,随即却陷入一阵忧思。「本想结发一世,奈何美梦就如曇花一现。在曹诛搜捕我之时,我却如同鼠辈般…四处藏匿。」 「您夫人…未伸出援手?」郑炫不解地问。 「炫目的凤凰沦为笼中鸟,她陷入贼人之手,终日幽禁;而我却弃她于不顾,败逃塞北;她仍是曹夫人,然而已不再是曹清的夫人,而是…」 「她依旧是曹清的夫人!」一个声音打断红莲罗剎的话,眾人望去,发现是一名穿着暗红短褐的女子,原来綦毋建早已将宇文真带来,而且站在门口已久。 「曹清走了之后,她把自己幽禁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泪眼婆娑的宇文真,一步步走进来。「她总是奋力抵抗,不惜以死相逼,多年来从未让那廝逾越雷池一步!人人都说曹清已死,唯独她相信,无伦曹清在三界六道十方何处,终有一日必将归来!她吃斋唸佛,日盼夜盼,总算让她盼着了。」 「其其格?!」红莲罗剎又惊又喜,他站起来,本想上前,却旋即却步。他撇过头,不敢面对宇文真。 「夫人?」李赞惊讶,眾人也都起身。 「大郎,太久了,真的太久了。」宇文真过去,红莲罗剎慌得想找面具,却被宇文真抓着双臂。 「大郎,你知道吗?眼看盼盼都已六岁,他却还没见过生父一面。」 盼盼和尉迟灵等人在外面看着,有点愣住。 「曹清已经死了。」红莲罗剎把头低向一边,不敢直视宇文真。 难得有人这么近距离,看着红莲罗剎残破的脸,宇文真心都揪在一起;那槁灰般的面容上,冻裂的痕跡依稀存在,一条条的细疤布满脸上;灰白的头发下,好像根本没有耳朵;鼻子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宇文真想摸,手却被红莲罗剎一把抓住。 「夫人且莫如此。」李赞也用声音制止宇文真。「北海酷寒,朔风如劓,赞愧称『琉璃圣手』,仅以土代之。」 「第五回」拔兰香赴战 赠美玉出师 曹诛又在杨杏坞的大殿上玩着投壶这种老掉牙的游戏,但曹诛怎么投就是投不进,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崔磊守着门口,难得放晴的天气,午后阳光刺得他瞇着眼,诡譎的气氛不知道从何说起。 「宗主,兰香居士到了。」曹诛挥了挥手,示意婢女亭立让她进来。 「如何了?」 「各大宗族中选出三百,其馀都遣了,或死了。」裴丽华自信满满的,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你可知背地里人们是怎么说咱的吗?」曹诛的口气显然是对裴丽华不满。「惨忍、嗜血、丧尽天良。原本高若明的人马也走了不少。可笑,我为了一批鸡肋,放弃了一群凤凰,人心浮动,始作俑者,比比皆指向你,兰香居士裴丽华!」 「这必然是有人从中挑拨,无事生非,此等人居心叵测,必杀之。」裴丽华认认真真地讲,曹诛听完却哈哈大笑。 「从中挑拨?无事生非?居心叵测?这都是你说的。」曹诛说完拍了拍手,贺兰迦扛了一大布袋进来,袋底还有些血渍,他把布袋往地上一扔,里面竟然是高若明长子的人头,吓得裴丽华倒抽一口气,退了三步。 「我惊觉这些日子以来,你为我做得越多,我却离人心越远。我本百思不解,近日却恍然大悟,因你屡屡有求于我,却又屡屡求而不得。你心生不满。当时你在高若明身边意气风发,如今你自认权力不如以往,不如弃了我,并向卢脩大将军举荐此孺子,继任一个魁儡校尉,你便能手握大权,是也不是?」曹诛鉅细靡遗地分析裴丽华的计画,裴丽华却矢口否认。 「不,绝无此事,道听涂说。宗主,您可得详查啊。」 「我就是查地太详细了,才得以揪出你这祸水。」曹诛挥了挥手,让亭立拿了一封书上来给裴丽华看,看得裴丽华大惊失色。 「修得一封好书啊,文情并茂。」曹诛边走边念着其中一段。「人之立于天地,当饮水思源、知恩图报,高将军有恩于丽华,丽华非有恩不报之辈。」「曹诛贼人居心叵测,虎视校尉不以为足,妄想将军大位,念兹在兹,如芒刺在背,不可不防!」 「不,这并非是我,此书绝非我所修!」裴丽华连忙否认。 「可惜呀可惜,卢脩病入膏肓,大去之期恐不远矣,哪还管得着长水校尉?」 曹诛默默地走到案后,把墙上的八面玉霄剑取下,他鏗然一声拔剑出鞘,冷冷地指着裴丽华。 「倒是你!你当真以为我认不出那是你的字跡?说,你谋划多久?」 「谋划?绝无此事!」裴丽华吓得花容失色,当场跪了下来。「宗主,我绝对没有谋划任何的……」 「住口!白纸黑字,由不得你狡辩!」曹诛举起了剑,怒视着裴丽华。 「宗主,听我一言…」裴丽华全身发抖,哭了起来。「虽然我始终视高家为主,然而此书确确实实并非我所撰。」 「始终皆视高家为主?你倒是承认了。」 「不,宗主,那是口误、口误。」裴丽华忽然发现自己说错话,错大了,慌张地否认。 「这叫我如何饶你……念往生咒吧。」 「宗主?」裴丽华惊慌失措。 「你是居士,你不自渡,谁人渡你?」 「再给我一次机会,饶了我吧。」裴丽华爬到曹诛边,曹诛却再度举起剑,裴丽华边尖叫边后退。 「念,否则你终将成孤魂野鬼。」 裴丽华爬起来往后跑,想要往外逃,却被贺兰迦挡住,一把推回去。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裴丽华跪了下来,低着头边哭边念着往生咒,吱呜不成声的她,似乎已经绝望。 曹诛本想一剑劈下,裴丽华却大喊救命,并且又往后逃跑,可是她却再被度贺兰迦拽在地上。裴丽华不死心,她边哭边爬,拚命地想要爬出去,这时曹诛走来踩着她,让她动也不能动。 「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楉…」裴丽华边啜泣边念着,直到曹诛一剑刺下后,终于停止。这幕让崔磊撇过了头,不忍直视,反倒是门外的婢女亭立露出了一抹微笑。 捺落阁红通通的冶炼室里,一把环首刀在烈焰中淬炼而生,焠火后的宿铁,泛着淡红色的火光。綦毋建看着它,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曹清拿着这把环首刀,在军械室舞着,练着,他看了看这把刀的火光,再收进黑色带有金蟒纹的刀鞘中。 「好刀。」曹清不由得讚叹。 「连斩数十甲不成问题。」綦毋建说完后,就对曹清投出一桿铁枪,只见曹清宝刀出鞘,在空中划出一道光芒,如同红色闪电般,铁枪也应声斩成两截。 「怎的会有这般红光?」宇文真惊叹地问。 「焠火、回火时意外留下的,说到底也是一个巧合。」 「此刀之坚韧可比八面玉霄剑,郑某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这把刀与八面玉霄剑截然不同。八面玉霄剑是以百炼钢锻造而成,不经百鍊不成钢,但是大战在即,我们没有时间。然而这把刀是以宿铁铸造,加上羊脂羊溺焠火,日產千馀并非不可能。」 「那我便称之为…环首…红莲好了。」曹清说。 「环首红莲刀?好名字,红莲罗剎最适合不过了。」綦毋建笑答。 「再嘟嘟囔囔的,当心我削了你的脑袋!」贺兰迦斥责着一群心不甘情不愿的士兵,因为曹诛并没有得到卢脩大将军的许可,擅自集结了高若明旧部在内,共上万兵马朝着天山出发,让许多人颇有微词,又因曹诛杀了裴丽华,让「阴谋论」、「剷除异己」等言论甚嚣尘上。 「兵贵神速。贺兰迦,你与崔磊领所有铁骑,率先叩关,不要让那些乌合之眾有太多喘息的机会。我与阿六敦领中军全力跟上。斛律铁勒,你领各宗族旧部,五砲、十二床弩后至。」曹诛千里奔袭,让他的中军累得人仰马翻,怨声载道。 军械室里发出睁睁的响声,数个工匠们光着上身,正在赶製綦毋建设计的武器,綦毋建本身也不例外,涔涔的汗珠滑过他稚嫩的双颊,清瘦的外表隐藏了结实的身材,尉迟灵也挥着汗,里里外外忙进忙出。 「玉公子,外头有找。」綦毋建放下了手边的工作,擦了擦汗,批了件外衣跟着出去了。尉迟灵望着他的背影,露出仰慕、或者爱慕的神情,她低下头,看着一把又一把新的环首刀。 山谷里的草原上,有一群鹿正在觅食,有一隻正低着头吃草,忽然一支箭射穿了牠的喉咙,应声倒下,其他的也一哄而散。红莲罗剎难得卸下了一身的戎装,换上帅气的圆领袍,带着大伙们打猎。 「从龟兹那进了一批弓,真不错。」曹清拉了拉那把弓,表情看来似乎很满意。每个都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弓,郑炫也点点头。 「燁德兄弟,这把你便留着吧。」曹清接着拿出了一枚扳指,送给了郑炫。「戴上,包你百发百中。」这扳指是由金丝玉做的,璀璨透亮。 「这…」郑炫不敢相信,没想到曹清对初来乍到的他这么大方。「你就收下吧,用它来为林家报仇雪恨。」李赞抓了抓鬍子对他说。 「第六回」擂鼓猛于虎 鸣金走若飞 冶炼室里,一个个光着膀子的大汉,以绳子吊起了一串又一串的环首刀。 「…以柔铁为刀脊,浴以五牲之溺,淬以五牲之脂…」一张手抄纸上凌乱纪载着綦毋建的笔记,尉迟灵盯着看。没多久,綦毋建急忙地回来。 「灵妹妹,有件事还得请你帮忙。」 綦毋建掏出了一片银杏叶形状的徽记,看起来破破旧旧的,牢牢地放在尉迟灵手中。 「找到少枫,把这交给他。」 「什么?这…」尉迟灵看起来诧异又惊恐。 「别问,照做便是。他这会儿应是在猎场吧。」綦毋建装着一派轻松,用食指按住了尉迟灵水润的双唇,另一手搂着她的腰,把她拉近,自己低下身靠着她的耳旁,看了看周围的工匠,并压低声说道,「动作可得快了。」 尉迟灵出了冶炼室,歪打正着撞上了门口的探子,但时间不容许她停下脚步……那探子与其身后带着娃儿的妇人,瞄了尉迟灵一眼…他们焦虑的神情藏不住。虽说妇人身上穿着粗衣破布,但是高雅的气质显示出她不是个平凡之人。 「夫人。」綦毋建推门出来,见到妇人后简单作了个揖,把焦躁的目光转向手足无措的探子。 「如何?」 「已至高昌。」探子慌忙地回道。 「当真?」綦毋建口气存疑。 「这是我亲眼所见。」妇人抢回。 「曹诛杀我大儿后,沿路追击我与这孺子,我逃往高昌途上,见曹诛人马不计其数……若非这好心人,我怕是早已命丧九泉。」这妇人泪流满面看了一下探子。 「我们在焉耆、龟兹有这么多人马,全都按兵不动?」綦毋建劈头就问那探子,显然是怒了。 「他们说,红莲罗剎有手书,要他们切莫轻举妄动。」 「切莫轻举妄动??」 一把又一把的环首刀,焠火、回火、焠火、回火……各式的刀斧也都加紧赶工,冶炼室里的低气压,让人喘不过气,一场风暴即将展开。綦毋建早已换上戎装,披上战甲,吩咐这吩咐那的,但他等的红莲罗剎,迟迟没有现身。 「报!玉公子!淤赖沦陷了!曹诛千馀铁骑,踏平了整座城池,城中所有粮草,尽归其所有,而今曹诛先锋部队,已在捺落阁外叩关。」又一个探马发出急报。 「速速照我说的做。」綦毋建吩咐下去,他麾下已开始动员,而红莲罗剎还是没有出现。此时探马拿出一份手札。 「我本想要焉耆的支部突袭,但他们给我这个。」 綦毋建看了看这封手札,的确是红莲罗剎要他们按兵不动,不过字跡是红莲罗剎的没错,但是口吻却完全不同,非亲信不足以辨识。 「假的,这是什么阴谋诡计……关上大门,不许出战!」 但这个时候捺落阁城门早已大开,薛贞桂领兵出战去了。贺兰迦的铁骑一遇薛贞桂就撤兵,薛贞桂以为他们怕了,拚命追,没想到却遭遇到曹诛的伏兵,陷入了团团的包围,而贺兰迦与崔磊则是回过头来,奔向城门大开的捺落阁。兵荒马乱中,薛贞桂与曹诛短兵相接,他的铁枪被曹诛的八面玉霄剑劈断后,遭到生擒。 「若非我有伤在身,岂能容你这小儿在此撒野?」被抓的薛贞桂非常不服。 「哼,推諉之词倒是不少。」曹诛笑了一声接着问道,「怎有人胆敢伤了薛将军?」。 「若非宇文真这婊子,你岂是我的对手。」 薛贞桂把错推到了宇文真身上,让曹诛怒得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狗嘴!」 曹诛拿玉霄剑刺进薛贞桂的嘴,从后脑窜出,再把他丢地上。 「尽数梟首!一个不留!」 曹诛气极了,不单单是薛贞桂骂了宇文真,更是坐实了宇文真已经去找曹清。 「宗主?」 斛律铁勒想要制止曹诛,曹诛却挥了挥手。 「宗主,数百条人命……」 斛律铁勒还想继续讲,话却被曹诛一眼瞪回。 而贺兰迦与崔磊的铁骑眼看就要衝进捺落阁了,大门却忽然关上,他俩也只能在外乾瞪眼,望着数丈高的黑门一筹莫展。而这道命令来的太慢,折罗漫夜鬼山脚下的轻装部队几乎已经折光了。 山谷里黑压压的一片,大约近千名折罗漫夜鬼骑着马,来驰援前方的綦毋建。一把又一把的环首刀持续赶工,綦毋建吩咐了铁匠们如此如此后,领兵布阵去了,谷里机关重重,不怕曹诛硬闯,但似乎还没准备就绪,就听见大门外叮叮咚咚的声响──曹诛的中军到了。 禁不起石砲与床弩的狂轰猛炸,捺落阁的黑门逐渐分崩离析,曹诛的大军一拥而上,双方短兵相接,杀声震天,最终曹诛以人数优势夺得上风,折罗漫夜鬼逐渐溃逃。綦毋建眼见不妙,连忙后撤,曹诛则乘胜追击。儘管山谷里流沙、毒蝎猛兽不少,外加綦毋建布的机关、设的伏兵,让曹诛折损不少,但依旧无法撼动曹诛要踏平折罗漫山的决心。曹诛人多势眾,主力渐渐向十王殿进逼。綦毋建等人这时已被各大宗族的残兵围困在山丘上,孤立无援,他射出了穿云箭讨救兵…而残兵中走出一名女子来。 「我认得你。你项上人头可值不少吧?玉公子,綦毋建?」这名女子说。 綦毋建定睛一看,吓一跳,「高若洁?」 「放肆!将军夫人由得你这么叫?」 高若洁掏出了两把铁尺,綦毋建想到曹清曾对他说,长兵器面对铁尺一定要小心,但是一场正面衝突已无法避免…… 山里的气象变化万千,地形也崎嶇狰狞,曹诛的行动虽然处处受阻,进度缓慢,但还是来到了山谷里最窄的一处──无常关。他强行击溃了守军,攻破了大门,心想:十王殿总该到了吧?进去之后却发现别有洞天,里面的世界豁然开朗;街坊巷弄井井有条,一座一座的药园阵阵飘香,曹诛还发现当地军民会以草药与外地交易农粮。 曹诛持续辗压到一个广场,等着他的是李赞的重装步兵,这时曹清也集结了眾多兵马。曹诛发现了宇文真竟在曹清旁边,让他方寸大乱。 曹诛指着曹清,想要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曹清见状,故意牵起宇文真的手,让他暴跳如雷。 「我长水校尉曹诛,奉朝廷之命,前来招安,尔等匪类,如若不降,杀无赦!」曹诛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这几个字,并再度指着曹清。「少枫,作个了结吧。」 「匪类?」曹清感到不可思议。「夺人妻儿,篡人家业的是你曹诛,曹维平,反倒指责起别人?到底谁才是匪类?」 「杀!」曹诛号令一出,阿史那阿六敦纵马打头阵,双方实力相当,但在阿六敦大戟的挥舞下,曹诛似乎略占上风。于是李赞把所有军队退到街巷中,曹诛的铁骑发挥不了作用,加上阿六敦的大戟被曹清的红莲刀劈断,威风顿失。 巷战打得激烈,曹诛的骑兵在这里完全发挥不了作用,大家纷纷下马,但与李赞训练有素的步兵比,居于下风。 「啊!」一声,宇文宏脚踝在乱军中被割伤,他坐在地上不停往后退,斛律铁勒提着染血的长刀,一步步向他走来。此时宇文真忽然站在宇文宏身后,斛律铁勒二话不说,上前一阵猛攻。 「有本事衝我来!」宇文真一跃踏上了毛驴的背,一脚踩在右边的墙上,一蹬跳上了左边库房的屋顶上,斛律铁勒也如法炮製。 点、刺、劈、削,宇文真的步伐变幻莫测,如鸟如凤,她的的兵器似刀似剑,打得斛律铁勒难以招架,越打越急,越急心越浮,心越浮破绽越多,手脚被割了好几处口子,手腕也被击中好几下,要是没有鎧甲,武器早脱手了。斛律铁勒飞身重劈,宇文真先格后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刀尖已抵着斛律铁勒的胸口,宇文真却忽然松开武器,她一掌打在斛律铁勒心窝,把他打趴在库房顶上。 斛律铁勒起身,本想再攻手无寸铁的宇文真,但荣誉感极强的他却步了,他知道自己输了,自己输得彻底,这下就算杀了宇文真也不光彩,他跪下来,把刀往脖子上一架。 「斛律铁勒!」宇文真大喊并伸手制止了他,并说着鲜卑语,似乎触动了斛律铁勒深处的灵魂,听着听着他哭了起来,他俩交谈着,最终斛律铁勒放下了手上的武器。 双方鏖战了好久,你来我往,谁都没有讨到便宜。乱军之中,郑炫张弓搭箭,远远地瞄准曹诛,没想到一个军头挡在曹诛前面,与曹诛攀谈几句之后,曹诛慌忙地掉头走人,大军也跟着撤退,一时间让郑炫摸不着头绪。 红莲罗剎的状况不是很好,他面对的是阿史那阿六敦,虽说阿六敦的大戟被劈断了,但重重的铜竹鞭还在,曹清边打边退,在千钧一发之际,宇文真跳进来,又救了曹清。阿六敦回头看了一眼,也跟着撤了,留了几个人断后。 「看来我又救了你一回,大郎。」宇文真灿笑。 「梅鹰援军到了?」左右伤兵欣喜地问。 「我倒认为不是,梅鹰将军每每言道来援,却每每食言。」红莲罗剎似乎并不以为然。 「第七回」死生皆有命 成败均无常 披星戴月,千里奔驰,曹诛大军急急忙忙地驶离了无常关,逃出了捺落阁;所谓三军未发,粮草先行,曹诛前门在打仗,后院却失火──他遭人突袭了,而且粮草輜重破坏殆尽,他气急败坏。他继续追,他倒要看看是谁这么不长眼,结果看到不远处,一队轻骑,带头的是一个年轻人。 「江东新垣惠见过曹宗主,宗主别来无恙?」 原来是王家的新垣惠来捣乱,他笑歪了嘴脸,说完立刻驾马离开。到底是追击新垣惠,还是一鼓作气拿下十王殿?粮草全无的他陷入踌躇,这时崔磊提醒了曹诛一句话:「宗主,新垣惠无故北来实在可疑,王潜老儿虽然已灭,但……」 曹诛听完指着崔磊说道,「言之有理,看来我们还须从长计议。」于是他带着残兵,决定打道回府;这也让折罗漫夜鬼逃过一劫。 战火的摧残,无常关内已残破不堪,所幸十王大殿仍屹立不摇。红莲罗剎开始收拾残局,捺落阁里大小山寨,毁的毁,坏的坏,所幸綦毋建的奋勇抵抗,帮大伙们争取了不少时间,可是当他们走到前部寻找綦毋建时,只见他满身是血走来,一来就跪倒。 「子业!」红莲罗剎大喊。 「少枫,我已竭尽所能……五百口宿铁刀险些被夺。」 綦毋建怀里还揣着一把宿铁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令人怵目惊心,衣裳已被鲜血染红,尉迟灵见状吓坏了。 「灵妹妹,还有件事请你帮忙,将这口刀送往咱家沙河,莫要丢失了。」綦毋建全身发抖,倒卧尉迟灵怀里。 「李大夫?」红莲罗剎忧心忡忡地问,只见李赞缓缓地放下綦毋建的手,不发一语,看似也爱莫能助,徒留尉迟灵搂着綦毋建哭红了双眼。 「你这登徒子,不会有事的……」 「傻丫头,答应我,切莫报仇。」綦毋建用几近涣散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哭什么?蹉跎数十载,能与你结识…我毕生之幸……」 尉迟灵摀住了口,强忍着泪水,生怕哭出声来;綦毋建已缓缓地闔上双眼,以气若游丝的声音呢喃着,「娑罗双树,一枯一荣,常乐我净,入灭重生…………」 渐渐地,他在尉迟灵的怀里嚥下最后一口气,嘴角似乎还带着微笑;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只有苍鹰的高唳,与尉迟灵的呜咽、啜泣,在冷冷的北风中显得格外凄凉。 天,越来越冷了,片片雪花在寒风中放肆地飞舞着,似乎间接参与了这场葬礼。若说人之去应入土为安,那么綦毋建的离开,就应该用雪埋葬;它们渐渐地掩盖了玉公子染血的衣装,让他看起来依旧着么洁净、无暇。 宇文宏跛着脚,一拐一拐地给尉迟灵披上一件大袖衫,也不知从何安慰。在这天冷心更冷的时节里,突然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报!梅鹰、梅鹰将军的援兵来了。」一行人获报后,出了捺落阁大门,看见了梅鹰送来的礼物──二百头骆驼。 「这、崇驼?能打仗吗?」李赞看到相当傻眼,傻眼到连鬍子也忘了抓。 「千呼万唤盼来的就这啥子啊?」一群人对这些骆驼感到不可思议。 「母亲,牠们会吃人吗?」小小的盼盼吓得躲在宇文真身后,而宇文真回头看着破坏殆尽的捺落阁,一筹莫展。 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红莲罗剎发现,骆驼附近的马儿似乎变得焦躁不安,他牵了一头骆驼靠近马群,结果马群纷纷闪避;这时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坏坏的微笑…… 「是时候回杨杏坞了。」 不知过了几天几夜,曹诛终于回到了陇西,他拖着疲惫的身躯站在杨杏坞前,身后的人马剩不到一半。 「开门,快快开门!」任凭军头怎么喊都没有回应,墙上似乎没有半个人守着,非常奇怪。 「来者何人?」不久后有几个男女站在城墙上。 「你瞎了?宗主回来了,还不快开城门。」军头气急败换地说。 「宗主自己下的令,任何人不得进出,你想进?还得宗主自个儿来说。」墙上的人这么说,军头一脸疑惑。 曹诛发现了,在门外的城墙上,的确有张贴什么告示。他挥挥手示意要军头取来,结果他一看,还真的是自己的字跡。 「我的字却不是我写的,妙啊。」曹诛哈哈大笑起来,他发觉自己中计了,错杀兰香居士。曹诛亲自上前,他看了看那几个男女,认出了其中一人。 「亭立?我的好亭立,来,把门打开。」曹诛说完之后就感觉不对劲,亭立竟然脱去了一身女僕的服装,换上了一套棕灰色格子襜褕──就如同一个江东仕女。 「唷,宗主回来了,快快开门,何故不开门啊?」亭立轻描淡写地的对旁人说,接着有转头看着曹诛,「喔,此刻开不开门,已不是我独孤亭立能做主的,也不是你曹诛能作主的。」 「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亭立惺惺作态的样子,让曹诛恼火。 「独孤亭立,便是我布在你曹家的人,很多时日了。」从城墙后方走出一人,让曹诛吓一大跳。 「刘介?」 「王家堡一役,我由明转暗,而你由暗转明。」刘介接着话锋一转,「能模仿他人字跡者,着实不多,我煞费苦心,千方百计,才寻得这一才女。」 「你我的帐总该算算了,鼠辈,打开城门决一死战!」 「想与你决一死战者,大有人在。」刘介眺了一下远方,地面开始隆隆作响,他哈哈大笑后,退了回去。 折罗漫夜鬼倾巢而出,他们集结了各支部,兵分三路,包围金杨银杏,红莲罗剎与宇文真直奔杨杏坞而来,李赞与骆驼在北面草原与贺兰迦正面衝突,贺兰迦的铁骑见到骆驼纷纷惊慌乱窜,贺兰迦不幸落马惨遭践踏而亡。郑炫则是埋伏于南方河谷。 宇文宏在后方顾着輜重,同时也与尉迟灵照顾盼盼,但那时候马蹄声让盼盼感到不安,嚷嚷着要找母亲,甚至偷偷溜出来。 「盼盼!」尉迟灵爬到了一个土丘上,四处张望,焦急地寻找盼盼,却没想到与疑似来探路的高若洁不期而遇。尉迟灵没好气地拿着宿铁刀对高若洁一阵猛砍,高若洁是胜券在握?铁尺始终是长刀的剋星?高若洁一架一压,把尉迟灵的刀卡地死死的,她往后一收,要把尉迟灵的刀夹下来,而尉迟灵死抓着刀不放,往前踉蹌了几步,又往后要把刀拔回来,两人争执了数次,「啪」的一声,宿铁刀竟然把铁尺削断了!綦毋建的宿铁刀果然不同凡响。 手无寸铁的高若洁,身上满是伤痕,被追着到处跑。「我要你永远也报不了仇!」高若洁说完,往身后的溪谷一跃而下。 罗曼夜鬼的来袭,让曹诛在杨杏坞外被包抄,他带着几名亲信逃往胡杨林。「擒贼先擒王」,红莲罗剎在乱军中急起直追,宇文真见状也跟上去。当时北风阵阵,金色的胡杨林被染了一片白,空中阵阵雪花又不停落下,红莲罗剎和宇文真竟然被风雪围困在林中,遍寻不着曹诛的他们,背倚着背。此时阿六敦飞袭而来,重重的铜竹鞭狠狠地砸在红莲罗剎的刀上,宇文真也同时接招,但二人皆被击飞好几步,倒卧地上,他们没有获得多少喘息的空间,阿史那阿六敦又朝他们砸下来,他们向两侧急闪,铜竹鞭重击地面,裂地三尺,轰然一声,大地作响,树上的鸟儿惊飞,雪花纷纷落下。风雪持续增大,把这大地染得只剩黑与白两种顏色,这时红莲罗剎忽然发现,阿六敦金色的明光鎧搭红色披风,在雪中好不显眼,而他俩穿得全身黑衣玄甲,在这黑白的世界中很好躲藏,于是他让宇文真踩着自己的肩,在战斗中不断地踢周围的树,落下了大片的雪花,把视线扰得一片茫茫。宇文真如飞鸟、如凤凰一般,频频朝上路攻击,中、下路则是由红莲罗剎这头猛虎锁定,阿六敦被打得团团转。偶然的一次,宇文真被打飞,阿六敦猛攻红莲罗剎,没想到红莲罗剎发起狠来,双手握紧了刀,在阿六敦袭来时猛然劈下,一阵电光石火,鏗然有声,铜竹鞭竟然断成两截,前半截还摔到了宇文真倒卧的地方。他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没想到綦毋建为他铸的「环首红莲刀」威力这么惊人,而且红色的刀刃竟然一点损伤也没有,这无疑是綦毋建一生心血的结晶。第一勇士阿史那阿六敦在惊讶之馀回过神来,他立刻拿半截铜竹鞭朝着毫无防备的红莲罗剎刺来,千钧一发之际,宇文真拿起铜竹鞭的前半段丢向阿六敦,不偏不倚砸掉了他的头盔,阿六敦披着发,额头上流下了一行血,他转头瞪着宇文真怒追去,宇文真往树上一蹬,鱼跃龙门式的后仰,翻过阿六敦的头顶,在空中一刀刺进他后腰,完美落地。阿六敦弯着腰,仍不放弃追杀宇文真,红莲罗剎即时追上,红光一闪,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消失在风雪中。第一勇士哪有这么容易死?无头的阿六敦依旧挥舞着半截铜竹鞭,把红莲罗剎击飞,但没多久就踉蹌跪下来,这无头将军把铜竹鞭往地上一插,身体倚上去后就再也不动了…… 「姊姊,盼盼不见了!」尉迟灵慌张地走来。「盼盼吵着要找您,趁我不注意,一眨眼便溜走了,我四处遍寻不着。」 宇文真打起疲惫的精神来,与红莲罗剎分头寻找盼盼的下落,毕竟风雪这么大,小小的身躯怎么受得了? 「第八回」百年纷争止 一梦浑沌觉 曹诛前线失利,后路又退无可退,进退失据的他,深知自己大势已去,在胡杨林的某一处,他正抄小路离去。 「宗主,夫人迟迟未归,南方小径路况不明。」左右来报,告诉曹诛,高若洁探路探到现在都没回来。 「如今之计,只有走为上策,速速告知崔磊,与我同往长安。」曹诛带着自己的残党,延南方小径离去。 南方小径,穿过一片竹林,凛冬的霜雪,让这片竹林看起来如同墨竹一般。曹诛在行径间遭受斛律铁勒与郑炫的攻击。 「斛律铁勒,何故叛我?」 「回头是岸,宗主。」 斛律铁勒处处放水,总是希望曹诛能降,但无论他怎么动之以情,劝之以理都没有用,反而遭到曹诛更强烈、更无情的回击。眼看斛律铁勒节节败退,曹诛越逃越远,这时一支箭绕过斛律铁勒壮硕的身躯曲射而来,直往曹诛的脑门窜去,曹诛头一仰,箭簇轻轻地画过他的脸颊。 「燁德兄弟,他已经输了,留他一条命吧!」斛律铁勒往后对着郑炫大喊。 「饶他不死,他可曾饶我家不死?」郑炫不理斛律铁勒的劝告,仍然拚命射,斛律铁勒只好以身挡箭,背上插了一支、二支,痛得倒地。大家窝里反杀成一片,曹诛却偷偷趁乱,丢下自己的部队,带着随从二人,往竹林里溜走。 他们仨人骑着马,在崖边,似乎就在高若洁跌下去的附近。雪花纷纷,视野茫茫,他们小心翼翼地前行。「咻咻!」空中忽然射来三支箭,刚好射中他们三个人,一个人当场穿喉,一个人心窝中箭坠谷,曹诛也倒地,马儿惊慌逃窜。没错是郑炫追杀过来了,他腰揣着剑,手持着弓,一步步向曹诛走来,曹诛摸了摸胸口后站起来,竟然一点事也没有,他奋力把外面的圆领袍撕开,原来里面穿了一件天铁做的软甲,原本是要给卢脩大将军做寿的,没想到他竟然穿在自己身上。 「今日要我饶你,谁人饶我全家?」郑炫狠狠地瞪着曹诛,没想到曹诛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曹诛鄙视着郑炫。「你们长乐山庄不过是一群,遭到池鱼之殃的孩子罢了,我的目标仅是王家,然而你真以为我们北人能在南国杀人行兇?」 曹诛深呼吸一口气,接着继续说。 「林家处处与朝廷作对,早被视为眼中钉,我不过是助他们一臂之力,剷除林家,他们也就对我睁一隻眼,闭一隻眼。」 「住口!」郑炫气得全身发抖。 「你们外地人,终究不见容于当地豪强。自视甚高,终招其祸。」曹诛哈哈大笑。 郑炫又射了一箭,但始终刺不透曹诛的软甲,他拔剑与曹诛缠斗起来。 「就凭你?」曹诛手中握的八面玉霄剑,硬是把郑炫的配剑劈成两半。全身伤痕累累的郑炫趴倒在地上,靄靄的雪地染成了红色,口中不停唸着,「阿稚、阿稚」,曹诛一脚踩住他的肩膀,正要朝他后背刺下时,一把梭枪飞来,曹诛一闪而过,梭枪直接插在后方的大石头上。 曹诛定睛一看,他哥哥曹清奔驰而来了,一招打退了曹诛好几步,接着双方交缠在一起,不过即使是环首红莲刀,也没办法劈断曹诛的软甲,于是曹清边打边退。郑炫回过神来,一箭射中了曹诛的左肩。由于软甲类似两当鎧的设计,肩上用皮带固定胸与背的护甲,因此郑炫这么一射,左边的皮带直接断裂,软甲也歪了一边。曹清趁是猛攻,削断了另一边的皮带,软甲应声滑落。 原本郑炫想补第二箭,结果斛律铁勒扑来。「不可!」护主心切的他与郑炫抱在一起,双方也扭打起来,郑炫用弓弦勒住他的脖子,双方不幸都跌入谷中…… 「燁德!」李赞与宇文真等人后来都纷纷赶上了,亲眼看见他们掉下去,也莫可奈何。 「大郎,可以了。太多的杀戮,何时能了?」宇文真阻止曹清。 「兄弟鬩墙,若是老爷在世,可不乐见啊。」李赞也在劝曹清,但曹清怎么可能善罢干休呢?毕竟自己母族人被如此屠戮,任谁也忍不下这口气。他毫不留情地挥着刀,猛击的力道几乎要把山头劈开,他一刀劈在玉霄剑上,剑虽未断,却落到一旁地上,曹诛一步近身,抽出匕首,刺向曹清。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曹清根本无法反应,眼明手快的宇文真捨身扑上去,自己背上却中这一刀。 曹诛大惊,后退了好几步,这本不是他的意思。看着宇文真愿意捨身救曹清,这让他心中百感交集。 这下子曹清更不可能放过曹诛,他握起环首红莲刀,抬头怒视着曹诛。 「母亲!」这时盼盼却不知从哪突然出现,他飞奔去找受伤的宇文真,却被曹诛一把逮住。 「放肆,都给我跪下!」曹诛用匕首抵着盼盼的脖子,看见崔磊等剩馀的党羽,纷纷赶至,他说话更加大声。 「维平,求你了,不要伤害盼盼。」宇文真跪哭着。 「省省吧,莫再虚情假意。让这胡杂给我跪下。」曹诛的匕首紧压着盼盼的脖子,迫使曹清跪了下来。 「二少爷,同根相煎,何苦呢?」李赞苦劝。 崔磊看到这场景简直不可思议,一直给人刚正不阿的自家主公,竟然拿一个孩子来要胁他人,心里想着,这并不是一件荣誉的事。 「寒溪,拿起玉霄剑,将这胡杂给剁了!」曹诛完全无视李赞相劝,命令崔磊。而崔磊拿起了玉霄剑,他实在很不想服从这样的命令,但是对于一个客卿来说,他又不得不从,心中天人交战,苦不堪言。 「盼盼,你可否唤我一声父亲?」一直有点惧怕曹清的盼盼,这次终于小小声地脱口说出了「父亲」两个字,曹清的泪水也不禁的滑落下来。重伤的宇文真,似乎要昏倒了,她靠着曹清的肩瘫软下去。 「母亲!」盼盼大叫了一声,并且狠狠地咬了曹诛的手,「啊嘶!」曹诛举起手来就要刺下去了,结果崔磊却以玉霄剑,深深刺进了曹诛侧面肋间,曹诛痛苦却又不可思议地看着崔磊,最终倒卧血泊,一命呜呼。对于弒主的举动,崔磊既懊悔又难过,但是又别无选择,随后他也抹了脖子。 盼盼一股脑儿抱住宇文真,李赞也顺势查看了一下她的伤势。 「唉呀,有毒!这同你的毒一模一样!」李赞对曹清说。 曹清抱着宇文真走出竹林,想着李赞对他说「北海之水可去毒。」他出了竹林才发现,他们早就被新垣惠包围了,好在新垣惠并没有为难他们,独孤亭立也进了竹林,与曹清擦身而过。 「让他们过吧!」她看了意识不清的宇文真一眼,并没有对曹清多说什么。 「你们可有见着一南方人,名唤郑炫来着?刘介大人有请。」独孤亭立在人群中四处打探郑炫的下落,顾九告诉他,郑炫坠谷,似乎凶多吉少,于是乎,亭立把顾九这一行人带进了杨杏坞。 杨杏坞,刘介坐在大位上,与客席的公子王勉喝着茶,独孤亭立捧着八面玉霄剑进来,献给刘介。 「得之失之,自当有时。」刘介抽出了宝剑,仔细端详一番,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一辆孤单的马车在凛冽的北风中停了下来,曹清搀着宇文真来到了北海之滨,天上忽现极光。 「你看,这便是琉璃光吗?」宇文真问到。 「连琉璃光都来了,你说你是不是很快便能好起来?」曹清笑着安慰着宇文真,宇文真看着看着,心中却有些忧虑,她苍白的脸庞不时向南回望。 窗外飘着雪,屋内点着灯。案前,盼盼趴在宇文宏身上,提笔写字,简直把宇文宏当肉垫,尉迟灵在一旁谆谆教诲,柴火烧得劈哩啪啦,大家笑得嘻嘻哈哈。 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进。」宇文宏说。 一小童进了屋,宇文宏将宿铁刀与一份手札交给他。 「怀文,把这交给你伯伯。」 一个呢喃而悦耳的声音: 烽火如碁问天下, 战戈作子逐四方; 得失不过君相弈, 胜败皆为民遍殤。 一个多月后,春暖花开,有一座古剎,在鸟语花香的时节里,榻上有个人,全身包满纱布,缓缓睁开眼──他就是郑炫。 「醒了?真的醒了!」 「总算醒了,去找师父来!」 郑炫身旁一群小尼姑,鶯鶯燕燕,甚至是吱吱喳喳地讨论他的伤势。「得失不过君相弈,胜败皆为民遍殤。」郑炫耳中全是刚刚那首诗,他的眼前,从一片混沌,再次看清这个世界。他眼睛转啊转的,打量着四周,原来他在一处尼姑庵里,身上包着的纱布,一层又一层。 「这位将军,您醒了?」一个老尼来看了看他。「您可躺一个多月了,菩萨保佑。当时您受了重伤,从修罗场里捡回来,浑身大大小小三十多处口子。这男施主啊,我们尼姑庵可不好处理。幸亏您有一位故人,得知消息后,前来帮忙。」 「故人?」郑炫声音听起来虚弱而且疑惑。 「是啊,又是疗伤又是换药的,甚是辛苦。」 「慧恩啊。」老尼出去叫了这位「故人」,没多久「故人」果然进来了,让郑炫吓一大跳,进来的可是一位年轻的小尼,生得面如凝脂,娇小玲瓏,相当可人。 「阿稚?」 「后记」 万法归一,狂心渐歇。世有百千万劫,劫劫藏诸轮回。一处修罗场的终止,是另一处的开端,你我又身处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