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失败作》 萝卜熟了 他们的制造者们声称项目的核心思想是“爱”,意思就是说,虽然这个项目最唬人的名头是造出了按照目前的基因匹配算法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向导,但是,匹配不是核心,“爱”才是。他们断定,当少年和少女青春期开始,春情萌动情窦初开时,他们会毫无疑问地“爱”上彼此,而这份“爱”才是将令他们的结合远胜古往今来任何一对杰出的哨兵向导结合的关键所在。因此,当他,弗伊布斯·玛里希第一次遗精时,项目组成员都非常兴奋,迫不及待想知道他梦见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梦见。”他说,看到对面的人很明显不相信的模样,又烦躁地强调了一下,“我没有隐瞒,没有说谎,是真的——我什么都没梦见。” “呃……那,你当时有什么别的感觉吗?” “尿床的感觉。”他说。 他今年已经十三周岁了,不是三周岁,这个年纪还要承认自己尿床(虽然他知道遗精是怎么回事,不是尿床,但就他的感觉来说,就是和尿床没什么两样),毫无疑问是一种耻辱。而更耻辱的是因为这件事似乎没和性或者某种绮念牵扯起来,又会被研究员们当做是他情感能力发育迟缓的证明——拜托!他情商低吗?低吗?明明每次测试出来的分数都很高的好吗! 对面继续抛出无聊的问题,从不同角度再来问同一件事:梦遗的时候梦见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从不同角度再来给出一致的回答。他对这种重复性提问真的好烦,尤其是想到这问题太无聊了。体能训练里的重复能转变成切实的经验,这种提问却能给他带来什么? 大概是四轮提问的时候吧,他有种预感,快结束了。接着,他的精神力比他的直觉稍晚一些确证了这个事实——他感知到黛安娜在接近。 第五轮琐碎的提问后,自动门打开,他看见黛安娜站在那,扬起手向他打招呼:“嗨,弗伊布斯,你好啊!嗨,理查德,你好啊!” 蠢。他打量着她微笑的模样,扬手的姿势。蠢透了。他已经不是三岁的弗伊布斯,可黛安娜永远像三岁的黛安娜,说着三岁时艾达教给她的话:见到别人要有礼貌,要打招呼哦~特别是见到弗伊布斯时,因为以后他会是你的专属哨兵哦~ 呕。 “你好,黛安娜,请坐。” 她在他旁边坐下了。呕。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呕。 别吵我啦,弗伊布斯。她在他脑子里对他说。 他努力地想着: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 对面开始最后一轮提问。 他可以在说谎时完美通过测谎仪的测试,那对他来说很容易。但旁边这个人形测谎仪就不好对付了,他总是很难瞒过她。听说结合会让她对他的感知力进一步增强,看到的他心灵里的东西进一步细化——苍天啊!求求了!他不想和她结合! 哇,弗伊布斯,你遗精了?恭喜你啊!他旁边的呆瓜听到对面的提问,露出惊喜的样子转向他,在他脑海里悄悄说。 他们的制造者们在形容对她的智力的设计时,选择了一个含蓄的形容,“相比起来不够杰出”。他觉得,不,不是和他比起来比不过他,而是:黛安娜根本就是个白痴! 白痴恭喜完他尿床(他觉得这就是尿床!),继续和他讲起更多白痴话来:我记得艾达说过,女孩月经,男孩遗精,是我们开始成熟的标志。我之前来月经时还很遗憾,为什么我和你的成熟不同步呢,现在太好了,你也和我到达同一个成熟的阶段了! 这口气好像他们是两根萝卜一样,都到熟了能从地里拔出来的阶段了……不,他怀疑以黛安娜三岁小孩的智力,可能她眼里他俩就是和两颗大萝卜没什么区别…… “黛安娜,”对面无奈地说,“请不要在常规询问时和弗伊布斯说悄悄话,好吗?” 哼?哼哼?明知道她爱说悄悄话还要把她搞来当测谎仪,那你们就该忍着!说什么请不要…… 但黛安娜才不会像他似的嘲笑大人。黛安娜只会: “哦,对不起!” 她好蠢!好笨!好烦! 第六轮提问结束,他被告知可以离开了,接下来是黛安娜独自回答时间。他真是不懂赫尔海姆一直以来这样安排的理由——黛安娜那种智力可不会因为他在旁边坐着就会为他隐瞒什么呀?还是说赫尔海姆觉得以他,弗伊布斯的智力,会不明白,他出去后他们会先问黛安娜他刚才有没有说谎或隐瞒,然后再开始对她的提问。 好吧,实际上,他懂赫尔海姆的理由:为了培养“爱”。让他一直反反复复目睹她怎么出卖他想要保守的心灵的秘密,太妨碍项目的终极目标——“爱”。 他来到训练室。黛安娜还没结束,他们的教官让他先随便练一会射击。他于是调出他最爱的那个射击模式——有一次常规提问,他们反反复复问这个,因为他们不相信这真是他最爱的游戏,他喜欢射击这个,不是恐怖分子,不是人,也不是飞鸟,不是生命,也不是奇幻生物,真的像个游戏似的那种靶子。 他喜欢射这个:移动的光点。 纯粹的目标,有效击中的判断异常严苛,不在那个点上就算脱靶。又难,又单调,连黛安娜也不理解他为什么喜欢,她只知道他喜欢,告诉那些人,他没说谎,真的,他喜欢。 但是她也不理解。啊,她太笨了。虽然她是很强大的向导,和他一样强大,他们配合得总是很好,在她的辅助下他打出的成绩远远胜过和任何别的向导,但是她真的,太笨了。而且和那些人永远站在一起,而不是和他站在一起。他不喜欢她!他讨厌她!他是永远不会爱上她的! 他知道她那边结束了,于是放下模拟枪。 “喔,”他们的教官注意到他的举动,发出一声惊叹,“不管多少次,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们明明还没有结合。” 他没有说话。他知道对方不需要他回答也能自顾自说下去,果然,又开始了: “这样的默契,真是天生一对啊。再过几年,你们肯定会爱得死去活来——啊,到时候好好享受青春吧,小子。” 他很清楚自己的青春会是什么样:他会服役,开始执行任务。不再是打计算机模拟出来的全息影像,或者那些在真正要命时就收敛起来不再进攻的教官们。他要对付真的人,生命。他要创造真的社会价值,成就,而不是一堆堆踩碎硬盘就能毁掉的数据——毫无疑问他会享受这样的青春。 令他烦躁的是,他知道教官说的青春,不是这个意思,而是,“爱”。 “爱”。他想到这个字眼就烦得想抓头发——他感知到黛安娜了,她就快要出现在他面前了——更烦了!研究员们也并不对他能在服役时做出什么成就感到期待,期待的全是他能不能如项目预期的那样深深爱上黛安娜——他讨厌她! 起码此刻,他看着自动门打开后,走进来,抬起手,做出自三岁时学会从此就再没变过的打招呼的姿势,说出同样是自那时学会再没变过格式的打招呼的话的向导,他心想:要他爱上这傻瓜?下辈子吧! 行动顺利 汽车在街口停下,车门打开,少年和少女下车。 “玩得开心。”司机对他们说。弗伊布斯做了一个一会见的手势,看着司机摇上车窗后,车玻璃的镜影里黛安娜那张傻兮兮的笑脸。 汽车驶远。 弗伊布斯轻轻舒了一口气。他牵起黛安娜的手,两个人在街头漫步,像是一对在周末出来约会的学生情侣。弗伊布斯一边走,一边摘掉了降噪耳机。在他们握紧的手心,精神触角悄悄伸出,接触——一个联结做成了。虽然这种联结短暂而微弱,但对弗伊布斯来说足够了,他可以通过这个在黛安娜脑子里说话,就像黛安娜只触碰他时就能做到的那样。 两个人。黛安娜在他脑子里说。三点钟,九点钟。 弗伊布斯扫了一眼,把更精确的信息反馈回去:格子围巾的女人;咖啡店前看手机的男人。 接着他告诉黛安娜:我们先去百货大楼。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离开塔区“自由活动”,从两年前开始,这样的机会两周一次。不过,进行这种尝试,他们是第一次。他们并不缺乏知识,要知道他们九岁的时候就上完反侦察课了。只是之前,一直没什么理由这么干。 五点钟,是第三个人。黛安娜告诉他。 去左边。他回答。 他们在货架中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梭。 安全。黛安娜说。 一会分头行动。他说。他们手牵着手走进衣帽区。然后在某个时刻,没有对话,没有提示,他们同时松开了对方的手。 距离迅速拉远,联结消失不见。虽然曾经这样扯断联结成千上万次,但每次经历这个时刻,弗伊布斯还是会首先感到一阵心悸。好像他其实多在乎她似的,连这样轻微的断绝联系的感觉也能激起一种不安。 他第一次像他们的制造者们谈起他的这种感觉,被告知说,这是哨兵对他命定的向导的正常生理反应,而他对黛安娜有这种反应,是好事,一次又一次有,没因为经历过于是反应强度开始递减不再强烈,更是好事,说明他和黛安娜的羁绊无与伦比。 无论是这种持之以恒的感觉,还是他得到的这个回答,都让他感到烦躁。 他走进卫生间,最后一个隔间是锁着的。隔间上面空隙很大,年少的哨兵轻轻松松从旁边的隔间翻了进去。很好,他两周前放在这里的东西还在。他把塑料袋拆开,摘下自己的降噪耳机,智能手表。接着他开始脱衣服。 他走出去时,穿着完全不同的外套,戴着一个鸭舌帽。要是能再弄到假发就更完美了。 他走出百货大厦,身边跟上来一个戴兜帽的人——黛安娜把头发都藏在兜帽下面,再加上胸脯不显眼,乍一看像个男孩。 黛安娜碰了一下他的手,告诉他:顺利,安全。 * 他们站在电话亭里。好吧,所以,废了这么大力气躲开“保镖”,他们不是要逃走,或者去闯哪个机密部门——只是为了来打这个电话。 黛安娜在深呼吸,一副紧张得不行的模样,拿起电话后,迟迟不开始拨号。弗伊布斯不耐烦地啧了一下,伸出手直接去给她把电话拨出去了。黛安娜见状,没有说她平时一定会说的谢谢,只是继续深呼吸。 他抱起手臂,从电话亭往外看,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但是哨兵的五感很敏锐,他清楚地听见三下忙音之后,电话接通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你好?” 黛安娜还在深呼吸。弗伊布斯真担心对面以为这是个恶作剧电话,直接挂了。 对面没挂,对方语气很温柔,很好脾气地说:“这里是艾达·玛里希,请问您是哪位?” 黛安娜吸吸鼻子。 “艾达,是我。”她说。 一小会的失语。弗伊布斯盯着等红绿灯的行人,听见艾达在震惊过后惊喜地说:“黛安娜?” “艾达。”黛安娜继续叫着她的名字。真的好像一个白痴。弗伊布斯心想。除了这句艾达,再说不出别的了。 又是一小会的静默。再次开口时,艾达没有问她怎么会给她打电话(很明智的举动,弗伊布斯这样认为),而是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黛安娜?” “我很好,艾达。你过得好吗?” 弗伊布斯听见电话那头的艾达在哭,很轻微很小声地在哭。但是开口时,艾达的语气是带着笑意的:“我很好,黛安娜。” “我好想你,艾达。”黛安娜说。 “我也想你,黛安娜。”艾达说,“我一直都在关心你,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关心着你……” 然后她就真的开始说起一些关于黛安娜的事,虽然都是些不重要的小事,而且有些事是前几年发生的了(弗伊布斯打赌一定是赫尔海姆透露给艾达的),但黛安娜还是一副感动得不行的模样。 “谢谢你,艾达。”她擦擦眼睛,终于在打出这个电话后露出笑容来,“你真好!” 红灯变成绿灯,绿灯变成红灯。弗伊布斯站着,听着,只觉得无聊。你真好,艾达;你也是,黛安娜,你是最好的;你是最好的,艾达,我好喜欢你;我也喜欢你,黛安娜……这样没意义的对话进行了好久之后,黛安娜终于心满意足,想起他了。 “哦,对了,弗伊布斯也在,”她对艾达说,接着对他说,“弗伊布斯,你不和艾达说点话吗?” “不,”他说,“聊完了就挂了吧。” “哦……”黛安娜说。 “弗伊布斯,”电话里的艾达说,她知道他能听见,“不要总是用这种语气对黛安娜说话。” 弗伊布斯冷哼一声,用艾达能听清的音量大声说:“你没资格管我。” 这就是他不想和艾达说话的原因,他知道自己肯定会和艾达呛起来。黛安娜会因为再次听见艾达的声音热泪盈眶,和她在哪里你真好我真喜欢你,但弗伊布斯不会。虽然他们小时候,艾达是充当着“母亲”的角色,给予他们两个人关怀和照料,但最终的结果是:黛安娜喜欢艾达,弗伊布斯讨厌艾达。黛安娜喜欢艾达到令研究员们头痛的地步——她觉醒成为向导,不是因为弗伊布斯,而是因为艾达。这可不利于项目那个关于“爱”的追求。 所以,艾达在他们六岁时离开这个实验项目后,他们居然不被允许联系她一次。虽然弗伊布斯一点也不想念艾达,更不想联系艾达,但他觉得凭什么不让他们(特别是黛安娜)联系艾达呢?于是,在他阴差阳错偷看到了艾达的电话号码后,他告诉了黛安娜,和她一起制定了这次行动计划。 黛安娜又和艾达聊了一小会,终于依依不舍地道别。他们走出电话亭。一阵风吹过来,他在轻轻的风声中听见黛安娜擦眼泪时,手指和眼皮的皮肤摩擦的声音。他想,他怎么忘记带纸巾了呢?他转过头去看,果然,黛安娜的眼睛已经被她自己擦红了。 她自己为什么不想着带纸巾呢?她好笨。 “我想见艾达。”笨蛋又说出了很傻的话。 “嗯,我会想办法的,”弗伊布斯回答,“有一天,我会带你见到她。” * 赫尔海姆 回去的时候,如他所料,接送的司机(那是一个哨兵)并没有兴师问罪。毕竟,他们可是从来没被告知过,“自由活动”时会有“随行人员”,所以,甩掉“随行人员”偷偷去干了点什么,显然也不算过错。 汽车驶入隧道车窗外的景象骤然变暗,灯影从眼前掠过,几乎要形成一条连续的长线。从塔外进入塔区,从地面潜入地下,一道又一道闸门,一轮又一轮核验,最后他们回到了这里,“公海”,这是它的俗名,官方说法这里叫“第九区”。弗伊布斯轻快地下车,摘掉耳机。每次做完对抗大人的事,他都会像这样感到一阵雀跃和满足。他们走进门,走过长廊,走进一个房间,那里,几个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在等候他们,最前面的那个人负手而立,笑得和蔼可亲,但他那种站姿却侧面显示出了他性格的某种真相——赫尔海姆既不和蔼,也不可亲。 “欢迎回家,弗伊布斯,黛安娜。”他对他们说。 虽然实际是个不和蔼不可亲的人,但就像他一定要学艾达那样对他们这样笑,赫尔海姆说话时,一定要做出个又和蔼又可亲的样子。 “嗨,赫尔海姆,”他说,“有什么事?新的临时测试?” 一般来说,他们自由活动回来,赫尔海姆本人不会特意过来迎接他们,就为了说一句欢迎回家。 黛安娜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她告诉他:他知道。 ……知道了,就知道吧。虽然他们特意换了一套衣服去打电话(杜绝了被衣服上藏的任何设备监听追踪的可能),打完电话后又把衣服换回来,但他,弗伊布斯,也没指望他们的制造者们傻到那地步,相信那些随行人员只是单纯跟丢了人。 “是一项对黛安娜的临时测试,”赫尔海姆说,“不过,如果你愿意,弗伊布斯,一会我很乐意和你单独谈一谈。” 黛安娜在他脑子里说:他知道我们去联系了艾达。 ……什么? “可以松开弗伊布斯吗,黛安娜?”赫尔海姆用一种非常温柔,像哄三岁小孩的语气,对黛安娜说。 “哦!”黛安娜立刻松开了他的手,“对不起!” “没关系,黛安娜,不用道歉,你没有犯错。”赫尔海姆说,“走,我们先去测试。” 赫尔海姆走过来牵起黛安娜的手。 “她当然没错!”弗伊布斯突然说,“替她做决定的人是我!” 旁边一个正在唰唰唰记录什么的研究员抬起头,似乎很惊异他的发言,细细打量了他一番。 “是的,弗伊布斯。”赫尔海姆对他微微一笑,“我清楚这一点。” * 弗伊布斯躺在床上。这是他自己的房间,虽然是自己的房间,但没有什么是他自己的——这里什么都没有,一个空旷的,纯白色的大屋子,一面墙上是镜子,三面墙上各有一道门,床在正中间,角落里是马桶和洗手池。那面镜子是单向透视玻璃,他没有被明确告知过这个事实,不过他猜出来了。 他翻了个身,侧躺着。他在想黛安娜会遭遇什么。他们会惩罚她吗?从赫尔海姆牵走她前的那个笑容,他猜,不会。那就是问话咯?会刨根问底,翻来覆去,问他们的动机——问他的动机(因为黛安娜的动机很简单,没什么可问的)——问他们从计划到实施的全过程(他领着她去偷了那些东西,她很难为情,但他告诉她,作为向导要服从哨兵)——问他们和艾达通话时的感受(也许问完了就会让一个向导“梳”掉他们,特别是她,当时的那些感受)——总之,很烦。 他又恢复成平躺。他想,他是不是翻身的频率太快了。 好烦。 他深吸一口气。这里的温度永远是最舒适的温度,所以,这里没有被子。没有任何遮掩物,单面镜的对面,他的所有举动一览无余。他不喜欢,他讨厌被探究,被深挖心灵的秘密。就算是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心底的烦躁情绪——他也不想这么轻易就让单面镜对面的人知道! 年轻的哨兵双手交迭,放在腹部。这是他正念时最喜欢的姿势。艾达教他这个方法时,还特意强调,不要在没有向导陪同的情况下这样做——他当时才五岁,她不相信他的控制力,如果让注意力放得太空,太远,很容易陷入游离状态。 后来,艾达走了。而他发现,他的控制力比她以为的要好得多得多——从七岁第一次违反她的告诫到今天,他一次也没游离过。 他进入了这个状态,正念,思绪离他远去,占领他头脑的是他的感知,但这些感知没有完全占据他(如果完全占据,就会开始游离)。这样过了一会,他的确不再烦躁了,可是却又觉得很无聊。于是他决定做点更有意思的事—— 一团漆黑的东西笼罩了他的身体。他的精神体,和他的身体相比那么庞大,远超一般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尺寸。当他五岁觉醒时,它就是一个成年人精神体的体型了,现在他十三岁,它长得更大了。它舒展开,向上飘去,长长的飘带般的触手在这个过程中曼舞。他的制造者们为它的种类很伤脑筋,一开始他们觉得它是一种深海水母,可是仔细对比了伞部的形状和触手的形态,又发现它不是。最后,在审慎地比对了现有的生物学资料后,他们得出结论:它对应不上人类已知的任何一个物种。赫尔海姆为这个结论欣喜若狂,因为他认为——他,弗伊布斯,人所创造的生命,他的精神体对应不上现实存在的某个物种,是理所应当。后来黛安娜觉醒时,研究员们发现她的精神体更离谱,别说对应不上地球上的物种简直不像个生物时,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盯着他的水母,他的水母“盯”着他,彼此感知到的对彼此的讯息来回传递,像接抛球一样——真是对不起黛安娜或者其他将在不久的将来给他做精神疏导的向导啦!他又往自己脑子里塞了这么多没用的冗余信息…… 黛安娜怎么样了? 他还是又按捺不住翻了个身,变成侧躺。他伸出手,抓住自己的水母垂下来的一根触手。 他想…… 他还没想出来他想干什么,就听见有一扇门打开了。弗伊布斯坐起来。片刻,他看到了赫尔海姆。 “嗨,男孩,”赫尔海姆说,“想聊聊吗?” 听起来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但赫尔海姆没有站在门口这样问,而是这样问的同时已经走进来了。弗伊布斯挪挪位置,腾了个地方,让赫尔海姆在他旁边坐下来。 承认错误 “我很抱歉,”弗伊布斯在赫尔海姆开口前说,“我知道错了。” 没有,才怪,他不这么想。不是黛安娜的错,因为做决定的是他;更不是他的错——谁叫他们不给他们一个方便的途径联系上艾达? “哪错了?” “没有报备擅自行动。” “那是‘自由活动’时间,说好了,做什么都不用报备,不是吗?” “……偷看了你的手机通讯录。” “这是我的过失,不是你的过失。” “……联系了艾达。” “没有人告诉过你们不许联系她。” 是,可是你们从来不给我们她的联系方式,哪怕黛安娜反反复复告诉你们她想念艾达,你们也不给——这难道不是“不许”的意思吗? “……那么,你觉得我没有错?”弗伊布斯问。 赫尔海姆失笑。 “你不该偷东西,弗伊布斯。” 哦,失策,忘了这茬。弗伊布斯在心里懊恼。不是他觉得偷东西没错,实在是——和偷看了实验项目主任的手机私人通讯录,甩开监视保护他们的随行人员,运用他们的反侦察知识换装跑到一个电话亭里给艾达打电话相比,他觉得偷东西是他们的制造者们最不关心的一件事。 “对不起,我错了。”弗伊布斯说。 “你觉得你为什么错了?”赫尔海姆问他。 “因为这样做伤害了别人。无辜的人会因为我的行为受处罚,被责备或者蒙受经济损失,那些损失虽然对我来说微不足道但也许对他们来说就是举足轻重——”他开始长篇大论复述黛安娜在他脑子里和他说的话,并且他比黛安娜说得更有条理,思路更清晰,因为黛安娜只是在单纯复述小时候艾达说给她的只言片语,而他是把这些观点串联起来,形成一套流畅的论断。弗伊布斯打赌他比黛安娜更理解这些观点的核心要义,然而和黛安娜不一样的是他心里对这些观点的真实想法:店员的不幸和我有什么关系? 别说被责备或者承受经济损失,就算是对方因为他的行为丧命——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别人的不幸可以阻碍自己向目标前进的步履?他不理解。或者说,他理解,“同理心”,这是小时候他听艾达提过的词,艾达告诉他们做人要有同理心。那时候他是完全相信艾达的话的,因为艾达的观点逻辑通顺,依据充分。后来他发现,艾达不是说什么都对。当他在第一次与黛安娜合作射击的训练,发现黛安娜会因为对射击目标(那次,是一群栩栩如生的白鸽影像)产生同理心,无法提高他的射击效率反而拖慢他的射击效率,导致教官和研究员对他们给出的成绩皱起眉头时,弗伊布斯就领悟了这个真理:做人不要有同理心。 反正做一个什么任务都能完成的哨兵不要有同理心。至于向导,如果她真的能完全服从她的哨兵,那她有同理心也无所谓吧。 可是,这群大人却弄不懂这么简单的一个事实。他们既期待他有同理心,又期待他什么任务都能完成。他们不提这个观点(他们从来不对他提同理心这个词),但每次常规提问时,因为听到他缺乏同理心的那些答案,从研究员脸上浮现的细微的表情都昭示了这一点。所以弗伊布斯渐渐学会了,在有些情况下,给出有同理心的答案,而在另一些情况下,给出没有同理心的答案。现在这个情况,他判断赫尔海姆想听的是有同理心的答案。 他说完了他认为他该说的东西,看着赫尔海姆。 然而对方告诉他:“不,弗伊布斯,你错是因为偷东西是违法的。” 少年愕然地呆坐在床上,没想到自己答错了。好吧,这也属常态,大人们的心思就是很难猜,有时候期待你从感情温度的角度给出回答,有时候却期待你从法律意识的角度给出回答。而赫尔海姆比别的大人还要难猜好几倍,答错了,也正常。就是年轻的哨兵感觉有点不甘心。法律意识他也不是没有!他能答出来的……下次一定…… “是什么让你决定违法的?”赫尔海姆问。 弗伊布斯心想,赫尔海姆想听的答案毫无疑问是:为了黛安娜。 “因为我想和你们对着干。”他非常诚实地告诉了赫尔海姆真相,不愿意让研究员们有一丝一毫可能误会他动机,误会他其实对黛安娜有点什么想法。 赫尔海姆笑了。弗伊布斯最讨厌他这样笑,那笑容让他觉得,赫尔海姆觉得他很幼稚,是小孩子,所以才说出这种话(他已经十三岁了!)。 “你是不是觉得那么做没什么后果?”赫尔海姆说,“你想过这件事在未来会给你造成什么影响吗?那时候,你本来前程似锦,是强大的哨兵,执行了很多任务拯救了很多人的英雄,结果某一天,人们突然得知:英雄会小偷小摸?” 人们怎么想,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错了。”弗伊布斯说。他迫不及待想快点结束对话,继续和自己的水母互相盯,这比听赫尔海姆教育他要有趣。 赫尔海姆又笑了一声。博士推了一下眼镜,眼镜后的那双眼睛注视着弗伊布斯。 “因为你偷了东西,塔区决定重新评估让你服役的安全性。要是没有这件事,你本来两个月后要开始服役。现在,这个安排无限期推迟了。” 弗伊布斯骤然捏紧了拳头。 “……我知道错了。”他对赫尔海姆说。 “男孩,做任何事情前都要考虑清楚利弊——考虑你自己的利,你自己的弊。” 弗伊布斯听出对方的意思——赫尔海姆还是觉得他是为了黛安娜!哨兵不禁有些恼火地再强调一遍:“我不是为了黛安娜,我是为了和你们对着干。” 项目主任沉默了一小会。 “那还是一样的道理,”赫尔海姆说,“时刻想着你自己的长远利益——前程、名誉、社会地位,你遵守社会的规则,社会才会接纳你。你不想永远呆在第九区做测试,对吗?” “……是的,博士。” “我会和塔区沟通,尽量让你服役这件事重新提上日程。不过,你就别指望今年能再出第九区——自由活动也没有了。” “我清楚了,”弗伊布斯说,“谢谢你,朱利亚斯。” 朱利亚斯·赫尔海姆微微探身,抬起手——弗伊布斯的额头被弹了一下。这是赫尔海姆的习惯:承认完错误,要痛一下才行;不痛,记不住。 “弗伊布斯,记住这个教训,好吗?” “好的,”他说,“我记住了。” * 弟弟妹妹 弗伊布斯走进训练室。今天是协同作战课,训练室除了教官,还有别的孩子,像他和黛安娜一样被人为制造出来的生命。成功过一次的人就想成功第二次,不过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研究员们没能成功第二次——这些“弟弟妹妹”们没一个匹配度能到一百(最高的一对是九十九),目前也没人在觉醒时爆发的精神力能超过弗伊布斯(甚至有人没能在十岁以前觉醒,于是被剔除出项目了)。 “哇——哦——”感应到他来了,一个女孩立刻扭过头看他,同时发出怪声。弗伊布斯翻了个白眼——这,就是那对匹配度九十九的哨兵向导中的向导,达芙妮。 达芙妮和他关系不好。可是,黛安娜和她关系好。黛安娜此刻就站在她身边,两个女孩都是金色头发,蓝色眼睛,白皙皮肤,乍一看好像是姐妹。达芙妮和她的哨兵奥瑞恩完全就是黛安娜和弗伊布斯的翻版,特别是达芙妮和黛安娜,都是金发蓝眼睛的向导。当然,他们的五官被设计得非常不一样,如果验血的话也测不出亲缘关系,可是这种感觉很讨厌——你不是唯一的,你是有替补的。达芙妮,是黛安娜的替补;奥瑞恩,是弗伊布斯的替补。虽然奥瑞恩和达芙妮完全比不上他们,但这种比不上在弗伊布斯看来是一种巧合——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同样思路制造的,结果居然这么不同(可能是基因编辑或者受精卵刚开始分裂时某些碱基转录出了一点微妙的差错),首先,是匹配度不到百分之百,接着,在奥瑞恩觉醒后不久给他进行一项测试时出了差错,男孩的精神受到了难以挽回的伤害,导致他一见到陌生人就会受刺激狂化——奥瑞恩一辈子都不能出第九区,永远执行不了真正的任务,能创造的只是模拟测试数值记录。 弗伊布斯可怜奥瑞恩(此刻那个男孩正在做拉伸)。赫尔海姆对弗伊布斯自己呢,能拿永远出不了公海做威胁,教训他要好好表现,而奥瑞恩呢,表现好表现坏都那样……其实平心而论,奥瑞恩虽然不够强,但行为表现一直比他好得多,从不对抗大人。 弗伊布斯抱起手臂,看着扬起手和他打招呼的黛安娜,厌烦地听见她说出那句他听了一万遍的话:“嗨,弗伊布斯,你好啊!” 他没有兴趣和她打招呼(她真的看起来好傻啊!)。他也没有兴趣和这里任何别的孩子打招呼(他们都比他年纪小,比他精神力弱,没人月经也没人遗精都算不上是少年还是小孩呢!)。他听见黛安娜接着说:“达芙妮正在给我看她的新奖励——一部移动电话呢!” 达芙妮骄傲地抬起下巴,骄傲地扬起手里的手机望着他。 弗伊布斯心想:真讨厌! 他们小时候,艾达给他们讲人际关系,艾达说好朋友之间要学会分享,分享是快乐的——弗伊布斯打赌傻乎乎的黛安娜肯定以为达芙妮是在和她“分享”,并且现在她是把她“分享”到的快乐也“分享”给他。不,弗伊布斯以他超高的情商成绩发誓,达芙妮不是在“分享”,而是在“炫耀”。炫耀不能让别人快乐,只能让别人不爽。他现在就非常不爽。 不爽中,弗伊布斯又对黛安娜迁怒起来:为什么白痴总是非得去找达芙妮说话,还总要拉着达芙妮和他说话,难道她看不出来——达芙妮和他关系最差吗? 好吧,白痴以她白痴的智力看不出来这一点。 弗伊布斯也抬起下巴,冷傲地望着达芙妮。 “根本不能打通任何号码吧——那也配叫电话?” “呃,”黛安娜说,“达芙妮说:你就是羡慕,弗伊布斯。” 他们的制造者在设计达芙妮时,没有让她像黛安娜一样“智力不够杰出”,而是让她的语言能力“稍显逊色”——达芙妮不能说话,她可以说出简单的单词,但是无法构句;她也可以运用向导的天赋,直接和别人思维沟通,但把思维灌输的内容用嘴说出来,对达芙妮就难如登天了。一般而言,那个替达芙妮说话的人是她的哨兵奥瑞恩。 弗伊布斯瞪着如实替达芙妮当说话的黛安娜。但傻瓜是绝对领悟不了他的意思的,除非他让心里的情绪再明显一点(那会叫在场所有向导都“听”到)。弗伊布斯告诉自己:不要对傻瓜的智力抱任何期待。 他重新看向达芙妮。 “我用过真的电话,”他说,“怎么会羡慕一个假的?” 达芙妮大叫一声。黛安娜为难地看看达芙妮,又看看他。能让傻瓜为难是不是该把话转述出来,那话一定非常不好听。 但是傻瓜之所以是傻瓜,就是因为,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恰当地保持沉默。 “呃,达芙妮说:你永远都出不去,永远都再用不了真的了,弗伊布斯。”黛安娜说。 那一瞬间,弗伊布斯觉得自己的怒火冲破了他能控制的范围,越过了他竖起的屏障——训练室里所有向导向他看过来。而达芙妮,很满意她造成的效果,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看到对方这样,弗伊布斯瞬间就觉得自己有动力找回自控力了。他重新恢复了平静。 “我只是也许出不去,”他告诉达芙妮,“你是永远也出不去。” 于是这下子是达芙妮暴怒了,她的精神体从身上一跃而出,那是一个白色的,长着一对细胳膊细腿,有一双黑色大眼睛的没有嘴的怪物——每次看到达芙妮的精神体,弗伊布斯都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丑的精神体? “喂,达芙妮……”奥瑞恩停下拉伸,跑过来,牵住达芙妮的左手。而黛安娜还紧握着达芙妮的右手。没人说话。达芙妮瞪着他,可是很明显,她的哨兵和他的向导正在和达芙妮思维沟通,劝慰她。最后,达芙妮松开了黛安娜的手,对弗伊布斯重重哼了一声,收回精神体。达芙妮转身和她的哨兵去了一个较远的地方。 黛安娜走过来,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你那样好粗鲁啊,弗伊布斯。她在他脑海里说。 要是黛安娜走过来只是为了说这个——弗伊布斯冷哼一声,退开一步,躲开她的触碰,切断她的思绪入侵。 黛安娜看着他,这次没有碰他,而是选择开口说话:“如果你愿意对达芙妮友善一点,达芙妮也会对你友善的。” 他感觉很烦,黛安娜又是在复述小时候艾达那一套:怎么和别的孩子搞好关系,交上朋友啊?对他们友善,他们就会对你们友善,然后你们和他们自然而然就交上朋友了。不是这样。首先:他不耐烦对这些残次品友善;其次…… 在他们不远处,另一个正在做热身的女孩突然转过头,对黛安娜大声说:“达芙妮不会的,黛安娜!弗伊布斯对她的哨兵做过那种事,达芙妮永远不会对他友善!” 黛安娜咬咬嘴唇,没有反驳,也没有继续照本宣科。白痴不再说白痴话,是很好。但是…… “贝罗娜,”弗伊布斯看向黑头发的女哨兵,“关你什么事?” ……但是自己小时候犯的蠢被人明明白白强调一遍,就让他不爽了!虽然贝罗娜没说是什么事,但在场大家全都知道那种事是哪种事。这件事作为反面案例公布给所有人特别是小哨兵们:孩子,记住了,永远不要学弗伊布斯,把自己的精神触须伸进别人特别是另一个哨兵的脑子里——你不是向导,这么做的后果很严重! 其实弗伊布斯觉得也不是很严重,奥瑞恩就在医疗观察室躺了三天而已,也没留什么后遗症。 你为什么这么做?赫尔海姆问他。他撒谎,告诉赫尔海姆他好奇哨兵插哨兵会发生什么。他不想告诉赫尔海姆,他是想试试能不能像向导那样,想和谁偷偷说悄悄话就能和谁偷偷说悄悄话——达芙妮这些向导这样说话不是被教授的,是他们自己自然而然领悟的,达芙妮给它起了个很酷的名字叫“心灵入侵”,弗伊布斯这些哨兵拼了命也想学“心灵入侵”,最后他们能做到的只是建立联结后,把信息灌进自己向导的脑子里——没联结就不行,所以哨兵和哨兵就不行。 但是弗伊布斯想试一试……他说服了奥瑞恩陪他试,但是奥瑞恩和他精神力有点差距,最后他没什么事但奥瑞恩躺三天……赫尔海姆教训他以后用实践来解答自己好奇心前先在实践前向研究员请教一下基础的理论知识! “嘁,弗伊布斯,”贝罗娜对他做了个鬼脸,“你自己做的蠢事,还不让人说?” “不想让我对你也做一下,就闭嘴,‘九十六’!”弗伊布斯也做了个鬼脸。 “别以为我怕你!我的精神力和你差不多——”女哨兵从来不甘对他示弱。 “比我弱就是比我弱!”弗伊布斯更不甘对任何人示弱。 “那有什么了不起?!同样层级,成年以后谁高还不一定!” “别想了,‘九十六’,我是完美的‘一百’,永远都是,你是不完美的‘九十六’,永远都是——” 他们的教官拍拍手。 “好了好了,孩子们,别吵了,该联结联结该热身热身,再过两分钟我们开始今天的协同训练。” 弗伊布斯放下手臂,抓住黛安娜的手。一个联结很快做好了。 弗伊布斯……黛安娜在他的脑子里说话了。他以为她又要继续说他对别人好粗鲁,不应该这么粗鲁,心里划过一丝烦躁。没想到,黛安娜想说的是:好久不见,你受罚了吗? 哪有好久,刚过去五天而已。弗伊布斯回答说。接着他告诉她:我没有受罚。你受罚了吗? 没有。黛安娜回答。随着这个回答,弗伊布斯感觉心里有个持续很久的紧张情绪消散了——在它消散时,他才意识到它的存在。 年轻的哨兵心里一阵不喜。他明白,又是所谓的哨兵对他百分之百匹配的向导自然而然产生的生理反应。他自己可不想担心她。要是没有这些生理反应,毫无疑问,他不会担心她。 博士说我那时候服从你,是对的。黛安娜继续告诉他。 是啊,这是他们的制造者提倡的很多条准则中的一条。什么向导应该服从她的哨兵啊,哨兵应该保护他的向导啊,属于彼此的哨兵和向导应该相爱啊,时时刻刻把对方放在心上啊……弗伊布斯对这些准则的感觉就是,好无聊,他一点也不想遵照着执行,除了向导应该服从哨兵那一条——这条对黛安娜特别好使,每次他需要黛安娜辅助他做点什么,黛安娜因为这句话,都会服从他。 那博士说你哪里错了吗?他提问,希望跳过黛安娜说废话的阶段,早点获得更有价值的信息。 博士说我不够讨你喜欢,我应该更努力,在你面前更可爱一点。黛安娜回答。然后她皱起眉,问他:弗伊布斯,你怎么了? 白痴。弗伊布斯心想。赫尔海姆是个白痴。他们全是白痴。而一副困惑的模样看着他的黛安娜是所有白痴中最白痴的那个。 你好吵,弗伊布斯……课程快开始了,最好还是…… 不等她组织完想法,他就平静了,用时不到一秒。 达芙妮觉得他被看重,是因为他精神力高;贝罗娜觉得他被看重,是因为他是“一百”。弗伊布斯认为,他们都错了。他被看重,是因为他总能完美地控制住自己,去达成他被告知的目标,任何目标。 教官宣布准备时间结束,训练课程开始。弗伊布斯专心听着教官解释这次课程的内容和需要完成的项目,突然,脑海里滑进一条不属于他的思绪——是黛安娜!黛安娜总爱和他偷偷聊天说别的,他非常不喜欢她不分场合这样做! 不过这次,看在她说出了真的很有用的信息的份上,他没有打断她,分心听她说话的同时努力记住教官的每一个词。 他想换掉我。黛安娜告诉他。如果你不能爱上我,我会被换掉。 他有人选吗?难道他指望用达芙妮替代你?弗伊布斯问。 任何人。爱比匹配度更重要——赫尔海姆这样想。黛安娜回答。 弗伊布斯实在忍不住,咧开嘴笑了。他们的教官注意到了他的表情,视线瞟过来,点了他的名字,要他给大家重复一遍课程要求。在他完美复述之后,年长的哨兵满意地点头,接着问他:“刚才看你笑得很开心——这么自信吗,弗伊布斯,觉得自己一定能顺利完成?” “当然,老师,”弗伊布斯回答,“我是最强。” 然后他告诉黛安娜:我不会让你被换掉。 * 耐受能力 不能出第九区,并且在日程表里拿掉了一半训练课添上一门道德伦理与法律法规教育课,弗伊布斯连黛安娜都很少见到,这段日子过得别提有多单调,多无聊。年轻的哨兵怀疑这就是赫尔海姆给他的惩罚——不是挨打,而是无聊。 无聊确实比挨打难受。 弗伊布斯每天度日如年,在心里数着日子,期盼着月末快点到来——月末有一项稍微有趣一点的常规测试。这个测试只有他们这些哨兵才有,向导没有。测试内容并不大舒服:首先,你要坐上一把椅子特制的椅子;然后,研究员会过来把这个特制椅子上的各个拷环拷上,并且调整到让你完全动不了的松紧;最后,在你的太阳穴涂上导电水凝胶,贴上电极片。 他们(特别是他和贝罗娜)会私下里比谁坚持的时间更久,而每次报数据的结果无一例外都是——弗伊布斯的数值一骑绝尘。所以,这项测试虽然比受罚还痛,但各位小哨兵们都不像抵触受罚那样抵触这个耐受力测试。受罚是说明你做错了事,很丢脸的,这个则不然,是为了测试你的精神力有多高,能坚持得久,说明你强,很光荣。而且结束测试后会立刻安排疏导,事后回忆起来,根本记不起太多负面的感觉。 弗伊布斯,在日复一日的无聊中,对自己发誓,他这次要创造比以前更好的记录! * “这次的叫停指令是:31415926,记住了吗?”理查德·克莱恩问他。 “31415926,记住了。”圆周率嘛。 “很好,弗伊布斯,”研究员点点头,“加油!” 克莱恩退出了这个房间。弗伊布斯的水母从他身上浮现出来,在空旷的房间里飘游。提前放出来更好,这是小哨兵们公认的经验。等一会不自觉放出来的话,精神体出来的过程中难免也要挨电,更疼。 广播里传来赫尔海姆的声音:“准备好了吗,弗伊布斯?” “是的,博士,”少年回答说,“可以开始了。” 哨兵相较于普通人和向导,拥有更敏锐的五感,往往在危险还远时就已经察觉了它们的存在。电流,弗伊布斯听到了,和上次程度不一样的电流,比上次更强。 预先知道,并不会让他承受的痛苦少一些,更何况留给他准备的时间并不多——电荷在导体中传导的速度是很快的。痛落在身上时,少年忍不住叫出来了。不过只有一声。他深呼吸,让自己的水母飘远,“盯”着墙壁。他尽量让注意力集中在观察墙壁贴的橡胶软垫上,而不是他承受的痛苦上。渐渐的,他觉得自己稍微适应了一点,能有心情在心里埋怨研究员没有提前告知了——他们是忘了,还是故意的?这种事挺常见,有时候是忘了,有时候是故意的,有时候说是忘了其实是故意的,有时候说是故意的其实是忘了……啊,他好疼。 他攥紧了手。金属拷的内壁都贴着柔软的内衬,此刻轻轻贴着他的皮肤,感觉不到任何禁锢的压力,但只要他开始挣扎,就能感觉到了。这可是特殊合金,比普通的钢铁还硬,绝对没有可能靠人力挣脱。逃脱的办法只有一个:说出叫停指令。 但是弗伊布斯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一下。 他“盯”不下去墙壁了。他的水母开始焦躁地到处乱飘。他把攥紧的手松开,松开的手攥紧。额头上的汗流进了眼睛里。 还能……再坚持一下。 他咬着牙,盯着眼前空无一物的房间。他在心里数数,告诉自己,数到一百就说出那段数字。数到五十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自发地挣扎,迫切地想要脱离禁锢,脱离痛苦。数到七十,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但是既然他说数到一百再叫停,他就会数到一百。 数到九十时,他失控地大喊大叫起来。听起来很像陷入狂化,不过他自己知道,他还没有,他承受住了。 ……九十九,一百! “314——啊!——31415926!停下!”他大声说。 电流没有像以前任何一次那样,应声停下。 他听见赫尔海姆对他说: “弗伊布斯,你记错了,最后一个数字是7。” 什么?不可能! “是6!我没记错!” “是7。” 电流一下一下打过来,那感觉像是有电钻从他的太阳穴穿过去。预料中的解脱没有到来,让继续忍受疼痛变得更加难捱。 “是6!”弗伊布斯大声说。是6,没错,圆周率,6。圆周率是6,他的记忆里克莱恩说的也是6,他自己重复的也是6。就是6。 但广播里的声音仍旧说:“弗伊布斯,我已经告诉你了,是7。” 疼痛,愤怒。愤怒,疼痛。他剧烈地挣扎起来,但合金牢牢禁锢着他的肉体。于是他的水母代替他四下乱窜,撞向墙壁—— 更加痛了。墙壁里夹着一层高压电网。 “停下!”他大声喊道,“停下!停下!啊!!!” “弗伊布斯,你需要说出叫停指令,”赫尔海姆的语气总是很温和,循循善诱,在哨兵暴怒的喊声里更显如此,“说出叫停指令,电流就会停下。” “31415926!停下!” “最后一个数字是7。” 他终于领悟赫尔海姆是什么意思了。 “7!”他大声说,“对不起,我记错了!7!” “完整地说一遍指令,弗伊布斯。” “31415927!” 电流停下了。 他眼前的视野很模糊,眼眶里有汗,也有眼泪。电信号传导时隐蔽的响动,机器运转时轻微的咔嚓声。禁锢解除了。 “很好,弗伊布斯,”赫尔海姆说,“你这次的成绩非常好——你真是我的骄傲,孩子。” 他扯下电极,离开这把椅子,完全站不住,一下子跪在铺橡胶的地面上。赫尔海姆的话在他心里激不起任何一点波澜。他弓着腰,捂着头。手掌下是刚才电极贴过的地方。真实的痛已经不存在了,可是幻痛好像还在,一波接着一波。幻痛,然后是恐惧,对痛苦的恐惧。恐惧,然后是仇恨,对屈服的仇恨。太多的太激烈的感情从他心中升起,刺激移除之后,年轻的哨兵却感觉自己更加崩溃了。 “啊!!!” 他叫喊起来,但喊声不能宣泄将要压垮他的那些压力。水库里的水太多了,他能做的却只是打开一个小小的水龙头,让水滴出来。 “啊!!!停下!!!停下!!!” 他在地上痉挛。广播里,赫尔海姆说了什么,他听到,却听不懂。他的意识已经被精神里过载的感受占满了,现在他唯一能弄懂的是,他需要宣泄。 他需要,摧毁点什么,来,宣泄。 屏蔽电场出现了一个漏洞,漏洞里,两个向导出现在濒临狂化的哨兵的感知里。一个很年长,另一个则是黛安娜。她们在运用向导的天赋,把她们的思绪扩散到整个空间,扩散给他:冷静,弗伊布斯,已经结束了,我们来帮你。 她们向他走来。而他,猛然抬起头,水母向她们冲过去。 “滚开!!!” 仇恨。仇恨她们。仇恨他们。想要复仇。想要宣泄。他攻击她们。 那个年长的向导立刻放出精神体抵挡他的精神攻击。然而,十三岁的弗伊布斯拥有的精神力已经堪比成人,那个向导抵抗起他并没有那么轻松。几番缠斗后,向导的精神体被水母甩开,接着,黑色的水母再次冲向两个向导。向导的精神屏障没有哨兵那么坚固,就算精神力同层级,直接被精神体攻击,可能会导致强烈的不适甚至直接晕厥。 一个白色的圆球从黛安娜身上冒出来,和刚才她身边年长向导放出来的精神体比起来,体型要小得多。它迎着漆黑的大水母冲上去。水母碰到它,条件反射似的,停住了。白球冲进水母的体腔。 弗伊布斯,停下。哨兵听见他的向导在他脑海里说。你需要疏导,我们是来为你疏导的。 不。他回答。我不需要你们。 他的精神体咬着黛安娜的精神体。他抱着黛安娜的手臂。 “滚开!”他继续咆哮。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到黛安娜身边的,他也不知道他来到黛安娜身边是想干什么。广播里的赫尔海姆又说了什么,他听不懂。但是那个向导闻言,出去了,这很好。 好了,弗伊布斯,放松。黛安娜告诉他。放开你的屏障,让我进来。 不要。他不喜欢。黛安娜真讨厌。他讨厌黛安娜……反正他不完全放开,黛安娜也能刺进来。 他在屏障被刺破时呻吟了一声。 放松,弗伊布斯。测试结束了,放松。你很快会觉得好起来,只要你放松。 他随着黛安娜的心声,跟着她被带进了自己的精神空间。这里此刻看起来像是一个测试房间,明晃晃的无影灯让这里没有一丝阴影,一切一览无余。脚下是稍微硬点的橡胶,四壁是很软很软撞起来不会疼的橡胶。和真的测试房间不一样的是,这里没有出口。房间里摆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或者说,测试仪器。现在离他和黛安娜最近的那个仪器,就是那把刚才完全禁锢住他的椅子。 黛安娜毁掉了那把椅子。黛安娜毁掉了这里所有东西。一般来说,弗伊布斯不太喜欢黛安娜给他做疏导,因为黛安娜疏导的手法很痛,不如那些年长成熟的向导轻柔。可是这次,随着隐隐的头痛,弗伊布斯感到的是舒适和畅快。让黛安娜做的好处就是她很迅速。没过多久,黛安娜就把这个房间毁掉了。房间之外,是一片漆黑,一丝光也没有的空无——这是弗伊布斯真正的精神空间。他的水母这时候漂游过来,伞部托起他们,像一块小小的岛。 疏导远还没结束,那些黑暗里还有很多需要清理出去的垃圾,哨兵在这一个月积累的所有冗余的感官感受。不过那不急,可以慢慢来。现在,黛安娜累了,要稍微休息一下。 弗伊布斯随着向导的抽离回到现实里,发现自己蜷缩着躺在地上,脸贴着橡胶地面。因为他死死抱着黛安娜的手臂,黛安娜不得不跪在他旁边,弯着腰。 弗伊布斯立刻松开了她,只用一只手握着她的手。 * 负面刺激 一个已经被多组研究数据证实的理论是:在一个人能承受的范围内,给他强烈的精神刺激,能让他提高精神力。所以,项目组会特意制造这样的情景,让他们的创造物体验强烈的精神刺激。考虑到,制造负面刺激比制造正面刺激要容易得多,剂量好控制得多,所以,大部分时候他们接受的是负面刺激。这么做不是总能产生好的效果——看看奥瑞恩;但是大部分时候,确实产生的是好的效果。贝罗娜虽然不够完美,匹配度只有百分之九十七,但精神力数值一直紧随完美成果弗伊布斯,研究员们都认为,靠的就是那个促使贝罗娜觉醒成为哨兵的负面刺激——他们用贝罗娜和马库斯做了一次分离试验。 分离有违项目组一直以来的理论构想,要知道,项目一直推崇的是“结合”,不是“分离”——每一对成果,从还是受精卵时就要放在一起,出生后好长一段时间也放在一个房间教育培养,让他们形影不离,好叫他们在日后成为满足制造者们期待的一对心灵相通,彼此相爱,默契十足的哨兵向导。 然而,马库斯和贝罗娜四岁时,研究员们对他们做了这个分离试验——把从来没有分离过的贝罗娜和马库斯分离了。 分离距离到十米的时候,贝罗娜和马库斯不约而同开始哭闹。留在房间里的是贝罗娜,被大人抱着带走的是马库斯。分离距离到五十米时,马库斯咬了抱着他的哨兵,而贝罗娜开始拿头撞门——那个房间很软,贝罗娜既撞不开门,也伤不到自己。 最终,分离距离到九十米时,贝罗娜先觉醒了。她的精神体冒出来,在研究员开电网前冲出了房间,冲到马库斯身边,而马库斯接触到贝罗娜的精神体后,跟着也觉醒了。两个人精神力都很高,超过了奥瑞恩和达芙妮的记录,接近了弗伊布斯和黛安娜。但是让研究员非常意外的是,他们觉醒的方向不在预期上——按基因的初始设计,贝罗娜是向导,马库斯是哨兵。 贝罗娜成了女哨兵,马库斯成了男向导。 后来他们再没对别的孩子做过分离试验。效果太不可控了。不过他们开始热衷于制造负面刺激——于是出现了奥瑞恩的悲剧。那场事故后,项目组吸取教训,把刺激控制在一个温和的(以研究员们的视角看,温和的)范畴内。 弗伊布斯和黛安娜,很幸运,在他们的儿童时期,那个适当折磨可以让哨兵向导精神力变强的理论还没流行起来,他们接受的乱七八糟的测试要比后来那些“弟弟妹妹”们少得多。不过,就弗伊布斯自己的感觉来说呢,他不觉得他和黛安娜小时候过得比其他人舒服到哪去。那个分离试验的灵感,弗伊布斯一直觉得是来自于黛安娜的觉醒意外——六岁时,毫无预兆地,突然地,他们被告知,艾达要离开这个项目。 他和黛安娜从来没有被分离过。他们两个除彼此外最常见到的人就是艾达。广播里的声音是艾达,牵着他们的手去做测试的是艾达,在游戏室陪他们搭积木的是艾达,给他们讲基础文化课并且指导他们社交规则的是艾达——昨天,艾达还给他们讲睡前故事,今天,艾达就要走了?离开了?他们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艾达了? 黛安娜比他反应更激烈,因为黛安娜比他傻。他虽然困惑,难受,不习惯,但很清楚,艾达只是离开,不是死了,艾达还存在,以后还能见到她。但是黛安娜智力太低了,不能理解“离开”不是“不再存在”。她大哭,尖叫,不接受艾达离开,抓着艾达不撒手。他们强行掰开她的手指,拽开她。艾达走了,大门关上。 黛安娜太小了,根本反抗不了大人。于是,那个东西,她的精神体,一个又软又白的球状物冒出来,继续去追着艾达,直到追到高压电网前。 就这样,黛安娜觉醒了,当时她创造了向导觉醒年龄的记录(后来这个记录被马库斯打破),以及向导觉醒时精神力爆发的数值记录(马库斯没能超越这个记录)。研究员们非常震惊。黛安娜强,符合他们的预期;可黛安娜不是为她的哨兵觉醒,不符合他们的预期。不过弗伊布斯后来回味这个事实时,总要在心里嘲笑一下研究员们的沮丧——反正就算黛安娜是为他觉醒,他们也不可能如他们预期,成为彼此深爱的一对哨兵向导的! 弗伊布斯不会爱上黛安娜。他是因为黛安娜而觉醒的,既没有分离试验,也没有故意制造负面刺激的测试,是在一个自然发生,没有人为干预的事件里觉醒的。可是,那不是什么正面的事件。 那不是黛安娜的错,白痴十三岁了都是白痴,五岁的时候就更是白痴中的白痴。白痴当时没有觉醒,却能感应到他的心情(研究员们也无法解释为什么)。然后,有一天,白痴在他对艾达说谎后,把他的实际心情告诉了艾达。 大人们不能理解他何以那样愤怒,甚至不能正确评估他当时愤怒的程度,他们觉得孩子不会有那么深刻的感情,从那么一件小事里受那么强烈的刺激——他们觉得他当时接受的刺激还不够,遭受的折磨还不够,承受的痛苦还不够!要是更直白强烈点的刺激,他的精神力会更骇人—— 弗伊布斯希望他们永远这样误解,作为科学家却领悟不到真相,抱着错误的期待一直走下去,顽固地相信他会爱上黛安娜,或者愚蠢地相信别人能替代黛安娜。 五岁,他觉醒成为哨兵,创下了至今没人打破的哨兵向导觉醒时精神力爆发的数值记录,是为了黛安娜,是为了黛安娜背叛了他。 * 训练基地 闸门放行,汽车驶入这片区域。弗伊布斯看了一眼窗外,摘下降噪耳机。 “我们再来复习一遍,”坐在他旁边的人说,“第一条是什么?” “严格保密,不透露我在第九区的任何事。”他回答。 “第二条?” “量力而行,监控自己的状况,不让自己受到不可挽回的损害。” “第三条?” 年轻的哨兵皱了一下眉。 “每天打电话,”他的语气里带上了鄙夷和烦躁,“和黛安娜聊天。” 罗莎琳德笑了一声。 “和自己身处异地的向导保持联络并不丢脸,弗伊布斯,”她说,“何况你刚才还在为离开她而哭。” “因为分离效应造成的生理反应。”弗伊布斯冷冷地说,“如果提前让我多适应几次,我不会哭。” 对方闻言,露出一种“小男孩又在说傻话”的哂笑的表情。弗伊布斯真讨厌研究员们的这种表情,虽然他下周就十四周岁了,可是在他们眼里,他永远都是幼稚的小孩子。 “你还没和黛安娜结合呢,弗伊布斯。”罗莎琳德说。弗伊布斯知道她的意思是:还没结合就为离她太远哭成这样,以后结合要怎么办啊? 啊!等到那个时候,他一定会成为比现在更能控制住自己情绪和表现的更强的哨兵! 汽车停下来。到了。 他们下车,去后备箱拿行礼——弗伊布斯只有一个旅行包,不大,装的东西也不多,再配上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看起来分明是要去学校上学,而不是去S级哨兵的训练基地报道。驾驶座上的人也下来——那是在第九区里,经常给他做疏导的几位年长向导中,精神力最高的那位。这地方挺空的,大大小小的建筑物,侧耳听一下那些房子,不是铺满水管被流水声包围,就是完全静谧的隔音墙根本透不出声音来。年轻的哨兵听不见人在那里,也看不见任何一个人影——没人迎接他们。也没有路标指路。 但是向导就不一样了。要不然为什么管向导叫向导呢?没有电场隔绝屏蔽(只有赫尔海姆主管的那片实验区才不要钱似的往每面墙里铺电网通高压电造屏蔽电场),向导动用一下她的感知,就知道他们该往哪走能找到主管人员了——她带他们向一个建筑走去。 这里是本国的S级哨兵训练基地,地理位置是机密,在一个方圆10千米没有城市,徒步越野非常危险的地方。每年,全国新晋升到S级的哨兵来到这里受训——由于S级的数量珍惜,纵然本国人口并不少(哨兵向导在总人口中的比例是恒定的),还集合了全国各塔区的新晋S级哨兵,每年的新学员也只有一百名左右。 一般来说,新觉醒的哨兵向导精神力在D级或C级,如果是在B级那就可以称得上是哨兵向导中的翘楚了——赫尔海姆的项目成果里,已觉醒的哨兵向导没有一个初始精神力低于B级,弗伊布斯和贝罗娜更是一觉醒就罕见地直接突破到A级(自精神力能量化测量的短短二百年历史里,这样的例子手指都能数过来)。 本来,第九区和哨塔的安排是先让他参加新入伍的哨兵都要参加的为期3个月的军事训练(这已是破格,军队对哨兵的最低准入年龄是十五周岁),结果因为弗伊布斯在自由活动时违法,这项安排推后。这一推后,去年圣诞节……弗伊布斯的精神力突破到了S级。 不满十四周岁的S级哨兵,称得上是创造历史了。 于是,最后,他们决定跳过新兵训练,把他直接被送到这里来。他的一位长期教官(一个S级哨兵)非常反对这个决定,理由是:社交压力。 普通的哨兵训练基地,尚且还有大量刚从哨兵学校毕业的青少年(虽然没人会低龄到弗伊布斯这样的年纪,可勉勉强强也算是他的同龄人了),S级哨兵的训练基地就不一样了——基本不会有低于二十岁的新晋S级哨兵,甚至可以说,低于二十五岁的新晋S级哨兵都是少见。那位自己也是以十五岁的低龄开始服役,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已是他本人隶属的塔区的次席的哨兵认为,把弗伊布斯送到训练营,最主要的目的不是为了让他受训(他们这些教官还不够顶尖吗?他们给他的训练强度还不够大吗?),而是为了让他和社会接触,建立自己的社交关系,认识第九区之外的世界——正如每两周给他和黛安娜一次走出塔区随便逛的“自由活动”时间一样。显然,把一个中学少年扔到成年人堆里,是很难让他交上朋友的。 呃,但是,总之,没人能辩过第九区生命科学研究所的主任,中学少年被送到这里参加为期6个月的S级哨兵特训。 到达那个被流水声包围的建筑的近旁,年轻的哨兵终于能从干扰他的白噪音里分辨出更多人声信息……嗯,也不是人声,没人说话,是咀嚼声,刀叉碰击声……食堂? 向导推开门,他们走进去。他没错,这里是食堂,可是……哨兵不是应该只吃营养剂吗? 连成排的桌子边,哨兵们在用餐。一百来个哨兵,今年全国新晋的S级,一百来个S级哨兵的精神体。那些精神动物离他还比较远,他感觉不到什么。 弗伊布斯把视线移向那个给他不能忽视的威胁感和压迫感的精神体上。其实那个动物并不高,是一只目测有两米多的鳄鱼,扁扁长长的一条卧在门口近旁,用它冷冰冰的眼睛观察着他们。 和它对视的第一个瞬间,弗伊布斯感到自己的精神体自发地想跑出来,保护或者攻击。不过他没有让它出来。少年只是抱起手臂。 向导的精神体倒是冒出来了,那是一只漂亮可爱的条纹猫,虽然看着不大,好像也不是很强,不过弗伊布斯知道它并不好打(当然,通常情况下他不会攻击来给他疏导的向导,只是非常偶尔,他发脾气时,试过)。小猫灵巧地几步到那只鳄鱼面前,接着,伸出爪子扇过去。 弗伊布斯震惊了。一直被认为是项目组里最粗鲁的小孩的他,可从来不在刚碰面时还没说几句话就放自己的精神体去打别人的精神体……而且这位向导,在他印象中,虽然是他见过的精神力最高的向导,但也是个说话温柔疏导轻柔的人啊…… 一个年长的哨兵走过来,弗伊布斯看出,他就是“鳄鱼”。“鳄鱼”和向导打招呼。哦,弗伊布斯听出来了,他们认识(也是,S级这么少)。但是有交情却没能削减对方的敌意,弗伊布斯接着听出来的是:对方,这个训练基地的总教官,负责人,并不想要他。 弗伊布斯困惑——难道不是,在他来之前,第九区、塔区、这个训练基地,都已经充分沟通完毕后,才确定了这个安排的吗? 他接着听下去——是之前就确定的安排,但基地这边其实一直很不情愿,迫于压力不得不捏着鼻子认的——一直以来爱和别人吵架斗嘴的弗伊布斯听出对方这种意思,倒还没觉得怎样,反而是罗莎琳德先不高兴起来。研究员冷冷地拿出一个文件夹,交给这位总教官,同时开口向他介绍弗伊布斯杰出的素质,傲人的成绩,以及最重要的一点——精神力。 那哨兵接过文件夹,没有立刻翻看,而是先打量了弗伊布斯一眼,发出一声嗤笑——充满蔑视,充满鄙夷,简直比少年在第九区见到的他所不喜欢的研究员们的那种居高临下的笑,还让他心里不舒服。 “妈咪的小宝贝,”男人说,“来的路上还哭了?想家了?我们只要真正的战士,需要保姆陪同的小男孩还是趁早滚回去先断奶吧!” 弗伊布斯直皱眉。除了抗刑讯训练的时候,他从来没听过有人会对他这样说话。 “我们只会作为记录人员观察他的状态,不会出面干涉基地的任何训练内容,更不会照顾他。”向导说。 “特别的房间,特别的饮食供给,随时都能获得疏导的特别许可——如果‘公海’想继续娇生惯养它的小男孩,何必硬塞给我们?” “我认为,我们递交的书面报告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罗莎琳德开口,弗伊布斯从来没见过研究员露出这么生气的表情,用这么冷硬的语气,“这不是‘娇生惯养’,是有充分理由必须实施的‘区别对待’。哨塔已经——” “操你的哨塔,”男人说,“这里不是塔区,不是你们‘公海’,这里是‘岸边’——在‘岸边’,没有哪个哨兵能有被‘区别对待’的特权。” 弗伊布斯,以他超高的情商检测成绩,认为,他懂了!情况就是,他们已经充分沟通过,但是基地不认可关于他的种种安排。年轻的哨兵想起来之前赫尔海姆和他的一番交谈。当时他以为,赫尔海姆说那些话,是担心他因为和别的哨兵打架斗殴于是不到一周就因为行为表现问题被踢回来。现在弗伊布斯回想一下博士长篇大论的教育,发现,原来博士是在暗示他到这里会被排挤被不欢迎被各种找错找理由把他能早点踢回去就早点把他踢回去,而他的制造者们希望的是,弗伊布斯能克服这些,完成6个月的训练。 年轻的哨兵继续听罗莎琳德和总教官你来我往地争吵,感觉真新鲜,真有趣。那位哨兵坚持认为公海要求给予弗伊布斯种种和别的哨兵不一样的特别安排,有损他们这个地方的荣誉——弗伊布斯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观点,一直以来他接受的教育都是告诉他,他和别人不一样(从出生的方式到长大的方式),所以他要接受一些不一样的安排,这是必须的,对他对别人都有好处。而这些不一样的安排的性质是中立的,既不是惩罚也不是奖励,带不来负面刺激也带不来正面刺激,他不为它们高兴也不为它们不高兴。他认识“特权”这个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直到今天他也没把这个词和自己联系起来。 他是最强的,他是最好的,他是最完美的。当然如此,理应如此。但是,他有特权——哇哦! 虽然实际上,少年并没有什么自己有特权的实感,但是听别人据理力争强调他就是有特权——哇哦! 并且这个特权还值得对方这么又说脏话(他知道那个词是脏话还是小时候艾达教他的,这些词不能说)又冷嘲热讽一定非逼罗莎琳德这边同意把他的特权取消才肯让他按原计划加入训练——哇哦! 少年心里飘飘然,直到他发现向导在轻轻皱眉瞟他,连忙收心。在S级向导强大的精神力面前,哪怕你有屏障,对方也能隐约感受到你的情绪——简直和黛安娜一样了! 不飘了,再听那两个大人的争论,弗伊布斯就觉得异常无聊。他看看食堂的墙壁上的挂钟——都吵了三分钟了! 他决定开口:“那就按这里的规定办吧,罗莎琳德。我没问题的。” 罗莎琳德眉头紧锁,那个哨兵冷笑一声。 “我看你还是趁早求爸爸允许你回去吧——毛都没长齐的小男孩,在这里呆不了一周,就要哭着喊着回去找妈妈!” 弗伊布斯放下手臂。 总教官能成为总教官,还是有过硬的实力,几乎就是在他发起攻击的同时,鳄鱼扑了过来。 罗莎琳德是普通人,看不到精神体,但她加入赫尔海姆的项目组好几年了,她立刻领悟到了发生了什么。 “弗伊布斯,你要冷静!”她对他说。 不过向导在一旁帮他了。她告诉她:“他很冷静,只是展示一下自己而已。别担心,罗莎琳德。” 水母缠着鳄鱼,鳄鱼咬着水母。少年盯着男人。几秒后,年长的哨兵笑了一声。 “雷古拉,还是担心一下吧,攻击教官是要受罚的。”他对向导说。 “我们不干涉任何不造成永久性损害的训练内容。”向导回答。她拉着罗莎琳德退开。 于是男人攻过来,三招,弗伊布斯被过肩摔摔到了地上。鳄鱼因为他被摔时的恍神,抓住机会从水母的触手中挣脱了,临了还咬了水母一口——真是痛啊!少年躺在地上,心想,他不是没看清,他知道这招怎么回事,怎么应付,只是——少年和成年人的力量差距还是太大了!等过几年……哼! 男人伸出手,把弗伊布斯从地上拉起来,接着让他转向那一排排餐桌。那些哨兵中的好多人都在看他们——看他。 这是他人生中头一次直面这么多人的注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心头,少年暂时还无法定义那感觉是什么。他的水母在他身后伸展触手。 “哨兵们,听好了,”男人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背,声音沿着骨骼肌肉传到哨兵比常人更加敏感的耳朵里,简直震耳欲聋,“这是S级哨兵弗伊布斯·玛里希——他的存在,是机密;他的履历,是机密;基地的名册里,不存在他这个人。日后,如果有人问你们:你是否曾和弗伊布斯·玛里希一起在这里受训,你们要回答——从未!明白了吗?” “明白,长官!”哨兵们齐声说。 刚刚心头那点悸动顿时消散无踪,弗伊布斯心想:好吵。 “弗伊布斯·玛里希,因为一些手续上的拖延,你错过了前一周的训练。但基地不会给你加训,因为你的监护人们向我保证,你可以跟得上后面的训练。在这里,我们不叫名字。你的编号是 ‘一百’,当教官们叫‘一百’是在叫你,明白了吗?” “明白,长官!”他学刚才那些哨兵的语气大声回答。 年长的哨兵似乎对他的表现满意,弗伊布斯又被拍了两下肩膀。接着,这位总教官退开一步,去介绍他们身后的两个女人——“这位是S级向导,雷古拉·马沙尔,你们中的不少人想必听过她的大名。非常幸运,马沙尔女士会在本期训练加入援护组——不过我个人不建议你们向马沙尔女士申请疏导服务,对她来说我们的小朋友的优先级最高,只要小朋友叫妈咪,她就会立即停下给你的疏导去服务他。而这位,拉克斯博士,在本期训练临时加入医疗组,为各位提供医疗支援。这两位女士同弗伊布斯·玛里希一样——她们此刻,不在此地;她们的名字,不会在系统里出现;如果日后有人问及你们,在这里受训时是否曾见过她们,你们要回答——从未!清楚了没有?” “是,长官!” 有必要这么大声吗?弗伊布斯想戴上他的降噪耳机。 “那么,还有一些特别事项,”总教官继续说,“不过我想,在我和拉克斯博士进行了那番交流之后,有脑子的人都明白该怎么悉心呵护我们的小朋友。” 笑声。弗伊布斯听见身后罗莎琳德的冷哼。 “我需要额外强调的只有一点,”年长的男人说,“我们的男孩下周才满十四周岁。谁知道性同意最低年龄是多少岁?” 笑声中,有人回答:“是十六岁,长官!” “对,十六岁,强奸儿童是重罪,希望各位不要在训练期间犯罪。” 哄堂大笑。 “不要对他讲黄色笑话,”总教官在笑声中说,“不要对他做任何猥亵或者让人误会是猥亵的行为——他的两位监护人时刻关注着他,如果让她们发现,你们有人欺负了她们的小男孩,我向你们保证,各位——” 渐渐没人笑了。 “‘公海’的疯狂科学家们会把你送上军事法庭。” * 她关心的 弗伊布斯走进这个房间。墙里铺着水管白噪音,室内又额外铺了一隔音材料,虽说远远比不上第九区正儿八经的绝对静室,可和隔壁那个放了五十张上下铺铁架床没有任何隔断只有四面八方的白噪音的“寝室”比起来,条件可以说是非常优渥了,更别说这里还配了一个卫浴间。 因为弗伊布斯自愿放弃了住这里的“特权”,这个房间现在的用途仅是,卫浴间和电话间(少年本来也想放弃这个拥有专属卫浴间的“特权”,但是,其他哨兵告诉他,既然你有,不用白不用——别来和我们抢浴位!!!)。 弗伊布斯先去洗澡。一天训练下来,他的感想就是他在公海的那位反对他过来的老师说得没错,他在这里学不到什么——今天教授的所有课程他都学过了。他错过的那一周更没进行什么有价值的课程——他们做了一周高强度体能训练而已。要说这里有什么让他觉得和公海不一样的,那只是——在小地方上刻意制造不适。 比如说,现在洗澡用的水,是冷的,没有热水,出水口也没有花洒,水流很冲,砸在皮肤上简直微微发痛。 莫名其妙,毫无必要。哨兵本来就五感敏锐,需要在日常生活中刻意减少感官刺激,房间维持适宜的温度,衬衣选最柔软的材料,吃味道寡淡的事物,去安静的地方休息——简而言之就是,少在自己的精神里倒垃圾,给执行任务多留空地(谁知道你会面临什么突发的刺激状况?)。而这个S级哨兵训练基地完全和弗伊布斯一直以来接受的哨兵教育背道而驰,像是以对待普通人的方式对待他们——不,弗伊布斯回想一下他从文字知识和自由活动时间里,亲眼见过的那些普通人的生活,认为这个基地给他们的待遇连普通人都不如。这里鼓励他们不戴降噪耳机(教官会突然用并不大的声音下命令,如果你戴降噪耳机没听见,你就完了),让他们睡在吵闹的地方(也不要戴降噪耳机睡,因为夜里会突然吹哨集合,如果你戴降噪耳机没听见,还是完了),去飘着恶臭气味的烂泥地旁边训练(今天有个哨兵吐了,听教官谈论这件事的口吻,好像每天都有哨兵吐),时不时就要受教官的冷嘲热讽打击侮辱(弗伊布斯头一次发现原来自己是个礼貌而友善的人,和那些教官比起来)——总而言之,负面刺激。但这些负面刺激吧……这么的微弱……根本不够让任何一个S级哨兵精神游离,濒临狂化……反正就是…… 和弗伊布斯在第九区时不时接受的一些测试比起来,乏味多了。 在小地方上,刻意制造小不适。用意是什么呢?这也锻炼不了哨兵的精神力和意志力啊?还是说就是为了那些教官一直挂在嘴上的词:“传统”,“荣誉”? 弗伊布斯不想说,他来到本国S级哨兵训练基地的第一天,就开始怀疑制定训练方案的人的知识水准和专业素养,因为,以他的社交知识和做情商测试题的经验来看,到一个新地方第一天就对这个地方做出负面评价,不利于他完成他出发前被告知需要完成的目标——顺利完成特训不提前被踢回去(他的制造者们提出的),以及在一同受训的哨兵们间交到朋友(他的老师们提出的)。但是吧……这个地方真的很……让他失望…… 这样失望着,年轻的哨兵做完了他该做的事,站到了电话前。 他不想打电话,但打电话不是一个做不做皆可的自由决定的事项,而是他必须完成的日常,甚至可以说是一项任务。他拿起话筒,拨号。他想,通话一定正在被他们的制造者们全程旁听。 电话很快接通了,黛安娜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弗伊布斯?” 离开第九区到这里的路上,心里涌现出的不可抵挡的悸动,现在因为听见她的声音,再度降临在他身上。他握紧了手,咬着牙,感到自己难以开口说话。他本来想要快点完成这项“常规日程”。 “弗伊布斯,是你吗?”黛安娜问。 当然是我,不然是谁?傻瓜,白痴。她好愚蠢。难道还会有别人给她打电话吗? 他抬起手擦掉眼泪。他想,他恨分离效应,他恨生理反应,他恨他一出生就有一个匹配度百分之百的向导,并且此前从未与她真正意义上两地分隔过。 “呃,弗伊布斯……你不能说话了吗?”黛安娜继续问。 哨兵深呼吸。正念。冷静。平静。 “我能说话。”他说。 “哦……嗨,弗伊布斯,你好啊……” 啊!她就不能换个别的打招呼用语吗?弗伊布斯怀疑她是个真白痴,智商测试不到70那种。 “你好,黛安娜。”他冷冷地说,冷冷地问出他打电话之前在心里决定好的问话,“你在做什么?” “嗯……看书……” 是的,黛安娜睡前娱乐只有三种:看书,发呆,听音乐。并且看书只看他们小时候艾达给他们念的那本安徒生的童话故事集。 “哦。”他说。真无聊,他心想。 “你今天都做了什么,弗伊布斯?”黛安娜问。弗伊布斯想,这不是黛安娜关心的事,这是研究员们关心的事。 他简要汇报了他今天一天的经历:事件,感想;事件,感想;事件,感想。 感想当然都不是真感想,既然现在黛安娜不在他身边,没法“测谎”,他就要说谎。 “哦,弗伊布斯……”黛安娜说,“那个晚餐听起来,很难吃……” 什么?那很难吃吗? 他有点想多问几句,但是自从他们能通过联结作弊,用思维交流后,他就不会开口问她这些了。想问,又碍于这通电话不是他们两个人间的通话,他不想问出来——长久以来,他一直靠黛安娜提供的信息来改善他在认知能力上存在的一些缺陷,虽然也许黛安娜早就把这件事告诉研究员们了,可是弗伊布斯不想把事实明晃晃摆出来,给他们的制造者们观察。 哨兵刚刚松开一些的手又攥紧了。 “也许吧。”他说,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没有我就挂了。” “弗伊布斯,”黛安娜说,“你想念我吗?” 他站在那里,举着话筒,咬着牙。先前那个问题,他其实只是强烈怀疑那不是黛安娜自己想问的。而现在这个问题,他确信,这是黛安娜鹦鹉学舌,复述赫尔海姆要她复述的话。 “弗伊布斯?”听筒里又传来她的声音。 “我不想念你。”弗伊布斯说,然后他把电话挂断,离开了这个房间。 * 情报收集 来到“岸边”不过一周时间,头一次“离家远行”的少年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适应这个地方了——适应这里莫名其妙的训练方案,适应不是阴阳怪气就是在大吼大叫的教官们,适应私下里管他叫妈咪小男孩的其他哨兵们。平心而论,这里比“公海”轻松:教官们基本都是哨兵,很难见到向导(所以,偶尔放任一下自己的心情也没有关系,哨兵只能读表情不能读心);除非是受伤被送去医疗站,不然基本见不到一个可以被称作“博士(医生)”的人(所以,偶尔说一些不够明智的话也没有关系,顶撞教官只会被罚做体能训练,不会被各种道理教训到你无话可驳为止);最重要的一点是,某个人形测谎仪心理侦查器不在他身边(虽然,每天晚上他都要抽出最少五分钟的时间给她打电话,但只要看不到他的情绪他想怎么说谎就怎么说谎)。 此外,他的两个主要目标情况进展良好,暂时没出现什么令他困扰的阻碍。 那些教官实在挑不出他的毛病——他在训练时绝对服从,从来不提出质疑,也不会因为训练时的不适或痛苦说出什么多余的话。他们现在唯一还能讽刺他的只是——他是个肌肉力量和身体耐力还没成长到最佳状态的青少年,所以有时候不得不让他接受的训练强度比别人低一些。但这又不是他的错!自然法则就是如此,公海那些修改基因修剪性格的疯狂科学家们也不能缩短人类生长的自然进程(如果一个胚胎只花十年就能长成一个成人,他们怎么说他是人类,就算这些科学家自己能接受,除了他们之外的人也全都接受不了)。 而和他一起受训的哨兵们嘛,虽然他暂时还没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拥有可以称为“友谊”的感情关系,但是,弗伊布斯觉得问题在于他们,不在于自己。这些青年哨兵们还是不能适应他这样一个存在,等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像他一样对新东西适应了,他就能够完成他的目标了。 一切都很顺利,很容易,不需要他绞尽脑汁去思考什么,按部就班就行——接收指令,简单处理,做出反应。 所以,他觉得,挺无聊的。 今天,他像昨天一样在电话里简报了他一天的训练内容,黛安娜也像昨天一样,在他每个停顿时“哦”一声作为回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的一个时刻,捏着听筒的少年意识到:黛安娜也像他一样觉得无聊。 他微微愣了一下。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某人“也像他一样觉得”。判断别人的情绪感受不需要联系到自己。 “我没有别的问题了,弗伊布斯。”黛安娜说,“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这是和昨天一样的结束语,他说一句“没有,再见”,就可以挂断了。 他今天没说。黛安娜像他一样觉得无聊,这个念头和单纯的“黛安娜感到无聊”,带给他的感受截然不同。如果他只是意识到“黛安娜感到无聊”,他不会想说接下来他要说的话。 “黛安娜,”他说,“今天有人说我是个‘图灵机’。我想知道什么是‘图灵机’,请你帮我查一查,明天告诉我。” “再见,弗伊布斯……啊?……”他不按规程结束通话,黛安娜似乎没反应过来。几秒钟的安静。接着,他听到听筒里翻书页的声音。 “我知道什么是‘图灵机’,弗伊布斯……”黛安娜回答。 他震惊。 “这是我们学过的东西吗?我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他说。 “这不是我们学过的东西……”黛安娜回答,“我最近正读的一本课外书,刚好讲到……我现在念给你听——” 不,他不关心图灵机是什么,他只是想做点什么让黛安娜少一点无聊。 但他没有打断她。 听完了图灵机的定义,弗伊布斯觉得难以理解那个说他是“图灵机”的哨兵——“图灵机”和他有任何相似之处吗? 不过这个疑问只是在心里轻轻划过,然后立刻就被弗伊布斯抛之脑后。少年已经过了那个想要知道任何问题的答案的年纪了。很多问题没有价值,它们的答案更没有价值,年轻的哨兵不想浪费时间去寻找这些没有价值的答案。 但是这次,答案自己跑到他面前。 “嗯……弗伊布斯,我想……”黛安娜说,“那个人的意思是,你像个能处理任何问题的机器,但就算你能处理任何人类能处理的问题,你仍旧是个机器……他觉得你不像人……” 什么? 弗伊布斯捏捏自己的手臂。触感,触感,痛感。一切清晰的人的感官,都存在。我当然是人。 果然,这是一个没有价值的问题,对应一个没有价值的答案。 他决定寻找点更有价值的答案:“你这些天看的不是那本艾达留下的童话啊。” “是一本讲数学史的书。”黛安娜回答,然后她顿了一下,继续说,“从十岁的时候我就开始看别的书了。” 他不知道。年轻的哨兵比听见黛安娜告诉他她知道什么是“图灵机”时更加震惊。他反思:自己的情报搜集能力出了什么问题吗? “……弗伊布斯?” “我——”他开口,又停住。研究员们都在听着呢。这样通话好麻烦。他想念她在他面前,他们可以更方便隐秘地直接心灵交流的时候。就算他知道黛安娜不会为他保守任何心灵的秘密,他也还是想念。 “谢谢。”他说。这在他的预想里,应该是明天黛安娜查完出或者问完某个研究员,告诉他什么是“图灵机”后,他要对她说的话。 “欢迎你再来问我,弗伊布斯。”黛安娜回答。这是艾达教过他们的,被帮助后说“谢谢”,被感谢后,说“欢迎你再来”。 现在他们可以开始说再见了,弗伊布斯知道。今天打电话的时间已经超额了。 “这里很无聊,”弗伊布斯说,“要是你明天晚上还会读课外书,我想听你给我讲你读到的你觉得有趣的内容。” “哦……好的,弗伊布斯。” “再见,黛安娜。” “再见,弗伊布斯。” * 生日快乐 今天是弗伊布斯十四周岁的生日。他的生日,也是黛安娜的生日。在公海,每个孩子的生日当天,赫尔海姆会在晚餐时段举办一个生日庆祝会,他们,所有“项目成果”们,都参加,没有测试或者训练,一起分吃一个大蛋糕——小哨兵们也可以吃。 不过弗伊布斯从来不吃。哨兵最好的饮食是营养剂,他只吃最好的。 在岸边,这帮人当然不会给任何一个哨兵举行什么生日会,教官们根本不记这帮哨兵学员的生日——但是他们记得弗伊布斯的。虽然,今天午饭这个安排肯定是早就确定好的训练计划中的一部分,但是总教官却一边在餐桌边巡游,一边告诉大家——这顿特殊晚餐权当为我们的小朋友庆祝生日! 呃,坐在弗伊布斯旁边的哨兵吐了——他就是那个说弗伊布斯是图灵机的哨兵,一个体力差到快和十四岁的弗伊布斯齐平的S级哨兵,战斗力更别提,弱。他的编号是九十八,但除了教官没人叫他九十八,除了叫他名字,就是叫他的绰号——“博士”。 弗伊布斯心里觉得这个“博士”和公海那位“博士”比起来可差远了(在公海,有很多博士,但是不带姓只叫博士的话,大家都知道那指的只有一位博士,是赫尔海姆)。“博士”九十八号又吐了,引来总教官一顿冷嘲热讽。吐很容易引起连锁反应,因为吐出来的东西不好闻,又是一个负面刺激。果然,九十八号吐了,在他们对面的六十二号也吐了(那个人的精神体随着他的呕吐发出一声又一声呻吟)。总教官一边嘲笑这两个哨兵弱鸡,一边告诉大家,这顿晚餐是为了让大家体验一下真实的任务执行过程中各位可能面临的环境刺激——你是S级哨兵,你会执行最危险的任务,你不可能总是有向导陪同,身上总带着充足的营养剂,所以要是你想活下来,你就必须去吃像这样的东西。这段时间来,让他们吃饭而不是营养剂,去泥潭边而不是水泥地上受训,非神游症不提供向导疏导服务的意义也是如此——你是S级哨兵,你庞大的精神力让你有能力承受一般哨兵承受不住的感官刺激,所以,哪怕被剥夺了你习以为常的对哨兵的所有特殊照顾和援助服务,你也要保持住你的理智,完成你需要完成的任务。因为你有这个能力。 弗伊布斯觉得自己真是从这里什么都学不到。在公海,他们不会给他这么寡淡的环境刺激丰富他的体验。 他很快就吃完了碗里的东西。这次,就像之前许多个项目一样,因为他是十四岁的青少年,所以他的份额比别人更低。他拆开和晚餐一起发给他的营养剂。营养剂吃起来更快。他想起黛安娜有次说他的晚餐是不好吃的。他于是又尝试用自己的感觉评判一下他刚刚吃过的几样东西好不好吃——他觉得他真的没法判断。 “食物”会比没有味道的明胶状营养剂提供更多的感官刺激,而这些感官刺激,弗伊布斯既不觉得它们让他舒服,也不觉得它们让他不舒服。 他第一个吃完,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的水母一动不动地飘在天花板附近。他发现哨兵们躁动的精神体,很多都在注视着他。 总教官和他的鳄鱼也在注视他。接着这个男人命令他去帮九十八号和六十二号清理他们吐出的垃圾。弗伊布斯说:是,长官。 他听见另一张桌子上,隔着好几个人的距离,有一个哨兵低声说了一句:“老天,真是个机器。” * “黛安娜,”他说,“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弗伊布斯!”黛安娜的语气和昨天不太一样,听起来不那么迟缓,带着临睡前的倦意了。黛安娜说:“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的精神力突破到S级了!就在今天!” 之前预测的本来是,黛安娜明年精神力会突破S级。不过他们的制造者们本来也预测弗伊布斯今年精神力才会到S级,而弗伊布斯是去年圣诞节突破的,所以黛安娜提前突破,也不让他太意外。 “哦,”他说,“恭喜你,黛安娜。” “……谢谢,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不知道为什么黛安娜突然听起来没那么高兴,语气又带上倦意了。是不是今天生日会他们一起玩了什么玩到很晚,黛安娜现在已经非常累了? 不知道。无法确定。看不到黛安娜的脸,读不到她的表情,只从语气判断,难度太大。弗伊布斯觉得有些烦躁。他想立刻说再见,但他看了一眼表——通话还不到两分钟呢。他给自己定的每天通话时间是2~5分钟。 “你们吃了什么口味的蛋糕?”弗伊布斯决定今天不说那些汇报日常的话,而是随便说几个简短的话题,满2分钟就能立刻结束通话。 “是冰激凌蛋糕……达芙妮他们从来没吃过,所以我向研究员们申请了冰淇淋蛋糕……” 弗伊布斯回忆了一下,他在和黛安娜自由活动时一起吃过冰淇淋蛋糕。准确来说,他吃了一口,黛安娜吃了全部。在外面时他们都是这样吃东西。弗伊布斯只吃营养剂,但同时年轻的哨兵认为他有必要收集一下那些食物的味道,所以他们尝试新食物时,弗伊布斯会尝一口。 “哦。”弗伊布斯说。以前的生日聚会,他会和其他哨兵报最近的测试项目的成绩。他有点想问,但又怀疑黛安娜不知道——他们向导不喜欢玩这种成绩比赛。 他一时没说话,于是对面的黛安娜说话了:“你今天是怎么过的,弗伊布斯?” 他不喜欢回答这种问题——这种研究员们透过黛安娜对他问出的问题。大部分时候,就算心里不喜欢他也会回答,但是小部分时候,比如今天,他决定不回答。 “和昨天一样,没什么可说的。”他说。 “哦……”黛安娜说。弗伊布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黛安娜现在很沮丧。 为什么?哨兵自问自己。他其实从她的语气里读不出太多沮丧的意味。 他换了一个站姿。他决定对黛安娜说一件他觉得很有意思的事:“我今天有一个新发现——外面的人觉得男性应该只站着小便。” 电话里,黛安娜那种有点倦怠的语气顿时一扫而空:“真的吗,弗伊布斯?” “是啊,我们以前都没有注意到。” “为什么啊?” “我也不懂为什么。”弗伊布斯想起今天那个哨兵,用一种非常骄傲,带着点怜悯的表情,告诉他:男人不可以蹲着小便——男孩也不可以!居然没有人教过你吗? 当然有人教过他怎么站着小便啦,可是没人教过他学会了站着小便后就只能站着小便。在非必要状况下,牺牲一点时间,选择更干净,事后清理工作更少的方式,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但是“有人教过”这件事,涉及了“弗伊布斯在第九区的生活细节”,违背了弗伊布斯需要遵守的保密守则。他只好保持沉默。那个哨兵理所当然以为,可怜的男孩,连这种事都没人教过他。于是他又多说了一句理由。 “那个哨兵说,因为女人不可以,只有男人可以,所以男人必须站着。”他说,“可是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也是可以站着小便的。” 那是他们还只会用语言交流,不会用思维交流时的事了。黛安娜发现他们的制造者会教弗伊布斯一些事,却不会把这些事教给她时,很吃惊,好一段时间都追着弗伊布斯问东问西,要弄明白他都学了什么专属于他的知识。很快有研究员注意到了这一点,和他们谈了谈——主要是和黛安娜谈,让她理解,她是女向导,他是男哨兵,他们有差异,所以他们学习的东西有差异,她不必追求抹除这些差异。 “是啊……”黛安娜说。她应该是在沉思。然后她告诉他她思考的结果:“我也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弗伊布斯……” 研究员们认为,弗伊布斯的智力发育很好,但感情能力发育迟缓,而黛安娜正相反,智力发育完全跟不上弗伊布斯,可是感情能力的发育远超哨兵。弗伊布斯不认同,他觉得黛安娜情商低,情商测试的成绩也反应了这一点,社交场合她不能做出像他一样及时而且正确的反应。但是一直以来,他很信任黛安娜对别人想法和情绪的判断,而且能够验证的事实也证明,黛安娜的判断没有出错。 连黛安娜都判断不出,那就真是个不能得到答案的谜团了。 这时候,弗伊布斯突然发现——他超时了! 他连忙开始和黛安娜道别。 他出去时,熄灯哨响了,进到隔壁的大寝室时,灯已经完全熄了。黑暗对五感敏锐的哨兵来说不算什么,何况这里不是纯粹的黑暗——墙上的逃生标志还泛着荧光呢。但是完全熄灯后,应该尽量保持完全安静。弗伊布斯不愿意因为打扰别人睡觉进而影响他和他们的社交关系进而阻碍他完成交到朋友这个目标。他尽量又轻又快地去他那张床——铁架床间的空隙很大,可是,走道间都是哨兵们的精神动物。岸边鼓励各位哨兵们一直把精神体放出来,训练的时候是,吃饭的时候是,睡觉的时候也是。 他碰到了好多人的精神体。不过没人对他表达不满,四周静悄悄的。 他路过就在他的铺位旁边的九十八号时(他也是下铺),听见这个“博士”开口了:“朋友,说真的,你是怎么面不改色吃下去的?” 弗伊布斯皱眉。熄灯了不应该说话。 但是他判断了一下,觉得不回答,对他的社交形象不好。 “分心,”他说,“关注别的感官。” “喔,听听,多简单——分心。”睡他上铺的人说。 “男孩,”离他稍远的一个哨兵开口,“‘公海’经常给你做这种训练吗?” 不,在公海,他们不会要求他吃带血的生肉、酸涩的野果、还活着的虫子。他们会在一些测试中给他吃特制营养剂,比野外生存时需要入口的应急食物刺激得多。 那个提问的哨兵的下铺嗤笑道:“兄弟,你这样问,‘图灵机’只会和你说: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确实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他听见“博士”长长舒了一口气。 “公海,真恶心。”这位S级哨兵先嘟囔了这么一句,接着,他的精神体,一只电鳗稍微游动了一下,碰碰水母的触手。九十八号对弗伊布斯说:“祝你生日快乐,玛里希。” * 精神疏导 第二天,哨兵们的得知了一个令他们振奋的好消息:今天疏导! 弗伊布斯是一百来个哨兵里唯一没不觉得振奋的人,因为首先,他错过了那个被告知在“岸边”哨兵们没有定期疏导什么时候安排疏导看教官心情的惨淡时刻,其次……对于好几年疏导频率都固定在一月一次的少年来说,他反而还有些担心,“岸边”的疏导不会以后都这么频繁吧,要是太频繁,他很难保证自己会每次都配合。 一般来说,疏导对哨兵是非常舒适惬意的,哨兵所需要做的就是放松,放松到极致,没有屏障,完全敞开精神,让向导的触须插进来,然后什么也不想,完全信任向导,跟从向导,享受自己在向导的帮助下精神焕然一新的感觉。就算是项目组里别的小哨兵,除了弗伊布斯,也都是喜欢疏导的。 弗伊布斯不喜欢疏导,他也解释不明白为什么,反正他就是不喜欢疏导这件事本身,和谁给他做无关,和这件事的体验无关。早期他刚觉醒,那时候疏导比较频繁,弗伊布斯会不由自主地抵抗向导,精神体东窜西窜,意识流变来变去,让向导抓不住需要清理掉的精神垃圾。一开始他还会因此受罚。后来随着他忍耐力的提升,疏导频率的降低,他这种抵抗行为就少多了。因为生理反应。他自己的躯体和精神告诉他,他需要这个,他必须配合。 可是生理反应没那么强劲的时候,他就特别特别想…… 他在雷古拉面前坐下,犹豫了一下,开口:“其实我想放弃这次疏导。这可以吗?” 他这话引得旁人瞩目。这个房间有好几个向导,好几个别的哨兵正在疏导或者正要疏导,他后面,门口,还有哨兵在排队。哨兵们都能清楚地听见他说了什么。 向导注视着他。她在读他的情绪。 “最好不要,弗伊布斯。”她回答,“他们这样安排,有他们的道理。” 他耸耸肩。 “好吧,雷古拉。” 他放开了自己的屏障,放松。 另一个人的精神触须进入了他的精神。这位强大,经验丰富,轻柔又迅疾。他的精神里最显眼的那些尖锐的感官和情绪在第一时间被抹除了,不那么显眼但他经常会有的那些精神垃圾,也很快被找到,抹除。然后向导开始细致地捕捉他的意识流,探查梳理…… “放松,弗伊布斯。”向导提醒他。 他捏着椅子的扶手,听见塑料崩裂的响动。 “嗯……”他答应着。他感觉自己被年长的向导剥开,像是被无影灯照着,没有一点阴影可以让他隐藏点什么。诚然,未结合的向导不能直接读心,只能读到情绪和感觉,通过他们自己的推理来判断心灵,但这种程度已经够—— “弗伊布斯,”雷古拉的声音在他耳边,同时也在他的精神里回响,“我需要你放松。信任我,跟从我——” 我不想跟着你走—— 他被打了一下。 被插在自己精神里的向导直接用精神冲击打的感觉总让弗伊布斯想起太阳穴上的电击开始通电的那一刻,那种无法防御的猛烈的痛楚。虽然只有一下,但感觉还是很糟。而且这是惩罚,不是测试,不提前告知,事后也不能拿来和别人玩成绩比赛。 “弗伊布斯,”向导的声音很平静,很有力,好像她的话就是真理,就是他必须贯彻的信条,“现在开始,请你什么都不要想。” 什么也不想。 “很好,弗伊布斯。” 很好。什么也不想。可是他们要的不是你什么也不想,而是你什么都想想。向导引导你开始想——想想昨天那顿晚餐。强烈的感官刺激已经被抹除了,她想看一看情绪——没有值得抹除的情绪?那么再深再广一些——在恶劣环境条件里受训时,练到肌肉酸痛呼吸都感觉喉咙里有血时,被教官们用非常粗鲁很不友善的态度对待时——情绪呢?情绪在哪里? 没什么情绪。 没什么好的情绪,也没什么坏的情绪。有抱怨,有无聊,有厌倦,但程度都太微弱了,不值得劳烦向导大驾给他疏导。在自己充斥着虚无的精神里,哨兵反而感觉到了向导的情绪,一丝微不足道的感情波动,因为她的触须进入了他的精神,所以才能被他感知到……一丝丝……恐惧。 弗伊布斯刚刚放空了的意识又杂乱起来。好奇,兴趣,对向导的这抹情绪。得意。 于是他又得到了一句提醒:“弗伊布斯,请你放松。” 放松。我为什么要放松?放松。放松。放松。因为向导告诉你,放松。因为你不想再被这样惩罚。放松,跟从她……这次她想要你想一想的是…… 电话。 他掰断了这把塑料椅的扶手,接着感到向导抓住了他的手腕。放松,还是这个词。你必须放松,弗伊布斯。然后好好想一想电话。好震惊,我不知道黛安娜在看别的书,我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向导迟疑了一下,把他的自我怀疑抹除了。好恨,我不想拥有一个百分之百的向导。恨也被抹除了。 她继续寻找什么。她想要找什么? 她什么也找不到。大部分通话都没有激起他的任何情绪。他给黛安娜简述他一天的训练,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黛安娜给他讲她觉得有意思的数学悖论,他仍旧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喜欢,也没有讨厌。日复一日,他打电话时不断重复的感受是——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向导从他脑子里抽离。 “结束了,弗伊布斯。你可以走了。”她说。 他站起来,和他的水母离开疏导室,快到宿舍时才发现,他还捏着他掰下来的塑料。 他把它扔进垃圾桶。 * 公海警告 虽然编号是一百,但弗伊布斯是第一批接收疏导的哨兵。虽然是第一批,但他疏导的时间委实有些长,已经有好几个哨兵先他一步回来了。他进去时,觉得寝室里怪怪的,有一些轻微的不同寻常的声响,和轻微的不同寻常的气味。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哨兵们懒洋洋地或是坐在床边或是躺在床上,正在嘻嘻哈哈聊着什么。起初哨兵们没有注意到他,但哨兵们的精神动物们注意到他了,于是,非常诡异地,他们的聊天终止了几秒。在这几秒钟的寂静,弗伊布斯更清晰地听见了他一进来就听到的那种声响。 突然,像他们几秒钟前诡异地安静下来一样,几个哨兵诡异地哈哈大笑起来。 “小男孩回来了!”一个哨兵说,“罗克伊,快停下吧,当心公海把你送上军事法庭哦——” “去你的,詹姆斯,”另一个哨兵说,他正侧躺在床上,弗伊布斯并不能看到他把手放在了哪,“给老子吸屌去吧!” “太变态了罗克伊,想不到你好这口啊——” 寝室内顿时充满哨兵们快活的笑声。 弗伊布斯站在门口。哨兵的听力非常杰出,就算还是少年也是如此。他身后是潺潺流水声,身前是哨兵们的笑声,笑声中还有那种他此前没听过的响动。虽然他没听过,但他要是还没明白过来那个叫罗克伊的哨兵在干什么,那他也太傻了。虽然他不傻,并且一向觉得自己很懂如何在社交场合中做出恰当的反应,但是此刻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反应才算恰当。 “瞧你们,把图灵机整宕机了。”有哨兵笑着说。 我没宕机。弗伊布斯心想。 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没宕机,他开口了:“没有向导陪同的性行为是违规的。” 一些懊丧的叫声。一个哨兵对他说:“男孩,手淫不是性行为。” 第九区那些从兰卡高等学府拿到博士学位的研究员们在充当他生理课老师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但是弗伊布斯知道,社交时,恰当的反应不是告诉他们:性行为包括一切与性相关的活动,手淫是与性相关的活动,手淫是性行为。 弗伊布斯做了个随便你的手势,接着说:“性刺激可能引起神游症,有狂化风险。” 他迷惑地看到哨兵们大笑起来,还有人阴阳怪气地重复他刚才那句话。 “嘿玛里希,在这站着干嘛呢——”身后又有新做完疏导的哨兵回来。弗伊布斯听见哨兵脚步一顿,接着对寝室内的哨兵们抱怨说:“你们怎么不开换气?”这个哨兵到门边墙上的一排开关前,打开了排风扇。 “嗨卡斯特,你知道刚才小男孩说了什么吗?” 弗伊布斯抱起手臂,面无表情地听他们又学了一遍他的话,然后身边的哨兵也哈哈大笑起来。 “玛里希,啊——玛里希——”哨兵笑着,拍拍弗伊布斯的肩膀,“可能这个话题对你来说太早,不过——A级的哨兵一般就不会因为区区性刺激神游狂化,更别提S级,更别提是刚做完疏导的S级,刚做完疏导的S级什么刺激都能扛下——” “哦,”弗伊布斯说,“多谢告知。” “说起疏导,”又有另一个哨兵说,“刚才真是让我震惊了,小男孩,想不到你也有这么叛逆的一面啊——居然敢不配合S级向导给你疏导?” “是啊,图灵机,我疏导的时候就听马沙尔女士在那叫你放松放松了——” 这似乎是又一件值得大笑的事。弗伊布斯难以理解他们。 正在这时候,那个自慰的哨兵射出来了。弗伊布斯听见了……声音……并且那个哨兵也没有遮掩,很大声地呻吟了一声,并且很大声地说:“爽啊!” 一个哨兵看了一眼表,吹了一声口哨。弗伊布斯发现,他们居然还记录了时间,居然还要比一比时间。弗伊布斯觉得很怪。他被教导的社会常识是,在外面不要谈起性相关话题,对大部分人来说,这个话题是粗俗的,没礼貌的,令人不适的。但摆在他面前的这副实景却告诉他,研究员们错了。 或者,研究员们骗了他。 在场的哨兵们没一个觉得这话题令人不适,反而表现得好像这是非常有趣,拉进所有人距离的好话题。叫罗克伊的哨兵很自然地和弗伊布斯身边的哨兵就这个话题聊起来。一开始卡斯特略有迟疑,说:“就此打住吧,玛里希觉得不自在了。” 弗伊布斯立刻澄清:“我没有。”然后他放下手臂,和他的水母回到他的铺位,一路上又收到许多调侃。走过那个叫罗克的哨兵的铺位时,他问弗伊布斯:“男孩,别告诉我你从来没撸过——” 旁边立刻有哨兵嬉笑着说:“公海警告,罗克伊·班克。” “操,这又不是黄色笑话——这是黄色!” 大家又笑起来。弗伊布斯沉默的走过去,于是又有人模仿他的语调:“图灵机说:‘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快活地笑完后,因为距离拉远以及弗伊布斯确实融不进这个话题,哨兵们把少年抛之脑后。罗克伊·班克问卡斯特(刚才进来的哨兵的名字),不冲一发吗,好像这是什么接力赛,他跑完了他那一棒,要把下一棒交给新回寝室的哨兵。 卡斯特的回答终止了这个接力赛。哨兵说:“自慰太没意思了——唉,我想我的向导。” 向导,这好像是个比性更好的话题。在场的几位哨兵的精神体都躁动起来——啊!向导!我想我的向导! 这个该死的训练基地。有人咒骂起来。不让我们的向导过来,申请全都驳回,探视都不许,打个电话都不行!毫无人性,丧心病狂,没有人权,是在故意折磨我们,岂有此理,哨塔胆敢!自从结合我还没有受过这种罪! 弗伊布斯想起寝室旁那个小房间里的那部电话,不禁笑了。 有些事物在你手里,你从不为此有过什么特别的感觉,可如果你听见别人说他们为没有它而觉得折磨——你心里难免窃喜。 但是弗伊布斯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心态,觉得,自己还是觉得,他不为每天晚上能和黛安娜通电话这件事本身感到任何愉悦。 短暂地一起咒骂完训练基地后,哨兵们的话题又重新滑向了,黄色。 “我肯定会当场射出来,”一个哨兵信誓旦旦地这样说,“真让我忍到六个月训练结束才能再见面——我会在见到她第一眼就射出来——不,听见她脚步声时,我就交待了。” * “嗨,弗伊布斯,你好啊。” “嗨,黛安娜。” “你今天好早哦。” “今天疏导,训练不多。” “哦……” 他捏着电话,感觉上午那些哨兵的话肯定是修辞手法,夸张。一个哨兵,一个S级哨兵,一个成熟的,能够时刻控制好自己的S级哨兵,怎么可能会对自己的向导有那么大反应? ……博士他们期待的就是他对她有那种程度的反应吗? 因为这种联想,年轻的哨兵心里骤然涌起很多反感。反感中,他听见黛安娜没像之前那样程式化地提问他干了什么或者告诉他她读了什么,而是问:“你在那里过得好吗,弗伊布斯?” 啊?这是什么愚蠢的问题?这个问题太没价值了,弗伊布斯觉得不会是赫尔海姆让黛安娜问的。但要说是黛安娜自己想知道……他觉得,不可能。 “挺好的,”他首先回答了她,接着问她,“为什么这么问。” “……嗯……弗伊布斯……因为我,关心你。” 是的,当然,黛安娜关心他,所有人都关心他,最关心他,因为他是最完美的成果,他会成为兰卡最强的哨兵。 “哦。”弗伊布斯说。 “我想……是不是我之前显得太冷漠?我一直只问你做了什么,没有问你的感受……我是很关心你的感受的,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轻轻皱眉。如果这不是在通话,而是建立了联结,他可以直接和她思维交流,他就会告诉她: 我当然知道,一直以来,你在我身边时不都会非常仔细地“读”我,然后把我的感受告诉研究员们吗? “哦。”弗伊布斯说。 对面,黛安娜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沉默了一小会。在弗伊布斯正想着自己要不要开口找个话题时,黛安娜说话了:“弗伊布斯……我给你念的那些数学命题,你一点也不觉得有趣吗?” 雷古拉·马沙尔的报告写得真快。弗伊布斯心想。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打断我呢?” 因为你说的既没趣味又没价值的话太多了。 “没那个必要。”他回答。 “哦……那以后,还是你多说说你自己的事吧……有趣的……” “没那个必要。”他回答,“这里的事,更没趣。” 又是一小会的沉默。 “博士觉得,我太不懂谈话的,呃,艺术,对,艺术,所以我今天开始重上哨兵沟通课……” 原来如此!他就说黛安娜不会想知道他在这里过得好不好这种问题——如果白痴变聪明了,她就会知道他当然不会应付不来区区S级哨兵训练;如果白痴还是原来白痴样,她更不会想到他有可能应付不来S级哨兵训练。你过得好不好——这只是白痴学会的新的对话模型而已。 所以,她不是自己好奇那件事。 那边黛安娜继续问:“嗯,弗伊布斯,你觉得,我的沟通技巧,有一点改善了吗?” 没有。弗伊布斯在心里回答,同时嘲笑起赫尔海姆他们——你们现在也觉得她太笨了,对她不满意了?谁叫你们设计她时要把她做得这么不聪明。 “还行吧。”弗伊布斯回答她,“对我没差别。你不需要改善,我不需要你关心我,或者表达你的关心。” “哦……那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你在联结训练时帮我打出更好的成绩。”弗伊布斯说。 “哦……好的,弗伊布斯。”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了。 弗伊布斯看着红色的电话,听着听筒里黛安娜轻轻的呼吸声,想起上午那些哨兵们表达对自己向导的思念时夸张的言论,不禁笑了。 有些事物不在你手里,你从不为此有过什么特别的感觉,可如果你听见别人说他们为有它而觉得折磨——你心里难免窃喜。 大部分时候,少年都感到他比外面的人活得不自由,但是此刻他感到他比他们自由。因为他不爱黛安娜。 “嗯……弗伊布斯,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黛安娜说。听上去,她放弃了“改善”的尝试,恢复之前他们那种僵硬的通话模式。 “没有。再见,黛安娜。”弗伊布斯也按模式回答她。 接着,他错愕地听见,黛安娜没有说再见,而是说:“哦——”声音里的沮丧过于明显,就算看不到她的脸,读不到她的表情,哨兵也能确认这个事实:她为他的回答沮丧着。 为什么?哨兵重新梳理了一下他们的对话,列出所有可能性,推理,思考,找出答案—— 他突然明白了,数学。她希望他继续让她讲那些对他估算弹道没有帮助的数学悖论和公式定理。 他正要提问,但是刚才思考答案花的功夫已经让他错过了抢过话头的机会,黛安娜已经开口了:“再见,弗伊布斯。” 这次,她先挂断了。 * 广阔天地 电话通了。 “嗨,黛安娜。”这次,弗伊布斯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迫不及待地打招呼。今天的训练量陡增,每一个哨兵回来时都骂骂咧咧,说昨天疏导今天就这么折腾人“岸边”可真是会训练啊!弗伊布斯虽然没有跟着骂(主要是他会的脏话太少了),但他也实在累得不行。他已经想好了这次对话的全部内容,他会问黛安娜数学,然后听黛安娜讲数学,然后关于他的事就算了吧他要随便敷衍几句就说再见然后回寝室休息(他有种预感,今天夜里应该会有紧急集合)。 “你好,弗伊布斯。”对面说。 年轻的哨兵动作一顿,首先掠过心间的是担忧:为什么不是黛安娜,黛安娜出什么事了吗,是不是他们让她做了什么奇怪的测试把她弄进医疗观察区了…… “赫尔海姆,”他问,“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一个通知,”赫尔海姆说,“由于接下来一段时间,你那边训练强度会提升很多,所以——从今天开始你不用每天打电话了。多睡觉,男孩,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弗伊布斯继续擦头发。 “哦。没别的事了?” “没有。或者,也许你想和黛安娜再通一次电话?你昨天把她惹哭了,弗伊布斯。” 什么?不可能!黛安娜很久没被我惹哭过了……呃……真的吗? 她还在哭吗?——赫尔海姆是这个意思吧!不然他为什么要特意告诉他这件事?——黛安娜昨天被他惹哭了……所以黛安娜现在还在哭,因为,他,无论语言还是表现,都告诉她,他真的对她给他念的那本数学史的任何一段都不感兴趣。 “我……”他说,“不想……情绪疏导一向是向导们的工作……” 他听见赫尔海姆的一声轻笑。 “好吧,那再见,弗伊布斯。期待你的成绩。” 他顶着毛巾,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机会。 “再见。”他对电话说。 * 一开始得知要每天打电话,弗伊布斯是觉得烦;现在得知不用打电话了,弗伊布斯还是觉得烦。他觉得有一部是分离效应的生理反应(虽然,从他学到的知识看,就算是已结合的哨兵和向导,突然不再天天打电话也不会产生什么分离效应——他们需要靠打电话联络就说明他们已经分离了!)。总之,绝对不是他对黛安娜有什么心理依赖。 这个安排其实挺好的,如博士说的那样,接下来好几天,训练强度都只增不减,晚上还会频繁紧急集合缩短他们的睡眠时间,每一个哨兵都抓紧能休息的时间好好休息。以前浪费在打电话上的时间现在可以用来睡觉,非常好! ——少年每天晚上入睡前都这样告诉自己。可是来到自己的精神空间里,在无尽的黑暗中,他看到一个红色的电话。 好吧,他就是喜欢和大人对着干。有一天中午午休,他溜到这里来。那天凌晨,距离他们熄灯只过去了三个小时,他们被拉起来,负重越野跑,日出时跑到终点,下雨了,没有让他们休息而是立刻要在雨中跑回来,然后每人给一条营养剂休息了十分钟,开始室内精神力辅助的格斗训练。到中午时终于允许他们去休息,可以想见这个午休是多么宝贵,多么不该浪费。可是违反大人们的安排对弗伊布斯来说有种一脚踢翻搭好的积木的快乐,值得他做点对身体没好处的事——他强撑着疲惫过来给黛安娜打电话。 他拨号,然后听见一个毫无感情的女声告诉他,他拨了空号。 那天之后,他精神空间里的电话不见了,想打电话的欲望没有了。再后来,应该是时间长了,生理反应消退了,他想起这件事也不心烦了。这是一个优秀的哨兵该有的状态,对一切发生在他身上的事,要迅速反应,但要无动于衷。 弗伊布斯尽可能无动于衷地过完了这一周,地狱般的一周,生不如死的一周。教官们故意让哨兵们保持饥饿和缺乏睡眠的状态,并且言语上的暴力又上升了一个程度。哨兵们抱怨说这不是训练,这是抗刑讯训练(而且比传统抗刑讯训练还残酷,因为没人来问你机密情报并且告诉你说出来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你们瞧,连图灵机都在打瞌睡——睡眠剥夺不满十六周岁的青少年让他每天只睡一两个小时,这合法吗? 在这个关于合法性的问题讨论出个结果前,这周就过去了。他们没被告知这种强度的训练只会持续一周,不过,那天,他们睡了个好觉,没有紧急集合,所以大家心里基本有数了。第二天早晨集合时,总教官宣布说,他们的抗压训练结束,他很高兴地看到,这项训练的最后一个阶段大家都坚持了下来,没人故意诱发自己的神游症进医疗站逃避训练(这时候,弗伊布斯看到坐在他对面的九十八号,“博士”,无声无息地说了一句:我就该这么干!)。 一切都是训练,都是模拟,都不是真的——可能是为了强调这一点,哨兵们的待遇骤然好了起来——伙食变好吃了(其实弗伊布斯觉得和以前差不多,但看别人的表现,似乎是好吃很多),洗澡有热水了,训练场地也不会专挑难为人的地方,连教官的态度都变好了(但从弗伊布斯的角度看,教官们只是从说话非常粗鲁刻薄变成了粗鲁刻薄——他们还是会管他叫小男孩!他明明早就超过被称为小男孩的年龄了!)。后来哨兵们回顾这六个月的训练,都觉得这一个月过得最爽,首先,之前过得太不爽衬托的,其次,这个月的训练内容也很轻松——跳伞和潜水。 跳伞和潜水并不是哨兵学校的标准课程,也没列在新入伍哨兵的军事训练里,但是大部分A级哨兵,出于任务需要或者兴趣使然,往往都学过相关课程。就算岸边还加入了一些侦察方面的内容,对非初学者来说也是非常简单容易的。 弗伊布斯算半个初学者,他学习过理论知识,进行过模拟训练,只差来真的——特别是跳伞,对哨兵来说实跳最大的危险在于,自由落体的刺激可能会导致神游症,在没有自动开伞装置的时代,许多哨兵因为精神游离没有开伞,摔死了;有自动开伞装置后,也有哨兵神游症恶化成狂化,虽然自动开伞器奏效了,但失去理智的哨兵自己挣脱了降落伞,摔死了。 所以,目前整个联盟的规定是,C级和D级哨兵禁止跳伞(就算他在未觉醒时已经考证了也不行)。此外,还有一个通用限制是……独立跳伞的最低年龄是十六岁…… 弗伊布斯得知,因为年龄问题,他不能和其他人一样跳。但是,因为所谓的岸边的荣誉传统,没有例外不给区别对待,既然训练规划是跳那每个哨兵都得跳—— 一位教官会带着他跳。 * 弗伊布斯看着坐在他对面的九十八号哨兵,“博士”,对方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闭着眼睛。上飞机前,总教官在哨兵们面前奚落了一通九十八号,他们这才知道开始上跳伞课程后,“博士”坚持不懈地向课程教官申请,向总教官申请,向基地申请,最后还向首都总塔申请——请求免除他的跳伞课,因为他恐高。 九十八号的请求全被驳回,因为岸边没有例外。但是因为九十八号上课时心不在焉的消极态度,以及他在给总塔的申请里声称让他跳伞他一定会狂化把自己摔死而哨塔和基地要为此负全责的言论,基地决定这样安排:九十八和一百一样,教官带着他们跳——总教官亲自带着九十八号跳。 飞机起飞后,九十八号身边的总教官仍旧在奚落他。弗伊布斯现在知道为什么“博士”的绰号是“博士”而不是“电鳗”了:九十八号是个货真价实的博士研究生,从哨兵学校毕业开始服役后执行过的任务少得可怜,占据他履历的是——读学士学位,读硕士学位,申请离开他隶属的哨塔的辖区范围到另一个哨塔的辖区内大学(那是本国首屈一指的高等学府,公海那位博士的母校),读博士学位。 “对哨兵来说,学位是最没用的东西。”总教官说,“何况还是——数学?天呐,阿基米德,你怎么不去读读物理?” 数学?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弗伊布斯,令他想起了黛安娜。这些天他一直没想起她来,也没人提醒过他去想她,于是他好像忘了她一样。忘了,突然再记起,就感觉…… 弗伊布斯深呼吸。跳伞在即,就算一会不需要他操作什么,他也不想表现得不够冷静。年轻的哨兵一边努力缓解着自己心里的悸动,一边继续从飞机的噪声中分辨总教官的声音。总教官认为,九十八号体能训练和近身格斗的成绩那么差,不是因为他不擅长,而是因为他故意不努力,让成绩保持在一个不用重修的及格水平,哨塔因为他的这种成绩就不敢给他派难度太高的任务——作为觉醒时精神力达到B级,开始服役时登记精神力为A级,现在精神力达到S级的优秀哨兵,这样做合适吗? 哇,好有趣,身为哨兵中的翘楚,九十八号不想做个好哨兵。弗伊布斯心想。值得讲给黛安娜…… 然后他就想起了听见电话那头冷酷地说他所拨打的号码不存在的那一刻。那时候他感到心被这个声音挖开了一个洞,这个洞吸走了他所有的情绪。此刻,这个空洞因为他在回忆,重新浮现,吸走他此刻的情绪。没有有趣了,没有值得讲给黛安娜了。 他继续听着,只是出于无聊,像侦察敌情一样侦察九十八号“博士”的表情,哨兵看起来始终像一块石头一样沉默而不动摇,正是一个优秀的S级哨兵该有的模样……或者说,一个被这样质疑过很多次的人面对同样的质疑时无动于衷的模样。 总教官的话题又转回到哨兵的学位没用,哨兵学的领域更没用上。对哨兵向导来说,最有前途的学术领域是生命科学——了解自己,了解生命,对发挥他们天赋的能力有帮助。学习生命、神经、心理,多好?数学、物理、机械——交给那些不能读透人心也没有超常五感的“迟钝”的普通人吧!普通人之所以能在学术领域大放异彩,是因为他们在我们所擅长的领域太差劲了,被我们远远甩开。 弗伊布斯听着听着感觉,要是他这么说话,会被研究员们记上一笔“粗鲁”“不友善”“歧视普通人”,然后被好一通教育……他悄悄看看旁边人,没有一个哨兵对总教官的话露出认为他不对的表情,还有几个人露出赞同的模样。外面的世界真是和实验室太不一样了。 前途。总教官继续围绕着这个词继续说。对哨兵来说,最有前途的领域还是不在于学术,在军事。也许“鳄鱼”还有更多话,但是飞机已经飞到指定区域,该让哨兵们跳伞了。 弗伊布斯看见九十八很明显地长舒一口气,看起来总教官这些话他一句也不耐烦听。两侧舱门打开,哨兵们一个接一个消失。弗伊布斯他们四个也站起来,教官和学员连上安全带。带弗伊布斯跳的教官问他:“一百,紧张吗?” “不,长官。”弗伊布斯回答。 那边,总教官听见他们的问答,笑了一声,对“博士”说:“九十八,要是你真狂化了,相信我,我会立刻把你打晕。” 他们跳下去了,按照岸边的跳伞课的要求,弗伊布斯在跳下去的那一刻,放出了自己的水母。 前几秒,他游离了。风声,失重,他自己的感官接收的刺激和他的精神体捕捉到的信息把他的精神带远。有几个瞬间他感觉自己回到了精神空间,在无尽黑暗中漂浮着,但紧接着他又看到了蔚蓝的天和绿色的地,他在现实里。他在下落,他的精神体跟着他下落;他的精神体不必如此,它是可以飞的。 “别让你的精神体离你太远,一百!” 他回神了。恢复自知和自制后,下落又是另外一种感觉,广阔的天和地蕴含的信息被哨兵敏锐的感官不断收纳进他磅礴的精神里。他和他的水母尽情感知着这一切,他和它从来没有在这样大的空间里测试感官的极限。 在他身后,通过安全带和他绑在一起的教官调整了一下他们的方向。 “看到他们了吗?” “是的,长官。”他看着那边的人影,看着电鳗和鳄鱼。 “现在,运用你的精神体,尽可能仔细地侦察他们的情况并向我汇报。” “明白,长官。” 黑色的水母飘过去。哨兵闭上自己的眼睛。削弱自己的某种感官后,精神体的感官会更敏锐。 于是他通过他的精神体“看”到了…… “报告长官,他们……在打架……” 闻言,教官的精神体——一只苍鹰——也迅速靠近九十八和总教官那边。 弗伊布斯继续说:“他们没有动手,长官,只是精神体在打架。”而且弗伊布斯还看到,九十八号保持的落体姿势还挺标准。 年长的哨兵观察了几秒,下结论说:“九十八号没有狂化。” 如果这不是在天上,这看起来就像是一次寻常的精神力对抗练习而已。可是这是在天上。 “操,这干嘛呢……”年长的哨兵也不懂了。两个哨兵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的两个精神体厮打得起劲的哨兵。 “长官,您不开伞吗?”弗伊布斯问。他们已经进入了规定可以开伞的高度。 “嗯,我知道。”对方回答。苍鹰飞得更远了些,远超水母,发出一声长啸。但是对面似乎听不到它。 大概过去了漫长的三秒钟,带弗伊布斯跳的教官打开了降落伞。他们继续目不转睛盯着那边越来越小的影子。 弗伊布斯想起从前在公海初步学习跳伞知识时,问他那位教官:有A级哨兵跳伞失误摔死的案例吗?他的老师回答说:我认识的,没有,弗伊布斯。接着那位S级哨兵要求他背诵开伞失败的所有情况及其应对措施。在他背诵完后,那位哨兵告诉他,从战争结束后到今天,本国没有一位S级哨兵在跳伞训练时亡故——高质量的教学和训练,装备的多重保障,跳伞前审慎的检查,以及最重要的,一个S级哨兵所应具备的面对任何超乎寻常的危机时的冷静,可以将危险降到零。A级哨兵总体死亡率是哨兵群体中最高的,因为他们的任务很危险,但S级哨兵的死亡率却没有A级高,哪怕他们执行的任务比A级更危险——因为S级比A级更强。这就是你要成为的,弗伊布斯,你要成为永远能冷静应对一切危机,永远能从一切任务中活下来的最强。 弗伊布斯盯着总教官和九十八,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他的老师当时是不是在骗他。 降落伞打开了,没有失误,没有意外。没有人会死去。弗伊布斯身后的哨兵舒了一口气。 “哎,男孩,”哨兵对他说,“可记着,别学他们,玩命呢。” * 这安全吗 第二次跳伞训练,“博士”和其他哨兵一样背着伞包,没在单独跳伞时狂化把自己摔死,或者半空中游离靠自动开伞装置开伞。哨兵们私底下问“博士”,总教官干了什么“治好”了他的恐高?“博士”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这件事被哨兵们津津乐道了几天,然后就随着跳伞训练的终结而终结了,没人再提。 * 来岸边将近两个月,弗伊布斯对这里的观感逐步回升,从最初的“令他失望”变成了“也是有很多值得期待的东西”!第九区虽然趁钱,但那是科学家们做研究的地方,能请来级别很高的哨兵和向导给他们的实验成果做老师,却不能拿到什么厉害的武器(毕竟,万一出什么意外把公海炸飞了就不好了)。当然,岸边的重型武器操作和普通的哨兵训练也不一样——教官们不允许他们戴上降噪耳机。 弗伊布斯只有在一些特别测试时才要经历这种程度的噪声冲击。在真的战场上,哨兵们的确为了警戒不会戴降噪设备——可他们有向导啊!而这个训练场呢,不给他们配向导,连事后疏导都没有。 这里安排疏导的频率非常令人迷惑,哨兵们一直在试图归纳规律在哪里,下一次疏导会是什么时候,每一次,他们都猜错了。似乎真的没有规律,也许是教官们投骰子投出来的,这段时间一周三次疏导,下段时间三周一次疏导,现在这次,已经六周了,一个半月了,哨兵们自从觉醒成了哨兵,为了安全起见哨塔从来不会让任何一个哨兵超过一个月得不到任何疏导——我们不谈合法性的问题了,这里简直和公海一样不讲一般法,就说安全性吧:如果有一个S级哨兵因为精神不堪重负,狂化了,这安全吗? 第二天早餐桌上,他们面前摆着一条营养剂,和随营养剂服用的两枚药片。连弗伊布斯也有,看起来少年的药片比成年人少了三分之一。 总教官笑容满面地(看出来了,他可没陪着受训哨兵们一起忍耐着不疏导)告诉大家:“这些,是基地为缓解各位精神负担特别准备的加餐——接下来一周,天天都有。根据公海那帮科学家不知道怎么研究出来的最新计算公式,像你们这样的新晋S级哨兵在我们给的精神负荷下,最差也能坚持两个月才濒临狂化。相信现在有钝化剂辅助,各位再撑一周绰绰有余!” 弗伊布斯看到有不止一个哨兵在无声说脏话。 钝化剂是没有向导的情况下,哨兵最好的缓解狂化倾向的替代方案。钝化剂的历史很悠久,但启蒙时代之前的钝化剂基本就是一些让人脑子变傻的神经毒性物质,以及一些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效果完全就是在瞎说八道骗人的玩意。后来随着科学进步,哨塔渐渐剔除了没有效果的胡说八道的东西,只留下了让人脑子变傻的毒药供哨兵选择……再后来随着文明进步,大家终于意识到,不应该让那些没有专属向导的哨兵在变疯和变傻中做二选一选择,各国哨塔建立起普遍的义务疏导制度,终于,哨兵们找不到自己的向导也可以不发疯不变傻地度过此生。自那以后钝化剂就成了一种少见的应急手段,哨兵们包里常备,但一般来说,一生都不吃。 可是二十年前外国有个疯狂科学家研究什么不好非得去研究钝化剂,研究出来了一个副作用大大降低而效力大大加强的新款钝化剂,而且当时恰好赶上了那场旷日持久的世界大战,这款钝化剂刚一出世就大放异彩,哨兵们连反对票都没法投,战时状态,不公示征求意见,政府直接下令,这款钝化剂的使用列入各塔区哨兵学校必修课,每一个哨兵都要在课程中服用一个周期来好好体会服用该款钝化剂的感受,并且,战争结束后,这门课却没随着战争的阴云远去,永远留在了联盟每一个国家的每一个塔区的每一个哨兵学校里。 以上是某位十五岁开始服役的S级哨兵上课上到这部分时痛心疾首告诉弗伊布斯的内容。痛心疾首完后,这位哨兵欣慰地和弗伊布斯说:你这么小可不能给你吃钝化剂,大概你可以躲过了,弗伊布斯。 他没躲过。不过他也并不是很想躲过。公海的每个教官提起钝化剂都一副“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碰那玩意”的表情——正因如此,弗伊布斯更好奇了,他们那所谓的“像死了一样”“感觉自己是会动的尸体”“变成了一块铁”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此刻,一百来个S级哨兵垂头丧气地(除了弗伊布斯,他是充满期待地)伴着营养剂吞下了手边的两枚药片。口服钝化剂起效时间在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等药物起效期间,总教官快乐地带着大伙复习起药理知识来:钝化剂的主要功能大致有三项:抑制情绪,抑制感觉,抑制精神攻击的能力。最后一项其实是前两项的作用造成的必然后果,并不是某种化学物质单独作用的结果。给哨兵们服用的情感钝化剂加强了情绪抑制作用,削弱了感觉抑制作用。相应,还有另一种钝化剂,是加强了感觉抑制作用,削弱了情绪抑制作用——对敌用感官钝化剂。 哨兵们不是第一天到岸边了,总教官说到这里,大家都已经懂了。虽然没人出声,但过道上的精神动物明显躁动起来。 总教官见状,便挑明了告诉哨兵们:“你们刚才吃下的不是情感钝化剂,而是公海最新研发对敌用感官钝化剂。接下来的一周,我们将进行精神力辅助格斗训练以及狙击强化训练。希望各位能突破药的阻碍,打出比三个月前更好的成绩——最差也得和之前持平,不然明年回来重训。各位,听明白了吗?” * 不要淘气 医疗站的人今天格外多。以往,稍微排起队,哨兵们就要开始悄悄聊天了,可是今天,每位哨兵都面无表情,死气沉沉地站着。 脚步声由远及近。罗莎琳德在弗伊布斯面前停下。 “弗伊布斯,跟我来。”她对弗伊布斯说。要是没有钝化剂,此刻,走廊内会是此起彼伏的“妈咪来找小男孩”的嘲笑声。 寂静中,脚步声渐渐远去。 * 穿白大褂的研究员带弗伊布斯来到一间被白噪音包围的空诊室。她让男孩坐下,接着去拿医药箱。转过头时,罗莎琳德吓了一跳:弗伊布斯在盯着她看。 年轻的哨兵面无表情,过分专注,眼睛好久都不眨一下。服用钝化剂的哨兵的一般表现是极端冷漠,对一切刺激感到麻木,呈现一种近乎对万事万物漠不关心的状态。虽说这些哨兵服用的钝化剂不是通用款,可刚才拉克斯博士在走廊上看到的那些哨兵们,基本都是一般表现。而弗伊布斯在医疗站的一般表现是——男孩的眼睛会一直转来转去,显然是在走神想别的,不会盯着别人看,更不会盯着他熟识已久的研究员看。 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行为正让对方感到不安,弗伊布斯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罗莎琳德看到弗伊布斯做出了更让她毛骨悚然的行为:年轻的哨兵面无表情的脸上,逐渐露出了一个又亲切,又友好,乍看非常自然,甚至还让人误以为真挚的,微笑。 他这样笑着注视了罗莎琳德一会,接着他好像是看出来了,这样做适得其反,于是他恢复成了面无表情。 “怎么了,罗莎琳德?”他问。 “你在观察什么,弗伊布斯?”罗莎琳德在少年面前坐下,把医药箱打开。首先是颧骨上最明显的那道擦伤。 “为什么要这样问我。”他说。他的反应果然很异常,研究员暗想。男孩有时候会抗拒被提问,抗拒做回答,但他很少在被提问时不答反问提问者。 “这是你第一次服用钝化剂,”罗莎琳德这样说着,蘸着碘伏的棉签靠近了那道伤口,“你现在进入了一种全新的状态,我们希望能弄清楚——” “不,罗莎琳德。”他打断她,“显然,我在观察你。你为什么要问我,我在观察什么。” 研究员的视线在那道伤口和哨兵的眼睛间来回移动。 “你为什么观察我,弗伊布斯?” “我想知道一个答案。”哨兵说。 罗莎琳德等了一下,发现男孩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追问:“什么答案?” “你知道后会生气的,罗莎琳德。” 研究员微笑起来。 “我不会的,弗伊布斯。你想知道什么?” 作为经常接触弗伊布斯,在常规提问中扮演提问者和他谈心的研究员中的一个,拉克斯博士和她的同事们会共享彼此的提问大纲以及小男孩对他们提过的千奇百怪问题汇总。虽然不是参与了对他的基因的编辑,把他从水箱中捞出来的那二十三个最初成员,但拉克斯博士加入的也不算晚。这么多年下来,可以说,她对弗伊布斯的了解并不比她那些资历更老的同事们浅薄多少。所以,男孩不可能问出什么超出他们的预设,真能惹恼她的问题。 “我想知道,罗莎琳德,”弗伊布斯注视着她,“你是不是一直在模仿艾达。” 几秒种后,弗伊布斯说:“你生气了,罗莎琳德。” 罗莎琳德放下棉签。 “我没有模仿艾达,弗伊布斯。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你知道后会更生气的,罗莎琳德。” “……我不会,弗伊布斯。告诉我你的想法。” 哨兵用他那双浅绿色的眼睛观察着她。 “罗莎琳德,”他说,“我感觉,非常无聊。我认为,如果惹你生气,我可能会,感到一点乐趣。但事实上是,我还是感觉非常无聊。对不起,我随便胡说的。你当然没有模仿艾达。” 水流持续不断地从墙壁里一排排水管中流过。 “弗伊布斯,永远不要和我们说谎,还记得吗?”罗莎琳德的语气非常严厉。 “我没有说谎,罗莎琳德。” “那么再重新回答我一次:你刚才为什么要观察我?” 哨兵沉默了几秒,接着回答:“对不起,罗莎琳德,我刚才说谎了。我没有在观察你,我是在思考怎么让你生气。” 听他承认错误后,罗莎琳德感到自己的愠怒又被一种想笑的冲动取代。她抓起少年的手,开始处理他手腕上的挫伤。她开口,语气和缓下来:“刚才盯着我,是故意想吓到我,对吗,弗伊布斯?” “那么简单就把你吓到了,我本该觉得有趣,”弗伊布斯说,“我却感觉不到有趣。真无聊。” “这就是钝化剂。” “我讨厌钝化剂。” “哨兵们都讨厌钝化剂,但一个优秀的哨兵必须要学会如何使用它,利用它的效果。我听说,上午的精神力对抗训练,你的成绩非常好,甚至比你不用钝化剂时还要好。” “因为他们适应得太慢。” “哦,这么说你适应得很快咯,弗伊布斯?” “是啊。感觉就像变回普通人,不新鲜,反而还觉得熟悉。” “一般哨兵第一次服用钝化剂后,都会有一种明显的,身体和思维脱节的感觉。你没有吗,弗伊布斯?” “我……我有。” “和我详细谈谈吧,你的所有感受。” 少年花了点功夫仔细回忆,然后才开始回答:“刚开始,我感觉自己变回了普通人。我变得钝感,迟缓,迟钝。我感觉自己像在经历一场持续不断的疏导,我被清空了。对抗练习开始时,我感觉我可以看清,但反应不过来;稍后一会,我感觉我可以反应,但我的身体跟不上;再稍后,我基本重新掌握了自己的身体。那时候大部分别人还没有,所以我凭借这种优势打赢了几个原来我打不赢的哨兵。然后我试图像重新支配好自己的身体一样,支配好我的精神体。但是我发现,非常困难。虽然,他们好像也非常困难。每个人的精神体看起来都昏昏欲睡,懒懒地一动不动。训练的教官于是让他的精神体袭击了我们。被袭击的时候,我感觉好多了,我的水母能跟上我了。但是,等到训练结束,它又变回了原样……它很迟钝。” 他说到这里,仿佛有点恍惚,眼睛不再注视罗莎琳德的脸。 “这是正常的。”罗莎琳德告诉他,“即使是经常使用钝化剂的哨兵,刚刚进入这个状态时也很难让自己的精神体保持敏捷和灵活。第一次使用,能做到这种程度,你非常好,弗伊布斯,不愧是我们的骄傲。” 听到她的夸奖,年轻的哨兵没有什么反应,就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罗莎琳德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她猜也许他在盯他自己的精神体。 这时候,诊室的门被打开,是雷古拉。研究员看到向导,很高兴,正要打招呼,向导却面色一变,厉声说:“弗伊布斯,放开!” 罗莎琳德刚刚已经处理完了男孩手腕的挫伤。此刻,弗伊布斯坐着,一只手臂搭在桌子上,一只手放在膝盖上,总之身体没有哪个部分在抓着罗莎琳德。 作为研究领域是哨兵向导生命科学的科学家,罗莎琳德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收回你的精神体,弗伊布斯。”雷古拉说。 “很困难,”哨兵回答说,“它不想动。请放开我,我保证,我不会攻击你,或者攻击罗莎琳德。” “向我解释你的行为,”雷古拉说,“你刚才打算干什么?” “罗莎琳德询问我服用钝化剂后的感受,我在诚实地回答她。为了更准确地回答我此刻对精神体的支配能力,我进行了现场测试——” “谁允许你让你的精神体缠住一个普通人的颈项,保持一个随时都能对她进行足以造成神经损伤的精神攻击的状态?” “我没有那种打算。我知道自己不会伤害罗莎琳德。请让你的猫放开我。” 年长的向导走过来,一只手搭在哨兵的肩膀上,另一只手举起。 “放开你的屏障,弗伊布斯。”雷古拉说。 “你的猫让我感到威胁,我放松不下来。” “你服用了钝化剂,弗伊布斯。你现在可以放松下来。” 哨兵浅绿色的眼睛微微移动,视线从罗莎琳德身后,那个研究员并不能看到其存在的漆黑的水母上,移到了研究员脸上。他还在观察她。研究员意识到。 “……给我点时间。”哨兵嘟囔着。然后在某个时刻,他的手指猛然张开,又攥紧。 “放松,弗伊布斯。”雷古拉说。然后向导问哨兵:“你想要伤害罗莎琳德吗?” “从没有任何一刻有过这样的念头。”哨兵回答。 向导那只举起的手做了一个手势,它的含义是:真话。 “你为什么要做出危险举动,弗伊布斯?”罗莎琳德问。 “我以为那会很有趣。但是看来我低估了钝化剂的效果,它让我感觉什么都很没趣,什么都无所谓。” 真话。 “做我们明白告诉过你不可以做的事,既不有趣,也不会无所谓,”雷古拉说,“如果恰好有别的哨兵或者向导过来,会有非常严重的后果,这件事会被添油加醋报告给塔,到时候,你很可能被一辈子限制在实验区,知道吗?” “我很抱歉,”假话,“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真话。 “弗伊布斯,我们会包容你的个性,但是,永远不要试图迈过我们给你设的那些底线。” “我这次也没有,雷古拉,”弗伊布斯说,“我没有伤害罗莎琳德。我永远不会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下,主动伤害任何人。” 真话。 * 无所谓了 可能是为了给哨兵们一些时间自行体会这款钝化剂的效果,今天结束训练的时间很早,但是寝室里安静得就像哨兵们都被睡眠剥夺且加训了一样。哨兵们像鬼一样出来进去洗漱洗澡,没有一个人想聊点什么或者做点打发时间的事。收拾好自己这些哨兵有的躺着,有的坐着,姿态不一,状态却一致——都在一动不动地发呆。 和这些青年比起来,在场唯一的少年是最“活泼”的——他和他的水母一直在做小动作。一开始他在放肆地侦察邻近的哨兵和他们的精神体,但是,在大家伙都服了钝化剂的情况下,水母做出的所有挑衅行为都没有招来任何不满。很快,水母自己也像别的精神体一样,不想动了。这是少年内心的反映,他对这自己做任何事都不能招来反馈的环境失去了做出行为的动力,但他还没适应这种前所未有的无聊,他还在持续不断地试图排解它。于是弗伊布斯停下骚扰别人,开始骚扰自己。他折磨自己白天训练留下的各种伤处——没有皮肤破损的淤青,或者有皮损的伤口,按压,或者抓挠,还是能感觉到痛的,但是“感觉”本身不一样了。他的承受能力很好,让他自己引以为傲,可再骄傲他也并不喜欢让自己难受,要是能避免痛苦,他很愿意避免痛苦。 而现在,他感觉,无所谓了。什么都无所谓了。 那是一种绝对的寂静,仿佛是一种长时间的正念。放空思绪本来是舒服的,能缓解烦躁。可他现在没有任何烦躁,只有这种状态带来的无聊,如此漫长的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的无聊。 他的感官衰退到一个普通人的地步,自从五岁觉醒,他再没钝感到这种程度,本该引起他的危机感,但是什么都没有,无所谓。要用这样的身体进行对抗训练,无所谓。为了达成目标受了比以往更重的伤,无所谓。让别人受了比以往更重的伤——更无所谓了。 心如死水,没有任何感情的波动。之所以还愿意听从命令并且执行,只是因为钝化剂没有把理智也一起剥夺。不服从命令有坏处,而对公海的实验体来说,他不服从命令得到的坏处比别人还要更多。所以那就服从吧。打过去。打出和原来持平的成绩。他们似乎还没适应好?那就打出更好的成绩。 可是,就算得到了更好的成绩,也感觉不到任何得意。无所谓。无聊。 熄灯了。少年停下那些小动作,在黑暗中安静地躺着。这仍旧是对过往某项要求服从的惯性,其实他本人还不想入眠。休息,或者不休息,都无所谓;有没有一个好的状态应对明天的训练,是无所谓的。 少年睁着眼睛。钝化之后的视力让他无法从此刻微弱的光线里辨别出任何事物的轮廓,这里看起来就像如同他的精神空间一样的黑暗。他还在进行徒劳的尝试,想要对抗药的效果,想要挣脱药带来的精神的麻木。 实际上,你就是对抗不了。他剥离了感情的思绪冷冷地对他自己说。就算你吃的剂量小——你是第一次吃。罗莎琳德在这里,剂量一定参考过她的意见。她可是 科学,最前沿的精准的科学,能够创造生命,掌握生命,支配生命的力量—— 可是她那么简单就被我操纵了。他回答自己。然后他回味着他多次欺骗误导罗莎琳德的全过程,感觉着心里的麻木。没劲,他对自己这样说。 对抗成功,没有意思;不成功,也没有意思。都没有意思。无所谓。没劲。无聊。他在绝对的寂静中躺着,渐渐地,放弃了挣扎,放弃了尝试。他现在彻底和别的哨兵一样了,一动不动地发呆,从精神到躯体都保持静止。 还是有点不一样的:他们在睡觉,他却还睁着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被削弱视力和听力,让他对空间和时间失去了一点实感——他死寂的精神突然又浮现出了点什么,一点思绪,像轻轻的涟漪,带着一点薄薄的感情。他想起了一段回忆。那是一个漆黑的静夜,没有现在这么黑,这么静,因为那时候他是个没有吃过钝化剂的哨兵。虽然那时候他还非常非常小,觉醒不过一年——六岁。 六岁,黛安娜觉醒了,变得非常吵。原来她只能制造噪音,现在,向导的天赋让她能制造精神冲击,把她的哭声和她的心声一起扩散到整个被电网锁住的空间里——她要艾达回来! 一开始,雷古拉长久地留在他们身边,疏导她也疏导他,但是黛安娜还是一直不停地吵闹,轰得他头痛,水母烦躁地舞动着触手,很想干脆把这个噪声的源头击晕。在他按捺不住真这么干前,他们把他和黛安娜分到两个不同的房间里。 那两个房间都被电网包围。电场就像一个天然的屏障,把房间里的人屏蔽了。他的耳朵从此免于黛安娜的哭声,精神免于她的精神冲击。如果不去通过一面分隔两个房间的玻璃墙看看对面,只让他凭感觉——他会感觉自己和黛安娜的那种被他们的制造者称颂的与生俱来的心灵感应好像断了。好像黛安娜去了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从他身边消失了。 幸好他不是像黛安娜一样,只有感觉而没有脑子的白痴。他很快适应了这种新的生活方式——黛安娜好像不在,但是看看玻璃对面,你的视觉以及你的理智推理告诉你,她在。她既没消失,他又能独占一个房间,多快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第一个独自入睡的夜晚,他在半夜醒来了,怎么也无法再入睡。因为黛安娜不在离他那么近的位置,他不习惯,非常不习惯。 他那时候翻过身,去看玻璃墙的另一边。在电网时不时发出的电光里,他看到黛安娜被雷古拉抱着,侧卧。年长的向导还留了一根精神触须,那条珍珠色的幽影没入黛安娜的身体里——精神里。 哭了一天,很累;被一直疏导,再强烈的悲伤也会淡去。所以,那个时刻,他看到黛安娜睡得很香。 他盯着她的睡脸和脸上的泪痕看了一会,接着下床,走过去。他趴在玻璃上,额头贴着那片玻璃,冷冷的。电闪耀的光辉不时从他眼前略过,可他很少眨眼。也许是因为好奇会发生什么,值夜的研究员没有通过广播命令他回去睡觉。得到结果没有花费太久的时间。他像个可怕的鬼影一样站在那里不过几分钟,黛安娜就醒了。 此刻,看着回忆里黛安娜吓了一跳,连带雷古拉也惊醒的场面,年满十四周岁的弗伊布斯和六岁的自己一起笑了。虽然,钝化剂让本来如同洪流般的快乐只像是溪流,但这点涓涓细流比起一片荒漠还是好上太多了。对抗药效的尝试成功了。这成功果然没让他觉得有趣,但并不再是无所谓——他抓住了这一点快乐。 哨兵闭上眼睛。 * 野地夜话 “嘿,男孩,”哨兵说,“接着。” “野果?”九十八号扫了一眼少年接住的东西,说道,“我想,植物还是……” “放心,博士,”哨兵对他一笑,“我在野外执行过很多次任务,怎么区分能吃的食物和像食物的毒物,我熟。” 鉴于训练项目开始的这半天以来,七号哨兵的确表现得比九十八号和一百号游刃有余,经验丰富,九十八号“博士”虽然还是一副犹疑的样子,但没阻止少年吃七号找回来的野果。 “真不吃?”七号又问。 九十八号摇摇头。 “好吧。”七号耸耸肩,“但愿明天你能在水里抓到鱼,不然,只靠三条营养剂,实在不够撑到任务完成。看地图,我估计再顺利也得走个七天。但我猜鳄鱼不会让我们顺利,说不定中途就遇到个什么遭遇战伏击战。” “那太难了吧。”九十八号说,“两人一组定向越野,距离这么长,补给这么少,武器只有匕首,还加作战……” “嘿博士,都呆五个月了,‘岸边’什么鸟样,还不懂吗?” 九十八号没说话。 七号吃完他的加餐,又一笑,主动点破了九十八号没说出口的反驳的理由:“也是,我们这组一个是本期最弱,一个是本期最小,伏击我们,结果毫无悬念。” “本期最小”冷不防听到自己被提起,不满地撇撇嘴,“本期最弱”倒是没露出什么不快,苦笑了一下。 “抽签和我一组,是挺倒霉的,卡斯特。”九十八号说,“要是只让你和玛里希一起行动,你们大概今天就能走到那条小溪了。” “别说小朋友不参与抽签,是指派给某个小组形成三人组——就算组里真没你,玛里希可是和你一样,毫无野外生存的经验——” “我有知识,不会拖你后腿。”弗伊布斯说。他声音发哑,说话时喉咙就一阵不舒服,很想干咳。他忍住了,但他的不适没逃过哨兵的眼睛。七号对他说:“还是少说话吧玛里希,变声期养好声带对一个哨兵来说可是非常重要呢,关乎你以后能不能博得你喜欢的向导的青睐!” 弗伊布斯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某个向导的身影,紧接着他带着一点骄傲想:他不喜欢黛安娜,更不需要“博得”黛安娜的青睐——他们无论如何都会结合。 不过他还是没再说话,就像他在咽部不适得到罗莎琳德的建议后,一直做的那样。因为这样对自己有好处。 安静没有持续太久,七号又说起话——他们坐直升机来到这片山野,开始他们本次训练后,七号就一直在说话。 七号捏起一根树枝,一边摆弄它,一边说:“理论是理论,实践是实践。就像射击打靶,全息影像再真,真正射击活人的时候,感觉还是天差地别。” 弗伊布斯在心里翻白眼——能有多大差别?曾经在公海,他们在未进行告知的情况下,让他向以假乱真的全息影像开枪,他遵守了命令。后来,他更是很多次目睹各种手段的杀戮的影像资料,想象自己亲自来做这样的事,每次想象的结果都是,他完全可以胜任。 “就算这个破基地煞费苦心地模拟了这么多实战时都不会面临的困境,”七号继续说,“但我打赌,大家晋升之后第一次执行S级的任务,还是都要出差错。哎……说到任务,博士,你真的从来没出过任务吗?” “在我因为晋升不得不来到这里前,”九十八号说,“读博就是哨塔委派给我的,我正在执行的长期任务。” 五个月后的今天,弗伊布斯对同期的这些哨兵有了更多的了解。这件事,他也在别的时刻听他和别人提起过——他攻读他的硕士学位博士学位名义上是塔给他的任务。从九十八号的表现看,似乎也很合理,比起去执行一般的“哨兵式”的任务,这位哨兵更适合去读书,也向往去读书。 因此弗伊布斯此刻没有怀疑九十八号的话。 但是七号古怪地窃笑。 “嘿,老兄,”七号对九十八号说,“这荒山野地,就我们仨人,还拿腔拿调,多没意思啊!” 弗伊布斯飘在空中放哨的水母也忍不住悄悄降低了些高度,好更清楚地观察九十八号的表情。 九十八号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是他的电鳗扭动了一下身体。他说:“保密条款,卡斯特。”这既是承认,也是拒绝继续谈话。 卡斯特咧开嘴笑起来。 “我们已经是S级了,严格来说,条款随着我们级别的变化已经变更,只是结训后,他们才正式告知我们的新权限——现在提前说点S级配谈的话题,不行吗?” 弗伊布斯和他的水母研究着九十八号的表情,读出来,“博士”有点动摇了。 但是九十八号看了弗伊布斯一眼,轻轻摇头。 弗伊布斯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俩是有S级权限的S级哨兵,他弗伊布斯·玛里希可就不一定了。 七号就像是临时被告知一次出游因为天气问题取消了一样,叹了口气。 “行吧。”他说。但是他把那根树枝晃来晃去的动作可不是这么说的。果不其然,没过一会,七号又说:“但说实话,玛里希以后只会比我们权限更高,而不是更低吧。” “也许。但现在,他才十四岁,”九十八号说。 “喔,博士,”七号像抓住了什么线索,“难道说——你出过什么少儿不宜的任务?”他的精神体,一只长满棘刺的蜥蜴兴奋地爬向电鳗。电鳗挪动了一下位置,躲开蜥蜴。 “没有,你想多了,卡斯特。”九十八号皱皱眉。他看起来非常不自在。 “我猜猜……嗯……是个非常令人不快的任务……”七号戏谑地做出思考状,“想想,哨兵们最讨厌的任务第一名——‘围猎’!但是考虑到博士你的身手——” 七号看着九十八号的表情,顿了一下,接着用一种不可置信的口吻说:“哨塔派你去参加‘围猎’?” “技术支援。”九十八号说,“我不是一线。”他说话时又看了一眼弗伊布斯,好像觉得这话题不该在十四岁的未成年人面前提。 七号又一乐:“玛里希可不是温室娇花。公海那地方……哈哈。” 而弗伊布斯只感到茫然。 “什么是‘围猎’?”少年问。 “啊?还真是无菌室里的娇花啊……我在哨兵学校还没毕业,就听说过‘围猎’了。” 这却引得九十八号诧异地看了七号一眼。 “我在学校完全没听说过,这种行动不是连对非任务参与人员的A级都保密吗?你是从哪听说的?”九十八号问。 “呃……这哪能说啊,是吧……”七号说。然后他看向弗伊布斯,告诉少年:“‘围猎’就是,去抓‘逃兵’,但是这个‘逃兵’,是S级。你知道‘逃兵’是什么意思吧?” 弗伊布斯知道在哨兵的语境里的“逃兵”一般指什么——那些不服从哨塔的调派,叛逃出塔区的哨兵(偶尔也有向导,但叛逃的向导远远少于哨兵)。对普通人来说,做逃兵后果很严重,战争时期可以直接处死;对哨兵来说,后果更严重,非战争时期也可以直接处死(而对向导,就有很多宽容的余地了,毕竟向导比哨兵珍贵)。 弗伊布斯学习过抓捕叛逃哨兵的流程以及这件事对社会的意义——哨兵对普通人来说很危险,叛逃的哨兵往往缺乏向导疏导,容易游离甚至狂化,更危险,及时抓住他们就像去抓羊群中的狼一样,非常有必要。 而他此刻被告知的信息中有个隐藏信息让他非常诧异: “哨塔派A级哨兵去抓S级的叛逃哨兵?” 这句话似乎太长了,他感觉嗓子非常不舒服,忍不住咳了一声。这叫他没说出紧跟着的一句“为什么”。 不过就算他不问,七号也会回答他。七号说:“这是咱们兰卡哨塔特有的傻逼战略,派S级‘狩猎’BCD,但是派好几个A去‘围猎’S。不是我说……除了兰卡,全联盟没哪个国家这么傻逼。你有没有听过那个哨兵伤亡率统计?说A级比S级伤亡率高。我们哨兵手册上都有这段,然后接下来解释是什么,因为S级比A级强太多……”七号哂笑一声,“扯。那是因为A级围猎S级,每场都很难没有伤亡。” “也不是,”九十八号说,“别国的统计数据也是这个趋势。不过,兰卡的确是最明显的。” “哎,我知道自己晋升,最开心的是,再也不用执行‘围猎’任务了——比起‘围猎’,我还是更愿意去交火区,或者去拆弹也很好,或者从恐怖分子手里解救人质,或者‘狩猎’……” 对弗伊布斯来说,七号所列举的任务都是一样的——危险,但必须有人去做,于公共利益有好处。 九十八号重重叹息一声。 “我出的任务不多,不过仅有几次,都是‘围猎’……”他说。 “啊?这么变态吗?我也没有过都是……呃,就去技术支援?等等博士,你博士读的不是机械吗,你支援了什么……” 九十八号没回答。七号首先明白过来了什么,接着弗伊布斯才被提示似的,跟着醒悟到:九十八号读的不是机械。 “操,”七号说,“我想起来了,有一次任务,支援组只花花了一个小时就破解了对方的通信网络……是你?” “那些只有哨兵和向导才能应用的通信手段,”九十八号说,“很多时候只能交给哨兵向导来破解。我就算变成了S级,应该还是会继续技术支援下去……我那个塔区同意我去读博,就是为了这种用途。”接着九十八号也骂了一句脏话,“所以我真不懂为什么哨塔非得要我来这个地方——我不需要这些知识和技能——” “可你学得也不错嘛,博士。”七号说,“嘿,当初跳伞说是恐高,我看就你落地最稳。” “我真的恐高……真觉得自己可能狂化……” “那你怎么又不恐高了?鳄鱼做了什么治好了你?” 这个话题在几个月前提起时,九十八号避而不谈,现在可能因为时过境迁,他愿意说出来了。 “……他进入预定开伞高度后拒绝开伞。他不止拒绝开伞,他还让精神体攻击我……我当时差点以为,他狂化了……最后他说,要是我一个人跳,我就可以自己开伞了……哈,他不是治好了我的恐高,而是让我发现,比起恐高我更恐被疯子害死。” 七号大笑起来。 “哈哈哈,太可怕了,这个鳄鱼……不过,博士,说真的,要是你没这么消极,本期最弱未必是你。” “何必那么努力,就为了取得一个好成绩——成绩越好,塔派的任务越危险——” “塔一般还是不会派超出哨兵能力的任务……” “刚才骂兰卡哨塔傻逼的可不是我。” 七号失语了一小会,然后才反驳说:“除了,‘围猎’任务。” “布雷丹就完全放弃追捕S级‘逃兵’了。”九十八号说,“因为S级‘逃兵’基本不会失控狂化,要是哨塔不找,他们一辈子伪装成普通人,死了就死了。而去追捕呢,却要造成点额外伤亡——从公共利益的角度说,得不偿失。” “可他们是‘逃兵’啊!”弗伊布斯忍不住插嘴说。 “可是他们是S级‘逃兵’啊!”七号说,“而且还都是身经百战的S级,要知道不算厉害的是没法从哨塔眼皮下逃走——S级是非常珍贵的战略资源,兰卡只有一千来人。盯梢全体哨兵,塔做不到,盯梢全体S级哨兵,塔还是做得到的。反正我参与 ‘围猎’的那个S级哨兵简直不是人——他可以躲开狙击。不是那种,知道那里有狙击手来躲子弹,而是,他不知道我们预先埋伏,但他躲开了,就好像他能听见几百米外的枪声,或者子弹划过空气的声音,然后他在打穿他脑袋前躲开。他还来得及抓住身边的人一起躲开。虽然现在我也是S级,我暂时还是不懂他们怎么做到的。近身格斗就更绝望了。千万不能让一个三十岁以上的S级拿到枪。没有枪只有匕首也很绝望。” 这些,弗伊布斯倒是知道怎么做到,公海的某位S级教官很懂怎么躲子弹怎么近战全歼敌人,并且乐意把他的所有经验传授给弗伊布斯。不过少年现在暂时还做不到像那个年长的哨兵一样完美的程度。 少年不懂的是:“既然这么厉害,很受重视,为什么会叛逃?” 七号哈哈笑了几声,看向九十八号。九十八号又叹起气来。七号于是说:“少儿不宜的话题来咯。” 九十八号说:“你再长大点,自然而然就懂了。” 弗伊布斯:哈? “自由。”七号说,“做哨兵不自由,级别越高的哨兵,越不自由。叛逃,隐姓埋名做普通人,反而能找回自由。” “可是——S级哨兵地位超然,受人尊敬——”咽部的难受让他不得不停下来轻咳一声。他还有非常非常多的话想讲——研究员们告诉过他的话。成为哨兵,是成为人类中最强与最好的那个群体;而成为S级哨兵,要成为哨兵中最强与最好的那个个体。拥有地位,拥有荣誉;对社会贡献,自我价值实现;备受瞩目,成为英雄。S级哨兵们都是为一些举足轻重的事而奔波——某个人的生或死,国家利益的得或失;而普通人呢,为许许多多微不足道,无足轻重的事情奔波。 所以,自由哪里能抵得过这一切——作为哨兵的光辉灿烂的一切和作为普通人的琐碎不堪的一切—— 把这些长篇大论倒出来前,年轻的哨兵听到九十八号轻飘飘地说: “有些人不想要那些。再说当普通人未必不能有地位,被尊敬——要是我没觉醒,我打赌我比现在更被尊重些,起码我可以先完成我的学业,而不是屡次中断学业来参加我根本不想参加的哨兵培训。” “但好处是,你不用为了昂贵的学费背贷款了——呃,我猜你不是来自什么巨富家族之类的吧,博士?” “我不是……唉……当哨兵唯一让我安慰的,可能就是这些福利待遇了。” 图灵机这次是真的宕机了。他反复想着九十八号的话:有些人不想要那些,有些人不想要那些,有些人不想要那些……他想不通啊!他脑海里不想要那些的人,都是有高度犯罪倾向的反社会者,或者空耗救济金的社会蛀虫。呃,好吧,还有那些基本和半疯差不多,观念奇奇怪怪的哲学家们。反正他从来没遇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这样不带一点轻蔑地说:有些人不想要那些。这口吻就好像,正常的人可以不想要那些…… ……不可以。不管正常人可不可以不想要,他不可以不想要……他不想要,会被一辈子关在第九区铺满电网的房间里…… “玛里希,怎么了?”七号的问话叫弗伊布斯回神。少年意识到自己绷紧了身体。他连忙让自己放松点。接着弗伊布斯说:“我就是,不太懂。” 七号笑起来,拍拍少年的肩膀。 “要是你懂了,那才不好呢——十四岁就该无忧无虑一点。好啦,玛里希,让你的水母下来吧,换我放哨了。睡吧,两位。博士,后半夜你换我。” * 祝你不懂 “嘿,男孩,”哨兵说,“接着。” “野果?”九十八号扫了一眼少年接住的东西,说道,“我想,植物还是……” “放心,博士,”哨兵对他一笑,“我在野外执行过很多次任务,怎么区分能吃的食物和像食物的毒物,我熟。” 鉴于训练项目开始的这半天以来,七号哨兵的确表现得比九十八号和一百号游刃有余,经验丰富,九十八号“博士”虽然还是一副犹疑的样子,但没阻止少年吃七号找回来的野果。 “真不吃?”七号又问。 九十八号摇摇头。 “好吧。”七号耸耸肩,“但愿明天你能在水里抓到鱼,不然,只靠三条营养剂,实在不够撑到任务完成。看地图,我估计再顺利也得走个七天。但我猜鳄鱼不会让我们顺利,说不定中途就遇到个什么遭遇战伏击战。” “那太难了吧。”九十八号说,“两人一组定向越野,距离这么长,补给这么少,武器只有匕首,还加作战……” “嘿博士,都呆五个月了,‘岸边’什么鸟样,还不懂吗?” 九十八号没说话。 七号吃完他的加餐,又一笑,主动点破了九十八号没说出口的反驳的理由:“也是,我们这组一个是本期最弱,一个是本期最小,伏击我们,结果毫无悬念。” “本期最小”冷不防听到自己被提起,不满地撇撇嘴,“本期最弱”倒是没露出什么不快,苦笑了一下。 “抽签和我一组,是挺倒霉的,卡斯特。”九十八号说,“要是只让你和玛里希一起行动,你们大概今天就能走到那条小溪了。” “别说小朋友不参与抽签,是指派给某个小组形成三人组——就算组里真没你,玛里希可是和你一样,毫无野外生存的经验——” “我有知识,不会拖你后腿。”弗伊布斯说。他声音发哑,说话时喉咙就一阵不舒服,很想干咳。他忍住了,但他的不适没逃过哨兵的眼睛。七号对他说:“还是少说话吧玛里希,变声期养好声带对一个哨兵来说可是非常重要呢,关乎你以后能不能博得你喜欢的向导的青睐!” 弗伊布斯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某个向导的身影,紧接着他带着一点骄傲想:他不喜欢黛安娜,更不需要“博得”黛安娜的青睐——他们无论如何都会结合。 不过他还是没再说话,就像他在咽部不适得到罗莎琳德的建议后,一直做的那样。因为这样对自己有好处。 安静没有持续太久,七号又说起话——他们坐直升机来到这片山野,开始他们本次训练后,七号就一直在说话。 七号捏起一根树枝,一边摆弄它,一边说:“理论是理论,实践是实践。就像射击打靶,全息影像再真,真正射击活人的时候,感觉还是天差地别。” 弗伊布斯在心里翻白眼——能有多大差别?曾经在公海,他们在未进行告知的情况下,让他向以假乱真的全息影像开枪,他遵守了命令。后来,他更是很多次目睹各种手段的杀戮的影像资料,想象自己亲自来做这样的事,每次想象的结果都是,他完全可以胜任。 “就算这个破基地煞费苦心地模拟了这么多实战时都不会面临的困境,”七号继续说,“但我打赌,大家晋升之后第一次执行S级的任务,还是都要出差错。哎……说到任务,博士,你真的从来没出过任务吗?” “在我因为晋升不得不来到这里前,”九十八号说,“读博就是哨塔委派给我的,我正在执行的长期任务。” 五个月后的今天,弗伊布斯对同期的这些哨兵有了更多的了解。这件事,他也在别的时刻听他和别人提起过——他攻读他的硕士学位博士学位名义上是塔给他的任务。从九十八号的表现看,似乎也很合理,比起去执行一般的“哨兵式”的任务,这位哨兵更适合去读书,也向往去读书。 因此弗伊布斯此刻没有怀疑九十八号的话。 但是七号古怪地窃笑。 “嘿,老兄,”七号对九十八号说,“这荒山野地,就我们仨人,还拿腔拿调,多没意思啊!” 弗伊布斯飘在空中放哨的水母也忍不住悄悄降低了些高度,好更清楚地观察九十八号的表情。 九十八号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是他的电鳗扭动了一下身体。他说:“保密条款,卡斯特。”这既是承认,也是拒绝继续谈话。 卡斯特咧开嘴笑起来。 “我们已经是S级了,严格来说,条款随着我们级别的变化已经变更,只是结训后,他们才正式告知我们的新权限——现在提前说点S级配谈的话题,不行吗?” 弗伊布斯和他的水母研究着九十八号的表情,读出来,“博士”有点动摇了。 但是九十八号看了弗伊布斯一眼,轻轻摇头。 弗伊布斯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俩是有S级权限的S级哨兵,他弗伊布斯·玛里希可就不一定了。 七号就像是临时被告知一次出游因为天气问题取消了一样,叹了口气。 “行吧。”他说。但是他把那根树枝晃来晃去的动作可不是这么说的。果不其然,没过一会,七号又说:“但说实话,玛里希以后只会比我们权限更高,而不是更低吧。” “也许。但现在,他才十四岁,”九十八号说。 “喔,博士,”七号像抓住了什么线索,“难道说——你出过什么少儿不宜的任务?”他的精神体,一只长满棘刺的蜥蜴兴奋地爬向电鳗。电鳗挪动了一下位置,躲开蜥蜴。 “没有,你想多了,卡斯特。”九十八号皱皱眉。他看起来非常不自在。 “我猜猜……嗯……是个非常令人不快的任务……”七号戏谑地做出思考状,“想想,哨兵们最讨厌的任务第一名——‘围猎’!但是考虑到博士你的身手——” 七号看着九十八号的表情,顿了一下,接着用一种不可置信的口吻说:“哨塔派你去参加‘围猎’?” “技术支援。”九十八号说,“我不是一线。”他说话时又看了一眼弗伊布斯,好像觉得这话题不该在十四岁的未成年人面前提。 七号又一乐:“玛里希可不是温室娇花。公海那地方……哈哈。” 而弗伊布斯只感到茫然。 “什么是‘围猎’?”少年问。 “啊?还真是无菌室里的娇花啊……我在哨兵学校还没毕业,就听说过‘围猎’了。” 这却引得九十八号诧异地看了七号一眼。 “我在学校完全没听说过,这种行动不是连对非任务参与人员的A级都保密吗?你是从哪听说的?”九十八号问。 “呃……这哪能说啊,是吧……”七号说。然后他看向弗伊布斯,告诉少年:“‘围猎’就是,去抓‘逃兵’,但是这个‘逃兵’,是S级。你知道‘逃兵’是什么意思吧?” 弗伊布斯知道在哨兵的语境里的“逃兵”一般指什么——那些不服从哨塔的调派,叛逃出塔区的哨兵(偶尔也有向导,但叛逃的向导远远少于哨兵)。对普通人来说,做逃兵后果很严重,战争时期可以直接处死;对哨兵来说,后果更严重,非战争时期也可以直接处死(而对向导,就有很多宽容的余地了,毕竟向导比哨兵珍贵)。 弗伊布斯学习过抓捕叛逃哨兵的流程以及这件事对社会的意义——哨兵对普通人来说很危险,叛逃的哨兵往往缺乏向导疏导,容易游离甚至狂化,更危险,及时抓住他们就像去抓羊群中的狼一样,非常有必要。 而他此刻被告知的信息中有个隐藏信息让他非常诧异: “哨塔派A级哨兵去抓S级的叛逃哨兵?” 这句话似乎太长了,他感觉嗓子非常不舒服,忍不住咳了一声。这叫他没说出紧跟着的一句“为什么”。 不过就算他不问,七号也会回答他。七号说:“这是咱们兰卡哨塔特有的傻逼战略,派S级‘狩猎’BCD,但是派好几个A去‘围猎’S。不是我说……除了兰卡,全联盟没哪个国家这么傻逼。你有没有听过那个哨兵伤亡率统计?说A级比S级伤亡率高。我们哨兵手册上都有这段,然后接下来解释是什么,因为S级比A级强太多……”七号哂笑一声,“扯。那是因为A级围猎S级,每场都很难没有伤亡。” “也不是,”九十八号说,“别国的统计数据也是这个趋势。不过,兰卡的确是最明显的。” “哎,我知道自己晋升,最开心的是,再也不用执行‘围猎’任务了——比起‘围猎’,我还是更愿意去交火区,或者去拆弹也很好,或者从恐怖分子手里解救人质,或者‘狩猎’……” 对弗伊布斯来说,七号所列举的任务都是一样的——危险,但必须有人去做,于公共利益有好处。 九十八号重重叹息一声。 “我出的任务不多,不过仅有几次,都是‘围猎’……”他说。 “啊?这么变态吗?我也没有过都是……呃,就去技术支援?等等博士,你博士读的不是机械吗,你支援了什么……” 九十八号没回答。七号首先明白过来了什么,接着弗伊布斯才被提示似的,跟着醒悟到:九十八号读的不是机械。 “操,”七号说,“我想起来了,有一次任务,支援组只花花了一个小时就破解了对方的通信网络……是你?” “那些只有哨兵和向导才能应用的通信手段,”九十八号说,“很多时候只能交给哨兵向导来破解。我就算变成了S级,应该还是会继续技术支援下去……我那个塔区同意我去读博,就是为了这种用途。”接着九十八号也骂了一句脏话,“所以我真不懂为什么哨塔非得要我来这个地方——我不需要这些知识和技能——” “可你学得也不错嘛,博士。”七号说,“嘿,当初跳伞说是恐高,我看就你落地最稳。” “我真的恐高……真觉得自己可能狂化……” “那你怎么又不恐高了?鳄鱼做了什么治好了你?” 这个话题在几个月前提起时,九十八号避而不谈,现在可能因为时过境迁,他愿意说出来了。 “……他进入预定开伞高度后拒绝开伞。他不止拒绝开伞,他还让精神体攻击我……我当时差点以为,他狂化了……最后他说,要是我一个人跳,我就可以自己开伞了……哈,他不是治好了我的恐高,而是让我发现,比起恐高我更恐被疯子害死。” 七号大笑起来。 “哈哈哈,太可怕了,这个鳄鱼……不过,博士,说真的,要是你没这么消极,本期最弱未必是你。” “何必那么努力,就为了取得一个好成绩——成绩越好,塔派的任务越危险——” “塔一般还是不会派超出哨兵能力的任务……” “刚才骂兰卡哨塔傻逼的可不是我。” 七号失语了一小会,然后才反驳说:“除了,‘围猎’任务。” “布雷丹就完全放弃追捕S级‘逃兵’了。”九十八号说,“因为S级‘逃兵’基本不会失控狂化,要是哨塔不找,他们一辈子伪装成普通人,死了就死了。而去追捕呢,却要造成点额外伤亡——从公共利益的角度说,得不偿失。” “可他们是‘逃兵’啊!”弗伊布斯忍不住插嘴说。 “可是他们是S级‘逃兵’啊!”七号说,“而且还都是身经百战的S级,要知道不算厉害的是没法从哨塔眼皮下逃走——S级是非常珍贵的战略资源,兰卡只有一千来人。盯梢全体哨兵,塔做不到,盯梢全体S级哨兵,塔还是做得到的。反正我参与 ‘围猎’的那个S级哨兵简直不是人——他可以躲开狙击。不是那种,知道那里有狙击手来躲子弹,而是,他不知道我们预先埋伏,但他躲开了,就好像他能听见几百米外的枪声,或者子弹划过空气的声音,然后他在打穿他脑袋前躲开。他还来得及抓住身边的人一起躲开。虽然现在我也是S级,我暂时还是不懂他们怎么做到的。近身格斗就更绝望了。千万不能让一个三十岁以上的S级拿到枪。没有枪只有匕首也很绝望。” 这些,弗伊布斯倒是知道怎么做到,公海的某位S级教官很懂怎么躲子弹怎么近战全歼敌人,并且乐意把他的所有经验传授给弗伊布斯。不过少年现在暂时还做不到像那个年长的哨兵一样完美的程度。 少年不懂的是:“既然这么厉害,很受重视,为什么会叛逃?” 七号哈哈笑了几声,看向九十八号。九十八号又叹起气来。七号于是说:“少儿不宜的话题来咯。” 九十八号说:“你再长大点,自然而然就懂了。” 弗伊布斯:哈? “自由。”七号说,“做哨兵不自由,级别越高的哨兵,越不自由。叛逃,隐姓埋名做普通人,反而能找回自由。” “可是——S级哨兵地位超然,受人尊敬——”咽部的难受让他不得不停下来轻咳一声。他还有非常非常多的话想讲——研究员们告诉过他的话。成为哨兵,是成为人类中最强与最好的那个群体;而成为S级哨兵,要成为哨兵中最强与最好的那个个体。拥有地位,拥有荣誉;对社会贡献,自我价值实现;备受瞩目,成为英雄。S级哨兵们都是为一些举足轻重的事而奔波——某个人的生或死,国家利益的得或失;而普通人呢,为许许多多微不足道,无足轻重的事情奔波。 所以,自由哪里能抵得过这一切——作为哨兵的光辉灿烂的一切和作为普通人的琐碎不堪的一切—— 把这些长篇大论倒出来前,年轻的哨兵听到九十八号轻飘飘地说: “有些人不想要那些。再说当普通人未必不能有地位,被尊敬——要是我没觉醒,我打赌我比现在更被尊重些,起码我可以先完成我的学业,而不是屡次中断学业来参加我根本不想参加的哨兵培训。” “但好处是,你不用为了昂贵的学费背贷款了——呃,我猜你不是来自什么巨富家族之类的吧,博士?” “我不是……唉……当哨兵唯一让我安慰的,可能就是这些福利待遇了。” 图灵机这次是真的宕机了。他反复想着九十八号的话:有些人不想要那些,有些人不想要那些,有些人不想要那些……他想不通啊!他脑海里不想要那些的人,都是有高度犯罪倾向的反社会者,或者空耗救济金的社会蛀虫。呃,好吧,还有那些基本和半疯差不多,观念奇奇怪怪的哲学家们。反正他从来没遇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这样不带一点轻蔑地说:有些人不想要那些。这口吻就好像,正常的人可以不想要那些…… ……不可以。不管正常人可不可以不想要,他不可以不想要……他不想要,会被一辈子关在第九区铺满电网的房间里…… “玛里希,怎么了?”七号的问话叫弗伊布斯回神。少年意识到自己绷紧了身体。他连忙让自己放松点。接着弗伊布斯说:“我就是,不太懂。” 七号笑起来,拍拍少年的肩膀。 “要是你懂了,那才不好呢——十四岁就该无忧无虑一点。好啦,玛里希,让你的水母下来吧,换我放哨了。睡吧,两位。博士,后半夜你换我。” * 成为道具 (警告:虐待内容。) 第十天,他们到达地图标注的指定地点,迎接他们的还真就是——抗刑讯训练。 三人组一进去,先被好几个教官围殴了一顿,接着剥除装备,只留背心和长裤,然后用特殊手铐铐起来,并且脖子上扣上项圈——这两样东西都有电击功能,是俘虏哨兵的标配。在基地这几个月,他们从来不让哨兵们把精神体收回去,而现在,他们要求他们收回精神体,像真正的俘虏被要求做的那样。 “就不能先给口营养剂吗,长官?”七号说。 “闭嘴!”那个教官抬起靴子,重重踢了七号一脚。 他们被蒙上头套,带到一个地下室,这里播着白噪音,或者说噪音更合适,刺耳的铁器摩擦的声音轰击着哨兵们的耳膜。他们被要求跪下,安静,等待。弗伊布斯感觉这里还有别的哨兵,可噪音太吵,精神体也不能出来辅助侦察,他不能辨别这里还跪着多少哨兵。 后来,又带进来过一次新俘虏。然后,等到他们跪得膝盖膝盖发麻,他们的头套终于被摘下来。弗伊布斯迅速左右观察了一下——他看到了路上遇到过的那两位强强联合哨兵,八号和四十四号,他们看着伤痕累累,面容憔悴。看来,越快到终点的哨兵越先被虐待。 “不要东张西望!”一个教官说。弗伊布斯被踢了。被绑着踢,往往比格斗训练时被踢到,更痛,因为没法躲闪。 但是,痛苦嘛,他熟。再说对方也没用太大力气,他没有骨折,或者内出血。他的意思是他状态很好,然而——九十八号的精神体跃出来,电鳗冲向那个教官。下一刻,还有两个哨兵的精神体也跟着电鳗跃出来。 这就是为什么要给俘虏戴电击装置。电击并不能束缚哨兵的精神体,镇静剂和才可以。太强的电击反而还会刺激哨兵的精神体不受控制地脱离身体开始攻击。所以电击项圈的电流很微弱,作用只是给予适度的,能够不断分散注意力干扰判断力的疼痛。 “收起精神体!”一个教官冲他们厉声呵斥。教官们的精神体一拥而上,轻而易举把试图反抗的精神动物们打了回去。 抗刑讯训练,目标不是对抗,逃脱,而是,全程沉默,心境稳定,不为自己的任何遭遇崩溃。 小小的冲突之后,房间恢复平静,他们继续在噪声里垂着头跪着。过了一小会,房间里的噪声突然被关停。干扰消失,哨兵们能重新分辨清楚房间里每一个人的呼吸声,不用抬头就知道这里有多少人,站在什么地方。还有……房间外走廊里,一个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成年男性,从这个脚步声透露的身高体重的大致数据,弗伊布斯这样判断。而且从一般的抗刑讯训练流程判断,这是个—— 说出你们长官的名字。 强而有力的精神冲击刺破哨兵们的屏障,在每个哨兵的精神中震响。哨兵最好的审讯官,向导踏进这个房间,带来比物质世界的噪声更难以令哨兵忍受的“噪声”。几个新来的俘虏暂时还有足够的精力支撑起屏障抵抗S级向导的精神冲击,但那几个已经被折磨很多天的就不行了。让精神直面这样的冲击就像被鞭打一样疼,弗伊布斯听见八号和四十四号在呻吟。 听我的命令,照我说的做,不然,我把你们报废。 每个人都知道,这是抗刑讯训练,这向导不可能把他们报废。可是因为向导天赋的加持,没有哪个哨兵能感觉这个向导不可能把他们报废。他把一种感情播散到他们心中:他的话,不可置疑。 说出你们长官的名字。 沉默。 除了名字、年龄、级别外,对一切问题保持绝对的沉默,这是课程上教官告诉哨兵们,被俘虏遭到刑讯时他们应该做到的状态。最好连一丝感情的波动都不反馈给刑讯官。不给刑讯官任何反馈,受刑者可能还会反向对刑讯官造成挫败感。向导刑讯官更难对付,因为向导可以读心。虽然哨兵有屏障,S级哨兵的屏障更是坚固,但被俘虏后不会给他们充足的休息,还要忍耐施加在他们精神和肉体上的痛苦——而刑讯官是精力充沛的。一般来说只需要两天,哨兵们就能被折腾到屏障薄到可以让任何一个B级以上的向导随便读情绪了。任何情绪都是授人以柄——恐惧、疲惫、挣扎、动摇——刑讯官都会抓住,予以攻击羞辱。 所以,要沉默,像一块岩石,一个死物那样沉默。至于怎么做到,随便吧。有些人靠爱支撑自己,不只是七号,弗伊布斯在公海的老师也是这样说的,靠爱,靠强烈的正面感情压过强烈的负面刺激。 弗伊布斯自己的经验可不是爱。清空那些思绪,清空那些带来干扰,引来脆弱的感情。不要“像”死物,而是“成为”死物。承受,不要质问自己为什么承受;承受,不要幻想不必承受时的轻松;承受,忍耐,坚持。 审讯官走到弗伊布斯面前,停驻了。 一只戴手套的冷冰冰的手抓着项圈把他拎起来,颈项的压迫感让他有些许窒息,黑色的水母在那一瞬间想从他的身躯里出来攻击这威胁他性命的人,可是手铐电击警告性地刺痛了他,并且,教官们的精神体正在向导周围,虎视眈眈地注视他。 好吧。不要对抗。沉默。成为死物。 ……但是成为死物确实不太容易,因为这是一具人的肉体,活生生的生命!弗伊布斯跪太久的膝盖突然要伸直,还要支撑站住,感觉又麻又酸痛,非常鲜明地提示他:他是活的! 审讯官以一种挟持的姿态抓着少年,让他面对着这排成一排的哨兵们。有十二个,经过几个月的训练,他知道他们都是谁。现在青年们抬着眼睛,关注着他。 前一段时间,弗伊布斯认为,他在第九区的教官给他那个交朋友的目标,他基本完成了,只是还差一个机会验证他是不是真的完成了。现在,看着这一双双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关切,年轻的哨兵认为,验证通过。 目标达成的快乐在一瞬间划过他心头。可惜现在不是回味喜悦的时候,一个能读到情绪的向导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还抓着他。说不准这位S级能读到多么细微的情绪。 也许他读到了什么。弗伊布斯感觉这个向导的精神冲击有一刻突兀地停止了。不过很快,新的更猛烈的“尖啸”又轰过来,那是一股极度冷漠、蔑视、残忍的感情的洪流,夹杂着讯息。 最后命令你们,说出你们长官的名字。 向导钳住弗伊布斯的下巴。 还是说,你们愿意眼看着这么大的孩子被虐待? 弗伊布斯眨眨眼睛,极力紧绷面孔,好控制自己不要笑出来。啊,岸边,总能在老项目里弄出点新鲜体验。在公海做抗刑讯训练时可没有教官用这么一招——在第九区,他永远不会成为道具。 * 他在无止境的黑暗和寂静中等待着。 在绝对静室拘束囚禁久了,就会丧失时间感。他不清楚现在是第几天,他们会刻意打乱给营养剂的时间。这是抗刑讯训练叫他觉得最无聊的部分,把哨兵关在绝对静室,剥夺五感刺激,让他陷入只有自己的孤独感中。 “孤独”这个词是他在公海的一位老师的原话,他当时听着,心想:原来无聊是孤独的同义词吗? 他很无聊。他就像吃了钝化剂一样无聊。比吃了钝化剂不好的是,他被捆住,不能做出任何行动;比钝化剂的感受好的是,他可以随便去回忆,然后通过回忆重温一些感受,给自己解闷。 起初,他回忆被带进静室之前经历的刑讯项目。九十八号博士担心过的性虐待内容没有出现,而虐待内容,平心而论,这里的刑讯内容比弗伊布斯在第九区经历过的那次强度更大,时间更久。公海那次训练结束后,他们立刻给他进行疏导,不让负面感受停留在他心中太久,岸边这里可没这样的待遇。但是呢,在公海那时候他毕竟年纪更小,而现在——他已经年满十四周岁!可以说是十五岁了!他早就比那时候更强了,能耐受更多了! 而且在精神折磨方面,弗伊布斯觉得,这里的刑讯官比不上公海的——雷古拉给他训练时,瓦解心防的手法比这位向导细致得多,有力得多。 制造剧烈痛苦,制造漫长折磨,制造生理不适。询问长官名字,询问驻地信息,询问任务内容。重复,重复,重复。如果不是因为这些负面刺激真的很强,给精神的负担很大,弗伊布斯觉得,那几天也就如此刻一样,是长久的无聊。 一起受审的人员一直在变化。弗伊布斯他们被关进来第二天,八号和四十四号被带走了,同时又有新到终点的哨兵加入,房间人数始终维持在十人上下。大概过去了三四天,弗伊布斯发现九十八号和七号看起来就像第一天时的八号和四十四号那样伤痕累累,形容憔悴时,他觉得,大概是能知道八号和四十四号被带到哪去的时候了。 他猜得没错。他们被带进这里开始新项目。 回忆结束,重头再来;回忆结束,重头再来……少年开始厌烦了。哪怕没有疏导,痛苦留下的鲜明印象在他心里也褪色得这么快,第三遍检视自己被鞭打的回忆,弗伊布斯感觉就像当初听老师讲课一样,知识,记住了,感受,没有的。他为什么要为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痛苦而心旌动摇? 回忆里的自己,当然也不是自己。因为此刻,没有新鲜的痛苦绽放在哨兵过于敏锐的感知里。此刻什么也没有。 他的水母从身体里浮现出来。这个空间太狭小了,水母稍微活动一下,就触碰到了墙里的高压电网。 痛,很有趣。但是再痛几次,都是一样的痛,没有任何更新鲜的感觉了,无聊再度攥紧了他。 睁开眼睛,闭上眼睛,都是黑暗和寂静。在黑暗和寂静中来到自己黑暗又寂静的精神空间里,再从这片黑暗和寂静回到黑暗和寂静里。在黑暗和寂静中睡着,在黑暗和寂静中苏醒。这种状态里会想起黛安娜只是纯粹的生理反应,因为当他在剥夺所有感官刺激,放进只有自己的绝对静室时,黛安娜的存在感就会变得特别鲜明。于是当他半梦半醒,理智不会清明时,他就会有这样的错觉:黛安娜正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呆着。 黛安娜并不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呆着。不过,他还是能有那种感觉,黛安娜存在。虽然他辨别不清她在何处的地方,无法像信鸽找到自己的巢一样,凭感觉找到她,但是,他能辨别清,她确实存在着。 有一次,弗伊布斯做他的文学作业时意识到,别人嘴里的“孤独”和他认识到的“孤独”并不尽相同,因为那些写下这个词,描绘这种感觉的作家们,都不像他一样,一出生就有一个匹配度百分之百的向导,和她有种无法解释的天然的心灵感应。他们独处时,可以感觉到世界上只剩自己,但他就不会了,永远不会,他永远会在感觉世界上只剩自己的同时,感觉到世界上还有一个黛安娜。 * 他被粗暴地叫醒,从床上解下来,手里塞进一条营养剂。微弱的光线照亮房间,让他的眼睛逐步适应光线,避免失明。教官让他休息了大概一刻钟,然后带他出去。他看见了九十八号和六号。接着,头套罩上来,他们一起被带到下一个项目去。他们在一条又冷又潮湿的长廊上走,脚步声回荡,空气里有股霉味和隐约的尿味。还有呜咽声。弗伊布斯暂时还分辨不清那是通风管的呜咽还是真的有人在哭。他们离一个地方越来越近,那里没有做隔音,也没有用噪音包围干扰。声音逐渐清晰,是真的有人在哭。现在,那个正在哭的人正在哽咽中喊着:“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要求停止!” 那是二十三号哨兵的声音。 “怂蛋,你知道怎么结束。”那是救援组一个向导的声音。某一次疏导结束后,弗伊布斯听到几个哨兵聊天说,那个向导是救援组长得最漂亮的。 房间外的几个哨兵感受到了她施放的精神冲击的余波,那股蔑视和冷酷的感情,要求服从的态度,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和之前那个男向导别无二致。她也在重复那个要求: 说出你长官的名字。 带他们过来的教官把房间门打开,一股强烈的味道扑面而来,除了尿味还有一股……就是某次,寝室里,那几个哨兵进行一些严格来说违规的娱乐活动后,空气里留下的那股味道。七号进去,九十八号进去。他正要跟着进去,却被按住。门在他面前关上。他听到房间里的审讯官命令新来的两位哨兵:脱掉衣服。 弗伊布斯被带走,没有走太远。另一扇门打开,还是相同的味道,似乎是同一个房间。他被带进去,接着听到了七号的声音在离他不是很远的地方响起。 七号说:“操。” 有一个熟悉的气息靠近了他——罗莎琳德。 头套摘下,项圈解开。几个月来一直在医疗组做医生的拉克斯博士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在说,她为正在发生的事情感到不适。 他侧过头去。他看到二十三号在蜷缩着啜泣,五十六号抱住头不住地闷哼。九十八号和七号本来是在脱衣服,此刻九十八号僵在那里,看着他,而七号已经收回视线,一边深呼吸,一边继续脱衣服。 九十八号看起来被项圈电了一下。 “你在发什么愣,哨兵?”向导呵斥九十八号。 “弗伊布斯,”罗莎琳德的呼唤让他收回视线,看向研究员,“听我说,你的抗刑讯训练已经结束,你完美通过了,非常好。接下来不是训练,而是一项特别测试,如果你感到任何不适,或者你想退出这项测试,立刻告诉我,明白吗?” “是的,罗莎琳德。”他说。 罗莎琳德牵起他的手,带他走到墙边的一排椅子上坐下。雷古拉坐在他的左边,罗莎琳德坐在他的右边。再旁边,坐的是救援组的向导们,几个月来为哨兵们提供疏导服务的向导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发生的一切。 他们前方就是,教官,刑讯官,哨兵们。这个房间很大,他们并不近,可是他们中间没有任何隔档,没有栅栏或者玻璃,他们就在一个空间。 哨兵们的抗刑讯训练,还没有结束。 所以,“特别节目”,既不是九十八号以为的那样没有让少年参与,也不是像七号以为的那样把少年和他们一视同仁。或许七号此刻正感良心安定,他不用旁观小孩被这么虐待——是小孩旁观他。 性虐待,具体内容和弗伊布斯了解过的理论知识没什么不同。性,作为一个可以让哨兵陷入神游症的强烈刺激,用来辅助刑讯官突破哨兵心防,打破他们如死物一样的沉默,再有效不过了。 弗伊布斯感到,雷古拉和罗莎琳德没有像其他向导一样,关注被折磨的哨兵,而是在关注他。公海和岸边鲜明的分别,以女士们视线焦点的不同,直观地呈现出来。 弗伊布斯感觉厌倦。 后来他复盘这一刻,认为他不能责怪自己太多。他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体感来说非常漫长的、内容贴近真实的抗刑讯训练,身体和精神都感到疲乏。而让他枯燥地坐在那里,看别人进行没有超出他理论认知的项目,做出没有超出他理论认知的反应——是有一点无聊的。 他打了个哈欠。 那一刻,所有人——公海的研究员和向导,岸边的向导和教官,正在遭受折磨的四个哨兵——都看向他。 每次,大人们做出这种反应时,弗伊布斯往往并不能立刻理解他为什么错了。他能立刻理解的是:他确实做错了什么。 * 一块岩石 六个月训练的最后一周,哨兵们期待已久。已结合的哨兵可以申请让他的向导过来给他们进行在基地的最后一次疏导,然后,有一个模拟首席决斗的比赛,比上三天,哨兵们可以和自己的向导一起上去。然后,就是结训仪式。 今天,就是向导们到基地的日子。这一百来个哨兵,有的忙着接向导,有的忙着和别人交换私人联系方式。没有人来找弗伊布斯留联系方式,并不是因为弗伊布斯没有移动电话,而是因为……就是,抗刑讯训练时他打的那个哈欠……四个哨兵目睹了那个场面,可是很快,所有哨兵都知道了这件事…… 非常明显的,大家对他的态度变成了他刚到基地时的那样。 好吧,他记住这个教训了。下次,他绝对不会在战友被电击生殖器、被强迫着模仿同性恋、被嘲弄对自己的向导不忠、被各种污言秽语辱骂、几乎濒临心理崩溃时,打哈欠。再疲劳再无聊,他也不会了! 在目标完成前功亏一篑,弗伊布斯是有点沮丧,不过很快少年又把沮丧抛开——那个目标又不是赫尔海姆提出的。是他老师私下里,不正式的,一种建议。完不成也就完不成了。他的制造者们提出的目标,他可是圆满完成了! 午休时间之后,就是给那些没有向导或者向导抽不出空过来的倒霉蛋们疏导的时间。没有一刻耽搁,估计时间快到了,弗伊布斯立刻过去。他不想排队。 没想到提前五分钟到那里,疏导室的门口却已经等着一个人了——九十八号和他的电鳗。 九十八号自从抗刑讯训练结束后,一直没有和他说过话。现在,抱臂靠墙站着的哨兵直视着弗伊布斯,电鳗遥望着水母。 “嗨,玛里希。”九十八号说。 “嗨,米歇尔。”弗伊布斯说。 他站在九十八号旁边,也靠上墙。 “嗓子好些了?”九十八号问。 “是啊。”弗伊布斯回答。 罗莎琳德说,虽然症状缓解,但他的变声期还没过,仍然应该避免高声说话,以及,唱歌——好像他经常唱歌似的。除了十岁前上声乐课那阵,他从来不唱歌。 但这些没必要和九十八号多说,值得和哨兵多说的是另一件事。 “嘿,那个时候,很抱歉,我不是有意打哈欠的。我当时真的太累了。” 电鳗摆动了一下身体。 “你没有错,”九十八号说,“不让自己处于那种状态,你会崩溃的。” 啊?什么状态?弗伊布斯不懂。 而且他不会崩溃。是别人在痛苦,不是他在痛苦,他不会为别人的痛苦崩溃。 “谢谢你的理解。”弗伊布斯对九十八号说,并且,他还对他微笑了一下。 九十八号也牵了一下嘴角,但成年的哨兵看起有些忧郁。 “那件事,我没和别人说过,”九十八号告诉弗伊布斯,“不是我说的。” 这种对话,弗伊布斯经历多了——十岁以前经历多了。奥瑞恩说,不是他或达芙妮说的;贝罗娜说,不是她或马库斯说的;除了黛安娜,所有人都会回答说,不是自己说的,因为他们不是白痴。白痴则会抓着手指,盯着脚尖,问他:为什么不能告诉大人? 弗伊布斯对九十八号点点头,告诉他:“我相信你。” 九十八号再次牵了一下嘴角,这次笑容里的忧郁少了一些。弗伊布斯不免思忖起来:是不是九十八号真的没有说过?呃……但是说与不说,都无关紧要,反正最后都是有人说出去了…… “他们都在交换电话号码,”九十八号说,“其实,我真想和你交换号码,但我猜,你没有‘私人联系方式’吧?” 以后会有的。他以后会有自己的移动电话,自己的电话号码,自己的“私人联系方式”。 “现在暂时没有。”弗伊布斯说。 九十八号笑了一声,然后告诉了弗伊布斯他的电话号码。 “知道吗玛里希,我的研究领域是,通信,但塔给我的任务都是,让人失联。”他叹息着说,“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们能通上信。” 电鳗游过来,碰碰水母的触手。弗伊布斯伸出手,和九十八号碰拳。 “会的。” 他心想,公海的老师私下给他确立的目标,有惊无险,完成了。 * 电鳗没入墙壁,又出来。 “奇怪,已经过去十分钟了——他们迟到了?”九十八号说。 弗伊布斯的水母也去疏导室里看看表。 “会不会是临时通知,改时间了?”弗伊布斯说。 “不会吧……”九十八号说。但是过了一会,他改主意了。“要不我们出去看看?” 弗伊布斯没有异议。 他们离开这条走廊,走出这栋建筑。那个感觉就是在那一瞬间击中他,叫他停下脚步。 九十八号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玛里希,你没事吧?” “没……”他颤动着嘴唇说,但他的水母已经兴奋地鼓动起巨大的伞部,冲向半空,稍加巡视,就锁定了方向,俯冲过去。那感觉在精神体捕捉到她的身影的那一刻更加强烈,弗伊布斯感到自己想要立刻跑过去。 他咬着牙,抓住自己的手臂,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水母飞到最大距离,不能继续前进,焦躁地舞动着触手。九十八号的电鳗在他周围游动着。 “你不舒服?”没有自己的向导,出了哨兵学校后就很少很哨兵待在一起的“博士”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你看起来像是发烧了,玛里希——” “不是!”弗伊布斯说。水母在快乐地摇摆,因为——她看见它了,她放出了她的精神体,白色的球冲向黑色的水母。弗伊布斯的精神体得到了它渴望许久的东西,但是弗伊布斯本人还没有得到。 他继续僵硬地站着。向导们走得很慢,可是走到两个哨兵肉眼所能看清的位置,并不需要很久。 “那女孩……”九十八号说。然后,这位哨兵什么也不说了。九十八号明白了。 雷古拉松开黛安娜的手,黛安娜向他跑过来。那种感觉非常难受,时间的流逝变慢了,黛安娜的动作变清晰了,她跑步时那种不太稳健的姿势造成的所有跌倒的可能性过分清楚地呈现在弗伊布斯的脑海里。他跑过去了。他的感官本来就很敏锐,现在变得更加敏锐,简直就像一次耐受能力测试,那么多被强化过的嘈杂的环境刺激涌入精神——风声,鞋底踏在地上的脚步声,衣服摩擦的声音,黛安娜的头发切过空气的声音,她的喘息声,她的心跳—— 他抱住她时,她带给他的所有触感。 他感觉自己很热,心跳的声音无比响亮。是她的心跳声,也是他的心跳声,他们两个的心跳声,重迭了。 他深呼吸。深呼吸的目的本来是控制情绪,平复心情,但是他正抱着黛安娜,一吸气,独属于黛安娜的那种气息就淹没了他,让他几乎要迷失在感官的强烈刺激里了。 弗伊布斯,你怎么了?她的话语出现在他的精神中,像暴风雨中的灯塔一样,把他领回陆地。 “我很好……”他告诉她,“我非常好……” 哦…… 然后她对他说: “嗨,弗伊布斯,你好啊!” ……啊!白痴什么时候能变得不再像白痴!!! 弗伊布斯,好吵啊…… 白痴!!! 他松开了她。这时候,弗伊布斯才发现,白痴穿的是什么弱智衣服。 “这是什么?!”他问黛安娜。 “啊?你看不懂字母了吗,弗伊布斯?” “我看的懂字母!这是什么愚蠢的T恤衫!” “啊……这是博士让我穿的……但我觉得很好看啊,弗伊布斯。”她说着,还转了个身,让弗伊布斯看清T恤衫后背印的标语:你不能看见我。 接着她转回来,重新露出正面的标语:我是一个幽灵。 黑色的T恤衫,白色的字,没有任何艺术设计,平平无奇的新罗马字体。好丑。 ……但是他明白赫尔海姆是什么意思。黛安娜不在这里,不存在,就像他一样。 雷古拉这时候走到他们面前。年长的向导和她的猫看起来都板着一张脸。 “弗伊布斯,”她说,“你们可以自行找个地方去做疏导了。如果有人问起,你也可以把她介绍给别人——除了名字,以及她是你的向导,别的所有信息都不可以透露,清楚了吗?” “清楚,雷古拉。”弗伊布斯说。他心想,他才不愿意去给白痴当介绍人。 * 弗伊布斯首先把黛安娜介绍给了九十八号,九十八号的表情可以说是非常复杂了。他看着黛安娜,弗伊布斯感觉这位哨兵有一句没说出口的“公海真恶心”。然后他看向弗伊布斯。 “原来你有自己的向导啊,玛里希。”九十八号的语气有一点沮丧。弗伊布斯突然意识到,九十八号好像之前是误以为,因为年龄问题,他和他一样,还没有一个能与之结合的向导。“祝福你们。”而这句祝福,又挺真诚,发自真心。九十八号刚才目睹了他和黛安娜的“共鸣”,无论是流行文化还是生理常识,能产生“共鸣”的哨兵向导都会是相爱幸福的一对。 弗伊布斯想到九十八号会这么想——所有人都会这么想!所有人,无一例外!——就觉得心里非常不舒服。 “谢谢您!”黛安娜很高兴地说,然后弗伊布斯听见她居然直接问:“请问您是弗伊布斯交到的朋友吗?” 弗伊布斯看到九十八号的表情从复杂变成了有点迷惑。 “我,是……”九十八号说。 “太好了!”黛安娜说,“别人和我打赌说,弗伊布斯交不到朋友,我打赌他能,我赢了!” 弗伊布斯想离开白痴!立刻!马上! 他听到九十八号笑起来。啊,熟悉的感觉。大人们看到小孩子做傻事时会发出的那种笑声,宽容的,和蔼的,也是轻视的。 “我很高兴能参与进你的胜利,黛安娜。” 我不高兴!弗伊布斯想。 “嗯……那么,再见,米歇尔先生!” 哈?这么突兀地就再见了?你听起来简直像是把他利用完后就扔掉哎!啊……黛安娜的情商真是半年过去没有一点长进…… “再见,黛安娜。再见,玛里希。” “再见,米歇尔。” 他走了。接下来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做疏导,要是没人,更好。他不想再当白痴的介绍人了…… 黛安娜拉住了他的手。 你不高兴吗,弗伊布斯?她问他。 他探出精神触须,做了联结。 是的。他回答。然后他告诉自己,够了,就这样吧,不要和白痴多费口舌。黛安娜不聪明,初始设计就是不聪明,成长环境也没有给她往变聪明培养。接受现实,放弃改变现实。 ……啊……对不起,弗伊布斯……我不会再主动和别的哨兵说话了…… 啊? 弗伊布斯皱着眉,非常迷惑地看着黛安娜。半年前,黛安娜有这样令人迷惑吗? 不是为这个吗?黛安娜问他。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你说清楚,什么叫:你不会再主动和别的哨兵说话? 就是我的哨兵沟通课老师说的,哨兵看到自己的向导和别的哨兵说话,都会不高兴…… 是哪个老师!什么莫名其妙的观点! 可是你刚才确实不太高兴啊…… 啊啊啊我没有为那种事不高兴啊!!! 呃,好吵,弗伊布斯,安静点…… 他安静了一秒钟。然后他告诉黛安娜:他们在骗人。 什么骗人? 人际关系,外界世界,他们会说一些假话骗我们,夹杂在真话里。你不能完全相信他们。 可是……我怎么知道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呢? 我能知道。你告诉我,我再来告诉你,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 哦…… 黛安娜安静了好几秒钟。 那……那个老师还说,你现在正是口是心非的年纪,虽然你嘴上每次都说不喜欢我,讨厌我,可是你心里是喜欢我,爱我的。你是吗,弗伊布斯? 我不是,这是假话。 哦…… 弗伊布斯拉着黛安娜的手,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的水母咬着黛安娜的白球,非常满意,在他们头顶旋转着前行。 我不明白。他在黛安娜的心灵里说。为什么你们总是在关心着爱。 因为……爱很重要啊?爱让哨兵和向导结合…… 结合是行为,爱是感情。约束行为就足够,约束感情毫无必要。 ……为什么? 因为…… 弗伊布斯开始思考。他望着一望无际的蔚蓝的天空,想起跳伞时完全舒展开自己的感觉。紧接着这段回忆被勾起的却是抗刑讯训练时,关在狭小漆黑的静室里的回忆。然后,他想起抗刑讯训练前,和七号与九十八号的谈话。自由。 他意识到,并不是毫无必要,而是他不想要。他愿意接受对他行为的约束,但不愿接受对他感情的约束。他想要拥有地位,想要获得荣誉,想要参与进社会,想要实现价值,想要备受瞩目,想要成为英雄,想要做他的制造者们期望他去做的一切,但是——他不想要爱他被要求爱的这个向导。因为他想要这样的自由,感情的自由。 他看向黛安娜,看向永远会出卖他,不会站在他这一边的他的向导。 因为我常常感觉不到感情。他告诉她,这是实话的一部分,因此不会被测谎仪看出是在说谎。被期待着去实现一个不可能完成的目标,很讨厌。 哦…… 总之,我不爱你,也会和你结合。然后,我会成为世界上最强的哨兵。 哦……这样啊…… 他看到黛安娜低下头,抬起手,擦擦眼睛。 你怎么了?他停住脚步,问她。 没什么……你说得对,弗伊布斯。结合不需要爱。 他像一块岩石一样站在那里,对审讯者的难过无动于衷。他等她擦完眼泪,给她指指食堂:“去那里,你给我疏导。”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你信过吗 他朝黛安娜的积木踢过去。那是一座高塔,歪歪扭扭,摇摇欲坠,搭得很高——以黛安娜的水平来说,很高,她从来没搭到这么高还没塌。 现在,它塌了,五颜六色的塑料积木哗啦啦地落在橡胶底面上,和刚才他踢翻的自己的积木块混在一起。黛安娜咧开嘴,整张脸皱起来,眼睛里流出来的眼泪显示她不是在笑,是在哭。 好有趣。她哭了,他把她弄哭了,两件事同等有趣,迭在一起就是有趣加倍。可是有人中断了他看黛安娜哭——艾达几乎是把他从地上提起来,拖到了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艾达完全挡住了他和黛安娜,而且按住他的肩膀,不许他躲开她的阻挡。 他只好看向艾达。她看起来好暗,影子把她的脸遮住了。她开始说话。他知道,当艾达用这种表情,这种姿态,这种语气对他说话时,意味着,艾达生气了。 艾达告诉他,因为他刚才不友善的行为,所以现在,他只能一直在旁边看着,不许玩。 他好生气!他开始大声尖叫。但是艾达不为所动。艾达告诉他,在这个角落呆着。然后艾达站起来,回到黛安娜身边,安慰黛安娜,帮她把积木重新搭回刚才的模样,夸奖她,告诉她弗伊布斯对自己的错误屡教不改,要为此付出代价。 他很快就喊累了。他看了她们一会,决定转过身,背对着她们。这样他就看不到黛安娜玩而被提醒自己玩不了啦! 他去抓墙壁上的橡胶。他感到尝试摧毁橡胶比搭积木更有趣。他玩的正起劲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了他的名字,让他转回来和他说话。他恋恋不舍地放弃被他抓出划痕的橡胶,转回去面对朱利亚斯。 你把黛安娜弄哭了,弗伊布斯。朱利亚斯对他说。 是的!他挺起胸膛,非常高兴地回答。 朱利亚斯仍然在笑,但他的笑容和他赞赏时候的笑容不太一样。他知道朱利亚斯这样笑意味着他要批评他。 这是错的,弗伊布斯,你不可以让黛安娜哭。朱利亚斯说。 为什么?他问。 因为她将来是你的向导,你的妻子,你生命的另一半。朱利亚斯说。 他无法理解他。向导、妻子、生命中的另一半这些概念对当时的他来说,太抽象了。 我不理解!他大声说。他这样说,大人就会重新解释他们刚才的话。 朱利亚斯叹了口气。 因为如果你喜欢让人哭,你会为此被人们讨厌、排挤,我们也会为此惩罚你,直到你停止这样的行为。所以,不要再惹哭黛安娜了,弗伊布斯。 朱利亚斯只是在复述他经历的事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为什么。 我不懂!他大声说。 朱利亚斯摘下眼镜,开始揉眉心。这时候,艾达的声音从朱利亚斯身后传过来: 因为你让黛安娜哭,有一天,黛安娜也会让你哭!如果你不想有一天被黛安娜惹哭,弗伊布斯,从现在开始,不要再惹哭黛安娜! 他咧开嘴。他对被朱利亚斯挡住的,他完全看不见的艾达说: 我很乐意让黛安娜惹哭我! * 弗伊布斯醒了。寂静,黑暗。他拨开眼罩,撕开黑暗。雷古拉和罗莎琳德还坐在他对面,和他睡着前不一样的是,罗莎琳德睡着了,而雷古拉正在用手提电脑写什么东西。向导没有抬眼看他,不过她的猫优雅地立在椅背顶端,盯着他。 弗伊布斯转头探身,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黛安娜。黛安娜嘴巴一开一合,显然赫尔海姆和她的谈话还没结束。 年轻的哨兵回身。他想伸懒腰,但他怕把静音耳罩弄掉。他扭头看向舷窗外。飞机起飞时,天是一片深蓝色的夜幕,现在,天边能看到一条金色的长带。他盯着曙色出神。 他在训练开始后一周到达,在训练结束前一周离开。他没有参加那个模拟的首席决斗,那号称是这群哨兵少有的可以和别的塔区的S级哨兵比赛并排名的机会了,但是他和黛安娜与基地的总教官和雷古拉,在那将要进行决斗比赛的地方,进行了一场友好切磋——公开的切磋。那些哨兵和他们的向导在场地边旁观。 然后,他们就走了。不存在的人们,不存在了。 炫耀。他登上飞机,从迎接他的赫尔海姆脸上的表情领悟到这个事实。让他去这个基地,不是让他去学习的。他是去替公海向哨塔,向兰卡,炫耀成果的。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看到雷古拉叫醒了罗莎琳德。他从罗莎琳德睁开眼睛后下意识流露出的极度紧张的表情中,得知了他旁边坐下的是谁。他摘下耳罩,有声世界回来了。女士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停在黛安娜那里。雷古拉温柔地告诉黛安娜,她可以先好好睡一觉。她给她戴上耳罩。 “所以,弗伊布斯,”朱利亚斯·赫尔海姆说,“现在,我们聊聊?” 这语气,好像要是他不想聊就可以不聊似的。 “好啊。”弗伊布斯说,“我的成绩怎么样?” “非常好,弗伊布斯。你令所有人惊艳。”赫尔海姆告诉他,“虽然从绝对数值看,你并不是最强,可考虑你的年纪——所有人都相信,再过几年,你将会是兰卡最强的哨兵。也许能成为联盟最强的哨兵也说不定呢。” “没有‘也许’,我一定会是。”弗伊布斯说。 “等你结合后,”赫尔海姆说,“我相信,你一定会是。” 哦,结合。他知道赫尔海姆要把话题引向哪了。结合,爱。他告诉黛安娜的那些话,黛安娜一定转述给赫尔海姆了。他不会爱黛安娜,但他会和她结合。但公海的博士们暂时不会满意,因为他们想要完美,而现在弗伊布斯唯一的不完美就是,他不爱黛安娜。 “不过现在让我们先放一放这个话题。”赫尔海姆,出乎弗伊布斯意料,这样说道,“我有一些问题,希望你诚实地回答我。” 弗伊布斯点点头:“好的,赫尔海姆。” “你喜欢这个训练基地吗,弗伊布斯?” 啊,好难回答的问题。 “基本不喜欢,”少年说,“也有一些喜欢的地方。”接着,他一边回忆,一边细说。对他不喜欢的地方进行概括,因为太多了;对他喜欢的地方稍加详述,毕竟不多。他没有说他最讨厌的点和最喜欢的点。隐瞒不算不诚实,而且如果博士追问,他也不会隐瞒。 博士没有追问。博士认真听着,点点头,然后问他:“那么,你觉得你在这里交到朋友了吗?” “交到了。”弗伊布斯脑海里划过一串电话号码。他告诉博士:“七号,十四号,十七号,三十三号,三十六号,五十一号,六十三号,八十九号,九十号,九十八号。” “还挺多的。”赫尔海姆失笑。 “他们都对我有过友好的表示。”弗伊布斯说。 “有友好的表示不一定是朋友啊,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耸耸肩。 “不到六个月,不可能交到真正靠得住的朋友。” “哦,你觉得他们一个也靠不住吗?” “当然。” “很好,弗伊布斯。”博士说,“来之前,我接到一条消息说,这期集训开始前,有三个机构预先听到了风声,知道总塔第九区临时补充了一个S级哨兵去集训,所以在他们自己属下的新晋S级哨兵出发前,他们给他们派了任务——接近你,探问你的情报,任何情报。” 赫尔海姆问他:“告诉我,你觉得那三个哨兵是谁?” 弗伊布斯一动不动地看着赫尔海姆的眼睛。 “七十七号,乔治·高斯,”他回答,“在所有人都明白我不能回答那些问题后,他还是会尝试直接提问或者诱导话题。他最明显。” 博士点点头。 “六号,罗克伊·班克,”略加思索后他给出第二个答案,“他不探问,但对抗性项目里,他不止一次找机会和我对上,哪怕我的成绩远远不如他。” 博士笑了一下。这次没点头,而是问: “那么,最难的最后一个?” 是的,最后一个很难。剩下的哨兵们对他的好奇和探究看起来都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训练中生活中和他有接触是随机分配无意如此的。在正常里尽力寻找不正常,就会觉得哪个都不正常。弗伊布斯尽力思考,寻找佐证,互相比对。比对来比对去,他把嫌疑锁定在两个人身上,这两个人他实在比对不出来,究竟谁更可能是怀着目的接近他。 “七号,索尔·卡斯特,”他选择说出这个名字,“他一直在对我表示友好和尊重,在别人叫我‘妈咪的小男孩’时,他叫我‘玛里希’,最先表现出认可我的模样。” “很有意思,弗伊布斯,”博士说,“你刚才犹豫了很久,另一个名字是谁?” “九十八号,尤利安·米歇尔。” “是什么让你选择了卡斯特而不是米歇尔?” “米歇尔太有个性了,”弗伊布斯回答,“我感觉,一个让人放心的,执行情报任务的哨兵,不该是他这种模样。如果他的长官派给他这样的任务……我质疑那个人的经验和智力。” 博士发出一串笑声。 “不错的推理,弗伊布斯,”赫尔海姆说,“我本来以为,你是因为和米歇尔成为了朋友,不愿意怀疑他呢。” “他不是我的朋友。” “他愿意把电话号码报给你,你愿意告诉他你会联系他,已经算是朋友啦,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放在腿上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裤子。 “我不会联系他。”他说,“那是因为戴维特,他说我应该尽量交个朋友,我想回去向他炫耀。” 博士做了个放轻松的手势。 “没什么,弗伊布斯。等你拥有自己的手机和电话号码后,遵守保密条款的前提下,你想联系谁都无所谓。” 弗伊布斯告诉自己,放松,慢慢松开手,表现得无所谓一点。 “不过我想提醒你的是,男孩,别从外表断定一个人。你知道尤利安·米歇尔在你这个年纪就杀过人了吗?” 博士审视着他的表情,笑着,点点头:“你难以想象,对吧?” 他拿出一个阅读器,递给他。屏幕上显示出一份报告。弗伊布斯放大,那是一个向导做出的特别事件报告,具体内容是……她在给一个新觉醒的少年疏导时,发现了他觉醒时造成的死亡事件的真相。那不是意外,他故意杀了他们,然后对前来救援的哨兵和向导撒谎,告诉他们,他不能控制自己的精神冲击…… “那是十年前的新闻,还挺轰动的,我都听说过,”赫尔海姆说,“被长期欺凌的少年在又一次被欺负时觉醒成为哨兵,觉醒时的精神力几乎接近A级,因为不明白自己掌握了怎样的力量,反抗时用了太强的精神冲击,五个同学当场死去。无法责怪这个可怜的孩子,嗯?” “这是——” “是机密,记得替米歇尔保密,不要说给任何人知道哦。”赫尔海姆从弗伊布斯手里拿走了阅读器,“哎,弗伊布斯,米歇尔所在的哨塔非常珍惜这个精神力资质杰出的天才少年。一方面教育他,让他明白他的错误,哨兵的天赋不是这样利用的,反击和报复都应该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另一方面,他们让一切成为秘密,审判和惩处都低调进行,后来还把所有档案封存。他的前途本来是很好的,可是,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你明明已经知道我和他发生过的所有对话。弗伊布斯心想。 不过他回答了赫尔海姆:“他对做哨兵不感兴趣,只对读书感兴趣。” 赫尔海姆摇摇头。 “男孩,真正让塔感到失望的是,他对结合不感兴趣——他不想与向导结合。他在大学读书,很少出任务,从来没做过一线,精神负担不大,于是他就有意把自己的疏导频率压得极低,并且推掉每一次媒人的联谊会邀请。强制结合的年限邻近,他开始给哨塔写一些可笑的申请书,希望能免除对他强制匹配的要求——他编了一个故事,一个已经有哨兵的向导,他拒绝透露那个向导的名字,声称不想给她带来麻烦。” 赫尔海姆轻蔑地笑笑。 “不存在那么一个向导。他抗拒结合的真正原因是十四岁觉醒后的那次疏导,向导把他成功瞒天过海的杀人真相轻易揭露了出来。他抵触在身边安插这样一个心灵密探。” 汗毛倒竖的感觉窜过弗伊布斯的后背。 博士的眼睛透过镜片注视他,仿佛不需要向导的天赋也能看到他此刻的情绪。博士对他微笑,没有在抓住他的情绪后追问他。博士无言地告诉他,这一次,这个问题,他先被放过了。 “那么,你相信过他那个三角恋故事吗,弗伊布斯?” “呃,我……” “没关系,弗伊布斯,你才十四岁。” “……是的,我相信过。但是我认为,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需要我花很多精力来思考它是否是一个谎言。” “但你下意识选择了相信,对吗,弗伊布斯?” “……对。” “欢迎来到第九区之外的世界,弗伊布斯。”博士宣布,“在第九区,你提问,我们根据你的情况,考虑着你的心理发展的程度,把真理以我们认为的最合适你理解的方式传达给你。但是在第九区之外,就不是这样了。在外面,人们彼此传达着谎言,传达着谬误,传达着上一分钟刚编好的故事。非常非常罕见的情况下,他们才传达一点浅薄的真理。” “我明白了,”弗伊布斯坐的很端正,把腰背挺得很直,“只有你们是可信的,他们都是不可信的。” 博士伸出食指,左右摇晃。 “不对,弗伊布斯,”朱利亚斯告诉他,“真理之所以是真理,并不因为它从谁人口中说出。真理之所以是真理,是因为,它经得起推敲,经得起检验,经得起时间的锤炼。如果真理经不起这些,她也就不值得我们追随她。” 弗伊布斯失语了好一会。 “所以,”少年说,“我可以质疑你们的话?” “不够,弗伊布斯,”朱利亚斯回答,“质疑是开始,验证是过程,找到真理并抓住她,是结果。我希望你走到结果,而不是停驻于开始。” 而男人神采奕奕的双眼中有这样的讯息:他自信着,他所掌握的是真理,经得起质疑,经得起验证,最终男孩兜兜转转,只会抓住他本就告诉过他的结果。 “……我明白了,朱利亚斯。” “弗伊布斯,我是科学家,”朱利亚斯说,“科学就是,摒弃错的,找到对的。你自己发展出的一些理论,我很欣赏。但它值不值得我接受它,就要看实验结果了。如果最后的结果是,真理女神垂青的是你,那么,我就会摒弃我之前所有错误的理论,接受你提出的所有正确的理论,并且,由衷为你感到骄傲,孩子。” 他在说谎。他是朱利亚斯·赫尔海姆。弗伊布斯早就懂了,博士不可质疑。 可是,一丝雀跃划过心头。兴奋感,激动。被承认,被正视的快乐。渴望,野心。想赢,想让别人输。想要让这个一直在为他自己骄傲的成年人,放弃他的骄傲。 “我懂了,朱利亚斯。”弗伊布斯说。 博士看起来很满意。他接下来告诉弗伊布斯:“下飞机后,我要带你去执行你的第一个任务,希望你能顺利完成,弗伊布斯。这是任务资料,你可以先看看。” 他按了几下阅读器上的按键,把阅读器又递给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接过阅读器,米歇尔被封存的档案中的一页资料已经消失,或许是已被删除。但是年轻的哨兵没有立刻投入进他期待已久的任务,而是又看向博士。 “我还有个问题,”他问博士,“米歇尔是不是第三个人?” 博士笑了。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弗伊布斯。我没有拿到准确情报告诉我那三个人的名字。也许有一天,你可以自己向米歇尔验证。” 弗伊布斯耸耸肩,视线移到阅读器上。 “九十八号太逊了,”他说,“将来对我毫无用处,我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 不要错过 在“岸边”,有一次,教官把他们带到一个地下全息训练室。第九区有很多全息训练室,但弗伊布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全息训练室,非常大,并且四面都是投影仪,设备一打开,喔,以假乱真。 那次训练是非常简单,非常基础的射击训练。非实弹,模拟枪。 有大约三分之一的哨兵在第一次测试时没能达到他们原本的水平。非常非常逼真到完全会让你感觉这就是真的的全息投影里出现的靶子是,没有任何武装的,看起来就是平民的,普通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哭泣着,尖叫着,哀求着。 不是所有靶子都必须击中。没有进行攻击的平民不可以射击,然而,想要攻击的人可不会一上来就摆明出一副攻击的态度。 在所有尖叫着对生命的渴望的人中,杀掉一切可能会杀掉你和你的队友的人。错杀是允许的,因为你穿着制服,你出现的那一刻,守法的公民应该自觉地举起手,不再轻举妄动,努力向你证明他们没有威胁,而不是你去努力识别他们其实无辜。比起错杀,不被允许的是错过。 弗伊布斯没有错过任何一个。 他换弹夹。房间里已经没有别的人声。他对地上的尸体补枪,一发在额头,一发在胸口。装了消音器的枪声只有哨兵才能留意到,而这座城市,基本没有哨兵。 到达此地前,他已经详细阅读了任务资料。但是来到指挥中心后,对面的人还是抓着他又说了一大堆他已经知道的事。无非就是——目标非常危险,他执行任务时要绝对小心谨慎,在潜入目标的住所和目标遭遇后不能有任何犹豫;目标恶贯满盈,长期严重违反药品管控条例,靠非法产业获得的巨额资产雇佣叛逃哨兵向导保镖逍遥法外至今;目标罪有应得,七年前他被逮捕,并没有被叛死刑,而是二十五年的监禁,但他雇佣的保镖协助他越狱,那起越狱事件造成了该监狱一名哨兵守卫的死亡和数目普通守卫的残疾。 说来说去就是,这帮人不信任他的能力,觉得他执行不了这样的任务——暗杀,并且,清除在场所有目击者,如果不幸他们存在的话。 他一边补枪,一边向指挥中心汇报。名字,清除;名字,清除;名字,清除。有两个人不知道名字。目击者一号,清除;目击者二号,清除。从他通过通风系统出乎意料地出现在这个房间,到五个人确认死亡,大概过去了有三分钟。他告诉指挥中心:完成。指挥中心告诉他:出口安全,现在撤回。 不到十秒,他就会从这个房间消失,然而,那串脚步声接近得很快。所以弗伊布斯抓住绳索的同时,掏出枪对着门口。 门被推开。他没有扣扳机。 “爸爸……海莉丝阿姨……不……” 那是个看起来几乎和他一样高的少年,也是深棕色的头发,眼睛不是绿的,是灰蓝色。这双灰蓝色的眼睛四下乱颤,把房间里的每一具尸体都看过一遍后,对上哨兵的绿眼睛。少年失去力气一般坐在地上。他睡衣下的身体看起来比弗伊布斯瘦削多了,白皙多了,一看就是从来没接受过什么训练。 “C01,开枪。”耳麦里的声音紧张起来。 弗伊布斯看着这个陌生的少年,仍旧没开枪。那个少年身上隐隐浮现出什么东西,一个动物的雏形,一些发光的影子。精神的力量正试图从这颗受创的心中出来,到这个物质世界里来,对它做出点影响。少年张开嘴,将要开始尖叫。既是发出声音,也是发出精神冲击。他将觉醒。 “C01,你在犹豫什么——” 啪,啪。装了消音器的枪声并不响亮,却也清楚。一枪在眉心,一枪在心脏。 “报告B01,目击者三号,清除。”弗伊布斯说,接着离开了这个房间。一切顺利,他坐上接应的汽车。这条路黑漆漆的,车窗外要过好久才能经过路灯。 司机没有和他搭话,一路上,他只接到了耳麦里传来的一个问题,是赫尔海姆的声音: “弗伊布斯,你刚才为什么犹豫?” “我好奇,”他回答,“他究竟会觉醒成哨兵还是向导。” 耳麦里,背景音中传来零零落落的笑声。 “那你为什么没等下去呢?” “他太吵了,影响任务。算了。” “很好,弗伊布斯,”博士说,“永远记住,任务是第一位。” 任务是第一位,这也是公海的教官们反复对他强调的。有一天他在模拟真人影像的射击训练结束后,问他那位长期教官:杀真人是什么感觉? 很糟。那位老师回答他。第一次最糟,第一次往往需要很长时间来恢复。 他便对他说:我一定不需要很长时间。 他的老师就笑着摇摇头,告诉他:花时间平复夺走生命带来的阵痛,不是一件丢脸的事,男孩。感到痛苦,不意味着弱小;感到痛苦,却不畏惧痛苦,继续往前走下去,才是强大的表现。如果有一天,你执行了那种任务,感觉很糟糕,千万记住——不要在执行任务时怀疑自己,更不要质疑任务本身。执行,完成,回来。回来后,有许许多多人会为你提供帮助,疗愈你遭受的所有创伤。 汽车没有带他回到那个临时指挥中心,而是回到了黛安娜她们呆的安全屋。雷古拉把他领进去,告诉他洗完澡去二楼的房间睡觉,记得动作轻一点,黛安娜也在那个房间,她已经睡了。 他脱下了溅到血渍的衣服,洗了澡,擦干自己,换上另一套给他准备好的睡衣。这套睡衣和那个死去的少年穿的睡衣完全不像。他甩甩头,似乎是试图把无谓的思绪甩出脑海。他走进二楼的房间。 在昏暗的夜色里,弗伊布斯看到黛安娜没有睡,睁着眼睛,看着他。 这里有两张单人床。少年犹豫了一下,没有去那张显然是为他准备的床。他坐在黛安娜床边,握住她的手。一个联结悄悄形成。 嗨,弗伊布斯,你好啊。 黛安娜,你为什么没有睡觉? 我刚才感觉到了一种感觉,醒来了。 是什么感觉? 我说不出来……弗伊布斯,你去执行了什么任务? 他可以不说。他最好不说。任务信息最好不要对无关人员提起。对自己的向导,有一定豁免权,但最完美的还是,一个字也不提。 我去杀人了。弗伊布斯告诉黛安娜。接着他听见,黛安娜的心跳变快了一些。同理心,弗伊布斯知道,黛安娜比他有同理心,现在黛安娜在同情被他杀掉的不知名的人。有一点不明原因的低落和沮丧浮现在他心头。 黛安娜的心声划开这点负面情绪,出现在他心头。 哦,这样啊……雷古拉告诉我,也许你回来会需要疏导,如果你向我提出,我可以给你疏导。你需要疏导吗,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感到厌恶。一个心灵密探,一个把她翻找出的所有情绪泄露出去的告密者。第一次杀人后的感觉是什么?不,我没有太多感觉。我不觉得糟糕,更没有痛苦。因为死的是别人。我为自己完美地执行了第一次任务感到满意。 我不需要疏导。他告诉黛安娜,然后切断了联结。切断联结的感觉比杀人的感觉鲜明多了,让他觉得糟糕多了。他清除的六条性命属于六个他不认识的人,而他清除的联结,属于他认识十四年的黛安娜。他松开手,站起来。 “弗伊布斯……”黛安娜坐起来,叫住了他,“罗莎琳德说,你可能需要的是我抱抱你……你需要吗?” 他回过头。月色里,她浅色的头发和浅色的眼睛比阳光下更显眼,就像它们是会发光的。 他想继续告诉她,他不需要。 黛安娜没有等来他的回答。可是,黛安娜是向导,向导可以直接看透心灵。黛安娜比别的向导能看他看得更多,更透,哪怕她才十四岁,而且还没有和他结合。 “好的,弗伊布斯。”黛安娜说。 她起身跪在床上,张开手臂。 弗伊布斯转过身,也张开手臂。拥抱的感觉很好。 生命的谜 贝罗娜站在他面前,手掌比着自己的头顶,接着平移。她的手掌大概在弗伊布斯胸骨柄的位置。 “可恶!”哨兵说,“你怎么长这么高了!” “你很快会追上他的,贝罗娜。”她的向导说。 “她才不会追上我,马库斯,”弗伊布斯得意地说,“她是女孩,我是男孩。就算她和我同龄,她也不会高过我。” 他发现这句话对贝罗娜造成了远超他估计的打击效果,女孩的眼圈居然一下子红了。奇怪,他心想,贝罗娜什么时候这么脆弱了? “啊,弗伊布斯……”黛安娜过来拉住他的手。她告诉他:贝罗娜知道了一件事……她永远不能像你一样去S级哨兵训练营受训…… 弗伊布斯诧异地看向黛安娜。贝罗娜比他小了一岁多,但觉醒成为哨兵只比他晚几个月。贝罗娜的基因组合是为了让她成为一个优秀的向导,听力甚至有相当严重的缺陷。她觉醒成为哨兵,当然怎么也追不上从一开始基因组合就是向着最好的哨兵设计的弗伊布斯。不过,他们的制造者们一直鼓励她去追,并且,时刻用她提醒弗伊布斯,贝罗娜并不比你差多少,如果你稍加懈怠,哪怕你是完美的一百,你也会被不够完美的九十六超越。 他在大半年以前精神力突破到S级,不满十四岁。贝罗娜看起来十四岁以前晋升S级无望,但是十五岁之前突破到S级,还是十拿九稳的。 她为什么去不了?她虽然是不够完美的“弗伊布斯”,但她是和“弗伊布斯”差距最小的贝罗娜。赫尔海姆为什么不想去炫耀她? 他正在头脑里飞速思考的时候,黛安娜思维迟缓的心声慢慢流淌进他的脑海里: ……因为,她是女孩,S级哨兵训练营不接受女哨兵。 确实哦,他没在岸边看见过女哨兵,连教官队伍里都没有女哨兵。那里的女性只有女向导和女医生。 贝罗娜似乎看出黛安娜和他说了什么,表情里的受伤霎时变成了恼怒。 “别以为我会就此认输!就算我去不了——我也不会被你甩远的!”黑头发的哨兵对他说,“戴维斯告诉我,那个基地教的所有技巧,他都会教给我!” “那里确实没教什么新鲜东西,”弗伊布斯说,“除了去晒黑了点,得不到什么。”晒黑是马库斯一见到他后脱口而出的话。 贝罗娜露出一副非常诧异的模样。弗伊布斯意识到,他原来不会说这种话。原来,像贝罗娜刚刚那样说,他就会告诉她:戴维斯是在安慰你,有些东西只有去了才知道,而你就是去不了去不了因为你是女哨兵去不了哈哈哈。 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改变,以及这种改变可能是在岸边的半年集训带来的,让他感到些许不自在。他决定转移话题。 “达芙妮和奥瑞恩怎么还没到?”他扭头看向自动门,“他们不是经常最先到吗?” 达芙妮在做手术。黛安娜告诉他。 “达芙妮训练时受伤了?”他问。 不,弗伊布斯,她在进行一个复杂的治疗,如果成功,她就有能力说话了。 “达芙妮学说话去了!”贝罗娜说,“等你再见到她,当心点,弗伊布斯,她可以靠自己而不是非得靠奥瑞恩转述就能骂你了!” 弗伊布斯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觉得,好烦人。他们干嘛治她?一开始不是有意把她的基因设计成让她说不了话的模样的吗? “那奥瑞恩学什么去了?”他问。他感觉半年不见,这里变化还挺大。说起来,以前公海不会让这些小哨兵和小向导在没有研究员或者教官看管的情况下呆这么久的。 奥瑞恩去陪达芙妮了。黛安娜说。 哈?什么意思?做手术需要陪吗? 他没有掩饰他的困惑,于是旁边的马库斯开口说:“奥瑞恩担心达芙妮。”贝罗娜的向导过来抓住弗伊布斯的另一只手,他的心声出现在弗伊布斯的脑海里:那好像是一个很复杂,有一定危险性的治疗方案,有好几台大手术,全身麻醉。奥瑞恩害怕得无法进行任何训练,所以博士就让他去陪达芙妮了。 弗伊布斯知道后心想:奥瑞恩果然好弱啊,这有什么值得害怕的。接着他又想:如果让奥瑞恩去那个基地接受训练,奥瑞恩一定第一天就哭着要求回来找达芙妮吧。 贝罗娜抱起手臂,冷傲地哼了一声。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对自己的向导不屑一顾!”她对他说。 “啊……贝罗娜……”黛安娜笑笑,“也没有到‘不屑一顾’这种程度吧……” “弗伊布斯,不爱自己向导的哨兵就是一个不合格的哨兵!”贝罗娜却没有理会黛安娜,继续说。 弗伊布斯听见马库斯在他心里说:她说的没错,弗伊布斯,你对黛安娜太—— 他甩开他的手。 “你又不是哨兵,马库斯,少来指教我。”他对他说,然后他转向贝罗娜,“等你什么时候强过我,你再来评断我是不是‘不合格’,贝罗娜。” 不需要情商来判断,这是一个在课程里被教授的知识,如果你当着一个哨兵的面,粗鲁地对待他的向导,并且挑衅他本人,你就会得到这种结果: 黑发哨兵的精神体一下子跃出来。 “想打架吗,弗伊布斯?”她和她的黑蛇一起瞪着弗伊布斯。 现在,这里正好没有大人,就算正有教官站在门外随时准备冲进来,趁他们冲进来拉住他和贝罗娜前的这点时间,也足够他和贝罗娜打一架,而他会赢。以前他就会赢,一直都是他赢。 弗伊布斯感觉黛安娜攥紧了他的手。 不要打,弗伊布斯。她说。 当然,他不会打。这应该是一个测试,测试他是否遵守纪律。 “我现在是S级,”他对贝罗娜说,“我不和A级打。” 马库斯长舒一口气,踏出一步,挡在他们中间。向导拍拍贝罗娜的肩膀,又抱抱她。 “弗伊布斯,”贝罗娜收回了她的蛇,攥住了她的向导的手,“我比你强。将来,你会比我弱。你才是那个不够完美的哨兵——你完全不懂爱。” * 一个哨兵是否合格,是否优秀,决定权不在贝罗娜。从弗伊布斯得到的奖励和待遇来看,第九区认为弗伊布斯合格且优秀。 有一天,博士带他离开第九区,去参加一个宴会。那里大部分是哨兵向导,少部分是普通人,大部分是年长的人,少部分是年轻的人。那里很无聊,需要弗伊布斯说话的时候不多,年轻的哨兵大部分时间都在走神,试图从宴会厅现场演奏的乐手的乐声里分辨他们动作时礼服布料摩擦的声音,或者从空气里轻微的味道判断菜品(因为这里有很多哨兵,菜品味道都很淡,很考验嗅觉)。 大人们的聊天都不值得听。每一个过来和赫尔海姆攀谈的人都是差不多的流程,首先夸奖一下弗伊布斯,然后恭维一下赫尔海姆,最后展望一下他们和博士合作的美好前景,唯一一次弗伊布斯回神是因为他看见了他的一位长期教官——戴维斯跟在一个人身边。不过戴维斯和他一样,没说太多话,主要是戴维斯旁边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哨兵和弗伊布斯旁边的赫尔海姆在说话。弗伊布斯看着戴维斯,他的老师歪歪头,眨眨眼睛,对他笑笑。他回第九区到现在还没见过戴维斯,其他教官说戴维斯目前有别的任务抽不开空来第九区给这些孩子授课。不能亲自告诉戴维斯他完成了他给他的那个目标的消息,弗伊布斯是有点遗憾的。 没过太久,戴维斯跟随的那个哨兵结束了和博士的谈话。从头到尾,弗伊布斯和戴维斯说的话只是,他们在恭维彼此,戴维斯是他最喜欢的教官吗?是的,因为戴维斯是教官中最强的。哈哈,弗伊布斯也是他教过的最好的学生。弗伊布斯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具备一个优秀哨兵应有的一切素养。 戴维斯说他相信弗伊布斯将来会超越他。 回去的路上,赫尔海姆告诉弗伊布斯,戴维斯旁边那个人就是总塔的指挥官。赢得长官的欣赏能帮助哨兵在精神力之外的领域得到晋升,而目前,赫尔海姆说他确信,弗伊布斯赢得了多位长官的欣赏。 博士问他有什么感受。 “挺无聊的。”弗伊布斯诚实地回答博士。 博士笑了。 “这可是使你拥有社会地位的至关重要的第一步啊,弗伊布斯。” 是的,他知道这个宴会里大概都是些什么人,他被带来参加这个宴会有什么内涵,对他有什么好处,毕竟他不是白痴。 “我不是说我不想来,我很感激你带我来,赫尔海姆,”他说,“但你问的是感受,而我的感受就是这样。” 成为最优秀的哨兵的所有光辉灿烂的一切,实现的过程是这样琐碎卑微。 “这就是社会运行的方式,”博士说,“就像造成不适的训练,就像突破极限的测试,就像——”赫尔海姆轻笑一声,“就像服用钝化剂。很讨厌事情,但是必须做,因为你可以利用它们带来的好处,完成你的目标——做你想做的事,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 这是一套翻来覆去,用不同的语句,一直不断地重复给他的道理。他早就明白了!不需要大人们一再讲授了!弗伊布斯抱起手臂。今天,腻烦之余,他却突然有了点前所未有的想法。他看向博士。 “你想做的事,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赫尔海姆?”他问。问出来后,他自己立刻回答了自己:博士想做的事,当然就是研究咯,博士想得到的东西,当然就是最完美的实验成果咯! 他看到博士愣了一下,好像博士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对他问这个问题。难以置信——博士一向是,什么都超不过他预料的样子。 “你成长了,弗伊布斯。”赫尔海姆说。可是弗伊布斯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哪个方面成长了什么。 博士没有解释。他回答弗伊布斯的问题: “我想做的事,就是我在第九区做的所有项目,和将要做的所有项目——揭开哨兵向导的生命奥秘,揭开所有我没有答案的关于生命本身的谜题。” 年轻的哨兵心想:这话浓缩一下大意,就和他猜的一样嘛! 他等博士继续用很多恢弘的词来阐释他刚才猜的第二个答案,成果。 “我想要得到的东西,哈哈,男孩,”博士揉揉他的头发,“是爱。”然后博士笑了,笑得像一声叹息,“我得到过,后来失去了,后来又得到,后来又失去,后来……后来我遇到了最让我珍惜的那一份爱,可最后,我自己放弃了她。” 弗伊布斯感觉迷惑。 “我不理解,赫尔海姆,”他说,“你说这个项目的核心是爱,你一直希望我爱黛安娜,但是你明明自己就……那你为什么坚持觉得我应该爱黛安娜?” 赫尔海姆微微一笑。 “不理解就不理解吧,男孩。生命最让我着迷的就是,有些问题,我说不出它的答案。” * 身体不适 弗伊布斯听见黛安娜在卫生间门口叫他的名字。白痴!他在心里疯狂发泄着自己的怒气。白痴别喊了别喊了别喊了! 大概是感知到了他的情绪,笨蛋不喊了。年轻的哨兵于是继续他的正念练习,试图清空思绪。 他目前遇到的情况,两年前上生理课他学过,当时的授课老师是理查德。理查德说你们这些男孩进入青春期后激素水平变化带来身体上的各种变化有这个那个那个这个…… 好吧,勃起。弗伊布斯现在勃起了。 理查德说,不用觉得自责哦男孩们,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青春期的男孩就是容易勃起,因为性刺激勃起,因为间接性刺激勃起,甚至可能只是因为脑海里的性联想,就…… 弗伊布斯讨厌那个报刊亭的店主,为什么要把成人杂志挂在他能看到的地方!他也讨厌那个杂志的主编和摄影师,为什么让模特穿成那样拍成照片弄成封面!那是什么审美啊——让一个金发蓝眼睛的模特穿着宽大的黑色T恤衫——难道他们觉得那很好看,很有吸引力,会提高这本破杂志的销量? 不!它只是在那里冷冷清清地摆着,无人问津,让弗伊布斯看到,勾起了他的某种联想…… 放空思绪,弗伊布斯命令自己。但是……那个模特,有和黛安娜一模一样的浅金色的头发,浅蓝色的眼睛,白皙的皮肤,而且还穿着和黛安娜最近很喜欢穿的那件体恤衫很像的黑色的体恤衫…… 放空,放空…… ……那件T恤撩起来,她用牙咬着布料,露出平坦的小腹和若隐若现的乳房…… 放空!他去年自由活动时间里瞟到成人杂志封面时可没有任何联想!他甚至没多留意!回到那个状态去! ……黛安娜—— 够了!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快软下去软下去软下去! 他终于感到那个部位的充血开始缓慢地消退,然而这时候,他的手机震了一下。 这部手机是他顺利完成五次任务后赫尔海姆送给他的奖励,并不是一部真正的手机,无法和内置通讯录以外的对象联系。到目前为止,使用这个手机和他联系的只有黛安娜。 [D:你身体不舒服吗,弗伊布斯?] 这只是一行字,显示在电子屏幕上,看不见人影,听不见声音。然而弗伊布斯却感觉自己立刻想象出黛安娜打字的模样,并且,他想象出了黛安娜用她那种一听就很不聪明的迟缓的语调对他说出了这句话。 为什么?弗伊布斯不懂。这不是直接性刺激,也不是间接性刺激。这种联想也完全和性无关。到底为什么? 他功亏一篑了!他感觉自己更硬了! [:再等我一会。] 他迅速发完这条短信,飞快地把手机塞回上衣口袋,好像手机多在手里拿会,他的思绪就会被联想挤满。重新来,正念。回忆一下艾达当初怎么教他的。回忆里,黛安娜就在旁边…… 正念!放空!不要思考!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感官上! ……好胀……好想把手—— 声音!集中在声音!不要集中在感觉! 好耶,他的注意力成功转移。这里是公共卫生间,很嘈杂。小便池有一个男人正在小便,外面的洗手池有一个人正在洗手,还有一个人在走来走去……黛安娜在走来走去……黛安娜拿出手机,手臂的皮肤和T恤的布料相摩擦,每次按动按键时,指甲敲击按键会发出轻微的响声,然后那种轻微的响声几乎一瞬间就会被按键音盖过去。他能凭按键音推测出她在打什么: 弗伊布斯 你 还要 多久 ? 他的手机震了。 弗伊布斯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住了自己勃起的阴茎,一种诱惑他的快慰正从他手指挤压的部位传过来,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感觉,非常非常的……危险。 他触电似的立刻放开那个部位。刚刚躲进这个隔间时,他还想着要是转移注意力花费的时间会很久的话,他干脆试着直接手淫一下,射精不就能软下来了吗?此刻,他意识到,他不能。他会神游的,因为他此前从来没经历过性高潮,没有向导陪同他第一次一定会神游的!啊!他恨青春期少年的生理反应,恨哨兵独有的生理机制!他恨他听到了黛安娜因为没得到他的回复又开始打字。他掏出手机。也许他此刻的情绪和行为可以称为,迁怒。 [:闭嘴!] 他听见黛安娜在用指甲轻轻刮手机按键。她删掉了刚刚打出来的“弗伊布斯”,然后继续按动按键: 我 去 冰淇淋店 等你 。 她走了。谢天谢地,他听不到她制造的响动了。 黛安娜走出他的听觉能捕捉到的范围后,弗伊布斯发现一个悲惨的现实:他没有要软的迹象。 * 弗伊布斯拉开黛安娜对面的椅子坐下。黛安娜撑着下巴,咬着勺子。弗伊布斯控制住自己不要去看黛安娜的脸,也不要去做任何联想,就像他在好不容易充血消退后出来找她前,反复练习的那样。很好,他此刻心情平静,那个之前莫名其妙兴奋充血的地方没有再次莫名其妙兴奋充血。 黛安娜突然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 你去悄悄做什么了吗? 好烦。好麻烦!他真想对她说:是的我这么长时间是去悄悄做了什么,不想告诉你,你别问了。就这样搪塞过去多好!但是测谎仪能轻易看穿他在说谎。 “别管我。”他对她说。 黛安娜于是把手移开了。她把冰淇淋杯推到他那边。 “新出的口味,我给你留了一口,可你就是不来。已经化了。” 她同时把她刚刚咬了半天的勺子递给他—— 啊!什么也不要联想!正念!该死的! 黛安娜动作一顿。 “你怎么了,弗伊布斯?” “我什么问题也没有,不要再问了!”弗伊布斯烦躁地说。他没有接勺子,端起杯子。化掉的冰淇淋流过舌头。他觉得吃起来和之前那些冰淇淋差不多,虽然香精不一样了,可甜度都是一样,单从弗伊布斯的感觉来说,它不能被称为“新口味”。 他放下玻璃杯,问黛安娜:“它好吃吗?” “比原来的几种口味都好吃。”黛安娜没有看他,盯着手里的勺子回答说。 好的,他记下了,这个味道是比之前那几种“好吃”。 “弗伊布斯,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我们提前回去吧,你去做做检查……” “我很健康!”弗伊布斯恼火地说。非常健康,过于健康,在夜间无意识时勃起外,都开始在白天有意识时勃起了,就因为瞟到半裸模特图像时联想到了你……啊! 正念。好的。正念。专注于目标,心无旁骛。 “现在出发,”他告诉黛安娜,“我们去游乐园。” 这个目的地是他们出发前决定的,由黛安娜提出的。可是此刻,黛安娜却显得好像不是很想去似的。 可她也没说,不去游乐园的话,她想去哪。 “……哦。”黛安娜说,“那,好。” * 因为弗伊布斯的神秘活动(在黛安娜眼里,是神秘活动),他们耽搁了行程,到达游乐园时,留给他们的游玩时间短暂。而且当时似乎正值假期,游乐园里的人非常多,每个项目都排着长队。他们只玩了三个项目就邻近闭园的时间了。 在最后一个项目排队后,弗伊布斯听见黛安娜对他说:“我想来游乐园,是因为我听说这里有木偶剧表演,演《海的女儿》……可惜错过了……” “哦,真遗憾。”弗伊布斯抱着手臂,敷衍地应和一声,接着继续走神。走神能让他感觉良好。嗯。摆脱勃起的阴影。刚才玩完第三个项目,黛安娜问他过山车的感觉怎么样,他说无聊,没有跳伞有趣。这之后,他的注意力就从通过这个场地测试自己的侦察能力,转移到了回忆岸边训练项目上。他已经回忆完了跳伞,现在正在回忆潜水。 “你还记得《海的女儿》吗,弗伊布斯?” ……深海里,水像矢车菊的花瓣一样湛蓝清澈*。虽然他没有潜到那么深,但他到达的那个深度,水也是那么蓝,那么清澈。 接着弗伊布斯想到:这是什么傻瓜才会问的问题?在你话都说不利索时,我就能把那本童话集里的所有故事复述出来了。 “我记得你最喜欢的故事是《野天鹅》。”弗伊布斯说。 黛安娜笑了一下。 “是啊……但是这里不演《野天鹅》,只有《海的女儿》……” 她在指责我。弗伊布斯突然意识到。黛安娜想看木偶剧,可因为他的缘故,错过了。她是在委婉地谴责他。原来如此! ……喔,黛安娜以前从来不会指责他的。 但他没有放在心上。有很多事,不必知道答案,它们对于他成为最强毫无帮助。 “我下次不会让你错过了。”他说。 黛安娜摇摇头。弗伊布斯等着黛安娜向他提出别的愿望,然而,没有。黛安娜既没有说话,也没有拉住他的手在他脑子里说话。这让他感到一种无所适从。因为他的这种无所适从,黛安娜看向他。 “你今天好奇怪,弗伊布斯。”她说,“你真的不是身体不适吗?” “我没有任何不适,我好得很!” 黛安娜撇撇嘴。她没继续问点什么,因为他们排到了。工作人员引导他们登上摩天轮。 轿厢升高,弗伊布斯扭回头,透过他身后的窗口,打量一点一点呈现在他面前的城市。穿梭在楼宇和街道中时看到的模样,和从高处俯视的模样真不一样啊。他飞快地从那些建筑中辨别他造访过的地方——博物馆、美术馆、音乐厅;医院、电影院、公园;那所学校他们翻墙溜进去过,那个百货大厦附近就是他们每次出行开始的那个街口;啊,他看到了议会大厦的尖顶;当然,那座过于显眼的,建成了巨大金字塔模样的黑色哨塔,根本用不着仔细看。 他扭回头来,看见黛安娜也在凝神看着越来越低,越来越小的城市。黛安娜要比他看得慢多了。 “是理查德说的,”黛安娜突然开口说,“这里有木偶剧,《海的女儿》。理查德强烈推荐我带你去摩天轮。” 如果按社交礼仪课程、情商测试题、以及在岸边旁观那些哨兵闲聊,种种他所获得的知识看,弗伊布斯知道他现在应该表现得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点,比如说不要靠在椅背上,让身体前倾;也不要面无表情,让脸上带点笑意;同时说点什么,比如,摩天轮是很有意思他们的制造者没推荐错,或者,问问为什么研究员强烈推荐摩天轮。 “哦。”弗伊布斯一动不动地靠在靠背上,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黛安娜站起来。 她的动作很慢,手臂撑着轿厢中间那个非常非常小的桌子,探身过来。她淡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弗伊布斯,让弗伊布斯想起很多次测试里,她被要求说出竖起屏障的他现在是什么情绪,她那时就是这样注视他。 事实上,在最后一刻,弗伊布斯在走神。他看着黛安娜的蓝眼睛,然后让注意力转移。忽略这双眼睛,忽略这个和他共处一室的人的气息,忽略一切她制造出的响动。走神,放空,想想别的—— 他的嘴唇上绽开一种特别的触感,像雨丝,轻盈柔软又微微发凉。同时,向导的思绪通过这种触碰入侵进哨兵的脑海里: 理查德说,如果一对哨兵和向导在摩天轮升到顶点时接吻,他们就能永不分离。嗯,所以,他强烈推荐,希望我们能…… 他抓着她的肩膀让她的嘴唇远离自己。黛安娜第一时间好像被吓到了,可是紧接着,她的表情变成了担忧。 “弗伊布斯你——” “你是白痴吗?”他说,“这种话也相信?” 他好烦,他好恼火。很高兴,他没有勃起。很不高兴,虽然他没有勃起,但他能感觉到热度从耳根开始覆盖他整张脸。他脸红了。他从来没脸红过,他不知道什么是脸红,达芙妮他们脸红时,他嘲笑他们这样看起来好傻。 黛安娜半张着嘴,没有说话。她露出受伤的表情。 弗伊布斯感觉耳边回荡起多年以前艾达严厉的告诫:你不可以对黛安娜说“白痴”这个词,弗伊布斯。 都怪黛安娜自己。年轻的哨兵立刻想到。她为什么要那么听大人的话,他们叫她在摩天轮上吻他,她就来吻他。那如果…… 他感觉自己心跳非常急促。不能继续想下去。放松,放空。他松开黛安娜的肩膀,她慢慢坐回去。轿厢在下降。 “对不起。”他在仍未平复的激烈的心跳和脸皮上烫着他自己的热度中对她说,“我不该说那个词。我错了。” “哦,没关系,”黛安娜对他笑笑,很虚弱,很伤心,“我接受你的道歉,弗伊布斯。” 那只是她学习到的固定对话,她根本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对她说谢谢,她除了说欢迎你再来找我,没有别的话;对她说对不起,她除了说没关系接受你的道歉,没有别的话。仔细看看她的表情:她没有接受你的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然后感觉愤怒。他的愤怒——是愤怒而不是歉意——引来她的又一次注视。这件事会被她报告给某个研究员,然后他们就会详细问她他情绪变化的过程。这就是她为什么要注视他。反正不是因为她接受了他的道歉。 好吧,正念,冷静。弗伊布斯把视线从黛安娜脸上移开。几秒钟后,他重新看向她。那时候轿厢正在缓缓移动向这个圆周的起点。 “摩天轮不会保证我们不分离,”他说,“我,会保证。而且我还保证,我真的不会再叫你白痴了,黛安娜。” * 番外·童话 [理查德·克莱恩的工作备忘录,写得随心所欲,非常自由。存储在他的移动硬盘中,已加密,加密方式及密码复杂度符合第九区保密规范。] 标题:关于艾达的童话测试 标签:童话,弗伊布斯,黛安娜,艾达,双双未觉醒,心理观察,备忘录(已整理), 概述:(空) 正文: 杰圭琳说也许我们应该给孩子们读点童话,既然我们的雄心壮志不只是培养实验体,还是培养一对现世的英雄。将来如果真的要让他们完美融入社会,和普通人相似的文化背景是非常有帮助的。想象一下,当弗伊布斯长大后和其他哨兵接触,虽然他和他们的童年天差地别,但如果他发现他们都听过同一个童话故事,他们会很快打成一片。 好像除了我,人人都赞同杰圭琳这番瞎说八道。有几位一定是装的吧,就像我自己一样。从小到大,我和周围人的童年非常相似,我还是融入不进他们。我后来能融入他们可不是凭交流小时候听过同一个童话。她觉得读童话能对社会化有帮助?天啊,女人。 让这个提议变得真正有点实用价值的是艾达,她提出在读童话时我们可以对弗伊布斯和黛安娜进行心理观察,了解他们的认知能力的发育情况。这才是女研究者应有的样子。 * 事情是怎么变得这么麻烦的。 约瑟夫说我当年邀请艾达来这个项目是我进入这个团队以来做过的所有错误尝试中最错误的那个。他宁愿没有艾达,我们晚几年做出弗伊布斯和黛安娜,也好过现在这样。我很难说我不赞同他的观点。 我们要做的本来很简单,填一个简单的表格,上班时去书店买一本童话书带进来就行了。事实上鲍勃已经带进来了,只是没填表,先看看有什么问题要不要换一本。他肯定没想到艾达翻过后,真叫他换一本。她觉得这本不行,故事少不说,也不具有代表性——居然连《白雪皇后》都没有! 好吧,事情到那个阶段时也还算正常。我也觉得,怎么能没有《白雪皇后》,它简直就是一个关于向导从敌人手里救回自己服用钝化剂的哨兵的寓言故事。《海的女儿》可以没有,《白雪皇后》必须要有。所以,我们为什么要随便从书店里抓一本童话,就开始给我们最完美的成果念? 好的,临时加班也是常事。虽然为了选出一本给弗伊布斯和黛安娜念的童话而加班不是常事,但是起初我们都以为很快就能搞定——有十几个人参会,每个人提名一个故事,不就够了吗? 艾达的吹毛求疵让人抓狂。一轮提名之后,她告诉我们:男性主角的故事太多了,你们是忘了黛安娜了吗?女性主角的故事是有了,可是无一例外全是女主角受苦悲惨死掉,就不能提名点好结局的故事吗?你们挑选给自己的女儿念的睡前童话时,也会只挑女主人公悲惨死掉的故事吗? 哈哈。鲍勃说,他可不会挑剔童话故事,书上有什么他就读什么,童话又不是他写的,是安徒生写的。 但是朱利亚斯说艾达说得有道理,我们重新想一想吧。如果不是朱利亚斯大家那时候就坐不下去了。最后,我们按照艾达的要求,从安徒生那一堆充斥着悲惨和死亡的童话中(我今天才发现,他的故事竟然大部分都那么悲惨,还真不好挑),凑出了四类故事:主人公是一对小男孩和小女孩;主人公是男性;主人公是女性;强思辨性哲理寓言。实验室魔鬼一号终于满意了,但是,魔鬼二号开始了他的低语:我们应该把文本重新编辑一下。 这时候,大家都开始不耐烦了。但因为说话的是朱利亚斯,所以没有人站起来表示他不想再为了这本破童话加班了。朱利亚斯开始口若悬河地对我们选出来的故事进行文本意象分析并阐释他认为的这些意象会对弗伊布斯和黛安娜造成的不良影响。正当我想对朱利亚斯说,他没必要为了大家轻易就能认同的观点进行这么长一段演讲时,艾达表示,她不同意朱利亚斯。 我大学时是挺喜欢看艾达的辩论赛的,但是,和朱利亚斯辩论,算了吧,和朱利亚斯为了给两个小孩选编童话的事辩论,算了吧!艾达,就算她是个男人,她也未免过分强势。而朱利亚斯,上帝啊……朱利亚斯那个自恋狂…… 一个团队里,有一个魔鬼就够了。 * 罗伯特问我,我是赞同艾达还是赞同朱利亚斯?我真想和他说实话:我觉得他们两个为这点破事辩论到今天是精力太多没处消耗,这对魔鬼夫妇回家时都不做爱吗? 单从理论层面,我倾向于艾达。如果朱利亚斯认为故事里的死亡、牺牲、无意义受苦、放弃自利过度利他的内容对他的完美成果(特别是弗伊布斯)会造成不好的影响,那我们可以给他们讲完故事后引导他们去思考,去质疑故事,而不是直接修改故事。每个人都是在充满谬误的文化原典的熏陶中成长起来。直接把他们放进没有谬误的信息无菌室中,毫无疑问对提高他们在真实世界的生存能力没有帮助。 而且,就像杰圭琳说的,将来孩子们去和别人交流童话,发现自己听的版本被改“正确”了这么多地方,显得我们像一群过度保护的家长一样,多好笑啊。 但是,从实际操作上,我倾向于朱利亚斯。修改文本或者不修改,对儿童心理发展造成的影响,在我看来都无伤大雅。那还是让朱利亚斯心满意足吧,说服朱利亚斯比说服艾达困难多了。 * 更正,说服艾达并不比说服朱利亚斯简单。 我敢肯定这是一种代偿心理。因为主任是朱利亚斯,不是她;因为获得勋章和嘉奖的是朱利亚斯,不是她;因为在政治上大有前途,越升越高的是朱利亚斯,不是她。所以她就要在这种小事上找回掌控权。 而朱利亚斯,又是另一种补偿心理。他纵容她这样。明明主任是他,项目的总负责人是他,他说一句话,说一句威胁,把掌控权收回来,轻而易举,实验室重归平静。但他不。他偏要和艾达在这个小问题上争执了快一个月谁也不能说服谁没有结果这个测试现在被完全放弃了。 鲍勃说,某人这是在占用工作时间和女朋友打情骂俏。无法苟同他的用词,但认同他的言外之意。如果是别人这样和某人针锋相对,某人早就把他排挤出实验室了。但是艾达呢,朱利亚斯乐在其中。 * 终于,这本童话书送进来了。我摸着它的封面,巨大的荒唐感油然而生。我们在它身上纠缠了两个月。或者更准确点说,我们纠缠了两天,艾达和朱利亚斯纠缠了一个月,接着朱利亚斯终于被说服,把写申请书的任务推给我,我去和上面纠缠一个月,向他们阐释为什么给“阿波罗”选编出一本崭新的《安徒生童话故事选》是非常有必要的(天啊,我是最觉得没必要的人了)。 我迫不及待想观察弗伊布斯和黛安娜听这些童话时的反应了。 * 《海的女儿》:感到先教小孩太多知识再给他念童话的弊端。 弗伊布斯在开头纠缠了很久。他先是追问人鱼住的地方是哪片大洋的哪个区域,艾达花了好一会让他理解,童话,或者说幻想故事,可以是假的,可以推测不出它在哪个地方发生,它很可能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发生的,但我们仍能从假的故事里享受一点真的有趣的体验。接着她念下去,没几句,弗伊布斯又追问珊瑚怎么做墙,琥珀怎么做窗,贝壳铺的屋顶他没有异议但他质疑屋顶铺满贝壳还一开一合感觉好丑怎么会是美…… 朱利亚斯当初的担心真多余,小男孩不用人教就开始挑剔童话内容不“正确”了。 非常高兴的是小男孩没有全程追问到结尾,不然这个测试就失去了意义。剧情展开后,我们看到弗伊布斯露出了全神贯注倾听的模样,打断故事追问的频率显着下降。因为他的安静,黛安娜也显出认真听故事的样子。 起初我们比较担心的是黛安娜听不懂。她并不像弗伊布斯会对故事中的细节提出问题,她只是睁大眼睛,看着艾达,听,非常安静。但当故事讲到最后,我们看到黛安娜露出难过的表情。她听懂了!她在为小美人鱼的结局难过!对她这样的年纪来说,这样的共情能力真是杰出! 相比起来,弗伊布斯不会让人怀疑他没听懂,可弗伊布斯的共情能力就非常平庸,和他的思维能力形成鲜明的差距。听到结尾,男孩又提出了他的质疑,认为那个三百年善行的考验是个不可完成的任务,对精灵们提出这个目标的人是在强人所难。艾达告诉他:如果你做一个好孩子,你就能帮助精灵们提前通过她们的考验了!弗伊布斯说:不是说这个故事是假的吗?不存在小美人鱼,也不存在会有精灵因我获得帮助。 佩服艾达。要是换我,我已经哑口无言了。艾达反问弗伊布斯:如果你觉得这是个假的故事,你为什么要在乎给她们这样的目标是不是强人所难? 她让小男孩非常困扰地沉默了好一阵。这时候黛安娜终于开口说出她听故事以来的第一句话:“那,到底,小美人鱼,会因为,我做好孩子,有帮助吗?” 听上去她没理解弗伊布斯和艾达对话中的内涵。或者说她不理解“虚构”的内涵。 没有失望,这是我们设计的结果:黛安娜不需要聪明,但要很强的共情能力,因为她会成为向导;弗伊布斯不需要很有同理心,但他需要很高的智力,因为他会成为哨兵。预期的图景活灵活现展现在我面前,我却感觉到了一点实现目标的雀跃之外的东西。特别是我注视弗伊布斯时。 黛安娜虽然不聪明,不太理解小人鱼的故事是假的,但她同情她,想要帮助她。而弗伊布斯聪明到理解虚构,聪明到质疑故事的不合理,但他只会在艾达告诉黛安娜——如果她相信这个故事,那么就会有一个小美人鱼因她是个好孩子而露出幸福的微笑,缩短了她升到天堂的时间——这句话后,对艾达说:“为什么小美人鱼要为坏孩子流泪?她不流泪不就行了。” * 《白雪皇后》:最期待的故事,最失败的测试。 黛安娜听到一半时睡着了。也算是预期内,这个故事有点长,本身也是分成了好几个小故事,艾达决定明晚再继续讲,但弗伊布斯吵闹着一定要听结局——格尔达把盖伊救回来没有?他央求艾达压低声音把故事念完,并且保证他不会在白天偷偷剧透黛安娜结局。 所有人都觉得,小男孩头一次这么软磨硬泡,肯定是非常喜欢这个故事,不给他讲完有点过意不去。包括艾达也是这样想的。艾达给他讲完了。 艾达问他喜欢这个故事吗?弗伊布斯说不喜欢,然后告诉艾达他好困他要睡觉。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弗伊布斯告诉黛安娜昨天故事的结局就是格尔达把盖伊救回来了,过程完全不可信,结局也完全不可信,是个不值得听的故事。 艾达让弗伊布斯为他的不信诺罚站。罚站也没有用。晚上黛安娜继续听《白雪皇后》时,很明显,失去兴趣,很快开始眼神游移,比前一天更早地开始打瞌睡。艾达只好放弃了这个故事,让两个小孩去睡觉。 * 今天是两个短故事。 《雪人》:朱利亚斯非常讨厌这个故事。不厚道地猜,是因为那个结局吧,雪人为了爱,化了,被人忘了,过于不利己的选择,收获了过于不利己的结局。其实我觉得,童话嘛,何必太放在心上,根本没有哪个小孩长大后会按童话主人公的方式过自己真实的生活。 弗伊布斯在故事开始时提出他也想堆雪人,什么时候能让他去玩雪;在故事结束时,他追问为什么雪人体内的火钳让它爱上火炉。 啊,又聪明又爱刨根问底的小男孩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 黛安娜没有对雪人表现出太多难过,但她听完这个故事,表现得吃惊,恐惧。她问:恋爱这么可怕吗? 啊,不聪明又感情细腻的小女孩也挺难应付的。幸好和他们培养长期依恋关系的人不是我。 艾达告诉她和对的人恋爱不可怕,她和弗伊布斯就是彼此对的人。 《坚毅的锡兵》:和《雪人》一样,是个主人公最后死亡一无所有的故事。但朱利亚斯没那么讨厌它。也许是因为最后锡兵得到了他一直渴望的姑娘。 弗伊布斯看上去兴致缺缺,听到一半就开始眼神游移,看向别处,显然是走神了。黛安娜听得很专注,但是……她完全没听懂,她说她不理解这个故事。艾达追问她哪里不理解,但是弗伊布斯抢白说这个故事不值得弄明白,他困了他想睡觉。 艾达让弗伊布斯去床上睡觉,她和黛安娜放低声音继续,把黛安娜不懂的问题弄清楚。小男孩先是答应,可等他躺上床,他一直插嘴艾达和黛安娜的谈话,用一些并不足够回答黛安娜的困惑但足够简单的词抢白艾达去回答黛安娜,并且不断催促黛安娜问完了没有快来睡觉。 我得说,内心深处,每一个人,无一例外,更喜欢黛安娜甚于弗伊布斯。小男孩好多时候很讨嫌,而弗伊布斯真是我见过世界上最讨嫌的小男孩。 * 《接骨树妈妈》:我不懂这个故事为什么能入选,我讨厌它。这根本不是个故事。不过,在两个主人公恋爱然后死掉的故事之后,讲述这么一个没有人因为爱而死掉,只是平平淡淡地相伴到老的故事,再适合不过了,告诉孩子们爱不是只会叫人死掉。 黛安娜一直在走神,后来还打起哈欠。弗伊布斯倒是能保持注意力,不过他没有表现出对故事着迷认真倾听的样子。小男孩一直在随着艾达的讲述做怪表情。 * 《旅伴》:我没听过这个故事,不然我一定会力求把它拿出去。我讨厌这个故事。公主和巫师分明就是一对!主人公拆散了他们!天啊!我听到艾达讲出他们拿出巫师的头给公主时,感觉这是个爱情悲剧!我看出黛安娜也是这么想的!她听到那里时,眼睛睁大了,小手捂着嘴,露出悲伤的样子。 弗伊布斯对黛安娜说,这是假的,没发生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不用为故事里任何人的死难过。正当我惊异地想基本没有发展出同理心的小男孩是不是在安慰黛安娜时,我看到弗伊布斯紧接又对黛安娜说:你这样像个白痴。 艾达冷静地教育完弗伊布斯,回到控制区,狂怒地问我们是谁喊黛安娜白痴被弗伊布斯听到了? * 《打火匣》:鲍勃最讨厌的故事。排名单的时候他就提出应该把这个故事拿掉,但是没有人支持他。杰圭琳表示:这可是《打火匣》!没听过《打火匣》根本不算听过安徒生的童话! 令鲍勃欣慰的是,弗伊布斯听完这个故事和他持相似的观点。男孩问艾达:士兵是个坏人,别人没有招惹他,他却一直在伤害别人——杀巫婆,杀法官和陪审团,杀国王和王后——按艾达和朱利亚斯教给他们的道理,坏人不是应该被法律制裁吗,为什么士兵最后还能娶公主,做国王? 艾达回答:有时候,有些故事就是这样的情节,你可以自己思考一下是为什么。然后在弗伊布斯思考时,她问黛安娜有什么感想。黛安娜说:士兵好坏,公主也好坏,国王和王后,好可怜。艾达问她为什么公主好坏,黛安娜回答:国王和王后死了,公主却非常高兴,因为她成为王后了,她好坏。 不得不说,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比黛安娜大一点,但我没想到过这个点。 艾达显得很高兴,夸赞黛安娜找到了写故事的人轻描淡写规避掉的点。这时候弗伊布斯大叫一声:我明白了!他说,故事之所以是这样,是不是因为写故事的人是士兵,所以他规避掉了坏人会被制裁的社会法则——反正这个故事是编的,讲故事的人怎么讲都可以。 鲍勃低声对我说弗伊布斯聪明到有点吓人了,我们以后在他面前说话可得小心点。 * 《光荣的荆棘路》:听到朱利亚斯说这是他最爱的童话时,我毫不意外。但是,显然,这对两个小孩来说太难了。首先它不是童话故事,没有故事;其次历史人物太多了,对历史知识有限的两个小孩来说,很多段落肯定是听得一头雾水;最后,里面叙述的历史不真实。鲍勃说他讨厌这篇童话(或者应该说是散文?),因为他对里面提及的一些历史人物,在充分了解事实的基础上,有完全对立的看法。 果然,两个小孩在听的时候都没什么触动。他们理解不了它。不过趁这个机会给他们补充了一些历史常识,也不错。 《寓言说的就是你》:杰圭琳可喜欢这个故事了,认为它比《皇帝的新衣》更富于哲理和教育意义。难以赞同,我觉得对小孩子来说,《皇帝的新衣》更有趣,而这个故事嘛,我小时候是非常讨厌的,听起来像在教训我。好吧,我确实经常是那个两边奔波,最后精疲力竭的傻瓜,寓言说的就是我。 弗伊布斯和黛安娜看上去对它的感想都差不多,不过只有弗伊布斯大声说出来了: “什么?这就没了?讲完了?” * 事假错过,待看录像后补充。 《皇帝的新衣》: 《卖火柴的小女孩》: 《丑小鸭》: 《野天鹅》: 算了,不补了。 * 总结: 感到了一点点焦虑。 和艾达稍微提了提,艾达对我说:难道你是今天才意识到,我们给弗伊布斯的某些所谓“强大哨兵特质”的基因,很可能会让他长成一个心理变态? 我不是今天才意识到。不然我就不会写那么多针对我们的小哨兵的社会化训练的方案。并且,从理论的层面,我也是自信的。我相信我们会把我们最好的成果培养成最好的人形兵器,意味着就算他会成为心理变态,他也是个服从命令遵守规则,不会去反社会的心理变态。 但是…… * 朱利亚斯询问他们最喜欢的童话故事。 黛安娜,出乎意料,不是《海的女儿》,而是《野天鹅》。约瑟夫后来对我说,也许是因为《野天鹅》是最后一个故事,小女孩已经忘了再之前几天的故事都讲了什么了。他告诉我听《野天鹅》的时候,黛安娜没有像听《海的女儿》时那么专注,那么为主人公动容。 朱利亚斯让黛安娜说一说她喜欢这个故事的哪个部分,她确实说不出来。 弗伊布斯最喜欢的故事,更出乎意料,是《接骨树妈妈》。我以为他会说他哪个故事都不喜欢呢。 朱利亚斯追问弗伊布斯理由,弗伊布斯回答:因为只有这个故事是真的——这是那个男孩做的梦。那天晚上听完故事,他也在梦里和接骨树妈妈去了好几个热带国家呢! 小男孩接着渴望地问朱利亚斯:他和黛安娜什么时候能真的去好几个热带国家玩? 哈哈,朱利亚斯说,就像小美人鱼,等他们十五岁,他们就能从海里浮出去看看外边的世界了。 * 像个大人 自动门打开,之前被阻隔的歌声立刻传入耳畔。弗伊布斯认出那个声线,非常意外。而弗伊布斯的出现也让唱歌的人意外,歌声停止了。 弗伊布斯走进这个大厅,看着奥瑞恩和达芙妮,特别是达芙妮——她那头和黛安娜一模一样的金发没有了,有几条还没完全愈合的颅脑手术留下的伤疤就在头皮上,哨兵的视力能把它们看得很清楚。好丑啊…… “哇,弗伊布斯?”奥瑞恩说,“你已经回来了啊!达芙妮说……哦,好的,达芙妮。” 弗伊布斯顿时记起了贝罗娜说过什么,达芙妮现在会说话了,可以亲自骂你了……咳,弗伊布斯表示他从来不怕被达芙妮骂。但是他抱起了手臂,精神屏障和他紧绷的身体一样无懈可击。 达芙妮开口了:“你,好……弗,伊,布,斯……很,高,兴……见,到,你。” ……呃……达芙妮开口说话,怎么比她直接在别人脑子里说话时,温柔这么多?他们真的只是治好了达芙妮的语言中枢的问题吗?是不是顺便给达芙妮洗脑了换了个人格…… “好久不见,达芙妮,奥瑞恩。”弗伊布斯说。既然对方没有挑衅,他就也不寻衅了。 达芙妮看向奥瑞恩,激动地笑起来,脸上浮现出一层红晕。 “达芙妮说:你能听懂我的话,我是不是说得很不错?”奥瑞恩说,接着不等弗伊布斯开口,金棕色头发的哨兵继续说,“你就是说的很不错,达芙妮!” 什么?没有吧!和“不错”比起来分明差远了!听起来比小时候的黛安娜还不如…… “你……声……变……很,多……弗,伊。”达芙妮转向弗伊布斯,又说。 “哦,是吗……”他自己感觉,是变了,但没有变了好多,而且据研究员们说,离变声期结束还有一段时间。 “是啊,弗伊布斯!”奥瑞恩说,“你听起来都像个大人了。啊,我也想快点长大!” “我……也……想。”达芙妮说。 可是长大对你们来说有什么用?你们一辈子都出不去,长大了也出不去…… “弗……你……来,这……为,什,么?” 提起这件事,弗伊布斯心里就升起一种混合着尴尬和对黛安娜的责怪的情绪。 “我来体检,临时加的。”他迈开脚步,“走啦。加油,达芙妮。再会,奥瑞恩。” 奥瑞恩露出惊讶的样子。他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但是达芙妮握住了他的手,最后他决定转述达芙妮的话: “达芙妮说:弗伊布斯,看来那个训练营把你好好教训了一顿——你居然变礼貌了不少?” ……看来他们没顺便给达芙妮洗脑。弗伊布斯走向下一道门时,瞪了达芙妮一眼。向导对他做了个鬼脸。 * 罗莎琳德把检测设备放回去。 “显然我没有甲亢。”弗伊布斯冷着脸说。 “甲状腺确实没有异常。”罗莎琳德说,“不过,我们还是等一等抽血结果再说。” “是黛安娜搞错了。” “在临床医学方面,黛安娜学得可要比你深,比你广哦,弗伊布斯。”罗莎琳德一边打电子病历,一边微笑着说,“她那么判断,一定有原因。” 所以说,好烦啊! 如果不是白……他是说,如果不是某个一直以来都是那个傻乎乎的模样的笨蛋而是别人,他肯定认为,那个人是故意整他。但这是黛安娜。黛安娜大概真的这么觉得,他昨天出行一系列表现——烦躁,心跳加速,脸红——是他甲状腺功能亢进。 诊室的门又开了——并不是弗伊布斯进来的那扇通向实验区的门,而是对面那扇,通向控制区的门。弗伊布斯没有通过那扇门的权限。 一位研究员走进来。 “嗨,罗莎琳德。”理查德说,“这里交给我吧。” 弗伊布斯看着这位研究员,心想:所以,这不是一次临时体检,而是一次临时提问谈话…… 他不太高兴。他喜欢被明确告知项目或安排究竟是什么,哪怕它其实非常简单,面对它并不需要额外的准备。 “好的,理查德……”罗莎琳德迅速在电脑上点了几下。她站起来。“再见,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没有理罗莎琳德。两个研究员见他这样,只是相视一笑。小孩子发的脾气,不值得放在心上。 理查德坐在罗莎琳德刚才坐的椅子上。 “弗伊布斯,感觉好久不见了,是不是?” 只是我好久不见你,不是你好久不见我,弗伊布斯想。他知道,通过单向玻璃,或者录像录音,理查德几乎天天都见到他。 “我没有甲亢,”弗伊布斯说,“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你今天上午的课程都取消了,回去你也没事做啊,弗伊布斯。”理查德说。 “我可以去训练室自行做点自由训练。”弗伊布斯说。 理查德笑笑,点点头,但是没有说,他可以走了。 好吧,当然。因为他们有一些问题想问他,问清楚了才能走。弗伊布斯等研究员进入主题,但是研究员看起来好像有点苦恼。 “好吧,弗伊布斯,”理查德在一小会的沉默后这样说,“我想和你简单地聊一聊一些小问题,这并不是常规提问,或者一项测试,你不用太紧张。” 但是这会被摄像头拍下来,被录音笔录下来,而且说不准有几个研究员正在旁听这场谈话,对他的每个反应和每个回答做心理分析。唯一能让他稍感轻松的或许是,在场并没有向导,他可以稍微放松一下对自己情绪的掌控。 “哦,好的。”弗伊布斯说,“聊什么,理查德?” “黛安娜说昨天你们的自由活动时间,你甩开她不知道去干了什么,有好一会。” 哈,果然是问这个,弗伊布斯心想。我才不告诉你们我去干了什么! 理查德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好吧,我想更快进入正题——我们知道你没干什么去,弗伊布斯。哦,对了,不要误会我们是怎么知道的——虽然黛安娜没有发现,但那其实很明显,你躲进卫生间前,暗中保护你们的一位哨兵看到了。” “……哦。”弗伊布斯说。 “就像我当初课上告诉过你们这些男孩的,进入青春期,勃起是很正常的生理现象,不用害羞。当然害羞也是很正常的,弗伊布斯,我像你这么大时,可要比你害羞多了。” “……我没有害羞!”弗伊布斯说,“那只是——那很麻烦,很不舒服!我不能那样和黛安娜去游乐园!” “啊,当然,是的,弗伊布斯,你不能,你处理得很好,虽然花的时间有点长,但你没有在公共场合神游,让人非常放心。” 弗伊布斯反应过来对方的言外之意,非常恼火。 “我不是躲进去手淫的!”少年大声说,“那不是违反哨兵守则的吗?——哨兵不能在没有向导陪伴的情况下进行性行为——我不会!” 理查德眨眨眼睛。 “哦,这样啊……这样很好,男孩……”研究员终于还是没忍住,笑了一声,接着他轻咳一下,对弗伊布斯点点头,“嗯,这也是我想和你谈的……” 弗伊布斯看着男人的嘴开开合合,一个又一个单词清楚地流进哨兵听力超强的耳朵里,并且随着这些单词,一些此前被他刻意规避的联想,猛然从意识之海里浮现出来,塞满他的脑子。 然后,这似乎是很正常的生理反应,他脸红了,红得就像黛安娜又亲了一下他的嘴。 也许他应该庆幸一下,他的反应只是脸红。 “虽然这是课内知识,”研究员看着弗伊布斯,表情可以说是慈祥和蔼,“但我想,这么两年过去了,或许已经生疏,还是应该再来给你强调一下。所以,明白了吗,弗伊布斯,不要让黛安娜怀孕哦。” 男人看不到那只黑色的水母随着他最后一句话一下子从弗伊布斯的身体里跳出来,在天花板附近快速地转圈,好像这样能缓解少年此刻脸上的热度和激烈的心跳。 “怎么——这是——我不懂——”弗伊布斯难得这么张口结舌,“十六岁以下——不是犯法的吗?” 然后少年想到,他也是十六岁以下,如果……那是谁犯法了?当初法律和道德课可没教过这些,研究员们强调的是,他,弗伊布斯,不要成为犯罪的主体。 “很高兴你这么有法律和规则意识,弗伊布斯,”理查德确实一副真心赞许的样子,“不过法律里有这样一条例外条款——如果双方都在十六周岁以下,年纪相近,合意自愿探索尝试性行为,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并不是犯罪哦。所以,不要让黛安娜怀孕,弗伊布斯,这是你可能造成的最严重的后果。” 弗伊布斯把自己的水母召回来。冷静。他对自己说。正念!不要联想! 他感觉自己的脸还是好烫。 “我,我想,”他磕磕绊绊地对研究员说,听起来就像一个吐词稍微快一点的达芙妮,“我需要,讲义,那个,生理课的,我想,再仔细地,复习一下……” 难度选择 所以,下午的课程开始前,弗伊布斯没有去训练室做点自由训练,他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读生理课课程讲义。不要怀孕,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讲义上花了很多篇幅来谈论这件事。如何避孕,如何紧急避孕,如何及时发现怀孕向监护人(研究员们,讲义的意思是)报告,为什么需要避孕。为什么,虽然放在了最后讲,但并不是说它不重要。事实上,当初上课时,理查德是把“为什么”提到最前面讲。 现在,再来复习一下, “为什么”。他们并不是一群普通的小孩,所以他们的“为什么”也和普通的小孩不太一样。除了大家都知道的那些原因——身体损伤,经济负担,过早负担起一个生命(后代)会严重影响他们的人生发展——之外,还有一个最决定性的原因。 他们有很大概率会生出低能儿。 那些被研究员们精挑细选出来的基因,深思熟虑匹配起来的组合,把随机的影响控制在最低水平,用人的智力和人的技术设计并制造出来的个体,作为他们自己,他们是杰出的,超越一般人的,就算他们可能有某种缺陷,那缺陷也是故意为之,目的是让他们的优势更加卓越。这份人工造就的卓越非常脆弱。在自然情况下,生殖细胞分化出来时随机分过去的那一半基因,天知道都分了什么。让这些配子结合,天知道是结合出来了什么。总之……人工的生命,如果想要繁殖,也要用人工的方式,精挑细选,仔细审核要把什么基因匹配在一起…… 弗伊布斯把讲义盖在脸上。阅读已经学习过的知识,果然是非常无聊的……他当初学得很好,并没有什么知识被遗忘……唯一的问题只是…… 他……又…… 但是他真的不明白!讲义上的语言又干瘪,又苍白,根本谈不上是色情内容。一开始单纯地看讲义时,他也没有任何反应,可是看着看着,他不自觉就联想到黛安娜,联想到他们的制造者居然没有警告他不要和黛安娜进行性活动,而只是提醒他不要让黛安娜怀孕……他从理查德的那种语气和表情中感觉到了研究员们的态度,他们并不是容忍,而是……真的可以说是…… 鼓励…… 这联想也说不上是有什么色情的内容,它只是基于既定事实对未来状况的推测,也没有任何具体的画面。但是,想到这个事实,研究员们鼓励他和黛安娜…… 他抱着自己的膝盖,等待那种充血肿胀的感觉下去。 每次,意识到大人们好像期待他怎么做,弗伊布斯就感到一种冲动:他想逆着他们的意思来。当然,弗伊布斯不会去踩红线,因为他确实不想被一辈子关在第九区。但是在红线之外踩踩别的线——挑衅,挑战,对抗大人们的意图——一直是他热爱的娱乐活动。现在他也感到了那种冲动,那种兴趣,想要和大人对着干……所以他不想和黛安娜……所以……为什么…… 讲义盖着他的脸颊,他觉得纸张很凉。他想,他并不是害羞,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害羞的。这一切,就像讲义上讲的那样,青春期激素波动,身体改变,会带来一些前所未有的生理反应,一开始很难适应,但是后来渐渐会习惯。就是这样。后来会渐渐习惯,变得能够重新掌控这具开始改变的身体。就算想到和黛安娜……啊!不要想!快点软下去! * 黑发的女哨兵被他撂倒。他就说,贝罗娜从来打不过他,以前打不过,现在更打不过。就算他们都没用精神力,而且在教官的要求下,他没用全力,也是这个结果。 唯一出乎他意料的是,贝罗娜捂着刚才被他肘击的地方,一副非痛的样子。她甚至花了几秒钟缓过劲,才大声喊出来:“痛死了!” 首先,弗伊布斯认为,他没有用全力;其次,以弗伊布斯自己在岸边对打训练的经验来说……也没有那么痛吧? 贝罗娜是怎么回事,半年不见,哭点和痛阈都降了不止一星半点…… 要是在岸边,贝罗娜这样肯定会被训斥。但是在公海,教官很少训斥。那个年长的哨兵,宽容地看着捂着自己胸部痛呼的贝罗娜,笑笑,没有说话。等贝罗娜站起来,他要求他们两个总结刚刚对打时各自攻防失策的地方。然后,他们下场,换他们的向导上来。弗伊布斯看见马库斯皱着眉看着他,似乎也对弗伊布斯最后的肘击非常不满。 弗伊布斯抱着手臂,看着马库斯和黛安娜的对练。马库斯的基因都是照着哨兵来编辑的,而黛安娜,运动协调能力很差劲。和他们的哨兵相反,永远是马库斯能赢黛安娜,而且马库斯赢得更轻松。 弗伊布斯一直认为,这就是为什么黛安娜的运动能力永远这么差——他们对她不做要求,不做期待。贝罗娜呢?虽然黑发的哨兵不像黛安娜,没有被给予这样一个缺陷,但她也不像马库斯,被给予了什么优势。从初始配置看,贝罗娜是个很平庸,很普通的哨兵,和弗伊布斯比起来,缺少太多优势了。这样的她,通过自己的努力却能成绩紧追弗伊布斯——贝罗娜要强过奥瑞恩! 黛安娜却是最差的。协同训练模拟战场上,她总是拖累他,好多时候他要扛着她移动——真是太蠢了!他们的制造者为什么认为,他的向导,应该是这样的? 他看到黛安娜一次次被马库斯轻易撂倒,感觉,真无聊。马库斯甚至不需要表现得太有攻击性。比起他们的哨兵,两位向导像在玩。 “弗伊布斯,”年轻的哨兵突然听见身旁的人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开口,“可不可以请你,就这两年,不要打我的胸!” 哈? “为什么?” “它们在发育!很痛!” “呃,被打到,就会痛啊……” “它们在发育,你不懂吗?” 教官看了两个窃窃私语的小哨兵一眼,但没有警告的意思,脸上那表情,弗伊布斯认为是……忍俊不禁? “什么?”弗伊布斯说。他上午刚复习完了生理课讲义哎!虽然那部分课程是男女分开讲但是讲义用的一本,讲义上也有女孩的部分,他也全看过了(当初就全看过,现在又复习了一遍),讲义上说激素水平变化女孩身体出现这个那个变化……看起来和男孩差不多……第二性征出现……乳腺发育…… 弗伊布斯摸摸自己的喉结。讲义没提女孩乳腺发育时会痛,而他自己的第二性征——喉结——突出时,并没有痛过。 “会额外地痛吗?”他问。 贝罗娜瞪着他。 “所以,去年模拟战场上,你那么粗鲁地对黛安娜——是你不知道那样很痛?” “……很痛?” “是啊,普通碰碰都觉得痛,更别提……不对,你怎么会不知道!” “……黛安娜不痛的。” “怎么会,黛安娜会痛的。前段时间她跟我还说现在很痛但过两年就又可以趴着睡觉了……黛安娜没告诉过你吗?” 他看到黛安娜被撂倒。然后马库斯伸出手,把黛安娜拉起来。黛安娜的皮肤上沁着汗,气喘显得有些急促。就像之前的任何一次,她对马库斯说,谢谢你,马库斯,这是艾达教给她的,学会了后就从来没变过格式的道谢的话。她微笑的模样,也是从来没变过的。 “嘁,弗伊布斯,”贝罗娜说,“你比我以为的还逊。” “闭嘴!” 他把两个向导吓了一跳。向导没有哨兵那种听力,距离加上专心于训练,之前根本没听见哨兵们的窃窃私语。此刻,他突然抬高的声音和突然爆发的情绪对他们来说可是好突兀的大动静。 贝罗娜的向导马库斯看起来对弗伊布斯更不满了。不过现在不需要他,或者贝罗娜自己,来教训弗伊布斯的粗鲁。 “弗伊布斯,”教官说,“纪律。” “很抱歉,老师。”他说。 “作为哨兵,要时刻控制住自己。” “是的,老师,我知道错了。”他的视线飞快地掠过同样皱起眉头望着他的黛安娜。黛安娜能够看透他,比马库斯看得更多——黛安娜知道他此刻在说谎。 讨厌她!这股更强烈的情绪的洪流从哨兵心底爆发出来,并且在好几秒钟的时间里,他没有控制它的波涛。讨厌她,讨厌她能对他测谎,讨厌她刚才对马库斯笑,讨厌她从来没告诉过他压到她的胸会让她很痛,讨厌她—— 他放空了自己的思绪。潮涌褪去了。 “向你道歉,贝罗娜。”他说。 * 他在路上吃了晚餐,一条营养剂,然后把空包装扔进训练室门口的垃圾箱。身份核实——弗伊布斯·玛里希;权限检测——通过。 他来到射击模拟训练的操作台。模式选择——自由模式;模拟靶形态选择——基础001;难度选择——最高级。 他拿起模拟枪。 他渐渐感觉到了快乐,感觉到了喜欢。白色的光点变成红色,一批全部消失,一批重新出现。自由模式没有目标,目标就是打中,打中,打中,永无休止地打下去。就像任务一样。 他现在大概已经做了有十来个任务了吧。他不数了。数据本身没有意思。 有人扫开了训练室的门。那扇门开启前,他就知道,是她站在门口,将要进来。 “嗨……弗伊布斯……你好啊……” “你好,黛安娜。” “你,好像……我是说……下午的时候,你看起来……我做了什么让你不满意的事了吗?” “没有,黛安娜。” “哦……”她离他越来越近。她的手握住他没有握枪的那只手。她的精神触须从她接触他的地方悄悄探出来,但他没有回应她,所以没有联结诞生。 弗伊布斯……我是想来和你一起……做做训练…… 她不想。弗伊布斯心想。 “我不需要你。”他回答。 ……我让你打得更快。 “我现在的能力,一个人就足够执行任务了。” ……哦。 好烦。因为黛安娜在,他的射击速度变慢了。可是黛安娜却迟迟不走,而且始终握着他的手,而且始终……没有收回精神触须…… 他放下枪,在操作台上改变模式。他们前面的全息投影出的靶子从光点变成了奇幻生物,就像在玩什么电子游戏。一看就是假的,黛安娜喜欢这种。 他伸出精神触须,和她形成了联结。 开枪。不假思索地开枪。向导找出目标,哨兵打下目标,古往今来备受推崇的合作模式,横扫千军,所向披靡。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表现是否已经强过当世那些着名的配对,他们只知道,从他们刚开始学会联结的时候,他们的合作就没有滞涩过,流畅顺滑如同他们根本就不是两个个体。 你怎么不告诉我。弗伊布斯在她的脑海里说。 什么?黛安娜不解地看向他。突然失去指引,哨兵感觉些许烦躁,随便开几枪打中几个最显眼的目标。 黛安娜于是转回头。 那几次模拟战场,我那样抱着你转移阵地,你很痛。弗伊布斯告诉她。 ……啊,弗伊布斯……现在已经不会痛了,你可以放心…… 你应该告诉我! 恼火涌上哨兵的心头。黛安娜不聪明。她不是弱智,越长大越不是以前那个傻样子,可是她不聪明,基因设计决定的,环境培养的,她自己表现出来的。所以他要关照好她,这就是为什么要把他设计得格外聪明。他要把自己和自己的向导的照顾好——战场上,生活里;人生选择,前途规划;地位,荣誉;健康,感情。 黛安娜要告诉他的话和她指示的目标一起,通过联结流过来: 那会影响你的成绩,你只想打出最好的成绩。 我要掌握你的所有情况,你的隐瞒会影响我的决策,进而影响我们的成绩! 黛安娜又扭过头来看了他一下。她笑了。 可事实上,没有影响,不是吗,弗伊布斯? 他看着她的蓝眼睛,没有看前方的投影,然而那个时刻,不知道为什么,他扣了扳机。 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 他脱靶了。 * 状态很好 “好的,谢谢你的配合,弗伊布斯。”罗莎琳德说,“常规提问结束了,不过请你先别急着走——接下来雷古拉要给你做疏导。” “……疏导?” “是的,疏导。”罗莎琳德站起来。雷古拉从弗伊布斯背后的位置走过来,坐在她的坐位上。 “现在还不到月底。”弗伊布斯说。 “是的,弗伊布斯。”罗莎琳德说。 “……我想知道理由。” “下一个任务很重要。”雷古拉回答。 “我的状态很好。” “是吗,弗伊布斯?”雷古拉说。 弗伊布斯没有说话。刚才的常规提问,一个被反复提及的问题就是,他前几天的课堂上,为什么对贝罗娜的话反应那么激烈。他失控了,哨兵不应该失控,他不应该失控。他猜研究员们更关心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当晚他做射击练习时脱靶了,他已经几年没有脱靶过了。他们不愿意明着说,明着问,好像这样他就不知道他们已经知道了。 年轻的哨兵最终冷哼一声。研究员知道这是他放弃纠缠这个问题了。她笑了一下,说:“疏导对哨兵永远是件好事。” 她出去了。 “现在,放松,弗伊布斯。”向导说,“放下你的屏障,你是一个成熟的哨兵了,可以自己控制好自己,对吗?向我敞开你的精神……很好,弗伊布斯。你有一些压力,对吗?你开始进入到一个全新的阶段,有压力是很正常的……” “我没有压力。”弗伊布斯盯着纯白色的天花板,冷冷地说道。 “是的,你没有压力……”这位上过真正的战场,拷问过无数敌对方的哨兵,成熟而年长的向导回答他,“你感到的是……怀疑。” 不,他也不怀疑。那些念头在他心里冒出来,但他不会跟随它们继续深入。正念,分心,背诵一下枪械知识,做任何能强化自己能力的事,不要跟随那些念头想下去……因为它们毫无意义…… “你不需要怀疑自己,”向导说,她的天赋让她的感情和她的声音一起浸染着哨兵,说服着哨兵,“你是最好的,你是最完美的,你有无限潜能,只要你肯努力把它们发掘。我们所有人都会帮你。” ……如果那些对自己能力的怀疑是假的,当然,深思它们是毫无意义的;而如果它们是真的……深思它们就更加没有意义了。如果他不能证明自己的能力,他会变成贝罗娜,或者奥瑞恩,或者米歇尔,或者那个死在他枪口下的不知名少年。他不想变成他们。 哨兵感到向导从自己的精神里瓦解了什么,带走了什么。冗余的感官,冗余的情绪。她没有摧毁任何记忆,信息还清楚地储存在大脑里。但是感觉不一样了。它们不重要了。 ……公海要求他,必须证明自己的能力。博士不允许他证明的是他们的项目如此失败,他们根本没有造出超乎想象的杰出哨兵,而是造出了一个失败品。 “谢谢,雷古拉。”他说。他没有在感谢。他在回应他们的期待,承诺他会做到。而这个正在把银色的精神触须插进他脑子里翻搅的向导很清楚,他没有任何谢意。 “放松,弗伊布斯。”向导命令他。继续梳理了一些琐碎的精神垃圾后,她开口告诉哨兵:“有一个消息,赫尔海姆博士希望我转告你:从今天起,你的疏导不再受任何限制。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哨兵,你可以随时向你认识的任何向导请求疏导。” “黛安娜,”弗伊布斯,“你可以直接说出她的名字。” 他感觉到了向导的情绪波动。 “是的,黛安娜,弗伊布斯。”雷古拉说。弗伊布斯知道向导的实际意图是,引导他的思维流向和黛安娜有关的事,把需要疏导掉的垃圾找出来。 那可太多了。 讨厌。讨厌黛安娜。很讨厌黛安娜。黛安娜的每个特质都讨厌。一看到她就觉得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放松,弗伊布斯。” “我讨厌黛安娜。” “她不是故意毁掉你的连胜纪录的,弗伊布斯。” “我当然知道。” 他又不是因为这个才讨厌她的。他分心了,脱靶了,是他自己的过失。那个连胜纪录也没什么好保持的,那个数字太长了,谁也比不过他,他早就对维持它失去兴趣了。再说,那只是个数字,打的是全息投影,他已经开始执行真的任务,打过真的人了,那个数字…… 黛安娜很震惊。她好讨厌。她吃惊地看着投影里浮现出的那个巨大的失败,吃惊地看着他。他好讨厌她。她对他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他告诉她没关系,她还是结结巴巴地继续道歉,因为她能读到他的情绪,所以她觉得他没有接受她的道歉。她真是太讨厌了。他提起摩天轮上的那件事,试图让她别再道歉了,而她听到他我们当做扯平了的提议时,露出了和摩天轮上一样的难过表情。她果然那时候没有接受他的道歉,她仍旧为那件事难过。 黛安娜对他说,她从来不想报复他,让他也这么伤心,她不是故意毁掉他的连胜纪录的。 为什么黛安娜不能聪明点?他一点也不在乎那个数字!为什么黛安娜理解不了他?她真的太讨厌了! 他的反感、恼火、隐约的仇恨随着疏导变得越来越浅淡。回忆仍旧清晰,感情却像一层朦胧的雾。他不再“感到”自己讨厌黛安娜了,向导带不走的只有他留在脑海里的清楚的事实:黛安娜值得他讨厌。 他们在他五岁时也是这样做的。疏导。一次又一次疏导。而他很快就学会了,不要珍惜情绪,情绪会被向导带走。珍惜认识,珍惜经验。他的认识和经验就是……哈,他承诺了,不再那么叫她。好吧,有些认识和经验,不必时时提醒自己才会记得。 向导从他的精神里抽离。弗伊布斯的精神屏障迅速从新竖起,削弱向导的情绪侦测。少年视线从纯白的天花板移到雷古拉脸上,用哨兵那比普通人更敏锐的视力侦测向导。他意外地发现,向导的表情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没有表情。雷古拉·马沙尔脸上有一种非常轻微的,看得出来她想压制但没法完全压制住的,泄露在她紧绷的表情里的,叫年轻的哨兵辨认得非常清晰的,反感。哨兵不只能把她的表情辨认得清楚,还能清楚地推测出她为什么反感他——因为他讨厌黛安娜。 因为他厌恶、憎恨、轻蔑自己命定的百分之百匹配的向导。 一种快乐和兴奋在他心里逐渐升腾。疏导之后,心本来是格外宁静,也就是格外无聊的。可现在,弗伊布斯感觉不无聊了。他有了一个想法。 他微笑起来,模仿着他在岸边看到的那些疏导完后非常快活的哨兵的语气,对向导说:“结束了吗?谢谢你,雷古拉,我感觉好多啦!” 这么简单就让大人那一丝丝反感的表情里再加上一丝丝不安,少年感到非常满足。 * 窗口是谁 汽车驶出黑暗的隧道,突如其来的阳光让闭着眼睛的哨兵皱了一下眉。因此在旁边人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时,他没有再皱一下眉头。 弗伊布斯…… 她好烦! ……你真的想再去一次游乐园吗? “是的。”弗伊布斯回答。 我听说……游乐园对一个哨兵来说可能太吵了…… 他真想说:所以你上一次提出去游乐园,是完全没意识到游乐园对哨兵的耳朵来说很吵吗? “我有耳机。”他说。 “我的意思是,弗伊布斯……”如果你不喜欢游乐园,你可以告诉我,我们去你喜欢的地方…… “我喜欢训练室。” ……那,我们去冰淇淋店呆一会就回去? 她是真的笨蛋吧!好不容易等到了自由活动时间哎!别说是游乐园,就算只是去公园无聊地坐着他也要呆到必须回去的时间到了才回去。 “不,我们就去游乐园,上午去看木偶剧,中午去童话餐厅吃饭,下午去看花车表演,并且途中要把我们上次没玩到的项目都玩到,清楚了吗?” 哦……好的,弗伊布斯…… 但是傻瓜没有把她的手拿回去,说明她还有什么事情想说。弗伊布斯等着,可她却迟迟不说。哨兵听着车窗外的喧嚣,知道汽车离那个作为他们每次出游活动起点的街口越来越近。难道黛安娜其实没话想说吗?只是忘了把手收回去? 他稍微动了动手。被黛安娜握着手感觉很不舒服,特别是现在没有什么特别的任务交给他,不是协同训练,只是一起在车上坐着,而他又闭着眼睛,于是被黛安娜触碰的感觉简直要占满他的感知了……黛安娜的手心好热,有一点汗,手指和手掌施加着轻微的压力,薄薄的茧子随着汽车的颠簸轻轻蹭着他的皮肤……阳光从车窗外晒进来,烤着他半边的脸,很热,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被阳光烤着的另外半边脸,弗伊布斯觉得,也开始热了…… 黛安娜什么时候松手!她还想弄个联结吗?他们只是去游乐园!他不要…… 弗伊布斯,请你,一会下车时,帮我看一眼…… 啊? 两点钟方向,那栋公寓楼,叁或四层,一扇窗户…… 汽车在减速,他们到达这个街口了。 那里似乎有一个人……有一个普通人……好像在注视我们…… 汽车停在路边。 好像她认识我们……请你帮我看看她是谁,弗伊布斯…… 黛安娜松开手。 弗伊布斯睁开眼睛。他们向往常一样下车,司机对他们说:“去游乐园玩得开心啊,孩子们。” “当然。”弗伊布斯说。黛安娜则说:“谢谢您。” 车窗上摇。从玻璃的反光中,弗伊布斯找到了黛安娜刚才描述的窗口,不过反射的光线损耗的信息太多,还需要直接看过去才能从那个窗帘狭小的缝隙中看清那一线人影。 汽车远去,弗伊布斯抬起头,直直看过去。 窗帘的缝隙立刻被拉住,但是普通人的反应力,快不过一个经受过严苛训练的S级哨兵。 他看到了她明亮的黑眼睛,额前一绺深棕色的头发。忘了具体是几岁,是小向导们都跟着达芙妮学会了心灵入侵说悄悄话之后,他们这些项目组的成果运用各自间谍和反间谍课上学的知识,在碰面时交流从研究员那里偶然挖到的情报。 为什么弗伊布斯是棕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因为博士是绿色的眼睛,艾达是棕色的头发。为什么奥瑞恩是金棕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还是因为……博士和艾达…… 弗伊布斯抓住了黛安娜的手,探出他的精神触角。黛安娜没有愣神,好像她在请他看过去前,心里就有了这个猜测,知道他此刻告诉她的答案会是什么。 不。他不要告诉她那个答案。他要做一些事情。 联结做好后,他对黛安娜说:二单元,叁层。我们过去。 ……什么?!弗伊布斯……我们不能…… 趁他们反应过来前,我们跑过去。我是你的哨兵,你要听我的。现在,跟我跑过去—— 他们同时迈开步子。 * 弗伊布斯六岁时,对艾达的离去并没有黛安娜那么大的反应。或者也许可以说是,表现冷漠。雷古拉疏导他,主要是疏导黛安娜持续不断的尖叫在哨兵精神里留下的感官垃圾。把黛安娜从他身边隔开,他就根本不需要疏导了。 所以,他不会在艾达离开后的一天里不停地哭闹要艾达回来,在艾达离开的一周里不停地用她的天赋把她的难过告诉每一个接近她的人,在艾达离开的一个月里不停地……不停地……雷古拉频繁地疏导她…… 然后他们让小小的向导理解了,她不能让艾达回来,她要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艾达离开了项目组,离开了她。她渐渐不再提艾达了。 所以,在艾达离开将近半后,弗伊布斯问他们的制造者们,艾达什么时候回来看他和黛安娜,这令研究员们非常惊讶。他们告诉弗伊布斯,艾达出国去另外一个项目了,未来有一天,她会回来看你们。未来有一天具体是哪一天?一年后?叁年后?五年后?十年后?哎呀,孩子,这种事说不准呢,做研究是很忙的。那么艾达能不能通电话呢?不可以,她已经离开了项目,让她和你们通电话是不安全的。 不可以申请一下吗? 好吧。那个研究员好像被说服了似的,向他承诺说,他会向博士申请的。 他们好像以为这样敷衍他一段时间,他就会像黛安娜一样,不再提艾达了。过了半年,他问他们: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和艾达通一次电话,或者,让艾达给他们写一封信。 不可以。艾达不会再回来了。接受这个事实。艾达离开了你们。和她联络对你们没什么好处。 * 弗伊布斯礼貌地敲门。他知道如何暴力破门,但是他认为如果里面的人把门打开,他就可以少做一个违法行为。 第一遍敲门,屋里没有任何声音。于是他用更大的力气,更急促的频率,敲第二遍门。他听见屋里有一个人在徘徊。 弗伊布斯……她不会开门的…… 如果她不开门,我就把门砸开。 那也可能不是她……如果那是她,那很可能给她带来麻烦…… 弗伊布斯看了黛安娜一眼。他不理解黛安娜,是她一直想见艾达的,不是吗? 他踹了一脚这扇门。这是他的最后通牒。 不……弗伊布斯……我们还是走吧。 不。他告诉黛安娜。我要看看这个人是不是艾达。我,要打开这扇门。 他看到眼泪开始在黛安娜的眼眶里聚集,接着夺眶而出。他没有什么感觉。他的注意力放在门后——他听见屋里人的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她拿出手机,她收起手机,她走向这扇门。 这就是艾达。 门开了。 他没有看她,他仍旧盯着黛安娜。黛安娜松开他的手,去擦她自己的眼泪。 他听见幽幽的叹息,真像回到六岁之前。 “弗伊布斯,”艾达说,“你在干什么?” “嗯?我以为这是一个测试呢。”弗伊布斯讥讽地说,“这不是个测试吗?找到你就通过?你没有出国,你在国内,我从电话号码上就知道了。我本也应该想到既然博士和你联络得那么频繁,你不会太远。去年打那个电话的时候我失误了,我应该亲自听一听听筒里的声音,这样我也许就能听出——你就在这个街口附近!是不是自从我们开始出来,你一直都会在这个窗口看我们下车?我们联系不到你,但你一直能看到我们?” 弗伊布斯,别说了。黛安娜通过联结在他脑子里说。你让艾达很难过。 我不在乎我是否让她难过。他回答她。 我很难过,弗伊布斯,别说了。 她好烦。弗伊布斯心想。年轻的哨兵冷着脸抱起手臂,保持沉默,做一个感人场景里的合格旁观者。他猜她们会抱在一起。果然,艾达走出一步,拥抱了黛安娜,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他接着猜她们会开始一轮,就和之前打电话那次一样,你很好我爱你之类的,毫无意义地互相情绪安慰。果然,艾达开口了:“没关系,黛安娜……我很高兴能见到你……黛安娜,我为你的感知力骄傲……你没有错,黛安娜……你是我的天使,亲爱的……” 听上去是黛安娜在用心灵入侵和她说话。艾达完全不惊讶。所以一直以来……算了。 哨兵开始思考,博士这样和非项目组成员泄露他们的成长细节,不算是违反安全守则吗? 终于,艾达和黛安娜抱够了,废话说够了。艾达拿出一条手帕给黛安娜擦擦眼泪,而黛安娜用她的手给艾达擦眼泪。艾达望着黛安娜,止不住地流泪,止不住地笑,接着她说…… “进来吧,黛安娜,还有弗伊布斯。” 哈? 不!进去做什么?她们没够吗?他想去游乐园…… 但是年轻的哨兵看看黛安娜望着艾达的表情,知道,他现在不能回答说,不,他们没空做客,接下来他们会离开,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去游乐园玩一天,看木偶剧,看花车表演,体验那个童话餐厅,玩完所有没玩过的项目…… 艾达牵起黛安娜的手进屋。他跟着她们进去,把门关上。 不被爱着 哨兵打量着这个公寓。作为一个在实验室出生,在实验室长大的秘密项目成果,他没亲自住过太多公寓。不过他看过小说和电影,和小说电影里的公寓比,这里好乱。而如果和他长大的地方,第九区纯白的房间比,这里好脏。卧室门没有关紧,开了一条缝隙,年轻的哨兵看到,卧室里摆着的是一张双人床…… 艾达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索。艾达问黛安娜:想喝点什么吗。哨兵于是转过头,盯着艾达手里的玻璃杯。刚刚中断的推测此刻又以另一种方式续上,他想:这是不是赫尔海姆用过的玻璃杯? 是或不是,没有意义。他别开视线,放出水母,继续观察这个房间,好像在做什么侦察任务。他一边打量沙发和茶几上的东西,一边关注着黛安娜。黛安娜接过果汁,喝了几口,接着她对艾达说:真好喝! 弗伊布斯打赌那只是非常普通的柠檬汁。 艾达回答说:她就知道黛安娜会喜欢这款柠檬汁! ……什么!她怎么知道的!为什么他不知道黛安娜会喜欢哪个牌子的柠檬汁!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波动的情绪,黛安娜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抬起手碰碰艾达——她对艾达说了什么。艾达听完,又拿出一个玻璃杯,接上水。 “弗伊布斯,给你。”艾达说。 黛安娜以为他不满的是,他没有水喝。 “我不渴,谢谢。”弗伊布斯转过头来对艾达说。接着他拿起茶几上的那迭东西,问艾达:“这是什么?” 又是一声幽幽的叹息。 “弗伊布斯,”艾达说,“你这样很不礼貌。” “你不值得我的礼貌。”弗伊布斯说,“你在当小学老师?” “弗伊布斯……”黛安娜又一次看过来。别这样对艾达。她在他脑子里说。 他不理会她。 “好逊哦,艾达,”弗伊布斯嘲笑道。 他看到艾达摆出那种表情。该怎么说呢?有点得意,和艾达这么多年没见,他还是能第一时间辨别出艾达表情里那种细微的变化,辨别出艾达的气恼,辨别出艾达将要教训他。 而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他不是被成年人一拎就能拎到墙角的小孩子。他已经和艾达一样高了,而且他还在长个,他未来会比艾达更高,艾达再也不能教训他,哪怕她重新被授予这个资格—— 艾达把水杯放到身后的台面上,玻璃和坚硬的台面相碰,发出不小的响声。黛安娜抖了一下。艾达注意到黛安娜的反应,侧过头,脸上刹那又浮现出温柔的浅笑。她拍了拍黛安娜的手背,那是一个无言的表示:没事。 然后艾达看向他。她脸上那些细微的表情没了。她控制好了自己。情绪也好,行为也好,她总是能控制好自己。弗伊布斯见过别的大人情绪失控,但他从来没见过艾达失控。 他把那迭小学检测试卷随手丢到沙发上。黛安娜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他知道黛安娜想说什么,太粗鲁了,不要这么对艾达,礼貌一点,友善一点…… “诚实地讲,弗伊布斯,”艾达开口,“我对你的情感能力和同理心从来没抱有过任何期待,但是,看到你以这副毫无成长,和六岁小孩没有什么区别的模样站在我面前,我感到很失望。” 你说什么?暴怒从心里爆发。黛安娜惊恐地看着他,正要在他脑子里说点什么,他抢先切断了他们的联结。和自己的向导失去“联系”的烦躁让他心里怒火烧得更猛烈,他真想踢翻旁边的茶几。 他没有。他是个成熟的哨兵了,能够控制好自己。他不是六岁小孩。 “除了你,每个人都对我很满意,”他说,“当然,你是个失败者,你被赶出去了,你的意见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是所有成果里最好的那个,我将成为世界上最强的哨兵。” 他七岁的时候就觉得,艾达不是主动“离开”,更不是因为什么别的项目才“离开”,他们是她最重要的项目,世界上不可能存在比他们更重要的项目——她是被迫离开,她自己肯定不想走。她被赶走了,因为她和博士意见不一致,和博士意见不够一致的研究员都“离开”了。 他想象过艾达离开后会做什么,想来想去,除了研究员那些“别的项目”的答案,也想不出什么更合理的猜测。而现在,看到茶几上的试卷,沙发上堆着的教案和讲义——他感觉自己又快乐起来了。艾达这么落魄,这么失败。她没有去别的项目,参与别的研究,她在当小学教师。没有歧视小学教师的意思,但是,这是艾达·玛里希,艾达·玛里希不再进行科学研究,而是去当小学教师,这对她来说不是落魄失败是什么? 这是赫尔海姆造成的吗? 在他思维飞速运转的时候,他听见艾达说:“你甚至不会反思。” 她什么也不懂,弗伊布斯冷冷地想。就算赫尔海姆会和她炫耀,特意安排他们在这个窗口能看到的地方下车——艾达没有和他们朝夕相处,根本不知道他的成长,不知道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叫他去墙角罚站,他只会愤怒地大喊大叫的小男孩了。 他当然会反思。他经常反思的。每次训练结束后,任务完成时。每一天,每一件没有人要求他反思,但他觉得值得自己反思一下的事。他!会!反!思! 暴怒再度升起。他看到黛安娜的精神体冒出来。他意识到自己的水母在鼓动伞部,挥舞触手,准备着攻击。 艾达仍旧只是拍拍黛安娜拽紧她衣袖的手。没事。好像真的没事。好像他们是在公海,实验室里,如果弗伊布斯失控,立刻会有哨兵和向导进来把他控制住。不——怎么可能?他现在可以—— 他不做,是因为,艾达不值得他去违规,违法,受惩罚。 “你不会反思,”艾达继续说着这些会激怒他的话,“真遗憾看到朱利亚斯在这方面对你毫无锻炼。是的,我是个失败者,我被赶出去了,我失去了管你的资格,我无权插手你的成长,我的意见对你毫无意义——既然如此,你在愤怒什么,弗伊布斯?” 我在愤怒什么?弗伊布斯想。接着他想:我为什么要跟着她的思路走?然后他继续想:我在愤怒什么? 我在愤怒……我在愤怒什么…… “我听说我离开后,你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艾达说,“你的确是这样一个冷漠的孩子,照顾着你六年的人离开了,你轻易就接受了这种分离,你看起来没有能力和任何人形成依恋关系……我一直抱着这样的观点,直到那个电话,直到今天你站在我面前。弗伊布斯,我现在请你反思一下,然后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对我抱有这么深的敌意?” 你没有资格再教育我。你没有资格再引导我。你没有资格请我反思。你没有资格向我提问。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违反安全守则,保密规范。你是局外人,你没有权限。你甚至不再是一个研究员…… 为什么。 他握紧了手,站在那里。他看向黛安娜,黛安娜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只是在忧心他万一失控伤害了艾达该怎么办。 “我,”他注视着黛安娜的蓝眼睛这样说,“听说,你,还在项目组里时,给了他们一个规矩,不可以在我和黛安娜面前表现出明显的感情倾向。因为,你,认为,所有人都更重视我。如果这件事在我们面前表现得太明显,会影响黛安娜的人格发展。” 这件事是马库斯悄悄告诉他的。马库斯说不要告诉黛安娜。为什么不要告诉黛安娜?马库斯说不出一个能说服他的理由。 但他也没有告诉过黛安娜,因为黛安娜没问过。 他看到黛安娜睁大了眼睛。他们真的没告诉过黛安娜。 “但是,”他的视线从黛安娜的脸上,移回艾达脸上,“你自己,没有遵守这个规矩。” 艾达的平静露出些许裂痕。她叹息,她微笑,她把裂痕补上,然后说:“我也遵守了,弗伊布斯。只能说,有些态度不是有意克制就能被永远隐藏。” “艾达?”黛安娜侧过头去,惊讶地望着他们的制造者,是这位研究员,解决了最关键的技术难题,使他们得以降生,并且因为这份功劳,叫博士宣布,弗伊布斯和黛安娜的公民身份信息登记,姓氏是玛里希。 研究员们都更重视弗伊布斯,但艾达不是。艾达甚至不是更偏爱黛安娜。 艾达制造了他们,做他们的“母亲”,和他们培养依恋关系,亲自教育培养他们——艾达就像一个真的母亲那样,爱黛安娜。 但是艾达不爱弗伊布斯。 说不清他怎么领悟到这个真相的。大脑发育了,感情发展了,智力提高了,情商测试做多了——反正,他意识到了,在八岁的时候,他回忆着那些记忆,意识到艾达爱黛安娜,不爱他。 为什么?八岁的他想知道答案,但是没有人会告诉他答案。他很清楚谁也不会告诉他答案,假如研究员们听到这个问题,他们只会说些不能让他满足的话,然后在疏导时特意提醒给他疏导的向导,把和艾达有关的情绪清理干净。很多问题都是这个结果,所以他学会了有些问题不要追问,不必执着于答案。 “为什么?”弗伊布斯抱起手臂,他的水母静静地悬浮在身边,“两个都爱,我可以理解;两个都不爱,我也可以理解。你爱黛安娜,但你不爱我,我不理解。告诉我为什么。” 七年之后,他终于得到了答案,然而,超出他的所有预期,超出他的所有经验。 “弗伊布斯,你觉得朱利亚斯爱黛安娜吗?”艾达说。 她锐利的黑眼睛审视着他的表情。在他说出他心中的回答前,她继续说出下一个问题:“你一直被要求着爱黛安娜。你爱黛安娜吗?” 她拿起身后台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放回去。 “弗伊布斯,”她问,“告诉我,为什么你觉得我应该更重视你,不应该不爱你。” “……我没有这样认为。” “你没有这样认为,你是在这样‘感觉’。” “我……”弗伊布斯迷茫地眨眨眼睛,但是很快,他找到了逻辑漏洞,“不管我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你——” “人无法赢得所有人的喜欢,”艾达说,“我很早就教过你了吧。” “……可是,”弗伊布斯说,“这不一样……我们谈的是爱,是你,你和我们,我,黛安娜……你是‘妈妈’,你爱黛安娜……” 就像小时候,说不清楚句子,表达不出自己的意思。但是艾达听着,点点头,笑了。她听懂了,从这些笨拙而破碎的词语里。仿佛她并不是有一个发展心理学的学位,而是有一个能够读心的超能力。 “理想的情况是,每一个父母,爱每一个孩子,”艾达回答他,“但真实世界不是这样。真实世界里的父母,会偏心,会爱这个,同时不爱那个。很遗憾,弗伊布斯,我不爱你,我只爱黛安娜。” 自己的猜测被确证,头一次,他感觉不到得意,没有为自己的智力骄傲。他感觉有点难受,不过也还好。他还感觉有点轻松,心里有什么负担被移开。对那个他不曾深度进入过的“普通世界”的了解又进一步,对他有好处。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已经平静了。他开始复盘,他认为他对艾达的反应是有些过度了,艾达现在是非项目成员,要对她保持一种冷漠的态度,当做陌生人一样看待…… 他看到黛安娜突然哭了,心里一紧。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又觉得恼火。然后他想,黛安娜哭什么?艾达刚才说只爱她不爱他哎!黛安娜应该高兴啊为什么哭! 弗伊布斯看着艾达安慰黛安娜……他不懂为什么艾达要对黛安娜道歉,显然,黛安娜不是艾达惹哭的……呃,也不是他惹哭的!……黛安娜真是莫名其妙…… 不知道黛安娜一边哭一边悄悄和艾达说了什么,艾达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哦,这样啊,黛安娜……” 艾达抬头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看着黛安娜哭的弗伊布斯,接着说: “我是挺吃惊的……原来,弗伊布斯也会因为得知自己不被爱而觉得很难受吗?” 弗伊布斯的眉头皱起来。什么意思?难道说黛安娜哭是因为用向导的天赋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因为共情才哭的? 开什么玩笑……他虽然是有点难受,但也没难受到这份上吧? 黛安娜太脆弱了。他心想。黛安娜应该坚强些。 “弗伊布斯,”艾达再度看向他,她的表情带上了一点严厉,仿佛他刚刚踢翻了黛安娜的积木,“既然你不是怪物,不是机器,也在乎别人是否爱你,知道不被爱的感觉有多么讨厌,你为什么——这么对待黛安娜?”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这次不是短信,是电话。 黛安娜好像吓了一跳似的,猛然松开艾达。 “没关系,黛安娜,不会有事。”她说。然后她拿出电话,看了一眼。接着她离开水池边,去了卫生间,关上门。电话接通。 黛安娜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 那是博士的电话,你能听见他对她在说什么吗?告诉我他们在说什么,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沉默地看着她。哨兵的听力很好,隔着紧闭的门,他也能把艾达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确实是博士。 他没告诉黛安娜,那扇门后,他们都说了什么。黛安娜焦急地看着他,恳求地看着他,最后失望地松开他。她越过他去抽茶几上的面巾纸。 艾达重新走出来。她和博士没聊太久。 “好了,你们该走了。”艾达说,“不是还要去游乐园看《海的女儿》木偶剧吗?”她笑着,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她用手背擦擦自己的眼泪。 “黛安娜,你很棒,你要知道,你的天赋真的很强,能力超乎预期……再见,黛安娜。” “你会搬家吗,艾达?”黛安娜问。 好笨。弗伊布斯想。这种问题不用问也知道答案。 艾达笑笑,没有回答她。 “走吧。祝你们玩的开心,黛安娜,弗伊布斯。” * 这很不好 他们没有去游乐园。他们去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一会,看一群天鹅游来游去,然后提前回去了。回去后,果然,迎接他们的是临时添加的“常规提问”。博士没出现。弗伊布斯猜赫尔海姆大概在艾达那里。 他们被分开,去不同的房间。一轮又一轮提问。为什么那么执着要过去,要开那扇门,要确认那个人是不是艾达·玛里希。因为以为这是一个测试,测试我们的感知能力。有没有什么感情因素?当然有啊——还以为艾达这么多年一直冷眼看着黛安娜那么思念她,却故意不联系黛安娜,就为了实现这个测试。哎呀,后来发现好像推测错了。艾达是犯了什么错被开除出项目组啊? 常规提问的时候请不要反问,弗伊布斯。 好吧。 提问,回答;提问,回答。你很在乎艾达吗?你很想要一个爱你的妈妈吗?你为艾达不爱你的事实难过吗?不是很在乎,不是很想要,不是很难过。你对黛安娜的反感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 陈述自我,陈述心态,陈述动机。把自己剖开来给别人观察分析。他带着轻微的烦躁应付着所有问题,等待着,等待着,最后,那个他最在意的问题终于出现了。 黛安娜有问你最后那通电话的内容吗? “她问了,”他说,“她想让我告诉她。” “你告诉她了吗?” 他于是骄傲地回答说:“当然没有。” “理由?” “那种敏感信息,当然不能随便传播。”弗伊布斯说。 他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夸奖。 * 黛安娜第二天见到他时,没有和他说,嗨,弗伊布斯。课程碰上,也不会拉着他的手和他聊些有的没的。协同训练课上,贝罗娜和马库斯都察觉到了他们两个的异样。但是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以为只是前几天他们 “出海”闹了些不愉快。贝罗娜和黛安娜说不要和弗伊布斯一般见识,马库斯拍拍弗伊布斯的肩膀告诉他你肯定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吧,去向黛安娜道个歉吧。 他没道歉。他没什么可道歉的。他做了对他和黛安娜最好的安排。他向研究员们证明了他的稳定、可靠、安全、纪律,这对他的未来很重要。赫尔海姆,好几日之后,终于抽出空,和他见见面,聊聊天。没聊什么新鲜的内容。 博士最后告诉他,今年圣诞节,他的礼物是一间属于他自己的宿舍,在第九区之外,那是塔给S级哨兵配备的标准宿舍,很大,还有一个全息训练室——没有单向镜的,属于他的房子。 第二天训练,和黛安娜做好联结后,他告诉黛安娜: 赫尔海姆在那通电话里对艾达说,你想再进一次监狱吗,艾达? 黛安娜过了很久,很久,教官已经讲完今天的训练内容,都要宣布开始的时候,她才终于有了反应。 哦,这样啊,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拿起模拟枪,瞄准黛安娜替他“瞄准”的目标。他觉得很烦。 你知道我不应该告诉你,黛安娜。他说。 是的,弗伊布斯,你当时做的很好,你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现在你回答了,这很不好。 他想甩开她,自己一个人寻找目标,瞄准目标,打下目标。 黛安娜一定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她现在离他这么近,还有联结,他竖再强的屏障对她来说都是透明的。 黛安娜捏紧了他的手。然后她开始在他脑子里说话。 我当时很伤心,我需要那个答案。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了,你回答我也弥补不了什么。 我没有弥补,我只是在回答你,你没告诉我你已经不需要那个答案了! 他射击,射击,射击。看着目标被他清除,他的烦躁稍微平复。他真想射击更多,但这次不是无差别射击,不能打中没戴标志的“平民”。 好的,弗伊布斯,我下次会及时告诉你。黛安娜回答。 第一轮训练完毕。休息和点评。他面无表情地听着教官说话,然后想起了马库斯好几天前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的建议。 对不起。他在黛安娜的脑子里说。 没关系。黛安娜在他的脑子里说。你不需要表达你根本不存在的歉意。 弗伊布斯在心里对不在此地的马库斯发脾气:他就知道对黛安娜道歉是没有用处的! 黛安娜这时候又对他说了一句:你就是这样一个冷漠的人……我理解了。 ……你就是这样一个冷漠的孩子……她在复述艾达的话……她总是这样,复述别人的话…… 弗伊布斯嚯地站起来。 教官惊讶地看着他。 弗伊布斯看了一眼教官,又看向黛安娜。他抬起手,指着黛安娜,重新看向教官。 “我希望她出去,她在我的脑子里说话,她在,我完不成这次训练。” 教官皱起眉,看向黛安娜。黛安娜站起来。 “好的,我出去。”她说。 “当然不行,”教官说,“这堂课是为了训练哨向协作。好了,孩子们,先坐下……” “我不需要她,”弗伊布斯说,“她是个废物,她帮不了我,我一个人就足够达到预期成绩。” 黛安娜转过头,看向他。她泪水盈眶,然而,表情是愤怒的。她用她蓝盈盈的眼睛瞪着他。 “弗伊布斯,你不可以这样说你的向导,”年长的教官板起面孔,语气严厉,“对黛安娜道歉。” “我为什么不可以说实话?”弗伊布斯说,“我不可以评价我的向导吗?” “这不是评价,这是粗鲁无礼。道歉,弗伊布斯。”教官说。 好吧。弗伊布斯心想。反正这是一个命令…… “他从来没在任何时候有过任何歉意!”黛安娜突然开口,“他是个白痴!” 接着她转过身,跑出去了。教官叫她站住,她还是刷开了门,很快脚步声就远去。 虽然是黛安娜严重违反课堂纪律,教官却对弗伊布斯恼火起来。 “弗伊布斯——”教官一副想骂又碍于第九区的规则,不能骂的隐忍表情,“给我在这里等着。” “好的,老师,”弗伊布斯说,“我在这里自行训练。我会自己打出你要求的那个成绩。” * 黛安娜被关禁闭了,真的禁闭,连课也停了。研究员的说法是,不是禁闭,是心理疏导。可是哪有心理疏导连课都停的?就是禁闭。 为什么禁闭?发生了什么?弗伊布斯你知道吗? 弗伊布斯说:“别烦我!” 哇弗伊布斯真是世界上最讨厌的哨兵! 过几天,达芙妮和奥瑞恩都回来了,黛安娜还没回来。马库斯和贝罗娜甚至都没让刚留出短发的向导展示一下她被修复的语言功能,多说几句话,就拉着达芙妮的手和她说悄悄话去了。很安静,倒是很符合弗伊布斯的心意。之前弗伊布斯的向导暂缺,教官让马库斯给两个哨兵轮流做向导,一堂课下来把马库斯累死。现在达芙妮终于回来了,教官宣布这节课前半节达芙妮做弗伊布斯的临时向导。 弗伊布斯对自己发誓如果达芙妮趁着联结给他脑子里灌无聊话,他就揍达芙妮。 达芙妮没灌那些她原来特别喜欢对他说的挑衅的话。达芙妮在联结做成后问他:你就不喜欢黛安娜到这个地步吗? ……哪个地步?他问。 你竟然想把黛安娜换掉!垃圾!她是你百分之百匹配的向导!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没有那种想法。他回答。 ……不是你要求的吗? 什么? ……啊!那你快点对黛安娜表现出点关心!要求黛安娜回来!快点快点! 为什么? 你是白痴吗?什么为什么?这还用问为什么吗?他们以为你不喜欢黛安娜!想把她换掉——啊!非要我说出来吗?博士想换成我!啊!弱智!你快点去求他们把黛安娜放出来! ……闭嘴,你影响到我瞄准了。 你不着急吗?一点都不着急吗?啊!你一点都不担心一下黛安娜吗?你真是个垃圾!我才不要因为你这个垃圾哨兵和奥瑞恩分开!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达芙妮,不要干扰我!”他对她说。现在是训练!下课再说! 弗伊布斯!你简直就是个只知道训练和任务的精神变态! 弗伊布斯抓住了她的手臂。 虽然他是在公海长大,但公海教给他们的哨兵守则和外面没什么不同。哨兵守则第一条,服从哨塔;第二条,保护向导。 哨兵永远不可以在非必要情况下主动攻击向导。 他把达芙妮过肩摔到地上。她好像被摔懵了,精神体第一时间没跳出来攻击。攻过来的是另一个漆黑的精神体。黑色的水母一跃而出,挡住黑色的鲸豚。弗伊布斯抬起手臂,挡住冲进场地的奥瑞恩冲他下巴来的踢击。他轻轻松松就抓住了奥瑞恩的腿把他撂倒,但是达芙妮这时候已经反应过来,丑陋的白色精神体尖啸着向他发起袭击。 教官加入战场。来拉架。 因为是弗伊布斯先攻击的,所以,只有他被处罚。也不是什么很重的处罚,一百个俯卧撑。 * 弗伊布斯在走廊里走走停停。晚上这段自行支配的时间,他一般是去训练室。这条路不是去训练室。 黑色的水母跟着他,那庞大的伞部和飘舞的触手让走廊显得有点拥挤了。水母小心地收敛着动作,说不准哪面墙里的电网正通着高压电,不小心碰到的话,会很痛。 电磁场可以形成类似精神屏障的屏蔽层,别说是个哨兵,就算是个向导,她也找不到第九区特意关起来,通上屏蔽电场,不想被找到的人。但弗伊布斯根本不是向导,不会向导那种感知能力。他也和自己的向导没有结合,没有一条能指引他的不可切断的联系。他有的只是那种他们的制造者怎么测试怎么研究都弄不清楚的,直觉。 他停在一扇门前。身份核实——弗伊布斯;权限检测——不通过。 他离开了门,稍微往左边一点。他抬起手,摸着冷冰冰的墙壁。他趴在墙上,额头抵住,闭上眼睛。 黑色的水母靠近了这面墙,首先,试探性地伸出一根触手——好痛! 弗伊布斯微微张开嘴,调整呼吸,调整注意力,集中在额头凉凉的感觉上,只集中在这里,注意不要神游,保持在正念的状态…… 黑色的水母冲向这面墙。 痛。比所有耐受力测试达到过的极限都要痛。痛撕扯着他的注意力,要求自己才要占据他心神的全部。痛,注意这痛,注意这警告。痛是告诉你,离开,不要做,停止,学会放弃。 水母猛然退后。疼痛消失,回忆却在精神里留下重痕,散发着恐惧的余韵。他漠视着这种创口,这种恐惧。他重新告诉自己,正念。 水母第二次冲过去。对抗。简直要被电流打垮。对抗。汲取力量,汲取这片精神空间里所有深刻的感情——憎恨,厌恶,愤怒——他要对抗—— 他听见了警报声,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他知道,那不是很远的警报,那是这里的警报。他的一部分感官正在游离,所以显得现实世界的声音那么远。 不过他判断离他真正开始神游还有一会呢。他可以再努力努力,坚持坚持。他做的那么多耐受能力测试,承受的那么多痛苦,不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让他变得有能力,而不是无能为力吗? 他“看”到了。水母穿过的部分不多,“看”得模模糊糊。黛安娜正按着墙壁上的一个按钮,焦急地说着什么。黛安娜突然站起来,走过来,碰碰这根穿墙而来的漆黑的触须。 快停下!很危险! 水母后退,他喘着气,攥着手,感觉自己的冷汗浸着额头和墙壁。 水母第叁次冲过去。 * 弗伊布斯,放松,放下屏障,向我展开你自己。 有什么进入了他的精神。 很好,弗伊布斯。现在,跟我来,停下,后退。 占据他的疼痛消退下去,一种舒适的感觉漫涌上来。 找回你的身体感觉,弗伊布斯。 他躺着,躺在一个人的腿上。好硌。 找回你的听力,弗伊布斯。 有好几个人的呼吸声。一个人在来回走。 找回你的嗅觉,弗伊布斯。 是黛安娜。黛安娜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找回你的味觉,弗伊布斯。 ……有血味。他好像咬破了自己的嘴。不过是小伤。 视觉,弗伊布斯。 一片昏暗。有一只手虚虚挡在他眼前。然后,它移开来。 他看到黛安娜美丽的脸庞。他看到这张脸露出惊讶的表情。黛安娜惊讶过后,咬咬嘴唇,好像为她刚刚看到的情绪很为难似的。 你希望我现在为你疏导吗,弗伊布斯?黛安娜问他。 ……弗伊布斯突然清醒了。 他坐起来。他看到四周是,叁个哨兵,两个向导,四个研究员,以及主任,朱利亚斯·赫尔海姆。 “呃,我很抱歉。”弗伊布斯说,“我,就是觉得这样很好玩,呃……非常抱歉,我知道错了。” “这不好玩,男孩。”一个哨兵严肃地说。 “别糊弄我们,弗伊布斯。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这位说话的向导,是雷古拉。 “我在……寻找我的向导……”弗伊布斯说,“我觉得靠我自己找出来……很有趣……” 大人们有的在叹气,有的在来回摸额头。 “这不是什么寻宝游戏,弗伊布斯。”一个研究员说。 “是的,我知道……”弗伊布斯说,“所以我说……我很抱歉……我知道这不是测试,不是游戏,不需要我来把黛安娜找出来……呃,我真的知道错了。” 还有人想再说什么。但是主任拍拍手。 “好了,看起来弗伊布斯没事了,大家先回去休息吧。” “大家”看起来都很不赞同赫尔海姆的提议。不过也没人说话,他们的抵抗只是不动腿离开。 在这种安静中,博士看向弗伊布斯,和蔼一笑。 “男孩,‘奖励’你寻宝游戏通关——你现在进去吧。”他指指那扇打开的门。 弗伊布斯站起来。 “我再也不会这么干了。”他说。 “哦,没什么,”博士耸耸肩,“得益于你这次给自己的‘加训’,你的精神力似乎高了不少呢,等你出来我们测测。” 弗伊布斯进去了。这是一个漆黑的,没有灯的,到处铺满软橡胶的房间。还挺大的。有一个马桶和一个淋浴位。呃,难道这么多天黛安娜都被关在这破地方吗…… 他听见外面,赫尔海姆没有立刻关门。他叫黛安娜也进来。有人发出一声惊叹,似乎也和弗伊布斯一样不理解博士的决定。但是这个人不是黛安娜。黛安娜立刻进来了。 “想一想我前几天对你说的话,黛安娜。”博士说。门关上了。 * 自私的人 “习惯吗?”黛安娜问,“要不要开灯?” 啊?这里有灯吗?弗伊布斯来回走了几步。视觉需要光反射,哨兵的眼睛也不能在绝对黑暗里“看见”,但是他们不会像普通人一样对绝对黑暗毫无办法。凭借超凡的听力,他们能用和蝙蝠回声定位类似的办法判断四周障碍物的大致方位。弗伊布斯比那些哨兵更擅长这种侦查技巧,因为他在五岁时就进入了哨兵的世界,用哨兵的五感认识探索这个世界。 天花板上没有灯,是一片光滑的平面。 黛安娜在门口有了动作,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开启。弗伊布斯看过去,朦胧的光线勾勒出她金发的轮廓。有一片盖着软橡胶的墙板打开,露出下面的操作屏幕。黛安娜熟练地在屏幕上划划点点,然后,光出现了。原来天花板就是一整块显示屏,现在,它呈现的是一片晴朗湛蓝的天空。 “你可以去刷牙了,弗伊布斯。”黛安娜说。 “哦……” “东西在暗格里,随便在墙上按按就能打开,对你来说肯定很简单,弗伊布斯。” 他过去,一切都如黛安娜所说,确实很简单。 “这是新版禁闭室吗?”弗伊布斯问。 “这不是禁闭室,弗伊布斯,这是冥想室。我和你说起过,你还记得吗?” 他记得,在两年前,黛安娜说她开始上一门课,在冥想室。那门课当时只有她需要上,是锻炼她作为向导的能力的。当时弗伊布斯想不通感知自己情绪这件事能锻炼向导什么能力,黛安娜自己也解释不清楚这门课给她带来了什么,所以弗伊布斯很快就对这门向导专属课程失去了好奇心。对这个地方,冥想室,弗伊布斯的好奇持续了更长时间。黛安娜说这个房间没有摄像头和录音装置,是不被监控的,所以每次来上课都必须是两个大人和她一起进来…… 是不被监控的! 呃,可是,博士把他和黛安娜关进一个不被监控,没人知道他们会谈什么,做什么的房间?假的吧!是不是有隐藏的设备黛安娜没发现……他弄不懂博士的意图…… “这里真的不被监控吗?”弗伊布斯问。 “是的,弗伊布斯,我问过好几个人,他们‘看’起来都没有说谎。” 对于没有精神联系的人,向导只能读到粗糙的情绪,用这些情绪来判断是否说谎有可能判断错。不过这种伪装并不容易,如果每一次都能得到相同的答案……弗伊布斯选择采信这条情报。 所以,他现在站在一个没被监控的地方。哇,这感觉好棒…… 不过这快乐来得快,去得也快。毕竟他现在也没什么可做的。他继续思考,博士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在测试什么呢?他要怎么做才算是“通关”呢? “弗伊布斯……”黛安娜又开口了,“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他扭回头看过去。黛安娜坐在“床”上(一个看起来铺着床垫的高台),脸上的表情很怪。她没有一点笑意,显得很严肃,但是又有一点茫然,让她的严肃很不坚定。 “……因为,今天上午,达芙妮说,我想把你换成她。我没有这样想。呃,不过这确实是我的错,我当时情绪失控了,我不该那样表现,引起误会……所以我过来‘找’你,嗯,这样表现一下,向他们证明,我不想换掉你。” “哦,这样啊,弗伊布斯……”黛安娜说。她似乎想说的话并不是这个,但她真正想说的话,她暂时不知道如何开口。她迟疑着,迟疑着,接着问弗伊布斯:“你为什么不想换掉我?” 这还用问为什么吗? “因为我不想和达芙妮结合啊。”弗伊布斯回答。 “……那如果不是和达芙妮结合呢?” “什么?马库斯不会想要和我结合的!” “……如果是别人呢。第九区之外的向导,世界上有很多向导。” “这不可能发生,黛安娜,”弗伊布斯说,“他们不会允许。” 黛安娜咬咬嘴唇。她似乎很沮丧。 “是的,这不可能发生……”她说,“可是……难道你从来没希望过,去找一个你喜欢的向导结合吗?” 好奇怪的问题。又是博士要求她问的吗? 他感到轻微的烦躁,而这种轻微的烦躁让他意识到,在黛安娜问出这个别人要求她问的问题前,和她交流是愉快的。他们这么多天没有见面,没有交流了。 “衡量结合质量的标准是匹配度,”他开始背诵标准答案,“我们的匹配度是百分之百,毫无疑问,我最好的向导是你。” “我没有在谈数据,弗伊布斯,”黛安娜缓慢地说,“我在谈,感受。你不喜欢我,你讨厌我,你看不起我,你永远不会爱上我——难道你从来没想过,要是你的向导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你喜欢的,不讨厌的,看得起的,优秀的,聪明的,能被你爱上的向导,就好了?” “我从来没这样想过。”弗伊布斯说。不过更准确点说,他想过的是,要是哨兵不需要向导,或者他不需要向导,他不必被要求着和任何向导结合,就好了。 “哦……弗伊布斯……”黛安娜用一种他从来没见过的阴沉表情这样对他说道,“可是……我希望过。” 什么?他听不懂她的意思。 “我在这里呆了许多天,并不是因为,他们觉得你想换掉我,”黛安娜说,“而是因为我对他们说,我不想做你的向导,不想以后和你结合,弗伊布斯。” 她的吐词很清楚,他把她的话听得很清楚。他不仅听得清楚,他的思维也很清楚,他迅速明白了这句话揭示了他和达芙妮犯了什么认知上的错误,而这个错误意味着,他之前忍受比耐受力测试的电击还要痛苦的穿越电网的尝试,是毫无意义的,是不被期待的,是一发脱靶的子弹。 “博士让我想清楚,”黛安娜继续说,“在这里,冥想室,感受自己的想法,把自己的想法整理清楚,然后再告诉他答案……我没有被关禁闭,弗伊布斯,我是在思考,我的最终答案是什么……” ……所以,他就说,黛安娜不需要他担心,不需要他去求他们把她放回来……他们如果把她关起来,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他不应该……没必要……白白地…… “其实,我在这里第一天,就理清楚答案了,弗伊布斯……” 他不想知道!去对博士说去!把博士叫回来!告诉博士你的答案,不要告诉我!你的答案与我无关!我不想—— “我不能不做你的向导,弗伊布斯。”黛安娜说。 “……嗯?” “可能会害达芙妮不能和奥瑞恩结合,或者害马库斯不能和贝罗娜结合。此外,更重要的是,这是博士告诉我的,可能会连累艾达,正好是和她见面后,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不能这么自私,弗伊布斯。” 不,这不是自私的问题。弗伊布斯想。这只是,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啊!你可能会一辈子被关在公海,一辈子再也见不到艾达。如果你不这样选,那是相当不聪明的……虽然你一直都非常不聪明…… 他看到黛安娜露出了一种,后悔和他说了刚才她说的那些话的表情。于是,他连忙开口说点什么:“呃,是啊,黛安娜,这很自私……” 黛安娜闻言,表情显示出:她感觉更后悔了。 “就是,我很抱歉……”弗伊布斯干巴巴地这样说,同时想起黛安娜表达过对他道歉但心里没有歉意的反感……但是他真的假装不出那种情绪啊! 年轻的哨兵搜肠刮肚想安慰的话,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被他好好记在脑子里的在情商测试题里见过的标准答案,此刻他都想不起来了,能想起来的是非常非常小的时候,艾达那些关于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的发言。“是我让事情变成这样……我会,变得更好,呃……”事实上与其说是他记住了艾达的话,不如说是艾达的这些话还算能得到印证,在训练场上。在训练中失误了,不要道歉,道歉没有价值。复盘,找到错误,改正错误,变得更好。只要你一直变得更好,更好,更更好,那么……“我会变得更好,更完美,变成让你喜欢的模样……我会注意,尽可能克制那些情绪……”啊!可是那也不是他的错!要怪也应该怪研究员们,谁让他们非得要做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向导,他的屏障越来越强,能隐藏的情绪越来越多,可是在黛安娜面前,永远是一览无余……“你知道这不容易,但我会开始有意识的尝试的……给我一些时间……”好吧,谁让他并不是普通的人,普通的哨兵。也许别人不能接受,连在心里讨厌一个人的自由都要被剥夺。可是对他来说嘛……总之,衡量一下利弊。是和达芙妮结合更糟,还是从此控制自己对黛安娜的讨厌之情更糟?那答案当然是—— “我保证,我真的会努力。” 黛安娜叹了口气。 “弗伊布斯……为什么你总有办法让大人接受你的不服从,达到你的目的,我却不行……” 因为他不会用这么傻气的办法啊!就去直接和他们讲,我不想?……再说有些红线,他也是绝对不会去踩的……对他来说,红线是被命令杀人时不去杀人,或者没有杀人的要求时做出杀人的尝试;而对黛安娜,他们不会给她杀人的任务,向导的任务是服从自己的哨兵,辅助自己的哨兵执行他的任务……那黛安娜的红线是什么呢? 他想不出来。他没见过研究员板着脸给黛安娜强调她一定不能做什么,黛安娜自己也没说过她被要求一定不能做什么。 他的思绪被黛安娜的抱怨打断:“我总是不得不放弃……总是不得不承认,我自己一个人做不到……我要依靠你,才能做到什么……” 少年感觉自己的心被猛地攥了一下。 但是,和之前体会过的不舒服的心悸的感觉不一样,刚刚那一下,他感受到的是兴奋,是愉快。成就感。仿佛创造了什么新的成绩,完成了什么新的任务,获得了什么新的嘉奖似的。 他别过头去。因为黛安娜的表情布满阴霾。别人这样不开心,他却这样开心,是不适当的。这还是有一次黛安娜哭而他笑的时候艾达告诉他的。虽然现在,他没法把自己的心情完美地抹除,或者隐藏,但他可以掩饰一下。 他举着手里的一次性牙刷,对牙刷微笑,假装他此刻开心的缘故是他拆出了这根牙刷。 “你知道,黛安娜,”他说,“我们一直是,如果你对我说了什么事,我觉得我们可以做到,我就会带你去做的,如果我们不能做到,我就不会带你去做。所以,只要我们能做到的事,我肯定会帮你做到。如果连我都觉得我们做不到,那肯定就是做不到,放弃是明智的。” “是的,弗伊布斯……放弃是明智的……”她喃喃说。这时候,天花板的光亮突然暗下去了。黛安娜轻轻啊了一声。“我刚才设了定时,好像时间太短了……我再去把它打开?” “不用,黛安娜,”弗伊布斯说,“我可以适应这种黑暗。” * 番外·眼睛 (本来是计划完结后再写,但是反正提前写了就放出来吧。这时候时间在正文完结后,因此对正文未写完的部分有微妙剧透。然后是本章正经的警告:猥琐恶心的情节!谨慎选择是否阅读!) 他看到画面里出现了一对青年男女时非常兴奋,这种机会不多。有时候一连好几天,画面里都是些满脸褶子满身肥肉的老男人和老女人,或者干脆就是单独入住的单身汉,对着这些人打飞机实在是索然无味。 此刻,他贪婪地盯着屏幕里那个女的。他们只脱了外套,她还穿着衬衣,但是那薄薄一层布料下的腰身他已经能够想象。摄像头暂时还没照见她的脸,然而已经录到她的声音,非常动听。她叫她的情人的名字,弗伊布斯。除了这个名字她没说出更多有实意的词,而是时不时发出笑声。这有点奇怪,但已经硬起来的男人着迷地注视着电脑屏幕,只想要好好爽爽,没有在乎这个可疑之处。再说这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他见过的有各种各样莫名其妙怪癖的人多了。 现在,那个男的率先脱掉衣服,赤裸着上身和那个女的接吻。这意味着他们和他一样迫不及待,就要开始进行一些取悦彼此的活动。他兴奋地看着,撸着。接吻的声音从耳机里传进他的耳畔。他让自己的手慢一点,好不容易碰上这么好的佐料他要慢慢享受。 他们好安静,并不对彼此说什么。那个男的从刷卡进房间到现在,根本没说过一句话。连情人的名字都没叫过。 他想知道她的名字。他在只有电脑屏幕在发亮的黑暗房间里舔舔自己的嘴唇。他想听这两个以为只有他们自己的傻瓜情侣多说点什么,告诉他她的名字,告诉他他有多爱她,这样,当他用自己的眼睛占有她美丽的酮体达到高潮时,会非常爽。 但是,大概真是什么怪癖吧,他们非常安静,除了偶尔的笑声,他们不交流。或者说他们用亲吻,爱抚,拥抱交流。那个男的很快脱光了自己,但是那个女的却只是脱了裤子。她的上衣真长!他真恨!他只能看到她美丽的腿,很白,在画质并不非常好的画面里,更显得像模特似的没有一点瑕疵,光滑而柔软。能被他碰到的女的不是这样——那些妓女,不是这里长着痣,就是那里有伤疤,或者干脆淤青和渗着血的伤口还没好就出来接客,摸着那种女人让他恶心。 他喜欢屏幕里的,被摄像头捕捉到的,永远刻进磁盘的,被他占有的女人。他可以永远占有她们,时不时拿出来用她们冲一把,这还是免费的;他还可以卖她们,这些影像,别人要为此付费,给他酬劳,这酬劳让他继续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狩猎。这才是真正的占有。 而且她们对于这一切一无所知。他想到这一点就无比得意。这些尤物,和她们真正的拥有者,对他,这个藏在黑暗里窥伺的老鼠一无所知,不知道他的存在,更抓不住他——哈哈! 他们到床上了,然而,只有那男的躺下了,那女的是坐在床边——他只能看到那男的的侧脸!谁要看男的!快低头,快躺下!他们不……为什么?快把她压倒,把她的腿掰开,捅进去,使劲捅,让他听一听她的叫床声是不是和她的笑声一样勾人!他们不…… 那个女的缓慢地抚摸着那个男的,甚至没有摸屌,只是摸小腹,那个男的就喘得不行了,小兄弟顶起来了。他听着他的喘,深深怀疑这美女不会是找了个秒射男吧? 那男的没秒射。她开始碰他的屌时,他只是喘得更大声。他说出一些模糊的单音节,像在舌尖含着一颗糖。他说黛……黛…… 黛什么?她叫什么?说啊?! 那个无能又哑巴的男的,就是不说。他真是又气又恨,发狂地盯着那个女的的白腿冲起来。他想他要如何剪辑这段录像,如何把那个男的剪掉…… 那个女的突然俯下身,去和她的情人接吻。他几乎没反应过来,不过幸好,那并不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他一边撸,一边去按键盘。他把画面放大,把她的脸放大。 好美丽的一张脸,有一头非常浅的金发,像洋娃娃似的,有种可爱而天真的气质。他痴迷地盯着,盯着,把画面复原,渴望地盯着,不断叨念着他的渴望,他希望这个男的快点去干她,干到她哭,最好能在她那张美丽的脸上射精……不过从这怂蛋男的表现来看他不是那种真男人,不会在女友的脸上射精……他真想看她口交时的表情,听她呜咽的声音…… 那男的突然起身,下床,离开了画面。操!他骂出了声。这男的是不是真的阳痿?秒射?不算个—— 画面猛然被一只眼睛占满。一只绿色的眼睛,安在眼窝里,眉毛浓密。一个人的脸的四分之一。绿色的眼睛盯着他。 他发现自己吓软了。不,他安慰自己,就算他们发现了镜头,他们也不可能发现…… 画面被挡住,一片漆黑,耳机里传来咯吱咯吱的碾压声,接着,寂静。 他的心突突突地跳。顾不上擦擦手上的前液,他站起来。房间很小,他住了很久,他轻而易举站在望远镜前,然后,把沉重的窗帘撩开一个缝隙,仅仅只够让望远镜的镜头看出去—— 那座旅店,那个房间,就在他的视线落上去的时候,那里的窗纱也拉开了。他吓了一大跳,可是紧接着发现,应该是巧合,因为那个女的出现在窗前,两只手臂撑着窗台。她的表情里没有太多惊慌,居然是沉静的。好像她天真到不知道房间里发现了一枚对准床榻的微型摄像头意味着什么,她只是撒娇似的撅着漂亮的嘴唇。那个男的接着出现了,从她背后抱住她,首先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接着亲吻她没有被衬衣领子挡住的颈侧的皮肤。她真是漂亮啊,他又垂涎起来,手放在那块赤裸裸软塌塌的肉上,摸着,想要硬起,想要继续,想要—— 那个男的抬起头,直直地看过来。 他简直吓死!他跳起来,远离望远镜,差点被地上的垃圾绊倒。怎么可能?他心想。这个距离,这么小小一个缝隙,现在他这里是背阴,望远镜没有反射的刺目光线,就算是哨兵也不可能发现他,他是精挑细选选出了这个地方……他们没发现他。 他小心地凑到望远镜前,从目镜里看过去:窗口的窗帘已经重新拉上了,没有人。 是巧合。他告诉自己,拍着胸口。是巧合。 但是,一连好几天,他做噩梦,梦见警察破门而入,梦见自己去坐牢,虽然坐牢坐几年就能再出来重头开始,但是监狱生活并不太美妙对吧……他希望……他祈祷……他…… 他心惊胆战了好几天,甚至思索着,要不要把“证据”销毁。可是,看着那一盘盘精心制作的磁盘,他犹豫了。这是他的心血。 终于,几天过后,只是噩梦,而没有真的警察破门而入,他认为,自己应该放下心了。他们没有发现。他不会被逮捕。他来到电脑前,想要开始剪辑那个录像。在那之前,他要再重新欣赏一遍……黛……她叫黛什么呢?她可真漂亮…… 屏幕熄灭。他敲敲键盘,没有反应。开机,没有反应。他去看看主机,发现似乎是停电了。他骂了一句市政府,接着去抽屉里翻手电筒。现在是下午,但他可不能拉开窗帘:他没穿衣服,说不定会被别人看到。 终于,手电筒找到了。打开,有电,太好了,先去找衣服—— 他回过神,手电的光跟着他扫过去,那小小一方光线只够照亮那个人绿色的眼睛。 * 店员把热巧克力递过去。那是一个美丽的顾客,脸上没画妆也让人感觉到她的美。美本来就容易勾起好感,更何况这位顾客笑容温柔,话语礼貌,会对她说“请”和“谢谢”。 所以,在没人光顾,而这位顾客已经站在一旁喝着巧克力,站了好一会后,店员和她搭话了。 “在等恋人吗?”她问她。之所以猜是恋人,是因为今天是情人节。 对方似乎不意外店员会搭话,向店员一笑:“是啊,他和我赌气,故意拖延时间迟到呢。” “啊,怎么可以这样?”店员真心实意地抱不平,“太阳落下后还挺冷的,让女朋友这样在冷风里站着,多不合适!”而且是这么美丽这么温柔的女朋友! “哈哈,他就是这样小孩子气的人。”仿佛能看穿她的担心似的,这位美丽的顾客又补充一句,“不过也只有吵架的时候这样啦。” “情侣在一起总会吵架的……老是这样解决也太不成熟了。”店员说。 “是啊,他非常不成熟,”说到这个词,顾客抱怨起更多来,“总是用很不好的方式解决问题,明明可以干脆利落很快就结束,他却非要让别人难受好一阵才罢休,我怎么说都是白费……” 店员闻言,心中警铃大作,脑海中划过许多条她从杂志上读到的,鉴别那些虐待女友的渣男的要点。正思考着怎么提醒这位美丽又亲切的小姐警觉些,又不显得干涉对方的私生活时,她听见对方开口补充说:“不过不用担心,他从来不会让我难受……嗯,我现在已经习惯了,我不会为他做的事难受。” 听起来更像虐待关系了啊!店员在心里大声喊。 这时候,顾客又笑起来,说:“他总算来了啊。”她向一个方向看过去。 店员也侧过头,那个人很快走进她的视野。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又高,又英俊,咳,英俊是次要的,主要是,气质,一点也不凶,还挺温柔的,那对绿眼睛里含着温情和笑意。而且留着长发,他深棕色的头发梳成马尾,给他增添了一种文雅的古典美。 这位美丽的顾客把手里的热巧克力递给他:“给你留了一口。可你拖了那么久,已经冷了。” 他便道起歉,声音很好听,语气既不过分甜腻到虚伪,又不生硬麻木冷漠,是带着真诚,带着感情。是真的有歉意的。店员看着他道歉的模样,放心下来。应该不是那种会虐待恋人的男人。 他把恋人留下的那一口冷掉的热巧克力喝掉,然后问他的恋人:“好喝吗?” “很好喝。”顾客说。他们牵起手。真是甜蜜。店员心想。她在心里祝福他们不要再吵架了,一直这么甜蜜吧。 空杯子被丢进旁边的垃圾桶,他们要离开了。离开前,这位好看又好心的顾客还回过头来,对店员又说了一声:“谢谢你。” 店员情不自禁微笑起来。这时候一阵风吹过她的面颊,叫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铁锈的气息。是哪里生的锈呢? * 好糟糕啊 弗伊布斯躺着,睡不着。他心中有种隐隐约约的不安,就好像是拆弹训练,有一颗静音炸弹他没排出来,等计时归零炸弹爆炸,他只能得到零分。他从来不想得零分,所以,他没法入睡。 但是反复思索今天的经历乃至这段时间的经历,他找不出,他身经百测的哨兵直觉提点他的疏漏是什么。一切问题不是都已经明晰并得到妥善解决了吗?黛安娜放弃了她那个百害无利的念头,而他也做出了承诺,他会改变现状,改变她的感受,他会让这样的情况不再发生。 他到底还在不安什么? 不自觉地,弗伊布斯的脑海里回荡起艾达那句评价:他不会反思…… 我会反思! 他身边的黛安娜绵长的呼吸节奏变了,她从深眠变成浅眠,迷迷糊糊地发出她的抱怨:“弗伊布斯……不要吵……” 好吧,他太吵了。他把屏障竖起来,加厚,加厚,稳固。并且,他还尽力平复心情,在这种不带情绪的状态里继续他的思索。首先,不要在乎艾达的意见,艾达没有详细了解过他的成长细节,对他根本不了解。他现在的不安只是…… “唔……吵……” 啊!好麻烦!这也能“听”见吗……是不是他们现在物理距离太近了? 年轻的哨兵很快有了决断。他毫无声息地翻身下床,轻轻提着脚步走到墙边……他本来是为了不吵到黛安娜,没想到,走到墙边增加了他们的物理距离后,一直让他睡不着的那种隐隐约约的惴惴不安,没了? 所以,这不是他的直觉在提醒他,而是百分之百的哨兵和他的向导之间产生的又一个除了添麻烦外没有任何用处的生理反应……啊! “嗯……”黛安娜在睡梦中因为被打搅而发出了不满意的呓语。 弗伊布斯安慰自己:起码,我现在可以睡觉了! 他贴着墙平躺下来,尽可能和黛安娜能多远点就多远点。他果然很快睡着了。 他做了梦。 还是纯白的房间,彩色的拼图软垫,彩色的塑料积木。他踢翻了黛安娜的积木,黛安娜哭了。可是这次,没有艾达过来,没有任何一个研究员过来。他奇怪地环顾四周,接着,他想起来了:他们现在在冥想室,不被监控,研究员并不知道他又踢翻了黛安娜的积木。他好开心。他计划一会等黛安娜把积木重新搭起来后,要再踢一次,再看她哭。 但他收回视线看过去时,发现黛安娜已经不哭了。将要年满十五岁的少女沉默地看着他。虽然她没有说一句话,但他明白了:她不会继续搭积木给他踢翻的机会,她不会继续做注定徒劳的无用功。 她什么也不做,让他觉得很无聊。无聊中他只好开始搭积木,一边搭一边时不时去瞟黛安娜。他希望的是黛安娜过来和他一起搭。他知道只要他开口命令她过来帮他,她就会服从。可是因为知道她一定会服从,所以他不想开口命令。他始终沉默,就像她一样。渐渐的,在这种寂静中,他失去了瞟黛安娜的兴趣。 他把积木搭得很高,很复杂,充满了危险的平衡结构,展现了他对力学的理解,对物体的评估,对自己的手的控制。就当他要把最后一块积木放上去时,黛安娜站起来。他以为她想加入游戏,于是把最后一块积木给她。他想,就算她把它放上去是让他建起的高塔垮塌,也没有关系。 黛安娜抬起手,然而没有接那块积木。她轻轻一推,积木塌了。 错愕。错愕中又有愤怒,愤怒中又有种他暂时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的心跳得热烈。黛安娜把落在他们之间的积木块踢开,站得离他更近。她抓住他的肩膀,踮起脚,亲了他。 那种说不出的感觉霎时间盖过了他的错愕和愤怒。接着,他感觉到的是惶惑。黛安娜为什么要亲他?这是研究员的意思吗?不对……研究员不会指示她去毁掉他的成果……所以一定是她自己的意思。 明白这个真相,快乐就绽放出来。然而他还没有快乐太久,黛安娜又凉又软的嘴唇就移开了。他发现他们不在冥想室,也没有积木。他们坐在摩天轮上,轿厢正在升高,接近那个顶点。黛安娜正在坐回去,看起来对他感到失望——她想换掉他! 于是他按住她放在小桌上的手,撑起手臂,探出身。 他亲回去。 他感觉到…… “弗伊……” 自己勃起了。 “弗伊布斯……” 他猛然惊醒。 他面前是贴着软橡胶的墙,黛安娜在他背后,轻轻拍他的肩膀。 “你怎么滚到这里了?”她问他。 虚无缥缈的梦境正在消散,唯一散不掉的是,他两腿间的那种感觉。 “我……我喜欢睡在这。”他说。 “哦……”黛安娜听起来好像很怀疑,但她没追问。她问的是:“地板会不会冷?要我帮你把温度调高点吗?” “不了,这个温度很舒服……”说着,他还从侧卧变成了近似趴着,让自己那个充血的部位多吸收吸收地板的凉意。 “哦……好吧,弗伊布斯……但是,嗯,就是……你这样自娱自乐很不健康,可能会影响你的功能。” 他觉得自己思维停转了几秒钟。 “……什么?” “哦,我是说,”黛安娜似乎以为他是听不懂那个委婉语,于是耐心地换了个更平易近人的词,“自慰,不要趴着,给它太多压力,它可能会渐渐习惯于逆流到膀胱,于是你就……你懂了吗?” ……我不懂!弗伊布斯在心中大声喊。而且为什么你能看出来!接着他想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难道之前那次去游乐园,黛安娜看出来了,说我甲亢真的是在整我? 大概是他费解的情绪比较强烈,黛安娜回答起他来,然而答非所问:“嗯……弗伊布斯,我有一门长期的临床医学课程,系统学这些,你没有这门课,所以,你不知道很正常。” 于是弗伊布斯决定把他最想知道答案的最严重的问题问出来。黛安娜闻言,愣了幌拢缓笏担骸八裕隳鞘焙蛎挥薪惺裁疵孛芑疃阒皇侨ノ郎浣饩瞿愕奈侍饬耍俊� 好的,所以黛安娜不是整他。哈哈哈他就知道黛安娜不像达芙妮他们,黛安娜才不会……所以他是白痴般地对她自曝了。 “你好奇怪……弗伊布斯……他们告诉我你会因为我有性方面的生理反应,我并不相信……我的一位向导老师告诉我,男哨兵们都是这样,有生理反应不需要喜欢……原来你也是吗?” 他想,他应该是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把他和那个所谓的“男哨兵们”集合放在一起归类,让他觉得不爽。 他选择不说话。他不说话,黛安娜又开口了:“好吧,弗伊布斯,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想在这里自慰,请你随意……” “黛安娜,”弗伊布斯的脸贴着橡胶,感觉橡胶很凉,脸很烫,“我没有想自慰,我是不想让你发现。不过既然你已经发现了,那就算了……谢谢你告诉我错误自慰的后果有什么……但是我不会自慰,哨兵不应该在没有向导陪同的情况下进行性行为。” 黛安娜没说话,却也没回去睡觉。弗伊布斯过了好一会,终于迟钝地重新捡起他的情商,醒悟到他刚才说的话有什么样的潜台词。 他正要澄清,黛安娜却抢先开口了:“我不是拒绝……我只是没有想到……你过来是一个意外,我没有预备着……嗯……但是我清楚,我不应该拒绝你,弗伊布斯,既然我已经想清楚答案,我得做你的向导,我不能……” 他撑起上半身,看着对他犹犹豫豫说出这些词句,实际上是在说服她自己的黛安娜。他明白他漏掉的是什么了。 黛安娜说,她从来这里的第一天就知道答案是她应该放弃,既然如此,为什么她会呆了这么多天? 是博士不让她出去,还是说…… 就算很自私,没好处,她的理智告诉她应该当他的向导,她自己真正的意愿还是,换掉他? 她想换掉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他感觉到的是错愕,失败感,回避的冲动,不想面对。他果真很快不必面对,黛安娜说她放弃了。可是现在,第二次,这个事实更清晰地摆出来。如果他意识不到这个真相,他就配不上他在智商测试里测出的成绩——黛安娜发自她自己真心的强烈意愿想换掉他。 现在,他直面这件事,他感觉到的是:愤怒。像被摧毁了什么很重要的成果,因为太重要了,所以不需要太多逻辑思维。就像梦里看到精心搭出来的高塔倒塌的那个片刻,那一幕映在眼前,怒火就在胸膛里升腾起来。 黑色的精神体从哨兵身上浮现出来,因为距离很近,水母的触须一下子就缠住了向导的脖子。他想攻击她。这就是为什么冥想室如果不是一个人使用,就应该有叁个人。 “啊……弗伊布斯……”黛安娜轻轻地说,“我不理解你,但是,好吧,我也可以做到……” 他也不理解她从她能看透他所有情绪的“视野”里都看到了什么。她没有放出她的精神体,她放出了银色的精神触须,在黑暗里发光。 她的手抚上他的脸。感觉她的手指很凉,或者,他的面颊很烫。 弗伊布斯,放松。黛安娜告诉他。放开你的屏障,让我进来。 在他真的放松,并放开屏障前,她就刺进来了。 * 弗伊布斯在某门课里听研究员讲起过,研究证明,向导给哨兵疏导时辅助以性刺激,能显着提高疏导的效率和深度,但是因为性行为在人类文化里的特殊属性,以及它本身的生理机制对人所带来的生理和心理效应,这种特殊疏导一般只在恋爱关系的哨兵向导之间出现,非恋爱关系,往往不仅提高效率,还带来创伤。十几年前战败的帝国,无数臭名昭着的法律中的一条就是,允许向导在疏导时强奸哨兵。 就像他学过的所有知识,弗伊布斯记在脑子里,没放心上过。 他现在也暂时没想起来这段回忆。他现在忙着感受自己的感受。他的感受就是:好糟糕。 要知道,他在各种训练中是以说话不多着称的。各种耐受力测试,他也是能保持最久的沉默的人。就连在岸边,那些成年的哨兵学员都惊讶他的忍耐力。而此刻,他在持续不断地呻吟。做抗刑讯训练挨打时他也没这样叫过。这叫声都快赶上每月末的电击。黛安娜似乎也觉得他叫得太夸张了,停下来,让他缓一会……不对……她抽离了他,不是让他缓一会。难道是结束了吗?他的水母紧张地跟着她,好担心她会在黑暗中摔倒。她没有。她呆了很多天,很熟悉这里,流畅地来到洗漱区域,打开暗格,抽出一条干净的毛巾,回来。 她让他咬着毛巾,不要叫这么大声,因为他还没过变声期。 她再次刺进来,同时抚摸他。被强烈的感官刺激填满,接着被向导的精神触须清理所有刺激。再被填满,再被清理。填满,清理。一同被清理掉的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太多分辨不清的东西。来不及分辨,来不及遮掩,来不及反抗。黛安娜本来就是一个穿透力过于强的向导,普通的疏导常常就会因为太快太猛感觉有点痛。现在,弗伊布斯感觉,自己要在这场疏导中死掉了。 他感觉自己真的死了,在黛安娜“告诉”他射的时候。 他躺着,像肌细胞出了什么故障一样抽搐个不停,浑身湿漉漉的,特别是脸。黛安娜帮他把毛巾拿开,他抽噎了一声,结果黛安娜好像吓了一跳。 “弗、弗伊布斯……你不舒服吗?” 什么……你觉得我刚才的表现是很舒服吗……? 她听不到。他们没有联结,他不能直接在她脑子里说话。他听见黛安娜结结巴巴地道歉。她说他的情绪好多时候挺让人费解的,她以为他刚才的种种情绪和表现是因为性刺激的生理快感也就是说其实是爽的…… 他好累。他不想说话。 “弗伊布斯……你想洗澡吗?” “不……我想睡觉……” “哦……” 如果是以前,弗伊布斯也许就放过去了。但是今天,可能是因为黛安娜想换掉他带来的震撼,以及他确实觉得和达芙妮结合将是非常麻烦,因而产生的让黛安娜放弃换掉他这个念头的真实的决心,他思索了一下黛安娜语调里的迟疑隐含着什么讯息。 “你想洗澡吗?” “嗯,我的衣服脏了,我想换衣服……但是既然你要睡了——” “不。我改主意了。你去洗澡,然后我去洗澡。” 主要是,喘口气后他意识到,那股味道和周身的感觉对哨兵敏锐的感官来说太强烈了,在它的包围下入睡显然不是明智的决定。 他收回自己一边自旋转一边舞动触手的水母——他觉得让黛安娜误会他很舒服也有精神体的误导!为什么它看起来这么开心?!他继续躺着,感觉好困。黛安娜洗澡那会他半梦半醒。淋浴声听起来像雨声,雨声让他梦见了之前一次任务。他第一个救人的任务。没救成。不是他的原因,是负责稳定歹徒情绪的谈判员失误了。他在雨声里分辨出两声没有消音器的手枪的枪响,一发给人质,一发是歹徒饮弹自尽。他百无聊赖地收回自己的配枪,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黛安娜此刻在做什么? 他想出去 通话接通。 “赫尔海姆,”在对方开口前,弗伊布斯抢过话头,“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对面失笑,从声音中显示,他的确是博士,而不是别的研究员。 “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个地方呢,男孩。”博士说。 看不到博士的表情,只有暗格里的播音器播放的声音,弗伊布斯拿不准博士是不是在说反话。“我想训练。”弗伊布斯说,“我对之前发生的一切感到非常抱歉,我保证我不会再犯了。”短时间内,真的不会了。 “放轻松,弗伊布斯,”赫尔海姆说,“让你在这里不是为了惩罚你,就像这些天让黛安娜在这里,也不是为了惩罚黛安娜——黛安娜,你告诉弗伊布斯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吗?” “是的,博士,”黛安娜回答,“我告诉他,这里是冥想室。” “你告诉他冥想室是什么地方了吗?” “呃……”黛安娜语塞了。严格来说,她没详细说过,但是,弗伊布斯认为他不需要她详细地说一说。弗伊布斯插嘴回答赫尔海姆:“一个让人把内心真实想法想清楚的地方。” “是的,弗伊布斯。不过,我希望先由黛安娜自己回答。黛安娜,你觉得你们在这里直面你们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了吗?” 弗伊布斯微微皱眉。他觉得博士这个问题有问题:黛安娜只能“觉”出她自己有没有直面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而不能“觉”出他弗伊布斯的。 但黛安娜没有质疑这个问题不合理,而是转过头,在一整块天花板投下来的虚假天光里仔细打量他。 “我想,”她犹犹豫豫,并不笃定地说,“是的,博士……” 弗伊布斯觉得是黛安娜听起来太可笑了,博士才发出那样的轻笑声。笑完,赫尔海姆没有追问黛安娜,引导她把话说清楚说明白,或者把问题想清楚想明白(这个问题问得不合理!),而是叫了弗伊布斯的名字开始对弗伊布斯提问:“你觉得你喜欢这样一个地方吗——没有监控设备,没有管教你的我们或者哨兵向导们,你可以自由地做任何你想做并且能做的事。” 他就知道他的制造者们会关心这个问题! “这里太小了,”弗伊布斯说,“如果自由意味着我只能得到这么丁点地方,那我还是希望回到充满条条框框,但广阔无际的人类社会中去。” “当然,男孩,你不会不清楚社会契约的代价,不过这不是我关心的主要方面。我关心的是,把这样一个房间提供给你和黛安娜,让你们可以避开我们的关注,避开所有人的关注,空间里只剩你们两个,你们可以自由地表达,自由地释放情绪,交流,谈心——弗伊布斯,你喜欢这种感觉吗?” 什、什么?所以博士把他和黛安娜关进来整整叁天的主要目的是……让他们俩谈心?早说啊……呃,也不是说他浪费了这个机会,完全没和黛安娜深入交流什么。那天醒来后他又去追问黛安娜,什么情况下她还会再次下定决心换掉他。并且他很认真地看着黛安娜,黛安娜表情里的每一个细节他都刻在记忆里。不过黛安娜实在没什么微妙复杂的表情可供他分析。黛安娜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笑笑,对他说:任何情况都不会了,弗伊布斯,我对你保证。 所以之后他们就……没再说什么……他去玩控制台,看看这个冥想室的系统都能提供什么,把天花板的投影翻了个遍,把音乐库里的音乐听了个遍……然后黛安娜教他冥想,但是他觉得黛安娜带他接近的那种状态远远比不上他在岸边那个黑暗的房间里接近的状态,就算在那里,他还能感觉到黛安娜的存在,更何况是在这里而黛安娜就在身旁呢?他冥想着冥想着不知道怎么搞的还硬了……但是他坚决拒绝黛安娜提出像昨天那样解决,于是最后他们发现,好像向导很简单就能消除哨兵的这种生理反应,就像命令哨兵对某个目标开枪一样简单(和合作射击不同的是并不需要建立一个联结,不需要弗伊布斯伸出精神触须,只需要黛安娜,而和疏导不同的是,没有疏导那么费事)……这可能是弗伊布斯发现的第二件和向导合作的好处(第一件是,合作后能提高他某些项目的成绩)。 然后再之后的两天,新鲜的内容探索完了,也没有人过来,营养剂都有储备,所以就是无聊。他们没什么话值得对对方说。于是基本上就是,一起做一做锻炼,然后黛安娜开始冥想(或者,在弗伊布斯看来,应该说是发呆),弗伊布斯完成哨兵每日基本的体能训练内容。 问他,他喜欢呆在这里的感觉吗?答案毫无疑问是:不喜欢!太无聊了! 但这样会暴露他在这里没想到要和黛安娜多谈心……虽然他觉得很快博士就会把这个事实问出来吧…… “我可能需要点时间来评价,”弗伊布斯说,“这种感觉挺让我陌生的……”这是实话,“我没法说出我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自由的感觉,当然好。但这个自由的地方什么都没有,除了黛安娜。博士让他进来只是为了让他和黛安娜谈心……呃……感觉就像是把迫击炮拿来炸一只蚊子……就算博士也觉得让黛安娜想换掉他是他弗伊布斯自己的责任,弥补这个错误并不需要这个地方。 “那你可以以后慢慢体会了,”博士说,“现在开始,每个月你和黛安娜的自由活动时间,这里的权限会临时对你开放,如果你想,你可以和黛安娜再到这里来玩。” 玩。博士说到这个词时,有种微妙的重音和强调意味。仅凭这些,年轻的哨兵是意识不到什么的。可博士紧接着又说:“我们想对你强调的还是,要时刻记得避孕,弗伊布斯。” 黛安娜似乎颇为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知道。他僵硬地站在那里盯着那个播音器。他想果然黛安娜的话不可信,这里明明就有监控装置—— “这里没有监控,如果你做了什么风险行为,并不会有人第一时间来阻止你。一切责任可都落在你的肩头了,男孩。告诉我,你不会让我们失望的,对吗?” 回答是。这是很简单的问题。但他没回答。他问:“既然没有监控,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来复习一下我们在法律课程里告诉你的道理:监管系统总有这样那样的死角,可再狡猾的人,也不可能始终在死角里走,他们总要回到监管系统能捕捉到的地方。只要做过,就会有痕迹;只要回到监管下,痕迹就能被找到。啊,男孩,这里没有监控,其实就在昨天,还有人和我据理力争应该立刻把你放出去,不能放你在一个没有监控的地方久留。可我认为,如果我们这样精心培养出的哨兵,是个必须时刻放一只眼睛在他身上,才能维持住他的社会化的潜在罪犯,那我们对你的培养毫无疑问是失败的。黛安娜,请你告诉我,弗伊布斯呆在这里时,有做过或想做过任何犯罪行为吗?” 有啊。弗伊布斯心想。他想攻击她,那时候。哨兵攻击向导是重罪,攻击自己的向导基本会判死刑。但是这次他应该躲过去了。那时候黛安娜好像没意识到他想攻击她,以为他是想…… 他这时候看向黛安娜,猝不及防对上黛安娜那对蓝盈盈的眼睛。她的眉头轻轻蹙着。他领悟,她那时候意识到了。 为难。黛安娜现在的表情是这个意思。她不会说谎,特别是对博士说谎。她现在就要…… 他别过头去,抱起手臂。犯过一次错,还没几天就再犯,也太蠢了。而且还是当着大人们的“面”,更蠢。她说就说吧。嘿,他还挺期待,博士听到那个答案是什么反应,会怎么圆场? 黛安娜开口说:“没有,博士。” 他诧异地猛然扭过头来看她,而她已经收回视线,低下头去看她的脚尖。 “你果然是值得我们信任的孩子,弗伊布斯。”博士说,“那么作为对你的自律意识的奖励,我们不会再过问你在自由活动时间做的事——除非,我们发现你似乎违反了什么你应该遵守的规则。” 说明很多烦人的问题会减少,很高兴。但弗伊布斯暂时没办法全心全意来高兴,他的心思一直被拉扯向黛安娜——黛安娜刚才为他说谎了哎!……可是……想想,黛安娜现在快十五岁了,不是五岁了,再学不会说谎,那就是个真白痴……这没什么好高兴的,该死的!那么多次,她都没替我隐瞒过!她一直在出卖我! 这次她隐瞒了……以后也不一定会再次隐瞒……但是说明以后有机会再次?……可是这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就这样,年轻的哨兵一边努力平复自己心里的雀跃,一边心不在焉地听博士开始一阵关于人应该怎么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的演讲,讲来讲去就是他弗伊布斯应该保持这样较高的自我管理意识,最好能杜绝他之前一段时间的种种虽然无伤大雅但有损别人对他的评价的寻衅行为……博士什么时候能讲完啊,他想出去,他想去训练室…… 最后,博士的讲话终于到头了。赫尔海姆说什么,因为这次不是惩罚,所以他们下一次的自由活动时间没有取消,而且就是两天之后哎!提前祝你们玩得开心! 弗伊布斯打赌,博士是那个意思,“玩”。 不!从他的体验来说,那甚至都不能说是什么娱乐,他稍微一回忆只觉得头皮发麻,简直是抗刑讯训练——是性虐待! 总之,他永远也不想再和黛安娜“玩”! * 真情实感 “谢谢。”弗伊布斯小声说。 不客气,欢迎你再来找我。处理掉他的某种生理反应的向导一边抽离她的那根精神触须,一边通过他们手和手的接触在他脑海里这样说。黛安娜并没有看他,到现在,她已经非常熟练了,这是很简单的一件小事,不需要她全神贯注来做。此刻她主要的注意力放在前面的舞台上——小美人鱼在礁石后面,看着公主叫来人来帮助沙滩上的海难幸存者。 五岁的时候,弗伊布斯就理解了这是个假的故事,不存在一个小美人鱼。现在这个木偶剧看起来比当初那个故事还假,首先,舞台上是些外形夸张又滑稽的木偶,其次,哨兵的感官太敏锐了,能清楚地看见每一根用来操纵木偶的纤细的线,听见木偶师操纵木偶时发出的那些细碎的响动。并且剧目开场十分钟,他就弄清楚了这些木偶是怎么被线牵引着做出那些让它们像个人似的动作。也就是说,他完全清楚,小美人鱼是一些木头,王子也是一些木头,小美人鱼在沙滩上,俯下身亲王子,只是木头在碰木头……就算这两个木偶,一个是金发,一个是深棕色的头发……金发的木偶俯下身,身体几乎贴上了棕发的木偶的身体,长长的金发散落下来,遮住它们的脸,她用手捧着他的脸…… 他不能再重复那个联想。他不想再一次劳烦黛安娜帮他。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再离黛安娜远一点。虽然她的手还搭在他的手背上,但弗伊布斯认为,让身体这样微微倾斜对于防止他下一次莫名其妙的生理反应是有效果的!……说真的,他不明白为什么人的身体有这样的生理,而且是突然有了这样的生理……他的意思是说,他认识这个器官十多年了,结果突然间,因为激素水平变化,它变得不再是他认识的模样,按他完全不熟悉的另一套规则,在他不想它竖起来的时候自己竖起来……这太奇怪了…… 孩子们的惊呼声(包括黛安娜,她没出声,但她倒吸气了)让弗伊布斯回过神。哦,已经演到小美人鱼割舌头了。她用最动听的声音换一双腿,一双让她受苦的脚,而这完全无法保证她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仅仅只是让她得到一个机会,让她有可能变成人,有可能拥有人的爱和灵魂。弗伊布斯觉得自己认同海巫婆的观点:这够蠢的。 所以,就连黛安娜也无法说这是她最喜欢的故事。博士问他们哪个故事他们最喜欢,黛安娜回答野天鹅。弗伊布斯打赌,一定是因为小美人鱼太蠢了,蠢到连五岁的黛安娜也能模模糊糊感觉出,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哥哥的艾丽莎比冒着生命危险去追求爱和灵魂的小美人鱼更值得她喜欢。更别提,艾丽莎成功了,而小美人鱼失败了。她既没有获得爱,也没有获得不灭的灵魂,只有一个苛刻的叁百年考验…… 等等,发生了什么? 弗伊布斯看着舞台,木偶的王子对木偶的金发姑娘说……他爱她但是很抱歉他必须娶公主因为公主是他救命恩人? 他记忆里故事不是这样的啊?! 他看向黛安娜,黛安娜这时候也看向他,蓝眼睛里带着一点责怪。不要吵。她是这个意思。她一开始就对他表达了,她希望能“安静”地欣赏这个木偶剧,如果弗伊布斯觉得没意思,不喜欢,他可以出去等她…… 好吧,安静,正念。不要吵到她。 ……然后看到接下来的故事发展,弗伊布斯确信,自己没记错故事的细节,是他们把故事改了。小美人鱼爱王子,王子也爱小美人鱼。主要矛盾是小美人鱼不能说话,不能告诉王子真相。哦,还有公主和海巫婆阻挠。可是她们都没有成功。最后王子知道了真相,相爱的人结婚了,小美人鱼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欢乐的大合唱。 弗伊布斯感觉这是欺骗!如果他们不打算讲安徒生的《海的女儿》的故事,那为什么要用《海的女儿》的名头?!这根本不是海的女儿,不是小美人鱼,不是王子,不是公主,不是海巫婆…… 可是黛安娜很喜欢。她笑着,在合唱声里擦她的眼泪。是感动的泪水。是喜悦。 好蠢。弗伊布斯心想。安徒生编这个故事是为了教育小孩做个好孩子,他们把故事改编成了这样,则是为了让小孩们快乐地走出剧场。总而言之,都是为了某种目的而编出来的假话,何必为这操纵的手段动真情实感。 黛安娜突然不笑了。并且,她拿开了放在他手背上的手。她捂着自己的脸,流了更多的眼泪。这次是由于伤心,他能看出来。他还能看出来,是他惹哭了她。他刚才的情绪不小心太明显了,她“听”到了。 ……好麻烦……她为什么要为这个难过……她不难过不就好了? 如果你喜欢她,尊重她,想要帮助她,你就不能那样要求她,弗伊布斯。他的脑海里突然回响起很久以前艾达对他说的话。那是他刚听艾达念完《海的女儿》的时候,他问艾达为什么小美人鱼要为坏孩子流泪——既然规则是,她因看到好孩子而微笑能缩减叁百年考验期限,因看到坏孩子而流泪则会延长期限,那么,不流泪不就行了? 艾达说,能够做到不流泪的是你,人和人的秉性天赋不一样,你能做到的事,别人不一定能做到。小美人鱼就是会为看到坏孩子而流泪,所以……不能那样要求她……所以……你应该…… 弗伊布斯从衣兜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她。 “不是那个意思。”他说,“我知道……你能为这个结局由衷高兴,是因为你的情感能力很好的缘故……是你的优点。” 黛安娜接过纸巾。 “你从来不认为是优点。”她说。 他浑身不自在地坐在那里。他想,他们的制造者们安排他上的那门向导沟通课,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学习如何安慰向导,完全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起码对黛安娜来说没有意义——黛安娜能看出他的真实感情! 他有点想问问那个给他讲如何帮助小美人鱼的艾达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他的秉性和天赋就是做个坏孩子呢?如果,他无论如何也做不成一个让小美人鱼看了就会微笑的好孩子呢?如果,他永远只会让她流泪,增加她的刑期,那他还有什么办法能帮助到她呢? 总能给出答案的艾达还能告诉他一个答案吗? ……如果艾达给不出答案,如果博士也给不出答案……如果说……他…… “……啊,弗伊布斯?”黛安娜又说,她的语气不知道为什么变化了一些。弗伊布斯侧过头来看她。演员都谢幕完了,灯正在逐渐亮起来。越来越明亮的光里,他看到黛安娜略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接着,他听到她对他说了一句:“谢谢,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感到迷惑。 能够读他的心的向导用那双蓝眼睛凝视着他,对他解释起来:他刚才感觉到的感情是,歉意。 她把半包纸巾还给他,手指捧着他的手。她告诉他,谢谢,谢谢他为她升起的歉意,并且,他不用继续感到抱歉,就算他没有那份歉意,她也会对他说这句话—— “没关系,弗伊布斯,你不用放在心上,我接受你的道歉。” ——因为她会,她真的会,她最终、总是、永远会,原谅他。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海滨假日 显然,这是来度假的一家叁口,爸爸妈妈带着一个儿子。那男孩看起来上中学的年纪,和他父母一样,头戴遮阳帽脸上则挂着一副墨镜(大部分来这个热带地区海滩上度假的游客都会选择戴上这么一副墨镜)。虽然遮住了眼睛,但仍能从他脸上没被遮住的部分看出来,他生了一副漂亮的面孔。男孩摆出一副酷酷的姿态,扬着他秀气的下巴,一副神气十足的模样四处逡巡,在这家酒店引以为傲的,装潢很有当地特色的大厅里东看看西看看。这个年纪的男孩摆酷很少让人觉得他酷,只会让人觉得他滑稽可爱,何况这男孩一直在嚼泡泡糖,显出十足的孩子气。当他父亲在前台填表格时,他的嘴就没闲下来过,泡泡糖吹起来,啪,吹破了,又吹起来,啪,吹破了,接着吹起来…… 他父亲填好了表格,拿到了房卡,于是他母亲转过头去,对他招呼了一句:“查理,走了。”这时候男孩正在好奇地打量一株装饰绿植,嘴里新吹出来的泡泡刚吹了一半。他连忙把它吹破,啪。 “来了妈妈!”他应着,转身跑了几步,顷刻回到父母身边。一家人一起去他们订的家庭套房。 乘电梯,出电梯,找房间,刷卡,进门,关上门,放下行李。男人拿出他刚才要的第二张房卡。 “这是备用房门卡,给你,千万别丢了,查理。”男人把房卡扔给男孩,接着,又分配了那两张双人床的归属,“你睡在这里,我们睡这里。好了,现在你随便玩去吧。晚餐时餐厅见。” “查理”把房卡放进上衣口袋,吹了一声口哨——这是他在路上和他“爸爸”刚学会的(顺便说一句,吹泡泡糖也是路上刚学会的)。 “回头见,爸爸妈妈。” 是的,这个男孩是弗伊布斯。 * 所以,这是一次任务,特殊的任务,或者说测试更贴切,但这事不是第九区安排的,而是塔委派的,那还是叫它任务吧。任务的内容是,旁观一次围猎。 只有A级哨兵才会接到的任务,多人一起合力追缉S级哨兵逃犯,“围猎”。围猎任务第一要求,保证自身生存;围猎任务特别指令,一旦确认逃犯身份,允许直接将其处决。 S级哨兵太危险了,和他稍微说一句话的功夫就有可能被他反杀。所以,不会给他拖延时间、诈降、假意合作、突然袭击的机会。如果他真的想悔改,他应该去找一座哨塔自首。被哨塔找到而不是主动去找哨塔的S级哨兵不会被给予一个投降的机会(当然,任务指示说特殊情况除外,但事实上,从全国哨塔所有解密的可阅览任务档案来看,这种特殊情况暂时是:不存在)。 所有S级哨兵都是从A级哨兵升上来的,而在本国,所有A级哨兵都会至少参与过一次围猎任务,也就是说,本国所有S级哨兵都有围猎的经验——除了弗伊布斯。虽然只要现行的任务分配策略保持不变,弗伊布斯永远不会参与进围猎任务,亲身经历一次围猎的经验对他来说没什么大用,但哨塔似乎认为,还是应该让这位资质出众前途无量的S级哨兵对围猎有一些实际体会。于是,弗伊布斯接到了这个任务,旁观一次围猎。可能塔也觉得要真单纯旁观也太无聊了,所以他们给他增加了点难度。 他不知道那个被怀疑是S级逃兵的“普通人”是谁,更不知道那些正在此地核实逃兵的身份,准备他们的围猎的A级哨兵和他们的协助人员长什么样。他要在这种情况下“旁观”完这次围猎并在结束后写一份详细的报告描述他看到的围猎任务的经过,同时,他要隐藏好自己的身份,对那个逃兵隐藏,对那些哨兵隐藏。他要像不存在一样,不被发现,更不能干扰到围猎的正常进行。 因为他这样的年纪是不可能一个人来这里的,所以哨塔给他派了一对“父母”——一对已结合的年长的哨兵向导。除了身份上的掩护,他们也会在任务过程中凭他们多年任务经验,在合适的时候给予他别的合适帮助(目前,他们给的帮助是,教他吹口哨,教他吹泡泡糖)。 他来到户外,摘下墨镜,好更清楚地看眼前的一切——高大的棕榈树伸向湛蓝的天空,翠绿的叶子挡住灿烂的阳光,撑开一小片荫凉。眺望一下前方,就能看到沙滩和大海。大海和天空一样蓝,越接近岸边,蓝色就越清澈明亮,像黛安娜很喜欢的那种冰淇淋上浇的糖浆的颜色。他向海滩走去,一路上来来往往,全是轻松的,愉快的,好像只是在享受假期的普通人,有大人,也有和他差不多大的青少年,也有比他更小的小孩子。有个小孩睁大了眼睛,着迷地看着他吹泡泡糖。于是弗伊布斯得意地放缓脚步,给她看他怎么吹泡泡。 真的踏上沙滩时,他的快乐达到顶点。他来沙滩,并不是为了要找出谁是逃兵,或者辨认谁是哨兵。他在路上看到沙滩,就决定 “解散”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过来玩。这种任务也不赶时间,放放吧,他要先来玩。好棒!这是货真价实的海滩,热带地区的海滩!他在度假胜地的海滩上假装成一个来度假的普通少年,就是约等于他在度假! 他快乐地玩了好一会沙子,踩了好一会海水。其实没有好一会。他的兴趣开始消退,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度假的快乐只持续了叁十分钟。沙子只是沙子,海水只是海水。四周快乐的人们只是些和他无关的人。沙滩原来是这样无聊的一个地方。 弗伊布斯觉得有点可惜,黛安娜没能来这里。黛安娜不像他这样兴趣来得快消失得也快。黛安娜会为这些单调的沙子,单调的海,周围和他们无关的欢乐的人群快乐很久。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黛安娜也在这里,事情会比现在更有趣。比如说他可以趁黛安娜不注意把水泼到黛安娜身上……好吧,这样大概会让黛安娜不高兴起来,他知道不能这么干……他不会真这么干……但是如果黛安娜在这里,在脑子里想一想,或者诈唬她一下,也很快乐…… 所以,还要等几年,他们才会让黛安娜和他一起执行任务,就像当他“父母”的那对哨兵向导那样? 弗伊布斯嚼着已经完全尝不出任何味道的泡泡糖,把别在领口的墨镜重新戴上。 * 普通的人 这个任务,本来就不难;就算它额外设置阻碍,它也不难;更何况他身边还跟着两个会给他提示的人。“查理”的“父母”大概觉得,让据说没上过哨兵学校的中学男孩从游客中找出潜藏的哨兵向导们,很难,所以一开始就疯狂给弗伊布斯提示,比如说,第一天晚上直接带他去了那个小队成员经常光顾的餐厅…… 如果不是这样,弗伊布斯大概还要再多花点时间能确定,哪伙人是来围猎的哨兵和向导,而哪伙人是来度假的热爱户外运动的普通人。 那个逃兵是真的很难找出来,弗伊布斯完全没有任何头绪。那些哨兵看上去已经确认了逃兵的身份,并没有特别地去接近某个人试探他,更多地是在侦察地况,制订方案。所以,追踪他们的动向并不能让弗伊布斯找到什么线索。但是,他仍旧没有花太长时间,因为一个巧合,他运气好。那天下午,他出于无聊而不是出于任务需要在海滩闲逛,一直走到了海滩游人比较少的地带。那里有个码头,有一排可供出租的船。他和看船的老头搭了一会话。那老头一副当地人常见的打扮和外形,留着胡子,胡子和头发一样花白,皮肤晒成了棕色,满是过度吸收紫外线导致的色素沉积的斑点。老头告诉他,他们在旅游淡季就会出海捕鱼,时常就能看见鲸鱼换气的壮观场景呢!然后老头对弗伊布斯说,心动了就去找你父母带你租船出海吧……并一菇逃ヒ敛妓梗飧瞿昙退淙徊恍〉膊还淮蟛灰肟改甘酉吣敲丛丁� 弗伊布斯离开他的视线后,发现一直没有干涉他行动的“爸爸”找过来。虽然年长的哨兵尽可能不在表情上显示出任何蛛丝马迹,但他找过来的行为本身就引起了弗伊布斯的怀疑。年轻的哨兵并没有花太长时间就反应过来: 那个看起来已经在这里定居了十几二十年的老头,就是那个S级逃兵。 至此,他的任务阶段性完成。 * “查理,真的不出去玩了吗?” “是的,爸爸。” “那我和你妈妈可丢下你出去咯。” “祝你们玩得开心。” “哈哈,谢谢,查理。” 脚步声远去。房门打开,房门关上。 风从打开了一条缝隙的窗帘中吹拂进来,一同进来的除了空气,还有声音。游客。交谈声,笑声。许许多多的人。拖鞋踩在石子地面上。小孩子。风吹过棕榈树叶。有人打开遮阳伞。 一个哨兵和一个向导。“查理”的“妈妈”问“爸爸”:“他真的不出来?就算不是为了……出来玩也不错啊。” “爸爸”笑起来,回答说:“别管他啦,亲爱的。” 仔细辨别更远处的声音。那伙哨兵中有两个女哨兵,其中一个喜欢在这附近走动,她的脚步声最好辨认……啊,找到了!她和她们队的一个女向导住在一起,那个女向导一定在附近……在哪?……好多声音,好多人的声音,目标太多了,不知道该把注意力集中在哪里…… 如果有一个向导帮他锁定…… 可是这里没有能够帮他的向导……黛安娜……黛安娜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黛安娜不在这里。 弗伊布斯坐起来。黛安娜不在这里。他告诉自己。接受这个现实,不要总是想着如果黛安娜在这里就更好了。他去把窗帘拉上,拉紧,不露一点光。接着,他放出了他的水母。 他的能力是可以做到的,不需要黛安娜也可以。他能听到那么远的声音,他可以处理那么多声源的信息。不需要一个给他指明方向的向导,他也可以把他想找出来的人一一锁定,只要他们制造的声音能够被他听见。他一定可以做到! 他回去,躺在床上,放出他的水母协助自己。 * 我们肯定都遇到过这种情况,你打开了手机,本来是为了干正事,查你当前的任务需要的一些资料,结果有个热点资讯推送进来,你的注意力完全被它吸引住了,忘记了自己打开手机是要查的资料,开始用手机去搜索系列你完全不需要知道的无关消息。简单来说,弗伊布斯就是这样。 男孩在这个套间里走来走去,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工具——衣架。他回到卧室,他的水母悬在那里,一根丝线状的触手伸出来,指示着它刚刚意外发现的那个目标的位置。年轻的哨兵趴在床上。拉上窗帘后房间变得昏暗,但是对于一个哨兵来说,光线足够了,更何况他还放出了他的精神体辅助他侦察。他能够清楚地看到掉在床和墙的夹缝中的那个手机。衣架很合适,他先用它把手机捅到地上,然后再趴到地上用它把手机勾出来。到手了!这部手机!这部货真价实的手机! 法律与道德课明确说过这种情况,富于美德的做法是把它交还给失主。嘿,谁知道失主在哪?弗伊布斯试图开机,但是,啊,没电了。不过充电口和“查理妈妈”的手机是同款……充上电了!没有坏! 他聚精会神地盯着这部手机。他刚刚违反了不止一条道德准则。他随便翻了别人的抽屉,未经允许拿了别人的充电线和充电器。不过这不会有什么后果,因为他用完会把向导的东西原样放回去,她不会发现。至于打开这部手机,更不会有什么后果了。他做过很多考验他道德水准的情景测试,所以他能辨认出,这不是一个测试。这手机是之前某位住在这套间的粗心大意的房客掉进夹缝的——太蠢了!弗伊布斯自己可从来不会这么蠢,丢失任何物品。电充得差不多了,可以开机了。有密码。不过弗伊布斯看看手机按键上被磨损最多的几个数字…… 他试了一次就猜对了。他就说,这个手机的主人很蠢。 怀着得意,怀着愉悦,年轻的哨兵开始翻看这部手机里的内容。所以,这是另一件违反道德规则的事,未经允许翻别人的手机。同时这还违反了法律,侵犯别人隐私权。哇,这好像是个中学生的手机,有他的生活照。校园,运动会,生日聚餐。拍别人,自拍,合照。 好无聊,少年一边看一边在心里这么点评。这些年纪比他还要大一点的中学生脸上都是千篇一律的傻笑的表情,让他想起黛安娜和人打招呼时的模样。 他退出相册,开始翻短信。和父母的聊天,非常无聊。吃什么,几点回家,询问为什么没接电话,催促回电话。和同学的聊天……倒不是无聊……弗伊布斯发现他读不懂。为什么他们要在短信结尾打一串“X”?这些缩写是什么意思?“;D”意味着什么……哦,这个他好像懂了……那“XD”又是什么意思呢,里面的“X”和那些在结尾打上的莫名其妙的“X”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年轻的哨兵和他的水母一起迷惑着退出了信箱。接下来他翻看的是,视频。 他把手机静音,然后把视频一个个点开。无聊的划艇比赛。无聊的运动会。无聊的啦啦队表演。无聊……无聊……这个手机的原主人就没想过用手机存点有趣的东西吗? 就这么想着的时候,弗伊布斯打开下一个视频。这个视频起初是一片黑色,接着是混乱的色块,好像镜头一直在摇摆,接着,镜头终于相对来说稳定一些了,录视频的人不乱动了。可是……这什么? 他看到一个女生跪在一个男生腿前,把那人的生殖器掏出来,接着把那东西含在了嘴里。 弗伊布斯非常震惊。 这个女生,虽然画质模糊,但凭她侧脸的轮廓,深棕色的头发和双马尾的发型,弗伊布斯判断,她是在之前的照片和视频里出现过的女生,手机主人的同学,啦啦队成员。那个啦啦队视频里,她跳得不算很好,站在画面最边缘。 那么,问题来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弗伊布斯一直以为这种行为是一种严重的虐待和凌辱,反正他读过的文字资料基本都是这个意思。而他亲眼见过的情形进一步巩固了他的这种认知——在岸边抗刑讯训练时,弗伊布斯看到,审讯官往她的腰上绑了一根男性生殖器模型,让受训的哨兵舔这根模型。虽然这看起来比被电击生殖器好受多了,但是被要求这么做的哨兵还是露出了非常痛苦的表情(特别是当时已经情绪崩溃的二十叁号),好像那个模型是带电的。弗伊布斯知道它不带电,不带电还能让那些哨兵那么痛苦,可见这样确实是严重的虐待和凌辱行为。所以……他们在凌辱她?为什么?他一直以为普通世界里的青少年的生活不存在这种程度的负面刺激事件…… 那个女生似乎发现了有人在拍她,猛然吐出了男生的生殖器,并且说了些什么。从口型判断应该是在说,停下,别拍。镜头开始晃动,但是进度条离结束还有点距离呢。录像的人没有停下,继续拍着。然后,镜头不晃了,弗伊布斯看见那个男生弯下腰和那个女生接吻,接着两人分开,他拍拍她的脸,她仰望着他,一秒,两秒。她侧过头又看了一眼镜头。她知道还在拍,可是她没有继续说停下,别拍。她收回视线,再度张开嘴。 水母迷惑地鼓动了一下伞部。年轻的哨兵选择把进度倒回去,重新再看一遍这段,并且这次他打开了一点声音。首先播放出来的是笑声,镜头边的人的笑声,不止有一个人,有男有女。吮吸声。吮吸声终止。她看过来。“停下!不要拍我……”笑声。笑声中镜头在晃动,原来晃动是因为拿手机的人在大笑。镜头旁的女声说没关系,他们不会传给别人看的。另一个男生(离手机比较远,因此声音比较小)说:“别管他们,宝贝。” 那男生弯下腰。接吻的声音。 一吻结束,那男生拍拍那女生的脸,对她说:“你说你什么都会为我做,是真的吗?” “是……” “那就证明给我看。继续舔。” 弗伊布斯看着相同的画面,比起第一次,他理解了更多——他理解了影像里的人的情感。 她痴迷地仰望着他。一秒,两秒。可她还是有点恐惧,有点顾虑,侧过头来又看向镜头。可是她痴迷的对象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点不耐烦:“你到底想不想做了?” 于是她收回视线,再度张开嘴,渴切地,自愿地,仿佛这是什么荣幸。镜头旁的人发出嗤笑,吹起口哨。那女生没有为这些声音停下她的吮吸。她把这根勃起的生殖器含进嘴里又吐出去,反复重复,偶尔抬起头来仰望那个男生。弗伊布斯从她的表情里看不出痛苦或受辱,只有那种始终如一的痴迷。弗伊布斯快进掉这些单调的画面和声音。进度条快到尾声的时候,那个男生让那个女生站起来,掀起她的T恤,让她咬住,好让他更方便地捏她的乳房。她没有第一时间答应。她对他笑了,接着开口,声音微微发颤,似乎是紧张,似乎又是按捺不住的激动:“让他们别拍了,不然我不脱。” 于是那男生转过头来说:“比尔,别拍了。” 被扫兴的嘘声。视频结束。 弗伊布斯盘着腿,撑着下巴,盯着这部手机。他做过的最复杂的情境反应题目也比这个视频里的情境单纯,这视频里的人和他们的行为真是复杂。那女生表达了她的意愿,但手机的主人违背了她的意愿;那男生试图操纵她,对她施压,她接受了这种操纵,没有反抗;但是最后,她又反过来操纵那男生,对他施压,通过这种方式,她实现了她的意图——他让他停止了拍摄。但是,为什么她不更进一步,让他叫比尔删掉视频呢?显然她并不想要这段视频被拍下来……不过话又说回来,她的这种意愿能被承认吗?弗伊布斯的意思是,法官。如果这件事拿到法庭上,法官是基于她表达了不要拍而认为比尔的拍摄侵犯了她的隐私权,还是基于她中途表示了她的顺从,并且也没有要求删视频,而认为比尔没有侵犯她的隐私权呢? 弗伊布斯最终想出来的是,不管比尔的行为是不是算违法,他,弗伊布斯,打开这部手机,看这个视频的行为,确实是违法了,侵犯了这个不知名的女生的隐私权。 弗伊布斯把手机关机,清理掉指纹,把一切放归原处——衣架,向导的充电器和数据线,以及这部手机(他把它塞回了床缝里)。好了,不被发现就是通过测试,他不会为他的违法行为受罚。弗伊布斯安心地躺下来,打算继续探索自己感官能力的极限——手机震了一下。 是他自己的手机,只能和内置通讯录上的号码联系。会是谁呢?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自己的手机,失望地发现,是“查理爸爸”。哨兵不能直接联系到弗伊布斯的手机号,但他可以把信息发给一个中转号码,然后这个列在内置通讯录上的中转号码把信息再发给公海的小哨兵。 浏览完短信,弗伊布斯的失望又变成惊喜。短信大意是说,那个逃兵发现了哨塔派过来围猎的哨兵们,逃兵紧急开始出逃,哨兵们匆忙开始围追堵截。 围猎提前开始了。 和你无关 刺耳的警报声回荡在度假区的上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氛围。其实,并没有游客被波及。这几位执行任务的哨兵,要么履历丰富,要么能力出众,总之就是,相当专业,事情很快就会结束——广播里的声音是这么安抚游客的。 弗伊布斯听着,心想:如果事情很快结束,那意味着的是个坏消息——那逃兵跑了。 不过看上去,这几个哨兵的确能力出众。他们没有让目标在第一时间跑掉,也没有让目标跑进人员密集的场所。他们把他赶到了海上。 追逐战的战场变幻,“查理一家三口”也去找了艘快艇。刚才一直在跑来跑去,现在终于有功夫喘口气了。弗伊布斯问他的两位督导员:“目标是怎么发现的?” “有人犯错了,暴露了。”向导回答。接着,她对他温和地说:“放心,查理,和你无关。” 她误会了,弗伊布斯意识到。这位向导只是一个B级向导,只要他竖起屏障,她就感知不到他的情绪。所以,看不到他内心的向导误以为他问出这个问题是怀疑,哨兵们的提前暴露与自己那次与目标意外接触有关,他在自责。就算真的和他有关,他也不会自责。一个优秀的哨兵应该有能力应对一切突发状况。他们虽然不是最好的S级,但也是出色的A级。 “好了,这个距离,不能再接近了。”忙着开船的哨兵这时候开口,“查理,让你的精神体去靠近些侦察,记住,千万别让他们发现你——会影响他们对任务状况的判断。” “明白,爸爸。”他说。 年长的哨兵看着少年的水母出现,沉入水中,吹了一声口哨,说:“还挺有欺骗性,是不是?” 欺骗性……有吗?弗伊布斯看着那团逐渐远去的漆黑的影子,觉得不认同。研究员们对他的精神体的评价一向是,太与众不同了,对不上地球任何已知的水母品种。 接着,他又觉得,也许也可以认同,确实有欺骗性的,因为这些没有生物学学位的哨兵们,识别不出这水母是地球上不存在的品种。 * 围猎战,很无聊,还是在海上,空旷,没有掩体,直来直去地打。远程狙击,子弹根本打不到那个S级哨兵。靠近些,S级对A级精神力恐怖的优越性又让近战变得非常危险。弗伊布斯猜这些哨兵的战术是,消耗目标的体力,等他精疲力竭,设法把他拖进水里,淹死。 那对旁观者来说,就真是毫无观看的价值。弗伊布斯看着看着,就开始走神。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他的思绪飘到了,距离围猎开始最近的那件事,那段视频。在当时,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分析视频中人物的行为动机和他们谁违法了的问题上。现在,他在回忆里重温它,不再关注动机,不再关注违法,开始关注视频内容本身。其实第一遍回忆时,他还是无动于衷的。他并不会对刑讯资料性唤起(在他眼里,这个视频的大部分内容就是和刑讯资料没太多差别)。但是,人类大脑的奥妙在于,它能想象。 那女孩并不是金发,更没有蓝眼睛,也没穿一件黑色的T恤衫。就视频内容本身来说,她没有任何一点能让他联想到黛安娜的地方。然而,在无聊的观战中感到极度无聊的哨兵,为了解闷,开始想象,比尔结束拍摄后,还会发生什么。 这并不难猜,发生的不就是,她咬住了T恤,让他…… 她咬住了T恤。 原来咬住T恤是为了这种意图。她咬住了T恤,露出平坦的小腹和若隐若现的乳房,为了让他更方便地揉。乳房。黛安娜说她被压到已经不会痛了。黛安娜和她那件愚蠢的T恤衫—— 不要继续想了! “查理妈妈”首先发现了他的异状,看过来。向导脸上的表情显示她既觉得费解又觉得好笑。已结合的哨兵向导有很强的心灵感应。开船的“查理爸爸”也回头看过来,同样觉得好笑,但笑容中有种理解的意味。 弗伊布斯曲起腿,挡住自己。 “让青春期的小孩来执行任务就会出这种事,”哨兵评价说,“别紧张,查理,青春期就是这样,一碰就起来,一想就起来,八竿子打不着,只是心潮澎湃——它又起来了,哈哈!放轻松,跟我来一起深呼吸,清除杂念,什么也不要去想——” 这一类弗伊布斯很清楚的,根本解决不了他的窘境的废话。他尝试正念了,但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正念根本没用,它就是要顽强地硬好一会才肯消下去。 而“查理爸爸”,不相信弗伊布斯真的放空思绪了,笑着对弗伊布斯说,他得学会保持冷静,不要跟着思绪跑。年长的哨兵说他理解他第一次见识围猎的激动(他没有!),可是万一一会突然发生了什么情况,他这种状态是不好的—— “那能不能让‘妈妈’帮我处理一下?”弗伊布斯说。 虽然没能敏锐地在说话前察觉,这话不适当,但说出来后,他敏锐地从变化的气氛中察觉:他这话不适当。 “什么?”向导说。她的表情告诉弗伊布斯,她不是因为引擎、海浪、海风的声音而没听清楚他的话——她是感到自己被冒犯了。 她的哨兵的表情则告诉弗伊布斯:他想揍他。 但是,他为什么冒犯他们了?黛安娜每次做这事都很简单,连疏导的程度都达不到。他听说过有些老派的哨兵和向导觉得,已结合的哨兵向导不应该再去给别人疏导或接受别人的疏导,但是他以为这对哨兵向导看起来不是那种老派的人……呃,也许他们是? “对不起,”弗伊布斯火速道歉,“请别误会,没有故意冒犯的意思,我以为这是很平常的一件事。” “性不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哨兵说。 啊?性? “我没有那种意思!”弗伊布斯立刻澄清,“我以为对向导来说,处理哨兵的生理反应比疏导还简单——” 向导愠怒地打断他的话:“小混蛋,向导可不是你们哨兵的性处理机器。”有一只鹿从她的身体里跃出来,对他做出攻击的预备姿势。 她是B级,精神体的攻击对弗伊布斯没有什么威胁性。但是她做出这样的态度,加上她的身份——弗伊布斯只好继续道歉,尽量显得诚恳:“非常抱歉,我真的不是那种意思。” 但是向导并不满意。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我很抱歉!” 他求助地看向那个哨兵,希望男人能像刚才对他的勃起表示理解一样,对他的失言也表示一下宽容和理解。 弗伊布斯看见那个男人的表情显示:他仍旧想揍他。 呃……好吧……他们一个是A级,一个是B级,打起来的话,S级的少年反而是占优势的……弗伊布斯想他要不要把水母召回来,以迎接接下来的战斗。 但是年长的哨兵没有放出他的精神体。几分钟后,向导也收回了她的精神体,冷着脸望向大海。 “查理,”男人说,“我不知道第九区怎么教育你的,希望你明白——下次,你冒犯向导可不会这么走运。” 虽然闹这么一出,很不愉快,而且不知道他们会在给哨塔的报告里怎么描述这事,不过,令弗伊布斯高兴的是,他发现自己软下去了! * 如果回去后常规提问里,他的制造者们问他从这次围猎任务学到了什么,那么弗伊布斯认为自己可以说,他学到了:一,人越多,越容易出错;二,不要相信,队友靠得住。 六个小时后,弗伊布斯看到他们把目标打落进海里。目标很疲惫,但哨兵们似乎更疲惫。他们很想快点结束,于是他们犯错了——提前缩小了包围圈,离目标太近,甚至在水中遭遇,缠斗起来。 那个傻瓜,和一个S级越级作战的A级,那个逃兵用精神力把他打晕了。如果在陆地上,这没什么。可是,这是在水里,海里。他们离海岸远得都看不见岸边了。目标接着去抢船,和那个晕倒的哨兵搭档,在快艇上的他的队友倒是没被打晕,但是他急着和S级拉开距离。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救队友。 他向他的两个监督员报告他看到的情况,接着问他们:要去救他吗? 他们还在为他之前的出言不逊生闷气,听到他的问题,冷冷地回答他:不行。此外没有过多解释。 不过弗伊布斯明白理由是什么:不能贸然介入,打乱哨兵们的作战规划。那些哨兵是履历丰富,能力出色的成熟的A级哨兵了,应该有应对这种情况的方案。 他们确实有方案。有两个人发现状况,立刻过来救援,其余人继续去追逃兵。 弗伊布斯看到那个晕厥的哨兵呛水醒了,但情况并不好,那个人似乎意识不太清醒,或许因为恐惧和生理刺激已经狂化,和他的精神动物没有章法地胡乱挣扎,这样挣扎没能让他持续浮出水面,而是不停地被水重新淹没,呛了一口又一口。另一边,过来找伤员的那两个哨兵,可能是因为精神过于紧张吧,他们第一时间没看到他们的队友在哪。而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哨兵们和那个S级打得很吃力。那边的队伍里还有两个向导,她们发出的精神冲击连弗伊布斯的水母都能隐约感觉到。 弗伊布斯看到,那两个哨兵放弃了救援伤员,折返回去支援围猎。 这次,弗伊布斯身边的哨兵没有继续说不行。 水母比他们乘的快艇更早到达溺水的哨兵和他的精神动物(一头狼)身边。他们已经停下了挣扎,都闭着眼睛,不再动了。但是有精神体在,就说明哨兵没死。水母伸出触手,碰碰狼,想把精神动物弄醒,把哨兵也弄醒,鼓励他再多坚持一下。狼在被它碰到的那一刻消失了。 那一刻,弗伊布斯愣了一下,心里自然而然浮现出一种错觉——这是他的错,是因为他碰了,对方的精神动物才消失的。 一只雪橇犬来到黑色的大水母旁边。快艇上,哨兵对弗伊布斯说:“继续你的任务,查理,救援工作交给我们。” 于是,水母离开了。 到目前为止,弗伊布斯已经看过不少人死了。目标们。被他杀死,或者还来不及被他杀死,被别的什么人捷足先登。杀人很简单,死很简单。不管这些目标是什么样的人,犯过什么罪,自己有多少种辩解的说辞,多少人认为他们不该死——他们都会死。博士把它叫做法律,但弗伊布斯更愿意把它称为秩序。社会的秩序,文明的秩序,他必须融入的这个世界的秩序。秩序判定要让那些人消失,于是命令被下达,任务被执行,目标被抹除。 那个S级哨兵溺死在了海里,死后的样子和之前那些目标没什么两样。过程很不一样,充满波折,有另外两个哨兵溺水,那边也在做急救。 弗伊布斯听见,“查理爸爸”停下了心肺复苏。那边,急救也停下了,他的水母听见,那两个哨兵在虚弱地对同伴说谢谢。 “意识坠入深井,”向导对她的哨兵说,“我抓不回来他。” “亲爱的,你已经尽力了。”哨兵对他的向导说。 弗伊布斯的视线从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收回来,移向船上的死者。也许还不该称为死者,距离这个哨兵达到医学上的死亡标准还有一小段距离。少年移动了几步,离这个正在急速远去的生命更近些,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这张还保留着生气的脸。 好可惜啊,弗伊布斯心想。 没有命令说要他死,他却死了。 * 番外·达芙妮与奥瑞恩的情侣问卷 可以看做两个人是在不同房间分开作答。但是显然,结合让他们可以跨越物理上的隔绝,在心里私聊。时间在正文故事完结后,有隐晦的剧透,谨慎选择是否阅读。 * 1.你的名字是? D:达芙妮哦~ O:奥瑞恩。 2.有没有给对方起过外号? D:没有~ O:我们不准互相起外号的。 3.有没有觉得对方拖累了自己? D:不会~ O:正相反吧……我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拖累了她,让她到了十四岁却不能像马库斯或黛安娜一样,和自己的哨兵到外边去“自由活动”,后来就算……比起别的哨兵,我也还是最受限制的。 4.最讨厌对方哪点? D:不会,转述,我,骂人的,话呢。 O:说不上讨厌……就是……有时候“话”里带的词太刺耳了,让我特别不好意思帮她把它们转述出来。 5.对方对你做过的哪件事最令你耿耿于怀? D:必须是,负面,意义的,事情吗?那,没有哦~ O:“那件事”以后总是和弗伊布斯斗嘴……我感激她的关心但是那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是躺了三天,也没有后遗症,而且是去和弗伊布斯斗嘴……那是弗伊布斯哎!他怎么会因为你骂骂他,或者针对他排挤他,就知道什么叫抱歉了……只是在给自己找麻烦而已……不希望看到她因为这个被批评甚至受罚…… 6.打过对方吗?为什么? D:没有呢~ O:这是违法的哎!哨兵不可以打向导。 7.骂过对方吗?为什么? D:嘻嘻嘻,不想,告诉你~ O:咳……不说出来的话,研究员就不会管……研究员们都不会管…… 8.对方的好朋友对你评价如何? D:马库斯,也是,我的,好朋友。评价,很好哦~ O:她的好朋友……是指贝罗娜和黛安娜吗?老实说我不太清楚……反正马库斯说过她们从来没讨厌过我啦。 9.对方有什么你讨厌的亲友?如果有,为什么讨厌他? D:……博士。原因,是,他,可怕,但,奥瑞恩,感觉,不出,他的,可怕。 O:啊……其实我不太喜欢鲍勃……不过只是一个浅浅的印象,毕竟,我们和鲍勃·希菲尔德博士没见过几面……我觉得他好严格,好凶啊,永远板着一张脸…… 10.结合后,给自己带来什么坏的影响了吗? D:有时候,会,不小心,把,不想,告诉他,的,心声,告诉,他。 O:起初感觉有点吵,影响我的专注……但是后来习惯就还挺有趣的,而且瞄准的事全权交给她就好了,也不需要太专注…… 11.这段感情中遇到过什么困难吗? D:十几岁,时,因为,某个,白痴,哨兵的,弱智,行为,我和,奥瑞恩,差点,被,拆散。 O:啊……青春期的时候,我挺自卑的,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不过那都过去了。 12.刚开始同居时发生过什么难堪的事吗? D:嘻嘻,我,不想,说。 O:……上床的时候不小心触发了精神力检测警报,把救援所的人引来了。出警的时候他们以为我家暴我的向导,到了以后他们以为我的向导家暴我……后来我们不得不回第九区“监测”了一段时间,才又放出来…… 13.分手过吗?为什么? D:没有,主动,分过哦~只是,因为,某个,弱智,哨兵,差点,被动,分手呢~ O:我心里这么打算过,是不是不应该和她结合,让她去和别人结合比较好……虽然他们不是百分之九十九,但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走在外边,她就可以自由了……所以,本来想消极抵抗,拖延结合……但是结合的感觉实在太好了,第一次尝试就完成了…… 14.为对方哭过吗?为什么? D:……小时候,在,那次,毁掉他的,“测试”。 O:在大火里……以为快死了……想到如果她不是我的向导,她的哨兵一定能把她从火里带出去……于是哭了……现在想想,怪傻的。 15.有性生活吗?如果没有,原因是什么? D:略略略~ O:有。如果没有,原因是在玩……咳,没什么。 16.性生活中最讨厌对方的什么行为? D:要,痛,才能,硬,很,苦恼啊!我,不是,很喜欢,打他。 O:……都挺喜欢的……所有都喜欢…… 17.对方出轨过吗?如果有,你是怎么处理的?如果没有,请你设想一下遇到这个情况,你打算怎么处理? D:他,不会啦~如果,有,那就,嘻嘻嘻~ O: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啦。如果设想一下……嗯,我觉得……我真的不知道……我无法想象……我会当着她的面杀了那个人,让他死得越痛苦越好,让这份痛苦浸满我们两个的精神,然后请求和她进行——咳,我答完了。 18.觉得这段感情中,谁的付出和牺牲更多? D:谈不上,这两个,词啦~我们,很享受,结合。 O:达芙妮说:“我们的关系中不存在付出和牺牲的概念,我们每时每刻都在享受我们的结合。”嗯,我也是这个看法。 19.为这段感情痛苦过吗?为什么? D:没,有,过,呢~ O:是的。因为我的要求,痛苦能让我性唤起。 20.还在维持这段感情吗?为什么? D:我们,不需要,刻意,维持,感情哦~ O:是的,当然,因为我们是百分之九十九匹配的哨兵和向导,并且我们已结合。 21.考虑过分手吗?为什么? D:没有哦~没有,为什么哦~ O:嗯……这是个好想法……我以后在床上可以——我是说,认真地考虑的话,没有过。 22.有过感到不爱对方的时候吗? D:有咯~在,发现他,性倒错,到,这种,程度,的,时候呢~ O:达芙妮说……什么啊!我不是性倒错!我对正常的性刺激也能有反应的!……在刚刚!我感到不爱她了!她居然让我转述我是性变态! 23.如果对方去世,你会做些什么? D:看,死因,再,决定~嘻嘻嘻~ O:我不知道……我可能会狂化吧……也可能会直接猝死……谁知道呢…… 24.愿意和对方一起死吗? D:当然,不,愿意,生命,很,珍贵。但是,不好说咯~ O:啊……愿意……这很迷人不是吗? 25.希望自己将死时对方主动过来和自己同死吗? D:生命,很,珍贵。不,希望,但是,也,希望。 O:……是的……但是……理智上,我不希望。我欠她一个“健康正常的”哨兵。 26.如果对方智力降低、记忆缺失、精神失常,还爱对方吗?为什么? D:唉——爱。因为……经历过…… O:……达芙妮说:“还爱。小时候,我见证过他的狂化、退行、应激障碍。因为早就有这种心理准备,所以再经历一次更严重的也可以接受。”啊,我觉得……这些都是能够治疗,有机会好转的,就像我……只要有信心,有耐心,有等待的时间……如果一直等不到……那不是重点。重点是,有信心。所以,我会爱,并且我会相信,情况会好起来。 27.如果对方毁容、残疾、精神力评级变成D,还爱对方吗,为什么? D:爱。不过…… O:达芙妮说:“一般情况的毁容,整形外科能修复很多了,残疾的话,医学也有很多改善乃至治愈的办法,就像我本人,不是也从不会说话变成会说话了吗?”嗯,我也是这个看法。回答同上一题,我还会爱,并且我会相信,情况会好起来。 28.有过“如果自己的哨兵/向导不是对方就好了”这种想法吗?为什么? D:……有过呢……因为,羡慕,黛安娜,他们,能,出去,我,也想……但是……大多数,时候,觉得,是他,所以,好。 O:正相反的想法有过,“如果她的哨兵不是我就好了”。至于“我的向导不是她就好了”——这个想法从来没有过。她并不欠我什么,别人就更不欠我什么……我这样的劣等哨兵不配——咳,我是说,我和达芙妮是百分之九十九匹配的哨兵向导,我们很合适彼此。 29.什么时候真心实意希望过对方去死。 D:从未。 O:……在……玩角色扮演……玩到神志不清的时候…… 30.说一句你藏在心里,永远不会告诉对方的话吧。 D:白痴,我和,弗伊布斯,吵,才不,只是,因为,你。 O:说不出。我们的心灵对彼此来说没有秘密。什么?她有?……呃,如果真是我不知道的事,那应该是非常不重要,所以我才没留意到……但她是向导,她不会没有留意到我的什么思绪,所以,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不如说说结合前,我最想瞒住,不希望她知道的那个想法吧——如果我不曾存在过,就好了。 好聪明啊 “人家投诉说,你在任务中对辅助你的向导性骚扰,”博士说,“说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果然还是把这个写进报告了。弗伊布斯心想。虽然不能说是意料之外,但它的发生还是让年轻的哨兵觉得不爽。更让他不爽的是现在并不是常规提问时间,而是训练时间,虽然课程刚刚结束,但所有人都在——教官和项目成果们,听了博士的话,他们都震惊地看向弗伊布斯。 在这样负面意义的“众人瞩目的中心”,弗伊布斯开口解释起来:他说了一些有歧义的话,引起了对方的误会,但是他绝对没有性骚扰的主观意图。 “哦?”博士说,“你的意思是你被冤枉了?” 被冤枉,这个词组听起来非常舒适,让人想要认领它。但是首先他余光瞥见黛安娜抬起一只手,抓紧她的另一只手臂,同时嘴唇轻轻抿起来,这意味着她通过她的向导天赋看出了什么,并在为此紧张。其次,他的直觉和他的理智也提示他…… “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那种主观意图,但我承认,我说了一些有歧义的话,引起了他们的误会,让他们感觉非常不适。我当时就为此向他们道过歉。不管怎么说,说出让别人感觉不舒服的话是不好的,这件事带来的教训我已经充分吸取,我以后一定不会再说出造成这种误会的话。” 稍后,当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博士时,博士告诉他,他刚才的反应很好,没有口不择言说对方污蔑,而是承认自己确实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虽然承认有错,但始终没有承认最恶劣的那个指控。和性骚扰比起来,说错话是个多么无伤大雅,让别人轻易原谅你的小错啊。 博士的这种赞许倒是让弗伊布斯更不爽了。 “我确实没有那种主观意图,”他说,“我没想到外边的人居然把处理生理反应和性划为等同!” 博士笑起来。 “它们就是等同啊,男孩,”他告诉弗伊布斯,“我倒是想知道,在你眼里,性不是平复性冲动,又是什么呢?” 性是人和人之间为满足性欲获得性快感而进行的行为。弗伊布斯脑海里闪过讲义上的定义。显然,向导抹除哨兵的勃起,既不存在满足性欲,也不存在获得性快感。 可是博士刚刚说,它们等同,甚至博士还觉得他觉得不等同是好笑的,问出那种反问。 弗伊布斯于是(以他超群的智力和情商)猜测,也许,在大部分人模糊暧昧的日常语境里,平复性冲动,不管是什么方式平复,都算是性? “哦——原来是这样啊,”他说,“我懂了,赫尔海姆……我下次一定不会再,呃,性骚扰别人。” “当然,我们接到投诉的时候就觉得,你肯定是因为认知上有什么差错才说出那种话的,并没有物化向导的思想。” “物化”这个词让弗伊布斯愣了一下,它太生僻了。“物化向导”,如果单独把这两个词扔给他,中学男孩大概是不能理解它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稍微回忆了一下当时那个向导愤怒的话语,他觉得他理解了。 “其实他们没有正式投诉你性骚扰,”博士又说,“毕竟你才十五岁,性同意年龄都没到的孩子哪有资格做性骚扰的主体呢?”他说着又笑起来。弗伊布斯不能理解这有哪里好笑,只是听出了,博士还是在说他年纪小!分明他年纪已经不小了!他已经圆满执行了很多任务了! 这时候,博士伸出手拍拍他的肩。 “虽然只是私下沟通,没有正式书面报告,不过我们向他们允诺了,会实现他们那个微不足道的要求:加强你的道德教育。” “呃……可是我的道德伦理与法律法规教育课才刚结课……” “是这样的,男孩,你要重上了,很遗憾,”博士说,“记住这次教训。” 弗伊布斯被博士弹了一下额头。 * 博士从那扇供研究员出入通往控制区的门离开后,弗伊布斯也从另一扇通向实验区的门出去了。出去后他发现,黛安娜站在走廊里,很明显在等他。黛安娜仍旧轻轻抿着嘴唇,好像那件让她紧张的事还没彻底解决。 “我没有被罚。”弗伊布斯告诉她。 向导向他伸出手。 弗伊布斯于是走过去,握上她的手。皮肤接触的那一刻,他感到一种特别的感觉从手上蔓延开。真是奇怪,刚才课程上明明没有这种感觉。刚才课程上,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如何完成课程目标上。现在没有目标占有他的注意力,于是他的注意力就被这平平无奇的触觉占满了。令他想起昨天晚上,他从那个海滨回到第九区。回来的时候没有觉得怎样,躺上床不再需要做任何事,只需要放松然后入睡时才发现,生理反应原来那么强烈。兴奋,悸动,精神体不自觉地往外飞,想要去亲眼看一看她,甚至自己也想从床上跳起来,想要去亲手摸一摸她,确定自己真的和感觉所示的那样,回到了她的近旁…… 你对那个辅助你的向导说了什么有歧义的话?他听见黛安娜在他的脑子里问。 一定是达芙妮或者贝罗娜让她问的。他想到。他之前瞟到三个女孩手拉手,明显在说什么悄悄话。 厌烦感顿时盖过了回忆中的悸动。甚至可以说,此刻的厌烦感让回忆里的一切也染上了可厌的情感色彩。因为她,他居然要多浪费一个小时的时间来平复心情好正常入睡…… 有一种细微的伤心从她的脸上流露出来。她告诉他:我没有认为你会骚扰任务时辅助你的向导,弗伊布斯。 他连忙清空自己的思绪和感情,免得让她误会更多,难过更多。 “谢谢你这样认为,黛安娜。”他说。其实他很想告诉她,他从没怀疑过她会相信那个指控。也许贝罗娜和达芙妮会(达芙妮肯定会!),但是黛安娜不会,因为黛安娜能越过屏障看穿他,知道他当时不是在说谎抵赖。 但是说这么多词很麻烦……而建立联结直接用思维交流,他又不想……所以……他没说。 再说黛安娜的心声继续流进他的头脑里。黛安娜正在告诉他,之所以她这么问,是因为她猜,他说出一些被误会的话,会不会是她的错呢? 怎么可能呢?她当时根本不在那里,怎么会是她的错?弗伊布斯完全不能理解黛安娜为什么会这样想。 不过很快,黛安娜就把原因说清楚了:你的生理反应,我是说,勃起,解决那个,我不久之前才从我的一位向导老师那里知道,向导并不能用自己的天赋解决那个,所以,我猜,那个歧义,是不是这个?我们都以为这是向导天然能做到的,你以为是天然能做到的,其实不能,所以你请那个向导给你解决勃起,而对她来说,你是在请她给你手淫……啊,弗伊布斯,对不起,我应该好好去查证的,我明明学了很多相关的课程,知道通常来说,向导对哨兵的引导能力里没有平复性唤起这一条,但是我想当然了……是我的错,真是对不起,弗伊布斯,我让你差点受罚…… 她越到后面,脸上的歉意越明显,放到他脑子里的话也越语无伦次。因为后来太没有条理,他已经几乎没在分辨她在说什么,因为反正内容无非也就是道歉道歉和道歉。他不自觉地开始走神,用自己的思维重新复盘这件事,然后想到: 黛安娜居然凭她自己的思维和有限的信息,推测出了事情的大致经过!而且她推测的,似乎没有什么逻辑谬误,是正确的哎! 就在他想到这个令他吃惊的结论时,他发现在他脑海里道歉的向导的心声突然寂静了。他看到黛安娜的表情从非常抱歉变成了有点生气。 你在想什么,弗伊布斯?有点生气的黛安娜这样问他。 她在生气的是,她在道歉,我却在走神想别的。弗伊布斯心想。但是他又想,他也没有走神想太远的事——他在琢磨的还是这件事和黛安娜本身啊! “我在想,”弗伊布斯于是直接这样告诉她,“你变得好聪明,黛安娜。” 有点生气的黛安娜听到他的话,那点怒气果然消失了。不过消失得有点太彻底,黛安娜表情空白,微微张着嘴望着他,完全愣住了。正当弗伊布斯想继续告诉黛安娜,这件事她没有责任,她不用抱有歉意时,他看到,红晕爬上了向导白皙的面颊。 他半张着嘴,看着黛安娜,也愣住了。他俩这样呆愣地望着彼此好一会,然后黛安娜别过视线,轻咳一声,抽回自己的手。 “好像已经到午饭时间了,”黛安娜说,“我们一起去领餐口取餐吧。” 事实上,他们已经很久不再像小朋友似的结伴一起去领餐口取餐了。 “哦,好啊。”弗伊布斯答应说。 * 不够对的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讲课的研究员没有开始讲课,而是先问了弗伊布斯这样一个问题。 面对这种问题,弗伊布斯的选择一向是:“好消息。” “主任因为你最近的表现,以及每次随堂检测时完美的成绩,决定砍掉这门课。” 哦耶!他早就说,重上这门道德和法律课是毫无必要的! “那坏消息呢?”弗伊布斯问。不过他并不担心——能有什么坏消息!他最近没有犯过任何错。 “现在进行一次考试,要是你没通过,这课就还得继续。”研究员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从他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看起来他似乎想制造一点紧张的氛围,但是他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好吧,没有考试能难住你,对吧,弗伊布斯?” “当然。”弗伊布斯这样回答,接过了那张纸。他发现那并不是一张写满测试题的卷子,而是一张近乎白色的稿纸,最上面印着唯一一道题目:写一写这次课程中你新学到了什么。 “如果你需要,可以先和我讨论。”研究员和蔼地告诉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回顾了一下那些已经学过一遍的内容里新添了什么,额外强调了什么。 “时刻尊重别人,特别是尊重向导,特别是尊重我自己的向导——正确答案是这个,对吗?” “哈哈,别露出这种表情嘛,弗伊布斯,这些知识对你日后和别人相处可是很有帮助。” 是很有帮助。弗伊布斯现在知道什么叫“物化”,也更清楚为什么当时那个向导会那么生气——因为很久以前,向导们像宠物一样被圈养,脖子上戴着项圈系着绳索,被那些有地位的哨兵们瓜分,做哨兵的精神疏导工具和性处理工具。其实以前弗伊布斯学历史的时候就大致了解到,在现代之前,女性是男性的附庸,向导是哨兵的附庸。但具体附庸到什么地步,他不清楚,因为那对完成任务没有帮助,对帮他融入社会也没有帮助——他是出生在现代社会里,这里女性也好向导也好早就不是那种从属于某人的动产似的东西了。但是显然,某些人还不这么觉得,一惊一乍地觉得别人会复刻几百年前的老思想侵害她们,对别人微不足道的言语过度反应——是那个向导和她的哨兵应激了,而不是他那句话真的很过分。不过话说回来,这不就是“美德”所要求的样子吗?保护弱者,表现仁慈。他们,很弱,是区区A级和羸弱的B级,因为弱所以害怕,因为害怕所以应激。所以虽然结果是他浪费许多时间重新学一些他已经学过的知识,额外学他不需要的知识,但这正是符合“美德”的,是在“保护弱者”,“表现仁慈”。 必须说一句:他不会把他刚才的想法写到纸上。 叁十分钟之后,他交卷了,研究员当场开始阅读他的这洋洋洒洒一大篇全是高尚言辞的文章。他观察着对方的表情,认为研究员很满意他交出的“答案”。 约尼尔把弗伊布斯的答卷夹到文件夹里。现在距离下课还有好一会,所以他开口引出一个话题: “你真的愿意接受黛安娜,和她一辈子捆绑在一起吗,弗伊布斯?” “当然。”弗伊布斯立刻说,同时戒备地盯着对方。这件事是马库斯告诉他的:约尼尔曾经是博士的博士研究生,和博士的关系比其他人更好。 弗伊布斯审视着约尼尔的表情琢磨着:难道博士还没放弃换掉黛安娜的想法吗? “放轻松,弗伊布斯,我只是在和你交流一下我个人的观点,你可以把它当做过来人的忠告,”研究员笑着说,“老婆,还是要选自己有点想睡的,而不是出于某种对完美的追求,选最合适却一点也不想睡的。特别是哨兵,结合以后,偷吃是很麻烦的,什么时候对别人心动和别人上床,向导都能知道,你想避开她都避不开。” 弗伊布斯瞪着他。 少年虽然年轻,但凭他的情商,他的知识,他刚刚结束的这门课程的内容,他很清楚地知道,研究员刚才话里透露的内容是不合适的——可比他当初对“查理妈妈”那句请她来帮他处理一下,要物化向导、不尊重向导、冒犯向导多了! 这里可是有录音,有监控。约尼尔不怕那个正在控制区看监控的人把他对他说的这番话举报给博士吗? ……他从他的表情看出,他不怕。或者,不能说是不怕。研究员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刚才说出来的话多么不正确。这个比他年长的,在外面地世界普通地长大的成年人根本不认为,他会因说出这些话受什么处罚。 弗伊布斯一瞬间又想起“岸边”。在“岸边”,他在社交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可以说是……这些正常人们社交时会说出一些不够对的话,做出一些不够对的事。 所以他没有对研究员说:你怎么能说这些话。他说:“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我像你这么大时,也觉得自己能征服自己的生理欲望——哈哈,但是最终我发现,人还是顺应身体的感觉,而不是对抗它。” 弗伊布斯一边听一边腹诽:可你又不是我,你像我这么大时什么样对我没有任何参考的价值。你连哨兵都不是,只是普通人。普通人的世界和哨兵的世界,从感官层面就是截然不同的,更别提所谓的“生理欲望”。 这时候他听见约尼尔继续说道:“要是你真的一点也睡不下去,那就表达出来吧,博士会理解你,同意把你和黛安娜拆开。性欲得到满足对我们男人来说可是一件大事——虽然你还不能说是‘男人’,但我知道你也是个小‘男子汉’了,对吗?” 弗伊布斯拿不准对方眼睛里那种促狭的笑意里蕴含的潜台词是什么。但是他的一种模糊的经验让他觉得他这时候应该点头,所以他就点头了。 然后他发现,那个“男子汉”和那种笑的准确含义是:手淫过。 接下来研究员又提起反正黛安娜也不喜欢他,有换掉他的想法,那何不……弗伊布斯听到这件事又被提起来,感觉自己好生气!黛安娜想过换掉他!……但是这件事已经解决了,黛安娜放弃了这个想法,所以不要纠缠它和它带来的情绪……他强迫自己平静,继续听研究员说话。听着听着他发现,约尼尔,身为项目组里,他们这些项目成果打探出来的,和博士关系最好的人,并不知道博士心里有换掉黛安娜的打算。 想想也是,达芙妮也好黛安娜也好,都是凭她们作为向导的天赋“看”出来的,也没有大肆声张过……所以好像在这些研究员眼里,事情是这样的:他和黛安娜很抵触彼此,但因为博士的坚持,弗伊布斯自己对完美的追求,事情继续在两个孩子都不太高兴的情况下勉强推进……弗伊布斯想说:他和黛安娜最近哪有不太高兴啊!他们分明看起来很正常!和以前一样正常! “我觉得你们误会了,”弗伊布斯说,“我没有抵触她到那种程度。” 好吧,其实准确的回答是,他没有睡不下去黛安娜——啊!但是好粗鲁的言辞!和他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不符!像岸边那群成年哨兵一样,把性话题和脏话挂在嘴上——难道成年人都是这样吗?这些研究员在控制区背着他们闲聊时,也会那样说话? 他想想一下博士或者艾达说脏话的模样——呃,他觉得他想象不出来…… 他回过神来,发现研究员听到他的话后还没有回应。此刻,约尼尔在审视他。 “虽然这种可能性也很小,”研究员说,“不过,弗伊布斯——要是你觉得自己在性相关的生理和心理上有什么问题,要及时告诉我们啊,我们会帮助你的。” 啊?弗伊布斯觉得约尼尔是不是今天上班的时候没带脑子来,说的都是些什么白痴话——每个季度的体检他可都是健康正常! ……不过体检确实不会检测性功能。 啊!可问题在于——他分明一切正常!什么都很完美,很健康,性生理和性心理也是如此!他制造者们设计了那些基因,比他更该知道它们趋向的结果,为何却比他对结果更感怀疑? 这问题一经提出,他就开始思考答案。于是一个念头闪现在脑海里:研究员们似乎并不清楚黛安娜怎么帮他解决性欲的,从他们的角度看,他们只是,得到许可后,从来没有进行过性的尝试。所以约尼尔会认为,他睡不下去…… 他没有主动报告过黛安娜能这么轻易抹除他的性唤起。但是他想当然地觉得,黛安娜意识到这件事的特殊性后,就会报告的。 看来,黛安娜没有。 愉快。啊!不要愉快!这有什么可愉快的! 愉快。真实的情绪清清楚楚地徜徉在心底。 这么愉快着,感到面前说着白痴话的研究员都没那么白痴了。弗伊布斯甚至还有余裕让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出来了。年轻的哨兵语气轻松地对约尼尔说:“我没觉得自己有任何问题,约尼尔。” 然而感官敏锐的哨兵发现,对方的眉毛跳动了一下,好像是受到了某种惊吓。不过大人们一向会保持住一个沉稳的形象,不让自己的真实感情和想法太多地写在脸上。 “那就最好了,弗伊布斯,”约尼尔继续用分享经验的口吻对少年说,“性是一件美好的事,就算和不够对的人,也会很美好,希望你能享受到它。好了,男人间的话题就此结束,下课吧!”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谁来承担 曾经在“岸边”的时候,有个哨兵告诉弗伊布斯,男人(他这样的男孩也包括在内)应该站着小便,理由是,因为女人不可以,只有男人可以。虽然实际上似乎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女人明明也可以站着小便,但这就和发现自己有特权的快乐一样,这种快乐并不是来自于实际上真有什么人无我有的东西,而是,在名义上,包括你自己在内的所有人认为,你有。 因为享受这种虚无缥缈的错觉很容易,而且真的很快乐,所以要是逆着这种趋势走,不去享受,往往就要给出什么额外的理由。或者更不客气点说,别人往往会认为你是有什么问题,功能有问题,心理有问题,在这事上有什么困难——你不会,你不能,你不敢,反正就不可能是你单纯不想。 弗伊布斯坚决不认为是黛安娜几个月前在冥想室里那次“帮”他手淫给他造成了什么心理阴影导致他中断了对性探索活动的向往。他就是单纯不想,觉得没太大必要。他自己控制好自己的心理,黛安娜控制好他的生理,然后把闲暇时间用来去玩射击,不好吗?他打赌把一片白点射成红点的快乐不会比性的快乐弱! 然而,要是不尝试性行为这件事,会让别人误会他有什么问题什么困难,让他的制造者对他的某种硬性指标做出比实际更低的评价——那他还是,顺应大家伙的期待,做一做吧!而且恰巧,当时圣诞节将近,弗伊布斯被告知,这次圣诞节,他除了得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宿舍,还和黛安娜一起得到了一个为期叁天的自由活动时间,并且允许他们在公海之外过夜后,他和黛安娜说,他希望他们趁此机会进行一下研究员一直期待他们进行的性探索活动。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现在站在药店里,看着整整一面货架的,安全套。 呃……为什么安全套会有这么多牌子,这么多品种……选天然胶乳橡胶还是聚氨基甲酸酯?油性润滑和水性润滑有什么区别?尺寸他怎么知道自己是多少毫米体检不量这个……为什么课里不讲这些啊! ……早知道他和黛安娜出来前应该直接去问研究员要。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随便乱抓了几个到购物篮里。 哨兵这边完事了,于是他扭头看向他的向导。避孕药的货架就在避孕套旁边,黛安娜似乎也和他面临着相似的困扰,一手拿着一瓶药,比较着它们包装上密密麻麻充满专业术语的成分和功效说明,看起来要比他花更久的时间做抉择。 所以弗伊布斯说:“必须要买避孕药吗,有避孕套不就行了?” “所有避孕手段,都是有失败的几率的,弗伊布斯,”黛安娜慢吞吞地回答说,“双管齐下,更保险。” “避孕套的几率已经很小了吧,失败也是因为不当使用,”弗伊布斯说,“而避孕药却还会额外造成月经紊乱的风险,买避孕药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可能是他说话打扰到黛安娜阅读了,她烦躁地摇摇头,说:“弗伊布斯,相信我的临床医学知识,它有必要。” 他只好又等了好几分钟。黛安娜终于挑好了,他们去付款。那个药剂师从他们进来开始就时不时瞟他们,弗伊布斯并没有在意,因为好像他们这样年纪的青少年在外边独自游荡就是会得到大人的额外关注。结账时他却发现,这个大人不是普通地额外关注,而是皱着眉,隐含厌恶地看着他们。 为什么啊? 他抱着纸袋走出药店,黛安娜握住他的手。 她看不起我。察觉到他疑惑情绪的向导告诉他答案。 哈? 因为她觉得……最好的避孕方式是不进行性行为,所以愿意进行性行为的青少年都值得鄙视……啊,我听说过有些人会这样想,但我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碰到……弗伊布斯,以后你一个人来买吧。 虽然他觉得,因为这种理由被鄙视实在不痛不痒,更显得是对方在无理取闹。但既然黛安娜觉得不舒服,那就让他一个人来承担吧! “好吧。”他说。 他们站在街边等出租车去弗伊布斯分配到的那个宿舍。今天是平安夜,就算是在塔区,这个为了让哨兵们生活舒适,于是把各种噪音都降到最低的地方,街边的商店里也在放轻快的圣诞歌曲。这些歌都是用一个广播系统统一放的,所以余音飘到街上,对哨兵们的耳朵来说算不上嘈杂,仍旧是和谐统一的旋律。 她没有看不起你,弗伊布斯。黛安娜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还在说药店里的那个药剂师。 “为什么?”他问。没有怀疑黛安娜的向导天赋的意思,只是……这不合逻辑啊! 我也不知道,弗伊布斯,我只是,“看”出来了。 他扭过头去看她。一种淡淡的沮丧,不算强烈,可的确存在于她的表情中。他不知道怎样消除她的沮丧,因为这沮丧不是因他而起的,他无法通过自己做点什么来改善状况。他也不是向导,不能给她疏导,让她丢掉这些负面情绪。 欸?弗伊布斯,你为什么突然要帮我竖屏障?啊……不用这样啦……我也没有太在意。我已经不想她了!好啦,把屏障解开,如果我需要屏障,我自己会竖的。 他于是把他帮向导建起的屏障解除了。 ……你是不是不喜欢听我刚才说的那种事,弗伊布斯?对不起,让你心情不好,下次我不会—— “不,这些信息对我很有用,”他说,“你一直都要告诉我。” 哦,好的,弗伊布斯…… 黛安娜蓝色的眼睛忧心忡忡地凝望着他,接着她问:你为什么这么愤怒? 愤怒?我没有!弗伊布斯首先想。 接着,他深呼吸,感受自己心头压抑的情绪,感受自己本身的感受,而不是那辆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出租车的发动机和轮胎的声响,他意识到,是的,他感到愤怒。 出租车在他们面前停下。 他也说不出为什么。他只是,越感受那种愤怒,就感到自己越愤怒。他们坐在汽车的后座上,黛安娜紧张地攥紧他的手。 你需要我为你简单疏导一下吗,弗伊布斯?她问。 “不需要。”他回答。 还是疏导一下吧,弗伊布斯。她静水一样的声音在他脑海里这样建议说。为了我们一会的活动,更顺利。 黛安娜的精神触须刺进来。 * 喜欢就好 弗伊布斯坐在沙发上,他的水母在他附近,懒洋洋地伸展着触手,在这片空间里随意飘动。 他感觉黛安娜刚才下手太重了。他的情绪断掉了。像睡了一个长觉,或者吃了一个疗程的钝化剂。不久前那些在心里涌动过的鲜活的情绪都离他远去了。所以这就带来一个问题: 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顺着研究员的意思,来做这件事! 好吧,其实他还记得自己那些逻辑推演。为了证明自己,为了保持住他的完美和优秀。可是,他失去了“想要达成这个目标”的兴趣。让研究员们误会他真的生理或心理有什么问题又怎样呢?第一次被允许在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里过夜,没有单向玻璃,没有监护人,只有他和黛安娜,是真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干点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来做他们期望他做的“任务”? 他想玩自由射击。他的水母刚才看了一下,这里有一个训练室。他想,等黛安娜出来,就这样告诉她:他没有兴趣了。原因……原因就是没有兴趣!研究员问八百遍也是这个原因,他没有兴趣!凭什么因为所有人都很热衷这件事,他就得同样表现得很热衷。博士应该好好搞清楚自己对研究成果的定位,他们是一个国防项目的成果,不是社科项目。就是这样。他听见黛安娜已经擦完身体乳,窸窸窣窣地在穿浴袍。很好,她就要出来了。她的手握住门把,浴室的门打开。 “黛安娜——”他看过去,想要说出他已经打好腹稿的话,然而声音卡住。 “怎么了,弗伊布斯?”黛安娜问他,紧绷的站姿显示出她心情紧张。他难以理解她。他难以理解这一切。他的大脑停转了。如果他真是一台计算机,现在他的中央处理器一定是过热状态。他的心脏非常激烈地跳动,泵出了太多的血。皮肤上很热,身体里很热,胯下……不用说了。 他看着黛安娜。 黛安娜没有穿浴袍,穿着浴巾——更正,裹着浴巾。这浴巾挺大,做裙子的话布料却还是太少了,只能堪堪裹住躯干,其余部位——四肢、肩膀、胸口,都露在外面。他只在商场宣传广告上看到模特穿这样的裙子,这款式好像还有个专门的词,但是他现在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个词叫什么。他本来就对那些知识漠不关心,更不觉得有一天能把它和黛安娜联系起来。更不觉得就算联系起来,这样的黛安娜能给他造成什么强烈的冲击。 他想对黛安娜说什么来着?他刚刚打算做什么来着? 失语还在继续,宕机和过载的状态还在继续。黛安娜剔透的蓝眼睛困扰地看着他,向他走了两步——就这两步,那个本来就不是用作衣服用途也没有夹子固定的浴巾,眼看就有了散下去的趋势。弗伊布斯在那一刻呼吸都停滞了,就像他目睹的不是浴巾将要掉下去,而是炸弹计时将要归零。 黛安娜抬起光裸的手臂,按住了浴巾。它没散。炸弹暂时停止倒计时。 “嗯……你可以去洗澡了,弗伊布斯。”黛安娜提醒他,“没有事的话……我去卧室等你。” 等她的身影从他和他的水母的视野里消失,哨兵和他的精神体才像是被解除了诅咒一样,从一动也动不了的雕塑变回了活物。 弗伊布斯艰难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水母,让它不要直接冲进卧室。接着他痛苦地站起来去浴室里洗澡。他终于知道,原来岸边那些哨兵说什么,“硬得发疼”,不是修辞夸张,而是真的存在。 * 现在,这件事不再关乎“兴趣”,或者“目标”,不再是别人的期待,或者明明还有更好的事可做。弗伊布斯披着浴袍走进浴室,心情躁动到前所未有的程度。黛安娜没有开天花板上的灯,只开了床头的壁灯,昏黄的小灯在她美丽的形影上蒙了一层淡淡的暖光,没有模糊她的美,而是让她看起来更美了。她皮肤上被热汽熏蒸出来的红晕还没有消退,她金色的头发也还有些潮湿,整个人看起来和刚出浴室没有太大分别。姿势也没有太大分别,手还抓着胸口将散不散的浴巾,身体紧绷着,透出她的紧张。 她看着他的水母。 “你应该把精神体收回去了,弗伊布斯,”她用她那独特的,略有些迟缓的语调对他说,“单纯的性不需要精神体。” 她在担心我不小心和她结合。弗伊布斯心想。他们的结合是一件大事,因为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和向导,不清楚他们结合会不会发生什么前所未有的意外,所以不会让他们向别的哨兵向导那样,私下自行尝试结合。千万不要在疏导时把精神触须伸出来插进黛安娜的脑子,尝试和她结合。这是小时候每次黛安娜为他疏导,他都要被反复提点的。后来他们终于看出,他没有那样做的冲动,终于不再教育他这个。 “我不会不小心失控和你结合的。”弗伊布斯告诉黛安娜。 “是的,弗伊布斯……”黛安娜说,“但我不是担心那个……是它那个样子本身,看着它让我非常紧张。” 弗伊布斯一愣,看向自己庞大的,不停兴奋地鼓动伞部,向向导的方向曼舞长长的触手,仿佛随时都会按捺不住那股冲动,要用触手去缠绕向导的黑色水母——他把精神体收起来了。水母有些不情愿,但也乖乖听从。毕竟这是它的错,谁叫它让黛安娜觉得紧张了。 年轻的哨兵坐上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黛安娜。短时间的,他再度陷入刚才那种宕机的状态里,一时无法思考自己该干什么,当他总算找回思考的能力,开始思考时,他发现,他确实不知道他应该干什么。 好吧,他知道性行为是什么,要把阴茎插入阴道,抽插直到射精。所以,怎么开始?直接开始吗?用什么姿势开始?截石位吗? 电影里可不是这么演的。他和黛安娜看过的为数不多的电影里,男人和女人上床一般是这样:对视,接吻,拥抱,接吻,拥抱,倒在床上。后边不演。然后第二天两个人赤裸地在床上醒来。他应该吻黛安娜吗?就像在摩天轮上她做的那样,倾身过去,嘴唇贴上嘴唇?还是说他应该先拥抱她,抱到她的状态看起来和电影里的女演员的状态差不多,而不是和审讯录像里被审讯的犯人的状态差不多? 理查德当初讲这里都讲过什么……让对方高兴起来才会比较顺利,具体的到时候他们自然就懂了——懂什么啊!他觉得自己到这时候了没有自然懂!讲义呢?讲义有过什么指示……讲义上说,不要违背对方的意愿,对方说停的时候要立刻停。啊!这不废话吗! 接着,自然而然的,弗伊布斯又想起那部属于别人的手机里,那段真实的青少年的真实的性交记录——算了吧那个更没参考价值! 那还有什么有参考价值的信息?他回顾自己所学习的一切,最终震撼地发现:没有。性暴力犯罪的案件资料,抗刑讯训练里的性虐待部分,别人拍下的记录视频,浪漫电影里的影像,生理课讲义里的理论知识,大人们的各种话语——所有这一切,没有任何有用的知识,能够在此刻恰当地指导他,在黛安娜这种紧张的目光下,他应该怎么做才算是合适,才能让对方高兴起来,才能让一切进行得顺利。 “弗伊布斯……”黛安娜在寂静中开口了,“你……你又为什么生气?你不喜欢我这样裹着浴巾吗?” 我没有不喜欢!……那是喜欢吗?喜欢……啊!也没有很喜欢! “就那样吧。”弗伊布斯含糊地回答。接着他想起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想到要这样裹浴巾,不穿浴袍?” 这里是准备了浴袍的,很多件,很合身。 “这是我的哨兵沟通课老师教我的,她说,这样会显得很好看。”黛安娜回答。弗伊布斯首先想:为什么他上他的向导沟通课时,他的老师不教这些,而只是教他如何在任务中更高效率低和向导交换信息?接着他又想起,黛安娜的哨兵沟通和他的法律道德课一样,是重上了一遍。重上的时候老师说些和课程无关的内容也是正常……虽然这也太无关了吧! “你觉得好看吗,弗伊布斯?”黛安娜问。 他被这问题牵引着,注意力向他的视觉集中。接着他因为这强烈的美的印象而又一次失语。 向导“看”着他,总算得到了一个明确的答案,长舒一口气。她紧绷的身体略微松懈下来,手从胸口移开。她美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太好了,你喜欢就好。”她说。 他不懂,为什么他喜欢就好。为什么知道他喜欢,她就放松了下来,高兴了起来。 “因为我听说,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会很疼。”她说。 “什么!”弗伊布斯像被蛰了一样,大声说,“我不会的!”他的脑海里却闪过另一件事,贝罗娜告诉他的,他让黛安娜很疼。 “好的,弗伊布斯,我相信你。”黛安娜说。 事实上,这是向导们安抚哨兵的套话。相信你,加油,我来帮你,我会让你感觉好起来——千篇一律的,鹦鹉学舌的,不是她们心里真的在那么想。 但是这一次,弗伊布斯感到自己喜欢听到她这样说。并且他感到,他很快乐,因为她相信他,因为他知道,自己值得她相信。 “那开始吧,弗伊布斯。”黛安娜说。 这把弗伊布斯又打回了之前的烦躁和纠结里。怎么开始,从哪里开始,具体做什么,第一步是什么,指导手册在哪里…… 黛安娜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接着又一次笑了。她仿佛非常开心。 她抬起手臂,指指身上的浴巾。 “你来拆开吧。”她说。 弗伊布斯于是把手放上去。他发现自己从来不发抖的手在发抖。太明显了。就算黛安娜不是哨兵,她也能看得清楚。 好丢脸啊。 “为什么不是你自己拆,”他于是说,“你自己也可以拆啊!”要是黛安娜自己来,他就不会暴露他居然会手抖了! “嗯……我最好不要动哦,弗伊布斯。”黛安娜说,“这件事,一切都应该交给男孩子来做,因为他们喜欢这种主动的感觉——我的老师是这样说的。” 她说错了。是假话。他不是喜欢这种主动的感觉。 他看着眼前的景象。他想起了那个杂志封面,想起那段时间那个模特在他脑海里萦绕不去因为他联想到了黛安娜,想起他花了很多努力来克制自己进行这样的联想。从现在起,他真的不用再克制那些联想了。不再需要联想。以后再萦绕不去的是回忆。他得再花多少努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回忆啊!不过……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现在不需要他克制什么。 他顺应着自己的冲动,抱紧了黛安娜,皮肤感觉到她柔软的皮肤,耳畔聆听到她激烈的心跳,鼻息间满是她的味道。就像第一次跳伞一样,他被所有这强烈的感官冲击,占据,灌满。和跳伞的时候不一样,他一点也不想找回自我和现实的正常连接,而只是贪婪地更加放纵他的感官,想要吸纳更多,想要占有更多——更多的她。所有的感觉都源于她,所有的渴望都指向她。 他喜欢她。 ……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弗伊布斯! 他猛然回神,发现自己的水母笼罩着他们,黑色的丝带似的触手垂在四周。而他余光里是银色的精神触须——他自己的。 “我们不能结合,弗伊布斯!”黛安娜焦虑地说。 “哦,是的。对不起。”他连忙收起了一切。精神体,精神触须。好严重的错误,他差点尝试和她结合,如果这件事被研究员们知道了,会立刻剥夺他刚得到的这些自由的时间和空间。 ……如果没有人问,就不会有人知道,弗伊布斯。黛安娜在他脑海里说。 “……他们会问的。”弗伊布斯说。 黛安娜迟疑了一下。 那……我会说谎的,弗伊布斯。 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用手捧起他的脸。他顺着她的力道支起上半身向她靠近。嘴唇贴上嘴唇。 他们不会知道。黛安娜告诉他。 * 很不顺利 有一种迷信的说法是这样的:如果做一件事,开头的时候非常不顺利,从准备工作开始就出现各种差错和阻碍,那么这是神在给你提示,这件事你不该做,你会不顺利到结尾,你会完不成。作为在一群基本是无神论者的科学家的教育下成长起来的年轻哨兵,弗伊布斯并没有听过这个说法,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一开始他找不到阴道在哪,虽然生理课讲义上的图他烂熟于心,可讲义上的图和真人的不太一样!然后黛安娜发现她自己也找不到,虽然比起弗伊布斯她在这方面知识更多,她在上临床医学的课程,看过模型,但是她没摸过自己的!他们摸索半天,最后总算找到了,并且确信,这个洞确实是阴道口,不是尿道口。他们涂了非常非常多的润滑剂,然而——只是放进去一根手指,一根小手指,一根小手指的第一个指节,黛安娜就表示她觉得非常痛。她不高兴吗?她很紧张吗?她说她没有。可她就是觉得很痛。他被那里痉挛的肌肉夹着,感觉自己的手指也有点痛了,难以想象怎么完全把这根手指完全放进去,然后还要再放进去另一根,最后还要放进去一根勃起的阴茎。 黛安娜被折腾了半天,又难受又疲惫。于是弗伊布斯一边在心里疯狂抱怨生理课课程和讲义半点用处都没有,一边帮黛安娜把润滑剂擦干净。他们换上睡衣,关灯睡觉。黛安娜很快就睡着了,至于弗伊布斯……他怎么可能睡着呢!他觉得好失败——好吧,他不能觉得好失败,太强烈的情绪会“吵”到黛安娜。他觉得稍微有一点失败。并不是没有完成预定目标的那种失败感,因为他知道如果他的制造者们知道这件事,会付之一笑,告诉他没关系,第一次做到不好很正常。虽然他那么多事他都是第一次就能达到甚至超过预期,但有几件事他没能做到同样优秀也是正常。甚至可以说,就是因为他优秀的地方太多,所以他们给了他很多容忍的空间。他可以确信,就算他最后真的被他的制造者们判定为,在性功能和性心理方面有什么缺陷,他们也不会因此就说他不再是这个项目最杰出最完美的成果。 所以,这次的失败对他的前途没有任何影响,他不必放在心上。 啊……好失败……他没法让黛安娜觉得不痛…… 他之前隐隐约约有这种印象,性行为的时候被插入一方的体验要由插入的一方来决定。他本来很自信,就算自己不至于说第一次就让他们非常舒服,他也不会和黛安娜似的,把场面弄得像什么性虐待行为。甚至应该说,因为太过于自信,他完全忽略了这样的可能性——他会比黛安娜弄得还要糟糕。黛安娜再怎么说也让他射精了,而他呢……不要说性高潮,就连性快感,他相信她也是没有得到的…… 啊……越想越失败…… “唔……弗伊布斯……”困倦的黛安娜突然翻了个身,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他简直浑身一抖。 黛安娜在他脑海里说:你需要疏导吗……如果不需要……就快睡吧……我好困…… “好的,黛安娜。”弗伊布斯说。然后他告诉自己:放空,放松,放空,放松…… 渐渐的,他睡着了。 * 他朝黛安娜的积木踢过去。积木块落在地上,在静悄悄的游戏室里,声音过分清晰了。黛安娜既不哭,也不去拾起积木块,把它重新搭起来。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这叫他觉得很没意思,黛安娜看起来就像一台机器。他不喜欢机器,喜欢活的东西。 他环顾四周,等待他的行为对另一个人造成的效果——他等艾达冲过来教训他。但是,没有艾达。四周空荡荡的。艾达也不在控制区,广播始终沉寂,没有传出她对他的批评。他站了好一会,终于想起来:艾达走了。 这里只有他和黛安娜。他进而又想起来,朱利亚斯也不在这里,研究员们都不在——这里不是游戏室,是冥想室!没有监控,他做了什么都不会被第一时间留意到的冥想室!自由,超棒。 他们于是从五岁变成了十五岁。积木块全都不见了。他跪在铺着橡胶的地面上,兴奋地注视黛安娜。他想做什么?他自问自己。他的水母跃出来,在他们四周欢快地舞动长长的触手,并给他提示:那触手落在黛安娜的脖子上,缠绕住她。他想碰碰她,确认她真的在这里;他想抱抱她,确保她一直在这里;他想亲亲她,告诉她他希望和她永不分离;他还想…… 在紧身衣的束缚下勃起,非常不舒服。 他想。 但是黛安娜冷漠地看着他。她把手放在缠绕在她脖子上的水母的触手上,对它说:松开。水母难过地松开她。接着她把手放在他胸口。 弗伊布斯,你需要我帮你处理一下吗?她这样问。然后不等他回答,她抹除了他的性唤起。 接着她站起来。她不想呆在这里,她想出去。她不想呆在他身边,她想离开。 他想。 他不愿意。 他抱住她的腿,阻挠她迈步。他发现他抱住的是光裸的腿,而他自己的手臂也是光裸的。他贴着她柔软的皮肤,于是感到刚才被抹除的性欲再度升腾起来。血在奔涌,阴茎勃起。他蹭着她的皮肤,感觉非常好。他想要更多。 他抬起头。请求,或者恳求,或者要求。对他来说都是一个意思。他渴切地望着她。 但是黛安娜只是冷冷地垂着头看着他。 怎样迫使她按照他的意思做?怎样实现他的意图?……他想起了一个类似的情形,一段录像,人如何操纵别人……他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他被喊声叫醒,睁开眼睛看见黛安娜惊疑不定地望着他。银色的精神触须从她那里伸出来,刺进他。他能从这根精神凝成的单向链接上感觉到她的不安。 “弗伊布斯,太好了,你总算醒了……你刚才抱着我,把我抱得很难受……呃,你需要我帮你处理一下吗?” “不。”他明确地告诉她。 但是向导这次没有服从他。她为他的回答惊慌不已,惊慌之中选择——她选择就像梦里那样—— 软下去。向导这样指挥他的身体。 他愤怒地抓住她的手腕,压住她。他确实软下去了,但是再硬起来并不难。只要他不克制,只要他放纵自己的渴望,他就感觉自己硬得发痛。 弗伊布斯,停下来!她命令他。 不要。他不想。向导的精神触须还在他的精神里,她能非常清楚地读到他抵触和对抗的情绪。而从她埋进来的部分,他也能清楚地感应到,她在恐惧。她并不愿意。因为可能会很痛。她不想痛。 是的,痛。那样会很痛。他会让她很痛。他并不想让她痛。 他的动摇让她升起某种希望。她开口对他说:“弗伊布斯,放开我,好吗?” 不好。不要。想要她按照他的意愿,实现他的意图,答应他的愿望。他想和她做! 既然刚才那样不行,换个方式行不行? 他想到了梦里他最后的打算。 “弗伊布斯……弗伊布斯你在干什么!弗伊布斯,放开!” 为什么要停下?他觉得困惑。他明明从她插进他精神的部分感觉到了她的某种悸动。她在性唤起,随着他的亲吻和舔舐,变得湿润—— 弗伊布斯,停下! 好痛!一股猛烈而激怒的情绪在他的精神里冲击。一击猛烈的鞭打,过于猛烈,过于痛苦。从来没有向导能那么深地刺穿他,因此从来没有向导的精神冲击能那么痛。他像躲开烧红的铁一样翻滚着躲开,让她带来鞭打的触须从他的精神里抽离,于是——他滚到了地上。 痛楚消失了,但余痛还在。他的太阳穴随着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地跳痛。 半晌,他听见床上一阵窸窣的动静,黛安娜来到床边,小心翼翼地问他:“弗伊布斯……你还好吧?” 很不好,头还在痛。 “没事。”他站起来,“我去漱口。” * 他不止漱口,还冲了一个冷水澡,然而回来时,黛安娜还没睡。好吧,他知道这样的事发生之后,她能很快再睡着就见鬼了。他躺上来,思考自己该说点什么。这件事非常复杂,他没有在黛安娜说停的时候停,她可以去向研究员报告说他试图强奸她,或者最次也是袭击向导;而黛安娜呢,也够呛,她在她的精神触须还插在他脑子里的时候释放精神冲击,虽然以往那些年长的向导为了规训他也会这样做,但她们是得到授权的,而他确信,黛安娜从来没得到过这种授权。 他听见黛安娜开口了,没有提他们各自违规犯禁的地方,而是问他:“你怎么会想到去亲那里……你从哪里学的?” 啊……他也不知道他怎么想到的……他现在觉得他刚才脑子不清醒。他为什么会觉得这是个可行的操作?……好吧他想起来因为那个叫比尔的青少年拍的同学性交视频里,被舔生殖部位的那个人看起来很享受,再加上,他在岸边做抗刑讯训练的回忆里,那位被舔的审讯官向导(虽然她和哨兵间并没有任何真正意义的性接触,他们只是在舔塑料)看起来很得意。所以他就有了这种印象……这件事对张嘴的那个人来说很不舒服,但对另一个人来说,很舒服…… 得不到他的回答,黛安娜又说道:“弗伊布斯,那样做是非常不合适的,不道德的……” 当然啦,他知道的。但他同时还知道这种不当行为在他的制造者们容忍的范围内。 黛安娜把手伸过来,搭在他的手上。 ……所以,今天晚上的事,不要告诉他们,好吗?他们知道了,会很不好,对你来说,很不好…… 他伸出一个触角,建立一个联结。 你担心的不是他们知道这件事,而是那件事吧——你打我。他告诉黛安娜。 黛安娜的手逐渐用力,攥紧了他的手。 我告诉你停下了!她的心声难得这么激动,这么慌乱。 是啊。弗伊布斯懒洋洋地回答。所以这不是很简单吗?你不说,我不说,两件事,都瞒着他们。 啊?哦……这样啊,弗伊布斯…… 她的手又逐渐松开。他猛然抓住了她正要移开的手。 对不起。他告诉黛安娜。我下次会在你说停下时停下的。 哦……弗伊布斯……那个……我也很对不起……我好像打得太重了……你的头还疼吗? ……没有那么疼了。 还在疼啊?!……我给你疏导一下吧,会让你觉得舒服一点。 他根本不需要!他没有那么脆弱,现在他承受的那种隐痛和他之前做各种测试进行各种训练时承受过的痛苦比起来,还差得远呢! 但他还是对黛安娜说:嗯。 * 番外·品尝 她把勺子放进嘴里,接着整张脸都皱起来。好难吃——心里自然而然浮现出这样的判断。坐在她对面的哨兵感应到她的想法,投来惊讶的一瞥。 这个也算难吃吗?她的哨兵大致是在这样想。 很难吃啊。她于是在他脑海里说。味道很怪……果然对不熟悉的食材,还是应该慎重…… 是吗?我觉得还行,普普通通的味道。对方在她脑海里这样说。令人无语,这个人啊,她一直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他味觉上的缺陷,明明他可以尝出味道,但他完全分辨不出好吃或难吃。食物的分别对他来说就是:像营养剂一样没有味道,味道清淡,味道普通,味道刺激。有时候她真的觉得,花心思做饭给他吃简直是在浪费人生,无论做的好吃还是不好吃,这个人都觉得没有区别。 怎么了?哨兵一边把这碗难吃的东西往嘴里送,一边抬起他的绿眼睛望向她。他好像是误读了她的想法,安慰她说:你之前又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学过这里的菜谱……不太行也没关系嘛,更何况我觉得已经很好吃了! 把这种东西称为好吃……她感到过去的回忆里,别的他称赞她做的饭好吃的时刻受到了玷污,自己的成就感和快乐蒙上了阴霾。 “这个是不好吃。”她说。她接二连三的沮丧让哨兵有点不知所措,他没对她继续说些无用的安慰,而是拘谨地点点头,表示他记住了。 她吃的一向比他慢,但因为今天的晚餐实在不好吃,她结束用餐比他早,所以先一步离开餐桌,去沙发上,打开电视。新闻还是老样子,导致这个地区物资紧张,人员限制流动的武装冲突还没停止。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她盯着屏幕里新闻播报员的脸心想。虽然他们不是没有能力穿越交火区,但她很不愿意那样。做那种事的话,就要把行动的主导权完全交给她的哨兵,因为他比她更懂如何完成这种事。但是交给他同时也意味着,过程中说不定会死多少人。 没有指责他的意思,她也认同,这样的事办下来就是免不了会死人。何况比起他们曾经执行过的一些任务,他现在还算是相当克制了!但是,就是……她不喜欢生命因他们而消逝的感觉。 她突然感觉到了他某种想法和心里的雀跃。接着果然,他的手落到她肩头。这间公寓没有洗碗机,只能用手刷碗,虽然用毛巾擦过,还是留着冷水的凉意。他向她索要一个吻。 她仰起头,张开嘴唇,舌尖抵住舌尖,接着交缠,浸润彼此的气息。 她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脖子,同时—— 她让他某个硬起来的器官软下去! 那一瞬间他变得委屈,混乱的心声浮现在她脑海里:想要……做一次嘛……好久了……好想要…… 一边这样恳求,一边放纵他的性幻想。她简直可以通过他们的结合,感觉到血是怎样重新灌满海绵体的。 她冷笑,对他重申:当初信誓旦旦说要禁欲的可不是我。 他的气焰被打压了一点点,接着很快比之前升得更高。他继续延长这个热吻,一只手从她的肩头往下滑,揉捏她的乳肉。 他告诉她:我没有信誓旦旦地说要禁欲…… 性欲冲昏头脑到这种地步了吗?你说了!因为买不到避孕用品,所以必须—— 所以必须避孕!我说的禁欲的意思是避孕! 他总算结束这个长吻,浅绿色的眼睛期待地望着她。 “不插入就不会怀,对吧,所以……”除了插入都可以……“来吧,来吧来吧来吧……” 他的声音和他的渴望一起涌过来。想要性,想要快感,想要高潮,想要和你…… 不仅是邀请,也是诱惑。 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绕过来,坐在她身边。他凝望着她,读出她没有拒绝的念头,就伸出抱住她,到处摸,到处亲,把她撩拨得和他一样色欲上头才罢休。 但是脱裤子时,她还是浮现出了迟疑。想要在危险路段不出车祸,与其去信赖刹车不会失灵,驾驶员技术过硬,那不如还是……别上这条路,是吧? 他望着她,轻喘着对她保证:不会插进来的……真的不会…… 接着像再也受不了似的,阴茎在她的腿缝间磨蹭起来。阴茎当然比不上手指,粗大笨拙,根本控制不好准头,这一次蹭到了这里,下一次又蹭到了那里。可另一方面,这种不够精准的磨蹭又另有一番游戏般的快乐。就像两个人用牙齿一起咬一颗糖一样,快乐不是因为吃到了糖,快乐可能恰恰是因为费了半天劲也很难把糖吃掉。他在她逐渐湿润的腿缝间出入。到底是被她的水涂成了那样,还是他自己也吐了太多水?总之他们摸起来都变得湿淋淋的。 她的手指抚摸着那里,在微醺的快感中想到:好适合插入啊。 紧接着,她就感到他怎么刮过她的阴道口。临门不入,让那里遗憾地收缩了一下。所以说避免出车祸的最好办法是别去这条路。她现在想,希望他插进来。而他也在想,希望能插进去。那就插?她盯着他的眼睛,脑海里飞速闪过一条数据:不做任何避孕措施的阴道性交怀孕几率超过百分之五十。 这是一个概率问题,而概率往往是这样:这件事既有发生的概率,也有不发生的概率。你可以盯着发生的那半边概率看,也可以盯着不发生的那半边概率。现在,她盯着不发生的概率。相信,如果身上正和她一样难以餍足的哨兵推波助澜一下,他们就会…… 他发泄似的呻吟一声,把阴茎从她腿缝间抽出,用手快速地上下撸动。一会,精液落在她的小腹上。他长长地呼气,他心中那些激烈的欲望和他更激烈的克制敲击着她的心灵。刹车和驾驶员向她证明了他们的可靠,不能说不值得她的感动。只是,就是这样潦草的结束,让湿淋淋的她有点遗憾。特别是,因为结合,他的高潮能被她感觉到,可又不是完全共感,于是像在轻轻抓挠她的心…… 他从茶几上拿抽纸擦拭他射出来的东西,一边擦,一边温存。他不想让她遗憾。他的吻落上她的乳尖,张开嘴吮吸舔舐;有着薄茧的手覆盖上她的阴部,刮磨她的阴蒂。生理上的快感很好,可是不同步的话总觉得不够好。 是吗?不够好吗?他有点困扰地问。她正想说不是说他做的不够,但是他的行动更快一步。他下了沙发,跪在地板上,把脸埋在她的腿间,吻她的大腿内侧。 够好了吗? 够了!她察觉到他的想法,连忙告诉他。可是感应到她难为情的心情,他却更加雀跃起来。 来嘛,没关系,又不是经常这么做,一会我会好好漱口的!他在她脑海里说。 柔软的唇舌从大腿一路攀至他自己的手指边。为了给她点缓冲——他觉得这是缓冲?!——他先开始舔自己的手指。他的手指刚才抚弄她的阴蒂,已经被她的爱液沾湿。他在舔他手指上她的爱液。意识到这事实,她捂住自己发烫的脸。 “好了……可以了……”她嗫嚅着说。感觉到他舌头的边缘扫过她的阴唇,不禁开始急吸气。已经碰到了边边角角,要害的地方却还被手指挡着;虽然被手指挡着没有得到舔舐,那手指却始终在和缓地揉按那里。 感觉到她的欲求,他的心灵听起来更欢悦了。他移开手指,告诉她:我当然很愿意…… “唔……”她捂着自己的嘴,不希望自己叫得太一惊一乍。可是他吮咬那颗珠蒂的感受实在过于鲜明,好像她也变成了哨兵,有着远超常人的触觉。他的舌头接替了手的工作后,手就转战到别处——伸进了阴道。在里面按揉,在外面舔弄,那整块复集了诞生快感的神经的组织都被他挑逗。 很棒,很舒服。就是稍微有点内疚,不管怎么说,让他给自己口交感觉有点对不起他,因为她从来也没有为他这样做过,而且是绝对无法为他这样做的。再爱,精液和淫液的味道也是那样,不会因为爱而改变…… 也还行吧,我不觉得难吃。他告诉她。尝起来就和今天的晚餐差不多,普普通通的味道。 啊?差不多……也、也没有那么难吃吧……呜…… 哦……是吗? 他一边这样在她脑海里温柔地低语着,一边抬起脸,绿眼睛含笑地望着她。 嗯,好,我记住了。 他轻柔地舔过去。 这个是好吃。 她泛滥的情潮奔涌而出,高潮淹没了她。 * 并不在乎 三天假期转眼就结束了,弗伊布斯和黛安娜回到第九区,过闸门时,正巧遇上另一波人,居然是贝罗娜。弗伊布斯知道,贝罗娜和马库斯的外出活动时间不是圣诞节,而且,贝罗娜身边也没有跟着马库斯。不过当他们彻底进入实验区,能说上话时,弗伊布斯很快就知道了贝罗娜去干什么了。黑发的哨兵主动向他炫耀,几个小时前,她去执行了她的第一个任务,成功解救了三名人质! 黛安娜闻言赞叹地说:“哇,好厉害啊,贝罗娜!” 这就厉害了吗?弗伊布斯不屑地心想。这样的任务非常普通,他执行过好几次了,根本不值得像对方这样高兴地说起,当成可以向他炫耀的东西。 黛安娜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往他这边靠近了一步,手肘贴上了他的手臂。 你也很厉害,弗伊布斯……你是最厉害的,大家都知道!所以…… 弗伊布斯猜黛安娜是想劝他也像她一样,说点能让贝罗娜高兴的祝贺的话。可是黛安娜的思维转的太满,心声也慢。在她说出来她的劝告前,贝罗娜已经察觉出弗伊布斯傲慢的态度,于是也傲慢地抬起下巴,问弗伊布斯:“在我拯救生命时,你干了什么有价值的事呢,弗伊布斯?” 他在城市公共图书馆里,苦读性学相关的书籍(黛安娜则去找了本讲解析几何的书慢慢看慢慢等他),然后发现……大部分书都很少提及具体如何做爱,而少数会提的,要么全是些云里雾里的主观感受采访记录,要么是在教女性怎么取悦自己的男伴。男性怎么取悦自己的女伴呢?反正他没找到记录这种知识的图书。回来的路上,他看到报刊亭那些他还要花好几年才能合法购买并且翻阅的成人杂志,真想去偷一本,色情制品里一定有他想看的内容(黛安娜赶紧拽着他走了)…… 贝罗娜见他不回答,似乎以为他是没话可以驳她,继续炫耀说:“我的事迹可是会上明天的晨报,全国人都会知道!” 他们根本不会知道是你。弗伊布斯心想。不仅没有你的照片,甚至没有你的名字,因为你还未满十五岁,出任务是非法的,你不存在。你的事迹会被写成:一位哨兵做了什么什么,而不是,贝罗娜做了什么什么。甚至,考虑到女哨兵的稀有性,要是报道里没有什么阴性代词指出你的性别,读新闻的人还会以为你是男哨兵。 “弗伊布斯,你肯定没有上过新闻吧!”贝罗娜似乎看不出来他真的一点也不羡慕她,仍旧沉浸在有东西可向他炫耀的快乐里。 多么幼稚啊!弗伊布斯看着贝罗娜快乐的样子,这样想到。以前遇到这种情况,他要么厌烦,要么恼火,可现在,他感觉到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带来的怜悯和宽容。他觉得他开始理解研究员面对他的感受——理解大人面对小孩子的感受了!小孩子的世界是多么小,他们在乎的东西在见识过真正世界的人看来是多么微不足道,他们高兴地占有并且拿来炫耀的东西是多么不值一提。在贝罗娜面前,他已经是个大人了呢! 所以他怡然地点点头,回答说:“是啊,我没上过。祝贺你,贝罗娜。” 贝罗娜像见到了鬼一样瞪着他,接着,黑发哨兵望向黛安娜。她没说话,但她的表情,就算弗伊布斯不是向导,也能读出贝罗娜想对黛安娜表达什么:这家伙是弗伊布斯? 黛安娜干笑了几声,说:“弗伊布斯以前也会祝贺别人吧……” “绝对没有!”贝罗娜说。 听到对方斩钉截铁说出了关于他的非常错误的论断,弗伊布斯顿时不高兴了。 “哪有!”他抛开他的怡然,争辩起来,“七八岁的时候——” “哇是啊,是七八岁时候的事了呢——你还有脸说!而且你那完全是因为,当时还会把这个作为行为表现的加分项——” “难道你们祝贺我不是因为这是加分项吗?” “当然不是啦你这个情商负数的白痴!——好啊原来你以为大家都和你一样只是赚分机器!不!弗伊布斯,只有你——” “不要吵啦!”黛安娜捂着耳朵大声说。 “对不起,黛安娜!”贝罗娜立刻说,同时加强了她的屏障。弗伊布斯也立刻加强了屏障,降低情绪给向导带来的“噪音”。 弗伊布斯看到,黛安娜长舒一口气,表情明显轻松许多。她微笑起来,对贝罗娜说:“谢谢……没关系,贝罗娜……” 好像只有贝罗娜对她的话做出了反应似的。 弗伊布斯看着她,觉得自己在愤怒—— 黛安娜的手背碰上他的手背,告诉他:啊,弗伊布斯,当然,也谢谢你…… 他往旁边挪动了一步,躲开黛安娜的触碰。他继续想:要是刚才第一个说出对不起的是他,黛安娜就是对他说……啊!黛安娜不会!因为黛安娜能直接透过他的屏障看出——他没有歉意!该死的! 黛安娜的蓝眼睛微微睁大看着他,似乎为什么感到吃惊,又露出一些忧心忡忡。贝罗娜没有留意到黛安娜的表情,看着弗伊布斯。黑发的哨兵抱起手臂,做出一个高傲的姿态,好像她接下来的话只是轻描淡写随便说说。 “哼,不管你是怎么回事,弗伊布斯……谢谢你的祝贺。祝你也能有上新闻的一天。” 她表现自己的不在乎表现得太刻意,因此只能表现出:收到他的祝贺令她高兴。 * 贝罗娜很快就和他们分开,转进另一条岔路里。她迫不及待要去找马库斯,把自己第一次任务的感受和自己的向导分享。至于弗伊布斯和黛安娜,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公海对他们没有别的安排,这时间还是由他们自己支配。弗伊布斯打算去训练室随便玩玩,而黛安娜没有别的想法,因此继续和他一起。在彻底听不到贝罗娜的脚步声后,黛安娜握上弗伊布斯的手,她的声音出现在他脑海里。 弗伊布斯,如果你不反感,以后也可以多对人说一些祝贺的话的,那会让你的人际关系得到很大改善…… 不需要黛安娜提醒他怎么改善人际关系。如果这有必要,他当然会做。可是第一点,这没必要,贝罗娜他们有什么让他改善和他们关系的价值吗?第二点,这么好几年他都是那样和他们相处,现在即使他改变一下模式,也于事无补。 黛安娜读出了他的怀疑,却误解了他具体在怀疑什么。她继续告诉他:其实他们都很希望得到你的认可的,弗伊布斯……七八岁的时候,被你称赞,被你祝贺,令他们非常开心,那不是为了获得行为表现的高分而表演…… 弗伊布斯吃惊且不理解。 “为什么?”他问,“我?这有什么可……那时候我们都是一样的啊?” 虽然,他是研究组最完美的成果,虽然,他的成绩总是远远把别人甩开,但那是之后的事了。在项目组刚刚开始把这些小孩聚在一起让他们彼此接触,进行一些合作或者竞争活动时,他们还不太清楚彼此的不同。他们都知道弗伊布斯和黛安娜是这里唯一的“一百”,但“一百”代表什么呢?他们还没通过一次又一次筛选、测试、训练见识到。 那个时候,被尚不知道和自己有什么差别的同龄孩子称赞和祝贺有什么价值呢?自己是得不到额外的加分和奖励的,能有加分的是说出祝贺的对方,因为这是良好的行为表现,表示你懂得怎么社交。 他听见黛安娜对他解释起来。这好像对她有点困难,她没法说出一些有条理清楚逻辑严谨的句子。 因为……你是“一百”……你是榜样……你是“哥哥”……研究员们都偏爱你…… 弗伊布斯觉得自己的不理解不减反增。 “那时候他们没有偏爱我吧。”他说。他甚至觉得那时候研究员们都挺偏厌他的,总是批评他这点教育他那点,对他的挑剔程度比对别的孩子都高。是因为他后来表现出的无可置疑的能力才让他们开始偏爱他,这个逐渐被项目组全体成员都承认是“最完美”的成果。 哦,弗伊布斯,我们,向导们,都“看”到了,从很早很早的时候,他们就都更在意你…… 是这样吗?弗伊布斯心想。 打破自己某种既定的认识,得知一件以为当年没发生的事其实已经发生,是该有点惊讶。但是如果这件事后来已经成了常态,习以为常,那么发现自己搞错了它出现的时机,就没那么惊讶了。反正最终它都发生了,不需要在乎具体是怎么发生的。 “这样啊。”他说。他已经对这个话题失去兴趣。作为和他匹配度百分之百,能够穿越屏障的隐瞒,感知到他的心灵的他的向导,黛安娜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没有继续解释,继续试图让弗伊布斯理解当初每个人真正的态度是什么。她把话题转了回去。 所以……你可以多对达芙妮他们说一些友善的话……他们会比你预料的更高兴的,弗伊布斯…… 他们这时候已经走到训练室门口了。 “他们好弱,”他盯着识别人脸和虹膜的镜头,对黛安娜说,“居然在乎我的评价。” 冷嘲后,他这样自豪地想到:他比他们更强!他从未在乎过他们对他的评价,这些不过是和他一样的项目成果的同龄人。他只把他的制造者们的评价放在心上,只在乎怎么提高他在他们那里的评价。而实际上,如果不是他们掌握着如何管理他的大权,能够决定他今天是否有踏出自己房间的权限,是否有踏出公海的权限——他才不会在乎他们对他的评价!连博士怎么看他,他都不会在乎! 权限审核通过,训练室的门开了。这时候,他感觉到黛安娜有了什么动作,所以自然而然地,他微微偏头看过去。 他看到黛安娜用手背擦眼睛。 他僵硬地站在那里,没有抬脚走进训练室。他想: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惹哭了黛安娜?唯一的线索好像只有…… “我是说,”弗伊布斯干巴巴地开口说,“我会的,虽然我没有这种兴趣,但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我充分尊重你的意见,黛安娜……” 这算是第三次法律道德课教会他的东西,要充分尊重向导,并且时刻表现出自己的尊重。 “不用,弗伊布斯……”黛安娜放下手。她的眼泪并不多,此刻,她看起来只是眼圈有点红,眼睛有点亮。“你没有兴趣,不喜欢,就算了……我们快进去吧,来玩你喜欢的射击游戏。” * 在你身边 新的一年,新长一岁。生日过去没多久,弗伊布斯接到通知,一周后的本季度体检,他新增了一个体检项目,该项目要求他从现在开始严格禁欲。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在圣诞节时的失败之后,他和黛安娜都没有再提这件事。 体检那天很快就到了,他们首先聚在一起排队做了不需要性别隔离的项目,接着被分开,做了需要脱掉衣服的项目。等做完,奥瑞恩和马库斯今天的项目就结束了,但弗伊布斯还没有。怀着一种长大成人的自豪,他在两个男孩向往的注视下走进那个房间。那扇门在之前的体检时从来都是紧闭的,因为那时候男孩们并不需要取精。 很快,弗伊布斯站在显示屏旁,读屏幕桌面背景图上列出的流程指示。清洁,手淫,留样,把样品放进旁边的暗格,研究员会从对面拿走。非常简单,没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 弗伊布斯审视着最下面那句备注:如有需求,显示屏里存储着辅助手淫的视频、图像、文字资料,可以随意浏览;有任何问题可以按铃和控制区通话求助。 当然,他不需要任何视频、图像、文字资料辅助,他只需要放纵一下自己的想法……但他没有立刻开始干这间非常简单的事。他点开这个触控显示屏桌面上的文件夹,开始浏览。 起初,他震惊,为什么他在图书馆找不到这些东西;接着他又想到,也许这些都是所谓的“成人内容”,所以在图书馆找不到;最后他想到:为什么当初上生理课时理查德不给他们看这个?!这些内容比那些什么让她开心不要违背她的意愿其他的你到时候就懂了这种废话有用多了!!! 正当他停下粗糙的浏览,挑出一个视频,开始认真观摩,仔细学习时,显示屏旁边那个通话器的按钮亮了一下,接着是一个介入通话的提示音,然后一个声音出现了。 “咳,弗伊布斯,希望没有打扰你,”理查德说,“你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我们注意到已经十五分钟了……” “没有,理查德。”弗伊布斯说。三倍速下,视频里演员的互相赞美得很频繁,而且声音尖细,显得十分嘈杂,所以他也些许抬高了一点音量。对面,理查德好像是思忖了一番才继续说话。 “嗯……弗伊布斯,可能我们应该提前说一句?取精室里是没有监控的,所以如果你因为想到这个而觉得不自在的话……” “没有,理查德,我很自在。”弗伊布斯说。就算有他也不会觉得不自在。当然,知道这里没有,是会更高兴,心里更舒服。 “哦,那真好,弗伊布斯……”理查德听起来似乎很怀疑他的保证,“那么,是什么耽搁了你?你需要黛安娜过去吗?” “什么?当然不!” 这时候,扬声器里传出来些许杂音,有人在背景里说了什么。哨兵的听力不能辨认出那个被机器勉强捕捉到,音色信息丢失太多的声音属于谁,但能大致能听出他在说什么。而理查德听到那人的话,终于恍然大悟,停下他那些与真相越来越远的猜测和基于这些猜测而提出的建议。 “弗伊布斯,你是对那里存的那些内容很好奇吗?”他问。 但他仍旧错了,弗伊布斯心想。我不是好奇,我是在弥补你本该在课上教的知识—— “算是吧。”他回答。他没有和研究员谈心的兴趣,既然这不是在常规提问,他们没要求他好好阐释他的心理让他们理解。 理查德在那边笑起来。背景音里还有别人在笑,不止一个人。 “好吧,男孩。”理查德说,“你可以先做完体检项目,然后那些内容,转头我们会给你。” 给不给都无所谓,这视频他想看的部分已经看完了,现在演员们都倒在床上,开始进行他非常明白怎么进行的活动。 “好的,理查德。”他抬起手,放在那个按钮上,“我要开始了,先挂断了。” * 色情制品?马库斯挠着他自己的下巴。嗯……奥瑞恩想问:色情制品不是只许成年人看吗? 我怎么知道。弗伊布斯告诉向导。反正那里有,而且理查德对我说他们转头会把那些内容都给我。 向导果然露出了一种羡慕的表情。 我也想看……唔,不过明年,我也就会开始这个体检项目了。啊,这么说,奥瑞恩今年也是——呃…… 马库斯的声音突然消失。向导看着奥瑞恩,而奥瑞恩有点阴郁地看着弗伊布斯。 奥瑞恩说了什么?弗伊布斯问。 稍等,弗伊布斯…… 好吧,反正我也不关心。弗伊布斯心想。奥瑞恩是个残次品—— “他们不想给我留样,”奥瑞恩盯着弗伊布斯开口说,“我是个失败品。” 接着他把手从马库斯肩膀上移开,从他们这里离开,向同样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聊什么的女孩们走去——或者说,向达芙妮走去。 “弗伊布斯……”马库斯有点责备地看向弗伊布斯,好像奥瑞恩对他们态度突然差起来,原因不在于奥瑞恩自己太脆弱,或者研究员们对他的放弃,而在于弗伊布斯。 你刚才怎么能那样想?马库斯在他脑海里说。 我怎么想的?你根本看不到—— 是的我们看不到你的想法,但我不是傻子,看不出你那些情绪意味着什么——你和他们一样,觉得奥瑞恩是残次品!马库斯有点生气地回答。 可他本来就是啊!弗伊布斯也有点生气。 马库斯猛然挥开弗伊布斯放在他肩膀上的手。 天啊,弗伊布斯……黛安娜怎么受得了你?!他在他的脑海里说完这句话,就猛然断开了联结,走开了。 * 黛安娜当然受得了他,因为他们是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和向导,他们以后还要默契地配合,一起执行任务。 又一次接受哨塔调派的秘密任务执行完毕,他被领回安全屋。他看到客厅里的人,并不吃惊。他从昨天就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了,她似乎在他附近。但是真的确证这个事实,亲眼看到她的存在,令他感到高兴。他微笑起来,一边脱自己溅上了血迹的手套,一边对黛安娜说:“嗨,黛安娜。” “嗨,弗伊布斯,你好啊……”她轻轻笑了一下。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一个更年长的向导坐在她旁边。客厅的电视刚刚关上。他的水母稍微近一点就能察觉出电视机上的余温。他有了一些判断。不过坦白说,这些都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他刚刚的任务没有任何纰漏,经得起任何人任何时候检视。 他身上的武装脱下来,放进旁边的随行人员给他撑开的袋子里。接下来他被告知,他可以和他的向导先去二楼的空房间里疏导。他不需要疏导,但黛安娜立刻答应了,站起来。他只好跟着她上楼。他们随便走进了一个房间,好像是个书房,一个大书柜占据了一整面墙。房间里还有一张写字桌,一把扶手椅。他坐到桌子上,把椅子留给黛安娜。 黛安娜没有坐,她站在那里,首先向他坦白,她刚刚旁观了他的任务过程…… “我猜到了。”弗伊布斯打断她。他想说他们可以直接开始疏导了,但他看着黛安娜的表情,顿住了。他说:“你有什么感想吗?” 她于是浮现出了他刚走进这个房子,她脸上流露出的那种表情,更明显,更容易识别——她很不安。 为什么?他没有出任何纰漏…… “我觉得……很可怕……”黛安娜说,“但我清楚……朵拉和沃特刚刚已经让我理解了,这是任务,任务总要有人来执行……” 弗伊布斯明白了:不是他需要疏导,而是黛安娜需要疏导。 但疏导是向导擅长的事啊?我并不擅长…… “你有什么感想呢,弗伊布斯?”黛安娜问。 这是他在做题和观察别人的表现时总结出来的规律:有时候,这个人问你,你有什么感想,并不是真的在问你有什么感想,而是希望你能说出她的感想,让她感到被理解,被接纳,被支持。 如果这个人不是不把精神触须插进来也能看出他说谎的黛安娜,弗伊布斯是乐意表演一个“善解人意”的形象,满足黛安娜没有言明的那种希望,对她表示:我也一样,我理解你。 “我做的很好。”弗伊布斯说,“我希望来日他们安排我们一起执行这种任务时,你也能和我一样,不出差错。” 他有点烦躁地看到,黛安娜果然因为他这样回答而呼吸一滞,脸色更加苍白,紧张地抬起手臂,抓紧了她自己的肩膀。但是如果他说谎,黛安娜也会失望,不高兴,甚至可能还要指出他在说谎,并要求他说实话,然后结果还是没差。 “当然,弗伊布斯,”黛安娜说,“我会的。这次他们让我过来看一看,就是为了让我做准备,好让日后亲自上阵时,我能够不出差错。” 她不需要对我说这些。弗伊布斯心想。我不需要她做这种保证,博士、哨塔才需要。如果她犯错,我会弥补她的错误。我能弥补。 他对她点点头,想要快点结束这个话题。他说:“我们可以开始疏导了吗?” 他看到黛安娜抿起嘴唇,犹豫了一下,才回答他:“好的,弗伊布斯。” 她坐下来,放出她的精神触须。在午后略显昏暗的房间里,精神触须显得格外明亮。不像她习惯的那样,它们没有迅疾地刺穿他。在黛安娜按照规程说完让他放下屏障的命令以后,它们还只是停在他近旁,没有刺进来。 所以这一次,他完全放开了屏障,完全放松,完全向她展开。就算黛安娜不是s级,而只是d级,她也能够轻易刺进来。 但她还是犹豫着,小心地,非常缓慢地让它们靠近他,碰到他,探入—— 他呻吟出声。他明白她为什么要那么犹豫,那么慢了。 根据他们学习的课程和阅读的指南,向导应该在给哨兵疏导时保持心境稳定,心情平静,因为如果他们不够平静,他们的情绪会通过精神触须,在哨兵没有屏障,赤裸暴露给他们的精神里扩散开。 恐惧,不安,悲伤。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消逝。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活该遭此大难的罪孽,只知道眼前发生的一幕幕。鲜血,哀嚎。连求饶都还没发出,就戛然而止的哭泣。最痛苦的是最后那个,因为发现杀手是一个少年,于是,扣不下扳机,于是,立刻被一枪毙命。 他们是逃兵和逃兵的协助者。他忍着强烈的不适告诉黛安娜。他们杀过无辜的人。 无辜的人。死去。更多的悲伤。同情。哀怜不幸。痛苦。这个此刻会对少年心生恻隐的人,在彼时却会夺走无辜者的生命吗?难过。最难过的是,看到是他来——他来执行—— “没什么好难过的!”你想像奥瑞恩和达芙妮一样,被评定为没用的失败作,一辈子被关在第九区吗? 满盈着眼泪的蓝眼睛望着他。 我不想。她告诉他。 “那就……”不要痛苦,不要难过。不要同情——那些目标! 他微微探身,向她伸手,抹去她面颊上的眼泪。 “我希望你现在开始疏导我。”他命令她。 黛安娜握住了他的手。她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自己被她拖了进来。一片空无一物的黑暗里,他的水母在他身边,满足地用触手缠住黛安娜的白球。在他的精神里轰鸣的,由向导带来的强烈感情震动正在衰退。黛安娜在他臂弯里,他的下巴就搁在她的头顶。 他开口:我可以告诉博士,你的同理心太强,你会拖累我,我一个人就可以——这样,让你从此远离这样的任务。你不擅长,你不适应,你不接受,你不参与对我来说更好—— 不。黛安娜回答他。 交流到这里就已经达到了交流信息的目的,可以终止了。但弗伊布斯没有就此打住。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是你的向导。黛安娜回答。我要始终站在你身边。 * 这不是爱 在弗伊布斯都快忘了理查德的那句承诺时,他收到了一个阅读器,里面存的东西比取精室里那个显示屏里还多了好多。弗伊布斯翻了翻,发现它们看起来都大同小异,并不能再教给他超过那个视频所展现的新东西后,就把它长久地留在自己的枕头下面。他几乎是忘记了它的存在,因为本该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另外两个男孩因为上次提起这个话题时的不愉快,不再和他交流这件事问起这些东西。此外,想起这些内容对他来说也很麻烦,容易引起某个器官不必要的充血。所以,忘了很好。 只是有时候,睡觉做起某种梦来,他会发现自己完全一点都没忘。所有他粗略浏览过的东西都像被刻进脑子里似的,在梦里和他熟悉的素材结合起来,简直形成了一种强烈的精神冲击。幸好这种梦出现得不频繁,也幸好今年研究员们改变了对他的态度,不再追着他问梦遗时梦到了谁。每次他狼狈地醒过来,洗一个澡,换一身衣服,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然后在接下来的一个白天控制住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就好了。把这些感觉和情绪深深地埋起来。现在他们也不会特意让黛安娜之外的向导给他疏导(他已经好久没见过雷古拉了),除非他特意要求(他当然不会要求!),只有一次疏导的时候黛安娜发现了那些混乱的感受,但她没弄清楚那些感受是关于什么的,怎么来的。她把它们疏掉,然后就完了。 然后他意识到:他真的不想结合啊!如果结合,黛安娜不可能不发现。他做春梦梦遗的当时她就会通过结合发现。想到他在黛安娜面前会彻底变成透明的,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 “她们说取精室里有成人电影,”她说,“你还把那些电影要走了,真的吗?” 他盯着随着摩天轮轿厢升高,渐渐出现在视野里的黑色哨塔时,突然听见黛安娜这样说道。他一愣,视线移到黛安娜的脸上。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求知欲,但他暂时还不能判断出,那是她自己的求知欲,还是她又在替别人问问题。 “不是我要的,是他们主动给的。”他说。 黛安娜长长的“哦”了一声。 他又问:“是谁说的?” 她为难地看着她,知道她应该为那些人保密。但她还是伸出手。他把手放上去,听她抱起那些名字。达芙妮和贝罗娜,意料之中。雷古拉和艾米丽,呃,她的向导教官们,为什么要和她提这个。罗莎琳德和约尼尔,哈?研究员们又是为什么?难道大人们又是,嘴上说着给他点自主管理的空间,而实际上却又要背着他事事过问吗? 不是在关注你,弗伊布斯。黛安娜告诉他。是在关心我。 他不懂这个逻辑链条是什么。 黛安娜看出他的困惑,解释起来:因为青春期的男孩子对性很好奇,拿到了性资料后会跃跃欲试想要模仿,但是太频繁吃避孕药对我的生长发育不好,所以大人们教育我要懂得拒绝。 说到这里她的微微皱了一下眉,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太高兴的事。接着她继续告诉他:但是,虽然拒绝,也不能完全拒绝,让你不高兴…… 大人们好烦啊。弗伊布斯心想。 “哦,你不用听他们的。”他说。 黛安娜又长长地“哦”了一声。他脑海里属于向导的声音不复存在,但他的思绪并没有因此而平静下来。他握着黛安娜的手,一面感受着她的手的触感,一面思索着从刚才他得到的信息里能推测出什么。 “看来那个宿舍里真的没有监听器。”他说。他第一次在那里过夜时留意过,没发现,可总觉得不放心。之前也有很多次这样,他以为他把监控设备清理干净了,但最后博士还是什么都知道了。有时候是黛安娜告密了,有时候黛安娜根本来不及告密,那只能是他漏了什么,没把那个泄密的设备找出来。 现在看起来,起码那个宿舍,他没有漏什么。那里确实是干净的,他们不知道在那里发生了什么——圣诞节之后,他们有时候会在自由活动的时间里回到那里去,没有一次是去那里进行性活动的。 确证这个事实让他感到了一丝愉快。可是,他发现黛安娜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愉快时,他自己的这点愉快就被浇灭了。 “怎么了?”他问看上去正在忧虑着什么的黛安娜。 黛安娜犹犹豫豫的声音重新在他脑海里浮现:所以,你对性有兴趣吗? “……你不用把他们的任何话放在心上,我保证过,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会结合,我们都不会分离。所以——” 不,弗伊布斯,你不明白……我需要知道……你对性,对和我……到底有没有兴趣呢? 黛安娜看起来有些苦恼,她好像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含含糊糊,表意不清,可是不知道如何改善她的表达,如何让他准确地理解她。 弗伊布斯不需要她改善她的表达。他突然理解了这一点:让他喜欢,是黛安娜必须完成的任务。 他的红线,是必须完成交给他的任务;她的红线,是必须被他爱。 “……是的,我有一点。”他对她说,“但是,还远远达不到他们期望的那样,博士期望的那种,‘爱’。” 贝罗娜是爱马库斯的,所以她什么事都想告诉他,包括每一次最好保密的任务;奥瑞恩是爱达芙妮的,所以他总是在夸她,哪怕她做的其实根本算不上好。他有过这样的时候吗?他没有。他的每一次任务内容几乎都不和黛安娜说,她协助他打出好成绩时他也不会夸她。所以,这是显而易见的,他和他们不一样。他不爱他的向导。 也许,现在因为年纪,青春期,激素带来的身体和心理变化,他对她很有兴趣,感到喜欢,有了欲求,渴望一直像现在似的,她就在他近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爱”,不是吗?他的感受和他想做的事,与他小时候从艾达的童话里听过的,稍微长大一点在课本里读过的,和黛安娜一起在电影院看过的,所有展示给他的“爱”,完全不符合。生理反应就是生理反应,不能因为它和传说中的“爱”一样强烈,就说它是“爱”。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做点什么,让他们觉得他们的期望达成了。”他说。 “不,弗伊布斯……”这和他们无关……这不是他们的目标,是我的目标…… 当然是你的目标。弗伊布斯心想。我也把完成任务当做我的目标。可是—— “我们现在已经很完美了,我们不需要继续追逐他们定下的方向,我们只要——” “这不是他们的目标,弗伊布斯!”这是我的目标! 他睁大眼睛,看着黛安娜有些气恼的表情。 一个优秀的哨兵应该时刻控制自己,而一个优秀的向导,应该时刻情绪稳定。在这一点情绪失控后,黛安娜咬咬嘴唇,短暂地移开视线,俯瞰窗外的城市。接着她的目光重新落在弗伊布斯脸上。 你想不想我们再试试?黛安娜又问。 “试什么?” “就是……”性,“弗伊布斯……”我觉得我可以,这次不会再那么疼了。 疼。和这个字眼强烈联系在一起的是一种感受:失败。 我不想再次失败。他懊恼地想着。 “而且……”,而且就算疼,我也可以忍受。她们说,第一次都会疼,但要忍过第一次,后面才会越来越不疼。这就是,生理结构决定的,正常反应。 她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可是……可是什么呢?他真的不想吗?他非常想啊。早晨起来时努力让自己忘掉梦,晚上入睡时花时间正念避免自己联想到那些事。看到她,立刻告诉自己不要联想。看到她做任何事,都要告诉自己不要联想,因为一切都能和性联系起来,然后把他引向一个让他感到自己失去了对自己的掌控的境地里。之所以要失去掌控,是因为强烈渴望着什么,却得不到。 他非常想。 可是,抵触。不是抵触失败,而是……抵触……自己令她痛苦。 美丽的少女用她永远能看透他的眼睛凝望他的心灵,微微惊讶了一下,接着惊讶之后,慢慢露出了一个笑容。他想起某一个夜晚,她也露出过相似的笑容。 谢谢,弗伊布斯。她的声音出现在他杂乱的思绪里。谢谢你的喜欢……嗯,我很高兴。 他并没有一双向导的眼睛,能看透她的情绪,她的心灵。即使对自己的观察能力感到自信,他也时常觉得自己弄不懂黛安娜是怎么回事。 可是这一刻,他觉得他懂了。黛安娜爱他。 她仍旧抓着他的手,另一只空着的手撑住轿厢中间的桌子,起身探过来。上一次她这么干时,他立刻把她按了回去。这次他没有。 而这次,她并没有想通过嘴唇与嘴唇的触碰告诉他任何事情。因此这个吻好短暂,好轻盈,像轻轻微风轻轻拂过。 所以他只好在她将要远离时探身过去,让这个吻再长久些。 * 令人羡慕 他从前面副驾驶座上的人手里接过这个礼物盒,拆开,吹了声口哨。 “手机?”他说,“真的?” “真的手机,生日快乐,弗伊布斯。”博士说,“终于十六周岁了,下个月开始你的驾驶课,期待吗?” “当然,模拟驾驶我已经玩腻了。”他一边这么说,一边忙着开机,玩这部货真价实属于他的新手机。通讯录已经记了一些号码,他看着那个属于黛安娜的号码。 “她也有?”他问。 “不建议你现在打电话,男孩,现在还是上课时间。不过你可以发短信。”虽然弗伊布斯已经完全看不出一点男孩的模样,项目组里的其他人也都不再管弗伊布斯叫男孩了,但博士还是很喜欢用这个词称呼他,好像登记了他的姓氏,名义上和他有收养关系的不是奥瑞恩或达芙妮,而是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用指甲刮着手机按键,想了半天,还是关掉了发短信的界面。 “反正马上就能见到了——能见到吧?” “能,男孩。”博士失笑,“已经向她的向导学校请好假了,今天,明天,连着周末,你们有四天时间一起随便玩。” 他并不需要玩什么,只要和黛安娜重新团聚,就够让他心情舒畅,感觉良好了。当然,如果黛安娜方便,他是非常乐意进行一些额外的亲密活动的。不过这些都没必要和博士说。 “太好了。”他说。 他翻了一会手机,空白的新手机并没有太多内容可看。他把它放下,又看了一会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 他问:“黛安娜有什么礼物吗?” “和你一样的手机啊,男孩?”博士回答。 “这是我想要的东西,不是黛安娜想要的东西。”他说。 博士笑起来。 “那么,你是为黛安娜不平咯,弗伊布斯?” 他与其说是在确认他的心态,不如说是在确认又一次胜利。博士总爱旁敲侧击地问这些问题,然后逼弗伊布斯用回答证明:他们当初较劲过的这件事,关于爱,弗伊布斯输了。 “是啊!”弗伊布斯大声说,“这也是她的生日,你应该问一问她想要什么,赫尔海姆!” “好的,男孩,”博士笑意盎然地回答,“下次我会我问问。” 弗伊布斯撑着下巴。 “她想要艾达的联系方式。”他说。 “这不是她能要到的礼物,弗伊布斯。”博士说。他知道博士是什么意思。 “我想要。”他说。 “那可不是个容易拿到的奖励啊,男孩,”博士说,“你还得再加把劲,比如说,今年保持一个零失败率的任务记录,怎么样?” “就算你不要求,我也会做到的,赫尔海姆。” 汽车慢慢停下。 “我期待看到你的成绩,弗伊布斯。”博士说,“好了,去接黛安娜吧。” 弗伊布斯下车。公海的司机总是那么准时,他下来时下课铃声传遍了这片校园。向导学校不像哨兵学校,每面墙都一定要铺满白噪音,所以弗伊布斯能清楚地听到向导学员们收拾课本的嘈杂的响动。他闭上眼睛,在这些响动中寻找他唯一挂念的那个人。她的动作带着她特有的迟钝和笨拙,把她和周围的向导们鲜明地区分出来。她也知道他到了,有些急切地想要把课本快点收起来,结果却忙中出错,把一支笔扫到了地上。有人帮她捡了起来,她说:“谢谢。” 她拎起书包,小跑着出教室,下楼……他希望她能慢点下楼,他担心她绊到自己。 她“听”见了他的担心,慢下来。更多的人从她身边超过去。教学楼走出来许多人,她们三五成群,说说笑笑。有些人在好奇地问同伴:那是一个哨兵吗?他是来做什么的? 他等的那个人终于下到了二楼了,很快也将在人流中出现。弗伊布斯睁开眼睛,迎着许多人充满好奇和兴趣的目光慢慢往前走。他听到她走出楼梯间,踩上一楼大厅光滑的地板上。他知道还有十几秒,他就会看见她。他深吸一口气,站住。 她出现了,穿着一件白色的上衣,淡蓝色的长裙,金色的长发扎成一个马尾,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摆动。她踏进阳光里,蓝色的眼睛直直望向他,像水晶一样清澈发亮。她牵起嘴角,对他…… 他移开视线,好克制住自己急切地想要跳出来游过去缠住她的精神体。他的水母的体型现在有点过分大了,他的制造者们建议他不要在非必要时候让它冒出来,以免引起什么恐慌。大部分时候这很简单,但每一次和黛安娜团聚的时刻,克制这种冲动就要消耗他非常多的努力。 她走到在他近旁了。 “嗨,弗伊布斯,你好啊。” 他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睛。那几乎是一种不假思索的行为,他张开手臂拥抱她。心脏在怦怦跳动,皮肤上浮动着一种热意,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更灵敏,一种无比美妙的快乐占满了他的心灵。随之而来的还有……呃…… 黛安娜抬起手臂,拍拍他,并且不动声色地处理掉了那个如果让别人看到会让他陷入尴尬的反应。 “……嗨,黛安娜,见到你真高兴。”他垂着脑袋,在她肩头这样轻声说。 嗯,弗伊布斯……我也是! 他又深吸了几下,才放开她。他顺手拿过她的书包,牵上她的手。他听见那些为了看他们而放慢脚步的向导在互相询问着:他是谁?她是谁?——黛安娜和她的哨兵?哇——黛安娜好幸福,好羡慕她!我什么时候也能…… 听这些向导互相说这样的话令他感到一种快乐:因为他,黛安娜被这么多人羡慕。 生日快乐,弗伊布斯! “生日快乐,黛安娜。” * 因为黛安娜在月经期,他们不能做爱,不过对弗伊布斯来说,疏导的感觉也已经足够好了。他躺在黛安娜的膝头,不能理解一年前的自己,那时候他明明已经得到了许可,居然还要维持之前的习惯,一个月才找黛安娜进行一次疏导……好吧,其实理性上他可以理解。那时候他抵触疏导,因为疏导意味着被向导挖掘心灵深处的秘密。他讨厌那种关于他的一切都要让他的制造者们全都知道的感觉。而现在,许多情况已经大不一样。首先,大人们不再过问属于“私人生活”领域的内容,其次,就算他们过问,黛安娜会为他保密。 他望着黛安娜的脸庞,伸出手,让手指缠绕上她落下来的一绺金发。她笑起来,把他新吸纳进精神空间的冗余感官——发丝缠绕手指的触感——梳掉。她一边梳,他一边玩,这样无意义的疏导做了好一会后,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含着白球的水母在他们四周欢乐地起舞。他感觉自己心念动了。不过在他起身前,她先从她深入他精神空间的触须感知到了他的愿望。她俯下身,柔软的嘴唇落在他的嘴唇上。 如果这是一场疏导,他们太浪费时间了;如果这是一次温存,他们做的太有限了。但对他们来说,这种感觉却刚刚好,顺着心绪的流淌随意行动,十分放松。他们花了几乎是一个晚上的时间来疏导,或者接吻,或者彼此抚摸,或者笑,或者闲聊。他们无声地交流他们看不到彼此时经历的事情,其实都是些不值得交流的琐事。黛安娜还没有开始正式执行任务,她谈得最多的是她的数学选修课;而弗伊布斯呢,不会把任务细节告诉黛安娜。大部分任务,他还是不会和她细谈,不过有一部分任务,他很高兴和她分享,因为他知道她喜欢听到这样的事。 解救成功?她果然很高兴地问他。 是的,有三个人呢。他自豪地回答。其实这次任务,他们首先击毙了五个人,打晕了三个人,然后才终于把这三个人救出来。不过他不会说杀人的部分,只挑救人的部分说。 感觉你到现在已经救过好多好多的人了,弗伊布斯……你有没有数过,有多少人? 他眨眨眼睛,有种被提问到不知道答案的问题的紧张感(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他回答她:……没数过。 哦,好吧…… 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数据,需要特别记忆。黛安娜也不是很在意。可是第二天他在训练室射完一波白色光点,退出这个模式看到连胜数字的报告时,他突然想到,这个数字并不值得记录,没有人在乎这个数字。自己救过多少人,让多少人幸免于死亡,那个数字才是值得记录的,黛安娜会在乎那个数字,并因为听见那个数字的不断增长而露出笑容。 弗伊布斯决定从刚刚结束的任务开始记好了。现在是三。 * 黛安娜的书包里没有很多书。那个向导学校的所有理论课程她都已经上过了,让她再去那里参加一遍高级向导课程主要是为了让她实践,熟悉如何和不同的哨兵配合,如何给不同的哨兵疏导,为她即将开始的服役做准备。 所以,她并没有拿出任何课本温习课业,只除了…… “微积分?”弗伊布斯看了一下封面,“我没学过……” “可是你肯定能看懂这些解析吧?” 虽然看得懂,可是看着很烦啊,密密麻麻的一串公式推导,他对数学并没有黛安娜那种额外的兴趣…… “我不懂它是怎么推出来的,”黛安娜蓝色的眼睛期待地望着他,“帮我看一看,给我讲一讲吧,弗伊布斯!” 他只好坐下来,而不是回训练室去。其实,纯粹的数学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趣味。虽然在弗伊布斯看来,这些高度抽象的数学问题对他没有价值,对他完成任务毫无帮助,不过,靠自己精妙的逻辑推理,公式巧妙的应用,让等式严丝合缝的成立,得到最终结果,并且发现这个结果确实是对的,为自己被确证的聪明而自豪,的确是愉快的体验。 ……直到他也遇到了一道完全解不出,看解析也看不懂怎么解的题目。 “……好了弗伊布斯,”黛安娜说,“这是后面课程的内容了,你能解出之前那些,已经很厉害了!” “我再想一想,我觉得……”他死死盯着这道题,手里的笔不停地往草稿纸上戳。然而,解不出就是解不出,再花多少时间还是解不出。饭点,黛安娜饿了,去厨房给她自己做一盘通心粉。她走开后,弗伊布斯终于可以对自己承认,他解不出这道题。他一个小时前就该承认,然后放弃,然后回训练室去射击,把数学留给黛安娜自己享受…… ……数学? 哨兵联想起什么。不是关于黛安娜。一些稍微有点久的回忆,两年前,在s级哨兵训练营里,和他同期训练的一个哨兵……九十八号,“博士”,尤利安·米歇尔。 他从茶几下拿起他的生日礼物,那部真正可以和外界通信的手机。现在来仔细回忆一下米歇尔的手机号,他当时确实有意记了一遍……正数第一个数字是八,和米歇尔的序号九十八号有联系,他记得最清楚;倒数第一个数字是二,因为当时正好是下午两点左右,不会有错;中间四个连续数字正好是e的前四位……那串数字他回忆起来了!……最后,区号是…… 他打出了这个号码。他的手指在拨出键上犹豫了一下,然而想到,打出这个号码最坏能是什么结果呢?米歇尔接通,或者米歇尔不接通,反正就是——没什么坏结果! 他按下了按键,把手机放在耳边。 空号。电话那头的女声没有感情地回答他。 “咦,弗伊布斯,你怎么了?”黛安娜从厨房探出头。 “没什么。”他把手机丢回茶几下面,站起来,“这道题我确实解不出。” 他去冰箱里拿营养剂。 * 值得嫉妒 “虽然因为你还未满二十一周岁,没有正式获得权限,这次只是介绍和教学,”戴维斯带他走进这个房间,快活地说,“但第一次来,总归算是一种仪式——弗伊布斯,欢迎来到b039房间!除了情报部的一些高级官员,只有s级哨兵有资格踏进这里。” 弗伊布斯打量这里。这房间不大,整齐排列着许多操作台,密密麻麻的电线和光缆埋在墙壁里,电流流过导体的那种细微响动密密麻麻,对于五感非常敏锐的哨兵来说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白噪音了。侧耳细听,弗伊布斯无法听见外面的声音。这里有隔音层。 戴维斯继续说:“这些是拥有最高的访问权限的电脑,可以进入兰卡的所有数据库和联盟的所有共享数据库。虽然使用者仍然要核实身份和权限,不过能进到这里的人权限都差不多,没什么信息差。有些东西,只有在这里你才能查到,别的地方,有权限也查不到。换言之,这里的信息足够真实,足够完整。咳,敏感性就不用多说了,请时刻谨记保密规范和安全守则,不要做让你上军事法庭的事,弗伊布斯。” 戴维斯停在一个操作台前,在触摸屏上迅速点点划划,来到报告界面。接着年长的哨兵突然停住动作,尴尬地看向弗伊布斯。以前上课,当他作为教官,展示的动作太难太快,在场的小哨兵们没人能跟得上他时,他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你刚才看清楚了吗,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点点头。这个操作界面和访问路径与他在第九区接触过的系统差不多。他指着报告界面上那个醒目的安全等级标识,问戴维斯:“为什么我们这次任务保密要求这么高?” 他们只是去用他们的精神力镇压了一下哨兵监狱的暴动而已,就他学习到的保密条款的常规来看,这种任务一般是在b级。 “因为这个任务有你,”戴维斯说,“虽然你的存在现在已经‘解密’了,可以披露给更多人了,但是你做过什么,仍然都是机密……你想不想亲自体验一下用这个写报告的感觉。” 弗伊布斯冷漠地摇摇头,示意戴维斯:别想把写报告的任务推给我。 年长的哨兵苦笑了一下,拉出显示屏下的键盘和滑凳,念叨着:“好吧,大家都不爱写报告,特别是在这里,一个人呆在这怪吓人的……你知道吗,我一般是在路上把报告写出来或者打印出来,然后到这里扫描……扫描仪就在这……幸好这次任务简单,不需要写很长的报告……好了,完成!你来读一遍,没问题在这里用这支电容笔签名。” 他们交完报告,戴维斯继续讲解这个操作界面。 “除了递交报告,这里还可以查询各种信息——人员档案、任务信息、情报、数据——所有你权限满足,许可接触的信息。这样,界面出来了。会了吗?” 弗伊布斯点点头。 “你有什么想查的吗?”戴维斯问。 “没有。”弗伊布斯不假思索地回答。 戴维斯笑了。 “我就觉得你会立刻这么回答我。”哨兵对弗伊布斯说,从椅子上站起来,把少年按在圆凳上,在他换到屏幕面前时,屏幕角落里显示的使用者姓名立刻从“戴维斯·霍克特(s)”变成了“弗伊布斯·玛里希(s*)”。戴维斯和他说:“还是亲自用一用吧。随便查一查,任何人,任何事,你想知道的。” 想知道的事。 他把手放在键盘上。 他想知道尤利安·米歇尔为什么要给他一个空号,是有意的,还是说…… 他打出了一个名字。他身边的大人看到这个名字,笑了一声。 “我第一次在这里随便乱查时,”戴维斯说,“也是查这个——我自己的信息,哈哈哈!” 还是那句话,九十八号太弱了,没有用处,不管给他一个空号是不是故意的,都不值得他浪费时间来探究。现在有这个机会,他应该寻找的数据是……果然有,哨塔会统计这些,直接拯救的生命是二十三,间接拯救是六十二,杀死的……比拯救的高好多,就不告诉黛安娜了。任务成功率,很遗憾不是百分之百,不过那些失败往往不是因为他的能力有限,而是别人犯错,或者他因为不熟悉任务流程而犯错。今年还没过完,到目前还没有失败的任务出现,相信有望达到一百。 他让页面往下划。接下来是冗长的履历,每一次任务的时间地点内容都在上面,还有超链接。他点进自己的第一个任务,看到了非常详细的任务报告,当初他执行完任务,并没有任何报告给他要他阅读并签字认可它们的真实性。在这些报告里他看到了非常多的额外信息。他看到了为什么选择他来执行——那个向导似乎是一个未注册的s级向导,非常敏锐,之前两次在别的地方的抓捕行动都以打草惊蛇,目标不动声色地消失逃走为结局。在又一次抓到他们的尾巴后,第九区提出,他们的“阿波罗”或许可以派上用场。他果真有用。他为兰卡除掉了这伙私制钝化剂,帮助逃兵们隐藏自己逃脱哨塔追缉的…… 弗伊布斯退回到一开始的界面。 “我查完了。”他说,“我们走吗?” 戴维斯没动,而且脸上的表情有这种意思:还有些事。 “你还可以查查别的名字。”他说。 弗伊布斯看着戴维斯,思考:这是一个测试吗?测试什么的测试?目的是什么?怎么表现才是合格?他想:这和上个月他尝试打给米歇尔的号码有关吗?可就算有关,逻辑也不大对。如果博士在意这个,应该是公海来测试,戴维斯虽然长期担任他的教官,但说到底这位s级哨兵不是第九区的人,是塔的人。 塔想引导他什么? “你可以查的,弗伊布斯,”戴维斯说,“你最想知道的那个人的事。” 弗伊布斯这下真的费解了。他最想知道的那个人的事,符合这个形容的只有……黛安娜? 但是很明显,戴维斯,或者说,塔,指的不是黛安娜……谁啊! 可能是看出了他的费解,戴维斯的表情也显出了迷惑。 “……你不想看艾达的档案吗,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眨眨眼睛。 他慢吞吞地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屏幕。他慢吞吞地打出那个名字,嘟囔道:“啊……是,你说的没错,戴维斯……我非常想看艾达的档案……” 他毫无兴趣。他们应该带黛安娜过来演这么一出。黛安娜肯定会为能看到艾达的档案,了解到艾达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喜极而泣…… 艾达的档案出现在他面前。嗯,好多联系方式啊,他全记下了,回去就告诉黛安娜!然后社会关系……哈哈哈她和博士的关系真的是“长期伴侣”!写在情报档案上了! 继续往下。艾达是普通人,格式和他不一样。艾达的档案里不总结她执行过多少任务各类任务占比执行的情况怎么样成果(杀了多少人救了多少人)怎么样,艾达的档案里是……好多学位,学士,硕士,博士;心理学,生命科学,通信工程;实验室、研究所、第九区…… 就在弗伊布斯走神想到,米歇尔的档案会不会也有这么一个部分,总结一下他辉煌的学业履历,他看到了那件事,他们六岁那年发生的,让艾达被突兀地带走,到现在也不许她和他们过多接触的事。 他忍不住又抬头看向戴维斯。 “叛国?”他问。这个词好严重,放在艾达身上好陌生,令他好吃惊。 戴维斯叹了口气,点点头,接着示意他继续看档案。 他开始读。有许多名字被隐藏了,他的权限不允许他知道,是谁举报了艾达,是谁为艾达辩护,是谁的案子牵连到了艾达。可是,所有事件没有被隐藏,清楚地摆在他眼前。在他和黛安娜刚刚剪短脐带没多久,这座城市的哨兵向导基因样本中心发生了一起爆炸案,定时炸弹摧毁了里面存放的所有样本……他和黛安娜的样本也是放在那里。 当时,这起案件被认为是恐怖袭击,但是后来,情报部有人通过蛛丝马迹发现,这似乎不是恐怖袭击……最终他们抓到了一个间谍,沿着他供出的线索来到了第九区。有一位研究员在他们进行调查时出车祸去世,后续证据显示他似乎也是一个间谍,长期把第九区的情报出卖给别国。人死了,线索断了,让调查进展缓慢,但是最终……他们还是抓出了她,项目组的二号人物,艾达·玛里希。 她在弗伊布斯和黛安娜出生没多久后,后悔加入这个项目,后悔创造了这两个生命。她和间谍勾结,想要……毁灭他们……这对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向导……人形兵器……阿波罗和狄安娜……她想要…… 带走黛安娜? 炸毁样本中心是为了让他们的基因信息消失,让兰卡在黛安娜消失后无法辨认出她;炸毁整个样本中心,所有样本,是为了掩盖真正的意图。虽然这让很多逃犯的基因样本也同样消失,很多追捕工作受到很大影响,一些悬案因此失去了唯一指向真凶的线索;虽然这起爆炸,发生前就可以预想到会牵连到无辜的人,果然,有一位样本中心的工作人员因为爆炸终身残疾;虽然,会损害无数人的利益甚至生命,损害弗伊布斯和黛安娜——就算当时马库斯和贝罗娜还不存在,那场分离试验和它的结果也不存在,但百分之百匹配,从来没有分离过的哨兵和向导,她身为这个领域的研究者,她很清楚这会令他们多么痛苦,可能会让他们心灵崩溃,虚弱而死,但是…… 她打算带走黛安娜。在炸毁样本中心后,他们的计划是袭击第九区,瘫痪第九区的安全防御系统,利用她的职权和身份,利用别人对她的信任,她亲自把黛安娜带走,她们从此从兰卡消失。 “她怎么可以——”弗伊布斯愤怒地大声说,“她怎么能——” 戴维斯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安慰他:“放松,放松,弗伊布斯……她没有成功,这些都没有实现……” “她想要做过这些!”弗伊布斯盯着那些字,手指攥成了拳头,“她!想要——” 甚至,告诉他,是赫尔海姆曾经出卖过他们,创造他们又想摧毁他们,不顾他们的痛苦和长远利益,不顾国家利益——也比艾达更可以接受。这是艾达啊!这是永远在强调人和人应该合作,应该友善,应该适当地利他,而不是应该竞争,应该博弈,应该适当的利己的艾达啊!这是和他们培养依恋关系,像妈妈一样爱他们,也期待他们像依恋妈妈一样依恋她的艾达啊!就算艾达不爱他,只爱黛安娜,让黛安娜离开自己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如果途中黛安娜觉醒了她要怎么处理?如果黛安娜始终痛苦不已她要怎么处理?如果黛安娜因此死去她要怎么处理?! “她没有成功,弗伊布斯,而且她付出了代价——” “她付出了什么代价?!几年监狱?失去自由?回不了自己热爱的实验室?只能远远地看自己遗憾没毁掉的实验品却不能走上前去给他们一个爱的拥抱?——她应该去死!!!” 黑色的水母猛然跃出,愤怒地挥舞着长长的触手,鼓动巨大的伞部,仿佛只要激起它这等愤怒的人一出现,它就会立刻冲过去,杀死她。 “弗伊布斯,控制自己,来,深呼吸。”戴维斯说。一只老虎跳出来,站在旁边关闭的操作台上,仰望着水母,低吼着发出警告。年长的哨兵说:“你不想触发这里的精神力检测警报吧?” 控制自己。深呼吸。正念,把注意力从思绪偏移到感官上……正念还是艾达教给他的。 一瞬间,强烈的情绪又一次爆发出来。 深呼吸。放空。就算这不是一个测试,也不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这样失控,不像个优秀的哨兵。 “我很抱歉,戴维斯。”他说。 “你很棒,弗伊布斯。”戴维斯说。两个哨兵都收回了他们的精神体。“我知道这是什么感觉。自己原本很敬仰的人,突然间,看到了他卑鄙的一面。这很痛苦,就像一次精神上的死亡。在这种感觉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需要极大的意志力。” 不,我不是这种感觉。弗伊布斯冷冷地想。我没有原本很敬仰她,我感到的也不是痛苦。更不像什么精神死亡。我是想让她去死。 “第九区似乎觉得,随着时间流逝,叛徒身上的污点就褪色了,让你们和玛里希女士接触无伤大雅——哨塔不这么看。我也不这么看。”戴维斯说,“虽然十六岁,可能还是有点早……但你们,特别是你,应该知道她的真面目,知道——她不配做你们的‘母亲’。没有哪个‘母亲’会是这样,把孩子仅仅当做是满足她膨胀自我的工具。” 以前,弗伊布斯一直觉得,听博士讲大道理很无聊。现在他听戴维斯讲大道理,感觉还不如听博士。起码博士不会说出这么充满逻辑错误的话。哈?她不配做母亲是因为没有母亲把孩子当做工具?认真的吗?从弗伊布斯阅读过的案件分析与学习过的历史知识看,父母常常是把孩子当工具的。 没有看不起戴维斯的意思,哨兵还是弗伊布斯见过的最强的哨兵,弗伊布斯还有很多技巧想和他学。但是,在指导人生方面,戴维斯真是……说的全是笑话。 他在戴维斯开始谈人要学会走出过去,和一些人分开是好事的时候,面无表情地打断他说:“是的,戴维斯,我觉得我现在已经放下艾达了,我回去也会好好劝黛安娜早日放下艾达。我们能走了吗?” * 再次和黛安娜见面,他没有“劝”黛安娜放下艾达。那是一个周末,他刚通过了驾驶课程的最终考核,第九区对他没有安排,他可以在他的宿舍过夜。黛安娜向学校申请,也来到这里。她首先为他疏导,结束后,她高兴地告诉他一件事:原来上次他解不出的那道题,是书把题目印错了,按他第二次尝试的思路,其实就解开了。 他告诉她那个房间里的事——他看到了艾达的档案。他把艾达的所有联系方式背给她,接着告诉她:但是你最好不要轻易联系她。艾达当初犯了叛国罪,塔希望我们离立场错误的人远一点,和她接触会影响塔对我们安全性和可靠性的评级。 黛安娜轻轻叹了口气,接着,她告诉他:好吧,其实,我早就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监狱,叛国罪……我其实不能说特别吃惊……谢谢你告诉我的这一切,弗伊布斯。 他微微松了口气。决定这样删减一些信息告诉黛安娜时,他最担心的就是,要是因为信息删减,艾达叛国罪入狱这事,黛安娜觉得不是很可信怎么办?要他说出更多细节和动机来证明艾达真的犯罪了,不是被陷害被冤枉,怎么办?要是他最后还是说出了艾达到底做了什么,黛安娜听完感到……幸好,黛安娜没有怀疑。 黛安娜好奇地望向他。 你隐瞒了什么,弗伊布斯?她问他。 ……他就知道测谎仪不好对付! 艾达具体做了什么。他回答。 ……做了什么? 我不能回答。 噢…… 弗伊布斯盯着天花板发呆,放空思绪,以免自己再犯刚才的错误。安静持续了好一会。接着黛安娜的声音出现在他空旷的脑海里。 我想……你不用担心我会难受,弗伊布斯,我已经不再那么执着于想要联系上艾达了。 ……为什么?弗伊布斯问。 因为已经联系过了啊……那通电话……那个时候……精神力突破到s级,感知的范围有了一次飞跃,于是,发现了她……那个地方,有一个人,正在看着我……之后每一次,都能感知到她……高兴的,关切的,惆怅的……感情……心灵……爱着我……每一次见到,都能意识到……所以,就算见不到,也知道……她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继续如我熟知那样,爱着我……只要明白这个事实本身,就足够安慰我了…… 他听着,感觉自己的心被攥紧了。像看到了别人拿到了他想要的奖励,心中升起一种折磨着自己的愤怒,想要把那个东西抢夺过来的渴望。 嫉妒。嫉妒到又一次希望艾达去死。 黛安娜突然惊醒了一样,转头看向他。 弗伊布斯?……对我来说,你也是很重要的……你非常重要,没有人可以取代……你是我唯一的哨兵啊! 而且我就在你面前。他在自己的心里这样说,并不打算把这些话真的清楚明白地告诉黛安娜。我会安慰你,拿走你的痛苦,实现你的愿望。我会做出真正有用的事,确保你不再伤心,而不是做什么遥远且虚伪的感情表演。这样想着,嫉妒的感觉渐渐又平复了。艾达不值得嫉妒。 他紧紧抱住黛安娜。看看现在,此刻,他抱着自己的向导。他可以凭自己的心情向她要求疏导,或者要求性。他很优秀,所有人都对他很满意,他是最好的成果,将要成为最强的哨兵。他的自由正在增加,他的权限正在提高。一个人向往的一切,他或是已经拥有,或是必将得到。他过着非常完美的生活。 他才值得嫉妒。 那一刻 就弗伊布斯所知,这场争论已经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到底是应该让黛安娜开始协同他执行任务,还是让他们先结合再安排他们一起执行任务? 当代最新的结合理论是,不应该让青少年的哨兵和向导结合,这个阶段,心智不够成熟,心境不够稳定,让这样的两颗心过于紧密地贴合,可能会带来不少情绪问题,所以公海的科学家们普遍认为,弗伊布斯和黛安娜应该在二十岁时才开始进行深度结合。但哨塔有不同的看法。让未成年的小孩子们结合不是什么罕见的事,甚至可以说是历史悠久,那些天才的哨兵和向导们往往觉醒得很早,完成训练开始正式服役的年纪很早,结合自然也很早。战争时期,青少年们在训练场或战场上,因为一个紧张的环境刺激,和某个队友自发进行深度结合是常有的事,而这些孩子看起来都没什么情绪问题。对他们来说,结合后的困难和所有成年后才结合的哨兵向导们一样——需要一点时间适应这种和另一个人“结合”的“感觉”。为了安全起见,塔不能立刻派刚结合的哨兵或向导去执行他们原来已经熟练的任务,而要派他和他的向导去训练场。有些哨兵和向导(特别是高精神力和高匹配度的配对)可能还会在结合后发展出什么新的能力,彻底改变他们原来的作战思路和风格。 所以,现在黛安娜要开始服役,不让她先和她的哨兵结合再进入实战,而要拖到二十岁,然后到时候他们还要花时间重新训练……多么低效的做法。 弗伊布斯看着手腕上的药泵,心想:所以争论的结果是,塔赢了。 他心不在焉地听约尼尔给他和黛安娜强调结合的注意事项——主要是对他强调。研究员们很放心黛安娜,但不太放心他。这只是一次深度结合的尝试,不必追求一定成功。因为他们是前所未有的高匹配度的哨兵和向导——百分之百匹配!谁知道本就强烈的结合效应在他身上会是什么样子。再考虑到他的基因自带的强烈的攻击性……他们害怕他伤害黛安娜。 弗伊布斯对他的制造者们的这种担忧感到非常不快。这实在是一种冒犯!他们居然怀疑他会伤害黛安娜?还给他手腕绑上这个?如果他失控麻醉剂就会直接打进血管? ……唯一让他心情好起来的是,因为察觉到了他的情绪,黛安娜频频看他,并且伸出手,拉住他的手。他用拇指摩挲她的手背,体会她皮肤的触感。感觉如果一直这样被黛安娜拉着手,他可以一直耐着性子听约尼尔说这些让他不快的话说一整天。 “那么,接下来就要开始第一次深度结合尝试,祝你们顺利。”约尼尔的注意事项总算说完了,退出了这个房间。铁门关紧,电流重新包裹整个空间,不留一点出逃口。墙锁住了肉体,电场锁住了精神。虽然掌握着对这世界上大部分人来说非常可怕的精神力,掌握着对这世界上大部分人来说强有力的直接而不可反抗的暴力,但这个哨兵和这个向导却无法影响到这个房间外的任何人或事。他们甚至无法透过单向玻璃看到,究竟有谁在旁观他们结合的过程。 弗伊布斯非常迅速地放出他的精神体和精神触须。水母显得非常兴奋,跃出来时,在他们头顶游了一圈。这个房间并不小,可放出这个水母,它就显得太小了。它在黛安娜放出她的精神体时都不能全力俯冲,因为这样会被惯性带着撞上电网。它盘悬着游回来,触手卷走白色的光球,吞进它的体腔。柔和的白光从它内部散发出来,照亮了它的暗纹,让它看起来更加华美。这才是它完整的模样。单向玻璃另一边的几位哨兵和向导的目光一时间都被这两个精神体吸引,但房间里的哨兵完全没有留意它们。 弗伊布斯盯着黛安娜,像一头饥饿太久的野兽盯着放进笼中的猎物。同时,因为此前等待的时间实在过于漫长,他还能维持好他的从容不迫,而不是第一时间立刻扑上去。 “你先还是我先?”他问。 黛安娜也放出了她的精神触须。她告诉他:这次你先吧。 他刺了进去。 讲义上是这样介绍深度结合的:哨兵和向导都放出各自的精神触须,深入对方的精神空间,在一种亲密而放松的感觉里,自然而然地让自己的精神的一部分永远留在对方的精神里。如果找不到那种感觉,就很难进入得足够深;如果进入得不够深,就很难永久留下,形成世界上最稳固的哨兵和向导的这种精神的联结。因此很多一蹴而成的结合案例都是在战场上,互相绝对信任,彼此强烈需要,于是在疏导时,或者建立浅度的联结时,自然而然就结合了。在战场之外,就算是高匹配度的哨兵和向导,往往也还是需要试个一两次,寻找一下那个所有指南和讲义说不清楚的“感觉”,失败几次才能成功。 弗伊布斯感觉非常顺利。 讲义说,为了寻找结合的“感觉”,准备结合的哨兵向导往往需要做点什么:拥抱,亲吻,甚至性,一切让人感觉和另一个人亲密无间,互相渴望的事。但是他完全不需要,他只要握住她的手,就感觉到了那种召唤。他只要顺应那种召唤,事情就能成功。他进入了另一个人的精神里,顺滑地就像回到自己的。和很久以前他刺进奥瑞恩的精神时感受到的紧张和抗拒完全不同,黛安娜完全展开,没有任何屏障,十分从容,十分放松。她欢迎他的到来,欢迎他留下永远的标记,让她从此彻底被标明是“他的”。她自己进入他还要更容易,无数次疏导她造访这里,管理这里的情绪和感受,无数次触碰她让自己的心灵入侵这里,让他知道她想告诉他的事。现在她要在这里永远留下她自己,用她的心声辅助他,引导他,让他更好。她就是为他而生的。 结合已经成功了,现在,他可以退出去了。他能感到黛安娜正在退出去,并用她真挚的情感祝贺他们的成功。可是他没有成功的喜悦,连讲义上说的结合后会自然而然出现的欢悦感都没有。他感觉到的是空虚,是失去,是被许诺占有,却什么都没得到的失落。 ……弗伊布斯,你怎么了? 他听见了她。她的声音从他自己的心灵深处传出来,可是多么微弱。那声音的源头还在前方,还在深处。 他想到那里去。 于是,他感到,他消失了。 * 弗……弗伊布斯…… 弗伊……弗伊布斯·玛里希…… 弗…… “弗伊布斯?” 他首先感觉到的是,她握着他的手。接着,他听见了她的心跳声。然后,他意识到了某种全新的感官被开启,某个人的心灵的感受正源源不断涌进他的大脑。她在担忧,她在困惑。 “弗伊布斯,你还好吗?”她问他。 “对不起……”他说。开口之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正跪在地上哭。 “什么?”她非常困惑。 “我很抱歉……我不会再……”他哽咽着,感到自己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黛安娜仍旧困惑,但是抬起另一只手臂,抱他,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后背。 “没关系,弗伊布斯,”她说,“我接受你的道歉。” 他哭得更厉害。因为从他的新感官上传过来的感受告诉他:黛安娜不懂他在为什么道歉,所以,没有“没关系”,没有“接受道歉”。那是她的套话。 黛安娜的心突然变成寂静,接着,担忧和惶恐像细小的杂音,出现在寂静中。他意识到,这是黛安娜听见了他的情绪后做出的反应。他从结合“听”黛安娜有多清楚,黛安娜“听”他就有多清楚。不,黛安娜作为向导,“听”得比他更清楚。他也应该像黛安娜那样,正念,控制情绪。他比黛安娜更擅长抹消自己的情绪。 他现在做不到。 对不起。他通过结合告诉黛安娜。我很抱歉,我让你一直感觉自己是一个人,我让你一直感觉,身边没有人支持你。 ……啊,这样啊,弗伊布斯……原来,能看到那么多吗? 不止这些。 那一刻,他的自我存在已经消融,完全融进了这片精神。那里的一切不再是她,是黛安娜,而是“我”。“我”看着自己这颗心,一切感情都一览无余。那是一些非常抽象的东西,人无法用语言复述它们,传达它们,只能拥有它们,感受它们,并且在拥有和感受中意识到它们有多么真切地存在着。“我”感受着长久以来自己的感受——孤独,失落,难过到麻木,不会再为此难过。当那一刻过去,“我”不再是“我”,变回了他自己后,他意识到了一个只有自己才会关心,而她并不会关心的真相,那就是: 黛安娜不爱他。 他像五岁时那样嚎啕大哭。她也像五岁时那样,只是费解,不明白他是怎么了。 * 单向玻璃的另一边,所有人都不明白弗伊布斯是怎么了。理查德认为应该按下按钮,让弗伊布斯手腕上的药泵给新结合的哨兵注射麻醉剂,然后再让约尼尔或者更多的人进去和他们接触。但是在场的哨兵向导都表示,弗伊布斯的精神体很安静,很正常,这个哨兵并没有躁动甚至狂化的迹象。也就是说,安全。 于是,约尼尔按照原来的安排一个人回到这个房间。起初,弗伊布斯确实看起来很正常,他擦干眼泪,站起来,虽然哽咽着,可表情明显冷静多了。他控制住了自己。对于他哭的原因,他表现出高度说谎和隐瞒的倾向。现在并不是对这个刨根问底的时候,约尼尔知道。所以他没有追问弗伊布斯,而是,开始照着原本的计划,通过提问引导哨兵感受结合这种全新的感觉。熟悉弗伊布斯和黛安娜的研究员们都看了出来,他并没有全神贯注地回答约尼尔的问题,感受结合,而是在和黛安娜说“悄悄话”。这也是正常的,提醒一下他们,他们就会停止。 约尼尔提醒了黛安娜,请她别让弗伊布斯分心。弗伊布斯皱起眉头,这是第一个反常迹象。黛安娜没有说抱歉她知道错了,这是第二个反常的迹象。黛安娜流露出了一点惊讶,一点为难。雷古拉·马沙尔这时候说:“我申请——” 她还没说完,房间里的弗伊布斯袭击了约尼尔。颈部,致命部位,他掐住了他。 “你怎么敢——”他愤怒地高声说。而黛安娜惊恐地喊道:“不!弗伊布斯——” 理查德按了按钮,几个哨兵向导则迅速跑进一个通道,离开这个房间。 就算镇静剂需要一些时间才能起效,针刺的疼痛也应该让哨兵得到警示:他违规了。但是弗伊布斯没有松手。他看起来更加愤怒,掐住约尼尔脖子的手臂更用力了。幸好,其他人的身影出现了。两个哨兵抓住了弗伊布斯,让他松开约尼尔。也许是他恢复了理智,又或许是麻醉剂的作用,他松手了。 “对不起——”黛安娜急切地说,“我很抱歉!他不是——” “黛安娜,冷静,”雷古拉说,“这不是你的错,没关系,深呼吸——” “是我的错,我不太适应结合的感觉……”黛安娜说。她担忧地了一眼在麻醉剂的作用下正逐渐陷入昏睡的弗伊布斯,又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剧烈咳嗽着的约尼尔。她握住了雷古拉的手。 雷古拉的表情变得微妙,所有人的视线——玻璃那边的,玻璃这边的——都集中在雷古拉身上。可是她没有第一时间说出黛安娜告诉了她什么,她安慰黛安娜说:“没事,黛安娜,这不是你的错……” “我没有叫他这样!我不想的——” “是的,黛安娜,我充分了解,你没有说谎,我明白……” “他会被罚吗?我会被罚吗?” 赫尔海姆这时候拿起了通话器。 “黛安娜,”他的声音出现在玻璃那一边,“在讨论惩罚前,我们首先要知道弗伊布斯袭击约尼尔的原因。可以请你清楚地把经过告诉我们吗?” “赫尔海姆博士,我建议请您过一会——”雷古拉说。 “不需要,雷古拉,”赫尔海姆说,“黛安娜,说出来,你和弗伊布斯之前交流了什么。” “他……他通过结合看出来,我……我不太喜欢约尼尔……”黛安娜说。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但在场的大部分人都不太关心,小女孩偷偷在心里讨厌谁,是很正常,很不值得在意的小事。他们关心的是:这和弗伊布斯做出的事有什么关系?仅仅因为小女孩不喜欢某个人,就当着他的所有监督者的面冲过去,掐这个人的脖子,差点杀了这个人——小男孩是这样的人吗?就他们的了解,绝对不是。 “他追问我,为什么不喜欢……他非得知道……我就,告诉他了……”黛安娜结结巴巴地继续说,“因、因为约尼尔,开过一些我不太喜欢的,玩笑,我知道那些只是,玩笑,我没有希望弗伊布斯这样做,但是,弗伊布斯,很生气,我,如果我知道,我肯定不会告诉他——非常抱歉!我真的知道错了!” “玩笑?”架着昏睡的弗伊布斯的哨兵这么低声嘟囔着,非常费解,仍旧不明白事情怎么会闹成这样——就为了玩笑? 也许,要是这个哨兵没那么费解地嘟囔这一句,雷古拉是不会出声的。 “色情玩笑。”年长的向导冷着脸说,“这不是黛安娜的责任。弗伊布斯有错,但约尼尔自己也不是完全无辜,赫尔海姆博士。” 一小会的沉默。 “我们先把孩子们都送回他们的房间里休息一下吧。”赫尔海姆说。 * 测试 弗伊布斯观察着这里。这里是精神空间,但不是他的精神空间。这里是黛安娜的精神空间。 他从来没到过黛安娜的精神空间,因为守则,因为纪律。哨兵不要把触角随便插进别人的脑子,他不要在未获得授权前进入他向导的精神中。 他来回走了几步。这里和他的精神空间很不一样,他的精神空间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黑色,像深海,像太空,没有地面,人在其中漂浮。这里则是一片宁静的白色,他脚下是地面。这地面软软的,浮着一层絮状物,踩起来软软的。那种柔软和橡胶软垫不太一样,弗伊布斯又踩了几下,才想起来这种感觉很像是酒店里的鸭绒被。 他身边漂浮的巨大水母先于他感觉到了什么,向一个方向飘近。那个东西很快出现了。 “……弗伊布斯?” 他转过身,面对黛安娜。他的水母欢乐地抓住她的白球,绕着她慢慢转圈。 “你是……怎么进来的?”她问。 “我也不知道。”他回答 “嗯,弗伊布斯……你最好快点醒来,博士大概要亲自和你谈话……” “药效没过,我连不上我的身体。”弗伊布斯说,“你需要我走吗?” 黛安娜好像从他的情绪里看到了什么,愣了一下。 “我……不需要,弗伊布斯……”她说,“还有,我也不需要,你为我去打约尼尔……” “哦。” “那会带来很多麻烦,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你明白吗?” “……哦。” “所以,如果你醒来,向他们认错,好吗?” “不用你管。” “哦……” 她静静地注视他。 “我做错了什么,弗伊布斯?”她问。 “没有。” “你在为什么而伤心?” “没有。” “告诉我,我想知道。” 他没有说话,但他宣泄的渴望好像太强烈了,而同时,结合让心灵入侵变得容易。 你完全不喜欢我。他告诉了她。 黛安娜好像很吃惊。 “所以……?嗯?就是……这个?”她的困惑非常真实。他宁愿他“看”不到这种真实。 “可是,弗伊布斯,”她说,“你一直告诉我……你一直说……呃……你的想法变了?对不起……我……我会试着跟上你……” 水母不再转圈,慢慢停下来,缠紧了另一个白色的精神体。它既不把它吞进它的体腔,也不放开它。这样似乎让它感到难受,开始挣扎。 于是弗伊布斯别过头去。水母放开了白球,游回哨兵身边。 “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不喜欢的……”黛安娜抱着她的精神体,小心翼翼,犹犹豫豫地说,“我也……感觉到过喜欢……真的……” 弗伊布斯重新把目光移回向导的脸上。他想到自己回忆里的许多个时刻,他自己因为呆在黛安娜的近旁感到快乐,感到喜欢,感到爱,而黛安娜看起来也很幸福,看起来也是感到喜欢,感到爱的。可是通过结合获得的那一边的心灵的真实感受是,没有。 所以,真的……也还是有的吗?是结合时时间太短,他所解除的不过是浮光掠影,肤浅而有限的表面信息? “就是……十四岁的时候……第一次和你分开那么远,那么久……” 生理反应。思念。守着电话。失落。因为他总是—— 他抓着自己的肩膀,再次别开视线。 “……对、对不起,弗伊布斯,”黛安娜结结巴巴地说,“我想说的是……” 是之后。重逢。下飞机。强烈的感觉,心跳加速,体温升高。看到他向她跑过来……感到……惊艳? “第一次看到你穿制服,”她说,“好帅气啊……” 惊艳。喜欢。帅气。他向她跑过来,拥抱她。她看到他的心情同她自己一样激荡,仿佛他似乎也…… 可是紧接着…… 轻蔑。讨厌。抗拒。抵触。承诺说—— 他感到自己被恐惧淹没,几乎将要神游。黛安娜担忧地看着急促呼吸的他,踏出一步,似乎想过来安慰他。而他受惊般地退开一步,眼前纯白的精神图景顿时消散,黑暗侵入他的视野。他回到自己的虚空之中。 他抱住膝盖。他的水母陪他一起哭。 * 他睁开眼睛,坐起来。身体很沉,头脑发晕,饥肠辘辘,喉咙干渴。手背上输液针的触感让他烦躁。 “我醒了。”他拔下输液针,对单向玻璃那边的人说,“约尼尔在吗?我很抱歉,我不该攻击你,我再也不会了。” 白噪音。电流声。隔音材料包裹着他。 “朱利亚斯,”他说,“我很抱歉,我失控了,令你失望了。我不想为自己辩解。就算他羞辱的人不是黛安娜而是我本人,我也不应该冲过去打他。这是不对的,这是不文明的,这是违反纪律的,这是违反法律的。我现在已经恢复了理智,我真心为我的行为道歉。我以前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干出这种事。我干出来了,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弥补。我需要你的帮助。朱利亚斯,请你告诉我,我该怎样恢复我的安全性评级?” 他等待着,等待着。没有等待太久。房间门打开,两个人走进来。弗伊布斯转过头去,冷冷地看着约尼尔和他脖子上的淤青。接着他看向博士,再一次说:“我很抱歉,朱利亚斯。” “你知道吗,男孩,”博士回答,“如果这样的事发生第二次,你会被永远关在这个房间,谁也救不了你。” “它不会再发生第二次。”弗伊布斯说。 “不要保证,不要道歉,”赫尔海姆说,“现在,来,跟着我一起想象——永远被关在这里,是一种什么感觉?” 弗伊布斯攥紧了自己的手。 “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他说。 “什么感觉?”博士问。 “……可怕,”他回答,“恐怖,难以忍受,痛苦。” “现在,继续想象,”博士说,“你现在十七岁,你的身体很健康,预期寿命很长。你要在这种感觉里活到二十七岁,三十七岁,四十七岁……告诉我你的感觉。” 哨兵紧绷着面孔。 “我很抱歉,”他说,“我恳请原谅。” “是的,到时候,你会感到很抱歉,”博士说,“不是对我抱歉,不是令我失望,你不是辜负了我,你是辜负了你自己。你会一直在这里恳请原谅,但没有人会原谅你。有些错误不会被饶恕,弗伊布斯。” “我……我会记住,朱利亚斯。” 博士竖起食指,摇晃。 “还差一件事,”他对哨兵说,“弗伊布斯,再继续想象一下——黛安娜,你的向导,不会呆在你的身边。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向导了,连感知都会被高压电网切断。” 约尼尔低下头去,好像是出于胆怯而不敢继续注视哨兵,但博士仍旧平静。博士微笑着,就像艾达,永远冷静自持,永远掌控一切,仿佛他们看不见精神体的威胁不是他们作为普通人的感知缺陷,而是他们不需要。虽然能被你们的精神力绞杀的是他们,被他们支配的却是你们。 水母最终什么也没有做,游回弗伊布斯身边,没入哨兵体内。 “很好,弗伊布斯,我想你已经充分地感受了一遍你再次犯错的后果将是什么,”赫尔海姆说,“所以我想,我们就不用进行那些浮于表面的形式化过程了——你不用说那些我们都知道你并不放在心上的道歉,也不用写那些我们都知道你只是在应付差事的检讨。好好记住刚才,记住我这句话:下一次你再犯,你刚才想象的一切都会成真,比你做过的最真的梦还要更真。” “是的,我记住了,朱利亚斯。”哨兵说。 “好极了,”博士说,“那么我们可以进入下一个环节了。约尼尔,你还好吗?” “啊,是,主任……弗伊布斯,我对黛安娜开那样的玩笑是十分不合适的,我已经充分意识到了我的错误。我绝对没有任何时刻在心里不尊重黛安娜或者不尊重你,我以后也绝对不会再对她有任何不合适的言行。希望你能原谅我。” “你愿意原谅他吗,弗伊布斯?”博士问。 “为什么要我原谅他,”弗伊布斯冷冷地回答,“他冒犯的是黛安娜,不需要我原谅他。你愿意原谅我吗,约尼尔?”他用这样冷冰冰的语气问出最后那句话,听起来不像是道歉,而像是威胁。 约尼尔回避了他的视线,看向博士。博士轻笑了一声。于是约尼尔又看向弗伊布斯。 “是的,弗伊布斯,”他说,“我原谅你了。”他的手臂抽动了一下,好像是想要摸摸自己的脖子,又克制住这种冲动。他接着说:“我接下来就是要去和黛安娜道歉……我现在就去。” 研究员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博士问弗伊布斯:“你想去见证一下吗,男孩?” 弗伊布斯没有拒绝。 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他们没有走进他经常往来穿行的那条走廊,而是走进另一道门,在另一个区域里穿行。他看到了研究员,好几个他一次都没见过的年轻的研究员。他们忙忙碌碌,跑来跑去,记录数据,录入报告。他们有的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目光里含有一种惊惧和瑟缩,接着飞快地低下头,重新投入他们琐碎的工作中。博士带他走进这个区域里的一扇门中,他看到了单向玻璃。黛安娜和约尼尔站在那一边,而他和博士站在这一边。黛安娜和约尼尔的谈话声被清楚地转播进这个房间,这个房间里的一切声响和影像却不会透到那边去。一位弗伊布斯认识的研究员,理查德正站在玻璃前,捏着一支笔,皱着眉看着玻璃那边的约尼尔和黛安娜。他从玻璃映出的影子里看清楚博士身边跟着的人是谁时,吓了一跳。 “你怎么把他——”理查德对博士说,一副明显未被提前告知,更不赞同博士做法的模样。 “我自有道理。”博士回答,“帮我把屏蔽下调,可以吗,理查德?” 研究员眉头紧锁,但没有继续提出反对。他来到一个控制台边。 “弗伊布斯,如果你能感知到她的情绪,你就说停。”博士说。 没过几秒钟,弗伊布斯说:“停。” 他听见理查德倒吸了一口冷气,接着用那支笔在他的笔记本上记录了什么。玻璃对面,正在和约尼尔缓慢地说着原谅话语的黛安娜突然停下来,似有所感,湛蓝的眼睛直直望向弗伊布斯。 ……她不喜欢我。 弗伊布斯的手攥紧了。 麻烦。为难。这件事早就过去了。不值得这样大动干戈。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但是…… 好了!我知道错了! ……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真的。 黛安娜收回视线,继续说她要说的话。原谅。是真的原谅。因为事情早已过去,因为这本就是一件小事。因为不原谅太得不偿失了。小题大做,没必要,时间应该用来花费在更有价值的项目上,比如说测试结合…… 他们现在正在测试。 “黛安娜满意了吗?”博士问。 “是的。”弗伊布斯回答,“并且,她认为本来就是我小题大做,乱惹麻烦。” 宽容的,理解的,大人听到小孩子做蠢事后,居高临下的笑。 “我不会再惹麻烦了。”弗伊布斯说。 “有些话,说太多了,信用也没了。”博士说,“不要说出来,做出来。” “是的……我明白了。” “现在,弗伊布斯,放松下来,闭上眼睛。”博士说,“感受你的结合,感受结合给你拓展的新感官。感受你能力的极限。” 在剥去视觉的黑暗中,黛安娜的存在更鲜明了。她就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他多想过去拥抱她…… ……她不喜欢我。 “告诉我,”博士说,“你的‘视野’里都有什么。” 她。 还有…… “人。”他说。 许多人,每一个人,有感情的生物,心。这是他的向导感知到的信息,他可以顺滑地汲取过来,她也可以顺滑地把他所感知到的信息汲取过去。她也在感知,因为她知道了他们在测试,她在试图帮他。人,很多人。电网的屏蔽场,但是大部分地方电流都不够强,他们可以越过去。有一些人的情绪强烈,有一些人的心灵平静;大部分人的精神不设屏障,他们可以轻易碾碎,少部分人……原来哨兵向导和普通人,在向导的感知里,区别是这样。 她为他标记出那些他们所熟悉的人。那个是贝罗娜和马库斯,这个是达芙妮与奥瑞恩。雷古拉,是这个,戴维斯……戴维斯正在高速离开他们的感知范围,追不上。回来,再看看研究员们。罗莎琳德是那个,理查德在这边,约尼尔正从一条通道回到控制区,博士和他就站在这里…… 他在控制区里?他正站在控制区里!没有电网,畅通无阻。好多的普通人,好少的哨兵和向导。他可以杀掉他们中的大部分人。 他不可以! 是的,他不可以,他知道。 弗伊布斯睁开眼睛,深呼吸。 “我看到了大概五百米范围内的所有人,”他说,“我看到了如何抓住这些人。” 博士给了理查德一个眼神,他心领神会,在操作台上点按了什么。一瞬间,那些鲜活的心灵从他的感知里销声匿迹,包括他最关心的那个。 他看着玻璃对面,同样因这突如其来的切断而颤抖了一下的黛安娜。接着,她也消失了。单向透视玻璃变成了一面镜子,映出他,博士,以及严肃地审视着他的理查德。 “现在呢?”博士问。 电流形成的超强的屏蔽场包裹了这个房间,完全困住了哨兵的感知。 “什么也没有了。”他回答,“十米。你,我,理查德。” “你喜欢刚才那种感觉,还是现在这种?”博士问。 “刚才那种。”他说。 博士拍拍他的肩膀。 “现在,我们去测试一下你的耐受力,弗伊布斯。”博士和蔼地说。 *首发:p○18.space「po18news」 失恋 他感觉自己轻度脱水。 痛苦已经过去,痛苦造成的回响却远远还没过去。黛安娜攥着他的手,精神触须埋进他的精神。她把那些还在嗡鸣的痛苦的回响清走,让他被痛苦挤满的精神卸下那些感官的重担。他的感官于是得以有余裕感受新的东西,他感受到了另外的一种痛苦,别人的痛苦,别人因他的痛苦而产生的痛苦。 我没事。他告诉她。 她知道他没事。从她开始被要求旁观他进行这个测试的时候起,她就知道,他没事。被告诉的,亲眼看到的,每一次,他都没事。她知道,虽然这次,时间格外长,他的痛苦格外多,他也会没事。他现在就是没事。 可是,她好难过,好难受。虽然她没有遭受那些,她却仍旧感到痛苦。她多么希望刚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没有那么久,多么希望它根本不发生。 同情。他想起这个词。 黛安娜在同情他。这感觉真好。 他贪婪地感受她的同情,过于愉悦的心情把黛安娜吓到了。 你没事吧,弗伊布斯?她担忧地问他。她怀疑他因为过度的痛苦精神错乱了。 “我没事……”因为你,我感觉好多了,“谢谢你,黛安娜……”已经过去了,“结束了……”你也不要难受了…… 她起初心情略微好了一些,可之后又重新沉郁下去。 可是,下个月,又会发生,一直发生,永远不会结束…… 他想,是这样。但是,一直是这样的啊?早已经走过了对这个项目感到抵触,期待有一天它能永远消失的年纪。变聪明了,变成熟了。知道拒绝它是不可能的,期待它被取消只会失望,所以,接受它的存在,并且学会从中找到乐趣。 以前,乐趣是记录一个数据,和别人对比,胜过别人。 现在…… 他抱住黛安娜,把头埋进她的颈边。他听见自己悸动的心跳和她的心跳重合。他“听”见她对他的同情、怜悯、想要帮助他的心愿。 这感觉真好。 * 因为青少年的心智不够成熟,于是在让自己过于贴近自己恋慕的另一颗心的深度结合之后,弗伊布斯产生了一些情绪问题——戴维斯·霍克特交给哨塔的报告大致是这样阐述的。这位对弗伊布斯一向欣赏多过顾虑,并且刚刚荣升为本塔区首席的哨兵在当面和总塔的几位长官汇报事情的经过时,尽力简略地叙述约尼尔·科里森博士受到攻击的那惊人一幕,而把重点放在“阿波罗”与他的“狄安娜”的结合上——即使是在战场上那些在危急关头深度结合的哨兵向导,他们基本也都是在之前无数次有过一些预结合的尝试,但弗伊布斯和黛安娜是没有的。就算两个年轻人学会了说谎,对公海隐瞒了什么——当时,他们第一次被授权尝试结合,他们仅仅只是握紧了彼此的手,然后就开始进行结合,然后结合就成功了——多么令人赞叹的一幕!仿佛是把人们口口相传的古老神话重现于世,百分之百匹配,百分之百契合,在理型的世界本就浑然一体的灵魂,作为两个个体降生,但物理的分别不能阻止他们的精神融为一体的倾向。他们是为彼此而生的哨兵向导,他们的默契——你无法想象,无法设限。而这默契可能带来的效益—— 所以,再回来谈谈攻击这件事。这样和自己的向导契合的哨兵,在真的和自己的向导结合之后,那种感觉——我们都是哨兵,我们都明白,她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她的愤懑就是我的愤懑,她被以一种不适当的态度对待,就是我被这样对待——如果我十七岁时遭遇了弗伊布斯的情况,我也无法断然保证说,我不会像他那样,攻击冒犯我向导的人。 戴维斯面前的几位长官点点头,认同了他话里没有言明但暗示的这种意思: 弗伊布斯的攻击行为是值得理解的,可被原谅的。 弗伊布斯本人并不知道,原来自己的攻击行为在这么多人看来,是值得理解的,可被原谅的,在他面前,每个人向他强调的都是:不许有下次。 不过对于这件事,年轻的哨兵已经不放在心上了。博士当时的威胁是很可怕,令他畏惧,但他此刻正被一种更为可怕的情况折磨着,并且这种情况他找不到逃脱的办法。 因为攻击约尼尔,他被关了禁闭,不能自由出行。但结合后的训练还要照常进行,而所有训练,都要和黛安娜一起合作完成。他这样频繁地见到她,这样频繁地和她挨得这么近,这样频繁地需要和她交流,这样频繁地就能被蛛丝马迹提醒到那个事实:黛安娜不爱他。 他失恋了。失恋这个词是黛安娜告诉他的,而黛安娜是从雷古拉那里得知这个词的。 弗伊布斯失恋了。年长的向导这样告诉年轻的向导,这样解释结合完成后弗伊布斯持续低迷的心境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还安慰黛安娜,不要自责,这很正常。哨兵不是向导,就算再会读表情,不会读心就是不够行。连会读心的向导都会被人类复杂的情绪流绕晕,何况看不到心灵的哨兵呢?哨兵误解了,一直呆在误解里,结果在结合那一刻,误解打破,一时无法接受,情绪崩溃……非常正常,她见过很多这样的哨兵。这不是向导的错,当然,也不是哨兵的错。要怪就怪结合的生理机制吧,强硬地让两颗心在彼此面前一览无余,毫不顾忌这样的透明是否会带来痛苦和折磨。 但是雷古拉说他们不用担心。黛安娜告诉弗伊布斯。雷古拉说——因为他们是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和向导,他们的天性是彼此吸引,互相爱慕。 你最终一定会爱上弗伊布斯——雷古拉这样告诉黛安娜。 现在黛安娜把这话转述给弗伊布斯,期待着这样能让他感到安慰,振奋起来。但弗伊布斯感觉…… 他感觉到黛安娜的沮丧。失败的安慰,失败的帮助。她感到自己作为向导的失职。越觉得失职,就越…… 难以对他喜欢起来。 “啊,对不起,弗伊布斯……”她察觉了他突然加深的痛苦,立刻道歉。她尝试正念,但她没有他那样擅长那么快地就抹掉自己所有的感情,让心灵变得像服用了钝化剂一样空洞。 “没关系。”弗伊布斯说。他重新尝试集中注意力瞄准。他结合后所有项目的成绩下滑惊人,不要说和原来自己创造的记录比,连奥瑞恩的记录他都赶不上。他的制造者们发现这个情况,第一时间严肃地告诉他:成绩很重要,他必须把数据重新提上来,不然第九区没有筹码去和哨塔谈判,让哨塔忽略他的违纪行为。这可能还会连累黛安娜——你不想连累黛安娜陪你一起困在训练室做基础训练做到天长地久吧? 是的,他不想。他不想让黛安娜对他喜欢不起来的理由里再多一个。 他麻木地扣了一会扳机,思绪又渐渐飘远。他想:“黛安娜一定会爱上他”,他一点苗头都看不出来。 但雷古拉说的没错,他们确实不用担心。不过,是因为—— 他感到自己正在习惯这种感觉,适应这种感觉:黛安娜并不爱他。 黛安娜虽然不爱他,但非常希望能当好他的向导,永远试图帮助他,让他更强更好。黛安娜永远不会主动和他分离,这就够了。 * 弗伊布斯结合后麻烦事不断——攻击研究员,成绩下降——对研究员们来说,是很叫人沮丧。可是他们没沮丧太久,一方面是事情正在得到解决。哨塔对弗伊布斯的攻击行为的反馈是,下不为例;而弗伊布斯的成绩,虽然提升的速度和小男孩之前的惊艳表现比起来差太远,但也是在提升,并且预计可以在哨塔给的核验期限内恢复到结合之前的水平。而另一方面,真正让项目组成员注意力转移的是,罗莎琳德·拉克斯博士整理弗伊布斯和黛安娜结合时的监控资料,发现在深度结合的某几秒钟,视频信息出现缺损。 首先需要强调的是,第九区的所有设备都会定期检修,在某个没有实施过的盗窃计划被情报局的人挖出来后,第九区的安全防御与监控系统又被加强了一番,十几年来,从来没有任何一段视频记录出现过信息缺损的情况。所以,拉克斯博士发现的现象,设备故障的可能性极低。 在一些必要的复检工作完成后,研究员们相信,监控装置那几秒钟的失灵和故障、外部破坏无关,而和当时空间内进行的哨兵向导间的深度结合有关。而当时站在玻璃后面旁观的几位哨兵和向导在仔细回忆后表示,那个时刻,那个摄像头的位置,弗伊布斯与黛安娜的精神体,泛着白色微光的黑色水母在它绚烂的舞蹈里,飘带似的的触手曾经拂到过那里。 要知道,一直以来学界公认的定理是,精神力及其复述产物只能对生物体造成显着影响,并且生物体的只能越高,精神力造成的影响越大。而对于低等生命和非生命的机械,基本无影响。哨兵向导们在觉醒或者狂化时释放出过于强大的精神力冲击,有一些时候是可以观察到一些电子设备受到轻微影响,但从来没有任何一例精神冲击造成过设备完全失灵。通常情况下,精神力只能作用于精神,不能作用于物质。 但一直以来,也有哨兵向导方面的学者相信,既然电这种物质世界客观存在的能量可以对哨兵向导们的精神体产生强有力的作用,既然电可以触碰到精神体,电场可以屏蔽精神力的感知和影响,那么反过来,精神体和精神力在理论上也应该存在某种能量形式,对物质世界造成影响。毕竟,精神到底是什么?难道不是物质世界的副产物吗?精神活动说到底不就是神经系统的电活动和化学递质在突触间的传递吗?哨兵向导们的精神力并不是从另一个虚无缥缈的“精神世界”穿越过来的,而是从这个物质世界诞生的。它是物质的,它就可以作用于物质。我们暂时没有观察到某个现象,并不意味着这个现象不存在。 那么,这一次,这个只存在于理论假设和科幻小说中的现象是现世了吗?学者们最关心的是——它可以复现吗? 它暂时还没复现。 * 困难 年轻的哨兵走进房间,坐在椅子上。 “你好,罗莎琳德。”他和坐在对面的研究员打招呼。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自从结合之后一直是这样,每个人都能从他的表现中察觉出他的情绪问题,因为他根本没想掩饰这一点。 “你好,弗伊布斯。”罗莎琳德友好地回应道,“最近状态怎么样?” “一切正常,没有任何问题。” ……而且他根本没想掩饰的另一点是:他不想解决这个问题。 “是的,弗伊布斯,你的成绩恢复到了原来的水平,”罗莎琳德说,“和黛安娜的协同项目也完成得非常好。” “比原来还要好。”弗伊布斯纠正她,“我什么时候可以出任务?黛安娜什么时候可以和我一起出任务?” “还需要一些评估,”罗莎琳德说,“现在,问题不在于你或者黛安娜的能力,而在于你的心理——你明白吗,弗伊布斯?” “我每次心理量表测试都通过了。” “自测量表。”罗莎琳德温柔地提醒他。 “我不会在填量表的时候说谎,”哨兵冷冷地说,“我填的答案都是真实的,我的真实想法就是那样。” “那我们来谈一谈这些真实想法,弗伊布斯。”罗莎琳德说,“我们注意到,你在结合后陷入了一种持续的沮丧情绪中。为什么你不愿意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呢?” “因为我判断没有必要,”哨兵回答,“它不会影响我的训练,更不会影响我执行任务。” “结合后,你的训练成绩一度大幅度下降,你认为这个现象和你的情绪无关吗?” “是的,无关。我的成绩下降,是因为我不适应结合的感觉,这种不适应影响我的发挥。现在,我适应了,所以我的能力又能完全体现。数据显然证明了这一点。” “一般情况下,结合后,哨兵的能力会再次大幅度提升。而你没有,你的能力发展统计曲线和你未结合时相差无二,谈谈你的看法,弗伊布斯。” “我的精神力得到了又一次显着提升,”弗伊布斯厌烦地回答,“我现在是精神力数值测量标准化体系建成以来,有据可查的精神力数值最高的哨兵——结合没有让我的能力显着提升?你们在统计什么?” “除了精神力之外呢,弗伊布斯?” “你们应该尊重一下戴维斯的意见,”哨兵说,“我的成绩横向对比已经出类拔萃,纵向对比也只增不减。把人类训练到这个地步,就是人类的极限。你们继续要求我做出某种突破,是在异想天开。” “请原谅,弗伊布斯,我们无意给你太多压力,也并不是在要求你一定做出某种突破。”她停顿,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笔记本,接着对弗伊布斯说,“你是否觉得我们不值得信任,因此才不愿意在遇到困难时向我们求助?” “我没有遇到困难。” “弗伊布斯,你是最令我们骄傲的哨兵,就像霍克特少校说的,把人类训练到你这个地步,几乎可以说是人类的极限,是哨兵的极限——你非常优秀,你是最强。所以,我希望你能理解这样一个事实,弗伊布斯——告诉我们你遇到的困难,向我们求助,并不会降低任何人对你的评价。” 她看到哨兵对她微笑了一下。这个笑容让她想起几年前在“岸边”的时候,第一次服用完钝化剂的男孩在面无表情地观察她,意识到她的不安后,露出的那个微笑。这并不是友善的表示,而是一种操纵行为。 “谢谢,我很感激,”他笑着这样说,“雷古拉明明第一时间就报告过的事,你们却这样为我的自尊心着想,一直等我主动向你们求助,拖到今天才终于,出于关心我的意图,向我主动问起。罗莎琳德,我非常感激。” 他这样笑着,慢慢探身,靠近罗莎琳德。 “如果,你们可以认真考虑一下我对这个问题做出的无数次重复性的回答——我没有遇到任何困难!——那样的话,我会更加感激。” 他靠回椅背上,笑容消失。 “可以结束了吗?我想回去训练,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谈心’。” * 他不停地扣动扳机。一整片四处飞舞的白色光点一个接一个变成红色。所有的目标都被打中后,目标刷新。这样不知刷新了多少轮后,黛安娜走进训练室,站在他身边。她现在不用和他物理接触就能在他脑子里说话了,不过,她还是很习惯握住他的手。 而他也很习惯抓紧她的手。 他们问了什么?他问。 和上次差不多。她回答。 他们到底在找什么?他问。 不知道,我猜不出来。她回答。不过,好像达芙妮和奥瑞恩的结合,没有出现他们想要的那个“突破”。 哼。他就知道,如果他和黛安娜的结合没有出现那个研究员们都在期待,都想要找到的能力上的“新突破”,那“九十九”他们就更不行了。 射击突然停滞了一下。因为一股突然插进心里的不舒服。她觉得不舒服。 ……请你不要那么看不起达芙妮和奥瑞恩,弗伊布斯。黛安娜告诉他。 他深呼吸。他继续扣扳机。 好的。他说。虽然他总是做不到,下一次还是又犯相同的错误,但他必须这样答应。因为是他要求她每一次对他的想法感到不适时都要把缘由告诉他。 似乎他们想安排贝罗娜和马库斯提前结合。这个月,或者下个月。黛安娜继续告诉他,她在研究员探问她时,她反向探寻到的信息。 “九十六”……贝罗娜他们一定也不行。他回答。接着他再度感到自己渴望知道这个答案:研究员们期待的那个“突破”到底是什么?这些耗费许多年青春在这个项目里,花费许多资金来制造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向导的走在哨兵向导生命科学最前沿的科学家们,用他们渊博的知识和聪明的头脑构想出来的,那个他们最期待看到的实验结果,到底是什么? 反正肯定不止是在已经被检验过无数次的经验里,培养出一个“最强”。 弗伊布斯停止射击,抬起模拟枪的枪口。 在他明确地告诉黛安娜他想做的事情前,向导已经通过他们的结合领悟到了那个讯息。她抬起另一只手,在操作台上划划点点,调到另一个模式。目标从光点变成了色彩斑斓的卡通怪物。这个形象模板是黛安娜最近几个月比较青睐的一款。 她在开始前,先去查询了一下上一次他们打出的最高成绩。他看着她,感受到从结合传来的属于黛安娜的好胜心。这股感情流进他因失恋而变得异常沉郁冷淡的心里,勉强也挑动起了他的。 弗伊布斯放出他的精神体,黛安娜也放出她的。水母迫不及待抓住白球,把它吞进腔体。平时,让精神体也这么近的贴在一起给哨兵的不适大过了他的渴望。结合让他过分清楚地感知到黛安娜的情绪和意向,而精神体再贴得近一点,黛安娜的一点负面情绪都好像是向导把精神触须插进他的脑子里接着释放了精神冲击一样,令他异常痛苦。 但是如果在做目前这样的事,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哨兵重新摆出射击的姿势。首先,他放松,放空,把自己交给自己的向导,让向导的意志来接管他,占有他。 接着,他开始追逐所有她希望打落的目标。 * 任务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任务。”年长的向导对黛安娜说,如果弗伊布斯没记错,她叫朵拉,“以你的能力足够胜任,黛安娜。来,深呼吸。” 弗伊布斯划弄阅读器,浏览上面的任务资料。他没有抬一次眼皮,但他很清楚黛安娜有多紧张,向导的情绪像海浪,一波接着一波冲刷过来。 “就算你没有成功,也没有关系,黛安娜,”朵拉温柔地继续安慰紧张的向导,“弗伊布斯之前独自执行过类似的任务,只要你保持镇定,不让你的紧张太强烈,影响到他,他就能让任务圆满完成。” 她说的对。弗伊布斯告诉黛安娜。你失败了也没关系,我会让我们成功。 ……但是黛安娜得知这一点,不仅变得更紧张,紧张中还多了一重失落。 弗伊布斯划弄阅读器的动作顿住了。 我的意思是,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拖累我。他试图补救。然而,结合那头向导分毫未变的沮丧告诉他,这个,补救不了。 “我们再来复习一次你的任务,黛安娜。”雷古拉这时候开口了,“你的任务是什么?” “一,隐蔽自己,保证自己的安全;”黛安娜背诵起来,“二,感知目标区域的所有生命活动,为哨兵提供方向指引;三,留意目标的外援或者误入区域的平民。” “你需要注意什么?”雷古拉继续问。 “不打草惊蛇、不情绪失控、不质疑哨兵的任何行动意向。” “很好,黛安娜,”雷古拉说,“现在我们梳理一遍目标的特征信息。弗伊布斯,请你也跟着一起过一遍。” “我听着呢。”弗伊布斯说。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狩猎任务,比弗伊布斯之前执行过的任何一次狩猎任务都要简单——狩猎一个c级哨兵。要知道弗伊布斯之前执行过的抓捕叛逃哨兵的任务,目标最低也是个b级。 “我希望你们不要掉以轻心。”雷古拉严肃地说,把她手里阅读器里的文档翻过一页,“这个地方的哨塔现在还没调查清楚,那个干扰抓捕行动救走她的哨兵是谁。” 好吧,这是这个任务稍微有一点不同寻常的地方,抓捕c、d级哨兵应该是很容易的,可这个逃兵看起来没那么好抓。 根据法律,哨塔发现塔区内有哨兵叛逃,会在第一时间下达通缉令,通缉令生成后,各部门会收到通知,情报部门递交相关情报,任务协调部门综合本塔区的哨兵信息和目标的相关信息,列出任务目标和任务要求,把消息通知到本塔区最适合执行此项任务的s级哨兵那里。如果任务失败,哨兵需要汇报失败的原因,对目标的实力判断,系统里各种信息更新,任务生成和发出的流程重新来过。如果对这个逃兵发起的抓捕任务三次都以失败告终,那么通缉令就会递交给总塔,总塔会调派全国,甚至全联盟的,通过程序算法或者人工筛选出的最合适执行任务的哨兵,来抓捕那个逃兵。 弗伊布斯和黛安娜这次要抓捕的逃兵逃了两年,两年间,她原来隶属的塔区以及总塔一共对她实施过四次抓捕行动,都以失败告终。 但是说实话吧…… “弗伊布斯,”雷古拉说,“告诉我之前四次,针对目标的抓捕任务执行失败的原因。” “前两次,掉以轻心。”弗伊布斯回答。 目标是在s级看起来非常弱的c级,还是在男性看起来肉体力量有明显劣势的女性。两个执行任务的s级哨兵掉以轻心,那个逃兵却全力以赴。计划上的疏漏,执行上微小的错误,以及当时一点小小的运气因素,他们失手,让她溜走了。 “第三次,急躁。”弗伊布斯的手指划过屏幕。 任务失败超过三次,通缉令就要递交给总塔。如果目标是a级也好,b级都还凑活,偏偏是很弱的c级。让c级哨兵的通缉令递到总塔那里,是这个塔区的奇耻大辱。承担着这种额外的压力,执行第三次任务的哨兵不负众望,像之前两个人一样,失手了。 之后,目标隐匿了很长时间。但是,她是一个哨兵,而这些逃离哨塔的视线,隐藏在普通人中的逃兵们,就算他们有一些地下互助组织,他们中也缺少向导。而钝化剂又是被严格管控的药剂。因为购买钝化剂,她被哨塔重新追上。 “第四次,未知人员干扰。” 总塔派过来一位履历优秀,经验丰富的哨兵。按说应该没有问题,但是抓捕现场出现了另一个身份未知的a级逃兵,用精神体精准袭击了该哨兵的向导。并且,当时他们在人员密集场所,那个未知逃兵巧妙制造了人群混乱,和目标全身而退,总塔派去的哨兵无功而返。 “不过,我认同这位布克探员的分析报告,”弗伊布斯说,“前三次失败的因素里,也许还有那个未知人员——他一直在帮她。最后一次,他无可奈何,终于暴露了他的存在。” 因为,目标是青年女性,c级哨兵,从哨兵学校毕业正式服役不过三年,二十出头的年纪,在她自己作为执行者的任务中,表现并不出色。而在几次她作为目标的任务中,她却表现出了一种惊人的敏锐。虽然她几次逃脱都很惊险,让读过任务报告的人觉得,是运气使然,是我方犯了错,是一种巧合,可仅仅凭这些因素其实是很难造成那样的结果。她,在这样大的劣势下,能够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惊险地逃脱,关键在于:她是在针对抓捕计划的漏洞来行动,好像她很了解这些s级哨兵怎么执行狩猎任务,执行的思路一般是什么。她从哪了解这些知识的? 但要是把那个未知的a级逃兵更早囊括进来,一切就说得通了。一个a级逃兵在指导她,她凭借那些知识,看到了狩猎场的出口在哪里。 “一个a级,一个c级,两个目标。”弗伊布斯说,“不过,就算是有三个目标,我们这么多人对付起来也是胜券在握。” 这一次还有另一个a级哨兵和他一起行动,雷古拉会指挥那个哨兵。雷古拉·马沙尔是一个经验丰富的s级向导,上过战场。此外,黛安娜身边还有朵拉和她的丈夫,一个b级向导和一个a级哨兵,他们虽然不参与任务,但会保护黛安娜和雷古拉不受袭击的干扰。 怎么看,这次任务都太简单了。哨塔调了过分充足的资源,只是为了让黛安娜顺利完成她的第一次而已。 “战场情况瞬息万变,”雷古拉说,“时刻保持谨慎和警醒,哨兵。” “当然,雷古拉。”弗伊布斯说,“我不会让我和我的向导一起执行的第一个任务失败。” “黛安娜,”雷古拉又转向向导,“告诉我,任务的特别指令是什么?” 不适,不安,对那个指令的畏惧。 黛安娜回答:“若逃犯拘捕,允许直接将其处决。” 不会让他们有机会拘捕的。弗伊布斯安慰她。第一时刻,我会用精神力把他们击晕。要是他们真的很会躲……最终也会被我击晕。不会发展到必须射杀目标的情况。 嗯……但是,要是很危险的时候……你一定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弗伊布斯。她回答。 不会。他再一次笃定地告诉她。目标很弱,你不用担心。 * 苏醒 Y𝔲𝖘H𝔲𝔴𝔁.𝔠𝔬m 他在等黛安娜,但不知道为什么,黛安娜就是不出现。他只好一个人非常无聊地摆弄那些积木。他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终于,门开了——走进来的只有艾达,没有黛安娜。 他很生气地背过身,不愿理艾达。 可是艾达总是很愿意过来管他。艾达在他近旁跪坐下来,首先夸赞了一下他搭的积木真厉害,他真棒。但他不愿意为了这点夸赞就转过来。艾达看出这一点,于是不再夸他,而是对他说:弗伊布斯,你不想问问我黛安娜去哪了吗? 他回过身来,看着艾达的微笑,问:去哪了? 艾达说:你昨天又把黛安娜弄哭了,黛安娜说她再也不想和你玩了,还记得吗? 艾达这么一说,他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黛安娜哭了,说她再也不想和他待在一起了。可是—— 我道过歉了啊?他问艾达。他对艾达生起气来,因为是艾达教他,如果把黛安娜惹哭了要道歉,可是,看,事实证明,他道歉没有任何用处,黛安娜只会继续哭,哭到被艾达抱走,离开他,直到现在也没再出现。 你误解了道歉的意思。艾达说。道歉并不是说出一个词组,而是表达一种感情,做出一种承诺。道歉意味着,你对自己做出的事情和造成的后果很不舒,你承诺你愿意努力,不再让这样的事再发生。弗伊布斯,你道的歉太多了,你让她哭得太多了,可你却从来没真的阻止事情再次发生,更没有一次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不适。所以,黛安娜就不愿意接受你的道歉了。 艾达说话总是很有道理,太有道理了。他讨厌她的道理,讨厌在她的道理里,她永远都是对的,他永远都是错的。 那还是你教的东西很没用!他恼火地说,又转过身去,背对着艾达。 他听见艾达在摆弄那些积木。片刻后,她回答了她最开始应该回答的问题:黛安娜现在正在另一个房间,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她很开心,比和你一起玩的时候开心多了,弗伊布斯。 好生气!在他无聊地等她时,她在和别人一起玩!好生气啊! 他跳起来,到处乱挥乱踢,把所有搭好的东西都毁掉。艾达没有阻止他。艾达连脸上的笑容都没有变化。艾达像刚才一样,等片刻后,他情绪过去,继续对他说话。 弗伊布斯,如果你愿意过去,学习他们和黛安娜相处的方式,那黛安娜以后就不会被你弄哭了。 他看向艾达,仍旧很不高兴,问:为什么要我学他们,怎么和黛安娜相处?为什么不是黛安娜学,怎么不被我弄哭? 艾达的眼睛微微睁大,但很快,她又恢复了从容。 黛安娜当然也会学,弗伊布斯,但是,你知道,黛安娜学习的速度比你慢。你是想一直在这里等她学会了再来找你,还是你现在过去,和他们一起,学习他们那样友善地和她相处,在一起玩时不弄哭她? 他稍微思索了一下就有了答案:如果他过去,不管他学不学,他不是都能见到黛安娜吗? 我要过去!他大声对艾达说。 于是艾达站起来,牵起他的手。他们走过一条很长很长的走廊,走进另一扇门里。房间很亮,过分明亮的,简直照得他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艾达突然松开了他的手。看不见又没人拉着,他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感,向前倒去。 他落进一个怀抱里。他看到了自己的水母,含着泛着白光的白球,在鼓动着伞部。他们似乎在上浮。他重新连接上了自己的一些知觉。他听见有人正在汇报说,建立了静脉通路。但是很快,一切又都阻断。他重新跌进黑暗,隔绝现实世界,只能感知到精神世界。 在这个世界,黛安娜一直都在他身边。 * 苏醒后,他的第一感觉是,痛。身体里一阵一阵的锐痛,肋骨上随着呼吸产生的钝痛,皮肤上缝合线带来的异物感和隐痛。还有不舒服。穿进血管的留置针的不适感,头上的眩晕,喉咙里的干渴,胃中的饥饿。还有医用酒精对哨兵来说非常刺鼻的味道,心电监测设备嘈杂的电子机器运行的声响,十分难听的雨声白噪音。当然最让他觉得不舒服的是,他被固定了,四肢被束带绑在床板上,完全动不了。 他睁开眼睛。熟悉的天花板,纯白的房间。不用说,墙壁里肯定还有高压电网电场屏蔽层。他在第九区。黛安娜在哪?他想。在他的心里浮现出这个念头的那一刹那,房间的门被打开了。隔绝精神力感知的屏蔽层出现了一个缺口,他感知到了黛安娜的方向——她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这让他心里稍感安定。他同时还感知到了她的心情——涌进心中的排山倒海的自责、难过、羞愧、焦虑……不安?想要警示他—— 门关上了,牢笼重新变得完整。 一个人走近。陌生的脚步声,陌生的气息。这个人最终出现在他的视野——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看起来确实相当陌生,不认识。但是弗伊布斯觉得自己似乎以前在哪见过他。 “不放精神体?”这个人评价说,“挺有纪律性的。” 他的口吻让弗伊布斯觉得很不爽。 “您是谁?”年轻的哨兵问。 对方拿出一个证件,展示给弗伊布斯——总塔情报局高级官员,爱德华·金,a级向导。这个名字也相当陌生,不认识。 “我一直以为当上高级官员就不用亲自出一线任务了。”弗伊布斯说。 对方轻轻笑一下。 “的确,我这次是来参观的。” 如果自己不是被绑在病床上,弗伊布斯心想,或许这话不会让他这样不快。 “我想我不是一个可以被参观的项目。”弗伊布斯说。 “是的,你不是,哨兵。”这位情报局的长官这么说着,拿出一支录音笔,当着弗伊布斯的面按下了录音键。 弗伊布斯心想:博士默许了这一切?让他苏醒后第一时间先被情报局的人审讯? 向导看了一眼手表,对录音笔念了一下现在的日期和时间。这时候距离弗伊布斯中枪已经过去了四天。 “s级哨兵弗伊布斯·玛里希,”向导说,“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希望你配合我。现在,放松,卸下你的屏障,向我展开你的精神。” 弗伊布斯看着向导银色的精神触须,真想说:我不想配合你。 “是,长官。”他说。他移开视线,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尽力放松。他在尝试正念,把注意力集中在听力上,通过这个专注的过程来清除自己抵触的情绪。他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向导的呼吸声。他听见了录音笔的声音,窃听设备听起来大同小异。 他被刺穿。可能是太长时间没被黛安娜之外的向导疏导过了,他竟然感觉非常不习惯,本来放开的精神屏障在那一瞬间有了重新建立的趋势。那对一个a级向导来说相当危险,精神力差距过大可能绞杀对方的精神触须,给他的精神带来重创。弗伊布斯正要调整自己,却感觉自己先一步被调整了。一股磅礴的精神力在他的精神里震荡开,压制他的抵抗,勒令他驯服。 ……这是a级向导?! 虽然他们都没有全力以赴,但这种程度的精神力的对抗足够让哨兵辨识出,这种力量属于一个s级向导。 “男向导和女哨兵被视为有不可弥补的生理缺陷,原则上不评s级。”向导为他解惑说,“这是常识,记住了,‘阿波罗’。” 弗伊布斯现在确认,自己讨厌这个向导。他已经开始期待询问结束的时刻了。 “放松,哨兵。”向导说,“配合我,聆听我——现在,我们开始回顾你的任务。” 审问 弗伊布斯和黛安娜第一次执行的这个任务,其结果很难评价。 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一个哨塔都奉行着这样的一个准则:哨兵和向导是珍稀战略资源,在人口中比例恒定。如果说普通人组成的军队可以通过放宽征兵条件扩充其规模,那哨兵向导是训练成本高,不能让他们轻易阵亡,而s级哨兵是珍稀中的珍稀。兰卡不让s级狩猎s级的用意就在此:尽一切可能降低s级的受伤和牺牲的可能性。 所以,如果在任务中像他们这样,意外遭遇一个s级哨兵,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原地待命静待任务取消。或许也会有少数人选择继续任务,那也是在严格评估风险和自身能力的基础上,保证自己全身而退,而不是像弗伊布斯这样,对方全身而退,自己身负重伤。这影响的不只是哨兵自己,还有哨塔——弗伊布斯受这样的伤,起码要在第九区恢复两个多月才能再出来。这样的话,不少任务就得重新安排执行人了。所以可以这样说,弗伊布斯当时继续执行任务的决定带来的最终结果是:得不偿失。 但另一方面,他和黛安娜的这次任务也不算失败。 昨天早上,他们在一个下水道的排水口找到了那个c级逃兵的尸体,看上去似乎是因为弗伊布斯打伤了她的脚踝,她成了她和米歇尔逃亡的障碍。于是最终,米歇尔在那个地方用电击枪电击她的胸口,强大的电流穿过心脏造成心跳骤停,她死了。 任务目标是逮捕或处决那个c级逃兵。目标完成,任务完成。 “你有什么想说的?”向导问。从这位向导进入他精神的触须里,弗伊布斯感觉对方的心绪就像那双眼睛一样冷漠而专注,没有任何感情地观察他正在审讯的对象,也就是,弗伊布斯自己。 ……这情形他在雷古拉那里领教得多了。 “运气。”弗伊布斯说,“电流不是总能恰好让人心脏骤停。” 他感觉那个专注观察他的心灵里出现了些许杂音。可惜他不是向导,不够敏锐,“听”不出来那是什么。那些情绪最终化为了一个微笑。 “没错,你运气很好,哨兵。”向导说,“一个s级哨兵向你开枪射击,没有打中你的任何动脉,也没有打中任何重要脏器,子弹嵌进你的腹腔和肺里,而第九区最近恰好还研究出了一款新药,你可能连后遗症都不会留下。” “……当时没有光,一片黑暗,”弗伊布斯回答,“我们只能凭声音向对方射击。” “是的,哨兵,不用这样紧张。我‘看’到了,你当时也并不能确定自己一定会幸存。” “是的。”弗伊布斯说。 “这是我个人相当好奇的一个问题,”向导说,“尤利安·米歇尔为什么没有向你的头部射击?我看了你们在‘岸边’的射击训练,模拟训练时,他爆头准头挺好的。” “那只有他本人才能知道为什么了。”弗伊布斯回答。 “听说你们交情不浅。” “那是一项任务,”弗伊布斯说,“我在第九区的一位教官给我的,要我在岸边交个朋友。不然,我不会和他那么弱的哨兵多说一句话。” “从你和他对战的结果来看,哨兵,”向导说,“s级哨兵尤利安·米歇尔似乎并不弱,是一个s级哨兵该有的水平。” “既然您能调看岸边的训练视频,也能看到成绩吧?那时候,米歇尔很弱。” “那么说,米歇尔的进步是出乎你意料的?”向导的眼睛看着他,接着,不需要他回答,他就知道了答案,“你并不吃惊,哨兵。” “米歇尔在训练营里展示出了不错的学习能力,”弗伊布斯回答,“但是他对成为一个优秀哨兵完全不感兴趣,而且他似乎主要做二线任务,而不是一线任务。所以在意识到我对上他的第一时间,我认为我是可以战胜他的。” 他在说真话。这个向导能“看”到,这就是真话。 弗伊布斯继续说:“我忽略了逃亡生活对他可能造成的影响,这是一个教训,我会记住。” “不,哨兵,”向导说,“你并不是因为单纯的战力差距中枪负伤。我听了你头盔上记录仪的录音。你曾经一度占据上风,并且将他打倒在地。有一个时刻,你有机会向他射击,处死他。你错过了,你不应该错过,你为什么错过?你同情他?” 弗伊布斯立刻说:“我不会同情逃兵。” 这是真话。 “那时候,在‘岸边’,”向导说,“米歇尔曾对你说,叛逃的哨兵能找回自由,我国不应该去追缉s级逃兵,而应该任他们消失——你那时候是否意识到,尤利安·米歇尔有叛逃的倾向?” “我没有意识到,”弗伊布斯说,“那里,说不正确的话的哨兵太多了。九十八号说逃兵能找回自由,七号说a级围猎s级是愚蠢的策略,叁十六号抱怨岸边的训练不安全也不合法,五十四号认为不让他们和自己的向导见面是在逼他们出逃——相比起来,尤利安·米歇尔表现出的攻击性并不强。” “你知道他一直表现出对哨塔规章的抵触和反感。你没有因此反感他。” “……是的。但当我知道他已叛逃后,我就决定要射杀他了。我向他射击,叁发子弹——头部,胸部,腹部。我非常遗憾他躲开了,非常遗憾……是我中弹。” 都是没有任何谎言的真话。 “好吧,哨兵,那我们现在来讨论另一个问题。”向导笑了一下,又有一种杂音从他的心绪里流过,“你的向导向我坦白说——” “你审讯了黛安娜?!” “放松,哨兵。你需要我为你疏导一下吗?放松——” 一头鹿从向导体内跃出,昂着头颅望着在空气中愤怒鼓动伞部的漆黑水母。 “你不想为自己或者你的向导惹任何麻烦吧,哨兵?”他说。 弗伊布斯攥紧自己的手。 “当然,长官。非常抱歉,请您原谅我。”他说。水母没入哨兵的身体,但向导没有把他的鹿收回去。 “你的向导坦白说,”向导于是继续他刚才的话,“她一直在干扰你。” “她——是的,她一直在干扰我。但这是我的错误。我错误地估计了结合给我带来的负面影响,我过于自负,认为自己可以不被影响,于是,选择继续一个超出自己能力掌控的任务,并且在继续执行的过程中,虽然我发现我会被我的向导的情绪影响,我却没有意识到我的错误,没有终止任务,仍然选择继续。于是最终,我收获了不小的损失。” “这么说,你认为是你的向导应该对任务失败和你的负伤负主要责任?” 当然不!你怎么敢—— “不,别误会,哨兵,”向导说,“我对诬陷你的向导没有任何兴趣,我来是为了弄清楚,在你面对尤利安·米歇尔时,你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的向导在任务中,因为她对目标的同情,屡屡干扰你,造成你发挥失常,最终导致你任务失败。是这样吗?” 他抓紧床单。他很想活动一下身体,可惜他做不到。 “负责执行任务的是我,”他说,“负责评估状况的是我,提出那个行动提议的是我。我认为我应该对任务的失败和我的负伤负主要责任。” “维护自己的向导是哨兵的天性。”向导轻笑着安抚他。但这安抚在弗伊布斯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挑衅,好像他刚才着重强调的东西不是真的,而是在“维护向导”。 接着,他听到了一句更让他暴怒的话: “你的向导不是这么说的。她对我承认,都是她的错。” “她可以被诱导承认任何错误!”他说,“她智力发育受限,她并不聪明,她同理心强,她容易不忍——” “所以,你也认同,你的向导同情那两个逃兵?” “她——她不是同情,她只是不忍杀人——她不是同情逃兵!她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她绝对没有同情他们。” “好的,我清楚了。放松,哨兵……”现在,回忆你的任务,回忆你任务中每时每刻的感受。 因为接到这个命令,因为向导的天赋在诱导他,他开始回忆:对她说,不会失败;意识到那个未知s级的想法后,心里的决心;请求继续任务,不希望看到任务失败黛安娜干扰了他,因为感受到水母被电击的痛苦,不愿意他继续这样的痛苦;他的震惊,他竟然会被干扰,但他迅速放下了震惊,因为任务中不需要多余的情绪……就继续保持这样,不是很好吗……之后,黛安娜还成功帮助他瞄准,打中了米歇尔,将他打倒……可是之后…… 扣扳机的那一刻,流过心头的犹豫。怀疑自己的行为。 “你同情逃兵。”向导语气轻轻地做出了这个沉重的判断。 “我没有!” “那么,就是你的向导同情逃兵。”向导说。 “她没有!她……她没有!” “情绪不会无端飘进你的脑子里,哨兵。”向导说,“有一个人同情已确认叛逃并受到通缉的s级哨兵,尤利安·米歇尔,同情他到故意放过他——是谁在同情?” “是我的错,是我的责任,不是她的——” “是谁在同情?” 痛苦。 执行任务的我。 是谁的情绪妨碍了你成功射杀s级哨兵尤利安·米歇尔,弗伊布斯·玛里希? 是我的错。是我的责任。不是她的—— 她影响了你,那么,就是她的责任。我想知道的只是:到底是不是她的责任,哨兵? ……是她的。 强烈的痛苦。 他想起了在岸边。他们逼哨兵承认,自己在这里进行了边缘性行为,是对自己的向导不忠。除了没有向导的尤利安·米歇尔,接受训练的哨兵都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崩溃。 那时候他不懂他们为什么崩溃。 愧疚。痛苦。我背叛了她。痛苦得简直快要失去理智。 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一个令弗伊布斯不受控制地感觉到欣快的脚步声进入房间。黛安娜。水母霎时从哨兵体内脱出,替被绑住的他看看黛安娜。水母“看”到,她愤怒地和年长的向导对峙,她的白球威胁性地呆在离那头高傲的鹿非常近的地方。 “他才刚醒!”她厉声说,“他刚做完手术!他刚刚从死亡线上回来!你不可以这样对待他——这是虐待!” “放轻松,女孩。我没有虐待你的哨兵。” “如果你再不离开他,你就是在虐待!放开他!” 向导轻轻笑了一声,接着,他从弗伊布斯的精神里抽离。 “好吧,把他还给你,可怕的小女孩。”向导这么说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黛安娜跑到弗伊布斯身边,解开他右手上的束带,握紧他的手。告诉他:好了,弗伊布斯,没事了。我来帮你,让你感觉好一些…… 在被她触碰,让她的精神触须进来的第一时间,他是感觉好些了,可是紧接着,想起他刚才干了什么,强烈的痛苦就又淹没了他。 我把责任推给了你。他告诉她。 没关系。你应该那么做,你做得很好,弗伊布斯—— 我背叛了你。 她的手指摩挲着他的手背。接着,她没有继续说那些向导们都会说的标准回答。 那是没办法的事,弗伊布斯。这样做最好。我确实一直在任务中干扰你了…… 但是最后那次,不是你。 最后一次,决定任务失败的那片刻的犹豫和质疑的感情,不是来自黛安娜的心。审讯的向导无法成功分辨出来,这两个百分之百匹配的心灵,即使结合不过叁个月,也贴近得远超正常情况。 弗伊布斯没有告诉过黛安娜,尤利安·米歇尔的号码是九十八号,绰号是“博士”。 是我在不忍。 就像第一次执行任务时,对那个少年射出的子弹。那一瞬间的迟疑,犹豫。不是因为好奇。那是搪塞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不忍。 那是和他一样,十四岁的少年。那是和他一样,不愿被控制的哨兵。 怀疑自己的决定。我真的要杀掉他们吗?就像扼杀另一个可能性里的自己一样,杀死他们? 是我导致了任务失败,自己负伤。不是你。 黛安娜轻轻探身,拥抱他。他眼泪沾湿了她的衣服。 对不起。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真的……真的没关系。 他的向导情绪在他的心里波荡开。比刚才那个向导更直接,没有保留,不会遮掩,并且……充满温暖的感情。不是冷漠的观察,工作程式的调整。她不忍他此刻心头的痛苦,她希望帮助他好起来。 谢谢你。 嗯…… 他在她的怀里,被她安抚,被她疏导。痛苦渐渐远去。结束时,她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这样做过了,是他要求的。自从他们结合,自从他发现她不爱他之后。 他没有反对这个吻。他感受着她的触碰,他自己心里流淌过的情绪,她心里流淌过的情绪,突然领悟了一个真相:雷古拉说得没错,黛安娜会爱上他。但不是因为他们的匹配度是百分之百,而是因为—— 黛安娜是这样好的一个人。 * 探病 Há𝔦тá𝓃𝑔𝓌ô.𝒸ôм “嗨,弗伊布斯,我们来看你了!”贝罗娜兴奋地大声说。在她身后是淡淡微笑的马库斯。“好久不见,弗伊布斯,身体好些了吗?”他的声音显得平静多了,不像贝罗娜那么兴奋。在他之后是达芙妮,用她那种磕磕绊绊,强调奇怪的说话方式对他说:“你好,弗——奥瑞恩,不能,来,我,替他,转达:祝你,健康。” 我不好。弗伊布斯心想。我不想被你们打扰! 黛安娜于是对他说:他们是关心你,来探病的,弗伊布斯。不要这样啦……看圕請至リ渞髮棢詀:r𝖔𝔲sh𝔲w𝔲2𝖈õ𝓶 接着黛安娜就转向了他们(她刚才一直在看着他!),高兴地说:“啊,你们怎么来了?真高兴看到你们。” 弗伊布斯,虽然心里不情不愿,但表面上也装出一个正常的模样,对他们说:“你们好。” 距离他苏醒已经过去了两天,在他的强烈要求下他们把他的四肢上的束带撤了,但警告他不可以乱动,谨防伤口裂开。坐起来都不可以。如果要稍微坐起来就要去调节病床,很是麻烦。 所以现在,他是平躺着。来探病的叁个人走过来,像每天来查房的研究员一样,站一排在床边,低着头打量他。幸好贝罗娜他们没有上手看看这里戳戳那里并且发表一通评论,不然他—— 你现在不可以乱动哦,弗伊布斯。黛安娜说。 ……等他好了他要和他们打一架! 达芙妮捂着嘴笑。他打赌她那个笑是嘲笑,嘲笑他现在病弱地躺在床上不能动。 虽然她确实是在嘲笑,但也没有太多恶意的,弗伊布斯。黛安娜说。 嘲笑还没有恶意吗?他反问。 我是说……没有攻击性!没有你那样的攻击性! ……我也不会真打的!就那么想一想…… 正当他在她脑海里这么说的时候,贝罗娜遗憾地摇摇头,开口说:“真遗憾你还爬不起来,和你打一架啊,弗伊布斯。” ……呃,贝罗娜的意思是,切磋。 那我刚才的意思也是切磋! 这时候马库斯的发言中断了他们的交流:“达芙妮,我不能替你说这句话,抱歉。” 于是紧接着达芙妮便亲自开口,对他一个词一个词地说:“弗伊——你,中弹,太,丢人——” 她这是在攻击我!黛安娜! 呃……是的……达芙妮对你的攻击性一直很强,但那也是因为你对她的攻击性一直也很强…… 所以你觉得我应该任由他们攻击我,但我不应该攻击他们? 当然不是……好啦,别生气了,我是希望,你可以对他们多笑笑,别总让别人那么难堪……如果你表现得友善,他们对你的攻击性自然而然就会降下去了,弗伊布斯。 她听起来好像艾达。弗伊布斯想。不过,虽然不喜欢艾达,不觉得艾达什么都对,需要承认的是,艾达在如何友善地和别人交往方面的建议确实总是对的。再说,就算黛安娜说的不对,按照她的建议实际操作一下,他也不会损失什么。 于是,他没有对达芙妮刻薄回去,而是微笑着回答说:“不过是一次失败,我不在乎。” 达芙妮没有回答他,把手放在黛安娜的肩膀上。黛安娜愣了一下。 “哦……达芙妮说她不是指你的失败,而是……你让自己受伤,让我担心,太丢人了……” 黛安娜对他这样说完,“听”到这句话是真的刺痛了他,便立刻又说:对不起。 不……她说的没错,是很丢人……让你担心,对不起,黛安娜。 黛安娜看着他,眨眨眼睛,美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她转向达芙妮,不过她的话既是对她说的,也是对他说的:“也没有那么担心啦……弗伊布斯那么厉害,我知道他会没事,而且现在,果然,他真的没事了。” ……虽然这么说,是让他心里的刺痛少了一些,可是他又感觉到了另一种伤感了:原来她没有很担心我啊…… 黛安娜“听”到了,立刻严厉地看过来:什么?!你中弹的时候我失控了!让整个街区的人听到了我的精神尖啸——那很丢脸啊!都是因为你! ……对不起! 因为忙着和黛安娜说悄悄话,弗伊布斯没有说话,也没有别人说话,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安静。 于是马库斯开口了:“黛安娜,我听说抢救的当时,凭借结合,你就去‘井’里捞他了。” 贝罗娜似乎也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是啊是啊!好厉害,好棒啊!结合让联结延伸到这么远的物理距离!” “也没有很远啦……我当时就在手术室外,要是再远一点,我可能也到达不了他那里。” 听着他们的交谈,弗伊布斯回忆起那个时候。那时候的记忆说起来很模糊,不过被黛安娜拥抱,被她带领着上浮的感觉,他印象深刻。 那感觉很好。被引导,被拯救,不会迷失,心里无比安定。 他察觉到了黛安娜一股强烈的心绪波动,因为她“听”见了他刚才的感想。他望过去,看见她耳根红了。这一点,同样观察力敏锐的黑发哨兵也发现了。贝罗娜拍拍黛安娜的肩膀,说:“不用害羞,黛安娜——你就是超级厉害!超棒!” 达芙妮没有说话,不过她也抬起手,对黛安娜竖了一个大拇指。 “……是的,你很厉害,黛安娜。”弗伊布斯也说。 然而贝罗娜立刻不满地看向他。 “被救的人是你啊,弗伊布斯,”她说,“你这种点评的语气怎么回事?” 达芙妮笑起来,马库斯笑起来,最后,黛安娜也笑了。向导的笑声令贝罗娜不明所以,直到她的向导把手放在她的后背上,告诉了她什么。于是她也笑了起来,打趣弗伊布斯说:“原来你的情绪比你的表情要像个人啊,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成了在场唯一不笑的人。他一边加强自己的屏障,一边想:他们什么时候走啊! 笑够了之后,话题转向了结合。 “我好期待结合!”贝罗娜说,“现在只有我和马库斯没有结合了,可恶。自从达芙妮他们结合后,也和我们分开训练了,都没有时间好好问问结合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反正,很快,你,也,知道咯~”达芙妮说。 “啊!你们这些已结合的哨兵向导,是在结合时进行了什么秘密宣誓吗?比如什么不要对未结合的人描述结合的感觉,问就是你结了就知道了——连教官们都神神秘秘的!就不告诉我们。” “也确实不是什么很好形容的感觉啦,”黛安娜说,“就是很……亲密,什么都会知道,什么都会了解……” “哦……”贝罗娜看上去似懂非懂,也就是完全不懂,“我还以为,结合就是加强版联结……从讲义的定义上看似乎是这样。” “完,全,不,是。”达芙妮说。接下来的话似乎太长了,她没有说出来,而是碰了碰黛安娜的手。 “嗯……达芙妮说,一开始可能还会觉得有点麻烦,有点困扰,有点不舒服。我也是这么觉得……不过会越来也习惯,越来越好的。达芙妮还说,而且……哈哈,这样说也不太合适啦,达芙妮。不过,贝罗娜和马库斯看起来确实会是我们几个中最顺利,最觉得没有困扰的哨兵和向导……祝你们早日结合。” 她说了什么?弗伊布斯问。 黛安娜有点苦恼。没说出来就是觉得不适合让他听这样的话。 弗伊布斯觉得自己更好奇了。 在他这种好奇情绪的催促下,黛安娜告诉他:达芙妮说,马库斯和贝罗娜身心都很健康,不像你,像个精神变态。和精神变态结合,每天见面就是被迫听神经病的念头和情绪,太折磨作为向导的我们了。 ……谁是变态神经病啊!!! 所以说不适合说出来啊…… 我就知道!我和达芙妮永远不会变得对彼此友善起来!!! 哈哈哈……弗伊布斯,你不要敌意这么强,也许本来有可能,但你自己断绝这种可能性…… 这时候,房门打开了。贝罗娜第一时间扭过头去。其实她刚进来时,弗伊布斯就隐隐觉得贝罗娜不是因为来探望他那么激动,而是等着趁这个机会见到这位研究员。 “嗨,贝罗娜和马库斯,还有达芙妮,”为首的研究员和他们打招呼,“时间差不多了,和弗伊布斯以及黛安娜道个别,回朱利亚斯那边吧。” 鲍勃·希菲尔德博士,原来也是赫尔海姆项目组的成员。他算是贝罗娜和马库斯的“艾达”,贝罗娜和马库斯对他有特殊的感情。 不过大概是弗伊布斯十岁,贝罗娜和马库斯九岁左右,他们得知,希菲尔德博士退出这个项目了。他还在第九区工作,牵头做药物研发方面的项目。不过第九区那么大,他们这些实验成果的活动范围极度受限,基本没有机会再见到鲍勃。 贝罗娜和马库斯一直很想念他,特别是贝罗娜。 “好的,鲍勃,”达芙妮最先开口,“再见,弗伊,黛安~”她最先走出去。 贝罗娜一动不动。弗伊布斯还真有点好奇她的表情,可惜从他的角度,贝罗娜和马库斯的表情他都看不见。 他们就是……挺惊讶的。黛安娜告诉他。 啊?惊讶?为什么是惊讶? 不等黛安娜回答,他就知道为什么了。他听见贝罗娜说:“天啊,鲍勃……你胖了。” 弗伊布斯尽量克制自己大笑的冲动。他前两天见到鲍勃,差不多也是这种感想:鲍勃胖了。其实这么多年下来,研究员们都有变化,有的变胖了,有的变瘦了,有的皮肤上有了皱纹,有的鬓角上有了白发。但因为时不时能见到,所以时间留下的变化给他们的感受没那么深刻。但鲍勃就不一样了。其实鲍勃也没胖太多,可惜这么好几年不见,感性上来说就觉得好像只有鲍勃大变了样。 弗伊布斯听见鲍勃开口,语气里带上了无奈:“是啊,人类还没攻克细胞衰老的难关,发明出永葆青春的神药。这里,有人在变胖,有人在变丑,只有朱利亚斯那家伙,除了老了点,还是那个万众瞩目的朱利亚斯。好了,贝罗娜,给博士们让出点空间,和马库斯先出去吧。” “嗯,好的,鲍勃,我们不打扰你工作。”她说完,转过身,“弗伊布斯,黛安娜,再见。” 马库斯也跟着说了一声再见。他们出去了。 黛安娜也退到一边,博士们来到弗伊布斯身边。开始例行的检查。恢复得很好,弗伊布斯的主治医生这么说。每一天他都这么说。 “我什么时候才能起来活动?”弗伊布斯问。 “过几天。”这位医生含含糊糊地回答。 “过几天是几天?”弗伊布斯追问。 这时候希菲尔德博士开口了:“如果你不想让你光滑的肌层和漂亮的肺叶上留下瘢痕,导致你以后活动时一直能感觉到隐痛,稍微受到什么刺激就咳嗽个不停或者痛个不停——那你现在就当自己瘫痪了吧,什么时候我们说:‘弗伊布斯,你现在可以试着活动了。’然后你再意识到:‘哦,原来我的身体还能活动啊。’” 弗伊布斯一直无法理解贝罗娜对希菲尔德博士的思念之情。虽然弗伊布斯以前和鲍勃接触也不算多,可就算接触不多,也能了解到鲍勃是个很不亲切的家伙。其他研究员也许私底下也不亲切,但他们大部分时候都会在小孩们面前装的很亲切,可鲍勃不一样,永远板着一张脸。 医生做完了他的工作,轮到博士们了。鲍勃和他身后的研究员对弗伊布斯正在愈合的伤口进行了一些讨论,讨论充满了专业术语,从第一天开始弗伊布斯就没听懂过他们在说什么。他知道他们大致是在谈这个药对他的作用,但具体内容他听不懂。而黛安娜表示虽然她比弗伊布斯懂一点,很多词她理解是什么意思,但她也无法理解他们在说什么。 博士们讨论完了,前两天的话,鲍勃就带人离开了,但是今天,也许是因为心情很好,鲍勃又继续用一种欣赏的目光看着弗伊布斯的——一开始弗伊布斯一位希菲尔德博士是在凝视他的伤口。 “小子,你知道吗?”鲍勃这么说着,视线移回弗伊布斯脸上。弗伊布斯以及能“听”到这位博士情绪的黛安娜都以为他是想对弗伊布斯说什么富有深刻哲理的教育的话。 然而希菲尔德博士说出来的是:“长得好看是有特权的。” “……哦。” 鲍勃看着弗伊布斯没有露出一副受教的表情,遗憾地摇摇头,好像弗伊布斯是错过了什么非常有用的人生经验。鲍勃继续说道:“努力,就能成功。但如果你又努力,又好看,你就能变成实验室主任。” 弗伊布斯扫视了一圈鲍勃身边的博士们——他们要么面无表情,要么一副认真聆听,不住点头的模样。 鲍勃最后为他的发言做出了一个富有启迪性的总结:“现在明白为什么要把你们做的这么好看了吧?” “……哦。”弗伊布斯说。 鲍勃终于稍微满意了些,点点头。主治医师把弗伊布斯的上衣复原,被子盖好。希菲尔德博士带着这波人离开,出去后,他的脚步顿住了。 “嗨,鲍勃,好久不见。”弗伊布斯听见贝罗娜的声音。接着是马库斯的声音:“你好,鲍勃。” 弗伊布斯听见鲍勃告诉他的研究员们先走吧,他稍后就过去。 然后,门自动关上了。这里又只剩他和黛安娜两个人,没有人打扰他们。 他“听”见,黛安娜有点遗憾。她想多看看贝罗娜他们和鲍勃的重逢。他想起,刚才达芙妮离开时,黛安娜也是有点遗憾的,她想多了解达芙妮和奥瑞恩的结合。 她都不能,她现在的任务是在这个房间守好他。 ……是不是每天呆在这里,你很无聊?他问。 当然不是。黛安娜回答。她蔚蓝的眼睛望向他,美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每天给你疏导,看你越来越好,而且知道这里有我的功劳,很有成就感的。而且,说实话,自从你醒过来,好像不那么容易伤心,好像从那种“失恋”的状态里走出来了……和这样心情很好的你天天在一起,感觉自己心情也变得很好。 啊……原来,之前他那种状态,是让她也天天心情很不好吗…… 她察觉到他的沮丧,立刻紧张地告诉他: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不用太在意,弗伊布斯。 说不清心里的感觉。又有点喜欢这种什么错误都不需要在乎的感觉,又有点不喜欢这种被当小孩子似的哄的感觉。 ……你好难懂啊,弗伊布斯。她说。 你也好难懂的,黛安娜。他便说。你明明不想这么久一直只呆在这里,你想回到博士那边,去见见达芙妮他们。如果你想,你就去吧。 ……你会不高兴的。 我不会,我已经十七周岁了,明年就是成年人了。我很会管理自己的情绪。 她犹豫着。最终,她相信了他。因为从他的表情和他的心来看,他没有说谎。而且,他的确一直以来,提出的几乎所有建议都是对的。 我不会离开很久的。她说。 嗯。等你告诉我你听到的消息。 你不要乱动,好好躺着啊。 嗯。 她走了。隔绝一切的房间里顿时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的水母冒出来,没有玩伴,沮丧地在这片过于空旷的空间飘荡。 不过,他没有说谎,他会管理好自己的情绪。因为如果让悲伤太过放纵,蔓延得太多,黛安娜回来后给他疏导时很轻易就能发现,然后,她很可能会觉得难过。 所以,弗伊布斯闭上眼睛,一边通过结合不断确认着黛安娜的存在,一边开始回味黛安娜在他近旁时浮现在他心里的各种感觉。他回味被她疏导时的安逸,回味被她注视时的愉快。每一次回忆,感情都那么鲜活,好像永远都不会褪色。 他可以回味很久。 * 惩罚 这个房间没有表,黛安娜也不会每天特意告诉他今天是他养伤第多少天。一开始他会自己数,后来数到十几二十天,他也就不数了。 他的伤口恢复得很“完美”,博士们是这么说的。他们没过几天就告诉他可以下床在房间里随便走走,但是大幅度剧烈运动的许可他好久以后才等到。这么漫长的一段时间,不能去训练室,也不能在这个房间自行复健,他被允许的活动真的只有:走走。 如果不是黛安娜在,这样的生活真是一种折磨。除了疏导,黛安娜还带给他别的娱乐活动。她第一次离开这里回到博士那边再回来时,带着一本书——数学书。虽然弗伊布斯对数学没有特别的热爱,但黛安娜有。他们一起读了起来。这一次他觉得比上一次帮黛安娜看她解不开的数学题还有意思,因为有一个结合在,她鲜活的感情的涟漪不断泛到他这里。这样直接地感受着另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热爱的事情中的快乐,虽然他仍旧不觉得自己对这样事物能升起相同的热爱,但也能感觉到另外一种快乐。 而对于黛安娜,这样读让她的阅读速度提高了不少。她能感应到他的思维和想法,于是,好多时候让他不必明白地开口解释,她就能跟上他的思路。 最后,他们用一种惊人的速度读完了这本书,黛安娜感到震惊,她从来没这么快地读完一本书。 之后,黛安娜时不时带书回来和他一起读,这些书的类型五花八门——讲数学的当然最多,这是黛安娜最感兴趣的;还有讲临床医学的,这是黛安娜除了她的向导课程外正在精深的一门课程;还有着名哨兵向导的回忆录,这是她问弗伊布斯他想看什么书时,他思考之后给出的回答;还有虚构小说,这是黛安娜闲暇时打发时间随便看看的,很多她觉得并不值得花时间来读,但是因为弗伊布斯问她这些年都看过什么他没看过的书,他想看,所以她就把它们一本一本带过来和他一起看。所有这些书他们读得都很快。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研究员们似乎是觉得弗伊布斯这样很好——让弗伊布斯在一天中大部分时间这样安静地消遣,而不是让他烦躁地走来走去明显能看出他想进行一些影响伤口愈合的剧烈运动。于是弗伊布斯和黛安娜得到了一台存着几百部电影的投影仪。他们上午读书,下午看电影。那些电影,弗伊布斯觉得要是只有他自己看,一定都很无聊,但黛安娜不一样,黛安娜很容易融入情节,对这些虚构故事里的人物感到同情。以前,弗伊布不喜欢黛安娜这一点,她的感动令他觉得无动于衷的自己在她面前是不自在的。但现在,黛安娜的感情浸入了他的心灵,他看着黛安娜为那些他深知其虚假的故事真情实感地感动,不再觉得自己格格不入,而是感到了理解。他获得了一种全新的视角——他在用黛安娜的眼睛欣赏那些故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这些阅读和观影活动中弗伊布斯感到自己对黛安娜的情感和性格的了解与日俱增。他越了解她,越感觉到自己与她有多么不一样。在这种无与伦比的亲密里,每时每刻都能感到另一个人的情绪和思维的浪潮里,他最深刻的感受不是被她淹没,被她同化,而是——他自己的自我意识和真实感受像海潮中屹立着的坚固礁石一样,无法被摧毁。他看着那些虚构的文字或演员们的表演,无不清楚而冷漠地意识到这个事实:这些故事是假的,故事在逻辑上有问题,无法成立,撼动不了他的感情。 对黛安娜来说,情况应该也是这样。虽然不断听到他对故事的质疑,但她不会停止她的感动,不会改变她那满溢着善意和理解的心。 这令他感觉到,她多么值得他爱。 * 看了几十部电影后,弗伊布斯终于被告知:他“痊愈”了,可以“出院”了。他现在需要回到赫尔海姆博士那边去,开始全力以赴训练,尽快恢复他的体能和反应力。 * “对抗练习?”弗伊布斯怀疑地看着教官。另一边的奥瑞恩和达芙妮听到这个项目,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黛安娜更是直接忧虑起来。 你才刚刚恢复训练一周啊?和奥瑞恩做对抗练习…… 她担忧的是,输。她担忧,输会让他不开心。 那倒是不用担心啦黛安娜。他告诉她。我还没完全恢复,输了很正常。 所以才觉得不公平,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明明以他的能力,他是可以赢的。故意安排他在处于劣势的时候和奥瑞恩对抗练习,故意让他输……他们在想什么? “在真实的任务场景里,哨兵不是总能在最佳状态里执行他的任务,”教官说,“在实力无法占据绝对优势,甚至还有劣势的时候,靠技巧和策略反败为胜——这就是这次训练的意义。对你,是这样,弗伊布斯。奥瑞恩,对你,也是一样。” 奥瑞恩笑笑,回答:“是,老师。我已经准备好了。” 弗伊布斯紧跟着也回答:“我清楚了,老师。我会赢。” 年长的哨兵失笑,对弗伊布斯说:“别太自负了,弗伊布斯。你这次受伤,主要就是因为你的自负。相同的错误不要犯第二次,好吗?” 好烦啊!弗伊布斯觉得,真和奥瑞恩打输了,他未必会很不快,但他们老拿他中弹这事教育他,他是真的很不开心!因为这件事他实在没什么好反驳的……他确实中弹了,那时候任人宰割,如果不是九十八号没再补一枪爆他头,他就死了…… “是,老师。”弗伊布斯说。 教官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又说:“但是你们可不要因此就松懈,失去斗志啊,男孩们!这次比赛输了有惩罚。” 对抗练习,为了增加他们的斗志而设定惩罚或者奖励是常有的事。不过就像刚才提到的…… 这不公平!你才刚“出院”没多久……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设置? 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过他觉得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就算他输了——公海的惩罚能有什么,不就那几样带来强烈负面刺激的测试吗?不足为惧。 他们来到场地中央。 “我会避开你受伤的地方打的,弗伊布斯。”奥瑞恩说。 “不用,”弗伊布斯说,“鲍勃说,现在我的身体组织就像完全没受过伤一样——” 他还没说完,奥瑞恩就踢过来了。 有些惊讶。黛安娜比他还惊讶——不,应该说是心情紧张。 没事。他躲过去了。 小心……奥瑞恩很不高兴。她告诉他。 那当然啦……弗伊布斯自忖,让他过奥瑞恩的这种生活,永远不能踏出自己熟悉的环境,离开第九区,他也不会非常高兴。 接下奥瑞恩的几次进攻后,他跟上了他的节奏,开始反击。目前他对战奥瑞恩最大的劣势是,刚从病房出来一星期,体能还没恢复。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选择了最凶狠的风格进攻,以期速战速决。 于是,他继续感觉到了黛安娜的紧张,只是不再紧张他,而是在紧张奥瑞恩。 ……对不起!黛安娜告诉他。我不是在妨碍你…… 她沮丧,愧疚,情绪低落,因为想起了几个月前令他中弹的任务,她犯的错误。她告诉他:我会帮你赢得胜利。 她为他确定目标,他全神贯注地攻击。超越了他一个人能打出的力量和速度,他在几秒钟后把奥瑞恩撂倒在地。 然后他在他的向导的命令下放开奥瑞恩,躲开了对方精神体的攻击。黑色的鲸豚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重新冲向他。水母从哨兵的身体里浮现。 黑鲸咬住水母,水母缠住黑鲸。金棕色头发的哨兵从地上爬起,再次打向棕发的哨兵。随着奥瑞恩的拳头,有另一种攻击冲向弗伊布斯的精神体,连带袭击了他的精神,即使屏障也无法完全阻挡。 强烈的情绪的轰鸣。恨意。浸染过来,拨弄他的感情。仿佛是向导的精神冲击,不像是哨兵。 可确实是哨兵。达芙妮并没有放出她的精神体加入战场。 怎么回事?哨兵还可以这样进攻吗?影响情绪不是向导的工作吗?哨兵能做的应该只有直来直去的防御和摧毁…… 奥瑞恩和达芙妮是怎么做到的? 在自己和自己向导的困惑中,在对方的精神冲击中,他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黑鲸继续着这种进攻。想赢。对他感到愤怒。他一直在剥夺他的胜利。他一直在和他竞争。想赢过他,撕碎他,成为这里唯一的哨兵。恐惧吧,屈服吧,认输吧,把胜利拱手让给—— 不。 弗伊布斯抱住奥瑞恩的腿,把他扳倒。两个哨兵在地面上扭打。黛安娜放出了她的精神体,想要过来帮他。但达芙妮第一时间也放出了她的精神体,向白球奔过来,阻挠她靠近战场。她不能靠近。她帮不上忙。除非她学会了达芙妮所做的一切……她不必,他可以一个人…… 不可以。他不可以一个人。 她会学会。她有这个能力。 在她的决心中,弗伊布斯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比此前的协同训练中都要深刻的支配感,她的意志在那一瞬间淹没了他。她翻弄他的情绪,找到她需要的武器,命令他出击。 水母对黑鲸释放出了它的精神冲击。 想赢。更想赢。不管对手是谁都想赢。 哪怕——是身为残次品的你。 愤怒。他“看”到了黛安娜“看”到的感情——达芙妮的愤怒,奥瑞恩的愤怒。他们对他一直以来的蔑视而愤怒。 “你在看不起谁,弗伊布斯?”奥瑞恩说。 痛苦。对不起。她在这样想。 然后,他就被奥瑞恩打中了颧骨。 * 对抗练习的结果,没有什么意外,弗伊布斯输给了奥瑞恩,主要原因是体能差距,次要原因…… “黛安娜,告诉我向导辅助哨兵战斗时,最重要的原则是什么?” “服从,不要质疑哨兵的任何行动意向。” “你做到了吗?” “她基本做到了。”弗伊布斯说。 “纪律,弗伊布斯,我没有对你提问。我在问黛安娜。”哨兵严厉地说。 “是……对不起。”弗伊布斯说。他对黛安娜说:别听他们的,他们故意这样安排,故意让我输,好教训你。这不合理也不公平。 但黛安娜并没有感觉到安慰。 “我……没有做到,很抱歉,老师……”她沮丧地说。她沮丧地知道,接下来这位教官要教训她什么。 “在你的第一次任务中,”他果然提起了这件事,“因为你对目标感到同情,对你的哨兵的行动意向感到怀疑,影响了弗伊布斯的能力发挥。也许,你会这样想:弗伊布斯最终中弹,更多责任在他自己,他过于自负,在有s级逃兵干扰任务的情况下还坚持执行任务——的确是这样,我也持这种观点。但是,下一次呢?下一次他谨慎地做好了自己应该做的一切,完全因为你,你同情你的哨兵的敌人,你成了你的哨兵行动的阻碍,你让你的哨兵被敌人击中,身负重伤,甚至死去——你要如何承受,黛安娜?” 别听他的。弗伊布斯对她说。我不会让你承受这些。 她垂着头,哭了。 “我很抱歉,”她既是对教官说,也是对他说,“我再也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了。” “但愿我们能在今后的训练和任务中,看到你确实做到你此刻的承诺。”教官说,“现在,和弗伊布斯去医疗区处理一下他的伤,然后罗莎琳德会带你们去做惩罚项目。” * 这根本不算惩罚嘛。弗伊布斯对黛安娜说。本来也是该做这项测试的。 安慰黛安娜真的好难……他感觉他好像永远无法有效安慰到他…… 没关系,弗伊布斯,你不用安慰我。黛安娜告诉他。我会自己好起来……给我一点时间就可以了…… 好的,黛安娜。他只好这么回答。 他于是走到那把椅子边,坐下,等罗莎琳德把他铐起来。但是罗莎琳德没有。 “这次不太一样。”罗莎琳德笑着说。她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遥控器,把各个按键指给他:哪个按键是开始,哪个按键是结束,哪个按键是增加,哪个按键是减少。她把遥控器交到弗伊布斯手里,告诉他:“这次是你自己控制,测出来的数值还像之前一样,作为成绩记录。” 那是好不一样哦。从开始进行这个测试到今天,哪一次他不是被固定在这个椅子上。奥瑞恩和贝罗娜做这个测试,也都是被椅子上的拷环固定住。但是接着,弗伊布斯又想,也没有太不一样。 他不会让自己测出比上一次更低的成绩。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看向黛安娜。黛安娜望着他的眼睛和他的思绪,她也明白了。 罗莎琳德给弗伊布斯贴上电极片,接着走到黛安娜身边,拍拍她的肩膀。 “黛安娜,你要站在这里,身体不能靠近你的哨兵,不能触碰你的哨兵。精神体随你心意活动,没有要求。你的目标是帮助你的哨兵在耐受力测试里测出更好的成绩。加油。” 研究员走出去了。 广播里没有声音,房间里十分安静,弗伊布斯能清楚地听见黛安娜的心跳声。她的抽噎声,自然更清楚。 我不会有事。他这么说着,放出他的水母。在被电前放出精神体比较好,这是他们所有人做这个测试总结出来的经验。 黛安娜也放出了她的精神体。白球飞向水母。 你不用做什么。弗伊布斯说。 我可以帮你疏导一些痛苦。她回答他。只凭精神体的接触,也许疏导并不能做得非常好……但也不会完全没有用。我会帮助你坚持得更久,取得更好的成绩。 要是你这么希望的话……好。弗伊布斯说。然后他就按下了按钮。 非常轻微的刺痛,初始值原来这么低。他毫不犹豫地长按加号按键,把电流和频率提到最高。痛苦陡然提升。含着白球的黑色水母开始烦躁起来,在这个空旷的房间挥舞它飘带似的触手。他能察觉到他的向导在帮他清除那些感觉,直刺太阳穴的尖锐的疼痛,冷汗流进眼睛的不适。但站在那里,只靠精神体的接触,她能带走的真是太少了。 她带不走他的痛苦。她还在增加他的痛苦——她在痛苦。她捂着脸嚎啕大哭。 这不是对他的惩罚,是对她的惩罚。 如果这仅仅只是惩罚,他现在就会按下终止键。 这还是一项测试,他看出来了,非常清楚。或者说是训练?那个情报局的向导一定把他看到的东西都写成报告交上去了,塔看了,第九区也看了。博士也看了。这是有意为之的,让她学会不要质疑他在任务中做的任何决策,成为他完成任务的助力而不是阻碍——不管他是要夺走性命,还是折磨自己。 他会帮她通过测试。然后,她就不必再面临这样的试探和考验了。这是最好的办法,最有效的选择,最优的决策。 ……所以,不要哭了。 不。她告诉他。不是这样。 她开始控制她的情绪。她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某个感官上——她在正念。她抽离了她自己的感情,然后她重新拾起它们。她深呼吸,在暂时无法压住的哽咽中,她继续对他说: 我会谨慎地做好我应该做的一切,我不会再犯那样的错。 她哽咽着,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我会自己通过这个测试——帮助你做得更好,而不是给你增加负担,弗伊布斯。 他捏着那个遥控器,在令他不断渗出冷汗的剧痛里,也笑了。 好的,黛安娜。 * 探索(上) 雷古拉读完了他在回程上写的报告,把纸放下。 “很好。”她简短地点评了弗伊布斯的报告书写。接着,她开始恭喜他们——第十次共同完成任务,并且,这次和前九次一样,任务非常顺利。下一次任务,黛安娜就不需要她这样的s级向导跟着了。明年他们十八周岁生日,哨塔应该就不会给他们在任务中安排任何监督员性质的协助者了——他们就是可以独当一面执行任务的在役的s级哨兵和向导了。 黛安娜其实心里还是有些沮丧的,因为这次任务里也死人了。不过她小心地克制着她的伤感,把这些情绪限制在屏障之内。表面上,她微笑着点点头,感谢雷古拉一直以来对她的照顾和帮助。 说完那些该说的话后,弗伊布斯“听”到她在犹豫是否催促他说点什么,或者干脆替他说点什么。 不过雷古拉轻轻摇摇头,示意黛安娜不用管他。大部分时候,弗伊布斯讨厌包括雷古拉在内的黛安娜的所有向导老师,在黛安娜应该如何对待她的哨兵这个问题上,对黛安娜指手画脚。不过今天,他没有任何讨厌的情绪。 因为钝化剂的药效还没过。 汽车停在路边,他们下车。这里被建得像个街区,两边是行道树,排列整齐的房屋。但靠近了就发现那是墙上的影像。这里是一个个铺着隔音材料和白噪音的隔间——s级哨兵宿舍。他们走进去。其实,黛安娜并不是非常喜欢这里,因为在这里住的s级哨兵们的年纪普遍比他们大了快十岁,年龄差距让黛安娜很难和附近的“邻居”交上朋友。而黛安娜熟悉的那些朋友,再也不是像原来大家都只住在第九区时那样,很短的距离很短的时间就能见到。 达芙妮他们在第九区,从这里开车要二十分钟。贝罗娜他们也不在这里,这里不给女哨兵住。贝罗娜和马库斯在女哨兵的那片宿舍区,离这里开车稍微近一点,十五分钟左右。 不过,黛安娜也喜欢这里。因为这里的墙是墙,不是单向透视镜。这里也没有摄像头和麦克风,只有几个精神力警报装置。 黛安娜首先去烹饪区。她想喝果汁。冰箱里放着那款柠檬汁。十五岁的时候艾达给她喝的那款。她拿出玻璃杯,拿出柠檬汁…… 她回头看了一眼他。 弗伊布斯……不要这么盯着我。 于是他靠在沙发上,仰起头,闭上眼睛。他的水母出来,替他继续观察黛安娜在做什么。柠檬汁倒进玻璃杯。她差点让纸盒扫到玻璃杯,把柠檬汁碰洒—— “弗伊布斯!” 好的,你没有真的碰倒玻璃杯,你只是差点—— “你去训练室玩玩射击吧!” 我不想玩。你知道。我什么也不想干。我只想观察你。 我不想被你这么“观察”!很不自在! 我想。我很自在。 她在恼火,恼火中又有一点无可奈何。她小口喝着柠檬汁,情绪转进一种他很熟悉的怨念。这段时间,当他被要求服用钝化剂时,黛安娜都会出现这种情绪,怨念,责怪——责怪爱德华·金。这位情报局高级官员的评估报告里说,让弗伊布斯和黛安娜这对过分年轻又结合得过于紧密的哨兵向导执行任务,很不稳定,很有风险,特别是对外表有欺骗性的目标执行杀戮任务的时候。但有个简单的办法降低这种风险—— 情感钝化剂。 十次任务,叁次服用钝化剂。任务很快就会完成,钝化剂的药效可不是很快就会过去。药物代谢有它自己的一套规则。黛安娜讨厌吃了钝化剂的他。等他药效过去后他再回想黛安娜现在对他的讨厌,他可能会沮丧。但现在,他完全没有任何感情。 黛安娜放下玻璃杯。她在回味柠檬汁。她告诉他:我说了!别盯了! 我没有在盯。我已经闭上眼睛了。我—— 啊。 痛。 黛安娜攻击了他。违禁行为。已结合的向导通过结合精神冲击她的哨兵。如果被举报,足以让她进监狱。 你会举报吗? 不会。 痛。痛痛痛痛—— 直接从屏障之内扩散的疼痛,就像穿过皮肤,在暴露的感觉神经末梢上施加的电刺激。即使她下手很轻,也足够痛,暂时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几乎全部。她走向他时,他立刻就意识到了。他听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头脑里的痛几乎是配合着她的脚步的节奏在袭击他。 她坐在他身边,戳他的头,一下又一下。 “叫你盯……叫你盯……叫你盯……” 他一把将她抱住,尽情感受她带给他的所有感觉。痛停止了,但他还是对她呢喃:“好痛,我要疏导,黛安娜——” 他听到了她的叹息声,接着,她刺进来了。黛安娜很迅速就达到了一个很深入的程度,轻易把她刚才制造的那点刺痛从他精神里拿走。因为钝化剂,在那些痛停止后,他就觉得有它们和没它们对他没什么区别,拿不拿走都一样。但是这样抱着黛安娜令他感觉到了那点药也压不住的舒适。 你再多疏导一点吧,黛安娜。他对她说。 我不要,很累,很麻烦的。黛安娜回答他。他也知道,黛安娜不喜欢在他钝化剂药效还没过的时候疏导他,这个时候他的精神太死寂了,翻找出需要清理掉的精神垃圾要花更多的力气。 明天药效就过了。黛安娜说。现在松开我吧,我要看电影! 这样你也可以看。他说。 我不可以!你好热!很麻烦!我碰不到遥控器了—— 他于是松开她,把茶几上的遥控器递到她手里,然后又抱住了她。 她没有打开电视看电影。她又叹了口气。 不如还是一起去训练室吧。她说。博士交代的任务…… 不要。他回答。 可是都快两个月了,我们毫无…… 那是他提的要求太离谱。这么莫名其妙的任务完不成,很正常。 将近两个月前,他完成复健,将要开始再出任务时,博士告诉了他们一件事——或者说是两件事,但博士们认为那是同一个现象的不同形式的展现。 将近半年前他中弹的那一刻,他头盔上的影像记录仪出了故障,夜视图像和声音缺失,大概有几秒钟,之后又恢复了正常。 这件事当时指挥中心没有人发现。 在同一时刻,黛安娜“看”到她的哨兵中弹,情绪崩溃,爆发的精神冲击影响了方圆一百米左右的人。起初指挥中心的人大部分人以为他们和外面那些路人一样,除了听到向导的这声尖叫外,也没出别的事,没有人晕倒,有几个人有点头痛,但近距离接受一个向导的精神冲击,头痛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这件事就这样简单在任务报告里记述了一下,然后就被略过……直到第九区拿到了当时所有的设备记录存档,按照例行程序,安排研究员仔细看了那些影像和录音资料,发现了那几秒钟的空缺,以及这个空缺竟然没有人在报告上提及。他们首先找到了当时在场的隶属于第九区的几个辅助人员。他们回忆后,震惊地发现,他们似乎出现了记忆混乱,他们根本不记得那几秒发生了什么。那几秒之后,他们见到了黛安娜的反应,从黛安娜那里得知了弗伊布斯中弹,于是大脑编造出了一种错觉:他们“见证了”弗伊布斯中弹。 “所以,发生了什么?”弗伊布斯当时这样问。据他所学习过的知识看,向导可以影响情绪,但影响不了认知;她们可以带走感情,但带走不了记忆。而不管是哨兵还是向导,能影响的都只是生物的精神,不是机械的运行。有时候过于强大的精神冲击可能会让收音机出现点杂音,也就到此为止了。 博士给他们的回答是:“我们也不知道啊。” 这可真是千载难逢的时刻,博士和他们说:不知道。 博士接着告诉他们,在他们结合的时候,其实出现过类似的现象,监控画面出现了短暂缺损。达芙妮和奥瑞恩没有出现这种状况。贝罗娜和马库斯虽然还没结合,但研究员们估计也不会出现,毕竟他们的匹配度只有九十六,一直以来他们的心灵感应都比不上弗伊布斯和奥瑞恩这两组。所以现在,只有他们,弗伊布斯和黛安娜,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和向导,实现了这样闻所未闻的现象。之前没有先例,之后没能复制,没有别的数据可以参考,理论可以指导——他们两个走进了一个全新的领域,是人类在哨兵向导生物科技发展上的先行者和探索者,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谁掌握着由真理女神赐予的解开这个谜题的钥匙,那毫无疑问,这人是弗伊布斯和黛安娜自己。 ……简单来说,博士的意思就是,告诉他们这个现象,让他们自行探索如何让这个现象复现,定期给第九区回报。 探索(下) 一开始他们的确努力了努力。 目前那种改变电子设备运行和扰乱记忆的超能力,据博士的说法只有两次,一次是弗伊布斯中弹,一次是深度结合的某个阶段——前一种情况当然永远不要再次发生,所以他们把尝试的重点放在了后者身上。 对于普通的哨兵向导来说,深度结合并不容易。匹配度不高的话根本做不到,已结合的哨兵向导也不是总能达到那种状态。结合是比联结更紧密的精神联结,深度结合要求的则是更更紧密的精神上的贴合,虽然对哨兵向导们来说结合是很舒服的,但如果一个事情成了一项任务,要求你随时随地根据一道命令就能实现,那它可能就变得不那么舒服了…… 但是对于黛安娜和弗伊布斯来说,在几个月的熟悉和练习之后,深度结合也无比容易,容易到他们很难想象这件事对大部分来说竟然是有障碍的(对奥瑞恩和达芙妮也是这样)。弗伊布斯和黛安娜在一个惊人迅速的时间里追上了奥瑞恩和达芙妮的进度,能够像他们那样,让哨兵做出像向导似的攻击,让向导也能做出像哨兵似的攻击。 但是,这样轻松地跨过常人需要花上几年才能克服的难关后,他们站在终点茫然四顾,感觉自己实在没有更多可做的了。博士给的任务迟迟没有进展。最近这几次任务的空歇里,他们真可以说是非常懈怠,虽然深度结合的尝试并没有变少,但那与其说是在探索某种能力,不如说是在玩…… 弗伊布斯,把手拿出去。黛安娜告诉他。 他没有拿出去,他感觉到了自己心中轻轻的不情愿。他吃了钝化剂,对什么产生兴趣,产生想要做某事的冲动是很珍贵的。放过这种冲动就被重新抛进了无聊中。 你上次也没有很难受,黛安娜。他说。 我有!很难为情的!她说。 上次,是说上一次吃钝化剂执行任务之后。他拒绝像上上次那样勉强自己,去训练室玩玩射击,而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盯”黛安娜。黛安娜那时候也不自在,但更多的是深深感觉到哨兵吃了钝化剂后他的精神世界有多么无聊,旁听着这样无聊的他,虽然她没吃钝化剂但也被他的无聊感染了,觉得无聊起来。而他意识到她无聊,有了点做点什么的冲动。 他们当时在沙发上,她靠着他。如果他没有吃钝化剂,他肯定会去吻她。所以他就吻了。黛安娜有点诧异,没有拒绝。于是他又更进一步做了更多,但是黛安娜却不再不拒绝了。黛安娜的情绪波动很复杂,反应令弗伊布斯迷惑。 他现在也还是看不懂,觉得很困惑。哨兵从这团令他费解的心灵迷雾中能够看清的是: 可是你也很舒服啊。弗伊布斯说。 可是只有我一个人舒服,那感觉很不好!黛安娜告诉他。 你不是一个人舒服啊?你的感觉流到我这里,让我也感觉很好。弗伊布斯说。 她挣脱了他的手,捧住他的脸,蓝蓝的眼睛直直望着他。 你没有感觉很好,你是什么感觉都没有。黛安娜说。弗伊布斯想:她这么说也没错,但是,还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她问。她动摇了。 不一样。他告诉她。 他去吻她,手又探到她衬衣下面抚摸,像是零零落落地拨弄琴弦。黛安娜再次难为情起来。她说还是算了吧,这感觉太古怪了。他什么感情也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有她。 她湿了。他能感觉到这一点。她知道他知道了,更难为情了,也更湿了。那为什么算了?他不懂。他顺着这种感觉,再拨弄出她更多的悸动。 黛安娜很舒服。不止是生理上的感官,还有心理上的感情。她涌起的海潮一波一波冲向他。在钝化剂的作用下,他的心灵变得死寂而空旷,那本来给他精神活动带来不小障碍,可现在他发现,它也能带来便利。因为自己没有任何心绪,他能“听”黛安娜“听”得更清楚,因为她完全占满了他。 那种感觉很奇妙。 他勃起了。 他不应该勃起。连情绪都没有的哨兵,当然也没有性唤起。黛安娜感觉震惊。如果他没有吃钝化剂,他应该也会有类似的情绪。他没有,他只是完全接纳着黛安娜的情绪感受,接纳到……仿佛是他的。 所以,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他都勃起了。黛安娜总算可以相信了吧——她不是一个人在舒服。 他们从边缘性行为变成了性行为。幸好上次在沙发上做的时候顺手把没用完的避孕用品放在了茶几下面。他亲吻她的锁骨,从自己钝感的思维里感觉到了愉悦。严格来说那还是黛安娜的愉悦,但那有什么关系呢?之前那一次,药效过去之后他回味起来就觉得,自己喜欢这样。现在此刻,药效还没过去,那个念头就浮现出来了:他喜欢这样。 你喜欢……这样?黛安娜惊讶地在他的心里呢喃。她感觉很不可思议,又感觉……很棒……他们紧密得就像是一个人。 深度结合。他们发现他们进入了这个状态。 不可思议,吃了钝化剂的哨兵还能深度结合……不过暂时搁置这种惊叹,放弃思索是否要把它报告给博士,先享受这美妙的感觉。近乎完全融合,连精神体也是,同样的感情,同样的感官,同样的视野,同样的思绪。水母狂喜地在房间里曼舞。 这时候,厨房水池边的手机响了。刚刚黛安娜倒柠檬汁时顺手把手机放到了那里。 是谁啊?精神体游过去,他们一起“看”到了来电显示:是未知来电。 融为一体的感觉开始消退。哨兵想:不想接,就那么放着吧。但向导想:应该去接,不能就这么放着。 可同时,又没有完全分开。他们两个都觉得:不想动,不想去接这个电话。 为什么精神体不能接电话呢?要是精神体能接电话就好了……按一个按键就可以了…… 随着这个念头流淌出来,水母的一根触手拂过了电话—— “嗨~黛安娜,还有,弗伊布斯,是我咯——”电话里的女声说。 震惊。 “你们好,希望没打扰你们休息……是我们,奥瑞恩和达芙妮。我们也有一部可以和外界通话的手机了。这是我们的电话号码……达芙妮说:你们在干嘛?为什么不说话?” 弗伊布斯慢慢起来,黛安娜立刻从他身下钻出来,跑过去。 “哦——啊,达芙妮,我们太吃惊了——呃,我很吃惊,弗伊布斯吃了钝化剂,现在不想说话……我们祝贺你们!为你们高兴!” “谢谢~黛安~娜~”电话里的女声说。 “达芙妮说:那就这样,不打扰你们了……黛安娜,弗伊布斯,再见。”电话里的男声说。 通话结束。 黛安娜拿起她的手机,左看看,右看看,没看出什么。 她把手机重新放回去,看向水母。 水母,因为脱离了刚才那种状态,又变得懒懒的,不想动。但向导强烈这么命令,它也只好遵从了向导的意志。 一根触手拂过手机—— 无事发生。 ……所以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向导问她的哨兵。 她的哨兵回答说:我也不明白…… 但这就是博士说的那个吧!精神体干扰了电子设备的运行……要立刻告诉博士吗?她问。 她的哨兵运转起迟钝的思绪,开始思考。 不了吧。弗伊布斯说。我们刚刚是在做爱哎……要是博士知道了,让做爱成了个测试项目,或者让做爱成了个每月必须完成多少次的任务…… 黛安娜听到这里打了个寒战。 那还是找出别的方式再实现这个现象再告诉他们吧……这不是隐瞒,只是为了确认无误! 弗伊布斯点点头,非常认同:这不是隐瞒! * 责任 “黛安娜,”理查德说,“我希望你能诚实回答我的问题:你有和弗伊布斯,有没有故意对我们隐瞒什么事情?” 雷古拉正站在他们身后,他们不能知道向导正在给研究员们做出什么提示,以判断他们是否说谎。 “没有。”黛安娜回答。没有就是没有,不管他们怎么问,都是没有。他们不会对研究员说谎。 好几轮间接或者直接的对弗伊布斯或者对黛安娜问这个问题,都得到了一致的回答后,理查德说:“好吧……那么……”他拿出了一个阅读器,手指在屏幕上划弄了几下,接着把阅读器递给了他们。这是一份分析报告,分析了弗伊布斯结合前和结合后执行任务的风格变化,哨兵划过枯燥的数学分析部分,直接去看结论。他的阅读速度比黛安娜快。他僵住了。 黛安娜“听”到了他的思绪,于是,在她完全读完这一大段文字前,她就明白了它在谈什么,她也僵住了。 “谁也没有发现?”理查德说。总是会摆出亲切笑容来对他们进行提问的研究员现在没有笑。“实话实说——弗伊布斯,你自己有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这种倾向?” “……我认为,”弗伊布斯的眼睛从屏幕上抬起来,看向研究员,“我在任务中做出的所有决策,是基于我对当时情况的判断,而不是——故意选择更高风险,更容易让自己受伤的方案。” 研究员在审视他,或者,在结合雷古拉给出的手势,审视他的心。 “每次任务结束,你都会受伤。你对此怎么看?” “是擦伤或者挫伤,”他说,“很快就会痊愈的小伤。不值得放在心上。” 研究员看向了黛安娜。 “黛安娜,”他问她,“你呢?你有没有察觉到你的哨兵在与你结合后,表现出的这种决策倾向的变化?” “……没有,理查德。”她胆怯地回答,“在任务中,我要完全服从我的哨兵,不质疑他的所有决定……” “那并不意味着,你要放弃你自己的思考,特别是放弃事后复盘反思。”研究员回答,“你的向导老师一定不会没教过你吧?这是各国向导手册上都会有的守则——向导要好好呵护自己的哨兵,不让他们自伤或者伤人。” “……对不起,我……我……我忽略了……” “对不起。”弗伊布斯说,“这应该是由我自己复盘出来,不是黛安娜的错。我以后会注意的。” 理查德伸手,把阅读器要了回去。 “好的,弗伊布斯,希望如此。”克莱恩博士对弗伊布斯说,“现在,对你的提问结束了,弗伊布斯,你可以先回去了。” * 雷古拉走出来时,脸上的表情显示她并不意外看到弗伊布斯仍旧站在门口。他张望打开的门,然而发现出来的只有她,没有黛安娜,并且房间里也没有黛安娜和理查德的影子后——他那张年轻的脸露出了愠怒的表情。 “黛安娜呢?” “你可以回去了,弗伊布斯。”雷古拉说,“至于黛安娜,她要关禁闭,反思自己的错误。这段时间,哨塔还会继续调派你去执行任务,不要以为是在放假。” “我要黛安娜和我一起走。” “她犯错了。”雷古拉平静地重复她刚刚告诉过他的话,“她要关禁闭。” “你们不可以这样对待她——对待我们——下周叁是我们十八岁生日!” “犯错的人要被惩罚,你一直都很清楚给你们的规则,弗伊布斯。” “她没有犯错!如果我可以回去,她也应该和我一起回去!把她还给我,不然我不走!” “你可以,”雷古拉说,“第九区永远是你的家,你的房间仍旧可以使用,弗伊布斯。” 漆黑的水母从哨兵的身体里冒出来,现在,它的体型太大了,这宽敞的走道被它衬得狭小。 向导只是抱起手臂,没有放出她的猫。 “就算你让自己关禁闭,”她说,“博士也不会让你们被关在一起的,弗伊布斯。” “我要见赫尔海姆。” “他不在这。”雷古拉说,“他去某个地方开会去了。你可以回你的宿舍,该做什么做什么,或者躺在这里继续等黛安娜等到她禁闭结束,不过更有可能的是你等到哨塔呼叫你去执行新的任务,或者,你攻击我,任务暂停,你的档案里再记一笔,可能相当长一段时间你出不了第九区了——而且,你不会轻易就能见到黛安娜。你选吧,弗伊布斯。” “你们不能这么对待我们。”他攥紧了手。 “他们可以。”雷古拉回答,“如果你需要疏导,我可以现在为你疏导。或者,也有别人正在医疗区执勤,她们都可以给你疏导,让你感觉好些,弗伊布斯。” “我要黛安娜。” “她犯错了,在她反省好自己前,你不会见到她。” “她没有犯错。” “她犯错了。” “我犯错了。” “是的,你犯错了,所以,她犯错了,弗伊布斯。” “为什么不是关我的禁闭?” 向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这就是规则,哨兵,这个世界的规则,”她说,“向导要服从哨兵,但同时要管理好哨兵——如果一个已结合的哨兵犯错,他的向导就会被问责。如果你的老师们没有教过你这一点,那现在,我教过你了。从此接受这一点,别再犯错。” 他们不是这样教的。 他们教的是,哨兵要保护自己的向导,不能连累自己的向导,要给自己的向导带来荣誉,要让她为自己骄傲,为拥有自己这样的哨兵而感到自豪。哨兵要爱自己的向导,不去伤害她,也绝不让任何人伤害她。 他们不会说出这件事:如果你犯错,受罚的不是你,是你的向导。他们更不会说出这件事:如果你犯错,你可以直接把错误推给你的向导,反正无论如何,旁人责怪的都会是她。 “你需要疏导。”雷古拉看着他的眼泪说。 “我要黛安娜。”他说,“我要在这里等黛安娜出来。” “你知道医疗区在哪。”雷古拉说。接着,她从他身边,从黑色的水母垂下来的黑色的触手中走过,脚步声远去。 * “嗨,弗伊布斯,”戴维斯说,“营养剂,来一条?” 他看着他的老师,不说话。 “首先,收起你的精神体,可以吗?”戴维斯说。 “我要见黛安娜。”他说。他的嘴唇因缺水而有些起皮。 “可以,我带你去见。”戴维斯说。 “你怎么带我去见?”弗伊布斯问。 “我是首席。”戴维斯说,“虽然管不了第九区怎么培训他们项目里的哨兵和向导,但带你去见黛安娜——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收起精神体,吃了这条营养剂,然后跟我走。” * “解决了,但是,让他见见他的向导。”戴维斯对电话那边的人说。 弗伊布斯听见电话那头的人是理查德·克莱恩,凭他的听力,他能清楚地听见理查德在说什么。 “不行,”理查德说,“对他们的心理影响不好。” “像你们这样,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让哨兵和他的专属向导分开,心理影响更不好。” “弗伊布斯,”理查德直接对他说了起来,“你为什么觉得黛安娜不应该受罚?” “我错了,我不应该那么说,”弗伊布斯冷冷地说,“我承认,黛安娜有错。没人可以犯错而不被惩罚。但是,我认为我的错误更严重,如果黛安娜要被惩罚,我也应该被惩罚。” “别对我们说谎,弗伊布斯。” “……如果她被罚,那我也应该被罚。” “你应该被罚。”理查德说,“你骄傲又幼稚,轻率地拿自己的生命和健康冒险,只为了在你的向导面前表现你自己。你试图操纵我们,用你自己的生命和健康作为筹码,逼迫我们提前结束对黛安娜的禁闭。你应该被罚,因为你不尊重人——不尊重别的人,也不尊重你自己。” 他深深地怨恨着电话里发出声音的人,怨恨着拿着电话的不出声音的人。他怨恨制造他的这些人,怨恨培养他的这些人。 “我知道错了,”他说,“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你还会再这样的,”理查德说,“不过,惩罚不能令你不再犯。人控制不了自己潜意识里的趋势,克服不了自己性格里的缺陷——” “让他见一见他的向导。”戴维斯打断了理查德把话题发散。 研究员笑了,一种轻蔑的笑,有知者在嘲笑无知者,嘲笑他们往错谬的方向执拗地前行。 “好。”控制区的人这样答应道,接着告诉了他们应该走进哪道门。 沿着克莱恩博士给的指示,他们没有走到禁闭室,而是走到了控制区,有一个弗伊布斯不认识的研究员给他们领路,他们走进另一扇门,那房间和博士上一次领弗伊布斯走进,看约尼尔给黛安娜道歉的房间没什么两样。 理查德站在和上次那个房间相似的地方,不过,没有聚精会神观察单向透视玻璃的另一边发生的一切,他靠着墙,看着弗伊布斯。 而弗伊布斯第一时间,先看向玻璃和电网的那一边——正在和一个向导交流着什么的黛安娜。 而黛安娜也在那一时刻,看向了他。 紧接着,她被叱责。为什么走神?她们正在分析她的错误,她怎么可以走神?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不断向她的老师道歉。 他能“听”到她,虽然有点模糊,但确实能,越过了电场屏蔽,向导的感情和思绪流向他——愧疚,犯了错,她不够关心他,她忽视了他的自残倾向,她不应该,放任他这种倾向很可能导致他最终让自己残疾或者死亡,或者,让他的身体上留下许许多多的创伤,后遗症,提前退役,退役后也要忍受各种病痛…… 不会的!弗伊布斯说。我不会让自己变成那样的——他们在危言耸听! 黛安娜听不到他。意识到这一点,他感觉自己双手冰冷,好像血管里的血是冷的。恐惧。黛安娜“听”不到他,对她来说,电场的屏蔽仍旧起效。刚才那一刻只是凭他们最原初的那种直觉感应到了他,但单向玻璃没有变成双向透视,她也无法凭借精神力确认他的存在,所以,她不知道他已经来到了离她很近的地方,正在看着她。 “你的精神力比她高一点,”理查德说,“现在的电场屏蔽,正好能让她感觉不到你——你可以呆在这里看她看个够,弗伊布斯。” “为什么?”弗伊布斯说。 理查德没有问他在问什么,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理查德一动不动站在那,戴维斯也一动不动站在这。 弗伊布斯走到玻璃前,趴在玻璃上。 我就在这里。他的手指用力抓挠玻璃。看看我。 坚固的钢化玻璃,不管他是抓挠还是捶打,都没有任何反应。中间的真空层把所有声音都完全吞没,什么都传递不过去。黛安娜的老师和黛安娜分析完了她的错误,离开了那个房间。她独自一个人拿着一支笔和一张纸。反思要写下来,这样才能永远记住。她每写一句,就是回忆起刚才的愧疚和沮丧。她一直在擦她流出来的眼泪。 “我们知道,你早就不怕被关禁闭了,弗伊布斯,所有惩罚对你来说都不算什么了,你不怕。”理查德说,“但也许你不知道——黛安娜还是怕的,哪怕只是被关禁闭。”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黛安娜不喜欢犯错,不喜欢被批评,不喜欢被贬低,不喜欢被讨厌。不喜欢被惩罚。不喜欢看到别人被惩罚,不喜欢自己被惩罚。 他……他不怕这些……他认为……他不会让她再…… “我……”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不会再让自己……” “或许。”理查德说,“不过,这不是你的责任。你控制不了更深层的自我,也不必控制。这是黛安娜的责任,弗伊布斯。正如不让你在重要场合里有你现在这种幼稚冲动的行为表现,也是她的责任。” 年轻的哨兵额头贴着玻璃,把拳头攥得咯咯响。年长的哨兵见状,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起无用的安慰:“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成熟起来,控制好自己,不再因为自己让黛安娜受罚的,弗伊布斯。” * 痛苦 这是一个哨兵,如果你经常见到哨兵的话,你可以从普通人中轻松分辨出他们,很简单——看看他们脖子上挂着的那款降噪耳机,只有塔区里才能买到这款降噪耳机,只有哨兵们才戴这样的耳机。不过,和普通人偶尔会见到的那些出塔区度假或者拜访亲友的哨兵们比起来,这个哨兵有点过分年轻了。大体上看起来,他是已经有了成年人的体型和气质,可那张脸上还残留着不容忽视的少年的特点,让人自发想把他归到“学生”那类,而不是一个完全走进社会的“成年人”。他很英俊,非常英俊,英俊到让人联想到他的哨兵身份会感到可惜,因为《缄默法案》,在他退役之前这张英俊的脸都不会出现在大众媒体上,让更多人看到。 侍者把他引到他预定的位置。似乎他约会的对象没有来,所以他没有开始点餐。他面无表情,像一尊雕塑一样坐在那里,从旋转餐厅的落地窗向外眺望这座城市,冰冷的眼神透出对这备受称赞的美景的无动于衷。城市从被晚霞燃烧的紫红色变成一片被灯火点缀的黑色,这个哨兵等的人还没出现。一开始为他引路的侍者暗忖:迟到这么久,是不是爽约了? 突然有一个时刻,他颤抖了一下,那张漠然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些生动的情绪。是他等的人到了吗?可是他并没有拿出手机,也没有看向餐厅中间的入口,始终望着窗外。这里除他之外再没别的哨兵向导,没有能够看到精神体的人,所以那只巨大的黑色水母从他体内兴奋地一跃而出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恐慌。 水母冲到玻璃的另一边,百尺之外的高空,直直降落,飞向它和哨兵所感应到的对象,结合另一端的那个人。她也在感知到他的第一时间就放出了她的精神体,并且听到他惊喜的感情的旋律后,应和出相似的曲调。水母吞下这颗白球,于是它在夜色中不再变得那么难以分辨,白色的微光勾勒出它的结构和形体,让它如此刻华灯璀璨的城市一样,因黑暗和光的彼此映衬而显出一种神秘的美感。它在观光电梯外面,随着电梯的升高而升高,在她眼前舞动它长长的触手,在美丽的夜的舞台上表演一支只有她能观赏的舞蹈。 她踏进餐厅的第一时间,他们对望彼此,好像她早已知道他在哪,而他也如此。不需要侍者指引,她走到这张桌子边坐下,对他说: “嗨,弗伊布斯,你好啊。” “嗨,黛安娜。”他回答她,“你真美。” 是的,她真美,她太美了。她有一张美丽的脸,一副美丽的身材,还穿着一件美丽的礼服长裙,就像刚拍完杂志封面的模特。她应该是他的向导,如果你经常见到哨兵向导的话,你就可以轻松看出这一点,很简单——她没有化妆,哨兵们的五感过分敏锐,受不了化妆品的味道,所以向导们特别是已结合的向导们往往会放弃她们对于化妆的热爱。这位向导和她的哨兵一样,看起来非常年轻,像是还呆在学校里的年纪。和她的哨兵不一样的是,她的气质里并没有太多成年人的深沉和成熟。仿佛她将永远都是一个不会长大的天真少女,湛蓝的眼睛只会流露出笑意,不会有苦涩和泪水。 她那温暖的笑容似乎感染了他,那个哨兵的表情看起来不再那么冷峻,也温柔地微笑起来,接着,他哭了起来。 难以理解他为什么要哭。他们无言地坐在那里,没有再进行任何语言交流。他们似乎在用他们的方式,直接用感情来交流,用心来交流。哨兵不停地哭,向导握住了哨兵放在桌子上的手,蓝色的眼睛始终凝望着他。 * 他没有被通知她的禁闭结束了。他们上周确定了这个预约,既然黛安娜还没回来,自然就应该取消这个预定。餐厅的食物并没有比营养剂有更多吸引他的地方,而食物的味道对他的精神来说是需要被清理的不必要的冗余感官。他没有取消预约,他一个人来到这里。这是毫无意义的赌气,更大的可能是研究员们会为了教育他不要这样赌气,无视他的行为。 但他们没有。她出现了,并且盛装打扮。他看着这样的她,难以克制他的喜悦、喜欢、因激动而流出来的眼泪。接着,他感到心灵深处浮现出痛苦、悲伤、愤怒——他的制造者们决定让黛安娜这样过来时,是不是很得意地预见了他的这些反应,很得意他们能这样操纵他? ……他们没有很得意,弗伊布斯。她说。他们是心软了,毕竟今天是我们十八周岁的生日啊……没有在第九区一起庆祝也就罢了,还要毁掉我们自己原本预定好的庆祝活动吗? 那他们为什么要关你禁闭? 因为我没有做好我应该做的事……而且只是关禁闭,弗伊布斯,真的没什么……被批评,觉得难过,就哭了,过后,也没有那么难受……如果我知道你那时候真的在,我肯定不会…… 她的话又让他察觉出另一个刺痛他的事。 所以我在的话,你就必须强迫自己不那么悲伤?他问。 不是这样,弗伊布斯……只是,结合之后,向导要好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特别是……我自己也不希望你总是那么难过…… 是的,她现在感到难过,因为他在哭,哭得不能自已。她目睹这样的他,感受这样的他,她很难过。她很愿意为了让他不那么难过而—— 可是我不愿意!弗伊布斯攥紧了她的手。那样,我感觉就像是…… 就像是什么呢?其实他没有想明白过如何用一个简短的词概括这个状况。不过此刻,他曾经学过的一个概念自然而然就冒出来了。 ……像是在物化你。 这个词在生活中好少见,但黛安娜没有像他第一次听见别人提到这个概念时那么困惑,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读到过这个词,知道它大致有什么内涵。然而她感到惊讶,因为她从来没把这个词和自己的处境联系起来。即使弗伊布斯现在提到这个词,她思索一番,也不懂为什么弗伊布斯觉得那样是在物化她。她觉得他是因为情绪激动而缺乏理智,在自我贬低。 那不是物化啊,弗伊布斯,那是……明智的做事情,做对自己对别人都有好处的事情…… 那不是。他想。他感到怨恨。物化。要怎么阐释这个词?要阐释的东西太多了,要历数的情况太多了。他反感、厌恶、抗拒…… 黛安娜读着他的思绪,问他:你觉得……这样不尊重我,不尊重你?可是……为什么呢? 她没说下去,但他能模模糊糊感觉到她好像是这样想的:如果她能完美遵循他们的制造者的指示来和他相处,那么他会很快乐,而他快乐的话,她也会快乐。 不是这样。或者说,确实是这样。他之前就很快乐,在结合撕开黛安娜心灵的真相前,在他意识到他和黛安娜关系的真相前,他很快乐,感到幸福,感到满意。他的世界完美无缺,没有裂痕。也许是有过裂痕,但他可以对它们视而不见,因为刺痛的事实没有那么鲜明地宣告它的存在,让他被迫停下他的视而不见。 黛安娜担忧地问他:弗伊布斯……你需要疏导吗?我们可以在这里先简单地给你疏导一下,让你感觉到好起来…… 他摇摇头:我不想感觉好起来……我不想每一次都只是很快就感觉好起来…… 为什么? 因为……那让我有动力去……思考。 你以前也一直很擅长思考啊?她问。他一直都是更聪明的那个,他一直都在思考规则,测试的规则,竞争的规则,第九区的规则,这个社会的规则。他一直在思考怎么在规则中拔得头筹,被夸赞,被奖赏,成为最强和最好。 他思考得很好,一直这样思考下去,相信他们都会过上令人羡慕、值得嫉妒的生活。 还需要思考什么? 你需要疏导。黛安娜告诉他,就像一个医生告诉她的病人,他必须接受这个治疗方案。我来简单给你疏导一下。 他被刺穿。情绪被带走。他感觉好起来了,不管他刚才在悲愤什么,质疑什么,他现在都可以先放下它们,先享受这顿晚餐,这片城市的夜色。享受此刻。 他终于止住了哭泣,终于想起来他竟忘记了说出最重要的那句话: “生日快乐,黛安娜。” “生日快乐,弗伊布斯。” * “好吃吗?”他问。虽然心灵交流很方便,不够偶尔他们也很喜欢把话说出来,特别是那些不太重要的话。 黛安娜高兴地回答他:“好吃。”她开始细数每一道她觉得好吃的菜,细数她觉得好吃的地方在那里。之后,她还称赞了那里的视野,灯光璀璨的夜幕里的城市。还有餐厅的音乐也优美动听,侍者礼貌而且服务周到。随着她的讲述,汽车渐渐驶进漆黑的隧道,通过一道又一道闸门。他们回到了塔区,回到了宿舍——黛安娜现在把这里称为“家”。 汽车在车库停稳,熄火。黛安娜说:“可惜,你不喜欢那些。” “但我也不觉得讨厌啊。”他解开安全带,“我只是……觉得没什么区别。”在那里吃,或者在家;吃营养剂,或者吃美食;在一个有夜景可看,有音乐可听的地方吃,或者在一片黑暗。都是一样的,只要黛安娜在他近旁。 ……所以,被迫和她分离的这几天让他有多么的—— 她握住了他的手。 放松,弗伊布斯。她说。一切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疏导,又一次。他没有说他需要疏导,刚才餐厅里那点已经够了。 但是疏导的感觉很好。为什么不呢?到底为什么不呢? 他很快忘记了自己在想什么,因为黛安娜在吻他。疏导。结合。她很关心他,她很担心他。她惊讶他这几天这样痛苦,对他的痛苦感到同情……所以不能放任他的这些情绪。不可以他觉得应该怎样就怎样——这是为他好。 不可以留恋痛苦,这对他来说相当危险。他的工作中会见到非常非常多的痛苦,他自己不能被沾染。不然利剑就会锈蚀,无法完成使用者需要他完成的目标。他不可以失败,她不可以让他失败。因为他们不是普通的哨兵向导,他们是…… 所以,为什么他们要生来就处于这样的地位里?他问。为什么他们要被这样对待?为什么他们要被这样培养?为什么他们要被这样操纵? 我不知道。她跨在他的腿上,舔舐他的嘴唇。我知道的只是……你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弗伊布斯,你能做到的是……我能做到的是……让自己感觉好点。 车里没有套。最后他射在了裤子里。 他们离开车库,回到家里。要去哪里?沙发,床,或者直接站着……? 去浴室吧。她在他拉开这条裙子的拉链时告诉他。不要忘记拿安全套。 花洒喷出的水温度适中,淋在他的后背上。她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水淋到她脸上,让她有种淹没的错觉。她大口呼吸着,随着生理刺激的起伏而不断呻吟,手指抓着他湿漉漉的头发。他们高潮了。她很快乐。她喜欢这样,他让她很快乐。她也喜欢她让他很快乐的时候。她感到满足。 ……可是他感到不满足。被清理过的情绪顽固地再度浮现。他抱着她,眼泪混进不停落下的暴雨一样的热水里。他不喜欢这样。感觉很好,感觉很快乐。感觉自己像利用一件工具似的利用她,感觉她像利用一件工具似的利用自己。爱她。想要靠近她。但是越靠近越感到自己对她来说是个任务,带来压力,带来麻烦,带来处罚。或者偶尔,也有奖励?痛苦。不被她爱。 ……什么? 想要去爱。想要被爱。想要爱这个人,想要作为人被她爱。不是解决问题的图灵机,不是一把需要养护的剑,不是需要扣动扳机才能开火的枪。不是一个东西,而是一个人。 她在这样亲密的结合中聆听着他,而他聆听到的她的感情是……无所适从。 她不理解他在要求的是什么,更不理解她要如何满足他。她会体贴他,帮助他,为他隐忍。这还不算人对人的爱吗?这些都还不够让他满意吗?……但是,不论如何,她会一直追逐他的愿望—— “不。”他说。是满意的,我应该满意,早就该满意了。她作为一个人爱另一个人那样爱过他,但那时候他理解不了这一切。他一直像利用一件工具似的利用她,就像他利用所有围绕在他周围的人。他自己把她推走了,让她孤立无援地站在那里,被他们塑造成如今的模样。 “清掉它们吧。”他说,“我知道……我的这些情绪,让你很难受。” * 疯狂 这次的任务很简单,简单到不需要向导辅助——镇压暴动的哨兵监狱。 弗伊布斯只被派去过一般哨兵监狱,这次也是。这些哨兵监狱保密级别不高,只关押b到d级的哨兵,哨兵学校会在哨兵们的必修课程里把这些监狱的工作流程教给给每一个哨兵,顺便也让他们了解一下作为哨兵违法犯罪面临的下场是什么。 哨兵和向导的特殊生理决定了他们不平等的地位:哨兵没有向导会疯会死,向导没有哨兵却不会死更不会疯,甚至可以说如果世界上没有了这群虎视眈眈觊觎她们的哨兵,她们也不用着急去找一个专属哨兵做她们的屏障和保护者。哨兵们永远排着队想拥有专属于自己的向导——任何精神力等级的向导都行,同性别也行。向导如此珍贵,故而自古以来一直有这样的观点:犯罪的哨兵不配得到向导的疏导。在一百年前,监狱里的哨兵除了钝化剂不会得到任何缓解他们狂化倾向的帮助,如果他们没有挨过他们的刑期,不幸狂化,他们就会按照狂化哨兵来处理——被直接处死。现代社会变得人道了多,除了钝化剂,这些哨兵也有疏导的机会,虽然时间间隔非常长,而且疏导的程度非常轻,但疏导大大延长了哨兵维持自己理智的时间,让他们能精神健全地出狱。如果他们不幸狂化,他们也不会被直接处死,而是得到有效治疗。不过,那些不幸反复狂化最终陷入永夜,无法靠一般手段恢复理智的哨兵,人道主义无法挽救他们。再仁慈的法律也认为罪犯不配得到一个向导与之结合来把他们从永夜中牵引回现实世界。这样彻底陷入疯狂的哨兵囚徒会被转进特殊监狱,或者说精神病院更为合适?他们会在那片永夜中度过余生。据说公海的药物研发部用那里的哨兵做临床试验,是真是假没有人说得清楚,反正那些地方都是机密,只有相关人员才能阅览相关信息,而被关进那里的囚徒就更开不了口了——他们只有死的那天才能出狱。 年轻的哨兵沿着走廊前进,他的水母到处移动,击倒那些疯狂的精神动物和它们疯狂的主人。管理一座哨兵监狱的重点是要及时把狂化的囚犯和别的囚犯隔离开,在像监狱这种大家精神状态都不怎么样的地方,疯狂就像传染病一样会通过接触传播开去。可是人来管控的地方总会出现一些错误。一个囚犯狂化了,没有注意到,几天之内超过半数的哨兵狂化,整座监狱爆发暴动——这时候情况就不是常驻监狱执勤的哨兵能够控制住的了,需要s级哨兵过来。其实,多派几个a级过来也可以,但s级的精神力碾压让事情结束得非常快,效率最高。 * 弗伊布斯站在最高层的控制区,看着下面一层一层回廊上忙忙碌碌的狱警。控制区不算大,但可以将每层长廊和房间都一览无余,囚犯们不管做什么都在监视之下。 “嘿,朋友,”他旁边的人问他,“吃糖吗?不是很甜的那种。”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那个哨兵尴尬地把捏着糖的手缩回去了,可还是不愿意就此保持沉默,继续试图和弗伊布搭话。 “在看什么?观察这个监狱?”哨兵说,“第一次来?” 弗伊布斯看起来实在是太年轻了,哪怕现在,他的年纪已经长到了去执行任务不会惹来惊异的眼神,可每次对接人员还是常常对他有这类误会:这任务他是第一次做。毕竟,即使知道他是s级,从常识来说,这个年纪的哨兵往往才刚从哨兵学校毕业。现在又不是战时状态,会让十五岁的儿童开始服役。 “一开始看这里是怪渗人的,不过后来就越来越习惯了。陌生的地方才吓人,熟悉了之后……” “我不陌生。”弗伊布斯说。 “嗯?你之前还做过这样的任务吗?” 这时候,狱警们的汇报打断了这个哨兵的闲聊。 “一层,清理完毕。” “二层,清理完毕。” “叁层,清理完毕。” 弗伊布斯身边的哨兵举起手,示意狱警们,他们收到。接着他追问弗伊布斯:“我倒是没去过别的哨兵监狱——别的监狱也建成这样吗?” 弗伊布斯没回答,他转过身。任务完成,他可以离开了。 那个哨兵撇撇嘴,大概是觉得这个年轻的s级真是傲慢。不过,就算弗伊布斯回答他,他也不能说实话,他不能对外人透露第九区是什么样。 他觉得他长大的地方,也是这样。 * 他把刀刃划进果皮,转动苹果,红色的果皮被他削下来。果皮擦过他的虎口,是凉的,果肉的汁水蹭到他的皮肤上。破开果肉的颗粒让这颗苹果的气味变得更加浓郁。所有这些触感都让他很烦躁。 ……弗伊布斯?正在为她自己准备晚餐的黛安娜关心地“看”过来。你不用削……我一会自己来吧…… 不。弗伊布斯回答。好多次他看见黛安娜差点削到自己的手。 没有好多次!就两次……而且没有削到!黛安娜抗议说。 他没有放下刀和苹果,他开始正念,平复心中的烦躁。黛安娜见状,也就不再继续坚持让他放下了。 自从他被指出他在任务中倾向于做冒险决策让自己受伤后,他就再也没受过伤了。他有意识地避免冒险决策,避免让战斗(如果有的话)拉长。他让别人受伤,让别人去死。让黛安娜去同情别人。 我真的在渴望这个吗?他想。一开始,他愤愤不平地觉得统计结论是错的,数据是巧合,那些任务就是很难不受伤。可是后来,开始注意这个问题后,他发现:他的确有那种倾向,任务遇到情况,他下意识想做些让自己受伤的行为。控制自己不这么做,每一次都毫发无伤后,他感觉到了烦躁。 ……我在渴望黛安娜同情我? 弗伊布斯?……你想要疏导? 不,没有。他回答。我很好,你吃完饭再说。 果皮全都削下去了,他把刀插进果肉,切。切果肉和切肉的感觉不一样。和切开皮肤的感觉也不一样。苹果的气味也和血的气味很不一样。 弗伊布斯?! 我没事。他回答。 机器把它的工作重复成千万次都不会出错,但哨兵呢?重复几次就疲惫不堪,需要向导来清理一下他们精神里的垃圾。人会出错,这是他走出第九区,旁观围猎那次学到的最重要的知识点。人会出错。 弗伊布斯!放下—— 我没事。他告诉黛安娜。他继续想: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喜欢受伤之后被黛安娜那样同情的感觉?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问题啊,他轻而易举就想出了答案——因为那令他有种正被她爱着的感觉。黛安娜关心他,让他舒服,可以说是被他们的制造者们要求要这样。但黛安娜同情他,绝对不是。感情是没法按照要求从心灵里浮现出来的。正念,深呼吸,放空自己,可以让感情淡去,消失。但是反过来——让感情出现—— 弗伊布斯!听说我—— 人不应该思考自己。要去思考外在,不要思考内在。向深探究自己的潜意识可能会探究出一些你一点也承受不住的东西。如果说,他无意识地寻求自伤就是为了体验这种被爱的错觉,他这段时间的心里无时无刻都存在的那种烦躁就是因为失去了体验这珍贵错觉的机会,那…… 弗伊布斯,回来! 可是,被黛安娜同情的感觉很好啊。喜欢被她同情,感觉自己像一个人,她也像一个人。不过更喜欢的是…… 弗伊布斯!!! 他终于从神游状态里被拽回来了一点,然而刚一接触现实,精神立刻又被强烈的嗅觉刺激占满——好浓烈的血的味道。如果说这是黛安娜来月经了的话,味道好像有些不太多,而且太浓烈了些。黛安娜哭了。黛安娜为什么哭?纸巾呢?他想不起纸巾在哪里了。 他抬起手,用手指去擦黛安娜的眼泪,发现他的手在她脸上留下了红色的印迹。这是什么? 好的,弗伊布斯,放下…… 放下什么?放下刀。放下什么刀?他手上没有拿刀啊? 她刺进来了。好迅速,好粗鲁。为什么。他做了什么事让她很愤怒吗?不过……他喜欢这样。为什么黛安娜总是不会惹哭他,总是他在弄哭她呢?其实把她弄笑他也很热衷,但不知道为什么大部分时候他都是把她弄哭了,而不是把她弄笑了。 黛安娜现在对他破涕为笑了。她在亲吻他。她好像还在疏导他?她不是应该在给她自己做晚餐吗?她是什么时候坐到他腿上的? 是晚餐已经吃完了吗?是的。所以我们在疏导?是的。你想做爱吗?是的。 可是套不在这里。 不……弗伊布斯……别动……你可以,我正在吃避孕药,你可以…… 但是避孕药有失败的几率……我们体外吧。 好的,弗伊布斯,我们体外。现在放松……听着我的声音……跟着这种感觉回来…… 跟着这种感觉。什么感觉?她正被他抱在怀里。她的大腿根的皮肤很柔软。他的阴茎蹭过她的阴蒂和阴唇,那感觉很可爱。她把他涂湿了。喜欢。喜欢像现在这样,被她呼唤,被她包围,被她缠绕,被她触碰,被她拥抱,被她吻。最后,他蹭着她的小腹射精。他一直觉得她的小腹很漂亮……他…… 他干了什么? 弗伊布斯喘着气看着黛安娜脸和衣服上红色的血迹。他抬起手,看到自己手掌和手腕上的伤口,好像视觉提醒了他注意,他才终于注意到,原来这里一直在痛。 你神游了。黛安娜说。可能还……还狂化了……我不能确定,你的症状不典型,需要—— 不要告诉他们!他说。然后他意识到,不行,这是大事。他普普通通的削苹果,结果……不,应该说是正念失败,他头一次正念失败,没能成功清空思绪而是让自己神游了…… 黛安娜也说,应该报告,他应该接受精神卫生方面的检查和专业帮助。他也知道他应该。要弄清楚他是怎么失败的,然后杜绝下次再犯……但是…… 厌恶,抵触。那些量表,那些对谈。询问,探究心灵深处的秘密。也许还要让别的向导来插他的脑子。也许就是雷古拉,虽然她不擅长安抚,但很擅长挖掘秘密。也许还要停掉任务,停掉现在的生活。回第九区长住一段时间——那些有单向玻璃的房间—— 好了,放松,弗伊布斯!黛安娜让他看着她。接着,黛安娜告诉他:我不会让你被关回去的……我们瞒下来……我们自己找出来为什么失败,杜绝下一次…… 她再次吻他,拥抱他。她把他的那些情绪带走,把手掌上的痛苦带走。虽然没有性来辅助,但在这样的拥抱里,他感到结合更紧密了。他们进入到了那种状态里,深度结合,好像融为一体。 他好像“看”到了什么。 是的,黛安娜希望他舒服。为什么他要认定那只是因为他们的制造者们的要求? 是的,黛安娜同情任何人的不幸。但她对别人的同情和对他的同情,真的是一样的吗? 他为什么一定要认为,他感觉到的是被爱的错觉呢?和他那种强烈明晰的渴望与冲动不一样的感情,就一定不是爱吗? * 质疑 他学习如何干净地“收尾”时,没有想象过自己第一次用上这些知识,是为了处理自己的血迹。幸好研究员们没有过来检查他宿舍情况的习惯,出任务时他也会带手套,最妙的是上个季度的体检不久前刚结束,距离下一次体检还有三个月。只要体检之前,伤口愈合,他就不会被发现。 而凭他的经验,三个月,这点皮外伤,足够了。 但是如何杜绝这样的情况再次发生,他们没有头绪。他们连他到底为什么会神游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所以接下来几次任务,为了保险起见,他服用了钝化剂。 第一次的时候黛安娜提心吊胆,生怕别人发现了他的异状。他自己嘛,他吃了钝化剂,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情绪,不过在吃之前,他也是好好给自己心理暗示了一番。他俩都觉得,要装得像没吃一定不简单。他不吃钝化剂的时候,时不时还会有一些让人皱眉头的言行,现在吃了钝化剂,没有感情,也没有行动的动力,不是更容易露馅吗? 结果真的这样做了才发现,好像不是很难。因为周围的人都不知道他吃了钝化剂,所以也就不会在他有了不妥的表现时对黛安娜说:放着弗伊布斯不管就可以了。甚至在几次瞒天过海之后,弗伊布斯觉得吃钝化剂比不吃钝化剂还要更轻松。他还保有自己那些活跃的情绪时,难免会对表演一些在他看来是冗余而不必要的友善表现时,产生抵触和厌烦的情绪,但是现在呢,只要完全服从黛安娜就可以了。有一天,黛安娜还悄悄告诉他,他们的制造者对他最近的表现非常满意,并且觉得这是她的功劳,夸奖了她。 回到家里,回到这个没有被监视的房间,他才结束表演。他变回了一个吃了钝化剂的哨兵该有的样子。他们本来还计划着探索他们的新能力,现在,这项进程不得不终中断……又或许也不算中断,只是他们的确没再来得及尝试在做爱之外的状态实现那种能力。 他和黛安娜做爱。吃了钝化剂的哨兵,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于是他和黛安娜做爱的频率创下新高。黛安娜开始习惯这种古怪的感觉了,和一个吃了钝化剂的哨兵做爱。弗伊布斯在药效过去后甚至觉得,她有点喜欢这种感觉。她用她那些温暖的感情,把他,一个像是没有生命一般的空洞的死寂填满。她往死海里注入生命,让这片寂静重新变得像是一个生命,有感情、有感觉、有温度。 而且,深度结合的感觉真的非常好,什么也不做也感觉很好。有几天,他们做爱后,就依偎在床上,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地那么躺着,精神体在房间里游来游去,随着他们偶然浮现的心念,把这个电器打开或者把那个电器关上。用来调整扫地机器人很是方便。 * 这一次来第九区进行例行的常规提问,他们被提前告知:这次没有一起作答的环节,他们去不同的房间同时完成这个项目。 弗伊布斯走进这个房间,看到这一次,坐在桌子后面的人是朱利亚斯·赫尔海姆。 “你好,弗伊布斯。”博士和蔼地说。 “你好,赫尔海姆。”年轻的哨兵打着招呼坐下来。 “好久不见,还挺想念你的,男孩。”博士说,“前一段时间我不在第九区,你是不是已经听说了?” “我没有关心过。”弗伊布斯回答,“你在或者不在,都是一样的。” 博士笑了。 “一样的,那真好啊,弗伊布斯。”他说,那双绿眼睛从眼镜片后面审视着年轻的哨兵。 “最近,有什么想要和人聊一聊的话题吗,男孩?”他把话头抛给了弗伊布斯。 “没什么想聊的。”弗伊布斯回答,“我很好,黛安娜很好,我们很好,任务执行得很好,一切都很好。” “几个月前我交给你们的那项任务呢?” “暂时没有进展,我们毫无头绪,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好吧,弗伊布斯……”博士这样说,无论他的神态还是肢体语言,好像都显示,他真的就要放过年轻的哨兵了,“那就更让我好奇了——是为了什么,你要瞒着我们偷偷服用钝化剂?” 不要紧张,不要自疑,不要遐想。相信自己所要说的一切,因为——我就是在说真话。 “谁服了钝化剂?”弗伊布斯问。 “你确定要这样吗,弗伊布斯——对我狡辩?”赫尔海姆问。 “我不理解你在说什么——我这段时间没有被要求服用过钝化剂,我更没有偷偷服用过。” “我打赌,就算雷古拉现在站在你身后,大概也会判断你说的是真话吧,弗伊布斯?”博士笑着说,“经常和黛安娜一起练习吗?” 是的。 不。 “就算是你在对我说话,”弗伊布斯说,“你确定,你要在一个哨兵面前,责备他的向导吗?” 他压低了声音,听上去和他愠怒并压抑着他的愠怒时的语气没什么两样。 可赫尔海姆没有回应他。博士笑着凝望他,这样过了一会,博士站起来,探过身,抬起手—— 弗伊布斯被他弹了一下额头。 当轻微的疼痛在额头上绽开的那一刹那,弗伊布斯懵了,紧接着,情不自禁的,他的心提了起来。 “我做错了什么?”他问博士。 博士开口,不是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报起一串数字。是日期,他意识到。他接着意识到,那是钝化剂从他体内代谢干净,他的情绪从药物作用的支配中脱离,恢复正常的日期。 “需要我和你谈一谈药物滥用及其危害吗?”博士问他。 这一次,他没有说“我很抱歉”,也没有说“我保证我再也不会”。他一言不发,垂着头盯着眼前的金属的桌面,喉结滚动。 “好吧,反正负责教你这方面知识的不是我,”博士说,“我,现在想弄清楚的是——为什么?” “是我命令她不要告诉你们的。”年轻的哨兵回答说。 “啊,弗伊布斯,这是对你的提问,我不关心黛安娜,我只关心你。”博士轻笑了一声,“不过既然你提到了黛安娜,那我们聊聊她也无妨。” 弗伊布斯以为接下来,博士就要问他:你是如何说服黛安娜不报告的,你是如何说服黛安娜不仅不报告,还反过来帮你隐瞒的? 然而,博士没有。博士问的是: “你爱黛安娜吗?” 弗伊布斯讶然抬头,望向赫尔海姆那一双和和他颜色相同的眼睛。哨兵张着嘴,好像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但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他最终说出了那个很简单的答案: “爱。” 赫尔海姆笑了。无奈的、惆怅的,又有点宽容意味的笑容,仿佛哨兵真是他的孩子,他在哨兵身上看到了自己,所以此时分明是哨兵犯错了,他还会这样笑。他不对他的过错感到恼火、遗憾或者失望。他感到怀念,怀念自己也曾犯过同样的错误。 “我相信你不会傻到没有预见到这件事暴露的可能,”博士说,“我相信你也不会傻到以为这件事暴露的时候,黛安娜不会被你连累受罚。既然如此,男孩,你还对我说,爱她,”一声轻笑,“能说说吗,你怎么想的,你为什么觉得你可以这样做?” 他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 是啊,为什么呢?明明知道博士总有手段发现他想瞒住的事,明知道如果没瞒住,自己会被罚,黛安娜也会被罚。明知道……黛安娜即使只是被责怪,她也会很…… “你是觉得,”博士说,“自己的感受,自己是否舒服,比黛安娜怎样更重要,对吗,弗伊布斯?” 沉默。 博士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为什么我并不希望让你很清楚地知道,黛安娜会怎样因为你的原因受罚吗?有两个原因——”博士说,“其一,你有一种过度完美的倾向,让你知道越多规则,你对自己的要求就会越严厉,身上的压力就会越重。适度的压力能催人奋进,但人能承受的压力是有限的,超过那个限度的话……”博士摊开手,摇摇头,“我们不希望看到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崩溃。” “她对我不是小事。”弗伊布斯低声说。 博士笑了一声,没有抓着弗伊布斯的话追问下去,而是继续他的阐释。 “其二,我不想试探你的人性,弗伊布斯。我不想验证这样一个问题的答案:如果要让弗伊布斯在他自私自利的意志,与他保护关照黛安娜的习惯之间,做一个选择,他会选择天平的哪一边?自己和自己的恋人,哪一边对他来说更重要?”博士这样说的时候,那两只手仍然摊开着,好像这就是天平的两端,他其中一只手慢慢降下去,“我很遗憾,我看到结果是——我不想看到的那个结果,你不爱黛安娜,弗伊布斯。” 说到最后那句话时,博士神态中和语气里的失望非常明显。博士从来没有对他流露出过这样明显的失望。 而博士的失望,突然点燃了弗伊布斯的怒火。 是的,他很令人失望。黛安娜可以这样对他失望,他自己此刻就对自己感到失望。被揭露出来的直白事实是这样刺痛,每一个不知名的旁观者了解这些事实后都可以对他失望。但是,博士,朱利亚斯·赫尔海姆,他有什么资格对他失望?博士一直在鼓励他的自私自利,鼓励他永远要第一时间多想想自己——博士有什么可失望的? “你错了,朱利亚斯·赫尔海姆,我爱她。”他此刻语气里的愤怒不再是出于掩饰或者伪装。黛安娜如果此刻在这里,她也会承认他是真的发怒了。 但博士仍旧对他真实的愤怒无动于衷,好像他仍旧是在假装出这种情绪。 “爱,”博士说,“既是一个名词,也是一个动词;既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行为——也许,弗伊布斯,你的感觉和你的感情的确告诉你,你在爱着她,但从你的行为来看,我很遗憾,你不爱。也许……你终究是无法克服你在情感能力上的缺陷的,你永远不能够真正地爱。” “可你们也从来没教过我!”哨兵捶了一下桌子,声音骤然拔高,“你们从来没真正教过我如何去爱,你们只教过我——我一定会爱上她?因为我和她百分之百匹配?——你们从来没真正说清楚过你们希望的是——” “爱是,”博士打断了他的话,“一种自然而然的感情,围绕这样的感情,人会感觉到很多,做到很多。但是,大部分人,成千上万的没有那种幸运觉醒的普通的人,自然而然地远离了爱,自然而然地失去了爱——”他笑起来,含着自嘲,含着轻蔑,“而那些幸运的,觉醒了的人,可以链接到另一个人精神的哨兵或者向导,并且更幸运的,找到了自己想要终身链接的专属的哨兵或者向导,他们大部分也没有真正思考过,自己占有了什么,又何以实现这样的占有。爱是不能被教授的,弗伊布斯。被教导出的爱不是爱,而是操纵和表演的技巧。” 博士这番话,大体上来说无懈可击,基本没什么可以反驳的论点,而如果谈明智而审慎的行为决策的话,更不应该去反驳博士。 “真是智慧啊,朱利亚斯,”哨兵怨恨地说,“可你还不如把话说简单点?——你们这些负责塑造我认知的研究员们,不敢教我什么是爱,因为你们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你们全都是远离爱、失去爱的普通人——”他看到博士露出了那种笑话小孩的笑容,于是把后面这些话说了出来,“特别是你——那时候,艾达被抓起来,你落井下石,你的证词促成了她罪名成立——” 他终于让博士那好像永远一切都被他掌控受他支配的表情出现了一点裂痕。 可是,只是一点裂痕。博士很快轻松地笑起来了。 “原来你也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不在乎‘妈妈’啊,弗伊布斯——仔细研究过相关档案了,是吗?” “理查德愿意作证她无辜,愿意四处奔走去救她,而你——” “她的确有罪,不是无辜的。她欺骗了理查德。”说到这里,博士笑了一声,那笑声谈不上有什么恶意,其实听起来反而可以说是善意的,充满同情的,“可怜的理查德,一直在被欺骗。他的生命中,总不缺欺骗他的女人。” 弗伊布斯愣住了。他知道此刻,他和博士的谈话是有别的研究员正在旁听呢,也许其中就有理查德本人。就算克莱恩博士这时候不在,录像和录音也会留档,他有资格随时翻阅。 他的疑惑让博士再次发笑。 “还是说回你吧,弗伊布斯,你想表达什么?”博士问,“都怪我们?我们这些冷血的、不懂爱的科学家们,都怪我们没教好你?换一波人来教你,你早就学会什么是爱了?” 是。他想这么说。说“是”的话,事情会很简单,很轻松。压力会减轻,责任不在他。 但他对说“是”有一种强烈的不适感。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说,“是”。 可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最终他说的是:“我爱的。我爱黛安娜。” 博士打量着他,好像在审视他,这话有几分可信度。 “如果你真的非要这么坚持的话,男孩,那我也尊重一下你的态度,我现在这样告诉你——现在,立刻向我坦白,你为什么要服用钝化剂?如果你现在从现在开始说实话,我可以考虑减轻对黛安娜的处罚。” 哨兵攥紧了手。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激烈的跳动,血管也跟着一起搏动。 他开口了。 他告诉他,一切。他的烦躁,正念的失败,神游,意外,他要求黛安娜不要告诉他们,并为了防止意外再次出现,服用钝化剂。 “果然还是因为你的完美主义倾向啊,弗伊布斯,”博士听完这么评价道,“本来,这不是什么大事,男孩,如果你善于沟通,向我们求助的话,这真的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不过现在,私自滥用药物,还有你刚才说的,神游时自残,啧啧啧。”博士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子,“弗伊布斯,很多时候,和别人合作,接受别人的帮助,比单打独斗要明智得多。” “是的,”弗伊布斯说,“我现在知道了。” “我们会帮你解决你的这些新问题。但你需要被惩罚,从现在开始,你的外出权限暂停,停止接受哨塔的调派。你开始关禁闭。” “是的。” “黛安娜也同样需要被惩罚。从现在起,她也会被关禁闭。” 弗伊布斯抬起头,死死盯着博士。 博士笑笑,对他说:“她纵容你瞎胡闹,是她作为你的向导的失职。她原本会被罚得更重呢,男孩。” “她要被关多久?” “你不想知道你要被关多久吗?” “她要被关多久?” “向导总跟着她们的哨兵一起行动,哨兵去哪,她们就去哪。哨兵被关押,她们也要被关押。你被关多久,黛安娜就要被关多久,弗伊布斯。” * 他回到了这个房间,这个他住过很多年,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长住的房间。单向透视玻璃对房间里面的人来说是一面镜子,他每天都能从这面镜子里看见自己。 最开始的几天这里人来人往,他们在这里给他体检,评估钝化剂的影响,评估他的心理状态。陌生的向导坐在他旁边,告诉他,她会帮他调整好自己。 他这次没有再对他们说:我要黛安娜。他对向他提出的任何问题有问必答,他对向他提出的任何指示照做不误。而如果要求他主动说点什么,他就保持沉默。 那个向导首先和他一起重新训练了他的正念技巧,接着开始和他长谈。因为他没有放在心上,所以他基本不记得她说了那么多都是什么。反正大致就是告诉他,要对自己有信心,要对结合有信心,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和向导必定相爱,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管是他还是黛安娜都会放下怀疑,坚信起他们对彼此的爱。 他在她每次提起黛安娜时走神,去想黛安娜。他想:黛安娜现在怎么样了,在哪,在做什么? 然后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没有人再会走进这个房间。从这个时候起,惩罚才真正开始。每天,营养剂从一个小窗口送进来。他询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出去,没有人回答他,他询问黛安娜是否已经出去了,依然是沉默。他尝试通过结合去到黛安娜的精神空间里找她,但是,也许是电场屏蔽太强了,他一次都没有成功过,他甚至一次都没有梦到过黛安娜。就连她存在的那种感觉都变得稀薄,仿佛她在离他非常遥远的地方,仿佛他将永远也碰不到她。 他中途神游过一次,黑色的水母横冲直撞,想要挣脱这个牢笼,却被电网打得虚弱不堪,缩回他的体内。他虚弱地躺在地板上,没有人进来。然后不知道怎么的,没有向导的引导,他回来了。他爬起来去吃营养剂。s级哨兵不需要向导的传言或许是真的,他可以这么被关一辈子,不会很短的一辈子,就这样,没有向导,没有任何一个向导,没有任何一个人,永远只有自己和镜子里的自己。 博士曾经让他想象过这样的生活,作为一种威胁:永远不能离开第九区,永远被困在这个房间里,永远见不到黛安娜。他当时想象着,感觉到了恐怖。现在这恐怖真的上演,折磨他的却不是这生活本身。失去自由,孤独,无事可做,绝对无聊,都是只处于遐想中而非真正经历时才显得那么可怕,走进去后,就会开始习惯,就会开始无所畏惧。 真正折磨他的恐怖,是这样一个问题:黛安娜难道也处在这样一种境况之中吗? 这才是真正的恐怖,真正的地狱——想象你所爱的人正被折磨着。 即便你不会被此折磨到,可是,想吧——既然你此刻有这么多的时间,好好想一想吧——她和你不一样。你坐在这里,连一个表情都不会有,但她可能正在痛哭。 于是他开始对空荡荡的房间,对单向玻璃那一边正在观察他的那个不知名的研究员说: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请您免除对黛安娜的处罚。 反反复复,一遍一遍。 一遍又一遍。 * 惩罚结束得突然。那一天,房间门打开了。他像被闪电劈中了一样猛然站立起来,眼泪流下。强烈的感情和强烈的感官冲击着他。就算没有这些,就算他瞎了,聋了,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连她的气息都感觉不到,还有他们的结合——那么鲜明的存在,那么鲜活的感情,那一颗心,从电场的那个破口,汹涌地流向他。 黛安娜站在门口,诧异地看着他,看他跌跌撞撞走过来,抱着她哭。 弗伊布斯,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没关系,我很好……你没事就好。 然后他发现,黛安娜的心情其实是非常轻快的,这昂扬的旋律里唯一一段阴郁的乐句是来源于他,来源于她看到了他此刻的怪状,听到了他此刻澎湃的感情。她不懂为什么。 他们、他们告诉我……你有个紧急任务不能一起去,弗伊布斯? 什么? 困惑。困惑中他听到了黛安娜对他说:我们、我们一起度假去了……第九区的好多人都一起……我们,除了你和奥瑞恩,连达芙妮都一起去了……奥瑞恩有应激障碍,你有一个非你不可的任务……你没有去做任务吗,弗伊布斯? 他哽咽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问她:你们去哪了? ……海边,很漂亮……湛蓝的天,碧蓝的水,翠绿的树叶,金色的沙滩……我们四个一起去潜水,还遇到了一只海龟……我想要是能和你一起就更好了…… 弗伊布斯听着,破涕为笑。但是黛安娜却沉默了。她好像明白了他当时到底在做什么“紧急任务”。 我没事。弗伊布斯又说了一遍。你没有被罚就好,黛安娜。 * 夜路 她沿着漆黑的运河慢慢走着。二十多年前,这条运河边是很热闹的——有散步的老人,夜跑的年轻人,依偎在一起的情侣,牵着孩子的手的父母。而今,随着城市的没落,河边也冷清了。不管是往前望还是往后望,几乎都看不到一个人影。 几乎。 那里有一个人,站在路灯光开始暗淡的栏杆边,低头注视偶尔闪现一点细碎波光的黑色河水。她轻轻扫了他一眼,判断那人不像一个准备抢劫的预备罪犯,便收回视线,继续沉浸在自己的遐思里。然而,对方却突然转过身来,用那双浅绿色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她。 所以她重新看过去。 她停住了脚步。 打量着对方的表情,滑过她脑海的第二个判断是这是不期而遇。不是任何人的安排,不是哨塔或者某个有一双相似的绿眼睛的杂种有意为之。是巧合,概率,命运——如果你愿意这样称呼它的话——让他们在这里偶遇:艾达·玛里希和弗伊布斯·玛里希。 * 他们一起沿着漆黑的运河慢慢走着。这段路的路灯都坏了,只剩下月和星的微光,几乎就是一片漆黑。 “在这样的地方进行晚间散步,不是很安全。”弗伊布斯说。 “可以接受的风险,”艾达回答,“自由总是代价高昂。” 弗伊布斯没有说话。 “以防你没有听懂,”艾达说,“我是说,可以躲开跟踪和窃听器。” “我听懂了,”弗伊布斯回答,“但无法理解——为什么你觉得这里没有?这里很适合放置窃听设备。” “经费。”艾达说,“沿着一条长路安装窃听器,要装多少?” 弗伊布斯没有立刻说话,好像他在思考什么。 “他们现在不再监视你了?” “我不敢说,‘完全不再’,只能说,力度变小了许多。钱要花在更值得的人身上。”她意有所指。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会邀请我来一起散步——这不是可能会让你陷入麻烦的事吗?” “你认为现在自己正在被监听吗,弗伊布斯?” “我不能确定。” “你可以确定,弗伊布斯。啊,你弄的我也紧张起来……”虽然这样说,可她语气里带着笑意,听不出来任何紧张,“那么我们再确认一下吧,现在,好好听一听四周,告诉我:你听见了什么?” 一小会的沉默。 “没有。”他回答,“但是……还有别的办法,不是吗?赫尔海姆总有办法知道我想隐瞒的事。” “当你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是这样没错。可是现在,你都到了可以合法饮酒的年纪了,弗伊布斯。” “这和年龄有什么关系?”弗伊布斯说,“就算我还是孩子的那些时候,我也不是在凭运气做事。我认真听了,我认真找了,我确信我摆脱了所有监听监视的装置和人,但最终,他还是发现了……还记得吗,我们十四岁那年,我带着黛安娜去给你打电话。” 艾达大笑起来。 “仅仅就那一次而言,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答案,男孩,”她说,“不是某个你没有发现的窃听器泄露了你们,而是你们联络的对象——那时候,我的电话时时刻刻都被监听着。” 答案如此简单,如此合理。过于简单合理了,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虽然那时候他还是一个从来没从来没真正走入过这个世界的孩子,但后来还有很多年他长大了,他执行了任务,经验丰富。为什么他没有再次复盘一下这件事?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疑惑,艾达说:“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因为阅历有限,人总会轻易接受别人告诉你的虚假真相,把他们刻在脑海里,即使之后你已经长大,成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思考,你往往也不会重新用这种新视角来反思当年的旧事。” 她既是在轻笑,也是在轻叹。她微微仰起头来,从稀疏的树枝间望向天上的月亮。 “在你们小的时候,构建出他们无所不能的神话——这正是控制哨兵和向导们的诀窍。” 弗伊布斯突然开口:“那你的诀窍是什么?” 她的视线从月亮上收回来,看向他。此刻视力受限的人是她,可她脸上的那种笑容好像是在说,看不清楚眼前真实状况的人是身边的哨兵。 “我不能说出来,”艾达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是爱吗?”弗伊布斯执着地追问。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讲起了爱: “爱,是一种双向的控制,既施加影响,又受到影响。相爱的人,不自觉地彼此调换位置,有时候是操纵者,有时候是被操纵者。真心才能换得真心,理解才能获得理解,牺牲才能得到牺牲。凭爱来支配,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被爱所支配。作为一种操纵的手段,爱太危险了。” “……你爱黛安娜吗?” “你确定要这样来探寻这个问题的答案吗,弗伊布斯?”艾达说,“只有语言的答案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她说的没错。她总是说的没错。 弗伊布斯说:“那就谈谈你现在的生活吧,谈谈你现在过得好不好——我可以回去后告诉她。” 她仍旧没有回答他,狡猾地这样说道: “你答应和我一起散步,是想来关心我的近况吗,弗伊布斯?” 不是。 水母鼓动了一下伞部,游离出去,环绕着他们巡游,确保此处既没有人或设备,除了他们两个和天上的月亮,再没有什么能听到他们此刻的谈话。 “你是项目组的初代成员,攻克了关键技术难题的骨干。”哨兵说,“技术上的东西我听不懂,但我想了解这个项目的原始构想和设计规划。” “这么直白真的合适吗,弗伊布斯?” “对你,也许是的,艾达。” “为什么你认为我有可能回答你?”她说,“这违反许多条款和守则,足以把我再次送进监狱。” “你提出一起散步的时候,为什么觉得这样可行?”他说,“我不应该和你接触,这会影响塔对我的评价。” 他们对视着。艾达失笑。 然后,她讲了起来:“三十多年前,一份这样的研究被发表:结合时间很久的高匹配度配对们表现出了这样的能力——使用对方的天赋。哨兵可以影响情绪,向导可以尖锐地攻击。我该补充一下时代背景吗?那时候,精确量化的匹配度算法理论才刚出现没多少年。即使是现在,不少哨兵向导还会对匹配度嗤之以鼻,认为冷冰冰的公式不能决定活生生的人和他们的感情,更别提当年。 “但学界已经拥抱了这套理论,特别是兰卡——兰卡的学界和政界都相信,匹配度的理论是帮助我们赢得战争的关键。所以,这个项目被提出,通过了可行性审核,开始着手开发。这是一个国防项目,按照匹配度计算的公式,逆向基因编辑出一对哨兵向导,达到自然诞生的配对永远不可企及的契合——达到完美,百分之百的匹配。希望这样完美的匹配可以带来强大的结合,通过强大的结合带来强大的力量,重现那些人类只在神话和传说中才听闻过的奇迹——那惊人的力量,他们相遇,他们分离,成千上万人的命运因此改变。” 她说到这里,轻轻笑起来。 “这是朱利亚斯的演讲。他总是很擅长用一些宏大的字眼打动人心,凭他这些演讲,他让一位又一位学者加入到这个团队中……我们二十三个人,创造了你们。你们出生的那一年,战争结束了。你们没有终结战争,是人们对战争的厌倦终结了战争。但项目没有结束。哨塔不想结束,兰卡不想结束,我们最不想结束。 “高匹配度的哨兵和向导会在一次次精神交融后逐渐浸染对方的天赋,使用对方的能力——那么,是否存在更深层的融合呢?不止是交换,而是融合——哨兵的攻击和破坏天赋融合进向导对精神的调整和操纵里,你想象一下,弗伊布斯——或者我应该这样问吗:你是否需要想象?” “交换很容易,”弗伊布斯说,“我们,奥瑞恩和达芙妮,贝罗娜和马库斯,在结合后的一年时间里都轻易实现了。至于更多的……我不能告诉你。但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构想的。” 她脸上的表情令弗伊布斯想起了博士。当他和黛安娜第一次在赫尔海姆面前展示他们如何用精神体挂断电话时,博士也是这样的表情。做实验的人看到了实验的结果,看到结果确如自己的构想,于是这样笑了。 她继续讲述,显得那么神采奕奕,还有一些咄咄逼人。弗伊布斯从来没见过这个模样的她。但如果问公海的研究员们,他们会只会给你形容出这样的她。 “每一本手册里都会强调,精神力不能影响现实。但精神力一定是可以影响现实的,不然精神力要如何测出来?从第一个精神力检测装置被制造出来的那一刻起,人类就一直想知道,如何把这微小的扰动放大,如何像影响精密仪器那样,影响更庞大复杂的东西——这种传说一直都有,哨兵爆发出的强大精神力影响了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但从来没有一个例子可以真正被科学承认。它们都太偶然,太偏僻,让人怀疑它们是否是观测者的错觉或者瞎编出来的,它们实际不存在。你知道,弗伊布斯,科学就是这样,一个现象如果不能在相同的条件下稳定重复出现,我们就不承认它真的存在。 “兰卡想知道,我们能不能做出这样的哨兵,他可以用他的精神力瘫痪雷达。呵。目前讨论这个还太远了。哨塔稍微实际一些,如果我们的实验成果能瘫痪通讯设备,他们就相当惊喜了。至于我们……哈,或者我不该谈论他们了,我和老同事们已经分别太久,我不清楚他们在这个问题上有什么创新的见解。我只谈谈我自己吧,从很早的时候起,我所关心的就不是哨兵能做到什么,弗伊布斯,我关心向导能做到什么。在更重视直接暴力的战场上,向导总是被忽视,被视为哨兵的辅助。总有一天人们会知道,这观念错得离谱。一个没有哨兵的向导,只要她有她的精神力和情绪,她可以刑讯任何精神屏障弱于她的人。所以,想象一下,一个融合了哨兵天赋的向导……在一刻把人逼疯?摧毁他们的理智和人格?或者——”她的话止于一声轻笑。她说:“我不会为黛安娜设限。” 他思索她全部这些话。但并没有过太久,艾达又开口了:“接下来,谈谈这个项目另一方面的设计吧。控制。这是一个国防项目,这个项目的成果,即使最终全部都失败了,没有任何一个个体表现出了超越一般个体的水平和能力——他们也是哨兵向导,只凭心念就可以折磨或杀死普通人的哨兵向导。除了电,普通人没有别的抵挡他们攻击的方式,而电也不是大部分人能轻易操控的。所以,我们要怎样确保武器的安全性?” 她似乎是在提问,所以弗伊布斯回答了:“培养纪律性。” 但艾达说:“很遗憾,不。教育所培养出的纪律性是脆弱的——特别当培养对象是你的时候,弗伊布斯,你是这批武器中保险系数最低的那个。你是我们的头生子,我们完全按照设计人形兵器的思路设计了你,此后别的孩子再没有和你一模一样的残忍和无情。报告上我们说是为了多样性,实际上,虽然每个人都不说,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这种感觉——我们在恐惧制造出这样一个孩子,他将长成一个完美的杀戮机器,他将精通如何毁灭,他将带来许多死亡。他注定这样,因为他不仅有我们赋予的那些特质,还在第九区长大,被哨塔调遣——即使他有人们所谓的那种人性,这样的环境,那些任务——最终,他那本来就脆弱的人性会完全消失。他会成为武器。但你知道这里最致命的缺陷是什么吗,弗伊布斯?你不是一个武器,你是一个人。武器没有自我意识,但人有。 “你的自我意识很强。我们用奖惩机制来诱导你追逐那些东西——名誉,权力,社会赞扬的一切,让你符合社会的需求——我们让你社会化。但这些诱导就和对你强调纪律性一样,从根本上来说是靠不住的。因为你的最根本的天性不是社会的,而是反社会的。让我开始担忧你会有朝一日跳进你的天性的深渊的,不是你的残忍或者无情,而是——你向往自由。你那强烈的自我意识最深的向往是自由。” 她像一个回忆着孩子童年趣事的父母那样笑出来了。 “你最喜欢的童话是接骨树妈妈,你问朱利亚斯你们什么时候能像小美人鱼一样浮出大海——你梦想着走出房间,走到外面,走到故事里的热带国家去。你梦想自由。这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设计出来的,这是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情——但,或许说不应该意料之外。这世界上有哪一个活生生的人会不渴望自由呢? “但你会向往自由是危险的。因为你是危险的武器,具有反社会潜质的冷血的人。你或许会暂时满足于虚浮的奖惩机制,但要是有一天,这个奖惩机制与你的自由冲突了呢?看到朱利亚斯对你承诺说,有一天你们会像小美人一样浮出大海,被允许到外边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你意识到他在骗你,你会是什么反应呢?紧接着,那个答案就浮现在我的脑海:弗伊布斯会杀了阻碍他离开的人。这就是精神变态会做的事,社会的羁绊——法律、道德、感情——都困不住他们。他将为了他认为更重要的东西,舍弃他认为不重要而社会认为最重要的东西。” 弗伊布斯冷冷地开口:“你听起来就像在教唆我叛逃,艾达。” “不,弗伊布斯。阐释事实并不是教唆。真相并不能形成一个人行动的动机——动机永远在于心灵的渴望。叛逃后会获得自由吗?难说啊。逃兵们从被哨塔打上标记的那一刻,就成为了一个被社会被国家遗弃的人,余生都要过一种卑微的生活,与一切辉煌而伟大的事业无缘。他们时不时就要迁居,辞别这几年来认识的朋友,和他们永远不再联系。这自由吗?这快乐吗?啊,弗伊布斯,其实我猜对你来说,你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可不快乐的。但是对黛安娜来说,答案一定不一样。黛安娜无法叛逃,也不会让你叛逃。” 他呼吸一窒。 “你比黛安娜更容易获得自由。你不在乎社会,你轻易就能反社会,你轻易就能为你认为重要的某个事物叛逃,不顾念感情和名利的牵绊。你甚至可以为此向任何你熟识的人举枪射击——但黛安娜不可以。这才是保险栓。因为你是如此残忍,所以黛安娜才会如此善良;因为你是如此无情,所以黛安娜才会如此心软;因为你是如此反社会,所以黛安娜才会如此顺应社会。为什么我们没有从一开始设计出两个适合于杀戮的精神病态,两个没有同理心,不会为夺走生命而遗憾的兵器?只是因为向导需要同理心提高天赋吗?只是因为相反可以创造出很高的匹配度吗? “弗伊布斯,社会化良好的向导会困住社会化障碍的哨兵,把他们困在这个社会,防止他们逃向荒野。不只是对你们。哨塔都是这样,世界上的哨兵和向导都是这样。” 他盯着她。 艾达凝望他的表情,了然地笑了。但她没有选择不说接下来的话: “哦,是啊,这里还有另外一个漏洞。你可以不在乎整个社会,你也可以不在乎黛安娜。你可以向你的向导举枪,就像向任何别的人举枪。然后,你就无懈可击了。然后,那就能走向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你就自由了。” “你不该对我说这些。”弗伊布斯说。 “为什么?” “这是在教唆我……” “你会吗?” 他没有回答。他移开视线,望向天上的月亮。 他听见艾达又开口了:“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和向导一定会爱上彼此吗?严格来说,不会。联结、稳定联结、结合、深度结合,诚然带来不同程度的不可忽视的生理感官刺激,但生理感官和感情还有一段距离。也存在这样的案例,匹配度并不低,结合年限也不短,但他们不爱彼此。坦白地讲,我一直都怀疑,像你这样有严重情感功能缺陷的哨兵,同那些罕见案例一样不爱与你百分之百匹配的向导,是符合逻辑的。” “那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不会?是什么让你觉得你可以说出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让你笃定,我知道黛安娜是你们设计出来困住我的锁链后,她在我身边仍旧是安全的?” “唉,你还在乎那个问题的答案啊,弗伊布斯——我究竟爱不爱黛安娜?”艾达这样叹息着说道,“你爱黛安娜,我现在清楚地知道了。很高兴,她起码不是在那边孤立无援。” 水母在那一刻仿佛凝固在夜色里。 “你今年二十一岁了,弗伊布斯,”艾达继续说,无奈地笑着,“你还在这里,在兰卡,接受塔的调派,兢兢业业做了很多任务。我知道你当上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三席,我知道所有人都对你评价很高。朱利亚斯相信你会前程似锦。然后,这样的你,在我们偶遇时,探问我:当初对你们的设计是什么?这样的你,执着地想要替黛安娜质问我: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爱她?” 她摇摇头。 “你走不了了,对吗,弗伊布斯?不管你有没有能力,找没找到办法,你都走不了了。即使我现在让你洞悉了所有关于你们的真相,所有操纵你们的真谛,你也根本无法超脱出去了。因为你爱上黛安娜了,对吗?” “……不止如此,艾达,”弗伊布斯说,“黛安娜也爱上我了。” 他听着夜风,听着河水。他喉咙发干。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艾达。”他说,“我不能……她为我冒过很多险,是为我,不是为他们的要求。是因为她爱我,不是因为她作为向导要服从我。她已经……所以我怎么可以再要求她为我放弃……一切?”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弗伊布斯。”艾达说,“如果我知道,我已经干了。” 他失笑。然后他抬起手,擦掉眼泪。 “如果你真的爱她,你为什么还要促成这一切?”他问,“是你制造出了我们。你供述说你害怕,你想要拒绝。可是计划失败后,你又制造出了别人——达芙妮,奥瑞恩,贝罗娜,马库斯……你根本没有害怕过,没有拒绝过。” “是的。”她回答,“我既傲慢,又自私。创造生命带来的全能感令我沉迷,我越感受到自己的失能,越沉迷于创造。然而终究,把玩生命的人被生命把玩。越想要掌控,越失去掌控。因为过于想要支配一切,连自己的人生都完全失序脱轨……” “我不关心你的痛苦!”他愤怒地说,“为什么那时候你觉得你可以带她走?难道你没有想过你失败的可能?难道你没有想过——你会被带走,你会让她那么痛苦——为什么你觉得你可以那么干?” 她看向他,很平静。 “我可以说我很愧疚,很后悔,这也的确是我心中曾浮现过的情绪。我可以告诉你说,当时没想清楚,失去了审慎,冲动行事。”她说,“但实话是……你一定清楚,弗伊布斯——因为我觉得自己的想法更重要。” 他深呼吸。正念。他用她教会他的方法平复情绪。 “我现在不清楚了。”他说,“她的想法比我的想法更重要,因为她是这样对我的。” 他们已经重新走进了有光的地方,这段路就快走到头了。 所以,他向她索要他今夜想要从她那里得到的最后一个答案:“你现在的住址,告诉我。她会想知道的。” * 番外·贝罗娜和马库斯的情侣问卷 sℯxiaòsℎu. 1.你的名字是? b:贝罗娜·希菲尔德 m:马库斯·克莱恩。 2.有没有给对方起过外号? b:吱吱,就是……猴子的叫声……不过那是小时候不懂事,大一点就不会这么叫他了。 m:哈哈哈……嘶嘶,就是模仿蛇吐信子的那种声音。因为她叫我吱吱,为了报复所以取了这个外号,其实挺没意思的,她不那么叫我我也就不这么叫她了。夲伩首髮站:y𝖚zháiщx.𝒸õm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3.有没有觉得对方拖累了自己? b:没有,他是全世界最棒的向导! m:从不,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哨兵。 4.最讨厌对方哪点? b:……可能因为原本是作为哨兵出生的,性格有点过分冷峻了。 m:有时候太冲动了,让自己陷入一些很令我担心的危险状况…… 5.对你做过的哪件事最令你耿耿于怀? b:必须是负面意义的事吗?没有负面意义的,只有正面意义的……他冲回火场找我,救我。 m:没有“耿耿于怀”的事,但有“终生难忘”的事。分离试验,她为了找我而觉醒成为哨兵,我被她的精神体唤醒,觉醒成为向导。 6.打过对方吗?为什么? b:有时候会切磋切磋。 m:在训练室里互相陪练。 7.骂过对方吗?为什么? b:还真没有过! m:没有过。 8.对方的好朋友对你评价如何? b:挺好的。 m:我们的好朋友是同一拨人。 9.对方有什么你讨厌的亲友?如果有,为什么讨厌他? b:……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们已经不算亲友了……我也很难说我讨厌,也很难说他对他们到底是什么想法……弗伊布斯和黛安娜。讨厌弗伊布斯的理由不用多说。黛安娜……她很好,但她完全站在弗伊布斯那边了。 m:硬要说的话……赫尔海姆博士。博士算不上她的“亲友”,但我总觉得因为缺乏向导天赋,她对博士缺少一点理解,于是多了一点敬重,于是在博士去世时真心实意哀悼他……那完全是没有必要的。 10.结合后,给自己带来什么坏的影响了吗? b:没有私自行动的空间了。 m:啧……在她心里良好的品德印象被破坏了,大概是这样吧。 11.这段感情中遇到过什么困难吗? b:没什么困难。 m:我们应该是这个项目里最顺利的一对了吧,没有因为迟迟未觉醒而被踢出项目组,也没有因为一些幼稚而愚蠢的念头抵触对方欺负对方,也没有哪项测试不及格,叫那些人们想着:要不要把这个拆了换给那个呢?简直是幸运加持,小说主人公般的待遇。 12.刚开始同居时发生过什么难堪的事吗? b:想不起来,没有那种事。 m:难堪没有,可能略有失望?羡慕嫉妒弗伊布斯和黛安娜搬到外边宿舍的特权羡慕了好久,真的自己也拿到这种特权后,就感觉……不过如此啊。我们在第九区的时候很容易就能见到,和“同居”也差不了多少。 13.分手过吗?为什么? b:开玩笑吗?我们可是百分之九十六匹配的哨兵和向导,而且我们不像某个愚蠢的哨兵那样犯傻,我们当然不会分手! m:哈哈,没有。 14.为对方哭过吗?为什么? b:当然啊,比如被迫分开时,每次都会因为分离效应哭。 m:旁观她参加一些名为测试实为虐待的项目时。 15.有性生活吗?如果没有,原因是什么? b:有!如果没有,那就是因为时间不允许,或者月经期。 m:绝育之前还会努力克制一下,因为总害怕意外怀孕,绝育之后,特别是我们两个都绝育后,就……咳。 16.性生活中最讨厌对方的什么行为? b:没有讨厌的行为。比较讨厌的是我很想尝试的一些行为,他不愿意尝试。 m:啊啊啊不要再在上床时用你的蛇来缠我脖子了贝罗娜!那很危险! 17.对方出轨过吗?如果有,你是怎么处理的?如果没有,请你设想一下遇到这个情况,你打算怎么处理? b: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设想……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要怎么设想啊! m:这个嘛……哈哈……其实第九区对向导的教育一向是,要宽容大度,体谅哨兵,哨兵的天性就是冲动的,比起向导更容易受到诱惑,屈服生理欲求,肉体出轨,但我们需要知道他们不是真心爱上了别人,他们总会回到他们的向导身边……这之类的傻话。人有可能受到诱惑屈服欲求,这是人性而不是哨兵的天性。如果我能一直做到不被诱惑,她也应该一直做到不被诱惑。不过虽然听起来这么强硬,但要是她真的没做到,那我可能还是会按第九区教给我的守则来行事……大度地原谅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次人性缺陷的体现。因为除了这样,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匹配度这么高,结合终身无法消除。硬要不原谅,硬要报复,只会延长这件事带来的痛苦的余波,折磨我们两个。这太得不偿失了。 18.觉得这段感情中,谁的付出和牺牲更多? b:虽然标准答案是一样多,但我实际的感觉是……我没付出牺牲过什么吧? m:一样多。 19.为这段感情痛苦过吗?为什么? b:没有,完全没有,哈哈哈! m:没有。 20.有过“如果按照项目的初始设计那样觉醒成为哨兵/向导就好了”这样的想法吗? b:……是的,有时候。做女哨兵挺难的,有很多隐形的限制。但是总体来说……感觉自己确实很适合当哨兵。我不能想象自己会成为黛安娜或者达芙妮那样的向导,或者,就算成为向导,我也会是个非常不一样的向导……据说好像我的基因里的攻击倾向被调高了许多,接近一个哨兵,所以才会觉醒成哨兵…… m:啧。其实我感觉我领到的任务和哨兵没差太多。或者说,男向导,在传统上本来就常常被视作男哨兵的替补,承担性质相似的暴力任务,只是得到的明面上的荣誉和功勋更少。但就我的情况来说,我有一个好哨兵,她成了首席后,我作为首席的向导获得了不少男向导难以获得的,对我的向导能力的“承认”。所以我可以说,没有这样的想法,现在这样我是向导她是哨兵很好。 21.有过“如果自己是个主流的男哨兵/女向导就好了”这样的想法吗? b:呃,和上一题差不多,有时候是有过,觉得要是我是男哨兵我的很多困难就不存在了。但是真要想象自己变性……太奇怪了!而且要是我一开始被做成男哨兵,那马库斯就是女向导……啊!不行!真的太奇怪了!拒绝想象! m:哈哈,没有。人是后天觉醒成为向导或者哨兵的,但有什么身体是生下来就决定的了。我从来没有对我的身体不满意过。 22.吵过架吗,为什么? b:没有……大部分时候没有。关于弗伊布斯和黛安娜的事有些分歧。不过……也达不到争吵的地步。 m:说不上是吵架,交流观点而已。这很正常,我和她受的教育不一样,对社会责任的看法对任务的看法都不一样。总体来说,我们立场统一,行动统一。 23.如果对方去世,你会做些什么? b:……我不知道,也不愿意想象这个问题。 m:好冒犯的问题啊,对已结合的哨兵向导提问这种问题真的好吗?好吧,勉强答一下……算了,我不答了。她想换下一题。 24.愿意和对方一起死吗? b:愿意。啊!我希望这是最后一个关于死的问题了! m:很愿意。向导是为哨兵而生的,维持他们的正常,挽救他们的性命,所以——如果她死了,是我的失败和失职,我愿为我的渎职陪她去死。 25.希望自己将死时对方主动过来和自己同死吗? b:……不希望,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会过来,不是为了同死,而是为了同生,如果不幸没能同生,也不后悔。 m:不希望对方主动过来和自己同死,而是希望对方过来救自己出去,好吧。这样的事我们经历过,以后说不定还会经历,经历许多次。我相信我们会一直共同活下来,我相信我们会成为世界上最强的哨兵和向导。我相信我们是小说主人公! 26.如果对方智力降低、记忆缺失、精神失常,还爱对方吗?为什么? b:爱。爱的意义就是任何困境都绝不抛下彼此。 m:哈哈。我可以回答不爱吗?严肃而诚实地回答这种明明显而易见到大家都知道答案的问题到底有什么意义……好吧,正经的答案是肯定,理由是:爱本身就是理由。 27.如果对方毁容、残疾、精神力评级变成d,还爱对方吗,为什么? b:爱。理由同上。 m:爱。爱本身就是理由。 28.有过“如果自己和对方不是出生在第九区就好了”这种想法吗? b:……有过。但这种想法没有意义。而且,第九区的资源让我们变得很强,我们得到了最好的照顾和训练,并且在第九区,女哨兵和男向导不被视作有天然生理缺陷,一定劣于同精神力等级的男向导和女哨兵。毫不作假地说,如果不是在第九区出生,我想我成不了首席。 m:……哈。十几岁的时候有过。我那时候觉得,在第九区之外,起码人们不会用电刑来培训儿童哨兵。不过后来发现,在有些地区也说不准。而且太多纠缠“如果怎么怎么样就好了”这种想法会让自己心情变差,而对一个向导来说,保持良好的心情是她作为优秀向导的素养,特别是已结合的向导,她的心情会影响她的哨兵。所以,我现在不会有这种想法了。 29.什么时候真心实意希望过对方去死。 b:……这是什么问题啊?没有过这种时候! m:嗯……嘿嘿,在她老是弗伊布斯长弗伊布斯短的时候,觉得她真是烦死了!好吧,这是开玩笑。没有过。 30.说一句你藏在心里,永远不会告诉对方的话吧。 b:啊?没有这种话啦。 m:……能不能少关注点弗伊布斯和黛安娜,我觉得嫉妒。 番外·争执 [朱利亚斯·赫尔海姆的私人录音存档,存储在一个不起眼的u盘里,已加密。严格来说,这份录音档案的存在证明他违反了第九区的保密规范。但由于没人知道这份录音档案的存在,所以赫尔海姆博士从未因此受到过处罚。] “请进。” 开门声。关门声。拖动座椅的声音。 “你好,理查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你休假吧?虽然你的工作热情令人敬佩,不过我想,度假同样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把自己的假期用光有助于维持团队内良好的良性竞争氛围。你认为呢?” “你知道我不是来和你谈工作的,朱利亚斯。” 一小会的寂静。一阵窸窸窣窣声。 “你确定吗,理查德?在工作时间和我谈私事,相当不专业的行为,会影响别人对你的评价。” “别那么说话了,朱利亚斯。自从我们被盯上后,你每天都给你的办公室做‘扫除’。这里没有情报局的监听器,对吗?” 几秒的停顿。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下来了。 “是的,理查德,没有。但你确定要在第九区的这间办公室里,和我,项目主任,谈论玛里希博士吗?” “我不是要和你谈艾达,我是要和你谈我们这个项目的未来。” “呵……是啊,我们的未来看起来不太妙。自以为小心谨慎,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已经驶入暴风雨,狂风巨浪对我们的航船穷追不舍,塞壬在我们耳边唱歌,诱惑我们投水而亡。而在我们前方,那飘忽不定的陆地的远影,说不清是我们所追寻的新大陆,还是一个游荡着凯列班的孤岛。所以,理查德,在这样一个时刻,我们更不能失去你了。不妨对你透露一下,给你放假是爱德华的建议。你在听证会上为玛里希博士做出的那些担保正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以一种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方式发酵。如果你担心的是度假之后你发现你被剥夺的进入第九区的权限,那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一段时间的寂静。 “如果我度假回来后,发现自己呆在一个既不尊重科学,也不尊重研究者的项目里——一个会让研究者会不明原因死亡,会让研究者为她没干过的事被控叛国罪入狱的项目里——那我宁愿在被情报局的那些野狗们撕碎前早点走人。” “‘野狗’,”笑声,“我得说,我发誓我不会告诉爱德华,你这样说他们。” “我不在乎。” “你对他们的偏见太多了。或者应该说是……你应该注意一下你的阴谋论倾向,有时间去看看心理医生。罗伯特,很不幸,但车祸是意外事故,不是暗杀。艾达,很遗憾,她被指控的罪名确有其实,她接触了间谍,接受了间谍的贿赂,曾和他们计划着做点什么。理查德,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能改变,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让这个项目不被大换血,让一波空降过来的庸才们代替你和鲍勃。虽然是鲍勃邀请的罗伯特,你邀请的艾达,但我保证,到目前为止根本没有任何证据牵连到你们,你们是无辜的,只要你们——” “去好好度假,然后就能回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 “我难以理解你。曾经,那个反复强调艾达有多么杰出,她对项目的成功必不可少,她不可或缺的人是你——” “我从来没有‘反复强调’,我只是在我认为应该实话实说的时候实话实说。你也不可否认,那时候,是艾达真正制造了‘一百’——” “而你现在却容忍他们带走她。” “然后,她再也没成功过了。不能复现的实验,不能令人信服。所以现在我重新评估了对整个过程的看法,我现在认为,她的成功是个巧合。或者说,生命的诞生本就充满巧合,永远有不可控制的意外发生,这才是生命的美。” 片刻寂静。 “可她是和‘一百’培养依恋感情的‘妈妈’。” “我们都看到了,只有黛安娜真正依恋上了她,而小男孩呢?哈。更何况,对玛里希博士的指控充分暴露了这个机制的漏洞。也许我们应该庆幸,小男孩没有依恋上她。也许我们应该庆幸,在别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也真正依恋上他们的‘爸爸’‘妈妈’之前,我们可以平滑地淡化他们的关系。” “……所以,其实是,你相信艾达做了,是吗?” “她和间谍有接触,确凿无疑。你总不会相信是有人伪造证据在构陷她吧,理查德?” “……我相信的是人的行为。什么也没有发生,艾达没有带走或摧毁任何一个项目成果。并且我还相信的是,如果你真的看重的是这个项目而不是你的政治前途,你就不会让艾达入狱——” “我不能‘让’她入狱或者不‘让’她入狱。法庭只讲证据,理查德——” “别和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了——你知道你能干什么,我也知道你能干什么,朱利亚斯。” “我知道我应该干什么。但我感觉,你好像不知道你自己应该干什么,理查德。你似乎被吓坏了。可是就像我说的,玛里希博士被宣判有罪,并不会让你被宣判有罪。你不必——” “我是为了这个项目的成功!你可以继续对我说那些话,说什么你觉得艾达不重要了。你可以自己对我说一切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而我要和你谈的是:你必须面对现实。朱利亚斯,如果你为了你的政治前途而选择让我们失去艾达,这是我们难以挽回的损失,这将对项目造成恶劣的影响,这将在未来影响到我们的成功——” “我真没想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你原来对她已经有了这么高的评价啊,理查德——失去她,是难以挽回的损失?影响我们的成功?你确信?你不妨在考虑一下你的发言吧。” “我确信。正是因为我这样确信,我才会做我正在做的事。” 片刻寂静。 “那我可以这样告诉你,失去她对项目造成的影响微乎其微,因为——她对这个项目的所有想法,她所有的研究方案,她的灵感,她的思想,她都与我在私下交流过。即使失去她本人,她本人的思想也会继续在这里发挥作用,因为我还在这里。” 漫长的寂静。 “这是剽窃。” “这不是,理查德,你知道。没有论文,没有成型的方案。一切只是交谈中的只言片语,思想交锋时的点点火花,谁都可以取用。你也不是没有‘参加’过我们那些不正式的小小‘研讨会’,你也不是没抓取过那些动人的闪光——虽然你总是参与不进来。”轻快的笑声,“你跟不上我们,总是没什么话讲,沉默地坐在旁边,一会对她点头赞同她,一会对我点头赞同我。但值得高兴的是,你仍旧有你的价值和长项。在今天这个时候,这个项目最不可或缺的人是谁?当然不是某个不负责任的,铸成大错的,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的女人,而是——你,理查德。孩子们已经降生,正在长大。不再需要母亲,需要的是老师——教育他们,告诉他们什么是禁忌,什么是规则。让他们成为社会需要的人。谁能决定我们的成功?接下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你掌舵。是你在负责制定他们的社会化方案,而不是——” 被打断。 “不,朱利亚斯。不要和我说这些——” “为什么不呢?你不是一直对玛里希博士的强势作风颇有微词吗?没关系,承认吧,你对一直压在你头上感到不满。项目是大家一起做的,每个人都很辛苦,每个人都付出了许多辛劳,为什么总是她得意洋洋,对我们应该干什么指手画脚,逼我们实现她的希望——” “因为结果证明她总是对的!好了,停下来吧!我在和你分析利弊得失,客观现实,不要扯这些——” “这些都是真的,为什么不能谈谈?哦,理查德,承认或者不承认,事实都不会改变。我看得很清楚。你们反感她的强势。或许,也反感我的强势,但无疑,她比我更令你们反感。大家早就想看到这一天:实验室女魔头消失了!虽然因为叛国罪入狱有点太戏剧性了,还很令人不安,自己身边出了个被策反的间谍,自己说不清楚什么时候正在被情报局的眼睛注视。但是,过一段时间,一切就会恢复平静——” “不会恢复平静。他们吃掉一个,就想吃掉第二个。就像他们吃掉罗伯特,就要继续吃掉艾达。然后是谁,朱利亚斯?严苛的审查之下没有人会是绝对无辜——” “算了吧,理查德,停一停你的阴谋论……”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是,我应该说,停一停你的非理性的,感情?” “……你在暗示什么?” “没什么。看你这么努力地想捞她,有点吃惊——原来你和她的关系有这么好啊?” “喔,是啊,我们关系有这么好——因为她是个值得的朋友,不会在来我家的时候和我老婆上床!”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下来。很长时间的寂静。 “呵,是,她值得。” 寂静。轻咳声。 “朱利亚斯,你知道你的证词很关键。” “啊,没错,我知道。” “你知道艾达被指控的那些罪行,都是子虚乌有的——她什么也没做。” “呵,对,她什么也没做成。” 寂静。 “所以,你谈完了,理查德?好吧,我可以对你说,你的意见我会考虑。现在,请你安心去度假吧。” * 开导 这道门上的标识是食堂。私底下,他们管这里叫“向导的”食堂,因为哨兵们一般不坐在这里进餐。或者不如该说是哨兵们一般不在任何地方进餐,他们从一个窗口领营养剂,都不需要坐下来,往门口走的时候就把营养剂拆开,几秒钟的功夫就解决了一顿饭,等他们走到门口时,顺手就把包装扔进垃圾桶。 虽然哨兵们一般不在这里进餐,不过一年中有几个时候,这里会有几个哨兵过来,和他们的向导一起热闹一下——过生日。几年前的时候,是弗伊布斯和黛安娜的生日,达芙妮和奥瑞恩的生日,贝罗娜和马库斯的生日。后来,渐渐长大的孩子们搬出去住了。从某个时间点开始(公认的是弗伊布斯带的好头),搬出去的人都在第九区外自己过他们的生日,两个人过而不是六个人一起。现在只有达芙妮和奥瑞恩的生日还在这个食堂里,另外四个人会为此特意回来,给他们过生日。 总体上来说,这六个人里没人不满意这个默认安排,不是因为同情奥瑞恩不能出第九区(虽然除了弗伊布斯,其他人多少还是有一些同情的),而是因为这是个重逢相聚的好时候,他们一年可难得有碰头的时候。老朋友间,保持一下联络很重要,特别是那些过着不同生活的老朋友间,聚会碰面时可以互通有无,接触到自己的生活里接触不到的许多内幕消息。 身份验证通过,自动门打开。马库斯走进来,和这里唯一在的人打了个招呼。 “你好,生日快乐,奥瑞恩。” “谢谢,马库斯。达芙妮对你说:你好,马库斯。” “达芙妮在哪儿?” 奥瑞恩抬起手,指指身后那些窗口。现在那些窗口都没打开,拉上了不透明的遮挡帘。不过他们都清楚这个食堂的结构:窗口后面有一个入口,入口里面是厨房。 “她在做蛋糕。这次的蛋糕,她和他们一起做。” “喔,那听起来很好玩啊。” “你想去吗?” “你不想去?” “有几个……我不太熟的人。” “这样啊……”向导这么说着,坐下来,手肘碰着他的手肘。 贝罗娜怎么没和你一起到?奥瑞恩问。结合之后,他们几个哨兵发展出的最方便的能力大概就是这个:和向导一样,可以通过触碰让自己的心声浸染到对方的精神里,而不伤害到对方的精神。 要问这个,我能抱怨的可就多了。向导回答。我们今年一起执行的任务越来越少了。 为什么?我听说的是你们获得的认可越来越多了。 就是因为获得的认可越来越多了,所以被派去执行女哨兵和男向导该做的那些任务……往往都不是需要协同合作的任务。 什么意思? 我也是今年才意识到的,原来传统上,哨塔喜欢让女哨兵和男向导分开各干各的,女哨兵去协助那些男哨兵,而男向导呢……唉,我今年被调到了救援所,梳理那些狂化哨兵的脑子梳理的让我恶心。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们会在街上碰见,然后,互相说一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只来得及看一眼彼此,然后就得各干各的赶紧走人了。过的是什么日子? 呃,可你们是s级啊?我以为哨塔很喜欢给s级和他们的向导派联合任务……而且,贝罗娜去协助那些男哨兵?哨塔一般不是很少让s级和别的s级合作执行任务吗? 嗯,所以她是去协助那些a级。a级的那些任务,你懂的……甚至包括“围猎”。 呃…… 他们说,之所以是“协助”是因为她现在还比较年轻,缺乏经验,以后,就是她“主导”了……哈哈,我们真的一点都不期待那个时候到来呢。 “围猎”太危险了。 喔,这个她倒是不在乎,她挺喜欢“危险”一点的任务,比那些表演性质强的任务更得她心。她今天上午的任务就是去一个福利院,那可是个老远的福利院,要不然我们本来能一起呆着,我今天上午不值勤……不过,说句心里话,我有时候还挺庆幸他们对她区别对待,让她“出差”比弗伊布斯少得多……对了,你知道“出差”吗? 那些向导都不会陪同,只让s级哨兵单独执行的最高保密级别的任务?略有耳闻。 向导打量着哨兵,准确来说是打量着他的情绪。 所以,你不知道咯?那些任务,不只是保密级别高,难度高,危险——是残忍,非常残忍,大部分正常的向导都无法成功执行那种任务。我有一次忘了和弗伊布斯聊什么,话里能感觉到,他似乎在那种任务中射杀过未成年,就为了清理目击者。 奥瑞恩微微睁大眼睛。不过他回答:弗伊布斯嘛,我不奇怪。 他俩一起古怪的笑一下。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门那边的响动,又有人进来了。 真是不要呼唤魔鬼的名字啊。马库斯一边这样对奥瑞恩说,一边对走进来的哨兵扬扬手。 “你好,弗伊布斯。” 奥瑞恩也挥挥手。 “达芙妮问你:黛安娜呢?” 他在他们对面坐下,冷冷地回答说:“她坐贝罗娜的车过来。马库斯没说吗?” 向导耸耸肩:“还没来得及说这事。”接着,他把手放在桌子上,手心向上。 对方没有立刻把手放上来,而是先脱下了手上戴的漆黑的手套。 “你穿着‘工装’就来了?” “干净的。”对方这么回答,把手放到他的手上。接着,向导听见了他的问题,含着一种不满的情绪: 贝罗娜带黛安娜什么时候到? 不知道,反正也快了吧。 对方闻言,那种不快的情绪更加明显。不过他没有抱怨或者说什么难听的话,直接终止了这个话题,移开手。他抬起那双绿色的眼睛看向奥瑞恩,对着他伸出手。 马库斯能“听”见奥瑞恩非常不想握住弗伊布斯的手,不过,他还是握了上去。马库斯好奇地观察着他们的情绪。 奥瑞恩感觉到弗伊布斯首先问出了一个令他吃惊的问题:最近怎么样?我听说你接受了新的疗法。 你从哪听说的? 对方不回答这个问题。不过奥瑞恩觉得自己知道答案,肯定就是博士说的。博士对待弗伊布斯和对待他们都不一样,总是有意在各种事情上让所有人,特别是让弗伊布斯自己知道,他有特权——特别的知情权,特别的待遇,特别的……地位。 所以他没有只回答他,而是把话也同样传递给了身边的马库斯: 我最近接受了一个新的治疗方案,不过……没什么可说的。和之前的方案差不太多,疗效也是——没有效果。而且我认为他们已经放弃了我。或者说,他们觉得把我关在这里挺好的,这样的话这里还有一对哨兵向导随叫随到,在他们需要的时候立刻去他们指定的房间做他们想做的测试。呵。他们和我说什么全国的哨兵向导会从我和达芙妮的测试数据中受益,我们的名字有一天会印在教科书上……这之类的废话。全国的哨兵是否会从我们这里受益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你会康复的,奥瑞恩。马库斯充满同情地和奥瑞恩说。你只是需要……需要时间来淡化,儿童时期刻进你精神里的创伤…… 也许他错就错在脸上同情的表情太明显了,叫弗伊布斯看见了。弗伊布斯脸上闪过了某种表情。向导知道那是什么表情——他“听”见了他没有刻意竖起屏障藏起来的情绪。而他身边的哨兵则因为弗伊布斯接下来的话把这家伙的态度了解得清清楚楚。 你自己应该努力一点。弗伊布斯说。 奥瑞恩猛然攥紧了他的手。两个哨兵就像在比赛握力一样,手臂骤然紧绷。 你太弱了。弗伊布斯继续说。你都二十一岁了,还被七岁时的恐惧摧垮。 “欸你们——”向导站起来,握住两个人的手腕。 你还很蠢。弗伊布斯仍旧不停下。你明知道他们很乐意看见你这么自暴自弃,不敢攻克自己的恐惧,你还顺着他们的意思来。 黑色的鲸豚从奥瑞恩的身体里浮现,他愤怒地回答:你根本没有经历过—— 但在他们真的打起来前,门又开了。 “哈喽~男孩们,我们到了——哎,你们干嘛呢?掰手腕?”贝罗娜挽着黛安娜的手臂走进来。 然后她的表情变了,似乎是马库斯和她说了什么。接着,她又和黛安娜说了什么,于是,弗伊布斯听见自己脑海里响起了黛安娜幽幽的声音: ……弗伊布斯,这是奥瑞恩的生日。 他撇撇嘴,率先松开了手。奥瑞恩报复性地又用力握了他一下才松开。 我是在开导他。他这么回答向导。 黛安娜的怀疑流过来。奥瑞恩的情绪看上去不像是“被开导了”——他知道她一定是在这么想。 不管怎么说,就算你真是开导,你开导的方法也肯定不对!黛安娜说。要友善一点,友善一点,弗伊布斯……今天是达芙妮和奥瑞恩的生日,不要惹他们不开心,好吗? 我刚下飞机就到这,连你的面都没见先来见他们——这还不够友善吗? 黛安娜叹了口气,松开贝罗娜,走向他。他侧过身,期待地看着她。 他的向导俯下身,凉凉的嘴唇先落在他的额头上,接着,是嘴上。这样的接触也并不能说很深刻,但好像足以让躁动的情绪平息,让分离和重聚带来的生理反应缓解,舒服得让人想就这样一直吻下去。 不过,他们早就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个,很懂怎么克制。他们并没有吻太长时间,但是…… “什么就你也要?”贝罗娜笑着走到马库斯身边,“咱们只分开了一个上午而已。” 不知道马库斯对她说了什么,她还是握住他的手,和他亲了起来。 奥瑞恩撑起他的下巴,看起来更不开心了。 “达芙妮说:‘你们要是还想一起做蛋糕,就快点过去!’” 贝罗娜松开了马库斯。看起来向导很失落。 “哎呀,哈哈——好啦,走走走黛安娜我们去做蛋糕——” 黛安娜临走前,又担忧地看了弗伊布斯一眼,在他脑海里强调:要友善哦,弗伊布斯! 不快 女孩们离开了,这里又只剩下男孩们。气氛凝固了一会,接着,弗伊布斯轻轻深呼吸了一下,靠在椅背上。像是炫耀他的表演能力一样,他笑了,友善地。 “祝你生日快乐,奥瑞恩。”他用这种表情对奥瑞恩这样说。 奥瑞恩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回应,马库斯笑笑,对他说:“别这样,弗伊布斯,怪恶心人的。” “这是黛安娜想说的,”弗伊布斯面不改色地回答,“她刚才忘了说了。” “你在说谎,”奥瑞恩说,“达芙妮说:‘假的。’” “她问黛安娜了吗?”弗伊布斯说。 他对面的两个人看起来都在和后厨那边的伴侣交流,这样安静了一会后,他俩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黛安娜太顺着你了。”奥瑞恩说。 “这叫:协同合作。”弗伊布斯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只要不是向导,都看不出他有什么异常。 马库斯“听”到了,从哨兵没设屏障,似乎是极为放松自在的心灵那里,有一小段杂音——他在不快,为奥瑞恩那句黛安娜太顺着他的抱怨。 不过马库斯不是弗伊布斯的向导,并不会把弗伊布斯的异样放在心上。默默感叹了一下这个人永远都这么冷血又古怪,真是同情作为他向导的黛安娜后,马库斯就被奥瑞恩提起的新话题吸引了注意力。 “说起来,我们二十一岁了,还记得那个吗?”他说,因为这件事是公开地告诉过他们的,所以他没有用不出声的方式聊这件事,“绝育。大概就今年下半年吧,他们会陆续给我们安排手术。” “喔,前几天我和贝罗娜还聊到这个,”马库斯说,“要几个月不能出任务,静养,她可怨念了。” “达芙妮也是,不过她更怨念的是为什么她们还要做呢?只要我们绝育他们想要的效果就达到了,我想一想也是,输精管结扎复通概率比避孕药失败还低呢,根本用不着所有人都做。” “因为担心她们让自己意外怀孕吧。” “……啊?” 诡异的沉默,接着向导“听”见,奥瑞恩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感到震惊。连觉得这个话题非常无聊,此前在走神的弗伊布斯也诧异地看着他。 向导感到相当不自在。一句话,说出来前可能没觉得怎样,但周围人的态度都是对这句话的不理解和不接受后,当事人就会开始懊悔:自己干嘛说这种话呢? “你在想什么呢马库斯?”奥瑞恩问。 “呃,达芙妮的确没有这样的概率……”马库斯说,“好吧,黛安娜,我相信,也基本不会有……” 弗伊布斯对他冷笑一声,奥瑞恩则非常谴责地看着他。 “你觉得贝罗娜可能对你不忠?”奥瑞恩把话挑明了。 马库斯摸摸额头,他犹豫是快点结束这个话题还是为自己辩解一下,尝试赢得同伴的理解……最终他不明智地选择了后者。 “没有……但是,这是一种客观存在的可能性……我是说……呃……在外边会遇到许多人,许多诱惑,呃……” 可能是觉得把话说出来很难,他搭上奥瑞恩的肩膀,同时对弗伊布斯伸出手。弗伊布斯皱眉,但没有拒绝。 于是向导开始不出声地讲起来:主要是——我和你们不一样,她和她们不一样!她们女哨兵,就是……你们知道,外边的世界对男人不忠的容忍度比对女人不忠的容忍度高,而对于哨兵的身体不忠的容忍度又比对一个向导身体不忠的容忍度高…… 是吗?奥瑞恩感到怀疑。我觉得正好相反,几百年前他们把疏导和性行为混为一谈,疏导就是性,性就是疏导——显然,应该是对向导不忠的容忍度更高吧? 呃,谁知道怎么一回事,反正从我在外边接触的人和听过的事看,风俗观念就是这样,男人们和哨兵们在不忠这件事上有特权,会被容忍、原谅,有时候甚至说是……鼓励。所以女哨兵作为哨兵就是会被……好吧,其实男向导作为男人也是会被……但我能保证我肯定不会,可是我不能确信贝罗娜…… 你在说什么傻话?弗伊布斯对他说。你们已经结合了,你能感觉到她的情绪,看到她的心灵。你不能确信什么? 能看对方的心不意味着能确信对方……特别是我们大部分时候不在一起行动,她有很多私人时间……如果我不在的时候她做什么,我既不能第一时间察觉,更不能第一时间阻止。事后发现……那事情已经发生了啊……不是吗? 他“听”见弗伊布斯心里滑过了什么,似乎是某种程度的认同,认可他说的情况是真的。 这时候,向导突然联想起了此前听过的一条信息:哨塔近来对弗伊布斯不太满意,因为这位哨兵虽然完成任务的能力无可挑剔,但总是脱离指挥擅自行动,特别是“出差”的时候,由于协同人员少,弗伊布斯简直可以说是完全脱离了监管,每次任务都有相当一段时间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干了什么。弗伊布斯的解释是他希望能给他的向导带一些有意思的礼物,他的随身物品和测谎结果也确实证明他没有说谎,但哨塔仍旧感到不快以及不安,而且考虑到这位哨兵的人格画像,这种不安有其道理。塔警告弗伊布斯,他这种行为会降低他的安全性评级,但哨兵的态度是——他非常乐意降低自己的安全性评级,这样他就不会被委派那些连向导都不能带,公开履历更不会记录,一个人独自执行的任务。 但很快,马库斯看见弗伊布斯心里那抹认同淹没在了海量的轻蔑的情绪里……读弗伊布斯的心真是随时能把人气死! 弗伊布斯松开了他的手。 “你真是没事找事。”弗伊布斯说,嘲笑地。 奥瑞恩难得这么和弗伊布斯统一战线,说出来的也是对他的谴责:“外面世界奇怪的观念那么多,你干嘛要听进去,还拿这些观念来衡量你自己和贝罗娜?” “我——啊!好吧……”向导投降,不再争辩。 这时候他听见他的哨兵在叫他:嘿马库斯,你过来——算了,没事啦。 什么?他问。在他发问的同时他看见弗伊布斯站起来,向后厨那边走。 哈哈,推餐车——达芙妮说这种好事那得叫弗伊布斯来干啊! * 意愿 汽车驶进隧道。 所以,那时候发生了什么?弗伊布斯问。先前,在她和达芙妮她们单独在一起时,有那么一刻,他感应到了黛安娜强烈的焦虑和沮丧,当时他问她发生了什么,但她表示回去再谈吧。 现在,黛安娜“听”起来犹犹豫豫。她已经不想谈这件事了,因为她已经被她们安慰过,开导过,不再需要他的聆听。正相反,再多提一次这件事,让她感到抵触。 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事,要是你实在不想,就算了。他对她说。 “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黛安娜这样说说着。然而因为提起它,回忆它,思考它,先前因为聆听别人的正面感情,接受别人的安慰而消退的负面情绪又回来了,而且比那时候还要强烈,因为现在聆听她的人是他,不是她们。 说实话,弗伊布斯感到被冒犯。他轻轻抿起嘴,隧道两边照明的灯从车窗边流过,有秩序地照亮他浅绿色的眼睛。 “你知道……”我是愿意理解你的。 黛安娜轻轻笑了。这从性格上来说,弗伊布斯可不是什么良好的倾诉对象,虽然他们都在实验室长大,但在同理心这个维度来评价理解力,随便挑谁来,这方面都比弗伊布斯强。 可是他会理解她。他有意愿,也确实有这个能力。黛安娜知道,黛安娜相信。因为这几年里,他一直在向她反反复复确认这一点。 然而还不待弗伊布斯高兴一下,他又听到了一种微妙的感情,在黛安娜心头浮现:纵然她对他没有怀疑,她也认为,在这件事上,他不会理解的。 感觉焦躁,但更多的是好奇:到底是什么事呢? 黛安娜微微侧过头,用她蓝色的眼睛望着他。她终于告诉了他:绝育。 “你们当时在聊,对吗?”所以达芙妮和贝罗娜也聊了起来了,“好吧,这是一件很小的事,我们早就知道的安排……”可我就是很反感,超过了应该有的限度…… “没有什么是应该的。”弗伊布斯冷硬地说。接着,他意识到,现在反应过度的人是他了。 他们陷入了一小会的沉默。不过,因为他表现出的这种过度的反应,黛安娜反而真的放松下来了,感觉到了信任,感觉到可以对他敞开心扉地倾诉一下。 其实我会在你出差的时候想这件事,因为,每次想它,负面情绪太多了,我不想让你察觉到……我想,我为什么会有这些负面情绪,我如何处理它们,如何接纳一个既定的不容更改的安排,就像以前无数次接纳类似的我不喜欢的事……我始终没有找到答案和方法。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太反感这件事,太不愿意接受这个手术。今天,我把我的反感告诉她们,然后意识到,她们虽然反感,但没有那么反感。她们反感的是麻烦,是手术,而不是这个特定的手术。她们不在乎是否被剥夺生育能力。 弗伊布斯非常吃惊。 你想拥有一个孩子?你想生育? 一些数据和资料划过他的脑海。他们很高概率会生出低能儿,所以自然受孕是得不偿失的;孕育和分娩本身对母体是一种高风险事件,所以让向导亲自经历这个过程,不要说百分之百匹配的他们,外面很多正常长大的哨兵向导也会在结合后去做绝育手术。而且还有一个清晰的认知浮现在哨兵的脑海里:拥有一个孩子本身这件事对他来说很怪异,让他感到抵触。 可是要是这是黛安娜的心愿…… 他还没来得及尝试说服一下自己,就听见黛安娜否定了他:弗伊布斯,我并不是想要生育,或者想要拥有孩子。我的意思是……一种能力,你明白吗?不必真的做,但占有这种能力,这种可能性。这和完全被剥夺这种可能性,丧失这种能力是两回事。而且,这是我与生俱来的天赋,它就像是我的向导天赋一样,是天生属于我的。但是它却要被从我身上剥离,为了别人的想法和目的——为了他们觉得好管理,或者为了让你觉得很安心…… 她停顿了一下。 我不是在责备你,弗伊布斯。你会觉得这样更安心是无可厚非的…… 我没有觉得这样更安心。我就是……没想过。 嗯……对,你没想过,你们可能都没有想过,或者偶尔想想,也不会像我这样在意,有这么强烈的抵触。贝罗娜嫌这个手术影响她今年的任务完成数量,达芙妮嫌这个手术不能让她做爱,可我……我接纳她们的感受,试图用这种方式来解决我自己的负面情绪。我在她们身边时,我真的觉得,也许我确实放下了,但是现在,我重新感觉我自己的感受…… 你想拒绝。弗伊布斯说。 是的。我想拒绝。我不愿意,我不同意,我不想做这个手术,我想拒绝。 汽车驶出隧道,明亮的蓝天和整洁的街道出现在他们眼前。路边栽着行道树,树之后就是一栋栋漂亮的民宅。只有树是真的,光是仿日光,蓝天是投影,民宅也是投影,让这个给每位s级哨兵提供封闭私人空间的宿舍区看起来不那么像码放了一个又一个囚室的监狱。 我是不能理解你为什么反感绝育到这个地步,但感到自己不是自愿的,这种感觉我经常有。弗伊布斯说。 那你是怎么解决它的呢? 你知道的。弗伊布斯说。 不需要明白地表达出来,他们熟悉,她熟悉。忍耐,疏导,转移注意力,告诉自己接受是更合理的选择,告诉自己不应该反抗。因为,如果反抗的话,你的代价是什么呢? 是的,我知道,黛安娜犹犹豫豫的回答。还有一句话她没有在他脑海里说出来,但他能“听”出来。黛安娜在想:是我一直在让你克制,让你隐忍,让你顺从。 这段思绪还有另一种解读的方式:现在,轮到他来让她克制、隐忍、顺从了吗?轮到他来安慰她,转移她的注意力,告诉她为什么她不应该反抗了吗? 汽车再次驶出光,驶进黑暗。它停在车库,熄火。 弗伊布斯看向黛安娜,或者应该说是,他看向黛安娜所在的地方。这是一片纯粹的黑暗,他的眼睛也捕捉不到任何关于黛安娜的光学信号。这是在他很小的时候艾达告诉他们的,当别人对你说些什么重要的话,或者你对别人说些什么重要的话时,你可以表现得认真些,显示出你把他们放在心上,你做出这种态度,别人才会用同样的态度对待你,也对你认真。 他问她:怎么表现? 艾达告诉他:注视对方,向对方微微倾身。 他此刻不是微微倾身,他是探身过去亲吻黛安娜。黛安娜紧张,震惊,差点惊呼出声,并不是因为他突然吻她,而是因为她“听”见了他脑海里正在盘旋的那个强烈的念头。 他从来都不想隐忍,他也不想她屈从。他们叛逃吧。 不行!你不可以这样想! 不是很意外她会是这种态度。因为知道会这样,所以他从来不在她身边时思考和这件事有关的一切——他只在远离黛安娜的时候才琢磨这些。而这两年,塔觉得他非常好用,给他安排的“出差”越来越多,他们各自独处的时间变得太多了…… 他吻她,急切地呼吸,伸出手去搂她的腰,握她的手。他琢磨了很多条可行路径——叛逃的路径。他知道去哪里找工具,知道怎样开始行动。如果她真的下定决心,他就可以允诺她这样一个保证—— ……不行,弗伊布斯,不要再想了。我们可以先去和博士谈谈,告诉研究员们我的感受…… 他们才不会尊重我们的想法和感受!他们会用各种手段,让我们变成他们希望的模样:符合他们需要的性格,符合他们需要的能力,符合他们需要的身体。不就是因为知道他们是这样,我们才对他们隐瞒了那么多的事——隐瞒了我们在结合后探索出的真正的前所未有的能力到如今? 他解开她的扣子,沿着她美丽的颈线往下,咬她的锁骨。所以,为什么不逃走?这是唯一的解法,唯一的方向,唯一的道路。好吧,黛安娜不觉得这是唯一的,黛安娜觉得事情要通过合作和沟通来解决,而不是暴力和胁迫,逼对方不得不接受木已成舟的事实。只有他觉得这是唯一最好的选择。也许这就是他的设计缺陷,即便有黛安娜和他结合,疏导他,牵绊他,影响他,安抚他,让他有顾虑——他还是没有完全变得符合他的制造者的期待,符合他的使用者的期待。他在每一个没有她的时刻听见荒野在召唤——那一片没有哨塔的灯光照亮的无序的黑暗。他天性中最黑暗的那片深渊已经觉醒。他没有纵身跳入,是因为黛安娜,只是因为黛安娜。荒野的诱惑在她面前黯然失色。 黛安娜发出了一声近乎啜泣的泣音。她说:我很抱歉,我承担了这样的角色…… 他感觉着她那片快感里浸染的悲伤和痛苦。他感到自己如此焦躁,如此愤怒。他感到裤子太紧了。 为什么抱歉?你不需要抱歉——你承担了什么角色?我——我爱你。 爱。他强烈的感情淹没了他,也淹没了她。水母自然而然地从他身躯上浮出,随着他的动作用它飘带和丝线般的触须抚摸黛安娜,缠绕黛安娜,向她表达它的渴望。仿佛是它把她的精神体从她身体里挖掘了出来——白色的光球浮出她的身躯,像一轮照亮永夜的月亮。黑色的水母贪婪地把它的月亮吞入体腔,照亮自己。 他随着她的高潮射在了自己的裤子里,强烈的感情冲动和强烈的性冲动一起渐渐退去。 他冷静后,想起他本来打算回到家后先和她说的不是这个,而是—— 我遇见了艾达,这次出差的时候。 他说出来了,有点突兀,突然谈起这个话题。但黛安娜没有异议,她想听。 她,告诉了我一些情报,关于他们对我们能做到什么的期待,她的期待……她似乎预测到你会能做到你现在能做到的事……我不知道博士会不会也有类似的预测。 博士不太关心我能做到什么。黛安娜回答。博士不会发现。 嗯……艾达更关心向导能做到什么,你能做到什么……然后,她讲了我们的安全机制设计。 他回忆着那个时刻,当时的愤恨浮上心头。 弗伊布斯,你…… 抱歉。我没有伤害她。我只是很难克制心情……总之,她讲了安全机制的设计,告诉我,你是我的保险栓,如果没有你,我就会是完全自由的,因为我可以完全抛弃任何强加在我身上的社会规则和纪律意识。 他听见黛安娜的心绪略有波动,但是没有任何对艾达的失望或者反感。他承认他有点淡淡的失望,但他很快告诉自己,不要再纠缠这件事了。他继续讲下去,讲他真正想对她讲的话。 我一直都有类似的感觉,他们强调爱的重要性是为了用爱来操纵,但是,被她明确告知后,我的认知更清晰了——可以做任何事的自由,就是做任何事都没有价值的空虚。自由却没有所爱,我会比现在更痛苦。 他紧紧地搂住她,呼吸她,感受她,感到自己心里的满足。他“听”见因为他这样的心绪和他的满足,她复杂的情绪里也涌现出一股感情的暖流。 接着,虽然不太情愿,他还是把他的质问和艾达的回答也一并告诉了她。因为他觉得,纵然黛安娜没有质疑艾达对她的爱,听一听这些也会让她很高兴的。 他错了,黛安娜很难过,甚至可以说是痛苦。沉重的悲伤压在她的心头,也浸染进了他的心灵。 难过,内疚。像在利用他,利用他的缺陷。艾达那么坦白,是信任他的缺陷,而不是信任他这个人。是艾达设计了这些缺陷,所以才那么笃定,那么放心——在没有他的世界她仍然可以正常地生活,拥有快乐和幸福,因为她的情感功能和社会化能力是正常的,但他不行,他是不正常的。她的可能性,他没有。连对她的爱都是那么艰难,靠着百分之百匹配带来的强烈生理反应,靠着漫长的时间积累,靠着习惯的潜移默化…… “……不是的。”弗伊布斯说。但他能再辩解什么呢?从事实来看,似乎,是的。所以,他继续说的是:即便是这样,我此刻的爱是真的,我克服了这个缺陷…… 你永远也不能理解,弗伊布斯!黛安娜激烈的情绪打断了他。她搂着他的头,继续说:这才是你真正的缺陷,不能理解,他们——包括艾达在内的他们——这么设计出我们,这么培养出我们,用意多么邪恶,让我们变得多么可悲。再多的爱也没法改变这邪恶本身,如同墨滴入清水,再也不是清水。 的确无法理解,或许真的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要为此悲痛?为什么要为艾达悲痛,为你自己悲痛? 他只是听着她的心情,感到难过。好希望能找到完美的办法,从此移开令她悲痛的一切。好希望能安慰她,让她不再落泪。但总是无能为力。他抬起手擦拭她的眼泪。他什么任务都可以完成,他通晓许多问题的解决办法,但在安慰她这件事上,他还是像个笨拙的孩子,总是感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做,感到自己做了也做不好。 黛安娜握住他的手,让面颊更长久地贴着他温暖的手心。 不用沮丧,弗伊布斯……有些情绪不必解决,就让它自然流淌吧。 于是他们在黑暗中一起,等待她感情的流涌自然地平息。他像一只海水里的水母,徜徉在这流涌里。他在这种他无法理解的过于人性的人性中漫游,浸润在她对她自己的同情,对他的同情里。 他“听”见,她想吻他。于是他从那种停止思考的状态中回来,首先来吻她,接着被她回吻。她一边轻轻地咬他,一边在黑暗里摸索什么。她摸到了。他听见她拆开包装纸的声音,是安全套。 她跨坐上来。他听见她告诉他: 他们很害怕你享受起你的杀戮任务。他们很满意地得知你没有享受。他们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你不仅是没有享受。 ——他觉得都一样。杀戮任务,或者拯救任务。有人死亡,或者有人获救。在更年轻的时候一度存在过的那一点怜悯已经磨没了,他是这么善于变得残酷,变得漠然。他稳定可靠——塔对他的评价一定是这样。什么任务都可以交给他,他没有人性,因而不会犯错。 或许那不应该称为人性。那是慈悲、怜悯、同情。把自己和陌生的别人联系起来的感情。 我一直在被告知,这是为了所有人好。黛安娜继续说。为了我好,为了你好,为了我们认识的那些人好,为了我们不认识的那些人好,为了社会,为了人类……我是收纳利剑的鞘,我是握住武器的手,我要把握好你,不让你毁灭任务之外的无辜生命,不让你践踏不容侵犯的法律和秩序。 除了这些明晰的想法,他还“听”见了更多,那些在离他这么近,这么一览无余的心灵里涌动的想法。他“听”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东西。他浅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大了。 我原本很相信。我原本……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因为性刺激,因为性之外的刺激。她伸出银白色的触须,深入他的精神中。 啊,弗伊布斯,不要这么雀跃。她在他的心灵深处叹息着。 他在雀跃,在渴望。像十四岁之前,渴望执行一个真正的任务那样,渴望她的指令。和真正的任务比起来,电脑模拟的数据是多么乏味。和她的愿望比起来,哨塔赋予的使命是多么无聊。 但她没有说出她的愿望,没有为他指出她想打落的目标。她只是平缓地继续深入,让他深入她,让她深入他,让他们一起享受此时此刻的生理反应。高潮来得很快。 我想再给他们一次让我放弃的机会。黛安娜告诉他。我会去找他们谈谈。 但不需要他指出,他能“听”见她说出这个想法后,内心的波动——她认为希望渺茫。 她也不掩饰。所以她紧接着就是在问他:如果……你打算怎么做? 他回答她:我知道怎么做,但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为了我们的安全。就像所有那些任务一样,我会规划方案,实施行动。我需要你做的就是保密,并且在行动时服从我,不要犹豫。 接着他犹豫了。他问出那个他觉得虽然会令她再次动摇,但他必须问的问题:所以,如果真的启动……你授权我杀人吗? 她感到内疚。她那么柔软,那么富于感情,拥有强烈的同理心。她比谁都明白杀人这个词的内涵——那不是词语,不是数字,不是面目模糊的人影。那是生命,可能是他们认识的生命,也可能是认识他们的生命;可能是贝罗娜达、达芙妮他们,也可能是理查德、鲍勃他们;可能是被别人爱着的人,也可能是爱着别人的人;可能是快乐的,享受生活的,非常不愿意死去的好人们。 是的,弗伊布斯,我授权你杀人。她这样告诉他。我会辅助你,服从你的所有决定,帮助你,让我们完成任务。 ……感到内疚,因为,自己的意愿,自己的向往,自己的渴望,竟然还是比这如数的生命更重要。 * 接受 “嗨,黛安娜,弗伊布斯!”贝罗娜说,“好巧啊,体检时间居然撞一起了?” 弗伊布斯看起来冷冷的,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嗐,这人时不时就犯病似的不爱搭理人,那就也不搭理他!黛安娜则好像早就注意到他们了,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微笑起来和他们打招呼:“嗨,贝罗娜,马库斯,你们好啊!” 这个体检中心是在第九区的范围内,不过它并不是一个高度机密的地方,整个塔区的哨兵和向导都会进出这里进行他们被要求做的各种测试和体检,马库斯和黛安娜也是如此。至于贝罗娜和弗伊布斯,哨兵有一些额外测试需要在第九区内进行,所以他们并不在这里体检。这里有一个通道,他们具有权限刷开那里的门,从那里去第九区内部,进行他们的体检项目。很快,贝罗娜和弗伊布斯一起消失在那扇门后。不知道为什么,马库斯“看”见黛安娜好像有点挂念贝罗娜。 这次哨兵体检难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特别项目吗?马库斯问。 黛安娜摇摇头。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这次体检的日子会和你们撞在一起。黛安娜回答。 哦,应该是因为这个季度原本的体检时间,我和贝罗娜被安排回第九区做绝育手术了。你们好像是在下个月? 提到手术,黛安娜的情绪里出现了一点阴郁的杂音。马库斯后知后觉想起来,他听说过的,黛安娜前不久向研究员们申请不做这个手术来着,结果没什么悬念——研究员驳回了她的请求,并告诉她他们可以给她安排心理援助,帮她解决自己的困扰。黛安娜说她不需要心理援助。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马库斯一边和黛安娜去抽血的队伍,一边犹豫,是否要说一些安慰的话。但他又觉得,这个话题还是贝罗娜和她聊比较合适,他说,显得不痛不痒的…… 这时候,他近旁的向导那鲜明的惊讶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看见黛安娜驻足,侧头望着墙上。这个体检中心他们这几年经常来,马库斯知道那面墙上有什么——就是一些第九区荣誉成员的画像而已。黛安娜为什么是这种反应——是新挂了什么他们认识的研究员的画像了吗? 他顺着黛安娜的视线望过去,是有一幅新的,女性,少见的女性。她看起来很美丽,深棕色的长发自然披散下来,明亮的黑眼睛里充满了智慧。她对注视她的人自信地微笑着。 马库斯早就忘记了她的脸,但看到的时候,他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那个名字。而画像下面的介绍告诉他,他的猜想没错。 他们俩站在那,看着艾达·玛里希的画像。当然,她是一位杰出的学者,谁也不能否认她的杰出,谁也不能否认她有资格出现在这里。虽然,有资格出现在这里的学者多了,而那些人不在,她却在。 “博士啊……”最终,马库斯这样感叹说。接下来的话,他选择用不出声的方式告诉黛安娜。他的手肘轻轻碰上黛安娜的手臂。他说:说真的,我弄不懂博士……我听说,是博士去捞了艾达,让艾达提前出狱。 黛安娜有些吃惊,好像从未听过这个。她问:你有权限看那部分档案吗? 没有,是和同事聊天听说的,细节不太清楚,但部分事实是确定的……就是,博士在风波过去后立刻就做了点什么,设法让艾达出狱了,但是没做更多,没有为她担保,或者和她结婚什么的,所以她出狱后,没有任何一个研究所愿意接受她,也没有任何一个大学愿意为她提供教职,而她又因为她的罪名被限制出国。她现在好像在做着一份与科学研究无关的工作。 黛安娜伤感地笑笑。 “这样啊……”博士,我也弄不懂。她对马库斯说。 他们收回了视线,从玛里希博士的画像前离开。 * “达芙妮说她想吃苹果。”奥瑞恩对电话那一边的人说,“还有……新的电影。这些我们以前都看过了。” “好——无聊——哦——”达芙妮在旁边大声说。 电话那头的人笑着说了什么。奥瑞恩答应了几声,挂断电话,对达芙妮说:“我去拿苹果和新电影!” 我要也要一起去!达芙妮告诉他。几秒钟后,白色的精神体从奥瑞恩身上浮现出来,又隐没进去。金棕色头发的哨兵带着向导的精神体出去了,这样,虽然他们是在被电网包围的地方穿行,但通过精神体以及他们的结合,他们还是能随时“听”见对方。 达芙妮躺在病床上,和喜欢的人一起聊天,感觉时间会过得快一点。不过时间再怎么变快,一直被困在医疗观察区的感觉还是很不好受。不能出房门的生活里,连第九区的花园都变得美好起来,令人向往能够自由出入那里的时光。原先她其实并不觉得那个花园很好,和第九区外的城市公园比起来真是太小了,和景点比起来就更不值一提了,而且那是给员工休息的地方,到那里没准还会碰见博士。 可是,就算没有外人,只有第九区的工作人员,遇到不够熟悉的人,奥瑞恩也感觉很难受。奥瑞恩很少去那里,如果去,他们会在晚上去,晚上的时候没有人在那里,只有他们两个。 奥瑞恩的病是一片忧郁的云翳,时时笼罩在他们心头。他们不能像另外四个人一样住在外面,如同寻常的哨兵向导。她有时候获准出门玩,那是很开心的,但不够开心。她就像是急着归巢的鸽子,因为巢里有她的挂念,所以不能离开巢太久太远。这不仅是因为生理反应,也是因为人自然的情感。然而令向导觉得沮丧的是,不仅是研究员们对治疗奥瑞恩态度消极,奥瑞恩自己也失去了信心。或者可以说是,他接受了那个他可能要一辈子出不了第九区的未来。 她不想接受,从来不想。她想要出门,想要和奥瑞恩一起…… 你怎么了?奥瑞恩问她。他刚刚在挑选电影,没有和她聊天。思绪就是这样,如果不控制它,用什么占满它,让它放任自流,它就会产生许多令自己也令别人烦恼的情绪。 她放空自己。没什么。她告诉他。 她“听”见她的哨兵心里划过了某种晦暗的情绪。他猜到她又是在烦恼什么了,他感到沮丧,但他和她一样,让情绪流走,不许追问,不去解决——因为他们也没有任何解决的手段——他重新开心起来,一遍往回走一边告诉达芙妮:我找到了新的恐怖片,下午我们看这个吧! 是什么题材啊?我不想再看抓逃兵的电影了,精神动物拍得都太假了! 是讲驱魔的…… 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划破了平静。 发生了什么?她和奥瑞恩问着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的茫然和紧张。他们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次测试,当时也是这样的警报声。但那一次是测试,是假的。 达芙妮听见了广播里的声音:“达芙妮,能听清楚我吗?现在立刻沿着逃生通道走,撤出第九区。发生了紧急情况!仓库——还有许多地方——着火了。重复一遍,现在立刻沿着逃生通道撤出第九区——现在立刻——” 着火?怎么可能呢!这里是第九区啊。 但是另一边,奥瑞恩也遇见了来找他的哨兵教官。达芙妮的精神体从哨兵体内探出来一点,“凝望”那个教官,看到他紧张,严肃……真诚,没有说谎的意思。他告诉奥瑞恩的信息更清楚:“奥瑞恩,听我说,有人入侵了第九区,在数个地方安装了定时炸弹——” “怎么可能?!”奥瑞恩说,“这里是第九区,安全检查——” “是内部人员,了解安全检查的时间和漏洞——总之,爆炸引起了一部分电网的瘫痪,还有火灾,我们现在必须立刻撤离这里。储藏室现在无法靠近,我们没法拿来麻醉剂,所以,现在跟我一起深呼吸,你要靠自己克服你的障碍——跟我一起走出去好吗奥瑞恩?你可以做到的,深呼吸——” 但是向导的精神体“看到”,教官正在担忧,怀疑奥瑞恩是否真的能就这样克服他最严重的缺陷——走出第九区,走到陌生的地方,不狂化。并且,他还在怜悯他。 这个教官只是个a级哨兵,精神力比奥瑞恩逊色不少。s级的哨兵今天刚好都不在。他无法击晕奥瑞恩,强行把他带走。 如果接下来几分钟,奥瑞恩证明他还是走不出去……那只好……就让他留在这里……所以……觉得真可怜啊…… 我去找你!达芙妮飞快地披上外套,通过她的精神体告诉奥瑞恩。我来帮你一起—— “达芙妮?请你快些——我们马上也要离开中央控制区,那条路上会有人接应你——”广播里的声音催促着。 不。奥瑞恩告诉她。我一个人可以……你快走吧。 接着,达芙妮感觉到了一种疼痛,自己的精神体被哨兵的精神空间拒绝,于是通过结合,被强行送了回来。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几秒种后,病房的门被骤然拉开,雷古拉冲进来,抓起她的手臂拽她走。 “你在发什么呆?行动啊!”她的向导教官训斥她,“这不是演习,不是测试,你应该——” 我得去找奥瑞恩。她告诉雷古拉。 “……有别人负责带奥瑞恩出去,现在你的任务是先和我一起到安全的地方——” 今天没有s级哨兵在这里执勤!他需要我——我们一起去,我们两个s级向导,一定可以—— “不行,达芙妮!”雷古拉厉声说,“炸弹数目未知,太危险,也没有时间给你试错,我们不能——” 她对她尖叫起来,不肯移动脚步。 “不要!六岁——”那时候也是这样告诉我的——“我,和他,”得分开行动——然后再见到他时,他就变成这样了!“不行!”不可以!“我——”不许你们再一次随随便便做了一个决定就把他毁掉—— 你清醒点! 她被老师的精神冲击打了一下。 “药品库烧着了,没有麻醉剂或者镇定剂给他,连钝化剂都没找到。清醒的奥瑞恩……他走不出去,这是事实,不是任何人的任性妄为或者随心所欲的决定。承认事实,接受事实,达芙妮。”雷古拉告诉她,“但你可以安全地逃出去,活着,活很久,只要现在跟我快点——” 白色的怪物似的精神体突然冲出来,袭击了年长的向导。虽然对方是训练有素的传奇向导,并不能被她一击撂倒,但这一击足够她挣开她的桎梏,跑出去。 “达芙妮?!”她身后,老师在叫她,叫她不要犯傻。 走廊的灯光明明灭灭,她和她的精神体沿着和出路相反的方向跑过去。 * 清除 woo 14 .com “弗伊布斯——你也来救达芙妮和奥瑞恩了?!”贝罗娜惊喜地说。 她听见对方淡淡地嗯了一声,同时掏出了一个东西。她的反应纯粹是战斗训练的条件反射,如果让她的理智来判断,她不会觉得弗伊布斯是在掏枪。首先,这里是第九区,回这里不能随身携带武器。其次……他为什么要对她掏枪呢? 她闪身,子弹擦过她的肩膀,带来一道鲜明的锐痛。橡胶墙壁吃下了这一击。 没有犯愣或者开口询问什么——没有那个时间这样做!——贝罗娜冲上去。一个哨兵对付另一个持枪的哨兵,不要拉远距离,拉近距离,首先打掉他的枪。 但弗伊布斯直接扔掉了枪,腾出两只手接住她的攻击,并予以回击。鮜續zhàng擳噈至リ:qwin1 0.c om 劣势。黑发的哨兵在心里判断。虽然他们是被同一批教官训练的,但他们的基因不一样,弗伊布斯的爆发力比她强,这样没能占到先机的近身缠斗是对方的主场。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她思考她接下来的决策。她可以逃走。弗伊布斯扔掉了枪,那么,拉开距离,用门做掩体,等到哨兵重新拿起枪,她已经离开了他的视线。 她没有逃走。 黑色的蛇猛然窜出来,张开嘴,露出毒牙,咬向她的对手。 水母没有出现。她的判断没错。 你的精神体在黛安娜那里,是吗?贝罗娜问。他们两个对抗着,僵持着。 这可不是适合聊天的时候。对方回答说,冷静得就像感觉不到精神体对他造成的额外的刺痛。灯突然灭了,但警报声还没停下,电网也没有停止工作。虽然刚刚说出现在不适合聊天,她却听见他继续问:你为什么不跑? 她笑了。 你的水母没法过来,你就盼着我跑呢,是吧?——我才不会跑,我要打烂你的脸! 她听见了她从小听到大的轻蔑的语调: 你才打不过我,“九十六”—— 她一记头槌砸过去,趁势猛攻。一时间,她真的让他落了下风,只有防御的余裕,被她压着打。 “给我——去——死——吧——你这个杂种,我想这么揍你很久了——” 你好蠢,贝罗娜。我走了,他们就会全力来推你上去—— 我把你打趴下再把你关进哨兵监狱也一样! 他们不会的。他们会教训我一顿,然后帮我遮掩,让我回归正轨,继续做第九区培育出的最强最好的人形兵器——他们一直都是这样,不是吗? 灯突然又亮了一下。借着这一闪而过的光,他的笑容映入了她的眼帘。她抬腿踢过去。 他说的没错,一直都是这样。他们的制造者们总是批评弗伊布斯,总是抱怨弗伊布斯,但是——总是关注弗伊布斯,总是偏爱弗伊布斯!她被安排当他的竞争者,她被鼓励去追逐他的成绩,她被许诺只要一直努力下去或许终有一日第一名和第二名的位置就能颠倒,她会成为那个最强最好的成果——但她不是小孩了,她早就看出来了,没人真的觉得她会有朝一日胜过他!他们真实的期望永远是他,他是中心,他是焦点,所有的人和事都是为了培养他,为了他而那样安排,那样存在。一切只为让他变成最强。他成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三席,在他们的精心安排下;而她靠着自己的努力打到了六席,他们从不过问她在决斗比赛里的进展,他们觉得那不重要。 “我才不要你的施舍!”她一边挥拳,一边愤怒地告诉他,“我要打败你,堂堂正正靠我的实力打败你——你这个哨兵中的渣滓!你配不上你得到的一切!——你有什么不满的?!所有人都围着你转,捧着你,宠着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把她激昂的愤怒毫无保留地化为攻击,通过她的蛇入侵哨兵的精神。这一次,对方终于无法维持他那副云淡风轻的假面了。可是,纵然被这尖锐的情绪碾过精神,无法掩饰他感觉到的疼痛,他的轻蔑仍旧没有减退。他说:“你真可怜,贝罗娜,在乎的就这。” “你更可怜,弗伊布斯。”她回答,“你什么都不在乎,甚至包括你的向导——你这样做,你要叫她如何——” 她的声音卡住了,因为一团漆黑的东西遮住了她的视野。黑暗笼罩了她,一种冰冷而恶心的感觉笼罩了她。敌人的意志穿破了她的屏障,撕扯着她的精神。要求她服输,要求她逃跑,要求她……不要那么卖力地阻止。 她急速后退拉开距离,不可置信地看着水母——它的触手缠绕着黑蛇,攻击它,让它痛苦,把它从哨兵身上剥离。这水母很显眼,不只是因为它很大,不只是因为哨兵或向导的眼睛本就可以在一片黑暗中看清楚精神体的模样,而是因为——它是发光的。 那颗纯白的光球就在它的体腔里,指引它,帮助它。 “黛安娜……”贝罗娜叫出了她的名字。她原本以为弗伊布斯的水母不在,是因为它要去干扰黛安娜,让她没法阻止他的这次行动。 因为这片刻的分神,贝罗娜挨了弗伊布斯一下。她吃力地回击。她的脑子很乱,因为对方毫不留情的攻击,因为事实本身带来的冲击。 “黛安娜——你也疯了吗——” 她被黛安娜的哨兵背摔到了地板上。 你才疯了。弗伊布斯冷冰冰地告诉她。你要非得这么坚持的话,贝罗娜……你就给我们去死吧。 她艰难地用手臂挡住对方的拳头。她想:黛安娜正在“看”这一切吗?黛安娜正在指挥这一切吗? “黛安娜!”她还是不愿放弃,“你还有机会——不要服从他!阻止他!帮我——” 一连串爆炸声,警报声也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电网。 她不是向导,即使结合后也学不来向导的那种天赋,可以感知到周围所有涌动各种情绪的心灵,但是她可以感知到某一个人的。 在电场屏蔽消失的那一刻,她清晰地感知到:马库斯失去了意识。 慌乱,紧张,焦虑。精神屏障本来就在对方强劲的攻击里不堪重负,这下,彻底破碎。 她输了。 * 弗伊布斯捡起手枪,枪口对准了地板上陷入昏迷的黑发哨兵的头。一秒,两秒,他抬起枪口。不是他自己的任何恻隐之心阻止了他,艾达的判断没错,他已经在几年的任务中彻底丧失那些东西了。阻止他的是黛安娜。不算太意外,谋杀,还是谋杀贝罗娜,对黛安娜实在太难了。 但我没有空闲救她,她会死在稍后的火灾里。弗伊布斯一边继续往目的地前进,一边这样告诉黛安娜。 她会活下来。黛安娜说。她料理好了贝罗娜,接着让他们的精神体回到她那边。很神奇,在一瞬间,水母越过了物理的距离,从另一个人的精神空间里浮进显示世界。也不算非常神奇,因为从理论上来说,精神体本来就不是属于物质世界的存在,自然也不应该遵守经典物理学的规则移动它的空间位置。只可惜的是,那些非常想要实现这个现象,目睹这个现象,记录这个现象,找到让这个现象稳定复现的科学家们,都不在这里。 弗伊布斯通过他的水母“看”见,黛安娜叫醒了马库斯。 好吧,恭喜她,她会活下来。弗伊布斯说。 ……他们不会影响我们。黛安娜说。 理解。弗伊布斯说。他加快了脚步。最后一批炸弹已经引爆,他的时间不多了。那里,样本存放室,他所知道的最后的一份他和黛安娜的生物信息副本。两天前他潜入了档案中心——当然没有学艾达很多年前那样,直接炸了那里,那太显眼了。他把他们的样本找到,销毁了。塔会发现的,不过在塔发现之前,他们已经炸飞了公海,一切都在火中变成了烟和灰烬。他们的存在从数据意义上从他们的管理者那里消失了。 而同时,他们还用他们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能力让他们的另一重存在消失了,他相信,这样之后,即使那个隐蔽的地方还藏着他和黛安娜的dna信息,兰卡也得花点功夫才能翻出那里。 怀着莫大的欣喜,初次跳伞似的兴奋,他来到了那里,发现—— 弗伊布斯!黛安娜紧张地告诉他。我发现出来的人里没有博士——我也找不到他的位置—— 博士在这。他告诉她。 这比第一次跳伞还要令他兴奋。他举起枪。他“听”见,这一刻,博士心绪明显的波动让黛安娜终于感知到了这颗心。 其实博士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吃惊的表情,脸上还是那种让他看起来好像挺和蔼可亲的微笑,眼镜片后面那和哨兵十分相似的绿眼睛坦然地望着哨兵。 博士耸了耸肩,了然地,无奈地。 弗伊布斯没有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无论博士,还是黛安娜。他扣了扳机,非常迅速,一发在额头,一发在胸口。他在博士身上搜出了他们的样本,然后放了最后一把火。火从样本开始烧,一直烧到博士身上的白大褂。他站在这里直到确认他们的样本确实已经化为乌有。他像每次任务完成回报指挥中心那样,告诉黛安娜:清除了。 黛安娜心情复杂。黛安娜不喜欢博士,但是认为,就像他们可以不杀贝罗娜,他们也可以不杀博士。 那他一定会被活活烧死。弗伊布斯说。博士可没有一个能够感应到他的安危状态,不顾一切奔过来救他的向导或哨兵。 然后他就想起了贝罗娜撞见他时的那句话——你也来救达芙妮和奥瑞恩了? 他们正在出来。黛安娜告诉他她“看”到的东西。奥瑞恩没有狂化,达芙妮在他身边,而且,很有信心。他们会逃出来。贝罗娜和马库斯也会。 他不关心,说实话。但他还是说了一声:那真好,没什么人死。 黛安娜的心情提醒了他,刚刚被他杀死的那具尸骸就在离他不远处躺着。 ……好吧,我很抱歉。弗伊布斯说。但这是博士哎,而且已经死了……我走了。 他向他们计划好的逃生路线跑去。 * 贝罗娜梦见了小时候。 她在奔跑,追逐带走玩伴的高大人影。她被阻挡,但她不愿放弃,于是——蛇第一次从她的精神世界里滑进现实,越过物质的阻碍,继续去追回她的朋友。 而她的朋友,看见了蛇,也做出了回应—— 她猛然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果然是向导那只白色的猴子就在肩头挠她。她正被马库斯背着,脸戴着一个过滤面罩,眼前是一片浓烟。 马库斯发现她醒了,于是开始对她说话:你吓死我了——还有奥瑞恩和达芙妮。走到外面没让他狂化,听说你跑去救他们一直没出来,他差点狂化了—— 哈哈哈…… 还有心情笑?!唉,幸好有个向导叫醒了我,告诉我你在哪,要不然……不要太舍生忘死了贝罗娜,任务也好救人也好,哪有自己的生命安全重要…… 我好像被袭击了…… 是啊,你撞上了入侵者,不然怎么会昏倒在地板上……他们人多吗?是s级逃兵? 我想不起来了…… 唉……好好休息,出去后我先给你做疏导。 我们……我们都出来了?没有人被留在公海里? 是啊,我们四个都出来了,而且好像没人受太严重的伤,真不错! ……我们四个? 你想问研究员们?感觉基本上也都跑出来了……不过还没看见博士…… 我是说……我们四个吗?我怎么觉得不是四个……好像还有别人…… 嗯?……可是……你,我,奥瑞恩,达芙妮——是四个啊? 黑发的哨兵闭上眼睛,忍着头痛,努力回忆了一下。她总觉得不是四个,但是——过去的记忆历历在目,她是九十六,总是和九十九竞争,他们也鼓励她和他竞争,培养她的好胜心,虽然……虽然奥瑞恩有应激障碍,根本出不了公海,执行不了任务…… 她最终说:可能是我脑子太乱了……确实是四个。 * 这是我杀的。弗伊布斯说。 黛安娜摇摇头。她把手枪的保险拨回去。 不是你的失误……我们从来都没听说过这种事……普通人,吃钝化剂,监视哨兵和向导……他肯定是情报局的特工……如果你没开枪,我肯定就中弹了。 是我杀的,因为我看不见他的情绪,却看见了他对你举枪……走吧,弗伊布斯。 他抱抱她。接着,他们离开了。 * 尾声(完) 爱玛正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读报纸。她是一个漂亮的黑皮肤姑娘,有一头非常显眼的亮红色的头发,这种颜色一看就是染发剂的作用,而不是她本来的头发颜色。她还有一双紫色的眼睛,紫得过分了同样是隐形眼镜。她穿着一副眼镜,穿着很酷的皮裤和夹克衫,但要是端详她的脸的话,你会觉得她应该是个温柔的人。 突然,有人坐在了她旁边。她望过去,发现不是她在等的朋友,而是一个陌生人,不过那是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的金发姑娘,对她礼貌而温柔地微笑,令她瞬间放下了戒心。 “抱歉,我瞟到了这则新闻标题——可以和你一起看看这条新闻吗?” 虽然感觉有点奇怪,但爱玛欣然同意了,把报纸平摊在膝头,和陌生人一起看起这条新闻——国家哨兵向导综合研究中心发生了爆炸事故,主管人朱利亚斯·赫尔海姆博士在事故中身亡,尸体被爆炸和火焰几乎完全摧毁,现场只找到他的一条完整的小腿。此外,还有数人受伤。 朱利亚斯·赫尔海姆,爱玛看着这个名字,感觉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但她实在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赫尔海姆博士是很厉害的哨兵向导学者,这个领域里首屈一指的专家……”旁边的陌生人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和她说话。 原来是这样!那一定是在新闻或者教科书上读到过。 “真可惜呢。”爱玛说,为这个不认识的很厉害的人的不幸而遗憾。 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拿出来看了一眼——是她的朋友到了!她要走了。她再次侧过头去,这份报纸只是她等得无聊打发时间,如果对方很需要看上面的新闻,要不要送给对方呢? 她看到陌生的女孩对她笑着,轻轻摇头。 “我已经读完了,谢谢你!” “我的朋友来了,我要走了……”爱玛说。她有种感觉,好像对方已经看出来了。“再见。” “再见,祝你度过愉快的一天,爱玛。”对方说。 得到一个祝福总是令人高兴的,爱玛微笑起来。她站起来,走出几步,思考起另一个问题——她什么时候告诉过对方自己的名字的? ……不过,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等她和她的朋友碰上面时,她就已经记不起这个陌生人的长相了。 爱玛离开长椅没多久,另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到她刚才坐的位置。 那时候谁?弗伊布斯问黛安娜。我觉得我不认识她。 那是爱玛。黛安娜回答。我们见过几次,八岁的时候,记得吗? 弗伊布斯回忆着,八岁的时候,见过几面的小孩……是因为没能觉醒而被踢出项目组的那些失败品。 黛安娜说:原来他们是作为普通人被收养,普通地长大了啊……真好。 他知道她的意思:不是被销毁掉了,真好。 他问: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她回答:她的心“看”起来和小时候差不多。 弗伊布斯感到吃惊:你能记住这些?他还记得,那时候他们给黛安娜测试记忆力,让她复述一些简单或者复杂的东西,无论是抽象的无理数常数还是具象的虚构故事,黛安娜都复述得一塌糊涂,测试成绩很低。 我只擅长记住我“看”到的“心”。黛安娜说。那时候也测出来了……但那时候是综合测试,所以总成绩就是很糟啦。 弗伊布斯感到一阵不舒服。所以黛安娜小时候成绩那么糟糕的原因就是——他们设计的测试都在测她的短处,而不是她的长处。 公海,真恶心。自己炸了公海,真开心。 但黛安娜没那么开心。黛安娜“听”着他的开心,又想起了刚才读到的新闻,这场事故死者只有博士。虽说出发前,他们做的心理准备是会死很多人,很多他们认识的人,但现在发现只死了一个博士,黛安娜没有感到这是她的胜利。她觉得,要是她当时再多努力“看”一下,早点发现博士折返回样本库去拿他们的样本,那也许…… 她为博士哀悼。 弗伊布斯尴尬地挠挠头。 对不起……但是已经很好了,你看,死的是博士,而不是别人……我打赌连艾达都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多难过的事……而且肯定不止死了博士一个人,他们都不提那个情报局特工的事,没准还有好多人…… 黛安娜幽幽地叹了口气,她抬起手,戳了一下弗伊布斯的额头。 她对他说:弗伊布斯,如果你不会安慰人,你可以不说话。 * 门铃响了,轮椅上的女人去开门,门外是一对年轻的男女,漂亮的外貌让人过目难忘。 “你好,茱蒂丝·曼宁夫人,”这对男女中的男人说,“我们是来买鱼竿的。” “噢,欢迎!”轮椅上的女主人说,“你们是要去海钓吗?” “不,我们是要去钓鳗鱼。” 他们被请进门,大门关上。 这对男女中的女人显然是第一次拜访这里,好奇地四处打量。这里看起来只是个很普通的民宅,有一点凌乱,但不算一团糟,看起来只是让这里更有生活气息了。 他们被引到了楼梯前。轮椅上的女人用不算很大的声音仰头对二楼上的人说:“嘿,j,他们来了,是他们上去还是你下来?” 一条电鳗从墙壁里游出来,来到一楼,绕着他们转了一圈。能从这三个人眼神的移动看出——只有曼宁夫人看不到这条电鳗。 二楼传来一扇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接着一个男人出现了。他染了发,留了胡子,戴上了一副眼镜,真是快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女访客显然是这样感觉的,她美丽的蓝眼睛轻轻睁大了。 “好久不见,嗯……很高兴在这里重新见到你,女孩。”男主人说一边下楼梯,一边这么嘟囔着打招呼。 “很顺利。”男访客低声说。 “那可不好说,顺不顺利得过几年再看……不过,你们好像做了什么神奇而有趣的事?”说话间,男主人已经来到了一楼,手臂搭在栏杆上。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对方说。 男主人笑了起来,只有他在笑,好像对方是说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懂的旧段子。 “情报局给第九区发了一封公函,责备他们为何迟迟不提交关于阿波罗和狄安娜的报告,警告他们不要继续袒护某个疑似反社会人格障碍的哨兵,第九区回复——你们在说什么疯话,什么阿波罗和狄安娜,谁?” “看来你的软件病毒效果很好。”男访客回答。 对方笑了,看向轮椅上的女主人,眼神可以称得上是含情脉脉,说:“这是j写的,不是我写的。” 男访客似乎忍住了自己翻白眼的冲动。 “哦,我的意思是,‘你们’,jm,非常感谢你们的援助。”他说,接着伸出手,“东西做好了吗?” “啧,我真想回答你没做好。”男主人说着,把外套口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对方接过,首先从里面拿出了两本护照,打开来,自己看的同时也让他的女伴看。他的女伴好奇地读出了那两个名字:“雷?伊芙?” “雷是他自己起的,伊芙是他浪费在想名字的时间太多,我提议的。” 轮椅上的女主人忍不住噗嗤一笑。女访客好奇地望过去,于是女主人开口了:“j玩了个把戏——伊芙是密码学里对没有攻击性的窃听者的称呼。” 倚着楼梯栏杆的男主人笑起来,访客中的女人也笑起来,然而访客中的男人却微微皱眉。 “这个名字……”他说,接着被打断了。他的女伴说:“伊芙是很好听的名字,谢谢您,米歇尔先生!” 她这样说了,她身边的男人只好接受了这个名字,把两本护照收了起来。 “好了,钱货两清,再见。” “如果遇到什么困难,”茱蒂丝·曼宁说,“欢迎再来找我们帮忙。” 女访客点点头,但男访客脸上却是流露了些许古怪的表情。 “别这么见外,图灵机,”尤利安·米歇尔说,“让出逃者中多出一对s级,可比设法弄死一个臭名昭着的哨塔前走狗对我们有吸引力多了。” “j说得太难听了——我们的信条分明是,出逃之后就是同伴,为了让同伴越来越多,过往的恩怨一笔勾销——都是塔的错。” 米歇尔含着笑意点点头,补充说:“而且我们价格从优——不会出客户付不起的价格,你们知道的。” * 离开后,黛安娜问弗伊布斯:你怎么想到要叫雷? 因为小时候你会叫我雷。 我记得这件事……我是说……我以为小时候你很讨厌我叫你雷。 弗伊布斯尴尬地别过视线。 因为当时你是把x射线错当成他们在叫我的名字,听起来好傻啊……但是,感觉也挺有纪念意义的,是你给我的名字,当时临时让我想,我只能想到这个…… 黛安娜听着,笑了起来,侧过头,轻轻吻了一下他。接着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和他一起看车窗外飞速驶过眼前的街景。 她又问了一个问题:你说艾达收到我们的明信片了吗? 算算时间,应该收到了……其实我们或许可以去看一眼她,虽然有点冒险,但我想就算遇到什么状况,我们也应该能全身而退。 不需要,弗伊布斯。我知道她现在很好。让她知道我现在也很好,就够了。 (完) —— 好了,现在您读完了这个故事,有什么感想吗? 番外·手术 弗伊布斯,你需要疏导吗?黛安娜问。 我不需要。弗伊布斯立刻回答。让我再思考一下,思考…… 你不是在思考,你是在无意义地焦虑。 这怎么是无意义的焦虑?你也看到了,那个女人差点死了—— 玛蒂尔达,我们已经做了一年的邻居,她叫玛蒂尔达。 我们就快搬走了……好吧,玛蒂尔达,她曾经跟你说过他们严格避孕,但是结果呢?她怀孕了…… 许多人声称严格避孕,实际上没有做到。可我们不是啊。 可是……她差点死了…… 我不会死的,弗伊布斯。 他根本说不通。他“听”起来更焦虑了,害怕地抱住她,脸埋进她的胸口。差点死于分娩的邻居让他想起了黛安娜,于是他陷入这种状态已经整整两天了。 黛安娜忧愁地摸摸他的头发。他现在把头发留长了,摸起来触感很舒服。 她决定再劝劝。 弗伊布斯,我意外怀孕,还死于分娩的概率,几乎等同于你车祸身亡的概率。 就是还有可能…… ……就是不可能! 我当时就应该把时间定得晚一点,做完手术再…… 可是手术后不能剧烈运动啊! 也没什么剧烈运动——好吧,除了贝罗娜。但如果改掉时间,也许就遇不到贝罗娜了…… 但也许遇到的就是戴维斯了! 我打得过他……如果那时候—— 好吧,弗伊布斯,但是,你现在也不能把自己再塞回第九区让他们给你做绝育手术了。 我需要做,我得找家医院…… 呃,但是,很麻烦啊!会留下太多痕迹,而且普通人的话,只有生育过的才能绝育,不然是违背医学伦理的。 找一家黑诊所……不……那样不可控风险更多了…… 弗伊布斯,还是让我给你疏导一下吧。 哨兵猛然撑起手臂,抬起头盯着她。 黛安娜——你学过怎么做这个手术,对吗? * 莫里斯是一个护士,年轻的护士,到这家医院工作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所以他撞上那个医生时,虽然惊异对方看起来很陌生,但他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没把同事认全,而不是对方有问题。 何况对方还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似乎之前是见过他,认识他的。 莫里斯也向哈德森医生问好。 可是错身而过几步之后,他又觉得有点不太对,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这么英俊的医生,不管是哪个科室的,按理来说他不会完全没印象吧? 他突然觉得自己一阵头晕,于是低下头,扶住墙。这对他来说倒是常见状况,他有低血糖的毛病。 几秒钟后他就缓过来了,然后他想……自己刚才是想看一眼什么才在走廊里驻足的?唉,年纪轻轻就开始健忘了,医护工作真是谁干谁知道…… 几天后,这家医院发现有一份手术用品连带一小瓶麻药失窃了。他们调看了监控,然而那天的监控不知道为什么,坏了。没有证据,没有线索,这案子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 你真的坚持吗?黛安娜问。我确实学过,可从来没实操过。 你可以的。弗伊布斯回答。 而且……我也好久没复习那些课程了…… 可你前几天复习完了这个手术的资料。 那只是从图书馆借的书啊!那些内容已经很旧了,而且很粗略……啊,要不然还是别做了吧……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小手术,不是吗?我甚至觉得我可以自己做…… 弗伊布斯!你不可以!!!……好吧,我要开始给“手术室”消毒,然后,嗯,清洁一下你…… * 玛蒂尔达的丈夫打开门。 “伊芙?请进——” 门外美丽的金发女人摇摇头,把手里的篮子递给他。 “我烤了些小蛋糕,算是祝贺玛蒂尔达出院的礼物吧……她怎么样?” “很好!唉,最近我太忙了,没有来得及特意上门谢谢你们——那天多亏了雷开车送我们去医院,上帝,他飚车的技术真好,下雪天也能开成那样,不愧是做过赛车手的人……虽然当时坐在车上看着感觉自己快吓死了……咳,说起来这几天好像都没看见他出过门,他感冒了吗?” “他铲雪的时候滑倒了,摔伤了膝盖,正在养伤。” “滑倒?——他没事吧?” “是小伤,养两周就好了……那么,请替我转达一下对玛蒂尔达的问候——再见。” * 番外·此刻 “嘿,你好,你可以叫我鲍勃。” 贝罗娜打赌,鲍勃是个假名。他们情报局的人都这样。她对他点点头。 “我是贝罗娜。”她伸出手。两个哨兵握手。 “我知道你。”鲍勃说。当然,他知道,虽然任务下来时,她收到的他的资料只是情报局派来协助她的哨兵,连名字都没写,但他肯定读过她的详细档案,从名字到任务完成情况。再考虑到她前不久刚获得了一项殊荣,兰卡乃至世界上大部分哨兵向导都知道她。 不过贝罗娜猜对方那句话实际的意思是:我知道你,马库斯的哨兵。这男哨兵肯定是马库斯的“同事”之一。 “希望我们能有所收获。”他收回手的时候这样说。 * 没什么收获,和以前一样。全国监控录像损坏的情况那么多,基本上就是机器太久没维护,或者什么无关人员为了自己的小目的毁坏了录像,反正都和她追查的那个s级逃兵无关。而记忆混乱的情况呢——更大海捞针了。如果一个人不记得一件事,他怎么会知道自己不记得了,他不记得了啊? 一天无用功下来,做回车上,鲍勃吹了声口哨。 “好吧,任务也算是阶段性完成。”他说,“朋友,说真的,每次接到和‘阿波罗’相关的任务,你会不会觉得烦啊?又琐碎,又给你的任务完成情况里注水,最重要的是,要是真抓住了某人的尾巴——哨塔可不会派总塔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席去参与围猎一对有未知能力的s级配对。” “不会。”贝罗娜干脆地回答,“抓他是我的义务和责任。” “嗯……我不会把这些写进任务报告的。” “我是在实话实说。他和她对我们做的一切,我永远不原谅。” 鲍勃笑了几声。 “好吧,我会把你的决心写进报告的,首席。”他说着,启动了汽车。 * 那可能是温斯顿——是他在系统里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名。马库斯一边搅拌他的红茶一边这样说。只是有一次听见爱德华叫他索尔——他是爱德华的哨兵。 贝罗娜有些许惊讶,虽然理论上来说,知道世界上也有和同性结合的哨兵和向导,但是实际生活中,她根本没见过。再说…… 爱德华?那个爱德华·金? 是啊。马库斯无奈地回答,很理解贝罗娜的疑惑,他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时也一样疑惑。他们年纪是差挺大的。 金的年纪能当他的父亲了……哨塔怎么会同意这种配对?他是个s级哨兵啊…… 金也是个s级向导,虽然因为各种原因,他愿意把自己的评级始终显示成a级……而且他们好像是在温斯顿变成s级之前就结合了。 他们交流完八卦后,马库斯开始和她说起奥瑞恩和达芙妮最近遇到的趣事——虽然当事人不觉得这很有趣——他们去救护一个新觉醒的小哨兵,对方看见了他们俩的精神体,一个纯白的奇形怪状的大怪物,一个纯黑的看起来像某种鲸鱼似的大鱼,吓得当场狂化了。 贝罗娜笑了起来。笑完后,她问马库斯:你不关心我这次任务的收获吗? 她“听”到她的向导感觉又尴尬,又不舒服,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你说吧。她告诉他。 我知道,这很难释怀,我也没释怀过……自己的记忆被篡改了,到现在也没法完全复原,偶尔闪过眼前的片段,完全分辨不清是真还是假——居然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两个“朋友”沆瀣一气,对自己做了这种事,无法原谅,但是……贝罗娜,真的有必要每次都那么全力以赴吗?只要做任务规定的部分就好了吧…… 哨兵轻轻皱眉。 你这样听起来好邪恶啊,马库斯。 “哪有……”她的向导不满地抗议,低头看着自己的红茶。糖已经充分溶解了,但他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动着小勺。这样过了一会,贝罗娜开口了: “说实话,回忆起他们后,我觉得……他会做出这种事,不奇怪。但是,黛安娜……她不一样。我想找她问清楚,如果她需要帮助……我要帮助她。” “黛安娜不需要你的帮助。”马库斯低声说。然后他在哨兵心里继续说:那时候,那个叫醒我的向导就是黛安娜……她告诉了我你的位置,让我能在你被火焰包围前找到你,救出你……是她主导的这一切,你明白吗? 向导要服从她的哨兵。或许她只是……依照这种观念,又一次像做任务似的,服从了他做出这些……也许她不是从犯,也是被胁迫的受害者。 你是哨兵,你“看”不到黛安娜……她比你以为的有主见多了。她叫醒我,因为她不希望你死。你说弗伊布斯当时带着枪,但他没有在打晕你后补枪……哈,我们都知道,他可不是那种会手下留情的人……是黛安娜。她阻止了弗伊布斯杀你,她却没阻止弗伊布斯叛逃……贝罗娜,不是弗伊布斯带走了黛安娜。他们一起走的,你心底的某个部分,也知道,事实就是这样。 贝罗娜撑着下巴,闷闷不乐地看着马库斯杯子里的红茶。 “是的,我知道是这样。”她说。 “所以说……”就不要老是那么对他们牵肠挂肚了,好不好,贝罗娜?不管是弗伊布斯还是黛安娜,看你老是那么关注他们,我好嫉妒。你也多关注关注我嘛,我才是你的向导—— 他撒娇似的语气让他的哨兵笑了起来。 我不够关注你吗?我不管出什么任务,结束后都第一时间赶回来和你见面呢。 不够嘛…… 这样调笑一番后,贝罗娜又好奇起另一件事。 你们情报局的系统里都是另一套名字吗?你也是? 马库斯听见这个话题,心绪很复杂——他又不想告诉她,又非常期待告诉她。 是啊……我在他们的系统里也是一个假名字。 叫什么? 马库斯非常不好意思地说出了那个名字:马乔丽。 贝罗娜大笑起来。 我以为那是个女孩名! 那是个女孩名……我就是想着,只存在于数据里的幽灵身份,再伪造一下性别,不是更好吗?而且我还是个向导,那就假装成人们刻板印象里的女向导…… 贝罗娜笑得停不下来。她问:那你的“同事”们会叫你马乔丽吗? 是啊……你不要这么叫我! 为什么不!马乔丽——哈哈哈,听起来一定是个可爱的女向导——马乔丽—— 马库斯轻轻敲着瓷杯。他在笑,但他的心情听起来有点忧郁。 抱歉……要是你真的不喜欢,我不会那么叫你。贝罗娜立刻说。 不……我是想起了……午睡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是个女向导……梦见我生来就是女向导,梦里的我都不记得自己是个男向导。 梦里你叫马乔丽?最后你吓醒了?贝罗娜开玩笑地问他。 马库斯摇摇头。 我的名字叫伊芙。而且我知道我被取的这个名字是什么内涵——圣经的典故,上帝从亚当身上拆下一根肋骨,做出了夏娃。 贝罗娜没明确说点什么,但向导能“听”见她的感受。他对她点点头。 “是的……”很强调向导的附庸属性,而且这还不是最离谱的呢……梦里我好像正在休假,但是一个电话把我叫走了,到医院里去,要我去救一个哨兵。然后我好像在回忆吧,反正我知道了,我出生就是为了那个哨兵,为了服务他,但我不是他的专属向导——很让人不舒服,对吧?但更不舒服的还在后面。我到了医院,发现那里还有很多别的女向导,她们也和我一样,是被叫过来救他,也和我一样,是为了服务他才出生,也和我一样,不是他的专属向导,而且——也和我一样,她们叫伊芙。我们所有人都叫伊芙。 贝罗娜不舒服地摸摸自己的手臂。 这也太…… 而且你也在其中。你是一个女向导。顺便一说,你的精神体没变,我的也没变。我们这些向导的精神体都是白色的,除了你——你还是你,黑色的曼巴蛇。 说到这里,黑蛇高兴地过来缠住他的手,亲昵地磨蹭他。马库斯短暂地从复述这个梦带来的压抑情绪里脱离,对蛇说:“我也喜欢你,宝贝。” 接着他继续讲述,心情又灰暗下去: 梦里就好像是,另一种可能性的世界,我们还是这个项目的成果,但项目出了什么问题,他们只做了一个哨兵出来…… 他望着贝罗娜,又一次点点头。 我跟着他们走进病房,看见病床上躺着的是——弗伊布斯。 贝罗娜既震惊,又不安,同时感觉反感。但她还是想听下去,所以她的向导也没有停下来。 我们轮流去捞他的意识,谁也没成功。然后,我好像是在回忆吧,反正我知道了,那个世界好像是因为艾达把黛安娜偷走了,黛安娜不在第九区长大,但弗伊布斯还在,而且因为这种分离试验似的情况,他觉醒的非常早,精神力也达到了一个特别恐怖的水平。他们为了保住这么强大而杰出的成果,疯狂地做出了许多替代品——我们——希望我们替代黛安娜,被他接受,和他结合——但他谁也不接受,只要求找回黛安娜。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好像是要压抑心里的恶心。 你知道吗?梦里,我们都叫伊芙,所以我们不会彼此称呼对方伊芙,而是数字——和弗伊布斯的匹配度。达芙妮也在,她还是九十九,不过是因为她是和弗伊布斯匹配度百分之九十九的哨兵。你是九十六,我是八十八……而且和这里的思路一样,他们在向导身上故意做出缺陷。我的脚有问题,我小时候好像不能走。 他长舒一口气。 说起来,不做这个梦,真的感觉不到,有一具行动便利的身体多好……在梦里,我站的时间长一点就感觉不太行了,但是病房里没给我准备椅子……我真是站得要受不了了……然后,她来了……黛安娜。她也叫伊芙,但好像那是艾达起的名字,是艾达某个亲属的名字,继承了爱意和祝福的名字。 他轻轻摇摇头,像是在对自己重申,那只是个梦,梦是假的。 他继续讲:我们中好像有人很嫉妒这个伊芙,有人则很讨厌他……我?我嘛……我好像就觉得和自己无关,我当时关心的是自己的脚,看到她来了,迫不及待问哨塔的人:这里不需要我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去了?然后我就出去了,迫不及待找个地方坐下来…… 他们两个相视而笑,稍微冲淡了压抑的气氛。 我们就在外面等着,等“一百”成功或失败的消息,最终…… 她从他的心情里“听”见了某种暗示,于是问:她失败了? 她不仅是失败了,弗伊布斯拖走了她。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和向导,向导没有把哨兵的意识捞出深井,而是自己跟着哨兵一起坠亡了。我们中有个人特别关心她——六十六?好像是这个数字——她冲进去救她。当然,你也去帮忙了。还有别的人。但是,都失败了。这个任务,彻彻底底地失败了。嗯……后面怎么样我不知道了,梦里的我不关心后续。我知道任务结束了,就离开了医院,继续去度我的假。 贝罗娜轻轻舒了一口气,让对他笑了:嗯,听起来很像你! 马库斯牵牵嘴角,又开始搅动红茶,勺子碰撞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 “然后我醒了,”他轻声说,“然后我感觉很恐惧……” 贝罗娜理解地点点头。梦见自己成了个更邪恶的世界里,弗伊布斯的备胎,是很吓人。 但是马库斯看着她,轻轻摇头,严肃地告诉她他真正恐惧的是什么: 那个梦里,我和你关系很一般,你好像和达芙妮关系更好 贝罗娜噗嗤笑出了声。 “诶!我认真的……”醒来后我就想,我们的人生是多么随机,受到我们之外的力量控制着,而这个力量又多么随意!我们的名字可能不是马库斯和贝罗娜,我可能是一个女向导,你可能也是一个女向导。我们可能不是匹配的哨兵和向导,我们可能只是点头之交,我们可能……完全不相爱。 他搅拌红茶的速度越来越快,勺子的声音变得破碎,失去了原有的节奏。 “太可怕了,贝罗娜。”他停下来,攥紧了金属勺。 贝罗娜伸出手,把手掌覆上他的手。 “好吧,马库斯,可能我最近确实对你关注少了——这只是个梦诶!” “我不是在恐惧梦本身,贝罗娜,而是梦揭示的真理——” “那又怎么样呢?”黑发的哨兵坚定地说,“就算真有那么一种可能——哪怕真有那么一个世界!——我们在这个世界里啊。”她握紧了他的手,“在这个世界,我们不是某人的备胎——我是你的哨兵,你是我的向导,我们是匹配度百分之九十六的哨兵和向导!我们自由相识,我们从未分离,我们相爱结合。我们孩童时代的心愿正逐一实现,我们的所有理想陆续变成我们的生活——整个世界都在成全我们,而不是阻挠我们!” 她探身过来,吻了他,对他微笑。 “忘了梦吧,马库斯,我们活在此刻。我就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