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古战场》 第1章 · 穿越 【邪性的大嘴猛然张开,血红蛇信伴随嘶鸣吐出,暗黄的竖瞳双目漫无目的地扫荡片刻,随后便锁定在了陈简的肩后——少女身上。】 陈简头晕目眩,世界在黑、白、绿的交错涂抹中变得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旋转终于停止。 他颤抖地睁开眼,打量四周。 这是哪? 到处都是树……是在森林里吗? 胸口好重。 他的视线还很模糊,树木和天空还溶解成一团。他缓慢地用双手撑起身子,忽然,一抹深红从自己的胸口滑落—— “喂!” 他恍然意识到那是什么。 那是一位蜷缩成团的少女。 就在刚才,陈简不知怎么,抱着她从山坡上滚了下来。少女的玉珠佩饰散落一地,青丝如扇叶般散开,桃红嘴唇有些泛白。 眼看她就要从自己身边滑向更深的山谷,陈简连忙一把抓住她那纤细如葱的手臂,将她重新抱挽回自己怀中。 “什么情况……”陈简看着少女一身华丽的古风装束,“我是捡了个富婆吗?” 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情况好像并非如此。少女的衣服虽然华丽,但没有丝毫现代感,简而言之,看上去服饰的一针一线都是手工制品,精准度稍有欠缺,而且,周遭的空气也格外清新,和陈简印象中的截然不同—— 难道穿越了? 以前看过的一些网络小说剧情很自然地浮现在脑海中,陈简很快接受了目前的处境,或者说是为现状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他努力思索,高中的记忆渐渐找回。 他想起自己是个埋头读书的高中生,至于为什么穿越,他完全没有印象,似乎不是发生了意外,而是更加奇怪的事。 莫非深夜苦读,结果猝死了? 他苦笑一声,决心把这件事先放一边。他得知道现在是什么身份。 虽然上辈子的记忆非常模糊,但好在他成功继承了这幅躯体原主人的记忆。他是一名猎户家的孩子,也叫陈简。可能正因为名字相同,他才会穿越到这个陈简身上。 今天,陈简独自来到这座名叫乾山的山林,然后—— “咳、咳……”怀中的少女轻咳了几声。 陈简无暇悠哉地思索自己在这个世界的身世。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再和少女对比。对方身着一袭绯红罗裙,一旁的草地上散落的玉珠一看便价值不菲,而且更远些的地方还落有一枚金簪。 而陈简衣着简朴,毛糙得很。显而易见,两人身世有天壤之别。 陈简在记忆中搜寻片刻,暂时没有什么人能和眼前的少女对上号,简而言之,之前的那个陈简和这名少女应当没有交集。 “你没事吧?” 他将她轻轻扶到一旁的粗壮树根旁。 少女双眼睁开。 两人四目相对,看得陈简心头直打颤。那少女的眼睛如一汪清潭般清澈却又深不见底,能从中看到倒影的整个天空。陈简打小还从未见过如此脱俗的眼眸。 他呆愣了半晌,不知该怎么做开场白。 好在对方先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盈,可能是因为从山坡滚落的缘故,飘渺得仿佛会被风吹走:“你是……谁?” “我?我是,陈简。”陈简不自然地开口说话。从小学习语文的他,潜意识发现这里的语言有些古老。 是穿越回古代了。他确信。 少女眨了眨那对水灵的眼睛,一刹那,陈简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了异样的感觉。 他不知为何,觉得少女认识“陈简”。 她扶着额头,轻声问道:“那我是……?” “你?”陈简惊讶之中又带有一丝欢喜,“你不记得你自己是谁了?” 少女听到他这句话,似乎是感受到了对方的气场突变,畏缩地向树根挪了一些。那双略显空洞的双眼立刻被警惕充满。 “我、我没有恶意。”陈简连忙摆手,心里责骂自己方才的态度。 “你看,”他指向两人滚落的山坡,茂密的草地被两人压成一道长长的痕迹,“刚才是我救了你。” 陈简并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救她,不过她也不记得,自己也不记得,这事就暂且这么定下了。 他面不改色地向她示好。 “你、救了我?”少女眯起眼睛,不置可否地观察他。 “没错、没错。” “那你怎会不知我是谁?” “因为——我也被撞得有些失忆了。”陈简故作镇定地挠了挠脑袋,心想这丫头好机灵,明明摔得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思路还这么清晰。 他站起身道:“不管怎么说,我得帮你找个大夫看看。” 陈简知道,这种忘记过去事情的病症叫逆行性失忆,不过要怎样才能治好,他完全不知道。 也不知这儿的医生是否有能力治愈大脑损伤。不会是像华佗那样开颅吧? “不行,不能找别人。”她忽然紧张,一把抓住陈简的手腕。 “为什么?万一伤到什么地方——” “我没事,”她借着拽住陈简的力气站起身,“我们得躲起来。” “我们吗?”陈简有些不明所以。 按照记忆,他来乾山应该只是打猎,怎么突然就得躲起来了? 陈简话音未落,远处的茂林忽然传来几声马嘶,再过几秒,便传来人群窸窣谈论的声音,其中依稀还有盔甲摩擦的轻响。 “护法,好像跟丢了。” “别废话,你们三人往山上继续找,她受伤了,定跑不远!千万不能让她祸——” “快走!”护法的声音还没传进陈简耳中,少女便拉着他往马群的反方向跑去。 陈简完全没搞清现在的状况,但能和美少女一同亡命天涯,这可是过去的自己从未体验过的。血气方刚的他也不再多想,跟着少女便朝远处跑去。 不过,他在慌乱中没有忘记思考,他清楚记得,远处的人好像说了绝不能让她什么什么的这类话。 他心中掠过一丝不安。但在没彻底弄清状况前,他不会轻举妄动。他担心那些骑着铁马来势汹汹的人才是所谓的坏人。 两人以不快的速度向东面逃离。这不是塑胶跑道,而是杂草丛生,枝繁叶茂的、真正的森林。他们没跑多久,少女便明显放慢了步伐,急促的呼吸声也愈发清晰,可后方不远处的马蹄声还是时远时近。 再这么跑下去,肯定会被他们追上。 “哎,等等。”陈简反过来抓住她的手臂,“我背你。” “可是你也摔伤——” 尽管陈简有意隐瞒,不过少女早察觉到他跑步时一瘸一拐的样子。 “没事,一点小伤。”陈简想,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观察到的,明明一直跑在我前面。“你里头还穿了衣服吗?” “什么?”少女瞪大眼睛,向后倒退了两步。 古人怎么这么多莫名其妙的心思! 陈简如连珠炮般急忙解释:“你穿这裙子行动不便,而且把裙子往底下扔,可以混淆他们,让他们以为我们往山下跑了。” “哦。”少女微红着脸点头,但很干脆地脱下裙子,递给陈简。 ……里面还有这么多衣服,干嘛那么不干脆。 陈简有些无语,用力将裙子向山下抛去,随即蹲下身子,背着她向乾山更深处逃去。 不知又跑了多久,陈简也感到体力不支。 “先歇息片刻吧。”少女说道,“马蹄声听不见了。他们好像没追到这边。” 好。 陈简想回应她,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使不上了。他像患了癫痫般抖了抖脑袋,随后双手松开,让少女从背上滑下,随后不顾颜面斜靠到一旁的树枝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你、你、可想起什么了?”经过了不长的时间,他说话的方式也渐渐与这个时代的人贴近了。 “没。”少女摇头。 “什么都没?” “嗯。” 陈简失望地滑坐到泥土上。 两人默不作声地在原地休息了许久。 陈简觉得意外,都过去这么久,怎么到现在还听不到那些人的声音?那些人就算用爬的,也应该到他们跟前了。 陈简的目光落到少女身上,他问道:“会不会弄错了?” “弄错什么?” “他们可能不是来抓你的。” “怎么可能!”她立刻反驳,“你刚才没听到吗?那个护法都说了我受伤走不远的。” “不、不对……”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陈简微微皱眉。 “我们快走吧,这里实在不安全。”她又一次站起身。 “行吧。” 陈简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了。少女急切地想离开这里,而对方的目标似乎并不是她,那她到底在惧怕什么? 他不太情愿地站起身,忽然打了个踉跄,身体失去平衡,直楞地向后倒去。所幸身后是刚才一直靠着的树,不然整个后脑就要着地了。 他惊出一身冷汗。 已经休息很长时间了,居然会突然站不稳。 很快,他意识到刚才的失衡并非身体缘故,而是—— “喂!感觉到了吗?山好像在动。” 陈简扶住粗壮的树干,朝前面低声喊去。少女也同样扶住了身边的巨石。她慌张地转过身:“那东西要来了!” “什么?!”陈简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山峦在轰鸣,周遭的泥土纷纷向下滚落,漫山遍野的砂石如黑白交融的江河,一同朝山脚奔腾,仿佛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正在将乾山抬起。 只听得那轰鸣在山体内蔓延,犹如飞窜的巨蟒,欲把整座山掏空。 绵延千里的搅动声正从远处袭来。 陈简猛地转过头。 “轰——” 顷刻,约莫百米之外的土壤瞬间像泉涌般喷发。 先出现的是黝黑锃亮的蟒蛇头颅,那蛇脑袋大约是人身的两倍。邪性的大嘴猛然张开,血红蛇信伴随嘶鸣吐出,暗黄的竖瞳双目漫无目的地扫荡片刻,随后便锁定在了陈简的肩后——少女身上。 它的身躯还在不断从土中钻出,熠熠光辉的鳞片像是穿了层坚厚的铠甲,浑浊的泥土没能污染丝毫,通体的黑色将太阳遮挡,阴影将陈简全身笼罩。 “这是……山神蛟!” 陈简慢慢道出记忆。 第2章 · 山神蛟(上) 【“这个女孩,我们一定要带走;而武当,没有理由带她走。”】 陈简想起来了:他的确在古代,但和认知中的不同,这个世界充满妖魔鬼怪,眼前这只庞然大物便是其中的一种—— 山神蛟,与那些栖息于湖渊深潭的水蛟不同,它盘踞在山峦之中,靠着坚硬无比的头部和光滑的躯干在土壤中穿行,轻则狩猎上山伐木的樵夫,重则撼动整座大山之基,危害四方。 陈简知道这种怪物的存在,但他想不明白,山神蛟照理只出现在大山脉中,这小小的乾山怎会容得下它?而且,它现在显然虎视眈眈地盯着少女,眼中充满杀意,这又是为何? 他甩甩脑袋想理清思绪。 山神蛟的目标不是我,我有两个选择,现在就逃跑,或者带着那少女一同逃走。 陈简当然想英雄救美,可山神蛟磅礴的气势让他不得不面临现实。 突然,山神蛟额头的一道宽大伤痕进入他的视线,伤口还在源源不断渗出鲜血,黏糊的肌肉和土壤聚在一团。 ——护法,好像跟丢了。 ——别废话,它受伤了,定跑不远…… 他弄清楚那些铁骑是来做什么的了。这少女是把“它”误以为是“她”了。 不对,还是不对。 在我们听到马蹄声之前,她就说要躲起来了。 说不定她说失忆也是假的! 山神蛟发出的嘶吼让陈简又一次差点摔倒,它正以很快的速度在森林中滑行,折断的树干与落叶在顷刻被它的身躯碾成粉末。 可恶,那怪物打算直接压过来! “快走!”陈简回身,拉着女孩便逃,一边提高音量掩住落石的噪声,“那些骑马的人是来抓它的!不是你!” “啊?!”少女被眼前的景象震愕得反应迟缓了。 “这里动静这么大,他们肯定发现这怪物了!我们得在被它吃掉前逃走!” “嗯,好。”她没在迟疑。山神蛟阴冷的目光让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发软的双腿像弹簧一样撑起身子。 两人的身影被树木割裂得断断续续,山神蛟穷追不舍。 又一声撕破耳膜的蛇鸣,怪物离他们近在咫尺。 突然,陈简听到身后传来沉重的碰撞声,像工匠打铁,再过一秒,山神蛟出来一声哀鸣,来势汹汹的气场顿时褪去,惯性席卷起的尘埃从两人身边冲过。 “师兄,接到!” 声音从头顶划过。 陈简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青衣女子正踩着树顶向山神蛟奔去,在她身前的侠客,则是被称为“师兄”的男子。 原来,在山神蛟正弓身准备用头槌砸向陈简时,来自古镜门的女侠华灵燕从远处掷出一剑,直接划破山神蛟的头颅,她的师兄丁升再紧接跟上,追回那银亮沉重的长梦剑。 “没事吧?”华灵燕轻盈落到陈简和少女身边,“——怎么是你?!” “我……”我怎么了吗? 陈简茫然地看着她。 “我刚才不就叫你赶快离山吗?”她生气地瞪了陈简一眼,又看向少女,心想怎么还多出了个人,无语地问道,“这又是谁?” “这——” “我是他妹妹。”少女抢先回答。 “妹妹?” 华灵燕心想:方才见这少年,他说自己是单独上山——算了,管她是谁,眼下先把山神蛟处理才是。“你们离远点。”她抛下这句话,便前去协助师兄丁升。 陈简抹掉额头冷汗。 看来自己连刚才发生的事都不记得。 算了,能继承一些记忆已经是老天保佑,起码正常的对话没有问题。 “我们走吧?”少女再次催促他离开。 “好吧。” 陈简心中忽然起了丝不耐烦,但很快按捺下来。山神蛟由那两人挡住就够了,现在小命要紧。 回应刚落,一声长长的勒马吆喝从他们面前传来,因为山神蛟的声音太大,他们没意识到,之前那些铁骑已经整齐地从各处奔涌而来。 现在是秋夏至交,空气还比较暖和,但骏马还是吐出一丝白白的雾气,栓在嘴上的嚼子边缘有水汽若隐若现。 “护法,前面有两人与山神蛟缠斗!”位居最前的探兵吼道。 陈简看向坐在赤血宝马上的护法,那人眉纤嘴细,一脸刻薄模样,不让人讨喜。护法很快就看到了陈简与少女二人,一边抬右手指挥部下,一边骑马悠悠行来。 “你们是何人?” “我是来此山砍柴的樵夫,家住乾山底。”陈简不悦地仰头看向护法,对方的一袭黑袍不时在眼前晃荡。“这是我家的妹妹。” 真是个居高临下的家伙。 “住乾山角?”护法跳下马,“在三天前,武当便叫你们这些周遭百姓离开,为何今日还在此逗留!”他厉声质问,但没给陈简答复的时间,“无论如何,速速下山!” “是、是。”护法忽露杀气,让生气的陈简怂了下来,他连声应允,拉着少女便打算离开。 “护法——前方二位乃是古镜门的小少主丁宁和轻羽华灵燕。” “轻羽?难怪那身功法看得熟悉。”护法下马道,“告诉他们,这山神蛟是我们武当的猎物,让他们莫要插手。” “护法,这恐怕得您亲自——”探兵抬头瞥了眼护法,也看到了陈简他们,“护法,”他凑近护法,低声说道,“那二位是何人,您可知晓?” “一樵夫和他的小妹。” 二人交谈的同时,武当其他数人已冲向山神蛟,顿时,那巨蟒身上火光四溅,血流不止。 “您看那女子发梢,好像是……百苦教的千手毒女。” “什么?!”护法大吃一惊,转过身望向少女,只见她的发梢在夕阳下显出微微银光。 这全大陆绝无仅有的发色……她真的是千手毒女!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她不是已经死了吗?她难道是诈死?还是此人并非千手毒女,只是发色偶然相同?无论如何,还是先把她抓回武当让长老们商榷。 护法朗声对陈简二人说道:“站住!” 陈简定在原地,少女却做出截然不同的举动,她松开陈简的手,迈开步子,朝密林逃去。 “抓住她!” 护法大声说着,同时脚步也没闲下。 山神蛟的青苦胆固然重要,但和千手毒女比起来就不值一提。 他踩着轻功,落叶在脚尖处如涟漪般散开,朝着少女奔了过去。 我靠,轻功!陈简差点惊得喊出,震惊之余他很快回过神来。 “千手毒女……”他喃喃那个少女的称号。 这称号一听就不是什么雅号,至于千手毒女具体指什么,目前还无从得知。 “请问,我现在能离开了吗?”陈简看面露凶相的护法已经离开,便问站在一旁等候的探兵。 “不行。”探兵不留余地地否决,但并未给出理由。 “好吧。” 陈简叹息一声,目光从少女消失的树林移开,转回山神蛟。 山神蛟是大山养育百年而成的魔物,凶残暴躁、行动迅速,但即便如此,在十余名武当弟子和古镜门二人的围追堵截下,终究还是露出疲态。 蛇头一甩,狂风便出,一时间漫天尘埃,遮云蔽日,众人纷纷退后,担心山神蛟趁机偷袭。可它却没有力气再更进一步发动攻击,而是扭动身躯,慢慢往土里陷去。 “不妙!它想逃!” 华灵燕最先看清黄霾里的动静,她右手一横,长剑在手心旋转半圈,像掷矛一样把长梦剑投向山神蛟的身躯。 “都一起上!”武当的人喊着,同时扑向山神蛟。 又一阵狂风席卷而来,陈简连忙别过脑袋,以免沙子进入眼睛。身后很快就传来山神蛟的哀鸣,和之前的鸣叫相比,方才的威严邪恶已经荡然无存,有的只是一只蛟龙临死前的不甘和痛苦。 陈简听到身边的探兵松了口气。 “看来那畜生死了。”他轻言。 陈简心想,探兵正是心防卸下的时候,应该趁机打听些情报。 “山神蛟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出现?” 探兵转过身,发现是刚才那个樵夫在说话。 “不知道,半个月前就有人说在乾山看到山神蛟的踪迹。” “照理来说,山神蛟是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吧?”陈简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是啊。” 探兵点头同意,精干的脸庞浮现一丝焦虑,他的注意力没有放在山神蛟那边,而是相反的方向,也就是少女逃跑、护法追去的方向。 陈简知道他在想什么。离护法追去已经过去有半刻了,他们之间最多差了一两百米,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没追上。 正在陈简思索其中缘故时,那边的天空忽然亮起一束红色的烟火。 “是护法。” 探兵眉头紧皱。 武当的弟子们还在处理山神蛟,空不出人手,只有无事可做的他和个别几个人才能前往护法身边。 探兵看了眼陈简,不知该怎么处置这个“偶然路过的樵夫”,索性说道:“你也一起来。” “啊?啥?” 陈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探兵双手推背,身体竟突然跃起,稳当地落在一旁无人乘坐的骏马上。 陈简大吃一惊,瞪大眼睛看着探兵。仅是这一轻推,他便意识到探兵实力也是深不可测。 “哎!我不会骑马!” “夕落平原的人不会骑马?”探兵说着便扬起马鞭,“别说笑了!” “啊这……” 陈简不安地抓住缰绳,心想情况不对就马上跳马。 身下的骏马迈开四肢,陈简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自主行动了。 我竟然会骑马! 他很快就追上了探兵的身影。 其实,陈简本打算上马就一走了之,但想到探兵是武功高手,还是对他言听计从为好。 红色的信号烟雾在空气中弥漫,很快就消散得看不见了,但记忆里超群的探兵已经定位了护法所在位置,他毫不犹豫地策马奔腾,让陈简不由钦佩他的自信。 “吁——” 一声吆喝,探兵勒马的同时越下马背,陈简也熟练地下马。 “护法!” 探兵发现,护法居然在同来路不明的三名白衣武者对峙,而护法追捕的,可能是“千手毒女”的女孩,正站在白衣武者身后。 还没等护法开口,白衣人中的一人率先识出了探兵身份,眉头微抬道:“哦?阁下莫不是隐匿江湖多年的神童蒋昆仑?” 蒋昆仑惊讶,自己这个“神童”只在中土略有名声,而且那还是大概十年前的事了,现在,他早化名成肯,投入武当门下,当一名默默无闻的探兵,对方是何许人也,只凭一眼就识出他的本面目? 蒋昆仑不置可否,上前与护法并肩,低声问道:“护法,对方何人?” “不曾告诉,我在追赶那女子之时突然出现,说要带走她。”护法捂着右臂。 “您受伤了。” “遭右边那人暗箭偷袭。”护法愤恨地说。 说话时,又有两名武当弟子闻讯赶来。武当这次来此的目的是猎杀山神蛟,结果领头的护法不见踪影,护法亲信成肯也忽然消失,前后乱了阵脚。 “护、护法!古镜门那二人说山神蛟是他们先捕在前,说、说青苦胆是他们的!” 后来者慌张来报,见气氛剑拔弩张,护法压根不在意山神蛟到底归谁处置,连忙进入警备状态,集中精神叮嘱气息不详的白衣三人。 “薛护法。”白衣男特意留时间让所有人了解情况后,才开口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江湖谁不知晓,那‘千手毒女’早就死于武当掌门的生死剑下,你身为武当护法,此举莫非是质疑张掌门所言有假?” 薛戎说道:“她与千手毒女发色相同,你等身份不明的诡徒又前来截人,无论她是不是千手毒女,都当交由武当处置!你趁我不备偷袭,如今武当弟子尽数前来,我奉劝你等交出那女子。” 即便从护法的口中听出了威胁,但白衣人依旧面挂笑意,让人厌恶又生寒。 没有存在感的陈简偷偷在稍远的地方观察他们,以及那名少女。 女孩站在比较远的地方,陈简看不清她现在是什么表情,无从得知她是否想同这群来路不明的白衣人离开。 双方目前都没有动手的意思,但气氛已经降到极点。 此时还是初秋的傍晚,阵阵寒意却不断刺裂着陈简的骨髓,他的双腿开始麻痹。 陈简心想:好可怕的杀气。 “看来薛护法还没明白我的意思。” 白衣人语气依旧平直,但置身事外的陈简感受到一丝不同。他感觉,白衣人好像有些焦急。 “这个女孩,我们一定要带走;而武当,没有理由带她走。” 随着说出的字增加,陈简已经确定,白衣人确实着急了。 陈简从没意识到自己竟如此察言观色。他现在不会知道,能拥有如此敏锐的感知能力,全拜身体原主人所赐。 白衣人的计划本是天衣无缝,但他们独独忘记考虑古镜门那顺道而来的二人。 正当白衣人准备再开口时,一声清冽的勒马声打破僵持。 众人的目光纷纷聚到声音处—— 第3章 · 山神蛟(下) 【“那我换个说法,她是‘千手毒女’。”】 “华灵燕。”薛戎咬牙切齿出来者的名字。 薛戎头一次感到双拳难敌四手。 起初以为只是探听山神蛟谣言虚实,没想到山神蛟是真;以为只是猎杀山神蛟便可了事,没想到中途又有古镜门的人前来争青苦胆;到这也就罢了,现在又出现一行神秘人要劫走在三年前就当毙命的千手毒女,而古镜门的捣蛋丫头又来掺和! 薛戎盯着那个躲藏在白衣人身后的少女,疑惑愈发重了。 当年千手毒女让整个江湖震颤,可那少女看上去懵懵懂懂,目光纯净,除了发色与千手毒女一致外,根本没有丝毫相仿的气质……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是谁—— “薛护法。” 华灵燕骑马掠过陈简时瞪了他一眼,仿佛在说“怎么又是你这小子”。 “——这是何情况?” 她本想揶揄一番,但看到薛护法手臂受伤,又见三名陌生白衣正站定不远处,马上就将这些零散线索拼凑到一起。 难怪薛护法会不管山神蛟的归属,直接赶到此处。她体内运气,以防危机。 “古镜门的……轻羽。”为首的白衣人微微皱眉。 来前,白衣人就被交代,决不可与古镜门发生冲突。 他认为此行必然遇不上古镜门弟子,结果,江湖号称古镜门轻功第一的弟子华灵燕,就站在自己面前。 白衣人惴惴不安。 他早听闻这丫头喜好多管闲事,如果她想对毒女刨根问底,那……似乎只有一条路能走了。 华灵燕很快把目光落到了少女身上,看到夕阳下泛着银光的发梢,心里一惊。 三年前,衰落的百苦教横空出世一名武功高手,姓名不详、身世神秘,江湖只知她是女性,总戴着黑纱面罩,发梢呈银,发丝如蛇般灵动,能化成千万利刺,因而被称“千手毒女”。 她凭借一身高超武艺,率百苦教纵横西南地区,杀戮不断,一举为百苦教夺回“江湖七大门派”的名声——虽然是自封。 她的无恶不作最终震动整个江湖,以中土的武当为首,笼络江湖大大小小的门派近二十个,举全江湖之力讨千手毒女之首级,最终武当掌门张胜寒与千手毒女在孤鹤峰鏖战三天两夜,才将其诛杀。 让所有人失望的是,满身负伤的张胜寒下山后声称,因为千手毒女中了生死剑,全身焚毁,尸骨未存,坠入了深渊。 这也让江湖一直流传一种说法,就是千手毒女没死。 华灵燕在三年前武功未成,并没参与那场大战,但这个故事早已听得烂熟于心。 她一见少女的发梢,便马上想到了“千手毒女”。可她也产生和薛戎护法一样的疑惑——她怎会如此年轻?而且,目光澄澈天真? “她是谁?”华灵燕问白衣人,也在问薛护法。 另外两个白衣人相互交换眼神,不知该如何处理。为首的则回答:“不知古镜门的轻羽小姐来此作甚?” “听闻有山神蛟作乱,便来看看,也顺道取些青苦胆。”她垫了垫手中沾血的锦囊。 薛护法不满地瞥了她一眼。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白衣人礼貌地回以笑容:“她是我们的贵客。” “贵客?”华灵燕咀嚼这个拗口的说法,“那你们是哪来的?” “我等是北境之外的无名小卒,古镜门的小姐何必和我们纠缠不休?” “谁和你们纠缠?我只想知道她是谁。” “……” “那我换个说法,她是‘千手毒女’。” “哈哈,”白衣人大笑,“当年臭名昭著的‘千手毒女’,在三年后只是个十五六岁的丫头,轻羽小姐说出这番话岂不让人贻笑大方。” 臭名昭著、三年后、十五六岁的少女…… 陈简飞快扫视其他人,脑海中居然慢慢构建出一个合乎情理的说法。 或许是因为原本的主人本来就有这些记忆,总之,他现在很清楚:三年前,“千手毒女”把江湖弄得一团糟。 白衣人说得没错,如果那少女是什么“千手毒女”,那等同于,江湖被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打得落花流水。 怎么想都不可能。 即便这个世界有怪物,也不会有这种怪人……吧? “那又如何?”华灵燕不依不饶地说道,“我决定了,要把她带回古镜门。” “什么?!”“你说什么?!” 在场所有人都被她的发言镇住。陈简也同样如此。 从见到华灵燕的第一面起,陈简就觉得她有些脱线,没想到居然在这种场合说出这般“豪言壮语”。他把眼神偷偷移到白衣人身上,想看看他们会如何处理。 没想到—— “既然轻羽小姐如此说了。”白衣人耸耸肩,侧身让出空间,华灵燕与少女之间没有任务阻拦,“那你把她接走吧。” 白衣人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让薛戎气愤又困惑。“小心有诈。”他提醒。 白衣人好像听到了他说的似的,往后退了三步,双手背与身后,一副请君入瓮的架势。 所有人都怀疑他们此举的诚意,但华灵燕没有迟疑,迈步就往少女那边走去。 “喂。” 蒋昆仑看她很是松懈,想劝她小心。 华灵燕步子不大,但有轻功加持,轻迈一步如常人走了一步半,在视觉上与平常无二,陈简才眨了几下眼,她已经到少女身前了。 白衣人没有动手的意思。 “那我带她走了。”华灵燕觉得太一帆风顺,忍不住确认。 “请便。”白衣人抛下这句话,便往山林更深退走。 华灵燕想叫住他们,彻底弄清他们的身份,可还没张口,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天崩地裂的大动静。 怎么回事?!华灵燕反应很快,连忙抓住少女便往后撤步,远离白衣人。 “诸位,有缘再见!” 白衣人留下干净的声音,消失在黄白的气浪中。 陈简的注意力早就被身后的异动吸引,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只已经被武当、古镜门联手杀死的山神蛟,居然摇摇晃晃地直起残缺的躯体,向众人扑来。 “你们不是把它杀了?”护法质问。 “护法,这恐怕是——” “纵尸法。”护法很不高兴蒋昆仑的插嘴,“我当然知道。” 那条山神蛟全身笼罩在黑紫的气中,这正是中了纵尸法的迹象。 “你们几个,快去祛除妖法!” 护法话音刚落,武当的弟子已经齐刷刷冲了出去。 “薛护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带着少女走回的华灵燕眉头紧皱。 薛戎沉默许久。 他并不担心那帮弟子,他清楚,纵尸法是所谓的“权宜之计”,就是说,通过该法死而复生的死物,并没有很大的力量。这是为拖延敌人才创造出功法,只是—— “这不是百苦教的功法吗……怎会重现江湖?” 薛戎的喃喃自语让在场所有人都陷入沉思。 陈简从他这句话,大概推测出“纵尸法”的出现为何会让众人如此惊愕。 “这么说,那些白衣人也是百苦教的人了?”陈简不由自主地开口。 “你说什么?”薛戎冷眼投来。 “啊,没什么,我在自言自语。” “无论如何,其中一定有百苦教从中作梗,”华灵燕说道,“有人操纵山神蛟之尸,只为让白衣人脱身。” “报,护法,山神蛟已彻底死去。”武当的弟子很快传来捷报。 “快去搜山,所有人都要仔细盘问!”薛戎布下第二道命令。 “薛护法,我得赶回古镜门将此事告知掌门。人,我带回古镜门了。”华灵燕说。 赶回的武当众人议论纷纷,同时看向薛护法。 青苦胆在华灵燕手上,护法想追上的人,现在也在她那里。大名鼎鼎的薛戎薛护法的面子,还怎么挂得住? 薛戎作为护法,并非一味好面之徒。 他的伤口已经处理,隐隐作痛的大脑也恢复平静。 他左思右想,不明白白衣人此举的含义,最终得出个结论:对方想以此挑拨武当和古镜门之间的关系。 他忍不住嗤笑。 古镜门和武当的关系坚如磐石,怎会因此受到挑拨? “无妨。”薛戎说道,“来日,武当会去古镜门知晓她的情况,还希望轻羽小姐提早告知摆渡人。” “当然没问题。”华灵燕的笑眼弯成一对玄月。 “我有个条件。” 一直没说话的少女忽然开口——众人一度以为她是哑巴——她抬起手指。 陈简顿时尴尬得面色通红,好在火烧云的赤更胜一筹。 “什么?”华灵燕心想:他又干什么了? “把他带上。” * “护法,就这么让他们走了?”蒋昆仑站在薛护法身边,目送古镜门弟子带着陈简、少女二人离去。 “不然能如何?”薛护法反问,“我们武当只是维护江湖之和平,并非只手遮天的恶霸,方才众目睽睽之下,白衣人把那女孩交给轻羽,我们还硬抢不成?” “护法所言极是。” “上马!”薛护法闷闷不乐。 他也得该快把此事回报。 第4章 · 大风起兮 【她还清楚记得,白衣人称自己是“北境的无名小卒”,百苦教可是在蜀地,那是南方;山神蛟又是被百苦教的纵尸法操纵……这前后矛盾的事实,到底把真相指向何方?】 “路上匆忙,只能给你们弄来个简陋的马车。”华灵燕的声音让陈简回到现实。 他和少女跟着古镜门二人先是到了最近的一个村庄,华灵燕买下一辆无篷的马车用来拉他们,之后便踏上前往解灵渊的路途。 华灵燕告诉他们,解灵渊就是古镜门所在之地。它位于乾山以南,云梦泽以西,匡伦山深处,路途艰险,人烟稀少。 少女摇摇头:“没事。” “好了,你们的真实身份,该说了吧?”驾马的丁升在前头说。 “为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华灵燕对少女道,“我早就看出你和他没有亲缘关系,别拿兄妹关系来诓我们。” 陈简惊讶,她和他们接触真正接触可能不超过十分钟,居然就看破了少女的谎话。 “其实,”他开口,“我们从山上坠下,都失忆了。” “失忆?”华灵燕露出怀疑的目光,“拜托二位,尤其是你,”她看向少女,“你的身份如此可疑,我可是把你从武当那捞出来了,你还是什么都不愿说吗?若是这样,还不如把你送到武当。” “她是真不记得了。”陈简说,“我还记得自己是个上山砍柴的樵夫。” “上山砍柴?武当早在三日前就清空了乾山上的农夫。”丁升说,“你住乾山脚,怎会不知?” 那你得问之前这个陈简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了。陈简叹息。 “先留些时间让我们想想吧,”惜字如金的少女终于开口,“古镜门不是有一处汇聚天地灵气的珍奇园吗?那儿的草药或许能让我们恢复记忆。” “看来你还记得些东西。”华灵燕说。 “一些支离破碎的琐事。” “你为什么想把她带回古镜门?” “当然是为了保护她。”华灵燕回答陈简。 “保护?难道带到武当就不是保护吗?” 陈简心想,在小说里,还从没听过古镜门这玩意。 “那当然也是保护,只不过呢——” “哎,灵燕。”丁升提醒她,不要把古镜门的猜测告知来路不明的外人。 “算了,有机会再说吧。总之放心,古镜门绝对不会加害于你。” 拜托大姐,你这么说不相当于承认武当会加害这个女的吗……古人还是单纯。 “她……不是那个‘千手毒女’吧?”陈简问。 “怎么可能是。除非毒女越活越年轻了。”华灵燕哈哈大笑。 如果那个千手毒女藏在光阴冢里,说不定还真越活越年轻了。陈简忽然想到《海伯利安》的剧情。 “要多久才能到解灵渊?” “大概三天,如果天气好,后天傍晚应当就到了,不过——”华灵燕抬头,指了指马车前进的方向。 乌云密布。 “这马车可走不动泥泞路。”她耸耸肩。 真是让人感觉不好。穿越的第一天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又是遇见山神蛟,又是神秘少女和白衣人,明天说不定还得被暴雨洗礼……陈简觉得前途一片茫然。 说起来,我是一个人住在乾山脚吗?还是和家人们一起? 唉,完全想不起来。这穿越得也太离谱了,说不定我其实是个武林高手,但那些武功全给我忘了!等等,武林高手……好像不是没可能,如果我只是普通的樵夫,没理由在那个时间上乾山。 但就算是高手,应该也没多厉害,不然怎么会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呢? 陈简的心就像坐过山车一样起起落落,最终弄得自己筋疲力尽。 他的脖子被摇晃的马车颠得很难受,但困倦还是压过了不适,在不知不觉中,陈简斜靠着马车的木栏,陷入了沉睡。 “他睡着了吗?”坐在他对面的华灵燕问少女。 “好像是,这样颠得不痛吗?”少女像是在自言自语,同时慢慢挪动陈简的身子,让他把脑袋靠在自己的大腿上。 “还真是幸福的小子。”华灵燕笑眯眯地说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但我清楚,我要照顾他。” “是吗?”华灵燕确信,少女一定记得些关键事情,只是她还不信任他们,因此没有说出。 少女的话语和陈简的梦境交织。他在遥远的地方听到有声音—— 接下来我没法陪你们一起了。 恩人能带我们到此已是感激不尽,接下来我会带她离开这里的。 你们准备到哪去? 不知道,或许去南林。 那边很乱。 我会想办法的。 好,过两天我送你们过渡口,之后你可要努力。 ……是谁在说话? 陈简迷迷糊糊。这是之前那个陈简的记忆,他似乎跟人约定要带少女去一个叫“南林”的地方,那个人是谁?他不是说过两天后送我们去渡口吗?为什么现在不在我们身边…… 在陈简睡着的这段时间,悠然摇晃的马车已经绕过乾山,北面的寒气离他们愈发遥远,而南方温润潮湿的空气渐渐浸满他的全身,当深夜最冷彻的寒气刺进陈简的骨髓时,他猛地惊醒了。 漆黑的夜空,身边此起彼伏的平静呼吸声。 他马上知道,今晚他们睡在野外。 他和少女被安置在马车上,两人正好把狭窄的空间占据。精致的脸蛋正轻轻吐出温热气息,让陈简不禁耳根发红。他又兴奋又害怕地端详着少女的脸庞。 她的皮肤太光滑,陈简忍不住轻轻抚摸,但他最终没这没做,而是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然后蹑手蹑脚地跳下马车。 “你醒了。”斜靠在树上休息的华灵燕立刻说道。 陈简被她吓了一跳,他连忙转身,对上华灵燕的视线——他马上松了口气,华灵燕并没看到他刚才在做什么。 “嗯,醒了。”陈简说。 “这是怎么回事?”华灵燕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个木块。 “什么?” 月光太暗,陈简走上前。 令牌,一块木雕鎏金的令牌,金纹非常细腻,是出自顶尖工匠之手,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流淌出龙的形状。 “这是从你身上掉出来的,”华灵燕接着强调,“我们没搜你身。” “这是我的吗?” “从你身上掉出来的。”华灵燕不置可否,“你不知道这是什么?” “我好像有点印象。” 陈简皱起眉头,用前世的知识结合现世的回忆。 金色的、令牌、雕刻的是龙,龙头顶着一朵绚丽绽放的金紫红花,看上去排面不小。令牌中央还有个奇怪的字,但陈简认不出来,大概是篆书那类的古老语言,左右分别有三撇,中间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陈简摇头。 “这是锦衣卫的牌子。”华灵燕的结论让他大吃一惊。 更让他吃惊的是接下来的话—— “而且是公主直接管辖的卫队。”华灵燕把牌子拍到他手上,“你是锦衣卫的人,还是恭莲队的。” 这两个词立刻激活了陈简的回忆。恭莲队……没错,那是倾莲公主的军队,成员是各地寻来的孤儿,各个武功高强,忠心于公主,是锦衣卫最精锐的部队之一。 我是其中的一员?可是我什么都不会。 “……在见到你们之前,”陈简缓缓说道,“还有一个人跟着我们,这个令牌可能是他的。” “他是谁?” “我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他之前跟我们约定要去南林。”陈简不确定将这些情报说出去会不会对自己不利,“等她醒来后,可以问问她。” “算了。”华灵燕耸肩,拨开挡住眼睛的长发,“我没心思跟你们回想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等你们到了古镜门,让师傅想办法吧。” “那样最好。”陈简也觉得这事挺折磨人的。 “那个令牌你收好吧,既然不是你的,更要保管好了。” “嗯,知道了。”陈简小心地收起令牌。“我能问一些事情吗?” “你说。” “山神蛟,稀有吗?”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东西每隔个三四年就会出来几条,大家都见怪不怪了。”华灵燕说,“再跟你说说青苦胆吧,这东西也不稀有,因为山神蛟吃各种东西,因此青苦胆巧妙地融合了各种自然之物;就算没有山神蛟,青苦胆这样的草药也能制出,无非是多耗些时间,所以每当山神蛟出来,大家都想将它的尸体占为己有。” 不知是华灵燕看透了他的想法还是怎么,她把陈简还没问出口的问题解答了。 “原来如此。” 陈简点头,难怪武当虽然没得到青苦胆,也没有多大反应。 “哦,对了,现在她叫陈婵。”华灵燕指着少女。 “陈婵?” “我们总不能一直‘哎哎哎’的叫她吧?”华灵燕说,“她不是自称你妹妹吗?你俩的关系就先这样定下,她就叫陈婵,免得路上出事端。” “我知道了。”陈简点头。 他觉得这个名字有些难以言喻的土气。 他立刻就找到原因——“陈婵”读起来像“成蝉”,搞得他脑海中总是浮现夏日蝉鸣的景象。不过他马上想明白,为什么她要叫“陈婵”。因为自己叫“陈简”,“简”与“单”相对,再加个“女”字旁。 估计这名字就是这么想出来的。 “马上就要出发了。”华灵燕说着,从行囊拿出一个干白的馒头,“你有半天没吃东西了,喏。” 经她提醒,陈简发现自己确实是饿了。“多谢。”他接过馒头,大口啃起。 片刻,远处传来一声落雷。 “要下雨了,”华灵燕叹口气,“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呢……” 陈简听出她话中有话,也看出她不打算多说,便没有多问,而是默默啃着馒头,注视张牙舞爪的银蓝闪电撕开天空,太阳和月亮分别挂在两头,仿佛是老天的两只眼睛,正炽热地注视华夏大陆。 东边已经被乌云堵得密不透风,方才那道落雷过后,到处就变得静悄悄的。 一觉过后,陈简又记起一些事情,借着此刻清闲,他开始整理凌乱的线索: 我是穿越到这个世界的,目前的朝代是西朝——从没在历史书上看到过;在失忆前几天,我好像一直和那个目前叫“陈婵”的少女以及一个不见踪影的男人一起行动,那个男人似乎是锦衣卫的一员,并且任职于长公主的部下,恭莲队;然后,我们接下来要去一个名叫古镜门的帮派,那里有一处宝地,或许能让我的记忆恢复……还有、还有百苦教、武当,太多事情了。 空气非常潮闷,让陈简静不下心。 他在小时曾幻想穿越到异世界能叱咤风云,但真沦落到这般境地,他却感觉无助、孤独。无论掌握再多科学知识,他注定在这个蛮荒的时代孑然一身、独步前行。 前世的我,究竟生活得怎么样呢? 他能感受到,两世的记忆都在缓慢恢复,可前世的景象越是清晰,他反倒越发不安,他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但那时的记忆仿佛是潘多拉魔盒,他害怕去触碰,又渴望打开。 “百苦教……”他对华灵燕道,“‘千手毒女’是百苦教的,那些白衣人也应该是百苦教的吧?” “不知道。”华灵燕道,“百苦教一般都穿黯青长袍。” “衣服换一身不就是了。” 陈简不理解服饰对于一个帮派的重要性。华灵燕也不想解释。“有可能吧。”她敷衍地回答。 她还清楚记得,白衣人称自己是“北境的无名小卒”,百苦教可是在蜀地,那是南方;山神蛟又是被百苦教的纵尸法操纵……这前后矛盾的事实,到底把真相指向何方? 华灵燕决定将他们送到古镜门后就再出去一趟,至于去哪,她打算先去百苦教曾经的所在,鹰雀谷,去探探情况。她虽然平时大大咧咧,但绝非神经粗莽之人,山神蛟死亡时喷涌的血雨腥风已经在江湖蔓延开来了,再过不久,大风起兮。 第5章 · 解灵渊 【如果陈婵真的是千手毒女,那她接受华灵燕的邀请来到古镜门的目的是什么?此举若成了引狼入室……】 解灵渊笼罩于云梦泽的氤氲,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让陈简不由得绷紧神经,虽然带路的是古镜门的两位高手,但原始的恐惧还是不断挑拨他的心弦。 不知在浓雾中行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陈简环顾四周,到处都是相同的浓白,一圈转后,就不知来路的方向,马车底也被雾气环绕,这些雾气仿佛有生命,不紧不慢地向上吞噬。 陈简小心翼翼地踮脚从马车翻下,果然不出他所料,这里水气很重,土壤也相当湿软。 “你们一定要跟紧了,别并排走。”华灵燕把拴马的缰绳解开,让它在这片阴暗的世界自身自灭,然后认真地对陈简和陈婵说道,“虽然师兄会跟在你们后面,不过这不是什么万全的保障,之前有人走着走着就失踪了。” 陈简点头。这绝不是华灵燕的恐吓,这样的大雾,只要稍不留意,连声音都会被彻底吞没。 “那我们出发了。” 华灵燕再三叮嘱后,才迈开步子。 陈简刚走两步,右手忽然被一个温润的东西包围,他吓了一大跳,差点把手抽回。 “别松手!”跟在他后头的陈婵说道。 “嗯。”陈简心头小鹿乱撞、虽然在前几天的逃亡时就有牵手的经历,但那时毕竟危机四伏,和现在稍微安宁的情况不同,他这回能好好享受被美少女牵手的幸福。 陈婵的手很温暖,不过因为水汽的原因,两人的手心很快被湿漉的空气浸透。虽然有些不太舒服,但正好能掩盖陈简因紧张而渗出的汗水。 因为牵手的缘故,这一路变得格外奇妙,陈简注视华灵燕若隐若现的背影,脑海中却全是陈婵的模样,陈婵很安静,除了刚才那句话,没再发出一点声响,似乎特意留给他一个宁静的环境,让他有足够的遐想。 不知为何,陈简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他见到陈婵的第一眼,就觉得自己一定曾经和她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 想到这,他的心脏绞痛,落寞忽然从心头涌起。 陈婵,你到底隐瞒了什么……你真的不认识我吗?而且,我真的不知道你吗? 不知不觉,耳边渐渐传来了溪水声,愈发清脆。 “到了。”华灵燕大声说着让后头的人停下,“慢慢走过来吧,小心点,前面水很深的。” 雾气将水声重重阻隔,陈简觉得自己离深潭很远,可低头一看,幽蓝的湖面就要碰到鞋尖了。 “说了叫你慢点。”华灵燕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拽住陈简的领子。“站好了,马上就有人来接我们了。” 她知道,初次来到解灵渊的人都会感到恐惧,因此,把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提前说出,才能让他们有心理准备。 她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瓷制鸟哨,轻轻一吹,一声悦耳清亮的鸣声便横穿湖面,如飞鸟般掠过。 没多久,老气横秋的摆渡声从遥远的空间传来,像水面托起了船,又像船拖着水,朦胧的涟漪一圈圈抵到岸边,潭水吞吐出碎烂的土壤。咚——篙竿顿入烂石滩,一艘摇摆不定的竹筏显在众人面前。 这就是之前提到的摆渡人。 陈简回想前世看小说的经验,推测这种角色绝对不简单,于是在上筏之后,立刻偷偷打量起船夫。 他和任何影视作品里会出现的船夫一样,瘦弱但臂膀充满肌肉,干瘪的额头像被犁耙耕过一样陷出了三道很深的沟壑,脸颊、脖子之处有许多细小的皱纹,竹筏前放着一盏油灯,把他的皮肤照得稠黄。 除了驶向岸外,船夫一直背对他们,陈简也就没法仔细看他的容貌,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已经很年迈了。 微弱的油光是唯一的色彩。 像进了水墨画里。陈简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能拼命转动脖子和眼球来欣赏这片奇异景象。湖面像起雾的银镜,将他们的身影如实刻下,再被水波打皱。 这段水路并不长。过了五分钟左右,前头照出了第一缕光。借着光,陈简惊讶地发现,竹筏已经被峭壁夹在中间,他们正在通过一个狭窄的水路入口,再往前,峭壁上的火把便将一切照得灯火通明。 竹筏停在一个大约有三个人高的山洞前,而山洞的周围,全是银。 “欢迎来到古镜门。”丁升自豪地说道。 华灵燕白了他一眼,对自己的台词被抢表达不满。 这就是古镜门。 相传在三百年前,一个名叫柳溪桥的武者携带全家老小躲避仇人追杀,在这个狭窄之处发现了一面通天的明镜,他为自身安危,只得砸破银镜,躲入山洞,“古镜门”的叫法便是滥觞于此。 这些与山体融合的镜子从地面到山洞顶,构成了完整的闭环。 陈简打量镜子里的自己。 这不就是哈哈镜吗?他抿出苦涩的微笑。 “怎么?以前来过这?” 陈简还以为是华灵燕在跟他说话,仔细一看,华灵燕还在前面引路,开口的人是陈婵。 “没。” “看你露出一副故地重游的表情。”陈婵解释道。 陈简摇头。 华灵燕和丁升面前有意控制表情,却在不知不觉中对陈婵放松了警惕。他觉得自己有些大意了,无论陈婵目前表现得多么亲切,她的身份尚不明了,而陈简本人的事情也迷雾重重。 “只是觉得挺有趣的。”陈简补充了一句。 “希望这里的草药能让我们恢复记忆。” 陈婵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嗯。” 陈简抬头看向远处,一片开阔的世界就在五十米的前方等待他们,只有穿过古镜门后的这个浅短隧道,才算真正抵达古镜门,那里风景如画,傍山而建的木屋鳞次栉比。 “师父。” 在华灵燕的招呼声中,一个慈眉善目的白发老人拄着拐杖出现了。 柳星绝,古镜门的三大长老之一,中土最负盛名的药剂师,也是朝廷认准的武者。 在西朝,武者的认准皆要经过皇帝之手,按照每年举办的武林大会以及江湖各大帮派主持的大大小小的武斗结果,将武者按实力和名声综合分为“荣”、“尊”、“谦”、“福”、“将”;分别对应“荣辱与共”、“尊主泽民”、“谦尊而光”、“福禄未艾”、“将勤补拙”。 而柳星绝,便是西朝七十六名荣侠客之一。 他的武功甚至比不上一些尊侠客,但凭借一手高超精妙的炼药功力,在江湖乃至朝廷享有美名。几年前太后曾得过皮疹怪病,便是柳星绝将她治好,在皇帝那边,柳星绝都有不小的话语权。 “事,我都听说了。” 柳星绝的声音非常英朗,中气十足,他虽然长相慈祥,但做事雷厉风行。在收到华灵燕寄来的信后,便立刻开始准备,眼下两个因坠落而失忆的两位伤员已经抵达,他只是稍微寒暄,便让丁升领他们先去疗伤馆休整。 “那个女孩,师父怎么看?” “如今见过千手毒女还在世的人,少之又少。”柳星绝说,“你也知道,我们古镜门当年作为后援,连主战场都不曾抵达——要确认她的身份,必须要请武当、狄禅宗或者凌云的人来亲眼确认才行。” “可是师父,她才十六岁出头,怎么可能是千手毒女?” 华灵燕没想到柳星绝竟在考虑陈婵是不是千手毒女,她以为师父会有更靠谱的解释。 “无论如何,我先用神气丸给他们治疗,看看能不能恢复记忆。” “那个女孩,我们目前叫她陈婵——”华灵燕犹豫了一下,“如果她有意隐瞒怎么办?” 柳星绝双手背后。如果陈婵真的是千手毒女,那她接受华灵燕的邀请来到古镜门的目的是什么?此举若成了引狼入室…… “找人盯着她。” “我会办妥——对了师傅,武当那边已经联系了,五天后罗斯应该会到。” “罗斯吗?”柳星绝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不大舒服。 “没办法,最近陛下身体欠恙,武当那边有许多事,只有罗斯见过千手毒女还空闲。” 华灵燕同样不想武当派罗斯来,那人在江湖上名声不太好。有传闻,罗斯曾经杀死了自己的师傅,事实上,很少有人知道罗斯的师傅到底是谁,至少古镜门无人知晓,而且,他还是现武当掌门张胜寒的亲信,大家虽在私下有流言蜚语,面对他时却还是得毕恭毕敬。 华灵燕曾在去年的武林大会上与罗斯有过一面之缘。 若非有人告诉她那人就是罗斯,她怎么也不会把他和传闻的形象结合在一起。 罗斯表情很少,神色淡漠,拒人千里之外,可他的疏离感并非来自傲慢,更像是与生俱来的性格。 这种不协调更让华灵燕觉得罗斯深不可测,甚至有些惧怕那双略带褐色的双眸。 说起来,罗斯的身世在江湖同样语焉不详,跟千手毒女很像…… “掌门在星云坛等你。”柳星绝打断了华灵燕的思考。 “好。” 华灵燕点头,与师傅告别后径直奔向山峦深处的星云坛。 第6章 · 京城 【最终,泱泱千年的华夏大地会变成狼心狗肺之徒的饕餮盛宴,成为杀戮纵横的屠宰场,祖辈万代建立的文明将功亏一篑。】 近年黄河连续泛滥似乎在象征西朝的摇摇欲坠,即便先帝按照占卜师的建议,早早就将国库的大量金银砸向治洪,可从海州、禄州、凰州不断传来的决堤和小规模改道消息,让满朝文武忧心忡忡。 祸不单行,三年前登基的小皇帝年幼,朝中大权被倾莲公主独揽,而公主虽掌权,但遭大臣暗中抵触,是有名无实的垂帘听政,各地诸侯的造反之意几乎跃然纸上。 历经两天暴雨洗礼的京城如今阳光明媚,背后却暗流涌动。 中书令徐思佑匆匆赶往政事堂,这次商议的事和西朝的未来息息相关,可出席的人只有十二,是全华夏七千多万百姓的沧海一粟,如此巨大的反差,让他不由得渗出汗水。 三年前,对游走江湖的侠客武者们而言,最轰动的事莫过于百苦教出了个武功高强的千手毒女,可那些只会打打杀杀的江湖小儿不明白,百苦教只是一个幌子,有人从中作梗,借剿匪之势,使得武林与朝廷挂钩,与皇宫挂钩,这是极其危险的信号。 徐思佑能做到中书令这个几近一人之下的职位,他对西朝的结构再清楚不过。 皇权和相权虽然分开,就本质而言,统治华夏的人始终是王族,朝代更迭无非是换个姓罢了。而武林介入朝廷意味着什么?武林是江湖,有人便有江湖,江湖是十百人,亦是千万家,无论是籍籍无名的小辈,还是家世显赫的望族,或是名声一方的帮派,他们都能通过武林来掌控华夏。 若华夏变成这样,那到底由谁说了算?强者。 最终,泱泱千年的华夏大地会变成狼心狗肺之徒的饕餮盛宴,成为杀戮纵横的屠宰场,祖辈万代建立的文明将功亏一篑。 而三年前,歼灭“千手毒女”的江湖异动,就是这场罄竹难书颠覆的伊始。 徐思佑后知后觉,但也不算太晚,他清楚,大言绝帝因疟疾驾崩,小皇帝继位,倾莲公主垂帘听政,那年在朝廷发生的一切风暴,都有人在背后指使,可那人到底是谁? 他最早怀疑,也是目前依旧怀疑的对象便是武当掌门张胜寒。要说那场围剿战收益最大的人是谁?非张胜寒莫属。他从武当的护法一跃成为掌门,同时笼络朝中权贵十几人,武当表面只是江湖第一大门派,实际很可能已经将半个朝廷握在手中。 可徐思佑见过张胜寒,他看上去不像野心之徒。武当内部分裂时,他也始终坚持温和派的观点,不参与皇事。 他的脑海中还有许多怀疑对象,直至今日,还从未与人提及。 三年前,朝中重臣接连被杀的惨状还历历在目,谁能确保朝夕相处的亲友没有背叛自己? 但今天不一样。 黄河决堤已有不可挡之势,团结兵已在各州绝地口集结,那些士兵有近三十万人,他们目前还在与那条吞噬万物的黄猛兽较量,可若有人一声令下,率众转攻京城,仅凭京城三万禁军,如何抵挡住他们的攻势? 黄河的脱缰便是地方诸侯的天赐良机,但同时也是徐思佑力挽狂澜的机会。 目前武林与皇宫如胶似漆,但终究只有短短三年,武林的根扎得不够深,徐思佑打算借黄河泛滥的劲头,把以武当为首的武林彻底从皇权中剥离,最好能完全否认武林的地位,让他们和泥土一起,被黄河席卷进汪洋之中。 这次去政事堂,他必须把话说明白,把一切安置妥当。 手持长矛的卫兵端正地站在政事堂前,他们看中书令到来,利索地让出道路。 堂内,皆是肃杀之气。 “发生何事?” 徐思佑来得不早不晚,还有三人尚未到场。 “徐大人,凉州传来急报,说东海猖獗,龙王显灵,请边军速援。”一个中书舍人把信件递到徐思佑手上。 “龙王显灵?” 徐思佑一边嘟囔,一边摊开信件。 很快,他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本想发布敕令让武林一同前往泛滥地区救援,现在,有更好的地方让他们去了。 第7章 · 罗斯驾到 【罗斯进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一个巴掌大小的青铜瓮放在桌子中间。】 抵达古镜门后已过去四天,古镜门上上下下几百号弟子,都知道平常严格控制进出的珍奇园住进了两个不寻常的客人,而且其中一人和“千手毒女”似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陈简在第二天就感受到一股微妙的气氛——古镜门非常警惕他们,而且这种警惕藏得很深。 噔噔的叩门声响起,陈简整理好衣着,推开了房门。 “这是今天的药剂,烦请趁热喝了。” 每天上午和下午,这个年幼的丫头都会送来柳星绝配制的药剂,都会说一样的话。到傍晚,柳星绝会亲自进入珍奇园,帮他疗养。 陈简看着托在眼前的棕色药水,苦涩的热气已经扑腾进他的鼻腔。连续几日的疗养,他的记忆都没有任何复苏的迹象,他不禁怀疑柳星绝到底有没有能力医治好失忆症。 不对,他本来就不该抱有期望,即便是现代医学,逆向性失忆也不是说治就能治好的。 都怪柳星绝有个“荣侠客”的头衔,给了陈简太多想法。 “谢谢。” 即便如此,陈简还是日复一日地喝下难喝的药水。 他把碗接进房间,轻放在粗糙的木桌上,丫头一如既往地告诉他喝完之后放到门口就行,随后便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陈婵那边怎么样了呢? 陈简有些不安。 自从住进珍奇园后,就没见到陈婵了。因为柳星绝说陈婵受到很重的内伤,需要到珍奇园更深处居住,以此为由,两人分开了。 一开始,陈简想去珍奇园寻她所在,但里的结构远比他想象的复杂,而且柳星绝的表情告诉他,现在最好不与陈婵接触。 他便放弃了这个打算。 不过柳星绝应该不会加害她吧?可万一她真是千手毒女,古镜门会怎么做? 这几天,陈简要来了三年前围剿千手毒女一事的文字记录,对当时的情况有了大致了解。千手毒女嗜血如命,杀戮不止,涂炭生灵,仅死在她手下的在册武者便有近三百,是武林“荣尊谦福将”三千多号人的十分之一。 一个人一辈子杀了将近三百人,而且实际绝不止于此。多么可怕的数字! 生活在现代文明社会的陈简不禁寒颤。他还没习惯,这是古代,生命还没有那么贵重。就连慈眉善目的柳星绝手中也难免沾有鲜血。 陈简皱着眉头抿起苦药,空出来的左手则推开木窗。 他不知道珍奇园里的草药有多珍贵,但这绝对是个奇怪的地方。 这里的植株枝繁叶茂,盘根错节——这很普通;奇就奇在它们的颜色,除了大片大片的浓郁墨绿外,这里还生长了紫色、青色、粉色、白色甚至颜色随时间流转变化的怪异植株。 每当太阳东升,整座珍奇园就笼罩在一片紫粉的柔光中,到正午,外面会逐渐转成橘黄,随着太阳隐没,月光洒下,珍奇园又会浸入淡蓝中,如同置身海底。而且陈简发现,这里的光线变化不止这么简单。 或许再住久点,他能目睹更多匪夷所思的光景。 风,灌入房间,窗前的一株怪异植物又晃进眼帘。 它剔透似琉璃,每当微风拂过,像钻石膜一样的花瓣就会和周边植株的枝芽碰撞,发出古怪的搓响。陈简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东西用以类比,他觉得,或许接近金箔刮蹭树皮的声音。 虽然植株近在咫尺,但他从未碰过,连呼出的空气都有意避开它们。 毕竟这是“珍奇园”。 把视线放远,能在茂盛的花园里看到几个依稀的身影,那是古镜门中资历较老的弟子,只有他们才有权使用珍奇园,在里面种植自己研究的作物。 他们从没和陈简说过话,不过陈简每天闲得没事就观察那些零零碎碎的身影,四天过后,他对这群未曾谋面的陌生人竟有了一丝熟悉。 今天,他们的举动中多了份焦躁。 外面发生什么了?陈简的好奇被勾了起来。 这几天,他都安分守己呆在园内,就是为了尽量不打扰到古镜门弟子的正常活动。 看来今天必须要出去一趟了,也算透透气,不然要呆在这园里多久? 要是有古镜门弟子知道陈简管出园叫透气,一定会瞠目结舌——能一直住在珍奇园,这是许多弟子想都不敢想的美梦。 陈简一口吞下浓药水,推开房门,踮起脚尖,踩着汀步,向珍奇园外走去。 珍奇园与外界被巨大的石门分隔,石门设计得很精巧,从外面进来需要“输入密码”,而从里面则可直接出去。 “密码”显然是陈简的语言,对应此地,则是石门外的一个一米二左右高的石桩,石桩上有十一个孔洞,腰身有一处凹槽,内放五颗打磨光滑的石球。只要按一定顺序将石球分别放入孔洞,石门便会自动左右推开,当人进入珍奇园后,只要按下园内形制相仿的石桩,大门便会缓缓合上,同时,石球会重新滚进凹槽,是相当精妙的设计。 陈简用力推开大门。 出来后,反倒像回了家。 “陈简啊,怎么今天出来了?”丁升正巧从前头走来。 “反正闲得没事。”陈简说道,“我看门口好像有来客?” 丁升听到陈简这样说,不禁苦笑:多少弟子为了亲眼见识珍奇园里的古道翡心而殚思极虑。“是啊。是罗斯来了。”他说。 罗斯……就是武当派来的大人物。 “他是福侠客吗?”陈简说了个只有自己听得懂的笑话。 “怎么可能,”丁升说道,“他是荣侠客。” “这样啊。”还以为能叫他罗斯福侠客。 陈简觉得罗斯这个名字怪里怪气,像是外国人的名字,又容易联想到螺丝。他很像见识一下,这个风评不好的顶尖高手是怎样的人。 “他估计马上就会进珍奇园了。” 丁升从石桩里取出石子,陈简很自觉地把脸别向另一边。 “我先进去了,你要进来的话,去找柳长老便可,他也在外头迎接罗斯。” “好的。” 陈简这才想起,自己出来后就很难再进去。要不是有丁升提醒,他估计要傻傻在门口等很久。 古镜门用了很大的阵势迎接远道而来的罗斯。 两名护法、柳星绝长老以及掌门,都到了解灵渊前等待罗斯的马车。 他们并非尊重罗斯,而是尊重罗斯背后的武当。 摆渡人的篙竿拨开湖水和浓雾,身材高阔的罗斯逐渐出现在众人面前,陈简也在此时及时走到了围观弟子中。 罗斯身穿武当的赤红镶金边大袍,腰间挂有一柄剑,长发盘于脑后,一条如火焰般的细簪别在其中。他眉羽之间显露疲态,对前来迎接的位高权重非常淡漠。他同样心知肚明,这阵势不是为自己而来。 “罗斯,许久未见。”一个与罗斯有过短暂交情的护法上前一步,拱手问好。 罗斯拱手回礼,说道:“感激古镜门各位前来迎接,小侠罗斯有礼了。” 他双眸的颜色非常淡,是浅浅的灰褐色;高挺的鼻梁让陈简怀疑他有外国人的血统——虽然不知道西朝对“外国人”的认知到了怎样的地步;待他走进,陈简才看到,他腰上还挂着朝廷赐予的“荣侠客”令牌。 如今不是乱世,江湖人远游,比起与人厮杀,他们更愿取出侠牌,用这种简单便捷的方式证明身份。 罗斯眼力极好,一眼就发现人群中只有陈简没穿着古镜门的服饰。他想,那应当就是信中所说的失忆少年。 他踩上硬实的土地,和众人寒暄一番,便直接进入正题。 “罗斯,那女子目前暂住珍奇园,记忆还没恢复。”之前的那位护法充当了向导。 “在见她之前,我想跟他谈谈。” “他?” 众人跟着罗斯的眼神,看到了陈简。 “我?”陈简在一开始就发现,罗斯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更长时间。 罗斯点头。 就这样,陈简和罗斯来到了简陋的会客室,应罗斯要求,两人单独会面。 罗斯进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一个巴掌大小的青铜瓮放在桌子中间。 “我听说了你的事。”罗斯没有多费一点口舌,“在你身上发现了恭莲队的令牌,没错吧?” “嗯,之前有个人跟我们同行,令牌应该是他的。”陈简立刻接上话茬,同时凝视那个雕琢稀疏平常纹路的青铜翁。这到底是什么呢? 罗斯暗地惊讶。他很少看到这么镇定的人,尤其陈简还只是十七岁的少年。 “对那人完全没有印象?” “就记得他说要送我们到南林。” 罗斯脑中勾勒出西朝六十八州的舆图。南林离乾山不远,山神蛟一事已经过去四天,现在要找那人已经很难了,他缓缓说道:“这么说来,你跟毒女认识。” “她是千手毒女?” 陈简避重就轻的反问让罗斯意识到,这小子似乎也不简单。 “暂且这样称呼。”他尚不知晓她目前叫“陈婵”的事。 陈简点头,刚想开口,被罗斯立刻抬手制止。 罗斯还不想这么快把话题引到千手毒女身上。 他在思考恭莲队为什么会派人到这里—— 恭莲队虽在部门属于情报机构,但本质上是公主的护卫队,等同于皇帝的卫军,和禁军职责大抵相同,一般不会远离京城,一旦离京,必定是秘密行动。他们的一举一动,很大程度上反应了皇权的意思。 现在亟需知道,恭莲队的家伙究竟出来干什么?除那人以外,会不会有更多恭莲队的离开京城? 也不知这小子说出恭莲队是否是无心之举。无论如何,这条线索绝不能放过。 “恭莲队除了说要送你们去南林外,就没做别的事了?” “嗯……我完全记不起来。” 陈简说的是实话。他印象中,自己前几天确实和一个略高的男人同行,只是,锦衣卫的形象完全没法和那人重叠。 罗斯叹了口气。南林四通八达,恭莲队想去哪都行。 “那就说回正题吧,”罗斯特意强调“正题”,是不想让外人知道,他更想知道恭莲队的消息,“你跟毒女是怎么相识的,也记不起来?” “不,我最近想起了一些。” 柳星绝对记忆恢复帮助很小,但陈简还是想起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柳星绝应该知道。 想到罗斯接下来很可能和柳星绝交谈,陈简觉得不能隐瞒记忆恢复的事——虽然华灵燕之前的一些言语,让他相当警惕罗斯以及他身后的武当。 “哦?”罗斯挑眉,“说说看。” “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她在我家住过几天——” “你家在何处?” “乾山南山脚的陈家岭。” “继续。” “嗯……我应该是在乾山打猎时偶遇她的,我一些印象,她那时好像得了——风寒,”差点说成感冒了,陈简心脏一跳,“然后我便把她接回家中。” “你一个人住。” “嗯,父母早亡。” 其实这并非是他想起来的,只是脑海中完全没有父母的形象,回忆中的自己总是孤零零的,偶尔会有同龄孩子与他交谈,所以准确来说,这是他的推测。 “这么说,是在乾山发现她的。” “没错。”陈简很确定。因为这是自己的活动范围,他没理由离开乾山。 “那你在武当驱散樵夫的那几天,为何要上山,而且与她一起?” “这……我还没想起来。” 罗斯露出不满,陈简则以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看着他。 “好吧。先到这,之后可能还会来问你。” 罗斯知道不必再浪费时间,干净利落地结束话题,起身的同时张开手掌抓起青铜翁,离开了房间。 陈简还是很好奇,那东西是干什么用的。空气净化器?他有重度洁癖吗?不过看他那模样,好像确实有那种感觉。 罗斯不会知道少年在想些什么天马行空。 他走出房门,把青铜翁交给随从,之后便走向不远的凉亭,柳星绝坐在其中品茶。 “柳长老,不知您对陈简有何看法?” 柳星绝说道:“那孩子刚来古镜门时还有些畏首畏尾,但几日观察下来,心思老成。” “深以为然。”罗斯点头,“仅仅十七岁的年纪,与我交谈时不动声色,是个人才——他的记忆恢复如何?” “情况已有所好转,大概再过几个月,失掉的记忆便能找回。” “这是如何得出的结论?” “他的失忆很可能是一时遭受猛击所致,而失忆常常伴随内心对那段回忆的抗拒。不过我多次试探陈简,他对乾山发生的一切并没强烈反应,内心应当不会恐惧,记忆也自然会逐渐恢复,至于时间长短,只是我凭借经验判断……” 罗斯见柳星绝欲言又止,便说:“长老有何言,无需多虑。” “没,”柳星绝笑道,“只是想到一个偏方,若加以刺激,或许几日之内便可恢复。” 罗斯立刻领会了柳星绝的意思。 所谓刺激,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就是让陈简陷入危机。 柳星绝为什么要跟罗斯提这件事,无非是想让罗斯这边的人成为刺激者,而罗斯恰恰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是忙里抽闲来到古镜门,况且,他也想得到陈简剩下的那些记忆。 罗斯心中微微一笑:不愧是纵横江湖五十余年的荣侠客,话语平淡,其中却暗藏毒辣,他甚至不用为接下来的事负任何责任,柳星绝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 “感谢长老赐教。”罗斯拱手说道,“请带我去看看那位‘千手毒女’吧。” “好。” 两人目光相交。 柳星绝点头,亲自引路。此事落定,他的内心反而更加澎湃。 因为他隐藏了一件事—— 为陈简疗伤时,发现他体内有泽气流动。而泽气,只有武者才有! 陈简到底是什么人? 柳星绝打算借罗斯之手,打探陈简的虚实。 第8章 · 袭击(上) 【众人目瞪口呆,凝视着笔直插在厚实古树上的匕首。月光盈盈,流光的匕首耀眼无比。】 陈简对那个青铜瓮念念不忘,那东西看似平常,但罗斯一直把它带在身边,说明是相当重要的物品,可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有什么东西在与人交谈时,需要放在两人中间? 陈简想到了一种可能——但这是古代……那种东西真的有可能被制作出吗? 他摇摇脑袋,离开了房间。 出门,恍如隔世。 始终宁静的古镜门突然匆忙了起来,孩童、青年、壮年都步履匆匆。他们将物资捆绑成包,整齐地堆叠在古镜门的隧道前,看上去是要远行。 “请问……发生什么了吗?”陈简找了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少年询问。 “朝廷下令了,让各大帮派前往黄河及东海援助。” 少年认出是住在珍奇园的客人,背着重行囊,一边走一边回答。 “多谢。” 在来古镜门的路途,陈简就听说了黄河的事。 虽然不知道这里的黄河和他认知中的是不是一条,但泛滥的严重程度不相上下。这个时代的通讯简陋,中土远离黄河,可陈简经常能从百姓的话语中听到黄河的消息;至于东海,他并不知道东海发生了什么。 难道是长江泛滥? 放眼眼下,作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帮派,古镜门上上下下都应朝廷征召,派遣人手前往。 陈简觉得这幅场景有些魔幻,他一直以为古镜门居于深渊之后,定是与世隔绝的帮派,想不到依旧受到朝廷的控制。 在这个世界,帮派到底对应什么机构呢? 这几天,陈简回想起很多前世的知识。他企图对世界进行分析,但这是充满志怪的地方,他目前还找不到一个比较合理的认知方法。 这件事不必着急。陈简心想,虽然开局有些离奇,但起码生活安定,不愁吃不愁穿。 他又外头闲逛了片刻,才跟着一位古镜门的长辈进了珍奇园。 前世的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宅男,这个性格也被继承到此,比起欣赏难得一见的瑰丽美景,他宁愿窝在房间休息。 回到珍奇园,他不由得想到陈婵。 陈婵不喜欢说话,不知道罗斯到底会怎样对待她?有柳长老在,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自从见到罗斯后,陈简便感到不安。他好像把不该告诉任何人的事说了出去,而且这件事,会危及到他,以及陈婵的性命…… 我必须赶快恢复记忆,不然在这个世界将寸步难行。 陈简心中产生了很强的危机感。 从乾山到解灵渊的三天路途非常顺畅,凡是路上经过的乡村,都是一副欣欣向荣之貌;经过的城镇更是辉煌繁盛。 可这都是表象……没错,表象。 陈简在房间踱步,一边默默思索: 西朝是个幅员辽阔的国家,虽然不知道这里还是不是地球——多半不是,因为他偶尔能看到两个月亮——无论如何,这个生产力不发达的朝代使用的制度与唐朝相当类似,出入也有,我记得唐朝应该没有锦衣卫一说,当然也可能是我记错了。 前些日子经过的村落,无不显露出富裕、松散的氛围。 “天高皇帝远”,这是地域广阔且通讯、交通有限的大帝国必然会经历的阶段。 现在的西朝,天子离地方似乎太远,快远成一盘散沙了。 而且,黄河决堤已酿成无法挽回之势。 胡思乱想的时间总过得很快,待陈简吃完晚餐,月亮已高挂天空。 徐徐的秋风拂过珍奇园,沙沙轻响格外催人入睡。 陈简习惯性地站在模糊的铜镜前——这几天他一直在观察自己,前世和现世的样貌有很大差别,也有神似的地方,但他相当满意现在的自己:个子大概有一米七五左右,孔武有力的身躯,较白的肤色,绝佳的视力。 高考生陈简则相形见绌,因为埋头苦读而有些驼背,因为驼背而个子显得不高,同时视力也有四五百度,又因为视力不佳而驼背……想到能摆脱这样的死循环,他还算高兴。 不过再怎么高兴,独行的落寞还是胜过一筹。 他叹了口长长的气。 这个世界虽然变幻莫测,宛如梦境,但这里没有朋友、没有父母。 他,还是想回家。 一阵带着凉意的寒风打在窗户上,窗户被木销锁紧,因而发出哐当的声响。 陈简已经听习惯了。 今晚,似乎有些不同。 “哗——哗——” 外面的风声愈发得大了,木窗也有节奏地敲打。 “感觉不对。” 陈简从铜镜前移开。 “希望是我想多了……”他喃喃自语,同时推开木门。 夜晚的珍奇园别有一番风味,黑暗之处隐没了杂草,在月光下泛着各种色彩的植株在随风摇曳,散落的花粉于空中漂浮,这里像失重的世界,一切事物都随心所欲地游荡。可在这片祥和之中,陈简察觉到肃杀之息。 陈简猛然回头,想看看屋里有什么防身用品。 没有。 古镜门对他有所提防,不会放乱七八糟的东西。 “呼——” 风力更盛了,珍奇园仿佛成了一个共鸣箱,无数种频率的声音在这里相互叠加,风力越强,共鸣也越强,陈简不禁头晕目眩,眯起了眼睛。 此时的珍奇园可能只有他、陈简和个别一两个古镜门的人,他实在感到不安,决定出园看看情况。 他心想:古镜门应诏,派遣大批弟子离开,虽不知道数量,但古镜门的力量必定有所减少,如果古镜门曾与其他门派结怨,对方此时找上门来,也不是不可能…… 陈简走到珍奇园门口前,停住了脚步。 他听到了厮杀声。 “不好。”陈简暗暗说道。 古镜门真的发生变故了!就在大军离去的几个时辰后! 陈简拔腿就往珍奇园深处跑去,他要找到陈婵! 他刚东起身,珍奇园深处便传来厉声:“站住!” 什么人?古镜门的? 如果是古镜门的人,是不敢在珍奇园大动手脚的。 陈简没心思搭理他,径直往自己从未走过的路径奔去。 喊话人微微皱眉,挥手让身边人跟上。 这些人,便是罗斯派来试探陈简的“杀手”,为首的,正是罗斯本人。他们正全神贯注地观察陈简,希望从他的动作中发现习武的迹象,但他目前还是想寻常人一样奔跑。 罗斯指挥大家快速接近陈简,心思却已经飘到珍奇园外了。 这些“杀手”们是武当中实打实的高手,高手都懂得做事要全神贯注,但这也同样是缺点,导致他们在盯住陈简的时候,忽视了珍奇园外细小的动静——这也不能怪他们,珍奇园设计得很巧妙,是山寨中的孤岛。 但罗斯不一样,身为名副其实的荣侠客,任何风吹草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而珍奇园外若隐若现的厮杀声,更是早已进入他的耳朵,而且,除了珍奇园外,园内也同样有第三股气息。 这股气息隐藏得很好,连罗斯一开始都没发现,直到陈简有想离开珍奇园意图之后,那股气息才因移动而暴露了出来。 是谁?罗斯一边在脑中思索,比对气息,一边拨开遮挡道路的枝干。 罗斯还没把这个消息告诉伙伴,因此他喜欢比别人知道更多事。 他打了个手势。 手势的意思不算复杂:罗斯向陈简投出匕首,看看陈简会有什么反应,如果他没法躲开,在陈简侧身不远的另一个随从便会帮他打下匕首,陈简受到惊吓,说不定能恢复记忆;但若是躲开,事情就复杂了。因为罗斯投掷匕首不是小打小闹,而是杀招,夺人性命、毫不留情。 他瞥了一眼周围,保护陈简的随从已经准备好了。 罗斯从袖中取出匕首,中指与食指将其夹住,随后发力,匕首如弓箭一样从他的手中射出。 众人暗地惊叹。 罗斯很少亲自动手,能见识到他武功的人少之又少。随从们都是谦侠客,仅凭这普通一招,他们就体会到罗斯的强悍。 而罗斯不以为意,在他的视角里,快到模糊成一道直线的匕首也不过是在较快的移动,他死死盯着匕首,同时观察陈简的反应,也在看保护陈简的随从的反应。 他做事非常谨慎,虽说有人在相当近的距离保护陈简,不过他还是留了后手:一旦随从没能反应过来,他也能用气将匕首抽回。 几番眨眼之后,匕首已离陈简的颈脖近在咫尺。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罗斯大脑闪过了很多念头: 匕首已经离陈简不到一寸距离,随从还没出手。果然,把这种精细的任务交给经验不足的家伙还是太不安全。看来要我出手抽回匕首了,尽量要做到声势大而雨点下,我此番是惊吓陈简,而非真要他受伤,更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 他下意识看向随从所在的树丛。 得到的景象却让他停顿了一秒,这一秒,足以至陈简于死地。 不见了!罗斯瞪大眼睛。在扔匕首前,保护陈简的随从还在那个树丛,现在不见了?!不好——陈简也有危险! 他连忙转回目光,但显然已经晚了。 众人目瞪口呆,凝视着笔直插在厚实古树上的匕首。月光盈盈,流光的匕首耀眼无比。 “罗护法……”随从呆呆地指着匕首,他不明白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难道这也在罗斯护法的预料之中吗? 罗斯望去,陈简已经消失在光斑漫天的珍奇园。 “跟我来!”罗斯皱眉,他没走向匕首,而是去了消失的随从那。 一接近,血味扑面而来,罗斯拨开齐小腿的杂草,看到了那名胸膛被利刃刺穿的随从。 “护法,这是……?”随从们都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死者的好友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珍奇园里还有其他人。”罗斯冷静道,“你,立刻出去通知柳星绝,告诉他们有人在珍奇园行凶。小心伏击。” “是。”得到命令的随从立刻转身奔向外面。 “其他人跟我来,找到陈简陈婵,还有,真正的杀手。” 形势紧张,没人发现罗斯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在武当拜访古镜门的时候作乱?他那颗不安分的灵魂已经沉寂太久,今晚的事变,激起了他的热血。 让他兴奋的不止一件事,还有陈简。 为什么匕首会插入陈简身旁的古树?保护他的随从在此之前就被暗杀,而那时,匕首即将贯穿陈简的身体,就在自己分神的刹那,陈简躲开了匕首。 没错,即便罗斯恰好没看到,他也心知肚明——陈简躲开了匕首。 那可是荣侠客带着必杀之意而投掷的匕首。罗斯的力量有所收敛,但也绝非寻常人能躲开,更何况,陈简躲闪的时间极其短,匕首还没飞过一寸,他已经避开了锋芒。 罗斯将匕首从树身拔下,粘稠的汁液在前端凝固。 “呵,琵琶琴树。”罗斯喃喃。 琵琶琴树是相当稀有的物种,汁液练出的药剂能治愈绝大部分的割裂伤口,极其稀罕,一般只有朝廷皇室以及帮派的高层有机会试用,想不到珍奇园中居然有一棵如此壮硕的琵琶琴树。 匕首上只有珍贵的汁液,没有血迹,没有衣物的纤维。 那小子没受到一点伤,完美地避开了。 “走,跟上。” 罗斯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陈简,就是公主派出京城的恭莲队员,至于他口中的男人,可能是他因令牌不慎暴露而编造的谎言,因为——陈婵压根没提到他们之前有第三人! 罗斯在与陈婵交流时,就有意引导她回忆,前几天除了陈简之外,是否有其他人与他们同行,可陈婵否定了这种说法。她很清楚得记得,前段时间是陈简在照顾她。 这样一来,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陈简就是恭莲队的。 方才的身手印证了这一猜想。 传闻恭莲队人数稀少,但各个都是能与荣侠客媲美的绝世高手,他们强大而忠诚,是倾莲公主最信赖的狗。 第9章 · 袭击(下) 【不远,一只徐徐拍打翅膀的麝凤蝶停在云梦泽的孤树梢上,赤红的复眼将眼前的景象记录。】 “护法!您看!”身后的随从大喊。 罗斯转过身,只见珍奇园外窜出一道冲天的火蛇。 “护法,怎么办?好像有人袭击这里。” 罗斯脑袋转得飞快:古镜门今天下午才派遣大量武者离开此地,晚上就有人前来袭击,这衔接太过巧妙,很可能有人里应外合。这是帮派之间的纷争,他没资格参与。 “不管外面,先找到陈简和陈婵。保护他们的安危!” 罗斯说得大义凛然。 “是!” 罗斯等人在往珍奇园深处奔去,陈简更是如此。 他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身体本能向一旁躲避,之后匕首便从左手臂边划过,带着一阵寒风。 是原主人的潜意识救了他。 陈简感到劫后重生,但事情还没结束,反而更加危险。毫无疑问,自己之前感觉到的杀气是真的,在珍奇园,有人想取他性命。 这里杂草丛生,树根虬结,可陈简如履平地,飞快地穿梭在茂林之中。他并非像无头苍蝇一样奔跑,而是在极短时间通过周遭植株的疏密,判断是否有人经常来去,虽然这种方法并不可靠。 大概跑了一刻钟,陈简感受不到方才的那股杀气,而在他眼前,就是一个简陋的木屋。 “陈婵!”陈简高呼,“在吗!我是陈简!” 话音未落,木门已经打开。 “陈婵!” 陈简看到安然无恙的她,松了口气。 “怎么了?”陈婵瞪大眼睛。 居住在珍奇园深处的她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出大事了。”陈简说道,“把东西带上,我们要离开这。” “离开?!”少女大吃一惊。 “没错,外面有人打进来了。”陈简简单地说道,“刚才还有人想杀我。” “我们往哪走?”陈婵说。 “就往更里面走。”陈简早就想好了。虽说古镜门与世隔绝,但不可能只有一条离开珍奇园的路。 “可里面没路啊!” “怎么会没路?地球是圆的。” “……什么?”陈婵像雕塑一般凝在原地,茫然地看着他。 “反正跟我走就行了。”陈简说。 陈婵看着眼前的少年如此坚定的声音,用力点了点头。她跑回房间,随手从衣柜里抓出几件衣物,将它们胡乱捆成一团。 “走!” 与此同时,珍奇园外杀声一片。 就在一刻钟前,数十名身穿黑袍,用漆黑面罩遮住面容的神秘人强行闯入了古镜门,面对古镜门弟子的盘问,他们一句话没说,直接拔剑斩下了对方的首级。 一时间,古镜门大乱。 来者不善。古镜门全体立刻出门反击,除了柳星绝以外的两名长老也出面迎敌。 黑袍人早有准备,他们有条不紊的分为两组,其中两名趁乱潜入珍奇园,另外十二名武者则与古镜门众人厮杀。 古镜门大批弟子被派遣出去——因为压根没人会想到,如此天下太平之际,竟会有人趁火打劫——目前能战斗的弟子也不过三十余人,面对突如其来、斩草除根的袭击,他们猝不及防,而且黑袍人中不乏高手。 没过多久,柳星绝见势不妙,也加入了战斗。 他不止一次想揭开敌人的面罩,但对方保护得很好。 他想不到是哪个帮派会对古镜门下此毒手,更让他不安的是,对方精心策划了这场袭击,是打算让古镜门这个帮派彻底于江湖消亡! “罗斯呢?罗斯呢?!” 柳星绝大吼着,让无法战斗的人去寻找罗斯。 有了罗斯以及他带来的几名谦侠客,形势便能逆转! 可罗斯在哪?柳星绝分不开身,那些没有战斗力的人早就哆哆嗦嗦。他们看似是在寻找罗斯,实际很可能是在找逃亡的路。 “掌门被杀了!” 冒充成古镜门弟子的黑衣人忽然在黑暗处大喊。 “掌门被杀了!?” “完了!掌门可是荣侠客,他居然被杀了?!” “这些黑袍人到底是谁?!” 三人成虎,掌门被杀的消息顿时传遍了整个战场,而真正的掌门,正被黑衣人纠缠无法辟谣。 “掌门就是被那人一刀斩首的!” “我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随着流言蜚语的愈演愈烈,本就被动的战局如今成了碾压之势,黑袍人从袭击变成进攻,最后成了屠杀。 十分钟过后,三十余名武人无一例外倒在利刃之下,剩下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女、孩童同样尸横遍野。 还奄奄一息的人,只剩下柳星绝和倒在地上的掌门。至于黑袍人,仅仅死去了三人。 “你们……”柳星绝咳出一口鲜血,怒视眼前的黑袍人,“到底是谁?” 黑袍人完全没把他当一回事,而是相互交流眼神,询问是否要进行下一步行动。 其中一个黑袍人点头,其余人立刻动了起来。 轰的一声,大火从山寨燃起。 “你们——?!你们——”倒在地上的掌门双目渗出鲜血。 他不敢相信,祖辈们辛辛苦苦经营百年的山寨,竟然就这么轻易的毁于一旦。最让他感到愤怒和后悔的是,对方使用狡诈的偷袭,说不定连朝廷的诏令也是他们伪造的! 一个黑袍人走过他身边,举起手中的长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罗斯在珍奇园。” 黑袍人悄声向他们的领头汇报侦查结果。 “罗斯认得我的剑法,不能与他交手。”领头说,“不过他也不会帮助古镜门,我说得对吗?柳长老?” 在刚才,奄奄一息的柳星绝已经被黑袍人五花大绑,押在领头身边。 “你到底……是谁?”鲜血从柳星绝口中淌出。 “建议你少说点话,我们这儿的大夫,手艺可不太行。”头领的目光中透露笑意。 柳星绝明白了,他们是要活捉自己。他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他迅速在体内汇聚被零散的泽气,打算自爆。 怎么回事?柳星绝发现他完全控制不住泽气。 领头轻声一笑:“想用自爆这种毫不痛苦的方法?哈哈,如果你有胆量,咬舌自尽倒是不错。” “你——”对方在挑衅他。他颤抖地将舌头伸到牙齿中间,上下颚一用力,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便从神经传向大脑。他试了几次,舌苔仅仅渗出了一丝鲜血。 他放弃了。这样太痛苦。 领头没说什么,似乎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沉默是最大的蔑视。 他走进大门已被破坏的珍奇园,像回到家中一样,自若地往一个方向走去。 在一瞬间,柳星绝看到,领头的双目似乎分成了许多小圆块。 “真是凉啊。”领头喃喃道。 柳星绝觉得奇怪,现在是九月中旬,何来“凉”一说?难道他另有所指? 无论如何,他老实地跟着黑袍人向珍奇园里走,他知道这是通往哪里的路——古道翡心。 古道翡心是古镜门最为珍贵的植株,珍奇园之所有能生长出如此繁多稀奇古怪的植物,都归功于珍奇园最深处的古道翡心。 它是初代掌门寻找到的一棵植株,样貌奇特,能滋养类似玉米籽粒形状的一方土地,因此,珍奇园的整体便呈现这种形状,籽粒尖端便是古道翡心所在之处。 珍奇园的路弯弯曲曲,但领头似乎很清楚这里的路,他步调平稳,没有东张西望。 柳星绝很惊讶,就算他刚才已经派人潜入珍奇园了解路径,但能做到这么清楚,实在让人不敢相信。难道他曾经是古镜门的一员?亦或是黑袍人中有古镜门的弟子? 路上有很多凌乱场景,柳星绝猜测,是罗斯为测试陈简而弄得乱七八糟。他们现在去哪了? 他本该生气,可现在古镜门已经名存实亡,他也成了阶下囚。他已经不想再想这些事了。 这一晚,怎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苦苦叹息,一颗浊泪从眼角流出。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古道翡心前。 领头踩着青泥慢慢接近这颗被石桩围住的怪异植株。 古道翡心有一根长而纤细的主茎,它只有六片树叶,每一片都拖着一朵“花”,“花”的材质像翡翠,在月光下玲珑剔透,形状像人的心脏,因而被称为“翡心”。 “想不到就是这么一颗小小的植物,造就如此幻美的珍奇园。” 领头感慨。 “请柳长老为我们把它带走吧。” 果然,他们的目的是这个,可有必要做到灭门这种程度吗?!柳星绝在内心咆哮。 “柳长老,为何不动?”领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长老还是听从我们的为好。” 柳星绝百感交集,慢慢走近古道翡心。有一瞬间,他想毁掉这棵罪孽之花,但他没忍心下手,比起武者,他更是前无古人的药剂师,如此世间之绝物,他怎么下得了手? 领头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也尽在掌握之中。 不到片刻,娇嫩的古道翡心便被放在领头手心。 “很好。” 头领点头,将它存进早就准备好的匣子中。 柳星绝看出了匣子的门道。 那不单单是昂贵的金匣子,而且是专门为古道翡心打造。古道翡心好阴冷,匣子内置冰水层,靠着黑袍人远远不断吸收热量,保持匣子内温度适宜。 对方对古道翡心如此了解,更让柳星绝感觉迷雾重重。 他们到底是谁? 在他思考间,焦味钻入鼻腔。 “长老打算为珍奇园陪葬?”领头的话让他回到现实。 “你?!” 他竟然打算把珍奇园全烧了! “长老不必心疼,”头领抬了抬匣子,说出了口头禅——“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在头领的冷笑中,一行人消失在皎洁的月光里。 …… 火光四溅,漫天的红色将黑夜照亮,将解灵渊的浓雾消融。 不知过了多久,深夜是黑的,白昼亦是浓烟滚滚的黑,火焰仿佛都烧得厌倦,鬼魅的浪潮随燃料殆尽而逐渐落下,如同一场亘古弥留的默剧。 静静的,而又缓慢。 不远,一只徐徐拍打翅膀的麝凤蝶停在云梦泽的孤树梢上,赤红的复眼将眼前的景象记录。 龙历585年,在解灵渊矗立百年的古镜门,消失在了烈火之中。 第10章 · 武当山 【谁不知道,张胜寒和罗斯关系紧密?现在张胜寒在大庭广众之下斥责罗斯,真是稀奇怪象。】 武当山,玄境殿。 玄境殿出自著名工匠之手,宫殿不算辉煌,但也绝非简陋,是一座在冒犯天子和展现力量之间取得完美平衡的建筑。 作为整个西朝势力最大的帮派,武当足足拥有长老十二名,护法也有六名,这十八人皆为荣侠客。 此刻,六名长老、掌门、六名护法、七名堂主以及一种香主齐聚一堂。这是难得的景象。 张胜寒作为武当掌门,长相威严,姿态雄魄,他坐在高位,聆听刚回到武当的罗斯讲述在古镜门发生的一切。 随着叙述接近尾声,众人渐渐小声交谈起来。 “古镜门有三名长老,两名护法,加上掌门,总共六名荣侠客。竟然在一夜之内葬于火海?” “是啊,真是蹊跷,就算柳星绝武力不足,但古镜门掌门的武功,在几年前的武林大会我可见识过,那绝对是武界的佼佼者。” “罗斯,你可知是何人做出此事?”张胜寒压下众说纷纭。 “实不相瞒,我未曾与他们遇见。” “他们可是杀了你的一个部下,你说没有遇见?” 张胜寒明显充满责怪之意,这让众人惊讶。谁不知道,张胜寒和罗斯关系紧密?现在张胜寒在大庭广众之下斥责罗斯,真是稀奇怪象。 罗斯不语,只是低头拱手认错。 众人默不作声。 这便是罗斯的沉稳。对便是对,错便是错,他绝不多费口舌解释,即便面对位高权重的掌门也是如此。 张胜寒挥手:“钱堂主,让你们堂派五人前往解灵渊,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是!” 钱堂主统帅踪迹堂,最擅长追踪,他领命后立刻离开大殿。 “陈婵陈简二人呢?”张胜寒继续问。 “两人不见踪迹。” “罗斯!”张胜寒怒斥,“让你前往古镜门,如今古镜门遭劫,你却一无所知?” “属下失职。” “也就是说,你唯一的收获便是,那个叫陈婵的女子,只是样貌与千手毒女相似,无论气质与年纪都无法相匹配。” “是。”罗斯点头。“而且也没感知出泽气。” 张胜寒听后,眼中闪过失落。 “镇武堂郭旭,从现在起,加强对武当的保护,任何外人进入都需经你和堂下香主的同意。” “是!” “纵横堂金本武,立刻通知其他帮派,一定要将灭武当之友的恶徒找到!还有,派人前去东海,通知在东海歼灭邪龙的古镜门弟子,倘若他们无处可归,可暂居武当,但他们的底细一定要弄清。古镜门被灭门,很可能有人里应外合。” “是!” “文书堂配合金堂主。” “是。” 张胜寒布置完一切事务,挥手表示散会。 “罗斯,你跟我来。” 罗斯跟上张胜寒。 两人走进无人的廊道,张胜寒立刻开口。 “还有什么没说的?” 他和罗斯有近二十年的交情,两人仅是短暂的眼神交流,他立刻明白,罗斯知道了一些不适合在众人面前说的事。 “陈简很可能是恭莲队的队员。” “恭莲队?!”张胜寒大吃一惊。这可是大事一件。 “我在珍奇园一路追踪陈简,到尽头却发现他不见了踪迹,”罗斯说,“掌门您应该知道,珍奇园三面环山,只有一座石制重门为出入口,陈简在那么短时间就从珍奇园消失,没走正门,是爬峭壁而行,他绝对不一般。而且,他很可能带走了陈婵,能在那种情况下带一个弱女子,更是蹊跷。非武者不可行。” “那你们是如何离开古镜门的?” “我们并不熟悉珍奇园的构造,而且见珍奇园内起了大火,只好从原路返回。”罗斯说,“与我刚才在殿内说的一样。” “行……想不到中土竟出了个恭莲队。”张胜寒摇摇头,“不知公主是何用意。无论如何,我们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张胜寒意味深长地看了罗斯一眼,随后摆手,消失在茫茫雾气之中。 第11章 · 匪贼劫色 【陈简暗喊糟糕,想不到这酒气熏天的粗蛮汉子,居然也有一手。】 陈简究竟如何从珍奇园内离开古镜门,只要他和陈婵不说,就将永远成为谜。 那夜,他们匆匆忙忙朝园内奔跑,陈简依照感觉,竟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松软泥地,这里已是珍奇园的边界,抬头便是高耸入云的陡峭山壁,肆意生长的杂草说明此地平常少有人来。 陈简原主的灵敏感官为他们的绝路开辟了通道。 陈简趴在地上摸索,将浅软的泥土刨开,鬼使神差摸出一道满是锈迹的铁链。他们顺着铁链往峭壁走,发现了隐藏在珍奇园的暗门。 古镜门毕竟是百年帮派,怎会不留后路?这道暗门,只在古镜门历代掌门中流传,本是为危难时刻给古镜门弟子一条逃亡之路,如今阴差阳错给陈简二人提供了便利,再之后,将彻底消融于火海,不留痕迹。 陈简拉开锁链,暗门应声打开,他们想都不想就钻进深邃低窄的隧道,同时关上暗门。 两人在漆黑的隧道里蹲行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重见天日。 他们从没来过此地,既要防备来路不明的杀手,又要寻找一条可行的道路,结果就是在山中兜兜转转了两天,连个活人都没遇上,不过同样没遇到猛兽。 没有凶猛野兽,让陈简确定,这附近一定有人居住,只要耐心就能找到。 不过,他们快坚持不住了。 这两天,他们不敢生火,只吃一些生食,现在饥饿终于到了阈值,再不吃一些正常的东西,只怕不是被杀手杀死,他们自己就要先倒下了。 “今天,”陈简尽可能少说话,他们的水源只有泉水和露水,泉水不是说有就有,露水更像是望梅止渴,根本不够,“必须要打猎了。” 虽然这座森林没有豹子、狮子那类富有攻击性的动物,但鹿、牛这类温和的动物倒还有些。 前几天陈简不狩猎的原因很简单:他们最根本的目的是逃离杀手,而非吃饱喝足。两天过去,杀手好像没有追赶的意思,可能是以为他们已经葬身火海。 陈简确定了这点,才打算猎杀动物。 “今天就到这休息吧。” 离太阳落山还有半个时辰,陈简打算趁光线好的时候,找只攻击性不强的动物宰杀。 他虽然从没有宰杀动物的经历,不过原主既然是独居樵夫,应该能在这方面帮助到他。 “好。” 陈婵点头。 两天的奔波,让她变得灰头土脸,不过她从未有任何怨言,这种与娇贵外貌大相径庭的坚韧,让陈简都为止佩服。他们互相照应,形成了不言而喻的默契。 陈简把顺路采摘的果实放在地上,陈婵则开始将地上的草木踩扁,打造简陋的睡眠之处。 “那边好像有只鹿。”陈婵指着不远处。 陈简把主要精力放在寻路上,之前并没仔细观察身边的情况。 “嗯,我去去就来。” “万一打不过它怎么办?” “不会。” 陈婵看他颇有自信,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她而言,陈简是多么神秘。他看上去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樵夫,可这两天表现出的冷静和细腻却超出常人,他拥有超出同龄人的成熟,而这种成熟,正慢慢感染陈婵的内心。 在十六岁的年纪,无论少男少女,内心常常怀揣恋爱的冲动。在如此艰苦的情况下,初恋的情愫还是在陈婵内心生根发芽。 但对陈简而言就不一样了。 他两世为人,虽然前世也是单身狗,可活了两世,比起儿女情长,他更想活下去,更更想回到那个有空调、电脑、游戏的时代,而不是在这个鸟到处拉屎的地方活成一个野人。 他始终坚信:既然能穿越到这个世界,也一定能回到地球。 当然,这种坚信毫无逻辑,或许说是希冀更恰当。 陈简双手握紧从路上捡到的趁手武器——木棍,像陈婵所指的地方走去。 路上的枯枝败叶有被踩踏的痕迹,这让陈简有所警觉。 继续走,的确有一只鹿,体格健壮,正低头喝着身前的溪水。 陈简没急着动手,而是思考如何狩猎它: 鹿是食草动物,它跑得不算快,但肯定比我快,我记得《动物世界》里有豹子追鹿的场景,如果我攻击它,它多半也会逃跑,就算吃不到鹿肉,我肯定也是安全的。 肉可以不吃,但自己绝不能受伤。这是陈简目前的原则。 可是该怎么杀死它呢? 陈简又靠近了些,鹿耳朵抖动了一下,他连忙停步、屏息。 五米的距离,不能再靠近了。 万籁俱寂,连虫鸣声都悄然消失。 突然,那只雄鹿猛地抬头,水灵的双目直瞪陈简。 它并非没意识到有人靠近,而是趁陈简不备,打算攻击他! 这才是鹿的本性。 因为动人的外表,人们一厢情愿把温顺的品格放在鹿的身上,实际上,能长出锋利长角的动物,怎么可能任人宰割? 鹿似乎明白自己的容貌具有欺骗性,喜好以人畜无害的样貌靠近敌人,随后毫无征兆地发动攻击,凭这一招,已经让无数觊觎鹿角的猎人死在鹿角之下了。 面对已经入侵它领土的人,鹿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我靠!” 陈简惊呼,连忙撤步翻滚,躲过鹿的踢击。而陈简身后的小树就没那么幸运,直接被鹿角插穿。 “什么毛病——!” 他心有余悸,举起木棍与雄鹿盘旋。 难怪动物园的鹿好像没有鹿角,这种管制刀具,必须没收啊! 陈简没心思抹掉头顶的汗水。 面对这种危险的动物,他不敢分心丝毫。 雄鹿发现袭击落空,前蹄不耐烦地踩了几下地面。如果它聪明,便会明白,陈简有超出常人的反应。可它终究是动物,一次少有的失败,带给它的只是愤怒。 它又一次冲向陈简。 这次准备时间充足,陈简轻而易举便躲开了撞击,同时,他身体微微下移,用木棍直打向雄鹿抬起的前蹄。 鹿传来一声哀鸣,毫无章法地乱踹一通,陈简乘胜追击,又一棍敲在它的背上。 几番交手,等鹿想跑的时候,它的四肢已经被打得使不上力,随着重棍敲上脑门,便轰然倒地。 陈简不放心,又眯起眼睛用力用木棍捶打它的脑袋,直到血肉模糊,他才松了口气。 “好险,也就第一下突然。”他喃喃道,“不过原主也太狠了,简直力大无穷,要是我有时间掌握这副身体,说不定能一棍敲死。” 他没时间得陇望蜀,陈婵还在不远处等她。 这两天,除了方便的时候,他们从未分开过,现在让她一人打理,陈简放心不下。 他尝试抬起雄鹿,两百多公斤的重量很快让他放弃。 这副身体并非没这个力气,只是鹿毕竟体型庞大,背在肩上掌握不好平衡,思来想去,还不如拖回去。 “陈——!” 陈婵的声音忽然从前头传来。 不好! 陈简抛下雄鹿,立刻奔去,思绪凌乱。 怎么刚离开就出事了? 难道这几天一直被人跟着?!对方在等我们分开的时机! 杀鹿的地方离陈婵不远,陈简刚跑十几秒就到了,只见一个虬髯壮汉,两个短发毛贼正嬉皮笑脸地围在陈婵身边,另一个肥油胖子如大山般战在陈婵身后,将她的双手钳住的同时,正往她嘴里塞上碎布。 “放开她!” 陈简满身是血出现在众人面前,着实让半身赤裸的匪贼们惊愕片刻。 为首的虬髯壮汉看到不远处有动物尸体,联系方才隐约听到有鹿在哀鸣,马上明白,这血不过是畜生流的。 “哟,这不是一直陪在这位姑娘身边的小子吗?”他戏弄道,“怎么平白无故把这块香嫩姑娘留给我们了?” 另外三人哈哈大笑,张狂无比。 “放开她!” 陈简故作失智,大声怒吼,心中已然在盘算该如何解救陈婵。 “放开她,好啊!我们慢慢来。”虬髯壮汉倒退到陈婵身边,“咱们一件件放开如何?先把姑娘的上衣还给你?嗯?” 陈婵瞪大眼睛,拼命扭动,换来的只是肥油胖子更用力的锁身。 陈简心想:如今秋天,他若是一件件脱去陈婵的衣服,倒是给我拖延时间,可时间多又有什么用?要是想不到办法,她岂不是要任人奸污? 肥猪抓着陈婵,一旦我有不利举动,他会作何反应?直接将她的脖子扭断?如果我先进攻大胡子,旁边两条狗也一定会将我抓住。 可恶!要是更小心一点,怎么会落到这番境地? 但现在不是懊恼的时候,如果我能先夺来一把长剑——可他们离我太远,我若上前,肥猪肯定会用陈婵的性命要挟我! “怎么不说话了?噢——”虬髯壮汉贴着陈婵的脸,臭气从口腔喷出,“看来这小子也想见识见识姑娘的美色。” 他说着,一把抓住陈婵的衣领,用力一扯,陈婵的右胳膊和半个腰身便露在外面。旁边的两个走狗已经垂涎欲滴,抱住她的胖子更是按捺不住浴火,有了反应。 “大哥,别玩这套慢条斯理,我们把这厮杀了,快些把美人抱回去玩乐!” 走狗拔出生锈的剑,朝陈简走去。 虬髯壮汉早被陈婵的美貌吸引得动不了身。 他在这小山当一方霸主,奸污的女人不计其数,还从未见过肌肤如此光泽的尤物,他恨不得抱起陈婵,立刻尝尽这副细皮嫩肉。 “杀、杀了。” 他头也不回,连连摆手。 两个走狗化欲望为动力,立刻冲向陈简。 陈简暗露笑容。 抱歉了陈婵,只能用你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陈简刚才还因无法接近对方而陷入困境,如今对方送上门来,正合他意。 走狗们显然低估了陈简的武力。 他们这两天偶然发现陈简和陈婵二人,早就觊觎少女的美色,不过虬髯壮汉是谨慎之人,非要等二人分开才下手,现在总算到了这个时刻,欲望熏心,拔剑就朝陈简冲来。 陈简看准时机,抬脚踹翻右手边的,同时侧身避剑、击肘、夺剑一气呵成。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嗯哼一声,便昏倒在地。 “放开她,让我来。”沉迷美色乡的虬髯壮汉正一把推开胖子,想要紧紧抱住陈婵,亲密接触。 胖子恋恋不舍地松手,把陈婵推入大哥的怀中,这一刻,被遮挡的视线顿时明朗—— “大、大哥!”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这群匪贼中数一数二的打手居然闷声倒地,而陈简,正悄无声息地冲向他们。 眼看长剑即将砍断虬髯壮汉的脑门,下一刻,哐当一声巨响,虬髯壮汉已经从口袋中掏出防身匕首,接下了陈简的砍击。 虬髯壮汉再怎么也是山头霸王。 他冷笑一声,右手发力一弹,与陈简拉开距离,左手横在陈婵颈脖。 “呵——”壮汉冷笑一声,“早觉得你二人身份可疑,身手果然不一般。” 陈简暗喊糟糕,想不到这酒气熏天的粗蛮汉子,居然也有一手。 他就像雄鹿,突袭是机会,可一旦突袭失败,麻烦就大了! “用女人来让我们分神,好算计、好算计。”虬髯壮汉得意洋洋地说道,“不过现在,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说完,立刻换了副冷酷声音,厉声喊道:“把剑扔掉,扔得越远越好。阿牛,把那两个废物叫起来。” 胖子应声跑到陈简身边,旁若无人地扶起晕头转向的两人,冷笑地看着陈简:竟敢偷袭我们,待会有你好受的! 他见识过很多次,大哥当着男人的面奸污对方的女人。他确信,这个出手不凡的少年也逃不过接下来的羞辱。 “给你五个呼吸的时间。” 虬髯壮汉笑着把脸贴在陈婵的脸上,坚硬的胡须刮得陈婵泫然欲泣。 “五。” 他一边褪去陈婵的衣物。 “四。” 一边注视陈简。 “三。” 木扣被逐一解开。 “二。” 这小子为何无动于衷?虬髯壮汉越说到尾声,反倒越没了底气。但是旁边的小弟们听不出其中的差异,叫嚣要割了陈简的宝贝。 “——大哥!”让所有人始料未及,虬髯壮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咆哮道,“奴才有眼不识泰山,扰了荣侠客安宁,该死!该死!” 他拼命磕头。 泥土被磕开,露出花黄的石头,鲜血接连绽放。 第12章 · 警惕(上) 【结合前后,陈婵当然懂得“推理”的含义,只是这个词从迷雾重重的他的嘴里说出……】 另外三个走狗呆愣半秒,整齐划一跪倒在地。 陈婵满眼尽是惊讶和不解。 其实陈简也同样如此,但为了稳住局面,他模仿罗斯的样子,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酷态度。 他低声冷笑:“总算看清我是谁了。” 那么我是谁呢?陈简自问。我也是荣侠客?整个西朝只有七十六名荣侠客,其中朝廷有十八名——十三名守卫京城,五名支援边疆。这样一算,我是五十八分之一? “是——” 话音未落,虬髯壮汉飙出一口血,直洒在地上。 他颤颤巍巍,恐惧将他的舌头打结。 “奴才眼拙,未能认出您是狄禅宗的少侠,该死!” 他又开始重重磕头。 听到大哥的话,伏在地上的三人结识胆战心惊,险些昏厥—— 我们这群野贼,竟惹上了狄禅宗! 论天下谁不知狄禅宗的威名?它诞生于北境大漠,人们常说,若非狄禅宗远离中土,环境恶劣,武林第一帮派的美誉不见得归武当所有。 “少侠!” 虬髯壮汉像狗一样爬到陈简脚边,从地上摸起长剑,高高举起,一副以下犯上的姿态。 这举动让在场人又是一惊。陈简警惕,但表现出不动声色。 他要干什么? 壮汉马上给出了答案。 “还请少侠——大侠解了我体内的褪命气!您、您不是让我放手吗?我——” 他右手举剑,咬牙切齿,双眼一闭,朝着自己的左手砍去。 骨肉切开,干净利落。 “啊——!” 他疼得在地上翻滚,鬼哭狼嚎的吼叫刺人耳膜。 血腥的场景让陈简后退两步,陈婵则惊讶地忘了把塞在嘴里的脏布吐出。 狄禅宗究竟有怎样的实力?居然让这个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的流氓恐惧至此? 陈简瞪大眼睛。 “大人、大人!” 他语无伦次,再度改换称谓,并有意把断臂挪到一边,以免弄脏了陈简那身已经破烂不堪的衣物。 “奴才砍了这只贱手,还、还请大人饶我一命!” 这情形让陈简难堪。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境地。 最大的问题是他压根不知道什么是“褪命气”。可他也不能不救壮汉,不然自己必定在陈婵心中留下杀人如麻的恶人形象。 对了,对方侵犯的是陈婵,如果她想让这些人死,我便不救他。 陈简和陈婵对视一眼,少女皱眉,轻轻地摇了摇头,随后叹了口气。 若两人是初次相遇,陈简肯定无法明白这一系列举动意味着什么,但两人毕竟朝夕相处两日有余,陈简立刻明白,她觉得这些人罪不至死,而且对方求饶的惨状让她心软了。 那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陈简心想:那个“褪命气”肯定是我方才无意打入他体内的,这流氓清楚褪命气可以消除,那我肯定能做到。 陈简依旧摆着一副冷漠面容,缓缓蹲下,并说道:“好啊,这次就饶你一命。” “谢大人!谢大人!” 别急着谢我。陈简心中嘟囔,说不定你马上就挂了…… 陈简装模作样地把手放在壮汉身上,内心则杂乱无比,但这种情况没过几秒,他仿佛忽然受高人指点,慢慢开始将“褪命气”从壮汉体内消去。 果然,我逐渐能掌控这副身体,刚才和雄鹿相斗时也是,那种迅速的反应,前世的我绝对做不出来。 陈简心里琢磨,随后拍拍裤子起身。 “好了。” 虬髯壮汉甚至不敢从地上起来,不断说着感谢的话语。 这便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吗……陈简感叹:在西朝和平的外表之下,每时每刻每个角落,可能都在发生残暴的真实。 陈简揉了揉饥肠辘辘的肚子。 “一直趴在地上做什么?地上掉了什么宝贝吗?” “没、没。”劫匪受惊,连忙从地上爬起。 “帮伤口处理一下。”陈简不耐烦地说着,同时招手让陈婵到自己身边。 陈婵的衣服已经被撕得破破烂烂,衣不蔽体。她遮挡身体,快步躲到陈简身后,那四人老老实实地低下脑袋。 现在的他们哪敢看一眼? 万一得罪了这位大人,指不定眼睛就得被挖了——当然,这是他们的脑补,陈简是正儿八经的文明社会人,砍手带来冲击已经够大了。 “你去拿衣服换了。”陈简低声说完,立刻对四名劫匪说道,“你们几个,都把头转过去!” 他本还想加一句威胁的话,但仔细一想,自己就是对他们的最大威胁,多说反而降低威信。 四人立刻转身。 陈简在他们身后问道:“离着最近的村落,怎么走?” 寂静,没人敢说话。 “问你们话呢!”陈简抬高声音。 他忽然觉得自己想军训时的教官。 这么想着,不由地把背挺直了。 “回、回大人,此地山路陡峭,猛兽昼伏夜出,奴才斗胆带路!”最后还是虬髯壮汉回答了。 “嗯?你带路?” “奴才绝无二心!” 陈简有些弄不明白,如果他们很害怕自己,早点离开不是最好吗?他此番带路,很可能没安好心,不过我和陈婵在这山中绕了两天,与其再浪费时间,不如信他一次。他刚才都吓得屁滚尿流了,说不定只是想讨好我…… 曾经看过的小说、电影、漫画在脑中浮现。陈简马上脑补出各种情况。 “好,要是你耍小聪明,那下回‘褪命气’就只进不出了。” “明白!明白!” 他背对陈简,连连点头。 “带路只要你一个人吧?”无论如何,对方有四个人,陈简不安心。 “是。”他猛地点头。 “让你这些狐朋狗友快滚吧。” “叫你们走,快走!”虬髯壮汉再三催促,那三人才头也不回慌张逃进黑夜。 此时,换好完整衣服的陈婵已经走到陈简身边。 她没弄懂发生了什么,但眼下有个疑虑。 “他们不会跟同伙通风报信?” 她把自己的担忧告诉陈简。 “没事,他们估计这辈子都不想看到我了。”陈简解释道,“刚才那个壮汉是什么表现,你又不是没看到。我离他那么远,他一下就跪下了。他们是不敢再对我们出手的。” 陈简这番话既是让陈婵心安,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那……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婵机械般地问道。 陈简叹了口气。 他明白陈婵的想法,他带着她在森林中鬼鬼祟祟躲藏两天,结果被人称为“荣侠客”,这不是成心戏弄别人吗? “我也不清楚,我是说真的。”现在时间不多,陈简只能用语气表达诚恳。“这些事之后在说,我们今天先到有人的地方住下。” “好吧。” “喂,你叫什么?”陈简问大汉。 “回大人,奴才叫裘雷。” 在的带领下,他们用了不到一刻的时间,就抵达了灯火通明的大村落,陈简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看到了海市蜃楼,一旁的陈婵则白了他一眼。 “你是路痴吗。” “拜托,我又没来过这里。”陈简咂嘴。 村镇傍山而建,对于两天没见着活人的二人来说,简直热闹非凡。他们满身狼狈,很快就吸引了朴实村民的目光。 “那……那不是色鬼裘雷吗?” “他怎么断了个胳膊?” “他在给那两个外乡人领路!我的天!” “那恶霸总算是得到教训,我二姑的女儿前年被他绑走,去官府伸冤都没用!” “听说官府的杂种和他沆瀣一气,会偷偷去他的营地——” “嘘,别说了!隔墙有耳。” 村民们在灯火中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凡是他们抵达之处,喧哗立刻湮灭。 “看来这家伙在这里还算有名。”陈婵挑眉。 “估计我们要更出名了。” 陈简心想:如果我们独自来到这里,肯定不会惹人注目,正是因为有裘雷领路,才惹出这番景象。他要求领路的目的莫非正是在此?可对他有什么好处?这件事换个角度想,对他没有好处,但对我有坏处,这不正合了他心意吗? 他难道看出有人在追杀我们,所以才殷勤领路,想借杀手替自己报仇? 陈简冷静分析其中的可能性。 在来村庄的路上,他便从裘雷口中得知,劫匪们两天前就觊觎陈婵的美色而跟踪他们。老练毒辣的裘雷不可能没看出他们在警惕追踪者——不过显然,他们的反追踪相当失败。 “大人,这边是村里最好的客栈,奴才跟里头的老板熟识,大人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哦?” 陈简不留痕迹地观察裘雷,想从他面容中读出些什么。 “童叟无欺!” 裘雷还是一副劫后重生的喜悦和对陈简的畏惧。 “给我弄两间房。” “大人,夫妻二人哪有分房的道理……” “我们——” “一间就一间。”陈简打断陈婵。 “陈简,你干嘛?” “这有什么关系,在外头我们不也睡一起。” 陈简说得名正言顺,实际心中却打起歪主意。 他虽不会像壮汉那样霸王硬上弓,但能和陈婵睡在一间房间,这已经是身处天堂了;而且,除了养眼外,他有更为深层的考虑。 裘雷似乎有所图谋。让柔弱的陈婵独居,是极其愚蠢的决定。 “这……这跟那又不一样。” “大人,奴才这就去办!” 两人的啰嗦在虬髯壮汉看来只是少男少女之间的小矜持,他听后就当耳旁风过去了。 无论如何,让狄禅宗的小子住下,他才能开始复仇计划。 而且,让二人住一起,对他的复仇更有益处。 他跟踪他们两日,怎会不知他们并非男女关系? 在森林里,他趁两人分开才袭击;如今到了客栈,他提议两人住一起,就是为了让陈简放松警惕。 利用思维盲区,裘雷已是炉火纯青。 除此之外,他占山为王多年,谙熟能伸能屈之道。他深知自己在正面比拼上不是陈简的对手,可他同样清楚,陈简对此地一无所知。 而这常绿山,是他的天下! 来日方长,他有的是办法让他跪地求饶。 先剁了他两只手,把他的欢乐棍给切了,再当着他的面把那个冰雪丫头给上了,然后让兄弟们一起享福。他只能哭喊,求我少折磨她些时间…… 一想到陈婵的身体,短暂接触时的肉感又出现在左手心,少女的脸蛋仿佛近在咫尺。 陈简,给我等着!就算你是狄禅宗的又如何?我裘雷手中,已经有一条荣侠客的命了,多你一条也无妨! 第13章 · 警惕(下) 【“你说,谁能替你们报仇?”】 他面无表情走进客栈,为陈简定下房间。过后,他将在自己的营地,把房内看得一览无余。 “大人,这边请。”裘雷说道。 “等等,”陈简没有迈步,“房间在哪?” “……就在最高的三楼,打开窗户便能眺望森林,是客栈里景致最好的一间。” “这样啊,”陈简说道,“不过我讨厌森林,换里面的,也不要邻着街道。” 裘雷的身后冒出一丝冷汗。 这小子莫非看穿了我的意图,还是仅仅在试探我?无论如何,不能打草惊蛇。 “奴才这就换。” 裘雷说一不二,立刻换了里面的房间。 就算我没法窥视房间,你还是逃不过一劫。他咬牙切齿地想。 “带路吧。” “哎!好!” 在客栈大厅的人们看到裘雷吃瘪,都偷着笑。 但是,其中也有面露苦涩的人。 他们作为裘雷的狗腿在村中作威作福,如今来了个何方神圣,能如此使唤裘大哥?要知道,裘雷的身手不比谦侠客差。 裘雷推开门,请两位入住,同时左手摸索右手的裤兜,掏出一大掌的银钱。 “这都是奴才的一点心意。” 陈简收下后说道:“你可以走了。” “奴才就住前不远的破屋里,门口挂着个红灯笼,大人若是有事,找我便可!” “快走吧。” 陈简不耐烦地扇扇手。他可不希望裘雷的血臭味留在房间。 “好,好。” 两人用裘雷给的银钱饱餐一顿后回到房间,陈简仔细观察,确保没有人窃听后才开口:“你觉得那家伙在打什么主意?” 陈婵摇头:“我只是觉得,他不像那种会善罢甘休的人。” “那你当初不让我杀他。” “这不能一概而论,”陈婵有些焦急地为自己辩护,脸蛋微微发红。 “那时,我、我被他的举动给吓到了,谁能想到他会砍了自己的手?而且你是怎么回事?你是荣侠客?为什么在古镜门的时候不说?还带着我在森林整天大惊小怪,说那个牛打不过,那里有野兽的脚印不能走——” “停停停——!” 陈简连忙打住:“我先说好了,我是真失忆了。我可能确实是个荣侠客。” 说到这,陈简内心澎湃欢喜,还以为自己穿越到柴废身上,现在突然成最顶尖的武林高手。 “可能我确实是狄禅宗的弟子,但是——” “但是你都不记得了。” “没错。”陈简说,“眼下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们必须回忆起自己的身世,我不想过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你肯定也不想。” “我也知道要想起来啊,可如何去做呢?” 陈婵青眉颦蹙。 “是啊……珍奇园都被烧了——说到珍奇园,不知道那个想杀我的人到底是谁。” “肯定跟你的身世有关。” “嗯……”陈简心不在焉地点头。“现在知道我跟狄禅宗有关,已经有一个线索了,就算我记不起来,只要继续寻找线索,说不定能推理出我的身份。” “推理?” 这是个现代的词汇。 “就是,就是推——”陈简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代替的词,“哎呀,只可会意、会意。” 结合前后,陈婵当然懂得“推理”的含义,只是这个词从迷雾重重的他的嘴里说出…… “我是这样想的:我们得再和武林接上关系,这样才能知道更多关于狄禅宗的事。” “嗯,有道理。”陈婵点头。 “你呢?” “我?” “你想起什么了?罗斯之前认你是不是‘千手毒女’,他可有说什么?” 陈婵斜着脑袋,回忆两天前和罗斯见面的场景。 “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测了测我的泽气——没有;又说我的相貌太年轻,不符合千手毒女的年纪。” “他没说千手毒女应该多少岁?” “嗯——没说,也可能说了。三十多?” “算了,到时候结识了武林中人,他们应该能说出个大概。” 陈婵微微点头。 “今晚不能放松警惕,跟之前一样。” 所谓一样,便是轮班监视周围环境。 陈婵长叹口气,心想:好不容易有床能睡,结果还是得半夜三更爬起来站岗。不过这也是为了自己的命啊。 * 夜晚,悠扬的古琴声从村庄某处发生,遍布整片土地,为酣睡村民的美梦增添了一丝轻柔。 陈简双手扶在窗台上,看着庭院的柴木,不禁想起下午发生的一切。 想到陈婵被那些家伙侮辱,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怒火。 “裘雷……” 陈简喃喃低语。 他没有发现,年久未修的窗框被他捏出了手指形状的凹陷。 * 村庄之外的某个山洞,满身狼藉的裘雷目光狰狞。 “大、大哥……” 下午的两个狗腿和肥胖子,还有更多陈简未曾见过的人都在里面。 他们围坐在篝火前。呼呼而动的火焰在随风抖动,所有人的脸色都很僵白。 裘雷扫视一遍部下。 “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大哥说得对,那小子太嚣张!” “大哥,”被陈简打过的其中一人唯唯诺诺道,“那小子……真的是荣护法?他太强了,我都不知道发生什么,就晕过去了。” “没错,他是荣护法。” 此话一出,即便有橘红的火光,也没法给众人脸上增添顶点暖色。 “那……那我们怎么……” 裘雷拖来一张椅子,一边拆开沾满鲜血的布条,换上新白布以包扎伤口,一边耐心说道:“我们跟了那小子那么就,他一直在防范追兵,没错吧?” “是。” “这就显而易见,有让他恐惧的人在追赶他。” 他咬牙切齿:“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在这住下,住得越久越好;让他们在这里的消息传开,传得越远越好。” 他站起身,目光中透出毒辣。 “我们的确不是荣侠客的对手,可那些追他的人,能替我们报仇!” 裘雷发出古怪的奸笑,笑声中混杂着耻辱与邪念。 ——秋风吹拂,篝火刹那湮灭。 “你说,谁能替你们报仇?” 洞口出来死亡的低语。 第14章 · 谦谦君子(上) 【皇甫晴长身玉立,剑眉星目,身着飘渺白衣,约二十六七的书生模样,见到阔别已久的乡人,立刻拱手拜谢。】 陈简醒来时,太阳已把屋子照亮了大半。 陈婵目不转睛地监视外头的情况,听到床发出吱吱声响,她才把目光转回屋内。 “总算醒了。”她抱怨。 她是从清晨监视到现在的。 虽说早上的视野更宽广,可人群也更加嘈杂,监视的难度不比寂静的夜晚少。 “抱歉。” 陈简使劲眨了眨眼,伸了个懒腰后翻下床。 “打算在这呆多久?”陈婵问。 “一两天吧。这里离古镜门很近,久居于此不安全。” 陈婵点头。她同样认为早点离开是上策。 “今天去村里转转,看看能不能得到有用的消息。”陈简起身,“走吧,吃早餐。” “是午餐了。” 陈婵指着窗外,火红的太阳已有向西倾斜的趋势了。 “怪不得。” 陈简揉揉搅和得乱七八糟的肚子。 两人来到昨天去过的餐馆,不出陈简所料,他们一出现,有关他们的窃窃私语便开始了。 陈简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 店小二端上了热腾腾的午餐,两人刚开始吃没多久,讨论声顿时销声匿迹了。 怎么回事? 陈简意识到氛围突变,立刻环视四周,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很快,他发现了源头。 人们大多汇聚到了餐厅外,似乎有德高望重的人来到了村庄。 “快看!是谦玉公子!” “他真的回来了!正正好五年!” “老何真是有福气,他那女娃更是要扶摇直上喽。” 从讨论声中,陈简大概知道了来者是谁。 那人名叫皇甫晴,是云梦泽地带有名的尊侠客,他乐善好施,在这边一直享有美名。五年前,他曾在这座村落与一名女子立下约定,答应五年后的秋天,将回到此地,举荐她进入武当。 而现在,皇甫晴回来了。 让村人最为兴奋的是,皇甫晴回来了,裘雷就该滚了。他们纷纷围上皇甫晴,讲述裘雷的恶行。 “走?去外面看看那个皇甫晴。”陈简说道,“他是有名的江湖人士。” 走出餐馆,看到被村人团团围住的马车。 马车精雕细琢,朱色光润,溢彩腾辉,晶莹剔透的雕花玉栏更是凸显车主的高雅,相比村落的杂乱、黯淡,一个天一个地,让人唏嘘不已。 很快,马车的大门便被一只玉白纤细的手推开。 皇甫晴长身玉立,剑眉星目,身着飘渺白衣,约二十六七的书生模样,见到阔别已久的乡人,立刻拱手拜谢。 “各位父老乡亲,皇甫晴此次回来有两件要事,”他的声音晴朗,立刻让所有人安静了下来,“一,是应五年前之约,前来接何姑娘去武当。” 人们无不喝彩。 “二,是为民除害。” 掌声更高一浪。大家都明白,“害”是谁。 “不过在此之前,还请那边那位,来清梦轩一叙。” 皇甫晴说着,看向了陈简。 “是昨天命令裘雷的那个外乡小子……” “难道他和裘雷是一丘之貉?公子是要拿他开刀啊!” 陈婵则露出鄙夷的表情,低声问道:“你又干什么了?” “啊?” 陈简更是一脸懵逼,难不成皇甫晴认得他? 不过,他刚才就盘算如何通过皇甫晴与武林搭上线,虽然现状意想不到,可机会已经拱手送到面前,他没理由拒绝。 “走吧。” 陈简心想:皇甫晴只是尊侠客,就算他不利自己,这副身体应该也能保护他和陈婵。 人潮分开一条通路,贯通了他们与皇甫晴,皇甫晴与清梦轩。 “这位是你的女伴吗?请吧。” 皇甫晴微笑着,引着他们进了村中最豪华的建筑——清梦轩。 入座后,陈简开门见山:“不知谦玉公子找我们二人是为何事?” “当然是为了谢谢这位公子。” 皇甫晴亲自起身,替陈简倒茶。 “谢我?” “昨夜公子的壮举,在下可一清二楚。公子为民除害,恰好那人本是我的目标,我为何不谢?”皇甫晴举杯,看到陈婵露出惊愕的面容,故作吃惊,“看来这位姑娘还不知道。” “你昨天晚上……把裘雷杀了?”陈婵瞪大眼睛。 陈简看了眼皇甫晴,随后转向陈婵:“只是觉得这件事没必要说。” “你——”陈婵噎了口气,“算了,之后你再具体跟我说吧,既然裘雷已经死了,还让我监视到中午。哼,我要回去补觉了。” “喂!” “诶——”皇甫晴抬手制止陈简,“姑娘说得没错。如今也没危险了,何不好好休息一下,再说,此地有我和公子二人,谁敢对姑娘不利?” 陈简不知道皇甫晴在打什么算盘。 昨晚的行动非常隐秘,应当没有任何人知晓,皇甫晴刚到村里,是从何知道的? “你想做什么?”陈简死死盯着皇甫晴。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陈简。” 因为不清楚皇甫晴对他知道多少,陈简选择报上真名,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陈公子,好。”皇甫晴点头,他知道陈简说了实话,“我还没正式介绍自己。在下皇甫晴,被云梦泽附近的百姓称为‘谦玉公子’。” 他略带尴尬地笑了笑。 “我听到了。” “公子身法不凡,昨夜之举让我眼界大开。” 陈简一怔:“昨晚你在场?” “武者行走江湖,自然有自己的独门技巧。我如何得知昨晚的事,你我萍水相逢,恐怕无法告知,还希望你能谅解。不过陈公子放心,我特地与你相见,这足矣见得我的诚意了。” “你对我们知道多少?” 从村民的话音中,陈简知道皇甫晴的名声很好,他既然找上门,应该没有邪念。 “陈公子对东海龙王一事知道多少?” “只是耳闻。”陈简说,“但具体的,一无所知。” “如今东海泛滥,黑云压城,有邪道从中作乱,侵扰了一方安宁。”皇甫晴说道,“我作为尊侠客,接到圣旨,要我几日赶往东海,携手其他的侠客打败龙王。” “龙王……” 陈简脑海中闪过小时候看的动画片里的龙王形象。 是那种龙王吗? “陈公子难道不知龙王?”皇甫晴侧头问道。 陈简摇头。 “所谓龙王,便是居于龙宫之中有呼风唤雨之能的神灵。龙王与我们少有纷争,此次还不知是何缘故,目前我对东海的情况只知一二——龙王要求海民进贡大量家畜头颅与鲜血,一旦达不到数量,便杀人凑数。” “那……他长什么样呢?” “不知陈公子可否见过山神蛟?” “见过。” “跟山神蛟差不多的模样。” 那还好。 陈简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不过这次的龙王,只是借‘龙王’之名自称。” 那你刚刚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陈简不禁白眼。 “所以。你是想让我代你前往东海,你则送那个何家的姑娘去武当?” “陈公子不愧是聪明人。”皇甫晴瞪大眼睛,喜不自胜地拍手,“实在让我惊讶!” 陈简微笑,内心则在掂量其中的利弊。 大量武人已经云集东海,陈简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还能顺水推舟给皇甫晴一个人情,并且,他前往武者云集的东海,能更好的与武林有联系。 目前的问题是:龙王究竟有多难对付?而皇甫晴的人情,又值不值得陈简冒这个险? 首先是龙王的危险性。 既然朝廷用圣旨命令武林——包括已被灭门的古镜门——说明此事不比黄河决堤要轻松多少。 况且,黄河决堤是天灾,天灾虽恐怖,但没有智力。龙王?再怎么说也是个有脑子的人。 至于皇甫晴,他在江湖上到底占多大份量,目前还无从知晓。 “陈公子既然已看出我的意图,不知考虑如何?” 陈简看向皇甫晴。 青年面善,眉清目秀,像是值得信任的人。但他不肯告诉自己如何知晓昨晚的事,让陈简耿耿于怀。 “我想先知道,那个何家姑娘的事。”陈简说道,“你为何要送她去武当,又为何是五年后的今天,而非更早或是更晚?” 皇甫晴点头。他从陈简身上看到同龄人少有的谨慎和沉稳,不禁露出欣赏的目光。 “无妨,请听我慢慢道来。” 一刻钟后,皇甫晴把何家姑娘的事说完了。 “原来如此。” 听到这些事情,陈简对皇甫晴的印象大为提升。 “我愿意帮你这个忙。” 陈简耍了小聪明,特意强调自己是在帮忙。 “好!感激不尽。”皇甫晴拱手道谢。 “我到东海的期限是月末,大概还有十天,从此地前往东海需七天有余,如果陈公子方便,可尽快启程。” 他从袖口掏出一枚翡玉,上面雕琢出古琴的模样。 “这是我的信物,江湖大多武者都认识,到东海后你可凭此自由行动。” 陈简接过翡玉,掂量出了皇甫晴的份量。 很重。 “好。”陈简点头,“我今天下午便可动身,不过在此之前,还想请教皇甫兄一些问题。” 第15章 · 谦谦君子(下) 【他稍稍一愣,旋即说道:“我不知道。不过……他不会让我失望。这些事不是你该想的。”】 “但说无妨。” 皇甫晴再为陈简沏上一壶茶。 “实不相瞒,前些日子我因为坠崖而失去了些许记忆。” 和皇甫晴交谈了近半个时辰,陈简以三十多年的生活经验判断,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和名声一样谦逊而又洁身自好,于是便把自己失忆的事告诉了他——况且这不是什么秘密。 皇甫晴与武当有交集,而武当来古镜门的人都知道陈简和陈婵的事,凭皇甫晴的情报网,他若真想打听,一如探囊取物。早些从皇甫晴口中得到有用的情报,才是当务之急。 “失忆?那可不是小事。” 皇甫晴皱眉,颇为关切。 “是啊,很多江湖的规矩,我都记不清了,”陈简拍了拍左手小臂,“如今只是空有一身武功,而且还忘却了许多技巧。” “不知陈兄想从何了解?” 陈简早在昨晚就想好了。 他最想知道,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究竟是什么样的。 是像小说里有等级修炼?还是有其他的代称?他不能直接问“等级”,而要用“通俗易懂”的方式。 “‘荣尊谦福将’这五个层级是如何划分出来的?” 皇甫晴没想到陈简连这种事都忘了。 看来他的失忆相当严重,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手脚的功夫似乎保留下来了。 “朝廷有专门衡量武者力量的仙承院,按照武者泽气的强弱,对他们进行粗略划分——实际上是相当含糊的做法。泽气的强弱被分为‘五四三二一’承泽气,日常生活中基本与‘荣尊谦福将’一一对应。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是‘福侠客’,那他的泽气强弱便是二承泽气。 “当然这里面有特例。仙承院评定武者层级,不仅仅只看泽气的强弱,同时也会把武者的德行纳入考量范围,也就是名声,有极少数人因为名声好而获得比实力更高的层级称号。” 陈简想到了生死不明的柳星绝。 “不过没有人因为名声不好而得到更差的称号。” “为什么?” “因为朝廷压根不会赐予他们这般殊荣。”皇甫晴笑道。 “确实。” 陈简发觉刚才的问题有些犯傻了。 “五四三二一承泽气,为什么是‘承’?” “这是更加本源的问题了。”皇甫晴耐心地解释,“天帝造人,赐予一些人超出常理的力量,即‘惠泽之力’,也被称为‘泽气’,是我们武者力量的根基。‘承’即‘承接’、‘承受’,能‘承’的惠泽之力越多,泽气便越强。” “哦……” 天帝又是个什么玩意?估计和女娲是差不多的设定吧。 “我再补充说一下。除了‘惠泽之力’外,人世间还存在另外两种力量。” 皇甫晴猜陈简肯定忘记了这些事,于是主动开口。 “一是‘玄妙之力’,另一是‘炼狱之力’,此二力与‘惠泽之力’共称‘三力’。 “‘玄妙之力’。传说千年前一个名为登夫的凡人,他找到前往天庭的道路,从天庭盗窃出超出常理的力量,因此被称为‘玄妙之力’——当然这只是传说了。事实上,玄妙之力是否是真都一直叫人怀疑。” 皇甫晴露出笑容,让陈简不要把心思放在这上面。 “至于‘炼狱之力’。西朝有六大酷刑:凌迟、腰斩、车裂、活埋、棍刑、炼狱刑。” 听到这些名称,陈简都不寒而栗。这更让他清楚地认识到,他处在野蛮无比的时代。 “而炼狱刑便来自‘炼狱之力’。在朝中,有一名皇帝御用的行刑官,被人称为‘地藏公’。他能掌控地府之门的开合。十恶不赦的罪人将被他打入炼狱,永世不得翻身。也有人把‘炼狱’叫做‘地狱’——这是无关紧要的事。” 听到这番话,陈简感到违和。 “炼狱”是某个地牢代称吗?可看皇甫晴的表情,炼狱刑好像格外残酷,甚至超出了凌迟。 “炼狱是……一个地方吗?是不为人知的地牢?” “当然不是!”皇甫晴马上否决,“若炼狱只是个地牢,那如何配得上酷刑?” “那炼狱到底是什么?” “是生不如死的业果。” 陈简对宗教一窍不通,听到“业果”二字,作为唯物主义者,他没兴趣再听下去。 总之,现在知道了,这个世界有三种力量:玄妙之力——不知真假;惠泽之力——加强身体素质,武者应该都有;炼狱之力——只有一人拥有,用于惩戒罪人。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其实陈简还有很多困惑,但没脸面向皇甫晴无休止地请教。 “请说。” “每个帮派是不是有独门功法?” “这是当然,”皇甫晴说道,“譬如武当的‘内家拳’,以四两拨千斤闻名遐迩;狄禅宗的‘褪命气’,注入他人体内,若不及时收回,目标将暴毙而亡;亦或是古镜门的——罢了。” 皇甫晴摆手。他已经听说古镜门惨遭灭门的事了。 “总之无论大帮小帮,都有自己的一套独门功法,无非强弱的差别。” 陈简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起身说道:“多谢皇甫兄指教。时候不早,我趁太阳落山前离开。” “保重!”皇甫晴立身拱手,“我带何姑娘去武当后,便会立刻赶往东海。” * 傍晚,收拾好行装的何家姑娘踏上皇甫晴的马车。 “师傅,今天下午您交谈的二人,实力很强吗?” 何家姑娘早听说皇甫晴在见自己前,还与两名外乡人去了清梦轩,她虽然和皇甫晴相识不久,但清楚他的好恶。 “哦?你是从何得知?你应该未曾与他们见面吧?” 皇甫晴扶她坐稳马车,带上门,并让车夫前进。 “师傅喜好结交正值勇武之士,所以,我猜测他们不同凡响。” 皇甫晴侧头望向东海的方向,低声如同呓语:“那个名叫陈简的少年,相当强大。” “那,”何家姑娘知道接下来的问题乃是僭越,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和师傅比如何?” 他稍稍一愣,旋即说道:“我不知道。不过……他不会让我失望。这些事不是你该想的。” “是。”何家姑娘机灵一笑,不再说话。 第16章 · 龙王作祟(上) 【“没错,所以这半个月我们一直在集结各大江湖门派。朝廷的士兵虽然也在此地集合,但没有泽气的他们面对山神蛟无疑是以卵击石,他们只能作为后援。”】 “你就这么答应帮助那个皇甫晴了?” 被叫上马车的陈婵听完来龙去脉后长叹一声。 她觉得最近,陈简因为找回武功,有些过度膨胀了。 “你清不清楚现在的情况?我们还没弄清古镜门灭门的缘由,也不知道那晚是谁想害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前往东海,岂非置自身于险境?”马车飞快的颠簸让她心急。 “我相信皇甫晴。” 陈简缓缓回答。 “你相信他?凭什么?再说,你相信他有什么用?”陈婵下定决心后说道,“陈简,你不要因为自己有‘荣侠客’的实力,就能什么都不顾了!你难道不知道——古镜门也有三名荣侠客!” “我知道。” 陈简点头。 在珍奇园居住了有些时日,虽然对古镜门知之甚少,但古镜门有三名荣侠客一事,陈简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正因为我们掌握的线索太少,我才选择前往武者云集的东海。那里不见得安全,但绝对比荒郊野岭的这里要更稳妥。” “你的意思是,前往东海的人来自四海八方不同派别,因此,可借他们相互制约的关系,来保全我们的性命?” “对!” 陈简是这一个意思,但没总结出恰到好处的解释。听陈婵这么说,他很惊讶,不过更多的是开心,她能在瞬间说出他的想法。 “我知道了……是我考虑不周。” “你没错,”陈简连忙说道,“这是场赌注,关乎生死,无关对错。我只希望你能相信我的判断。” “你的判断一直不错。”她挤出个勉强的笑容。 这倒是。 无论从未曾探索的珍奇园深处找到陈婵,还是找到逃亡的隧洞,亦或是与皇甫晴交谈,得到武林中人的人情,都是他不假思索判断的结果。 也可以说是他的运气。 只是,不知这样的好运能持续到多久…… “你还没说皇甫晴和那个何家姑娘的事。” “哦,那个啊。” 陈简将从皇甫晴口中听到的故事缓缓道来。 在五年前,皇甫晴曾经历此地。当年,他已云游四方六年有余,自负认为自己对荒郊野外的植株了如指掌。但他在那时,不慎吃下了一种带毒的草药,险些命丧黄泉,正是出门采摘草药的何家姑娘救了他——而且是拼了性命。 解毒的草药生长在峭壁之上。抵达坎坷峭壁,对有武功的皇甫晴不是什么难事,可他早就因毒草而全身麻痹,神志不清。何家姑娘亲自爬下峭壁,替他摘回草药,救活了他。 皇甫晴发现她从未习武,但体内有泽气,是可塑之才,况且她救了他一命,便询问她是否有意修行,何家姑娘答应,便有了五年之约。 “为什么是五年呢?”陈婵不解。 “那时的何家姑娘才刚过十岁,年纪太小,而且家中还有一个五岁的弟弟需要照顾,因此两人商讨后,决定五年后皇甫晴再回村庄,看她是否还有意愿。” 陈婵从未见过那位十岁就敢攀爬峭壁的姑娘,但隐隐觉得,多年后她将成为江湖新星。 “所以你觉得他值得信任。” “差不多吧。”陈简说,“还有各种原因啦,比方他说话的语气、举手投足、村民对他的评价……” 陈婵没再多说什么。帮助皇甫晴,对他们有莫大的好处。 “皇甫晴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事。”陈简继续说道,“从各地引荐人才到各个帮派。” “好为人师的家伙。” 想到那副笑眯眯的面容,陈婵忽然感到厌恶。 陈简不置可否。 “说起来,我知道了一些新东西。” 他把“三力”的事告诉了陈婵。 陈婵听完后在脑中回顾了一遍,全部记下后问道:“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我又不会武功。” “我以为你听后能想起些什么,”陈简说道,“我到现在都没想起,我们为什么在一起行动?你有什么印象吗?” “没。” 陈婵苦恼地皱眉。 注视她摇头的陈简更加忧心忡忡。 陈简撇过目光,心想:到现在,我已想起武功,过去的片段也在脑中闪过,比我接受更多次治疗的陈婵却连名字都还没想起。虽然很不想怀疑她,但,果然还是太可疑了……她肯定隐瞒了什么。 我要以这件事为前提与她同行,发生任何突发情况,都得马上接受。 巨大的压力,让秋风瑟瑟中的陈简流出一道冷汗。 马车像不知疲倦地机器,一直从下午奔跑到夜幕降临,斜长的影子将前进的路铺满。因为银钱给的很足,马车夫毫无怨言地加快甩鞭频率,缩短抵达东海的时间。 到深更半夜,他们才停在一个村庄休息。早上,两人和车夫便早早起床,迎着太阳的光辉向东奔去。 这样没日没夜的奔波一直持续了六天,拉车的马换了两只。 终于到第七天,一股夹在海味的热浪扑面而来,随着马车夫的一声“到了”,两人迫不及待跳下马车。 东海,就在前方。 “我的天——这里太热了吧。” 陈简下马车后不禁咂嘴。 如今已过九月中旬,一路上的秋风甚至让陈婵连着两天打喷嚏,他们甚至买了一些御寒的衣物,可万万没想到,临近东海,温度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反差。 “热得不自然。” 陈婵脱下外衣,抹开额头的汗。 他们站在刚好能窥见东海一隅的山坡村镇上,扭曲盘旋的道路遍布马蹄印,看得出来,这段时间有马车频繁来往,村民各个身强力壮,陈简猜测,真正的村民已经被送到其他地方,驻守于此的应该都是士兵。 “请问二位从何而来?身份是何?” 正这么想着,一个粗壮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陈简取出皇甫晴的翡玉。 “这是……谦玉公子的——” 壮汉是尊侠客,被指派妥善迎接各地来的武人。他一时间没明白这个少年是什么意思。 “我是受谦玉公子之托代他前来东海的。”陈简解释。 “噢,鄙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 壮汉收起杀气。 在江湖,除非亡命之徒,很少有人会冒名顶替其他人的身份,更何况此次支援东海是天子的意思。所以,听陈简解释后,壮汉没有怀疑,立刻给他们安置住所。 “既然是谦玉公子委派的人,我就放心了,”壮汉挥手让手下为他们打理,“时间紧迫,二位请随我去迎宾厅。” 来到迎宾厅,桌上摆着三盏冒着冷气的冰水。 “因为龙王作妖,如今越来越热了。”壮汉解释,“这是冰水,二位请用。” “多谢。” 陈简猜测,可能是使用硝石吸热制作的冰水,但不排除其他途径,毕竟这世界光怪陆离。 冰水下肚,立刻凉快了不少。 “喂!把冰桃拿上来!”壮汉说道。 “大人,这就来。” “啧,那家伙。” 壮汉听到回应者的声音后,毫不掩饰地展现出无奈与厌恶。 陈简扭过头,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一直彬彬有礼的迎接者露出这种表情。 没多久,随着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响起,一个衣着勉强得体的侍者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他啊,是住在附近的一个叫花子。”壮汉耸肩,“脑袋不太好。是总长看他可怜才让他留下来的。” 陈简表示理解,不再把注意力放在侍者身上。 “冰……冰桃,不会——坏。” 他是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性,头发乱蓬,看起来对端盘子的工作相当热衷。 “好了,放好就去休息吧。”壮汉耐下性子让他离开。 “一直是,好桃子,好吃——!” 壮汉起身,推他离开了房间。 回到座位后,他略带歉意道:“总长就是这样,太慈悲了,这种人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到时候乱起来,谁顾得上他?抱歉,不该说这么多,二位如何称呼?” “陈简,陈婵。” 陈简前世的父亲患有痴呆,所以他对边缘人的宽容度更高。 他没再注意侍者,而是专心听壮汉讲述东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好,我把情况粗略告诉你们。这件事应该是从半个月前开始。” 半个月前?大概就是我穿越过来的时候。陈简对这个时间点格外敏感。 “最初发生了什么,已经无从得知,我接下来所说,都是活下来的村民告诉我们的,他们大多疯疯癫癫,话语中夹杂真假虚实。 “龙王出现的那天,海水沸腾,千万鱼肚朝天,随后一条赤目蛟龙从海中窜出,蛟龙头上站着个身着前朝祭祀服饰的男人,他要求住在海边的百姓,每周给他进贡祭品——牛、猪、马……如若不够数量,便要取村民的人头充数。 “面对那个自称‘龙王’的神鬼莫测的力量,以捕鱼为生的村民们只好服从。第一周,他们积攒够了贡品,可这里毕竟不靠牛羊这些家畜生活,到第二周,他们就没法满足龙王的胃口了。 “龙王马上屠尽一村百姓,以儆效尤,并控制海龙围堵村庄,不让村民向外界求援。但他的力量并不足以控制一切。两个村民逃出监禁,外人才得以知晓东海变故。” “现在是何情况?”陈简问。 壮汉起身,将一张周遭的舆图缓缓铺开在他们面前。舆图非常简陋,是依据当地人描述匆忙赶绘。 “龙王占据了临海区域,只有两条路能顺畅进入,其余地方被绵延不绝的山峦包围,山峦中埋伏了许多条……山神蛟。” “山神蛟?”陈简和陈婵相视。 “没错,就目前情报来看,有十条以上。”壮汉皱眉道,“如果只是一两条,我们很快就能解决,可一群山神蛟仿佛受龙王的操纵,默契配合,已经杀死五名谦侠客。” “那两条路呢?” “两条路同样有山神蛟把守。总而言之,东海区域被那些怪物彻底控制住了。” “里面还有多少活着的村民?” “逃出来的人说,还剩三四千。” 陈婵听后,想了想说道:“这么说,眼下唯一能进入东海的方法,便是强攻。” “没错,所以这半个月我们一直在集结各大江湖门派。朝廷的士兵虽然也在此地集合,但没有泽气的他们面对山神蛟无疑是以卵击石,他们只能作为后援。”壮汉点头,“眼下此处已有大概三十名武者,按总长的估计,至少需要五十人才足够歼灭所有山神蛟。” 半个月才来三十人,这个时代的效率还真是低下。 “而且……还得有人留有余力打败龙王。”陈简补充。 “你说得对。”壮汉叹了口气,“但我们对龙王知之甚少,准确地说,目前尚无任何人见过龙王。” “不知晓他的目的?” 壮汉摇头。 “总之,大概情况便是如此,二位近期可在附近走动。半月后,会准备对龙王发起初攻,也是总攻。在此前,请不要轻举妄动,已经有几位武者自负前往东边,都失踪未归。这片区域是我们的前哨站,往西北走大概半里路是后方的补给处。” “好,我们知道了。” 陈简严肃地点头,与壮汉道别,同陈婵一同回到了刚安置的住所。 “感觉不太妙,”一进屋陈婵就开口,“如今与龙王僵持在这里,会不会正好合龙王所意?” 陈简也担忧这点。 他听到进贡一事,就想到龙王很可能是吸取生命的力量,以壮大自己。这样拖下去,利弊兼有,只是不知龙王的力量会增长到何种程度。他既然能控制十条以上的山神蛟,实力自然不弱。 “只能静观其变了。” 陈简推开窗户。 对面的许多房间也住进了武者,大家都坐在屋内养精蓄锐。这种严肃的气氛让他有种安全感——起码大家没有轻敌。 第17章 · 龙王作祟(下) 【他的脸庞腐烂,一大半露出沾着泥泞的头骨,眼眶被晦暗的白色填满。】 陈简说:“我要修行一下。” “嗯。” 他盘腿坐到床上,身体自然而然便开始运气,体内的泽气似乎有了实体,正顺着血管在全身上下流淌,这种宛如泡温泉的感觉让陈简非常兴奋,热浪随呼气而涌动,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沸腾。 陈简感慨万千。 修行时间过得很快,就像投入进电脑游戏一样,等待陈简睁开双眼,天色已然黯淡。 陈婵正斜靠窗户,翻看从楼下借来的书籍。 “修行完了?” “差不多。” “刚才有人告诉我,说可以下楼吃饭了。” “那走吧!” 修行比想象中要花费体力,陈简的肚子已在隐隐叫囔了。 他们离开房间,还没下楼就听到武者们闲聊的声音。 食堂的人不多。他们很快找到面对面的两个位置,从厨师那打了饭菜便坐下开吃。 陈简武术方面的知识匮乏,几乎听不懂周边人的闲谈,不过没多久,终于有人谈到了他感兴趣的话题—— “古镜门被灭门的事,好像是真的。” “究竟是什么人干的?” “谁晓得?听说没人活着出来。你看那边,那几个是古镜门来的,他们都打算回云梦泽了。” “难道,丁教主也被杀了!?” “是啊,真不敢相信,谁有这样的本事。武当那边已经派人去调查了,唉,这是什么年头。” 陈简看向古镜门的那几个弟子,并没发现熟悉的面孔。 “华灵燕好像来东海了吧?”陈简低声问陈婵。“你看到她了吗?” “没。我之前一直在房间。” “会不会已经回解灵渊了。” “有可能,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 陈婵也在听那些人谈论此事。是谁指使了那晚的灭门惨案?而且,还有人想杀陈简,这是最让她不安的事。 “喂,你是哪来的?” 正当两人窃窃私语时,门外传来一个看守的大声呵斥。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了过去。 屋内的灯火通明将外面的黑暗映衬得更加深邃,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杵在原地,碎出许多丝的袖口在随风飘动,一股腐臭流进屋内,陈简捂住鼻子,这股不详的气氛调拨着所有人的神经。 不消说,来者不善! “喂!你干什么?”卫兵仗着身后全是赫赫有名的武者,大声吼道。 来者一言不发,只是径直向屋内走。 卫兵挡住他的去路。 就算是有实力的武者,也不该如此放肆,何况他的衣着实在不像受邀而来的人。 室内的灯光逐渐打在来者脸上,卫兵惊愕一颤。 站在他面前的男人,仿佛来自墓地! 他的脸庞腐烂,一大半露出沾着泥泞的头骨,眼眶被晦暗的白色填满。 他僵硬地抬起手,探向卫兵的肩膀。 突然,一道银光划过,脏兮兮的右臂应声落地。 陈简寻声望去,出手的人是坐在靠门的一个武者。他叫夏朴季,是来自商联的尊侠客。他身材匀称,结实的臂膀给人以安全感。 大家都被夏朴季的举动震惊了。 不问缘由突然动手,这可是滥杀无辜!就算他是尊侠客,也触犯了大西律。 “夏兄,你这是做何?”一个武者惊喊。 “都离远点!” 夏朴季挥手挡住过来的人,另一只手抓住卫兵的肩膀,拖他远离来者。 好像僵尸。 这是陈简看清来者后的第一反应——腐烂的身躯,僵硬的行为,这正是僵尸的特征啊!而且那人手臂被砍却无动于衷,似乎完全没有痛觉。 空洞的眼眶盯着夏朴季,随后,抬起剩下的左手,继续向前挪动。 就当夏朴季再要挥剑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来者的身躯在瞬间肿胀膨大,像充气的气球,龟裂的皮肤鼓囊出无数水泡。 啪! 身躯顷刻炸裂,四分五裂的肉沫如雨水般洒进屋内,陈简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陈婵,在电光火石之间窜到房间角落,没沾上尸体残渣。 “啊——!” 夏朴季传来撕心裂肺的悲鸣。 他已经有意识地躲开了,可他离来者实在太近,碎裂的皮肤粘附在他身上,他哀嚎,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感觉有千万根针扎进身体,又如同被人掷进熊熊烈火中。 他的哭嚎像信号,没几秒后,更多碰到尸体残渣的人倒在地上。 一时间,巨大的厅室挤满血腥和腐臭,沾染残渣的部位发出滋滋灼响,那些武者的皮肤迅速溃烂,即便拼命使用泽气护体也无济于事。 他们慌不择路地挤成一团,彼此间肌肤的接触面积变得更大,一个人黏着一个人,溶解成无形的肉泥,再纷纷爆炸。 “走!” 陈简撞开窗户,拉着陈婵逃出这片肉块的炼狱。 “那、那是什么东西!?” 陈婵的上下牙齿战栗不止,右手紧紧抓住陈简的手臂。 陈简不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 想到方才目睹的一切,陈简的胃开始汹涌,咽下的食物已经倒转进了喉咙。他面目狰狞地吐出一口带着食物残渣的口水,张望接下来该到哪去。 西北方的补给处! 借着月光,他很快找到了马厩,随手牵出一匹马,和陈婵坐上后立刻扬鞭向后勤所在的地方奔去,身后的哀嚎依旧,但没多久,就被甩到远方,渐渐消逝了。 陈简心有余悸。 那压根不是僵尸,是有传染性的人肉炸弹! 这个世界还有这种鬼东西,可看那些武者的反应,他们对此并没防范,说明那种炸弹是闻所未闻的新东西。 很可能是龙王的杰作,必须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其他人。 出乎意料,陈简保持了超出常人的冷静。他迅速压制住恶心和恐惧,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陈简发现陈婵在不住地颤抖。 “没事了,没事了。” 他用平静的声调安慰她。 陈婵稍微平和了许多。 突然,一道电流窜过她的身体,她缓缓转过头,瞪大眼睛,一句一字从口中挤出。 “那是……百苦教的牵魂葬!” 第18章 · 牵魂葬(上) 【他蹲下身,用手抓起即将化成泥糊的肉块,心满意足地塞进嘴中。随后,像来时一样,默默消失进无光而炽热的东方。】 “救……救命……” 微弱的求救声从尸横遍野中传出,烛光摇曳的木制厅堂里,爬满不成人形的肉块,像是被硫酸浇灌一样,这些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者在顷刻间落得这般境地。惨剧不仅发生于此,在居住区,同样遭受到腐烂人肉炸弹的袭击。 一时间,攻打龙王的最强主力军,已然覆没。 星空依旧毫不吝啬地挥洒光芒,淡白的夜晚,血流成河。 “救命……救——” 尚且保有意识的武者看到一只脚踩在身边的草地中。他急切地扭过脑袋,想向身边的健全人求助,可脖子的肌肉和骨骼已被腐蚀,强行扭转后果,便是身首分离。身边的那个人还没说话,他已经断了气。 站着的男人无动于衷,冷冷注视眼前的血景。 “很好。很好。” 他低语。 傲慢而兴奋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他自在地蹲下身,用手抓起即将化成泥糊的肉块,心满意足地塞进嘴中。随后,像来时一样,默默消失进无光而炽热的东方。 “轰——” 数十条山神蛟拔地而起,张开垂涎的血口,吞没了尸海。 * 后援营地,指挥帐中,所有人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听陈简讲述方才发生的事。 后援军由地方士兵和实力不足以抗衡山神蛟的福侠客、将侠客组成,面对陈简,这个从主力阵地赶来的武者,他们自然是毕恭毕敬,可让他们感到不安和不屑的是,他居然把方才的事描述得那么骇人听闻,全然没有一个强者的风范。 后援军职位最高的营长听完后,最先发话。 “您的意思是,主力军全军覆没了?” 寂冷,寒风彻骨。 “我不清楚有多少人活下来,”陈简说道,“但那片区域已经不能进入了。” 营长不知如何是好,他本来是听从总长调遣,做一个称职的传令工具便可,可现在…… “总长呢?总长也……身亡了?” “我还没见到过总长,我是今天来的。” “报——”传令兵走进帐里,“大侠,那位女侠的情绪已经安定,入睡了。” “知道了。” 陈简在进入指挥帐前,把受到惊吓的陈婵交给了临时医馆——他觉得让陈婵在自己身边听一遍刚才发生的一切,只会再刺激她。 只是,陈婵说的“牵魂葬”让他耿耿于怀。 他没听过“牵魂葬”,更重要的是,陈婵还说出了“百苦教”。要知道,她之前被怀疑是千手毒女本人。难道她的记忆恢复了? 事情突然变得多了起来,陈简手忙脚乱。他向营长说道:“向所有士兵下令,绝对不许靠近主力营地。” “好!” 大家都知道,这只是缓兵之计。倘若身为总指挥的总长殉职,他们这些孱弱的武者和士兵又该何去何从? 陈简与他们暂时告别,匆匆回到医馆。 和传令兵说的一样,陈婵已经躺下,守在她身边的医女正在擦拭她脸上的冷汗。 “大侠,您来了。”医女见到陈简,微微躬身。“她受到很重的惊吓,似乎在做噩梦。”医女放下毛巾,轻轻握住陈婵的手。 “她没受伤吧?” “身上没有伤口。” 陈简点头。 逃亡的路上太过漆黑,他没法保证陈婵身上没被溅到肉块,现在总算能缓一缓了。 “麻烦你继续照顾她了。” “请放心。” 医女话音刚落,楼下便传出轰轰烈烈的脚步声,陈简听到后不免皱眉,提高警惕。 “那是我的师傅。” 医女歉意地苦笑,同时起身,迎接这间临时医馆的主人。 来人是个白须飘飘的老汉,年过半百,因常常上山采药,身体依旧强壮。他进屋后立刻发现陈简,开门见山道:“陈大侠,鄙人杨墨。烦请你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再说一遍。” 陈简觉得这老头看上去博学多识,说不定知道什么,于是按他的要求,简略说明了。 杨墨听后,眼球骨碌碌转得飞快,险些从眼眶中掉出;一旁的医女听后,眼神也变得凌冽了许多。 陈简观察两人表情,不再作声,等待他们先开口。 “师傅,”医女说道,“这种症状,和几年前在鹰雀谷的斑鹿群死亡一事有几分相似。” 鹰雀谷?不就是百苦教所在地吗?陈简不留痕迹地看向陈婵。 和她说的对上了,她难道真是千手毒女?不,年龄的问题无法忽视,罗斯知道千手毒女没这么年轻。 还有个始终被忽视的角度,她说不定是千手毒女的女儿。 大家都觉得,像千手毒女那样的心狠手辣之徒不会有儿女情长,因而忽视了这点。可谁能肯定她未曾养育儿女? 杨墨的话语打断了陈简:“没错,尸体膨裂,传染如瘟疫,和当年如出一辙——陈大侠,想请你带我们去事发地一回。” “你们疯了!” “陈大侠有所不知,”医女立刻解释,“我们师徒二人与此事有相当的渊源。” “大侠不带我们去,我们便自己去!” 杨墨固执地起身,马上就开始收拾必要的工具。 “沈亚,”他叫着医女的名字,“你也收拾收拾。” 陈简不知所措地看着疯狂的师徒二人,心想怎么找了这两个活宝进援军。 没多久,二人就收拾完毕。 沈亚向陈简躬身:“您就陪在她身边吧。” 她抹开滑落到面前的细发,跟着杨墨离开了房间。 陈简呆呆地凝视房门,回想沈亚的表情。 她的眼神有意露出失落和害怕,她期盼我能跟他们一起去。是啊,即便他们和此事有渊源,也只是普通的医者,肯定期盼有人能保护他们。 但是抱歉了,我没法抛下陈婵去保护你们。 陈简的目光转瞬变回凌厉。 敌人能控制死者进行瘟疫般的进攻,他必须守在陈婵身边,不敢移动半步。 虽然,现在整个营地在他的建议下已经戒严,可无法预料,新的人肉炸弹会以何种方式袭击。如今能做的,就是保护陈婵的安全,以及等待能统领全局的人出现。 这个人很快就出现了。 外头传来一阵喧哗,睡眼惺忪的陈简立刻起身,推开窗户,注视营地的情况。 他听到士兵们好像在说“总长”。 看来统领逃过一劫了。 第19章 · 牵魂葬(下) 【“您跟方才那位田鵼一样,认为我和她安然无恙是相当不自然的事,对吧?”】 这次担任总长的人名叫傅呈伍,是武当镇武堂的副堂主,他今晚和之前一样,带着自己的手下前往东海的山岭探查,等回到主力营地时,才发现这里遭到惨绝人寰的奇袭,所有人都死了,除了一个。 “总长!”营长看到活着的傅呈伍,兴奋地冲出营帐,“方才有武者回来,说前方遭到不知底细的袭击,不知——” “那名武者在哪?” 傅呈伍个子高大,额头有一道伤痕,在夜晚也能看得清楚。听说还有武者赶在他们之前来到此地,傅呈伍不禁挑眉,伤疤像蛇一般抖动几分。 “他,他好像在临时医馆。” “带我过去。” 傅呈伍指挥剩下的武者警戒四周,随后跟着营长进入医馆。 陈简听到动静,明白是来找自己的,便立刻下楼,以免被怀疑自己是袭击的帮凶。 “总长,就是这位大侠。”营长在楼梯口看到陈简。 “生面孔,”傅呈伍毫不掩饰警惕和怀疑,上上下下打量陈简,“你是哪个帮派的?叫什么?” “我是谦玉公子引荐而来,名为陈简,尚未加入帮派。” “皇甫晴吗?” 傅呈伍不悦地皱眉:那家伙喜欢引荐,可也得分时机,难道他认为东海的事是黄毛小子便能插足? “信物?” “在这。”陈简早做好准备,不过还是假装摸索了一下,才从口袋里翻出。 虽然他是清白的,但表现得太过周到,也就不清白了。 傅呈伍瞄了一眼,点头:“仔细说说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简叹了口气,不厌其烦地再说了一遍,在他讲述时,一个双臂残缺的人慢慢走了出来。 “你不就是那个,夏大侠吗?”陈简差点没认出他。 “是我。”夏朴季走到油灯下。 他不仅失了双臂,整个脸庞的皮肤也脱离殆尽,大半边骨头和血管粘稠成团。这副模样和人肉炸弹毫无差别。受到如此重的伤势,他本该痛不欲生,但泽气压制住了痛苦,让他勉强能像正常人一样站在这。 傅呈伍没理会他们的短暂相识,而是继续追问:“你为什么在医馆?” 陈简如实告诉他——自己的朋友受到惊吓,现在在休息。 “这么说,有三个人从袭击中活了下来。”傅呈伍说。 “而有两位,相识的两位,毫发未损。”一个新的声音出现了。 面对如此富有攻击性的发言,陈简露出不满的表情,他寻声看向说话的人。 是站在傅呈伍身边的瘦弱男人,他的左眼紧闭,右眼睁开,不知是因受伤还是疾病。 “田鵼。” 傅呈伍侧头,声音带有制止之意。 田鵼耸肩,仿佛在说:这是事实。 “你当时也在食堂?”傅呈伍问。 陈简没有犹豫,马上给出肯定的答复。 在场的一众武者都低声交换意见。 在他们眼中,陈简无疑是相当可疑的人物。 首先,他自称是皇甫晴引荐而来,可所有人都未曾见过他,听过他;其次,主力营地全军覆没,最先受到袭击的食堂仅存活三人,其他人都死了,夏朴季自断双臂以保全性命,他和他的那位朋友却安然无恙。 这太不自然了。 陈简也明白这点。 前世关于“僵尸”的知识让他在一瞬间将警惕性提至最高,所以才做出最正确的反应,这是事实,但不能告诉他们。 “我坐在靠里面的位置,看到尸裂的瞬间,便下意识向后躲避,这才逃过一劫。” 傅呈伍听后,微笑道:“不错,胆识过人。倒是那些经验老到的武者没能躲过。” 陈简听不出他到底是在夸赞自己,还是另有所指。 “堂主……”田鵼也愣了神。 “可否让我们见见另一位朋友?” 陈简说道:“她还在休息。” “杨大夫何在?”夏朴季突然开口询问医馆的其他人。 他们纷纷摇头。 “他带着一名医女去主力营地了。” 夏朴季震惊,他猛地冲到陈简面前:“为何不早说?!” 你也没问啊。陈简没说出口。 近距离与夏朴季对视,才清楚他的面庞已经狰狞到何等地步,陈简心中吐槽的同时,鸡皮疙瘩也竖起了。 “总长,我们得马上回去,杨墨千万不能出事!”夏朴季快速说道,“他和我都曾拜师柳星绝,今日遇袭,和多年前在鹰雀谷的一次瘟疫相仿,他告诉过我,自己的妻儿因那场瘟疫而故去,他研究了多年,如今此事又出现,他定能帮到我们。” “鹰雀谷?” 傅呈伍陷入沉思。 在场的武者都明白,即便百苦教已消亡多年,但鹰雀谷还是常常等同于百苦教。 前段时间,他们就听闻,在乾山发现了有个酷似千手毒女的女子,那名女子被带去距离最近的古镜门,武当曾派遣罗斯核实身份,而古镜门在不久前惨遭灭门。 这一系列事情瞬间纠缠到一起,让人无不战栗。 有人在背后操作这一切。 是东海的龙王吗?可他是怎么和远在西南的百苦教扯上关系? 陈简的心跳得很快。 无论是杨墨大夫,还是傅呈伍、夏朴季,他们对人肉炸弹的了解,都仅限于若干年前发生在鹰雀谷的斑鹿群死亡事件,没有任何人提出“牵魂葬”。 他们是不知道吗?还是说知道“牵魂葬”,但并没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真麻烦,刚才在来的路上就该问清陈婵,“牵魂葬”到底是怎么回事。 “总长,没时间多想,我们得把杨墨找回来。” 夏朴季催促。 若非他双手皆失,还没习惯如何掌控平衡,他早策马离去了。 傅呈伍点了名年轻大夫,并叫上自己的两名亲信,让他们立刻回去找到杨墨。 陈简想到了一个判断他们是否知道“牵魂葬”的方法,于是开口询问:“鹰雀谷那次具体发生了什么?” “我也只是听杨墨讲过。” 夏朴季咬牙切齿。就这么失了双手,他很不甘。 “——那些斑鹿本来活得好好的,不知从那天开始,身上的花斑便逐渐肿胀,有人亲眼目睹那些脓包爆裂,斑鹿痛苦地四处乱撞,而溅射出的浓浆又传染给其他斑鹿,就这么一只只死去。大概死了上百只斑鹿,之后就再没这件事。 “杨墨告诉我,他的妻子不慎吃下了沾着斑鹿血的果子,回家后也爆裂成脓水而亡,在家的女儿也未能幸免,而他恰巧进山采药,妻子死后几天才回。这些事,是他妻子临死前记录在册的。” “的确和这次的情况很像。”作为亲历者的陈简点头,并说道,“一定要遏制这种牵连的死法,否则我们得准备无数场葬礼了。” 虽然这段话稍显突兀,但他已经尽最大努力,把“牵”、“葬”塞进了一个句子。他本来还想加个“魂魄”这类词,可实在中二,他难以说出口。 众人听后,默默点头,全然没有提到“牵魂葬”的意思。 ……怎么会这样。 陈简的目光开始游离。 连这些武者都不知道牵魂葬,那陈婵是怎么知道的?她总不会是在瞎扯淡吧。 “等杨墨回来,我们得问出,除了他,还有谁对那次事件比较清楚。” 傅呈伍双手背后,心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好不容易集结的武者一夜殆尽,龙王那边越拖,风险只会越大。现在还不清楚,此次袭击和龙王是否有关,可他也不清楚,到底是有关好,还是无关好。 一切都只能等知情人杨墨回来了。 “堂主,”田鵼说道,“我去领一些人,让后来的武者在这集合。” “嗯。” 傅呈伍赞许地点头。他忘了还有这茬。 现在能够与山神蛟交手的武者只剩他们一行,以及接下来可能回来的十余人,乐观估计也就十六七人上下,这点人数完全不够用。 现在唯有两个途径,一是继续从各大帮派要来更多尊侠客及以上的人手;一是人海战术,用血与肉堆出一条道路。 后者显然容易实现,目前有大把士兵可供他使用。 可这种献祭般的战术,会让他傅呈伍落下千古骂名,更何况,他并非视性命如草芥的魔道中人。 其实还有第三种,就是即日发动进攻,全力一搏。 傅呈伍重重地叹了口气:“大家今晚劳累,先去休息,但切记——保持警惕!” 陈简没有跟其他人一起走出医馆,而是拖了把椅子走向陈婵所在的房间。 离去的傅呈伍将一切看在眼里。他脑中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他很早就听说,新发现的“千手毒女”并非只身一人,那女子身边似乎还有个大约十六七岁的青年。 “我能看看你的那位朋友吗?”傅呈伍在陈简推门时问道。 我有理由拒绝吗?陈简脑中闪过无数种应对。 “请便。”答案是没有。 傅呈伍跟着陈简走进病房。 看到病床上的长发少女,傅呈伍立刻将目光移到她的发梢,但头发后半部分被掩毛毯遮盖,他一时间没法确认她的身份。 可不管怎么说,两人的年纪符合;如果从古镜门灭门后便赶来东海,时间也大致吻合。 这足以说明一些问题了。 傅呈伍低声道:“你知道今晚过后,我们损失了多少武者吗?” 陈简摇头。 “一名荣侠客,十二名尊侠客,九名谦侠客;驻守的士兵更是不计其数,起码有两千五百人。” “您跟方才那位田鵼一样,认为我和她安然无恙是相当不自然的事,对吧?” 傅呈伍一时语塞。作为武当的副堂主,他早就习惯于周旋,眼前这个闻所未闻的年轻人竟然直接点出他的想法,让他始料未及。 他开始认真审视陈简。 这少年五官端正,本是尽显阳刚之气的年纪,但眼神中尽显疲态。 傅呈伍喜好从他人目光中读取一些东西,可面对陈简,他能看到的只有深不可测的空洞。没错,空洞,陈简迎着他的目光,但那对眼睛既看着他,又没有。 傅呈伍头一次意识到,眼睛可以做到仅仅“看”而不表露任何东西。 棘手的小子。 傅呈伍不愧圆滑世故,他马上用微笑掩饰脸上的尴尬,面对说话直来直去的少年,他不再拐弯抹角。 “我想知道,她和你,是否就是前些日子出现在乾山的千手毒女,和她身边的少年。” 当傅呈伍企图观察陈婵的发梢时,陈简就明白他心中所想,所以此时非常镇定。 “罗斯说过,她不是千手毒女。” 傅呈伍回忆罗斯回到武当后的说辞。 罗斯……他跟这个少年一样,都是深藏不露的家伙。罗斯说这个女孩不是千手毒女,应当不是谎话,可傅呈伍难以释怀,他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要知道,打从一开始,他便反对罗斯前往古镜门判断千手毒女的真假。 明明还有更好的人选,可张胜寒执意选择罗斯。这件事让傅呈伍等人百思不得其解。 “好,既然罗斯这般说了,我也就不再过问这些事。” 傅呈伍不想把话题引到罗斯身上,这关系到武当内部的派别问题,陈简一介外人不该知道。 “只不过,你我都心知肚明,能从那样的袭击中活下来——” 他短暂停顿后,说道:“我会让人监视你一段时间。” 陈简没有异议,消除猜忌对双方都有好处。 “好好休息。” 他轻拍陈简的肩膀,离开了病房。 目送傅呈伍关上房门后,陈简换了个轻松的坐姿。 他将右腿架在椅子上,用膝盖撑住手臂,脑袋枕在右臂,陷入了沉思。 * “堂主。”“总长。” 傅呈伍一回到帐篷,不同的叫法立刻响起。 他已经多次强调在这个地方就叫自己为“总长”,但武当弟子却屡教不改。 他知道这是谁的主意,镇武堂堂主郭旭;他也知道郭旭的目的是什么,让官军明白,是武当在统领他们。 在朝廷和武林关系日益密切的现在,每个门派都企图在朝廷占有一席之地。傅呈伍不知道这般贪婪的野心会导致什么结果,他只是默默接受现状。 “可有找到其他幸存者?还有那个郎中,找到没有?”他问。 “找到了……尸体。” 一个士兵招手,杨墨的尸体被缓缓抬入帐中,后面跟进了面容憔悴的夏朴季。 傅呈伍以为他死于瘟疫,无奈地抬起头。 一瞬间,他的眼神变得严峻。 两道从胸口划开的伤口咄咄逼人。 夏朴季走上前:“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死了。致命伤,应当是持两柄大刀同时划开。” 傅呈伍细细端详伤口,喃喃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郎中,竟然用这种方式残害他。可有凶手的线索?” 众人摇头。 “是龙王干的,”夏朴季愤懑道,“他知道杨大夫能治愈那种瘟疫,便将他杀了。” “倘若他不出去,会遭此劫难吗?”傅呈伍说得很慢。 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让所有人面面相觑,他们从中听出了许多的意思,其中最浅显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让杨墨去送死。 “我去找那个陈简问清当时的情况!”夏朴季拔腿便要去医馆。 “等等!”傅呈伍想起一件事,“跟他一起的医女何在?” 第20章 · 死亡蔓延(上) 【“前世?你记得前世的事情?”】 躁动不安的热浪一点点向营地压来,夜深得深邃,但陈简越发感到炎热,携卷海生物尸体腥臭的风不断拍打医馆的门窗。 在此地驻留半个月的医馆学徒们感到今日非比寻常,纷纷从熟睡中惊醒,在大厅中谈论。 陈简离开椅子,在房间轻声踱步。 房门敲响了。 陈简打开门,看到一个陌生的男子,他起初不解,旋即便明白对方为何而来。 “我叫蔡宫,奉堂主之命前来监视二位。” 他和陈简年纪相仿,仪表堂堂,腰间别有佩剑,气质非同凡人。 陈简没想到傅呈伍这么直接,无奈地说了声“请吧”后,让蔡宫进了病房。 他谢绝了陈简推去的椅子,像木头人一样站在墙边。 看得出他想尽可能不打扰到陈简,可在黑暗中,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让人有些发瘆。 片刻过后,陈简打破安静。 “如果有人袭击这里,你是保护我们,还是直接离开?” “你是谦玉公子引荐而来的武者,应当不需要我保护。” “那她呢?” “她是你带来的,你应当保护她。” 陈简委婉一笑。 看起来是个死板的家伙,难怪会派他来监视我们,他的确适合这种任务。 “好吧,”陈简说道,“不过我可不希望又有事发生。” “有师傅在,那家伙不敢造次。” “你师傅是?” “田鵼。” “哦……真可惜。” “为何说可惜?” “不知道。”陈简不想跟死板的人解释太多,“田鵼很厉害吗?” 蔡宫好像也没把陈简的话当回事,他自豪地说道:“当然,师傅可是我们武当的最强剑客,即便放眼武林,师傅的剑术也是数一数二!” 这样吗?真是人不可貌相,难怪田鵼说话刻薄,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 陈简正想怎么从这个呆小子口中套出一些话,身后的床发出了动静,陈简转过身,陈婵已经慢慢坐起来了。 “你怎么样了?” 陈简想问清“牵魂葬”是怎么回事,但眼下有外人在场,他只好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并用目光示意陈婵,让她看到站在角落里的蔡宫。 “没事……就是觉得有些恶心。” 陈婵捂住嘴巴,艰难地吞咽了几下。 “他是谁?” “蔡宫,是武当派来监视我们的。” “监视我们?” 陈婵满脸狐疑,不知在自己沉睡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怎么从支援的一方变成了被监视的一方? “因为只有你们躲过一劫。” 蔡宫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见到陈婵慵懒地从床上撑起身体,便着迷于她的美貌,此刻更是殷勤地解释。 “不过放心,一旦堂主解除对你们的怀疑,便不会有人监视了。” 陈简看出了蔡宫的心思,内心暗笑。但欢乐很快结束,他不住皱眉: 我刚来的时候是小心翼翼地对待陈婵,如今过了半月有余,当初的矜持和害羞似乎变淡了,是因为受到原主人的影响吗?恭莲队相当于特种部队,在思想上可能更加漠然。 想到这层,陈简突然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压根不是穿越,而是慢慢被人夺舍。 我要回去。 他更加坚定了这个念头。 “堂主让你来监视我们,没说一定要听我们谈话吧?”陈简回过神,趁热打铁。 “是啊,我有些事想和他单独说说,能烦请你出去片刻?” 蔡宫想了一想。傅呈伍只说他们一有异动便立刻汇报,监听谈话并不在自己职责范围,而且他无意在美女面前表现得不近人情。 “好吧。” 他多看了陈婵几眼才走出去。 “牵魂葬是怎么回事?你记起什么了?” 陈简把声音压得很低,同时夸张地做出嘴型,让陈婵能看明白。 “我曾经好像看过那般景象,”陈婵说,“那时,有人告诉我,那种毒攻叫‘牵魂葬’。” “这里除了你,没人知道‘牵魂葬’。” 陈婵青眉颦蹙:“你怀疑我?” “不,我是提醒你,千万别把这件事告知其他人,不然就危险了。” 陈简心想:就算是怀疑,要我怀疑什么呢?怀疑你是三年前无恶不作的千手毒女? “但我们必须承认,你和百苦教之间肯定有关联。” “嗯……”陈婵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你为什么要帮我?” “不知道,可能我前世活在条条框框之下太老实,现在想寻些常理之外的事吧。” “前世?你记得前世的事情?” 方才的所思所想让陈简陷入多愁善感,他马上摆手:“不,我只是随口说说。” “现在呢?我们在做什么?” 陈简庆幸她没有刨根问底。 “集合地改在此处,接下来要怎么做,好像还没结论。这些留给他们烦恼吧,你还想起什么事情没有?” “都是些零散的东西,根本没法联系在一起。”陈婵苦恼,慢慢放缓了语速,“不过,我好像快要记起自己的名字了。” “真的?”陈简很高兴。 记起名字无疑能大大加速其他记忆的回想。 陈婵抬起手让他别说话:“是三个字——” 一声低沉的嚎叫从地底传来,沉睡的世界被惊醒。 陈简对这声野兽的低吟再熟悉不过,这是他穿越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个“礼物”。 “山神蛟!”“山神蛟!” 两人异口同声。 磨牙的低吟接连不断,山神蛟的数量有相当之多。看来龙王已知今晚武林损失惨重,决定一鼓作气将障碍扫除。 “喂!不好了!”蔡宫破门而入,“好像龙王攻过来了,陈简,你不是会武功吗,快同我去迎敌。” “你没资格命令我。”陈简不留情面地说道,“你不是总长。” 蔡宫愕然。他怎么也没想到,这陈简竟然如此蛮不讲理。 眼看几只山神蛟已经破土而出,他狠狠地瞪了陈简一眼,转身欲冲向战场。 可他没走两步,便停在原地。 堂主交给他的任务是监视陈简,现在遇到突发情况,他不知该以哪边为重。他身为谦侠客,虽然势单力薄,但完全能为铲除山神蛟出一份力。 在蔡宫分神之际,一只山神蛟从医馆底冲出,血盆大口喷薄着腥臭,毫不拖泥带水地吞向蔡宫。 这一瞬,仿佛时间停滞。 只见陈简右手一撑翻过椅子,双脚在医馆留下一道幻影,左手一伸,从蔡宫腰间拔出长剑,手腕再转,剑刃直顶住山神蛟的上颚。 即将到口的猎物逃过一劫,自己还险些被利刃贯穿,恼羞成怒的山神蛟拼命甩头,企图把陈简甩开。 陈简不甘示弱,全身散发出金粉色的泽气,双腿稳稳扎在地板上,腰杆借力,双手持住剑柄,从左到右朝山神蛟的脑袋划了过去。 刺穿喉咙的伤口愈来愈长,山神蛟六神无主,癫狂地到处乱窜。 一声尖锐的鸣叫从它喉咙里吼出,陈简手上的剑顿时碎成四块。 陈简暗叫不好。当山神蛟在甩头时,他便感觉手中的剑实在让人不感踏实,现在担忧真的应验。 “你……” 蔡宫离山神蛟近在咫尺,却忘了离开,他呆呆地注视陈简,扪心自问:就算是师傅田鵼,也没法这么强势地和山神蛟对峙,陈简展现的力量无疑达到了荣侠客的水平,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还愣着干什么,走了!” 陈简松开剑柄,转身奔向陈婵并将她抱起,从二楼的窗户直接跳下,稳当地落在地上。蔡宫也跟着跳下。 山神蛟瞪大黄灰的眼睛,吐出粗长的蛇信,紧随其后向他们窜来。 转瞬间,整个医馆被它肥大的身躯压成废墟,鲜血从碎裂的木桩中汩汩涌出。 实力变强的陈简对山神蛟也有了全新的认识。 之前,武当和古镜门猎杀山神蛟看似轻描淡写,但那是人多势众,倘若只有三四人对付山神蛟,猎杀将转变成死斗!山神蛟有坚硬的外壳,无比强悍的力量以及和蛇一样的敏捷,必须从不同方位进攻才能将其诛杀。 可现在,人手不足,夜晚的视野不够开阔,再加之这些山神蛟是人为操纵,今晚可谓生死难料。 “哎!蔡宫!还有剑吗?” 陈简环顾四周,到处都是山神蛟巨大的身影。士兵们的惨叫声,为数不多武者的高声嘶吼,让整个营地如同沸腾了一般,没有落脚之处,更没人能援助他们。 “在营地后面有兵器库,那边还没有山神蛟过去,跟我来!” 蔡宫反应很快,他知道自己的实力远不如陈简,现在让他拿到趁手的武器才有机会逃过一劫。 “陈婵,抓紧我。” 陈简把公主抱换成将她背在身上,飞快跟着蔡宫跑去。 第21章 · 死亡蔓延(下) 【“事情都被我搞砸了……既然如此,”傅呈伍全身散发出淡淡的辉光,泽气超出肉体承受,萦绕在他的全身,“就让我以死相拼,给诸位的在天之灵一个交代。”】 营地北面,傅呈伍和田鵼正与两只山神蛟缠斗。他们是多年配合的老友,仅有两人,但发挥出四五人的作用,将山神蛟完全牵制,不过同样无法找到击杀它们的机会。 “堂主,那边还有三只!” 田鵼的剑术造诣非常之高,每一次都巧妙地用卸力的方式抵挡山神蛟的冲撞。 他也有自己的局限。他的力量在武林中只能算中规中矩,这也导致他无法得到“荣侠客”的美誉。 如今,力量的差距在人兽对抗中被成千百倍的放大,田鵼虽然能牵制它,却无法给山神蛟带来分毫伤害。 他心急如焚,可只能远眺战场的局势。 “看到了!” 傅呈伍又一剑重重砍在山神蛟的额头,并且顺带一掌将它轰退几米。 耳畔不断传来的呼救和哀嚎,让他内心动摇不止。 他可是武当派来主持这场讨伐的“总长”,如今士兵、武者落到这般境地,就连他本人都陷入苦战,他以后该怎么面对武林和朝廷? 倒不如一死了之! 他将恐惧和愤怒通通砸向山神蛟,可这些畜生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他在年轻时也曾参与猎杀过山神蛟,那时的山神蛟完全没有这般棘手。 “龙王加强了他们的力量!”傅呈伍大吼道,“必须有人去找到龙王,他要操纵这么多山神蛟,不会在很远!” “我们——腾不出手!” 田鵼挥汗如雨,手中的宝剑已经出现磨痕。 “这里交给我,你身手敏捷,你去找!” “堂主?!”田鵼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是命令!” 田鵼握紧拳头,再朝山神蛟七寸划过一道,伤口如石沉大海一般消失在鳞甲之中。 可恶! “堂主,我定会带人回来援你。” “别废话,快走!” 田鵼脚踏轻功,擦过山神蛟的身躯,奔向树林茂密的地方——那个该死的龙王很可能躲在树林中注视这一切。 想到这,他怒火中烧。 草菅人命的魔头,我定要取你首级! 看到田鵼消失在烟尘热浪中,傅呈伍抹开满脸的汗水,坚定的目光像火炬一样刺向山神蛟。山神蛟本该惧怕,但它们熟视无睹,反倒是见敌人少了一个,更加疯狂地朝傅呈伍发动攻击。 这应验了傅呈伍的想法。 龙王将这些怪物控制成了没有情感的杀人兵器。 “事情都被我搞砸了……既然如此,”傅呈伍全身散发出淡淡的辉光,泽气超出肉体承受,萦绕在他的全身,“就让我以死相拼,给诸位的在天之灵一个交代。” 不计后果的调动泽气显著提升了傅呈伍的力量。 他一拳砸向山神蛟,顽固的鳞甲顿时凹陷,鲜血从拳坑中喷涌,山神蛟猛地晃了晃脑袋。 傅呈伍左手抓住鳞片,骑在它的头顶,双拳发力,以肉眼不可见地速度超它的脑袋砸去。 山神蛟的血和他拳头的血混在一起,鲜红的液体像烟花般在半空绽放。山神蛟发出让人眩晕的尖锐鸣叫,但傅呈伍毫不动摇,他借山神蛟扭动的势,将更多的拳头砸向它的头顶。 这场血肉的生死碰撞,被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男人看在眼里。 他悠然地坐在石凳上,右手抚摸在一只山神蛟的头上,凶恶的怪物在他手中如同宠物。 “傅呈伍,都说你拥有镇武堂最强悍的拳头,百闻不如一见。” 他自言自语,扶着山神蛟的额头站起。 下一秒,温顺的山神蛟化为一道闪电。 它张开嘴,将傅呈伍和挨打的山神蛟一同吞入口中。 * 兵器库就在前方,锋利打造的剑整齐地躺在剑鞘中,陈简等人不由得加快脚步。 “哪把剑结实?” “里面的!”蔡宫大声回复,“里面!” “好!” 陈简快速回头,估算与山神蛟的距离。 他大概有四五秒的时间把剑拔出来,之后就得马上迎击山神蛟的头槌。 预测还没结束,突如其来的巨大震颤破坏了陈简的计划。 又一头山神蛟拔地而起,直接捣毁了整座兵器库。 “什么?!” 蔡宫踉跄地站稳,转过身,发现陈简已经定立于原地。他再次惊叹,这个与自己同为少年的陈简到底是什么来头? 陈简没意识到蔡宫敬仰的目光。 他心中盘算着,两头山神蛟成前后夹击之势,而且它们的行为明显受人操纵,当务之急是找到操纵者——他很可能就是龙王。 不过,从山神蛟围攻中逃脱的几率,又有多少?况且自己还背着陈婵,她的重量不足以成为负担,可必须小心她不被打到。 短暂思索之时,两头山神蛟一起扑了上来。 陈简和蔡宫心照不宣,分头向左右两边躲开。 操纵山神蛟的人似乎也早有预料,在它们的脑袋即将撞到前,身躯已经开始发力,随着他们逃跑的方向拐了过去。 “有人在操纵!”陈简吼道,“我们得找到他!” 听到这句话,不远处的龙王露出阴笑:“每个人都察觉到了,可又有谁能逃离这场屠杀呢……哈——” 怎么会这样? 龙王猖獗的笑声戛然而止。 在很短的一瞬,他突然感觉无法控制山神蛟,那些牲畜的本能盖过了他的掌控,它们发疯似地想攻击那个少年。 发生什么了? 龙王紧盯着陈简,一边读取喉咙遭到刺穿的山神蛟的回忆。 为什么山神蛟会如此想杀死他? 这件事对龙王而言其实无关紧要,反正他迟早要杀死今晚在场的所有人,可山神蛟会失控,这倒是带给他不小的冲击。 他驯服山神蛟已有很长时间,这是头一次出现这种状况,倘若不能清原因,将后患无穷。 他决定,让这两只山神蛟先和那少年周旋,实在不行就将他生擒。 将这边的情况敲定后,他悄悄起身,把目光投向另一边战场。 “他们的攻击好像放慢了。”陈简躲过一轮头槌后,重新与蔡宫汇合。 “嗯。”蔡宫点头,“是累了?” “不太可能,不过我也说不上是为什么。无论如何,先想办法和大部队汇合吧。” 陈简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却想:这是操纵者故意让他们与山神蛟周旋,从而得到一些信息。 他还不知道操纵者打着什么算盘,所以暂时没告诉蔡宫。 “没有所谓的‘大部队’了……” 蔡宫一直在寻找田鵼的身影,结果显而易见,不仅师傅没找到,连堂主也不见了。 现在的武者和士兵们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如若还没有能振奋人心的人站出来,溃败只会更加惨烈。 陈简在浸血的战场奔跑,借着月光发现了掉落在地上的长剑。他马上捡起,总算有了抵挡山神蛟的底气。 他握紧长剑,嘱咐陈婵一定要抓稳后,便立刻纵身一跃,踩到了山神蛟头上。 要是半个月前的陈简,知道自己能跳到十几米高,肯定以为是在做梦,但他现在已见怪不怪了。 山神蛟吐出蛇信想阻拦陈简,那条红褐的柔软物立刻被切成两半,它发出痛苦的叫声;另一只山神蛟则趁陈简跳跃之时,将粗壮的尾巴甩动,飞快地砸向陈简。 “不好!” 动作变迟缓的山神蛟突然发难,让陈简猝不及防。他独断地推测将自己推入了生死之境。 “陈简!小心!” 站在一旁的蔡宫眼睁睁看着那根肥壮的尾巴甩去,划破风声的刺耳音像招魂的哀曲,陈简此刻正对一头山神蛟,背后没有任何防御。 蔡宫急地踹起石子朝山神蛟的脑门射去,可速度完全不及它进攻陈简。 陈简也感受到身后的死亡危险,他的冷汗冒出,转而被发热的身躯蒸发。他想用力向前跳,可舌头被割的山神蛟正巧因疼痛而退后。 陈简飞在半空,没有垫脚的地方,孤立无援。 死期将至了吗……?被尾巴砸中会不会很痛,要是很痛的话,还是直接被砸死比较好吧。 陈简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感受到背后的体温,他想到了最后一件事——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冷峻的风比尾巴先到身后,陈简绝望地松开手中的剑。 察觉到山神蛟再次失控的龙王遽然转身,睁大眼睛看向半空。 “我想起自己的名字了。” 身后的话语驱散了一切杂音,世界忽然陷入了漫无边际的寂静。 “温卿筠。” 话音刚落,山神蛟碎成无数细块,血雾漫天,银色的秀发迎风飞舞。 第22章 · 初次交锋(上) 【田鵼无法相信,方才自己还对这个少年出言不逊,现在居然被他救了命。】 银色秀发化成利刃在这个夜晚绽放的下一刻,藏匿于黑暗的双眼、冰原的双眼、深林的双眼……注视这场异动的各方势力都睁开了双眼,有的人主导了这一切,有的人在等待,有的人则惶恐不安—— “千手毒女!” 蔡宫连连退步。 这世间仅千手毒女一人掌控发丝为刃的武功,即便蔡宫从未见过本人,他也能脱口而出。 陈简回过神,自己已被陈婵一把揽住,稳当地落到地上。 “你真的是——”陈简噎了半晌,面前的陈婵微微摆头,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转身朝蔡宫走去。 “蔡宫,刚才发生的事都是我做的。” “你说什么?!她是千手——” 陈简散发的杀气让蔡宫不敢开口。 “我说了,”陈简轻声说道,“是我做的。” “……她救了你,你之前也救了我。我姑且相信她是好人。”蔡宫为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两人交谈之时,剩下的那只山神蛟又开始新一轮进攻,它这次的目标不再是背着陈婵的陈简,而是陈婵——也就是温卿筠本人。 陈简逐渐理解了一切。 当初穿越时,乾山的山神蛟便展现出对她的杀意,如今这些受人控制的怪物依旧渴望杀死她!这或许就是龙王没有急于出手的原因。 “这只交给我!” 陈简一边高喊,一边拦住即将动手的陈婵。 战场非常混乱,恐怕除了蔡宫以及控制者外,没人看到陈婵方才使用的招式,为了保证她的身份不暴露,还是尽可能少展现她的实力。 “嗯。” 陈婵明白事情先后。 凭陈简之力,完全能打倒一只山神蛟,而她还需要一段时间冷静。 在临近死亡之际,她突然展现出超出常理的强大力量,过往的记忆也悉数回归,她回忆起三年前的那场席卷江湖的阴谋,更想起了一个让她胆颤的人。 那人便是如今的武当掌门,张胜寒! 关于往事的回忆就此打住,陈婵明白其中的原因:在三年前,张胜寒对她使用了一种功法,将她之前的记忆彻底阻断。 不过张胜寒万万没想到,她虽然不记得那场阴谋背后的秘密,但她依旧清楚知道,还有谁了解那段往事。 她放眼望去。 不必顾虑身后陈婵的陈简放开了手脚。 他高举着长剑,千变万化的招式接连出手,一旁得蔡宫看得目瞪口呆。 倘若千手毒女的一击斩杀是暴戾的极致,陈简便是武者技艺的巅峰。 他不仅使出了蔡宫未曾见过的招式,还有他熟悉的武当掌法。 剑掌相继出击,纵然山神蛟有强大的恢复能力,在洪流般的进攻下,它的鳞甲还是无法承受,接连不断地从身躯凋落,逐渐露出脆弱的躯干。 正在操纵另一边战场的龙王暗叫不妙,他没想到对付这三个家伙竟然要损耗两只山神蛟。 他只好放任一处的山神蛟,转而将精力集中在陈简陈婵二人身上。 “那少女和千手毒女的招式相同,可她怎会如此年轻?”龙王眉头紧锁,喃喃自语。 他以前就听闻,山神蛟和千手毒女的某个心法相互冲突,因此山神蛟感受到千手毒女的气息,就会进入疯狂杀戮的状态。 从山神蛟的失控也能侧面印证她就是千手毒女。 “年龄……这世间有什么功法能让人重返青春?” 龙王在脑海中搜寻毕生所学,却没能找到答案。 千手毒女出现在东海战场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但他很快镇定下来。 自己和千手毒女无疑都被武林视为魔道,机缘巧合让二人在此相遇,不正是老天让他们联手覆灭武林吗?目前还不知千手毒女重出江湖是为何,不过龙王不会放过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潜心操纵与陈简缠斗的山神蛟,让他和千手毒女相距一段距离,随后脚踏轻功,趁着夜色滑向陈婵。 恢复功力的陈婵马上意识到有人正向她移动,她让蔡宫站到一旁,正面朝向来者。 “久仰千手毒女之威名,今日相见,果真是好功法。” 龙王先声夺人,主动示好。 在血尘飞扬的战场上,两人平静对视却是一番异景。 “你就是罪魁祸首。” 陈婵抬起头,居高临下注视他。 “论罪魁祸首,我似乎不及三年前血洗西南武林的千手毒女。” “看来你还知道些事。” “千手毒女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当年即便是中土的武林侠客亦人心惶惶,我怎会不知?” “我还以为你是从东海里钻出来的,这么听来,三年前也是武林中的一员啊。” 听到千手毒女带刺的说法,龙王不禁皱眉,他隐约觉得,她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不过他还没有放弃。 他说道:“的确,三年前我仅仅是武林中的无名小辈,甚至遭到了百苦教血洗江湖的波及——”他顿了顿,发现千手毒女眼中没有一丝愧疚,“不过因祸得福,如今我获得‘血龙心法’,掌控山神蛟,足以将武林摧毁。” 陈婵没有说话。 “我听闻,当年千手毒女屠杀武林中人,便是想为百苦教夺回武林中的一席之地。如今我们强强联手,能掠夺的不仅是‘七大教派’,更是整个武林!” “你这段时间盘踞东海,便是为争夺武林做准备?” “没错。” 龙王期待地注视陈婵,得到的却是一声叹息。 陈婵没想到,闹出这样动静的龙王竟然如此单纯,认为仅凭武力便能将武林占为己有。 武林岂是孤岛?它和朝廷、和百姓血脉相连。 大西王朝繁盛百余年,武林首席更迭不止,可都在朝廷掌控之下。龙王要摧毁武林,和推翻大西王朝有何区别?而仅靠一人之力和一些山神蛟,无疑是痴人说梦。 “你是从何得到的‘血龙心法’?” 陈婵相信,他只是受人摆布的一颗棋子,是庞大计划的冰山一角。 “这很重要吗?” 龙王开始不耐烦了,那头的战场还需要他应付。按照他的计划,今晚就得将这些武人统统歼灭,否则再等几天,更为强大的荣侠客将抵达东海,届时他双拳难敌四手,危在旦夕。 “我说最后一次,和我合作,生;否则便是一死!” “你觉得,你是我的对手吗?” 龙王冷笑一声:“倒是你,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敢暴露自己的身份?” 他纵身后退,两只山神蛟立刻从土中冲出,直冲向陈婵。 龙王的最后一句话提醒了陈婵。 就算在此地救下了江湖众人,日后还是会遭到整个江湖的征讨,千手毒女当年的所作所为即便用“罄竹难书”来形容也不为过。 可陈婵也没法再想太多,如果连命都丢了,还谈什么往后? 银发张开。 千钧一发之际,陈简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交给我。” 平淡的语气代表了绝对的自信,陈婵收回发丝,而陈简拦在她和山神蛟之间,双手持剑,两剑同时指出,各抵住山神蛟的利齿。 “蔡宫,来帮我!” 陈简说着,用眼神示意自己腰间,那里还挂着一把捡来的剑。 蔡宫毫不犹豫冲了上来,抽剑朝着一只山神蛟劈去。 “可笑!就凭你们二人!” 龙王调动第三只山神蛟前来助阵。 三只遮天的怪物同时朝陈简等人冲来,这边的不寻常引起了田鵼的注意,他扫过一眼,发现了还没找好遮蔽物的龙王。 田鵼不假思索地飞奔而来。 死吧,畜生! 他的身躯仿佛化成了一道利刃,黯灭无声地朝龙王砍去,眼看即将得手,龙王抽出了腰间的短匕,硬生生接下来这位剑术高手的刺杀。 啧!若我的力量再强上几分,便刺破这厮的短匕了! 田鵼挥剑,摆好架势。 “你就是龙王。” “田鵼,我知道你。”龙王说道,“看来有些事你还不知道。” “你说什么?” 田鵼不知怎么感到心慌,他隐约察觉到,有些事已经发生了…… “傅呈伍,你们的堂主,已经死了。”龙王奸笑道。 “一派胡言——” 龙王没给他接受噩耗的时间,持着短匕向他的心脏刺去。 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田鵼迟疑了,他想通过龙王的表情和语气判断所有是否属实,不曾想龙王就是抓住这个瞬间打算让他毙命。 但田鵼无愧于顶尖剑客的称号,他的身体感知到危险,侧身躲过一劫。 好快的速度! 对峙的双方同时产生这样的想法。 “堂主怎么可能被你这种家伙打败!”田鵼大吼,手中的剑刺出无数道,如绽放的花蕊。 龙王左右躲闪,在较量上全然不落下风。 “无聊的躲避游戏该结束了!” 第23章 · 初次交锋(下) 【“正如大人所料,那女孩就是千手毒女,她出现在东海附近,与龙王交锋。”】 龙王右手一挥,一袖粉末迎风扑向田鵼。 田鵼不知那是什么,立刻旋剑将其驱开到四周,粉末落入土壤,泥土立刻发出呲呲的声音。 “竟然能用剑将粉末挥开,我的确小看你了。” 龙王见一招不成,紧接着发起第二次攻势。 “这就是让那些武人全身肿胀的毒物!?” 田鵼想到那些尸体的惨状,夏朴季毁容后的样貌,怒发冲冠。他不能容忍有人如此玷污江湖,这和三年前千手毒女的行径如出一辙,都是罪孽深重之徒! 他并没因愤怒而冲昏头脑,龙王随时会从袖口甚至其他地方洒出毒粉,他必须谨慎应对。 “杨墨大夫,也是你杀的?” 龙王稍加思考。 “我杀了太多人,怎会一个个记住他们的名字?”他冷笑一声,试图继续激怒田鵼。 “我会让你说出实情的。” 田鵼抑制即将喷发的情绪,举剑缓步接近龙王。 龙王能通过奇袭占据先手,但他没办法久战,控制山神蛟将耗费大量精神力,一旦意识上出现缺漏,他将立刻成为田鵼的手下亡魂。 两个久经沙场的人都清楚这点,在短短几秒的停止交锋后,他们心中都有了制胜之道。 风声鹤唳、秋风落叶,翻腾的山神蛟游荡在血骨组成的汪洋大海中,冲鼻刺眼的血腥让龙王都有些难以忍受。 计划速战速决的他率先动了起来。 粉尘和人同时朝田鵼扑去,组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对经验不足的武者而言,这即是必死无疑的杀招。 可田鵼哪是等闲之辈?他早猜到龙王不受毒粉影响,更料定他必然会采用这种战术。 田鵼一脚踹起一片泥土,巧妙地发力将它们布散成盾的形状,这么一来,毒粉便轻而易举被吸入土壤,只剩龙王一人持短匕而来,而田鵼手中可是长剑。 他在瞬间逆转局势,将被动转为主动。 龙王见状没有惊慌,在即将碰上田鵼的长剑时,一只山神蛟从两人中间窜出,他踩上山神蛟的脑袋,空翻一圈落到田鵼身后。 山神蛟则用鳞甲挡住田鵼的一击,紧接着向他发动进攻。 这么一来,山神蛟和龙王完成了对田鵼的前后包围。 “真有几手!” 田鵼不甘示弱,全身旋转波滚出烟尘滚滚,借机朝龙王那边袭去。他明白凭自己的力量无法打败山神蛟,但龙王乃凡人之躯,和他对峙便能找到机会!正所谓擒贼先擒王,没了龙王,这些山神蛟也不会展现出属于人类的智慧。 龙王心中了然,一挥手,又一只山神蛟挡在自己身前。 他到底操纵了多少山神蛟?! 田鵼被山神蛟弹开,五脏六腑震鸣不已,鲜血喷洒成一道暗痕,从地面连到嘴角。 “这一震已经让你受了内伤。” 龙王举起短匕,闲庭信步。 是打算亲手杀死我吗?田鵼半跪在地上,右手摸在剑柄上,决定等龙王接近时给他致命一击。 但他错了。 龙王根本没有接近田鵼的意思,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制造一种自己想要近身的假象。当快要接近田鵼进攻范围时,他停住脚步。 “你?!” 田鵼明白自己的想法被看破,气血攻心,腥红的双眼瞪得老大,可愤怒无法化为利刃,他只能无力地注视两只山神蛟从两侧张开嘴巴。 “师傅——” 声音未到,刀光剑影先行一步,两头山神蛟的脑袋瞬间被人斩断。 龙王倒吸一口凉气。 “师傅,您没事吧?!”蔡宫冲到田鵼身边,把他轻轻扶起。 “这——” 田鵼愕然。 战场上竟有如此高人,能同时斩杀两只山神蛟!就连身为尊侠客的自己和堂主联手时,也仅是不落下风,此人定是江湖七十六荣侠客的其中一员。 是谁? 田鵼抬头看去,那名斩杀山神蛟的剑客正把山神蛟的身躯当作台阶,轻盈几步就跳到了他的身边。 “……陈简?” 怎么会是他? 田鵼无法相信,方才自己还对这个少年出言不逊,现在居然被他救了命。 “他也是荣侠客?”龙王站在远处,嚣张的气焰收敛了许多。 这和他先前得到的情报完全不同,有人告诉他,此次会抵达东海的荣侠客只有两名,其中一名已死于牵魂葬,另一名是慎言宫的长老。 而这名来路不明的少年,显然不是后者。 不能再损失更多山神蛟了。 龙王咬咬牙,大手一挥,剩下的山神蛟纷纷结束进攻,钻入土中,他则乘着山神蛟遁入了东面的森林。 * 风雪交加,敦厚的石墙俨然化成冰块,柴火在焚烧,爆裂的声音逐渐减弱,一个身着雪白狼袍的男人打了个哈欠,手指在空中描绘着不明所以的规整形状。 咚咚。 “进来。” “参见大人。” 来人仿佛成了一座冰雕,雪花黏在身上,活脱脱一个毛绒的花白刺猬。他在进屋前拍干冰水,随后单膝跪地,望向男人。 “正如大人所料,那女孩就是千手毒女,她出现在东海附近,与龙王交锋。” “嗯。”男人早有预料,但还是露出愤怒的表情,“她究竟是怎么活下去的……” 他摇了摇头,自己的仆从显然给不出合理的解释。 “龙王的情况如何?” “已经熟练掌控‘血龙心法’,但东海来了个相当厉害的荣侠客,他好像杀死了四、五只山神蛟。”仆从马上回答。 “哦?他们应当人手不够,这么说来,他是单独杀死了那么多只山神蛟。” “是。” “他是谁?” “无名之辈。” “无名之辈,哈!好一个无名之辈。” 男人冷笑一声,思忖可能是某个帮派的隐居长老:“年纪呢?” “不到二十。” “你确定?” “是……” “如此年轻的荣侠客,如若不是药物助长,那只可能是,”他抬起双眼,“恭莲队。” 跪在地上的仆从吞了口唾沫:“依大人之意,公主让恭莲队参与了龙王讨伐?” “恭莲队的一举一动都受公主控制,那个狡猾的丫头到底想做什么。” 自仆从进入房间以来,男人头一次露出不安的表情,他站起身,在熊皮毛毯上踱步。 “大人似乎还有其他担忧?” “记得我派你们去寻找千手毒女时,叮嘱过什么吗?” “不要与古镜门起冲突,可是——”仆从说道,“可是古镜门没多久就被灭门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他的笑容和外头一样冷,“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就由我来扮演黄雀吧。” 第24章 · 往昔 【“你怎么还这么糊涂!罗斯在说谎!”】 营地原本的祥和已荡然无存,遍布着尸体。人的、山神蛟的,以各种奇形怪状的姿势嵌进血土之中。 幸存者相互搀扶,在尚有余力的高级军官指挥下向西挪动。 陈简一言不发向前走。 晨光熹微,象征生命的橙黄光芒格外骇人,它接续这场屠杀,将寥寥的云朵染成血红。人们仿佛走入了血色的地狱,一望无际的尽是死亡。 被蔡宫撑着身体的田鵼猛地咳了几声,一口暗红的鲜血吐到地上。 “师傅,没事吧?” “没……没事,休息片刻便好。” 陈简还在他们身旁走着,让田鵼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为了不让自己再这么难堪下去,他停住脚步。 “陈简少侠,”田鵼抬头,等陈简转过身,注视着他的眼睛才说道,“昨晚我对你妄图揣测,实在对不住。” 陈简摇头:“换位思考,我也会怀疑那种人。” 陈简这番话中毫无揶揄的语气,这种泰然让田鵼自愧不如。 “在下想知道,陈少侠这身武功是从何修得?你的实力无疑达到了荣侠客,甚至高出大多荣侠客,可在下行走江湖多年,从未听过少侠的威名。” “江湖上隐姓埋名的高手多着呢。” 随着功力的恢复,有相当一部分记忆也找了起来,陈简不想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任何人。 田鵼听出陈简不愿说,也没有强求的意思:“不知,各位可有看到堂主?” “师傅,堂主已命丧黄泉了。” “唉……” 即便早有准备,但听到自己好友的死亡讯息,田鵼还是不免得怅然若失。 两人意气风发来到东海,本想让江湖和朝廷看看武当的明智指挥,没想到结局却如此惨淡,且龙王后患还没根除,他们已兵败逃亡。 田鵼为自己的弱小感到悲愤。每当看到陈简的背影,他都是那么渴望像他一样强大。越是如此期盼,他越想知道陈简力量的根源。 “陈少侠接下来如何打算?” “当然是继续讨伐龙王。”陈简不清楚,这种正义感究竟属于哪个陈简。 “好。” 得到了他的答复,田鵼却完全高兴不起来。现在没了总长,他们该如何组织有效的进攻? “你过来下。” 陈婵突然加快脚步,拽住陈简的手臂,带他离开了行进的部队。 “什么事?” “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澄澈的目光让陈简不敢直视。 “我要说什么吗?” “你还是什么都没记起来?” “什么?” “即便是听到我的名字?” 陈婵没想到,昨晚自己报上本名后,陈简竟对此不闻不问,仿佛完全忘却了有这回事。 “……呃,我还记得,叫温卿筠。” 念到这个名字,一股熟悉感涌上心头。 温卿筠,温卿筠…… 陈简感觉自己从其他人那听过这个名字,到底是谁? “我全都想起来了,”温卿筠低声说道,“你答应过我,要把我送到南疆林地。我们别管这些事了。” “你说……什么?”陈简愣住了,“怎么能放任龙王不管?他会残害多少性命!你和我明明有能力打败他,不是吗?” “陈简,你还不明白?”温卿筠焦急地说道,“龙王只是个幌子,有人在背后操纵一切,这是个你我都无法想象的巨大阴谋,一旦卷入其中,就再没有逃脱的可能!它会像飓风般把所有人撕得粉身碎骨。” 陈简转过眼睛,认真审视陈婵。 从昨晚她想起名字开始,她仿佛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前些日子的温柔和娇柔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陌生,但这种陌生,又被原来的陈简熟悉。 “你说……”龙王是幌子? 陈简从没想过这些,她又是为何得出这样的结论? “你是三年前那个千手毒女,没错吧?那个血洗西南,让武林震惊的千手毒女。” “没错,是我。” “可见过你的罗斯说过,你的年龄根本对不上,你太年轻了。” “你怎么还这么糊涂!罗斯在说谎!” 温卿筠气不打一处来。为了说明一个事实,必须不断强调自己过去曾经是杀人魔头,这种感觉可不好受。 温卿筠接连抛出的结论像一颗颗重磅炸弹,让陈简喘不过气。 “那他为什么说谎?他……罗斯,罗斯是武当掌门的亲信,”陈简近乎自言自语地说道,“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胜寒,就是武当掌门的真名。”温卿筠说道,“三年前,我和张胜寒在孤鹤峰交手,他本该杀死我,却最终让我离开,但在之前对我使用了某种功法,让我丧失了那段时间的记忆。目前看来,他对外宣称我已经死了。”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温卿筠忽然抓住陈简的手:“我们不要管这么多了,离开这些纷纷扰扰的江湖琐事,去南疆,去更南的国度吧!” “你,你都在说些什么。” 陈简不知她吃错了什么药,突然说出这种话,这简直像古代版的私奔! 这种招式对青涩的陈简百试百灵,可半个月的诡怪经历让他成熟了许多,温卿筠突然献殷勤般想同他离开,反倒让他警惕起她的目的。 而且她还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陈简完全有理由怀疑,她是想将自己带到偏僻地方,随后夺走自己的功法。 “温卿筠,你先冷静点——” “我现在很冷静!” 她大声说着,引得那些疲惫不堪的士兵望向这边。 “陈简,既然你还记不起来,我就告诉你吧,你是恭莲队的一员,而你此次离开京城的原因,便是为了护送我去南疆!” “……你说什么?” 陈简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既惊讶,又困惑,怀疑也流露不止。 “你要想离开,凭自己的力量,应该也能去南疆吧?” “陈简,”温卿筠说话带着哭腔,“真的,别趟这趟浑水了——” “无论是张胜寒还是罗斯,整个武当都不是善茬,他们从三年前甚至更早便开始密谋。我承认,因为张胜寒的功法,我没法想起三年前发生的所有事,但我清楚他们已经和朝廷里的重臣勾结,打算来场天翻地覆的战争。你以为这是什么时代,凭借一人的武功便能置身事外?你是荣侠客,可朝廷也有荣侠客,他们即便各个都不是你的对手,可但凡有两个人与你为敌,你都是生死——” 温卿筠话没说完,突然吐出一口鲜血。 “喂!你怎么了!” 陈简像上去扶她,却被她一手打开。 “现在……我——才是温卿筠……”她咬牙切齿地低声吼道,“不是你……不是你!” “温卿筠?” 陈简束手无策,不明白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费力地喘着气,呼吸渐渐平缓。 “陈简,”她倚着陈简肩膀站起来,“你以前不是这样多管闲事的人。” “我们认识很久了吗?” “很久,很久……”她喃喃道,“罢了,那我退一步,我们打败龙王,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陈简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是涂炭生灵的千手毒女,如今她恢复记忆,却想着赶快逃离这片土地,逃避那些前来索命的孤魂野鬼。陈简不知是该纵容如此罪大恶极之人离开,还是将她的身世告诉他人。而温卿筠说自己与他熟识,更他陷入了矛盾的漩涡。 “好……一切等消灭龙王之后。” 陈简模棱两可的答复让她很不满意,但她没再说什么。 两人快步跟上了队伍。 “你们俩在那说什么呢?”蔡宫见两人脸色都不太好,不免好奇。 “没什么,”陈简摆手,“倒是想请教一下田前辈,接下来我们如何才能反攻?” 田鵼说道:“按照预定,明天会来一位颇有名望的荣侠客,他是慎言宫的长老,秋寰。他有能力重新组织我们,只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便是秋长老,在兵少将寡的现在——唉。” “冒昧问下,谦玉公子的实力如何?” “谦玉公子吗?他也会来东海?”田鵼目光中闪过一道希望。 “他说办完事后便会赶到,此前就由我替代他。” “原来如此,那小子还是这般不分轻重,”田鵼苦笑道,“皇甫晴虽为尊侠客,实际实力早就达到荣侠客的境界,但总以前往京城过于麻烦为由,没有接受皇帝的封赏。” “这么一来,我们就有三位荣侠客了!还有——”蔡宫看了眼温卿筠,马上闭嘴。 “还有什么?”田鵼不解。 “还有——还有许多像师傅这样的尊侠客。” “在陈少侠面前就别提我了。”田鵼惭愧地摆手。 听到恭维,陈简并没什么表示a,继续说道:“依昨晚状况来看,一个尊侠客能与一只山神蛟抗衡。我们现在还有几位能够作战的尊侠客?” “现在还没统计过。据我目测,最多还有五名。”田鵼说。 “五名……陈婵,你觉得龙王实力如何?” 田鵼把目光转到少女身上。她是谁?为什么陈简少侠会向她询问? “你可能跟龙王不分高下,或许略胜一筹。”温卿筠兴致缺缺地回答。 “照这么说,龙王那边需要一名荣侠客,其余的两名荣侠客则和剩下的武者共同拦住山神蛟。昨晚已经死了七只山神蛟,看得出来龙王那边也很吃紧,就算他还有十条,我们的人也够用。” “这只是最乐观的估计,”田鵼面容愁苦,“我们还得堤防那些致死的毒粉。” “毒粉?”陈简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温卿筠瞪了他一眼,他马上反应过来:“哦,就是那晚袭击主力营地的东西。” “没错,龙王随身携带了许多毒粉,一旦接触必定受伤,而且会不断传染下去,如果任何人出现闪失,后果我们都承担不起。” 陈简看向温卿筠,用眼神问她是否知道牵魂葬的解法,但温卿筠没有任何表示。 “本可趁龙王修整之时进攻,现在看来也不行了。”陈简说道,“如果没法破解那一招,我们会永远处于被动。” “是啊……”田鵼和蔡宫都苦恼起来。 “这些还是等明日秋长老到来再一起商量吧。”温卿筠说道,“我们已经到营地了。” 的确,谈话之间,他们已经到了最后一个营地。 在众人整顿时,温卿筠叫住了陈简。 “我知道如何抵御牵魂葬。只消将翠竹虫研磨成粉,再加上青衫红鸟的血,熬制成药汤,喝一小盏便能阻挡牵魂葬两个时辰——但绝不能由我们说出。” “要找个我们信得过的人,可身边没有压根没这种人。”陈简深思。 “蔡宫?” 陈简摇头。 自己对蔡宫有救命之恩,让他办此事,他确实不会说漏嘴。可蔡宫来自武当,又是年轻的弟子,怎么可能会知道百苦教的隐秘功法?日后遭人提及,必定引得怀疑。 陈简把想法告诉温卿筠,她也只好认同。 “那还有谁?” “我们需要一个来自西南的人,最好懂点医术。” 陈简这么说着,双眼逐渐发亮。 温卿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那位翩翩公子皇甫晴正信步走来,而他身边,就是当初照顾温卿筠的医女,沈亚。 第25章 · 一触即发 【“青衫红鸟?”沈亚眨了几下眼,“好像……的确是个方法!”】 皇甫晴侧头跟医女说了些什么,随后拱手高喊:“哟,这不是陈兄吗!多日未见,不曾想陈兄已是名扬东海了。” “哪里话。” 陈简心想:你一个荣侠客却赖在尊侠客的位置上,这不是扮猪吃老虎吗。 皇甫晴的玉树临风和众人邋遢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他一身洁白干净,身边的医女也同样靓丽。 “你是……之前那个医女!” 虽然已经认出沈亚,陈简还是故作吃惊,为的是把话题引到她身上。 “见过陈少侠。”她恭敬地鞠躬示好。 “不知皇甫兄如何找到她的?” “找到?并非我去寻找,只是在来的路上正巧遇到沈姑娘,询问发生何事,得知东海情况后便连夜赶来,看来还算为时不晚。”皇甫晴说道,“陈兄又是如何与这位医女相识的?” “之前在医馆遇过。” “看来陈少侠和沈姑娘颇有缘分。” “可能吧。” 陈简没心思跟皇甫晴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他想,沈亚既然和她师傅曾研究过牵魂葬,说不定知道解毒方法。 “沈姑娘,你可知那种毒该如何解开?或是如何抵御?” 沈亚愣了愣,看上去在思考陈简说的毒是什么东西。 她马上恍然大悟:“我和师傅的确做过一些实验,但只在植株上使用过,还未曾用于活人,不知能不能达到效果……” “没事,你先说说如何解附在植物上的毒。”皇甫晴说。 他已经从沈亚那得知了昨晚的屠杀,所以很快跟上话题。 沈亚感觉自己的责任重大,把炼药的步骤在脑中演练一遍后才开口。 “我们用过许多方法,但最为有效的便是使用一种昆虫。” “昆虫?” “翠竹虫,它体内含有一种极富黏性的粘液,将粘液涂抹在植株上,毒的扩散便会受到抑制。” 听到“翠竹虫”从她口中说出,陈简和温卿筠相视一笑。 医女和杨大夫不愧是多年研究牵魂葬的人,这种解法可是百苦教的秘传,想不到能从她口中说出。 陈简微微点头:“这附近有翠竹虫吗?” “有,到处都是。”沈亚说道,“但翠竹虫对于人体有极大的危害,一旦接触,便会无力昏厥,况且,我们不可能用翠竹虫的粘液涂满各位大侠的身体……倘若要给用在人身上,师傅曾说,或许可以将它研碎后服用——不过我们未曾尝试,无法估计到底会产生什么效果。” “无论怎样都值得一试。” 陈简故作深思,内心早就心花怒放。 接下来就是怎么把青衫红鸟这个药方顺利引导出来。 既然翠竹虫已经能抑制牵魂葬,那青衫红鸟的作用是什么呢?是因为要作用于人体,所以需要它来中和翠竹虫的毒性吗? “你说翠竹虫会使人晕厥,那有没有什么方法能接触这种毒性?”陈简问。 谈及自己擅长的领域,沈亚滔滔不绝起来:“有许多方法,最常见便是使用生花。翠竹虫喜好以玉牤为食,玉牤为躲避天敌,就会将生花咀嚼成粉末并粘在身上,生花对翠竹虫而言是致命的。” “对人而言呢?” “无毒无害。不过一旦生花和翠竹虫同时使用,就无法产生抑制的效果。我曾经试过,但还像先前说的,不知用在人身上会如何。” “好吧。” 陈简不知道沈亚还会说出多少药方,也不知她何时才能提到青衫红鸟,现在是争分夺秒的时候,他们必须马上组织人手熬制汤药。 陈简看了眼温卿筠,她让他直接说。 “青衫红鸟如何?”陈简问道。 “青衫红鸟?”沈亚眨了几下眼,“好像……的确是个方法!” 水灵的眼睛看向陈简。 她想不到,这位武功高强侠客竟然还精通医术,要知道,青衫红鸟的血——这种药方可不是人尽皆知的东西。他能说出这句话,让小医女顿时心生崇拜。 “那就将翠竹虫碾成粉末,随后再加一些青衫红鸟的血,或许就能抵御那种毒了!”沈亚拍手,“事不宜迟,我们得把这个配方告诉营地的士兵,让他们马上熬制。” “就交给你吧。” 皇甫晴对这个结果相当满意,并把自己的玉琴信物交给医女。 “陈兄,我们几日未见,不妨先去叙叙?” 陈简明白他有话对自己说,点头让温卿筠先去营地歇息,自己则跟着皇甫晴去了人迹罕至的偏僻处。 两人坐到光滑的石头上,还没坐稳,皇甫晴便开口了。 “没想到事情进行得这么顺利。” “是啊,多亏沈医女博闻多识。” “可青衫红鸟的药方是陈兄提出来的,看来陈兄已经恢复记忆了。” “只是稍微记起一些事。” “总比什么都忘记要好。”皇甫晴露出感同身受的笑容,“等药熬毕,我们就得找龙王决战了。” “是啊,但愿那些药有效果。” 皇甫晴点头。 “不过把这件事交给那个医女没关系吗?我们不必亲自去说?” 虽然皇甫晴把信物给了沈亚,但陈简觉得大营已经乱成一团,大家还有心思听一个普通医女的话吗? “没事,陈兄可不要小看那位医女了,她比你想象得要厉害很多。” “这样啊。” “陈兄先前和龙王有过交手。龙王身手如何?” “他主要靠操纵山神蛟与我们作战,不过武功和田鵼相比不落下风,皇甫兄知道田鵼吧?” “知道,”皇甫晴微微点头,“他的剑法相当高超,我在早些年曾向他请教过。能和田鵼在一对一不落下风,的确是个棘手的敌人,也难怪朝廷会兴师动众让武林前来讨伐。” 朝廷?奇怪,朝廷是怎么知道龙王很棘手的? 算了,这件事先放放,现在可不是搞阴谋论的时候。 陈简说道:“明天秋寰长老会来,他的实力如何?” “秋长老吗?”皇甫晴想了想说道,“关于他的信息很少,但慎言宫整体实力强大,想必他很厉害。” “那就好。”陈简说。 “打打杀杀的事就明天再说吧。” 皇甫晴从行囊里取出一袋橘红的果子递给陈简。 “这是在路上摘得,新鲜。” “多谢。” 陈简看不出这是什么品种,外观像苹果,体积只稍大于一般的葡萄,比较接近枣子,但颜色和它不同。他学着皇甫晴的样子一口将果子吞下,化在嘴中清冽舒爽,如同吃了一口冰淇淋。 “冰灵果,本来只生长在南边,但最近东海变得炎热,它也慢慢结果了。” 陈简继续吃了几个后,话题一转:“皇甫兄没有加入帮派吗?” “没,我喜好自由,受不得那些帮派的条条框框。”皇甫晴说道,“你呢?可有想起自己的身世?” “还没。” “我听说你身上有块恭莲队的令牌。” “你觉得,我像是恭莲队的吗?”陈简真心真意地询问他。 “难说。不知陈兄对恭莲队了解多少。” “只知道是公主的卫队。” “无人知晓恭莲队到底有多少人,但大概的数量是十名左右,他们来自各个不同地方,都是没有亲朋好友的孤寡之人,其中有两人是人尽皆知,一位是公主的侍女;另一位则是在明处保护公主的弓箭手。前者芳龄二十,后者年过半百。” 皇甫晴看了看陈简,没能看出他到底多少岁。 “就年纪来说,你可能勉强与恭莲队沾边。” 陈简同样不清楚这个世界的自己到底多少岁了,但从各个方面判断,他大概也就十七到二十左右。皇甫晴认为自己不太可能是恭莲队的;可温卿筠一口咬定他就是恭莲队队员,而且带她离开前往南边就是他的任务。 陈婵,或者说是温卿筠,她还在说谎吗?她到底想要做什么,而且她说罗斯在说谎又是什么意思?罗斯谎报了温卿筠的年龄,还是谎称了千手毒女的年龄…… 可应该很多人都知道千手毒女是三十多岁的女人,罗斯应该不会如此大胆,所以千手毒女的年龄是对的;而温卿筠最多只是刚到二十的年轻女性,之间有十岁左右的差距,这又意味着什么? 见陈简沉默了许久,皇甫晴开口道:“陈兄在想什么?” “我在想,龙王这么做到底是为的什么?” “的确,将东海搅和得乱七八糟,却从未表露过他的野心——罢了,他可能只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皇甫晴摇摇头,“我们还是少揣测这种人的想法。” “说得对。” 天空一点点黯淡下来,东边的热浪裹挟着云朵变得消沉,即便太阳已经被地平线剪去一角,让人烦闷的温度还是不绝地侵蚀他们的身体。 陈简不耐烦地扇着手掌:“龙王为什么要把这里变得这么热?” “可能是为了一场暴雨吧。” “暴雨?” 对啊,高温让海水蒸腾,暴雨就来了。 “他要暴雨做什么?难不成要把这里淹了。” “无论如何,我们得早点解决龙王,否则他一直端着一盆水在我们头顶。” “确实。”陈简起身,“时候不早了,我们回营地歇息吧。” “走吧。” 两人回到营地时天色已完,陈简觉得精疲力尽,随意吃了点晚餐就入睡了。 这晚,温馨的琴声从营地响起,抚慰着幸存者的心灵。 第26章 · 制胜之道(上) 【再三讨论之后,确认皇甫晴就是龙王的对手。】 连夜赶制的药水颜色非常古怪,陈简还没闻到味道就感觉一阵反胃。 翠竹虫的青色躯体被碾碎,再掺和上青衫红鸟的血,粘稠得红色和绿色缠成一团,像是某种巨型生物的鼻涕。它的味道非常收敛,只有凑近了才闻得到,是青草和血的混合。 “是这样的东西?” 陈简觉得难以置信。 这东西哪有解药的样子? 他看向温卿筠,对方耸肩。 她只知道解药的配方,至于配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她一概不知。 其余的武者也纷纷嘀咕,并不断质疑沈亚到底知不知道解药的配方。 昨天在皇甫晴的建议下,沈亚并没告诉其他人,这个解药并没有使用先例。 在纷攘之中,一个老者推开人群,慢慢走到药鼎一旁。他便是今早刚来到营地的秋寰。他抚着白须,端详了解药数秒,随后拿起其中一瓶举高。 众人的视线被吸引了过去。 “各位!鄙人慎言宫秋寰,姗姗来迟向各位赔罪。如今龙王养精蓄锐,我等没有拖延之时,”他说罢便一口饮下解药,将干净的杯底亮给众人,“今日还请诸君喝下解药,随我一同杀入龙王阵中!” 秋寰是慎言宫的代表,所谓“慎言”便是谨言慎行,他的话简单但铿锵有力,一瞬间就抚平了武者们不安的心,而他亲自饮下解药的举动更让其他武者感到振奋。 如今他们有三位荣侠客坐镇,而且是主动向龙王发起进攻,绝不会重蹈昨夜惨败的覆辙! “大家才修整一晚,士气就恢复了不少。” 昨日还是病恹恹的一群武者,如今立刻焕发生机,让陈简不由得钦佩这个时代的人的坚强与乐观,即便像他这样的强者都难免对东海产生畏惧。 军队按照秋寰和田鵼的调度分为三部分:提供解药并救助伤员的援军;拖住山神蛟的主力军;以及打败龙王的先锋——皇甫晴。 秋寰虽是荣侠客,泽气也达到五承巅峰,但已经上了年纪。即便他经验比陈简、皇甫晴二人要丰富许多,但以年轻力壮的龙王为对手完全没有胜算。至于陈简,他昨晚的表现固然出色,不过大家一致认为他的“半失忆”状态是不确定因素,不能冒风险。 再三讨论之后,确认皇甫晴就是龙王的对手。 这个结果显然很符合温卿筠的预期,但陈简却总觉得过意不去。 “谦玉公子,龙王阴险狡诈,他说不定还藏有杀招,一定要小心。”田鵼喝完解药,脸上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 一旁的陈简也连连点头。 “放心,皇甫晴定不负众望。”皇甫晴拱手。 一刻过去,所有武者和士兵都服下解药,不到百人的突袭队浩浩荡荡地向东海进发了。 越往东,气温越高,汗水将肌肤和衣服紧紧黏在一起,士兵们纷纷脱去外衣。 陈简抬头看向天空。 阳光明媚,没有一点云朵,仿佛一切都被热浪蒸发了,行走在空荡荡的地方,让他缺乏了许多安全感。 再往前走了许久,他们路过了昨晚的战场,尸体都还裸露在外面,苍蝇的扇翅声就像轰鸣的发动机,嗡嗡的在耳边盘旋,它们的感官或许因为大量的尸体而变得麻木,即便有人从它们身边经过,这些大眼昆虫依旧孜孜不倦地吮吸尸体。 陈简别过脸,把目光放到更远的地方。 山林被山神蛟挖得四分五裂,到处都是拦腰截断的粗壮树干,之前他们有两条通往海边的路,如今已是四通八达了。 “秋长老,我们从哪攻进去?” 选择从两个变成许多,让士兵们都迷茫了。 秋寰心里也没底,他沉思片刻。 缓缓变强的震动让所有人都明白,他们不必再继续往前了。 “轰——” 数十条山神蛟如期而至,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包围,形成一个莲花形的包围。银白的鳞甲携着热浪如同灼烧的长鞭。 “都闪开——各就各位!” 随着秋寰一声令下,所有人动了起来,皇甫晴则跟紧陈简,一旦发现龙王的位置,他便立刻上前迎敌。 “数量比昨晚还多!” 陈简扫视一眼战场,发现足足有十六只山神蛟。它们组成如包围网一般的攻势,许多只山神蛟的身躯紧紧贴在一起,一旦有人没能来得及逃走,就会在顷刻间碾成血肉模糊。 这种诡异的战术远远超出了陈简等人的预期。 他们单纯地以为可以通过几人牵制一条山神蛟的战术来拖延它们的攻势,可没想到,十六只山神蛟缠绵成球的形状,像无可撼动的绞肉机一般在人和土中滚动。 “得快点找到龙王!”陈简喊道。 他用尽全力向山神蛟砍去,可完全无法达到昨天的效果。 山神蛟形态一样,缠在一起更是无法区分,陈简虽然在不断进攻,实际上每一击都分别砍在不同只山神蛟身上,它们倚仗强悍的恢复能力,能够不断承受他的攻击。 陈简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本打算拖住山神蛟来杀死龙王,可现在反而受制于山神蛟了! 那龙王到底去哪了?! “皇甫兄,这边不用你管,快找到龙王!山神蛟摆出的阵法复杂,他一定在哪里观察战场。” “你可要小心!” 皇甫晴说完便持剑向山丘高处奔去。 听着陈简和皇甫晴之间的谈话,田鵼不免回忆起他和傅呈伍最后的联手。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中缓慢升起。 只是,这回他不知该担忧谁。 看着皇甫晴潇洒离去的背影,他意识到,如今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了,可是在群魔乱舞的现在,他们的天下又能持续多久呢? “师傅!”蔡宫发现田鵼有些分神。 “我没事。” 田鵼连忙摆好架势。 他的心思已经不在山神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场战争的胜利与否全压在皇甫晴一人身上。一想到这件事,更是让他备受煎熬,作为当初的武林新星,他已不复当年荣光;作为武当的前辈,他却无法再独当一面…… “蔡宫,帮我盯住那条蛇,他的额头有很深的伤口!” 陈简的呼喊让他如梦初醒。 只见自己的爱徒和那位少年正合作盯紧十六只山神蛟中的一条,他们费尽心思将所有攻击全打在它身上,那只山神蛟终于因疼痛而感到慌乱,在转瞬间,牢不可破的蛇网出现了裂隙,许多武者从中跳出。 “师傅,你去外面接应我们!”蔡宫喊道。 田鵼露出欣慰的笑容:“好!” 藏在远处洞穴的龙王将一切看在眼里。 “那个叫陈简的少年果然有些手段。只不过……好戏才刚刚开始!” 控制山神蛟成网状只是龙王的一种方法,他在这个月构想的战术远不止此。 在蛇网阵被破解后,他立刻操纵山神蛟钻入土中,让它们化作一道道地刺,从土中飞窜而出,再迅速钻回。 山神蛟进攻的突变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这种进攻防不胜防,只能依靠武者自身的反应以及泽气的强大,一旦被山神蛟撞上,就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陈简的第六感足够强悍,他一边躲避山神蛟,一边观察战场的走势。 龙王的地刺阵暂时是无懈可击的,但能从中窥见一些其他信息——陈简发现,越向西北,地刺穿插的频率便越低,这是不是可以证明,龙王很可能躲在东南方向。 他立刻朝那边看去。 皇甫晴在深林间疾跑,若隐若现。 看来他也发现这点了。 陈简再次把注意力移回到山神蛟这边。 “蔡宫,我们不能一直被动地躲避,”他说道,“抓准时机,把它们的脑袋砍下来!” “好。” 蔡宫猛地点头,他早不耐烦这些畜生无耻的进攻方式了。 第27章 · 制胜之道(下) 【皇甫晴的衣服被腐蚀出许多破洞,身躯却毫发未损,反而以难以阻挡之势朝他攻来!】 “谦玉公子,没必要跑得这么着急吧?” 龙王的声音缓缓飘来。 皇甫晴像撞上墙一样停了下来,他站稳后环顾四周,寻找声音的源头。 “在这!” 皇甫晴猛然抬头,龙王正踩着山神蛟额头从天而降。 他立刻退后五步,之前的位置被砸出巨大的坑。 “真是与众不同的出场方式。”皇甫晴微笑地赞叹。 “你是头一个遇上我还如此镇定自若的人。”龙王也以笑回敬,“昨天也有像你和陈简这样的两个人。” “我们怎么了?” “一个说要拖住山神蛟,让另一个来找我。”龙王仔细打量皇甫晴的表情,忽然大笑,“看来他们还没告诉你,那个拖住山神蛟的就是傅呈伍!” “是吗?”皇甫晴不为所动,他马上明白另一人就是田鵼,“这么说,这次来找你的我也不会死喽?” 龙王冷笑一声:“那就说不定了。”他轻轻挥手。 突然,皇甫晴感到脚下的土地一松,低头看去,自己所站的地方居然开始塌陷,周围一圈的土壤慢慢长出锋利的牙齿—— 他的脚下是只张开大嘴的山神蛟! 皇甫晴双脚用力,在山神蛟合上嘴巴之前逃出生天,他一脚踩在锋利巨大的牙齿上,用力一蹬,借力朝龙王冲了过去,在飞跃途中拔出长剑。 龙王见状不甘示弱,同样抽出长剑。 “皇甫晴,这些年你东奔西走为江湖引荐人才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吼着,声音盖过了短兵相接的碰撞。 “为江湖发觉后辈,这难道不是前辈该做的吗?” 皇甫晴气息非常稳重,面对龙王那狂风骤雨般的进攻,他仍不带一丝喘息。 “那么,那些未曾被人发觉的人呢?他们该怎么办?”龙王质问。“难道他们注定一事无成?!” 皇甫晴从中听出端倪。 莫非这个龙王之前是郁郁不得志的武林新人?他受人唆使才成为“龙王”,到底是谁在幕后指使这一切? “我没有三头六臂,只能尽力发掘人才。” “说得冠冕堂皇!你根本没把这件事当作职责,而只是消遣时间的乐趣。” 皇甫晴听后一怔。 他的确没觉得这是自己的职责,每发掘出一个人才,他便感到快乐和荣耀。 说到底,他只把发掘人才当成一场不会失败的投资游戏。 “我说中了吧,你这个无耻的懦夫!” 龙王高声吼着,一旁的山神蛟感知到主人的愤怒,猛然朝皇甫晴啃咬过去。 皇甫晴的短暂分神带来了无穷的后患,等到他发觉自己前后左右都是刀光剑影时,他只得暗喊不妙,同时朝龙王的方向强行突破出去。 龙王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无论是田鵼还是皇甫晴,面对山神蛟和自己的包围时,他们一定会选择自己为突破口。 “愚蠢!” 他袖口一挥,漫天的粉末立刻洒向皇甫晴。 是毒药。 皇甫晴心中默默祈祷解药能有成效。他不顾如同幕布般张开的粉末网,径直朝龙王冲去。 龙王心花怒放,后撤几步等待他化为肉泥。 下一秒,他彻底傻了。 皇甫晴的衣服被腐蚀出许多破洞,身躯却毫发未损,反而以难以阻挡之势朝他攻来! “你!你做了什么?”龙王连忙拔剑应敌,“怎么可能!” “你知道得太少了。” 皇甫晴一击接连一击地袭向龙王,困惑不解的龙王则节节败退。 他不明白。 牵魂葬对荣侠客无效?可昨天同样有一名荣侠客死于牵魂葬,那么皇甫晴究竟用了什么方法硬生生接下了这一招?那个人只告诉我牵魂葬的制作方法,莫非这种毒其实还有解药…… 解药……龙王冷静下来。 他摆出无懈可击的架势。 他想起来了,那人告诉他一件听上去无关痛痒的事。 “原来如此。”他喃喃,浮出笑容。 看到龙王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就恢复冷静,皇甫晴不禁有些恐慌。他确信对方想到了应对解药的方法,可到底是什么,他有没有能力破解? 冷汗和热汗源源不断从身上流出。 皇甫晴已经懒得擦拭汗水了,他打算结束一切后回去好好洗个澡。 “你已经死了!” 龙王兴奋地大吼,他抽剑砍来,山神蛟再次配合他的进攻向皇甫晴吞去。龙王故技重施,在剑刃碰撞的瞬间左手一挥,粉末又洒向皇甫晴。 还来? 皇甫晴对粉末不闻不问,他抽剑转身,不再与龙王对剑,而是出人意料地砍向了山神蛟——他打算先把这个碍事的怪物除去。 但剑还没砍下,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的右手没力气了。 “好好看看你自己的手吧。”龙王悠然地嘲笑。 皇甫晴低头看去。 那只白皙细致的右手开始泛滥绿红掺混的水泡,微小的爆裂声从手臂传来,血和腐臭的味道很快传进他的鼻子——牵魂葬已经染上他的右臂了。 “怎么会……”皇甫晴木讷地看着手臂。 “你吃过解药吧?”龙王笑道,“在如此高温下,那些汗水早就把体内的药水排得一干二净了!” 原来如此,升温并非为了下雨或是其他目的,仅仅是想让我们的解药无效。 皇甫晴愣神。 他自认为聪明有远见,这回却一败涂地。 龙王站在不远处等待牵魂葬蔓延进他的全身。 “还没结束……” 一种像是被万针刺穿的疼痛从手臂传进大脑,皇甫晴全身都在沸腾,他的舌头就快要化开了。 “什么?”龙王戏谑道。 皇甫晴抬起左手,坚定地看着龙王,一道光影划过,他的右臂落到地上,化成血泥。 “哦?断臂保全,是夏朴季告诉你们的吧?” 龙王对他的举动并不意外,只是稍感厌烦。 这些武者的求生欲望在他眼里是那么可笑又可悲,死亡尽在咫尺,他们却总想着晚几秒才踏入无尽的深渊,那种不甘死亡的丑态让他作呕。 但想到他们曾经在江湖中叱咤风雨,他又心生一丝快感。 “继续吧……” 阵阵炽痛从断臂传进全身,每过几秒,皇甫晴就感觉自己像被抛进烈火中滚烧了一遍。他的呼吸逐渐紊乱,但勉强还能控制住泽气。 他估计以现在的状态,实力已经下降到四承,也就是说,他完全不再是龙王的对手了。 他必须找到制胜之道,否则自己就将命丧于此。 逃跑吗?让秋长老或是陈简来对付龙王? 可无论谁来,结果不都一样? 他们的解药已经没有作用,龙王只要借助山神蛟来吸引注意,随后用毒药进行偷袭,他们就将全军覆没——而这个战术正是龙王所擅长的。 他必须在此地将死龙王,一旦龙王脱身前往主战场,那里便将成为尸海。 “善用右手的你没了右手,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 龙王不再使用毒粉。他打算通过正面决斗杀死皇甫晴,让这个逍遥、自以为拯救无数新星的懦夫尝到失败的苦果。 “多说无益。” 皇甫晴看出龙王的意图,率先一步动了起来。 “哼——” 龙王不屑地摆摆头,轻而易举地挡下了左边来的劈砍。 “我听说你早就达到荣侠客的水准,不过迟迟不愿前往京城。怎么,喜欢伪装弱小的你最终真得变得孱弱无比了。” 龙王的双眼充满怒火和傲气。 他剑剑致命,兼具速度与力量的进攻让皇甫晴手忙脚乱,全然失了儒雅和稳重。 “尊侠客、荣侠客……真是可笑,你们还不明白吗?这世上比你们强大的人有太多太多,天才更是比比皆是,你们却不愿意给他们任何一次机会,就因为他们师出无名、身为草芥。” 龙王奋力一挑,皇甫晴的脚踝被砍断,脚掌飞到了远处。 “好在我是幸运的,有人愿意帮助我,给我力量,让我能够把这个僵化的武林打破!”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皇甫于知道了龙王的想法,虽然濒临死亡,心中却是轻松不少。 龙王皱眉。 皇甫晴始终如一的镇定让他心烦意乱,这个谦玉公子仿佛还留有不死的后手——这种不安在龙王心中盘旋凝聚,最终演化成强烈的杀意。 他不打算再跟皇甫晴纠缠了! 一切就要结束。 “是谁在帮助……你。”皇甫晴气喘吁吁地问道。 “你不必知道。” “你被……你被利用了。” “我心甘情愿,”龙王冷冷地说道,“想你还发掘过一些人才,我会让你死得痛快。” 说罢,手起刀落,寒光刺进皇甫晴的心脏。 * “哎呀,真狼狈啊。” 第28章 · 斩首神威(上) 【“是你太高看自己。”】 “陈简,这边还有一只!” 皇甫晴和龙王的对峙让龙王放松了对山神蛟的控制,没了人为指引,这些怪物很快就将愚笨的本性暴露得一览无遗,它们一旦钻出土地,陈简和蔡宫便将剑插进他们的牙缝处,以此作为标记,将接下来的进攻全放在同一只身上。 而这些怪物又不懂得在土中韬光养晦,等待伤口痊愈,这么接连进攻几回,它很快就疲倦疼痛,此时便是杀死它的最好时机。 陈简见山神蛟没了方才的智慧,料定是皇甫晴找到了龙王,他必须抓紧时间尽可能消灭山神蛟,以防后患。 谁也不知道皇甫晴和龙王交手的结果是什么,陈简虽然无法相信那个向来自信优雅的皇甫晴会被打败,但同样想象不出他杀死龙王的场面。 这是场完全无法预料的对决。 “我来了!” 陈简立刻往蔡宫那赶去 两人经历一场场恶战,配合已接近天衣无缝的水准,即便蔡宫的硬实力逊于陈简,两人联手,完全能和两名荣侠客相提并论。 他们之间不必有过多言语,只需一个眼神便明白接下来要干什么。 两人再次纠缠上同一只山神蛟。当它出土时便立刻进攻,躲藏时便仔细观察它的动向。 “龙王会不会已经被杀死了?”蔡宫见山神蛟群龙无首,很是乐观。 “不知道,我们先管好这边的事——还有几只?” “师傅他们解决了两只,加上我们的三只,士兵们的一只……还剩十只。” “真多啊。” 陈简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今天的山神蛟,防御力比昨晚要更胜一筹,但速度稍有减慢,龙王是铁了心让它们用身体硬抗武者。 消灭它们并不费神,但费时费力,就算是陈简也感到有些累了。 他已经接连三天在战斗中度过,精神同样达到某种极限。 “不过很快它们就要死光了。”蔡宫愈战愈勇,他明白,山神蛟数量减少,他们就能更加轻松的杀死它们。 “确实。” 陈简看向东南方向,那边相当平静,完全没有在打斗的感觉。 皇甫晴去哪了? 陈简有意站在战场的高处,可这里到处都是山神蛟钻出的坑坑洼洼,他很难看到丘陵那边的情况。 前方有一只山神蛟从土中窜出。 “蔡宫,这里交给你们,我去支援皇甫晴!” 陈简说罢,踩上山神蛟的尾巴一路奔上它的额头,顿时到达能俯瞰整个战场的高度。 他伸长脖子,望向树林稀少的东南面。 一个人影。 “不是皇甫晴……是龙王吗?” 他继续扫视。 “那皇甫晴在哪?莫非被龙王杀了。” 陈简眯起眼睛,看见那道黑影正朝主战场走来。 他回头看向战场。 山神蛟损失数量固然很多,但活下来的士兵也所剩无几,他们还在奋不顾身地与山神蛟战斗。 只剩十几名尊侠客和包括自己在内的两名荣侠客,倘若龙王这个时候加入战场操纵山神蛟,他们的胜算—— 为零。 由我来拖住龙王吗? 陈简握紧拳头,他不想死,可逃避的结果同样是死路一条,龙王大开杀戒,不会放他们生路。 他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那就来试试吧,死了说不定又穿越回去了。” 陈简自我安慰。 他纵身一跃,精准地挡在了龙王面前。 龙王没想到还有人来拦他,他定眼一看,发现是昨天的那个少年。 “陈简对吧?”他嬉笑道,“你也急着送死啊。” 听到龙王这么说,陈简知道皇甫晴失败了,但他不愿放弃,还是问了句:“皇甫晴在哪?” “山神蛟肚子里。” 说完,一只山神蛟从土中缓缓钻出,盯着陈简,比其他任何一只都要凶神恶煞。这是龙王最精心饲养的山神蛟,有近千人进了它的肚子。 “很快你也能进去陪他了。” 龙王抚摸山神蛟的脑袋,下一秒,这只庞然大物如弓箭一般弹射出去,横冲直撞向陈简。 陈简将剑一横,卡住它的牙齿,山神蛟力大无穷,他马上就被推开到十几米外,身边扬起灰红的尘土。 “看来你这些天和它们战斗,找到了些诀窍。” 龙王的声音突然从后背出现,陈简连忙回头,发现对方已经摆好架势朝他刺来。 陈简不慌不忙,右手依旧持剑挡住山神蛟,空出的左手则直接用掌迎上剑。 龙王的剑仿佛撞上了盾牌,他感觉右臂一颤,自己反倒是被震得后退连连。 “武当的掌法?”龙王惊讶,“原来你是武当的人。” 嗯?我不是狄禅宗的吗? 一时间,陈简有些混乱和迷惘。 这几日他多出了太多身份:又是狄禅宗弟子,又是恭莲队成员,现在又成了武当弟子。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这点让他困惑不已。 听到龙王说自己是武当弟子,他灵光一闪:自己应该是恭莲队的。 因为恭莲队是朝廷的人,而朝廷完全有能力培养集大成者的武者! 想到这,他不免多出几份底气。 陈简右手发力一旋,使用蛮力的山神蛟便一头攒向土里。 他想对龙王使用褪命气,结果并不奏效。 看起来褪命气只能对泽气承级较低的人使用,而龙王显然不属于这个范畴。 “耍些没用的花招。” 龙王察觉到一丝异样,但从小到大生活在中土地区的他并不知道狄禅宗和褪命气,他只觉得五脏六腑不知缘由地痉挛了片刻,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 这不是他所熟知的武当功法,而是其他的招式。 龙王更加肯定,这个少年必须马上杀死! 他不再跟陈简啰嗦,直接使用最为娴熟的山神蛟加毒粉夹击的战术。 陈简和皇甫晴的反应一样,他也认为毒粉不必畏惧,直接穿过扑面而来的粉尘向龙王冲去。 龙王的笑容还没绽放多久,便意识到,自己失算了。 这次的结果完全超出他的想象——那些毒粉没能伤及陈简分毫,就连他的衣物都完完全全保留下来,这绝非解药能达到的效果! “你到底……到底是什么人。” 龙王连忙挡下陈简的进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记住了,我是陈简。” 陈简以为龙王不知道解药的事,才会对眼前的景象感到震惊,殊不知龙王是被他强悍的泽气震撼了。 龙王在抵挡陈简进攻的时候发现了他不受牵魂葬影响的原因——陈简的泽气将身体包围,毒粉在即将接触到皮肤的瞬间被融化成灰烬,这才使他毫发未损。 对于龙王而言,这将是场恶战。他没法再用牵魂葬进行偷袭,只能和陈简进行正面交锋。 他握紧手中的剑。 这些年他从未怠慢过武功的锻炼,因此他对一对一的决斗有相当的自信。 他认定,这次与武林交锋的最强敌人便是陈简,他若能通过武力战胜陈简,则将给整个武林造成心灵上的重创,而这正是他亟需的结果。 “陈简,好。就让我们好好打一场吧。” 龙王挥手。 他让最后一只山神蛟离开身边,去往了正面战场。 此时,山神蛟已经成为碍事的东西,和陈简这样的高手对决,他没有精力再控制它们。 “来吧。” 陈简洞察出他的想法,没了山神蛟的牵制,他也能更放开与龙王战斗。 他缓缓蓄力,整个人笼罩在一片金光之中;面前的龙王也做出相似的动作,一层血红的气覆盖在他的身上,宛如一整面流淌的血海。 “在此之前我要先问一句,那些村民在哪?” “死光了。” 为了强化山神蛟的硬度,龙王连夜让它们将所有人吞下。对他而言,这是背水一战,一旦成功,他便能获得更加广袤的地区和源源不断的“贡品”。 “是吗……” 陈简已经没什么话对这个杀人魔说了。 “那就偿命吧。” “口出狂言。” 龙王不再多说,一拳砸向陈简。 金光的屏障被血拳轰出一个凹陷,陈简退后一步,全力顶住,龙王则加力向他进攻。 他们之间的较量没了先前的花里胡哨,变成了最原始的力量比拼,一旦哪一方落入下风,他将没时间再汇聚新的屏障,届时,那人就会成为剑拳之下的一滩血泥。 “嘭——” 两人被对方炸开,不过都没有受伤。 “早觉得你这小子不简单,”龙王拍开身上的灰尘,从漫天黄埃里走出,“身手确实不凡。” “龙王过奖了。” 经过方才的短暂交手,陈简心中已然有数,他清楚知道这场战斗的胜负,而龙王还蒙在鼓里。 “是你太高看自己。” 金光划过,龙王的脑袋落到地上,双眼还充满斗志昂扬的光。 就这样结束了…… “结束了……” 陈简顿时感觉全身松垮。 这根本不是一场公平的较量。 就如陈简所说,龙王太高看自己的力量,获得血龙心法的他变得盲目自大,因而全然没意识到,若是没了山神蛟和牵魂葬的协同进攻,他本身的实力也仅勉强达到荣侠客末端。 面对陈简,他完全没有胜算。 陈简坐在地上,望着龙王的脑袋顺着山坡慢慢向下滚去,随后被几株健壮的嫩草挡下,再也不动了。 他抬起手,看向溅到手臂上的一道鲜血,陷入了沉思。 “我是陈简……无论前世今生,都叫陈简。” 他胡言乱语地呢喃,胸口堆积有一股难以言表的抑郁之情。 他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好不容易认识了几个人。皇甫晴是个不错的家伙,可就在刚才死了;陈婵想起自己的真实身份,仿佛成了另一人;华灵燕和丁升行踪不明,估计以后也很难遇上;蔡宫倒是不错的朋友,他性格刚直但明事理,可陈简又能对他吐露多少心声呢? “还真是个孤独的地方。” 他抬起头,耀眼的太阳和光亮背后的两个月亮都在天空移动,飘渺的云朵似有似无。 他起身向前走,提起了龙王的头颅。 没了龙王的山神蛟早就鸟兽聚散,活下来的人们明白,龙王已经被打败了,他们望眼欲穿地观察周围,总算发现了陈简的踪迹。 “陈简!”蔡宫兴奋地喊道,“陈简!这边!” 陈简将落寞的情绪埋在心底,他听不清蔡宫在说些什么,但大概猜得到他想说什么。 “我来了!”他高声应和。 蔡宫还在远处挥手,神情却没有方才的轻松,他好像在指着什么。 “你说什么?”陈简眯起眼睛大声问道。 “……后……” 风声把蔡宫的话吹得支离破碎。 “……后……面……” “后面?” 陈简回过头。 无头尸体伸出五指,向他的胸膛撕去。 纵尸法…… 哈,忘了还有这招。 陈简双眼一黑,倒在了血泊中。 第29章 · 斩首神威(下) 【“秋长老,有个可疑家伙说要见陈大侠。”】 病房外堵得水泄不通。这场战争已获得胜利,但最大功臣却身负重伤,大家都想知道陈简的伤势到底怎么样了,可进去的医女久久没有出来。 “会不会已经死了……我看他的胸口被龙爪彻底划开,肠子都露出来了。”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陈大侠可是打败了龙王的人,怎么可能死在纵尸法这种小伎俩下?” “说到纵尸法,百苦教果然在背后操纵,连龙王都是他的棋子。” “又是百苦教,他们到底想把江湖搅和成什么样子?” “最近你们有听到百苦教的消息吗?我听说他们在三年前被彻底解散了。” “解散?”有人冷笑,“那年,你们的张掌门到底有没有杀死千手毒女都是未知,他和那个千手毒女说不定私下有染。” “你敢胡说!” “怎么?要在这动手?武当的狗腿子。” 一声轻咳,剑拔弩张的气氛立刻消散,是秋寰进来了。 他刚和当地的郡守、太守取得联系,共同安置好战后重建的诸事,一有空闲便快马加鞭来到医馆。 “陈简怎么样了?” “医女还没出来。”有人立刻告诉秋寰。 秋寰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看过陈简的伤势,在这么简陋的治疗环境下,他其实并不抱太大的期望,可他更不希望陈简死去。那个少年的强大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任谁都希望江湖能保留后辈的火种。 而且,最近有许多关于他的传闻,说他的其实是恭莲队的一员。如果这件事属实——极可能是真的——公主要是知道,是他们这帮武者的无能才将重担压在陈简一人身上,朝廷在未来会如何看待武林?如何看待慎言宫? 要知道,这次只有慎言宫和商联派了荣侠客前往东海。 他连夜修书让附近的帮派立刻派最娴熟的大夫过来救援,距离送信已过去三个时辰,只有几个医术并不精湛却想抢功劳的无名小辈来到,这让秋寰颇为恼火。 眼下只能靠那名医女了。 她的履历还算过得去,可她到底能治疗到怎样的地步,着实让人担忧。 在这瞎等也不是回事,只是秋寰已经没心思做其他了。 他默默地在医馆外踱步,没多久就看到了陈简身边的那个少女,陈婵。 秋寰想和她说些什么,苦于没找到什么话题。他看出少女一门心思全放在陈简的死活上,根本不可能会同他闲谈。 如果陈简是恭莲队的,那陈婵又是谁呢? 秋寰当然不会知道,眼前这个少女就是三年前轰动一时的千手毒女。 这位长老的目光再次移回到病房的房门上,里面还是没有一丝动静。 “秋长老,”一个武者静悄悄走到他身边,“没发现其他人的踪迹。” “再找!” “是。” 龙王的尸体受纵尸法操纵,也就意味着,当时除了陈简和龙王外还有第三者在场,那人才是这次东海邪龙事件的主谋。 秋寰让还有余力的武者寻找踪迹,结果不尽人意,直到现在都还没发现可疑迹象。 看来得让武当踪迹堂的那帮家伙来看看了。 秋寰立刻动身,决定再修书一封,时间必须抓紧,否则风会带走一切线索。 当秋寰再次回到医馆时,所有人都围到了病房门口。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秋寰急切地询问周围人。 “医女出来了,大家都在问结果怎么样?” “那结果呢?” 兴奋和喜悦从房门扩散开来,到秋寰这已经成了高声的欢呼,站在前面的人大声宣布—— “斩首神威活下来了!” “斩首神威!”“斩首神威!”“斩首神威!” 富有规律的高喊都能掀起医馆的屋顶了。 沈亚擦干额头的汗,气喘吁吁地看着人们洋溢出快乐的表情,她使出浑身解数救下陈简,几乎耗费了她所有的精力,她扶着门,轻轻将将贴在额头的发梢撇开。 秋寰从人群中挤进病房。 “沈医女,这回多亏有你了。” “秋长老谬赞。”沈亚躬身道,“我先去歇息片刻,陈大侠暂时没有危险,只需慢慢疗养便可。” “好,你去休息吧。” 秋寰看着这位瘦弱的姑娘走进病房更里处的小房间,肃然起敬。 “他怎么样了?” 听到消息的温卿筠和蔡宫也挤了进来。 “陈姑娘,放心,他已经没事了。”秋寰说道,“不过还需要休息几日。” “那就好。” 温卿筠和蔡宫相识一笑,都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走到病床边,轻握住陈简有些冰冷的右手。 陈简的表情非常平静,面容也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一尘不染的病床看上去很普通的睡床没什么两样。 温卿筠暗暗赞叹沈亚妙手回春的高超医术,在她印象中,就算是擅长用药的百苦教,都少有人拥有如此精湛细腻的医术。 蔡宫在一旁说道:“多亏了沈姑娘,过几天得好好谢她一番。” “确实。她也三个时辰没休息了。”温卿筠打了个哈欠,“我在这坐着,你和秋长老也去休息吧。” 秋寰示意蔡宫把这个地方留给他们两人,蔡宫知趣地点头。 “我先告辞,有什么事就来找我们。” “好。辛苦了。” “你也注意身体。”蔡宫不忘叮嘱。 秋寰刚离开医馆,一个士兵便跑了过来。 “秋长老,有个可疑家伙说要见陈大侠。” “见陈简?”秋寰看了看前头,没见到所谓的“可疑家伙”,“那人在哪?” “被弟兄们拦在营地外。” “带我见他。” “好,请随我来。” 在营地外徘徊的是一个年轻人,他头发像鸟窝一样,衣着更是不修边幅,像是个不知哪来的叫花子,秋寰不明白他是怎么和陈简扯上关系的。 “你要见陈简?” “没错,我要见他。” “你是谁?” “你让我见他就行了。” “放肆!怎么和秋长老说话的。”一旁的士兵呵斥。 秋寰抬手让士兵不要说话,他打量青年,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平凡乃至平庸的气质:“陈简认识你?” “认识。” “嗯……他现在受了很重的伤,需要休养几日,你可以在营地暂且住下。” “多谢这位长老。” 青年不屑地瞥了一眼士兵,跟着秋寰进了营地。 第30章 · 陌生人 【陈简几乎可以肯定,那个穿着破烂的陌生男人就是缺失记忆的重要部分!】 金碧辉煌的宫殿拔地而起,朵朵绽放的莲花簇拥到陈简身边,天空蓝得有些粉,大地则变成明镜般的汪洋。 陈简不知这是在哪里,四处眺望,广袤的海洋上只有自己和那座突然升起的宫殿。 他走近宫殿,厚重的大门迟缓分开。 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面前,那人穿得富丽堂皇,全身都点缀上璀璨的珠宝。 ——去武当查清楚,他们到底隐瞒了什么…… 武当? “武当!”陈简恍然从梦中惊醒。 他左顾右看。 这是一间陌生的屋子,床边趴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 “温——陈婵?” 温卿筠动了动,疲倦地撑起身子:“你醒了。” “我……怎么了?” 陈简刚想挪动身子,胸口的剧痛立刻让他哆嗦了一阵。 “哦,我想起来了,我被龙王的尸体偷袭了——是纵尸法吗?” “你别乱动。”温卿筠连忙把陈简按住,“沈医女已经帮你疗过伤,多休息几日便没事了。” “使用纵尸法的人可有找到?” 温卿筠摇头:“现在龙王的事情了了。” 陈简知道她想说什么。 他还没开口,就被敲门声打断了。 温卿筠眉头微皱,起身开门。 “蔡宫?你怎么来了。” “我方才问沈医女,陈兄大概要什么时候醒来,她说让我过两个时辰来看看,我这就到了。” 温卿筠回头看向房间里面。 她刚才小憩片刻,没发现沈亚已经悄悄离开房间了。 她心想沈亚还真是精怪,连陈简醒来的时机都拿捏的如此细致,看来她的师傅杨墨的确是位高人,只可惜死在龙王手中。 “他已经醒了,你进来吧。” “真的!”蔡宫眉开眼笑,“没什么大碍吧?” “没,你自己看了便知。” 两人马上去到病床边,陈简看到是蔡宫来了非常高兴。 蔡宫是他在这个世界交到的第一个同龄朋友,面对他,陈简不必拘谨地遵守那些尊师敬长的礼教。 “陈兄,现在整个东边武林都知道你的威名了,”蔡宫发自肺腑地为他感到高兴,“大家都称你为‘斩首神威’。” 还真是奇怪的叫法。 陈简微笑地接受了这个称呼。 两人回忆斩杀山神蛟的种种场景后,蔡宫话题一转。 “——对了,在早些时候有个陌生男人说要见你,你知道是谁吗?” 陈简想了想,在原主人记忆中并没找到类似的人物,于是问道:“长什么样?” “衣着脏乱,跟叫花子似的,而且这大热天的,身上背的行囊严严实实,叫人看着都热。” 一旁的温卿筠听到后,眼珠子竟开始打抖,目光飘忽不定。 她知道那人是谁,一旦陈简见到他,后果将不堪设想。 另外两人没有发现她的异常,都还在苦思冥想那人的来历。 “秋长老留他下来,看来是打算让我与他见上一面。”陈简说道,“我要不现在就去吧。” “不行!”温卿筠说道,“沈医女已经说了,你要卧床休息几日才行,若是弄伤了经脉,以后连泽气都没法再使用了。” “陈姑娘说的是,”蔡宫也赞同温卿筠的看法,“反正那人会一直留在营地,何必着急于一时。” 陈简的第六感告诉自己,那个来路不明的客人说不定能帮助他回忆起更多事情,眼看温卿筠的记忆在逐步恢复,他也想尽快想起往事。 不过他们二人的建议也是为自己好。 “你们说得对。” 陈简不再挪动身子,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耐心地等待伤口愈合。 “我去休息一下,你们先聊吧。” 温卿筠决定早日把后患除去。 她急匆匆地离开医馆,很快就问到了那个陌生人现在在哪休息。 房门关上,空气立刻变得沉闷,陈简让蔡宫帮忙打开窗户后,才开始询问自己昏迷时外面都发生了什么,蔡宫将情况一一告诉。 听到东海的情况逐渐稳定,陈简却相当忐忑。 他对那场梦和醒来时喊出的“武当”耿耿于怀。 有人曾让他去武当调查什么,那人是公主吗?她好像的确是一名女性,身上带着许多夺目的珠宝。她说过要秘密调查,可现在,估计没几天,整个武林都会知道他“斩首神威”的名声,到时连恭莲队的身份说不定都会公之于众。 违背了公主的意思就是违背了皇帝,自己到底会受到怎样的惩处?这让陈简心神不宁。 蔡宫也看出他心不在焉,以为是因为伤痛才至此,于是说道:“我先不打扰你了,有事叫我,我就在楼下候着。” “多谢。” 陈简点头。 终于只剩他一人,他能全神贯注梳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自己穿越一事已经不用再想,主要是“陈简”的身份,目前看来,他就是恭莲队的一员——强悍的泽气,融会贯通的武功心法以及随身携带的恭莲队令牌。 令牌? 陈简不顾疼痛地爬起身,摸索全身上下。 “令牌呢?”他不禁问道。 是被谁偷走了?还是拿走了? 陈简心脏跳得飞快。 他环顾房间,在不远的柜子上发现了自己那身被撕破的衣服,一旁还放着恭莲队的令牌。 “吓我一跳。” 陈简老实地躺回床上,再次回顾起之前的经历。 在穿越前,陈简和温卿筠,还有另一个男人待在一起,那个男人又会是谁呢? ——有个陌生的男人说要见你。 “是他!” 陈简几乎可以肯定,那个穿着破烂的陌生男人就是缺失记忆的重要部分! * 京城,公主府。 “公主息怒!” “庞政,是你请孤派陈简去调查武当一事,如今他胆大妄为,竟暴露自己的身份。” 虽然跪在地上的男人说着“息怒”,虽然倾莲公主的话语间充满不满,但她说话的语调却平平淡淡,仿佛在和好友唠家常。若非男人深知公主性格,他绝不会认为此时的公主正怒火冲天。 “孤要去见辛学,让他把陈简带回来。” “公主不可。”跪在地上的男人抬起头,“既然东窗事发,倒不如顺水推舟,利用陈简将那些人一网打尽。” 倾莲公主青眉颦蹙,头顶的冕旒撞出悦耳动听的声响。 眼前这个男人已经让她失望了一次,她在考虑到底要不要继续依从他的计划。 她最终还是问道:“具体如何。” “过些日子便是武林大会,此次大会在武当山举行。让陈简参加。武当知道陈简是公主您的属下,定然更加警惕,可警惕同样会露出马脚、露出破绽,届时再让夏寡潜入武当,调查事情真相。等事情结束,再惩戒陈简不迟。” “拿他当明面上的诱饵……”公主双手搭在龙椅的扶手上,“好,好。这事全权交给你,不许再出差池。” “小的明白。” 他知道,公主所指的“不许出差池”是两件事——一是必须找到武当勾结朝廷的实际证据;二是保证陈简的安全。 男人再次匍匐在地上,直到公主离开大殿才起身。 * 温卿筠快步朝男人的休息处走去,路上行人不多,她迈步的速度尤其显眼,大家都知道她是斩首神威身边的女人,虽然在意她不太寻常的举动,但不会思考更多。 眼看就要到了,温卿筠放慢脚步,思索见到他之后该怎么做。 是直接杀了他?还是将他骗去其他地方? 陈简不记得那个男人,但温卿筠很清楚。 半个月前,她和那个人一同从北境出逃,在穷困潦倒之际遇上从京城出来的陈简,陈简表示愿意带他们南下离开大西,三人同行至乾山后遭到山神蛟的袭击,这才有了后续的一系列事情。 男人名叫顾全顺,很早认识并爱慕着温卿筠。 现在的温卿筠只想尽快摆脱他,好让自己能和陈简单独逃亡,一旦让陈简见到顾全顺,他说不定就想起自己离开京城的真正原因——尽管温卿筠并不知晓,不过她很清楚,身为恭莲队的陈简绝不是像她说的那样,是为了护送她南下才从公主身边离开的。 “顾全顺,你还真是会找时间……” 温卿筠突然感到头晕目眩,整个人的魂魄仿佛要被撕裂成两半,她皱紧眉头扶靠在一旁的屋子边,平静地将气息缓下。 是当年的内伤吗? 她一声不响地找了个椅子坐下,重新整理思路。 顾全顺是她要摆脱的人,但他同样是三年前孤鹤峰大战真相的知情人。 在她回想起自己名字的瞬间,便同时想到了顾全顺。 她在孤鹤峰遭到张胜寒重创后,就是顾全顺在一直照顾她,他很清楚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选择有两个:是要过去的真相,还是要未来的幸福。 “小筠?” 听到这个称呼,温卿筠的身体僵住了。 顾全顺没有在屋子里,而是恰好出去闲逛,两人阴差阳错在大庭广众下相见。 “顾全顺……” 温卿筠硬着头皮转过身,看着这个灰头土脸的男人。 谁能想到,蓬头垢面下的顾全顺也只有二十出头的年龄。 “真的是你,”顾全顺高兴地舌头打结,“我、我听说东海有个陈大侠将龙王打败,就顺路打听过来,想不到真是陈简大侠!而且你也在这里,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他双手想握住温卿筠的手,但想到自己浑身脏兮兮的,于是缩了回去。 “是啊,”温卿筠立刻转变表情,“好久不见了,没想到能在这重逢!” “头一次觉得相隔半月是如此漫长,”顾全顺说道,“我得见见陈大侠,感谢他保护了你。” “不行。你也知道他现在身负重伤,需要休息多日。” “没事,我可以等。” “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吧,倘若被乌汤的人发现就麻烦了。” 听到乌汤这个名字,顾全顺立刻握紧拳头。 那个令人作恶的邪术师欺骗了他,肆意在温卿筠身上做实验,差点将她害死。 “小筠,我一定会替你报仇杀死乌汤的。”顾全顺坚定地说。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温卿筠勉强挤出个笑容。凭顾全顺的力量,就算他历练个几百年都没法动乌汤一根毫毛,何谈报仇一说?但她从不点破,就让这傻小子心里留着一点念想吧——或许顾全顺也心知肚明。 “我们现在就要走吗?”顾全顺发现半个月没见温卿筠,她变得比之前更加当机立断了,“我还想见陈大侠一面。” “走吧,他也有他的事情。”温卿筠催促。 “那……那你收拾好东西,我们这就离开。” “我已经收拾好了,你到营地门口等我便可。” “要我帮忙搬——” “不必。”温卿筠瞥了他一眼。 “那好吧。” 温卿筠看他转身朝营地口走去,暗自庆幸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待会只需在荒郊野岭将他杀死便可,他将死无全尸,谁也不会知道这个陌生的叫花子到底去哪了。 她急匆匆地回到房间,将一些不重要的东西捆在一起伪装成行囊,随后马上朝营地外奔去。 秋风正盛,她眯起眼睛挡住黄沙。 很快,她就看到了正在等待的顾全顺,她赶忙加快脚步。 走到营地口边时,先前的视野盲区已经一览无余。 温卿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站在原地,凝视陈简和顾全顺,他们正欢声笑语地说着什么。 第31章 · 后会有期 【“有一个人,我记得他的名字,”她说道,“卞离。”】 尽管陈简还没开口,尽管他和温卿筠还没有眼神接触,但温卿筠一眼就能看出,他已经回忆起所有事情了——起码有关她和顾全顺的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 陈简在昏迷的这段时间一直做着有关过去的梦,醒来后,他开始理性思索和归纳自己的梦,最终,他奇迹般地回想起自己的身世。 诚如温卿筠所说,他的确是恭莲队的一员,只不过他的任务并非护送温卿筠南下——他们只是在路上偶尔碰到,他真正的目的是前往武当,秘密调查三年前千手毒女事件背后的真相。 朝廷中,以公主为首的派系似乎始终认为,三年前皇帝病逝和武林无不关系,而武当首当其冲受到怀疑,其中最需要调查的人便是如今的武当掌门张胜寒。 之所以用“似乎”,是因为公主只下达命令,并未说明原因。 这一切都是过去那个陈简的推理。 至于陈简为什么要帮助温卿筠,答案很简单,因为过去的他早就发现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就是千手毒女,只是尚不清楚她如何能变得年轻。他现在只知道,温卿筠身上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追根溯源就在极寒之地的北境。 起初,陈简打算在带他们离开的路上顺道打听北境的消息,结果在乾山遭到山神蛟袭击,他在命悬一线之时被现代人陈简穿越,于是计划全都打乱了。 现在,他的处境非常危险。 公主的命令是秘密调查,而他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大展身手,让“斩首神威陈简”的名声响彻整个东南武林,他的行踪将不再是秘密,恭莲队的身份肯定会被那些老油条识破。 简而言之,他的任务已彻底失败。 可他不能回去,也不敢回去。 一旦回到京城,他将面临最严酷的惩罚——炼狱刑! 陈简并不知道炼狱刑是什么,可当想到这三个字,强悍的身躯竟开始不住的颤抖。 那是一种未知的恐惧,将带他堕入无尽的深渊。 陈简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逃;要么将功补过。 但他没法逃。 他身为恭莲队,比江湖上的所有武者都要清楚朝廷的真正实力,皇甫晴曾说过的玄妙之力是真实存在的,而朝廷便有一人拥有它—— 他叫辛学,能够开启通往任何人身边的门,只要他有那个人的血。 而恭莲队所有队员的血,公主都留有备份。 好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眼看武林大会在即,陈简又和蔡宫交好,他决定孤注一掷,通过参与武林大会来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潜入武当山。至于温卿筠这边,他想尽快从她嘴里得到有用的信息。 他看到温卿筠出现,立刻问道:“听说你们打算离开了?” “啊……”温卿筠愣神,“是啊。” “所有事情我都想起来了。”陈简说。 “是吗。” 温卿筠失神地看着他,他的目光中露出难以释怀的表情。 陈简虽然想起了一切,可有件事始终困扰着他。 那便是:为何温卿筠在乾山之后,突然表现得对他如此亲昵。 在他的记忆里,温卿筠和顾全顺才是相互扶持的伴侣,自己只是利用她的荣侠客,结果两人失忆过后,温卿筠对他的态度大为转变。陈简想不明白,其中的契机是何。包括现在也是,当温卿筠听到自己说想起一切后,竟露出了那样落寞的眼神。 陈简欲言又止,最终抛下了个人的杂念,说道:“温卿筠,关于张胜寒和武当,你还记得多少?能想起多少?” “我之前跟你说的是实话,”温卿筠仿佛成了一个放弃堕落的人,她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张胜寒对我施了某种功法,阻断了记忆。” 信息一:张胜寒的功法能阻断记忆,而且看温卿筠的情况,他甚至能做到阻断特定记忆。以现代的脑科学而言,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陈简点头:“在张胜寒对外宣布你已被杀后,武当的高层曾派人搜山寻找你的尸体,与此同时,顾全顺在陌生男子的带领下背你逃出搜索网。你可知那男子是谁?” “从未见过。”她回答。 信息二:武当高层存在不同派系——起码在三年前是如此,有人并不相信张胜寒的话。那人是谁?带他们离开的男人又是谁?会是张胜寒派出去的下属吗? “你还能想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陈简的目光中闪着绝望。 这是他表演给温卿筠看的。他知道温卿筠对自己有特殊情愫——即便他不知原因——无论如何,他决定利用这份情感。 他明白,这是件冷酷无比的事。 他在内心安慰自己,眼前的女子是杀人魔头,利用她倘若能挽救自己的性命又有和不可? 自欺欺人的话说多了也就成了真话。 陈简的情感随秒逐渐麻木,演技却更加逼真。 “这就是我的任务……”他低声说道,“秘密调查武当。” 他重读了“秘密”二字。 温卿筠是何其聪明,她明白陈简之前的所作所为对“秘密”二字而言意味着什么。她的双眸在不安分地飘动,谁也不知,她究竟是否看出陈简仅在表演。 她还是开口了。 “有一个人,我记得他的名字,”她说道,“卞离。” 陌生的名字。 “三年前那场纷争和他密不可分,你若要调查武当,必须查清他的底细。”温卿筠认真地告诉他。 “卞离……”陈简低声重复这个名字,“好。” “调查完武当后你打算做什么?会来南疆找我们吗?”说到这,温卿筠的目光又重现了一些色彩。 “我不知道。” 温卿筠苦苦地微笑了一下。她已经没有别的念想了,一旦陈简回忆起过去,他就会明白自己和她根本是形同陌路的两个人,她又一次错失了让这个男人爱上自己的机会,她懊恼自己的怯懦——明明和他形影不离地相处了近一个月,最终的结局还是止步于此。 “那……保重了。” 温卿筠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哎!小筠!”顾全顺颇为尴尬地朝陈简挤出个笑容,“陈大侠的恩情,我顾某终身难忘!我们后会有期。”他抱拳。 “后会有期。” 陈简心如乱麻。 他还有事情没想起来,而这件事,温卿筠却记得。 到底是什么…… 他注视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远方。 温卿筠在中途没回一次头。 第32章 · 菩提寨 【“对你而言,比起知道目标,杀人的原因更为重要?”】 若非万不得已,阿卓肯定不会到这里。 这是哪?对百姓而言,这是名叫“菩提寨”的普通山寨,盛产菩提手珠;对某些人来说,这是一座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城。 有传闻,杀手城十多年屹立不倒,是因为城主与朝廷的某个大臣是亲家,他们无恶不作,上面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杀手们也懂得分寸,即便有些丧心病狂的家伙企图花千金购朝中重臣的项上人头,他们无一例外都会拒绝。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杀手城的几个杀手愿意为这些钱赴汤蹈火。 实际上,钱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杀死那些重臣后的影响。那些敢于动朝廷的人各个都深受城主信赖,即便锦衣卫追查下来,也绝不会查到菩提寨——做事无影无踪才是他们敢于接下重金的原因。 阿卓这次要见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阿卓在多年前曾有求于菩提寨,如今再回来,因为自己身份的特殊,他受到了城主的热情款待。 城主明白,以阿卓的性格,绝不会没事找事来到这种地方,于是向阿卓引荐菩提寨中能够刺杀朝廷重臣的高手。 菩提寨傍山而建,从平常的眼光看去,这里是一个不算发达的偏僻山寨,木制建筑大多被湿气侵蚀,到处留有发霉的痕迹。 但菩提寨的真面目在群山之内。 山内遍布密密麻麻的复杂通道,就算是从小在山里长大的人都没法认全,菩提寨所有的暗道都在城主的掌控下,他有最详实的舆图。 不过这些事和阿卓没有任何关系,他只要见到人,把钱给他,让他把人头拿下。 杀一个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迎接阿卓的瘦小男人是典型的菩提寨生人,阿卓也说不定这些人到底有怎样的特征,可他们举手投足都是那么利落,仿佛整个人都是刀剑的化身。 他有一头棕黑的头发,凸起的颧骨将脸庞勾勒得充满威压,一对并不算大的眼睛,普通宽度的嘴唇。在整个西朝,能找到成千上万副类似的长相,这正是杀手所需的。 阿卓不止一次怀疑,菩提寨存在某人专门改造人的面容。 “是阿卓贵客吧。” “是我。” “城主让我带您去见九级浮屠。” 在菩提寨,杀手们按照人头数和难度被分为三六九等,其中最强的杀手便是‘九级浮屠’,这些人都拥有刺杀朝廷重臣的能力,至于人数多少,据阿卓的了解,不超过十人,而且他们很少会来菩提寨。 阿卓这次的运气不错。 “请随我来。” 阿卓跟着他走进昏暗的隧道。 为确保呼吸畅通,隧道里几乎没有放置灯火,阿卓借着从缝隙中传进的光芒勉强看清前面的路。 他们穿过很多道门,上上下下,最终在一件密室前停下。 “请进去。” 阿卓没向领路的杀手道谢,随着大门打开,他迫不及待地走进了密室。 密室的门彻底合上,坐在昏暗灯火下的杀手开口了:“徐大人,多年未见。” 阿卓——徐思佑——不满地皱眉:“你应该知道,现在我叫阿卓。” 杀手大笑:“真见外。” 阿卓打量摇曳灯火下的杀手,他身前的青铜翁正飘起冉冉青烟。 上次与他见面要追溯到八年前,那时的杀手还是七层浮屠,他的容貌也更加年轻。 如今,他和自己一样,逃不过岁月的磨难,曾经棱角分明的面容如今多了一丝臃肿和富态,阿卓有些担忧,他能否胜任这次任务。 “你现在已经是九级浮屠了。”阿卓说道。 “是啊。” 杀手将九级浮屠塔摆在他面前。 这是结构不算复杂的小构件,每一层塔的模样都一样,只要晋升一集,便能在塔顶再嵌一座塔。 就是个这么简单的东西,背后却是无数鲜血和人头,以及一个个分崩离析的家庭。 “什么时候的事。” “很多年前就是了。” 阿卓吞下一口唾沫。 他有求于菩提寨,却总想着怎么将这株邪恶之花彻底摘除,他很早就在暗地做这些事,只是时机未到。 “阿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杀手早就与他相识,知道他的宏图大业,“就算菩提寨被毁了,我们这些杀手还在,只要我们还在,菩提寨就又会出现。” “我明白,我此次来不是说这些琐事的。” 阿卓低头。 他向来都是昂首阔步的,但这次迷惘了。他不确定自己接下来说出的目标是否正确,他要么遗臭万年,要么千古流芳。 可他冒着重重危险不远千里来到这,他心中已然有数。 “你为什么想杀他?”杀手打破宁静。 “我还没说是谁。” 阿卓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杀手。他不可能知道自己想要杀谁,全天下都不会有人知道。 “每个人杀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即便是疯子。对于你们——亲自到杀手城来的雇主,更是如此。” 杀手把九级浮屠收起,靠在宽大的椅子上,等待阿卓给出答复。 “对你而言,比起知道目标,杀人的原因更为重要?” “同样重要。”杀手幽幽地回答。 阿卓停住了谈话。 他知道,自己若是再开口,便没有回头路了。无论如何事情成败与否,他这一辈子都将走进万丈深渊,至于身后事,留得下辈子再说吧。 “为了大西王朝。” 杀手听到后明显愣了一下。 他拿钱杀人这么多年,没有人会把杀人的理由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可他同样清楚,眼前这位化名为阿卓的中书令徐思佑,不是那种喜欢说笑的人。 他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甚至说,他能猜到自己即将从阿卓口中听到哪几个字了。 “有趣。究竟杀了谁能拯救如今的大西?” 杀手说着,轻轻敲了敲摆在两人面前的青铜翁。 “说吧,你要杀谁?” “我,阿卓,雇你杀掉——” 这是菩提寨的规矩:雇主必须把自己的名字和目标一起说出,即便是化名。 “当今圣上。” 阿卓的声音在密室轻轻飘散。 第33章 · 规则 【“如果我以恭莲队的身份命令你,不得将接下来的谈话透露给别人?”】 古镜门惨遭灭门给江湖的震动很大,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在武当召开,本该是空前盛况的武林喜事,如今也寂寥了不少。 武当山从方圆一百里外就有州郡的士兵严防死守,任何一个要进入武当山的人——无论武者还是观众,都必须经过严密的核查。 当然,检查的重点放在武者身上。 自东海龙王一事结束后,陈简向蔡宫表露自己想参与武林大会的想法,蔡宫热情引荐,他的师傅田鵼也同样乐意陈简前往武当山,不过,即便有两名武当弟子担保,陈简还是在山下居住了整整三天,直到官兵确信他与古镜门灭门无关后才让他山上。 武当山上和外面看上去不同,陈简以为山上也会很安静,想不到出奇热闹,来自各地的旅人、客商、武者齐聚一堂,难怪需要花那么多时间核查身份。 “陈简!这儿!” 蔡宫都快望眼欲穿了,他看到陈简的身影,连忙站到高处呼喊。 “总算是让你上来了,”蔡宫说道,“实不相瞒,田师傅还特地跟下面的人打了声招呼。” “原来如此。” 陈简就觉得那些人态度转变得有些快了。再怎么说,他也是在古镜门灭门前到过解灵渊的武者,怎会没有嫌疑? 他不由担心,说不定会存在有心之人,跟他一样借着熟人关系通过审核——虽然这事并不归他管。 “你得快些熟悉对手了。” “啊?我就有对手了?” 陈简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快。 “武林大会将为期一个月,”蔡宫知道陈简失忆的事,于是向他详细解释武林大会的规矩,“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参加武林大会。” 陈简点头。这是当然了,否则几千人要比试到猴年马月? “后天开始,将在山南举行资格选拔。选拔方式非常简单,有意愿参加比武的三千两百名武者将分为大概三十组,每组一百人,所有人同时起步,徒手沿名为沙瀑布的陡峭爬上山峰,前五名便获得参赛的资格。” “最后选出一百五十人。” “没错,一般会稍微超出这个人数,因为有并列达到的,不过不会超过两百人。” 蔡宫一边带着陈简进入武当内的繁华山镇,一边解说。 “获得资格的人将在之后进行抽签,分为南北两区,之后先进行区内的两两对决,再进行跨区对决,通过一轮轮比试,最终拔得头筹的胜者便将成为公认的武林最强武者,同时获得胜者赏赐——到京城接受天子亲手赠予的青铜石冠。” “参赛者有什么限制吗?比如各个门派的长老?” “荣侠客不能参赛。因为荣侠客是朝廷认准的武者,朝廷不允许他们参与较量,以免武林有严重的损伤。” 陈简点头。 皇甫晴一直以尊侠客自居,是否因为他想参与武林大会? 他本想问问蔡宫,皇甫晴是否参加过武林大会,不过想到逝者已去,还是不要过问那么多为好。 “所以你的第一个对手便是沙瀑布。”蔡宫指着不远处,人头攒动,“就在那里,已经有很多人在研究怎么尽快爬上去了。” 陈简抬头望去。 那是一面大概有两百米高的峭壁,上面不断流下细腻的沙粒,就像瀑布一样。在沙瀑布周围围上了一圈红色绳子,大概是告诉参赛人禁止攀爬。 “每个帮派都相当看重武林大会的举办权,因为每次资格选拔都是主办帮派自定,”蔡宫告诉他,“所有武当弟子都练习过攀爬沙瀑布。” “这是不作弊吗?” “当然不算,”蔡宫认真地摇头,“首先,每次举办,都会有一个门派弟子受益,这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公平的;而且,历届的经验告诉我们,门派自定的选拔方式并不会影响最终结果,因为它是非常基础的内容,倘若连资格都无法争取,更别说拔得头筹了。” 陈简若有所思:“你也练过?” “我上去需要一刻左右——没人会专门练这个。” 蔡宫还是几年前刚进入武当时练过攀爬沙瀑布,现在时过境迁,他的功力早不同以往,他估计自己只需要半刻便能上去,如果竭尽全力,说不定能更快。 “你觉得你大概要多久?”他看向陈简,心想着不要和他分到一组。 以陈简的实力,毫无疑问能获得资格,换言之,五个资格中的一个已经被拿走了。 “没试过,估计跟你差不多吧。”陈简保守地回答。 “上去没什么技巧,”蔡宫觉得,只有自己知道怎么轻松攀登是不公平的,于是把经验传授给陈简,“主要是要注意泽气的流动,将力量放在流下的沙子上,而非山体本身。” 陈简明白了。 这相当于在跑步机上跑步,而他必须超过履带后退的速度。 “可惜现在不让练习,不然可以试试。”蔡宫遗憾。 “如果得到头筹有什么好处呢?”陈简问。 “好处?能得到天子亲自赏赐,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多少人想得到这份殊荣。” 蔡宫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陈简,就算他失忆了,怎么连这种简单的事都想不明白。 陈简意识到自己和这个时代人的观念差别很大,他附和地点了点头。 他现在没考虑夺冠的事。 夺冠意味着要前往京城,这和他不想见到公主的想法背道而驰。眼下更要紧的是调查卞离是谁。 陈简忽然想起,身边不就有个武当的大活人吗?自己来的一路上居然都忘了问! “对了,你可知道卞离?” “卞离……卞离,我听过这名字,他好像是我的前辈。” 蔡宫作为武当的新生代,对上一辈的事情了解不多,只认识几个和师傅田鵼关系较好的长辈。 “我可以帮你去问问。” “不必。” 卞离并不是人尽皆知的人,若是唐突打探他的情报,说不定会惹人注意,陈简不想打草惊蛇。既然他是蔡宫的前辈,可蔡宫本人并不了解他,说明这个叫卞离的人应该大他很多岁,很可能和田鵼同辈。 陈简决定接下来亲自拜访田鵼。 和蔡宫在山镇里转悠了半个时辰后,两人才分别,期间陈简问到了田鵼的居所,在敏锐感官的协助下,陈简很快找到了藏在山林之中的小屋子。 田鵼正在练剑。自龙王一役后,他一直在用练武排解悲伤,听到院前传来脚步声,他停下动作,张望是何人拜访。 “陈少侠!不知你已经上来,有失尊重了。” “哪里话,还多亏田前辈。” “嗨,那小子什么都说。”田鵼不以为意地笑道,“来找我是为何事?” “您应该知道我是恭莲队的。”陈简不再隐瞒。 田鵼认真地点头。 “斩首神威”的名声传回武当后,武当高层便立刻对陈简的身份做出判断,现在武当上上下下门徒都知道他就是恭莲队的一员,掌门张胜寒为此专门召开了一个短会,要求各大堂主“妥善”对待陈简。 至于如何“妥善”,掌门没有明说。 “我接下来要询问你一些问题,你会把这些问题告诉其他人吗?” 田鵼不想陈简一来就抛出如此棘手的问题。 他斟酌再三后答道:“我不知道,得视情况而定。” “如果我以恭莲队的身份命令你,不得将接下来的谈话透露给别人?” 陈简一改刚才的亲切,变得冷酷果断,让田鵼有些无法适应。 “好,我不会告诉别人。” 陈简明白,这句话对双方而言都是权宜之计。 “卞离,你知道这个人吗?” “卞离……” 田鵼竟感到有些失望,陈简铺垫了这么多,居然是问那个人。 “他已经死了,遭人暗杀。” 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三年前。” “三年前?和千手毒女一事同时。” “他们没什么关系,卞离死在京城。” 不,他们有关系,只是你不知情。 “凶手?” “尚且不知。不过……当时罗斯和他在一起。” ——罗斯在说谎! 温卿筠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又是罗斯……”陈简觉得自己有必要和他好好谈谈了,“有没有可能是罗斯杀了他。” 田鵼摇头。 “为何不可能?” “罗斯,是他的弟子。” “所以有传闻,罗斯杀死了自己的师傅。” “那都是无稽之谈,他们关系很好,罗斯在饥寒交迫之际,是卞离救下了他。” 田鵼本还想把罗斯替卞离挡剑的事告诉陈简,但想想似乎没这个必要,陈简若不相信他们之间的关系,自己解释再多也是废话。 “罗斯现在在哪?” “就在武当山。”田鵼说出了一个方向,“他是护法,你很难见到他。” “我会想办法的。”陈简说道,“关于卞离,你还知道什么事,他当年为什么会被人暗杀,是与人结仇吗?” “我和卞离交往很少,他是纵横堂的人,而我是镇武堂的。如今江湖可非十几年前那种打打杀杀,现在都讲究和气,若真是结仇,恐怕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陈简并不赞同田鵼的说法,但他懒得辩驳,他继续问道:“纵横堂是干什么的?” “协调与各大门派和朝廷的关系。” 说白了就是外交啊。 卞离作为外交官在京城被刺杀,说不定是某些门派基于政治考量杀了他,看来要得先了解他当年入京的目的。 “他是和罗斯两人去往京城?还是有很多人?” “我没印象了,但他们入京似乎不是什么大事,具体的你还得问罗斯。” 前提是他原因告诉你。田鵼默想。 “多谢前辈指点,晚辈告辞了。” 田鵼对卞离的事知之甚少,陈简不想再耽误时间,他匆匆告辞,按他的指引,快步赶往罗斯的居所。 第34章 · 又见罗斯 【刚才的谈话一点点从瓮中飘出,像是呛人的浓烟,听得陈简心烦意乱。】 罗斯的居所在武当山的高处,再往上就能看到矗立在云霄之中的玄境殿。云雾之中,若隐若现一条长长的台阶,台阶左右两侧站着两名守卫,他们看到陌生面孔,立刻呵住陈简。 “我要见罗斯。”陈简仗着恭莲队的身份,落落大方地说道。 “你是谁?” 陈简拿出恭莲队令牌。 两名守卫交头接耳。 “他就是那个陈简,恭莲队的。” 其中一个守卫站出来说道:“护法在屋里等您。” 罗斯在等我? 陈简没有立刻向前,而是左右张望了片刻。他觉得自己和田鵼的谈话被人监视了。可身边没有可疑迹象,到处都是安宁的鸟鸣,听得心旷神怡。 怎么回事? 他疑惑地踏上台阶。 正如守卫所说,简陋的茅草屋大门敞开,罗斯正对门坐着注视他过来。 “好久不见,陈少侠。”罗斯起身招呼,金色的衣袍在雾气中变得收敛了许多。 “罗护法也是。”陈简象征性地向他抱拳问好,随后问道,“听说你在等我?” “我……只是有这种预感,总觉得你会来找我。” 看来他不打算说实话。 陈简跟随罗斯进了屋子,他很快端出两碗冒着香气的茶。 “请吧。” “多谢。”陈简小啜一口。 “既然你知道我要来找你,那可知我是为何事?” 罗斯想了想,小指轻轻碰了碰茶杯:“有很多事能成为你来找我的理由。” “是吗?我倒是想不出有很多事。” 陈简思忖罗斯所指究竟是何事,最有可能的是关于古镜门,那是两人目前唯一的交集。 既然已经来了,的确能顺便问问他对古镜门灭门一事的看法。 “古镜门被灭门的那天晚上,你在做什么?” “我代表武当拜访古镜门,不能介入帮派间的恩怨。” 很滑头的解释,但其中的说法引起陈简注意。 “‘帮派间的恩怨’?” 陈简听说目前尚且没查到灭门者的消息,罗斯怎会知道是帮派间的恩怨? “不然还有其他可能?”罗斯反问,“他们是灭门,不是单单为了屠杀某个人。” “这只是你的推测?” “这显然是事实。”罗斯相当确定。 陈简不清楚他是不是在有意误导自己,可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所以那天晚上,你和你的部下在袖手旁观。” “可以这么说。” 罗斯在江湖的名声已经够臭了,他不在意更多的负面评价。 这种消极的自若让陈简觉得他格外难对付。 “好吧。” 陈简自讨没趣,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我听说卞离是你的师傅。” 听到这个名字,罗斯依旧面无表情。 “没错,他在三年前遭人暗算,已经死了。” “当时在他身边的人只有你。” “你在怀疑是我杀了我师父?”罗斯头一次展现出恼怒的语气。 “很多人这么说。” “你跟他们一样,都是人云亦云。” 罗斯起身在屋内徘徊,声音逐渐大了起来。 “那你为何不做解释?” “我不想让世人对师傅有太多评价,他已经长眠,就让他好好休息吧。” 罗斯声情并茂,像是真情实感,弄得陈简都不好意思再追问卞离的事。 他故意等了一点时间,直到罗斯恢复往日的冷淡表情才问道:“你和师傅去京城是为了做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这是武当内部的事。”罗斯很果断地告诉他。 陈简微微点头,默许了罗斯的拒绝,他明白这事不能操之过急。 “你明知道我会来找你,却不准备回答我的问题。” “我以为你会为了其他事。”罗斯不卑不亢道。 其他事?还有什么事可以从他身上打听的? 难道说…… “千手毒女?”陈简愕然地看着他。 “没错。” “那个女孩就是千手毒女,你撒谎了。” 陈简愈发觉得罗斯的行为难以预料。 “我就希望从你口中听到这件事。” 罗斯很泰然,仿佛自己说谎是对的。 “你想做什么?” 直到现在,一切尽在罗斯的掌控中,这种受人摆布的感觉让陈简寒噤。 “陈简,你和我很像。”罗斯忽然凑近他,低声道,“我们都是活得很无聊的人。我原以为恭莲队的队员各个都老实木讷,呆笨愚蠢,可见到你后发现,比我想象中要更有意思。” 陈简默不作声。 “她就是千手毒女,我却说她不是,你不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为何?” 陈简想从他目光中读出什么。 无功而返。 “因为我感觉无趣,”他少见地露出笑容,“我可以告诉你三年前在京城发生了什么,但你必须先帮我一个忙。” 陈简把目光从罗斯身上移开,他看在昏暗的房间里看到了熟悉的东西。 “那是什么。”他指着青铜翁问道。 “你不知道吗?” 罗斯把青铜瓮摆在陈简面前,将泽气注入其中的一个口子,模糊的声音很快从瓮中传出—— 好久不见,陈少侠。 罗护法也是,听说你在等我 …… 刚才的谈话一点点从瓮中飘出,像是呛人的浓烟,听得陈简心烦意乱。 当初在古镜门时他就怀疑过青铜瓮的用途,没想到真是用来存储声音的,这就像和人聊天时随身携带录音笔一样,着实让人觉得后怕。 “这是——” 罗斯收回泽气,笑道:“留声瓮,当年这玩意弄得武当鸡飞狗跳。” “我们的谈话你都记下来了?” 罗斯没有解释,而是继续让留声瓮放出声音。 记录的谈话到罗斯拒绝透露去京原因为止。 “放心,后面的话对我不利,我是不会记录的。”罗斯看出陈简不太放心,便把留声瓮放到更远的角落。 “你要我帮什么忙?” “武当的某处地方藏有成千上万个留声瓮,我希望你找到那个地方。” “那些留声瓮记录了什么?” 罗斯抬起头,看向云雾缭绕的山岭深处。 “很多真相。” “武当山这么大,我该从哪找起?” “我不知道。” 陈简无奈地看着罗斯,为了得到三年前的真相,他必须答应这个无厘头的任务。 “好吧。” “你的时间不多,”罗斯见他打算离开,补充了一句,“在武林大会结束前。” “为什么?” “到时候我都会告诉你。” 陈简不想再看到罗斯那张扑克脸,他点了点头,没道告别便下山去了。 第35章 · 沙瀑布 【资格牌是非常简单的木雕牌,上面画着交叉的刀和剑,图标下面刻有“陈”字。】 从罗斯那得知留声瓮的事情后,陈简便一门心思放在寻找蛛丝马迹。 连身为护法的罗斯都不知道留声瓮的藏匿处,说明它是相当隐蔽且不被察觉的地方。 陈简对武当知之甚少,他还需要一些时间调查。 但不是今天。 还有两个时辰,就轮到他那一组参加资格选拔了。 今天一大早,陈简就被蔡宫叫去看选拔,他们找了个勉强能看到沙瀑布中上段的位置,一坐就是一个时辰。每组最快的武者都在半刻——也就是六七分钟内——登上了沙瀑布。 一旦资格满后,沙瀑布顶的钟声便会响起,剩下还悬在半山腰的武者便会失落地顺着瀑布滑下,整个流程不超过半个时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组,只有八个人不慎跌落受伤。 这是一场兵不见血刃的较量,虽然武者互不干涉,但场内却杀气腾腾,就连坐在老远的陈简都能感受到。 “快看那个人,”蔡宫指着沙瀑布,“那个穿蓝白武袍的人,是中土众教主的首席大弟子,也是今年的夺魁热门,稚泣。” “稚气?” “‘哭泣’的‘泣’。”蔡宫拿手指在空中比划。 “真是奇怪的名字。” 陈简观察稚泣鬼魅的身法。 和其他人手脚并用的攀爬方式不同,他以直立的姿态站在峭壁上,闲庭信步朝山顶走去。 这种别具一格的方法很快引起了轰动。 “那是稚泣,中土众近年的奇才!” “中土众那套老旧的心法本该没落了,听说就是这小子把心法改良。” “真是年少有为,也不知中土众那帮老家伙是从哪捡来这么个宝。” 通过旁人的杂谈,陈简很快知道,这个名叫稚泣的少年曾是路边弃婴,偶然被中土众的教徒拾到,经过多年的培养练就了一生本领,如今是武林的当红新星。 “若要夺魁,一定得过了他这一关。”蔡宫说道,“你觉得那家伙怎样?” “光看这写还看不出什么门道。不过看他身手了得,应该是个棘手的对手。” 陈简嘴上说着,心里默默数着稚泣用的时间。他是目前为止最快的,倘若能保持这个速度,大概五分钟就能爬上去了。 “对了,魁首将获得天子的赏赐,那其他人呢?总不能什么都没有吧。” “前五名武者都将去京城接受银两赏赐。当然也可以不去,只不过从没人这么做。” 这么做就意味着不想见天子,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随着一声喝彩,稚泣已率先登顶,就如陈简预料,他获得了最好的成绩。 陈简不再把注意力放在资格赛上,而是闭眼思索自己该如何赢得资格。 等等,他豁然一想,自己已经进入武当了,何必费时间在武林大会上?又不是说只有参赛者才能留在武当,他可以以观众的身份继续呆着啊! “蔡宫,我弃权了。”陈简拍了拍他肩膀。 “什么?”蔡宫还沉醉在武者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竞赛中,“喂!陈简!” 他一转身,发现陈简已经不见了。 陈简飞快地穿梭在人群中,武林大会只有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必须赶快找到藏匿留声瓮的仓库。 他尽量记下经过的地方,好在日后能提供线索。 “你怎么在这里?” 陈简回过头,发现和他说话的竟然是罗斯。 自从前几日两人在山顶见面后,他们就没有联系了。 “不然我能在哪?”陈简反问。 “马上不就轮到你们组参加资格选拔了?你应该在沙瀑布才对。” “你知道得还真清楚。” 罗斯作为武当护法,很容易就得到分组名单,陈简除了觉得反感外无可奈何。 “你不打算参加了?” “我没必要参加,费时费力,倒不如帮你找找留声瓮的去处。” 陈简暗地与他成为同谋,现在和他说话,语气随便了许多。 “我建议你还是参加为好。” “理由呢?” “理由……”罗斯沉思了片刻,“我希望你参加。” 陈简气不打一处来,他堂堂一个恭莲队,居然到处受制于人。不过罗斯说话虽然隐晦,但一定能达到某种目的,既然他要求自己参加,那就试试吧。 “看来你并不担心武林大会拖延寻找的时间。” “不担心。” “你真的想要找到那些东西吗?” “当然是真的。”罗斯看了看周围,“人多眼杂。”他抛下这句话,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陈简感觉自己成为了罗斯的提线木偶。他拖着僵硬地步伐往沙瀑布方向走去。 “八组——八组——” 沙瀑布那边传来高喊。 八组……不就是我的组号吗? 陈简连忙挤进入群,同时请他们让一让。 “喂,你是哪来的,别挤进场地!”守卫持剑挡在陈简面前。 “我是八组的。” “八组已经开始,你来不及了!回家去吧,磨磨蹭蹭的傻小子。” 守卫的嘲讽引得众人欢笑。 这可是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居然会有人在资格选拔中迟到。 “我来得及。”陈简冷冷地说,“烦请让开。” “说什么狂妄话!” 选拔已经过去五分之一柱香的时间,这小子就算和最快的稚泣一样快,也来不及超过最前面的五个人了。 “让他进去吧。” 颇为耳熟的声音从一旁响起,陈简细细回忆,总算对那人有模棱两可的印象。 “薛护法?”他确认对方身份。 “陈简,看来你已经恢复记忆了,上次在乾山见到你,你还说自己是个樵夫。”薛戎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来得及吗?” 陈简瞄了眼沙瀑布的情况,最快的武者已经完成过半。 “多谢薛护法宽容。” 陈简没有多说什么,在守卫和观众的目瞪口呆下飞奔向沙瀑布。 * 看台上,蔡宫无精打采地托着脑袋。陈简突然表示弃权让他非常困惑,少了观看陈简登沙瀑布的乐趣,他顿时心生失落和无趣。 “你们看,那是谁啊!?” “好快的速度,感觉稚少侠还要快!” 旁人的喧哗声浪一阵盖过一阵,蔡宫总算抬起头,想看看让观众们再次沸腾的人是何许人也。 “陈简……?”他瞪大眼睛,“你不是放弃了吗?” 陈简如履平地,很快追上的最后一名,他的速度还在不断提升,让人怀疑整个世界都颠倒了,正在前头的武者感受到身后的气息,都被吓出了一声冷汗。 后来居上的陈简哪像人啊,简直是一只猎食的豹子。 “叮——” 随着陈简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山顶的钟声敲响。 所有观众都沸腾了。 这是人们头一次为最后一名喝彩,相信未来也很难再遇上这种盛况。 陈简的速度让所有人为之惊叹,一时间,人们纷纷谈论这个无名少年来自哪个势力。 陈简感觉透不过气,就像经历了一场全程冲刺的一千米跑一样,他的喉咙冒着血气,大脑砰砰地跳着,心脏好像都移到喉咙处了。 获得组内第一的女生正在收拾变得凌乱的头发,她看到陈简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颇为痛苦,内心很复杂。 她明白,如果这个少年与他们同时出发,自己将会被拉开到巨大的差距。 她既感到胜之不武,也庆幸他迟来了一步。每一个小组的第一名都将和其他小组的第二名进行第一轮对决,她相当于捡了个大便宜。 “你还好吧?”她还是忍不住关切,想知道他是什么来历。 “我,没事……” 陈简累得不想睁眼。 除了穿越来时被山神蛟追赶外,他还从没有这么疲倦。 陈简发现,泽气的使用效率和心境很有关系。他刚才担心自己无法获得资格,于是相当焦急,这种焦急最终反噬,导致事半功倍。 “要我扶你下去吗?” 陈简总算听出和自己说话的是女生。他在登瀑布的时候没仔细关注对手,不过依稀记得第一名的背影是名女性。 “你是……” 他睁开眼,心脏带着眼眶跳动。 “我叫沈以乐。”她说道,“是武当的弟子。” “看出来了。” 陈简认出她穿得金色武袍。 “我自己能走。”陈简说道。 “你小心点吧,”沈以乐走在他身边,以防他失足落入山下,“你就是那个……陈简?” “是我。” “这是你的资格牌,拿好。” “多谢。” 资格牌是非常简单的木雕牌,上面画着交叉的刀和剑,图标下面刻有“陈”字。 “听说你是恭莲队的。” “你听谁说的?” 沈以乐没想到陈简会突然抛出这么咄咄逼人的问题。 “大家都在说。”她说道,“因为你很年轻,打败了龙王,最大的可能便是恭莲队的了,况且你还带着恭莲队的令牌。” “是吗?”陈简的语气逐渐平稳。 “恭莲队的人都像你这么厉害吗?我听说大家是术业有专攻,有些人并不擅长打斗。” “我不能告诉你。” 实际上陈简也不知道。 在他印象中,除了公主身边的侍女和那个弓箭手外,他从没见到过其他恭莲队队员,唯有公主一人掌控所有恭莲队的身份。 “果然如此。”沈以乐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你为什么要来参加武林大会?是公主要求的吗?” “我不能说。” 陈简总不能告诉她,是罗斯让他来参加武林大会的。 “好吧。” 沈以乐也没奢望能从他口中听出什么事,陈简展现出的实力让她压力倍增,她现在很想赶快回去修炼。 “你朋友来找你了。”她发现远处有人在朝陈简招手。 “陈简,你怎么还是参加了?” 蔡宫兴冲冲地朝他跑来,很快就发现了一旁的沈以乐。 “师姐好!” “你认识陈简?” “在讨伐龙王时认识的。”蔡宫如实回答。 “真不错。他就交给你了,我还有其他事。” “师姐放心。”蔡宫给陈简搭肩,“陈兄,你可算享福了!” “什么玩意?” “沈师姐可是出了名的孤高,她竟然愿意扶你下山,刚才那帮弟兄们一个个都眼馋得不得了。” “那还真是可惜……”陈简心不在焉地说道。 “可惜什么?” “我没看清她长什么样。” 蔡宫都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了。每次和陈简交流,都觉得他拥有远超同龄人的心智,这让他屡次对陈简有陌生之感,也对恭莲队有了畏惧。 “正式的比武什么时候开始?” “五天后。”蔡宫说道,“这段时间就是抽签、修生养息、给时间让大家私下了解对手。” “比武有什么规则?” “每年的规则不同,今年还没出来。” 陈简好奇,规则居然还能年年变,这能变出什么花样吗? “等后天所有组的选拔结束就将进行抽签,抽签结果与比武规则一同公布。”蔡宫说道,“到时候就能知道咱们的对手是谁了。” 第36章 · 意中人 【“因为她是我的意中人。”】 在某一间武者住所,几个年轻的少年正围坐在一起。 “听说了吗?有个恭莲队的小子也来参加武林大会了。”说话的人穿着蓝白武袍,他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仿佛其他人不知道这个消息似的。 “稚大哥,我们该怎么办?今天他还把胡晓的位置给挤下去了。” 几个少年的中心便是稚泣。 他是众人中最有机会夺魁的热门候选,其中很多人压根不打算参加武林大会,只为亲自看稚泣为中土众争光。 大家把目光放在他身上,想知道他是否有办法对付陈简。 他们对恭莲队有所耳闻,知道恭莲队的实力与荣侠客媲美,直到今天为止,这些桀骜不驯的少年还觉得那是朝廷为震慑江湖而散布的谣言。 可从今天陈简的表现来看,他说不定比想象中要更加强大。 稚泣面对陈简时有机会吗? “这太公不平了!”一个人拍桌道,“恭莲队可是荣侠客,按理来说,荣侠客没资格参加武林大会!”他看向稚泣,想知道他的想法。 稚泣摸了摸下巴。 他和屋内人的想法背道而驰。 当所有人思索怎么打败陈简时,他却想的是怎样和陈简打好关系。 这是因为,稚泣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五年前,他跟随师父前往京城,参加中土众一位长老的荣侠客赐名仪式,刚束发之年的他看到了一见钟情的女性,那人便是始终守卫在倾莲公主身边的侍女——沈朔霞。 从那时起,他的生命里便多了一项使命,就是向沈朔霞表达自己的爱意。 这是很荒唐的想法,所以他至今都埋藏在内心深处,连师傅都不曾告诉。如今,他离沈朔霞仅剩一步之遥。 他可以夺得魁首前往京城,届时倾莲公主将为他戴上青铜石冠,他就有机会接触到沈朔霞;他同样可以与身为恭莲队的陈简打好关系,借助他与沈朔霞接触。 如果他处理得恰到好处,便可一箭双雕。 “大哥?”大家发现稚泣正在发呆。 “我在想办法,你们安静。”他微笑道。 众人闭嘴。 稚泣认为,要和陈简打好关系,必须知道他为何参加武林大会——毋庸置疑的是,这肯定是公主的意思,那么公主希望他从中得到什么呢?青铜石冠?公主看上去不像会稀罕这种东西的人,她肯定有更深层的思考…… 为什么以往没有恭莲队参与武林大会,偏偏是由武当主持的今年?难道和武当本身有关? 武当、公主、朝廷…… 稚泣想起来了。 三年前大言绝帝病重,武当内部发生了极其严重的意见分歧,甚至发生过流血事件,这件事最终被朝廷的某位重臣压下,外界只能道听途说,公主让陈简来,是要揭发往事以清算伐异、整顿内政? 稚泣后悔当时没仔细听师傅和同辈们私下讨论武当。 他思来想去,觉得这个可能性相当之大。 倘若陈简真是为了调查武当,自己倒也可以助他一臂之力,挫挫武当的威风——这些年中土众已经被压制得够惨了。 沉默良久,稚泣突然起身:“我要去个地方,你们休息吧。” “可师傅叮嘱过我们,要保护大哥的安全。” “不必了,听我的。” 稚泣的声音非常阳光,饱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剩下的少年们面面相觑,目送他离开屋子。 屋外艳阳高照,缠绵武当山的浓雾总算消散了不少。 稚泣在大街上转悠片刻,很快就问到了陈简的住所,他在武当弟子的带领下到了屋前,他抵达时,已经有闻风而来的好事者围到身边。 陈简听到屋外的喧哗,不情愿地推开门,心想着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眼就认出了稚泣。 “你是中土众的那位……”他侧头问道。 “在下稚泣,特地前来拜访陈兄。”稚泣很热情地走上前向陈简抱拳。 陈简没弄懂这家伙怎么突然来套近乎。 “有何事?” “我们进屋说?” “嗯——行吧。” 陈简看他面善,便让他进屋了。 “有什么事吗?”他又问了一遍。 “陈兄参与武林大会,是为了拔得头筹,获得石冠吗?” 稚泣大大方方地坐下,让陈简想起初中时那些性格开朗的阳光男孩。 “不然?” “私以为公主不会为了一个青铜石冠大费周章。” 稚泣虽与公主只有五年前的一面之缘,但大概清楚她的性格。 “你继续说。”陈简摆出主人翁的架势。 “所以我觉得你前往武当另有目的。” 陈简听出他有意重读“武当”儿子,心中已经了然:这个稚泣已经推测出自己的来意。 “嗯……所以呢,我的目的是什么?” “武当,三年前。” 两词出口,屋内气氛瞬变。 稚泣后背淌下一滴冷汗。 他明白,自己只要说错一句话,就没法活着离开这了——即便很多人亲眼看到他进了陈简的屋子,可眼前这个冷血的恭莲队员还是会将他杀死。 这是多么让人窒息的压迫力,让泽气同样达到五承的稚泣皱眉。 如果陈简真要动手,他不会坐以待毙。 “然后呢?”陈简问。 “我是中土众的首席大弟子,我能协助你调查武当。” 陈简马上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过去的知识告诉自己,中土众因为与武当在地理位置上接近,导致人才一直流逝,武林的地位是一日不复一日,稚泣若能挖掘出武当的把柄,整个中土的武林格局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有趣,”他说,“不错,我的确是来调查武当,但我的身份并不方便调查。” “我明白你的意思。” “还有一件事。我认为既然要合作,还是清楚互相底细为好。”陈简话锋一转,“你的目的仅是为了中土众吗?” 稚泣顿了顿,整理思绪后说道:“我想见沈朔霞。” “沈朔霞……那个侍女?”陈简对她的名字相当陌生,但不至于想不起来。 “没错。” “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的意中人。” “哈?” * 送走稚泣后,陈简独自坐在椅子上。 “哈,意中人……” 他哭笑不得。 稚泣在说这句话的时神情相当严肃,一看就是认真的。 陈简来到这个世界,头一次感受到八卦的乐趣,只可惜这件事没法跟其他人分享,否则他和稚泣联手的事情很可能暴露。 欢闲片刻,他开始处理正事了。 稚泣和自己没有交集,他能凭借这么点消息推测出自己的目的,那其他人——特别是武当的人——不更容易猜想到? 这就意味着他已经被摆在明面下,武当一定会提防他,现在有稚泣作为帮手,可谓雪中送炭;罗斯虽然也与他联手,却是个不稳定因素,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情,陈简想尽量不和他联络。 如果能让蔡宫帮助自己就完美了。 陈简琢磨这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加入,可直到天黑也没理清头绪,他只好等待一个适当的契机。 第37章 · 推测 【“他们是两伙人!”薛戎拍手叫好,“仔细一想的确是这么回事。倘若那些白衣人有灭门实力,在乾山时就会带走她,而不是把她交给华灵燕。”】 没消停多久,又有人在屋外敲门了。 陈简没有急着开门,而是侧耳细听,想从敲门声推测对方的身份。 敲门声很沉稳,不是蔡宫;不是罗斯——陈简觉得罗斯不太可能光明正大来找自己;也并非刚来拜访过的稚泣。 “来了。” 打开房门,薛戎正站在屋外。 “薛戎护法?” 没想到是他。 虽然薛戎在气场上相较初次见面要温和许多,但刻薄的长相还是让陈简感觉不自然。 “刚才就想和陈少侠谈谈旧事,见你太过疲倦便不想打搅。”薛戎开口说道,“能否进屋一叙?” “请吧。”陈简顺便看了看外头。 很多陌生面孔聚集在不远。他们很多是收钱来打听陈简的情报,这是陈简之后听蔡宫说的,不过他也大概猜测得到。 “我是为古镜门灭门一事而来的。”薛戎没有拐弯抹角,“我们武当,包括整个武林,现在都没能查到残害古镜门凶手的蛛丝马迹,你是那晚的幸存者,故而我想咨询一些事。” “你怀疑是我灭了古镜门?”陈简微笑。 “不敢,少侠是公主的亲信,怎么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好,”陈简点头,“你应该知道,我前往古镜门接受治疗的事。在灭门事件发生那晚,我的记忆并没回来,同样没能力使用武功。” “少侠说这些是为何?” “为了打消你的顾虑。” “我说了,少侠是恭莲队的一员,我们不会怀疑你。” “那就好。” 陈简逐渐掌握了话语权,恭莲队的身份让威震一方的武当都要忌惮三分。 “既然古镜门被灭门,我觉得这些是说出来也无妨。” “何事?” “在珍奇园有一条暗道,能离开解灵渊,我那晚便是从暗道逃走的。” 薛戎点头。 踪迹堂的人回来报告时,已经将暗道的事公之于众,只是那条暗道被掩埋在坍塌的山体下,无法得知它连接了哪两个地方,没想到答案竟然从陈简口中得到。 “古镜门弟子的尸首在当晚被焚烧殆尽,但我们勉强辨认出他们的身份,其中掌门、两位护法已经确认身亡,但柳星绝下落不明。” “这是如何判断的?” 薛戎起初觉得奇怪,陈简怎么会连这种事都不知道,但想到他有过失忆的前例,便解释道:“荣侠客的侠牌无法被普通大火烧毁,就算被焚烧,也能保留下大概的模样。古镜门应该有五枚荣侠客侠牌,我们只找到四枚,再结合尸体衣着和携带遗物,推测出柳星绝没死,至少没死在解灵渊。” “原来如此。” 柳星绝的身手一般,不如普通荣侠客,他为什么能逃过一劫? “难道那些灭门者将他带走了?” “这也是我们目前的怀疑。”薛戎沉思片刻,“柳星绝是远近闻名的药剂师,再加上古镜门独创的许多炼药配方,那些人带他离开可能是强迫他制作某种药剂。” “为了带他走,把整个古镜门都灭了?听上去大题小做,而且风险很大,这种举动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薛戎摇摇头:“这可能就是他们的目的,或许是挑衅。那帮家伙大张旗鼓地灭门,做得到处都是痕迹,却又没留下蛛丝马迹。” 说这话时,薛戎内心复杂。 踪迹堂是武当最负盛名的分堂之一,在大西王朝建立初期,为皇帝剿灭异己立下汗马功劳,如今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却找不到灭门凶手,这让整个武当都陷入萎靡。 “留下了痕迹,却无法找到真凶……”陈简谨慎说道,“真凶会不会是大家从未听闻的门派?” “能培养出一晚灭门战力的门派,怎么可能不透露一点风声?” 陈简皱眉深思。 对于古镜门灭门事件,他同样抱有极大的兴趣。首先他算得上是事件的亲历者,更重要的是,那晚在珍奇园,有人想要他的命;而在他功力恢复后,他就再也没感受到相同的杀气。 杀手是葬身火海,还是悄悄躲起来了?他和灭门者是同伙,还是因巧合正好撞上的歧路人? 这些疑问堆积在陈简心中,再加上卞离的事,让他脑袋快要爆炸了。 “还有一些人!”陈简忽然说道,“你当时也在场啊,乾山的那些白衣人。” 薛戎当然记得,白衣人中的一个还伤到了他。 “他们自称是‘北境的无名小卒’——北境是什么地方?” “北境是流亡者之国,”薛戎解释,“很多人为逃避刑罚惩处,便会逃往北境,那里是人渣的聚集地——说到那件事,那个跟千手毒女很像的女孩呢?她不在你身边?” “她?已经离开了。”陈简说,“没必要让一个普通女子卷入江湖纷争。” “那你当时为何与她在一起?” 陈简早就想好了一套说辞:“她是偶然登上乾山的外地人,我作为恭莲队想带她下山,结果被山神蛟撞到了脑袋,从山上滚落时失忆了。” “想不到恭莲队的队员也会被山神蛟打得落花流水。” 陈简没理会他的揶揄。 “说回白衣人吧?你回来武当后肯定也把这件事上报了,其他人怎么说?” “掌门让几个亲信前往北境调查了,不过目前还没消息。你觉得他们和灭门者是一伙的?” “不好说。”陈简分析道,“你仔细想,他们当初为什么要从你手中带走那个女子?” “应该和我一样,误以为是千手毒女吧。” “没错,他们的目标是千手毒女,可灭门之后,我带着她逃出解灵渊,没受到任何阻拦。” “他们是两伙人!”薛戎拍手叫好,“仔细一想的确是这么回事。倘若那些白衣人有灭门实力,在乾山时就会带走她,而不是把她交给华灵燕。” “没错……来自北境的白衣人想要千手毒女;而灭门者则带走了柳星绝,他们目的各不相同,只是机缘巧合之下聚集在了古镜门。” 虽然把整件事理清了不少,可陈简觉得越来越复杂了。 “我们还是回到白衣人身上,有关他们的线索比较多。”陈简的语速越来越慢,生怕漏掉某些细节,“白衣人敢从你手上抢下她,可因华灵燕的阻拦而放弃带走她,说明他们忌惮古镜门,却并不担忧实力更加雄厚的武当。你能想到什么人会这样吗?” 薛戎紧跟他的思路,钦佩陈简有条有理的思考方式。这些结论在之前都不曾被人提出。 “我想想……” “其实这件事还有另一种可能。”陈简没给他深思的时间。 他担心自己突然忘记,于是接着说道:“白衣人把她交给古镜门只是权宜之计,因为当时人数众多,他们担心寡不敌众,便将她交了出去。” “相当于暂存到实力较弱的古镜门手中,以便日后夺走。” “没错。” 薛戎连连点头,赞同陈简的推测:“和你这么交谈真是豁然开朗。我会把这些事告诉掌门和其他护法,他们应该有新的想法。” 陈简问道:“丁升和华灵燕应该还活着吧?” “他们前几日来过一趟武当,之后便去鹰雀谷了。” “鹰雀谷?他们觉得灭门是百苦教所为?” “似乎是这样。” “这里有没有古镜门的弟子,要资历深的。” 薛戎对古镜门的难民并不了解,他告诉陈简古镜门的弟子被安置在哪里,让他能自己去找他们。 “你要见他们做什么?” “调查灭门者的事。” 陈简说的是实话,同时也包含计谋。 这样一来,他的行动会被认为是在调查古镜门灭门一事,从而掩盖寻找留声瓮的真正目的。 “灭门者既然把柳星绝带走,肯定是需要他炼制古镜门的秘方,我打算去打听打听。” “好,不过你别抱太大期望。” “为什么?” “活下来的人都是青年。” “我明白了。” 第38章 · 首场比武(上) 【他在等待一个令自己满意的死亡结果,而罗斯,在等待欣赏他的死亡。】 玄境殿外,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双手背后,居高临下望着武当山上的人来人往。 张胜寒成为武当掌门三年有余,可从没觉得自己掌控了这个庞大而冗杂的组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愈发深刻地认识到,掌门有多么难当。 在三年前——武当没发生那场变故前,他不曾想过这个位置最终会落到自己手中。 他一直被认为是不参与世事纷争的隐士派,包括他本人也认同这个观点。他曾有一位很要好的朋友,如果不是因为他身上发生了那样的事,张胜寒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卷入权利斗争。 可那件事还是发生了。 他顺水推舟当上了掌门,没有根基,没有派系,他看似站得很高,可脚下却是分崩离析的浮冰。 “卞离……”张胜寒眯起眼睛。 缭绕的云雾仿佛映衬出他的心境,他现在什么都看不清了。 “掌门。” 身后传来有意踩大的脚步声。 “罗斯?有什么事?”张胜寒转过身。 “我昨天找陈简聊了聊。” 他把留声瓮托在掌心,播放昨天和陈简的对话。 从进门打招呼到罗斯说“这是武当内部的事”。 对话戛然而止。 “只说了这些?”张胜寒很了解罗斯,“后面的话呢?” “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罗斯,你是在挑衅我?”张胜寒抬了抬眉毛。 “没那回事。” “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惟恐天下不乱。”张胜寒表情淡漠,“不过我得提醒你,小心引火烧身。” “属下明白。”罗斯说道,“我只是想让当年的真相公之于众。” 张胜寒看着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护法,露出刺骨的笑容:“为了卞离的事?他要是泉下有知,一定会悔恨教了你这样的弟子。” “他不会知道了。我们还是想着如何自保吧。” 罗斯说完这句话,将青铜瓮留在原地,离开了。 张胜寒注视着他的背影溶解进雾气,在短暂的一瞬,他突然产生了强烈的杀意,但那抹杀意很快随着雾气一同消散开来。 自三年前那场疯狂的夺权计划成功后,他突然就失去了生存的动力,更别说做出杀人这种惊心动魄的事。 他在等待一个令自己满意的死亡结果,而罗斯,在等待欣赏他的死亡。 既然如此,那就让事情自然而然地发展下去吧…… 张胜寒默想。 * 今日的武当格外热闹,比武场里里外外只能看见像海浪一般的人头。 昨天下午,随着最后一场资格选拔圆满结束,分组结果也在同一时辰出炉。 熟悉武林大会的江湖人士都知道,比武第一天一定会有夺冠热门,本届也按照惯例,安排了中土众多年不遇的奇才稚泣与商联的希阙娴。 说到希阙娴,江湖人士其实更熟悉她的妹妹希阙仪。 希阙仪是商联最出众的药剂师,曾拜柳星绝为师。照理来说,柳星绝作为古镜门长老,教出来的弟子应当属古镜门,但希阙仪却没有遵守传统,反倒加入最为赚钱的商联,这个举动很快传开,遭人唾弃。 没多久,柳星绝明确宣布是他允许希阙仪离开。这事闹出了不小的风波,人们都说是希阙仪用美貌勾引了柳星绝那个色老头。 因此直到现在,希阙仪还是经常被传出流言蜚语。 如今她的姐姐就要与稚泣交锋,大家都想一睹两姐妹芳容。 商联看席上,希阙娴和妹妹正应付各大帮派的来人。 “愿希女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多谢各位,小女定不负众望。” 希阙娴拱手,同时向妹妹希阙仪挤眉弄眼,叫她也赶快道谢。 “谢、谢谢各位。”希阙仪的脸红扑扑的。 “幼妹认生,各位谅解谅解。” 坐在离他们稍远的武者看到这一幕,窃窃私语:“……那个就是希阙仪。” “跟传闻中完全不一样。” “是啊,扭扭捏捏,她怎么可能勾引柳长老——有些人就喜欢凭空污蔑。” “不过她也二十多岁的人了,竟然还这么胆小。真不知以后要嫁给怎样的男人。” “得了吧,她的钱财让多少人眼红,娶了她,谁还惦记她那性格?” “说得也是。” 几人哈哈大笑。 这些闲谈自然传不进两姐妹的耳朵,否则以希阙娴的脾气,早就气势汹汹找他们问罪了。 应酬后,她们总算坐进了属于自己的看席。 每个帮派拥有各自的专门看席,顶上建造遮阳挡板,左右用木板与闲杂人隔开,简而言之就是包厢。 包厢空间很大,足够三四个人坐下,现在里面只有两位女子。 希阙仪和姐姐一样有一头柔顺青发,别在头上的银色发簪和雪白的皮肤相称,在木头搭建的看席里格外突出。 “总算结束了。”希阙娴叹了口气,“真不明白,我都要上去比武了,他们为什么还来这套。” “是啊。” 希阙仪微微喘息,与陌生人见面给她不小压力。 “你也是,”姐姐皱眉,“这么怕生,以后怎么在江湖生存?我们商联最重要的就是贸易,是与人交谈。你看看你。” “哎呀……这个以后再说嘛,”妹妹撒娇道,“反正我是炼药师,是制药,买卖的事就交给姐姐了!” “犟嘴。”姐姐叹息。 希阙仪把目光放到比武场中央,那里已经摆上了巨大的铜鼓。 “姐姐,你得小心稚泣,他的武功并不高明,却是胜在脑袋。” “放心,傻丫头,你是在说姐姐不聪明吗?” 希阙娴捏了捏妹妹粉白的脸蛋。 “姐姐别说笑了。”她不好意思地抿嘴,“总之万事小心为好。” 她起身帮姐姐梳理头发。 两人互相打趣,全然没有即将要参与格斗的气氛。 希阙娴虽然表明镇定得很,内心却忐忑不安。 她早早就调查过稚泣的底细,怎会不知他的厉害之处?不过她不会在妹妹面前表现出来。妹妹从小就以自己为榜样,因此才背负有违师徒之道的骂名来到商联,她必须扮演好“榜样”这个角色。 听到场外叮叮当当的铃声响起,希阙娴知道自己该去准备室了。 “姐姐去去就来。” “嗯。”希阙仪乖巧地点头。 目送姐姐离开包厢后,希阙仪靠在躺椅上,以极佳的视角观看场内比武。 嘈杂的环境中隐隐传来乐队奏鸣,希阙仪心烦意乱,用软枕头裹住脑袋。 突然,本该无人推动的包厢门被缓缓旋开。 “谁?!” 希阙仪猛地回头,枕头从椅子滑出。 来人弯腰,接住了即将落地的枕头。 “弄脏了多不好。” 希阙仪看清来者是谁后,将枕头拿回,重新塞到脑袋边。 “听说你死了。” “看你的样子,一点都不觉得我死了。”皇甫晴笑道。 “半个月没你消息,跑哪去了?” 希阙仪懒懒散散,看都不看皇甫晴一眼。 “偶尔体验一下死后的感觉,”皇甫晴拉过希阙娴刚才坐的椅子,和她并排躺着,“看来我的风评不错。” “是吗?有些人可相当厌恶你。” 平日矜持胆小的希阙仪对皇甫晴毫不设防。她闭上眼睛,悠然地摆动小腿。 “具体来说呢?” “你知道的。”希阙仪打了个哈欠。 皇甫晴心知肚明,他摸索着玉琴信物,突然想起什么。 “姐姐马上要成为稚泣的手下败将了,你现在什么感受?”他打趣道。 “只希望那家伙下手轻点。” “也是。” “你来这干什么?就为了跟我说你还活着?” 希阙仪侧过头,枕头还裹着眼睛。 “当然不是——最近壮月接了个棘手活,教主想让你协助他。” “我怎么帮他?” 皇甫晴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贴在希阙仪耳边说道:“按上面的做。” “滚远点!” 希阙仪立刻抽枕头砸向皇甫晴,但他已经悄悄离开了。 第39章 · 首场比武(下) 【“手……下……留……情……”】 “那是谁啊……” 坐在看台的陈简突然自言自语。 “怎么了?”蔡宫嚼着不知从哪弄来的牛肉干。 “啊……没什么,感觉看到了熟人。” 陈简眯起眼睛。因为正好面朝太阳,没法看清对面看客的具体容貌。 “可能是我想多了。”眼睛被照得生痛,他放弃了。 “对面看台上坐着的都是显赫之人。”蔡宫含糊不清地说。 “看得出来。” 陈简想到歌剧院的二楼包厢,那些有钱人总是能买到最好的位置。 “没想到第一天就有稚泣的比赛。” “每届都是如此,”蔡宫说道,“夺魁热门必然是首场登场,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首场从未出过胜者,仿佛是种诅咒。”蔡宫说,“就像今年稚泣和希阙娴,我觉得他们也不太可能夺魁。” “哦?为什么这么说?” “稚泣就算是天才,可学的是中土众的心法,他们的功法已经过时了,正是如此才会一直受到我们武当的压制。”蔡宫颇为自豪。 “心法也有过时一说啊?” “当然了。否则所有人故步自封,武术还怎么发展?”蔡宫总算是咽下牛肉,流畅地说道,“就像武当的心法,这些年也在不断改良,要我说,那些顽固的长老们说不定已经不如年轻的护法了。” “但是稚泣也改良了中土众心法,说不定会让人眼前一亮。” “说不准,还是等正式比武再下判断吧。” 随着一声洪亮钟鸣震撼全场,看客们都安静了下来。坐在正席的武当掌门张胜寒缓缓走出,他没展现任何轻功,只是用最寻常的走路,但气场力压群雄,大家都屏住呼吸,领会这位不出名的武当掌门的威风。 “黄河泛滥,蝗灾多劫,能在如此之时与诸君相会武当,全托天子之鸿运。在下武当掌门张胜寒,欢迎诸君参加本届武林大会。” 他的一番话很快引起了窃窃私语。 在大会开头说这些事,多少带有不吉利,人们不禁质疑他究竟会不会说话。 “本届武林大会的武斗规矩,想必诸君已经得知,不过按照惯例,在下将在比武前做正式介绍——本届武林大会的参赛人数共计一百六十七人,其中北区八十三人、南区八十四人。大会前半月将进行区内两两比武,根据资格选拔的排名先后,小组内的第一名将优先与其他小组内的第二名进行比武;小组内的第三名将优先与其他小组内的第四名进行比武;小组内第五名将优先与其他小组内的第五名进行比武。” 第一名对第二名,第三名对第四名,第五名内战。是为了均衡双方实力以提高比武的精彩程度吧。陈简心想。 “区内比武结束后,每区内胜场最多的前六名武者将晋级下一轮的跨区比武。” 原来是积分赛。 “跨区比武同样是区内第一对阵另一区内的第二,第三对阵第四,第五对阵第六;胜出的六名武者将抽签进行两两对决,最终胜出的三人将进行混战。” 混战?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武林大会从来没有过三人混战的先例!而且,前几天公布规则时也没说最后是混战。 “这是陛下的旨意。”张胜寒淡淡地说道,“陛下认为,能夺得青铜石冠的武者不仅要自身强悍,同时也得洞察人心,知晓合作竞争之门道,因此最终将进行三人混战。” 他提高声音,压下了场内的嘈杂:“比武方式是:不限手段,先离开擂台为败。” 陈简已经知道这件事,但亲耳听张胜寒讲后,还是觉得心惊胆战。 历届武林大会不乏出人命的对决,大家对此都习以为常,有些武者甚至将私人恩怨带上比武,就为了在这个法规无法涉及的领域杀死仇人。 很难想象,在这个祥和的国度,竟会允许如此光明正大的厮杀。 “话不多说,”张胜寒看上去并不想继续呆在比武场,他加快语速,“本届武林大会正式开始!” 铜鼓震天响,一个壮汉大声吆喝。 “第一轮:北——中土众稚泣;南——商联希阙娴!” 北面的准备室和南面的准备室同时打开,两人从相对的方向走上擂台。 热血沸腾的气氛挑动起陈简的神经,不知不觉中,他的心脏已经跳得很快了。 “喂!押南!押南!” “北!北!这些年首场都是北胜!” 豪赌的声音不绝于耳,整个场内俨然成了一场贪婪的血斗。 “感觉和之前看到的不一样,”蔡宫望着稚泣,“他的泽气好强。” “的确。” 陈简也感受到了。 在这些日子,他重新了解了泽气。皇甫晴之前的解释虽然也对,但并不全面。泽气被粗略分为五承,实际上,每承还能细化为四个阶段:巅峰、入身、化眠、初成。 就拿陈简来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泽气在五承巅峰和入身两种境界之间徘徊,他猜测以前的陈简肯定能达到五承巅峰,但因为失忆和种种缘故,自己只能侥幸达到。 达到四承初成的武者在使用泽气时,身边会出现独特的颜色,泽气承级往上,颜色将更加明显。这种颜色与武者本身的性格和经历息息相关,陈简是金粉色,极有可能是因为倾莲公主喜好玫瑰金。 而站在擂台上的稚泣全身散发出不详的黑色,展现出五承化眠的实力。 陈简觉得意外,稚泣一直表现得大大咧咧,看上去是个阳光开朗的痴情少年,没想到泽气竟然是压抑的灰黑色。 泽气是无法骗人的,他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开朗背后是一副怎样的面孔? 陈简忽然觉得自己与他合作是错误的选择。 他对他知之甚少,爱上公主侍卫仅是冰山一角,说不定还是稚泣的谎言。 不过稚泣似乎没必要把公主侍卫扯进来。 “看他的泽气,也能成为荣侠客了。”蔡宫皱眉。 对于他这种泽气只有四承的人来说,五承泽气参与武林大会就是在作弊!身旁的陈简也是如此,不过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况且是公主的下属,他不会有异议,但稚泣是彻彻底底的外人。 “看来希阙娴是凶多吉少了,可惜了一个美人。” “不一定。”陈简认真地说,“虽然希阙娴还没展现实力,但她也非等闲之辈。这场首战有得看了。” “是吗?” 蔡宫这才认真打量希阙娴。 她身材窈窕,容貌精致,一头长长的秀发裹缠在发簪上,与充满粗矿野蛮之气的武斗场格格不入。 她正注视着稚泣,眼神中看不出丝毫动摇和紧张。 “好像确实有看头……” 蔡宫佩服女子的镇定,若是自己面对五承实力的武者,恐怕双手双脚早就哆嗦了。 “武林大会首战——” 铜鼓轰鸣。 “开始!” 鼓震还没结束,两人同时动手,整个场内的尘埃顿时飞散进空中,所有人都捂紧嘴巴,眯上眼睛。 只见稚泣的蓝白武袍与黑色泽气混在一起,冲破场内的薄雾。 陈简这才发现,两人竟然都没带武器!难怪从看到他们出现就感觉异样。 烟尘四起,待场面恢复,众人定眼一看,只见稚泣和希阙娴十指相对,正用掌法一较高下,侧耳细听,只闻稚泣的十指伸屈有律,从掌心发出清脆的声响。 门外汉和泽气承级较低的武者听不出其中的门道,但陈简却听得一清二楚,这些声音仿佛成了利剑,顺着两人手掌相接之处刺向希阙娴。 这是中土众的“乐刃心法”,将身体变为乐器,泽气就像气息一样吹动身体,乐器共振之处便成为锋利的刀刃。这些都是陈简在朝廷学到的知识。 稚泣竟然将乐刃心法控制到了指尖的地步,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天才。 陈简暗暗操纵自己的泽气,以求模仿他的招式。 一阵惊呼打断了他。 希阙娴像是被人推开一样,整个身体突然朝擂台外飞出,鲜血同时从口中喷出。 “姐姐!” 对面看席的呼喊传进陈简耳中。 姐姐?是那个叫希阙仪的炼药师?听说她是柳星绝的徒弟,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陈简打算比武完后顺道去见见她。 “他刚才做了什么?”蔡宫满脸不解。 “用手指当媒介,将泽气压向了希阙娴。”陈简解释。 “太厉害了……”蔡宫在夸赞陈简和稚泣。 比武还没结束,希阙娴在即将飞出擂台前落回到地面,离出场只有一步之遥。 她气喘吁吁,擦干嘴角的鲜血。 “看来她是个不服输的人。”陈简说。 “怎么看出来的?” “比赛规则很简单,只要赢得多就能晋级。从一百六十多名候选人中选出十二名,以希阙娴的实力,她大可以放弃与稚泣比武,打败更弱的对手。这样一来,积分也应该足够——” “积分?” “啊,就是胜场。”陈简撇撇嘴。 “这是北方的词吗?” “额……不知道哪听来的——说回比武吧。她在实力有明显差距的情况下还选择与稚泣比武,而不是保存体力,说明她争强好胜,或者说不接受失败。” 蔡宫敬佩地看着他:“不愧是京城出来的人,陈简你还真是厉害!我就只知道看比武,从没想过要思索他们的性格。” 陈简笑了笑。 他分析希阙娴也是为更好接近她妹妹。如果以陌生人的身份询问古镜门的事,希阙仪多半不会告诉他实情,他必须先和她打好关系。 “别说了,继续看吧。”陈简指着稚泣。 稚泣的目光没放在希阙娴身上,而是抬到了看席上。 他同样听到了希阙仪呼喊姐姐的声音,他很熟悉这个声音,于是好奇地看去,却发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的身影。 皇甫晴?他怎么在这? “稚泣,请你尊重这场比试!”希阙娴看到少年竟然在分神,怒上心头。 稚泣把她的话当耳旁风。他还在看皇甫晴。 皇甫晴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想跟他说什么事。 稚泣模仿他的嘴唇,一点点把他想说的话念出来。 “手……下……留……情……” “你说什么?”希阙娴颦蹙。 “没什么。” 稚泣身影一闪,瞬间拉近与希阙娴的距离。下一秒,希阙娴被他提住衣领,紧接着一个过肩摔,她被翻出了擂台。 “喂?刚才发生了什么?!” “太快了,他好像连泽气都没用到!” 观众们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稚泣像玩一样把希阙娴扔到了场外,之前掌掌相对的激烈交锋顿时成了某种意味的讽刺。 “胜者——北,中土众稚泣!” 第40章 · 交易(上) 【“你这是在跟我谈条件?”陈简觉得出戏。】 一场比武结束,观众们很快就不再把注意力放在正在退场的稚泣和希阙娴身上,而是投入进新一场比武。 “人的悲喜并不想通啊。” 皇甫晴看着希阙仪焦急地离开包厢去台下照顾姐姐,煞有其事地叹息一句,随后起身,悄然退场了。 后场休息室。 “姐姐!你没事吧?”希阙仪冲进房间,看到姐姐眉头紧锁躺在床上。 “仪儿……”希阙娴听到妹妹的声音,强挤出笑容,“那个稚泣确实厉害。” “哎!你先别说这么多了!” 她从衣兜里掏出疗伤的药剂,一边扶起姐姐查看伤势,一边将药瓶放在她的嘴角,让她一点点喝下。 “拿这么贵重的药……”姐姐知道这药在市面上的价格。 “你还顾得了那么多?好好休养吧!” 她受的内伤,但伤得不算重,妹妹估计她能赶在下一场比武前痊愈。 稚泣真是不知分寸!既然能直接让姐姐退场,又何必来一次对掌的戏码!希阙仪在内心埋怨。 “扶我去客房吧,我可不想要一直呆在这,多丢人。”姐姐说。 “姐姐别急,你现在是伤患,必须好好静养,如果参加不了下场比武怎么办?” “好吧,那晚些再回去。” 希阙娴拗不过妹妹,只好顺从地躺回床上。 接下来一段时间,她们谁都没有开口。希阙娴在思索稚泣到底用什么方法打败了自己;而希阙仪则在思索怎么完成皇甫晴带来的任务。 她需要一块足够肥沃的土地来培养草药,但这里不是商联,而是武当,她并没有牢靠的关系,想要弄到一块土地且不引人注意,相当困难。 到底该怎么办呢……希阙仪想找皇甫晴谈谈这件事,可他说不定早就离开武当了。 “仪儿?” “怎么了?” “有人敲门。”希阙娴说道,“在想什么呢?” “没事,只觉得那个稚泣太可恶。” “说什么呢,”姐姐摇头,“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姐姐才是,那家伙隐藏了多少实力,你根本不知道。 希阙仪没说出心里话,而是起身道:“我看看是谁。”她走到窗边,偷偷看向外面。 是一个之前没见过的少年,不过希阙仪对他有点印象。 “谁啊?”姐姐问。 “好像……是恭莲队的。” “恭莲队——那个陈简?”姐姐连忙收拾装束,并把头发拨弄整齐,“让他进来吧。” 房门推开,陈简站在屋外。 “请问你是……”希阙仪眼神飘忽不定。 “我是陈简。”他拿出恭莲队令牌。 “我知道你,”屋内的希阙娴说道,“仪儿,让他进来吧。” “那……那请吧。” 陈简看了眼希阙仪,知道她是个怕生的女子,心中不免失望。他以为姐妹的性格应当相仿,如今看来是大相径庭,这让他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 希阙娴让妹妹退到后头,直起腰板问道:“请问恭莲队来此,有什么事吗?” “嗯……” 陈简很快有想到了解决方法。 既然希阙仪性格偏软弱,倒不如直接说明来意,以恭莲队的身份,她应该愿意把古镜门和柳星绝的事告诉他。 “我听闻令妹曾是古镜门柳星绝的得意门生。” 听到这句话,希阙娴不禁皱眉。她觉得陈简是来侮辱妹妹的。 “你想说什么。”她冷冷地问。 “请二位不要会错意,”陈简明白她们在想什么,“二位应该知道,古镜门在半个多月前惨遭灭门,我正在调查灭门原因。” “来武当调查?”希阙娴直接道出关键。 “因为古镜门剩下的弟子,多数都来到武当避难了,我得询问他们相关事宜,”陈简早就想好了应对方式,不慌不忙地解释,“但幸存者大多是年轻人,他们对古镜门往事知之甚少。” “他们都不知道,我妹妹怎会清楚?她只是跟柳星绝学艺,并未参与古镜门的任何事情。” 希阙娴不想让妹妹卷入古镜门灭门的调查中。 现在谁不知道,灭门者实力高超,至今销声匿迹,若是妹妹因透露某些关键线索而别人盯上怎么办?因此,她果断撇清妹妹和古镜门的关系。 陈简看出了她内心的担忧,于是把目光放在希阙仪身上。 希阙仪站在姐姐身后不远处,姐姐看不到她。 她的眼睛轻轻向门外撇去。 陈简心里一惊:她是要让我去外面说? 直觉告诉他,这姑娘好像不简单。 “好吧,既然希女侠这么说了,我也听闻令妹与古镜门确实无关,我就不再打搅了,”陈简礼貌地弯腰,“祝女侠早日康复。” “多谢。”希阙娴看陈简出了房门,才抓着妹妹的手臂低声问道,“仪儿,你和古镜门灭门没关系吧?” 希阙仪瞪大眼睛:“我怎么可能跟那种事有关系!姐姐你在想什么呢?我与柳师傅已经快两年不曾联系了,只有逢年过节时送送小礼。” “那就好,千万别趟这浑水,以后见到陈简得避着点。” “我知道,姐姐放心!”她笑着说道。 “我呀,就怕你不知拒绝,万一那臭小子私下找到你死缠烂打,你一定要告诉我,就算他是恭莲队的,我也要狠狠得揍他一顿!” “嗯。”希阙仪掩嘴笑道,“我还得回住所一趟,之前还有些药剂没弄完。” “行,你自己小心点,要不我让人把你送回去?” “不必了。”妹妹说道,“我又不是不敢一个人走路,况且现在还是大白天。” “那好。” “晚些时候我会来接你,姐姐可别到处乱跑。”希阙仪叮嘱道。 “行了行了,臭丫头的话真多。”希阙娴摆手让她快些离开。 希阙仪嬉笑着离开屋子,一开门,就看到陈简正呆在前头的屋檐下看着天空。 “陈大侠。”她小声道。 “噢,你来了。”陈简看向她身后,房门已经关紧,她姐姐不会知道外面的事。“是有什么事情想告诉我?” “是……我想请你帮个忙。” “啊?请我帮忙?” “我、我想要一块能够种植草药的地。” “这里漫山遍野的,不到处都能种草药吗?”陈简顿了顿脚,松软的泥土立刻被踏平。 “这些土不行,种植草药都需要相当肥沃的土地,准确说是需要泽气滋养,一般的土没法达到那种程度。”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你是说,让我帮你从武当借一块土地来中草药?” “嗯。”希阙仪点头。 陈简觉得事情蹊跷,以商联的实力,在武当租借一片草药田应该不成问题,难不成这两姐妹破产了? “通过我获得田地,是为了掩人耳目吧?”陈简问道,“为什么?你要制什么草药,非得这般周折?” “和古镜门有关。” “你这是在跟我谈条件?”陈简觉得出戏。 希阙仪这个怕生的女子竟然在和荣侠客谈条件,你当你是罗斯呢?怎么这里的人都这么怪? “是真的与古镜门有关,只有等草药养成,我才能清楚到底该不该告诉你古镜门的事。” 真是麻烦。陈简不耐烦地摇摇脑袋,每个线索都这么难得到,跟做数学题一样还得先找到正确的解题思路,看来哪个时代都有麻烦事啊。 “行吧,”反正希阙仪要种植东西,自己也能在一旁监管,不怕她弄出什么小动作,“我想办法给你弄到一块地。” “那请尽快,否则武林大会结束,我们就难见面了。” “我知道。你们是跟商联住一起?” “嗯。” “那我清楚你们住哪,等我弄到田地就会去找你。” “多谢陈大侠,不过这事千万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希阙仪严肃地说道“尤其是我姐姐,她害怕我因为古镜门的事卷入麻烦,不过尊师别人杀害,我不能袖手旁观!” “真看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什么意思?” “没什么,等我消息吧。” 陈简挥挥手,无奈地钻进人流中——他知道,自己又得去找罗斯了。 第41章 · 交易(下) 【陈简站在台阶底眺望茅草屋,里面不像有人在,罗斯也没必要躲着自己。】 面对罗斯是一件费心劳神的事,陈简不想在天还亮的时候见他,于是绕了个原路,先去了古镜门弟子的安置处。 他们的门派虽然遭到屠杀,但实际上根本没经历那晚的事,因而纵然表面憔悴,精神状态还算不错。大多数弟子都去比武场凑热闹了,只有少数人还待在房间修生养息。 陈简在静悄悄的走廊上漫步,想找个看上去稍有资历的人了解情况,但所有房间的窗户都紧闭,他没法看到屋主的情况。于是他绕过居住区,发现在后头竟然有一块绿意盎然的田地。 这应该就是受泽气滋养的草药田。 田里种的都是不常见的植株,模样稀奇古怪,空气中弥漫着清醒和古怪,和珍奇园的味道很像。 “你是谁?”正埋头在田里的武者直起身子。 “我是恭莲队的陈简,想来打听一些事。” “调查古镜门灭门的事?”青年说道,“我们也想知道真相,可大家讨论了这么久,谁也说不出其中的缘由,我劝你还是别在我们这浪费时间了。” 青年对陈简的态度相当恶劣,和想讨好恭莲队的其他人截然不同。事实上,古镜门的幸存者对陈简颇有微词,大家认为,那晚陈简明明就在珍奇园,却没有出手相助,有悖于武林中人相互帮助的道义。 他们也知道陈简失忆的事,可对于这些人来说,宁愿相信是陈简放弃帮助他们,换言之,这是一种迁怒。 陈简打量着青年。 这位古镜门弟子已经极大程度在克制反感情绪,他弯下腰,木然地打理草药,仿佛陈简已经不在身边了。 “种植一株草药,大概要多少时间?”陈简忽然问道。 青年愣了一下,心想陈简在打什么主意。 他谨慎地回答道:“一株草药至少需要一个季度的时间,也就是三个月。” “三个月?” 陈简回想和希阙仪的谈话。 她说武林大会结束后两人将少有机会见面,照她的意思,她将在会后回到商联的根据地,距离结束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却要一块草药田? “如果时间更短会怎样?” 青年发觉陈简并没因为自己的傲慢而气恼,反而礼貌地询问草药的事,他也不好意思的再倔强。 “倘若揠苗助长,用以炼造出的药剂成品很差,几乎不能用于服用,只能作为试验。” “试验吗?”陈简说道,“最近,我对种植草药有些兴趣,一个月的时间能试验出什么成果呢?” “这……”青年挠脑袋,“不知陈大侠对草药有多少了解?” “知之甚少。” “那估计捣鼓不出什么成果。” 青年再次直起身,如实相告。 “一个月的试验时间是相当短的,它需要种植师对草药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因为,首先你得让草药在短时间正常生长,这就需要大量知识和经验,普通的种植师对此都没有把握——包括我也是;其次便是生长出的结果,也需要进行提前预测。这件事相当困难,只有我们门派的那些上年纪的种植师才能做到。” “武当还有剩余的草药田吗?” “你想试试?” “嗯。” “你得问武当的人。我们这些草药田也是他们暂借的。不过,我听闻武当山里有很多草药田。” “多谢。” 陈简以为能越过罗斯得到一块草药田,结果不尽人意。不过他本来就没抱太大期待,和青年聊了些家常便饭后,就与他告别了。 “他可能真的是失忆了吧……” 青年觉得陈简非常和蔼友善,不像会袖手旁观的人,他决定如果陈简再次拜访,便告知一些古镜门的事——尽管他不认为那些事与古镜门灭门有关,但能帮上忙,总归是好事。 陈简离开时,天色也正好暗下来,他看了看太阳的位置,估计今天的比武大会已经结束,人潮汹涌应印证了他的推测。 陈简轻车熟路来到罗斯的住所,却被挡在外面的护卫告知,护法已经离开武当山了。 “罗斯离开了?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下午。” “何时回来?” 守卫不满地看了陈简一眼:“罗护法没说。陈少侠请回吧。” 陈简站在台阶底眺望茅草屋,里面不像有人在,罗斯也没必要躲着自己。 “好吧。” 他只好希望罗斯不要离开太久。 在罗斯这边无功而返,陈简只能寄希望与其他人身上了。 田鵼行吗?他精通剑术,但和草药应该没什么关系,问他只会节外生枝;还是找薛戎吧,毕竟事关古镜门灭门,而他也正在调查此事,应该能够提供帮助。 陈简做好决定,很快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明天一大早就去拜访薛戎。 晚上,他盘腿坐在床上,体会身体中泽气的流动。 泽气被称为惠泽之力,是所有心法修炼的基础。 这些日子,陈简在脑海中演练了许多心法,无论是鼎鼎大名的武当、古镜门、中土众、狄禅宗,亦或是鲜为人知的帮派,他都能熟悉掌握。 越是体会到自己的强大之处,陈简越发觉得公主不简单。 她是如何培养出陈简的? 想到公主,陈简的呼吸开始变得紊乱,毫无缘由的恶心感涌上心头。他心不在焉地修炼片刻,泽气强度还是没法稳定在五承巅峰。 ……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而且为什么泽气无法提升,是缺少了什么东西吗?感觉还没找到窍门。 不过应付比武大会,五承入身完全够用。 陈简翻身到桌前,取出笔墨纸砚。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过琐碎,之间却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首先,他来到武当是为了调查三年前某件事情的真相,而知情人温卿筠已经失忆,顾全顺知道有人暗中帮助他们逃离武当的追捕,这些事全都指向了一个名为卞离的武者。 卞离是罗斯的师傅,罗斯则想找到藏匿在武当的数以万计的留声瓮;于此同时…… 陈简在罗斯的名字上连续画了几个圈。 与此同时,武当着手调查古镜门灭门事件,源头指向北境,而温卿筠就是从北境离开的。 这两件事又被巧妙地联系在一起,可北境到底有什么,所有人目前一无所知。线索也因而断开。 回到灭门事件。古镜门的外派弟子希阙仪似乎知道什么,可她不愿直接说出,而是想要一块草药田进行种植,等得到结果后再说出真相。 既然如此,就在帮她物色草药田时寻找留声瓮,这样一来,两件事便能同时进行。 第42章 · 草药田(上) 【“我想报仇。”蒋昆仑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生机,“最近,听说古镜门被灭门,我、我——想帮助你调查真相,尽我所能。”】 “你要一片静僻地来种草药?” 薛戎听说陈简有事找他,于是急急忙忙结束练武,以为是有什么重磅消息,结果听上去像陈简的私事。 “现在可算是在查案,你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我居住的地方太喧哗,想这个安静点的地方呆着,”陈简说道,“况且这件事和古镜门有关。” “哦?为何这么说?” “古镜门的关键在柳星绝,而他是远近闻名的炼药师。” “我当然明白这点,只不过,他是炼药师跟你种草药有什么关系吗?我记得以前听朋友说过,草药种植需要很长的时间,一个武林大会的时间根本不够,难不成你准备一直待在武当?” “这你就不懂了,”陈简头头是道,“正便是查案所谓的‘身临其境’——锦衣卫的一种查案方式,通过深入了解关键人物的生活习性、性格品质来推测情况。既然柳星绝是炼药师,而且精通草药的培育,我也要进行适当的模仿,说不定能从中悟到什么。” 薛戎左思右想,总觉得陈简意不在此,可碍于他的身份,于是说道:“我不太清楚门派里草药田的归属,但我的一位部下对此非常了解,我可以将他引荐给你,你既然要种植草药,应当需要他人辅导,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他是当年的草药奇才。” “那正好!”陈简说道,“现在能带我去见他?” “可以,跟我来吧。” 薛戎立刻动身,引陈简出门。 他们穿过人来人往的大街道,随后拐入林中小路,这里植了许多竹子,俊俏的模样给山林平添了生活气息。 “那人住在这里?” “没错。”薛戎回答,“我刚才仔细想了想,陈少侠似乎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是吗?” 与陈简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多得去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要见的这位究竟是何许人也。但既然薛戎知道自己与他见过,说明很可能是乾山那会儿发生的事。 “是你身边的那个护卫?蒋昆仑?”陈简记得他被北境人称为“神童”,而他展现出的武功相当老成。 “是啊,他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就被叫他神童了。”薛戎想到蒋昆仑,露出笑容,“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他如今已经化名‘成肯’,投入我的门下。” “是发生了什么事?” “唉,”薛戎说道,“你自己去问他吧,不知他愿不愿意告诉你。不过他化名的事请你保密。” “好。” 听出背后的隐情相当苦涩,陈简不再追问。 之后的路途,两人都没有说话。薛戎想着蒋昆仑在十一年前的遭遇,不禁黯然伤神。 那时,意气风发的少年只有十八岁,正是风华正茂、满腔热血。他来到远近闻名的独孤远山做客。 独孤远山是云梦泽北边的一座大山,以山中原住民的姓——“独孤”取名。独孤心法是中土有名的敛气心法,所为敛气心法,便是隐藏自己的实力,以达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进攻效果。 敛气心法不求勤奋,只求天赋。独孤心法的修炼方式在云梦泽广为流传,可很少有人能掌握。听闻心法极掌握的蒋昆仑有意挑战,于是孤身来到独孤远山。独孤家的人热情大方,盛庆款待了这位有名的“神童”,而蒋昆仑也在独孤远山交到了年龄不一的许多朋友。 他在独孤远山修行了半月,奇迹般掌握了敛气心法,这一消息惊动了独孤家的长老。 长老设宴,表示愿意将家中最聪慧的女子独孤曼许配给他。 蒋昆仑答应了。 因为他早就爱上了那个长自己两岁的女子—— “后来……”蒋昆仑长叹一口气,如鲠在喉,“后来出事了。” “发生什么了?” 陈简此时与蒋昆仑坐在竹中凉亭,正倾听他讲述往事。 他猜独孤曼很可能是不幸身亡,让蒋昆仑至此自甘堕落,不再修行武功。但蒋昆仑接下来的话引起他的注意。 “婚约定下后没多久,我们便结婚了,”蒋昆仑回想新婚的红红火火,苦笑道,“没多久的一天晚上,独孤家被灭门了。” 灭门?又是灭门?陈简脑袋转得飞快,他还以为自己只是在听一段凄惨的爱情故事,想不到背后是血淋淋的真相! 独孤家被灭门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与古镜门相隔许久,它们之间是否有关联?陈简没把握。 “是仇家吗?” 蒋昆仑仿佛没有听到陈简的问题,自顾自地说道:“我看到了灭门者的身影,穿着一袭黑袍,像割稻子一样把独孤家的人杀光了,然后那人问我,我是不是独孤家的;我说不是。那人便杀了独孤曼,然后让我离开了……” 蒋昆仑的声音愈发颤抖,喉咙像随时都会破裂一样,稀碎的气息从嘴中挤出。 “我……我算什么神童?”他握紧双拳,指甲嵌入掌心,“我应该保护小曼,可是我看到那个灭门者——当我面对那家伙的时候,我只想逃跑,逃得越远越好。我几乎——我几乎是哭诉自己不是独孤家的人,我还记得小曼的眼神,她的鬼魂一直在质问我—— “为什么不救我?” 蒋昆仑懊恼地捂住脑袋。 很久过后。 “这就是当年发生的事,”他说道,“我明白了,自己根本愧对‘武者’的身份,愧对‘侠客’的荣誉,于是退去了‘尊侠客’的称号,投入薛戎护法门下,以成肯的身份躲进了武当。我也不知自己在躲避谁,或许是独孤家的孤魂野鬼吧。” “不过你还没有脱离江湖,而是加入了武当。” “我想报仇。”蒋昆仑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生机,“最近,听说古镜门被灭门,我、我——想帮助你调查真相,尽我所能。” “好。”陈简的眼眶有些湿润,他皱了皱眉,说道,“首先,我需要一块足够隐蔽的草药田。” 第43章 · 草药田(下) 【蒋昆仑自言自语:“会是女人吗?那个身形,那个说话的声音……”】 蒋昆仑不假思索道:“我知道有处地方符合你的要求。我去房间取点东西,陈少侠请在此等候。” “好。” 陈简坐在凉亭里,心神不宁。 蒋昆仑的故事仿佛是一个无底的漩涡,面对它,陈简束手无策。他无从判断是否要将此事与古镜门灭门事件共同考虑。 “少侠,我们走吧。”蒋昆仑很快就出来了,手中多了一把黄铜木头的钥匙。 “我还想问问独孤家的事。”陈简小心翼翼地说。 “会和古镜门灭门有关系吗?” 蒋昆仑其实早就考虑过这件事。 两次灭门惨案,行凶者都是身份不明,很难让人不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更何况现在,两次惨案的亲历者竟然聚在一起,仿佛是老天爷的旨意。 “你见过灭门的人,他全身裹在黑袍之中,对吧?”陈简问道。 “我不会记错的,即便那人现在出现在人海中,我也一眼能看出。”蒋昆仑肯定地说道,“我一辈子不会忘记那个身影。” 陈简觉得“身影”这个说法隐藏有更深层的含义。 “那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蒋昆仑罕见地僵住脚步,他闭上眼睛,那晚的惨状立刻浮现在脑海。 黑影有一半落在月光下,那人的声音就像冰一样寒冷,问他是不是姓独孤,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问之前就已经知道答案。 蒋昆仑自言自语:“会是女人吗?那个身形,那个说话的声音……” “怎么说?” “如果说是女人——你难道知道是谁下得手?”蒋昆仑猛然转向陈简。 “不,我并没有什么人选。”陈简连忙摇头,“只觉得这是必须确认的事,否则大方向就错了。” 蒋昆仑眉头紧锁:“这么多年,我还从未考虑过性别的问题,一直以为是男人,可听你这么一问,我又觉得那人似乎是个女性。她问我话时的声音很轻,而我当时太过害怕,心跳遮住了其他声音,只能朦朦胧胧地听见那人在说什么……” 蒋昆仑的额头渗出了许多汗水。 陈简拍着他肩膀说道:“慢慢想,我们还是先去草药田吧。” “说得对——少侠要草药田做什么?” “跟古镜门有关,”陈简不想多加解释,语气非常僵硬,“我们这是准备去哪?” 蒋昆仑知趣地避开这个话题:“武当有许多草药田,其中很大一部分与外界相连,而少侠需要的是隐秘场所,”他把手张开,黄铜钥匙放在掌心,“这个钥匙能打开一扇门,里面便是武当弟子才能使用的草药田,我拥有其中一块,不过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用过,正好空闲,能借给少侠。” “感激不敬。” “刚才师傅跟我说,少侠对草药并不了解,需要我帮你吗?” “不必了,我只是设身处地思索柳星绝的立场,没打算亲自动手。” “行。” 武当的草药园离蒋昆仑的居所不远,一路都是崎岖坎坷的山路,不过对于他们两个武者而言不存在任何障碍,大概过了一刻左右,一扇镶嵌在山峦中的巨大象牙白石门赫然显现,石门右侧的锁孔和蒋昆仑手中的钥匙配对,他旋转了两三下,只听得里头传来啪嗒一声,山门便打开了。 阴冷的气息顺着通道灌了出来,陈简不住地倒吸口凉气。 “第一次来会觉得有些冷。”蒋昆仑笑道,“多数草药属寒性,在这种地方生长得快。” 陈简满意地点头。 这里的环境和珍奇园差不了多少,希阙仪应该能弄出些名堂。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片宽敞的田地,静悄悄的,微风吹拂植株,嘶嘶的轻响很是顺耳。 和任何其他地方的草药田一样,这儿同样种植了许多说不上名字的药物,再往里走,出现了许多高墙分隔开的田房,其中一间便属于蒋昆仑。只有武当内资历深、水平高的弟子才能使用。 蒋昆仑扭动钥匙,房门很快被打开。 枯黄的土地与外面那些精心打理的茂盛土壤截然相反,蒋昆仑不好意思地笑道:“很久没用过了。” “你以前是炼药师?还是种植师?” “我的兴趣还是放在炼药,很少种植,但是种植方面还是有些心得。” 实际上,他儿时正是因种植草药有奇技淫巧而出名,自独孤远山血案后,他彻底抛弃过往,选择将精力放在炼药上。 陈简看着这片衰败的草药田,心想着那姑娘若知道我给她弄来这么一块简陋的土地,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样,钥匙我就放你这了。”蒋昆仑把黄铜钥匙拍到陈简掌心,“别弄丢了。” “好,放心。” 这样一来,就连蒋昆仑本人都无法进入这里。 “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我平日就待在那个屋子的。” “没问题,要是我听到独孤家的消息,我也第一时间告诉你。” “感激不尽!” “哪里话,”陈简说道,“倒是你,这么大方把这块地借给我。” “反正空着也是空着。”蒋昆仑说道,“我下午还有些琐事,就先回去了,你应该记得路吧?” “记得。” 送走蒋昆仑后,陈简在草药园内转悠了片刻。 除了一两个在采摘草药的武者外,他没看到其他人,而且那些人对他没兴趣,只是相视点头以打招呼。这里完全符合“隐蔽”的条件,正常人也不会偷窥田房的情况,无论希阙仪要在这里种植什么东西,应该都很安全。 陈简确认了这点后,马上离开去往大街。 蒋昆仑毫无顾忌地把钥匙给他了,可他不会傻乎乎地交给希阙仪。这几天闲逛,让他清楚武当大街小巷的商铺分布。 陈简没花多久时间就找到了一个锁匠,让他立刻打造相同的钥匙。 等新钥匙到手后,他又回到草药园走了遍流程,确认无误后才去找希阙仪。 找希阙仪并不麻烦。 今天没有商联的比赛,希阙仪恰恰不喜欢观看武者们的血腥拼斗,她就在屋里待着,而希阙娴去了比武场,两人分开,陈简恰好“趁虚而入”。 来到商联的居住地,他很快就见到希阙仪。 陈简把钥匙交给她,描述了一下草药园的位置,但希阙仪的方向感似乎并不太好,她希望他能带一次路,陈简同意了。 “钥匙交给你,”他们来到草药园门口,陈简说道,“别弄丢了。” “好,谢谢陈少侠。”希阙仪微微点头,用纱绢包裹住崭新的钥匙。 第44章 · 血溅比武场 【铜鼓咚响,血和雨水荡出涟漪。】 雨珠落得漫山遍野,到处氤氲着清淡的雾气,空气潮湿,仿佛全身都沾满了汗水。陈简坐在准备室,漠然地凝视老旧窗户上的水珠徐徐滚落,拉出的透明细线好像把玻璃划破了。 今天是陈简的首场比武。他听说对手是个来自念寨的武者,念寨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对于这场比试,陈简并没有放在心上。 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从蔡宫那打探了一下接下来的对手。 那人名叫常丰源,擅长刀法。陈简再三考虑,向蔡宫借了把剑,以防不测。 “——无派别陈简;念寨常丰源!” 随着外头的一声高喊,站在准备室门口的侍卫推开了房门。 “大侠,轮到您了。” 陈简起身,忐忑不安地走上擂台。 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但毕竟是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与人在擂台上相见,这种仪式感弄得他颇为紧张。他握紧手中的剑,观察自己的对手。 对方长相普通,看一眼压根没法记住,是很容易隐没进人海的角色。 “陈大侠,请赐教。”常丰源拱手道。 “请。” 这是他们的第一场比武,双方都非常谨慎,希望能拿下开门红。 他们分别站在擂台边缘周旋,等待出击的最佳时刻。 在比武中,倘若互相不知晓的底细,最好的进攻方式便是一举拿下,用全力将对手赶出擂台,才能避免后续的反扑——这样的反扑尤其棘手、出其不意。 陈简明白这点,常丰源亦是如此。 大雨打在他们的脸上,雨水将视线模糊,整个擂台成为了汪洋上的一座孤岛,陈简感觉自己踩在甲板上,周遭的事物像果冻一样摇摇晃晃。恍惚间,他又想到了前段时间做的那个梦,公主告诉他,来武当。 没有比武的这几天,陈简一直在想方设法寻着留声瓮的踪迹,罗斯说有成千上万个留声瓮放在一起,对比他房间里青铜瓮的大小,那些东西肯定要占据极大的空间,至少需要一个足球场的面积,不过考虑到可以竖直摆放,情况就多变了。 无论如何,上万个留声瓮乃是不容小觑的数量,快一个星期过去,陈简却没能调查出蛛丝马迹。 他知道,罗斯都找不到,这件事肯定不容易,只是不料没发现丁点线索。 最让他意外感到意外的是,蔡宫竟然并不知晓留声瓮的存在,陈简还旁敲侧击询问过沈以乐,她同样不知情。换言之,留声瓮是只存在于老一辈之间的秘密。 大雨流淌进陈简的耳朵,他晃了晃脑袋,常丰源已经动了起来。 他手持银光闪闪的大刀朝陈简砍去,劈开的雨水幕帘像碎步一样散开,常丰源以大刀进攻,雨幕为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就拉近了与陈简的距离。 明晃的大刀切开雨水,瞬间劈向陈简的脑袋。 看席上传来一阵惊呼。 本次比武的开场是开赛以来杀气之最重,前些日子交手的武者都讲究和气,虽然也有受伤,但全是为了让对手退出擂台。 今天明显不同,常丰源是冲着陈简的命来的! 陈简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他从未见过眼前的男人,对方为何对他有如此重的杀心? 陈简连忙运气,左掌从侧面拍开刀面。 常丰源穷追不舍,同样运功,用刀强行与陈简的左掌对上。 轰隆一声巨响,他们身边的雨水顿时被弹开,一颗颗水珠化作利刃朝观众席飙去,下一瞬,木制的看台竟被打出了几个大窟窿! “老天爷,他们是仇家吗?!”一个武者惊呼,又惊又喜。 在这个世道,生死拼杀已是相当罕见,居然能在开赛后没几日见到。 想到接下来很可能有一方殒命,看席的讨论声、呼喊声顿时翻了几番,潮湿的空气被鼻息冲得焦灼,人们各个瞪大眼睛,不想错过任何一次碰撞。 “那个陈简是恭莲队的,常丰源是哪里人?念寨是什么地方?” “从没听过,估计是哪里的无名小辈,不懂世事,居然敢对恭莲队的人下杀手。” “这是比武大会,下杀手也未尝不可。” “话是这么说,但毕竟是公主的手下……” 众人惋惜,觉得常丰源把路走窄了。 在更高的看席上,希阙仪少见的出现在包厢中。她听说今天有陈简的比武,便好奇来看看,当常丰源展露杀心后,她立马意识到事情有异。 “念寨,念珠、菩提——菩提寨。”她喃喃念出这个鲜为人知的地方,“为什么杀手城的人会来这里取陈简性命……” “怎么了?” 正全神贯注观看比武的希阙娴发现妹妹双目失神。 “你在担心那小子安危?” “没,”希阙仪摇头,“姐姐觉得他们谁能胜?” “照目前来看,陈简必败无疑。”她说道,“对方想杀他,而他却没有杀心,双方立场悬殊,实力相近,这样一来,抱有杀意的一方必胜。” “这么说来,陈简若是想赢,必须也心想着要把常丰源杀死。” “是这个道理……可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希阙娴透过雨雾仔细观望,“看上去是常丰源单方面起了杀心。” “不知道。” 希阙仪脸上浮过困惑的表情,但她的困惑不在双方关系。 她看出来,常丰源就是杀手城菩提寨派来的杀手,目标是陈简。 让她不解的是,向来谨慎的城主为什么会允许杀手来杀朝廷的人?更何况是公主的亲卫队。 难道常丰源有能力全身而退? 可现在看来,他明显要逊于陈简,若非杀意更胜一筹,他早就成了陈简的手下败将。 城主想做什么…… 希阙仪抬眼看向擂台,陈简正和常丰源僵持不下。 “我们见过面?”陈简提防对方的袭击,一边询问。 常丰源一言不发,只是进攻。他的每击目标都非常明确,陈简的眼睛、心脏、手臂、脑袋。但凡中了一次攻击,等待陈简的便是死亡。 “你到底是谁?!” 陈简吼道。 莫名其妙在比武场陷入死斗,陈简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杀死对方,他必须知道这个叫常丰源的男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常丰源依旧缄默。 他仿佛是一把刀刃,任何事都与他无关,他不必听陈简说话,不必关切看席的动向,他只要一个结果—— 陈简死。 大刀再次劈砍,漆黑的泽气与乌云混淆,整个天都朝陈简压了过来。 “够了。” 陈简忍无可忍。 他抬头,金光从四肢散开,阴冷的目光与外表的光辉结合,成为了天使与魔鬼的化身。 常丰源瞳孔骤胀。 “让你的尸体告诉我吧。” 陈简冷冷地说着,手中那柄平凡无奇的长剑顿时喷涌出万丈光芒,灰黑的天空顿然出现一道曙光,那道金光如聚光灯一样打在常丰源身上。 雨珠从树叶尖端落下。 常丰源倒在地上,触目的鲜血像玫瑰,从他的身后缓缓绽放。 “胜、胜者——陈简!” 铜鼓咚响,血和雨水荡出涟漪。 第45章 · 杀手 【“刺杀公主的人——这是城主的命令?”】 陈简在比武场杀死对手的事情很快传遍整个武当山,没去观看比赛的稚泣也听闻了这个消息。 一时间,整个中土众都吵闹起来,他们纷纷咒骂陈简不是个东西,竟然仗着荣侠客的实力肆意杀戮弱者。 稚泣踩在楼梯上,对此没发表任何评论。 他不认为陈简会无缘无故杀人,其中必有隐情。 “大哥,外头有个陌生人说想见你。” 稚泣正打算出门调查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大步流星朝门口走去。 想见他的男人穿着非常素雅,一身干干净净,拥有养尊处优气质,他站在门口,很快引起中土众的注意,大家在一旁指指点点,揣测他的身份。 就算眼前的男人通过易容术大改面貌,稚泣还是一眼认出他的身份。 “你现在适合这么光明正大的出现吗?” 皇甫晴微笑道:“无关紧要的事。” “正好,有事想找你。去个人少的地方谈。”稚泣头也不回就往大街上走。 皇甫晴紧随其后。 他们来到附近的酒楼就坐,随意点了些小食和热茶。 “我听说,陈简上午杀人了。”稚泣坐正后问道。 皇甫晴从袖口掏出一个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九级浮屠塔?”稚泣确认自己没有数错后,抬起头,“什么意思?” “陈简的对手。”皇甫晴敲了敲浮屠塔。 “他杀了九级浮屠?” 稚泣的喉结上下浮动了一下,这一瞬间,他脑中浮现了太多问题。 “刺杀公主的人——这是城主的命令?” 他并不清楚菩提寨的规矩,不过他知道,九级浮屠的所有任务都必须经城主之手,只有城主同意,他们才能行动。 “是啊。”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稚泣手指点着餐桌,“陈简是聪明人,他说不定能查到菩提寨,城主难道想不到这点?” “你还是担忧担忧自己吧。”皇甫晴笑道,“我看了比武,陈简一掌打穿了杀手的胸膛。按理来说,他们都是五承武者,实力没那么悬殊。” 听到详细的战况,稚泣陷入沉思。 杀手城的杀手层级不能与泽气承级直接划等号,因为有些杀手的武功并不高强,长于暗杀与刺杀,用尽小手段。 但随着浮屠塔层级增高,泽气就相当重要了。 层级到达七级以上的杀手,都背负了几条武者的命,很多管用的小手段对拥有泽气的武者并不奏效,因此,与武者正面碰撞的几率大大提高。 至于到达顶峰的九级浮屠,他们各个都是五承泽气的顶尖高手,据稚泣了解,其中有一位还是朝廷的荣侠客。 这样的人居然被陈简一拳打穿胸膛? 稚泣懊悔上午没去比武场。 皇甫晴见他没说话,接着说道:“必须承认,我们对恭莲队知之甚少,他们一个个都是怪物——” 客房的门敲响。 “请进。”皇甫晴回应。 “二位的茶。” 侍女将茶水端到桌上后离开了。 “对我而言,只要能见到她就够了,无论名次。” 稚泣已经回过神,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我就是来提醒你,不要太强求名次。”皇甫晴露出欣慰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过几天就要离开武当,还有什么事,尽早问。” 稚泣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 “聪明。” 皇甫晴将银元宝放在桌边,留下还冒着热气的茶。 * 陈简坐在停尸房,像机器扫描一样观察常丰源的尸体。 比武结束后,一旁的帮手很快就把他的尸体抬走,陈简跟进了房间。 他仔细打量这张陌生的脸,在记忆中完全找不到对照。 这段时间的经验告诉他,凡是自己见过的人,就算记不起名字,也一定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而眼前的尸体,他全然陌生。 这绝不是他认识的人。 陈简背手在屋子里徘徊片刻,最后下定决心,屏住呼吸靠近尸体。 掀开被拳头打烂的衣服,内脏、鲜血、骨头都混杂在一起,他却没感到恶心。 他小心翼翼地捻开常丰源的口袋,里面除了一把钥匙,空无一物。身上干干净净,没留下任何痕迹。 常丰源到底是谁?死后也没有亲朋好友出来为其哭喊。 他孑然一身来到武当,又孤独地离开这个世界。 是杀手吗? 陈简想到那晚在古镜门遭遇的杀手。 “不是同一人,那人的气场我还记得……” 陈简失望地松开死者衣物。 “陈简,你在里面吗?”蔡宫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在,进来吧。” 蔡宫急忙走进房间:“你怎么来这了?我在看席等你半天。” “认识他吗?常丰源。”陈简侧过身。 “没听过——我刚才看出来了,这家伙是打算杀了你!”蔡宫激动地说道。 “是啊,可我也不认识他。” “是杀手!”蔡宫说,“我听师傅说过,江湖上有专门针对武者的杀手。” “可他为何要杀我?” 陈简自问。 他最近在调查的事情有两件,一是卞离——这只有罗斯知道;二是古镜门灭门事件——这事应该广为人知,因为他总是光明正大地拜访幸存者。 有人担心古镜门真相被查出,所以才派常丰源来灭口? 这样一来,希阙仪可能也有危险! 她最近总是一个人前往人烟稀少的草药园,如果杀手掌握了事情全貌,肯定会从她下手,倘若她一死,线索又断了! “不好,跟我来!” 陈简连忙朝草药园奔去,蔡宫不知发生什么,也急忙跟上。 一路上淅淅沥沥的小雨黏在脸上让人好生厌烦,陈简心中的不安在慢慢扩大,他祈祷着希阙仪千万不要出事。 “我们要去哪?”蔡宫不想当无头苍蝇。 “草药园!” 陈简冲到厚重的象牙白石门前,推门,石门纹丝不动。 他慌张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对了几下才插进锁孔,大门颇有韵味地徐徐打开,陈简却想一脚将它踹飞。 “希——” 他本想大声呼喊,但冷静一想,还是安静接近为好。 “蔡宫,你帮我在门口看着,不要让其他人进来!”他找了个借口支开蔡宫。 “没问题。” 陈简快步走到蒋昆仑的田房前,木门同样锁上。 “希阙仪?” 他开锁的时候不忘敲门,不过里面没传出声音。 “希阙仪?!” 第46章 · 千钧一发 【罢了,变就变了,人的性格不都是慢慢变的吗?就算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我,我还是我。】 希阙仪倒在湿润的土地里,绣花的衣服沾满了泥巴,乌黑发亮的青丝粘在一团,全然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仿佛被人抛尸。 陈简连忙跑到她身旁,用手指肚贴在她的颈脖侧。 脉搏平稳,只是昏过去了。 陈简起身环顾四周。 几日没来,枯草遍布的荒芜田地已焕然一新,到处昂扬生机,前些日子种下的草药居然就有破土成长的趋势,秋日的新芽,这情景可算少之又少。偶尔有几只蚯蚓穿梭在松软肥沃的红土地,其中有一只还慢悠悠地爬上了希阙仪的脸颊。 陈简弯下腰把那只蚯蚓扔到其他地方。 大雨过后,希阙仪在田中来回走动的脚印已经被洗刷干净,攻击她的人也不见踪影。 果然和我预料的一样,杀手来找希阙仪了。 陈简把昏倒的希阙仪挪到一旁的木椅子上,紧接着走到田房高墙边。 长满青苔的石砌高墙已有些年头,上面斑驳着时间留下的磨痕,雨水顺着凹槽曼衍到墙脚,陈简用手抚摸冰凉的墙壁。 青苔、刻痕、剑痕……都是很老的痕迹。 他继续摸索,终于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是脚印!” 他发现了一块带土的痕迹。 大雨刚过,墙上不可能沾有不牢固的泥土,除非有人来过。 显而易见,杀手刚才就在这里,因为陈简来得相当及时,导致杀手一时间束手无策,只好踏墙逃离,暂放希阙仪一马。 陈简想着要不要顺着脚印追踪杀手。考虑到现在还有小雨,踪迹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而淡消;再者,万一这是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一会儿杀手来个回马枪,就得不偿失了。 和不明身份的敌人战斗,绝不能心急,必须步步为营。 陈简将希阙仪背起,离开了田房。 “蔡宫!刚才有人出去?”他在老远就开始喊话。 “没——那是谁?”蔡宫看到陈简背后躺着个脏兮兮的女子。 “说来话长,”陈简说道,“她是商联的希阙仪,我们先带她去看大夫。” “啊,好。” 待两人凑近,蔡宫总算是看清女子的容貌,也认出她和希阙娴长得相像。 他心中不免嘟囔:怎么哪儿的美女都跟陈简有关系,师姐也是,商联的希阙仪也是,还有千手毒女…… 他们很快就到医馆,将希阙仪安置好后,蔡宫问道:“这是发生了何事?你怎会知道有人想杀害她?” 陈简觉得有必要对蔡宫开诚布公,这个充满正义感的少年肯定愿意助自己一臂之力。 他说道:“简单来说,我最近在调查古镜门灭门真相,因此有杀手企图在擂台取我性命。我刚才还在怀疑,杀手是不是另有目的,现在希阙仪也遭到袭击,则证实,杀手的确是为我调查灭门真相而来。” “可希阙仪怎么和古镜门扯上关系?她不是商联的?” “她是柳星绝的弟子,而柳星绝,并没死在灭门那晚——他下落不明。” “柳星绝下落不明?!” “这是你们武当踪迹堂最近的调查结果。”陈简低声说道,“古镜门的事相当复杂,我需要你的帮助。” “当然,敌人都敢到武当的地盘行凶了。”蔡宫愤懑道,“我一定要揪出他们的真身!” “你有这份心意当然是好,不过我得警告你,”陈简的目光滑向希阙仪的病房,“这是危机四伏的脏活。” “我明白。”蔡宫露出舍我其谁的表情,郑重地点了点头。 “草药园的那个田房是我借来给她用的,”陈简索性把事情说个明白,免得日后生出误解,“她需要种植草药来证实她的想法,至于她到底知道什么,她还没告诉我,只等收获草药后才有定论。” “这么麻烦?”蔡宫皱眉。 “是啊,她当初为了尽可能不卷入是非,所以才出此决策。唉,不过还是引来杀身之祸,”陈简的语气非但没有叹息,反倒多了份欢喜——“事已至此,她醒来后,肯定会直接把那件事告诉我们。” 蔡宫首肯:“杀手已经盯上她,她拖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我在这守着她,你能帮忙让薛戎护法派些守卫来吗?” “薛戎护法?那个一直板着脸的家伙?”蔡宫可不想见他。 “他在和我一起调查古镜门的事,你把情况告诉他便可,最好能让他亲自来一趟。” 蔡宫吐了口气:“好吧,我这就去找他。” “麻烦你了。” 陈简坐在病房外等候。 大夫一出来,他立马迎上去。 “情况怎样?她怎么晕过去的?” “没受外伤,是被功法打晕的。” “内伤啊……多久能醒?” “伤得很轻,大概半个时辰左右。” “好,多谢大夫。”陈简走进病房。 医女刚才已经清洗了希阙仪全身,并帮她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仔细一看,她的容貌着实精致,纤细的睫毛微微上扬,有几分俏皮。 陈简看了几眼,心中毫无波澜。 “真是奇怪……” 从今早开始,他就对自己表现感到惊讶。 他杀了人,把对方打得血肉模糊,却没像电视剧里一样呕吐不止;他看到了希阙仪倒在泥泞里,没有立刻把她扶起,而是确认她安全后就晾在一边;现在,昏睡的美人就躺在面前,他没起邪念,只希望她尽快醒来,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我好像变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他悲哀地想。 罢了,变就变了,人的性格不都是慢慢变的吗?就算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我,我还是我。 陈简甩了甩脑袋,推开病房的窗户。 雨过天晴,淡淡的彩虹悬挂在高空,逐渐变黄变白的森林多了一些色彩,希望希阙仪醒来时还能看到这份美景。 陈简一言不发地坐在她的窗边,等待她苏醒,等待薛戎到来。 薛戎先一步到了。 他在听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马不停蹄召集了最为信任的几个手下,带上在屋里研究的蒋昆仑,一并来到医馆。 “事情我都听说——她还没醒来?”薛戎叫出了陈简,立刻问道。 “照大夫说的时间,差不多了。” 第47章 · 灭门原因(上) 【陈简看回希阙仪:“古镜门为何灭门,现在你能告诉我们吧?”】 就算只隔着一扇门,陈简还是不放心希阙仪,于是叫众人进到病房低声细谈。 “我之前听说过她和柳星绝是师徒关系,不过两人近年少有来往,就忘记有这个人了。”薛戎自责自己的疏忽。 “我也是偶然有机会与她交谈。” 陈简说得轻描淡写,没说是他主动找上希阙仪的。他用这种方式来笼络薛戎,以求坚固二人的合作关系。 “现在有杀手想要她的命,说明她掌握了关键线索,麻烦薛护法派人全天保护她。” “包在我身上。”薛戎说道,“屋子里这几位武当弟子都是我信任的人,陈少侠若是有需要,也可随意调遣他们。” “那最好不过。”陈简很高兴。 楼下突然传来骚乱,听到声音的瞬间,薛戎带来的几个守卫都纷纷把手放在剑柄,随时准备应敌。陈简对他们的表现非常满意,只是不知道,这种谨慎与敏捷能保持几天。 “让开!我妹妹在里吧!” 是希阙娴。 陈简叹了口气。 希阙娴始终不同意妹妹参与古镜门的事,若是发现妹妹正因此事而受伤,必定怪罪到自己头上,不过这是迟早要面对的事,晚来不如早来,免得她的怒气积攒得太多,越到后面,场面越难控制。 房门被轰的一声推开,头发凌乱的希阙娴冲进病房。 “仪儿!”她连忙跑到希阙仪身边,握紧她的手。 希阙娴对医术有略微了解,妹妹的双手很温暖,脉搏在正常跳动,脸色没出现异样,和大夫说得一样,她只是受了点小伤,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简!你怎么在这?!”她很快就看到了唯一熟悉的面孔,都不用陈简说话,她就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一个箭步来到陈简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你后来又找了我妹妹?!” “喂,你干什么?” 一旁的武者想拉开她,但陈简摇头,让大家放任希阙娴。 “你妹妹没事。”他说道。 “别避重就轻!这次是没事,但下次呢?你能保证一直有人护着她吗?难怪这些日子她总是一个人往外头跑,就是被你叫出去的——我可有说错?” 希阙娴瞪大眼睛,身上的香气随着呼吸打在陈简脸上。 “希女侠放心,我们会保护她的。”老道的薛戎立刻明白了前因后果,“屋里这些武当精英都是令妹的护卫。” “你们?” 希阙娴依旧没有松手,她不关心有多少人保护妹妹,事实是,她已经遭到了袭击!而罪魁祸首就是眼前一脸淡然的陈简。 “陈简,我知道你是恭莲队的——谁都知道。但你没资格偷偷摸摸地与家妹接触,如果不是这次运气好,她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我明白。”陈简说道,“这是我的疏忽,不过希女侠请安心,现在令妹身边全天候有人守着,不会再让奸人得逞。” “我看你倒像奸人!” 希阙娴气不打一处来。妹妹是自己的心肝,她不敢想象要是妹妹出事,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看到妹妹躺在床上,想到她与死亡擦肩而过,希阙娴颤抖着双手,甚至想一拳砸向陈简。 但她内心明白,这件事错不在他。 恭莲队要查古镜门灭门真相,而希阙仪是关键人,真正的恶人是一手造成灭门惨剧的家伙。 可是…… 希阙娴看着陈简,一种难以言喻的厌恶感油然而生。她第一次见到陈简时便有这种感觉:陈简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若是能达到目标,他不惜借助一切手段,就算人命也在所不惜。 今天发生的事情更加佐证了她的第六感。 陈简面对自己的怒斥完全不动声色,希阙娴感到倦意,她松开双手,无力地扶着椅子坐下。 “我也会一直守在这里。” “那比武?”陈简问道。 “放弃便是了。” 希阙娴不耐烦地看了眼陈简,心想着今年有你和稚泣两个怪物,其他人上了擂台也只是陪衬,有这份闲工夫,还不如赶紧调查出真相。 几人的谈话瞬间停止,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氛。陈简和薛戎二人交换眼神,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担心自己的举动惹得这姑奶奶生气。 终于,希阙仪发出的微小动静打破寂静。 “仪儿,你怎么样了?” 希阙娴猛然从椅子上坐起,直着身子凑到妹妹旁边。 “姐姐?!”希阙仪哆嗦了一下,马上看到她身后的陈简,明白事情已经败露。 “到底是什么人伤了你?” 希阙娴在刚才还想着怎么批评妹妹不听自己的话,结果等妹妹真醒过来,她只想赶快抓到行凶者,那些抱怨的话语顷刻烟消云散。 “我……我今天早晨去了草药园,然后,”希阙仪苦苦思索,“有人说在屋外说是陈少侠让他来的,我便开门了。” 大家看向陈简,陈简连忙摇头:“我没叫人找过你。” “那人的模样?”薛戎紧接着问道。 希阙仪看到一副刻薄的面孔,吓了一跳。 “你别靠这么近。”希阙娴立马把薛戎推远。 薛戎无奈地笑了笑,自己堂堂一个武当护法,被这两姐妹嫌弃得无地自容。可惜这张脸就算笑起来也难增几分亲和。 “那人……戴着黑纱面罩,看不出容貌。我第一眼看到他就意识到情况不对,想关门却为时已晚,之后我就昏过去了。” “奇怪,”陈简突然说道,“他为何不直接杀你,而是弄晕你?” 听到这番话的希阙娴狠狠瞪了陈简一眼:“你在说什么!你难道希望她被杀吗?” 陈简没理睬希阙娴,他盯着希阙仪。 “……我不知道。”希阙仪摇头。 眼看希阙娴又要和陈简对峙,薛戎连忙劝道:“陈少侠,打晕她肯定是为了将她带走,碰巧你及时赶到,袭击者才不得不放弃。” “是有几分道理。”陈简虽是这么说,心头却充满疑惑。 杀手是因古镜门而来,既然如此,直接杀死希阙仪,事情不久一了百了了?何必特意抓她走。难不成杀手打算拷问她究竟知道何事,倘若对灭门真相无害,就放她走?这么温情的杀手,和上午那个常丰源的做派完全不同。他们到底是不是一伙人? 在与不同未知势力周旋的这些日子,陈简养成了一种警惕性,或是思维惯性——一旦发现异常或不协调,他总会考虑两件事可能是不同势力所为,这次同样如此。 打晕希阙仪的人可能是看到他今早杀人,预判他不会前往草药园,所以才袭击希阙仪。 “你形容一下他的穿着。” “全身都是漆黑的,黑色纱罩,黑色大袍,因为草药园光线一般,肤色也显得很黑。” “这种人好找吗?”陈简问薛戎。 “随便那几件黑衣服就能变成这样。” “也是。” “不过我会让镇武堂的人注意这段时间的出山的人,一旦发现有人行踪可疑,就立刻拦捉。” “好,找袭击者的事交给武当。” 陈简看回希阙仪:“古镜门为何灭门,现在你能告诉我们吧?” 第48章 · 灭门原因(下) 【“六个人,至少。”希阙仪肯定地说。】 她看着姐姐。 希阙娴无可奈何,微微点头。 “珍奇园内有一棵植株,名为古道翡心。”希阙仪说道,“柳星绝师傅曾花大量时间研究过它,他可能是世间最了解古道翡心的人。” “古道翡心?” 陈简记得这个东西。住在珍奇园时偶然间听到过几次,古镜门的很多弟子都知道它,可以说是人尽皆知,但它具体有什么作用,似乎没怎人提起。 “古镜门的所有弟子都知道,珍奇园内有一株名为‘古道翡心’的珍奇草药,”希阙仪继续说道,“他们也应该知道,古道翡心能够滋养一方土地。” 陈简点头。 听希阙仪这么一说,他立刻明白珍奇园与外界气候有巨大差别的原因。 “我知道古道翡心,”蒋昆仑眼睛一亮,“只要有了那个东西,便能加速植株的生长,草药成熟的时间将大大缩短。” 他在《芳草炼记》中读到过,没想到这世间罕物竟然就生长在古镜门,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古镜门之所以能养育那么多草药,是因为云梦泽的地理优势。原来事情没这么简单。 “没错,”希阙仪慢悠悠地说道,“根据师傅的计算,它大概可以让生长速度翻三倍。” “三倍!?” 屋内了解草药的人都不由得惊讶,就连陈简也是如此。 时间缩短三倍,就意味着一个月便能长出成熟的草药,难怪古镜门的草药源源不断。 “不过……这只是古道翡心的表象。”她放慢了语气,变得有些犹豫。 “表象?为何这么说?”陈简问。 “草药之所以能生长,本质上是靠泽气滋养,越肥沃的草药田,越是泽气大量灌溉的结果,而且灌溉不能一蹴而就,必须徐徐流入,是一项考验耐心和耐力的活。” 一旁的蒋昆仑连连点头,赞许地看向希阙仪。 “所以说,古道翡心在给草药田输送泽气?” “没错。” 希阙仪忽然不说话了,她露出不明所以的笑容,看着陈简。 她在等其他人说出古道翡心的真面目,可大家都没反应,洞察能力敏锐的陈简也陷入沉默,等希阙仪开口。 希阙仪苦笑地摇头,头发像蜘蛛腿一样在床单上晃动。雨后的灿烂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身上,雪白的皮肤被照透得红润。她富有生机,可接下来要说出来的话却会让人心寒。 就连亲眼见过古道翡心的古镜门弟子都不曾想到,其他人又怎么可能想到呢? 她不安地舔了舔嘴唇,总算是开口说道:“古道翡心……只有六片叶子,每片叶子上长着一朵玲珑剔透的红花,花的形状像心脏——人的心脏。” 陈简忽然觉得呼吸困难。 他好像明白了古道翡心的真面目。 “怎么会这样……” 后知后觉的蒋昆仑捂住喉咙,遏制住想呕吐的冲动,他头晕目眩,扶着柜子蹲在了地上。 最亲近希阙仪的姐姐瞪大眼睛,妹妹从没和她说过这种事,而这件事又是如此恶毒,令人作呕。 对此完全没概念的蔡宫木讷问道:“这,大家是怎么了?” 希阙仪看着没反应过来的人,用微弱的语气说道:“泽气只有武者才拥有,植物、动物是不可能有泽气的。” 薛戎眨了眨眼:“古道翡心,是用人炼成的?!” 他作为武当护法,当然知道古镜门有这么个玩意,可没想到那东西竟如此肮脏。 “六个人,至少。”希阙仪肯定地说。 “柳星绝炼的?”薛戎的语气逐渐粗暴。 他不能忍受。就为让植株快速生长,竟然将人炼成草药。这是多么荒唐而伤天害理的事,世间岂能容这种孽种存在?! “柳星绝师傅只是发现了古道翡心的秘密,这不是他炼成的。” 希阙仪的语气很沉稳,足以让人相信柳星绝的清白。 “到底是谁?!” “我们不知道。自古镜门诞生一来,古道翡心便被栽种在解灵渊,之后才以它为核心建造了珍奇园。” “古镜门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薛戎穷追不舍。 “师傅只跟我说过,但有没有告诉其他人,我也不清楚。”希阙仪说道,“总之,这可能就是柳星绝师傅被带走的原因,他知道古道翡心的秘密,也知道如何将武者炼成泽气源——他从没跟我说过,不过几年前我和他谈及古道翡心的时候,我便明白,他已经掌握了那种方法。” 人们缄默不语。 柳星绝掌握制作方法,灭门者带走他,肯定是要做泽气源。 陈简很难把柳星绝和杀人炼药的形象重合——那是个慈祥稳重的老头,而此时此刻,他很可能就在做这种事。 “他们要泽气源干什么,难不成也是种草药?”薛戎大声吼着,颇有发泄的意味。 陈简拍了拍他的肩膀,遏制他的失态:“薛护法,我们大家都冷静点。” “好。”薛戎猛地点头,目光回到希阙仪身上,“古道翡心还能有什么用?” 他能这么问,说明已经想到了。希阙仪说出残酷的事实:“如果服用了古道翡心,一个人便能承受双倍的泽气。” 此言一出,屋子内的人们彻底控制不住情绪。 他们从小习武到这么大,从没听过如此险恶的植株,更没想到居然有人企图用这种方法,继续增强力量。若是这种方法流传到江湖,整个武林、甚至整个西朝都会陷入暴乱,人们会为了无穷尽的力量杀人、炼药、杀人、炼药……这片土地将成为万劫不复的屠宰场。 众人议论纷纷、滔滔不绝,连目光都不知该落到哪里。 就在这样的混乱情形下,有个人一动不动地盯着陈简。 陈简同样为泽气五承,可为何实际表现出的实力远超其他人?他强大的根源在哪…… 真相似乎已经渐浮出水面了。 陈简一言不发,而是默默张开自己的手掌心,一个黏滑的触感从手心到了嘴唇,从嘴唇到了舌苔,从舌苔到了喉咙。 他觉得身体里有两个心脏,陡然跳动。 第49章 · 急转直下(上) 雨停了,秋阳的光芒还没落得多久,浓浓雾气便急促笼罩上武当山。 这座高山跨越千年时光,每一道轮廓都散发着独特的磅礴与魅力,它巍峨得像永不灭亡的天神,顶天立地,仿佛在述说人类的漫长历史。 雾气不会消融。 张胜寒站在高山之上,突然有想一跃而下的冲动,他从未体验过粉身碎骨的感觉,倘若体验到了,自己也没法再站在这里。 硕大的太阳轮廓在白鹭高歌之中扩散,一轮轮光圈顺着雾气将他的身躯笼罩。 “掌门!” 这份祥和很快被打破。 张胜寒稍显惊讶地转过身。 他熟悉所有护法的声音和气息,很难想到,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会让薛戎护法如此局促。 “何事?” “查到了柳星绝失踪的真相!”他巴不得一瞬间把希阙仪的话转告给张胜寒,“古镜门有朵珍奇草药,名为古道翡心。” 张胜寒吭了一声。他知道。 “古道翡心是用武者炼成的。” “什么意思?”他愣了一下。 “就是用人炼的草药,它能不断提供泽气。” “柳星绝知道炼成方法?”张胜寒机敏过人,立刻明白了。 “就是这样!掌门,我们必须赶快找到他们。”薛戎说道,“倘若灭门者掌握了这种方法,后果不堪设想!” “我知道了。” 张胜寒转过身,悬崖峭壁高昂地耸立。站在这里三年有余,他觉得自己仿佛和自然融为一体,每一缕雾气、每一颗石子、每一寸藤蔓……万事万物都成为他最亲昵的朋友。他缓缓握住湿润的空气,不安席卷全身。 他是缺乏目标的人,但薛戎带来的这个消息却激发了他的斗志。 之前的日子,他对灭门者并无兴趣,可现在,他迫切想知道这一切背后的真相是什么。 他转身,叫上薛戎马上下山。 必须赶快找到罗斯,让他闭上嘴! * 盛和殿,京城规模最为庞大的皇宫,位于整个都城的中轴线上,宽阔丹陛上摆放的日晷将时间指到辰时,文武百官站在宫殿外,等待小皇帝早朝。 黄袍缓缓从皇座后飘出,两名侍女持着纹龙障扇款步而来。 年仅十三岁的小皇帝完全配不上黄袍的权威,他两眼不安地滑动,在大臣中寻找熟悉的面孔,很快,他看到了自己的老师,但老师没有理会那道期待的目光。 小皇帝有模有样地坐到皇位上,打手势让文武百官上朝。 上百名大臣毕恭毕敬走进皇宫,鞠躬高呼万岁。 小皇帝一声令下后,他们才缓缓直起身,低头看向皇座前的台阶。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太监喝道。 “陛下。”一个武官站了出来。 小皇帝点头。 “黄河泛滥已能遏制,依臣之见,偏远地区的士兵可以先行遣派回去。” 众臣没有异议。 “依你之意。”小皇帝煞有其事地点头。 “陛下。”又一名文官站了出来。 小皇帝点头。 文官站出来说了什么,但小皇帝并没有听懂,他只是似懂非懂地搭理了一下大臣,说让他和下属自行讨论。 又有许多官员站了出来,大家不再理会小皇帝,小皇帝也没说出有意义的话语,早朝成了大臣们闲谈的地方。 徐思佑皱了皱眉,心里数着与杀手约定的时间。 无能并不是罪过,但皇帝不能无能。历朝历代并不乏年幼登基的皇帝,乐他们拥有资历深厚,品德高尚的太子太师,现在的小皇帝不同——大言绝帝驾崩后,整个西朝岌岌可危,百官重臣各个图谋不轨,谁还会希望小皇帝有能力? 要解决混乱,关键便在小皇帝本身。 徐思佑冷眼旁观。在这场皇权斗争中,他的战友少之又少,一旦出错,万劫不复。 忽然,整个皇宫堕入冰窖。 “公主大人到——” 穿着比小皇帝更加气派和庄严的倾莲公主从外面走进,她昂首阔步,小巧的脑袋一抬,顿时压倒文武百官。 大臣们再次跪下,他们这次不再面朝王座,而是跪匐在地上,跟随公主的步伐缓缓挪动身躯。 像愚昧无知的蚂蚁。 徐思佑跪在地上,注视擦得光亮的花岗地板反射出公主的容貌。 他微微喘息。 倾莲公主有与众不同的压制力,他甚至很少与公主对视,仿佛只消看她一眼,自己就消失了。 如水珠落入沧海,他会无影无踪。 倾莲公主以前不是这样的,小时候的她天真可爱,深受百官、皇帝和太后的喜爱。整个皇宫都是她和侍女们的欢声笑语,春暖花开,艳阳高照。 变化,开始于她从北境归来…… 公主走到了皇座前,居高临下看着小皇帝。 “起来吧。” 她声音很轻,大家必须闭住呼吸才能听见。 小皇帝像踩到弹簧一样,猛地从皇座上蹦起。 “今日,天子身体有恙,孤替天子主持朝政。”倾莲公主像例行公事般说道。 伏在地上的百官高呼万岁,他们的声音仿佛映衬了这个朝代的衰败,一阵阵有气无力的呼声环绕在金柱上,上面雕琢的金龙纷纷垂下脑袋,哀叹不止。 “平身。” 直到她说出这句话,大臣才动起来,在此之前,资历最老、年纪最大的大臣也得老老实实地伏在地上。 徐思佑再抬起头时,小皇帝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大殿了。 他内心苦笑。 很多不识时务的大臣都认为,只要扳倒倾莲公主,西朝就会回归正常,但他们错了,错得一塌糊涂,西朝的悲哀在于无法割弃的血缘统治,就算杀死倾莲公主,只要小皇帝不倒,总有人扶持新的摄政王,要想彻底改变这个局面,就得从小皇帝本身下手。 小皇帝一死,以他为核心的整个皇族血脉都将倒下,届时,在三年前因政治斗争失败而被发配边疆的徐忠衡——先帝的表弟——就能卷土重来,他有能力、有胆识,若非经历那场政治浩劫,他必定成为一代明君。 徐思佑不怪他,因为那时,敌人的城府更深、行事更老练,就连自己也爱莫能助。 但现在,机会已到。 徐思佑发现了蛛丝马迹——当年扶持公主垂帘听政的家伙已经和公主产生嫌隙,他们的决裂,就是皇弟的机会。 徐思佑情愿粉身碎骨,也要帮徐忠衡夺回皇座。 那才是大西的未来! 徐思佑看到小皇帝没落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宏伟的皇宫,喉咙不禁发酸。 这个孩子没有任何过错,流淌在他体内的血才是原罪。 第50章 · 急转直下(中) 【“有人来过这里,还特地把崇山碑雕过。那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武林大会在如火如荼地进行,陈简等人已经没有心思放在比武上,得知古道翡心的真面目后,他们更加意识到,找到灭门者的踪迹是迫在眉睫。 在武林竭力调查古镜门一案时,另一边也有了动静。 距武当千里之外的鹰雀谷,一男一女,两人正涉足这片早就无人问津的森林。 象征百苦教的崇山碑已经被绿藤和青苔爬满,到处都是昆虫和野兽留下的痕迹,自从百苦教销声匿迹后,这里就重新成为自然的乐园,万物生灵栖息于此。 正在休憩的老虎发现了两名入侵者,很快抬起脑袋,黄澄的眼睛锁定走在前面的女人身上。 不知它是否知道,这个世界存在难以打败的武者,或许它的祖上曾将那段被赶尽杀绝的往事娓娓道来,无论如何,多年无人造访让它彻底忘记这些,它是山中霸王,所有生物都臣服于它,眼前这两只直立行走的猿人同样该如此。 它缓缓起身,像帝王一样迈步走向那对男女。 华灵燕习以为常。 她和师兄丁升,也是古镜门的少主,来到鹰雀谷地带已经四天有余,面对了许多野兽的袭击,不过无一例外,最终都以它们的落败结束了闹剧,眼前这只老虎应该是目前碰到最为凶恶的野兽。 不过那又如何呢? 华灵燕放出泽气。 老虎顿时感到杀气,它意识到,眼前两个靠两只腿走路的动物是无懈可击的。 这只聪慧的山中霸王立刻匍匐在地上,向两人示弱。 华灵燕看都不看它一眼,径直朝鹰雀谷更里面走。 “师妹,你看那边。” 丁升指着鹰雀谷深处,那里还剩许多木房子,不过看上去没有一个完整的,都被接连不断的细雨磨塌了。 华灵燕施展轻功,丁升旋即跟上。 他们落在屋边,然后进去查看情况。 “看上去没人来过。” 华灵燕摸了摸桌面,上面有灰尘,还有部分地方被落进屋子的雨水洗干净了。 “再去其他地方的看看。” “嗯。”丁升立刻动身前往下一个房间。 两个时辰过去,他们把鹰雀谷几百间房子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还是没发现人的踪迹。 “百苦教的那些人都去哪了……”华灵燕喃喃自语。 三年前,随着千手毒女陨落孤鹤峰后,百苦教上千名教徒也被武当遣散,他们各奔东西,有的被关入大牢,有的则流落市井,让华灵燕感到意外的是,竟无一人回到这里。 “灭门……真的是百苦教做的吗?” 丁升每每想到父亲被人烧成焦炭般的尸体,便全身颤抖,大脑也沸腾不止。 他不断提醒自己:要想报仇,必须保持冷静,他的敌人前所未有的强大。 “纵尸法,”华灵燕说道,“在乾山出现了,在东海听说也出现了。这么多年销声匿迹,只有百苦教弟子才知道的独门功法重现江湖,无论如何都和百苦教脱不开干系。还有乾山那个长得像千手毒女的孩子。” “那个孩子,她并不是——” “罗斯的一面之词。”华灵燕利落地打断他的迟疑。 “你是说,罗斯有问题?” “那家伙的问题难道还少吗。” 她推开半掩的窗户,清新的空气立刻灌入泛着霉味的房间,窗户被秋风吹得吱吱呀呀,这栋老旧的木屋好像随时会坍塌。 窗外一片生机,鸟儿的欢鸣永远不会停息,它们从清晨唱到晚上,再从晚上唱到第二天,不同种类的鸟为这片无人的世界增添了多姿的音乐,华灵燕已经能通过鸟鸣来判断时间了。 “这次是我行事匆忙了,”华灵燕自责道,“那时去到武当,应当见见罗斯。” “没事,他也不会去其他地方。” “希望如此。”她不放心地说。 现在想来,她与罗斯只有两面之缘,每次见面都觉得他是个奇人。如果他在千手毒女的事上说谎了,那目的是什么呢…… 为了掩盖百苦教重出江湖的事实? 丁升看着师妹苦恼的模样,心中过意不去。古镜门是他的家,华灵燕只是年轻时拜入门下,可她现在比自己还要努力地寻找真相,他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我记得,”他说道,“百苦教有一个储藏毒物和心法的暗室。” “对啊,可它在哪呢?” 华灵燕一路上都在留意这件事,可没发现像暗室的地方,也没发现类似的通道。 “曾经有长辈提及过,似乎在崇山碑那里。” “过去看看。” 华灵燕以为崇山碑只是百苦教搭建的地标。 他们很快来到碑前。 崇山碑通体为白玉石,大概有两个人的高度,长宽一样,都是两臂长,底部是标准的矩形,往上走则慢慢显露出山的形状,这是鹰雀谷北面的山,再往上就是北山的最高峰—— “这是?!” 华灵燕凝视山峰片刻,立刻转头看向北山。 这个山峰根本和北山的山峰不同!而这个山峰正是她所熟知的。 一旁的丁升也发现问题,他惊呼道:“这是孤鹤峰!” 没错,崇山碑最为出名的北山山峰被人重新雕琢,而孤鹤峰,正是当年千手毒女陨落的地方。这座山峰被栩栩如生的雕刻,华灵燕甚至一度觉得,自己看到了千手毒女从山峰落入谷底的惨状。 那具被生死剑杀死的尸体轻飘飘得如一片鸿毛,穿梭在雾气中,拉出一道苍白的直线,咚的一声,她成了一滩血水。 “怎么会这样?”华灵燕猛地甩动脑袋,把幻想驱出脑袋。 “有人来过这里,还特地把崇山碑雕过。那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丁升细致观察山峰的痕迹。 雕琢者的功力很强,如果不是因为他们认识孤鹤峰,可能根本不会想到,崇山碑被人篡改了。 到底是为什么? 华灵燕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了。 她拍了几下崇山碑。 “里面好像是空心的!”她喊道,“师兄,快找机关,这里肯定就是通往暗室的入口!” “已经找到了!” 丁升旋动藏在台阶夹缝的扳手,随着一声嘎吱巨响,看似完整崇山碑中间竟然空出一个洞,华灵燕探头进去,眼前是望不到底的竖直井洞,漆黑一片,几只蜘蛛悠悠从她耳边爬走。 第51章 · 急转直下(下) 【“牵魂葬、血焚、心……”】 丁升看到师妹的脑袋被黑暗吞没,连忙跑上台阶。 “里面是什么?”他把华灵燕从里面拉出来。 “看不清楚。” 华灵燕喘不过气。 竖井里相当潮湿,当她探进时,呼吸声立刻充满整个竖井,耳畔不绝的回荡让她失神,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和身体被一分为二了。 她心有余悸地喘息。 “应该就是这了,肯定有人进去过。”她缓了口气,“我们也要下去,里面说不定还留着蛛丝马迹。那人既然有闲心雕崇山碑,说不定会在底下留有线索。” “太危险了,我走前面。”丁升的语气不容置疑。 “行。” 华灵燕轻功高于丁升,倘若里头出现什么状况,她殿后能更好撤离竖井。 丁升顺手摘下一根比较干燥粗壮的树枝,泽气一发,树枝便燃烧起来。 他走进洞口,将燃烧的树枝扔了下去,同时在边缘观察情况。 红光从顶端一直落向洞底,只听得啪嗒一声,树枝砸到石板上,四散的花火很快熄灭。 “怎么样?” “不深。”丁升说道,“底下是石头,非常平整。” 华灵燕松了口气。 用燃烧的树枝探路其实相当冒险,一旦底下存在沼气或是爆炸物,整个暗室可能都会灰飞烟灭,而站在一旁的他们同样会受波及,何况这里是百苦教储藏毒药的地方,谁知道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好在她的担忧并没有应验。 “我先下去。” 丁升钻进洞口,声音从里面回荡到外头,一遍遍重复让两人听得都不舒服。 华灵燕没有过多叮嘱,只留给一个信任的眼神。 竖井相当狭窄,丁升两只手分别卡住两边,双腿同样卡住下方,一点点往下挪动。井壁充满了湿滑的液体,大概是某种昆虫留下来的,封账的青苔使墙面更加光滑,丁升觉得手心痒痒的。 他缓慢往下滑去,总算是落到石地板上。 借着极其昏暗的灯光,他看到了燃烧殆尽的树枝。 “师兄,怎么样?” “再等等。” 丁升从背后掏出另一根木头,将其点燃。 火光顿时照亮整个暗室。 竖井直抵暗室中央,暗室上下大概高两米,左右宽度相同,大概十米有余,墙壁和地板都是石砖砌制,每一面都排列摆放着高大的石柜,柜中摆放了各种罐头,玲琅满目。 丁升在暗室里慢慢走动。 地板上,灰尘分布得乱七八糟。 有人来过,而且在这翻找东西。 “你也下来吧。”丁升走到竖井口对上面喊。“可以直接跳下来。” 很快,华灵燕轻盈地落进了暗室。 “发现什么了?” “有人来过,到处都是脚印,看起来来得有些着急。” 华灵燕顺着丁升的目光看向地面,正如师兄所说,地面上的脚印相当杂乱,进入暗室的人应该是想找什么东西,但时间紧迫,而且那人并不知道东西摆在哪里,所以到处奔跑。 “会把什么带走呢?”华灵燕自言自语。 她观察灰尘厚度,发现那人并非完全是无头苍蝇——有些地方的灰尘很厚,说明那人压根没去那边找过;而有些地方则有频繁踩踏的痕迹,地板都被擦干净了。 她按照这个思路,圈定了那人寻找的大致范围。 “我们也在这边找找吧。”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师兄。 “说得对。” 丁升立刻开始查看。 这些柜子都被分为上下六层,每层摆放了不计其数的药罐,药罐前的木牌刻着它们的名字。对于两名古镜门的弟子而言,这些都是耳熟能详的药物,没什么平常的。 华灵燕不免心想:都说“西百苦东古镜”,到头来我们两家研究的东西不都差不多,只不过他们充分发挥药的毒性,而我们却是用药救人。 “看到什么可疑的药?” “还没。”华灵燕回答,“师兄,你看看这些药罐。” “怎么了?” 华灵燕从柜子上取来一个名为“催魂散”的药,这个药的作用是让闻到的人陷入昏睡,古镜门常常用它给伤员服用,让他们免受皮肉之痛;至于百苦教要用来干什么,她就不得而知了。 她打开药罐,将内部展现给师兄。 “分了两层?”丁升把火把放在一旁,看清了里面。 “没错,上面放着写有炼药方式的说明,下一层才是药。”她把催魂散的炼制方式递给丁升。 “和古镜门炼制的方式一样。” “那是当然,毕竟都叫‘催魂散’。”华灵燕点头。 “我们可以把所有药罐都打开,看看哪个罐头少了东西。”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丁升伸了个懒腰,环顾暗室。 这个暗室并不算大,但也足够放下上千种药物,要想一个个翻开,是个苦力活。 “我们快点开始吧。”在地底下,压抑得让人呼吸不畅,丁升说道,“你往左边翻,我往右边,到时候碰头。” “好。” 华灵燕舒张筋骨后立刻着手。 “‘惑乱毒’、‘藏身娇’、‘头盐’、‘痞囚血汤’……”为了防止自己有遗漏,她低声念着这些毒药的名字。 不得不承认,百苦教的确研制出了许多她从未设想过的东西,那些随处可见的草药通过炼制后竟然能到达各种千奇百怪的毒效,让她大开眼界。不过她身为正道人士,宁愿不知道这些肮脏下作的手段。 也难怪百苦教逐渐式微。 谁愿意每天和毒药,和创造毒药的人打交道呢?无非是一丘之貉、臭味相投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火把用完了一根又一根,洞内的空气已经明显减少,他们才把整个暗室翻完。 “怎么样?”丁升抱着个药罐,“我找到一个配方不见的。” “我这有两个。”华灵燕拍了拍摆在桌上的药罐。 丁升走上前,将三个摆放一起。 “牵魂葬、血焚、心……” 华灵燕轻声读着三个毒药的名字。 “这都是什么?” “从没听过,最后这个‘心’更是不明所以。”丁升摇摇头,“我们先把它们带出去吧。” “嗯,我可不想继续在这待下去了。” “对了,有没有发现其他的记号?” “没,”华灵燕说道,“我想,如果翻暗室的人很着急,应该没心思在崇山碑上动手脚,所以有两拨人来过这里。” “都是谁呢……” “不知道,目前连先后顺序都没法确认。”华灵燕说道,“不过,这些失踪的配方应该能帮我们确定其中一拨人的身份。” “说得对,我们得先出去,把这件事告诉……武当。” “是啊,只能靠他们了。”华灵燕很不甘心。 他们将药罐小心翼翼地包进布袋里,确认绝对不会撞破后,才动身爬上竖井。 真不想再进这里一次。 丁升的手掌又变得黏糊,手指缝还掺进了几只虫子。 他无可奈何地向上爬。 突然,他握住了华灵燕的鞋子。 “怎么了?”他的脸颊开始发烫,于是连忙往下滑动。 “门……被人关上了。” 第52章 · 前夕 【“月宫是月神的宫殿,天宫则是天庭所在。我们武者的泽气便是月宫赋予,而传说中的玄妙之力便来自天宫。不过天宫肯定是假的,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天庭。”】 沈以乐很喜欢坐在高处观看月亮。武当山的月亮不同于自己的故乡,这里很高,她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两个月亮,其中一个高大,将光辉弥漫进浓雾,整座山都被笼罩在氤氲柔白中;另一个忽远忽近,就像一艘在大海中航行的帆船,自由自在地飘荡,惹人怜爱。 赏月能让她心旷神怡,但今天却没有这个效果。 因为明天早上,她就得迎战一个人——陈简。 武林大会进行了半个月,南北半区内的比武接近尾声,出线局势逐渐明朗。 北区,稚泣以一场为败暂居榜首,后面紧跟着狄禅宗、武当和慎言宫的弟子;南区,陈简、沈以乐二人并列第一,其他人紧随其后。 明天他们将进行首轮交手,届时,便能知道南区第一出线资格花落谁家。 第一出线则对上北区的第二名,那人是狄禅宗的弟子,倘若第二出线,就得对上稚泣了…… 无论是陈简还是稚泣,沈以乐都不觉得自己是他们的对手。 稚泣的强大源于他的聪明才智。比武是极其耗费体力的事,一旦到了精疲力竭的阶段,武者很少能理性做出判断,全靠经验和直觉进行搏斗。但纵观稚泣的多场比武,他总能用最巧妙的方法击败对手,那种果敢和机敏,就连沈以乐的师傅都赞叹有加。 沈以乐尝试学习过稚泣,可思考能力并不能一蹴而就,每当她企图思考最佳应对方式,身体便会慢上半拍,反而给对手机会,她已经因此吃了很多次亏,只不过对手和她有明显的实力差距,才让她连胜不断。 不过明天面对陈简,她不敢这么做。 陈简的强大更让她忧愁。 稚泣是脑子好使,但只要力量胜过他,纵使他想出千方百计也无济于事。可陈简不同,那个恭莲队的男人在泽气上完全碾压她了。 “陈简……” 沈以乐念叨着这个名词,仿佛这么一来,自己也能和他一样强大。 “陈简?” 她探长脖子,发现山坡下的身影很像他。 现在都这么晚了,他在外面闲逛什么? 她站起身,犹豫不决地朝陈简的方向走去。 陈简看上去在毫无目标地漫步,他右手拿着从集市上买来的糖葫芦串,一路走走停停,像是个外出郊游的孩童。 他的身份居然做出这番举动,沈以乐哑然失笑。 她偷偷摸摸与陈简保持一定距离,想看看他究竟在做什么。 只见陈简蹲下身,空出的左手在杂草里翻腾了片刻,然后又失望地摇摇头,起身继续向前走。 “咳。”沈以乐觉得一直跟踪别人着实猥琐,于是清了清嗓子。 陈简听到声音,慢慢转过脑袋。 咳嗽的人背对月亮,陈简只能依稀看清那人的轮廓,她头发散开,像是女性。陈简在武当认识的女性只有寥寥三人——希阙娴、希阙仪和沈以乐,前两者肯定不会在大半夜出门闲逛。 “……沈以乐?” “是我。”她走到陈简面前,“这么晚了,你还在外头啊?” “你不也一样。” “我们聊聊?” “边走边说吧。” 沈以乐迈开步子,和陈简肩并肩在林中走着。按年纪来说,她比陈简大两岁,可每次见到他,她都觉得自己像个小妹妹,不知不觉就产生对陈简的钦佩之情。 从有记忆起,她一直是武当的掌上明珠,无论是师姐师兄还是师弟师妹,都因她天赋异禀而敬畏她,她也始终沉浸在这种环境里,直到这些年她看了几回武林大会,见识到来自五湖四海的高手,她才认清现实——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只不过是略有才华的武者罢了。 现实的残酷和幻想的温柔乡让她的心沉入谷底,此刻看到陈简,她居然感觉像找到了慰藉。这个男人永远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无论何时都冷冷淡淡,她不期待他能回应自己多少事情,只想把内心的不安和杂乱一吐为快。 她跟着走了几步,说道:“明天就是我们俩的比武了。” “是啊,”陈简说道,“没想到我们的场次排到这么后面。” “你有把握吗?” 陈简笑了笑:“这可不像和对手说的事。” “我……我感觉自己赢不了你。”沈以乐犹豫再三后说道,“你很强,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强。” “可能吧。”陈简想到古道翡心的事,脑袋有些发胀。 “不过,我明天会试着打败你。”她抬起头,立下了宣言。 “我很期待——我们还是别说比武的事了,太扫兴。” “那你想说什么?” “这么晚,你在外面干什么?” “这又得说回比武了,”沈以乐浅笑道,“因为想到明天的比武睡不着,这才出来赏月。你呢?你应该不会为这种事担忧吧。” 陈简想了想,说道:“有这部分的原因。” “真的?” “当然,你和我的胜场并列第一,我怎么会轻敌呢?” 沈以乐狐疑地看着陈简,觉得他是故意这么说,好让自己安心。 可看来看去,没法从他那种脸中读出任何东西,月光倒影在他的双眸闪烁,他的眼神是那么空,好像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另一部分的原因呢?”她继续问道。 “为何天上会有两个月亮?” “啊?” 沈以乐跟不上陈简的思路。其实陈简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刚才沈以乐说到赏月,他就抬头望向天空,看到了让他倍感违和的两个月亮。 为什么是两个月亮……这里是1q84吗? “两个月亮怎么了?”沈以乐不明白陈简在说什么,“一个月宫、一个天宫,你难道不知道这个?” “呃……我——” “这可是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情,我知道你失忆了,没想到你居然把这个都忘了!”沈以乐惊讶。 “月宫是月神的宫殿,天宫则是天庭所在。我们武者的泽气便是月宫赋予,而传说中的玄妙之力便来自天宫。不过天宫肯定是假的,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天庭。” 都有炼狱刑了,有个天庭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陈简暗自嘀咕。 这是从未听过的情报,不过显然和眼下的种种事件没有直接联系,陈简将她的话记在心中,捉摸着说不定日后有用。 “所以你也是出来看月亮的?那你刚才在草地里摸索什么?”沈以乐话锋一转。 陈简敢这么大胆地寻找留声瓮踪迹,自然有应对方式。 “最近对草药有些兴趣,喜欢四处看看。”他对答如流。 沈以乐耸肩:“真不能理解你们这些喜欢草药的人,我认识几个晚辈也是,整天在草药园昼伏夜出,捣鼓不停——要不我介绍你们认识?” “不必了,”陈简摆手,“我就是偶然有兴趣,估计过些日子就懒得弄了。”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沈以乐开玩笑地说。 陈简点头。 他想:沈以乐是武当大力栽培的新人,虽然不知道留声瓮的事,但应该知道武当有哪些长辈不允许去的禁地,或是较为隐蔽的场所。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只可惜这些地方的植株都太常见,沈姑娘可知有那些地方较为隐蔽?我最近听闻,珍奇的草药都长在人迹罕至的场所。” “人迹罕至?我想想……” 沈以乐完全没意识到陈简在套自己的话,她苦思冥想片刻,有了答案。 “你现在要去看吗?” “可以,只要你不介意。” 沈以乐赧然一笑:“没想到我会大晚上和第二天的对手游山玩水。我们的比武是在下午吧?” “嗯,回去可以好好睡个懒觉。” “行,我们快些走吧,那里离这儿还有些距离。” 沈以乐说完,脚踏轻功便朝山下奔去,陈简明白,自己和这位不服输少女之间的比拼已经开始了。 他立刻运转泽气,紧跟着她跑下山。 沈以乐对武当山了如指掌,她穿梭在各种树干组成的孔隙中,像水流般顺滑地行动,很快,她借助地形优势与陈简拉开了距离,但她没有松懈。 陈简的步伐就再后面。 沈以乐清楚,若非他不知目的地在哪,她怎可能领先一筹? “到了。” 两人的竞速在一刻后抵达尾声,沈以乐停在一座小山前。 这座山只是武当山上的小小一隅,青色的植物点缀着灰黄石脉,树叶散发的清香沁人心田,沈以乐带着陈简接近小山,一道大概只有不到半米宽的山缝出现在爬墙虎背后。 “这里够隐蔽了吧?”沈以乐自豪地说道,“我小时候偶然发现的,那时经常会偷偷在里头玩耍,从里面往下看能看到武当弟子习武场。” 自从身形改变后,她就不方便进出这个狭窄的缝隙,因此不再来这了。 她侧头看了看缝隙宽度,又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材,估摸着应该能勉强挤进去,不过衣服肯定会被山壁刮蹭得脏兮兮。 “你要进去吗?”她问道。 陈简把脑袋伸进缝隙,观望里头的情况:“行啊,一起来?” 沈以乐点头,让陈简先进。 陈简侧过身,很轻松就横进了山缝,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块不大的空地,前面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一直往前走便会坠入山崖。他如履薄冰朝悬崖边走去,很快就走到头。 伸头往底下看,就能看到沈以乐刚才说过的习武场。现在是大半夜,里面空无一人。 “怎么样?这儿不错吧?” 沈以乐双手叉腰,自豪地问道。 “是啊,不过你小时候真胆大,敢在这里玩耍。”陈简指了指悬崖,“不怕掉下去?” “那时哪会想那么多。”沈以乐靠近悬崖,笑道,“现在看到倒是有些害怕。” “毕竟是童年无忌。”陈简收回目光。 如果没有这座小山,这里便是一块普通的悬崖峭壁,正因为多出这道屏障,给这块险峻之地增添了一份安全感。 陈简四处打量,没发现能藏留声瓮的地方。 沈以乐拍了拍站在背上的泥土和残枝败叶,说道:“这么多年没来,那个山缝感觉便宽了不少。” 变宽了? 陈简皱了皱眉,再次观察四周,忽然的一道反光引起他的注意。他凑近那片草地,在枯黄沾露的杂草丛中发现了一块碎掉的陶瓷片。 “发现草药了?” “没,只是普通的杂草。”陈简把陶瓷片放入衣袖,“现在太暗,什么都看不清。” “是啊,你可以白天再来这里。”沈以乐打了个哈欠,“我困了,一起回去吧?” “好。” 第53章 · 青山墓 【这就是五承泽气武者之间的决斗,普通人连看的资格都没有。】 熟悉的铜鼓声轰然敲响,擂台上对峙的陈简和沈以乐各自摆好架势,观察对方的疏漏。 比武已过去半月,擂台的情况不同以往。 在早些时候,武者能通过奇袭完成下克上的胜利,一旦弱势一方展示了独门绝技,接下来的赛程就会频繁遭到针对,因此,能坚持到最后的前六名武者都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 沈以乐双拳紧握。 她想取得胜利的唯一方法同样是奇袭,但是否要使用这个招式,让她很是顾虑。 因为是杀招,她没有停下的可能,一旦陈简没能接住,他必死无疑。 “不必犹豫,”陈简低声说道,“我做好准备了。” 沈以乐微笑回应:“既然如此,我就不手下留情了。” “正合我意。” 沈以乐玉手连挥,数枚根金色的针从袖口飞出,化作道道金虹向陈简刺去。 陈简看出这招式的厉害。 她的指间与金针用泽气相连,看似是直线朝自己飞来,实际上能随时改变方向,打得他措手不及,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伤口。 他马上退后两步,双掌向前一震。 沈以乐的泽气立刻被削弱,金针开始下坠。她没有慌张,而是手掌一握,十枚金针立刻收回手中,贴附在指甲上,纤长的玉指和锐利金针相合,增添了一份毒蝎般的妩媚。 “想不到你出身武当,竟然会用暗器。”陈简说。 “兵不厌诈嘛。” 沈以乐话音刚落,厉喝一声,金针再次脱手飞出。金针破空,罡飙怒啸一般向陈简席卷而去。 陈简深知这阵势若再用肉体来挡,掌心都要被贯穿成千疮百孔。 他连忙拔出腰间的长剑,剑身一侧,强行拦下金针。 锐不可当的金针猛然钻向长剑,震耳欲聋的裂声接连不断,叮咚片刻,长剑竟然直接碎成雪花,散到一地。 观众惊呼,懂得门道的人更是啧啧称奇。沈以乐操控的金针非常纤细,能刺穿长剑,说明她对泽气的掌控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更何况她的对手是那个陈简! 陈简也暗地惊喜。 不得不承认,昨晚沈以乐的示弱让他小瞧了她。她既然能跟自己一样一场未败,必然有实力。 金针再次收回她的手中,又再次狂风骤雨般刺向陈简。 “陈简,不会连这招都拦不下来吧!”沈以乐问道。 陈简与她相视一笑。两人虽然是在比武,但各有分寸,步步紧逼的比武中不乏谦让和游戏。 他手掌猛然握紧,瞬间,用以连接金针和手指的泽气被切断了,那些险恶的细针纷纷散落在擂台上。 沈以乐留下一滴冷汗。 这并非她的杀招,但起码是她得意和拿手的进攻方式之一,她对这种进攻的弱点再清楚不过——只要泽气被切断,金针便成了废品。因此她也始终在防止陈简这么做。 可他到底什么时候…… 沈以乐微微眯起眼睛,看清了薄如蚕丝般的金色泽气。 “我已经用泽气覆盖整个擂台了。”陈简没有隐瞒,他摊手说道,“这些小把戏还是尽早放弃为好。” “不用你教!” 几轮交手过后,沈以乐确信他有能力抵挡杀招,于是不再顾虑,迈步朝他冲去。 一时间,擂台升腾起青色的雾气。 是沈以乐的泽气。 青色和金色的泽气混在一起,比武场的观众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强压,无数只巨手正从擂台中央向外退散,有人感觉肚子翻江倒海,呼吸一口,中午吃的东西竟然一股脑全呕吐出来,承受不住压力的人纷纷向场外走去,剩下观看的武者各个都大汗淋漓。 这就是五承泽气武者之间的决斗,普通人连看的资格都没有。 陈简对泽气的认知达到了新的境界。它不仅加强肉体的力量,而且成为了身躯的扩展,就像前世的世界中,科技成为了人的新臂膀一样,这个世界的泽气同样如此。 他感觉自己握住了天地。 “陈简,小心了!”沈以乐神情严肃。 陈简冷静地点头,他瞥了眼看席,上面已经没多少人了。 大地震动不已,两人的泽气碰撞使空气变得愈发炽热,陈简和沈以乐都不住地流汗。 沈以乐忽然发难,五指张开朝他压去,那张细嫩的手掌仿佛成为一座大山。陈简顿时产生失重感,像过山车突然下坠一样,他的身躯毫无缘由地朝擂台外飞去。 青山墓。 这便是沈以乐的最终杀招,也是武当仅传授给内门弟子的绝技——通过调动体内泽气,将所有力量压向对手全身,让对方感觉自己被大山压住不得动弹。 沈以乐学以致用,直接利用“青山墓”将陈简压向擂台边缘。 石头砌成的擂台被她的一掌拍出巨大的裂痕,飞石如猛浪般朝四周滚去,顷刻间尘埃飞扬,金粉色泽气被青色泽气压向场外,刚撤出比武场的人们见到此景,纷纷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 “结束了吗?看样子陈简好像输了!” “他怎么会打不过沈以乐?若是他拿出杀常丰源的气势,怎么可能会输!”押陈简赢的人不禁哀愁。 “愚蠢,哪有这么简单。那个常丰源是不知道陈简要杀他,否则怎会被打穿肚肠?”一个稍微能看懂局势的人立马插一嘴。 他说的没错,常丰源当时被秒杀,原因只有一个——陈简的杀意来得太突然,让他全然没有防守之意。换言之,陈简杀常丰源是强者奇袭弱者,常丰源被杀是无解的死局。 “这位兄弟说得对。现在大家知道陈简会杀人,和他比武,警惕心都成倍提高,怎会让他轻易得逞。” “那结果到底是什么!”押陈简的人没心思听武者们议论。 “还没结束呢。”同样在观赛的稚泣淡淡地说道。 稚泣的出现再次引发了一阵讨论热潮—— “是稚泣……” “对啊,他们俩谁输,就得跟他交手了。” “估计谁都不想输。” 比武场内,被烟雾弄得呛声连连的裁判好不容易才站稳身体,他睁眼看去,圆形擂台已经被打得不成模样,不过他还记得擂台边线在哪。 他连忙看去。 沈以乐,在擂台里;陈简,在擂台里。 还要继续吗……裁判哭丧着脸。 他好不容易在顶尖武者的较量中躲过一劫,想到接下来还会发生这样的事,不禁悲从中来。 等等,陈简在干什么? 他搓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少年倒退了两步。 “你干什么?”沈以乐吃惊地喊道,“那里是边界!” 裁判才不管那么多,他高呼:“胜者——武当沈以乐!” 第54章 · 谋杀(上) 【他可能玩了文字游戏——他只是张胜寒的剑,代替张胜寒杀死了卞离!】 “陈简?!”眼看他就要走回对面的准备室,沈以乐连忙喊住他,“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主动认输?” 陈简说道:“再打下去,我们迟早有一人要受伤,我可不想看到这一幕。” “那你也不能主动认输啊。” “其实你认输也行,”陈简耸肩,“只要这场比武结束就行——不过你不服输,所以还是让我来吧。” “你——” 沈以乐不知该说什么。 第二次了,陈简又一次输给她,而且又是在能赢过她的情况下。扪心自问,她的确不可能退缩和投降,继续打下去会跟陈简说的一样,两人必有一方会受伤。 而受伤的人很可能是她。 陈简只是没有明说。 沈以乐颇为恼火地瞪了陈简一眼:“好啊,这次你让我,之后我们见面,我不会再让你这么悠然自得!你给我记住!” 陈简忽然觉得,沈以乐是这些日子见过最真实的女孩。她有喜怒哀乐,天真善良,相比最先见到的温卿筠,还有希阙仪,她的纯真尤其可贵。 一股暖意涌上他的心头,在这个错综复杂,充满心机和算计的世界,他同样从沈以乐身上感到了一丝慰藉。 他不由得笑道:“下次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希望你说到做到。”沈以乐摆了一张臭脸,嘴巴微抿,看着陈简离开了擂台。 看席上,注视这一切的蔡宫连忙跑下台:“陈简!你没必要让着师姐啊,你输了之后,就得和稚泣比武了,多麻烦。” “没事,我又不怕稚泣。”陈简摆手。 他有自己的考虑。参加比武是罗斯的意思,而那家伙没有要求名次,更何况,罗斯甚至都离开武当,不知去哪逍遥了。因此在这场比武前,陈简就有意输掉,选择与联手伙伴稚泣比武,至于下一场是赢是输,全看罗斯那边的情况。 “对了,上次你跟我说过卞离的事,我帮你问了。”蔡宫说道。 陈简惊悚一抖:“你问谁了?” “就……我的那些朋友们。” 陈简顿了下,心想事已至此,就听听他打探出什么消息吧。于是不动声色地道:“打听到什么了?” “卞离和长辈们关系一般,甚至遭到多数人厌恶。” “有这回事?” “千真万确,”蔡宫肯定道,“我的朋友们问过他们师傅。那些长老、护法,都不喜欢卞离,也不想谈他的事,只说他死在京城——陈简,你为何要问卞离的事,他怎么死了?发生了什么?” “你先别说话,让我想想。” “行吧。”蔡宫坐在陈简身旁。 陈简苦思冥想:卞离和大多数老一辈的关系一般,甚至遭人厌恶。他在京城被杀,说不定出自武当之手,可这些事和千手毒女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温卿筠说卞离是关键人物? 可恶!这样胡思乱想根本得不出什么结论,调查了这么久,也就知道卞离的名字、他死在京城和他的徒弟是罗斯,而真相掌握在罗斯手中,看来无论如何都没法绕过他,可现在,他人跑哪去了? 陈简刚想起身,再动身去罗斯的破屋子转一圈,结果发现有个人不知何时站到了身旁。 “稚泣?有什么事吗?”陈简问。 “听说我的下一个对手是你。”稚泣的语气很轻松。 “是啊。” “其实我早就想和你交手了,不过因为分区的关系,这大半月都没机会碰上。”他摩拳擦掌,仿佛马上就要和陈简一同上擂台。 “嗯……我也期待和你交手。” “你看上去心不在焉。发生什么了?” 他与陈简对视,眼神询问是不是武当的事。 陈简心中拍掌:差点忘了稚泣,他答应要帮我调查武当。 “没什么,我们下次见面再好好谈吧。”陈简对稚泣说道,“我先回屋了。” “行。”稚泣听懂了陈简的意思。 陈简和蔡宫走出比武场,蔡宫立刻说道:“你还没说卞离的事。” “说来话长,”陈简说道,“你还记得千手毒女吗?” “当然记得,那个叫陈……” 陈简立刻用眼神制止他说出名字,以防隔墙有耳。 蔡宫捂嘴:“记得。你继续说。” “她告诉我,卞离知道三年前事件的真相。” “什么事?” 对啊,是什么事来着?陈简突然有些迷糊,他知道卞离很重要,可重要在哪? 仔细想想,温卿筠曾经说过,陈简卷入了一场巨大的阴谋,张胜寒和整个武当都不是善茬…… 张胜寒? 他发现,自己忽视了一个很关键的人物,那就是武当掌门张胜寒! “三年前……”陈简喃喃,“张胜寒本该在孤鹤峰杀死千手毒女,可他却放她走了。” 蔡宫听后流下冷汗。 当他在东海看到陈婵展现出千手毒女的招式时,就产生了一个疑惑——掌门说过千手毒女死在生死剑下,怎么还活着?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加之陈简让他保守这个秘密,神经有些大条的他不经忘了这回事。现在陈简旧事重提,他只觉得一阵寒意流遍身体。 “的确,而且张掌门就是三年前那段时间成为掌门的,因为打败了千手毒女。”蔡宫说。 陈简听后露出笑——事情越来越有趣了。他说道:“我要调查的卞离,他知道张胜寒放走千手毒女的原因。” “难道他是因为知道真相,被掌门……灭口了?”蔡宫小声问。 “有这个可能吗?”陈简眉头紧锁。 罗斯,是卞离的徒弟;罗斯,同样和张胜寒关系要好。当年卞离入京,罗斯在场。如果罗斯与张胜寒的关系胜过他与卞离,他会不会为了帮张胜寒保守秘密,杀掉卞离?! 可罗斯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杀死卞离。 …… 他可能玩了个文字游戏——他只是张胜寒的剑,代替张胜寒杀死了卞离!这么一来,他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没杀卞离。 那家伙很可能做出这种无聊的事! 陈简豁然开朗,他拍了拍蔡宫的肩膀:“这些事一定保密,武当里遍布张胜寒的眼线,千万别再跟其他人谈及卞离,有人若问,你就说是在纵横堂的名列里看到了他的名字。” 陈简清楚,武当所有人都被记录在册。 “好。”蔡宫也意识到此事极其危险,他控制不住脖子,很不自然地点头。 “我先回屋了,等想到什么再跟你说。” “一定要小心。” “你更是。” 陈简加快脚步朝住所奔去,接下来要听听稚泣能带来什么情报了。 第55章 · 谋杀(中) 罗斯急行于人群中,天空被乌鸦的翅膀分成黑白两道。 他的眼睛飞快地扫视周围,这个衰败肮脏的村落到处都是苍蝇的身影,那些巨大的嗡鸣让人不禁起一身鸡皮疙瘩,但村民们熟视无睹,如此丑恶的环境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他们拥抱腌臜,将身心与污染重合一体。 罗斯有很多年没来过这里了,准确说,自从十多年前离开这里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这里是大西的南边疆,也是罗斯的故乡。 当过目从古镜门带回武当的遗体残骸时,罗斯发现一个熟悉的东西。他立刻醒悟,那晚究竟是谁将古镜门上百号人利落杀死,而这些人,就生活在自己的故乡。 面目全非的家乡让罗斯有些吃惊。小时候,他觉得这里的时间仿佛是凝固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想到随着大西王朝的衰微,边疆繁华和肃穆也消逝殆尽,暖骨的热风吹拂着他的脸庞,垂在脸颊的长发徐徐飘扬。 “站住!什么人?”看守城门的卫兵看到了风尘仆仆的罗斯。 罗斯取出荣侠客的牌子。 “是荣侠客大人——”卫兵恭敬地递回侠牌,“拉开城门!” 城门缓缓拉开,苍茫、茂盛的树林仿佛要从城门挤进来一样,顿时簇拥进罗斯的视线。 “还请大人小心!”卫兵说道。 罗斯点头,没有犹豫朝无人的云林走去。 森林的地势已经完全没法和他的记忆重合,他迷失了方向,但还能区分东南西北,他知道,再往里面走,高大的树林将把阳光都遮住,在艳阳高照的白天,他将遁入漆黑之中。 他最后一次判断方向后,笔直朝森林深处走去。 过了很久,他总算抵达了目的地,他拍了拍身体,将一路上爬上衣服的虫子弄掉。 这片地区在茂盛森林中相当突兀,它比其他地方的地势低上数百米,是个相当大的坑洞,它的土壤是刺目的腥红,待久了会让人分不清红与绿,连天空都被染成变化的深红。鳞次栉比的房屋非常牢固,很难让人相信,在云林里存在如此井然有序的集体生活。 一道道警惕的目光落在罗斯身上。 他笑了笑,对此熟视无睹。 “好久不见啊罗斯。”躺在摇椅上晒太阳的女人起身,招手向他走来。“等你很久了。” * 武当山,陈简住所。 陈简和稚泣二人面对面坐着。 “直接说吧,查到什么了?”陈简问。 稚泣哈哈大笑:“你还真是着急。” “确实。”陈简没心思搭理他。 “我觉得,我们之间最好还是情报共享吧,免得出现纰漏。” “情报共享?”陈简挑眉,“你难道在斟酌隐藏情报?” “当然不是,”稚泣一脸正气地说道,“我当然会把知道的消息都告诉你,只是倘若只有你一人知道事情全貌,万一弄错了,后果不堪设想。” “那你先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之后我再判断。” “没问题。”稚泣爽快地答应了陈简的要求。 他摆正椅子,开始说明这段时间的调查结果。 “我曾听说,在大言绝帝病重的那段时间,武当内部发生了严重的分歧,于是,这几天重新调查了那段往事,事情比我想象中要复杂很多。”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树枝,整齐地摆到桌上。 “三年前,大言绝帝随时有驾崩可能,全国各地的州郡、县城包括武林,都密切关注下一任皇帝的动向,由于大言绝帝病发突然,除了小皇子郑烨旬外,没能留下直系子嗣,选定继承人变得困难重重。 “武当作为武林代表,掌门在朝廷等同二品官员,因此不可避免地卷入了皇位之争,那时,武当内部出现了严重的意见分歧,有人希望推举小皇子郑烨旬——那时他才两岁,也就意味着将朝廷大权拱手让给三省,尤其是中书令徐思佑;还有人拥护先帝的亲弟弟,光贤王郑浩光;还有一派推举先帝的表弟,徐忠衡。” 陈简很快发现,皇帝的血脉都姓“郑”,徐忠衡显然不可能在这场斗争中取胜。 不过更让他注意的是另一件事:照理来说,皇帝既然有儿子,且儿子只有一个,皇位怎么都该由儿子继承——无论他是否年幼——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人们会为了这种事争论不休? 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制度不同于他认知里的古代,还是小皇子本身血缘不正? 稚泣没有解释这件事,仿佛发生这类情况是理所当然。 他继续说道:“拥护徐忠衡的一派很快被打为‘颠覆派’,成为朝廷重点捉拿的对象,据我所知,叶连城便是其中一员。” 叶连城,前武当掌门……陈简与他未曾谋面,完全无法想象他是怎样的人。 “叶连城也是因为颠覆派身份暴露,被捉拿回京城,”稚泣停顿片刻,不安地说道,“行炼狱刑。” “炼狱刑……” “不说这些。”稚泣摇头,“至于卞离,根据我的调查,他不属于任何派别。” “什么意思?” “武当虽然因皇帝问题而划分出许多小派系,但他们的目标其实一致,都希望武林能得到下一任皇帝的认同,也就是所谓的‘入世派’;既然有入世,当然会有隐世,卞离就是其中一员。隐世派的人不愿参与朝廷纷争,认定江湖不敢掺和官场的勾心斗角,这种想法遭到大多数人反对,因此隐世派在当时最不受待见。不仅是武当的隐世派,其他帮派——包括我所在的中土众也同样如此。” 他拍了拍桌上的树枝,陈简这才明白,他是用这些树枝代表不同派别。 他叹了口气:“现在看来,入世才是富有远见的选择,如果武林脱离朝廷,下场不是隐于世的逍遥自在,而是彻底被消灭。” “为何这么说?” “你不明白吗?”稚泣说道,“侠客的整个制度完全游离在大西律外,它不该存在。” 陈简恍然大悟。所谓的武林,原来对应了前世的黑社会,只不过这儿的武林只掌控人脉和力量,并不胡作非为。 可是,谁能保证武林能永远安宁? “说远了。”稚泣拉回话题,“卞离因为隐世派身份的缘故,遭到入世派的打击,后来在新帝登基前,遭人谋杀,死在了京城。” “嗯……卞离被杀的事我知道。”陈简看出稚泣没有隐瞒信息的意图,于是放下戒心,与他讨论起来,“会是武当的人干的吗?还有,他去京城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稚泣说,“他是纵横堂的人,去京城也没什么奇怪的,更何况新皇即将登基,他去的时间点也没什么问题。至于被杀害的原因,你可能比我知道的要多。” “我真的能相信你吗?”陈简冷眼注视稚泣。 “揪出武当的把柄,于我有益。” “而且对我无害。” “没错。” “好,”陈简点头,“卞离被杀的原因,目前我只有猜测。” “请说。” “千手毒女三年前被张胜寒所杀,这件事是假的,而卞离很可能知道事情真相。” “……千手毒女?” 稚泣皱了皱眉,他没想到事情突然牵扯到那么远。 “对,”陈简快速眨着眼,“这件事很复杂……相当复杂,牵扯到了百苦教,牵扯到卞离隐世派的倾向,以及武当掌门张胜寒。” 陈简看到了巨大的网,一只只摆弄着纤细六足的蜘蛛在其中爬行,吐出的雪白蛛丝还在不断编织。 他能感觉到,自己已经触摸到真相的一环,必要的碎片握在手中,剩下的就是将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信息拼凑在一起,将三年前的真相重现! 第56章 · 谋杀(下) 【天色竟黯淡了,夕阳抹在窗棂上,柔光浅红的阴影打在屋内,像一道道生锈的铁栏。】 “千手毒女没死?”稚泣疑惑,“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说来话长,你不必知道其中的细节。” “嗯……” 稚泣明白,陈简还没完全信任自己,不过他并不着急,信任需要花时间培养,他完全能理解陈简的谨慎。 “对了,张胜寒在当年是什么派系的?” “没打听到。” 稚泣摇头。张胜寒的信息少之又少,当他成为武当掌门后,中土众就秘密调查过他的身世,想知道他何德何能成为掌门,结果却不尽人意。除了知道他因为杀死千手毒女受到朝廷嘉奖外,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事情。 他斟酌再三后说道:“我猜,他很可能也是隐世派的一员。” 陈简附和地点头。他和稚泣的想法不谋而合。 张胜寒性格孤僻,从武林大会开幕便能窥见一二,他不太可能参与皇位争夺,正因为他的隐世派,又斩杀千手毒女有功,朝廷才选择让他成为掌门。 “我们先假设张胜寒是隐世派,能推出什么结论?”陈简又在问稚泣,同时也是自问。 “我想想——你还没说你知道的线索。” 陈简分不清,到底哪些算只有他知道的。他在脑中将方才的信息过了一遍,说道:“我知道的跟你差不多,你知道罗斯的事吗?” “罗斯是,那个护法吧。” “三年前,卞离死在京城时,正是罗斯随他一同入京。” 稚泣听后叹息连连:“又出来个罗护法,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别贫嘴了。” 稚泣正色道:“罗斯是什么派系?” “只知道他是卞离的徒弟。” “是他杀的卞离?” “可能。” 简短对话后,两人又陷入沉思。 稚泣很少会因为无法看透事情全貌而烦恼,可现在,他头一次觉得心有余力不足。卞离知道千手毒女没死的真相,可他为什么死在京城?一个南一个北,两地相距千里。京城这个位置很重要吗?还会说他只是恰巧死在那里? 稚泣额头冒出汗水:“我记得罗斯和张胜寒关系密切,他是不是在张胜寒的指示下杀死了卞离?” “我也这样想,”陈简佩服稚泣的推理能力,“但我问过武当的其他护法,他们说卞离是罗斯的救命恩人。” “不……这不重要。”稚泣摇头,“关键是动机,只要能串联起来,无论罗斯和卞离的关系如何。” 动机吗?陈简回想罗斯和自己发生的种种。 罗斯表示生活太过无趣,于是像寻找乐子。三年前,他会因觉得杀死卞离很有趣,才痛下杀手吗? 真是不敢想象。 “千手毒女又如何呢?”稚泣觉得要想看清事情全貌,不能僵死在一条线索上,于是将目光转向百苦教,“那年,大言绝帝突然病重,千手毒女横空出世,从时间上来说未免太过巧合,百苦教的突然兴盛也让人感到意外,当年就有传闻,百苦教受富豪重金资助。” “那个富豪是谁?” “朝中的某位大臣,不知姓名。” 陈简扭几下脖子,抬头望向窗外。 天色竟黯淡了,夕阳抹在窗棂上,柔光浅红的阴影打在屋内,像一道道生锈的铁栏。 “时间过得真快。”陈简不免感慨。 “可我们还是什么都没想出来。”稚泣难得露出失落的表情,他赌气般说道,“我一定要把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陈简笑了笑。 稚泣固然带来许多信息,但陈简明白,他们才刚刚迈入通往真相的路,还要极其遥远的路途在等待。而且,陈简不认为凭借口舌相传的线索能掌握事情全貌,最好的方法,还是找当事人问个清楚。 为此,陈简得赶快找到留声瓮了。 “时候不早了,今天就先到这吧。”陈简说道,“我晚上还有其他事要做。” 稚泣看到了黑夜降临,于是起身说道:“我回去继续查。” “嗯,麻烦你了。我有新消息也会马上告诉你。” 陈简送稚泣离开屋子后没多久,他也动身离去,前往昨晚去过的那个秘密场所。 离彻底天黑还有段时间,正好能借着夕阳余晖仔细调查悬崖。 凭借超强的记忆里,他很快就来到那道被藤蔓遮掩的山缝前,他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在外面摸索了片刻。 山缝的表面非常光滑,不知是长年累月的雨水冲刷,还是有人为方便进出而特意磨平石头棱角。陈简仔细观察上面的纹路,在水流形成的竖直向下的痕迹里,他勉强看到了几道横向磨痕。 果然,有人进出过这里。 他侧过身,在逼仄的缝隙里探索山壁。 最底下,若隐若现的脚印;低矮处,剑鞘尾端磨出的长长划痕,一一呈现在他眼前。 穿过山峰,他来到空旷地带,习武场传来的阵阵吆喝声在此地形成不绝于耳的回声,颇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没有沈以乐在旁边,陈简毫不顾忌地在杂草疯长的地面摸索。 很快,他又找到了几块很小的瓷片。 瓷片上有一些花纹,因为碎裂,没法看出究竟画了什么,可他总觉得在哪见过。 “奇怪,”他将瓷片放在手心,“罗斯房间里的留声瓮是青铜打造的,而这些是陶瓷……会不会是我弄错了。可这些陶瓷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又在这儿找了将近半个时辰,除了陶瓷片外,没有其他收获,更没发现暗道。习武场的声音逐渐减弱,四周彻底陷入黑暗,他无可奈何地退了出去。 应该不是在这里。 陈简心想:首先,这个位置就相当奇怪,虽然偏僻,但就在习武场正上方,不至于从未被人发现,特别是武当的调皮弟子,很可能会找到这个地方;另外,罗斯要我找的地方藏匿了成千上万个留声瓮,要想放进这里,需要带着它们一遍又一遍穿过狭窄的山缝,工作量大,而且很容易被人发现。 看来是白忙活一场。 陈简看向手中的碎瓷片,总算想起在哪看过上面的纹路——前些日子,蔡宫在看席吃东西,就是用纹路一样的瓷片制成的陶瓷罐装食物。 换言之,这是在武当随处可见的罐子,碎片出现在那,很可能是有人坐在里面边吃东西,边观看习武场的情况,而那人多半是武当弟子。 “唉……”陈简无奈地将瓷片扔掉。 不能再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找,必须定个大方向。 他垂头丧气地走回住所,不过在之前,先绕去罗斯的住宅。 “罗斯在吗?” “不在。”护卫告诉他。 第57章 · 疯癫者 【“我——想摧毁武当。”】 陈简和稚泣虽说要继续调查,可一连三四天过去,连南北两区的对抗都开始了,他们还是没能寻到任何成果。 这天,小雨慢漫,陈简一如既往地走到罗斯的茅草房下。 两名护卫看陈简每日都来拜访,都怪不好意思,当他们看到陈简的身影在远处出现,其中一人立刻高呼道:“陈少侠,护法已经回来了!”。 “真的?”陈简高兴地拍手,心想着每天拜访没白费功夫。 “刚回来不久,就在屋内,他告诉我们,若是少侠来找,上去便是。” “好。” 罗斯又是这样,一副尽在掌握的说辞。 陈简三步并两步奔上台阶,茅屋一如既往敞开大门,罗斯正坐在其中,远远看去,他的身形似乎多了几分憔悴。 “罗护法,这几天等你等得好辛苦。” “实在抱歉,”罗斯罕见地说道,“因为事发突然,没有告辞就离开了。” “你去做什么了?” 陈简打量他全身上下,想知道他的这份倦意是从何而来。 “留声瓮找到了吗?”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陈简不容置疑地说。 “一些私事,我家里的。” “家里的事?” 是亲人离世吗?看不出罗斯还有这等亲情。 “算了。”陈简看出他不打算详说,于是改变话题,“三年前武当内部的分裂是怎么回事?” 罗斯听后忽然笑道:“还是让你打探出了一些东西。” “别装神弄鬼的。” “你又知道多少呢?”罗斯淡淡地问道。 陈简清楚,与罗斯交谈,情报就是力量。自己不能把所有已知的信息托盘而出,他要缓缓放出,让罗斯明白自己了解事情,又不让清楚,自己到底掌握到什么地步。 陈简说道:“卞离是隐世派的人。” “是。” “你、张胜寒,你们相互认识。” “当然,武当里谁不相互认识?” “你明白我说的意思,”陈简在屋内踱步,气势竟压过罗斯一筹,“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卞离在京城遇害和百苦教的突然兴起有什么关联,后来我发现,这两件事之间还有许多环节——所以,在我找到留声瓮后,你打算告诉什么?” “你还没找到啊。”罗斯失望。 “整个武当山我都走遍了。” “所以呢?你难道觉得,那些东西根本不存在?” “不,恰恰相反,我确信它们就在武当。”陈简说,“留声瓮到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密谋暴露,所有人都不再拥有秘密。我记得你当时介绍留声瓮时说了什么——‘当年这些东西把武当弄得鸡飞狗跳’。‘当年’是什么时候,你不会无缘无故说到这个时间。” 陈简盯住罗斯的眼睛。 “我想,‘当年’就是三年前;‘鸡飞狗跳’就是武当内部的派系斗争。” 其实,陈简并没用多久就得出了这个结论——在前几天和稚泣谈完话后,他便将留声瓮纳入了推理真相的范畴。 留声瓮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记录谈话,武当藏有成千上万个留声瓮,而新生代根本不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说明它只在某个时间段被用于特定场合。 如果留声瓮记录下不同派系内部的密谈,掌握留声瓮,就等同掌握了大半个武当的把柄。 “陈简,我果然没看错你!”罗斯的语气变得兴奋,鼓掌不止,“没错,那上万个留声瓮就是武当的把柄,一旦公之于众,当年的入世派将全部入狱,武当将毁于一旦。” 陈简明白这点,但他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罗斯想找到留声瓮。 他说道:“整个武当,我只有一个地方未曾涉足。” 他说完这句话,看向罗斯。 罗斯的眼睛分明在说:就是那里。 “玄境殿!”陈简一步跨到罗斯面前,“你明明知道留声瓮在哪,却让我找?你到底想做什么。”他非常恼火,但还是压制住心中的不满。 面对罗斯,千万不能表现出焦急,否则就输了。 “我——想摧毁武当。” 陈简愣住了:“……为什么?” “跟你说个故事吧。” 罗斯拍拍椅子示意他坐下。 “在很多年前,有一个孩子,他出生在富足美满的权贵家庭,他的父亲是大西最年轻的戍边将军,母亲是倾国倾城的官宦闺秀。有一天,大概在那个孩子十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发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真相,父亲逃回家中,没多久,有人便找上门来,将他、家中的侍女、男孩的母亲都杀死了。 “在父亲被杀前,他把孩子藏进了暗道,可那些追杀者拥有超出常人的力量,他轻而易举发现了躲藏起来的孩子。他打开暗道,把孩子叫了出来。” 陈简微微皱眉,不由的为孩子的命运担忧。 “不过,那个孩子并没有害怕,而是好奇地问杀手:‘父亲武艺高强,你是怎么杀死他的。’” 陈简怔怔地注视罗斯。 “那个孩子是我。”罗斯畅快地说道,“我从小就是这种人,支撑我活下来的是对意外的好奇,现在也同样如此。你问我为什么想摧毁武当?因为我想看看张胜寒的反应,他不惜命,却珍惜武当,这是他的家,也是他唯一的寄托。” 疯了,罗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好了,我已经开诚布公了——这就是我的目的。”罗斯摊开双手。 陈简的大脑一片混乱,但不至于失去理智:“罗斯,我已经找到留声瓮了,你该把过去的真相告诉我了吧?” “不,”罗斯说道,“你只知道留声瓮在哪,可你还没找到它们。” 陈简握紧拳头,散发出威胁的杀气。 “杀了我,真相就没了。”罗斯悠然地说道,“知情人只有两个——我和掌门。” “我可以去问张胜寒。”陈简无意掩盖自己的杀气,他步步逼近罗斯,“我还会把你企图摧毁武当的事一并说出。” “他为什么要相信你?” “他不是相信我,而是相信,我说的就是事实。”陈简毫不退让,“你和张胜寒相识多年,他应该清楚你的性格!” 罗斯少见地露出震愕的表情,旋即,他恢复平静:“陈简,你果然很厉害。” “把真相说出来。” “不过,张胜寒是不会告诉你的,能告诉你的人,只有我。”罗斯的话像牛弹琴。 “为什么?” “你可以试试。”罗斯转过身,表示陈简可以离开了。 罗斯这是在赌,赌陈简对张胜寒毫不了解,一旦如此,陈简便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乖乖听从自己的指示,亲自动身去玄境殿寻找留声瓮。 而他赌对了。 陈简与张胜寒只有一面之缘,更多是从温卿筠的只言片语中了解那位掌门。陈简认定张胜寒富有心机,是个危险人物,因此,他宁愿按照罗斯所说,冒着危险去找留声瓮,也不想打草惊蛇。 陈简愤懑地吐了口气:“等我消息。” “说不定那里就有你想知道的真相。”罗斯玩了手欲扬先抑。 第58章 · 鼠 【“孤在想,老鼠会不会装成猫?”】 京城,宗正寺。 作为管理皇室宗亲事务的部门,常常是心怀叵测之人喜好拜访的地方。说来奇怪,皇室的血缘关系、远近高低,竟然由这个小小的地方决定,仿佛先得上谱牒记录,才算得上是皇室亲缘。 倾莲公主觉得这件事非常荒谬,不过她并非为探讨宗正寺是否合理而来。 即便穿着朴实的便服,气质依旧无法被掩盖。她轻而易举地穿过无数条长直的走廊,见到了宗正卿扁梁图。 扁梁图正在翻阅谱牒,核实内容。 这几个月没有大型祭祀活动,是宗正寺的“淡季”,他的生活因此平乏反复,每天进行相同的工作,让大脑迟钝了不少。 他身形臃肿,和纤细的公主相比,简直像一只肥头大耳的癞蛤蟆,那对微微向外凸出的眼睛很光润,眼白占了大部分,在白天更显突兀,加之毫无精神的懒散目光,甚至让人感觉他已经死在了座位上。 他有双粗手臂,手指上的松垮肥肉挤成团,食指和大拇指捻起谱牒一角,打算翻页。听到远处传来的步伐,他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 “不知殿下今日要来,有失远迎。” 看到公主后,扁梁图立马站起身,挂在身上的肥肉一摇一摇,仿佛要溢出来了。 “宗正卿,”公主一开口,整个气氛都变得剑拔弩张,“别来无恙。” 扁梁图没明白公主的用意,他暗自揣测,并说道:“殿下也是。” “最近,孤的行宫里出现了几只老鼠,”公主迈着小步在房间徘徊,语调平和得没有起伏,“宗正卿有什么灭鼠的方法?” “殿下可能看错了。” “看错什么了?” “或许不是老鼠。” “那是什么?” “是替殿下捉老鼠的猫。” 公主嘴角上扬:“这么说,还是有老鼠躲在角落里。” “也不尽然,”扁梁图沉着道,“殿下知道‘未雨绸缪’,多养几只猫,没什么不好的。” 公主坐到他面前,如狐狸般妖媚的双眼正凝视他。扁梁图年过六十,很少为儿女情长之事动容,不过面对公主,他还是不免产生非分之想。 他眯起眼,尽量不与她对视。 “孤听闻,前些日子在京城北面出现了一桩怪事,”她微笑道,“说是有个傻子,以为自己是猪,竟在晚上睡进猪圈,结果被猪当粮食吃了。” 扁梁图缓慢地摇头,他知道这只是公主编出来的无聊故事。 “孤在想,老鼠会不会装成猫?” “想必装成猫的老鼠,下场不会比傻子好到哪去。” “这样最好。”公主说道,“正好到时间,孤很久没和你一起吃过了。” 扁梁图行礼:“谢殿下。” 他缓慢跟在公主后面,心想她这次来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三年前,他凭借高超的政治手段,让公主在皇权争夺中脱颖而出,扶持她成为当今天下的实际掌权者——但这并非扁梁图真正的计划,他原以为公主和小皇帝一样,只能成为任人摆布的傀儡,可当公主手握大权后,竟然将他一脚踹开,他这才反应过来,倾莲公主的城府远超他的认知。 不过他没有放弃,自己既然能扶持公主上位,同样也能让公主万劫不复。 聪慧的公主也意识到他的危险,正想方设法将他除去。 据扁梁图所知,公主在一个月前派出了恭莲队队员陈简,这让他格外警惕。恭莲队是公主最忠诚的党羽,在这种时候离京,多半是为他的事。 陈简接下来的去向证实了他的想法——陈简在武当山,而那里,很可能有储存他与张胜寒谈话的留声瓮。 扁梁图脑袋转得飞快,心想这莫非是场鸿门宴,还是说,仅仅是公主对他的一次试探? 无论如何,他必须全神贯注应对接下来的事,这关乎性命和名誉。 第59章 · 金玫瑰 【“卞离不是死在京城吗?他死的地方发现了金玫瑰。”】 阴雨绵绵。 武当山到处都湿淋淋的,憔悴的落叶躺在地上,被雨点打得满目疮痍。 陈简倚靠着石柱,雨帘从身前的屋檐角挂下,他极目远眺,注视位于高山之巅的玄境殿。 通体大理石砌制的宫殿变得身形模糊,仿佛是某个地方的海市蜃楼,它在雨中飘忽不定,连大小都不受控制,有时候,陈简觉得那座宫殿触手可及。 玄境殿只有武当的高层,也就是长老、护法、掌门才能进入,像陈简这样的外人,连近距离参观的资格都没有。 罗斯给他出了道难题。 陈简苦思冥想,不知该用什么理由接近玄境殿。还有件事让他不解,罗斯既然能自由出入玄境殿,应该有很多机会寻找留声瓮,可为什么他却让自己做这件事? 他曾经问过罗斯,但罗斯还是一副笑而不答的表情。 陈简无可奈何地长叹一息。 忽然,他看到了蔡宫,对方也发现了他。 “陈简!找你好久了。”蔡宫迈大步走向他,“怎么在这?” “在闲逛。” “亏你还有心思闲逛,”蔡宫重重地拍他的肩膀,“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刚才听到了个惊天秘密!” “什么秘密?” 蔡宫相当兴奋,他强行压低声音,说道:“是关于卞离的事。” 陈简双眼一亮:“怎么说?” “卞离不是死在京城吗?他死的地方发现了金玫瑰。” “金玫瑰?还有这种颜色的玫瑰?” “不是,”蔡宫摇头,“金玫瑰代表了徐忠衡。” “徐忠衡?”陈简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就是先帝的表弟,深越王徐忠衡!” 陈简想起这号人物了,他抓紧蔡宫的双肩:“消息可靠?” “保准可靠!”蔡宫说道,“我认识的一个人,他父亲就在京城,这件事在案宗里写得明明白白。” 陈简对蔡宫刮目相看。 “金玫瑰是用金雕塑成的玫瑰?” “没错,大概只有一节指头的大小,做工非常复杂精致,普通的工匠根本做不出来。” 卞离死的地方出现了金玫瑰,这意味着什么?金玫瑰代表徐忠衡,而支持徐忠衡的人是“颠覆派”,这和卞离隐世派的身份相悖。会是颠覆派下手,留下信物以警告其他人?可是这样未免太过猖獗,颠覆派从诞生之初便遭到皇宫正统血脉的打击,他们这么做无疑会让徐忠衡的处境雪上加霜。 这么说,是有人特意留下金玫瑰,以便抹黑颠覆派? “还有一件更劲爆的消息!”蔡宫说道,“也是卷宗记载的。三年前,就是卞离入京的那段时间,有五名朝廷重臣相继被刺杀——这是最机密的消息,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陈简无暇保证什么,听到这个消息,他震惊不已。 “重臣们被刺杀时,卞离还活着?” “没错,而卞离死后,刺杀便停止了。”蔡宫的声音压得不能再低了,“那些朝廷重臣的尸体边,同样发现了金玫瑰,正是因此,徐忠衡被定欺君罪,发配边疆。” 欺君?这是怎么个定罪法?算了,反正这件事最终导致徐忠衡彻底退出皇权之争,可谓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金玫瑰……对应颠覆派,可这一系列事可能都不是颠覆派所做。 他们既然支持徐忠衡,应该对徐忠衡在皇权争夺中处弱势地位再清楚不过,因而不可能大张旗鼓搞刺杀。甚至可以大胆点推测,所有金玫瑰血案都是其他派别所为——这是彻头彻尾的阳谋! 即便皇室跟我的想法相同,他们也会宁可信其有,将徐忠衡和党羽驱逐。 真是好手段啊。 陈简不免赞叹,这世上能把阳谋玩转的人有多少?而这个阳谋又是如此无懈可击。 “对了,被杀的重臣,他们是什么派别的?” “派别?” 陈简反应过来,派别的事情是稚泣告诉自己的。 “额,怎么说呢,他们支持小皇帝继承皇位吗?” “这种事情又不会写进卷宗……”蔡宫无奈地说。 “也是。” “怎么样,这些事情有帮助吗?” “当然。” 陈简看着蔡宫天真无邪的样子,不禁担心他的安危:“不过你真得小心,这都是些关乎朝廷秘密的事。” “放心,我自有分寸。”蔡宫拍拍胸脯。 他当然明白这件事有多么危险。将这些信息告诉他的人,是最要好的朋友之一,朋友的父亲同样是守口如瓶的人,他们不会把这件事透露出去。 “那就好。”陈简想了想,拍掌道,“你今天不是有比武吗?” 蔡宫以南区第五名的成绩晋级分区比武,今天他要和北区第四名较量。 “已经结束了,”发现陈简并没去看他比武,蔡宫有些失落,“轻轻松松。” “可以啊,蔡宫!”陈简发现他的消沉,于是有意扬起声调说道,“北区第四是慎言宫的人吧,我之前看他还挺厉害的。” 不过这也是陈简的心里话,慎言宫的功法强调“静”,和蔡宫的性格截然相反,在比武前,陈简还觉得蔡宫可能会稍落下风,没想到他居然轻松搞定对手。 陈简也恍然大悟,蔡宫和自己的确差了很多,可他毕竟是同龄人中顶尖的佼佼者,倘若他也接受恭莲队的那套培养方案,说不定实力会强于自己。 “那是,”蔡宫喜笑道,“不过慎言宫也就那水平……” 他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比武的状况,即便陈简没有看到,却能想象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发现,蔡宫也是讲故事的好手。 话毕,蔡宫说道:“明天就是你和稚泣的交手了,今天好好准备吧!明天师姐也会去看你比武哦。” “师姐?哦,沈以乐啊。” “噎——”听得陈简叫得那么亲昵,蔡宫抖擞身体,“你什么时候跟师姐关系那么好了。” “还好吧……” 陈简和沈以乐关系的确莫名的亲切,不过他从未考虑过要和她发生过什么,听蔡宫这么一说,少年心不仅泛起波澜,想到沈以乐那张冷峻的面容,说话却温柔暖心,他不由得露出笑容。 蔡宫看到陈简这副表情,脑子立刻浮想联翩:“难道你跟师姐——” “没这回事。”陈简摆手道,“中午了,去吃东西吧。” 蔡宫狐疑地看着陈简,觉得他是心虚了。 第60章 · 饭局(上) 【而然,蒋昆仑接下来的话语更是让他们头昏脑胀——】 这个中午的饭局与众不同,先是在去食堂的路上遇见稚泣,三人同行,又恰巧遇见了刚进来的蒋昆仑,四人索性坐在一起吃。 “最近那位商联的姑娘还是经常回去草药园,”蒋昆仑最先开口,“也不知她在捣鼓什么。” 陈简已经不关心希阙仪的事了,反正她把该说的都说了,剩下她想弄什么就随她便吧。 倒是稚泣对她很有兴趣,他问道:“商联的姑娘是指希阙仪吗?” “对啊,我在草药园见过她几次,相当怕生。”蒋昆仑想到,“或许正是这种性格,所以才喜欢和草药打交道吧。” 稚泣赞同地点头。 这一幕被陈简看在眼里。 他难道认识希阙仪?第一场比武就是他和希阙仪的姐姐较量,或许在那之后,私下有来往。 陈简没再放心上,继续听蒋昆仑闲谈。 “最近因为陈少侠对草药有兴趣,我也温习了一下过往的知识。”蒋昆仑说道,“东海出现的那种活尸炸药应该是百苦教的秘方,名为‘牵魂葬’。” “这是从哪知道的?” “武当收藏的书籍里有过记载,只是很少见,逐渐被人遗忘。”他告诉陈简,“我也是听说东海出现‘纵尸法’,所以才想着去翻阅和百苦教有关的文献,偶然发现了牵魂葬。” “原来如此。”陈简假装自己是第一次听说,“文献上可有记载牵魂葬的配方?” “没有。只写能‘引肤溃烂,如疫传播’。配方肯定在百苦教手中。” 稚泣听后说道:“百苦教在三年前分崩离析,很多教徒都被打入大牢,如今重现江湖,难道想和千手毒女时期一样,卷土重来?” 蒋昆仑摇头:“完全没看出这种迹象,反而像有人盗用百苦教的秘术。” 陈简同意蒋昆仑的看法。他知道的事情比其他人更多。千手毒女已经离开西朝去往南疆,百苦教根本没有复苏一说,近期屡现百苦教的毒药,像有人借尸还魂。 “我听说,古镜门的轻羽和少主去鹰雀谷了,想来已过半个月有余。”蔡宫不甘悠闲,加入谈话,“不过未曾听到丁点动静。” 陈简在脑海中思索片刻:“是啊,好像没再听到他们的消息。” “会不会出事了?”蔡宫大惊小怪。 “轻羽的轻功境界相当之高,如果她想逃跑,这世上应该没人能拦得住她。” 稚泣在儿时见过华灵燕施展轻功,那时的她已是身轻如燕,如今过去多年,她又正值身强力壮的年纪,功力肯定有增无减。 “要不等武林大会结束,我们也去鹰雀谷看看吧?”蔡宫问陈简。 陈简苦笑道:“看情况吧。” 他还不知公主对于自己暴露身份是什么态度,现在看上去风平浪静,风暴说不定很快就会到来。 “成肯,”陈简说道,“三年前你在武当吧?” “对啊,怎么了?” “那时武当内部出现了分歧,你应该清楚吧。” 蒋昆仑看着饭桌上的三个人,意识到,他们都对那段往事有所了解。 也是,陈简来自恭莲队,朝廷不可能一无所知;稚泣是中土众的新星,甚至是他们的救星,肯定能接触到很多上层的秘密;至于蔡宫,他生活在武当山,流言蜚语没法逃过他的耳朵。 他说道:“那些事是武当的禁忌,大家都闭口不谈。” “现在我必须知道。” 陈简把恭莲队的令牌放在桌上。 蒋昆仑眼神飘忽,他明白自己逃不过这次询问,于是思考到底该透露给他们多少。 “张胜寒是隐世派吗?” 蒋昆仑盯着陈简:他怎么知道这个叫法?难道有其他人也告诉了他? 这种想法让蒋昆仑卸下心房。自己既然不是唯一背叛禁忌的人,那便没什么好担忧的。 “是。”他点头道,“如今大多数护法都是当年的隐世派。” 武当目前的格局,或多或少受到朝廷的影响,对朝廷来说,出世的武者肯定比入世要好控制。 “那你呢?” “我一直是隐世派。” “知道卞离吗?” 蒋昆仑思考了片刻,认真回答道:“我记得他,他当年也是隐世派的一员,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好像隶属纵横堂。” 看来蒋昆仑对卞离有些了解,陈简继续问道:“关于他,你还知道什么?” “他好像和掌门是密友,似乎还是掌门的师兄。” “掌门是指哪个?张胜寒还是叶连城?” “张胜寒。” “叶连城是颠覆派?”陈简再次核实信息。 “……是。”蒋昆仑抬头,惊叹陈简到底掌握了多少。 “卞离死在京城,你和他同为隐世派,知道他为什么要去京吗?” “不知道。” “你还能想到什么事?” 蒋昆仑沉默许久:“你得告诉我你想查什么,我才知道该说什么,不然冗杂的信息也只会让你觉得头痛。” 陈简觉得他说得有一定道理,可到底该不该把目的说出来?万一蒋昆仑将它告知武当高层,以张胜寒为首的既得利益者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的行动将举步维艰,他可能还会有生命危险。 但根据陈简观察,蒋昆仑并不像是极具归属感的人,在自己的爱人独孤曼被杀后,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便是复仇,而复仇和武当的污点没有关联。 “我想知道三年前,千手毒女事件的真相。” “千手毒女?” 所有人听到这个名字都会愣住,这个沉寂已久的魔女已经被大多数人都遗忘了。 “张胜寒在孤鹤峰并没杀死千手毒女,而是让她离开了。” “什么?!” “不仅如此,武当在千手毒女‘死后’曾搜山寻尸,在这样的重重搜查中,有人带着千手毒女离开孤鹤峰,流亡北境。” “可这和卞离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问题所在,”陈简敲了敲桌子,“我只知道卞离清楚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怎么和千手毒女扯上关系,对此我一无所知;还有,他为何离奇死亡于京城,也扑朔迷离。” “这件事就算你问我……”蒋昆仑想不出来原因,“不过说到离奇死亡,那时还发生过一件大事。” “什么?” 饭桌边的六只眼睛同时投向蒋昆仑。 “武当分裂出不同派系,每个派系都有领导人物,颠覆派有叶连城;长子派和王爷派的人已经被砍头;我们隐世派的领导者是冯忆罗。” 陈简、蔡宫和稚泣听到一个全新的名字,纷纷皱起眉头。 还有新角色啊……陈简内心吐槽不止。 而然,蒋昆仑接下来的话语更是让他们头昏脑胀—— “冯忆罗在三年前被刺杀,在之后没多久,千手毒女的事情便开始在江湖流传 第61章 · 饭局(中) 【“那是谁?他的密友、他的师兄——卞离。”稚泣得出结论。】 以陈简对蒋昆仑的了解,如果他没有一定把握,不会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既然蒋昆仑这么说了,说明冯忆罗离世和千手毒女出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陈简一言不发,等蒋昆仑说下去。 “入世派出现了三方分歧,隐世派内其实同样有分歧,”随着吐露进行,三年前的往事也逐渐在脑海里重现,蒋昆仑回忆那段往事,缓缓说道,“一方面是追求保持现状的温和派,冯忆罗便是其中一员;另一方面是追求朝廷与武林完全剥离的激进派,卞离……好像属于那一派。 “在我印象中,隐世派的行动纲领主要受领导者立场影响,冯忆罗统领隐世派时,大家便不过问朝中事,当他死后,激进派上位,情况就变得极其复杂了。那段时间武当严格限制进出,如同一座巨大的监牢—— “说起来,冯忆罗遭刺杀后,他的一个弟子便执意离开武当山,那应该是当时唯一一个离开武当山的人。” “冯忆罗是怎样的人?” “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对弟子毫无保留,甚至对并非他直系弟子的人倾囊相授,我也曾受馈于他。他虽然慈祥,但立场相当坚定,而且在武当内有很重的话语权,正是如此,在他死前,隐世派一直没出现任何差池。” “他死后就出现问题了。”陈简喃喃。 “是,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这两件事发生得太过突然,而且时间上几乎一样。冯忆罗被刺杀后,他的一个弟子便离开武当,发誓为师父报仇;随后,千手毒女的事便在西南传开,它们之间可能差了不到……”蒋昆仑斟酌后道,“三天。” “激进派的领导人是谁?” “应该就是卞离。” 陈简听后震惊:有必要重新思索卞离到底是怎样的人了。 先前听那么多人描述,他一直觉得卞离是斗争的牺牲品,是不幸的,因此一直站在同情地角度看待这位死者,可现在反转了,卞离竟然是激进派的领导者! 且不论激进派到底打算通过什么手段实现武林与朝廷分离,光听这个称呼,便知道他们的举动相当先锋,卞离作为这些人的头目,必定不简单。 “张胜寒其实也是激进派?”稚泣问道。 “不,”蒋昆仑说,“他是出了名的无立场,其实无论入世还是隐世派,他都没法归为一谈,只是被勉强划入隐世派的范畴。” “当年的激进派,现在还留在武当的人,还有吗?”陈简问道。 “不清楚,激进派是人数最少的派系,我对他们不熟悉。”蒋昆仑将话题重新拉进死胡同。 “那年还发生了一场相当严重的内乱。”蒋昆仑想了想,反正都说了这么多,再说一些也无妨。 “内乱?”陈简抬头挑眉。 “一名颠覆派的武者醉酒,与长子派的人发生口角,最终演化成以命相搏,两个派系都死伤很多,不过这事最终被高层压了下去,之后,我们便出兵讨伐百苦教了。” 这件事意味着什么?武当因为内斗死了很多人,偏偏这个时候出兵征讨百苦教? 陈简不能理解。 众人沉默许久,桌上的饭菜不再冒出白气,但谁都没有动手的意思。 稚泣打破沉默,说道:“我大概清楚事情的全貌了。” 其他人惊讶,陈简更多了份不甘——自己在现代社会看过那么多文艺作品,脑补能力竟然还不如古代人稚泣,说出去多让人贻笑大方? 他急切想反驳稚泣的观点,于是催促他快点说出来。 “我还得知道一些其他事情,”稚泣看向陈简,“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你应该也查到了什么。” 陈简想了想,把蔡宫之前告诉的事情说了出来。 稚泣听后,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 “一切的基础是卞离激进派的身份成立。”稚泣看向蒋昆仑,后者肯定地点头。 “好,”稚泣的双眸散发出淡淡的光辉,“首先,千手毒女为何在那时横空出世——关于千手毒女,我知道两件事:一、她屠杀武林挑战武当,为的是替父报仇,而那个仇人,便是当年杀死百苦教教主的叶连城;二、最终与他交手的人并非叶连城,而是武当的一个默默无闻的护法,张胜寒。” “她是为了报仇吗?”蔡宫对那段往事一知半解,那时他年纪还小,并不在意武林的血腥风雨,加上人们的谣传,导致真相愈发扭曲。 “没错,”稚泣点头,“她曾指名叶连城与她决斗。” 听到这番话,陈简立刻承认了稚泣的真知灼见。他点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当年为何是张胜寒与千手毒女决斗?这场充满悬疑的决斗,到底出自谁的安排? “我在想,为何最终决斗是张胜寒与千手毒女,”稚泣说道,“这肯定不是张胜寒自己的意思。” 对掌门性格有所了解的蒋昆仑点头。 “那是谁?他的密友、他的师兄——卞离。”稚泣得出结论。 “卞离是纵横堂的人,”稚泣说道,“我可以默认他的功夫并不高强,没错吧?” 蒋昆仑和蔡宫同时点头。武当弟子都知道,纵横堂强于智力与周旋的艺术,对武功并无要求。 “最好的计划是卞离亲自杀死千手毒女。这么一来,朝廷便会指定他为武当掌门的继承人,不过他没有这个实力,只好请自己的朋友完成此事,再通过某种方式将这个美名放到自己头上——显然,他最后失败了;掌门的位置落入张胜寒手中。 “成肯,刚才提到武当内乱导致的流血事件,我有所耳闻。但是,我一直觉得是个别人打打杀杀,听你说‘死伤很多’,再加之武当随后便加入讨伐百苦教的浩大声势,我有了新的想法。” 在稚泣记忆中,武当并不是首先参与讨伐百苦教的人,相反,他们出击的时间相当晚,可以说是勉为其难才动手。稚泣明白武当为什么这么做:在朝廷即将大换血的时候,他们想保留有生力量,以便在武林继续占有霸主地位。 如此不情愿出击的武当,为何会在内部出现流血事件,武者大量减少后进军西南? 答案呼之欲出了。 第62章 · 饭局(下) 【风声暂时不会消停,柔软地将身躯包围,好像藏进了一个温暖角落……】 “武当突然死去大量武者是事实。少了那么多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掩盖。对朝廷来说,就是一夜之间失去数量众多的尊侠客和谦侠客。若朝廷知道,是武当内斗才导致侠客们大量身亡,武当的地位将一落千丈,甚至再无翻身可能。” 稚泣见众人都跟上了自己的思路,于是继续说道:“所以,那时的武当亟需一个理由,好让那些死者死的有理有据。” 蔡宫不住发出惊愕的叹息。他不敢相信,自己引以为豪的武当居然会做出这种事。 稚泣看蔡宫反应过来,满意说道:“没错,理由就是讨伐百苦教。这样一来,死去那么多武者也变得名正言顺——陈简,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很厉害,”陈简钦佩道,“目前看来没有问题,不过我有个疑惑,这一切是不是有些巧合?偏偏在武当出事的时候,百苦教也出现了,正好给了武当一个台阶下。要知道,能造成大量人员伤亡的事可不是总能遇上。” 稚泣拍手:“这便是问题所在!所以我想,武当内斗和百苦教出现,是计划之中的事。” 有这个可能吗?策划这一切的人也太深谋远虑了……陈简心中嘟囔。 从逻辑上而言,并非没有这种可能性,千手毒女屠杀西南武林早于武当内乱,可谓给武当内乱留了充足的时间,也增加了计划的容错率。可究竟是谁想出这个计划来的? 卞离? 卞离是纵横堂的人,长于谋略,而且是激进派的领导者! “是卞离吗?”蒋昆仑忽然说道,“那段时间,在冯忆罗遭刺杀的那段时间,卞离的确离开过武当……” “就是他,”稚泣肯定道,“千手毒女的出现,以及武当内乱,都是卞离一手策划。” 可是没有证据。陈简刚想这么问,脑中突然闪过罗斯的话语—— 找到留声瓮,那里有你要的真相。 对啊,证据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只是我还没找到。陈简默不作声,示意稚泣继续说下去。 “现在让我来重新梳理一遍——”稚泣直起腰背,一字一句说着。 “三年前,有所图谋的卞离去往了衰落的百苦教,在此前,他已经与朝廷的某位重臣勾结,获得了大量金银,卞离以此资助百苦教,很可能在那时怂恿千手毒女替父报仇,百苦教果然被煽动。这么一来,卞离的第一个诱饵便完成了; “之后他回到武当。此时武当正因派别问题剑拔弩张,要想挑拨颠覆派和王爷派的关系,对卞离而言再简单不过。他从中作梗,让两派激发血斗,一时间武当死伤无数; “最后一步,就是找到当时的武当教主叶连城,献计建议他率武当讨伐百苦教,叶连城没办法,只得听从卞离建议。” “可是……他这么做得到了什么好处?”蔡宫问。 “他得到了叶连城的把柄。”陈简知道留声瓮的用途,冷冷说道,“这样一来,卞离成为武当实际的掌控者,他能安排张胜寒与千手毒女交手。张胜寒是卞离的人,他肯定有办法将功劳拿到自己手上。不过……他相信张胜寒,张胜寒却背叛他。” “对。”稚泣很疲倦,他扶着脑袋说道,“具体的细节还不得而知,不过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他开始动筷子,其他人也纷纷补充能量。 脑力消耗远比陈简预料的要多。桌上摆着一些寻常的家常菜,而且菜已经变凉,但吃起来格外香,陈简已经很久没吃过如此美味了,入口即化的嫩豆腐让他难以忘怀。 “张掌门为什么要背叛卞离呢?”蒋昆仑对张胜寒的印象不错,他不敢相信,这位老实的掌门会背叛师兄。 “不知道,他也有自己的考虑。”稚泣大口吃着牛肉,“现在我们才解开整个事件的一环。卞离为什么去京城,又为何带上罗斯,以及他到底因什么原因而死,都还是未知。” 陈简很感谢稚泣,若是自己一人,肯定没法把这些信息拼凑到一起。稚泣不愧是改良心法的奇才,思维能力强悍,接近无人能及的地步。 他们知道了这些重磅消息,吃饭速度都放缓下来,信息跟着食物一同在身体里慢慢消化。这场饭局持续了一个时辰,众人才纷纷散去,稚泣则叫住陈简,说有其他事想跟他谈谈。 于是两人走到不远处的山中小亭。枯黄的树叶遮在石椅上,仿佛有人给它戴上了帽子。 “有什么事吗?”陈简问。 “明天就到我们交手的日子了,你好像并不在意。” “实话实说吧,反正你也知道,参加武林大会只是进入武当的借口,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走到这一步。”陈简耸肩,“明天我会让你晋级的。” “哈哈,”稚泣大笑一声,“听上去你在施舍胜利,我就是来告诉你,明天我们好好打一场吧。” “真的?” “嗯,我现在相当清醒。”稚泣露出阳光的笑容,“你知道吗,我小时候被人捡到中土众,大家都惊叹于我的天赋,后来,无论是同龄人还是长辈,都没人是我的对手——当然,里面的原因有很多,最根本就是因为,大家都不想以命相搏。但武林大会不同,这里允许受伤、死亡,这才是武者们真正渴望的舞台。” “听你的意思,难道我们之间有人非死不可?” 陈简不喜欢听这番话。他觉得稚泣是个不错的人,无意和他厮杀。从客观上来说,事情也没理由进入那番境地。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稚泣笑道,“只是希望你认真点,我想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 陈简眼镜轱辘地转了几圈:“好吧。” “说好了!”稚泣拍了两下他的肩膀,转身走了。 万籁俱寂,陈简坐在凉亭里,身旁传来枯树的沙沙声,少数还染着绿色的树叶从他眼前飘过。 风声暂时不会消停,柔软地将身躯包围,好像藏进了一个温暖角落…… 陈简莫名感觉伤感。 已经过去一个半月,一直在为奇怪的事情奔波,什么公主的任务、罗斯的真相、藏匿的留声瓮……到处都莫名其妙。 一直在和不同的人交谈,一旦离别,就完全想不起他们的模样,不知他们性格、好恶、家乡、过去、未来……所有人都成了匆匆过客,像风一样,无时无刻不在身边,可和我没有任何关联。 还有,什么时候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我想做什么? 陈简凝滞不动。 ——回家。 回到那个只能看到一个月亮的地球,那个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的家里。 苍蝇从耳边飞过,带着一身腐烂气息,气味重到能留下一道乌黑。 第63章 · 最后一场比武(上) 【他能感受到泽气饱含的痛苦和绝望,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呼喊在脑中震荡,无数双闪烁悲鸣的眼睛,僵直的、五指张开的手臂,血泊,死……】 比武场人声鼎沸,几乎所有人都挤到这里,围观夺魁热门陈简和稚泣的比武。 陈简坐在南面的准备室。他已经坐在这里很多次了,不过从没仔细看过陈设,今天兴致大发,观察起准备室内部。 里头相当简陋,拜访了一个坐得属实的木头摇椅,让武者能像大爷般悠然地躺着。门口站着一个类似助手的人,他会提醒陈简什么时候出去,在门上,挂着一个“南”字。 陈简突然想到蔡宫跟自己说过,基本上每届武林大会的魁首都落在北方,因为京城在北——这也算是某种迷信了。 昨天和稚泣闲谈过后,陈简去找了一趟罗斯,问他自己需要得到什么名次,罗斯却说打完这把便足够了。 通过这句话,陈简总算是明白了罗斯的意图——罗斯在借武林大会窥探他的实力。 想到这一层后,陈简不禁警惕:为什么罗斯要试探他的实力?说明他已经做好与自己为敌的准备了…… 他心烦意乱。 在比武前慌神可是大忌,陈简马上平稳气息,暂且将这些事放一边,思考接下来该如何与稚泣交手。 陈简看似对这场比武毫不在意,实际背地做足功课。稚泣的每一场比武他都不曾落下,因而深知稚泣的打法。 稚泣的泽气强度很高,依靠级别上的压制便能打败大多数对手,陷入苦战时,他就运用中土众的“乐刃心法”,只消这一招,挫败了所有对手。 这场比武的关键在“乐刃心法”,只要有办法抵挡,稚泣的赢面就很小。 但是乐刃是以音化刃,陈简再怎么厉害,也没法阻止声音的传播,除非——真空。 声音传播说白了就是机械震动,只要利用泽气制造出短暂的真空屏障,乐刃的危机便可迎刃而解。这个时代的人对科学一无所知,稚泣当然不会想到,声音也会有无法传播的一天。 基于这番考虑,陈简这几日在偷偷联系如何在短时间削出一道真空屏。结果不尽人意,泽气毕竟不是万能,只能勉强弄出相对稀薄的空间,完全真空是痴心妄想。 不过,这样已经能削弱乐刃的攻势,况且稚泣先前肯定从未见过这招,一定会短时间陷入迷茫,届时陈简就有机会将他一举拿下。 “陈少侠,到您登场了。” “好。”陈简站起身。 武林大会接近尾声,擂台上多出了许多变得坑坑洼洼,沈以乐打出的大坑虽然被填充,不过边缘的缝隙还是触目惊心。看席上坐满了人,站在最前面的是尊侠客。 因为这场比武是两名五承泽气武者的较量,为避免发生上次的狼狈,他们有义务保护观众。 过道被清理得相当空旷,就算需要及时退场,场面也不至混乱。 裁判坐立不安,看着陈简的身影,他立刻想到常丰源的惨死,以及灰飞烟灭的擂台。他多希望稚泣能赢下这场比武,这位中土众的首席弟子手脚干净,每场比武都结束得利落,哪像陈简,经常弄出轰轰烈烈的动静。 “六人胜者赛。北——中土众稚泣;南——无派别陈简!比武开始!” 话音刚落,裁判傻眼了。 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居然被漆黑的泽气遮挡,他回想前一秒发生的事——只感觉一阵狂风从脚底冲向天空,仿佛千万只狂奔怒吼的豹子张开血口朝他啃来,他感到寒气逼人,再一眨眼,擂台便浸入了稚泣的泽气中。 “喂!发生什么事了?什么都看不见啊!”这是多么离奇的景象,擂台竟然被黑雾包裹,看席上的观众根本看不到里头的情况。 澄澈的天空滤过黑雾,阳光黯灭。 商联看席,希阙仪叹息一声:一上来就用这招吗……还真是拼命。稚泣啊,就算你见到了侍女,又能怎么样呢?她可是公主最青睐的人,而你对她们而言,只是乡野村夫。 坐在离他不算太远的沈以乐握紧拳头。 “师姐,这……”受她邀请坐上豪华看席的蔡宫目瞪口呆,“这怎么打?”他为陈简担忧,也为师姐担忧。无论是谁赢得这场比武,都会成为夺魁的阻碍。 沈以乐闭口不言,心想着自己拼全力,有没有机会战胜他们。 将泽气铺满整个擂台,陈简之前和她交手时用过,但稚泣释放的泽气量远超当时,他的泽气不仅覆盖范围广,而且极其浓,从外面看,擂台已是密不透风。 黑雾中,陈简感到格外压抑。 泽气可以说是使用者的人格外化,如此漆黑的泽气,陈简无法估计稚泣心中藏了多深的怨念。 他能感受到泽气饱含的痛苦和绝望,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呼喊在脑中震荡,无数双闪烁悲鸣的眼睛,僵直的、五指张开的手臂,血泊,死…… “陈简,你不用泽气?”稚泣目光充满悲伤。 “你到底,”陈简困难地呼吸,“经历了什么……” “哈,我经历了什么,我不想回忆。”稚泣伸出五指,悦耳的琴声开始在黑雾中盘旋,“准确的说,我只想知道,凭什么我要经历那些。” 这个聪慧、阳光的少年也有悲痛的一面,陈简忽然觉得他变得真实了,这个世界都充满实感。 稚泣不止是给他提供情报的npc,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比武结束后,我们再好好聊聊吧。”陈简掌心飘出金粉色的气。 稚泣没有回应他。 陈简耳边的声音顿然轰鸣,像前往个古琴同时拨响,不同的音调混合在一起,撩人心弦的音乐沉沦为撕心裂肺的恶魔,陈简感觉五脏六腑被千万只手拉扯,身体要被撕裂。 他吐出一口鲜血,连忙催动泽气,按照前几天练习的样子,在身体周围猛地划开。 金粉的泽气仿佛成为一道神圣的光辉,在陈简身边逐渐扩大。 稚泣惊讶:为什么乐刃在他身边就被削弱了?他怎么做到的?泽气不可能挡住乐刃! 陈简喘着气,抹掉嘴角的鲜血。 身边突然的真空,呼吸变得极其困难,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真的勉强挡下了稚泣的突袭。对于这个结果,他相当满意。 聪明的稚泣虽然不懂真空原理,但再过几轮交手,应该能明白,他抵挡乐刃后会有一段时间呼吸困难,那时才是真正“真空期”。 第64章 · 最后一场比武(下) 【稚泣见过这个起手,是沈以乐最擅长的‘青山墓’!】 稚泣再次施展心法。他右手一抚,像是拨弄琴弦。 陈简看到密密麻麻的音乐具象成实体线条,宛如银龙闹海,令人目眩神摇、心魂震慑。乐刃织成黑网,将他笼罩其中。 他没有坐以待毙,冷静运转泽气,在乐刃即将砍向自己的瞬间发动防御。 瞬间,锐利的乐刃扭成弯曲的线,在他身旁散化成气。 “我还从没见过有人能用泽气挡住乐刃。”稚泣惊叹不已,“不过陈简,这招对你的消耗很大。” 稚泣在第二轮交手一语道破真空屏障的弱点,陈简同样暗地敬佩。 衣服下的肌肤被乐刃割开,鲜血正慢慢浸湿身体。 真空屏障虽能削弱乐刃的伤害,但乐刃毕竟还是能实打实地击中身体,质差但量多,久而久之,陈简已经受到了很多伤。 他明白,再这么被动防御下去,自己甚至会因失血过多而昏倒。 该反击了! 陈简怒喝一声,磅礴的泽气从体内迸发,霎时,漆黑的雾气被光芒驱散,比武场笼罩在光芒中,犹之置若云霄,看客们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游,渡过奈何桥直到润泽之乡。 金光灿烂,漫天的金粉泽气带着春意盎然,万物复苏。 “是陈简!他出来了!” “刚才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副景象是在违和,阳光开朗的稚泣释放出压抑的黑色泽气,而杀伐果断的陈简却用金粉的泽气温暖人心。 稚泣连忙驱动心法,双手同时往前一推,排山倒海的音乐如洪流般滚向陈简。 陈简在同时做出反应。 身边已经没有稚泣的泽气,他不再需要用真空屏障包裹全身,只需抵挡正面攻势。 他手掌齐划,一道真空屏障恰到好处地形成。 他对时机的掌控非常精确,真空形成是瞬间的事,过早或过晚都会导致大量乐刃刺向身体,只有当乐刃即将抵达身躯的瞬间施展屏障,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 在外人看来,便是黑色气浪撞上金色的盾牌,如同海啸冲击峭壁,两者碰撞过后,金山碎裂,黑气则腾飞云霄,消散在空中。 看席的武者们连忙施展功法,帮后面的人挡住气浪,即便如此,还是有些不太牢固的木头结构被摧毁,砸向观众席。 一块木块旋转飞向看席,站在前面的武者大惊失色,担心自己失职造成严重后果,他转身,只见一个轻灵的身影纵深一跃,轻松拦下木块。 “多谢沈女侠相助。”他连忙道谢。 “没事。”沈以乐坐回原位,随手将木块放到一边。 这是一段无关痛痒的插曲。 她重新把目光投向擂台。 她明白,他们俩一时间分不出胜负,不过没料到陈简居然会被稚泣压制,在比武前,她以为这将会是一场单纯的碾压,结果稚泣到现在还留有底牌,只是当底牌耗尽后,他该怎么打败陈简呢? 说起来,稚泣到底是什么时候出名的? 沈以乐看着独自对抗陈简的那个身影,陷入沉思。 她第一次听到稚泣的名号应该是在六七年前,那时说中土众除了个奇才,但她并不关心。那时的她从没想过有人会比自己还强,听到中土众大肆宣传,只不过觉得是故作丑态,惹人嗤笑。 后来情况变了,不仅是外面流传稚泣的名声,就连武当里也时常听到有关他的讨论,他清秀的容貌更是引得一些女子欢喜。 她注意到稚泣,没想其他女生一样崇拜他,相反,因为抢走自己的风头,她反而有些厌烦他,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她逐渐释然了。 再见稚泣,他已经站在擂台上与恭莲队陈简较量了。 “师姐,为什么稚泣的泽气会如此浑浊?”蔡宫也算和稚泣吃过饭的人,他觉得稚泣不该拥有这种颜色的泽气,相反——虽然有些对不住朋友——他觉得站在对面的陈简更与和色泽气相配。 “不知道,他不是中土众长老捡到的吗?可能童年过得不太好吧。”沈以乐也有些好奇,不过作为蔡宫的师姐,她要表现得云淡风轻才像样。 “关于他的传闻很多,不过从没听过他以前过得怎样。” “的确。”沈以乐若有所思,“陈简不是跟稚泣关系挺好吗?你下次让他去问呗。” “那也得陈简愿意,他看上去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琐事,只调查有用的事。” “调查?”沈以乐认真地看着他。她每次很陈简谈话,都觉得他心不在焉,她很想知道陈简到底在做什么。 这种少女情愫,她以为只是好奇。 “啊……没什么。”蔡宫连连摆手。 “臭小子,你还敢骗我?”沈以乐青眉颦蹙,伸手一副要打他的模样。 蔡宫连忙说道:“师姐饶命!陈简的事,您还是自己去问他吧。” “我……”沈以乐难得支支吾吾,她白了蔡宫一眼,命令道,“别吵了,继续看比武。” 蔡宫看出端倪,在一旁偷笑,同时遵从师姐的意思,继续观看比武。 擂台的场面还在可控范围内,陈简的泽气已经反压稚泣一筹,漆黑带来的压抑与窒息已经消逝殆尽,观众们又有了讨论的活力。 通过几次乐刃交手,稚泣大概明白陈简抵挡乐刃的原理。他夸赞陈简聪明,竟然能想到如此绝妙的方法——这是稚泣从未考虑过的。 他不会知道,这是未来科技的馈赠。 乐刃能逐渐削弱陈简,但这个心法对稚泣而言,同样有很强的负荷,正因为强度大,他才能借此一路杀到六人胜者赛。他微微喘息,思考是继续用乐刃耗败陈简,还是另寻他路。 陈简看出他有休息的意图,没放过这个机会,立刻反攻。 寒光闪过眼眸,一股巨大的能量在陈简掌心汇聚。 稚泣见过这个起手,是沈以乐最擅长的‘青山墓’! 他连忙摆好架势。 看戏上的沈以乐瞪大眼睛,看着熟悉的招式逐渐成形。 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轰然一声,稚泣被气浪吹翻,他凌空一扭,千钧一发之际落回在擂台上。 好快。稚泣擦干冷汗,想起皇甫晴的建议。 陈简右手大袖翻飞,向稚泣拂掌而去。 稚泣五层泽气力道加身,迎上陈简。 两人双掌一接,稚泣顿时感觉右臂疼痛欲折,滚烫的手掌竟然没了知觉,他凭借意识抵挡陈简的推攻,双脚拼命锁住擂台,后脚跟已经露在擂台之外。 裁判惊喜:要结束了! 突然,稚泣以左腿为轴,腰杆发力猛地一旋,陈简没预计他有如此精湛的体术,一个不小心,整个身体竟然被稚泣借力打力地甩飞。稚泣双手钳住陈简的手掌,仿佛抓着两块通红烙铁,他用尽全力旋转身体。 陈简扬眉一笑,振臂抖擞,将稚泣弹开。 稚泣意识上想抓住陈简,双手却因为疼痛而放开。 陈简在空中翻腾一圈,落回地上。两人再次站定擂台两侧,不过擂台已经被削去了一大块。 “果然……我还不是你的对手。”稚泣用骨折的左手抹干汗水。 但我绝对不能输。 他的目光冷峻无比。 这种情况,稚泣在比武前就有预测,如果正面无法击败陈简,哪怕用最为卑劣的手段,他也要赢下这下一城! 而现在,一切都布置就绪,只等陈简踏入陷阱。 第65章 · 行窃 【“叫什么来着——古道翡心。”张胜寒轻声说道,“对于武当掌门而言,那种东西可不算秘密。”】 比武场的喧腾充满了整个武当山,即便在海拔更高的玄境殿里,也能依稀听到其中的欢呼。 一个对于玄境殿而言极其陌生的身影出现在浓雾中,他谨慎地拨开浓雾,窥见玄境殿一角。 空空荡荡。 仿佛武当高层确信,这里庄严到无人敢入侵。 不过他们显然低估了陌生人的胆量。 陌生人很有耐心,在爬满虫豸的灌木丛观察许久,俨如一尊雕塑。直到他确信玄境殿内没有任何人存在,他才蹑脚靠近。 近看玄境殿,庄严气氛让陌生人赞叹连连,他感觉自己正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朝圣。 这座辉煌的宫殿整体呈灰,月台正中央摆放一尊巨大石鼎,据他了解,石鼎打造于大乾坤帝时期,迄今为止已有五十年历史,它的表面生长了一些墨绿的青苔,是玄境殿内唯一的生机。 陌生人踏上台阶,一步步走进玄境殿内。宫殿宽六十米有余,纵深将近百米,形制恢弘,一脚踩上花岗岩打造的地砖,沉稳的脚步声便立刻回荡。 他屏住呼吸,踮起脚尖,锐利的眼神透过飘进宫殿的雾气,寻找目标。 那些留声瓮藏在哪里?入口在哪? 他漫步,如在殿内滑行。 两侧是整齐的座位,座位上铺着暖身毛毯,正位则是掌门座位,座背比其他人的要高上一截,再往后走就是高大的金石墙壁,上面雕有龙与祥云,中央则是震撼人心的武当山全貌,细节锱铢必较,很难想象当年那位工匠花费了多少心血。 墙壁左右两侧是仅供一人进出的狭窄通道。他探出头,后面是一方小土地,有一座桥廊通向悬崖边,之后就再没其他东西了。 看着一望无际的悬崖,他感觉有些寒冷,于是回到宫殿。 座位、巨鼎,是宫殿里唯二的东西。 他走到正位下,摸索座椅和台阶,轻轻敲打,全是实体,没有藏匿之处。 只剩这座鼎了。 他徐徐靠近巨鼎,谨慎至微地用泽气试探,不出他所料,巨鼎下方果然有一块空洞之处,而且相当庞大。 他又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没什么巧妙方法能挪开巨鼎,似乎只能用蛮力。 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宫殿回荡。 “你是谁?” 他立刻警觉——其实自从他进入玄境殿后,便警觉方圆一里之内的所有动静,就连喜鹊捡枝都在他的感知范围,可那个声音的主人何时接近宫殿,他完全没能感受到! 冷汗直流,他从未体会到如此强悍的压迫,上一个带给他压迫感的人还是公主。 他稳住气息,起身环顾四周。 他看到了说话的人。 那人身形高大,气质不凡,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威严。 “张胜寒……”陌生人念出他的名字,“你怎么在这?” “这句话应该由我问你。”张胜寒冷冷地说道。 他看了眼陌生人,又看到他身边的巨鼎,立刻明白这个小偷打算干什么。 陌生人明白,自己轻敌了。 “你是谁呢?”张胜寒向他走去,“我记得你这张脸。” 陌生人皱眉:世间没几个人认得他,张胜寒在虚张声势?但他何必如此? “夏言,还是夏寡?” 夏寡心脏骤停,少年面孔在瞬间老成了十几岁:“你……你怎么知道?” 张胜寒负手道:“恭莲队对我们了如指掌,如果我们对你们一无所知,未免太不公平了。” “……是扁梁图把我们的事告诉你的?” 夏寡知道,当年公主夺权成功有张胜寒的一份功劳,而扁梁图,正是武当掌门与公主的牵线人。 没想到那只老不死的家伙已经背叛公主了!我必须把这个消息带回。夏寡眼睛一转,立刻策划出逃跑路线。 张胜寒听后闪过一丝惊讶:恭莲队确实各个聪明机敏,无论是陈简还是夏寡,他们反应都很快。不过陈简与他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没错,是扁梁图。”他大方地承认。 话音未落,夏寡立刻动了起来。 再愚蠢的人也明白,张胜寒既然透露如此重要的信息,就是不打算让他活着回去。他更是心知肚明。 没等张胜寒驱动泽气,藏在腰间的三角刀飞镖立刻飙出,直捣他的心与喉。 张胜寒岂是等闲之辈?在夏寡流露杀意的瞬间,他同时运转泽气。 一掌下去,飞镖化齑粉。 “为何急着逃走?”张胜寒戏弄道,“恭莲队各个是荣侠客,竟然不敢与我对抗?” 老子才不是来和你打的!夏寡心中怒骂,转身右臂一甩,一阵烟尘便从掌心迸散。 恭莲队各有所长。夏寡的泽气虽然达到五承,但最擅长的还是隐匿行踪、打听情报。论正面交锋,他只能勉强和五承初成者抗衡,何况现在的对手可是武当掌门张胜寒!他能悄无声息接近夏寡,足够说明其实力强盛。 夏寡何等聪明,一秒之内便构想接下来的行动。 “这种危险的事,为何公主为派你,而不是你哥哥夏言来呢?” 张胜寒依旧趣味满满,悠闲地和夏寡交谈。 他手掌一挥,烟尘立刻四散。夏寡被气浪拍打撞上宫殿的立柱,鲜血喷涌,白玉石柱变得血腥不堪。 不!不对!这种力量根本不该是五承泽气! 夏寡在内心咆哮。 只有他清楚,张胜寒借助那一掌做了哪些事——先是将掩盖逃跑的烟尘拂散,再将他砸向立柱,最关键的是,张胜寒的泽气将他覆盖在身躯的泽气摧毁。这才是他身负重伤的根本原因。 “张胜寒……你到底……”夏寡气喘吁吁。 此行赶来,他自以为是替陈简那个新来的恭莲队收拾烂摊子,怎料想居然会有性命之忧,而且很可能,他看不到明天的日出了。 “叫什么来着——古道翡心。”张胜寒轻声说道,“对于武当掌门而言,那种东西可不算秘密。” “你果然用了——” 张胜寒右手一探,打晕夏寡。 “你的这份,我也收下了。 第66章 · 夜谈(上) 【眼球逐渐向上翻,遍布血丝的眼白充满眼眶。】 张胜寒无言地走在冗长密道里,漆黑一片,让他觉得现在已过深夜。 前辈们到底出于什么目的,将这个密道修得如此长呢?他不禁思考,密道一旦被发现,即便再长也没法挽回它的“秘密性”,既然如此,长长短短似乎没什么区别了。 夏寡被拖着前行,鲜血不断从伤口处涌出,但张胜寒没有替他止血的意思。 张胜寒学过医术,能清楚估计他何时会因失血过多而死——显然,他离死亡还有相当长的路途要走,趁现在正好让他流失血液,之后制作古道翡心会更加省力。 他悠悠地走着,像茶余饭后的散步,隧道回响着他的步伐,以及鲜血滴落的刺耳声响。 “呵……” 夏寡忽然哼出一点声音。 张胜寒右手用力,将他甩到身前。 “醒来得挺早。” “张胜……寒。”夏寡视线模糊,只能勉强看清对方的轮廓,“公主……会杀了你……” “啊……难道她之前不打算这么做吗?”他蹲下身体,拎起夏寡的脑袋,“我知道陈简为什么要来武当,他想要拿到留声瓮,没错吧?只要有了那东西,便能坐实扁梁图的造反意图,届时我也难独善其身。” 夏寡默不作声。 “没想到公主也是心狠手辣之人——我想了很多天,与其在这傻傻等死,不如先下手为强,你是第一个,接下来就是陈简。”张胜寒摔下夏寡的脑袋,俊俏的面庞已被血和泥泞污染,“不得不说,你们真是不走运。” “你说什么……”夏寡从中听出了一线生机。 “哈,告诉你也无妨。”张胜寒冷笑一声,“我听说了,古镜门灭门和古道翡心有关,那个老不死被人抓走了。我想知道,究竟是谁有这么通天的本领,能在中土如此大胆妄为。” 夏寡喘息:“你、你想知道古镜门被谁灭门了?我可以告诉你……你要答应我,让我……离开武当。” “此话当真?”张胜寒眼中闪过寒光。 夏寡急切道:“当真。恭莲队已经查到灭门者了……” “可是,你好像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张胜寒哈哈大笑,笑声在密道回荡不休。 “你、你听到真相后,不会杀我的……我了解你。” “连我都不了解自己。想不到这种话会从陌生人口中听到。”张胜寒皱了皱眉头。 “如何?”夏寡焦急地询问,“这是绝对划算的交易。” “有意思,”张胜寒微微点头,“不过我想到更有意思的事。” “什么——” 张胜寒一把掐住夏寡的脖子,将他按在墙上。 夏寡粗重地喘息,一股难闻的味道从裤裆传出。他双手拼命乱抓,想摆脱张胜寒的束缚,可泽气已经乱得一团糟,面对镇定无比的张胜寒,他甚至不如一只发狂的野狗。 “张——张胜……” 眼球逐渐向上翻,遍布血丝的眼白充满眼眶。 张胜寒左手拔出长剑,从右到左划开了夏寡的身体。鲜血立刻喷洒一地,滴滴哒哒地浸湿他的双腿。 夏寡残缺的上半身像蠕虫一样扭动,五脏六腑哗啦啦地淌了下来,他的心脏骤然收缩,又猛地跳动,绷紧的肌肉使心脏变得棱角分明,惨叫成了跳动心脏的伴奏,在漆黑无光的密道里一遍遍嚎响。 张胜寒扯下他的心脏,将尸体扔到一旁。 古道翡心的制作其实根本不难,只要杀人,在辅以泽气引导便可——只是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做。 很多人知道,人在失血过多时心脏会逐渐停止跳动;可少有人观察到,在大量失血的瞬间,心脏会猛然跳动,这种在现代医学中被称为“代偿增强”的现象被歪门邪道巧妙运用。他们发现失血瞬间紧缩的不仅是心脏,还有泽气。泽气会在一瞬间收入心脏,这样一来,一颗完美的古道翡心便制成了。 张胜寒抓住心脏,甩掉多余的鲜血。 心脏接连不断发出啪嚓响,从心尖开始,结晶块迅速向上覆盖,直至在两脉处收束。 这些血红光润的结晶块就是凝结的泽气,泽气承级越高,晶体越剔透,心脏也会被收束得越小。就像现在,夏寡的心脏经过结晶后,只剩半个拳头的大小,正所谓“浓缩即是精华”。 “你知道,我想到的更有意思的事指什么吗?” 张胜寒听说人就算没了身体,脑袋也能维持片刻的意识。夏寡似乎正是如此,那双惊愕的眼睛还有些许光芒,意识的光辉正在逐渐褪去,但嘴巴还一张一合地机械般重复什么。 “你好像说不了话。”张胜寒露出悲哀的表情。 “既然真相在公主手中,我亲自去取,岂不是更好?” “公主……会……杀了……你……” “我听不清啊。” 张胜寒摇摇头,最后在他脑门上补了一剑。 夏寡的脑袋裂成两半,像破碎的瓷盘一样滚向相反的两个方向。 *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人,已经杀了无数,血液飞溅不过是司空见惯的场景,再过很多年,我也将死去,可能是老死,可能是病死,不过最有可能还是被人杀死。 实在是悲惨啊。 * 夜已近深,比武失败的陈简却是轻松。 当时,眼看稚泣和自己要陷入生死相拼,他很庆幸对方想出了一个巧妙的方法,让他彻底输掉比武。 在陈简的认知里,所谓“出擂台者败”是指离开擂台圈定的范围,而事实上,擂台就是擂台,即便被摧毁得只剩小小一隅,武者们也不能离开那些石块。 在最后一招交锋时,稚泣利用这个知识盲区,诱导陈简站到了“擂台外”,随着裁判喝彩般地一声“稚泣胜”,这场惊心动魄的搏斗以闹剧形式草草结束,在离场时,陈简听到了观众席对他和稚泣的谩骂,一边说稚泣是胜之不武;另一边说陈简作为选手竟然连规则都不弄清。 不过擂台上的两名少年反而相视一笑。 这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阴风阵阵,今晚的武当山似乎多了份杀意,陈简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着一方躁动。 因为我输了比赛,大家对我怨念颇深吗?他内心吐槽,同时寻找一间酒馆。 稚泣在比武结束后,与他约定晚上去那里见面,现在时间刚好。 陈简发现目的地,走进酒馆,很快就捕捉到稚泣的身影。 第67章 · 夜谈(下) 【帮陈简相当于帮助公主,这么一来,和沈朔霞走近的机会就更大了。】 陈简坐到稚泣对面,一个意外的伙伴早早就加入其中。 原来蔡宫也接受他的邀请,来到了酒馆。 这下,三人再次聚在一起。 陈简首先端起酒杯,说道:“我先敬稚泣兄一杯,恭喜你成功晋级下一轮比武。” “多谢。”稚泣乐呵呵地回敬。 两人将浓度很低的酒一饮而尽。 对于这个结果,蔡宫感到颇为不满,他没想到陈简竟然会输掉比武,于是执拗道:“稚泣,你说实话,若是不耍花招,你能赢过陈简吗?” 陈简心想这小子还真是心直口快,完全不看场合说话。 稚泣稍稍一愣,微笑应对道:“陈简兄武艺高超,若是正面比拼,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他看向陈简。 陈简摆手道:“咱们就别说比武的事了,说正事吧。” “正事?”蔡宫不解。 “卞离。”稚泣解释。 他紧接说道:“昨天晚上我们说道卞离很可能与百苦教勾结,我之后托付熟人帮我调查了卞离的人际关系,竟然查出了一些端倪。” 稚泣所说的熟人便是皇甫晴。他整天云游江湖,给人好处不计其数,得到的情报同样堆积如山,就算是卞离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人,他还是有办法查出线索,也难怪教主赏识他。 “如何?”陈简问道。 “武当出事期间,出现了两个问题人物,一个是左仆射陈方化,另一个是监察御史蒋禄亿。” 左仆射管辖立户礼三部,位高权重;监察御史则主要负责各地巡查。陈简在脑海中迅速温习这些知识。 “其中左仆射陈方化和卞离有亲缘关系,陈方化姐姐是卞离伯父的妻子。你所说卞离与朝廷勾结,很可能便是与陈方化联手。” 陈简思索一番,没想出卞离应该如何称呼陈方化,他问道:“陈方化是什么派系的?” “不清楚。不过纵览陈方化的关系网,他很可能属王爷派。”稚泣补充了一个重要信息,“而且,他是京城谋杀案其中一名死者。” 王爷派?这就有意思了。京城谋杀案使王爷派损失了左仆射这样的重臣,同时颠覆派也名誉受损,一败涂地。情况慢慢明朗,陈简感受到拨云见日的光芒。 “其他的死者呢?”陈简问道。 “大概率是王爷派的。”稚泣将剩下的四名死者一一介绍,陈简和蔡宫听后,一致认为他们就是属于王爷派。 “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了。”陈简把刚才的想法分享给两人。 稚泣听后说道:“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卞离和陈方化虽然联手,但两人最终是分道扬镳。再说回蒋禄亿,在武当发生流血事件没多久,他便南下巡查。倘若没有他巡查,叶连城应该还能将此事压下,但他的出现导致叶连城必须快马加鞭处理尸体,进而逼迫他讨伐百苦教。” “听上去卞离和蒋禄亿也有联手。”蔡宫呢喃道。 “很可能,但蒋禄亿至今活得逍遥自在。”稚泣说道,“他身上没发生任何怪事。” “既然如此,先不考虑这个人。”陈简听得有些迷糊了,既然蒋禄亿平平安安,没卷入任何纷争,说明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就算调查他也很难查出什么,索性把他放一边。 “事情的大概已经被我们勾勒出来,”稚泣认真道,“如果想得到全貌,恐怕必须要见当事人了。” “罗斯和张胜寒。”陈简说。 “没错。”稚泣首肯。 陈简叹了口气:“其实,我和罗斯私下达成了交易。” “什么交易?”蔡宫惊讶,“你竟然和罗斯有交易!?”那可是罗斯啊。 “他说,武当藏着大量记录声音的东西——” “我听说过,好像叫留声瓮。”这是稚泣从师傅那听来的,师傅告诉他,这东西正是武当发明的,为的便是在王权争夺中占尽先手,小皇帝继位后,留声瓮也就销声匿迹了。 “那是什么东西……陈简你好像之前问过我,有没有能记录声音的东西,就是指那个吗?” 陈简嗯了一声。初到武当的时候,他便旁敲侧击过,不过蔡宫并不知情。他向两人解释留声瓮的用途。听后,蔡宫感觉世界观都被颠覆了。 长辈们竟为了皇权,干出这般龌龊的勾当! “你现在提出来,难道是已经发现留声瓮的去向了?”稚泣立刻问道。 “没错,它们就藏在玄境殿。”陈简说,“罗斯答应我,只要找到留声瓮,便把当年的真相告诉我。” “那……”稚泣皱了皱眉头,心里想着罗斯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打算择日潜进玄境殿,不过需要你们帮助。”陈简诚实地说道,“罗斯明明可以出入玄境殿,却从没动过手脚,说明这件事风险相当之大。我希望,你们能帮我看守周围的情况。” 稚泣听后,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一直觉得陈简好像知道更多的事,原来就是留声瓮!他注视陈简,思索要不要帮他这个忙。 帮陈简相当于帮助公主,这么一来,和沈朔霞走近的机会就更大了。 可这毕竟是在武当的地盘揭武当的伤疤,万一东窗事发,反而会有性命之忧。 稚泣能通过正常的途径前往京城,他有必要再冒这个险吗…… 正当他纠结时,蔡宫气势汹汹地说道:“今晚便可以!” 蔡宫的反应在陈简预料之内。他浑身是正义感和直爽,听到武当如此黑暗的一面,想到的必然不是隐瞒,而是揭露。 “你别忘了,明天有你的比武。”陈简提醒。 “那又如何,”蔡宫语速很快,“就算今晚你不让我去,我也没心思比武——稚泣,你呢?我知道你是中土众的人,你们受我们武当欺压够久了,今天正是翻身的机会!” 听到这番话,另两人都不由地苦笑。 稚泣思来想去,有些犹豫地说道:“恭敬不如从命,今晚可以动手。”他担心今晚过去,自己可能就反悔了。 陈简听后拍手叫好。这些日子他一直躲在远处观察玄境殿,对玄境殿出入人员掌握得一清二楚,随时都能潜入,既然他们斗志都如此高昂,那便现在出发! 三人吃饱喝足,天色恰到好处地黯淡。 星空闪烁,薄薄的乌云穿过山脉。 第68章 · 夜潜玄境殿(上) 【陈简已经够强了,竟然还是无法与之抗衡,这是一场根源上的落败,他似乎注定无法逃脱血水吞噬。】 静谧的夜晚带着些许寒意,往山上走,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踩在被露水沾湿的杂草上,柔软的触感好似腾云驾雾。 “陈简,”蔡宫忽然想起,这段时间陈简总是往玄境殿看,“你这几天一直在观察玄境殿的情况吗?” “是啊。”现在已经不必掩盖,陈简点头。 “难怪。” 蔡宫不是滋味,原来陈简早就知道武当暗地的勾当,只是一直没说出来。 “你有信心找到留声瓮吗?”稚泣的问题很务实。 “玄境殿不算很大,而且夜晚无人看守,我有充足的时间。”陈简说道,“对了,你们会吹哨吗?” “会。”“会。” 两人异口同声。 “那好,若是你们发现外头有什么情况,就吹哨联系。” “我们这么突然潜入玄境殿,没做准备,会不会太仓促了。”稚泣完全不了解玄境殿的情况,对于未知的事物,他一直都小心谨慎,更何况是要潜入武当的秘密领域。 “稚泣,你在打退堂鼓?”蔡宫厉声问道。 陈简立刻说道:“稚泣有所担忧也是正常——不过放心,我观察了这么多天,这个时段绝对是潜入的好时机。” 有了陈简的担保,稚泣暂且放心下来。 三人之后不再说话。 越靠近玄境殿,越接近危险,即便路上没有任何人对他们的行踪有异议,不过阵阵阴风中透露着诡异的眼神,仿佛已经有人盯上了他们。 这种粘稠感在陈简身上尤为明显,但他一路上没多说什么。 陈简明白:稚泣对此行并不坚定,他没有以命相搏的立场,倘若路上再出什么岔子让他放弃这次行动就麻烦了,届时蔡宫将独自一人站在外面监视,一是监视范围有限;二是遇到突发情况也无人呼应,总之相当麻烦。 因此,陈简即便感受到危机四伏,还是压制住内心的不安,故作冷静地走在最前面。这是在欺骗稚泣和蔡宫,可他别无选择,如果孤立无援地潜入玄境殿,更不知事情会演变到怎样的地步。 “快到了。”蔡宫低声说着。 玄境殿的一檐刺破夜空,在朦胧月光下庄重出现。 稚泣屏息凝神观察周围情况。目前为止,他没有发现任何人,这本该是值得庆幸的事,可过于顺利反倒是种危险,仿佛这是一场已经铺设完成的陷阱。 但今晚进入玄境殿是临时起意,武当高层真的有如此迅捷的反应吗? 稚泣正想着,走在前面的陈简突然停下脚步。 离玄境殿还有不到二十步距离,大理石台阶已赫然出现在他们跟前。 “玄境殿背面是悬崖峭壁,你们只用帮我盯着正面便可。”陈简解释道。 “我们到这就行了?”蔡宫不放心,“万一里面发生什么情况怎么办?” “没事。”陈简不愿让他们再冒风险,“盯住正门,拜托二位了。” “交给我们吧。”稚泣果断点头,“蔡宫,你到对面的灌木里,我们好相互照应。” “好。”蔡宫没再坚持。 陈简最后看了他们一眼,义无反顾地踏上台阶。 玄境殿里静悄悄的,仿佛这是一片从未有人涉足的领域。陈简尽量不发出声,在空旷的大厅彳亍,四周是摆放整齐的座位,正中央则是掌门的位置,高大的石雕壁墙在月光下栩栩如生,萦绕在“武当山”边的浮云好像在缓慢流淌。 陈简看到了摆在大厅中央的巨鼎。他凑近,摸索巨鼎。 表面长了一些青苔,上面雕琢着武当掌法的部分内容,陈简看到了青山墓——一个巨大的手掌,手指底部是正常的形状,指尖却是巍峨高山。 一阵悦耳的声音随秋风而响。原来巨鼎里盛放了总量不多的清水。 这是什么水? 陈简感觉有股怪味从其中飘出。 他踮起脚尖,用手指轻轻点划水面。 “这是……”他把食指伸到鼻子前,“血?” 他感到惊悚,为什么会有血水摆在玄境殿正中央?这是谁干的好事?难道武当高层一直对此熟视无睹? 他索性跳上巨鼎,站在边缘仔细查看血水。 鼎中并非全是鲜血,否则不可能拥有如此的流动性,这里曾经应该装有清水,不知什么原因,导致有血滴入其中,污染了水源。 陈简跳回地面,观察蛛丝马迹。 鼎面的青苔不太完整,有些地方被压扁了,如果这些压扁发生在很早之前,以青苔的恢复能力,它们在复原如初了,但这些痕迹依旧明显,说明就在不久之前,有人曾摸索巨鼎,想从中得到什么…… 陈简前所未有的冷静。 虽然到现在为止还一切顺利,可逐渐逼近的杀意绝非妄想,有什么东西就在附近。 咕咚……咕咚…… 水中忽然接连冒出气泡。 “水里有东西?”陈简再次探进脑袋。 在漆黑一片的水中,他看到了一抹跳动的光芒。 陈简忽然笑了。 原来这个鼎便是通往某处的路口,而某处,就是留声瓮的藏匿处。 他慢慢将手伸进水中,凉意从指间传进大脑。当他意识到这个水不简单,却是为时已晚。手指被某种机械绞住了一般,强悍的力量正妄图将他拖入水中。 “可恶!是陷阱吗?!” 陈简在脑中检索,可无法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现象,他清楚自己懂得无数知识,正是如此,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未知,他恐慌无比。 手指被水浸没,接下来到了手腕,然后是整个手臂。右臂的骨头连接处传来清脆的声响,这个水在吸收他体内的某种东西! 金粉的泽气在向深渊汇聚。 “这到底是什么?!” 这是一股极其霸道的力量。 陈简已经够强了,竟然还是无法与之抗衡,这是一场根源上的落败,他似乎注定无法逃脱血水吞噬。 瞬间,陈简什么都听不见了。朦朦胧胧的咕噜声变成了气泡爆裂,身体在血水中逐渐分解。 他在无意识地下沉…… 睁眼,是漆黑一片。 这到底是哪? 陈简探出手,却发现自己的双臂已经消失不见了。 第69章 · 夜潜玄境殿(下) 【“心脏呢?”陈简像拾荒者一样在尸体的身躯内翻动。】 心法一词从何传来,一直众说纷纭,不过普遍还是传作佛教用语——经典之外的传授之法需以心印证,故名“心法”。到了武术繁盛的西朝,心法被引用进武学,借指“心悟方可使用之法”。 每个出名的门派都拥有专属心法,随着时代更迭,这些心法的掌握方式更是风格迥异不同,每一门心法都要求武者全身心的修炼,换言之是将整个身心与心法绑定,心法的排异特性导致武者几乎无法同时掌握多门心法。 但古道翡心的存在彻底改变了现状。 古道翡心本质上是让一个武者同时拥有两个心脏,也就意味着同一人能掌控不同的两种心法,只要使用更多古道翡心,以一人之力囊天下之法将不再是白日梦。 …… 在陈简浸入血水中时,这些稀奇古怪的知识慢慢出现在脑海里。 “咳哈……啊……” 陈简像溺水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在地上翻滚,用右手拼命捶打胸痛,将堵在喉鼻的血水打压出去。 地上? 不知经过了多久,他竟然脱离了那些该死的血水,掉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这里空气凝滞,时间仿佛都被冻结于此。 陈简连忙抬起双手,再低头扫视身体。 什么都没少,刚才的断手之痛只是错觉、 他运转泽气,发现有一部分受到阻碍。 “原来如此……那个水能够吸收武当心法,所以罗斯才没法进入这里。” 沈以乐之前提到过,武当会剥夺心法来严惩罪无可赦的子弟,应该就是利用巨鼎之水。陈简不明白血水的原理,不过事情已经发生,还是现看看周围情况为好。 这是一个狭窄的走廊,前后都看不到尽头,似乎往哪边走都是对的。陈简抬起头,发现头顶的血水像果冻一样黏在天花板的洞口,他就是从那里进入的。 忽然,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传进他的鼻子。 “什么味道?” 陈简几乎是明知故问,他刚从血水中穿过,怎会不清楚这味道? 他寻着味道蹲下,在碎石铺成的地板上发现了斑斑血迹,血迹非常明显,似乎血的主人是被人拖进了隧道,而且一直拖,一直拖到很远的地方。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被拖的人是尸体还好,倘若他还活着,被碎石啃食一路该有多痛苦? 他沿着血迹发展的方向往隧道伸出走。 这里面唯一的光源便是透过土壤和石头缝隙钻进来的月光,极其黯淡,不过足够陈简看清隧道全貌。 他走了很久。 “哗嗒……” 脚边踢到了黏糊糊的东西。 之前看到血,现在踢到黏糊糊的东西,陈简做好心理准备低头看去,不过即便如此,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他反胃到想呕吐—— 脚边是一张瞪大眼睛张开嘴巴的惊悚面孔,而且,这张脸只有一半,盘根错节的大脑油滑地躺在地上,若隐若现的月光在上面时时闪烁,以致大脑仿佛还在跳动。 “这是什么?!” 陈简不寒而栗,退步连连,刚才吃过的食物在胃袋里翻涌,一股恶臭不禁从嘴里冒出。 “呕——”陈简实在忍不住,扶着墙吐了出来。 直到再也呕不出来,陈简才鼓起勇气再次看向被劈成两半的尸体。他在更远处看到了腰斩过后的下半身。 到底是什么人,如此残忍? 陈简眉头紧锁、嘴巴紧闭,俯身观察遗体。 这本是张清秀的少年面孔,恐怕因为极度痛苦和恐惧,使他的面孔扭曲得像伊藤润二的恐怖漫画,另一块脑袋上的眼球已经掉落于地,在他的下半身,排泄物的味道完全掩盖的血腥味。 陈简惊讶自己的接受能力,前一秒还恐慌,现在居然在摸索这副残缺的尸体。 他用食指沾了些血。 血才刚刚凝结,颜色还没变成黑褐,这个人刚死不久! 发现这点,他连忙转过身。 隧道里除他外空无一人。 他猜想:有人行凶后离开,所以巨鼎的清水才会沾染鲜血。 行凶者是谁?会是张胜寒吗?那被杀的人又是谁呢? 陈简再次摸索尸体。 他已经不再将尸体当人看待,而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物品。对于物体,人不必充满同理心,所谓的感同身受也无处安置。他目光平静,那些蠕动的器官不过是有规律的机械,没什么好恶心的。 一块金色的牌子引起他的注意。 “这是恭莲队的牌子啊。”他稍有些惊讶。 这么说,死者是恭莲队的一员,他为什么会来武当?因为我的身份暴露,所以公主又派了一个恭莲队的人吗?无论怎样,看来这里的确是留声瓮的藏匿处,我果然没找错。 陈简左顾右盼,四周还是无尽头的隧道,不过这里的隧道比先前要宽一些。 “胃、大肠、肝、脾……” 他自己都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似乎是第六感指使,居然开始清点死者的脏器。 为什么我会对器官如此熟悉呢?这些是朝廷教的?可盲肠、扁桃体这些名词应该不属于这个时代,可能过去的我对生物相当感兴趣吧。 陈简胡思乱想,直到清点结束。 那个最为重要的器官不见了…… “心脏呢?”陈简像拾荒者一样在尸体的身躯内翻动。 没有,哪都没有,无论是他体内,还是地上。 被拿去做古道翡心了。 陈简不知道古道翡心该如何制作,可眼下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 现在该怎么办?有如此凶残之人在武当玄境殿行凶,是出去告诉蔡宫他们,还是先找留声瓮? 进来的机会难得,还是先找到留声瓮吧,而且蔡宫和稚泣还在外头等我带去好消息,可不能让他们空欢喜一场。 陈简也不想再来回经过血水,那感觉不好受。 决定目标后,他重新站起身。 离开前,他做出了胆大妄为的举动——把恭莲队队员的身体重新拼好。 大功告成,他打量死去的少年许久,确认记住他的容貌后才转身离开,朝更加深邃的黑暗走去。 第70章 · 往事(上) 【“找到了!”】 稚泣安静地躲在树林中,看着月神月从天空的一角滑向另一角,更远处的月宫月微微散发太阳的赤光,将皎洁的夜空染上一抹淡红。秋夜的虫鸣和夏天差不了多少,可能是因为武当山气候不同,这些昆虫听上去依旧富有生机,仿佛还活在夏日炎炎中。 接连不断的虫鸣让稚泣不得不提高警惕,更加仔细去倾听昆虫之外的动静。 他看向蔡宫躲藏的灌木。那名少年同样一动不动。 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玄境殿没有任何动静,陈简大概是找到隐藏在其中的密室,不过他怎么还不出来?哦……说不定有太多留声瓮,他必须一个个找、一个个听,才能得到和那段往事相关的内容。 等待遥遥无期,稚泣不免叹息一声。 这辈子还从未如此冲动,即便当年发生了那种事…… 这些年他为了融入中土众,装模作样成为乐观开朗的人,这种欺骗之举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自己。今晚陈简邀请他涉险,若是在几年前,他会断然拒绝,可这半个月和陈简联手,虽然最开始只为见到沈朔霞,不过现在,他发自内心想帮陈简揭露真相。 也可能是他自己想知道真相。 稚泣弄不清楚。 他苦笑地摇摇头,心想着应该让皇甫晴来接应自己,以防不测。 不过目前看来,没人察觉有人在今天入侵玄境殿,不仅是今天,任何时候都不该有人敢闯玄境殿,这是武当最神圣的地方,甚至是目前武林的最高象征。 今晚过后,它可能毁于一旦。 秋风像稻田摆头般向山峰涌动,沙沙的声音让人听后颇为不安,从天而降的月光逆着风,在朦胧的山冈中下沉,武当山仿佛浸入了绵延起伏的河川,群山接二连三地在黑暗中隐没,又缓缓露出洁白一角。 稚泣平静地聆听自然之声,突然,一道杂音冷酷地刺进耳膜。 有人来了! 稚泣压低声音,眯起双眼将目光收敛,目不转睛地看着上山的路。 “沙沙……沙沙……” 平缓的步伐似乎出自一位饭后散步的老者,那人没有隐瞒气息的意思,如果他是武当的人,也没有必要隐藏。 稚泣从平静中感受到危险,他像蜗牛挪动身躯一般,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体,很快就寻到了发声的主人。 是张胜寒! 稚泣瞪大眼睛。 那位武当教主正心无旁骛地朝玄境殿走去。 他难道发现陈简了? 现在陈简肯定已经进入密道,即便吹哨也无济于事!怎么办?直接将他拦下?可该用什么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种敏感的地方? 稚泣想到一个绝妙的理由,刚准备现身,却发现张胜寒身后竟然还跟有其他人。 张胜寒离他近在咫尺,他已经能看清对方的人数。 除了张胜寒外,还有三名不知名字的武当护法,以及两名武当长老…… 今晚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到玄境殿? “找到陈简,不要多费口舌,直接诛之。”张胜寒转身道,“郭旭,你把罗斯带来,如若他不从——杀。” “是。” 郭旭?好像是镇武堂的堂主。 稚泣感受到一道目光,他艰难地扭过脖子,是对面的蔡宫正用眼神询问该怎么办。 “对了。” 张胜寒的声音再次从玄境殿前传来。只见他忽然改变前进方向,朝稚泣这边走来! “先解决躲起来的耗子吧。” * 越往里面走,隧道越宽敞,而且隧道还在以不易察觉的角度向内弯曲。 陈简忽然明白这隧道是什么形状。 它是由大小不同的两个圆组成,居于内部的圆向入口处偏移,这样一来,无论从入口处出发往哪个方向走,都会抵达“中点”,同样是“终点”。 陈简此刻就站在隧道内最为宽敞的地方,一面与众不同的石墙引起他的注意,上面只有未经雕琢的复杂痕迹,沉淀着历史的气息,很显然,它是通往更加隐秘地点的一扇门。 陈简用力敲了敲石门,门背后立刻回荡空灵的声响。 “就在这后面吗?” 其他墙面的背后都是实心,唯有敲击这里才会发出动静。他找寻片刻,没发现机关之类的东西。 这个门应该怎么打开? 门上的纹路很奇怪,既不是武当的功法,也不是具有象征意义的龙凤这类神兽,而是一条条不明所以的弧形,仿佛是无数根纠缠在一起的白蛇。 联想到蠕动的蛇,陈简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些弧线似乎与整个地下建筑的圆相得益彰,似乎都在暗示某个事物。弧线有粗有细,像是蜿蜒的水渠,它们从门的边缘发展,最终汇聚到左边偏上的圆形凹陷处。陈简左思右想,感觉这些线条可能对应了人的经脉,而圆形就是心脏。 圆形在左上,就位置而言也是正确的。 可这又代表什么呢?难不成要贴在这个门上? 经历了血水的折磨,陈简不想再贴到来路不明的东西上,可眼下似乎找不到更加好的方法,他在这里浪费的时间越多,外面的情况就越复杂。 “来吧。” 陈简咬咬牙,下定决心贴上石门。 门比人要大一些,圆形的位置在心脏上方,不过这并不影响什么。 当陈简贴门的瞬间,他体内的泽气竟不受控制地开始释放,除此之外,他没感觉到其他异样,因此颇有耐心等待泽气发出,静观其变。 金色的泽气顺着细小的凹槽流向圆形凹陷,从涓涓细流汇聚成奔涌的洪流,经过泽气滋润,门仿佛活了过来,在黑暗中闪烁着心脏搏动的光芒,被泽气灌满的小凹槽似乎跟着陈简的脉搏在挑动。 没过多久,墙壁之后传来接连不断的机关声,大门开始逆时针旋转,陈简一动不动贴在门上。 门转过一百八十度,他被送进了一个全新的通道。 “哈,这都是些什么玩意……” 陈简从大门上离开。 这个时代的人都在钻研些什么歪门邪道? 想到以前也有人用相同的方法进入这里,他一阵恶心,恶心过后,他开始审视周围。 不知什么原因,这里比之前还要更加敞亮一些,空气也流通了许多,他甚至能隐隐闻到青草和泥土的芬芳,似乎头顶不远就是大地。 陈简继续朝隧道深处走去,巨大的圆形大厅豁然出现在眼前,无数个形制相仿的青铜瓮整齐地摆放在弧形木架上。 “找到了!” 陈简非常高兴,但看到数量如此之多,又不免泄气。 他拖着疲倦地身躯朝留声瓮走去。 既然摆放得这么整齐,说明有人曾整理过这些东西,无论如何应该都有迹可循,最可能便是按照时间顺序摆放,先随便选几个听一听大概内容,或许能估计出时间,之后再沿着时间寻找。 这是陈简能想到最省时的方案。 不过—— 他似乎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了。 一连串近期的脚印在砂岩地板上不算明显,但还是被陈简察觉,而这些脚印,通往上百木架中的一座。 第71章 · 往事(中) 【陈简刚把手探入留声瓮内,一声巨响便从头顶炸裂。】 陈简模仿罗斯使用留声瓮的样子,很快便启动了它们。 不知耗费了多少时间,他马不停蹄地不听着一段段骇人听闻的谈话:密谋、暗杀、斗争……许多无法想像的黑暗展露在他面前。终于,他听到了最想听到的东西—— 开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跟上。” 随后风声阵阵,听上去有人正带着留声瓮飞奔。忽然,嘈杂的声音全部消失,陈简以为就结束了,但没过几秒,传出一声哀嚎。 还是那个陌生声音:“这是最后一个了。” 新的声音:“是。” 第二个声音有些耳熟,会是谁呢? 紧接着是一个清脆的响声,似乎有金属制品掉到了木地板上。 第二个声音:“师傅,为何要留下金玫瑰?” 这个声音再次响起,陈简听出了它的主人,是罗斯! 陌生声音狂妄而自满:“他们污蔑我为颠覆派,就是想让我误以为他们并非颠覆派,想弄个所谓的‘灯下黑’。可惜,他们的小伎俩瞒不过我的眼睛。” 罗斯:“师傅果然高明。” 陌生声音:“好了,今天先回去,明天我要去见扁梁图,那个畜生!” …… 谈话在这就结束了。 这是陈简听到的第一段与罗斯等人有关的对话。其中一个人是罗斯,另一个人被他称作师傅,应该就是卞离。 为了记住卞离的声音,陈简又将这段对话反反复复听了两遍。 放下留声瓮后,他思索起来: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听上去他们正在暗杀,很可能就是卞离和罗斯前往京城的那段时间,这么一来,说不定有留声瓮记录了卞离之死!而且还出现一个人名——“扁梁图”。他又是什么人? 陈简立刻听起与它相邻的其他留声瓮,却再没发现与此事有关的记录。 没办法,只能继续往前听了。 很快,他又听到了第二段谈话,对话的两者依旧是罗斯和卞离—— 焦躁的脚步声没有停歇的意思。 卞离:“罗斯,你听到那人说了什么吗?” 罗斯:“听到了……竟然要师傅杀死这么多重臣。” 卞离:“真是欺人太甚!不过,我已经查出谁是幕后指使了。” 罗斯:“是谁?” 卞离:“宗正卿扁梁图,那个肥头大耳的家伙一直在和张胜寒秘密联络,不过被我的人截到了密信——走,随我直接杀入,让他血溅宗正寺!” 罗斯:“师傅!不可鱼死网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反正循他意思杀几个重臣也并非难事,我们先按他意愿,拖延时间,再想更好的办法。” 卞离沉默许久:“罗斯,这时候还是你更为冷静。”拍肩的声音,“为师虽然懂得纵横之术,但面对这种情况却束手无策,所幸你跟来了。” 罗斯:“师傅过奖,我也只是从您身上学到了些皮毛。” 卞离:“你先出去罢,让我好好想想。” 罗斯:“是。” 木板嘎吱声,以及下楼梯的声音。 …… 这段简短的对话包含巨大信息,陈简连忙把留声瓮放在一旁,整理刚得到的线索。 首先是,之前卞离提到的扁梁图是宗正卿扁梁图,也是张胜寒在朝廷的秘密同党。他被称作“幕后指使”,这么说,就是扁梁图逼迫卞离杀死朝中大臣,朝廷大臣离奇遭到暗杀一事的真相已经浮出水面,他们身边之所以存在金玫瑰,则是卞离所为。 卞离认为扁梁图是颠覆派的人,因此特地留下金玫瑰以留后手。 不过现在看来,卞离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扁梁图正是借助卞离之手,将颠覆派打入无可翻身的泥潭。 这个宗正卿还是技高一筹啊,也不知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他会是什么派系的人呢?既然和张胜寒联手,难道也是隐世派?不过隐世派没理由搞这些阴谋吧。 继续听吧。 陈简很快听到了第三段对话,这些对话发生的时间相当密集,很快就能找到—— 卞离:“罗斯,你看到了没有?”愤怒拍桌的声音,“这是他们的陷阱!他们让我来京城,是为了把我抓入大牢!” 罗斯:“师傅,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卞离:“我得找到,到底是谁寄来了这封信,既然那人已经被我杀了,便没有回头路。” 又是一声牌桌。 …… 这么短?这记录了个什么玩意? 陈简又放了一遍,发现这段的确就这些内容。 卞离说的“陷阱”,应该就是指他被污蔑为颠覆派,这段好像只包含这些信息。 陈简无奈,只能继续寻找下一段。 他其实很想顺着听,但谁知道这上百个留声瓮里哪个是“故事”的开头?他只好逆着时间往前听,颠倒的时间让他不得不更换一种思维方式,他不断提醒自己,最先听到的事是最后发生,千万不能弄错了。 第四段对话,似乎已经是入京之前了—— 罗斯:“师傅,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一声轻轻的摩擦声,是信纸被扔到桌上。 卞离:“你看看。” 拆信的声音。 卞离:“从京城寄来的。” 罗斯大概是读完信了:“上面说知道师傅您的所作所为,要您去京城一趟?” 卞离:“没错。上面要求让我带得力弟子前往京城。罗斯,你有时间吧?” 罗斯:“我没问题,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卞离:“不知道,先去京城一趟吧。” …… 原来一封扁梁图寄来的信,就是促使卞离前往京城的原因。 有一点实在令人在意,为什么扁梁图要求他带“得力弟子”?仿佛知道卞离一定会带罗斯去…… 扁梁图和张胜寒联手,张胜寒了解卞离,如果这一切都是算计好的,那罗斯实际上是张胜寒安插在卞离身边的人! 陈简身后流出冷汗。 在之前,或者说之后的对话里,即便只听声音,也能听出罗斯对卞离相当尊重,没想到这都是假象,都是罗斯精湛的演技! 真是可怕的人。 陈简搓了搓开始冰冷的手。 地下的温度相当低,刚才因为在不断走动,所以没觉得冷,现在停在原地,寒气逐渐攀上身躯了,虽然能用泽气护住身体,不过泽气冷气都是气体,能够相互渗透,御寒效果并不算好。 第五段谈话,几乎是卞离的独角戏,不过他肯定有听众,只不过那些人都一言不发—— “怎么会这样?!我分明把留声瓮送去了朝廷,为什么皇帝会认定张胜寒才是打败千手毒女的功臣?你们可有听到圣旨?那小子竟然成为武当的下一任掌门,后天——后天他就将坐在那个位置上。那本该是我的位置!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池?” 停息片刻。 “事已至此,只能直接除掉张胜寒。” 蝉鸣中混杂了低声谈论。 “卞护法!外面送来一封书信。” “拿来看看!” 再次只剩蝉鸣。 卞离的声音有些颤抖:“都出去!把罗斯叫来!” …… 第五段和第四段应该是紧接的两段。不过真是奇怪,卞离明明知道留声瓮,为何还会被偷录下如此多关键的谈话?以他的水平应该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或许留声瓮还有隐藏更深的秘密,比如说—— 陈简刚把手探入留声瓮内,一声巨响便从头顶炸裂。 什么情况? 他连忙护住留声瓮,生怕它们因震动而摔碎。 “嘭——” 陈简抬起头,一些灰石从天花板落下。 难道外面出事了?! 第72章 · 往事(下) 【这个球才是记录声音的核心,瓮只是传播声音的媒介,就像磁带和磁带播放器一样。】 陈简转身想出去,但还是停下脚步。 现在出去又能做什么呢?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再进入这里,出去反而是功亏一篑,只能希望蔡宫稚泣多拖些时间。 陈简咬咬牙,继续听留声瓮,纷落的粉尘没法动摇他的决心。 第六很快就开始了—— 卞离:“掌门,蒋禄亿南下巡查,过些日子便会抵达武当,我们瞒不了多久的。” 陌生的声音——不过陈简猜测此人便是前武当掌门叶连城:“我明白……可是我们该怎么办?一夜之间死了九十四名武者,八十六名尊侠客以上的人,如此惨重的损伤,陛下必定问责下来。” 卞离:“的确……人数太多了。” 沉默。 卞离:“或许我们能即刻前往讨伐百苦教。” 叶连城:“百苦教?难道说……你是想让他们‘死于讨伐百苦教’?” 卞离:“正是如此,眼下只有这个办法了。” 叶连城:“的确。让我好好想想。” 卞离:“此事宜尽快决定。” …… 这些内容,陈简等人已经推理得到。不过能从中听出,面对棘手情况,叶连城并没意识到卞离在步步引他进入深渊。他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这个印象相当重要,有利益陈简明辨“是非”。 陈简马上换下一个留声瓮,头顶的动静变小的许多,不知是福是祸。 第七段谈话—— 卞离:“罗斯,这是百苦教的‘丧智散’,明天下午我会派一人挑拨长子派和颠覆派,届时你在高处撒下丧智散,他们便会拳脚相加。” 罗斯:“高处?” 卞离:“习武场上方有一隅空地,进入那里需要走过一道狭窄缝隙,缝隙被藤蔓遮挡。我已帮你清理杂石,你直接进去便可,切不可被人发现。” 罗斯:“师傅放心。不过这个‘丧智散’有何作用?” 卞离:“你听它名字,还想不出它的用途?”停顿片刻,“对了,让张胜寒好好舒展筋骨,再过不久,就到他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罗斯:“明白。” …… 习武场上方的空地?应该就是沈以乐的秘密基地。之前在杂草中发现的陶瓷碎片,很可能是用来装“丧智散”的小瓶子。 陈简听着三年前的谈话,想到自己前不久还触摸过三年前留下的物证,顿时产生时空错乱的感觉,自己仿佛飘渺在时光长河中,进退不定。 卞离相当信任罗斯,可惜他并不知道,罗斯其实是张胜寒的人,这也注定了他最终的失败。 陈简叹息一声,把其他的留声瓮搬到面前。 第八段谈话—— 卞离:“这是百苦教的心法《发如雪》,你按上面的修炼,不出半年变能大成。” 女子的声音:“……这是,父亲的遗物吗。” 卞离:“没错,有了这个东西,你就能向叶连城报杀父之仇。” 女子:“多谢前辈指教!小女难以为报。前辈若有什么要求,小女即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卞离笑道:“我与令尊为挚友,奈何能力不足没法替他报仇,所以才将《发如雪》窃来赠你。不过我得提醒你,此心法乃邪门道法,需饮血方可施展。” 女子:“饮血?家畜之血可否有用?” 卞离:“畜生没有泽气,即便饮用成百上千也是杯水车薪。” 女子:“那前辈之意……” 卞离:“人血,武者之血方可作用。你若要替父报仇,便得走上这条血海之路,你是否愿意?如若不愿,我便收回《发如雪》,将它给予其他有志之士,而不是他的女儿!” 女子:“我——我愿意!” …… 这看来就是卞离蛊惑温卿筠成为千手毒女的谈话了,他显然欺骗了温卿筠。温卿筠在东海那么长时间没有饮血,还是使出了《发如雪》,卞离只是特地这么说,好让温卿筠大开杀戒,引起武林轰动,为之后的种种计谋做铺垫。 不过还是那个问题:卞离明明知道留声瓮,这段谈话又是怎么被记录下来的? 头上的动静又大了起来,陈简有些坐不住了,他手忙脚乱地同时打开两个留声瓮,其中一个是完全陌生的内容,似乎是颠覆派内部在讨论什么—— “怎么办?你们听了那些留声瓮吗,涂悠然早就做出那种东西了,他把留声瓮藏在各个角落,我们的谈话都被他记下来了!” “涂悠然一个隐世派,没事尽做些害人东西,竟然还被王爷派利用。” “别抱怨了,还是想想该怎么办吧。这些留声瓮若是送到朝廷,我们全都得杀头,深越王也难逃一劫。” “必须想办法除掉涂悠然,先得遏制源头,不能让他再造下去。” “——大事不好!”撞门声和络绎不绝的脚步声,又有很多人同时涌进房间,“王爷那一派的人已经启程送留声瓮去京了!” “护法,怎么办?!” “……跟我来,杀人越货,绝不能让这些东西离开武当。” …… 另一个留声瓮则在放隐世派的一场谈话—— 一开头便是熟悉的声音。 卞离:“到底是什么人杀了冯护法,还没找出凶手?” “还没——卞护法,杀手对武当了如指掌,必然是内部所为。” “是入世派干的吗?” “他们为何要杀冯护法?” 卞离:“都别说有的没的,找到凶手才是当务之急。今天乌汤怎么没来?” “乌汤……他说凶手已逃出武当山,他要替师傅报仇,便偷偷下山了。” 卞离:“真是蠢货!凶手就在山内,他连这点事都想不明白?冯忆罗怎么教出个这么愚昧无知的弟子!算了,先不管他,尽快找到真凶!” “是。” …… 听到卞离这么声情并茂地寻找真凶,陈简有些迷糊。 难道他不是杀害冯忆罗的真凶?还是说,这些话语都给其他人做做样子?如果真是这样,罗斯可从卞离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啊。 陈简已经能很熟练地将杂乱的信息汇总。从这段话听来,留声瓮是三年前被一名叫做涂悠然的隐世派发明。现在,留声瓮记录的对话已经接近那个时间。 马上就能听完了! 陈简大脑略微放松,不过他连伸懒腰的精力都没有,抓紧时间马上开启另外两个留声瓮。 越到后面,留声瓮似乎越是泛滥使用,很多无关紧要的对话,甚至家长里短、男欢女爱都被记录其中,陈简已经可以同时听三个留声瓮。 又不知过了多久,无用的垃圾信息塞满大脑。 他把所有留声瓮听完了,最后一个留声瓮,也是最初的留声瓮—— “随便说什么话都能记录下来,你们试试!” 这是一个老者发出愉快的提议,此人大概就是涂悠然了。 …… 至此,三年前事件的全貌已经徐徐在陈简脑海铺开,虽然还有一些细节之处无从考证,不过有这些就足够了,接下来就是带这九个能作为物证的留声瓮离开。 不过一次性没法带出这么多。 他看了眼留声瓮,想起刚才准备查看留声瓮内部,结果被震动打断。他随手拿来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留声瓮,揭开盖子。 里面是个形状不定的圆球,灰色气息萦绕成团,似乎用力一吹便会烟消云散。 陈简小心翼翼将双手伸进青铜瓮内,掌心很快接触到圆球,一股凉意从掌心传来。这是从未体验过的触感,他甚至没法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比喻。 他像捧着珠宝一般将圆球缓慢托起,脱离留声瓮后,它依旧保持完整。 再将它放回,对话声还是能从瓮中传出。 这个球才是记录声音的核心,瓮只是传播声音的媒介,就像磁带和磁带播放器一样。 而卞离很可能并不知道这点。他只警惕青铜瓮,却被能轻易藏身的圆球记录了无数言语。 陈简再把两个不重要的圆球放进同一个青铜瓮,启动青铜瓮则能同时放出两种声音,也就是说,就算把圆球混合也不会出问题。 确认这点后,陈简立刻把记录九段对话的圆球放进同一个青铜瓮,转身朝旋转门走去。他熟练地贴上石门。 门缓缓旋转,地面传进隧道的声音更加清晰了。 第73章 · 逃!(上) 【他内心纠结,思忖这是否算大义灭亲,此举一出,日后定会遭武当后人唾骂,可从小时起师傅便教导他要为人正直,如今三年前的真相揭露在即,他不甘背叛内心。】 一刻钟前。 在千钧一发之际,熟悉的琴声从山脚飘进稚泣耳中,他像踩空台阶一般,心脏狠狠往下跌落。头晕目眩,世界被扭进了漩涡,张胜寒等人的身影变得扭曲,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反复出现—— 快逃……快逃……快逃…… 那家伙想干什么!稚泣在内心咆哮,身躯却不受控制地开始行动。 与此同时,看到掌门正朝着稚泣走去,蔡宫猛然站了出来。对于身处武当的稚泣而言,他便是主人翁,他决不允许自己藏在后头。 张胜寒微微一愣,转身看向身后的丛林,他觉得蔡宫面容熟悉,但想不起名字:“你是……” “晚辈蔡宫,在此见过掌门。”蔡宫抱拳。 “蔡宫,你在这做什么?”田鵼瞪大双眼,看了眼蔡宫,又连忙观察掌门的脸色。 “师傅?!”蔡宫这才发现,师傅也在几秒前赶上山了,紧随掌门之后,“见过师傅!” “问你话呢!”田鵼焦急。 听长老说有贼人妄想潜入玄境殿窃取武当功法,田鵼因此受召来此截住贼人,没想到在这居然撞见青睐的徒弟,难不成贼人就是蔡宫?可这小子忠厚直爽,怎会做这种事?! 蔡宫出来鲁莽,一时间没想到好的借口。 眼看徒弟不说话,田鵼连忙禀报张胜寒:“掌门,这小子是我的弟子,性格顽劣,喜欢到处乱跑,我回头必将教训他!” 张胜寒笑道;“玄境殿乃是我们武当的圣地,但非禁地,武当弟子前来观摩,有何不可?” “掌门所言极是——”田鵼心里扑通一声,他瞪着蔡宫,“傻小子,还不谢掌门谅解!” 蔡宫连忙顺水推舟:“谢掌门理解。” 他特意不说“谅解”,而是“理解”,这让田鵼颇为恼火,不过掌门好像没在意其中的细节。只见张胜寒摆摆手,再次向稚泣躲藏的密林走去。 “掌门,那里……” “那里有什么吗?”张胜寒不紧不慢地质问蔡宫。 “没吧……”蔡宫迟疑片刻。没看到稚泣的身影,他应该藏得很深。 “那就好。”张胜寒一副悠然自得之态,让蔡宫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见张胜寒对身边人低语几句,两名护法立刻走向玄境殿。 蔡宫大惊失色,心想陈简还没出来,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进入玄境殿,可有什么办法阻拦他们?这时稚泣会怎么做? 张胜寒走向丛林,折断遮挡视野的枝叶。 “钱堂主,你来看看。” 踪迹堂堂主钱不悦立刻上前一步,走到张胜寒身边。 两三个呼吸过后,钱不悦说道:“刚才有人在这,不过已经沿那条小径下山了,要追上吗?我能追踪到那人身份。” 下山了?蔡宫心生不满,感觉遭到了背叛。 “不必了,”张胜寒忽然转身拔剑,剑锋抵到蔡宫的下巴,“让他来告诉我们吧。” “掌门!您这是作何?!”田鵼惊呼。 “蔡宫,”张胜寒对旁人不闻不问,直逼蔡宫本人,“说到你的名字,我总算是想起来了,你和陈简应该是在东海相识吧?之后便与他交好,你应该知道陈简在哪。” 陈简?为什么要谈到陈简?田鵼愣了片刻,总算反应过来,原来护法们所谓的“窃贼”,就是陈简!他之前问过自己卞离的事,他在调查武当的往事! “我……” “陈简在玄境殿,没错吧?”剑刃向前,鲜血从蔡宫颈部流出。 “掌门!这里面必然有误会!” “田鵼,这里轮不到你说话。”一位长老不动声色地警告他。 “今天是陈简的比武日,他失败之后便一直在房间闷闷不乐。”蔡宫冷静回答。 “是这样吗?”张胜寒询问一个熟悉比武事务的护法。 “的确如此,陈简今日输给了中土众的稚泣。”那个护法立刻回复。 蔡宫松了一口气,但护法的下一句话则是晴空霹雳—— “不过,陈简似乎并不在意这场比试的输赢,他之后被人看到与稚泣有说有笑。” 随着护法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蔡宫身上。那些眼神各个充满怀疑,唯有田鵼担忧无比。他知道自己的徒弟与陈简走得很近,可他一直以为陈简只是调查古镜门灭门一事,薛戎护法也曾在高层会议上这么说过,可没想到,陈简的真正目标竟然是玄境殿。 他肯定不是为了窃取武当功法。田鵼知道,陈简身为恭莲队的顶尖高手,早就将武当心法烂熟于心,他潜入玄境殿是为了更加隐秘的事,他并不知道玄境殿除了心法外还藏了什么,但陈简曾经提过卞离,既然如此,事情肯定和卞离之死有关。 而卞离是……田鵼微微侧头,是掌门张胜寒的朋友。 “你打算说谎吗?”张胜寒说道,“只要进了玄境殿,我们就能知道,陈简到底在不在了。” 蔡宫吞咽口水,不知如何是好。 “蔡宫,你有什么快说!”田鵼催促。 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绞尽脑汁,此时,一个新的脚步声打破僵持,紧张的气氛立刻压到另一边。 在众目睽睽之下,沈以乐穿着睡服,微微喘息地站在他们面前。 张胜寒虽然不知道蔡宫,但认得沈以乐,毕竟她是今年武林大会夺魁的有力竞争者。今晚他头一次感到奇怪,为什么沈以乐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这?看她的模样,很明显是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玄境殿。是躲在树丛中的同伙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但是她跟陈简有什么关系吗? 年轻人的世界还真是复杂。 张胜寒戏谑地想。 “沈以乐,你来这做什么?” 沈以乐也很惊讶。她刚才都打算休息了,可忽然一纸书信飞入屋内,上面写着陈简在玄境殿有难,虽然不清楚是恶作剧还是事实,她还是急忙跑了过来。 结果等待她的却是这般景象。 “这是……”她眨了眨眼,感到不好意思。 蔡宫的余光还放在走向玄境殿内的两名护法身上。 没时间多想,必须把他们拦下! 他内心纠结,思忖这是否算大义灭亲,此举一出,日后定会遭武当后人唾骂,可从小时起师傅便教导他要为人正直,如今三年前的真相揭露在即,他不甘背叛内心。 “站住!” 他怒喝一声,一掌气动山河,狂风骤起,直接轰向那两名护法。 第74章 · 逃!(中) 【听到“教主”,稚泣的举动忽然软弱下来,他的大脑一阵嗡鸣。】 蔡宫这一掌非常突然,可以说连他本人都无法预估,仿佛身体先于脑袋动了起来。不过即便如此,两名护法仿佛早就做好准备似的,他们同时转身,硬是挡下这一掌。 三股泽气碰撞相融,随即弹向相反的方向,颜色不同的泽气在空中勾勒出三重薄雾,将洁白的天空抹成粉末,厚重的大理石地板顷刻间四分五裂,飞扬的尘埃随着一声悍然轰鸣进一步推往四方。 “蔡宫你干什么?!” 田鵼左右为难,两只眼睛仿佛分开了,左眼盯着蔡宫,右眼看着掌门,他已经无法解释蔡宫的行为,能逐出师门已经算武当网开一面。 有了蔡宫的反应,张胜寒确信陈简已经进入玄境殿。他沉稳地说道:“所有人,进入沉阁,把陈简找出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以乐早就被众人冷落,根本没人关心突然到来的她。她站在带着秋寒的月光下,注视几位面容熟悉的护法和长老带着杀气走进玄境殿,心脏渐渐纠结成一团。她清楚听见掌门提到了陈简的名字,而那封来路不明的信也写着“陈简有难”…… 蔡宫之前不慎透露给她一些蛛丝马迹,让她明白陈简最近在调查什么事情,而且那天晚上,陈简还在寻找武当的隐秘场所,结果找来找去,他居然找到玄境殿来了? 护法的声音让沈以乐回到现实。 “掌门,这小子怎么办?” “杀了。” 张胜寒说得相当轻巧,让所有人为之一颤。 田鵼连忙挡在张胜寒面前:“掌门,此事还要周旋余地,我徒弟定是受陈简那厮蛊惑才沦落至此!” “田鵼,”张胜寒耐心地说道,“此事已经不是你能左右,他触犯的是武当门规,出手攻击护法、助窃贼潜入武当——说起来,你在此事上也曾推波助澜。” 张胜寒看上去不理武当杂事,实际上对大多事务了如指掌,他早就知道正是田鵼借助人脉,才让陈简没被山下的官兵拦截。只是当初,张胜寒并没把陈简到来放在心上,现在情况不可同日而语,这个恭莲队员要把当年的事情公之于众,而他决不允许。 他和罗斯一样,并不在意名声,可一旦事情败露,他将被剥夺武当掌门这个便捷的职位,往后必定会遭到各方势力征讨,那些企图将武当一举拉下武林之巅的门派早就蠢蠢欲动,他热爱武当,武当才是他的生命之源,他绝不能亲手将它葬送! 就该把那些留声瓮毁掉。张胜寒懊恼。 事实上,他有很多机会,作为掌门,他能随意进出玄境殿地下被称为“沉阁”的密室,只因为难以割舍的恋旧情怀,让他每次都放弃了。 三年前的他同样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他、卞离,还有隐世派的各位,都为维持武当武林之主的地位而奋发图强,可卞离不知何时改变了初心,竟打算利用他铲除千手毒女,再攫取武当掌门之位。得知真相的张胜寒感到了背叛,一种痛心的落寞油然而生,结果一朝失心,堕道成魔,一手策划将卞离杀死。 往事已过,斯人已逝,他偶尔还会去底下听听自己和卞离的闲谈。可惜故友离去,自己的魂魄亦是面目全非。 既然如此,那就继续杀戮吧。这是一种无法根除的顽疾。 杀戮之疫…… 张胜寒迈开步子,举剑便朝蔡宫砍去。 “哐——” 他看向前方,只见田鵼挡在自己身前。 “田鵼?你干什么?”张胜寒眼球微微跳动,说不上欢喜,说不上愤怒。 “掌门——”田鵼没有说完。 同为顶尖武者,张胜寒顿时明了他的心意。 田鵼最好的朋友傅呈伍已经死在东海,他本来也会死于龙王之手,但有人救了他,而那人就是陈简。不过这是表象的理由,也是田鵼说服自己的理由,而在他内心深处,只是想和强大的张胜寒交手。 作为顶尖剑客,落败于山神蛟让他信心粉碎,经历一个多月的修身养性,他逐渐拾回被踩碎的自傲——山神蛟是怪物,剑术对它而言不是威胁,既然如此,就与人斗。 “我明白了。”张胜寒向这位剑术大师微微鞠躬,略报敬意。“来吧,我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站在玄境殿正门的蔡宫看到此景,顿时斗志昂扬,面对两名荣侠客护法丝毫不惧,直接迎了上去。 总说人在绝境中会爆发,蔡宫也正是如此。 两名护法感受到蔡宫实力在短短几呼吸中突飞猛进,都摆好架势,不再轻敌。他们可不想而被传出“荣侠客被尊侠客击败”的糗事。 在这几分钟内,玄境殿被划分为两道战场:张胜寒和田鵼拔剑相识,而蔡宫独自迎上两名护法。 在这个本该寂静的夜晚,武当山山峰热闹非凡。 * 稚泣气喘吁吁站在一对男女面前,他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 “皇甫晴,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何要这么做!?” “难道你想送命不成?” 希阙仪一改往日文静,高声呵斥,像姐姐教训弟弟,而皇甫晴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喝茶。 “陈简还在玄境殿!” 皇甫晴听后忽然一阵低笑:“稚泣,你在想什么?你该好好休息了。” “我把他们抛弃了——因为你们!” 稚泣一把上前,揪住皇甫晴的衣领,狠狠地看着他。 “我现在就要回去。” 皇甫晴放下茶杯:“本来我不想掺和你们的事,但教主相当器重你,想必你也不想让他失望吧?” 听到“教主”,稚泣的举动忽然软弱下来,他的大脑一阵嗡鸣。 “你和陈简有什么关系吗?无非是萍水相逢的过客,”皇甫晴悠悠说道,“别为了女人而忘记本心。” 皇甫晴用洞察一切的双眼注视稚泣。 他知道稚泣对沈朔霞一见钟情,他也能理解这种情愫。稚泣虽然遭受过那般苦难,内心或许比同龄人更加成熟甚至消极,可他毕竟还是个二十少年,他会害怕背叛朋友,害怕那些莫须有的责骂。 背叛又如何?责骂又如何?他人的非议来自他人之口,最终也自能停在他人之耳,若因为这种事而忘了初心,那才是真正的“背叛”。 皇甫晴看稚泣的愤怒逐渐平息,轻轻拨弄琴弦。 “别忘了你真正要做的是什么,麟奇。” 第75章 · 逃!(下) 【他的目光中没有烟尘、没有废墟、没有其他的护法和长老,只有那个缓然推开碎石走来的掌门。】 与两名护法交手,蔡宫感觉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全新的力量从腹腔澎湃心头,淡红色的泽气变得越来越强盛,他在危机之中竟突破了泽气五承,达到了五承初成的境界! 个子更为壮硕的护法微微皱眉。 蔡宫年纪轻轻就突破五承,本该是武当弟子中的佼佼者,可掌门却不留情面要取他性命,这让他感到惋惜。要知道,越是忠心于武当的护法,越是惜才,这名护法便是如此,更何况蔡宫可是武当一手培养的人才。 他看着蔡宫进攻有条不紊,气定神闲,觉得他是个可塑之人,于是有意放水,与他慢慢周旋起来。 护法觉得掌门只是一气之下才判蔡宫为罪人,等抓住罪魁祸首陈简后,蔡宫应该能幸免于难。 刚到五承的蔡宫看不出其中的奥妙,只觉得护法忽然摆出“甘拜下风”的态度,于是叫嚣着他们无能,继续朝他们进攻去了。 面对蔡宫的挑衅,护法依旧沉稳,慢慢见招拆招,偶尔使出几个没法威胁性命的杀招,以给他人做做样子。 又有更多人打算进入玄境殿了。 蔡宫见状,忽然转身拔腿而跑,在两名护法惊愕之时,他一拳砸向玄境殿的立柱,随着石头错摩的响声发出,立柱从底部直接断裂。 “蔡宫,你——”护法知道这小子要干什么,连忙朝他奔去。 蔡宫身躯一扭,躲开护法的利剑,并朝着下一根立柱撞去。因为刚才那一击,他的掌背已经渗出鲜血,酸麻感从手部传到全身,但跃动的泽气很快将这种痛苦压抑下去。 “第二个!” 蔡宫旁若无人地数着,一拳砸向另一根立柱,鲜血拳印打在立柱上,汹涌的泽气随着拳头伸出一同吞噬了整根立柱,下一刻,这根矗立十余年的立柱化为齑粉,雪白的灰尘如同冬日白雪,飘扬进整个玄境殿。 缺少两根立柱的玄境殿顶部传来让人心悸的轰鸣,断裂从庄重的大理石内部开始,像一道蜿蜒爬行的细蛇穿梭其中。首先断裂的横梁飞出一些碎小的石块,这个迹象成为了分崩离析的开始,随着第三根立柱轰然倒地,玄境殿的顶部开始向正门方向倾斜,积攒在顶上的雨水开始流淌。 “我说了!”张胜寒声音在颤抖,“杀了他!” 事已至此,两名护法知道绝无挽回余地,他们对视一眼,立刻冲向蔡宫。 没人发现,蔡宫绝非在随意破坏立柱,他依稀感觉到,陈简便是从玄境殿中央的石鼎进入了密道,所以他摧毁支撑前殿的立柱,这么一来便能阻挡外人继续进来,而他能想办法跟陈简从后殿逃走。 他知道出去后殿便是一座通往峭壁的桥廊,再之后便是深不可测的悬崖。 在武当弟子中曾流传过一个密谈,说悬崖之下其实有人居住。蔡宫不相信这些,但他相信陈简有办法跳下悬崖而毫发不损。 “陈简!” 蔡宫高呼。 “陈简!走了!他们来杀你了!”蔡宫对着装着水的巨鼎高喊。 身后传来接连不断的震动,庄重肃穆的玄境殿正在崩落,两名护法已经淹没进尘埃中,他们用泽气护住身体避免被压成肉泥,拖着沉重的步伐朝殿内走去。 就连护法本人也被激怒。 蔡宫已经不再是胳膊往外拐这么简单,他彻底背叛了武当,居然把象征武当最高权利的玄境殿摧毁! 刀光剑影,几道寒光从迷雾里飞出,蔡宫连忙躲藏,巨鼎被削去一角,一道鲜血从他的左胳膊流出。 “蔡宫,你是武当出色的弟子,也是罪无可赦的罪人。”护法低声走来,“想必你做好死的准备了。” 烟雾散去,两名护法已然站到他面前。 但蔡宫的目光并不在他们身上,他透过废墟缝隙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田鵼被张胜寒刺穿心脏,跪倒在地,随着张胜寒拔出利剑,他晃了几下,咚的一声扑倒在地,脑袋撞在大理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之后,他就再也没起来了。 “师傅?!”蔡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张胜寒要杀了师傅?就应为师傅的弟子做出了这种事?可这和师傅有什么关系?! “师傅——” 蔡宫上前两步,被护法用剑拦下。 “他就在黄泉路上等你。” “张胜寒!你杀了我师傅!张胜寒——!” 蔡宫熟视无睹,嘶吼着朝拦路的护法发动攻击。 愤怒让蔡宫发出了更为强盛的泽气,护法瞳孔一缩,刚准备抵御蔡宫的拳头,不曾想他的泽气先到一步,直接将他撞向废墟。 这名武艺高强的护法后脑勺撞上锋利的石块,顿时昏厥,血流不止。 另一名护法见状,立刻使出全力朝蔡宫冲去。他心想蔡宫是田鵼弟子,剑术必定高超,于是直接拳脚相加向他攻去。 蔡宫双目通红,仿佛被鲜血浸没,愤怒和懊悔并存,他想杀掉张胜寒,也后悔不该如此冲动帮助陈简,可帮助别人调查真相有什么错吗?错的是张胜寒。 他的目光中没有烟尘、没有废墟、没有其他的护法和长老,只有那个缓然推开碎石走来的掌门。 “你的对手是我!” 护法意识到自己被冷落,连忙挡在张胜寒和蔡宫中间,用尽浑身解数向蔡宫发动致死之招。 蔡宫认出了其中的心法,心中一阵冷笑。他曾经对陈简说过,有些长老和护法故步自封,心法早就过时老旧,眼前这位一脸正气的护法便是如此,这种心法,新生代早就烂熟于心,甚至不屑使用了。 他知道此心法的优点,更知道其弱点。他立刻运作泽气,攻其疏漏—— “你——” 护法瞪大双眼。 走在不远处的张胜寒一怔: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有如此优秀的弟子,武当何愁未来? 只见护法跌跌撞撞,口喷鲜血,扶着墙壁缓缓软到地上。 张胜寒看着两名护法的尸体,并不惋惜,他拍掌道:“蔡宫,你很厉害。” “张胜寒!”蔡宫一字一句地吼道,“你杀了我师傅。” “死在强者手下,是武者们的归宿。”他淡然道。 蔡宫身躯一震,气势磅礴:“那你也会如此!” “陈简还没出来?”张胜寒像自言自语,他慢慢接近蔡宫。 两人只剩三步距离。 蔡宫忽然从他身上感受到似曾相似的强大力量。他心脏骤然跳动,呼吸变得急促:好强的泽气,而且这种感觉和陈简很像……这绝非五承的力量,而是更强,更强! 他仿佛看到了幻觉,只见张胜寒的泽气中包揽了日月星辰,两颗月亮正绕着他缓慢旋转。 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蔡宫的心里在不断发出警告。 “都结束了。” 张胜寒低语。 过后,一股无法抵御的力量贯穿蔡宫身体。 第76章 · 生死剑 【白雪披在身上,像一件丧服。】 陈简从石鼎里出来了。 他右手横在张胜寒面前。 泽气凝聚成的浪潮被一分为二,从蔡宫的身体两侧滚滚而去。 张胜寒看到了陈简护在手中的青铜瓮。他微微挑眉,近乎威胁般说道:“看来你已经找到了。” “你和扁梁图在三年前的那些图谋,我会带回朝廷。”陈简扫视周围,对发生了什么事有了个了然,“包括现在做的一切。”他转过身看向那位忠实的伙伴,“蔡宫,你没事吧?” “没……”蔡宫木讷地摇头。 若非陈简及时出现,他已经碎尸万段了。 蔡宫刚突破五承泽气,而且打败了两名资历很深的护法,他甚至以为自己能和掌门一较高下,可张胜寒展现出的硬实力让他彻底臣服。 “陈简,我们得赶快逃。”他低声说。 陈简见他没事,没有理会他的警告,继续问道:“稚泣呢?” “他,他好像逃走了。”蔡宫也没法断定,但语气不留情面,“总之他不在这。” 他果然还是放弃了。 陈简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早在进入玄境殿前,他就隐隐觉得稚泣并不算靠谱,虽然现实应验了他的想法,但他并不觉得高兴。 “短暂的重逢该结束了。” 张胜寒终于是拔出了自己的佩剑——生死剑。 传闻只要被生死剑刺伤,伤口将永远无法痊愈,直至相伴死亡。 生死剑的形制和其他剑没什么两样,但流光的表面让任何人都能意识到,这不是一柄简单的剑。 “是生死剑……”蔡宫把关于生死剑的传闻告诉了陈简,“一定要小心。” 陈简看了眼生死剑,再次把目光放回到张胜寒身上。 “张胜寒,你以为这样便能掩盖真相吗?”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好好看看周围吧,整个武当都被惊醒了,今晚的事,你再怎么也没法对外解释。” “只要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空穴来风。”张胜寒用剑指了指留声瓮,“交出来,我能留你一命。” “哈哈,”陈简大笑,“现在你有能力威胁我?” 在暗室下憋屈了那么久,他早就想舒展舒展筋骨,面对道貌岸然,阴险毒辣的张胜寒,他更是想打得他落花流水。陈简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发动进攻。 但张胜寒没有着急。 对于他而言,陈简已是瓮中之鳖,现在要尽可能从恭莲队小子口中问出些事,免得他带着秘密死去。 他晃了晃生死剑,踱步道:“公主大费周折派你来,就是为得到留声瓮?” 陈简没有回答。 “不愿回答?无关紧要,”张胜寒笑道,“你的态度会告诉我一切。”话音刚落,他立刻动了起来,长剑直刺向陈简的肩膀。 在张胜寒动杀心的瞬间,陈简双腿便开始发力,他全身猛然向后一退,躲开了致命一击,刚才站的地方,被刺穿的空气散发出烧焦气味。 生死剑仿佛能将空气都湮灭,这让陈简警惕百倍。 “底下有个人,刚死不久,是你干的?”陈简周旋,心中盘算如何越过生死剑打败他。 张胜寒想了想:“没错。” “他是恭莲队的。” “那又如何?”张胜寒无所谓的语气让人厌恶。 “底下有人被杀了?”蔡宫听后问道。 陈简退到他身边,预感到一丝不妙:张胜寒居然有能力杀死恭莲队的人,虽然不知死者实力如何,但总归跟我差不了多少,况且我还处在半失忆状态,肯定没法百分百施展恭莲队的实力,既然如此,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我的任务只是找到三年前被掩埋的真相,而非其他。 “被分尸了。”陈简告诉蔡宫。 “分尸?!”蔡宫愣视张胜寒。 掌门竟然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 “有什么办法能离开这?”陈简低声问蔡宫。 “玄境殿前都被长老和护法们包围,估计镇武堂的人也到了,正面没法突破。”蔡宫把所有情报告诉陈简,“只有从悬崖下去。” “悬崖?”陈简微微偏头,他知道蔡宫指的是什么地方,“那里有路走吗?” “不知道,但前面一定——” 蔡宫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张胜寒的一下招式已经向他们袭来。 陈简躲避生死剑,并思索武当山的地势。 武当山除去高峰外,还有很多小山峰,玄境殿背后的悬崖朝西北,跳下去便能直接北上赶往京城。 张胜寒的招式步步紧逼。 陈简在防御时突然想到,万一张胜寒并不是自己的对手,他这般狼狈地躲藏岂不是吃了大亏? 于是,在下一剑到来前,陈简双掌运气洪推,正面迎上了张胜寒的生死剑。 “可笑!” 张胜寒双眉一挑,全神贯注于剑刃上,泽气立刻沿着剑刃形成无数道锋利的轨迹朝陈简掷去,陈简双手张开,金粉色的泽气在身前形成薄膜般的屏障,生死剑在将要刺到陈简面庞时被反弹回去。 张胜寒微微退步。 正当陈简惊喜之时,张胜寒再次将气导入生死剑。 “嘭——” 金粉的气障顿时灰飞烟灭,剑从陈简脖子划过,一道鲜血随之而出。 陈简大惊失色,争分夺秒在地上翻过,躲过一劫。 蔡宫对结果倍感不解,陈简和张胜寒都是五承泽气,为什么强度上依旧有明显的差异,难道说是……古道翡心? 他似乎明白了掌门强大的原因所在。 “陈简当心!那家伙用了古道翡心!” 听到这句话,反而是张胜寒表现出惊讶:“原来你也知道‘古道翡心’。” 他更加确定,无论是陈简还是蔡宫,今晚都必须死在这。 他继续逼近,陈简和蔡宫也同时退后一步。 只消一次交手,陈简便明白自己绝不是张胜寒的对手。 在退后时,泽气化成的利刃组成天罗地网,朝他们砸去。 陈简还得护住青铜瓮,此时更是应接不暇,他大喊道:“蔡宫!我们走!” “嗯!” 蔡宫立刻朝玄境殿外的悬崖奔去。 张胜寒见二人行动如此利落、毫不犹豫,不禁暗叫失策。他知道他们要跳崖逃离,于是连忙迈开步子追上他们。 陈简岂会让他得逞? 经过石雕墙时,他和蔡宫心照不宣,瞬间联手将它砸塌。 短短几秒,碎石和粉尘组成的帷幕遮挡住张胜寒的视线,当他站到廊桥之外,只能眼睁睁看着蔡宫和陈简跳下悬崖。 张胜寒怒视悬崖。 这是他最为熟悉的景色,如今却混入了两个窃贼! 阴风凄凄、冷彻骨血,曾经平静萦绕在武当山山尖的雾气被两人落崖的身影拖得逶迤而去,茂盛而憔悴的树林摆出阵阵浪涛,在这片黑暗中,他们的身影格外刺眼,深沉的回声仿佛成了荡漾的大海,他们像如鱼得水的孩童,嬉笑地逃离了层峦叠嶂。 “不……不——” 张胜寒颤抖地捂住脑袋,有股无法遏制的痛苦在胸腔激荡,他蹲下身,又不甘地站起。 三年前与千手毒女交手时的景象竟与眼前重合—— 寒冷的冬季,冰雪将孤鹤峰冻成白花花的一片;模糊的雪景,即便睁开眼睛也无法看清。那个看不出年龄的女子已经在孤鹤峰等了很久,卞离曾许诺过,一定会让她与叶连城有单独决斗的机会。 她以为他遵守了诺言,可在恣意肆虐的暴雪中,出现的却是陌生身影。 “怎么是你!” 这是千手毒女对张胜寒说过的第一句话。 那时张胜寒还没完全掌握卞离计划,但他看出了端倪。 “对付你,还不需要掌门出手。”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千手毒女很愤怒,她或许意识到自己被卞离利用,也许是出于其他原因。总之,他们没再有过多言语。 漫天大雪中,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兵刃相见,血染尽了漫山遍野。 张胜寒已经记不清楚其中的过程,打打杀杀看似千变万化,实际却只有两个过程——开始,和一方落败。 千手毒女不是他的对手。 用头发作为利刃的攻势的确棘手,但她并不熟练,像是临时抱佛脚的功夫,这让张胜寒有机可乘,割伤了她的腹部。她气息紊乱,已然无法正常使用泽气。 “中了生死剑,你没法活下去了。” 在寒冷中,张胜寒突然想明白了卞离计划的一切,他停下即将杀死千手毒女的剑。 “你走吧,我会跟其他人说,你已经死了。” 千手毒女很惊讶,但她没说什么,因为她要复仇,绝不能停在张胜寒这道坎前。 刺骨的、呼啸的风在两人身边哀鸣,它切断了万物生灵的气息,过了片刻,张胜寒处理了千手毒女的记忆后,一个的少年从不远的地方钻了出来——张胜寒早就发现他了。 少年谢过张胜寒,背着千手毒女消失在风雪浊浪中。 白雪披在身上,像一件丧服。 ……如今,雪白和黑夜颠倒,阴阳融合,张胜寒呼吸平静下来。 他举起生死剑。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他低声说着,松开了双手,眼中藏不住阴冷的笑意。 生死剑落下了。 在江湖中,生死剑是一把充满传奇色彩的剑,只有张胜寒明白,生死剑的最终奥义是什么——追生得死,是谓“生死剑”。 陈简已经被生死剑伤到,生死既成因果,他没法逃离。 生死剑像索命阎王,从高空落下,月光将它的身影照映成鬼魅的形状,仿佛是一具拉得修长的骷髅手,那只手贯穿树林,时而分割成锦缎,时而融合成光辉,在野蛮生长的林间坠落。 “陈简!”蔡宫耳边全是呼呼作响的狂风,他对着身下的陈简喊道,“快到底了!” “知道!” 陈简将泽气裹住身体。 两声巨响,黑压压的森林被踩出两个巨大的坑,从峭壁到这儿的植株被他们撞得七零八落,月光趁机洒了进来。 两个少年见对方都安然无恙,高兴地拥抱一起。 “得抓紧时间了!” 陈简低头,确认青铜瓮也没事,连忙开始观察四周,寻找最快下山的路径。 一道银光在两人头顶闪烁几遍,地上的水洼同样亮了几回。 蔡宫觉得奇怪,心想不可能有人追到这里。 他抬起头,看到一个奇怪的影子逐渐变大。 “陈简……小心!” 蔡宫运气想挡住那个奇怪的东西,当东西落到近在咫尺时,他总算看清它是什么了。 糟糕!生死剑! 连陈简都挡不住,何况蔡宫? 蔡宫暗喊不妙,眼睁睁看着生死剑将自己贯穿。 “蔡宫?” 陈简听到一个让人心寒而作呕的声音,他连忙转过身。 “蔡宫?!” 蔡宫双手举过头顶,生死剑将脑袋连身躯一同贯穿,他站着死了。 第77章 · 独孤后裔 【“我说过,”皇甫晴推开房门,“我不知道谁是教主。”】 自那晚过后,稚泣再也没见到陈简,就算借助皇甫晴的情报网,他也仅仅得知蔡宫死在了武当山下。 这几日子,他过得浑浑噩噩,脑中甚至产生过轻生的念头,每当闭眼的时候,他都能看到蔡宫的眼睛,在那个不堪回忆的夜晚,那双眼睛还询问过他该怎么办,可他却没留下任何东西,独自逃走了。 结果蔡宫死了。 浓雾弥漫,阴雨连绵,稚泣抬头看向窗外,阴森森的树林似乎正朝他走来,在一片晦暗中,他好像看见了蔡宫的尸体,他笔直地立在树林中,那柄生死剑贯穿他的身躯,如同妖魔的利刃,将性命肆意收割。 “又是这样……” 稚泣握紧拳头,浅短的指甲将掌心的肉割破,涓涓鲜血很快就渗出,房间里顿时充满血腥味。 十多年前的自己也是袖手旁观,躲在一旁看着自己的亲人任人宰割;如今他获得了无比的力量,以为能守护希望守护的人,结果他还是重蹈覆辙。 稚泣!你还是这样,只是个充满稚气的蠢货。他心中怒骂,喉咙哼出喘息声。 陈简现在怎们样了?他那天晚上有没有找到留声瓮?若是找到了,他会怎么做?是带着留声瓮北上回京,还是躲藏在武当山的某个角落,等待复仇之机? 忽然,一阵敲门声响起。 他长叹一口,起身推开房门。 “还是这么郁郁寡欢啊,”皇甫晴像没事人一样,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马上就到最终的比武大会了,听说蔡宫死后,本来的比武流程也有变化了。” “嗯。” 稚泣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特地提到蔡宫。 诚如皇甫晴所说,蔡宫本来应该与狄禅宗的一名弟子比武,但因他的“意外坠崖身亡”,便缺少了一轮的比拼,那名狄禅宗弟子则直接晋级,之后的比武全因此提前一天;再加之玄境殿忽然被毁,武当很快流传出许多流言蜚语,最让人忧心忡忡的便是——屠戮古镜门的恶鬼已经来到武当。 在这种强压下,武当不得不把最终比武时间往更前安排,以便尽快结束糟糕的武林大会。 “最终战是你和谁?” “武当的沈以乐,还有一个狄禅宗的雅休。” 说到沈以乐,稚泣早就想问他一个问题:“那天晚上,是你让沈以乐去玄境殿的?” “对啊。” “为何要这么做?她那天好像什么事都没做,只是袖手旁观。” 皇甫晴无可奈何地摇头:“是我想多了。” “什么意思?” “你不必明白。”皇甫晴提高声音,“再过两天就是最终战了,你还是这么低沉,肯定会第一个被淘汰哦。” “用不着你担心,我已拿到进入京城的资格。” “也是。” “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稚泣皱了皱眉头。 对他而言,皇甫晴既是恩人,还是个捉摸不定的人。 当年是皇甫晴把走投无路的他引荐给教主,让他获得了超出凡人的力量;同样是皇甫晴在帮他追查十多年前的秘密;但稚泣还是不明白,这个人到底想得到什么。 人人都应当有驱动其行动的力量根源,可稚泣看不透,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皇甫晴? 皇甫晴右手轻摇玉骨扇,本就寒冷的房间卷起阵阵微风。窗外的风也在呼呼地刮着,弥漫开来的雾气被吹散又聚拢,似乎有只巨大的手在轻抚武当山,屋内灯火跳跃,明亮而温暖。 皇甫晴观察稚泣,心想这小子总算有思考的样子了。 “看你恢复得不错,我能放心离开武当了。”他愉快地说。 稚泣疑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你这段时间待在武当,是担心我?” “不然呢?这里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稚泣不好意思道谢,他向皇甫晴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心领他的好意。 突然,他想到一件事:“我听希阙仪说,壮月接了个活,他要做什么?” “你不是说有些事情不必知道吗?”皇甫晴微笑反问。 稚泣深感背叛蔡宫,压抑的痛苦无法释放,他亟需一个发泄的途径,于是自暴自弃般说道:“无所谓了。难道不能告诉我?” “也不是不能……不过这件事的确危险。反正你去京城就知道了。”皇甫晴说道,“以壮月的性格,他绝对会在那天动手。” “那天……” 稚泣思索“那天”究竟是哪天,为什么会和自己去京城有关?他也想到壮月的模样,他和壮月只有短短一两次接触,那人是个毛糙的壮汉,很难想象那种人竟然是杀手城中的顶尖杀手,不过他灿烂的履历确实是最有说服力的勋章。 壮月最喜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可以说是自信,也可说是嚣张。城主似乎对此颇有微词,但他每次都能完成任务,久而久之也便默许了壮月的不拘小节。 “不管怎么样,你好好调整状态。我看那个沈姑娘最近也恍恍惚惚,受到刺激了,说不定比武的时候会突然失手,把你和那个……”皇甫晴想不起狄禅宗的人叫什么名字。 “雅休。” “哦对,雅休。你可得小心,别看平常没什么人过问她,她其实是武当重点培养的孩子,若是她没能控制住力道,危险的可是你。”皇甫晴说的话很危险,语气却相当轻快,仿佛正乐意见到这种情况。 “还不是你从中作梗。” 皇甫晴听后笑道:“也是。”他说话这句话,停了许久。 “还有什么事吗?”稚泣看出他欲言又止的态度。 皇甫晴收起玉骨扇,发出啪嗒的清脆响声,同时,他说出一个名字:“成肯。” “成肯?我知道他,那个喜欢捣鼓草药的人。”稚泣心脏绞痛。 与成肯见面的那时,蔡宫也在一旁。 “十一年前,他也在独孤远山。” 稚泣愣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 追查了这么多年,他竟然在武当找到了当年的生还者! “这是……真的吗?” “你可自己找他确认。”皇甫晴将扇子收回袖口,“我走了,也不知下次什么时候能再见。” “帮我把这件事也告知教主!” 稚泣感觉到了,他即将触摸一个深不可测的泥潭,他需要别人帮助,而教主绝对能助他一臂之力! “我说过,”皇甫晴推开房门,“我不知道谁是教主。” 第78章 · 幸存者 【独孤家依山傍水,自记载以来便不参与世事,也就是敛气心法让他们稍微有了名声,难道发明出心法也是罪吗?独孤麟奇在心里不断重复怒吼——这也是罪吗!】 独孤远山…… 这个让稚泣伯虑愁眠的地名如巨石般压在心头,他痛苦地喘息,那晚的事情历历在目。十一年过去,每当想起便强迫自己忘掉,每当忘掉便强迫自己记住,刻骨铭心的循环重复无止境,痛苦已在骨髓上刻下一道又一道烙印。即便动用杀手城的情报网,稚泣也无法寻到半点踪迹,那个鬼魅的杀手仿佛凭空消失了——在血洗独孤远山后。 他曾没想过,那天竟还有其他人活了下来。 成肯、成肯……他到底是谁? 稚泣那时太小,即便他见过年轻的成肯,十一年的时间也足够将那段记忆磨灭。可为什么成肯那时会在独孤远山?又为什么,只有他活下来了?! 难道那个看上去腼腆无害的成肯,他就是当年的杀手? 稚泣咚的一声直起身,大步流星朝屋外走去。 他现在就要问个明白! 出到屋外,他很快就感受到,武当弥漫在诡异的气息中,任何人一旦做出奇怪的举动,都会被其他人盯上,视线组成的网逐渐变成锐利的剑,贯穿这片净土。 武当的华美外表之下充斥着孤魂野鬼,它的繁盛建立在无辜者的鲜血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华丽的外观被层层剥落,不计其数的尸体散发出浓郁的恶臭,已将这里彻底荼毒。 找成肯花费了很大的功夫,成肯并不是出名的人,很多武当的弟子甚至不知晓这个人的存在,成肯的毫无存在感让稚泣想到了一个词——“隐姓埋名”。他越发觉得,成肯就是当年的杀手。 成肯住在竹林里一间陋室里,稚泣到的时候他碰巧在家,因为两人先前有过碰面,成肯反而是先跟稚泣打了招呼,为他来做什么。 “为陈简的事吗?”蒋昆仑请稚泣进屋的同时观察屋外,没发现有人偷听。 听到陈简的名字,稚泣一阵沮丧。成肯关心他人,压根不像杀手,他的举手投足也平静而平凡,全然没有杀手该有的利落和毒辣。 “不是。”稚泣果断说道,“十一年前,你在独孤远山。” 端茶的手突然停住,蒋昆仑怔怔地看着稚泣。什么意思?稚泣是不是中土众的人吗?他为何要提到独孤远山?中土众……独孤远山……两地相距千百里。 “你怎么……”蒋昆仑不知该说什么,他不安地把茶水放在少年面前,“为什么要提独孤远山,你是什么人?” 稚泣没有解释。看成肯的反应,他的确是幸存者,他会去到独孤远山,肯定知道独孤远山最为出名的敛气心法,既然如此,让他切身体会一下。 稚泣张开双手,强悍的黑色泽气顿时从体内喷涌。 “你做什么!” 蒋昆仑猛然退一步,连忙摆好架势。稚泣只有二十左右的年纪,他肯定不是当年的杀手,可他为什么要突然袭击我?莫非是杀手的易容? 一瞬间,无数问题涌进蒋昆仑的脑袋,可下一刻,稚泣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缘由—— 黑色的泽气还缓慢萦绕在房屋内,可蒋昆仑只能看见,却无法感知,仿佛这些不是泽气,而是随处可见的空气。 “是敛气心法!”蒋昆仑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稚泣。 仔细一看,这张脸……这张脸和独孤曼好生相像!若撇开萦绕在稚泣身边的、让人寒颤压抑的黑色泽气,稚泣实际上长了一张清秀面孔,那双在光亮下略带碧蓝的瞳孔正是他和独孤曼有亲缘关系的确凿证据。而且蒋昆仑对这张脸有印象。 他大脑发麻,十一年前的记忆如清泉般涌现。 “你是……”成肯不确定地问道,“独孤麟奇?” 稚泣也愣住了:“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真名?” “我是蒋昆仑啊!” “姐姐的……” 稚泣记起来了,他的姐姐在那年出嫁,而那个男人便是蒋昆仑! 两人相视无语。 这是多么荒唐的命运相逢?两个独孤远山的人,两个从死亡深渊逃出的人,两个因为那件事而易名的人,竟然在此刻重逢! “麟奇,真的是你!我认得你,你还记得我吗?”蒋昆仑扶住独孤麟奇的双肩,“我们还一起去轻无泉玩过,那时你还不小心掉进泉水,你姐姐吓了一跳,结果你像没事人一样从泉水另一头游出来——” “我当然记得!” 温馨的画面浮现在眼前,独孤麟奇不禁泪流满面,他痛心地回想那时的美好,可独孤曼尸体的惨状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时……”他哽咽地笑道,“姐姐还教训了我一顿。” “我记得、我记得!”蒋昆仑连连点头,他知道,话题无论如何都会走向那个悲剧的夜晚。“你……你后来怎么逃走的,我听说所有人——” “所有人都死了。”独孤麟奇的脸上同时留着痛苦和欣喜,“不过,不过我逃出去了。我也不明白,”他咬牙切齿,“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那你呢?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那人不打算杀我。”蒋昆仑如实说道,“那人问我是不是姓独孤,我否认了,就被留了条生路。” “为什么!” 独孤麟奇的拳头砸向木桌,茶水飞溅得到处都是。 “为什么偏偏是独孤……我们到底遭了什么孽,要被满门抄斩?!” 独孤家依山傍水,自记载以来便不参与世事,也就是敛气心法让他们稍微有了名声,难道发明出心法也是罪吗?独孤麟奇在心里不断重复怒吼——这也是罪吗! “你问我也没用。” 蒋昆仑尽量保持冷静,大脑却也在激烈跳动。眼前这个少年就是独孤家唯一的幸存者,也是独孤家唯一的复仇者,上天让我们相遇于此,定是要将当年的真凶展露,十一年的血海深仇眼看就要沉进黑暗,现在终究是显露曙光。 “麟奇,你冷静下来。”蒋昆仑拼命压抑住心中的亢奋,“我们两个幸存者相遇绝非偶然,既然有两人活下来,那一定有第三人、第四人。只要努力找寻,无论是当年的幸存者,还是那个应当碎尸万段的凶手,我们都能找到!” “你说的没错……” 独孤麟奇缓慢抬起头:“找到凶手,我定要让那厮生不如死。” “那年的事,你还记得清楚?”蒋昆仑问。 “早就忘了。” “我还记得一清二楚……” 蒋昆仑把不愿回想的那晚娓娓到来。 第79章 · 遗物 【“你不知道吗?”蒋昆仑露出淡淡的笑容,“这是蜻蜓的粪便。”】 听蒋昆仑讲完他的经历,独孤麟奇喘不过气。 他没加任何修饰,只是白描般诉说看到的一切,但独孤曼被杀的场景却活生生展现在独孤麟奇眼前,在这个烛光摇曳的昏暗屋内,他透过黑暗看到了那天晚上——鲜血涌出的水泊在月光下泛着红光,杀手留下失魂落魄的蒋昆仑,慢慢离开了。 蒋昆仑许久没有说话,他留了充足的时间让独孤麟奇缓神。这个少年虽然比同龄人要成熟一些,但亲耳听到自己姐姐被如何杀死,肯定难以接受。他甚至做好准备,等待独孤麟奇将独孤曼之死怪罪到他头上。 他愿意承受。 这些年,连他本人都始终这般认为。 但独孤麟奇没有说什么,他的呼吸逐渐平静,目光重新闪烁出智慧的光芒。 片刻过后,蒋昆仑开口道:“关于那个杀手,我最近有个猜想。”这本是陈简的猜想,但他和独孤麟奇似乎产生了一种默契,在此时都不愿提到陈简。他接着说道:“我一直觉得杀手是个男人,不过她也可能是女子。” “女子?为何这么想?”谈到女子杀手,独孤麟奇脑海中立刻浮现了一个身影。 “只是有这个可能。我刚才也说过,杀手穿着严实。” “那是夏天,穿着严实有可能是为了遮掩身型。” “没错。不过还没有定论——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说不定能从中找到线索。” 面对他的提问,独孤麟奇头一次展现出犹豫:如果把当时发生的一切告诉他,教主的事情就会被泄漏出去,这么一来其实并不会对教主不利,危险的反倒是他……可若是不告诉,他会认为我有所隐瞒,说不定便不信任我了。 独孤麟奇故作痛苦地捂住脑袋,低声说道:“我只是运气好,事发之前遇上了一队行商,为找寻乐子便同他们一起出了独孤远山,当我回山寨的时候,知道山寨发生变故的好心人就带我离开,之后我被中土众收留,一晃这么多年过去。” 蒋昆仑对此没有怀疑,他失望地点头:“似乎听不出什么线索。” “嗯……” 独孤麟奇在脑中回忆真正的过去,也没从中发现有关凶手的点滴,那个神秘的灭门者仿佛是凭空出现,没有任何征兆的将血海抹遍独孤远山。 和古镜门好像。 “古镜门,”独孤麟奇说道,“难道古镜门也是被那人灭门?!” “我也想过。古镜门被灭门是因为古道翡心,而独孤远山,你也清楚,根本值得掠夺的东西,就连最出众的敛气心法也早就公之于众了。” 独孤麟奇点头。他其实对故乡知之甚少,儿时贪玩少听长辈教导,既然入赘独孤家的蒋昆仑能确定这点,那就暂且认同这个说法。 “总之,”蒋昆仑说道,“古镜门被灭门,如果这两件事出自同一人之手,我们一定有机会揪出那人的狐狸尾巴。现在不能操之过急,若灭门人发现你——独孤家的后裔还活着,肯定会找机会对你下手。” “我明白。”独孤麟奇内心说道:我已经不同往昔了。 “我们已经隐忍了十一年,再多等一段时间又有何不可。”蒋昆仑说道,“我明天去拜访踪迹堂,看看他们在古镜门都找了些什么东西。” “能带我一起去吗?多双眼睛好办事。” 蒋昆仑迟疑道:“你最好做些伪装。” “好。” “明早你有空便来找我,我随时能去。” “多谢蒋大哥。”独孤麟奇抱拳告别。 * 翌日清晨,独孤麟奇连早饭都没吃就去了竹林,蒋昆仑也不顾饥饿,两人没有多一句寒暄,快马加鞭朝踪迹堂所在的半山腰走去。 蒋昆仑向踪迹堂的同门师兄说明来意后,对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嘟囔着为什么薛护法的弟子要来看古镜门的遗物,他虽然这么想,但还是放两人进去了,并站在一旁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那边都是从古镜门带回来的,只能看不能碰。”带路人叮嘱。 “多谢师兄。” 蒋昆仑道谢过后,和独孤麟奇站在一旁,凑近了仔细观察。 带回来的遗物大多是侠牌、武袍、草药记载以及古籍,只有极少数的零散物件。 独孤麟奇默默注视这些东西,因为不让触摸,很多东西的背面需要靠想象来填补。 “怎么样?可是有什么发现?”蒋昆仑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古怪,他甚至无法理解,为什么踪迹堂要带这些东西回来,而不是其他东西。这些对寻找真凶有什么帮助吗? “你看这些武袍,”独孤麟奇指着其中一件被利刃划破的武袍,“这些割口非同寻常,若是用利刃斩断,割口应当更为平滑,可是这些……” 听他这么一说,蒋昆仑也发现了其中的端倪:“锯齿状的,难道是用锯为武器?”他想不出有什么门派以这种玩意为主要武器。 锯子易进难出,在搏斗中虽有强悍杀伤力,但讲究一击必杀,若锯子嵌入肉中,将变得相当被动,而灭门者杀死了三十余名武者,应该不会用笨重武器。 这点独孤麟奇也想到了,他摇摇头:“不是锯子,可能是其他的武器,这是重要线索。” 见少年不到片刻就观察到衣服割口,带路人钦佩他的细致,说道:“如今只有两个门派还在使用锯刃,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武当已经调查过了,一个是北面的银链;另一个是东南的舒骨堂。” 独孤麟奇知道舒骨堂,这个小帮派连一个荣护法都没有,以他们的能力是不可能灭掉古镜门;至于北方的银链,既然武当已经调查过,肯定也不值得怀疑。 带路人观察他们片刻,觉得这两人应该没有其他心思,于是接着道:“这些东西你们都能碰,别弄坏了就行——虽然都破破烂烂了。” “多谢。”独孤麟奇简短地回应。就算带路人不说,他也打算这样要求。 古镜门的武袍都覆盖了一层泥泞,各种角落都站着鲜血,从这能一窥那晚的恐怖,这让独孤麟奇不由又想起独孤远山。他抿了抿嘴唇,将武袍托在手上反复观察。 “这是……”他在很多衣袍上都发现了黄色的条状物。 “你不知道吗?”蒋昆仑露出淡淡的笑容,“这是蜻蜓的粪便。” “啧。” 独孤麟奇连忙用武袍擦干手指。 “不过有点奇怪,解灵渊对蜻蜓而言算得上是寒冷,那里应该没有多少蜻蜓。” 踪迹堂在考察时并没关注这些东西,带路人懒散地说道:“可能是回来的路上带上的。” “嗯……”独孤麟奇注视衣服上的黄色粪便。这是一个线索吗? “这些遗物使用马车拖回来的?” “是啊。” 马车颠簸,蜻蜓不太可能落在上面,更别说是排泄了。但独孤麟奇并非昆虫专家,他拿不准。姑且把这件事记下吧,挺奇怪的。 把所有武袍看完后,他开始翻开留下的侠牌。从这些侠牌中,足以看出江湖损失有多么惨重,荣侠客、尊侠客相继死亡,问鼎中原的古镜门竟然落得这般下场,他不禁感叹武林的脆弱。 过了半个时辰,带路人见两人不再东摸西摸,便问道:“看完了?” “嗯,多谢师兄。” “你小子观察力不错,要不考虑进我们踪迹堂?”带路人看独孤麟奇要走,连忙问道。 “不必了。”独孤麟奇笑道,“薛护法已经收我为徒了。” “哦——”一声失望的长叹,“真便宜了那家伙。” 第80章 · 最终战(上) 【“各位,该上场了。”站在门边的引导者开口,紧接着推开房门。】 玄境殿遭到严重破坏,前来抢修的工匠还要至少两天才能上山,武当的高层不得不换个地方进行例会,坐管了敞亮的玄境殿,众人挤在狭长的厅堂内感觉格外别扭,张胜寒亦是如此,他不耐烦地来回踱步,等待护法们到齐。 随着最后一声脚步停下,房门被关上。 “还没找到罗斯?”张胜寒立刻发问。 “没,”负责寻找罗斯踪迹堂堂主钱不悦低头道,“他似乎早有离开的打算,而且他熟知踪迹堂的寻人方法,根本没留下一丝线索。” 张胜寒产生想怒斥钱不悦的冲动,但他遏制住了内心的火气,就算大吼大叫,罗斯也不可能凭空出现。他负手而立,扬起的衣袖飘进眼帘。 这身掌门武袍出自中土顶尖工匠之手,精致的袖口看不到一根线头,浑然天成。可再过不久,他便没资格穿上这件衣服,除非找到陈简和那个青铜瓮! “陈简呢?”他继续问道。 “我们在蔡宫死的地方发现了他的踪迹,沿着步伐和气息跟踪下去——” “说结果。”他淡淡说着。 “踪迹消失了,有人为他善后。” “谁?” “这……”钱不悦苦笑,“只知那人同样熟悉踪迹堂的手法。” 这简直摆明了在说,是罗斯帮助陈简逃脱追踪。 “再去找。”张胜寒的语气虚弱,“时间不多了。” 钱不悦微微皱眉。他服侍新掌门已经三年,头一次见他露出如此苦闷的表情。陈简那晚到底从玄境殿偷走了什么东西?掌门又为何杀死蔡宫和田鵼,有关这些事,掌门闭口不谈,况且事情出在罗斯身上,罗斯可是张胜寒最亲近的护法,这让武当高层格外涣散。 张胜寒本就无意培养自己的派系,如今终于是为自己的懒惰和清高付出代价。踪迹堂没有全心全意执行他的命令,无论是搜寻陈简还是罗斯,都像是张胜寒的私事,而踪迹堂并无为掌门私事买单的职责。钱不悦明面上允诺他的要求,背地却放任踪迹堂随意调查,多年搜寻的经验告诉他,即便没找到陈简和罗斯,也不会对他、对踪迹堂造成任何负面影响。 张胜寒看着各个心怀鬼胎的堂主,陷入了许久的沉思。 几百年前的武当难道也是这样?为以己之欲勉强拼凑到一起,看似融洽,却早是同床异梦?不过这也不怪他们,毕竟这些人不知晓真相,武当的繁盛建立在那场阴谋之上,是尸骨血海堆砌的巅峰,真正的武当早在卞离执行计划时消亡,青山之下只剩罪恶了。 张胜寒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自拔的空虚,跳动的心脏在瞬间被抽离,他的躯干变得僵直寒冷,大脑无法掌控平衡。 众人只见他毫无缘由地踉跄一下,跌撞到一旁的扶椅边,他扶住脑袋,无法摆脱令人作呕的晕眩。 “掌门,你怎么了?” 其他人纷纷起身,离得近的则上前扶住张胜寒。 “没事、我没事。” 张胜寒恍惚地坐稳,眯着眼睛。 他大脑一片混沌,质问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为了守卫武当?几天前他的确是这么想的,这里是他的故乡,他的一切,陈简若把留声瓮带到朝廷,公主派便得到他与扁梁图勾结的证据,他会被毁灭,从中获利的武当也难逃一劫。可他又做了什么?他竟然残忍的杀死了武当的优秀弟子,杀死了一位绝无仅有的剑术大师,间接让玄境殿轰然倒塌。 这就是他为武当做的一切。 守卫?这分明是毁灭。 脑袋被背道而驰的声音撕成两半,体内分崩离析,仿佛是来自古道翡心的反噬,全身上下的脉搏正以不同频率跳动,仿佛这是一具拼合的躯干。 他猛地拍响桌子。 “我要进京。” * 熬过阴雨连绵的几日,人们总算是盼到了天朗气清,今天恰好是比武大会最终战的日子,大家一扫压在心中的阴霾,纷纷庆祝,说是老天特地安排了好日子。 稚泣——独孤麟奇、雅休和沈以乐都被安排在南面的准备室,从南走上擂台朝北走,寓意“夺魁进京”,也算是图个好兆头。 三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混战是从未有过的比武方式,虽然早在一个月前就以得知赛制,而且他们都有所准备,可真当要上擂台前,他们却没有实感,仿佛接下来还是两两对决。三人混战必定没法公平,这完全违背了武者们遵从的道义,对此,他们都非常纠结,不知待会的比武该如何尽心。 他们祈祷能时间过慢些。 独孤麟奇不经意地观察两名对手。 其中一个是沈以乐,在来之前没怎么听说她,实际却是个相当厉害的姑娘,因为此前她与陈简有过交手,所以独孤麟奇稍微调查过。沈姑娘最拿手的功法便是牵魂葬,还有一手运用金针的暗招,如果是一对一,他不觉得她是自己的对手,可问题是,场上还有另外一个人—— 雅休。狄禅宗的弟子。独孤麟奇觉得他并不算强,只因为狄禅宗地处偏远,功法奇异生僻,让他屡屡通过妙招得手,不过比武已经进行到尾声,那些雕虫小技也展现得差不多,独孤麟奇就担心他还藏有杀招,否则不值得警惕。 分析下来,独孤麟奇觉得他们俩很可能率先对付自己,他已经做好以一敌二的准备。 但另外两人何尝不是如此? 大家都不确定其他两名对手会进行怎样的策略,一切计谋都只是猜想,擂台上的形式千变万化,即便敲定出再多方案,终究是纸上谈兵,最后还得靠临场发挥和反应。 想到这,就连向来胸有成竹的独孤麟奇都惴惴不安。 屋外传来兴奋的高声欢呼。 观众们起先反对混战的形式,不过坐在看席上后,他们突然就对这场诡谲的比武产生了好奇,大家都想知道,究竟是谁能站到最后?这场勾心斗角的较量勾起了内心最的邪念——只能出一名胜者,而三人的实力差距不大,不可能出现碾压之势,所有人都被名为“信任”的光明和“背叛”的黑暗包围。 “各位,该上场了。”站在门边的引导者开口,紧接着推开房门。 欢腾的气氛立刻淹没进来,如滚滚浪潮。 第81章 · 最终战(中) 【“不过,如果你会死,我还是会救你。”】 这本是一场充满悬念的战斗,可独孤麟奇从开始便对胜利没有任何渴望,他一度分神,思考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个沾染血迹的擂台上。 另外两个人是怎么想的?在完全僭越武德的比武规则制约下,他们简直像哗众取宠的丑角。看席上已经没有人,只剩下瞪得通红的双眼,这仿佛是场远古时期崇武之人举办的死斗宴,他们可不是为满足观众的嗜血而比武。 独孤麟奇默默转过半身,将所有观众收入眼帘。 那个杀手会不会就隐藏其中?正等待绝佳的时机,取他性命。 他的目光最终落到正席位。 本该坐在其中的张胜寒不见踪影。 说起来,好像有一段时间没看到他,应该是亲自找寻陈简了,如果他更聪明点,会直接去京城守株待兔。 独孤麟奇不知道,他随意一想就成功判断了张胜寒的去向。 “掌门身体有恙,本人,武当镇武堂堂主郭旭,将代替掌门宣布此届武林大会最终战揭幕。” 粗眉厚唇的郭旭站到正席位置,张扬的外貌直观地展露霸气,他一开口,立刻镇住了场上的沸腾,观众们把目光放在他身上,没人关心张胜寒到底生了什么病,大家只期待从郭旭的那张嘴中听到一句话—— “最终战,正式开始!” 瞬间,尘埃静止不动。和独孤麟奇每次出场一样,擂台被黑色的泽气吞没,令人不快的气息溢满整个比武场,早就做好心理准备的观众还是感到阵阵不适:痛苦的嘶吼、碎断的骨肉,五脏六腑的滑动……各种刺耳的声音回荡不止,失明的恶鬼在彳亍。 藏在沈以乐指尖的金针在同一时刻催动,在一片灰暗中,她并不准备主动进攻,而是等待第一个前来挑战的敌人。等待的下一秒,雅休和独孤麟奇已经发生激烈碰撞,擂台凭空震响钟声,她感觉身体一沉。 是狄禅宗的定身鸣! 沈以乐猛然转身,发现了稚泣和雅休的位置。 眼看稚泣跳跃俯冲,剑锋汇聚的泽气即将刺向雅休,身体却猛然向下坠落,仿佛被成千上万吨巨鼎压倒。雅休见他中招,紧接着使出第二招,趁他没法起身的时候将他彻底击垮。雅休飞快出拳,好似长出三头六臂,幻象和实体同时砸向稚泣。 雅休没看到,但站在一侧的沈以乐却看得清清楚楚——倒在地上的稚泣竟露出笑容。 从稚泣身上,她不止感受到计谋得逞的愉悦,还有一股难以收敛的杀气! “危险!” 她不禁大喊,同时催动蓄势待发的金针朝稚泣飞去。 就在雅休即将跑到稚泣面前,他的脚底突然飞出三道漆黑的泽气。 一声巨响,泽气和金针相撞擦出火光,三道直取雅休性命泽气被撞偏,下一秒,看席传来恐慌的尖叫。 “果然会这样吗……” 被沈以乐袭击在独孤麟奇的预测之中,不过她反应如此迅速,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虽然她击败陈简是因为陈简放水,但和她亲身交手后还是能感受到,她有真本事,而且独孤麟奇明白,不能用世间常理看待陈简,毕竟他很可能服用过古道翡心。 真是鬼神当道的年代啊,陈简也是,我也是。独孤麟奇自嘲地甩了甩脑袋。 “所以你们打算一起对付我?我倒是无所谓,不必拘泥那些正义。”独孤麟奇颇为挑衅。 “不,我没打算跟她合作,我要在一对一的交锋中战胜你,而不是歪门邪道。” 雅休是个光头,从他口中说出如此正义凛然的话,沈以乐莫名觉得有趣。 “到头来还是一对一——沈姑娘呢?你有什么想法?” “这种事刚才在准备室不说……”沈以乐无语。他们这才安静片刻,看席的观众已经唠唠叨叨了。 “沈女侠,”雅休一只手将她拦在一旁,“接下来不必帮我了。” “刚才不帮你,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沈以乐有些不满。这小子实力平平,语气反而猖獗,不过他并非目中无人,只是性子耿直,很像之前认识的一个人。 是啊,蔡宫已经死了……武当对外宣称是坠崖,可那晚她看得清清楚楚,掌门把生死剑扔下悬崖,然后在悬崖下找到了蔡宫的尸体。 她只是奇怪,为什么没人要求她保密,难道大家都忘了她不成? 虽然她的确是灰溜溜地离开了…… 毕竟那晚她身着不检点的睡衣,不好意思一直待在庄严的玄境殿前,但张胜寒杀田鵼,与陈简、蔡宫在玄境殿内对峙的身影,她可没漏看一眼。今天掌门没来参加武林大会,肯定不是因为生病,而是更要紧的事。 沈以乐心神不宁,正好没了比武的斗志,于是对两个少年说道:“你们自己一边打去吧。” 这种过家家般的话让擂台的气氛缓解了不少。 “不过,如果你会死,我还是会救你。” 她不想再看到有人死了。她出生于和平年代,虽然武林难以避免流血,可这么多年,她还从未见过真正的死亡,前几日田鵼被捅破心脏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时她还离了一段距离,而现在,她离他们近在咫尺。 她不知道近距离接触死亡是什么感受,她也不想体会。 雅休还想拒绝。 他有个秘密,或者说这是狄禅宗内公开的秘密——狄禅宗其实并不关心武林大会,每年派出的选手都并非新生代最强,换言之,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弃子。大漠的荒芜让狄禅宗自上而下充满残忍和竞争的气息,那里是物竞天择的最佳例证,而雅休,这个年仅十九岁的青年,就是被淘汰的可怜人。 临行时没有任何人送行,唯一在山脚等他的人是车夫。 他记得车夫的模样,一个不耐烦的粗汉子,不断催促他快点搬行李,嘟囔何必带这么多东西。可他只带了一柄剑,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些银两。 他离开时便暗暗发誓:即便无人送行,也要教他们盛大迎接。 来到武当后,他才明白,原来现实就是这般残酷,狄禅宗根本没有忽视他,他和顶尖新生代相比的的确确差了一大截,刚才就是最好的证明,若非沈以乐反应即使,他可能——不,应该说已经死了。 “我……”他迟疑了片刻。 独孤麟奇笑道:“沈姑娘既然都这么说,你也不必在拒绝了,多不给面子。” 沈以乐警惕地看向独孤麟奇。他动杀心,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接下来虽然没她什么事,不过必须叮嘱稚泣的一举一动。 雅休点头:“开始吧。” 第82章 · 最终战(下) 【“他疯了!”】 独孤麟奇停顿片刻,突然伸出右手,五指张开掌心朝上,雅休不明白这是何意,但还是同时运转泽气护住身体,以防不测。 他有看陈简和独孤麟奇的比武,从中偷学了一手抵御乐刃心法的手段。他并不明白其中的科学道理,但能依葫芦画瓢学个大概,而且他是聪明之人,明白抵御乐刃的关键在于时机——必须在乐刃即将进入身躯时使出陈简的那一招,过早过晚都不行。 得知稚泣晋级最终比武,他便一直在单独练习。 参与武林大会的狄禅宗弟子并不只有雅休,只不过,从那种压抑环境中走出,狄禅宗的弟子都少有往来,他也一样。习得了如何抵御乐刃,但无人练习,唯有幻想对手寻找抓住时机的感觉,现在进入实战,他忐忑能否做好。 独孤麟奇看出他像模仿陈简,心中一笑:凭你可没法达到那种精妙的程度。 他五指猛然一收,强大的气浪便从手掌奔涌而出,悦耳的琴音很快与泽气萦绕,漆黑的雾气似乎吟唱出梦呓,比武场成为了弃绝白昼的世界,黑暗化作层层波涛朝雅休袭去,微微倾斜的日光不知透过哪道缝隙照射进来,就连笔直的光线都被震颤成波形。 雅休感到恍然和郁悒,有一瞬间他居然迷失了自我。他似乎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黄沙、呼啸的西风、朦胧而硕大的两个月亮…… 痛,痛彻心扉,连嘶吼的力气都没有。 雅休在地上翻滚,破解乐刃的方法被疼痛磨得一干二净,脑中唯有求生一条路,可面对无孔不入的乐刃,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一双双眼睛正盯着他,那是看台的眼睛,似乎在嘲笑他的狼狈,那些眼神和狄禅宗送给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不——!” 不能就这么结束! 他已经爬到了擂台边缘,下一刻,深蓝的泽气从体内爆发,悦耳音乐组成的利刃网被冲破,刺耳而让人发麻的声音从擂台边缘接连响起,观众们纷纷捂住耳朵,皱紧眉头,企图躲避音浪冲击。 怎能在这里就倒下,我还要打败沈以乐,拿到陛下亲自赠予的青铜石冠! 他大喝一声,猛然振作,两只耳朵都流出鲜血。 “勇气可嘉……”独孤麟奇很震惊。 为了对抗乐刃,雅休丧失了听觉。 沈以乐看到鲜血,竟开始呼吸不畅,泽气像刀子般割着双眼,她颤巍巍地抬起右手—— “别出手!”雅休大叫。 “够了!你没资格管教我,这是比武,是三人混战!”沈以乐知道他已经听不见了,但还是拼命吼着,期盼他能从口型看懂自己的意思。 对于刚损失听力的人而言,几乎没有读口型的能力,雅休也同样如此。 他气恼地想要阻止沈以乐。 沈以乐见状,索性不再理他,她双手向前挥动,十枚金针从不同方向朝独孤麟奇射去。 一旦进入你来我往的回合制进攻节奏,稚泣总能掌控局势。沈以乐深知此事。所以,她根本不考虑对方会作何反应,而是跟着金针一同冲向独孤麟奇! 她高声一喝,青山墓即刻成形。 自上次见识陈简“盗用”心法后,她不得不承认,陈简就是百年一遇的武术奇才。因为陈简的使用,让她对青山墓有了全新的理解。她始终以为青山墓需要较长时间才能发动,在发动之前,她将变得相当脆弱,可陈简信手拈来的身影让她难忘。 她突然明白,青山墓确实需要蓄力,但完全能做到与其他心法同时发动,只需练习便可。就像两只手分别往两个壶同时添水一样,这是事关泽气协调的活,而作为女子的她,最不缺少协调性。 她确信自己能比陈简做得更完美。 事实也是如此。 金针在空中划出缭乱的轨迹,青山墓几乎在同时从天而降,稚泣除非会遁地之术,否则无路可逃! 面对如此蛮横的进攻,独孤麟奇也感到束手无策。 第一秒,青山墓遮天蔽日,金针逐渐穿破黑色泽气。 青山墓汇聚了沈以乐的大多数泽气,而金针明显更加脆弱,既然如此,从金针突破便是上策,也是唯一。 独孤麟奇刚准备动手,却停住手脚。 第二秒,青山墓的阴影占据独孤麟奇的全部视野,金针近在咫尺。 他猛然抬头,纵身一跳,径直接上了青山墓的攻势。 “他疯了!” “怎么会与青山墓抗衡?” 看席惊呼不止,有人甚至脑补出稚泣被青山墓压成血浆的惨状。 只有身为当事人的沈以乐明白:就算在如此紧迫的情况下,稚泣还是看透了她的把戏,选出了唯一的正确答案。 同时使用两种心法,在泽气总量不变的情况下,心法的强度必定有所削弱——这就是独孤麟奇思考的基础,他紧接着想到:如果两种心法平分使用泽气,会导致两个攻势强度都不够,无论他从哪突都能轻松化解攻势,所以沈以乐唯一的选择便是加强一方,削弱另一方。 接下来便是两人的博弈,而独孤麟奇算准了沈以乐的想法:正常人都会躲避看上去杀伤力更强的青山墓,况且留给稚泣的思考时间只有短短不过两秒,他定会凭本能行动。 不过她失算了。 “佩服!” 她情不自禁赞叹对手,同时双手挥舞,扑了一场空的金针收入十指。 “你也不赖。”独孤麟奇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如果沈以乐没想那么多,他这番举动就成聪敏反被聪明误了。 在两人激烈较量时,被痛苦和羞愧冲昏头脑的雅休成了搅局者,他顾不上礼义廉耻,再次朝独孤麟奇攻去。 独孤麟奇才抵挡青山墓,而且耗费了许多体力用于施展乐刃,这会儿体力跟不上,不想雅休居然偷袭。他颇为狼狈地躲避,一个不小心被碎石绊倒,摔倒在地上。雅休早就不在意他的性命,像炮弹一般的拳头接二连三的砸来,独孤麟奇连忙抱住脑袋,泽气护体。 可单薄的泽气哪挡得住雅休集中全力的拳头? 他被猛击十多下,从擂台飞了出去。 “稚泣!”沈以乐因施展功法而同样疲倦,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想阻住雅休,但脑中响起一个洪亮声音:这是比武! 她停下动作,眼睁睁看着稚泣被打得血肉模糊。 “哈……”她不知自己为何要笑,或许是苦笑,或许是嘲笑,总之她轻轻地发出笑声。 稚泣居然也有这么狼狈的一天,他那张清秀的脸孔或许要留上许多疤痕了。 “我……我要拿到魁首,青铜石冠……也是我的。”雅休看着独孤麟奇的惨状,总算回过神来,他低声喃喃,为自己的暴戾寻找借口。 独孤麟奇的手脚都被打骨折,右脸颊凹陷进去,仿佛一张脸上长了三个眼眶。漆黑的泽气在逐渐消退,观众全都踮起脚尖,目睹这位中土众天才的悲惨下场。 “呃,中土众稚泣,淘汰!”裁判头一次主持要念败者名字的比武。 观众一阵唏嘘,很快抛弃了独孤麟奇,把目光放到剩下的两人身上。 “还有……”全力进攻的雅休口吐鲜血,颤抖着食指指向沈以乐,“还有你——” 话音未落,他扑通一声仰倒在地。 看着他后脑勺撞在地上发出沉闷声音,沈以乐感同身受地抖了一抖。“嘶——”她咧嘴。 裁判看着雅休,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他像贼一样走到沈以乐对面,在擂台下对她挤眉弄眼。 “啊……” 沈以乐明白了裁判的意思。 她弯下腰,把昏倒的雅休托起,然后轻轻放在擂台外。 “狄禅宗雅休淘汰。”裁判高呼,“胜者,武当——沈以乐!” 第83章 · 揽月台 【率领他们本是天子的职责,如今由他代替,叫人不安。】 半个月后。 武林大会排名前五的武者如期抵达京城,他们被安排进同一间客栈,几人见面后只是点头示好,没有多谈。 沈以乐很惊讶:稚泣当时被打得血肉模糊,那几天一直鼻青脸肿,这才过半个月,他的伤疤已经恢复,完全看不出先前的惨状;而雅休还是一副倦态,不愿正视稚泣。 “喂,稚泣。”沈以乐觉得人生地不熟,稚泣勉强算是熟人,于是在休息厅喊他的名字。 “怎么了?”他正捧着本从街上买来的市井读本。 “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伤好得这么快。”她伸出右手,那里还有被乐刃割伤而结的细痂。 他肯定不会把治愈的秘密告诉沈以乐,而是敷衍却一本正经地说道:“可能我是那种挨揍的体质吧!” “真的假的。”沈以乐半信半疑。 “真的。” 休息厅只剩他们俩人,其他人大概是去为下午的授冠大典做准备。她低声问道:“你最近听说过陈简的消息吗?” “陈简?”皇甫晴好像暗示过,沈姑娘对陈简有意思。独孤麟奇摇头:“没,杳无音信了。” 他有种感觉,陈简已经来到京城,说不定早就把留声瓮交给公主了。不过他这样做真的对吗?倾莲公主能在勾心斗角的权力争夺中攫取皇位,她可不简单,说不定会借武当和张胜寒的事大做文章,将火烧到武林上。 独孤麟奇叹息。他已经对武林无所欲求,能见到沈朔霞就足够了。 “这样啊……”沈以乐感觉心里空空的。她和陈简没多少交情,可总是难忘相遇情景。 吆喝声引她注视窗外。 京城人来人往,人影晃动,一片忙碌祥和,对于深居简出的武者们而言,这般繁盛景象可谓目所未睹。 城中随处可见整饬的士兵,他们身着铠甲,监视来往百姓的一举一动——严格监视始于上个月月初,因为陛下要亲自为武林大会的魁首戴上青铜石冠,京城的保卫工作变得尤为重要。 左卫率张克钊正坐在禁军府内。 按职责来说,他本来只用负责东宫的保卫,但皇室对禁军并不放心——禁军隶属朝廷,却不属于皇室——因此派遣张克钊暂时接管一切保卫事务。对于朝廷而言,这是个简单的人事调动,可张克钊却愁容满面,就算他再怎么熟悉京城,偌大城池岂是一个人能完全调度?过去也有过武林大会,可陛下都是在皇宫前接见武者,谁知道今年天子脑袋抽了什么风,竟要求去揽月台举办授冠大典,结果此次保卫工作一跃成为前所未有的紧急情况。 张克钊在两个月前得知要接手保卫工作,从那时起,他便不舍昼夜研究京城的各个出入口和大街小巷,每条道路甚至每个商铺都烂熟于心,生怕出现半点纰漏。虽然心力憔悴,但总算是将京城保卫网设计得滴水不漏。这段时间他还不断训练禁军和禁卫军,让所有人保持百分百的紧张,绝不能出差池! 听说很多士兵对他怨念颇深,不过他没办法。揽月台远离禁军领地,倘若在那里遭到伏击,天子岌岌可危,因此每一步调动都相当重要,他准备了多套方案,就算中途有人掉链子也能迅速弥补,不过这点他没告诉任何人。他可不希望有人因此怠惰下来。 张克钊看着站在面前的十六卫。 率领他们本是天子的职责,如今由他代替,叫人不安。 “我再重复一遍,”他不厌其烦地说道,“揽月台在仙郊岭外,通往揽月亭的唯一道路便是这条,”他在舆图上比划着。 “两侧都是山脉,一定确保没有人上山,连我们的士兵也不行!之后便是揽月台的布置:南衙军派三百人围站揽月台以南;北衙军则派三百人围站北面。挑出来的近卫士兵都经过我们严格筛选,所有人穿着祭服,不佩戴武器,一旦出现变故,他们将用肉身保护天子。” 最后一句话是说给名义挂帅的太保听的。 太保点头。 “之后便是揽月台东西北的林地,每一面藏有精兵一千,绝对隐蔽。”揽月台是神圣的祭祀之处,士兵穿着甲胄出现是大不敬,因此只能躲藏在看不见的地方。“揽月台是仙郊岭的制高点,不过附近较为高的地方已经派人严防死守。” 张克钊注视一旁即将流完的沙漏:“最后提醒各位,揽月台虽然四周平旷,没法掩藏大量军队,但绝不能放松警惕!往年天子祭祀前往揽月台,禁军有将近四个月的准备布置时间,可我们只有短短一个月,其中的差异,相信身经百战的各位已然明白。” 他严肃地换了口气:“出发。” * 天子卤簿的阵仗非常之大,古籍中所述“文虎伏轼,龙首衔轭”正印证此番情景。 宽阔的玉石板路上没有一点灰尘,在一个时辰前,士兵们便用从山中挑来的清泉水将这里淋扫了一遍又一遍。四匹金鞍血汗马拖着玉辂平稳前进,马的每一步探腿都充满高贵与尊严,优雅如一,它们仿佛意识到,自己正拉着全天下最高贵的人前行。镶银的马蹄将很多人辛劳一辈子都没法得到半寸的玉石地敲响,叮叮咚咚的悦耳声音是象征至尊权威的颂歌。 随着玉辂逐渐向前,看准时机的乐队奏响嘹亮的曲诗。 张克钊蹲在北面的森林里,用西域带来的能够看远处事物的镜子观察揽月台。 不知道揽月台到底花费了多少银钱,但一定是自西朝建立以来最宏伟壮观的祭台。它有两百七十七层台阶,坐北朝南,整体呈方形,揽月台之上还有天子专门休息的高台,高台完全为石制,工匠们用巧夺天工的手法将纯金打造的龙嵌入石台。巨龙如同从石中飞出,盘踞在天子脚下,温顺而不失威严,栩栩如生的面孔让人觉得它随时会发出震耳欲聋的龙吟,在一旁还有许多条腾云驾雾的螭龙,它们萦绕揽月台,仿佛置身浮云之中。 揽月台背后是一口自然清泉,这是揽月台设立于此的关键原因。一旦气温上升,水雾绵延升腾,此地便会宛如仙境。 玉辂停下来了。 在旁人的搀扶下,小皇帝从很高的玉辂走下,随后出来的是倾莲公主,紧接着,诸重臣后面的木辂里出来。 年纪都这么大了,还要爬如此多台阶。张克钊不免可怜那些白发苍苍的重臣。 众人在台阶前举办了一系列神圣的仪式,但张克钊并不感兴趣,他继续观察其他地方。经过一系列繁琐流程后,他们总算迈开第一步。 一行人缓缓向上走,即便有人气喘吁吁也不敢停下,谁都不想在众目睽睽下落后。 大概过了半刻中,他们成功登上了揽月台,小皇帝的身影已经非常渺小,几乎成了一个点,高台上的风很大,张克钊觉得小皇帝会被吹走,好在这件事不属于保卫范畴。如果真发生这件事,皇室会怪罪到谁头上呢?御厨?都怪他没把皇帝养得白白胖胖。 张克钊没头没脑地想着。 第84章 · 绽放 【“请天子看天空!”】 片刻后,早就在揽月台内等待的五名武者出现在台阶底,他们按照排名先后登台。 今年魁首竟然是女子,还真是罕见,听说最终比武是三人混战,或许是后面两位男子为争夺她而让渔翁得利吧。张克钊已经检查过他们的身体,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不过武者要想刺杀,也用不着武器。 他把目光放在揽月台上。 小皇帝位居中央,左边站的是倾莲公主,公主穿着比皇帝要更加浮华,她身后左手边是那个叫沈朔霞的侍女,右边是神射手泰鸿多,两个人都是武艺高强之人;小皇帝右手边是太保,右后方站着三名荣侠客,张克钊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总分不清谁是谁——因为他们几乎不露面,只在重要场合出现,所以相当面生。揽月台周围则是低头站立的群臣。 光是揽月台上就有五名荣侠客,这些乳臭未乾的小子就算有心刺杀也只是自投罗网。 五名武者用了更长时间才登上揽月台。他们其实可以更快,但在登台前,司仪叮嘱他们绝不能超过天子,所以众人有意放慢步伐。 独孤麟奇低垂眼帘,天子不可正视,他也无意观察这位傀儡皇帝,几人单膝下跪,同时参见天子。 “平身。”小皇帝说后,他们才站起身,沈以乐在最中间。 小皇帝背稿般僵硬的说道:“西朝武林人才辈出,高手如云,武林大会胜者各位俊杰,今日孤在此授武当沈以乐青铜石冠,愿女侠将来大放异彩,成我西朝之栋梁。”他起身,双手托起沉重的青铜石冠,弱小的身躯被压得驼背。 他一步步走到比自己高些许的沈以乐面前,沈以乐连忙躬身,双手捧住青铜石冠:“谢陛下恩泽,沈某感激涕零。” 独孤麟奇对身边的授冠仪式不闻不问,他的目光还落在石台上。 几年未见沈朔霞,她比当初多了份女性的成熟,身材也丰腴了许多,那身淡青纹龙的后宫服装将曲线轻巧地勾勒出来,独孤麟奇的视线上移,看到了那双动魄的魅人双眼,她的瞳色也是青色的,像一只眯起双眼的猫,其中有他参不透的奥妙和冷静。 她每天在为公主做些什么事呢? 独孤麟奇非常好奇,他几乎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想一步上前抓住玉手,向她吐露爱意。 皇甫晴曾分析过这种异样的狂热。他认为独孤麟奇因为小时候经历了家族血洗之痛,所以在感情上更加极端,而且年幼的他很可能对死去的姐姐抱有超出亲情的情感。 这种说法相当露骨,但独孤麟奇却没有否认,他自己也一度怀疑,爱上沈朔霞是因为从她身上看到了独孤曼的影子,不过他早就记不清姐姐的样貌了,他对这种说法也只是淡然一笑。 小皇帝走回位置,继续说着对其他人的嘉奖,一旁的侍卫将包装进盒的金银珠宝端到他们面前。 赏赐结束后,小皇帝又开口道:“沈以乐,鉴于你在武林大会表现出色,仙承院特许你‘荣侠客’称号。” 重臣竟然传出低声议论。沈以乐绝对是最年轻的荣侠客了。 沈以乐相当吃惊:“谢陛下!” 侍卫端出放在金红丝绸上的荣侠客侠牌,走到沈以乐面前。 小皇帝点头,示意她取走。 授冠大典已经接近尾声,独孤麟奇焦急地凝视沈朔霞,希望能得到她的回应。可这位典雅的侍女对周边事物不闻不问,即便她感受到有炽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还是不加理睬。 她样貌出众,从小便服侍公主,在宫廷也会受到不同人的猥琐视线,如果她斤斤计较,只会自己不能安宁,她早就习惯了被这样对待。 不过……她目不斜视,心中却想,那个叫稚泣的武者好像认识她很久了,从上到揽月台那刻起目光就不曾转移,莫非是在哪里见过?但稚泣是中土众的武者,这种人若是进宫,她不可能没有印象。 沈朔霞终于是忍不住好奇,对上他的视线。 独孤麟奇兴奋地瞪大眼睛,嘴角不禁露出胜利的笑容。 你是谁?沈朔霞的眼神是这么问的。 两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又能用眼神交流出什么结果呢?独孤麟奇大概明白她的意思,可不知如何回复。他只是眨眼,想传达私下见面的期望。 沈朔霞微微侧过脑袋,看不懂这个举动的意思。 独孤麟奇握紧拳头。 不行,必须面对面告诉她,还有什么机会能与她直接接触? 他心烦意乱,一旁的沈以乐感受到他传递出的烦躁,颇是疑惑地斜眼看他。 乐队再次奏响,对于熟悉音乐的独孤麟奇而言,他很快就捕捉到其中的杂音,现在更是加重了他的烦躁。恢弘的管弦乐和清脆的编钟整齐响起,融合了西域风情的颂歌从揽月台流淌而下,这是大西繁盛的标志——它的版图从西域到东海,从南疆到北境,兼容无数异国风情,是最昌盛的国度。 音符仿佛有了形体,打在脸上让人觉得麻麻的,独孤麟奇僭越的抬起右手摸了摸脸颊。脸麻原来不是错觉,是骤起的北风将森林的尘埃吹上了揽月台。 森林中,张克钊惊叹今天居然会起风。 忽然,嘹亮的声音划过高空,因为乐队奏乐盖过了那道声音,揽月台上的群臣和天子没能听见,但张克钊却发现了声音的来源。他眯起眼睛透过尘埃看上去。仙鹤!在北风呼呼的高空,一只隐逸的丹顶鹤撩过天空,云朵被抚出浅浅痕迹,这个象征吉祥长寿的仙鹤居然独自出现在揽月台,这绝对是吉兆! 仙鹤稍纵即逝,他情不自已地高喊。 “请天子看天空!” 话音刚落,小皇帝的头颅在耀眼的阳光下绽放了一朵通红的花,璀璨的花瓣逐片从花蕾盛开,猛地向四周曼衍,完美的弧度在雪白的揽月台顶端一气呵成,红花在半空阑珊凋败。 小皇帝倒下了。 揽月台上的人像被冻结了一般,他们眼睁睁看着小皇帝撞上皇座,血将黄袍染红。一声突兀的钟鸣在空中回荡不止,仙鹤已经飞走了。 “仙鹤!”张克钊失声吼叫。 天空宁静,北风已然消去。 揽月台乱作一团,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两个人。 徐思佑假装上前护住天子,实际在寻找杀手的影子,直到他确信杀手已经成功逃脱才如释重负地参与进“抢救”小皇子的行动。 另一个便是独孤麟奇,他总算明白皇甫晴之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原来壮月要刺杀天子!当北风莫名刮起,他就猜到这一切了。他是反应最快的人,见天子倒下,所有人混乱迷茫的时候,他一个箭步冲上石台。 “沈朔霞!”电光火石间,他抓住侍女的手。 公主讶异地连退几步差点跌倒,同时,身旁的弓箭手已经抽出弓箭抵在独孤麟奇的喉咙上。 弓箭手感觉这个少年不像刺客,于是留了他一命,质问道:“你要干什么?” “沈朔霞,我、我,”独孤麟奇结巴道,“我想娶你为妻!” “什么?!” 当事人没有吃惊,反而是公主睁眼捂嘴,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 第85章 · 炼狱之门(万更) 铁链在耳边晃荡出沉闷的声响,坐在牢中的少年抬起头。他面容憔悴,干巴巴的嘴唇残留着黏糊的食物残渣,跳蚤在毛躁的头发里起舞,难以掩盖的臭味从他身上传出,他分别不出是自己的气味,还是其他牢房犯人的气味。 这里安安静静,只有犯人们死寂的呼吸声,微弱、无望…… 哐当——走廊的门被打开,新的犯人进来了。 这里是位于京城底部的“深水地牢”,专门关押拥有泽气的武者。它是一间方形的地牢,没有地板,地下全是澄澈的水,一道道笔直成井格状铺设的狭窄木板道路将两百多个牢房分隔,只有需要进出的时候才会架设浮桥,否则牢房就像孤岛,浮于水面。 两名狱卒压着一个囚犯走上木板桥,散发着诡异微光的脚拷铁链拖在水中,牵荡出层层涟漪。 犯人名叫张克钊,因犯下协助刺杀皇帝的重罪而入狱,等待发落。 “进去。” 狱卒拉开少年身边的牢房大门,把张克钊推了进去,用锁链将他全身上下锁住,随后离开牢房,将木板收起,匆匆消失在犯人们的视野中。 少年艰难地侧过头,打量这个新来的犯人。 张克钊先说话了:“你今年才多大,犯什么事被抓进来的?”他语气轻松,仿佛这一行是来度假。 少年长叹口气:“说来话长啊……是我太愚蠢,被人算计了。” “别装可怜了!”一旁的百苦教教徒歇斯底里笑道,“你是被算计,那我们呢?不一样被算计?”身旁百苦教教徒立刻呼应。“那该死的千手毒女,若不是她,我们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少年又把脑袋转向另一边,打量这个白发苍苍、身躯干瘪的百苦教教徒。 “百苦教的余孽罢了,别管他们。”张克钊不屑,提醒少年。 教徒不甘示弱,厉声问道:“余孽,你又是哪来的狗东西?” 铁链撞得当当响,宽敞的水牢立刻响起回声,水面被声音震出波浪。 “这畜生是张克钊!”一个百苦教认出了他的身份,“当年就是他把我们抓了!” 张克钊听到声音,扭头望去,冷笑道:“这不是温福恩吗,你小子还活着啊。” “我呸!天道有轮回,现在你这个畜生也进来了!”又一人怒骂。 张克钊再次扭动身躯,做出极其诡异的动作。 他接连认出了四五个百苦教的教徒,大家对他怒骂不止,可都只是口头功夫。渐渐,百苦教的教徒累了。 “张克钊,你可知晓,就因为你,我们永远看不见太阳了。”一人有气无力地哀怨。 “当年你们屠杀无数,可曾想过那些被杀之人能否看到太阳?”他毫不退让地反问,没对教徒们起一点怜悯之心。 少年叹息。 “你小子一个劲装什么老成?第一天来的时候还大吼大叫,现在倒扭扭捏捏起来了。”有人立刻嘲讽少年。 少年握紧拳头,双手却使不上力。 这里的水和武当巨鼎盛放的水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能剥夺心法,而且它还多出一个作用——压制泽气。 他自暴自弃,反正这些人也不可能离开水牢,他们就算知道真相又如何?大家已经相当于死了,于是他说道:“百苦教,是被武当的卞离所害;千手毒女同样受他蛊惑。” “小子胡言乱语什么东西,这也能扯到武当,还有什么卞离?” “是不是已经疯了?想他第一天别提多有气势。” 稀稀拉拉,笑声四起。 张克钊没有笑,他透过铁栏凝视少年。深水地牢关押的都是罪大恶极的武者,这少年看上去不到二十,怎么可能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他刚才提到百苦教和武当,难道是触碰了什么秘密,遭人陷害才沦落至此?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 “不然呢?还有谁是‘小子’?” 少年看他一直神采奕奕,似乎是有什么方法能离开这。他感觉抓到了救命稻草,急切地说道:“我叫陈简。” “陈简?”张克钊一愣,这名字耳熟,“陈简不是就前段时间……那个斩首神威?东海的?” “是我……”陈简没想到自己真的是名声远扬了,连京城的囚犯都认得自己。 “你为何会在这?刚才说被人算计又是怎么回事?” “你难道有办法出去?” 陈简不想多费口舌。 被关在这里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天,每次的伙食都寥寥无几,只能维持最低限度的器官运作,难怪囚犯各个瘦骨如柴。 他希望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如果对方没法许诺,他就懒得再说下去了。 “我能。我是左卫率,会有人拉我出去。”张克钊相当有把握。 左卫率虽不是皇室血亲,却掌控着大半个东宫的防御工事,就算他要被斩首,也绝不会待在这个地方,他死前一定会被要求说出东宫防御的所有细节,以便下一任左卫率掌控全局,而下一任左卫率,就是他的养子,只要见到养子,他便能洗去所有冤屈。 陈简大脑乱哄哄的,想不出左卫率个什么玩意,但看此人神情自若,应该不是假话。 “好吧。我告诉你。” 他只想告诉张克钊一人,不过每个牢房相距甚远,其他百苦教教徒也想听故事,他只得放开声音,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说给周围犯人听。 他从在玄境殿发现留声瓮开始,详细地讲述卞离、张胜寒、百苦教之间的种种关联。 随着讲述进行,心不在焉的百苦教教徒们发现,这少年有鼻子有眼地描述,似乎都是真的! 他们激烈地晃动铁链,将多年积攒的愤慨发泄一空,企图让外面的人听到他们的冤屈。 可吵闹只让他们更加心烦意乱。 陈简就像引燃了一颗炸弹,将沉闷的水牢炸得沸腾。 听到蔡宫被生死剑杀死,众人义愤填膺怒骂张胜寒不是个东西,陈简听后勉强感受到一丝暖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些未来无望的死囚竟然成为最和蔼的人,陈简体验到生活的荒谬。 “我来不及埋葬他,”陈简呢喃道,“就匆匆离开了。之后,在林间遇上一个人,那人自称金益人,三年前他属于王爷派。王爷派曾经企图把留声瓮带去朝廷,这样能一举将颠覆派覆灭,可王爷派出现内奸,将此事及时通知颠覆派,颠覆派便派人截杀,最终只有金益人逃出生天,这些年他一直隐居武当山。他帮我抹去了痕迹,以躲开踪迹堂的追踪,用了一天,我离开武当北上,大概过了半个月,我才抵达京城。 “在京城遇上个陌生人,他自称恭莲队,是公主派来接我的,并给我看了令牌。我确认令牌为真,觉得没人敢冒充恭莲队便相信了。他带我去早就安排的住宿,等醒来后,便被锁链捆在这里了。” “难怪你是被扛进来的。” 他被狱卒扛进来的那天,犯人们都在讨论这小子哪来这么大面子,竟然睡着进牢房,原来是被人下了迷魂药。 “那个恭莲队是假的?”张克钊问,“他可有说名字?” “没说。” “那你还相信他!真是蠢货!”有人叫嚷。 陈简懒得辩解。 恭莲队有恭莲队的规矩,如果不是公主特意要求,他们的名字都是保密,就连相互也不知道。可这些事何必跟囚犯们说呢?事实是,他的确被欺骗,关进了深水地牢。 张克钊思索片刻,冷静说道:“我明白了,等我出去一定会想办法带你一起出去。” “多谢。” “哎!姓张的,我们呢?你这家伙刚才也听陈简说了,我们都是被卞离利用了,是无辜的!这件事你也要告诉外面的人,还我百苦教清白!” “可你们杀人是事实。”张克钊在这点上寸步不让。 “你——” 走廊的牢门被推开,大家知道,张克钊马上就能出去了。 张克钊洋洋得意地注视狱卒走进。 狱卒走近,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不……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这个勇敢的男子顿时嚎啕大哭,双腿不断扭动,想尽可能远离缓步接近的狱卒,其他的囚犯顿时安静。 陈简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胆战心惊地低下脑袋,用余光观察狱卒。 狱卒正朝张克钊走去,他没用到木板浮桥。 “你弄错了!弄错了!我是张克钊!我是左卫率张克钊啊——畜生!别进来,你认错人了,蠢货!畜生……” 他一会儿怒斥、一会儿哀求,豆大的眼泪哗啦啦地从身上滚落,像瀑布般涌出的汗水将囚衣浸湿。 其他犯人投以漠然而怜悯的眼神。 就算一辈子没法离开深水地牢,他们也不想落得张克钊的下场。 陈简总算看清那名狱卒—— 他身材高大而纤细,身体隐没进暗红藏青掺混的长袍,背后插着一柄灰黑的罗伞,罗伞上绣了某种形状,但陈简看不到,伞尖是宝幢,随着狱卒前行叮当作响。 狱卒逐渐接近牢房,一张带着画有阎王面具的脸出现在伞下。 “不是我……不是我……” 不到一分钟,张克钊已经耗费了全部体力,他像干尸一样倒在地上,任凭狱卒抓住胳膊将他从地上拖起。 狱卒的声音透过面具,带有嗡嗡杂声:“张克钊,行炼狱刑。” 张克钊就这样被拖出深水地牢,似乎已经死了。 之后的五六个时辰,没有人说一句话。张克钊曾给他们带来短暂的希望,可就在那一瞬间,希望的光芒顿时成了吞噬星空的黑暗,谁都不愿想起他,仿佛他根本不曾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寒冷的气息裹挟住陈简。 他抬起头。 一只像骨头一样的手抓住他的胳膊。 “陈简,行炼狱刑。” * 恐惧来自未知,这是洛夫克拉夫特的一句话,生活在科技遍布的21世纪且不接触物理前沿的陈简,从不觉得这个世界上存在“未知”,但他现在体会到了。 狱卒一言不发,右手紧紧钳住陈简的左臂,像机器控制般匀速前行,带着他离开深水地牢。 地牢之外还是昏暗的地牢,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走廊,陈简在脑海中不断勾勒地图,以求逃跑时不浪费时间。他们在不断往底下走,这座地牢仿佛直通地心。气温越发寒冷,没法使用泽气的陈简已经四肢僵直,膝盖难以弯曲,像木偶一样尴尬地前行。 突然,前方传来很大的水声。 拐角过后,热水瀑布映入眼帘。 狱卒带着陈简穿过瀑布,温暖的水将他洗得干干净净,如同新生儿。 穿过瀑布,一套整齐的衣物摆在面前。 “换上。” 陈简照做。 这是完全合身的礼服,一切流程都如此优雅而正规,让他更加不安。 换上衣服后,狱卒钳住陈简的右手继续走。 紧接着,一扇由红绿蓝组成的大门挡在前路,大门感应到狱卒到来,缓缓打开,一间充斥着荣华富贵气息的房间从门中出现,与石砌的简陋地牢格格不入。 房间里有两个人,一个身穿官服,大腹便便,慈眉善目;另一个标新立异,衣服上画有地藏菩萨像和梵文,右手挂如意珠串,左手持金制人头幢,脖子围一圈莲花锦缎,头顶腥红夹绿的巨大帽子,帽檐把上半张脸遮挡,下半张脸是货真价实的骷髅。 陈简喘不过气。 “陈简,听说你带了些好东西回来。”那个肥硕的大臣眯眼笑着,拍了拍手中的留声瓮。 “你是……扁梁图!”陈简知道,扁梁图是个胖子。 “你很聪明,也很可惜。”扁梁图笑道,“知道可惜在哪吗——你为公主做事,而不是为我。” 他说着,松开抓住留声瓮的手。 瓮碎了一地,混乱而闷若的声音从中传出,随后,九个圆球烟消云散。 “那孩子还是喜欢耍小聪明,”扁梁图平静地说道,“恭莲队?她可能数不清身边有多少我的人了。” “那个接我的恭莲队……是你派的。” “是啊,他是真的恭莲队,不过,也是我的人。”扁梁图拍手,“好了,话不多说,该送你上路了。” 陈简转身想跑,却被狱卒定在原地。 地藏公从椅子站起,宽大袖口里伸出灰白的骷髅手,巨大、冰凉的手掌盖在陈简脸上。 “你们要什么……放开我!” 骷髅手散发出淡红的微光。 “罪人陈简,以血肉为衢,以魂魄为履,十八绝罚,功德自满,业果不休,悉皆从命。炼狱轮回——” 瞬间,一切都消失了。 陈简瞪大眼睛,凝视血一般的黑暗从双目蔓延。 愤怒、恐惧、懊悔……他要报仇,他要逃离即将前往的牢狱,他要把欺骗他的人,把武当的那些恶鬼,通通杀尽! 千万的情感将身心撕裂,大脑疼痛得感觉不到疼痛,这个世界的经历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还记得和温卿筠之间似有若无的约定、蔡宫被生死剑贯穿、冷漠的张胜寒、扁梁图笑里藏刀的脸…… 烈火在耳畔爆裂,仿佛从高崖上坠落,五脏六腑被巨大的阻力挤压,他被洪流旋进无限的漩涡,如五马分尸般的酷刑一道道加在他的身上—— 寒冷的冰刃钻进骨头;酸绿的脓包不断撕开皮肤;厉鬼的哀鸣让耳膜破裂;痛苦从喉咙中迸发,发出的声音却只是呼呼的喘息;心脏被无形的巨手从喉咙拔出,连同血管一起,整个身体的内外颠倒过来;目中只有漆黑和跳动的神经;檀林火包裹住异化的肉体;骨肉连接之处化成了焦黑…… 在永劫之火的炼狱中,陈简融成了一滩没有人形的粘稠怪物。 炼狱,为这位罪人奉上了最为盛大的宴席! 第86章 · 红 一片耀眼的红色将四周填满,红色逐渐分化出远近明暗,寥寥线条勾勒出干枯的树木、流淌的溪水、以及溪水中绽放的莲花。永远不会消停的哭嚎在这座矮山四周遍布,烈火焚烧的噼啪声同样接连不断,奇怪的鸟鸣从天空的一头划向另一头。 是什么东西被烧了?这是哪里? 陈简发现自我意识已经回来,他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那个带着面具像鬼一样的狱卒把他带去了地藏公的房间,之后,他就到这里了。 忽然,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出现在手指处,他感觉自己的皮肤被撕开,无法抵挡的痛疼一直从指尖撕到脖子,整个手臂都变得无比火辣。 “啊——”陈简痛苦地嘶吼,想汇聚泽气来切断痛苦。 无济于事。 疼痛愈演愈烈,所有的皮肤被毫无缘由地撕开,裸露的血管在空气中跳动。可身上没流出一点鲜血,只有痛感弥留于心。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就是炼狱刑吗?甚至看不到发生了什么! 痛苦仿佛成为了他的属性,各种刑罚接踵而至,他只是在地上翻滚、昏厥、苏醒……再一遍遍重复这个没完没了的过程。 过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也可能是很多天,陈简饥肠辘辘,胃囊纠缠成干瘪的一团,或许连血色都褪去。他意识模糊,逐渐习惯了反复无常的疼痛,他艰难地爬到溪水边,伸手想捧起一抔清水。 可是他恐慌的发现:自己没有手! 浑浊的溪水将现在的他倒影在血红里。 他只是一团粘稠的肉泥。 先前经历所有痛苦都是幻觉,他没有手指,没有皮肤,也没有五脏六腑,他就是一团彻头彻尾的血泥,没有人形!可他又看得见周围,听得到声音,闻得到肉被烧灼的恶臭和尸臭,嘴巴甚至能尝出飘荡在空气中的灰烬的苦涩,而且他感到饥饿难耐,全身因高温而脱水严重。 “为什么!我到底是……怎么了!” 他怒吼,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他的声音仅仅存在于脑海——即便他没有脑袋。 渴,好渴……我要喝水! 陈简不顾一切地拖动肉泥躯体,半个“身子”灌入溪水之中。 溪水有股怪味,但他顾不上那么多,酣畅淋漓地吸收溪水。 “哎!快来看!有个新来的!”一个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准确来说,陈简的身体不存在前后一说。 听到声音后,陈简立刻产生了疑惑—— 为什么他能说话? 陈简蠕动身躯,慢慢爬出溪水,他艰难地将“眼睛”抬到最高,才把眼前出现的人看全。 这人满身腥红,肉块、骨骼和血泥共同构建出不完整的人类身体:他没有双脚,下半身和陈简一样是血肉模糊的肉泥,上半身立有脊骨和一些支撑手臂的骨头,其他地方零零散散长着一些肌肉和皮肤,脸的部位有一颗眼珠,在肉泥里滑来滑去。 听到这人呼喊,他的伙伴接二连三的出现。 所有人都残缺而诡异,唯有一人身穿黑袍。 黑袍人蹲下身子,叹息一口,颇有人样:“先让他说话吧。” “好。”说着,一个体形壮硕的“人”从肉泥身体里掏出一株草药,将它塞进陈简里。 听黑袍人说要让自己说话,陈简当然是很高兴,可送草药人的手法实在让人发指,仿佛他是盆栽里的泥巴一样。 虽然也没差多少。 陈简还是拥有作为人的感知。他感觉一只粗壮的手正强行将草药塞进嘴巴,那只手抵开牙齿,直接捅进喉咙,难以遏制的呕吐感顿时出现,不过他肚子已是空空如也,只是流淌出了一些青色的粘液。 壮汉毫不在意。炼狱之苦远比这恶心千万倍,而他早已习惯。 黑袍人注视肉泥一点点蚕食草药,直到彻底吞没进血肉中,他说道:“你现在可以说话了。” “我……我……”陈简尝试了几下。 的确能发出声音了。 “你是怎么下来的?” “下来?上面就能出去?” 黑袍人用同情的目光注视陈简:“我劝你别抱太多想法。”突然,他露出极其狰狞的面容,青筋炸起,仿佛要将整张脸挣破。 几秒过后,他恢复平静。 “不是在吓你。马上我会告诉你这是什么地方,你要经受什么。先介绍下自己吧。” “我叫陈简……被人陷害至此。” “看来你不是很想说。”黑袍人洞察人心,从陈简的语气中听出他的不愿,“罢了,反正都差不多是一回事。” 这是什么意思?陈简刚想问,黑袍人却没给他机会。 “我叫叶连城,曾经是武当的掌门。” 陈简脑袋一麻,抬起不存在的眼睛,仔细观察眼前的男人。 他就是叶连城!之前是有谁说过,叶连城因颠覆派身份暴露,而被行炼狱刑。居然能在这里碰到他,也就是说,所有实行炼狱刑的人都会被发配到这个地方,而这是哪? 陈简环顾四周,无一例外被红色填满。 这是炼狱! 叶连城继续说道:“和你一样,我也是遭人陷害。啊,说是陷害也不太贴切——无论如何,这里就是炼狱,地藏公支配之所。所有进来的人一开始都像你一样,经历剥皮刑、拔骨刑、炮烙刑和碾磨刑后化为肉泥,在这个阶段,你会不断感受剥皮之痛,不过,这是最轻松的时候。” 最轻松?变成一滩只能蠕动的肉泥,还得不断遭受疼痛,这也叫轻松吗? “你想知道为什么吧?在这个炼狱,只要吃下各种东西,就能恢复作为人的一部分能力,比如我现在有手有脚,脸也快完成,便是不断吞噬的结果。”叶连城全身一颤,一旁的一个男人忽然嚎啕大哭,“不过随着人形逐渐完全,经历的刑罚就将越多,到我这个阶段,大概随时都会——” 叶连城忽然痛苦地倒在地上,雪白的牙齿被紧碎,滚到陈简面前。 “啊……啊!” 哭嚎仿佛具有传染性,叶连城的伙伴纷纷倒在地上,翻滚痛哭。这是多么狼狈的景象,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此刻尊严扫地,只剩耻辱。 “哈……铁树刑,无论多少次都没法习惯啊……”叶连城涕泗横流地说道,“这就是化作人形的代价——断指刑、剥皮刑、拔骨刑、车裂、炮烙、蒸笼……大概有十多种吧。” “为什么要这样……” “是生而为人的尊严!”一个带着哭腔的男人呢喃。 “没错,我们是崇高的人,不是地藏公的玩物,那个骷髅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我们,他享受我们的痛苦,我们的恐惧,我们卑贱的模样,”叶连城低语,“我绝对不会让他舒心!” 陈简说不出话。 何等矛盾的事!成为人形是为了拾回尊严,可越是像人,经历的苦痛越是繁复,而这些苦痛足矣让一个人丧失理智,成为畜生不如的、最卑微的躯壳。 陈简发现地上有东西在向后滚动。 原来是他们流出的泪水。 泪水化作晶莹剔透的水球,在腥红泛滥的草地里集聚成水流,每条水流都蜿蜒盘旋,最终汇进刚才喝过的溪水,溪水一直流淌向看不见的远方,水面上,许多含苞欲放的莲花顿时绽放—— 粉嫩的瓣尖、洁白的身躯、纯绿的蓬座。 在这片红的世界里,它们是唯一的色彩。 第87章 · 炼狱行 难以忍受的刑罚过后,叶连城缓缓从地上爬起。在炼狱,大家对狼狈习以为常,很快就像没事人一样继续与陈简交谈。 “在这里,你不能带着人世间的观念,”叶连城回忆起初入炼狱的场景,他谆谆教诲道,“我们像无启国的百姓,活了又死,死了又活,永远没有休息之时;你会看到重重恶行,而这些恶行在炼狱是家常便饭。我没法一直帮你,你的未来由自己决定。如果你愿意忍受成百上千种苦痛、长出人体,我们会帮你;如果你害怕不断经历苦痛,那便这样,我不会强求。” 陈简很犹豫,他已经切身体会了剥皮之痛,听叶连城描述之后的刑罚,已经让他不寒而栗了,他肯定自己无法承受那些。 可是,他有些话想与叶连城说。 “叶连城,我认识你。” 叶连城微微一愣:“认识我?也是,我当年算是大名鼎鼎的武当掌门,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年。这儿没有白天与黑夜,看不出时间的推移,累了就休息,饿了就吃。” “三年。”陈简说道,“我知道三年前武当发生了什么,你是颠覆派的人,是卞离派人把留声瓮带到朝廷,这才坐实你的身份。”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叶连城好奇,“听你声音,似乎还很年轻,你莫非是武当的弟子?” “不。”陈简说道,“我有更复杂的身份——我现在就想知道,能不能离开这里。” “离开?”旁人嗤笑,手指着远方说道,“有人想过要离开,不过至今还在堆山。” 堆山?陈简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看去,在很远的地方,一座赤色高山矗立在地平线尽头。 叶连城解释:“有一群人被我们叫做搬山人。他们把其他地方的山挖了,然后堆到那去,那座高山可能有四五百年的历史了,大家都称它是中心山——实际上炼狱无边无际,何来中心一说,无非让人心怀宽慰。” “四五百年……最开始的搬山人也还活着?” “当然,他又死不了,不过早就疯了,大概一百年前就把自己埋进中心山。有人还故意立了个碑,你去石碑还能听到他在山底嚎啕大哭的声音。”叶连城淡然地说道,“每个人都在这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活法,他也一样。至于离开,”他苦笑,“炼狱最老的人活了六百多年,从没听说过有人离开。” 陈简无语凝噎。这是一个完全颠覆观念的世界,而他将永远不死,活在这里。 ——开什么玩笑?!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呢?为何被送到这里?”叶连城问。 “你知道恭莲队吧?” “知道。你是恭莲队的?那不是公主的卫队?” 进入炼狱后最初的一段时间,叶连城还有兴趣向新进犯人打听外面的政局,他知道,后来小皇帝登上皇位,而在他掌管武当时期还没出现的公主派成为最终赢家,倾莲公主垂帘听政,成为实际意义上的皇帝,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他就没再了解。 现在恭莲队的队员居然被打入炼狱,莫不是公主派覆灭了? “现在谁才是天下的主人?难道是深越王?”他期待陈简的肯定回答。 陈简无意识地摇头,肉泥立刻发出湿滑的声音。 “不是,是恭莲队出现内奸,他陷害了我。” “这样啊。”叶连城对陈简遭陷害并无兴趣,听到自己支持的深越王依旧没能掌权,他只是失望地摇了摇头。 “陈简,给你个忠告,”他起身准备离去,“如果你想恢复人身,便来阳华山找我们;如果不想,我劝你尽可能远离北面,往南走,你在那应当会过得稍微舒适些。” “阳华山是哪?”陈简现在被迷茫围困,他不想做出任何决定。 “往北走,越过中心山。阳华山山阴遍布玉石,山中多产草药,就是我们喂给你的那种,很容易找到——对了,还得教你东南西北,你仔细看看溪流的方向,溪水是从西流向东,因此那边是北。”他四周指了指,陈简勉强跟上手指移动的速度。“其实这儿没有方位,都是大家为了方便才定下的规矩。” “多谢叶……”陈简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他。 “随便你叫我什么,既然你知道我是武当掌门,就叫我叶掌门。”叶连城随口说着,同时起身。 “多谢叶掌门。” 陈简目送一行人离开后,将目光方向了所谓的“南面”。 那边的红光比深处之地要黯淡不少,严厉的刑罚似乎确实会有所减弱,所以才会说往南走能过得“稍微舒适些”吧。 他目前没什么方向,成为人形显然不是最佳选择,除了那些可有可无的尊严外,得不到任何好处,反倒是叶连城等人凄惨的模样刻骨铭心,让他着实对此事感到畏惧和敬佩。他只想尽快离开炼狱,但这肯定非常难办。中心山堆了四五百年,这期间肯定有人用各种千奇百怪地方式企图离开炼狱,但没有成功的先例。 或许不是没有先例,而是无人知晓! 陈简还抱有一丝乐观。 他再次蠕动到溪水前,注视自己的倒影: 我现在就是这副令人作呕的模样,仿佛是被呕吐出的碎肉块,有些地方还沾着焦黑,可能是被火灼烧后留下的伤疤。 这么久过去,没看到跟我一样的人。也对,炼狱刑可不是什么集体活动,人人都能参加……话说回来,那个叫张克钊的男人比我早一天执行炼狱刑,他去哪了呢?会不会也遇上叶连城—— 嘶! 剥皮刑毫无征兆地袭来,陈简感觉愤怒,却又无可奈何。他没有肉身,身旁也没有刑具,炼狱直接从魂魄深处刺激他的感官,仿佛人脑实验般折磨心灵。难怪炼狱刑让所有人闻风丧胆,就连硬汉张克钊听后都吓得昏厥。 阵痛终于开始消退,陈简意识缓了过来。 我刚才在想什么? “难怪炼狱刑让所有人闻风丧胆”…… 如果从来没有人逃离炼狱,外面的人又是如何知道这里的恐怖?! 陈简两眼发亮,看到了一线生机。不顾他没高兴得太早,一个理性的声音告诉自己:炼狱容纳了六百多年跨度的犯人,不可能没人想到这点,也一定有人刨根问底般地寻找出路,可无一人成功,他又能前进到什么地步呢? 第88章 · 南行 听叶连城的忠告,继续北上会变得十分危险,于是陈简决定先向南走。 他才初到炼狱,需要收集情报,不能鲁莽踏入危险地区。 尽管他很想看看中心山。 这团肉泥身躯导致行动非常不便,前进的速度相当慢,不过这也给他足够的时间观察周围。 炼狱里一山接连一山,四周几乎看不到人造建筑,只有寥寥几间无人居住的凋败房屋,大概都有百年历史了。 每过几百里,会出现宽阔海面将两山分隔,每座山存在各不相同的矿石、植株以及动物。就拿他现在所处的山脉来说,山间存在一眼清泉,泉水聚成潭,进而成为一条溪流的发源,溪流水面上同样有无数朵莲花,水下则浮游着四足水蛟,水蛟体型很小,像蚯蚓长出了四条纤细的腿,那些腿在水中同步划动,柔软的身躯伸缩前进。溪流两侧是高大的松树和柏树,纹路美丽的珉石满山遍布。 如果放在人间,它定是一座美名远扬的山峦,达官贵人必然携眷而至;文人墨客亦是流连忘返。只可惜这是炼狱,它拥有再多荣华富贵都没法抵消痛苦带来的绝望。 陈简注视珉石,溢满天空的红光将它们映得白里透红,仿佛被放在烈焰中烧灼冶炼。他又饥渴难耐,只好拖着疲惫的身躯钻进溪水,吮吸咸咸的泪水。 一只水蛟的触须碰到他的嘴巴。 吃了这种水蛟会怎么样呢?陈简忽然好奇。不过这是活物,他没手没脚无法生火,况且在心理上无法接受生吃,想想还是算了。 稍微恢复了体力后,陈简继续蠕动向南。 到底要走多久才能碰到其他“活人”? 从与叶连城告别到现在,陈简估计已经过去了至少两个时辰,可四周除了刺眼的红光外,他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这似乎印证了叶连城的一个说法——炼狱无边无际。 正因为炼狱广阔无边际,才会走这么久碰不上其他人。 陈简失落,不知继续向南的意义在哪。 他已经翻过了两座山,站在山峰眺望其他山脉时,能发现每座山各有千秋。每座山都独一无二,反而也能说明,每座山都只是普普通通的、群山的一员。要用这个身躯在千万座山里寻找离开炼狱的方法,不知道要花上多少时间。 十几年、二十几年……甚至上百年?有这些时间,他都能绕地球走一整圈了。 或许,这也是叶连城等人愿意化作人形的原因之一。他们简单地向前走一步,陈简便要耗费近十秒,这是用痛苦换来效率,但在漫长无穷的生命里,节约这点时间又能做什么呢?无非让心里好受些,自欺欺人地觉得:我在争分夺秒。 仅仅过了一天不到,陈简已然领悟到,在这个诡谲无限的领域,时间已经不存在任何意义,无论它流逝快慢,肉体的疼痛和精神的折磨将永远伴随下去,直至世界终结。这里绝对不是西朝,也不是地球,而是另一个完全超出认知的地方,它的天空永远像大火蔓延一般烧得通红发亮,炽热的红光将大地涂抹,地面再将它们反射,即便闭上眼睛,本该漆黑一片的安详地也被浸成鲜红,红仿佛附有声音,耳朵总能听见熊熊烈火的呼啸。 他永无安宁之时。 他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穿越者,没有傲视群雄的力量,却卷入接连不断的阴谋,最后居然沦落于此! 想到自己竟深处如此悲怆之地,他竟不住流泪。泪水凝成豆大的圆润水珠,滚进一旁的溪水,一株莲花继而绽放。 不要放弃…… 陈简有气无力地呢喃。剥皮刑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出现又消失,他感觉疼痛稍有减缓。 先继续向南走吧,似乎越往南,刑罚强度越低。 在临走前,陈简许是脑袋有些发昏,居然张开嘴巴将水蛟撕咬成碎片,狼吞虎咽下去。水蛟的味道很怪,栖息在泪水组成的溪流中,因而酽咸无比;它只有很薄一层鳞甲,非常有嚼劲;还留在胃袋里的排泄物连同身躯被吞下,不过陈简并没觉得恶心,他的味觉没有恢复,舌头也只能依稀感觉到食物是硬还是软,是稀疏还是稠密。 吃完水蛟后,他等待了片刻,除了手脚的部位有些发胀外,没有其他新发现。照这种迹象看来,倘若服用大量水蛟,应该能生出四肢,不过这样做实在效率低下——不是浪费时间,而是不断咀嚼这样难吃的食材实在是种折磨。 陈简觉得自己蠕动速度变快了一点——也可能是臆想。无论如何,他再次踏上南行路途。 南面的刑罚减轻,但温度在逐渐升高。 陈简之前可以长途跋涉几里地再喝溪水,现在不到一公里就得喘息片刻。 高温将身躯焐热,这团肉泥不断渗出汗水,这些水落在地上,没过一会儿就蒸腾消散了。 “南面……真的能过得舒适吗?” 陈简自言自语。 一声惨叫引起他的注意。 先前其实也听到很多声惨叫,但大都相隔太远,陈简不想过去找那些人,而这一声相当之近,他应该能及时赶到。 陈简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能因听到别人的惨叫而开心。 他竭尽全力地划动四肢。 这座山青雘遍布,沿着光滑的矿物表面前进,速度提升不少。不消片刻,他就看到了声音的来源,那是个浑身通红的人——其实所有人都是这样,但因有些时辰没见到活人,陈简还是感到惊讶——正蜷缩在地上,痛苦哀嚎。 陈简站在高处打量那人:身体快要成形,似乎比叶连城要完整,他经历的痛苦肯定是我的几千几万倍……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救我!求你救救我!”他看上去在炼狱生活了很久,一眼就看到肉泥陈简,于是哭嚎地向他伸出手,“对不起!我有罪!我有罪……救我!” 他的整张脸拧成一团,嘴巴痛苦地张大,脸颊发紫,双手不顾一切地用敲打地面,青雘的锋利边角将他的手掌割去大半边,但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而是继续发泄。 他正经历的远比断章之痛来得直接、绝望。 陈简看不下去,他急忙来到男人身边:“我怎么帮你?” “往西,帮我伐一棵帝休!” “帝休,什么帝休?” “一种——一种树,”他泣不成声,“杨树的树叶,树枝交错而长,生黄花结黑果,帮我带那种果了,求求你……” “可是……我似乎来不及。” 陈简已经看到了他所说那种树。 模样古怪,相当显眼,但看到不意味着能摘到,它起码在十里外,就算陈简全力以赴,来回一趟,一个时辰是最少了。 “来得及……” 他在炼狱这么多年,对肉泥的移动速度再清楚不过。 “来得及……” 他机械般重复,似乎已经昏厥。 第89章 · 帝休 陈简出发了。 从青雘滑下山坡后,他立刻开始攀登另一座山。 这边长满了拓树,柔毛表面不断阻碍前进,但这还不是最大的麻烦。 一只从未见过的奇特猿猴像豹子一样在灌木丛中奔跑。 它很快就发现了入侵者陈简,于是快马加鞭挡在他面前,直立起身,张牙舞爪地警告陈简。作为这儿的“原住民”,它很清楚,眼前这个肉团不过是最低等的生物,是它能肆意蹂躏的对象。 这只猿猴足有一个小孩的身高,对目前的陈简而言是可望不可即的巨人。它的尾巴正在身后甩动,陈简发现,尾巴尾端竟然也是猴爪。 见陈简没有让步的意思,猿猴毫不客气地将爪子刺进肉泥,陈简顿时感觉手臂处被利爪贯穿,骨头转而变成粉末。 他大惊失色,可自己完全没有反抗能力,只能不断后挪,以退出猿猴的领地。 猿猴没有善罢甘休,它不依不饶地刺穿陈简的身躯,肉泥渗出鲜血,刺骨的疼痛不断传入陈简脑中。这是他来到炼狱后头一次感受其他的苦痛,习惯了剥皮之痛的他对这种痛完全没有承受能力。 他情不自禁地嘶吼,但猿猴没有丝毫同情。 它一直以为肉泥不会发声,只是没完没了地在地上蠕动,这是它头一回听到肉泥发出那些高大生物才能发出的声音,它反而受到惊吓,更加疯狂地进攻陈简。 在疼痛中,陈简渐渐停止了反抗。 猿猴抓耳挠腮。无论怎么试探,这团奇怪的肉泥都没再发出声音,这已经超出了它的理解范畴。出生于炼狱的它没有死亡的概念,但它明白,这个讨厌的入侵者总算是无法动弹了——这就是入侵它领土的代价! 它欢呼地拍掌,带手的尾巴在身后缓慢地刨着红土,一个足够容纳肉泥的坑很快完成,它耐心地把分成很多块的肉泥搓回成团,然后双手捧起,打算将它埋进土里。 就在双爪接触到肉泥的一瞬间,它痛苦地发出尖叫,双爪仿佛被两块锋利巨石夹住,根本无法挣脱肉泥。 这是陈简抓住的绝妙机会。他没有猿猴的机动性,只能让它自投罗网,而且要同时控制住它的两只爪子,至于那根尾巴,从挖土便能看出,尾巴相较两爪要羸弱不少,陈简完全能承受它的反抗。 于是他等待时机,总算等到猿猴双爪同时触碰他的瞬间。 他嘴巴一张,直接将两只爪子咬住。 猿猴恐惧地怀着他到处乱窜,尾巴疯狂抽打肉泥,但正如陈简所料,尾巴只能带来肌肤上的疼痛,而陈简最能忍受的便是这类痛苦。他毫不在意尾巴,奋力啃食猿猴的双臂。 猿猴吼出一声尖锐的鸣叫,双臂同时断裂。 它慌张地盯着陈简,一对水灵的眼睛透露着恐惧和愤怒,眼看着断臂逐渐陷入肉泥,它气得双腿直跳,鲜血从断口汩汩流出,很快,疼痛占据了上风,它围绕陈简徘徊了一阵,实在不明白肉泥为什么能咬断双臂,只好泪汪汪地溜进山林。 吃下猿猴的双臂后,陈简感觉长出了双手,他奋力把手伸到面前,只看到肉泥凸出了一点。 看来要吃很多才能拥有一个正常器官。 陈简扭动两个手臂,像倒立的人一样继续前进。 经历了猿猴的突袭,他现在更加谨慎,炼狱不仅有直接施加于精神的刑罚,还有骇人动物的袭击。 他如履薄冰、草木皆兵,任何声响都足够让他担惊受怕好一阵子。 猴爪贯穿的伤口在恢复,本该缓慢的愈合过程在炼狱变得非常快,痛苦因而叠加一起,全身上下都蔓延着火辣辣痛,这不是伤口撒盐,而是把满身是伤的人扔进了雪白的盐海! 陈简头昏眼花。 在模糊的视线中,一道抹上血红的黄花出现在眼前。 这是个只有红色的世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知道它是黄花,总而言之,面前这朵有四分之一个自己大小的花绝对是黄色的。 总算抵达名为“帝休”的树了! 他兴奋地抬起头,却发现周边还是只有丛丛灌木,这朵花不过是被风从远方带来的。 也是,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走到呢。 陈简故作乐观地思考,内心却疲惫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说不定早就不感觉疼痛,拍拍屁股走人了。叶连城接受刑罚大概有七八分钟的时间,我大概是十几二十秒,按比例来算,那个人身体接近完整,估计要承受十分钟左右的刑罚。 真是太恐怖了…… 陈简不再多想。 既然他很肯定我赶得上,那还是先按他的意思做吧。 陈简继续向前,总算是平安抵达了真正的帝休下。 这棵树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酸臭得令人牙齿打滑,嘴里仿佛塞进了油滑的东西,虽然嗅觉没恢复,但口腔的触觉却将这一切传递进大脑。 抬头,高大的帝休上结了寥寥十几颗暗红无光的果实,陈简知道那是黑色。它们干瘪无比,像是强行挂在树上的坏果实,陈简怀疑这东西根本不能吃,不过自己生吃了水蛟,也没资格说这些。 他将身体黏住粗壮的树干,很轻松地爬了上去,再用全身裹住连接果实的茎,用力一咬,果实便落到草坪。为保险起见,他一共咬断三颗果实,再多身体就装不下了。 大功告成后,陈简小心翼翼地将散发着腐臭的黑色果实弄到身上,然后向山下爬去。 这回他没再遇上那只奇怪的猿猴,它应该是恐惧刚才的经历,暂时不会离开深山老林了。 等陈简抵达男人身边时,他已经昏迷不醒,只有身体还在下意识地颤抖,面容也相当狰狞。 无论怎么拍打脸庞,男人都没有反应。 陈简没办法,只好把他的嘴巴撑开,将黑色果实塞进去。 但果实实在太大,无论陈简怎么用力,就算它进了嘴巴,也一定会卡在喉咙。陈简无可奈何,只好用嘴巴将果实咬成碎块,一点点推进男人口中。 一颗果实下肚,男人立刻癫颤不止,他呕出大量深红的果实残渣,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果然来了……”他甩甩脑袋,盘腿坐在地上,“真是少见,忏悔刑居然和其他刑一起出现。”他愉快地说着,刚才的疼痛仿佛压根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他只是作为旁观者,观察到了一个惊天秘密。 “吓死我了,还以为要死了——啊,虽然我肯定不会死。”他嘻嘻哈哈的模样,让陈简有种已经离开炼狱的错觉。 “你是……”陈简开口。 “小不点,你竟然会说话!噢对,你刚才就说话了,是吃了什么草药吗?真不错。”他说话断断续续,语速飞快,“你肯定是刚来的,像你们这样的人,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问别人是谁,好遇上认识的人,不过你肯定不认识我,我已经在炼狱活了一、二、三、四、五……” 他掰着手指。 “啊!我右手去哪了?” “你左边。”陈简无语。 “实在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他发出抽搐的笑声,捡起断掌,像拼玩具一样蛮横地把手接了上回。 这样就能恢复吗?陈简觉得不可思议。 “六、七……”他还在数数——“哎,两个巴掌不够数喽。十年?二十年?这儿没有东升西落,谁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我说得没错吧。” 陈简不想理会他的明知故问,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问自己想知道的。 于是他问道:“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称呼?哈哈,你就叫我疯子吧。你生活的时代有疯子吗?啊——应该什么时候都有像我这样的人吧!”疯子癫癫地抖着脑袋,脖子上挂着的一串佛珠撞得很响,“知道什么是‘疯子’吗?嗯?” 是因为在炼狱待太久,所以精神失常了吧。陈简默默点头。 “小不点打算去哪?”他像跳舞一样扭了扭肩膀,“我最近在旅行,你也一起来吧。正好,能帮我找帝休果,就像今天一样。嘿,其实我就是想让你帮我——啊呀……不小心说出来了。”他双手捂住陈简,“你可不能听见。” 跟这种人旅行?陈简想都不敢想,他现在只奢望离开,但这个疯子像赖上他似的,没完没了地说着废话。 第90章 · 大夫 “走吧!这儿可不是呼呼大睡的地方。”疯子的嗓门很大,拎起陈简便大摇大摆往山下走。 他看上去完全没有方向感,像个满身酒气的醉鬼,忽快忽慢、忽进忽退,带着陈简在山林里瞎逛,一会儿踩进滚烫的溪水,一会儿陷入泥潭,弄得满身狼狈、嗷嗷大叫。 陈简虽然没受伤,但还是忍无可忍:“喂!疯子!你到底打算去哪?” “去哪?我怎么知道要去哪。”疯子掏出腰间用葫芦做成的酒壶,咕噜咕噜灌入不知从哪弄来的“饮品”,陈简瞥去,里头装着像清鼻涕一样粘稠的糊浆。 “你想去哪?” “我?”陈简忽然意识到,他会是个很好的代步工具,“我想去南方。” “好啊!走吧、走吧!”疯子两腿蹬直,立刻迈步朝南方走。 他还知道东西南北。陈简总算从杂乱无章中找到了一丝宽慰。他觉得疯子像落魄失心的吟游诗人,说话时总是带着婉转的音调,该重读的地方弱,该轻声的地方强,最明显就是常在说话末突然提高音量,整个人都昂扬十足。 希望炼狱里能少一些像他这样的人…… 不过在这个鬼地方生活十多二十年甚至上百年,心灵再强大的人也无法承受吧? “你去南方做什么?要去找跂踵国的那些怪人吗,”疯子抖着脑袋,“我第一次见到还不敢相信,他们真是倒着走路。” 跂踵国?那是什么玩意? “跂踵国的人一直生活在炼狱?” “炼狱?哦,你说这是炼狱啊,活了太久,我都快忘记了。” 疯子蹲下身子,似乎又开始接受刑罚。 他烦躁地颤抖身体,那串念珠尤其吵闹。陈简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挂这个东西,难道他是虔诚的佛教信徒? 刑罚时间没有改变,但陈简逐渐感受不出时间流逝快慢,他听着疯子的惨叫,不知不觉,十几分钟过去了。 “呼——焕然一新!”疯子舒展筋骨,刑罚似乎成了一种锻炼形式,他摸干汗水,右手在擦汗的时候掉了下来,“唉,果然还是没法接回。” 陈简看着那张鲜血直流的手掌,紧紧皱眉。疯子对疼痛的知觉都大大改变,断手之痛对他而言可能只是蚊子叮咬。 “我们先去接手吧!我认识个好大夫。”他虽是询问语气,但完全没给陈简选择余地,自顾自地沿着附近的溪水向西走。 陈简并不在意,反正大方向还是往南。 剥皮刑的次数在逐渐减少,强度依旧,他就快习惯了。 “你还没告诉我跂踵国是怎么回事?” “他们当然生活在炼狱里,不然我们怎么遇上?” 疯子毫不掩盖取笑之意,大咧咧地反问陈简。 自己堂堂一个正常人竟然被个疯子取笑?陈简哭笑不得:“我的意思是,他们是被地藏公送来的,还是本来就居住在这。” “谁知道,你自己去问。” “我去哪问?” “跂踵国。” “跂踵国在哪?” “南边。” “……”陈简不再进行无意义地谈话,“你说的大夫要多久才能见到?” 话题突转但疯子完全不在意,他立刻跟上陈简的思路:“不远,不远。看到前面的山没?” “前面都是山。” “全是梓树的,”疯子不厌其烦地说道,“明白梓树吗?长着长长的条。” “看到了。” 疯子的描述虽然简单幼稚,可恰到好处,他很快就看到了梓树。高大的梓树垂落下许多纤细的枝条,还有无数含苞欲放的花朵。 这些树的名字都是谁起的,为什么大家看上去都了如指掌? “大夫就住在里头,快走吧!” “你走快点就行了……” “也对。” 疯子发觉自己犯蠢,立刻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翻、喘息不停。 陈简悲哀地注视那张因笑容而变形的脸。他无时无刻不要体验刑罚痛苦,或许只能通过这种丧心病狂的大笑来纾解绝望。虽然疯子的笑声让人心烦意乱,在空旷的山林回荡无穷,不过陈简渐渐理解并接受了这种氛围。 他甚至也想大笑几声。 “你为什么要变成人?”陈简觉得疯子不会说出“为了人的尊严”这种屁话。 “哈——”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摔掉陈简,双手拼命捶打脑袋,“为什么!为什么!” “喂!你没事吧?!”陈简顾不得摔倒地上的疼痛,惊愕地看着他。 “为什么!为什么!”他跪倒在地,脑袋猛地磕撞上身前的石板,“我有罪……!我有罪!” 这是样子跟初次见面时一致,他好像称这种刑是“忏悔刑”。 “哎!疯子,你口袋里还有帝休果!” 疯子已经听不请他说什么,大脑里只有哭喊。 陈简奋力爬到他身上,钻进口袋。 果实呢?明明看到他把剩下的果实塞进去,为什么不见了!? 陈简用整个身体填满口袋,里面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草药、刀具、木棍、各种果实和动物骸骨,独独没看到帝休果。 到底去哪了? 难道帝休果仅能在拿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吃? 陈简发现了两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圆球,他凑上去闻了闻,又含在嘴里尝了片刻。 这是帝休果的味道! 一旦不吃就会萎缩成果核。 难怪疯子身上没有备帝休果,因为这东西根本没法储藏,只能靠运气采摘。 陈简滑回地上,爬到疯子身边。疯子已经口吐白沫,再次昏迷过去。 “喂!疯子,这附近哪有帝休?!”陈简拼命拍打他的脸庞。 “这里没有帝休。”一个年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谁?” 陈简转身,他下意识寻找人的身影,结果身后空无一人。 “我在这。” 陈简寻声望去,是只长着人类四肢和面容的乌龟。 这种奇怪的组合让他觉得莫名恶心。 “把他带过来吧。”乌龟说。 “你是谁?” “我能让他醒来,顺便把他的手接好。” “你是大夫?” “应该是吧。” 乌龟缓慢转过身,长着像乌龟脑袋的尾巴拍了拍地面示意陈简跟上。它四肢并用,在地上悠然爬行,尾巴流出断断续续的粘液。 第91章 · 手术 乌龟大夫隐居的地方很独特,这里的花发着微光,像瞪红的眼睛在燥热的风中摇曳,其中一朵花落到龟壳上,立刻发出滋滋的声音,随后化为齑粉。 “捺多花。”乌龟瓮声瓮气地告诉陈简。 “啊?” 什么那朵花? “花名就是‘捺多花’。” “呃……好吧。” 看到花会自焚,陈简小心翼翼拖着疯子的身体避开花朵。 乌龟看到了这一幕,哼哼笑道:“没事,反正他已经昏过去了。” 也是,再说,疯子应该能承受灼烧疼痛。 陈简奋力划动四肢,跟上了乌龟的步伐。 飞鸟从头顶划过,形单影只地迅速拂过火红的云朵,就在它接触云朵的刹那,身体燃烧了起来,只听到一声悲鸣,它拼命扇动被烧得灰黑的翅膀,血红的羽毛和灰烬通通从天空浮游而落,它失去了飞行能力,带着一缕青烟陨落,正正好好落在乌龟身前不远处。 陈简好奇地凑上前。 这只长着两个脑袋的鸟已经死了,毛发被火焰融化殆尽,骨头像油炸过一样松软无比,尸体飘出香气。 乌龟探了探脑袋,唾沫在口中被反复咀嚼。 “真是走运。” 他迈步上前,狼吞虎咽地将尸体撕碎,不到片刻就吃得一干二净,只留陈简在一旁目瞪口呆。 “实在对不住,等下给你吃点青草。”乌龟心满意足地拍拍手掌,毫无诚意地打发陈简,随后右手一摆,“跟上。” 陈简无奈,他的肚子已经萎靡成皱巴巴的一团,按常理早该昏厥过去,但在炼狱,饥饿除了饥饿外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就算饿得天旋地转,也一样能正常行动。 他还没习惯这种古怪的生存方式,但之前在慢慢接受。 “吃了这种鸟会得到什么力量呢?” “力量?”乌龟疑惑地用尾巴拍了拍地面,更多粘液被分泌出来,“你在说什么?” “就是……”陈简避开乌龟走过的路,在后头大声说道,“会长出手,还是长出脚?会长出翅膀吗?”他异想天开地问。 “怎么可能!你是刚来的?” “是。” “难怪跟他呆在一起。” “什么意思?” “没什么。”乌龟悠悠摇头,“被云火烧过的东西便只是食物了,不会让我们增长,也不会加重炼狱刑,百利而无一害,只可惜这种机会少之又少,能碰到云火的东西只有鸟,而按照誓约,鸟很少会越过中心山以南。” “鸟?” 听乌龟这么一说,陈简突然发现,越往南边走,越听不到鸟鸣了。 “这是为何?” “誓约啊誓约。” 乌龟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就往山上走。 陈简没办法,打算之后问问疯子,他虽然疯疯癫癫,但知道很多事,而且愿意分享,和这个脾气古怪、自私自利的乌龟大相径庭。 他还想知道“云火”是怎么一回事,但看乌龟这别扭模样,十有八九是不会开口了。 陈简只好默默跟在乌龟后面。 总算,他们抵达一个经过精心布置的石洞穴,里面摆着树枝和捺多花。 “来吧!把他放在床上。” 乌龟做出挽起衣袖的动作,不过他并没有衣物。 陈简打量一番,没看到“床”。 “这里。”不知什么时候,乌龟手中多出了一根粗针,它用粗针敲打石地,那儿有一个用麻绳捆绑成团的枕头。 陈简这才领悟过来,原来枕头在哪,哪就是床。 他刚把疯子的脑袋放上面,就被乌龟赶到一旁:“别影响我!这可是精细活。” 陈简当然无意影响大夫。 他不悦地挪到一旁,站在较高的地方观看“手术”。 乌龟进行手术的第一步就让他吓了一跳。 “你在干什么?” ——只见乌龟直立起身,将疯子的上衣掀开,右手拿着巨大粗针点在他的肚子上,随后用力往下一划,疯子的肚子被直接划开,五脏六腑哗啦一声涌了出来。 听到陈简质疑,乌龟的尾巴抬起来,虽然没有眼睛,但做出了“瞪人”的动作。 陈简只好默默站在一旁。 把肚子打开后,乌龟开始用手翻弄疯子的器官,它看上去颇有耐心地观察、摆弄它们,片刻过后,用锋利的手指甲将其逐一划,一堆乱七八糟的液体流得到处都是,疯子传出哼哼的声音。 起初陈简以为乌龟在手术,但在突然的一瞬,他反应过来——乌龟根本没在治疗。 “你在找什么?” 这个王八在找某个器官! “奇怪……”乌龟自言自语地挑选脏器,“那东西是哪个来着?” “喂!”陈简怒不可遏地爬到乌龟身边,“你在找什么?” “小子!别打扰大夫,你想让病人死吗?” “他又不会死!” “这倒也是——”乌龟露出恍然大悟地表情,但马上摆了一张臭脸,“荒唐!这不是你打扰大夫的理由。” “别在这瞎嚷嚷,”陈简不耐烦地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哪懂大夫要做什么?跟你说也说不清。”乌龟伸出脚掌将陈简甩到一旁,随后又全神贯注地开始寻找,“这东西好像没这么小吧……”他低声喃喃。 陈简看乌龟托着肠子摸索了半天,似乎明白它想找到什么了。 “你在找胃吗?” “你还知道胃?”乌龟饶有兴趣地扔下肠子,打量肉泥。 陈简懒得搭理他,爬到疯子身边,把乱成一团的肠子挪开,找到了还在微微跳动的胃:“喏,这个就是胃,你看仔细点。” 他搞不明白,这乌龟明明什么都不懂,刚才见面还装得煞有其事干什么? 乌龟露出敬佩的眼神,但很快转回严肃:“我当然知道。只是活了几百年,记性不好了,你不知道什么叫尊师敬长?真是世风日下的时代,”喉咙发出哼哼的气音,“真为尔等悲哀!” “好了,你继续吧。” 陈简心想:这回我可真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乌龟自讨没趣,将胃囊划开,毛糙的绿色手指伸进伸出,将一块块帝休果取出。 “这是干什么?循环利用?” 乌龟一言不发,把碎裂的果实放在一旁,转身进了山洞深处。没多久,它悠然走出,右手心抓了一把黏糊糊的紫色液体。它再把帝休果放回手中,来回搓揉了几下,很快,一个糊浆状的帝休果便完成了。 “……把这个给他吃?” “是啊。”乌龟说着把果子扔给了陈简。 陈简将果实塞进疯子嘴中,因为接近液态,疯子很轻松就吞下了。 糟糕! 陈简反应过来,疯子的肚子还没缝上! “喂!乌龟,快把他肚子弄好!” “急什么,反正会痊愈的。” 乌龟根本不知道如何缝合,它怡然自得地躺在一旁。好不容易完成了一次成功的手术,它也找到了在人间的感觉,如今它需要好好休息。 “那他——” 话音未落,疯子吧嗒吧嗒几下嘴巴,猛地睁开眼:“哇,舒畅——啊!” 他大声一叫,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惊讶肚子怎么被划开了。 “咦?这是怎么回事?” 他刚想起身,陈简连忙把他压住。 “等等,等等。”陈简说道,“等会才会愈合。” “可为什么会被划开呢?” “你不知道这家伙怎么给你‘治病’的?” 乌龟听到陈简的说辞,立刻反驳道:“是你小子心急,本来——等他愈合再喂也不迟啊。” 陈简无话可说。 是乌龟把果实扔给我的……那老家伙的一举一动分明暗示我去喂果实,却没说其中的后果,肯定是因为我比他先认出胃,他才恼羞成怒出此计谋,这是个心胸狭窄的家伙! 陈简看向乌龟,乌龟发现小奸计被察觉,忍不住哈哈大笑:“蠢货!” “你这家伙——!” 两人争锋相对,作为唯一“被害人”的疯子却完全没掺和他们的较量。 疯子虽然对疼痛有相当高的阈值,但这毕竟是身体被掏弄一空,他还是感觉疼痛难耐,和抽肠刑不相上下,于是他慢慢将流到外头的器官塞回肚子,随后说道:“大夫!麻烦拿个能黏肚子的东西来。” “我这没有那种东西。” 疯子想了想:“绳子呢?” “拿去。”陈简直接抽开捆绑枕头的麻绳,扔给疯子。 “呀!你这臭小子。那可是老夫的枕头!”乌龟气势汹汹地顿着巨针朝陈简走来。 那根巨针既是手术用具,也是进攻防御的利器,虽然从刚才看来,这两者似乎并无差别。 “大夫莫要生气,我就借用片刻,到时还你便是!”疯子一边捂着破口的肚子,一边挡在乌龟面前。 乌龟可比不得“人高马大”的正常人,见疯子起身,它颇为畏惧地缩了缩脑袋,皱巴巴的脸蜷成一团:“好吧,好吧。但是不还我,你可不准离开。” “那是自然。”疯子乐呵呵地用绳子将腰围上三圈,这样一来,肚子里的东西就不会漏出了。 “实在抱歉。”陈简不好意思地说道,“让你经历这些。” “无妨,一点小痛罢了!” 肚子处理完毕,疯子盘腿坐下,掏出酒壶豪饮一阵,然后发出满足的叹声。他痴痴地张望洞穴,然后皱眉,像狗一般四周嗅了嗅,突然变得目光炯炯。 “哪来的鸟?” 乌龟听后自豪地拍拍肚子。 “哎呀!”疯子遗憾懊恼地拍腿,“竟错过这等好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没回来,“大夫,麻烦帮我把手接一下。” “为什么肚子能恢复,手却不能呢?”陈简不解。 “谁说手不能?只不过有些惹人厌烦的家伙上上下下动个不停,手才会一直掉。” 乌龟指桑骂槐,它再次转身走回洞穴,带出来个木圆筒。 “喏,凑合的用吧。” “多谢大夫!” 疯子用圆筒把手掌和手臂连到一起,圆筒直径不大,他只能摆出五指并直的姿势。 第92章 · 炼狱的故事 两个精神失常的人总算消停了,陈简趁他们不说话的时候连忙开始询问。 他爬到疯子身边。 “喂,疯子,云火是什么东西?” “云火就是云朵,云朵就是云火。”疯子颇有深意地摇头晃脑,相当得意这支即兴创作的顺口溜。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火会在天上,难道你们没想过吗?”陈简觉得天空肯定存在秘密,说不定就是逃离炼狱的关键。 “小兔崽子,说话尊重点!你能想到的事,我们怎么可能想不到。”乌龟咄咄逼人。 也不知哪个人连胃都认不出来。 陈简对语气强冲的乌龟非常不满,他刚想说出这句话,转念一想觉得拌嘴实在幼稚,索性还是算了。人干嘛要和老王八较真呢?尽管他现在还没变成人。 “所以对于云火,你们知道些什么?”陈简耐心地问疯子。 “云火是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疯子指着外面的天空。 茂密枝叶几乎把陈简的视线遮蔽得严实,他只能看到一点点,不过无伤大雅。 “你可知中心山?” “知道。” “搬山人为何要造中心山?” “为了出去。” “没错!”疯子很满意,“早在五六百年前,搬山人便意识到云火的蹊跷,于是决心堆起炼狱间最高的山,他们把其他山挖掉,翻山越岭将土壤运到中心山,当时它还不叫中心山,不过到底叫什么,人们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就连最早的搬山人也想不起来。他们一直堆、一直堆……之后,越来越多人加入搬山人,在声势最浩大的时候,应该有一百多人。” 长期生活在炼狱,疯子的语言组织能力已大大退化,他像说童话一样,用词简单,句式轻巧,犹如呓语,但破碎语言中不乏条理,陈简听得相当明白。 “过了很多年,站在山脚已经看不到山的尽头,山已经堆得很高很高了,它的山峰冲入云霄。突然有一天,有个人惊讶地喊道:‘我摸到云火了!’,第一个搬山人连忙爬上山,发现那个人已经浑身焚烧,从山上滚落,一直滚到了山脚,久久没有动弹。” 乌龟听到这段话,忽然嗤笑一声,它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为此感到可笑和悲哀。 疯子继续说道:“大家围在那人身边,欢呼雀跃——原来云火能让他们死去,于是纷纷冲向云火,但第一个搬山人没有轻举妄动,他对炼狱再了解不过,炼狱不可能让罪人解脱。”疯子露出悲伤的表情,哀叹地喝了口酒。 “果然,过了两三天,第一个搬山人就遇到了自焚‘死亡’的伙伴,他们已经重新化为肉泥,重生于炼狱了。云火只是让肉体烧毁,魂魄却无法散去,搬山人领悟到这里是无法逃离的灵魂牢笼,于是不再搬山,唯有少数人还在坚持。” 话音刚落,乌龟用得意洋洋的语气说道:“云火之上或许是有东西,不过对于我们而言,那只是无法逾越的业障,还不如不知道。” “既然无法越过云火,现在的搬山人都在做什么?” “把山盘扩大,让山峰变得平坦。” “这是为何?” “为了让大家上山参观他们六百年的壮举。”乌龟说话有冷嘲热讽的感觉。 陈简看向疯子。 疯子同意乌龟的看法:“他们还邀请我上山,不过我不想去北方,那儿有太多鸟了!” “鸟?鸟又是怎么回事?还有誓约。” “嗨呀,”疯子恼火地用手掌拍打地面,“北方有一个让人惧怕的国家,叫有趣的鸟之国,那些叽叽喳喳的小畜生专门以人肉为食,只要你进入它们划定的边界,就会被啄得全身是洞,别提多吓人了!” 整天经历各种刑罚的人居然会害怕被鸟啄食,那边的鸟到底是怎么吃人的? “有趣的鸟之国有葱乔,”乌龟迟缓地说道,“葱乔能让身体快速痊愈,一个人可以供上百只鸟进食,至于像你这样的小肉泥,大概只够填满五六只鸟的胃吧。”它大笑着,“有趣的鸟之国有上万只鸟,应该有一百零八个人被献给鸟国。” “是啊,那场大战!精彩绝伦的战争!”疯子掌声庆祝道,“伟大的黄帝带领我们赢得了人鸟之战,强迫那些聒噪的鸟儿立下誓言,不得飞过中心山以南;人们也立下视野,不会越过中心山以北。” “黄帝?是真的黄帝吗?” “还会有假?”疯子觉得这个问题相当愚蠢,忍不住大笑。 “我来炼狱的时候是在中心山以南,可那时也听到的鸟鸣。” “那是它们不遵守誓言!誓言是必须遵守的。” “可是它们没遵守。” “那没办法,毕竟黄帝已经死了,少昊帝还活得好好的。” “少昊帝?” 乌龟同情地看了眼与疯子交谈的陈简,解释道:“就是鸟国的皇帝,因为它的叫声像‘少昊’,就被叫‘少昊帝’了,那畜生自己都不知道。” 陈简缓缓点头。 炼狱还真是光怪陆离。云火、有趣的鸟之国、黄帝、少昊帝……这些东西听上去都出自远古时代的传说,说不定以后还会遇上夸父精卫之类人物。仔细一想,炼狱竟然拥有各种各样的原住民,而我们这些“犯人”只是被地藏公流放的外来物。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陈简眺望远方,想看看能通到天空顶端的中心山。 之前见过一次中心山,它只是地平线外远远一点。 一点…… 最早提出“地球是圆形”的哲学家是毕达哥拉斯,他在海边发现船永远会先出现桅杆,再出现船身。 一个结论昭然若揭—— 炼狱也是圆的! 陈简犹豫要不要与他们讨论这些事,他们在人间生活的时代比自己更加遥远,那时必然是将“天圆地方”奉为圭臬,极可能无法接受“炼狱是圆的”这种说法;可他们同样长久生活与炼狱,思想应当比古人更加奔放自由。 他思来想去,开口道:“呃……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什么?”疯子兴致满满。 “炼狱可能在一个圆球上。” 乌龟罕见地露出钦佩和讶异:“小子!你怎么知道这件事?老夫当年思考了二三十年才想出来。” 疯子毫不吃惊,就算告诉他炼狱是条状的,他可能也会是一样的反应。 “真的是圆的?” “这还只是老夫的猜想,”乌龟蹒跚摇晃,“若要证明这点,就必须跨过无数山河,倘若能回到原地,则说明炼狱的确是圆的。” “好啊!”疯子听后拍掌道,“小不点!我们出发!” “哈——?” 第93章 · 出发 “站住!”乌龟敲着巨针,“你还没把绳子还我。” 疯子低头看去,肚子上的划痕差不多恢复了,血肉已经黏合,正蠕动着将伤口填补。 “拿去。”他爽快地拆下沾血的麻绳扔给乌龟。 乌龟本想让他把枕头绑好,但犹豫片刻后还是自己动手了。 疯子感觉肚子里的脏器还没牢固,为了接下来不出差池,他耐着性子呆在石洞里。他问道:“炼狱若是圆的,我们怎么没滑下去?而且有人会和我们完全颠倒站立,这真是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乌龟不屑一顾,“炼狱为了让我们无法逃离,早就在脚踝锁上了看不见的铁链。为何我们从高处跳下会落回地面而非飞向云火?正是那些铁链把我们拉了回来。” 疯子思索稍许:“把脚割了不就行了!”他为这个聪明绝顶的主意拍掌。 “那只是一种比方,明白什么是打比方吗?实际上铁链是将魂魄禁锢,就算变成人、变成肉泥、变成像我这样的乌龟,都无法离开。” “你也是人吗?”陈简一直以为乌龟是“原住民”。 “当然!”乌龟深绿的面孔因恼怒而变成紫红,“看看我这张脸,这双手、这双脚?哪不是人了?” “可是……” “龟身是炼狱的惩罚,判官将我变成了这样。”乌龟恼火之中又透露出无奈和恐惧。 “判官?” “那个拿着镰刀的疯子!” 疯子居然给出这样的评价,看来“判官”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判官也是原住民?” “判官就是……”乌龟不耐烦地拍打脚掌,“就是狱卒,是地藏公派来的炼狱行者。” “所以判官也在这里?他为什么要让你长出乌龟身子?” “不知道不知道。”乌龟完全不想进行这个话题,它懊悔提起此事。 疯子突然问道:“既然炼狱是个圆球,它到底放在哪里?” 乌龟很高兴疯子能打断这个话题,可疯子提出了一个它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石洞顿时陷入沉默。 陈简心想,总不能告诉他们,炼狱飘在宇宙里吧。但炼狱是圆形,这点确实值得注意,这里和原来的星球有什么联系?天空是红彤彤的一片,看不到任何星星,也没有月亮的踪迹,在这个世界,有些东西能用科学解释,但从西朝传送到炼狱绝对超出了科学范畴……到处充满不确定因素,科学和玄幻交错并行,让推理难度剧增,连基础条件都无法判断。 “小不点,你知道吗?”疯子见乌龟呆头呆脑地愣在原地,于是转而问陈简。 “不知道,可能飘在空中吧。” “飘在空中?你说我们飘在空中?”乌龟惊讶道,“炼狱被云火团团包围,那云火之外又是什么?” “还是天空呗,一层围着一层。”陈简不想谈论这种不确定的事情。 听到陈简的这句话,乌龟似乎受到某种启发,陷入了沉思。许久过后,它缓缓说道——它说话一直很慢,现在更是延宕——“我们脚底踩着什么东西?” “踩着石头。”疯子如实回答。 “不是这个意思!”乌龟对他的愚笨忍无可忍,“如果天上有一层云火,那我们脚下的大地又包裹着什么?” 按正常的地理来说,脚下应该是地壳地幔和地核,不过炼狱之下是什么,陈简的确有些兴趣,六百多年来犯人们都没法突破云火,是时候把目光转到地下了。 “我们现在开始挖吧!”疯子明白了乌龟的意思,立刻挽起衣袖。 “荒唐至极!”乌龟摇头道,“你一个人要挖到猴年马月?炼狱有搬山人,我们就建立个‘挖坑人’,召集大家一起挖下去,挖他个十年二十年,看看底下有什么!”乌龟难得豪言壮语,不过用年迈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实在违和。 陈简点头:“我们该怎么召集人手?” “去南方吧,去南方!”疯子举起双手,不知在表达什么意思,“南方有巨人,他们各个身强力壮,挖得很快。” “巨人?” “东南有防风国,其国民各个十丈有余,高大无比。” 因为陈简一下就想出“炼狱是圆形”,乌龟对这团肉泥的印象大为改观,他颇为热情地向他解释巨人的事情:“传闻防风氏因身形高大,一旦踩上大地便会地动山河,震颤连绵,危害炼狱。远古时期黄帝便要求他们只许腾云而行,他们从此学会乘云火而动,有人曾想让他们送自己突破云火层,不过未能成功。” “那我们去找他们,让他们来帮助我们挖坑,如何?”陈简问道。 乌龟不置可否:“自黄帝死后,防风氏就不再与人交流,应当说不屑与我们交流,他们只臣服于黄帝。” “这可怎么办?还是得让囚犯一起挖啊。”陈简听后颇为失望。 “几百年前囚犯都是聚集生活,如今早各奔东西,散漫四方了,要找他们,还要说服他们帮你挖坑,不如去防风氏碰碰运气。” 乌龟的这番话更让陈简意识到,生活于炼狱的人早就彻底异化,连“群居”这个植根于基因的本能都被环境彻底消解。诡异的炼狱仿佛成为了某种难以言表的隐喻……疏离、扩张、经历万劫不复的痛苦,最终孤独消亡。 他握紧拳头,牙根紧咬。 绝对要离开这,而且绝对有办法离开。 凡间流传充斥对炼狱刑的恐惧变成了陈简唯一的希望,同样是不可动摇的希望。 “防风氏——疯子,我们一起去吧?”陈简需要一个人模样的同伙。 “当然可以!我早就说了,我要走遍炼狱!”疯子相当兴奋,“大夫,有什么办法能减轻忏悔刑吗?这东西太难熬了。” “自尽呗。”乌龟说道,“在忏悔刑来的时候自尽,等你活过来,时间也差不多了。” “好办法啊!”疯子悦悆称好,“多谢大夫,小的终身难忘!” 乌龟见两人即将离去,露出了怅然若失的表情。 刚才它虽然刻薄地对待陈简和疯子,但独居多年,总算遇到能说话的人,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它苦笑地挥挥手:“希望下次见到你们的时候,不是两团肉泥。” “放心!”疯子站起身,拖起陈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完全不在意分别。 他虽疯癫,但有些事看得相当清楚——在永无止境的生命中,相逢才是偶然一瞬。 第94章 · 双头蛛 疯子像郊游一样,他一路上走走停停拾起各种树枝,用手指甲不断削磨枝干,十根指头沾满了鲜血,这样做了不知多久,等陈简再回看时,他竟然用木条编出了一个圆形的筐,这个圆筐毫无保留地展现了他的“血汗”。 “喂,疯子,‘忏悔刑’是怎么样的?”陈简早就想问他这件事,之前因厌恶他的怪异举动,所以没有跟他搭话。 “呵——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走了。” “不是说了一起去防风国吗。我走哪?”陈简反问。 “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这种事我经历太多了!” 跟你同行的确需要决心……陈简说道:“别说那么多了,‘忏悔刑’是什么?” “就是让你发自内心的忏悔啊!我有罪!我有罪!”疯子模仿着自己最狼狈的模样,“救救我!救我!哈哈,这就是‘忏悔刑’。” “是对魂魄进行惩罚吗?” “没错!” 这不比肉体好要多了? 陈简刚打算反问,但想到疯子经历的肉体刑罚远远超出想象,连他都觉得忏悔刑难以忍受,自己有什么资格评头论足? 想到这,陈简突然格外尊重疯子。他虽然脑袋不正常,但能抗下这么多苦难,着实不易。 “疯子,你为什么要变成人?”陈简早就想问,结果被忏悔刑打断了,他祈祷忏悔刑不要来得这么不合时宜——其实从刚才开始,疯子已经大汗淋漓,就差把“痛苦”两字写到脸上了。 “秘密!”疯子一惊一乍地吼道。 “秘密?这有什么秘密的?”即便已经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陈简这回还是被吓得以哆嗦。 “秘密就是秘密,解释了便不是秘密,不解释才是秘密。” “……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大夫会变成乌龟吗?” “好啊!”疯子一听陈简不再打听“秘密”,立刻昂扬起来,“这事说来话长。” “说得越长越好,反正路还长。” “那就没什么说的了。”疯子忽然改口。 “为什么?”陈简已经习惯疯子脱线的思路,相当耐心地与他进行对话。 “因为路还很长。”疯子说道,“若是现在说完了,等下就无事可说。” “肯定有其他事可以说啊,你担心什么?” “不行。” 疯子强硬地拒绝了陈简。 接下来的很长时间,他罕见的一句话都没说,带着陈简沉默不语走了不知几天几夜,直到他们遇到漫长征途上的第一个困难—— 一只巨大的蜘蛛破土而出,张牙舞爪地挡在面前,足有两个人高的它将天空遮蔽。 它长了两颗并排的脑袋,一边是蜘蛛脑,一边是人脑。两颗脑袋因挤压而变形,嘴巴没法合拢,两边纷纷流下粘稠的唾液,仿佛有令人作呕的声音。 过了几秒,它全身从土里出来。 “哇!”疯子怪叫道,“这怪物竟然有四条人腿!” 听到疯子突然开口,陈简如释重负。 炼狱里血红的单一色调给人带来极大的压迫,身边明明有能够说话的人却始终沉默让这种压迫扩张到极致,疯子的开口总算是打破了窘境。 陈简定眼一看,人脑一侧的身体长着四条弯曲成弓形的人腿,因为腿上长满绒毛,他第一时间还没发觉其中的一样。 那颗人的脑袋发出磨牙般的吱吱声,反倒是蜘蛛脑说出了人话—— “滚出去!” 它不断重复这句话,全身毫无征兆地向前仰抬,人脑袋突然张口,一道血红的蛛丝居然从中射出,疯子反应不及,整个人被蛛丝击倒在地,本来悠然躺在他肩上的陈简跟着遭殃,一晃飞出老远。 蜘蛛见突袭成功,沾沾自喜地发出怪笑,八条腿前后错动地爬了过来,两颗脑袋悬在疯子头顶,垂涎三尺的表情让人心悸。 蛛丝逐渐在疯子身上蔓延开来,他被紧紧地束缚在地上,动弹不得。 “快把我拉出去!”疯子慌乱地喊着。 “我要怎么办?”陈简从没见过这种蜘蛛,光是鬼怪的面孔就让他敬而远之。 “口袋里有个凸面的透明圆盘,把它拿出来可以——” 疯子还没说完,嘴巴被蛛丝裹得严严实实,他瞪大眼睛,像蜷缩在蝉蛹里一样蠕动身躯,企图让陈简领悟他的意思。 蜘蛛没发现陈简,它怡然地用前面的腿将疯子裹成团条状,随后用腿将他拎起,慢悠悠地朝森林里深处爬去。 凸面的透明圆盘?不就是放大镜吗? 陈简连忙爬到疯子身上,竭尽全力撑开挡住口袋的蛛丝,把口袋里的所有东西翻出,随后跳回地面,找到了那片放大镜。 蜘蛛听到身后传来动静,困惑地看去,无法理解为何地上多出了一团肉泥和许多零散小物件,它甩动脑袋,巨大的唾沫飞溅各处,随后转身继续往自己的巢穴爬去。 得抓紧时间!等它进入森林就没法聚光了。 陈简重新爬上疯子身体,抬高极短的双手,将耀眼火焰天空的光芒汇聚到蛛丝上。可他的手实在太短,根本没法伸出自己的身体外。 没办法了! 陈简咬咬牙,直接将放大镜举过头顶。 炽热的斑点立刻在脑袋上形成,脑壳仿佛被电钻撬开了一般,四分五裂的感官将视线模糊,他用尽所剩无几的意识将双臂高高抬起,一道烈火顷刻间从头顶生长,好似洪水般吞噬他的血肉,火分出了无数分支,整团肉泥变成了燃烧的火种。 火焰的灼烧仿佛有了声音,刷刷几声下去,蛛丝开始燃烧了。 蜘蛛再次感受到身后的异常,恼火地转过头。 “吱——!” 易燃的蛛丝传递火焰,在疯子和蜘蛛间构建了一条死亡的桥梁。蜘蛛人脑的口中瞬间充满烈火,它嗷嗷发出刺耳的尖叫,慌不择路地撞上一旁的树木,翻倒在地扭来扭去,企图将缠在身上的火焰扑灭。 可这么做只是助长了火势蔓延,庞大的身躯带着火焰如熔浆般侵蚀周围。 蜘蛛的惨叫不绝于耳,但陈简已经听不清楚。 他同样被火焰焚烧,在疼痛中失去了意识。 第95章 · 梦 陈简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起初他感觉很痛,全身浸没在水一样的火海中,他亲眼目睹自己的身体在火焰中瓦解、融化、随后沉淀进火红的水面,焦臭的气泡不断从底部涌出,有序地在眼前破裂,同时溅出橙黄的液体。他低下头,发现身体已被吞噬,只剩一颗不知悬浮在何处的脑袋在东张西望。 精神麻痹,疼痛逐渐消解,他冷静地注视周围,火焰不知在何时蜕变成平静的湖面,一朵朵绽放的莲花在轻盈飘荡,无暇的水面如银镜般将它们倒映,莲花妖娆着身姿,花蕊仿佛化作人的嘴巴,交相呼应传出啜泣,很快,陈简被无休止的泪水淹没,他颤抖地抬起双手——他长出了双手——捂住脸颊,热滚的泪水从指缝流到手背,最终落入湖水,泛起波澜壮阔的涟漪。 魂魄仿佛受到某种牵引,他逐渐从躯壳脱离,站在了肉体的对立面,那张熟悉的面孔让他不禁发问,这究竟是不是自己? 正当他执着于寻找答案时,脚下一空,仿佛踩进了万丈深渊。 他猛地睁眼,视线再次被模糊的血红覆盖。 “哟!你终于醒了。” 熟悉的腔调传进耳朵,陈简扭动脖子,看到正狼吞虎咽的疯子。 “这是哪?” “山上。”疯子含糊地回答。 “蜘蛛呢?” “不知道,等我醒来时已经不见了。”疯子摇头,“别想那么多,炼狱到处都是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没被他们抓走就算万幸了。” “被蜘蛛抓走后,会被它们吃掉?” “是啊,它们吃得可快了!”疯子张开食指,模仿蜘蛛腿。 “吃掉之后呢?会变成什么样子?” “被蜘蛛排泄出来,看到蜘蛛大大的屁股没?它一抬起屁股,就哗的全出来了!”疯子捂住鼻子,做出不想闻臭味的模样,“然后那些脏兮兮的东西,会汇成像你这样的肉泥,一切就都白费了。” “白费了?是指变成人白费了吗?” “没错。”疯子点点头。 陈简看他脸色一变,似乎想起了不堪入目的往事。 经过这么多天,陈简大概摸清了炼狱的生存模式——犯人刚进炼狱是一团只有意识和吞噬能力的肉泥,只要不断吞噬植物和动物,便能逐渐恢复人身,但与此同时,加在身上的痛苦也将逐级增加;一旦不幸死亡,便会变回肉泥的形态。在炼狱,死亡的条件相当苛刻,被焚烧、被分尸……凡此种种,估计都不算“死亡”,只有被动物或者某些奇特植物消化,才是“死亡”。 疯子吃着不知从哪猎来的野兔,血、兔毛和细骨都塞在牙缝里,他扯下野兔的腿,问陈简吃不吃。 “我不用了——”陈简还不想这么快变成人,他得弄清楚恢复人身到底有什么益处,“变成像你这种程度的人,需要多久时间?” “我?”疯子将兔子拎起,仰头喝着鲜血,“谁知道,我早就忘记时间了。” “说个大概。” 疯子浮夸地哀叹一声:“你才刚到炼狱,还能用疲倦来感知时间,可你看看周围,”他大手一挥,仿佛是他的江山,“这里没有白昼黑夜,没有季节变化,四周如同凝固。再过十天半个月,你连一刻都没法算准。” 陈简完全理解疯子。事实上,他现在已经没法确定“一秒”到底有多长了。 “那你告诉我,变成人有什么好处?要不断经受痛苦,还可能像之前那样,被怪物袭击。” 陈简其实在变相问疯子为什么要恢复人身,也不知疯子到底有没有察觉他的意图,听到问题后立刻滔滔不绝道:“当然有好处!可以享用这些美味!”他掰开兔子的胸腔,满足地吮吸它的脏器。 “而且想去哪就能去哪,不像你,只能慢悠悠地在地上爬来爬去。”疯子起身说话,突然站起身,“出发!” 他不由分说,带着陈简继续向防风国前进。 * 这是一场漫长无望的路途,陈简总觉得疯子走错了方向,可他并不清楚防风国具体在哪,只得任凭疯子随性所欲地到处漫游。 已经数不清他们到底走了多久。一个月?两个月?甚至半年都有可能,就像疯子说的,陈简彻底迷失,时间的流逝成为了无足轻重的事。 真是讽刺!陈简经常想,无论是前世还是人间,人们都将时间视为最宝贵的财富,如今他成为“罪人”,到了炼狱,时间却变成最一文不值的废品。 他们始终在上山下山的循环中前行,见识了许多奇异妖诡的花草树木,遇上了无数奇奇怪怪的生物——它们有些温顺无比,平易近人;有些则凶残险恶,让他们险象环生。 陈简逐渐理解为什么要恢复人身。 肉泥之躯虽然能避开某些野兽的注意,可一旦被机敏的生物发现,他只有备受折磨的份,每到这时,都是疯子出手相助他才免遭皮肉之苦。 压力随着征程在不断堆积、释放,陈简偶尔会跟着疯子饱餐一顿。 渐渐地,他长出了双臂以及左右各四根手指;长出了像兔子一样短小的腿;以及一张充满孔洞的脸庞。一开始他相当恶心这张脸,抱怨不该吃那些古怪的食物,但久而久之,他习惯了脸庞灌风的感觉,甚至在能在炎热的炼狱感到一丝凉意。 他现在已经有两个出生婴儿的大小,要经历的刑罚也随之增长,现在除了剥皮刑外,车裂也进入了他的身体。 经历第一次车裂是相当恐怖的事。四肢和脑袋被无法抗拒地向五放拉扯,身体仿佛成了一根无限拉长的面条,随着啪的一声巨响,大脑连同躯干同时碎裂,这绝对是终身难忘的痛楚。随着车裂次数增加,疼痛依旧,但他不再感到惊慌,尽可能保持平常心地等待酷刑降临。 疯子的存在也大大缓解了他的恐惧。 就这样,两人“相依为命”,总算抵达了一座高峰。极目远眺,云雾缭绕的前方出现庞大的身影。 “我们要到了!”疯子欢呼雀跃,陈简也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水。 此时他还不知道,漫长而绝望的服刑生涯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96章 · 世态炎凉 “疯子,你还没说大夫是怎么变成乌龟的。” 陈简忽然记起这件事,回想与乌龟告别一幕,恍如隔世。 到底过去多久了? 陈简惴惴不安。 人间又变成什么样子?自己还有机会出去吗……类似的疑问涌上心头,沉淀无比,压得心脏无法跳动。 随着身躯逐渐成形,陈简的信心反倒是愈发渺小,从坚定不移到疑虑满满。 炼狱存在百年,甚至千年,所有人都相信,他们永远无法逃离这座禁锢魂魄的牢笼,其中肯定有无数像自己一样看到希望的人,可他们最终还是在这无望而自由地流浪。他陈简又何德何能,可以闯出这个不存在出入口的炼狱? “你不说我都忘了。”疯子把郁郁寡欢的他拉回现实,“这事说来话长。” “你好像说过这句话。”陈简记不清了。 “没有吧。” “说过。” “没有。” “那就没有,你快说吧。”陈简妥协。 疯子赢得了拌嘴的胜利,开怀大笑:“那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大夫还是个有胳膊有腿的人——” “他现在也有胳膊有腿。” 疯子没理会陈简的吐槽,自顾自继续说道:“我还记得大夫初到炼狱时的模样,他整天嚷嚷着要逃出炼狱,终于等到了判官巡视的一天,他不顾僭越判官,设下致死陷阱,引诱判官进入。他在地上挖了一个巨大的坑洞,坑洞底下遍布锋利无比的木梭。他花了很久设置这个天衣无缝的陷阱!那时连我都被骗了,差点掉下去——” 你被骗不是很正常吗? “后来判官真的落入陷阱,全身被贯穿,我们都看到了。”疯子眉飞色舞地说着,可陈简完全没有画面感,他不知道判官长什么样,无从想象当时的情形,“大夫马上去捡判官的镰刀,结果判官那只被贯穿的右手突然抬起来,用力一挥,大夫就被拍到地上,变成了一滩血泥。哈哈!” 疯子大笑着冷颤,看上去是因恐惧而没法控制情感。 “大夫正好死在乌龟身上,等我们下次见到他时,他就变成那样了。” “没了?” “就这些啊。” “这也算‘说来话长’?”陈简无语叹息,“判官是什么样的?” “就是个大大的骷髅架子,身上套着个破斗篷,右手持着火的镰刀,左手提灯笼。”疯子的手在同时比划,“大概有这么高,我记不清了,来到炼狱后可能只见过两回。”他印象中的判官个头很大,陈简估计足有两米,单从外型来说,判官已经相当有威慑力了。 “他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谁知道呢!”疯子傻笑道,“他什么时候都会出现。” “那他为何出现?” “谁知道呢!” 疯子忽然脸色一变,不过陈简早就对此习以为常。他倒在地上,口中呢喃着救命。 陈简知道,忏悔刑又开始了。 他驾轻就熟地从疯子的口袋里掏出用象牙磨制而成的小刀,毫不犹豫地向他的心脏刺去,只听疯子嚎叫一声,顿时消停了。 这已经是第几次杀死疯子了呢……他数不清了。 陈简心平气和地坐在疯子身边,他发现,疯子的面容正在逐渐恢复,前段时间还不曾拥有的鼻梁已经翘挺在脸庞上。 疯子到底犯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被发配至此?还是说,他也是因斗争失败而惨遭诬陷的可怜人? 过了片刻,疯子捂着胸口坐起身子:“啊……难得的安宁。”他恋恋不舍地从短暂的死亡中归来。在闭上眼睛也只能看到腥红一片的炼狱里,死亡才是最舒适的沉睡。 “拿去。”陈简把象牙递还给分子。 “多谢——哎!小不点,若你能帮我分担忏悔刑就好了。”疯子面对“救命恩人”,没心没肺地提出希冀。 “算了吧,听你鬼叫都觉得痛,我才不想经受忏悔刑。”陈简立刻否决了他的痴心妄想,“再说,这可是施加在魂魄上的刑罚,何来分担一说?” “不能分担吗?真是可惜……”疯子似乎也意识到这点,立刻消沉下来。他焦躁地摆弄挂在身前的一颗颗念珠,仿佛这样能得到心灵上的救赎。 “你犯了什么事才来炼狱?”陈简觉得是时候问这个问题了。 对于身处炼狱的犯人而言,这个问题是最不愿回想的心理创伤,也是最隐秘的往事,它会带给来无穷的懊悔和悲愤,同样是无法磨灭的耻辱。即便陈简也不例外,他虽然是遭到算计,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但每每想起抵达京城后的那几天,心中的悔恨便如滔滔不绝的江水,从大脑流向心头,再从心头流溢全身,最终只落得身心俱疲,抑郁难安。 只有相互信任的人才会告诉对方自己的罪行。 疯子听后眨了眨眼。 陈简不知他在想什么。是在考虑拒绝的说辞,还是装疯卖傻略过此问?也可能他早就忘记了自己犯下的罪行。 疯子久久没能开口,如鲠在喉。他动作迟缓地把陈简捞起放到肩上,继续向防风国的方向前进。 “我杀了人,”过了许久,热浪席卷着两人的身体,疯子突然低语,一改往日的魔性语调,“很多人。” “所以……你是杀人狂?” 疯子摇头:“从结果上说就是如此,世人也是这样认为——我是无恶不作、草菅人命的畜生——所以我被送到了这里。”他罕见地表露出不符合气质的悲悯,遣词也文绉了许多,“很多人死在我的手上,他们都是无辜的,我……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惩处,只不过,”他仰起头说道,“实在太久了。” 陈简知道背后另有隐情,他关切询问:“你为何有杀人?” “你来的时候,外面是什么朝代了?” “西朝。” “从未听过。”疯子释然一声大笑,“我还在人间的时候,名为我所在的楚国与齐国争夺天下,我是楚国鼎鼎有名的巫术师,为楚王一统天下立下汗马功劳,可楚三世昏庸无能,让卧薪尝胆的齐君反扑,一夜亡国。最终楚国覆灭,我从人人敬仰的英雄变成了屠戮生灵的魔头,再后来,在百姓的声讨下,我甘愿接受了地藏公的炼狱刑——没错,炼狱刑是我主动提出来的……我没想到炼狱是如此残酷,不过比起人间,这里似乎更加温暖。” 他抚摸着滚烫的土地:“那些声讨我的百姓,有很多曾是楚国的百姓,他们在我最辉煌的时候将我的盛名传唱,也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将我贬低得一文不值,世态炎凉啊。” 第97章 · 巫术师 “巫术师是干什么的?” 陈简打断了他那深沉的吟唱。 “你不知道巫术师?”疯子瞪大眼睛。 “在我生活的朝代,巫术师受到万人敬仰,连皇帝也要敬重三分,我们掌控战争胜负,通晓万事万物自然之律,预知国家兴亡。你居然不知道巫术师?” 疯子不敢相信。 他的履历是那么耀眼辉煌,注定记载史册,眼前这个初来乍到的肉泥居然没听过? 陈简搜寻记忆,无论怎么也无法想起关于巫术师的事,准确的说,他脑海中根本没有“巫术师”的概念。 难道前朝的“巫术师”已经嬗变成为“炼药师”了? 陈简问道:“你们巫术师都是做什么的?种草药然后制作各种药剂?” “真是愚蠢!”疯子听后一愣,转而嬉笑怒骂道,“我们的力量怎是炼药师能相提并论!”他跨开步伐,喋喋不休,“我们用的是鬼神莫测的力量,足以扭转一切的力量。” 跟炼药师不是同一个职业吗……曾经繁盛一时的巫术,现在没落到何处了?陈简不解。 疯子继续说道:“既然你不知道,我就好好跟你说说。”他拍掌,将陈简放到身前的大石头上。 “那是一种常人无法领悟的气力,只有天赋异禀之人才能掌控。它是上天馈赠我们的神力,只要掌控那种力量,即便是自然律亦能颠覆,你明白吗?看你这小不点懵懂无知,肯定不能理解吧?”疯子洋洋得意,完全没有惋惜之意地说道,“想不到我的后人竟衰落到如此境地,真是为你们惋惜!” 气力?上天馈赠?这不就是—— “泽气?” 仔细一想,武者们使出的各种心法,就算套用“巫术”二字也毫不言过。 “那是什么东西?”疯子怔怔地看着他。 “你说的气,是不是每个人拥有不同的颜色。” “怪了怪了!”疯子摇头晃脑,“你分明不知巫术师,又怎知道气的模样。史书上莫非有记载?” “不是这样。”陈简告诉他,“如今那种人已经不叫‘巫术师’了,而是‘武者’,他们拥有的那种气力被称作‘泽气’。”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疯子目瞪口呆。陈简的话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他的灵魂还活在过去,但在这一刻,它被抽离到了现在,“巫术师举手投足皆是尊雅之举,怎么和野蛮粗俗的街头莽夫混为一谈?” 在疯子眼里,武者还是粗俗之人的象征。他肯定无法想象,如今的武者身份尊贵,天子甚至要亲自授予部分人殊荣。 在过去,巫术师利用泽气改变战局,而武者像是巫术师的进化,他们不仅精通泽气,而且利用泽气修演出许多心法,再加之肉体的强悍,作为武器的杀伤力远远超过巫术师,也难怪巫术师这个职业逐渐淡出了历史的长河,不留一点痕迹。 陈简担心伤到疯子仅存的一点自尊,没把这番话说出来,他只是淡然道:“时代变了啊。” “小不点,你难道也是‘武者’?”疯子话锋一转。 “……我为何是武者?” “因为你身上有泽气。”他严肃地说道,“我第一面见到你,就觉得你身上有与我相似的气息,现在看来,就是泽气。”他盯着陈简那只不完整的眼睛,“我说得可有错?” “没错,”陈简耸肩承认,“我的确是武者。” “哼哼。”疯子得意地憨笑几声,“想不到如此崇高的力量被你们这些凡俗夫子窃走了!真是大不幸啊!让莽夫左右朝廷,想想都觉得悲哀。” “很可惜,我们武者的权利可没巫术师大。”陈简如实说道,“武者听命于朝廷,平日安分守己,危难之时要听从朝廷调遣,和士兵没什么两样。” 听到这番话,疯子不觉得意外,反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的眼中难得闪过智慧的光芒:“果然如此……” “此话怎讲?”陈简突然跟不上他的思路了。 “在我被关进地牢之时就隐约感觉到,齐王不会让我们这些巫术师活下去。他曾因巫术而兵败如山倒,国破家亡,险些九族俱灭,若非三世优柔寡断,他根本没有翻身余地,以齐王谨慎的性格,必定认为巫术师后患无穷。他期望巫术消失,但仅仅消灭我们这些巫术师还不够。” “为何?” “巫术源远流长,就算杀光了巫术师,那些散布各地的记载也无法彻底清理。所以齐王想出了一个妙招——巫术师不存在,那些怪异招式都是武者所用。” 陈简沉默不语,细细品味疯子的这句话。 从本质上来说,巫术师和武者其实是一脉相承,但他们名号不同,而这正是关键—— 自古以来,“巫术”属于祭祀范畴,与皇权、天意息息相关,巫术师使用泽气,展现出来的东西叫“上天旨意”,那是神迹,如疯子所说,就连天子也得尊重,巫术师借此名号拥有左右朝廷的权利;而“武者”只是江湖上打打杀杀的莽夫,纵使他们名扬天下,招式百变,也不过是武术功法罢了,无法撼动天子地位分毫。 疯子之后说的话和陈简所想如出一辙。 他唠唠叨叨地将这些事解释完,最后以长辈的语气谆谆教诲道:“……你现在还太年轻,肯定没法理解其中的奥妙!多跟我走走,自然就能明白。” 陈简懒得反驳他,只是故作心虚地夸赞道:“你说得有道理。” “那是必然!”疯子拍拍胸脯,“作为鼎鼎有名的巫术师,真知灼见细致入微可是看家本领。” “继续上路吧。” 陈简催促,他已经能隐约听到巨人们雄浑的声音了。 疯子同意,带上陈简继续前进。 “为什么大夫要偷判官的镰刀?” “因为判官每次出现,都是镰刀从地里铲出来。”疯子说道,“突然一下,刷的一声就出来了!”他拽下挂在腰间的葫芦,大口喝了起来。 陈简已经知道他葫芦里装了什么。 各种树木果实的汁液混合一起,无论是外表的形状还是内在的味道都相当恶心,他只喝过一口就不想再喝,疯子却斩钉截铁地说,过段时间,他一定会对这东西爱不释手。 陈简没下定论。 他早就深刻认识到:在这里,自己什么都做得出来,无非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两人没日没夜地前进了很久。 巨人的身影高大,远远就能看到,可实际相隔百里有余。 终于有一天,他们抵达了防风国所在的山脉。 高大的石柱林立在山峦中,肃穆地警告外来者不许接近,一阵阵沉闷的声响从高山间传出,陈简的身体被震得摇摇晃晃,像果冻一样颠颤。 “前面就是防风国了,这儿还真没有一点儿风。” 疯子的话提醒了陈简。 此山比任何地方都要炎热,凝滞的热气将身体团团包围,仿佛在艳阳高照的沙漠里被十斤重的棉被包裹,无法喘息。 这才是真正的炼狱。 陈简自认为这副身躯早就耐高温了,可到了防风国,他瞬间萎靡,缩成干瘪的一团。 他喝了口疯子葫芦里的汁液,犹如甘露。 第98章 · 无雨的防风国 疯子拖着疲倦的身躯缓慢前行,他不断从身边摘下树枝,咀嚼汁水以解燃眉之急,陈简模仿他的样子啃着树枝。 这样好受了许多,但饥渴感并不能消除。 随着继续深入,空气已经彻底凝结,疯子每进一步都难如登天,要耗尽全力迈开双腿,连趴在他肩膀上的陈简都感受到无比强大的阻力,身躯被压得扁平,接近窒息状态。 “真是……难啊!”就算在这种情况下,疯子还是唠唠叨叨不停,“以前只听说防风国不善待我们……没想到……居然这么热。” “嗯——”陈简艰难地回应。 每一次牵动声带都像被锯子来回摩擦,他本不想发出任何声音,可听疯子唱独角戏让他过意不去,所以疯子每说十几句话,他都会有气无力地“嗯”一声。不过这次回应距离上次,已经过去二十几句话了。 疯子听到肩膀上传来声音,高兴道:“你……还活着啊!” 陈简不再咀嚼树枝,而是含在嘴中,用零星的唾沫慢慢将它侵蚀:“嗯——”他有气无力地哼着。 “多……吃点树枝。” 疯子扭过头,把收集在圆筐里的树枝塞到陈简嘴边。 “看前面!”陈简竭尽全力发出微弱声音。 “前面?啊呀——”疯子把脑袋摆正,还是没能避免地撞上了一块滚烫的布。 他和陈简同时抬头。 一只顶天立地的巨人站在他们面前,足有四个疯子的高度。巨人发出不悦地嘶吼,垂下脑袋,想弄明白是什么东西碰到了脚。 “哇,”疯子连忙倒退,摔倒在地上,“是巨人!” 巨人听到了疯子的叫喊,庞大的脸露出厌恶之情,他动作缓慢,右腿向上抬起。 “快跑!”陈简喊道。 “怎么了?!”疯子没明白巨人要做什么,可陈简对这个动作再熟悉不过——这就是平常踩死蟑螂的标准流程! 幸好巨人动作很慢,陈简来得及跟疯子讲清后果:“他要踩死你。” 疯子听后慌不择路地逃离落脚点,压在身上的疲劳顿时一扫而空。 巨人来不及改变方向,那只肥硕的脚掌重重砸进泥土,原地的树木化作齑粉,地动山摇,疯子的整个身体被弹起,哇哇大叫着滚落山林,一头撞上山壁,脑袋凹陷,在山壁上留下一道腥红的印迹。 好像跟踩死没多大差别。 陈简怜悯地看了眼疯子,连忙从他身上离开。 这里和上山走的路相反完全。也就是说,在巨人的袭击下,他们弄巧成拙地进入了防风国深处。 更多巨人出现在陈简的视野里。 他们听到有东西从山坡滚落,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真是糟糕透顶!难道要被吃了吗?!陈简连忙扭动短小的四肢,躲到一旁的草堆里,打算先观察巨人会如何处置疯子的尸体。 “嘿——”悠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勇敢的矮人。” 陈简转身,发现那声音竟然对着自己!他冷汗直流,强迫自己抬起脑袋,对上声音主人的视线。 说话人是个同样无比高大的巨人,穿着比先前那个得体,用树叶遮挡身体,像是巨人中的上流阶层。 巨人面带微笑,粗黑的眉毛弯成一对星月,可以感受到他想表达亲切,可如此体型配上这副面容,反而平添了些许惊悚。 巨人弯腰,把陈简放到掌心,随后将他抬到与自己视线平行的位置。 洪亮的声音如同阵阵春雷,轰隆地在陈简耳边炸开:“我名为汪知理,是防风国最理智的巨人,黄帝曾经如此称呼我。” 汪知理把陈简托起,很快吸引了其他巨人的注意力,他们不再拨弄身体被撞扁的疯子,而是凑到汪知理身边,对陈简评头论足。巨人们说的不是人类语言,在他听来只是嗡嗡巨响。 “你是第一个抵达这里的,黄帝死后,没你这样勇敢的人了。”汪知理一字一句地说着。他很久没与人类沟通,语言相当生疏,不过交流够用。 “是吗?”陈简故作镇静。 歪打正着,似乎得到了巨人的尊重。他颇有气势地询问汪知理:“你们就是防风氏族的人?” “没错。”汪知理点头,“勇士来防风国有何贵干?” 看来巨人相当直爽。 陈简开门见山道:“我想请你们帮我去挖坑。” “不行。” 话音刚落,汪知理就说出了这两个字。 陈简怀疑这家伙早就准备好了,压根不打算帮他。可巨人不像是会开玩笑的性格,为何汪知理会如此果断? 巨人马上说出理由:“防风氏族,无法离开防风国。” “为什么?你们当年不是跟随黄帝吗?” “就是因为黄帝,我们无法离开防风国。”他的语气非常规整,不厌其烦地重复刚才说过的话。 汪知理基本没说出有用的信息,导致陈简不知该如何发问。 他只好继续说最万能的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黄帝杀死了夔,我们没法离开防风国。”汪知理回答。 一定要一口气把问题全提出来,否则这场谈话要进行很久。陈简总算看透这点,他铆足一口气,把所有问题抛出:“夔是什么?夔是你们的族人吗?为何杀了夔你们便无法离开防风国?黄帝又为何要杀夔?” 陈简暂时还没想到其他问题,但这些已经足够巨人回答很久了。 “夔是掌控风雨的神兽,每当夔降临,防风国便会下起暴雨,防风国便不再炎热,防风氏族不会因缺水而渴死。” 说一段话要耗费汪知理大量脑力,他歇息片刻后继续说道: “黄帝为了与有趣的鸟之国交战,将夔杀死,用夔的皮作成雷鼓,只有敲雷鼓,防风国才会下雨,他让防风氏族为战争奔赴战场。如今黄帝死了,雷鼓还在黄帝山,夔死了,防风国无风无雨,防风氏族无法远行,远行变会渴死,防风氏族不想被渴死。” 陈简不由佩服自己想出的问题,竟然让汪知理流利地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表达出来。 原来防风国如此炎热,竟是拜黄帝所赐,陈简问道:“只要敲击雷鼓,防风国便能下雨,没错吧?” “正是如此,”汪知理重重地点头,热浪迎面扑来,“勇士倘若能将雷鼓带来防风国,防风氏族便愿意跟勇士挖坑。” “黄帝山在哪?” “我知道!”疯子不知何时爬上了汪知理的手掌。 第99章 · 通知书 汪知理听到新的声音,纳闷地凑近手掌。 对巨人而言,分辨两个渺小的人需要费些脑筋。 他确认有两个“勇敢的矮人”进入了防风国后,欣喜若狂地喘息,憨声笑道:“又一位勇士!” 他把这个情况告诉身边的族人。 巨人们立刻欢呼雀跃——他们总算有希望逃离这个炎热的国度。 陈简感觉不可思议,让防风氏族遭受苦难的黄帝与自己是同一种族,巨人非但没有因此抗拒、迁怒于他,反倒是相当热情地进行交流。也不知这究竟算巨人的愚昧还是诞生于炼狱的生存智慧。 “你知道黄帝山在哪?”陈简打量疯子。 疯子已经痊愈,结痂成块的血迹牢牢黏在额头,不修边幅是疯子的常态,现在更是如此,他正为死后重生的焕然一新感到高兴,同时也陷入了对死后宁静的眷恋。 很快,他回过神来。为了让巨人看清自己,他夸张地点了点头,并大声说道:“我知道黄帝山在何处!” “真是天助我也。”汪知理呼喊道,“有何需要防风氏族帮助?防风氏族愿意为二位效劳。” “把我们送出防风国就行。”疯子抢先说道。 “等等!”陈简厉声打断,问疯子:“你真知道黄帝山在哪?不会弄错?” “当然知道,”疯子拍着胸脯,“黄帝山就在东海之上——”他抬头看向汪知理,“我说得可有错?” “没错。”汪知理点头。 “这样总行了吧?”疯子打发陈简,“出发!” “慢着,东海那么大,你难道要一个个找?”为找个雷鼓而耗费大量时间,陈简觉得实在不划算。 炼狱的地形和人间大相径庭,在漫长的“旅行”时光中,陈简通过疯子的只言片语得出:炼狱是个相对规整的世界,它像一个无限扩张的年轮,中心是山,山的外面是海,海的外面又是山……山海如此反复交错,直到消失进腥红的天际,至今无人知晓炼狱的尽头是什么——或许有人知道,只不过他们还没遇上。 东海很大,而且海中的生物比陆地更残忍,入海便是九死一生,很可能化作某只巨兽的腹中餐,因此他们绝不能在海上逗留太长时间,必须目标明确地、直达黄帝山,否则会陷入被消化——重生——被消化的死循环。 疯子看上去只知黄帝山的大致方位,就像他只知防风国在南面一样,到了东海,他十有八九会带着陈简到处乱窜,陈简可不敢把期望放在疯子身上。 汪知理通情达理,明白了陈简的担忧,于是说道:“黄帝山是东海最高的山,站在海岸便能看到,黄帝山为东海八山之首。” “在海岸就能看到吗?”汪知理肯定不会糊弄人,但此事攸关性命,陈简再确认了一遍。 “没错。”汪知理耐心地点头。 或许他根本不懂什么是“不耐烦”。 “好,”陈简爬到疯子肩头,对汪知理说道,“事不宜迟,请送我们下山吧。” 其实这事谈不上“事不宜迟”,毕竟在炼狱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他只是习惯性地说了这个词。 汪知理对身边的巨人哼哼呼呼了几声,巨人们立刻分开站到两侧,空出前进的通路。 在炎热的环境里,巨人的每一个动作都要大量消耗体内的水,他们动作干净利索,没有一丝多余,防风氏族群仿佛融合成了完整的有机体,他们清楚其他族人接下来的举动,用尽脑力策划如何减少耗能。 陈简站在疯子肩上观察巨人们的行为举止。 防风氏族拥迄今为止见过最完美的组织能力,就连以群体生活闻名的蚂蚁都无法媲美。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族群绝不愚笨,只是思维方式与人类不同,在某些方面会显得迟钝和呆滞。 很快,一行人到了防风国外,林立的巨石柱再次出现在陈简眼前。 汪知理将他们放到地上,大汗淋漓如同暴雨,他饱含歉意地说道:“我没法走更远了。” “足够了。”陈简对这位巨人表示尊敬:早知道他会如此精疲力竭,不如和疯子自己走出来。 身旁的疯子似乎也震撼于巨人的模样,罕见地站出正经的姿势,竟抱拳道:“多谢巨人大哥相助!我们定不负众望,将雷鼓带来防风国!”他用力拍了拍陈简的肩膀,陈简立刻塌了下去。 汪知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挥手目送他们离开。 “呀——”离开巨人国没多久,疯子开口道,“巨人比想象中要好相处。” “是啊,那乌龟还说巨人不屑于我们相处,真是一派胡言。”陈简抱怨,就因为乌龟的警告,让他在防风国始终胆战心惊。 “也不知大夫是从哪听来的谣言。”疯子一副事不关己地态度,吊儿郎当地问道,“你去过东海吗?” “东海?在人间倒是去过。”陈简话语含有苦涩。 那可是一切的导火索。 若自己没在东海一战成名,而是先想起公主交给自己的秘密任务,事情会不会往截然相反的方向呢?他会悄无声息地潜入武当,远在京城的扁梁图也不可能给他下套…… 真是命运无常…… 陈简不由得回想起前世的琐事,一张张写满的试卷,红笔黑笔勾勒的课本和辅导书,还有那张被他视作珍宝的通知书—— 通知书? 陈简眨了眨眼,心脏猛然跳个不停: 为什么脑中会有通知书的印象?我还只是高中生啊!难道那所大学让我魂牵梦绕,导致我自行脑补出被录取时的样子? 那是名牌大学,每年随通知书附赠的图书都不重样,前年是《静静的顿河》、去年是《百年孤独》、今年……为什么我知道今年是《喧哗与躁动》?!在记忆里,距离高考应该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挂在教室墙壁上的六十天倒计时还历历在目——这段时间经历太多事,大脑分不清虚构和现实了? 可《喧哗与躁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我的涉猎范围,它是意识流小说,自从早些年阅读《追忆似水年华》吃了闭门羹后,我就决定不再看这种东西。 但我却清清楚楚记得那本书里的内容和细节。 因为是心仪大学送来的书,我那时看得很仔细…… “这到底是……” 陈简握紧拳头,用指背拼命钻着柔软的太阳穴,痛感贯穿大脑,可即便用这种方法,在炎热的炼狱依旧无法清醒思考,大脑里的细胞和神经仿佛被热浪溶解,脖子之上只剩一团糊浆。 好想到凉快的地方! 他咬牙切齿地在心中呐喊。 地狱到处都是滚烫的风景——赤红、燥热、闷干……生活在这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怎么了?小不点。”疯子大叫道,“就算自尽也死不了的哦。” “废话,我当然知道。” 陈简心烦意乱。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温卿筠乾山之后的古怪反应。 高考、大学…… 究竟还遗忘了多少事? 前世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飘荡,它们和原主人的记忆混杂在一起,无论哪边,陈简都无法看清。他伸手想将它们拼好,可在触摸的瞬间,记忆灰飞烟灭了。 第100章 · 白夭 旅途漫长,不知又穿过了多少高山,波涛声从遥远的东面传来,它听起来那么悦耳,让人望眼欲穿。疯子和陈简加快了步伐,翻过了最后一座高山。 血红的东海就在眼前,一股腥臭的味道将全身笼罩。 “东海是血?”陈简诧异地询问疯子。 “我们的泪汇成河,血融成海。”疯子自豪地指着汪洋,“这都是我们的杰作!” “这是炼狱的杰作……” 陈简厌恶地捏起鼻子,但血腥味依旧能从毛孔渗透进身体。他感觉浑身不是滋味,仿佛流淌在体内的血被外人污染了。 “黄帝山在哪?”他踮起脚眺望海面,远处是亮红的一片,分不清是山是海。 疯子在海岸来来回回走个不停,血海波澜,渗流进红沙。沙子只把疯子的脚印保留几秒钟,几番眨眼过后,疯子的印迹便无影无踪,只剩他一人踽踽独行,他的存在变得不稳定,仿佛随时都会被血海湮灭。 “喂!疯子!”陈简心头一震,海浪声盖过了他的呼喊。 疯子又在海边站了片刻,忽然手舞足蹈地跑向他。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看着疯子的身影逐渐清晰,陈简松了口气:“找到黄帝山了?在哪?” “跟我来!”疯子一把拉起陈简,他生怕忘记黄帝山的方位,飞快地带他奔向海边—— “在那!东海上最高的山!”疯子兴奋地对黄帝山招手,同时大声呼喊。 “黄帝山上有人?” 陈简不知道疯子为何做出这般举动。 “谁知道呢!”疯子说道,“我们得想办法过东海了,你看到那边。” 陈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个长长的条状身躯正在缓慢游荡,那只野兽背上长满了锋利的鳍,陈简估计至少有十块以上,可想而知,如果他们坐船而行,肯定会被它割成两半。 “那是什么东西?” “白龙。”疯子苦恼地说道,“我本以为只有北海才有,想不到东海也有白龙。” “你以前去过北海吗?” “去过,那还是鸟国最衰弱的时候,后来就没法去了。”疯子感慨沧海桑田、世事无常,随后一脸正色道,“白龙不食人,但喜好捉弄人——看我们溺水的惨状。有它在,我们很难渡过东海。” “那怎么办?” “嘿嘿,”疯子狡猾地笑道,“只要让它不觉得我们是人就好了啊!”他说着,双腿迈开了。 “该怎么做?”陈简连忙跟在他身后——现在的陈简已经能独立行走并跟上疯子步行的速度了。 他走到一棵粗壮的树前,比划了一下粗细:“正好!”他拍拍精壮的树干。 这棵树仿佛知道自己的下场,发出厚重的回应,陈简从中听出了一丝忧伤。 疯子拿出象牙制作的小刀。 “你要把它锯断?用这玩意?”陈简惊讶地看着他,觉得他疯了。 他本来就疯了。 这棵树是多么健壮,而疯子的象牙小刀只有一个巴掌那么大,与其说是锯,不如说是磨。要磨断这样一棵树,得花费多少精力? 生活在炼狱这么久,已经不太在意时间长短了,但眼看黄帝山近在咫尺,他还是产生了焦躁心态,急于求成地希望马上能抵达黄帝山,把那座雷鼓带回防风国——想到他们之后还得原路返回,他不由得精疲力竭。 一直进行繁琐而无聊的旅程,陈简感觉自己迟早要患上神经衰弱。 “慢慢来,不急!”疯子就打算这么做。 因为他们就一把小刀,陈简只能站在一旁干瞪眼。 他看疯子大汗淋漓使出浑身解数地磨了许久,才刚割入树皮里一点,距离整个树倒下至少还要几个时辰甚至几天。他不打算这么傻傻地“欣赏”疯子磨树。 “我去附近转悠。”陈简丢下这句话,离开了疯子。 他重新回到东海岸边,注视名为“白龙”的蛟龙在水中游嬉。 海水红得剔透,能看到它优雅的身躯如同漂浮在海中,它的脑袋和任何一只神话里的龙都相似,卷曲翘起的鼻子上有许多吸食龙皮残渣的小鱼,再往下看,一些外貌更加古怪的生物逐渐显现,陈简叫不出任何一个名字——这些都是凡间和前世不曾出现的生物。 白龙看起来生活在血海的最顶端,它平日以小鱼群为食,在捕食时,它会长大嘴巴,嘴中便会产生一道漩涡,不幸游到它身边的鱼儿便会被卷入其中,随后它猛地合上嘴,一滩腥红的血便会从嘴边渗出,它的目光则闪过满足,完美地结束这回饕餮盛宴。 白龙是威胁,但最多是让他们狼狈地回到海岸,在更深处的那些海怪看上去都不是善类。 陈简眯起眼睛,发现更深层存在酷似鲨鱼的海怪,不同的地方在于,它左右两侧长了像翅膀一样的东西,每扇动一回,海面就会汹涌波涛和漩涡,如一张血盆大口,轰鸣的海浪声似乎是它在咆哮。 陈简不安地抬起头,看着遥远的黄帝山。 疯子造的船真能把我们送到那里?感觉没出海多久就要粉身碎骨了。 如果……如果被海怪吃掉然后消化排除,尸体的残渣会沉到海底,在海底又会被海怪吃掉……这样一来,不是永远没法离开东海了?! 陈简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场绝对不能失败的渡海行动。 “疯子,疯子!”他连忙跑到疯子身边,讲危险告诉他。 疯子听后没什么反应,他露出一副理所应当地模样,反问陈简:“你以为这么多年只有我们去了防风国?肯定有无数人抵达防风国,知道了巨人们的窘境,但谁又愿为巨人跨越东海?” “……有道理。”陈简头一次在心中承认是疯子更深谋远虑了,无愧于他曾经巫术师的身份。“我们能活着到黄帝山吗?还要活着回来……这太冒险了。被打入炼狱已经够煎熬了,若是不断变成海怪的食物,更是永无出头之日。” 疯子也陷入沉思,他虽然疯,但也清楚其中的利弊。 帮防风氏是为了让他们帮忙挖坑,挖坑是为了找寻离开炼狱的方法,可谁能一口咬定挖坑就一定能成功?若是为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搭上性命和无止境的未来,实在不划算。 “疯子,”陈简想起一件事,“你以——或者乌龟以前好像说过,犯人至今没有探索到炼狱边境,照这么说,有人在不断往边缘探索,没错吧?” “应该是吧。”疯子从没见过这种人,他没法确定,但陈简说的似乎有道理。 “我们要寻求那些探索者的帮助,”陈简说道,“让他们带我们前往黄帝山。” “好主意!”疯子想明白了。 他收回象牙刀,陈简瞥了眼那棵粗树,连二十分之一都没磨开。 “知道那些人在哪吗?”陈简问,“你不是打算游历炼狱吗?应该知道些情况吧。” 疯子绞尽脑汁。 当他刚准备旅行时,便打听过类似的事,但都无疾而终:“炼狱里确实有一行以探索边界为信仰的犯人……”他将这些语焉不详的传闻告诉陈简,“他们被称为‘旅人’。关于他们的消息,我们生活在山林的人知之甚少,因为他们活动于遥远的地方,至少我来到炼狱这么久,从没见过任何一个旅人。” “现在你能见到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侧面传来。 疯子和陈简纷纷扭头,不过疯子看反了方向。 看到来人,陈简莫名产生感动——这么久,总算遇上个有人样的人了! 来人瘦弱,整个人藏在宽大的斗篷中,颇有云游侠客的风骨。 “你是……?”陈简问道。 “我叫白夭,是一名旅人。” 白夭从衣袍中伸出手,陈简能透过皮肤看到脉搏和骨头。 这人的皮肤仿佛是透明的…… 陈简握住白夭的手,炽热得有些冰凉。 第101章 · 旅人 “你是旅人?”疯子打量弱不禁风的陌生人,语气充满怀疑,“瞧你这样子,怎么成为旅人?” 白夭似乎一眼就看出疯子精神不正常,完全不理会他,而是继续和陈简交谈:“你们打算去黄帝山?为什么?” “你想干什么?”陈简反问。 这人什么时候听到我们说话的?难道一直在监视? 白夭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成为旅人吗?” 话题突转,但陈简习惯了炼狱里没头没脑的思考方式,他马上接上话茬:“我怎么知道。”我都不认识你,他心里嘟囔。 “为了离开炼狱。” 白夭扯下遮住面容的兜帽,露出一张曲线柔和的面容。 “你竟是个女人!”疯子在一旁惊呼,立刻把视线移到她的其他部位。 白夭的脸和手臂一样剔透,仿佛是一具供医学生观察的人体模型,陈简觉得自己在跟人偶对话,再配上那张布满血丝的脸,实在是充满科幻惊悚的氛围。 陈简愣了愣说道:“离开炼狱?”这倒与他的目的一致,“你想离开地狱,为何要找上我们?想离开的犯人应当比比皆是吧。” 白夭说道:“因为我听说你们要去黄帝山,那地方人迹罕至,便觉得你们或许掌握了新的线索。” 黄帝山人迹罕至。这倒是个挺重要的信息,不过似乎也没那么重要。炼狱这么大,无论哪个角落应该都算得上“人迹罕至”。 陈简打量白夭,没法从她目光中看出真诚与否,于是继续试探道:“你何时知道我们要去黄帝山?” “三天前。”白夭的语气很确定。 “三天前?你怎么知道时间?” 白夭右手伸进口袋,从里面拿出某个物件后翻开手掌。 还没等她解释,疯子先怪叫了起来:“判官的光阴盘!” 光阴盘?陈简定眼看去,白夭手中放着一块像风水罗盘的青铜圆盘,盘面刻满了不知哪国的文字,密密麻麻让人头昏眼花,文字一圈一圈从里向外拓展,圆盘正中央是一枚细针。 “你知道光阴盘?”白夭头一次理会疯子,她惊讶地看着这个衣冠不整的男人。 “当然知道!”疯子殷勤地告诉她,“我见过一次判官,看到他用光阴盘来计算时间。他那时还说:‘一天过去了’。”疯子捏着鼻子说出太监般的声音,白夭听后嗤嗤笑了几声。 她郑重其事地说道:“没错,这就是判官的光阴盘,有它就能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需要我教你看吗?” “啊,先别说这些事了——”陈简有些懵,他摆手谢绝道,“判官的东西怎会在你手上?” 他连判官是什么都没弄清楚,更别提眼前这个旅人拥有判官的物品,他除了好奇外,更多了一份警惕。 “因为我是旅人,”白夭像在聊家常般轻松地蜀道,“盗取判官的东西对我而言是探囊取物。” 疯子露出崇拜的目光:“你相信你是旅人!”紧接着,他马上跟陈简低语解释,“只有深知炼狱的囚犯才能成为合格的旅人,这姑娘能拿到判官的光阴盘,绝非等闲之辈!要知道,大夫可被变成了乌龟!” 陈简点头。 眼前这位女性的气场不同于任何先前见过的犯人,无论是叶连城、乌龟大夫还是疯子都缺少她拥有的自信、冷静和孤傲,她更像诞生于此的原住民,谙熟炼狱的所有规矩,那种自若的态度绝非伪装而来。 白夭明白自己已经得到了两人认可,于是把话题拉回:“你们要去黄帝山,没错吧?” “当然!”疯子开心地说道,“我们正愁着没法横跨东海,你既然是旅人,一定知道如何平安抵达黄帝山。” “我当然知道,”白夭说道,“不过你们去黄帝山做什么?那里可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 “黄帝山有什么特别之处?”陈简听出白夭话里有话,连忙问道。 “黄帝山本来不叫黄帝山,是因为黄帝住在那才称作黄帝山。” “这不是废话吗……” 白夭摇头,丝毫不觉得自己在说废话:“问题在于,天下有那么多山,黄帝为何偏偏选了黄帝山作为自己的居所?” “这确实是个问题。”也不知疯子是在故作殷勤还是真心在思考,他像捧哏一样非常配合地帮助白夭把对话进行下去。 “你呢?明白为什么吗?”白夭再次无视疯子,问陈简,仿佛在拿他寻开心。 陈简摇头,说了个显然错误的答案:“可能那里风景好吧。” “不对,”白夭立刻说道,“因为人鸟大战时,黄帝使用了很多神器,鸟民们难以抵挡的神器,只要有这些神器在,鸟民便不敢打破‘中心山誓言’——不过黄帝死去,少昊帝这些年似乎蠢蠢欲动。我平日远离山陆,只是对这些事有所耳闻,你们应该更清楚。” “白姑娘说得没错!”疯子感同身受地附和道,“以前南边根本看不到一只鸟,前段时间白姑娘是有所不知,竟有鸟被云火烧死。” 陈简知道疯子在说与乌龟短暂相处时的事,显然,疯子对没能饱餐一顿耿耿于怀。 白夭点头,继续说道:“大战之后,黄帝找到了黄帝山,他发现,无论是人还是鸟都难以抵达黄帝山,便把各种神器放在黄帝山上,以制衡有趣的鸟之国。”她缓了口气,补充说明,“这些都是听我师傅说来的,他在炼狱待了上百年,参与过人鸟战争,对那段往事相当清楚。” “你还有师傅?”疯子惊讶,“那你活多久了?” 白夭赤眉颦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陈简忍俊不禁:即便在时间消亡的炼狱,年龄依旧是女性的秘密啊。 “你笑什么。”白夭感觉出陈简在揶揄自己,不满地警告了一句。 “我没笑。”疯子说。 “没跟你说话。”白夭苦笑,她可不想应付神经病,只好继续问陈简,“所以,你们为何要去黄帝山?” “我们——”陈简刚想回答,忽然意识到一个相当严肃的问题。 黄帝把神器放在黄帝山,那雷鼓应该也是神器之一吧?把它带到防风国,会不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呢? 疯子可不会想这么多,他立刻回答:“我们要去拿雷鼓!” “雷鼓?那个用夔皮做成的鼓?你们要那个做什么?难不成准备打仗?” “这跟打仗有什么关系?”陈简不放过任何一个询问信息的机会。 白夭理所应当地回答:“雷鼓可以振奋士气,当然是用来打仗的——不然黄帝为何要造雷鼓。” 不是为了控制防风氏吗?也可能是一鼓两用吧……陈简没兴趣思考雷鼓到底有什么作用,能尽快让防风氏动身挖坑才是他唯一的期望。 他说道:“雷鼓能让我找到离开炼狱的道路。” 白夭听后双眼一亮:“此话当真?”她的目光夹杂着期望和怀疑。 在炼狱给人希望再摧毁,比刑罚要痛苦千万倍。 陈简没有愚弄他人的兴趣,如实说道:“我没法保证。” 白夭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她拍拍陈简的肩膀:“凡是总得尝试,我还是头一次听说雷鼓和逃离炼狱有关。” “我要把雷鼓带走黄帝山,这么做是否会影响誓言?”陈简已经是人间的“罪人”了,他不想再做炼狱里的“罪人”。 白夭听后顿了下身体:“你要带雷鼓走?嗯……黄帝山远离北方,偷偷拿一个神器出去,问题应该不大。” 白夭是旅人,她做的一切都为了自己能离开炼狱,压根不在乎人与鸟之间的誓言。 “别想那么多了,”这回轮到白夭催促陈简了,“出发吧。在路上你跟我说说雷鼓和离开炼狱有何联系。” “出发?”疯子困惑不已,他用力拍打打磨了不知几天几夜的树干,不想让自己的辛劳白费,“我们还没有船!” “对啊,我们怎么去黄帝山?总不能游过去吧?”陈简也反应过来,白夭没带任何交通工具。 “不用船,”白夭神秘一笑,“也不用游。跟我来。” 第102章 · 黄帝山(上) 陈简没想到,白夭竟带着他们坐到了白龙身上,准确地说,三人正把喜欢打翻人的白龙当作坐骑,畅通无阻地游行在东海之中。 疯子惊喜得哇哇大叫,陈简也觉得新奇,但一个团队不需要两个吵闹的人,于是他安静地坐在白龙身上,任凭锋利的鱼鳍将双手割破,鲜血顺着鳍背流到白龙身上,再从白龙身上流入血红的东海,与身旁的血水融为一体。双腿在温暖的海中飘荡,粘稠的血拖着白龙的身躯,这只不明所以的海怪奋力扭动身躯。 陈简总觉得淹入大海的双腿随时会被更底下的生物吃掉,但白夭让他不必担心,浅海的生物都惧怕白龙,深海的生物也少有出海,在海面的区域,白龙就是当之无愧的霸主。 “白姑娘,能不能给我试试!”疯子对坐在最前头的白夭高声请求。 “不行。”白夭立刻回绝了,“这可是不简单的事,你以为谁都能当上旅人?” “这有什么难的。”疯子抱怨着,弯腰用双手划着水,想助白龙一臂之力。 陈简看向白夭,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不由钦佩她的果敢。 白夭手中正牵着自己的手。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古怪,但事实就是如此。 在带领陈简疯子二人走到海岸后,她立刻将自己的左手切了下来。她告诉不知所措的陈简——白龙通过手来感知人的存在,只要像钓鱼一样把手悬挂在白龙面前,便能在东海自由前行。她将左手凿出孔洞,用随身携带的麻绳和地上捡来的树枝制作成“鱼竿”,再将手吊在绳子末端,这样一来,一个操纵白龙的手竿便完成了。 接下来她用类似布的东西遮住右手,只凭断掉的左手就把白龙诱骗了过来,在白龙靠近海岸时,她催促陈简和疯子坐到它身上。 之后就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白夭坐在白龙的脑袋后,用手竿指挥白龙向黄帝山进发;而坐在她身后的疯子则想试试。白夭肯定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操纵白龙看似简单,但实际精妙复杂,必须不断有规律地摆动断手,才能让白龙误以为面前的确有人,疯子显然做不到如此精度的事。 在疯子不断请求和白夭不断拒绝中,他们平安抵达了黄帝山。 白夭率先跳下白龙,陈简紧随其后。她一边把断手接好,一边催促恋恋不舍的疯子:“快下来吧!你难不成准备跟白龙过日子了?” 疯子抚摸白龙那身光滑冰凉的鳞甲——在炼狱里,冰冷是种馈赠——遗憾地说道:“下次有机会,让我也试试吧。” 白夭打发道:“快走。黄帝山很大,而且黄帝把神器藏到了各个角落,要花好些时间才能找到;若是被别人知道有人闯入黄帝山,天知道会惹出什么样的麻烦。” 不知是否是“黄帝山”这个名号作怪,陈简觉得这座山相当气魄,充满尊贵和雄浑的气息,连其中的花草树木都长的非常工整,似乎都在表达对黄帝的尊重,只不过这种尊重如今转嫁到了陈简等人身上,让他觉得不是滋味。 “别人是什么人?”陈简问道。 “就是除我们之外的人啊。”白夭走在最前面,东张西望寻找上上山的捷径。 “犯人们在炼狱总会找各式各样的事去做,像我们这些旅人就是去探索边境,你们也在寻找出路,还有些人和原住民交往甚密,整天为人与鸟国的关系奔波。若是那群人知道有人在黄帝山取神器,动摇誓言的保障,他们肯定会禁止我们拿走神器。” 陈简微微点头,并不担心此事。 和疯子游历了许久,压根没碰上几个活人,更别说在黄帝山这片人迹罕至的地方。 “我们把白龙杀了吧!”疯子在上山途中忽然提议。 陈简习惯了疯子的语出惊人,但白夭显然没跟上他的想法,她怔怔地看着他:“你说什么?”她不明白,是什么促使疯子想杀掉坐骑。 “白龙那身鳞甲多凉快!以后披在身上……”疯子手舞足蹈,仿佛手中已经拿到了白龙鳞甲制成的披风,陷入了美好的幻想。 白夭冷笑一声:“别以为骑了白龙就觉得它好欺负,旅人们曾经进行过一次猎杀白龙,结果有两个人至今还在海底。”她指了指身后广袤的血海,“一直被海底的食人蟹啃食,你想要落得那般境地,就去杀白龙吧。” “那可不行。”疯子立刻摆手说道,“我才不想变成那样,在海里不禁要被吃,而且不断窒息——” “是啊,你知道就好。”白夭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转而问陈简,“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就叫他‘小疯子’吧!”疯子提议。 陈简皱眉,思索在炼狱暴露身份有什么危害。他不能僵停太多时间,否则别人会看出他的小心思,于是他马上说道:“罗斯,我叫罗斯。” “罗斯,好。”白夭点头。 疯子又是让人猝不及防地突然说道:“原来你叫罗斯!咱们认识这么久都还不知道相互的名字,”他一脸正色道,“只可惜我已经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你居然会忘了自己的名字!”白夭少见地惊讶,“没有名字,你还是你吗?” “什么意思?”白夭谈论起绕口的哲学,这让向来有话必接的疯子吃了瘪,他傻傻地看着白夭,思索她刚才说了什么。 “初到炼狱,我们只是一堆肉团,如果连名字都忘了,和那些野兽又有什么区别?”白夭继续质问疯子。 “嗯……有道理。”疯子若有所思。 “什么有道理?记住名字是你应该做的。”白夭不耐烦。她从没见过有人会忘记名字,真是荒唐至极。 “如果不能出去,记住名字又能做什么呢……”疯子低声喃喃。 “一定能出去的。”白夭露出严肃的神情。 “你为何如此肯定?”疯子认真地询问。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师傅了。” “他可能被吃了。”疯子泼了盆冷水。 白夭冷静地摇头:“他最后一次见面时跟我说,‘我要离开了’。” 第103章 · 黄帝山(中) 陈简抓到了救命稻草,疯子也顿时安静下来。 疯子几乎凑到了白夭面前:“你没在说笑?” “当然了。”白夭白了他一眼。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陈简的问题更加务实。 “别傻站在这,我们边上山边说。”白夭迈开步子,另外两人紧随其后,“那时我还没拿到光阴盘,不过最近得到光阴盘后,我又找回了对时间的感觉,估计已经过去两年了。” “两年……” 陈简忽然想知道自己到炼狱多久,不过就算白夭有光阴盘,也没法算出他来了多久,他把这个疑惑埋藏在心理,继续问道:“你师傅当时没说是怎么离开的?” “没,”白夭叹息一声,“旅人经常想出各种稀奇古怪的逃离方法,有时候即兴想到,没流传出去,我师傅就是这种情况——他那天喝了点酒,整个人晕乎乎的,我虽然问过他,但他语焉不详,没说出什么,第二天我们分别后,就再没见过师傅了。”白夭肯定地说道,“之后也没任何人听到师傅的消息,他肯定已经离开炼狱了。” 听到这番话,陈简忽然犹豫是否要继续取雷鼓。白夭的师傅听上去找到了更加方便简单的逃离方法,而让防风氏挖坑不一定能得到好结果,反而取走雷鼓可能打破人鸟之间的平衡。 在陈简犹豫不决时,疯子和白夭竟然聊了起来,两人飞快地迈步,甩下了陈简许多。 疯子不想陈简那样瞻前顾后,他听说白夭师傅离去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并不是如何打听到离开的方法,而是确信一点——的确能从炼狱离开。其实他比陈简更清楚炼狱,明白有些离开炼狱充满机缘巧合,与其桎梏于前人的方法,不如相信自己,让防风氏向下挖掘,找到土地之下的新世界。 陈简连忙迈步跟上,在一旁听他们的对话。 他知道,白夭的师傅也是一名旅人——显而易见——曾经在一种吃人的野兽口中救下了白夭,白夭从此拜他为师,两人一同探索炼狱边境。她的师傅已经走到了东海之外的东海,那儿被炼狱的人俗称“外东海”。 外东海远比东海要广阔,按师傅的来说,“东海若是一村,外东海便是一城”,白夭则给出更加准确的数据:外东海大概是东海的两倍。她最远抵达了外东海的中心,之后就无法更进一步了,外东海比内地要险峻百倍,到处是食人的海怪,而且气候也相当古怪。 白夭说着,忽然话锋一转,指着高山上的一座酷似庙宇的建筑说道:“那便是黄帝的第一座居所,我们进去看看吧。” “黄帝还有很多居所吗?”陈简感叹,“真是奢侈。” “不知道,估计是专门用来放神器的。”白夭解释道,“听说每间居所里都有防卫措施,我们要小心点。” “防卫措施?”疯子大笑道,“那种东西对我们有用吗?反正又不会死,大不了承受些痛苦。” 白夭倒不这么认为:“谁知道呢,要不你打头阵?” “没问题。”疯子大大咧咧地拍着胸脯,走到了白夭身前。 “罗斯,”白夭忽然叫起陈简的假名,让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你打算让防风氏在哪挖坑?” 陈简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纳闷问道:“这有必要选吗?在哪不都一样?” “并非如此。其实曾经也有旅人尝试过挖坑,”白夭的话然陈简顿时没了信心,但接下来的话又让希望重现,“不过都放弃了,你可知为何?” “不知。” “因为最多只能挖到一丈的高度,之后就无法向下挖掘了,更深层的土壤坚硬无比,不是耗时间就能挖动的,而是根本无法向下。听说挖坑持续了近百年,旅人们确信无法往下后,就不再尝试这种方式了。”白夭负手说道,“不过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地下的确有东西,而炼狱禁止我们探索。” 白夭明明知道挖坑无法成功,为何还要帮我们?陈简问:“你莫非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继续深挖?” “没错,我知道。”白夭点头,怅然叹息道,“但是事情相当难办。” “为何这么说?” “北方有一个名为‘黑渊’的极寒之地,那里的土质硬却又脆,可以深挖——这是活着从北方逃回的旅人带回的消息。” “北方……”陈简逐渐明白了她的担忧。 白夭点头:“就是有趣的鸟之国,少昊帝占据北方,我们没法过去。” “南方没有这种地方吗?”陈简退一步想。 “据我所知,没有。” “这就难办了……就算拿到雷鼓,也没有挖掘的地方——” “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了!”走在前头的疯子听到他们交谈,不禁哀怨。 陈简绝对不会让自己这些日子的艰辛旅途前功尽弃,他思索一番后问道:“黑渊在什么地方?” “北方啊。” “具体位置呢?” “不知道,”白夭耸肩,“不过我之后可以带你去见那名旅人,他因为在北方受了不少刺激,这些年都呆在南方休养生息,和他交谈也相当困难,旅人们也是勉强从他口中得知了‘黑渊’的情报。” “哇,这是什么?!”疯子忽然大叫。 陈简和白夭连忙跑去,只见疯子身前有一块巨大的凝块物体,那东西散发着一股烧焦的恶臭,陈简连忙捂住鼻子:“这是什么?”他情不自禁地问。 “是鸟粪……”白夭看着足有拳头大的鸟粪,陷入了沉思,“有鸟来过这里。” “是少昊帝派来的?”陈简东张西望,没看到鸟的踪影,也没听到鸟的声音,耳边只有东海的汹涌浪潮。 “快进屋看看!”白夭推着疯子走进屋子。 “喂!为何是我走前头?!” “你刚才不是说要打头阵吗?快去。” “我说过吗?”他装疯卖傻。 “说过,快去!”白夭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将他猛地朝屋内一推。 房门被撞破,疯子跌进屋内。 “里面什么情况?” “什么都没有。”疯子发出困惑的声音,“我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地面空空荡荡的。”他走出来,摊手耸肩。 突然,一道黑影闪过昏暗的房间。 第104章 · 黄帝山(下) “小心!” 陈简在三人中最矮小,正因为如此,低矮的视线劣势反而让他最先发现穿梭在屋内天花板的诡异身影——巨大的翅膀,杏黄的瞳孔,掉落的羽毛…… 陈简从未如此惧怕过鸟,而此刻,他甚至想拔腿逃跑。 “哇,什么?!”疯子听到了身后屋内传出的呼呼扇翅声,他猛然跳起,一跃躲到了白夭身后。 “有鸟在里头。”陈简声音不住颤抖。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恐惧,他连那只巨鸟的全貌都没看清,可杏黄眼眸中展现的恶意让神经遽然搏动,脑中的声音在不断警告他:不要靠屋子! 白夭伸出手挡在两人身前,作为旅人,她将保护弱小犯人的宗旨奉为圭臬,此刻更是上前一步,保护他们。 屋内的那只巨鸟没再发出任何动静,似乎在引诱他们进屋。 “这里怎么会有鸟?”白夭自言自语地靠近石屋。 “喂,白夭,小心点!” 陈简不敢上前,也害怕别人上前。 他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白夭即将经历惨绝人寰的痛苦。 他被“有趣的鸟之国”这个叫法欺骗了。这个带着戏谑意味的称呼让他始终以为鸟国不过是一群叽叽喳喳的怪鸟,可现实撕裂了美好遐想,鸟国的鸟绝对比目前见过的任何怪物野兽要凶残,它的残酷来源于天性——陈简从那道目光中看出来了——巨鸟看他的眼神,就像人类看家禽一样。 漠不关心—— 它对猎杀人类没有兴趣,只是生存之需。 想必黄帝的出现让他们非常愤怒吧?自己的食物竟然强迫自己签订誓言,从此无法越过中心山。 “白姑娘危险!”疯子在一旁哆嗦地说道,“里面有鸟,有鸟!” 白夭没有理会两人的劝告,她从一旁捡了根树枝,从正门扔了进去。 树枝在地上滚翻了两圈,撞击石板发出哒哒的清响,响声在逼仄的石屋里回荡了几秒,随后再次湮灭于寂静。 “奇怪,没动静了。”疯子纳闷。 “鸟可不是愚蠢的动物,不像你。”白夭说道,“陈简,你确定看到鸟了?” “嗯。”陈简用力地点头,企图把恐惧驱散。 白夭退回到他们身旁:“看来这只鸟还在里头,不知道它是作何打算,不过肯定是来窃神器的,我们必须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中心山的人。” “这只鸟不管了?”疯子指了指屋子,“把它留在黄帝山?” 白夭不耐烦地挠着后颈。 她成为旅人很久,但从未涉足北方,更别说和鸟打交道。她对鸟的习性全然不知,弄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为什么那只鸟躲进屋子里后就不再发出动静了,难道它以为自己没被发现?鸟应该不会这么笨?它究竟在等待什么? 白夭不安地环顾四周,海面吹拂而上的热风把树木吹得弯弯曲曲,热浪扭曲了视线,天际线随着海浪波涛而律动不休,这里和炼狱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差别,到处充满腐臭、血腥和绝望。白夭感受不到其他生物的气息,黄帝山上只有这一只巨鸟。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陈简看白夭不耐烦,于是低声问道。 “先观察观察,敌不动,我不动。”白夭盘腿坐在屋前,做出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没办法了——”疯子爬到地上,像狗一样仰望屋里的天花板,借着地面反射的红光,疯子看清了里头,“我看到它了,黄黄的眼睛。” “黄眼睛……”白夭喃喃,“你确定看到了黄眼睛?” “是啊。” “炼狱只有红色,它却是黄眼睛。”白夭陈述这个让人不寒而栗的事实。 这确实很古怪,陈简心想,炼狱只有红色,各种红——深红、朱红、嫣红、紫红、猩红……为何独独鸟的眼睛拥有不同与红的颜色?这也能说明鸟的非比寻常,它们或许也是离开炼狱的一条线索。 “它好像有什么话要说。”疯子继续说道。 “什么?”白夭站起身,学着疯子的样子匐在地上观望,不过她的姿势要优雅许多。 鸟的嘴巴在一张一合,看上去确实在说什么,不过他们听不到一丁点的声音。 白夭忽然拍手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师傅曾说过,黄帝曾用陷阱活捉了许多鸟,以此要挟少昊帝放走被抓到北方的人,陷阱会让鸟无法鸣叫、无法高飞、并将鸟困在某处——这只鸟肯定也中了陷阱,它企图窃走神器,却被关在屋子里了。” “哦?真的吗?”疯子一听鸟被困住了,想都不想就钻进房屋里,在里头对着鸟大喊道,“喂!蠢鸟,你动不来了?” 几番挑衅后,疯子还活得好好的,白夭就叫陈简一起进去了。 三人抬头看着黏在天花板上的巨鸟,它的外表像一只秃鹫,雄厚的翅膀扭曲地紧贴在墙上,不知从哪出来的粗绳将鸟的身躯捆绑,它拼命扭着脖子,喉咙里传出痛苦的哀鸣,那双黄眸露出绝望。 陈简看到它的处境,忽然意识到这只鸟刚才想做什么——它听到屋外传来人声,知道自己暂时没法逃离,于是竭尽全力企图吓走他们,可惜它的举动只对初出茅庐的陈简有效;对于没心没肺的疯子和老成的旅人白夭而言,它这么做无疑让另外两人更加好奇。 白夭在鸟身下走着,惊叹黄帝设置机关的巧妙。 “你们看!”疯子发现了宝藏般,指着翅膀后说道,“是一面鼓!” 陈简听后一愣。 一面鼓面充满光泽的大鼓藏在鸟的羽毛之中,若非疯子仔细观察,他们很可能错过了。 “是雷鼓。”白夭眨眨眼,“它要偷的就是雷鼓!”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鸟国不惜冒着违背誓言的风险也要盗走雷鼓,显然,这面鼓对战事有特殊意义。 他们还要不要把鼓带去防风国,这是个极其严肃的问题。 这可怎么办?白夭虽然不在意人鸟的战争,但眼下对方蹬鼻子上脸,竟然直接和自己的目标撞上,她可不能坐视不管,也没法置之不理,一旦人鸟开战,炼狱探索的难度将翻倍,她必须同时堤防野兽和鸟的袭击,这是她不想看到的;而且,挖坑最好的地方便是北方的“黑渊”,那里是鸟国的领土。 这样一想,倘若能借此机会一举攻下有趣的鸟之国…… 一个宏大的计划慢慢浮现在白夭脑中,对于永生的犯人们而言,再宏大的计划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他们总不缺时间完成。 陈简看着白夭,恢复了冷静:“能想办法让它说话吗?” “你要做什么?”白夭问。 他露出笑容:“让它把鸟国的事说出来,然后——”他凑到白夭耳边,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白夭先是一愣,然后会心一笑。 她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怂到骨子里的犯人,竟然和自己想得一样。 第105章 · 秃鹫 “把锁住喉咙的绳子割断,它就能说话了。”白夭说。 “会不会让它逃走?”屋内昏暗,陈简看不清绳子如何捆住巨鸟,他担心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候把鸟放跑也就罢了,他们还可能落得险境。 白夭摇头:“我刚才已经看过绳子的布局,我有把握。” “旅人就得这样!”疯子仿佛在夸赞自己,非常自豪地对陈简说道,“要有过人的胆识!” 陈简相信白夭,她一直给人相当可靠的印象:“行吧,那麻烦你了。” “疯子,”白夭叫住疯子,“你蹲下来,让我踩在肩上,不然我够不着。” “没问题!”疯子立刻蹲下。 白夭那双小巧的脚丫子稳当地踩在疯子肩上,她拍了拍疯子的脑袋:“起身了,抓稳我的脚,别乱晃。” “明白!”疯子马上抬起双手,紧紧握住白夭的脚踝。 陈简紧盯着天花板,万一出现什么意外状况,他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至于到底要做什么,全得靠自己随机应变了。 屋子并不高,白夭和疯子双双踮起脚尖,她便能恰好够到巨鸟的喉咙,巨鸟粗重的呼吸扑打在她的脸上,秀发被吹得卷曲。白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小刀,小心翼翼地将刀侧插进绳子和巨鸟身体的缝隙间,随后开始磨切绳子。 “好了没?”疯子大叫道,“要坚持不住了。” “再等等!”陈简瞪了他一眼。 白夭正全神贯注地割开绳子,没心思理会疯子。 陈简借着微光看清了头上的情形——绳子形成密不透风的网,白夭就像在拆除定时炸弹,一旦拆错,巨鸟就能瞬间挣脱。 这绝不是他们想看到的。 “呼……呼……”巨鸟逐渐能发出一些声音。 “怎么样了……” 疯子的脚趾开始发麻,双腿不禁的颤抖,那颤抖频率就连站在一旁的陈简都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单是背起轻盈的白夭,疯子绝不会沦落到如此狼狈的地步,但白夭在上头不断发力,疯子的肩膀左右承受忽强忽弱的力量,他必须耗费大量体力来保持平衡,况且他还在接受炼狱的刑罚,难以抵御的忏悔刑迫使他泪流满面,想赶快了结自己。 一时间,他大脑一片空白,全凭本能挺立在原地。 巨鸟吐出的气息打乱了他的呼吸,疯子脸紫胀起来:“好了没……” 陈简看出了疯子的异样,连忙对白夭喊道:“他在受忏悔刑,快点!” 白夭没说话。 只见她身体一歪,从疯子身上摔了下来,疯子也跟着倒地。 “白夭?!疯子!”陈简看着她面露苦痛,立刻反应过来——他们都在受炼狱刑! “杀了我……罗斯,杀了我……”白夭伸长手臂,青筋挤破薄白的皮。 她想捡起掉在一旁的小刀自行了断,但现在太迟了,忏悔刑进行到一定阶段,她的身体便不受控住,无法自杀。 “好。”陈简产生无名的怒火,他抓起小刀,刺穿了白夭和疯子的心脏。 一切都安静了。 车裂刑已经将陈简的身躯分成物五块,他失去了痛觉,漠然地躺在地上,与天花板上的巨鸟对视,它喉咙发出嘶嘶的声音,一滩唾液从锋利的喙边缘流出,滴落在地上,溅到陈简的小腿上。 陈简确信:它就是只秃鹫。 秃鹫喜欢食尸体,眼前两具新鲜的尸体应该让它饥渴难耐了吧。 “喂,”陈简把手在它眼前晃了晃,“能说话吗?” “呵——”秃鹫喘出一声,砸吧砸吧嘴,完全不掩饰企图吃掉他们的意图,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放我出去。” 看来白夭在最后时刻成功把绳子割掉了,因为任务完成,才放松身体倒了下来。 陈简头一次听鸟说话。 鸟的声音和人相近,如果没看到外形,他一定会把它误听为是真人。 陈简对它的态度相当不满,秃鹫分明有求于他,可语气却居高临下。他冷冷地看着它,说道:“把雷鼓留下。” “不行。”秃鹫回答。 “是少昊帝让你来偷雷鼓的?” 秃鹫想了想,似乎是觉得无法隐瞒意图,于是坦诚道:“是。” “你们打算做什么?”陈简只需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秃鹫甩动脑袋,一些细小的羽毛从高处落下,答非所问道:“少昊帝让我来偷雷鼓。” “少昊帝为何要这么做?”陈简很有耐心。 “放我出去。”秃鹫不厌其烦地说着,语气中只有命令的语气。 “你不回答我,我是不会让你离开的。” 秃鹫扭动翅膀,试图挣脱绳子,它折腾了片刻,除了被绳子勒出几道血痕外,没有多余的收获。 陈简笑道:“你逃不了的,还是尽早放弃幼稚的想法吧。” “少昊帝要夺回领土。”秃鹫很务实地放弃了,“它要发动对南方人族的进攻。” 在炼狱里听到“人族”这个说法相当出戏,若不是身上不断传来阵痛,陈简还以为自己穿越进某个游戏里了。 “所以它派遣你来盗窃神器,以方便进攻?” “是。”秃鹫不耐烦地重复刚才的话,“放我出去。” “你急什么,”陈简把疯子的手拖过来充当枕头,悠闲地躺在地上,“难不成少昊帝让你马上回去?” 秃鹫摇头。 不知为何,陈简心生怜悯。这只鸟到底抱着什么心态打破誓言,独行至黄帝山窃取神器,它又被困在这里多久了?双眼遍布血丝,干枯的喉咙将经脉勾勒得显眼,遍布血色的翅膀到处是绳索的划痕,仿佛这对曾经振翼高飞的翅膀再也无法带它飞行。 突然,陈简脑下一空,后脑勺重重地砸在地上。 “嘶——”他痛得连忙揉着脑勺。 “哟罗斯!就跟它聊上了?这臭鸟说了什么?”疯子刚醒来,兴高采烈地询问进展如何,陈简暗暗决定,下次绝不能用他的手当枕头了。 他把刚才的对话转述给疯子听,白夭也差不多同一时间清醒过来,她很不满陈简把衣服胸口捅出了个窟窿,提醒说下次直接割喉就行了。 “少昊帝果然要进攻我们。”疯子脸上露出忧愁,完全不符合他的风格,“我们先把雷鼓带走吧,放在黄帝山也不见得安全。” “想不到你还是忧国忧民的人。”白夭打趣道。 疯子反驳道:“若鸟之国打过来,大家都要倒霉!” 白夭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疯子,再托我上去,把雷鼓先拿下来。” “可能有点麻烦……”陈简指着雷鼓所在地方,“雷鼓那里都是绳子,能解开吗?” 白夭啧了一声。 刚复活起来,脑袋乱哄哄的,竟然把这事给忘了! 她在屋内来回踱步,观察绳子的走向,随后发觉了一件很恐怖的事。她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秃鹫,随后对另外两人说道:“这鸟真是精明。” “什么意思?”疯子不屑一顾地嘲讽秃鹫,“能被绳子锁住的鸟也叫精明?” 白夭对上秃鹫的目光。 杏黄瞳孔露出战栗的笑意,那是生存于极端炼狱的深不可测的智慧。 她说道:“它精明就精明在这……在被绳子抓住的瞬间,它把雷鼓放到了翅膀后,如果我们要拿雷鼓,就必须把绳子解开。” 陈简对秃鹫的恻隐之心顿时烟消云散。 怪鸟早就预料到这般场景,它在落入陷阱的被动情况下,构建出一场完美的博弈——要么把雷鼓和它留在这里;要么解开绳索,让它恢复自由。 就算陈简没见过秃鹫飞行,但很容易猜到:能穿过中心山并独自潜入黄帝山的秃鹫绝非等闲之辈,它肯定能在瞬间逃离。 疯子挠着生满污垢的头发:“这就麻烦了……我们怎么办?还是把它留在这吧,反正它也没法离开。” “你不能这样想,”陈简冷静说道,“少昊帝能让一只秃鹫来,就肯定有第二只。”说这话时他看了眼白夭,她给了个赞同的眼神,“只有把神器都保护起来,才能以绝后患。” “罗斯,你真是深谋远虑!”疯子拍拍他的肩膀。 陈简觉得这话似曾相识,好像是疯子以前自夸用的,他苦笑道:“我们得想办法把雷鼓带走,还有黄帝山上其他的神器,得找人来帮忙了。白夭,你觉得呢?” 白夭看了眼陈简,再抬头看了眼秃鹫,最后把目光落在疯子身上:“罗斯,你跟我走一趟。” 疯子说道:“那我呢?” “你在这守着,把其他神器都找到,然后放在这个房间等我们回来。” “啊?”疯子目瞪口呆。 “走吧。”白夭向陈简招招手,走出了屋子。 第106章 · 秘教(上) “为什么叫疯子跟你去?”陈简坐在白龙身上问白夭,“他接近人身,路上应该能帮到更多忙吧?” “疯子?”白夭嗤笑一声,摇头道,“他疯疯癫癫的,一路上难免惹出事端,你倒像个聪明人。况且我向来独行,不需要别人帮忙。” “这样啊……”听到白夭的夸奖,陈简却并没感到高兴,心想既然如此你叫我过来干什么。不过他没这么问,而是询问接下来的旅途:“我们要去哪?” “中心山。”白夭取出光阴盘,“要半年的时间才能到。” “三个月?!”陈简差点翻下龙背。从这到中心山要半年?那他从防风国到黄帝山又用了多久时间? “怎么了?三个月能到还不满足?”白夭打了个哈欠。 她已经连着四五天没睡觉,早在猝死的边缘徘徊,不过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死与生是一样的。她仰望热浪翻滚的火红天空,郁郁寡欢地叹息:“一眨眼就过去了。” 陈简注视白夭的背影,不禁心想:她究竟在炼狱活了多久?进入炼狱后,身体便会停止生长,所以陈简一直是少年模样,而白夭看上去还是个二十几岁的女生。她那么年轻,究竟犯下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才被判炼狱刑? 炼狱虽然不乏“冤假错案”,但大多数人都是有罪可循。 疯子、叶连城、还有疯子在路途中说过的一些伙伴,他们在人间都能找到恰当的罪名而被打入炼狱,像陈简这样因皇室斗争而含冤入狱的人少之又少。 不过,他却在白夭身上感受到与自己相似的哀怨和愤懑。 她想逃离炼狱,人间似乎有极其重要的事在等着她,那是她的生存动力。 “白夭,你为何要恢复人身?” 白夭扭头,吃惊地看向陈简:“不恢复人身,怎么探索炼狱?难道想你这样,跑不快、跳不远、四肢笨拙?那样早就被血海吞噬了,忍受痛苦是探索炼狱的代价,也是所有旅人的决心。” 陈简微微点头:“忍受痛苦啊……你的身体已经完全复原了?” “没错。” “那……”他迟疑片刻,觉得问这事有失尊重。 “你想问我要经受多少刑罚?”白夭看透了陈简的意图。 “对。” “数不清了,”白夭掰着手指在心中默数,“肉体恢复得越完整,刑罚便会复数附加,组合起来或许有上百种。我已经习惯了,也从来不计较这些。” 听着白夭冷静地说出残酷的现实,陈简的嘴唇有些颤抖。 他们到底抱着怎样的心态抗下这一切的?加在陈简身上的刑罚只有两个,他已经难以人忍受,甚至想让野兽吃掉,以回归肉泥的状态。 可无论是白夭还是疯子,他们都默不作声地接受这一切,习以为常。 “为什么……”陈简感觉心头一酸,低声呢喃道,“为什么你们能忍受这些……” 白夭温柔地笑了笑,抚着陈简尚且稀疏的头发说道:“你才刚刚来到炼狱,还是人,而我们早就变成怪物了,对我们而言,疼痛是正常不过的身体活动——你要做的不是忍受,而是接受,炼狱就是这样,”她苦笑一声,“欺骗自己。疼痛便不再疼痛。” 欺骗自己?深入骨髓的疼痛,贯穿大脑的哀嚎……该如何欺骗这些东西? “你得慢慢体会。”白夭悠悠地叹息一声,“我刚来炼狱时也是如此,每天都在嚎啕大哭。哭着昏倒,醒来后有继续哭,那些莲花就像在嘲弄我一样,不断在身边绽放,漫山遍野都是瑰丽的莲花;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我就像突然醒悟一般,习惯了疼痛。我先是吃植物,再是猎杀动物,喝它们的血,吃它们的肉,把它们的皮毛制成遮羞的衣物。” 白夭抿起嘴,自嘲地说道:“你知道随遇而安吗?我们就是这样的怪物,就算在这样的世道,一样能过得有滋有味。” 陈简的眼眶开始湿润,这段时间的遭遇让他多愁善感,疯子每天带着他痴狂地游离炼狱,让他暂时抛下了许多忧愁,但白夭抚慰心灵的声音将那些思绪全都引了出来,他为自己的遭遇感到同情和悲哀,情不自禁地倒进白夭的怀中。 白夭轻轻拍抚他的背:“哭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的身上没有一点女人味,充斥着血腥和野兽的臊味。 所有人都是这样。 “白夭……”陈简哽咽地抬起头,“你为何会到炼狱?你……犯了什么事?” “跟你说了你也不清楚。”她摇头。 “说说吧,反正路还很长,我也会告诉你我的故事。”陈简恳求。 血红的波浪拍打着两人的身体,血块在身上结痂成壳,白夭僵直地坐在白龙身上,沉默了许久。 “上岸再说吧。” 回到岸边,白夭用脏得不能再脏的布擦拭黏在腿上的血迹,随后履行方才的承诺,开口说道:“因为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把我打入了炼狱。” “果然,你也是被冤枉的!”陈简刚开口,发现自己有疯子说话一惊一乍的感觉了。 “‘也是’?”白夭打量陈简,“你又是为何被打入炼狱?” “我在公主——你知道公主吗?倾莲公主?” “倾莲公主……”白夭回味了一下这个称呼,“我知道,她在宫廷备受宠爱,是个很可爱的丫头,我似乎于她有过一面之缘。” “丫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陈简问道:“你在人间时,谁是皇帝?” “言绝帝啊。” “那已经过去很久了。大言绝帝已驾崩,如今他的儿子继位,倾莲公主垂帘听政。” “谁?”白夭愕然,“公主垂帘听政?你在说笑?她,她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我不是说她没能力,可她天真烂漫……莫非是被人控制了?” 听白夭这么一说,陈简也纳闷了。 他对公主的印象是阴冷、果敢,可从白夭口中却听到一个截然相反的公主。难不成是双重人格?不过白夭只认识年幼的公主,她经历皇室斗争的“熏陶”,变得心狠手辣也并非不可能。 第107章 · 秘教(下) 陈简对这个只在梦境中出现的“上司”有了兴趣,他问道:“你与公主见面的时候,她年纪多大?” 白夭摸摸下巴:“没什么印象了,估计也就四五岁的样子,我只是看她在花园里玩耍片刻,之后她就离开了。不过,你说的是真的吗?如今是那位倾莲公主在主持朝政?” “嗯。”陈简点头,“跟你说吧,公主现在拥有一队私人护卫兵,我就是其中一员……”陈简把过去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 白夭听后,遗憾他的遭遇,无奈地说道:“如果你谨慎些就不会被扁梁图暗算了。不过我听说过扁梁图——他是宗正卿吧?老谋深算,我生处的那个时代便相当有名,你落入他的陷阱也正常。这样一想,他已经在朝廷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竟然还稳坐宗正卿的位置,真是不容易啊。” 听到这番安慰,陈简很不是滋味。 他当时一心想着把留声瓮带给公主,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看到真的恭莲队令牌后,完全没有起疑心,反而是长舒口气,把一切交给背叛者。 “现在懊悔也没用,一起想办法出去吧!”她随手摘下一根植株的枝条,“吃点这个,解渴。” “多谢。”陈简娴熟地咀嚼干素的枝干,“你说倾莲公主被人控制,有这个可能吗?” “我怎么知道。”白夭无语地白了陈简一眼,“至少在我印象中,她完全不像能掌控大局的人,她如今是摄政王,背后很可能有其他力量在支持、操纵她——不过这都是我的猜测,我已经离开人世很久了。”她苦笑,“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但是扁梁图中途截下留声瓮,与公主为敌,公主接下来的路可能有些难走了——呀,我还挺喜欢那个丫头的,惹人怜爱。” “明明只是看过她几眼,谈什么喜欢。”陈简心想,公主有这么大魅力吗? “这你就不懂了。”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陈简等待片刻,以为她要继续解释,可她没有开口,似乎再等陈简另起话头。 沉默持续了许久,他们已经远离东海,正朝着中心山的方向前行。让人作恶的血腥海浪逐渐消退,陈简渐渐大口呼吸,享受这份难得的清新——不过清新也只是相对东海而言。 弥漫在炼狱的腥臭,无论躲到哪都无法逃离。 “但是公主亲手培养恭莲队,这点着实可疑。”白夭终于开口了,“恭莲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我不清楚,至少我加入的时候,它早就存在了,而且威名远扬。公主身边的两名贴身护卫,一个弓箭手泰鸿多,一个侍女沈朔霞,是京城人尽皆知的武功高手。” “泰鸿多、沈朔霞……都是陌生的名字。他们应该年纪不小吧?若是武功高强,我应当听说才对。” 说起来,白夭曾经又是做什么的?陈简好奇地打量这位真实年龄不详的少女。 她的肌肤剔透得惊悚,脸上遍布血丝和白骨,仿佛一尊用布匹包裹的骷髅,完全无法看透她历经过多少沧桑。 炼狱的红光能极大程度地遮盖面容的瑕疵,可白夭看上去依旧骇人,很难想象她在人间是一副怎样的面孔。她肯定因为这种古怪的肌肤饱受歧视和侮辱吧? 陈简担心这是她的心病,因此没有多问,只等白夭主动说出。 “算了,我不知道的事多着呢。”她释然地耸肩,一头毛躁的头发随着风浪飘动,像现代社会追求潮流而烫出的爆炸卷发。 陈简心想,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还想穿越回去,现在倒好了,连正常的人类社会都没法回归了……真是每况愈下,不过沦落到炼狱,应该已经没法再往下走了吧。他乐观地笑了笑,跟上白夭的步伐。 “白夭,你刚才说发现了秘密,那是怎么回事?” “哈——”白夭叹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你应该完全不知道。不过跟你说说吧,我也好久没在炼狱碰上正常人了,大家几乎都疯了,不愿思考,就连许多旅人都和疯子一样,他们经常神神叨叨,把希望放在祭祀上,真是可笑。” “祭祀……那祭品是什么?”陈简没头没脑地问了句。 “当然是献祭自己啊。” 他听后低声“嘶”了一气,不敢想象暴戾的祭祀场景:“这样啊。” “不说他们了,说我的事吧。”白夭摆摆手,开始讲述十多年前的往事—— “那时我是京城锦衣卫的一员,因为是女人,所以名气相比其他锦衣卫要大得多,不过也因为‘女人’让我饱受非议,大家觉得我只会碍事,但最后我用无数次成功让那些流言蜚语彻底消亡了,我在进入锦衣卫两年后名声大噪,在一方受人尊敬。 “有一天,一个打扮得像乞丐一样的男人找上门,跪在面前请我帮他找一名杀人凶犯,我问他为何不上报锦衣卫,而要私下寻我,他说锦衣卫里有杀手的内应。我听后很震惊,便允诺他寻找那名凶犯并立誓揪出内应。 “那时出现了两起轰动京城的杀人案:一是国子祭酒被刺杀;二是散鎏郡王被刺杀,两人都是朝中重臣,前者死在京城,由锦衣卫全权调查;散鎏郡王死在京城以西的汾州,你应该知道,汾州离京城相距近千里。而那个落魄男人找我,就是为了散鎏郡王被杀一事。 “锦衣卫分了兵马前往汾州调查,男人告诉我,去汾州的兵马有杀手内应,他会毁掉所有证据,我必须赶在之前抵达汾州。虽然男人没拿出实际证据,但他语言恳切,我看出他没有说谎,便连夜赶往汾州。 “在离开京城前,我调查了散鎏郡王近期的情况,他似乎涉及中书令的任职;更让我意外的是,国子祭酒与当时的中书令是密友。我调查的具体细节就不说了,说实话,那些零零碎碎的事也记不清了。总之,一切顿时明朗,所有矛头指向了新上任的中书令——徐思佑。” 陈简知道徐思佑,他可谓西朝的中流砥柱。 “你意思是,徐思佑派人暗杀了散鎏郡王和国子祭酒?” 白夭没回答陈简的问题,而是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在调查徐思佑和杀手的线索时,游走江湖的朋友透露给我一条线索——江湖存在一个诡秘莫测的杀手组织,徐思佑很可能是委托那个组织下的杀手。他们做事相当干净,符合这次暗杀,江湖那几年也因为那个组织而人心惶惶,我远在庙堂,当时并不清楚江湖之事。” 听到杀手,陈简顿时想到一个死在自己手下的人——常丰源。 常丰源的身世至今不明不白,他来得干净,死得也干净。 仿佛是命运的使然,陈简觉得自己有必要问,也必须问:“是什么组织?” “江湖上称为‘秘教’,只有十二人,相互间以月份称呼。”白夭说道,“我借了武当踪迹堂的人追查到一封信,信中透露出,杀死国子祭酒的人是——‘壮月’。” 第108章 · 奇怪的组织 “壮月?那是几月?” “八月。”白夭用关切文盲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秘教有十二个成员,每个人对应一个月份,这是怎么对应上的?” “据我所知,是成员的生辰。” “这么巧?” “不是巧,而是秘教教主有意这样规定,如果有人想加入秘教,就得顶替和自己生辰相同的成员。所谓‘顶替’,就是把成员杀死。” 这教主的强迫症还真严重。 “真是奇怪的组织……”陈简心想,白夭距他生活的年代差了十多年,如今秘教还存在吗?就算存在,估计成员也换了一批又一批人了。 “你听过秘教吗?”白夭好奇。 “没有,但我在武当的时候遇上过杀手——你们那个时候有‘泽气’的说法吗?”陈简觉得这件事值得一谈。 “当然有了。”白夭摊开手掌,“我可是朝廷认准的荣侠客,只可惜炼狱没法使用泽气,估计和遍布山峦的血水有关,就像深水地牢一样,你当时就是被关在那里吧?” “是。” 深水地牢让人心悸,不过陈简却感到一阵亲切。 他和白夭虽然身在不同时代,可却有许许多多共同话题,而且因为炼狱的缘故,两人年纪也相仿。他没问过白夭的年龄,不过从声音和身形来看,她应该相当年轻,大概比他年长五六岁。 “继续说你提到的杀手吧?”白夭说道。 “哦对。我在武当遇上一个五承泽气的杀手,他身上什么都没带,来路不明,最后被我杀死了——刚才听你说起秘教,我在想,他会不会是秘教的杀手。” “泽气五承的武者被你杀死了?”白夭惊愕地看着陈简,这小子尚未长全人形,但从声音来听相当年轻,她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八岁吧,大概。” “十七八岁就能杀死荣侠客?你没搞错吧。” 陈简装模作样地微笑:“事实就是如此。” “那还真是对你刮目相看了。”白夭用审视的目光打量陈简,随后将话题拉回到杀手身上,她用不容置疑地语气下定论:“武当山的杀手不是秘教成员。” “你怎么这么确定?他身上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东西,就连名字都可能是假的,和你说的出手干净很像啊。” 白夭听后大笑:“我说出手干净,是指他们杀人利落不留痕迹,他们可不会被目标杀死——至少我从没听过这回事。锦衣卫其实有人调查过秘教的事,但打听出的消息和江湖传闻别无二致,大家都是道听途说。” 听白夭的话,其他调查者似乎还平安活在世上,否则她肯定在炼狱寻找其他锦衣卫的踪迹了。 为什么其他人调查没事,只有白夭被施了炼狱刑? 陈简问道:“所以你究竟为何被地藏公送来?” “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 白夭的自豪中带着悲哀。如果自己没有挖掘出这条线索,像其他尸位素餐的人一样不理会秘教,应该会有更好的前程吧,可惜,那晚、那个落魄男人带来的消息,将她拉入了万丈深渊。 不过她并不后悔,不仅如此,她还要离开这里,向那些杀手复仇,将自己经历的痛苦翻倍施加在他们身上,悲鸣极刑。 “我发现了其中一个成员的真面目。”白夭的眼色突变,柔和的目光罕见露出凶相。 “是谁?” “她是朝廷的人,就是她伪造了大理寺文书,判我炼狱刑。” 她咬牙切齿,脑中浮现那个女人的容貌。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张看上去人畜无害的脸,即便在腥红的梦世界,那张脸都会挂在视线正中。 那是白夭一切苦难的开端,也是她家人惨死的罪魁祸首。 “大理寺卿的四女儿,宝应。”白夭说出这个名字花费了大量精力,她憔悴地迈步,身体摇摇晃晃,“就是她。她暴露了,可我没能来得及找到证据,就被她先下手——” 她拍了拍陈简的肩膀:“罗斯啊,某个方面而言,我们的经历还有些相似。” “是啊。”他感受到白夭的愤怒,非常老实地附和。 “宝应,哈——”白夭软软地冷笑一声,自嘲道,“我怎么都没想到是她。她当年以诗会友,是许多纨绔子弟追求的对象,在京城名气很大,就连当年有名的几位诗人也参与过她的诗会,是个相貌娇美的女子。我查出她后不敢相信,犹豫了许久。” 她发出颤人的叹息,又一次懊恼当年的迟疑。 “宝应……”陈简念着这个名字,脑中完全没有她的形象。“她会不会因为身份败露,被秘教的人杀了?” “你问我?”白夭反问,“我宁愿她别死,她最好活得好好的,活得滋润、长命百岁、万年富贵!” 她说着世上最恶毒的祝福,逐渐平息怒火。 “——抱歉,炼狱的戾气已经够重了,我还让你听这些话。”白夭捂着隐隐怒动的脑袋。 “没事,说出来更好。”陈简的冷静在此刻发挥作用,他没被卷入白夭的情感风波中,而是仔细思考秘教的事: “我有一点想不通,秘教当年在江湖名声很大,武者们都忌惮三分,他们再厉害也不过是五承泽气,为何会让人如此恐惧?” 白夭惊讶地看着陈简:“你还真是聪明,让你问到点子上了。” “怎么说?” “武者们忌惮的不是他们的武力,而是其他东西。” 其他东西?偷袭、缺乏武德、没有底线、不择手段…… 陈简一下想出了很多形容卑劣手段的赐予。 “玄妙之力。”白夭说道,“这才是秘教强大的根本。” “所有人都有玄妙之力?”陈简大吃一惊。 这是多么豪华的配置! “不一定,”白夭的话让他松了口气,“但一定有人拥有。那几个人便是秘教的中流砥柱。你知道调查秘教最难之处在哪吗?” 白夭还是喜欢问一些陈简没法回答出来的问题。 陈简也习惯性地说些异想天开的回答:“他们互相之间不认得?” 白夭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陈简看到白夭的反应也震惊了:还有这种事?一个大名鼎鼎的杀手组织,其成员竟互不相识? 他故作镇静说道:“我随便猜的。” “你呀……还真是厉害。”白夭发自内心地感慨,“若你当年和我一起调查,我可能不用绕那些弯路了——你说得没错,秘教成员之间相互不认识,我甚至听说,他们连谁是教主都不知道。” “这……” 太荒谬了。 第109章 · 重逢 一晃过去三个月,陈简和白夭从秘教谈到武当、谈到恭莲队,就差把自己是穿越者的秘密告诉白夭,而对方也倾诉了许多。 白夭从小肌肤就近乎透明,被村人唾骂为“白色的妖怪”,这就是名字“白夭”的由来。她五岁背井离乡前往狄禅宗修行,那里的人不论外形怪异,全都平等接纳,连白夭这样酷似行走骷髅的女子也毫不顾忌。她在狄禅宗静修多年,最终修得大成,被宗主引荐京城成为锦衣卫的一员,因为始终带着黑色面纱行动,有人称呼她是“阴阳卫”。没过多久,她因侦破了几起无人愿意接手的疑案而名声远扬。 那些疑案无一例外极其凶残,光是听她描述,陈简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对正常人而言,碎裂的尸体、凄惨的面孔、凝固的血泊……无疑会引起生理恐惧,但白夭因为自己的长相,先天习惯这种常在恐怖片出现的骇人尸体。 她为此还自嘲,自己的长相比腐烂的尸体更加恶心。 陈简倒不这么认为。 他足够了解白夭,明白她心存正义之心,因而能用平常心与她相处。况且他们在这个充满暴戾和残酷的血之炼狱相识,白夭反而成了一道让人心灵宁静的美景。 白夭不仅养眼,一路上她充足的生存经验让陈简避开了很多麻烦,和疯子磕磕绊绊地前往黄帝山不同,他们去中心山的路途几乎顺风顺水,白夭如同一张活地图,她知道哪些东西可以吃,哪些道路必须绕行,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她告诉陈简,像她这样的旅人并不多,不会超过百人。 陈简问她炼狱一共有多少人,她只说大概上万人。 如果炼狱有地球那样大的规模,人均占有面积该多大啊。陈简不禁想。 两人一路交谈,中心山近在咫尺。 * 叶连城这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种种迹象表明,沉寂两百余年的少昊帝已有卷土重来的势头。 在危急时刻,需要有人领导犯人和原住民抵御有趣的鸟之国的攻击,可在完全没有团结意识的炼狱里,犯人们绝不会热情于做这件事,所有人都随性所欲、随波逐流地活着,自由成了最大的枷锁。 叶连城作为曾经的武当教主,骨子里充满着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他当年支持徐忠衡,就是看中那位亲王的拥有罕见的治国才能,只可惜斗争失败,被其他人抢占先机。后来他被打入炼狱,靠着求生本能摸索出了炼狱的生存法则,没过多久,他和一众“志同道合”的犯人成立了“叶帮”,为每个初到炼狱的犯人提供帮助。 他还记得陈简。 本该给那名少年更多庇护,可鸟国的虎视眈眈让叶连城没时间关切他,甚至没法空出任何人手指导他如何生存。 在炼狱,人力相当短缺,愿意跟随叶连城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叶帮发展三年,至今不过十六人,而且有些成员的信念并不牢靠,很可能受蛊惑而离去,在这种情况下,帮助陈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叶连城也只能祝愿他少经受些苦痛。 如今叶帮的十六名成员都在中心山集结,半山腰成为他们观察鸟国和集会的地方。 叶连城右手抬起挡在眉毛处,眺望远方。 把天空遮得昏黑的鸟儿正在高空盘旋,它们对高度把控得非常好,再往上飞一点,就会被云火吞没。 这仿佛是挑衅和宣战。 叽叽喳喳的鸟鸣从几个月前就开始盘旋在中心山周围,叶连城想办法打下了几只鸟,将它们活捉,可这些鸟只是极其低等的士兵,完全不会人的语言,结果只能把它们解决,杀鸡儆猴。 不过这些举动没起任何效果,鸟儿依旧夜以继日地监视中心山以南,就像他们死死盯防北面一样。 这些鸟好似在等待什么,一旦那件事发生,铺天盖地的进攻便会席卷而来。 少昊帝到底是如何计划的……叶连城不安地坐回位子。 在露天集会场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木桌,木桌上放着一些木雕山,用以展现中心山附近的地形,这是人间打仗惯用的方式,叶连城将它运用到了炼狱,他其实清楚,对于能翻山越岭饿的鸟来说,再清楚周围的地形都无济于事,不过至少能给点心理安慰。 “帮主!那人找到了!”一个叶帮的成员匆匆爬上山,向他汇报情况。 叶连城起身迎接客人。 目前的情况是,叶帮留下五人驻守中心山,其余人前往各地寻找能提供帮助的人。 短短半个月时间,他们的阵营已经壮大不少,甚至找到了上一次人鸟大战的参与者和原住民,叶连城每天得花大量心思与他们交谈,让大家再次统一战线。 现在,叶帮的成员又带回了一名援军。 叶连城露出欣喜的表情——但也仅仅为了让帮里的伙伴宽心,他内心叹口气。 还是太慢了。 近些日子,鸟的举动愈发猖獗,已经有十多只鸟光明正大地打破誓言越过中心山南飞,它们最终都被云火烧死,但如此凄惨的下场没能动摇其他鸟儿的决心,它们还是露出虎视眈眈的眼神,等待少昊帝的号令。 在下山见客的途中,一个打杂的人拦住了叶连城,他说道:“帮主,有人说想要见你。” “谁?”叶连城问。 “他没说名字,只说要把鸟国的情报告诉我们。” 叶连城思索片刻,觉得应该没人会开这种玩笑,于是让那人领路。 他们很快来到中心山以南,一男一女正站在前方等待他。 叶连城印象里没有这两人,他打量一番,心想是陌生面孔,于是试探性地走上前:“我是叶帮的帮主叶连城,听说二位带来了与鸟国有关的情报?” “没错。”陈简庆幸叶连城认不出现在的自己。 他现在落入了一个窘境,当初“灵机一动”用罗斯作假名,可他记得很清楚,自己跟叶连城介绍时用的是“陈简”这个真名,更麻烦的是,叶连城可是武当教主,他在人间认得真正的罗斯。 事情一下变得相当复杂,他和白夭相处这么久,不好意思向她承认自己用了假名,可这是越拖,越是难以将真相说出口……陈简就这么僵持着,直到与叶连城见面也没告诉白夭真相。 好在叶连城没看出自己即是几个月前的那团肉泥陈简。 陈简松了口气,说道:“我们是从黄帝山过来的,有只秃鹫想窃走藏匿其中的神器,如今被困在山上。它告诉我们,少昊帝打算进攻南方。” 叶帮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倒抽一口凉气,同时交换“果不其然”的眼神。 叶连城明白这两人带来的消息无比重要,他挥手让其他人准备会客,并说道:“请二位随我入座,细细将来。” “没问题。”陈简也想找个干净的地方休息一下。 第110章 · 联盟(上) 把一切梳理清楚耗费了许多口舌,陈简说完后,叶连城听后陷入久久的沉默。 “有只秃鹫飞到了黄帝山——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在监视北方,没有一只鸟飞过很远,那只秃鹫在很早的时候便开始行动了。” 陈简点头:“它们做了充足的准备。” “黄帝山……”叶连城思考需要派多少人,派哪些人前往才最划算,他看了眼身边的部下,旋即说道,“我们让三个人组成小队前往黄帝山,将神器全部带回,你觉得如何?”他最后问陈简。 “不行。”说话的是白夭,“这一路我已经发现许多鸟的踪迹,少昊帝和那些前来窃取神器的鸟相当精明,它们知道黄帝山难以攻下,一定会在路上埋伏取神器的人。” 叶连城听后心里一颤,原来敌人早就渗透到南方了,注视他们的不仅有身前的锐利眼神,还有背后随时突袭的阴冷目光。 “那依你之见,我们需要派多少人去黄帝山?”叶连城知道这位其貌不扬的女性是旅人,相当重视她的提议。 “所有人都离开中心山,退守黄帝山。” “你让我们放弃这里?开什么玩笑?!”一个叶帮的男人吼道,“中心山是我们的底线,离开这就是向少昊帝示弱!” “总比兵分两路被全部消灭要好吧?”白夭抬眼,冷冷地看着他,随后与他的领导者叶连城对视,“帮主,你觉得如何?” “我考虑一下。” 白夭明白,中心山对尝试融入炼狱生活的人而言,不仅是地平线上最高大的山脉,更是心中永不磨灭的一座灯塔,这里是他们的信仰、希望,散发犹如朝圣般的光芒——在她刚来炼狱的时候,也将中心山视为心灵的归宿,这里汇聚着炼狱历代犯人的辛劳和汗水,是想要逃离炼狱的希望集结体。 要想让叶连城等人不经反抗便放弃中心山,需要他们付出很大的心理代价。 “你们在考虑的时候,我跟他先去中心山逛逛,已经很多年没回来了。”白夭不自主地用了“回来”这个说法,她心想,自己还是把这儿当做了归宿。 想到这,她倍感怀念,怀念与师傅相处的时光。 师傅到底去哪了?他是离开了,还是陷入了无法逃离的野兽口中? “请便。”叶连城点头。 白夭带着陈简离开了叶帮的暂留地,他们动身前往了第一道“风景”——将自己埋在土里的第一位搬山人。 “必须得所有人都离开吗?”路上,白夭没跟陈简说过这件事。 “必须。”白夭指着北方的天空,“事情比我想象要严重许多,你看天上那些鸟,一旦黄帝山发生变故,它们会在少昊帝一声令下过后直接袭来,留在中心山风险太大,不如所有人退守黄帝山。” “有道理,”陈简点头,“不过鸟……我一直不太明白,鸟究竟哪里可怕了?” “它们是炼狱中最奇怪的禽兽,只有它们能接触到云火,这便是它们特殊之处,而且它们的眼睛有颜色,你不觉得奇怪吗?所有东西都是红的,唯独它们的眼睛有各种颜色。那些红色眼睛的鸟是最普通的鸟,再往上是碧绿,之后是杏黄——我们在黄帝山看到的秃鹫便是杏黄眼睛的鸟;站在所有鸟顶端的少昊帝,据我所知是白瞳。” “红绿黄白,越往上有什么不同?” “下层的鸟一定听命于上层,越往上,它们越通人性,充满智慧。” 白夭站在山林中,回忆了一下第一位搬山人的“墓地”位置,这才继续迈步前行。 “而且白瞳鸟不止一只,除了少昊帝外,还有另外几只,不过我不知道具体情况。” 白夭很早就告诉过陈简,她对鸟的事几乎一无所知。陈简觉得遗憾。 “走吧,那人应该就在前面了。” 他们穿过各种逼仄的甬道,锦簇的红花将皮肤割破,总算是在一片不太开阔的空地看到了一座歪斜的石碑,那估计就是为首位搬山人立下的石碑了。 陈简凑上前,上面什么字都没写,或许曾经有过,长年累月的风化让石碑只剩无数道粗砺划痕,上面长着一些样貌非比寻常的花朵,不知是否有人有意这么做。 白夭站在石碑旁:“嘘,仔细听。” 陈简本就没有说话,听到白夭的提醒更是屏气凝神,侧耳细听。 哭声,是从地底传来的。 “听到了吧?”白夭高兴地说着。 陈简听出白夭的语气,有些不是滋味。她已经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将别人的痛苦当成快乐了,他并非对白夭的行为有所指责,而是担忧——他何时会变成这样? 快了吗? 陈简直起身:“他不会回我们话?” “你可以试试。”白夭愉快地说道,“我反正是没试过,他整天闷在土里,能知道什么呢?” “这倒也是。”陈简虽是这么说,但还是弯下身,敲了敲厚实的土地,高声喊道:“喂!听得到?” 哭泣声似乎停了,陈简因为自己在说话,听不太清楚。 他又向地下喊了几声。 “你是谁……”一个幽幽的声音从土里传来,陈简仿佛已经看到那个人的面貌了——一具瘦骨如柴的身体,凹陷的双眼,眼球已经塌入脑中,没有一丝生机,如同千年腐尸。永远干瘪的肚子明示着他已经很多年没吃过东西,他或许偶尔能品尝到钻入泥土的虫子。 说到虫子,陈简感觉从没在炼狱看到过虫子的身影,昆虫可能是无法忍耐炼狱的环境,已经灭绝了吧。 ——这是他的猜想。 “谁……” 地下再次传出声音,陈简这回听到了。 他觉得有些好笑,这个搬山人居然问自己是谁?他应该清楚自己已经在土地下哭泣了百余年吧? “我想问一问,你知道怎么离开炼狱吗?”陈简懒得跟他废话,直接表述自己的目的。 “死了,就离开了……” “我知道,可我们都死不了。” “……我也死不了。” “是啊,看来你是不知道了。” “……”地下沉寂了很久,他似乎又一次饿死了。 “我们走吧?”白夭说道,“中心山上还有很多有趣的东西,这人多无聊。” “再等等。”陈简觉得完全不必着急。 “……”不知过了多久,地下传出泥土坍落的声音。 “死了,就离开了……” 白夭苦笑地看着陈简:“你没法从他那问出东西的,他早就彻底疯了。” 第111章 · 联盟(下) 绵延不绝的啜泣声再次响起,地下的人已经不再理会陈简。 “死了就离开了”,这句话究竟是蕴含了某种智慧,还仅仅是一个疯子的呓语?陈简凝视年代久远的石碑,觉得心里闷闷的。如果鸟国攻来,他还能平安躲藏在地下吗? “少昊帝要来了,你小心点吧。” 陈简对地下喊出这句话,白夭惊讶地看着他。人人自危的时候,陈简的温柔尤其可贵。但她还是说道:“他听不明白的。我们走吧,我知道一个地方,那儿住着旅人,他对鸟国很了解,不过可能已经被邀请去叶帮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先去看看。” “好,我正想打听下鸟国。”陈简隐隐感觉,有一场大战即将打响。 他必须了解敌人——它们打破了炼狱只有红色的规则,它们身上绝对有秘密。 滔天的红光划过天际,陈简和白夭同时抬起头,厚薄有律的云火划开了一道狭长的裂痕,仿佛地面出现的大裂谷一样,腥红的天空也被未知力量分割成两半,一声高亢的鸟鸣顿时从远方传来,一只如孔雀开屏般美丽的鸟腾云在空中,云火燃烧着它的身躯,它却没有痛苦,反而振翅翱翔。 陈简看清了那只鸟的眼睛。 “是白瞳……”白夭也看到了,她低声喃喃,全身紧绷。 陈简头一次见到白瞳的鸟,它就像瞎子,整个眼眶尽是耀眼的白色,在赤红世界中格外高贵纯洁,仿佛是不可亵渎的至尊。昂扬自在的身姿、扇动遮天蔽日的羽翅……陈简一时间看得入迷,世间怎会有如此美妙的鸟? “罗斯,没时间到处乱窜了,我们赶快跟帮主他们汇合。” 白夭敏锐的洞察里告诉她,这是进攻的前夕,黄帝山已经出事了! 疯子,你现在怎么样了……白夭懊悔,当初不如直接把秃鹫留在那,让疯子跟他们一起来中心山,仅凭疯子一人,没法抵挡更多鸟的进攻。她当时考虑过这点,但抱有侥幸心理,觉得不可能会有很多鸟潜入黄帝山,才施行兵分两路的下策。 “跟我来。”白夭背起身体不完全的陈简,直接往山上奔去。 叶帮的人、中心山的其他人都听到了那声尖锐的鸟鸣,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事,抬头注视北方。 白夭很快带陈简上山,回到了刚才集会的地方。 叶连城正焦急地踱步,看到他们的身影,连忙说道:“你们来得正好,刚想叫人去找你们,给各位介绍一下,”他转身看向叶帮的其他人,右手则指向身旁的一个男人,“这位是旅人黄哀眠,他熟悉鸟国,这两位——”他看向陈简和白夭,想起刚才还没问他们名字。 “我是白夭,他是罗斯。”白夭说完,低声陈简说,“我刚才想带你去见的,就是这个黄哀眠,他是个变态,要小心点。” 叶连城听到白夭的介绍,微微一愣,把目光放在了陈简身上。 罗斯?是跟在卞离身边的罗斯吗?看年纪不像,是同名同姓吧。 现在没时间给他瞎想,他马上说道:“哀眠兄,请跟各位说说刚才的情况吧。” 陈简发现叶连城在观察自己,也看出他没察觉出端倪,于是松了口气,把注意力放在黄哀眠身上。 能被白夭说是“变态”的黄哀眠,到底是怎样的人? 黄哀眠长相端正,目光中有股无法掩盖的阴狠,身体也相当完全,和白夭到了同一进度,这种人目前还很少见,陈简听到许多人在悄声议论他。 黄哀眠扭了扭脖子,发出啪嗒的骨头响声,用仿佛带着浓痰的喉咙开始讲述:“那是鬼车鸟,曾生活,在南方,后臣服少昊帝,有传闻,是火神的化身,它不惧云火。” 他说话一顿一顿,让人听得难受。 “鬼车鸟……它想做什么?” “人鸟一战,鬼车鸟以凤凰之身,不屑与少昊帝为伍,为皇帝助阵。它能操纵云火,让云火点燃羽毛,让天空下起火雨。” “火雨?!”叶连城听后猛地抬头,其他人也在刺眼的红光中寻找鬼车鸟的行踪。 “……不见了?!”有人喊。 “那边着火了!”又有人喊。 “它有九颗脑袋,”黄哀眠不以为意,仿佛自言自语般对众人说着,“每颗脑袋都能,喷出火焰,相当棘手。当年,黄帝招犬封国百姓,驾驭鬼车鸟,一人驾一头,本有十头,有一驭者扬鞭时,不慎将它割断。黄帝认为鬼车鸟是坐骑,坐骑之脑比不上,百姓之命,便没处罚那名驭者,鬼车鸟愤怒,不再听命黄帝,或许就是在战后,它投奔了少昊帝。” “好了,先别说了。”叶连城早听说黄哀眠神经兮兮,很多人不远与他交往,今天听到一席话果真如此。 鬼车鸟焚烧的山在中心山北面,这是即将开战的讯号,或许……战争已经打响了。 “所有人,东行前往黄帝山!”他大声号召。 必须赶过去,能留住一个神器便是一个,绝不能让黄帝流传给后代的武器被偷走。 他冷静地指挥叶帮成员离开中心山。 按他的安排下,所有人兵分三路,其中一路由白夭、陈简带领前往黄帝山。 叶连城相信白夭作为旅人的判断力和领导能力,她也接受了他的请求,娴熟地整顿归入手下的四名叶帮的人,再加上十几名无势力归属的游人以及说话断断续续的黄哀眠——黄帝山和前往黄帝山的路途,很可能有鸟的伏兵,他能成为最好的参谋——一行将近二十余人,拿了些弓箭和刀剑,马不停蹄朝东方进发。 另一路人马则南下提醒其他的原住民和犯人。 最后一路则往西行,朝着远离中心山的方向寻求其他的支援,叶连城便在最后一路。因为西行远离大部队,接近鸟国,是最危险的一路,他当仁不让地接下指挥权。 各方位布置完成,一个集结了各方势力的抵抗者联盟悄然诞生。 他们没有必胜的决心,也没有可能兵败的绝望。 在这个不存在时间与死亡的炼狱,成为鸟的腹中餐不失为一种放弃思考的解脱。 消极的心态弥漫在联盟中,它将久久不会散去。 第112章 · 病 白夭选择原路返回,可来时和过去的截然不同。 陈简总觉得深红密林中有杏黄的眼睛在凝视他们,其他人也有类似的体会,他们一路上走走停停,一有风吹草动便马上探寻周围,但无论怎么寻找都没有鸟的身影。 让人不安的不仅是眼神,还有偶尔出现在路上的干枯羽毛和焦黑鸟粪,无数迹象说明,他们身旁已经有鸟在徘徊,黄哀眠还通过鸟的羽毛认出了许多种类的鸟,据他所说,都是些红、绿瞳的鸟,更高阶的鸟尚未出现。 虽然这个事实能让人宽心不少,可只要仔细一想便能发现,现在的情况比发现黄瞳鸟还要糟糕,红瞳鸟和绿瞳鸟都是低阶的鸟怪,它们打破誓言的概率非常低,连它们都出现在南方,更何况聪明无比的黄瞳鸟?陈简甚至觉得,已经有白瞳鸟潜入进来了。 关于誓言,陈简也仔细询问了黄哀眠,但还是对这个概念模糊不清。 黄哀眠告诉他,人鸟之战过后,黄帝略占上风,与少昊帝在中心山相见,黄帝以百人作为交换,要求有趣的鸟之国不得越过中心山,少昊帝应允,誓言便成立了——那一瞬间,南边的天仿佛塌了下来,震天动地,轰鸣直冲云霄,云火压向大地,从此,鸟儿一旦涉足中心山以南,就很可能被云火烧死。 这是一个充满神话气息的故事,可却是发生炼狱的真实历史,陈简无法理解天为什么会压下半截,但听黄哀眠说了此事后,他有意观察北面的天空。 那边的云火的确更高一些…… 黄哀眠告诉他,在炼狱,有些法则是人类无法掌握的。 * 这天,黄帝山的轮廓浮现在血雾远方,宁静的东海透露着不详杀气,走在队伍最前的白夭停下脚步。现在她正接受各种刑罚的惩处,没法集中精神,其他人也同样挤出扭曲的面容,有几人则嚎啕大哭。 陈简感到奇怪,大部分身体健全的人都会因忏悔刑而哭泣,黄哀眠却从来没显露这种情况,其他人私底下都在钦佩他的坚毅,有些人还尝试学习他在忏悔刑出现时不动声色,但都失败了—— 忏悔刑直抵心灵,是无法用意志抗拒的酷刑,就连经验丰厚的白夭面对它也只能用自杀来逃避。 现在也是如此。 刺耳的恸哭和有气无力的哀求。 不必接受忏悔刑的陈简不厌其烦地将伙伴们喉咙割断,黄哀眠则静静地站在一旁,就像在打针时凝视针头刺入血管一样,他无神地凝视着鲜血从众人喉咙涌出。 陈简用余光看着这个奇怪的男人。 他现在在经历什么刑呢…… “黄哀眠,”在这里,人们很少区分长幼辈分,大多时候都直呼其名,“你是怎么抗下忏悔刑的?” 难道白夭说的“变态”,就是指这件事吗? 陈简忽然反应过来。 黄哀眠能平静面对所有人恐惧的忏悔刑,确实挺变态的。 黄哀眠听后,露出卡带般的干笑:“哈、哈,我没有抗下。” “什么意思?” 是某种类似“心静自然凉”的处世哲学吗?也太超现实了。 黄哀眠继续说道:“只要不想,就没事。” “你之前也是跟他们这么说的吧?”有人曾请教过黄哀眠,那时他说过类似的话。 黄哀眠点了点头:“是。” “为什么你能不想,他们就会想?”陈简知道这是很愚蠢的问题。 这肯定跟每个人的性格、思维有关。 他只是觉得身边都是尸体,实在太安静,于是没话找话。 “你的问他们了。”黄哀眠微笑道,“我只是,自己能这样,你不明白吗,罗斯?”他的声音压低,红海在他身后汹涌。 陈简忽然觉得黄哀眠有些悚人。 他紧张地笑道:“我当然不明白,我还是……还没到接受忏悔刑的地步。” “是啊,是啊,”黄哀眠癫着脑袋,像个上了发条的人偶,动作僵硬地在尸体边踱步,“还有五分钟,他们就要醒了。” “你每次都算了时间?”陈简很惊讶。 黄哀眠却露出更加惊讶的眼神,随后,他收回目光,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弧度,他蹲在一个大概三十岁的青年身旁,拍打他的脸颊。 “你在干什么?” 黄哀眠比疯子更加疯狂,他做出什么似乎都合乎性格。陈简警惕地看着他,慢慢向远离他的方向挪动。 “知道他吗?”黄哀眠抬头问陈简。 陈简注视青年接近完整的面容。 这人跟一直在向黄哀眠请教鸟国的知识,相当好学。 “一个好学生啊。” “是啊,”黄哀眠站起身,“可惜还不够。” 他说出这句让人无法理解的话,随后走到另一个人身旁,像在挑选。 “你到底在干什么?”陈简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太奇怪了!他的举动真的太奇怪了!为什么之前没表现出来,现在黄帝山近在咫尺,他到底打算做什么? 陈简紧紧握住手中的小刀:“喂!黄哀眠!我在问你话。” 不对,他刚才说了什么?说还有五分钟……五分钟? “分钟”? “你……”陈简惊愕地看着黄哀眠,整个世界崩塌了,“分钟?你刚才说了什么?” 黄哀眠没有理会陈简,而是将那张充满寒酷笑意的侧脸抬到陈简看得到的位置。 陈简满头大汗:“喂!黄哀眠,分钟——你、你怎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知道“分钟”,古代就有分钟这个说法?以前从没听其他人说过。 “不够。”黄哀眠低声说。 “喂,你——” 陈简粗重地喘着气,如果有很多人穿越到这个世界……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是穿越……来的?” 仔细回忆黄哀眠的说话方式,虽然断断续续,但充满古代人不会使用的长句式,就像现代人为融入古代而说着别扭的话,和自己一样。 黄哀眠站起身,一个跨步走到陈简面前,夺走了小刀,顺手刺进陈简的心脏。 “罗斯,”黄哀眠说道,“这些古人肯定觉得,你说话方式很怪,发音也有些奇特,但谁会想到,你是穿越者?我能想到。”他拍拍脑袋,“f48.1,这就是我为什么,能承受忏悔刑。” 这串字符在陈简脑中涣散,很久不曾使用的英文和罗马数字随着心跳在视线中搏动,他快死了,听不见黄哀眠在说什么了。 f48.1。 f48.1…… 是什么? 好熟悉。 陈简瞪大眼睛,看着血红的天空将一切吞没。 第113章 · 他的世界 医院总是充满不卫生的气息,所有疾病仿佛扎堆在一起,伺机而动,准备入侵脆弱病人的身躯。 他坐在洁白的病房里,绿色的墙壁给人安全感,可他对此没什么感觉,一切都飘飘忽忽,自己正站在自己对面观察世界,他的视线潜入了女医生的身体,好像他才是医生,正自问自答地询问病情。 自己、自己…… 医生用关切语气说得最多的词就是“自己”。 谁是自己,自己是谁? 他抬起小小的脑袋,越过摆在医生面前的铭牌注视她的眼睛,玻璃树脂镜片折射着淡紫色的光,她的目光非常温柔,像一盏温暖的烛光。 他从小就发现有两个自己: 一个是观察自己的自己,一个是行动身体的自己,他们都挤在身体里,可一个身体似乎太小了,那个观察自己的自己经常会跑到外面。两个自己没法交流,因为他们其实是一个自己。 可到底哪个才是自己呢? 他受困于这个奇怪的问题——别的小朋友都不曾体会的问题。 所以他不正常。 母亲坐在身旁,担忧地把手臂搭在他的肩上。 “我家孩子到底是什么问题……医生,他没事吧?他从小也没受过什么刺激……” 母亲面对所有医生都是这样。从他小时候说起——家庭和睦、家族没有遗传病史、从小没受过任何刺激。说完这些,她便会向医生诉苦,为什么自己的孩子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呢? 对不起,妈妈。他心想。 不过他没觉得歉意。 如果爸爸妈妈生气了,说“对不起”就行。大人们是这样告诉他的。 女医生安慰道:“人格解体,其实也不用想得太坏,他相当于一种过强的保护机制,孩子会把一些情感给封闭。” “为什么他会变这样?难道您在说,这是我的教育问题吗?” 母亲总会把话题扯到这上面,让他听得心脏砰砰跳。 妈妈,别再说了。 他闭上眼。 “孩子母亲,我不是在说您,”年轻的女医生面对突发情况有些束手无策,“这是先天性的,但是我们医院、家长您还有孩子一起努力,一定有办法恢复正常。” “怎么恢复啊!我带他去了多少家医院?从武汉到北京,然后又转到上海,医生你知道吗?有一天他差点被车撞死了!那辆卡车……”母亲啜泣。 他别过脸,回想起那天发生的事。 疲劳驾驶的卡车司机将车开上了人行道,他漠然地站在卡车边,右手被划出一道很深的伤口,可他没有动,若不是一旁的好心人把他从卡车边抱走,他已经被压死了,或者被爆炸波及。 可是,为什么要逃走呢? 只有胆小的人才会逃跑,他要做勇敢的孩子。 “李匡世妈妈,请您冷静点,这段时间就让李匡世在医院休养吧,护士会全天照顾他。”女医生说道。 听到这句话,他立刻猜到母亲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医生,住院有什么用?我们家的积蓄都快花光了,孩子他爸又失踪……你们能不能想个办法?我真的拿不出钱了……无论到哪都是住院!你们这么有名的医院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越拖越久……他早就过上小学的年纪了,别的孩子都在读书,他整天呆在家里,现在又要住在医院,一直在病房里,同龄的孩子会怎么想?!他现在还没有一个朋友!” 母亲越说越歇斯底里。 他漠然地注视医生和母亲,随后转过脑袋,准备起身。 他知道,要去下一家医院了。 “李匡世妈妈,我们医院有附属的小学,”医生冷静地说道,“如果您担心他的学习,可以让他和那里的小朋友一起上学。” “那里的小朋友?他们都是精神有问题的人!”母亲惊恐地注视女医生,仿佛这个举动是把儿子推向疯子的地狱,“我儿子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去?!” 医生叹了口气:“李匡世妈妈,李匡世和那些小朋友在一起生活,有什么不好吗?” “你什么意思?就因为我的孩子精神有问题,所有他就得跟其他精神有问题的小孩一起生活?凭什么这样?” 医生双手交叉:“我一直觉得孩子们没普通和特殊之分,把他们分成正常人和精神病本身就很奇怪,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母亲的双眼变得红肿。 听到这句话,他好奇地看向这位年轻的女医生。 “对孩子而言,只要觉得对方是个很好的玩伴,这样的就足够了。我们学校里也有很多像李匡世这样孩子,不过他们经过心理辅导,大家都其乐融融地相处,您可以现在就去看看,今天星期四,学校在上课。” 母亲收回不可理喻的态度,稍微恢复冷静。 他听后有些心动。 大家其乐融融地相处……他只在童话书里看过这种事。 原来现实世界也会有这样的地方啊!他不禁想。 “如果您家里实在很困难,”女医生迟疑了片刻说道,“我能帮您,以私人的名义。” * 后来,他认识了医生铭牌上的三个字——白崇懿。 “懿”长得太复杂,白医生就让他用“一”来代替。 过了很久,他甚至忘记白崇一根本不是她的本名。 这天,白医生单独找到他,让他去学校的小教室聊聊。 “小教室”其实是一间“心理咨询室”,不过孩子们只管它叫“小教室”,大家私底下觉得,不听话的孩子才会被叫到小教室去谈话。 为了让这些心理有问题的孩子不这么认为,学校重新装修了小教室。 墙壁被涂成米色,里面放着各种玩具、玩偶和故事书。 大家对它的风评一下就转变了。 孩子们看到寡言少语的他被老师叫去小教室,都投来羡慕的眼神,其中不乏嫉妒。 不过他感受不出来。 他只知道,很多对黑溜溜的眼珠在看着他。 为什么要把头转过来? 他没有生气、没有焦虑,只是觉得奇怪。 “李匡世,”白医生温柔的声音将他的目光拉回到她身上,“为什么要把今今的布娃娃弄破?这个月已经很多次了吧?还有其他的小朋友玩偶——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想了想,说道:“不是我,我看到娃娃的时候,它们已经破掉了。” “那么,你能不能让另一位小朋友别再做这种事啦?”她耐心地说道,“让他想想,如果积木被别人踩坏了,他会开心吗?” “不会。” 他很喜欢拼积木,准确说是喜欢将拼好积木推倒的刹那。 轰——支离破碎。 仿佛是世界的镜子被打破,一切都清晰无比。只有在那瞬间,他才能感受到,两个自己变回了一个自己。 “是呀。所以,以后不能再做这种事了。明白吗?”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 这种事是指什么呢?为什么要跟他这样说?这不是他想做的。 这甚至不是想不想的问题,它只是“发生”了而已。 * 紫色的药水不断鼓出气泡,在空气中发出啪啪的爆炸声……整个屋子被炸得飞上了天,屋顶被掀开……画面在老鼠的招手中结束了。 他目不转睛地观看电视里正在播放的《猫和老鼠》,有的孩子正拿着枕头在一旁小打小闹。 “老师,那个紫色的,是什么?”他扯了扯正在给年纪更小的孩子读绘本故事的女老师。 “什么紫色的?”女老师没看电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刚才电视里有。” 女老师想了想:“老师刚才没看电视,下次电视里要是出现紫色的东西,再叫老师,好吗?” “好!” * 那是炸弹,会爆炸,很危险的。 第114章 · 事关权利 梦中,陈简听到一个故事。 有家医院在很早以前发生过一起相当骇人听闻的凶杀案。某天夜晚,一位在医院实习的女护士刚收拾完资料准备回家,她看到这个时间不该有人的心理咨询室晃动着光线,于是好奇地凑了过去。 她发现咨询室的门没有锁上,便蹑手蹑脚走进房间。 空无一人的接待室因为米色墙和塑料绿树的填充而显得温馨,光线不是从这传来的,而是更里面,那道光摇摇晃晃,像是接触不良的电灯。 她感到一丝寒意,慌张地离开咨询室,叫来了正在附近巡逻的保安。 两人一起走进活动室,暖黄和白配色的椅子围绕着一张棕木桌子,桌子相当厚实沉稳,粗壮的桌脚给人安全感。 在桌上,摆着两根蜡烛和一具尸体。 故事就发生在陈简实习的医院。 * “罗斯!罗斯!” 一只手正拍打陈简的脸庞。 “他怎么也死了?”有人鄙夷地抱怨,“才恢复到这种程度,用得着自杀?” “罗斯!”拍打脸颊的人摇了摇他的肩膀。 陈简逐渐睁开了眼睛。 “罗斯!”那人立刻质问,“他们去哪了?” “谁……?”陈简的记忆还停留在刚才梦见的奇怪故事。 一座漆黑的医院,一条无尽的长廊,紧闭的房门,泛绿的指示灯……陈简的脑袋很痛,这就是死亡的感觉?真实得让人不敢相信。 “罗斯!”那人的语气带着一些恼火,“白夭和黄哀眠怎么不见了?” 黄哀眠! 那家伙也是个穿越者,他还说了一个奇怪的词语——f48.1! “他去哪了?!”陈简反过来询问周围的人。 大家都面面相觑,第一个苏醒过来的人告诉陈简,他睁眼时便没看到那两个人。 “你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我不知道。” 陈简不安地摇头,黄哀眠最后在物色人选,最后带走了白夭,他想做什么? “那你是怎么死的?” “被黄哀眠杀死了。” “黄哀眠?你确定?” “确定,”陈简摸了摸身旁,没发现小刀,“他还把小刀带走了。” “那厮要做什么?!” 质疑声顿时炸开了锅,熟悉鸟类的黄哀眠竟然和身经百战的白夭一同消失!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罗斯,你把刚才发生的事说清楚点!” 陈简没有心思理会他们。 思绪飘散得无法集中,黄哀眠是穿越者的事实让他头晕目眩,这本该是一场温馨的他乡遇故知,可黄哀眠——同为地球人——竟毫不犹豫地将他杀死,随后消失在茫茫红潮,并带走了这趟旅程的顶梁柱。 他想做什么? 陈简感觉无助绝望,身边的人还在穷追不舍地质问他刚才的事。他如同谵言般回答他们的问题。 众人的疑问非但没有解决,恐惧、迷惘反倒从中滋生,并逐渐在这片延广的土地弥漫。人们喘不过气,汹涌的东海仿佛要将他们吞噬。 陈简想挖掘这个世界的真相,为什么会有复数的人穿越过来?而且他们竟巧合般地相会在炼狱;他又想放弃思考,希望血海能快些卷起波涛,将他的肉体和魂魄全都侵蚀。 他矛盾无比,灵魂仿佛一分为二,f48.1…… 那是什么? “早听说黄哀眠有问题!”那个前些日子不断想黄哀眠请教的青年突然说道,“果真如此。” “他怎么了?速速道来。” “黄哀眠独居中心山最北,有传闻说,人们只要经过他的住所,便是有去无回,很多人解释是因为离鸟国太近,会被鸟吃掉,可现在看来,都是黄哀眠那厮下得手,他把人都抓起来了!” “他为何要那样做?”有人立刻问。 “——他或许与少昊帝私下同盟……他出卖了我们!”还没等青年回答,有一人提出更加天马行空的推测,“他熟悉鸟,早得知少昊帝要发动侵略,他为明哲保身,将经过居所的人献给鸟国,以求自身平安!” “他难道要把白夭也献给少昊帝?” 众人慌张不已。 “无论如何,快分头去找他!” “罗斯,你还傻坐着干什么?快动起来!就是你无能才发生这种事!” 陈简一言不发,装模作样地直起身子。 “你们往那边,我往这。” 一个稍微有领导能力的犯人马上开始指挥其他人,众人因寻找方向的问题争执不下。大家都想去离黄帝山近的找,而不想进入可能有鸟埋伏的深山老林,被鸟抓到,可不止是死亡这么简单了。 陈简冷漠地注视一切。 一个本就没有信仰的团队失去了主心骨,瞬间就会分崩离析。这是白夭在路上提醒他的事。 他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没想到现实的印证来得这么快,这么猛烈。 众人磨蹭了近十分钟才出发,陈简和另外两个地位较低的犯人被安排往东面寻找。 陈简决定必须找到黄哀眠,他一定知道更加隐秘的信息,说不定是如何穿越回地球的方法。他感觉黄哀眠一定会往西走,靠近中心山、靠近鸟国。 黄哀眠与鸟国勾结已是八九不离十。陈简早就觉得黄哀眠知道的信息实在太多,多到正常人根本不该知道那些事。鸟国的军衔、官衔,许多鸟的习性和弱点,有关少昊帝的奇闻异事,人鸟大战的诸多细节……他早就承认自己不是亲历者,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事? 其实陈简此前就有所怀疑,但现在人类应该联合而不是相互猜疑,他因此把疑虑埋藏心底。 没想到黄哀眠却带给他更大的震撼。 “罗斯,我们一起找吧?”一个人唯唯诺诺地问。 “你们俩一同行动,我往那边找。”陈简指着中心山的方向,“这件事是我疏忽,我一定会将功补过。” “那再好不过!”另外两人听后很是欢喜,抛下一句象征性的祝福后,头也不回地向西南寻去。 陈简不希望见到黄哀眠时身边有古代人。 这是两个穿越者之间的事。 不过,黄哀眠为什么要害他?这时难道不该携手想出逃离炼狱的方法吗? 陈简脑袋乱哄哄的。 还有f48.1。 听上去有些熟悉,是电台的频道?不对,电台是fm,黄哀眠只说了一个字母。物理?化学?生物?不可能是数学吧…… 陈简对这串字符又熟悉又陌生,他知道这个东西,可仅仅知道它表达了某种含义。似乎是查询用的编码,它代表了什么? 基因? 病? 陈简加快步伐,顺便生吃了一只从身边窜过的野兔。 必须足够强大才能对抗身体完整的黄哀眠。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许多人不惜痛苦也要恢复全身了。 他们想夺回的不是人的尊严,而是不被人践踏的权利。 第115章 · 穿越者们(上) 陈简长舒了一口气。 刚才经历了新的刑罚。 他不知道那种刑罚被叫做什么,只感觉身体前后同时被两面遍布尖锐铜针的石板挤压,生锈的铜针刺进身体,有些针尖被骨头压歪,心脏被捅出了数个窟窿。 石板很快分开,他身体一轻,汩汩鲜血穿透骨骼和皮肤顺着铜针流出,不断滴到地上。 他低头注视完好无损的身躯,闭上眼,却是满目疮痍。 虽然痛苦,陈简却感到由衷的喜悦——身体恢复到四肢完全的程度,依旧不用饱受忏悔刑的煎熬。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把眼泪和鼻涕都清理干净,吸着鼻子望向北方。 黄哀眠会把白夭带到什么地方?他带走她想做什么? 陈简有了不好的预感。 在这个浑浑噩噩地生活这么久,他都快忘记白夭是位女性。 “白夭!黄哀眠!”陈简在山林大喊,那些闻声受惊的动物立刻逃得远远的。 长出了人的模样后,他就很少再受动物袭击了。 动物们明白,双脚直立的野兽相当残暴,他们不仅有强大的力量,灵巧的双手,还有各种无法模仿的残忍手段。天性警告它们,最好不要与这种东西为敌。 陈简一边高声呼喊,一边观察动物们的行踪。 黄哀眠经过的地方,动物们肯定都会暂时被吓跑,就像它们对陈简的反应一样。 凭借这点,陈简很快在脑海中勾勒出一条断断续续的路线图。 “应该就是往这边走了……” 陈简自言自语,弯腰在地上寻找踪迹。 滚烫的气浪迎面而来,土壤反射的红光将脸照得炽热。 他突然抬起自己的脚,想知道长期行走在如此热的土地上,脚板会变成什么样子? 脚板下早就长出了一层厚实的黑红结痂,凑近能闻到烧焦的味道,陈简轻轻碰了一下黑痂,大脑无法感受到任何信号。 脚板早就失去知觉,其他人应该也一样。 刚才一直在沿着平坦的地面寻找踪迹,意识到这点后,他觉得黄哀眠不一定会走“正常的路”,就算遍布锋利砾石的散石地,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踏上。 搜寻踪迹的难度徒然增加,不过陈简没有气馁。 黄哀眠没有走远,至少现在还是如此。 * 黄哀眠——李匡世——感觉世上的确存在缘分的红线。 他第一次杀人在十二岁:将把自己从迷惘之途拯救出来的白崇懿医生杀死;到了炼狱,他遇上的第一个女人竟然也姓“白”。 这是他把白夭拖走后才恍然反应过来的事实。 从现代伦理观念来说,杀人无疑是罪无可赦的行为,何况他是有所预谋的杀害,甚至无法用“过失”来逃避死刑;穿越到名为西朝的古代后,他以为这里是乱世,可西朝却一派祥和,杀人同样不被允许,这一度让李匡世相当苦恼。 不过后来,境况彻底逆转了。 杀人?炼狱甚至不存在杀人的说法,所有人都不会死,所有人都永远活着,有什么地方比炼狱更像天堂? 他其实并不嗜血,更厌恶杀人时听到别人的惨叫和痛苦,只是……唯有这种途径,能让他在瞬间找到自我,将两个自己合二为一。 因此在炼狱,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灵慰藉。 他钻入之前路过时发现的洞穴。 那些人肯定会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寻找他和白夭,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不过这个洞穴非常隐蔽,能拖延足够久,他并不奢望逃之夭夭,况且他没必要逃。 他把白夭摆在石洞中央,为了防止她突然复活,在来洞穴的途中,他又将她的喉咙割断了一次。 突然,一种分离的错觉从头顶降临,是劈身刑。 紧接着,炮烙、车裂、钉桶等刑罚接踵而至。 黄哀眠漠然地站在洞穴里,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像观众一样坐在一旁观看自己被四分五裂、血流成河,每当此时,他都倍感欣慰。 从小时候开始就是如此—— 积木支离破碎、房屋爆炸、冉冉升起的蘑菇云、轰然倒塌的双子塔……一切与“分裂”有关的事情,都能让他的内心得到短暂平静,而炼狱充斥着这种美妙的旋律,连他自己都能化作这场宏大叙事的一部分。 何等璀璨的世界! 白医生您说得对,人为什么要被区分成普通和特殊?在这里,我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犯人一员,我已经找到了归宿,您的在天之灵一定能看到吧! 他在心中默默祈祷。 那个被挖去双眼,眼眶点着烛光的心地善良的女医生能注视他茁壮成长,注视他来到这片极乐尽土。 “隋鸥。”他低声呼喊着一只黄瞳鸟。 很快,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小鸟晃悠悠地飞进了洞穴。 它的翅膀像蜻蜓一样剔透,羽毛演化成翅膀上的纹路,鸟的肚子肥大圆鼓,仿佛刚吃过很多东西。 他看着这只肥软的小鸟,用命令地口吻说道:“吐出来。” 隋鸥听话地落在一旁,张开小巧的嘴巴,鸟粪像水龙头里的水,涓涓细流汇在地上。 鸟粪中富含硝酸盐,这点份量足够他制造一个威力不小的炸药。 就算是炼狱这个脱离常理的世界,还是逃不了元素周期表的支配,一切元素都井然有序地追随世界的法则。 隋鸥将腹中的粪便全部吐出后,肚子缩小了一大圈,变回了灵巧的小鸟。 他不会为此感到愉快,但与鸟儿交流时必须表现出足够的诚意,于是他有意扬起声调,抚摸隋鸥的脑袋并说道: “很好!” 隋鸥抖了抖翅膀,悠悠地飞出洞穴。 “好了……” 打发走小鸟后,李匡世将鸟粪搓进手中,同时从口袋里拿出早已备好的各种材料,摩拳擦掌准备制造炸药。 炼狱温度高于正常世界,硝酸钾很容易燃烧爆炸。但李匡世发现了一种随处可见的晶体,能够很有效的将炸药控制在安全的温度范围内。 他觉得一个精通化学成分的人应该能推测出这种晶体的构造和组成,不过他显然没这些知识储备。 对他而言,炸弹只要能用就行,它到底通过什么原理爆炸,并不是他关心的事情。 他深吸一口气,随后慢慢吐出。 这是一场如同朝圣般的心灵仪式,他即将获得短暂的安宁,所有细节都被巨细无遗地记录进脑海,他像一座耿直精确的记录仪,把一切录入脑海。 他走到白夭身边,解开那些破烂不堪沾满血迹的布,拿出小刀划开她的胸膛,将炸药轻轻放到还在缓慢跳动的心脏旁边,随后用手指将划开的肌肤压紧。 晶体会逐渐溶解,等体内达到热平衡,炸弹会瞬间引燃。 他轻飘飘地站在白夭身旁,眼前的女性尸体和白崇懿重合。 是她指出了他的救赎之道。 每每此时,李匡世都抱着感恩之心,祈祷白崇懿能幸福地注视这一切。 他想告诉她: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成功的医生。 “嘭——” 一身巨响,血液、肌肉和白骨交织绽放,赤红的玫瑰在半空盛放,李匡世仿佛沐浴在音乐喷泉中,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第二乐章》在耳旁响彻,他手中挥舞着无形的指挥棒,定音鼓仿佛敲定了爆炸的开始,一声清脆的奏鸣,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纷纷进入主题。 他陶醉其中,暴力成为了最柔情的浪漫。 “黄——哀——眠!” 地动山摇,陈简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白夭的身体碎成血沫,均匀地泼洒在漆黑的石洞里,她的肌肤还是那么亮,亮得如同满天星辰。 第116章 · 穿越者们(下) 他看到黄哀眠在笑。 虽然他之前也会笑,可谁都能察觉到,那是挤出来的假笑。现在不同,黄哀眠沉醉于这场血腥风暴中露出了最真心的喜悦,他在告示世人——这是他的毕生追求。 陈简眼睁睁看着洞穴铺满耀眼的红斑,碎裂的躯体张牙舞爪地在空中离散。 这是……什么?他发不出声。 他知道这是什么——那都是人的鲜血、人的骨肉。炼狱永远仅存的理性还在不断提醒自己:无论如何,白夭都能复活,即便她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也是如此。 可是—— 陈简冲了上去,如同侏儒一般的身材在黄哀眠面前是那么弱小而可笑。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黄哀眠,手中举着从野猪嘴里割下的利齿,狂暴地刺向黄哀眠的眼睛。 绝不直接将他的心脏刺穿,陈简要让他体会到凌迟般的痛苦,像白夭所经历的那样,他的身体会一片一片地分崩离析,痛苦会叠加地笼罩在魂魄之上。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想这样质问黄哀眠。 同为生活在文明社会的人,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事才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 “来得好快啊,罗斯。”黄哀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慌不忙跳到一旁。 陈简空有一身武功基础,可他无法掌控这个诡异的身体,他拥有正常的感知能力,可有些身体部位其实还没长出来,精神与实体的差异导致动作格外笨拙。猛然的突袭扑了空,他噩重重地倒在地上,脑袋划出了一道刺眼的血迹。 黄哀眠从腰间抽出小刀,用询问的语气说道:“我们应该,坐下好好聊聊?” “为什么……”陈简恼怒,但知道自己没法正面取胜,必须先让他放松警惕,伺机而动。他只能和黄哀眠谈话,“你果然是穿越者……” 黄哀眠没有设防,坐在白夭破碎的尸体便,平静地闭上双眼,回味刚才发生的种种。 “是啊,你也是,穿越过来的。我很意外,前些日子,与你见面后,就觉得,你的话语里,带着一些,不像这个时代的词语。”他说话依旧那么飘渺分离,仿佛是卡带的播放器。 陈简听得烦躁,心中怒骂他为什么不能一口气说完。 “你是怎么穿越过来的?”陈简暂时将恩怨压下。 遇见穿越者是不可多得的几乎,一定要获取更多情报。 黄哀眠听到这个问题,缓慢睁开眼:“你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来的?” “我们?” “哈……你失忆了。” 陈简内心在搐动。 如果说他有什么弱点,失忆便是其中之一。 自从穿越到这个世界,他始终觉得大脑有一部分仅存混沌,无论是前世的记忆还是现世的记忆都没法记起。早在很久以前,温卿筠就带给他违和不安的感觉,他意识到她知道更多事,而他本人却记不清楚。 这种感觉随着温卿筠离去稍微减弱了许多,可记忆中的那部分空白依旧无法填补,他的过去笼罩进迷雾,历史成为他人口中的传闻,陈简只能通过打听“自己”的事来知道自己曾经做了什么,可恭莲队的身份又让他往昔的行踪鬼魅不定。 “你怎么知道……你还记得什么?!”陈简呼吸急促,紧紧盯着面无表情的黄哀眠。 黄哀眠会说出实话吗?如果他有心欺骗,陈简也没法分辨真假。 “是一场爆炸。”黄哀眠充满感慨。 那是他西朝之行的开端。 在重重烈火中,他得到了灵魂的重生,降临在这个仿佛是专门为他打造的世界——炼狱。 黄哀眠见陈简没有回话,自言自语道:“看来你,什么都记不起来。” “爆炸?” 这就是我的死因? 陈简在脑中寻找有关爆炸的记忆,能想起来的只有刚才的那一幕。 白夭现在怎么样了? “你为什么要把她杀了?” “她不会死。” “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想不起来?” “我想起来什么?”陈简无法忍受黄哀眠,跟他说话是在对牛弹琴。 但陈简拿他没办法,他看上去没有防备陈简,实际却不然,他离陈简足足有两米半的距离,只要陈简一有动静,他便有充足的时间随机应变,躲过进攻。 “抱歉,我一直以为,你是医生。” 这句话让陈简陷入了迷茫的漩涡。 “一直以为”、“医生”? 陈简心想:前世的黄哀眠对我了解多少?他用到“一直”,说明他已经认识我很久了,否则不会用这个说法;“以为”则是对我的推测,我们并非相互认识,或者不算熟识,他或许是住在隔壁的邻居;最可疑的地方就是“医生”。 为什么我会被以为成“医生”?我不是中学生吗?黄哀眠再怎么丧心病狂,也不至于认为一个中学生能成为医生吧?况且他看上去并非智力问题,而是更深层次的精神障碍。 精神障碍? 陈简的脑回路在这断线了,像啪嗒一声断掉的火线,闪过一道光火后,他怔怔地抬头看向黄哀眠。 陈简失忆的情况让黄哀眠感到以为,他马上想出一个绝妙的方法,于是说道: “如果你能帮我,离开这里,我就告诉你。” “你要去哪?” 陈简和他周旋。 白夭的血肉正在慢慢生长,最先长出的是颤动的心脏,随后像枝芽吐绿一样,血管、神经、肌肉纷纷以心脏为起点向外蔓延,她的身体并非复原——被炸烂的身体部位依旧躺在各个角落——而是直接长出全新的躯干。 陈简还从没见过这样复原的人。 “去下一个地方,找一个完全的人。” “……然后把他像这样杀了?” “他们不会死。”黄哀眠再次强调。 陈简的上下齿紧紧咬住,冷静地制止自己做出冲动之举。 如果黄哀眠是挑衅倒还好,可这个说话磕绊的男人根本就把这种事当作理所应当,他心中不存在善念,却也不拥有恶意,将人毁灭炸裂似乎是自以为是的天职,他根本不认为自己的举动有何不妥,还安慰陈简,“他们不会死”。 “你这畜生……”陈简低声呢喃。 到底该怎么办?带他逃离其他人的搜捕?还是大声呼喊,引起大家注意? 若是后者,我可能永远听不到遗失的那段记忆了。 “……跟我走。” 第117章 · 往昔追忆 因刚才寻找黄哀眠的踪迹,陈简对这座山的地势已是了然于胸。黄哀眠似乎正是看重这点,才提议让他带路离开。 这让陈简不寒而栗。 他看了眼遍布鲜血的洞穴,白夭的身躯正在恢复,估计过不久就能苏醒。 陈简心想:抱歉了,鸟之国的事暂时只能靠你们。我还有必须要完成的事。 “快走。”陈简不满地对黄哀眠说。 这个高大的男人很老实地跟在他身后,缓步离了洞穴,在走之前,他还做出演员谢幕的举动,感谢这次爆炸给他带来的宁静。 “f48.1,那是什么东西?”陈简马上便问他。 “icd编码分类,大概就是这种东西。”黄哀眠语焉不详。 “icd……” 陈简默念着和这串英文缩写,有些超现实的错觉,他们明明身处古代,却在讨论科学的事。 icd、icd? 陈简灵光一闪:“国际疾病分类?” “好像,是叫这个。”黄哀眠不太确定,他只在医生护士的耳语中听到过这些词汇。 “这么说f48.1是指病?你有什么毛病?” 陈简很不客气,可即便如此也难解心头之恨。他一看到黄哀眠那张缺少表情的脸就会产生无名怒火。 这个人那样虐待同胞,为什么还能心安理得地活着? 黄哀眠面对陈简的侮辱无动于衷,他很快回答:“f48.1,是人格解体。” “人格,解体?” 听着耳熟,可也仅限于听过,陈简完全不了解这是怎样的病症,不过综合黄哀眠的种种表现,他隐约能感受到,人格解体起码对炼狱生存大有裨益。 说起来,为什么黄哀眠当时会跟我说医学用语?他怎么会认为我是医生? 陈简刚想询问缘由,却发现黄哀眠突然弯下身体,躲进了一旁的灌木丛。 他低声提醒陈简:“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陈简便听到有人在叫他。 “罗斯!你那边找到没?!”一个人站在前方的小山坡上向他招手。 陈简瞥了眼黄哀眠,面对那人大声回复没有。 那人听后很卖力地叹了口气,借此抱怨每人发现黄哀眠和白夭的行踪,紧接着他招手说道:“你不用往我这边找了,这边我来,你去那边。”他指着北面。 “走吧。”黄哀眠在一旁低声说,“往北面走。” “行,交给我。”陈简向山坡上的男人点点头,“你也快点找!” 男人见陈简允诺继续往北找,立刻收起亲切的态度,冷冷地说道:“用不着你啰嗦。”他说完,便跳下山坡,消失在茫茫云际。 黄哀眠耐性等待了一分钟,直到确定附近没人后他才重新站到陈简身旁。 “黄哀眠,你之前叫什么名字?” “李匡世。”他说。 听到这个名字,陈简的大脑神经猛然跳动,某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匣子仿佛被打开了,一些零零散散的信息顿时涌入脑海。 舒软的沙发、高挑的吊灯、实木茶几——是他的家。 他听到了熟悉的电流声。 那是属于家中老古董电视机的独特嗓音,电流脉冲盖过了播报员清晰的话语。 电视正开着。 他眉头紧皱,想看清屏幕上有什么东西: 一片淡蓝的界面,正中央似乎放着一张照片。 ……嫌疑人李匡世……逃逸……悬赏…… 残缺不全的声音灌入陈简的脑海,他凝视着照片,照片如褪色了一般渐渐淡入深蓝的背景,透过照片,陈简看到了黄哀眠的脸,这张脸和记忆中的脸逐渐重合。 他知道李匡世是何许人也。 在他生活的时代,有一个无法无天的纵火犯直到近期才被查明身份。嫌疑犯是个从小在医院长大的男人,叫李匡世。那段时间,街上到处都是警备力量,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将目光放在搜捕他上。 想不到,他非但没有落网,反而鬼使神差地逃到了这个地方。 真是造化弄人!恶人竟能逃过一劫,在炼狱还无法惩戒他。 陈简不甘地说:“我知道你……李匡世,那个纵火犯。” “错误的认知,”黄哀眠摇头,“我只是制造爆炸,没想过纵火。” 陈简无语。 黄哀眠的某些思路与常人差了十万八千里,明明是性质相同的事,他却要刨根问底地分辨差异,似乎这样能为他的罪行辩解。 不过陈简明白,黄哀眠压根没有辩解的意思,他坦荡得让人心悸。 “你还真是好运。”陈简咂舌,“如果你还活在那个世界,等待你的只有死刑。” “是啊。” 黄哀眠发自内心地感慨。 “真是好运。” “还有,你刚才说的‘一场爆炸’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能,现在告诉你,”黄哀眠认真地说道,“我们得离开这。” “你要去哪?” 陈简刚问出这个问题,就想起之前已经问过一遍。 果不其然,黄哀眠的答案几乎没有改变:“去有,完整的人的地方。” “所以你一直在做这种事?把身形恢复完全的人炸碎?” 突然,愤怒竟从陈简身上消失了,无影无踪,就好像他从没为白夭的惨死感到愤怒,刚才那么轰轰烈烈的爆炸只是一场痛苦的幻觉,一个珍贵的噩梦——炼狱里几乎没法做梦,闭上眼也能看见灼目的血红。 为什么会这样? 陈简看向黄哀眠,他还是面无表情。 恍然,他找到了原因—— 自己不知该怎么面对黄哀眠。 这个诡异的男人平静得像一滩死水,他如同世界的观察者,用那双永恒的眼睛注视一切,喜怒哀乐都与他无关。 面对这种人,再多愤怒又能如何呢? 他感受不到肉体的疼痛,心灵更是无懈可击,是一个永远无法战胜的罪人。 “没错。”黄哀眠再次如实承认。 果然…… 陈简捏紧拳头,又缓慢松开,泄了气般说道:“你总得说个大概的方向吧?” 黄哀眠想了想:“我知道一个地方,有完整的人。” “哪?” “中心山,那个搬山人。”黄哀眠此前一直生活在中心山,他熟悉那里的事。 “好吧。”陈简突然想放声大笑,把心中地苦闷发泄出去。 这才刚离开中心山半个月,竟然又要回去?这不是玩弄人吗? 但他又没有办法,为了得到黄哀眠脑中有关“爆炸”的真相,他必须老老实实带黄哀眠去中心山。 “不过……你为什么会以为我是医生?我们之前认识?” “我知道你。因为我本来,要杀了你。” 第118章 · 搬山人(上) “你说什么?” 陈简的嘴唇在打颤,他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僵硬地将脖子扭向黄哀眠。 杀了我?前世的那个逃犯竟然要杀我? “难道……我穿越到这里,是因为你杀了我?”他一把抓住黄哀眠的衣领,对方则回以反击,右手伸出掐住他的脖子。 “不是。”黄哀眠平静地加大右手的力量。 陈简比不过黄哀眠,只得松开他的衣领。 该死的家伙!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将身体全部恢复。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我?以前我是什么人?” “到中心山,再说。” 黄哀眠不断抛出筹码,巩固陈简与他之间的短暂联盟。 陈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好,等到了中心山,你要一五一十告诉我。” “当然。” 黄哀眠看上去是说一不二的人,有了他这句保证,陈简算是安心了一些。 之后的一路,陈简没再与黄哀眠说话。 他的出现如同一场信息爆炸,陈简需要很多时间接受和整理这些事。 首先,最明显的一点:穿越者并非只有他一人,曾经的法外狂徒李匡世同样穿越到了这里;而且很可能是一场爆炸造成了这次穿越。既然是爆炸,可能波及到很多人,在那场爆炸中丧命的人难道都到这个世界来了?他们都是谁?叫什么名字? 李匡世穿越到黄哀眠身上,而陈简依旧是陈简。一个改头换面,一个名字没变,到底谁才是特例? 陈简仔细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每个人的说话方式、行为举止,仔细一想,他们似乎都像穿越者,又似乎不是,这让他感到一阵后怕。难道其他人都识破了穿越者的身份,只有他一人被蒙在鼓里? 最可疑的还属罗斯和温卿筠二人了。 罗斯莫名其妙地跟他结成了“盟友”,说着想摧毁武当这样与身份截然不符的话;还有温卿筠,在乾山摔崖失忆后,她对他的态度大有转变,更早之前明明跟顾全顺关系要好,可在之后却开始亲近他。 陈简不禁想,她在穿越前莫非是自己追求者? 真是荒唐的事…… 一声响彻云霄的鸟鸣打破了天空的沉静,陈简和黄哀眠同时抬头望向远方。 是那只鬼车鸟,它已经越过中心山的界限,飞到南边来了,估计再过三五天,它就能抵达他们目前所在之处,届时,它离黄帝山也近在咫尺了。 陈简偷偷观察黄哀眠,这个男人眼神中没有一丝恐惧。 “你果然私下和鸟国勾结了。” 黄哀眠久久没有回应,直到意识到有人在跟自己说话,他在把目光从天空移下,看向陈简:“相互利用。” “它们给你什么好处?” “鸟粪。” “啊?”陈简想了半天,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露出戏弄的目光,仿佛找到了战胜黄哀眠的方法,“看不出你有这种癖好。” “鸟粪里有,硝酸盐,能做炸药。”黄哀眠耐心地解释。 “切。”陈简不悦地叹了口气。 作为高考应届生,他竟然连这件事都没反应过来——不过仔细一样,一般人也不该知道鸟粪富含硝酸盐吧? “鸟国如果攻过来了,它们会放过你?” “我们约定了,誓言。” 陈简冷笑一声:“少昊帝已经打破不越过中心山的誓言了,你觉得你们私下的勾结,它会在意?” “我们现在还活着,这就是它,遵守誓言的证明。”黄哀眠指着天空。 鬼车鸟还在展翅翱翔,被火焰包裹的翅膀高傲而美丽地舒展,它拍翅的速度非常缓慢,几乎是借着风浪和灵巧的肌肉控制在高空滑翔,如同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优雅而神秘。强大的压迫感从天而降,陈简觉得身体热得发烫,那些高不可触的云火仿佛点燃了身躯,胸口有一股永恒不灭的火焰在跃动。 在鬼车鸟身下,还有许多红瞳鸟在叽叽喳喳的吟唱,它们接受鬼车鸟的庇护,悠然地在云火之下飞行。 才不过一个月,鸟国的大军已然浩浩荡荡地压境而入。 黄帝山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故,让少昊帝能肆意妄为地指挥鸟怪入侵?难道神器全被偷了?或是全被毁了?那个自认“深谋远虑”的巫术师疯子到底在干什么? 等白夭复活后,情况应该能有所好转,她肯定会先率领众人前往黄帝山,只要人类守住黄帝山,就有对抗鸟国的资本。但现在有一件相当棘手的事——随着鸟军南侵,中心山已经彻底失守,也就意味着,当初向西北前进寻找援军的叶连城等人与身处东方的白夭他们被鸟军分开了。 陈简虽然还没见识过鸟怪的真正实力,不过大敌当前,本就数量劣势的犯人们还被分割,之后的困难可想而知。 不过这边也有一个底牌,黄哀眠与鸟国达成了“誓言”,他不会受到鸟国攻击,他身边的人似乎也能免遭一劫,这么一来,他相当于一辆带着免死金牌光环的运输车,说不定能利用这点让他把叶连城等人带到黄帝山。 前提是陈简得先找到叶连城,而且他必须有足够多的筹码能让黄哀眠为他们跑腿。 目前看来是痴心妄想。 黄哀眠对犯人们没有诉求。他不会遭到鸟国进攻,不需要庇护,可以说是炼狱里过得最自由自在的人了;况且陈简还有求于他。 陈简忽然有些羡慕,但他马上将这种不该出现的情感消灭。不管怎么说,背叛人类投靠鸟禽,他肯定做不出来。 “他们应该不会追到这边来了。”陈简回头,没发现任何人的踪迹。 “嗯。”黄哀眠同意,露出了放松的笑容。 看到他又展现笑意,并非面瘫,陈简问道:“人格解体是什么东西?跟精神分裂一样?” “不一样,我就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你没想过要离开炼狱?”陈简忽然想到一个点子。 既然黄哀眠能够制作炸弹,让他帮忙炸坑洞不就好了?反正他钟情于爆炸,正好一举两得,而且他应该能畅通无阻地前往北方,去那个叫黑渊的地方进行爆破。 “离开?”黄哀眠皱眉,“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就是我的归宿,你难道想离开?” 陈简本想否定,可正常人都想离开,黄哀眠肯定懂这个道理,如果否认这个说法,而是欲盖弥彰,于是他说道: “当然想离开,我可不像你,人格奋力应该感受不到任何痛苦吧?炼狱里直接刺激大脑的刑罚对你没有任何作用。所以你当时才会说,你没有抗下忏悔刑,因为你根本感受不到。” 黄哀眠点头:“我感受不到那些刑罚。”他忽然掏出小刀,目光变得锋利。 陈简没反应过来,喉咙瞬间被刺穿:“你……你干什么?!”喉咙发出呼呼的空气声,他的脑海顿时浸满血红。 “我不会让任何人离开,”黄哀眠铿锵有力道,“如果你们都走了,谁能给我带来安宁?” 第119章 · 搬山人(中) 黄哀眠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即使陈简早就知道这回事,突然被杀死还是让他感到格外愤怒。 从漆黑一片的死亡深渊归来,刚睁眼,便看到黄哀眠倚靠在一旁的石头堆上,手里抓着一只动物的脑袋。像是狐狸,不过没有任何毛发,两只耳朵倒翘挺得有模有样。他的唇角沾着鲜血,嘴巴还在不断咀嚼难以啃食的皮。 “真是个疯子。”陈简嘟囔着摸了摸喉咙。 已经恢复了。 他甚至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懒得用上——反正也不是对手。 “我说,你既然受到鸟国的庇护,何必让我带你逃离那些人的追捕,这不是多此一举?” “你难道,不想和我多聊聊?” 黄哀眠抛开动物的头颅,吞下咬不断的皮肉,继续说道:“我们都是穿越的人,难得一见的伙伴。” “是吗?我还以为你不会觉得寂寞。” “不好说。” 黄哀眠有时甚至无法揣测自我,他说不清为何想让别人带路,或许他的确感到寂寞了。毕竟,他已经在炼狱待了很久很久。 陈简站起身,拍开身上的石尘。 “我警告你,下次你给我好好说话,别突然就拿刀杀我。”说完这句话,陈简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好,不过我也得警告你,任何人都别想,离开炼狱。” 听到黄哀眠如此决断的声明,陈简只得暂时把让他炸黑渊的事收回肚里,若现在提出来,他肯定能联想到什么。 陈简决定找个更好的时机再诱导他。 虽然黄哀眠不肯说出陈简的前世,但他可不会坐以待毙。 一路上两人没什么好聊的,他便绞尽脑汁回忆自己在地球的模样。 现在,他已经能记起一个比较完整的客厅。 客厅的装潢虽不奢华但也相当够档次,可谓低调的富裕,他想不明白,自己所处的家庭并不存在经济困难,相反还算得上富足,为什么要偏执地把那台老电视摆在客厅正中央,多煞风景啊! 他记不起家庭成员,像是孤零零地生活在空荡的房间里。 不过,在内心深处存在一片温暖的温床——只要能穿过走廊,推开那扇记忆之门,一切记忆似乎能如暴风般归来。 就差一步,只要有一个关键的信息…… 陈简想到走在身后的黄哀眠,期望他能说有价值的信息。 他说道:“虽然我不喜欢和你聊天,不过心里倒是轻松了不少。” “为什么?”黄哀眠直愣地问他。 “因为我们都是穿越者啊,怎么说呢……反正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陈简颇为苦闷,他多希望一同穿越过来的人能精神正常点。 他继续说道:“之前一直学着古代人的说话方式,他们的音调、方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唉——对了,你穿越的这个黄哀眠为什么会被打入炼狱?他犯了什么事?” “不知道,”黄哀眠耸肩,“我到这后没几天,就被抓进,那些人说的深水地牢了。” “哦,这么说我们还是狱友。”陈简自嘲地干笑一声。 他在深水地牢没待几天,并不认识叫黄哀眠的犯人,那人犯下的罪行也就无从得知。 但陈简从这场简单的谈话中意识到另一些事——李匡世同样损失了部分记忆,至少他不清楚黄哀眠为何会被抓入深水地牢。 既然是被关入深水地牢,说明黄哀眠本人拥有泽气,他很可能是一名武者。这么一来事情就值得探究了,有穿越嫌疑的罗斯和温卿筠同样是武者,莫非所有穿越者都会穿越进武者身体,或是拥有泽气的人身上? 目前还无法确认这点,不过陈简看到了一丝归乡的曙光,无论如何,对现在的他而言,任何一点光芒都弥足珍贵。 “狱友?”黄哀眠反应过来,“这样啊。”他对陈简的经历并不好奇。 两人就这样时而说上几句话,不知不觉就走进了鸟国已经侵占的领地。这里成为了炼狱中的炼狱,没没得及逃走的犯人们正在经受最惨绝人寰的对待—— 树林中到处是活蹦乱跳的红瞳鸟,他们正饥渴地围着陈简和黄哀眠盘旋,若非少昊帝的誓言禁制了它们的行动,他们肯定会在一瞬间被啄成肉泥。 在远离小径的低矮洼地处,有两只足有大象高的黄瞳巨鸟正围着一具半死不活的身躯,为了防止那人逃跑,四肢已经被鸟啄断扔到很远的地方。锋利的喙在他身上点来点去,巨鸟耐性地挑选、品尝味道最为精美的部位;在巨鸟背后是五六只等待进食的绿瞳鸟,它们瞪大翡翠般珍奇的眼睛,垂涎三尺注视上级用膳;巨鸟身下则是显得很小的红瞳鸟,它们同样围在那个可怜的人身边,不过它们并非进食,而是将嘴中的粘液吐在被啃破的窟窿上,加速身躯复原。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让陈简感官麻木,他此刻宁愿成为聋子——即便是聋子也没有用,震颤心灵的哀求和绝望已经贯穿骨髓,成为一股无法阻挡的怨恨。 他缓缓行走在红绿黄瞳的注视着下。 已经没地方逃跑了。 如果黄哀眠此时放弃保护他,他会跟那些人一样成为鸟儿们永远的美食。 一瞬间,陈简觉得他就打算这么做—— 他特地把我引到这!就跟他之前做的一样,达成和鸟国的交易。 陈简心神不宁地瞥了眼黄哀眠。 他似乎没有这种意思。 黄哀眠正入神地欣赏人们被鸟刺出伤口,鲜血汩汩混合泪水流进不知从哪出现的小溪,莲花依旧勤恳地为泪水茁壮生长。 白夭曾告诉陈简,莲花象征着一尘不染,只有泪水才能让莲花绽放,绽放得越多,说明犯人越能体会到自己所犯罪孽之深重,进而净化魂魄的污浊与罪业,让犯人能在炼狱得到洗涤。 痛苦挤出泪水,血溪潺潺,漫山游荡的莲花争相开放,昭示救赎与纯洁的粉红花蕊一束束向外喷涌,向通红的天空舒展柔美姿韵,在哀鸿遍野的屠宰场里,这一幕是何等讽刺。 “你在看什么?”陈简皱眉。 “中心山太远了,我们乘鸟过去吧。” 第120章 · 搬山人(下) 自古以来无论国家与名族,人类都有展翅翱翔的梦想,为此莱特兄弟发明了世界上第一架飞机“飞行者一号”,可任何一个理性的人都知道,飞行和飞翔是截然不同的概念,人类始终没能征服天空,就连坐在野兽身上飞行都无法达到——当然,这事儿人类也无能无力,毕竟能承载人类重量的鸟早就灭绝了。 陈简听说有人曾企图骑着灰颈鹭鸨飞翔,不过最终成了它的午餐。 他应该少数有幸尝试骑鸟飞翔的人,不过,他绝不想再经历这种糟糕的事。 天空接近云火,本身温度就远超地面,而且载人飞行的鸟速度太快,他一路只能用没有知觉的双手死死扣在鸟颈。 皮肤被热浪风压烧灼,焦黑的死皮像燃烧殆尽的烟花般不断脱落,视网膜被风刃刮破,全身都被划出鲜血。 飞在前头的黄哀眠更是如此。 他流出的鲜血还不断飞速击打陈简的身体,俨然形成一场无法躲避的剑刃暴雨。 鸟要是再飞快点,陈简觉得自己会死在鸟背上。 这种可笑的死法大概能在人类史上脱颖而出。 好在他坚持了下来,没从高空落下。若是和黄哀眠分开太远,鸟儿们一定能在他还没落地的时候将他吃得干干仅仅,像蝗虫过境一样。 离地面还有三四米的距离,陈简总算看到了搬山人石碑。 他迫不及待地纵身跳下,护着脑袋撞到地上,砸出一个很深的坑。 “痛——” 痛得想杀人。 一个让他胆颤的念头闪过脑海。 平常经受的剥皮刑比这个要疼痛百倍,但那是大脑感受,实际上肉体并没受到伤害。 现在不同,双手已经没有血肉,只剩几对孤零零的骨头,脸上、胸膛、腹部、双腿更是被划出不计其数、深浅不一的伤口。 视觉冲击力和疼痛感叠加而起,像增幅器一样将痛觉提升到极致。 陈简想赶快晕过去,可他做不到。 或许是炼狱本身作祟,刺激感压制了身体的保护机制,大脑突然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清晰领域,疼痛仿佛具象成了沾满鲜血的刑具,正一步步向他压迫而来。 “黄——哀眠……黄哀眠!杀了我——杀了我!”陈简大声吼道。 “我办不到啊。” 听到黄哀眠的声音,陈简才看到他的样子。 黄哀眠先陈简一步飞行,相当于破风者,他经受的割裂更加严重,陈简甚至看不见他的脚去哪。 他的四肢大概都断了。 黄哀眠静静躺在距离陈简两米外的地方,他们离得那么近,却只能互望对方的惨状。 可陈简感受不到一点宽慰。 黄哀眠那家伙可没有感知疼痛的能力!看上去两人像难兄难弟,实际上根本是他单方面承受痛苦。 陈简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了。 他要紧牙关,逼迫自己思考一些复杂而毫不相干的事,企图将痛苦从脑海中赶出。 他犹如深陷泥潭,越是挣扎,敏锐的感官越是将痛楚传递给大脑,身体仿佛特意和思想作对。他满头大汗,流出的汗水进一步刺激伤口,血和汗交融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双臂逐渐长出,疼痛感总算进入了陈简可以接受的范围。 他如释重负地缓了口气,尽量不看到残缺的双手。 对真相的渴望支撑陈简度过了至暗时刻,他露出胜利般的微笑,走到四肢还没长完的黄哀眠面前,拿出藏在衣兜里的象牙,对着他的劲动脉。 这下,他没有翻身之机了。 陈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之前说好了,到中心山,你把爆炸真相告诉我。” “放心,我从来说话算话。”黄哀眠微微一笑。 “别废话了,从头到尾说清楚。” “从头到尾?哪里才是‘头’?” 陈简问得有些迷惘,他眨了眨眼睛:“那让我来问吧。” “行。” “第一件事,我们是什么时候穿越的,‘爆炸’是怎么回事?” 黄哀眠闭眼,看上去在回忆那段经历。过了片刻,他缓缓开口道: “那是一天晚上,我藏在你家的后院,准备伺机而动——” “等等等等,你伺机而动?你为什么要杀我啊?” “没什么原因,我当时在躲避追捕,你们住在偏远地方,可以在那躲避几天。” “你们”?陈简一愣。 看来自己还是有家人的,只是还没想起来,他们难道也受爆炸波及来到这个世界?不过也太倒霉了,竟然被这个疯子盯上……要不是这家伙,他说不定还活得好好的。 陈简感到一阵愤怒,很想用象牙刺穿他的脸庞。 他忍住了。 黄哀眠说过不是他杀死自己,先听听他到底怎么说。 黄哀眠继续说道:“时间紧迫,我躲在小区,观察了你两天,就决定下手。你那两天都穿着白大褂,作息有规律,我敲定时间,便伏击准备。” 白大褂?为什么要天天穿那种东西? 陈简想不明白。 “那天晚上,你却回来晚了,大概凌晨,还扶着个醉醺醺的女人——” “女人?” 是家人?母亲?姐姐?还是…… “那我几岁?” “不知道,大概二十五吧。” 陈简一片混乱。 黄哀眠提出的年龄跟他的自我认知完全不同,之前虽然有诸多迹象表明他的实际年龄应该超过十七岁,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年龄竟然达到二十五岁左右?这中间足足有七年,也就是说,他穿越后损失了近七年的记忆! 况且他对高中生活也没什么印象。综合计算,他几乎丧失了所有记忆。身为穿越者,他没有任何知识储备上的优势,和黄哀眠完全没法比拟。 老天怎么这么不公啊!他不免抱怨。 忽然,他停住了目光,木讷地看向黄哀眠。 “不过,你怎么知道,现在的我就是你当时想杀的那个男的?” 黄哀眠被这个问题难倒了。 他从没考虑所这个可能性。发现“罗斯”是穿越者后,他立刻想到导致自己死亡的爆炸,随即便判断他也是穿越者。 穿越者是对的,可谁能保证身份一定吻合? “那个人是——那个人不一定是我。”陈简语无伦次。 他倒希望李匡世想杀的人就是自己,虽然有些怪,不过这么一来,起码能了解到以前的自己是谁。 可他内心非常清楚,目前没有任何方法能证实那个人就是他。损失的记忆让一切变得扑朔迷离,即便真相在前都无法触及。 “你这么一说,我也没法确定。”黄哀眠承认,“是我想当然了。” “先别管这么多,你继续说爆炸的事吧。” 黄哀眠点头。他的双腿已经长全了。 “因为出现陌生人,我觉得不太稳妥,就打算再观察片刻,结果没多久,又一个男人进了屋子。” 这是搞什么派对吗,大半夜的。陈简内心吐槽。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黄哀眠摇头,“没多久,我听到屋内传来声音,下一刻就爆炸了。” “然后你就穿越到这里来了?” “嗯。” “你说爆炸,我好像有点印象,也可能是我的错觉。先不管这些,你之前说是‘你们的家’,那我是一个人住还是与人同居?” 陈简好奇,那个二十五岁、可能是自己的男人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啊……因为晚上卧室的灯,是分开关的,十一点半,会关一间卧室,大概凌晨两三点,第二间卧室也会关上,我想大概是有两个人。但我只见到过你——当然,那人可能不是你。” 两个人,作息时间不同,分房睡。似乎任何关系都能套用在他们身上。 “既然如此,那晚爆炸很可能杀死了:你、可能是我的人、喝醉的女人、陌生男人,还有一个同居人。”陈简掰着手指,“一、二、三、四、五……五个人?穿越了五个人?” 假设罗斯和温卿筠都是穿越者,他们分别对应了谁?还有一点需要注意,穿越之后性别一定不变吗?这点值得商榷。 虽然有些超出常理,但多想一些可能性总没有坏处。 “应该不会,都这么好运吧。” 黄哀眠完全恢复了身子,他沉静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到了石碑前。 他准备把搬山人挖出来了。 “这倒不一定。”陈简见黄哀眠目前没有恶意,于是站在一旁,一边看他刨土,一边问道,“你知道泽气吧?” “听过,深水地牢的人,都有泽气。黄哀眠可能也有,但我没用过。” 黄哀眠一丝不苟地用木棍将土打松。 “没错!泽气和穿越很可能有非比寻常的联系……” 陈简本想说他们有机会穿越回去,突然意识到李匡世在炼狱如鱼得水,跟他是多说无益,当务之急是找到离开炼狱的方法。 于是他立刻换个话题:“把搬山人炸死后,你准备去哪?” “找下一个。”他埋头苦干,神情严肃。对他而言,这就是一场庄重的仪式。 陈简看着他这样,忽然油然而生一种良心上的煎熬。 黄哀眠明明马上要杀人了,他内心却毫无波动,竟然还在跟行凶者聊些有的没的。 是自己丧失人性了?不,因为炼狱的人不会死,所以没必要担心他们……一定是这样,所以搬山人被杀就被杀吧,还有那些被鸟不断吃掉的人,他们是生是死,都无所谓了…… 仔细一想,这是一场西西弗斯式的酷刑。 “去哪找?” “不知道,随便走走。” 陈简挠了挠脑袋。 北边除了鸟的食物外根本没有活人,黄哀眠怎么都不会往那边走。 既然他一定会往南…… 突然,一个疯狂的想法闪过脑海,他不禁为这个愚蠢固执的计谋发笑。 黄哀眠看了他一眼,以为他在笑话自己挖坑挖得伤痕累累,于是说道: “能帮把手吗?” 陈简想了想。 “好。” 他蹲在黄哀眠对面,两人一同用手慢慢刨动石砂泥混合的土壤。 “你不想知道其他人是不是穿越了?” “那很重要吗?”黄哀眠将石子扔往身后,它们砸在灌木上,惊动了在一旁歇息的红瞳鸟。 鸟儿们不满地扇着翅膀,不过它们的抗议仅此而已,在誓言的制约下,它们没法进攻黄哀眠。 “专心眼前事吧。” “想不到你还会对我说教。”陈简嗤笑一声。 地底传来了很微弱的声音,搬山人就在后头。 “你是……之前的那个人。”搬山人听出了陈简的声音。 “你还记得我?” “你们在做什么?” “把你挖出来。” “为何?” “嗯……有些事需要你帮忙。”陈简感觉自己成了共犯。 “稀罕事,”搬山人发出呵呵的笑声,“有人需要我帮忙。不过,请你们停手。” “不行。” 黄哀眠冷冷地拒绝了他的请求。 搬山人听出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于是说道:“那随你们了。” 陈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搬山人的潜台词充满“后果自负”的意味。他躺在中心山数百年,似乎另有隐情。 “把你挖出来会发生什么?”陈简问。 “我不知道。”搬山人幽幽地说。 黄哀眠劝说陈简道:“别管他,继续挖吧。” 陈简也觉得不可能发生危险的事。他们连死都不怕,还会惧怕什么呢? 搬山人的警告起了反效果,陈简加快了挖掘的速度。 很快,手触碰到一块坚硬的东西,大概是搬山人的某块骨头。 “黄哀眠,往这边挖,你挖歪了!” “哦。” 他们像考古学家一样把白骨周边的泥土抹开。 “搬山人,你怎么不说话了?”陈简疑惑地敲了敲那块骨头,大概是尺骨。 搬山人没有回应,但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 陈简看到脚下的土堆突然松动,细小圆润的砂土颗粒纷纷往低处滚落。 “喂,黄哀眠,他刚才是不是动了?” “他本来就活着,会动是正常的。” “是这样吗……” 一个人被压了几百年,应该早就丧失基本的运动能力,别说是动,连呼吸都非常勉强,所以搬山人有时能说话,有时不能,他一直处在死亡和复活的轮回。可他刚才居然震动出了如此大的动静,未免有些不自然。 黄哀眠还在闷头挖土。 陈简没办法,黄哀眠是需要利用的人,必须尽量获得他的信任。 他抹开一旁的土,发现土下还掩埋着一件衣服,大概是搬山人曾经穿的服装。 衣服露出一角,陈简摸了摸,居然没法判断它的材质。 衣服如丝绸般顺滑,可丝绸没法长期在土里保持完整。 以前的犯人穿得这么好?而且炼狱里怎么制作这种服装? 陈简困惑,他扯动衣角,想把整件衣服拿出来好好看看,可衣服的大部分还压在土里,而且搬山人很可能还穿着它。 只能继续挖了。 说到“挖”这个字,他忽然想起和乌龟、疯子短暂相处的那段时间,他们胸有成竹地说要成立“挖坑人”,没想到自己现在就上手了。 两人大概才是炼狱里最善良的人吧! 虽然疯子神神叨叨,乌龟斤斤计较,不过他们其实始终在帮助陈简。 之后遇上的人就不同了。 白夭虽然也很温柔,可陈简总觉得与她有难以言喻的隔阂,或许是实际年龄的不同,亦或是生存境遇大相径庭,他说不上来;至于叶连城,那位看上去相当伟光正的前武当掌门也让他觉得难以接近。 和疯子、乌龟待在一起,精神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放松。 陈简不太担心乌龟。他觉得乌龟长成那副模样,鸟儿说不定看都不会看他一眼,而且他还能躲进龟壳里;反而是疯子的处境实在让人忧虑,他独自和黄瞳鸟秃鹫呆在黄帝山,少昊帝又在之前发动进攻,他可能已经被吃了…… 无用的烦恼只会徒增自己的压力,陈简想明白这个道理,决定暂时把黄帝山和人鸟之事放一放。 就像黄哀眠说的—— “专心眼前事”。 “黄哀眠,他只剩一副骨架了,你还得等他复原才行哦。” “不碍事。”黄哀眠目光如炬,正欣喜若狂地朝更深处进发,“不过这坟墓挖得真深。” 陈简同意。 劳作了很久,浑然不觉地挖掘出了近一米深的小坑,可他们才刚摸着搬山人的一块骨头。 “是啊——”陈简伸了个懒腰,视线突然被一个不详的东西吸引。 那是衣服的另一角。 上面纹着佛像身后的背光。 不愿回想的记忆闪过脑海,与面前的景象重合。 陈简摔倒在地上,大声喊道:“他是地藏公!” 就在同时,骷髅手猛得从土中飞出抓进了黄哀眠的胸膛,骷髅用力一拉,借他的身体将自己拉出了厚土。 一个高大骷髅在猩红的尘埃幕帘中出现。 他穿着一件巨大的黑袍,淡红色纹路的骷髅佛像迎风飘扬,一柄巨大的镰刀从衣袍后缓缓飘出。骷髅右手抓住刀柄,信然晃斩。 下一秒,镰刀横在了陈简脖子上。 “他不是……地藏公,”倒地不起的黄哀眠注视自己的心脏在骷髅的左手心跳动,毫无波澜地陈述一个事实,“是判官……” 第121章 · 判官 判官?判官是搬尸人? 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眼睛的骷髅判官直起身子,环顾周围的同时舒展骨骼,骨头连接出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像一部尘封已久的古老机器。它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黄哀眠,于是走上前弯腰下,缓慢地将心脏塞回他的身体,并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胸膛,仿佛在表达不小心扯出犯人心脏的歉意。 没过几秒,黄哀眠的身体便复原了。他罕见地露出惊讶,低头注视自己的身体。 陈简大气不敢出一声。 判官像是世界的管理者,它轻而易举就修复了“玩具”的身体。 这个古怪的骷髅究竟有什么力量?他又为何待在搬山人的墓中? 随着尘埃落地,无数围绕着判官的谜团出现在世间。 陈简没仔细打听过判官。 这段时间一直忙于赶路和警惕鸟怪伏击,实在没精力顾及这位只存在于疯子和乌龟口中的“判官”。 更早些时候——当白夭取出判官的“光阴盘”——他倒零零碎碎问过几句,可白夭不愿多谈判官,好像多提了“判官”二字,就真的会把判官给引过来。判官像伏地魔一样成了约定俗成的禁语。 陈简无法理解现在的情况。疯子说过,乌龟之所以变成乌龟是因为他僭越判官,惹恼了判官,才落得那般下场。而现在判官却从土里爬出来——搬山人入土发生在几百年前,乌龟那时还没来到炼狱…… 判官究竟是什么时候被掩埋在厚重的土壤之下? 骷髅默默地站在两人中间,没说一句话,气愤非常紧张,就连那些吵闹不停的红瞳鸟都闭上了嘴。 陈简瞪了瞪黄哀眠,想从他眼神里读出现在是什么情况。 但黄哀眠也是头一次见到判官。这些年杀人时倒是听到过有人谈及判官,还从未亲眼见识。内心深处的生存本能在告诫他:不要轻举妄动! 判官像在呼吸新鲜空气,非常放松地抬起脑袋,镰刀在挂回背上的瞬间随风飘散了。 “少昊帝攻过来了啊。” 判官喃喃自语。 声音和搬山人完全一样,连语气强弱都没有差别。 他为什么要扮演搬山人?难不成他就是搬山人? 陈简很想问这些问题,可判官出来之后除了帮黄哀眠恢复身体外,始终无视他们的存在,这让陈简不敢有所举动,他不想也被变成乌龟——不过有个不知是好是坏的状况:身边只有碎石和沙子。 “你们是新来的犯人。” 判官好像在问他们,又好像是自言自语。 陈简和黄哀眠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把我救出来,是大功一件。”判官的声音听上去非常高兴。 陈简觉得是时候问问题了,他想了想,说:“救出来?” “几百年过去,罪人们反而越来越聪明了。” 陈简猜判官应该是在称赞把他困在这里的犯人。 他抬起骷髅手,拍了拍沾在衣袍上的衣服,那张骷髅面孔凑到陈简面前,微笑着问道:“你们说的‘穿越’,是什么?” 陈简额头渗出冷汗。 他忘了,在底下的判官能把他们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可这个骷髅怎会如此聪慧?一般来说不该完全忽视这些奇怪的事? “穿越、爆炸,还有什么……小区,都是些奇怪的事啊。”判官的脑袋离陈简很近。 他看出黄哀眠不会产生恐惧之心,而这个小子目前还算正常,因此立刻将压力施加在陈简身上。 “听起来,你们仿佛来自其他地方。” 难道判官也是……穿越者?!陈简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任凭阴冷的气息吞噬自己。 “我猜猜是哪里,是东边的瀛国,南边的沼层国、迁移国还是西边的……”判官滔滔不绝地说着各个国家的名字。 陈简发现这些都是西朝周边的国家,他突然如释重负——判官以为他们是从其他国家“穿越”而来,他再怎么聪明也想不到,他们是从别的世界,甚至别的星球而来。 “是北边的冰岛。”陈简随口说了地方。 “北边?那里也有人住啊,真是稀奇。” 判官当然不会知道冰岛是哪。 倒是黄哀眠偷偷露出了会心一笑。 “所以北方的人经过爆炸后,就能进入西朝了?” 陈简心想这个判官怎么这么死缠烂打,但嘴上却说:“我们只是各种机缘巧合才到了西朝。” “可你们却在人间犯下了罪孽,真是不可饶恕!”判官勃然大怒,随后猛然转为平静,“不过你们救判官出来,是大功一件。” “你刚才说过了……”陈简忍不住吐槽。 判官仰天,像是在向谁汇报般大声说道:“应当给予罪人减刑!”同时,他抬起雪白的骷髅右手,重重向下挥落。 顿时,晴空万里转为昏暗,放电的云朵在陈简和黄哀眠头上聚集,一道惊雷震天动地,随后,紫红的闪电劈向两人。 陈简连叫喊的时间都没有。 在死前的前一秒,他知觉到一股热浪将身躯翻滚。 * 黄帝山。 五天了?还是六天了?甚至一个月、两个月……应该结束了吧。 疯子感觉精神得到了解脱。 他虔诚地闭上双眼,脑海中勾勒出一艘迎风而上的巨型战船—— 船员们心惊胆战地站在甲板上,他们呼号着对抗狂风、对抗水浪、对抗敌军射来的比暴雨还要密集的箭雨。有些士兵已经被射翻倒,他们跌跌撞撞地在左右飞起的甲板上逃亡,本来安排妥当的阵型被打乱。 疯子站在船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这些士兵已经没用了,他对身边将军说道,把无法战斗的人全扔下去。 将军愣了愣。这都是他亲手培养、朝夕相处的士兵,他不允许巫术师轻视他们的生命。 听到将军拒绝,疯子非常无奈,杀死了将军,带上了将军的甲胄,大吼着让士兵听令。士兵们非常服从将军,他们没有迟疑地将自己的伙伴推下战船。 再坚持半刻,敌军溃败! 疯子嘶吼着鼓舞士气。 在暴雨中的士兵们看不到前方的情况,他们高呼着将军的名字,奋不顾身地朝箭雨飞来的方向射回弓箭。 疯子心中祷念着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一瞬间,光明重现,他被那道神圣的胜利之光夺走了视力。他虔诚地跪在地上,聆听齐国士兵的哀嚎—— “轰——” 一声雷鸣惊醒了疯子,他猛地睁开眼。 手臂和腹部依旧被秃鹫贯穿,一只自由飞翔的绿瞳鸟还在不断啃食他的身躯。 秃鹫见他再次复活,嘲弄地说道:“放开我吧,你能坚持多久?一月?一年?少昊帝已经攻过来了,放我离开,我能保你不成为食物。” “不——可——能——” 疯子嘶吼。 “你别想走!我不仅能坚持一年,还能两年,三年,”他狂笑几声,“直到你饿死!我不会死,可你能怎么办?你这瘦骨如柴的身子能坚持多久!” 秃鹫沉默不语。 它僵硬地抬起脑袋,想知道外面为什么变天了。 “啊——”屋外忽然传来一个颇为耳熟的声音,那人听上去非常不满,“为什么所有人都这样!一言不合就杀人!” “罗斯……罗斯!罗斯!”疯子听出了这个声音。 陈简恼火地拍开烧焦的肌肤和毛发,随即愣住了。 “疯子?” 好像听到了疯子的声音。 他立刻看向四周,惊讶失声道:“这不是黄帝山吗?!” 黄哀眠像刚睡醒一样懒散地从地上爬起,他看了一圈,平静地说道:“我还没来过这里。” 陈简顾不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里是黄帝山,判官不见踪影,也没看到叶帮的人和白夭,不过还听到疯子的呼喊。 于是他大叫疯子。 疯子用撕心裂肺的声音回应他,听得叫人直哆嗦。 他马上发现,疯子还在之前那个屋里。 “疯子,你在里面吗?” 他弯下腰,看到了秃鹫的翅膀和还有一个晃动的影子。 “小心!里头还——” 惨叫声打断了后续的警告,不过这几个字已经足够。 陈简听懂他想说什么:还有鸟。 不止秃鹫。 陈简站在屋外等了片刻,没有鸟来袭击他,确认鸟怪们都被困在屋里,他心中多了一层保险。 “黄哀眠,帮我……算了,你去跟找其他人来帮忙——” 他顿住了。 黄哀眠已经被叶帮认为是通敌叛徒,比起听黄哀眠解释,他们说不定会先杀他几次。而且如果白夭他们真到了黄帝山,肯定会来这里找疯子。 只能说明,黄帝山上只有他们几人。 已经听不到疯子的声音,估计死了。 陈简焦急地对黄哀眠说道:“怎么才能把里头的人救出来?你不是很懂鸟吗?快想个办法!” 黄哀眠没说话。 他看陈简的目光变了。 “你、你干什么?”陈简对上他炽热的目光,觉得毛骨悚然。 黄哀眠二话不说冲了上来,陈简没弄清情况,但立刻抽出象牙迎了上去。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就像在树林遇见裘雷一样,原主人的本能反应在一瞬间将黄哀眠打倒在地。 陈简惊愕地发现—— 自己的身体彻底完整了! 第122章 · 见血封喉 身体复原就是判官所谓的减刑? 这不是徒增痛苦? 陈简想不明白,但也没法仔细思考这件事,他得应付黄哀眠。 他看到自己身体完整后,竟然起了想要炸碎的企图。陈简不耐烦地将他压在身下,气喘吁吁地说道: “黄哀眠,你别发疯了,现在我身体完整,你不是我的对手。” 黄哀眠挣扎了一阵,最终务实地停了下来。 他忽然干笑几声,说道:“你要救人,我可以帮你,不过你得答应我,把人救出来之后,让我炸了你。” “……一言为定。”陈简的心脏猛然下坠。被土炸弹炸死,会很痛吗? “好、好!让我起来吧。” 陈简挪开身体,黄哀眠欢喜地从地上爬起来,按照约定,他径直走向疯子所在的高大屋子,陈简紧跟在他身后,担心他耍什么花招。 不过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黄哀眠向来说话算话。 黄哀眠直接踏进屋内,他感觉像穿过了一层薄膜墙,全身被水暂时浸湿;陈简则站在门边,弯腰窥视里面的情况。 黄哀眠抬起头,看到了屋内的两只鸟,一只黄瞳秃鹫,一只绿瞳栗红色羽冠的百灵。秃鹫仿佛是黏在天花板上的标本,瘦骨如柴、一动不动,它全身被绳子裹住,喉部没被禁锢,能进行非常小幅度的活动,在它的左翅上有个没有人形的人。 “疯子……” 陈简看到了疯子的处境。 四肢和躯干扭曲出夸张的幅度,疯狂的造型似乎相当适合疯子的性格,他的骨头已经不再是坚硬的矿物质,而是被弄断成截像绳索一样缠绕在秃鹫身上。仔细观察,能发现他所在之处只剩几根断裂的绳子,他是为了不让秃鹫逃走,才将自己捆在了翅膀上,而翅膀上的雷鼓已经不翼而飞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等救下疯子后才能知道。 不知道这些事的黄哀眠平静地注视秃鹫。 秃鹫的杏黄眼珠子转悠了几圈,开口对黄哀眠说道:“你是少昊帝的奴隶。” 陈简听后皱了皱眉:原来黄哀眠在鸟国是这种待遇。 吃惊的不只是陈简,连黄哀眠也微微一愣。少昊帝应允他将作为贵客生活在鸟国支配的炼狱,怎么到黄瞳鸟这儿,他成了奴隶? 他惴惴不安。 就像罗斯说的,少昊帝随时可能背叛誓言。 现在是时候解除与鸟国的同盟之约吗? 他停顿了片刻后,悄声对陈简说道:“罗斯,你往南走几百米,应该有一些毒箭木,砍一棵下来给我。” “毒箭木?是见血封喉吗?”小时候,他在电视里看到过。 “对。” “要那个做什么?” “把它们杀了。”他向陈简挤了个隔墙有耳的眼神。 陈简听后,立刻往山下跑去。白夭说过黄帝山长了许多有毒的植株,没想到居然有毒箭木。 黄哀眠回身抬头,看向天花板。 百灵还在孜孜不倦地啄食疯子,想让他松开锁住秃鹫的四肢,可疯子目前是死的状态,他四肢僵硬,毫不动摇地挂在翅膀和绳子之间,俨然和秃鹫融为一体。 “把我放出去,我会嘉奖你。”秃鹫威严满满地劝说,不屑一顾的目光从眼中放出,它并瞧不起背叛犯人的犯人。 黄哀眠站定在原地:“少昊帝现在在哪?” “我为何要回答奴隶的问题。” “这也是,一种回答。” 秃鹫受到了挑衅,恼怒地动了动翅膀。 挂在天上的疯子恰巧苏醒,他发现翅膀的动静,以为秃鹫还想逃跑。 他大声吼道:“我是不会让你跑的!蠢鸟!” “你就是疯子吗?”黄哀眠的声音传到了屋顶,“我听罗斯说过你。” “罗斯?”疯子背对地面,只能听到声音,“罗斯!对啊,罗斯那家伙跑哪去了,刚还听到他的声音——你是谁?” “我是黄哀眠,跟罗斯一起来的,同伴。” “喔,他又交到朋友了!真好!真好!”疯子欣慰地说,“在炼狱就是要多交朋友。所以罗斯在哪呢?他怎么不说话?” “他马上来。” “蠢鸟,听到没!我的伙伴马上就要来了,你死期将至喽!”疯子洋洋得意地叫囔着,同时一直哀嚎着说痛。 百灵鸟还在不断啄食他,他则在不断死而复生,双方一直保持在这个状态僵持不下。疯子无数次觉得自己就要解脱了,他脑中像走马灯一样涌现自己指挥的无数场重大战役。 人们都说,只有死前才会发生这种事。 不过,每次复苏都让解脱的希冀破灭——他还活着,还在承受百灵鸟不知疲倦地啄食。 对人类的肌肉而言,百灵鸟的嘴显得那么羸弱,胃是那么狭小,它只能倚仗次数来折磨疯子,企图让他精神崩溃,自愿松开四肢。 疯子也想过,如果始终没人来救自己怎么办? 但他还是坚持下来,等到了陈简归来之时。 “屋外的人不见了,”秃鹫忽然感觉危机逼近,“他去哪了?” “你没必要知道。”黄哀眠回答。 秃鹫凶残的目光落在黄哀眠身上,随后慢慢移动到门框,它的瞳孔紧地一缩。 杀了他! 百灵鸟听到上级的命令,毫不犹疑地打破了不能攻击黄哀眠的誓言,猛然转向朝他袭去。 等黄哀眠反应过来时,眼球已经被鸟嘴刺爆了一只。 他捂着右眼,开始在宽敞的屋子里躲避百灵。 百灵的行动相当迅猛,如果单论力量,它肯定不是人类的对手,不过它拥有“制空权”,占据了进攻的主动,黄哀眠没法判断它何时才会出击,只能被动地进行防守。 他试图在百灵进攻时抓住它的身子,可作为绿瞳鸟的百灵已经有相当的战斗警觉,它完全不给黄哀眠任何反击的机会,每次进攻都点到为止,如果自己会有危险,它便会果断放弃进攻,等待下一次机会。 快杀了他!秃鹫紧张地催促,它担心屋外的陈简回来。 百灵停滞在空中,寻找黄哀眠的防御漏洞。 他的右手已经被啄出了几个巨大的窟窿,鲜血流得遍地都是;双腿的脚趾都遭到不同程度的重创,行动已经非常不便,连转身都相当迟缓。 百灵在空中盘旋,紧接着迅速跃进他的视野盲区,对他的背左上方,也就是心脏的位置发起猛攻。 刹那,一根粗壮的圆木飞进屋内,直接预判了百灵的位置,这头奋击的百灵一头撞上圆木,颤着身子摔到了地上。 “黄哀眠,你背后!”陈简大喊。 黄哀眠拼尽全力转身,抬起脚将百灵踩死。 秃鹫闭上双眼,发出释然的叹息。 接下来的事就相当简单了。 没有百灵阻拦,他们俩像玩耍一样将流出树液的毒箭木抛向秃鹫,秃鹫在咒骂中逐渐失去的声响,全身软了下来,羽毛也黯淡了不少。 它死了。 “疯子,下来吧!” 陈简接住了缠得像绳般的疯子。 “真是疯子。”黄哀眠轻声赞扬。 第123章 · 解救 “它死了吗?”疯子躺在地上兴奋地问。 “死透了吧?”陈简把这个问题抛给黄哀眠。 “嗯,”他抬手看着掌心,粗糙的树皮已经割出了几道深浅不一的伤口,树液正和血凝在一起,“我们过不久也会死,还有一两个时辰的时间。”他有意用“时辰”,而不是说“小时”。 疯子没在意他们的死活,而是大声呼叫让陈简把他的手脚分开。他的身体已经扭曲得像纠缠在一起的蛇团,没法通过自己的力量解开。 陈简觉得疯子现在的模样非常恶心,像是某种克苏鲁系的生物,连手脚都同化生长成差不多的模样了。 他一边用蛮力把疯子的身子摆正,一边问在他们离开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疯子自豪地告诉他们,他们离开后没多久,就有几只绿瞳鸟飞来了黄帝山,它们想方设法把雷鼓从秃鹫的翅膀上挪出,六只绿瞳鸟在屋内搬雷鼓,另外几只则在屋外等待——因为它们进入屋子就无法离开,注定有鸟牺牲,所以聪慧的鸟儿便这样分配。 疯子想阻止它们,却发现还有两只绿瞳鸟还在啄绳子。情急之下他只有一种选择:要么制止绿瞳鸟将雷鼓抛出屋外,要么禁锢秃鹫不让它飞走。 实际上,这只是看似有两种选择——疯子想得很明白,就算阻止绿瞳鸟搬雷鼓,一旦秃鹫自由,雷鼓还是会被带走。 抱着能留一个是一个的心态,他眼疾手快——至于究竟是不是眼疾手快,陈简对此疯子的说法存疑——顺着立柱爬上横梁,纵身一跃挂到秃鹫翅膀上,用自己的肉体阻止绿瞳鸟解绳。 听到这,陈简觉得奇怪:“你是挡在秃鹫左翅,那些鸟儿啄右翅不就行了?” “罗斯,你可真傻!”疯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嘲弄人,“当时白姑娘剪绳,让遍布左翅的绳子松动了,不然区区两只绿瞳鸟根本没法咬断绳子,那可是黄帝留下的神器!” 黄哀眠听后点了点头:“缚天链,我知道这个绳子,传说它不怕云火烧灼,黄帝本想用它,将整个天空裹住,鸟儿们没法落地,就都被云火烧死了。” “真是异想天开的对策,”陈简不禁感慨,“结果为什么没实现呢?” “肯定是绳子不够用啊!”疯子嘟囔。 黄哀眠耸肩:“不知道,大概是天空,没有挂绳的地方吧。” 陈简想这倒是个理由,不过用绳子包裹天空本身就是痴人说梦,有成千上万的理由将它否决。黄帝肯定发现人们无法实现这个伟大的设想,只好退而求其次用以保护神器。 疯子的骨头正缓慢生长,被啄得意识模糊的大脑也清醒过来,他突然发现,这个叫黄哀眠的人说话很怪,于是指着他鼻子说道: “喂,你个大男人说话怎么婆婆妈妈?” “别人就这么说话,你管得着么?”陈简白了他一眼,下意识地维护其同为穿越者的黄哀眠。 “你继续说之后发生了什么。屋里不是有很多绿瞳鸟吗?我们来的时候怎么只剩那只百灵了?” “都喂给秃鹫吃了。” “哈?” 疯子说道:“因为秃鹫很久没吃东西。那玩意不像我们饿死也能活,它饿死就饿死了,为了多拖延些时间,绿瞳鸟除了啄我以外,就是把自己献给秃鹫。” 陈简感觉某种精神触动了内心,他仿佛看到了绿瞳鸟主动钻入秃鹫嘴中的画面,生命的天平在瞬间颠簸不止,他皱了皱眉,不知道那些地位更低的鸟抱着何种心情将仅有一次的生命献给他们的“上级”。 不过,他立刻强迫自己打消了这种崇敬。 “真是愚蠢……”他低声喃喃说道,“它们可以把你的肉含在嘴里然后喂给秃鹫。” “咦?”疯子听后感到一阵后怕。 “它们不会这么做,”鸟怪达人黄哀眠恰到好处地展现了他那雄厚的知识,“鸟儿们各个心高气傲,黄瞳鸟不会吃,比自己卑贱的,绿瞳鸟口中的食物。” “啊,还有这种设定。” “设定?” “习性。” “好吧。” 疯子生活在很早的古代,他早就习惯新来的犯人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词语了,他继续说着自己的壮举: “然后我一直坚持到现在,总算是等到你这家伙!”他颇为恼火地在陈简肩上用力一敲,“这才多久没见,小不点的身体就恢复了!看不出你还是个清秀的小子。都吃了些什么?” 陈简差点忘了这一茬,他想到自己随时可能经受更恐怖的刑罚,不禁哆嗦了一阵。 “我们见到判官了……”他不安地说道。 “判官?那个镰刀疯子?”疯子瞪大眼睛。 “没错,但很奇怪,我们是在搬山人的墓里发现他的。” “你们去中心山了?哦——你们本来就是去中心山,其他人都去哪了?” 陈简埋怨地看了黄哀眠一眼,回答道:“路上发生了很多事,我们走散了。先不说这些了,少昊帝已经派人——呸,派鸟越境了,我们必须赶快和大部队汇合,而且……”黄哀眠刚才主动攻击了鸟国的黄瞳鸟,应该会被视作背叛誓约吧? 他用眼神征求黄哀眠的意思。 “这里是不安全,我们走吧。”黄哀眠已经想到了这点,冷静地点头,转身就往屋外走。 他并不恐惧被鸟抓到,反正人格解体能让他无法感知,精神依旧能在四处游荡,但他目前有更迫切的愿望需要完成——将罗斯炸死。 他悄声对陈简说:“没忘记我们的约定吧?” 陈简微微一愣,感觉受到了羞辱却又无可奈何地回答: “记得。” 想到自己还欠黄哀眠一次爆炸,陈简总觉得心里有个疙瘩。 到底该怎么办呢……他把目光放在走在前头的黄哀眠身上,视线逐渐变得冷峻。 “傻站着干啥呢!”疯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啦,我这辈子都不想在来这个鬼地方了。”他搓动恢复如初的双臂,嘟囔着走出屋子,陈简紧随其后。 远方隐隐传来鬼车鸟的鸣叫,它似乎就要到这边来了。 陈简不禁想,以前黄帝如何怎么率领人类部族击垮少昊帝?这些能使出各种花招的鸟儿看上去无懈可击,黄哀眠刚才提供了毒物进攻的思路,不过鬼车鸟飞得那么高,没法把毒箭木抛上去。 或许黄哀眠知道人鸟战争的详细情况,有他在是人类的优势。 陈简走到黄哀眠左边说道:“你知道鸟国的很多内幕却背叛了誓言,少昊帝说不定会优先杀你。” “嗯……有可能。” “所以,接下来好好听我指挥,别出差池,不然我们谁都没好日子过。” 黄哀眠点头,他听懂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别让自己突然动手杀人。 他露出充满寒意的笑容:“放心,没有隋鸥提供的鸟粪,没法制作炸药。” “其他鸟粪不行?”陈简还打算让他去炸黑渊,结果现在连原材料的来路都没了?这怎么得了? “或许行吧,我没试过。” 陈简心想不能把意图暴露得太明显,于是轻咳一声说道:“那再好不过,起码我现在安全了。” “是啊。” “你们在这叽叽喳喳说什么呢,跟鸟一样!”疯子突然从两人中间探出像鸵鸟一样伸长的脑袋,把陈简吓了一跳。 “没什么——你在这没看到白夭?” “白姑娘,我倒要问问罗斯你,可是你们把我抛下了。” 陈简没回应疯子的指责,而是思考白夭他们到底去哪了。他们分别之处就在黄帝山不远,况且这片地区还没受鸟国侵占,以白夭的水平,就算驾驭白龙将叶帮的人分批送到黄帝山,他们也早该到齐了。 在分别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不是鸟国袭击,那就是内部出现问题了…… 不详的预感萦绕陈简心头,他不禁加快脚步,即便没有任何方向。 第124章 · 穷奇 据说天鸟坟场是炼狱里历史最悠久的坟场,不过谁也无法证实这个说法的真实性。天鸟坟场似乎是从靠两腿直立行走的动物口中传出——它们自称是“人”,因为“人”这个奇怪符号代表着他们最引以为豪的两条腿,不过在穷奇眼里,它们是那么的愚昧,如果靠两足行走的愚昧卑贱的生物叫“人”,拥有翅膀的鸟儿们就该叫“大”。 让穷奇觉得巧合的是,“大”这个字在靠两足直立活动的动物心中似乎象征尊贵与崇高无暇。这正是上天要求他们统治“人”的神祇的体现。 那些出现在炼狱——这儿被“人”称为“炼狱”一事让穷奇非常恼火不解,为什么自己生存的地方要由别人命名——的人常常会念叨它们曾是“大什么什么帝”的子民,它们乐此不彼地用这种方法寻求身份认同,一旦有人惊讶地对另一人说它们是同一个“大什么什么帝”的子民时,它们总是会欢呼雀跃,仿佛能暂时忘却烦恼。 穷奇很奇怪:为什么“人”会因知道是它们是同一个人的奴隶而感到兴奋?难道这些卑贱的生物没有羞愧之心? 不过他没有纠结这个问题,反倒顺其自然地认为这也是神祇的一种体现——“人”天生就该当奴隶。 穷奇在祭拜死于鸟人之战的母亲,他默默凝视那个小小的土堆。 母亲曾经那么庞大,坚硬无比的翅膀能为他挡下人的所有进攻,他从没想过那样的母亲会死。她死在黄帝手下,那个野蛮的奴隶将用冉遗鱼鳞片做成的长矛捅破了母亲的翅膀,贯穿了母亲的身躯。 畜生! 她现在成了一具泛黄的白骨,再也发不出婉转歌声。 穷奇悲伤地张开翅膀,看着远方熹微的天空,情不自禁地啭喉高歌。 他的声音非常美妙,鸟儿们总是争先恐后地膜拜他的歌声。意识到自己不平庸后,他就很少再一展歌喉了。 物以稀为贵,要让那些下贱的鸟和人明白,他的声音是世间珍宝。 歌声越发伤感动情,一旁的白瞳鸟和黄瞳鸟纷纷留下眼泪。 没过多久,服侍他的雌鸟低头爬上天鸟坟场,她们不被允许正视穷奇。 “穷奇大人,少昊帝叫大人。”她紧张兮兮地报告。 这也是让穷奇感到不悦的一件事——他的名字是“人”取的,就连他的父王“少昊帝”这个名字也出自黄帝之口。父王告诉他,这是有趣的鸟之国(又是人取的名字!)的耻辱,他们必须铭记于心,直到征服那些狂妄猥贱的人,让它们用鸟儿的语言传唱他们的威名。 穷奇每次听到“穷奇”和“少昊帝”,都会在心中默念这个耻辱。 “知道了。” 他扇动庞大厚实的翅膀,示意雌鸟离开,随后悠悠飞起,向少昊帝的宫殿飞去。 没飞多久,他经过了有趣的鸟之国储藏食物——人——的地方,他俯视身下的人,它们总在哭嚎。 已经过去几百年了,它们还真是精力充沛。 穷奇厌倦了这番景象。小时候还喜欢捉弄食物,现在完全没兴趣了,他甚至能通过哭声来分别这几百人,不过他一直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真奇怪。 他无数次觐见父王,抗议已经吃腻了它们的肉需要更换新的粮食,父王屡次回绝。 这次不同,看来父王总算忍不住食物单调,决定南征奴隶了。 穷奇欣喜若狂,他压低飞行高度划过人奴林立的粮仓,大口一张咬下一颗头颅。 他咀嚼了片刻,很快将头颅吸得干干净净,旋即将头骨和无法消化的毛发吐出,给底下那些幼鸟玩去。小鸟们喜欢把头颅顶来顶去,人似乎有类似的运动,叫“蹴鞠”。 又是人! 人说他长得像狮子,却生有老鹰的翅膀,实在可怕。 这是穷奇认为人最愚蠢的地方——明明是那些只能在陆地上傻傻奔跑的狮子像他,可那些头脑简单的昧种完全没有基本的逻辑,连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分不清。 真是无药可救的家伙们。 他心中念念有词,平稳地落在粗壮槐树杆搭建的殿台前,昂首阔步走进宫里。 “参见父王。”穷奇大咧咧地前进,卷起一整狂风。 巨大的宫殿遮天蔽日,众多白瞳鸟正襟危坐,中央便是他们的王——少昊帝。 少昊帝头上悬着一片巨大的树叶,整个身子隐没在黑暗中,巨大的翅膀折射衍射着光芒,散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如同翡翠般灿烂瑰丽。 穷奇非常崇拜父王的翅膀——那绝对是整个鸟族最美丽的翅膀,与父王的地位完全吻合。至于谁拥有第二美丽的翅膀。穷奇虽然心有不甘,却只能承认鬼车鸟的翅膀是世间罕有,她的翅膀比父王要少了些颜色,少了些霸气,不过多了些雌性的柔美,穷奇儿时不止一次被她展翅高飞的玉容吸引,直到他听说鬼车鸟以前是黄帝的坐骑。 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他勃然大怒,质问父王是不是确有其事,父王点头同意。 从此以后,鬼车鸟在穷奇心中一落千丈,他才不管她是不是身不由己。 她曾经低身下气地跪在黄帝胯下,这点就足够穷奇蔑视鬼车鸟了。 穷奇站在宫殿中央,发现气氛有些古怪,他立刻扫视这次的与会者——王鹫、点水鸠、重明鸟、钦原、蛊雕,他们都是充满攻击性的鸟;而掌管律法的角鹰和喋喋不休的雪鸮并不在。 面对这些鸟,穷奇都忌惮三分,因为他们都是跟随少昊帝征战南北的老将。 “坐。”少昊帝拍拍翅膀。 穷奇盘腿,趴在最外面的位置。 王鹫见人都到齐,于是汇报:“中心山往南五百里已经被我们掌控,目前没发现人类反抗的迹象。” 穷奇心不在焉地听王鹫的前线战报。 他不太喜欢王鹫。王鹫太耿直,他小时候因疏于训练而挨了他不少打,父王却总是站在王鹫身边。穷奇明白王鹫是为他好,可童年阴影无法散去。 他走神地想,到底什么时候“人”变成了“人类”,那个“类”是什么意思? “我们控制的范围以中心山为中心,基本呈弧线延展,”王鹫的弯曲爪子点在大殿中间的兽皮舆图上,“西北、东北应该还有人,先遣队已前去将他们捉来,估计三个月之内能将那些地区掌控。” “真不够尽兴!没了黄帝,人类就是一盘散沙。”蛊雕奸笑。 穷奇更不喜欢蛊雕。他阴冷猥琐,和那些人一样喜欢动歪脑筋,让他作呕。 “还不能急着下定论,”王鹫瞥了他一眼,“人类中似乎有一名新的领导人,他的势力还不够大,我们必须在起势之前将他解决。” “是谁?交给我吧?”好战的重明鸟跃跃欲试,坐在他一旁的钦原甩动小巧的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藏渠鸟已经去了。”王鹫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在责备他不关心先前的战术布置。 重明鸟似乎没意识到这点,只说了声遗憾,并要求下次有劲敌一定要让他先上。 穷奇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重明鸟是鸟之国的守卫战士。不过他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需要让藏渠鸟出动。 “还有两个消息从黄帝山传来,”王鹫严肃地说道,“其一,秃鹫死了。” 这位总是稳重如山的王鹫亲口说出自己弟弟的噩耗是怎样的心情?穷奇没法揣测。 他只知道秃鹫是黄瞳鸟,身为白瞳鸟的王鹫为秃鹫感到耻辱,两人少有见面,可他们再怎么说也是从相邻的卵中孵化出来,一定会感到伤心吧? 王鹫的声音没有任何动摇,不过穷奇从中听出了势必报仇雪恨的决心。 他继续说道:“其二,黄哀眠打破了誓言,是他杀了秃鹫。” “少昊帝!我早说过不要和那畜生定下誓言,他一定会背叛我们!”点水鸠立刻叽叽喳喳不停。 穷奇每次听到他说话就想笑。点水鸠明明是用毒杀人的鸟,为什么怎么浮躁,他这样一定不能成事。 “难道我们不准备打破誓言?”少昊帝冷冷地反问,“欲思其利,必虑其害;欲思其成,必虑其败。这些道理各位应该都懂。” 穷奇最钦佩父王这点。 他总是不动如山,无论发生什么都在掌控之中。因此穷奇始终相信,与黄帝立下誓言是父王的权宜之计,他们总有一天会摧枯拉朽彻底击垮人。 类。 最近大家都说“人类”,穷奇强迫自己跟上潮流。 “少昊帝所言极是。”王鹫作为少昊帝的心腹,也考虑过黄哀眠叛变的可能性,他说道,“此人甚至我等底细,需速除之。敢问各位谁自愿去南方腹地捉拿黄哀眠?” “属下愿往。” 果不其然,第一个开口的一定是重明鸟。 王鹫叹了口气:“有更重要的事给你。” “何事?” “守卫鸟国。” 重明鸟扫兴地低下脑袋。 “还有谁?” 罕见的是,没有任何鸟再发声。 怎么回事?大家都惧怕去南方吗?穷奇忽然产生对他们的鄙夷,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 平常战事会议都不会叫他参与,这次是例外。 他抬头看向少昊帝。 昏暗的座位上闪过一道锐利的目光。 是父王的意思! “父王,孩儿愿往南方,定将黄哀眠捉拿归国!”穷奇气势磅礴地站起身。 “很好。”少昊帝拍翅赞赏,其他人人纷纷效仿。 “父王,孩儿即刻便可动身!”他早想尝尝其他人的味道了。 少昊帝抬起翅膀:“且慢,你和她一起去,我要看看她的忠诚。” 谁?忠诚?还有不忠诚的鸟? 莫非是—— “我不要跟那个杂种同行!”穷奇不顾礼仪地愤怒抗议。 “穷奇,这是父王的命令。”黑暗中,白色的眼球散发着炫目光芒。 穷奇咬牙切齿。 为什么非要跟那个人鸟生出的杂种同行?! 可他没法拒绝,是他自愿提出前往南方。 说话时,一只红瞳鸟怯懦地走进宫殿,蹑手蹑脚的走到穷奇身旁,她只有他一半高,是那么渺小。 穷奇屏住呼吸,感觉周遭的空气被污染了。 她长着一张似鸟非鸟的脸,柔软的羽毛遮挡不住人类特有的恶心面庞,她的四肢更是和人类无异,手臂上长着两排巨大的玉白纹翅,羽毛尾端是火焰般的红色。听说她根本没法飞行,是个彻头彻尾的怪胎。 “带上钰珉,你们出发吧。” 少昊帝像在打发穷奇,轻轻扇了扇翅膀。 第125章 · 混血儿 穷奇不耐烦地加快步伐企图甩开钰珉,可他又不能这么做。父王已经说得很清楚,他要跟她一同前往南方腹地。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愤懑。 “为何父王要我带你前往?”他咂嘴嘟囔。 钰珉跟在穷奇身后,始终保持着一个翅膀的距离,她害怕高洁的鸟皇子会突然对她动手动脚。她会产生这样的判断,显然和穷奇粗鲁的态度有关,不过她对穷奇了解太少,比起自己的情感发泄,他毫无疑问会优先遵从父王的意愿。 穷奇停下脚步。 “杂种,你是不是人类送进我们鸟国的奸细?” “穷奇大人,小女忠心鸟国,绝无二心。”她连忙低头为自己的血统赔罪。 “你得先证实给我看,只有这样,我才允许你随我一同上路。” 钰珉的眼珠咕噜咕噜地转了两圈:“不知小女如何证实?” “随我来!”穷奇迈开步子。 他穿梭在巨大的巢穴中,每经过一处地方,那些地位低下的鸟儿都会向他低头行礼,他意气风发,非常享受众星捧月的自豪感。很快,矫健的双爪带着他到了一个颇为狭窄的甬道,他弯下身慢慢钻进去,左右两边是用粗壮榆木搭建的鸟巢,每一面都挂着许多片迎风飘动的画旗。 这里是鸟国“艺术之都”的“人类艺术遗产区”,鸟国将人类制作的艺术品存放于此,加以欣赏分析,是许多鸟艺术家赞不绝口的灵感源泉。穷奇对此不屑一顾,他觉得鸟不该向人低头学习,这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不过他很久以前就否决了这个想法,因为他承认,人类在这些无用功上确实比他们更胜一筹。 在数量繁多的艺术品中,最让穷奇觉得诡异和困惑的便是“唐卡”。 “穷奇大人。”看守艺术馆的鸟卫兵们纷纷低头行礼。 “抓个人,做唐卡了。”穷奇指示道。 “是,马上给您送来。” “唐卡……是什么?”钰珉怯生生地问。她想趁机和穷奇打好关系,起码达到她不必整日担心受怕的程度。 “你不知道唐卡?”穷奇鄙夷地问道,“你从没来艺术馆参观?” 在穷奇的认知里,所有鸟儿都必须来艺术馆接受历史教育,这是掌管教育的雪鸮制定的规矩,少昊帝非常推崇,他们一致认为鸟国百姓都要知道鸟人大战的那段悲壮历史,知耻而后勇才能重铸鸟国的绝对统治。 钰珉摇头。 “哦?”穷奇冷冷地嗤声,“你连那段历史都不知道,谈什么忠诚?” “我……”钰珉眼眶湿润,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 “穷奇大人,人准备好了。” “跟我来。”穷奇呵斥钰珉,随即走向艺术馆更深。 钰珉连忙跟上,心中默默决定待会儿一定要表现得让穷奇大人心服口服。 三人走进旋转廊道,往更地下前进。 没多久,钰珉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紧随而来的一个人哭喊的声音。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血缘作怪让她每每听到人类的求饶都会心生怜悯,她有意抑制这种慈悲情感,可没有一次成功。 现在也同样如此,听到那人撕心裂肺的哀嚎,她不禁心生退意。 “你这杂种,犹豫了吗?” 感官敏锐的穷奇立刻感受到她的恐惧,猛然转头,用利刃的目光凝视她的眼睛。 “大人,我没有!”钰珉连忙摇头。 “哼,无聊。” 穷奇继续往下走。 “现在还有机会,你快些去跟父王禀告,你不敢前往南方。” 钰珉紧咬嘴唇:“大人,我能做到。” 穷奇心中咒骂她是个不知廉耻的家伙。他加重了步子,脚掌拍在木地面上发出吱呀声响,把前头的领路鸟吓得不轻。 终于,他们进入了一间炎热的圆形房间,里面充满雪白蒸腾的水汽,中央是一个用架子固定的人,她惊慌失措地抖动身体,双目失声,嘴中念念有词地说放过她。她左手边放着一座巨大的鼎,鼎内盛有从辰砂中提炼出的水银;房间顶端镂空,天空的红光将内部照亮。 穷奇拨开满屋的蒸汽,人类女性彻底显露在他们面前。 钰珉看清了这个可怜女人的样子——她身上已经画满了各式各样鸟先祖的战斗雄姿,和鸟人战斗的宏大场面,从脚到头,就连脸上也是五颜六色的图案。她从中看到了少昊帝庇护天下的美丽翅膀,鬼车鸟弃暗投明的故事,凤凰抵挡万箭齐发最后死于黄帝手中的悲剧,点水鸠点水毒杀的曼妙身姿……还有许多耳熟能详的英勇事迹被一一呈现。 “这是……” “这就是唐卡,”穷奇不喜欢听人类的叫嚷,他皱着眉头说道,“用人皮作画皮的艺术。” “穷奇大人,请问我要做什么?” “把她的皮完整剥下来就行。别弄坏了,画一张唐卡可要耗费许多年的时间。” 一旁的领路鸟连连点头,感激地看了穷奇一眼。 剥皮? 钰珉哆嗦了一阵,皮肤产生了痛觉。 “怎么?不敢吗?” “请问……具体该怎么做?” “让他教你吧。”穷奇悠闲地盘坐在一旁。 “请随我来,”领路鸟注视这个和人长得有些相似的红瞳鸟,反应过来她就是那个人鸟混血的怪胎,于是毕恭毕敬地引导她走进人类女性,“先得让她站直。” 钰珉双手伸到她的咯吱窝下,将身子架起,随后用绳子把她箍紧在竖柱上。 期间,那个女人还在疯狂反抗,不过她的四肢早就被捆住,任何反抗都是徒劳。 钰珉抿了抿嘴,回头看着穷奇。 穷奇用冷峻的目光凝视她。 她额头渗出冷汗,连忙问道:“接下来呢?” 领路鸟弯下身,从鼎的一边抽出一把银制小刀,递给她。 她打量手中的刀,刀口相当锋利,估计轻轻一抹就能划开一道伤口。 “在她头顶钻一个小孔,将孔边的皮骨分开,最后将水银沿着缝隙一点点倒入即可。”领路鸟伸出爪子,比划了一个宽度,“皮骨大概分开这么——” “不要!不要!求求你们,吃了我吧!” 奄奄一息的女人听后嚎啕大哭,声音尖锐无比,一旁的穷奇没做好心理准备,被她的举动震惊了片刻,羽毛不由得耸直。 钰珉听后更是震惊无比,她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鸟艺术家会相处如此残忍的制作方式,他们居然把这种东西称为“艺术品”?她想到甬道两侧挂着的画旗。 原来那些都是人皮! ——可这是“人类艺术遗产区”,这种方法是它们自己发明的。 为什么人类要这样对待人类? 体内流淌的血变成了一种能够直接体会的触感,她顿时觉得自己格外肮脏。胃在翻涌,午餐快要吐出来了。 “求求你,吃了我吧……别——!吃了我,吃了我!” 女人拼命晃动身体,她想咬舌自尽,可鸟早有准备,在之前就给她吃下了麻痹身躯的草药。 其实自杀也没用,无论是人还是鸟都知道人不会死,就算她不断自尽也无济于事,不过这样相当浪费鸟儿们的时间,所以最好还是让她好好活着。 “我愿意给你们吃!我愿意……求求你们……” 钰珉希望自己能变成聋子。 穷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趣吧,人类能想出这种制艺手段。” “这有什么有趣的?!” 钰珉无法控制情感,不禁咆哮。 穷奇舒展紧锁的眉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果然……” “穷奇大人饶命,”她意识到自己的僭越之举,连忙跪在地上说道,“小女……小女马上把她的皮剥下来……” “是吗?做给我看。” 穷奇的目光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颤抖地转过身登上石阶,双手轻轻按住女人的头骨。 “别杀我!别!不要!”女人察觉到有十只指头放在脑袋上,失声尖叫。 十只指头? “是人……你是人?救救我!你是来救我的吧?!”她涕泗横流,“救救我!” 听到她这番话,钰珉的心脏骤然急跳,她体内的血液仿佛沸腾了,汗如雨下。 她到底是人,还是鸟? “我……” “你要露出真面目了吗?”穷奇格外兴奋,“快啊,快说你不敢!” “我……” 钰珉右手猛然一动,一道规整的圆圈出现在女人的头顶。 “啊——!” “钰珉大人真是好手艺。”一旁的领路鸟对女人的尖叫置若罔闻,鼓掌赞叹,“把骨皮划开一点,”他用爪子比划宽度提示钰珉,“接下来就是灌注水银了,那可是个精细活。” 穷奇默不作声。 钰珉感觉自己的内心在随着女人一同尖叫。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是鸟……我是鸟。 她失魂落魄地移动双手,刀尖轻碰头盖骨的触感顺着手臂传进脑中,灿烂的红光照在她和女人身上。 我一定得到了净化…… 她不禁流泪。 那一定是汗…… 第126章 · 寻人之旅(上) 从救下疯子那天算起已经过去了四五天,没有光阴盘的指示,相信再过不久陈简的时间感又会再度错乱。 他觉得有件事实在有趣——自己、疯子加上黄哀眠这奇怪的三人组意外相处得很融洽。疯子的喋喋不休给平淡无奇的寻人生活增添了许多喜剧色彩,就连黄哀眠的话都多了起来——可能他的话本来就很多,只是囿于说话迟缓,让人觉得他不太说话。 眼看他们俩的关系日渐亲近,陈简也轻松了不少。 他乐观地估计,黄哀眠再过一段时间就会转变目标炸疯子去了。 这个龌龊的想法让他有几天不敢直视疯子,不过内心还是逐渐抚平了罪恶感。 疯子现在非常羡慕他们,最主要是羡慕陈简,因为他不用承受任何刑罚! 其实过了很久,陈简才认清判官“减刑”的全貌。 他们既恢复的全身,还不用承受任何刑罚。 这才是解救判官的最大好处。 疯子听到真相后露出痛不欲生的抗议让陈简历历在目,疯子痛恨白夭当时为何没让他跟着陈简,这样一来他也能救下判官,也能不再承受忏悔刑。 “要是你们能替我分担就好了!” 那几个时辰他都在喋喋不休,陈简始终提防着,担心他想不开突然袭击自己。不过疯子当然不会那么做,他虽然有些恼火,但依旧是一位明事理懂分寸的巫术师。 无论如何,不必忍受痛苦让陈简浑身轻松,飘飘欲仙,仿佛已经脱离炼狱的束缚了。现实和理想的差距又给了他当头一棒,让他意识到自己依旧处在炼狱。 “我说,咱们这没头没脑,要找到什么时候?”疯子总算没了耐性,急冲冲地说道,“俗话说相逢即是缘,等我们有缘再见不就成了?现在你们还一个劲地往北边走,不是说那儿都被少昊帝占领了吗?我可不想送死。” “再走几天。” “几天?”疯子不依不饶。 陈简也说不清几天,于是指着前不远说道:“走到那个山头。” 疯子夸张地打了个寒颤:“黄哀眠兄弟,你还不劝罗斯,他可是要带着我们去送死啊!” 黄哀眠微笑道:“我也想看看鸟国现在对我是什么态度。” “嗨……真搞不懂你们,”疯子大口喝着汁液,“老夫拼了命地把秃鹫留下,可不是想白白浪费啊。” “好了,你别说了,”陈简苦笑地说道,“我也有我的考虑。当初在中心山兵分几路的时候,叶帮帮助叶连城带队去了西北,我们说好坚守黄帝山。现在鸟国攻占,以中心山为中心辐射开的锥形区域估计都没法同行,叶连城等人的退路已经很少了,我们沿着这个方向走,说不定能在路上遇到他们,只有和大部队汇合,才能更好的召集人马。” 疯子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立刻哑口无言了:“好,这回算你有理。” “我们还是先聊聊敌人吧,前几天都在叙旧。”陈简说。 “怎么个聊法?我见过的鸟都是蠢鸟,自己飞得老高,然后掉下来送到我们嘴里。”疯子吧唧吧唧嘴巴,惟妙惟肖地做出吃熟食的动作。 “黄哀眠,你还知道些什么,比如少昊帝有没有弱点?噢!还有一件事,当初黄帝是怎么让少昊帝立下誓言的?” “最后一战,发生在中心山以北的,太行山。当时,黄帝用冉遗鱼鳞片制成的弓箭——” “啊,真是受不了!罗斯,等他说完你再来复述一遍。” “不,你自己听。” 疯子烦恼地抓着脑袋。他说话炮语连珠,最受不了黄哀眠慢慢腾腾的语气,平常还好,日常用语大多简短,可到了说历史的时候,他只能耐下性子听黄哀眠把一大段话说完了。 “——进攻凤凰,凤凰号称‘庇护和平之鸟’,传说它的翅膀能将整个鸟国遮蔽,庇护鸟国的所有鸟,它相当于鸟国的神器,备受鸟儿和少昊帝尊重敬爱。”黄哀眠语气平淡地说道,“对我们而言,冉遗鱼能防御灾祸,摆脱梦魇;对鸟来说,它们便是灾祸。尤其是凤凰,凤凰之翅乃,和平化身。用祸乱之冉遗鱼进攻,再好不过。 “某天夜晚,黄帝率领精兵十人,持长弓长箭,潜入凤凰休憩处,十人围成半圆,将弓箭一齐射入,凤凰之躯,凤凰死,少昊帝只得投降。” 陈简和疯子同时想到,炼狱简直和人间完全相反。在人间,凤凰备受人们仰慕青睐,可到了炼狱,凤凰竟然成了一种阻扰,而黄帝不顾危险也要杀死它。 “凤凰既然在鸟国德高望重,少昊帝应该愤怒才对啊?为何投降?”疯子问。 陈简也想到这点,不过他没问,而是特意将这桩差事留给疯子。事情既然发生必有缘由,沉默能显得自己更聪明点。 无意的自尊心让陈简想出了这样一个小心机。 “因为没了凤凰庇护,黄帝的许多神器,便能直接打击鸟国。少昊帝明事理,才作出投降之举,黄帝也非嗜血之人,他认为,鸟只要立下,不越中心山的誓言,人鸟便能和平长久。” “真是天真!和我们的黄帝差远了!”疯子指责道,“鸟怎么可能与我们共存,我们可是那群畜生唯一的食物。” “所以,当年有一百余人献身鸟国,永远作为粮食而活。” 黄哀眠的这句话让陈简感到痛心。虽然从未见过那一百多位成为食物的人,不过同为人类同胞,他为他们的遭遇悲悯不已。 想着想着,眼泪竟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流出。 “哇!罗斯!太好啦!”疯子看到后开心得蹦了起来。 “有什么好的?” “你又感觉到刑罚了?!是不是判官的嘉奖到期限了!” 原来疯子是为这件事感到开心…… 陈简无奈地说道:“我只是为他们的遭遇感到痛心疾首,你的格局能不能大一点?” “什么格不格局的,”疯子反驳道,“那些人也是犯人,让他们喂鸟又怎么了?” 另外两人听后都默不作声。 陈简注视黄哀眠,不知他听到这句话后内心作何感想。 第127章 · 寻人之旅(中) 诚然,那些犯人在人间做过无法饶恕的事,他们或许残害同胞,或许背叛国家,可他们的罪孽难道深重到永生永世成为鸟的食物?陈简不这么认为。 距离人鸟大战已经过去上百年,他们的罪早就还清,是时候解脱了。 陈简打破沉默的僵局,开口说道:“疯子,这个时候该同仇敌忾,而不是把我们的同胞贬低得一文不值——你想想鸟国的那些红瞳鸟,它们为救下秃鹫愿意献身,那些鸟儿的觉悟远在我们之上,战争如果这样打下去,我们必败无疑。” 疯子想反驳,但陈简没给他机会,而是继续说道:“黄帝是怎么死的?他难道不是凡人?” “他是原住民。”黄哀眠说,“老死的。” “那他的后人呢?” “被当时的犯人杀光了。” 疯子露出一阵嘲讽的冷笑,仿佛在问陈简:这就是同仇敌忾?这就是同胞? 陈简内心微微动摇:“发生什么事了?” “因为,黄帝献给鸟国的人,都是能死而复生的犯人,而并非他的同族,犯人们对此相当愤怒,质问他为什么不将,自己的族人献给少昊帝。只要族人不停生孕小孩,将小孩送去鸟国就行,凭什么牺牲犯人——这是犯人们当时的主张。为此,人类联盟内,发生了重大分歧。眼看人心涣散,溃败一触即发,黄帝决心夜袭凤凰,像闪电战一般结束战争,没等反对派察觉,他便将百名犯人,送去了鸟国。因打败少昊帝,黄帝居首功,其他原住民,对他推崇至极。犯人们便等待,等待黄帝死后,一举将黄帝后人灭族。” “看吧,”疯子得意洋洋地说道,“犯人就是犯人,我们都一个德行,管他是黄帝还是红帝白帝,有用的时候就用,没用的时候就杀了。”他大笑几声,指着陈简说道,“你可能是这儿唯一的无辜者喽!也难怪你会抱有对他们的慈悲。慈悲可要不得。” 陈简觉得心头堵着一股难以释放的压抑。 疯子这回似乎说对了,犯人们比他想象中要更加不可饶恕。黄帝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他带领原住民和犯人一起对抗有趣的鸟之国,犯人们却用无法挽回的灭族来回报他的壮举,这已经不止是冷血了,他们仿佛心存看不见的恶魔。 他嘴角颤抖。 恶魔……好像能把他们的所作所为推脱到恶魔身上,真是个省事的词。 不过,并非所有犯人都决心要杀黄帝吧?总有一些“善良”的犯人。 “你知道参与人鸟大战的那些犯人,都去哪了吗?” “不知道。”黄哀眠说,“过了这么久,很多人说不定早就忘记那些事了,对他们来说,人鸟大战只是梦境一场。” 在生命被无限延长的炼狱,再壮烈的战争、再绝望的痛苦,对犯人们而言,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噩梦…… 陈简领悟到了。 “喂,你们看那边!” 疯子机灵地钻进一旁的灌木,陈简和黄哀眠虽然没看到什么情况,但也学着他的模样躲藏起来。 “什么东西?”把身体全部隐蔽后,陈简才问。 “像是在侦查的鸟,是只绿瞳鸟,你们看,就在那边,那边那边,”疯子对着火海天空指指点点,“看到没?” “看到了。”一对翡翠般艳丽的眼珠映入眼帘,陈简的视线总算追上的那只绿瞳鸟矫健的身姿。它的翅膀像机翼一样被明显地分为几节,身后长出许多纤细的毛发,脑袋裂成两边,头顶着一个嫣红的鸡冠。 “黄哀眠,那是什么鸟?” “没见过,就是普通的侦查鸟吧。”黄哀眠推测道,“头顶的那个鸡冠,能帮它感知云火,如果靠云火太近,它就知道该下降,很多侦查鸟,都有这个特征,但头顶不见得,是鸡冠,也可能是其他东西。” “如果不是它的绿眼睛,还真不容易发现。” 陈简稍微分心片刻,就没法寻到绿瞳鸟的身影了。 它的身子扁平,毛发几乎都是通红,在空中飞行时若隐若现,非常适合侦查。 “已经侵略到这里了,还真是快。”陈简不禁感慨。 “我们赶快走吧,这儿已经不安全了。”疯子又一次提出逃跑的建议。 “走了这么久,还没看到其他人,难不成他们都被鸟抓走了……”陈简没有理会逃跑的要求,而是继续捉摸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味的逃亡绝非正确之举,他必须想清一个目标——他们现在到底该做什么。 和叶帮汇合?可他们生死未卜…… 疯子在一旁哀声连连,他很想赶快离开,可陈简固执,黄哀眠不知为何一直跟着陈简,他不敢一个人离去,只好老老实实地蹲在灌木丛中,不时做出大惊小怪的举动,好让陈简意识到此地危机四伏。 “罗斯,”疯子说,“你既然要找人,何不去南方找一种名为嗅鼠的动物?” “嗅鼠?” “只要你训练得当,它会像狗一样通过味道寻人。” “你怎么不早说?”陈简有些恼火地看向疯子。 疯子大言不惭道:“我哪记得起这么多事,在我脑海里,炼狱里光是我认识得动物就有上前种了,谁能数得过来?” “算了,别贫嘴,”陈简拍拍他的肩膀,“哪能找嗅鼠?” “我说不清,不过我知道在哪有。” “那就出发吧——等等,你不会是想逃走,才编出嗅鼠吧?” “哪有的事!”疯子拍开搭在肩膀上的手,“我像是那种人吗?别忘了我可是抓住秃鹫的人!” “信你一回。”陈简简短地说着,叫上黄哀眠一同出发。 “不过,在去找嗅鼠之前,你得准备一个东西。” “什么?” “带有白姑娘气味的东西。” 白夭身上的味道?血腥、臭味……各种各样让人厌恶的怪味,那是她活着的象征。 “我要是知道哪能找到,还用得着去找嗅鼠吗?” 陈简失落地停下脚步。 “等等,那个山洞……”他看向黄哀眠。 被炸碎的衣服应该还留在那儿。 “你记得地方?”黄哀眠跟他想到了一块。 “记得,走。” 第128章 · 寻人之旅(下) 往南走正合疯子的意,他最先钻出灌木,头也不回快马加鞭地下山去了。 在去下一座山的路上,陈简一言不发,默默思考人类如何能赢下这次战争。黄哀眠虽然对战争有所了解,但终究不是亲历者,他给出的很多回答都模棱两可,有时候越问他,陈简越觉得糊涂。 黄帝是原住民,他的族人被犯人屠杀干净,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这件事不仅导致黄帝没有后继者,而且严重影响了犯人们和原住民的关系,在炼狱更久的疯子和黄哀眠都说犯人们不受原住民待见,其根源就在于原住民认清了犯人的“本质”。 也就是说,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很可能演化为原住民、鸟国和犯人的三方混战。鸟国以人为粮食,自然希望能尽可能捉到永远不会死亡的犯人,而原住民担心犯人们再次做出屠族的劣行,也企图在鸟国入侵中分一杯羹。犯人们成为了他们的共同敌人,鸟国和原住民甚至有联手的可能。 这不是陈简的猜想,事实正在一步步将它验证。 原住民的分布远比犯人广泛,可陈简来到炼狱后只遇上了防风国的防风氏族——而且那是他主动寻找。很显然,其他国度的原住民在有意躲避犯人,他们等待犯人和鸟相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预示危机的鸟鸣还在远方飘荡,距离鸟国大军压来还有几天的时间,陈简已觉得草木皆兵。 “……喂!救命!救命!” 不知走了多久,一个声音打破了火焰中的沉寂,沸腾的炼狱总算有了生机。 陈简顺着声音看过去。 一个衣着破烂的男人正一瘸一拐地向他们扑来,他脸上有道很长的疤痕,不知是尚未恢复还是被划伤,总之陈简觉得这副长相生疏,是个陌生人。 总算见到人让他压抑的心理好受了些,可对方显然带来了不好的事。 “救命!”那个男人惊慌失措。 “发生什么了?慌慌张张的。”疯子眺望男人身后,没看到有东西在追他,眼看男人要扑通一声躲藏到他们背后,疯子大摇大摆地横上一脚,男人被绊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疯子见状狂笑不止。 “疯子,安静点。”陈简不悦。现在危机四伏,他怎么还跟玩似的没大没小。他蹲在地上把那人拉起,“发生什么了?”在抓住那人的手臂时,陈简感到无比冰凉。 炼狱里怎么会有这么凉快的手?简直像刚从空调房走进酷暑的人! “你是……” “他是原住民。”黄哀眠说道,“已经没救了。” 男人瞪大眼睛。他遇上了最绝望的事——自己在走投无路寻找的救星竟然也是犯人!他突然嚎啕大哭,疯狂地甩开陈简的手,踉跄往远离他们的树林爬去。 陈简不知所措,他呆呆地注视男人的身体变得像水一样柔软,他的皮肤像是滴落的蜡油,一点一点缓凝着渗入大地。 疯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迈开双腿,竟然扑倒在那人身上:“太好了!” 啪的一声,那人像一颗爆裂的水气球,全身崩开了。 “这是……”陈简吓得倒退一步,厌恶地看着疯子。 黄哀眠则好心地解释道:“是水河国的水河氏族,他们的身体如水,摸上去非常清凉,许多犯人会抓他们,用来沐浴。” “沐浴?”陈简皱着眉头,看着如水般散开的身体接触到地面后便化作蒸汽。 拿人沐浴? 疯子大呼过瘾:“真凉快!真凉快,可惜乌龟没有这福气!” 就是因为你们这样对待原住民,这场战争的局势才会如此不利! 陈简差点脱口而出,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有这种想法的自己,是不是太圣母心了?这儿是炼狱,有人好像说过,在炼狱什么都会发生……这或许连弱肉强食的法则都算不上,炼狱颠覆了一切观念,它就是一个精心为摧残犯人心灵而诞生的魔幻刑场,疯子已经被同化,成为了刑场的一部分,他的一举一动已经不再代表本我的意识,而是刑场对自己的刁娜和诱惑。 “罗斯,你不来试试?这家伙还没化!”疯子似乎有点过意不去,他捧起男人身体的一部分,像泼水一样朝陈简身上撒去。 “我——”不用。 陈简还没说出口,一股透彻的凉爽从脸上传来,就像在连柏油路都烫得扭曲的炎炎夏日冲进了26度的空调房一样,谁也无法拒绝这种感觉。 陈简感觉脑袋麻痹。 好凉快…… 他僵硬地迈开步子。 “再晚点就没了!”疯子仿佛是个促销大叔。 好凉快…… 就这一次够了吧,我就用一次,炼狱太热了…… “哇哦!他的眼珠是冰块,黄哀眠,接着!” “多谢。”黄哀眠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陈简觉得世界好像变慢了——他看着那颗带着绝望的像冰块一样美丽的眼珠在空中划出完美的抛物线,精准地落到黄哀眠手上。 黄哀眠也杀过很多水河氏族的人吗? 可他有精神障碍,我不该和他一样吧?陈简胡思乱想着,双腿已经不自觉地走到了水河人尸体前——现在说尸体还不太妥当,他应该还活着,他的身体是水,他只是流了一地。 就一次吧。 陈简的灵魂好像消失了,他脸上挤出一道释然的微笑,慢慢弯腰。 “住手!你们是谁?!” 刹那,一个粗厚的声音划过天空。 我是谁…… 陈简茫然地抬起头,眼中重新出现了浅浅的光芒。他停下了动作,恋恋不舍地直起身。 一个人从树林里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他们有的满脸横肉,有的仪表堂堂,有的举止不凡,不过他们身上都充满着畜生的恶臭和野蛮,陈简很快意识到这些人相当危险,而且他们是犯人,正在猎杀和水族的犯人。 “那可是我们的猎物!”一个人把矛头指向了趴在地上的疯子。 疯子意犹未尽地起身,对有人打扰自己享受清凉而非常不满,不过他瞟了眼对方的人数,很快怂了下来。 “你们是犯人?”为首的男人手持一把长剑,雄赳赳地昂首质问。 为了避免疯子说出些荒唐的话,陈简抢先回答:“是。” 他心想,说得跟你们不是犯人一样。 “好啊!”首领拍手称快,他搭着一个人的肩膀说道,“我们兄弟几人转悠了多人,总算是遇到同伴了!” 同伴?陈简还以为他们会生气,想不到竟摆出热情好客的姿态。 是不是有诈? “相逢有缘,我近日找到个好东西,三位兄弟不如随我们一同行动?鸟国这些日子也不安宁,人多才安全啊。”首领眯眼笑着。 陈简犹豫不决,可听到“好东西”的疯子立刻瞪大双眼。 水河氏族已经是天大的好东西了,听首领的语气,还有更妙的东西在等着他。 “当然!我们走!”疯子拍手称快。 “疯——”还没由得陈简制止,首领便挥手领着大伙扭头往山林走去,“快跟上!” “走吧,人多力量大!” 疯子很跟大部队呆在一起,就算对抗不赢鸟军的袭击,也能趁乱逃走,毕竟人多,逃跑的概率就大了。 陈简问黄哀眠:“你觉得呢?” “没有恶意。” “我问你这个了吗……不过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恶意?一个个凶神恶煞的。” “为了适应社会,我在察言观色,下足了功夫。” “这样吗?那你说我对你有没有恶意。” 黄哀眠没想到陈简会这么问。 他注视陈简的眼睛,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我不知道。” “很好,那走吧。” 一帮人钻进错杂的树林中蜿蜒前行。 越往山里走,陈简越觉得这儿的空气有些熟悉。 这不就是…… 陈简抽出象牙:“黄哀眠,疯子。” “怎么了?”疯子感觉到陈简的气场突变,连忙压低声音,严肃地询问。 “可能……我们找到白夭了——” “嘿!新来的几位兄弟们快跟上!”首领兴奋地迈开步子,钻进了一个山洞,“女犯人可是罕有!” 一、二、三……十六个人…… 陈简紧紧握住象牙。 能办到吗?他们也是犯人,就算不会战斗,也不会死。 已经有八个人进入山洞,另外几人正围在外头像猴子一样鬼叫,还有人在招呼陈简他们快来洞口欣赏。 “动手!”陈简觉得自己的某颗牙齿被咬碎了。 第129章 · 重逢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陈简顿时迈开步伐,他的存在在其他人看来仿佛化作了一道深邃的流火,带着无与伦比的锋利气息袭向了那十六个人。这是危险的举动,陈简当然明白这点,可瞥见白夭身体的瞬间,还是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内心,或许是白夭先前对他的帮助,让他觉得那个女人有为可贵;也可能是其他东西。 就在刚才,他差点丧失了作为一个人的本性,他受到了炼狱的蛊惑,那阵冰凉的感觉几乎将他拽进无法回头的深渊。像是要报复炼狱一样,他的愤怒激发了全身的力量,双脚在燎原的火焰地上奔跑。 他好像听到了一声奸笑。 那是炼狱在为他的举动欢呼。 他恍然大悟——无论自己做什么,都遵循了炼狱的意志。 同族相残、暴戾无休,这才是炼狱。 在瞬间,陈简仿佛失去了一切。 他忘却了目的,白夭的身体仿佛成为一道无尽的黑洞,他是被吸进去的。 站在洞穴两侧的犯人没意识到这个年轻的小伙子要做什么,他们以为血气方刚的他已经急不可耐地想冲进去享受,这可违背了先后次序。犯人们不约而同地挡在陈简面前,笑嘻嘻地告诉他迟早会让他上的。 陈简抽出象牙,直捅进一个壮汉的喉咙,他没有就此作罢,而是用力一旋,将那人的脑袋直接扭断。 象牙也断裂了,被他的脊骨卡住。 “你做什么?!他疯了!” 第二个犯人抽气用以抵御外族的斧头,有些犹豫地朝陈简劈去。 就是这个停顿,让一旁的黄哀眠有机可乘。黄哀眠再怎么说也是被关入深水地牢的人,他同样拥有超出常人的战斗力,眼看斧头即将把陈简劈成两半,还没弄清状况的黄哀眠一脚将那人的手腕踹断,斧头应声甩落。 他的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旁的疯子看到后称赞连连。 “罗斯!斧头。”黄哀眠大声提醒。 陈简听到了身后的声音,立刻转身一个滑步捡起了斧头。 现在有武器在手,其余犯人们都退缩了一步。 “怎么了?!”还在洞穴里的首领被外头的动静惊得全身一软,恼火地拿着长矛走了出来。“都在做什么?平常也不见你们这么闹……”他看到了被象牙割断的还在飙血的脑袋,一个捂着断臂哀嚎的同伴,以及手持巨斧的陈简。 首领不高兴地皱皱眉头:“我好心请你们过来,你们竟然如此对待我的弟兄?”他架起长矛,直指陈简的喉咙。 “把那个女人放了。” 首领听后冷笑几声:“她是你什么人,你叫我放我就放?把他手脚砍了,拖进来。” 站在洞穴外的犯人们见识到陈简的身手,都畏手畏脚不敢上前。 “都愣着做什么?!”首领怒喝一声。 仿佛受到了惊吓,其中一人紧张一跳,奋不顾身地冲向陈简。以他为开始,所有人扑向了陈简和黄哀眠,但没人顾及疯子。 之前那个被黄哀眠踹断手的人这会儿也随着人潮冲了上来,另一边的人则饶到陈简身后,形成五围一的包夹之势。首领没有返回洞穴深处,而是在一旁静观其变,他知道这种时候绝不能掉以轻心,那个青年敢面对这么多人动手,绝对非等闲之辈——况且这么年轻就被打入炼狱,其实力可想而知。 陈简的表现印证了首领的想法。 他举起斧头,向人群砸去。 对方虽然人多势众,但因为担心伤到同伴而不敢放开手脚,反而陈简能像割稻草一样肆意挥动巨斧。咵的一声,一个人的脸被斧面拍扁,他痛苦地在地上翻来覆去,最终割开自己的喉咙以求解脱。 包围网破开,犯人们也有了施展手脚的地方,他们纷纷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朝陈简刺去。陈简顿时感觉腹部流出了一股暖意,他大概能猜到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什么样子,不过没有低头看,他担心无法承受视觉冲击。 战斗还在继续,黄哀眠那边同样被人潮淹没。 十六个人果然太勉强了……陈简咬紧牙关。 “疯子?疯子!别傻站着!”他忽然意识到,还有个人竟然在激战时浑水摸鱼。 疯子听后像听到命令般站直身子,他内心苦闷。他曾是统帅千军万马的巫术师,只会玩弄弓箭这样的远程武器,何时轮得到自己肉搏上阵? 疯子没有战意,可听到陈简呼救的犯人们却意识到这边还有一人。 他们如豺狼扑食般涌来上来。 疯子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战斗,唯有拼命挣扎才有一线生机。 那小不点打得这个主意吗! 他手脚并用窝在地上拳打脚踢,样子尤为滑稽。 走了两个围堵陈简的犯人,让他有机会喘息。 来到这以后,他还从未如此高强度地战斗过,缺乏泽气支撑,体力下降得相当明显。死而复生便能恢复全部体力,可现在他没有死的资格,一旦没有反抗能力便会被犯人们抓住,后果不堪设想。 他有些为自己的鲁莽举动后悔了,不过本来就是来找白夭的,这么做无可厚非。 现在,他右手持着已经缺了一角的巨斧,左手拿着从犯人那夺来的小刀,小刀尖上还插着一颗眼珠。 他左手用力一甩,刀面立刻变得干净。 已经杀死四个人了,但最开始那个被象牙扭断脑袋的人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这场战斗的结局似乎只有一个——陈简等人因筋疲力尽而倒下被擒。 首领也看出了这点,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掌:“好了,你们快那三个畜生抓起来。”他抛下这句话,转身走进洞穴。 陈简的目光充满怒火,他只能眼睁睁盯着首领消失在洞穴的黑暗中,无能为力。 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他靠着本能躲开了从后背刺来的致命袭击,转身将对方的脖子划破。又杀死一人,可改变不了杀人速度慢于犯人复苏速度的情况,杀再多次也只是徒增劳累,而且对方的士气正因愤怒而不断高涨。 在绝境之中,洞穴里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惨叫。 是首领的声音。陈简双眼一瞪,踩着地上犯人的脑袋想看清洞穴里发生了什么。 火光将首领的身影打在洞穴墙壁上,像皮影戏一样,他的胸膛被一柄利刃贯穿,正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倒地。 第130章 · 正义 离洞穴最近的犯人首先发现了身后传出异状,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转身看去,迎上他的却是笔直刺来的长矛。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犯人们慌了神,他们互相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谁都没能给出个确切的答案。只见一具破烂的身体从洞穴被推出来,是首领,他的胸口被搅出一个巨大的窟窿,鲜血、心脏和小肠倾了一地,他瞪大双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被偷袭,脖子很勉强地向后转动,锐利的目光成了无能为力的笑话。 “白夭……” 陈简看清了将首领推出洞穴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刹那,时间如同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白夭的身上。她已经披上一件遮体的大袍,冷峻的目光让侵犯过她的犯人们不寒而栗。 “别,别怕,他们只有四个人!”一个把脑袋藏在人群中的犯人高声怂恿,“跑了就难再抓回来了!” “疯子!快去接应她!”挡在陈简的人太多,他根本没法越过,只能把希望放在疯子身上。可疯子那边的情况也不乐观,因为陈简的那句话,他同样陷入腹背受敌的处境。 这群犯人中并没善武之人,但他们不是蠢货。他们很快意识到在正面交锋上无法挡住陈简,于是不断用生命作筹码来拖延时间,从开打到现在,至少三个人有状态围困陈简,而陈简则愈战愈弱,他的腹部已经被刀子划开,两只手指不知何时被削去;汗水和鲜血挤在眼眶里,根本看不清身前的情况,只能通过兽性的感知来躲避进攻。 他逐渐力不从心。 “白夭!快走!”陈简嘶吼着,同时手臂没闲着,用力一甩再次将企图攻击他的犯人的手臂划开,惨叫声如期而至。 已经数不清自己杀了他们多少次了。陈简的神情有些恍惚,在一片血海中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他坐在电脑前操控游戏里的角色打打杀杀。 死了没关系,死了能重来…… “罗斯!”疯子拼命挤到陈简身边,“吃这个,吃这个。”他已经没力气掌控双手,只能粗鲁把地把手中的药丸塞进陈简嘴巴里。 陈简闻到了一股香甜的味道,不过美味很快被血腥覆盖。 这是什么?陈简还没来得及问,疯子的左手已经被刀砍断了。 前赴后继的犯人很快把疯子挤到了外边,陈简顿时感觉一股暖意从丹田涌向全身,血液仿佛焕然一新,连肚子的疼痛都无影无踪,压垮身体的疲惫感也消失殆尽。他竟有闲心在内心抱怨疯子,有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 局势逆转,养精蓄锐的白夭从山洞那边杀来,获得重生的陈简则立刻扳倒身旁的三人,他夺走对方的武器,毫不犹豫将他们钉进土里。这样并不能拖延多久时间,不过足够陈简赶到白夭身边。 他踉踉跄跄地走过血流成河的道路,身旁满是绽放的莲花。 又是那些不知从哪流出的溪水,正潺潺地清洗这片沾满鲜血的土地。 首领胸膛的豁口已经恢复,他捂着脑袋恼火地直起身子,乱作一团的犯人们像是找到了救星,很快就围到了他身旁,一睹人墙再次挡在陈简和白夭中间。 “白夭!快来这边!”陈简焦急地寻找人墙的漏洞。 可首领已经完全缓过神来,他命令三个人重新抓住白夭,自己则亲自率武人来围剿陈简。 “把他抓住,他千刀剐!”首领抓起一柄质地并不好的长剑,像一头丧失理智的野兽,亮着红光的眼睛比天空的云火还要炽热。 * 穷奇百般无聊地坐在高山之巅眺望远方,站在一旁的钰珉则缩着脑袋,注视披在穷奇身上的人皮唐卡迎风飘扬。她已经注视这个唐卡很久了,这是自己亲手制作的“艺术品”,制成时,领路鸟的赞不绝口让她飘飘欲仙得脸红,可事情过去后,她再次冷静下来。 人皮的面部系在穷奇脖子上,她能从中窥见女人扭成一团的痛苦面容,这张人皮仿佛拥有了声音,每次顺风飘动时都会扇出细小的声音,她好像听到了求饶声、咒骂声。 最让她心悸的便是女人失去知觉前的那句话—— 你是人! 她到底是什么? 在遇上这件事之前,她还从没仔细想过。 她从小因为血统不纯而饱受鸟儿们的歧视,可她父亲的身份又让这种歧视变得无法明目张胆,她自欺欺人地把这些问题抛之脑后,从来没仔细寻找过,她每次在鸟国闲逛时都会有意避开天鸟坟场和生母的墓。 她的父亲是鸾,人类经常把他和凤凰混淆。 鸾是少昊帝忠诚的属下,曾在落入人类陷阱的情况下杀人上万人,带着部下脱离牢笼,是鸟国崇敬的战士,大家都传唱鸾凤姐弟为鸟国之矛盾。 但鸾作风极不检点,最终竟荒唐地使人类女子怀孕。 他抓来那名人类女子,少昊帝本打算处死那名人类,不过他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人类女子的性命,恳求少昊帝同意他的请求。 那时,鸟人战争才刚打响不久,黄帝还没进入鸟国的视线,鸟军一路侵碾所向披靡,少昊帝对鸾的请求相当愤怒,他认为鸾是在大战当前扰乱军心,于是毫不犹疑下令处死鸾。 鸾死了,钰珉却出生了——她本来也会被处死,但凤凰保护了她,让她平平安安在鸟国长大,直到现在。 她早就明白,作为鸟与人类而战,是自己的宿命。 可到底是什么在动摇她的决心? 她举起双手。 爪子是浅灰色的,短小而脆弱,和勇敢的鸟族战士截然不同。 是这副和人类相近的身体? 无论在哪一方,她都是怪胎。 穷奇的哈欠声让她警惕。 穷奇从不掩饰对她的不满,他们离开鸟国已经三天,千里迢迢抵达鸟军目前控制的边界,期间穷奇几乎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不过今天他开口了。 “那些侦查鸟还没找到啊。” 可惜这句话并不是说给钰珉听的。她失望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穷奇大人!”钰珉忽然看到远方闪现过一抹翠绿,“他们回来了。” 正闭目养神的穷奇睁开眼睛,懒散地甩着尾巴,那根足以劈开巨石的尾巴在钰珉身前身后晃动,让她大气不敢出一声。 “看来是好消息。” 穷奇能感受到鸟的情感,也明白钰珉对自己的恐惧,不过他很乐意惊吓她,这是枯燥的寻人旅途中少有的乐趣。他对观察钰珉因恐惧而羽毛微微颤动一事乐此不彼。 绿瞳鸟落在离穷奇不远的细树枝上。 “穷奇大人!发现了黄哀眠,”绿瞳鸟叽叽喳喳,带着鸡冠的脑袋欢动不休,看上去颇为喜庆,“正在和一群犯人缠斗。” “哦?”穷奇露出獠牙,“我还没找上门,人类就起内讧了?希望他还有体力跟我过几招。” 绿瞳鸟动着脑袋:“穷奇大人请随我来。” “走了。” 穷奇用利爪钳住钰珉的脖子,带着她飞向高空。 他始终想不明白,父王为何要让他带着这个累赘找寻黄哀眠,难道是负重训练? 第131章 · 心伤 血液仿佛烧化了,染红的土地逐渐蒸腾出黏人的气息,成千上万断裂的身躯散在地上,陈简感觉陷入了名为“战场”的熔炉。心脏被猛烈撞击,跳动的心脏告诉自己还活着,可生存没了实感,他似乎成为了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戮机器,血肉模糊的图景逐渐融合成身体的一部分,血流得到处都是,自己的、犯人们的。 他的心早就厌倦无止境的杀戮,可这场尚未结束。 他摊开双手,颤巍地从地上拔出一柄残缺的长剑,这是最后一柄了,他内心默念着,闭上眼睛,心有不甘地将它贯穿倒进地上求饶的犯人胸膛。 他能察觉到,自己的心灵在某一刻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有种悲悯的情绪正在心头酝酿,心脏像是没了落脚点,那些牵动着它的血脉凭空消失了,只剩下通红的心跳在黑暗中弥散,想用手捂住那颗即将飘远的心脏,可他的手没有指头,只有裸露的白骨,使不上任何力气。 “罗斯……” 白夭气息奄奄地走到他们身边。十四步的距离,在几分钟前是那么遥远,在几分钟后右手如此唾手可得,这前后的差距仿佛仿佛在讽刺他们的辛劳不过是无用功。 “罗斯?”疯子用木棍将犯人钉在地上,抬头擦汗时看到了如雕塑般凝固的陈简。 瘦长的身影孤单伫立,在满红的炼狱世界中越发渺小,像随处可见的一棵古树,又像枯枝败叶边缘的一片阴影。 白夭忽然觉得,他是超脱了这个世界的人,灵魂已经飞散到没有止境的领域。 此时此刻,陈简更像一个被解救的人。他呆滞地站在原地,断裂的骨头和手指正在缓慢恢复,他握了握拳头,手指肚贴到了掌心,掌心贴到了手指肚,这无疑是自己的手,一双沾染了十六条不会死亡的生命的手,他很想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做一个恰当的解释,可他甚至不明白希望要得到怎样的回应,又有谁能填补心中那块愈发沉湎的黑暗空洞? 他缓慢地旋转脖子——好像脖子没有长在肩膀上——斑驳树荫将犯人们的身体圈出数不清的黑孔,他们的手脚被木头钉死,不断流出的鲜血将痛苦清晰呈现。 就是他们乘人之危将白夭囚禁。 陈简不想问白夭经受了什么,也不愿想。白夭的长相并不出众,她的皮肤苍白透明,能从脸一眼看进血管和骨头,可她还是遭到了那些龌龊悲哀的事。 犯人们究竟是丧失了,还是找回了?人性和兽性的区分似乎不再重要。 脑袋有些肿胀,肌肉正在逐渐松弛,先前积累的伤痛在瞬间反馈进大脑,他站不稳,像发高烧一样有强烈的作呕感,不过他还矗在原地,双腿似乎连着地面。 疯子凑到陈简面前,将他的眼皮翻开。“他好像要死了。”疯子平静地说。他更意外陈简能身负重伤战斗那么久,连续三次将首领杀死,他已经无法估量陈简的信念。 白夭用破布处理伤口后,走到了他们身边:“让他休息吧,疯子,你背着他走。” “好吧。” “黄哀眠也在这啊。” 白夭甚至不知道她曾被他炸成碎片。 “好久不见。”黄哀眠像没事人一样微笑。 白夭释然地松了口气:“我还以为要一直被关在那了,幸亏你们找到我。” 陈简靠在疯子背上,迷迷糊糊听着白夭的声音。 她好像完全没有伤心,只觉得被男人们关押浪费了宝贵时间……为什么会这样…… 陈简抓不住意识。他昏厥过去,没多久就死了。 等醒来时,他们已经走到很远的地方了。 “你活了。”疯子感受到身后的动静,马上将陈简放下。 陈简感觉睡了很久,伤痛和困倦一扫而空,他站稳在地面,张望四周,是陌生的地方。他的模样非常邋遢,眼窝深陷,仿佛大病一场。 事实上,他确实病了,那道心灵的裂口并不能随重生而痊愈,它像一坛毒酒,只会愈发深重。 “这是哪?” “炼狱。”疯子说。 陈简听后微微一笑。疯子依旧说着毫无意义的话,这种熟悉感让他颇为安心。 “黄帝山南边大概十几里。”白夭给出了个相对确切的回答。 陈简见白夭没什么异常,由衷敬佩她强悍的内心。他问道:“接下来做什么?” “得想办法联合其他原住民部族。” “这很难办啊。” “我知道,除了这样没别的办法。我们分开后的事,我都听黄哀眠说了。” “黄哀眠?”陈简不知道他会跟白夭说些什么,难道连他杀死白夭的事也如实告知了?话说回来,事情变成这样都是黄哀眠的荒唐举动。 陈简咬牙启齿:“这家伙——算了。” “怎么?”白夭困惑,看样子并不知道。 “以后再说吧。我们能联合什么部族的人?” “先去防风国。巨人可是鸟的头号劲敌。” “可是我们没拿到雷鼓,他们不会帮我们的。” “你们被骗了。” “什么?” “准确说是黄帝欺骗了防风氏族。” “到底是什么意思?”陈简以前从未觉得白夭也喜欢卖关子。 “夔的确能唤雷招雨,不过防风国炎热和夔死亡没有直接关系。仔细想想就知道,为何只有防风国极其炎热,其他地方同样没有夔啊。” “是啊,这是为何?”疯子问。 “夔只是让防风国无法落雨,炎热另有其因。” “的确……那原因是什么?” 白夭沉思片刻后说出自己的猜想:“是颙,这是我和黄哀眠想出来的。” “哇,你们什么时候讨论了?!”疯子吃惊地问,“我们不是一直走在一起吗?” “在你躺在树下乘凉的时候。”白夭白了他一眼。 疯子完全记不起那件事了。 “颙?”陈简没心情理会疯子的撒泼。 “颙是白瞳鸟,”黄哀眠说道,“外形状似枭,长着人脸,四只眼睛,一对耳朵,能让地区变得干旱无比。” “竟然是鸟在作怪?” “嗯,应该是这样,”白夭说道,“具体还得进防风国再说,如果是颙从中作梗,我们找到它的藏匿之处,将其杀死便可。” 第132章 · 颙(上) 热烈的光芒像雨点般啪啪打在大地上,炽热的风忽强忽弱,似乎随时都会凭空卷出熊熊烈火,四周的树木都干巴巴地垂下脑袋,用尽最后一点力量将枝芽伸展,虽然残落的树叶在发出沙沙的声响,但所有事物仿佛都沉默了,它们张牙舞爪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环境的巨变让陈简不敢相信这里是防风国。 “太热了!太热了!” 疯子烦躁地跺脚,他很想全身赤裸,可没有衣物遮挡热浪便会趁机侵蚀毛发,他已经为此吃了一次大亏。 “比上次来时要热多了……”陈简擦着额头的汗水。 白夭的衣服同样被汗水渗透,让他的眼睛都不知该落到哪,为了让自己有事可做,他把精力放在思索防风国的异常上。 四周林立的巨石和尚未被杂草植株掩盖的巨人脚印都说明他们已经进入了防风国,可这回他们没看到任何一个巨人的身影,也没听到巨人粗厚的说话声。那些庞然大物不翼而飞,没留下任何线索,他们唯一知道的是——防风国的温度还在逐渐升高。 周遭的风景因为热浪不均而格外扭曲,这儿仿佛被放进云火中烘烤,根本喘不过气。 “看这里。”白夭招呼众人到了一处树林。 她手指的地方有一堆被硬壳包裹的东西。 “是鸟粪!”疯子说。 白夭轻轻剥开鸟粪,里面还有些湿润。“没离开多久。”她摸索口袋想寻找光阴盘,突然想起它被犯人们夺走了,也不知他们藏在哪里。 “估计……两三天吧。”她只能凭感觉了。 “黄哀眠,这是颙的粪便?” 黄哀眠听陈简这么问,露出苦恼的笑容:“我对鸟的了解,没到这种程度,况且,颙很少出现,是神秘的白瞳鸟。” “好吧,别说了。”陈简打住他,“不管怎么说,这里有鸟来过。你们之前的推测很可能是对的——鸟让防风国温度升高,巨人误以为得到雷鼓才能降温,所以请求我们前往黄帝山找到雷鼓,鸟难以接近黄帝山,当我们带着雷鼓离开黄帝山的时候,它们便能半路拦截以夺走雷鼓。” 疯子捉摸陈简的这番话,旋即问道:“照你这么说,去黄帝山的秃鹫又打算做什么?它才是想窃走雷鼓的鸟,而且它根本不准备拦截我们,而是直接入侵黄帝山。” 陈简摇摇头:“我虽然还未正面与鸟国对抗过,不过我能感觉到,它们是相当棘手而可怕的敌人。” “你到底在说什么?”疯子不解。 “鸟儿准备了许多窃走雷鼓的方案。”陈简一边说,一边整理自己的思路,“你想,几乎没有人会来防风国,防风国归根结底只是鸟国布下的众多诱饵之一。如今雷鼓已经被窃走,防风氏族也就没了利用价值……” 陈简说着,一个让人心生寒意的想法慢慢滋生。 “巨人们说不定……已经被杀了。”陈简再次环顾周围。 只有巨人的脚印,没有声音、没有身影。他们已经绕防风国一整圈,四面八方都没有大迁徙的痕迹,巨人并没有因难以忍受炎热而离开这座山,他们只是消失了,被鸟吃掉了。 这可能吗?上次看到巨人至少有三十个,要多少鸟才能将他们完全消化,那些排泄物又去哪了? 陈简琢磨这种可能性,其他人四散开来,顺着这个思路寻找能证实这个想法的物证。 “罗斯!”疯子大叫他过去。 “发现什么了?” “你看这个。”疯子身旁是一个低矮的立柱。 “这不就是普通的柱子吗?”陈简疑惑地打量柱子,“这是某种机关吗?” “不是。”疯子猛然摇头,“这是我上次死的地方。” “你上次……哦,那次滚下山坡啊——不对啊,你不是撞上一个高柱子?怎么可能是这根。”陈简抬起右腿踩在柱子上。 这根还没小腿高的白玉柱显然不可能和那个是同一根。 “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疯子看陈简少见的没反应过来,非常自豪地拍着胸脯说道,“只有像我这种观察自己的人才能发觉,小不点你还是太粗心大意了。” 陈简左看右看,柱顶巨人驾云的浮雕和先前看过的相仿,可无论高度还是粗细,眼前这根怎么都没法和先前那个相提并论。他不禁怀疑疯子的脑袋是不是被烧坏了。 他关切地指着自己的脑袋问:“你这还正常吧?” “当然正常。”疯子拖着陈简的手臂。 “干嘛?” “你得躺下来才能看懂。” 躺下来? 陈简马上明白了疯子的意思。疯子死的时候恰好躺在石柱下,他可以通过仰视的视角认出将自己脑袋撞瘪的白玉石柱。 难道疯子说的是真的? 陈简认真起来。 “可是,这个柱子为何变矮了……”他狐疑地观察柱子。 柱子顶端没有被敲打的痕迹,应该不是有人用蛮力将它按压入土的。 “难道是被风吹过来了?” “哎呀!”疯子得意地抬起右脚,用力地踩了踩,“看来你的记忆力不太好啊,不过肉泥的记忆确实不怎么样,我能理解,能理解。” “别卖关子了。”看来疯子知道答案。 陈简皱了皱眉。 此时,听到这边动静的白夭和黄哀眠也走了过来。 她以为疯子正拉着陈简偷懒,于是用责备的语气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两位来得正好!”疯子张开双臂,“接下来请允许本人宣布重大发现!” 陈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一件简单的事竟能被疯子罗里吧嗦这么长时间,他或许有作演说家的天赋,仔细想来,他曾经是巫术师,那正是需要用花言巧语瓦解、攫取天子权威的职业,说废话和装腔作势大概是他最擅长的事了。 “这里,”他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自己的“墓碑”,“曾经是一道山坡。”他的右手左右平移,勾勒出山坡的形状。 山坡……山坡?! 陈简恍然大悟。 对啊,这曾经是山坡!几个月前,疯子从山坡滚落撞上立柱。 而现在,那道曲折的山坡竟然不见了,更让人越想越后怕的是,山坡顺延下去的巨大坑洞也消失了——当时里面站着很多巨人,与汪知理谈话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白夭满脸疑惑地看向陈简:“疯子在说什么呢?” 这里只有陈简最能理解疯子话语的含义,他常常在不经意间成为疯子的翻译官。 “疯子……你确定这是同一根?” “挖下去便知。”疯子露出运筹帷幄的笑容,说着便挽起衣袖——“真烫!” “好了伤疤忘了疼。”白夭嘟囔,“罗斯,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怎么连你说话都这么莫名其妙了?” 陈简弯下身开始刨土:“简单来说,我们脚踩的这片土地曾是可以容纳巨人的小盆地。” 他已经说得非常明白,就差把结论告诉她了。白夭马上理解了其中的含义,她低下脑袋,凝视被热浪曝晒到光秃的硬土地,皲裂的土缝下射出无数道目光。 第133章 · 颙(下) 巨人被掩埋不深,他们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已经被啄烂的骸骨。 “这是他们的手臂。”陈简的语气非常古板,仿佛是一位正在上解剖学的老教授。他用力抬起陷入土和鸟粪中的手臂,石块纷纷滑落,脚下的土地摇摇欲坠。这片墓地并不牢固,随处可见的罅漏正不断陷落细沙,更多巨人的尸体残骸涌现在他们眼前,像大海中共同越出水面的海豚一样,那些黝黑腐烂的躯干从松软干涸的土壤里冒出,似乎在控诉他们在死前遭受的痛苦。 “他们真的被吃了……”白夭僵直着身体,她并不同情巨人们的遭遇——她的同理心早就萎缩,很少再为其他物种动情——而是担忧犯人们的未来。巨人曾为人鸟大战立下汗马功劳,他们那高大而强悍有力的身躯能轻松将鸟儿从天空击落,厚实的皮肤更能没有压力地抵御绿瞳鸟和红瞳鸟的啄击。 他们竟然死了,而且是全军覆没…… “快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白夭不报希望地对其他人说。 “不可能活了。”疯子揪起一块巨人的皮放在嘴边,闻了闻味道,“他们是被渴死的。”他说完,狼吞虎咽地将皮塞进嘴中,一番吞咽后,他心满意足。“有嚼劲!和被云火烧死的鸟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时候就别发挥你美食家的设定了……陈简胸口作呕,树汁在喉咙翻涌。 他彻底迷茫了。千里迢迢在中心山、黄帝山和防风国来回奔走,最终中心山失守,黄帝山被鸟怪入侵,防风国彻底覆灭。 少昊帝至始至终未曾出现,可它带来的威胁却步步紧逼,这个无形的存在把陈简压得喘不过气,它仿佛预料到了陈简的一举一动,最让他感到恶心和恐惧的是,少昊帝应该根本不认得他,他所有的失败都是少昊帝的无心之举。 仿佛,犯人们的任何反抗都会以失败落下帷幕,无论他们身处何方。 秃鹫那对居高临下的眼神又一次回闪进脑海,鸟儿们或许把人类当作敌人,可根本没把这个敌人放在眼里,它们不过是重新回到充满粮食的后花园,闲庭信步。 双手还在机械般运作,掌心被折断的骨头刮破,他又挖出了一具巨人的尸体。 “已经够了。”他低声说着,缓慢站起注视脚下的尸山,“全都是尸体,往下更不会有活的。” 其他人也纷纷起身。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们只是不愿相信。 “没了防风氏族,我们该怎么办?”陈简不想让自己的消极心态影响其他人,于是故作轻松地望向黄哀眠,“总不能全靠巨人吧?” “还有很多人,”黄哀眠永远冷静的声音此刻让人听得心安,“不过我只知道,南方有蜮民国、厌火国曾参加战争。‘蜮虫’是种毒虫,蜮民国的百姓,用它们制成毒弩,射杀了大量鸟;厌火国的人,则能吞吐云火。” 疯子流下口水:“还有这等好事!我们得快快找到厌火国。” “没这么简单,战争过后,联盟便瓦解了,不是解散,而是瓦解。”黄哀眠一边说,一边搓揉鸟的粪便,判断是否能用这些东西制作炸药。 陈简知道他在计划什么,惴惴不安地问:“因为犯人屠杀黄帝族人?” 黄哀眠失望地扔掉手中的白色粪团。 “那只是原因之一,”他看向陈简,似乎在恭喜他的死期又推迟了,“根本原因还是,联盟对如何划分,鸟国领土有分歧。所有人都认同,要论功行赏,可具体实施,却困难重重,谁也说不清,也无法给出,衡量功劳大小的方法,靠杀敌数?又有人认为,不同瞳色的鸟需要区分对待。这样同样出现问题,有些部族能很轻松杀死,高阶的鸟,却不是红瞳鸟的对手……种种原因,导致最终不欢而散。” “真是一群没有远见的家伙。”疯子愤懑,他心中埋怨先祖,若他们早些团结起来把鸟国彻底灭亡,现在根本没有这么多烦心事,“结果他们不仅没得到鸟的领土,北方还被鸟彻底占领。” “当初黄帝横空出世,谁也没想到,鸟国会久攻不下。” “我们没法找他们帮忙?”陈简听了半天,心想无非是联盟破灭这个简单的事,那些部族不合发生在几百年前,原住民更迭无数,众人之间的恩怨早该放下了吧。如今大敌当前,他们应该能分清事情先后。 白夭也嫌黄哀眠多费口舌,于是抢在前头说道:“虽然希望渺茫,不过我们还是得去试试,蜮民国不行就厌火国,厌火国不行就继续找下一个国家,总之,我们没法再往南走了。” 她看向东海的方向,黄帝山上已经隐约能看到鸟的身影。 “黄帝山……”陈简呢喃着,忽然一拍掌,“我们忘了把其他神器——” “都被窃走了。”白夭说道,“在你昏迷的那段时间,我们找过。” “这样啊……” 噩耗接连传来,陈简眼前只有失败的黑暗。他像是闷头闯进迷宫的傻小子,找不到出口,甚至不知道真正的出口后是什么。未来全然无知,就算战胜了鸟国又如何?它们不过是寻找炼狱出口的其中一个阻碍。 前路还很漫长。 “你们不觉得越来越热吗?”疯子的手不断扇着,可周遭只有热风,扇在脸上是越发灼热。 “有吗?”白夭对热没那么敏感。 陈简和黄哀眠同时点了点头。 “好像在升温。” 陈简眺望地平线,热气将那根笔直的线条摧毁了,它变得歪七扭八、支离破碎,像一根迎风飘动的细绳。 “是颙。”黄哀眠道出了答案。 话音刚落,轰鸣从山的另一头响起,仿佛深埋在地下的巨人复苏了一般,防风国陷入激荡的地震,刺耳的挥翅声从近在咫尺的地方骤然升起,一颗形状像猫头鹰的脑袋映入他们的眼帘,四只白瞳紧凑地长在酷似人类的脸上,它嘶鸣着声响,高亢的鸟鸣似乎在说它已等待多时。 “怎、怎么办?要跑吗?”疯子抓住把自己撞死的柱子,瘦弱的身体摇摇晃晃。 “能跑掉吗?!”陈简张望四周,从巨人身上扯不知有什么作用的玉石圆坠饰,一块、两块、三块、四块,这些东西大而光滑,他没法拿下更多。 颙很快飞到他们面前,猫头鹰和人混合的脸逐渐放大。陈简这才看清它的体形多么庞大——它张开双翅,可能比一块教室黑板还要大一些。 颙悬停在半空,俯视并奸笑道:“新鲜的人,可惜我已经饱餐一顿了。”它用翅膀抚了抚肚子。 陈简看着手臂逐渐失去血色,像一具被抽干精气的瘪尸。 离颙越近,热量便越高,得远离它!可它是用飞的,必须让它失去行动能力,或者将它杀死。 他盯着颙,背在身后的右手突然发难将白玉石飞射出去。 颙轻轻一挥翅膀,石子顿时化作齑粉,陈简连忙眯起眼睛防止粉末飞入。 另外三人没有任何交流,默契地动了起来。 颙则安详地在空中盘旋,并不急于进攻他们。这是它的“制胜之道”,往日的战斗经验告诉它,绝对不能靠近人类,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同人类肉搏,他们总能在近身交手时想出百般花样,天空才是鸟的领域。它的四只眼睛几乎没有死角,就连背后的情形也能看到,加上强悍的感知能力,它能躲避从任何方向射来的暗箭和石子,它只需慢慢等待人类因脱水而昏死便可。 它张开双翅将光线遮蔽,成了云火中的一片剪影。 身为旅人的白夭自然而然成为这场战斗的指挥,她飞快地跑到伙伴们身边,低声将接下来的计划告诉他们: 陈简和白夭用玉石吸引颙的注意力,疯子从暗处用石子砸它脑袋,善于近身的黄哀眠则寻找一个高处,能从天而降将颙压到地面。 “罗斯,”白夭说道,“我们得想办法把颙引到地势低的地方,不然黄哀眠没法跳到它身上。” “我知道了。”陈简觉得这方法有太多不确定因素,可情急之下也想不到更好的,于是他立刻动了起来。 他和白夭同时用玉石抛向颙,颙故技重施用翅膀将它们扇碎,扇翅膀的瞬间将挡住它的大部分视线,疯子抓住这短短的一瞬,滑进树林中。 颙微微一愣,发现少了个人。 跑了吗? 它的四只眼球转得飞快,在防风国寻找疯子的身影。如果它专心致志地寻找,很快就能发现疯子在立柱和粗壮树木背后移动,可它还得应付陈简和白夭的正面打击,疯子正是钻了这个空子,很快溜进颙隐蔽之处,奋力将飞刀扔向颙的脑袋。 颙感受到背后传来不同于石子的飞行物品,它虽然有所警戒,但没料到疯子居然藏到了那种地方,慌乱之中它下意识挥翅拍开。 利刃顺利划破了翅膀。 颙恼火尖叫。 只见它身体一抬,爪子一伸,精准地抓住还没落地的小刀,向它飞来的地方甩回。 疯子没料到颙会做出如此反应。 他还在驻足眺望刀是否击中,却看到它正朝自己飞来。 刀在瞳孔中瞬间放大。 “啊!” 疯子痛叫一声,脑袋被贯穿。 “我被小看了啊。”颙嗤嗤地怪笑几声。 黄哀眠趁它注意力分散,悄无声息地藏进巨人的尸腔中。现在他不必移动,等陈简和白牙把颙引到更底下,他才能确定需要从哪边突袭,成败完全取决于他的判断,从天而降的突袭只能用一次,一旦突袭不成,颙便会警惕高处,甚至可能不再降低飞行高度。 黄哀眠知道自己肩负重担,但一点都不觉得紧张——他本来就这样。这也是白夭把这项任务交给他的原因。 “可恶。”陈简觉得颙像一个老道的狙击手,靠着弹道就找到了疯子的位置。他弯腰把更多玉石揣在手中,纷纷向颙砸去。 因左翅被划伤,颙没法用两个翅膀抵挡石子,只能一边闪避,一边用右翅扇开。 “真是没完没了。”事态的发展出乎颙的意料,身下的男人和女人已因脱水严重而变得干巴巴,他们竟然还在活蹦乱跳。 它想低空飞行将他们直接抓死,可又顾及远处的疯子随时可能苏醒,只好暂时保持高度,继续施加热浪。 无论如何,时间站在自己这边。颙谨慎地想。 陈简也明白这点,他一直在找合适的地形,总算发现了一处好地方,只要把颙引诱其中,黄哀眠有很大概率能跳到它的背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之后他也顾不上了! “那边!” 他给白夭递了个眼色。 白夭立刻会意,故作逃跑的模样仓惶向那边冲去,陈简则往反方向跑。 人类忽然兵分两路让颙有些不知所粗,但它马上锁定了白夭。 相比男人,女人的体力更差,也更容易抓到。它从他们的配合便看出这些人类关系非比寻常,于是打算活捉女人作为人质,这样一来,另外几人逃跑躲藏的人也得乖乖出来。 陈简不知道颙在一瞬间想这么多东西,不过颙追白夭在预料之中便足够了。 他稍微喘息片刻,立刻奔向白夭那边。如此行动,颙定会以为自己只是去救白夭,应该不会想到这是一个陷阱。 颙震动双翅,刺耳破空声刺激着白夭的小脑,她感觉有些站不稳,跌跌撞撞地迈着步子。 体内的水靠耗光了,她感觉自己正燃烧着血液。 黄哀眠,快点啊!她在内心呼喊着。 一旦错过这个优势地形,她就没法回头了,如果一直在原地打转,颙说不定会察觉到事情蹊跷。 他们绝不能因此功亏一篑。 “你完了!”颙狰狞着面孔,压低身位朝白夭冲去,双爪蓄势待发准备贯穿她的双肩。 霎时,黄哀眠张开四肢从天而降,像网一样扑向颙。 “蠢货!”颙忽然大笑,“人类的小伎俩。”它早就看穿了白夭的计划。 它忽然在空中旋转半圈,锐利的爪钩直接划进黄哀眠的肚子,它的翅膀猛然挥动远离地面,同时爪子用力一撑将他割成两半。 “黄……黄哀眠……”白夭怔怔地看着同伴变成了上下两块。 他虽然不会死,但他们已经失败了。 “白夭,看我位置!” 陈简的声音忽然窜入耳朵。 他站在一棵粗树干的一端,疯子从高空坠落砸向另一端。他利用跷跷板的原理,将自己送上了和颙相同的高度。 失神的双眼再次恢复意识,白夭果断从腰间掏出小刀抛给陈简。 陈简在空中完成了近乎杂技的动作——他左手捆住颙的脖子,右手接住小刀,借着惯性绕颙的脖子一圈,将那颗似人似鸟的脑袋割断。 第134章 · 解脱 陈简和颙、还有分成两半的黄哀眠从天上掉了下来。 在用力推开压着左腿翅膀的同时,他把颙的脑袋扔到一旁,谁都不想一直拎着这个样貌诡异的玩意。 从颙颈部喷涌的鲜血和黄哀眠的五脏六腑统统落在他身上,他感觉一阵恶心,喉咙好像被肚子里涌动的气味融化了一般,嗅觉从身上短暂消失了。 他皱着眉头,把缠在身上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甩开,重重地喘了口气。 “罗斯!我做得怎样?” 疯子非常兴奋,大摇大摆都忘却右腿摔骨折了。 陈简简直想给他个大大的拥抱来庆祝这次胜利,不过他还是保持着文明人的矜持,只是和疯子用力地击掌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要那样做?” “你们没商量?!”惊魂未定的白夭失声问。 “这就是我跟罗斯的默契。”疯子拍拍胸脯,“我好歹是最先认识你的人,知道你那小脑袋瓜在想什么。” 陈简听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不管怎么说,我们解决了一只白瞳鸟。” “是啊。” 放松下来,骨折的疼痛才慢慢进入心头。疯子捂着腿平躺在地上,耐性等待骨头自行恢复。他看到被利爪切成两半的黄哀眠,忽然笑道: “你们说,他的身子会从哪边长出来?” 陈简闻声望去,心想这是个能打发伤口恢复时间的问题。 白夭在逃跑时受了许多擦伤和划破,她坐在陈简面前不远。两人对视几秒,互相都没明白对方眼神的含义——实际上,陈简没有想对白夭说的话,目光只是恰巧落在白夭的视线上,他觉得白夭也一样。 很快,他移动目光,落到了黄哀眠身上。 这个短短的对视对陈简毫无影响,却让白夭内心泛起波澜。 她在那一瞬间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景象——“罗斯”的黑瞳明明在注视她,她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就连陈简本人都没意识到,他刚才展现出让人心生恐惧的眼神,那是一道纯粹得不掺杂任何情绪的目光,能将一切情感吞噬。 白夭怔在原地,右手无意识地抚摸已经结痂的伤口。 不知为何,她回想起了一件模糊的往事。 在跟随师傅修行的时候,她听闻了一则近乎神话的传闻:最初的炼狱其实并不是为犯人打造,甚至没人想过要用这种宝地关押犯人,它是远古先贤因神秘力量失控而创造出的产物,里面虽然炎热无比,但到处都是珍奇的矿物和闻所未闻的稀奇生物,许多人慕名前来,繁盛一时。时光荏苒,掌控炼狱出入的力量被皇室收纳——万事万物都是如此,天子最终总能掌控一切,即便改朝换代,那个享有太子头衔的人始终站在所有人头上——炼狱渐渐消失在史籍中,成为坊间流传的恐怖地牢……到了西朝,它成为名正言顺的酷刑之一。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有些事就是这样,它隐隐连接着什么,普通汪洋中的一朵水花,突然从脑中窜出,又很快消失进记忆泡沫里。 这只是无尽的炼狱人生中,一个再小不过的传闻。 她抬头看向陈简。 少年还在和疯子打赌黄哀眠的身体会从哪边长出来,不过他们一致认为会从左边——也就是上半身。 两人其乐融融地闲聊了许久。 颙的羽毛光泽正在一点点消退,它的身体彻底蔫了下去,松软的皮肤像水软的奶油般顺着骨架流向土地,波光粼粼的血液逐渐凝固成旗帜的形状,仿佛是成功杀死白瞳鸟的信标奖励,微风吹拂让血旗看起来在飘动,肝脏的腥臭和热气随颙的离世而散去,防风国原来是这么凉快的地方。 白夭忽然很像想看看那个叫汪知理的巨人,想知道罗斯形容的“儒雅的巨人”到底是副什么模样,为什么手脚粗壮毛糙的巨人会和那种词扯上关系。 不过她见不到了。 汪知理可能就埋在表面,但他的白骨已经被腐蚀,皮肉已经被消化。 白夭觉得今天有些多愁善感了,或许是打败颙耗费了很多力气,没法保持随时紧绷的神经。 她站起身,从疯子那拿来酿了几天的涩酒。 疯子和罗斯还在聊天。 他们真是对好搭档。 她再次看到颙的尸体,杀死它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很久…… 她忽然感到一震恶寒。 陈简和疯子在不知什么时候,都闭上了嘴巴。 所有人安静下来。 六道目光凝视在黄哀眠的尸体上。 “喂!他在拿我们打趣吧?”疯子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他的眼睛不断眨着,“黄哀眠为什么不动了?他为什么不动了!?” 他很想质问一个人,可到底问谁? 陈简迷茫地看着那具分成两半的尸体,白夭捂着嘴巴,脑袋深深地藏进膝盖间。 疯子手脚并用爬到黄哀眠身边,他摇了摇他的上半身,用力扇了两巴掌。 “黄哀眠……黄哀眠!”疯子瞪大眼睛,“你在做什么?你想逃走吗——为什么不醒来!”他颤抖地摸着被颙的爪子划开的断口,血液已经不再流淌,时间仿佛独独停在了黄哀眠身上。 陈简和白夭缓慢靠近。 疯子猛然转身。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把他藏起来了……是不是趁我不注意,就跟你们讨论颙的时候一样——白姑娘,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没有复活?!” “我们没把他藏起来。”白夭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是事实,我们没把他藏起来。她在内心重复这句话。 “罗斯?你——” 疯子还想说什么,却看到陈简摇头。 疯子瘫倒在血泊中——分不清是颙的血还是黄哀眠的血,它们混在一起。“他难道……死了?怎么可能……”疯子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但谁也给不出回应。 陈简觉得眼眶有些湿润,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想法。黄哀眠是打算将他炸成碎片的精神障碍者,也是让白夭遭受那些事的罪魁祸首,可他也是精通鸟国知识的背叛者,他竟然死了? 你为什么不站起来?!陈简想抓住他的领子,想咆哮着问他。 可他死了。 黄哀眠竟然死在了炼狱,这是多荒唐的一件事。人怎么可能死呢? 陈简慢慢蹲下,他发现腿有些发软,差点就跪倒在一旁。 “你干什么?”疯子瞪着陈简。 陈简没说话,他搬起黄哀眠的下半身,把它和上半身拼在一起。 “哦……原来如此,”疯子痴痴地说道,“我们没把他拼好,他当然活不了……” 很好的理由,事实显然如此。陈简心里默默赞同这个幻觉。 他们缄默地注视黄哀眠的血彻底凝固,上下的两节身体并没有复原,那个断断续续的声音也没再响起。 “怎么会这样。”疯子像软件一样毫无感情地念出这五个字。“他一定用了小伎俩,在被颙杀死之前躲起来了。”他看了看陈简,又看向白夭,想得到任何一人的首肯。 空气停滞了。 陈简忽然大笑,他捂着肚子,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玩的笑话。 在空旷的巨人墓地中,笑声回荡不止。 白夭呆呆地看着他,放弃了思考。 “普天同庆——”陈简大声对着山峦喊道,“黄哀眠死了!” 第135章 · 自尽 疯子的嘴唇和下巴在不住颤抖,因营养不良而挂在颧骨上的皮肉也随之抖出浪条。 “罗斯……你疯了……这应该是我说的话。” “我没疯。”陈简的声音顿时变小,“我很冷静。这不是喜讯吗?他死了——竟然能死。” 疯子听后,彻底倒在了地上。 他们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黄哀眠死了。 天边好像有一根秒针,它正在以慢于平常的速度顺时旋转,炼狱为他们的重大发现停住了时间的洪流。 无力感涌上心头,黄哀眠明明是死了,可在他们看来,他却是从激烈战场上消失的逃兵!他不该得到这样的结局,一定有方法能挽回他的性命——所有人都这么想着,陈简也不例外。 他忽然嫉妒这个永远平静的疯子,明明和自己一样是穿越者,却从炼狱中找到了安宁,而且突然获得了死亡的解脱。 陈简好像坚持不下去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广阔的世界被溪流分割出无数条路径,在这个只有红色的世界里,究竟哪一个才是正确的道路? “疯子!快放下!”白夭的惊叫让他恍惚回神。 陈简缓慢转身。 疯子手中握着一只锋利的爪掌,是颙的,他痴狂地看着黄哀眠的伤口断面,随后用爪子狠狠划穿腹部,疼痛的叫喊在陈简耳畔成倍放大。疯子咬紧牙关,没有理会白夭的制止,将自己划成了两半。 “罗斯!白姑娘!我也走了!”因为疼痛而说不清话的他最后喊出这几个字,徒然昏厥。 陈简和白夭面面相觑。 “这样就能死?” 过去很久,陈简总算从白夭口中听到一句语气正常的话,她也缓过神来,接受了黄哀眠的死亡。 “你还记得那时发生了什么——”陈简蹲到黄哀眠尸体身边,“我离得远,没看清。” 白夭回忆后说道:“颙一直在地方从天而降的人,黄哀眠从上面跳下来时,它在空中旋转半圈,一爪两断,之后就是你借树干跳到高处了。” “在炼狱里死了会怎么样?” “你问我?”白夭嗤笑一声,“我怎么会知道,又没人真正死过。” “他会不会变成肉泥,就像被云火烧死一样?” “那肉泥呢?” “也是,到现在根本没有动静……为什么被一刀两断就死了?是因为上下半身的重量相同?”陈简自言自语地抬起黄哀眠的两块身体,用树干做了一个并不精准的天平,将他分别放在两侧。 咚—— 树干朝下半身放置的地方歪斜,撞到了地上。 “不同啊。”白夭泄气地说。 陈简摇头:“还有血没考虑,在落地时,血应该更多倒流进上半身。”虽是这么说,但他无从验证,这个天平本身就不可靠,而且同样无法计算血液的重量,这个猜想成了纸上谈兵,唯一的方法就是—— 陈简看向疯子,他的身体正在慢慢长好。 “我没死!”疯子愤怒地嘶吼,“为何会这样!?”他愤怒地扯下挂在脖子上的那串念珠,用力将它们砸到地上。 陈简明白,疯子已经接近崩溃边缘了,那串念珠对他而言相当宝贵重要,即便与秃鹫缠斗,犯人厮杀,他都不曾让它掉落,现在他竟把念珠砸向结实的矿石上,他自暴自弃了。 陈简连忙走到疯子身边:“疯子,你冷静点,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还不知道黄哀眠死后去哪了,如果他彻底死了,你愿意像他这样?” 疯子猝不及防地揪住他的衣领。 “罗——斯——”他瞪着通红渗血的双眼,“为何不愿意,你不知道我在炼狱待了多久,什么狗屁‘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来活活啊!啊?”他的唾沫掺着血液飞溅得到处都是,但陈简没有躲开,而是沉默地听疯子控诉。“这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在进入这里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死了,死又如何?你难道想呆在这,忍受——哦,对,我忘了,你这厮不用承受那些酷刑了!” “蠢货!混账!”他用拳头拼命砸着自己的脑袋,“你在这很舒服吧?不必承受酷刑,每每看到我和白姑娘痛哭流涕,你都觉得可笑吧。” “我没有……”陈简的这句话是对白夭说的。 “呸!”疯子恼怒地拍着胸脯,“你只是看着,什么都不做。你愿为我们承受这些吗?你只是在一旁,欣慰自己逃过一劫!” 陈简愣在原地。疯子平日总是嘻嘻哈哈,他从没想过,原来疯子如此看待自己,他被贬低成一个幸灾乐祸的小人,可心中无法产生怒火。 疯子说得一点都没错…… 他没法为痛苦的两人做什么,这段时间他们为赶在鸟军之前联合更多部族,连接受忏悔刑时都不再自杀,而是硬撑着继续前行。陈简背着白夭,黄哀眠背着疯子。他的背总会被白夭抓出道道血痕,有一次她甚至因痛苦咬下了一整块肉。 不过陈简毫无怨言。 他没法为白夭分担什么,只能强制带上痛苦的她赶路。 “疯子,你在胡说什么!”白夭听后站到陈简身边,“没有他和黄哀眠,我们早就被鸟抓走了!” “连你也同他沆瀣一气?!”疯子绝望地把眼球抬到能看见白夭的高度,同时更加坚定了自杀的念头。 “滚开!” 他一脚将陈简踹开,握紧颙的爪子便朝复原的腹部刺去。 这次的痛感比先前来得更加猛烈。 “罗斯——!帮我,帮我!”疯子拼命用手指点着颙爪。 陈简狠下心,双手握住疯子的手,帮他把身体划成两半。 鲜血喷在他身上,他仿佛经历了一场血液淋浴,全身湿漉。 “罗斯,你没事吧……”白夭扶住随时可能倒下的陈简,“别听疯子的,他只是……疯了——你早就知道。我从来没那样想过,没你背着,鸟早把我吃了。” “我没事。” 陈简摆摆手,慢慢坐到一旁,注视疯子的骨头缓慢生长。 “又失败了。”他喃喃自语。 …… “罗斯,再来!” …… “罗斯!” …… “继续!” …… 无数次自尽失败,疯子连复活后都还处在奄奄一息的状态。 “我们该走了。” 陈简觉得自己的心仿佛石了,他不容置疑地将哀求自杀的疯子撑起,叫上白夭离开了防风国。 鸟鸣越来越清晰了。 第136章 · 非友 “穷奇大人,前面已经超出我军目前的掌控范围,请您就此停下。” “你说什么?” 飞在前面领路的鸟儿不为所动地说道:“我军尚未控制前方,很可能会有人类偷袭,还请穷奇大人暂居此地休憩。” 穷奇从鸟兵身上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威压,那是与人类作战的鸟兵独有的坚韧气质,他被这种气质折服,轻轻扇着翅膀落到地上,同时赞赏道:“父王手下有你这样意志坚定的士兵,征服人类指日可待!” “穷奇大人过奖,我等不过是少昊帝的马前卒,谈不上意志坚定。” “胡说。”穷奇大笑道,“自谦亦是美德。你可有名字?”他望着这位黄瞳鸟。 “回大人,在下名唤鹗鸟。” “好,我难得来到前线,正好与我汇报现在的情况!” “明白,大人请这边来。”鹗鸟的背是深褐色,腹部是雪白,锋利的爪子和孔武有力的翅膀能让他贴水而翔。他的个头不大,在庞大的穷奇身前更显得小巧,不过稳健的脚步和昂首阔步的雄姿无不印证他是个骁勇善战的鸟中豪杰。 穷奇走在他身后,抬头注视建造在树林之中的鸟巢,因为是临时搭建,鸟巢缺乏国都那边建筑的美感,让他觉得非常变扭,但他理解、体谅边境的战士。 他们一门心思猎捕人类,没时间顾及这些,巢穴随意更能说明他们的认真。 钰珉就不像穷奇那样坦坦荡荡了,她长着人的模样,走在与人作战的鸟儿中仿佛是个外来物种,鸟儿们把崇敬的目光放在穷奇身上,再将不屑和警惕留给钰珉,他们低声讨论这个四不像的人类女子为何会跟在少主身后,难不成是少主掳来的奴隶? 钰珉装作没听到这些讨论,穷奇似乎也不想解释,他们一直前进,抵达了营帐。 建造营帐的时候并没考虑到穷奇大人会亲自拜访,因此营帐高度完全不够他容身,营帐里的将军们纷纷出来迎接穷奇。 鹗鸟说道:“穷奇大人想知道前线的情况,将舆图端出来!” 四只红瞳鸟立刻衔着皮制舆图飞到穷奇面前。 “穷奇大人,眼下我们在此地,东面是东海和黄帝山,黄帝山被我们掌控,黄帝藏匿其中的神器已找到四件,雷鼓被我军摧毁,缚天链将秃鹫杀死,另外两件在前日平安运回都城。” 穷奇知道这件事,他在路上还遇上了回京城的护送部队。 他点头说道:“摧毁雷鼓,是大功一件。” 鸟国最终退守中心山以北与雷鼓脱不开干系。它能振作人类军队的气势,同时让鸟感到恐慌,是一件能扭转战局的神器,黄帝就是借助雷鼓让那些早就吓得屁滚尿流的人类发疯似地冲击鸟军阵型,他们完全陷入感觉不到疼痛的癫狂状态。 连父王都对雷鼓畏惧三分。 雷鼓摧毁,众鸟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穷奇也很高兴。 “小的代各士兵谢过穷奇大人!”鹗鸟低头,他停顿片刻后继续说道,“人类此次的反应相当古怪。上次战争,各部族都联合起来对抗我军,此次却几乎不见踪影,仿佛他们早已撤退。” “这岂不是更好?南面的海怪更加凶残,人类无路可退,抓他们便如瓮中捉鳖。” “恐怕人类有诈,因此我们从几日前便派侦查鸟前去探路,少数几只遭到人类袭击未能回来,其他侦查鸟几乎都没发现人类的踪迹,只看到少数身影,黄哀眠便在其中。” “这么说,人类消失得太过干净了。” “正是如此,所以这些日子我们始终没推进,而是先将占领区重新检查,以防人类背后突袭。” “很好!面对人类不能松懈。”穷奇认真说着,俨然有了指挥者的模样。 “而且还有一件事可疑。” “何事?” “少昊帝派遣了四支先遣队尝试窃取雷鼓,秃鹫大人和他的部下拼命将雷鼓摧毁,另外两支得到消息后也已返回军中,唯独颙大人尚未回来。” “颙?”穷奇眨眨眼,“是那个能让大地炽热旱裂的颙?” “正是那位颙大人。” “他在哪!?” “……小的,不知道。颙大人向来单独行动,其去向无从得知。” “是啊,那家伙总是一个人。” 穷奇和颙是儿时的伙伴。 颙有四只眼睛,小时候喜欢挤眉弄眼模仿人类的样子,经常逗得穷奇哈哈大笑。结果他长得越来越像人,常常遭到其他白瞳鸟取笑和冷落。 起初穷奇并不在意他的长相,可后来他知道了鸟人大战的耻辱历史,知道了母亲是被黄帝偷袭而死,开始无比憎恨人类,进而迁怒到颙身上。他逐渐看不惯那张像人的脸——就像厌恶钰珉的长相一样——他不再与颙玩乐。忽然一天,颙销声匿迹了。再听到颙的消息时,他已经成为一名出色的战士了。 鸟国虽然与人类没有大冲突,但中心山边境时常发生小摩擦,颙在几次遭遇战后成名,战功传进穷奇耳中。 他非常钦佩这位老朋友,为此还登门拜访叙旧。 颙对自己的面容早已释然,在军队中,鸟儿们不看相貌、不看出生,只看到底打败了多少人类,颙因此在军中如鱼得水。 穷奇听后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高兴。 ——当年你为何突然消失? 突然消失?没有的事。 ——我记得很清楚,我开始远离你后没多久,你就没有音讯了。 唉,实话实说,发现你有意疏远后,我相当失落;不过我理解你,你是少昊帝的孩子,少昊帝与人类不共戴天,我这副长相待在他孩子身边简直是对凤凰大人的侮辱,恰逢当时征召军队,我便去了。 ——我也是年少无知,你可是彻头彻尾的鸟!是我们鸟族的勇者! 这么多年未见,你倒是巧舌如簧了。 ——哈!哪有。 你说我是彻头彻尾的鸟,难道鸟国还有不彻头彻尾的鸟? ——你不知道?都城混进了一个小杂种,她是从人类的肚子里拉出来的! 哦,鸾将军弄出来的人类怪胎啊,我在军队里听过一些。她长什么样? ——别提多恶心了,整一个人类模样,就手臂上多了一对翅膀,我上次在花园看了一眼,浑身起鸡皮疙瘩。她连爪子都没有。 你还是没变啊。 ——没变? 以貌取鸟。 ——说什么呢,那家伙不只是长得像人,她身上还流着人的血。 我们和人啊…… 和颙的那次谈话忽然出现在脑中,穷奇不记得他之后说了什么。 “我们和人”。 颙到底想说什么? 穷奇记不起来,那段记忆仿佛被偷走了一样。他困惑地侧头注视钰珉——话题是从她开始的。 “大人?”钰珉吓了一跳。 以貌取鸟? 颙那时是在讽刺我吧。 穷奇甩了甩脑袋,看向鹗鸟:“颙最后一次在何处出现?” “回大人,很早以前在都城,少昊帝曾亲自接见过颙大人。” “没说去哪?” 鹗鸟摇头,其他的将军也在摇头。 “叫通讯鸟来!替我传话。” * 通讯鸟是钟雀,他们体形娇小,却能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鸟军每往前推进四十里,便会有一只钟雀在树上驻扎听后调遣,他们是鸟军最快的通讯系统,平日很少使用,因为他们的声音会让很多红瞳鸟感到不适,不过穷奇有资格调遣他们。 他很快把自己的问题告诉第一只钟雀。 ——颙去哪了? 钟雀深深吸一口气,其他鸟儿都用翅膀捂着脑袋。 一道洪亮的声音从小巧躯体爆发,信息顿时传到四十里远的下一只钟雀那,没过多久,下一只钟雀也发出震响,将消息继续传递。 穷奇焦急地在平原上踱步,听着鸟鸣声渐行渐远。 很快,钟雀将少昊帝的答复传了回来。 “穷奇大人。”钟雀换了个安静轻快的语调。 “快说,在哪?” “防风国。” 第137章 · 冰释前嫌 疯子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最让人心有余悸的是,那些事竟然会如此真实—— 他触摸到了黄哀眠的尸体,一具连炼狱的热气都无法侵染的、冰冷冷的尸体,血液很早就凝固了,在他和罗斯嬉笑打闹猜测黄哀眠哪边身子会动起来的时候,血液就悄悄停止了流动,把最后一丝生命力送出了躯体,而后,便只有风才能让它们稍微震荡。那双永远冷静的眼睛徒然失去了灵魂,空洞的目光看不出喜悦和悔恨,他在死前可有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会就此终结? 他到底躲到哪里去了!疯子想知道答案。 小不点和白姑娘其实把答案告诉了自己,他只是不愿相信—— 黄哀眠怎么死了呢?他死了,自己该怎么办?! 疯子在噩梦中惊醒,他睁开眼,发现小不点——他已经不是小不点了——正背着自己。 “黄哀眠呢?”他低声问。 “死了。”陈简说。 “我不信。” 陈简自顾自地说道:“先说结论,黄哀眠的死是巧合,他的身体正好被劈成两半,所以死了,这种事只能靠运气,或许你尝试上千、上万次都没法成功,你不仅要拿捏身体的重量,还得考虑血液,各种因素——” “放我下来,我还要继续。” “疯子,”陈简冷冷地说道,“鸟军已经离我们很近了,你想试,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试。” “什么是安全的地方?”疯子质问。 “起码不是这里。”陈简松开双手让疯子下来。 疯子这才发现,白夭正拖着黄哀眠的尸体。 “你们拖过来做什么?” 白夭把绳子塞到疯子手中,并说道:“先观察几天,看看有没有复活的迹象,说不定哪天肉泥就突然冒出来了。” 疯子接过粗绳。黄哀眠的身体非常轻,没有血、有些脏器在途中掉落,他就快变成一副空壳了。 “罗斯。” “何事?” “我之前说了些不好听的话,那是我……太绝望了。我疯了。” 陈简偏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我没在意。” “白姑娘说得对,没有你们,我早就死在鸟嘴下了。”疯子继续检讨过错,“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黄哀眠和你一样获得了判官的减刑,我害怕连你也死了。凭何我没有死,你和他却能痛快的死去?况且你才来炼狱多久?我还是战争英雄,你不过是当今那个女皇帝的……一条走狗。我当时无比妒忌,大脑几乎要被怒火燃烧。” 白夭皱了皱眉头:“疯子,你怎么还这么说话?” 陈简摆手道:“无妨,这才叫冰释前嫌嘛。” “小不点,你这家伙若是能逃离炼狱,必定大有可为!”疯子感动至极,他抽动鼻腔,用力地拍了拍陈简的肩膀,“说实话,我以前并不相信你是被冤枉的,不过现在我的的确确明白了。罗斯,你是条汉子。” 陈简愣了神:“你居然不信?” “在我们那个朝代,实施炼狱刑需要进行大量的调查,不像你们,炼狱刑竟成为朝廷权臣皇室贵族的私刑。” “……好了,继续赶路。”陈简有些分神,“没了黄哀眠这个情报员,我们得自己想办法找部族了,曾经的厌火国在那座山上,”他手指远方,那个位置是白夭告诉他的,“现在已经荒无人烟了。” “发生了什么?我上次来南方的时候,路上还能遇到很多原住民,现在竟都不见了。” 疯子的话得到了白夭的赞同,她回想起上次和师傅来南方的情形,师傅因为帮原住民解决了许多难以对付的海怪而受各部族欢迎,他们在这边大吃大喝,载歌载舞,非常风流快活。 如今这片富饶之地却只剩一片荒芜,山林间再没有原住民的身影,他们都到哪去了? “谁知道呢。”陈简回头眺望北方——这段时间他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吗,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观察北面鸟儿的行踪。 鸟的扩张速度似乎延缓了,它们的身影没再放大,刺耳或是悦耳的鸟鸣声早就消失在茫茫天际,难道它们行军受阻?也不对啊,一路上都没有犯人的反抗军或是原住民,它们本不该停下步伐…… 无论是人类,还是鸟国,每一方的表现都相当让人困惑。这场战争笼罩在云雾中,甚至没法窥见双方的意图。陈简如今只能默认叶连城在西北建立了犯人们的据点,原住民则继续向南逃亡。 可白夭说过了,再往南走就是南海,那里有许多无比凶残的海怪,退守南海无疑是腹背受敌,生活在炼狱上百年的原住民们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 那他们到底去哪了? 陈简心中这么想着,一旁的疯子也恰好在问这个问题。 “他们到底去哪了?”疯子自言自语,“若我能使用巫术便能洞察出他们的去向。可惜,唉……”他摇头晃脑,故作一副英雄迟暮的模样。 陈简见他的表演欲望重新燃起,不禁安心了几分。 他盘腿坐在地上,对白夭说道:“我们也不用急着继续往前了。” “为何?” “鸟国放慢了推进的速度,就现在这观察一段时间。” 白夭想了想,接受了陈简的意见。反正现在离鸟军还有几百里的距离,就算它们突然发动进攻也能及时南撤。 陈简想的是休息片刻,好好整理一下最近发生的事。 他必须弄清自己的目的——他不是为了打败鸟国,而是要想方设法逃离炼狱。目前而言有两种途径,一是解开白夭师傅消失之谜,确定他究竟是成功逃离,还是被哪儿的怪物抓吃了;二是前往北方的“黑渊”,往炼狱底走。后者是更加务实的方法。 白夭已经不厌其烦地向疯子重复声明多次,她对师傅如何消失、在哪消失毫无头绪,找出真相如建空中楼阁,不切实际。 可进入黑渊同样充满各种问题,最大的阻碍便是鸟国,它们占据北方,陈简根本没可能绕过它们的防线,况且能挖坑的防风氏族和炸坑的黄哀眠都死了,工具也没有……说到炸坑,其实陈简还抱有一点希望。 在和黄哀眠相处一段时间后,陈简发现他其实并不精通化学,只是单纯知道如何制造炸药。原材料必须由名为“隋鸥”的鸟提供,还需要一些磨碎的石子——陈简趁他休息的时候偷了几颗,一直藏在口袋里,眼下正好能派上用场。 他掏出几颗不知名字散发凉意的石子。 就差隋鸥的粪便和制作方法了……应该不会很复杂,黄哀眠身上没有携带任何工具,他是徒手制作,鸟粪和这类石子掺和在一起应该会发生奇异的反应。 陈简琢磨这些石子的用途,那些淡淡的光辉刺激了白夭的记忆。 “这是……”白夭坐到陈简身边,“我好像在哪见过这种石头。” 疯子强打起精神,用高昂如吟唱般的语调问他们:“什么东西?” 陈简看着白夭:“你确实看过。”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藏的,他把黄哀眠曾炸死她的真相全盘托出。 白夭听后震惊了片刻,但很快恢复平静,只是笑着说道:“难怪那个洞里全是血。”疯子听后哈哈大笑,陈简也勉强挤出笑容。 他问道:“你还记得黄哀眠是怎么制作炸弹的?” “我想想哈……”白夭闭上眼睛,一个昏黑的山洞浮现在面前,“听你这么说,我好像有了点印象,黄哀眠当时就站在右边——还是左边?算了,不重要,他自言自语地嘀咕什么,然后就有鸟的叫声……” “是鸥隋,他跟我说过。” “鸥隋,没听过的鸟。” “你没听过的多着呢!”疯子神气地说。 “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 白夭切了一声,继续说道:“鸥隋给他带了鸟粪,”她当时并不知道那是粪便,听陈简解释才明白,“然后他就站在我身旁,之后……完全没印象了。” “你可能被他杀了。”陈简说。 “肯定是这样!”疯子点点头,“没想到我们身边竟然有个这么危险的人,罗斯你怎么不早说?” “不知道,我就是懒得说。” “真是不负责任。”疯子瞥了眼黄哀眠的尸体,“我以为他很老实。” “他的确挺老实,至少这段时间。”陈简心里想黄哀眠是彻底死了,还是离开了炼狱。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死的是自己就好了。 心脏跳得飞快,脸色顿时苍白,他明白这重悲哀的想法意味什么—— 自己已经感到厌恶和疲倦了,他顾不上接下来是死是活,只是急于解脱。 在炼狱绝对不能有这种想法,否则就彻底沉沦了。 陈简暗暗捏紧大腿肉,大脑顿时清醒。 “白夭,你再仔细想想。” “嗯。” 第138章 · 疑梦 炼狱的死亡在某种意义上是“假死”,陈简早就发现了这一点,每次死亡时,他能依稀感受到身边的各种动静,“复活”后还能拥有一些非常零散模糊的记忆,就像做了一场很浅的梦。 正是如此,白夭才有可能回想起黄哀眠的一举一动。 她模棱两可地向陈简复述当时发生的情况,陈简则模仿黄哀眠的动作,一旦白夭觉得动作吻合,他就进行下一步,就这样依葫芦画瓢地学习如何制造炸药。 疯子在这场实验中显得不重要,他无所事事地躺在比较凉快的石头上,眺望远方的地平线。第一次遇见陈简的时候,他曾掰着手指数自己进来的几年,不过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来到炼狱的日子绝对无法用手指数完,它不是十几二十几,而是上百年,时间跨越了风雨朝代。 浓密的猩红枯草从脚跟扩张到远方,把周围裹挟得密密麻麻,他感觉深陷进了某种巨大生物的嘴里。如果在人间,他早就被那些聒噪的小虫子爬遍全身,不过炼狱没那些东西。 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落寞泛滥心头。 楚三世在生前曾殚精竭虑寻找长生不老的方法,他现在想大笑着对他说,炼狱就是永生! “怎么样?”白夭的声音传入耳中。 疯子躺在地上,从低处能将她的身体看得一览无余,不过他早就失去了享乐情事的雅兴。 他们四人——现在只有三人——中只有陈简会因不慎看到白夭的某些部位而害羞,而白夭和黄哀眠、疯子都对此习以为常,他们之间早就没了性别的分野,甚至连个体的存在都变得不再确定,说到底,拖着一副生存了几百年,未来还可能迈入几千年境地的灵魂的他们,还算得上生命吗? 有时候疯子觉得又好笑又可敬:毫无疑问,罗斯是唯一一个尚且保留人性的人。他敬佩他的意志,甚至不怀好意地想亲眼目睹他崩溃。 疯子没有为这个卑鄙阴暗的想法感到悲哀,而是大笑一声,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身体。 “你们这样就算成功了也没法确定。” “为何?”白夭问。 “因为没有鸟粪。” “的确……”陈简点头,“我只是学着他的行为,成功与否还得看隋鸥。” “我有一个办法!”疯子拍拍身上的灰尘,“既然都是粪,鸟粪和人粪有什么区别?正好我闹肚子,不如试试?” 陈简厌恶地皱起眉头,他很想把疯子臭骂一遍,不过还是镇定地说道: “我问过黄哀眠,只有鸥隋的粪便能和这种石头反应。” “是吗?”疯子遗憾地摇头,重新躺回地上,“那你们继续吧,我有点困了。”他其实一点都不困,只是想找个偷懒的借口享受安宁。他悠然地把双手垫到脑后,右腿架在左腿上,露出祥和的表情。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曾经的故乡。 “怎么样,是这样吗?” “他好像糅合了一下。” 陈简和白夭还在认真探讨黄哀眠的种种举动,他们的声音渐行渐远,仿佛是柔和的催眠音乐,疯子竟不知不觉睡着了。最近他总是梦到相同的梦,那场让他名扬天下的县水之战,他率领三千精兵在渡河遭到暴雨和齐人埋伏的情况下,攻破了河对岸的城池。这场梦仿佛是一个警告、一个预言。 疯子从梦中苏醒,他很快发现了陈简和白夭的身影,他们已经没再捉摸那些小石子,或许是成功了,也可能是放弃了。他慢慢站起身朝他们走去。 “喂!二位,我想说一件事。” “什么?”陈简转身。 他正和白夭确认各个部族和国家的方向,白夭这几年一直在探索东海区域,对这边的风土人情相当熟悉,不过现在,他们已经看不到任何人了。 “我以前还从那个山脚掉下去过,”白夭带着怀念的笑容说道,“正正好好卡在树枝上,还是那边的原住民把我救了上去,他们长着猴子尾巴,可以在树上行动,不过我忘记他们及叫什么了。” 疯子好奇地听她说话后才开口道:“最近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白夭这才意识到原来是疯子过来了,她看向疯子,觉得他精神正常了不少。 “我曾经指挥过一场名为‘县水之战’的战役。”他特意说出战役名字希望他们知道,结果只得到面面相觑的表情。 疯子无奈地摇头:“你们怎么连这些都不知道!这可是让齐国打败的关键战争。” “可最终还不是齐国赢了。” 陈简的这句话给疯子的心灵造成了致命伤害,他瞪大眼睛,气恼地说道:“那是三世无能!”他急躁地踱步,“罢了,都是往事,你们不知道也罢。” 白夭饶有兴趣地偷笑疯子,说道:“谁叫你说话喜欢拐弯抹角,直接进入正题吧。” “哎!”疯子长叹一口,“我那时率领精兵三千渡县水遭齐人埋伏,恰逢暴雨,眼看全军覆没之际,我凭借高超的巫术扭转战局——最近我一直梦到这件事。” “可能是你这段时间过得太窝囊,所以才梦到那些光辉岁月吧。”白夭辛辣地猜测。 “胡说八道!我刚来炼狱的时候可比现在落魄,那时降临在……什么山来着?到处都是该死的犀牛和鳄,每天都要被吃上三四遍。”他一边说,一边观察伙伴们的表情。他知道自己一直疯疯癫癫,偶尔正经也没法引起他们注意,说不定会认为他在炫耀英勇事迹。 不过当他看到陈简露出沉思的表情时,他松了口气。 陈简突然问道:“白夭,你平常会做梦吗?” “没注意过,有时候死了也像在做梦,都混在一起了。” “我……”陈简皱着眉头,“很少做梦。每次做梦都能让我记起要事。” 倾莲公主,通知书……陈简梦到的东西无外乎朝廷发生的事和前世遗失的记忆。 自从黄哀眠说明穿越者身份后,他的梦就更加频繁了。 公主的形象逐渐在梦中清晰,他能看清她的脸,听到她的声音;还有一些目前“意义不明”的片段——一座漆黑的牢狱,它是不同于深水地牢的,更深的牢狱,原来的陈简好像还被关押于那处;同样,前世的记忆也逐渐在回归,他不仅记起了家中的布置,还记得自己参加高考时的作文题目。 “疯子,你详细说说县水之战。”陈简坐到一旁的石头上。 他以为疯子会非常情愿,可他竟然露出迟疑的表情。 “疯子?” “那是一场噩梦啊。” 第139章 · 县水之战 究竟什么是县水之战的导火索,疯子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县水对面的城池是齐国粮道的咽喉,攻下那座城池意味着齐国前线将在短时间无法得到充足补给,简而言之就是齐军大败——事实印证了这个观点,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疯子和当时统领精兵的将军得到将令,率领三千精兵偷渡县水。县水听上去是水,实则为一座横跨南北的长盘形深湖,疯子和将军安排两千人从湖的西北侧进攻,而自己亲自登上战船,率一千习水的士兵吸引齐军火力,在湖中也更好观察各士兵的动向,是绝佳的指挥地。 偷袭始于寅时,本该是万无一失的计划却遭到奸细泄漏,绕西北面突袭的士兵被早就埋伏已久的齐人进攻,在战船上的将军和疯子其实完全有能力组织众人撤退,可恰逢大雾天,他们只能听到围绕湖面的厮杀声,根本看不清岸上的情况,可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疯子估计齐人派遣了上万名士兵对他们进行歼灭,这本就是一场敌众我寡的战斗,时机也同样没掌握在他们手中,眼看楚军就要被尽数消灭,疯子用了楚国巫术师最为忌讳的禁术。 “我让他们全都瞎了。”疯子低声说道。 “瞎了?” “没错。”这件事对疯子而言相当难以启齿,即便在炼狱生活了这么久,他还是无法释怀,因而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自己的梦境托盘而出。 陈简听出他的呼吸在微微颤抖,明白此事对疯子意义非凡,很可能是他最终自愿接受炼狱刑的根本原因。 他问道:“那是怎样的禁术?” “我现在已经说不明白了,”疯子语气难得平淡,“上百年来,我强迫自己忘掉那件事,可随着时间推移我只会越记越清楚,本以为县水之战已经烙印进了灵魂,可有一天,我忽然就忘了。”他颓唐地苦笑。 陈简点头表示理解,他也有忽然忘记几件童年趣事的经历,对于生命无止境的疯子而言,忘记几百年前的事再正常不过。 “现在我只记得,那个禁术是楚国的杀手锏,也是大家不愿使用的巫术,巫术师们担忧它会造成不可逆转地伤害,简而言之,是担忧禁术会波及到自己人。不过我用了,不顾违背军令,偷偷使用禁术——那次的效果一定很好,因为楚军大获全胜。为了掩盖齐军尽瞎的事实,我下令让士兵把所有齐军杀了。是我把一场战败逆转,也是我让一场战争变成了生灵涂炭的杀戮……” 疯子懊恼地捂着脑袋,仿佛在经历忏悔刑一样。 说起来,有一段时间没看到疯子因忏悔刑而痛苦,他已经能忍受了吗?陈简内心百感交集。 “或许是我摧毁了楚国的龙脉……” 远方传来的细微哭嚎轻轻传入疯子耳中,他眺望着如圆盘似的火焰天空,除了不受热浪影响依旧散发着熠熠生辉光芒的各种玉石之外,这个通红的世界再没有一棵有生机的植物,到处都是荒芜,如同他憔悴不堪的心灵一样空洞,他如一具行尸走肉般继续呻吟着、忏悔着。 “齐人因县水失守而前线溃败,楚军一路南下,齐国亡了,三世却忽然发疯了一样,变得昏庸无能、行事诡异,他的魂魄仿佛被妖怪操控夺舍了,整个宫内都弥漫着不详的气息——不过……” 疯子呜咽着。悔恨和恐惧将他的胸痛塞满,肩膀为之颠抖。 “只有我们这些巫术师感受到了那股不详的氛围,或许你们称之为‘泽气’更为恰当,因为它的确是一种具体的气息,我们能看到;那些平庸之辈则不然,他们眼中的楚国欣欣向荣、歌舞升平。结果没多久,齐王卷土重来,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春风吹拂的宏伟宫廷一一浮现脑海,它们飞快地掠过眼帘,又如落水般消逝进茫茫黑暗,淡雅的水墨画被血液冲淡,红色重新将目中的一切覆盖。 疯子浮现出微弱的笑容。 “这场梦不断在我脑中重现,仿佛在预示什么,不过我没法理解,我现在不属于任何国家,也没有指挥战争,更无法使用巫术……” 陈简闭上眼睛,不再理会疯子呓语似的推测。他心想,疯子的这场梦到底有何意义?县水之战和目前的人鸟之战(虽然好像没有正式打响)到底存在什么共同点?有一点毋庸置疑——它们都是战争。一边是鸟、一边是人,应该分别对应了楚国和齐国,可谁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如果疯子所在的阵营对应楚国,那人类必定会被鸟国消灭? 陈简毛骨悚然,他看向疯子,那家伙正低头丧气地哭丧着脸,他几乎不露出消极的表情,这段时间接连发生的事情让他无力掩盖内心的贫瘠和绝望了。 他忽然感觉,被遗弃者之间互相帮扶、互舐伤口的友情油然而生了。他咀嚼着被世界抛弃的滋味,突然站直身子:“我们一定能赢下这场战争。” “罗斯……” “别想那么多了,你刚才不是说过吗?这儿根本没有巫术,你只是太难以忘怀这场梦,这段时间精神紧绷,才会不断梦到,”陈简故作轻松地拍了拍疯子的肩膀,“谁也没法知道明天的事。而且你想想,人类正在退守,鸟国大获全胜,那些家伙才是‘楚国’。” “是啊。”疯子望着地平线,呢喃着仿佛没在跟陈简说话,“我最近太多愁善感了!”他鼓足力气哈哈干笑两声,恢复了以往疯癫的状态。 “以后我也会注意一下自己做的梦。”白夭一本正经地说。 陈简走到地势较高的地方,视线穿过无数山峦最终锁定在鬼车鸟身上。 “它们还没有前进的迹象,我们不必等了,现在就出发。” 疯子的梦仿佛成了一种鞭策,他觉得他们得赶快行动了。 在那一瞬间,更多的记忆在脑海中重叠复苏,记忆又幻化成光明,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一定能离开这个地方。 第140章 · 困惑 童年的记忆逐渐恢复,穷奇又想起了一些和颙相处的片段,他缓慢扇动翅膀,心烦意乱地在军内阵地低空盘旋,下属的鸟儿们为了让穷奇感受到前线的气势,都挺拔起身体寻找人类的蛛丝马迹。 几天前,穷奇在得知“颙前往防风国”的消息后便想动身前往,可他虽然身份尊贵,依旧不能违抗军令,在防风国所处的北方情况不明朗的情况下,他被禁止前往。军令不得不遵守,他只好无所事事地待在营地,同时唠叨父王为何不给他特权。 “还没找到线索?”穷奇不耐烦地飞到鹗鸟身边,席卷起呼啸的狂风把鹗鸟的羽毛都吹得歪斜。 “还没。”鹗鸟眉头紧锁,“后方阵地也没有人类的行踪,他们仿佛蒸发了。” “人类占据南方上百年,可能暗自建造了许多不为我们所知的营地。”一只鸟将军分析。 “会在地下吗?”穷奇问。 “我们检查了所有的山洞,每一处的出入口都详细标记在舆图中。” “难道他们把入口毁了?” 抵达前线后,穷奇愈发觉得这场战争是如此诡异隐晦,跟小时候听说的英雄们的英勇事迹完全靠不上边,战场上没有鸟军冲垮人类军队的宏伟场景,也没有间谍之间的暗地较量。前线只有风平浪静的每一天。一种不祥的预感早在心头酝酿多时,他一方面担心颙的安危,一方面担心自己的祖国将遭到人类侵扰。狡猾而孱弱的人类似乎早就布置好了一切,只等鸟国落入陷阱。这种感觉已经成为他最大的梦魇。 他每天都会飞去指挥营寨五六遍,不厌其烦地询问侦查鸟带回的最新情报,可无一例外是“没有发现人类行踪”。 它们去哪了?穷奇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其中的缘由。南面是不可能渡过的南海,东面已经被鸟军控制,西面的情况不由这边的鸟军负责,不过从那边传来的情报也能知道,西面只有一个自称“叶帮”的人类组织,而且它们已经苟延残喘,不堪一击。 那么多犯人,那么多原住民,他们都消失到哪去了?穷奇扰动翅膀,狮身挤出雄魄的肌肉。 “目前状况,父王可知晓?” “少昊帝知道。他昨日传信给我们,两日之后会亲自来前线督战。” “父王要来?” “没错。” 昨日得到这个消息的鹗鸟同样讶异,少昊帝向来深居简出,只在鸟国国都指挥战争,就连当年和黄帝交手也是如此,他来到前线在凤凰遇袭之后,也就是战争结束前夕……这次少昊帝竟然这么早就亲自抵达前线。 鹗鸟惴惴不安。 难道这场战争已经以人类的战败而结束?他们甚至还没正式交手,向来自私吝啬的人类竟然把全部地盘拱手相让,连象征着人类胜利的黄帝山都成为了鸟儿们撒欢的乐园,这绝非人类该有的反应,至少在开战前,连少昊帝都曾为提及过这种情况。 现在一定脱离少昊帝的掌控了……一场暴雨好像就要到来。 远处传来熟悉的鸟鸣,是一队侦查鸟回来了,穷奇无望地问他们带回了什么消息。 “报告大人,发现了颙大人的遗体,还有黄哀眠的尸体。” 穷奇顿时精神抖擞。 对于颙的死亡,他早有预料,因而只是淡淡地叹了口气,缅怀这位交情很浅的故友,在心中暗暗发誓会替他报仇。 其他人的反应则各不相同,颙是名声远扬的鸟勇士,他的死亡无疑让鸟军损失了强大战力,关于行凶者是谁的谈论很快就在营地里散开,不过侦查鸟目前只带回了一个情报:颙的脑袋是被小刀划断的。 比起颙的死亡确认,他更重视后一件事。 “黄哀眠的尸体?”穷奇反复咀嚼这句话。黄哀眠不是“犯人”吗?犯人又不会死,哪来的尸体? 机敏卓识的鹗鸟同样意识到这点,他们几乎异口同声要求侦查鸟汇报详细情况。 听完汇报后,鹗鸟首先说道: “黄哀眠的尸体完整,但并不意味着他死了,据记载,犯人们曾组织过一场名为‘搬山’的盛大活动,他们以为云火能结束生命,便将山堆到天高,但云火只是将犯人的肉体焚烧,其魂魄依旧会复苏,以肉泥之躯重塑。” 穷奇知道,毕竟这就是中心山的起源,在这点上,他敬佩人类愚昧而固执的意志。 “这么说,黄哀眠为了躲避我们的追捕,将自己变成了肉泥?” “很可能是这样,肉泥便于藏匿,若不细致搜寻很难发现。” “可它如何做到变回肉泥?身体被一分为二,并没有被野兽吃掉,也没有被云火烧死——据我所知,犯人们只有通过这两种途径才会变回肉泥,没错吧?”穷奇不太确定。 人类在寻找鸟的弱点,鸟这些年同样没有懈怠。他们有专门的组织研究各种不同的原住民,尤其耗费大量精力研究“犯人”,那些拥有不死之身的犯人不同于一般的原住民,它们似乎是从其他地方来的侵略者,它们冷酷无情、残忍多谋,连人类功臣黄帝的部族都被它们屠杀殆尽,是鸟人战争中最无法预测的因素。 鹗鸟对黄哀眠也有所了解。它比其他犯人更加极端,别的犯人都会因刑罚而鬼哭狼嚎,它从没表现出这种情感,这点让鹗鸟畏惧。 不过少昊帝似乎对它有不同的看法,即便它背叛鸟国,少昊帝也没有愤怒,反倒表露对这种背叛举动的理解——鹗鸟从中窥见黄哀眠非比寻常。 他啧了一声。 “他找到了新办法。” 穷奇恼火:“真是个麻烦的家伙!他很可能把我们的情报告诉其他人。” 鹗鸟神情严肃。 对黄哀眠的追捕早就开始,没想到那个背叛者竟然抛弃人身变回了肉泥之躯,它说不定从自己的眼皮下逃走了,没有更加仔细搜索留下了后患,让鹗鸟耿耿于怀。 “鹗鸟,”穷奇露出凶狠的目光,“我必须离开这里。父王给我的命令是带回黄哀眠,我绝不能再纵容它的行为,你把我困在这里一天,就是对鸟国所有鸟的失职!” 鹗鸟犹豫地看着穷奇。 “大人打算去哪找黄哀眠?” “先从发现他尸体的地方找线索——就在防风国南面,没错吧?”他望向侦查鸟,绿瞳鸟连连点头。 “防风国有巨人……”鹗鸟提醒。 “巨人?你觉得它们还在吗?”穷奇大胆地猜测道,“所有人,人类都消失了,巨人也是人,它们肯定也不见了。侦查鸟!”他厉声问道,“一路上可有看到巨人?” “回大人,尚未发现巨人行踪。” “如何?”穷奇得意中带着命令。 鹗鸟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况且穷奇大人是少昊帝亲自派遣来寻黄哀眠的鸟,他或许早该让他离开营地了。 “大人既然这般说了……” 鹗鸟左右顾盼,想看看其他将军的意见,不过黄瞳鸟们都有意避开。穷奇大人身份敏感尊贵,于职责来说他们不该让他涉险;但抓捕黄哀眠一事更是急迫,一旦黄哀眠成功与消失的人类部族汇合,对鸟国来说是沉重甚至致命打击,它脑海中的知识将成为无形的武器。 是否让穷奇离开军营,关键在少昊帝的想法。他是更顾全大局,还是更惦记儿子的性命…… 若是击败年前的少昊帝,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命令自己的孩子冲锋陷阵,可与黄帝一战失去凤凰后,他的伟大似乎收敛了不少。 鹗鸟忽然明白,为何少昊帝没有下达命令让穷奇离开。他的内心已经无法做出这样的抉择,因此把穷奇的未来交给了前线的将军。 真是狡猾的手段……鹗鸟苦笑。他的目光逐渐冷峻,透过穷奇的雄姿,仿佛看到了几百年前和少昊帝共同商议战事的场景。 “我允许大人离开,前往防风国。” “很好。”穷奇不会知道鹗鸟在短短的几秒经历了多少波澜,他的目光天真而坚定,仿佛生来只为了一个目标而战。 曾经的他们也是如此。 鹗鸟挺起身体,注视穷奇抓着一无所知的钰珉窜出营地。 “为什么要带上她呢……”鹗鸟喃喃自语,无法领会少昊帝的用意。 第141章 · 将来事(上) 叶连城突然对中心山产生了乡愁,他现在知道自己来到炼狱已过三年——或许更久。知道这个时间还是因在中心山遇见一名叫陈简的恭莲队成员,和他分别了多长时间已无从可知。 这些年短暂得犹如一场大梦初醒的晨曦,他仅仅窥见了未来的开端。他不禁心想,武当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那些曾今与自己并肩作战的颠覆派成员如今过得还好吗? 他觉得双腿失去了意识,身躯正在名为幻觉的河流里流淌,走过漫长的、无人的荒野,先前跟随自己的叶帮弟兄们已纷纷掉队离去,回首看去,只有十几个心中仍保有正义感的年轻犯人还跟着他。 “帮主,那边也没有人了。”又一个走向更远处打探情报的伙伴正在远处招手。 听到这个消息,叶连城冷冷地叹了口气。 原住民仿佛在一夜间消失了,那些曾经居住于此的犯人也没留下任何行踪,他们犹如人间蒸发,这种诡异的氛围让他觉得自己被炼狱遗弃,其他人仿佛暗地约定好要将他们送入鸟的口中。 不过他还是感到一份欣慰,起码那个打探情报的人没有离去。 “帮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连城一路上不知听过多少番这样的疑问了,可手下的人还是屡教不改般询问这句话,仿佛只是问出问题就能让悬疑的心得到安稳。 “三首国、聂耳国、深目国、无肠国……”叶连城拍了拍满是灰尘的绑腿,“他们全都不见了,鸟军还没扩张于此,只能说明他们先行动了,我们得追上那些原住民。”他叫来一个部下,那人一直生活在西面,对这边的情况较为了解,可连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原住民会忽然消失,至少在他的印象中,那些各具形态的人完全没有弃国而去的迹象。 “这莫非是原住民设下的陷阱?” “原住民要加害我们?”叶连城知道原住民与犯人们有无法调和的矛盾,而罪魁祸首就是几百年前的犯人——他们现在还活着。想到那些老古董,叶连城突然意识到,他们从从始至终忽视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那些老的犯人都去哪了?” 没错,他已经很久没遇上、没听说那些资历深的犯人了,他们和原住民一样,凭空消失了! 一只黝黑发软的东西从脚边窜过,叶连城惊讶地低下脑袋,发现是只叼着食物狂奔的老鼠。面对这种动物,需要完全恢复身体的叶帮等人向来大快朵颐,此时亦是如此,一旁机敏的犯人二话不说准备投掷长矛,但这回叶连城拦下了他。 “等等。” “它要跑了。” “小心跟上它。” “原来如此,我们要找老鼠窝吃。”手下们佩服叶连城的远见,不过他本人并非这么想,他只是突发奇想地认为老鼠会带他们到一些有趣的地方。 十几个人静悄悄地跟在老鼠后,他们时而停步,时而屈伸,炼狱的老鼠格外不懂得生命的可贵,它全然没意识到身后跟着那么多捕猎者,而是悠然地在地上摸索,他很快吃完了刚才找到的食物,但嘴中又塞满了新的动物残骸,那张奋力啮动的嘴巴把食物的嚼劲体现得淋漓尽致,叶帮成员各个垂涎三尺,心想着找到老鼠窝后要吃个痛快。 叶连城全神贯注地跟踪老鼠行踪,他不敢直接注视老鼠身体。它的感官并不敏锐,但不意味着它无法察觉到久久无法甩开的视线。老鼠似乎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追踪,它猛地停下脚步,胆战心惊地注视身后。 无法想像这种思维单调的动物在这一刹那思索了什么,不过叶连城能从它的目光中看到恐惧。 “都别动,我们逼得太紧了。”叶连城慢慢对其他人说。 大大默默点头,收回目光。 老鼠沉默片刻,困惑地搔首几下,再次踏上归途。这回它没再走走停停,而是迈开四肢窜向红树林的更深处。 叶连城眨了眨眼。 在炼狱生活这么久,他还是没能习惯只有红色的世界。曾经他以为红色是因这里的一切事物都是红色,是天空的火光将红铺满,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听到一个颇为哲理的论述:只有犯人们才能看到通红的世界,炼狱并非红色,只是犯人的眼睛是红色。 这种说法让他醍醐灌顶的同时,也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他说不上缘由,只觉得这段话充斥着不详的暗示。 什么叫犯人的眼睛是红色的…… 他想到了红瞳鸟。 不过至少到现在,他从未听说有人会把犯人和红瞳鸟相提并论,他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种东西。 “他进去了!”一个人惊呼。 叶连城意识到自己分神,连忙跟上同伴们的脚步。 老鼠钻进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他抬头看,一面苍老的碎石山挡在面前。 叶连城揉着有些麻痹的深挖,心里嘀咕该从哪边过去,他望向四周,另几个伙伴则焦急地把眼睛塞到缝隙中,想看看这座碎石山之后是什么东西。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有鸟!”那个人仿佛被人从正脸揍了一拳,仰身跌倒在地,脑袋撞在后头的石块上流了很多血。 “怎么回事?” 叶连城有些兴奋。他们已经在西面群山转悠了不知多长时间,见不着人、见不着鸟,只能偶尔听见几声无形的威胁鸟叫从很远的地方扩散到耳边,如今总算是见到一只鸟了。 尽管鸟是敌人,但总比什么都看不到要好。 要是再遇不上任何东西,自己的精神迟早要被这场诡异的战争摧毁。 “有只鸟……”那个人颤抖地抬起手,指向缝隙。 “活的死的?” 既然老鼠钻进去,多半是死的;既然能一眼看出是鸟,说明没死多久。叶连城马上进行一连串推测。 “应该死了……我只看到翅膀。” 果然。 他很满意自己的智慧还没被炼狱侵蚀,他拍了拍那个受惊吓人的肩膀,让他挪出位置。 “帮主小心,鸟可能诈死。” “好。”他其实一点都不小心,大刺刺地把眼睛探进了缝隙。 透过缝隙能窥见整座碎石山的内部,它是中空的山,叶连城觉得比起山,它更像一个尖尖的盖子,底部是块洼地,一只鸟全身松软地陷入其中,它的身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老鼠,正畅快地将皮肉一点点啃开。 叶连城抬头起身,向众人宣布了这件事。 大家听后都兴奋地望进缝隙,想不明白为什么鸟会被老鼠们打败。 叶连城绕着有三人高的碎石山转了整圈。 碎石山有明显的分界处,上下的石头色泽并不相同。 这是人为堆积的山。 他面向众人,说出一个惊人的事实: “这是个专门抓鸟的陷阱。鸟没死多久,它在不久前落入陷阱。这座碎石山是自发的陷阱,鸟也不会笨到被那种陷阱抓住。换言之,就在几刻前,这儿还有人精心策划将它压入山下。” 他说着这话,再瞥了眼鸟的尸体。 快被吃得看不出鸟的形状了。 他在心里默估一下时间,这个鸟大概在一个时辰前被压入碎石山下,过不久闻到死亡气息的老鼠便纷至沓来,将它活生生吃死。而且,老鼠说不定是被人特意引来。 到底是谁?这些人如魂魄般神秘地与鸟对抗,悄无声息…… 叶连城升起敬畏之心。 第142章 · 将来事(下) 有人还在对抗鸟怪,让他惊喜而气恼——他不明白那些人为何要瞒着叶帮行动,难道他们过往的表现还不够资格吗? 一想到自己堂堂武当掌门竟遭炼狱的犯人冷落,他便气不打一处来,下定决心要找到那帮家伙的踪迹。踪迹堂的种种修行在此刻派上了用场,虽然没有泽气支撑,许多神奇的寻迹方法都无从施展,不过跟踪的本质还是细致观察,强于常人的洞察力是炼狱也无法剥夺的天赋。 叶连城让手下们安静,自己则像老鼠一样仔细摸索碎石山。 这些浅灰色的薄层泥石起初并不是碎裂的,它们应该是完整的一块石板,因为从天而降而摔碎成这个形状。他抬起头,头顶只有一望无际的天空,耀眼的火光迫使他避开锋芒,很快低下脑袋。 凭空出现的石头,就像凭空消失的人,它们之间有着若有若无的联系……叶连城轻抚着碎石山,一旁正在观察山内老鼠的人发出感慨:“它们吃完了。” “帮主,咱们就守着这道缝隙,来个‘守缝待鼠’。” “你们看好就行。” 众人一阵欢呼,摩拳擦掌等待老鼠送入口中。 叶连城的身体早已恢复完整,对他而言,吃东西不过是饱腹和满足味蕾罢,他已经没有生吃老鼠的心情和欲望了。 不过手下们不同,他们中有很多还缺胳膊少腿,没有阳华山的那些珍奇草药,他们即便胡吃海喝也恢复得相当慢,若是遭到鸟军进攻,肯定凶多吉少。 所以他们在叶连城的强迫下——当然是强迫,很少有人愿意为了走得快一点而感受无法逃避的痛苦——每天都要吃入大量野兽草药。随着时间的推移,刑罚的痛苦似乎让人上瘾,他们已经不再拒绝进食,而是狼吞虎咽将身体填补完整。 这只犯人组成的部队即将演变为完成体,但叶连城知道,接下来才是最难迈过的坎…… 忏悔刑。 叶连城总觉得自己意志坚定,至少在遇到忏悔刑之前,他从未想过炼狱有什么刑罚是不能承受的。可忏悔刑不一样,它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它不同于一般刑罚进行肉体的剥夺,而是震慑人的魂魄,让他感受到无尽的悔恨和恐惧。 他仿佛被关进了一个透着狭缝的棺材,随后深深地潜入海底,海水一点点将脚浸湿、发泡、然后是膝盖,胸口被沉重的水压得喘不过气,眼睛再也没有睁开的可能,咸腥的液体将血液替换,人似乎成了一滩水,慢慢渗透进大海,意识永不消磨地飘荡。他好像感受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感受到,五感拓展成无限,而无限是人的头号敌人,它无休无止,最终指向往复不休的轮回。 轮回比无尽蔓延的未来更让人心寒,而忏悔刑就是一场看不到头的轮回。 叶连城模糊记得自己接受忏悔刑时发出的声音,他哀嚎着请求得到原谅,甚至不知在向谁而泣,只是相接触蚕食魂魄的苦痛,更让他绝望的是:上一息前的自己,同样在哀嚎。 他的时间仿佛被拉成切割成无数片段,而炼狱吝啬地只留下一副完全一致的图景。 他看向狼餐虎噬的手下们,估计他们的身体即将抵达需要接受炼狱刑的阶段,他们还不知道,未来是多么黯淡无光。 沙沙…… 一旁的树林忽然传来动静,那是一个观察者发出的轻微声响。 叶连城猛然侧头,锐利的目光刺向其中:“是谁?” 躲藏起来的人知道无法再隐藏,于是坦荡地走出茂盛的树林。 一时间,醉心于嚼着老鼠的犯人们纷纷抬头,不修边幅长满胡渣的嘴角还沾着鲜血,不仅老鼠的鲜血,还有前几日吃过的牛、更早时吃掉的猴子,它们的生命残骸侥幸地凝聚在人脸上小小的一隅。 有几只尚存一息的老鼠张牙舞爪,企图挣脱长满锋利牙齿的嘴,但握紧它们的手只用微微下方,老鼠们就无计可施了。 “来者何人?”叶连城一边问,一边暗暗揣测来者和布置陷阱的人是否相同。 “你就是叶连城?” 对方是个魁梧的男人,目光锋利程度与叶连城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一眼便知是个狠角,这种气质并非原住民所有,叶连城猜测他是犯人,而且在人间拥有极高的权利,或许是某个因政治斗争落败而被打入炼狱的权臣,雄魄的体格还能印证,他多半是武官。 见那人没有自报家门的意思,叶连城也没有犹豫。 “我是叶连城,敢为尊姓大名?” “你怎会在这?” 叶连城觉得他的问题很奇怪,仿佛他应该在其他地方一样,这让他摸不着头脑,只好耸肩说道: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个相当巧妙的应对方式,完美地掩盖了叶连城内心的困惑,同时也能从壮汉口中打听到一些信息。 壮汉微微一愣,旋即为叶连城的警惕哈哈大笑:“叶掌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你竟然不记得我了!” 叶连城苦思冥想,记不起在炼狱何时见到过这一番人物,而且他称呼自己为“叶掌门”,莫非是几年前见到的那滩肉泥…… 壮汉在炼狱中遇上叶连城更是“他乡遇故知”,喜出望外地要与他拥抱。 叶连城与他象征性地互相拍背,随后他尴尬地问道:“可我还是记不起你……是?” “无妨无妨,”他潇洒地摆手,“我是张克钊,左卫率张克钊。” 左卫率……听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西朝官职,叶连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在遥远的记忆碎片中寻找一副能与壮汉对应的面孔,总算,一个不那么重要的记忆悄然浮现。 “我记起来了!”他欣喜地拍了拍张克钊的肩膀,“我们在京城见过,那时我去京城接受大言绝帝赏赐荣侠客令牌。” “没错。”张克钊同样高兴,甚至受宠若惊。 他与叶连城只有一面之缘,对方是大名鼎鼎的武林掌门,自己只是随时会被换下的左卫率,其实在相认前他并没有自信叶连城能认出自己,不过传闻叶连城重视情谊——或是说重视人脉——他便抱有侥幸尝试一番。 虽然叶连城并没有第一眼认出,但结果让他心满意足。 叶连城立刻指着碎石山说道:“这是你布置的?” “是我和一帮弟兄布置的。”张克钊说。 “他们在哪?我们在此地行走了不下一个月,既没见到鸟,也没见到人,你们都藏身何处去了?” “人都走了,这里只剩我们断后。” “什么意思?他们去哪了?” “这事说来话长,我们拥有一位新的领袖,他正率领犯人们对抗鸟群。”张克钊简短解释道,“主战场不在这里,我们只留少数人在此干扰鸟军,让他们无法判断大部队的去向,平日便隐藏踪迹,躲避侦查鸟,再偶尔出现杀它们几只,让它们不敢轻易进犯,拖延的时间越久,我们获胜的可能便越大。” 叶连城听到他们有新的领袖,顿时有些失落,他以为这个职责将落到自己头上,为此还奔波东西联合犯人。不过他又觉得此事理所应当,自己才来炼狱不到十年,人生地不熟,凭什么领导众人对抗诡计多端神秘莫测的鸟? “你出现,是为了让我们与其他人汇合?”叶连城急切道,“我们兄弟十几人奔波许久,空有力气无处使。” 其他人纷纷点头,狠狠地用牙齿扯下老鼠皮肉,以示力量与决心。这种野蛮的方法超越了任何言辞,张克钊立刻领会了其中的坚定。 “那是必然,叶掌门乃英雄,我怎会让英雄无用武之地?”他沉着道,“我前些日子偶然发现各位行踪,稍微观察便知各位志向,刚才正是打算引荐各位去见统领,只是迟疑是否唐突,才一直躲藏树林,不巧被叶掌门发现了。” 他尴尬地挠着脑袋,心想树林真是命中劫难,在揽月台被冤枉入狱时,自己也躲在森林。 “那我们何时出发?” “先等等,待我看看那鸟现在怎样。” “它被老鼠吃得只剩残渣了。”叶连城告诉他。 张克钊笑着摇摇头:“不可被鸟的外表蒙骗,有些鸟有奇异的力量,它不一定会这样死去。” 叶连城认识到自己的疏忽,觉得他是个身经百战的战士,对他肃然起敬。 跟着张克钊来到碎石山边,叶连城问道:“这碎石的牢笼如何作成?” “是黄帝的神器,只有三个,这是最后一个。”张克钊叹息一声,“数量不多,前两个杀死了绿瞳鸟,这底下是只黄瞳鸟,我们已经盯它很久了,它相当狡猾,一定要小心。” “是什么鸟?” “藏渠鸟,听过吗?” 叶连城摇头。 “它会隐身。” 张克钊用手刨开碎石,旋即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 “你看。” 叶连城看去。 鸟已经无影无踪了,连骨头都不剩…… 第143章 · 藏渠鸟 “这下麻烦大了。” 张克钊看上去并不慌张,也可能是故作镇定。他推开碎石,里头的老鼠闻声仓皇逃窜,像流水般互相踩着对方碾过叶连城的脚背,他惊讶这儿原来聚集了这么多老鼠。 叶帮的其他人看到后忽然感到一阵反胃,似乎在反思和懊恼自己怎么把这种动物当作美食。 “你们可有看到它离开?” 张克钊不抱期待地问了周边的人,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复——所有人都摇头,表示只有老鼠从缝隙里出来。 “藏渠鸟有怎样的力量?”叶连城问。 “它能隐去身形。” “我们看不到它?”叶连城瞪大眼睛,仿佛这样就能看清消失在碎石山中的藏渠鸟,不过这么做徒劳无功,只是把手下们不知所措的表情看得更清楚了。 “那……刚才老鼠们在吃什么?我的确看到一只鸟被吃了。” 目睹全程的人纷纷点头。 “谁知道那小畜生用了什么诡计。”张克钊心不在焉。 黄帝留下的那三件一次性神器已统统用完,早知道那玩意没法对付黄瞳鸟,还不如再逮一只绿瞳鸟,现在彻底浪费了,而且藏渠鸟肯定会对他们更加警惕,它说不定就藏在附近,静静听他们的谈话。 他后悔方才不谨慎,把反抗军的计划托盘而出,万一藏渠鸟现在偷偷溜走将此事汇报少昊帝……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他听说藏渠鸟自大无比,它多半会将他们抓走以赢得更多的赞誉。 希望这个情报没错。 “我们必须找到它。”他告诉叶连城,“藏渠鸟能隐身,它对我们的威胁太大了。” “的确。” 虽然还没正式见上那只怪鸟,但隐没的鸟尸已经印证了张克钊的说法。早就跃跃欲试想与鸟军交锋的叶帮成员各个气势高涨,询问张克钊该如何抓住藏渠鸟。 “这里不方便说,”张克钊指着一旁高大的树木,暗示藏渠鸟可能隐藏其中窃听,“我们到空旷之处,随我来。” 一帮人很快转移到四周没有遮拦物的地方,张克钊让他们站在一起,随后从口袋里取出一袋粉末洒向天空,呛鼻的气味随着粉末飞扬弥散开,浓浓的白烟迟缓地从高空落下将他们笼罩。 他解释道:“这样,藏渠鸟若是从高空飞过我们也能发现。” 在粉尘中既要呼吸,也不愿呼吸,让人很是纠结。 他压低声音: “大概在一个月前,我们的人发现藏渠鸟的行踪。它是上一次人鸟战争中鸟国的大功臣,曾一己之力灭了整个小部族,片甲不留,相当危险。但那是百年前的事,它现在年老力衰、今不如昔,只能进行偷袭的小伎俩,对我们而言是好事,也同样是坏事——它比我们更清楚自己的弱点,因而会扬长避短,谨慎行动。这次活捉的计谋未能成事,打草惊蛇了。” “它肯定已经发现我们了。” “嗯,说不定还听到了方才的谈话。”张克钊面露苦色,“在消灭它之前,我不能带你们去见统帅。” “我理解。”叶连城轻轻扇开堵塞鼻腔的粉尘,“不过,它不会将此事禀报少昊帝?” “大概不会。据我所知,藏渠鸟性格自大,它已经在我手上栽倒一次,必定会想方设法还我颜色,绝不会先飞回都城。” 叶连城松了口气:“有何方法将它引诱出来?” “我们得知道它为何来西面。” “难道不是为了寻找人类踪迹?” “不,寻踪迹的是绿瞳鸟,更高阶的黄瞳鸟和白瞳鸟不屑于做此事。” “你还真是了解。”叶连城说道,“是何时来炼狱的?我先前还从未遇见过你。” 张克钊叹了口气:“我也说不清时间了,一年两年?谁知道,总之在你之后;你当年因为企图颠覆天子被捕入狱,我知道那件事。” 叶连城尴尬一笑。 “你没看走眼,”他认真地说道,“如今西朝竟在一个丫头手中,衰败已显征兆。” “我听说了,是倾莲公主吧?我不久前——也不知久不久——还遇上了一名恭莲队的成员。” “恭莲队?” 深水地牢的记忆顿时浮现,张克钊逐渐想起那张不显稚气的少年面庞。 “他也进来了啊……” “你们认识?” “狱友。”他自嘲道,“不过他年纪那么轻,怎受得了这炼狱刑?” “谁知道呢。我与他在中心山见过一回,之后就再没听说他的踪迹了,好像是叫陈简。” “……陈简、陈简,是这个名吧。我记不清了。”张克钊发现烟尘已经褪到了头顶的高度,他一拍脑袋,急忙说道,“叙旧往后再说,说回藏渠鸟。它绝不是简单地来寻找我们,而是有更要紧的事。” “会是什么事?” 是啊,藏渠鸟到底为何而来? 张克钊心想,它作为鸟军最为出名且重要的战力,为何要亲自来到本就人迹罕至的中心山以西?这里从前就少有原住民居住,那些顽皮而惹人厌烦的猴子占山为王,它们和人间的猴子不同,不仅身手矫捷还充满攻击性。听说在上次人鸟之战中,它们还一度臣服少昊帝而攻击原住民,从那时起,它们的血液中就流淌着与人为敌的天性——不过这事的真实性让人怀疑。 炼狱中流传了太多无稽之谈、语焉不详的传闻,都是从活了几百岁,早就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犯人口中传出。那些人如今跟随大部队与鸟军对抗,所有和鸟有关的情报同样来自他们。 为此,反抗军需要花费很多精力分辨情报真假,让人颇为恼火。 烟尘已彻底散去。 头顶、鼻梁、双肩……所有人都被裹上一层薄薄的粉尘。 叶连城的脸逐渐变得清晰,白色的粉尘将棱棱角勾勒分明。 张克钊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刚才说,你们来着多久了?” “一个月——我不太确定,只是这样感觉。” “它也来了大概一个月。” “它?” “藏渠鸟。” 第144章 · 公主与炼狱(上) 陈简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甚至无法将这些接连不断的梦称为“噩梦”,它们不过是陈简过去的经历,在炼狱的滤镜下变得骇人。倘若有人请他复述梦境,他一定无能为力。它们是一种非常古怪的存在,仿佛伴身而行的影子,褐红的黑影在视野尽头不断摇曳,仿佛讥讽他那贫乏的语言。 最让他难以忘怀的还是朝廷的事。 他一次又一次梦到了倾莲公主的身影,对于先前的陈简而言,公主似乎是他的全部,他对她绝对忠诚,思想被禁锢在一座名为“忠心”的牢笼中,他无力挣脱,也没有挣脱的念头,自己的生命似乎就为公主而诞生。 但穿越者的夺舍改变了一切,陈简从一个绝无二心的傀儡变成了拥有自我意识的人,他真正活了过来,可曾经的陈简在这种交接中并没彻底死去,潜意识里的忠诚还盘旋在脑海作祟,锲而不舍地企图将新生灵魂剥离。 两股灵魂的交锋化作一个个梦境——那是陈简与公主相处的点滴片段,它们好像在警示现在的灵魂:你是公主的! 陈简觉得自己正在逐渐分裂,一边是来自未来的自己,一边是诞生于西朝的自己——两边都是自己,换言之两边都不是自己。那道裂缝日渐扩张,漆黑的深渊在他的心中嬗变成恐惧源头,恐惧攫住了灵魂,在遍布鲜血的梦河中,他因溺水而喘不过气。有时候,他总想放声嘶吼,可又不知该喊些什么,啊啊的自语没有任何意义。 像从高处跌落。 他惊醒,脑袋磕碰到坚硬的石块,蜷缩进腹部的膝盖随即向下推开。睁开眼缝,眼前的景象总算和睡前连贯在一起。 “罗斯,这段时间你睡觉时间越来越长了。” 这不是好兆头。 白夭不满的抱怨立刻传进耳朵,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陈简捂住被石头磕划出伤口的后脑勺。 “又梦见什么了?” “和之前差不多……”陈简记不清了。梦境好像变得越来越真实,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分不清现实和梦,就像进入了克莱因瓶。 最初也是最终…… 他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不敢想象因体内长时间缺水,眼睛萎缩成什么样了。 “又是那个什么公主?倾莲公主?”疯子好像永远充满活力。 “是。” “她该不会是你的心上人吧!”他露出颇有深意的微笑。 陈简想说,现在的自己压根不认识公主,不过这样一来又会引出更多无关紧要的话题。他叹了口气,捂着抱怨饥饿的肚子说道: “不是。” “那怎么天天梦到?你也不肯说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都把县水之战的事说了,你还藏着掖着做什么?” “我也想说,可我做的梦比你的更抽象。” “抽象做什么?”疯子东张西望,寻思没听到象的声音。 “……更难以描述。”陈简心想,如果黄哀眠还活着,他们肯定能会心一笑。 想到暴毙的黄哀眠,他产生了欣喜的苦闷。 为了甩掉脑中的哀悼之意,他继续说道:“我只是梦到她站在我面前,四周是湖面和莲花。” “莲花”二字刺激精神,白夭和疯子同时抬头,目光中尽是“你怎不早说”的埋怨。 陈简明白,大家为了离开炼狱,早就疑神疑鬼了,听到莲花便想到炼狱里以泪水为养分的莲花。他解释道: “公主只是单纯地喜欢莲花,你们听她名字也知道,‘倾莲公主’,倾心于莲花之意啊。” 白夭的眼睑跳了跳:“希望只是如此。” “你怀疑公主和炼狱有关系?” “我不知道。”她说道,“你下次做梦的时候仔细看看,她身边的莲花跟这边的有什么差别。” “可是……”陈简觉得这是强人所难,“莲花不都长一个样吗——”还没等陈简回忆梦境,一股发酸泛臭的怪味突然侵入鼻腔,他立刻摆手躲开。“什么味道?” “疯子的那张牛皮毯,早就腐烂了还天天穿着,跟个宝贝似的。”白夭知道他指什么。 疯子立刻声辩:“再往南就没有牛了,多珍贵的东西!” “你也不嫌臭。”陈简知道疯子下定决心,很难劝他主动扔掉,只能怏怏不乐地数落他的不是。 果不其然,疯子并没有在意白夭和陈简的抗议,还夸张地用侧脸在烂得翻皮的牛毯上来回磨蹭几下。 陈简能看到他脸上的垢和毯上的脏屑被搓成团掉到地上。 “莲花。”白夭耐心地说道,“看花瓣的数量,生长的方式,都能看出不同,又不是让你说出它们的种类名,有什么难的?” “行吧,我会注意的。”陈简说道,“不过最近都没看到炼狱的莲花了。” “因为没人哭啊。”白夭耸肩。 在忏悔刑时会让陈简杀死他们,逃过一劫。 “等下若忏悔刑来了,我不会杀你们。” 陈简的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他惊讶自己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让他们承受最为痛苦的刑罚,不许逃避。 简直冷血到极点了! 他的目光忽然柔弱下来:“不行就算了。” “没事。”白夭故作平滑的气息中存有一阵颤抖,她转身,用音量掩饰自己的恐惧,大声说道,“疯子,听到没有!” “没有!白姑娘请自便!”疯子用发臭的牛皮裹着脑袋。 “反正决定权在我手上。”陈简面对疯子就没那么客气了。 “罗斯,你敢?!”疯子突然勃然大怒,纵身一跃的同时拔出防身小刀,一转眼就像螳螂飞扑一样闪到陈简面前,“你不杀我,我就杀了你!” 陈简镇定自若地笑道:“杀了我,你更没法自尽了。” “咦?”疯子停下刺向陈简脖子的手,皱眉琢磨,“是这么回事。” 他这副模样很是滑稽,不过陈简明白他在想什么—— 在听说陈简不杀自己时,他的确无法控制情绪,恐惧顿时化成愤怒想将陈简杀死,这个老实本分的小子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但他马上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的举动自私,连白姑娘都同意,自己身为长辈有何逃避的道理。 而他表达歉意的方法,就是用这种哗众取宠的表演给他们献丑。 陈简为疯子感到同情而悲哀,他忽然想收回刚才的那句话。 看莲花本来就是小事,何必大费周折—— “罗斯,你可得好好看仔细了!”疯子松开他的脖子,“等莲花来了,你不仅要看,还要把它的花瓣一片不差的数下来!数下来还要把它一点不差的画出来!” 白夭忍俊不禁,陈简也露出笑容。 “放心!”他说道,“我记性好。” * 炼狱刑不如期地而至了。 陈简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疯子和白夭的痛哭声。两人狼狈地哭嚎翻滚,哀求着他把他们杀死,他们匐在脚前,低声下气的模样完全不像人了。 一个词忽然闪过陈简的大脑,它明明不该用在这两位值得尊敬的犯人身上。 禽兽不如。 陈简握紧手中的小刀,强迫自己变成铁石心肠,可他们俩仿佛化成了磁铁,正用强悍无比的吸力恳求他深藏的恻隐之心。 别说了!别说了! 陈简颤抖着双手,他比他们更加苦不堪言,清醒的头脑正在一遍遍拷问心灵——这样做值得吗? 他扔掉刀,身边还有锋利的石头;他踹开石头,还有一双能使人窒息的双手;于是他切断了手指,漠然注视十汩鲜血从空空如也的手管滴落。 一股水流忽然从视野尽头潺潺而来,像一条嗅到美味食物的毒蛇,优雅而沉稳地扭动着身躯,疯子和白夭的泪水像找到了伙伴似地汇入其中。 莲花绽放了。 一片、两片、三片…… 陈简已经没有数了。 他不是背弃了刚才的承诺,而是没必要再数下去了。 他喘不过气,急促的呼吸将身体里所有的经脉挤压成粉末,平缓环流的血液顿时涌动,他踉跄倒地,眼前的景象和梦境重合,只是缺少了公主的身影。 “这到底……” 瞳孔放大,不知是视野吞噬了世界,还是世界将他吞噬。 第145章 · 公主与炼狱(下) 两人从昏迷中苏醒时,陈简已经整理好情绪,一言不发地坐在他们身边。 在疯子的强烈要求下,他用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将莲花描绘下来,藉由此,他头一次发现自己似乎有些绘画才能。 疯子见状遂心满意,并问他有没有发现这儿的莲花和梦境里的有何不同。 “等我下次做梦再说吧。”陈简目光躲闪,但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沉着地把目光放远,仿佛在思考什么,实际上大脑一片空白。 疯子嘟囔着希望他别把这些事给忘了,他潜意识在自动作答:“当然不会。” 是看错了吗?为什么那些莲花和梦里的完全一致……理性而言,他根本不会认为两处的莲花“完全一致”,因为他从未认真观察过梦里的莲花,在梦中,他仿佛进入了第一人称视角的游戏,视线总聚焦于倾莲公主模糊的身形,一旁的景物像进入了焦段之外,蒙上一层朦胧不轻的虚影。 可在注视到莲花的瞬间,大脑立刻在惊叹出“完全一致”的信号。 这意味着什么……公主真的和炼狱有某种程度上的关联? 只要稍微认真观察就能发现,炼狱中的莲花不像能存在于现实的东西——它有着完全相同如同复制般的十三片粉面尖嫣的花瓣,底座更是规整得圆形,平常由于溪水和风的影响而稍有变形,掩盖了这种不自然现象。 而梦境中那些莲花则永远静静躺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它们像某种具有象征意义的雕塑一般,形状完美、井井有条、并且,外型一致。 陈简感觉心脏抽搐不已。 他想张口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可心中还存有另一个声音—— 在没确认之前,不要妄下断语。 这是自欺欺人。 炼狱的莲花和伴随公主出现的莲花是同一种莲花,这是无论做多少梦都不会改变的事实。 可他不明白……为何每当下定决心要说出口时,心中总是会有所预料地下沉,一种说不清的含糊预感在警告他:不能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他似乎有一个决不可说的原因。 把真相说出口,到底会对谁不利?自己,亦或是公主本人? 无论如何,公主的形象顿时一落千丈。他觉得那个沐浴在圣光中的女人尤其阴险毒辣。 渐渐,和疯子的话题远离了莲花,说到了其他琐事上。 白夭注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了许久后才开口。 “你有看到这些莲花是从哪来的?” 她指着面前流过的快要干涸的溪流,远方的丛林间还有清脆悦耳的水流声,不过这些声音随时会消逝殆尽。 听到这个问题,陈简松了口气。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觉得白夭凝视自己的目光中充满了怀疑,她似乎看到他狼狈倒地的模样。 但现在看来是多心了。 他摇头,顺带把脑中的不安甩走:“没看到,突然就流出来了。” “走,找源头。”白夭先行一步迈进林间。 三人沿着溪水两侧慢走。 这条溪水很窄,大概就三个手掌的宽度,所以可以走得非常紧凑,仿佛中间根本没有障碍。 没过多久就抵达溪水尽头。说尽头并不恰当,因为这非源泉,只是溪流的尾端。 “像蛇一样。” 陈简很难不赞同白夭的感慨。 他抬头注视缠绵的溪水从脚尖前流走,它的一部分载着含苞欲放的莲花继续前行,另一部分则渗入土中很快被大地的热量蒸发。 “我们应该跟上去吧?”疯子提议。 “说得对。”白夭果断原路返回。 陈简忽然觉得这像在遛狗,他们正牵着一只狂野而无目标的狗到处乱走。溪水没意识到自己被人跟随,它也不可能有这种意识,依旧平缓地向东面爬行。 从西向东……是因为公转吗?他胡思乱想着,一个因黄哀眠死而深埋心中的念头忽然重燃。 他还记得自己跟乌龟说过的话—— 炼狱是圆的。 “白夭!”他说道,“黑渊的具体位置,你可知道?” “问那个做什么?等有机会去再说吧。” “我们当然有机会。” “什么?”白夭以为他脑袋坏了,“我跟你说过,黑渊在北方,鸟国也在北方,你有什么机会?” “你还不知道那件事,”陈简露出笑容,“疯子,跟她说说。” “说什么?”疯子满脸疑惑。 陈简叹了口气:“炼狱是圆的。” 疯子明白了陈简的意思,而白夭显然不能理解这句话包含了怎样的真相。她眨眨眼,莫名其妙地看着突然兴奋癫狂的疯子,不明白这两个家伙以前经历过了什么。 “什么是圆的?”白夭用纤细的手指在胸前旋了几圈。 以她所处时代的理解,陈简所谓“炼狱是圆的”仅仅指地形是圆的。她很容易接受这个说法,因为当旅人的这些年,她早就知道炼狱是一圈海包裹着一圈山、一圈山包裹着一圈海,如此往复向外拓展。 她也隐隐感觉:炼狱是一处圆形的地方,而且中心山说不定真在“中心”。 “我也觉得它是圆的。” “真的?!” 陈简惊愕地看着白夭。 能波澜不惊想出这种事情的古人足以和毕达哥拉斯的伟大媲美了。 短暂交谈之后,陈简才发现她认知中的“圆”和自己的说法大相径庭……他意识到是自己的用语不够准确,于是更正了说法。 “我的意思是,炼狱其实是一个圆球,我们都站在球上。” “球?什么意思?”白夭茫然地看着陈简,明白他没有说笑,可他突然说出来的话未免光怪陆离了些。 “我来解释吧!”疯子早就接受了这个离奇的观念,他挥着手臂,在空中画出圆形。 “简而言之,我们正站在一个悬浮于空中的球上,是炼狱的力量将我们锁在地面!” 陈简很想吐槽“炼狱的力量”是万有引力。 但他只是点头,煞有其事地对白夭说道:“就是如此。”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怎么证明?” 他胸有成竹,手指中心山的方向:“你看中心山。” 白夭望去。 “它为何只剩山峰了?” “因为——” 白夭本想说他们站在高处,转念一想或许是站在低处,可再仔细思索:现在只能望见中心山山峰,南面更低矮的山却显得高大…… 她终于发现,他们至少处在一道弧面上。 “这是怎么回事?是山市?” “不是。”陈简只知道海市蜃楼的现象跟比热有关,他解释不清,更不解释,“因为炼狱是个球。” 白夭不想动脑筋了。她实在无法接受如此荒谬的说法,宁愿听他说他们处在一个弧面上,而不是球——这大大超出了她的认知能力,仿佛三维生物窥见了四维空间。她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视觉欺骗的蜃景。 “水流完了!” 疯子没意识到白夭正被思维风暴摧残,向来脑回路清奇的他压根没把这个突破时代观念的真相放在心上,仅仅一口咬定这是炼狱特有的规矩——其实他只要稍加推演便能意识到,即便人间亦是如此。 不过他没这么做,或许是有意逃避这个颠覆性的言论。 他津津有味地注视水流逐渐渗入土壤。 没了水流带动和滋养,停滞的莲花迅速凋谢、萎靡、蜷缩成一粒粒小巧的红褐色籽粒,稍一眨眼,它们就藏进土块里了。 “你好好想想吧,”陈简拍了拍白夭的肩膀,随后蹲到莲花消失之处一旁,恍然大悟地说道,“原来到处都是莲花。” “怎么没汇入大河就停了?” 疯子听到更浑厚的河流声,抬头寻去,不远就是奔流的河水,上面盛满了绽放妖娆的莲花。 “可能泪水不够,”陈简笑道,“您们的忏悔还不够虔诚。” “胡说八道。”疯子瞪了他一眼。 “罗斯。” “想明白了?”陈简回看白夭。 白夭又像点头又像摇头。 “你打算怎么办?” “一直向南,”陈简露出坚定不移的目光,“到北方去。” 第146章 · 孤身 穷奇来到防风国已是离开营寨后四天的事,他发现了掩埋在层土之下的大量排泄物以及巨人的残骸,立刻明白这番壮举一定出自颙之手,佩服之余不禁扼腕叹息。 结合从都城不断传来的情报,他大概能猜测颙为何要来到防风国进行暗中布置,虽然他的计划最终对入侵黄帝山没有任何作用,但能看出他费脑筋思索了,这就足够。 在防风国的层峦山脉中就能看到颙的遗体,在绿瞳鸟的保护下,它的遗体尚且完整,能从健壮的肌肉中看出他生前有多么勇猛。 “穷奇大人……”钰珉坐立不安,一双水灵发红的双瞳紧盯着颙的脑袋。人类竟然残忍地将它身首分离、曝尸荒野,她发自内心地感到愤怒与怨恨,可同时充满恐惧。颙拥有强有力的一双翅膀,能够升温的本领更是让他成为空中霸主,人类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能将他的脑袋用刀划断? 穷奇明白这点,他虽然充满身为上位鸟的自傲,但绝非不学无术之徒。 他沉稳地在颙的尸首边观察。脚步轻盈杳然,好似踩出一段发自肺腑的追思古曲。他抬头望向四周,并没有一个恰到好处的地点,能让人类从高空跳到他身上,那么,人是如何接近他,并毫无悬念地割下他的脑袋? 穷奇伸出爪子,抚摸着开出花朵的颈脖断口,雪白的脊骨末端泛着乳黄,陈尸多日的痕迹比比皆是。这具尸体上到处留有战斗的伤口,颙生前遭到人类的猛烈袭击,石子射击的疤痕非常之深,能看出对方至少有一人擅于远距离投掷,臂力惊人。 至于切断脖子应该另有其人,掷石人分散颙的注意力,另一人则伺机而动。 他低下脑袋,想从上面嗅出味道,不过风早就把人类的气味吹散了,只有一些顽固的血块还留在四周。 人类也受了很重的伤,可那些东西根本不会死。 穷奇不禁抱怨世道为何如此不公。 “穷奇大人,您看这个。”钰珉双手捧来一个东西,她有意把手指弯曲,不让穷奇大人看到自己缺少锋利爪子的手指。 穷奇睥睨她的掌心,伸出爪子将那东西轻轻捏起。 “这是……断裂的象牙。” “好像是。” “我没和你说话。”穷奇收下象牙,走到颙身边比对伤口。 这是一件没什么意义的事,就算知道颙是被什么杀死的又如何?关键是被谁杀死。穷奇觉得久经沙场的士兵一定早就能从这具遍布伤口的尸体和死亡场所发现有价值的线索,可自己还是太过天真,徒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到的却是晦暗一片。 他嘴角弯出笑容,自嘲还不够老练。 无论如何,这是父王留给自己的考验,他必须好好珍惜。 “穷奇大人,”一只侦查鸟飞来说道,“往那边走能看到很浅的血迹,黄哀眠的尸体就在不远,被人浅埋后被我们找到。” 穷奇听后颇为恼火。人类竟然只埋葬它们的同胞,对鸟的生命全然失去敬重。 “出发。” 他拎着钰珉的脖子,振翅几下就来到了黄哀眠的尸体边。 “的确是它。” 鸟有不同于人类的信息网络,他们都认得与少昊帝立下誓言的黄哀眠,穷奇也不例外。它的尸体已经被腐蚀得不堪入目,但还是能从五官骨骼辨认其身份。 他回头看向地上那道绵延而浅薄的血迹。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血迹? 它像是被拖到了这里才被埋葬,原因是什么? 它的身躯显然是被颙的利爪切断成两块,干净利落,留在现场那些四溅的血迹也能佐证,它很可能当场毙命,可在那之后呢?它本该复活,为何变成这般模样? 无数的疑问从脑海中涌现。 在观看到黄哀眠的尸体之前,穷奇一直觉得它只是金蝉脱壳化为肉泥,企图逃离鸟国追杀,可近距离观察后,他忽然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黄哀眠的确死了。 将这点作为假设基础,前面的诸多疑问瞬间有了完美的解释。 为何腰斩后,它的人类伙伴会拖它到这个地方? 因为人类也不相信它就这么死去,所以带着它的尸体不断南行,直到实在盼不到复活后才彻底放弃,将它埋葬于此。摆放整齐充满仪式感的尸体,很像人类的作风。 想到这,穷奇不禁松了口气。 虽然没有把黄哀眠抓到,不过它死了更是好事一桩,它脑海中海量的秘密将伴随这副身躯永远消失,它肯定将一部分告诉了人类同胞,不过那些已经无法挽回,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它死了,这样就行了。 “穷奇大人,还有五队侦查鸟在方圆五十里的范围寻找黄哀眠的踪迹。”绿瞳鸟认真地汇报目前的情况,希望得到大人的嘉奖。 穷奇满意地点点头。 已经可以收队了。 但他没有这么说。 黄哀眠死了,意味着他的任务已经结束,没有理由再呆在前线。可他不想回去,这次短暂的行程让他意识到自己还存在许多缺陷,他需要得到足够多的历练,而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他准备打着寻找黄哀眠的旗号,揪出杀死颙的真凶。 “很好,继续寻找,不可疏漏!”他威严地号令道,“我这些日子也会在附近。” “明白!”绿瞳鸟挺起胸膛,振翅离去,立刻将穷奇大人将要在此督查的消息传递给其他鸟,督促他们不可懈怠。 “钰珉,随我来。”他明白这个胆小懦弱的雌鸟不敢违抗自己的命令,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于她百利而无一害。 “是。”钰珉低头,拼命迈着步子跟上穷奇。 他们到一处精辟处。 “黄哀眠已经死了。”穷奇宣布。 “大人,您在说什么?”钰珉微微一怔,心想穷奇大人方才还让部下继续寻找黄哀眠的下落,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这件事你不可告诉任何鸟,”锋利的目光仿佛能划破心脏,他一字一句慢慢说道,“现在开始,你我一同寻找杀死颙的人类,替他报仇雪恨。” 钰珉的眼中闪过疑惑,但很快理解了穷奇的意思。她明白“黄哀眠没死”与穷奇大人能否留在前线息息相关。她躲闪着穷奇的目光,不想让他意识到自己在恐惧人类。她抽了抽鼻子,紧张地应声答应。 “穷奇大人,我们该怎么做?” “人类还在往南行,我们追去便可。”穷奇停顿片刻,心想若自己唐突消失,说不定会引起少昊帝的注意,他必须留在此地周旋几天才行,可事不宜迟,黄哀眠的尸体已经被埋葬多日,再拖延下去恐怕很难再追踪人类的气息。 “你先行出发,去寻找他们。” 钰珉瞪大眼睛。 “大人,您是说让我孤身前往?” “孤身”二字将她的怯懦暴露得一览无余,穷奇恶狠狠地抓近她的脸颊,仿佛下一秒就会将她生吞。 “记住,父王为何让你出来——”他的低语带着威胁,“证明你的忠诚。” 钰珉全身哆嗦,羽毛因恐慌而僵直挺立,那只有人类特征的眼睛不知该往哪放,慌不择路地对上穷奇的视线,下一刻,她的目光仿佛被囚禁了一般,透白的双瞳里充满杀意。 我会被穷奇大人杀死! 她心中在呐喊。 “大人……” “现在就出发,找到他们的行踪,汇报给我。” 穷奇露出笑容。 “当然,如果你能将他们杀死,更好。” “……是。” 细小的双腿踩在碎土上,钰珉的身影很快消失进腥红笼罩的树林中。 穷奇漠然注视她离开,心中暗想:父王此举绝非测试你的忠诚,父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为何连我都不如实告知? 第147章 · 反将一军 “你意思是,藏渠鸟为我而来?”叶连城拿捏不准时间。他虽说来到这边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事实上谁能说清究竟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张克钊并不在意时间的问题。他在西面断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近期才发现藏渠鸟的踪迹,而叶连城等人也是近期才来到这边,藏渠鸟的行动目标已呼之欲出了。 他看着叶连城说道:“看来你被少昊帝认定是危险人物了。” 叶连城惊喜之余感到困惑,自己什么事都还没做,怎么就被鸟国盯上了?他露出无畏的笑容,说道: “这就好办了,用我来引出藏渠鸟。” 张克钊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他的提议。 “藏渠鸟已经知晓我们这边的规模,如果是其他白瞳鸟,它肯定会更加谨慎寻找机会,我们很难再引其至险境,可藏渠鸟自大无比,这将是它的致命弱点,它就算知道是陷阱,也会涉嫌将你杀死……不对,应该是带走。” 叶连城怀疑地点头。一切都建立在“藏渠鸟自大”这个情报上。它是一只能隐身的鸟,自大这个属性与它的能力格格不入啊…… “你如何知道它自大无比?” “是曾经参与人鸟之战的犯人提供的情报。” “可是已经过去百年了,就算藏渠鸟当时——” “不,”张克钊笑着摇摇头,“有些事你还不知道,我告诉你吧。鸟国的历法是模仿我们的,实际上它们拥有不同于我们的时间观念,你想想,少昊帝活了多久?大概有五百多年,而它现在也不过是正值壮年,人鸟战争对我们而言是遥不可及的事,可在它们眼中或许只是稍纵即逝,它们的性格没那么容易改变。” “原来如此……”叶连城恍然大悟,不禁感慨万事万物的奇妙。他们和鸟生活在同一处地方,感受的却是不同流速的时间。 “我该怎么做?”他询问张克钊的意见。 “你只需落单便可,我们会在不远处看着你,藏渠鸟多半会凭隐身之术堂而皇之在我们面前将你带走,届时你只需与它缠斗,我们便可将它生擒——再不济就杀死。” “好。” 叶连城回身看向叶帮的部下,将接下来的安排耳语给他们,并要求他们听张克钊命令。张克钊也毫不推辞,他本就是左卫率,统领他人几乎成为了本能行为,他趁着空中尚存一丝薄雾,将另外十几人的站位安排妥当。 他们开始行动了。 叶连城独自一人踟蹰林间,视野尽头便能看到自己的人,他们形成一个圆形的包围网,一旦藏渠鸟出现,便能第一时间抵达他身边。他不禁怀疑藏渠鸟真的会落入这么显而易见的陷阱吗?它拥有飞行的能力,只消从上空俯瞰一眼,便能明白叶连城其实处于重重保护之中。 按照张克钊提前策划的路线,他全神贯注地在这座高大山峦里环行往返,警惕随时可能偷袭、也可能完全没把他的落单当一回事的藏渠鸟。他以为做诱饵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直到时间不断推移,一直紧绷的精神才让他意识到,这是多么耗费精力的行动。 他不仅要堤防藏渠鸟,还要与心中的怀疑做斗争——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藏渠鸟应该不会闯入如此明显单纯的陷阱吧? 内心的惰性正循循善诱,让他不必认真地对待此事。 放松、放松……藏渠鸟是不会来的。一个让他心烦意乱的声音回荡脑海,魂魄仿佛被关进一座宗祠,四面八方都是催人入睡的低沉悼词。 不知走了多久,在人间一定从天黑走到了天亮,依旧没有等到藏渠鸟的到来。他偶尔窥见手下的身影,他们也因为长时间集中注意力而感到疲倦,懒懒散散地打着哈欠,眼角还悬着水珠。 他的世界忽然被放大,仿佛能看到所有人呼出的气息。 藏渠鸟就是在等这个时候! 叶连城的精神进入前所未有的警戒,表面看上去他还是一副平淡的姿态,可全身的肌肉顿时紧绷,耳朵将周遭的声音纳入脑袋,不用看就能凭借声音推测出任何一项动静。 它会从什么地方袭击?天空,还是地面?它能够隐身……倘若我是藏渠鸟,我会怎么做? 叶连城想换位思考,可他很快发现这是笑话一场。他和鸟属不同种类的生物,怎可能理解对方的想法? 脑海中构想出藏渠鸟出现在各个位置的情形,而且每一幕都毫无违和。 换言之,它可以从任何角度进攻。 在这场没有硝烟甚至没有接触的暗中较量中,叶连城逐渐明白了,张克钊为何认定藏渠鸟一定会光明正大地将他掳走——他们的保护网看上去滴水不漏,可随着愈发倦怠的气息弥漫融汇,它将变得不堪一击,这是一场主动权完全掌握在对方手中的战争…… 哈欠连连的手下,逐渐放缓的步伐,一个完美无缺的陷阱在分崩离析。 叶连城不会想到,藏渠鸟从一开始就亦步亦趋跟随在他身边,饶有兴趣地观察、讥讽人类计谋的可笑。 它明白人类在打什么主意。这是一场向自己发起的挑战,挑战的内容是抓走叶连城,挑战的基础是它拥有的那颗桀骜不驯的心。 在落入张克钊设下的碎石山陷阱后,它明白自己已经败了一场,必须堂堂正正地打败那个男人才能彻底击溃他的信念——这正是它最热衷的事。恰好,那个叫张克钊的人对自己的个性了如指掌,这场决斗就这么默契地形成了。 它自大,但绝不冲动。 张克钊敢在距离叶连城一百米外的地方进行保护,说明他手中还藏有黄帝流传下来的某种秘法,倘若贸然发动进攻,自己不仅可能像先前那样落入陷阱,还可能被杀死。 它必须耐心,等待张克钊和叶连城精神松懈的那一刻,突然将叶连城抓走,让他们彻底绝望。 想到此景,它情不自禁想引吭高歌。但它不会这么做,最重要的就是耐心,和隐蔽。 它凝视叶连城的背影,余下的目光则用以观察张克钊。少昊帝认为必须尽快抹杀叶连城,但它认为,此行最大的收获并非他,而是那个无名小卒张克钊,看他的举手投足便能发现,此人气质不凡,同样会对鸟国带来威胁。 而且,他说了一件让藏渠鸟很在意的事——人类早就集结了大量军队准备进攻鸟国。 它没有听得很仔细,那时它正艰难地从碎石山溜走,心思全放在如何静悄悄地离开,只是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讨论了相当关键的情报。 它没有懊悔,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继续窃听。 叶连城忽然停住步伐,藏渠鸟也立刻站住。 他为何停下?难道发现我了? 一丝不安在心中萌发,它环顾左右,其余人类依旧保持相同距离,他们似乎同样茫然,正用眼神询问叶连城为何停下。 叶连城没有答复,稍息片刻,他又迈步走回预定线路。 藏渠鸟不明所以,它摆了摆翅膀,仔细观察叶连城驻足之处,没发现任何蹊跷后才重新跟上他的步伐。 人类的有些举动无法用常理思考,藏渠鸟在百年前与他们交手时感触颇深,在确认叶连城方才的行为不会对自己产生威胁后,它便将此事抛之脑后,继续进行漫长的跟踪。 它等到了梦寐以求的机会——叶连城已经无力警惕,许多叶帮成员都低声抱怨这个陷阱太愚蠢,藏渠鸟一定不会飞来。 可他们不知道,自己早就到他们身边了。 藏渠鸟走到叶连城,观察他眨眼的频率。 一下、两下……它心中默念着,等到叶连城再次闭眼的那一瞬间,阴狠的目光和猛然伸出利爪同时显现,心无旁骛同时刺向他的胸膛。 “等你很久了。” 这句话让藏渠鸟沸腾的心顿时坠入冰窖。 它呆呆地抬头,发现爪子被砍断了。 第148章 · 近在咫尺(上) 在白夭和疯子的预告下,陈简已经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对付即将迎来的航海远行,但波涛汹涌的南海还是让他一度心生退意,疯子也不断劝阻他放弃这种疯狂的想法。绵延不绝的海平面尽头是一弧弯弯的曲线,天空的云火仿佛坠入大海般在交界处变得黯淡无光,滚滚浓烟和雾霭沉朦将血海浸染成昏红,在那儿,云火伴随着若有若无的韵律闪烁出黯淡亮斑,似乎正挑衅陈简迈入一意孤行的航海。 海岸边的岩石像是被血水溶解了,它们先是在海浪到来之时露出被洗刷干净的头颅,等一下轮海浪冲击过后,它们就不见了,只在沙滩上留下浅浅的石痕凹槽,再过不久,连存在过的痕迹也会哑然消失。 波光粼粼的海面仿佛是一片二维化的庞然根系,略带紫红的根尖忘我地向四周发展,它们奋而勇猛地将一道又一道海浪扑向陈简脚底,若隐若现的海怪身影好像已经张开血盆大口,等待三个鲜美食物送入胃囊。 陈简看着一望无际的血海,心想究竟多少犯人、流出了多少鲜血,才能汇聚出如此宏伟而骇人的壮阔景象?疯子曾说这是“犯人们的杰作”,似乎并无不妥。 “罗斯,”疯子认真地说道,“我现在彻底相信炼狱是圆的,不过绕炼狱一圈抵达鸟国境内,未免痴心妄想了。” 陈简看着六神无主的疯子,退后几步不让血海冲到脚上。 “还记得你在乌龟那是怎么说的吗?咱们说了要证明炼狱是圆的吧?” “还证明啥啊!”疯子指着北方,中心山早就看不到了,“我信了,等以后遇上大夫,我便告诉他。” “唉——” 陈简不希望疯子如此消极对待,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白夭打断了思考。 “罗斯。” 她的神情同样严肃,注视她那张透明肌肤的脸,陈简仿佛能看到她的血液正在加速循环。 “怎么了?” “南海虽然没有北海和西海险峻,但同样是很多旅人的葬身之所,我们准备不足,很难活下来。” 陈简没有说话,他听出白夭还有其他方法。 “不过——” 她果然继续说道:“只要小心谨慎,还是能抵达海外的山圈。我师傅曾独自涉足那边,他当时用的是原住民帮忙打造的大船。” “可是他们都不见了。”疯子摊手,“白姑娘会造船?” “只会竹筏。” “那东西我也会。” 疯子不满地咂嘴,似乎在说陈简明明没办法渡过南海,却提出环游炼狱的冲动目标,现在倒好,到了海边只能傻乎乎看着浪潮。 而且疯子不喜欢海。看到这番波澜壮阔的景象,那艘在县水乘坐的战船总会不经意地浮现在眼前,让他感到深深的不安。 陈简盯着海面,透过剔透的血水,能依稀窥见那些庞然大物和密集如蝗虫般的鱼群。这绝非乘坐白龙便能平安抵达对岸的海域,它比东海更加辽阔,更加凶险。 造船吗…… 脑海中浮现出《加勒比海盗》里的各种船只,不过他显然没能力打造记忆模糊的东西,他对船一窍不通,只知外型——可这三人中谁不知道船的外型?他们需要一个精通船结构的人。 上哪找这样的人? 陈简默不作声地在海边转悠,心想该用什么方法出海。 白夭也少见地没能提出想法。她其实相当熟悉南边的情况,对南海同样有所涉猎,但实际上,熟悉南海的并不是她本人,而是那些世世代代居住于此的原住民。如今他们消失不见,白夭脑海中储藏的知识也没了用武之地。 “我们先去那边看看吧,”她指着西方说道,“师傅的船是从那儿入海的,说不定还有什么线索。” “走吧。”陈简立刻动身。 目前而言,他们的时间并不算紧迫。这儿听不到鬼车鸟宣誓领土主权的高声吟唱,也见不着侦查鸟的身影和那对鬼祟绿瞳。 鸟军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已经停止推进很长一段时间。现在他们的处境可谓非常祥和,但谁也猜不出鸟军何时会再次进攻,在没弄清它们停止的原因前,陈简始终有被追逐的紧迫感。 他抓紧每分每秒,希望尽快离开这里。渡过南海,就连鸟军也难以涉足,他们自身安危才算彻底有保障。 抵达出海口,最先引入眼帘的是一段长长的栈桥,它一直延伸到离岸很远的地方,结实的木桩被海水拍打得血红,纹丝不动的栈桥桥身正自豪地向世人夸赞打造者手艺的精湛。他们走上栈桥,在一旁的柱桩上发现了绳子捆绑的痕迹。 单看一根柱子无法发现其中的端倪,但纵观所有立柱,陈简发现了一个令人惊异的结果。 离海岸近的系船柱上头遍布湿润厚实的青苔,而栈桥尽头的柱子上则剩下许多道很深的栓痕,青苔还没蔓延至此。虽然跟离岸的远近有关系,但不至于差别这么大。 也就是说,在不久前这儿还有绳子绑在上面,但他们最终乘船离开了。 “白夭,你过来看看这个。”陈简叫来她,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另外两人。 “真让人恼火!”疯子大声说道,“怎么一个个都跟躲着我们似的?” 陈简默不作声,他也有这种感觉。从离开黄帝山南行的这段时间,白夭带他们去了很多原住民曾今居住的地方,那里总是留着他们离开的痕迹,可再往下追踪,便没有头绪了。 估计鸟军也被这种诡异的气氛所困惑,所以才不敢轻举妄动吧? 可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所有踪迹最终指向了茫茫南海,人类的一切行踪都湮灭于此,这座伸向血海的栈桥仿佛是原住民为后人留下的最后信标。 “他们真的离开了?”白夭不敢相信。 这儿的原住民虽然熟悉南海,但并不意味他们征服了它。在他们眼中,南海的诡秘犹如神明般不可侵犯,以此为信仰的南海一众原住民竟踏上了几乎等同于死亡的征途?难道鸟国此次的攻势如此不可阻挡,让他们宁愿涉险也不回头反抗? 可是……鸟军目前的表现完全算不上令人绝望,它们领土之所以能迅速扩张,仅是因为人类没有反抗罢了。 “太奇怪了……”白夭喃喃自语。 她俯身注视系船柱,比陈简看得更仔细,发现栈桥末端的木踏板上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文字——这也不能怪陈简粗心,因为他对炼狱的很多符号都不了解,更何况是从未见过的文字。 “这里有字。”白夭告诉他们。 “什么?” 陈简凑上前,看不明白那些密密麻麻的玩意,第一眼以为是划痕。 “写了什么?”他问。 “‘开明北有不死树。’” “什么意思?”疯子窜进两人的脑袋之间,“不死树不是在西边吗?” “西边……” 陈简望向西方,在崇山峻岭中仿佛看到了叶连城的身影。 第149章 · 近在咫尺(下) “这是让我们去西边找他们?” 疯子很不高兴,耗费大量精力好不容易来到大陆南方尽头,现在又让他们去西面?说不定途中还会遇到鸟军。 他在炼狱生存的准则是“随心所欲”,进犯的鸟军已经将这种生存方式摧毁,更别说奔波让他形疲神困。 “恐怕不是。” 听白夭这么说,疯子相当兴奋,忙问原因。 白夭指着脚下的栈桥说道:“这座栈桥相当显眼,人能发现,鸟就更容易发现了。这行文字也会被之后找来的鸟读到。这是误导。” “那帮家伙到底想让我们去哪?” “这边。” 白夭抬起脑袋,翘挺的鼻梁被远处火光照耀映出通透的骨架,她把目光投向南海。 “还是要出海吗……”疯子不情愿地嘟囔着。 陈简问道:“你为何会这样想?难道这句话有更深层的含义?” “不,”白夭摇头,慢慢说道,“这就是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写下这句话的人根本不打算让我们看到,所以才写得这么小。如果不是你最先开始观察栈桥,我也不会发现。” 陈简听后感到一阵自豪。 “……有人特意留给鸟读?” “应该是这样。”白夭说道,“真正留给人的东西是这个。”她用脚尖轻踩栈桥,牢固的桥身发出木板吱呀的悦耳响声。 “鸟无法理解这座栈桥意味着什么,它们只会觉得,这是原住民留下的诸多建筑中的一座。而罗斯,你觉得栈桥是什么?” “它在给我们指示方向?” “没错,对于居住海边的原住民而言,栈桥即是归途的指引,也是出发的起始。我曾今来过这里,栈桥旁边其实还有两座供人休憩的小屋,但它们已经被拆掉了——我先前无法理解为何他们会把小屋拆得不留痕迹,却留下了栈桥,现在完全想明白了。” “就是为了让我们注意到这点。” “没错。”白夭充满信心,“他们并没有躲着我们,而是提前一步出发了。” “可是为什么?” 疯子在沉默许久后突然加入谈话。 他在考虑出海是否划算,现在鸟军根本没有继续入侵的迹象,他抱着侥幸心想,这儿说不定相当安全。 “大家宁愿逃走去南海,也不与鸟国战斗?实在孬种!” 白夭沉默许久,说道:“等我们追上他们就知道了。” “真的要去?”疯子慌了神,“我们没船!” “他们肯定留下了船只。” 白夭和陈简几乎同时转身返回海岸,开始在附近寻找船只的藏匿之处。只有踌躇的疯子还呆立在栈桥头,像一座雕塑。 陈简相信白夭作为旅人的直觉,她比自己更清楚原住民那种隐晦的信息传递方式,于是毫不犹豫跟随她的步伐在四周寻找船的踪迹。 船是留给人的,绝不会让鸟轻易找到,否则人类的意图将暴露。 究竟什么地方才能满足这种条件? 陈简环顾四周。 为了让人一到附近就能发现栈桥,这里到处光秃秃的,连树木都被砍伐了不少,裸露的沙滩上没留下一点踪迹,就算有也早被海水冲洗殆尽。再往岸里走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屋子,类似竹楼构造,一层腾空,二层才有房间。 这里充满生活气息,让冷酷的炼狱多了一份温暖——不过这句话相当矛盾,毕竟炼狱从不缺少炎热。 陈简走进其中一间屋子,仿佛还能看到原住民闲情逸致的生活风貌。 白夭告诉他,这里是部分蜮民国百姓的居住地,他们曾在上一次人鸟大战中屡立奇功。 屋内有一些空的瓶罐,摸上去像陶瓷,但没有陶瓷的沉重感,陈简觉得它们像某种易碎的塑料。 白夭也说不上这是用什么做的,但她知道,那些宽口带盖的罐子用来装蜮虫,蜮民会用它们当原材料制作毒箭,进行海上捕猎。 “真有生活气息……” 陈简忍不住说出口。 若非亲眼所见——虽然这也算不上亲眼所见——他很难相信在炼狱这种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竟然有人能顺其自然地生活。 不过话说回来,可能只有犯人们无法适应这里的环境,原住民之所以被称为“原住民”,就是因为他们是土生土长的生物。 想到这,陈简又开始思索炼狱的存在。 它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地藏公为何有能力将他们送到这里?地藏公为什么长得跟骷髅一样,而且判官是怎样的存在? 还有一件让陈简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判官为何会被埋在土里?最初的搬山人又去哪了? 难道搬山人就是判官……? 陈简的脑袋好像变成了一个问号。 “在想什么?”白夭看陈简停下寻找,催促地问。 “之前跟你说过,我和黄哀眠遇见判官的事。” “哦,记得。我也很在意。” “虽然那件事和现在没什么关系,不过实在让人难以释怀。你没什么想法?” “不知道。” “还有,你怎么偷走判官的光阴盘?你还从没详细说过。那个判官不会是假的吧。” 白夭白了他一眼:“说不定不止一个判官。” “真的?” “谁知道呢?判官是骷髅,穿着个白袍子,也可能是浅红的袍子吧,就算有很多也不奇怪。而且,你说你救下的判官被埋在搬山人坟墓下,被我窃走光阴盘的那个判官肯定和他不是同一个——” “等等!”陈简叫住她,“你说他穿着白袍子?” “反正是浅色的。他身上的红不是很明显。” 白夭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眼神里充满对陈简一惊一乍的嗔怪。 “你没记错?” 陈简明白,不能把自己看到的衣袍颜色说出来,否则会影响白夭的记忆,必须等她确定了颜色才能说出口。 “没错,我记得很清楚,毕竟我从他身上窃走了光阴盘嘛。” 她和第一次说出这句话一样,轻描淡写。 但和她相处这么久,陈简已经能听出来,她其实对此相当自豪。 他说道:“我看到的判官穿着黑袍。” “所以说有两个呗。”她不以为意,指着窗户外,“你去那边看看,我记得那边有个仓库,要看仔细了,蜮民擅造机关,说不定就藏在哪个屋里。” 陈简见她并没心思探究判官,只好自己默默思考: 两个判官,一个穿黑袍、一个穿白袍,这是在对应黑白无常吗? 感受到白夭灼热的视线,他连忙动身。 “疯子?!” 刚探出脑袋,他就看到浑身是血的疯子正跌跌撞撞地朝他们本来。 陈简猛然将白夭拉到身旁:“疯子好像被袭击了!” “怎么了?”白夭吓了一跳。 这儿没人没鸟,疯子怎么会被袭击?她纳闷地循着陈简手指方向看去。 浴血而来的疯子念念有词说着含糊不清的话,他手舞足蹈,根本看不出是慌张还是兴奋。 陈简夺门而出,立刻附近寻找袭击者。 除了疯子那腥红刺眼的身影和身后微红涟粼的大海外,没看到任何动静。 “我找到了!”疯子的声音总算传入他的耳中,他格外强调“我”。 找到了? 很明显,疯子找到了船。 随着他奔跑接近,陈简看清疯子那一身鲜血根本不是自己的,而是海水—— “原来如此!” 他不禁暗暗喊妙。 原来船被藏在海里。 * 是人类…… 钰珉屏住呼吸,身体像冻结一样停在原地,一度忘记找遮挡物躲避。 一个、两个、三个……有三个人,我肯定没法将它们全都活捉,还是尽快把这件事告诉穷奇大人吧。那个浑身通红的东西真的是人吗?真是吓人,竟然那样奔跑,实在是太下贱了。另外两个也走回海边了,他们在做什么?那是……海底好像有东西冒出来了——是艘船!有船藏在海底。不好!他们好像发现我了。 * “喂!看那边!” 疯子像第一个看到自由女神像的淘金者一样高喊。 “是羽民!” 钰珉全身僵直,企图转身逃跑的念头立刻被恐惧压倒。她愣在原地,不明白那个通红的人类为什么能叫出她的名字。 “羽民?浑身是羽毛的人?”白夭听过这个种族,她抬头望去,灌木一旁露出一道柔顺的羽毛。“还真有东西躲在那,可能是鸟……” 她感到惊慌无比,如果是羽民还好,如果是侦查鸟,它肯定目睹了他们从海底拉船的举动。 绝不能让它跑了! 白夭弯腰捡起石子的,同时朝森林狂奔。 “疯子,跟上!”陈简反应很快,他压根不知道什么“羽民”,单纯以为那里藏了一只鸟。 三人很快跑到钰珉面前,而她根本没移动一步。 她没有飞翔能力,知道柔弱的自己跑不过人类,何况她的双腿已经颤抖得无法发力了。 “真是羽民!”白夭惊讶。 长着鸟嘴的人类面庞将内心的恐慌彻底暴露,钰珉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心想自己原来早就被人类盯上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她泫然欲泣。 “哭什么?莫名其妙。”疯子不满地抖掉身上的血水,“你运气好,正好我们打算出海,把一并你带上吧。” “这是什么东西?” 受疯子影响,陈简说话更不客气。 他看着鸟人少女——应该是雌性,他想,如果是雄性也太过阴柔了——不知道这是什么种类的生物,也不明白她刚才为何要躲在一旁,现在又战战兢兢地掩面而泣。 “这是羽民啊,”疯子摇头晃脑地说道,“他们生活在东南,我们还经过了他们的国家,不过没进去看。” 原来是一种鸟人啊。 陈简恍然大悟,他对钰珉说道:“抱歉,方才言辞有些粗鲁了,被这家伙影响的。” “噫,这和我有何关系!”疯子恼火。 白夭见这两人又要开始打打闹闹,于是俯身伸手拉起钰珉,温柔地说道:“你一定是跟族人走散了吧?正好我们要去找他们,跟我们一起来吧。” “我……” 钰珉瞪大水汪汪的眼睛。 她忽然明白了前因后果:这些人类把自己误会成了“羽民”,而鬼使神差的是,自己的名字和“羽民”几乎同音。 她觉得造化弄人。 若非这个疯癫的男人喊出“羽民”让她误以为是在喊自己,她早就溜之大吉了。 怎么办? 钰珉的牙齿不禁打抖。 “她看上去受了不小的惊吓,难道被鸟追杀了?”白夭跟陈简低语后,转而问钰珉,“有鸟在追你?” 我就是鸟啊……钰珉欲哭无泪。 她躲闪着白夭的目光,低声说道:“没有。” “那你害怕什么?我们可是人。” 白夭想不明白。 她强行拉起钰珉的手腕——再往上就没法拉了,因为那里有结实的翅膀骨架——将她从地上拖起。 总算遇上一个原住民,可得从她身上问出原住民的情报。抱着这种想法,白夭二话不说就带着钰珉走去海边。 “你们要去哪?!”钰珉失声尖叫。 白夭听得她的声音觉得格外刺耳,她走在钰珉前头,在那一瞬间露出凶神恶煞的愤怒,但她马上转身,展现心平气和的面容,并说道: “你不必害怕,我们一同去找你的族人。” 穷奇大人……人类把我抓走了…… 钰珉头一次如此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待在穷奇身边。 “真是大惊小怪的丫头,比疯子你还过分。”陈简对疯子耳语。 陈简也被那声刺耳的叫声吓得不轻,甚至觉得听到了鸟鸣,还以为是侦查鸟到了,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疯子懒得说什么。他只觉得这姑娘有些古怪,不过没有开口,南海之行多个伴总比少一个要好。 起码被海怪袭击时,可以用她当挡箭牌。 第150章 · 船 钰珉就这样上了人类的“贼船”,她看着大陆越来越渺小,高大绵延的山峦被天空和地面压瘪了,变成一道红褐黑三色杂糅的地平线,她的心也被拉扯成了一条长长的血流,一边连着自己,一边连着彼岸。船再驶下去,心脏就要彻底撕裂。 “好了,”名叫白夭的人类女性突然向她走来,“你总算镇静了。” 钰珉不知该谁些什么,她有什么理由能下船离开呢?一旦自己提出要留在岸上,人类肯定会识破她的身份吧! 她左右为难,焦急地问道: “我们要去哪?” 她庆幸小时候认真学习了人类的语言,她还以为一辈子都不会与人打交道,现在总算是派上用场了,可她一点都不高兴。 “难道你没听你的族人说?”白夭坐到她身边,让她觉得被囚禁了。“你的族人们呢?其他羽民都去哪了?” “我……” 钰珉紧张兮兮的模样让陈简看了心烦意乱。他并不是讨厌这种行为,相反,在鸟军逼近时,感到恐惧才是正常心理,他总感觉自己在这段时间逐渐丧失了许多情感,而这个羽民姑娘的出现让他深刻意识到,他的灵魂正在进行某种不可逆转的变化。 用两个字来概括就是“冷漠”。 不仅是思想冷漠,举手投足之间也充满了寒冷的气息,当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深陷其中了。 这种冷漠不具备进攻性,反而是逃避炼狱的怯懦者的防御之道。 “疯子,让她们单独呆着吧,我们去前面看看。”他烦恼地走向船头。 蜮民留给他们的船简单但不失精巧,它只有一层,船内没有赘余的物件,左右两侧的船橹可以供四个人划行,另外还贴心地将一杆船篙藏在船内夹层,刚开始还能用以调整方向,现在船驶入深不可测的大海,这玩意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疯子觉得船篙可以用来击打海怪,但陈简并不认为这么柔软的东西能对付得了海中的生物。 红里透黑的海水将他们的倒映清晰反射,陈简忽然想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解灵渊时的场景。同样在一片广阔不着边际的水面上行驶,只不过那是木筏,这是木船。 也没多大区别吧。 他忽然苦笑。那时的自己怎会想到,穿越后没过一年就被打入真正的炼狱了?有时候,他都忘记自己曾经生活在名为21世纪的地球上,西朝人间已像一场梦,前世的事情更像毫无依据的臆想。 但黄哀眠的存在还是不断提醒自己——我是货真价实的穿越者,穿越的还不只一人。 他们都在哪呢?在西朝用新的身体以新的身份活着?这样一来,他们的灵魂还属于自己吗? 这个问题不仅是在问他们,也是自问。 想起人间的生活,他突然产生一股悲痛的怀恋。 说实话,在人间的他过得并不开心,失去记忆、身世模糊、卷入武当的阴谋、还有可疑公主的人物、皇权之争……种种事情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他连自保都格外艰难,更别说睡一次好觉。 不过和炼狱一比,人间的磨难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船已经远离海岸,无论是鸟鸣还是中心山都统统远去,他知道,现在是绝无仅有的放松时刻。 洋流正带着他们向看不到尽头的南海漂流,橹与水流碰撞出自然的和美之音让人在血海中感到心旷神怡,渐渐习惯的血腥味已经融为身体的一部分。 陈简的眼神有些迷离,他感觉只要离开了这片海域,永恒就终结了。 “真是安静。”疯子忽然开口。 “不好吗?” “说不定之前出发的人,已经把那些危险的海怪杀死了。”他自我安慰。 “南海里有些什么怪物?” “很多,各种各样的。” 疯子也说不清,这些事只有白夭知道,但她目前把重心放在与羽民姑娘的交流上,并没有跟他们讲解需要注意什么,这也意味着,危险还没这么快降临。 陈简多么希望白夭别再和他们说话,这么一来也就意味着,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真想一直这么下去。”疯子说出了陈简的心里话。 “你不想离开这里?” “‘这里’是哪里?南海?” “炼狱。” “不知道。”疯子罕见地情绪低落,不知是被什么影响,“你觉得,离开炼狱后会到哪里去?” 陈简还真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他犹豫片刻,大脑中搭建起地藏公的房间:“回到地藏公的房间?” “对你来说可能是那样吧……难道几百年前就被打入炼狱的我,也会回到那里?” 陈简的思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就像一辆脱轨飞出的火车,本在迅速运作的大脑顿时陷入无意义的空转,他忽然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麻痹了。 疯子的这些话看上去在讨论地点,实际上是一个时间问题,关键在于,炼狱的时间究竟能否纳入常规意义上的“时间”范畴? 对于人而言,时间最显现的作用便是度量生命长度,可犯人们在炼狱拥有无穷无尽的生命,人曾经是时间的观测结果,现在却成为了它的体验者,两者融为一体,时间还是时间吗? 陈简理不清其中的逻辑关系,他越想越乱,觉得整件事从根源上便无法理解,就像二维生物企图理解三维空间其结果必然无疾而终一样,他的先验知识架构已然无法探索炼狱的时空观,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存在已经被某种更高维度的视角看穿,那个视角拥有他们世间的全知全能,是他们的“上帝”。 不寒而栗的不悦塞满胸膛,如果黄哀眠还在,陈简兴许能和他谈论关于维度的科学,可身边只剩下疯子、白夭和那个始终唯唯诺诺的羽民。 他从未感到如此孤单,脑海中忽然闪过艾米莉·狄金森那句家喻户晓的诗句——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是啊,当初如果没见到黄哀眠,或者那家伙没有自报家门,那些前世的记忆说不定就此沉淀。有些时候,忘却也是幸福。 陈简的呼吸变得迟缓,这一细微的变化引得疯子注意。 “罗斯,你怎么了?” 陈简的肚子恰逢时宜地响了起来。 “饿了。”他简短地答复。 “我也有些饿了。”疯子用力拍打船身,“来,捕鱼!” 船忽然摇晃让白夭生气,她立刻喝道:“喂,你们小心点!” “明白!” 疯子笑嘻嘻地说着,同时弯腰将脑袋凑到船外。 “哎呀!”他叫道,“罗斯,快看!这儿鱼还真多,我都没注意。” 陈简看向船身。 吃水线底下聚满了小鱼,它们有着菱形的身体,锋利而光亮的鳞片非常张扬,看上去不是好惹的种类,这些鱼儿正瞪大呆滞的双目,野性趋势它们行动,渴望吃掉船上的人。 “看起来很危险啊。”陈简一边说着,一边从船里掏出船篙,慢慢将它放入水中。 也不知这些缺少智力的小鱼把船篙误认为是什么东西,总之它们群起而攻之地聚到篙尾,用相对木杆而言并不锋利的牙齿拼命啃食,很快,意识到这不是食物的鱼再次围到船边,后继扑来的鱼则填补刚才的空缺,过了很久,先前围堵船只的鱼好了伤疤忘了疼,再次冲去啃食船篙。 海中上演了一场循环往复的、愚昧的捕食秀,而船篙尾端仅仅多出了一些细小的划口。 “它们为何不咬船身?”疯子问。 “你还希望它们咬?” “总得弄清缘由吧。” “船由山腥木打造。”白夭不知什么时候溜达到他们身边。 陈简看到羽民还坐在船尾。她正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仿佛在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让他感觉有些不爽。 “我知道!”疯子拍掌道,“是有血腥味的木头。” “是,”白夭点头,“海水里的东西都有血腥味,这些鱼只会攻击不慎进入海中的人,也就是说,它们只吃不散发血腥味的东西。船篙可能就是给它们吃的,免得有些鱼头脑发昏,吃船。” “看来原住民已经安排妥当了。”陈简佩服地说道。 “浅海没什么危险,麻烦都在后头。”白夭不希望他以为万事大吉,放松警惕。她露出一种旅人的严谨和远见。 “那个姑娘怎么样了?”疯子问。 白夭叹了口气,郁闷地说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同族的羽民何时离开,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不知道自己的家人是谁,看样子脑袋有点问题,所以被族人抛弃了。” “太好了!”疯子欢呼。 “有什么好的?”白夭代替陈简问出这句话。 “反正留着她也没用,万一有海怪袭击我们,把她扔出去便是了。” 陈简刚想对这种不人道的做法提出反对,可白夭却说道: “的确可以,到时候随机应变吧。” “好!”疯子仿佛多了条命似的。 白夭察觉到陈简的眼神有异,不解地问道:“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你们说……适当的时候可以抛弃她?” “是啊。”她理所当然地点头。 这算什么啊!?陈简想质问他们,那个女孩难道不是人吗? 但他说出口的是另一番话:“难道,你们也打算抛弃我?” “你在说什么呢?”疯子开怀大笑,揽着他的肩膀说道,“我们可是伙伴!想想,你我战胜颙时的配合,那可是最佳拍档!” 这句话传入了钰珉耳中,她眨了眨眼。 “那她——” 陈简发现羽民在注视自己,他竟胆怯地躲开那道单纯无暇的目光,他像在和白夭、疯子商量何时将她杀死。 罪恶感和海浪重叠,正彼此起伏地敲打心房。 “她是原住民,何必那么在意?难不成看上别人那张鸟嘴了?”疯子感觉其乐无穷,他语速飞快,“我听说羽民生小孩都是下蛋,会有一窝的蛋从她肚子里拉出来,你小伙子年轻气盛,倒是可以试试。” 一定有哪里出错了…… 疯子扑进水河族男性身体里纳凉的场景闪过脑海。 “哈……”他哼出一声疲倦的笑声。 原来没什么地方出错,不正常的是自己。 “到底怎么了?自从到海上后,你样子一直奇怪。” “难不成真坠入情网了?”白夭贫嘴笑着。 原住民是炼狱的一部分,而炼狱给犯人带来无尽的苦痛,在犯人眼中,原住民的生命其实并不重要——陈简像是参透了宇宙奥妙的神学家,他痴痴地倒在地上,嘴角挂着惊悚的笑意。 “我早该发现的……”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对其他人说。 第151章 · 再见公主 “罗斯的样子很奇怪啊。”疯子又一次对白夭说。 “看出来了。”白夭觉得问题出在那个羽民姑娘身上,自从她出现后,罗斯就摆出一张苦闷的脸,难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可看上去,他们先前并不认识啊。 “罗斯?”她蹲在陈简身旁,“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他摇头笑道,“我有点累了。” “那你快点休息吧,再过不久就要到孚牛的领地了,我们得小心。” “孚牛?”那是什么? “浮在水面上的牛,平常会露出头顶的角,等船驶过它们身上的时候,便会突然窜出把船撞破。” “我们怎么办?”陈简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海面上长满密密麻麻的牛角,将这边和对面隔开,他们根本没法过去,而一头头壮硕的牛正透过黑玻璃球般的眼睛注视他们——他其实无法想像漂在水里的牛是什么模样,只能随心所欲地认为它们长了鳍,脚掌像青蛙,蹼在水底慢悠悠地扇动。嗯,这很有牛的样子。 “所以‘小心驶得万年船’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得避开它们头顶。” 看白夭胸有成竹,陈简没再多说什么。他好像确实有些累了,相当累,想快些休息。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透过脑海,“再这么工作下去,就看不到它完成喽。”是白夭在说话?他眨了眨眼,那双剔透无血色的嘴唇没动过。 谁啊?他想问。 女声非常轻盈,像一阵风,取乐般说出诅咒的话——再这么下去就活不了多久喽。好像这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陈简本该不高兴,可听到这个声音却相当怀念,心防被瓦解了。他细腻地体会这种感觉,仿佛躺进了谁的怀里。 到底是谁呢?之前脑海中从没有过这种声音,难道更重要的记忆在苏醒?是公主在说话?可她的声音并非如此,她应该静止如水,平淡无韵,绝不可能用这样快活的语气挑逗他。 “我去睡一下。” 陈简觉得脑袋有点痛,三观炸裂的同时似乎把脑袋也炸坏了。 还没等他们再说什么,陈简已经躺进了船内,脑袋离波涛更近一步,血水仿佛一股脑地灌了进来,耳朵嗡嗡作响。疯子和白夭站在船头,好像在讨论自己的态度为何急转直下,他们正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好吵啊。 陈简根本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但是就是觉得很吵,身边叽叽喳喳的,仿佛被关进了挤满鹦鹉的鸟笼。 他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看。 不知过了多久,但对他而言就是下一刻。 不同于炼狱的温暖强光照在脸颊,他睁开双眼,身处一片广袤灿烂的天地,璀璨的光芒像宝石一样挥霍填满了整个世界,浅而澄澈的水面让他想到的“境界”二字。他知道这是哪,这就是无数次梦到公主的那片无垠水镜,只是这次,他感觉不到温馨和放松,他露出慌张且怀疑的眼神,镜面很快将无数道相同的目光赠还给他。 他低下头。 莲花在两侧整齐绽放,中间的道路通往一座神圣宫殿。 ……果然和炼狱的一模一样。 心像泄了气的皮球,噗的一声,整个人没了力量。 他又抬起头,公主的身影再次出现了。她穿着金碧辉煌的衣服,虽然这么形容很奇怪,但陈简只剩下这种感觉,她仿佛将世间的万物都放到了身上,全身透露着掌控天下的霸气和野望——不过她的确掌控着天下。 陈简往前走了一步。 这是他第一次前进,以往他总是站在原地,不敢靠近公主,仿佛连闻到公主身上的清香都是僭越,不过前世的意识终于能主导这副强健身躯了。 管你是什么公主,我才不在乎咧。 这个想法驱使着陈简加快步伐,但和公主的距离没有接近,她还是沐浴在粉金的光芒下,身影依旧那么小,线条依旧那么糊。 奇怪。 他低头,自己的确在迈步,被双脚踩出的涟漪扩散得乱七八糟,侵扰了两侧的成百上千朵莲花的安详,它们不满地晃动身躯,像被插在柔软果冻上,虽在不断晃动,但每朵花的间距没变,还是整整齐齐地立在两侧。 原来它们都是在觐见皇帝的臣子。 这样奇妙的想法闪过他的脑海。 “公主。” 陈简以为自己没法发声,可当这个称呼回荡在无边无际的空间时,他吓了一大跳,像在教室里玩手机结果突然外放一样尴尬,他想赶快把声音收回,可这儿没有音量调节,“公主”二字在洗脑和嘲弄他,不断荡击耳朵。 公主好像动了一下? 他没有看错,公主的身影正在慢慢变瘪,然后又变回原状。 难怪一直看不清她的脸,原来是背对我的。 陈简舔了舔嘴唇,被炼狱高温“熏陶”这么久,他早就养成了不断舔嘴唇的习惯,他明白口水会加剧嘴唇的皲裂,不过远水不解近渴,况且,炼狱不存在能一劳永逸解决热燥的方法。 公主好像离他近了点,他看清了公主的容貌。 相当普通。 普通不是只她长相平凡,而是非常美丽,美丽得没有死角,仿佛能成为任何一个男人的梦中情人,是一张没有任何特色的精致脸庞。 陈简皱了皱眉,心想,简直是网红时代修图的产物,不过在西朝,人们显然没有被这种批量生产的公式化面庞荼毒。 公主好像看透了他的内心想法。他立刻感受到萦绕在公主身边的不悦氛围。 真是糟糕…… 陈简不禁暗暗后悔,自己怎么能对公主的美貌评头论足?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公主的视线根本不在自己身上,而在他身旁——她从始至终都没正眼看过他一下。 陈简疑惑地转过脑袋。 身边没有任何人啊? “这是孤交给你的第一件事,能办妥吗?”公主开口了,她的声音冷冷淡淡,像一条永不转弯的直线,笔直地刺向陈简,的身旁。 陈简不合时宜地感到如释重负,心想,刚才听到的“再这么工作下去,就看不到它完成喽”果然不是公主所说。因为那个声音让他感到安心,而他不希望听到公主——这个古怪而诡异的女人——的声音会感到安心,他宁愿觉得恐慌。这才符合他对公主的预期。 “定不负公主期望!” 身旁突然传出声音。 是陈简的。 不是现在的陈简,而是以前那个没被穿越者附身的陈简,他的声音阳刚却呆滞,像一具老实本分、忠心耿耿的傀儡,一具任何统治者都会喜欢的傀儡,公主也不例外。她看样子很满意听到这样的答复,点了点头,挥手让他出宫了。 这是“我”接到前往武当任务的情景……以前只是模糊的记忆,现在场景重现了。 陈简仿佛听到过去的陈简一步步退出宫殿的脚步声,很快,万籁俱寂。 “公主大人,”又一个只能听到声音却看不到人的女人开口了,她好像一直站在公主身边,静悄悄地仿佛透明人,陈简估计她是沈朔霞,“他才刚加入恭莲队,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做,不太稳妥吧?” “陈简是你引荐给我的。”公主的声音似乎多了些人类色彩,像撒娇的小女孩想把责任甩得一干二净,而且她不自称“孤”了。 什么呀,陈简心想,原来私底下还是小孩,装得那么高深莫测。看来白夭说得有些道理,公主的确是“可爱”的小孩,只不过她把可爱的一面藏得很深很深,好像根本不存在。 “可是……”沈朔霞听上去有些苦恼,她引荐陈简时,可能没想到公主会让他做这么艰难的人物吧。 “没关系。” 陈简好像看到公主扬起嘴角,露出运筹帷幄的笑容。 像女生把收到的一摞情书全部扔进垃圾桶一样……他胡思乱想着。 公主的眼眸闪过狡黠,不寒而栗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他感觉胃在翻腾。 又是这种感觉,她总是在某些时候给人恐怖的感觉。 陈简捂着肚子,继续观察公主的动静。 “都准备好了……” 这句话像在对现在的陈简说。 轻柔的声音充满愉悦,一卷红毯好像慢慢滚开,邀请陈简走到她身边。 陈简像失魂落魄的酒鬼,他踉跄上前,猛然睁开双眼。 梦醒了,他回到了炼狱。 或者说,公主请他回到了炼狱。 第152章 · 险穿孚牛群(上) 刚才到底是什么情况……陈简捂着脑袋。 他因船体不稳而被撞醒,不过这种疼痛与地狱酷刑相比,就像被蚊子盯了一口。 他马上回过神来,进入紧锣密鼓的思考领域。 公主的那句话是对我说的?还是说,站在那的另有其人?第三人,不对,是第四人在场?公主在陈简离开后卸下心防,换言之,另一个在场的人也深受公主信任吧!到底是谁? 如果那人一直在陈简身边,为何我完全没有印象?在记忆里,那次会面只有公主、侍女、中途那个弓箭手好像进来了一趟,但马上出去了。 陈简皱着眉头,恍恍惚惚准备扶着船帮起身。 疯子和白夭一人站在一侧,正卖力地捣鼓着船撸和篙。 “你!”一个微弱但急促的声音从后背响起,陈简纳闷地转过头。 是那个害羞的羽民姑娘。 “他们说……”钰珉的眼珠转得飞快,一下就把目光从他脑袋移到了脚底,“不能乱动。” “哦。”陈简不知该怎么应付她,结巴地回了一句,“多谢。”于是转过头,避开尴尬的对望,重新坐回原位。 真是奇怪的人……鸟人。 他忽然想知道,鸟国是如何看待羽民国的鸟人?她长了翅膀,嘴巴是喙,身上遍布着厚实而光亮的茸毛,那对眼睛在炼狱的光芒下显得格外通红,仿佛本身就是红色的。 简直像红瞳鸟变的,鸟国说不定会找他们结盟。 陈简摇摇头,把这种想法丢到一边。 红瞳鸟是最低等的鸟怪,它们缺乏智力,没有奇怪的能力,更别说化作人形了。 陈简老实安分地坐在原位,他能感觉到,半蹲在前头的两位掌船人正小心翼翼地控制每一块肌肉,他们双目紧紧盯着水面,四肢则协调如一,像慢动作般摆动船撸。船身两侧都是从水面凸起的牛角,那些聒噪的小鱼不知在何时消失了,想必是不敢涉足孚牛的领土。 不过,为什么孚牛会老老实实让出一条这么狭窄的通道?陈简决定在度过这段艰难而缓慢的行程后再去问他们。现在他可不敢轻举妄动,整个船上的氛围无比凝重,仿佛进入了一场诱发悲哀的葬礼,空气被灌满了强力胶,船头艰难无比地刺开水面,连涟漪都停止扩散。 陈简不禁感到一阵后怕,要是那个胆小的羽民晚一点提醒自己,他们可就全军覆没了! 话说回来,他们就不能把自己叫醒再出发?非得搞得这么心惊胆战? 大气不敢出一声的陈简闷闷不乐。 船还在前进,至少现在一切正常。无所事事的他决定继续思索刚才的那个梦。 他确信那个古怪而无垠的空间中包含了庞杂的信息,只是他还尚未发掘。先从显然的事情探索吧—— 莲花,已经不用怀疑了,这里的莲花和倾莲公主梦中的莲花完全一致。可关键在于,这能说明什么问题?莲花一样,说不定是因为在炼狱看到的莲花融汇进梦境中而已。这种事不是很常见吗?白天看到的东西,晚上就梦见了。 如果非要说出个更具有阴谋论性质的结论,那就是公主知道炼狱的风景——这糟糕的地方根本配不上“风景”二字,他随性吐槽。 那么事情就相当有趣了,公主从谁那得知炼狱的情报?亦或是她曾亲自涉足此地? 无论何种可能,最终都能导向一个结果——通往炼狱的道路并非单行,人间与炼狱双向相通。 陈简兴奋了不过几秒,希望之火就被思路严谨的自己熄灭 ……其实还有第三种可能性。 他抬起头,看着永远不会消停的、翻滚的云火,像一朵朵绽放的烟花,高大的火浪夜以继日地烘烤整个炼狱,看样子想把一切熔化,越过密不透风的云火层,陈简好像看到了许多对被凸面镜放大的眼睛。 有方法能从人间看到炼狱的一切景象,就是在看动物表演一样。 这是什么反乌托邦恶趣味啊……陈简不悦地啧了一声。尽量不去触碰这个想法,若真是这样,他就没法出去了。有谁会让马戏团的动物逃走呢?除非那人加入了动物保护协会之类的组织,显然,人间不会存在犯人保护协会。 陈简叹了口气,继续回忆刚才的梦境。 都准备好了。 这是公主的最后一句话。她对着身处大殿的自己或是某人说了。“准备”是指什么?她准备了什么事? 结合公主和侍女的谈话,应该和陈简被安排去武当有关。引荐陈简加入恭莲队的沈朔霞并不放心把这个严峻的任务交给他,而公主却劝说她不必担心。公主是确信陈简能完成任务,还是确信他……不能完成? 如果连失败也在公主预料之中……那现在身处炼狱的自己,也是“都准备好了”的一环? 开什么玩笑! 如果我没穿越陈简身上,他说不定已经完成任务了。一切都脱离了公主的掌控,一定是这样! 不知为何,陈简心中总是生出与公主作对的想法,他莫名地厌恶这个“未曾谋面”的上司。 可是,一切真的脱离了她的掌控吗? 梦境最后那道铺向炼狱的红毯,似乎就在提醒自己:是公主把你送到炼狱的! 真让人不爽。陈简心猿意马,连思考都变得飘忽茫然,思绪仿佛被血水冲刷一番,变得粘稠而沉重,他闭上双眼,公主的身影出现在腥红的远方。 她在做什么?微笑?招手?完全看不清楚,那道身影只是带来无穷的烦恼和焦躁,让他忍不住想冲上去,质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他还算冷静,知道自己其实还在船上,视野尽头不过是惹人嫌的幻影。 以前的陈简为什会效忠这样诡异的女人?他是傻子吗? 啊,说不定还真是……他就是个强壮的傀儡,如果公主面不改色地命令他剖腹自尽,他一定会老老实实地问清步骤,然后挥刀离世吧! 无可救药的家伙。这甚至算不上愚忠,公主可是垂帘听政的篡位者。 他自言自语地批判以前的自己,突然,船身猛然震动。 糟了! 没等白夭传出命令,他就意识到大事不好。 第153章 · 险穿孚牛群(下) 船身很快开始剧烈晃动,就像任何一艘在暴风中航行的渔船一样,这艘弱不禁风的山腥木船也摇摇欲坠,两侧的四杆船撸发疯般地击打水面,一时间,所有的孚牛都苏醒了,露在水面的牛角仿佛一条条迎着春风拔地而起的嫩草。 “白夭!”陈简大声叫着。 白夭显然没发现陈简已经醒来,她回头,惊慌失措地说道:“快来帮忙!” 怎么帮啊!陈简还没来得及问,刚迈步就因船的抖动而踉跄,差点儿倒下去。他突然抱怨原住民为什么在船里面设这么多小坎,又不方便行走、又不方便睡觉。要知道,几个时辰前,他还对这些随时能提供座椅功能的木坎赞赏有加。 “怎么了?” “不能让孚牛发现我们。” “现在还不算被发现吗!” 船身似乎没有刚才摇晃得那般猛烈,可周遭彼此起伏的水圈还是不断击打着牛角,巴不得把他们的位置告诉孚牛。 “还没。”她说。 “所以……我要做什么呢?” “接下来交给你一个人了,把我们带出孚牛群……”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远。陈简现在才看到,蹲在一旁的疯子的手看似在动,实际上是被船撸带着摇摆,他已经被白夭杀死了。 “忏悔刑?” “是……快杀了我,”白夭炮语连珠地说道,“孚牛的感官很迟钝,你用船篙点它们的牛角两侧把它们引开,开出一条没有牛角的通道便可,然后慢慢划过去,只要船身不碰到牛角——快把疯子推开!那边的船撸要撞上了!” 陈简连忙一脚踹开疯子。像踹走一个垃圾、一具尸体。同时用手按住船撸,扁平的船撸尾端擦着牛角划了过去,陈简感觉看到了那头孚牛已经蠢蠢欲动。 不过它最终并没有反应。 “快点!海水在推着我们往前!”白夭的声音已经越发颤抖。忏悔刑应该还有几秒才会到来,现在她只在经历其他对身体造成伤害的刑罚。 “杀了我!”她跪在陈简身边,平日里坚韧的气质荡然无存,说话都不利索了。 陈简手忙脚乱。 他要掌控四柄船撸,要杀人,要把疯子尽量推远,还要用船篙轻点牛角的侧边,一个人根本忙活不过来。 “去叫那个羽民把你杀了。”陈简对白夭说着,发现她已经倒下,在船里哭喊着求饶。 那个举动,她想跳海自尽?! 陈简用余光看到她扒在船帮上,尚存一息的理性正在痛苦做最后的斗争,她想死,而海水能给她永恒的宁静,她将永远成为食物——复苏、死亡。 “喂!羽民!”陈简顾不上会惊扰孚牛了,“别傻坐在那,快来帮忙!”他忽然有些气愤,从始至终那家伙都在干什么?! 钰珉连忙踮起脚尖走到船头。 “把她杀了,把他们的尸体搬到后头,然后再过来。” “什……什么?” 人类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而且,那个女人怎么变成这样了?她一直很正常啊! 钰珉只是听闻犯人要经受很多奇怪的痛苦,可她从未亲眼见识过。鸟国有很多人类粮食,但她作为红瞳鸟,每次只能吃到奄奄一息的人类,上面沾满了绿和黄瞳鸟的口水,有股酸臭的味道——优雅的白瞳鸟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陈简真是想破口大骂。带上她到底有什么?情报没有,在危急时刻反而让人看着碍眼。 冷静!冷静! 他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暴躁了? “你——” 他摸了下腰间,没找到象牙。 掉海里了?有一阵没看到它了 “啧。” 等这个蠢笨的羽民从他们身上找到小刀,白夭估计早就跳海了,看她的样子也力气把人掐死。对了!她的那张鸟嘴好像挺锋利。 “你把她脖子咬破就行了!总之,拜——托——你——快杀了她!”陈简觉得用“啄破”更贴切,但现在不是纠正语言的时候。“不然我就杀了你!” 他怒上心头,说着不可能的事。 但钰珉被这个少年模样的犯人吓了一跳,她一直觉得他看自己不顺眼,听说他要杀了自己,更是慌乱地跪在地上。 我怎么能给人类下跪!她心是这么想着,可双腿却情不自禁地贴紧船内的木坎。 人类女人的上半身已经爬出木船了。 杀了她! 穷奇大人的声音忽然传入脑海。她惊喜地回头,空中没有那个可靠的身影。 杀了她!证明你的忠诚。 原来如此,这是给我的考验,那个少年是某位白瞳鸟大人变的!他诱骗了两个人类,让我在此展现对鸟国的忠心。 钰珉知道这不太可能,少年明显和另外两人相处了很长时间。不过她用这个念头将恐惧驱赶,她爬到白夭身边,用力将她扯回船内。这就是人类的身体吗?她先前还从未主动接触过白夭,在抓住那只白皙透骨的手臂时,一股暴戾嗜血的痴狂刹那间吞噬了理智。 想杀了她! 不,不是想杀她。犯人们有不会死,何来“杀”一说? 自己只想吃了这个女人。 饥饿感涌上心头,与穷奇大人分别后,她很久没进食了。 “救我……救我……” 白夭意识模糊,不知是什么人拉着她,总之她的手臂从一边拖到了另一边,一定有人在摆弄她的身躯。 她只祈求对方能让自己解脱。 钰珉动嘴了。 就像平常用餐一样,只不过这个女人更活蹦乱跳一点而已。她心中念念有词,喙在瞬间割开了她的喉咙,鲜血从断裂的血管喷涌而出。 好鲜……钰珉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好想将她吃得干干净净。 不过,那个男人在看着我……她感受到陈简的目光。其中没有怀疑和厌恶,而是一种“干得不错,我对你刮目相看”的赞扬。 “死了吧?快来帮忙。”陈简转过身。 他的样子非常滑稽,半蹲着,双腿叉开抵住两侧的船撸,右手拿着船篙不断轻点船前的牛角,同时左手不断在左右船撸间往返,调整前行方向。 好想吃……钰珉咽下口水,恋恋不舍地站起身,可白夭散发的食物香气在诱惑她,她假装没有站稳,重新趴到白夭身边——其实她大可不必这样表演,陈简全身心投入驶船,他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诀窍,甚至担心笨手笨脚的羽民会添乱,正考虑还要不要让她过来。 就吃一口。 钰珉紧张的张开嘴巴,在颈部不易察觉的地方啃了一口。 没有沾上鸟唾液的人肉竟然这么香……要不再来一口吧,反正她会复原的……钰珉紧张兮兮地偷吃食物。 再来一口—— 等等,要不把那个叫罗斯的也杀了,这样就有三份味道不同的食物了! 这不正是穷奇大人给我的任务? 钰珉毅然起身,杜绝脚边食物的诱惑,慢慢靠近陈简。 很简单,他虽然站着,但空不出手脚,只要准确无误地咬断他的脖子,这一船的人便能献给穷奇大人了。 钰珉侧过脑袋,角度正好能横着咬断陈简的脖子。 她张开嘴。 “要我帮忙?” “哇!吓我一跳。”陈简完全没发现背后一人,甚至没反应过来后面是羽民姑娘。 她一直胆小怕事,现在的语气却相当镇静,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 “喏,你拿这个。”他指示钰珉控制右侧的船撸,“一只手按住后面的,前面那个,我叫你划,你就划,跟他们刚才一样,一定要慢慢来,懂吗?” “好。”钰珉乖巧点头,仿佛一秒前想杀死陈简的是另一个人格。 她当然不是双重人格,只是忽然领悟到一件事——把他们都杀死了,自己怎么离开? 这是个相当现实的问题。 她的力气并不比人类强大,无法独自一鸟操纵船离开孚牛群,况且水流正在将他们往远离南岸的方向推,她既要看守随时可能复活的人类,又要逆流横穿孚牛群,怎么想都是天方夜谭。 她庆幸自己及时冷静下来,也有些后悔。 在知如此,该多吃几口的。 她暗中计划,伺机而动。 目前来看,人类除了厌烦她外,对她毫无戒心,倘若能和这个最看不惯自己的少年共渡难关,想必接下来会相当顺利。 “划一下。”陈简给出指令,“慢点。” “嗯。” 钰珉感觉自己的手变得格外沉稳。是因为吃了新鲜的人类吗? 不是。她知道,在短短的一刻之内,自己已经成长了,她一定成为了一个合格的鸟国战士,少昊帝会认可她,穷奇大人也会赞赏她的勇敢。 她的嘴角挂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很好。” 陈简很满意钰珉对船撸的控制,他聚精会神地用船篙点出一条航行水道,不再担心羽民姑娘会出差池。 钰珉虽是第一次划动船撸,但绝非乱来。 在非常短的时间里,她观察了陈简划动左侧船撸的幅度和速度,可以说,她已经能代替陈简的右手,分毫不差地模仿他的举动。这是她从父亲那继承而来的强大学习能力,无论是鸾、凤,亦或是少昊帝,大多数白瞳鸟在这点都远胜人类,在简单的划船中,她感到无比骄傲。 “很好……慢慢来。”陈简自言自语,眼睛像雷达一样观测前方的水域。 “小心前面!” 钰珉忽然看到,本该没有牛角的水面出现微微起伏。 还有牛角藏在水下!要撞上去了! 陈简也发现了那颗隐藏极深的牛角。 怎么会这样?前面的牛角都被我引开了?!怎么还剩一个? 手中的船篙还指在更远的牛角上,现在根本来不及收回船篙。 在火烧眉毛之时,一颗圆滚滚的东西忽然从身旁飞出。 是羽民姑娘扔出了什么东西。 啪嗒一声,圆球准确无误地打在牛角一边,藏在水里的孚牛憨实地朝一旁游走了。 “呼——”陈简如释重负,“干得不错!” 牛角里船非常近,就算三岁小孩都能扔准,不过像羽民这般波澜不惊的胆识可是少有。陈简对她的印象有了改观,虽然在平常没什么用处,不过关键时刻还算可靠。 “不过,你刚才扔了什么?” 孚牛群已经接近尾声,那个隐藏水底的牛角像游戏的最后一道关卡,过去就通关了。 陈简轻松了不少,他悠然娴熟地点开剩下的水道。 “这个。”钰珉又变回胆小害羞的模样。 不过这回,陈简看她顺眼,除了那张沾有白夭鲜血的鸟嘴。 陈简看着她手指的地方。 糟了! 她竟然把疯子的一颗念珠扔了! 疯子虽然从未明说,但那串挂在胸前的念珠绝对是他最宝贵的东西。 ……算了,一颗念珠救了四个人的命,疯子应该没什么意见吧。 “有什么事……吗?”钰珉的眼睛大得和鹿一样。 “呃,不知道,先休息一下吧。”陈简靠在船头,全身软了一下。 第154章 · 念珠 陈简尽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严肃也不沉重,用近乎白描的平淡语气告诉疯子,他的一颗念珠为拯救四人性命而牺牲了。 疯子愣在原地许久,凝固的时间正一点点拉长,他呆滞得越久,越说明念珠对他相当重要。 陈简观色一番后,感到疯子与往日相距甚远。 他不禁悲哀地看了眼丢掉念珠的钰珉,猜想疯子会不会把怒火发泄到她身上。 不过出乎意料,疯子一言不发地坐回原位,弯下腰,用干裂的手指数着剩余的念珠,在确认只少一颗后露出庆幸的笑容,将它们重新戴回脖子。 钰珉心惊胆战地看着疯子,四肢紧绷得像一根弹簧。 疯子看上去随时会大发雷霆,船上的气氛比横穿孚牛群还要沉寂,陈简觉得心已经堕入冰窖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忌惮疯子,或许是不希望两人的伙伴关系破裂。 追根溯源,这事得怪到陈简的头上,如果他再小心谨慎,就不会遗漏那只牛角了。可白夭在刚才又说了,是她没想到孚牛会潜到那么深的地方…… 唉,算了。 陈简摇摇头。 归根结底,这件事得怪敌人太狡猾,他们有什么错呢? 他决定了,如果疯子打算对那个羽民出手,他一定会站在她那一边。 不过疯子没有任何危险的举动。他忽然放声大笑,钰珉的羽毛顿时耸立。 “你们一个个神经兮兮的!做什么?划船啊!”他神气地指挥着众人,好像变回了楚国的巫术师,正统帅三军南征。 陈简当然察觉出疯子在努力将心中的怒火压制,不过现在没法为疯子做什么,疯子自己接受现状才是最终的解决方案。 再说,就一颗念珠而已,有那么重要吗……陈简突然有想一吐为快的冲动,不过他没有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 “是啊,快划船吧,万一孚牛追上来就麻烦了。” 虽然它们肯定不会追上来。 白夭长舒口气,叫羽民跟着她,两人并排坐到船头划动双船橹。陈简领会白夭的意思,很不情愿地来到疯子身旁。 “喂!”他用平常和疯子说话的大刺刺语气喊道,“你别光站着,来划船。” “罗斯。”疯子的语气忽然变得很沉,好像个经历了千难万险后精疲力竭的人。 估计是忏悔刑带来的副作用还没有消散。 在忏悔刑到来时选择自杀,固然能逃避这个让人神形俱灭的惩罚,但每次的时机并非恰到好处,在死的那段时间,疯子和白夭感受不到忏悔刑,可炼狱会迅速修复他们的身体,让他们再次承受如梦境般的痛楚,这时他们没法发声,灵魂像被囚禁在某个专门为自杀者准备的地牢里,就算陈简从外部将他们的身躯继续破坏,忏悔刑还是会萦绕鞭挞灵魂。 自杀——说白了只是让外表看上去平静一些,灵魂绝无可能逃离忏悔刑的牢笼。 “你在炼狱多久了?” “说什么呢。”陈简笑道,“你应该知道我来了多久,我刚来就遇到你了。” “是啊。不过一点都不久。” “……嗯。跟您老人家相比,确实差了点意思。” “知道我是如何度过这几百年的?” “到处乱逛呗?” “那只是肉体上。”疯子重重地叹了口气,苍老的双眼好像两团融化的橡皮泥,再这么叹息下去,整个脸的皮都会塌下去。“我还活在这里。”他用干巴巴的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敲了敲自己的胸膛。 陈简听到胸腔里传来回声。 疯子的生命之火已无比微弱,灵魂本该充沛整个心房,可现在,里头却空空荡荡。 “这东西有什么用?”他的手伸进蔽体的上衣,将刚塞回去的念珠串捻了出来。他冷冷地发出一声嗤笑,自答道,“无非是种灵魂的寄托罢了。” 他像注视自己的灵魂一样,慈祥而崇敬地将念珠托到手心。 “在这——”他强调着,用力说道,“如果不找点事做,人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丧失理智,成为一滩任人宰割的肉泥?那还算好的,最可怕的是连灵魂都消失了,就像被火烧、一直烧,的水……” 他思索了半天,忽然紧紧抓住陈简的双肩:“你看得到吗?那些沸腾的水像灵魂,只要风一吹,什么都没了,我们的身体就是个铜壶,等我们死了,后代会指着棺材里的身子说出我们的名字,可是,那才不是我们咧。” 陈简觉得这番话蕴含了某种奇妙的哲理,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如果疯子穿越到现代,他一定会被血肉主义者标记为激进的反对派吧。 “可是,那难道不违法吗?” ……? “你刚才说什么?”陈简的视线直得像一柄剑。 “我说——”疯子耐心地说道,“我们的灵魂就像水,沸腾化气,我们便死了。” 刚才那个声音是怎么回事?陈简听不进疯子的话了。 疯子双腿因坐了太久而发麻,他扶着陈简的肩膀,东倒西歪试图站起,口中反复念叨着“水啊……水——”,听上去想借此机会用诗歌抒发怅然,可书到用时方恨少,他早就忘记了那个满腹经纶的自己。 “我果然不是我了。” 他呛着嗓子,猛地抖动几下,伴随而出的笑声跟乌鸦没什么差别,听上去非常不吉利。 别说话了!陈简想让他闭嘴,但现在不是时候,在疯子絮絮叨叨的呢喃之下,陈简仔细回想刚才那句话。 “违法”,这个说法明显是前世才有。看来记忆在回归,而且比以往来得更加猛烈,甚至让他出现了幻听。 这可不是好事。如果在危机时刻突然出现,说不定会让他分神。 “那难道不违法吗?” 从一般意义而言,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是在劝说对方不要涉足违法犯罪的道路,可那个声音听上去多了一层含义—— 是违法的事?太好了,你一定得去做。 “这都是什么事啊……”陈简觉得能说出这句话的人脑子一定有问题,而推理出这个结论的自己也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方才的即兴如何?”疯子笑盈盈地低下头,等待他的答复。 这才分神一下,疯子就念了一首诗,真是随意。 “还行。”他说完便闭上嘴,但觉得少了点诚意,于是补充一句,“不过太颓丧了。” “嗯?”疯子欣喜若狂地抓紧他的双手,“不愧是我的知音!竟能从中听出悲悯之意。”他说着指向前头的两人,“像她们那样女子,心胸狭隘,怎可能听懂壮士抱负!” 陈简抬头,看到她们似乎正为疯子的吟诗而发笑。 “呃……” 他不知歪打正着点出了怎样的诗歌主旨,只好尴尬地笑了笑。为避免疯子继续谈论男女之别的话题,也好给自己一点脑力回忆刚才那句话出自何人之口,他连忙问道: “疯子,你说过自己的名字吗?”他完全没印象了。 仿佛疯子就该叫“疯子”。 姓“疯”名“子”,是春秋战国时期一位自立门派的大家。 “我不知道。”疯子也这么说。 “那你叫什么?” “疯子。”疯子吟诗过后又陷入一阵颓唐,哐当一声坐上船帮,喃喃自语。 “多好的名字,后代一定会记住我的,孔子、老子、墨子——不,那家伙应该排在我后头。”他弄出一声干巴巴的笑声,“孔子、老子、疯子——罗斯,你觉得怎样?” “好。很好。”陈简敷衍地回应。 疯子自讨没趣。 “念珠丢了也就丢了。不过罗斯,你得答应我,等有机会让为师带你做一颗出来!” “这什么门道?还用你带我?” 陈简觉得那些念珠无非是长得漂亮圆润的小石子被穿出一个小孔而已。 “当然有,大有学问喽。” 疯子神秘一笑,看样子心情完全好转了。 没过多久,欢快的气氛忽然湮灭下来,让人作呕的压迫感从胃部一直顶到心脏,陈简猛然回头。 同时,白夭惊愕地喊道: “是鸟!” 第155章 · 蛊雕 穷奇踱步的身影让军营的气氛降到冰点,他并没有向将军们解释为什么钰珉会与自己“走散”,只是告诉他们,那个红瞳鸟已经消失了很久了。 “大人请放心,只要钰珉还在国境之内,我们一定能找到她。” 现在,鸟国的国境已经与前线合二为一了。他们推进到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家。 穷奇心中暗想,可她已经去了国境之外!但他不能把这句话说出来,否则将军们就会疑惑,他从何知晓钰珉已经出了国境?难不成钰珉离开是守塔受他指示?一系列惹人厌烦的问题会接踵而至,最后父王很可能怪罪自己,将钰珉置于险境。 他承认,在逼迫钰珉独自南行去找寻人类踪迹时,他的确带有虐待”的意图,心想着让这个从始至终胆小怕事的红瞳鸟体会一下恐惧的感觉,但他绝没想过钰珉会消失这么久,他一厢情愿的以为更南面的山地与这边情况一样——人都消失了。 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他的心感到一阵绞痛。 为什么当时要让她离开!心中的愤懑正怒斥自己的暴行,她难道被人类抓走了?或是被杀了?父王会如何看待我?这么简单的是一件事都让我搞砸了!我还对得起少昊帝之子的身份吗?! 穷奇哆嗦着呼吸:“加大兵力,一定要找到钰珉的下落,她很可能投敌了!” 我在说什么? 穷奇觉得自己的嘴巴已经和心断开了。 营寨里将军们的讨论声要将他淹没,他在恍惚间意识到,将军们并非在讨论钰珉投敌的可能性,而是职责穷奇——你不该让她孤身一人前往南方;人类可能躲藏其中埋伏我们;穷奇大人您难道想不到吗;目光短浅的小子,践踏了少昊帝尊贵的血脉…… 穷奇感觉天旋地转,为什么一次小小的戏弄会造成这样的恶果? 该死的人类。他咬牙切齿,如果没有它们,事情根本不会变成这样。既然它们不会死,为何不老老实实地当粮食?总是想着逃跑、总是想着反抗,连老天既定的规矩也要推翻,真是群无可救药的蠢货。 “大人,”鹗鸟看出穷奇有异,“大人已经接连寻找钰珉多日,需休息啊。” “不用你说!”穷奇唐突地骂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是……”鹗鸟低头。 忽然,营地外传来报信鸟的鸣叫,穷奇敏锐的听觉立刻捕捉到那个声音,他跨步上前:“可有钰珉的下落?” 报信鸟不敢正视穷奇,他垂下脑袋禀告:“报穷奇大人,蛊雕大人到——” “什么?”穷奇愣在原地,一阵阴风从远方刺进他的翅膀,下一刻,一只比他略小一点的雕悠然飞入,其他将军见状连忙低头行礼。 “蛊雕……”穷奇出于发自本能的礼貌仪式,向这位自己厌恶的鸟国大将军低头示好。 前些日子,他已经在都城的军事会议上见过蛊雕一面,这只手段毒辣险恶的白瞳鸟让他感到厌恶和敬畏。蛊雕似乎很满意穷奇的表现,他露出长辈不该露出的怪笑,同时说道:“少昊帝明日便抵达此地。” “什么?!”穷奇震惊。这么快? “嗯……”蛊雕发出愉快的声音,“那个小丫头呢?我还以为你会一直把她带在身旁。” 蛊雕已经知道什么了? 穷奇挤出几个字:“我当然不会,一直让杂种跟在我身边。” 蛊雕用爪子拍了两下掌,速度非常慢,几乎没有声音,只是视觉上的“掌声”。 “好、好!” 他的脑回路让穷奇难以理解。 这有什么值得“好”的? “我们开诚布公吧,”蛊雕的目光冷了下来,他抬头露出运筹帷幄的面庞,走到穷奇耳边低语,“明天,若你父王到时,钰珉还下落不明,你该如何是好?” “你果然知道……”穷奇不知如何应答。 “我帮你。” “什么?” “我帮你找到她。” “你知道她在何处?” “嘘——我说了,我帮你‘找到’她。” “你想得到什么?” “聪明人。” 蛊雕嗤嗤地笑着,在耳边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 不用她说陈简也知道,唯有鸟能让他感到如此恐惧。他遏制住蔓延的恐慌和躁乱,把目光放到海平面尽头,在视野最遥远的地方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影,但那绝非鸟类,而是半身伏在水下的某种生物,回头看向北方,他立刻发现了带来紧张感的源头。 一只雄健的白瞳鸟停在半空,外形似雕,像悬停的侦察机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一动不动地把目光投放在他们身上,在它身边是几只绿瞳侦查鸟和打杂的红瞳鸟,侦查鸟若隐若现,数量一度就数不清了。 它们什么时候靠近的? 陈简在专注划船,根本没想到后有追兵。而且按照白夭的说法,鸟几乎不会深入大海,远海的海怪能让它们死无葬身之地,陈简因此有很长时间没把鸟的事放在心上了。 不过白夭的说法已经不止一次被现实打破了…… “呀!怎么办?”疯子愕然失声,哆嗦地退到陈简身后。一只秃鹫已经给他带来了心理阴影,现在遮天蔽日的十多只鸟同时出现,他更是害怕得站不直身体。 “我怎么知道……” 陈简想藏起目光中的恐惧,不过这时间很难的事,他迎上黄瞳鸟的目光,心中盘算对方若是进攻,他们该往哪走?四面都是大海,这艘船就是一座随时可能下沉的孤岛,生机渺茫啊。 他抓紧时间瞥了眼白夭,她比疯子镇定多了,看样子也在思考对策。 不愧是旅人。 至于那个羽民姑娘,好像也没太多恐惧……奇怪。 陈简拥有强大的感知力量,他在刚穿越时就明白这是身体原主人的天赋,现在,这种天赋告诉他,羽民姑娘也感到恐惧,只不过她的恐惧与他们的性质截然不同,她看上去很想对鸟说什么。 “它们要做什么?” 疯子指着始终悬在天空,像一面壁画一样的鸟群。 陈简也疑惑不解,它们好像没有进攻意图,只是静静地停在那里观察他们,或许这种观察从很早就开始了,可这是为什么?这么做对它们有什么好处吗? “继续划船。”白夭说话,“别停下来。” “嗯!”疯子嗖得窜到船头,他看到羽民摇橹的手停了下来。“喂,姑娘,动起来!” 钰珉回过神来,她把目光从那只白瞳鸟身上移开,心中的恐惧仿佛要爆炸了。 她知道这位白瞳鸟大人是何许人也。 ……蛊雕大人。 会死的,我会死在这。 钰珉突然奋力划动船橹,比在场的人类更想逃离贯穿心脏的视线。 第156章 · 背叛 一直被白瞳鸟盯着,大家都感到生理上的恶心,从那双只有空白的眼球中看不出任何情感,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白瞳鸟却在前面砌了一道白墙。它既不加速也不减速,始终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 这是陈简头一次遇上白瞳鸟,与秃鹫带来的压迫感不同,它更似一只无法沟通的野兽,就像人类注视蚂蚁搬运食物一样——人类可以置之不顾,可以轻轻抬起脚将它们踩死,也可以用力吹一口气把它们吹得狼狈不堪。无论如何,白瞳鸟似乎会对他们做任何事,而且不会有哪怕一点点的怜悯。 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让陈简感到耻辱和心慌,如果黄哀眠还活着,说不定能告诉他们这是只什么类型的白瞳鸟,可现在他们只能傻傻地看着,等待它的下一步举措。 陈简其实从黄哀眠那问到过一些鸟国的情报,黄哀眠也毫不隐瞒地告知了,可那些终究是纸上谈兵,真到了实践的时候,他完全认不出这只鸟是什么玩意—— 它头顶长有高昂的角,和山羊角有几分相像,上面是一圈又一圈的螺纹,整个角的弧度不算明显,有点像童话故事里的独角兽,短而尖锐的鸟喙应该跟老鹰类似,身上的纹路如同花豹,非常艳丽,覆盖厚实羽毛的翅膀正不紧不慢地扇动,使身躯的高度保持不变。头顶云火将它的身体照得艳红,没有灵魂的眼睛燃着熊熊烈火,看起来非常愤怒。 实际上,陈简完全看不出它现在的心情,简直和机器人一样毫无破绽。 看到它身上映照出的鲜艳火光,他才意识到,原来云火已经离地面这么近了。 “它在做什么?”疯子被盯得发憷。“白姑娘,那是什么鸟?” “不知道,管它做什么。它既然不跟上来,我们就走我们的,等过了黄沉渊它就跟不上来了。” 白夭是最沉稳的人。她没有停下摇橹的双手,也没有加快速度,而是保持与先前一样的频率,像在和白瞳鸟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 黄沉渊是南海的险地,那是一道贯穿东西、绵延无限的瀑布,断崖式的下落将整个南海分为高低不同的两层,如果从黄沉渊底部仰头望去,则会见着一幕相当壮阔的景象。因为落下后就很难上来,又被人们称为“有去无回渊”——不过旅人们发明了各种上来的方法,白夭的师傅便是成功者之一。 陈简之前听过白夭描述,想到了层塔蛋糕,但现在可不是像美食的时候,他自己都要变成美食了! 他摇动船橹,怀疑黄沉渊不能让他们摆脱鸟,至少那只白瞳鸟看上去胸有成竹。 他问过白夭,既然黄沉渊导致地势更低,鸟的飞行空间应当更宽广,为何它能拒鸟于瀑布之外? 白夭告诉它,黄沉渊所处地区能吸收万事万物,水被吸出了断崖,连天空的云火也难逃一劫,会被吸向大地。鸟根本无法适应在黄沉渊上空飞行,要么被云火烧死,要么坠海溺水而亡,所以那道瀑布也得到“黄沉渊”的美名——让黄瞳鸟沉底的深渊。 听上去对白瞳鸟不适用。陈简当时就想这么说,但担心一语成谶就不了了之。 没想到,白瞳鸟真的来了。 “你知道什么?”从刚才起,陈简就觉得羽民姑娘的状态不同寻常,她格外紧张,仿佛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 钰珉脑袋乱得一团糟,她的精神还没从成长的亢奋中恢复,蛊雕的出现给她泼了一盆冷水,让她认识到自己还是被白瞳鸟踩在脚下的杂种。 她很想向蛊雕大人说明自己坐在人类船上的前因后果,可她畏惧在暴露真实身份的瞬间,三个人类会将她杀死。 蛊雕大人会救她吗?她对此没有把握,他从始至终没传递任何信号。 是被误认为叛徒,所以蛊雕大人不远千里,亲自到这种地方解决自己? 糟了,人类还在问她问题。 钰珉连忙说道:“只觉得很恐怖……” 她本打算装出害怕蛊雕的声音,可转念一想,自己的确在恐惧,不必多此一举。 “是啊,那家伙真让人不爽。” 陈简点头,对她的迟疑答复没起疑心。 恐惧本就是人之常情,何况她一直是这个模样,连自己人都害怕,更别说碰到白瞳鸟了。 他回望船内,想找个趁手的武器以防不测。 为了尽快追上离开的原住民大军,他们连食物都没带,饿死就等着复活,一切以轻便为原则,此刻找不到任何一项可以用作进攻的物品。 陈简随身携带的象牙不知所踪,或许是在搬运黄哀眠尸体的时候磕碰掉了;疯子身上还有一柄磨损相当严重的小刀,就连切割动物尸体都是强刀所难;白夭还带着几柄小刀、草药和一些杂物,都没法砸向白瞳鸟。 唯二像样的东西是船篙和能够划开急流的船橹。 船篙太长,虽然能远距离打击飞鸟,但准度有所下降,权衡之下,不如将它分成两根甚至三根短棍,近以防身——前提是他们需要用到它做武器。 至于四片装在船身的船橹,万不得已可以用上。 水流突然湍急,不远传来撼动五脏六腑的咆哮。 这并非错觉。黄沉渊已近在咫尺。 汹涌的波涛像万马奔腾般朝深渊之底冲去,整个世界仿佛在前面被锋利的巨斧劈成两半,一望无际的海平面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下沉的天空和云红,火焰产生的爆裂声和瀑布的磅礴气势混在一起,为本就紧张无比的环境添上一份险峻。 危险随时都会到来,那只神出鬼没的白瞳鸟会藏在声音组成的森林里向他们攻来! 船腹传来水浪啪嗒声,他们身下好像出现了一只巨大的怪物,这艘小船还不够它塞牙缝。 “感觉有什么东西……”陈简以为是错觉。 可白夭反应过来了。 “有瀑布蛇!都抓紧了!”她大声吼道,“别出船身!到瀑布时听我指挥,不能让船翻了!” 陈简不知道瀑布蛇,但透过船底尖锐的目光让他明白:绝不能离开这艘船。 腹背受敌啊。他猛地甩动脑袋,把溅到脸上的血水抖掉,双手不敢脱离船帮半秒。激荡的水流将他们抛来抛去,已经没法控制船的走向了。 “你说什么?听不见!”离白夭最远的疯子只知道白夭在说话。 “罗斯,你带着他!” “好!”陈简拼命喊着。 他们仿佛进入了一场无与伦比的盛宴,轰鸣的钟鼓将天地震得荡气回肠,一切事物被声波碾压出年轮般的曲线,视线也扭曲了,眼前的断崖好像成了高山,他们得仰视瀑布之底。 天旋地转。 陈简紧抓船帮,牢记白夭的那句话—— 不能让船翻了! 忽然,万籁俱寂,一个声音传进陈简耳中。 婴儿的哭泣…… 周遭的噪声突然消失了,就像一曲宏大的交响乐在定音鼓的合唱中收尾,整个音乐厅只剩一个孩子干巴巴的哭声。 他茫然四顾,其他人看上去也听到了相同的声音,他们像被夺去了魂魄,唯有躯体还牢固地握紧船身,只剩钰珉做出了反应。 她猛地抓紧白夭的手。 “快逃!” 一声尖叫,世界重归嘈杂。 冲向云火的木船停滞在了半空,天空逐渐扩大,海面重归广阔,船底是轰鸣的瀑布以及一只从瀑布里探出脑袋的巨蛇,它张开足有两个船身大的嘴巴,准备将船和上面的生物全部吞入口中。 “这是……不好!”白夭猛然从幻境中苏醒,来不及思索那一瞬发生了什么。她抓住陈简、疯子和钰珉,将他们分别推向船尾。 船在空中翻出优雅的轨迹,一道模糊的黑影从船上飞了出去。 “啪——” 零分。 如果这是跳水比赛。 船猛地砸向海面,溅起的浪花让船上的人瞬间没入血海,船的骨架发出一阵哀鸣,似乎再也经不起下一次撞击。 陈简呆呆地看着周围。 身后是瀑布,将脑袋缩回水帘的巨蛇,顶端是漠然俯视的白瞳鸟,其他鸟都不见了;钰珉粗重地喘着气,流淌的汗水把血水挤落;疯子像是没睡醒一样,惘乎而坐;至于白夭—— “白夭?”陈简慌张站起身,“白夭?!” 他一把抓住疯子的衣领。 “她人呢?” “啊?”疯子目光涣散,好像不认识陈简了。 陈简冲到船边,到处寻找白夭的影子。 她很白,就算到血海里也能看到,一定能看到! 陈简内心产生无缘无故的愤怒,他的拳头砸向船帮,波涛四起的水面荡出涟漪。 “白夭——!” 他的声音带着血。 “她人呢?”他看到畏缩在角落里的钰珉,气恼地走到她面前,“她——人——呢?!” 钰珉伸出尖尖的手指,那是只神似鸟抓的食指。 “你说什么?!” 陈简心里清楚,无论怎么对她怒吼也无济于事。可是,她怎么……她怎么能把这只该死的手指指向瀑布! 瀑布蛇的身影隐没进血液之后,陈简看到了白夭的脑袋——只剩脑袋——扑通一声落入大海,水花很小。 * “少昊帝,事情就是如此。”蛊雕露出不明所以的笑容,“钰珉救了他们,她背叛了。” 第157章 · 送葬 扎眼的火光在船身闪耀,背上的汗水和血液混在一起,一条条前仆后继地向下流着,身后好像有无数条蛇在攒动,陈简想把这种令人心烦的痒麻甩开,可白夭的死亡不断搔弄着心脏,船舱显出一道黑红霉烂的汗迹。 昏厥袭向大脑,他听到了瀑布蛇一口一口吞咽身体的声音,那些碎烂的骨头、混合的血肉……瀑布蛇来者不拒地往肚子里放,像是很久没吃过肉了。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右腿踩上船帮,左手的四根手指顶在一侧,好像随时都会跃入大海。 “罗斯!” 疯子此时也从诡异的幻觉中惊醒,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知道白夭已经落入大海了。可怜的白姑娘!他悲哀地为她祈祷。 “你想陪葬!?”他一把抓住陈简的手,拼命将他拖入船内。 “放开我!”陈简吼道,“她没死!把她捞上来我们就走!” “罗斯——” 疯子的心正在经受风暴,他本就长了一张瘦骨嶙峋的脸,现在两颊的肉更是凹陷得像被人挖去一样,眼睛陷入骨头,颧骨耸立,一对无光的双眼仿佛变成了黑洞。白夭是旅人,是这场征程的唯一向导,可这位向导却进了瀑布蛇的肚子。 都结束了……绝望的情绪胡乱涂抹在心头。疯子好想一死了之,只要轻轻用力就能坠入大海,饥饿的海怪会瞬间将他吞噬,很快。解脱像一道光芒,它劈开炼狱的腥红,扭动五彩斑斓的身形在诱惑疯子向前。 ——再往前走一步。 脑中的恶鬼正轻声提醒。 ——你已经在炼狱活了够久了,真是辛苦了,是时候脱离苦海了。 他明白,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失去理智,一旦落入大海,就什么都没了,和死了没区别,比死更痛苦、更绝望——灵魂会被啃食成四分五裂,名为“我”的意识将顺着海水漂流,他能看到南岸的砂砾、东海的飘渺、北山的荒芜……灵魂成为了炼狱的一部分,炼狱将他们吞噬。 “罗斯,你清醒点!”疯子也想有人对自己说这句话,不过眼下作为长辈,他必须保护这个年轻的犯人活下来。“是白姑娘救下了我们,她可不想看你这样。” 陈简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灵魂脱离先身体一步跳入了血海,他在卖力地划动四肢,无比巨大的瀑布蛇就在头顶,十二条蛇头兴高采烈地在海中舞动,它浑身不断分泌粘稠的液体,将整个海域污染得浑浊无比,越接近它,游动便越发艰难。 陈简想方设法把拳头砸在瀑布蛇身上,在黏液的缓冲下,他的每一步都是慢动作。瀑布蛇没有动静,对这种小打小闹毫不在意。 把她吐出来! 海水中的陈简说不出话,只能不断进攻瀑布蛇,像在给它按摩。忽然,一条蛇悄无声息地绕到他的身后,他感受到爬上脊背的阴冷气息,猛然回头,那对杏黄的瞳孔顿时消失,血口将视线蒙上。 “——罗斯!” 疯子再一声吼叫,让他回到了现实。 自己还在船上,他还活着。他感到庆幸和羞耻。自己没胆跳下去,愤怒无法驱散的理性将他扯回船内。 “我们该怎么办……” 不知为何,陈简忽然很想哭。这场长途跋涉注定要历经险阻,但他从没想过,白夭竟然就这样死了——她没死,只是没法活了。 这种念头一旦从脑海生出,内疚和无力感顷刻将他裹挟,他透不过气,粗重的呼吸没法缓解沉重和压抑。 “走吧。”疯子僵硬地直起身子,“旅人的归宿大多如此。” “她,”陈简的眼睛也沉得像两圈坑洞,“她不该在这里停下……她应该跟她师傅一样……” 陈简没有冷静下来,只是乏力让他没法再做出疯狂举动,他像水一样瘫倒在船里,仰头望去,这座足有五百米高的瀑布一如既往地奔流,一艘船从它头顶越过,不过是永恒长河的一眨眼。 再往上,目光冷峻的白瞳鸟还悬在空中,它没再向前一步,精准地停在黄沉渊和上南海的交界处,仿佛在示威。 “那只鸟……” 在脱离幻境瞬间,陈简立刻明白了它的身份。 黄哀眠曾经说过,有一只白瞳鸟名为“蛊雕”,它长有角,形似鹰,叫声则与婴儿无益。 “蛊雕。”他念出它的名字。 蛊雕压根不准备发动常规意义上的攻击,它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就是为了在穿越黄沉渊的时候用幻境让他们翻船,所有人葬身鱼腹。 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在胸腔翻滚,他想冲上去,把蛊雕的脑袋压进海水,让它成为白夭的陪葬。 不过他又有什么办法完成复仇呢? 没有。 蛊雕……你给我等着。 陈简记住了它的眼睛,就算那是一对纯白的双瞳,他也有信心在无数对白瞳中分辨出它。 似乎是感受到陈简的杀意,蛊雕竟然露出挑衅的笑容,它的目光以坠崖的速度打在他身上,随后转向钰珉,鸟喙微动,似乎说了些什么。 钰珉知道,这回是跳进血海也洗不清了。 她想说些什么,可自己声音没法穿透顶天立地的瀑布,她只能呆呆地张开嘴巴,目送蛊雕消失在瀑布上头。 完了……她跪倒在船上,两个人类的声音蒙上了纱,在她耳边嗡嗡响着。 “蛊雕?那只鸟?”疯子没关心钰珉的情况。 “嗯……黄哀眠说过,它能制造幻觉,时间很短,但够用了。” 陈简的视线还停在瀑布之后,他多想看到白夭气喘吁吁地游了出来,然后一如既往地抱怨道:你们都不拉我一把? “我们真没法救她了?”陈简虚心问疯子。 “怎么救?瀑布蛇就在后面等我们。” “可为何……在船里就安全了?” “这可是山腥木啊,它的气味把我们的气味掩盖了,你会无缘无故对着四周胡吃一嘴?” “那我们划过去。” 疯子干笑道:“瀑布后面可不是水帘洞,后面还是海。我们没法救白姑娘,她被吃掉,成了一堆粪便,残渣会在海里汇成肉泥,肉泥不会说话、不会求救、没法在海水里活动。”疯子的语调非常奇怪,他想保持平日轻松戏谑的语气,但凝聚在胸口的悲伤却使他哽咽。“况且,你找得到她吗?这不是人间的大海,而是漆黑一片的血海啊……血海和血肉的身躯——” 疯子突然闭上嘴巴。 他其实想找到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可再说下去,只能徒增悲伤。 “怎么会……白夭是旅人,她肯定有办法……” 沉默在两人之间扩散,咆哮的瀑布好像漂流到很远的地方,唯一能听见的,是对方颤抖的呼吸。 “走吧。”疯子皱着眉头。他常因疼痛而哭泣,从未觉得羞愧,可现在,他不想让眼泪流下来。 陈简颓唐地躺着,任凭水流将他们带向更远的南方。瀑布的声音在一分一秒地消逝,像渐行渐远的送葬乐队。 第158章 · 反攻 穷奇不相信蛊雕说的话。 他一定有阴谋,身为皇子,穷奇有义务将阴谋揭露给少昊帝,可他苦于手中没有证据。只能眼睁睁看着蛊雕在众鸟面前大放厥词,怂恿少昊帝要不惜动用千军万马把钰珉追回,否则鸟国的所有秘密都会被人类知晓。 穷奇注视父王,少昊帝的表情看上去那么平静,就算云火塌了下来,洪水吞噬鸟都,他似乎都能波澜不惊、镇定自若。他很敬仰父王的沉稳,可现在却为父王感到焦急和担忧,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父王死了,面前的这位威严满满的鸟其实只剩一副血肉架子,被钉在王座上,一动不动。 高大的扇叶遮挡了他的脸庞,少昊帝还是动了。 穷奇松了口气。 “它们往哪走了?” “黄沉渊以南,看样子打算一直南行。”蛊雕笑了两声,“人类彻底落败了,它们只敢躲在黄沉渊后头苟延残喘。”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落寞,穷奇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当他看到蛊雕的表情时,才明白那种失落并非自己的错觉,也非蛊雕的伪装——他正为没法和人类再次交手感到遗憾。 他继续说道:“少昊帝,我等应当乘胜追击,用山腥木制成大船,据我观察,所有消失的人类都躲到了黄沉渊后。请少昊帝尽快决断。” “可笑。” “你说什么?”蛊雕望向与自己平辈的点水鸠。 “看来你先一步来到前线,漏听了一些消息。”点水鸠不耐烦地说着,小巧的身躯迸发出庞大的力量,好像在说“别来烦我”。 “什么消息?”蛊雕首次露出心慌的表情,被穷奇看在眼里。 他也会不知道的消息而感到慌张啊。 穷奇暗暗嘲笑他的狼狈模样。 坐在少昊帝身旁的钦原猛地抖动脑袋,像只啄木鸟,大家以为他要开口,于是目光聚到他身上等待几秒,结果,那只尖端绛紫的灰红鸟嘴没发出一丁点声音。他总是这样,让其他鸟觉得莫名其妙,但少昊帝一直将他带在身旁,忍受(或是无视)他的种种奇怪举动,仿佛是自己的保镖——之所以用“仿佛”,是因为少昊帝从未正式任命钦原为他的护卫,至少穷奇从没听过这回事。 “什么消息?”蛊雕有些气恼,觉得被点水鸠愚弄了。 “藏渠鸟死了。” 少昊帝亲自回答问题,让他受宠若惊。 他连忙畏缩起脑袋,低声发出不敢相信的怀疑: “怎么会这样……” 也不知道蛊雕额头渗出的汗水是表演还是心里想法,无论如何,听到这个消息的穷奇感到了恐慌。 藏渠鸟竟然死了?这怎么可能?他虽然有些自大狂妄,但分得清事情先后,更是一眼能判断敌我实力差距的好手,他绝不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发动进攻,而能够隐身的特性又使他总能抢占先机,打与不打,主动权在他手中,他怎么会死?难道被人类偷袭了? 军营一阵哗然。蛊雕方才发表了一通对人类的蔑视,点燃了将军们奋勇杀敌、痛剿穷迫的激情,可藏渠鸟的死像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所有的热情都被熄灭了,天空仿佛划过一震猛雷。 不知父王何时得知了藏渠鸟的死讯,总之,前线的各位将军都是现在才听说。 穷奇小心翼翼地看向父王,猜不出他现在到底是何表情,遮挡视线的树叶好似长在了父王头上,连亲生儿子都无法仰慕其尊容。 “人类还没有溃败、没有逃走,”少昊帝冷冷地说着,给所有飘然松懈的将士敲响警钟,“它们藏在角落,打算将我们逐个击破。从现在起,所有鸟不得擅自离开营地,包括白瞳鸟。” 实际上,少昊帝从始至终都不允许鸟擅自离开国境,只是人类溃逃的假象麻痹了鸟国,也让少昊帝陷入了短暂的迷惑,他很早就知道前线军纪混乱,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不行了,人类原来早就拉响反攻的号角,而他们还纸醉迷金贪图悠闲。 少昊帝瞥了眼蛊雕,仿佛在指责他孤身前往黄沉渊。蛊雕虽用幻觉制造出有大批随从跟随的假象,可万一遇上“识相”的人,他的狐假虎威会立刻暴露。 轻松愉快的军营消失顿时改头换面,所有鸟换上一副严阵以待的表情,他们的目光中燃起怒火,对人类使出的阴险手段恨之入骨。 “少昊帝……可钰珉逃走了,于我们不利。” “蛊雕。” “在。” 蛊雕不明白少昊帝为何煞有其事地喊他的名字。 他一改往日的放荡,老老实实地回应少昊帝。平常玩忽职守并不会让少昊帝反感,可如今鸟国损失一员大将,蛊雕也得认真对待鸟人战争了。 “你和情鹊一同率三只黄瞳鸟前往黄沉渊,活捉钰珉。” “若情况有变,可否将她——” “活捉。”少昊帝不动声色地说着,好像事情一定能办成。 蛊雕探了探舌头,望向此行的搭档——情鹊。 如果说白瞳鸟之间存在鄙视链,情鹊一定在最末端——事实是,这条鄙视链的确存在,而她当仁不让地落到了末尾。情鹊靠着勾引人类将他们暗杀,无论男女。效率低下、玷污自身、更让他们觉得恶心的是,情鹊能从中得到快感,这点为一众白瞳鸟所不齿,就连许多以蛮力闻名的黄瞳鸟都对她颇有微词,只不过碍于身份等级,他们只敢在最私密的时候吐露心声。 蛊雕倒是少有对情鹊没有偏见的白瞳鸟,他说不上其中的缘由,或许情鹊与人类勾搭缠绵时,多了一份罕见的旖旎。 或许。 蛊雕抛开杂念,说道:“少昊帝,我们何时出发?” “事不宜迟。” “明白。”他转身离开军帐,情鹊紧随其后。 “你们有三只黄瞳鸟。”少昊帝提醒他们。 “多谢少昊帝!我用不着。”蛊雕恢复了往日的玩世不恭,语气中带着狡诈。 得到蛊雕的答复,少昊帝没再说话。 谁都知道,情鹊更不需要帮手。 穷奇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个背影淡然淹没在漫天尘埃之外,不祥之感悄然在心中跳动。 他们能行吗…… “穷奇,过来。”少昊帝叫到发呆的他,“你也该做事了。” 他被这句话说得面红耳赤,好像自己是个游手好闲之徒。 不过他无法反驳。 父王让他找到黄哀眠,他只找到了分成两截的尸体,黄哀眠究竟是死是活,也只是靠直觉判断,他没有拿出证据。可话又说回来,在炼狱里只能证明犯人还活着,谁又能拿出黄哀眠死亡的证据呢? * 陈简已经不记得他们是怎么离开那座瀑布的了,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白夭坠入大海的事实,等回过神时,已经看不到黄沉渊,也听不到让人痛心的瀑流了。 “白夭呢?”他喃喃自语。 “罗斯,你这样可不行,”疯子说道,“就是一次随处可见的别离而已。” “你说什么?” 随处可见?!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以后还要经历很多。” 疯子说得云淡风轻让陈简非常鄙夷,好像他刚才没觉得伤心似的。 “我和大夫也就见过两面,以后可能永远见不着了。”疯子抬头回忆往事,不过看那苦闷的表情,估计得费些力气才能记起了。过去和现在被冗杂的每一天分隔,像火车的一头一尾,他得花很大地精力才能穿过狭窄的过道挤过去。 “你有想过大夫吗?”疯子问道。 “谁?” “乌龟啊,乌龟。” “……记得他。” “你快忘了。” 陈简不置可否。 “白姑娘也是一样,她只不过和你相处长了些,不过对今后的人生而言,与她在一起的时间,”疯子先是张开双臂,然后顿时向中间一抱,把右手伸到陈简面前,大拇指和食指捏出一道细缝,“只有这么一点——都会忘记的。” 他潇洒地摆手,不由得将手探向背后,想豪饮一口。 可是—— “我的酒壶呢?!”他瞪着陈简,但想到陈简不喜欢和树液,那偷走酒壶的只剩一人! 他猛然盯上钰珉。 “我不知道!”钰珉失声尖叫。 “大惊小怪的。”疯子皱了皱眉头,“估计掉海里了。”他自我解释。 陈简想驳斥他,但又觉得疯子说得在理。 倘若在炼狱生活十年、二十年甚至上百年,和白夭共同经历的波澜壮阔的冒险就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他可能真会记不起来,就像不知不觉在记忆中黯然褪色的那位乌龟大夫一样。他只是不太能接受一个事实:白夭和乌龟在他心中一样重要——一样不重要。 但这都是“倘若”! 他下定决心,绝对会牢牢记住白夭、记住乌龟、记住疯子、记住黄哀眠和一切在炼狱见过的面孔,包括那只死去的秃鹫、让人胆颤而厌恶的白瞳鸟…… 炼狱关不了他多久,他要带着这段宝贵、稀有而痛苦的回忆重返人间,要向让自己沦落至此的人复仇——扁梁图、地藏公,甚至是公主! 一定存在逃走的方法,这不过是座别具一格的牢房罢了,人类历史上出现了多少让人为之喝彩的越狱传奇,他也能做到。 等人鸟大战结束,他就要进入黑渊,看看炼狱之底究竟藏有怎样的奥秘。 钰珉发现少年的目光突然闪烁着坚定,仿佛下定了某个决心。 她不禁哆嗦起来。 他想干什么?难道识破我的身份了? 在船上人被蛊雕攻击的时候,唯有钰珉保持清醒,是她用对人有杀伤性的鸟鸣刺醒了离自己最近的白夭,再由白夭救下了其他人。陈简是否保留了那段过程的记忆,钰珉心里没数,毕竟先前从未经历过这种情况,她也不清楚受到蛊雕进攻的人类究竟陷入了怎样的幻觉,他们还能不能感知外面的情况…… 无论从哪方面考虑,她的处境都相当尴尬且危险,她有机会投靠任何一方,换言之,任何一方都有可能将她一脚踹开。 密密的汗水和海水从额头渗进羽毛,她浑身湿漉漉的。 她想晾干身体,可不敢在人类面前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万一某些身体部位和羽民构造不同,坚持这么长时间的隐蔽将功亏一篑。 虽然这两个知识匮乏的人类很可能无法分辨羽民和鸟人混血种,但她绝不会为了贪图一时清凉而冒险。 软弱的性格注定她会放弃赌注,哪怕存在百分之一失败。 至少她本鸟是这么认为的。 第159章 · 西边事(上) “不过,你怎知藏渠鸟跟在身后?”张克钊惊讶地走到叶连城身边。 藏渠鸟的尸体正在逐渐显露、褪色,这种说法有些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从被割断的脖子开始,喷溅的血液像泼墨般淋在它的身上,隐去的身形很快被鲜血浸满,一只赤红的似白鹭的鸟出现在众人眼前,它全然没了白瞳鸟的尊严,带着气泡声的呼吸屡渐低微,厚实的翅膀黯然失色,仿佛有个贪玩的孩童拿着画笔胡乱点缀其身体,腐烂紫斑陆续出现在奄奄一息的藏渠鸟身上。 叶连城虽然成功反制了藏渠鸟的进攻,实际上被吓得不轻。他不确定藏渠鸟是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只是脑中忽然产生了这种想法——它就在我背后。这种想法让他顿时胆战心惊,好像自己的命已经被藏渠鸟取走了。 不过好在,那个谨慎的家伙并没有动手,他将信将疑地把这个想法作为接下来行动的核心,把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身后两尺之内的范围。他知道这样有些愚蠢,一旦藏渠鸟从其他方向进攻,他很可能会慢半拍,可人间培育的心机与城府却不断告诫自己——它就在身边! 这场胜利仿佛是上苍赐予他的。 他站停在藏渠鸟身边,那对白瞳中散发着困惑,看上去它并不在意要被杀了,只是有和张克钊同样的疑问。 “你……怎会知晓?” 叶连城第一次听藏渠鸟开口,它的声音充满磁性,但与人类差距甚远,一听就知道这声音绝非出自人类;在这点上,藏渠鸟不同于黄瞳鸟。叶连城所看到、所接触的黄瞳鸟大多能说一嘴利落干净的人类语言,可谓惟妙惟肖。 看样子白瞳鸟不屑于模仿人类,它们或许觉得能顺利交流就够了。 “他还有一口气!”张克钊佩服藏渠鸟的生命力,它的纤细脖子被隔断,连接身体和脑袋的仅剩几根毛发和皮肤,穿行上下的血管早就断裂,它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思考、还能说话,这让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不由分说打算将它的脖子彻底撕开,但被叶连城制止了。 “叶掌门?”张克钊困惑。 “直觉。”叶连城平静地告诉白瞳鸟。一场和藏渠鸟之间的决斗仪式悄然搭建,他觉得必须把战胜它的方法说出,不能让这位鸟国的战士死得不明不白。 藏渠鸟看样子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但它没说什么。 这只掠夺无数原住民性命的白瞳鸟死了,身体软瘫陷进土壤,似乎要和养育它的炼狱合二为一。 张克钊拍拍他的肩膀,大笑道:“早听说叶掌门是性情中人,想不到对鸟也有一番仁慈之心。” 叶连城摆手:“也算不上仁慈,只是……唉。”他说不上原因。 “既然大功告成,我们也赶快出发,带你和叶帮的兄弟去见统领。” “如此最好。” “啊,等等。”张克钊说道,“还得在呆上一段时间。得意忘形,差点忘了统领嘱托之事。” “何事?” “我们必须给鸟国施加无形压力,让他们不感贸然行动。”张克钊详细解释道,“统领正率军从鸟国无法想象的地方突袭,为了让奇袭万无一失,必须将鸟国的所有主力引诱至南方。” “统领决定从何方进攻?西边?” 张克钊微微一笑:“等你见到统领便可知晓。这绝对是史无前例的一场战争,就算人间都不会出现。” 叶连城想不出神秘的统领打算用什么方法进攻鸟国——而且连“人间都不会出现”。 这怎么可能? 光是西朝历史上打过的战争就远远超过了炼狱,倘若有人愿意记载为取胜想出的千奇百怪的战术,恐怕比目前任何一本书都要厚。人总是能不断挖掘“残忍”,将想象力释放到极致。 “事情告一段落,叶掌门,不如咱们叙叙旧?” “好。” 叶连城非常疲倦,和藏渠鸟的较量让他瞬间年迈了许多,为此耗费的大量精气神恐怕这辈子都难以补回。他颓着身子,靠在一棵大树边,叶帮的手下则心领神会,很快在树围出一圈警戒网。 “训练有素。”左卫率表扬。 “你没有部下?就你一人?” “有两个,但都不是部下。”他颇为自豪,“我们是统领选派出来的人,用他的话说,就是专门在鸟国边境‘小打小闹’的。” “小打小闹……”叶连城苦笑地摇摇头,“每次都是堵上性命的‘小打小闹’啊。” “没错。”他坦言,“有时候会想,宁愿自己泯然众人也不想在这徘徊,像幽灵一样,仿佛被他们抛弃了。” “他们会不会真抛弃……”叶连城无意识地说到一半,发现说错话了。 “没,我们有联络。”他并不在意。 “那就好。” “叶掌门,”他问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虽说你的立场……的确有些……”他没想到合适的词语,用手打着意义不明的手势,一边说道,“有些危险。但不至于施炼狱刑吧?罪大恶极之人才会被判炼狱刑……” “那你呢?” “我?”张克钊一愣。 回想起自己看到骷髅狱卒时的狼狈模样,他的脸颊开始发烫,不因羞愧,而是愤怒。 “我被冤枉了。” “此话怎讲?” “天子被杀了,在揽月台。” 叶连城虽然惊讶,但没到震惊的程度,他觉得现在的西朝,什么事都会发生,外表强盛的它仿佛被放在了烈火之上,最脆弱的地方一定会爆发火苗,随后,来自深渊的烈火会将一切吞噬。 这种判断带有个人的立场。他始终认为,唯有徐忠衡继承皇位,西朝的局势才能得到根本上的控制——因为先帝的血脉已经被污染了,它不再神圣,而是愚昧、无知却又自以为是的混合体。 他早在小皇帝身上看到了不祥之兆。 “现在的天子,是小皇帝吧?” “是……”张克钊不愿回忆那天发生的事,他有气无力道,“发生得太突然了,一阵狂风刮过,小皇帝的脑袋就被什么东西贯穿了。” “什么东西?” “不知道,我不知道。估计大理寺查出来了,但我已经被关在深水地牢,什么都不知道……” 第160章 · 西边事(下) “你不知是什么东西杀死了小皇帝,却知道脑袋被贯穿?” “你在怀疑我?”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叶连城一怔,没想到他会误解自己的意思,“这难道不奇怪吗?既然是贯穿脑袋,无非是弓箭、小刀这类锐利之物,应该很容易沿着射入的方向找到凶手吧?就算找不到凶手,也应当能证明你的清白——前提是,你并非凶手。” “的确……” 张克钊对后半句话没有反应,而是在思考真凶究竟用了什么武器,这让叶连城确信:他是含冤入狱。 其实,在被关入深水地牢时,张克钊便认真思考过是何人下手,用了什么方法,目的是何,以便尽快洗清冤屈,但他最终来到炼狱。 这儿没有伸冤之处,就算找到真凶也是徒增烦恼,于是他很少再回忆揽月亭的弑君之日,那天死的不是他,可对他而言,自己在那天就葬身火海了。 “我看到有东西从小皇帝脑袋里飞出去……”他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 揽月台非常高,他只能仰视很小的一块场地。小皇帝后脑勺绽放鲜血杜鹃,随后整个人像慢动作一样在空中划出弧线缓缓倒下——这是他永生难忘的场景,绝对不会有错,有东西从小皇帝的脑袋里贯穿了,从前到后。 “一个非常小的东西,我记得……”他苦思冥想,“那东西和鲜血绽开的花朵融在一起,非常相称。” “花朵?” “只是打个比方。” “不,这点相当重要。”叶连城的直觉告诉他,“花朵”是这场暗杀的关键,“既然与花相称,那便是花蕊。” “花蕊?不可能,那东西太软了,除非用泽气包裹住它,才能将脑袋贯穿。可现场的武者都没有嫌疑。” “现场的武者?皇帝在揽月台,为什么会有武者?那不是祭祀之处?”叶连城还记得那些仪式。 “是武林大会,”张克钊解释,“这次不同以往,小皇帝决定在揽月亭为魁首戴上青铜石冠。” “这次的魁首是?” “武当的一个丫头。” “……沈以乐。” “是这个名字,掌门还记得?” “武当的所有弟子我都记得,何况她出类拔萃,能夺得魁首,我并不意外。”叶连城和蔼地叹息,“不过时间过得真快!我当初教导过她一段时间,那时还是个寡言少语的丫头。哈——”他露出只会出现在上年纪老者脸上的笑容。“真快啊!” “是啊。”张克钊有感而发。 “也就是说,你被误认为刺杀皇帝的真凶,被打入了炼狱。”叶连城点头,“这可真是不走运。” “何止是不走运,有时候我在想,有人早预谋这么做了。” “此话怎讲?” “从小皇帝被刺杀到我入炼狱,不过一周时间。” “怎会如此之快?” 张克钊摇头,话语中带着怒火:“有人早安排好了一切,我被当成替罪羊了。” “……说起来,从我那时开始,已有炼狱刑成为皇室私刑的征兆了。”叶连城说道,“好在深越王逃过一劫,只是被发配边疆——他现在还活着吗?” “没听说他死了。” “生死未卜喽?” “差不多。”张克钊说,“你是不知道,自从倾莲公主把持朝政,整个西朝都变了。最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公主看上去并不贪图皇权,她要么另有目的,要么——” “被控制了。” “没错。” “我见过公主几面,怎么说呢,她是个无法看透的女子。不过没想到她竟然会成为摄政王。我有个想法,这种野心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可以理解,唯独不适合她。” 张克钊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叶连城最后一次见到公主是在大言绝帝丧葬上—— “她当时在场。大言绝帝突然崩殂,她看上去跟没事人一样……怎么说呢,给人极冷漠之感。就算她是皇室,与我们身份有着天壤之别,可再怎么说死的也是她的生父,难道连亲情都感受不到吗? “她带着天子跪在先帝墓前,一动不动,小皇帝哭得很伤心。她像参加一场无聊却不得不出席的祭祀,带着他走完流程就万事大吉了。 “先是按着小皇帝跪在墓前,又在小皇帝悲痛欲绝之时托着他的身体将他拉走,他们明明呆多久都无关紧要,就算小皇帝要从早哭到晚,大臣们都会毫无怨言地站在一旁。” 叶连城也是那时下定决心,绝不能让如此没有主见、没有威严的小皇帝继承王位。 但他没想过倾莲公主会在之后垂帘听政。他当时只觉得这两个孩子都太稚嫩,公主死板而略显呆滞;小皇帝则孱弱无比,与他的父亲大相径庭。 他不由得想:或许到他们血脉终结的时候了,这是所有王朝的宿命。扶持同姓的深越王徐忠衡登基,说不定能兵不血刃地将西朝偷梁换柱——它还是西朝,只不过是另一个更有能力的徐家王朝。 如果顺利,一切变故都不会发生。 叶连城看向张克钊,这位左卫率也有话要说。 “公主的确是这样。她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且从不加以掩饰,一般人就算对父亲之死无动于衷,也会在众人面前稍微掩盖一下,何况是皇帝驾崩……她还真不是常人。”张克钊感慨。 他随即想起在东宫排班禁卫军时发生的一件琐事—— “不记得当时发生何事,总之皇室增加了禁卫军人数,所有调动都需进行微调。我那段时间非常忙碌,有天清晨恰好遇上公主,后来我才知道,她常在那座花园里打发时间。 “她问我在那里做什么。我很困惑——公主是当今掌控天下之人,怎会不知禁军调动一事,不过我当然不会问这些,只是把自己在做的事如实告知;她看上去有些惊讶,我也说不上是不是惊讶——毕竟她没有表情——像恍然大悟了一般,说‘原来还有这事’。 “很奇怪吧?这是她的居所、她最常呆的地方,可她竟不知保护自己的人在变动。而且知道后也没什么反应。” “可能……她不在意吧。” “为何这么说?”张克钊疑惑,旋即领会了叶连城的意思,“掌门是说……恭莲队?” “是啊,真正保护她的人是恭莲队的那帮家伙。” “恭莲队吗?那她可要倒大霉了。” 叶连城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们都想到了同一件事——被自己人陷害的恭莲队成员陈简,这会儿也在炼狱。 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陈简忽然就成了笑谈。 “我们是怎么聊到公主的?”叶连城问。 “呃,好像是我先说的?炼狱刑的事吧。” “哦……对。你是左卫率,在朝中做事,没听说有人从炼狱逃出来?” “很可惜,大理寺和禁卫军没什么瓜葛,我从没听过那些事,也压根不会在意——谁能想到我有一天会被诬陷触犯了如此禁忌。” “世事无常啊。”叶连城为他的境遇感到遗憾。“不过我一直觉得,或许有逃出炼狱的方法。” “为何这么说?”张克钊眼前一亮。 “我比你早几年来到炼狱,道听途说了许多事,你知道炼狱有一种职业吗?叫‘旅人’。” “我知道,专门探索炼狱的犯人。” “有几名旅人突然消失了。” “被吃了?” “不。可能是逃出炼狱了。” “……那他们出去后到了哪里?地藏公的屋子?岂不是又被送回来?” “是啊,问题就是,消失的人没有再出现过,他们说不定永远地逃走了,逃到了地藏公找不到的地方。”叶连城说,“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你仔细想想,我们在人间就听过炼狱刑的很多传闻,说这里有多么多么恐怖,没错吧?” “是。” “你有想过这些事从何而来?” “难道说……有人逃出来了,把炼狱的事流传了出去?”张克钊像猛然惊醒一般坐正身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话虽如此——”叶连城不为所动,“其实很多人都想到了此事,这也是支撑旅人前赴后继寻找越狱方法的力量之源泉。可真正离开的犯人又有多少?” “消失的旅人没留下方法?” “其实,被广为人知的‘突然消失’的旅人,只有两名。他们都没留下任何东西。” “你的意思是,还有不为人所知的?” 叶连城首肯:“我就是这么想的。炼狱太宽广,有些人说不定在很远的地方找到了炼狱出口,只是我们还没抵达。” 张克钊沉思许久,说道: “难道这才是统领的真正意图……” “什么?”叶连城没听懂他在嘀咕什么。 “告诉你吧,”张克钊环顾左右,没人没鸟偷听,他用细若蚊吟的声音说道,“统领告诉我们一件事,他说炼狱是圆的!” “什么意思?” 叶连城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也不知道这件事跟先前的话题有何关联。 张克钊把21世纪人尽皆知的事实解释给叶连城,说完后,他问道: “如何,是不是有道理?” 他举得例子随处可见,叶连城思索一番,类推道: “照你这么说,人间不也是圆的?” “这……这是禁忌话题。” “啊?”他以为张克钊没反应过来,“你想啊,我们看到的帆船也是先露桅杆,再出船身,不正说明海是弯曲的?” 他腾地站起身,觉得说出这些话的自己一定疯了,可再仔细一想,事实或许正是如此。 “‘天之包地,犹壳之裹黄’,张衡莫非早就窥见了宇宙之奥秘!?” “嘘——大家都形成默契,不说这件事。”张克钊冷静地将他按回原位。 “为何?” “不知道。”张克钊喃喃自语,“我想起多年前那个被处死的传教士。” “谁?” “早不记得名字了,西方人的名字不都怪里怪气的? “总之是个从西域来的,带了个画有五颜六色图块的球,向大言绝帝宣布这是我们居住之所。你明白对于天子而言,‘人间是圆’意味着什么吗?” 叶连城摇头。 “天子根本不在万物之中央——这是谋反!” 叶连城久久无法开口。 仔细想想,如果自己在人间,说不定也会把这件事当作风言风语一笑了之,正因为到了炼狱,他经历了太多无法用正常大脑思考、解决的事,他才有勇气相信这个事实。 既然炼狱是圆的…… “难道说,统领决定沿着炼狱绕一圈,从后方偷袭鸟国?” “没错!”张克钊眼睛闪着光芒,“这将是最漫长的战争,而我们势必胜利!” 第161章 · 归来记 陈简醒来时,发现白夭正隔着船篙坐在那儿对他微笑。他站起身,吃惊地盯着她看了几秒钟。这是梦吗?他头昏脑胀,好像要晕过去了。马上,他意识到自己的领口有些松开,嘴角还残留着入睡前生吃的鱼的鳞片,白夭则镇定自若地注视他,纤细剔透的右手不知去哪了。 “白夭?”陈简发出了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好像嗓子被划开了一道细口,非常尖锐。 “听说你们很伤心呢。”白夭冲着他眨了眨眼。 “真是你?!” 他一个箭步踏了上去,木船晃得很厉害。 “行了!罗斯,瞧把你激动的,”疯子大言不惭地说道,“我早就说了,白姑娘肯定能化险为夷!” 陈简懒得和他计较了,情不自禁地拥抱住她:“真的是你!你怎么从瀑布蛇那逃出来的?我看到……看到你被吃了。” “等等,”白夭对陈简举动感到意外,两人拥抱片刻后,她将他轻轻推开,“现在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 “可是——”陈简迷茫地看着她,不明白为何现在不是时候。 “我从黄沉渊游过来的时候,发现有两只白瞳鸟也跟了过来。”她低声说着,以免被隐藏在周遭的鸟听见——也可能它们根本不在身旁。 “两只白瞳鸟。”陈简大吃一惊。 “哈哈,”疯子大笑两声,“罗斯,年轻人太浮躁,不沉住气难成大事啊。” “你刚才可被吓得鸡飞狗跳。”白夭毫不留情地揭穿疯子。 疯子面不改色道:“我是老人家,承受能力有限!白姑娘,我说你怎么回事,死里逃生一回反而变本加厉了!”他故作愤怒的模样,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陈简没功夫听疯子瞎掰,他挥手示意疯子别说话,随后问道: “它们是来找我们的?” “不知道,但其中一只我们先前见过。” “蛊雕?” “你知道它?”白夭很是惊讶。 “中了它的幻术才想起来。”陈简看着白夭右边空荡的袖口,觉得是自己的过错。 白夭看出了陈简的心意,抬起左手在他肩上轻拍两下:“没事的,吃点东西就能长出来。” “嗯……” 和被砍断的手臂不同,一旦被这儿的生物消化成食物残渣,肉体就必须靠进食恢复了。 这段时间几乎是风雨无阻,陈简都快要忘记这条规则了。 “那另一只白瞳鸟呢?你看到它的样子没?” “我藏在水下,看得不清楚,只知道它是白瞳,而且身形似鹊。” 听到这番形容,钰珉全身颤抖了一番。 要不要把情鹊的情报告诉人类?一旦说出口,她就彻底没有回头路了,不过现状尚未紧急到必须倒戈人类。 他们俩一定是来消灭自己的,但情鹊比蛊雕更通情达理,她还有机会把这一切缘由告知情鹊。 思来想去,钰珉决定再等待片刻。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她束手无策—— 白夭忽然转身看向钰珉。钰珉被那双透亮的眼睛看得怵惧,她想挪动视线,可白夭那对审视的目光让她不敢轻举妄动,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一旦自己在此败下阵来,她的身份就会被这个老道的旅人识破。 “我们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啊,原来她是想问这件事! 在这一瞬间,她想到了穷奇大人,于是不假思索地说道: “我叫琼明。” “真是奇怪的名字。” 白夭的话让她流了一身冷汗,难道羽民国的人有其他的取名方式?她后悔以前没有仔细研究人类。 “琼明,”白夭神情严肃,“当时是你叫醒我了吧?” “怎么回事?”疯子大声一吼,把钰珉吓得不轻。 陈简则紧紧盯着钰珉的眼睛,他能察觉到,这个姑娘已经魂飞魄散了,她藏着一个秘密,从始至终都没有透露。 到底是什么?! 白夭见钰珉没有开口,索性说得更明白点:“为何在我们都中了蛊雕幻术的时候,唯有你清醒?你难道是鸟?” “我……” “我早就怀疑你了,”白夭目光冷酷,“我听说过,有白瞳鸟拥有幻化成人的能力,但你无法完全变成人,所以装成羽民的模样,以掩盖这张鸟嘴和翅膀——我说得可有错?” 怎么办?!要被杀了! 钰珉内心尖叫。 她懊悔当时叫醒了白夭,如果是罗斯或是疯子,这两个迟钝的男人肯定不会发觉其中的异样,只会想当然认为是钰珉运气比较好,可白夭不同,她们俩同为“女人”相处的时间最长,她最了解自己的情况。 你怎么不死在瀑布蛇口中! 钰珉恶狠狠地在心中咒骂白夭,但脸上还是悬挂着恐惧和心慌,企图得到两个男人的同情——她并不认为这副长相能让他们偏向自己,总归是聊胜于无。 “琼明,真是这样?” 陈简很惊讶,但白夭的话确实让他回想起一些关键的片段,当时在所有人陷入幻境时,他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叫喊,是琼明喊的,那道声音既像人、又像鸟鸣,一时间冲击进他的大脑,在空旷而寂静的幻境中短暂一响,但很快被婴儿声遮盖,导致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幻境中存在第二个声音。 再努力回忆一下,那个声音浅浅地回荡在脑海,像一块枯木嘭的一声从水底浮出—— “你说了‘快逃’。没错吧?”白牙抓住钰珉的手,不让她有机可乘。 没错,就是“快逃”。陈简记起来了,他当时以为是幻听。 “你们弄错了……”钰珉忽然归于平静,她摇头,纤细的毛发随之摆动,“因为我是羽民啊。白夭,你是旅人,难道不知道吗?鸟怪的很多力量对我们无效,那个叫蛊雕的白瞳鸟也一样,我只听到了婴儿声,回过神就发现你们都木讷地定在原地……所以、所以才想让你们‘快逃’。” 将自己贬低为“鸟怪”,她很不是滋味,不过眼下只能这么辩解了。 钰珉从白夭的目光中看到了怀疑,同时看到了一丝不坚定,对她来说,那丝微不足道的动摇就是逃过此劫的希望。 “是这样吗?”白夭好像相信了她的这套说辞,况且她本来就没有十足的把握。 听到两人的对话,陈简陷入了沉思: 这个人——或是鸟——她的说法有没有漏洞?而且她变成羽民混入我们之中的原因是什么?调查其他人类的动向?既然白瞳鸟能越过黄沉渊,她何必大费周章?难道是想抢功劳? “快逃”……她说了这两个字,倘若没有看到幻境,怎会知道我们被困在幻境中了?这似乎是个疑点,但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单从我们当时的状态也能合理推测出我们的神志被剥夺了,说“快逃”似乎也能理解…… 陈简的灵魂好像变成了一个个小人,大家站成两派,在脑中开着一场激烈的辩论会。 “就是这样……”钰珉有气无力地点头。 白夭沉默良久,低头说道:“抱歉,是我想多了。” 钰珉感到欣喜。自己的表演无疑成功了。白夭露出内疚和释然的表情,好像在说她刚死里逃生,脑袋有些不清醒;看疯子的表情,那个老头应该完全信任自己的说法,他的生存准则让他不会思考太过繁琐的事,一旦白夭认同,疯子也会听从旅人的建议;至于罗斯,他看上去摇摆不定,但她有信心能用之后的表演让他信服。 白夭弯腰凑到她耳边,低语道:“就这么继续演下去,钰珉。” 她的血液仿佛凝固——不对,是倒流了一般,身体的温度顿时散去,她呆呆地抬头注视白夭。 看到那双泛白的眼睛,她才明白。 这个女人根本不是白夭。 “嘘——”情鹊眨眨眼,看得她怦然心动。 第162章 · 对策 血海静得可怕,偶然泛起的一点点涟漪都会在钰珉的耳中无休无止地泛滥很久,她像一只泡在水里很久的鸟,思维流落到无处可寻的地方,只留下自己孤零零地坐在船上。 白夭与人类聊得火热,仿佛刚才的情鹊只是幻想。 “琼明,若是蛊雕再进攻我们,你就把我们都叫醒。”白夭煞有其事地对她说。 钰珉支支吾吾,不知道这位白瞳鸟大人在玩什么花招,但她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到了某种含义,于是顺着她的话,特意用迟疑的语气说道: “我不确定下次……还能不能躲过一劫。” 白夭背对两个人类朝她抛了个媚眼,非常满意她的演技。 “的确,只靠琼明一个人不太保险,我们必须想到其他的对策。”白夭重新摆出严肃的面容看向陈简,“罗斯,你有什么想法?” 陈简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梦,直到现在,自己依旧没有挣脱幻境。 他茫然思忖:白夭是怎么逃走的?她到现在还没说,情况分明没有危急到不容她说出真相。为什么她不说?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正因为我想不出她如何逃生,所以幻觉中的她才不断回避这个问题…… 他的目光直愣,将现实催眠成幻觉。 “罗斯?”白夭纳闷地摇了摇他的肩膀,随后问疯子,“他怎么了?” “年轻人都一个样。”疯子不以为意。 他打了个哈欠,从船舱里抓住之前捕捞的鱼,一口将它的脑袋咬了下来,没过多久,就因鳞片卡在牙缝而发出一声哀嚎。 “喂,罗斯。” 白夭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陈简默默抬起头,身体比思想更先接受了现状——白夭的确活着回来了,他本该感到高兴,可现在……为何悲伤从心泉不断涌出? 好奇怪啊,看到眼前的白夭,心中竟产生一股连自己都无法揣度的伤感,那道凉寒的心流慢慢在血管里蜿蜒,手脚冰冷。他情不自禁地搓揉手掌,却发现全身还是微微发烫——因为云火的照耀。 “可能是声音吧。”他过了半晌才开口说道,“蛊雕用声音引诱我们进入幻觉。当时瀑布声很非常大,但幻境中听不到,只剩婴儿的啼哭。” 白夭转头看了眼钰珉,钰珉立刻摇头。 如果陈简知道白夭的真实身份,或许能推测出她们之间默契的谈话—— 他怎么知道是声音?你告诉他的? 我没说过。 可惜陈简并不知道,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白夭答复。 情鹊将吃惊藏到心底,她意识到罗斯有非常敏锐的观察力,可他本人似乎没有这种自觉。她告诫自己,必须得更加谨慎、细腻地模仿白夭的言行举止。 “咳,”白夭清了下嗓子,“你确定是声音?” “我不太记得了——你没印象吗?我刚才仔细想了想,我们其实是先听到了婴儿哭声,再被拉入幻觉之中,这才是真正的先后顺序,当时因为情况太混乱,我没意识到。” “这么说,只要不去听哭声就行了——琼明,你觉得呢?” “我……我不清楚。”她连忙摇头。 陈简笑了笑:“你老问她做什么?” 白夭哼了一声,听不出是什么情感。 “随便问问。” “总之——不听就行了吧!”疯子总是这样,突然吆喝地加入对话,然后偷偷摸摸不见踪影,“那哭声真是骇人,跟哭丧一样。” “不听见……”陈简下意识把右手放在耳郭上,“我有办法了。” “什么?”白夭问。 他感觉耳朵隐隐作痛,好像某件事已经发生:“把耳朵弄聋就行了。” 她听后,很认真在思考这种对策的可行性,内心则感叹犯人的奇思妙想。这种方法只有肉体能不断复原的犯人才会想到,它们简直是截然不同的动物。情鹊忽然想知道,那个在犯人中口口相传的“人间”,究竟是怎样的怪诞之地,竟能孕育出这些稀奇古怪的家伙。 她说:“如果聋了,我们沟通不方便。得先定下一些手势。” “啊!我还以为你们在说笑!”疯子目瞪口呆地拦在两人面前,“停下!你们要弄就自己弄,别扯上我,反正琼明能把我叫醒,没错吧?”他瞪着钰珉问。 “我不确定。”有情鹊大人在,她底气变足,说话利索了不少,平常要花五秒说出口的否定缩短到了三秒。 “啊呀,不管了!”疯子一股脑把烦心事抛开,用力甩手道,“总会有人把我叫出来,不是吗?” “我倒想把你推下去。”陈简瞥了眼汪洋大海,“战斗发生在电光火石,要抓紧一分一秒。蛊雕占有天空的优势,而且白夭也说了,越过黄沉渊的可不止一只白瞳鸟,是两只。我们处于绝对劣势,你觉得这种情况下,谁有心思关心你?” 陈简说得有板有眼,疯子低声咕哝,权衡利弊。 如果为了叫醒自己而贻误战机,他反而会葬身鱼腹或是鸟腹,如此一想,还不如把耳朵弄坏比较划得来,反正再怎么捣鼓也会长出新的,不吃亏。 他微微点头,颇是不满地坐在两人旁边,跟怨妇一样说道: “没办法了,那现在来定手势吧。” 陈简刚在脑海中回想游戏中看过的特种兵手势,刚打算说出口,忽然反应过来,这些手势对他们的意义并不大。 特种兵虽然强调静音作战,但都是五感正常的人;而他们呢?都是聋子!就算手势设计得再精妙,对方背对自己时也没法传递信息。 这可麻烦了…… 他把自己的顾虑告诉两人。 “说得有道理,如果看不到,怎么打手势也没用。”疯子立刻说道,“还是另寻他法吧!” “什么意思?” “不能把耳朵搞聋啊,听不到还怎么跟鸟打?” “……” 白夭主持场子:“我们得制定几套方案,就算聋了也能施行。” “说着轻巧。”疯子不屑一顾地哼道,“我可率军打过仗,比你这丫头更懂制定战术的复杂,况且那时大家都知根知底,拼得是天时地利人和。现在怎么弄?那个什么……蛊雕!能给我们造成幻觉,耳聋不见得行之有效;再者还有另一只白瞳鸟,谁知道那小畜生有什么力量?” 钰珉紧张地望向白夭,后者不动声色地聆听疯子发言。 “哎!说这么多——白姑娘,你可有什么想法,倒是先说说看。” “对策,是肯定要想的。”她一字一句强调,“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是啊。”疯子双手一摊。 * “你觉得,少昊帝为何派我们捉拿钰珉?”蛊雕信步走在沙滩上,眺望茫茫东海,身边的情鹊和他相比显得很小,像是只红瞳鸟仆从。 这次跟随少昊帝到前线的将军们都身经百战,参与过上一次鸟人战争。蛊雕擅长大范围干扰人类的思绪,制造战场混乱;而情鹊则是暗杀、潜伏的高手,论捉拿背叛者,显然有比他们更好的选择,少昊帝从不鲁莽决定,他此举必定有所意图。 蛊雕思前想后得不出什么道理,等到快离开陆地时,他才开口询问情鹊。 情鹊立刻说:“不知道,我从不揣测少昊帝的意图,不像你。” 蛊雕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凭你就别妄图揣测少昊帝了,老老实实做分内的事。 他露出险恶的目光,很不满这种揶揄。 情鹊婉转笑道:“别对我露出这种眼神,也就吓吓那些雏鸟了,哪只白瞳鸟不知道,你是大愚若智?” “是这样吗?”蛊雕停下脚步,“如果是点水鸠说这些话,我一定当场把他杀了。不过对你,我却没有这种感觉。” “真是荣幸,”情鹊眯起眼睛,“可能因为我是雌性吧。” “你是说我在仰慕你?” “爱慕。” “让人感觉不舒服的词。听上去很适合形容人类间的关系。” “我就是从它们那学来的。” “你真是奇怪,”蛊雕抖了抖脑袋,“如果鸟中有圣人,我觉得你比雪鸮更适合。” 情鹊不以为然地笑道:“你也很奇怪,大家都贬低我,似乎唯有你看我顺眼——还有少昊帝。” “唔——”蛊雕陷入了沉思,他斟酌再三说道,“我并非看你顺眼,只是不那么不顺眼。” “你知道这句话在人类中叫什么吗?绕口令。” “别说人类了,真是晦气。”蛊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对了,这个给你。”他伸出爪子,从羽毛中拿出一截沾满鲜血的手掌。 “这是?” “跟钰珉在一起的有三个人类,一个掉海里了,这是她的手,那个蠢货把它甩到了我面前。我心想你说不定能用上就带回来了。” “蠢货……瀑布蛇?” “对,是叫这个名。”蛊雕松开爪子,把白夭的手掌交给情鹊。 “你还真是有先见之明。” “刚才不知是谁说我‘大愚若智’。”蛊雕冷冷地说道,“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何少昊帝会让你我捉拿钰珉。” “你在装傻吗?” 情鹊嘻嘻一笑,用尖锐的鸟喙啄食着手掌,同时,它的身体在逐渐膨大,像被吹起来的气球,本就稀少的黑白相间的羽毛纷纷脱落,毛糙的皮肤变得玲珑剔透,显现出白夭的身体轮廓。她长出四肢,唯独缺少了右臂。 “还是反噬了啊……” 她的声音和白夭没什么差别了。 “蛊雕,你为何把钰珉放走?” 蛊雕愣了愣,罕见地露出“我投降”的苦笑。他感到一阵烦乱,但考虑到是情鹊发现了真相,总比被其他鸟发现要好,于是松了口气,说道: “真是一个比一个精明,你如何看出来的?何时发现的?” 这家伙并没有把秘密泄露出去,否则现在他不该在军营外,而在断头台上。蛊雕想明白这点,彻底冷静下来。 “你不是和穷奇立下了誓言吗?你帮他找到钰珉,他帮你——” “哎,你躲在什么地方?”原来被偷听了,真是大意。 如此说来,她比少昊帝还先一步抵达前线。最近的年轻鸟儿都怎么回事?越来越沉不住心了。 “他的眼睛里。”情鹊眨了眨眼,低头拍了拍只到腰际的蛊雕的脑袋,“再见了小鸟!我先行一步。” 她说完,纵身跃入水中,将血海划开一道滔天浪花。 蛊雕想提醒她还没穿衣服。 不过掉到水里,以这副姿态出现在人类面前应当恰到好处。 “眼睛里?是什么意思?” 他喃喃自语,扇动翅膀。 第163章 · 游戏 对犯人而言,炼狱里的色彩相当单调,鸟的眼睛能带来感官上的刺激,而铺天盖地的红则让人暴戾粗鲁,如果有犯人这时抬起头注视地平线的一边,他一定能看到耳目一新的颜色——黑色的身影在徐徐飘动,宽大的衣袍在风中显得凌乱,但规整的收边和奇异的纹路说明他是一位身份不同寻常的家伙。 只可惜中心山周围的地区已经没有任何犯人了,他们要么跟这大军仓惶逃离这片生活了百年的“故乡”;要么就被鸟国抓走,成为食物。为数众多的鸟对这些口味全新的人很感兴趣,他们遭受的苦难远远超出常人想象,鸟国储备了成吨的葱乔,这些能帮助人类身体迅速恢复的草药竟在这些日子供不应求,为了遏制这种潇洒的挥霍行为,角鹰不得不下令让所有鸟控制饮食,每次进食不得超出需求。直到这项规矩彻底贯彻到鸟国的各个角落,告急的葱乔才有了逐渐回涨的趋势。 说回这位神秘的黑衣人吧。 他像走进后花园一样,悠然自得地在鸟群中转悠。智力低下的红瞳鸟对酷似人类的怪物的出现非常不满,认定他是在侵犯自己的领土,它们随时会发动进攻,好在理智尚存的绿瞳鸟压制住它们的进攻欲望,不厌其烦地告诉卑劣的下属—— 这是判官大人。 在有趣的鸟之国,凡“大人”都是鸟,这点就让红瞳鸟够苦恼了,现在又出现个和人一样的“大人”,它们脑袋宕机,呆呆地看着判官行走在宽敞的鸟道上。 他打算去哪呢? 当发现他的目标后,一只黄瞳鸟忍不住向他喊道:“你不能进入天鸟坟场!” 判官把它的话当耳旁风,不紧不慢地迈步向前,漆黑身影在黄瞳鸟的瞳孔中逐渐放大,忽然,它在天上毫无力量地盘旋几圈,划出螺旋线后一头砸进地面,鲜血从断裂的鸟喙边缘渗出。见到此景的鸟儿们闭上了打算阻止判官的嘴,没鸟上前救援,都老老实实地目送判官进入鸟国的神圣之地,心中祈祷有一位英雄能阻拦这个可怕的黑色怪物。 英雄总是会出现的。 “这不是判官大人吗?”一个低沉的声音划破天际,展露出说话鸟的桀骜不驯,雄厚的问候中带着一股让鸟安心的魄力,双翅火红的重明鸟仿佛从云火中穿行而来,两只强健的爪子钉在判官面前。 骷髅头慢慢抬起,兜帽则从光溜溜的脑袋滑下,眼眶里空洞的两团黑暗凝视着重明鸟。 “判官大人莫非忘记我了?”重明鸟足有三个判官大,它伸长脖子,白瞳迎上判官的两个窟窿。 “这不是重明鸟吗?好久不见啊。” 重明鸟没有理会判官的套近乎,执拗地说道:“天鸟坟场,你不能进入。” “这是忠告吗?” “是警告。”重明鸟嘴角冒出一团火焰。 判官忽然伸展右臂。这是他要拿出镰刀的信号,重明鸟当然明白,它烦躁地低吼,警告判官别在鸟国的地界嚣张。 “哈哈。”判官收回骷髅手臂,重新将它藏进衣袖,“何必这般紧张?既然不让我看,我便不看了。” “为何要去坟场?” “当然是为了见老朋友。” 重明鸟皱眉:“凤凰?说起来,有很多年没见到过你了。” “我被关起来了。” “哦?”它瞪大眼睛,露出讥讽的目光,“判官大人也有这种时候?真希望你被关久些。” 判官不置可否,释然一笑。 实在是惹鸟厌烦。重明鸟很不喜欢一切都在判官掌控之中的感觉。 “你和凤凰有何关系?从未听说你与她有过交情。”它警惕地看着判官,觉得他没安好心。 “说来话长。”判官说这句话就是不打算解释,“说起来,你们的人鸟大战——哦,抱歉,是鸟人大战进行如何了?” “哼,还有什么大战?”重明鸟摇头道,“看来你真是被关了太久,脑子不好使了。十六年前人类从中心山以南败逃后,就再也没出现在我们眼中了。大战?早就结束了。” “啊……” 判官喑哑着嗓子,好像含了口痰,他恰如其分地清咳一声道: “不知不觉,竟又过了十六年,很快啊。” “人类到地逃到哪去了?” 重明鸟怅然若失,仿佛在自问。他回想起刚开战时鸟国的意气风发、气势磅礴,到察觉到人类逃亡南海时的困惑和紧张,最后成了现在这种情况……十六年对鸟而言不算太长,但也绝非短到可以忽略不计,鸟国这些年始终保持着必要的警惕,以防人类从南海杀回,这似乎是杞人忧天地防卫,可谁都不敢掉以轻心——因为人类的举动从一开始便超出了鸟儿们的理解。人类究竟在盘算什么?谁也给不出一个定论。很多鸟请求少昊帝集结大军直接进攻南海,消灭人类一劳永逸——但大家心知肚明,黄沉渊是鸟国无法迈过的坎,白瞳鸟虽然能在其中自由穿行,但风险太大,鸟国已经经不起损失任何一只白瞳鸟了。 在这场没有正式交锋的战争中,白瞳鸟已经消失了四只—— 蛊雕、情鹊、藏渠鸟、穷奇大人…… 蛊雕和情鹊在深入南海后杳无音信;藏渠鸟的尸体在西北发现,凶手没留下任何踪迹,但有三座黄帝时代的山笼陷阱;至于少昊帝之子穷奇,谁也不知道他何时消失,等大家回过神,才发现他早就离开视线很久了。 “我不能告诉你。” “我也没指望你告诉我。”重明鸟闷闷不乐。 “这场游戏……需要公平。”判官的嘴角咧开。 “对你而言,我们鸟、人之间的种族之战不过游戏?” “在炼狱发生的一切事,对我而言都是游戏。” 判官摇头晃脑,真怕他忽然吟诗作赋。 “等解决了人类,我一定会想少昊帝进言,把你和那个白色的家伙干净杀绝。” “这可不行。” “你害怕了?” “我们可不能影响游戏……”判官神神叨叨说着让它不明所以的话,转头往其他方向去了。 “你要去哪?” “你打算护送我离开?” 重明鸟凝视判官,想不明白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难道真打算空手而归了? 判官再次伸出右臂,镰刀像墨水缀入清水般浮现,弯曲的弧度仿佛恰好能割掉重明鸟的脖子,它感到一阵凉意和愤怒,判官继续着动作,犹如舞蹈,他优雅地将镰刀刺入地面。重明鸟看到地上出现深不见底的黑洞,好像发出“嗖”的一声,判官坠入其中的同时,地面恢复如初。 围观的鸟儿们目瞪口呆,重明鸟只觉得烦躁,它哈着火焰,双翅一振窜入云海火浪。 第164章 · 统领 “怎么了?” 少昊帝一如既往地坐在王座上,他见重明鸟满脸不悦地从外边飞回就随口问了一句。他其实猜到是何等人物进入了鸟国。 “适才见到了判官。”重明鸟咂嘴。 “那家伙出现了啊。”少昊帝冷冷地说,“不是好兆头,传令下去,这些日子严加防范各地区,尤其是南方边境。”他同时挥手,让侍从把王鹫叫来。 “人类要反攻了?”重明鸟从未察觉到这种征兆。 “判官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少昊帝发出干笑——这并不寻常——重明鸟严肃地听他继续把话说下去,“看来……判官是怕我们输得一败涂地啊。” “您说什么?人类怎么可能做到?”重明鸟愕然。 自从儿子失踪后,少昊帝的心灵状态便每况愈下了,他时常神经兮兮地认为人类会夺回中心山以南的领土,下令严加防范已不是第一次了,重明鸟早习以为常。可这回略有不同,判官突然出现,让重明鸟也隐隐觉得事情有异。心猛然跌落,见到判官时的那股烦躁心绪还没有纾解,漆黑的影子仿佛能遮挡一切,他的眼睛生痛,没多久,更多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脑海——是人类,一大批、一大批的人类,那些消失在南海的家伙们,全回来了。 “少昊帝,”重明鸟认真而紧张地说道,“请派我去前线驻守。” “不。”少昊帝没有丁点犹豫,“你留在都城,看守都城,前线由他负责。” 说话时,器宇轩昂的王鹫走进殿内:“参见少昊帝。” “王鹫,即刻率领精兵支援前线。” 王鹫不明所以。 重明鸟看出了他的困惑。 这时论谁都会困惑,风平浪静之时,少昊帝为何突然做此决断? “少昊帝。” 重明鸟很少顶撞他的决断,也很少一而再再而三地想离开自己本该守护的都城,今天非同往常,他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就像这位伟大而远见的帝王所说——他们会“输得一败涂地”。 “我们不能把土地让给人类,”他焦急地说道,“如今鸟国的鸟民已翻了六倍有余,倘若失去领土,鸟民们不仅是无家可归,更会因资源匮乏而产生内乱……您不能忘了七百年前的那场纷争,我们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让一部分鸟死——这是您想看到的吗?” “所以,重明鸟,你更不能离开都城。” 少昊帝的固执己见让重明鸟心烦意乱,而弄不清情况的王鹫呆呆地看着他们,过了半晌才插一句嘴: “请问少昊帝,究竟发生了何事?” “你还没走啊。” 少昊帝的话让王鹫战栗不已。 “人类要打过来了!快去支援!”重明鸟对他怒吼。 王鹫愣了几秒:“属下这就前去支援。”他不敢多待,毫不犹豫地遵从少昊帝的意思,带着留守京城的精兵赶往南方。 “王鹫真的没问题吗?加上他,那边不过三只白瞳鸟。”重明鸟知道自己无法离开,只好想办法劝说少昊帝多派些人。 少昊帝也在思索这个问题,他犹豫了许久,没了往日的淡然和决断,悬而未决的心和那只在半空摇摇晃晃的爪子一样,最终他对传令的鸟儿说道: “传令,让鬼车鸟一同前往。” 小鸟得到命令,很快飞了出去。 “你也好生休养吧,看样子是有场大战了。”少昊帝站起身,消失在大殿中,一旁的钦原像刚出生的雏鸡一样,蹦着双腿跟了出去。 * 当远远能看到有趣的鸟之国北面时,情鹊承认,人类发现了能展翅翱翔的鸟都未曾察觉到的炼狱的真相。 这的确是一个球形的世界。 她一直以为世界和生命一样拥有终点,可现在看来,她错得一塌糊涂,至少世界不是如此。 故土和云端重合,滚烫的云火仿佛降临大地,正行走在皲裂的土壤之上,仿佛是一位神秘无比的传教士。 她感觉自己好像重生了一般,一眼看到了九百、或许是一千年前呱呱坠地的雏鸟——自己。 童年的记忆相当模糊,没有任何一只鸟能说得清出生时的样貌,总之,那像是光明的原点,炼狱荒芜、混沌、充满杀机,他们得躲避天敌,吃着各种植物和动物,很多鸟饿死、毒死、病死……尸横遍野让精神麻木,生死变成了同一态,无非一个能动,一个不能动罢了。 直到炼狱出现了第一个人(第一个犯人),鸟儿们才发觉——原来这里并非荒芜,它如同一座源源不断的智慧之泉,万事万物的诞生和消融宛如一曲优雅的旋律,痴人而陶醉,一些奥秘被鸟儿们的先知揭晓,随即而来的是如洪水般的智力涌现。 它们拥有了共同的语言;一套规范的行为准则;悟性高的鸟儿有了变化,它们的身躯随着自我的渴望而发生改变,眼睛从红色变成绿色、从绿色变成黄色、最终颜色消失了,包容一切的白色象征着最顶尖的智慧;从此鸟族拥有了等级、确立了不可撼动的制度—— 听上去是美好的故事,实际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 鸟儿们如何变得智慧? 只有像情鹊这样亲身经历了野蛮时代的鸟才清楚,是犯人将名为“智慧”的光芒带到了炼狱,他们不过是亦步亦趋的弱小动物罢了。只是,时间一长,获得智慧的鸟儿们冷静下来。 智慧并不能让他们果腹,而犯人确是炼狱最充足、最美味的食粮。 战争打响了…… 情鹊眯起眼睛,在一片祥和中听到了厮杀声、看到了血流成河。 人类是打不倒的,尤其是不会死的犯人。 “白夭!”钰珉走到她身边,叫着她伪装的人类名字。 有时候她都忘记自己是只鸟,只有和同为鸟的钰珉相处,她才会恍然意识到—— 我属于那边。 曾经,每当想到这个念头,她都会看向北方,现在不一样了,她只要微微抬头,地处南方的鸟国便如画卷般徐徐展开。 “它们准备进攻了。”钰珉低声对她汇报。 “琼明,”她也说着红瞳鸟的假名,“你比我厉害。” “……您在说什么?” “你还记得自己是鸟。” 钰珉微微一愣。 情鹊轻笑地摘掉落在她脑袋上的羽毛。钰珉和她跟随人类长途跋涉已过去将近十五年,她依旧这么害怕和尊敬自己,这到让情鹊感到疑惑和意外,她时常会想,钰珉比自己更像一只纯种的鸟,精神上的高傲和封闭和血缘没有任何关系。 “这是……大人在试探我吗?”钰珉说话倒是大胆了许多,有几分人类——尤其是陈简和疯子的模样。 情鹊脑中想着,如果是那两个人面对这种话题会如何展开。 ——疯子,你真像只鸟? 这是你新想出来诋毁我的脏话吗? 一定会这样。情鹊不由地笑道:“我啊,有时候都记不起自己是只鸟了,当人也挺好的,虽然不能飞,但我还是鸟;该飞的时候还是能飞呀。” 钰珉焦急地说道:“我们得告诉他们。” “他们?告诉什么?” “人类要进攻了!从北面!” “那你去说吧。” 情鹊挪开身体,鸟国即刻在钰珉眼中展开。她们正出在离鸟国非常近的高山上,鸟国向来疏于防范北方,人类消失这么多年后更是不再派遣士兵驻扎,鸟国的内景一览无余,简直像摆在人类面前的鱼肉。 “你担心我们打不过人类吗?”她问道。 “不是……我只是希望,损伤能少点。”钰珉通红着脸说道,“大人,我们在人类中潜伏这么久,不就是为了——” “咳。”白夭重重地咳嗽一声。 “找你们半天了,生病了?琼明,你的脸怎么这么红?”陈简和十六年前没有差别,只是脸上多带了一圈灰黄的围巾,大家都说他是故弄玄虚,他不反驳,但也从未在众人面前摘下。 在环绕炼狱的这些年,他经历了无数道足以让人铭记于心、作传千卷的危险,他的身体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伤口、没有长高、也没有衰老,但目光却沉稳得像一滩宁静的水,纵使天翻地覆也不会有任何起伏。 情鹊从他身上看到了少昊帝的气质,脸颊微红。 “别在这傻站着,”他说道,“再过片刻就要进攻了。” “没想到统领竟亲自来找我们,真是蓬荜生辉了。”白夭笑道。 没错,陈简已经成为了人类大军的统领,自从和先行一步的大部队汇合后,白夭和他、疯子就很少走在一起了,因为从汇合起,他就接受了前任统领授予的职责,成为了新的统领。 那天真是滑稽的一天! 白夭永远不会忘记,人类的统领竟是只乌龟。 “我们好久没配合了。”陈简拍拍她的肩膀,在他身后是趾高气昂的疯子。 “好久不见!白姑娘!” 五年没见了,明明是共同行动。 白夭没说出这句话,否则人类会怀疑她的身份——她怎么知道具体时间? “是啊。”白夭说道,“上次见面像在昨天。”她说了句人类间万能的问候。 “可不是昨天,”疯子认真地说道,“这段时间我起码睡了几百次觉,昨年、昨昨年、昨昨……” 白夭不再听疯子胡说八道,跟着陈简走出了临时搭建的隐蔽小屋。 “我呢?”钰珉站在原地。 “不是让你跟着族人一起行动?”陈简明明在反问,却只有命令的语气。 钰珉说道:“我明白了。”她注视白夭——情鹊——离开房屋,破烂不堪的木门轰然挡在两人之间。 她不曾料到,自己有一天会对其他鸟说出五个字—— 情鹊叛国了。 第165章 · 墓地与目的 陈简抑制住心中的激动和紧张,拼尽全力迈出平稳的步伐,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了统领应该位居的高台,身旁是乌龟副统领和他的左膀右臂——叶连城、张克钊。 闷气的布纱让他热得额头冒汗,但也无可奈何。在当上统领的那一刻起,这块沾满黄尘的蒙面布就紧随自己了。要问为何这么做?为了模仿黄帝的样子。相传,当年的黄帝就用黄色的布覆盖身躯和脸庞,因而被传诵为“黄帝”。 为了重新笼络原住民和犯人的心,适当程度的装神弄鬼非常有效,他不知道多少人把自己认定为黄帝的转世,无论如何,人类联盟的默契和信任随这么多年的长途跋涉重新建立、巩固。 能达到这个效果,出点汗又何妨? 眼下人头攒动,等待陈简开口。 他曾想过用洪亮、振奋人心的声音向大家宣布突袭,但考虑可能会被鸟察觉,只好鬼鬼祟祟地在山中召开最后、也是最初的作战动员。 他的发言需要通过多轮传递,才能抵达无法直接听到自己声音的人耳中,因此,讲话必须言简意赅。 这是征程的结束…… 亦是战争的伊始…… 像一场神秘的宗教仪式,人们把这两句简简单单的话吟唱了很多遍,山峦回荡着这句咒语,一股热血的寒意爬上所有人的脊背。 语言和群体拥有魔性的力量,再平庸的事情经过不断重复也变得无比崇高而坚毅,陈简感受到人们视线的变化。 鸟国从目标变成了仇敌。 他们喷涌着怒火,身体被一种毫无缘由的力量控制。 原来这就是战争…… 陈简明白,他点燃了一座火山,山在倒转,豁口瞄准了平静祥和的鸟国。 全军听令—— 人们按部就班站到指定的位置,只等陈简高声一喝,他们便会如蝗虫般铺天盖地朝鸟国都城所处的高山冲击。 这次的目标只有一个,打败少昊帝。 少昊帝一旦倒下,鸟国便没了头脑。鸟虽然不像蚂蚁一样受蚁后操纵,但上千年养成的惰性和愚昧使鸟国的独立思想逐渐退化为线性、简陋的机械,它们曾引以为傲的智能早就在服从中消失殆尽,最荒谬的是,鸟对此全无意识。 战胜人类的喜悦成为麻痹危机感的最后一剂毒药。 ——这些,都是蛊雕告诉陈简的。 * 钰珉跟在羽民后面,她和人类相处了十多年,头一次发现这个群体竟能产生如此不详的气息。 身边的人都肿胀膨大起来,浑浊而漆黑的气息顺着鼻息将群山环绕,她所在的羽民阵地为先锋,准备充足的蜮虫毒箭蓄势待发,她双腿颤抖,不知该把手中的弓拉向哪个方向。 自己似乎错过了逃离的最佳时机,在陈简找上情鹊大人的时候,她就该转身离去! 她怎么都没想到,情鹊大人竟然被那个人类俘虏了,她能感受到情鹊身上散发的味道,那种气息,她本该只对少昊帝表露! 为何事情会变成如此?穷奇大人仅仅交给她一个那么简单的任务,她还搞砸了。 他会怎么处置失败者?吃掉?大人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一定会借此机会在少昊帝面前大肆夸张她的愚昧,好除掉这支下贱的血脉。 这是仅存的将功赎罪的机会。 钰珉瞪大眼睛,腥红的双目如同宝石。 时间变慢了,身边的一切像在倒退,她心无旁骛地凝望故土。 无法在人类抵达前警告鸟国了,除非用自己这条无关紧要的命来争取时间。 可她又不想死,还真是矛盾。 她抿了抿嘴巴,陈简下令进攻的声音似乎已经传来。 “敌袭!” 一声尖锐的鸟鸣猛然从人类阵营中窜出,它刺破树林,顺着山麓宛如山崩般冲进鸟国。 一时间,人类阵营和鸟国全都乱了套。 “有鸟!” 一个惊慌失措的羽民高声嘶吼,他下意识将手中的长弓瞄顺着鸟鸣的方向瞄准,目标锁定在钰珉身上。这个羽民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钰珉和羽民族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同甘共苦。她照顾衰老生病的患者,救下失足的年幼羽民,侦查、保卫、守夜工作无不勤勤恳恳—— 她为何会发出鸟的声音? “你……” 钰珉大喝一声,左手松开,附着毒药的箭顿时贯穿他的脑门。 “他是鸟国的奸细!”她趁乱向周围人吼道,“不能再进攻了!我们暴露了!” 进攻的洪流已经发动,她明白自己只是螳臂当车,但造成的短暂混乱足够让整齐划一的军队出现裂痕,她所处的阵营本该冲锋,但周遭的人都因这场变故而呆立原地,庞大的军队像断了条腿的人,颓然倾倒。 而鸟国几乎在收到钰珉警告的同时进入了备战状态。 钰珉庆幸身份还没暴露,而且,她还能做更多事。 站在陈简身旁的白夭看到了钰珉所做的一切,她轻声地叹息一声。 但她没想到,陈简竟也跟着叹息。 “怎么了?”她紧张地问他。 “琼明……果然是鸟啊。”他自言自语。 白夭大脑一片空白。这个时候该怎么说才能既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又能套出更多情报? 其实她压根不想知道陈简如何识破钰珉的身份,她只想知道,既然他看出钰珉是鸟,那自己呢? 她大摇大摆站在人类的最高统领面前,岂不是自投罗网? 莫非是蛊雕将她们的身份透露出去了?那个该死的家伙,背叛鸟国之余还不忘给我们下绊子!不过这像他会做的事。 蛊雕的奸笑在耳边回荡。 思考时间转瞬即逝,白夭感觉陈简正看着她。 “她怎么是鸟?不是那个男人吗?她把奸细杀了。” 这样应该足够了。 她觉得自己快要大汗淋漓了,没想到会在人类面前这么狼狈。 “啊……我一直以为你也发现了。”陈简说出的话更让她慌乱。 因为我是鸟,所以应该发现自己的同伙? 他是这个意思吗? “你忘了,当时你从瀑布蛇脱险后,不是短暂怀疑过她?” “哦……我早忘了。”白夭担心这是陈简的试探,依旧提心吊地回答,“这些年琼明一直跟羽民在一起生活,我很少与她接触了——不过,你既然知道她是鸟,为何放到羽民阵营?那边的行军已经受阻了,况且……鸟国好像反应过来了。” 陈简露出干笑,揭开了黄纱。 “你忘了我们的目的?” “什么目的……” 是陈简跟白夭以前的约定吗? 情鹊吃下了白夭的手,已经继承了白夭的所有记忆,但这些记忆无法直接恰如其分地安放在脑海中,她得通过逻辑思考将这些杂乱无章的碎片重组并摆放整齐。 她吃了太多人,得到太多无用的信息,常常为此烦恼。 陈简像抛弃一切般,豪迈地扔掉遮挡面部十余年的布纱。 “我从来不是为了赢下这场战争。” 他的表情让白夭感到陌生,无法形容的残忍和冷漠在这张少年面孔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她并不畏惧这样的陈简,相反,她觉得有趣。 因为她记起了白夭和陈简曾经的目标,也顿时理解了他所做的一切。 原来人类还能如此无情。 “走吧,”他拉着白夭的手,叫上疯子,“去黑渊。” 在漫天杀喊中,三个人消失进沦陷的有趣的鸟之国。 黑渊——天鸟坟场——近在眼前。 第166章 · 失算 人鸟冲撞激起的血浪让陈简想到了葛饰北斋最为出名的《神奈川冲浪里》,那一片片惊涛骇浪和现在的战场看上去没什么差别,当人置身纷争之外时,就连最血腥、最残酷的画面都成了一件值得鉴赏的行为艺术。三个人非常轻松地潜入了鸟国,这要归功于陈简的精心安排。 在这十六年的时间里(他本人当然并不知晓这段时间的长度,只觉得有些长了),他除了笼络人心、汇聚力量,唯一做的事就是在脑中不断演练人鸟大战的种种情况。 十六年对于只要专注一场袭击战的战术家而言,实在太过充裕了。 他数不清自己构建了多少场景,但扎根在脑海中的那棵宛如叙事树一样的结构在日渐庞大、复杂,却不繁琐,他从初出茅庐的恭莲队杀手成长为有史以来最能纸上谈兵的战术家,包罗万象的情况像大数据一样储存在脑海中,他俨然成为一部心无旁骛的战争机器。 这部机器在大战打响的瞬间,消失了。 战争的走势正按照其中一根分支进行,至于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有能力根据战场情况进行推测,但却完全没在意。 眼下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跑! 跑到天鸟坟场。 许多年前,当陈简问蛊雕,鸟国国境中可有直通地下的深坑时,它并没有直接反应过来,用了一些时间思索才告诉陈简,天鸟坟场曾经是一座大坑,为了掩埋在上次人鸟战争中死去的英雄,它被血肉填平了。 陈简明白,天鸟坟场就是自己的目标。 历经防风国、黄帝山、南海、北海……最终不过是抵达了鸟国的坟场。 这件事荒诞得让他产生了幻觉,身边打打杀杀的嘶吼变得虚幻。 他忽然自问:从南海一路环游到鸟国北境,真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吗? 犯人们不会衰老,但当年还是幼儿的诸多原住民已成为军中的中流砥柱,这点他不会看漏。 到底过了多久? 其实隐约能感觉到,这段漫长的旅途绝非用一、两年能概括。他进行了需要用十年来衡量的战争,当熟悉而年迈的原住民纷纷老去,当一张张幼嫩的脸颊逐渐显出五官棱角,他便感到一阵痛心。 自己是被时间抛弃的人,而衰老是那么美好。 “罗斯!你真有魄力!”疯子大呼小叫,跟当初没有差别,“竟把所有人当作诱饵。” 陈简很庆幸疯子不是一位圣母,但不满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真相。 “别废话,快走。”他催促疯子。 他记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构想出这个丧心病狂的计划了,他也没时间概念,就算记起又能如何?起初,他从没想过要让人类联盟成为诱饵。那时,他尽心尽力、想方设法要率领人类战胜鸟族。 任何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都幻想过率领千军万马,他何尝不是如此? 事情到底在何时悄然转变? 他一边奔跑,良心未泯的情绪在一边冲击大脑。 是他们遭遇豚鲸的袭击? 豚鲸和一座摩天大楼没什么两样,身形椭圆而修长,像一只背放大几百遍的毛毛虫,那天它张大嘴巴挡在船队前方,没能来得及转舵的船顷刻进入了它的肚子,陈简带着人类杀死了豚鲸,还救出了几名尚未被胃液消化的人,但更多人都沉沦大海,他看到了很多块肉泥,他们张着嘴,自己却无可奈何。 海上航行的唯一准则就是不能下海。 他只要下潜不到三米就能将化成肉泥的犯人捞起,但代价是,他会被潜藏在浅海的剑头鱼刺穿,就算不是剑头鱼,还有其他的捕食者在摩拳擦掌。血海昏黑,任何一只弱小的海怪都能轻松将下潜的人杀死,拥有武功的陈简也不例外——无数冲动的犯人和原住民早用死亡证明了这点。 注视一片片无法拯救的灵魂消失在血海中,是什么感觉呢? 他已经记不起来了。 后来还发生许多事,可现在不是追忆往昔的时候。 他以前觉得“生命宝贵”,渐渐地,他颤抖地在颠扑不破的道理前加上了一个定语—— 自己的。 “罗斯,那是什么玩意?!”疯子恰逢时宜地惊呼让他缓过神来。 “什么东西?” 陈简转过头,双腿还在不断奔着天鸟坟场去,在蛊雕的描述下,他早对鸟国的地形烂熟于心,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跑到坟场——前提经过这么多年,鸟国没有发生变化。 显然,鸟儿们并不喜欢改变。 疯子所指之处是一个形如老虎的庞大身形,它张开双翅的模样像一只威武的狮鹫。 “穷奇……”陈简知道它,蛊雕评价它是愣头愣脑的傻小子。 穷奇出现也没什么奇怪的,这一切都还在陈简的掌控之中,况且就算脱离掌控也无关紧要,因为他们脚下就是填天鸟坟场。 “别管它,我们要下去了。” “怎么下去?”疯子看这天鸟坟场,和想象中完全不同。 这里像一座巨大的巢穴,坟场周围被栅白树的树枝围住,形成非常工整而肃穆的墓地。坟场呈圆形,半径大概有四五百米,非常之广阔,地面种植了按时修剪的植株,看样子是将人类的园林工艺全然照搬,踩上去能感觉到,这是一块非常厚实的土地。 这要怎么下去? 连白夭都困惑了。 她生活在鸟国上千年,还从没想过天鸟坟场能下去,这难道不是死者的特权吗? 陈简似乎早有方法,他神情自若地站在天鸟坟场中央。 白夭疑惑地跟在他身旁,诡异的气氛让她说不出话。她感觉他像在等待什么。 这种感觉没错。 一阵狂风刮起,熟悉的气息从云端倾泻而下,她紧张地抬起头,不消说就知道是谁来了。 少昊帝凌冽的目光让陈简为之一颤。 接下来,一切都是未知数了…… “看来……这场袭击是你策划的。”少昊帝仅仅看了陈简一眼,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陈简也顿时清晰:这只将身躯藏在巨大树叶下的怪物绝非等闲之辈,它比任何一只鸟都要聪明,是整个族群的智慧结晶。它不是个好对付的敌人,但总比与傻瓜谈判要好得多。 “是我。” 听到陈简这么说话,疯子还以为他被黄哀眠附身了。 所有的事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就连如何与少昊帝谈判,该用怎样的仪态、该发出怎样的声音、何时强硬、何时让步,陈简都有所勾画。 但蛊雕对少昊帝知之甚少,导致陈简最终只能随机应变。好在自己把少昊帝想象的足够敏锐、强大。他没有在少昊帝无形的压力下退却,不卑不亢地说道: “我是来谈条件的。” “又是那样吗?”少昊帝哼哼的发出声音,像是在讥讽,随后,它的目光落到白夭身上。 陈简并没放过这个微小的细节,但他对此没有任何表示,而是说道: “没错。跟黄帝一样,我要与你立下誓言。” 这些年,最让陈简困惑的有两件事——一是炼狱的判官;二便是“誓言”。 从没有人能说明白,“誓言”究竟是什么东西。它仿佛是炼狱的某种运行法则,当黄帝与少昊帝立下双方不得越过中心山的誓言时,南边的天就塌下来了,仿佛是管理员临时给某个游戏加上了新规则。誓言超越了自然法则,让任何事成为可能。 既然如此,直接和少昊帝立下誓言,让炼狱的出口展现在他们面前会如何? “我为何要与你立下誓言?”少昊帝问。 陈简指着北面的激战:“鸟国、人类,都是我的筹码,这场战争的胜负全由我定夺。”他语气平淡,像在聊家常便饭。“如果你不想成为亡国之君,就得听安排。” 不知道这种话能威胁到少昊帝几分。 少昊帝听后大笑几声,婉转的鸟鸣让陈简警惕。 他在释放什么信号? 陈简下意识看向白夭。 “有趣。”少昊帝说着并不标准的人类语言,“你比黄帝更加狂妄。不知晓我的力量,却敢口出狂言。” 陈简的软肋被少昊帝发现,让他不安,就算是蛊雕也不清楚少昊帝的具体力量,它总是指挥下属,未曾亲自动手,唯一一次出马便是与黄帝立下誓言,而立誓之地便是天鸟坟场——这也是陈简选择此地的另一个原因。这里显然和炼狱的奥秘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或许这才是炼狱的“中心”,与某处相连的“脐带”。 少昊帝脚边不断跳动的毫无紧张感的钦原也在挑拨他的神经。 “无论你拥有什么力量,都无法改变战局,否则当年你不会与黄帝谈和。” “是啊。”少昊帝利落地承认,超出了陈简的预想,“不过让你失望了。” 它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我虽然无法改变战局,但有鸟能。” 它说着,远方传来一阵如雷鸣般的震响。只见穷奇雄翅一扇,人们像枯枝败叶被冬风席卷而去一样,顿时飞到了高空。 “看起来,我们没必要谈了。”少昊帝看上去有些驼背,它转身离开,最后抛下一句话。 听上去像在跟陈简说,但白夭不住地颤抖,下意识抓紧陈简的手臂。 它说—— “你还站在那吗?” 第167章 · 擒贼先擒王(上) 钰珉不敢相信,阔别十六年的穷奇竟第一时间出现在战场,宽阔的肩膀比以前显得更加有力,整齐划一生长的羽毛仿佛进化成利刃,他扇动翅膀,利刃就会顷刻露出獠牙,铺天盖地的剑雨毫无疑问能将体格柔弱的人类贯穿。 但他还没这么做。 不知是有所顾忌还是不屑使用这种招式,无论如何,他的出现瞬间逆转了鸟国的颓势。众将领看到失踪十余年的穷奇,各个露出惊异的眼神,暗中欣喜这是老天的眷顾。 人类在这场战斗开始确是取得了大面积的胜利,它们从南海消失,再从鸟国最薄弱的北面出现,用调虎离山之计让鸟国疲于防守,十六年的持久战更是将鸟军的斗志消耗殆尽,但在绝对的实力鸿沟面前,任何雕虫小技不过是徒增笑柄。 眼看着一群又一群人类被轻而易举地吹飞,鸟鸣威震八方,整个炼狱被尖锐的声音刺出锋利波形。 白夭以为胜利在望,可让她不满的是,人类盟军并没有因此方寸大乱。 十六年的准备绝非无用功,就算统领消失进人潮——谁也没发现陈简早就溜进了鸟国——他们也没有感到迷惘,他们早就成为庞大战争机器上的一颗螺丝,掉了一颗、掉了两颗都无关紧要,这部机器冗杂而执着,一点小的损伤并不能阻止它有条不紊的运作。 目标就在前方,只要进攻便能取得胜利,炼狱里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也没有比这更应该做的事。 这是场孤注一掷的存亡之战,人类倾巢出动碾向鸟国,失败的一方几乎没有翻身余地,他们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用脆弱的誓言维护摇摇欲坠的和平。 这样的想法早被陈简根植于人类的大脑。 他们没有丝毫畏惧,像钢铁士兵般一往无前。 “快跟上!那边又有黄瞳鸟的巢穴,把它毁了!” 上级的命令让钰珉内心动摇不止。 她算不准什么时候才能摘下伪装的面具,一旦自己暴露,将再也没鸟能窃取到人类的核心情报…… 留给她分心的时间相当短暂,鸟军同样奋不顾身在进攻人类,她不得不亲手杀死同类,以继续隐藏身份。 不过战争的混乱超出了她的想象,很快,她瞧准机会脱离羽民部落,藏进了毛绒绒的灌木,目光放到不远处的穷奇身上。她还不知道,穷奇和自己一样消失了很久。 他的出现遏制了人类的进攻,可人类马上回过神来,不慌不忙地形成攻势以围剿穷奇——这都是陈简训练的结果,形成以百抵一的局面,在见识到穷奇翅膀的威力后,它们纷纷握紧身旁的树木,同时用弓箭射击他,以便尽快解决这个来路不明的大块头。 她犹豫要不要前去帮助穷奇。 每当这种时候,无论是人类还是鸟儿,脑海里都会出现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钰珉也不例外。 现在动手,如果穷奇大人把我当作叛徒怎么办? ——再犹豫不决,他说不定就死了! 两边听上去都有些道理。她感觉时间就像握在手中的杀死,柔软而缓慢地、一分一秒地流逝,穷奇大人看上去并没有自己预计中的脆弱,他如同一座会动的石雕,面对越来越多聚集到身边的人类,没有露出丝毫迟疑和恐慌。 不愧是少昊帝的孩子。 钰珉喃喃自语,同时,她想到了一个更值得做的事。 她抬起头,寻找起陈简的身影。 自从陈简成为统帅,她就很少与他有所来往了,她被安排在羽民的部族,平日最多和白夭见见面。她第一次听说人类打算环绕炼狱一圈以偷袭鸟国后方时,觉得想当荒谬——炼狱怎么可能是这种地方?但更让她吃惊的是,似乎所有人类都相信了这个说法。 她眺望着闪耀在山峦的黄金光芒,到处流溢的火焰在给战争摇旗呐喊,它们是最热情也是最冷漠的观众,第一批冲锋陷阵的人类士兵已经倒下(为什么他们原意为罗斯这样卖命?),如果她能飞到高空,定会看到一道血红的尸体条带在山上迅速蔓延。 又是一声嘹亮的鸣叫,钰珉觉得自己的胃缩成一团。 是重明鸟。 他是多么令鸟安心,雄浑的嗓音和伟岸的背影成为鸟国最坚实的壁垒,他似乎来晚了一步,不过情况没到无法挽回的余地,准确来说,战争才刚刚打响。重明鸟掠过高空,庞然身躯仿佛能吞噬背后的火光,整个世界忽然就黯然失色,在森林和玉石遍布的泛着血红的山坡上,无数人类停住脚步。 钰珉痴痴地笑着。 人类让她恐惧,有时又觉得愚昧,它们总会把海里出现的巨大海怪奉若神明,似乎任何一个人体型高过它们的事物都值得敬仰。不过它们看到重明鸟大人,露出虔诚而惊愕的表情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重明鸟的气势压了穷奇一头。 他的翅膀仿佛把空气都割开了,一声声锐利的噪音像坠落飞机的嚎叫。 “穷奇!”他鸟鸣道。 “重明鸟?”穷奇听到熟悉的声音,有些茫然。自己离开鸟国很久,可这一瞬间,他觉得压根没发生那种事,他不过出来转悠了一圈,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 “别分神。” 重明鸟皱皱眉头,落到穷奇身旁,翅膀挥动帮他挡下了箭雨。弓箭落到他身上,顷刻断碎了。 “这边有两只大鸟!” “快去支援!” 如果是平常,看到两只白瞳鸟出现的人类只会落荒而逃,但群体给了它们力量,它们一定在想,就算是受伤也不见得轮到自己吧。 钰珉悄悄移动身体。 跟随人类行军的时候,她没有懈怠,而是专注于提升自己的行动能力。她能隐没所有的声音如幻影般穿梭在战场,全拜这些年的努力所赐。 罗斯会在哪里?他是这场战争的设计者,是人类的指挥官,应该站在能洞察战场局势的高处吧。她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没能发现他的下落。真是奇怪。 她想问问身边的人,但忽然想起罗斯对他们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询问统领的位置。 他当时对此的解释是,在战争中,不能因为担忧群龙无首而瞻前顾后,所以任何人不得有依赖统领的想法。 这听上去是一个推卸责任的指令,但人类毫不犹豫地照做了。他们难道不会权衡其中的利弊吗?如果不知道统领的位置,战争该怎么进行下去?钰珉一直很不解,人类虽然愚笨,但看上去不至于盲从到这种地步吧! 大家都这么做,所以,大家都这么做…… 这像是绕口令一样的话在钰珉脑海中盘旋——这是白夭说的。她面挂笑容,语气总是那样,带着玩乐的感觉。 情鹊大人从那时起,就已经背叛鸟国了吗? 钰珉甩甩脑袋,决心把这些事先放一边。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这并非能忽视的事。 罗斯刚才来找过白夭,他们一定是一起行动?面对白夭,我该怎么下手? 钰珉感到眩晕般的困惑,她拿不定主意。情鹊大人真的背叛了吗?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如果大人和自己有同样的想法,想尽可能长时间潜伏在人类之中怎么办? 在心潮澎湃时,陈简出现在了她的目光中。 她的第一反应是—— “为何会从那儿出现?” 第168章 · 脱离 少昊帝回身,人类领袖已经消失在天鸟坟场。 钦原忽然开口:“这是为何?” “嗯?为何‘为何’?” “你早察觉到人类会从北方攻来,”钦原说话时伴有蜂鸣声,听得耳朵痒痒的,“为何将大军派去南面?” “哦?”少昊帝发出惊讶的声音。“我没有把握。” “这些话给下属说说便可,我们之间也需要隐瞒吗?”钦原气质大变,他不再是少昊帝的护卫——尽管本就不是——而是与他地位平等的白瞳鸟。 “太聪明可不好啊。”少昊帝仿佛在说自己。他顿了顿脚,从巨大的树叶中走出,烈火投射的光芒在身上起伏。“钦原,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按人类的时间算?” “按人类的时间算。”少昊帝苦笑,“我们还有其他历法吗?” “一千一百零八年。” “你果然不一般。” “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想说,‘既然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应该能猜到我想做什么’——我没有猜谜的兴趣。”钦原说话非常锋利。 少昊帝低声笑了笑:“我确实想这么说。” “现在我帮你说出口了,回答也告诉你了。”钦原极度烦躁地甩了甩脑袋,但语气平稳得完全没有躁动感。 “……我也很犹豫。”少昊帝说出听上去无关紧要的话。 他张开嘴巴又马上合上,掂量要不要向这位朝夕相处的伙伴吐露真心。 最终,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自从你出现,我们最喜欢的食物就消失了。” “事到如今才来抱怨我?” 少昊帝没有正面回复:“我还记得你出现的那天,炼狱塌陷了。那时我还年幼,记不清究竟发生了何事,不过这个地方我绝不会忘记。”他踩着天鸟坟场,“就在这底下吧?方才那个人类也一样,他似乎看出这儿的秘密,注意力一直放在脚下。” 钦原不动声色。 “当初是你建议我把凤凰埋在这,我还记得你说了什么——” “‘太好了,老天替我们在这挖了个洞。’”钦原复述。 少昊帝低笑一声:“粗糙的谎言。” “你却照我说的做了,为何?” “凤凰死了,我很悲伤,也没心情思考那么多。加之黄帝的谈判近在咫尺,这件事就只能匆匆订下,顺便把其它横死野外的士兵也埋到这。”少昊帝的语气很淡,虚无缥缈随时都会消失,“知道我为何现在提及此事?” 钦原摇头。 “我活腻了,活得不耐烦了。当我听到人类的杀喊声从北面传来时,你知道我是怎么——” “别一直用问句,你想说就说,我是不会猜的。”钦原下达最后通牒。 “我当时想的不是‘果然从北边打来了’,也并非‘怎么会从北边出现’,而是——‘又开始了’。” 忽然,他话锋一转。 “黄帝是很伟大的人,他明明不像‘犯人’一样拥有不死之身,却有力量东奔西走联合所有人。我们立下誓约,他告诉我,这样一来人类和鸟国就能永远互不再犯了,结果没过几年,他的族人便被屠杀了。你能想明白其中的缘故吗?” 少昊帝意识到自己又问了一句,于是继续自说自话: “我想不明白。后来我打听到了缘由,犯人们觉得不公平,凭什么成为粮食的是他们,而并非原住民——可笑吧?这明明是鸟与人能达到的最完美平衡,他们拥有无限的生命,而我们只能以人肉为食方可果腹,这难道不是天造地设?犯人们竟然还有不满。我还听说,黄帝其实是被某个犯人害死的。” 钦原又甩了甩脑袋,意义不明,只能将这种行为归于习惯。 他问少昊帝:“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以为和黄帝立下誓言后,就能获得一生的祥和了。结果你也知道,黄帝氏族遭到杀害,人类这个大群体开始瓦解,誓言在逐渐失去效力。”他指着南方的天空说道,“南边的云火在慢慢抬升。人类可能意识不到,但能展翅翱翔的我们怎可能忽视?后来我意识到,又要打仗了。” “你不想再出现战争,所以打算让鸟国覆灭?让同胞一点一点被人类蚕食?” 少昊帝发出戏谑的笑声:“为何说得这么义愤填膺?听起来你像是很在意鸟国的存亡——你根本不是鸟吧?”他弯腰看着只有巴掌大的钦原,“我思索过一个问题:为何炼狱有两个判官,一个穿黑衣、一个穿白衣,但两个判官都是人类的骨头,这未免有些不公平了。有一天我忽然想明白了,一切都是那么公平,人类拥有两名判官,我们也何尝不是如此?钦原,你就是其中一只,至于另一只……”他垂下眼帘,注视着脚下搭理工整的天鸟坟场。“凤凰。” 钦原没有说话,默认了少昊帝的猜测。 “我们很久没见过黑判官了,对吧?但是,他前几日出现了。”少昊帝说,“简直是一场隐喻游戏,鸟国和人类各拥有两个判官筹码,当年我们战败,是因为凤凰被黄帝杀死;之后双方得以迎来和平,多半是因黑判官被关起来了——虽然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黑判官出来,二对一,鸟国必败无疑。我说得可有错?” “有趣的假设。” 钦原扇着跟蜻蜓一样透明的翅膀,上面的纹路折射出多彩的流线。 “不是假设,是事实。”在钦原面前,少昊帝像一个执拗的学生,“凤凰永远不会复活,鸟国的灭亡从她被黄帝杀死那一刻起,就注定了。” “所以你不打算反抗,而是拆散鸟国军力,催促它们快点迈入灭亡的命运。” 少昊帝不置可否。 “你比我想象中要软弱,明明有另一条路可走。”钦原明明在批评他,语气里却似乎蕴含“辛苦了”的意味。 “杀死人类的判官。”少昊帝当然看到了这条路。 “为何不去试试?” “我不清楚。”少昊帝面露苦涩,眼神非常缥缈,空洞的百目仿佛看透尘世,“炼狱里的一切,我都不清楚……我在这活了上千年,直到今天才知道它是个圆球,可我还是不明白,它立在何处,或是悬浮在何处;天空的云火又如何解释;为何只有在坟场订下的誓言才有效力……” “这和不去杀判官有什么关系?” “看来你和人类判官之间没有联络。” “何意?” “白判官自从被旅人窃走几样物品后,就没出现在炼狱了,大概是躲到某个角落羞愧出现吧;而黑判官,我们有力量杀死他吗?他跟你一样吧,”少昊帝眯起眼睛,凝视钦原,“你们都没法杀死——我能感觉到这点,可说不上缘由。” 说着,少昊帝伸出利爪朝钦原刺去。 钦原不躲不闪,悬停在空中特意让少昊帝进攻,同时冷冷地说道:“你的智慧确是超出了我的预料,这些秘密,你到底在心里藏了多久?” 话音刚落,利刃将钦原的身躯贯穿。他像只柔软的虫子飘落到地面,没多久又飞了起来。 “这也算秘密吗?”少昊帝干笑两声,“只是冰山一角吧?” “没错。” 钦原既没有自豪,也没有怜悯。两只鸟像萍水相逢的旅者,语气中只有平淡。 “说起来,我也该称呼你为‘判官’吧?” “我跟他们不一样。” “是啊,你把我们曾经的食物都弄没了。判官至少没把人类的食物夺走。” “他们什么都吃,弄不走的。” “你们到底有何目的?”少昊帝质问。 “你又在问问题。”钦原皱眉。 “这回不是让你猜,而是请你说出真相。” 钦原忽然明白了少昊帝刚开始说的那句话—— 我活腻了。 “既然如此,我能成全你。”钦原说,“我告诉你炼狱的真相,之后,你便会死。” 第169章 · 擒贼先擒王(下) 任何人看到陈简出现的地方,都会惊愕不已。他背对鸟国、面朝人类,好像根本属于另一方阵营,但无论是鸟还是人,在混沌的战场中都没心情关注洪流中的一滴水花,况且,很少有人知道黄面纱后的他。 “别抬头!”陈简叮嘱身边的两人。 搞砸了。他叫苦不迭,和蛊雕谈论穷奇的画面浮出脑海。 “少昊帝的孩子叫穷奇?” “没错。”蛊雕出卖了鸟国,看上去却心安理得,对于他来说,生存比颜面更为重要。至于蛊雕究竟如何与陈简等人接触,这又是另一个更早时候的故事,他记不清了。 “你不知晓少昊帝的力量就罢了,那穷奇呢?他能做什么?” 与蛊雕交谈的这段时间,陈简无法再将鸟单纯当动物看待,他们更像活得很长的人类,拥有自己的文化、历史、艺术、军事……就像炼狱里以另一种姿态生存的人,因此,他潜意识把“它”改成了“他”和“她”,不过这些事无法展现在说话上。 “穷奇是个性情火爆的小子。”蛊雕哼哼地奸笑。 他总是时不时发出这种声音,陈简明白,有时候他的奸笑并没有深意。他虽然诡计多端,但又相当直白单纯——非常矛盾的形容,可想不出更好的了。简而言之,蛊雕熟稔于狐假虎威,自身却不具有威胁性,他一口咬定自己发现了鸟国必败的根源,所以才倒戈人类,但从未和陈简透露真正的原因。久而久之,陈简也不再费心思从他嘴里套出“根源的秘密”,蛊雕愿意与他们合作就够了。 “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应该注意什么?” 蛊雕说道:“他很聪明,但也高傲,因为流淌他体内的是少昊帝和凤凰的血。” “凤凰拥有无法有普通兵器刺穿的羽毛,对吧?”虽然凤凰早就死了,但陈简还是事无巨细地询问了每只白瞳鸟的情况。 他当然也知道,还有能幻化成人形的鸟——情鹊。 “没错,而且凤凰的身姿非常美丽。” “穷奇会继承她的特质吗?” “你说穷奇刀枪不入?”蛊雕看上去在认真思考,“我还从未见过他受伤。” “……嗯。”陈简心里有了对穷奇的模糊概念,他像是维多利亚时期的高傲贵族,对自己的血脉抱有崇高的敬意和桀骜,同时很可能拥有一副难以处理的坚硬身躯。如果黄帝能杀死凤凰,杀死穷奇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少昊帝子嗣的身份还是让人耿耿于怀。 面对少昊帝,陈简和蛊雕都是两眼一抹黑,对他知之甚少,穷奇会不会有其他的能力?这得追根溯源到少昊帝头上,可少昊帝又能做什么呢? “你从未见过少昊帝亲自动手?” “我甚至没见过少昊帝的正脸。”蛊雕乐呵地说道。 “怎么回事?” “他总是坐在芭蕉叶后头,把自己藏起来。” “总是……你们认识多少年了?上千年?” “没那么久,我与他结识是大战开始前的事,大概六百年前吧。” “六百年,你从没见过他的真身。” “没错。” “难道不好奇,是谁在统治自己?”= “有什么可好奇的?”蛊雕反问,“我们过得很好,少昊帝很聪明,这便足够了。” “既然如此,你还是相信鸟国会被我们击垮。” “不仅是击垮,”蛊雕抽搐着脸颊,“而是亡国、灭族……” “如果可以,我不希望发展到那种地步。” “想不到人类统领还有如此天真的一面。”停到陈简这番话,蛊雕乐不可支,“我们要争夺的并非土地,而是更为根源的东西。” “又来了。‘根源’,你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陈简回以笑容。 蛊雕眨眨眼:“是你不明白,”他说道,“你觉得我愚昧、单纯、却卑鄙无耻。” “我从没这么说过。” “我看得出来。” “你看错了。”陈简不动神色。 蛊雕冷冷地哼吱了几下,仿佛在嘲笑陈简的目光浅薄:“你根本不明白,炼狱的根源是什么……” “我起码比你更明白。”陈简指着北方。 “也是,”蛊雕欲言又止的表情让陈简起疑,“我确实不知道炼狱是球。” “那你还想说什么?” “我在说更根源的东西……” 又是根源…… 为什么每次向蛊雕打听情报,事情都会被他带偏到“根源”上?根源指什么?蛊雕总是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根源的失败、根源的对立、炼狱的根源…… 疯子的一声惊叫打破了脑海中的画面,像一面碎裂的镜子,世界突然就四分五裂了。 “你做什么?!”疯子对着前方大叫。 陈简定眼一看,是琼明。 她拿着刀,正朝自己刺来。 这是在干什么?陈简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他没想躲避,而是疑惑,是什么让琼明——这只伪装成人类的鸟——有胆量这样动手? 琼明的速度超出了他的预计,才眨眼的一瞬,她手中的短匕已然在双目间放大,像一叶障目般遮挡了眼前的一切。 “你在做什么?!”说话的是白夭,她看陈简一动不动,猛然将他推开。 琼明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扑了个空。 ……怎么回事?琼明打算刺杀我吗? 陈简有些缺乏实感。自打从蛊雕那得知了情鹊的事,他就隐隐觉得琼明的身份并不简单,白夭在逃离瀑布蛇后也质疑过她,是不是因为没法完全变成人,所以才冒充羽民以掩人耳目。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白夭没再提及此事,但陈简牢记于心。 原来这些年的相处都是假象,鸟还真是冷酷无情啊。 陈简感觉右臂正在肿胀,被小刀划破的胳膊正渗着鲜血。 “琼明,你疯了!”不知情况的疯子一把抓住小姑娘的手臂,可下一瞬间,手臂后的羽毛划断了疯子的五指。 “啊!”脑海里全是疯子的尖叫,五根断开的手指头纷纷落到地上。 疯子迷惘地注视着露出白骨的手掌:“你是……鸟。” “罗斯,受死吧!别拦着我!” 后一句话听上去是那么奇怪,唯有白夭明白,那是对自己说的。 琼明的动作很快,快到人类无法企及。如果在人间,能掌控泽气的陈简可以轻而易举地捕捉到她的行踪,可在炼狱不行,炼狱是怪物们的主场。她的一举一动利落得像一把剑,身边都是刀光剑影的杀气。 “真意外……”陈简嘟囔道,“原来你身手这么好。” 钰珉愣了一下。陈简的应对如此云淡风轻,让她有些害怕。 陈简慢慢转身,刀擦着肩膀过去了,他同时伸腿一绊,钰珉便踉跄扑倒在地。一切都那么简单利落,像大人逗小孩玩耍。 琼明在力量和速度上占有优势,但并不意味着,她能仓促地打败经验老道的自己。陈简默默想着,她或许因为自己的年轻面容而产生错觉,以为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真是低级错误,她要清楚,她想杀的人可是统领千万人类的最高统领。 “你到底在想什么?”陈简冷漠地注视着倒在地上的钰珉,“杀死我,结束这场战争?” “擒贼……先擒王。”钰珉咬牙切齿地从地上爬起。 看着她狼狈的模样,陈简心中的酸苦顿时化开。 “我们在南海,”他低声说着,仿佛这样就能劝说她束手就擒,“你救了我,现在却又杀我,何必这样纷争下去?” “你要杀光我的族人,这理由还不够吗!”钰珉说着,再次扑向陈简。 这回,她被白夭一脚踹开。 鲜血从她口中喷出,将白透的羽毛染黑。 这场毫无意义的暗杀在陈简眼中变成了一道荒诞的戏剧,干涩的眼角不知何时沾上了水珠。 蛊雕的奸笑忽然出现在脑海。 那家伙看着自己,嘴角挤出两个字—— 根源。 第170章 · 自相残杀 “罗斯,别跟它说这么多!”疯子很快就从被背叛和欺骗的愤怒中清醒,他握着打磨已久的长匕首,不由分说朝钰珉刺去。 “等等!”陈简一把抓住疯子。 “你想干什么?它是鸟,看不出来?”疯子质问。 “琼明——” “我不叫琼明!”钰珉抹掉嘴角的鲜血,但更多鲜血很快流了出来,她放弃整理容貌,双腿战栗不已地直起身子,握紧匕首的双手没法再对准陈简,“我是钰珉!” 陈简没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事到如今还要假装自己的“羽民”吗? 白夭于心不忍,轻声说道:“是她本来的名字。”她也紧绷全身,随时准备逃开陈简和疯子的攻击范围——一旦钰珉揭露自己的身份。 “……钰珉,”陈简感觉这样称呼她很别扭,叫了她十余年的琼明,结果在混乱的情况下忽然改名。不过托改名的福,他好像能更客观地看待这只潜伏在自己身边的鸟了。“我根本没想杀光你的族人。”他诚恳地说着,但不知在钰珉眼里,这番说辞有有多少份量呢? 耳边的厮杀声没有停歇的迹象,好像在替她说话。 “那你这么做是为何!?”她带着哭腔。 在敌人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可是大忌。陈简在心中默默想着。 “我去找过少昊帝了。”他如实说道,“我想和他谈和。” “……先打再谈?” “只是一种筹码——无论如何,少昊帝拒绝了我们。钰珉,你要弄清楚,最先侵略的不是我们人类,而是鸟国,是少昊帝打破了誓言。” 钰珉无话可说,但在种族存亡面前,又何必讲那么多道理? 她摇摇头,锐利的羽毛没有松软的迹象:“我不能看着自己的族人死去。” “就算杀了我也没用——” “罗斯!”疯子很恼火,“现在可是战争!你这样在我们那时是要杀头的!你跟敌人有何废话可说?!”他再上前一步,不顾陈简阻拦,举起右手朝钰珉的脖子砍去。“后头的穷奇才是大麻烦。” “疯子!”白夭想制止他,她不想看到自己最熟悉的人和鸟厮杀,况且—— “穷奇……大人?” 钰珉的身体动了起来,飘扬沾血的羽毛如同一面绚丽的旌旗拂过疯子眼前,他被羽毛切成了两半。 “我不会让你们再上前一步。”钰珉愤恨地瞪着疯子。 陈简看出穷奇是钰珉的逆鳞。 他们是什么关系?为何蛊雕从未说过? “白夭,这里交给你。”陈简没时间在钰珉这浪费时间了。 正如疯子所说,穷奇那边才是大麻烦,他杀死的人足够铺满一道山坡,而且现在还和重明鸟汇合。普通人跟没无法抵挡两只白瞳鸟的攻势,为扭转颓势,尽早取得逼迫少昊帝的筹码,陈简必须前去支援。 “我——” 白夭愣在原地,但陈简没有留给她说话的时间,转瞬消失于人潮。 * 钰珉踹开疯子,目光寒冷。 “情鹊大人,您还站在那边吗?” 竟然说和少昊帝一样的话……白夭紧紧地握住匕首,她能一脚将钰珉踹倒,并不意味着能打败她,钰珉刚才在跟罗斯较量,自己只不过是偷袭罢了。 “您为何不说话?” “钰珉,”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种话,但还是劝说道,“你看不出罗斯的意思吗?他不会杀你的。” “您不仅自己投敌,还想让我和肮脏的人类待在一起?其他鸟儿说得没错,情鹊大人——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您,”她紧张地喘着气,忤逆白瞳鸟还是激发了她最本能的恐惧,在鸟国漫长的历史上,她应该是头一只如此粗暴面对白瞳鸟的红瞳鸟,“您是最下贱的白瞳鸟!为何要背叛少昊帝?你到底看中罗斯哪个地方?他身躯瘦弱、面容愚蠢,凭借一点点小伎俩就想打败少昊帝,你和他一样愚昧?白夭,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应该看得出来——” 她目光放到远山上的穷奇。 “这是人类自投罗网。你就那么喜欢和人类缠在一起?贱种!” 白夭眨了眨眼,对钰珉的侮辱毫不在意。 “罗斯,”她用绵柔的声音说道,“我没有看中他,我只是想成为人类。” “别用这种声音和我说话!”钰珉怒吼道,同时用刀在左掌划开伤口,用刺痛抵抗情鹊的声音,“别想诱惑我!” 白夭脸色阴沉下来。 疼痛是对付自己的唯一方法,钰珉当然知道。 “你想变成人就变,有谁阻止过你?”钰珉步步紧逼,锐利的目光俨然胜过白夭一筹,“可为何要背叛我们?” 是啊,为什么呢?白夭内心纠成一团,泛白的眼睛折射出云火。 她的眼睛飞快跳动。 “说不出来?”钰珉冷笑一声。她的身影化作数道残片。 无力感和压迫感同时朝情鹊袭来。她虽为白瞳鸟,但并不是骁勇善战的类型,面对数十年如一日艰苦锻炼的钰珉,她只能依靠从白夭那继承下来的种种应对方法强行交手。她深吸一口气,强制将猛动的大脑镇定,同时注视钰珉攻来的方向。 罗斯把钰珉交给她,而罗斯是经验老到的人,他肯定是确信她能打败钰珉才作此决断。 白夭想到这点,信心倍增,随之而来的是体能提升,她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缓慢了许多,钰珉的动作在她眼里化作清晰可见的轨迹,她一眼就看得出对方接下来的行动。 一声喝响,钰珉的匕首刺了过来。 白夭向右一转,学着陈简方才的样子打算把钰珉绊倒,但想着她肯定不会在此招上吃第二次亏,于是连忙收回还没伸出的腿。 果不其然,钰珉对这招早有应对,在刺空的同时压低身体猛然向地面一缩,一旦白夭方才伸腿,膝盖必定会被切断。 可钰珉的应对还没有结束,她似乎早想到白夭不敢伸腿,在白夭没来得及调整身姿的短短几秒,她伸手抓住白夭的右手。白夭现在想抽身却为时已晚,她感觉火辣辣的疼痛从手腕烧到大脑,整个右半身瞬间陷入麻痹状态,好像产生了一道裂缝,缝隙越来越到。 两秒后,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右手已经被刀锋划开,白细的骨头裸露在外。钰珉紧接着用力踹向她的腹部,她像断线风筝一样,连疼痛都还没喊出来,大脑就砸到遍布山麓的石块伤。 一声沉沉的喘息从喉咙飘出,她感觉自己要昏过去了。 钰珉俯视着她。 “别忘了,你只有一条命。” 银白的刀锋在视野中放大,世界被倒三角切开。 第171章 · 忠诚 无论相隔多久,穷奇都能辨别出钰珉的鸣声。当他听到钰珉从铺天盖地的人潮中呐喊出“敌袭”时,心中积攒的所有疑虑和不安顿时烟消云散。 这么多年,他抛下故乡,独自一人追寻人类踪迹,从南跟到北,无数次险些丧生险峻的血海,就是想得到一个声音,告诉他,钰珉绝没有背叛自己。 他从始至终不相信蛊雕在那场会议上说的话,年少的血气方刚让他铆足劲冲向南海,发誓要找到蛊雕说谎的证据。 只是没想到,这一走便是十六年。 战争爆发的瞬间,他通过声音锁定了钰珉的位置,但她一转眼就被血雾吞噬,他心急如焚地扇开阻挡道路的人类。 如果找不到活着的钰珉,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重明鸟,你去那边!”穷奇吼道,“找到钰珉!” “钰珉?那个背叛者?” “蠢货,”他心想重明鸟一定是耳朵不好使了,“快去找!” 重明鸟一愣,阔别多年,穷奇摇身一变,仿佛成为了合格的鸟国继承者。 “你小心。”重明鸟退回到离鸟国更近的地方。 穷奇急躁不安,战场的厮杀声扰乱了听觉,纷乱的箭雨和漫天羽毛让锐利的目光没有用武之地,他费了极大的力气才稳住身体,大脑却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震荡,源头来自鸟国。他很想知道自己守护的背后发生了什么,可人类步步紧逼,不能分心,而且,更让他觉得麻烦的是,人类统领出现了。 “锁链,捆住他的双腿!” 陈简麻利地从身边人腰间抽出长剑,被拿走兵器的人一愣一愣,没认出眼前的年轻人哪来的底气这样指挥自己,不过周围有反应快的人,他们不认识陈简的脸,但听得出他的声音,这是日日夜夜萦绕在耳边不断教诲他们的声音。 “是统领!” 一个人率先喊出,兴奋和激动立刻荡漾在士兵们心中。 穷奇挫败了士气正旺的前行军,而陈简的出现遏制了消极蔓延。他利落而坚定的身姿让士兵们为之一振。铁链从备好的木箱中抽出,陈简没有浪费分毫,同一时刻抓着穷奇的翅膀翻到他身上。 穷奇是虎身鸟翅的怪物,体型盖过普通老虎的三倍有余。 陈简骑上他的背,感受到炽热的力量正从毛发中喷涌。 “自找死路。”穷奇低声的人类非常别扭,但足够表意了。 他猛然挥动双翅。 腾空的失重感差点将陈简甩下,他抓紧羽毛,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被刺穿,原来不是他抓着穷奇,而是穷奇用羽毛将他刺钉在背上。 他明白穷奇打算做什么,一旦飞到云火之上,他就会被烧回成肉泥。 时间不多,他咬紧牙关抬起紧握长剑的右手,手臂上被刺出的几个窟窿立刻流出鲜血,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他像完成既定任务的机器,手起剑落刺向穷奇的颈脖。 一声刺啦的怪响,像玻璃撞上大理石,剑断了。 陈简听到穷奇传来的冷笑。 他没有在意。普通兵器无法对穷奇造成伤害还在预估范畴,无论如何,事情不会如穷奇所愿。 高度还在攀升,穷奇讥讽道:“人类的统领不过如此。” “倒是你,”陈简冷静地回应,同时用残破的右手拔出左手,两只漏风的断臂像两片衣袖在空中飞舞,血肉像倒放一样慢慢长出,他已经很久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了,累加的疼痛冲撞着五感,让视线和听觉都模糊不轻,甚至不确定还能不能说出话,但为了扰乱穷奇的思绪,也为分散他的注意力,陈简还是想方设法说出了六个字,“让我有些意外。” 穷奇听陈简沦落至此还要“赞扬”自己,气不打一处来,挥动翅膀加快速度。这一举动释放的大量热量裹住他的身躯。 “我可没夸赞你。”陈简冷不丁说道。 没过两秒,他就被甩了出去。 他从高空坠落,注视着被铁链拴住的穷奇。 果然,这样大幅度地运动身体,散发的热量会让穷奇的触觉迟钝。 陈简像一个严谨的科研人员,毫不担忧即将坠落的事实,一五一十地将这点记录在大脑。 沉闷的落地声在战争中不足挂齿。 * 白夭睁开眼,看到的是血。红色的血,很多,很重,压在眼球上,渗进身体里。 “真是无可救药。”她听到了声音,再将眼睛撑大。 她的脑袋还在,脑门也没有窟窿,身体的其他部位感觉不到伤口,只有后脑勺还隐隐传来阵痛,她缓缓起身,推开眼前的血——是的,推开,血不是她的,而是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因为被鲜血浸透,变得湿漉黏稠。 红色无力地滑落到了身边,钰珉怔怔地停在原地,颤抖的十只非人非鸟的纤细弯曲的手指中没有匕首。 “蛊雕……”白夭看清了那团红色的东西。 “蛊雕大人……为什么,情鹊是叛徒!”钰珉在为刺伤蛊雕而自我辩解。 “我也是。”蛊雕哼哼地笑着,是熟悉的奸笑。 钰珉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我也是。 这是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可她不愿理解其中包含的意义。 “……” 难道整个鸟国只有自己和穷奇大人在坚守吗?在她被迫离乡的十六年,发生了什么? 战场忽然被划分出一块柔软的地界,他们所处的地方消弭了仇恨和争端,三只形态各不相同的鸟站成一张坚不可摧的三角,他们互相看着,谁也说不出话,犹如流水般的空气缓缓放慢脚步,时间在这一刻被情绪无限延长。 钰珉忽然退了一步、两步……嘴中哼出一声嘶鸣,虚脱从心脏处扩散。她用脚跟支起随时会倒下的身子。 “我……” 她控制不住嘴巴,只看到白夭缓缓蹲下,忽视她的存在,正用毫无感情的双眼凝视蛊雕。 突然,一口鲜血从嘴角流出。 是刚才的内伤吗?她低下头,还没能看到想看到的位置,双目突然失去了光泽。 “想不到她竟是鸟!” 疯子闷闷不乐地说着,同时抬腿踹倒钰珉,将刺入她后背的小刀拔出。 “欺骗我如此之久,着实可恶!白姑娘,你没事吧?”他确认钰珉断气后,走到白夭身边。 “哇,你也干掉了一只!这可是大鸟啊!”疯子兴奋地拍手庆祝,“罗斯那家伙呢?” 白夭松开承住蛊雕尸体的双手,平静地说道:“在穷奇那边,我们得去帮他。” “走嘞!” 第172章 · 粮仓 陈简复活苏醒时,穷奇已经挣脱了重重铁链,正恼火地向他扑来,时机可谓刚刚好。他没有过多的反应时间,当机立断地滑向右侧,羽翅扬起的灰浪盖高前丈,就算闭上双眼也没能抵挡碎石的击打,如雨点般的碎石刮烂眼皮,四五跳弯弯曲曲的血迹立刻爬出脸庞。 穷奇比想象中要难缠很多,他力大无穷、信念坚定、且拥有极其敏锐的战斗本能。第一次在陈简手下吃亏后,就不再给任何机会让人类爬到身上,锐利如矛的羽毛始终保持张开的状态,贸然接近只会落得千疮百孔的下场。 血腥味扑鼻而来,陈简觉得身体浸泡在血海里,每一次毛孔的舒张都无法将粘附在体内的腥味散去,驻守鸟国都城的鸟军并不多,但无论怎么兵少将寡,不能飞翔的人们都要花很大精力才能打击高飞的鸟,即便是智力最低下的红瞳鸟,也懂得利用身体特性占尽先机。 穷奇扇去插进羽毛里的毒箭,箭头上还能依稀辨识出蜮虫的黏糊身躯。 “就是这些杀害了母亲……”穷奇心中满是不甘,为何顶天立地的凤凰会败在蜮虫毒下?他用爪子钳出企图钻进皮囊里的蜮虫,将它们掷向人类。 敌我不分的蜮虫黏上一个倒霉士兵的脸颊,它张开软稠的身躯,四散而开的肉体蠕进士兵的眼眶和嘴巴,两颗圆滚的眼球像被捅破的水气球一样从眼眶中泄了出来,毛骨悚然的求救声随着嗓子被贯穿而顿时消失。 连蜮虫也没法攻破他的身躯吗?陈简翻滚着从地上爬起,他冷静地注视穷奇的一举一动,分析该如何赢下这场战争。 少昊帝没有谈和的意愿,与他立下新的誓言似乎遥不可及。 还有什么办法能进入黑渊?寻找其他路口——无法确认是否存在;炸药?抓住鸥隋,随后大批生产炸药,把天鸟坟场炸个天翻地覆。天鸟坟场是鸟国最神圣的地界之一,这种行径和刨祖坟无异,如果不彻底打败鸟国,很难想象鸟儿们会自愿让他实施爆破。 结果到最后,还是变成了一场你死我亡的死斗啊。 陈简不免叹息凡事都没有捷径。转而目光凌冽,开始认真对待眼前这个强悍的敌人,但在此之前,他看了眼遇到钰珉的地方,那边同样被人潮淹没,一时间找不到白夭和疯子。 人和鸟意外的有默契,双方都有意避开穷奇所在的地方,空出一片场地供穷奇与陈简决斗。陈简的手中握有另一把锋利的匕首,这并非“普通兵器”,而是相传黄帝试用的边牙虎牙齿制成的刀——陈简从没见过边牙虎,推测是已经灭绝了,但这柄刀却保留在原住民的聚集地,在人类大迁徙的时候,一些富有远见的原住民让族人带上了这柄发黄的匕首,现在似乎派上涌上了。 边牙虎和长得像老虎的穷奇似乎没有联系,但黄帝曾使用过这柄匕首杀死三只白瞳鸟——这样辉煌的战绩足矣让陈简信任它了。 陈简缓慢移动身躯,双目锁定穷奇的一举一动。 穷奇速度很快,可身躯庞大导致他的行动轨迹相对容易预料,速度无非增强了一些冲击力,因此不必担心他会从奇怪的角度偷袭,这场战斗的关键在于每一次碰撞,陈简不能有任何疏忽,一旦受伤,接下来的躲避就会变得愈发艰难,自己迟早会被穷奇撕成碎片。他得躲避穷奇,同时在两人离得最近的时候用匕首刺伤穷奇。 想到这,陈简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件易事。 目前的情报无法推测出穷奇的弱点,他必须尝试很多次,而穷奇肯定会避免被找到弱点——最坏的情况是,这个匕首无法伤及穷奇分毫。 战场的洪流依旧滚滚向前,他们仿佛站在急流上的一块浮岛,周围的事都与他们无关了。 “决斗……”穷奇用古怪的语调说道,“狡猾的人类会遵守规矩吗?”他听上去在自问,然后自答——“不会。” 陈简内心毫无波动地听着挑衅。他本来就没打算一对一战胜穷奇,穷奇还没发现,人群散开并非士兵感到惧怕,这都是他的手势指引。现在还没到决一胜负的时刻,得先和穷奇切磋几轮了解其弱点,再一拥而上将他击垮。 这才是陈简的计划。 从来没有人说过,蚂蚁必须得单挑战胜大象。看来性格高傲充满贵族尊严的穷奇还没意识到这个世界的险恶。 陈简没有回应穷奇,只是勾勾手。 鸟似乎本能地无法抗拒这种挑战,穷奇俯身冲了下来。 * 叶连城和张克钊两人已共同行动多年,现在更是默契得连眼神都不需要交换,一个简单的气息,他们就理解对方的意思。 按照陈简的意思,他们在混战一开始就冲进鸟国。交给他们的任务有两件:一是取回鸟儿们在黄帝山攫取的神器,越多越好;二是寻找通往地底深处的道路。陈简明确告诉他们,鸟国底下很可能存在逃离炼狱的通道。 这是任何一个炼狱犯人梦寐以求的归途。 他们静悄悄走在空荡荡的鸟国,这儿和人类城镇没什么两样,只是人们居住房屋变成了高矮不一的树木,房间则是用枝叶围搭的巢窝,所有鸟都不见了,他们既是百姓,也是战士,面对侵略领土的人类,都义无反顾选择保卫国土——也可能是受更高阶鸟的命令。 总之,这儿充满了鸟类的生活气息,却看不到半只鸟的身影,盘旋萦绕在鸟国的声音只有一种——人类的求救与呻吟。 “跟罗斯说的一样,鸟绝对会倾巢出动。”张克钊很佩服。他以为是陈简的先见之明,当然不知道这些信息都出自蛊雕之口。 叶连城微微点头。每次听到这个名字,他都觉得奇异。 罗斯……不是一直跟在张胜寒身边的武当弟子吗?性格阴冷。 显然,现在指挥人类抵抗鸟国的“罗斯”非彼“罗斯”,在他印象中,武当的罗斯要更高一些。他问过罗斯认不认识另一个,对方给了否定的回答,从此两人就没在谈论过此事。 他摇摇头。现在不是想这些琐事的时候。 极目远眺,这片充满鸟粪的土地上竟会有离开炼狱的方法?他不敢相信,但张克钊显然对罗斯五体投地,认真地观察周围,没放过一点蛛丝马迹。叶连城觉得他再这样观察下去,眼睛都会瞎的。 “叶掌门,我们分头行动?看起来没什么危险。” “不行,”叶连城说道,“万一有鸟怎么办?我不是担心你会打不过它们,只是万一放漏一只,说不定会引来更多鸟。” “嗯……有道理,”张克钊说,“来这边!那边有人的声音。” “你要救他们?” “他们在这上百年……总知道些什么。” 两人顺着呻吟声,穿过一道蜿蜒折转的短隧道,抵达了鸟国的粮仓。 眼前景象如恶鬼般刺入脑海,他们顿时后悔来到这里,呕吐物无法控制地从嘴里涌了出来—— 隧道只是进入粮仓的一条通道,它露天敞开,形制酷似古代皇帝的墓葬,方形的空间里整齐地立着数不清的立柱,每支立柱都钉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被削得尖锐的木钉穿过手掌、脚掌和肚脐,将他们牢固地锁在木柱上,发蔫的葱乔敷在被啄烂的缺口处,蠕动的肌肉和倒流的血液形成了一张治愈伤疤的痂网。 “救我……” 一个人抬起头,随后,更多人抬起头。 第173章 · 战穷奇(上) “怎么办?” 张克钊拿不定主意。他不好意思地抹掉嘴角的呕吐物,尴尬地看着叶连城。他很难感受到,眼前这些身体破烂的人是同类。他们被鸟啄食了上百年,灵魂已经异化,嘴里说着求救的话语,身体却无动于衷。逃离成为本能,但内心并不认为自己有机会脱离苦海。这样的反差使他们的容貌格外憔悴而怪异。 叶连城也缓不过气。该怎么做?如果就这样站在他们面前询问是否知道通往鸟国底部的道路,未免太过残酷,可要是替他们拔出木钉,这些人一定会蜂拥而逃,全然不顾自己的问题。 “算了,我来吧。”张克钊知道叶连城是性情中人,让他做这种事太不人道,不如自己来。 他上前一步,走到了其中一个犯人面前。 “喂,醒醒。”他拍打对方的脸颊,已经愈合的疤痕像一滩软泥般融化流稀,黏稠的肉块粘在他手心。 那人睁开眼睛,虽然有眼球,但看上去像只剩一对窟窿。 “救命……”他似乎根本无法分辨眼前站着的是人是鸟,他也不会思考这件事。 沦落成食物已过百年,大脑麻木宕机,不再幻象自己被解救的场面,就算面前站着的张克钊那么像人,他也不过是觉得——又要被吃了。 “能听到我说话?” “别吃我……” 叶连城拍点张克钊的肩膀,后者转过身,无可奈何地摇头道: “没办法,完全不理会我。” 犯人们的身体永远不会发生变化,唯一会改变的,便是他们的思想。这些听天由命的人讲最理性的一面压制在内心深处,他们不再体会疼痛,也不会为自己的悲惨遭遇痛哭流涕,他们不过是一具放弃思考的不死者,在漫长的等待中稀释灵魂与意识,期盼魂飞魄散的终结。 “还是先去找其他地方吧,不能在这耽搁。”叶连城看得出这些人所处的状态,况且他不想在臭气熏天的这儿呆更久时间了。 两人头也不回朝隧道外走。 “有种说不上的感觉。”张克钊感觉喉咙和心缠在一起,说话都带着震撼的鼓跳,“看到这些人遭受如此处境,我却感受不到愤怒……掌门呢?” “我们被改变了,神形俱灭。”他低语道,“早就不是人了。” 张克钊觉得自己是大梦初醒,很不安宁。透过地上的水潭——或许是血潭——他憎恶地瞪了自己一眼,这张脸没有任何变化,和入狱时完全一样,可背后裹挟的魂魄已然变得丑陋无比。 “我刚发现那边似乎有向下的路。”叶连城指着前方。 狭窄的甬道,左右两边是迎风飘扬的旗帜,边角像被火烧焦般卷曲,让人看着很不舒服。 “你觉得那会通向何方?”张克钊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去看看就知道了。”叶连城说,“我感觉得到,那里肯定放了一些对鸟来说价值不菲的东西。” “我同意。” 张克钊点头。 这条甬道散发说不清的邪性,诡异而幽然的气息萦绕着他们,像巨蛇张开嘴巴,毫不遮掩地打算把他们吞噬,两侧散发着尸臭的旗帜拍打脸颊,一个古怪而荒诞的想法同时从两人心中生长,并很快盘踞进脑海。 他们相视一望,同时弯腰,躲避如肌肤般滑润的旗帜的抚摸。 “是人皮……”张克钊庆幸之前吐得很干净。 阴风从更底下传来,越发沉重的阴气让人举步维艰,让人觉得即将踏入最为禁忌的世界,等待他们的只有无尽疯狂。 “底下很热。”张克钊说着显而易见的事实。 叶连城擦了擦额头的汗:“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难道我们找到了?” 又是一句废话。他们只是这样没头没脑地说着三言两语,想打消难以忍受的呕吐感。很快,他们抵达了一处圆形的空间,中间放着一个木架,木架边是盛满银色稠液的巨鼎,巨鼎边挂着一把刀,中央的圆台上遍布血迹,看上去见证了无数场酷刑。 “不像是这,”叶连城环顾四周,遍布屋内的蒸汽消融了许多线索,他身上顿时湿漉漉的,“这是死路。” 张克钊则绕着圆形屋内寻找出路。 “还能往下!这边有个小口。”他扇开雾气,在墙壁的一处发现了一道狭窄通道,只到膝盖的高度,跨度能塞进一到两个人。“叶掌门?” “我在。”他顺着声音找到了他。 “这浓浓水雾还真是吓人,”张克钊为消除压抑的气氛,笑着说道,“一时间都找不到你在哪了。” “我也是。”叶连城点头,“那个路呢?” “在这。”他用脚尖指了下前头。 “你觉得这像吗?” “很窄啊。”叶连城比划了一下宽度。人要进去相当勉强,可以说是在里头蠕动,这种感觉肯定不会好到哪去。 “我先进去吧,”他自告奋勇,“叶掌门到时候拉我出来。” “你要小心。” “放心,我可不想死在这种地方,再说,我也不会死。”张克钊像游泳如水一样,双手并成一道,钻进了狭窄的入口。 * 国都北面遭遇敌袭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传到王鹫耳中,他没有犹豫,向鬼车鸟汇报后立刻集结南疆的一半士兵,马不停蹄回防都城,而现在,他们已经能看到纷乱的战场了。 人类同样发现了新加入战场的鸟军,他们没有慌乱,之前驻守国都的鸟儿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人类的数量还有充足,正士气高涨。 “到处乱蹦乱跳!”穷奇听到鬼车鸟的鸣叫,松了口气地同时向陈简发动猛烈进攻。 两人从交手到现在已有四次碰撞,每次都是以陈简用小匕首划到穷奇的翅膀而告终,穷奇没有受伤,陈简却有些体力不支。 人就是这么悲哀,再怎么努力锻炼,总有气喘吁吁的时候。 陈简想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穷奇的速度快、力量大,每次躲避都需要滚到很远的地方,不然就算被掀起的碎石砸中,陈简还是会受伤。为确保万无一失,他的躲闪力度非常大,这样来回四轮,体能就跟不上了。 他瞥见了远端鬼车鸟的身影。 麻烦了。 穷奇的难缠超出了预期。 “罗斯!”疯子的声音从不远传来。 看来那边是搞定了。 陈简重燃希望,如果是和疯子,说不能找到击败穷奇的方法。 第174章 · 战穷奇(下) 听到其他人类的声音,穷奇扫视周围,看到了跑来的疯子。疯子完全没有紧张感,还在因一口气干掉两只白瞳鸟而沾沾自喜——他默认能变成羽民的钰珉是白瞳鸟。他兴奋地将这个消息告诉陈简,完全没提及白夭的功劳。这也是他一贯的作风了。 “看来这家伙很难缠。”疯子指着穷奇。 “是,”陈简压低声音,“白夭呢?” 疯子咦了一声,这才发现白夭早就不见踪影了。他耸耸肩,而陈简颇为生气皱紧眉头,问道:“另一只白瞳鸟长什么样?” 疯子明白陈简问的是倒在白夭身边的那只,他并没有仔细看:“反正死了,缩成一团,我只知道眼睛是白——” 陈简猛地将他推开,两人被穷奇挡在两侧。 “你身上……”穷奇竟然没有理会陈简,而是紧紧盯着疯子,“有她的气息。” 疯子听后张狂大笑:“那个伪装成人的鸟?她已经死了!” 穷奇僵住身体。他的灵魂没了支撑,颤巍巍地迈向了无法回头的衰老,眼前的世界在一瞬间褪色,像发黄的枯叶纷纷从树上飘落……身边嘈杂而撕心裂肺的打斗声没了,他茕茕孑立于荒芜之中,坚硬无比的羽毛如软化般绵弱无比,枯萎的目光陷成两孔深渊。他到底相信了疯子的话——亦或是没有?他自己也不清楚,可对方张狂的举止和钰珉的气息,带着死亡的钰珉的气息,是那么真切而刺鼻,他只想认真地站在钰珉面前,听到一句话——她一定一如既往地畏缩在他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地说出“我没有背叛鸟国”。只要再早行动一点,这样的期望就能顺利实现。一切都那么简单,可他搞砸了。 近乎偏执的渴求碎裂了,他感觉无比的寒冷。 一声来自远方的呼唤。 他抬起头,泛着红光的白瞳将视线投向母亲安葬之处。剧痛感再次冲击大脑。 死亡—— 警钟敲响,他感觉自己的存在顿时烟消云散,生命中多了一个无法填补的空缺。 “罗斯,这家伙看上去不太对劲!”疯子踉跄地倒在地上,仓皇倒爬出穷奇的鼻息外。他瞪着眼睛,打抖的双腿随时准备弹起。 陈简感受到了穷奇的异常。直到刚才,他还充满了自信而高傲的神气,而现在,这股气势荡然无存。 “离远点!”陈简催促疯子。 “你杀了她。”穷奇忽然说道,“很好。” 两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只鸟在表达什么,他看上去并非不懂如何用人类语言表达情绪的白瞳鸟。 “这就够了。”穷奇自言自语,声音从人话转为鸟鸣。 是啊,人类杀了钰珉,不正说明她没有背叛鸟国吗?一切都安排得这么巧妙。 下一瞬,他的羽毛瞬间张开,如孔雀开屏般遮天蔽日,泛着血红的漆黑阴影笼罩着疯子,只听见一声悲鸣的哀歌从他喉咙哼响,无数道羽毛化成的利刃纷纷刺向疯子。 疯子瞪大眼睛。恐惧让心脏骤停,他忘记了逃跑,眼前的景象和县水之战重合。 他觉得自己或许会死在这里,就像黄哀眠那样,巧合地死去。 结束了吗?他自问,闭上双眼。 “疯子!”陈简根本来不及救下疯子,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他只是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看到的便是浑身满是窟窿的疯子了。疯子闭着眼睛,先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随后慢慢仰倒了。 穷奇粗喘着气,转向了陈简。 陈简在他转身前就动了起来,这次规模庞大的攻击让他露出了弱点,没了羽毛盔甲的覆盖,身体的软弱部分毫无警惕地暴露在陈简视线中,带着微小绒毛的身躯和电视上看过的老虎没什么区别,陈简没时间顾及疯子——反正他还会活过来——纵身一跃再次踩上了穷奇的肩膀,短小泛黄的匕首顿时刺入穷奇的脖子。 他的身体还是非常坚实,但远不如有羽毛时的硬度。陈简双腿撑着穷奇的身子,将这个人的重心压在匕首上。 忽然一声低沉的吼叫从身下传来。 穷奇反应过来了。 陈简没有慌张,继续发力。这是唯一一次机会,虽然不明白时刻警惕的穷奇为何会露出如此大的破绽,无法揣测他的心路历程,但这都不是陈简需要的思考的问题。他眼中只发生了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穷奇因为钰珉的死而悲痛欲绝,将所有力量用以摧毁疯子。 鸟最终也不过如此。陈简眉头紧锁,反作用力将顶住匕首的手臂贯穿,鲜血像鲜花一样从掌心缓慢绽放,最终,手头忽然一松。 匕首刺入了穷奇的脖子,在同时,穷奇颈背一抖,陈简被甩了出去,撞到地上摔断了三颗牙齿。 “……人!”刺痛如同火山爆发般发散全身,让穷奇顿时清醒,可这似乎为时已晚,疼痛和失血的噩耗风卷残云将体内蕴含的力量倾泻出去,四肢杵在大地上。 前肢的肌肉率先败下阵来,紧绷的一根根曲线很快被变得松垮无比,像百岁老人干涸的皮肤一样耷拉在骨架上。 陈简有些难以置信。 这就结束了? 他将不小心吞进嘴巴的碎牙吐出,粗重地喘息,靠近穷奇。 穷奇想伸出前掌将他拍扁。他的确这么做了,可左前肢才刚抬起,身体便轰然坍倒。 “穷奇!” 一声嘶鸣响彻云霄,重明鸟掀起的气浪如海啸般撞碎了整座高耸的山峦。 陈简的两个耳朵同时失聪,鲜血顺着脸颊滴落。重明鸟就要来了,鬼车鸟似乎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口中的火焰将山脉封锁。 “罗斯……救我,好痛……好痛……”疯子的手忽然伸出,紧紧抓着陈简的手臂。 陈简慌张低头,看到全身窟窿的疯子正绝望地注视自己。 “你……怎么回事?为何没有复原?”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太痛了……” 挂在疯子脖子上的念珠散了一地。 霎时,陈简生出想帮疯子承担痛苦的念头。 这团皱巴巴的、浸血的脸,实在太可怜了。 陈简抓着他的手臂,此地不可久留,鬼车鸟和重明鸟若是发现穷奇断气,绝对会疯一般地追杀自己,他现在没体力同时招架两只白瞳鸟,尤其是他们的力量都很棘手。 “快……救命……” “我们走!” 陈简最后瞥了眼穷奇,厚实的胸脯没有起伏,翅膀也黯然失色。 为保险起见,他拔出匕首,刺向他的心脏。 穷奇彻底倒下来,睁开双眼,里头看不到任何东西。 “谢谢你,罗斯。”靠在他肩上的疯子忽然抽笑了一声。 这一声,让陈简感到无比沉重。 第175章 · 失踪者 这是什么?一个声音从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发出,叶连城以为是自己在说话,仔细再听才意识到,是只剩双腿露在外面的张克钊在逼仄的通道里发出了疑惑。 “喂?张克钊。”叶连城蹲到他身边。 张克钊的身体已经适应了通道的封闭和狭窄,通道有一个微小的倾斜角度,他只要缓缓蠕动身躯便能不断向前,做这些事并不需要什么力量,唯一要有的便是与漆黑抗衡的勇气。 “张克钊?” “我没事,只感觉变窄了。”张克钊用力一吹,将挡在面前的碎石吹到更前面,耳边是石头滚动的声音,听回声,让他明白这条通道没那么快结束。他忽然感到害怕。 “叶掌门,能抓到我的腿吗?” “能!你要出来?” “没,我继续前进。”张克钊吞咽了一口口水,口水顺着喉咙入肚,紧贴在粗糙石地的胸腔艰难地形成出一次短暂的起伏,他的背立刻抵到了通道顶部。他这回确信自己的感觉没错,通道确实在不经意间变窄,他不禁心烦意乱,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倒退出去,他双手向前以撑,身体便往后挪了一点,可粗砺石壁上的犬牙差互似乎是有意为之,一旦他企图往后退,这些有意打磨锋利的台阶状倒钩便会摩擦身体,迫使疼痛的前行着打消倒退的意图,像一场自由抉择的凌迟——前进,道路狭窄;退后,肤骨剥落。 张克钊能想到最恐怖的事便是自己永远卡在这条通道中。 怎么办?现在打退堂鼓还来得及,可方才看到的奇怪吉祥却激发着好奇心。他刚才说出“这是什么”,是因为看到了一条很像人类服饰碎片的条带,可双手只能保持前伸姿势,故而没能捡起它。 张克钊觉得通道重点必然存在蹊跷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感受到迎面扑来的寒风。 炼狱是永远火热的存在,怎么会有冷寒之地? 一直抱有这种想法,导致他第一次感受到寒意时,还觉得是不是温度太高导致肌肤产生了错觉,但被这阵阴风吹了这么久,他确信通道尽头吹出的确实是冷气。 他下定决心后,继续蠕动身体。 叶连城看到他的双腿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连忙趴在地上注视通道里的情况。 张克钊的身躯完全填满通道,洞口外是火光流彩,里面却是漆黑一片。 “张克钊!我抓不到你的腿了。”叶连城拼命伸长手臂,张克钊的脚板就在前头,可望不可即。 “没……事……” 张克钊觉得脑袋被压扁了。 按理来说,通道的大小已经容不得他的壮硕身躯了,可他还在止不住的前进,连他自己都感觉奇怪——为什么还能动? 寒冷愈发显著,他的肌肉无法适应这种温度,渐渐僵硬了。 更难前进了,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向前。 这是一段无聊而压抑的路程,他靠着触感想象自己的模样——他应该被这条通道拉压得变形了,手臂因阻缩短,双腿则被摩擦拖长,大脑和阔肩压成了长而纤细的一条,像泥巴捏成的人被塞进缝隙中,整个身体异化成了歪扭的曲线。 “张克钊?” 叶连城的担忧从身后传来,他已经听不到了,耳朵不知何时被悄悄磨平。 他想退后,想离开这。 好难受……两道泪水从扁成缝隙的双眼中流出,他想停下,可背后像是有一个巨大无比的手正推着他前进。 他昏死过去。 “张克钊?”叶连城焦急地对着通道呼喊,没有回声,因为他的身躯把声音吸收了。叶连城不知是喜是忧。在张克钊前进中途,他作为旁观者就隐约感觉这个通道并不简单,也正是如此,他出于探索的考虑,没有制止张克钊继续前进。 可现在,他们断了联系,无论怎么呼喊,张克钊都没能给出任何回应。 很久过后,隧洞里已经能传来回声了。 * “真是勇气可嘉,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这是张克钊醒后——准确说是复活后——听到的第一个声音。 他睡眼惺忪地环顾四周,黑咕隆咚,所有的事物都只是依稀可见。声音是从正前方传来的,借着不知从哪条岩缝中透来的暗红光线,他能大概看到说话者的轮廓。 是一个看起来颇为魁梧的男人,他站着,说明这儿的空间足够大。 “这是……什么地方?”方才的冒险像一场梦,他抬起双手,饱满而结实,“我从哪进来的?” “你身后。”声音只回答了后一个问题。 他转过身,发现唯一的光线也是从背后传来的。 是个直径只有三个手掌左右的不规则圆孔。 “这是……”自己刚才从这么小的空间钻出来,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你是谁?” 那人叹息一声:“你怎么进来的?这里是鸟国。” “鸟国快灭亡了。”张克钊其实没什么把握,但罗斯说这场战争胜券在握,他愿意相信。 “没想到变成这样了。”那人说,语气像听到斯人已去,有些哀愁。 “你是谁?”他再问。 那人低声笑道:“我不知道你们称呼我为什么,我是个搬山人。” “有很多搬山人。” “我是第一个。” 张克钊微微一愣,他听上去没说假话,可首个搬山人不是在中心山鬼哭狼嚎吗? “那个不是我。”他看出了张克钊的疑惑,“我设了个陷阱,把判官骗了。” “你骗了判官?!”张克钊大惊失色。 “嘘——少说这两个字,更别大声说,”他笑道,“判官能听到的。” “可……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这里是鸟国。”张克钊没意识到自己说了跟搬山人一样的话。 “原因有二,”搬山人没有隐瞒的意思,似乎是很欣赏能够找到这儿的张克钊,“其一、我要躲开判官,弩下逃箭,判官想不到人类会藏在鸟国;其二、这儿离黑渊很近。” “黑渊……”张克钊听罗斯说过,鸟国国境内存在一处黑渊,极寒之地——当时他没有在意,炼狱哪来的“极寒之地”? “这里是黑渊?”他搓搓双手,有些冷。 “你知道?” “听过一些流言。” 搬山人点头:“并非这里,不过很近了,跟我来便能看到。” “等等,我还有个伙伴在外头,我叫他进来。” 搬山人耸肩:“行,让他快点。” “叶连城!”张克钊对着孔洞吼叫,“能听到吗?” 结果回声从身后的四面八方同时涌来。 他不免惊讶,这儿究竟多么宽广。 “张克钊?你没事吧?” “进来!发现黑渊了!” “这就来。” 叶连城听到北边传来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似乎又一只身躯庞大的白瞳鸟陨落了。这场战争大概要结束了吧。他心想着,做好心理准备,钻入了扭曲人形的通道。 第176章 · 黑渊之境 叶连城进入洞穴耗费了一些时间。看到已经被扭得不成人样的叶连城滑出孔洞,张克钊感到痛苦缠身,方才经历的一切再次上演,他心潮澎湃,想着究竟是谁凿出了如此诡异的通道?是这位搬山人吗? 搬山人应该是炼狱中最负盛名的犯人了。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看不清搬山人的容貌,他的轮廓棱角分明,相当硬朗,和埋在中心山下痛哭流涕的搬山人迥乎不同,也难怪他说自己欺骗了判官,而张克钊立刻相信了。搬山人展现出的气场完全符合他的言语。 叶连城醒后问了和张克钊一样的话,他问这是哪?自己从哪钻出来的?另一个人又是谁? 搬山人耐心为他一一作答,并带他们往洞穴深处走,介绍这个地方。 “自从我听闻黑渊的事后,便想方设法潜入鸟国,在这个地方凿除一道小径,从此便一直往下挖。” 他自豪地笑了几声。 “我以前是搬山人,如今却成了凿山人,也多亏那十多年如一日的挖掘经验,我对石头泥土的特性了如指掌,知道哪些地方可以挖掘,哪些地方必须避开,也能通过石头传来的声音听出上头的情况,躲避鸟儿们的眼线——它们的嗅觉很敏锐,听觉也不赖,若是在地底发出太大动静,肯定会引起注意。” “为何缝隙会那么窄?” 张克钊困惑,既然是人力所为,起码够一个人通过。 “都这么多年了,通道坍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搬山人道,“我还觉疑惑,怎么会有人发现那个入口,按理来说应当彻底被掩埋了。” “这么说是有点奇怪,那么大一个口子,鸟儿总会发现吧?” “或许不会。”搬山人语气肯定,“你们可知道入口的房间是做什么用的?” “不知道,全是蒸腾的水汽,什么都看不清。”张克钊摇头,“只看到中间一个立柱,旁边则是盛有水银的鼎。” “鸟儿们把那种东西称呼为‘唐卡’,我不知道是什么,但它们的注意力永远放在房间中央。实际上,很早以前,在洞口还没被掩埋的时候,有几只鸟曾探头进来过,但它们不像你们,它们钻进来被压瘪就是死路一条,所以放弃了。我那时以为它们会把洞口给堵上;或是汇报给上级的鸟,进一步探查情况——看来它们并不在意。” 叶连城和张克钊对视一眼。 人皮唐卡? 两人并不知道这个在人间已经消亡的糟粕。但光听名字就知道是很残忍的事。 “无论如何,你们能进来便是一种缘分。” 搬山人有种超脱世俗的淡雅,让人觉得这儿不是炼狱,而是某位隐居深山的高人雅舍。 “感觉得到吗?”搬山人问,“越往里走,越冷了。” “嗯。”张克钊和叶连城同时应答。 “我已经发现了黑渊,”他喃喃自语,“可找不到进去的方法。” “进去的方法?此话怎讲?”张克钊皱眉。 他忽然想到一些事:自己费尽千难万苦进来了,等会儿该怎么出去?又如何把此事汇报给统领?看搬山人这个样子,似乎从没有想过离开,他们只有一条路。 “你们到了便知道。”搬山人语气带着一丝苦恼。“我继续说吧。这个洞穴并非由我挖掘,而是本就存在,我只是恰巧挖到了它,便把这片空地当做平日休憩的地方,也能顺便观察入口的情况,再往里走,路就相当窄了。” “跟刚才一样?”张克钊哆嗦一阵。 “当然不是。”搬山人大笑,“我这些年不断往返与此地和黑渊边缘,足够一个人正常同行。” “那就好。”张克钊松了口气。 “黑渊到底是什么东西?”叶连城问。 “可能是炼狱的出口。”搬山人没了方才的肯定,说得非常牵强。 “我也听过一些有关黑渊的传闻,但因黑渊在鸟国,所以从未仔细考虑过。” “话说回来,你们是如何进入鸟国的?” 张克钊把人鸟大战这几年发生的事详细地告诉了搬山人,搬山人听后微微点头,发出感慨的声音。 “看来黄帝是后继有人了。” 两人不置可否。 黄帝是炼狱最伟大的人类,他迫使鸟国遵守不侵犯人类的誓言长达五、六百年有余,如果罗斯能率领人类彻底消灭鸟国,必定为炼狱所有犯人和原住民所铭记。而且,若他找到了黑渊……离开炼狱的犯人们必将他奉若神明。 张克钊突然嫉妒罗斯的高瞻远瞩。 为何他能想到这么多,而自己只是众多手下的一员? 他瞥了眼叶连城。这位广交豪杰的掌门似乎并没有和他一样的心思,漆黑的隧洞里回荡三人的脚步,他的眼眸闪烁着只有对逃离的渴望。 “叶掌门,”张克钊问道,“我们该如何将此地告知罗斯?” 叶连城听后一愣,他一心想着抵达黑渊,完全忘了此事。 “搬山人,我们可有办法出去?”他问。 “外面安全吗?”搬山人反问。 “……已经死了很多白瞳鸟了,估计再过不久,便会以人类大获全胜收场吧。”张克钊说。 “那就不必着急,人类总能发现洞口的蹊跷,前提是他们胜利了。”搬山人意味深长道,“倘若他们失败,你们最好还是别想着出去。” 张克钊点点头。搬山人说得没错,若人类没能取胜,他们只能暂时躲在里面了,至于躲多久…… 张克钊问:“搬山人,你在这多少年了?” “我怎么知道?”搬山人的朗笑回荡耳畔,“这里没有一丁点的光影变化,一天如十年、十年如百年,我早就算不清了。你们或许比我更清楚,我消失了多久。” “我听说是六百年,从你自埋进中心山下。” “竟然过了六百年,”搬山人没有露出任何惆怅的表情,仿佛是早就有所预料,他旋即说道,“比我想得要长一些啊。” “你觉得过了多久?”叶连城问。 他惭愧地摸了摸脑袋:“最多一百年吧。” “差得可真多。”张克钊觉得自己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无望的深渊。 六百年的时间将搬山人彻底改造,他曾在中心山留下了一个个传奇而妙趣横生的故事,故事的主角被人误以为活在中心山下,实际却早就迷失在无法触摸的时间长河中。张克钊注视搬山人的背影,产生一种预感——这些年支持他行动的并非逃离炼狱,而仅仅是窥见黑渊一眼。只要炼狱能满足这个愿望,他的魂魄或许便能获得永恒的安宁。 更进一步想,任何一个在炼狱活了上百年的犯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们根本看不到离开的希望,只能将一切托付于难以完成却又近在咫尺的事上。 沉重的脚步声层层叠叠,无数次往返与孔洞和黑渊绝境指间的搬山人身影徘徊在身边,很快,他们被轮回般的探索淹没。 “六百年很快的,”仿佛是安慰他们,搬山人低声说道,“只是肚子饿的时候,有些难以忍受。”他告诉他们,自从进入此地,除了吃到过一些植物根系,再也没遇上其他食物了。 第177章 · 疑心 判官缓缓走在荒野之中,狼藉的战场倾诉着战争的残酷,人与鸟的尸体堆成一座座高低不平的山垒,风尘将他们的血肉模糊成如同鳞片般的碎块,血水浇灌着莲花,莲花反哺于血水,它们交融穿梭在尸体中,为本就残忍血腥的场景平添了一丝诡异,空谷传响的水声如一曲幽呓的挽歌,将战场结束后的悲悯吟唱得淋漓尽致。步履蹒跚的幸存者倒在血泊中,仿佛成为了升华灵魂的仪式,他们凝视着眼前的一切,遍布眼帘的鲜血有多少出自自己之手?谁也不会思考这样的问题。他们有欢庆胜利的激情和渴望,可战后的疲劳掠夺了一切思绪,第二次人鸟之战以人类的险胜落下帷幕,炼狱最终和人间一样,成为了人类主宰的领域。 “判官……是判官。”一个人不安地指着地平线上的那个漆黑身影。 炼狱里一切都是红的,唯独鸟的瞳色和判官。 黑暗仿佛是内心某种想法的映射,判官影子逐渐扩大,覆盖了残局。 “看来是人胜利了……”骷髅头的嘴角微微扬起,他不顾旁人的恐慌视线,缓慢着迈着步子,踏上了天鸟坟场。 判官出现的消息很快传遍,疯子默然不语地注视判官消失在天鸟坟场上。他记得陈简说过,天鸟坟场很可能就是黑渊,而黑渊是炼狱的出口。他右手摩挲着念珠,口中念念有词。 “疯子!”忽然,他听到了白夭的声音,她形影狼藉,与鸟厮杀留下的伤口和血迹还没打理就匆忙寻找起陈简和疯子,“疯子!可有看到罗斯?” 疯子摇摇头:“等我回过神的时候,你们俩都不见了。” 白夭捂着脑袋,走到疯子身边。她刚偷偷安葬了钰珉和蛊雕,故而与疯子走散了。 她说道:“我也是,一回神就没看到你们了。” “先休息吧。”疯子平静得有些反常,他坐在泥巴地上,双手蜷抱在膝盖上,目光中少了一丝往日的癫狂。 白夭坐到他身旁:“他到底跑哪去了?” “你最后在何处看到他?” “就是我们杀钰珉的时候。”白夭说。 “是啊。” 听到疯子忽然说了句不合时宜的感慨,白夭觉得莫名其妙,她疑惑地看了眼疯子,他似乎并不打算做解释,盘在手心的念珠还在匀速转动,他仿佛一位领悟世间终极奥秘的智者,处变不惊地凝视判官消失的位置。 “你还记得他说过吗?”疯子问道,“天鸟坟场的事、黑渊的事。” “当然记得,黑渊还是我告诉罗斯的。” “哦……这样啊,我都记不清了。”疯子微微摇头,与陈简相识仿佛就在昨日,这个世间的时间是错乱的,连记忆也随之变得含糊不清。 他顿停片刻,继续道:“判官刚才在那消失了。” “我看到了。”白夭的声音很低,听上去疲倦不堪,事实的确如此,就在不久前,自己的族人已尽数被杀,她忽然间成为了炼狱中仅存的鸟,发生此事,任何一个冷静的白瞳鸟都无法维持心定,更何况她还亲手杀死了许多向她投来讶异眼神的同类。她陷入了深邃的梦魇,死在自己手下的同胞们正凝视着她,目光如利刃,将漂浮战场的血雾刺得四分五裂,她自诩有洞若观火的敏锐,此时却成为最大的负担,她看到了亡魂正招摇着褪色的翅膀,白、黄、绿、红色的双瞳隐隐耀动于视线的各个角落。 她木然地坐在原地,仿佛成了一具不是为谁而动的傀儡。 疯子叹息一声:“我日日夜夜想着看到黑渊,但攻下鸟国后,觉得此事也不再重要了。” “你不想离开?” 白夭没话找话,她实在无法忍受那些炽热视线的拷问。 “离开?我只想死去。”疯子说,“活了上百年,人也该活腻了。”他的目光指向其他人,不计其数的颓唐身影遍布战场,“活得久的犯人都是如此,我们已经被彻底打败了。” 他苦笑一声,声音像漏了气,模模糊糊地吹了出来:“无欲无求。” 白夭听后讪笑:“你何时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若是平常的你,必然手舞足蹈地夸耀自己的丰功伟绩。” 疯子面无表情。 “或许吧。”他怔怔地将手中的念珠用线串好,重新戴上。 “少了很多颗啊。”白夭瞥了眼,很快发现数量已不足往昔。 “都掉了。” 疯子指着自己刚才战斗过的地方——实际上他也记不清楚了,在眼花缭乱的厮杀中,他只能找到东西南北的大概方位,就连自己现在身处哪里都讲不清。 白夭忽然起身道:“我要去找罗斯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找他做什么?” “当然是离开炼狱。”她那张透明怪异的脸板着死死的,她清楚,打败鸟国不过时越狱的一首插曲罢了,接下来的征程才让人绝望。她拥有目标,却想不出任何行之有效的方法,如同渴望的宝物就在眼前,与她隔着道万丈深渊。 “是吗?”疯子的话还是有些奇怪。 她动了动嘴唇,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劲。于是瞧瞧侧过头打量疯子。疯子身上有股熟悉的气息——是罗斯的气息,他们俩常常在一起讨论各种战术,当然有类似的气息…… 可白夭作为一直富有神性的白瞳鸟,从中感受到了异常。 “疯子。”她说道,“你不一起去吗?” “去哪?”疯子看上去在装傻。 “黑渊。” “把天鸟坟场挖出个洞?” “没错。” “真是累啊。”他说道,“白姑娘不累么?过段时间再说这些事情吧,等大家恢复尽力。” 白夭的大脑产生触电般的酸麻,她仔细回忆见到疯子后两人所谈,她没看到罗斯,疯子也没看到……疯子真不知道罗斯去哪了吗? 她想透过疯子疲惫的双眼看出隐藏在他脑海深处的秘密,最终还是失败了。疯子的目光没有任何破绽,他前所未有的冷静,仿佛完成了某件蓄谋已久的大事。 这种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白夭捂着脑袋。是因为杀了太多同胞,自己变得疑神疑鬼了,啊?但她究竟在为何事起疑? 她目光垂落,放在了疯子胸口的那串念珠上。 “罗斯——” “疯子,真是许久未见了。”一个听过几次的声音忽然传来。 只见乌龟摇晃着身子,一步一步像企鹅一样左摇右摆晃了过来。 第178章 · 亡族之鸟 “大夫。”疯子没精打采地与他打招呼,对这场久别重逢没有任何激情。 白夭向乌龟微微点头。这个看似玩世不恭、毫无责任感的乌龟是人类最初的“统领”,就是他号召所有原住民和犯人南行袭北。而这个宏伟战略滥觞于他和罗斯的第一次见面,按乌龟的话说,两人情投意合地认为“炼狱是圆的”,不过这是乌龟单方面的说辞,白夭从罗斯那听到了一个不大一样的版本,包括乌龟自以为是的浅薄医术。 正因如此,她失踪对乌龟大夫抱有一丝道不明的偏见,总觉得他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好在乌龟毅然决然将统领的位置交给罗斯,让她对这个样貌奇怪人类的印象有所改观。 乌龟的肤色是少见的绿色——人类看不出来,但在拥有色彩世界的白夭眼里则一目了然——听说是因为判官把他和一只乌龟拍在了一起,才会变成这般模样。也正是他的存在,让人们对判官的恐惧抹上了一层现实威慑。 “怎么回事?无精打采的?”乌龟看样子喝了很多酒,皱绿的脸颊泛着通红,像某些烂透的果子,他举起不断分泌粘液的手搭在疯子身上,“我们在庆祝这场胜利,而且发现了疑似少昊帝的尸体。” “他在哪?”白夭听后立刻竖起耳朵,她还从未见过少昊帝的真身,没想到这位伟大的领袖竟然就这么死了?他被谁杀死的?是罗斯干的吗?可罗斯应该没有时间…… “就在坟场上,不过刚才判官路过,大家都躲得远远的。”说到判官,乌龟的脸颊变得更加黑红,煤炭烧焦也不过如此。白夭曾听过乌龟的豪言壮语——若是遇到判官,定要逼迫他恢复自己的人身。 看来他并没有这个胆量。 “少昊帝长什么样?” 乌龟听白夭问后,眨了眨眼:“为何这么问?” 白夭不明白他的意思,困惑地看着他。 “没什么……” 在很短的刹那,乌龟的眼神闪过了狐疑,他似乎看出了什么问题。白夭不确定,她只好避开这个话题,并思索自己哪里说错话了。 “别想那么多了,”疯子摆手道,“走!咱们得好好庆祝庆祝!” “正有此意。”乌龟摇晃着身体,醉熏的他走不稳路,只好靠着疯子问道,“罗斯去哪了?他可是大功臣,他的排兵布局可是我见过最完美的,即便中途杀出个穷奇和鬼车鸟,我们还是赢了。” 疯子听后露出鄙夷的目光:“这里头可有我的功劳,论打仗,罗斯可不如我。”他来了力气,滔滔不绝道,“鬼车鸟本身就意志薄弱,它虽然力量强大,但你别忘了,它曾经可是黄帝的坐骑,忠于人类,它仇视犯人,但并不憎恨原住民,更不会痛下杀手,仁慈将它置之死地了;再说穷奇,我们的确不清楚它的弱点,但……算是天助我们吧,它露出了破绽,很大的破绽。” 他看向白夭,白夭则摇头。 “哦对……”疯子遗憾地说道,“你错过了我和罗斯击败穷奇的场面。” 白夭心不在焉地点头道:“鸟国里面是什么情况,还有幸存的鸟吗?” “谁知道呢?”乌龟满不在意,“该杀的都杀光了,剩下的也翻不起什么大浪,它们逃就逃吧。” “不怕它们卷土重来?”白夭问。 “你想赶尽杀绝?” 白夭听后一愣,难道乌龟不是这么想的? “我……” “要是鸟儿们真死光了,这炼狱也少了几番乐趣。” 疯子感同身受:“在这里总得找点事做。” 白夭停在原地。在他们眼中,进攻鸟国不过是寻找乐趣吗?满目疮痍的鸟国国度引入眼帘,她觉得自己这时应该感到愤怒,可她又能为何而愤怒呢?背叛鸟国企图融入人类的是她,现在又要同情族人遭到宛如愚弄般的屠杀,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她无奈地摇摇头,一缕秀发打在脸颊上。 “你们先去吧,我去找罗斯。” “好啊,找到把他叫来,就在坟场西面,应该一眼能看到我们。”乌龟说着,拍掌催促疯子跟自己去喝酒,他告诉疯子,鸟儿们竟然也有酿酒技艺,虽是邯郸学步,但上百年的时间沉淀却是实打实的。疯子低丧的心情似乎有所好转,他迈开步子跟这乌龟离开了。 白夭先是去了埋葬钰珉的地方,她觉得最对不起的便是钰珉。一厢情愿地以为钰珉和自己一样彻底融入了人类的舒适区,殊不知她从未想过背叛鸟国,和她的境界相比,情鹊顿时自惭形秽,毫无疑问是一个卑鄙小人。说到底,她为什么能成为白瞳鸟呢?她望着被风吹散的土壤,钰珉额头一角的羽毛露在外面。 她蹲下身,铺上更厚的土,仿佛这样能让她的灵魂得到安息。 这么做不过是让白夭自己好受些。 不知在钰珉的墓边坐了多久,她才迈开进入鸟国的脚步。 鸟国已经不复往日的繁盛,到处都是鸟儿们的尸首,在白瞳鸟纷纷陨落后,这些惊慌失措的红瞳鸟完全没有人类那般的纪律性,胡乱逃窜藏进安居的巢穴,似乎这样就能躲过人类的追捕,结果显而易见,她的族人连反抗的想法都没有,被乱箭贯穿、被毒药杀死、被火药焚烧……死状不一。 沿着已然陌生的道路,白夭走到了少昊帝的宫殿,那是鸟国最复杂精致的巢穴,如今被烧得焦黑,弥漫在光线下的尘埃飘动如洋,透过缥缈的帷幕,白夭看到了曾经各白瞳鸟齐聚一堂的场景。她不禁流下泪水,心中却没有丝毫悔意。 反而,她想起了自己当初想成为人类的根源—— 她想去人间。 得找到罗斯。 她忽然感到无助与恐慌。 如果罗斯已经离开了?就像白夭的师傅一样,忽然有一天就消失在了炼狱,自己该怎么办? 呼吸变得急促。她迫切希望有人能告诉自己,罗斯究竟去哪了。 可直到现在,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罗斯。大多数人也认出不摘下面罩后的罗斯。 她胡乱地在鸟国奔跑,中途看到了角鹰的尸体。 他是个与战争无缘的白瞳鸟,掌管着鸟国的律法,看脖子上的伤口和爪子沾染的血迹,大概是自尽而亡了。她想起儿时听角鹰讲述鸟国律法的课堂,那时他们是坐在哪儿?她记不清了,而且鸟国已被人类洗劫一空,有很多地方已无法辨识。 说起来,那些被当做粮食的人去哪了?刚才经过粮仓也没看到他们,大概是被救走了吧。 不过被鸟吃了上百年,他们一定会憎恨没能即使解救自己的同胞吧。说不定过段时间,又有一场血腥风雨将在犯人和原住民之间爆发。 当然,对于疯子和乌龟而言,可能也不过是一种游戏吧。 白夭很想冷静下来思索罗斯的去向,可大脑一片混乱,亡族的现世正压迫着她的神经,她觉得这副人类的身躯快要支撑不住了,但现在决不能变成鸟,她没有任何战斗能力,一旦被人发现,唯有死路一条。 太阳穴仿佛被针刺入,脑袋钻痛。 她不知不觉进入了鸟国的艺术圣地,就连这里也无一例外被洗劫一空,制作人皮唐卡的房间以往总是萦绕着滚滚浓烟,现在都烟消云散了,鼎内的水银也不知被何人带走—— 那里……是什么东西? 她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圆塔中空的房间石壁上多出一个像是人为开凿的裂口。因为不喜欢听人类歇斯底里的求饶,她几百年没来过这里,也不知这儿什么时候多出个洞口。 她好奇地窥探里头,一片漆黑。 第179章 · 后手 一个足有膝盖高宽的洞口,里面流淌出绵延不绝的寒气。 “这是……通往何处?”她喃喃自语,身旁显然没人能解答这个问题。 这绝非是个可以忽视的地方。她作为白瞳鸟、作为情鹊,在鸟国占据的北方生活了千年;作为旅人白夭,她探索过炼狱许多偏僻之处,无论哪个身份、哪个记忆,都不曾感受过这样低冷的风。若非陈简曾告诉她“寒冷”一词,她甚至无法形容目前的感觉。 她想到了黑渊。 相传黑渊是炼狱中的极寒之地,而且就在中心山北方。 难道从这便能通往黑渊?她不太确信,虽然自己很少来这,但出入这间房屋的专攻手艺的鸟并不少,他们从未发现这个散发寒气的洞? 她思考一番,找到了一个说得通的原因。 这里总是沸腾着蒸汽,如今没有柴火,汽沉寂不起,才让洞显现,这个洞可能很早就有了,鸟儿们习惯了房屋内的温度,并没有感到异常。无论如何,她在鸟国居住的那段时间,从未听说发现了奇怪的通道。 要现在进去看看吗?里头看上去非常狭窄,若是卡住出不来就麻烦了。 她犹豫片刻,对洞口喊了几声。 侧耳细听,她立刻勾勒出这条狭窄通道的形制——通道会越来越窄,最终凭人的体形完全无法通过,但到了很里面,空间似乎变为宽阔。这是个像葫芦一样中间细两头粗的通道,可为什么是这种形状?意味着什么? 她忽然想明白了,这一定是鸟儿们以备不时之需而挖筑的逃生通道,自己的同胞可能就在里面,但这样的大小,绝无可能让白瞳鸟藏身,除了点水鸠和钦原。她恍然发觉,自打站长开始就没看到他们的身影了。 他们都擅于暗杀,一般不会出现在正面战场,但这是生死存亡之战,从头到尾都未曾看到他们的影子,也没听到鸣叫声,这似乎不太对劲。 况且,血流成河的战场正是点水鸠展现实力的最佳舞台,他能用鸟喙轻点水面,足以杀死一头巨象的毒素会从中扩散,有他在,人类就算能胜利也要付出更加惨痛的代价。不过点水鸠没法对付这么多人类,毒素需要积累,如果大量分泌,点水鸠也难逃一死。 他去哪了?难道临阵脱逃? 这不是他的风格。 白夭感到不安。 涌动寒气的通道仿佛在邀请她进入,望不见底的黑暗有漩涡般的魔性,她好想听见了某个声音在召唤她。 她用鸟语问了句谁在里面。 无鸟应答。 ——找到黑渊说不定能离开炼狱。 这是罗斯曾对她说过的话。 她忽然又觉得,待在里面的不是鸟,而是人。 “罗斯!你在里面吗?” 无人应答。 还是让疯子来看看吧,他死了能复活,由他探路最安全可靠。 * 疯子、乌龟、白夭和一些闻讯而来的犯人们站在洞口。 “是这?”疯子疑惑地蹲下身子,随后兴奋地说道,“真冷!” 乌龟把疯子推开,迫不及待地探进脑袋。 他的身体比正常人要小一些,但坚硬的龟壳意味着无法穿过狭窄通道,除非先将它切开。 白夭听乌龟说过,龟壳虽然非常厚实,而且磕磕碰碰没什么痛觉,但若要切断或是强行掰断则会痛不欲生,龟壳的感官连接着脊骨,只要想想脊骨被反扭断裂就能明白龟壳破裂的激烈痛感,因此乌龟大夫在正常情况下,绝不会舍弃这身厚重的铠甲。 现在算不算非常情况呢?当然不是,周围的犯人都能代替乌龟探索。 “怎么样?大夫?”疯子问道,“我觉得里头有蹊跷。” “嗯……”乌龟沉思片刻,“白夭,你进去里面了?” “没,我看到后就来找你们了。” “的确像黑渊啊……”乌龟明明没见过黑渊,却像对黑渊了如指掌一样,用沉着地语气说道,“你们先进去看看情况,我再找更多人,直接把这儿挖开!” 跟来的几个犯人都很尊敬乌龟,其中一个矮个子自告奋勇先钻了进去。 “还没找到罗斯?”乌龟问。 白夭摇头。 “你到底找了没找。”乌龟不禁抱怨,“怎么寻到这种疙瘩处?罗斯可能在这吗?说起来,这房间是做什么用的?”乌龟挪动笨重的身子旋转一圈。 “不知道。”她早知道乌龟性格刻薄,懒得与他计较,更不会说出这个房间的用途。她脑袋虽然一直晕晕乎乎,但还没到分不清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的程度。“你们先看看吧,我不太舒服。” 这儿曾经回荡过太多惨叫和哀嚎,她不想再呆在里头了,等疯子他们探究出这个洞到底通向何处再说。 她没有等其他人回应,独自一人走上了盘旋的阶梯,出到外面。 空气中的血腥已经淡了很多,战争结束大概过去了两个时辰,云火的光芒弱了许多。白夭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她多出了很多疑问,想了想,最后去了天鸟坟场,她想看看疑似少昊帝的尸体长什么样。 抵达坟场却被告知,尸体已经烧干净了。 她落寞不已,自己跟随少昊帝这么久,想不到是这样的结果。但她又有些怀疑,少昊帝其实根本没死,总跟在他身边的钦原销声匿迹或许是他还活着的铁证。 她在天鸟坟场上溜达了几圈。 判官早就消失不见,这里很快沦为人们庆祝胜利的场所。 她不愿看到故土被这些人糟蹋,只好回到圆筒房屋。 刚才在的犯人已经消失了一大半,连疯子也不见行踪,只有乌龟还昏昏欲睡地靠着墙壁,听到白夭下来的动静后,他才睁眼解释自己喝了太多,脑袋有些晕乎。 白夭没怎么在意,她问道:“疯子呢?” “进去了。听他们说里面很凉,有个很大的空间,像是山洞。”乌龟被酒精麻痹得打不起精神,他猛地眨了眨眼,说道,“过会儿会有很多人,我们打算把这儿挖开。” “万一塌了怎么办?”抬头能直接看到天空,四周是用石头堆砌成的墙壁,白夭觉得如果贸然开挖,肯定有坍塌的可能性。 “那就只好委屈他们了,”乌龟用无所谓的语气说道,“反正在地下埋个几年也不碍事。” “这倒是。”白夭只有一条命,有时无法跟上犯人们的脑回路,只能尽量理解不死者的做法。 “不过说来真是奇怪,那群小畜生的酒还挺烈。喝上去没什么感觉,后劲可足了。”乌龟赞叹。 “是吗?” “你要喝点?”乌龟不知从哪掏出酒壶伸到她面前。 白夭接过酒壶,刚准备抿一口,突然露出淡淡的笑容。 “原来如此……”她不由得敬佩点水鸠。 第180章 · 黑渊行(上) 这是哪? 陈简睁开双眼,他其实没有睁眼的感觉,只是觉得自己睁开了眼睛,视线便立刻开阔了起来,即便如此,还是看不到任何东西,四周漆黑一片,好像坐在一架被黑布包裹的马车里,马车在缓慢前进,拖车的马似乎上了年纪,每一步都透露着衰微和年迈。 陈简坐起身——跟睁眼一样的感觉,他只感觉自己起身了,可身体似乎并不存在。 ……好像变回最初的肉泥形态了。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烦躁不安想看清周围的情况。 无论怎么尝试,都没法看清,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被某个东西带动向前。 这到底是哪? 陈简对面前的状况一无所知,仿佛是个喝断片的酒鬼,之前分明经历了许多事,现在完全记不起来。他厌恶失忆,眼下又无缘无故遭受这样的苦痛,让他倍感焦虑。身体正不可遏制地堕入黑洞,下面是无底的深渊,伸手摸不到可以攀附的地方,他挣扎了许久,最终只得臣服于这道黑暗中。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是梦吗? 时而感觉身体在向前,时而感觉身体再摔落,随后又是扭曲、撕裂……疼痛在脑海中成了平凡无奇的一种体验,他如旁观者一般冷静地分析局势。 但没过多久,冷静荡然无存。 这个空间只有黑暗,连肉泥状态都算不上。记忆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只要伸手便能抓住。他对此想当肯定,但无法伸手,因为手不存在,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只剩意识的灵魂体,在虚空中回荡。 怎么回事……躁动的大脑仿佛燃起了火焰,他的双目微微发烫。 终于,他想起了一些事。 与穷奇交手的那一幕忽然跃入脑海。穷奇死了吗?应该死了,没有呼吸,心脏被匕首刺穿,鬼车鸟或是重明鸟——一定是只白瞳鸟——还发出愤怒的哀鸣。穷奇确实死了。 然后发生什么事了?是疯子吗?好像是疯子……他说很痛,被穷奇的羽毛贯穿身体,但因失血不够多而苟延残喘。陈简想起自己背着疯子打算逃离鸟们的反扑,暂避锋芒。 记忆停留在背疯子的那刻。 为什么之后的事怎么也想不起来?好像就在那时,大脑停住了,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没错……从那时起,他就来到了这个密不透风的黑暗世界。 最后听到的声音,是疯子无可奈何却又释然的叹息。 * 白夭回到地面时,就看到打扫干净的战场再次尸横遍野。豪饮烈酒的原住民无一例外死在点水鸠的剧毒唾液之下,只有茫然困惑的犯人被毒死后晕乎乎地醒来,显然没意识到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过了很久才有人愤怒地道出原因——鸟国在全军覆没前留下了最后一道杀手锏。 要分泌如此多的毒液,点水鸠非死即伤。以白夭对点水鸠的了解,他很可能做出同归于尽的抉择,并在奄奄一息时托人将他掩埋。因此,白夭没再去寻找点水鸠,而是继续在圆筒房屋和鸟国周边徘徊,寻找陈简的下落,不过这同样是徒劳无功。 他像蒸发一样消失在战场上。刚才还有许多自告奋勇寻找统领的人,现在都因点水鸠的毒辣计谋而陷入慌张,喝了酒却还没死的原住民各个提心吊胆,担心灾厄降临在自己身上,心神不宁完全没有寻找统领的意愿。人的意志力是那么顽强,可在危难来临时又不假思索地被抛弃,这样的反差让白夭觉得可笑而可悲。 寻找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她忽然产生了放弃的念头。她心想,罗斯固然是个拥有先见之明的聪慧犯人,但并不意味着只有他才能带自己离开炼狱,况且,她不是已经发现疑似黑渊的入口吗?还是先把注意力放在那边为好。 抱着这样的想法,也可能是毫无线索的寻找让白夭厌烦,总之她没再离开圆筒房屋。 “情况怎么样了?”她问乌龟,乌龟因不想忍受龟壳断裂的痛苦而始终待在入口,活像个看门人。不过他完全没有看门人的责任感,脸颊泛着东一块西一块的栗色。 看来点水鸠的毒已将乌龟杀死很多次,他竟然还没自觉。白夭佩服他的迟钝。 “还好。”乌龟还津津有味地喝着鸟国的酒。 白夭使了个坏心眼,打算先不说酒有毒。 “什么叫还好?” “他们没说过话了。” “死了?” “谁知道?”乌龟的尾巴正拍打地面,“上面发生什么事了,听起来很乱。” “鸟国的那些酒有毒。”白夭这才笑道,“很多人被毒死了。” “哼,”乌龟听后不削一顾地哼了一声,“原来有毒。”他说完,仿佛刻意嘲讽毒药对他无效一样,狠狠地灌了一口。乌龟又伸出手,把酒放到她面前。“你也喝喝?虽然有毒,但是很美味。” 当然美味,否则怎么让你们人类酣畅痛饮? “我不想喝。”白夭回绝了乌龟的好意。虽听说点水鸠的毒没法杀害同类,可谁知道是真是假,说不定是他放出来的假情报。白夭只有一条命,不敢乱来。 乌龟也没有强求,吝啬的他做出这种举动已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听白夭并不想喝,他迫不及待地再喝了一口。 “你就一直在这等着?” “是啊。”乌龟说,“我刚才叫人来帮我们,看来都被毒死了,不过没关系。”他神情自若、胸有成竹道,“找到越狱的地方——这种情报在犯人间传得很快,没过多久他们就都会聚来此地,只需静等便是。” 正如乌龟所说,没过多久,更多犯人聚集在这里,本就不算宽敞的空间立刻变得狭窄。在乌龟的指挥下,犯人们信心满满地开始开大隧道,好像已经确定能从这里逃出炼狱了。 估计过了三天,或者四天,因一直待在底下,白夭也不太确定。随着墙壁后面传来一声轰然崩塌的巨响,整个圆筒房屋摧枯拉朽成为一滩废墟,细窄的通道随之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里面的构造和白夭先前听到的完全一样,巨大的洞坑重见天日,而洞穴深入的方向,就是天鸟坟场。 一整积攒已久的悲伤和喜悦同时在人群里爆发,犯人们毫不犹豫地冲进洞穴,乌龟的竭力指挥淹没在呐喊中。 第181章 · 黑渊行(下) 白夭身不由己跟着人群走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通道。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让她感觉被卷入了奔腾的河流,耳边全是犯人们兴奋的谈论声——这件事确是能让心灰意冷的犯人们为之一振,逐渐逼近的寒气正诉说着古老的秘密。 还没走多久,前进的步伐就停了下来。 “怎么了?”白夭问。 “里面好像有人。” 白夭松了口气,起码等待她的不是同胞。 “是谁?” “看不到。”回答她的犯人焦急地踮起脚尖,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藏在里头,“里面很窄,都挤成一团了。” 不用说白夭也知道,洞口只坍塌了一点,神秘通道的内部还隐藏在厚实的土层之下。很快,队伍再次向前,看来在更深处相遇的双方已经谈妥。通道越来越窄,身旁粗糙的表面不时刮蹭着白夭的皮肤,她很小心在挪动身位,但前后推搡的人群导致她没法很好得控制平衡,而且拥挤在一起的犯人们多少有些神经质,让整个通道里的氛围变得格外古怪。 白夭躬着身子,尽可能不受伤地朝里走。当走到一个节点时,人们前进的速度顿时变快了。 前面是足有两人高的洞穴。昏暗的火光被人们分成错乱的射线,将洞穴照得灰红。这个空间很像中途歇脚的地方,入口——也就是白夭进来的地方——是一个狭长的通道,再往前走,则是一个足有一人身高的通道,洞穴中放置了四块及膝的花岗岩,看不出用途,但从磨损痕迹来看,估摸是睡觉和坐的地方。里头的空气寒冷得让白夭不太习惯,她从没在意过自己呼吸的空气,现在却觉得它们化成了块体,正在胸腔内来回碰撞。 幸好这副人类身躯并没有产生排斥,只是精神上有些难以接受,仿佛身体从里到外被翻了个面。 里头的人正激烈地讨论着什么,自己像误入某个事关重大的会议。 她困惑地挤进入群,看到了先一步进来的疯子。 疯子身边是另外两个眼熟的男人,白夭记得他们的名字,一个叫张克钊、一个叫叶连城,而叶连城是武当的上一任掌门,因皇权之争失利成为了王族的牺牲替代品。她同样记起了一件事,罗斯曾指派他们二人在战争之时进行秘密任务。 她心想,看来他们的秘密任务就是寻找黑渊的入口了。罗斯虽然猜测黑渊就是天鸟坟场,但还是留了另一手准备,他总是这样,做什么都要加上多重保险。 这些人里,白夭只熟悉疯子。乌龟还没进来,也有可能卡在途中,总之在洞穴里没看到他的身影。她走上前拍了拍疯子的肩膀。 “疯子。” “是白姑娘啊,你来了。”疯子转过身,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白夭一跳。 “怎么了?” “再往里走就能到黑渊。” “真的?” 白夭问完这句话,两人沉寂了一会儿。 “那我们出发啊?我们不就是为了找黑渊吗?”她说。 “可是……情况有些麻烦。” “什么意思?” 一旁的张克钊见多数犯人都进来,这个洞穴再也挤不下更多人了。 “请各位听我说,”他声音洪亮,议论纷纷的犯人们立刻停下细言碎语,“这里面应该没有原住民吧?” 大家纷纷摇头。白夭感到一阵担忧。她算不算“原住民”呢?难道原住民不该进入这里? “好,既然大家都是犯人,我就长话短说了,不过还是需要解释一些必要解释的事。”他说道,“各位或多或少都听过黑渊的传说,而我们耗费这么多年的时间,总算找到了‘黑渊’——它就在我身后,只要沿着这条路一直往里,就能抵达。” “那还说什么废话,别挡着我们!”一个犯人大吼,回声不绝于耳,替大多数人说出了心声。 “但是,黑渊的情况想当复杂。”张克钊摇头,“我们没法确认通过黑渊后究竟是逃出炼狱,还是死亡,亦或是其它下场。” “多说无益!”又一个人说,听上去像和刚才是同一人,但这件事无关紧要,“就算是死了也比现在要好。” 在炼狱服刑百年的犯人都纷纷点头,表示宁愿死去也不想备受各种酷刑折磨。正说话时,一个哭声率先在洞穴中回荡,旋即,更多人痛苦地倒在地上,千刀万剐让他们意识模糊,洞穴顿时成为了亡魂们哀嚎的墓场。 白夭为了掩人耳目,也常常费尽心思表演遭受酷刑的样子,但现在黑灯瞎火,她觉得没必要浪费体力,于是趁着其他人视线混沌的时候躲藏在光线都找不到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人类体会炼狱的磨难。 每当看到这一幕,她都会产生奇妙的想法——自己所处的世界是被人为创造出来的。这里的“人为”不一定是真的人,也可能是更高阶的鸟,总之,那些如若神明的他们支配着这个世界的所有规则,万物生死都在那帮家伙的言语之间,轻描淡写地消逝和萌发。 她的脑海中浮现了各种形态不一的原住民:有的人肚子开口,弯曲的肠子总是拖在地上,表面脏兮兮的;有的只有一只眼睛;有的眼睛长在耳朵的两边……仔细一想,这个世界和白夭所处的人间大相径庭,炼狱似乎是人间臆想的集合体。 这点在犯人们身上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为何他们能够遭受各种酷刑?是什么力量将这些东西施加于他们?白夭百思不得其解,还和陈简讨论过这个问题,但机敏过人的陈简同样没有提出合理的想法,他觉得一切都要等逃离炼狱才能揭晓。 想到陈简,白夭猛地睁大双眼。 脑海中闪过决定性的证据,证明疯子一定知道罗斯的下落! 她走出黑暗,曼妙的身形轮廓浮现在微黯的红光中,她在哀鸣不止的洞穴中看到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正麻木无神地注视前方。 是疯子。 他没有承受任何刑罚,也没有伪装! 白夭蹑手蹑脚靠近他——其实她大可不必这么做,哭声完全能掩盖她的一切行踪。 “疯子。”她冷静的声音似乎吓到了疯子。 疯子猛然回头,眼神中露出不解,好像在说:你为何看上去也没在承受痛苦? “告诉我,罗斯在哪?”她一把揪住疯子的衣领,将他摁在墙上。 第182章 · 消失的陈简 “你是谁?!” 疯子惊慌失措想推开白夭,却被掐住喉咙,身体使不上劲,他大吼着试图让周围的人发现异常,但人们自顾不暇,他的举动在别人看来也不过是因刑罚而出现了精神混乱,这太正常、太普遍了。 “你是谁……”他的眼睛充血,蜿蜒的血丝在光线下若隐若现。“你……不是白夭。” 白夭愣了片刻,马上像往常一样露出白夭特有的柔和笑容。 正是这个笑容,让疯子意识到白夭绝对不正常。疯子用力蹬腿踹开她,被她轻松拦下,她虽然是女子,但同样是训练有素的锦衣卫,疯子的意图在她的视角里一览无余,甚至不需思考就能做出最佳应对。 “疯子,我再问你一遍,罗斯在哪?” 白夭迅速瞥了眼周围,正在承受炼狱刑的人们还没有恢复的迹象,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当务之急是把疯子待到一个无人之处再拷问他,否则危险的会是自己。 疯子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拼命扭动身躯,希望身旁的人能快点醒来。 “我知道你是谁!”疯子尖叫,“有鸟混进来了!” “住口!” 白夭连忙压住疯子的嘴巴。这人疯疯癫癫,但脑袋转得实在是快! 疯子瞬间识破情鹊身份,让她手忙脚乱。她连忙抬腿踹向他的腹部,只听疯子闷声一哼,弯下了身子,她没有给他反抗的机会,在同时抽出小刀刺向喉咙。 眼看疯子就将毙命,通道之外忽然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的感叹。 “总算是进来了!”乌龟不耐烦地说道,“这地方真窄——你们在做什么?”他第一眼就看到了白夭和疯子缠斗在一起,所有人都痛不欲生的时候,格格不入的二人就算藏匿于黑暗也格外显眼。 “大夫——” 噗呲,疯子的喉咙被贯穿。白夭冷静地收回小刀,耸肩道: “是忏悔刑,我先杀了他。” 乌龟对此没有怀疑,他张望洞**,高声说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为何全都挤在这儿?” 白夭这才意识到现在的情况有多么不同寻常。犯人们会不时受到炼狱的惩戒,但从没有这么统一的出现过。怎么回事?她说不上原因。 “突然就成这样了,刚才张克钊还在跟我们说黑渊的事。”白夭望了望周围,“你没什么感觉?” 乌龟默不作声走向人群深处,他用龟爪推开张克钊,又一个狭窄的通道出现在面前。 “管那么多做什么?我先走了。”乌龟潇洒地挥动爪子。 “喂!等等,”白夭喊住他,“刚才张克钊说了,里面情况很复杂。你可能……会生不如死。” “这样啊。”乌龟缩回身子,随后又不甘心地伸长脖子望向隧洞内,“里面有什么?” “还没说完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那只好再等等了。” “嗯……” 白夭注视乌龟的背影。她总感觉乌龟也察觉到自己的可疑,但乌龟似乎没有点破的意思…… 她轻咳一声道:“我待会儿有事要跟疯子说,先带他出去片刻。” “你不必跟我说。”乌龟并不在意她要做什么。 白夭没再与乌龟交谈,她拖着疯子的尸体爬出了通道。 冷冽的空气顿时消退,白夭不断眨着眼,觉得炼狱的高温有些灼热,似乎能把眼球融化。为防止疯子中途醒来,她又补上一刀,随后背着她去了鸟国里较为隐蔽的场所,她不能保证绝对不会有人靠近这,但总比待在全是犯人的地方好。 她用绳子将疯子的手脚捆住,随后静静等待他醒来。 “白夭……”过了很久,疯子说出了复活后的第一句话,“你是鸟变的。” “罗斯在哪?” “我以为只有琼明……”他低语道,“可……琼明不是打算杀了你吗。” “回答我。”白夭上前一步,用小刀抵住他的喉咙。 疯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仿佛在教导孩童:“你是鸟,根本无法体会我们犯人经受的痛苦。” “现在说这个做什么?” 小刀面上已经渗出了血迹,但疯子无动于衷,没有告知陈简去向的意思。 “罗斯被你杀了?” “犯人是不会死的。” “他到底在哪?!” “你以为这样的疼痛能让我开口吗?”疯子冷笑道,“我经受的痛苦,绝非你能想象的,你这只该死的鸟!”他的语气忽然高亢,“你千万别给我逃出去的机会,否则我会让你感受一下我们人类创造的所有酷刑!” “别废话。”白夭用力将小刀刺向疯子的小腿。 他哀痛了一声,立刻露出散发寒意的笑容:“这样可不够。” “罗斯在哪?!” 再一刀下去,鲜血溅在白夭脸颊上。她用手背抹干血迹,将大部分力量调动到双眼,希望能用阴狠毒辣的目光让疯子意识到,她是认真的。 成熟老道的疯子并没吃这套,他依旧挂着笑容,不过大量的失血使力量也流失得很快,他双眼松软了下去,嘴唇也开始干瘪。白夭意识到自己下手太重,心想等他下次复活要更精细地计算伤口。 “他在哪?” 白夭拍了拍疯子的脸颊,他已经死了。 等疯子再次睁眼时,她不厌其烦地重复刚才的行为——询问罗斯的下落并如凌迟般将他的肉一点点割下。 在第五次切割腹部肌肉时,疯子徒然故意挺身,让刀子刺穿内脏,没多久就死了。她只好继续等待他复活。这样的循环不知过了几轮,白夭能闭着眼睛准确地割开疯子的身体,他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不透露任何事,只是不断讽刺和威胁白夭,咒骂她一定会被自己杀死。 白夭觉得这个场景实在匪夷所思。她和疯子、罗斯曾经是同甘共苦的犯人,为何疯子会忽然变成这样,不仅隐瞒了罗斯的下落,还不断辱骂她,仿佛换了个人。 白夭的身体已经被疯子的鲜血染成鲜红,她已经不再试图擦拭身体,这将是场漫长的拷问,清理没有任何意义。 在一次拷问中,她忽然抓起了挂在疯子胸口的念珠。 她感叹自己怎么会把这么关键的事忘了,疯子一直视它们为己命! 当她握住念珠的时候,疯子的眼睛明显闪过一丝慌乱,他企图隐藏,但白夭始终在等这种情绪出现。 “罗斯下落不明,跟这个有关吧?别隐瞒了。”白夭说道,“看来我确实没法靠肉体摧毁你,但这个东西——”她一把将念珠扯下,绳子在疯子颈脖上勒出血痕,“我要把它们毁了。” 疯子忽然笑了。 “你为何这么想找到罗斯,身为一只鸟,难道钟情于他?我好像听过这样的鸟……情鹊——你是情鹊,没错吧?想不到是只如此下贱的鸟,你以为像你这样的贱种能得到罗斯的正眼吗?他若知道你是鸟,定将你碎尸万段!” 白夭默不作声,她早就习惯把别人对自己的侮辱当耳旁风,疯子的话虽然犀利,但对她没法造成一丁点影响,上千年磨练的心智绝非人类的几句话能摧毁的。 “我把它毁了,罗斯会怎么样?” “你为何觉得念珠和罗斯有关?”疯子反问。 “你的眼睛告诉我了。” “……真是厉害。”疯子闭上眼睛,“现在呢?你看不到了!”他疯癫地大笑几声,白夭连忙按住他的嘴。等过片刻后,她才松开双手。 事情并没有按她预料的发展,她以为疯子看到自己发现念珠后会非常慌张,可疯子只在那一瞬间露出了类似的眼神,之后就又变成泰然自若的气场,她一时间拿捏不准接下来要做什么。 打破僵局的是疯子本人。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我该做的都做完了。”他说道,“你说对了,念珠和罗斯有关,准确说,其中一颗便是罗斯。”他嗤嗤喘着气,想是在笑,“很惊讶吗?我等了这么多年的时间,就为了这一刻。” 第183章 · 承苦念珠 陈简觉得自己从悬崖上跌了下来,他惊然开眼,环顾四周。 “这是……”他发现又能说话了,有声音、有触觉、有视野,他已经不在那片虚无缥缈的空间中,而是回到了炼狱。他还不太习惯重见天日的感觉,像蹒跚学步的婴儿一样摸索周围的情况。 伸手不见五指,这是什么地方? “你醒了。”白夭的声音忽然从一旁传来。 “……白夭?”陈简扶着膝盖站起身,“你在哪?”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没手没脚,也没法说话。这回事真变回肉泥了,难道先前被怪物消化了?所以才感觉深陷黑暗? 他挪动身体,发现白夭已经走到自己身边了。 “先把这个吃了。”白夭说着将一株草药递给他,叶连城也给他吃过相同的草药,是用来恢复声音的。 消化过后,陈简连忙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怎么变成这样了。 白夭犹豫片刻,像是有隐情。 “其实……你被疯子做成念珠了。”她的声音在洞穴里回荡,陈简借此估计出空间的大小——非常大,用正常说话的音量无法产生回声,“可记得你跟疯子最后在一起的情形?” 念珠?什么意思? “我只记得,我背着他打算暂避锋芒。” “他受了很重的伤?” “你怎么知道。” “果然啊……”白夭叹了口气,“你还记得泽气吗?” “当然记得,可炼狱里用不了。” “我们都弄错了,”她摇头道,“只是有一些泽气用不了。炼狱,这个地方,”她用手指点了点冰凉的地板——陈简这才意识到,自己所站之处不再滚烫,“早在千年以前就出现了。你觉得它为何出现?我以前听过一个传闻,现在的情况亦能证实。” “怎么回事?” “这里是上古时代的武者修炼得到的秘境。它就像一座赌场,或是其他类似的地方,拥有独立于人间且能按照某人意愿不断变更的规则,曾经的炼狱遍布玉石美器,是武者修炼的绝佳之地,如今却被改造成炼狱。但改造规则的人并不清楚这里的情况,他、或是他们,不知道炼狱自发诞生了许多原住民,也无意顾及我们的处境。” 陈简思索白夭话语,提炼出能够理解的信息——炼狱就像一场游戏,规则是制作人订下的。 是这个意思吗?他抬头张望四周。 “这是哪?” “待会儿再说,”白夭继续说道,“远古的先贤也能使用泽气,但和我们现在的大不相同,如今武林界的泽气经过演化,无法再和过去的泽气互通,因此我们在这个泽气构筑的空间里却无法使用泽气。但疯子……他是几百年的古代人,他其实一直能使用一些微弱的泽气,只是始终隐瞒我们。” “疯子能用泽气……他在哪?” “不知道,至少这些年应该见不到他了。” “你说什么?”陈简大吃一惊。疯子为何要离开他们? “我把他切成碎块扔进海里了。”白夭面不改色道。 “……” 陈简说不出话,眼下沉默就是最好的疑问。 “还记得疯子一直带着的那串念珠吗?”白夭紧接着说道,“那是疯子用泽气制作的东西,他把它们叫‘承苦念珠’,能替他分担身体的痛苦。他把你也变成了一颗念珠,你这些日子有什么感受?” 陈简脑袋转不过来,庞大的信息压迫得喘不过气,神经变成了随风飘散的垂柳,思维没法整合刚才听到的一切。他忽然顿悟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他遭到了疯子的背叛! 第一次与疯子见面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还清楚记得,从那时起,疯子身上就已经挂上了一串念珠,难道疯子一直在做这样的事?还有多少人被他做成了念珠?他们也跟自己一样经历缥缈魂破的感受吗? “我……”陈简变得结巴。 愤怒和悲伤同时涌上心头,他从没想过疯子会把自己视为猎物,他们共同打败了多少敌人?侵犯白夭的犯人被他们全部钉死在墙上、泥土里;黄帝山上的黄瞳鸟秃鹫;防风国的颙;还有,在大海航行时,无数只海怪的尸体被他们亲手葬沉海底……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疯子的逢场作戏吗? “你在骗我。”他说话带着破音,“是你和疯子想出来的笑话吗?太可笑了。” “是真的。”白夭冷冷的声音比周围的温度还冰。 陈简语塞。他心知肚明,白夭不会无聊到编出这样的长篇大论来糊弄自己,她说的无疑是真的,说不定她还把自己从念珠中救了出来。 “你这几天感受到什么了?”她重复了刚才的问题。 “没什么……就是什么都看不到,像闭着眼睛,只有漆黑一片。” “没感受疼痛?” “没。”他摇头,自己的确没这种感觉。 白夭忽然笑道:“你还挺适合被做成念珠的。我都忘了,判官给你减轻了刑罚,你不会受到任何酷刑的折磨,就算疯子把疼痛转嫁到你身上,你也没有感觉——这难道不是承苦念珠的最好材料吗?” “……他真的把我做成念珠了?” 白夭点头:“疯子最后托我告诉你一些事。他自打一开始就准备对你下手,特意装成人畜无害的疯子,就是为了博得像你们这样刚入炼狱的新犯人的同情,忏悔刑虽然难以承受,但绝没到他表现的程度,他以为自己能轻易得手,但你比想象中要更加冷漠,”说到这句话,白夭看了陈简一眼,眼神中不知藏着怎样的思绪,“他等了这么多年才得手,非常后悔。” “所以他并不觉得对不起我,只是后悔浪费了太多时间。” “是啊。” “真是毫无人性啊。” “你和活了上百年的人谈人性?”白夭反问。 “……你说得对,可他为何会告诉你这些?而且说我冷漠是什么意思?我刚见面就打算帮他啊。” 白夭露出狡黠的目光:“别自欺欺人了,罗斯。你知道承苦念珠制作的前提是什么吗?就是对方有为他分担痛苦的意愿,感同身受,你明白吗?也就是说,十六——这么多年,你从未想过要替他分担,你只想着自己,直到前几天,我猜是你和穷奇一战后太过疲惫,精神松懈下来,才被疯子故作苦痛的表演感化了。我说得没错吧?” 陈简沉默了许久。 “我不知道。” “当然,我没有责怪你,在炼狱,所有人都有各自的生存方式,”白夭摆手道,“疯子布也一样?他从没对你安过好心。应该说,你做得很好。” 陈简想了半天,张口说道:“谢谢。” “不过我也没想到了,疯子原来一直在想这种事。”她自省道,“好在他最后服气了。你知道为了救你出来,我花了多少心思吗?”她喋喋不休,吐露自己这些日子的劳累。 她告诉陈简,承苦念珠一旦做成,除了疯子本人自愿让陈简出来,否则他将永远呆在念珠里;要么摧毁念珠,但不知陈简会变成什么样。或许会死,也可能是其他情况,不过白夭知道他肯定是不愿就这么死去,所以不断用酷刑折磨疯子,直到他的精神彻底崩溃——就连白夭都觉得自己丧失了一切情感——他才不得不解除陈简的承苦念珠。 白夭说了许多折磨疯子的方法,陈简听得不耐烦,也觉得相当反胃,那都是超越人类酷刑的残忍手段。 他最后打断白夭的口若悬河。 “谢谢。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 “黑渊。” 第184章 · 入口(上) 这里是黑渊? “黑渊是天鸟坟场吗?”陈简急切想知道自己的推测是否有误。 “应该是,按距离来算,我们就在坟场正下方,上面是凤凰的尸骨。” 陈简跟着白夭的目光抬起头。头顶是结成硬块的土层,有许多根骨头插在上面,应该是第一次人鸟战争后死去鸟儿的遗骨,其中当然包括凤凰。想不到看样子厚实的天鸟坟场下方竟然留有这么大的空间。 陈简蠕动身体,很快适应了失去手脚重回肉泥的状态,在粗砺的石块堆中滑行。他发现这里只有一条向下倾斜的路。 他不认为白夭是带着自己从更深的地方走了上来,可似乎唯有这个说法能符合现状。 “我们走到头了?” “不是到头了,”白夭说道,“而是没有回头路了。” 陈简回头看去。 “来的地方坍塌了?” “嗯。”她无奈地说道,“刚坍没多久,慢慢挖应该能挖开,不过我觉得还是继续往深处走吧。” “可是可以,但能先告诉我们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吗?” 白夭郑重其事地点头:“我在鸟国发现了通往黑渊的路,之后其他犯人也跟了过来,我们想办法把那条狭窄的入口凿开,结果遇上了搬山人——最初的那位搬山人,也就是传闻被埋在中心山下的那个男人。他同样用泽气抑制了判官的力量,将判官关在中心山下,而自己则只身来到鸟国寻找黑渊。” 原来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陈简心想,越是生活在久远年代的古人,他们使用的泽气越能与炼狱契合,虽不知古人们具体拥有怎样的力量,但从疯子的言语中能窥见一些奥妙——泽气在古代的使用范围相比西朝更为广泛,不仅用于祭祀、预言国运、掌控战争,而且也存在很多偏门秘法,像疯子能制作承苦念珠,初代搬山人甚至能打败判官,都说明古代对泽气的掌控要娴熟于当今。 “搬山人在六百多年前凿开了这个通道,发现了通往黑渊的路,就是我们脚下这条路。”她抬腿踩向碎石,“其他人已经先行一步了,我停在这里等你醒来,看看你打算怎么选,是继续向前,还是挖开被掩埋的道路,回到地面。” “当然是向前。”陈简立刻说道,“我们历经千难万苦,不就是为了找到离开炼狱的方法?如今炼狱近在咫尺,哪有退缩之说?” 白夭点头,她早就猜到陈简会这么说。 “搬山人告诉我们,黑渊并不好走。” “什么意思?” “接下来的磨难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里面的情况很复杂。” 陈简对意义不明的话感到不解和厌烦。 “能说明白点吗?” “你看到黑渊真正的入口就明白了。”她说道,“就在不远——” 她还没说完,通往更深处的路上就走出了两道身影,他们低语着什么,看到白夭和陈简后只是简单用眼神打了个招呼,陈简能感受到,他们现在无比恐慌,只是碍于面子才迈着平稳的步伐,若此刻四下无人,他们一定会因恐惧而嚎啕大哭、屁滚尿流。 黑渊的入口究竟有什么?这些人只是看了一眼就变成这样?而且还有那么多人聚在一起。 陈简能想到最骇人的事无非孤身一人坐在漆黑的房间看恐怖片,现在一大堆人都站在身边,怎么能给那两人带来这么大的触动?而且白夭似乎也看过了入口,她说话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可眼神却飘忽不定,一直有意想远离通往黑暗的斜坡。 “喂!这是怎么回事?!”刚走去的一个男人忽然跪倒在地,“路呢?!为何路没了?” “塌了。”白夭被恐慌的气息感染,她没再多说一个字,极其简短地回复他。 “这怎么办?你也打算离开吧?快来帮忙挖!” “我没准备走。”白夭说。 “罢了。”那人烦躁无比,扭成一团的表情好像在说白夭执迷不悟。他叫上另一个返程着,两人二话不说开始搬动石块,火急火燎地想要尽快离开这里。 “走吧。”陈简更想知道入口是什么了。 “要不你先去吧。” 白夭竟然都露出怯色。 陈简格外认真。 看来黑渊入口相当难对付。 “万一我进去了没法出来,我们不就遇不上了?还是一起去吧?你现在旁边等我。” “说得对……若是你进去了,我就跟着进去。” 白夭下定决心,她把陈简放在肩头,托着他迈着僵直的步伐进入了黑暗。 走了很久,一路上遇到了很多返程的犯人,他们各个面色铁青,一言不发,似乎一张嘴便会呕吐。看到这样的场景,陈简手心不住地渗出汗水。如果说要寻找世间最勇敢、最变态的人,炼狱的犯人肯定能排上前三甲,可连他们都无比恐慌黑渊入口,作为一个年轻人的陈简能抵挡吗?他没有把握,但还是决定先看一看情况。 无论如何,入口越超出常理,是逃离炼狱方法的可能性就越大。 他们总算能看到入口。 逼仄的隧道忽然敞开,如桃花源记中那座有小口的山一样,视野豁然开朗,这里仿佛是一个小型聚会广场,里面站了不下三十个犯人,所有人都犹犹豫豫、踟蹰不前,正推搡起哄让其他人先去入口看一看,而他们的聚焦点便在广场最里面的那面山墙上,墙上像开了一扇门,一道黑色如帷幕般的虚影在缓慢飘动,陈简恍惚间觉得看到了极光。地下依旧被腥红覆盖,不过这儿的红比地上要更富有层次,能展现不同的色彩。 “就是那了。” 白夭把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告诉他。 “我们现在旁边看看吧,估计马上有人要逃出来了。” 陈简微微点头——虽然现在他没有脑袋。 “你进去过吗?” “进去了一下……马上出来了,没继续往前。” “进去里面会发生什么?”入口虽然诡异,但远没有到让人恐惧的地步。陈简疑惑地顶着不断飘荡的黑色帷幕,眼花缭乱的垂直线条像吹弹可破的雾气,似乎能包容万象。 “……无法形容的感觉,总之——”她组织了一下语言,发现自己匮乏的词汇无法描述入口的恐怖之处,只好说道,“我进去后只有一个念头:退出来。” 第185章 · 入口(下) 又有两个犯人走了出来,失魂落魄的模样和先前看到的任何一个犯人如出一辙,他们的眼里没有一点光泽,只有无法走出人生低谷的人才会流露相似的情绪,那四只发抖的腿在陈简视线里尤其清晰,他能通过他们颤抖的频率感受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慌。 忽然间,陈简意识到黑渊入口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低声询问白夭:“你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东西?没错吧?只要进入那里,就能感受到。” 白夭愣了许久,若有所思:“或许吧,可一旦走出来,大家都说不清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留给我们的只有恐惧……” 陈简点点头。他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他能借此看到自己恐惧的事,从而进一步回忆起往事——无论是原主人的往事,还是来自21世纪自己的往事,都可以。 “我先进去了。”他说完边从白夭肩头跳下。 “你小心……”白夭迟疑了很久,说道,“如果你没出来,我也一同进去。” “好。” 陈简因为已成为肉泥形态,很多人甚至没意识到这里还有个这样的东西,他擦着其他人的脚爬向了黑色帷幕。在进入的一瞬间,他感受到一股凉意从腿传来,旋即沿着脊骨爬上了全身,像一场由下自上的沐浴,全身舒畅无比。很难想象,经过这样和谐美好的开场后,会迎来让人恐惧的后续。 视线顿时浸入黑暗,黑色宛如无边无尽的湖面将他的全身吞噬,清凉的感觉随即消失,剩下的只有不可触及的空虚和忧郁。 “喂。有人吗?” 陈简胡乱说着话,觉得这样能削减一点心里的不安。可他的话没有得到回应,回声也没有,通过声音无法推测空间的任何信息,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关进了一间吸声的禁闭室,耳边传来沉闷的呼吸声。 “没事,”他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是假象,随便你来吧。” 刚说完这句话,他愣在了原地,早已蓄势待发的恐惧从每个毛孔喷涌而出。他突然反应过来,幻觉已经开始了,按理来说他应该能一直往前走,可现在却被困入一间狭窄的房间。 这难道就是我所恐惧的事吗? 陈简摇摇头,心想这一点都不恐怖,可无法前进、无法后退的现状确实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他试图不断向前,不过脚底传来的永远是相同的触感,身下的每一块石头都原地不动,不管往哪边行动,他一直在原地打转。 “没事……没事……总有办法的。” 他自言自语。 他承认现在自己确实有些慌乱,但远没有到白夭所说一进来就想逃走的程度,他还能抵抗这种奇特的幻觉,再说,既然已经知道是幻觉,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他这么想着,继续迈着步子。 没过多久,视线忽然亮堂起来,身边的黑潮已经退去。 这么容易就出来了? 他想放声大笑,觉得其他人全部放弃的举动过于怯懦,可兴奋还没来得及出现,眼前的景象就泼了他一身冷水——他又回到了刚才的地方,黑渊入口,转过身,黑色的帷幕依旧不紧不慢地飘荡,仿佛在对他进行无声的讽刺。 这么会这样?他从进入入口开始就一直在往深处的方向走……为什么会出来? “罗斯,你没事吧”白夭一直盯着入口处,看到陈简出来,立刻走来。 因看到陈简也没能在入口待多久,她的语气轻松了不少。 “不对……”陈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失去了刚才的所有记忆,“我没有感到恐惧,可为何?为何我会出来?” “你不害怕?”白夭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没在说谎吧?” 陈简认真地摇头:“刚进去时确实有些不安,但就这种程度而言,还不够让我停下脚步,但我的方向感好像被幻境欺骗了,我明明在一直往前走,可又回到了外面。” “若是你的话……或许能突破入口。” 白夭和他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说话,他们各有各的考虑。白夭知道,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因感到恐慌才主动逃出入口,而罗斯——如果他没有逞能说谎——是第一个在非自愿情况下被“骗”出入口的人。 “罗斯,你听我说,”白夭蹲下身将他带到一旁的角落,“有人不愿让我们进入黑渊,所以才布下这道黑色帷幕,让我们主动离开;可你不一样,你克服了帷幕诱发的恐慌,只要在努力一把,说不定就能过去了。” 陈简这才意识到白夭正和自己说话。他点点头,斗志被这道狡猾的陷阱点燃。 “我们一起进去,相互有个照应,你看怎么样?” “有用吗……”白夭惊得抖了抖身体,“先前也有人结伴而行,但进入后都会陷入单独的幻境。” “我会想办法的,你要用手抓住我。”陈简说道,“反正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总能成功。”他看到白夭的瞳孔在不断颤抖,想起她若是进入入口就会感受到让她恐惧的事,于是饱含歉意地道,“你若实在不愿进,我再单独进一次。” “……没事。”白夭站起身,双手将他捧在掌心,“一起进去吧,我也想离开炼狱。” “好。” 陈简点点头,叮嘱道:“一定要抓紧我。” “放心。” 白夭和陈简两人穿过了缥缈的帷幕。 稍微一分神,白夭掌心的触感就消失了。 “白夭?听得到我说话吗?白夭?”陈简冷静地呼唤她的名字,没做任何动作,他绝不会再被入口欺骗,现在白夭在克服恐慌,不断朝更深处前进,他要做的就是让白夭知道,自己一直在她身边。 “白夭,你在往前走吧?继续往前,我们快出去了!” 他一边说着鼓励的话语,一边思索自己为何无法发自内心的感到恐惧。 自己所处的是一个狭窄的房间,可说实话,他并不惧怕眼前的状况,是其他犯人的内心太薄弱了?陈简不这么认为。 唯有一个说法能解释现在的情况——这并非自己恐惧的事物,而是原陈简的弱点。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这个身躯属于过去的陈简,所以大脑的构造也和过去相似,现代陈简的记忆输入并不能很大程度地改变过去的脑回路,而黑渊入口一定是通过某种方法看透身体恐惧的因素,再进一步将恐惧施加在进入者身上。 “白夭,你没停下吧?继续往前,我能感觉到,我们快出去了。”陈简不断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说着。 这次在入口待的时间远超刚才。 忽然,视线再次亮堂起来。 陈简马上环顾四周。 身下是白夭的掌心,前方空无一人,是一道青黑色石头砌成的窄路。周围已经没有山了,只有这样一条路,仿佛悬浮在黑暗之中,低头往下看去,是见不到底的黑暗。 “出来了?”白夭跪倒在地上,惨白的脸颊好像随时都会碎裂。 第186章 · 地府 “这是什么地方……” 陈简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说类似的话,可这段时间接连不断的突发情况让他不厌其烦地重复。他从白夭手中滑落,站在她面前。 他们至少没有回到先前的地方。 现在他不该像一个没情商的探险者,而应当安抚精神遭到重创的白夭。 “你没事吧?”他抬头望向白夭。 她非常憔悴,像一棵随时会被风吹成齑粉的枯树,青紫的面庞让人不禁心生怜惜,但陈简很快遏制了自发而生的同情,虽然他不相信白夭会跟疯子一样将自己做成承苦念珠,不过那场背叛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凡事还是小心为好,谁知道泽气还有怎样歪门邪道的用法? 白夭颤抖地喘息一声,嘴前弥漫出一层薄薄的冷雾。 陈简反应过来,这里的气温已经非常低了。 “我没事……”她低声说道,“有你在旁边,感觉好多了。” “过来的时候你能感觉到我?” “不知道,或许是我的臆想。”她说完这句话便紧闭双唇,仿佛多开口一下都会对心灵造成极大负荷。 陈简见她没什么大碍,自己也不善于安抚女性,只好观察起周围的情况。 他先是找到了过来的路,就在白夭身后,是一道狭窄的山缝,黑色帷幕依旧挡在入口漂浮不定。他抬起头才发现,黑色帷幕并非只有洞口的一小块,整个表面竟然都是相同的黑影,入口相当于一道分离两个世界的屏障,他们穿过帷幕,抵达了另一个不同于炼狱的世界。 现在,陈简左手边是白夭和一望无际的帷幕,右手边则是同样一望无际的深渊,他们所处的材质不明的石头长路孑孓而行通向深不可测的底部,是一段微微倾斜的下坡路。 陈简忽然想到一个儿时听过的故事——独木桥下的鳄鱼。 科学家带领受验者在黑暗中走过独木桥,当科学家打开灯时,独木桥下的鳄鱼出现在受验者面前,他们便不敢再过去了。 陈简觉得现在的情况和故事中有些相似,他们都处在黑暗的空间,只有帷幕的淡淡光芒隐约勾勒出石头路的轮廓,这底下究竟有什么东西?陈简困惑地伸长脖子,但囿于身体的缘故,他不敢把探出太多,以免一个不注意就跌落万丈深渊。 “这是哪?”过了很久,白夭总算能正常说话了。 “我也不清楚。应该就是‘黑渊’了。”陈简说,“我看不到下面,要不你来?” “好……” “小心点。” 白夭点头,伸长脖子:“什么都看不到,漆黑一片,但觉得有东西在看我们。” 又是怪物吗……陈简后悔这次行动实在操之过急,他应该把身体重新补充再进来——可那需要很多年的时间,黑渊近在咫尺,逃离炼狱的曙光耀眼夺目,他估计自己也没这个耐心。 “我们继续往下走吧。” “真的过来了?”白夭觉得不可思议,“我当时真的很想逃走,但听到了你的声音。你说快到了。” “是我说的。”陈简点头。 白夭听后轻笑一声:“说什么‘快到了’,明明走了这么久。” “没办法,我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瞎说了。” “你真是奇人。”她感慨,“所有人都害怕入口,你却没心没肺的。” 陈简真想反驳她,自己并不是没心没肺,不过是黑幕找错了他的弱点而已,不过这样一来又要胡扯一大堆理由,他没想到好的借口,只好任凭白夭数落。 “你觉得这是什么地方?”白夭现在相当信任陈简。 “我哪知道。”陈简说,“先走吧,小心别掉下去了。”他主动挪到白夭身边,希望她能载自己一程。 “你自己走。”她瞥了他一眼,“现在又不赶时间。” “行吧。” 陈简只得毫无怨言地跟在白夭身后,卖力地蠕动身躯。 “这些日子真是一片混乱,”白夭说道,“你觉得和鸟国的战争算是打完了吗?” “我不清楚……”陈简说道,“我醒来就被你带到这儿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我把穷奇杀死之后,后面发生了什么?” “鬼车鸟也死了、还用重明鸟,都死于人——我们的人海战术,少昊帝也死了,但不知是谁杀的,我还以为是你。” “少昊帝也死了?”陈简惊愕,“我们在战争伊始还见过他,不是吗?” “是啊。总之他死了,尸体被烧毁——也可能没死,带着残部准备卷土重来,至少目前没有关于他的其他消息。” 陈简心不在焉地点头,他本来就对这场战争不上心,无论少昊帝是死是活,他能进入黑渊就足够了,但为了能打发这段不知长短的旅途,他问道:“其他鸟呢?我记得还有雪鸮之类的文官吧。” “你知道得真清楚。” “都是蛊雕高速我的啊——对了,蛊雕呢?他前些日子与我们告别后,我就没听过他的消息了,如今鸟国落败,他去哪——” “他也死了。” “这样啊……被人杀了,还是被鸟?他明明可以藏起来的。” “被鸟。”白夭的眼角发酸。 “那其他鸟……” “有些文官的白瞳鸟自杀了,钦原下落不明,他本来就小,随便躲起来就行了;至于点水鸠,他估计耗费了所有生命力,分泌毒素毒死了上万原住民。” 陈简默不作声。 “剩下的鸟应该逃去南方了,”白夭苦笑一声,“估计再过几年,鸟又会占据南面,一场战争后,人鸟不过是换了个位置。不过炼狱既然是圆的,南北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吧?” “确实。” 陈简注意力没在放到战争上。他隐约看到石路的尽头了,一阵阴风呼啸而来。 “白夭,看前面。” “看到了。”白夭握紧手心,“他为何在这……” 身着漆黑衣袍的判官挡在路上,悬浮在他右手边的镰刀蓄势待发,似乎随时都会落下,砍断白夭的脑袋,他缓慢抬起骷髅头,吱吱咕咕的骨节声从颈部传来,一对黑幽幽的窟窿对准白夭。 “你们是……进入地府的犯人。”他说道,“作为奖赏,特许你们觐见秦广王。” 第187章 · 秦广王 地府?秦广王?陈简彻底糊涂了。 他一直对这种流传民间的神话不感兴趣,在他看来,有时间将那些不明所以的传说如数家珍,不如多研究一些更为现实、现代的问题,但前世的某个朋友似乎对此相当熟稔,曾不厌其烦地告诉他相关的故事和知识,在那位“某人”的熏陶下,他现在还记得秦广王居住于“大海沃石外,正西黄泉黑路”,专门负责人间寿夭,引渡超生,藏有一册生死簿。 生死簿…… “秦广王是什么?”白夭低声询问陈简。 没等陈简开口,判官便转身走向黑暗,周围顿时暗了下来,唯一能看到的便是判官身边——或是手上的那柄镰刀。 “是掌管生死的人,”陈简粗略地解释道,“或许他能带我们出去。” “真的?” “快跟上。” 白夭连忙抓住陈简,与判官保持两个镰刀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道路还在不断延伸,似乎根本没有尽头,但陈简渐渐看到了与黑暗不同的东西,有生物正在周围盘旋,既然判官说这里是地府,那些生物应该就是地府专属,可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不协调感。 炼狱、黑渊、地府。这些事物听上去风格契合,可仔细想想,它们根本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炼狱出自佛教,而地府应该是本土化的传说,黑渊的那道帷幕也是,要多怪有多怪,更像从某个西方魔幻小说里拿来的传送门。 陈简脑海中只有四个字:格格不入。 他产生一个大胆的猜想,但那种想法转瞬即逝。 他不断提醒自己,这可是穿越后的世界,发生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又有什么好猜疑的? 再过不久,能听到一些细碎的咀嚼声,道路黑暗的两侧同时传来腐臭,因处于肉泥形态,陈简损失了五感的敏锐,并不能判断这种臭味恶心到什么程度,只能感觉喉咙被熏得有些发烫发痒,让他不时想剧烈咳嗽。白夭则不悦地皱起眉头并捂住嘴巴,看来周围的确是恶臭难耐。 不知光芒从何处隐现,周围悄然渗出荧光,让人想到夏日夜晚的萤火虫之森,但点点光落之下却是一副令人反胃的景象,仿佛是烂俗b级恐怖片的布景,周围都是缠绵、蠕动的身体和内脏器官,哧溜哧溜地不断穿出让人心麻的怪声,一些长着一对小翅膀似西方小恶魔的怪物宛如苍蝇般伸出纤细的双手,攀附在尸堆上吮吸腐肉。 这倒是有阴曹地府的气氛,陈简昏头涨脑,但双眼还是紧紧观察四周——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只不过是观察成为了习惯。 “我们到底要去哪?这是什么地方?”白夭忍不住问。 陈简不知道她在问自己,还是问判官,于是没有说话,想借此看看黑判官的态度。 黑判官没有放慢脚步,只是说道:“去鬼判殿,见秦广王。” 白夭看出黑判官对他们没有恶意,于是进一步问:“我们为何要见他?” “因为你们进入了地府,作为嘉奖,你们能觐见秦广王。” 和最开始的说法没有变化,没多出任何信息。 陈简低声说道:“先跟他走吧,见到秦广王再说,既然是嘉奖,总不会对我们有害。” “谁知道他们口中的‘嘉奖’是好是坏。” 陈简觉得她过度谨慎了。照理说,他们这种不会死亡的犯人应该更大胆点。不过这没什么,毕竟她虽然对炼狱了如指掌,但论阅历,还是陈简更胜一筹。 往前走,狭窄的道路豁然开朗,引入眼帘的是隐约在幽火中无数座黑曜石房屋,形制工整,经过匠人一笔一划精雕细琢,每一处转角都相当完美无缺,刚硬的直角给人寒气逼人的威慑,竖立在每栋高低各有不同的方形建筑前的火把是唯一光源,它们提供的可视范围非常小。判官放慢了脚步,这里是必须肃穆的地方,连向来独行自由的判官都得保持敬畏。 陈简安稳地站在白夭肩头,他能感觉到周围建筑的磅礴动荡,它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安魂曲,又像是连绵不绝的冤屈,窸窸窣窣、如蛇的怪物穿梭其中,似乎有人透过它们的眼睛监视它们。 走过林林总总的方形黑曜石块屋,他才忽然意识到,这些都是墓碑。它们共同朝向一个方向,在崇敬交汇的尽头,便是鬼判殿。 一个巨大无比的身影正坐在鬼判殿里,毫无疑问,那就是秦广王。枯瘦、愁容满面的老人,黑须飘飘,像在下巴处缝了一块布,他看到判官带着白夭和陈简进来,表情几乎没变,紧锁的眉头说明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来人身上。 秦广王太缺乏警惕心了,难怪会被猴子篡改生死簿。 “秦广王,人带来了。”黑判官的骷髅嘴巴上下开合,陈简能从后侧方看到他的身体里面,没有东西,连灵魂都没有,像个牵线木偶。于是他抬起头,想看看天花板上是不是真挂了几根线,结果没有,顶上是沉闷的黑曜石。不过他总觉得有无形的线正操纵着判官,甚至连眼前的秦广王都不过是那人手中的万物。 他想到了倾莲公主。 这都是她一手搭建的舞台吗?一定要好好调查一下,她在什么时候自封“倾莲公主”,那个时间节点很可能是万恶之源。不过这都是后话,得先从秦广王这找到离开炼狱的方法。 说不定已经离开了。 地府还算炼狱吗?他不禁自问。 秦广王好像没听到黑判官的话,依旧全神贯注在打理摆在桌上的竹简,奋笔疾书的样子很想临时抱佛脚的考生。 就算是阎王也很辛苦啊。 陈简和白夭默不作声地注视秦广王,等待他率先开口。 过了很久,秦广王终于放下手中的笔,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用深邃而充满智慧的眼睛凝视着他们 “看来,各有冤屈。” 两人对视一眼,秦广王似乎不是糊涂人。 “谁先说?” “我先来。” 白夭上前一步,把陈简放下,讲述自己发现秘教后被诬陷至此的遭遇。 秦广王听完后唔了一声,说道:“遭秘教诬陷……多年前似乎也有跟你一样的人。”他说完看了眼黑判官,黑判官微微点头。 “跟我一样的人?”白夭忍不住大声问。 秦广王并没职责她的无礼。 果然是个慈祥的老头子。陈简不禁想。 “既然你受冤入狱,特许你离开炼狱。”秦广王平淡的说出白夭梦寐以求的愿望。 白夭愣在原地说不出话,半晌过后,她才喃喃道:“这是真的吗……” “没错,”秦广王微笑地点点头,伸手指向身后右侧,“去找到你的名字,随后用这支笔擦掉。”黑判官不知何时出现在白夭面前,递给她一支蘸水毛笔,“人的都放在那边了。” 陈简这才发现,秦广王身后有三座高大无比的书架。 “人的……”白夭低语,抬头问道,“鸟的也在吗?” “当然,凡是智慧之物,皆在名册。” “如果他们死了,名册上还会有名字?” “会划上横线。” “我想确认一只鸟是否死亡,可以去看看?” “没关系。”秦广王悠然地说道,“下一位。” 陈简诉说了自己的遭遇,秦广王不假思索,也认定他遭到冤屈,同样赐给他一支毛笔,让他把名字抹除。 “抹除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就离开这里了。” “会去哪?” “回到人间。”秦广王说完这句话,像是办完了一件大事,伸了个懒腰后又埋头进了竹简堆,看上去真的非常忙碌。 回到人间…… 历经这么多年苦难,这个希冀唾手可得。 陈简颤抖地握住毛笔,迈向存放人类名册的巨大书架。 “你怎么来了?” 黑判官忽然说话了,没对这他或白夭,而是鬼判殿殿口。 他转身看去,一个雪白的身影出现在灰黑的远处,非常刺眼。 “愚弄判官,她要留下受到惩处——”白判官说着,白耀的镰刀瞬间从手中飞出,旋转而飞,直取白夭的脑袋。 第188章 · 死里逃生 秦广王慢悠悠地抬起双眼,刚开口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白判官的镰刀便撞向了通天的书柜,镰刀撞在黑曜石上摩擦出淬火的爆裂红光,陈简马上意识到,这个出手狠毒的白判官便是被白夭窃走光阴盘的倒霉家伙,白夭至今没说过具体细节,导致他一直以为那件事是信口胡诌,现在看来是真的,白判官对此非常恼火。 “你在做什么?”秦广王声音透着恼火,他缓缓站起身,质问飞奔向书架的白判官。 白判官显然并不想尊重这个年逾古稀的老阎王,他没有理会上司的诘责,伸出巨大的手掌打算拍向白夭。陈简这回是彻底后悔没有等身体恢复再进入黑渊了,眼下他束手无策,只能看着白夭费力地躲避白判官的猎杀。 仅存的好消息是秦广王对白判官的无礼非常不满,正呵斥他立刻停下,至于他听进了多少?陈简并不觉得单靠秦广王的话能平息白判官的怒火,况且秦广王根本不是在安抚白判官,仅是对他不停命令而感到愤怒。 “把他抓起来!”秦广王看到身后摆放整齐的书架被狂风卷席得狼藉一片,他大声命令黑判官。黑判官微微点头,下一刻便手持镰刀挡在了白夭和白判官中间。 两柄镰刀相撞,同时化作齑粉,烟消雨散。但很快,新的镰刀再次出现在他们手中。 “让开!她侮辱了我们!”白判官吼叫。 陈简一直觉得“白”应该对应冷静、沉稳,可现在看来,白判官似乎是狂躁的化身,他完全被愤怒的情绪操控,就连秦广王的忠告都能置之不顾。黑白两道身影在鬼判殿周旋对峙,陈简借此机会溜到了白夭身边。 “白夭,你没事吧?我们快逃走!”他催促。 “我没事……”白夭的手臂在刚才被划破了,但并无大碍,不过是流点血而已。她的脸颊失去的血色,颤抖地说道,“我没事。” “我们得赶快找到自己的名字!万一那个秦广王反悔就麻烦了。” “嗯……”白夭眼神飘忽,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正在为接下来的行动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快过去!别看什么鸟的名字了。” “我……” “知道哪知鸟死了又有什么意义吗?”陈简催促道,“你想看谁的?我猜是少昊帝。他死不死已经跟我们没有关系了,只要离开了炼狱——哦不,地府,我们就回到人间了,何必在意他的死活?他就算要复仇,也是找炼狱的犯人们!” 白夭被陈简一通炮语连珠说不出话,她颤抖着嘴唇,最终下定决心道:“走!”她弯腰藏在书架中,偷偷穿行。 陈简祈祷黑判官能多拖延一会儿时间。这三座巨大的书架只是表象,它们背后还有无数排列整齐的书架在向远蔓延,如同古希腊斗兽场的观众席一样以弧形扩散开来,要从这么多竹简名册中找到自己的名字,绝非易事! “快让开!” 白判官在气势上更胜一筹,也可能是黑判官被压在中心山下太久,手脚明显不如对手,两个判官交手几轮,黑判官召唤镰刀的速度就慢了下来,耀眼的曝光忽然贯穿了漆黑的衣袍,黑判官的骨头碎了一地,他被撞到地上翻滚连连,散落的骨架像被打乱的拼图,铺洒遍地。 陈简不知道黑判官在迟疑什么,他在每一步行动实施前都要经过短暂思考,和靠着兽性拼杀的白判官相比,显得格外笨重。 但他没法把太多心思放在判官厮杀上,找到名字才是当务之急。 名单很多,上面没有标注年份,陈简但显然按照某种规律排布——显然不是拼音,这个时代没有那种玩意,但好像和平上去入有关联,他想问问秦广王,但秦广王正站在两个判官一旁指手画脚,完全没有心思理会他们。 地府为什么不能多安排点人手?陈简怜悯这儿简陋的安保措施。 陈简的眼睛快速过着,同时低声默念看到的名字。因为是繁体竖排,他看得想当吃力,整个脖子都要弯出直角了。而且他行动不便,每爬上一层书架都要花大量体力。 逐渐,他有些看不清竹简里的文字,感觉有很多细小的虫子在视线里飞翔跳动。 “白夭?”他忽然发现,之间还在身边一起寻找的白夭不见踪影。 难道被白判官抓走了? 他连忙爬到能看见大殿中的地方,黑白两道身影还纠缠在一起。黑判官虽不是白判官的对手,但相当经打。 算了,白夭应该从里面找起,这样也没错。 陈简继续翻阅,渗出的汗水沿着书架上倾斜的缝隙一直滴到地面,他像一只快要融化的并款,逐渐变小,又在生命力见底的时候重新复原,这时候,炼狱的快速复活带来了不计其数的好处,他不用担心精疲力竭,不用担心饥饿,只要埋头苦找。 过了很久,大殿的声音好像停下来了,或是消减了。 他找到了叶连城的名字。 这是三年前……他心想着,自己的名字应该就在不远,西朝使用炼狱刑并不频繁,很快就能找到。 “白夭!我快找到了!就在这!”他高呼,白夭却没有回应。 啧,她到底去哪了?这么关键的时刻千万别处岔子啊。 陈简穿梭在各个书架寻找白夭的身影。 他总算在中间那道书架里找到了她。 “你在这干什么?犯人的名字都在这边!”他冲到她身边吼道。 白夭魂不守舍地在书架中移动,漫无目的根本不像在寻找自己的名字。 “白夭?!你怎么了?” 是被白判官施展了什么幻术吗?就像乌龟大夫变成乌龟那样,她失去了所有行动力。 陈简拼命摇着她的脑袋,她总算恢复神志。 “我没事……快找吧!” 她催促陈简赶快带她到发现叶连城名字的地方。 陈简已经将这片区域的地图背熟。 “叶连城的名字在上面,第八层。”他说,“我不知道哪边是年代更近的犯人,不过看名字组成,似乎越上面,年代越久远。” “那你往下找,我往上。”白夭说。 “嗯!要快点了。我看黑判官撑不了多久。” 话音未落,大殿就传来黑判官被打飞的声音,而秦广王放弃了无能狂怒,竟然重新坐会原位开始批改其它的册子。 真是场荒谬剧! 陈简在航海旅程中结识了许多犯人,也当然知道他们的名字和曾经生活的年代,借由这些信息,他能大概推测出这些竹简各自代表的年份,没多久,他就锁定了自己名字可能出现的范围,而白夭的名字应该再更上面。 “陈简、陈简、陈简……我找到了!”陈简总算发现了自己的名字。绝对没错,就是这个!虽然“陈简”这个名字有很多重名,但既然拍在张克钊之后,说明一定是他本人。 陈简颤抖地拿起毛笔,上面的水已经快干了。 难道干了就不能用了吗?他不禁想。 “白夭,你呢?找到没?”他抬起头,打算和白夭一起离开。 “我……好像找到了。” “好像?你的名字不太可能有重名,我们一起划掉!” 白夭从上面跳下来,落到地面,她手中捧着两卷竹简。 “只能划一个名字,秦广王说了。”陈简提醒她,“否则我们可能都出不去。” “我知道……” “那你在犹豫什么?你可不是多愁善感的人!”陈简一把摊开写有自己名字的竹简,同时举起毛笔对准那两个繁体大字。“快,我们一起把它擦了,擦了就能出去!” 又一声碰撞,一道白色的身影忽然穿梭进了书柜。 “就是因为只能划掉一个名字……” 白夭好像带着哭腔,陈简不确定,只知道她手中拿着两个名字,正迟疑不决。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吗……陈简咬了咬嘴唇。 “当然是划掉你自己的名字!你不是一直想离开炼狱吗?!既然如此,就别犹豫了!快!我数三下。”他觉得自己的心空空的,一处始终温暖心房的源泉顿时干涸了,他欺骗自己太久了,早该面对这个现实…… “三、二——” 书柜竟然被切开了。象征着纯洁的白光带着无可遏制的狂气厮杀过来。 “快擦!” 陈简意识到白判官打算把他和白夭全杀了!他不禁憎恨白夭,还迁怒于同行的伙伴。 他狠下心,用力将即将干枯的毛笔捅向“陈简”。 最后,他看到一道白光穿过白夭的身体。 第189章 · 永别了,炼狱! 陈简觉得眼皮狠狠地跳动了一下。 他睁开眼,世界恢复了色彩,刺眼的红色顿时消失一空,视网膜还没习惯眼前的斑斓,一层墨绿便覆盖在眼前。天地间变得宁静无比,白判官和黑判官的厮斗、竹简因狂风而纷落的嘈杂都消停了,一阵炽热的风像烙铁般扶着脸颊飘过,以他为圆心的方圆几里似乎陷入了万物生长的立场,让人产生生理厌恶的恶心场景被茂盛而高大的树木代替,强壮的树干蓬勃着生命力。 炼狱绝无可能有这样一番自然的壮阔。 这是——出来了? 我逃出炼狱了? 没有一点实感。他以为会像进入炼狱时一样,要体验身体被撕裂的痛苦。可什么都没发生,就像做了个比较漫长的噩梦,一睁眼,自己醒来了。事情简单得让他怀疑,自己其实沉浸在更深的炼狱中。 他手脚并用像失去拐杖的盲人一样慌张地摸索周围,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 对了,白夭在哪? 他环顾周围,身体仿佛没有习惯原来世界的重力,轻飘飘地在原地打转。 白夭就在不远处,两人相隔的距离和在炼狱最后一刻相同,大概有四步的距离。 四步……太不吉利了。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脑海,陈简这才发现身体完全恢复,他又成了有手有脚的正常人。 他连滚带爬冲到她身边。 白夭的腹部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是被镰刀划开的,从右外侧一直开口到腹下,伤口两侧的透白肌肤分别向两头蜷曲,血不断涌出。不知为何,陈简能感觉到,如果血流干,白夭就死了。 这里不是炼狱,她没法再活过来。 “白夭!白夭!”陈简拍打她的脸颊,冰凉无比,生命的温度已然消退,留在脸颊上的余温和煦暖微风融为一体。她还有微弱的鼻息,陈简不确定从鼻腔呼出的气体究竟来自肺部还是森林的顽皮假象。 这个时候该怎么做?!止血?对,我要止血。可怎么做?怎么做! 他手忙脚乱,四处寻找能够用以包扎的材料。 没有。 说起来,这又是什么地方?!陈简的脖子几乎要转断了。 四周都是树,密密麻麻的树,看得让人烦躁,好像有意与他作对似地将他围在里头,唯有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片狭窄的平地,身下遍布杂草。 他低下头,忽然发现,自己穿了衣服。抬手一看,是进入地藏公房间前的衣服。再看白夭,她也穿着贴身而古怪的衣服,两人款式相同,纹有各种佛教的元素。 他不由分说撕开衣袖。 白夭腹部的伤口越来越大了,已经能看到脏器跳动。 “白夭!” 怎么能到这就结束?!我们辛辛苦苦才逃出来! 手头只有光滑如锦缎的衣袖,他用手将伤口两边的皮捏起来,但车水杯薪,伤口实在太深太长,判官下手是打算将她一分为二,能得到连在一起的身躯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血像惊慌失措的逃兵,不由分说从剩下的缝隙涌出,陈简甚至想怒骂它们。 停下来! 他咬牙切齿。 自己在炼狱谙熟操纵人心之门道,能明辨战场之大局,却从没想过要学些医术。 “可恶!”陈简知道自怨自艾也无济于事,可还能做什么?总有办法,他在炼狱想出过很多办法,更经历过天马行空的事件,他是人世间最有想象力的人。 可是—— 血的流量变小了。 他明白,绝非自己的可笑举动起了作用,而是白夭已无血可流了。 “白夭!白夭!” 他像傻子一样企图叫醒她。 “快来人啊!救命、救命!” 声音穿不透茂盛的树林,只能闷在这块空地,他抬起头,碧蓝的天空从层峦叠嶂的厚实树叶里透出零星点点,根本分不出黑夜白昼。 突然,白夭睁眼了。 “白夭!?”陈简心狠狠地跌了一下。 回光返照…… “罗——”她的嘴巴含着血,刚说话,鲜血喷出,正正好打在陈简脸上。 “白夭……”他喃喃。 这种情况下她开口,意味着什么? “我好像……要死了。”她的眼睛下滑,注视着血泊,“都是……我的血?” 陈简的喉咙在发酸,好像融化了:“我会想办法的,没事。你还要向秘教复仇啊,我们已经出炼狱了,秘教,复仇。”他的舌头打结,“是吧?我们总能想办法。” “秘教……”白夭眼睛直直的,以前她谈到秘教总会愤怒,现在却像局外人,“是啊,得复仇,不然我出来……就没意义了。” 血彻底不流了,只剩两三道黏稠在小腹的血迹还不断蜿蜒。 “真痒啊。”她啜笑。 陈简的眼睛颤抖得很厉害,他看不清白夭的脸,世界被左右眼分割成无数块,好像置身万花筒中。又在做梦吗? “没事,我会想办法……” 他凝视着白夭的双眼,不确定对方还能不能看见自己。 “有点冷啊……比炼狱冷……”她的嘴唇发紫。 “别说话了!马上有人会来救你!”他知道,这附近没有任何人,至少没有任何人能听到他的求救。 “其实……” 泪水从她眼睛里流出,很少一点,脸颊后的血管把泪珠映得殷红。 “我不是……白夭。我不是她……”她露出寂寥的眼神。 “我知道。情鹊。” 白夭的瞳孔张了一下,又很快缩进眼皮后,她闭上眼睛,嘴角翘出笑容: “什么时候……” “白夭被瀑布蛇吃了。” “……” 白夭安静了很久,身边只有微风轻拂的吟唱,身下的血泊渗入大地,四周干干净净。 “谢谢。” 她停了很久,呼出最后一口气。 “十六年。” “白夭……白夭!” 陈简停下了呼吸,仿佛死的人是他。他塑在原地,视线和脑袋一起垂落,躺在地上的白夭彻底安静了,她的嘴角还挂着笑容,惨白透明脸颊后的血管干瘪萎缩,紧闭的双眼舒张开来,两颗眼球深深地陷入头颅。 白夭。 陈简嘴巴微微抽搐,发不出一点声音。 一只缓慢扇动翅膀,优雅飞行的麝凤蝶划高空,少年怀抱女人尸体的身影映上腥红复眼,如陷入巨网。 第190章 · 皇宫 庄重肃穆的皇宫空无一人,阒寂的走廊只剩寒风嶙峋,耐寒耐旱的无花果树在宫廷两旁舒展筋骨,带黄的枝叶沐浴阳光后变得通透润泽,仿佛微醺的脸颊,秋天的太阳难得这么热情,透过错杂盛荣的林荫间隙落到干黄的草坪,将宫廷花园烧得火辣辣的亮,凋谢黯淡的桂花散发出让人敬而远之的酸臭,本该有人将这些破坏美感的花摘走,现在却没人有闲心照顾花园。 越过花园和宫廷,一面绣有莲花的窗帘轻轻从敞开的窗户里吹出,光线透过碎花洞,像湍流溪水一般在屋内来回流动,整个房间都被照得冷清。 房间内饰繁华不失尊严,从西方进口的淡棕色地毯整齐地铺在地上,没有一丝多余边角,紧紧贴合每一处的家具,这张地毯毫无疑问是专门定制的。在三年前,专人把房间布置一五一十绘制成图后带到西方,西方的工匠依图将地毯完成,再千里迢迢送到京城,以展示对倾莲公主的尊重;在粉涂墙壁上挂着一幅前代流传下来的名贵国画,画中娇柔的莲花已经褪色得相当淡漠,但它还是被挂在房间最显眼的地方,足见倾莲公主对画的喜爱;画的正下方摆放着一柄长剑,剑鞘一尘不染,亦没有磨损,倾莲公主乐于打理它,却从不舞剑弄枪;再一旁装饰有一座香炉,炉是纯铜打造,呈莲花绽放的形态,每一片花瓣都是工匠心血的展现,沉檀青烟正从蕾心处袅袅升起,若有若无地散入空气,香气却弥漫各个角落。 这是一间让人旁观便足以屏息的房间。 倾莲公主靠在摇椅上,感受外面冷气热气在窗前相撞融合,她闭上眼睛,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玉指抬起,点向站在假山峰上的红腹灰雀。 “公主,有什么吩咐?” 一直安静站在她身边的侍女沈朔霞开口了。若她不出声,环境中仿佛都不存在这个人,她如隐形般守护在公主身旁。 “嗯……”公主的食指又点了点,“算了。”她收腹用力一吹,红腹灰雀立刻逃走了。她躺进摇椅里,整个人倒到侍女左手边,从下往上看着这位美丽而忠诚的奴仆,“你之后还见了那小子吗?” “公主说笑了,我一直在您身边。”侍女目不斜视地回答。 “去见见吧!现在。你知道他在哪。” 沈朔霞低头,看到公主露出发自肺腑的笑容。 大臣们若看到平日不苟言笑的公主露出笑容,比起惊讶,更会感到害怕吧。 她重新站直身子:“如果这是公主的意思,我会去见他。” 她从未感受,也确信不会感受男女之情。稚泣的举动虽然让她动摇,那也仅仅是惊讶和不解,别说什么坠入爱河,就连恻隐之心都不曾有过。她发誓生命只为保护公主,过去是这样,将来亦是如此,稚泣改变不了什么,而且从有记忆以来,爱慕她的男性就不计其数,他们最终都放弃了——或是死了。 “没错,”公主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阴翳,“是我的意思。” “公主的护卫工作,我会暂时转交给泰鸿多。” “让贾思柔来。” “贾大人?她……”沈朔霞少见的迟疑了。 “没事,也该和她好好谈谈了。” “我明白了。”侍女低头,“我会请她过来,在此之前,泰鸿多会待在公主身边。” “无妨。” 公主目送侍女离开,正坐身子,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 小皇帝被刺杀完全出乎意料。 他对自己到底有多么重要,作为摄政王的她再清楚不过。小皇帝是自己血缘正统的根本保证,一旦他死了,凭借血缘优势取得的统治地位便岌岌可危,当年那些没清理干净的势力会卷土重来,而且公主派内部也出现了分裂,扶持自己上台的扁梁图因无法掌控自己,已有颠覆之意,正是内忧外患之时。 如果不出这档事,扁梁图和他的党羽这时早该瓦解了,但皇帝遇害,整个朝廷乱作一团,先前派去武当的陈简和夏寡都不见踪影,似乎被张胜寒解决,张胜寒本人都下落不明,无论江湖还是朝堂,都逐渐在脱离她的控制。 先前的宏大布局毁于一旦,她自责缺乏远见,可又在心中安慰:谁能想到会有人刺杀小皇帝?她想不到,其他人也想不到,此时趁乱,正是先下手为强的最佳时机。 眼下最要紧的是两件事:一是尽快查出凶手;二是稳定内部局势。 其实公主对第一件事并不抱有希望。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准备周全的刺杀,刺客没留下一点踪迹,他们只知道一件事:在左卫率张克钊高呼时,天子的脑袋被石头贯穿。 可疑的地方在张克钊,他是这次保卫事务的总指挥,所有防卫布置的细节经他之手,他想刺杀皇帝如同探囊取物,事实也印证了他的嫌疑——张克钊没经任何审问便被带去深水地牢,再之后就被施了炼狱刑,速度之快让公主根本没有反应时间。 那几天她还在应付各大臣、稳定局势,一回神,人都没了。 这是赤裸裸的示威。有人明摆在说张克钊是同谋,因为他知道得太多,所以直接被地藏公送去了炼狱,他知道的秘密将永世消亡。 炼狱刑只有大理寺和正二品以上的官员拥有权限执行,公主随后派人逐一问查,但没找到蛛丝马迹;她还亲自见了地藏公,但这个嘴巴严实的怪物不会透露有关执行人的任何信息,她只得怏怏而归。 杀手方无论是前期工作还是后期收尾都做得滴水不漏,公主觉得一定是某位重臣所为,只有对西朝内部了如指掌,才能制定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计划,可到底是谁…… 公主桌上放着记录西朝文武百官的卷册。 从昨晚起,她每天都抽两个时辰一个个翻看,回忆他们此前和此后的种种表现,至今为止没发现任何端倪。 对方隐藏的相当好,也符合这场刺杀的风格。 现在又到翻看时间了,她已经把三品以上的官员看了个遍,今天实在提不起兴趣对名字思索。她再次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些日让养尊处优的身体忙坏了,她总是忍不住困意。 等这些事结束,一定要去北阳山庄好好休养。 她隔着厚实衣物轻揉腹部的细皮嫩肉。 第191章 · 情思 沈朔霞不紧不慢走在街上。 恭莲队对京城出入人员了然于胸,她知道名为稚泣的武者居住何处,但没急着去,而先换了一身便服才离开宫中。 她不知见到稚泣要说什么,也没多加思索稚泣会如何回应,到客栈只因公主,既然是她的要求,沈朔霞便会毫不犹豫地遵从,她同样没有揣测公主为何要让自己见稚泣,这都是她不必想也不该想的事。 走进客栈,虽身着便服,但姣好的容貌还是引起客栈那些汉子的注意,大家纷纷低语询问这是哪家的姑娘。 正巧从客栈二楼下来的沈以乐闻讯看见了她。 沈以乐微微皱眉,觉得这女子好生面熟,似乎在最近见过。 她好像是公主的侍女,来这做什么?说起来,在小皇帝遇刺那天,她似乎和稚泣发生了什么事,莫非是来找稚泣? 当时一片混乱,沈以乐心思全放在小皇帝和找寻刺客上,没顾稚泣,只是余光瞥见他一个箭步踏上石台,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完全不清楚。 “沈女侠,”正当沈以乐还在思索她的身份时,侍女已经开口了,“不知稚少侠在哪?” “你真是来找他啊。”沈以乐情不自禁地说道。 “为何这么说?”侍女露出疑惑的目光。 “啊,没什么,他就在楼上。”沈以乐不想在京城里谈及皇帝遇刺那天的事,她摆手道,“最近一直郁郁寡欢。”她心里抱怨自己,没必要多加后面一句话。 “多谢。”侍女微微鞠躬,走上了楼梯。 沈以乐好奇地注视侍女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打算之后问问稚泣。 沈朔霞姿态优雅地走上台阶,清脆的脚步声逐级踏响,她走上二楼,敲响了稚泣的房门。 咚咚、咚咚。 没人回应。 她有些奇怪,退到走廊上数了数房间。 就是这间,沈以乐刚才也说稚泣在楼上,怎么没人? 很快,一个年轻明朗的声音解决了她的疑惑—— “找我吗?” 听到敲门声的独孤麟奇端着茶杯从走廊尽头的露天看台走了过来,他好奇地打量这位衣着朴实气质不凡的客人,随后僵住了身体,端着茶杯的左手微微颤抖,杯座倾斜,盛着一半绿茶的瓷杯向右边滑落。 “沈朔霞?”他的思绪像烟花般炸开,昏黄的走廊顿时金碧辉煌。 同一时刻,沈朔霞已经来到他身前,轻轻接住了即将落地的茶杯,没洒出一丁点茶水。 “把杯子拿好。” “这……这到底是——”独孤麟奇说不出话。 这些日子他都在为当时的冲动举动后悔,而且皇帝遇刺,整个京城都乱了套,他们也禁止出城,所有人都需接受锦衣卫和大理寺的严查。诚如沈以乐所说,他一直郁郁寡欢,整日坐在露天阳台思考该如何才能再见沈朔霞,但始终没想出法子,当时公主的反应也让他意外,那模样就像小女孩收到了心仪的手绢,闪闪目光中尽是意外之喜的笑意。 那绝不是他印象中的公主。 不过公主似乎对他的行为并无反感,他毫不自谦地猜测,一定是自己的举动触动了公主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公主说不定会因此撮合他和沈朔霞。 他知道这是毫无边际的臆想。公主如今正忙于处理小皇帝驾崩的乱政,怎会有心思当媒人?况且就算平常,她也不想会做这种事的人…… 可是—— 现在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她就站在这里? “你是,沈朔霞……?” 这一定是个玩笑,是沈以乐那丫头看出自己对侍女有意思,才假扮成沈朔霞的模样好逗弄他。 是啊,她们都姓沈,说不定长得很像。 自欺欺人! 独孤麟奇在内心喊道,她就是沈朔霞。 沈朔霞比沈以乐更加小巧,她像公主身旁的随行娃娃。 “不认识我了?”沈朔霞饶有兴趣地看着独孤麟奇,“前些天不是你在揽月台上放出豪言壮语?” 独孤麟奇语无伦次,就算他平日表现得再成熟,在沈朔霞面前都显得幼稚无比。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让人听不懂地只言片语,最后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是我说的。” “公主让我来见你。” “陛下?”真的是她? 独孤麟奇还保留着一丝理性,就是这点理性,让他不禁流出冷汗——为什么公主要做这种事? 他不怀疑公主的动机,相反,他非常感激公主能赏赐他这个机会。可事出反常必有妖,眼下京城危机四伏,连天子都在大庭广众之下遭人暗杀,公主怎会让贴身侍女离开身边?这绝非深谋远虑的统治者该有的举措。 他忽然怅然地苦笑。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了? “没错。”沈朔霞耸肩,“公主只让我来见你,没要求我做什么,现在我任务完成,该回去了。”她不想和这个坠入情网的小子多说什么。 “等等!”他想抓住她的手,不过伸手后又马上收回,“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在揽月台上不是已经说过了?” 独孤麟奇微微颤息:“你的答复呢?” 沈朔霞忽然改变了想法——公主是特意把她支开,好私下和贾思柔大人单独会面。她现在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外面,等一切尘埃落定。 于是她问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对我抱着这种情感,我和你见过面?” 独孤麟奇看到了希望,小心翼翼地请求:“我们到那边慢慢说?”语气充满“如果你不想,我绝不勉强”的意味。 “好啊。”沈朔霞微微一笑。 独孤麟奇紧张地走在前面,不等两人坐稳他就急切地说道:“在上次入京时我看到了你。” “上次入京?” 他意识到自己说得含糊不清,于是静下心讲述详细讲述当时的情况。听完后,沈朔霞忍俊不禁。他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在笑什么,也没好意思问,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说完这些事就如释重负了。 “幼稚的幻想。”她收回笑容,对独孤麟奇发自肺腑的表白无动于衷,“你还是尽早放弃这种想法——我不是在劝你,而是命令你。” “为何?”他不假思索地追问。 “我不希望有人对我纠缠不休,”她认真说道,“你是西朝的才俊,更不该把时间和精力放在没有可能的事上。”她一边说着,一边估计自己出来的时间,公主差不多快和贾大人谈好了。 第192章 · 来自北境的信 扁梁图听到公主传见自己时,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不清楚这种时候独身前往公主寝居意味着什么,深沉降临的月色如同一位娇柔而曼妙的身躯,行宫里的景色都抹上了一层柔和且妖娆的曲线,皎洁的光芒经过颜色润泽变得更加多姿。扁梁图早就过了为男女之事动摇的年龄,置身权力漩涡中心的他更是把一切杂念摒弃,但此刻,他的心脏却跳动不止——他即将在夜黑风高的时候觐见西朝最高权力拥有者,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无论朝政多么繁忙,倾莲公主从未在深夜工作。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她关系西朝的每一分土地,但从未忽视自己的身体健康,朝中曾耗费大量精力为她寻找全世界最深思熟虑的御厨,她的膳食细致入微到每一天;宏观到每一年。在身体健康方面的斤斤计较,是扁梁图服侍朝廷这么多年见过最苛刻的。 这种时候…… 他抬头望着惨淡的月光,一个已经先行一步落往西方,另一个更大的还熠熠生辉,闪烁的光芒似乎是一双监视人间的眼睛,他每次别过月亮时都觉得不寒而栗——听说聪明人都有这种感觉,但他这辈子只见过两三个聪明人,公主应该是最后一个了。 继续往前走,穿过蜿蜒的小径,犹如潜入少女的心扉,扁梁图不明白公主是否刻意选择如此敏感的时间。他有种不祥的预感,等待自己的不是有血有肉的倾莲公主,而是一座沾满鲜血的断头台。他肮脏,不必要崭新的刑具送他上路。 一侧是凋败的莲花,过了这个寒冬它们就能再次绽放生机,前提是能熬过这次劫难。 扁梁图说的是自己。肥油的肚子加重了身体负荷,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踩在汀步上,鹅卵石组成的汀步说是能让人的脚板得到按摩和舒张,但他从不这么认为,自己走路已经够累了,为什么还要把精力放在不被石头缝绊倒上?这是愚蠢之至的设计。 他借着抱怨汀步来缓解内心的压力,但于事无补,他后悔自己进来了,身后的大门似乎紧闭,禁军也被人为调离这片区域,他将死得不明不白,甚至要过一周、一个月,他的妻子才会发现,总是被公务缠身的丈夫已经失踪很久了。 他的额头渗下冷汗。 果然,他还是没法和公主作对。她登上王座时装得懵懂无知,可转身就将他踹入万丈深渊,他已经没有换手余地了……就算如今西朝出现了如此重大的变故,他还是没能抓准时机,让公主抢先一步。 如今朝廷上上下下都在寻找刺杀小皇帝的真凶,谁都一目了然,被关进深水地牢没几天就被投入炼狱的张克钊不过是只可怜的替罪羊。 不过扁梁图并非没有胜算,恭莲队中的叛徒将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利刃,就算无法得到最后的胜利,他也要让倾莲公主——这个欺骗自己的女人领教到他的恶毒。 “宗正卿,晚上好。” 他吓了一跳,故作镇定地抬头望去。 是神射手泰鸿多。 神射手到底有多神,扁梁图亲身体会过。在猎场,公主曾让泰鸿多一展身手,这位沉默不语的弓箭手连瞄准的不必,张弓便射穿了藏在石头后面的雄鹿。扁梁图从中看出了两件事:其一、公主时即兴让泰鸿多射箭,而泰鸿多知道有猎物藏在石头后,说明全场任何事物的一举一动都在他脑海中;其二、显而易见,他技艺高超。 “公主找我何事?”扁梁图微微低头,警告自己决不能露出怯色,若公主发现他已经恐慌无比,没有任何与之抗衡的手段,一定会毫不犹豫除掉他。 扁梁图辅佐公主三年有余,知道她的脾性——她身边只能容许受她摆布的人,就算是人畜无害处于中立立场的重臣,她也会想方设法除掉,要么通过恭莲队暗杀,要么通过明目张胆的政治手段。无论哪种,她都烂熟于心,尤其是后者,她拥有那个人的协助…… “进去就知道。” 不出意料,神射手果然没回答他。 扁梁图只好跟这泰鸿多走近公主的行宫。 “微臣参见公主陛下。”他主动问好,发现巨大的房间里立有一块屏风,屏风旁站着一任。 扁梁图皱眉。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倾莲公主政治手腕强硬的根源,就是这个男人。 “钟烟庞政。”他说着这个矮小男人的名字,代以问好。 “好久不见了,宗正卿。” 矮个子男人转过身,似乎刚和屏风后面的人说完话。他长相平平无奇,放在大街上绝不会引人注目——或许这么说过于偏颇,至少他的身高足够让正常人打趣。钟烟庞政很矮,如果他和公主同时站着,大概只能看到公主的腰吧——想必他没胆量把视线放在那种敏感的部位。 这个小矮子笨拙地转过身,一双和蔼可亲的眼睛让人不敢相信,无数阴狠毒辣的栽赃污蔑,都是从这颗略比正常人大一些的脑袋里想出来的。 扁梁图有时候真想杀死他,用板子将他的脑袋彻底拍扁,看看他能不能再这么笑。 “请问,陛下找我何事?”扁梁图低声问,声音穿过屏风,传到了房间后头。 公主会出来吗?既然立了屏风,应该就不会直接与我相见吧?扁梁图想着乱七八糟的事。 “扁梁图。” 声音响起,是公主的声音;步伐迈出,同样是她的步伐;上朝时的衣服缓慢从屏风后飘出,如同一朵莲花绽放。 “孤有些事想问你。”她冷冷地注视扁梁图。 扁梁图立刻明白了,公主还不打算除掉他。她虽然知道自己有反意,但想继续利用他。 公主为何不除掉我?他必须找到其中的理由,那是他的护身符,也是反击的关键。 “陛下请问。” “你可记得十三年前的事?” “陛下请详说。” “当时的国子监祭酒是谁,还记得?” “……”扁梁图记得,那是个勤勤耿耿的老头,“舒询。”老头在两年前病逝了。难道另有隐情? “舒询曾带过一青年,”倾莲公主满意地点头,声音依旧毫无感情,“从武当出来的,你可记得?” “微臣不知。” 扁梁图确实不知道,舒询带了个什么武当弟子,他怎么可能清楚?那老头对权力无欲无求,扁梁图并没有把心思放到他的身上。 “其名乌汤。” 扁梁图不知公主所云,只好尴尬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这个名字。 “乌汤……乌汤怎么了?” “你看看。” 公主忽然抛下一封冰冷的信。冰冷并非他的心理,而是真真正正的现实,这封信很冰、很冷。扁梁图明白它是从哪儿寄来的,只有极寒之地的北境才能让信变得永远无法温暖。 他双手从地上捧起信,注视上面的文字。 “这是……这是什么?” 他不由地发出声。 第193章 · 离开 “孤还以为你清楚他的事。”公主落寞地摆了摆手,“把信放回来,你可以走了。” 扁梁图脑袋霎时变得和信一样冰凉,他仿佛一个艰苦凿冰的苦工,难为地站起身。 可以走了,是指自己没有利用价值了吗? 他不敢回头,此事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何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公主从开始到现在没流露出一丁点杀意,可行宫内凄冷的空气早就紧紧揪住他的心脏,只等她一声令下送自己上青天。 快想,为何公主会问我乌汤的事?谁是乌汤? 他尽可能拖延起身的时间,终于在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了那个叫乌汤的男人。 “公主陛下,恕微臣脑愚,竟把一些往事忘了!”他大声说道,“微臣记得乌汤,他曾醉心于远古时歪门邪道之研究,后被国子监祭酒惩处。” 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扁梁图还记得,几年前在国子监出过一档事,他并没有关注,竟不留神快忘得一干二净了。那时传闻国子监有一新人擅闯仰文阁的藏书密室,本该受到严惩,但因国子监祭酒舒询垂怜新人,便放他一马,事后究竟怎么处置,扁梁图没再听说。他觉得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 可和手中信里的内容一对比,事情就大了。 为了保住性命,扁梁图继续说道:“那乌汤潜入密室企图盗走国之秘法,本该判重罪,最后事却不了了之。微臣只知道这些。” 公主没有对他的言论发表态度,而是接着询问:“依你之见,他为何寄此信到此?” “应该是……警告?”他不敢把话说得太直接。 信的内容非常短——寒冬降临、北军压境。乌汤。 这何止是警告,充满力道的笔锋如同一把利刃,这封信则是一张包裹匕首的舆图,单是八个大字就充满杀气,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宣战和示威。 “警告?”公主微微一笑。 她竟然会笑。 “看来宗正卿有些老糊涂了。” “请陛下明示。”扁梁图不知自己自作愚昧的表演是利是害,只能接着她的话茬说下去。 “孤听闻北境出了一个自称‘北境之主’的领袖。”公主轻轻的声音在静谧夜晚显得鬼魅无穷。 “苍言。”扁梁图听过这回事。 北境是流放者的聚集地,出现怎样的妖魔鬼怪都不足为奇,在扁梁图任职于朝廷的几十年仕途里,已经听说了不下六七个自称“北境之王”的笑话,他们的狂妄连螳臂当车都算不上,光是北境的严寒就能埋没他们的声响,闹出最大的动静也不过被朝廷的一封奏折打压,彻底销声匿迹,扁梁图还记得,那位北境之王扬言五个月攻入京城,结果不到半个月,就被朝廷的暗桩送上断头台,着实可笑。更何况,北境还有日复一日坚挺驻守的雪冠军。 雪冠军,因脑袋上总是累积厚厚的雪而闻名,他们是西朝最凶狠、最有耐力的军队。 “乌汤和苍言,他们是同一人吗?” “陛下在问微臣?微臣不知。”扁梁图如实回答。 “知道孤为何找你来?” 扁梁图摇头,他确实想知道,此时身处此地意味着什么。 “孤命你今晚连夜赶往北方,一个月内取下苍言和乌汤的项上人头。” “陛下……您说什么?” “听不懂公主的意思?”钟烟庞政笑眯眯地问他。 扁梁图并非不会作战,他曾经也是驰骋沙场的谋士,只是以前是以前,三十岁的自己拥有的活力和激情早就被勾心斗角消磨殆尽,他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前往北境捉拿苍言——并非谋略上不行,而是体力。 谁都知道,老人前往北方是死路一条,他们要么死于疟疾,要么死于寒疾——都一样,在寒气刺骨的世界,只要露出一点破绽,就看不到第二天的曙光了。 “陛下若想赐死微臣,毒酒便可。”他眯起眼睛,露出诡诈的目光。 公主明显愣了一下。 破绽。扁梁图心想,她终究还是小孩,手段强硬和天赋异禀能武装她,但匮乏的阅历是致命弱点。公主肯定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道出真相。 这下扁梁图都无法预测接下来的情况了,不过无关紧要,他信任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几十年都是如此走来,打得敌人和自己都措手不及,又比敌人率先想出对策。 “宗正卿何出此言?”公主坐到绒毛环绕的木椅子上,吱吱嘎嘎的声音别有一番风情。 “北境乃极寒之地,微臣能在此地替陛下出谋划策,但若是亲身前往北方,身体则无法抵御寒风侵袭。”扁梁图言辞诚恳,同时凝视公主的双眸。他必须这么做,对视会让人心慌,对双方都不利,可以说是同归于尽的手段。 公主率先移开视线,看向钟烟庞政。 “庞政,你觉得如何?”她问。 “宗正卿所言极是,”钟烟庞政还是一副憨厚笑脸,像个早熟的小孩,让人生厌,“微臣以为派遣身强力壮的将领为上策。” 扁梁图仔细观察两人的眼神交汇,企图从中读出一些信息。难道让自己前往北境并非钟烟庞政的意思?公主想不到北境不适合年纪大的重臣亲身指挥?而且让他看到乌汤的宣战书又有何用意? 他脑袋乱成一团。 “既然如此……”公主说了几个名字,都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将军,钟烟庞政则从中挑选了两人,并允诺公主,他等会儿就会把圣旨传递交接下去。 我在这做什呢?扁梁图的肚子松垮垮地流到大腿上,他不安地低下脑袋。 “扁梁图,”公主忽然叫了他的全名,“孤给你另一件事去做。” “请陛下直说。” “找到杀死天子的真凶。” “微臣明白。”他不能再拒绝了。 “你可以走了。” 他慢慢起身,觉得此行莫名其妙。他得知了北境有人寄信挑衅,同时获得了查明真凶的任务——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两件事和作为宗正卿的他都毫无关系啊。 他情不自禁地摇摇脑袋,颤巍巍地离开了行宫,活着出去的。 第194章 · 寻找 等扁梁图离开,钟烟庞政才开口对屏风后说道:“我觉得这么处理还是有欠考虑。” “让他知道北境的事?” “没错。”矮个子男人诚恳地点头,说话时,屋外传来轻盈的脚步。 “公主,我回来了。”沈朔霞面不改色地走进屋子。这个矮个子男人首次露出惊愕的表情,他没想到侍女竟会从外面回来,她怎么会离开公主身边?那刚才公主的侍卫工作由谁担当?他眯眼望向屏风后面,一道锐利的目光透过彩玻璃屏风回击给他,他连忙挪开目光,注视沈朔霞悠悠走入屏风背后。 “好了,”屏风后晃了一道黑影,是只纤细的手,“晚上就不谈论这些了,庞政,你可以先退下了。” “是,属下先行告退。” 钟烟庞政微微鞠躬,毕恭毕敬地离开了行宫。 外面的空气并不比行宫内要清新多少,公主为了保持最舒畅的呼吸,行宫的各个角落设计了精巧的空气净化装置,淡淡的熏香能在不引人厌烦的情况下安抚心灵,是修生养息的宝地,但钟烟庞政还是喜欢花园的空气,这里没有人为干涉,自然才是最美妙、最有效的。 他快步走在石铺路上,心想今晚的不寻常。沈朔霞平日寸步不倾莲公主,今天竟然在晚上独自外出,这么说来,那座行宫里还有一个保护公主的恭莲队成员,是谁呢? 钟烟庞政自认为比沈朔霞还忠诚于公主,更自豪他会揣摩公主的意思,不像沈朔霞,那个娃娃般的女人完全是受人摆布的道具,他不同,他拥有独立的思想,会提出与公主意见相左的反驳。 公主正是欣赏他这点,才让他成为恭莲队的一员。 此刻,他也秉承这种习惯,思索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事情要从今天下午说起,公主让他来行宫,希望他想个方法试探扁梁图。他便提出让公主破例,半夜接见扁梁图——其实他还有更好的方法,但他想知道自己在公主心中有多少份量,才颇为恶趣味地提出这个计谋,想不到公主同意了。 之后,按照计划,公主提出了北境的事。 公主之所以留着扁梁图,便是担忧他与北境势力有所联系,于是她拿出乌汤在不久前寄来的警告信,借此观察扁梁图的反应。可宗正卿看上去与北境毫无联络,甚至达到漠不关心的程度,这让钟烟庞政颇为困惑。 在公主的视野里,扁梁图一直是个企图报复公主的短浅小人,想不到他竟如此安分守己。这点同样让钟烟庞政出乎意料。 他不认为自己会看错人,当初提出需要警戒扁梁图的人就是他,现在的情况让他有点难堪。 扁梁图是个难缠的敌人……他默默思考,用什么方法除掉他比较好? 宗正卿这个职位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不算重要,皇系血脉这种事任何人都能做,只要忠于公主的意思,就算是毫无关联的人也能被写入谱系,息息相关的人也能被逐出族谱,宗正卿的事就是这么简单——这只是平日。 但眼下情况有些复杂,小皇帝遭到刺杀,倾莲公主统治的根基就是“血脉”。她是小皇帝的亲姐姐,小皇帝一丝,她的统治地位就顷刻间成了空中楼阁。 究竟是谁想出杀死小皇帝的阴谋?这一招棋确实高。 钟烟庞政懊恼不已。前些日子,听说武林大会的赠冠仪式在京城外的揽月台举行时,他就隐约感觉不对劲,但心想恭莲队成员在场,还有几名武功高超的荣侠客,再怎么也能保护小皇帝的安危,便没想提出异议。 结果事情居然发展到这种地步。 他深深地吸口气。 指示刺杀小皇帝的幕后黑手,只可能是公主在政治立场上的对立面。 他首先怀疑的就是扁梁图。 宗正卿的人脉不可谓不广,借着倒卖皇室血脉的名额,宗正寺早就成了人尽皆知的肥水地。公主之所以对宗正寺的行为置之不顾,只是时候未到,眼下她需要巩固立场,整合朝廷,而非将可能成为盟友的人干净杀绝。 可以说,宗正寺的猖狂正是公主推波助澜的结果。 而宗正卿又与公主有说不清的仇怨,他很可能放手一搏,杀死小皇帝,将整个朝廷闹得天翻地覆——这相当符合那个肥蛤蟆的手段,他最擅长便是将所有人拉入不可预测的混沌,包括刚才。 钟烟庞政甚至想提醒公主,她露出弱点了。 所以在最后,公主把捉拿真凶的任务交给扁梁图,同样是为观察他的反应。 显然,扁梁图对此事依旧不知情。 钟烟庞政无可奈何。只能把怀疑目标转移到其他人身上了。 公主可以说是白手起家,一穷二白夺得了皇位。当年大言绝帝病重之时,竞争最激烈的长子派、王爷派和深越王派明争暗斗、不可开交,他们大概没有任何人想到,最终夺得胜利的是曾被大言绝帝发配边疆的倾莲公主。 公主是世间最伟大的人。 钟烟庞政情不自禁露出钦佩的目光,他心甘情愿跟随公主也正源于此。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没有任何势力支撑、被寒冷折磨的女子,最终踩在所有男人头上,坐稳皇位。这是多么具有魄力的奇迹! “钟烟庞政也会露出傻乎乎的笑啊。” 听到这句调侃,他马上回过神。 “谢如云,不去外头当你的隐士,来这做什么?” 被叫做谢如云的男人本就高大,站在钟烟庞政面前更是宛如巨人,他身穿一身灰白道袍,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颇具仙韵,手中的拂尘更是与气质相得益彰,不愧于“隐士”之称。 “最近没看到陈简了。他在哪?” 钟烟庞政皱眉:“我早说那厮不可靠,若非侍女举荐,他怎可能成为恭莲队?自从东海名声大噪后,我看公主已经抛弃他了。” “你总是絮絮叨叨的,”谢如云一抹拂尘,“我问你陈简在哪,你直接回答便是。” “明明是个隐士,说话却粗俗焦躁。”钟烟庞政微微摇头,“早就没他的消息了。” “公主不曾找他?” “只说让夏寡去武当代替他,你若想找他,何不去找辛学?” 谢如云微笑:“辛学告诉我,陈简死了。” “那便是死了。”钟烟庞政早就认定那个叫陈简的新人绝对不可靠,现在他死了,更证实自己的想法,他很高兴。 “不一定。” “为何——你为何要问他?” “我关心下恭莲队的伙伴,有何不可?” “当年方徊失踪,也不见你关心。” “好了,不说笑了。”谢如云摆手,“有人想找陈简的下落,找到我这来了。” “谁?为何要找陈简?” “他没说原因,不过我们在江湖曾有一些情谊——” “别把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摆在口中。” 谢如云听后顿了顿,说道:“皇甫晴,他托我寻找陈简的下落。” 第195章 · 政敌 “皇甫晴?”钟烟庞政眉头紧皱。 和谢如云一样,两人是一丘之貉。 “我听说他死了。” “我也听到过这样的传闻,不过他活得好好的。”谢如云轻描淡写,“我们有时候也会成为别人口中的死人,不是吗?” “的确。”钟烟庞政冷笑,以前曾发生过一件让人忍俊不禁的乌龙,其原因就是有人误以为当今圣上坠崖,也不知是哪个好事者传出那样的消息,弄得京城风起云涌。“他为何想知道陈简的下落?”言外之意是,连我们恭莲队都没打算找他,他一个外人起什么劲? “听说两人在剿灭龙王时结下情谊。” “又是情谊。”矮个子轻咳一声,“你打算帮他找陈简?” “我看情况。” “最近可没你悠闲的时间,我们得想办法铲除公主的敌人。” “我明白。” 谢如云忽然聚精会神地凝视远方,钟烟庞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公主的行宫。 他低声说道:“如今局势动荡不安,我们都得小心点,公主已经抛弃夏寡了,夏言为了寻找他的下落也离开京城,恭莲队一下就少了很多人。” “隐士,你在担心什么?”钟烟庞政说道,“他们都是无关紧要的棋子。你、我、侍女和弓箭手只要还在公主身边,就没人能伤得到她。还有那个厨子。”他不情愿地补充了一句。 “说得对。”谢如云挺直腰杆,话锋一转,“刚才你从公主的寝居出来,是为何事?” “我有必要告知与你?”钟烟庞政反问,“你来这又是为何?” “我想把皇甫晴在寻找陈简下落的事告知公主,并顺带询问陛下是否知道他的行踪。”谢如云单刀直入。 “公主已经休息了,我明日替你转告。” “你不愿让我见公主?” “我不想耽搁你的隐士修行。” 谢如云听后挑眉:“好吧,烦请你转告公主,我先走了。” “哦!”钟烟庞政看着回身的隐士,说道,“据我所知,陈简最后出现,是在京城以南的大道。” “我也能告诉你,”他背对矮个子男人,语气中带着笑意,“辛学告诉我,夏寡也死了。” “……看来武当对朝廷虎视眈眈啊。”钟烟庞政低声呢喃,回过神时,那个神出鬼没的隐士已经消失在月光的阴霾里了。 四周静谧无声,万事万物都静下心倾听别的东西发出的声音,结果一切都默然沉寂,黑暗空洞而又结实,好像一堵打不破推不翻的墙,笔直地矗立在钟烟庞政身边,他奋力迈开双腿,身体和思考一样受到阻碍。 谢如云忽然出现让他本来顺畅的思路遭到侵扰,他得重拾刚才的思绪。 不过脑中却总浮现谢如云的身影,这个神出鬼没的粗俗男人着实让人厌恶,包括他认识的那个皇甫晴也一样。钟烟庞政很厌烦他的琴声,而他本人似乎完全没意识到,他弹奏的曲子是对听众的折磨和侮辱,连信物都是玉琴,真是狂妄无知到了一种境界。 至于谢如云,他的名字非常飘逸,穿着非常飘逸,连长相都有超脱凡俗的飘逸,可心灵却如同屠夫般粗俗下流,任何语言上的修辞、动作上的优雅,都无法粉饰本质的恶劣,这种反差让钟烟庞政格外排斥谢如云,他惊讶自己今晚竟然能气定神闲和他谈论这么久,真是破天荒了。 在内心对谢如云进行一番激烈的批判后,钟烟庞政觉得舒畅了不少。 他能重新思考其他事了。 扁梁图很可能不是刺杀小皇帝的幕后主使,那还有谁?说到失踪的陈简,钟烟庞政忽然想到武当。武当最近又发生了大事,玄境殿遭到大面积毁坏,而武当掌门张胜寒却在没多久后不见行踪,时间和天子遇刺基本吻合,难道武当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记得很清楚,武当在三年前曾因皇权问题分为多派,最终是以张胜寒为首的隐世派得到胜利,也因此保全了武当在江湖的首席地位——朝廷需要这种消极避世的人坐稳武林,以控制那些不安分的武者。 现在情况有变,三年时间似乎改变了张胜寒,还是说,他一直隐藏得很好?得花点时间重新彻查他的底细了。 钟烟庞政默默想着,藏在衣袖的手指在不断比划,以记录自己的思维流程。 除了张胜寒,还有一个人。徐思佑。 差点把他给忘了,徐思佑在明面上是忠于西朝的忠臣。何谓“忠于西朝”?只要这个皇位还属于郑家王朝,他便绝无二一——当然,这只是明面,至于他本人到底怎么想,谁也说不准。 钟烟庞政仔细回忆徐思佑在公主掌权这三年内的政绩,还说得过去……他 他也不是吗?那还有谁呢?北境的那些主战派? 钟烟庞政揉了揉眼睛。 在局势安稳的时候,看上去谁都是效忠公主的忠臣;在局势动荡的时候,似乎谁都能成为幕后黑手。 他苦恼焦躁,为自己缺乏洞察力而感到悲哀、自责。放眼望去,恭莲队这么多人竟只有自己能替公主分担政局战争的苦难,他觉得自豪,也有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被动。如果能拉拢一个绝对值得信任的盟友就好了,可惜孤立无援的公主并没有这样的后援,否则这三年,她也不会举步维艰。 他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现在已经很晚了,正常情况下他早就进入梦乡。 不过现在每到睡觉的时候,离自己的居所还有一段路。 他开始思考今晚察觉到的最后一个问题——在行宫时,公主的贴身护卫究竟是谁?其实他大可以明天早朝时询问侍女,想必侍女也会如实告知,但他更享受自己猜测推理出真相的乐趣。思考,可以说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毫无疑问,守卫公主的人一定是恭莲队的成员,是男人还是女人?公主并不喜欢异性离自己太近,应该是女人,这么一想,只剩一个人了——贾思柔。 真是无聊…… 一瞬间就想到答案,钟烟庞政觉得这场思维冒险实在是糟糕透顶、索然无味。他没再思索,困意压垮了神经,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居所,重重倒在床上。 明早还有一件大事…… 他最后想到。 第196章 · 北境使者(上) 小皇帝遇刺身亡的第五天,京城的动荡已彻底平息。其实就务实方面来说,小皇帝是生是死对西朝没有任何影响,公主的亲信早就把持朝政,如今他们失去的只是掩人耳目的傀儡。 阳光明媚,冬天少见地刮起和煦暖风,这似乎是吉兆。倾莲公主慢悠悠地坐上王座,她已不再需要多说解释,谁都明白,现在只有她配坐在那里。纤细身躯和高大王座不算相称,但越是反差,越突显出这个女人的铁腕。宽松而厚重的黄袍将她的体态扩张了两三倍不止,犹如一只即将展翅高飞的凤凰,炽热的光辉照耀了整个皇宫,群臣无一例外跪倒在地,等待两个字从她口中飘出。 “平身。” 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回荡大殿,威严无比。 钟烟庞政站在文官队列中,等待公主问询群臣。他没有仔细听其他人在说什么,身边都是无关紧要的小角色,提出来的事也不过是历朝历代会出现的、雷同的事——洪水、干旱、寒冻、暴乱……这些事他都听腻了,而那些提出问题的官员完全有能力独自解决。 他们之所以在朝堂提出,无非是为了得到公主的嘉奖,让她知道,他们默默无闻做了好多好多伟大的事。 可惜一点都不伟大。 他们难道不明白,自己的所有行动无非是在重复前人的事迹?要么功成名就,要么重蹈覆辙,都让钟烟庞政觉得无趣。他的目光只在怀疑对象上移动,比起黄河决堤、南方冻雨这样的天灾,他更喜欢解决人祸。不过有些老臣总是把这些灾厄放在嘴边,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窥见了世间的终极奥秘。 钟烟庞政从不相信老天,无论是黄河如脱缰野马般奔腾,亦或是其他灾难,都是所有朝代都要抵抗的现象,这是考验,但绝非不吉的象征。他这么想着,思绪不由得飘散了。 “陛下,南州的防御工事年久失修,暴雨已经将一半的城墙摧毁,我恳请陛下……”那位白发苍苍的州牧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浓痰总是搁在他喉咙里,说话时便发出嗡嗡的杂声,让人听得很不舒服,“能增加赋税,修补防御工事。” 增加南州的赋税?钟烟庞政忍不住露出冷笑。这位年过六旬的州牧是有些老糊涂了,南州位于西朝最南,终年多雨,靠着时节性的水果买卖活得丰厚利润,其中富豪遍布,各个中饱私囊,若增加赋税,最终得罪的是辛苦耕作的百姓。在公主统治期间,绝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等这事平息下来,也该清算一下那些赚的盆满钵满的吝啬守财奴们了。钟烟庞政心里想着,右手不断在袖口晃动。 司农卿——掌管王室财务的从三品官员——慢慢走出文官队列:“据微臣所知,南州州境安稳,没有战争,何必修筑城墙?” 愚蠢的说辞。钟烟庞政闭上眼睛,好像这样就能不听见他的言论。 “况且如今王室耗费大量财力、物力遏制黄河决堤,城墙之事需往后再议。” 只用说后面这些就够了。他不悦地睁开眼,瞥了下司农卿。这个愚昧的男人不可能是幕后真凶。 早朝还在继续,随着殿外的钟鸣响起,钟烟庞政站直了身体。 接下来才是今天的重头戏。为何重头戏前总要进行一些无关紧要的铺垫?直接进入正题不好吗?他一边想着,一边把目光方向殿前。 即将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最后一个怀疑对象——北境使者。 北境自古以来被约定俗成为流放者土地,一些朝廷不愿杀死,不方便杀死,但又不希望他们出现在境内的人便会被流放到北境,那里非常寒冷,正常人就算穿着最温暖的衣服也没法独立存活三天,基本与死刑无异。 就是这样艰苦卓绝的环境,养育出了一群不畏寒冷的人,他们曾经是西朝的一份子,但随着世代变迁,逐渐成为了脱离西朝的存在,说句不好听的直白话,北境已经脱离西朝了。这是人尽皆知却无人提及的话题。北境对西朝而言算是累赘,它无法产出任何有价值的事物,如果能这样脱离出去,倒还不错。 现在的问题是,北境总是有人称王,企图反攻西朝。在小皇帝遭遇刺杀的那天下午,公主便收到了来自北境的信,不是乌汤,而是另一个人的——苍言。 听说苍言不是本名,但既然所有人都叫他“苍言”,就直接以苍言来称呼他为好。他是这十年里屹立最久的“北境之主”,早在大言绝帝时期,钟烟庞政便听过苍言的名号,他当时没有在意,而苍言也很快销声匿迹,他以为苍言与任何一个狂妄无知的人一样,放出扬言后就被覆盖在冰雪之下,想不到他的生命力确实顽强,竟然在前些天卷土重来,还派遣了两名北境的使者,说有要是与西朝当权者交易。 交易?我们不需要和北境的蛮子交易。钟烟庞政露出睥睨的目光,等待两个野蛮人迈入台阶。毫无疑问,他们会被京城的宏大壮丽震撼,进而灰溜溜低下脑袋,惭愧地走入宫殿,说不定会直接掉头离去,告诉他们的主子:西朝不可撼动。 脚步声从近处传来,视线里先是露出一个人的脑袋,一个高大的男人,就算走在后头,也先一步出现在台阶上,紧接着是第二个人…… 钟烟庞政微微皱眉。 事情跟他想得不一样时,他总会下意识作出这种动作。 他马上意识到,狂妄的是自己,他小看这两个北境来的蛮子了——或许再称呼他们为蛮子有些不太合适。 第一个出现的壮汉穿着巨大的衣袍,在京城的温风吹拂下本该没有冰碴子,可钟烟庞政总觉得那上面还掺着一些粗砺的东西,那是茹毛饮血的象征——野蛮、粗俗、毫无文明可言。壮汉用古怪的白骷髅面罩遮挡脸颊,结实的肌肉比在场任何一个士兵都要夸张,他看上去一巴掌就能把人拍死。 一头巨大无比、蛮横无理的野兽。 为何卫兵不让他把这种东西摘下?钟烟庞政不满,他偷偷看了眼公主,公主的目光倒毫无变化,仿佛早就预料到来者的模样。 她应该是知道的,恭莲队的信息网远比钟烟庞政想象得要大,大概在这对奇怪组合出现在京城北面时,公主就清楚他们的底细了。 相较壮汉,另一个北境人就显得普普通通了,他同样披着斗篷,但非常干净,似乎就是一个从北方回到朝廷觐见公主的将军。 两名远道而来的客人站在大殿中央。 “陛下,”太监的怪声,“这位是来自北境的苏比。” 矮个子——他并不矮,只是相较另一位而言——上前一步,微微颔首后说道:“在下苏比,参见西朝国君,倾莲公主陛下。”声音既不年轻也不老,应该处在血气方刚的二三十岁,这种年纪的人并不适合做使者。 钟烟庞政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嘲讽,他似乎在鄙夷,在座的上百名大臣竟然都臣服于弱女子身下。 马上你就会领教到公主的厉害。他不屑一顾地瞥了眼苏比。 “陛下,另一位是来自北境的许德。” 壮汉上前一步,没说任何话。看上去他并不懂得文明人的语言。 倾莲公主的脑袋左晃一下,右晃一下,打量着一大一小的这对组合。 “听闻,你们不远千里来到西朝京城,是为了与孤交易。” “在下谨代表北境之主与陛下谈论交易。” “内容。” “北境将为西朝收容所有犯人。” “你们一直是这么做的。”公主眯起眼睛。 “那是过去。”苏比不急不躁报以笑容。 看来壮汉护卫给了他过多的安全感。钟烟庞政心想,如果你敢轻举妄动,侍女会取了你的项上人头;如果你说错话,脑袋同样会落地,你出使西朝,好像没有这种觉悟,公主可不是其他昏庸无能的帝王,她一定能做出让你大吃一惊的举动。 “继续说。” 公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只够人屏息聆听,但苏比显然没习惯这种交谈方式。 “谅我耳木,能请陛下重复一下刚才说了什么吗?” 群臣忍不住低语。 “陛下说,”钟烟庞政出列,“让你‘继续说’。” “您是?” “你不必在意我的身份。” “是钟烟庞政吗?我听过您的名号,苍言陛下很欣赏您。” 钟烟庞政面不改色:“继续说你的交易内容。” 苏比自讨无趣:“苍言陛下能提供容纳犯人的地方,前提是,将穗州和玉州两州交于北境。” 第197章 · 北境使者(下) 苏比看上去早就料到会遭到拒绝,他没有露出惧色,反倒是微微一笑,身旁的壮汉忽然站前一步,文弱的朝廷重臣便纷纷退后一步,他们马上意识到,自己不该被这个北境来的野蛮人打乱阵脚,不过为时已晚,在被恐惧攫取内心的那一瞬间,他们就败倒在壮汉散发的寒气之下了。 站在更远的卫兵直打哆嗦,甲胄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宫殿里非常刺耳。 钟烟庞政背对公主,正视苏比,他感受到公主已然露出不悦的目光。 苏比开口道:“苍言陛下可以作出让步,西朝可以保留玉州,但必须将穗州交予北境。”不卑不亢,仿佛在向手下败将给予最仁慈的施舍。 钟烟庞政凝视苏比。对方是有备而来,他想,苏比来到京城已过去三天,肯定事无巨细地调查了西朝的内部情况,正因为他了解西朝,所以才自信满满。 “我代表公主陛下拒绝苍言的交易。”钟烟庞政镇定地回答。 “我没有问您的意思,钟烟庞政。”苏比毫不客气地指责一番后,抬头看向倾莲公主,“难道您能代替公主操纵这个王朝?” 每句话都充满了讽刺,这让钟烟庞政有些着急,他说道:“你不配与公主直接交谈。” “事关领土,想必不是恭莲队能决定的。” 钟烟庞政一时语塞。恭莲队在品级上排在锦衣卫之下,与镇抚使平级——从四品,按这么来说,他甚至没资格站在早朝上。 公主忽然开口了:“孤不同意交易。” 苏比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目光,旋即摆出笑脸:“请陛下三思。” 一旁的壮汉似乎感受到谈判破裂的氛围,透过面罩露出轻蔑的表情,结实的肌肉已经逐一隆起,磅礴的力量从这个庞然怪物身体里迸发。钟烟庞政觉得自己听到了轰隆隆的巨响,天顶正在动摇,光亮的白玉石地板折射着混沌而寒冷的气息,它慢慢弥漫在整个宫殿里。 “苍言陛下嘱托我,若万不得已,可以选择与陛下开战。” 全场一片哗然,更多是讽刺和不屑的大笑。倾莲公主微闭眼帘,好像对此事感到厌倦,或许已经没有兴趣听他们的豪言壮语了。 壮汉的确给在场的重臣带来的无与伦比的压力,但他们毕竟不是上战场的人,恐惧一位强悍的壮汉乃情有可原。 “苍言能活着走出北境就不错了!”一个同样壮硕的将军笑得喘不过气,朝堂随即发出一阵附和的嘲弄。 苏比无动于衷,凝视公主,等待从她嘴里听到回心转意的话语。 倾莲公主紧闭双唇,一直站在龙椅背后的侍女沈朔霞悠悠走了出来。 “陛下是不相信北境人的实力吗?”苏比说,“我们的强悍已经超出您的想象,本是同根生,我们不过是想要两座少有人居住的州郡,和平才是双方一贯的追求,还望公主陛下谨言慎行。” 和平,多好的说辞。钟烟庞政心想该怎么把这两个粗俗无礼的北境人赶出去。他们这次真是抓准了时机,若在平日,北境人要是敢明目张胆挑衅朝廷,公主毋庸置疑会号令雪冠军将他们赶尽杀绝,现在内忧外患,他们必须先安定京城的政局,没时间也没精力理会北境的小打小闹。 不过北境人能如此猖獗,说明雪冠军这些年给他们的压力太小了,事后要去北方好好整顿一下。钟烟庞政盘算完毕,抬头刚想开口,却被苏比打断。 “公主,苍言陛下没耐心等我太久,请您现在做出决断,是割地,还是拒绝?” “孤若拒绝——” “陛下会命丧于此。” 话音未落,一道旋风猛然席卷大殿,钟烟庞政感觉身体被一个野兽抛上天空,双眼一片漆黑,等待睁开眼时,他已经没法呼吸了。 许德——那名壮汉——站在倾莲公主身后,粗壮的手臂卡在纤细的脖颈上,公主双脚脱离地面,优雅而庄严的龙袍变成了萎蔫的麻雀,她双手紧紧反抓男人的手臂,以保持呼吸畅通。 毫无疑问,许德只要再用一下力,倾莲公主就会像莲花株一样被折成两半。 大殿像没入深海,没有人能发出声音。 钟烟庞政惊得合不拢嘴,他看向沈朔霞刚才站的方向,侍女已经倒地不起,嘴角渗出鲜血。 刚才还有的安全感在一瞬间被摧毁了,他被无助和恐慌包围,窒息的痛苦让脸色变成酱紫,许德的面罩仿佛幻化成嘲弄的笑容—— 这就是你们小看北境人的后果。 “公主……” 他的喉咙发出呼唤。 现在有谁能救下公主?沈朔霞前一刻还在公主身边,连她都没法保护公主,其他人又怎能从许德手中救下她? 苏比依旧不紧不慢,继续说道:“作为使节,我的耐心其实超出陛下您的想象,但还是那句话,苍言陛下并不希望在一场西朝注定需要接受的交易上耗费太多时间,所以,公主,请您赶快作出决断,是慷慨赴死,还是将两州交给我们——我重声一遍,穗州和玉州。您本可以只交出穗州,但太迟疑、太愚昧,这是必要的惩罚。” 苏比的挑衅让所有人听得都不是滋味,西朝的最高统治者顷刻成了阶下囚,必须听从这个得意洋洋男人的无理要求。他们如何才能血洗这莫大的耻辱? “侍女,请您别动。”苏比冷冷地望向沈朔霞,“我不希望像您这样的美丽女子变成残疾,但许德下手很重,请一直待在那儿,等我与您的公主把事情谈完。” 说完,许德偏转脑袋,那双只有愚昧的眼睛里透露出杀意。沈朔霞身体不住向后滑动。 苏比对这个情况非常满意。 突然,一个默默无闻的卫兵手持长矛冲了出来,他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站在大殿中央自鸣得意的苏比。高亢的呐喊声在大殿回荡后成为千军万马,如汹涌奔流的河水般倾泻在苏比身上。 长矛挺进。 “呲——” 寒光闪烁的银光贯穿卫兵的甲胄,苏比像表演了一场以命相搏的魔术,长矛在眨眼的时间转向,刺向了它那勇敢的主人,矛头毫无阻碍地捅穿卫兵的身体,没入躯干的柄沾满鲜血,更多红色从精良的甲胄背后涌出。 人体内竟然有这么多血。 它流出一潭汪洋,在苏比脚下散开。他像踏血而上的君主。 “还有哪位勇士想尝试打败我们?”苏比微微一笑,松开长矛,卫兵和甲胄一起砸在地上,哐当一声巨响震撼了在场所有人。 见其他人安分下来,苏比再次看向公主。 “陛下,我佩服您的镇定。”他发现公主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简直失去感知能力的人偶,“或许您感受不到恐惧,但请您认清形势,陛下的龙体比两个州更珍贵。” “你说得对。”倾莲公主还能发声,声音没有任何变化。 她木然的目光到底意味着什么,难道她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钟烟庞政彻底混乱了。他工于心计,善于长远图谋,但不擅长应对紧急情况。 苏比露出困色,显然,他肯定也没料到,倾莲公主是这么与众不同的人。 “请公主决断。”他只好这么说。 “孤认为你更通情达理。”倾莲公主眯起眼睛——标志性的表情,说明公主在审视、在思考、同时已经想出了下一步对策。 只要这种目光没对着钟烟庞政,他便觉得安心。 “让陛下见笑。不过在下出使西朝前,的确认真学习过贵国礼仪。” “既然如此,你就带着许德的脑袋会去吧。” 倾莲公主话音刚落,壮汉的脑袋就消失了,他被一分为二,那个充满粗犷气息、令人生畏的脑袋向后掉落,跌到金碧辉煌的台阶上。 苏比怔怔地望着倾莲公主,而钟烟庞政露出反败为胜的笑容。给别人希望,再将他拉入更深的绝望,公主在这方面颇有心得。 公主用力撑开许德的手,轻巧地落回地面,将他的脑袋踹倒苏比面前。 “回去吧,告诉苍言,”她背对苏比,毫无防备地走回王座,“孤允许他开战。” 第198章 · 孤独的公主 水乃大地之血。 这句颇具诗意的话忽然窜进独孤麟奇的脑海。他注视着眼前的碧波荡漾向着远方延展,不由得回想起儿时的种种乐趣,苦楚立刻涌上心头。 他从未见过那个屠杀全族的仇人,只看到惨案之后的狼藉血泊。 独孤远山曾是一片繁华富饶之地,从中诞生的敛气心法更是促使无数武者云集于此,那儿的风总是轰隆隆的响着,仿佛是敲锣打鼓的乐队,热闹非凡。 那是光明磊落之地,却孕育的独孤麟奇,他聪慧富有天资,却被仇恨和憎恶浸透了心灵,往昔的童真化为了一滩黑水,正在夜以继日、孜孜不倦地蚕食内心。 薄翳在他胸口膨胀,他有些透不过气,目光寒冷而混沌,像深陷泥潭。 “你怎么在这?”沈以乐在远处跟他打招呼。 自从皇帝遇刺后第六天起,他们就被软禁在客栈,万幸的是,这座客栈专门建设为招待贵宾,里面一应俱全,上好的餐食赢得了所有武者的赞誉,淡雅的花园更是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独孤麟奇平常总是在露天阳台眺望皇宫,今天居然罕见地来到花园的碧玉池前,沈以乐自然感到惊奇。 “随便走走,散心。”他心不在焉。 “昨天公主身边的侍女找你了,你们见着了?” “你怎么知道。” “是我告诉她,你在楼上。”沈以乐坐到他身旁。 同一面池,我们看到的景色应当大相径庭吧。独孤麟奇心想。 “多谢。” “她为何要找你,你们说了什么事?”她好奇。 “没什么……” 独孤麟奇眨眨眼,碧绿的水面倒映出沈以乐的面容,一阵微风拂过,他感觉看到了沈朔霞。她们俩长得很像吗?他忍不住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你跟她长得很像吗?” “不像吧。”沈以乐探出脑袋端详,接着水镜端详自己的面容,“她看上去很年轻。” “你也一样。” 沈以乐似笑非笑地皱了皱眉:“我看上去年轻?” “抱歉,你本来就很年轻。”独孤麟奇耸耸肩,毫无诚意地回答她。 “你觉得侍女今年多大了?我在几年前就听过她的名号。”她也懒得计较这些。 “没兴趣。” 独孤麟奇说的是实话,沈朔霞的年纪很重要吗?重要的是她的心意,而她的心意让他感到心灰意冷。 沈朔霞将身心全交给公主了。 这是昨天独孤麟奇和她谈话结束后得出的结论。她似乎从小就接受愚忠的教育,决心一辈子守护公主的安危,直到老去。 不难想象,她一定会死在公主后头——保护公主是她的生命之源。 那一瞬间,沈朔霞的神秘面纱顿时成了一堵硬墙,它把沈朔霞与外界彻底隔离,任何人都没法接近。 独孤麟奇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但凡是人,都应该有七情六欲,就算沈朔霞缺失了这方面的情感,也不该如此冷漠愚昧……公主为何同意自己的侍女来见他?难道就是为了炫耀——沈朔霞是我的所有物? 他不禁生出对倾莲公主的厌恶,她的举动和小人得志没有差别。 “怎么闷闷不乐的?我还以为你见到侍女后会很高兴。”沈以乐没心没肺地笑着。 她也很美,武者的刚毅和女人的韵味结合得很巧妙,但没法提起独孤麟奇的兴趣——这么想有点自作多情了。 他摇摇头。 “沈朔霞……你既然看出来了,我也不再隐瞒,我很早就爱上她了。” 沈以乐微微一怔,听到他如此大胆的表白,少女不禁露出绯色,她低下脑袋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红脸蛋。 “这样啊……”她嘀咕着,“真好。” “有什么好的?” “我以为我们习武之人都一心一意钻研武功,情欲不过是世俗杂念,但是……身边的人都一个个成双结对了,看来是我太肤浅。” 独孤麟奇听后忍俊不禁:“人有七情六欲,本就是常理。沈姑娘没遇上心动的人。” 沈以乐抬起头,恢复了镇静:“还没有。” “我还以为你倾心陈简。” “陈简?”沈以乐顿住目光,“说起来,他到底去哪了……” 独孤麟奇有些惊讶,他真的以为沈以乐对陈简有意思。两人在武当时经常一起行动,夜间也有闲谈之先例,但看她的反应,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你不喜欢陈简?”他为了确认,忍不住八卦起来。 “刚开始我的确觉得他很厉害,但是……”沈以乐青眉颦蹙,“你不觉得他很奇怪吗?” “他是有点奇怪。”独孤麟奇说,“因为是朝廷的人,和我们接受的知识有所不同。” 沈以乐摇头:“我说得并非立场上的奇怪,而是更深的事物……我也说不清楚。比起让人心动,他更让人心悸。”她长叹口气,“只是那晚在玄境殿发生的事让我耿耿于怀,掌门也失踪了,天子也被……现在到底怎么了,感觉自从龙王出现,整个西朝都散发着古怪的气息。” “覆灭的征兆?” 沈以乐瞪大眼睛,连忙环顾四周。 “别乱说话。” 独孤麟奇恢复了以往的镇定和阳光,打趣道:“这不就是你的意思?” “胡说八道。”少女不满,抬手挥向池面,一道大浪很快从岸边涌起,卷向尽头。 两人静了半晌,她觉得有些尴尬,便开口。 “你听说北境的事了?” “何事?”独孤麟奇坐直身体。 “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她说,“知道为何从昨天起,就不让我们出客栈吗?” 独孤麟奇摇头。 小皇帝死后他就没再出去过,他甚至不知道,原来从昨天开始才不让自由出入客栈。 “北境来了两个使者,说要我们割让土地,否则就开战。” “好狂妄,北境人都是逃犯吧?他们连活都活不明白,还有心思找我们的麻烦?” “就是说啊,所以才不同寻常。”她压低声音,“我还听到消息,说两名使者在早朝时企图刺杀公主。” 少年瞪大眼睛,支吾半天说不出话。 先是刺杀小皇帝,又有人想刺杀公主?这世道怎么了? “之后呢?”他催促。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有个使者的脑袋被砍了,公主让另一个使者带着伙伴的脑袋回去,告诉他们的头领。公主允许他们开战。” “‘允许’?”多么霸气的一个词,“公主亲口说的?” “是啊。”沈以乐和他想法一样,“难怪倾莲公主能主持朝纲,一般人没有这种魄力。” 独孤麟奇微微点头,这件事让他对公主的厌恶更上一层,同时还多了分恐惧。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要和女人争抢另一位女人,而现实赤裸裸地摆在面前——他告诉自己,如果真的爱沈朔霞,就得胜过那位西朝的最高统治者,倾莲公主。 “倾莲公主……她叫什么来着?”他忽然想到这件事,“我好像没听过她的真名。” “呃……” 沈以乐摸了摸脑袋。 “我也没听过,不过肯定姓郑。” “‘郑’和‘朕’有点相似。” “不过公主从来都自称‘孤’。” “她一定很孤独。”独孤麟奇一字一句地说。否则怎会紧紧抓住侍女不放? 第199章 · 苍言 劈啪作响的炉火让人听得安心,但凌冽的寒风还是从窗户缝钻进衣袖,心理上的慰藉并不能温暖肉体,徐忠衡凝视天花板,嘴中吐出长长的青黑色烟雾。这是从西域流传到中土的吸食品,人们私底下都称它为“烟条子”,不过在朝廷,它拥有一个更佳文雅的名称—— “殿下,要少抽点淡古。” 没错,口中的东西叫做淡古,从长长的烟杆里吐出青烟,就像进入了古色古香的远方,其味淡寡,因而被雅称“淡古”。徐忠衡还是深越王的时候就开始吸食淡古,它能养精蓄锐、提神醒脑,是世间不可多得的良药,但身边这个忠诚的仆人却总是劝他少吸食淡古。 他叫巴耶兹,听名字就知道不是西朝人,他被东边的奴隶商贩卖到了朝廷,从小替徐忠衡打理日常,一晃过去了三十余年。巴耶兹是个皮肤花白的人,花白这个说法乍听上去一些不明所以,但只要见过巴耶兹,就会认同这个词语。 巴耶兹似乎是得了某种疾病,皮肤被白色的斑分成很多块,像一个用破布拼接起来的人。他的声音和皮肤一样破破烂烂,总是漏风,其他人听不习惯,但徐忠衡不以为意,他从小就听这种怪声长大,听到他的劝阻,反而觉得亲切。 “你说得对。” 徐忠衡恋恋不舍地放下淡古。 他曾经节制地吸食淡古,自从三年前被发配边境,郁郁寡欢就击垮了他,而淡古乘虚而入攫住他的大脑,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对这种东西上瘾了。他心想着再吸一口,一股黑烟便通过焦化的肺侵蚀全身。他能感受到,他的五脏六腑宛如凋敝的花朵。 命不久矣。 他眨了眨眼。 他曾是万众瞩目的天才,不少人叹惋他的血统没法继承王位,否则西朝将再次辉煌——这让他自满的同时又有生不逢时的自怨。结果自己的哥哥大言绝帝忽然病逝,他看到了掌权的曙光,本以为是天意让他踏上康庄大道,可下一刻就被打入北境的无人之地。 巴耶兹劝说他活着总比死了好,他勉强接受了,但当真正来到北境,他宁愿去死。 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 寒冷能摧毁任何一个意志坚定的人,无论搭建堆砌多么密不透风的堡垒,冷风都能狡猾地透进房屋,他不止一次想痛哭流涕,可泪水会凝在脸庞,他不希望变成那样。 “北边又来信了。”巴耶兹的声音和炉火的噼里啪啦混在一起。 “拿来我看。” 这位忠实的白色仆人旋即从衣袖里取出信件。 “即日启程,拜访深越王,苍言……”徐忠衡低吟。 北边那帮家伙的信总是简短利落,听说是因为墨水相当宝贵,信里没有多余的内容。友好的开场问候、寒暄;拐弯抹角的意图表露;目中无人的自傲……这些东西都不会出现在北境人的信中,他们追求简单。 “拜访我?” “世上没有第二个深越王。”巴耶兹诚恳地回答。 徐忠衡摸了摸杂乱的胡须,他狼狈太久了。 “这个苍言是什么来头?” “据卑职所知,苍言近期在北境称王,他在几年前也闹过不小的动静,但被雪冠军镇压。” 徐忠衡挑起眉毛,评价道:“是个难缠的人。” “是。” “不过他为何要见我?” “卑职不知。” 徐忠衡站起身,差点打了个踉跄,他太久没有运动了,囤积在腰部的肥肉和拖得长长的下巴很快出现在铜镜前,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邋遢的男人竟然是自己。若是曾经的友人、支持者看到深越王变成这般模样,会不会释怀——幸亏没让这种人坐上王座? “我得打理一下。” “可能时间很紧。” “什么意思?” “卑职刚才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巴耶兹指着窗外。 徐忠衡连忙走过去眺望。 他被发配到一座边境的小城,按照官方说法,这座名为垂北城的小城位处西朝边境线上,也就是说,垂北城北面那低矮、破败的城墙便是西朝的地界,但凡企图强行跨过城墙的人,都被示为侵略者。 可这事谁能谁得清呢?越到边境,地界越是模糊。而且,只没过胸膛的低矮城墙真的能防御北面的进攻吗? 外面白雪皑皑,年复一年呼啸的凄冷寒风企图推翻城墙,垂北城里的百姓只有不到两百人,其中一半是深越王曾经的仆从——现在或许还听从他,他不清楚——他们被连坐发配至此;另一半则是驻守边境的士兵和他们的家人。 原住民世世代代定居于此,徐忠衡觉得说他们在捍卫西朝边境并不贴切,用他的话说,这些人只不过是保卫自己的家园。 “我看到他们了。”徐忠衡低声说,仿佛是一个谨慎的刺客。 两匹高大的马正不断吐出白气,它们背上坐着两个人,都穿着被厚雪覆盖的绒毛大衣,分不出谁是谁。 “殿下,该怎么办?” 徐忠衡大概能猜到为何苍言会找自己。 一个失利的王爷,一个挑衅西朝的北境人,他们能做的事想当有限,苍言的意图可谓一目了然。 徐忠衡不自觉地伸出手,摸到淡古后狠狠地吸了一口,大脑瞬间清新,身体也离死亡更近了一步——他都明白。 “让他们进来。”徐忠衡不准备搭理这副邋遢外表了,让苍言看到自己的精神状态,事情说不定会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是。”巴耶兹低头,推开了房门。 寒气顿时涌入房间,好不容易有点热气的房间顿时回到了冷窖状态,徐忠衡紧紧地裹住衣裳,缝缝补补不下十次的大衣几乎丧失了保暖的能力,他只能靠不断哆嗦来产生热量。他走到火炉前添了几根柴火,大火和声音同时旺盛起来,让他觉得稍微好受了些。 他默不作声地等待,心想接下来要说什么。 没多久,第一个人先进屋,再是第二个,最后巴耶兹——这是废话,但也相当重要。苍言是先进还是后进,徐忠衡能够从这个小小的举动中窥探他的性格。 两个身穿雪袍的人都进屋后,巴耶兹关上了厚重的大门。 “久仰大名,深越王。”第二个人伸出手。 他是苍言。 徐忠衡握住他的手,很暖和。 “苍言?” 徐忠衡想,第一个进来的人是确保屋内安全,苍言随后跟进,说明他做事小心谨慎;可苍言把后背留给巴耶兹,说明确信巴耶兹不会威胁他的安危,观察细致。 巴耶兹的确没有武功,他曾经有,在发配边境时被废了。 “没错,鄙人正是苍言。”他脱下保暖的兜帽,露出一张刚毅却带着一丝狡猾的面孔。 第200章 · 寻找真凶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在京城徐徐展开,第一轮以北境使者偃旗息鼓收尾。 和煦的冬风抚慰着悸动的心脏,扁梁图故作平静地走在回府的路上,脑皮层跳动不止,许德被斩首的刹那不断在脑中重现。 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会武功,看不懂前因后果,只知道公主被许德要挟,最后许德的脑袋掉了。事情非常简单,里头却又充满玄妙。他这辈子见过很多武者和杀手,从第一眼见到许德开始,他就清楚那个来自北境的壮汉能够力压群雄。 可今天在朝堂发生的事只能说明一点,朝中还有一位隐秘的高手,不是侍女、不是弓箭手,更不可能是在场的钟烟庞政,神秘人一直保护公主,即便在那种危及的情况下,他——或是她——还是悄无声息地杀死了许德。 扁梁图曾想过最直接的方法就是买凶杀人,只要将公主杀死,就彻底没有后顾之忧了。目前来看,暗杀并非明智之举,公主留了太多底牌。 她到底在何时准备了如此庞大而完备的保卫势力? 扁梁图回忆公主的生平事迹。 她曾经不过是宫中的小丫头,虽然身份高贵,但和历朝历代的皇帝子女没什么差异,活得有滋有润,加之大言绝帝对她喜爱有加,宫廷里常常回荡着她的嬉笑声,又因是女子,也不必像小皇帝那样整天饱读经书,她生下来就是为了嫁人。可在她八岁那年,大言绝帝对她的态度大变,将她软禁至行宫内,足不出户,扁梁图从那时开始就很少见到她了,再过一年,就听说她被大言绝帝派去北境的消息…… 大言绝帝美名其曰锻炼公主,只有老糊涂的太后才会被这种谎言诓骗。 谁都明白,派去北境和发配北境的含义相同,公主已经从一国之君的孩子变成了阶下囚。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无人知晓,就连大言绝帝最亲近的太监也不知底细——他在公主卷土重来后就离奇死亡了,至于是谁下的手,则一目了然。 公主从北境回归后,先前的开朗就荡然无存了。都说北境能彻底改变一个人,这话说得不假,但这句话原意是“北境能让人彻底疯癫”,可公主显然不属于原意的情况,她仿佛被什么东西夺舍,变成了另一个人。 说起来,公主八岁……不就是十三年前吗? 扁梁图忽然怔在原地。 十三年前、国子监祭酒、乌汤……还有北境。 他隐隐看见了无数条相互交错的线索,它们就静静地漂浮在面前,只要再努力一点就能揪出事情的全貌——可问题是,他有必要追寻这些事吗?或者说,他有资格吗? 况且,手头还有更要紧的事。 寻找刺杀小皇帝的幕后黑手。 他的脑袋有些胀痛,长年打理人际关系让身体不堪重负,小皇帝的暴毙让他这些天始终保持神经高度紧绷,刚才在朝堂发生的许德断头更是触目惊心,他决心出城寻找一下老朋友。 * 这是京城外的一间朴素道观,道观本该建在山顶,可这座道观却独出心裁地落在山腰,涓涓细流从山林的隐秘之处钻入道观周围的沼泽地,清新香甜气息从泛黄的枝芽里冒出,再过不久,就只剩常青树还有颜色了。 扁梁图踏上石阶。青苔好像分不清春夏秋冬,依旧结实地附着在阴暗的壁槽中,一片泛黄的叶片随着山风吹响翻飞飘过眼前,附着在上面的水珠闪着太阳的光芒。每次来到这,扁梁图都会想到同一句话——这是处宝地啊。 道观的屋檐处布满蛛网,上面只挂着几只昆虫的尸体,捕食者早就逃离这片寒冷的领域躲进温床了。 他迈进道观,空无一人。 “什么风把宗正卿吹过来了?”谢如云身着道袍,悄然出现在他身后,“我听闻京城发生了大事。” “好久不见,隐士。” “是啊,”谢如云笑眯眯道,“我们楼上说?” “好。” 两人上楼就坐,谢如云端上一碗热茶。 “最近井水都臭了。”扁梁图刚抿入一口香浓的茶,谢如云忽然这么说。 “何意?”他惊讶地放下茶碗,低头注视茶水,在郁绿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前日我挑井水时发现井水变得奇臭无比。” 扁梁图松开抓住茶碗的双手,放到椅子两侧。隐士说话拐弯抹角,喜欢托物言志,就算他说井水是臭的,也不见得是真话。 “我便好奇去看看,你应该知道那口井吧?” “知道。”这倒是真的,在道观后面的小山上有一口前人凿下的井,井水清冽,他俩曾在井边烧酒吟诗作赋。 “里面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不是我的影子,而是一个人。” “人?”扁梁图愣神地看着谢如云。 “是啊,人。”谢如云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我将他捞起,是个孩童,身体已经泡胀,青白青白的,上面还黏着些紫红发褐的浮萍,捞上来时他差点分成两半了,看来死了很久。” 扁梁图低头注视茶水。 绿色的茶水忽然变成无底深渊,一个呼救的小孩在黑暗中发出呐喊。 “为何小孩会落到井底?”谢如云问。 他摇头,肥胖的下巴像另一个器官,跟不上脸颊摇摆的频率。 “我也想知道原因,就又在井底打捞片刻,”谢如云的目光中闪烁着光芒,“结果发现了一条狗。” 一个小孩,一条狗。扁梁图似懂非懂地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狗也死了。”谢如云靠在椅子上,“死的比小孩更久,毛发硬邦邦得跟铁剑一样刺人,眼珠子被井水泡烂,嘴巴张大,说不定是饿死的,皮松软得和骨头错位了。” “死得很惨。” “是啊,很惨。我后来就在想,那个小孩说不定是为了寻找狗,才落入井中。” “有可能。” 扁梁图忽然不明白为何要坐到这里。 他是来听谢如云说故事的?不是。 “你在思考这其中蕴含了什么道理,没错吧?”谢如云微笑。 他点头。 “其实,我有时候也会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就比如方才的这个故事,就发生在几天前。” 就发生在几天前…… 扁梁图感觉一阵反胃,忍不住想呕出来。 “你用那种东西给我泡茶?!” 谢如云大笑两声,端起面前的茶水,仰头一口喝尽,随后说道: “作为补偿,我陪你喝!”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眼看谢如云喝得干干净净,扁梁图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气恼地推开茶水,盯着这位玩世不恭的隐士。 “开个玩笑罢了。”谢如云说道,“你找我何事?” “这个水到底干不干净?” “如果我说它干净,它就能干净了?”谢如云露出轻描淡写的笑容,活脱脱一个教书育人的先生。 “……”扁梁图绕不过他,只好放起喝茶,“最近发生太多事了。你听说了吗?小皇帝遇刺。” “当然,我就住在京城外,怎可能没听说,满城的丧旗是生怕外人不知道啊。” 扁梁图苦笑:“那你应该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又怎么了?” “北境来了两个人,说要我们割地,否则就开战。” “能活着从北境出来,已经很伟大了。” 扁梁图一瞬间觉得谢如云在称赞公主。 他狐疑地看了隐士一眼,对方依旧是一副随心所欲的笑容。我太多心了,他想,最近接连不断的突发事件让我变得疑神疑鬼。 “之后你们怎么解决的?”谢如云问。 “其中一个人被杀头了,陛下让他的伙伴脑袋带回去,告诉北境的那帮家伙,要开战请自便。” 谢如云若有所思地点头抚须道:“那算不上什么大事,北境每隔几年都会闹腾一番,现在也差不多到时间了。” “话虽如此,不过这次的北境人可能比以往要强大一些——算了,不说这些与我们无关的事了,前些天陛下托付给我一项任务,让我找出杀死小皇帝的真凶。你觉得陛下是何意?” “陛下让你找真凶?你是宗正卿啊,为何要做这些事?那不是大理寺和锦衣卫该管的吗?” “我也觉得奇怪,这几天正烦恼。” “你不如直接找大理寺的人,让他们协助你调查。” “大理寺……我认识一些人——”扁梁图猛然摇头道,“现在的问题并非如何找到真凶,而是为何让我寻找真凶。” “难道陛下怀疑你与真凶有关,所以才借此试探你?” “陛下怀疑我——” “真的是你干的?” “无稽之谈。”扁梁图立刻摇头。他年事已高,闹不出这样的动静。 “那就行了,身正不怕影子斜,既然陛下已经将此事托付与你,你就认真调查吧,借此得到陛下的信任岂不美哉?” 扁梁图沉思片刻:“你居住在京城城南门外,没听到什么风吹草动?” 谢如云侧过脑,凝视他片刻:“京城的事我不太清楚。” “但天子死在揽月台,那可不算京城。”他的语气刚硬起来。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位神出鬼没的隐士知道部分真相。 “的确。揽月台在京城外,它戒备并不森严,就算提前有禁军布置也可能出现疏漏,如果有人更早一步在揽月台附近埋设陷阱,或许这事就这么成了……”隐士像在自言自语,“我游走江湖时听过一些传闻,在京城西面有一座小镇,江湖上传闻是杀手城,花钱买命、替人消灾,他们连朝廷重臣都能” “杀手城……是什么地方?” 江湖传闻十有八九是假的,就算有真的,也真不过传闻。不过即便如此,起码得知道那地方叫什么。 “菩提寨。” 第201章 · 辛学(上) 公主行宫,常春藤的清香从看不见的地方窜入房间,这些甜蜜的气味犹如河水,它们分支流淌在每一个瞬间,变化多端地抚摸着味蕾。钟烟庞政有些失神,他迷惘地半跪在公主面前,脑海中思索的却是之前发生的事。 “庞政。”公主的声音让他惊了一跳,他连忙抬起头。 “你善于思考,很好;但有些事不必斤斤计较。”她撑着脑袋,发丝的莲花香扑面而来,钟烟庞政侧过脑袋。 “公主,您说得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穷着不舍,“我如何能在朝堂上脱险,你很想知道缘由。” “……陛下,”钟烟庞政的忠心绝不允许自己说出违心之言,他猛然正视公主的目光,“您在上午施展的非常手段让属下崇敬万千,若公主能将其中的奥秘告知于微臣,微臣才能将这种手段纳入考量,以备不时之需。” “你不相信我的判断?” “微臣绝非此意。”钟烟庞政连忙低头跪下。 “既然如此,此事不必再谈。”她说道,“找我就为这个?” 钟烟庞政知道公主目前的态度,决心过段时间再打探今早的秘密。 他坐直身体,正色道:“如今北境动荡,随时可能发生战事,微臣以为需要尽快派遣得力将军前去镇守,我们应当抢占先机,在苍言闹出大动静之前扑灭火苗。” “看来你很忌惮苍言。” 钟烟庞政毫不忌讳地点头。 他站起身,头头是道:“陛下上一次听到苍言的名号是什么时候?是八年前,那时他已在北境小有名气,打出了名堂;再上一次听到苍言的名号呢?陛下尚且年幼,但微臣还牢记于心,那是十五年前的事,苍言跟随他的父亲草木侯率北境人攻打境内,陛下可能还记得,大言绝帝的长兄镇北王就死在草木侯刀下。” “草木侯?” 倾莲公主望向远方,那里有京城最大的刑场。 “没错,看来陛下还记得。” 公主微微点头。 钟烟庞政循着她的目光,两人一同望向了大刑场。 草木侯是北境众多反叛者的一员,他最为辉煌的战绩便是夜袭京城险些推翻了北城门,当时,这位风尘仆仆、器宇轩昂的北境人手中提着大言绝帝长兄的头颅,一时震惊全京城,后来大言绝帝亲自指示武林中人偷袭草木侯,草木侯被活捉绑上断头台,最终在众目睽睽下人头落地。草木侯之所以称为草木侯,是因有将士兵幻化成草木的力量,借助那种古怪而奇异的妖术,他才能带着三千精兵浩浩荡荡地出现在京城北山。 在草木侯的壮举下,“草木皆兵”从形容恐慌的俗语变成了真实情况。 “苍言是草木侯的儿子?”公主饶有兴趣。 “正是。”钟烟庞政说道,“北境使者出现后,锦衣卫便彻查苍言的身份,三天前就开始了,但因为他们地处北境,我们对他们知之甚少,所有今天才得到二人父子亲缘的情报。” “这么说他是来替父报仇雪恨。” 钟烟庞政不置可否:“无论如何,苍言能在北境活这么长时间,想必得到了其父亲残部的支持,他说不定掌控了类似草木侯的妖术异法,这才光明正大跑来想与我们宣战,我们得尽快布置防御——不过微臣意味,与其被动等待,不如直接将苍言那厮彻底瓦解,一劳永逸。” “有道理。”公主点头,“前些日子已派了两名将军前往北境,你打算再加?” “微臣觉得,需派一名恭莲队队员前往北境,监视北境诸事。” 公主闭上眼睛,似乎在想身边还有多少保护自己的人。 她动了动细嫩的手指,食指敲打裹上兽皮的龙椅,随后说道:“我本想培养陈简,让他接手管辖京城之外诸事,如今他下落不明……” “恕微臣直言,陈简那厮对陛下并不忠心,还是早日放弃他为妙。” “真是奇怪,”公主仿佛露出玩味的笑容“沈朔霞觉得陈简值得信任;你却恰恰相反,我召集的恭莲队队伍逐渐壮大,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吧?” 钟烟庞政说道:“其他恭莲队……我都知晓底细,可陈简是唯一来路不明之人,他的故乡在哪?为何被关入溶血大牢——无论如何,微臣不愿信任他。” “说得也是,不过陈简在恭莲队这么多年,他知晓了很多秘密,如今他消失……”公主扶住脑袋,手指有节奏地在脸颊拍打律动几下,“我这些日子忙不过来,差点都把他忘了。” “陛下的意思是……” “你可有找过辛学?问问他,陈简在哪。” 钟烟庞政想起谢如云说过的话,他本想直接转述,但犹豫片刻,觉得自己得亲自去辛学那见过一趟才行。 “微臣随后便去找他。” “好,找到陈简,问问他这些日子究竟在做什么;若是死了,死要见尸。”公主的语气变得干净利落,“至于北境,让夏言——算了,他急着给夏寡寻仇;让胡一去。” 钟烟庞政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胡一也是他心目中的人选,公主能主动说出来让他松了口气。 “微臣这就去办。” “叫胡一临走前来见我一趟。” “是。” 钟烟庞政抱拳缩成一团,毕恭毕敬地退出行宫。 他一直觉得胡一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曾是大理寺培养的暗桩,曾隐姓埋名在南疆生活了十五年有余,刺痛的阳光将他的皮肤晒得黝黑褶皱,外表比实际年龄老了二十有余,如今正做着赶海的闲事,说他是无业有名也毫不为过——他本可以争取荣华富贵。 京城离海岸有一段距离,钟烟庞政决心先去辛学那一趟。 他穿过林立的白玉石宫楼,来到了辛学的住所。 辛学整日游手好闲,研究一些不知从哪翻出来的古籍,想必现在也埋头苦干做些没意义的事。钟烟庞政这么想着,敲响了房门,雕梁画栋的厚实木门立刻给予沉稳的回应。 “何人?” “钟烟庞政。” 辛学推开门。 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眼眶凹陷,乌漆嘛黑的眼圈一看就作息不正。 第202章 · 辛学(下) 一股呛鼻的气味随着大门敞开灌入鼻腔,算不上臭,但也绝非好闻。 “什么味道?”钟烟庞政眉头紧皱。 “试试新东西。”辛学瞥了他一眼,“找我何事?” “公主想知道陈简的下落。” “隐士问过一次,他没告诉你?” “眼见为实。” 辛学耸肩,好像在迁就钟烟庞政的任性。 他走进房间并让矮个子跟上,一头乌黑长发保养得非常光润,在钟烟庞政面前荡来荡去。就算衣着邋遢满面疲相,发质依旧飘逸,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辛学曾说这是他好不容易才维持的头发,用了很多秘方和医药,钟烟庞政没什么兴趣,他不想做一个披头散发的鬼,太不正经了。若是被外人知道皇宫里供了个这样的活佛爷,也不知会遭到怎样的奚落。 辛学虽然自己邋遢,但屋内整理得干干净净,似乎始终为了迎接客人,每个角落都一丝不苟地清扫,连打理的痕迹也没留下。眼前的人和眼前的室内形成巨大反差,钟烟庞政见识过很多次,但还是忍不住惊叹一声。 “陈简已经死了。”辛学先开口了。 “让我看看。” “你没带人。” 遭了。钟烟庞政拍了拍脑袋:“太久没来,我都忘记了。” “无妨,我这儿正好够用。”他说着,坐起身弯腰,在地上摸索了几下,一旁的地板缓缓挪开,石头机关的轱辘声颇有年代感,实际上,这道暗门是辛学搬进这里后才重金建造的——这是公主的意思,就是为了方便辛学的研究和力量施展。 钟烟庞政注视辛学悠哉地爬下竖梯,两脚落地传来的回响从地面发出。 “稍等片刻。” “好。” 他点点头,环顾这间昏暗的巨大寝居。辛学既然没叮嘱不许乱看,他便大大方方地在屋子里踱步欣赏。一面墙放满了渗出霉绿的书籍,巨大的红棕木桌上整齐摆放着辛学目前正在看的书——《仙屈黑昼考》。从没听过的名字,也不知是说什么的,书本合得很拢,仿佛刻意躲避钟烟庞政的目光。 他可不管这么多,准备坐到辛学的椅子上。辛学比他高大很多,椅子腿自然也长上半截,他当然不能踩脏别人的坐垫,于是双腿用力一蹬,稳当地坐到上面。矮小的身体促使他的双腿格外有力量,他对弹跳能力自信满满。 “《仙屈黑昼考》……”他念着这个名字。 仙屈……似乎是北面的一座县。他摸了摸脑袋,并不确定。要么那座县已经改名,要么属于前朝——算了,无关紧要。 他心想着,翻开了第一页。 “仙屈自有险峻地之称,金人犯闶州,张翔及守臣据仙屈击却之,又三年,金人再犯闶州,诱张家老小以劝降,张假引兵击,北走乞降,闶州失六野,金人陷沛郡,纵兵焚掠,守臣继遁……”中间写了一大堆逃跑的守臣,似乎为了强调史料的真实性,钟烟庞政飞快地跳过这些无用的信息,看到最后,说当时的皇帝亲率大军伐金——“是月,叛将张翔现驻跸之处,呼眼不见物,唯白光。此乃‘黑昼’初证。” “流传民间的故事罢了。” 辛学动作很快,三下五除二就回到房间,身后拖着两个气息奄奄的人。 “‘黑昼’是何物?”钟烟庞政放下书。 为辅佐公主统治这个国度,他对民间流传的事物相当了解,民间之娱能反映百姓的生活状态,是非常简单到手的情报,可他从未听过什么“黑昼”,敏锐的洞察力让他一眼看穿辛学的敷衍。 辛学叹了口气:“你打算把我的藏书都问一遍?” “这是朝廷的藏书,并非你的。” “也是。” “黑昼?” “你看了便知,一种只发生在北境仙屈的奇异现象。”在听辛学讲解的同时,钟烟庞政快速翻开薄薄不过十页的《仙屈黑昼考》。“说是倘若做了亏心事并且是在仙屈做了亏心事——或是做了亏心事后经过仙屈,就会双目失明,只看到白光。因什么都无法看见,所以被叫做‘黑’,因只能看到白色,便加上‘昼’。” “那‘白夜’也行喽?” 钟烟庞政看完了《仙屈黑昼考》,后续记载的史料和第一篇基本一致,都是说有人做了亏心事,随后经过仙屈,最终被人发现双目失明,简直是批量创作的故事集,只有雷同,没有创意。有些史料听上去头头是道,很像真实发生的事,可上面无论是人名、地名亦或是朝代,钟烟庞政都从未听过;还有些故事则故弄玄虚,一看就是有人特意为增添恐怖氛围而杜撰的虚构故事。 “黑昼和白夜,听起来都不错。”辛学首肯道,“别管这些了,帮我腾出场地。” “好……” 钟烟庞政心想明明你比较高大,这种事为何由我来做? 一边不情愿地帮他把铺盖整齐的地毯掀开,沉闷已久的血腥味顿时充满整个房间。 这儿的味道已经够古怪了,再多点又何妨?钟烟庞政将地毯卷好,默默注视辛学进行接下来的仪式。 辛学拥有名为“天罗地网”的玄妙之力。只要他拥有目标的血,就能找寻到对方的下落,不过代价是需要耗费生命,屋内的那个秘密通道连接地下大牢,里面关押着许多死不足惜的人渣,专门为辛学使用能力所用。 现在一次要两人。 以前只要一人,但玄妙之力似乎有使用次数,天罗地网用到现在,需要的生命越来越多了。 在辛学穷困潦倒的时候,曾在地方无赖那儿打下手,使用天罗地网消耗的是自己的生命,所以他才看上去贫弱无比——年轻时滥用玄妙之力的恶果。 天罗地网像只不知节制的野兽,如饥似渴地汲取生命。 这正是公主不让辛学加入恭莲队的原因之一,玄妙之力太不可控,双方维持目前平稳的合作关系就够了,万一辛学这儿出现突发状况,只用派恭莲队将他处理即可。 辛学将两个犯人摆在身体左右,掏出小刀,轻轻划开被捆绑牢固的犯人的喉咙。两个犯人嘴里被赌上毛巾,瞪大眼睛目送自己的鲜血流出体外,他们的肤色逐渐变得暗沉无光,鲜血却迸发出生命力。只见辛学的双手十指正做着稀奇古怪的动作——若平常看到成人做这种动作,钟烟庞政一定会觉得愚蠢,可现在,他屏住呼吸,凝视这场扣人心弦的仪式。 流淌的鲜血像长了眼睛的两条细蛇,蜿蜒爬行在沾血的石地板上。这些厚实的凝结血块,正是天罗地网使用过的证明。 血蛇逐渐交错编制,一张天罗地网显现在昏暗的屋里,钟烟庞政点燃一支蜡烛,摇曳的火光将惊悚氛围推至高潮。 地图出现了,是京城,上面没有任何标记。 “你看,陈简已经死了。” 钟烟庞政凝视片刻:“也就是说,他在京城断气了。” “嗯。” 第203章 · 飘渺真相 与辛学道别后,钟烟庞政立刻总结目前的情报:陈简死在京城,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而陈简最后一次出现在恭莲队视线中是在武当,两地相距千里,时间相隔有半月,换言之,他是离开武当来到京城后遭到刺杀——或者自尽。总之他死了,而且,他很可能成功从武当带回了能击垮扁梁图的证据。 只是扁梁图下手更快,将他解决了? 是这样吗? 钟烟庞政觉得不可思议。那个陈简怎么会被人杀死?他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警惕和兽性的敏锐无人能及,武功高超更是受到谢如云和夏言、夏寡两兄弟认同……他会死在扁梁图手下?扁梁图手中握着怎样强劲的底牌? 必须马上跟公主汇报。 钟烟庞政加快步伐。 转过几道拐弯后,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黝黑褶皱的皮肤好像能夹住阳光,在难得暖意的冬日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是从某个神秘国度闯入西朝的侵略者,他个子很高,但由于驼背,身躯被压得很低,年逾古稀的老人莫过于此。不过他还很年轻。 “胡一,你怎么来了?”钟烟庞政眨了眨眼。 胡一转过身,露出一张任何渔夫都可以拥有的面容,海风侵蚀将道道沟壑刻画得非常深刻,平凡无奇的脸拥有一双睿智的眼睛,一眼便能看透事情的本质——这是钟烟庞政对胡一的第一印象。他隐忍、克制,同时追求高尚的远大目标,让人心生敬意。 这个驼背的男人缓慢转过身,太阳在棱角分明的头颅上流转不休。 “我听说了今早的事。”胡一无论什么时候都严肃无比,非常可靠,“北境似乎出问题了。” “苍言,”钟烟庞政不知道胡一对那边的情况了解多少,他索性开门见山道,“他打算向我们开战,陛下要求你北上督战。” “现在动身?”他看样子早就做好准备。 “出发前先去陛下那一趟,你不正为此而来?” “没错。”胡一点头道,“最近局势动乱,务必保护好公主。” “不用你说。” 钟烟庞政还想说什么,但胡一已经转身走向皇宫内了。 “等等,”他叫住胡一,“你觉得陈简如何?” 胡一马上回答:“陈简?我没见过他。” “好吧。” 钟烟庞政无奈地点头。恭莲队的成员之间并没有很紧密的联系,除了钟烟庞政能联络到大多数恭莲队成员外,其他人都如同孤岛般守卫在公主身边,在他印象中,胡一应该只和自己、弓箭手泰鸿多和侍女认识,他的身份非常隐蔽。 胡一没见过陈简,可他刚才的语气像是知道有这号人物,为何会这样? 钟烟庞政马上想到了原因:陈简在镇压龙王一事中名声大噪,居于海边的胡一肯定也听说了恭莲队陈简的名号。 “我正好也要去见公主,一起走吧。”他说完便迈步走向行宫,胡一则走在他身旁。 他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刚才的猜测。 “我听说了陈简,他杀死了那个来路不明的龙王。” “没错。” “龙王究竟是怎么回事?”胡一问,“现在连他的名字都没查清吧?” 又是一件让人焦头烂额的事。龙王暴乱虽然已经停息,但其中留下了许多让人不安的线索,本该伴随百苦教一同消亡的纵尸法重现江湖,而且龙王死后,尸体同样被神秘人操纵,龙王明显是这场骚动的一个傀儡。虽然钟烟庞政并不想多干预武林的小打小闹,但这次动乱十有八九是一场巨大阴谋的开端,大理寺已经派遣大量人手前往鹰雀谷——百苦教旧地——寻找线索,估计再过不久,那边就会传来消息。 “是百苦教的残党,”钟烟庞政说道,“无论是纵尸法,还是那个让人身躯腐烂的毒药,都是百苦教曾经掌握的秘法,无论如何,这事和百苦教脱不开干系。” “我记得当年千手毒女落败后,百苦教教徒要么被关入深水地牢,要么被驱逐北境,北境有百苦教的人,这次北境的挑衅和东海龙王作祟,说不定是双方里应外合的‘杰作’。” “很有可能。”钟烟庞政喜欢跟聪明人说话,胡一就是如此,他立刻点出了自己的内心想法。 北境企图侵略西朝的先例不计其数,以往钟烟庞政并不在意,但这次不同,他察觉到东海和北境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西朝面对的不止是北境的奇袭,更有后方的反叛,这将是一场生死存亡之战。 他没把这件事告诉公主,因为目前还缺乏十足的把握。他只希望在公主面前展现自己脚踏实地的一面,这种语焉不详的推测并非他所望,更不是公主想听到的东西。他庆幸身边还有像胡一这样能保守秘密且目光长远的同党。 “而且还有一件事让我耿耿于怀,”他继续说道,“既然你也注意到东海的事,想必也听说,古镜门曾安置过酷似千手毒女的女子。” 胡一点头:“而且再后不久,古镜门便被灭门了。” “……环环相扣,却找不到解开的方法。”钟烟庞政喃喃自语。 目前浮出水面的线索已经够多了,简直是在挑衅、质疑他们的能力,这些明面上事件似乎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包括小皇帝被杀,仿佛也被一只巨手闲情操纵。钟烟庞政向来都是指点江山的豪杰,无法忍受成为他人手中的玩物,可他明白,这次绝不能操之过急。 如果一切都是苍言的安排,那至少准备了十余年。要摧毁他那宏大的侵略计划,绝不能走错一步。 他不耐烦地揉了揉鼻子:“胡一,你能感觉到吗?有人布了个很大的局。” 胡一沉思片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近期发生的事都有联系。” “不是吗?有一部分百苦教教徒流亡北境,北境有苍言;东海出现了百苦教的秘法;深水地牢同样关押了许多教徒;还有武当,张胜寒在三年前杀死了百苦教的千手毒女。百苦教是所有事件的连接点。”钟烟庞政一边说,一边想。 是啊,任何事情都能窥见百苦教的身影,可到底是谁? “天子遇刺也是百苦教所为?” 钟烟庞政摇头:“目前还没这种迹象,但仔细查下去,说不定能寻得蛛丝马迹。”他忽然有了信心。 “我劝你别费太大精力将所有事串在一起。”胡一难得说出与他想法相左的话。 “何意?” “它们可能正如你所说,息息相关;但也可能是在各种机缘下同时发生而已。要我说,与其将线索串联,不如直接解决问题根源——北境。” 钟烟庞政愣了片刻:“这种说法的确是你的风格。” 化繁为简,胡一最擅长这种事。正是如此,钟烟庞政才向公主推荐胡一前往北境。 他相信这位深谋远虑的暗桩能摆平苍言。 第204章 · 幕后人 扁梁图已经很多年没迈过大理寺的门槛了。说他做贼心虚也好,见利忘义也罢,他确实没有再来到这儿的理由,除了这次。 大理寺卿听说宗正卿有求于大理寺,也难得地出现在这座古朴的建筑中,大理寺比往日多出了一份庄严很紧张,耳目遍布京城的锦衣卫早就听说宗正卿需侦办天子遇刺案,一些位高权重的锦衣卫也来到现场。 在锦衣卫和大理寺职能混淆的朝代,这种情况已是屡见不鲜,扁梁图有时都会把它们混为一谈。他还记得锦衣卫曾经是大理寺直辖的情报机构,直到某代帝王钟情锦衣卫探听情报的功能,便赋予了锦衣卫禁军的职责,从那时起,锦衣卫的地位便与日俱增,一部分融为大理寺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则带有禁军的帝王色彩。这种不好的演变逐渐发展到倾莲公主这代,公主推波助澜,在锦衣卫里分支出名为恭莲队的近卫军,导致现在,大大小小的事务都能看到锦衣卫插手的影子,锦衣卫独享的“诏狱”更是让大理寺的处境难堪。 这次扁梁图与大理寺卿的见面,同样被锦衣卫掺和一脚。 一名身穿飞鱼服的镇府使趾高气昂的站在大理寺中央,仿佛扁梁图应当和他见面。 扁梁图看到此景,无奈地摇了摇头。想当年锦衣卫对他忌惮三分,如今似乎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知道公主与他产生裂隙,连一个小小的镇府使都敢骑在他头上了。他眯起眼睛,心中闪过一道决意。 马上,随着低声谈论消退,大理寺卿走了出来。 他长相严厉,传闻光是瞪眼就能让犯人闻风丧胆,交代实情。不过扁梁图没见过这位大理寺卿的审讯手段。高大魁梧的身材出现,很快就压了镇府使一筹,镇府使似乎有所退缩,主动为大理寺卿让开一条道路。 狐假虎威在别人的领地是行不通的。扁梁图向镇府使投出戏弄的眼神,同时迎上前:“陛下让我负责天子遇刺案,大理寺卿应当知晓。” “嗯。”大理寺卿微微点头,并挥手让闲杂人离开。镇府使在原地踌躇了片刻,一方面被大理寺卿的气势压倒想夹着尾巴逃跑;另一方面又担心指挥使会怪罪下来。 扁梁图给了他一个台阶,告诉他这是宗正寺和大理寺指间的事,锦衣卫不必插手。 “外厉内荏。”大理寺卿叹息一声,“锦衣卫这些年愈发猖狂。” “是啊。”扁梁图知道话题很快会绕到公主身上,于是连忙说道,“我们赶紧谈正事吧,陛下没给我多少时间。” “若查不出真凶,陛下会如何问罪?” “陛下没说。”扁梁图抽搐了一下,“别想这些了,我们堂堂大西怎可能找不出行刺天子的真凶?” “说得对。” 大理寺卿的声音听上去缺乏底气,扁梁图的心不由得下沉。情况不容乐观,幕后黑手非常狡诈。 高大男人做出“请”的手势让他跟上,并争分夺秒说明现在的情况。 “锦衣卫与我们一同侦办此事,其实方才可以将镇府使留下。” “那你为何让他走?” 大理寺卿耸耸肩:“无关紧要,反正锦衣卫收集到的情报也寥寥无几。先说在天子遇刺时嫌疑最大的左卫率张克钊吧,我们彻查了他的身世,他出生于中州南陵及野村,家室平凡,靠着打拼成为武举人,先帝看中他身份干净,便提他为左卫率。” “这种人不像是会刺杀天子的人……” 大理寺卿点头:“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他受惠于先帝,效忠皇室,在其余皇室成员中也得到一致好评,他统领安排的禁卫军在这么多年里从未出现纰漏,防范了三次宫廷暗杀。更重要的是,在他被关入深水地牢后没多久,就被施以炼狱刑了。” “炼狱刑只有大理寺的文书——” “我查过大理寺,问题并非出现在我们这里,”大理寺卿说道,“那几天所有人的行踪都能一一得到确认。” “那地藏公为何会执行炼狱刑?没有大理寺的文书,那只剩下……二品重臣?”扁梁图面不改色地说出自己的猜测。 “没错,问题只可能出现在他们那儿。” 你错了,扁梁图心中暗喜,并非只有二品以上和大理寺能号令地藏公,否则我如何能送走陈简这个大麻烦? “二品重臣都是皇室成员,就算是大理寺和锦衣卫也必须小心翼翼,否则随时可能遭来杀生之祸。”大理寺卿埋怨道,“陛下既然让你查出真凶,为何不放宽对我们的限制?时间过得越久,证据就会被处理的越干净。” “没错……”扁梁图想,莫非公主知道问题并非出在皇室成员? “张克钊是这场刺杀的一个棋子,他安排了护卫军的位置,特意在揽月台留下疏漏,好让杀手有机可乘。”大理寺卿推开一扇厚重的石门,建制整齐的书柜上摆放琳琅满目的卷宗。“但我们刚才也说了,张克钊不像是对皇室不忠的人,他很可能是无意间听从了某人的诱导,稀里糊涂地给杀手一条通路。” “我听说在当时,他还对着天空大喊‘仙鹤’。”扁梁图有些发昏。 这个张克钊又像好人,又像坏人,立场无从判断。他受先帝馈赠成为最接近皇室的平民,确实不该存有二心,可人生漫长,大言绝帝的猝然离世或许给了他当头一棒,让他疑神疑鬼认为是小皇帝害死了先帝,从而心生对小皇帝的怨念——这也有可能。 “我觉得……我们不该从这方面入手了。”他对正在翻找卷宗的大理寺卿说道,“张克钊已经被打入炼狱,我们没法再从他身上得到任何东西,你想一想,我们面临的对手是连地藏公都能驱使的神秘势力,它同样能杜撰张克钊的身世,甚至扮演张克钊的亲朋好友。” “那你觉得该如何下手?” 大理寺卿对扁梁图这番言论感到不满,仿佛在说大理寺的卷宗能被随意篡改。 “两个方向:一、何人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用利器贯穿天子的脑袋,这种人绝对是江湖有名的武林高手;二、为何今年授冠仪式在揽月台进行,何人暗中作祟?” 大理寺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诡异的气氛顿时弥漫在卷宗室。 “怎么了?”扁梁图的癞蛤蟆脸在阴暗光线下更加模糊。 “在揽月台授冠,是公主的意思……” 大理寺卿、宗正卿——两位交情不浅的重臣对视不语,扁梁图感觉寒气从头顶泼下。 第205章 · 露月(上) 独孤麟奇孤零零地走在京城的大道上。经过两天的全面盘查,他们已经可以离开客栈自由行动,不过禁止出京。他本没有离开客栈的意思,但突然获得名义上的自由诱发了出行的欲望,今天趁着晨光熹微,他走出客栈,看看阔别多年的京城如今是副怎样的姿态。 即便清晨,京城已展露繁华的气氛,来来往往、车水马龙让独孤麟奇错愕,这片物华天宝的神圣土地在短短几年内又有了巨大发展。虽然江湖上总流传公主祸乱朝纲的蜚语,但京城经济实打实的进步不容忽视,无论人们怎么否认倾莲公主的篡位之举,在她治理下,西朝至少没有消退的迹象。 每隔一段路,就能看到三三两两互相照应的训练士兵,他们严肃的神情中露出迷惘,这些一大早矗立寒冬的卫兵可能压根不知道自己在防范什么,犹如一根根没有思想的木桩。独孤麟奇怜悯地看了他们一眼,继续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 他还记得儿时的自己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是个凑热闹的好手,在家族覆灭后,过往的习惯也被彻底颠覆,曾经的童年无忌在一夜之间与他撇清关系,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要与悲伤和仇恨为伍,直到遇见沈朔霞。 为何她的目光能让独孤麟奇敞开心扉?就连他自己也说不上缘由,他只觉得两人的相遇在冥冥之中。 兴许能在路上遇见她。 他抱着这种想法,走向皇宫。 随着太阳升出地平线,大地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光线进一步将这座古老的都城勾勒清晰,凹凸有致的城墙投影为雪白增添了神秘风情,越来越多的声音从大街小巷冒出,京城像被烈火点燃的谷堆,转瞬间沸腾了。 人们总是在同一时间苏醒的。独孤麟奇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在京城客栈的这些日子,他只能进行一些简单的修行,不敢闹出一点动静。今日被阳光这么一照射,忽然觉得许久未动的骨头开始松垮了。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京城的庄严气氛着实不适合他,可他又享受待在这儿的日子——这是他离沈朔霞最近的时候。 想到这点,他更加坚定地迈开步子,决定用自己的行为打动她。 突然,一阵心旷神怡的亲身传入耳畔。 “皇甫晴?”独孤麟奇转身张望四周,很快就锁定了琴声的位置。 那是一处烟花柳巷,参差不齐的青瓦楼檐角挂满妖娆的绸帘,让人眼花缭乱,紧闭的窗户说明此刻并非接待时间。那声琴声或许只是某位女子转轴拨弦的余韵,也可能是名妓为今晚准备的助兴节目,不过在独孤麟奇耳中听来,那只能是皇甫晴的琴声。 毕竟琴声就是皇甫晴的玄妙之力啊…… 他不知皇甫晴为何堂而皇之地在京城弹奏古琴,不过那琴声似乎在呼唤着谁。 是我吗?独孤麟奇不自觉地走入小巷。 琴声还在继续,弹奏的是在京城非常流行的一曲小调,懂得乐谱之学的名妓十有八九都能弹奏,但音乐淡雅却不失热情的境界,却少有人能达到,曲终,悠扬的尾声多了份女子的妩媚,仿佛被纤指轻抚脸颊。 独孤麟奇停下脚步。 皇甫晴绝非这种弹奏风格! 到底是谁? 他紧张起来,屏气凝神观察这条小巷的情况,左右两侧都是随风飘动的轻纱,如同刚出浴的美人在极尽身姿诱惑客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些曼妙的轻纱背后充斥着杀机,他能看到泽气浮动的颜色。 琴声……刚才有两个琴声,第一声绝对出自皇甫晴之手,第二声则是位女性。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却想起自己的剑已暂交锦衣卫“保管”了。 这是请君入瓮的陷阱?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分析从刚才开始的种种迹象。他是无意走到附近的,没受任何人引导,如果真是陷阱,未免有些随心所欲了。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潜移默化地操纵他,那人便是皇甫晴,倘若真是皇甫晴诱导他来到这,那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两个极其相似又略有差异的琴声让他无法释怀。他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先前紧闭的排窗被推开了一扇,琴声从屋内漏了出来,更加清晰。 四周空无一人,大白天没有人会想到来这种地方。开窗,毫无疑问是在邀请他上楼。 独孤麟奇盘算着此行的危险程度,他现在身处京城,对方再大胆妄为应该也不敢在这儿动手,何况他又未曾与人结仇,虽与杀手城有一些联系,但从不帮他们办事……他一边想着,一边踏着上楼的台阶。老化的木头发出一阵喘息,这栋楼仿佛随时会坍塌。 轻絮飘柔的帷幔上显现出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影,阳光将他手中的玉制折扇照得锃亮剔透。 “皇甫晴?”独孤麟奇小声询问。 “我还在想,你怎在楼下磨蹭了这么久,总算是上来了。” 果真是皇甫晴,他松了口气,推开帷幕想问问刚才的两种琴声是怎么回事,可帷幕后的情况让他顿然停在原地。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正在拨弄琴弦,她身着非常华丽的淡红色衣裙,翩翩裙摆被灌入房间的风吹出让人浮想联翩的弧度,粉纱披肩将锁骨描摹得若隐若现,没有经历风雨洗礼的手指独贴在硬朗的琴弦上,压出饱满的肉感让人垂涎三尺。她的身形没有弧度,像是个身体尚未发育的小孩,但眼神却透露出久经风霜的成熟。 真不愧是京城的艺妓。独孤麟奇心想,即便身材不如同行,光凭眼神就足够让人醉生梦死了。 他是意志坚定的人,虽然初眼看去心灵确实受到不小的震动,但很快镇静下来。 “这位是?”他问。 “新的露月。”皇甫晴微微一笑,“上一位露月已经死了。”他轻拍露月的肩膀,向这位名妓介绍他,“这位是稚泣,玄月。” “久仰大名。” 听到名妓发出的声音,独孤麟奇怔住。 这是怎样的声音?既像少女,又像未变声的男孩。 皇甫晴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露月是**。” **……打扮成女人模样供达官显赫玩弄的男孩。独孤麟奇颔首,不知该不该夸他的美貌。 皇甫晴俯身凑到露月耳畔说了些什么,露月则点头,开始挑弄琴弦,方才的曲目又从古琴中悠然响起,为寒冷的冬日早晨覆上一层暖意。 借着琴声掩护,皇甫晴摇着折扇道: “我就开门见山说了,最近宗正卿在查菩提寨。” 第206章 · 露月(中) “宗正卿……扁梁图?” “没错,是他。” “他为何要查菩提寨?这和他有关系?” “公主亲自任命宗正卿查出刺杀天子的真凶,他不知从哪听到了菩提寨的风声,这些日子派遣了几名得力的锦衣卫前往菩提寨找寻线索。”皇甫晴说完突然转向露月,“这里要弹得再轻一点,要让人感受到朦胧的意境,而非唐突出现。” “我明白了。”露月非常认真地回应皇甫晴,随后重新弹奏刚才那段。 真是奇异的场景,一边是杀手们在交换情报,一边是养眼的古琴辅导。独孤麟奇再次把目光放到露月身上。如果他是男人,这副没有起伏的身体就能解释得通了,可究竟是怎样的官员喜欢玩弄男儿身? 露月弹得相当仔细,每一段起伏都拿捏准确,想必让他弹上三五次都能呈现完全一致的内容,这足以说明他功力深厚——独孤麟奇经过这么多年的修行,早发现并非只有登上比武场才能衡量他人的武功,越是实力强劲的人,越能从身边的小事窥见一二。 露月拥有稳重的弹奏功力,他对气息的运用可见一斑,应该符合荣侠客的标准。 他脸上画着非常淡雅的妆容,别说看出年龄,就连性别都模糊不清。比起杀手城的事,独孤麟奇更好奇这位新加入秘教的露月是何方神圣。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问皇甫晴。 皇甫晴愣了片刻。他肯定想不到独孤麟奇会在这种时候谈及其他琐事,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儒雅稳重,跟这独孤麟奇的思路回答:“当然是在京城认识的。” 露月刚好奏毕,他停下双手,抬头用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眸看向独孤麟奇。 “说起来,”独孤麟奇故作镇静地抽了把椅子坐下,他架起双腿说道,“我还从未见过之前的露月。” 皇甫晴道:“你没见过的秘教成员多得是了,包括我也一样,许多人在不知不觉间被杀死,又被更替,这就是秘教这么多年野蛮生长的原因。”他这番话更像在说给露月听。 “我平日该如何称呼你?”独孤麟奇问露月。 “花名葵凉。” “葵凉,好名字。”他点头道,“你知道秘教是做什么的?” 葵凉似懂非懂地摇摇头,模样惹人怜爱。独孤麟奇不知他是有意为之还是性格如此,无论如何,他确实长着一副红颜祸水的外表。 “他才加入秘教不久。”皇甫晴说。 “你说什么?”独孤麟奇愕然无语。皇甫晴在想什么?!这个葵凉可是在京城招揽客人的**,倘若他是锦衣卫的密探,那秘教岂不是要被朝廷一网打尽? 他注视皇甫晴,平静随和的谦玉公子看样子运筹帷幄,很相信露月的忠诚。 “不必担心,”皇甫晴说道,“露月已是秘教的人了。” 独孤麟奇不安地点头,心想事情变成什么样都与他无关。 “我们还是说回菩提寨的事吧。” “……你说。” “有四名锦衣卫前往菩提寨,我已经提前通知了城主,但锦衣卫各个目光老辣,再怎么收拾也可能有遗漏,所以城主那边也希望在京城的我们能有所应对。”皇甫晴说道,“你觉得如何?” “手头的情报太少了。”独孤麟奇说道,“你知道我需要很多情报,一个扁梁图远远不够。” “你知道的还不够多吗?”皇甫晴反问,“小皇帝遇刺那天你也在揽月台,你应该看出是壮月的手笔吧?” “我知道,”独孤麟奇说道,“你以为‘智言指路’是万能的?我们虽然对天子之死知根知底,可扁梁图为何会查到秘教?为何扁梁图成为追凶者?这些事我们一概不知,没有任何线索,况且——” “况且?” 独孤麟奇扶着脑袋:“我最近有更重要的事。” 皇甫晴听后暧昧笑道:“侍女?我可以想办法为你开辟一条道路,让你畅通无阻进宫见她。” “你疯了,”他低声警告,“你难道没发现?朝廷其实也有人拥有玄妙之力?若我们贸然出手,说不定会被逮个正着。” 皇甫晴没再说话,他轻轻扇动玉扇,吹起的凉风反扑迎上窗外的寒气,两股气交融在一起,房间顿时再下降一个温度。 “你怎么知道朝廷有玄妙之力?”他问。 独孤麟奇不明白皇甫晴为何要这么问。 他难道没看出来吗? 少年踌躇半天说道:“你难道感受不到?” “……”皇甫晴少见地露出困惑的表情,他皱了皱眉头,随后略带释然地说道,“难怪自从进了京城我就觉得有种说不上的感觉,看来玄妙之力的是罪魁祸首。” “请问二位……”葵凉突然说道,“玄妙之力究竟是什么?” 皇甫晴示意由他来解释。 “是老天给我们的馈赠,同样是诅咒。” 独孤麟奇点头连连。 “只有像我们这样拥有天赋的人才能获得玄妙之力,它是一种来路不明的玄幻力量,是拥有者内心欲望的展现,就比如说稚泣——” “为何要说我?”独孤麟奇不满。玄妙之力与欲望并存,欲望同样是弱点,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的玄妙之力被其他人知道,更何况葵凉与他萍水相逢。 “你的非常普通啊。难道要让露月知道我的力量?那可不好。” 我的玄妙之力确实没什么非比寻常的地方——虽然也非常有用,但达到不必要隐瞒的程度,不像皇甫晴,他那鬼魅的力量能成为扭转局势的底牌,越少人知道越好,说不定他还后悔让我知道。 独孤麟奇叹息一声:“随便你了。” “稚泣的玄妙之力是‘智言指路’,可以让他拥有非比寻常的远见,知道的信息越多,他就能制定越详实、可靠的计划,智言指路能发现疏漏之处,能填补一些正常而言根本想不到的事,甚至预言未来。这就是他的玄妙之力。”皇甫晴头头是道,仿佛在炫耀一般。 可这是我的能力,不是你的。独孤麟奇抱怨。 “稚泣之所有能得到智言指路,就是因为儿时经历了家庭的变故,他希望找到杀死家人的真凶,而那场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信息零散混乱,‘智言指路’因此降临到他身上。听上去是很好的事,但其实不然,玄妙之力需要代价才能使用。” 皇甫晴说得没错。无论是皇甫晴本人还是独孤麟奇,亦或是秘教的其他成员,他们并不会毫无节制地使用玄妙之力,那些贪婪的能力永远试图掠夺他们的其他东西,独孤麟奇每次使用“智言指路”都会感到疲惫不堪,一天甚至两天——最长一周时间无法施展泽气和功法。 他还从未听过其他人的代价是什么。这件事是绝对的禁忌,他宁愿暴露自己的能力,也不希望弱点被人知晓。 皇甫晴继续说道:“而露月,你也拥有玄妙之力,就是昨天正午你施展的那种招式。” 葵凉闭上眼睛。 昨天正午发生了什么?独孤麟奇没听说什么风吹草动。 “那个人说他看不见了,就是因我的玄妙之力吗?” 看不见了? “没错。”皇甫晴点头,随即向独孤麟奇解释,“昨天有一个官员妄图侵犯露月,结果瞬间双目失明,仓皇之下坠楼而亡了,我也是正巧碰到才发现他。” “原来如此,让人失明的力量。”独孤麟奇点头,“很适合暗杀。” 皇甫晴听后笑容满面,好像即将说出邀功的话语,不过他没这么说,而是对葵凉说道: “露月,今后你便是我们秘教的伙伴了,有什么危难我们要相互帮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明白。”葵凉露出坚毅的眼神。 “别听后面那句话,”独孤麟奇好意提醒,同时戏弄地看向皇甫晴,“我从未听说秘教要‘有难同当’。” 皇甫晴不置可否地耸肩:“现在改变也不迟。”他啪的一声收起折扇放入衣袖,说道,“这回我们得开始说正事了吧?露月你在京城居住六年,应该也从上层的官员口中听说过一些小道消息,好好想想,就当教主给你的第一个任务。” “好!”这个年轻貌美的小子回答得铿锵有力。 独孤麟奇问:“有吃的吗?” “我让人送上来。”葵凉说着便站起身,轻薄的纱裙笼罩身段,隐隐约约地从独孤麟奇身边飘去,葵花的清冽和苦涩香气同时渗透到房间的每个角落。 “别看到一个人就动真情喽,”皇甫晴打趣道,“有时候男人比女人更懂何为‘妖娆’。” 独孤麟奇面不改色地目送葵凉走出视线,喃喃道:“说得对。” 不过他心里想着的还是沈朔霞。 第207章 · 露月(下) “让葵凉亲自呈上点心可要花大价钱。”看着娇小的男人稳稳当当地走上楼梯,皇甫晴对独孤麟奇说道,“你应当感到荣幸。” “看来做这行相当赚钱。”他没有正面回复。 “是啊,赚的盆满钵满,而且也没什么风险,最多是——”见葵凉已靠近,皇甫晴不再谈论青楼行业的事情。独孤麟奇从中得出一个结论,葵凉肯定非常憎恶他的这份差事。“好了,你吃饱点,待会儿全靠你了。” “我也不确定‘智言指路’能达到什么程度,”独孤麟奇深深吸了口气,“我尽力而为。” “嗯。”皇甫晴示意葵凉坐下,同时大手一挥,那扇窗户便悠悠合拢。独孤麟奇似乎明白为何要让葵凉入伙了,皇甫晴说不定正是看中他在京城的情报网,这个懵懂却又成熟的**可能还没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被皇甫晴的花言巧语诱骗了。 独孤麟奇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点破——他没必要这么做,秘教的所有人都善于利用他人,自己也不例外,能接触上层社会的葵凉是非常好的切入点。 “还是由我先说明,这样露月也好提供线索。”皇甫晴再次摇出折扇,清凉的风能助人提神醒脑,“从最开始说起,露月你要听仔细了,任何可能有关联的事都要告诉我们。” 露月立刻点头:“我明白。” “半个月前,我们杀手城的九级浮屠接到一桩事,杀手是我们秘教的人,就称呼他为壮月,壮月要前往京城刺杀当今的天子——你肯定知道,他在大概一周前死于揽月台。” “嗯,暗杀很成功,”他一字一句说道,“这段时间来烟雨楼的贵客都居心叵测,想从天子遇刺中得利,但他们都不是买凶杀人的买家,所有人都在思考究竟是谁有能做出这种手笔。” 烟雨楼?独孤麟奇想起挂在屋外的牌子上写的似乎是这三个字。 “那些人是如何推测的?”皇甫晴问。 “我想想……他们谈及最多的便是三年前大言绝帝驾崩的事——” “等等,皇甫晴,”独孤麟奇问道,“你难道不知是谁雇了壮月?” 皇甫晴露出遗憾的神色:“杀手城的买卖都是保密的,我怎么可能知道,城主也不会透露。” 杀啊,杀手城的规矩,那个看上去憨厚老实的城主相当执着于规矩,独孤麟奇怀疑城主就是秘教教主,不过没有任何证据,他也不敢触及这个问题。秘教的成员都知道,谈论教主是秘教的禁忌,他们的教主神秘而恶趣味,始终混杂在十二位秘教成员中,甚至有人认为秘教压根不存在什么教主—— 这也有可能。 独孤麟奇默默想着,就算没有教主,总得有个牵头人吧?皇甫晴说秘教至少有十五年的历史,最初创立秘教的人还活着吗?那人是不是一直在乐此不彼地挑选、发展秘教成员,站在所有人之上注视他们的种种行径? 在教主的视野里,这些成员意味着什么呢? 玩物?牵线人偶?都有可能。 独孤麟奇脑中闪过皮影戏的场面。 任何人都不喜欢被操纵的感觉,他更是如此。从独孤远山覆灭那时起,他就总觉得自己被名为“命”的线牵着行动,他命中注定地逃过屠杀、命中注定地遇上皇甫晴并加入秘教,之后有命中注定地遇上沈朔霞……他没有自由的方向,未来被一条不可视的线规划成牢不可破的路途。 “壮月呢?”他下意识问。壮月是刺杀天子的凶手,总该知道谁买了小皇帝的命吧? “他当然去避风头了,我找不到他,下次见面估计要很久以后了。”皇甫晴说,“先不说这些琐碎之事。露月,你继续说。” “那些达官显赫认为,倾莲公主之所以能把持朝政,正是因其弟为皇帝,小皇帝一死,倾莲公主也就没了立足之地。” “这些事竟能被迂腐的脑袋想出,看来我们西朝的大臣也并非无能之辈。”皇甫晴无意打断。 葵凉附和地淡笑,似乎想说“有些人也并非愚昧迂腐”,不过他把多余的话吞回肚子,继续说道:“三年前皇权之争被大概分为三派……” 老生常谈的事了。独孤麟奇甚至听腻了三年前的故事,前些日子和陈简一同追查武当秘密的时候,他的大脑就被那些无聊的党派之争填满,没想到到了京城又得听葵凉讲述一遍。葵凉所说和他了解的完全一致,多了点无关紧要的细节。小皇帝派、王爷派和深越王派,最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倾莲公主把持朝政——奇怪,当初为何没人想到倾莲公主? 他把疑惑提了出来。 “公主……她根本没有展露参与夺权的意图,况且本是女子,多半被人忽视了。”葵凉解释,“我听过一则关于公主的怪事。” “说,这很重要。”皇甫晴催促。 “你们可知道,公主曾在幼时被遣去北境。” “是真的?”皇甫晴道,“我听过类似的传闻,说公主忽然失宠被派去关外,但她又回来了。” “确有其事。”葵凉点头,耳坠叮当作响,“北境是个神秘之地,公主或是在那儿得到了某种力量,或是被什么鬼怪附身,总之她回来后性格大变、不苟言笑,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结果事情又绕到北境去了。”独孤麟奇说道,“可我对北方一无所知,只知道那儿遍地都是流放者和他们的残骸。听上去公主和北境脱不开干系,她从北境回来后性情大变……”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所以我们才需要你的玄妙之力。”皇甫晴说道,“不正是为了用它来填补目前的空白吗?” “我已经催动力量了,只不过目前什么都想不出来。”独孤麟奇瞥了他一眼。 “那你就多吃点吧。” “玄月使用力量时需要吃很多东西吗?”葵凉用水灵的眼眸注视他。 “差不多吧。”疲惫和饥饿说不定是一件事。独孤麟奇抓起一把烹出辣香的花生米吞入口中,“皇甫晴,我们现在不是在讨论该如何应对锦衣卫吗?为何要说到公主身上?” “意思是绕过公主?这是你的想法还是智言指路告诉你的?” 这是件悬而未决的事,独孤麟奇获得玄妙之力已过多年,他至今都分不清哪些想法出自自己,哪些想法又来自那股诡异的力量。他耸肩道:“既然我一直在使用能力,应该是‘智言指路’吧。” “你确定?”皇甫晴并不信任独孤麟奇的直觉,他说,“你要知道,让扁梁图查案的人是公主,你觉得会和公主无关?” “……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是……算了,我也分不清这究竟是我的想法还是其他的东西了。”独孤麟奇烦恼地皱起眉头,“葵凉,你继续说有关公主的传闻吧。” “好,”葵凉点头,“公主身旁那位侍女的也有一些传闻。” “什么传闻?”少年毫不掩饰自己的急切,一旁的皇甫晴看到他这副反映不禁咂嘴。 “倾莲公主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侍女。外界以为恭莲队是在公主回京后建立,可单论侍女——”葵凉意识到独孤麟奇的视线变得迫切,很快察觉出他与她的关系,于是他用更加尊重的语气说明道,“恭莲队诞生的时间可能更早。曾在牢狱做事的老人说,侍女曾是阶下囚,是公主恳求大言绝帝,她才得以重获自由之身。” 沈朔霞曾是西朝的犯人?独孤麟奇感觉晴空霹雳。这算什么事?好消息?坏消息?他并非看中出生的浅薄之人,可沈朔霞曾是犯人一事却有些不寻常,或许是智言指路正在操纵他的大脑,他愈发觉得自己正一步步踏入泥沼。公主、北境、沈朔霞、牢房……这些千丝万缕的线索在空白的世界被逐一搭建,他的眼眸散发出淡蓝的光芒,一个惊骇世人的真相在迂缓显露。 “还不够……”独孤麟奇明白,智言指路正催促自己去找寻更多线索,“还有什么事,葵凉,都说出来。我只能看到真相的一角,它太小了,根本看不清……”豆大的汗珠从脸颊滴落,他面色苍白,干枯露骨的手仿佛在瞬间老了十岁。 玄妙之力在透支他的生命。 鼻息变得微弱无比,仿佛一阵风就能送走他的生命。他颤巍巍地将双手贴在两侧的扶手上,感觉自己随时会从椅子上滑落。 “我不行了……”他低声喘息,隐约看到皇甫晴露出惊慌的神色。 是啊,这位向来镇定的老大哥也该惊慌了,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次使用智言指路竟会如此艰难。 太勉强了…… 咬紧的牙关不知不觉松开,唾液和汗水混着滚到胸口。 “稚泣!稚泣!”皇甫晴摇着他的肩膀,又是替他把脉,又是向他传功,“露月,帮我叫大夫——不是烟雨楼旁的医馆,去我客栈,有名叫沈亚的医女,叫她来!” 沈亚…… 独孤麟奇嘴角浮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我应该不会死了…… 第208章 · 谋反 熊熊燃烧的壁炉几乎成为北方的必要组成,肉眼可见的温暖不断被释放,还没抵达人身就被寒风带走,不留一点痕迹。 徐忠衡有时候真想一遍咒骂这寒冷的空气,一边装进炽热的火堆中。 他见过北境人焚烧尸体的场景——不过那些已经算不上尸体了。在这儿,被冻死的人只能祈祷被大雪掩埋,否则他身上的每一块肉、每一寸肌肤,都可能变成其他人充饥的粮食。 居住在西朝境内的北境人稍微文明一些,他们只会割下遗体的四肢;境外的凶残野蛮人则会将能吃的全部吃掉。 而眼前,站立在屋内的两人便是“境外野蛮人”中的一员。 两员。 徐忠衡觉得苍言有些面熟,他仔细打量对方片刻,对方看穿他的想法,主动解释道:“深越王或许见过家父。” “你父亲?”徐忠衡从苍言身上感受不到敌意,他像前来寻求庇护的友善流浪者,但语气再怎么和蔼,都没发掩盖目光中微弱的野心。 他示意苍言和随从——多半是随从——坐下。幸好这间狭窄的房间里放了六张座椅,每一张都破破烂烂,说不定比境外人用的还要不堪入目。 徐忠衡忽然感到一丝悲凉。 “没错,家父被人称为‘草木侯’。” 埋藏深处的记忆被这三个字勾起,还是他年轻时在京城发生的一段小小插曲。 “我记得,你和他确实有几分相像。”徐忠衡审视苍言片刻,不免放松警惕道,“我其实听说过你,苍言。但这次亲眼目睹,发现你并非如传闻般残暴野蛮,倒像个彬彬有礼的书生。” “书生在北方是贬义词,”苍言微微笑道,并未展现出受到冒犯的表情,倒是他身旁的随从微微抖动身体,似乎在抗议徐忠衡的表述。“其实,深越王听到的关于我的传闻,多半是真的。” “比如说?”徐忠衡抖眉。 “我曾屠杀了一整个村落的人,就在离这不远的一处谷地。现在,那儿还是西朝的土地,不过土地上已无人居住。我让村民排成一排,无论男女老少——你们讲究保护弱小,可我们不一样,任何人都能成为刺伤我们的锋利匕首,再柔弱的女子、再无知的小孩,成长后都是夺命伤人的威胁,他们不愿跟随我们,我没有选择,只能斩草除根。那是冬天,北境只有冬天,他们一排一排站着,我苦思冥想一个方法,希望能毫不费力地把所有人解决,最终我在谷地燃起了熊熊烈火,冬日的火、北境的火……非常美丽、非常罕见。所有人都被烧成焦炭,为了不让他们逃走,我让手下拿着长矛围住村庄,有人宁愿被刺穿也不想被烧死,烧死非常痛苦,我听得出来。但我别无选择。深越王,我希望您能明白,我并非热衷杀戮的人,只是有些麻烦需要得到最根源的铲除,除了让随时可能加害于我的村民入土为安,我想不到其他办法。” 苍言平静无比,没有炫耀,没有威慑,就像在讲述专门用来吓唬小孩的故事。 “葛巴村,我听过这个故事,两百多名村民一夜之间葬身火海。”徐忠衡面不改色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是啊,很多年前。”苍言嘴角挂着笑容,“还有其他故事吗?当然还有——我剥开了三个叛徒的皮,让他们脱光衣服在雪地站了一天一夜,等我醒来时,他们都成了雕塑。” “那的确很残忍。” “那也是真的。” 徐忠衡发现自己的双手正逐渐变得寒冷。是在害怕吗?他自问。 “你为何要说这些?” “我只想告诉你,流传在北境的种种劣行,大多出自这双手。”他伸出被寒气冻得红紫间白的粗糙双手,“我坦诚相告,是为了得到您——深越王的支持。我不敢说自己改过自新,身上背负的无数条冤魂日日夜夜都在我耳畔哀鸣,不过我在这种暴力中理解了一件事,杀戮只能带来更多的杀戮,它像一场无法遏制的瘟疫,只有像您这样的人才能改变现状。” “我能支持你什么?我只有这条被京城捏在指间的命,随便一个二品官员修书一封,我就死了。” “深越王,您小看了自己的力量,”苍言收回双手,重新伸进衣袖,即便他从小生活在北境,也会感到寒冷,“您在朝中德高望重,大多数明事理的人都明白,您才该坐上皇位,而并非小皇帝,更不是垂帘听政的倾莲公主。” 徐忠衡下意识扫视四周,没有人在偷听。倘若这大逆不道的话传入京城,他就身首异处了。不过接见苍言已是叛国……他深吸口气,让苍言继续说。 “您有威望、有智慧、有人脉,难道您从没想过,自己为何会沦落北境这蛮荒之地?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却因为血统的缘故落难至此,这是多么荒诞的人间?” “这是天意。” “您还在自欺欺人。”苍言凑近徐忠衡,“我能从人的眼睛里看到很多东西,殿下的不甘、憎恨、野心和懊恼——殿下在后悔什么?让我想想。” 苍言的目光让徐忠衡忍不住躲避,他太久没有应付强悍的对手,如今只是眼神接触就一败涂地了。 “懊悔当年让公主回京了。” “……你怎么知道?” “我比你更了解西朝的事。”苍言说道,“你觉得我为何选在这时找你?” “为何?” “因为小皇帝遇刺身亡了。” “什么?!你说什么?”徐忠衡瞪大眼睛。 天意?这是天意! 他脑袋一片混乱。 这是苍言的计谋吗?说出假情报让自己露出真心? 他呆呆地望向巴耶兹,这位忠诚的奴仆微微点头。 “你为何不告诉我?”他气恼地质问。 “殿下,您曾嘱托我不要让您听到任何朝中的事。”仆人老实回答。 “……他真死了?” 徐忠衡还记得自己带着小皇帝斗蛐蛐的场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当时可爱伶俐的公主也在一旁,不过她厌恶虫子,躲得远远的,小皇帝就拿着张牙舞爪的蛐蛐吓她,她哭得很厉害,结果大言绝帝痛骂了一顿小皇帝和他。 “死得彻彻底底,”苍言笑道,“脑门被穿了个洞。” “是谁干的?你?” “我没那本事,不过正好当了北境的垫脚石。”苍言说道,“我派了两名武功高强的使者出使西朝,要求公主割地给北境,否则开战。如今整个京城乱成一团,想必她没有闲心应付我们,要么仓促开战、要么割地自保。” “你方才还说厌倦了杀戮。” “是啊,”苍言架起脚,“所以我希望她老老实实割地。” “你要哪两块地?”徐忠衡突然觉得,这么说话的自己已经成了苍言的军师。 “穗州和玉州。” 最北面的两个州,徐忠衡就在玉州。这儿地理条件并不优越,横跨东西的平风关能拦住关外的大举入侵。 为了展现自己的实力,徐忠衡马上说道:“任何一个君王都不会答应你们的条件,更何况小皇帝刚驾崩,公主为树立威信,不仅不会割地,还会立刻进攻你们,以儆效尤。” “没错,我想到了。” “你早就准备战争了?”徐忠衡一愣。 “除了打,我别无他法。” 苍言的语气跟刚才一模一样——除了斩草除根,我没有别的办法。 “你到底在追求什么,战争?杀戮?血拼?” “我只想活在一个公正的人间里。”苍言说道,“深越王,您还不明白吗?我并非要攻城略地,而是推翻整个西王朝和其依凭建立的腐朽制度。靠血脉维系统治的时代早就该过去了,愚昧固执的统治者必须从人间消失。”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体把屋子挤得很窄。 “为何我们北境人世世代代必须居住在严寒之下?就因我们的祖辈是流亡者?为何您注定无法成为西朝的统治者?就因宗正寺给您标上了皇室宗亲的标识?多么荒谬可笑。我们再追根溯源,西朝凭什么统治天下?西太祖不过是西南蜀地的一个小小太守,他靠得不是血脉,而是让他人流血,让反对者血流成河。” 呼呼的衣袍卷出冷气,徐忠衡觉得大脑一时清醒、一时冻结。 “深越王,这才是现实,能者胜、羸者溃。在雪地里待了太久,您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看不清了?” 徐忠衡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 他告诫内心。苍言在用花言巧语蛊惑自己!他只是个渴望杀戮的野蛮人,和任何一个北境人没什么区别,想想他曾做的事,和野兽有何差异?他现在不过是披上了文明的伪装,无论北境的雪多么干净,都洗不干他骨子里流淌的残暴血脉。 又是血脉! 他给自己当头一棒。 如此思考的自己,不就成了苍言口中“愚昧固执”的统治者?他不愚昧、不固执!他通晓古今中外的事,被门客推崇为最开明的皇族,他绝不能和“故步自封”挂钩。 一瞬间,他觉得苍言看透了自己的本性。 苍言是特意这么说的! 他好面子,渴望外人的美评。而苍言抓住了这个弱点! “深越王。” 苍言的声音变得虚无缥缈,一遍又一遍在他的脑中回想。 “仔细想想,如今那些没有拥有血脉的百姓怨声载道、同仇敌忾,您若能率领他们推翻西朝,将是名垂千古的伟人,注定被世世代代传唱。您想史书上记载深越王篡位失败被放逐北境,成为贻笑大方的丑角;还是建立新王朝的帝王?” 你赢了。徐忠衡觉得自己不该吸食那么多淡古,他脑袋已经不清醒了。 你赢了…… “苍言,”他目光笔直,好像能刺向京城,“你说,我该怎么做?” 第209章 · 授冠仪式(上) 钟烟庞政把陈简死亡的确切消息汇报给公主后离开了行宫,临走前他叮嘱侍女和弓箭手这些日子务必警惕扁梁图。希望那两个不动声色的家伙能把他的话听进去。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想好好休息片刻,但繁重的杂事不容许他有闲心。 他感到一阵烦躁,有种这次将败倒在神秘力量之下的预感,曾经广袤的世界横亘在面前,世间从未有任何秘密能瞒过他的眼睛,这次太棘手了,他还没准备好应对这么强劲的敌人。 他揉了揉酸胀的小腿,随意坐到宫廷内的一棵海棠树下,结实的石头长椅让屁股感到凉寒,他不由得哆嗦一下,内心不断暗示自己放松心情,旋即把目光落到粉嫩的海棠花上。 花的清香并不能给他带来心灵的安抚。他心知肚明,坐在这儿的他不过是在逃避困难——他还从未面临如此严峻的考验,如果能辅佐公主扛过这一劫,他绝对能成为公主的心腹。 他望向行宫,胡一还在与公主交谈北境的逐项事宜,不知他走出行宫后还有没有时间与自己交谈。钟烟庞政很希望胡一能放慢步伐,可事与愿违,胡一匆匆而坚定地迈着步子从行宫外出现了。 他看到了钟烟庞政,钟烟庞政当然也看到了他,两人只是对视一眼。胡一的眼神透露出紧张的神色。看来公主很想尽快给苍言一个下马威。钟烟庞政默许了胡一的不辞而别,在胡一走出视线的同时站起身,舒展筋骨后也离开了鳞次栉比的宫殿群。 云朵好像凝固在天空中,一如他受阻的思绪。钟烟庞政找不到很好的切入点,他回想方才和胡一的谈话,决定先去扁梁图那看看情况。不知需要亲自追查凶手的扁梁图,现在在做何事。 * 扁梁图不出所料坐在宗正寺的大殿中,他的样子和平日没什么差别,不过身边站着却是大理寺和锦衣卫的人。 “看来宗正卿已经将部下整合开始查案了。”钟烟庞政跨进大门便向扁梁图问候。 那位长得酷似蛤蟆的肥胖男人慢慢抬起头。 一个侏儒、一个丑八怪。钟烟庞政心想,真是对不错的组合。 “钟烟庞政啊,莫非是有圣旨?” “我只是来看看调查情况,如今文武百官、天下苍生都需要一个说法。不过让宗正卿办案,可能有些强人所难了吧?据我所知,您从未做过类似的事,一直在宗正寺掌管皇室血缘事务。” 扁梁图困惑地打量钟烟庞政,随后说道:“微臣受陛下青睐,自然会全力以赴调查凶手。” “圆滑的说法,不过这些说辞请留给陛下听吧。”钟烟庞政自然地坐到他面前,“可有真凶的大概范围?” 扁梁图微微颔首,语气却不肯定:“目前有两个调查方向,一是继续调查张克钊的人际关系以及何人唆使地藏公行炼狱刑;二是调查一座名为菩提寨的村镇。”这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舔了舔发黑的牙龈,“不知你可有听过菩提寨?经常行走江湖学习武艺的恭莲队,说不定比深居京城的锦衣卫更了解它。它在江湖上被流传为‘杀手城’,传闻三年前惊动京城的‘金玫瑰血案’就出此他们之手,而非卞离。” 钟烟庞政愣了片刻。他对卞离和金玫瑰血案感到陌生,三年前他正为公主如何上位而盲目奔波,他依稀记得金玫瑰血案中死亡的官员都算得上公主的政敌,至于卞离是谁……他脑袋一时有些混乱,而扁梁图没留整理思路的时间。 他紧接着问道:“随着调查深入,很多悬而未决的疑案似乎都能与杀手城有关。”他从抽屉里拿出几本卷宗,同时说明每起未解之谜的可疑之处。 钟烟庞政忽然冷笑:“宗正卿,我记得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金玫瑰血案的真相吧?” “请不要说毫无根据的事。”扁梁图不动声色。 “毫无根据,为何你觉得是毫无根据?”钟烟庞政伸长脖子,阴冷的目光仿佛能窃取藏匿在双眼深处的秘密。 但扁梁图没有回避,反而是用不满的神色对抗他,不满还带着一丝困惑。 演得非常像。钟烟庞政不屑地讽刺。 他想起三年前的金玫瑰血案了,按照他和公主的推测,那场血案正是扁梁图和张胜寒里应外合诬陷卞离的阴谋诡计,而陈简本该从武当得到相关证据。 现在,扁梁图神情自若地坐在这,面对自己的追问毫不动摇,十有八九说明他已经毁掉了证据。 陈简果真是死在他的手中?钟烟庞政不留痕迹地打量这间办公场所。和任何一位清心寡欲的重臣别无二致,里头装潢简陋却不失风雅,精雕细琢的小玉石和摆放整齐的笔墨纸砚足以说明他处事仔细严谨。 扁梁图是会因危机而感到恐慌和紧张的人;也会因危机解除而松懈。眼下他便处于后一种状态。 钟烟庞政对这次行程足够满意,接下来就是趁扁梁图全神贯注调查天子遇刺案时,偷偷查清他用何种方式除去了陈简。 “三年前我确实在京城,可金玫瑰血案已确认是卞离所为,我所知的真相就是如此。” 扁梁图还在装模作样地回答他的问题,但他已不必纠缠。 “说得对。”钟烟庞政故作歉意地颔首道,“是我脑袋有些糊涂了——宗正卿,还是来说说调查的具体情况吧。从张克钊说起,他的人际关系如何,可有端倪?” “目前来说,张克钊非常干净,出生平凡、无欲无求,靠着大言绝帝的赏识入京。”扁梁图耐心说着,同时观察钟烟庞政的反应,紧接着话锋一转,“这件刺杀最让我觉得可疑的是授冠仪式本身。” “授冠仪式有何可疑?天子亲自奖赏魁首青铜石冠,这是历届的规矩。” “没错,可历届授冠仪式都在京城皇宫举行,为何这次天子却要在揽月台举行,微臣以为这才是这场刺杀的关键。你应该也知道,揽月台绝没有京城安全,就是因为出了京,才让杀手有可乘之机。” 第210章 · 授冠仪式(中) 钟烟庞政的脸颊僵住了,若非宗正卿提醒,他根本不会意识到这件事。 数月前的一场谈话渐渐浮出脑海,那是一次再平凡无奇的交谈。倾莲公主偶尔会私下与小皇帝见面,大多数时候小皇帝会被禁卫军软禁于宫中,那位自幼在大言绝帝教诲下饱读诗书的小皇帝明白自己遭受了不公的对待,因此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打发一次脾气,公主就会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出现,好好说教他一番,让他彻底臣服于姐姐的支配。 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小皇帝与后宫一名地位卑贱却美貌非凡的女子有不洁之情,公主闻讯便下令赐死宫女,小皇帝因此大发脾气,甚至想鼓动禁卫军刺杀公主——他虽然没有实权,但长年累月的文本积累让他能妙语连珠,颇有气势——很多对女子统治不满的禁军真听从了小皇帝的蛊惑,不由分说在晨露未逝时杀入公主行宫。 毫无疑问,他们最终死在泰鸿多的箭和侍女的剑下。 公主随即找到了小皇帝,一同在场的还有钟烟庞政、侍女两人。钟烟庞政是恰好有时禀告公主,因而意外卷入了这场家事。他安静地听公主叱责小皇帝,那是公主难得表现出生气。 她当然会生气,亲弟弟竟然妄图杀死她,任谁都不希望这种事落到身上。 公主向来是红脸白脸一起做,在数落过后,提出允许小皇帝出行。 授冠仪式改在揽月台,就是那时,由小皇帝亲自提出来的。 不过是一场意料之外的改变。 “钟烟庞政?”见他分神,扁梁图旁敲侧击问道,“为何授冠仪式会改到揽月台?你看上去知道些什么。” 钟烟庞政转动大而笨重的脑袋,脖子仿佛被压短了一截。 “宗正卿……”他已经露出破绽,无法挽回了,“这件事的确很蹊跷。”小个子男人无处安放的双手在不断摩擦膝盖。 又是突发情况,他厌恶“突然”,一切都应该有条不紊地进行。自己是来询问扁梁图的调查进度,而且已经得到了很有用的信息。应该见好就收,他懊恼地别过脸,又马上正视扁梁图。 “我听说——”扁梁图同样犹豫不决。 眼前这位身形畸形的男人是钟烟庞政,恭莲队的一员,公主的心腹之一。他能把接下来的问题问出口吗?他与公主处在相互制衡的状态,局势还不断朝她那边倾斜,没有回头路,绝不能出现任何偏差。他清楚钟烟庞政的为人,一如钟烟庞政清楚金玫瑰血案有他的一份功劳。 扁梁图很快镇定情绪。他始终比钟烟庞政更能处理突发情况。 “我听说。” 他又重复了一遍开头,同时凝视钟烟庞政的双眼。 他需要看到“怀疑”。哪怕钟烟庞政对公主产生了一点怀疑,他都有信心让这个矮个子倒戈自己。 “——更改授冠仪式位置的人,就是倾莲公主。” “谁说的?”钟烟庞政还想寻找回旋余地。 “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你在暗指公主是杀害小皇帝的真凶?无稽之谈!”他腾地站起,用力拍打木桌,“公主为何要做这种事?宗正卿,你是聪明人,也是当初扶持公主上位的明眼人,你应该知道小皇帝对公主有多么重要,陛下需要小皇帝以巩固她的统治血脉——我说得够明白了?公主绝无可能是杀害小皇帝的真凶!况且,小皇帝遇刺已致陛下龙体憔悴,陛下根本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所以才让你去查凶手。让你去查,明白吗?” 钟烟庞政仓促说出这些忌讳之言。他已是口无遮拦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何必再遮遮掩掩?他看着扁梁图,等待对方回复。 扁梁图摇头:“我从未说公主便是真凶,你太急躁了。” 钟烟庞政通红着脸坐下,飘荡的袖口灌着炉边暖风。他急切喘息,超负荷的大脑一时间陷入了宕机状态。 扁梁图确实没直言对公主的怀疑,可方才所说又与直言有何区别? 扁梁图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但不能操之过急。他能让一个恭莲队队员背叛公主,就能让更多人投向自己,恭莲队和公主的势力会被一点点蚕食、一点点瓦解,眼前这个钟烟庞政是极其忠诚的家伙,他拥有的绝顶智慧不仅给扁梁图造成麻烦,也是自身的劫难,他太聪明,一定会怀疑公主,现在要做到不过是等待时机,将积蓄已久的怀疑顷刻释放。 “我们还是稍后谈论这些敏感的话题吧。”扁梁图微笑。 虽然钟烟庞政突然造访让他猝不及防,但局势已在掌控之下。 “从张克钊身上查到的线索实在有限,我便转而寻找武林高手,想知道何人有能力堂而皇之地刺杀天子。”他换了副轻松的语气,“当初在揽月台有三名荣侠客、本届武林大会的魁首以及恭莲队队员两名,我问过在场的所有人武林高手,他们都没感受到那是何种心法,你觉得这不可疑吗?” 钟烟庞政稍微恢复神志,僵着脖子点头。 “你们钻研武功之人应当比我清楚,江湖上除‘惠泽之气’外,还有名为‘玄妙之力’的奇异功法。”扁梁图眯起眼睛。钟烟庞政,包括你也一样拥有玄妙之力,我从恭莲队的叛徒那儿都听来了,别想说谎。 “玄妙之力……我也听过。” “玄妙之力与惠泽之气相互排斥,武者虽然能同时拥有两种力量,但需要为此付出一定代价——这都是我从狄禅宗弟子那听来的。”扁梁图说,“玄妙之力与泽气不同,并不能出现明显的外化现象,泽气能使人散发不同颜色的雾气,但玄妙之力则无法被感知,我想,如果这种传说中的力量真的存在,那刺杀小皇帝的人必定拥有某种玄妙之力。” 扁梁图站起身,从身后密密麻麻的抽屉里翻出一本竹简卷宗。在笔墨纸砚已普及的当下,竹简的出现让这儿多出了一份古色古香的韵味。 “在多年前尘封的锦衣卫卷宗中,我翻到一册的卷宗,”他把卷宗摊开到钟烟庞政面前,“是一名名叫白夭的锦衣卫写下的。” 钟烟庞政没听过这个名字。他快速浏览。 上面写着杂七杂八的东西,简直像疯子在胡言乱语,一下说哪家的鸡遭到偷窃;一下说坊间老太指间的流言蜚语;还有说帮人寻子的具体行踪……和锦衣卫的工作格格不入。 他困惑不已,以为扁梁图拿他寻开心。 “这是从哪翻出来的?十几年前的锦衣卫都干这事?” “这都是掩饰,我翻遍了所有卷宗,发现这个白夭是当年赫赫有名的锦衣卫,可她却只留下这一份莫名其妙的卷宗,非常可疑。” “嗯……是挺可疑,可这跟我们说的事有何关系?” “你仔细看。” 钟烟庞政顺着扁梁图的手指看去。 很难想象,这两个专注案情的人在方才经历了一场生死较量。 扁梁图的手指划出一道斜线。 “秘、教、杀、手、菩、提、寨……” 第211章 · 授冠仪式(下) “秘教?”钟烟庞政坐立不安,他的手指不断在这册卷宗上徘徊,好像盖上这些字后就能掩盖真相。他知道秘教,江湖上的确有关于那些神秘杀手的传闻。犹豫再三,他对这位深不可测的政敌说道:“我听过秘教。” “此话当真?”扁梁图看来是不清楚他和秘教的往事,惊喜地注视他。 “我曾有一段流落市井的亡命生活,想必宗正卿也听过。”他机械般地诉说往事,脑中却在思考关于公主的事。他仔细回忆那场即兴发起的谈话,公主问小皇帝想不想到皇宫外游玩,小皇帝思索再三提出想去揽月台,那儿雾气腾飞的美景让他流连忘返,公主便答应了他的请求,期间公主没作出任何暗示,完全是小皇帝自发定下的场所。 公主应该和小皇帝遇刺没有干系……应该。 “我在那时认识了一位至亲的友人,我们同甘共苦,熬过了许多寒冷的冬天,我们后来加入了当地的帮派——早就覆灭了——并为与其他帮派争抢地盘而拼了个你死我活——”钟烟庞政忽然停住,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 为何要和政敌说这么多过往? “无论如何,我就在那时初次听说‘秘教’,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他草草结束故事,想知道扁梁图会说什么。 “多少年前的事?”扁梁图好像不关心他的过往。 “有十五年了。” “果然……”扁梁图说,“我初次听说菩提寨时并不在意,毕竟江湖上流传了太多毫无根据的传闻,但发现白夭的这本卷宗和其他蛛丝马迹后,我意识到这世上可能确实存在一座杀手城,再深入调查便发现这个‘秘教’,秘教传闻最早出现在十七年前,跟你听说的时间大体相同,我估计秘教就在那时建立了。” “秘教和杀手城是同一事?” 扁梁图摇头:“目前前往菩提寨的锦衣卫还未回来,那边的具体情况还不得而知。我感觉它们虽有联系,但并不是一个东西,秘教是秘教,杀手城是杀手城,不过无论从哪边着手调查,都能从一边查到另一边的线索。” 钟烟庞政注视这个年龄是自己一倍的老权臣,内心忽然产生动摇。他不明白这个动摇因何产生,只是觉得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否则他定会被一股力量瓦解。 “宗正卿,我还有事,提前告辞了。”他唐突地抛下这句话,双手撑着桌子,跌跌撞撞地 扁梁图还来不及说什么,就看到侏儒男子垂着脑袋消失在房间里。 他叹了口气,好像没发生任何事一样,马上提起毛笔继续方才的工作。 没多久,身后的书柜被缓慢推开,一个全副武装的守卫走了出来,甲胄在这幅瘦弱的身体上显得累赘,太阳的耀光流连其上。 扁梁图随即转过身,看着这个已经成为自己人的恭莲队队员。 被擦得光亮的头盔将他的面容完全遮挡,就算钟烟庞政杀了个回马枪,也只会认为他是一名普通守卫。 “走得真是突然。”盔甲男的声音从头盔里穿出,带着冰冷的金属声,听上去非常凛冽锋利。 “来得也突然。”扁梁图擦了擦颈脖的汗水,“你觉得能把他拉入伙吗?” “钟烟庞政是聪明人,经你这么一说,他一定会怀疑倾莲公主的真实目的,我们能借此一点点激发他对公主的不信任,当他发现倾莲公主根本不是他所想的人后,他便会彻底倒向我们,并助我们一臂之力搬到公主。” 扁梁图缓慢点头,随后用诚恳的语气说道:“你我合作了如此之久,你还是不愿告诉我,公主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不是我不愿告诉,”盔甲男发出无能为力的叹息,这声叹息在盔甲里盘旋而出,好似一大群人在叹息,“我也只是窥见了冰山一角。我愿协助你杀死公主,但也必须弄清楚,你究竟是自己想推翻她的统治,还是在她的诱导下想推翻——我还没法确认。” “又是这番说辞,”扁梁图觉得非常可笑,“我当然是自己想推翻她,保住这条小命。”他拍拍胸脯,“你知道公主对我忌惮又憎恶,我在三年前把她送上皇位,本打算挟公主统江山,结果却被她反咬一口。我和公主二人的恩怨如此清晰明了,你为何还会认定我受到她的诱导?” 盔甲男坐到钟烟庞政刚坐过的椅子上,坚实的盔甲讲绒毛垫子压出许多道深深的印迹。 “宗正卿,你要相信我,倾莲公主绝非你想得那么简单。” “我当然知道。”扁梁图不悦地皱眉,“在皇权上,我已被她摆了一道。她当然不简单,相反隐藏得很深。” “不、不……”头盔摇晃擦出霍霍脆响。 扁梁图看到一道视线从头盔的窟窿里射出。 “你还是在低估公主的能力,”他低声说着,仿佛再大点声就会被公主听见,“她的可怕之处并非夺取皇权的老谋深算,而是其他方面,我曾服侍公主四年有余,她比世间任何人知道的东西还要多,仿佛全知全能。” “这些你也跟我说过。”扁梁图不厌其烦,“倘若她真全知全能,为何会让小皇帝遇刺?她现在的处境很难堪。” “唉——”盔甲男长叹一声,“小心永不为过。” 门口传来敲门声打算了二人的交谈,盔甲男马上摆出一副得到任务的动作,单膝跪在扁梁图桌前。 “进来。”扁梁图大声道。 一名锦衣卫慌不择路地冲了进来,他看到屋内还有一名士兵,说道:“宗正卿,急报。” “你出去。”扁梁图挥手。 盔甲男默不作声,毕恭毕敬地走出房间。 “说。” “派遣到菩提寨的四名锦衣卫,皆已死亡,别人抛尸京城西门外十里地外的林间,被一名樵夫发现,樵夫已带到大理寺受讯。” 扁梁图放下毛笔。 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另有他意?无论从哪方面考虑,菩提寨有问题,这毫无疑问。 “你先去叫人备马。” 第212章 · 复仇之心 独孤麟奇的眼皮在不住地跳动,世界好像被流逝的时间分割成一块块独立的画面,视野从眼角开始模糊,如同一颗慢慢散开的雨露,无论如何睁大双眼,看到的都是弧形。胸口堵着一股寒气,让他有作呕的眩晕感,视线变成软塌糊状的胶体,他好像被一股热气溶解成水了。 “怎么弄成这样了?”一个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声音慢慢贴近他的身体。 “能力使用过度。”另一个人解释。 独孤麟奇想直起身体,坐在他一旁的娇弱身躯马上扶住他的肩膀:“你先在需要休息。” 先前闻到的花香飘进鼻子,他马上知道扶住自己的人是谁。 他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平静地躺在床上。 皇甫晴正跟医女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看到独孤麟奇似乎苏醒,连忙问:“稚泣,感觉如何?” “我没事了……”他再次睁开眼,视力已经恢复,刺痛不止的大脑也恢复镇定,他环视房间,自己正躺在装潢繁复的客栈中,显然是皇甫晴订下的房间,身旁站着葵凉、皇甫晴以及医女沈亚。医女常常和皇甫晴一起行动,这次看来也没例外。 “睡一觉就能彻底恢复。”沈亚青梅颦蹙,“你的玄妙之力使用过度了,再这么下去活不了多久。” “我知道……” “你不明白。”她一脸严肃,“我们当初把你救下,不是让你这样糟蹋身体。皇甫晴你也是,为何要掺和这件事?城主既然不肯将刺杀小皇帝的买主告诉我们,我们何必帮菩提寨料理锦衣卫?城主既然这么做,后果自负。” 葵凉显然被这位看上去清心寡欲、遗世独立的医女吓到了。 的确,沈亚长相平和,说出的话却与外表大相径庭,她相当冷静,连独孤麟奇都自愧不如,她的一切出发点都是为维护秘教的存在。虽说杀手城与秘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它们毕竟是两个事物,当双方发生利益和生命冲突,她会说出这样的话,独孤麟奇毫不惊讶。 皇甫晴欲言又止,最后说道:“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别去管倾莲公主,”沈亚用警告地语气说道,“她相当危险,你们忘了辜月怎么说的?” 独孤麟奇满脸困惑,新加入的葵凉更是木讷不动。 沈亚叹了口气:“我忘了,上次你不在。皇甫晴你总记得吧?辜月警告过城主,不要触碰倾莲公主身边的人。辜月在朝廷风风雨雨这么多年隐藏得很好,这是头一次向城主发出这样的警告,城主举荐壮月去刺杀天子,已触犯了禁忌,你们好自为之,千万别再想着用‘智言指路’探究公主的秘密了。” 辜月。独孤麟奇只知那人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和皇甫晴、沈亚两人同辈,算是他的晚辈,他还从未见过。 “别太把辜月的话当回事了。”皇甫晴刚说完这句话,就意识到他触及了沈亚的逆鳞。 沈亚张嘴好像马上就会炮语连珠,不过她只是沉沉地叹息道:“皇甫晴,你我认识了多少年,你应该清楚我的为人,我不是会小题大做的人。” “……我明白。”皇甫晴像认错的小孩,放慢了摇动折扇的频率,最后低头看向躺在床上的独孤麟奇,“我们不管这些事了,让城主自己想去吧。” 独孤麟奇微微点头。实话实说,他也不想再经历之前的痛苦,况且沈亚不是每次都能及时赶到。 “好了,”皇甫晴故作乐观地扬起声调,“都醒来就别一直赖在床上了。”他伸出手让独孤麟奇抓住,少年则借势坐起身体。压在身上的重荷已消失一空,他感激地向沈亚点头,但医女还为皇甫晴的危险举动气愤,她不满地瞥了独孤麟奇一眼。 “你们俩别到处乱窜,先在京城戒严,不知你们会惹出什么事端。” “放心,绝无可能。”皇甫晴微笑道,“露月,你先回去烟雨楼吧,我们以后再联系。别忘了,你如今已是秘教的一员,切记不可把我们的事透露给其他人。” “请放心。”葵凉礼貌地颔首鞠躬,像对待客人一样目送两人离开房间。 没走多远,皇甫晴就悠悠叹道:“看来事情很复杂。” “是啊。” 使用智言指路的眩目感再次袭上大脑,独孤麟奇不悦地皱紧眉头,希望把痛感从脑海中会去。不过这需要一段时间,这次玄妙之力的使用给他造成了太大的负荷,即便沈亚将他治愈,痛感却没那么容易忘却。 “这下你打算怎么办?”皇甫晴饶有兴致地问道,“沈朔霞的身世同样成谜,她成为恭莲队肯定与倾莲公主有密切关系,你若还像夺得她的芳心,必定绕不开那个危险的女子。” “我不知道……” 独孤麟奇非常迷茫,他不远千里就是为了见沈朔霞一面。他忽然顿悟,他在感情上是多么幼稚,自己对她一见钟情,就一厢情愿地以为对方再次见到他也会坠入爱河,这是多么可笑、幼稚的遐想?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那个稚气未脱的亡族孩童—— 亡族! 他的大脑仿佛被闪电劈中,干扰思绪的琐事在电光火石之间被融化。情思的无望差点将他推入万丈深渊,差点忘了现在的自己究竟该因何而活。他偷偷看了眼皇甫晴,这个亦师亦友的谦玉公子是为了提醒他才这么说的吗? “我要找到杀死族人的真凶。” 皇甫晴满意地点头道:“早说过,不要感情用事,别忘了你因何而活。” 独孤麟奇用力按了按太阳穴。他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接近侍女,却忽视了肩负的复仇使命。多么愚蠢的行为!他恍惚地停下脚步,回想来到京城前发现的诸多线索,他想起还在武当的将昆仑。 是时候和他联络了,如果能与他见上一面更好,不过他远在武当,自己则在京城,相距千里实在不切实际。 “难得来到京城,”独孤麟奇说道,“我想见见辜月。” 辜月既然在朝中混迹多年,说不定能知道些关于独孤远山的事。 皇甫晴听后马上回答:“当然可以,这段时间,估计辜月每天都闲着。” 第213章 · 女儿 大理寺卿站在居所眺望京城。服务西朝已二十有余,头一次对未来感到迷惘,他像一夜间家破人亡一般,呆愣地俯瞰风起云涌的城市。 东直门、朝阳门,带着一丝海腥味的风穿堂而过,金碧辉煌的光芒顿时浮上海面,初升的太阳总是起得很快,泱溶辽阔的京城立刻苏醒。皇宫以北的高山传出嘹亮的哼吟,毗邻的建筑得到了号令般产生共振,一道道震撼人心的号角扣动所有人的心弦。身披甲胄的士兵早就蓄势待发,昂首阔步的将军利落地坐上马鞍,泛着危险光泽的长矛、弓箭和大理寺卿说不上名字的武器,全都在阳光下灿烂,如一片花海。 京城之外曾经有两座高大无比的城墙,为了抵御无赖而频繁的野蛮人入侵,历代皇帝在防御工事上耗费了不少精力,到了大言绝帝励精图治,彻底将北境的麻烦平息,一劳永逸。那两座历史性的建筑如今也被拆除,听说有一大部分红砖被运到倾莲公主的行宫中。 大理寺卿对这件事并不了解,他也不想了解。奢靡是大多数帝王的通病,倾莲公主和前辈们相比,她的奢靡根本不足为奇。 眼下,整装待发的军队在百姓们的目光下缓缓移动。这些聚集在京城的士兵并非北伐的主力军,但他们却是朝廷的象征,气势越盛、倾莲公主就越能稳坐皇位,她需要这些人替她表态。 大理寺卿的肩膀被人轻推了一下,他转过身,发现女儿正担忧地注视他。 “父亲,这些日子您日渐憔悴了,我一些担忧,调查凶手的事就交给宗正卿吧——这不正是陛下的意思吗?” 大理寺卿皱眉。他注视成熟美丽的女儿。 女儿在关心自己,他当然明白,可他厌恶这样的说法,仿佛他是个知难而退的懦夫,他耗费大半生的时间在大理寺,眼下天子遇刺,决不能让其他人抢走功劳,就算是公主亲派宗正卿调查,他也不甘示弱。 更何况……这场变故的主谋说不定就是倾莲公主本人。 他摸了摸女儿的肩膀,突然发现她今天着装得相当正式。他已很久没看到女儿穿成这样了,自从京城戒严后,她喜好的事物便被严令禁止。 “你要出门?”他问。 “嗯,今天有朋友要见。” “男人?”他随口问。 “嗯。” 大理寺卿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自己这个女儿向来听他的话,唯独在婚姻方面格外执拗,他还记得几年前为她与大司农的儿子立下婚约,她听后格外激动,一时把事态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导致他至今和大司农的关系僵硬,最后那场闹剧以大司农儿子意外死亡告终。那小子喜好游山玩水,仗着父亲的职位天不怕地不怕,偏要在雨后初晴时踏青,结果脚滑坠崖。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不过大理寺卿很感激那孩子能死去,否则他真不知该怎么与大司农收场。 女儿一直喜好诗,吟诗作赋更是拿手好戏,而且常常借着自己的人脉关系广交出名诗人,交际范围特别光,在京城的富贵圈都小有名气。大理寺卿在她的婚约废除后,就没再主动提出替她寻亲的事,他真经受不起女儿这般折腾,只能寄希望于她自己。 她现在穿着非常正经,大理寺卿不禁浮想联翩,觉得女儿一定是找到了心上人。 她能找个正常点的就好了。 大理寺卿对她的婚约限制已经放到了最低。 “我可认识?” “父亲应当不认识。”女儿摇头,“是很久之前认识的朋友,有些年未曾联系,他忽然回来京城,便想见一面。” “这样啊……”老友相见,多半擦不出什么火花。大理寺卿失望地摆手,“早去早回,今天北伐军出城,路上小心,叫龚慈送你。” “好。”女儿没有拒绝。 龚慈是他们家的老奴仆,忠心耿耿,还有一身武艺。 目送女儿离开后,大理寺卿重新把目光放到窗台外的京城。 他在这站了很多年,侦破了很多案件,将不计其数的官员、朋友送进地牢。多年的历练让他培养出追踪案件的嗅觉。如今,他能闻出在京城蔓延的气味——是一场如蛛网般紧密编织的阴谋,小皇帝遇刺不过是其中一环,他好像触摸到了线索,但有可能只是冒失撞入蛛网的蝼蚁。 寒冬的阳光尤为可贵,各行各业的人正马不停蹄地奔波,他们驻足观看北伐军片刻就奔向本职之处。 他选定的住处在往日非常清静,可现在,府内上上下下热闹非凡。军事行动的血脉喷张感染了京城的所有人,表面上人们按部就班地行动,内心却期待一场扬我国威的厮杀。北境人的确嚣张过头了,这几年有许多不好的传闻从那边传来,说哪个村落被北境人摧毁,哪家人被他们生吞——一股愈演愈烈的黑暗正在北方汇聚,人们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这次是北境自找的。大理寺卿心想,如果那个苍言不主动派遣使者来京,他们还能蹦跶一段时间。 院子里传来马的鼻息声,一定是老仆把骏马从马厩拖出来了。大理寺卿伸长脖子,看到了正踩上马车的女儿。阳光恰巧折射进眼睛,他避过脑袋,注视马拖着四个轱辘徐徐离开庭院,最后看到龚慈扬鞭的身影。 他回过神,今天跟扁梁图约好见面,自己也该动身出发了。 “大人,宗正卿在外面等您。”一个仆从正好传话来了。 他看了眼时间,是对方来早了,而非自己失约。 宗正卿来得这么急,看来是打听到了重要的消息。大理寺卿连忙整顿衣服,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走出房间。 他一眼就看到了扁梁图,他正坐在门窗半掩的马车上,拍打身前的空位,示意他坐上去。 “出什么事了?”大理寺卿刚上马车便问。 癞蛤蟆脸露出严峻而苦涩的表情,让人看得很不舒服。 “已有杀手城的人混入京城了。”他低声说。 “怎么回事?” “我派去菩提寨的锦衣卫被杀死,就在京城外。”他关上车门,车厢内昏黑无比,连声音都若隐若现。“他们经过乔装打扮,身上甚至没带锦衣卫的令牌,换言之,在我派遣他们的时候,就有人知道哪四个人是要前往菩提寨的锦衣卫了。” 第214章 · 吐故纳新 “京城有杀手城的人?”大理寺卿坐直身体,一时间觉得被藏在黑暗中的视线定住了身体。 “没错。”扁梁图看上去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 他到底在为何兴奋?大理寺卿“唔”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京城混进了杀手城的人……这么说,现在全京城的人都会有生命危险?不过京城的大部分人都不值得被杀死,他们是活是死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统治他们的上层官员。大理寺卿不安地摸了摸脖子,一道冰凉的感觉从颈部滑向心脏,他心烦意乱,觉得必须把女儿叫回来。 “你有何线索?”心思缜密的扁梁图即便在黑暗中也察觉到他的不适。 “我家的小女儿刚才出门了……你说京城有杀手……”他迟疑片刻,“我有些担心。” 扁梁图安抚地摇头:“不必担心,我知道令嫒,她不掺和政事,洁身自好,不会惹上麻烦的。” 大理寺卿闭上眼睛,脑中浮现出女儿离去的背影,明明这件事就发生在片刻前,他却觉得格外遥远,仿佛那辆马车已经走开很久了。他忽然想起女儿说的话,猛然睁开眼睛。 或许是多虑了,可多年侦查案情的直觉正催动心脏不住地跳动。 扁梁图惊讶地看着他。 “宗正卿,犬女方才离去是为见阔别多年的朋友!”他大声说着,同时猛然站起身。 扁梁图一时有些混乱,他勉强掌握了现在的情况,连忙按住大理寺卿的肩膀,忙不迭地说道: “大理寺卿,请镇静!令嫒交友广泛,见几个朋友又何必大惊小怪。” 大理寺卿捂着脑门:“不……不对。”强烈的不详征兆在心头产生,他从不相信直觉这种东西,从始至终认定断案需要讲究逻辑和严谨,对曾经许多部下和同事的直觉判断嗤之以鼻,可当预感真的落到自己身上,他却感到无比真实。 他仓皇地推开马车门,安静立在街边的马儿好像受到了惊吓,或是对大理寺卿的唐突举动不满,高亢地喝了一声。 “宗正卿,”他急切之中产生一股懊恼,可事已至此,他必须赶快照到女儿,“我要带人找到犬女,有事请之后再说。” “等等!”扁梁图招手道,“我跟你一起去。我方才见到有马车从贵府出去。” “她往哪去了?” “这边。” 扁梁图被大理寺卿的疯狂弄得气喘吁吁,他不禁感慨年轻的好处——虽然大理寺卿也算不上年轻了。 * “这位便是辜月。”皇甫晴放下茶盏,叮咚的轻灵声随陶瓷盘震动的停歇而淡去。 独孤麟奇坐正身体,恭敬地注视这位举止优雅的女子走入客厅。她的一举一动充满诗韵,仿佛是从古代花卷中走出的古典美人,工整的发型和端庄的体态说明她受到非常好的教养,和他们这些行走江湖的武者不同,她身上散发出古朴而生动的魅力。 这是男子还是女子?自从见识到葵凉的美貌后,独孤麟奇每次遇到外表阴柔的人都会产生这种想法,此次也不例外。他不留痕迹地打量她的躯干,很快确信她是女子——除非辜月“全副武装”。 “你就是独孤麟奇吧?”辜月开门见山,一语道破他的真名。 独孤麟奇愣了愣。世上有很多人知道他叫“稚泣”,知道“独孤麟奇”这名字的人可是少之又少,除了秘教的几位成员外,应该无人知悉。他从未见过辜月,辜月却知道他的名字,看来她不是等闲之辈。 “是我。”他点头。 “你应该听过他的事。”皇甫晴对辜月说,“他想查出屠杀族人的真凶。” “独孤远山,”辜月微微点头,“大理寺的卷宗中记录了那件事,只用了三言两语——他们总是这样,如果成功解决一件事,就会添油加醋写上一大堆东西;倘若没能解决,就像独孤远山,他们便会摧毁当时的大部分资料,象征性地留下一点东西。”她轻笑一声,充满雅韵,“责任和现实之间的拷问,一方面觉得不能把那个案件彻底销毁,一方面又不想让人觉得是大理寺能力不足。” “所以……大理寺有关于独孤远山的记载?” “真是个急性的小子。” 辜月淡然打趣,皇甫晴也对着独孤麟奇点头。 “独孤麟奇,在很久以前我就帮你调查过独孤远山的事——就在你加入秘教后不久。” “那是……十多年前了?”独孤麟奇困惑不解。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么多年为何不讲结果告诉你,没错吧?”辜月说,“因为大理寺的记录根本帮不到你。我刚才就说了,曾经的大理寺官员为了掩盖没法调查真相的无能,已将相关资料毁掉,我所知的事并不比你多。”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为何要说这些毫无意义的话?独孤麟奇注视初次见面的辜月,心中产生无名怒火。 “但我的玄妙之力或许能帮到你。”她笑吟吟地迎上他愤怒的眼神。皇甫晴则大摇大摆地做到一旁,静静等待即将出现的好戏。 “你的玄妙之力……是什么?”这本是禁忌,独孤麟奇本不该问。 “‘吐故纳新’。”辜月毫不犹豫地说道,“一个没有隐藏必要的力量。” “它能做什么?” 独孤麟奇颤抖着询问。吐故纳新——他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可具体到能力上,他却无法想象。 “举个例子。” 她探身,纤手抓住茶盏的柄,随后又找来一个小匣子。她把这两个东西摆在他面前,忽然,她举起茶杯稍微用力砸向桌面,茶杯立刻碎成三块。独孤麟奇默不作声注视辜月的一举一动。她很满意少年的沉稳,紧接着拾起碎片,将它们放入匣子并合上。 只见匣子散发出淡白的光芒,几轮呼吸过后,她大开匣子。 一个完整的茶盏,没有一点裂隙。 “把旧东西变回新的状态,”皇甫晴摆出寓教于乐的笑容,“如果辜月原意,茶杯还能变回成土。” 独孤麟奇慢慢点头。 这种能力如何帮他寻找真凶? 第215章 · 暴雨 平风关,曾经是扼守京城以北的重镇,如今成为西朝众多防御工事中平平无奇的一座,它在数百年前见证了许多场声势浩大的抗北境野人的战争——北境野人并非发配边境的西朝人,而是更原始、更野蛮的原住民,他们只有侵略的意图,却没有侵略的理由。这股好战的血脉如今被流亡者稀释吸收。 这里发生过让国度蒙羞的叛逃、也发生了振势的大捷,西朝曾一度失守平风关,最终又踩着北境野人的尸体踏上城头。尸横遍野的坑洼战场已被肆意生长的植物掩盖,侧耳细听似乎还能捕捉到亡魂的低喃。 徐忠衡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他策马停在平风关两里地前。肃静的平风关上露出几颗来回行走的脑袋,这儿的士兵对更北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空气中没有丝毫紧张的气氛,只有呼啸的北风在不知疲倦地吹动平风关,苍老破烂的石墙仿佛坍塌在即。 上次经过这里还是三年前,他能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离往北方的背影,身后是深爱的京城和西朝。如今他卷土重来了。他忽然想到,无论是倾莲公主还是他,都是在北境流落多年后重返故土,这莫非是上天的某种决意? 他回望身后,陆陆续续出现的士兵让他为之一振。这些都是自愿加入他的士兵。 没多久,苍言骑着马悠然跟了上来。 “这将是我们的第一战。”苍言低声说道,好像森林在低语。 没错,第一战……徐忠衡的目光闪着犹豫,他承认苍言的构想无比伟大——他想恢复黄帝时期选贤举能的治理方式,而非现在的家族继承。这很好,可苍言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他看上去有野心,但野心似乎并未朝这种方向生长…… 苍言那张沧桑而坚毅的脸庞带着北境人独有的傲气,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让徐忠衡颇为忌惮,他觉得自己陷入了花言巧语的陷阱。眼下他还有退出的机会,远在京城的陛下说不定会囿于血缘关系而放他一马,可如果他一声令下,率领身后的人攻向平风关,他的选择就只剩一个了——一直打下去,打到没有可打的时候。 “平风关若是被攻破,京城一定会调集大量兵力围剿我们,”徐忠衡说道,“你真有把握抵御他们的进攻?用你那些所谓的‘巫术师’?” “放心,我有绝对的把握。” 在场无论是徐忠衡亦或是士兵、北境人,都有些心猿意马,只有苍言抱有绝对成功的信念。巫术师——苍言手中的最强底牌,徐忠衡至今还未见识他们的力量。他甚至没听过巫术师这种东西。他们听上去像远古时期那些知识匮乏的古人幻象出的角色,正因为古人没缺乏对自然的认识,才会将无法解释的事物归于“巫术”。 徐忠衡这辈子见过很多骗子,越是身居高位,见到的骗子越是技艺精湛、头头是道,有时他觉得整个世界不过是一场巨大的骗局,所有人都在相互欺瞒,最终在谎言中得以生存延续,虚假是唯一的真实。他觉得苍言也在欺骗自己,苍言一口咬定巫术师将带给他们前所有为的胜利,战争将在武术助力下变得轻松简单,而西朝亦是不堪一击。 ——听上去就是忽悠人的谎话,可从苍言口中听到却无比可信。连徐忠衡也说不上为什么。或许源自他的领袖魅力。领袖就该这样,就算是颠倒黑白也能让人信服,最终黑会变成白、白会变成黑——只要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徐忠衡选择相信他。 淅淅沥沥的小雨忽然就落了下来,寒冷在他们头顶凝固成一道巨大的漩涡,世间万物都变得冰冷无比,滚滚乌云从北面朝平风关压去。天色的突变似乎刺激了守关士兵的神经,阴沉沉的平风关内忽然被点亮烛火,摇曳的火光在黑云压境时显得那般无助。徐忠衡抓紧缰绳。 他想起了苍言前几天说过的话。 黑暗能让人恐惧,让人不堪一击。 他吃惊地看向苍言。苍言只是微笑地注视他。 巫术师……他的眼神正说着这三个字。 徐忠衡感到脊背发凉。他目不转睛地注视乌云在关顶慢慢聚集——一场奇艺非凡的景象,仿佛天空有一双操纵云朵的大手,手的主人正为这场即将开展的战争挑选符合气氛的云朵。 他们到底在怎样的世界里?为何巫术能操纵到这种地步?徐忠衡很紧张,可突然又如释重负。苍言背后的巫术师拥有神鬼莫测的力量,让人忌惮、也让人宽慰。他向苍言点头,示意随时能展开进攻。 顿时,远方传来一震雷鸣。瓢泼大雨像倾泻愤怒的疯子,砸拳般轰向平风关。暴雨,暴雨……徐忠衡脑袋一片空白,他仿佛听到有人吟唱着古老的语言,一种梦幻般的错觉将他的大脑一分为二,灵魂仿佛在如曲般的咒语中飞升,他的视线被如炮大的雨珠溶解,平风关在眼前变成了一座废墟。 这是第一战…… 他脑中浮出苍言的声音,那么轻巧、那么不以为意。苍言明明让徐忠衡率领士兵整装待发,可压根不准备给他们登台的机会,这就是苍言口中的“战争”,士兵和冷兵器不过是看台上的一员,只是必要的见证者。 屹立百年的平风关轰然垮塌,徐忠衡看到仓惶奔窜的士兵被巨石磨碎身体,伸出石缝的手断成两半,鲜血瞬间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连尸体都被冲成肉沫渗入大地。平风关已被摧毁,但暴雨没有停息的意思,它还在不断轰炸不远处的土地。 这是多么奇妙的体验!只消再往前走几百步,徐忠衡也会在顷刻化成齑粉。 “这便是巫术。”苍言伸出被风雪肆虐得干巴巴的右手,指向平风关,“我们的战争不需要血肉厮杀,大雨和火焰会为我们踏出一条康庄大道。” 暴雨开始合拢、收缩、随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伴随最后一滴雨水坠入大地,平风关已成为一道平坦的大道,柔和的七彩虹光浮在空中,脚下是碎末的尸骸。 第216章 · 扶持 钟烟庞政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得如此之快,北伐军刚离开没几天,接二连三的前线战报就将京城打击到一蹶不振的地步。平风关遭遇暴雨坍塌是北境失守的开端,随即而来的屠城、遭遇埋伏、死亡、溃逃的消息如迁徙候鸟般涌向京城,严阵以待的禁军中弥漫出一股衰微的低迷气氛,为了以防不测,守卫皇宫的禁军又扩充了两百人,他们日夜不停在周围巡逻,这种行为加剧了京城的恐慌。昨晚传出镇州太守弃城而逃的传闻——传闻无论真假,都让其他官兵心生退意。北境的攻势来得太猛,尤其是平风关遭自然击垮,仿佛是老天的旨意。 公主的地位正在日渐低微,估计再过一两周——北伐军彻底战败——她将一落千丈。届时,能保护她的只剩恭莲队了。 他走在大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们从身旁经过,他能看到这些人流露出的逃亡意图。可他们准备逃到哪去?北方是北境人的领地,逃亡无非是去南方,南方的云林每年都能吞噬上百人的性命,如果都往南边逃,谁都活不下去。这些愚昧的家伙还不明白,只有抵抗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大逃亡的风潮还在蔓延,即便京城已经全面戒严,全城上下的缙绅、富商、权臣都相互勾结酝酿、买通守城将士,趁夜将家人送出京城。钟烟庞政虽然没亲眼看到这些场景,但街上与日俱减的行人足以说明,这座宏伟的都城正在从内部瓦解。 为何事情会急转直下?他有些想不明白,不过是北伐军打了几场败仗,谣言就先击垮了士气。 他其实知道原因,只是不愿正视。 人们并不希望一个女子垂帘听政,这就是根本。北伐失利不过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推翻公主统治的浪潮已有前兆…… 眼下正值正午,倾莲公主应该用膳完毕,正在庭园休养生息。他步履匆匆走进皇宫,很快发现了侍女的身影,在帷幕般的爬山虎后。 “陛下,”他匆忙绕过设计婉转的围墙和屏风,“北伐军又传来消息了。”他偷瞄倾莲公主的背影,不清楚她现在是否原意听到这种消息。 公主微微倾身。钟烟庞政顺着望去,她在凝视庭园内的碧绿池塘。 冷空气在水面铺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轻纱,水池显得深不可测,不过钟烟庞政知道,这是一座非常浅的水池,最多能没过他的脖子——他已经够矮了。冬天,水面更加向底部下沉,里面没有任何鱼或是其他动物,公主不喜欢水池里有东西,除了莲花。 “我们有两个选择——投降、逃走。”公主忽然说。 钟烟庞政认真揣摩公主说这话的意思。难道没有第三种选择吗?击垮北境人。 “陛下,胡一已经抵达北境,相信再过不久就能稳定北境的局面。” “我听说北境军有很多次受天神相助。” “那都是无稽之谈,愚民才会相信那些。苍言一派乃大逆不道之徒,怎可能得到天神之助?陛下您才是正统的皇帝,天地皆臣服于您。”钟烟庞政不假思索地说道,“北伐军这些年缺乏动力操练,这才让北境人有可趁之机,但胡一定能扭转局势,陛下难道不相信您的恭莲队?” “我当然相信。”公主随口说着,食指指向湖面,“但一次是偶然,两次是侥幸,三次便不一样了。” 钟烟庞政知道公主在说什么。平风关遭受前所未有的暴雨,这是第一次;紧随其后是墨州遭遇大火,一夜之间连烧三城;最近一次发生在毗邻京城的卫州,也是卫州和墨州的交界线,沿着边界流淌的曲沧江莫名决堤,冲垮了卫州的城墙……灾难在向京城延伸,按照这样的频率,这个月京城必然遭到天灾。 钟烟庞政重重地喘了口气。他不明白公主为何还坐得这么沉稳,她既不指挥北伐,也不阻止京城的大逃亡风气,好像在等待北境军的进攻。 她见他许久没有说话,淡淡一笑道:“说说别的事吧。” 他心头一颤。 “我前些日子派人去了鹰雀谷,那里曾是百苦教的地方,在那儿发现了一些值得注意的事。”他说道,“公主您可能听过百苦教,在三年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千手毒女’,她率领百苦教教徒在中原胡作非为——” “我知道,直接说在鹰雀谷发现了什么?” “有打斗痕迹,就发生在近期。” “近期?” “没错,鹰雀谷有一处石碑,石碑里藏有密道,我们的人在密道中发现了打斗痕迹。” “密道里面还有什么?” “里面放着百苦教研制的各种毒药。”钟烟庞政总觉得公主好像早知道这些事,不过还是一丝不苟道,“里面的毒药几乎全被毁坏,没什么灰尘,不久前应当有人去过。”他见公主没有说话,继续说明自己的猜想,“我觉得北境和百苦教有所联系,因此才派人去往鹰雀谷调查线索。我先前以为是百苦教教徒策划了东海龙王作祟的伎俩,现在想来或许另有其人。” “为何这么说?” “只要知道百苦教的密道,就能得到百苦教的毒药,在东海出现的百苦教秘法说不定也被外人窃取,因此,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幕后主使。” 钟烟庞政一边说着,一边感到头痛,他好不容易把零散的线索整合在一起,如今摆在面前的可疑对象却从百苦教教徒变成任何人。这简直是给自己徒增麻烦。 “好……千手毒女。”公主喃喃自语,“我记得前段时间她去了古镜门?” “确有其事,不过武当的人已认定那并非千手毒女。” “武当。”公主嗤了一声,“听说武当教主都失踪了。眼下政局混乱,早点扶持一个方便操纵的武者,让武当集结武林一同抵御北境军——你可有人选?” 钟烟庞政挠了挠后脑勺,没想到事情的跨度这么大,前脚还在说百苦教的事,现在又绕到武林上了。好在他脑袋转得更快,马上给出了一个人选:“沈以乐,这次武林大会的魁首,她是武当的弟子,年纪很小。”而且和公主您同为女子,想必她更愿意帮您维护统治。他没把后面的心里话说出来。 公主不置可否,露出事情都交予他处理的淡然。 第217章 · 呼风唤雨 让沈以乐出任武当掌门不过是公主一句话的事,但具体安排下去却有重重阻碍。钟烟庞政有过混迹江湖的经历,了解武者们无处安放的自傲,倘若太过强行扶持沈以乐上位,必定引起反噬,而且沈以乐究竟值不值得朝廷扶持还是未知数。 “还有什么话就都说出来吧,别憋在心里。” 公主冷不丁地对湖面低语,湖面被冷风吹出一道道褶皱,岸边溅出的水花拍打出轻微的动听声响。 钟烟庞政下意识别开脸庞。他和公主自始至终没有对视过,公主却发现他有心事,这让他有些慌乱。 他确实对公主产生了一丝无法言说的忌惮,和扁梁图的那场见面挥之不去,自己仿佛是池水里的一块泥泞,正在黑暗的底面翻滚沉沦。如果小皇帝是公主一手策划,那她现在装模作样地寻找真凶又是为何?她可以欺骗其他人,但有必要从头到尾把恭莲队都蒙在鼓里? 他否认了这种说法,怀疑的种子却无法遏制地扎根内心深处。 “陛下,我没有其他事需要禀报了。”他沉稳地说道,“我现在去找沈以乐,处理一下武当的事。” 还是尽快离开这里比较好。他头一次产生逃亡的想法,京城的消极风气已经影响到他的判断,不自觉把事情往坏的方面预想。 可公主似乎不想让他走。 “知道我为何要统筹武林?” “卑职不知。”他停住转身的动作。 “庞政,”公主责备地说道,“这些年你在京城辅佐我,却将过去的经历忘得一干二净。” 他没反应过来公主在指什么事。 “你曾经也是浪迹江湖的一员,应该对泽气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卑职的泽气非常孱弱,很多事都不明白。”这句话听上去是在反驳公主,不过都是钟烟庞政的肺腑之言。他虽然在恶劣的底层生活中摸爬滚打,但大多凭借超出凡人的智慧和远见赢得先机,动手动脚着实不是擅长的领域。“还望陛下明说。” 公主转过身,厚实的裙摆晃过水面,抚出一片涟漪。侍女跟随着转到她身后。 “这方面辛学比你更加可靠,”她说道,“跟我来。”她径直走向池边的一座尚月亭里,并示意钟烟庞政坐到她对面。“辛学马上就到了。” 辛学要来?钟烟庞政下意识望向庭院外,地位遭到外人攫取,让他的胃不禁绞痛起来。他并非鄙视辛学,只觉得那个整天研究歪门邪道的家伙不该踏入这片纯净之地,尤其想到那副邋遢颓唐的模样,更觉得一阵恼火。 他安静地等待辛学到来。 等待的时间过得很慢,焦躁的情绪仿佛将空气都烧灼了,他感到全身一阵炽热,因知识匮乏而产生的羞愧正在折磨高傲的心。他实在想不出泽气跟现在发生的事有什么关系。 他拥有泽气,但并不能非常有效的使用,相反觉得很是别扭——这是一件非常讽刺的事,都说泽气是得到上天惠泽的人才能拥有,他本该是幸运儿,可现实是,他分明拥有泽气却无法娴熟掌握,每次使出泽气,身体都仿佛被气息撕裂碎块。正是如此,他对武功并没有深入的研究,可以说是有些排斥。 他时而偷瞄公主,对方始终没把眼神放在他身上。人们常说统治者喜欢直视他人,看得人心虚,倾莲公主是罕见的反例,她几乎不与他人有过多目光接触,但总是能说出对话者的内心想法——这比傻傻的凝视更有震慑力。 藏匿在庭园林中的鸟儿不时吟唱,一个挺拔的身子拨开鸟鸣的音障走到亭边,钟烟庞政察觉到身后传来锐利的目光。那是泰鸿多正在不远处监视亭内的情况。 “陛下,久等了。”辛学一扫往日的颓废,打理得让钟烟庞政觉得眼前的男人是从监狱找来的替身——当然,辛学肯定不会这么做,他没这个胆量欺骗公主。 “时间正好。”公主抬头让辛学也坐到对面。 辛学看了眼钟烟庞政,点头问好。 “说吧,你的发现,从开头说起,让庞政也听听。” “从头说起?微臣明白。”辛学自信满满,看上去完全没有忌惮公主。“苍言所率领的北境叛军掌握了一些古老的秘法。” 钟烟庞政觉得这是对公主的不尊重,任何人都应当毕恭毕敬地与她谈话,而非很朋友一样随性。但公主显然没在意这么多,她流露出认真倾听的神色,并微微点头回应,让辛学继续说下去。 “在古籍中有记载,数百年前人们曾掌握呼风唤雨的力量。随着时代变迁,先祖认为那些力量太过危险,是对天子皇权的挑衅和侮辱,渐渐将力量存在的真相封锁,百年以后的消灾,它彻底消失在西朝。但北境不一样,那里的历史与我们脱离,他们迈入了另一个方向,非但没有消灭那种力量,反而提炼完善,导致如今北境军势不可挡的局面。” “依你之见,这几次天灾都是苍言所做?”钟烟庞政惊愕地问,“苍言能够让暴雨冲垮平风关,让大火烧掉墨州,让河流决堤?这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能?”辛学反问。 “阴晴风雨都是天意,人如何能操纵?” “那不过是成见。” 辛学神情自若的样子把钟烟庞政反衬得相当急躁,他本就处于混乱之中,被辛学这么一说竟有些遏制不住情感,他很想怒斥辛学别把从书上读到的胡言乱语说给公主,可抬头一看却发现,公主正兴致满满地注视二人争辩。她似乎很想看到他吃瘪的样子。 钟烟庞政忍住怒气:“你有何证据?” “证据便是泽气。”辛学说道,“泽气便是从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呼风唤雨力量的一道分支——威力最弱的分支。钟烟庞政,你就算不关心江湖琐事,也应该见识过顶尖高手使用泽气的样子,没错吧?他们倘若能再上一步,其力量便足以排山倒海、呼风唤雨。” “可从未有人‘再上一步’。”钟烟庞政冷静道,“古往今来的武者,最强能以一敌千,他们的力量远不如北境接连遭到的天灾。” “那你如何解释苍言的屡战屡胜?他没有出动一兵一卒就攻破了平风关,随后是墨州。你宁愿相信是上天在助苍言,也不愿相信我的说法?”辛学说着这句话,同时窥伺公主的面容。他的一串妙语连珠把钟烟庞政推入了尴尬处境。 “你继续说。”他只能这样回答。 辛学对现状很满意,他颔首道:“我们西朝拥有所向披靡的士兵,拥有最坚固的甲胄和最锋利的武器——可面对苍言的鬼魅攻势,再多的人也无处可用,能够抵御这次北境袭击的人只有拥有泽气的武者。他们虽然没法像苍言那般兴风作怪,但泽气能够让他们独身杀入敌阵,只有武者充当先锋,我军方能有胜算。” 钟烟庞政呆呆地看着辛学口若悬河。他一直以为这个男人只沉迷于古籍研究,想不到在战争上也有一番抱负。 如果辛学所说即是真相——就算是假——让拥有泽气的武者担任先锋也是上策。 钟烟庞政抛开对辛学的不满,低头沉思摆在面前的战况。至今为止,北伐都没有与苍言正面交锋过哪怕一次,他们始终被恶劣的天气困住步伐。 第218章 · 故友相聚(上) “说通俗一点,就是‘复原’的力量。”辜月的手指在光滑的茶盏边缘摩擦,发出的刺耳声音很钻心。 独孤麟奇把目光从她的手中移开。 “复原,”他重复这两个字,“可你再怎么复原,也没法帮我找到真凶。” 辜月抖了抖眉毛:“看来你还不明白这个能力的强悍之处,”她绕着他踱步,鞋跟敲打在石地上穿出清脆的顿响,好像和心跳重合,“只要能找到真凶的一点痕迹,我都有办法将它复原到更早的状态,无论时间长短。” 独孤麟奇觉得这种力量的确非常强悍,可他还是没法想象具体该如何实施。“照你的说法,”他梳理思路,一边说道,“我们至少需要一个来自独孤远山的东西……是这个意思吗?” 辜月点头,但对他的想法并不满意。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拍了一掌,问道: “当年你族人遭到屠杀,你没有看到凶手?” 独孤麟奇摇头。看来辜月只知那件事的大概情况。 “我正巧不在独孤远山,逃过一劫。” “……那就麻烦了。”她喃喃自语,无能为力的神色投向皇甫晴,“我本以为你是因年纪太小而忘记了当时的情况,借由我的能力可能帮你清晰记忆,从而直观地看到凶手,不过你既然没有看到,那——” “你说能重塑记忆?!” “是啊,”辜月微微皱眉,自己说话被打断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可你没有见过凶手,那我的能力也没有用武之地了,除非去独孤远山找寻线索,但这么多年过去……应该什么都没留下了。” “不,当初有人看到了杀手。”独孤麟奇感到一股热浪正从腹部传遍身体,如果能让蒋昆仑回忆当初的场景,他就能完美地描述出杀手的体态,虽然已过去这么多年,但总比胡乱寻找要来得好。“那人如今就在武当!我前些日子还与他有联系,如若现在修书一封,想必他定会过来。” “那再好不过,”辜月也很是欣喜,她说道,“大理寺卷宗里记载的是所有独孤远山的人都遭到屠杀,没幸存一人,我还以为唯有活下来的你看到了凶手,想不到还有其他人。” “那是假记录。”独孤麟奇愤恨道,“死的只有独孤家的人,其他人都活得好好的,只有独孤家的人,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被杀死了……”他握紧拳头,转向皇甫晴,“我现在就修书给武当,让他快马赶来。那人与独孤家颇有渊源,这些年也在找寻真凶,他要知道有这般奇妙的力量能恢复记忆,定会连夜来京。” 辜月优雅地点头,不禁抱怨道:“你应该早些来找我,要是我们更早见面,说不定早就帮你报仇雪恨了。” 独孤麟奇笑了笑:“时也命也,我也是才认识那人不久。”就算早知道辜月的能力,若不知道蒋昆仑,同样是束手无策啊。 “那真是缘分。”辜月抬起脑袋,颈脖的薄肌被窗外的阳光照得透明,青脉在她的脸颊浮现,有一种病态的美感。 “事不宜迟,”皇甫晴心满意足,站起身说道,“麟奇,你去备好书信,我能帮你叫快马送去武当,大概十日之内就能有回音。” 独孤麟奇感激地看了这两人一眼,他庆幸自己当年遇上了皇甫晴,虽然加入杀手组织秘教一事让他耿耿于怀,但这些秘教的成员无疑都善待、呵护他,这么多年过去,大多数秘教成员都在不断为他找寻灭族真凶的下落——尽管他们并不积极,但这就足够了。每个人都有独自的生活,他那复仇的怒火最好不好烧毁别人的人生,尤其是恩人的。 就在三人各奔东西时,一声勒马的吆喝声响打破了房间的宁静。屋外气势汹汹的马车队看上去是朝他们而来,皇甫晴和独孤麟奇相视而望,各自心想这号人马为何而来。 辜月最先反应过来,她扫视屋内,没有遗漏一丁点破绽,随后才说道:“是我父亲来了。” “你父亲?”独孤麟奇从未研究过京城的上层圈子,并不知道辜月的身世。 “大理寺卿。”皇甫晴随口告诉他后,转问辜月,“他来这做什么?” 辜月平静笑道:“或许是听说我跟两个男人私下见面,想来看看你们二位是何等人物吧。” 皇甫晴当然知道辜月打闹婚约的那档事,他无可奈何地耸肩。 “稚泣,你别多舌。待会儿大理寺卿上来,我来应付便是。” “好。” 说话时,大理寺卿噔噔地踩着台阶上来了,完全没考虑女儿颜面的意思。他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旋即推开房门,看到了坐在女儿对面的两个陌生男人。 “二位就是宝应的故友?” 独孤麟奇听到宝应这个名字,总算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是何许人也了。他在客栈时听沈以乐说过,京城有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名媛,经常组织富家子弟间的聚会。沈以乐因外貌出众、又是本届武林大会的魁首,同样受到了几位纨绔的邀约,不过由于最近京城戒严,大大小小的聚会都没法举办,她对此颇有微词。 原来眼前这位大小姐便是京城响当当的名媛宝应。 “没错。”皇甫晴颔首,“鄙人谦玉公子皇甫晴,见过大理寺卿。” “谦玉公子,我听过你的名声,想不到你认识我的女儿。”大理寺卿这句话像是在贬低皇甫晴,又像是夸赞,独孤麟奇听不出其中的含义。只听大理寺卿继续说道,“你给武林输送了许多新鲜的血液,受到各大门派的赞赏,西朝有你这样慧眼识珠的能人是种幸事。” 独孤麟奇忽然反应过来,大理寺卿正为猝然闯入女儿与故友们见面而放低姿态,这些赞誉不过是交谈技巧。 “这边这位少年是……” “今年武林大会的前三甲。”宝应主动向父亲介绍。 “原来如此。”大理寺卿扫视独孤麟奇,“我听闻今年的规则不通以往,许多武者的真实实力无法施展。” 独孤麟奇尴尬一笑,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是来京城接收封赏的?” “是。”他点头。 大理寺卿究竟为何要来这儿?难道秘教的身份暴露了?怎么可能。独孤麟奇偷瞄皇甫晴,想知道该怎么熬过这段时间。 “嗯……” 大理寺卿沉默片刻。 一个沉重的脚步出现在楼梯口,随机,一个长相酷似蛤蟆的男人出现在三人面前。 “如何?” 第219章 · 故友相聚(下) 未曾预料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出现,独孤麟奇觉得现状可用失控来形容,他纳闷地注视眼前的肥胖男人走进房间。他和大理寺卿是一起过来的,能如此风轻云淡地与重臣说话,可见此人的身份也不同凡响。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呢?大理寺卿看样子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来,现在又摆出一副示弱的媚态,让人摸不着头脑。 大理寺卿向男人轻摇脑袋,随后介绍起皇甫晴和独孤麟奇的身份,和刚才他们告诉他的别无二致。 事情应该就这样结束了,烦请各位赶快离开,我还得寄信给蒋昆仑。独孤麟奇把视线挪到窗外,不想被这些混迹官场的人看出自己的不耐烦。 新出现的男人并不想他们这么快离去,他悠悠地在房间里踱步,东摸西摸,随后像审问般严肃询问皇甫晴。 “谦玉公子,我知道你是云梦泽的名人,”他看上去并不打算自我介绍,“你上次进京是什么时候?” 皇甫晴思索了片刻:“大概在两年前,或是三年前?我不太记得了,这些年江湖来来往往诸事频繁,去过很多地方都混淆不清。” “那你这次是为何事而来?” 陌生男人的咄咄逼人让独孤麟奇感觉很不舒服,他和皇甫晴仿佛是被拘捕的犯人。他不悦地抿了抿嘴巴,微小的动作并没逃过蛤蟆男人的眼睛,他瞥了眼独孤麟奇,好像在说接下来就轮到你了。 皇甫晴闭上眼睛露出笑容,随后对上男人的眼睛。静谧无声的房间顿时生出一阵惊涛骇浪,两个人的暗地较量在这一刹那推上高潮。 “我来京城,是想找一个人。” “谁?”男人穷追不舍。 “陈简。” 男人愣住了,独孤麟奇也感到一阵恐慌。 为什么要说出来?他忍不住质问皇甫晴。陈简失踪一事非常敏感,一方面恭莲队的身份与倾莲公主有直接联系;另一方面,陈简是因寻找武当与朝廷某重臣勾结的证据而出事——扁梁图!他记起来了,眼前这个男人不就是他们先前讨论过的扁梁图吗? 一个肥胖无比的宗正卿,扁梁图。 扁梁图目不转睛地凝视皇甫晴。 “那个杀死龙王的恭莲队?” “没错,宗正卿也听说了他的壮举啊。”皇甫晴胸有成竹的模样给人很大压力,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宗正卿也露出愧色,“他最近失踪了。” “失踪?武者行踪无定是常有的事了。”扁梁图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他的目光从皇甫晴移到了宝应身上。 独孤麟奇不禁想起最近发生的事,在陈简坠入悬崖后没多久,张胜寒也失了踪迹,而眼前的扁梁图看上去对这个话题避讳不谈,说不定是知道一些事。皇甫晴这次本不会来京城,但他觉得扁梁图与陈简失踪有关系,所以才不远千里从云梦泽跟着独孤麟奇等人进京,没想到,扁梁图自己送上门来了。 一股清凉的风从窗外灌进,如同一股清泉滋润心田,这阵风仿佛成了休战的标志。扁梁图不明所以地对皇甫晴颔首,随后转身走向大理寺卿,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大理寺卿听后微微点头,他简单地向自己女儿和她的朋友们道别后,就率先一步离开了房间。 闯入者尽数离开后,房间再次陷入宁静。这场突如其来的插曲让三人都有些困惑,皇甫晴最先打开话匣子。 “我听说近期宗正卿被公主任命找寻刺杀小皇帝的真凶,辜月,确有此事?” “嗯……”她心不在焉地点头,目光还在外面,正注视父亲和宗正卿离开,“宗正卿这次统筹了大理寺和锦衣卫,正一同调查真凶,家父也在协助他调查,焦头烂额。” “你父亲本来就准备来找你?” “他是突然来的。” “这是怎么回事……”皇甫晴看着独孤麟奇。 独孤麟奇耸肩,立刻催动出智言指路。这个事情的前因后果非常容易推测,他拥有的材料实在太多,再加之是亲身经历,能掌握各个参与者的真情实感。他的瞳孔散发着淡蓝的光芒,那种智慧的色彩让人着迷。 “大理寺卿可能认为我们与皇帝遇刺有关,所以才来找我们。” “你们怎么可能……”辜月欲言又止。 仔细想想,他们至少是皇帝遇刺的知情者,也算得上有关。 皇甫晴忽然迈开步子在房间里走了一圈,随后说道:“你父亲只是这段时间疑心重了,回头好好让他休息一下。我和稚泣先行一步了。” “你刚才说在寻找陈简的下落,是真的吗?为何要找那个恭莲队?”辜月看着皇甫晴的背影问。 “因为我惜才啊。”皇甫晴朗笑道,“陈简是我这么多年看过最杰出的武者,他的天赋隐藏得很深,他还年轻,自己都没意识到。不过——”他的目光停留在房间的一处角落,上面放着点缀情趣的小巧石雕,“再加以锻炼必能成为一代豪杰,我当然想知道他现在在何处。宝应小姐若是能帮忙打听他的情况就最好了。” 独孤麟奇从这番对话中听出了一丝异样,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微微点头与宝应道别。 离开厅堂后没走多远,他便低声询问皇甫晴:“为何要把我们在找陈简的事告知扁梁图?他可是陈简失踪的罪魁祸首。” “可能是——”皇甫晴换上了一副冷静的面容,先前的和蔼和亲切已然消失,“不过现在我确信,他肯定是——陈简那边的事就交给我,你先联系武当的那个知情者,现在我们身上的事实在太多了,我们得一件件解决。” 独孤麟奇赞同皇甫晴的说法。杀手城随时可能曝光;屠杀独孤远山的凶手说不定马上就能找到;陈简的下落也变得有迹可循;还有虎视眈眈的北境势力……事情确实太多了。不过对独孤麟奇而言,这些堆叠在一起的事并不会给他增加太多负担,大脑经过智言指路的增幅已远超常人。 独孤麟奇说:“我先回客栈了,有事再联系。” 皇甫晴摆手,没说道别。 第220章 · 新掌门 青山一直从脚下绵延到远方看不见的地方,湿温的夜风夹杂着月光扑面而来,群星闪耀的静谧夜空仿佛吟唱出优柔的旋律,全身藏匿在黑暗中的黑衣人一言不发地注视山间的灯火。两颗硕大的月亮相扶攀上高空,在毫无遮拦的天空洒出一片光辉。黑衣人站在高峰之处,群山间的万家灯火在眼中一览无余,烛光摇曳、喧闹隐没,这座历史悠久的家族按时进入梦乡。 几辆前来过夜的马车无声无光地穿过山林,马儿穿出的气息被丰饶的虫鸣遮盖,到了夜晚,这里便是昆虫的乐园。 黑衣人的右手指在相互轻捻,计算时间。当月亮抵挡了预计的位置,黑影顿时动了起来,昏黑的环境并不能将黑影完全隐藏,大衣的边角流淌着月光的痕迹,灰色将这个鬼魅身影包裹。 感受到杀气的马儿不禁脚步,但下一刻,杀气就荡然无存了。 黑影悄无声息来到一栋竹子搭建的民宅,半掩的门恰恰印证了这儿民风淳朴。房门吱吱呀呀,转轴仿佛预示到危机降临,正为房间的主人穿出讯号。 “是阿重来了?”本被熄灭的烛火被点亮,一个身着睡袍的男人揉着眼睛,托着烛盘探出脑袋。他还没看清来者是谁,便发现手中的火焰被吹灭了,男人惊愕的抬头,察觉到无法抵御的凉意如洪流般涌向他的身躯。喉咙火辣辣的,仿佛被放在火上烧烤。 “救——” 声音还没发出,他已身首分离,尸体颓然靠着门沿倒下,落到地上的一滩鲜血很快浸到黑衣人脚边。黑衣人没有停顿,毫不犹豫往房里走去。床上躺着死者的妻子,她正安详地呼吸,嘴角微微扬起,看上去做了美梦,手向床边伸去,没摸到丈夫身躯的她潜意识感到不适,身体抽动了片刻。 黑影从看不见的地方拔出银亮的小刀,刺穿了她的喉咙。一声憋气的闷喘从破洞处冒出,屋外的野犬发出一阵狂吠,很快,几个睡眠未深的婴儿同时嚎啕大哭,青山上下躁动起来。 黑影静静地站在屋内,耐心等待下一次动手的机会,寒冷的目光比脚步先行锁定了那只野狗。 深沉的倦意很快将人们拖入更深的梦境。 黑影丝毫没有动摇,出门时顺手处理了狂吠不止的野狗,转而往下个目标走去…… * 沈以乐被这个巨大的阵仗吓了一跳。 被称为公主智囊的钟烟庞政竟亲自找上门来,并且要求她接任武当掌门一位。 没错,“要求”,他说得非常委婉,但她能看出自己没有回旋的余地。张胜寒失踪一事已成定居,如今武当群龙无首,必须要一个新人来统领他们。沈以乐能明白其中的必要性,可她实在弄不懂,为何这种殊荣会落到她头上? 她很想找稚泣商量,可眼下,钟烟庞政步步紧逼,根本没给她喘息的时间。钟烟庞政要求她现在就给出答复:是当,还是不当? 倘若我不当掌门,朝廷会选择何人? 她很想问这个问题,可面对如此人物时却心生胆怯。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钟烟庞政循循善诱,“你能成为武当的掌门,将在武林历史上千古流芳,而且如今北境妄图趁机祸乱朝纲,正是你等武林中人大显身手之时,若武当能统领武林抵抗北境,你,沈女侠,必然名留青史。” 沈以乐产生了动摇。她虽然自诩不问世事,可大好机会摆在眼前,年纪轻轻的她怎能抵御钟烟庞政的巧语诱惑?她并非出身名门,即便夺得武林大会的魁首也难得荣华富贵,无非是一段时间的顺风顺水。但成为武当掌门就不一样了,就算是张胜寒这样不问世事的掌门,也能深受朝廷和武林的尊崇,如果她也能成为掌门…… 她不禁浮想联翩。武林向来是排斥女子,她若能一转局势,将是一代壮举。 激情冲昏了她的头脑,钟烟庞政的话更是激起她保家卫国的热血,如今北境大军大肆猖獗,武林却无动于衷,这是多么可耻的一件事! 她注视钟烟庞政。这个长着一副孩童面孔的男人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 “想清楚了?” “武当的弟子不会同意我担任掌门。”回到现实后,她脑袋顿时清醒过来。 钟烟庞政听后,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 “难道张胜寒担任武当掌门便是众望所归了?” 她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和朝廷重臣交谈比和顶尖高手交手还要让她紧张,后者最多是受些伤痛,而前者却失命。钟烟庞政说得一点也没错,如今的武当早就不是几百年前那个傲视群雄的武林帮派,武林在西朝庞大的力量前不堪一击,它们虽然存在,但不过相当于一处地方军阀,在关键时刻唯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反抗朝廷,另一个便是归顺,而武当——包括整个武林——都选择了后者。 这个基调在仙承院建立之时就已奠定,仙承院是朝廷的机构,所有武者被泽气强度划分为三六九等,他们的名誉、实力甚至武林生涯都被仙承院牢牢掌控;而三年前张胜寒上位更是将朝廷统领江湖的现实巩固,任何武者绝无可能在短期摆脱朝廷。 沈以乐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看清了现实,这并非什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她不过要成为朝廷操纵武林的下一个傀儡。她能拒绝吗?就算她拒绝了,钟烟庞政也一定能找到另一个替补——这样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当这个傀儡,起码她没蠢到认为这是陛下的恩惠。 “我……”她知道,这句话说出口就没法回头,她的话没有任何分量,但已经钟烟庞政以包装,就变得有分量了。 “我原意成为武当掌门。” 前脚还是武当的一名弟子,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变成了掌门。跨越天地的腾飞让她头晕目眩,她能感到全身一紧,一道名为“职责”的枷锁已经拴住了她的手脚。 不过她的思想是自由的,就算钟烟庞政将她推入了掌门的牢笼,她还能思考。 她暗自心想,如果事情没往她所期待的方向发展,她一定会挣破束缚。 可自己究竟在期盼怎样的未来? 她根本不知道。 第221章 · 聚集 五十里外的低矮山峦绵延着守卫京城的最强防线,绊马索、扎马钉和藏匿在树林间的巨斧能够轻而易举将北境的骑兵攻势化为泡影——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钟烟庞政站在倾莲公主身旁,她则面对以沈以乐为首的武林一众高手——他们来自各大帮派。 让沈以乐出任武当掌门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好效果,平日懒懒散散的武者竟在一周内聚集京城,连最不问世事的狄禅宗也派代表觐见公主陛下。公主对钟烟庞政拿出的人选非常满意,可就算他本人也不敢说这是自己的功劳。像沈以乐这样夺得魁首的女子在现今的江湖上格外有吸引力,这是此前没预料到的。 武当、狄禅宗、商联、铁帮、中土众、慎言宫……江湖上有名的帮派都有代表在场,还有企图建功立业、一举成名的小派别也自告奋勇,但那些帮派武者的泽气都太过弱小,皇宫只允许荣侠客级别的武者进入。 钟烟庞政感到紧张,每进入一个身着武袍的人,他的心都要跌宕一下。这些人都是能轻而易举杀死他的一等一高手。 北境的麻烦迫在眉睫,胡一的请求增援信在前日寄到京城,他们压根没时间详实调查所有武者的身世,换言之,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北境安插在中土的刺客,而今天,正是行刺的机会——尽管不是绝佳机会。 钟烟庞政环视了一圈,朝堂上已有将近二十名武者,而保卫公主的恭莲队依旧只有侍女和弓箭手。不……还有一个……他带着偷窥的内疚感观察公主。还有一个人,在壮汉许德手中救下了公主,他比侍女更厉害,现在肯定躲在某个角落暗中保护公主。 究竟是谁?好奇心一发不可收拾地扩散,像贼一样观察早已看腻的宫殿的每个角落。那个神秘人是什么时候开始保护公主的?他认识所有在自己之后加入恭莲队的人。 那人是在更早之前认识公主的?公主一直向他隐瞒那人的存在?为什么?! 钟烟庞政的大脑产生轰鸣。公主不信任他,从始至终。 和扁梁图的那次谈话忽然出现在脑海。他本想忘记那件事,可超凡的记忆力不断用那些话折磨他的身心。公主为何会不信任他?!在钟烟庞政心中,倾莲公主就是世界的一切,他永远忘不了流浪落魄的自己第一次遇见公主时的情景。傍晚的暴雨下得痛彻心扉,微弱的阳光早就被雨水淹没,他遭到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背叛,失魂落魄地离开帮派纷争,独自一人流浪了数月。那时,他的脑海被嘲弄、讽刺、责难填充,他曾在那座城市的地下社会小有名气,冷静而富有远见的判断力让许多人为之倾倒,可他却没发现近在身旁的叛徒。他从万众瞩目的智囊变成了人人奚落的“瞎子”。他需要一个能够证明自己的地方,可坏名声远比好名声传得更快更广,就连他从未抵达的城镇也充斥着对他的鄙夷。他的长相成了最显眼的靶子——矮子、侏儒、小孩…… 是倾莲公主给了他重生的机会,他不需要天花乱坠的头衔,也不需要受人仰慕的官位,丧家犬渴求的不过是一个能够安心熟睡的窝,而公主交给他恭莲队的令牌,他听过这个奇怪的组织,他从落魄之人瞬间登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令牌闪耀的光芒足够他为公主赴汤蹈火。 但公主一言不发,她紧闭双唇,深邃的目光在武者身上扫荡,随即看向了宫殿外,那儿没有人。 钟烟庞政深吸口气,接下来要跟这些武者解释北境的情况,他必须心无旁骛,把心头的杂念摒弃。他打量恭敬地站在朝堂的武者,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他还记得那个少年,在授冠仪式上见到了,是中土众的稚泣,更重要的是,扁梁图在一周前与他有过短暂见面,和大理寺卿一起。 所有和扁梁图接触的武者都必须受到严格监视,换个说法,扁梁图的一举一动都在恭莲队的掌控之下。钟烟庞政细细打量少年,心想扁梁图那天为何会与他见面,他们在先前应当没有任何交集,可探子来报称,扁梁图是跟着大理寺卿找上他的。哦,还有另一个人在场,皇甫晴。 差点把那家伙给忘了! 钟烟庞政早就听说了这个消息,但因他们后面没再接触,他便将此事放到一边。眼下正好看到稚泣,就思考起其中的联系。 皇甫晴是个麻烦人物,他也在找寻陈简的下落……为什么? 钟烟庞政想到了关于皇甫晴的一些负面传闻,说他喜欢找高手较量,生死相搏是其追求的极致——不过迄今为止都没有相关证据,至少皇甫晴在各个帮派都很吃得开。可钟烟庞政无论如何都看他不顺眼,皇甫晴身上有种让人生厌的气息,谢如云似乎知道些什么,但从未告诉他。 皇甫晴、稚泣以及宗正卿、大理寺卿,这是个相当微妙的组合。皇甫晴在寻找陈简,这是目前已知的事,宗正卿和大理寺卿则在寻找刺杀小皇帝的真凶,而宗正卿与陈简失踪脱不开干系……他们已经被线缠在一起了,但稚泣跟他们没什么关系吧,他怎么会出现在那个场合? 钟烟庞政克制好奇心,自然地扫视其他人,最后才把目光重新落回稚泣身上。 瞬间,稚泣的目光对上了他。他看到了那对泛着蓝色荧光的眼睛。 他在使用泽气?!这是钟烟庞政的第一个想法,可他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如果稚泣使用泽气,周围的武者一定会感知,会露出惊讶的表情,侍女和弓箭手更不会放过这样的小举动。 他揉了揉眼睛。 是看错了。他心想。 现在稚泣的眼睛恢复了正常——本来就是正常的——一双黑瞳正落在皇位边,看上去无所畏惧地在观察公主。这般僭越一下就激怒了钟烟庞政,他想要怒斥稚泣低下脑袋,但马上察觉到一死异样。 稚泣没有在看公主,他确信那道目光聚焦的地方绝非皇位,而是左侧的某处。 他疑惑地看去。 侍女沈朔霞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身上还留着稚泣的视线。 第222章 · 造势 木匠潦草按照舆图打磨的地势模型上插满了橙黄色的迷你长矛,这些指代西朝的标记密密麻麻地将南方占领,而用以代替北境的长矛只有一支,它孤身矗立在黄色的洪流中,仿佛是黄河中的一座孤岛。像是螳臂当车,徐忠衡想。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和苍言没费一兵一卒就占据了苍言,在苍言的建议下,他们没再跟随主力军南下,苍言认为越接近京城,情况便会越复杂,巫术很可能波及到自身,为确保徐忠衡的安危,他最好是留在后方指挥前线。 徐忠衡接受了苍言的建议,同时深刻感受到他的冷酷无情。他右手捏着发蔫的淡古,冉冉青烟从出口飘出,将手指熏得发黑,他克制地放低双手,可即便如此还是忍不住再往烟杆里添上新的淡古,就算不能吸食也要闻到它的味道。他无法自拔地深陷淡古的诱惑。 苍言冷漠地站在一旁。他在不久前提醒过徐忠衡要注意身体,但徐忠衡依旧对淡古恋恋不舍,他也不再强求。 苍言伸出粗壮的手指:“南面的布防已尽数调查清楚,这座山跟现实有一些偏差,”他拿刻刀在木雕上轻轻一划以作标记,“我们的军队能从这儿长驱直入进攻惹州,居州已经送来降书。”他把一面白色的木制气质插入山中,表明这已经是他们的土地。 徐忠衡看着眼前的模型。 胜利比想象中要容易,他的声望和苍言带来的鬼魅妖术居功至伟,西朝最北的玉州、穗州已收入囊中,前几天占领现在所在的墨州。墨州东南是旭州,那边的州郡太守早就不满倾莲公主把持朝政,在北境军大获全胜后一周内就派遣使者宣布归顺深越王;旭州南边是高州,他们还在负隅顽抗,但他们太羸弱,苍言甚至不屑于派巫术师前往助战,光是旭州的英勇战士就能将高州打得落荒而逃;现在挡在前面的有两个州——土地辽阔的惹州,那儿的人骁勇善战,还趁他们整顿墨州之时巩固了城墙,暴雨的攻击不再奏效,大火突袭也屡屡失手;另一个则是惹州东南的居州,居州与京城只有一海之隔,倘若能攻下居州,京城则唾手可得。 南面的两州都占据易守难攻之位,这将成为夺取天下的最大阻碍。 “墨州、惹州、卫州、京城,这是一条进攻路线;或者走另一条,居州,跨海直入京城。”苍言手中的小刀轻轻拂过木雕,“深越王觉得如何?” 徐忠衡抽了口淡古,他应该忍住的,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就无法挽回了。他这么想着,再吸了一口。无所谓了,多吸一口并不致命,反倒是少吸一口会让自己心神不宁。 苍言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地敲了敲模型。 这让徐忠衡想起儿时教导自己的老头。 “从海上进攻太危险,北境人并不习惯海战。”徐忠衡顿了片刻说道,“虽然京城那边的士兵也不懂海战,但他们拥有很大的战船。就算我们攻下居州,如果京城聪明,他们会在居州战败前把停靠在居州的战船全部毁掉,攻打居州只是浪费时间。”他拿起白色小长矛,将它插向惹州。“我们只有正面进攻才能攻破京城。” 苍言摸了摸下巴:“的确,海战于我们不利。”他的手指在模型上悬停犹豫。这是苍言造反以来第一次这样,他向来信心满满,认为巫术能帮助他轻松攻破京城。他考虑过巫术失效的可能,但没想到现实来得这么快,才刚到惹州,巫术的攻势就被较好地阻碍了,再这么下去,他们将失去所有优势,人数上的匮乏将给他们带来最沉重的打击,时间站在西朝那边。 在苍言的预料中,西朝要用很久的时间才能想出抵御巫术的对策,等他们想出时,北境军已经攻破京城,将中原人驱去南方。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眉头紧锁,手指在山峦之间比划,挪动着几个无关紧要的标记,随后重重叹了口气。 “巫术……”他抬头对徐忠衡说道,“西朝已有防御意识,接下来才是硬仗,巫术助我们攻下了北面五州,我们已经拥有足以和西朝抗衡的军队,我知道深越王自幼熟读兵法,接下来更需要你来定夺天下。” 徐忠衡僵硬地点头。他一直居于幕后,像是苍言蛊惑百姓的工具,现在要亲自上阵,不可避免地感到不安和兴奋。 “必须攻下惹州。”他敲定主意,注视灯光下摇曳的白矛。它像一根锐利的剑,刺入西朝腹地。 北伐军如今的战略意图非常明显,他们正在拖延时间,惹州日渐一日变成无可撼动的堡垒,他们夜以继日加固城墙,这是坏事,也是好事——西朝把大量人力物力砸向惹州,一旦它失守,将会给周边的州郡造成心理上的重创,他们很可能不战自降,至少能使融成一团的西朝分化,届时,北境军将得到天时地利人和,畅通无阻地用铁蹄将京城踏平。 徐忠衡摩擦冻僵的双手,身旁作响不休的火炉好像只有声音,没有温度。 他的处境和反叛军的现状非常相似,巫术就像那团火焰,虽然能带来短暂的温暖,但最终还得靠实打实的正面交锋,让自己燃烧。 “不行。”徐忠衡忽然开口。 苍言困惑的“嗯”了一声。 徐忠衡总算意识到事情的关键所在。他们要考虑的根本不是从何处、何时用何方法攻入京城,而是要让更多势力反抗倾莲公主的统治!从内部瓦解。 就算他们在北境闹出天大的动静,冰雪都会将他们掩埋,这也是历代北境之主失败的根源。北境的探子从京城带来的消息告诉他们,京城曾在战争伊始发生了大逃亡的情况,但随着北伐军稳定局势,逃亡已得到广泛控制,同仇敌忾的气势正在慢慢涌向北境。北伐军相当克制,京城则把这场战争宣传为一场平淡无奇的镇压,仿佛这样下去,等待他们唯有灭亡。 太多前车之鉴了。 徐忠衡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苍言。 苍言点头:“我明白了。”他露出狡黠的笑容,把目光放到门外。 第223章 · 内鬼 房门应声推开,寒风把屋外的人送到徐忠衡面前。这个陌生人被大雪覆盖,强硬的脚步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抖了抖衣袍,刻入骨髓的雪花纷纷落到底板上,徐忠衡觉得有些寒冷,下意识退后了一步,仔细打量这个突然闯入的人。 他长得非常文雅,有中原人的特征和气质,不像属于冰雪天地的人,手中紧紧抱着的木匣子吸引了徐忠衡的注意。苍言本是笑脸相迎,突然就露出愕然的表情。 “许德去哪了?”苍言问。 穿白袍的陌生人伸出手指点了点木匣。 “打开。”苍言命令陌生人,并向徐忠衡介绍道,“苏比,我派去京城的使者,先前跟你说过。” 徐忠衡点头。他是说过,但说的是两个人……他的目光落到匣子上,不想也知道里头装了什么东西。恰到好处的大小、陌生人痛哭而紧张的气场,真相呼之欲出。 “啪。” 关闭匣子的活锁被打开,苏比用颤抖的双手拉开匣子,一颗被冻成冰块的脑袋赫然显现。 苍言伸手抹开挡住死者面容的冰块,一张粗蛮无比的脸变得无比清晰。 “发生什么事了?”苍言的声音没有气愤、没有困惑。北境的多数人都将是这个下场,他抬头注视苏比。 这个年轻的使者低头道:“我们按您的意思挟持了公主,并且打伤了她身边的侍女。” 侍女?徐忠衡知道他们说的是谁,一定是那个从小就跟在倾莲公主身边的女孩,她是个武功高强的武者,很厉害——京城的人都这么说。 “嗯……”苍言点头,“为何事情还会变成这样?” “属下失职,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弓箭手呢?”苍言语气平淡,“你们控制住他了?” “没——但弓箭手的角度不可能射杀许德,况且……许德是被突然斩首。”苏比嘴唇苍白,看样子当时的情况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刺激,“我什么都没看到……公主和许德身旁明明没有任何人!”他的情绪忽然激昂。 “嘘——”苍言轻拍他的肩膀,“大吼大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至少我们现在知道,当初决心实施的刺杀计划应该没可能了。”他出奇的冷静,在房间悠悠走着。“而且我们还知道,那位西朝统治者身旁还有一位藏匿很深的高人。” “……是他的情报有误,他没把这件事告诉我们。” 他?“他”是谁?徐忠衡跟不上两人的思路了。他加入叛军的时间还是太短,对苍言以及其背后的势力还一无所知。不过,这个“他”肯定是打听情报的某人,而且是打听公主的情报。 “是啊。”苍言叹息一声,“不知深越王是否知道?你曾经与公主关系亲密,应该有线索吧?” 徐忠衡摇头:“恭莲队建立的那段时间,我根本无心关切她。” “是没把她放在眼里。” 徐忠衡面露苦色。没错,是没把她放在眼里,一个小小的倾莲公主怎么可能和皇权争夺有关?她何德何能? “我来解释一下,”苍言说道,“我派遣苏比、许德二人前往京城向公主宣战,之前也跟你说过。按照计划,许德将在朝堂挟持公主,强迫她将北境两州割地给我们,为让此事顺利,我们的人在很久以前便开始调查公主身边的护卫情况,确定只有弓箭手、侍女和一众卫兵——卫兵自不用在意,都是一群名不副实的弱者,因此这项计划实施的障碍只有两个。事情本该如此,但你也听到了,侍女被许德打伤,也不是弓箭手出手射杀许德。” “……换言之,还有一个护卫。” “是啊,”苍言皱了皱眉,“一个没有任何记载,如影子般藏在公主身边的——” “两位大人,”苏比忽然说道,“属下有一个……荒谬的想法。” “说。”苍言道。 “杀死许德的,就是倾莲公主本人——” “哈,”徐忠衡忍不住嗤笑一声,“倾莲公主不会武功,我看着她长大,我清楚得很。” 苍言用冷淡的目光注视徐忠衡,随后说道:“她被父亲驱逐北境的时候,你应该看不到她吧?” “可是……她去北境才几年?那么短时间,谁也没法学会武功,更别说杀死许德吧。许德连侍女都能打伤。”徐忠衡虽然没见过许德,但此人若能打伤侍女控制场面,其实力肯定不容小觑。 苍言沉默不语。 倾莲公主在八岁那年离开京城,五年后——大言绝帝病逝前一年——回到京城。五年时间能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成长为瞬间秒杀许德的高手?也不是没有可能,但问题是,能杀死许德还不让苏比看清,这就有点离谱了。 苏比是什么人?他曾与狄禅宗的掌门发生过冲突,两人互相在对方身上留下了惨烈的伤疤。苏比可是绝世高手,而他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登上这般境界,倾莲公主仅仅用五年就能超越他?真是无稽之谈。 “而且,如果公主真的武功高强,有必要让那么多恭莲队贴身护卫吗?” 苍言看了眼徐忠衡:“并非所有恭莲队都武功高强,譬如她身边的钟烟庞政便只是脑子聪明。” 徐忠衡当然知道。 他不耐烦地点头:“无论是公主本人杀死许德,亦或是她身边另有高人,这很重要吗?北境大军压境,战事并不会被一两个高手扭转,你打了这么多场仗,应该比我更清楚。” “但巫术可以。”苍言冷不丁地说道,“你说得对,一两个武者无法改变战局,可万一……公主身边有巫术师呢?你应该见识过巫术的厉害了。” 这下轮到徐忠衡沉默了。他一直觉得巫术是北境的某种戏法,可仔细想想,倾莲公主也曾在北境生活了长达五年之久,她确实可能得到其他势力的支持。 可北境到底有多少势力? 想到这,他开始产生对苍言的不满。 他不止一次要求苍言将北境的情况详细告诉他,可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造反者每到这时都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让徐忠衡很不是滋味。 “我们不能贸然进攻了。”苍言不甘愿地把白色长矛插回墨州的土地,“走错一步,巫术便能顷刻摧毁我们。而公主不一样,她能失误很多次,有大片土地替她承担犯下的错。在调查清公主身边的神秘人前,我们必须等待。” “我们有什么办法调查?”徐忠衡吞下怨气,决心这几天定要找苍言问个清楚。“那个人从未露出马脚,我们从始至终只知道侍女和弓箭手。” “现在不就露出马脚了?” 徐忠衡抖眉:“京城有我们的人?” 苏比第一次露出笑容,道:“我在京城遇到了一个人,他愿意帮我们调查公主。” “谁?”苍言问。 “中书令徐思佑。” 第224章 · 寒潮 漆黑的走道被一只抬起的腿踩过,月光透过纸窗变成淡黄,落入房间的光芒仿佛来自很早以前,焦黄的荧光出现一丝抖动,是松垮的地板在踩踏作用下开始摇晃,吱吱呀呀的声音给夜晚平添了一丝冷寂。罗斯扇动手掌想把灰尘弄走,但一边的灰尘离开,另一边的又钻入鼻孔,没完没了。 他正在一座破烂不堪的房屋里穿行,深山老林、人迹罕至,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都发生在这种偏远的地方。他也是来寻找秘密的,而他有很大的把握,这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阴暗、潮湿、以及过去他所熟悉的气味。 一楼、二楼,只有两层楼高,里面没有任何东西,只要有一丁点价值,都会被四处流浪的叫花子当作珍宝偷走,这里空荡荡的,但留下了一股生活气息。非常淡的味道,只有罗斯这样敏锐的武者才能感受到。 他轻轻抚摸歪斜的墙壁,上面只有很薄一层灰。 嘎吱一声从背后传来,他猛然转身。 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一个人形轮廓在月光下反倒变得模糊,正常情况下绝无可能发生这种事,但眼前确实出现了这番奇景。 “谁?”剑从腰上取出,锋利的光芒指向深邃。明知故问,罗斯自嘲。 “罗斯,好久不见了。” 罗斯吞咽唾沫,慢慢走近黑影。 “师傅……”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情不自禁地说出这个称呼,“好久不见。古镜门是您动的手,没错吧?” “哈哈!”被罗斯叫做师傅的人放声大笑,“你何时变得这么毕恭毕敬了?小时候你可无所畏惧——也不讲礼貌。” “初生牛犊不怕虎。”罗斯苦笑着放回手中的剑。 “听说你如今成为武当的护法了。”师傅一边推着他进入一个房间——如果这个破烂不堪的房屋也算房间——一边关上悬在半空的窗户。 “这件事过后,我估计就不再是了。” “为何这么说?” “武当大概会被其他帮派取代,我也不清楚,至少我这个护法没法继续当下去了,他们在怀疑我和陈简的关系——您应该知道陈简吧,那个恭莲队,他在东海也闹出了不小动静。东海……师傅跟东海应该没关系吧。” “谁知道呢。”师傅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我知道陈简。他看上去也是个疯子,他很厉害。我在古镜门见过他一面,还看到他躲过你一击——在毫无设防的情况下。” “让师傅见笑了。” “他是恭莲队的,应当有这等实力。” 罗斯不置可否。 一阵冷风吹过,腐朽的窗框断成两半,砸在地上发出巨响。一只蜻蜓悠悠停在碎裂的木头上,好像把木屑当成了食物。 “不过师傅,您为何要灭了古镜门?我还记得您说过,这辈子都不会离开虫谷。” “虫谷……已经变了,”师傅低声呢喃,“在你离开的第三年,导路虫就被取代了。” “被——” “嘘,不能说他的名字,他在听。”师傅竖起手指,“整个南方都被他监视了,大概。我已经看到很多只了。” 罗斯的双目颤抖不已,发自内心的恐惧冻结了血管,他脸色青白,环顾四周。除了师傅和蜻蜓,没有别的活物。 整个南方?那个人真有这么大的能量能调动那些该死的虫子?一个摆着古怪笑容的面庞浮出脑海,罗斯连忙将这些记忆压回深处,仿佛只要思考他,就会被盯上。 童年时他还不觉得那人很恐怖,现在回想起来却感到脊背一凉。丝赭灰蝶—— “别想他了,他迟早会毁在自己手上。”师傅把落入冰窖的他拉了出来。 “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是不是不该来找您?” “没事,来都来了。”师傅微笑道,“罗斯,我很不喜欢如今的你,你还是小时候好,现在畏首畏尾。活了太久开始害怕死亡了?你父亲、母亲被我杀死的时候,你可是无动于衷啊。” “人情世故改变了我。”罗斯听到这句刺激他的话,并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依旧冷冰冰地道,“我不害怕死亡,只是想看更多的事,要看更多事,就不能死。” “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变。” “我也以为,师傅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虫谷。” 两人互相打趣后,不约而同地发出笑声。笑声很低很沉,听上去甚至一些悲伤。 罗斯千方百计找到了师傅,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到底是要问什么?他忽然想到了—— “师傅,古镜门的事——” “这不是虫谷的意思,是北境。”师傅苦笑的样子让罗斯觉得不可思议,他从未见过师傅这样。人人都会被生活改变,无论是我还是师傅。“我现在在帮北境做事,我们约定了一件事,我不能在这说。” 师傅指着窗外。 罗斯明白师傅要说什么——他能听见。 “我知道了。”罗斯低声,“有趣,很有趣。” “这才是你。”师傅露出释怀的笑容,用力拍打他的双肩,“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注定非凡,事情变成这样才是你想看到的吧?你跟我很像。” 师傅高朗的声音让罗斯觉得不安。 “北境的攻势会愈发凶猛,而且南边也会发起攻势,天下会大乱的。” “现在已经乱成一团了——师傅之后准备去哪?” “你要跟我?” “不,我不喜欢受人摆布,您知道。” 师傅笑了笑:“我要去京城。”他伸出一张卷曲的纸片,上面只有四个字——调查公主。 简单的命令,想必来自北境。罗斯听说了最近的局势,北方出了个叫做苍言的北境之主,师傅大概是在他手下做事吧。 “那边不会太冷了?”罗斯回想起京城的风,很凉,很萧索。 “寒潮就要到来,躲哪都暖和不了,只能早点习惯。”师傅从衣兜里掏出一条新买的围巾,“我已经准备好了。你呢?你打算去哪?” 罗斯顿了片刻:“我本打算和张胜寒一决高下,不过只能先等等了,我要藏起来,看看事情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 “很好。”师傅赞许地点头,转身朝屋外走去,“别死得太早了!” “您也一样。” 第225章 · 灭族之夜(上) 独孤麟奇焦躁地在屋内徘徊。上次觐见倾莲公主后,江湖的各大帮派一致同意派遣人手支援北境,他作为中土众的首席大弟子更是无法推诿。 早在四天前,就有一批武者赶往北境作为北伐军入伍。他本该跟随那批人的步伐,可蒋昆仑迟迟没有抵达京城,眼看有机会找到当年屠杀家族的真凶,他肯定不会轻易放弃,更没心情去北方与那些野蛮人争斗。 他现在被逼得很紧,第二批武者已经在京城集结,他们各个跃跃欲试,许是听说武当如今的掌门是一个丫头,都想在公主陛下面前争夺功劳,把制衡武林多年的大帮派弄垮。独孤麟奇也算是和沈以乐有些羁绊,偶尔还会担忧她的处境,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他越发自顾不暇,只能无望地等待蒋昆仑快些到来。 屋外的敲门声让他一阵烦恼。无非是征兵的军官催促他快些上路。他犹豫要不要开门,但很快听出了这声敲门的不同,他细细感受,起身拉开了门栓。 “葵凉?” 突然见到这张宛转蛾眉的面孔,没有设防的内心猛地一震。他连忙请葵凉进屋,好像被人看到是一件很不好的事。 “你怎么来这里了?” “皇甫大人让我来找您。” 皇甫大人?听到这个称呼,独孤麟奇忍俊不禁。 “有什么事?” “他让我同您一起去客栈,没说原因。” “那便走吧。” “请稍等。”葵凉踮起脚尖按住他的肩膀,“我得对您先施展力量。” “玄妙之力?你的力量不是致盲他人?” “也能让别人看不到您的身影,皇甫大人让我带您过去,不被他人看到,尤其是那些征兵的军官。” 还没等独孤麟奇答应,葵凉便开始运功。一股清凉的感觉从他的肩膀倾泻下去,脑袋则像浸在温水里一样舒适,他好像一个刚从温泉里出来的人,浑身酥软。在某一瞬间,他害怕葵凉其实是朝廷刺探秘教的密探,他和皇甫晴都中计了,他马上就会被葵凉杀死! 不过事情并未朝那种方向发展。 “好了,我们出发吧。”葵凉指了指窗台,“别走正门了,外面人很多,会撞上的。” “这样一来他们就看不见我了?” 葵凉点动小巧的脑袋:“只是看不见,他们能听到您,能触摸到,也能闻到身上的味道。” “我身上有什么味道吗?” “有……”葵凉的眼球颤动一番,似乎是揣度该不该说出来,“有一股很阴沉的感觉。” 独孤麟奇笑道:“出发吧。” 不愧风尘之身,洞悉人情的本事远超常人。 葵凉不仅感知出独孤麟奇隐藏很深的阴暗面,还知道说这些话并不会惹恼他,反倒会赢得对方好感。 独孤麟奇瞥了葵凉一眼,自觉葵凉的心机与外表严重不符。 他和皇甫晴是不是正一步步落入这个娇弱男孩布置的陷阱里?可皇甫晴也很少看错人……不,他还从未看错过任何人。 独孤麟奇轻而易举地从窗户落下,到底上除了踩扁几株杂草外,没发出多余的动静。他回望楼上,示意葵凉也跳下来。葵凉点头,让他留出一点空地,随即同样轻盈地落到地面。翩翩长裙在空中绽放出一朵完美的花,花瓣末端是淡紫色的轻纱,不过这番艳景出现前,独孤麟奇已经转身离去了。 和葵凉相处总让他产生异样的羞愧,他不断告诫自己:葵凉是男子。 葵凉很快跟上步伐,两人小心翼翼地擦过旁人的身躯,有些敏感的人会向他们所在的地方投以疑惑的目光,不过没人会想到,自己身边真的经过了两个活生生的人。 葵凉的玄妙之力加上独孤麟奇掌控的敛气心法,让他的存在变得虚无缥缈,如同鬼魂一般在大街上晃荡,这是非常奇妙的体验,他正在以一个全新的视角观察世界——单向视角,只有他注视别人,别人却无法察觉他的存在。他如同一个观测者、监视者。 这种诡异的视角让他既新奇又不安,他忍不住抬起头看向天空,巨大的太阳悬在高空,滚动的火轮如涟漪般扩散消逝,像一只瞪大的眼睛。 “跟我来。”葵凉凑到他身旁低语,“皇甫大人换了地方,从这边走。” 独孤麟奇差点询问缘由,一想到现在还是“隐身”状态,连忙紧闭嘴巴。葵凉的背影在眼前晃动,他不禁琢磨起这玄妙之力的效果究竟是什么。他既能让人失明,也能让人消失在他人的视线中,这种状态能够长久保持,还是有时间限制?葵凉什么都没说就带他离开客栈,至少能说明隐身的时间足够应付去皇甫晴那边的路途。 这是一项泛用性很广的能力,如果运用得当,说不定能潜入戒备森严的皇宫——不过为何要潜入那里?独孤麟奇不免尴尬地笑了笑,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沈朔霞。只要在京城一日,就会为此分心一日。 马上就要被迫前往北境了。他倍感不舍——自己不远千里来到京城,没能拉近和侍女的关系;又觉得释然——缘分决不能强求,况且……沈朔霞的身世也充满谜团,与公主有关,这让他跼蹐不安。 他很想弄清隐藏其中的秘密。他不关心公主,只想知道侍女,可智言指路的惨痛教训告诉他,这些事绕不开倾莲公主,而要探究那个掌权者的秘密,他无能为力,至少现在是如此。 他其实不太明白智言指路为何会带来重创。这些年他无数次利用玄妙之力解决麻烦,为秘教出谋划策,间接地参与了一些杀手城的事务,唯独这次近乎濒死,若非沈亚及时相助,事情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次能力的失控应该是一次警告,是玄妙之力对自己的警告。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畴,就如沈亚所说,他不该继续挖掘下去了。 独孤麟奇神情不属地跟随葵凉抵挡了一处更加静僻的客栈。这儿比皇甫晴先前住的要简陋许多,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转移阵地,无论如何,他肯定有自己的考虑。 “小心点,这栋楼很老了。”葵凉蹑手蹑脚地踩上台阶,皇甫晴看到他运转泽气,抑制住木板的怪响。 两人就这样偷偷摸摸从店小二的眼皮底下摸上三楼,随后由葵凉敲响皇甫晴的房间。 “咚咚、咚。咚。”四下有规律的敲击后,皇甫晴打开了房门。 不消说,他们嗖的一下就从半开的门隙里钻入房间。 “出来吧,我都看不到你们了。”皇甫晴张手欢迎他们的到来。 葵凉没说话,直接按住独孤麟奇的肩膀。 又是一阵自上而下的清冽爽感,他感觉身体忽然一沉,仿佛刚才在御气而行,现在才脚踏实地。 “不错,”皇甫晴赞叹地拍掌,“露月的力量真是妙不可言,你辛苦了,先在外边的客房等我们吧,随后还要你把他送回去。” “好。”葵凉乖巧地退入一旁的小房间里。 “找我来有何事?”独孤麟奇问。 “稚泣,”皇甫晴强调他的名字,“你等的熟人到了。” 说话时,听到动静的蒋昆仑从里屋走了出来。 独孤麟奇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 是化名成肯,还是真名蒋昆仑? 对上眼神后,独孤麟奇看出了他的决心。 “蒋昆仑,你总算是来了。” “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他那严肃的面庞舒张开笑容。 第226章 · 灭族之夜(中)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开始吧。”皇甫晴让独孤麟奇跟着去更里面的房间。 独孤麟奇心中的激动化作简单的一次点头,蒋昆仑同样微微一笑,覆盖在他们脸上的阴霾散去了一些,能否让两个深陷过去泥潭的灵魂得到解脱,还得看辜月和蒋昆仑接下来的发挥。 跟随皇甫晴走进屋子深处,独孤麟奇才发现这并非一间普通客房。里头大大小小的房间足有六套,空间也不是一般的大,看来皇甫晴是花了大手笔才搬到这里。他粗略扫视周围,到处都是精心布置的痕迹——紧闭的窗户用封条锁死,摆放整齐的桌椅似乎与风水有关,还有混沌而沉闷的空气。 这间屋子很久没换过新鲜空气了,外界的空气只能通过无法填补的缝隙钻入,显而易见,皇甫晴想把这儿打造成完全封闭的环境。 这是为何?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独孤麟奇想起上次辜月展示能力的时候,她把碎裂的杯子放入随手找来的匣子里。他马上知道了缘由,辜月的能力可能受限于密闭环境,为了能对蒋昆仑施展力量,必须建造一个尽可能密封的场所,或许越密封,她的力量才越有效果。 “她在哪?”独孤麟奇不好在蒋昆仑面前说秘教的代号,只好用“她”来代指宝应。 皇甫晴明白他的意思:“就在房间等我们。前面那个——” 眼前是一扇密不透风的石头门,门后就是一个接近立方体的石房屋,不知花费了多少钱财才打造出这么一个密室。门的四周紧密地与门框贴合在一起,地板上也没留缝隙。 蒋昆仑满脸疑惑,无法想像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刚想询问独孤麟奇,左手边的房门大开了。 辜月脸上挂着黑纱走了出来,她的登场使氛围更加诡异,他们仿佛在进行一场古老的仪式。 “这位就是稚泣说过的人吧?”辜月笑吟吟的声音从黑纱后传来,她的眼睛露出黯淡的光芒。 “我就是蒋昆仑。” “待会我会大开大门,你进去,躺在房间里的床上就行,等大门再度打开,你便能出来了。”辜月说道,“中途可能要忍受一些痛苦。” “痛苦?”蒋昆仑的眉毛一挑,“怎样的痛苦?进去要做什么?躺在床上是怎么回事?”他的目光在向独孤麟奇寻求帮助。 少年拍打他的肩膀:“放心,她非常擅长帮人找回记忆,有我和谦玉公子担保,你难道不想找到真凶吗?” “可是——我总得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蒋昆仑面对三人说道,“我当然想为独孤曼复仇,日日夜夜没有忘却之时,可……” “你害怕经历痛苦?”宝应忽然说道,“恋人惨死,她所经历的痛苦远超你接下来要承受的,你惧怕了?” “我没有。”蒋昆仑不悦地皱眉。 “别这么说。”独孤麟奇不满辜月的激将法。 他明白,蒋昆仑是正直之士,他只是在怀疑这种奇怪方法的可行性,只需坦诚相待就能解开他的心结。但问题是,玄妙之力是秘教的秘密,他终究是一介外人,不该让他知道。 皇甫晴打出折扇制止宝应和蒋昆仑的争锋相对。 “蒋少侠,这是说来话长,我只能告诉你,这位女侠掌控一种恢复记忆的奇异功法,唯有在类似这样的房间里才可施展,而要想找回的记忆离现在愈久远,就愈要承受更多的痛苦——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蒋昆仑的眼神游离了片刻,随后下定决心道:“既然谦玉公子都这么说了,我恭敬不如从命,可是我起码要知道,会经历怎样的痛苦吧?” 皇甫晴和独孤麟奇同时看向宝应。 她之前没说过这件事,只有能力者本人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宝应像对待撒娇小孩一样无奈地耸肩:“倒流之痛。” “倒流?是指血吗?”蒋昆仑内心一颤。血倒流?血怎么可能倒流?有什么力量能驱动血倒流?这真是天方夜谭。 “不,”宝应想到焦头烂额也解释不清,“以前的人告诉我,是类似缩骨的痛苦。” 蒋昆仑听后皱眉:“我听过一些武者练缩骨法走火入魔成为畸形,是那种痛苦?” “是。” 独孤麟奇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可眼下只能顺水推舟,委屈蒋昆仑承受痛苦了。 “事不宜迟,”他催促蒋昆仑,“我这几天就要出发去北境了,你应该也知道这件事,不知我们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得赶紧把这件事完成。” “我知道了。”蒋昆仑透过独孤麟奇的眼睛看到了独孤曼的身影,他内心一颤,顿时下定决心。 他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随后冲着独孤麟奇眨了眨眼。 “稚泣,我一定会想起那些事的。” “嗯。”独孤麟奇觉得他有些反常,他偷偷看向皇甫晴,以为是谦玉公子在从中作梗。 没等他说其他事,宝应已经打开门,让蒋昆仑进房间了。 轰隆的声音从地板一直震到屋顶,附在梁上的灰尘纷然飘落,这栋年代久远的古客栈有摇摇欲坠之势。 大门关紧,她从外面把小石头屋锁死。 这个举动让独孤麟奇感到一丝不详的气息。 “他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只会很痛,毕竟跨度太久了,我曾经帮一个人找回五年前的记忆,那家伙痛得差点把门都砸烂。”她不以为意地说道,“你们俩守在外面,要让他回想起十一年前的事,我不能分心。” 独孤麟奇吞咽唾沫。 十一年……宝应打算把他回溯到十一年前?! 他顿悟为何要用“倒流”一词了。 蒋昆仑的身体将回到从前,就像破碎的杯子能复原一样,他的肉体也将以无法解释的方式穿越时空的障阂,这么一来,他应该会失去这十一年间的所有记忆!宝应什么都没说! “停下!”独孤麟奇愕然按住刚盘腿坐在房间前的宝应。 宝应被他突然的一压按得生痛,不禁娇声痛哀一声。 “你做什么?”她恼火地侧抬头看向他。 “他会忘记这些年的记忆?” “对啊,否则怎么回到十一年前?” “你之前怎么不说——不对……”他猛然摇头,“这,这怎么行?你这是要夺取他大半辈子。” 宝应刚想说什么,皇甫晴却先开口。 他的声音幽邃,如同恶鬼在耳畔低语:“你这么聪明,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 “皇甫晴?”独孤麟奇诧异地看向他,“这是怎么回事?你们……” “正如你看到的,我们在帮你寻找当年的真凶。”皇甫晴摊手,流露笑意的眼神让独孤麟奇感到寒冷。“不然你以为辜月如何让他想起当年的事?辜月的力量是复原,我应该说得很清楚了。” “……” 独孤麟奇说不上话。 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不假思索地以为宝应能帮助蒋昆仑理清思绪。 仔细一想,这实际上是场残忍而自私的巧取豪夺,用蒋昆仑十一年的时光换回可能完全无用的记忆——而且,这份记忆是折磨他的梦魇。 “等等……” 他有气无力地想制止宝应,但内心还残存一丝期望——如果十一年前的蒋昆仑牢牢看清了凶手的身影呢?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都到这种时候,就别优柔寡断了,别忘了你给自己取的名字,‘稚气’。”皇甫晴用命令的口吻对宝应说道,“开始吧。” 宝应点头,身上散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很淡。 “我们可是在帮你啊。”皇甫晴语重心长。 第227章 · 灭族之夜(下) 等待是煎熬,独孤麟奇意识到自己把蒋昆仑一把推入火坑,现在只能祈祷他不会经受太多痛苦。他就站在外面,隔着封闭的石头屋就能碰到蒋昆仑。 里面现在是什么情况?无处安放的眼睛落到宝应身上,她一直温润如玉,举止贤惠,现在也是一副卖力的姿态。她的额头在不断渗出喊出,花白的气息从微喘的嘴边哈出。皇甫晴默不作声地斜躺在摇椅上,玉扇划破冷凝的空气,浑浊的感觉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消散。 独孤麟奇有些喘不过气,不因为闷闭——虽然空气不流通也是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刚才,就在他面前,发生了一件让他心寒而畏惧的事。 他和皇甫晴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今天才彻底认清一个简单的事实。 皇甫晴是货真价实的秘教成员,是个冷血杀手。他愿意帮助自己,更会毫不犹豫地牺牲外人,蒋昆仑就是祭品,用他的时间换到真相,皇甫晴和宝应都没有一丁点顾及和善心。 他和他们不一样,可把界限划清,对他又有什么益处呢?独孤麟奇扼住呕吐的感觉,眉头紧锁坐到皇甫晴的对面。两个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宝应和石屋子。 这栋密闭的方形房子散发着诡异的魔力,它好像吞噬了万事万物,奔流的河水顿时朝上游回溯,高飞的鸟儿以畸形的体态回到地面,爆裂的火药浓缩成一团,喷吐生命的嫩芽藏进了枝干里……数不清的倒流画面进入独孤麟奇的大脑,他觉得自己也成为倒流的一环。绚丽而幽蛊的七彩光芒正从石屋里溢出,像挤出泉眼的溪水般流满整个房间。 “皇甫晴?”独孤麟奇忍不住开口,“你看到了吗?”彩色的雾气缠在腿上,他很不舒服,好像被黏稠的手抓住了。 皇甫晴一脸凝重,应该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他没有理睬独孤麟奇,目光游离与宝应和石屋间,判断应该让宝应停下还是继续。 “皇甫晴。” “别说话,没事。”皇甫晴冷静抬手制止他。 他相信皇甫晴的判断,老老实实地坐在原位,侧耳细听。 石屋里好像有什么动静。一个失控的灵魂。他心想。 突然,墙壁传来一声巨响,强悍的泽气以排山倒海的气势砸向石墙,整座房屋为之一颤,皇甫晴猛然起身。 “麟奇,帮我压住他的泽气!” 是蒋昆仑在屋里反抗。 独孤麟奇磨蹭了一会儿,才和皇甫晴分别站在方屋子的两侧,随时压住蒋昆仑的泽气。屋子不停传来撕心裂肺的嘶吼,独孤麟奇这辈子还没听过这样的声音,倒流带给人的痛苦已经超出的想象,但最荒谬的是,蒋昆仑会不断忘记方才经历的痛苦,转瞬进入下一轮倒流,他出来的时候不会有任何感觉。 独孤麟奇安慰自己。遗忘的痛苦就算不上痛苦了。 七彩的雾气越来越浓密,他陷入了诡谲的幻视里,本该黝黑无光的石头墙壁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色彩,墙壁好似成为飘动的彩旗,它活了,正在蠕动笨拙沉重的身躯向外扩张,越来越柔软。当第一块碎石落到脚边时,独孤麟奇意识到这不是他的错觉,墙也被这七彩的光芒感染,开始向更初始的状态倒退。 “这么下去我们也会被倒流!”独孤麟奇急促地警告道。 “我知道,”皇甫晴看着宝应,“她自有分寸,相信她。” “可是……” 自有分寸?这句话在事实面前还有多少可信度?最高处的墙体已有坍塌之势,更早落到地上的石块溶解成了更细碎的砂砾。崇敬、虔诚、恐惧的情绪同时涌入心头,辜月的玄妙之力非常简单,但似乎包涵了扭曲世间常理的怪诞力量,它把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摆在了独孤麟奇面前,万物在解构,进入混乱不堪的状态! 我刚才在想什么? 独孤麟奇感觉腹部被抽空,胃和肺好像被一只手提了起来,吸入的空气突然从身体里倒了出去,呕吐的痛感牵动他的全身,他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想从这儿逃走——他也在倒流,他正在一点点—— 我在倒流! 我在想什么? 记忆变得混乱不堪,卡带了一样在原地踏步。刚进行一次思考,大脑便在下一刻回溯都更早的状态—— 我们在倒流? 尖叫、嘶吼、呕吐…… 皇甫晴!再这么下去,我们会倒流! 遗忘的痛苦就不算痛苦了。 身体猛然一抽,笼罩身体的七彩光芒消失了。 “你看到了吗?彩色的——”独孤麟奇话音未落,发现刚才溢出的彩光都无影无踪了,房间安安静静。他呆呆地看向皇甫晴,对方同样呆呆地站在石屋边。屋外,一颗饱满的水珠打在窗台,啪嗒一声,成为了时间重新流逝的启动音。 “刚才……发生什么了?”前一秒还看到彩气在蔓延,为何现在自己站到了石屋前。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接下来仅有的声音来自宝应,她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倒在地上。 “辜月?!”“辜月?” 皇甫晴和独孤麟奇同时冲上前扶住她。 “让我休息下。”苍白的脸颊显出大功告成的笑容,她青眉颦蹙,眼睛指向一张椅子。两个男人马上搀扶她坐到那边,在途中,她拿出放在衣兜里的钥匙,“可以让他出来了,接下来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结束了?” 时间过得难以置信的快。 “看来倒流也影响了你们,”宝应的声音缺乏力度,她指着用黑布遮住的窗户说道,“看看外面吧。” 独孤麟奇撕开黑布的一角。 阳光普照,正午的阳光立刻透进房间。 “过去三个时辰了?”他惊讶至极。 “是啊,你们都不记得了,”她挤出笑容,“石屋差点坍塌,是你们用泽气把它支撑住的,葵凉也帮了不少忙,他从楼下带了很多泥土来填补缺漏。” “葵凉现在在哪?”独孤麟奇完全没有这种记忆,他感到一阵恶寒。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葵凉进入过房间都不知道。 “我让他先出去了,帮我们看着外头,你去把他叫上来吧。” “不用了,就让他在外边吧,”马上就要询问蒋昆仑了,独孤麟奇并没有完全信任那个新人,让他待在外面是最好的选择,“我去把蒋昆仑放出来。” “行。”宝应心思细腻,提醒道,“现在的他刚经历那晚的大屠杀,情绪很不稳定。我没法精确到天、精确到时辰,不过对他而言,那件事应该没过去多久,自己莫名其妙从石头屋里出来,肯定会怀疑我们。” “交给我吧。”皇甫晴起身,掀开一块丝绸红布,一架古琴引入眼帘。 独孤麟奇点头,用钥匙扭开了石门。近看这座房屋,才发现,它的确变得千疮百孔了,在这三个时辰里,它承受了很多。 石门推开,一个年轻人慌张地窜了出来。他的五官和蒋昆仑别无二致——他本来就是蒋昆仑——只不过脸颊上少了许多皱纹,头发带着一根忧愁的白色,一双澄澈而忧郁的双眸和将来的他大相径庭,这毫无疑问是十一年前的蒋昆仑,遭受重大变故后,在寻找凶手和逃避真相间游离,自责和恐惧不断蚕食他的心灵,过些年他才会将身心投入草药的研究,躲避那夜的噩梦。 但他再也不会经历那些已经发生的事了,他的未来彻底被改变,十一年前的他来到十一年后的未来,历史在他眼里将出现一段无法填补的缺口。 “你们是谁?!”果不其然,蒋昆仑愕然于自己出现的地方。 他凝视独孤麟奇。 “你是……你是独孤家的人……?” 独孤麟奇一愣。立刻明白他为何能认出自己,毕竟对蒋昆仑而言,他才刚逃出独孤远山不久。 “说话啊!”他紧张不安,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出现一张似曾相似的面孔,他很恐慌。“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你是独孤家的没错吧?” “蒋昆仑。”独孤麟奇不知该作何解释,他瞥了眼皇甫晴,让他快点弹奏。 一颗颗独立悠扬的音符从皇甫晴指间奏出,蒋昆仑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们,完全理解不了现在的情况。 “我是蒋昆仑……”他只能这么说,“你是独孤家的人吗?你从独孤远山逃出来了?还是说——”他忽然紧张无比,眼前这个人说不定就是真凶! 琴声不断,蒋昆仑忽然感到全身舒畅,他本该绷紧神经,可身体却不听使唤,他仿佛来到了心向往之的温柔乡,怀疑和恐慌的目光逐渐被温馨替代,他背对独孤麟奇,自顾自地将身体放入了椅子中。 “你放心,”独孤麟奇赞叹皇甫晴的力量,一边说,“我是逃出来的人,我要为家族复仇。” “我看出来了……”他挂着释然的笑意,“你的眼睛和我认识的一个孩子很像。” “是吗?”独孤麟奇感到心酸。 蒋昆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相信,站在眼前的少年是和他一同戏水的男孩。 “我问你,你离开独孤远山多久了?”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但被琴声侵染的蒋昆仑不会怀疑。 他微微点头,似乎陶醉于琴声中:“独孤家被灭族的那晚,我就离开了……就在两周前……我一直想寻找凶手,为他们报仇……”他像在呓语,多半是因为琴的缘故,“我找了很久,以为独孤家已经绝后,他们世世代代都不离开独孤远山,没想到你逃出来了……你是谁,你知道独孤曼吗?她本该成为我的妻子,是我没保护好她……” 是啊,是你没保护好她,你眼睁睁看着姐姐被真凶杀害,她倒在血泊里,而你踩着她的血走了。 “没事,”独孤麟奇眉头紧皱,锁住含在眼角的泪水,“告诉我,你有没有看到凶手?” “……我看到了。” “是谁?男子女子?” “女子,她是女子……”回答快得超出独孤麟奇的预料。 当年的蒋昆仑能直截了当说出真凶是女子,为何十一年后却没想到这一层?这个问题将永远成为谜,如今,拥有十一年经历的蒋昆仑已经不在了。 “你认识她?” “从未见过,我找了各个帮派,他们都认不出她。” “认不出?你知道她的模样?” “她很矮——” 独孤麟奇的心脏一阵绞痛,他顿时反胃,想要制止蒋昆仑说下去。不详的预感在脑中发酵膨胀,只消这一句话,他就能看到真凶的全貌了。 “大概只有……” 别说了!我错了,我不该听! 独孤麟奇的瞳孔泛着蓝色荧光,智言指路不合时宜地控制了思维,她的正脸愈发清晰。 “这么高……” 蒋昆仑把手比划在他胸前。 皇甫晴的目光闪烁,停下弹奏古琴的手,满脸震惊地看着独孤麟奇。 “头发应该是黑色的……” 蒋昆仑自言自语。 “眼睛,我看到了她的眼睛,是青色的。皮肤很白,像陶瓷,反着月光……” 第228章 · 杀鸡儆猴 一双碧色眼眸泛着清水的涟漪,沈朔霞凝视着平静的池水,内心随之产生了一些波动。这段时间她常常能回想起许多年前的往事,血淋淋的场面正在蚕食她的现实,她总觉得自己正在步入错误的轨道。到底是什么地方出现偏差了? 她抬头看向飘于湖心的小船,公主和贾大人正在里面商谈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船划入湖心时划开的雾气早就合拢,把船身笼罩得模模糊糊,捉摸不定,池水似乎变成天空,而船飘荡在云端。 一道闪电般的疼痛从胸口传来,是前些日子被许德伤到的地方。那个壮汉当时打算要了她的命,好在她反应过来,及时护住心脏,但那场让她蒙羞,侥幸存活并不能带来内心的宽慰,她感觉耻辱,很想堂堂正正和许德较量一次。 不过已经没这个机会了。许德的脑袋掉了。 她以前也做过很多类似的事。一些已经遗忘了很久的事,可朝堂发生的血腥惨案勾起了回忆。 可能正是如此,这些日子才不断想到那些事情吧……沈朔霞踩着轻巧的步伐在岸边来回走动。她发誓被人偷袭的事绝不会发生第二次,这些日子的警惕心已经提至最高。 “谁?” 身后传来一个气息,没有恶意。 “我想见陛下。” 她转过身,看着比自己还要矮一些的钟烟庞政。 “陛下在湖心观景。” “我在这里等。” “有什么事,我可帮你转告陛下。” “必须直说。” “那就在这等吧。” 她让钟烟庞政坐到渡口的亭子里,端详这位智囊。 繁重的事务接二连三地压在钟烟庞政身上,他比几个月前要苍老许多,垂落的眼袋和松垮的皮肤同时出现在这张童颜里,相当不协调,他像个故意搞怪的小孩,装模作样变成大人相貌。他紧闭双唇,目光里没带一点感情色彩。公主身边的人好像都是这样,无论是沈朔霞、泰鸿多还是钟烟庞政,他们都擅长控制眼睛的情感,上上下下将自己全副武装,不留任何弱点。 雾气还在慢慢扩散,从湖面翻涌到了亭子里。 “陛下一个人在那种地方,安全吗?”钟烟庞政忍不住问道,“你应该知道现在的形势,不仅北方有叛军集结,南方也出现了一些造反的征兆,京城很可能有刺客。” “我和弓箭手能保护公主的安危。” “上次你们就没做到。” “这次不会了。”她态度平和,没有被钟烟庞政的言语动摇。 “上次是谁救下了公主?”钟烟庞政看似心不在焉地问出这句话,“那人的身手很好,我认识吗?” “如果你不认识,我就不该让你认识。” 钟烟庞政笑道:“你在怀疑我的忠诚?” “这是公主的判断。” 这句话像剑一样刺入钟烟庞政的心脏——虽然他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侍女这么说,心脏还是紧紧地揪成一团,流淌的血液好像停顿了片刻,他深深吸了口气,催动身体继续运转。 “为何,为何不能告诉我?”他不依不饶地问。 他忠于公主,眼下时局混乱,他想要弄清自己这边还留有多少底牌,难道这也有错吗? 沈朔霞没再看他,而是转身望向湖面。 “你想知道,就自己去问公主,我只听命于她的安排。” 忠诚固然是好事,但愚忠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钟烟庞政很想这样劝说她,但他比谁都清楚,侍女的忠诚已经达到了死板的地步,她绝对听不进自己的忠言逆耳,说不定还会认定他有反心。 得不偿失。 湖心传出一声哨鸣。 “我去接公主。” 沈朔霞说完,脚踩轻功踏上水面,飞快消失进淡白的雾气里。 没多久,船橹划破水面,红棕色的木船稳稳当当地停靠在岸边,公主推开雕花木门,钟烟庞政看到一层矮的船楼里放着一套茶具,温热的茗茶飘出股股烟渺。 公主真的是一个人在船里吗?她非常注重人身安危,应该不会独处于孤立无援的湖心吧?钟烟庞政用微笑掩饰心中的顾虑。他走上前向倾莲公主行礼,随后开始说明自己的来意。 “北方的局势暂时得到稳定。” 他很不情愿地陈述事实。 辛学的提议完全正确,派遣武者抵挡北方攻势得到了显著效果,北境军现在只能占据墨州,没法更进一步,再过半个月,寒冬将彻底吞噬他们,纵使北境人有耐寒的本领,可其他州郡的百姓肯定会产生动摇,到时候,北境军将不攻自破——前提是前线的武者能抵抗这么久。 “胡一急信需要更多武者的增援,”钟烟庞政说道,“现在抵达前线的武者不到三百人,而且大多数并非各个教派的精锐,我们需要更多强大的武者。” “这种事需要向孤汇报?”公主指责道,“你自己能办好。” “我还是想先得到陛下的意思。” “你想如何调遣其他武者?第一批动员时,他们并不积极。” “这就是我想要说的……他们开始有恃无恐了。” 让沈以乐担任武当掌门的弊端很快开始反弹,钟烟庞政从各地得到情报,很多武者私下抗议朝廷操纵武林的做法,他们阳奉阴违地遵从朝廷的号召,派去北境的人大多是臭鱼烂虾,根本成不了气候。看得出来,很多武林人士想借这次小皇帝遇刺的动乱脱离朝廷掌控。这是他们的即兴之举,毫无章法、胡乱作为,但正是如此,情况才更加复杂。 倘若有人暗地组织武林反抗朝廷,杀鸡儆猴就能压住武者们的怨气。现在的情况却不一样,这是场自发的反抗,法不责众,朝廷没精力惩处每一个帮派、每一个武者,但更不能放任下去,必须尽快解决,好让那帮懒散的武者攻破苍言。 “看得出来。” 公主往皇宫走去。钟烟庞政连忙迈步跟上,向公主分析武林的现状。 “既然如此,你有什么办法?” 钟烟庞政说道:“既然没有靶子,我们就帮他们立一个靶子。” 公主侧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具体怎么做?” “给一个武者加上莫须有的罪名,”他低声说道,“让武林警醒。” 第229章 · 预谋 扁梁图敲着手指,身前的桌面上放着一座精雕细琢的留声瓮,里面传出的,是在他离开后,皇甫晴、宝应和稚泣三人之间的对话。非常短,短得不自然,尤其是谦玉公子的那些话,相当可疑,引起了扁梁图的注意。 皇甫晴好像知道一些内情,清楚他和张胜寒的往事,所以才既挑衅又警告地说出“我在找陈简”这样高调的回答。 他抬头四顾房间,确信门窗都关紧了,才再次请拥有泽气的盔甲男运作留声瓮。 “你觉得如何?”他一边询问对方的意见。 “看宝应的反应,”金属般锐利、冷酷的声音,“她完全不相信皇甫晴和稚泣是杀手。” “宝应,”扁梁图的目光里尽是诡谲,让人不寒而栗,“她是大理寺卿的女儿……”他深叹口气。 “也是你的人。” “我的人?”他抬头,朝着盔甲男冷笑一声,“我和她只是互惠互利。她从大理寺窃来执行炼狱刑的图章,我给她蝇头小利去维护那些自以为是的圈子,这种关系总有一天会破裂,我有预感,很快就会发生。” 盔甲男点头,盔甲发出很大的声音。 “你还是说话吧。” “现在已经用不到她了,早点除掉,免得夜长梦多。” “说得轻巧。”扁梁图按住留声瓮,它不再发出声音,“宝应是大理寺卿的独女,她若死了,会牵连出多少事?况且你不知道,她和皇甫晴是朋友。皇甫晴在找陈简,我的处境已经有些危险了,如果宝应再出事,他说不定会直接找上门来。” 盔甲男发出难听的笑声。 “既然如此,宗正卿何必说这么多?既忌惮宝应,又不愿除掉她,难道还有更好的方法?” “所以我今天才找你,想听听你的意见,眼下我唯一能信任的人便是你了。” 盔甲男听后再次发出笑声:“别忘了,我是恭莲队的人。” “我还是扶持公主登上皇位的人,有什么不同吗?殊途同归,我们最终都发现,不能留下她。” 盔甲停在原位,一动不动,藏在里头的人好像睡着了,过半晌才发出声音: “你问我如何解决宝应这个麻烦,用我的方法,就是斩草除根。” “……那就没办法了。你能处理得天衣无缝吗?” “这是我的强项。”盔甲男自信满满。 扁梁图有些不舍。 宝应是大理寺卿的女儿,半个月前,正是借助她的关系,扁梁图才能暗中命令地藏公对陈简实施炼狱刑,让找到真相的陈简彻底消失。有她在,他就掌握了一条愁毁尸灭迹的途径。可她知道得太多了,上次两人相见,她就露出了一些破绽,只是尚且未被人察觉,如果大理寺卿或是皇甫晴意识到宝应和他私下有联络,他的事情十有八九会被曝光,紧接着被公主处决。 若事情真发展到如此地步,这些年的经营就付之东流了。 制衡。关键是制衡。他叮嘱自己。 这是混迹朝堂这么多年学到的最深刻的道理。官场有高低职位之分,但地位高低却不完全取决于品级,更重要的是懂得如何用一方之力制衡另一方。他谙熟制衡之道,正因如此,公主明知他有反心却迟迟没有动手。 他掌握着朝廷上下大多数的人脉,是公主用以调动百官的节点,公主绝不会轻易杀死他,但若是被抓住把柄,再怎么制衡也只是跳梁小丑。 而宝应就有他的把柄。 以后可能还有用得上她的时候,但尽早除掉也不错,现在各方势力都在角逐,留下的污点越少,他的胜算越多。 “什么时候动手?” “今晚。”盔甲男说。 “今晚?”扁梁图愣了一下。太仓促了。“你早就准备好了?” “她是危险人物,我一直盯着她。” 扁梁图深吸口气。他从政这么多年,从未用过暗杀的手段,今晚就要派遣恭莲队的人刺杀一个弱女子,他产生了一点动摇,但想到自己的性命受到更大威胁,求生欲马上将多余的担忧压了下去。他推开窗户,京城在不知不觉间恢复了往日的庄严肃穆,突如其来的逃亡风潮早就悄悄息声,北方的战局得到完全控制,倾莲公主的威望在与日俱增,再不出现一些大事就来不及了。 或许大理寺卿的女儿遇刺将成为转折点。 想到大理寺卿,一个压在心头的麻烦事又浮了出来。公主让他捉拿真凶已经过去大半月,朝廷明面上对百姓表态是左卫率张克钊刺杀了皇帝,私下还在为找不到凶手而焦头烂额,压力全部压在了锦衣卫和大理寺身上,扁梁图更是首当其冲。 无论是哪方面,时间都不站在他这边。 灵光一闪,他忽然想到一个可信的猜测。 “之前说过,我们内部有奸细。” “是。” “会不会是宝应?她是大理寺卿的女儿啊,说不定对我们的行踪十拿九稳。”扁梁图直起身子。 “有可能。”盔甲男说,“那还要不要杀她?” “……” 扁梁图深思熟虑。直接把她抓来审讯?不妥,这很可能导致他和大理寺卿决裂,而且宝应鱼死网破把他的秘密说出去,他也没法全身而退。 “今晚你潜入大理寺卿的大宅,抓走宝应,找个隐蔽的地方拷问她,让她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不过别逼得太死,我们有可能误会她。” 盔甲男冷笑:“反正总有一天要杀死她,就今晚吧,我把她绑走,如果问不出什么东西,就直接解决了。” 扁梁图有点不信任盔甲男的审讯技巧,说不定什么都没问出来,宝应就死在他手中了。 “既然如此,我也要在场。” “你选个地方。” 京城里面不行,现在有上百号人地毯式调查可疑人物,京城的风吹草动都会传到锦衣卫和大理寺耳中。北面和东面?也不行,北境军施加的压力使京城的防卫提升了一个等级,夜晚人烟稀少,盔甲男绑着宝应很可能被发现。西面,平原,没有藏身之处。 只有南边了。 为调集战争物资,南边城门彻夜打开,而且人流量不小,算是天时地利人和都有。 “去城南。”扁梁图说,“那边群山遍布,很隐蔽。” “好,我知道一处地方。”盔甲男立刻做出回应,“戌时初在南门见面,我会弄辆运送物资的马车,把她藏在杂草里。” “你要穿成这样出去?” 盔甲男点头:“没问题的。” 第230章 · 火 天已经变黑,张灯结彩的京城时刻都充满着欢笑,一道烟花窜上天空,彩霞般的旖旎烟尘在月光下拖出长长裙裾,温热的风从火焰燃放的尽头飘来,像一股细密的丝绸,把扩散在身旁的暖流合在一起,轻轻抚摸独孤麟奇的脸颊。 他刚才大发雷霆,愤怒到绝望。 皇甫晴杀死了蒋昆仑,在他面前! 蒋昆仑描述出真凶的样貌后,皇甫晴就用巴掌大的玉剑佩饰刺穿了他的胸膛。毫不拖泥带水,他早就打算这么做。 独孤麟奇头一次觉得皇甫晴的为人是那么卑劣下流,在那一瞬间,他的大脑被怒火占据,不由分说地举起拳头砸向了皇甫晴。皇甫晴根本不明白蒋昆仑对他有多么重要——不仅仅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证人和线索,更是十一年同甘共苦的战友!但皇甫晴没有考虑这些,他或许考虑了,但最终还是打算杀死蒋昆仑,就因为蒋昆仑亲身体验了辜月的能力。 就在他出拳的瞬间,视野顿时没入黑暗。他什么都看不见了,荡漾在屋内的金光瞬间被黑吞噬,脑袋仿佛被一张巨兽的嘴掐住,愤怒撕碎了理性,他怒吼着,汇聚泽气砸向皇甫晴所在的地方,但反馈到拳头的触感只有一个——落空。 他什么都看不见,灿烂的阳光仿佛发出戏谑的笑声。他很快反应过来,葵凉的玄妙之力让他失明。他想通过气息判断皇甫晴的位置,但被对方抢先一步打晕,等他醒来的时候,毫无防备的身躯已被琴声安抚。 他依旧感到愤怒,但愤怒失去了该有的感情色彩,脑海中只有这个词语,却没有进攻皇甫晴的欲望。 皇甫晴让他好好冷静冷静,然后再想如何处理杀害族人的真凶。 他就这般像流放一样,被葵凉带出了客栈。葵凉还向他道歉,说这是皇甫大人的意思。 ……独孤麟奇说不上话,怒火好像把大脑的所有智慧都燃烧殆尽了,他如一个家破人亡的叫花子,跌跌撞撞地走在人潮汹涌的街上。花灯把街市装潢得比天空更加明亮,一大一小的两个月亮在高空交相辉映,赞美着京城的繁盛。一晃就快到除夕了。 自成为孤儿以后,他就没掺和这样热闹的节日,清明节成为了一年的初始和结束,他的时间比常人要推迟了两个月。 蒋昆仑就这么死了。 大脑响起这样的声音,说话的应该是他自己,他也不太确定,但至少这确实是他心中所想。 他的目光迷离,花灯的光圈在一轮轮地向外扩散。 大家好像都忘记战争了,北方还在打仗啊,这些人真是随遇而安。 独孤麟奇神情恍惚,皇宫赫然出现在灯火直下,朱红的墙壁如熊熊烈火般将人拒之门外,那些躲在甲胄里的士兵刻意避开目光,不想让来往的行人发现他们回家心切。 蒋昆仑最后说的话像梦魇,不断在他的脑中回荡。 杀手很矮、青瞳、黑发…… 独孤麟奇颤抖地吸了口气,这些特征再加上武功高强,他只能想到一个人。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巧的事吗?他又产生了被命运捉弄的厌恶感,他就像跌宕起伏故事里的一个可怜角色,心爱的人是灭族的仇人,多么让人叹惋的情感,他和她的结局会是什么样的? 他抬起头,想大声质问苍天。 话还没开口,人群忽然传来一阵骚乱。他左右四顾,发现竟不知不觉走到大理寺卿的宅邸附近,往日这里人烟稀少,但因春节将至,无处落脚的人潮便顺藤摸瓜流到这里。 预感比骚乱更先一步出现,不祥的征兆击中心脏,他顿时清醒,智言指路也很快运作起来,大脑下意识保存的信息在玄妙之力的整合下变得清晰无比,从刚才开始,就有一个走路不稳的女子挤在人潮里。他拨开嘻嘻哈哈的人群,找了半天却没法发现她的身影。 那个女子是谁? 他确信先前从未见过那个女子,她是因举止异常才引起他——或是智言指路——的注意,而且她出现的位置非常微妙,就在辜月住所不远。 这意味着什么?她是做什么的? 独孤麟奇忽然觉得自己可笑之至。刚才还在为蒋昆仑的死而郁郁寡欢,现在却投入一件新的事里,这样的逃避让他觉得恶心。 他忍着厌恶的情绪,有些不受控制地寻找那个女人。 终于,他发现了她。 一个年轻却病态无比的人,脸颊瘦削苍白,铁青面孔上是茫然的目光,嘴唇在不住地颤抖,发黄的牙齿下意识咀嚼干巴巴的唇皮。她的脑袋向左侧偏扭,弱不禁风的脖子好像撑不住脑袋,如果有人一个不小心撞倒她,她说不定就死了。 这种人绝不该出现在热闹非凡的人群里!也难怪智言指路会发出警告。 独孤麟奇自然地挤入人群,隔着两人的距离跟在女人身后。 病弱不堪的女子,她在做什么? 他感觉很不舒服,不知是因近乎濒死的女子,还是因蒋昆仑的死,亦或两者兼有。总之,他默不作声地跟着。他现在不想思考,把身心交给智言指路。 什么味道?一股不常见的味道从前面飘来,大概率来自她。 独孤麟奇勉强挤到了她的一侧,发现她挺着圆鼓鼓的肚子,肚子在破烂不堪的衣服下晃来晃去。她不是孕妇,而是在腹部藏了某种液体。 结合刚才闻到的味道—— 鲸油! 由于昂贵而只供权贵使用,平常少见,独孤麟奇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隐约察觉到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可没能来得及制止。 只见瘦弱女子像是受到惊吓一样崴了一脚,她的掌心忽然窜出一道明火,下一瞬间,火像饥饿的蛇般缠上了她的身体,女子发出惨烈的尖叫,火球从腹部喷发,浓臭的糊肉味跟着四处逃跑的人群散开。跌倒、摔伤、踩压、嚎叫,热闹非凡的街道顷刻成为人间炼狱。还没燃着的鲸油顺着斜坡滚落,整条街成了火焰翻江倒海的舞台。 独孤麟奇愕然地停在原地,他眼睁睁看着这场灾厄的罪魁祸首——她的衣服先被烧着,脱落的布料又变成新的源头,皮肤像墨珠滴入清水一般,黑褐从火焰沸腾处蔓延,转瞬间整个人就成了一具干吼的焦炭,她的生命应该结束了,最后还哼出一声让独孤麟奇终生难忘的尖叫,那是遭到背叛者发出的、最后的诅咒。 她不是自愿的,她被人骗到了这里! 独孤麟奇催动泽气护体,同时踏着轻功踩上路人的肩膀,飞速冲向大理寺卿的住所。 对智言指路来说,这场自焚的根本目的太明显了。 第231章 · 绝唱 徐忠衡朦胧中感觉到一副晃动的图景,他站在京城之巅,坐上皇位,睥睨天下。 天下却只剩废墟。 “殿下。”巴耶兹敲打房门。 徐忠衡站起身,捧在手心的书被翻倒在地。他揉了揉眼睛,竟然在白天睡着了。他习惯性地伸出右手。淡古还冒着青烟,温热的烟杆让他产生投入母亲怀抱的温馨。他用力喘了口气,下定决心要遏制恶习的侵蚀,但困倦很快袭上大脑。 “进来。”他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吸了口淡古。脑袋瞬间清醒。他忽然想到夫人,心像被刀剜了一样,皇室三妻四妾很正常,但被发配边境,多余的女子自然是被朝廷剥夺。其实他并不在意,反正他深爱的夫人跟随来到北境。 但不幸的是,她还没能来得及看到北方的大雪就染上风寒死了,死在墨州,他在的这片土地之下,她的尸体早已腐烂。 触景生情,徐忠衡这几日都睡不安稳,往事像密密麻麻的大雪一样飘入脑海,冰凉之后是彻骨的寒冷,夫人的灵魂似乎找上了他。是埋怨他争权失败,还是为他重整旗鼓而欣慰,亦或是斥责他的自甘堕落? 他抬头看向窗外,结实密集的木栏杆被大雪冻得发黑,窗户的缝隙不停传来北风呼啸出的怪声。 夫人会在外面吗?外面太冷了。他这么想着,起身慢悠悠走到窗边,支开插杆,冷气嗖的一声全窜了进来。 巴耶兹推开房门。霎时,整个房间都通透了,冷流迅速占领了仅存的温暖空间,徐忠衡哆嗦了一阵,连忙合拢窗户。夫人若要进来,应该已经来了吧。他自我安慰。 “何事?” 他转向巴耶兹,中途看到昨天的晚膳放在桌上,一口没动。烛光摇曳,把冰冷的食物照出温度感,他觉得有些饿了,就随性抓起结成硬块的饭团塞入口中,咀嚼起来非常恶心,他说不上是什么东西,也就意味着口中的食物可以是任何东西,而他想到了尸体,因为苍言在前天刚进行一场屠杀。 死去的士兵来自居州,他们擅于水战,弱于陆战,足有一千人被活捉,苍言让人用绳子和铁链将他们捆到一起,一场恰到好处的大雪将他们冻成冰雕,只需用战锤用力一砸,他们就四分五裂了,连血都不会流出来,非常干净。再过几个月,这些汲取土地营养长大成人的青年就能回到自然的怀抱——这是苍言的歪理,也是道理。 此刻,徐忠衡便觉得口中是那一块块碎成冰渣的尸体,血腥、生涩。 “殿下,有热食。” “不必。”他冷冷地说道,“这个正好。” 巴耶兹没再多嘴。 “苍言大人让您去军营一趟,他正在策划下一次进攻。” “下一次进攻?”徐忠衡没有集中注意力,残存于口中的味道让他难以释怀,凝结在熟肉周围的冰块慢慢融化,一丝冰凉从喉咙淌入腹部,被淡古摧残的管道经不住这般寒意,他狠狠地咳嗽两声,更加剧烈的灼烧感接踵而至,鼻腔漫出一股血味。 他眨了眨眼,故作镇静地站直身体,不愿让巴耶兹看到自己羸弱的一面。 出使西朝的使者暴毙后,北境叛军就秉承谨慎的战略方针,绝不大举进攻南方,而是巩固已经占领的土地,做好持久战的准备——尽管谁都明白,即将袭来的寒潮不会留太多时间,持久战并不能坚持多久。他前几日就听到逃兵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现在动静还闹得不够大,如果第二波寒潮袭来,叛军的军心就会彻底击垮、溃散。 他闻过苍言,既然巫术师能够操纵阴晴,为何不抵住寒潮。苍言告诉他,这种事无法办到。寒潮持续的时间太长,巫术师与它对抗的唯一下场,就是筋疲力尽,直至死亡。 一个无力抵抗的、宿命般的说法。 这让徐忠衡更想知道,巫术师到底是谁? 和苍言合作了这么久,从来没亲眼见过他口中的巫术师,他一度觉得苍言本人就精通巫术,但每次呼风唤雨时苍言都在场,他没有多余的举动,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注视巫术带来的奇迹——他应该不是巫术师,至少接连几场战争,并非出自他的手笔。 他走到临时搭建的军营里。这是营寨中最保密的地方,它曾是监狱,拥有许多防止外人进入的有效措施——单一的通道、逼仄的房间、阴冷的气息,监狱变成军营,不过是把挂在门外的木牌换个名字,其他东西都是现成的。 在刚来到这座监狱军营时,里面还非常宽敞。随着北境军的扩张,越来越多的“有志之士”听说了苍言“推翻西朝及其依托的制度”的宏伟目标后聚集于此,他们之中有很多郁郁不得志的书生,也有早年被发配北境的犯人和流亡者,还有几名跟苍言一样,因祖上造孽而生于国境以北的原住民。苍言在上百名门客、谋士和军师中层层挑选,最终,军营里多出了数十名生面孔。 徐忠衡对他们一无所知,但苍言却能头头是道地分析出每个人的长处和短处。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推到了这场声势浩大的造反运动的前端和边缘——如果造反失败,他将成为史书上的千古罪人,承担最多的骂名,而苍言不过是北境野蛮人中的一员;他是名义上的领头人,却逐渐失去了所有实权,苍言要将他的一切都攫取干净。 他很愤怒,但又生出一丝异样的感激。感激苍言能在大战即发前夕叫他来军营探讨战略。 想到这,他的烟瘾开始犯了。 “淡古。”他对跟在身旁的仆人说道,“把我的淡古拿来。” 巴耶兹停住脚步:“殿下,您不能再吸了。” “用不着你管,”烦躁、慌乱,“把它拿来!” 声音回荡在监狱里,一个个陌生的脑袋从铁门里探了出来,冷冰冰的视线没有丝毫对深越王的尊重。不同于外界那些懵懂的百姓,在军营办事的人们早就摸清了深越王的底细,明白他现在不过是掌控舆论的道具,是名义上“正统”的标志,至于他本人,不过是被淡古侵蚀的瘾君子而已。 巴耶兹默默转身,目光中难得地透出怜悯。 徐忠衡看到了他的眼神,想要说什么,但这位白花花的老奴已经走出了逼仄的过道,蜷缩的身子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他摇了摇头,继续往监狱深处走。走下旋转楼梯,进入位于地面以下的地牢设施里。狭窄的走廊上沾着过去的犯人们流下的血,黑红色已经彻底渗入了石墙壁里,每隔二十步左右的距离,就会有一盏油灯挂在墙壁的两侧,穿堂风把玻璃罩中的火苗吹得忽明忽暗,回荡在廊道中的脚步声也时轻时重。这座简陋的监狱不仅用来关押犯人,也有一部分用于审讯。他能听到穿越时空的痛苦嚎叫,不绝于耳。 “深越王来了。” 苍言笑容满面地从一间牢房中走了出来。那座牢房在监狱的深处,四处无人,应该是整座监狱里最安全、最安静的地方。一道道笔直的铁栏杆把他的身体割裂成很多条,他推开铁门,快步走向徐忠衡,暗淡的灯火把身影照得鬼魅,如同一个受困于地牢的冤魂。 “来得正好,我们正要商量接下来的事——是巴耶兹叫你来的吗?” “是啊。” “他人呢?” 徐忠衡抿了抿嘴:“拿淡古去了。” 苍言瞟了他一眼:“行,先进来吧。”他拉开铁门。 房间里站在三个人,徐忠衡大概分得清他们,但具体并不了解,他只能尴尬地朝他们点点头,对方则纷纷向“深越王”行礼。 “不必多礼,”苍言代他说了这句话,“赶快开始吧。” 徐忠衡想找个地方坐下,却发现唯独没有他的座位。走廊外,一盏灯忽然灭了,弥留的微光照在徐忠衡的后颈上,一滴冷汗从饱满滑落成扁平的水迹。 “深越王,你觉得一个人若是要死,是死得明白,还是死得痛快?” “死得明白。” “好,”苍言点了点头,“你会死在这,那位老奴会死在雪地里,我说得够明白了吗?” 徐忠衡的眼睛飞快地晃动:“我是深越王。” “百姓不需要只会躲在屋子里吸食淡古的瘾君子。” “我是……深越王……” 漆黑的瞳孔忽然失去了光泽,徐忠衡怔怔地底下脑袋。肥胖的身躯软成一团,如水般瘫到地上,后脑勺撞到铁杆上发出沉闷声响,这是他在人世间发出的最后的声音。 第232章 · 审讯(上) 扁梁图跟随盔甲男来到城南外,事情比他想象的要简单许多,一身看上去就造价不凡的盔甲加上咄咄逼人的语气,让守城的卫兵不敢对他和盔甲男进行太多纠缠,这种外强中干的护卫让扁梁图看到了防卫隐患。 京城并没有朝堂所想的那样固若金汤,相反,它处处都是漏洞。 小皇帝遇刺过去很久,探子们还是没能查出凶手的踪迹,扁梁图觉得那人早就逃之夭夭了。说心里话,他并不像再浪费时间追查真凶,反倒感激那人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但他现在因此事,整日心神不宁、杞人忧天。他是在昨天意识到,公主为何要把这件事交给自己,而且不定期限——他已经被推上断头台了,这才是公主的真正目的。 寻找真凶?她可能更希望他找不到凶手。 这么一来,京城周遭的疏懒防范也变得于情于理,京城的统治者想放跑凶手,凶手哪有不逃的道理? 还有一件事他一直没有忘记:授冠仪式从京城改到揽月台,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公主意志的影响。她看似是这场小皇帝遇刺的受害者,可从更深层面的角度思考,她极可能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扁梁图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腋下已冒出了虚汗,他感觉身体有些发冷,不禁打了个寒颤,不适的感觉愈演愈烈,公主的意图在他脑海中变得尤其清晰,他已成为砧板上鱼肉,没法再逃了,除非——先下手为强。 他注视担任车夫的盔甲男,庆幸公主身边出现了叛徒,否则他可能早就被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了。 “你如何让那女子答应你的?” “答应我什么?”盔甲男沉稳地扬鞭,两匹精壮的骏马迈大步子。 “自焚。”扁梁图目睹了那个女人痛苦的模样。鲸油燃起来,身体里里外外的每一寸肌肉都成为了受难的对象,来自全身的痛楚将争分夺秒地刺激她的大脑,直至死亡终结,在西朝这个讲究文明的伟大朝代,早就废除了如此残暴而缺乏人道的酷刑,没有人愿意承受太多痛苦,除非痛苦能换来等价的报偿——上战场的人能光宗耀祖;成为雪冠军的人能一辈子丰衣足食,前提是能熬过寒冷。 而盔甲男究竟给了那个女子怎样的报偿,让她甘愿被大火焚烧? “她本就身患重病,我答应给她的独子高官厚禄。” 扁梁图惊讶:“就这么简单?” 盔甲男点头。 “她不怕痛?” “我告诉她,自焚前喝下我特制的药剂,她会死得毫无痛苦。” 扁梁图抖了抖眉毛。突然佩服盔甲男玩弄人心的技巧。就在方才,他亲眼目睹了那个瘦弱女人自焚的全貌,他很清楚,自己听到了女子临死前的咒骂,她喊了声——骗子。 他忍不住问道:“世上真有那种消除痛苦的药剂?” “有,”盔甲男好像在嘲笑那个死者的愚蠢,“但我不会给她。锦衣卫和大理寺的人会顺藤摸瓜查到我。再说了,如果她平平静静地死了,就没法造成那么大的骚乱,我也不好下手——”他顿了片刻,表扬道,“大理寺卿府邸的保卫手段还是很不错的。” “说得也是。” 扁梁图投以赞许的目光,不过盔甲男背对他,应该看不到。 “你准备去哪?”他问。 “我知道一座被人遗弃的道观。” 此言一出,扁梁图的心寒了一半。道观?说到这附近的道观且非常隐蔽……只可能是谢如云所在的道观吧? “你怎么知道的?”他脱口而出。 “京城周遭的情况我都熟悉。” “那里……”扁梁图犹豫不决,“我听说住这个隐士。” 马车停了下来。诡异的气氛漂浮在空中,未知的恐慌像只巨型昆虫,缓慢地在扁梁图的身体里蠕动,它从喉咙钻进,顺着食道、穿破血管,最终擒住心脏,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出一阵剧痛,他悄声地放低姿态,下意识寻找逃跑的路。 “隐士?”盔甲男很慢地转过身,“我也听说,住着个隐士。” 扁梁图离开马车,迅速回望身后,密集的枝叶把来路遮蔽得非常严实,他无路可逃。 这是一种试探!他听出盔甲男的困惑。 对方也没想到,他同样清楚居住在道观的隐士。怎么会这样?谢如云到底是什么人?扁梁图双唇紧闭,大气不敢出一声,盔甲男曾经说过的话忽然浮现在脑海。他无法判断扁梁图的一举一动是否出于自我意志,还得寸进尺地认为扁梁图是受到公主操纵才反抗她。 扁梁图忽然懊恼无比,他为何从未怀疑过盔甲男的身份?!这家伙也可能是公主安插在他身边的“奸细”! 不对……一定有哪里出现了问题,如果盔甲男真的是公主的人,又何必帮我欺骗陈简,并把他关入深水地牢?难道陈简压根没被打入炼狱? 扁梁图冷汗直流。 陈简倘若还在世上,应该会直接向公主汇报真相,我活不到现在…… 大脑乱成一团,扁梁图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盟友,就连盔甲男都成了不可定义的一方。 他像夏日暴雨前的鱼一样张大嘴巴。 现在该说些什么?不,现在应该是盔甲男说话,因为他掌握了“暴力”这个先天优势的武器,他占据主导权,应该由他先开口。 盔甲男似乎是领会到了扁梁图的意思。他先是看了眼装满干草的马车,被绳子捆绑死的宝应还在昏厥,没发出一丁点动静。 “宗正卿,”盔甲声冷冽地穿过树林,两人只有两步之隔,“请你说清楚,你如何知道道观里有隐士?” “他不是个很出名的隐士吗?” “可应该少有人知道,他并非居无定所,而那座道观,”盔甲抬起手臂,坚硬的甲胄手指指向身后不远处的道观,“就是他的居所。” 扁梁图心里一阵。 事情忽然变得清晰了很多。盔甲男也知道道观里并非没有住人!他认识谢如云,可他还是选择在道观审讯宝应,这么一来,也就意味着—— “谢如云,他也是……恭莲队的人?!” 扁梁图瞪大眼睛,像鼓足气的蛤蟆。 第233章 · 审讯(中) 万事休矣! 扁梁图多么想从盔甲男口中听到否认,但对方没有说话,盔甲在幽暗的树林里散发着寒意,凌晨的露水在斑驳月光下闪现出红宝石的光泽,红枫透析出的阴影覆满山坡,空气仿佛抹上了一层薄薄的釉,蜿蜒在盔甲男身后的小径一直通向道观,一路畅通——此刻却遍布迷雾。寒气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像来到了一座年久失修的墓场。 扁梁图微微喘息。 “我们是一边的,没错吧……” 盔甲男顿停半晌,如木人似的,僵硬地点头,他缓缓说道:“你认识谢如云多久了?” “大概五年,交情颇深。”扁梁图实话实说。 “……我知道了。”盔甲男张望四周,“谢如云的确是恭莲队的一员。你既然跟他相识这么久,想必把很多事都告诉他了吧?”为了防止隔墙有耳,他的声音很低沉。 “我没说推翻公主的事,”扁梁图连忙说道,“只告诉他,公主委命我调查真凶,而且杀手城的事是我从他那儿听来的。” “菩提寨是他告诉你的?”盔甲男看样子是皱了皱眉头,不过扁梁图看不到藏在盔甲下的究竟是怎样一副面孔。 “是啊……”扁梁图想起调查菩提寨未果的四名锦衣卫。 在首批调查队被意外暗杀后,他又派遣了六名锦衣卫并借助公主的力量调动了三名荣侠客前往菩提寨,结果却不尽人意,菩提寨没有任何可疑迹象,那不过一座普普通通的山寨,以盛产佛珠而略有名气。可菩提寨周围却流传着一些流言,捕风捉影地暗示杀手城确有其事。这让菩提寨调查陷入僵局。 现在他知道,谢如云其实也是倾莲公主的人。那他为何要告诉自己菩提寨的流言?是为了扰乱调查方向吗?可无论是秘教还是杀手城,其存在都有迹可循。 盔甲男动了动身体,叮叮当当的金属摩擦声在静谧的夜晚非常突兀。 “只能找他本人问个清楚了。”他指着马车让扁梁图上马,“不过在此之前,先把宝应的事弄清楚。” 扁梁图战战兢兢地踩上马车。 如果盔甲男真是公主在他身旁设下的旗子,应该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地欺骗自己,弄出这么一场闹剧。所以目前而言,他们的联盟应该牢不可破。 马车继续向前,扁梁图喘不过气。臃肿的体态加剧了体力消耗,他感觉脑袋发昏,像做梦一样,摇摇晃晃地抵达了道观。 马车停下。 “到了。”盔甲男说道,“我能感觉到,他在里面。” 话音未落,一尾拂尘就从道观晃了出来。谢如云踩在卵石和杂草遍布的斜坡上,悠悠然然地走了出来。 “真是稀客!”他惊讶——也可能是故作惊讶。扁梁图无从判断。 这位仙风道骨的隐士像个市井混混一样,热情地走到两人身边。 “什么风把二位一起吹过来了?” 他们俩果然认识。扁梁图暗想。 “谢如云,”盔甲男说道,“借你道观一用,有个人需要审讯。” “审讯?这儿是道观,不是监狱。” “都一样。”盔甲男的语气不容置疑。 “好吧,”谢如云耸肩,“二位请进,需要我沏茶吗?” 扁梁图想起上次见面时糟糕的体验,连忙摆手道:“不必。” 谢如云微微一笑,侧身请两人进观。 盔甲男粗鲁地掀开杂草堆。 宝应不知在何时已经惊醒,她的嘴巴被手绢塞住,双手双脚被捆绑,看到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忽然出现,她以为是前来营救的禁军,连忙扭动身躯。因是在入寝前被掳走,她穿着得非常私密,裸露的手臂在杂草挪开的瞬间感受到寒风刺骨,冻红的脸颊泛着贫血的青。 盔甲男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他抓住她的双臂,将她从马车里抓起来,杂乱的头发掺着无数根发黄的草,凝脂般雪白的肌肤立刻出现一块红一块青的印记,她愤怒地瞪着士兵,顿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就是绑走自己的恶徒。 “走。”盔甲男推着她往道观走去 她注视另外两个人,一个穿着打扮跟道士无异的男人,一个带着棕红色面罩的胖子。她完全不认识这些人,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他们绑走。 中途,这三人都默不作声,直到盔甲男将她捆在椅子上。 盔甲男随后取掉塞在嘴巴里的手绢。 “你们是谁?!”她紧张地大吼。 这是深山老林,她不确定这样能不能引起旁人注意。父亲很快就会发觉她消失在府邸,应该会马上派人找她。问题是,她在哪?京城里?不太可能,京城到处都是朝廷的眼线,绑匪不可能放任她大吼大叫。 “把锦衣卫行动泄露出去的奸细,可是你?”盔甲男质问。 宝应的眼睛因慌张而颤动不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锦衣卫的行动!你们抓错人了!我父亲是大理寺卿!” “你父亲找不到这。”那个长得像道士的人看上去兴高采烈。得意洋洋的样子让宝应感到惶恐。 “再问一遍,向菩提寨通风报信的人,”盔甲男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小刀,他把刀拍在桌子上,随后松开捆绑宝应右手的绳子,将她的手托到刀边,玉嫩的手在冷兵器前显得不堪一击,“是你?” 宝应想抽回右手,却被盔甲紧紧锁住。 “放开我!” “就算是断一根手指,你也不会死,相反——脑袋会很清晰。”盔甲男毫不留情道,“你看上去忘记自己的所作所为了,我能帮你想起来。” “救命!来人啊!”宝应拼命晃动身体,结果不过是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响,“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找错人了!” 眼泪和汗水同时从身上出现,她本就穿得轻薄,寒风吹过加剧了哆嗦,右臂抖动得像啄木鸟的脑袋,食指猛然伸直,像抽筋了。 “真的……我根本不知道什么锦衣卫!” 盔甲男伸出食指,冰冷而充满几何理性感的盔甲在宝应的小拇指中段滑动。 “一只手指能切三次,”他说道,“一二三、四五六……十指手指是二十四次,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 “一——” 扁梁图别过脸,注视窗外的月亮,在惨叫声的波及下,月光曲折了一番。 鲜血从宝应的小拇指喷涌而出,她的头发紧贴在额头上,大惊失色。比起疼痛,她更惊讶盔甲士兵真敢对自己下手。 “这里就当‘立春’吧。”他拾起断开的小拇指,捏起宝应的睡袍一角将血迹擦干,随后把指头放在桌上,“接下来就是‘雨水’了。” 宝应听懂了盔甲男的意思。 二十四次切割,对应二十四节气,变态般的恶趣味。 她嘴唇紧闭,疼痛的冲击让她咬紧牙关,鲜血从齿缝中渗出,一丝接着一丝,带着些许黏稠津液。她的脸色苍白,看上去随时都会汇聚,但从指间传来的疼痛不断刺激大脑最敏感的部位,太阳穴好像被钳住,眼睛也红肿得生痛。 为什么这几个奇怪的人会找上门来?宝应想不到一点线索。他们是那边的人?朝廷?北境?还是其他闻所未闻的势力? “我们换个问题。”盔甲男的声音让她全身颤抖,“欺骗地藏公实施私刑,是你从中作梗?” 她艰难地摇头,目光扫过房间里的另外两人。她突然顿住了。那个肥胖的男人很像认识的一个人。 盔甲男捕捉到了她的视线,发出哼哼的鬼魅笑声。 “看来你很喜欢说谎。” 他抓起小刀。 又是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在森林沉睡的鸟儿们躁动不安。 第234章 · 审讯(下) “惊蛰,接下来是惊蛰。”盔甲男循循善诱,声音很温柔,“一直想这些事,能助你提神醒脑。” 宝应卖力地喘息,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 “你是……扁梁图……” 扁梁图没法隐藏了,无论是体型还是气质,他在人群中都相当突显,在观察细腻的宝应面前,简单的伪装更是没有意义,何况,他不准备让她活着离开道观。 他摘下面纱,走到宝应面前。 “宗正卿!”宝应双目通红,意识到自己遭到背叛,“你敢对我下手?我告诉你,我的房间里藏着一封文书,上面记了你我之间的所有交易!倘若我死,你也没法独善其身!” “装腔作势,”扁梁图笑着说道,“你很聪明。” “我说的——”她的嘴角痉挛不停,说话都不太利索,“句句属实。让我活着回去,今晚的事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盔甲男抓起一只断掉的小拇指放在她眼前,“连这些也一笔勾销?” “……没错。” “你回去打算如何解释自己断了根手指头?”盔甲男继续发问。 扁梁图静静等待她的回答。他不相信宝应的承诺,相反,他明白这些话不过是女人的权宜之计。她今晚必须死在这,多活一天都是麻烦。至于她所说房间里的文书,得赶快回去让信得过的锦衣卫帮忙寻找,就以寻找失踪线索的名义大大方方在她的房间翻箱倒柜,或是让盔甲男帮忙——都一样。 那封文书不会给他带来任何麻烦,除非它现在就被外人发现。 说起来,绑架宝应到现在已经过去多久了?扁梁图看了看月亮。大概过了一个半时辰,时间可能不太多了,必须早点强迫她和盘托出。 “是我自己弄断的!我被马车碾断了手指,随后被人救到医馆。” 非常聪明的理由,虽然被马车碾断这个说法有些牵强,但只要她一口咬定,大理寺卿也别无他法,而且“被人救去医馆”,也能说明为何手指的断面如此整齐——为了切除坏死的肉。 扁梁图佩服这个柔弱女子,她在忍受剧痛的同时想出了两全其美的对策,很不容易。他自问能不能做到:不能——他没有这么坚强。 “宝应小姐,看来我们之间存在一些误会。”扁梁图笑吟吟道,“我的手下,”他拍了拍盔甲男,“误以为你是泄露情报的人了。你看,毕竟小姐你一直和我们这样的朝中大臣有私交,售卖大理寺的情报是时常发生的事。” “我不知道你们说的菩提寨!”她拼命摇头,“听都没听过!你们锦衣卫里面有内奸,跟我有什么干系?!” 眼泪夺目而出,她颤抖地右手已经失去了力气,任人宰割地瘫在盔甲男的刀下。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早上帮独孤麟奇回溯时间的时候,她就耗费了大量体力,酣睡之时又被宗正卿的部下绑到这种地方。 她倍感委屈,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遭到这种劫难。她一直安慰自己,只要能活着离开这就可以,无论失去几根手指,沈亚都能帮她治疗,肉体的伤害不是问题。 只要能活下来…… “你们到底要我怎样……”她啜泣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别装可怜。” 盔甲男冷漠的语气让人看不到希望,就连扁梁图都觉得阴森森的,他庆幸被绑的人不是自己。 “你已经说了一次谎,问你地藏公一事时,你就矢口否认,如果不是宗正卿在这,你大概也不会承认吧?” 宝应吞咽口水,后悔自己没能早点发现扁梁图。她太慌乱了,完全理不清头绪。 “现在回到最开始的问题——”金属声在房间回荡,很是压抑,“向杀手城通风报信的人,是谁?” 宝应的胸脯上下起伏,捆绑结实的麻绳导致四肢开始泛青,她双腿冰冷,在逐渐失去知觉。 “我……” 隐士拖了把椅子,摩擦地板发出很大的声音,噪声打破静谧,本就紧张不安的宝应更是全身一颤。 “看来你和秘教有联络。”隐士坐在椅子上平视宝应。 她从没见过这个人,但看他的着装和举止,她忽然明白自己身处何地——偶尔有人会提到京城南边有一位居无定所的隐士,应该就是这个人了。可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无法改变她被囚禁拷问的现状。 她侧头看着手指,血不再流了,伤口愈合的速度超出她的想象。 要不要说和秘教有关的事?如果扁梁图早就盯上自己,说不定已经知道她上午的行踪,届时他也能推测出谁是秘教成员。她冷汗直流,没想到隐蔽江湖将近二十年的秘教竟然会因自己而暴露。 “惊蛰到了。”盔甲男没留给她思考的余地,毫不留情地切下小指根。 思考像被飓风席卷了一般,大脑一片空白。她还在思索用怎样的理由逃生,刺骨的痛就传上心头,四肢如同被人强行扭断,她感觉身体碎成了无数块,豆大的汗珠从脊背流到椅子上,一滴又一滴鲜血敲打着木地板,似乎是生命的倒计时。 “下一个是什么?”盔甲男问。 “春分……” “很好。”他发出满意的笑声,“我们继续。回答他的问题,你跟秘教有何关系?” “我……帮秘教传递情报……他们跟扁梁图……一样……” 她忍不住哭了出来,实在是太痛了,她忽然产生自行了断的念头,可舌头只是不断在嘴巴里打转,上下牙齿根本合不拢。 “两头讨好啊。”扁梁图皱着眉头,“你会把雇主们的情报卖给别人吗?” “……不会——我从没跟你说过……秘教……”她的嘴巴不受控制,说话支支吾吾,没法正常组织语言。 “这倒是。”扁梁图退了一步。 他发现一件可疑的事:隐士对秘教的兴趣似乎比他还要大。菩提寨正是隐士告诉他的,他又是恭莲队的人……他想干什么? 窗外刮起了夜晚的风,干枯的树林晃出张牙舞爪的鬼影,勉强连住枝干的残叶在狂风下纷纷凋落,霎时间,风埋葬了一切。 “躲开!” 盔甲男大声叫喊,同时用蛮力推开扁梁图。 下一秒,一根银光闪烁的铁箭摧毁雕花木窗,直直地刺入地板,将扁梁图的脚钉在木头上。 第235章 · 黄蜻 徐思佑坐在窗台,注视大理寺卿的宅邸前街燃起熊熊烈火。每次看到火焰,他都能想到浴火重生,火焰象征着灾厄,也是上天净化世间的利器——另一个则是洪水。火与水组成了人类历史的悲情和壮阔,眼下,燃烧于京城的大火又将给这个国度带来怎样的未来? 两颗木球在右掌心来回转动,木球非常暖和,在冬天能带来一些多余的温暖。远方的火焰把脸颊映得通红。 为什么会起火?他不知道事情的前应后果,但直觉告诉他,大火发生在那种位置绝对有蹊跷。 京城为了保障除夕元旦等盛大节日的安全,相当注意防火问题,别看京城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失火隐患,实则不然,京城的每一串花灯、每一场烟花,都经过了上报和审核,任何违规的举动都将被锦衣卫抓入牢狱,盛景之下尽是苛刻的枷锁。何况着火的位置是大理寺卿的府邸,地方偏远,着火源很少,管控也更加严格。 在那种地方发生大火,十有八九是有人故意为之。徐思佑其实对此并不意外,他反倒觉得京城的内乱发生得有些晚了,皇帝驾崩已过去近一个月,倾莲公主的统治力依旧尚存,他作为一介中书令,虽有大权,但毕竟是在公主眼皮底下干事,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把发动暴乱的期望放在他人身上。 今天的这场大火,应该就是“开端”了。他默默想着。 “夫君,外有客人找您。”夫人敲了敲房门。 “是谁?” 时候不早了,现在有谁会来拜访? “他让我转交这个。”夫人呈上一块精致的锦缎。 徐思佑接过。 沉甸甸的。 “你出去吧。”他心头一颤,等夫人离开房间后才打开。 一枚金玫瑰。 他匆匆披上外套走出房间,并让家仆请那人去会客厅。 会客厅在楼下,他会比客人更晚一步抵达,他谨慎地踏上楼梯,即便在自己家也感受到紧张。 金玫瑰是深越王当年使用的标志,徐思佑虽然也属于“颠覆派”,但隐藏得很深,因此在徐忠衡倒台后依旧稳坐中书令一位,现在外头的来客神秘地送来这个,究竟是何许人也?是北境的同僚? 在前几周北境使者觐见公主弄出一场血腥惨剧后,那个落荒而逃的使者竟私下找到他,表示如今的北境叛军实际上由深越王徐忠衡和苍言共同统领——徐思佑起初不信,但几天后,前线送回源源不断的情报证实了北境使者的说法。 使者当时就表示希望徐思佑能作为叛军内应,在需要的时候出手相助,并向他介绍了苍言的远大抱负。徐思佑觉得苍言的构想非常伟大,如果真能成事,必将被载入史册,但他没同意,也没否认,只是写了一封不表态的信给徐忠衡。 他的遣词造句非常巧妙,就算被朝廷截取,也只会被认为是朋友之间的书信往来——尽管这位“朋友”在政治上的身份有些敏感。 现在难道该是他“出手相助”的时候吗?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关注北境叛军的情况,知道徐忠衡是其中的领导者后,他就期盼叛军能尽快攻入京城——他并不愿看到流血的夺权,可现在唯有战争能破局。北境军开始攻势汹涌,让他看到了得胜的希望,但许德被砍头一周后,北境的攻势忽然就停了下来。徐思佑估计自大许德被杀的消息传回北境后,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但原因未知。 他推开会客厅的大门,看到了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男人穿得非常厚实,鼓鼓囊囊的衣物将他包裹成胖球,不过看脸部的线条就能知道,这个人应该非常精干结实。 第一眼看到这个陌生人,徐思佑就觉得他危险无比。 “中书令大人,”来客看徐思佑进屋,立刻起身问好,“久仰大名,鄙人‘黄蜻’。您应该看到信物了吧?” “看到了。” 徐思佑若是知道“黄蜻”这个名字该怎么写,一定会觉得奇怪。比起人名,这更像虫豸的叫法,不过他并没有这个本事,黄蜻也没打算写出来。 “我和您是同一边的人,”黄蜻非常有礼貌,体态相比大腹便便的徐思佑而言,像个弱不禁风的人,“我在为苍言做事。” 徐思佑抖了抖眉毛,心想这还算不上彻底的一边,他为苍言做事,而自己是徐忠衡的拥趸。 “你来找我,说明北境要有所行动了?”徐思佑也懒得隐瞒颠覆派的身份了,对方显然有备而来,兜兜转转拐弯抹角只会浪费时间。 “没错。我很惊讶,以为像您这样的高官会先试探我。” “越没有判断力的人,做事越畏手畏脚。”徐思佑笑道,“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很好。”黄蜻看上去很高兴,“我就开门见山了。你可知叛军停止进攻的原因?” “正为此事困惑。” “因为他们在畏惧公主身边的人,”黄蜻说道,“许德被杀的时候,你也在场吧。” “在。” “他死得很突然,突然到北境畏惧。他们希望我能调查出杀死许德的力量,好为接下来的战略做准备。” “这样吗?”徐思佑有些摸不着头脑,许德的死是有些蹊跷,但居然能对北境造成这么大的震动,这出乎他的意料。“为何他的死会如此关键?” “这件事说来话长,其实连我也不太清楚。”黄蜻思索片刻说道,“北境的势力错综复杂,苍言看似名声浩大,实际上据我所知,他并非最强的那股势力,再加上倾莲公主早年有过发配北境的经历,苍言担心其他势力在暗中帮助公主,所以对她有所忌惮。” 徐思佑头一次听说北境有很多势力,而且现在攻打西朝的苍言竟不是他们中的最强,北境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待的地方?他的传统观念受到了严峻的挑战,一时间迷失在雪景中。远处的火海、人群的喧哗一股脑涌进身体。 “总而言之,你和我都希望北境军能攻破京城,推翻倾莲公主的统治。我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趁着这次京城失火,找出公主身后的人。” “失火……不是你干的?” “当然不是。”黄蜻耸肩,“我不喜欢冷,也不喜欢热。” “这是怎么回事……”徐思佑紧接着向黄蜻解释这场大火的蹊跷。 黄蜻听后沉思片刻道:“这么说,有人蓄意在大理寺卿的府邸周围纵火,为的是削弱府邸的防卫?” “我没说是为了削弱府邸防卫,不过府邸前出现大火,那些卫兵多半会去救火,而且——”徐思佑指着高大的窗户外说道,“火虽然灭了,但造成的骚动到现在还没停歇。” “大理寺卿……他跟公主有什么关系?” “据我所知,没有。”徐思佑说道,“最近的关系就是他协助宗正卿寻找刺杀小皇帝的真凶,而这是公主安排的。” “我知道这件事。”黄蜻点头。他在进京后对京城目前的局势做过一番调查,一些人尽皆知的事他同样知晓。“我们还是别给自找麻烦了,纵火的人肯定也有他们的计划。” 徐思佑佩服他的达观。 “我要做什么?” “带我进皇宫。”黄蜻说。 第236章 · 多疑之人 “皇宫东边失火了?” 钟烟庞政放下杯盏,准确来说,杯盏是从手中脱落的。京城上次失火是什么时候的事?虽说春节的万家灯火增加了失火的可能性,但京城迎接过无数次春节,火灾只发生在闹市区,而皇宫东边是高官厚禄的地盘。 “是,失火原因还在查,火已经扑灭了。”士兵汇报。 “具体位置?” “幸帝宫,横东街,在大理寺卿的府邸附近。” “大理寺卿……”钟烟庞政敲打手指。 “住在一旁的住户看到是一个女人突然全身着火,这才导致慌乱。” “自焚?” “好像是,锦衣卫已找到那具女人的尸体,因为被烧得非常彻底,需要花一些时间才能确认身份。” “传我令下去,将强皇宫附近的防卫,把今日休息的卫兵叫来,再添一百人,嘉奖今晚所有卫兵一两银子。” “好!”听到这个消息的士兵立刻双眼如炬,拔腿就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伙伴,不过他按捺住了心头的激动,故作镇静地等待钟烟庞政的一下个命令。 “你可以走了。” 钟烟庞政站起身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有些困了,但觉得今晚不该睡觉,空气中弥漫着不安的气氛,向来肃静的皇宫里出现了一丝诡谲的躁动,他能预感到一些事。 侧头,看到一旁的烟杆,这是前几日从西域回来的商队带给他的东西,里面装着叫作“淡古”的烟草,吸一口就能神清气爽,大脑非常清晰。 现在正是它上场的时候。不过钟烟庞政并没有点燃烟草,而是拿块抹布将它们包起,走到了寝居外的后花园里,连同烟杆一起扔入火盆。 他从不相信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能够帮助他思考,尤其是西域进口的东西,西边人的野蛮程度虽比不上北境,但也喜欢捉摸晦涩阴暗的奇技淫巧,他很不信任他们,就算商队再怎么把淡古说得神乎其神,他也不会尝试。 他从房间端出一盏蜡烛,在花园里随地找了几片干叶,很快就点燃了火盆。 静静注视烟与灰盘旋飘上天空,一股沁人心田的味道从火盆里冒出。 这大概就是淡古的香味了。他心想,闻起来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火苗变成了火焰,熊熊燃烧仿佛想把他吞噬。他冷笑一声,思绪随着高飞的青烟腾云驾雾。天空在火光的反衬下变得碧蓝透明,叠成一团的云朵突然塌陷出巨大的深坑,引人注目的群星躲在厚实云层后头尽情闪耀,袅袅青烟在不断积攒,很快凝聚成挂在半空的悬笼,光芒点亮了这盏气态的灯,透过变化莫测的云烟,他看到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他站起身,迅速踩灭火盆,确定火熄灭后才匆匆离开庭园。 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他迈开步子,很快追上了那个影子。 “侍女!”他大声呼喊,“你为何在这?陛下呢?” 沈朔霞转过身,向他低头行礼。 “陛下在哪?”他倍感紧张。 “公主在太乙湖游船。” “一个人?” “这是公主的意思。” “蠢货!”钟烟庞政忍不住骂道,“你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吗?不能这么纵容陛下随心所欲,她现在非常危险!跟我一同去太乙湖!” 沈朔霞呆愣了片刻,显然想不到钟烟庞政会对自己出言不逊,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道:“今晚发生什么了?” “大理寺卿家边失火了,现在京城很乱。”钟烟庞政焦急地走去马厩,“你何时离开陛下的?” “半个时辰前。” 他暗骂不休,从马厩牵出两匹骏马,让侍女跟上自己。 * 太乙湖上空无一物,没有人、没有游船,湖中的凉亭里同样空无一人。没有一点风波的湖水和波涛汹涌的内心让钟烟庞政一度感到绝望。 “陛下呢?”他质问侍女。 沈朔霞也慌了,她紧张道:“别担心,泰鸿多在保护公主。” “他?”一介弓箭手罢了,就算他能百步穿杨又如何,说白了他不过起到预警的作用,真正战斗起来,他的作用远不如侍女。他搞不懂公主为何经常要一个人独处,她以前也是这样,这段时间有些变本加厉了,她总是找各式各样的理由支开身旁的护卫,今晚直接就让侍女去皇宫里闲逛,她到底想怎么样?难道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 “快去找公主的下落。”他催促侍女,自己则打算找禁军过来帮忙。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突然,一个声音从身后飘来。 “陛下?”钟烟庞政转身看去,发现公主正站在离他们不远处,身边是中书令徐思佑。“陛下,卑职担心陛下的安危……” “无妨,”公主挥手,“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你好好休息吧。” 钟烟庞政感到一片混乱,同时为自己的冒失而羞愧难当,这里可是京城的皇宫,西朝戒备最森严的地方,这里怎么可能出事?我到底在担心些什么…… 他向公主倾身鞠躬:“斗胆问一下,不知中书令大人这么晚有何贵干?” 徐思佑看了眼公主,随后说道:“有一些财务上的要事需要汇报。” “哦?哦……”钟烟庞政怏怏点头,“卑职先行告退了,还忘陛下多注重一下安危。不知陛下是否知道城东失火一事?” 公主抬起眼帘:“失火?何时发生?” “大概一个时辰前。” “哦,”公主侧头注视徐思佑,眼角留有笑意,“中书令在之后就来找我了。” “的确如此。”徐思佑不动声色道,“我是准备见完陛下后顺道去看看大火是怎么回事,听说是一起蓄意纵火事件,这是对陛下皇权的挑衅,我觉得必须尽快抓到犯人——恭莲队的诸位也是这么想的吧?” 钟烟庞政听不出徐思佑的回答里有什么破绽。 或许是我多疑了。 他点点头,转向公主说道:“陛下,我现在就去调查事情原委。” “尽快,”公主很满意,“马上除夕,别让这种事再发生,要加强京城严防。” “明白。” 第237章 · 彭雀 疼痛如暴雨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刹那,扁梁图感觉下肢失去知觉,他慌不择路想躲开接下来的攻击,却发现脚掌已经被死死钉在木板上。窒息般的绝望顿时压倒了脊骨,他顾不得疼痛地蜷起身体,企图拔出那根银色的箭。 轰的一声巨响,一道黑影撞进了房间,盔甲男马上迎击突袭者,两个人在黑暗的房屋里扭成一团,时而撞到柜子,时而砍破地板,刀光剑影生死杀机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断出现,一盏烛灯首先受到波及,火焰顿时沿着干燥的木板爬上了头顶。 两个不分上下的人扭打成一团,经过几轮毫无章法的交手,盔甲男马上知道眼前的人非常强大,是一名实力堪比荣侠客的高手。他身着甲胄,虽然动作有些迟钝,但防御力超出肉体凡胎,他靠着强悍而霸道的力量企图压制对手。不过来人的反应非常快,突然改变了打法,不再一个劲地与盔甲男缠斗,而是泽气迸发,瞬间拉开两人的距离。 从屋顶垂落的火蛇正在狂欢,这座石木杂建的道观顿时陷入了火海之中。 “隐士!帮我!”扁梁图顾不上背袭击者盯上的风险,大声呼喊谢如云的名字,房间里的空气在骤减,不知是布料或是其他的可燃物引导着火焰,像沿着灯捻一般朝着自己奔来,他感觉自己要被这个凶狠的自然之兽吞噬了。 冷汗流出,瞬间被高温蒸发,他的双手拼命抓住那柄银箭,导热的武器开始融化,愣是将他的右脚掌和地板黏在一起。 他绝望地倒在地上,刺痛化成了更加强烈的恐惧,恶毒的视线从他的眼中射出,他直直地看着袭击者,忽然,他发觉右腿一松。 “没办法了。”谢如云这么说道。 扁梁图低头看去,发现隐士把自己的右腿从脚踝处割开了。 “你——!” 滚滚浓烟阻断了痛感,他感受不到疼痛,但心里却极度恐慌,颤抖的大腿导致他无法独自行走,谢如云见状借肩让他搭上。 “我们被包围了。”隐士捂住他的嘴巴,“你打算死在这?不想死就跟我走,别出声。” 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摇摇欲坠的老旧房屋经不起两名武者的折腾,石头骨架尚且坚挺在原地,但木制的结构已开始纷纷脱落。燃烧的木头如火雨般飘散在空中,两股不同颜色的泽气都被烟熏成了暗红色,点点灼烧的火光打在所有人的衣服上,聚成更大的火焰。 “是谁?那人是谁?”扁梁图一瘸一拐地跟着隐士下楼,他只要低下头就能看到断口的鲜血在不断涌出,“我要死了!”他惊慌失措地摇着谢如云的肩膀,“快把我放下!” 鲜血沿楼梯一道流淌下来,甚至比他下楼的速度还要更快一些。这条血路仿佛是为他铺设的死亡之途,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谢如云啧了一声:“留在这你这会死得更快。” “那人是谁?” “不知道。” “把宝应杀了!不能放她回去。” 谢如云皱眉,探头看上二楼的房间,刚才还被捆绑在椅子上的女人不见了,大概是借火把绳子烧断才得以逃生。 “她逃了。” “得追上她……”扁梁图魔怔般说道,“绝不能让她活着回去,她看到我的真面目。” 两人在下楼的同时,楼上的交手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房屋里的家具不知被谁砸烂,支离破碎的茶几和一些零散的木件直接撞破了整面夯实的石墙,四散的石块接连不断地坠入对面,松软的泥土像水花一样溅得比人还高。 “你是谁?”盔甲男靠着抢占先机的略为优势暂时压制住了袭击的人,他紧紧锁住对方的喉咙,揭开蒙面男人的黑布。 一张清秀的少年面孔在火光中闪烁,他的瞳色闪烁出微亮的碧蓝光芒,那是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神,智慧深不可测,盔甲男不禁感到一阵直感的厌恶和惊慌,他猛然松开掐住脖子的手,从腰间抽出小刀抵住少年的脖子。 “你是谁?”他再问了一遍。 少年露出寒意的笑容,完全没有被打倒的惊慌。盔甲男见状更是倍感警惕,他完全不了解这个人,不知是对方的虚张声势还是早有准备。突然,盔甲男发觉腹部传来一阵剧痛,他低下头—— “什么时候……”他惊愕地看着被打得凹陷的盔甲,随后抬头凝视敌人。 他完全没意识到对方是什么时候进攻的,少年的四肢都在他的压制之下,对方根本没可能对他造成这么大的伤害。 他还来不及思索,一口鲜血就从嘴里喷了出来。 “你们是什么人?”少年转守为攻,趁机锁住盔甲男的喉咙。 “……你是,”盔甲男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他见过,“今年武林大会的——稚泣?” 独孤麟奇微微一笑:“是又如何?” 火已烧上房梁,屋顶随时都会坍塌,不过独孤麟奇没有惊慌,对武者而言,这种程度的坍塌不会给他造成任何困扰,他能巧妙的躲开落下的屋顶,再不济也能强行用泽气护体。 “你为何要来这里?” 盔甲男同样是不紧不慢,两人在一番激烈交手后似乎还有谈论回旋的余地。 “你……莫非是菩提寨的人?稚泣?” “你又是谁?” “我们停手吧,”盔甲男冷静地说道,“我们或许利益一致。” “先说你的身份。” 所有人亮出身份才是最稳妥的交涉,尽管对方可能谎报身份,但总比什么都不说要强。独孤麟奇这般想着,一边看向宝应刚才在的位置,她已经挣脱绳索逃出房间了,楼下有杀手城的人接应,她应该能平安回到京城,问题是,事情已经闹大了,他们该如何收场? 火焰呼呼在耳边作响,矗立在京城城墙上的瞭望塔很快就会发现这儿发生火灾,这里位于深山老林,冬日又相当干燥,一定会有大批人马前来救火。‘’ 独孤麟奇狠狠地拿刀往他脖子一卡,盔甲被泽气破开,盔甲男的脖子暴露在利刃下。 “快说。” “……恭莲队,彭雀。” 第238章 · 合谋(上) “琴声。”扁梁图低语,“我听到了琴声……我们到京城了?” “不……把耳朵捂住。”谢如云把扁梁图扶到一旁后停下了脚步,他露出旧雨重逢的笑容,静静地等待弹琴人出现。 琴声渐渐隐没在烈火的灼烧声中,皇甫晴信步从树林间走出。 “真是跌宕起伏的晚上。”他笑眯眯地看了看谢如云,随后又打量扁梁图片刻,“宗正卿,我们又见面了。” “皇甫晴……”胖子喃喃自语。 “隐士,你是聪明人,”皇甫晴把扁梁图晾在一边,“我应该不必隐瞒身份了。” “皇甫晴,谦玉公子,也是秘教的杀手。”谢如云说出了两个名号,一个是有口皆碑的美名,另一个则是隐藏于黑暗中的称呼。 他凝视皇甫晴,脑中立刻浮现出关于他的种种美谈——他总是乐此不彼地向武林输送人才,自己则谦卑地保持尊侠客的名声,除了这两个身份,他还有许多粉饰真相的光鲜名头。 “秘教……谁告诉你的?” 皇甫晴慢条斯理地向前一步,两人保持着三步的间距,任何一方动手,另一方都有足够的反应时间,这是武者间约定俗成的微妙距离。 “你们做事太张狂了,很多人都知道,尤其是我——‘隐士’。”谢如云说道,“这个身份有多少好处,为人师表的你应该很清楚。江湖上的大多数传闻都逃不过我的耳朵,包括秘教和菩提寨,既然秘教一事为真,想必菩提寨也确有其事了。” “救我!”扁梁图忽然大声吼叫。他察觉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血要流完了。 “宗正卿大人。”皇甫晴弯下身子,戏弄地盯着蜷缩成一团的扁梁图。这位居高临下的朝中重臣露出最软弱的一面,对死亡的畏惧让他不得不委曲求全地向皇甫晴和谢如云求救。“你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救我……!我掌管宗正寺,能让你一跃成为帝皇之后!” “我不稀罕那种东西。”皇甫晴说道,“今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都没法独善其身了。你说呢?隐士。你是恭莲队,现在道观失火,京城也失火,公主和钟烟庞政应该会把这两件事联想到一起吧?尽管道观失火纯属意外。” 谢如云苦恼地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抚着拂尘,悠悠然然地原地踱步,随后说道:“绑架大理寺卿的女儿,砍断她的手指,这件事没法收场了。” 谢如云看着扁梁图,好像把所有的责任都推诿到宗正卿身上。 “我……我没办法!”扁梁图慌张不已,“我只能这么做,我要找到刺杀天子的真凶!不然公主一定会降罪于我。” “这么说,你觉得大理寺卿的女儿是真凶?” 宗正卿目不转睛地看着皇甫晴,紧接着猛地摇头道:“不……不是她,我觉得,你们秘教的人才是真凶。” “呵,”皇甫晴冷笑一声,“你觉得秘教是什么?” 扁梁图愣了片刻:“江湖上的杀手组织。” “偏颇之见,不过既然宗正卿这么认为,我也不打算反驳,毕竟我们手中的确有几条人命。” “几条?”谢如云一扇拂尘,“听上去有点少了。” “上百条、上千条?我也数不清,秘教历史悠久,谁算得清呢?”皇甫晴兴致缺缺地走到扁梁图身边,“宗正卿大人,我希望你能诚实地回答接下来的问题,如果我满意你的答案,便会让人救你。” “你说!” “陈简去哪了?” “……他已经死了。” 谢如云露出了讶异的神色,皇甫晴则眉头紧锁,问道:“怎么死的?” “炼狱刑。” 三人沉默不语,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后,扁梁图连忙打破沉默。 “我说得句句属实,当初陈简回到京城,我让彭雀前去接应并迷昏了他,将他关入深水地牢,随后用从宝应那拿来文书命令地藏公实施炼狱刑——事情就是这样!你可以去问宝应,她刚才就在这里,想必没走多远——” “不必问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皇甫晴后面传来。 扁梁图瞪大眼睛。那个女人正是宝应,她已经换了一身朴素且符合礼数的服饰,身上没有一点血迹,焕然一新的模样让人难以想象,她刚才经历了断指之刑。 “宝应小姐……我们……”扁梁图汗流浃背,他无意间瞥到了她的右手。他没有多余的想法,只是下意识数起她的手指。 一、二、三、四、五……一根未少?! 他瞪大眼睛,而宝应看出对方的困惑和惊愕,主动抬起半掩在衣裙中的右手,如同水波般炫耀地动了动五根指头。他再数了一遍,五根,完美无缺的一双玉手,没有任何刀割的痕迹,她是谁?!宝应又去哪了? “原来陈简失踪有你的一份功劳。”皇甫晴的声音透露着失落和不满,他转向宝应,“他说得都是真的?” “我不知道他拿文书去害谁了。”宝应耸肩。 “我早就警告过你。”皇甫晴忽然握紧拳头,掐住了宝应的脖子。 其他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谁也想不到文质彬彬的谦玉公子会做出如此野蛮之举,宝应显然也被吓得不轻,她大吼大叫地令皇甫晴放手,可他非但没有放手,反而加重了力道,将她向上举起,直到双腿离开地面。 “皇甫晴!你干什么?!”宝应带着哭腔怒骂,“你疯了!” “疯的是你,”皇甫晴用低沉的声音训斥道,“别为了那点脸面到处私交。” “陈简——他死了就死了!一个恭莲队的人而已。” “蠢货,”皇甫晴恶狠狠地瞪大双眼,“如果可以,我真想现在把你杀了。” “来啊!”宝应缠斗道,“你这个道貌岸然的畜生!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来啊!皇甫晴!我帮了你们秘教多少次,你如今就这样回报我?我告诉你,教主知道我死了,绝不会放过你!” 谢如云轻咳一生道:“谦玉公子,何必跟女人家较劲。” 皇甫晴听后沉默了许久,宝应的脸颊都变成酱紫色,看上去快要窒息而死了。他最终松开了手,在宝应耳边低语。“该去哪就去哪,别乱来,有人会盯着你。” 宝应用憎恨的目光看着他,一言不发,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第239章 · 合谋(中) 皇甫晴站在月光下,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原地转悠了几圈,随后看向扁梁图。 扁梁图在渴求救援。大量失血让他无法控制情感,在萍水相逢的人面前表露出最懦弱的求生欲,但这并不意味思考也脱离轨道。 他尚且保存了一丝理性思考的能力,当看到宝应五指健全的出现在面前时,他忽然察觉到皇甫晴拥有能够治愈他人的力量,否则皇甫晴也不会说出“回答满意就救他”这种话。 右腿还有挽回的余地!扁梁图张开嘴巴,战战兢兢地说道:“谦玉公子……方才我所言——” 皇甫晴遽然转头,那双饿狼般的眼神差点让扁梁图失禁,他的心脏猛然一坠,心想这皇甫晴阴晴不定、性格暴怒,根本不是讲理之人。 但皇甫晴接下来的反应让他又惊又怕。 “我可以治好你的腿,前提是,你不再追查秘教一事。” 扁梁图知道自己即将说的话有些得寸进尺,不过他必须把这件事弄明白。 他抱着必死的觉悟——他根本不想死,只是看似大义凛然地说道:“我想知道,天子究竟是不是被秘教所杀。” “你随便找个人搪塞公主这事就了了。为何追着我们不放?”皇甫晴反问。 扁梁图思虑千万,他一方面觉得公主是刺杀的知情人;另一方面又觉得刺杀动摇了公主统治的根基。无论如何,找不到真凶让他耿耿于怀,公主能也借此旁敲侧击,他不希望自己的性命受那个女人掌控。 “如果我谎报真相,会被杀头。” 皇甫晴流露几分意外:“公主手握生杀大权,若是要杀你,何必这么麻烦?” “你不明白吗?”扁梁图心平气和道,“倾莲公主当年为何能登上王位?是借由我的人脉伐异党同,而我能暗中扳倒其他派别,则借住了朝廷之外的力量。” “张胜寒。” 皇甫晴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个名字。 扁梁图脸颊微颤,他不明白这个与世无争的皇甫晴为何会知道这么多事。但考虑到他的另一个身份——秘教杀手——他知道的事或许就多得去了。 他舔了舔嘴唇,继续解释道:“公主的策略非常简单,她一方面用勾结武林的罪名来压制我、暗中操纵武林;又将这个真相藏匿,不让企图篡位的派别残党利用。这就是我与公主之间的制衡关系——不过只是暂时。她占尽优势,一旦她将其余派别清算,局势就会一边倒。届时,就算我站出来说出真相,又有谁能同我并肩作战?公主登基的污点会被抹除得干干净净,台下尽是她安排的听众,我不过是哗众取宠的丑角。” “既然你迟早要被公主杀死,还不如早日收拾行装,远走他乡。” “你让我逃?”扁梁图冷笑道,“别人能逃,唯独我逃不掉。” 皇甫晴良久没有开口。 他在思考自己的话?还是想别的事? 扁梁图惊魂未定,他既想看皇甫晴的反应,又有点害怕与他对上视线,目光只能游离在黑暗和皇甫晴中间,等待这个“闻名遐迩”的谦玉公子说话。 “看来楼上也结束了。”皇甫晴忽然来了句毫无关联的感慨。 扁梁图抬头望向焚烧殆尽的道观,里面已经没再传出打斗声了。 偷袭的人显然和皇甫晴一伙,他这么冷静,难道是盔甲男死了? 他额头再次冒出冷汗,身体因为失血和脱水而变得燥热不堪。 他多希望皇甫晴能快点救助自己,可不知皇甫晴在考虑什么,过了这么久还没给出明确的答复。他忽然意识到,现在是最糟糕的情况,他和盔甲男本打算在审讯宝应结束后打探谢如云的立场,结果为了取得皇甫晴的信任,他把和公主的那些事全盘托出!如果谢如云将今晚发生的事告诉公主,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大不了跟皇甫晴说的一样,远走高飞。 这时,云层上传来一种熟悉的声音。 雷声。 这一声闷雷敲动了所有人的心房。谢如云发出一声惊叹,他转身对皇甫晴说道:“真是天公作美,老天不想大火把这片美景烧了。” 野草、松林、枯树……好似一只掠食的秃鹰俯冲而来,山林全都摇晃了起来,一场大雨即将到来。扁梁图想到北方诸州遭到的天灾,不禁迷惑于这场暴雨的由来。他抬头,道观弥留的青烟正一缕缠绵着一缕往高空飘旋,烟尘中夹杂着沁人的野草味,以道观为养分的常春植株种种,在这夜过后将变成乌黑的碎末,他颤抖地深吸一口,随着呛鼻的烟味散去,呼吸正常了许多,失去右脚的痛觉也在逐渐强烈,像一股股浪潮般拍打脑袋。他的太阳穴痛得火辣。 “谦玉公子……烦请——”他哀求。 皇甫晴硬直着脖子,脊椎像是被插了根竹竿,他直挺挺地转过身,没看扁梁图,而是看到更里面。扁梁图无可奈何地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道观废墟不断发出暗红的火光,只见一个银光闪烁的人形走下了二楼。 是盔甲男。扁梁图惊喜,又担心皇甫晴会因同伴死去而迁怒自己,于是收敛了表情,静静地等待接下来的发展—— 出乎意料,另一个人也走了下来。 两个人,正是方才还在厮杀的两个人。 扁梁图目瞪口呆,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回神之时,耳边只有两道凌冽的狂风。 银色和黑色的身影几乎在同时飞奔而来,扁梁图慌张躲闪,却发现他们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站在身后不远处的谢如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扁梁图意识到谢如云在几乎同一时刻动了起来。 他猛地一甩拂尘,一阵狂风竟从那小小的玩物中滚滚而出。 霎时,飞沙走石划破了扁梁图的衣服,他没有反抗余地,只能忍痛翻滚到一旁,尚未愈合的腿伤又被折腾出新的伤口,鲜血再次迸出。他脸色青白,可已经没人再关切他的安危了。 两个人陡然发难和谢如云的反击掀起一阵风浪,好不容易燃烧殆尽的火焰顷刻间扬起重生的苗头,犹如活物般朝天空喷涌。 第240章 · 合谋(下) 顺着被仙缥泽气围绕的手,一道刺啸的裂罅倏然出现在空中,寥寥的残枝败叶席卷出捉摸不定的轨迹,道观里式微的余烬助长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 一瞬间,火焰像助兴观众般为碰撞的三人摇旗呐喊,四面八方同时升起的炎光把整座山脉照耀得通透明亮。 独孤麟奇二话不说,拔剑朝谢如云斩去,皇甫晴见状也不问缘故,心有灵犀地抽出玉扇,一扇下去,八道碧绿的刀刃一齐斩向隐士。隐士却是不慌不忙,他轻摇脑袋,左手横在胸前抵挡独孤麟奇的进攻,右手摇晃拂尘,凭空拉出一面浮萍般的乳白色屏障。 皇甫晴的玉扇之挥并未能破开屏障的防御,而独孤麟奇的奇袭同样以失败告终。但这还没完,一同出手的盔甲男比独孤麟奇慢了一步,他双手举剑劈天盖地而来,隐士不由得倒退三步,双腿钉在泥土和碎石之上,左手抹过拂尘白须,拂尘竟然转而变成一柄坚硬无比的长剑,这是泽气注入的结果。 盔甲男对隐士的招式了如指掌,不由分说地攻了下去。两股庞大的力量在半空交汇,足比人高一尺、升腾正旺的火焰中段出现了空洞的断层,激荡在不断扩散,摧枯拉朽般折断了危如累卵的承重墙,轰然一声,地动山河,被火焰摧残得只剩黑炭焦块的道观倒塌了。 独孤麟奇暗叫不妙。他没想到这个柔柔弱弱的隐士竟能爆发出这般力量,他在毫无防备的刹那,几乎是同时抵挡住了三个顶尖高手的袭击——这是怎样老练的武者才有的反应?独孤麟奇从未听过谢如云这号人物,只是来到京城后才偶尔听沈以乐说,京城外住着个博物通达的隐士。 没想到,隐士竟也是恭莲队的一员! 趁谢如云与盔甲男交手之时,皇甫晴双脚一蹬就飘到了独孤麟奇身旁。 “怎么回事?” “他是恭莲队的人。”独孤麟奇着急地说道,“我方才和彭雀——就是那个男人——开诚布公了,我们目的一致,完全可以合作。” 皇甫晴不合时宜地流露出欣慰的眼神。 独孤麟奇略感恶心地瞪了他一眼:“具体的情况,等把隐士解决了再说。” “好吧。”皇甫晴耸肩,“我不是他的对手,交给你们了。” “你说什么?”独孤麟奇愠怒。 “我说笑罢了。” 皇甫晴连连摆手,突然侧身闪避。一道暗藏杀机的叶片刺穿他方才所在的位置。独孤麟奇和皇甫晴同时抬头,看到彭雀刚被谢如云甩飞到很远的地方,他窘迫地从地上爬起,拍干盔甲夹着的泥泞。 谢如云依旧气定神闲。他挑衅地双手背到身后,一副吟诗作赋之态,幽幽说道:“彭雀,你背叛公主了。” 彭雀站起身,脱下头盔,露出带着淤青的面容。单看面容就知道,他是一个相当残暴而强壮的人,犹如一头公牛,亦如一匹骅骝,脸颊上那道泛白的伤口从左眼角一直拉到右边颧骨下方,他粗声喘了口气,随即吐出包裹着浓痰的鲜血,右手再搭上左肩,用力扯开拖慢行动速度的沉重甲胄。 独孤麟奇看到彭雀的模样,感到充满违和感——扁梁图亦是如此。他们都觉得盔甲之下是一个颇具洞见的聪明人,而聪明人不该长成屠夫的模样,他不像是会动脑的人,暴力应该成为这幅身躯的代名词。 不过事实就是如此,眼前这个壮汉就是彭雀。 谢如云不悦地皱了皱眉,嘴角又很矛盾地挤出笑容。 他在笑什么?独孤麟奇眼睛泛着蓝光,智言指路在帮他看穿谢如云的弱点。 很可惜,目前的谢如云还是无懈可击,他拥有独孤麟奇从未见过的反应力和判断力,同时兼具能够抗衡彭雀的蛮横力量,可谓灵巧与暴戾的化身。独孤麟奇想知道倾莲公主何德何能,可以找到这样的绝世高手替她卖命?并且,这位高手还从未仗着名头和力量大肆炫耀。他隐忍、沉着。 很难对付。 这是独孤麟奇的想法,也是皇甫晴喃喃自语出的结论。 但也不是没有办法。独孤麟奇冷静思考现状:隐士身前是自己和皇甫晴,身后是同僚彭雀,腹背受敌,就算他再厉害,也没法轻松从困境中脱身,他的死已成定局,况且自己这边经得起受伤,沈亚的力量几乎能治愈一切伤势,必要时,她说不定还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独孤麟奇的眼神坚定了些许。他现在无比激动,希望能尽早结束这场战斗。彭雀是恭莲队的人,他刚才就答应自己,能将关于沈朔霞的事悉数告知——独孤麟奇想否认那件事,他不愿再直面沈朔霞,不想从她口中听到不法改变的真相,只希望智言指路能告诉自己:杀死独孤家族的人不是沈朔霞。 他深深地颤出一口气,热气在空中立刻化成白薄的气。 “我还以为今晚的我不过是旁观者。” 谢如云开口了。 他淡定让独孤麟奇感到不适,这位隐士真就一副超凡脱俗的态度,用事不关己的语气说道:“没想到诸位想把我拉入这场斗争里。实话实说,我对你们的小打小闹没兴趣,不过既然三位主动挑战,我就接下,尤其是你,彭雀,” 他有恃无恐地在原地打转,一会儿看着那边的两人,一会儿看着彭雀。 “恭莲队不需要叛徒,尤其是你,你害死了我们的同僚。” 话音未落,隐士的身体变得断断续续,他的速度太快,仿佛连世界都无法捕捉到这个绝世高手的身影。散发着乳白色光芒的泽气跟在他的身体之后,倾泻向尚未摆出防御姿势的彭雀。 彭雀深知自己正面交锋并非谢如云的对手,他双腿一踩,人在高空转过跟头,踩在用泽气架出的三阶云梯上,躲过了这磅礴的进攻。 谢如云下脚步,所到之处被撕裂出无数道笔直的裂痕,空气在那一瞬间都消失了,火焰顿时朝他的身上涌来,谢如云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像是赶走野狗般催散了高温,火焰老实地遁入大地,轰轰烈烈地朝道观边缘扩散。 雷声愈发沉重,紧锣密鼓在敲击人们的心房。 第241章 · 卷入 大理寺卿的千金失踪了。 没有征兆、没有后续,在突如其来的大火吸引府邸二分之三的卫兵时,毫无疑问有人潜入宝应的房间,将她带走了。一场并不缜密的阴谋,却将见过腥风血雨的大理寺卿打倒。当这位自始至终保持严肃神情的男人双目通红地冲进皇宫的那一刻,钟烟庞政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钟烟庞政还在为公主今晚的异常举动烦恼困惑,听闻大理寺卿请求觐见公主的消息后,他立刻来到皇宫之外迎接他,大理寺卿衣着杂乱,内裳和没有束腰的官服混在一起,他有气无力地告诉钟烟庞政,他家的千金失踪了。钟烟庞政允诺会调动禁军协助锦衣卫和大理寺寻找宝应,随后就将大理寺卿安置妥当,让他好生休息,别动了心气。 他简单把这个消息托人转述给新任左卫率后,就匆忙来到辛学的居所。 自从上次,辛学提出用武者平定北境判断得到显著成效,钟烟庞政便时常亲自拜访辛学。他嫉妒——同时也仰慕——这个“书呆子”的博学,更企图利用超出常人的记忆力从辛学这边攫取他从未听过的秘密和知识,而辛学又恰恰是一个心胸开阔之人。 其实,钟烟庞政觉得用“心胸开阔”来形容,有点贬低了辛学的人格。他的崇高之处在于辽阔的胸襟,无论钟烟庞政询问何事,但凡知道,他就能巨细无遗地告知,他的内心似乎不存在嫉妒和羡慕,只有最纯粹的、对真理和世界尽头的追寻与探索。 钟烟庞政正是意识到这点,才放下成见与辛学结交。 不得不说,两人情投意合的程度超出了双方的预期,钟烟庞政的强大记忆里弥补了辛学的短处,而辛学总览大局的视野同样让他心服口服。更为重要的是,辛学不参与任何派别纷争,他是彻头彻尾的中立人,许多事能从“外人”的观点中得到新发现。 今晚事情太多,若是往日发生这种情况,钟烟庞政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行思索,但公主屡次向他隐瞒某些事,让他不由得产生了自我怀疑,他害怕未来的某一天,自己的才智将无法协助公主一统江山,那时的他该怎么办?他不过是流浪街头得到皇宠的奴才,失去了智慧——他的生存之道,他与家畜又有何异? 他慌张地走在行宫错落的玉石板路上,最微不足道的回忆接二连三地出现在脑海里。他敲响大门,辛学很快如往常一样打开了门闩。 “今晚外头很热闹啊。”辛学怡然自乐,似乎是发明了什么有趣的现象。他手中端着一壶散发着冲鼻气味的粘液。 钟烟庞政点头并走入房间。 “起火了,”他说道,“大理寺卿的府邸前有人纵火,随后带走了他的女儿,现在府上乱成一团。” “原来如此——”辛学突然指着窗户边一个足有两层楼高的巨大机械,说道,“这是从西域买来的东西。” “干什么的?像一根炮管。” 钟烟庞政抬头望去,才在黑暗中发现这个装置。 它应该是近期被搬到房间里的,为放下它,辛学甚至改变了房屋的结构,先前那一面墙上放满了图书,眼下却被巨无霸占据所有空间。它有一座如同堡垒似的身躯,同时长了一根直伸出窗外的长长圆筒,一个十二级台阶连接地面和圆筒的底部。底部是一块磨光的圆形玻璃,黑暗中泛滥出白色的月光。 他困惑地看着辛学,领会不到他说话的意图。 “你看看就知道。” 他弯下腰,凑到圆筒前,闭上左眼。 一副奇诡的景象,透过圆筒观察窗外的景物,那些树林和山峦都变得畸形了,中间向里凸起而四周以相同的弧度向外凹陷。 “我知道这个……”钟烟庞政喃喃自语,“听说叫望远镜。”他推了一步,注视这个高大无比的机械装置,不敢轻碰一下,好像粗鲁的举动能顷刻毁灭它。 辛学微笑,摆弄了一下他看不懂的旋转按钮,镜筒开始慢慢移动,很快抵达了辛学需要的位置。 “现在再看看。” 钟烟庞政不明所以,又凑了上去。 “这是什么?” 他看到了山林,被烈火焚烧的山林。 “你知道那是哪吗?”辛学自问自答,“是京城南面的山,也着火了。” “南边……” 钟烟庞政观察镜筒所指的方向,脑海中立刻勾画出京城以及周围全貌,顺着镜筒一直往山林走去,他不由得眉头一皱。那里是道观所在的地方。为确认自己没弄错,他再次爬上台阶,仔细观察畸变的火焰中有怎样的景象。因被层层枝干和浓烟遮盖,他并没法看到能证实是道观的细节,不过考虑到距离、周围的环境和其他要素,几乎能肯定:就是道观失火了。 隐士在搞什么? 他很焦虑,自己明明算得上恭莲队的统领,可每个人似乎都在私下做着神神秘秘的事,他被排除在外了。 “辛学,帮我找出谢如云的位置。”他命令道。 “现在?” “当然。” 辛学耸耸肩,掀开地板的一角,和先前一样从地牢里拖出了两个奄奄一息的死囚,钟烟庞政则自觉地帮他折叠地毯,好空出位置进行“仪式”。 把地毯整理完,他就找了把椅子坐到一旁,静静等待鲜血显示结果。 一边注视红色线条缓慢形成,一边回想今晚发生的事。他能回想起湖面周围的每一根柳条是如何飘动,那些含苞欲放的黄嫩花朵和已被严寒夺走生命的死亡枝叶……所有事情都在脑海中一五一十地完美呈现,他像在阅读书籍一样翻看种种细节。先是大理寺卿那边失火,然后,他发现了单独行动的侍女,随后见到与公主陛下独处的中书令徐思佑。 中书令……徐思佑。钟烟庞政默念着这个名字,中书令的一言一行立刻出现。中书令向来是准时上朝,准时离开,从来没有“加班加点”一说,他像齿轮一般精准地运作,为何今晚会来拜访公主?太可疑了,尤其是京城正为灭火奔波之时。 “好了。”辛学打断了他的思考。 他低下头,看着地上出现的血色舆图。 谢如云在道观。 第242章 · 尹萨 苍言目光怜悯,注视徐忠衡的身体一点点软塌,他叫人把这具挡路的尸体搬走,随后转向房间里的其他几人。这些人早知道徐忠衡的死亡,内心毫无波动,少数人甚至流露出些许趣味的笑容,他们觉得深越王的死过于滑稽,这个曾备受百姓尊重的皇室贵族,如今沦落到这般地步,宁戚饭牛、自甘沉沦。 苍言若无其事地开始商讨接下来的战事。他并没说很多话,大多数时候都由这几个新加入的年轻人展开唇舌之变。 他本人完全有能力统帅一大支精良部队与朝廷作战,但他必须着眼更远的未来。 一旦攻入京城,北境和西朝的战争将从东西一线开始逐渐拉长,届时,通讯的缓慢完全跟不上战事变化之多端,他就算有能力总览、布局全部战场,也没法及时调整策略,他必须培养值得信任的部下,他们需要为绵延的战线分担压力,不求能战功显赫,也至少要守住每一寸打下的疆土。 眼下的三位年轻人都是他看中的人才,但人才并不会凭空出现,他们空有一身天赋,倘若不加以培养,终将泯然众人。他略带笑容地听三人诉说对战事的看法,很快,他的目光锁定了一个沉默寡言的青年—— 尹萨。 和苍言一样,他也是土生土长的北境人,体内流淌着最纯粹的北境血统,荒谬的是,北境的繁衍生息滥觞于各地的民族,一些诞生于寒冰的原始部族说着近乎猿声的语言;西朝的流放民的语言则多了些逻辑与理性;还有西渡失败的岛民;流离失所的落魄丝绸商人……最纯正的北境人羼杂了最复杂的血脉,他们或是继承了优秀民族的智慧和力量,或是不幸承受了所有瑕疵带来的苦难。 而尹萨——显而易见地——属于前者。 他的外貌不可谓不标致,一双动情的双眼带着天然的蓝色忧郁,精干的下巴和一道野兽留下的疤痕让阴柔的面孔多出一种悍然,他的举手投足间拥有领袖的气派,审时度势、按行自抑,不算太薄的嘴唇说出的话语相当有力度。 苍言觉得,自己举行这场作战会议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耐心地等待三人发表完意见,随意讨论一番后就命令他们回到该去的岗位,并在最后叫住了尹萨。 尹萨对战局的判断很准确,他和其他人的意见相反,另外两人看衰北境局势,认定强行进攻京城已刻不容缓——包括徐忠衡在内的一些高层官员也这么认为。 但尹萨觉得,时间恰恰站在北境这边。 寒潮固然会导致一部分士兵叛逃去西朝,但最忠诚、最坚强的北境人并不会被这种程度的寒潮动摇心智,他们都是经历更加严酷世界后的幸存者,墨州的气候甚至有些温和。决心和气势在国与国的战争中尤为重要,寒冬无法打败他们,西朝的军心自将涣散。 苍言带着这个年轻人走向地牢更深处。 尹萨很是吃惊。 “这里还有路可走?” “当然。” 他们走到了尽头,苍言娴熟地按下两块砖头,只听墙后传来轰隆的颤动声,地面和头顶纷纷摇晃起来,突然,墙猛然向里面凹下,一个长长而深邃的通道露了出来。 “边境的人喜欢修筑这样的建筑,”苍言解释道,“比起战斗,他们更倾向于逃亡,修筑串联的隧道穷尽了他们所有的智慧,那些被我们打败的雪冠军也一样,他们落败连连,只能退守墨州以南的江河背后,躲在激流的庇护下。” “总有一天我们能打过去。” “那天不会太远。” 苍言摸着黑走入隧道,几个拐角过去,黑暗中立刻冒出些许火光,再往前走就彻底亮堂了。 尹萨注视眼前的景象,惊愕不已。 这根本不像是在地下,更不像在北境这片极寒之地。在地牢深处,竟藏着一片繁花似锦的草药园,百草丰茂、四溢的浓香让尹萨觉得来到了世外桃源,忽然一阵风从身边刮过,他意识到,暖流正沿着暗道涌出去。 他连忙转身想关上大门,不过苍言先他一步推紧了石门。 这座地下桃源没了外界冷风的侵扰,再次祥和无比。里面隐隐约约出现几道身影,他们看到苍言进来,纷纷现身,为首的男人长者一头白发,凹陷的眼眶周围遍布密集的褶皱,老人的目光中带有不适于年龄的冷冽和威严,像个意气风发、威风凛凛的将军,他的右手拄着拐杖,右腿则瘪在裤腿里,不知经受过怎样的灾难,腿只剩骨头。 “这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巫术师,”苍言介绍道,“贞诀。” 贞诀颔首,一言不发地审视新来的尹萨,尹萨则端正地迎上他的视线,临危不乱。 “苍言大人,”贞诀终于是放开嗓子,沉重的气泡音磨着人心头痒痒,“他的技艺已完全为我们所用了。” “很好,我们去见见他。”苍言低声对尹萨说,“你应该不知道他,不过也不必知道,他马上就要死了。” 尹萨点头,跟这苍言和巫术师穿过郁郁葱葱的草木林,肥硕而呈着水灵的叶梢触碰他的身体,一股暖而凉爽的感觉透过肌肤浇灌身躯。尹萨知道南方出过许多杰出的药剂师,培育让人神清气爽的植株也是他们的成果之一,他没想到能在北方体验如此奇妙的舒适感。 不知从哪冒出的光芒如火炬般散发着暖流,他感受着温度的变化,发觉了光线的源头。 他抬头,看到用泥土夯实而成的穹顶,穹顶内面攀岩了无数条绿萝,膨大的叶片足以遮盖人的脑袋,在最高处,一株像红宝石的花朵在闪耀光芒。 “我们不必等到寒冬过去,”苍言也抬起脑袋,“‘古道翡心’,你听过这个东西吗?” “没有。”尹萨目光里充满了崇敬。 若问北境人一生最向往什么,大多是人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太阳。 “简而言之,是一种汇聚力量的方法,”苍言指着有三片花瓣的古道翡心,边走边说,“每制作一片花瓣都需要一颗武者的心脏,他们的毕生力量将在临死前汇聚到心脏处,只要用特定的心法提取心脏,就能制作出一片完美的古道翡心。” 聪慧的尹萨很快明白了这种神秘邪术的用途。 他兴奋道:“如果三片古道翡心能让这么大一片区域温暖,那……只要有更多古道翡心,我们就能让士兵熬过这场严寒!” “不止如此,古道翡心越多,巫术师能施展的巫术也越强大,我们甚至可以一击直捣黄龙,将京城摧毁。” 说话时,林荫深处赫然出现一道铁门,铁门背后是一间宽敞的房间,三面绕土,是特地挖出的空间。 一声叹息从中传出。 尹萨望去,看到敞亮但简陋的牢房里住着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者。 苍言拍了拍铁门。 “柳长老,晚辈又来见你了。” 柳星绝颤巍巍地抬起头,随后又垂下脑袋。 第243章 · 结束古道翡心 如果有人还记得柳星绝的模样,绝定无法相信,眼前这位日薄西山的老人就是药剂师柳星绝。他的眼皮像发蔫的香蕉一样耷拉在眼球上,两块肉片下的目光没有一点生命特征,干瘦的双手无处安放,一会儿扶在桌子上,一会儿又停留在床边,再具有洞见的人也没法预测他的下一步举动,这个尚存一息的活生生的人,是朝廷认准的荣侠客——如今变成了行尸走肉。 听到苍言的声音,柳星绝愣了片刻,大脑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不要……不要进来……” 他低语,似乎是在反抗,可软弱的语气只会惹人发笑。 苍言无奈转身,敬佩地看向巫术师,由衷感叹道:“能从已经疯了的老人口中问出秘法,很好。” “苍言大人谬赞了。”贞诀谦虚回礼。 “还用得着他吗?” “可能要再留一段时间,毕竟他是唯一一个能办到那件事的人了。”巫术师说。 “那就没办法了。”苍言也叹息一声,随后向值得培养的后辈说道,“他是柳星绝,曾经古镜门的三大长老之一,他掌握着一项已经失传的秘法——炼制‘结束古道翡心’。” “结束古道翡心?”尹萨不解。 “巫术师,你来跟他解释吧。” “是,大人。” 贞诀谦卑的态度和富有攻击性的外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尹萨有些看不透这个人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态在为苍言大人办事。 巫术师说道:“‘结束古道翡心’和普通的古道翡心不同。一颗武者的心脏即能制成一颗古道翡心,但若想让它们联结成束,就需要更为巧妙的秘法加以引到,世间只有少数几人参透了其中的奥妙。每个武者的泽气各有差异,并非简单相加就能让不同的心脏共出一力,这位柳星绝便是如今唯一掌控其中奥秘的活人——说不定有其他人,不过至少我们目前从未听说。” 尹萨恍然大悟,用力地点头。 他拥有不俗的泽气,但出生北境,没有接受理论上的学习,更多是依靠直觉和野性操纵泽气,听巫术师解释古道翡心后,他才知道原来每个人的泽气都各有不同,古道翡心则是泽气以翡翠形态集结而成的晶体。 他想到刚才在穹顶看到的那三株并蒂的古道翡心,于是指着头顶问道:“上面的那三颗古道翡心就是他制作的?” 巫术师回答:“他先将两颗结束,我再依葫芦画瓢制作了第三颗,这里面门道很多,我觉得自己不过是学到了一些皮毛,所以还得留着他。”他既是回答了尹萨的问题,也向苍言解释了要留柳星绝活口的原因。 苍言的面容有些凝重,听巫术师这么说,他立刻明白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般顺利。 单独制作古道翡心已不成问题,但“结束”这一环节还差了许多,而“结束古道翡心”是预想战略中至关重要的根基。 远古时期的巫术师们为了施展大范围巫术,需要用上百、上千甚至上万人作为祭品。眼下,北境叛军势单力薄,人口数量相当匮乏,倘若实施献祭战术,极有可能造成投诚者的反悔,纵使攻下京城也适得其反。 最重要的是民心,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推翻西朝制度的宣言为苍言和深越王(尽管他已死)赢得了声望,水涨船高,北境军也在日渐扩充。苍言明白,将未来寄托于此而加入叛军的人多是被森严的等级制度压垮,他们有野心、有活力,但同样拥有盲从、无知的弱点,现在是战争的关键时刻,叛军和西朝将在这场寒冬降临的二月分出舆论上的胜负。 牺牲大批人命来启动巫术?绝无可能。 他们唯有求助于古道翡心,更需要结束古道翡心。 早在战争发动前,苍言就已尝试多次,结束古道翡心能发挥数倍于单体的力量,是最有效的利用方式。苍言亟需一场火雨,一场足以吞噬整个京城的火雨。贞诀从未施展过规模如此之大的巫术,根据经验推测,这种巫术至少需要三万人献祭——换算成武者便是将近一千八百名将侠客;或是一百二十名荣侠客。 无论哪种都不可能。 前者,接近两千名武者,把这么多人号召到一起要耗费大半月的时间,就算别人心甘情愿被做成古道翡心,都又要耗费数周,那时战局变成什么样,谁都无法预测,况且杀死上千名武者本身就接近天方夜谭了;后者,全天下都找不出上百名荣侠客,更别说把他们做成古道翡心。 但若是用结束古道翡心,他们只需要杀死约莫两百名武者,具体数量还在由巫术师们研究,不过显而易见,所需性命远远少于其他方式。 苍言心平气和说道:“现在我们还有时间,你和你的弟子要尽快制作结束古道翡心,到元旦前完成。” 元旦前,只有不到三天的时间了。 尹萨颇为紧张地看向巫术师,想知道他该如何回应苍言的期待。 贞诀理所应当地说道:“大人请放心。不过,我们需要更多的武者。” “我知道。”苍言离开铁门,转身向浓郁的林荫里走去,巫术师和尹萨紧随其后,“尹萨,墨州以南集结了武林人士上百,你可知道?” “知道。”尹萨说道,“里面有四名荣侠客级别的武者,其余的实力并不强劲,多为沽名钓誉之徒。大人之意是将他们一网打尽?倘若能活捉一两百人制成古道翡心,的确能助长我军之威……不过敌人虽弱,但数量庞大,而且京城的形势尚未明朗。我觉得还是暂且等待一段时间,至少等黄蜻打听出公主那边的情况,按兵不动才是上策。” 苍言双手背后,步伐沉重地踩在柔软的草地上,古道翡心释放的热量从地面一直涌到脚踝,这是一片让人爱不释手的土地,如果他能拥有更多结束古道翡心,说不定能将南下的寒潮完全挡在墨州之外,届时,这片每年都饱受严寒摧残的冻土将换发前所未有的生机,备受煎熬的百姓也定会投向他这边。 他露出浅浅的笑容。 “再等等吧。 第244章 · “试探”(上) 黄蜻步伐轻盈的穿梭在雄伟的建筑群中。 任何一个有点水准的武者都能做到静悄悄的行动,但他们若是看到黄蜻的身手,一定会自愧弗如。这个身穿厚实衣物的男人仿佛根本不在行走,他彻底与环境融为一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他都能恰如其分地隐藏在黑暗中,那身看似累赘的衣物也变成了绝佳的保护伞,他几近闲庭信步地在皇宫内自有走动,一切风吹草动都无法逃过他的眼睛,而他的存在却能被任何一缕风掩盖。他如同一只悄然扇动翅膀的蜻蜓,皇宫不过一面稀疏平常的水塘,足尖点在地上,抿灭了所有涟漪。 他感到兴奋而紧张,面对一个未知的对手,无能者只会逃避,而像他这样强悍的人则迎难而上。他要找到公主背后的人,而他的发现很可能决定这场亡国之战的结果。 从小到大,他从未背负过如此沉重的使命,油然而生的崇高感正在洗礼他的灵魂,每一步都宛如朝圣,一种缥缈而清晰的直感在不断敲击大脑。他闭紧双唇,仅存的鼻息与鹤唳风声融为一体。 根据徐思佑提供的皇宫舆图,他很快判断出自己所在的位置,侧耳细听,宫女们的夜谈、太监们的细语、禁军绵延不绝的低声呼噜……皇宫大多数人的动向都一五一十地反映到了他的耳中,不过这些声音并不清晰。 北方实在是太过寒冷,他的功力被冷气掠夺了半数,更多力量需要保存以备不时之需,他谨慎地前进,总算听到了徐思佑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是女子的声音,应当就是倾莲公主,无论说话的语气还是声调,都颇有统治者的韵味,她的措辞并不居高临下,但毫无起伏的声音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寒而栗的胆颤。黄蜻心中暗想,这倾莲公主的确不简单,就算她是故作老成也相当不容易,难怪能在三年前的夺权死斗中成为最终赢家。 黄蜻刚打算纵身一跃踩上屋脊,突然想起弓箭手总会在高处监视皇宫里的情况,于是消去占领制高点的意图,老老实实继续沿着屋檐慢行。 徐思佑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黄蜻看了眼月亮,时间还早,他也就躲在一旁倾听这位中书令对这个国家的真知灼见。 在听徐思佑说话,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分明生活在西朝,却从未思考过这个国家与民族的前途与未来,改朝换代像是皇派之间的较量,百姓们是牺牲品,也是这场闹剧的观赏者。而入场券,就是自己的性命。 “……陛下,皇帝崩殂,北方作乱,各地太守诸侯更是蠢蠢欲动。如今的西朝处在跑马圈地的时代,陛下可否预见不远的未来?那些割据地方的士兵统帅都在想同一件事——尽快让自己胯下的马撒开蹄子快些跑起来。在小皇帝驾崩前,他们囿于先帝之威而有所顾忌,如今京城正为权位纷争焦头烂额,各方势力角逐——想必陛下也有所洞见。恕微臣所言,此时正是西朝危急存亡之秋,陛下近日为北境叛军一事烦恼,可能忘记了另一件要事——黄河决堤。” 清凉公主和徐思佑正在不断移动。黄蜻不明白,中原人,尤其是位高权重的中原人,为何总喜欢在谈话时走来走去,他们难道不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同一个地方吗? “尽早平息北境叛乱固然有利于稳定局势,但黄河地处内陆,瑕于管制已导致黄河地带出现流民接近百万,倘若再不加以控制,这股居无定所的流民将成为陛下的后患。一周前,南方已有三个州郡出现规模不一的暴乱,虽都已镇压,但绝非好兆头。” “中书令有何高见?”公主问。 黄蜻不确定这位倾莲公主是否听进了中书令的话,他隐隐觉得自己同党说出的话和沙漠上自生自灭的风没什么两样,吹聚又散开,什么都无法改变。 即便如此,徐思佑还是在继续说。 是在给我拖延时间吗?还是真正的发自肺腑?黄蜻无从判断。他漠然地聆听两人一长一短地发言,同时故意留下些许破绽,好引诱公主身边的高人出现。 他有些失落,直到现在为止,对方都毫无动静,莫非一定要危及公主生命时,那个鬼魅的阴影才会露出杀机? 黄蜻不想打草惊蛇,何况北方并非自己的主场,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这也是他能活到现在的原因。 “微臣以为北境之事可暂缓再议,陛下更需要做的事是稳定京城的局势,京城稳定后,无论是调动地方抗洪亦是伐北,都将一帆风顺。”徐思佑明显停顿了片刻,“陛下或许可以……择吉日登基。” 登基?!黄蜻没想到向来正经的徐思佑会说出这种话——让一个女子成为皇帝?倾莲公主垂帘听政已经引得许多不满,变本加厉只会触及更强烈的反弹。 公主听到中书令这么说,忽然冷笑了一声:“孤是女子,也能成为皇帝?” “陛下,谁能成为皇帝,那得由皇帝说了算,而陛下就是西朝的皇帝。” “为何孤是西朝的皇帝?” “陛下是贤明之君。” “选贤举能。”公主声音轻得黄蜻都有些听不清了,“……苍言……如何?” 黄蜻估计,公主是在问中书令对苍言的宣言有何看法,毕竟苍言宣称的“能者治国”与公主登基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徐思佑似乎是早有准备。 “苍言目光短浅,自以为是。泱泱中华千万百姓,既然要择能人治国,自然得从这千万人中筛选——天方夜谭。苍言的宣言不过是为粉饰名不正言不顺的造反之举,而陛下登基则是众望所归,明眼人都知道,陛下辅佐小皇帝的三年,西朝蒸蒸日上,人们只是缺乏打破传统的勇气,世世代代都是男子为皇,习惯造成了偏见,陛下若是登基便能载入史册。” “想不到中书令是如此开明之人。” “微臣不过是为西朝之未来着想,谈不上开明。” “相比食古不化的人而言——”公主说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黄蜻立刻调动五感观察周围的情况,确认自己尚未被任何气息盯上后,他才分出一分精力继续听公主和徐思佑之间的谈话。 第245章 · “试探”(下) 一道尖锐的光芒穿过星辰遍布的天空,冷不丁地停在黄蜻面前,隐约散发着微淡蓝荧的箭在脸颊留下了浅显的血红伤疤。 黄蜻被发现了,弓箭手射出致命的一箭,却被他躲开。 没有花里胡哨的技巧,只是轻轻向后退了半步,黄蜻很自信没有退开更多,过度自信的代价是多出一处伤疤。 他没觉得羞愧,只是有些无奈和失落。 他要找的人不是弓箭手泰鸿多,人人都知道泰鸿多是公主的贴身侍卫之一,在朝堂杀死许德的人并非弓箭手,这也是目前已知的事实。 简而言之,黄蜻压根不想遇上弓箭手。 平常的他绝不会犯如此低级的失误,可他的身体和大脑都被寒冷侵蚀得麻木迟钝,北方的寒气对他这种人而言是无法逾越的障碍。 他眼中的世界充满了粗犷的线条和模糊的远景,每一阵风吹过,矗立在大地上的建筑都会摇摇欲坠。 寒冷是幻境的制造者,它把黄蜻带入了非常不利的处境。 弓箭手大概早就意识到皇宫里溜进了外人,有意收敛视线,这才悄无声息地发现了行踪可疑的黄蜻。 黄蜻眨了眨干巴巴的眼睛,顺着银箭射来的方向望去,站在高处屋顶的泰鸿多正居高临下注视他,两轮明月在弓箭手背后犹如双翅般伸展扩张,仿佛是黑夜世界的主宰。他摆出张弓搭箭的姿势,充满杀气的箭头对上黄蜻的脑袋,只要松开弓弦,箭就会和刚才一样射过来,但泰鸿多没有继续进攻的意思,他应该也知道,这种距离的射击一定会被潜入者躲开。 黄蜻感谢弓箭手能给松懈的自己一个教训,现在的问题是:他的潜入已经失败,还有必要在这儿待下去吗? 他不再屏气凝神。 两人就这么在月轮弧光下静静对视,风波未平,听闻箭声的士兵开始朝黄蜻所在的位置移动,他们步伐不一,数量很容易判断。 只来了六个人。 黄蜻不屑一顾地发出嗤笑,随后,身形竟隐遁红墙之中,好似变成了扁平的纸。 泰鸿多讶异地注视着入侵者展现的神秘戏法,决定尽早铲除这个危险的家伙。 黄蜻则已经计划好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径直奔向倾莲公主的位置,一道淡红色的泽气悄然出,更深更腥的红色正从淡红中蔓延扩散,就算不懂武功的人也能从中感受到压迫与恐怖的爆发力。 黄蜻本就离公主不远,单算直线距离不过十几步脚程,为了逼迫藏匿最深的贴身护卫出现,他选择强攻。 狂奔之时,他抽出紧贴在腰间的长剑,一道折斩空气的剑迹随长剑出鞘切断了挡在眼前的一座宫殿,承载百年光阴的红墙顷刻一分为二,顺着倾斜的断面滑落坍塌。 “敌袭!” 正巧在一旁巡视的卫兵喊出这两个字,下一刻就被剑道波及,和墙一样变成了上下两份。 京城顿时灯火通明,所有人都睁开了眼。 “真是件苦差事。”黄蜻忍不住抱怨。 耳旁是呼啸的风。 他聚精会神从杂乱无章的叫喊中提炼关键信息。东南两面的禁军都在往这边靠,不过他们并不敢调动全部兵力,敌袭太突然,规模太庞大,谁也无法断言皇城之外是否还有敌袭者的同伙,他们受制于不存在的敌人,只得畏畏缩缩地观察情况。 泰鸿多没料到潜入的男子如此疯狂,他连忙松开左手,弓箭如龙般向黄蜻咬了过去。 黄蜻侧身躲闪,弓箭竟跟上了他的步伐,在即将落地前顿时抬起,速度丝毫不减地追上了黄蜻。 他立刻明白,这是根注入了泽气的箭。有些武者擅长利用泽气操纵自己熟悉且擅长的物品,泰鸿多显然是其中的佼佼者。箭在他手中宛如有智慧的活物,它一个扭身穿过狭缝奔到了黄蜻面前。 黄蜻手起刀落,箭被劈成两断,一个沉重的反弹震荡着他的右手。他暗暗称赞泰鸿多的确有些手段。 “在那边!那边!” 前来送命的士兵还在为发现敌人而欣喜若狂。 黄蜻不到算理会他们,但大声嚷嚷让他有些厌烦,他忽然停下脚步,右手一张,他刚才经过的地面陡然喷涌出像喷泉一样的泽气,这些泽气像一只猛地张开的巴掌,士兵们还来不及眨眼就被它贯穿,黄蜻再握紧右手,泽气便又聚回成团,消失在夜空下,只留下不计其数的重装士兵躺在地上,血流成河。 又一栋建筑被砸碎,倾莲公主出现在黄蜻眼前,她身边是脸色煞白的徐思佑。 中书令肯定想不到,自己的同伙会采取如此蛮横而粗暴的“试探”——这真的能称为试探吗?在看到黄蜻出现的瞬间,徐思佑甚至怀疑自己先前听错了黄蜻的安排。 公主看到这般场景,依旧从容不迫,她优雅地将双手叠在胸前,一言不发地注视步步紧逼的陌生入侵者。 和传闻中一模一样,无论发生什么,她好像都不会有反应。黄蜻用余光定位泰鸿多的位置,正面的视野全部留给公主,另一边余光则用来寻找侍女的身影。 那个侍女怎么不在?他找不到合理的解释。他一直以为公主、中书令和侍女三人一起走,侍女擅长收敛气息,所以他才没能感受到她的存在,结果却是侍女压根不在这边,换言之,倾莲公主——一国之尊——这段时间一直单独与中书令走在一起,保护她的只有弓箭手。 太疏于防范了……黄蜻确信公主身边确实隐藏了一个高手,否则她绝无胆量单独行动。 说不定就是公主本人。 可北境那边的消息非常明确,杀死许德的一定另有其人,倾莲公主不会武功,自小认识公主的深越王能证实这点。黄蜻是一个充满怀疑和审视的人,他并不会全盘接受苍言那边的说法,况且倾莲公主曾一度消失在大众视野里,她不知因何缘故被逐去北境,五年后才回京,五年能让一个弱女子变成绝世高手吗?绝大多数人会否认,但黄蜻不会,他相信这种可能性——尽管他从未亲眼见过。 “陛下……危险。”徐思佑结结巴巴挤出这句话。 黄蜻没有顾忌太多,他冲了上去。 第246章 · 家仇(上) 独孤麟奇从未体验过如此酣畅淋漓的厮杀,武林这么多年的发展,早就褪去了茹毛饮血的野蛮外衣,无论是比武还是试炼都充斥着“呵护”的保守氛围,他参加许多次大小不一的比武,除去最为惨烈和真实的武林大会外,其他比武都不允许使用杀招。 生死相拼是独孤麟奇不曾触及的领域。他确实有实力,但在这场拼杀中,显得格格不入。 皇甫晴、彭雀还有谢如云都是双手沾满鲜血的人,与他们的招式相比,独孤麟奇的拙劣杀招就显得有些小儿科了。 谢如云才刚散去遮蔽视线的烟尘与火花,皇甫晴就从独孤麟奇身边杀了出去。 这位翩翩而雅的公子看似懒散,动作却快过独孤麟奇。皇甫晴的泽气偏向墨绿,有时也会以翡翠的色泽出现,在繁星笼罩的尘埃中,这份泽气染上了一抹名贵的光润,华丽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独孤麟奇了解皇甫晴,他很少全力以赴,这次一出手就杀气外露,其中定然另有隐情。 谢如云冷笑一声:“皇甫晴,你我当年一见如故,想不到你也不过是干着杀人勾当的老鼠而已!还记得七年前我们的那场切磋吗?那是你狼狈不堪的模样,我至今都历历在目,现在过去七年,你真以为自己有机会打败我?”他朗声大笑,笑声好似一头雄狮在咆哮,他是山林的主人,是万事万物的主宰。 原来如此,想不到皇甫晴竟是谢如云的手下败将。 独孤麟奇忽然觉得,谢如云是掌握了世间法则的人。 经过了武林大会的试炼,他以为自己已经算得上登峰造极的绝世高手了,可在谢如云面前,他体会到云泥之别的差距,就算有智言指路辅助分析谢如云的一举一动,他还是跟不上对方的速度。风、火、山、林、所触之景、所见之物,凡事仿佛都成为了谢如云的武器。 皇甫晴冲入浓烟,谢如云的身影宛如化作烟尘,顿时消失在茫茫黑雾中。 两人沿袭了上次切磋的规矩,心有灵犀以剑相拼,尘世烦恼如过眼烟云在他们身旁奔流。浓烟之外,他们的身影只能断断续续地出现在火焰喘息之时,两柄宝剑撞在一起,震撼的声音压住了旺火的势头。 独孤麟奇焦急地站在一旁,不知自己该不该出手相助。 每个人都有心气,皇甫晴亦是如此,他看上去并不追求名声,实际却恰恰相反。独孤麟奇知道,皇甫晴热衷于聆听他人的美誉,那张看似脱俗的面孔后背是超出常人的求名之心。身处厮杀边缘,他能真切地感受到皇甫晴的暴戾与不甘。 他的胜负欲没有丝毫减退,过往的失败化作势不可挡的攻势。 可皇甫晴真的是隐士的对手吗? 独孤麟奇回想刚才的电光火石——谢如云能轻而易举闪避皇甫晴的偷袭,两人正面交锋,皇甫晴恐怕更没有胜算。就在他迟疑不决时,彭雀动了起来。 这个力大如牛的男人瞬间青筋暴起,催动全身的力量扑向谢如云。双脚蹬地踩出的坑洞垂直刺入地面,他借助地面的反弹,宛如一道流星轰向了隐士。 谢如云的拂尘时而变成利刃,时而有幻化成刀,巧妙地接下皇甫晴的进攻,随着彭雀的再次加入,战斗的激烈程度猛然翻倍。他轻抚拂尘,再在空中画出一道泛着莹白柔和光芒的弧形盾。 土壤和石头崩裂四溅,不知谁的血肉连同草木一同散开,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血腥味,重得能让任何一个普通人丧失理智。 没多久,独孤麟奇看到谢如云灵巧跳跃到半空,一尘不染的身躯让人畏惧,举手投足间尽满自信。面对三名荣侠客的围攻,他没有表现出丝毫惊慌,胸有成竹地挡下所有巧攻。 手中变化多端的拂尘成了他们最大的敌人。 独孤麟奇脊背淌下冷汗。若自己的突袭能更有力道,说不定隐士已经死了。 “皇甫晴,才过几招,你就没闲心说话了?”谢如云淡然嘲弄,“你还不明白自己的羸弱之处吗?没有玄妙之力的加持,你不过是平庸无奇的武者。” “住口!”皇甫晴短促反驳,他显然没有精力做过多的回应。 看到笑声不止的谢如云和仓促应对的皇甫晴,焦虑和恐慌如雨点般落到独孤麟奇身上,这些雨是针做的,刺着皮肤发出火辣辣的痛。 他惊慌失措,仿佛身处一望无际的荒凉大漠中,没有躲避之处。在此之前,他还拥有必胜的把握——即便谢如云武功高强,但他绝不可能是三个武者的对手,何况有皇甫晴的玄妙之力作为底牌,局势相当稳妥。皇甫晴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永远胜券在握,潇然应对来来往往的人生过客,他不该有被打败的时候——事实却把美梦粉碎得支离破碎。 谢如云对皇甫晴的力量了如指掌,他既知皇甫晴的玄妙之力,一定会有所提防,他们唯一的优势也荡然无存了。 直觉告诉独孤麟奇,他们决不能拖延很久,谢如云的武功在他们之上,就算车轮战,最先耗尽体力的也是己方。 他想通这点,狠下心,握紧长剑冲入了雾霭的尘朦里。 “彭雀,”他很快找到了壮汉身影,“你和隐士同是恭莲队的人。他有什么弱点?” 彭雀这时刚败阵一轮,他平静地抹干嘴角的血迹,盯着鬼魅的灰白色道袍说道:“恭莲队都是各司其职,我打探收集情报,隐士则是——打手。他是公主留在京城之外的保命底牌,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打手。一个多么平庸的称呼,现在用在了这样一个强大的人身上。 独孤麟奇的胃一阵绞痛,眼前的景象和十一年前的独孤远山交错融为一体,事物如水墨画般融化、重建,他看到了许多具惨死的尸体,看到了沈朔霞的身影,她手中似有一把沾血的剑,剑下有两具尸体——父亲和母亲。 恭莲队…… 心在不住地跳动,仇恨和恐慌激起了最强烈的抵触。 他怒喝一声,长剑出鞘,气贯长虹。 第247章 · 家仇(下) 谢如云突然感觉到一股与众不同的杀气在逼近自己,身边似乎是出现了第四个敌人。 他的瞳孔顿时收紧,锐利的目光如射线般刺穿浓雾。很快,他意识到并非出现了新的敌人,而是那个少年气势骤变,他身后形成高大而夺目的漆黑焰丛。 谢如云一眼就看出了那种情绪的根源——仇恨。 他既有些好奇,又有些厌恶。他不希望未曾谋面的人对自己抱有恨意,又想知道,究竟是何事改变了少年的态度。这很重要。 其他人或许不清楚,但深陷背叛和敌袭漩涡中心的谢如云明白,这场战斗的胜负关键并不在皇甫晴、彭雀亦或是他本人,而是稚泣。 他沉着地应对敌人的招式,一边分析情况。 首先是皇甫晴。皇甫晴与谢如云相识十余年,两人几乎知根知底,皇甫晴虽与隐士有无法逾越的实力差距,但这不意味着皇甫晴断然会被谢如云杀死,相反,自知弱势的谦玉公子会小心翼翼地进行防守。换言之,他们只会焦灼地试探性进攻,倘若谢如云想要给他致命一击,就必须全力以赴,届时他就要承受彭雀那方的杀招。 谢如云自知他实力虽高,但没把握能在杀死皇甫晴的同时回击彭雀。 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彭雀。彭雀不如他,但差距相当微小。 三人实力各有千秋,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这么下去肯定能分出胜负,但需要很久,久到京城前来救火的官兵赶到。 谢如云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他还想用“德高望重的隐士”这个名号继续获取三教九流们的情报,替公主卖命,决不能因这场战斗而暴露真实身份;至于另外几人,也不愿事态再度失控——彭雀作为恭莲队却勾结扁梁图、背叛公主,此行若是曝光,他必死无疑;皇甫晴和独孤麟奇则是秘教成员,他们辛辛苦苦隐瞒多年,怎可能就这么功亏一篑? 打破僵持的关键就在那个少年身上。 谢如云冷眼望去,回得的却是杀意毕露的一道漆黑泽气,那泽气犹如游龙,一张口就吞下半边天。谢如云暗地讶异,是怎样阴暗的内心才会形成如此混沌的泽气? 谢如云一生忠于己心,坦坦荡荡,泽气中不夹杂丝毫瑕疵,如玉白浓汤般温润。他还从未见过暗黑如渊的泽气。 他打量独孤麟奇,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何许人也?” 独孤麟奇再上前一步,长剑与回答同时出现。 “一个家破人亡的人!” 谢如云拂尘一甩,寻着独孤麟奇的气息就要斩去,可没等拂尘落击人身,他慌发,现少年的气息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怎么回事?谢如云挥手拨开黑烟,狂风从掌心涌现,顷刻间开出了一道光明之路。 仿佛受到了上天的垂怜,夜间的光芒是神圣的,烈火像看到神明的鬼怪一样东奔西窜,炽热海洋裂开了深幽的直道,道路的两尽站着谢如云和独孤麟奇。 他就在原地,为何气息却消失了? 谢如云看不出独孤麟奇耍了什么把戏。突然,一曲古琴吟唱催柔了躁动不安的心,战意像退潮的海浪,止不住地锐角。 感受到身上发生的奇异反应,谢如云哑然失笑,低声自语:“皇甫晴,皇甫晴,没错,好好认清自己吧,你只能躲在后头弄琴蛊惑人心了。” 他回想和皇甫晴交手的触感。七年前,那时皇甫晴的招式还充满锐意和桀骜不驯,今晚多了份婉转和老道。 他明白其中的原委,皇甫晴并非被江湖磨平棱角,而是功力在日渐消退。 皇甫晴本人应当也意识到了。 出招婉转,是因力量大不如前;招式老道,是为尽可能节省体力而不得已实施的下策。 真是愚蠢至极!谢如云冷笑,讽刺中却带着一丝悲悯和惋惜。 他曾经相当看好皇甫晴,这个人虽然有一些劣等的喜好,但对武功的敏感和创造力高出了常人一大截,有时就连谢如云都自愧弗如。不过,他把自己毁了,醉心于那种危险的力量,歪门邪道、走火入魔。 ——玄妙之力。 谢如云一边运作心法抵御皇甫晴的琴声,一边打起精神应付彭雀和独孤麟奇。即便如此,关于玄妙之力的一些事情还是不可控制地往脑海里钻。 他第一次听说玄妙之力是很早的时候,这种似有若无的江湖传闻总是不经意地顺入脑海,早些时候,他从未把这东西当回事,直到他认识辛学。 辛学向公主和几个恭莲队展示了让人生畏的诡异妖术。 谢如云清楚,那绝不是泽气,泽气的所有行动都出于使用者的意志,绝对主观,而锁定他人位置是纯粹客观的事实,无论辛学本人如何考虑,那张用鲜血描出的舆图都会分毫不差地锁定目标位置。 谢如云起初很羡慕,但他慢公主一步意识到,使用玄妙之力需要代价,代价各式各样,但最根本的一点不变——它与泽气相互排斥。 “皇甫晴,为了蛊惑人心,你宁愿放弃自己多年修炼得成的武功?” 皇甫晴用琴声回答他。 谢如云只好用泽气堵住双耳,但琴声传出的共振通过肌肉深入骨髓,血液在随着音符跳动,一浪又一浪怯弱的情绪在蛊惑他的思想,这便是皇甫晴的玄妙之力,粉饰在优雅旋律下的是蛊惑他人的低语。 “皇甫晴!”他震喝一声,怒吼的声浪压过转轴拨弦的轻灵颗粒,“你死到临头了,来,告诉我你的玄妙之力是什么,名字!” 琴声依旧。 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声音如风吟般飘过。 “我来告诉你吧。” 蓝瞳在黑暗中如两簇鬼火,跃动而来。谢如云猛然瞪大眼睛。又是这样,他明明就在跟前,为何我却无法感受他的存在?! 谢如云罕见地露出惊慌神色,他没有太多反应时间,独孤麟奇已经离他太近了,他猛然向拂尘中注入泽气,那一根根飘柔的白须像快进生长的根系,一呼吸间就联结成蛛网似的屏障。 “彭雀!”独孤麟奇见此情形,明白隐士已经落入他和皇甫晴的全套。 蓄势待发的彭雀举起巨斧,砍向了谢如云的脑袋。 第248章 · 她(上) 火似乎怎么都烧不完,风消磨了森林里的水汽,高温蒸发又加剧了干燥,火势愈演愈烈,几名武者不为所动站在浓烟滚滚的道观里,唯有奄奄一息的扁梁图拖着断腿慢慢往山下爬。他这辈子什么时候如此狼狈过?他满腔怒火,却无从发泄。 说白了,今晚的导火索由他亲手点燃,他没有留意身上的油水,直致火焰缠上了自己。太晚了。他心不甘情不愿,扭头注视漆黑的道观。泽气散发的光辉被烟尘盖过一头,在灰黑的世界里,只有非常单薄的色泽在隐隐闪耀。他确信自己已经被烧伤了,火焰大概毁了大半张脸,但他却感受不到疼痛和炽热。 暗藏在树林里的杀机是如此彻骨寒冷,他挪不动四肢,像一只懒散的乌龟瘫倒在地。发出咧滋声响的火蛇还在不断蔓延,这簇无情的红色贪得无厌地品尝山间的每一丛草木,他绝望地躺在地上,勉强翻过身子。 如果一定要死,还是注视星空比较好吧。 很多神话都说,古代先贤大多是从星空中获得智慧,这个深邃无边的群星之境启发了无数思想和灵感。 扁梁图露出释然地笑容。火焰成了温柔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他忽然觉得这么死去也不算什么坏事,如果回到京城又能怎么样呢? 他必须为自己的烧伤做出解释,锦衣卫说不定会发现是他绑架了宝应,大理寺卿会要求治他死罪,陛下也会顺水推舟将他打入地牢,等待他的要么是断头台,要么是炼狱刑——都是死路一条。 而且,他恐惧地牢。他去过牢房,站在铁门外。 牢房都是阴暗潮湿的地方,老鼠和蛆虫像破土而出的植物一样生长其中,它们杀不光,世世代代以人类遗留的残渣为生。 视线被黑暗吞没,火焰的余烬飘打出柔和的曲线,一点一滴的蚕食他的身躯。他闭上眼睛,脸颊感受到犹如发丝轻抚的感觉。原来被火烧死是这样的。他不禁奇怪,既然火焰让人如此舒适,为何经受炮烙刑的犯人要痛苦嚎叫? 身体轻飘飘的,似乎躺进了柔软的床中。 死后的世界? 他睁开眼,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子。 “……” 他张合嘴巴,如履薄冰般抬起手。手还在,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 “这是……”他害怕睁眼看到的世界,不过还是把微闭的眼睛撑开了。 眼前的确站着一个女人,衣着朴实,和普通的乡间农女没很大差别,气质或许稍好一些,但比不上宫廷里养尊处优的那些丫鬟。听到扁梁图的动静,女子转过身,露出一张不失美感的朴素面容,她的眼睛有着接近天然的水灵光泽,看不到勾心斗角的世俗媚态,让扁梁图有些心动。 女子转过身,对旁边的人说道:“他醒了。” 自己没死。 扁梁图马上明白,这肯定不是什么“死后的世界”,而是一见随处可见的房屋,空气中没有焦灼的气味,不在道观附近。 这是哪?他缓慢地用胳膊撑起身体——他以为会很痛,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和健全人没有两样,刚才被火烤得差点死去好像一场身临其境的梦。 他坐直身体,看到了许多熟人,确切地说,除了第一个看到的女子外,其他人他都知道。 皇甫晴、稚泣以及盔甲男彭雀。 在他身前放着一面镜子,正好满足了他想看看外貌变成如何的期盼。 没有变化。他以为银镜里会出现一颗灰头土脸的脑袋,结果没有,里头这张癞蛤蟆似的脸让他自己都有些厌恶,不过上面没有烧伤、没有疤痕,连眼神都活灵活现。他讶异地看着其他三人,想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断片的记忆顿时涌入脑海,他一把拽开被子,看到了一双完整的腿。他想起来了,皇甫晴有治愈他人方法的门道!皇甫晴把他治好了!他又惊又喜,同时不免产生焦虑。皇甫晴不仅是治好了他的腿,更重要的是救了他的命。 “宗正卿,”皇甫晴说道,“休息得如何?” “……多谢各位大侠救命之恩。” “聪明人。”他微笑,“谢如云已经死了。” 扁梁图慢慢点头,思索这句话蕴含的意思。但很可惜,他不得要领,就结果而言,他倒觉得不错,他把太多推心置腹的话告诉了谢如云,现在他死了,自己就能松口气。 皇甫晴坐到椅子上,架起腿。 “宗正卿,我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你应当明白自己的处境,你今晚做了什么?绑走了大理寺卿的千金,割断了她的手指,而且死了一名恭莲队的队友。如果你想活下去,就听我们的安排。” “你们……都是秘教的人……?” 他扫视房间里的几人,盔甲男,皇甫晴,稚泣以及两个不认识的女子,一名就是他睁眼看到的人,估计就是她接好了自己断腿,至于另一人,不知是何时出现在房间里,他刚醒来时应当没看到过她,可她现在现在房间口,很显眼的地方。 “有些是,有些不是,”皇甫晴说得模糊暧昧,“宗正卿难道是事事必究之人?” 扁梁图勉强陪笑道:“我就随口问问,公子不必在意。” “你和彭雀做的事,彭雀都悉数告知了,”皇甫晴的笑容让扁梁图不寒而栗,“你害死了陈简。” “不杀他,我就会死……” “我理解,完全理解。”皇甫晴抖了抖眉毛,“为了在这种世道活下来,杀人有时是不可避免的,而且陈简被施炼狱刑,我们这边也难辞其咎。” 我们这边?扁梁图冷汗直流。 “宝应是我们的人。” “……” “不用担心,断指就当是对她的惩罚吧。”皇甫晴云淡风轻道,“你打算推翻公主的统治。” 扁梁图的谨慎让他一时失语。 “看来宗正卿还是不相信我们利害一致啊。” “难道不是吗?你们与我有何利害关系?” 皇甫晴侧身看向独孤麟奇,说道:“我们怎么都脱身不开了。” 第249章 · 她(下) “这是何意?” 扁梁图察觉到几位秘教成员之间的气氛有些诡异和紧张,他们之间似乎发生了分歧,几人面向不同方位的站姿足矣说明这一切。 皇甫晴和稚泣是同一边的,少年的脸颊露出几分腼腆和慌张,他似乎是这场分歧的始作俑者;另一边则是第一眼见到的女性。扁梁图终于反应过来她身穿了一套医女的服饰,医女脸色愠怒,似乎很快便会说出斥责的话语。 一场血肉相拼的战斗过去,紧接着便是一场伙伴间的分歧较量,想必几位秘教成员都身心俱疲。 扁梁图捉摸自己该如何从这种局势中渔翁得利,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先弄清情况。 皇甫晴首先看了眼医女,医女则皱眉,一副“后果自负”的无奈。 “事情要从很早的地方开始说起,”皇甫晴对扁梁图说道,“但我们现在时间相当紧迫,道观那边已全是官兵,过不久他们就能在山间溪流的下游寻得隐士的尸首,我们得尽快分开。” “那请快些说吧。” “倾莲公主身边的侍女沈朔霞,是杀害他族人的凶手,”皇甫晴指着独孤麟奇,补充道,“灭族。” 扁梁图点头。血海深仇,正常人都无法抛之脑后,他能理解。 “而下达灭族命令的人,就是倾莲公主本人。” 独孤麟奇在刚才就知道这件事了,彭雀很确定,十一年前倾莲公主确实命令侍女进行了一次屠杀,他不清楚屠杀的具体位置和原因,但结合蒋昆仑的描述,毫无疑问只有一人符合所有特征,尤其是那双碧绿的眼眸——世间罕有。 在扁梁图醒来前,独孤麟奇已为这个真相而绝望,他以为自己已经能接受现实了,可再次听皇甫晴说出事情的真相,内心还是如崩落的山坡,轰然一声,大脑一片空白。 愤怒、无奈、痛苦、憎恨……一块块巨石集结了人类最负面、最深渊的情感,顷刻间将理性压倒进血染的石堆下,他艰难地呼吸,命运无常的悲哀让他几近流泪。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见钟情的对象是他的杀父仇人,那双梦寐以求的玉手掐折了父亲的脖子,挖走了母亲的心脏,砍断了姐姐的脖子,最终悄无声息地离开,留下永远弥散血腥味的独孤远山——那儿已经改名换姓,被外人叫做“血山”。 沈朔霞后来还到过那里吗?他想亲自问问她。 她知道独孤远山每年的同一时间会发出冤魂的哀鸣吗?知道那些不甘流入深土的血液会如沸腾般在地面翻滚吗?知道在京城、在现在,有一位急切而愤怒的复仇者在等待她的死亡吗? 她应当知道,必须知道。还有命令她做这一切的倾莲公主,她要为此付出代价——无论原因为何,她都该死。 “灭族之仇……”扁梁图低语,“不共戴天。”他这番话有多少是真心,又有多少是煽动?他自己都数不清楚,但当听到公主命令侍女屠杀时,他确实感觉心中的某块事物毁灭了。他恐惧公主、厌恶公主、同时也敬仰公主,因为她确实是少见的能人,即便她本人没有做出什么举世瞩目的政绩,但她统领了一群并不服她的人,让这些重臣各司其职,西朝蒸蒸日上。 扁梁图算不上多么忠心的大臣,但他至少心系这片土地。他承认倾莲公主的能力,这或许也是他久久未下决断的原因,他宁愿相信如今冷漠无比的公主还有善良纯真的一面——但他听到了从未听过的事。 公主竟然在十一年前发动过一场屠杀。 十一年前,龙历五七五年,公主甚至不在京城! 扁梁图困惑不已,说道:“十一年前,倾莲公主应当还在北境,你们如何知道是她命令侍女进行屠杀?” “我知道这件事。” 彭雀的声音非常结实,第一次认真倾听没有透过盔甲说话的声音,扁梁图觉得有些新奇。 “是恭莲队的前辈告诉我的,”他神情中流露怀念,“恭莲队正式成立是公主在北境时期的事,那时,公主麾下就有大概四、五名恭莲队成员了,弓箭手泰鸿多、侍女沈朔霞、恭莲队的前辈、还有一两个他也不清楚的人,大概就是这样。而在恭莲队成立没多久后……所有人都接到了屠杀的命令。” “所有人?!” “大小规模不一,有的只是杀死一户人家,而有的……最恶劣便是独孤远山。”彭雀向独孤麟奇微微颔首以表节哀,独孤麟奇皱了皱眉,说不出话。 所有人都沉默了。这个重磅消息的震撼程度不亚于独孤远山事件的真凶是沈朔霞,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为何要这么做?”独孤麟奇质问道。 “我不知道……”彭雀沉稳地摇着脑袋,强健的颈部在每一次扭转时都露出优美的肌肉曲线,“前辈只跟我提过一次,后来他失踪了。” “他叫什么名字?”皇甫晴随口问道。 “好像是方徊,也可能是方回,我记不太清了。” “方徊?” 皇甫晴愣住了,他看了眼沈亚,沈亚那双充满怒火的眼神陡然变得柔情。她三步并两步冲到彭雀面前,一双动情的眼眸荡漾着些许泪花。 她哽咽了片刻,问道:“你说的那个方徊,他是不是有一只残耳。” 彭雀大为震惊:“你认识他?” “她当然认识方徊,”皇甫晴捂着额头,话语之间带着复杂的笑意,“那是沈亚的丈夫。” 沈亚顾不上皇甫晴略带调侃的说法,她紧紧盯着彭雀,继续问他。 “你最后一次见到方徊是何时?” 彭雀总算反应过来,可他无法理解眼前的什么情况。自己的恭莲队前辈方徊是沈亚的丈夫——而沈亚是秘教的人,那方徊究竟是什么身份?恭莲队和秘教又有何渊源? 他脑袋一片糊浆,人偶似地回答沈亚:“是在我加入恭莲队后没多久,在京城的一间酒馆,我已经记不清名字了,不过我确定,那儿已经被拆了。” 第250章 · 雪啸 水车已显出老态,在北方,这种工具除了在冬天被冻得四分五裂外就没有其他死法了,苍言饶有兴趣地注视低处的溪流慢慢被抬升到很高的地方,他悲哀地叹息一声,不经意想起了父亲的声音。 父亲对这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很多年前,他运筹帷幄,率领上千北境的精兵袭击京城,苍言也跟在队列之中,只不过在向京城宣战的前一天,父亲隐约感觉到全军覆没的征兆,偷偷摸摸将他送到了远离军队的地方。 他活了下来,听到父亲被送上断头台的消息,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北方的消息总是来得很慢,慢得让人觉得情报似乎跨越了时空和年岁,上一代的伟业在这一代才能传唱,这种迟缓的通讯方式也是北境抗西屡屡受挫的原因之一。 苍言发现水车停了,但又很快转了起来。 如果能创造出一个自动传递消息的方式就好了。他心里默默想着,却无法构想出疑点蓝图。“自动”的概念在这个时代太过超前,这位有先见之明的北境之主意识到它的重要性,但匮乏的物质基础只能让这个伟业成为空中楼阁。 “苍言大人,”一个精神焕发的士兵带来了情报,“已经查清西朝近期招募武者,总共三百二十七人,其中荣侠客势力有四人,尊侠客六十九人,谦侠客——” 苍言打住他。在战争中,越是能力不足的人,越是微不足道,谦侠客及其以下的武者不过是前来凑数用的,他很清楚,想必西朝那边也心里有数,他们虽然有以一抵三十几人的高强功力,但战场不同于决斗,真正的厮杀相当混乱,他们面对的北境军将是一个完完整整的集体,谦侠客之徒只会成为螳臂当车的陪衬。 “说说那四个荣侠客。” “为首的叫沈以乐,是今年武林大会魁首,女子。” “女子?那还真是罕见。” 据苍言了解,女子几乎无法在中原人举办的武林大会中胜出,她们和男子差在体力。 武林大会为期一个月,其中来来回回的交手不下上百场,如果不是一路碾压,一旦中途出现恶战,基本就宣告那人的退场了,这场大会讲究情报搜集、讲究体力分配,看似简单的比武却包罗万象。因此,能夺得魁首的人一定在武功上有非比寻常的造诣,而女子能胜出,则多出了一分细腻。北境人性格大多豪迈,对上女子应该会失去不少优势,她是个值得注意的对手。 苍言不免露出笑容。他现在就需要强大的人。 结束古道翡心的研究和柳星绝的生命同时步入尾声,巫术师们几乎能娴熟地制作效率想当客观的结束古道翡心,他们已经突破技术上的桎梏,就差原材料了,而这些送到他们口中的武者将成为最好的原料。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苍言前些日子还觉得可以再拖延一段时间,等徐思佑把公主身边彻底调查清楚,但—— 他回望北方。他的故乡,亦是他的梦魇。但凡经历过一次北方的雪啸,那人定会终生难忘,并时时被恐怖的呼啸惊醒。上一次体验雪啸是很多年前的事,他本可以很清楚地记住时间,但恐惧在不断催促他忘却那段记忆,因此他早就说不清具体节点。 尽管如此,雪啸的恐惧还是无法从心头抹净。 “雪啸”是北境人对妖魔作祟般气象的称呼,它或十年一遇、或百年一遇,谁都想寻找出它的规律,但谁都无功而返。好在它的出现总有征兆,白茫茫的天空会照彻整个天空——为期长达半月至一月,这是自然的第一次警告,也是最后一次。 随后,从遥远的尽头开始,狂风将卷起如海浪般的雪花,它能顷刻毁灭一栋房屋、一个部族、一场文明……雪啸带给原住民无法反抗的绝望,它那般居高临下,如砂砾般粗糙而沉重的雪块被神秘力量抛向空中,世界的一半是惨白的亮光,另一半则是遮天蔽日的黑暗浪潮。它的声音宏伟而耸人,没人能知道站在雪浪之下能听到什么——所有尝试这样做的人都被碾成了齑粉,就连血液都被磨成看不见的粉末。 北境曾经有一支叱咤风云的巫术师团体,他们准备、等待了十余年,自以为是地挑战雪啸,最终尸骨未存。苍言一面为此感到惋惜,另一面则庆幸他们的狂妄。若非他们覆灭,北境如今怎会被各种野蛮而不懂巫术的部族割据,他苍言又如何能在北境诸侯中占有一席之地? 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他暗自祈祷,视线飘到了更北方的山峦中。那些常年覆盖冰雪的层峦叠嶂在云端露出一点尖尖的脑袋和一抹淡淡的曲线,它们好似在向他招手,保佑他、祝福他。 苍言露出苦涩的笑容。 不知再过多久,雪啸就会将那座最高的山头摧毁。 南方人向来忌惮北境的流亡者,他们也不会认真观察浮在北方之尽的山脉,否则他们一定能发现,每过十余年,就会有一座高高的山头消失,随即又有新的高峰爬上云巅——这都是雪啸的杰作,最高的山受到最多北境人的仰慕,也要接受最残酷的摧残,它会被雪浪冲垮,多年的辉煌会毁于一旦。 而再过不久,眼前能看到的最高山就要经受那样的命运。 三天前,从他生活的部落传来消息,北面六十里地外已经能看到雪啸降临的征兆,一旦雪啸降临,他将无家可归,北境的其他部族自然容不下他——他们虽然都被南方人统称为:“北境”,但内部却觉无团结的时期,这是南方人从未知晓的真相。北境的情况比任何一个真知灼见的西朝人想象得要复杂上千倍,他们常常为了一方圆的土地厮杀拼命,直到一方让步或是彻底灭亡。 北境的乱,归根结底来自祖先的不同。每个部族都有说不上的“血缘骄傲”。 苍言对这种现象深恶痛绝,但他无力改变北境,他生在北境,明白自己的故乡已经烂到根里了。 “还有则是狄禅宗的糜舟,朝廷派来的蒋荣、蒋贵兄弟。” 苍言点头,挥手示意士兵退下。 另外三位倒算是熟人。 “把尹萨叫来。” “是。” 第251章 · 核溶 尹萨很快就过来了,愁容满面。 “发生何事了?”苍言的目光还停留在水车上,他觉得这样就能想到一个万全自动方案,不过至今还没有头绪,水车的滚轴和老旧的齿轮已磨合出了偏差,这个庞然大物在不时地跳动,咚——一身沉闷的叹息声;咚——又一声……水车就这么缓慢运转,尹萨也慢慢走到苍言身旁。 “大人,可能是我多虑了。” 尹萨的开场白就让苍言觉得很不舒服。 可能多虑了,那多半是哪个环节出现了差错。苍言转看尹萨,想知道这个年轻人要提出怎样的见解。 “是关于结束翡心的一些事。” 现在他们避免冗长,缩短了“结束古道翡心”的说法——况且,“古道”二字似乎本就没什么意义。 “我觉得那种巫术似乎有些……太过危险了。” 苍言抖了抖眉毛:“巫术向来是危险的。你在同情那些要被做成古道翡心的武者?” “不,不是这个意思。”尹萨连忙否定苍言的揣测,“我这些天翻阅了很多和巫术有关的古籍,都是贞诀巫术师带来的,他们要使用的巫术名为‘核溶’,几百颗古道翡心能催动一场巨大的核溶,足以摧毁京城的一切。” “这正是我们需要的。” 苍言大概猜到尹萨要说什么了。 实际上,他早就有相同的顾虑。只要微不足道的古道翡心就能毁灭整座京城,倘若某些巫术师图谋不轨,用这种巫术要挟他借此夺权篡位,他该如何是好?或是巫术师被京城收买,将巫术和结束翡心的奥秘托盘而出,京城靠着庞大的人力物资肯定能比北境更快一步制作更多的结束翡心,核溶将成为京城威慑他们的巫术,如果京城愿意,北境的十几万人都将成为核溶下的孤魂野鬼。 苍言笑而不语,等尹萨说出他的顾虑。 果不其然,尹萨接下来说的话和他所想没什么差别。 苍言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知道我为何要把巫术师们安排在监狱最底下吗?既是保护他们,也是囚禁他们;再说,你觉得墨州这么大,我为何偏偏找一个设施完备的地牢作为军营?我要关押所有巫术师,但又不能明目张胆,让他们心存芥蒂。我要让他们心安理得地待在监狱里——毕竟那座监狱如今是‘营地’,是我们叛军的心脏,他们生活在这个即将建立的伟大帝国的中心。” 尹萨感到醍醐灌顶,惊讶、敬佩地注视苍言。 他从未想过为何军营要设在监狱,只觉得监狱的确安全,没想到这不过是明面上的理由,真实目的竟是为了软禁所有的巫术师,他想说些什么,但所有的赞美之词都不如真挚的眼神来得真实。 苍言满意地笑了。 他此举并非要炫耀自己的远见,而是在试探尹萨。现在,他能确信,尹萨一定是会站在自己这边的人,他值得信任。 “至于你说的‘核溶’巫术的危险——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它的名字——我明白它的危险,在战争结束后,我会处理掉所有的知情人。”苍言说。 这种危险的巫术只能为他所用,而他只需要核溶为自己开辟一条通往京城的大道,往后的战争需要笼络人心,而非将可能成为伙伴的百姓悉数杀尽。这是父亲告诉他的道理,也是西朝开国皇帝成功之道。 尹萨的内心明显动摇了片刻。他的眼神游离,仿佛即将为巫术师们求情。 但苍言确信,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审时度势,明白什么事可以动情,什么事必须冷血。尹萨首肯道:“这确实是万无一失的方法。” 苍言明白,这句话是尹萨作出的最大让步,他既不同意、也不反对,只是这般说,语气中带着“但未免有些残忍”的抱怨。不过抱怨归抱怨,尹萨还是认可了斩草除根的后手。苍言摩擦着双手,遍布冻疮的手已经正常了不少,在南面和风的滋润下,他的手已愈发温润,他很喜欢这种感觉,这和随父亲南下时一模一样。 “这件事务必保密,迄今为止只有你知道,明白吗?” 这是警告,也是表达自己诚意的话术。 尹萨听后用力点了点头。 “我明白——不知大人叫我来是为了何事?” “哦,”苍言差点忘了,“我们再等两日。两日过后,即便京城那边还没查明公主的情况,我们也要动手袭击南边驻扎的武者,他们有四名荣侠客,我们有七八名和荣侠客匹敌的武者,你率军前去活捉他们,记住,一定要活的,半死不活也一样能用,决不能让荣侠客死了,其他人随意处置,尽量活捉。” 尹萨神情严肃。 谋士们已经做了多手准备,袭击武者自然也有一套完备的计划,但纸上谈兵终究不够,如果只是击垮武者,尹萨有八成把握,但这场袭击的关键是“活捉”。要活捉一个荣侠客已难如登天,现在北境军要一次抓走四名荣侠客,还有面临更多武者的牵制——这谈何容易? “大人……您不去督战吗?”尹萨示弱问道。 苍言摇头:“我知道,第一次出征就让你领下如此艰巨的任务有些强人所难——” “大人,我并非害怕战争失败。”尹萨无比认真。 “那你为何恐惧?” “若要活捉四名荣侠客,我方必定损失惨重……非常惨重。”他强调了一遍,“现在北境军不过十六万人,而西朝驻境的士兵有三十万,再加上上百名武者……” 苍言摆手让他停下。 他当然明白这场战役的困难,不过话说回来,这场若赢不下来,他们将彻底是去和西朝扳手腕的资格。通过这次交谈,苍言发现尹萨对他们的势力有了错误的认知。他们的确掌握西朝不曾掌握的巫术,但他们拥有的巫术并不是无敌的,它能被防备。简而言之,他们不过是异军突起的一支反叛军,而有三百多年历史的西朝承受了多少人的反叛,它从来没有倒下,到现在反而是愈发繁荣,若非今年黄河决堤的天灾,很难想象这个国度将踏上怎样的台阶。 他们现在不过是一只只弱小的蚍蜉,能否撼动这颗参天大树,要靠实力、要靠机缘。苍言目前还无法清晰地看到成功的未来,但他清楚,自己率领的势力已经给西朝造成了历史上最大的麻烦。 “不战必败,战或能胜。我们还有选择?” “没有。”尹萨回答。 “知道就好。”苍言转身准备离开。 “大人,冒昧一问,您这些日子打算做什么?” “见一个老朋友。” 苍言深深地呼吸一口。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他要见的老朋友,相当难对付。 第252章 · 迟到的人 又慢了一步! 钟烟庞政脑海中闪过这句话,他不明白为什要加“又”,但总觉得这段时间自己总是慢他人一步——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 他已经陷入泥潭,难以挣脱,泛着腐烂臭泡的污水将他拖入水底。他扇动手掌,企图把弥漫在空气中的烧焦味拂走,但这个举动没有任何意义,整个道观包括附近的区域都埋入了浓烟里,漆黑的余烬碰到身上还会有一些疼痛,在更远处,看不到的地方能,听到野兽惊慌怪叫,火势还在偷偷摸摸蔓延,深红间黑的火光在夜晚尤其显眼。他能看到它正顺着干燥的枝条爬入更深的丛林,不过不必担心火势会更大了。 钟烟庞政举起右手,接住了淅淅沥沥的冬雨,雨水在他的手心打转,从寒冷变得温热。没过多久,他的掌心冰凉无比,水也热不起来了。 他抖干手,双手负背,站在仅存的避雨处观察灾难后的废墟,等待士兵把周围的情况汇报给他。按理来说,他是要亲自调查情况的,但黑夜、山地、火灾——这些因素导致地势相当复杂,他只好让士兵代劳。好在随身携带的士兵们值得信任,他们虽然没学到他的全部,但各个都是独当一面的好手。眼下,士兵们一言不发、默契十足地分头找寻线索,最重要的是找到隐士谢如云的下落。 从辛学那边知道谢如云在道观后,钟烟庞政就马上过来了。隐士从来不会给京城制造麻烦,道观出现大火绝对发生了意外——经过这样简短的判断后,他就率兵赶到此地,结果这里不见任何人踪影,地上残余了许多鲜血,不同的刀剑搏斗痕迹,很显然,除了谢如云外,这里至少还有一个人,并且他们发生了搏斗。 谁胜谁败,目前还无从判断,但钟烟庞政有不好的预感。他徘徊在避雨处,雨水滴进泥泞和血泊里,砸出了一些泥土的芬芳,滞后而来的则是血腥味。血还没彻底干,那些人没走多久。 “大人,发现了一具尸体。” “走。” 沿着斜坡往下,左侧便是一条涓涓细流,水声在底部湮灭,一具尸体挡在那儿,吸干了所有水分。 钟烟庞政在士兵的扶持下走到尸体前,他让人把尸体翻到正面。其实已经不用这么做了,这身被鲜血染红的道袍被水褪去了些许色彩,衣服的形制明明白白地亮在众人面前,钟烟庞政不用猜都知道,这就是谢如云。 士兵们翻动尸体,露出了正脸。 钟烟庞政微微点头,冷静地问道:“还有其他踪迹?” “道观有四种剑痕,”老练的士兵汇报道,“应该出自四名武者。” “四名……” 今晚他们为何都聚到这儿来了?他抬头东张西望,想知道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为何值得这么多人在此打斗。可惜早就烧毁的森林只能用青烟来回答他,他不耐烦地吹了口气。长时间待在烟尘中让脑袋开始肿胀,这里绝不适合思考,只会减少寿命。 他让人带自己走到上风口,居高临下看着像蚂蚁一样劳作的士兵穿行在烟雾里。 隐士死了。直到大脑吸入第一口新鲜空气,他好像才反应过来,这是事实。那个隐士居然死了?他对恭莲队的武力排名并没有确切的概念,但隐士绝对是名列前茅的存在。四名武者在道观交手,这么说隐士多半是死于三对一。他怎么招惹到这么多人的? 钟烟庞政让人把隐士的尸体给搬上来。 现场不重要,他一眼就能看出,隐士是死后被抛尸于此。现在问题来了,为何那帮人有能耐杀死隐士,却草草处理尸体?他们本可以埋在很深的地方。钟烟庞政想出了许多种可能。 他们是为了示威?若如此,他们完全没必要抛尸,把尸体放在道观,甚至挂在道观的断壁残垣上不是更有威慑的效果?也可能他们杀人的时候道观还在着火,那些人担心火把尸体烧尽,所以才放到了溪水边——这有可能,但时间上似乎说不过去,雨很早就开始下了,而流淌的血迹表明隐士没死多久…… 钟烟庞政想到了无数可能性,最终又逐一推翻。他重新整理思路,把显而易见地线索摆在脑中:隐士死不过两刻;雨在半个时辰前就开始落下;隐士的尸体在道观东侧五十米下的溪水发现;隐士大概率与三人同时搏斗。 很多线索,但缺乏关键的节点。 “大人,发现一条腿!” 一个搬弄道观废墟的士兵走了过来,端出一个烧成黑炭的腿。 钟烟庞政捏住鼻子,看了眼脚下的尸体。 不是谢如云的脚掌。 “这是人的腿?” “被箭贯穿,在道观里发现的,按埋深算,大概是在二楼的位置。” 士兵不做任何判断,只把全部信息告诉钟烟庞政。他让士兵把黏在脚掌上的黑炭剥开,随后仔细端详露出大半块骨头的脚掌,他并不精通身体构造,但强悍的记忆力很快拿过去的画面比对脚掌,他确信这是人的脚掌,上面残留的肉块也能证实,而且是右脚掌——观察骨骼的前后位置和那块肥大的脚指就能发现。 所有烧焦的部位都被士兵剥开,一只人的右脚掌呈现在钟烟庞政面前,透过骨骼,他看到了一只肥硕的双腿,小拇指的骨头没有了,不是被烧没的,而是切断。他慢慢抚摸光滑的断口,无法解释这只脚为何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把这东西放好,之后带回京城。” “是。” 钟烟庞政抬起脑袋,眺望远方。这儿的位置很好,能将大半个京城收入眼底,不过最隐蔽、最威严的皇宫还是藏在深深的黑暗里,里面偶然会闪现几道金色的灯光,随即,整个皇宫都沉寂了。 钟烟庞政有时会觉得皇家子弟着实有些可笑,他们站在所有人的头上,却主动把一生禁锢到了名为皇宫的牢笼里,这些素餐尸位的人活着有什么意义? 一辈子进行着无趣而没完没了的皇权之争,他们夺不到最高的权利,就想着瓜分天子脚下的残羹剩饭,他们是这样,他们的祖辈、后代,也桎梏在这个无形的枷锁中自鸣得意。 想必现在,某座宫内的侍女正在窃听另一个大人的密谈,另一个大人又在和某某商议除掉另一个人的孩子…… 钟烟庞政冷笑一声。皇宫在他眼里变成了一个个点,点被一条条线连接,看似错综复杂的关系其实都有据可循——权力。 在这场纷争中,唯有一人置身事外。 倾莲公主现在在做什么?他极目远眺,只能看到糜烂的莲花在水池里衰萎。 第253章 · 北方烦心事 “女侠整日唉声叹气是为何啊?”一个轻佻的声音从沈以乐身后飘来。 沈以乐坐在女墙上,高低起伏绵延千里的长城守护着南方的京城,她能看到北境叛军的旗帜在山头高高飘扬,上面画着非常简单的十字案,可谓一改北境的特色——历来的叛军都喜欢在旗帜上增添尽可能多的元素,与其说是旗帜,倒不如说是叛军首领的“光辉事迹”,他们每一个攻略的城池、征服的民族、毁灭的州郡,都像墓碑一样画在旗帜上,除了眼花缭乱外没有其他作用。这种旗帜很难批量生产,或许正是如此,那些叛军才注定走向灭亡吧——因果颠倒的谬论。 轻佻的男人看出沈以乐正在注视旗帜,兴高采烈地坐到她身边。 “这么多年过去,这回北境叛军的旗帜最有特色了。那个苍言定是个很难对付的敌人,你觉得呢?”见沈以乐不理会自己的套近乎,来人没有泄气,继续说道,“我就住在北境,对他们的旗帜非常清楚,你可以随便问我。” 沈以乐打发道:“你就说说那些旗子吧,上面的图案是何用意?” “那面旗帜名为‘歪十字旗’,一横一竖的白色纹理将黑色的布分割成四块,两条线汇聚于旗帜右上方,在舆图上便指向东北,那里是苍言发迹的地方。至于黑底白纹,大概是为了制造一种肃穆庄重的观感,让那些愚民认为苍言一派才是正统的皇室,而且在白雪皑皑的北方,黑色是最显眼的东西。” “看来你对他们的东西还挺有研究。” 沈以乐侧头望向身边的男人,糜舟。很难想象这个整天想着与自己交好的男人已经年过三十了,真不知这种沾花惹草性格的人是如何修炼成为一代荣侠客的。他着一双金茫茫的眼睛,北方的峻风将他的颧骨吹得分外明显,脸颊沾着一抹红润,再配上那双不厚不薄恰到好处的嘴唇,他全身上下散发着游牧民族的傲气和俊朗——除去猥琐的心理。 现在已近黄昏,太阳从西侧的高山沉沦,成百上千的漆黑的歪十字棋沐浴在余晖下,那个不规整的十字一闪一闪出金色的光芒,仿佛是向西朝传递地某种信号。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糜舟笑眯眯地凑到沈以乐身旁,结果不用多想,她厌烦地将他推开。 “糜舟前辈,请您自重。”她瞪大明亮双眼,抛下一道狠狠的目光。 糜舟不以为然,恬不知耻又笑了几声。 “看来沈掌门还是未经人事,我们都是朝廷派来抗北境的武者,又都是荣侠客,何必这般见外?” 沈以乐的脸皮哪比得上他?她的脸颊有些泛红,她暗自解释是夕阳打在脸上的缘故。为了让这个借口更合情合理,她特意侧过身子,将正脸对上节节低落的太阳。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怒斥他一顿,但长城上来来往往的士兵时不时把目光落到他们身上,害得她浑身不自在,似乎总有人在自己身后指指点点。 眼下,她无法接受的就是人们揣测她是如何当上掌门的,有人说她是买通了武当的高层;有人说她是借着夺魁气势,趁张胜寒失踪之际夺权篡位;更有甚至污蔑她是献了处子之身,靠肉体骗到了掌门之位。 她现在极力和任何男人撇清关系,可糜舟却像只黏稠的蛆虫一样,紧紧咬着她不放。 她知道糜舟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在两人见面的第一天,这个放荡不羁的家伙就戏弄般地告诉她,可以称呼他为“舟哥哥”。沈以乐现在看到糜舟的脸就想到这个暧昧而恶心的称呼,更以致她喝粥的时候都觉得嘴中含着异味。 来到北境已过去一周有余,这儿的情况比她在京城听到的要复杂很多——是复杂,不是积极或是消极,仅仅是复杂,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现在的情况是——北境和西朝的军队僵持在墨州和惹州的边界,一座名为“长白山”的高山将双方阻隔,而长白山的东面是业已被苍言控制的旭州,东南则是摇摆不定的居州。惹州是通往京城的陆路要口;而居州则有机会从海上奇袭京城。西朝目前的战略非常简单,就是坚守惹州,同时加防海面。双方似乎都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可统帅胡一却没透露一点信息,他们这些武者的任务只是帮助关口抵挡“巫术”。 “喔,看那边。”糜舟忽然吹响口哨。 沈以乐很想和他反着来,但觉得这样太过刻意,说不定会引起糜舟更强烈的戏弄意图。于是她老老实实地望向糜舟所指的方向。那是北方——这应该是句废话,长城以南目前还太平得不得了。 她不经意看到了糜舟。这个五官端正的浪子浸在最后一缕金光中,那双金色的双眸和翘起的几缕发丝都散发出夺人的光芒,一股扑鼻的草辛味沁入心田,在他的身后,是蜿蜒入海的长城,朗阔无云的天际末端是通红的火烧云,它们随着丝丝寒风扭捏出形态不一的火焰,云在动,但万物寂然。 沈以乐头一次发觉太阳落得是那么快,刚一眨眼的时间,月亮就代替了太阳的位置,静谧的月光通透了天空,顿时将明镜般的宇宙贴在她的眼帘中。 她愣了片刻,总算意识到自己要看什么。 远方,落下了几道造作的闪电,如根系般的蓝黄色耀光很刻意地停留在空中——这是北境叛军在向西朝士兵展现他们无与伦比的力量。沈以乐已经习惯了这种事,但她说不清多少士兵因为这种“神迹”而动摇。 “妖术而已。”沈以乐不以为然地瞥了一眼。 “不,不是妖术。”糜舟用毫无说服力的语气纠正道,“这是巫术。” “不都差不多吗?反正就是那点伎俩。” “伎俩?”听到巫术被沈以乐这般形容,糜舟不禁开怀大笑,“沈掌门,您可真会说笑,就是您口中的‘伎俩’,帮北境摧毁了平风关,让那帮家伙畅通无阻地占领墨州。您莫非知道要如何使用那种‘伎俩’,所以才不屑一顾?” 沈以乐不屑一顾,摆出冷漠的态度,想借此彻底甩开糜舟。 “我不知道如何使用,但这几天观察就能感觉到,你口中的‘巫术’和泽气有异曲同工之妙。你身为荣侠客,难道看不出来?” “怎会。”糜舟乐呵呵道,“我应该比沈掌门更了解巫术。狄禅宗坐落北境之域,和那边的人时常有些来往,北境的一些奇闻趣事自然就传入我的耳中,如若沈掌门想听,不如今晚来我屋内一谈?” 沈以乐起身。 “不必了!” 她利落地迈开步子,一下就把糜舟甩开很远。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嗔怒不已。不知糜舟是不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太过越界,跟屁虫没再跟上来。 第254章 · 失踪者 三样东西同时抵在倾莲公主面前—— 黄蜻的剑、泰鸿多的箭和一道来路不明的闪光。 宫灯无法企及的黑暗下摇曳出长长的黑影,左边的月亮和右边的月亮把那个人照出两条深浅不一的阴影,他紧裹着斗篷,右手持着让无数邪道中人闻风丧胆的生死剑。 “怎会是你?!” 愕然惊叹。 黄蜻愣了半秒,这半秒差点把他送入阴曹地府。 张胜寒!他是张胜寒!公主身边的人竟是张胜寒!黄蜻脑袋轰的一声爆炸。张胜寒这个武当掌门可不是徒有虚名,突然与这样强大的人交手,他没做好准备。 持剑人阻遏了呼吸,悄然无声地在黑暗中移动,黄蜻没能来得及转身,生死剑的寒光就划入了他的手臂。 一道彻骨的寒颤好似在手臂中卷起旋风,黄蜻暗叫不妙,连忙侧身拉开了距离,不过这短短一瞬足够造成很深的伤害,血肉被锐利的剑风旋开一块,骨头像被撬弯了。 余光里,他看到倾莲公主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简直像刻意追求死亡。 没闲心管公主了,她本就有些神神叨叨,目的已经达成,把消息送回北境更重要。 虽身负一伤,黄蜻到底是老道的武者,他明白生死剑并非以力道出名,而是宿命般的“求生得死”,不过生死剑也有弱点,只要找到代替的死者就能摆脱它的诅咒。因此他相当镇静,在目光所及处寻找。 谁能替代自己去死? 他把目光锁在了徐思佑身上。 眼睛还没能来得及观察一下,就听到生死剑划出呼啸的声迹刺向自己。 他跌跌撞撞躲开一击,身后的昂贵大理石地板四分五裂,灰白的石块弹得到处都是。 生死剑像一条猎食的巨蟒,一个转头又飞了过来。同时,泰鸿多的暗箭冷不丁地窜了上来。 黄蜻见神射手对张胜寒的出现毫不意外,便知他是知情者。难怪在自己闯入公主身边时,弓箭手还不紧不慢地张弓搭箭。 他恍然大悟,这根本就是陷阱。 这个陷阱并非为他专门设置的,不过,任何企图刺杀公主的人都会被两名武者包围。 两个人还好。 正当黄蜻这般想时,新的气息从一旁传出,他连看都不用看,光听来人行走的步频和轻重就知道,侍女沈朔霞也赶到了公主身旁。 三对一。黄蜻苦笑一声。京城不比得古镜门,寒冷冻结了五成力量,他不觉得现在的自己能同时应付这么多荣侠客级别的武者,何况他们并非平庸荣侠客能比拟的。 万不得已可以使用杀招,但如果不能把所有见证人杀死,他就尽量不想使用它。 它太隐晦、太危险,不该为世人所知。 他暂时把孤注一掷的念头放下,继续与两人周旋,谨慎至极,尽可能把所有人收入眼帘。 侍女显然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进入了战斗状态,但尚未动手,只是率先奔到公主身边,如常保护她的安危。 这对黄蜻而言算是好消息,不过侍女的“袖手旁观”不会持续太久,一旦公主将“杀死刺杀者”的命令发出,她就会立刻加入混战。 现在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多年的战斗经验告诉黄蜻,凭借气息感受、锁定他人位置的方法实际上并不可靠,顶尖高手能把一切作为战斗的助手,用假气息掩盖真气息也并非难事,他们各个神出鬼没,如果把精力放在辨识真假上,他黄蜻早就在多年前一命呜呼了。 他睁大眼睛,一双眼眸顿时分裂出不计其数的小块,像一泓清泉落下时鼓出的水泡。 看到此景的张胜寒猛然停住进攻的步调,他优雅地负手而立,右手一张,那柄追踪生者的生死剑老老实实地回到了他的手上。这并不意味着生死剑的攻击结束了,它只是暂时消停,这柄充满魔性的剑一旦划开了伤口,尝到了血的美味,就会孜孜不倦地汲取更多鲜血,直到满足。 生死剑在掌中抖动,仿佛是拥有独立意识的生命体,尖端的银光在月光灯火下闪耀出类似眨眼的节奏。张胜寒向生死剑输送一股柔和的泽气,暂且压制住这柄躁动的魔剑,随即细细端详这个袭击者。 他看清了黄蜻的样子,这个来历不明的袭击者的眼睛确实分裂成了许多圆润的小块。“有趣的心法。”他低声赞美,同时试探性地向黄蜻递了一掌。 这一掌表面上随心所欲,实际暗藏杀机,是弱化版的青山墓——这儿毕竟是宫廷,如果稍加发力,皇宫十有八九会变成废墟。眼下朝廷亟需重振皇权之威,肯定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掌中的泽气比呼呼涌来的狂风先一步撞向黄蜻。 黄蜻不慌不忙,侧身先躲过浸毒的箭镞,紧接着立刻横放长剑,低喝一声,铺天盖地的青山墓顿时化为乌有,一对近乎透明的翅膀在尘嚣中隐隐浮现,绚烂的纹路如同鬼斧神工般描绘在夜空下,淡白的月光色散成五彩流萤,颜色像水一样沿着纹路的凹缝流淌覆盖。 “这是什么……”张胜寒不禁喃喃低语。 在担任武当掌门的这些年,他从被封禁的藏书阁里了解、学习了许多被称之为“禁术”的古怪心法,可未见过任何和眼前这幕相似的记载。这张巨大而美丽的半透明翅膀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他一时间竟无法呼吸,如见神迹般虔诚地注视四张翅膀在半空缓慢扇动。 冷风愈冷、寒气愈寒,他握紧生死剑。而此刻,主动权已然转交给了黄蜻。 黄蜻没错过这个机会。身后的巨翅猛然一闪,刺眼的光芒顷刻间占满了所有人的视野。 不好!张胜寒凭着本能将剑架在面前,他以为袭击者一定会冲向自己——可结果恰恰相反,黄蜻悄无声息地踩上屋檐,几步轻功过后,速度越来越快,夜色已经捕捉不到他的身影,残缺的黑色断片仿佛切割了时间。 若等到视野恢复,那厮定然逃走了。张胜寒察觉出了对方的逃跑企图,立刻放手让生死剑追上那道流血的手臂。 黄蜻对此早有应对,他冷冷一笑。这场战斗在他露出翅膀时便已成定局。他如烟一般飘到泰鸿多身后,这个弓箭手还在适应被闪得暂时失明的双眼,他完全没意识到一个极度危险而邪恶的东西正朝自己这边飞来。 “你们也不过如此……” 黄蜻的语气中含着几分自豪,但更多的是悲哀和遗憾。 他在泰鸿多耳边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逃出了京城,留下站立在屋顶上,胸口被生死剑贯穿的泰鸿多。 第255章 · 中州 中州的土地比任何地方都要繁盛,这片矗立过前朝都城的辽阔丘陵以鱼米之乡闻名遐迩,在大齐贞帝迁都京州后,南方就总是被那些哗众取宠、卑躬屈节的文人墨客形容为“娇柔、精巧”的代表——这些美好的词语后背却是充满贬低的含义,任何一个进京赶考的文人都能体会到来自北方的轻视和不屑。 苍茫溟濛,这种词为何不能形容这片广阔无边的江南水乡?比起光秃秃的北方,南方的雄浑更是充满一种原始而高贵的曲折,这里色彩炫目,纵横交错的山峦中流淌着衔接东西的凶猛长河。 中州太守齐盛然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现在,他看到了南方夺回霸权的曙光。 京城发生动乱!北境发生动乱! 这些日子,类似的消息接二连三,他几乎收不住脸颊的笑容,五十岁高龄的他,脸色是一天比一天红润,这不仅得益于倾莲公主政权的岌岌可危,还有一位大功臣——红鹿。 齐盛然摸着所剩无几的黄白色头发,露出少年独有的羞涩,将浅短的目光瞥向身旁女子。 她的眼睛是乌黑的,一头总是干燥的秀发散发出狂野的美感,那些边边角角的毛发在阳光下曼衍出金黄的绒光,与她略呈褐色的皮肤相得益彰。 坐到了齐盛然这个位置,他见过太多的女子,有的下贱妖娆,有的故作端庄——无论如何,她们都是紧盯太守这个流着肥油的职位,而非齐盛然本人。 但红鹿和她们不一样。红鹿有着让人迷醉的情绵,而且红鹿带来的那个神奇的气功更让他如痴如醉。 “大人,请别分神了。”她的声音有些害羞。 似乎是觉得太守大人的眼神太过炽热,她话音未落就低垂下眼帘,默不作声地凝视地面,过了片刻才说道:“气功若是中途结束,可能会有反效果。” “好,好。” 齐盛然自知正是被狂野和忸怩的结合体吸引,他微微一笑,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一样照着红鹿的意思开始接受气功。 他恋恋不舍地闭上双眼,心脏在只有一件单衣遮挡的胸膛下砰砰直跳。 几个月前见到红鹿的时候,他还不敢相信:到了自己这个年纪,竟然还会为儿女情长怦然心动。那时他羞愧难当,甚至觉得这个从南方掳来的外族女子偷偷给他下了迷药。经过这么久,他总算想清楚了——无论自己多老,总归拥有雄性之躯,情分降临自然要牢牢把握,何况他身居高位,叫一个身份卑贱的女子来服侍自己又未尝不可? 事实是,他完全有权利命令红鹿成为家仆,但他做不到。 这是他头一次想以平等的关系对待一个女子。 她身上拥有无穷而奇巧的魅力,那是浸淫官场三十余年的他看不透的神秘感,他不忍心用西朝的种种规矩将这个连汉语都说不太流利的外族女子驯服,自然才好,他很多年没见过这么自然的存在了。 他不动声色将兴奋掩盖在布满褶皱的脸皮下,像他这样的人,伪装已经成为了本能,就算这种情况,他还是能完美无瑕地将自己装入“太守”的模版里——严肃、冷静、庄重、矜持,以及博学。 “就这样,慢慢呼吸。”红鹿在耳边说话。 她其实离他有一段距离,但在这个两人独处的房间里,再远的距离也近在咫尺。 “好,呼——吸——呼——吸。” 她一边用略显蹩脚的汉语打着节奏,一边将温热的双手贴在齐盛然的背上。 十根纤细的手指仿佛在挑逗他的身躯,一股暖意顿时从后背灌入胸膛,红鹿的声音越来越远,仿佛是天空回荡的神祇,柔软而生涩的声音乖巧地从双耳流入,慢慢地、轻轻地、齐盛然的脑袋仿佛浸泡在温热的水中。 这水不是普通的水,而是人类尚未成形时享用的那片羊水。 他静静地呼吸,热泪盈眶的感觉涌入心头,他忍不住睁开双眼——他知道,其实自己还是紧闭着双眼,但他的魂魄已经得到了升华,他在红鹿的引到下进入了全新境界,一个金光灿烂的未来。 他先是看到了天空,两轮明月交相辉映,寂静的光芒被逐渐升起的太阳压下,冷暖交替、昼夜更迭、四季浓缩进了一瞬,一根破土而出的树苗转瞬变成凋败枯黄的枯干,一声宛如雷暴的轰动从树根发出,这棵独立于日光下的树木燃烧了起来,火变大、又变弱,缥缈升天的焰星犹如流萤和闪烁星辰融为一体,整个宇宙在为齐盛然闪耀——当然应该如此,这是他的世界、他的宇宙。 他低下头,那棵枯树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狼藉一片的京城,他欢喜地拍掌,掌声之下是茁壮成长的南方,以长江为界,这片伟大而古老的土地重新焕发生机,他转过身,是万国来朝的盛世…… 忽然,温热从四肢开始褪去,溢满身躯的暖意缩回胸口,又缩到身后,升华的灵魂在缓缓下落,他失望地睁开双眼,看到红鹿正站在自己面前。还没等他开口抱怨,红鹿就看穿了他的意图。 “大人,凡事都要适度。您的身体需要慢慢调理,切不可操之过急。” 太守听后轻轻揉捏红鹿的脸颊,随后大笑两声,两个月前,红鹿还不知道“操之过急”这个成语。他非常欣慰,为了与他相处,红鹿私下花了很多精力学习汉族的文化。 他打了个哈欠——这是气功之后必然经历的疲劳时刻,跟这红鹿走出了散发着竹香的板房里,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立满银杏的廊道,银杏仿佛怎么都落不完,纷纷翩翩如蝶舞。齐盛然舒展了紧锁的眉头,面色微红,享受两人独处的短暂时光。 看到腿脚灵便的红鹿,心头不禁流出一股酸楚。如果自己能再年轻二十岁——不!十岁就够了!为何老天要在自己衰老成这般模样的时候安排他遇见红鹿?这简直是一场悲剧般的笑话。 他一时分神,目光游离在红鹿的阴影上,一根根乌黑的发丝在风中轻拂,头上别着他送去的发簪——从中州最好的手艺人那定制。 “大人,恕我冒昧。”她似乎感受到了齐盛然的视线,紧张地转过身。 “何事?说吧。”齐盛然以为是自己失态,连忙摆出日常一丝不苟的面容,迎上了她的目光。 “这些日子……我为大人理气,大人似乎心存烦恼。烦恼堆在心头便是顽石,若不除去,气功恐怕难助大人进入下一境界。” 烦恼?齐盛然的心脏猛然一跳。红鹿啊!他能为何事烦恼呢? 他收敛住充满爱意的眼神,苦笑着摸了摸枯黄的脑袋,随后别过脸,注视天边凝聚盘旋的乌云,自言自语道:“我会想办法解决的。应该很快就解决了。” “那样最好!” 红鹿发自内心的欢心让他百感交集。 真的会很快吗?他没有信心。该怎样向这个出身卑贱的女子表达爱意?如果事情传出去了,他这个太守就算能够稳坐,也是尊严扫地,更何况现在是造反的关键时刻,他必须树立一个光鲜亮丽的形象,让南方人相信他的能力,相信只有他才适合统领这个伟大的民族。 造反的各方面事情其实都准备就绪,士兵、武器、金钱、封地、完整的治理制度、三教九流的暗地支持……在小皇帝遇刺之前,他就旁敲侧击地询问过中州以南的几个州郡太守,反西朝的思想已是心照不宣,他们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要名正言顺地发兵,唯有这样才能站得“大义”——这是战争最麻烦也是最精华的环节,占了人和,成败几乎就能成为定局,成百上千位开国皇帝都证实了人心的重要性。 但很多时候,造反者即便通晓这个道理也无法运用于实际,人心叵测,谁又有把握紧紧抓住每个人的心结?他缓慢地走在银杏漫天的庭院里,思考自己需要等待怎样的契机——或是创造一个怎样的契机。 “红鹿,”他的思绪很快又被眼前曼妙的身姿吸引,“你可有家人?” 红鹿摇头。 “为何没了家人?” “被卖到南边的国家去了。” 齐盛然露出同情的目光。南疆的部分地方非常混乱,那儿的太守靠着贩卖奴隶捞了大量油水,京城知道这种现象也无从管理,南疆离京城实在太远了,就算锦衣卫或是大理寺的人火速赶来,证据也早就被消灭得干干净净,他们明察暗访的人全会被太守替换成自己人,朝廷永远只能得到假消息。 那些消息假得聪明人一眼就能识破,但朝廷无可奈何,西朝建立的一个基础便是完善的惩处体制,证据是重要环节,如果无法证实证据为假,那他们只能假戏真做。 红鹿,就是被贩卖到中州来的南奴隶。 生活在南方云林的民族很可能被奴隶商人抓走成为南奴隶——外貌娇美的女子和体格雄魄的男子,前者供高官厚禄玩弄,后者则是廉价的生产力,云林就是这样一片悲惨的世界,弱小部族出生的孩童注定成为家畜,客观来说,故乡不过是一个豢养场,他们的归宿便是被贱卖到西朝,或是云林以南的小国家。 齐盛然从红鹿那听说了,西朝这边大多需要女性,而那一头的国家则更渴求不知辛劳的男子。他对此还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在其他国家追求物质富足时,西朝的官员们已经投入精神领域的刺激中了——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他叹了口气:“有我在,你不会再颠沛流离了,这就是你的家。” 红鹿受宠若惊,躬曲腰杆,久久没有起身。 第256章 · 沈亚往事(上) 皇甫晴轻拍手掌,打破了尴尬的气氛。他看上去完全不在乎沈亚的感受,朝独孤麟奇投以笑容,独孤麟奇领会他的意思——这样一来,反对他们调查恭莲队的人也得站在自己这边了。 独孤麟奇感受到沈亚身上散发出不同寻常的气息。认识沈亚这么多年,他从未了解过对方的往事,从某种形式上说,秘教和恭莲队倒有几分相像,里头的成员虽然从属于同一个危险组织,相互间却少有来往。在独孤麟奇的记忆里,沈亚自出场起就总是跟皇甫晴一起行动。 他第一次见到沈亚也是第一次见到皇甫晴,那时,流离失所的他被一名大腹便便的好心商人救济,在商人手下干杂活,皇甫晴的马车恰好和商人的车队停在同一间客栈,十多年前的皇甫晴还没有谦玉公子的名号,不过乐善好施的好名声早早地传进了商人耳中,商人便邀请皇甫晴共进午餐,皇甫晴在餐桌上认识了他,并想向商人买下他,商人本不愿收下皇甫晴的钱财,但对方执意如此,他才勉为其难地收了半两银子。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师傅了。” 独孤麟奇还记得皇甫晴那时的表情——得意洋洋。当时他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态“买下”自己?他从未说过,独孤麟奇也从未问过,两人把这个事当不可言说的秘密埋藏心底。一个月后,他就被皇甫晴送到了中土众。 “你已经出师了,以后便无需再叫我师傅。” 实际上,这短短的一个月里,独孤麟奇从未喊过他师傅,皇甫晴也不要求,也不遗憾——在这点上,他永远那么捉摸不透。他在这个月学会了许多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知识:秘教和玄妙之力,而且见识到了沈亚那犹如神迹的奇幻力量。更让他惊讶的是,沈亚使用力量无需任何代价,几乎任何伤口都能被她妙手回春。 皇甫晴偶尔提过,他和沈亚已经认识了很多年,小时候住在一个村子里,但谈不上青梅竹马,因为年幼的二人没有任何交集,沈亚世代从医,皇甫晴则沉迷武学,一动一静的二人对双方的童年模样都没有印象,不过命运无常,他们最终都成为了秘教成员,成为了一对几乎形影不离的拍档。他们相识的契机是什么,皇甫晴也没透露过。 “你盯着这里,别让他们离开,我要去处理道观。”皇甫晴在独孤麟奇耳边低语。 独孤麟奇顿时心慌无比,他哪有这种本领?要知道,房间里现在有一名恭莲队成员、一位宗正卿、两名秘教成员,其中一名的资历还远超自己,他独孤麟奇有什么资格“盯着”这些人?他刚想说什么,皇甫晴嗖的一声跳出了窗外,仿佛刻意留下难题考验他。 他苦恼地看着皇甫晴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中不免暗骂,刚才还被隐士打得半残的身子又生龙活虎了。 抱怨归抱怨,他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房间里的众人身上。显而易见,房间的焦点已聚在沈亚身上。这个文静的女子仿佛呼吸停止了,脸色非常凝重,好似一块沉重的石头。地板在微微向下凹陷出一曲弧形,她沉寂了许久,终于是发出了声音,那声音好像根本不来自她,而是源自灵魂更深处的拷问。 “酒馆的名字……现在那个酒馆是什么地方?” “酒馆就叫酒馆,至于现在……”彭雀迟疑了片刻,似乎说出这个名字犹如尊严,不过在沈亚的目光紧逼下,他慢慢开口道,“烟雨楼。” “烟雨楼?”沈亚显然不明白那地是做什么的,她盯着彭雀,想打探更清晰的位置。 听到这个名字的独孤麟奇大吃一惊。烟雨楼?他把目光移到了葵凉身上,那个娇小的男孩全身猛地一哆嗦,好似知道什么惊天秘密。独孤麟奇懒得自己思考了,他眼睛泛起微微的蓝光。 在发动智言指路的一瞬间,他感觉心脏猛然扭转成一团,一只无形的手在玩弄五脏六腑,仿佛拨弄乐器般缓慢地溜着指间。不好!今晚已经使用太多力量了!一阵头晕目眩,他故作无事地扶着一旁的桌子,好在其他人都在听彭雀说烟雨楼的具体位置,没意识到这边的异常。 他颤抖地呼吸空气,如果自己这幅样子被沈亚看到了,说不定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他拖过椅子,像年逾古稀的老人般迟缓地弯曲双腿,费尽千辛万苦把屁股挪到了椅子上,流了一背的冷汗。 “皇甫晴——”沈亚得知了烟雨楼的位置,转身寻找伙伴的身影,打算让他明日前去一探究竟,“皇甫晴呢?”环视房屋,书生气质的男子已然不见踪影。 “他去清扫道观的痕迹了……”独孤麟奇低声说。 “打扰各位,”见气场最强的皇甫晴离开房间,扁梁图的底气不由得足了起来,他站起身,向在教诲懵懂的下属,“此地距离道观不远,如若各位有什么事需要了解,还是择日为好。” 他这番话听上去是为了其他人,但何尝不是为自己? 他和彭雀刚在大理寺卿家门前纵了一场大火,就算彭雀保证绝不会留下证据,他还是胆颤心惊,更何况他们还把宝应给绑架到了道观,道观方才也失火,一旦有所疏漏,说不定就有证据能指正他的罪行,他现在做不了什么,只想尽快会到京城的家中,让自己的家仆作证——他从未离开府邸一刻。必须尽快统一口径!他心里盘算着该如何糊弄见钱眼开的家仆。 独孤麟奇轻轻点了点头。现在他们还在京城外面,再拖延下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而且这个时间,葵凉也要迎客了。他看向沈亚,想知道她的意思。 沈亚不愧是识大体的女子,她看了眼彭雀:“我们下次在哪见面?” “千乘楼。” 话音未落,窗户传来轻微的动静,是皇甫晴回来了。只见他眉头紧皱,飞速低语道:“锦衣卫已在搜查道观了,是钟烟庞政带头,此地不宜久留,都回京城。” 第257章 · 沈亚往事(下) 朝廷有意掩饰京城那晚发生的事,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让独孤麟奇意外的是,流传最广、猜疑最多的事既不是道观、京城城东失火,也不是大理寺卿的千金离奇失踪后又平安归来,而是皇宫发生了血案。 没错,血案。独孤麟奇在次日早上听到了个消息,之后就不断在房间踱步。 皇宫能发生怎样的血案?谁死了?凶手是谁?他情不自禁担忧沈朔霞的安危,又为离经叛道的念头感到羞愧不已。 灭族仇人……他不停在脑海中刻画这个沉重的印象,但无论怎样努力都提不起对她的憎恨之情。为何会这样? 他双手耷在窗台上,安详的京城暗地已风起云涌,他能看到那些图谋不轨的人藏掖着阴谋,步履匆匆的人,有多少是为了推翻这个王朝而奔波? “为何会这样……”他喃喃自语,视线落回到客栈庭园,几个卫兵一如既往站在门口。 忽然想起,再过两天,他就不得不接受命令前往北境了。下次见到沈朔霞是何时?他没有确数,智言指路也没法判断缥缈无望的未来。 他吸了口凉气,寒风中夹杂着春的暖意。 还有两天,只剩两天,除非倾莲公主政权在两天内覆灭,否则他就必须遵从募兵制的安排前往北方抗击苍言率领的反叛军,听说反叛军的另一个头目是深越王。 在武当帮助陈简进行调查时,他也较为全面地了解那段往事和深越王其人,深越王徐忠衡曾经有机会成为一国之尊,但最终在扁梁图和卞离的设计下沦为放逐者,在北方蛰伏三年的终于是起了反攻之心。想到深越王的事,他不禁觉得武当的那些日子恍如隔世,认识陈简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用力摇了摇脑袋,又舀了一盆凉水打在脸上,顿时清醒了很多。 叛军的事还轮不到他操心,他深知现在的自己必须弄明白他对沈朔霞的感情。脑中形成了一个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在第一次看到沈朔霞的时候,潜意识就明白她是灭族凶手,最深处的憎恶和恐惧经过了一系列心理催化,最终变成了畸形的爱意。 听上去是毫无逻辑可言的理论,但人的感情又有多少成分遵循逻辑结构?恨与爱从来不是泾渭分明的情感,它们交融在一起,形成了奇妙的失衡。 他一边吃着糖果补充力量,一边催动智言指路。提升脑力的玄妙之力究竟能帮助自己多少?他从来没有一个确数,或许思维无法用数值来衡量。他盘腿坐在窗前,冷冷的风刮在脸颊两侧,仿佛几道利索的刀子切断了脸皮下的血管。 必须想个办法……或许彭雀有门道让他潜入宫廷。 他站起身,出发去往千乘楼。 “真巧。”刚出门就撞见了皇甫晴。 皇甫晴看上去气色很好,仿佛昨晚根本没有发生拼杀,不过他的神情却低迷异常,独孤麟奇明白他精神萎靡的原因——他肯定很想单挑打败隐士,但隐士却死于四人的围攻之下——四人,不是别人以为的三人。 隐士可能到死都没意识到葵凉的存在,而正是看似娇弱无比的男孩给他造成了许多致命上空库,他的心脏被贯穿,脊骨被折断,脚踝也被划出了数道裂口。 一个强大而可敬的敌人,但最终倒在了秘教的小伎俩下。 想到昨晚的场景,独孤麟奇不免露出惭愧的眼神,同时他一阵紧张——连武功高强的谢如云都无法察觉葵凉的存在,倘若葵凉有心谋害他,或是皇甫晴、沈亚等等,他们该如何防范?而且葵凉是烟雨楼的人,烟雨楼前身是一间酒馆,酒馆是彭雀和方徊闲谈之所。这些千丝万缕的关系,难道皇甫晴早就清楚吗? “医女呢?” “她先行一步去千乘楼了,我们也走吧。”皇甫晴说道,“去千乘楼附近的一栋阁楼。” 独孤麟奇点头,他们四个人一起聚在千乘楼,说不定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何况皇甫晴的能力拥有相当强的泛用性,他完全能在数米外的地方窃听到医女和彭雀的谈话。 独孤麟奇走在皇甫晴身旁,问道:“你早知道烟雨楼的前身是酒馆?” 皇甫晴淡然一笑:“可能吧。我的直觉向来可靠。” “你是指让葵凉加入秘教?” “没错。”皇甫晴得意地点头,“我已经让他想办法调查那个酒馆的事了,不过我并不觉得酒馆很重要,京城里,商铺更迭不止的现象太常见,那恐怕只是个普通酒馆。” “恐怕……”独孤麟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停顿了许久才道,“方徊是恭莲队的人,也是秘教的人,没错吧?” “目前看来是这样的。” “那他到底是那边的人?” 皇甫晴听到这个说法,忽然哈哈大笑:“稚泣,你好像弄错了一些事,恭莲队和秘教从来没有什么冲突关系,方徊可以既是公主的卫兵,也同时可以是游走江湖的杀手——这矛盾吗?都是取人性命的事,无非一个被动,一个主动。” 独孤麟奇觉得皇甫晴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秘教或许与朝廷的治安观念相悖,但与恭莲队没有对立的理由,除非秘教的人想杀死公主——现在。他捏紧拳头,想再一次见到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她为何要下达屠杀的命令?为何是独孤远山? “方徊的玄妙之力是什么?” “他,没什么特别厉害的能力。”皇甫晴沉思许久,想是否要把别人的力量告诉独孤麟奇,思来想去,觉得方徊反正已经失踪多年,多半是死了,于是说道,“‘收获影镰’,只要被他那柄镰刀的铁链尾贯穿身体,镰刀就能割下受伤者的脑袋。” “跟生死剑有些相似。” “生死剑?哦……武当掌门的剑。确实差不多,不过生死剑能用别人的性命代替,收获影镰只会割断被铁链胃贯穿的人,论准确程度,他的玄妙之力要厉害许多。” “方徊和医女是何时结为连理的?他们是一起加入秘教?” “怎么可能,”皇甫晴笑道,“别忘了,秘教的每个成员出生月份都不相同,怎会恰巧空出两个位置呢?” “那是谁先……” “沈亚。之后才是方徊,方徊之后便是我。” “你是说……” “他和我都是槐月,我算是他的接替人吧!” “你知道得真清楚。”独孤麟奇感慨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五年?十年?——应该更早吧,我加入秘教的时候,你已经是槐月了。” “怎么?”皇甫晴眼中闪着打趣的光泽,“为何这么说?你觉得我是秘教教主?” “你总说自己不是。” “我的确不是,”他难得认真道,“我加入秘教已经相当晚了。” “这也是你的说法。” 皇甫晴轻咳一声:“还是别探究谁是教主了,这也是秘教的规矩,你不会忘记了吧?” “我没忘。” 其实从很早开始,独孤麟奇就认定皇甫晴就是教主。 皇甫晴几乎认识秘教的所有成员,而且他知道露月死了,所以才让葵凉接替露月的位置。显而易见,他对秘教的情况了如指掌,这个神秘而隐晦组织的一举一动都由他掌控,况且他尝尝带来“教主”的口信,让其他人做各种事。 各种迹象都能说明皇甫晴就是秘教教主,除了年龄,他今年才三十,他若是创始人,就意味着,他十岁出头便建立了秘教——这不现实。 第258章 · 北,袭击(上) 袭击是突然开始的。空中先是炸开几多绚丽的烟花,紧接着便是带火的箭镞,漫天而来,由于风阻,它们的速度并没有很快,但铺天盖地的声势顿时压垮了守城的士兵,一时间,仓惶逃窜的呼喊声盖过了将军们的命令,那些身坐骏马的勇猛将领撕破了嗓子禁止士兵临阵脱逃,可没有人听到,就算听到也不予理会。 沈以乐呆呆地注视静谧的星空被火焰点沸,太阳仿佛被箭射成了碎片,零散地飘散在空中。身前时汹涌而来的北境叛军,身后是溃不成军的雪冠军。沈以乐忽然意识到西朝的军队有多么羸弱。西太祖曾率领无坚不摧的西军击垮了一个又一个诸侯,这个国家由暴力和仁义的台阶堆砌而成,一晃三百余年过去,西朝的百姓安居乐业,他们渐渐忘记了战争的残酷,忘记了这个国家的根基和辉煌。 一点火光就能击溃一个部队的心智,一声重逢呐喊就能粉碎一个城墙的防御,士兵在逃亡,火镞在追杀。 没人能想到北境军会在今天发动进攻——因为他们已经停止推进很长时间了。麻痹的心成为了压垮斗志的最后一根稻草,在这个宁静平常的夜晚,火闯入了士兵们的瞌睡,将他们的梦中家园烧毁得一干二净。 “是敌袭!”糜舟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快去迎敌!” 他拉着沈以乐的手腕,借机揩油。 沈以乐木讷地跟着高大的他,两人奔跑在火光和月光的交相辉映下,两条抖动无常的影子掠过被烈火蚕食的城墙,一道震耳欲聋的号角从天边响起——北境军进攻的信号;城墙之内的北伐军也不甘示弱,躲在重重盾牌后的战鼓总算敲响,半困半醒的士兵像梦游一般冲出了城门。 北伐军和北境军的人潮撞在了城下,烧焦的尸体和发臭的血味顷刻间弥漫了整个占城。 “你还没睡醒啊!”糜舟不耐烦地向她吼叫。 沈以乐猛然瞪大眼睛。她想起自己应该做什么了。胡一将军给武者们安排了单独的任务,其中两百余人加入正面战场,与普通士兵一同抗击北境军的人海冲击;另外的精锐则要绕过正面战场,直取北境军赖以得胜的巫术师阵营。巫术师拥有左右战场的力量,必须尽快找到他们,并且铲除。 “朝廷那两位荣侠客呢?”沈以乐问。 “他们先行一步了,我们快跟上。” 沈以乐紧跟糜舟的步伐。 她虽然没有晚上去糜舟“屋内一叙”,但私下还是找他打听了关于巫术的一些事。糜舟巨细无遗将他所知告诉了她。狄禅宗这些年的研究发现,巫术确实和泽气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很可能是一衣带水的关系,巫术的威力比功法更为强大,但它也有一个特点,就是必须要很多巫术师一齐发动巫术,是一项复杂而浩大的工程,而北境军就是靠着巫术摧毁了平风关。只要武者们能揪出那些藏在山中的巫术师,叛军便不攻自破。 沈以乐骑上快马,和糜舟并肩在火光通透的夜色下,一些后来居上的尊侠客很快跟上了他们的步伐,一行人浩浩荡荡冲向了战场边缘。 右侧是厮杀声不断的战场,北伐军虽然因被偷袭而遭受惨重损失,但毕竟人多势众,那些从噩梦中惊醒的士兵们像模像样地冲向了战场,两军士兵在战场中央焦灼,目前看上去难分胜负。 “集中注意!”糜舟提醒她,“我们要快些找到巫术师的藏身处。” “我明白,不过现在还感受不到他们的气息。” “他们躲藏得很好,”糜舟皱眉,环视这片斜向下的山林,“我们只能等他们施展巫术才能追踪到气息。” 沈以乐心怀愧疚地点头。对方使用巫术,也就意味着将有大批百姓要葬身于此,她不愿看到这一幕,但又无可奈何,除非她现在就能找到巫术师的位置。她竭尽全力将泽气的范围扩张到更远,但在方圆一百里的范围里,她都没能感应到巫术师的存在。 他们到底在哪?还是说,叛军并没为今晚的奇袭准备巫术师? 她不安地瞥向战场,局势还处于你来我往的对峙期,不知过多久,这个平衡才会被打破。 “他们怎么还不动手?”糜舟一改往日浪荡的性格,认真得像是换了个人,火光将他策马奔腾的英姿烙印在幽深的森林里。“吁——”他勒住缰绳,跳到地上,沈以乐几乎在同时停住了马奔,跟在身后的数十名武者见状,也停下脚步。 “感觉到了?” 糜舟与沈以乐相视一笑。他们,两名荣侠客,的敏锐程度明显超过了后头的一群尊侠客,虽然两人往日相处得非常不愉快,但此时还是有英雄所见略同的喜悦。 “嗯,”她轻轻点头,“有人。” 高耸入云的树木仿佛把天空捅出了许多窟窿,月光顺着缝隙流淌了下来,这片森林很静谧,静谧得生出了一种诡异的氛围。沈以乐感受到了危险在靠近,她猛然抽出长剑,“都小心点!”她提醒周围不明所以的尊侠客们,并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袭击。 安静,寂静。繁盛的森林把战场的吵闹隔绝在外,沈以乐能听到自己的鼻息声。在这时,她忽然明白朝廷为何要调大量武者支援前线,他们的存在便是一种威慑,威慑巫术师不敢轻易使用巫术、暴露位置。 西朝想到了制衡巫术师的方法,叛军自然也有应对——而他们的应对,就是杀死所有武者。 忽然,一阵强烈的地震有目的性地朝他们扑来。 “闪开!”糜舟高声命令,摆好架势准备迎击敌人。 他不再遮掩气息,金碧辉煌的泽气顿时灿烂了黑暗森林。剑气化成千丝万缕的浮刃,瞄准了大地震颤的源头,下一瞬,五道绚烂的金光如炮弹般轰向地面,随着一声凄惨的哀嚎,双目通红的山神蛟窜出了大地,身上黏杂着泥土似雨般纷纷落下,黝黑的鳞甲挡住了糜舟的所有攻势。 第259章 · 北,袭击(下) “山神蛟……” 看到这个凶恶无比的山怪,沈以乐的记忆瞬间被拉回到数月以前。 乾山发现山神蛟仿佛是风暴的开端——一场席卷整个西朝的惨烈风暴。 当初只有武当的部分弟子被卷入其中,他们封锁了山脉,发现了疑似千手毒女的人,还有恭莲队的陈简…… 而现在,武林已彻底深陷战争的泥潭。最弱小的门派企图建功立业,在政权重塑中分得一杯羹;最强大的门派则想要保存实力,在后续纷争中保有一席之地。 直到这时,沈以乐才意识到她肩负了多么重的担子,她现在是武当的掌门。这个在中原屹立百年的门派,是生存还是毁灭取决于她的一念之间。诚然,她是朝廷为控制武林而扶持上位的掌门,但她还是掌门,掌门不分高低贵贱,她坐上了首把交椅,就要为门派负责。 山神蛟突出鲜红的信子,鞭挞空气发出狰狞的嘶吼,沈以乐看着周围的尊侠客,而尊侠客都看向她,这些见风使舵的侠客们在平日并不承认她的身份,可到了危机时刻,目光又纷纷落到她身上。 由你指挥。 他们用眼神把责任压了过来。沈以乐感到无助。她是武当的首席大弟子,但平日修炼的都是单打独斗的功夫,哪有什么领导才能? 她咬紧牙关。 “迎敌!” 命令越简短越好,说太多会暴露她在指挥方面的无能。这道命令下去,来自不同帮派的武者都没有明显的举动,他们当然理解沈以乐的话,可十多个人聚在一起,该怎么把这条山神蛟大卸八块? “你们几个!”糜舟大吼着拿剑指向木讷地两人,“去看住山神蛟的尾巴。那边的五个人随我一同砍下他的脑袋。”他转过身面向沈以乐,眼神坚定不移,“沈掌门,看它眼睛,它定然是受人操纵,那人应该在不远,你带着剩下的几人前去寻找——如何?” 糜舟给足了沈以乐面子,她感激地向放荡汉子点了点头,随后招呼剩下的两名武当侠客和另外一名小帮派的大手,四人越过山神蛟扫荡的范围,朝着山的高处跑去。 山神蛟发觉有人从身旁溜走,立刻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锐利得像剑一样刺入耳朵。沈以乐连忙运气阻挡,同时意识到这只山神蛟不同于野生怪物,它应该和东海龙王操纵的山神蛟类似,汲取了大量能量,能超常发挥威力。 耳廓变得有些湿润,是鲜血从耳朵里淌了出来。她暗地自骂反应太慢,并用手擦干血迹。 山神蛟刚准备阻拦他们,糜舟率领地突袭小队已登上了它的脑袋,刀光剑影闪过,山神蛟发出一阵哀鸣,不过操控者完全掌控了它的行为,它强忍着疼痛,拼命用汲取的气息治愈伤口。 无论如何,山神蛟这边算是牵扯成功了。 沈以乐左顾右盼。既然是操纵者,肯定会站在能鸟瞰战场的地方。 最高点,哪是最高点? 她和身旁的武者同时把目光投向相同的山峰。那里位置很好,离这大概两里的距离,茂密丛林构成了天然的隐蔽所,而且她能感觉到,强大的泽气正在山峰散发。 “跟上我!” 沈以乐强迫自己展现魄力,如果这场战斗的风头全被糜舟抢去,未来的日子会备受煎熬,流言蜚语…… 三名尊侠客立刻跟上,似乎是想在武当掌门面前有最完美的表现。沈以乐内心毫无征兆地产生一种征服的快感,她有些体会到身居高位的乐趣了。 他们登山的速度很快,在泽气的辅助下,几人如履平地,在杂草丛生的山林间穿梭,山神蛟已被甩到很后面,八个武者正在与狂躁的怪物较量,沈以乐借着余光观察底下的战况,山神蛟的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人类的智慧,它会躲开致命的伤害,也会硬抗无关紧要的摩擦,并不断伺机寻找杀死武者的机会。她看到两名武者因躲闪不及时而身负重伤,鲜血溅散半空,像是开了一红花。 她心头一紧,加快了上山的步伐。 “掌门,在那里!”一个武者指向了山头的一处隐秘树林。 循声望去,一道长袍的黑影在阴翳里摇晃——风吹拂起操纵者的衣角,暴露了他的位置。 “把他解决了!快!”沈以乐率先冲了上去。此举看似鲁莽,但都在沈以乐的考虑范畴,操纵者不可能孤身一人躲在山间老林,一定有人保护他。她一个箭步看似直取操纵者的项上人头,实则诱骗保护者出来。 另一个隐藏在树林里的人飞窜了出来,正中沈以乐下怀。 光影交错,两柄长剑抵在一起,火光拉出一道长而绚烂的气焰,沈以乐与保护者凝视良久,两人默契般同时向后退去,站定在丛林的两侧,保护者身后的男人也显出身影,他躲在漆黑带绿的衣袍中,一双通红的眼睛与山神蛟的大脑相连。 “不愧是武当的新掌门,力道果然非同凡响。”保护者神情自若地横剑站在沈以乐身前,挑衅道,“这可惜这点气力,连看门都不够格。” 沈以乐没有理会男子的话语。双剑互点让她对保护者的实力有了大体了解。 “他很强,你们小心。”她低声警告其他的侠客,“我缠住他,你们想办法除掉操纵者,那人说不定就是巫术师。” “是。”尊侠客们低声应允。 保护者张开双手:“请掌门出招吧。” “动手!” 沈以乐下达命令后就不再言语,身体随剑而起,峥嵘磅礴的青山墓抬掌既出,气浪势如破竹撞向保护者,风将他的衣袍压在身上,勾勒出了瘦弱的身型,他看上去不堪一击,却自信满满地站在青山墓前。 沈以乐双手一挥,金针飞窜出去,藏进了席卷落叶和杂草的风浪,为不让对方察觉自己的真正意图,她甚至没在金针中注入泽气——这是一次性的攻击招式,如果她想收回金针,只能老老实实逐根捡起,而生死之间,对方显然不会留给她补给的时间。 保护者没有动摇,他忽然单膝跪下,右掌猛然拍向地面。 一阵钟鸣随山崩地裂同时响起,青山墓的浪潮拍,打在了坚不可摧的金钟罩上。保护者露出笑容,刚准备开口嬉笑青山墓的弱小,富有血色的脸突变成一片惨白。 中了!沈以乐暗自呐喊。 金钟罩挡住青山墓,却遗漏了两根金针,金针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刺入保护者的胸膛,钻进、穿过,两道细小的血迹从他的身后飙出,他的身体沿着血液划出的抛物线,向后倒了下去,他的脸还来不及转为惊愕便失了性命。 原来是虚张声势……沈以乐红扑着脸颊。 她误判了对手的实力,害得自己胆战心惊。 不过无可厚非。这是真正的厮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身边不会有医者,不会有观众。 解决了一个敌人,她连忙抬头看向高处,巫术师刚才还在那儿,一转眼就逃之夭夭不见踪影,身旁的四名尊侠客大概是追了上去,也消失在视野中。 她转身望向山底,山神蛟没再捣腾出动静,要么死了,要么钻山逃了,无所谓。 她松了口气,擦干额头的汗水,思索了片刻,朝操纵者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没跑几步,全身忽然失去了力量,双腿一软,竟狼狈平倒于地! 怎么回事?!她想撑起身体,可力量跟与自己较劲似地,一点点消失。右小腿忽然传来一阵麻痹感,随后,麻痹的痛感从小腿肚出发侵犯了整个身体,她连舌头都动不了,只能任人宰割地躺在地上。 为何……为何会这样? 她想睁开眼睛,上下眼皮不自主地黏在一起。 喘不过气…… * “苏比大人,她是今年的魁首。” “只会在竞技场卖弄招式的人。” 苏比抬起脚踩在沈以乐的脖子上。沈以乐没了往日的英姿,纤细的脖颈在脚板踩弄下一摇一晃,好像随时都会断开,她的脑袋深深埋进土里,泥巴涂满了漂亮脸蛋。 “也多亏中原武林培养了这些废物——都带走。” 第260章 · 看透 倾莲公主坐在皇位上,双瞳剪水的眼睛已装不下愤怒,她轻咬嘴唇,颦蹙的眉额挤出淡雅弧线。 钟烟庞政沉默不语跪在殿前,等待皇帝的责罚。 “三百二十七名武者,”静如止水的声音让人心慌,“死了两百三十八人,剩下八十九人,全部下落不明。” 她不耐烦地用食指敲打龙椅,好在是寒冬时节,龙椅上铺了一层厚实温暖的绒毛毯,否则死气沉沉的敲击声该多么让人恐惧? “你先前说要让给武者加上莫须有的罪名,让武林警醒,而现在——”倾莲公主猛然站起身,“警醒?现在是谁要警醒!”她罕见地大动肝火,一双脆玉般的手掌拍向龙椅,大殿内的回响久久不休。 钟烟庞政大气不敢出一声。公主的力道比外表看上去更加蛮横强劲,一声激荡竟让他产生目眩的耳鸣,他压低身体,几乎是伏在地上,鼻尖碰到冰凉的石地板,寒冷从脑袋灌进全身。 昨晚,钟烟庞政匆匆忙忙从道观废墟回到京城,才得知皇宫内遭到刺客入侵,稳如泰山的泰鸿多被对方杀死,而且刺客没留下任何踪迹,是时大理寺正派遣大批人手寻找宝应,结果就是,他们让刺客逃走了。 在公主面前行刺而后远走高飞,任何一个统治者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侮辱,公主也是如此。而且,今早从北方传来的急报不知怎地传入了公主的耳朵,北境武者全军覆没的军情给恼火的她火上浇油。 公主在用膳时摔掉了两碟膳食,拒绝进食——这是她掌权后头一次虐待自己的身体。 钟烟庞政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了,身旁都是缄默无语的大臣,好像任何一个出头鸟都会被送上断头台。所有人都是头一回见到愤怒的公主,冕旒后的脸颊微微泛红,看上去是个娇羞的少女。不过众人心知肚明,可不能被她的外表欺骗。谁能度量这张倾国倾城的皮囊里头装了多少坏水? “一个北境的蛮族,”她越说越气,声音也大了起来,在龙椅旁快步徘徊,黄袍被风吹得蓬起,如同绽开的莲花,“在孤西朝境内胡作非为,你们竟想不出一个办法——任人宰割!” 钟烟庞政一边听着公主发泄情绪,一边思索整理昨晚发生的事。 现在是内忧外患的时刻,固若金汤的京城已接连遭到两次行刺,一次死了皇帝,一次死了皇帝的侍卫,当务之急是加强对公主的保护——可公主这段时间总是让侍女离开身边,钟烟庞政不知该如何劝阻。 或许昨晚发生的事能让她明白,她已走出小皇帝身后的帘子,成了名正言顺的皇帝,她不该再任性下去。觊觎皇位的人会一翻再翻,从此全天下都可能成为敌人。 除了我。 钟烟庞政暗暗发誓,可发誓的声音却缺乏恳切和忠诚。 他倍感紧张,一滴汗水从脸颊滑落,落在玉石板上绽出水花。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公主还在滔滔不绝抱怨属下的无能。 他突然产生一种怀疑,这位张狂愤怒的公主是真情实感,还是表演给大臣们看? 他很快打消了不合逻辑的怀疑。现在国患当头,公主作为统治者应该表现出绝对的镇静和统治力,而非像小女孩一样啰啰嗦嗦、不停撒泼。积蓄多日(甚至多年)的负面情感已成决堤之势,终于是在自己遭遇行刺后爆发了出来。 他了解公主,这个从来不苟言笑,面无表情的女子其实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她经历的磨难太少,靠着出乎意料的夺权成为了西朝的统治者,但她还没做好准备。 临时召集大臣的上朝并没讨论出行之有效的反击方案,众人不过是听公主怒骂了半个时辰,最后,公主看上去是精疲力竭了,她摇摇晃晃地摆手示意其他人退下,没等大臣们退出大殿,她就在侍女的搀扶下先一步离开皇宫,回去行宫休息,把北境和刺客的大麻烦丢给了文武百官。 事情要一件件解决。钟烟庞政心想胡一既然还没败退回京,说明北方的情况还在可控范围,先得把京城的危险扫除。 他立刻追上已走远的中书令徐思佑。 “徐大人,”他笑容满面地叫住中书令,“听说公主遇刺时,您在场。” 徐思佑低头看向矮个子,露出意外的表情,似乎是没想到钟烟庞政会找自己。为了不让两人的身高差造成尴尬,他指了指一旁的庭院。 “去里面说。” “随大人意。”钟烟庞政明白徐思佑的善解人意,不过他不需要这方面的同情。 两人在萧条的庭院就坐,钟烟庞政最先说道:“大人可曾见到刺客的长相。” “长相瘦弱,身型单薄,看面相像南方来的。” “南方的刺客……” “也不一定是南方来的,”徐思佑立刻纠正道,“只是可能。” “大人可否具体描述一下他的长相?” 徐思佑闭上眼睛思索片刻,摇头无奈道:“昨晚光线太暗,我也被吓得不轻,没看清他的长相——侍女之后也到了,她可能清楚。” “原来如此,我待会儿去问她。” 实际上,钟烟庞政早就从侍女那得知了刺客的长相。 他心想,中书令见着刺客的时间远长过侍女,他真的会不记得吗?侍女说过,昨晚的灯光足够一个普通人看清刺客容貌,况且那厮没有隐藏面容的意思——可能是假的。无论如何,中书令应该能描述刺客的外貌。而中书令的借口暧昧含糊,他说光线太暗——谎言;被吓得不轻——也是谎言。距离遇刺才过不到一天,这个老家伙的面容里没有一丝憔悴和恐慌,生活依旧。他根本没被吓到! 钟烟庞政默然点头,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中书令认识刺客,或者说中书令知道昨晚公主要遇刺。 不可打草惊蛇,中书令还不知道他看透了真相。 “中书令这几日就好生休养吧,别在半夜三更觐见陛下,太危险。” “多谢你的提醒。”徐思佑整日事务缠身,他不想和恭莲队交谈太久,以免露出不必要的破绽,于是他起身便向钟烟庞政道别。 后者没有挽留,目送中书令离开。 第261章 · 何人称帝 钟烟庞政和徐思佑…… 从大殿离开后,扁梁图留了个心眼,悄悄摸摸地回旋到大殿侧旁,想观察朝中重臣得知北伐失利后会有怎样的反应,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可能成为未来朝中政局变动的前兆,不过能站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各个都是精明的老狐狸,大多数人只是简短用眼神交流,没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派别和联盟。 扁梁图怏怏而归,忽然发现不远的庭院后走出两人。 他们为何会走在一起? 扁梁图站在隐蔽的柱子后凝视徐思佑。 中书令从未传出一点瑕疵的传闻,始终洁身自好,不参与朝中的任何纷争,多年以来一直尽心辅佐大言绝帝,后来的小皇帝,包括现在公主,在朝中颇有名望。但这并不意味着中书令没有偏向,他很可能只是隐藏得很深。 钟烟庞政是为拉拢他才找他谈话吗?他是聪明人,应该明白徐思佑的中立立场不会动摇。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扁梁图深思熟虑,想到昨晚公主遇刺时,中书令也在场,他寻思钟烟庞政或许想打听刺客的事。 扁梁图也好奇刺客的身份。能在皇宫杀死弓箭手,绝非一般武者的身手,或许与秘教有关系,无论如何,他很感激刺客分散了朝廷的注意力,朝中目前调动九成人手调查行刺一事,全部是这些年颇有功绩的将领和锦衣卫,更多的士兵集结在皇宫周围保护皇室成员——主要是保护公主,并暂时将道观火灾抛去一边。 但他清楚,刺客一事拖延不了多久。道观里毕竟也死了个恭莲队,想必钟烟庞政是碍于公主的心情才没有汇报,相信过不久,公主就会知道,恭莲队再损了两名成员。 她还有多少奴仆可供奴役和驱使? 想到公主的庞大势力正在逐渐瓦解,扁梁图不禁心生怜悯,不过他很快将世人皆有的同情心粉碎。面对这个神鬼莫测的掌权者,他不能有任何松懈,眼下说不定还在公主的掌控之中——尽管不太可能,但决不当大意! 他迈步离开皇宫,打算找个时间与皇甫晴好好谈谈。 道观事发后,他便异常谨慎,生怕贸然行动会将秘教、彭雀反叛等事牵连而出。今日不适宜见皇甫晴,恭莲队遍布京城的眼线肯定会盯紧大臣的行踪。明日也不行,后日……?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所有的日子仿佛都被划伤了红线,他不能轻举妄动。 没多久,他平安无事地离开皇宫,忽然觉得轻松了不少。以往每次进入皇宫时,都能感受到泰鸿多的视线,如今那个老家伙总算死了。 不过,轻松还没能遍及全身,他又感觉一阵乏力。京城的空气仿佛被昨晚的火焰灰烬笼罩,四处可闻呛鼻的气味,烟雾模糊的视线,人烟稀少的街巷里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卫兵,锃亮的甲胄将日光发射到全部角落,放眼望去看不到一角阴影,另一种形式的烈火降临于这座都城。此后的行走麻木得丧失了现实感,只剩下一堆若有若无的重叠幻影,京城、道观、京城、道观……反复无常的幻觉让他一度作呕。这个肥油的男人踟蹰在空巷中,似酒鬼般飘荡。 他恍惚转过身,看到沐浴在日灼下的皇宫散发出神圣光辉。一个突如其来的现实撞入他的脑中,粉碎了眼前的美景。他的内心产生了危机感,前所未有—— 一场王朝的覆灭或许近在咫尺了! 千年历史洪流而过,有些王朝苟延残喘,最终倒下;而还有些则毁于一旦,毫无征兆。 西朝似乎两者兼具,岌岌可危的北边防线和动荡不安的京城,它既可能一夜之间改头换面,也可能被打得溃不成军,最后只能惨淡收场。无论如何,作为宗正卿的他必须为未来打点了,如果西朝扛过了这次国难,他也很难逃过公主的清算,换言之,他唯一的生机是公主倒台,而他则如蛔虫般依附上心的皇权。 可谁能成为那座皇宫的新主人?苍言、徐忠衡?实话实说,他并不欣赏其中的任何一位。他们的伟大宣言不过是脱离现实的幻想。选贤举能?西朝百姓有上千万,他怎么选得来,举得动? 扁梁图虽不了解苍言其人,但他看得很清楚,无论苍言的承诺是否真心诚意,都将在夺权后化为泡影。西朝的体量和信息传递的速度注定这个国度的统治充满风险和强权。 他一瘸一拐,旧日战场造成的伤痛找上门了。昨晚的断腿虽然修复,但痛觉却深深烙在心头,今天他每次抬起右腿时都会产生一阵后怕,生怕又会有冷箭飞出将腿射穿。 他皱着眉头,看向自己的右腿,坏烂的脚踝仿佛长了出来。他感觉一阵恶心。 恶心不仅来自幻象,还有很可能成为现实的将来。他从心理上排斥北境的蛮夷之人入侵西朝,这座文明古国为何要向他们敞开大门? 可还有他人能成为新帝? 他心中呼唤。 如果再早三年,他肯定毫不犹豫成为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可长达三年的提心吊胆消磨了所有激情,他整日为阴谋和往事劳心费神,失去了登上世界之巅的能量,如今,担任人人敬仰的宗正卿已是最美满的人生。 “还有谁呢……”他喃喃自语,视线投向南方。 在都城北迁之后,西朝的政局就发生了无法逆转的变化,作为曾经的政治中心,南方已经失去了抉择的话语权,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南方应该意识到了,这是一场夺回话语权的战争,他们可以放弃,成为北方人奴役下的臣子;也可以揭竿而起,夹击京城。 南方……扁梁图眯起双眼。那里住着老狐狸们的子孙,他们现在是如何打算的?在黄河决堤的那段时间,南方就已经发生了几场无关痛痒的造反,虽然没对西朝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也能从中窥见南方的态度,他们或许也在等待造反的时机。 他回忆过去的几个月,发现南方确实没有太好的独立理由,唯一能算得上机会的就属东海龙王一事了。 南方人可以借着此事小题大做,向国库索取大量用以“支援”的银子,一旦双方闹翻,再明里暗地添油加醋,南边因龙王作祟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便会率先举起反旗,届时再推波助澜,南方起义说不定就形成规模了。 目前来看,南方人没有抓住仅有的那次机会。 想到这,扁梁图的心脏猛地紧缩。 第262章 · 越狱(上) 风吹进了骨髓,啃噬般的痛感从脚跟传到了头颅顶,沈以乐猛然睁开双眼,惊慌失措地确认自己现在的位置。她还记得昏迷前发生了什么,全身乏力仿佛是前一秒发生的事,记忆立刻从过往衔接到现在,她左顾右盼,发觉双手被铁链锁在背后,身上穿着的铠甲已被解除,只剩下无法御寒的贴身衣物。 她用力动了动手腕。 解不开。 她流下惊慌的汗水,借着不知从哪透进来的光线打量身旁。 到处都是沉睡的人,有些人似乎已经被严寒悄然无声地掠走了生命,只剩一具冰僵的尸体躺在地上。 这是哪里? 她想汇聚泽气轰开枷锁,但使不上劲,这个地方蕴含着某种压制泽气的力量,每当她想要凝聚泽气时,泽气就像退潮般向别处洒开,竹篮打水一场空。她无法使用泽气,即便身体高处常人许多,还是没法在严寒下待太久。 她意识到自己被囚禁在某个地方了,但无法确认方位,连牢房的大门都看不到,阴冷惨淡的光线只能轻微勾勒出他人的身体线条,寥寥几笔,黯淡敷衍。 她挪了挪身体,意识到连双腿都被束缚于地,不过还有一点点移动的空间。她想方设法,摆出羞耻的姿势用膝盖顶到了旁边的人,身旁的人还有正常体温,不过寒冷成了他的甲胄,冰冷覆在身上,看样子是撑不了多久了。 “喂!”她低声呼喊,“醒醒!”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他侧着脑袋躺在地上,身体扭曲,脸恰好背对沈以乐。 牢房里有人听到了她发出的声音,很快用“哼哼”的喘息回复她。 “你也醒了?”她尽可能压低声音,细语像条线一样传到了牢房另一头。 “你是……沈以乐?” “雅休?!” 在这儿听到熟人的声音,不知是福是惑。她瞪大眼睛,想看清那个偏执的狄禅宗弟子的容貌。他因在武林大会下重手,自授冠仪式后就少与她和稚泣交集,没想到能在这遇上。 “这是哪?”她问。 “叛军,把我们关起来了。” 一声带血的咳嗽从牢房另一头传出,沈以乐和雅休同时看向那边,并低声呼喊咳血者,但那人没再发出一点声音,大概是死了。 两人沉默了许久,都在为自己被活捉而感到羞愧不已。沈以乐这才意识到,突然出现的山神蛟和“不慎”暴露位置的操纵者都是诱饵,她被调虎离山,各自落入了陷阱,想必跟随自己去杀死操纵者的四名武者也难逃一劫。 “这里关了五十人。”雅休告诉她,“我数过了。” 她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雅休说得没错,这间破旧不堪的牢房里挤着正正好好五十人,他们看似随意地被枷锁禁锢,实则颇有讲究,任何一人都没法帮另一人解开手铐和脚拷,每人的间距都控制在恰到好处的范围。当她看透了这番精心设计后,更加绝望无助。北境人可能早就准备好这样的牢房了,请君入瓮。 “有办法逃走吗?”她的声音在打颤。一些来自恐惧、一些来自寒冷。 “我也刚醒过来,”他叹了口气,“使不出力。” “我也是,是这个手铐。” “这是地牢,恐怕跟京城的‘深水地牢’一样,专门压制武者。” 沈以乐半晌没说话。叛军打算对他们做什么?杀死他们?如果真想他们死,何必大费周章把他们挪到这里?在昏迷的时候就能下手了,现在反而增加了几分危险。 又一阵寒风从孔隙里吹进,将近五十人呼吸释放的热量并不足以温暖身躯。 “我们要冻死了。”她焦急地说,“你先把其他人都叫醒!” “好。” 沈以乐又用力顶了顶身旁的人,他猛得抖动一番,倒吸一口凉气惊醒了。沈以乐连忙叫他噤声,并把现状概述了一遍,让他快些把其他人都叫醒。那人很快冷静下来,学着沈以乐的样子用膝盖撞向另一边。苏醒如火焰燎原般传递开,很快,活着的人都醒了,粗略数去有四十几人。 尽管沈以乐让大家保持安静,但四十多人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声响,铁链哐当声惊动了静谧,一阵仓促的脚步从沈以乐左侧传来,吱吱呀呀,一扇先前没能发现的大门徐徐大开,光芒顿时洒向牢房,沈以乐这才看清,他们处在四壁围岩的牢房里,唯有开门处有一条通向光明的通道。 “先把简单的做了。”从外面传来的男子的声音。 话音刚落,两名身穿甲胄的士兵就踏入房间。 “那个。” 又是那个男人。 只见门口映射出一身巨大的斗篷,从斗篷里伸出一只手指,指向牢房的一处。 两个士兵听到命令,立刻踩着武者们的身体走向目标,在一阵咒骂和惨叫过后,被选中的武者被士兵们控制。 “你们要干什么?!”他大声呼喊,脸露在光明下的瞬间,沈以乐认出了他,他是刚才跟这自己去找操纵者的一员,来自武当。“放开我!放开——!”看得出他想使用泽气,但无能为力的样子颇为滑稽可笑。 沈以乐紧皱眉头。被带走的男人肯定没有好下场,他们就要这样任人宰割吗?绝不能!但有什么办法?她回想男人被带走时的细节,士兵们没给他使用泽气的机会,在这里没法逃跑,一定要出去才有机会,可出去要面对什么? 她想不出办法,只好低声问旁人,让靠门近的人找机会看看通道里的情况。 很快,前头的情报就传了过来,通道似乎是通向外头,至少是条上坡路。 如果是上坡路就有逃跑的机会,地牢的压制力量将会大大削弱,被带走时是唯一逃跑的机会。 大门再次关上,人们不再低声低语,而是高声讨论现状,并想方设法弄断枷锁。沈以乐也没法再和雅休交谈,她默不作声地听人声嘈杂,心中浮出了一座天平——她要不要把逃离的唯一机会告诉其他人? 大门再次打开,又一个武者在反抗中被带走。 她大概看懂了北境人带走囚徒的顺序——从弱小的武者开始,后续的人会越来越强。轮到她还需要很久,她甚至可能是最后一个离开牢房的人,如果她把逃跑的机会告诉别人,别人就会尝试,无论成功与否,叛军会更加谨慎地看管后面的武者,她的逃亡几率会一次比一次渺茫。 她想了想,咬紧牙关。 “都听我说!” 牢门的隔音很好,外面听不到里头的声音。 “别在这里浪费体力,这是深水地牢,我们武者无法使用泽气,要想逃走,只有上坡时才有机会!” 第263章 · 越狱(中) 贞诀仰天观望了许久。 占领墨州后,他久久无法习惯这片天空——缺乏北境气质的狭隘天空,两轮明月像两盏烔热的火烛,散发出的光芒把空间占据得格外拥挤。 他伸了个懒腰,低头看到遍布荒野的尸体,夹雪的寒风迅速将死去的武者掩埋,浓重的血味却漫在空中无法消散。手下们已经制作了四十二颗古道翡心,他们将那些剔透的心脏送到面前,再由他将质量不一的心进行结束。 他已经对这番工作熟稔,先前对制作结束翡心的新奇化为了厌烦和疲倦,他不断重复相同的工序。好在一颗又一颗翠玉结在细嫩的枝干上,稍稍激发出了一些成就感,否则他今天肯定不打算继续下去。 “还剩多少人?” 明知故问,不过问出来能让心里好受些。 “大人,还剩四十七人。” 贞诀点头。 远方的树林传来一声惨叫,意味着一个武林新星就此陨落,今晚已经听到许多声相同的惨叫,其中不乏咒骂与反抗,不过都是徒劳,尹萨和苏比有办法把他们关到这里,自然有办法让他们无法逃脱。 尹萨今晚做得非常好,战术成功,但损失也相当惨重。西朝只知道北伐军在一夜之间损失了上百名武者,却不会知道,北境军失去了更多精锐士兵。为了让山神蛟拥有足以匹敌荣侠客的力量,尹萨悄无声息把大批精壮士兵送入蛟龙口中,这件事只有寥寥几人知情,就连外出的苍言都被蒙在鼓里,他回来后只会知道,今晚为了活捉武者,三千二百七十六名青年英勇牺牲,但他绝想不到,他们死在了自己人手上。 贞诀注视眼前壮大如树的结束翡心,不经意间露出了笑容。 巫术师在北境的地位相当微妙,曾经他们是北境之地炙手可热的存在,直到无知自大的前辈们将性命送给了雪啸,他们的地位一落千丈,各部族为了不让掌握神秘力量的他们团结,分别开出诱人的条件,心有灵犀地从内部瓦解了巫术师。他们既被人忌惮、又被人唾弃,北境人觊觎巫术的力量,却深知唯有天选的巫术师才可使用。 他们是北境矛盾的根源,而现在却不一样了。 结束翡心折射着月光,绚烂在贞诀脸上。结束翡心一旦完成,他将能畅通无阻地使用“核溶”,战争将变成毫无悬念的征服,他希望哪个势力消失,核溶就能将那片区域连根拔起,眼前这株翡翠般美丽的树木拥有毁灭天地的力量,而现在,他紧紧把它握在掌心。 “大人。” 遐想之时,又一颗古道翡心送了过来。 这个死者的力量已接近荣侠客,相信再过不久,那两名荣侠客的心脏就会奉送到面前——沈以乐和糜舟。 “巫术师,怎么样了?”尹萨走了过来。 “完美无瑕。”贞诀自豪地向他介绍自己的杰作。 尹萨站在这株足有人高的结束翡心前,细细端详了片刻,随后低声说道:“用这些发动‘核溶’,结果会如何?” 贞诀摇头道:“拿十尺木梯登百丈阁楼需要多久?” 尹萨一愣。 “不切实际。”贞诀道,“‘核溶’不同于普通巫术,力量多则威力大。要想发动‘核溶’,必须要达到足够的能量,”他指着翡心树,“这些大概只有六成。” “六成……一个荣侠客的心够几成?” 贞诀凝视翡心树许久。 他们提前做过计算,但实际情况和纸上谈兵有所不同,随着越多费心联结在一起,这棵树拥有的力量已远超预估,在此之前,他觉得至少要百名武者才够发动一次核溶,眼下似乎能大大缩减人数。而且荣侠客到达的境界与后续的武者有天壤之别,加入他们的心脏,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现在还不清楚,不过至少会超过三成。” “三成!”尹萨愕然。 四十多个人才凑足六成,仅一个荣侠客就能达到三成?他懊恼一个时辰前没能把朝廷的两名荣侠客活捉,他们在昏迷前选择了自尽,反应很快,是身经百战的武者,倘若能得到他们的心脏就好了。 “可能更多。”贞诀笑容满面。 “好,很好!”尹萨兴奋地说道,“那就不止一次核溶了,两次——如果能活捉更多武者,三次、四次都不再话下。” “没错。”贞诀冷静地点头,心跟着尹萨欢呼雀跃。 北境军可以毁灭京城,如果西朝企图逃走,还能断绝逃兵的后路,直到他们投降。而且连续发动多次核溶,西朝根本无从判断他们还能“重蹈覆辙”多少回,这个国家会陷入彻底的恐慌和暴乱,一声铁蹄就能碾压百姓的心智,让他们彻底臣服在北境人脚下。 尹萨转身对士兵说道:“快去,把荣侠客的心脏取来!” “小心点,”贞诀警告道,“他们不比得尊侠客。” “我知道。” 尹萨虽这么说,但不以为意。什么荣侠客?今晚和苏比联手使些雕虫小技就让四名荣侠客统统显出原形——两个死亡,两个成为阶下囚。他跟着士兵一同走向地牢,想亲眼见到苏比取出荣侠客的心脏。 他加快脚步,很快与士兵来到地牢口。 苏比正准备下去选下一个武者,听到尹萨的脚步声,他转身问道:“尹萨大人,何事亲自前来?” “先杀个荣侠客。”尹萨凑到苏比耳边低声说道,“看看一个荣侠客能增幅多少。” “没问题,不过请大人站远些,”苏比挽起血淋淋的衣袖,“他们反抗得很激烈,抓荣侠客出来可能会出人命,一定要小心。” “不能用毒麻痹他们,跟之前一样?” “血焚?”苏比耸肩,“那东西会让心脏骤停。” 尹萨无可奈何,只好老老实实地站到一旁,目送苏比走下台阶。 苏比的脚步很沉稳,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让尹萨感到紧张,他发现自己竟不自觉地流下冷汗。他轻视荣侠客,但苏比还是谨终慎始。苏比不愧是苍言大人信任的手下,他暗暗赞叹,忽然明白为何苏比在出使京城失败后那般烦躁,那大概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挫败感吧。 * 寒气逼人的步伐随牢门大开涌入屋内,来人看了眼沈以乐,又看了眼糜舟,最终迈向前者。 第264章 · 越狱(下) 沈以乐脑袋一空,只剩困惑——为何就轮到自己了? 她像人偶般被斗篷男抓了起来。 身体轻飘的她让苏比感到讶异,他还以为接下来将是一场恶斗,想不到这个心智未熟的丫头似乎早早放弃了抵抗。 不过,成为荣侠客的人应该更明白生命可贵,她会束手就擒吗? 苏比警惕地锁住她的手腕,暗地汇聚泽气压制她的行为,就算囚徒忽然反扑,苏比也有把握在瞬间控制局势。 这道漫长的阶梯似乎永远走不完,一条生死与共的桥梁。地牢一视同仁地对泽气进行压制,苏比也难逃其遏,他的泽气在一点点恢复,身旁的沈以乐何尝不是如此?他放慢了步伐,月光下的血染雪地就在眼前,再登上十步就能离开地道,他从沈以乐眼中看到了恢复神智的光芒。她很快就会反抗,会使出最为自信的招式。苏比压低了气息,自己的存在变得似有若无。 第一步。两人同时登上一层台阶,苏比看了眼沈以乐,沈以乐看了眼苏比,一次简单的对视,双方的意图都赤裸地表露在外,一方要逃跑,一方要捉住。苏比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不过这只是做给沈以乐看的,他忽然没了十足把握。朝堂失利成为刻骨铭心的耻辱,他知耻后勇、修炼功力,信心却只减不增。多年待在北境一隅,他对西朝武林的实力已失去了整体性把握,西朝拥有超出理解的高手,在黄蜻没把那人的情报送来之前,他无法摆脱阴霾。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心猿意马地迈开步子。 第二步、第三步。相安无事,剑拔弩张的气氛化成长矛刺进了两人的心脏,每上前一步都会给身心带来沉重无比的负荷,一座雄浑的山压在他们的肩头,几步距离外是松懈快活的北境人,他们无忧无虑地分享胜仗后的喜悦,全然没有察觉这边的肃杀。苏比无奈地摇了摇脑袋,意识到了北境军的某些不足。 第四步。沈以乐悄悄运作了一下泽气,很短的一瞬,短到苏比无法察觉。事情出乎意料,但她很快镇静,在生死之间,她总算摸到了逃脱的筹码。对方前行的速度很慢,说明他没有完全的把握控制自己,换言之,他与自己的实力接近。她有逃跑的机会,但何时是最佳时机? 第五步。留给沈以乐思考的时间不多了。她不留痕迹地张望外头。这么多武者在一夜之间被活捉,北境拥有荣侠客实力的高手肯定超过两人,带她出来的这个人有荣侠客实力,外面应该还有几个,双拳难敌四手,而且她还没弄清自己为何会突然被麻痹。如果想要顺利逃脱,其他武者的帮助必不可少,她别无选择,只能想办法返回地牢救出其他人,可折返地牢和自投罗网有区别吗?逃跑的希望顿然熄灭,她双眼一黑,呆呆地被推上台阶。 第六步……第七步。珍贵的时间被恐惧挥霍,她轻咬嘴唇,鲜血流出的同时清醒了大脑。决不能就这样放弃!她飞快思索对策,地面已低于鼻梁,再往前就是奈何桥,一个疯狂的对策在脑内萌芽成形——第八步,接下来会发生的种种情况化成摆放整齐的画卷,死亡威胁把她投入无比清晰的领域,只消一眼,她就把所有画卷了然于心。 第九步! 青山墓在瞬间从掌心喷发,山崩地裂的气浪如两条出水蛟龙,一条掀起烟尘冲向雪地,另一条贯穿隧道直通地牢。苏比没料到沈以乐要摧毁整个地牢,他连忙张手想要挡住青山墓,可庞大的力量早顺着大地冲向深处,就算是苏比也无可奈何。他慢了半秒,等动起来的时候,通往地牢的道路已被碎成粉末的石子掩埋。 灵巧无比的沈以乐双脚同时起跳,像兔子一样蹿了出去,飞于半空时用泽气破开束缚手脚的枷锁,碎裂的铁制品烂漫在天空,和星辰共同构成一面闪耀的网。 她迅速扫视周围,浓稠的鲜血味让她险些作呕,地上遍布着胸膛豁开的尸体,晶莹剔透的雪花遮在伤口上,弱化了残忍血腥的冲击力。 她强迫自己不再关注死者,而是确认自己要面对多少敌人。 必须坚持一段时间。地牢既已塌陷,对武者的压制就不复存在,底下的人很快就会出来——但不可能立刻出来。 她趁着叛军没反应过来,径直冲向一个士兵,一掌敲碎他的头颅,同时夺走那人手中的剑。下一刻,苏比已腾空几步杀了过来。 沈以乐这回更加谨慎。 她还记得全身乏力是从右腿开始。大概是毒针。她当时把注意力放在寻找伙伴身上,没有注意暗处飞来的细小威胁,但现在不一样,一旦明白对方的手法,就不会轻易中招了。 短兵相接,四周的士兵纷纷让开位置,荣侠客之间的战斗绝非常人能参与,他们弄出的一点风波都可以轻易夺走弱者性命。 苏比并没有因地牢被毁而急躁,依旧沉着冷静地与沈以乐进行拼杀,这般出色的心理素质也得益于皇宫的那场失利。他会因失败而自责,但绝不会变成无头苍蝇,任何事都有挽回的余地。 他的每一招都充斥着杀机,能否取到沈以乐的古道翡心不再重要,尽快解决这个麻烦才是正解。幻影掠落,迅猛出拳,轰然一声巨响,苏比的拳头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沈以乐身后——砸向脊背。沈以乐感受到身后骤然膨胀的杀气,脚尖点地,曲腿旋转,划过流畅曲线的同时躲过了一击。 苏比的拳头带着剧烈的狂风,从她鼻尖擦过时带走了一块空气,她一时感到窒息。 泽气也属气的一种,一旦气息紊乱,功力便会显著下降。 她双臂如翅般张开,借住风压拉开距离,调整气息。 苏比像变戏法一样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拳头再次跟了上来。 两人交手两番,沈以乐就体会到了难以弥补的差距。和上一代的武者相比,她这代人在厮杀上就显得想当稚嫩,徒有一生本领却缺乏恰到好处的施展。嘶啦一声,单薄的衣服被拳头刺开了一道裂口,黑色的拳头和白色的雪花像两条缠绵一起的绳,纷纷鞭挞着她的身体。 差不多是时候了。 苏比左手往袖口一探,一枚沾有“血焚”毒物的银针便稳稳夹在指间。这是他们的人从鹰雀谷窃来的毒药,虽然实际效果和“焚”搭不上边,但能让武者丧失力量,生擒沈以乐就是它的功劳。沈以乐疲于防备,他看准时机,把毒针夹杂在骤雨般的拳头中,一齐打向了那副柔软的身躯。 拳尚未落,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苏比对这儿了如指掌,不等响声彻底传到跟前,他就看向了骚乱发生之地。 “军营?!”他忍不住发出声。 军营着火了。 第265章 · 南方佳人 立春已过,空气不再阴湿,暖意随太阳升起,纷杂错乱的林荫织网般落到地上,一场略带凉意的细雨过后,路面就遍布了泥泞车辙,笔直的道路在这些痕迹的视觉扰乱下变得弯曲蜿蜒,芳草簇拥的街巷是那般乱、那般脏,难看得让人想象不出它先前的模样。 齐盛然走下马车。 这里是西朝尚未迁都时的旧都大殿,野草像燃烧的火一样迫不及待地占领了墙壁,它们见风使舵把身体压在红墙上。 一面溃烂的墙根已长出新的枝芽,苍苍蛮绿破开了这面厚实的宫墙,红砖被杂草丛生吞噬,一点点褪去了光泽和威严,和身旁的石头一样平凡无奇。 这座落魄的皇宫正是南方权力沦丧的现实写照。它没有人看护,却有人看管。 两名高大的士兵挡住了齐盛然,他们认得中州太守的马车,不意味着他们允许太守随意进入故宫。迁都是一件非常浩大的工程,虽然朝廷早就将故宫的所有物品统统送往新都城,但还有些难以移动的无价之宝在坚守这片土地—— 透过敞开的宫门就能看到一棵苍天古树,如盖的遮天树冠夺走了周遭所有光芒,它贪婪而狂野地汲取太阳的能量,规模与日俱增。相传是先帝亲手栽种。无论是真是假,它都成为南方仅有的代表,有它在,西朝的百姓就不会忘记,这个版图辽阔的国度究竟从何发迹,这里是它的根、它的源。从某种程度而言,它是南方人的信仰,同时也是北方人的心患。 故宫里,类似的植株还有许多,包括一些难以挪移的假山,它们都需要人看管,更容不得外人破坏。因此所有进入故宫腹地的人都会被解除武装,就连保护太守的贴身随从们都不可进入。 “我想祭拜帝林。”齐盛然身旁空荡无比,有些不太习惯。 “大人,没有令牌,您无权进入此地。”士兵是北方人,显然对南方的太守没有太多尊重。 齐盛然微微一笑,从衣袖中取出士兵想看到的东西。 “大人……” “收下。”他命令。 沉甸甸的银子,比士兵的性命还沉上几分,士兵摆出一副强势的态度,无非就是希望得到这样的东西,而齐盛然早对这些凡俗夫子的贪婪了如指掌。 齐盛然抬起右手,将银子拍进士兵掌心,左手则紧紧将他的拳头捆成一团,士兵的手指仿佛成了绳子,一圈又一圈地缠捆银子,久久不愿放开,心脏跳动,掌心的热量够能融化它们了。 另一名士兵露出渴求的眼神。 “这些还不够你二人?”齐盛然反问。 士兵连忙低头道谢,让开了一条道路。可他们没欢喜多久,就发现太守身后跟上了一个皮肤黄褐的云林蛮族,她穿得非常精致而紧凑,尽可能勾勒出身材的装束让士兵看了又惊又喜,一时间无法判断这人是从何而来,目的为何。 其中士兵突然害怕得不得了,生怕这棵摇钱树会被蛮族杀死——他似乎失控了。 “大人小心!” 银子都没拿稳,士兵就拔出长剑朝女子刺去。训练有素、见钱眼开,在两种性质同时加持下,这道剑斩充满力量,他有把握能瞬间砍下太守身后贼人的脑袋,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的剑停住了,没有感受到任何阻碍,莫名其妙地停在半空,被划开的空气忽然噤了声。 褐肤女子的黑发被切断几缕青丝,不过她没有惊慌,镇定自若地凝视士兵。 “我……”士兵的脑袋有些发昏,他感觉头颅顶部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在深深扎根下去…… “她是我的人。”太守不悦转身。 士兵双手一抖,想开口求饶,声音和身体却不受控制,他的行动似乎是在贯彻自我意识,可从常理来说,现在的他绝不该如此——因为他非但没有停下,反倒继续朝身姿曼妙的女子刺去,进攻接连不断,可每当要伤到女子时,他就主动(或许是被动)地停下来攻势。 一次千钧一发会让人觉得心有余悸,可多次、反复地出现,那就沦为一场闹剧。士兵眼下就是如此,他的所有攻击都恰到好处地停在了有效之前,女子安然无恙地对他抿出笑脸。 大人!这是怎回事?!他惊呼求救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你听不懂我说话?” 太守故作恼火地叱责士兵,另一个士兵看到眼前的这幕惊慌不已,他了解自己的伙伴,一个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的家伙,明明得到了足够的好处,为何还要疯癫地对待太守的人?他难道想再讹一笔,赚得盆满钵满?他不是这样的人,一个十足的小人能认清形势,他无理取闹下去只会被太守杀死。 “快把他杀了!”太守命令另一个头脑清醒的士兵。 那人一愣,不知该如何向朝夕相处的同伴下手。 杀了他!他疯了!一个酷似自己的声音在情形士兵脑中回闪,他猛然抓紧长剑,刺向了陷入癫狂的伙伴,好像他本人也被什么东西操纵了。 两个总站在一起看守故宫的士兵就这样拼杀了起来,说不上缘由,仅是齐盛然的几声呵责,他们便扭打成团,一方的剑刺入另一方的身体,脸颊的肉被牙齿啃下大块,惨叫声随他们滚落阶梯而逐渐微弱,血迹浸到杂草堆中,瞬间被稀释得无踪无迹。 齐盛然心满意足地看着内斗的二人纷纷倒下,不由地揽住了红鹿的蜂腰。 “这也是气功的力量?” “大人,正是如此。”红鹿羞红着脸回答,她微微低头,发丝的香味被齐盛然嗅得干干净净。 “如果我也继续修炼……” “大人也能到这种程度,一定能。” “好、很好!”齐盛然大喜过望,他几乎想狠狠吻红鹿的脸颊,但强制恢复了矜持,“跟我来吧。”他再也没回头看一眼尸体,自负傲慢地踏上了通向帝林的路。 两具缠打在一起的躯体因死亡而失去力量,他们纷纷松开双手,无力地瘫陷进松软土壤。 在无人发觉的丛林深处突然响起微弱的噗呲一声,尸体脑门迸射出黏糊的深黄色液体,随着越来越多液体混杂着血液汩汩涌出,几只缠绵在一起的乳白色虫子蠕动细小的足,悠悠然然地爬了出来,它们飞快萎缩,膨软的身躯变得干瘪渺小,最终消失进绿意盎然里。 第266章 · 危机再起 随着皇甫晴拨弄琴弦,千乘楼里的声音慢慢流入独孤麟奇耳中,里面自然包括彭雀和沈亚的声音,还夹杂着其他客商的吵闹和低语。 为了让他们能听得清楚,那两人特意选择了人少的千乘楼高层进行商谈。声音质量还算不错,但危楼风声却是嘈杂。 彭雀和沈亚见面后没有寒暄,直接进入正题,首先,他们重新确认了一遍方徊的身份,以保证他们说的是同一人;随后便由彭雀打开话匣子。 方徊曾经常在那间酒馆休憩尝酒,彭雀在酒馆看到了恭莲队方徊的另一面。说“另一面”不太妥当,这种词总是用于形容一个人截然相反的两面,而方徊——无论在恭莲队还是平常生活,都是个充满魅力的男子。他说话幽默、待人平和,初入恭莲队的彭雀也因此很快与他成为了交心的伙伴。 “据我所知……”彭雀的声音非常小,千乘楼其他迁客骚人的说话声顺着琴声飘进了独孤麟奇的耳中,“方徊好像并不想成为恭莲队……他不是自愿的——不对,不能这么说。他甘愿加入公主麾下,但并非为服侍公主,而是另有目的。” “另有目的?”沈亚紧张无比。 她握紧茶杯。 聪明的女子已经意识到一个现实鸿沟:为了保证秘教能够延续,她不止一次告诫皇甫晴不要掺和朝廷和公主的事;而她深爱的丈夫方徊似乎恰恰相反,深入虎穴。 “方徊在调查倾莲公主……”彭雀说道,“他只跟我简短提了一句。起初他不愿告诉我——不想让我涉及太深。不过我死缠烂打,他总算才说出一个关于她的疑点。”他换了口气,“倾莲公主为何会被大言绝帝驱逐北境。” “为何……?”沈亚的声音发颤。 辜月警告过他们,公主的秘密决不可窥探,深渊会攫走所有人的性命,而她现在就在做这样的事,为满足寻找、追忆方徊的愿望,她很可能拖着整个秘教甚至更多人下水。 “她发觉了掩藏于世界背后的秘密。” “这是何意?” 沈亚困惑,躲在远处倾听的皇甫晴和独孤麟奇也面面相觑。“世界背后的秘密”是指何物?独孤麟奇刚想问皇甫晴是否略知一二,不过看到谦玉公子摆出疑惑的表情,他明白连情报网铺天盖地的皇甫晴也不清楚。 皇甫晴示意他安静,继续听彭雀解释。 “方徊当时说得很模棱两可,他那时半信半疑,并没跟我仔细解释;而我也不以为意,把他的话当真假掺半的酒后言语……但是,后来没过多久,他就失踪了——哎!他既是你丈夫,你应该更清楚他的去处才是。” “我……”沈亚沉默了许久,半晌道,“他与我分别了将近一年,杳无音信,我是昨天才知他成为了恭莲队的一员。分别时他告诉说有杀手城的事要办,或许要消失半年,从那以后我就不曾听说他的消息了……” 趁着千乘楼那边的两人缄默良久,独孤麟奇连忙问皇甫晴:“你既是继承了方徊的槐月位置,应该知道他是何时失踪的吧?” “说不准。”皇甫晴摇头,“秘教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其中一个便是:如果一个成员太久没有音讯——没出现在杀手城、没与其他成员接触、没在江湖上弄出消息,凡此种种,大家便默认那人已经死去,也就意味着需要找新人顶替前人的位置。方徊具体是何时消失,我完全没有概念,不过他既然——” “嘘!”独孤麟奇打住皇甫晴。 彭雀又开始说话了。 “我过些日子去问问恭莲队的其他人,他们或许知道方徊失踪的事。” “最好不要打草惊蛇。”沈亚连忙摇头,“你为何敢问恭莲队的人!他们是公主的人,公主是……始作俑者。” 彭雀沉默许久,叫人端了两份茶水以解凉内心的躁动。 “的确……不该随意打听方徊,公主本就不期望恭莲队私下有太多来往。”彭雀顿了片刻,说了句显而易见的废话,“事情很麻烦。” 尴尬的气氛弥漫在两人之间,这种尴尬并不来自双方,而是话题本身。沈亚认识方徊多年,但对他失踪前一年的行踪完全没有掌握,彭雀同样不清楚方徊在恭莲队搞什么名堂,那一年的历史被黑雾笼罩,他们还不能轻易将它公之于众。 要知道,他们现在还坐在京城,企图打探这座都城市的拥有者的秘密。 彭雀有些不知所云地推进话题:“无论怎样,我们必须找到一个入手点。” “怎么找?” …… 在沈亚那边讨论方法时,独孤麟奇的脑袋也没闲下来。他听那两人已聊不出什么有质量的信息,便转向皇甫晴。 “问题的根源很简单,就是‘倾莲公主为何会被大言绝帝流放北境’——我说的可有错?” 皇甫晴点头。 “这事发生在京城、发生在皇宫的事,既如此,我们这些和朝堂挂不上钩的武者就算想破脑袋也得不出个所以然。”他说道,“不过好在,眼下我们能找到清楚那段往事的人,而且他应该会毫无保留。” 皇甫晴听后恍然大悟,他赞然首肯,对在一旁等候多时的男孩道:“露月,去把宗正卿带来。” “好。”葵凉点头,身形很快隐没进人潮喧闹中。 * 扁梁图回到家中就察觉到一阵异样的气息,熟悉、近期遇见,但带着危险和隐秘。他警惕地合上房门,独自一人走去台阶,肥胖的脚掌压在石梯上,冰凉透过鞋底反馈到足尖,他不止一次担心右腿会突然断开,不过这种事尚未发生,也没有发生的前兆。 那股气息若隐若现,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有个如魂魄般的人在他的屋里游荡。但魂魄没有恶意,特意发出一点不寻常的动静,好让自己意识到有人在他身边。他领会了“魂魄”的意图,不动声色地穿过家仆们身旁,这些来来往往的人尊重地弯腰向他行礼,眼中却看不出多少爱戴和崇敬,他们看中的是宗正卿,不是扁梁图。 扁梁图推开自己的房间,等待片刻,等待魂魄飘进,他才将房门紧锁。 “谁?” “宗正卿……谦玉公子请您去一趟,有要事请教。” 有人回答他,扁梁图毫不意外。 “去哪?” “请随我走。” 扁梁图感觉手腕被人抓住,一只纤细的手,他立刻反应过来,想必是昨晚出现在荒郊野岭屋内,那个看似女子实则男儿身的小孩。他微微皱眉,心想自己没那种古怪癖好,但没办法,这小子看上去是帮皇甫晴跑腿的。他无可奈何顺着葵凉的步伐朝屋外走。 还没离开府邸,屋外的马车声让他倍感警惕。 钟烟庞政利索地跳下马车,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宗正卿!”他拱手问好。 “不知你大驾光临是为何事?”扁梁图下意识看了眼身前,不知那小子躲藏到哪儿去了。 “最近战争频繁,我不禁想起过往的一些战事。”他曲曲折折地说出真正意图,“宗正卿曾在毂辘谷率州军镇压佃农造反,受了伤,我可有记错?” 扁梁图眯起眼睛,圆溜溜的眼珠没有往下挪动一分。毂辘谷……他的右脚小指就在那时被砍断,钟烟庞政为何要旧事重提? 他想到脚趾,想到被弓箭贯穿的脚板…… 糟了! 第267章 · 抉择 扁梁图明白了矮个子来这里的原因。想必昨晚钟烟庞政赶到道观后,好巧不巧地发现了没有燃烧殆尽的断腿,而那条断脚掌又恰恰有一个显著的特征——它的小拇指被利器切断。多年以前,扁梁图在战场号令三军时被敌人砍伤落马,捡回性命却落下了残疾,这残疾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要行动太快就会喘不过气,他因此从战场退到二线的位置。 知道这个伤口的人非常少,人们只以为他因体态臃肿而总是气喘吁吁,但不知根源是那次受伤。 不过钟烟庞政知道。他掌握了很多秘密,别人知道的、别人不知道的,他总是将它们分门别类,一一对应,在必要之时从冗杂的大脑信息中提取。 昨晚,他并没有把扁梁图和道观联系在一起,毕竟扁梁图是个不爱到处奔波的人,一天里很大部分的时间都蜗居在宗正寺,况且很难想象他会和隐士有多大关系。但今天临时上朝时,他看到了一瘸一拐的扁梁图,那只不利索的右腿就是老狐狸的尾巴,钟烟庞政一下就将它揪了出来。 他思来想去,决定直接找宗正卿问个明白。 扁梁图的迟疑成为了决定性证据,钟烟庞政说道:“似乎是我记错了,我看宗正卿还要出门,先不打搅了。”他风一般地迈开步子,没给扁梁图狡辩的机会。 扁梁图傻傻地站在原地,一时忘记自己出来是为了什么。他被发现了!一个声音在胸腔轰然爆炸,钟烟庞政认定他昨晚去了道观,那家伙会把他当成什么人?杀害隐士的共犯?与恭莲队暗中纠结的叛徒和奸细?他会向倾莲公主汇报这一切! 扁梁图身体一颤,忽然向前倒下。不过他的身体还是停在了半空,葵凉扶住他的手臂,将他勉强撑起直立,他对扁梁图耳语道:“宗正卿,还是先见谦玉公子吧。” “……”要找他们帮忙。扁梁图暗下决心。“带路。” 葵凉没有把扁梁图直接带去皇甫晴那边。他听到了钟烟庞政说的话,看懂了那位智囊狐疑的眼神,扁梁图目前毫无疑问在恭莲队的监视下,若大大方方地走去皇甫晴那,昨晚的事说不定就被智囊看透了。因此他先是带扁梁图去了一座茶馆,茶馆的唱戏班正和台下的百姓吵闹得火热,他把这个胖子拖进人堆,告诫他之后别再发声后就用玄妙之力使他隐去身形。 经过茶馆,扁梁图从一个大腹便便的重臣变成空气,惊愕地感受葵凉的手指抓着自己前行。 “不要说话、不要触碰别人。”葵凉简单叮嘱。 就算扁梁图不慎撞到也没什么大问题,正常人不会想到身旁会存在隐形人,他们只会认为旁边人撞上了自己,或是产生了错觉。因火灾的缘故,本来繁华拥挤的大街都了份清静。 他们很快走上阁楼,扁梁图听到一阵悦耳熟悉的琴声,是皇甫晴在拨弄琴弦。他想捂住耳朵将声音隔离。他虽不知道这个琴声究竟有怎样的效果,但皇甫晴昨晚在与隐士搏斗时竟在弹奏曲目,这肯定暗藏玄机,他不知该不该问,但至少不该听太多。 可惜他耳朵捂得在紧,琴声还是如水入网般流进了脑海。琴声相当治愈,方才见到钟烟庞政时的紧张已荡然一空,他踩上盖着绒绒地毯的台阶,跟在葵凉身后进入房间,看到了琴声的源头。 皇甫晴正陶醉地弹奏乐曲,一缕秀发落在眉间,飒爽挺拔的身姿与玉琴相得益彰。葵凉特意踩出几声巨大的动静好让皇甫晴知道他们到了。 “宗正卿,请坐吧。”皇甫晴收手。乐曲戛然而止,房间顿时变得空洞,静音的世界似乎能吞噬万事万物。还没等扁梁图完全显形,他就着急开口,“宗正卿,倾莲公主在幼年曾被大言绝帝驱逐北境,原因是何?” 扁梁图浑身不自在。经历隐身仿佛断手断脚了似的,全身上下没一处属于自己,他抬手低头,握了握拳头,肥肉满堆的手顿时溢出一块块松软皱巴的皮,他又用嗓子哼哼了几声,这才确信他还是他。 “为何要打听那件事?” “彭雀没与你说过?”皇甫晴有些不耐烦扁梁图的习惯——这个谨慎至微的重臣总喜欢用问题回答问题,想从他口中听到关键信息,必须要越过重重阻碍。他继续说道:“宗正卿,现在我们时间紧迫,没时间跟你兜圈子,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们,我们会助你一臂之力。” “助我一臂之力?”扁梁图突然情绪激动,“我要被杀死了!” “你说什么?” “钟烟庞政发现我昨晚去过道观。”他扼制了失态,压低声音说道,“他发现了我的那条被射断的腿,认出是我了。” 独孤麟奇听到这番话,皱眉问道:“光凭一只脚丫子就能认出是谁?你们什么关系?” “哎!!”扁梁图不耐烦地踹开裹在腿上的鞋,露出右脚。 独孤麟奇瞥了一眼。 “因为断指?” “没错。”他整理着装,“我现在很危险,如果你们想知道公主为何被先王逐出京城,就得先保住我的命!” “无理取闹。”独孤麟奇说道,“保护你?如果你真暴露行踪,我们不会保护你,而是杀了你,让你永远说不出我们的秘密。” “你——” “大家都冷静一下。”皇甫晴抬手制止二人争吵,同时看了眼独孤麟奇。从昨天开始,自知道灭族仇人是一见钟情的沈朔霞后,他的精神就有些不大稳定,若平常他肯定会先稳住宗正卿,而非争锋相对。 皇甫晴知道现在场面只能由自己一人掌控,他深吸口气,用沉稳的声音说道:“宗正卿,如果钟烟庞政打算对你下手,你只有一种活下去的法子。” “什么?” “逃。逃出京城。”他严肃地凝视扁梁图,“我知道你不愿离开这里,你是土生土长的京州人。” 扁梁图吞了口唾沫。 逃离故乡? 他的脑袋轰轰作乱,京城外矗立的崇山峻岭,弥漫在空中的每一寸气味,冬日的雪和夏日的雨,他熟悉这里的一切,现在他却要背井离乡?他心里很不是滋味,酸苦的胃液在喉咙里打转。事情怎么突然陷入这般地步?他经营多年的布局在一夜之间毁于一旦了,两场大火焚毁了他的基业,他忽然就又成为白手起家的少年,只不过现在的他已比当年老了四十多岁。他呆呆地凝望前方,视线穿过皇甫晴的身体,绕过半掩的窗户,散落到京城的各个角落。 离开?三年前如果不是公主带着她的势力从天而降,这座古老的城市本该臣服在他的脚下。他和卞离掌控了这个国家最强大的武器——武林;又借张胜寒之手消灭了卞离,一系列宫斗和他人置办的刺杀让政敌们纷纷倒下。他只要再上一步就能“挟天子令诸侯”,结果倾莲公主却先一步成为垂帘听政的皇帝,他只能屈膝于下。 那回他败了地位,这回难道连性命都要败了吗? “我该如何逃走?” “先把那件事的真相告诉我们。”皇甫晴说道,“我向来说到做到,一定会安排你离开京城,马上就走。” 扁梁图眯着眼睛,眼球颤抖得像涟漪,他深吸口气。说出接下来的话,皇甫晴还会答应送他逃离京城吗?他没有把握,却忽然赶到一阵疲劳。他以为自己是厌倦朝中的风风雨雨,却不知道,在上楼梯的时候,皇甫晴的琴声已经悄然掌控了他的心智。 “皇帝做何事难倒要向臣子解释?更何况这是家事,一个公主的事——不牵扯未来的继承问题,我们哪有过问之理,皇帝要把她发配北境,那就只能任她去。” 独孤麟奇看了眼皇甫晴,皇甫晴则微微点头,告诉他扁梁图没有说谎,位高权重的宗正卿并不知道公主贬去北境的原因。 “我说的是真的。”扁梁图强调。 “我知道,”皇甫晴起身,“我会安排人送你离开,你要带上什么吗?” “……”扁梁图思索了一番,妻儿的面容闪过脑海,“我的家人。” 第268章 · 失爱(上) 钟烟庞政的动作比预想中要快太多,或者换一种说法,他是特意等扁梁图离开府邸后才将这座住宅包围。 三层高的石砖房冷峻而不失格调,夫人精心打理多年的庭院被士兵践踏,罪魁祸首钟烟庞政站在府邸正门守株待兔。 扁梁图的家仆被士兵押在街道,仿佛人人都犯下了滔天大罪。这些不明所以的仆人左顾右盼,有几个人想发出声音询问缘由,结果腹部挨上了重重一拳,半晌发不出声。 “夫人,”钟烟庞政露出自命不凡地笑容,“陛下让宗正卿查清天子遇害真相,已过去一月有余,他始终没找到真凶。陛下圣旨,定宗正卿从犯之罪。” 夫人听后双腿一软,士兵松开手,她一下就瘫倒于地。她跟扁梁图一样是上了年纪的人,承受能力却远不如丈夫,这些日子丈夫一直在为各种不可言说的事奔波忙碌,从未舒展眉头,她隐隐察觉到其中的不祥之兆,想不到这天猝不及防地来了。 明晃晃的长矛对向了自己,士兵把她和孩子们从房里抓了出去,没留一点情面,似乎想借蛮横向世人宣布宗正卿的失败和背叛。 “他……他绝不可能和天谴贼子串通!大人、大人您弄错了……” 她低声下气向钟烟庞政哀求,但矮个子没有怜悯,让人把夫人从脚边挪开,目不转睛地注视街道,等待宗正卿自投罗网。 他知道宗正卿对夫人和孩子关切有加、情深意浓。 这位笨手笨脚、没有城府的女子是他的糟糠之妻,扁梁图如今走到宗正卿的位置,依旧没有把她——一个无法适应官场风云的女子——抛弃,足矣看出她在他心中的份量。正如此,钟烟庞政才特地等他们分开才动手,用妻子要挟扁梁图最稳妥。 这个消息很快会“巧合”地传入扁梁图耳中。 探子们带回的情报告诉他,扁梁图消失在了一间茶馆里,那里人很多,与其费时费力找出扁梁图,不如让他主动过来。钟烟庞政已经派人装作普通百姓去到茶馆,将“宗正卿因叛国而被抄家”的消息散布开来。 他估摸时间,却不知扁梁图和葵凉已经偷偷摸摸地潜入了家中。 “我该怎么办?他把我的妻儿都抓起来了!” 来到空无一人的家中,扁梁图立刻询问葵凉。他陷入慌乱,竟向一个做风花雪月的男孩寻求帮助。原本按照皇甫晴的计划,他和葵凉回到家中,让妻儿乔装打扮先离家到客栈落脚,等皇甫晴派来接应的人抵达京城后一同离开,皇甫晴说最多等三天。 可他们连一天都呆不了! 钟烟庞政打算以办事不利和串通刺客的罪名把他打成死囚,这说不定是公主的意思,总而言之,他在京城的好日子总算到头了。 在他为寻找真凶奔波忙碌时,公主悄无声息地完成了最后的清算,她登上皇位的流程将显得那么自然合理,史书上的她会成为力挽狂澜的女皇帝,谁也无法翻案。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可仔细想想,事情发生得合情合理。今日临时上朝,多少熟悉的面孔已经看不到了?他们不是同时消失的,而是一点一点、潜移默化。宗正卿这个职务几乎不涉及朝中官员的更替,他不了解情况,他始终被蒙在鼓里。 “怎么办?!”他再次询问葵凉。 葵凉则看了眼窗外。 明晃晃的光在房间闪耀,敞开的窗户劈啪作响,从巷里涌出的风把灰尘吹得七零八落,光线被清晰地印在空中,无数束光像利刃般刺在扁梁图心头。他百感交集,体会到什么叫“一步错,步步错”的无奈和痛苦。 倘若昨晚没有绑架宝应,倘若昨晚的火能烧得更旺些,倘若……倘若……太多的倘若把他推入深渊,也就意味着他本就无法逃过一劫。 他失望地把身体陷入椅子里——他的椅子,夫人此刻应该会端上一碗温热的茶水。 他悄悄从窗户探出脑袋,底下的士兵没有一人察觉到屋内有动静。但他又能做什么呢? “你到底有没有办法?”他尽可能心平气和,语速暴露了慌张。他看不到葵凉,不知道那人现在究竟是什么表情,是运筹帷幄还是跟他一样慌张无比? “喂!你还在不在!”他低声呼喊。 “嘘。”葵凉就发出这么一声。 “接下来怎么做?不可再拖延,那个矮子会做出更疯狂的举动。喂,你倒是说话!你折回去找皇甫晴帮忙,如何?” 扁梁图不停地催促葵凉作出回答,但男孩久久没有答复,他一度怀疑葵凉已经离开了,可葵凉的气息还在身边。 “宗正卿能跑得动吗?”葵凉忽然说。 “我要做什么?你说!” “等下我们一同下去,你带着夫人和孩子——您有几个孩子?” “两个。” “……只能带一个。”葵凉没法同时让五个人隐去身形,他尝试过,强行这么做只会让玄妙之力陷入崩溃状态。 况且,他接下来要发动的力量并不只是隐身那般简单,而是包括玄妙之力的另一个力量——夺取他人的视线。负担很重,他没把握全身而退。 他的力量如同阴阳相融般均衡,为了满足消失在别人视线里的希冀,玄妙之力赐予了他两种不同的途径:让人失明,让自己失去身形。 “选好,你打算救谁?” “为何不能两人都救?!” 扁梁图对空气怒吼,仅存的理性克制了音量,楼下的士兵没听到他弄出的动静。 “我只能带三个人离开。”葵凉的声音不容置疑。隐去外表后,他的语气更加铿锵,似乎像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扁梁图听后气恼无比,他觉得这是一个毫无理由的考验,为何只能带三个人?四个人就不行?他非得在这种时候弄出生命的抉择? “你去找皇甫晴。”扁梁图忍气吞声,他不愿抛弃自己的两个儿子,无论大儿子还是小儿子都聪明伶俐,都是亲身血肉。 宗正卿无法割舍这份亲情,这是他在世上的唯一牵挂。 葵凉沉默片刻:“再拖下去就来不及了。” “来得及!你看钟烟庞政,他只在等我出现。”扁梁图连忙指着窗外。 “不……”葵凉摇头,“我的力量,只能在有日光时使用。” 扁梁图看着窗外,视线越过鳞次栉比的楼房。冬天的太阳早早地向西面山峦迈去,红圆的光芒已经被群山淹没了一角,无数道金光成了他的催命符。 第269章 · 失爱(下) “还有半刻。”葵凉的声音致使扁梁图感到厌烦,他的声音充满中性的妩媚,本是专门用于取悦客人,现在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让扁梁图安心,他的一个呼吸都能让宗正卿焦虑。时间如水流般流逝。“请您想清楚。” “你打算怎么做?”扁梁图强行换了个话题,他凝视葵凉说话的地方,猜不透这个男孩如何安排逃脱计划。他必须掌握接下来的全貌,唯有这样,自己才能努力找到拯救全部家人的方法。“我的妻儿被他们抓住,就算我们隐身也没法在众目睽睽下带他们逃走。” 葵凉时刻注意太阳的方位,剩下的时间已不多,再这么耽搁下去,连自己都无法全身而退。 “我会让附近的人全部失明,之后带着你们隐身逃走——我先前从未同时使用这两种力量,我没把握能完成这件事,但至少要保证宗正卿您一直是隐身状态。所以您只能再选另外两人。” “换言之,你根本不能保证能救四个人出去。” “确实如此,但总要尝试一下。” 扁梁图非常恼火,葵凉把他的家人当成在适当时可以抛弃的物件,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他心中暗骂,但嘴上却说着好听地话:“你不能再想想其他办法?” “宗正卿,这就是我能做到的全部。”他没有退让,坚持扁梁图必须抛弃一个孩子——亦或是妻子。选择权在他手上。“时间不多了。”他强调,“大人若想保命,请尽快下决心。”扁梁图虽然看不到他的样子,却感受到那双瞳孔灼灼逼人,深邃无比,犹如一道射进内心深处的光,眼神包含着纯洁、邪恶、美妙又诱人地劝说他做出生离死别的选择。他粗粗地喘着气,肥胖的下巴鼓囊起圆球似的泡。 如果必须要抛弃一个人,他要选择谁?直到这时,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思考这件事,葵凉那道不可视的目光让他明白,现在只有这种逃跑的方法了。除非他想玉石俱焚,在毫无准备地情况下与钟烟庞政做个了断,否则他只能割去亲骨肉。他咬紧牙关,大儿子和小儿子的郎朗书声和嬉笑身影纷纷浮现眼前,一个十五岁、一个五岁。 他还记得大儿子出生时的情形,夫人差点因失血过多而命丧黄泉,她挺了下来,他的第一个儿子才诞生——那时他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地方官,儿子出生让他首次感受到身上的担子,沉甸甸的、有时让他窒息,介于苦难和幸福之间的责任感;后来是小儿子,他已掌握了官场的诀窍,如鱼得水混迹其中,小儿子出生时收到了各界人士的祝福和份子钱,他像一名商人,借着儿子出生的喜事贩售权利,风光无比。 两个孩子,一个摆脱了贫寒,一个走向了富足。他的指甲嵌进肉里。 如果是夫人,一定能理解他的苦衷……他的脑袋滚烫,俨然下定决心——随时可能改变的决心。太疯狂了!自己一定疯了!他的内心在咆哮,黄河决堤的场景莫名地涌入脑海,水浇灭了熔炉般的大脑,热量顿时反噬将水蒸腾。他猛然瞪大眼睛,目光中没了一点光明,太阳正徐徐落下,弥足珍贵的光芒变得冰冷异常。 “把我的两个孩子都救走吧,”他低垂下脑袋,“我和夫人死在一起便是了。告诉大儿子,他懂事,告诉他,是钟烟庞政和倾莲公主杀了我们,带他们逃走……” 葵凉听后一惊,但很快镇定:“请您再三考虑。” “这就是我的决心。”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葵凉——即便看不到,但他能感受到那个**的目光迎上了自己。他忽然意识到,葵凉能看到他,不过意识到这点没法改变什么,想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不禁潸然泪下,“一定要把他们平安送出去……请务必送他们平安离开。” 一声沉闷的响声从地板震出,扁梁图的膝盖抵到了冰冷的石板上,两道泪痕摆脱了隐形,清晰地落在地上。 “我答应您。”葵凉说道,“既然您打算牺牲,就请直接出现在正门吧,这也是为了增加您孩子的逃生几率。” “好。” 扁梁图没有犹豫,他跟着葵凉走出大宅,两人约定等葵凉返回宅内后他再出现,时间是太阳即将落下前夕。 扁梁图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抬手注视自己的身躯,徒然发出一声无力的苦笑。没想到到了这个年级,竟然有舍生取义的机会,这个臃肿迟钝的身体会成为孩子的英雄,而夫人要同他共赴黄泉,这个做法真是太自私了,但夫人能理解他,他们一直是这么走过来的,夫人虽然不能在政治上帮太多忙,但总能恰逢时宜地给他抚慰。他足够聪明,只需要那些点点滴滴的温情就够了。 日光快要彻底消失,最后一角光辉从地射到天空,两轮弯弯的月弧浅露于空,他迈开了步子。 钟烟庞政看到了扁梁图,他激动了上前一步:“宗正卿,你已是大西朝的犯人了!”他高声宣布。“陛下给了你一个月的时间,你却还没查到刺杀天子的真凶,现将重犯扁梁图带回牢狱。” 话音未落,蓄势待发的士兵们就一拥而上,围住了扁梁图肥胖的身躯,将他双手往后一折,用麻绳利落地捆上。 扁梁图面色苍白,晚霞只能在云朵里看到,为何葵凉还没动手? 钟烟庞政将他的表情误认为是慌张和崩溃,心满意足地转身对后面的人命令道:“带上宗正卿的家人,一同送审!” “等——”扁梁图话为说出口,庭院里就传来两声惨叫。 “发生何事了?!” 没有武功的钟烟庞政紧张地转过身,想知道里头是什么情况,还没等他来得及把目光送入庭院,抓住大小儿子的士兵已经倒在血泊中,夫人惊愕地看着汩汩鲜血从盔甲里喷出,亲生骨肉像变戏法般消失在眼前,她慌张地四处张望,尖叫着,以为儿子们受伤了。 尖叫戛然而止。 透过惊慌失措、四处奔跑的士兵群,她看到了丈夫坚定的目光。 她顿时明白了那道目光的含义,长舒口气,泪水和笑容同时出现在素朴的脸上。 第270章 · 反抗者 “情况不妙了……” 皇甫晴正在奏乐,他侧着脑袋,纤细的眉毛轻轻弯曲,凝重的神色借着琴声慢慢传递给独孤麟奇。 独孤麟奇捂着脑袋坐在窗前,不安地注视千乘楼的情况。 沈亚和彭雀已经分开,为了最大限度的减少被人注意的风险,彭雀先行一步离开了千乘楼,现在剩沈亚独自一人坐在高处。 她只会一些简单的防身功夫,单独在京城是件很危险的事,皇甫晴让独孤麟奇看着周围的情况,自己则用琴声获取方圆几里的情报。 听到皇甫晴发出一声叹息,独孤麟奇转身。 “发生何事了?” “钟烟庞政……他似乎已经动手了。”皇甫晴说,“不知消息是真是假,有人在传,宗正卿已被捕入狱了。” “什么?”独孤麟奇大吃一惊,这才刚分别多久?怎么就被抓了?葵凉在干什么? 落日挥洒了最后的光芒,天空已经被月光染成寒冷的蓝,皇甫晴的琴声变得不大稳重,他知道葵凉的功法受阳光限制,担忧他因玄妙之力无法使用而遭牵连,可现在听不到一点风声,只知晓扁梁图家里出事了。 一根琴弦崩断,躁人的回音荡在房中,挑逗神经。 “走吧,”皇甫晴起身说道,“今晚耳朵放灵点。” 独孤麟奇跟上皇甫晴,一时感觉有些缺乏实感,太阳落下,复仇的火焰却在心头慢慢升起。 突如其来的愤怒冲垮了大脑。倾莲公主带来的阴影一直笼罩着他,从灭族到现在的征兵,他始终被那个藏在侍卫后面的女子牵着鼻子走。 愤恨、恐惧、仇视、冷漠……这些黑暗的情感深深地印刻心头,他曾经拥有一个昌盛而平和的家族,现在,复仇之心在不断侵蚀他的泽气。 他还记得第一次展现武功天赋时的场景,那时他的泽气还是纯白,可如今……他低头,张开右掌心,一股漆黑的气息从其中散开,像熏人的烟尘,让人厌恶。 他要复仇,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家人,也是让沈朔霞得到解脱,替其他丧命者讨回命债! 他相信沈朔霞,当他第一眼看到那双宛如玉石的眼眸时就明白,她被倾莲公主蛊惑了神志。如果关于她的传闻是真,那她很小的时候就被公主从牢狱里捞出,畸形的观念在那时业已形成,她需要一个人点醒,让她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善恶究竟如何划分。 “难道我们就这么被动挨打?”独孤麟奇问道。 “你想怎么做?” “刺杀公主。” “你疯了。” 独孤麟奇凝视他:“我前所未有的清醒。十一年,我找了十一年的真凶,现在她就在那里,”他指着京城的方向,“你让我打退堂鼓?” “我没这么说,教主支持你复仇,否则也不会让你成为我们得一员,但冲动行事只会自讨苦吃。刺杀公主?这三年间她经历了多少刺杀?她都活下来了,而且你要想清楚,你将和侍女争锋相对,你下得去手?” “我会让她明白,谁对谁错。” 皇甫晴冷笑一声,看了眼这个年轻的复仇者,悲惨的经历养育了成熟稳重的性格,但在某些方面却天真异常,简直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有件事你可能忘记了。” “何事?”独孤麟奇问。 “你跟我说过,在小皇帝遇刺后没多久,侍女就来找过你了。你觉得这番举动是谁的意思?是倾莲公主,她知道你对侍女的爱慕,但她更清楚你就是多年前独孤远山血案的幸存者!” 皇甫晴的话犹如晴空霹雳。少年的脑袋一空,怔怔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 “你觉得她为何要特意派侍女见你?” “我在授冠仪式上,我在授冠仪式上告诉了沈朔霞,我对她一见钟情!”独孤麟奇脸色微红,“公主听到了,所以她在让侍女……来找我。” “你是说,治理天下的公主因为你们之间的男女情事,特地让护卫离开?”皇甫晴冷笑一声,“她什么都知道,不过是讳莫如深,把你们之间的情感当成一场笑话来看。” “胡说八道!”少年大吼,脸色愈发通红。先前的红晕是因恋情而害羞,现在却感到了侮辱。一国之尊在戏弄他! 脑海闪过倾莲公主在揽月台时露出的浅浅笑意,灵动的眼睛如巨口将视线吞噬,那双眼睛透露着一句挑衅的话。 他现在真真切切地听见了—— 你终于来了。 倾莲公主在等他,他自以为掩盖了身份,但那位全知全能的统治者早就看穿了稚泣的真身。 他惊慌得汗流浃背,眼神晃抖,寻求皇甫晴的帮助。 皇甫晴此时也深感后怕,他看不透统治者究竟掌握了多少秘密,或许连秘教都在她的眼皮底下鬼鬼祟祟。 必须杀了那个危险的人。皇甫晴露出五味杂陈的笑容,既有兴奋,也有恐慌。 “他们何时强制征你去北境?” “大概是后天。”独孤麟奇呓语般回答。 “走吧。” “去哪?” “今晚行刺。”皇甫晴的坚决语气震住了独孤麟奇。 空气不堪扰动,世界随时都会支零破碎。 独孤麟奇本想问他为何定在今晚,最后还是把困惑憋入心中。 这正合己意,不是吗? * 倾莲公主走在湖畔,厚实叠层的衣物把身材遮掩得密实,轮廓在微风轻拂下被隐隐勾勒。她的眉头稍微向两旁弯折,悲伤不经意从脸颊流露。 她的目光缺乏精神,只是为看而看,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脚步,身旁的侍女也跟着停止。 “隐士也死了,”她低沉的声音犹如落水石子,没有一点回声,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根本没开过口,“还有多少人能守在我身边?” “公主,我会一直在您身边。”沈朔霞说。 公主长叹一声,双手负背,悬于脸颊边的青丝迎风而动。她凝视侍女,眼眸中渗出一滴泪珠。 “公主,您这是……” 公主的嘴脸不自主地抽动,想用笑掩盖失态,不过失败了。 她别过脸:“朔霞,你知道将来会发生何事?” “公主定能度过这次难关。” “不,问题不在这,西朝毁灭与否同我毫无关联,我不过在沿着早就注定的事实走下去。你可能听不明白我的意思,不过总有一天你会理解。”她像背台词一样,生硬地说完的这段话,最后补充道,“希望你有那个机会。” 沈朔霞不解其意,公主说话很少拐弯抹角,此时更是故弄玄虚,让她无从接话,只得默默听公主说下去。 她停顿片刻:“马上就到最关键的时刻了。” “我会保护您。” “很好。”她点头,“千万别出差池。” 第271章 · 古镜门的礼物 苏比站在原地,任凭牢房在塌陷,汹涌而出的光烧红了大半片天,一窜一窜的猩红火焰切割了黑夜的暗幕,遥远的天空泄下无数道赤色的火痕。那绝不是简单的失火,况且作为军营的地牢根本没有失火的理由! 他眼球飞快转动,沈以乐一不留神就拉开了距离。 “杀了她!”苏比高声命令。 这里能与荣侠客媲美的北境人不只他一人,其他听到命令的武者立刻动身奔向沈以乐逃亡的方向。 为防止调虎离山,苏比还留下了两名武者,由他们压制随时可能从地下逃出的武者——那些人已经被寒冷侵蚀太久,不成气候,但还是不容小觑,尤其里面还有一名荣侠客。 他迅速布置人手,站在不远处的尹萨心照不宣动了起来,紧锣密鼓,率领士兵将地牢附近围困,一个布置精密的防御网在瞬间形成。 沈以乐从苏比掌中逃出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死一名士兵,穿上他的衣物。她的衣服在黑暗中太显眼,瞬间就会成为所有士兵的移动靶,而北境人的衣服恰好为潜伏做了颜色上的特殊处理。 当她一拳砸碎士兵的头颅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第一次杀人。活生生的人倒在了脚下,脸烂得看不出形状,鲜血像流不尽的泉水,哗啦全汩了出来,泼洒染红了下半身。 她一阵作呕,双腿差点没了力量。 杀人,一条性命! 心脏被压瘪了,真空般的窒息让她失去平衡,她被某种罪孽捆住了双手,一滩黏搭搭、热呼呼的鲜血全部洒在身上,喘不过气,跌跌撞撞地将手伸到尸体上,他的衣服上也是血,滑滑的脑浆沿着袖口像复仇一般找到了她。她混乱地为自己的杀人举动寻找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这本来就是应当做的!他们是侵略者,他们杀了人,杀了很多西朝的百姓,现在也该为此付出代价。 远方的火焰猛然朝天而窜,她被火光拉回现实。 着火了,她或许现在才意识到,也可能放在就看到了,无论如何,北境人已经方寸大乱,她能听到四周的营地传出的喊叫,惊慌失措、猝不及防,他们根本想不到北方寒冬时节会燃起熊熊烈火,何况大火出现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叛军的心脏——地牢军营。 这是天赐良机! 虽然不清楚着火的地方对北境人有多么重要,但看他们急于扑火,她确信北境人如今面对双重麻烦:犯人越狱、营地失火。而每一个灾难对他们而言都是致命的。 她强忍着恶心把沾满鲜血的衣服披在身上,迅速观察周围的情况。 失火的位置在东边,红火的光芒将救火者的身影映得渺小,如飞蛾扑火。她忽然意识到,那绝非普通的火焰,其中蕴含着让世人恐惧的力量,像一个愈发膨胀的火球,焰尾呈现深邃的黑,与星空中灰暗的部分融为一体。 那是……巫术吗? 沈以乐第一回见识到这样的力量,它似乎源自泽气,又像来自不同的地方,她无法形容具体的感觉,只是生厌那团富有粘性的火焰。 如果是巫术,难道叛军内部也出现了“叛军”? 还在思考时,一道冷剑忽然朝她斩去。她下意识闪开致命威胁,不过还是慢了半拍,鲜血从手臂被划开的肉中流了出来,泽气包裹的身躯出现缺口,寒气顿时顺着伤口钻进了心窝。 她惊愕一颤,一掌直接朝敌人轰去。 排山倒海,气浪卷起千层土,碎裂的石子狂风骤雨般刺向了前来阻拦她的北境武者,那人侧身躲开,但他显然低估了少女的破坏力,半个身子被风压直接卷碎,连惊叫都没能发出,便一命呜呼了。 第二次杀人。沈以乐还没习惯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但心理上的负担没那么重了。她只有一个想法,如果她不动手,死的便是自己,人为了活命,就算杀人又有何妨? 她一个跨步迈向碎成两截的尸体,取走了那人用的剑。 武当主要以研习手脚功夫为主,剑并不能给她带来太多增益,但必要时缺失可以舍弃以求自保的工具。她曾问过师傅,剑是否能看作身体的一部分,得到的确实颇有寓意的回答——是也不是。 现在的她早就通透这句话的含义。若想把剑使得出神入化,就要把它当成身体的一部分;但剑最终还是外物,除了持有它,还能用其他方式巧妙使用。这也是武当为何专注徒手功夫的重要原因,他们始终秉承不依赖外物的习惯。 解决了一个敌人,沈以乐产生了短暂的飘飘然。但当苏比的身影从眼角擦过,她顿时紧张无比。 那人的实力应当在她之上,和师傅不相上下。她以为苏比又要来找麻烦了,却发现他径直朝失火现场狂奔而去。她感到庆幸,也不由得产生一丝困惑——究竟是谁弄出了那样的大火? 无人能解答她的疑惑。 大地突然颤动,她看了眼震源,是地牢的方向。同时,更多士兵在朝她拥来。 得去接应他们! 沈以乐带着追杀而来的武者到处迂回,“不经意”地回到了地牢处,正当她奔来时,一声如雷贯耳的钟鸣从地底闷闷地传出。狄禅宗的功法已经开始施展,她连忙避开钟鸣的范围,而那些毫不知情的追杀者撞上了看不见的音波,一个个头破血流、晕头转向。 钟鸣响毕,犹如山神蛟从土里窜出一样,大地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裂口,只见黝黑的汉子犹如撕裂大地般从地底冲了出来,他全身燃起金黄色的泽气,神圣不可侵犯的光芒霎时响彻整个军营,连远处的火光都逊色三分。 “糜舟前辈……” 虽然这家伙平常的种种举措让沈以乐厌恶,但不得不承认,此刻的他让人充满安全感。 “没事吧,美人?” 很可惜,他一开口就把该有的意境破坏得无影无踪了。 “我没事,快把其他人就出来。” “都被压死得差不多了。”他一副无所谓的语气让人心寒,他指了指地上的裂缝,又有七八名武者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身上满是血迹,“真是个糟糕的方法。”他不禁朝沈以乐耸了耸肩,紧接着道,“我不是责怪沈掌门,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别这么多煽情的废话了。”沈以乐皱眉,“叛军正忙于救火,我们快逃吧。” “救火?难怪、难怪一股臭味。”他说着,随手便将企图偷袭的人一分为二。别看糜舟平日猥琐风流,举动漫不经心,实则处处蕴含巧妙。他因被北境人活捉而恼羞成怒,但气愤并没有让他失去理智,反而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注意各方的情况。决不能重蹈覆辙。 他一脚踩烂北境武者的尸体,望向烧亮半边天的火焰。 “这火可不一般啊……”他喃喃低语。 “别让他们跑了。” 尹萨见越来越多的中原武者从地牢钻出,连忙排兵布阵,补上沈以乐制造出的防御缺漏。 “那人就是他们的指挥,”糜舟露出笑容,“擒贼先擒王,沈掌门,咱们一起上?” “先想着怎么逃出去再说吧。”沈以乐冷静道,“那人不是苍言,只是个指挥下等兵,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糜舟点头。他也只是调节一下紧张的气氛,不打算真越过那么多士兵取将领首级——太难,就算成功,他估计也没法活着离开,稳赔不赚的买卖,谁都不会去做。 判断完局势,他说道:“你率领几人从南面突破,我带着他们二人从西面突破。” “好,你小心。” 沈以乐同意他的作战。 对方有几个难缠的武者,而且人数占优,尽可能让他们分离才是上策,否则敌人会变成无法突破的铜墙铁壁。 第272章 · 血人 沈以乐清醒过来时,已经逃出了北境人的魔掌。 身边只剩三个活下来的武者:断了一只手臂的糜舟,脸颊被割出深邃伤口的雅休以及浑身是血的年轻人,看不清他的容貌。 沈以乐也受了伤,但伤势最轻,一段时间的修养就能愈合如初。 视线有些模糊,疲惫不堪的双腿无意识地抬着身子往南方走,北处的大火已然熄灭,整个天空都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静谧,犹如沙漠倾倒向了高空,每一眼望去都是相同的身影。他们无从判断方位,所有人都无力到不愿开口,只是默默地向前、再向前。 敌人随时都可能追上,在回到北伐营地前,沈以乐不敢松懈,但身体却违心的愈发衰弱。她喘不过气,喉咙里仿佛塞着一块锋利石子,每次气流通过都会狠狠地摩擦割划喉管,口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味,很重,让她想到了死在自己手下的人。 起初她还记得,两个、三个、四个……后来麻木了,也恐惧了,身上背负了太多命债,她放弃与自我的道德做斗争,舍弃了良心和仁德,杀戮成了活命的希望,甚至一度成为本能。 “喂!没事吧!”靡舟喊道。 只见雅休身体一摇晃,有气无力地倒了下去,靡舟见状连忙弯腰在落地前将他托住。 沈以乐停下脚步。 忽然止住不断重复的动作,她有些发昏,像个大梦初醒睡眼惺忪的人,但差别在于,她的头痛得很厉害,眼球似乎被人按压进了柴火堆,火辣辣的痛瞬间侵占了脑袋。 “嘶——”她难过地哀鸣了一声,捂着眼睛,用余光看雅休的情况,“他怎么样了?” “很危险。”靡舟只剩右手,他用膝盖抵住雅休的背,右手绕托在后脑勺,同时将柔和的泽气注入他的体以维持生命,“身子越来越冷了。”靡舟皱眉。 沈以乐弯腰摸了摸他的额头,很冰。 一个月前还在比武场上较量的对手,现在竟变成这般惨状。她不禁想起了另一个人,稚泣不知过得怎么样,他应该还在京城,想必也快要动身前来北方了,整个武林都在朝北方移动,未来的武林格局会不会因为这场战争而改变?中原将不再是武林的中心,北方才是? 沈以乐一瞬间想了很多事,却什么都没能想清楚。现在的她只能提问,做不出解答,逻辑的链条已经被战斗消磨,唯有本能尚且存有。 “得找大夫,”靡舟用手臂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这里太冷,我帮不了他多少。走,我背他。” “让我来吧。”浑身是血的人说,“靡前辈已经受伤了。” “不必。他是我狄禅宗的人,我来。”靡舟不由分说将雅休往身上一背,勉强迈开步子。 浑身是血的人为他们开路,沈以乐则走在最后,观察后头的情况,并稍微用枯枝败叶掩盖行踪。 这到底是哪?她听到不远处有溪水潺潺的声音,水在流动,说明这里不算太北,应当离北伐军营地不远。继续往前,她看到了溪水。 水已没声音,被乱石沙砾阻挡,分流成无数细蔓钻入土壤。 “那里有水。”她告诉靡舟。 靡舟舔了舔嘴唇。他——他们都有些渴了,一晚的战斗精疲力竭,血和水都失去太多,溪水在下坡的黑暗处,他实在没法背着雅休走到那里,于是叫沈以乐和另一个人带点回来。 沈以乐轻巧地下了坡,沿途找了几片饱满的树叶用以承水。 杂着泥沙的水算不上甘露,但也让沈以乐感动不已,她跪在地上,把满是血尘的脸放入溪流,像牲口般饮水。 “掌门小心点,这里很滑。”浑身是血的人提醒她,并挽住她的手臂,防止失足滚下山坡。 “多谢……” 她在水里嘟囔,一股股气泡鼓了上去。 “我杀了人……他们全都死了……”旁边那个人隔着水听不到她的低语,她像赎罪般呢喃,急不可耐想把心中的恐惧吐出,“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拥有语言,拥有智慧……家人、朋友,我杀了他们,像屠宰牲畜一般无情……” 窸窸窣窣的水泡把声音带出溪底。 “掌门,这不是您的错,”浑身是血的人用温柔的声音说道,“为了生存,我们只得如此——生存,难道为满足那点虚荣的慈悲心,您要将自己的性命拱手相送吗?” “那不是……虚荣……” 沈以乐没意识到自己竟在和萍水相逢之人交谈。 “您生于和平年代,可能无法承受此事,但不可杀人是和平年代的规矩,是人人自保的手段;现在是乱世了,掌门,战争已经开始,我们都深陷其中,您必须习惯,杀人不是为了杀人,您没有错。” “杀人……” 她陷在水里,仿佛是躲藏在另一个世界。 “人……” 什么才算得上人…… 浑身是血的人还在说些什么,不过她把脑袋埋得更深了——与现实分隔。 透过浅浅的水面,她看到了色彩斑斓的泥土——月亮的白光被水分开,蕴含在其中的光彩让她眼花缭乱。 难以摆脱的困倦突然袭上心头,她产生一个想法: 就这么一直躺在这吧,慢慢睡着,今晚不过是一场噩梦,她会从水底苏醒,窒息感会一扫而空,什么都没有发生…… “沈掌门!沈掌门!沈以乐!” 惊慌的呼喊穿透水面变成嗡嗡的、缠绵在耳畔的水流。 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猛地把她从水里拉出。沈以乐瞪开双眼,咸而混土的溪水立刻挤满眼眶,她拼命眨眼,总算摆脱了混沌的死亡游引。 把她从奈何桥拉回来的是靡舟。她转身张望,那个浑身是血、不知姓名的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他呢?” “挺过来了。”靡舟眉头紧皱,身上的伤口在不断折磨他的心智。 “不,不是雅休……还有一个。” “你没事吧。”靡舟关切地注视她,“逃出来的只有我们三个,其他人……都死了。” “刚才分明还有个人!”她忽然吼道,“浑身是血的那个年轻人,他在同我说话。” 靡舟愣了许久,没体力和沈以乐争辩:“浑身是血的,是你自己。” 沈以乐挣脱了靡舟的搀扶,低下头,波动的湖面反射出她的身影——一个从血泊中爬出的人,腥红是身体的全部。她惊愕得说不出话,在靡舟催促下,浑浑噩噩地离开溪水,之后,她再也没看到那个浑身是血的人,仿佛他的确不曾存在。 不知又走了多久,久留未散的血味钻进了鼻腔,远方是一轮红得发紫的太阳光环,巨大无比,见证着拼杀过后的战场。赤裸的尸体、烂得甲胄、凝固的血河……一副人间惨剧在阳光普照下失去了真实性。沈以乐看到了坍塌大半的拱门,夯实牢固的城墙露出脆弱的墙根,巍峨的山峦上映着血的阴影,一切生机都在发现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里有我们的人!”靡舟的步伐已经很轻飘了,随时都会倒下,他咬紧牙根,“喂——!救人,快来救人!”他向城墙后露出一点脑袋的守城士兵高呼。 对方探出脑袋,似乎是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士兵们迅速动了起来,城墙像复活般开始运动。一个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鱼贯而出,场面微妙。 沈以乐从他们身上感受不到善意,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靡舟也做出相同的动作。他们仿佛落入了北境人的陷阱,入侵者伪装成西朝士兵守株待兔。她以为是这个情况,可士兵们的面孔说明了一切——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北伐军,而他们的目标,就是她! “活捉叛贼沈以乐!” 一声高呼,沈以乐的心坠入冰窖,身体被震天动地的呐喊淹没。 第273章 · 蛊惑 阁楼上一片漆黑,远方的灯火把高寒之处反衬得更加威严,齐盛然抬头望着没有一点星光的天空,心中油然而生一种高傲的自满和自负,他以前从来只相信,唯有权力能呼风唤雨,但红鹿开辟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她传授的神秘功法才是这个世界的奥妙之源。遥远的一处闪烁了点点光亮,湖风似乎有了灵魂,按照他的意愿轻轻吹拂,温柔而湿润的空气滋润着他的脸颊,他越来越年轻了,红润的脸色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他嘴角挂着微笑,随后转向站在身旁的红鹿。现在,这里只剩他们两人了。高台犹如悬于云层,这是俯瞰天下的私密之所,放眼望去,所有人都在他的脚下。他有些飘然,轻嗅一下,红鹿身上的淡淡香气就回旋在脑海中,这些香味蕴含了多少的神秘,她曾经是南方云林的普通外族,现在是中州太守的心头好,曲折而精彩的经历丰富了她的气息,一种介于成熟与自然的气息。 高阁之下的浪花就像齐盛然的心境,翻腾不止。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在为接下来的发展寻找合适的契机。 红鹿的脸颊也透着一抹红晕,她手中端着在酒窖滋养多年的醇香美酒,微醺的芬芳让两人都有些迷情。万家灯火的光斑若隐若现,犹如盛放的烟花。静谧的烟花——齐盛然很满意现在的状况,他朝红鹿走了一步,从桌上端起盛满浓郁美酒的金樽。 今晚是庆祝他气功大成的日子,多月的努力,就为了让红鹿认可他的能力。他终于成功了,喜不自胜的表情冲破了矜持的枷锁,自满快乐地在高台上踱步,他举起酒杯,示意红鹿也端起一杯。 红鹿微微点头。 两盏酒在空中碰撞,清脆的响声回荡不止。 红鹿今天换了一件深蓝夹红丝的长裙,坦露在外的手臂和丰腴的曲线让他想入非非,她的脸上涂抹了淡淡的胭脂,红润饱满的嘴唇娇翠欲滴,让人有舔舐的渴望。她倚靠在栏杆边,月光透过阁楼凝聚在她的身上,散漫的着装让人觉得她今晚另有企图,仿佛有意诱惑齐盛然。 他虽然老道、虽然上了年纪,但心中却雀跃得与少年无异。多么曼妙的身体,多么诱人的灵魂,犹如含苞待放的花朵,让多少同性相形见绌?他按耐住心中蓬勃喷涌的激情,故作镇静地指着身体——他的腰杆已初显驼态。 “红鹿,你觉得何时才能轮到我们坐天下?”他坐到椅子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红鹿坐到身旁:“大人,小女不懂战争,不懂权力争夺。” 齐盛然听后微笑:“何来懂不懂一说?”他搂着红鹿的丰肌秀骨,带着暖意的手臂,“战争太简单了,无非是一群人与另一群人相互厮杀,失败者用性命和家族赎罪。眼下,西朝便是如此,它的根基已在动摇,倾莲公主上位则为毁灭火上浇油,你明白其中的道理吗?” 他亲热道。 “女子垂帘听政,看上去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西朝出现过很多垂帘听政的皇后,她们仗着皇帝年幼而主持朝政,这没什么,西朝建立的官僚系统不会因此毁于一旦,但倾莲公主不一样,她本就没有继承的理由,而她的登基又充满了不寻常——她借住了别人的力量,借助了本不该插手朝政的武林的力量。” “她让不该存在的势力有了可乘之机。” “没错、没错。”齐盛然点头,“文明之所以建立,就是摆脱了茹毛饮血的野蛮,武力不再衡量地位的唯一标准——这是西朝,甚至前朝祖辈们世世代代努力得到的结果。但公主改变了这一切,她把我们的国度拉回到最原始的状态,恭莲队——那就是暴力的象征,在他们的保护下,公主有恃无恐地夺权篡位,她操纵武者肆意示威,她的统治建立于暴力。这种事态一旦从上头扩张,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就再也无法拥有现在的地位,我们只会成为施暴者脚下的奴仆,千年文明积攒的成就将功亏一篑。” 齐盛然为何要说这些?或许是为了坚定自己造反的信心,也可能是像从红鹿嘴中听到支持他的话语。他颇为深情地注视她,希望她能说出支持他的话。 红鹿的眼睛和名字一样,像鹿一样明亮通透,惹人怜爱。他不禁把脸凑上了对方的脸,这个野性单纯的女子没有反抗,两人的背影在月光下融为一体。 “你明白吗……”齐盛然低声说道,“总有人要反抗公主,为何不能是我?” “大人,您一定能做到。”红鹿也压低声音,虚无缥缈的。她把纤细的双手搭在齐盛然的双肩上,爱意的眼神仿佛能将他吞噬。 齐盛然的心像是被烈火烧灼一般,通通的心跳给大脑带来莫大的快感。他抿了抿嘴唇,再次情不自禁地重复方才的动作。在他的眼中,红鹿似乎变成赤条条的人了,她站在他面前,扭动着水蛇般的腰,两人默契地倒下,柔软的身躯相互压覆。他忽然流下了泪水——不知缘由的泪水,全身心投入进温柔乡的怀抱。万家灯火好像在瞬间熄灭了,他们之间只有感受、没有视觉,他不再担心自己的老态被红鹿看到,不用担心这个衰胖的身躯会让人作呕,此刻,他们的心交融在了一起。甜蜜、温顺、反抗、陶醉、死亡、生命……他的气变得无比顺畅,在这个静谧的夜晚,一声声急促的呼吸中,他焕然新生。 “红鹿……红鹿……”齐盛然呢喃,“我要造反,天下应当听命于我,我们。我愿娶你为妻,你将来就是这个国度的皇后,江山是你的,那些贩卖你家人的商人会跪下,向你恳求,他们必须用命偿还他们的罪过……” “大人……我相信您。” 红鹿贴在齐盛然耳边,犹如恶鬼蛊惑,纤细如玉的手指轻轻揉捏他的耳垂。 第274章 · 御厨(上) 阴风阵阵,仿佛预示了今晚的非同寻常。弧月悬在地平线的尽头,锐利的尖角直直地刺入大地,天空被撕成两半,群星在不经意间黯淡了光芒,微弱的闪耀不足以照亮这片土地。 皇宫陷入沉睡,空阒高阁忽现几道人影,是皇甫晴和独孤麟奇。他们悄无声息,和月光倾洒般自然地融入夜色中。 今天下午,在确定今晚行刺公主后,他们就随即安排好了所有后事,逃亡的路线、携带的物资、必须消除的痕迹、随行离去的人员……事无巨细的安排非但没让人感到安心,相反充满了惶恐和轻飘。这些事情的前提只有一个——活着离开皇宫。 “我们快到了。”皇甫晴伸手拦住独孤麟奇,两人停下前行的步伐,巍峨耸立的宫廷近在眼前。 “……没看到弓箭手。”独孤麟奇张望了许久,高楼屋顶上都不见泰鸿多的踪影。 皇甫晴也发现了这一异常,他回头看向身后,泰鸿多并没有绕到后头。 “他去哪了。”皇甫晴低语不解。 他早做好出现变数的准备,但没想到事情发生得这么快,还没等他们潜入皇宫,弓箭手的失踪已为这次暗杀抹上了悬疑的色彩。 独孤麟奇心想在皇宫外僵持也不是办法,他向皇甫晴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动了起来。这些年虽然从未有过什么共同行动,但多年的相处还是形成了恰到好处的默契,他们只用简单的言语就能领会对方的意图,有时一个眼神也足够传达信息。 天空昏昏沉沉的,冰冷的星星构成了凝视大地的白色骷髅,偶尔飘过的稀薄云朵被光线刺穿,密密麻麻的孔洞犹如蝗虫过境。 独孤麟奇深深地吸了口气,皇宫外的卫兵很多,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让扁梁图通过正当的途径让它们进入皇宫。 可惜那人已经被抓入牢狱,生死未知。无论如何,明天早晨葵凉都会潜入大牢,杀死那名犯人——他已经知道太多秘教的事,本就不该活下去了,皇甫晴明面上答应救他逃离京城,本是打算途中灭口,不曾想被钟烟庞政捷足先登。 皇宫外被士兵们层层把守。他们有很多方法能穿过人墙组成的禁军防御,但不惊动皇宫里的高手却是困难,皇宫里除了恭莲队在保护公主,还有几名朝廷培养的荣侠客在各自的位置坚守,好在这座皇家庄园足够庞大,一方出现动静,另一方不见得能及时赶到。 不过虽然说如此,他们也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敌人分神这种不确定因素上。 皇甫晴踩着轻功登上屋檐,侧脸窥视皇宫的情况。 风尘沙沙作响,打在红墙上发出密集声音,宽阔的街道除了让人心生畏惧的军队外,再没有其他生命,井然有序的士兵和兵器一起守护着红墙后的尊贵。 静谧、躁动,两种截然相反的氛围同时笼罩在眼前,甲胄摩擦,士兵间没有任何交谈,连眼神的碰撞接触都少之又少,他们各个阴沉着脸,都在为未来而担忧,似乎只有这种时候,他们才像有灵魂的生命。 “那边人比较少,”皇甫晴指着皇宫东面的一角说道,“薄弱点。” “看到了。”独孤麟奇点头。他没有弑杀的性格,眼前这些士兵更与他无冤无仇,如果为了刺杀公主而将他们的性命也连带上,他和公主的恶鬼行径就没有区别了。在出发前他就想明白要尽可能避免杀伤,但万不得已还是会痛下杀手——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最低标准。 东面的薄弱点简直是天赐良机,那里的士兵非常少,而且他们的巡逻并不缜密,在短暂的一刻会有缺陷,这个缺陷对常人而言是那么不容易发现,不过智言指路能直接点中要害。 他们静悄悄地移动。 夜晚,任何轻微的动静都会被成百倍的放大,虽然还没进入皇宫重地,独孤麟奇已保持十二分的警戒,他一边观察前方的情况,一边寻找泰鸿多的身影。按前几次进皇宫的经验来说,弓箭手从来不隐藏位置,他的自己的定位相当清楚,既是公主的贴身护卫,也是威慑众人的存在。今晚却看不到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独孤麟奇思考着,同时找好位置,尽可能靠近东门。士兵来回巡视,他心中估算着时间。 就是现在!他和皇甫晴猛然冲了出去,两人像一阵风般灌入了皇宫里面,其中一个士兵发出讶异的声响,误以为方才刮了一阵猛烈的寒风,士兵东张西望,在原地呆愣了片刻,随后摇摇头,自知无趣地继续沿着既定路线行走。 “有惊无险。”皇甫晴微笑,让人安心。 “嘘——你看那里。” 两人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皇宫之内怎会有如此狼藉的场景?到处都是碎石瓦砾,干巴巴的鲜血和泥土混在一起,一栋精致的行宫被夸张的冲击力击碎,断壁残垣上有许多破碎的尸体,男女老少,大概是没能躲过冲击的普通人。这不是关键,问题是,皇宫何事遭受了这般袭击? 独孤麟奇蹑手蹑脚地靠近废墟。 “不久前发生的。”皇甫晴捡起一块碎块在手中掂量了一下。上面没有太多的尘埃,血液结块也没有被风化脱落,考虑到前几日京城曾下过一场雨,废墟形成的时间应该没多久。 “这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独孤麟奇看出这个杰作出自某个武者之手。在他为独孤远山血案真相奔波的这几日,有人已经杀进了皇宫。他退后一步,破坏相当严重,按理来说应该会传出一些风声。 他看向皇甫晴,皇甫晴摇头,他从未听过类似的事情。 “可能就是这两天发生的事。”独孤麟奇道,“如果是更早发生,扁梁图和彭雀都应该会告诉我们。” “有道理。”皇甫晴点头,“先不管这个了,快找到公主吧。”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开废墟,心中暗自感慨那人破坏力之大。 是谁?独孤麟奇满心疑惑。还活着吗?是敌是友? 第275章 · 御厨(下) 因废墟而耽误了许多时间,两人紧张地继续朝皇宫内走去。 这里宛如一座巨大的迷宫,高屋建瓴的楼房像群山般挡住视线,房屋一间挨着一间,廊桥交错相通,有些宫内传出后宫侍女们的欢闹嬉笑,隐隐约约,仿佛是一场梦的幻觉。除去废墟,宫廷里的其他地方全显露出皇家园林的严谨和正统,每棵树都精心雕琢,在合理而准确的位置生根发芽成长壮大,连枝桠的长势都分门别类有所区分,犹如朝拜的臣民,可以窥见园林工艺师的苦心。 不过这些苦心最终又奉献给了谁呢? 独孤麟奇侧身走入不该通过的逼仄道路——两栋房屋之间。 越往里面走,徘徊的禁军就越多。 没多久,视野顿然豁朗。玉白的石柱出现在面前,大概十余根,整齐划一地立在空旷的大理石圆板上,想来是进行某种仪式的祭坛,充斥着诡谲和不详。上面雕琢着绽放的莲瓣,拟成了雪花纷飘的情态。 无疑,这已是倾莲公主独享的领域。 独孤麟奇还从未听说皇宫里有这样一个古怪的地方,不过他不知道的事情多得去了。他很在意这些柱子的用途,但现在不是时候,他不是观光客,而是正儿八经的杀手,他要行刺。 刺杀这个国家的皇帝! 他和皇甫晴交换视线。两人决定接下来不再进行语言交流。 他先躲藏在灌木后,思索现在的情况。弓箭手不见踪影,结合先前经过的废墟,他猜测,弓箭手说不定因那场交手而身负重伤,今晚将不再成为威胁,这对他们而言是天大的好事。 现在就只差两个威胁了。一个侍女沈朔霞,一个神秘人。他和皇甫晴能分别应对一个。 除此之外,彭雀答应他们这些日子会在宫中监视公主;沈亚在宫外支援他们,一旦事情突变,她也能出一份力;而且他们还有葵凉,现在是寅时,太阳虽然尚未升起,但没多久就会到日出——这个时间也在独孤麟奇的计划范围里。 他们在人数上占了巨大优势,这场刺杀就算闹得轰轰烈烈(变成一场失败的刺杀),也要把倾莲公主的脑袋斩下,用她的鲜血祭奠他的家族。 独孤麟奇默默等待巡视的士兵离开。 家传的敛气心法成为了他的守护神、他的指明灯。 士兵们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而皇甫晴临时学习的敛气心法也足以应对没有泽气的武者,他们几乎是光明正大地穿梭在士兵们背后,只要身影不被捕捉,就不会留下一点踪迹。 穿过玉石柱,独孤麟奇多留了个心眼,下意识记住了莲花的模样——十八朵花瓣精准平均地在石柱上绽放,锋利的花瓣尾端能刺穿肌肤,恍惚间能看到鲜血沿着花瓣落下。 让人心有余悸的地方。 独孤麟奇慢了一步,他连忙跟紧皇甫晴。 一个看上去毫无攻击性的男人出现在眼前,他手中端着金子打造的盘子,很承重,但他托举得很稳,明明在向前行走,盘子却没有一点摇晃,巨大的盘子上装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碟碗,看上去是带给黄帝的膳食。 诡异。 独孤麟奇警惕地注视御厨走向远方,那边是公主的行宫。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月亮的位置。现在才什么时候,公主就要用膳了?她平常也过着这种不同寻常的生活吗? 他看向皇甫晴,皇甫晴悠悠摇头。这似乎是段无关紧要的插曲,御厨的出现还给他们指明了行宫的具体位置,等御厨消失在拐角后,他们才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沿途还能闻到膳食散发的香气,蒸腾的、白花花的热气成了一条指引道路的线。 “……”独孤麟奇想说些什么,但寂静的空间让他发不出声。他想说什么呢? 哐当,一声刺耳的声响打破了宁静。独孤麟奇一惊,马上明白是何人发出了这样的声音。盔甲碰撞,一个高大无比的甲胄出现在他们面前。彭雀手上沾着鲜血,他的身后是一具尸体,那个金制的盘子摔到了草地上,里面的菜、汤和饭都洒落一地。 御厨被彭雀杀死了。 “这是……”独孤麟奇忍不住发出声。 “吴饿。”彭雀抬起头盔,露出粗犷的脸,“他也是恭莲队的人。他刚才打算在拐角处杀了你们,这些餐具里面,”他弯腰把滚烫的食材翻开,一柄柄银光闪烁的刀露在外面,“都是带毒的暗器。” 独孤麟奇感到后怕,他完全没有地方御厨的警惕心,而是认为御厨帮了他们大忙。他早该反应过来的,这个时候怎么可能是用膳的时间?出现在眼前的御厨明显有问题。 “多些彭兄相助。”皇甫晴拱手微笑,没有一丝惊讶。 难道皇甫晴看出御厨有问题了?独孤麟奇不好意思问他。 “你们准备刺杀公主?”彭雀已经知道独孤麟奇和倾莲公主之间的恩恩怨怨,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出现,自己也是为杀死公主才与他们联手,不过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 “嗯,再过两天我就被强制征去北方,没时间了。”独孤麟奇看到彭雀,心中踏实了不少,这个壮汉能给人带来十足的安全感,他问道,“弓箭手呢?” “死了。” 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谁动的手?”皇甫晴问。 “昨晚皇宫进了一个刺客,他杀的。”彭雀低声道,“我只知道这么多,现在行宫周围的戒备森严,你们要想清楚,就算杀了公主也很难全身而退。” 皇甫晴笑道:“我们考虑过了,你看天。” 彭雀抬头看向远方。晨光已露出小小一角。他恍然大悟,想到了那个烟雨楼的男孩。 “我会助你们一臂之力。”他诚恳道,“随我来。”他边走边说,“恭莲队的人已经不多了,弓箭手死了;侍女因上次被北境人袭击而受伤;她没法发挥全部实力,也不算太大的危险;胡一被派去北境;钟烟庞政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隐士和厨子也死了;据我所知还剩下一人——夏言。” 完全陌生的名字。 “他是谁?”皇甫晴问。 “夏言的实力和我不相上下,但他已离开京城很久了,今晚说不定不在。他去寻仇人了。” “仇人?” “嘘,”彭雀推开一间乌漆墨黑的房间,两人立刻走了进去,“夏言的弟弟夏寡在武当被杀了。” 武当?又是武当。独孤麟奇内心一震:“何时的事?” “就在陈简去武当的那段时间,因陈简身份暴露,公主默认他无法完成任务,就派夏寡去接替他,但有去无回。”彭雀说道,“你们应该也清楚行刺的难度,公主身边除了侍女,还有一个暗中保护她的人,那人实力相当强劲,能公然杀死北境人,是绝世高手。” 独孤麟奇暗暗点头,没把握成为那个神秘人的对手。 “你还决定今晚行动?” “嗯。”他的目光依旧坚定。 彭雀叹了口气。他没有选择,只能遵从,甚至说听从独孤麟奇的想法。 扁梁图已经倒台,秘教的几位成员是他仅存的盟友,如果想除掉倾莲公主,他唯有跟这些疯狂的家伙一起行动,而且今晚的时机说不上好,但绝不差——当下是公主贴身防卫最薄弱的时刻,她信赖的人纷纷受伤、死亡,再过一段时间,等北境形势稳住,她又能重新培养新的恭莲队,这些日子行踪诡异的彭雀很可能会被钟烟庞政逮个正着,和扁梁图的下场一样。 对了,钟烟庞政那个棘手的智囊也该早早除掉。 “既如此,我们动手。”彭雀推开房门,“随我来。” 第276章 · 死亡莲华(上) 离开房间后,他们先简单掩盖了尸体,不用弄得太复杂,只要延缓士兵们发现的时间就够,今晚这里注定不会安宁,尸体会很多,多得超乎想象,等所有人被拖入灾难之中,就无暇顾及第一个死去的人了。 三个人分成前后在皇宫周边穿行。 禁军的士兵认识彭雀,就算不认识,也认得他腰间挂着的恭莲队令牌,这是绝对不可触碰的禁忌。 他们目送彭雀带着两个陌生面孔朝公主的行宫走去,没人提出质疑,也没什么好质疑的。 畅通无阻抵达行宫,雍容华贵的大门立刻引入眼帘,就算在朦胧的黑暗中,这个高大宏伟的宫殿都显得金碧辉煌,很难想象帝王们耗费了多少人的心血和生命修筑他们的行宫。 两侧的高墙上装满了各不相同的雕塑和饰品,看来公主在很久以前就把帝王行宫当成了自己的居所。 立柱大门后面是看不到尽头的走廊,一眼望去根本无法看透行宫的全貌,这么大的行宫就为了供一个人居住,奢靡得让独孤麟奇有些窒息和空虚。 人那么渺小,为何要占据如此之大的空间? “走吧。”彭雀理解他的震撼。 他们踏步走入足有十米宽的走廊,两侧是散发着幽香的火烛,它们在黑夜中摇曳出魅焰的光芒,美轮美奂的大殿在绚烂的色彩中变得梦幻,一股粉色的气息朦胧了他们的视线。 女子的温柔、统治者的冷傲,违和的氛围浸满了整个宫殿。 独孤麟奇静静地向前走,脚尖点着地,让他想起训练轻功的场景——必须轻盈地停在水面,踏水而行,尽可能减少波浪。 继续前行,他感觉世间万物都被囊括其中,一些从未见过的美食、样貌奇异的雕塑、材质不详的奇妙球体…… 这里似乎收藏了世间的所有珍宝,但大多数并非倾莲公主的爱好,前代皇帝们的喜好在此刻一览无余。 凶残的皇帝把战利品和敌人的头颅架在铁架上;舞文弄墨的优柔者则将书法大家的杰作妥善保存;还有许多名画,多得让人觉得是出自地铺小贩的廉价商品。 “奢靡至极。”彭雀的声音很小,回音在深邃的地方消失了,“历朝历代的贡品,藏品都在其中。公主的居所在那边。” 顺着彭雀所知的方向,独孤麟奇这才理解这座皇宫的全貌。 它是个规整的四方形,四面大概都被藏品环绕,中间则是一个规模庞大的天井,其大小足以媲美一个富贵家族的庄园。 简而言之,公主的行宫是京城中的京城、皇宫中的皇宫,城墙是摆满昂贵艺术品的廊道,中间才是主体。 出了长廊,棣棠、连翘、八角金盘、棕榈,形态不一各自妖娆的园林植株引入眼帘,穿过四季常青的花园才能看到真正的行宫。 独孤麟奇已经窥见了行宫一角,像一条腾云驾雾的龙,青瓦即是龙鳞,高翘的飞檐便是龙首,此时若多出一些晨雾,龙就能活过来。 “公主就在宫殿里。”彭雀告诉他们,“我在外边接应你们。” 独孤麟奇点头。现在他们不需要彭雀带路了,恭莲队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行宫里更可疑,而且彭雀的盔甲着装也不适合在这种地方行动。 独孤麟奇与皇甫晴一齐向彭雀示意眼神,短暂告别——也可能是永别。 他们悄悄靠近行宫,门口和外边一样,站着侍卫和几个姿态优美的宫女,像是不分昼夜的假人,不过他们的呼吸是真实的。 “走这边。”独孤麟奇指向一旁的通天老树。 泰鸿多既已死去,高处就没有人可以监视,皇甫晴应允。 两人轻踩地面,一下就窜上了这棵历经沧桑的古树,他们的举动惊吓到一些鸟儿,没有引起底下人注意。 禁军们并不知道泰鸿多昨日已经死去,依旧自然而然地认定高空已被弓箭手封锁,头顶的鸟儿骚乱的确是异常,但无人留意。 两个刺客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踩上了行宫的屋檐,瞬间把倾莲公主踩到了脚下。 不过,这种事无法给独孤麟奇带来心理的宽慰,他要听到倾莲公主的求饶、她的哀鸣和痛哭流涕。 行宫四处透风,到处都是露台的看台和小房间,随便从哪都能轻易进入。独孤麟奇不禁觉得,他们已经落入了陷阱。 但陷阱又如何? 他强制为自己打气。 他背后是无数支持他的人,秘教、中土众、北境的叛军、甚至昨晚不明身份的刺客。 所有人的目的都是唯一,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这种心理上的鼓舞顿时让独孤麟奇精神百倍,他睁大双眼,四周似乎都进入了他的掌控,淡蓝色的瞳孔如宝石般熠熠生辉,玄妙之力在催动所有感官。 他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闻到的一切……最终,这些事物以一种无法言说的方式组合到一起,酝酿发酵,开花结果。 目光指向了行宫的一处。 迹象告诉他,倾莲公主就在那里熟睡。 皇甫晴很相信独孤麟奇的判断(准确说是相信智言指路),他顺着独孤麟奇手指的方向看去,随后点头。他们立刻动了起来。 飞檐走壁对杀手们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但他们这次的目标是皇帝,而且是近年来最神秘的皇帝,两人都有感到巨大的压力,泽气产生了微小的波动。 就在那!屠杀家族的幕后指使!罪大恶极的皇帝! 独孤麟奇的脑袋飞快地膨胀变热,他控制不住内心情感的喷涌。他要就要见到倾莲公主了,他要质问她所做的一切! “到此为止了。” 一个没有感情的声音徒然出现,像是划过天空的一道弧线。 独孤麟奇和皇甫晴站稳脚跟,同时觉得这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定眼一看,皆大吃一惊。 “张胜寒!” 独孤麟奇讶异,倒退一步。 怎么会在这种地方遇到武当掌门——前掌门。 他的胸口绞痛,蔡宫惨死的场景顿时浮出脑海,他虽没看到蔡宫死的瞬间,但蔡宫临死前询问他该如何行事的眼神却是历历在目。 就是他,是张胜寒杀了蔡宫! 两种仇恨纠缠在一起,他已经不必进行更多思考了。 没等皇甫晴和张胜寒说什么,少年就冲了出去。 压抑已久的黑色泽气如乌云般在上空盘踞,深深地压向大地。 第277章 · 死亡莲华(中) 火烛幽冥,平静地散发光芒。倏忽眨眼瞬间,笔直的火焰出现了波动,像是被一刀两断,连贯的红色倾泻出橘黄断层。这个充满淡淡幽香的房间顿时变得动荡不安,沈朔霞察觉到外头的动静,惺忪的双眼立刻变得炯炯有神,碧绿的、犹如一只梦中惊醒的猫,弓着身体准备捕食猎物。 她轻轻推开窗户,一阵寒风夹杂着怨恨的气息同时涌入房间。她辨识出气息的来源,竟然就在屋顶正上方。她有些惊慌失措。 刺客!不、不是刺客,对方根本没打算掩盖行踪,他们大张旗鼓地攻了过来! 她转身要叫醒沉睡的公主。可一回头,却发现一双冰冷的眼神在黑暗中凝视她。 “公主……”她吓了一跳,“您怎么醒了?” 马上她就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是多么愚蠢。她回想起公主今早说过的那些话,那些充满隐晦含义的语言,公主似乎在几个时辰前就预料到了现在的情况,她的眼神也在诉说这个事实——她没有丝毫惊慌,冷静地看着侍女。 随后开口了。 “他们来了。” 公主说完后,她才结结巴巴道:“公主,有刺客。” “我知道。” “请您一定要小心,不要离开我身边。”沈朔霞快步走到公主身边,同时抽出佩剑,“我发信号让禁军来保护您。” 公主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似乎在思考有没有这个必要。 沈朔霞见状拔出信号弹朝窗外发射,一束火红的鲜花绽放于空中。整个禁军都会因这个信号而动起来,但能起到多少作用,沈朔霞不敢保证。屋顶的几股泽气混在一起,每一股都无比强大,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晚上,皇宫聚集了最顶尖的武者,她不禁流下冷汗,视线不由得看向外面。 她已经能猜到未来的景象了。这个宏伟的皇宫会成为废墟,活下去的人就是最终赢家。 决不能让武者的战斗波及到公主。沈朔霞下定决心,对倾莲公主说道:“公主,请随我离开皇宫,我们应即可前往其他地方避难。” 公主点头,穿上御寒的衣物。 “走吧。” 她的沉稳让沈朔霞产生了疑惑。她虽然对公主惟命是从,但绝非不动脑思考的人,现状的奇怪程度超出往日,她的动作不禁变得迟疑,看着公主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一些陌生,她陪伴、服侍公主有十五年了,头一次觉得自己离她如此遥远,触不可及。 她们之间只有三步的距离,可她似乎怎么都追不上公主了。 缥缈的背影在长袍摇曳中越发淡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公主吹散。 “公主,请慢点,我走前面吧!”沈朔霞加快脚步,同时调动泽气检索周围的情况。 自从前些日子被许德伤到后,泽气就有些不畅,今晚也是如此,她竟然没提早发现入侵者,若非张胜寒在保护公主,她们说不定已成为刀下亡魂了。 不过……那个武当掌门为何会保护公主? 她不知原因,当回过神的时候,张胜寒就已经待在公主身边了,像影子一样。她并不想知道公主用何种方法驯服了张胜寒,只是心生芥蒂,产生了微妙的嫉妒。公主竟然不将其中的秘密告诉自己。 她托着公主的手臂,静悄悄地在冰冷的廊道里穿行。上面交手是愈演愈烈,听上去朝廷培养的荣侠客也加入了战斗,不知敌人究竟有多少,不过他们的目的多半是倾莲公主,既如此,对方一定会派其他人从其他道路对她们拦截。 她无比谨慎,听到动静的宫女们都在仓惶逃窜,昨晚她们在目睹一场行刺,内心的恐惧已然形成条件反射,死亡演变成了哭嚎,皇宫顿时醒了过来,一个个妖娆妩媚的身姿忘却了往日培养的仪态,附庸风雅的本质在灾难中暴露无遗,她们和街边的疯子没什么区别,大呼小叫地逃离激烈的战斗——不过这是人之常情,一国之尊也在逃跑,但她走得很慢,仿佛是恋恋不舍。 她们已经离开行宫有一段距离,前面就是公主特意命人打造的玉石柱林,没说用途。 接下来该往哪走?沈朔霞陷入僵局,四周都是逃亡者的声音,京城似乎都因皇宫的变故而乱作一团,禁军踩出有力的步伐,不过盔甲的声音压不过百姓的喧哗。她感觉草木皆兵,四面八方似乎都能遇到刺杀公主的敌人。 就在这时,钟烟庞政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陛下!陛下!” 他气喘吁吁,稚嫩如孩童的面容上流满豆大的汗珠,衣冠不整没了往日的风华。 沈朔霞长舒口气,智囊在这时能起到更大的作用。听说他下午还在忙着审讯宗正卿,还要委托中书令讨论下一任宗正卿的候选事宜,忙得不可开交,看他一副疲态,大概直到寅时都没有睡觉。 “陛下,请速速往西面避难。”他急促地说道,“扁梁图已全部交代了!这些人是秘教的人,他们要刺杀您。” 钟烟庞政知道了一切。 扁梁图根本无法承受酷刑的拷问,抛去官职,他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而且钟烟庞政还能用他的夫人作为要挟,逼迫他全盘托出——除了他那两个儿子的下落。扁梁图似乎并不知道他们去哪了,想尽办法都没法从他口中套出一点线索,看样子的确不知情。 钟烟庞政继续说道:“他们有很多人,刺杀小皇帝的人也来自秘教,他们有一个庞大的组织,渗透到各个地方,连朝廷都——” “够了!”沈朔霞低声喝斥,“现在是什么时候?快保护公主离开这里。” 矮个子意识到他的失态,连忙低下脑袋。 “请陛下随属下从西南离京,属下已备好车马。” 得知秘教想刺杀公主后,钟烟庞政就临时安排了逃亡路线,尽管他并不相信秘教有实力能把皇帝从京城逼走,但毕竟有小皇帝的前车之鉴,他也不敢大意。 他万万没想到,那些仓促准备的马车和拟定的线路,今晚能用上。 “这边。” 他们穿过一道道长廊,严阵以待的禁军已守护在逃离路线上。沈朔霞敬佩钟烟庞政的周全考虑,她走在公主身后,除了观察外面的情况,也在堤防禁军。 刺客说不定会混入其中。 突然,一个身影忽然闪到他们面前,沈朔霞立刻冲到公主身前,为她挡下来人。 “彭雀!”钟烟庞政喜出望外,“来得正好,快护驾!” 身着盔甲的彭雀向他们微微点头,随后将头盔推上,横剑立在道路中间。 “这是何意?!”钟烟庞政下意识退到沈朔霞身后。 “公主,属下谢过当年知遇之恩!” 彭雀眼角闪着泪光,动作却利索得吓人,先是重重地抱拳,紧接着,雷厉风行,银光化成千万丈光芒,刺向公主。 第278章 · 死亡莲华(下) 独孤麟奇首次真切感受到上一辈强者的力量。张胜寒带来的压力并不比隐士少几分,他比隐士更加精通拳法,而且皇甫晴并没有随身携带玉琴,他的玄妙之力完全没有施展空间,眼下更像是个累赘。 张胜寒认出了独孤麟奇,他当然也认识皇甫晴,面对两个熟悉的敌人,他也觉得有些诧异,仿佛事情不该这样进行下去。但事实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独孤麟奇率先发动攻击,排山倒海的黑色浪潮犹如一幅泼墨画,波澜壮阔,可这些意象都是幻想,暗藏其中的杀机却那般真实,步步为营、剑剑紧逼。 一声曼妙的乐音忽然从耳边响起,张胜寒知道这是中土众的乐刃心法,他毫不慌张,大手一挥,一面看不透的弧形屏障顿时形成,声音没能透过他的防御,在半空化成具象,瞬间又成了齑粉,消散在空中。 张胜寒冷笑一声,乘胜追击。 “谦玉公子!”他朗声说道,“想当年你是一方豪杰、武功盖世,这才过去几年?功力竟退化到这番程度!”他既是询问,也是企图攻破皇甫晴的心理防线。 但谦玉公子不卑不亢,他微微一笑,玉扇挥动,几道闪烁的光芒随着风刮刺向张胜寒。张胜寒猛然挥剑,剑尖的轨迹潇洒无比,轻描淡写之中就击碎了皇甫晴的攻势,看上去不费吹灰之力。他的招式不止如此简单,除了防御,其中还暗藏了冷冽的进攻。 独孤麟奇察觉到了张胜寒的阴险手段,却没能防御得及,三道伤口顿时出现在他的脸颊,他连进攻的轨迹都没能察觉,血肉就这么凭空绽开、迸溅、模糊了视线,一袭黑衣上出现了斑点腥红,这个伤口正是张胜寒的实力象征。 独孤麟奇连忙退后一步,可他没有机会往更后退了。 “小心!”只听皇甫晴高喊。 身后又出现了两个鬼魅的身影——荣侠客,朝廷的走狗,他们不忠于公主,但眼下的刺杀显然触犯了禁忌,两个从未显山露水的世外高人从刺客们身后夹击了过来。他们都上了年纪,年纪代表了资历,但资历在用实力说话的拼杀中没有一点份量。 独孤麟奇已经发现了他们的气息,心中一惊,又是一喜。后来的两人实力远不如张胜寒,大概与初登荣侠客境界的高手别无二致。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独孤麟奇和皇甫晴能轻而易举地解决他们,只是情况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他已无暇顾及皇甫晴那边的情况。听到皇甫晴警告自己,他没精力道谢、没精力提醒,稍一分神就发现张胜寒的泽气已在迅速汇聚。他本不该留给敌人这样的机会,不过他也没料想张胜寒会在皇宫施展这样的招式。破坏力极大,不分敌友。 “张胜寒!”独孤麟奇吼道,“你害死了同门卞离,杀了晚辈蔡宫,如今又成为公主的走狗!你真是无药可救的败类!公主那厮曾经做了多少恶,你莫非不知晓?!”他其实也不知道公主究竟做了多少,但光是命令恭莲队屠杀百姓,便让她永世不得翻身了。 张胜寒听后无动于衷,或许他的内心也产生了些许起伏,但他是不苟言笑之人,平日更是惰于言语,此时激烈交手,他心无旁骛地对付独孤麟奇,完全没把他的话听进耳中。他双手定于胸口,猛然向身前拨开。 震天动地的回响爆发了。空气如纱帘被撕成了无数碎片,气浪周围的墙体和树木都被卷入其中碾压碎烂,紧接着凭空蒸发,这气好似能吞噬万物,伴着轰鸣冲向了独孤麟奇。 独孤麟奇不甘示弱,他先跳下难以站稳的屋顶——行刺早就败露,他也没必要站在那种地方了。他的双瞳从蓝色变成红色,仇恨冲破了智言指路得来的镇定,一切行为都交给了兽性和本能,体魄变得异常蛮横,双腿结实地往地上一蹬,双拳义无反顾地砸向了气浪。 张胜寒的眼睛微微长大,随后不禁发出低沉的冷笑。螳臂当车。他心想。瞳孔却霎时睁开。 只见风浪之中突然爆发出浓浓的鲜血,独孤麟奇的拳头化成了利剑,大开大合、野蛮无脑地洞穿了张胜寒的招式,血腥和奋起反击的嘶吼随着风波扩散,独孤麟奇呐喊着,愤怒聚合而成的动力让人生畏。 张胜寒目光中闪过欣慰,为浴血拼杀的热血而喝彩。曾几何时,他也像这样有过激情和不顾一切的精神,但时光和经历消磨了一切,他成了掌门、最后又成了——他说得没错,公主的“走狗”…… 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改变立场了。他暗自许诺,却没有值得许诺的对象。为自己?他又算得上什么呢?一生漂泊闯荡,落得无亲无故的结局。他瞥了眼衣衫一角,独孤麟奇的鲜血夹着风扑向了自己,他一开始有意躲避,但仔细一想,中土众并未掌握与血有关的功法,那少年看上去也没有此意,于是没再侧身,堂堂正正地站在独孤麟奇面前,迎接他的重击。 拳头来了。 就连张胜寒都不免惊叹,为何这少年的泽气会如此昏黑?仿佛是世间所有负面情绪的集合体。 拳脚相接,最原始、也是最本质的冲击。 遥远的天空出现了一道淡淡的罅隙,阳光倾泻下来,又被独孤麟奇的泽气吞噬。 生死一瞬、风卷残云。 淅淅沥沥的雨忽然就落了下来,天裂开了,盛在宇宙的水都涌如人间,雨从小到大,两人的对拳尚未结束,暴雨就伴着一声雷鸣隐现,从高空落下的豆大的雨珠变成锋利尖刺,仿佛天公挥刀般惩戒人间。 电闪雷鸣催动着古树呼啸,一道紫蓝的落雷精准劈开了苍茫于皇宫的榕树,火光顿时照亮半边天空。 雨水、火焰——水火本不容,现在却是一番奇景:火焰在向上奔腾,雨水在倾力泼洒。激荡的一轮轮光圈不断破碎。 独孤麟奇咳出一口鲜血,他瞪大眼睛,在暴雨中看到了神情自若的张胜寒。和隐士搏斗时的感觉完全一样,绝望、无力。 不!怎么能止步于此!他内心咆哮,黑暗更深沉地覆盖了光明。 一根尖锐的长剑骇然刺破,对拳的两人被瞬间出现的第三者撞开。一个五官别致,蓄着短须的青年立于雨中,阴冷的目光饱含敌意。 张胜寒觉得那人面熟,回想起被自己杀死于玄境殿暗室的潜入者。 “你是……” “张胜寒!我是来索你性命的。”平静的怒火从夏言口中缓慢道出。 * 彭雀的进攻被沈朔霞拦下,瓷娃娃般的女子满脸不解,为何恭莲队的彭雀会把矛头指向公主? 她娇声一喝,酷似马刀的长剑顿重地劈向彭雀。 和剑形不同,沈朔霞身体轻盈,矫健的步伐成为沉重甲胄的最大敌人,因受伤未愈,她近期没法使用太大的力气,只能依靠技巧取胜。她一面盯紧彭雀的剑,一面看着公主的位置。 要不要让钟烟庞政带公主先一步离开?不妥,他没有一点武功,若再出现一个武者,公主只能束手就擒。 她意识到,彭雀是必须现在打倒的敌人。 “彭雀!”她质问道,“为何要背叛陛下?!这是叛国欺君之罪!” “不要执迷不悟了,”彭雀与她剑刃相接,凝视她的眼睛,用公主听不到的声音说道,“你服侍公主时间最长,难道觉察不出她的危险,她不是当年那个女孩了!北境改变了她,她隐藏了一个神秘的真相,我们全都是棋子!” “胡言乱语。” 沈朔霞颦蹙,长剑抹过手心,鲜血从嫰润的手中涌出,只见血和剑和谐地融塑成一,向彭雀刺去。 是失传多年的纵血心法!彭雀虽不得其要,但知纵血心法的种种变化。 他立刻侧拉身位,右手长剑一同刺出,沈朔霞的血刃不偏不倚地抵上剑风,丰腴灵巧的身体借力腾势而起,如钻木取火的树枝一样旋转着砍向彭雀。 血液好似成了水银,铺天盖地化成一根根锐利的红针,暴雨般弹射出去,又是利剑,又是炮弹——这便是纵血心法的精华。 血源自人,和泽气千丝万缕,可以遵从武者意愿千变万化,历史上最为出众的纵血心法使用者皆为女子,她们与血有着更加水乳交融的关系。 每一颗迸溅的心血都是亲骨肉,扎根本性的包容和慈爱让沈朔霞的心法炉火纯青。 鲜血形成的漩涡一眨眼就到了面前,彭雀持剑的右手一抖,左掌抬起,顺着剑身刃口抹下,掌心拦住了沈朔霞,火辣辣的刺痛钻心剜骨,护着掌心的盔甲顷刻粉碎,锋利的碎片不分前后,同时划向了沈朔霞和彭雀。 彭雀的手很快被泽气覆盖,他用力向后一撤,借力打力将沈朔霞翻向身后。 侍女轻声发出惊叹,整个身体划过甲胄的左侧飞了出去,她在半空弓身,左手张开,在落地瞬间扶住略微粗糙的大理石长廊,纤细的五指爆发出强悍抓力,呲啦一声,五道深深的沟痕贯裂地面。她像猫似得蹬地而起,没因彭雀的反击而陷入呆愣,细手一挥,真当有大家风范。 彭雀谨慎了起来,他盯着侍女的手,提防她的下一步进攻。 他陷入了两难的处境——倾莲公主就在不远,杀了她,他的目标就达成了,可他心中有产生一丝怜悯。 该死的怜悯!该死!该死!他内心咆哮。 他瞥见公主,神情憔悴,这些日子她究竟承受了多少压力?可谁都无法替她分担,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是孤独,即使身边簇拥了许多保护她的侍女,她的真心又有几人知晓? 彭雀咬牙,憎恨多愁善感的心绪——他不是早就下定决心了吗? 在这方面,他承认自己完全不如陈简…… 公主的知遇之恩,他怎能用这般行径“报答”,他还有资格做人吗? 大脑的两侧在针锋相对,汗水涔涔,眼神不经意和公主对上。 此刻的她,没了当权者的庄重和威严。 一个丢了玩偶的女孩,呆呆地看着彭雀。她在问:为何……连你都背叛孤? 彭雀的眼神呆滞,他应该移开目光。可移动不成,眼球被钳住了。 离沈朔霞被他甩飞,才过去一呼吸时间。 时间短暂,所有人的大脑却被思考占满,思维加速,时光凝固,世界好像慢了下来。 他大吼一声,双目迸发出凶猛的光芒,大脑仿佛冲破了什么枷锁,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在颅内爆炸。 铁链……脚铐……昏暗的地牢…… 无数意象呈现又如风般消融。 紧接着,惊涛骇浪的剑风径直朝倾莲公主刺去。 在他身后,沈朔霞的胸脯微微起伏,俊俏的面容显出苍白。 纵血心法并不会消耗太多内力,但紧绷的精神却让精气神涣散一空,几招过后,失血的掌心开始转寒。 眼看彭雀像疯狗发狂,冲向公主,她的心遽然坠落。 “住手!” 她的嘶鸣成了徒劳,尖锐的娇声灌入钟烟庞政的脑海。智囊睁大眼睛—— 剑刺了过来,银光笼罩了全部。 钟烟庞政双腿一软。 吾命休矣! 他咬紧牙关,奋不顾身地挡在了公主身前,心胆欲裂。 扁梁图在他心中埋下的怀疑种子瞬间灰飞烟灭。 公主已经落得这般处境,她怎么可能掌控了全局?她现在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而作为智囊的他难辞其咎。 从陈简前往武当后,事情就分崩离析,逐一脱离了他的预测。 百苦教、北境、巫术、武当……拦路虎接二连三的出现,就因他的无能!倘若他能早点盯住扁梁图,哪由得秘教杀手们如此猖獗?! 矮个子挡在公主面前的画面是那样可笑,像一个企图保护母亲的孩子,他的脑袋不及公主的胸际,根本看不出是谁在保护谁。 沈朔霞在狂奔。可,她如何追得上离公主更近的彭雀? 她不该追上。 倾莲公主默默闭上双眼,像认命般张开双臂,雪肌在月光下透出一抹淡淡的桃红。 “死!” 彭雀大吼,像对待仇人一样,将所有情感混杂在一起。 就像所有颜色混在一起会变成黑,他用如此巧妙的方法遏制了自己的同情和愧疚。 恐惧、尊重、敬仰、厌恶、怀疑…… 连他本人也觉得惊讶,一个人竟然能同时对另一个人产生如此复杂且饱满的情感。 当是时,摆脱张胜寒的独孤麟奇恰好赶到屋檐高处,居高临下。 恭莲队的夏言不知为何与同样保护公主的张胜寒厮杀起来,他见状便脱身战场,寻着气息找到了公主所在。他与皇甫晴已经分开,不过他大概能确定,皇甫晴在帮夏言对付朝廷的荣侠客。 他的目光直直切向公主。 她在那!她就要死了! 独孤麟奇脑袋一空。 “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公主不能带着那么多秘密死去。要让她说出一切,让她跪在独孤远山,脑袋磕出鲜血,用她的鲜血告慰祖先的在天之灵! 独孤麟奇睚眦怒视,大手一挥,黑蒙蒙的半球气波劈向彭雀。 彭雀首当其冲被震飞出去,脊背狠狠地摔进大地,碎裂的石板像水花一样飞溅寸丈,他喷出一口黑红的鲜血,惊愕地从地上爬起。 沈朔霞见状,不假思索举起长剑朝彭雀的脑袋砍去。 “沈朔霞……不,不——!” 独孤麟奇的哀嚎彻空回荡。 剑刃就要抵到彭雀的脖子,沈朔霞突然停下了动作。 时间仿佛停在此刻,剑身反着银光,照在沈朔霞青白的脸颊上。 到底是什么触动了她?她无法言说原因,少年的声音触摸但心灵最柔软的地方。 一声漫长而简单的嘶吼,其中却包涵了诚恳和爱慕,他在劝阻她——别再杀人了! 别再杀人了。 脑中电闪雷鸣,十一年前独孤远山那夜的记忆不经意回到脑海。她杀了很多人,大概有两三百,独孤家的人在临死前咒骂、求饶、质问。 只有一人不同。 她用敛气心法藏起来了,她本可以躲过一劫,可却在沈朔霞准备离开时走了出来。 ——停手吧。 沈朔霞没有理会她,只是惊讶她能逃过自己的气息感知。 ——我愿意被你杀死,请你停手吧,别再做这种事了。 沈朔霞什么都没说,把剑架在面容姣好的女子的脖颈上。 ——别杀他,他不是独孤家的人。 人头落地,一滴泪光坠在血泊中,澄澈无比。 …… 和所有人一样,沈朔霞抬头注视那个高呼的声音,她看到了独孤麟奇,心中想的不是这个少年倾心于她,而是——原来是他。 她认得这双眼睛,和独孤远山那个奇怪女子的眼睛一模一样,幽黑、智慧。 独孤麟奇松了口气,事情没因自己的冒失而无法挽回,他踏着轻功而下,没有任何人阻拦,唯一能成为妨碍的沈朔霞已经停下动作,木讷注视他过来。 “沈朔霞……是我,你记得我吧。”少年战战兢兢走近沈朔霞。 劫后余生的彭雀慢慢起身,眼中闪过一道不满。 他清楚独孤麟奇在想什么。 他们的目的在此产生了分歧,他只觉得公主无比危险,必须杀死。而少年显然想从她那得到更多,要让家族瞑目。 “稚泣。” “我们是来帮你解脱的,你被公主蛊惑了。” 愚蠢!彭雀暗叫不好。这话肯定会刺激沈朔霞。不知她出于什么原因没对自己下手,但她会回神——他们要刺杀公主,她要保护公主,他们是敌人。 但事情发展出乎彭雀意料。 沈朔霞一动不动,脑袋移向公主。 他了解侍女,她对公主忠心耿耿,此刻竟不回去保护。到底发生什么了? 她神情恍惚,仿佛大梦初醒之人,看这样子,完全无法让人相信,就在前一刻,她还倾尽全力要解决刺客。 “沈朔霞!”公主高声呼唤她的名字。 独孤麟奇倍感紧张,他担心沈朔霞又要投去公主。 他下定决心,就算使用野蛮的方法也样让她留在身边,让她看清,公主根本不是值得跟随的明君,她只是果断杀伐的小人!而且,杀戮毫无缘由。 沈朔霞的身体动了动,迈开一步。 “别过去!”独孤麟奇劝道,“想想她都做了什么?她让你杀人!她光鲜亮丽却让你——双手沾满鲜血!” 他低下头,注视沈朔霞渗血的手,那些血,仿佛来自他的家人。 他寒毛耸立。他的行为是多么离经叛道!竟妄图与自己血海深仇的女子改邪归正,甚至结为连理。 他想起皇甫晴的话——你和我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没错!疯子!他自嘲,在场的人哪个不是疯子?臭味相投的人才会走到一起,他这辈子已经因灭门而走入歧途,在这条蜿蜒坎坷的歧路上,他也只能遇上同类。 他这些日子见过的人,身上都带有晦涩的阴暗,陈简、陈婵、罗斯、张胜寒、雅休、宝应…… 都是疯癫之人! 已经没有回路了,人一辈子踏不进两条河流,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而且,这种情况难道称不上不幸中的万幸吗?沈朔霞是他的心上人,而她的罪孽完全可以由倾莲公主承担。 “……”沈朔霞沉默不语,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看得出她在动摇。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是面向公主的。 渐行渐远的身影和眼前的公主重合,她迷惘地退了一步。 她是谁……?沈朔霞凝视公主。 “真是令孤大失所望。” 倾莲公主一改呼唤沈朔霞时的怯懦,冷若冰霜,打破了僵局。 独孤麟奇和彭雀闻声,同时拔剑,剑气如网,封锁了公主的逃路。 无论如何,她都逃不掉了。 禁军在武者激斗时就退到远远的地方,此刻见恭莲队两名成员同时倒戈,生存的本能让他们心照不宣,抛弃了公主。 公主注视两柄指着自己的剑锋,孤立无援,身旁只有颤抖的钟烟庞政。 冷冽的武器面对她,却仿佛柔弱无力。 她双手搭在钟烟庞政双肩,曲腿蹲在他的身后,在他耳边说道:“庞政,最后只有你还站在我身边。” “陛下……” “我大概不再是这个国家的皇帝了。” “……倾莲公主。” “有趣的名字。”她好像笑了一下,“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公主,即便死,我也要保护您。” “不必,你走吧,他们不会杀你。” “公主!” 钟烟庞政猛然转身,背对敌人,面对公主,他慢慢俯下身,脑袋撞在公主脚跟前。 “最后的命令。”她微微笑着,语气不容置疑。 他顿了许久,最后像牵线木偶一样,面色苍白,魂不守舍,站起身,静静地离开了公主。 众人呆呆地注视眼前的这幕,谁也说不出话。 多么诡异的景象!皇宫到处都是厮杀,漩涡中心却像一副悲情戏剧。 “公主陛下,游戏到此结束了。”独孤麟奇打破寂静,他上前一步,剑指公主的脖子,“告诉我,你为何要让沈朔霞屠杀……独孤家。”他咬牙切齿,悲痛欲绝地说出自己的姓氏。 倾莲公主站起身,慢慢地站起,一边褪去厚实的衣物,粉金绒裘旋袄上绣罗的龙纹顺着内衫滑落,仿佛象征着一代皇权的陨落。 独孤麟奇惊愕不已,看不透她的打算。传说,有些人在权力尽失后会陷入不知廉耻的癫狂,难道他的复仇对象是这样的人。 “你……停下!” 公主听后轻声嘲笑。宽松的旋袄彻底盘在地上,她踮起脚尖,露出白袜丝履的小巧脚丫从袄中探出,形似裸足,纱裙迤逦,裙面从紫渐变成粉,上身的紧身衣物沿着曲线由粉转金,依稀可见平坦小腹,诱人遐思。 独孤麟奇毕竟是个少年,眼前又是一国之尊,他一时有些恍惚,眼睛不知该落到何处。 “独孤家……”脱去外袄的公主似乎也撕下了伪装的冷漠,她露出玩味的笑容,“稚泣,你的真名是什么?” “独孤麟奇。” “麟奇,”她轻笑一声,“你真有办法让我说出真相吗?” 空气陡然寒冷,好似一阵阴风吹入骨髓。倾莲公主把右手背到身后。 独孤麟奇瞪大了眼睛,他早该发现的,可因被玉体吸引而忽视了她身后的东西。 那是一柄剑,如果沈朔霞愿意,她一定会告诉其他人,那柄剑一直放在公主的案头边,从未动过。 第279章 · 公主假面 众人面面相觑。 公主的手臂纤细无比,看上去连风都能轻松折断,她能端得起那柄剑? 一柄看上去无比沉重的大剑,光是剑鞘的绚烂纹路就占了本体一半以上的重量,剑柄的中心同样绣有一朵质地不明的莲花。高贵和华丽与剑这种武器本身格格不入,真正的剑不需要繁饰,它的存在只为一件事——杀敌制胜。 两名武者不由得上前一步,准备压制公主接下来的动作。 “还是尽早杀了她吧?”彭雀偏头对独孤麟奇低语,“我感觉很不好。” 独孤麟奇点头。当公主从身后挪出那柄散发幽暗气息的长剑时,他就产生了类似的感觉。情况很不妙。 他踏前警告:“把剑放下!” “你打算杀了我?”倾莲公主挑衅道,“杀了我,你如何才能知道,自己的父母为何会被你的心上人杀害?” 倾莲公主不愧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她有意重读“心上人”,但又不显刻意,巧妙地给独孤麟奇和沈朔霞施加压力,一石二鸟的话术让人为之胆颤。 独孤麟奇一抹额头,汗水已经湿透了衣衫。柔情的目光立刻看向沈朔霞。 他想告诉沈朔霞,自己没有怪罪她。眼下,公主的表现已经事实展露无遗——就是她蛊惑、命令沈朔霞制造出人神共愤的惨剧,侍女不必为他的家族覆灭负责。他是唯一的幸存者,他有权利做出如此判断。 “把剑放下!” 彭雀的声音比独孤麟奇高了几倍,洪亮的嗓音致使禁军士兵纷纷再往后退。 可高傲的公主怎么听从他的话?她的行为恰恰相反。 她拔出了长剑,一线幽冥紫光随着剑锋在空中描出长而淡薄的轨迹。 独孤麟奇和彭雀两人目光齐凝公主,见她舞剑为圆,轻纱连裙旋而绽开,紫韵气息从她身上迸发,一个转身过后,她仿佛变了个人,本是没有胭脂遮瑕的脸蛋出现了深深的眼线,黑紫色的线条从她的眼帘荡开,纤长的睫毛焕发出魔力。 “这到底是……” 独孤麟奇一度惊愕,忘记自己该做些什么。 他知道,有些心法会致人走火入魔,面容因此改变,相由心生。 倾莲公主属于那种现象,不过她没变得丑陋,而是发生另一种变化——全身上下散发的高贵气质荡然无存,犹如一个落魄的魔女,四周空气因她的存在而扭曲,一股邪性如渊的寒意肆意漫延。 形势隐然生变,独孤麟奇和彭雀二人对谁一眼,不由分说同时动手。 和对付隐士时一样,两人在突袭方面已经形成了难得的默契。 独孤麟奇速度快,他冲到前头,提前一步落位,与彭雀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不妙,很不妙! 长剑出鞘的瞬间,独孤麟奇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剑鞘的确华丽臃肿,但剑本体却并非他所想那样外行,相反,公主手中的细剑无疑出自顶尖工匠之手,专门为女子定制——准确说是专门为公主制定的细剑。 剑在发出悠悠的鸣响,荡气回肠。 只有最为顶尖的剑才会形成类似的声脉,上一次听到这种声音,还是张胜寒的生死剑。 毫无疑问,公主所持的剑在品质上可以与生死剑一较高下,它们都犹如活物,有独立的判断力和灵魂。这种剑随持有者而分为“神剑”和“魔剑”,甚至能拥有一些独立于人的力量,就像生死剑的“追生得死”一样,公主手中的细剑肯定也有某种能力…… 是什么?而且,倾莲公主为何会武功?从没有人听过、见过她练功的模样,也没有一点风声。 “来吧,来吧。” 公主慵懒的声线让人听得一阵酥麻,声音有些喑哑和低沉,略带磁性,回荡在空旷的生死场上。 “还没人见过我使用武功,没有活人。”她补充道,“上一个见识的人是许德,他已经死了。” 许德?那个北境使者。 独孤麟奇不知这是公主虚张声势还是真言。那个北境高手竟是死在公主手下?但细想起来,这却是最为合理的说法。当初盛传公主身边存在一位“神秘守护者”,现在独孤麟奇已知道那人便是张胜寒。张胜寒确实厉害,可他再强大,也没法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留痕迹杀死许德。 能做到这点的人只有离许德最近的人,那人就是倾莲公主,她本人! 这是多么让人震撼的事实。这个被锦衣卫、禁军和恭莲队层层保护,故作柔态的女子竟是傲视武林的绝世高手。她到底从哪习得了功法,又是如何一步步修炼到绝顶的境界? 独孤麟奇站在她身后,凝视香肩在衣裙上勾勒的曲线,越过她肩膀,她看到了面容五味杂陈的沈朔霞。 她知道公主会武功吗?看样子不知道。独孤麟奇一阵轻松。公主向侍女隐瞒的秘密越多,沈朔霞就越会心甘情愿地站在他们的阵营。 “你们不动手吗?”公主冷淡问道,“那就由我开始了!” 话音未落,公主已消失在原地,暗紫色的光划出优美的流线,闪向了独孤麟奇。刹那,独孤麟奇有些手足无措,慢半拍的行动足以要了他的性命,而公主正准备这么做,下一刻,仿佛一把寒冷的刀刃划开胸口,他感觉肌肤被穿透,心脏似乎已经破开,鲜血止不住地向外流淌。 “小心!” 一个声音,女子,沈朔霞…… 独孤麟奇惊醒。 是幻觉!幻觉! 他理解了公主手中那柄剑的奥秘。 在方才的刹那,倾莲公主压根没有移动。是剑让他体会到被杀死感觉。 人死后就会放弃逃生的希望,那柄剑就是通过幻觉让人束手待毙。 倾莲公主这会儿才动起来,她双手持剑,架在右肩之上,犹如西域舞女的表演般,身姿雅韵,紫光烂漫的细剑揉捏着风刺向他的胸口,独孤麟奇猛然睁眼,憎恨如炬,他随即持剑抬手,右手旋转用持刀的姿势把剑架在面前。 公主诧异他这么快就摆脱了剑的影响,但她没有停止。 继续向前,差堪盈握的细足踏出一连串老道的步伐,她的身影若隐若现,突然在中途一个加速,身形直接变成了虚幻,捉摸不定。她看似要正面与独孤麟奇较量,实则变换气势,直接蹿到他身后。 独孤麟奇心中一惊,连忙侧身挡下一剑。 紫流扑向身躯,脸颊立刻被划出几道细小的血痕,麻痹感从右掌心一直传到手臂。 他低估了公主的实力,被公主的表象迷惑。 他现在彻底确信,公主是目前为止最棘手的敌人,就连张胜寒似乎都差她几分。 她的动作慢、力道弱,可凭借变幻莫测的进攻角度和不时产生的幻觉,增幅了她的实力数倍,杀伤力超出常态,让独孤麟奇败退连连。 彭雀想帮助他,可两人并没有长期的配合,二对一并没能占得多少上风,反倒是自由自在的公主总能找到挫败他们气焰的角度,情况比单打独斗更加危险,幻觉甚至会诱导两人短兵相接。 “让我来!”独孤麟奇咬紧牙关,高声对彭雀说道,“你别插手!” 彭雀知趣退开,找准时间给公主致命一击。 他心中已经没有一点怜悯了,这样的公主根本不值得他的同情和感恩。他被她玩弄了。 保护?她难道需要保护吗?恭莲队在这样的高手眼里,和玩物、蝼蚁有何差别? 一旁的沈朔霞也抱着和彭雀一样的想法,呆呆注视公主和独孤麟奇的厮杀。 少年的身影隐没在黑暗的泽气中,倒是和公主的紫色泽气有一丝相似,两股气息缓慢地交融在一起,腐蚀万物——玉石台阶、雕花长廊、常青藤蔓…… 黑暗在蔓延,枯萎在蔓延。 第280章 · 灭绝时代 荒凉的平原只剩烧成炭黑的焦草,广袤无云的天空下是崚嶒雪山,天际线犬牙差互,初升的太阳把深蓝的天照透出一点橙黄,黑暗朦胧中,身着长袍的巫术师面朝南方,静静等待苍言施发号令。 苍言面色凝重,身边是尹萨和巫术师贞诀,面前是熠熠生辉的古道翡心树。 二六颗心脏散发着无限生命力,它们的根被许多条鲜红的线连在一起,透明“树干”里便是流动的脉络,这棵树像是一个人,有血、有心脏,有肌肉、有骨架,甚至似有若无的思维,散发着诱人堕落的邪魅。 创造古道翡心制法的人可能永远无法想到,有人竟如此残忍的将这么多心脏连接在了一起,那人更想不到,在此之前,这颗略显光秃的树曾结满果实。 翡心树被士兵们轻轻放在一个巨大的圆盘上——工匠们用完整花岗岩赶制而成。 鲜血在枝头凝聚,一滴滴,轻落在石盘中。石盘是完全对称并向中心凹陷的结构,血能回流到翡心树根,绝不浪费。 巫术师站在翡心树后面,更后则聚满观看奇迹的北境人,也包括投奔苍言的中原人。他们踮起脚尖,推搡时又屏气凝神,不发出一点声音,上十万人组成了一场宏大的默剧。大地似乎承受不了这么多人的重量,地底隐隐传出低沉不详的吼声。 这场仪式是那么令人着魔,后来者甚至不需要听先到的人解释什么,都心有灵犀地站进了人群,等待巫术师们发动世间最伟大、最邪恶、最恐怖的巫术——核溶。 传令兵的到来打破了沉寂。昂首的战马被诡谲的气氛压制,放缓了脚步。传令兵跳下马,走到苍言身旁。 “大人,让三个中原武者逃了,没能抓到。” 意料之中的结果,军营内发生巨大的爆炸,只让三个武者逃离已是万幸。 苍言摆手,示意士兵退下。 必须行动了,否则逃亡的武者会把北境军内部发生变故的消息带回京城,胡一肯定要率军反扑,今晚士兵损耗太大,苍言根本无力组织抵抗,他们会一败再败,自己也会落到父亲一样的下场——推上断头台。 目前,翡心树至多发动两次核溶,没人能保证核溶能制造多大的损伤,甚至无人知晓,它究竟会以怎样的方式呈现。但苍言和巫术师们都清楚,核溶绝对不能用于前线,它必定波及己方,北境叛军已无法承受损失更多士兵。 因此第一次核溶的目标很明确,也是唯一——京城。 毁灭京城,让西朝不敢轻举妄动。 苍言沉稳呼吸了两回,手掌放在翡心树的顶端。 那颗饱满的古道翡心是苏比的心脏。 他不禁皱眉,悲哀和伤怀化成无法遏制的泪水,在眼眶打转。 苏比,多么强大的一个人,为了北境军的未来选择牺牲。 苍言眨了眨眼,心想自己何时变得心地善良了?或许是受徐忠衡的影响。深越王虽不复往昔的明智,心中的良善却始终如一。 他退后了一步。 就算是不懂武功的人,也能感受到翡心树蕴含的磅礴能量,何况苍言本人也谙熟武道。 在这刻,他成为决定世界未来命运的人。这个奇妙的宇宙已经来到了分叉口,只要他一声令下,世界就将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一个改头换面的新时代。 晨光熹微,正适合毁灭。 “发动。”他对贞诀说。 “请大人到安全的地方。” 贞诀的表情同样耐人寻味,他兴奋紧张。 核溶——只存在于前人设想中的巫术,他将化为现实,也可能成为它的陪葬。无论如何,他会名流千古,好名或是恶名。 这个面容苍老却精神矍铄的巫术师抬起双手,一双干枯的手,仿佛是用稻草和树枝堆叠而成。他高昂的情绪感染了所有巫术师,七名巫术师同时举起双手,口中默念着独属于他们的语言,一场盛大而诡秘的仪式悄然发生。 雷声隆隆,闷热从天而降,把所有人压得无法呼吸。从未接触死亡的人也能觉察到死亡降临,黑红的气从翡心树的树枝缓慢腾起,气愈发浓厚,世界好不容易见到光明,现在却要重归黑暗,月光不见了,阳光也被吞没,巫术师们的身影也早早地消失进黑红的气里,这些气拥有实体,一点点扩散,一点点将四周的人群往更外推开。 空气变得炽热焦灼,一场和雪啸在温度上截然相反的灾难似乎就要降临,劲风热滚,飞沙走石,大地在撼动。 苍言站在遥远的山坡,眯着眼睛,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心要跳出胸膛。 这是决定成败的巫术,绝不能出差池! 他这样命令,可这道命令该下给谁?所有巫术师都在摸着石子过河,他没法强求,贞诀也不会给予承诺。 天空被黑雾捅开了,抬头望去,只有黑洞洞的漩涡。 过了很久,一直屏住呼吸的人已窒息昏倒,时间被无限拉长,世界朦胧了一面凸透镜,眼见之处都变得畸形。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 大地仿佛碎裂,惊慌的马儿跌倒在地,撞得头破血流。 一束耀眼的光芒猛然贯穿浓雾,弥散在周围的气息顿时聚向同一点。可怕的嘶鸣划破天际,毫无防备的人们连忙捂住耳朵,可鲜血已不可遏制地从耳边淌出。 光烧尽了黑红浊气,云开日出,远方的草垛燃起熊熊烈火。在温暖的朝阳下,一颗精巧微小的火球冲破云端,蓝天出现一道完美无瑕的白带,尾连着翡心树。 头会落向何方? 苍言长舒口气,他们还活着。他骑着战马——冷静的战马,回到巫术师身边。 “成功了?” 贞诀的眼袋拖得很长,像是一瞬间老了五六岁,他僵硬地摇了摇头,踉跄了几步,毫无征兆地仰头倒下,和其他巫术师一样。 苍言命令士兵立刻送他们去医馆,他也紧跟过去,临走前,他看到了毫无血色的翡心树。 只剩下玲珑剔透的棱角,象征生命力的红光已消失殆尽。 第281章 · 催眠 旭日升起,洒入皇宫的光芒在黑雾下逐渐化为阴影。 “你力不从心了。”倾莲公主道。 柳条般的身躯在黑紫雾气中扭动,致幻的细剑似水蛇咬向独孤麟奇。柔软却不失杀意。 少年连忙躲闪,可细剑速度之快让他不及反应。 在对抗倾莲公主的同时,还要忍受细剑制造的种种幻觉。独孤麟奇忽然意识到,这世上可能只有自己能打败倾莲公主了。 公主的棘手之处在于变幻莫测的进攻路数,在细剑的加持下,要想躲开她的攻击,每一次都要提前进行判断,不仅要判断她的进攻方式,还要判断眼前的景象和肉体的触感是否真实,正常人怎可能在短短一瞬完成如此复杂的思考?唯有直言直路。 独孤麟奇双眸紧凝,宽大的衣袍向公主甩去,藏在袖内的几枚毒针隐去身形,悄无声息刺向公主。 和他僵持几招,公主也有些讶异。照理来说,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不可能是她的对手,早在第二招时,他就该身首分离,可他却拥有超出常人的判断力,果断选择了唯一的抵挡方法。 公主细眉微曲,掌心旋着细剑化成一面圆伞挡在身前,砰砰几声巨响,浸染毒液的暗器顿时磨成齑粉,空气传出一股被烧焦的怪味,公主的发梢被不知缘由的烈火灼烧。 她惊叫一声,双眼睁大。 独孤麟奇露出暗暗的笑容。 这暗器相当毒辣,早在制造之时,就将武者们反制的方法考虑在内。大多数人看到暗器的第一反应就是用武器将它击落,而暗器的制作者另辟蹊径,附着在暗器内部的毒液可以借助舞剑时产生的低压,在瞬间扑向敌人。 倾莲公主中招了! 他心中暗喜,总算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倾莲公主冰霜的脸颊泛出一抹红晕,她瞥眼望向从发簪里溜出的几缕长发,一丝丝乌黑已经蜷缩成一团,噼里啪啦的灼烧声沿着发梢一直往脑袋蔓延。她抬手,泽气马上压制毒素扩散,面色铁青。 “秘教……”她颇为恼火道,“你们真是些扰人的苍蝇!”说话,泽气顿起,受人一击,她立刻就回敬一击。 左手的中指和食指并拢,向独孤麟奇的脑袋刺去。 他抬手闪避,公主一刺没能贯穿要害,却是在他的脸颊拉出一道锐利血痕。此刻,公主的侧身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他的左边,他咬牙切齿,忍着冲击大脑的疼痛,伸出右腿就准备拦腰踹向公主,恨不得靠这一脚就把她踹得口吐鲜血。 公主既敢使用这招,又怎会毫无防备?她连环出手,在突袭前,细剑就反握与右手,此刻空闲的右手正好派上用途,那副柔软的骨骼摆出诡异姿势,右手从她的背后绕过,直接捅向他的腹部,独孤麟奇连忙缩腿想撤回,可磅礴的泽气已灌注进腿里,又怎可能轻易停下? 眼看自己的腹部要被鬼魅的细剑刺穿,他突然一个躬身,弯曲手臂挡在身前。 “哼。” 公主冷笑一声,宽大而缥缈的衣袍似蝴蝶张翅从他眼前掠过。 钻心之痛从手臂传来,细剑在上面挑出长长的伤口。 独孤麟奇对他的现状再清楚不过——自己已经落入被动,在这么下去只会被公主频频攻击,就像象棋中将军抽车一样,他会为了抱住性命而疲于奔命、遍体鳞伤,最终力竭死去。 他必须重新掌握主动,就算不是主动,也要摆脱被接连将军的窘迫。鲜血溅得到处都是,他忍疼痛往后拉开,右手五指立刻拍剑轮动,乐刃同时迸发,共振着劈向公主。 公主轻轻侧过脑袋,颀长的玉指紧贴剑柄,犹如舞文弄墨般一甩长剑,挥斥方遒。 乐刃来势汹汹,只听得一声破空炸裂,无形的利刃顿时崩碎,噼里啪啦犹如爆竹声响。 公主微微一笑,信然挡下了让许多武者烦恼的乐刃。 独孤麟奇大惊失色,乐刃就这么轻描淡写被公主抵御,他的自尊心无法接受。 一而再、再而三,他的所有招式——无论正道邪道,都被倾莲公主一一化解,连从皇甫晴身上习得的一些暗杀技巧在她面前都显得那么稚嫩单纯,他无法想象现在究竟在面对怎样的对手,她简直无懈可击。 最让独孤麟奇感觉羞愧和不甘的是,公主的每个动作看上去非常外行,比起武者,她更像一名翩翩起舞的舞女,妖娆的身姿分明弱不禁风,他却没法伤及分毫。他焦虑、慌张,眼光不禁瞥向远处的彭雀。 永远理性的智言指路告诉他,和彭雀一同对付公主只是自找麻烦;可心中又有另一个声音:既然彭雀也想杀死公主,那就让他来吧,我要逃走!沈朔霞已不再跟随公主,我还有什么渴求的呢? 他明白,后面的声音是求生欲在作祟。 他身上还肩负着仅存的职责——为死去的几百名家族成员复仇,让他们死也瞑目。这才是十一年坚持活下来的根本动力。 “一定要让你说出来!”他狠狠地说着,同时捂住鲜血渗出的左手。 受伤的不是右手,而是左手,这也是智言指路的功劳。他是右利手,左手虽然有些损伤,但影响并不算大。 “就看你有多大本事了。”公主的声音也不再平淡,甚至有些癫狂,超出了独孤麟奇的认知。 很难想象,平日从来不苟言笑的高贵的公主,现在竟像一个疯婆子般和武林中人厮杀。她摸了摸站在脸颊上的灰尘,重新握住细剑,瞄向了独孤麟奇的脑门中央。 “等着!”独孤麟奇也摆好架势,仿佛一切才刚刚开始。 晨曦的风是那么凌冽,其中似乎夹杂着点点细雨,在黑暗的泽气中隐约折射出光芒,这片空间变得无比诡异,黑暗——其中却包含星星点点。 公主率先动了起来,就在同时,一阵让人心安的琴声悠扬在黑雾里。 皇甫晴!是皇甫晴!独孤麟奇顿时感觉全身充满了力量,犹如浴火重生的凤凰。 公主觉察到他的异样,也发现了琴声中蕴含的奇妙催眠效果。她想捂住耳朵,却发现根本没必要这么做。皇甫晴选择了最稳妥的手段,他不企图诱导公主变得衰弱,而是直接加强了独孤麟奇的体能,让他忘却恐惧、忘却疼痛,仿佛一具无情的杀戮机器。 公主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她后退一步,全身散发黑气的少年慢慢正走向她,他似乎也变了个人,目光中没有先前的诸多情感,他的目标只剩一个——杀了她。 第282章 · 接近 彭雀神情忧虑。黑气中的具体情况已看不真切,只能凭借泽气来感受公主和独孤麟奇的动作,目前而言,公主明显占据上风。 他看向站在一旁的沈朔霞。 侍女没了往日的沉稳风采,她怔怔立在原地,不敢相信公主真会武功。她的额头流着密密麻麻的汗水,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毫无防备。 如果彭雀愿意,他现在便可以杀死侍女,不过没这么做的必要。 两人同为恭莲队的队员,他此刻感同身受,他们遭到了主人的背叛,倾莲公主隐瞒了十多年,让他们忠心耿耿为她效力,可她现在却露出一副截然不同的外表。想必侍女受到的震撼远超过他。她们朝夕相处,毫不夸张地说,几乎总是黏在一起,可就是这样,公主还是欺骗了侍女。 她的目光有些呆滞,有些冰冷,视线在黑雾中搜寻,想找到倾莲公主的身影。倾莲公主把她培养诱导成为冷血心肠的人,这种病态也让侍女毫不犹豫阻断了对公主的情感,利弊兼有,公主大概也想不到,她塑造了一个忠于自己的极端,而极端却轻而易举地倒向了另一边。 一声巨响,彭雀的目光移动到对决的东面。 独孤麟奇方才就是从那边过来的,现在那里又发生何事了? 他焦急得不行,自己没法帮助独孤麟奇,也看不到具体状况,只好暂时把注意力放到了那一头。他看到了巨响的原因,两个站在屋顶的男子同样进行生死较量,其中一个人他看得眼熟,是恭莲队的夏言;至于另一个人……那柄剑,整个江湖谁不认识? 生死剑。 “张胜寒……”彭雀喃喃自语。 恭莲队的情报很早就传来,他知道武当发生了什么——玄境殿发生了一场内斗,随后,张胜寒就消失了,连武林大会最后一场决斗都没有露面。 他为何到皇城?难道也为了暗杀公主?既如此,得去帮他解决夏言。 彭雀直起腿,面朝那边的激战。 夏言和张胜寒势均力敌、不分上下,沉默不语地在以命相搏,根本看不出他们的立场如何。 彭雀迈了一步,但有很快停下。现在他对那两人的情况一无所知,贸然插手,情况会更加复杂,反正他们也打得激烈,活下来的人也没有体力再与他较量,现在不如袖手旁观,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黄雀、彭雀。他想到自己的名字,不禁笑了笑。快乐转瞬即逝,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黑雾中。 历来的经验告诉他,顶尖武者的决斗并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一个失误就足以要了对方的性命,只有相互熟悉的人才会焦灼持久——一个时辰甚至一两日。 公主和独孤麟奇的关系显然不属于“熟悉”的范畴,他们互相都很陌生。 或许公主单方面熟悉独孤麟奇,当年他的家族覆灭,就是公主一手造成,她肯定有这么做的理由,但到底是什么? 彭雀实在是闲得发慌,竟在最不该思考其他事情的时候深陷其中。 他的思绪飘散到遥远的地方,那时的他只是初生牛犊的孤儿,被倾莲公主相中加入了恭莲队,从此就在方徊的指导下日渐强大,方徊并非标准意义上的“师傅”,恭莲队从来没有前辈带后辈的传统,只是方徊偶尔会指点彭雀的招式,彭雀铭记于心。方徊最后在酒馆说过的那些奇怪的话究竟蕴含怎样的含义? 方徊很少把话说得模棱两可。 但那次却尤其语焉不详,让人困惑。 也就说明,方徊对真相缺乏把握,他和现在的彭雀一样,只是窥见公主的冰山一角。 彭雀想,现在的他看到的真相应该比方徊更多,他起码知道,公主是习武之人,而当年的方徊并不知情。 “侍女,公主的那柄剑是什么来历?”他总算回到现实,似乎只过去了短短一瞬,独孤拎起和公主的战斗还处在激昂的状态。 “那柄剑……”沈朔霞声音沙哑,“一直放在公主的房间里,公主说,是友人送给她的。” “友人……” “我不知道是谁。”沈朔霞主动说,“公主常常保养那柄剑,但从未拔出过。” 彭雀微微点头。现在,他的想法也悄然转变:从杀死公主变成生擒公主。那些隐藏在假面下的秘密让他如痴如醉,仿佛诱惑般让他揭开。他明白了独孤麟奇的心境,面对这样神秘莫测的女子,谁都期望让她把所有秘密吐露,而不是唐突死去。 他一定能用酷刑让她托盘而出。 “那是……什么?”侍女的声音突然有了起伏。 彭雀抬头望去,北方。 “那是什么?” 他傻傻地重复这句话。 太阳?太阳会移动得那么快吗?仿佛一只饥肠辘辘的狮子,张开血口大盆朝他们咆哮而来,刺眼的光芒很远的地方就刺痛了双目,那根本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快逃!快逃!本能在内心疯狂警告,彭雀的背瞬间被汗水浸透,他别过脸,双脚却无法挪动。 红彤彤的光球好似定住了身体。 “快逃。”他低声说。 “那是什么……”时间仿佛在重复,沈朔霞还在木讷地注视火球。 彭雀惊愕地转过身,那双碧绿美丽的眼睛……没了光泽。 “侍女?侍女!”他动了起来,猛然摇动她的双肩。 她双唇紧闭,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明。 “快逃!!!”彭雀撕心裂肺地大吼,他冲着站在远处窥探决斗的士兵们高呼,“都快逃!逃得越远越好!”那东西太恐怖、太危险,光是看了几眼就足以让人失明,那团火球究竟是什么?! 他心惊胆战,又瞄了一眼北方的天空。火球已离大地很低,辐射出的庞大热量野蛮地扫过京城北面的群山,昏黑的黎明前夕的天空顿时燃烧了起来,天空在咆哮,大地在咆哮,上千万株火苗在瞬间升腾,无数条吞噬星空的火蛇沿着高耸入云的树蹿了出来,地平线被融化,世界被蒸发,热浪越来越近,山林里动物发出的嚎叫已能隐隐听见。滚滚浓烟代替了云朵,团团簇拥在一起,黑漆漆地压向了京城。火球还在崩腾,身后牵出一条黑龙般的轨迹,它就是龙的首、龙的嘴,张开,要吞噬所到之处。 “它要毁了京城!独孤麟奇!快走!” 彭雀不确定激烈战斗的他能否听见呼喊。 他推着侍女,催促她快点离开,随后冲进了黑雾。 第283章 · 国破 独孤麟奇目光通红,眼睛的智慧尽数丧失,取而代之是近乎麻木的杀戮欲望。 在自我意识被琴声彻底蛊惑前,他才真切感受到皇甫晴的琴声是多么强大而恐怖。 就是这个琴声,让东海的士兵在经历牵魂葬屠杀后迅速平静心虚,也是它,让那些武者甘心赴死与上十条山神蛟搏斗——正常情况下,这种事绝无可能发生,但皇甫晴能不留痕迹地让世人为琴声倾倒,说起来,他也算是绝顶的蛊惑家。 这么多年,他用琴声诱导多少人动杀心?或许他本人都数不清了。 过程实在太简单,他只要坐他不会产生杀人的负罪感,也不必担心事情暴露。 独孤麟奇双眼一闭,再次睁开,身心便交给内心最深处的嗜血本能。琴声透过浓浓的黑雾,十一年酝酿沉淀的仇恨被逐一勾起。单独的仇恨还不足以让人失去理智,美好的记忆才是点燃愤怒的最好材料,随着琴弦一声拨震,独孤远山最后的辉煌情景浮于脑海,他感觉身临其境,伸手就成触及它的花草芬芳,鼻子轻轻一嗅,清新的空气沁人心田。 如今,他闻不到这样的润泽空气了。那里只有血,悲痛的血、不甘的血,全都萦绕在山头,悲鸣永不断绝。 “无能之辈!”公主高声嗤笑,“那是玄妙之力吧!就算有它的力量,你又能——” 话音未落,独孤麟奇的身体像炮弹般弹射出去,黑雾呲啦出目眩的白色火光,一连串爆炸让公主意识到他的力量已被强行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是在用性命透支力量。 她神情冷峻,手中的细剑连同身体一齐爆发出紫色的泽气,酷似眼影的紫黑纹路深深地烙在脸颊两侧,她的脸被那种古怪的线划分成棱角分明的六块——从眼角到太阳穴,从颧骨下方到嘴边。对称出诡异的美感,仿佛浓妆艳抹的戏子。 她娇声一喝,持剑迎头对上了独孤麟奇。 剑柄发出呼啸般的怪叫,一场盛大的幻觉立刻入侵他的脑海。可这回,他甚至没有思考的必要。幻觉中的公主从左侧进攻,现实中的公主从右侧进攻,在电光火石间,他展现了反常的反击速度,手中长剑横竖一砍,虚构和现实纷纷落败。 公主惊愕地看了他一眼,明白歪门邪道已对他没什么效果。她稳下心绪,悄然间听到了北方传来的异响。 “那是……”她喃喃自语。 分神刹那,独孤麟奇冲了上来。 她连忙躲闪,可方才的大量体力消耗导致气息跟不上意识,身体和思维分成了一前一后的两个层面,她颇为吃力地接挡独孤麟奇的攻势,心中的担忧却全部倒向了北方。 独孤麟奇已经失去理性神志,自然感受不到那边的诡异,但她不一样。她很清醒,正因为清醒,她才明白,现在根本不是战斗的时候。 地动山河,她跌跌撞撞,一下没能站稳。 视野顿时被独孤麟奇的黑暗笼罩。 * 耀眼的红光彻亮了天空,黎明提前到来。 二十六颗古道翡心融合而成的恶魔展露了最邪恶的姿态,它在京城上空一千米的高处瞬间爆炸,仿佛太阳陨落,无法想象的热量在眨眼间覆盖了这片古老而神圣的土地,皇权、家族、血脉、尊严,人类祖祖辈辈追求建立的秩序和文明于顷刻间毁灭。 北境人睁大双眼,南方人也睁大双眼。瞳孔中只剩下那颗炽红的球,光芒万丈。 阒寂无声,人群哭嚎的逃亡叫嚷瞬间消失了。静,世间只剩下静。带着家财逃亡的百姓变成了一团烈火,烈火褪成灰烬,灰烬消失在世界中。 火海一望无际。 坚固的城墙冒起了滚滚浓烟,石头熔化成水,漆黑地流淌在大地上。大地像被撬开的鸡蛋,地底下蕴含的庞大力量与核溶聚成一团,京城被绝望压扁,满城的花灯、旌旗、垃圾、窗花、木楼都烧了起来,绵延千里的大火根本望不到尽头。 最先爆炸的是皇宫两里地外的军火库,那些火药在核溶面前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轰轰烈烈的火光被更大的光芒吞噬殆尽,房屋被掀开,飞到高空,没能落地就被烈火蚕食;紧接着,爆炸波及到皇宫,古朴的红墙顿时威严尽失,狼狈地一段接着一段被炸飞,火焰像洪水一般滚滚而下,顺着倾坡撞开宫廷大门。 宫女们活着时浓妆艳抹,死后也成了粉末;刚强的卫兵在通红的甲胄中燃烧,像热锅的蚂蚁;体内流淌着郑家血脉的皇室贵族被烧得干干净净,连引以为豪的血脉都蒸发了。 一秒前,这里还是帝国的中心,皇权的象征,现在不过是一片臭气熏天的火海,浓烟紧随火海将一切压入大地。 音浪比火焰更先一步扩散,它搅碎了黄土,磨灭了街道,百姓的身躯被震碎,血肉模糊,死得干净利落,没有一点痛苦。他们大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前一刻还讶异天空的奇观,后一刻就被奇观掠夺了性命。反应快些的人蜷缩到厚墙后,连同墙壁一起被压成肉沫。 空中漂浮着无数具尸体,它们被震得太高,久久无法落下。企图逃走的鸟儿被乱飞的碎石贯穿身体,沾上火焰后便迅速熔化;在地上生活的动物更是无路可逃,唯有和人类相同的命运——死亡。 京城变成了汪洋大海,万事万物漂泊其中,天空和大地在此刻消融了分界,时间无比缓慢,静悄悄地注视生命回归虚无长河。 地动山摇,躲藏在京城底下百米的山神蛟也为之惊动,它们惶恐地从土里探出脑袋,以为坚硬鳞甲是无坚不摧的法宝,它们或许在临死前有过疑惑,为何自己会变成一张吹弹可破的宣纸。 火焰顺着山神蛟钻出的孔洞灌入大地,第二次冲击发生了。 整个京城包括方圆百里的地方通通开始震动,较远的幸存者们没能逃过一劫,等他们意识到皮肤莫名其妙燃烧起来却为时已晚。火焰撕裂了皮肤,咬断了血管,吮干了体液,干燥的肉体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任由大地将他们抛入天空,痛苦地等待死亡降临。 逃!快逃! 全天下的人都被无望的念头驱动。 世界迈开了双腿,南北两面的人各自朝远离京城的方向逃去。 不过半分钟的时间,京城消失在地图上。火焰似乎能永远这么烧下去,红色和黑色同时触碰到天空尽头。 在无穷的火海中,独孤麟奇闭上了双眼。他逃不掉了,只能任凭这场灾难将自己熔化。耀眼的白光透过紧闭的眼皮引入眼帘,他惊愕地睁开眼。 “……” 他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四面环绕着散发荧光的玉石柱。在火海中,一层薄薄的屏障从柱子的顶端铺开,屏障的外面便是呼啸滚烫的火海,一浪翻着一浪,却无法入侵其中。他看不清周围的景象,只剩黑暗的火和光明的柱,黑白交错的世界犹如褪去了颜色,变成一副生动的水墨画。 不远处,是倒在地上的倾莲公主。她的胸口被他的长剑贯穿,剑一直插入大地,将她钉在血流成河的通红土地上,她的背大概已经被烧成黑炭,脸颊露出痛苦的脸色。她看到了独孤麟奇,独孤麟奇也看到了她。 “……我还是……做了件救人的事啊……” 独孤麟奇看到公主的绛唇上下开合了几下,随后露出释然的微笑。 他的心头无比沉重,踉跄走到她身旁。 “告诉我!” 他大吼。 “为何、为何要让侍女杀了我的家人!” 他拼命摇动倾莲公主的双肩,可这位承受无数秘密的女子,却再也说不出话了。 第284章 · 离 地牢,又是地牢。 沈以乐头昏脑胀,猛然惊醒。她环顾四周,水珠从牢房顶端滴落,湿漉的环境充满凉意,生锈的脚拷和手铐把她的身体固定在牢房的一面墙边,能稍微活动身体,但她完全不想动。 她感觉作呕,干咳不止,呕吐出胃液和食物残渣。 她忽然有种哭泣的冲动。今晚发生了太多事,当她看到营寨的灯火和来往士兵时,她如释重负,可怎能料想,那些士兵气势汹汹的冲来,她竟莫名其妙成为阶下囚。她没有反抗,没有精力、没有欲望,就像任凭水流的枯树叶一般随波逐流。她低垂着脑袋,被人押入地牢,随后就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现在,她终于醒来。 一片漆黑。 她就地盘膝,但脚拷并不能让她坐出正常的姿势,双腿没法紧贴盘坐。她尝试了半天,最终放弃。 口中有一点隐约的鲜血味,不知是什么时候磕碰出的伤口,舌苔不断流淌出湿稠的触感。她欲哭无泪,伤心之余,怒气忽然剧增。 为何是她沦落到这般地步?而不是别人?她从小努力跟随师傅习得武艺,心无旁骛,从不节外生枝,按部就班跟随前辈们铺垫的道路前行,今年,她终于在武林大会拔得头筹,可因为决赛的奇特规则,她的实力并没能得到广泛的认可,反是常能听到无名小卒对自己指手画脚——这些她可以忍受,可以笑而避之,居于高位自然躲不开他人的评价和妒忌。 可现在的处境又如何释怀?她费尽千辛万苦从北境人手中逃出,结果落入了自己人建造的地牢。她难过地发出一声苦笑。她以为掌控了自己的命运,到头来还是别人手中可有可无的旗子。成为武当掌门,被派到前线,现在又被朝廷加罪,这都是钟烟庞政的计谋吧? “你说是吗……” 那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又出现了——她忽然不确定那人究竟是不是男子,他的身体全部笼在黑暗和鲜血中,隐隐约约的轮廓实在捉摸不定,仿佛他能成为男子,也能成为女子。 糜舟的话从记忆深处跳出。 只有他们三人逃了出来,没有第四个人。 沈以乐不想思考浴血者的身世,无论是谁,即便他根本不存,只要他愿陪伴她便是。 “你不必忠于朝廷,西朝不值得你。”他冷静,声音很温柔,像父亲的耳语。 “我已经够努力了。”她带着哭腔,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为何……这些事总是落到我的头上?” “‘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他吟唱道,“这是必须经历的灾难,等逃出这个地牢,我们就远走高飞,再也不参与这些凡间凡事——都是些痴心妄想草木愚夫的勾心斗角,我们离开,让他们自甘堕落吧。” “离开……我们能去哪?” “乘船远洋,到东边的国家,云鹰国会接纳我们。” 云鹰国。沈以乐听到这个名字,心不安地跳动了一下。那是东海以东的国家,他们曾与华夏王朝有过血海深仇,她要投奔仇人后代生存的国家吗?她不敢这么做,这是背叛祖辈的丑陋行径,她的名字将永远刻在耻辱柱上,武当会将她除名,她的过去会被抹去,一切都没了。 “但你还有武功,”他似乎看得透沈以乐的想法,“你要让这个国度明白,他们需要为背叛你付出代价。” 沈以乐脑袋一热,僵硬地直起身子。 轰然一声,牢门徒然倒下,从外向里。 她惊愕地瞪大眼睛,血人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糜舟。 “糜舟……” “没事吧?”糜舟跑到她身旁,用斧头劈开锁链,“走,快走!” “外面,发生何事了?”在地牢关了太久,她的动作有些机械。 “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南边……南边出现了很亮的光,北伐军已乱作一团,打算回防京城。” “京城?” “那个光亮好像在京城附近爆炸了。”糜舟炮语连珠,“我们都成了罪人,不知原因,他们就是要把我们打入死牢,一口咬定我们怠慢军令,应当斩首。” “斩首?!” “是啊,斩首。”糜舟神情严肃,但很快露出阳光的笑容,“但沈掌门放心,有我糜舟在,一定能保你安然无恙——你看,”他抖抖眉毛,“我现在不就来接你了?” 他伸出手,结实健壮的大手,在地牢大门外的阳光下显得那样光辉。沈以乐情不自禁地握了上去。 “走。” 他们走出地牢,乱糟糟的军营嘈杂一片,没人理睬他们。 沈以乐看向北方,红色的光芒遮挡了太阳,远方,光秃秃的树枝像柳絮,蓬松在地平线尽头,背后是渐变的天空,黝黑、绛紫、柿子橙、杏黄的白,最后慢慢融入刺眼的血红。 第285章 · 搬尸人 无论怎么呼喊,白夭都发不出一点声音。 颤抖的手抚在她的脸上,陈简默默站起身,将她背在身上,深沉的痛苦从喉咙里发出。他已经忘却何时发现白夭已经被人悄悄取缔,蛊雕透露过他,白瞳鸟中存在可以伪装成人形的情鹊,他从未见过,直到很多年前的某天恍然顿悟:情鹊就是白夭。 “……呼——” 钻心的痛苦随着一阵吐息消散了许多。 陈简感到莫名的轻松。 知道真相后的很久一段时间,他都为一个哲学性质的问题而困扰不已—— 白夭究竟算死了,还是依旧活着? 情鹊拥有她的一切知识和记忆,简直是一场活生生的忒修斯之船。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借着统领的身份把她安排到远离身边的职位,可以说就是为了逃避悖论的拷问。现在,他总算不必思考太多复杂的事情。 不管是白夭还是情鹊,她们都已经死了。 陈简微微喘息。 心中的苦闷本该消散,可为何愈发悲伤了?他的呼吸相当紊乱,几乎带着啜泣,笨手笨脚地踩断挡住道路的繁茂枝叶,四处奔跑的野兽被这个外乡人的举动惊吓,森林突然变得躁动不安,生活在各个高度层次的鸟儿们纷纷鸣叫,似乎是想躯干陈简,隐没在绿荫茂叶后的猴子发出狰狞的叫声,但它们不敢向前,不敢把自己暴露在陈简的目光下。 它们能感受到,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和生活在云林的原住民不同,他身上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任何越界的举动都会遭来杀生之祸。 陈简在世界的注视下慢慢向前。他没有明确的方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只想尽快走出这个该死的森林,湿漉漉的空气很快在鼻尖留下饱满的水珠,顺着鼻翼两侧滑向脸颊。他的眼睛不禁滚出圆润的泪珠。 他忽然想通了,自己究竟在为何事悲伤—— 他和炼狱的犯人们同甘共苦,各自为对方赴汤蹈火,可最终,逃出炼狱的只剩他一人。 独自一人,和穿越到这个世界时一样,他又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人。 他和白夭相依为命,在各种机缘巧合下抵达了地府,好不容易能相互为伴,最后白夭却不幸地被判官刺伤。 判官!陈简咬牙切齿。如果不是那家伙,白夭就不会死了。 ……可再怎么抱怨都无济于事,难不成他再请地藏公把自己送回炼狱,为白夭报仇? 陈简固然愤怒,但愤怒不足以支撑他再完成一次炼狱行。他已经无法承受了,只想尽快将这场噩梦遗忘。 他长叹口气,决心放弃幻想,把白夭安葬到广阔的土地里。 最现实的问题是——他到底在何处? 他抬头,天空被高耸入云的树叶遮挡,阳光从中滤过,只剩下暗沉的绿。现在应该是早晨,即便如此还是没法判断方向和时间,这里的树叶太厚实、太巨大,把阳光分割成不计取数的星星点点,好似夜空下璀璨的星。 他知道,地狱只有红,因为互补色的关系,估计有很长一段时间视野都会蒙上一层淡淡的绿色。 这肯定不是炼狱——炼狱绝无可能出现一丁点的绿色,四周缤纷的草木也和炼狱的画风不同,它们看上去更柔顺,更像植物,而且附近也没有裸露的矿石。 也不像京城,京城附近没有这样高大而辽阔的森林。 看上去……像热带雨林。 不过陈简只在电视上看过热带雨林,他不确定这就是那种地方。 为什么从地狱出来后会到这种地方? 陈简像醉鬼一样摇摆不定地向前走。他不时便猛然回头,炼狱带来的心理阴影不可能轻易消除,每一声鸟鸣都让他不可控制地哆嗦一下,仿佛自己被鸟国盯上了。 好在他足够冷静,没有嚎啕大哭、不能自己。他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这里不再是炼狱,他已经逃出来了。 背后的白夭轻得像一阵风。 虫鸣此起彼伏,像海浪般在他身边汹涌,虽然走到现在,还没有任何一只昆虫爬到陈简身上,可他却感觉全身上下都覆满了多足的虫子,映入眼帘的像蜈蚣一样的虫子正缠绵在树上,千疮百孔的树叶正被全身泛黄的瓢虫吮吸。 这种感觉相当折磨人,他的额头很快渗出冷汗。 冷热的风,交错相行,完全找不到人活动的迹象。 陈简放缓脚步。巨大的悲痛和逃离的欣喜冲击大脑,让他差点忘了重要的事。此刻,他总算反应过来,连忙运转泽气。气息顺畅无比!仿佛比先前增幅了上十倍——这是决定性的证据,证明这里确实不是炼狱。 就在陈简感到快慰时,不远的地方传出一阵沙沙声。那是静悄悄的脚步,源于人。 他警惕地站直身体,直勾勾的眼神充满了杀意和冷酷,在炼狱养成的目光已无法轻易改变,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等待声音发出者现身。 没过多久,沙沙声就传到跟前。对方根本没有隐藏的意思,慢悠悠拄着一根健劲的粗木根走了过来,他弓着背,低着头,看不出年纪与容貌,但这副形象的人年纪多是过了半百,他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箩筐,箩筐的竹条已非常老旧,到处都是破烂的裂口,看上去松动不堪,不知能装下什么东西,头顶着一个并不瞩目的帽子,使用韧性十足的草叶编制而成,和散乱腌臜的灰黑色头发混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哪根是头发、哪个是植株。 活生生一个居于山林的野人。 这是陈简的第一印象。 他并不期待能与这种人沟通,但见对方没有敌意,却是朝自己走来,他便抬手示意野人停下步伐,并问道: “有何贵干?” 野人指了指陈简身后。他谨慎地回头,后头没什么东西,他刚才一路走来,并为发现值得注意的事物,但转念一想,或许对野人而言非常重要。 “把她给我吧。” 野人突然开口吓了陈简一跳。是地地道道、标标准准的西朝语言。 “你说什么?”陈简回过神,意识到他的要求是多么荒唐。 “把她给我吧。”野人耐心地重复。似乎把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 炼狱的历练让陈简塑造了一颗冷静、理性的心。他没有动怒,而是怀疑这是野人的某种仪式或是习俗,为了避免更大的麻烦,他沉下心,语气中带着威胁道: “她死了。” “没错,她死了。”野人依旧没有抬头,蜷曲成蜗牛般的脊梁骨让人有些恶心,他对着败叶腐草遍布的大地说道,“所以,把她交给我吧。” “你到底……” “我是搬尸人。” 第286章 · 收尸(上) 搬尸人。 陈简脑袋空空如也,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又一次冲击心灵——白夭死了。 他注视“搬尸人”,不知该说些什么。 搬尸人是什么东西?听上去是一种职业,换言之,这个地方死去的人都要由搬尸人运送到适合的地点? 看样子是这么回事,野人身后的箩筐能放尸体,虽然空间有些拘谨,不过对尸体而言,狭窄与宽敞又有何区别? 陈简大概理解了现状,却束手无策。就算是当地习俗,难道他真要把白夭的尸体交给这个其貌不扬的野人? 光是搬尸人的外表,就让陈简产生了一丝不信任。在炼狱遭受疯子背叛的事还让他心有余悸,这人和疯子的出现有异曲同工之妙,都算得上主动接触他,他不想再被欺骗。而且眼下不把尸体交给他,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他警惕地注视搬尸人。身上没有武器,也感受不到泽气的波动,似乎是彻头彻尾的凡人。但在这种环境下来去自如、怡然自得的凡人,身上只会有更多秘密,绝不能掉以轻心。 他本想退后一步,但气势上不能败给乡村野夫,于是定立原地。 “你要她的尸体做什么?” “让她安息。” “埋葬她?” “差不多,”搬山人并不在意陈简的怀疑,就像他不在意陈简存在一样,他幽幽地说道,“你可以与我一同让她安息。” “你要去哪?” “前面不远,有我们的居所。” “‘我们’?你们是何人?这是何处?你叫什么?” 搬山人忽然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听上去就像磨牙一般,让陈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的问题真多。” “回答我。”陈简毫不动摇,非要弄清。 搬山人耸肩:“不过我能理解,毕竟是从炼狱归来的犯人。” “……你说什么?” 炼狱,他知道炼狱!陈简的锋利目光突然多了几份紧张。他到底是谁?! 搬山人抬起头,露出一张骇人的面容。 脸上布满了皱皱巴巴的纹路,那绝非年老后的皱纹,而是犹如诅咒般的畸形面孔,两个像触须一样的眉毛围绕太阳穴半圈后,顺着颧骨探向脸颊两侧,随着他的呼吸上下浮动;除了有生命力的胡须,脸颊上还长满了细而密集的黑色容貌,如同未发育完全的猿类;眼睛大得凸出眼眶,似乎随时都会掉落。 一只拼命瞪大双眼的怪物,陈简心想。 但陈简明白,野人并非有意,这就是他的正常状态。 怎么会有长相如此诡异的人? “难道不是吗?”搬尸人反问。 “你到底是谁?” “嘘、嘘——” 他伸出藏匿在破烂衣袖里的手指,细得跟棍子一样,上面同样长满毛茸茸的刺,每一根大概有半截手掌那么长,这或许就是他衣服破烂的原因。 “不必紧张,我们同路人。” “你……也是从炼狱出来的?” 陈简忍不住退后了一步。对方直到现在都没有表现出丝毫恶意,可他的长相足以让人心寒。 搬尸人摸了摸牙齿,刺耳而肉麻的声音从他嘴中发出:“是。” “你是人——还是,原住民?” “人。”搬尸人说道,“运气不好的那类。” “这是何意?” “时间不多了,”他忽然说道,“快帮她收尸吧。” 陈简晕头转向,完全无法理解现在是什么情况。这又是什么世界?他真的成功回到西朝了吗?没有任何人向他说明情况,唯一了解情况的搬尸人,现在又语焉不详地催促他快点。 “如果不收尸会怎样?” “呼——”搬尸人长而无奈地叹息,“鬼虫会蚕食她的身体,她会孕育出一只怪物。” 陈简听得出来,搬尸人绝非危言耸听。他只好点头,先遵从搬尸人的建议,等他把白夭的尸体安顿好后再问清来龙去脉。凭陈简的直觉,他相信搬山人会告诉自己。 “来吧,把她放进来。”搬尸人慢条斯理道,“接下来或许有些令人作恶,你可以背过身;或者亲手把尸体放进箩筐。” “我自己来。” 都在炼狱走过一遭了,还有什么更恶心的事呢? 搬山人点头。看来是习惯了越狱者们的狂妄,他微微屈膝,转过身,把箩筐朝向陈简。 陈简呆住了。 这哪是什么箩筐? 他面前是一张扁平的背,背上两侧肩胛骨长出如竹编框一样交错的骨头,骨头表面附着了浅而透明的皮肤,皮肤上同样长满昆虫独有的绒毛,那些看上去并不结实的骨头形成包容状的姿态,像一双环抱的翅膀,若是从搬尸人正面看去,则会误认为是箩筐。 骨架上还附着有密密匝匝的黝黑球体。昏暗的光线下,陈简并不能看清那些东西,但直觉告诉他,那种东西还是眼不见为清。 他硬着头皮把白夭抱到怀中。 把她放到这么恶心的骨架里? 他皱了皱眉,搬尸人警告的话语回荡在脑海。 他上前一步。 “该怎么放?” “让她的后脑勺靠着我的颈脖。”搬山人回答。 陈简像抱布娃娃一样双手插在白夭咯吱窝下,轻轻把她放向骨架。两侧骨架末端留出的缝隙很窄,他还担心没法把白夭塞进去。 但当尸体接近搬山人时,骨架突然张开,仿佛拥有贪恋尸体的怪癖,果决地将白夭的躯体抱入搬山人背上。 就在陈简靠近的瞬间,他看清了那些黝黑的球,它们在蠕动,是一团团紧紧簇拥在一起的蚂蚁。 搬山人早就料到陈简会为此感到恶心,他无奈地解释道:“这是‘我’的习性。” 陈简连忙退后。毫无疑问,那些蚂蚁还活着,它们就这么紧紧地缠绕在搬尸人身上,从刚才到现在! “它们看起来很喜欢你。”搬山人冷不丁地说。 “你说什么?谁?” “没什么,”他又发出磨牙般的怪笑,“跟我走吧,时间快不够了。”他没留给陈简一点思索的余地,径直就朝丛林深处迈步。 陈简注视他的背影,在蚂蚁团簇的骨架中是肌肤冰冷的白夭,一副猎奇的油画。 第287章 · 收尸(下) 陈简跟在搬尸人后面,一方面不想再注视背后的骨架,另一方面又好奇、担忧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只得眯起眼睛,亦步亦趋地跟随前进。搬尸人非常体贴把挡路的草木全部踩扁,陈简能很轻松地跟上。 “这里不是炼狱?”他问。 “不是,”搬尸人说道,“这是南疆云林。” “南疆云林……是西朝的南面?” 搬尸人点头:“没错。” “为何我们离开炼狱后会到这种地方?” “不知道。”搬尸人说。 “什么?” “不知道。”他重复了一遍,“实际情况就是,所有逃离炼狱的人都到了这个地方。” “所有……”陈简还没摆脱炼狱的思维,他大脑有些无法处理眼下的情况,只能傻傻地跟在搬尸人后面询问,搬尸人看上去已接待了许多逃出炼狱的犯人,他对答如流,而且没有丝毫迟疑,看来是对这儿的情况了如指掌——不过即便如此,他居然也不知道,为何炼狱的出口连接到了南疆云林。 陈简有太多问题想问,他懒得整理思路,想到什么就问什么。 “还有很多犯人居住在附近?” “大概十多名。” “所有离开炼狱的人都在这?” “有些离开了,去往其他地方;有些已经死了,老死、病死、饿死,或是,”他指了指身后的白夭,“在离开的途中因各种情况而死去,逃出炼狱后,只留下一具躯壳。” 陈简皱了皱眉,不想听搬尸人再谈论白夭的事。不过搬尸人一个措辞让他很是在意。有些犯人在逃离途中,因“各种情况”死去。这句话究竟蕴含了多少信息?陈简还不敢妄下断语。 他继续问道:“你的身体为何会变成这样?” “鬼虫。”他低语,似乎有些不甘和痛苦,不过很快就被平和的语气代替,“这个话题太复杂,还是等坐下来的时候再仔细详谈吧。” 鬼虫?陈简迷茫地重复这个词语。记忆里没有关于“鬼虫”的情报,就连恭莲队都不曾掌握这个奇特的事物。搬尸人现在又不愿告诉他,心里痒痒的。他忽然想起,搬尸人刚才就说过“鬼虫”,只是自己没太在意,以为是一种当地特有的昆虫。无疑,情况没他想象得那么简单,鬼虫改变了搬尸人的身体,仿佛共生共亡的统一体。 “如果不处理尸体,鬼虫会蚕食她的身体。那些鬼虫和让你变成这样的鬼虫,是一个东西?” “是。”搬尸人用木棍扫了扫前方的道路,停下脚步。 树林在眼前结束,眼前的景象是何等壮观而怪异! 一个犹如深渊般的天坑赫然出现在森林之中,几乎呈九十度的垂直峭壁围绕出圆形的洞,上面爬满了猩红色的植株,高悬于天空的太阳把天坑照射成通红的一片,简直是炼狱的翻版。 陈简不禁感到一阵恶心,好像又回到了炼狱。 炎热而血腥的空气、燥热的狂风、干燥得让人愤懑的环境,这些梦魇般的情形在瞬间缠绕进了大脑,触手似的藤蔓将他的身躯牢牢捆住,胃产生作呕的搅动,他倒退了两步,躲回了树林构成的天然屏障中。 这真的是自然形成的天坑吗? 陈简对地理学一窍不通,可扎根大脑的科学体系告诉自己,这绝非天然的天坑。这里仿佛经受了从天而降的巨人的拳头,大地被砸出了血迹斑斑的坑。 “就便是我们生存的地方——”搬尸人面无表情地说着欢迎语,“虫谷。我们现在,在次谷。” 他示意陈简回头看看自己所在的位置。 陈简紧张地转过身。 四周不是一望无际的天空,而是更高的峭壁。他恍然大悟,为何方才在森林里那般黑暗,因为他早就身处天坑之中,在他所站的周围,是范围更广的高大峭壁。像一座倒放的两层蛋糕,上大下小,他就站在两层的分界边际。 “这个地方被我们和部分当地人称为‘虫谷’,”搬尸人一边解释,一边朝天坑下方走去,大地反射的红光顿时照透了他的全身上下,仿佛一个浴血的怪物,“虫谷分成上下两层,我们现在就在上层——‘次虫谷’,也是离开炼狱的犯人出现的地方;下了斜坡才是真正的‘虫谷’。” 陈简抿了抿嘴:“我为何要下去?” “你不是很担心她吗?” 尽管陈简没看到搬尸人的正脸,但他听得出来,这个怪物男人露出了笑容。很难想象那张脸能挤出怎样狰狞的笑,陈简并不想知道。 “而且——你走不了的。” 一句充满威胁含义的话。 陈简猛然汇聚泽气,冷冷道:“何意?” “别紧张,我没有恶意,你是武者,应该能觉察得出来。” “那不见得。”陈简毫不避讳自己的怀疑,他退后一步,手中汇聚泽气。 只要搬尸人轻举妄动,泽气便会像子弹一样贯穿丑陋的头颅。 不过陈简心知肚明,搬尸人绝非等闲之辈,既能有资格被判炼狱刑,又能逃出炼狱,这种人完全有能力反制他的攻击手段,而搬尸人直到现在都没展现任何力量,看上去是那么胸有成竹,这让陈简稍稍感到不安。 他的泽气虽然有所增强,但多年未曾使用,没把握能发挥出多少力量,能达到先前的一半都算谢天谢地了。 “搬尸是我的习性。” 又是习性。 突然,结合先前所说的鬼虫,陈简领会到“习性”的含义。逐渐地,脑海中构想出一个可能性,同时他还想到,炼狱里没有虫子,但地府盘踞着大量蚕食不知从哪来的尸体的虫。这里面肯定存在某种特殊的联系,像一道道锁,他还没找到解答的钥匙。 “因此我是搬尸人。”他依旧背对陈简,没有设防。可能是为了让陈简放松警惕,也可能有绝对不会受伤的把握。 他垂立于峭壁,破烂长裤下边长出毛茸茸的小爪,紧抓长满青苔和蕨类植物的山体往下走。 “但我还有另一个身份,领路人。”他说,“你必须跟我下去,见虫谷的谷主。” “如果我拒绝?” 通红的天坑明摆着告诉陈简,下面很危险。 “你没法离开。” “你是说,我会被杀死?”他冷静无比。 “没错——” 没等搬尸人把话说完,一个嗡嗡的声音突然在耳边骤响。 陈简惊愕地往旁边一跳。只见一只庞然大物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边。它扇动翅膀,足有正常人张开手臂那样的宽度,定眼一看,竟是只纹路绚美的蝴蝶! 蝴蝶没做出任何攻击性的举动,只是静静悬停在空中,扑动肥而强劲的双翅,在阳光照耀的天空下划出一条条优美弧线。 搬尸人见此景,无奈摇头道:“谷主在叫你了。” 第288章 · 谷主(上) 蝴蝶……在哪见过…… 陈简凝视蝴蝶,蝴蝶复眼中的小眼睛也在凝视他,像一颗颗让人生厌的摄像头。他并没见过这么大的蝴蝶,不过记忆里还残留着一个身影,与眼前这只蝴蝶的长相相似,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想到时间,陈简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忘问现在是什么年代,简直和桃花源记里的那些人一样,对外界一无所知。 “走吧。”搬尸人在峭壁边缘呼唤他,抬起骇人的脑袋,目光透露了一个意思——不要想多余的事,老老实实跟他下去,否则后果自负。 搬尸人目光中的含义已包含这么严肃的警告,却依旧没有敌意,陈简反而从中看出了对自己的怜悯。 看起来搬尸人有无法详说的实情。 陈简微微点头,跟上了他的步伐,一旁的巨型蝴蝶扇着翅膀,悄无声息地跟在他们后头,扇出的微风中似乎带着一些软绵绵的花粉,陈简不禁打了个喷嚏。 走到悬崖边,天坑周围的红光迅速衰减,很快消失在无底深渊之下。 看到这般情景,陈简愈发觉得古怪。虫谷和炼狱在某个细节上好像存在相似,可他一时说不清楚,这种熟悉感出自何处。 陈简默不作声地思考。 炼狱不存在今天、昨天和明天,时间是可有可无的一项指标,长期生活在其中,让纹状体和海马体感受时间的能力退化了不少,时间错乱,大脑的记忆也受到波及,不久前发生的事和更早之前发生的事融在了一起,无法分清前后…… 等等,纹状体?这是普通人会知道的大脑结构吗?一个高中生——不!不对!他记起黄哀眠和黄哀眠带来的惊天秘密。在穿越前,他根本不是高中生,而是个很可能有家室的成年男子。 他几乎把那些事忘得一干二净。 与黄哀眠的短暂相处不过是漫长炼狱生活的开端,他曾以为那将成为刻骨铭心的记忆,可现在,他的脑海中竟无法模拟出黄哀眠的样子,记忆成为碎片,零零散散地被时间溶解了。 黄哀眠是谁?好像叫李匡世,一个危险的纵火爆炸犯。 “你站在那做什么?”搬尸人的声音惊动了他。那人眼中露出狐疑和不解:明明已经点头答应下天坑了,为何现在又一动不动? “走吧,走吧。” 陈简立刻催动泽气,稳当地立在悬崖上,和在武当参加沙瀑布的初选一样,轻而易举做出反常规举动,他如履平地,跟在搬尸人后面,身下就是双眼紧闭的白夭。 从天而降的阳光照在她身上,血管和骨头立刻从剔透的肌肤里显露。炼狱只有红光,陈简还不曾看过正常情况下的白夭,那时他觉得白夭的长相没有本人说得那般不堪,但现在看来,他不得不承认,这副长相被这个远古时代的人认为一口咬定是妖怪,是极其合情合理的事。 就算她生活在现代,估计也会被同龄的孩子排斥。 能坚持活到现在,真得很不容易…… 陈简强行抑制即将散开在心间的悲痛,继续思索自己的身世。现在想回忆黄哀眠说过什么已是痴心妄想,他根本记不起那么多事,但幸好,一些关键信息还是牢记于心,他记得黄哀眠说他死于一场爆炸,而且爆炸带走了五条性命,李匡世、他的同居女性、后面进来的女人和另外的陌生人。 五名穿越者,目前两名已能确定——他自己和黄哀眠。剩下的几人分别是谁? 不过比起其他人的身份,还有一件更棘手的事。 “喂,搬尸人,”陈简问道,“现在是什么年代?” “当然是西朝。” “是啊,我知道是西朝,刚才不就说过吗。我想知道具体的时间,现在谁是皇帝?” “我不知道。” “这你都不知道?” “我没离开过虫谷,自然是不知道。不过谷主知道,你可以问他。” 谷主。显然是虫谷的谷主,而虫谷的“虫”又是指代“鬼虫”。看目前的状况,谷主似乎在虫谷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竟然禁止他离开虫谷,肯定没安好心。 陈简继续问道:“谷主是什么人?” “是这个地带的统治者,简单来说,就是虫谷的统治者,所有进入虫谷的人都必须听从他的命令,包括像你这样初来乍到的新人。”搬尸人指了指在他们面前翩翩起舞的蝴蝶,“他能看到所有人的行踪。” “靠这只蝴蝶?” “这不是普通的蝴蝶。”搬尸人压低声音,同时了脑袋,似乎是不想让蝴蝶读到唇语。一阵山峰从耳边呼啸而过,蝴蝶禁不住突来的大风,振翅的同时距离他们远了些,搬尸人乘机告诉陈简,“是鬼虫。” “又是鬼虫……” “谷主会告诉你所有事,前提是你愿意服从他。” “如果不服从?” “你会成为养料。” 眼看蝴蝶重新靠近,搬尸人不再说关于谷主的事,陈简会心,也没再提及。 他们就这么默不作声地朝山下走。 “奇怪。”陈简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声。 “何事?” “没什么。”他摆手,故作轻松地回答搬山人,也是应付目不转睛凝视他的蝴蝶。 又一件奇怪的事悄然发生,陈简身陷其中,始终没能意识,直到太阳没法照射到更深的谷底,四周被暗红的微光笼罩时,他才顿时察觉,泽气竟然没有丝毫受限,还在正常使用。 距离地心和深水越近,泽气便越会受到压制——这便是深水地牢的建造原理。还是他在炼狱,叶连城某天随口告诉的,而且,玄境殿殿内的巨鼎也利用了这个原理,不过加以改良,只要妄图穿过巨鼎深潭的武者,就会被剥夺泽气。 有例外,但叶连城并没说,应该是给武当高层使用的规避方法。即便在无望的情况下,他还是秉承守护武当秘密的原则。 而现在,陈简所处之位低海平面至少五百米,泽气依旧顺畅,完全没有地牢里的压制力。 是因为四周没有水源吗? 不过这里非常潮湿,附近应该流淌着不少地下水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想问搬尸人,但转念一想,搬尸人可能会让他去问谷主,想想还是不必多费口舌,把问题塞回了肚子里。 无论如何,泽气在身,让陈简多了不少安全感。 没过多久,周遭彻底黯淡下来,如同深海是无光的世界,谷底同样漆黑一片。陈简放出泽气,利用感官在心中勾画四周的情况。 忽然,他感受前面多出了一个生灵的气息。 “来得真慢啊!” 一个洋溢着喜悦的声音唐突地打破宁静,紧随陈简的蝴蝶已不见踪影,只有轮廓的身影从搬尸人前面向陈简走了过来,他张开双臂,仿佛即将拥抱般,热情得让人有些肉麻。 “陈简,我等你很久了。” 他站定在陈简面前。 “你……” “我是谷主。” “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第289章 · 谷主(下) 谷主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陈简集中精神,并回忆离开炼狱后的所作所为。 他确信从未说过自己的姓名,就算蝴蝶从一开始就开始监视,也不可能知晓名字,那么,谷主是如何知道的? 难道他早就认识自己…… 穿越者! 这个词语闪过脑海。谷主认识他,所以才能说出名字。 可猜测很快被否决,陈简现实和前世的长相差别很大,对方不太可能认出他的身份,除非,他身上有能确定穿越者的某种符号。难道是穿越者共同的特征?究竟是什么?语言?难道是说话方式暴露了生活的年代? 谷主轻咳一声,从黑暗中徐徐走出。 这会儿,他的容貌已清晰地出现在陈简眼前。看上去和正常人没什么差异,和搬尸人的外貌对比,他简直再平常不过,眉睫之间流露出邪魅的英气,光看长相,就能感受到他暗藏的狡诈和阴险,与“虫谷统治者”的身份有几分相称。他的嘴唇长着对称的一对虎牙,在这张脸上很突兀,陈简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大概不是虎牙,而是两根粗壮银黄的折叠的足—— 嘴巴里长出了昆虫的腿! 陈简心中惊呼。 这显然和鬼虫脱不开干系。 “我当然知道你,陈简。”谷主笑眯眯的伸手。 陈简低头注视他的手,纤细瘦弱,看上去不堪一击,凸出的骨头和干瘪的肌肤很可能是谷底生活的人才拥有的特征。这里阳光嫉妒匮乏,即便在太阳高挂的正午时候,亮度依旧不值一提。他的皮肤也是苍白的,稍微站在渗透而下的阳光下便会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好像故事里的吸血鬼一族,终年不见太阳,皮肤惨白,还进化出汲取血液的牙齿。 适应了黑暗的环境,陈简逐渐能看清更多事物,包括谷主身着的服饰,长长的衣衫一直拖到小腿肚的位置,像连衣裙,可它没有美感,全身上下充斥着撕裂的痕迹,褶皱像老人干枯的脸庞般接二连三地随风出现,青苔附着在长衫的尾部,有些泛绿。 连谷主都穿得如此随性,其他人可想而知。 陈简再次打量谷主,还是无法记起眼前的这张脸。他既不是现代社会的人,也不是西朝的人,更不是炼狱的某个犯人。 “你到底是谁?我不认识你。” “哈哈,别这么说。” 他再伸了伸手,搬尸人突然酝酿出一口浓痰,狠狠吐到地上。 陈简见状,与谷主握手。 谷主的手很冰凉,但不是寒冷的凉,而是另一种感觉,像触摸肥大丝虫的身躯一样,粉粉滑滑的凉。 “你现在不就认识我了?我是这儿的谷主。”他露出满意的笑容,“跟我来吧,我们还得把那位的尸体处理了。” 是啊,处理尸体。从刚才到现在陈简一直在等待这件事,没想到一晃就过去了这么久,白夭的尸体依旧紧紧地捆在搬尸人的背上,一动不动——死人当然不会动,可陈简突然产生毫无理由的期待,期待她能突然睁开眼睛。 不过这种情况下睁开眼睛,多半只有不好的事……比如说,纵尸法。 谷主转头就朝他来的方向走去,一边吟唱般高声说道:“我很早就知道你了,陈简,在古镜门的时候,嘶——”谷主努力回忆那些点滴片段,声音很快被密集的树木吞没,没有多余的回响。 从天坑上面来看,谷底非常广阔,但下边长满了各种各样靠汲取大地养分来维持生命的植株,这片宽广之地因此变得局促,而且空中还漂浮着无法辨认品种的昆虫,它们的长相都很奇怪,蝴蝶有蝎子的特征;飞鸟似乎是长了一对翅膀的蚂蚁;蜘蛛张开带羽翼的八条腿于空中滑翔,蛛丝跟悬挂缆车的线路一样,闪着银白银白的光…… 陈简走得有些吃力。这里的重力好像比正常水平要高上不少,空气被压得稠密,仿佛成了一片透明的海。 他注视谷主的背影,摇曳不停,像个醉鬼,不知为何事如此欢喜。 “古镜门被灭门那日,你的举动,我看得清清楚楚。” 陈简产生一种头皮发麻的后怕。 是蝴蝶?他通过蝴蝶看到了自己的行踪? “没错。”谷主仿佛看透了陈简的想法,平静道,“是这些蝴蝶,”他伸出手指,和方才那只一模一样但体型是正常大小的蝴蝶轻盈地落到他的指间,“它们会把所有的事告诉我,事无巨细。” 他轻轻把鼻尖贴到蝴蝶的脑门上,像轻吻挚爱,深情得让陈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蝴蝶回应谷主的感情,飞快地扑腾翅膀,为他表演了一支美丽的舞蹈。 “你想干什么。”陈简的目光像两柄锐利的剑,刺向谷主身后。 谷主感受到陈简的敌意,哈哈大笑了几声,旋即说道:“陈简,我一直在等你。我想了很久,该怎么让你来到我的虫谷。我准备了很多手段,只是——”他转身,一双闪着暗淡光影的灰色双眸迎上陈简的视线,双手摊开,无奈地摇头,“只是你突然消失在北方。我后来才知道,你好像是死了。我很遗憾,不过缘分没法被外界的阻力轻易切断,你现在还是来到了虫谷,而且是从炼狱归来,我们本该隆重欢迎你,不过恕我繁忙,最近被一些弄得焦头烂额,没法为你准备上好的宴席——我之后会补上。” 等谷主滔滔不绝说完,陈简才木讷道:“你从古镜门就一直在监视我?” “别说监视,多么不好听的词。”谷主笑道,“我在关切你的安危。当然,不可避免地会知道你在南方的所作所为。”他用湿润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古镜门那晚躲过罗斯的匕首,在青山外的洞穴杀死裘雷和他的走狗,和千手毒女温卿筠假称兄妹,在东海杀死常青——啊,抱歉,常青就是那位‘龙王’的原名,你们大概都不知道,真是可怜的家伙,被人轻而易举地蛊惑了,操纵几只山神蛟就当自己成龙王了。” 谷主嗤笑,如数家珍地讲述陈简在南方的所作所为。 陈简表面平静,内心早就波涛汹涌,脸变得通红,既感到耻辱、也饱含愤怒。原来穿越到这个时代之后,他竟一直在陌生人的监视下!若是不知此事也就罢了,问题是,这个监视者就站在面前,戏谑地说出有关他的一切。 “还有武当的事。”谷主说道,“我当时应该托人把张胜寒解决,这样你也不会遭受那么多麻烦和痛苦。我知道炼狱相当恐怖,这辈子恐怕都难以忘怀吧。” 他抬头,目光看到很远的天空。 第290章 · 泥潭 谷主的暗黄色鬈发在光影之间分裂成了许多份,寒风冷冷地刮在陈简身上,他感到无比心寒,就连愤怒似乎都变得可有可无。 “你……究竟要做什么?”陈简傻乎乎地重复方才的发问。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敌人?伙伴?看上去都不像。他高高在上,一副俯瞰众生的态度,很在意陈简,可他在意的是前一个陈简,还是现在的自己?不知道。 陈简着魔般地盯着他,仿佛这么看着,就能让谷主倾吐所有秘密。 谷主微微一笑:“这是我的乐趣,我喜欢观察像你这样的人,强大、又充满迷茫的情感。”他悠然踱步,陶醉在黑暗的丛林里,看上去在随心所欲地行走。缓慢于半空飘荡的虫子发出嗡嗡的声音,小径两侧的树木变少了许多,接下来的路途豁然开朗,大概是抵达了人类的聚集地。 陈简握紧拳头,但仅仅如此。 他有进攻谷主的欲望。 谷主绝非等闲之辈,搬尸人的警告还言犹在耳。如果贸然进攻谷主,费尽千辛万苦逃出炼狱的这条命就白白浪费了。眼下只能忍气吞声,默默跟上这个疯言疯语的家伙。 实在太安静,谷主好像不打算说更多事。 陈简道:“现在谁是皇帝?” “啊。”谷主摇头晃脑,修长的暗黄色头发随着步伐一跳一跳,“你在问哪里的皇帝?” “哪里……当然是西朝。” “西朝。”他低笑几声,“你可知自己在炼狱待了多久?” “……多久?” “大概半年,从你消失在北方的冬日算起到现在的初夏,半年,或许不多不少,但我不清楚。” “这不可能。” “我明白,我明白!”谷主爽朗大笑,“所有出来炼狱的犯人都觉得不可能,”他看了眼搬尸人,“‘我绝不可能只待了那么短的时间’——但事实就是如此,炼狱就像漫长的梦,那个梦太充实、太真切,让人忘记了时间。不止是你,就连我当初离开炼狱也抱着相同的想法,所有人包括大自然都统一口径,仿佛是为了欺骗我。但我很快明白了,事情就是如此——你知道其中的缘由?因为炼狱的日子太苦,日子越苦、时间越长。别灰心,你是史上用时最短逃离炼狱的人,上一个拥此殊荣的人——”他拍拍胸脯,“是我。” 半年?陈简的眼睛不禁眨了眨。真的只有这么短的时间吗?可在炼狱待的时间,感觉真得很长。他有些怀疑谷主是特意谎报,但目前看不出谷主这么做的意义何在。 无论如何,这件事可以稍微放放,等他离开虫谷后能自行判断时间——前提是离开。 “你说‘哪里的皇帝’,难道现在有很多皇帝?” “是啊,很多。” 谷主说话时,搬尸人停下脚步仔细倾听,他也对外面的情况感兴趣。 “西朝已灭亡,如今华夏已是乱世,以南方的齐国和北方的业国为大宗,齐国的皇帝是齐盛然,一个干练的皇帝,掌握一些不可言说的诡异力量。”说这话时,谷主似乎冷笑了一声,陈简没能听得真切,“业国的皇帝则是……徐忠衡。” “徐忠衡?” “一个死人。徐忠衡已经死了,真正的皇帝是苍言。” 苍言……陈简想不起这人是谁,或许他根本不知道。 “这只是笼统的情况,具体来说,南北两大国的疆域内还存在许多郡守,他们各自割据领土。不过看实力,那些小国最终都是被大宗国吞并,只是时间问题。”谷主说道,“我们的话说得太多了——喏,到了。” 陈简抬头望去,在他们身前不远处是一处好似化粪池般不断冒着气泡的泥潭,散发出的恶臭迅速包容全身。 “怎么样,和炼狱的臭味比起来,这只是小巫见大巫了。”谷主兴高采烈。 陈简默然点头。谷主说得一点都没错。炼狱的怪味比才是真正让人绝望,面对这种程度的恶臭,陈简完全没产生恶心感,若非他亲眼见到冒气的泥潭,他都意识不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入了浸透臭味的环境中。 但很可惜,这并非值得自豪的长处,相反,陈简明白此事对自己而言有多么危险。 人能闻到各种味道,有时通过气味能提前感知危险来临。但炼狱提升了感官的阈值,如今他回到人间,必须尽快适应普通的气味。 “要把她放到里面?” “没错。”谷主说道,“这是腐烂水,只有让它消化炼狱出来的人,我们才能彻底安心。” “腐烂水……通俗易懂的名字。” 谷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接着示意搬尸人动手。 搬尸人首肯,如履薄冰般靠近喷涌出气泡的泥潭,咕噜咕噜的声响离他越来越近,那些腐烂水感知到尸体即将投入,冒泡的声音竟然发得更响亮、更频繁了。 到处都是超出常理的自然现象,陈简注视搬尸人一步步走到泥潭边,心想:虫谷的奇异和炼狱似乎不相上下。 泥潭突然喷涌出一道浑浊黏稠的液体,径直射向白夭的尸体,那道液体在半空划出弧线,即将接触的瞬间张开,黑乎乎的巨网就这么铺盖吞噬了尸体,搬尸人皱紧眉头,身后的骨架在反抗泥潭拉扯,他咬紧牙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操纵骨架分开。 “啪嗒”一声,尸体被拖入泥潭,大量气泡一阵阵冒出,在潭面爆裂,部分黑泥溅射到地面,像硫酸碰到草地一样,立刻发出呲呲的声响,火光乍泄。陈简眼睁睁看着白夭透明的身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她的面庞平静依旧,嘴角挂着临终前的笑容,最终,她的身体彻底沉没。 四周重新陷入宁静,只剩些微小的气泡在慢悠悠从泥潭底部升起,像怪物吃饱后打出饱嗝,心满意足。 谷主和搬尸人同时松了口气。眼见此景,不知所以的陈简也感到放松。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实在是弄不明白。”陈简喃喃自语。 “走吧,想必陈侠客也累了,今日就先到我的部落好好休整吧。” 大概因为尸体平安溶解,谷主的精神更好了,他没有回头看陈简一眼,有自信陈简一定会跟上他的步伐。事实的确如此,陈简一头雾水,他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选择谷主走过的路。 第291章 · 试探 转身离开的三秒之后,泥潭突然发出让人心颤的震动,其动乱程度不亚于深水炸弹引爆,黑暗的森林顿时陷入混乱,平静飘翔的昆虫惶恐逃窜,远离能腐蚀它们身躯的泥潭。 谷主的眼光中忽闪讶异,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由分说按住陈简的肩膀,与外表不吻合的蛮横力量从五根手指压入陈简的肩膀,好像一柄无形的重锤将钉子打进大地。 陈简不满之余感到庆幸,单凭这简单的一次阻拦,他就明白,现在的自己绝不可能是谷主的对手,他必须重新习惯这个世界的一切——重力、氧气、风和黑暗。 “发生什么事了?”他有些幸灾乐祸地问谷主。 谷主则把目光移向了搬尸人。 “你做了什么?” 控制住陈简后,谷主才转身把怒气砸向蜷曲身体的男人,惨白高贵的面容好似出现了裂痕,隐藏在之后的狂野和暴躁控制了他的表情,他的目光在搬尸人和泥潭间游离。 搬尸人处理尸体从未出过差池,他对他绝对信任,可这一瞬间,谷主好似受到了辜负。 “我不知道……”搬尸人诚恳道。 “不知道?你怎么可能——” “嘭——” 更多气泡从泥潭深处涌出来,就像吃坏肚子呕吐不止的人,陈简从泥潭的哀嚎中听出了类似的意味。泥潭正在感受生物才能体验的痛苦,仿佛它本身就是活物。 如果搬尸人什么都没做,那问题就出在白夭身上了……严格意义上来说,那个被投入泥潭的白夭并非人类,她不过是情鹊伪装出的假象,泥潭大概是用来处理逃亡后死去犯人的尸体,这回却吞噬了炼狱的原产物,应该正是如此,才会出现这么明显强烈的反应。 泥潭的反弹愈演愈烈,一声惊人的呕吐声从里面穿出,如果这声呕吐由人类发出,连五脏六腑都会喉咙涌出。 陈简和谷主都紧皱眉头。 “接下来会怎么样?”谷主相当烦躁,既想上前一探真情,又囿于泥潭的危险性而止步不前。他不耐烦地在泥潭不远处踱步,飞溅的黑水就落在脚跟前头,再多靠近一步,他就会被波及。 见此景,陈简忽然想用力把他推入泥潭。 就在产生这个想法的瞬间,谷主竟猛地回头,黑暗中,灰暗如瞎的双眼闪着狡黠的光,谷主恶狠狠地瞪了陈简一眼,脸上又马上露出不明所以的笑容,好像刚才的举动冒犯了来客,必须得好好赔罪一番。陈简心有余悸,不明白谷主何以有这样敏锐的洞察力,他不过是产生了一个想法,眼神依旧、气息依旧,这个诡异的家伙居然这么快就感受到了身后的恶意,是因他谨慎,还是胆小如鼠? “谷主,这里不能再待了。”搬尸人老老实实地警告他,也是为自己的生命着想。 “为何偏偏在这种时候……” 谷主应该是感应到搬尸人说的实话,只得又把矛头指向陈简,他气势汹汹地凝视陈简许久,随后突然爆发般说道:“她是谁!那个女子是谁?!” “……一个锦衣卫。” “不可能!不过是消化一个锦衣卫,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名字,我要她的名字。别跟我耍花招,西朝的所有情况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不要胡编乱造。” 陈简心里冷冷一笑,知道这是谷主在虚张声势,他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蝴蝶只能监视淮河以南的区域,也就是说,寒冷的地方根本无法触及,而白夭是锦衣卫,活动范围肯定在京城附近,谷主不可能知道她。 陈简想到个更简单的回答方法。炼狱里,不知道对方名字才是常态,与其说一个假名字,不如直接告诉谷主,他压根不知道白夭的真名。陈简刚想这么说,背后流下一道冷汗—— 谷主在试探他!即便在如此紧张突然的状况下,这个阴险狡诈的男子仍然给他抛出了一道难题。谷主确实没法知道北方的事,但陈简在离开炼狱后,就已经叫过了白夭的名字!蝴蝶肯定早就把她的名字告诉了谷主,这只是谷主布下的简单陷阱。 陈简不动生死地注视谷主。 他的眼中充满了愤怒和困惑,好像精神陷入失常的状态,但陈简看出来了,这一切都是谷主的表演,一场精彩绝伦的演技。 “她叫白夭。”电光火石间的切磋后,陈简说出了白夭的名字,并且,说出了更为隐秘的真相,“但她不是人,是鸟。”他的语气单纯简单,伪装了内心的庞杂考量。 转瞬的笑容从谷主眼帘闪过。 “鸟?她是鸟?” “化身成人形的白瞳鸟。” “嚯,我当然知道白瞳鸟,我听说过,有一只能化成人形,”他低声奸笑,应当是知晓情鹊的习性,“原来如此。”他双手负背,“这些年真是怪事多多,鸟竟然也能逃出炼狱了。这是腐烂水第一次吞噬非人的生物,应该没多大问题,是我们小题大做了。” 陈简心想,分明是你在小题大做。 “该走了。”谷主再次心满意足地擦擦手。 这样子让陈简联想到苍蝇搓手的样子。仔细观察,这个人的神情、动作都有几分昆虫的影子,准确来说,他应该是和蝴蝶类的鬼虫产生了某种关系,所以变成这般模样。 谷主将咕咚作响的泥潭抛掷身后,一前一后态度转变如此之大,让陈简更加确定,这是谷主的一次借题发挥,至于自己表现得是否足够完美,只能以后才见分晓了。 他们沿原路返回,走上陡峭的高山,随后便是深不可测的狭窄裂谷,裂谷上夹着一座蛛网编织的长桥,桥身发着柔和的灰白色暗光,陈简用手摸了摸,这些蛛丝像钢筋一样结实,踩上去的同时会产生细微弯曲,整座桥跟蹦蹦床一样,在裂谷上方跳动。 谷主和搬尸人对过桥习以为常,两人都如履平地,唯有陈简小心翼翼地,每次都踩在蛛丝交错的结实节点上,唯恐踩如空洞——虽然不止于掉落悬崖,但他并不想让谷主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过了蛛网桥,更多的光亮倾泻到了前方,一座古朴的村庄映入眼帘。 第292章 · 暂居虫谷 看上去和平常的村庄没有什么差别。 简陋的茅草屋粗心大意敞开窗户,阴风拂过,断裂在窗棂中的蜘蛛网便随风鼓出圆润的球面,依稀可见的道路一直从桥头绵延到村庄的各个角落,周围的环境和先前一样——遍布密集生长的树木和植株,暗红的藤蔓从一棵树树梢尖端搭在另一棵上,好像一张巨大的网。 村庄里空荡荡的,相隔甚远的茅草屋也让人觉察不到生存的痕迹,这好似一座被人遗弃的村落,上百年、上千年,世事变迁,自然蚕食了人类留下的一切,就差没把房屋推翻。每一座房屋上好像都压了沉甸甸的石头,凹陷的屋顶可能已经破出了很大的洞,或许屋里的人抬头,就能看到天空。 陈简抬起头,没有看到天空。 上方只有黑暗,黏稠地凝聚。 潮湿的空气和弥漫在空中,酷似灰尘的花粉静静飘荡,稍微走一步,这些通过某种形式连接在一起的空气就同时动了起来,跟蝴蝶效应一样,远处的树木立刻沙沙作响,几片萎靡的叶片立刻飘落。 荒芜……陈简心头只剩下这个词。但他很快感受到另一种力量,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这里的空气并不纯净——显而易见,原因却发人深思。四处好像都缠上了绵绵的细线,由于稠密的空气,线因而能借风力悬在空中,像一种超出寻常的监控手段,他的一举一动,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眨眼都通过细线传递到了某个地方。 陈简的目光逐渐放远,释放出的金粉色泽气缠上了细线。微米级别的线……甚至纳米?陈简不确定,泽气覆盖后大大增加了它们的维度,但依旧非常细微,若非他早有察觉,可能根本意识不到眼前存在这些“须触”。 谷主带着他走到一间房屋前。 “陈简,你今晚就住在此屋吧。” 破烂的房屋,里面脏兮兮的,潮湿的水汽凝聚在屋顶上方,滴落到地面形成一个不浅的坑,四周遍布青苔,稍有不慎还可能滑到,里面还爬满千奇百怪的昆虫,锹甲、犀金龟、天牛、齿蛉——这些常见的昆虫已够让人头皮发麻;其中还有些缓慢蠕动,陈简压根无法辨别名字,看上去根本不属于地球生物的虫子,它们同时拥有太多昆虫的特征,像是变异或进化后的虫子。 谷主看陈简对住所并不满意,再次露出令人生厌的笑容,说道:“和炼狱相比,你应该能适应吧。” 相同的说辞,炼狱环境成为谷主招待不周的挡箭牌。 陈简无所谓。他朝屋内探了探脑袋,一颗冰凉的水珠恰好落到颈部上。从走过诡异蜘蛛桥的那刻起,他对虫谷的期望就降到最低了,但这里的环境还是略微低出了预料,毫不客气的说,这只是间用五块木板随意拼接而成的空间,最直接的证明就是,木墙壁之间根本没有用钉子连接,就连榫卯结构也不存在,维持这间茅草屋形态的是纠缠在一起的藤蔓和植株本身——它们缠绕在房屋上,巩固了这个结构。 这地方不会塌下来吗?陈简轻轻拍了拍墙体,房屋轻轻晃动,顶端的水珠纷纷滴落,砸在地板(就是除去杂草的土地)上,溅出圆鼓鼓的泥泞。 “这里只有你一人?”陈简问。 “当然不是,”谷主说道,“还有我们的伙伴,大家都是从炼狱归来的胜者。而且搬尸人——啊,他已经离开了。” 陈简这才意识到,方才还跟在他们身边的搬尸人已不见踪影。 “我没看到他们。” “他们现在不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难道要强求所有人待在这吗?” “是吗?这么说,我也有要做的事。”陈简挑眉。 谷主摇头,双手搭在他肩上:“你现在要做的,便是好好休息。只有休息好了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希望你就呆在这里,等我处理了其他事,我们再好好说说将来的打算。” 谷主抛下这句话,转身离去,像一只扇动翅膀的肥硕蛾子。 四周归于宁静,陈简疲倦地叹口气。从炼狱逃出来过了不到一个时辰,那些经历似乎过去了很久,他不禁感慨时间的变幻莫测。他像找个地方坐下,或者躺下,可房屋内、眼前的,这张破烂不堪的床上爬满了虫子,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虫谷……果然名副其实。他心里嘟囔着,同时开始调整体内的泽气,一边把手指放在床边。金粉色的气让人如痴如醉,是那么美妙。 泽气和人的性格息息相关,之前的陈简究竟过着怎样丰富烂漫的生活? 心生杂念,泽气瞬间产生波动。昆虫感知到身旁的危险气息,一只只开始蠕动身躯,慢慢远离陈简,拥挤的床很快清空,只剩下昆虫留下的秽物——它们可不会好心带走。陈简右手挥出一道,在他的完美控制下,泽气形成的利刃擦木板而过,把上头的东西一扫而空。 陈简没想到,到离开炼狱后第一次使用泽气竟是为了打扫房间。他早早就做好了战斗准备,以为会迎面撞上地藏公,没想到最后到了南方。 忘了问,为什么会到这里…… 陈简坐上床,侧身躺下,头顶就是虫子攀附一团形成的怪异恶心的画面。 如果自己前世是一个热衷研究昆虫的人,此刻大概会兴奋得睡不着觉,但很可惜,过去的他显然和这方面没有任何交集,他只觉得这些虫子长得奇怪,但没有任何理论依据。他伸出手,从床下抓起一只正在搬运树叶的蚂蚁,放在面前细细端详。 这种蚂蚁他倒是知道,是经常出现在纪录片上的切叶蚁,不过,虫谷的切叶蚁非比寻常,除了拥有蚂蚁的特征外,还有一双矫健有力的后肢,让陈简联想到了螳螂挥舞镰刀捕捉食物的场景。 他有些困了。在炼狱积攒许久的倦意同时找上门来,蚂蚁眼前分成朦朦胧胧的两只。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把蚂蚁放回地面,蜷缩在床上陷入了沉睡。 梦中,他又看到了炼狱,火红的世界,一朵朵绽放的莲花从身旁徐徐经过,仿佛欢送他离开。 第293章 · 公司 窸窸窣窣,现实声音和梦中景象完美地重合,陈简感受到窥视的目光,在看不到的地方,在不可能藏人的角落、门缝、橱柜、键盘、屏幕后面…… 暗黄的荧幕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有规律的闪烁着,恍惚之中,一双双硕大水灵的眼睛遍布周围墙壁,视线是如此炽热,仿佛把肉体放在烈火上炙烤。 不怀好意的目光,包含了恐惧、尊敬、憎恨。 陈简勉强睁开双眼,顽强对抗沉闷的睡意,眼皮好像被万能胶紧紧粘住一样,不断阻碍他观察周围。可必须看清!否则,视线会把他吞没。 他满头大汗,视觉总算和大脑匹配。 这是……这是?! 陈简的脑袋像是被灌入了整箱冰块,麻痹的神经得到解放,他瞬间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一间办公室。现代化,甚至有些超现代的办公室。洁白的墙壁上已没有让人恶心的眼球,在他面前的办公桌上,并排放置了两个显示器。 是过去的记忆! 双手猛然趴在桌上,腾的一声站起。 洁白的房间不存在出入口,就连窗户也没有,应该大脑经过抽象化处理后的结果——具体细节不再显示,只剩下最宏观的特征。 他异常冷静。这是穿越后头一次回忆起办公室的场景,他格外珍惜这次机会。 这是梦吗?一个很清醒的梦。 他伸出手摸了摸墙壁,光滑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入大脑,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真实,好像用力敲打墙壁,墙壁就一定能回应咚咚的声响。事实上,他确实是这么做的,墙壁并不算厚,如果用武者的力量应该能轻松推到,但他目前并不想这么做,周围还有许多值得注意的事,他无法断言打破墙壁后,就一定能得到更多想要的信息。 他走回办公桌前,除了显示屏外,上面还堆放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其中不凡英文原版。他翻起一本,但目前的英语水平只停留在高中,除了一些耳熟能详的单词外,其他事情一概不知,每隔几页就能看到复杂的数学公式,他不禁怀疑,这真是自己看的书吗? 放下书本后,他的视线移动到电脑上,鼠标淹没在书堆里,费了片刻才找到。 洁白刺眼的屏保消失,取而代之是熟悉的登陆界面,中心写了两个大字——“陈简”。 密码……密码是多少?他完全没有类似的印象,试了好多次都没能成功,直到系统提示重启再登录才放弃。 无论如何,一个疑问解开了。 这是他的电脑,他的桌子,桌上的书也多半是他在阅读。他挪开外语书,找到了熟悉的汉字。不过有汉字的大多是文件报告,洁白无瑕的a4纸整齐地装订成册。 “福脑科技公司第三届董事会第六次会议决议公告……本公司及董事会全体成员保证信息披露的内容真实、准确、完整,没有虚假记载、误导性陈述或重大遗漏……啊——”陈简的眼睛突然钻痛,他眉头紧锁,咬牙切齿地眨了眨眼,随后连忙重新聚焦在报告书上。 还以为看不到后面的内容,不过好在下方的文字依旧清晰。他松了口气,继续阅读。 报告书的内容相当正规,从召开情况开始到各项审议通过,事无巨细写在上面,这些事或许对福脑公司的决策构成相当重要,但陈简毫无兴趣,他需要知道自己所在公司做什么业务,而不是了解董事会决定通过银行综合授信、收购其他公司、召开临时股东大会、聘任高级管理人员……这些例行公事的结论。 继续翻阅,依旧没看到研究内容,但后面出现了新信息,从下属子公司收购情况能大概猜测福脑公司的基本业务。 “收购了……杭晨亚克力有限公司、杭晨新材料有限公司……两家公司具备有机玻璃本体快速聚合、面板成型技术,拥有同一法定代表人,优势互补的研发管理系统和集团化产业链运营管理模式……为了进一步完善公司产业链布局,攻破探测器建造难关,公司下属全资子公司隆合先驱有限公司(简称:先驱公司)拟以2023年3月31日为评估基准日,作价0.6元股份分别收购杭晨亚克力有限公司与杭晨新材料有限公司83.37%的股权,收购完成后对球体加厚板材研发制作和亚力克材料安装工序进行设计、改良并实施……解决中心探测器的核心装置……” 中心探测器。什么东西? 陈简迅速翻阅桌上的其他文件,没有相关说明。 “中心探测器”在福脑公司应该是某个约定俗成的称呼,具体是什么的“中心”探测,要“探测”什么项目,桌上的文件都没有透露,大概外语书里有答案,但陈简目前还没有解读能力。 这份决策书很快翻完,除了得到福脑公司需要有机玻璃技术制作探测器外,没有其他信息。 很快,另一份决策引起陈简注意。这次不再是收购,而是普通的商业合作。 与名为金阳陶瓷相复合材料有限公司在压电复合薄膜体系领域进行合作,前面内容千篇一律,按照惯例,记录各项基本情况,包括福脑公司和金阳材料公司的概况。后面则具体说明双方未来合作发展项目概述。 有两项:一个是“二维模型输出”;另一个是“光点-脉冲转换精度提升”,对象是——大脑皮层。 大脑……福脑公司…… 这个信息在可接受范围内,“福脑”听上去就和大脑有关,而且福脑公司的全称——“福脑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也足以佐证。 “吱——” 一个刺耳到让人头皮发麻的开门声从身后传来,陈简竟被吓到,猛然转身,四壁完整的墙开出了一扇门,黑洞洞的走廊像蛇一样探进了脑袋。他不安地退后、远离走廊,同时用余光继续阅读文件内容。 接下来,是大段大段充斥专业词汇的文字,陈简看不明白,也无心继续看下去。 他直勾勾地注视走廊,等待未来的事情发生。 从中央空调里吹出的冷风轻轻从裤脚贴上皮肤。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身穿一身工整西装,大小完美贴合身体,就连花眼和袢带都精致非凡,看上去是私人制定。他不禁产生一股满足感,想不到过去的自己还算个成功人士。 “谁在那里?” 他冲着走廊询问,不经意施展出泽气。 泽气在这也能使用,这倒是出乎意料。不过毕竟是自己的梦,怎么样都是他的自由。 泽气迅速灌满走廊,里面空无一物,唯一在动的只有呼呼吹动的空调。他再望了眼办公桌,该看的东西已经刻入记忆深处,剩下都是无用的文件。于是放下手中的合作书,走入深黑的通道。 呼啸的冷风带来了暴风雨,冷凉的风刮在脸上,被触摸脸颊的不适感扰动了陈简。 他猛然惊醒。 回到了现实——如果说他真的在“现实”。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叠满的昆虫。 床边,一个微笑的陌生女子正在手中拨弄着什么东西,她的指甲很长,但非常干净。陈简不太高兴地侧过头,并坐直身子。 他看到,在她的尖锐指间末端,一只被开肠破肚的蟑螂在颤动触角。 第294章 · 鬼虫(上) 陈简无心跟来路不明的虫谷居民闲谈,况且,女子未经允许在他休息时候进入房间的举动也让他颇为恼火。不过,这间连房门和窗户都没法合拢的房屋真能称得上是“私人空间”吗? 陈简无奈叹息。在炼狱修炼出随遇而安的性情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不指望在虫谷过上正常的日子,只能先适应这些奇奇怪怪的家伙。 他这才仔细打量眼前女子。她看上去很高,超过了西朝的平均水准,一双颀长白皙玉足跳入了陈简的目光。说好听点,她穿得非常清凉。上半身随意裹在露出手臂的绿黄色背心里;腰上围了一圈好似随时会被风吹掉的遮裙,丰腴的大腿根部压在床的一边,让人想入非非;她的面容应该算是娇美,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脸颊两侧涂抹了不知什么生物的体液,黏稠地渗透肌肤;头发像一件大衣般披在肩腰之后,发色绚丽,在昏暗光线下不断产生变化。 不过旖旎的幻想旋即消散。 女子身上散发的诡异远远盖过魅力,被她肢解的蟑螂更是透露出不安的氛围。 陈简绕过她的身体,走下床,并问:“你是谁?” 她摊开手,把可能死掉的蟑螂扔到屋外——尽管屋外和屋内没有明显的分解,但陈简在主观上还是希望那种生物能别钻到自己的屋子里。 “听说虫谷来了一位新人,我就来看看。” “那你看够了吗?”陈简不耐烦。 “还不够。”她露出邪魅的笑容,厚顺发丝间竟钻出几只蠕动的幼虫,它们有着剔透的躯干,细小的足分泌出粘液,将身躯粘在她的头发上,跟随主人一同行动。 陈简远离一步。他现在真的没心思跟她继续纠缠,于是说道:“你想干什么?” “你为何如此不耐烦?”她反问道,“我记得每一个初来乍到的人,都巴不得知道虫谷和炼狱究竟有怎样的联系,他们也在恐惧身体逐渐发生的变化——难道你没有感觉?”她凑到陈简脸颊右侧,深深地嗅了一气,幽幽的语气活像个神婆,“从炼狱出来的犯人都逃不过这一劫,你也不例外。” “你在说什么?” 陈简心不在焉地应付她,脑中还在一遍遍复习梦中看到的事。 她站起身,和陈简想的一样,她很高,几乎能与他平视,一头炫彩的头发更是直接垂落到脚跟,长得有些夸张。 “我也不卖关子了。”她说道,“我们边走边说?” “你要跟我说什么?” “关于虫谷,鬼虫,还有炼虫师——也就是我们的事。” 陈简慢步跟上:“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是虫谷谷主嘱托我告诉你的。” “为何不是他本人?” 女子听后忍俊不禁:“陈简,你还真是喜欢刨根问底。无妨、我现在告诉你也无妨。” 她走在陈简前头,飘逸的长发如黄袍般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看到此景,陈简不免觉得有些暴殄天物,这头秀发就这么当拖把在地上到处扫来扫去?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不过他懒得计较这些事,只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左边,避免不慎踩到她的头发。 “谷主需要把一些企图反抗他的敌人处理干净,斩草除根,所以他最近没时间带你了解虫谷的事,这个任务也就移交于我了。” “‘敌人’,也是炼虫师吗?” “没错,他们也是炼虫师,也是从炼狱出逃成功的犯人,所以相当棘手。”她迈过荆棘,发间的几只幼虫借机离开了她的身体,窝进了大地,她继续说道,“你也得小心他们,稍不留神可能就被杀死了——噢,对了,差点忘记最重要的事。谷主把关于虫谷的事倾囊相授,相对的,你也要提供一些帮助。” “什么帮助?” “帮我们解决那些‘敌人’。” “解决之后呢?我要离开这里。” “……如果你绝对忠诚,谷主当然会允许你离开,前提是,你得证明你的忠诚。不过看你这幅模样,压根就不打算听命于谷主吧?”她嗤嗤冷笑了几声,“我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谷主希望你能协助他除掉反叛者,谷主也清楚,你最终也将成为反叛者的一员——我的话说得很明白了吧。” 陈简一时语塞,这个女子的坦然让他猝不及防,完全想不到合适的应当方式。诚如她所说,自己是绝不可能臣服一个疯疯癫癫的谷主手下——就算不疯癫,他也没有这种意愿。而谷主也清楚他的情况……这么一来,双方只可能拥有短暂的平衡,直到谷主彻底清扫反叛者,平衡就会瞬间打破。 “算了算了,”她连连摆手,“先不谈那些沉重的话题。说回虫谷本身吧。你身为恭莲队,应该知道习得心法有几种方式。” “直接习得,还有传承。”陈简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惊讶,自己居然知道这些知识。 看来前世的记忆在回归的同时,本体的记忆也随之回来了。 “没错。而逃离炼狱就像一场传承,当一个人成功从炼狱来到虫谷后,他就获得了炼狱的传承——不过你要清楚,这是打比方。炼狱的复杂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而我们也没有手段再进入炼狱探究它的秘密,因此对我们炼虫师而言,即便在炼狱生存了许久,那里依旧陌生神秘。 “炼狱的传承就是‘鬼虫’,你应该清楚,炼狱没有任何虫子生存,这也是鸟怪要食人肉的原因之一,因为它们变成了‘鬼虫’,在炼狱的出口等待我们自投罗网。当人离开炼狱后,就会被鬼虫附身,我们无法选择鬼虫,完全取决于运气……或者你自己。无论如何,鬼虫会逐渐蚕食我们的身体,除非能把它完全炼化,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这样一来,鬼虫就会认为附身者是它自己的一部分,不再继续侵害我们。而炼化成功并存活下来的人,就是‘炼虫师’,炼化程度越高,人形就保持得越完整,如果炼化不及时,或者中途出现差池,就会像搬尸人那样。” 说最后一句话时,她脸上带着嘲弄的笑容。 第295章 · 鬼虫(下) “我也被鬼虫附身了?”陈简问。 “没错。”她不容置疑道,“如果你想活下来,这些日子就跟随我一同炼化鬼虫,这是漫长的过程,还是我强调的,一旦出现差池,鬼虫就会迅速腐蚀你的身体,你就永远无法变会正常人。你以为搬尸人是自己喜欢收集人和蚂蚁的尸体——不是,那是附在他身上的鬼虫的习性,大概是荆猎蝽这类虫子。” 她停在了一处美丽的圣地,相对虫谷其他灰暗的地区而言,这里显然算得上光彩。 一棵棵高立挺拔的树干充满韧性,能在这种光弱环境下生存的树木绝不可能瘦弱,它们各个都粗比环臂,大概有五十米高,低处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呈淡黄色;高处则是荣盛的暗碧叶片,由它们为树木提供光照。 在根部,没有其他植株,附近的营养都被古树瓜分,树皮非常光滑,隐约泛着一些彩虹似的斑点条纹,大概是为了防止虫子攀附窃取能量,从视觉和触觉上抵制昆虫。地面有长短不一、像水波一样的褶皱,以树为中心泛起涟漪,就好像树在通过别具一格的方式交流。 “这里就是最好的炼虫场所,”她说道,“这些斑带树不会招惹昆虫,在这里,能不受其他鬼虫干扰,单独炼化自己的昆虫。” 其他鬼虫…… “虫谷里的虫子,都是鬼虫?” “有些是,有些不是。”她抚摸树皮,缅怀自己炼化鬼虫的过去,“你成为炼虫师后,你就能感觉到到底哪些是了。现在你不过是一介凡人,就像普通人无法感知泽气一样,你痛痒无法感知鬼虫——” 她突然手指不远处,斑带树林外飞满了各种虫子。 “看那个,”她说道,“红色翅膀的蝴蝶,很明显吧?” “看到了。” 正如她所说,半空翱翔着一只赤红翅膀的蝴蝶,有半张巴掌那么大,翅膀完全不透明,颠覆了陈简对蝴蝶的印象,实在惹人注目。它正悠然如滑翔般在空中飞舞,偶尔扑扇几下双翅,分泌出的猩红色粉末借势洒向大地,在它身下转悠的小虫子一旦接触到粉末,就发出呲呲的烧焦声,它们惊慌失措在原地打转,只见蝴蝶像捕食的猎鹰般从天而降,将身躯缩成一颗水滴似的流线型掠过地面,锋利而有力的足抓起没能来得及逃脱的虫子,随后不知用什么方式将小虫子啃噬得只剩躯壳,扔回大地。 “那就是一只鬼虫。”她说道,“最低等的鬼虫,它们不会附身于我们,一般也不会攻击我们,外表张扬炫目,以其他虫子为食,也是鬼虫的食物。这种鬼虫很容易分辨,它们拥有除本体特征之外的一些特征,比如通红不投光的翅膀;老鹰捕食的身姿;蝎子一样的毒液——不过它是毒粉。” 陈简认真听着,并通过这种方法发现了另外几只鬼虫,它们就在斑带树林外展现了一场残忍的生死较量。 “炼化鬼虫的第一步,就是先感受鬼虫,”她继续说道,“我没法教你方法,只能靠你自己去感受,它就栖息在你身体的某个部位。当然,你感受到它,它也会感受到你,这样一来,鬼虫的侵蚀就会正式开始,之后就是争分夺秒的战斗,只有炼化鬼虫,欺骗它,让它误以为你的身体就是它的身体,你才能成功——活下来。” “如果我一直不感受,它就不会损伤到身体?” 她摇头:“鬼虫迟早会苏醒,它现在就好比一个需要休息的人,正在沉睡,提前把它叫醒,它会非常虚弱,如果被动等待它苏醒,会更难对付。” “所以……鬼虫是介于人间和炼狱之间的东西吗?” “可以这么理解,就像虫谷是人间和炼狱之间的地带一样,鬼虫也差不多是那么回事。”她说完这些,长舒了一口气,拍手道,“谷主让我把这些事告诉你,剩下就看你的造化了。等你感受到鬼虫后再来找我吧,估计要几个时辰喽——哦,忘了说,我会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如果真发生什么意外情况,我大概会救你。” 她冲陈简眨了眨眼,随后潇洒地转身离开。 “等下,”陈简叫住她,“搬尸人的鬼虫是荆猎蝽,那你的……” “这可是隐私。你难道会让外人知道自己的玄妙之力?” 她微微一笑,长发在黑暗破碎的光线下摇曳,消失在了斑带树林。 陈简愣在原地。 自己的玄妙之力? 他下意识低头看向手掌。他从不知道,自己居然拥有玄妙之力。到底是什么?他很想跟上向导问个清楚,可体内突然传来了一阵躁动,用个不恰当的比喻来说,就是母亲感受到胎动。 五脏六腑猛地缩了一下,全身的力量都在朝同一个地方流动! 血管成为了输送养分的管道,本该由他汲取的力量正在被掠夺,风卷残云,速度快得让人猝不及防,现在的痛苦和炼狱酷刑相比并不算什么,但大脑清醒知道,炼狱至少不会死,可现在是正常世界,如果让鬼虫吞噬了自己,他就会无法逆转地变成人虫同体的怪物!强烈的呕吐感在喉管徘徊,好像一发声就会呕吐不止。 离开炼狱后还没进食,不知会吐出什么东西—— 脑中瞬间闪过这个想法。 他猛地甩头,高声对女子离去的方向喊道:“喂!”他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喂!我找到鬼虫了——是鬼虫发现我了!快来!” 女子还没走远,听到陈简的呼喊,她起初感到惊讶,以为是陈简胡言乱语想让她白跑一趟,但仔细想,他并不是这么无聊的男子。她连忙转身,目光充满紧张。 陈简离开炼狱还过十二时辰,鬼虫怎么可能就苏醒?除非他从刚才开始就在感受鬼虫,导致现在就惊动了;另一种可能就是……蚂蚁。 她的脸颊发麻,凉水从头顶泼下。 如果真是蚂蚁,事情说不定能成功…… 她的内心绽放出笑容,脸依旧冷静无比,余光注视在高处扇动翅膀的蝴蝶。 决不能暴露身份。 她拨开乱树,来到陈简身旁。 第296章 · 炼虫师 世界仿佛成为了一场幻想,而幻象王国又在瞬间湮灭,一种诱发绝望的刺激毫无征兆地冲进大脑,陈简顿时倒在地上,他感觉身体正被吞并,徐徐升起的恶寒一点点蚕食他的器官和五感,光怪陆离的世界成了四面围镜的怪象,肉体在解剖,在血液中游动的鬼虫肆无忌惮地畅游体内,它们留下了啃噬的痕迹,破裂的血管像断线风筝般在体内飘荡,没有规律地糅杂在一起。 呼吸越发困难,陈简根本不知该如何对抗鬼虫,他产生近乎真理的错觉——他就是鬼虫,鬼虫就是他自己! 他没能炼化鬼虫,反倒即将心甘情愿成为鬼虫的养料。 泽气能阻挡体外的攻势,也能排斥入侵体内的毒素,可现在,泽气根本无用武之地了。 金粉色的气和豆大的汗珠同时从身上溢出。 陈简的眼睛在飞快跳动,朦胧的晚霞透过层层树林照射在脸上,虚幻的错觉似乎成了肉体的一部分,他无法摆脱痛苦折磨,任凭鬼虫贪婪地吮吸身体。 先是右腿,腿不自主地抽搐痉挛,疼痛激荡着心脏,心脏紧缩成微小的一团,鬼虫的锐利巨腭能瞬间刺破。 他想站起来,顽强对抗这种痛觉,但左腿立刻遭到了相同的进攻,一瞬间,他顿时失去了双腿知觉,无法控制,仿佛他根本只有上半身。 “……呼吸……呼吸……” 匆忙赶来的女子在他耳畔呼喊。 但他听不见,女声断断续续、支离破碎,好像一片片锋利的刀刃在切割耳朵。陈简受不了这种声音,他想捂住,想一脚把她踹开,让她滚得远远的。但他无法做到,胸腔传来一阵哀嚎——即便在炼狱,他也未曾体会超出此刻的恐惧。他即将被一只弱小的虫子同化了!怪诞得像卡夫卡作品里的甲虫。 他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 畏惧异化的恐慌致使他格外脆弱,而这种脆弱却在助长鬼虫的攻势。免疫彻底瘫痪,鬼虫像病毒一般迅速在体内扩散。 冷静!冷静! 陈简的身体只剩下这个词语,越来越多的幻影在身边呈现。他看到斑带树林变成了一条条迎风飘动的旌旗,绚丽的色彩让他恶心。 视线开始压缩、收拢,旌旗演化成蠕动的蛆虫,蛆虫又变成巨大粗莽的蛇,它们缠在他的身上,配合着鬼虫,从里到外、从外到里把身体一点点咬开,可他却流不出血,血都被鬼虫吸入肚囊,一只只大腹便便的鬼虫在体内手舞足蹈,欢庆探囊取物般的胜利。 他就要死了! 这是除进入炼狱外,再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死亡降临。想象力构造的恐怖世界于瞬间引燃,就像一场盛大的爆炸,接续一齐的导火索同时闪烁耀眼的白光,橙红的火花烫在他脸上。炽热、滚烫、岩浆……一系列与火相关的幻觉缤纷呈现。 在火焰中,陈简看到通体漆黑的鬼虫。除了巨大的姜黄色颚齿外,一身披甲般的黑色让人绝望——无法攻破的盾牌,也是无坚不摧的身躯;腹部柔软的外毛在火焰制造的风压下徐徐而动,宽大的上颚不断开合,似乎即将生吃了他。定睛一看,这只鬼虫身后的火焰竟然开始变化,像冬日的枯树一般,一片片火焰逐层脱落,纷纷涌向陈简。 他恍然大悟。眼前根本没有火,火是痛觉,而造成痛觉的源头是——不计其数的鬼虫!鬼虫形成了庞大军团,整齐划一地从他的口鼻、耳朵钻入身体,就连眼睛都难得幸免。 “呼吸!” 一声呐喊出现,被密密麻麻堆积成团的鬼虫堵在耳朵之外。 陈简的胸脯在被人按压,他猛地深吸口气,口中顿时充满了异物。 又是鬼虫。他能感觉到,那些东西爬满舌苔,它们并没有沿着喉管往下走,而是狂妄地啃出独属于自己的通道。 “救……”陈简沙哑着嗓子,连气息都被鬼虫堵上。 突然,一口凉意从口中出现,同样是一只鬼虫,但它不像其他鬼虫那样破坏他的身躯,而是轻盈地爬在其中,一对秀丽精巧的触角不断发出信号。没多久,所有鬼虫都停下啃噬的步伐,慢慢从陈简口中退出。 “哈——” 陈简猛然睁开双眼,意识得到了解放,身体变得格外轻飘。他张望四周,看到了让他吓得差点昏过去的画面—— 身边,身上,目所能及之处爬满了鬼虫,他的鬼虫——强健的黄色上颚,漆黑的躯体,外形像蚂蚁,每一只都足有指甲盖那么大。它们簇拥在一起,俨然如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而站在他胸口的那只鬼虫则硕大无比,估计有一只小指的长度,它的触角不同于其他黑色,是深沉的红,在黑暗中隐隐散发出淡黄的光,它的眼睛也不同寻常,释放出智慧生物才拥有的理性。 陈简一动不动地半躺在地上,向导则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成功了。” 她难以置信的语气,让这句充满积极情绪的话语听上去不寒而栗。 “我……成功了?” 陈简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准确得说,他似乎什么都没做,不过是任凭鬼虫将自己吞噬,自生自灭。他把视线移回最特别的那只蚂蚁身上。不难想,他能逃过一劫,完全是这只蚂蚁的功劳。 那只蚂蚁晃动几下触角,似乎是回应陈简的目光。 “你——你能让这些蚂蚁离开吗?” “我该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我们的鬼虫不一样,而且……蚂蚁是我们的神明。”她的目光充满敬畏和嫉妒,盯着陈简,让他有些发毛。 神明?蚂蚁居然是炼虫师的神明?这是什么道理?况且,搬尸人身后的骨架上不全是被骨架截获的蚂蚁吗?他这样对待“神明”? 陈简心想着,身上的蚂蚁像退潮的水一样,慢慢离开了周围,纷纷钻入大地。 怎么会这样?他没有下达任何指令,只是短短一瞬产生了想法,蚂蚁真就完全听命自己,老老实实地离开了?这就是炼虫师的力量? 他想站起身,却发现双腿使不上劲。 “我……” 站在胸口的特殊蚂蚁动了动触须。 女子俯下身,按了按他的小腿:“有感觉吗?” “没有。” “已经没用了。”她遗憾地耸肩,“不过这算好的了,至少你还活着。” 第297章 · 隐翅虫 我瘫痪了? 陈简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 连炼狱都没把他击垮,这才刚逃脱就落得如此下场? 他催动全身上下的力量对抗现实,可现实残酷得令人发指。他没法把一丝力量灌输给双腿,好像从未拥有它们,甚至,脑中已无法臆想出行走的感觉。关于腿的一切都消失了。 失落、惊慌……他的目光直愣愣地垂落在双腿。 它们就在眼前,可他束手无策。他尝试了很久还是不肯罢休,女子则露出复杂的目光,不乏怜悯和厌恶。 过了很久,陈简烦不胜烦地摆出一副恼火的态度,心情复杂地注视爬在身上的特殊蚂蚁。 他能感觉到自己在心灵上与它产生了某种特殊的联系,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炼化成功”,躯体的一部分已不可避免地与鬼虫融合,他好像能操控鬼虫的行为,但还没有达到随心所欲的程度,准确来说,他只能侥幸地操纵它们做简单动作——比如离开他的身上。 但鬼虫们之后去哪了,他无从得知,也无法制定。 “我背你吧。”她说道,“既然你都炼化结束,也没必要待在这里了。长期在这会对鬼虫产生不少的损害,以前就有人因此暴毙。” “暴毙……”陈简摇摇头,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这种感觉。不过话又说话来,暴毙可能是毫无征兆的死亡吧…… 女子半蹲在他身前,让他爬上自己的背。 陈简有些不好意思,想不到忽然就沦落如此境地。他奋力把双手扶在女子肩上,小心翼翼地把身体压了上去。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为了避免尴尬,他立刻找了一个话题,心中却难以平静。 失双腿的痛苦还在折磨心智,他实在不敢相信这就是现实,他竟被鬼虫吞噬了双腿,他将再也无法奔跑了。 “我们没有名字。”她强调道,“在虫谷,炼虫师们不需要名字,包括你也一样。从今往后,我们便不会再叫你‘陈简’了,这个名字会被遗忘,或许只有你一人记得。” “这是谷主定下的规矩?” “不是他,但也是谷主。” “之前的谷主?” “没错。”她点头道,“我叫‘赤背蜘蛛’。” “是按鬼虫的名字来称呼?” 陈简很惊讶,明明是他们炼化了鬼虫,为何事实好像相反似的? “没错。”她忽然掩嘴低笑道,“其实我之前骗了你一件事,炼虫师所炼化的鬼虫并不是秘密,老练的炼虫师能一眼看出对方的特征,进而推断出鬼虫。因此,在这点上,所有人都开诚布公,称呼互是鬼虫名字。” “赤背蜘蛛……” 陈简呢喃这个名字,同时发觉女子的某些特征确实和蜘蛛相似——她四肢都很修长,关节之处则略微有刚硬棱角,跟蜘蛛腿如出一辙;丰腴的身躯大概是对应蜘蛛壮大的后体;长长的头发可能是须肢? 一旦知道了她的鬼虫,身体部位的各种怪异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陈简感到新奇的同时,不免产生一丝慌张。自己与蚂蚁鬼虫共生之后,身体会慢慢演变成何种某样?难道眉间会长出一对触角吗? 他下意识摸了摸额头,发现特殊的蚂蚁不知合适爬到了赤背蜘蛛的后脑勺上。 “你……”他觉得自己能与这个怪物沟通。 “你也想个名字吧,”赤背蜘蛛打断了陈简,“就叫什么什么蚁。” “名字是自己取的吗?” “当然,难不成天上掉馅饼?”她嗤之以鼻,“鬼虫都是经过炼狱变异后的虫豸,在凡间根本没有对应的名字,只能由我们自己取了。好好想想吧,你该叫什么名字。” 蚂蚁…… 陈简脑中闪过了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行军蚁。 “你刚才说蚂蚁是你们的‘神明’,为何这么说?” 她停下脚步,张望四周片刻,只见一根根透明的蛛丝从发根向空中曼衍,像铺张开的巨网。 “当你与自己的鬼虫熟悉后,就能通过它施展各种各样的招式了,跟武功里的心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怎么说呢,它们更加变幻莫测,而且有些时候,非常好用。”她说得有些模棱两可,目光投向不远处高飞的蝴蝶。 陈简领会了她想表达的意思。 蝴蝶鬼虫能监视整个南方的情况,试问怎样的功法能做到如此规模?显然没有。而且蝴蝶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若非知道鬼虫,又有谁会警惕这种昆虫? “至于说蚂蚁是我们的神明,因为根据虫谷多年的记载来看,鬼虫中最诡异的当属蚂蚁独大,它们拥有其他鬼虫望尘莫及的融合力量。简而言之,如果你运用得当,你的鬼虫可以获得所有炼虫师的力量——所以,别让其他人知道,你的鬼虫是‘蚂蚁’,尤其是……谷主。” 说完这些话,她立刻紧闭双唇,同时收回飘散在空中的蛛网。高飞的蝴蝶又压了下来。陈简顿时明白她的所作所为——为了不让谷主听到这段谈话。她为何要这么做?她难道不是谷主手下的人? 这个可疑的举动反而得到了陈简的好感。虫谷中的确存在一股非常异样的气氛,谷主似乎是一个冷酷无情的独裁者,其他人不过是囿于他的实力而自甘为奴,搬尸人是如此,背着他的赤背蜘蛛亦是如此。 陈简思索了片刻,随后特意高声说道:“就叫‘隐翅虫’吧。” 他记得,这种虫和蚂蚁长相相似,而且鬼虫们都有稀奇古怪的特征,隐翅虫就更加难与蚂蚁进行区分,况且这个时代的人,应该并不懂那么多生物知识。 “好,隐翅虫,”她说道,“很不错的名字。等谷主回来后,他便会见你,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我知道。” “在此之前,好好熟悉鬼虫。” 他们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先前的村落,破烂的房屋出现在眼前。她把陈简放到床上后,露出俏皮的笑容:“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你熟练控制了鬼虫,应该能让鬼虫的力量支撑身体,你的腿也会恢复。” “此话当真?” “当然。”她点头道,“否则断了脊骨的搬尸人又怎能活到现在?” 第298章 · 缸中之脑? “如果你要更衣,就地解决吧,虫子会帮你清理干净。”抛下这句话后,赤背蜘蛛便离开了房屋。 陈简低头看了看衣服,身上依旧穿着地藏公那边得到的整套衣物,现实世界中半年前的衣物,没有腐坏发霉的痕迹,看上去跟崭新的一样,只不过多了些难以清理的泥巴和碎烂枝叶。 更衣和虫子清理有什么关系?他纳闷了许久,总算反应过来,在古代,“更衣”是上厕所的儒雅说法,就跟去洗手间一个道理。 他嗤笑一声,至少他现在没有这种需要。 他的视线不自主寻到了特殊蚂蚁身上。它像忠实的仆人一样,紧紧跟着他,永远能在视线中轻松找到。它发现陈简正在看他,便靠近了一些,站在床上高昂地抬起头,同时挥舞如镰刀般的前肢,做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动作,好似蜜蜂跳舞传递信号。 陈简觉得这是蚂蚁企图和自己交流,但他无法领会对方的意图,他只是困惑的注视它,随后自言自语道:“你若是能把我的腿治好就太好了。” 蚂蚁摆动触角,看上去在拒绝他。 “什么意思?” 陈简感觉和蚂蚁交流着实有些犯蠢,但身旁没有任何人,他就这么继续跟它交谈下去。 蚂蚁依旧在传达不明所以的舞蹈。 陈简无可奈何,只能深深叹息,双手撑住床板向挪动下床,希望腿能奇迹般复原,但事与愿违,这两堆外表看上去完好无缺的腿只是累赘,他还是没有任何感觉,只能暂时弯腰把腿搬到床上,无所事事望向窗外。 成为炼虫师后,他没有产生什么实感,但总觉得窗外的风景似乎出现了变化,外形诡异奇特的昆虫突然间得到崭新诠释,他仿佛变成了其中的一员——精神层面上——成为了共生体,就像蚂蚁群落中的蚁后是整个族群的大脑,他的感官在转瞬间遍布了整个虫谷。他能感受到大地在呼吸、树木在生长、衰落的树叶被微生物分解…… 蚂蚁……分布在虫谷各个角落的蚂蚁都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能进入它们的感官世界,一个对人类而言极其畸形的世界。 陈简还记得以前看过的一些科普书籍,人类为了类比四维空间,经常把蚂蚁拟作生活在纸面上的二维生物,但他现在真切地感受到,蚂蚁毫无疑问的三维生物,它们的五感不同于人类那样丰富,也不算匮乏,或许对蚂蚁本身而言,人的所见所闻才是孤陋寡闻。 陈简就这么静静躺在床上,体会身体逐渐分解成单独的蚂蚁,他在丛林漫步、捕食、逃亡、生活,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而然,好像他本来就属于虫谷,这里就是他的最终归宿,他的生命必定要终结于此。 终结……! 他猛得睁开眼。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的生存本能超出常人,一想到自己很可能死在这里,冷汗瞬间浸湿了身后和湿漉漉的床板。他粗而急促地喘息,特殊蚂蚁好像感同身受般,放慢了舞动触角的速度。 不能一直叫它特殊蚂蚁,它应该跟我一样有个名字。 陈简虽有这个想法,但还没有想到适合的词语。他觉得这件事和给自己取名一样重要。 他闭上眼睛,任凭思维和自然融为一体,同时,在短暂的空闲时期,他有精力回忆梦中看到的办公室。他还记得很清楚,自己隶属于福脑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福脑公司的主要业务与大脑密不可分,其中包含探测器、用于大脑皮层的复合材料——看上去有些反人类的生物科技。 他不禁产生一个可怕的想法——自己正处在缸中之脑的状态! 虽然提出者普特南已把这个想法证伪,但现状可不是文字游戏。 他颤抖地抬起右手,贴在自己的脑门上,好像有无数根红的、黄的、蓝的电线连接着脑袋,他不过是一场科学变革道路上的试验品、牺牲品!他紧张地吞咽口水,视线逐渐望向树林笼罩的天空。 在这个世界之外,难道是一双双盯着他观察的眼睛吗? 他不敢相信。一个最基本的困惑是——如果这个世界真是“缸中之脑”,为何要设计得如此纷繁复杂?没有这个道理。 脑海中再次闪过办公室看到的文书,记忆如同决堤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地涌现出来。 他说一时间没法整合信息,只能把零散的拼图随意呈现在脑海中: 福脑公司进行了一项斥资近45.1亿欧元的大型项目,跨国项目,主要建设在某个国家的高山之下,用厚实岩土屏蔽其他粒子干扰;福脑公司中的“福脑”是英文“final”的音译,“最终”;他担任的职位与脑科学领域相关,因为他的名片上写得明明白白——福脑生物科技有限公司首席研究员,而且,他个工作与编程密不可分…… 这都是闪现进入脑中的记忆,但福脑公司究竟在研究什么项目,他还是无法回忆。或许自己这个首席研究员根本不知道具体情况,他不过是巨大器械中的一颗关键齿轮,齿轮又怎能窥见公司全貌? 他皱着眉头,感觉非常疲惫。 大脑在两个世界不断切换——一个充满古代色彩的西朝;一个充斥怪诞科学的未来社会。两个地方的语言和思维存在巨大差异,每一次思考都要耗费大量体力,他不仅需要回忆,还要把一些陌生的词汇转换成目前这个大脑能够理解的含义,这是相当奇怪的一件事——明明都是他的记忆,但两者却互不共同。 而他不得不反复进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匡世不是说,我们都是被一场爆炸烧死穿越至此吗?不对,穿越,这个说法应该是我最先提出来的,他好像没有这么说过,只是顺着我的意思,接受了这个不科学的观点…… 比起“穿越”这种不靠谱的事,理性上来说,陈简更愿意相信自己身处一场科学实验;但在感性上,他又恐慌脑科学。如果缸中之脑的猜想成立,他不过是显微镜下的小白鼠,任人玩弄研究。 “可恶。”他咬牙切齿,拳头重重砸向老旧不堪的房屋。“有人吗?!快放我出去!” 第299章 · 视野 谷主漫行在杂草丛生的荒芜庭院中,没错,即便在虫谷这样近乎自然状态的环境中,依旧存在可以称之为“庭院”的混杂角落,歪七扭八的篱笆上爬满茂盛却苍白的植株,紧紧咬着这片宝贵的土地,世代繁衍,制成它们的绿色弯茎贴在大地上,一动不动像干瘪的蚯蚓。 但真正的蚯蚓就在它们身下活动,潮湿的虫谷导致蚯蚓没法长时间在地下活动,出来透气已不再由雨水决定。 谷主不留情面地踩上了这片满地生灵的土地。他神情严肃,轻轻嗅了嗅被大地和风雨掩埋的气息,叛徒已经很久没再出现,这只会徒增他的烦恼和恐慌,没法高枕无忧的休息让他懊恼不已,如果当初早早遏制苗头,而不是自以为是地放任他们暗自结帮,事情便不会演变成这样了。 虫谷如今分裂成了两个王国,一个属于他统治之下、麝凤蝶监视之下的王国;一个存在于阴影之中,如幽魂般虚无缥缈的反叛者王国。他们的头领笛胡蜂筑造的隐蔽巢能巧妙从蝴蝶的复眼之下避开,一旦让笛胡蜂出逃,寻找就变得相当困难。 他捏起一把松软湿润的泥土,恼火地叹气。 拥有寄生能力的胡峰……他真是大意了。自己提供的家园不过是笛胡蜂漫长生命的开端,他汲取养分,把虫谷捣得一团糟后,就带着狐朋狗友背叛了自己。 谷主抬头望向四周,期待不知好歹的叛徒能偷袭他——这也是他为何要独自走到危险的地方。如果不这么做,那些叛徒永远是他的梦魇,他宁愿与对方来一次生死较量,好让所有炼虫师明白,虫谷究竟该由谁支配。 可对方并没有出现,已经给了无数机会,他们总是藏在神秘的角落,他甚至能感受到附近有充满敌意的目光,一转头,又什么都察觉不到。他太依赖蝴蝶提供的视野,身为人该拥有的视力已丧失,一旦蝴蝶无能为力,他不过是个盲人。 况且,真正拥有蝴蝶视野的人,并不是他…… 他深吸口气,心脏一阵无力地绞痛。 这个破败的庭院曾被上一任谷主静心照料,制高点是一座已然塌陷的瞭望台,它曾经拥有螺纹般向上的台阶,一直能越过高耸入云的树木,从上面注视虫谷的一切,不过随着他的上位,拥有广袤视野的他自然推翻了这座瞭望台,与之配套的庭院也成了废墟。 他流露出悲伤而无奈的笑容,唯有亲历者才明白这个笑容蕴含了多么深沉的憎恶。 虫谷本不该变成这样,他压根不想赋予山谷如此严峻的统治,但自己究竟在什么时候改变?言行为何便得如此不一?大脑和手足好似分裂成了两个独立个体,仅仅依靠流动的血脉连接。 他冷抽口气,一朵枯黄的红叶落到鼻尖。 “谁在那。” ……无人回应。 虫谷自讨无趣地摇摇头——他有时会这么做,明知四下无人,还是会对空荡的地方低吼一声,好想这么做就能惊动藏匿在虫谷里的叛徒,估计对方都厌倦了这套无聊把戏。他冲着无人存在的方向挥手,森林中的蝴蝶顿时如洪流般涌了上去,转眼间,那些好不容易生根发芽的树苗便被蚕食一空。 * 没人回应陈简,并不会像《楚门的世界》一样,贴在钢架上的天空赫然开出一道裂缝,里面露出数不清的摄像头和电子设备。 世界依旧,时间流转,他木讷地看着随时可能被水滴穿透的木天花板,觉得自己刚才所想太过荒谬。他还清楚地记得,文件上出现过“2023年3月31日”,精准的日期。 他不认为这个时代有能力制作出如此宏伟而真实的脑中世界。 算了,还是别想太多莫名其妙的事,先把眼前的事搞定。 他的思维太跳脱,一时间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但很快,他明确了接下来的行动:他首先要离开虫谷,回到京城见一见倾莲公主,公主的莲花标志与炼狱莲花完全一致,她必然掌握了什么信息。 忽然,谷主说过的西朝现状闪现入脑。北方是苍言;南方是齐盛然,那倾莲公主在什么地方?!而且,他们推翻的王朝是西朝,西朝的真正统治者不正是倾莲公主吗? 陈简流下冷汗,他急于找寻谷主问清详细。但行动不便,他唯有被动坐在床上等谷主回到村落。他思来想去,觉得不该这么浪费时间,眼下正好能试试鬼虫的力量,说不定瘫痪的双腿能恢复原状。 于是他在脑海中呼喊特殊蚂蚁,漆黑如武士的它爬上床边,雄赳赳站在陈简面前。 陈简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想过养一只宠物,但没想到居然是蚂蚁。 我要找到谷主的位置。 他在心里默念。他明白,这只蚂蚁在本质上与自己连同为一,他所思所想即是蚂蚁所思所想,他不必多费口舌,思考能替他完成多余的体力消耗。 蚂蚁翘动触角。陈简瞬间看到了一副如神经纤维般蔓延扩散的图画,以他为中心,遍布虫谷的鬼虫几乎在同时把信号传递给他。他目瞪口呆,明白了这份能力的强大之处,他不用花费泽气,探索周围就像呼吸一样顺其自然,单单在体能消耗上,鬼虫的力量已远超泽气,况且蚂蚁跟蝴蝶一样,不会被任何人警惕。 谷主……谷主在哪? 他仿佛自己穿梭在森林中,视线不断变换,触角感知到的信息也成为身体的一部分——除五感之外的第六感。他根本不需要进行训练和尝试,鬼虫完美地和自己结合,到目前为止,他没产生丝毫负担,唯一需要的只是脑力,他要区分上千只蚂蚁带回的画面,而所有画面都在缓缓变化。 很快,他搜寻完方圆十里之内的情况。鬼虫有限,视野并不能铺张到更远的地方,或许要等它们繁殖一段时间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就结果而言,谷主并不在十里以内,他走到了很远的地方,而虫谷的规模同样远超陈简可探索的范围。 忙活了半天,他还是无事可做,但他体会到了谷主的可怕之处。 整个南方都在他的监视下,他起码养育了上千万只蝴蝶鬼虫,而且,他的大脑能同时处理这么多信息,究竟是怎样的怪物啊。 第300章 · 长颈锯锹 时光莫名被消磨,陈简睁开双眼,五感重新回归人身。遍布大地的视野忽然消失,他感觉非常不习惯,同时意识到一个比较严峻的问题——如果长时间和蚂蚁共享感官,他可能都无法正常生活,失去身为人的感觉。 那种状态决不能持续太久! 心有余悸片刻,他重新振作起来。 心想着或许能让蚂蚁把床搬起来,让它们代替双腿。不过他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赤背蜘蛛警告过他,不能让谷主知道自己的鬼虫是蚂蚁,他必须伪装成“隐翅虫”。 他注视特殊蚂蚁,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名字。 就叫它“影”。反正总跟影子一样跟在身旁。 影应该是理解了陈简的意思,甚至可能理解“影”这个字包含多么深奥的含义,它像人一样点头接受名字。 拥有智慧的生物……陈简心中默念。 他抬头看向窗外,火红的夕阳烧遍天空,在虫谷上方,好像在进行一场激烈无比的战争,浪卷般的云朵一团又一团地从远方压下,浓厚阴影很快覆盖上整个次谷,如果此时飘出浓雾,虫谷就会变成密不透风的罐头。但空气还算澄清,飘散在空中的、碎烂的蛛丝都沉淀到了大地,朦胧化为清晰。 北边的西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迫切想知道。倾莲公主倒台,这应该是显而易见的事,她难道死了?还是逃亡到了其他地方? 陈简很难想象公主逃亡的模样,她是矜持完美的象征,运筹帷幄,不可能落得狼狈不堪的下场。他惊讶自己会对公主产生这种印象。显然,这是曾经那个陈简心目中的公主;而现在,他只有莫名的烦躁,那双剔透双眸后面到底隐藏了多少真相? * 夜晚像瀑布般笼罩下来,不知不觉已在虫谷度过半日。期间没有任何人找过陈简,赤背蜘蛛不知去了哪里,搬尸人也不见踪影,估计上到次谷继续去收集蚂蚁了,仅有的几次动静是低空滑翔的燕子——被如刀一样锋利的蛛网切断了身体;悠悠然然路过村庄的鳄鱼——撞坏了一间本就摇摇欲坠的木房;还有几只悬停在半空,不间断用复眼凝视他的蝴蝶。 蝴蝶的体型有大有小,陈简起初以为大蝴蝶跟影一样,都是拥有智慧的特殊鬼虫,但它们愚笨的姿态很快打消了这个猜测。特殊鬼虫似乎只有自己拥有,这可能是因为蚂蚁族群本身的特性。 它们都听从蚁后的调遣。 也就是说,影是一只雌性的蚂蚁吗? 陈简不太确定,他甚至不知道蚂蚁是否有性别之分;不过他很清楚,它们至少是有分工差异。 他就这么一只坐在床上,连身体代谢都被蚂蚁们代劳,跟植物人没什么两样——除了大脑还能思考。 终于是到了夜深人静时,屋外脚踏实地的步伐说明有人进入村庄。 陈简好奇地探出脑袋,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子,既然不是谷主,当然也不是赤背蜘蛛;是太阳穴两侧伸出粗壮如牛角般的东西,看上去相当富有攻击性。 他在村庄里停了半晌,随后径直朝陈简所在的房屋走来。 “你是谁?”声如洪钟,跟他的步伐一样雄厚。 陈简想了想:“我是隐翅虫。”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的鬼虫并没有隐形的翅膀!他们还只是普普通通的蚂蚁。 怎么办?对方是炼虫师,而且他们把蚂蚁视若神明,说不定一眼就能识破自己的谎言? 只听那人的步伐一点点靠近。 “隐翅虫?你是刚离开炼狱的新人?我还从未听过你的名号。” “没错。”陈简一边应付对答,一边寻找解决方案。 房间里飞着许多有透明翅膀的昆虫,如果赤背蜘蛛说的不假,那蚂蚁便能融合其他昆虫,获得透明翅膀。 陈简脑袋转得飞快。 没有先例可以借鉴,但常识告诉他,先挑弱小的昆虫融合成功率肯定更大。 马上,他盯上了在屋内蚕食杂草的褐飞虱,这种大小的透明翅膀应该够用。 “出来,”外头的男子气势汹汹对陈简命令,“为何躲在屋内?难道搬尸人没告诉你,后来的人要尊重长辈?” “我的腿瘫痪了。” “瘫痪?”他愣了片刻,随后哈哈大笑,“被鬼虫吃干净了?” “差不多。” “真是可怜的家伙,竟然被小虫子吃坏了腿。”他已经来到门口,“你说你叫‘隐翅虫’,是那种吃粪便的小飞虫吗?” 隐翅虫还吃粪便?陈简不禁皱了皱眉头。 “我不知道,”他只想尽可能和蚂蚁撇清关系,“反正是那种小小的虫子,我看它翅膀透明,就叫隐翅虫了。” “让我看看。” 牛角男推开无法合拢的大门,站到了陈简面前。 他细细端详陈简,惊讶道:“你这种家伙也能从炼狱逃出来?真是人不可貌相!” “你是在讽刺我吗?” “当然不是,”他立刻摇头,露出颇为憨厚的笑容,“我是真心实意在夸赞你。毕竟……你看上去有些稍弱。” 陈简嘴角抽搐一下,他可是全身充满精壮肌肉的恭莲队。不过相较于眼前的牛角男而言,他的体型确实不值一提了。 “我该怎么称呼你?”陈简觉得他性格直爽,可以正常交流。 “长颈锯锹。”他说道,“这就是我的鬼虫。” 陈简望了半天,并没有看到锯锹爬出来。他纳闷了好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你的鬼虫在哪呢?” “什么在哪?”他反而惊讶,“鬼虫都和身体融为一体了,当然在身上啊。” 听到这番话,陈简惊出一身冷汗。他瞬间明白了两件事:其一、牛角男刚才说“这就是我的鬼虫”,是指长颈锯锹是他的鬼虫,并非鬼虫在他身旁;其二、鬼虫被炼化后便会与人融为一体,他的蚂蚁和谷主的蝴蝶应该是特殊情况! 真相究竟怎样,他不敢直接询问长颈锯锹,只能拐弯抹角问道: “啊……我还以为你也跟谷主一样,鬼虫能显现。” “那可比不了。”他挠了挠后脑勺,“谷主与鬼虫是分离的,那是相当罕见的类型。” 陈简庆幸长颈锯锹并不敏感,他赔笑着点头。 “原来如此。” “你呢?你既然是‘隐翅虫’,应该能伸出透明的翅膀吧?” 陈简流畅地回答道:“我才刚炼化不久,没法弄出来。” “这样啊。”长颈锯锹露出完全理解的表情,拍了拍陈简的肩膀,“好好加油吧。” 第301章 · 人形 陈简以为长颈锯锹是严格讲究等级的刻薄炼虫师,但事实恰恰相反,对方很热情地把一些关于炼虫师的事告诉了他,可谓毫无保留。 他们聊了很多事,包括炼狱里的种种经历,虽然多半带着痛苦色彩,但出逃后再回看过往,陈简并没有产生太多难以释怀的感触。不经意间,未曾同甘共苦过的战友情悄然在两人心中产生。 长颈锯锹告诉陈简,虫谷里的炼虫师都是各自找事做,大多人——包括他自己——都流连忘返于藏匿在各个角落的洞穴中探险,这些洞穴的奇异程度与炼狱不相上下,足矣让人花一辈子的时间投入研究。 他来到虫谷大概过去了七、八年,即便待了这么长的时间,还是没把所有炼虫师认完。许多人从不抛头露面,隐居于虫谷的绮丽美景之后,他很久没看到像陈简这样的新人了,此刻故而感到新奇。 聊着聊着,话题还是回到了陈简最关心的问题上。 “……换言之,唯有人虫分离的炼虫师才能控制大量鬼虫。”陈简假装不经意询问。 “没错,像我们这样的炼虫师,只能依靠鬼虫来增强自身的力量,就像我的长颈锯锹。”他指了指太阳穴两侧的角,“出去看看?” “好啊。”陈简习惯性答应。 他刚想起身,忽然想起自己双腿瘫痪了。 “我走不出去。” 长颈锯锹抖了抖眉毛,好想也是刚才想到,这个新来的炼虫师被鬼虫蚕食了双腿。他爽朗笑道:“我带你出去。”话音刚落,他便一把推上陈简的背后,泽气稳稳当当地把他推到床边的破旧凳子上。 “你也是武者?” “当然,炼虫师基本都是武者,唯有我们有力量炼化鬼虫,没有泽气加持的普通人,一瞬间就会被鬼虫吞噬、消化。” “这么说……泽气越强大,就越容易炼化鬼虫?” “是这么个道理。”他双手抓住凳子脚,把陈简搬到了室外。 陈简懂了,刚才为何能炼化蚂蚁。是因为他的泽气强度,不仅是超出正常人,而且还胜过许多平庸的武者。在武当听到“古道翡心”的真相时,他就隐约感觉到,这幅身体一定服用过别人的心脏。 身体里流淌着死人的血,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同时怀疑起朝廷的真面目。 外表光鲜亮丽的皇宫背后,掩藏了多少触目惊心的残忍事实? 长颈锯锹把他放到一棵粗壮的树边,自己则站在树前。 “看好了。”他的语气相当愉快。 说完,只见角猛然膨胀,月光下,黝黑的外壳泛着寒意。一个眨眼不到的时间,陈简听到空中传来一整咔嚓的巨响,粗壮的大树顿时被巨颚一分为二,没有任何进攻的气息和意图,就像剪刀剪开薄薄的纸一样,干净利落。直至天空的树摇晃一下,轰然倒在地上。 “怎么样?” “很厉害。”陈简发自内心地赞叹道,“完全感觉不到杀意。” 长颈锯锹朗声大笑:“我本来就没有杀意,不过与敌人交手时也一样——没有杀意。这边是鬼虫力量的恐怖之处,你我都是武者,应该能理解。” 陈简微微点头。 “对了,你想见见我的家人吗?” 面对冷不丁的邀请,陈简愣了片刻。来到这个世界,他就再也没感受到亲情了,渐渐都快忘却世界上还存在这样的人际关系,何况这是虫谷,所有炼虫师看上去都孤单无比,很难想象长颈锯锹竟拥有家人。 “家人?”他呆呆地问。 “是啊,就在次谷山坡上,我可以背你过去。” 陈简微微点头。反正现在也没事,和长颈锯锹弄好关系是个不错的选择,而且离开村落应该能暂避谷主,好有更多时间研究怎么让蚂蚁和其他昆虫融合——他刚才就偷偷摸摸尝试了许久,但尚未寻得门道。 “那走嘞。” 长颈锯锹很高兴,弯腰让陈简爬上宽阔的背。 陈简刚坐稳当,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赤背蜘蛛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自打知道她叫赤背蜘蛛后,陈简总觉得她是在爬行。 “晚上好啊,”她礼貌地向长颈锯锹欠身,看样子资历应该晚于他,“你准备带他去哪?这个时间下新龙洞很危险。” 新龙洞?陈简记住了这个洞穴的名字。 “去次谷。” “噢——”她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早点带他回来,谷主还没跟他好好谈谈。” “谷主又去寻背叛者的行踪了?” “大概是吧。”赤背蜘蛛甩了甩飘逸的长发,藏在其中的奶黄色蠕虫被洒出了几只。 陈简思索了片刻,猜测随身携带的小虫子应该就是赤背蜘蛛的食物了。他有些担忧,自己未来也可能变成昆虫之友。想到小虫子爬满身上的情形,他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蚂蚁应该是杂食吧……他不安地想。 赤背蜘蛛没跟他们多说什么,冷淡得让陈简感到意外,下午还是他的向导,这才过了几个时辰?一下就沦落回了普通的炼虫师关系,弄得好像他已在虫谷待了很久似的。 陈简觉得不太自然,又想到赤背蜘蛛下午的种种怪异举动,看起来像是有意和自己撇清关系。直到赤背蜘蛛离开他们,他也没再跟她说过一句话,两人只有短暂的眼神接触,但陈简看不懂那双挤着复眼的眼睛想表达什么。 “眼睛……”他问道,“我的眼睛也变成复眼的样子吗?” “复眼?什么是复眼?” “就是……很多颗小眼球。” “我看看。”他扭过头,“没有。” “你怎么有?”陈简纳闷。 “你再看看。” 陈简用力眨眼,他刚才明明看到长颈锯锹的眼睛里出现了许多亮闪闪的球形,现在却什么都看不见了,更让他觉得离谱的是,连头上那对显眼的角也没了! “这些都能收起来?” “是啊,等你熟练掌握之后,就能回归成人形,不过维持人形需要耗费一些体力,就想不断在运作泽气护体,我们一般不会这么做。” “原来如此。” 他还以为炼虫师的外形一定会很诡异,没想到能变回人形,这么说,他曾在西朝说不定见到过炼虫师? “炼虫师都在虫谷吗?” 长颈锯锹停顿了片刻,回答道:“本来是这样,但很多年前发生过一些事……”他看到扑翅的蝴蝶,于是闭上嘴。 第302章 · 女儿 看来是虫谷的禁忌之谈。 陈简心领神会,没再询问。他瞥了眼扑腾的蝴蝶,收敛了心中的不满。 长颈锯锹的腿力了得,他在林间飞速奔跑,像一只狂奔的袋鼠,每一步都又高又远,鬼虫赋予的感知力量让他能有惊无险与障碍物擦肩而过,陈简感觉像在坐过山车,身体在不断失重的颠簸下抵达了垂直峭壁。 次谷就在上方,这里并非陈简下来时经过的地方,而是正好相对的南面,峭壁上长有丰富的植株,大概是因为太阳在更偏北的轨道上运转。 陈简抬头望去,峭壁在月光下凹陷出许多深灰的影子,定眼一看才发现,都是些天然形成的横洞,洞口有大有小。小的可能连拳头都无法伸入;大的则有两个人那么高。 “我们到了。”长颈锯锹说着,同时发动鬼虫和泽气的力量,轻松地踩上了垂直峭壁,目标明确地走向密布洞穴之一。 他跳入深洞,寒冷的空气顿时吹拂全身。 “她就在里面。” 陈简问道:“她是你什么人?夫人?长辈?” “不,”他摇头,露出饱含温柔的笑意,“是我的女儿。” 女儿? 陈简听到了天方夜谭,这种环境下成长的小孩会是什么样子?而且他为什么把女儿放在这种地方?孤零零、寒冷的洞穴里。 “这里比较安全。”长颈锯锹自发回答道,“无论是次谷还是虫谷,里面都有太多危险的东西,炼虫师也好、鬼虫也罢,都威胁着她的性命。这是虫谷里最安全的地方。鬼虫大多惧寒,而且是峭壁之中,不方便停留。” 提到鬼虫惧寒,陈简马上感受到一股凉意。 按道理,有泽气护体的他不会因这种程度的冷气而发抖,可他确确实实地哆嗦了一下。 是因为鬼虫吗? 他心想:谷主无法监视北方,是因为蝴蝶无法越过南北的分界线?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企图用泽气温暖躯干。 不过徒劳一场,如今的他不再是个体,精神和物质都神奇地与蚁群联结,蚂蚁会感到寒冷,寒冷也会传导到他的身上,他无法避免,除非能分散泽气,保护所有蚂蚁——这有些强人所难了。 长颈锯锹继续背着陈简,步入深邃山洞。 洞**部构造并不复杂,不过是几条相互分差的死胡同并在一起,只要稍用泽气探索就能找到仅存的通道。墙壁都是冷峻的泥石块, 长颈锯锹对这儿再熟悉不过,恐怕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女儿的藏匿之处。他迈出轻快的步伐,趴在他背上的陈简都能感受到这份喜悦。 “你平常多久见她一次?” “每隔两三天。”他说道,“探索地洞的时候没法抽身,只能如此。” 穿过分叉口,陈简感受到一股暖流。没过多久,他看到了沿着洞壁生长的紫红色藤蔓。苍凉的洞穴顿时充满生机。 很显然,长颈锯锹的女儿就居住在里面。 “这些藤蔓是你种的?” “没错,这样暖和点。” 陈简沉默了半晌。他不太清楚藤蔓会不会导致洞穴坍塌,但正常来说,这么做的风险相当之大,他犹豫要不要警告长颈锯锹,不过对方先开口。 “她有些怕生,我先把你放在这。” “我说,”陈简抬起头,“你为何要让我见你女儿?我们……才刚刚认识。” 长颈锯锹好像听到了荒唐的笑话,他讶异片刻,凝视陈简许久后笑道:“没什么别的原因,我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人。”他转身挥手,走进深处。 “好……”陈简满脸愁容。 一个乐天派,这样的人为何会被打入炼狱? 经历了疯子的背叛,陈简完全无法信任这种笑嘻嘻的家伙。 谁知道他的笑里藏了多少把刀? 不过对方愿意带他见女儿,这是否相当于主动把软肋暴露? 陈简宁愿相信长颈锯锹。他不想做冷血的人,但内心深处依旧保留了一点点挥之不去的警惕——他有些厌烦现在的自己。 他想看看长颈锯锹的女儿,又有些害怕。 万一她是个长得跟虫子没什么两样的怪物,他该如何面对? 很快,他就听到长颈锯锹的亲和语气。 从他嘴中发出那种声音充满违和感,但从一位父亲口中说出,则显得相当自然。两个不太相称的性格竟能巧妙和谐地出现在同一人身上,陈简不仅感慨亲情的伟大。 他想起和自己同居的那位女性。她是谁呢?是自己的妻子?同事?普通朋友? 现在能搞清的是,他有一份非常稳定且高级的工作,所在的公司也财大气粗。他以为记忆会进一步回归,可费尽千辛万苦,还是无法踏出深黑无尽的走廊,世界好像在那里被切断了,他走不出公司,记忆就回不到家中。 他必须找到离开那间办公室的方法。他知道,有时候人的记忆跟侦探小说没什么区别,一旦找到关键线索,后面的事件便会顺其自然地触发。问题关键在于,线索藏在什么地方? 办公室?只能是办公室里了。他遗漏了某个物件、或是一段话、一个字…… 电脑密码? 他眉头紧锁,连自己的生日都无法想起,如何推断密码? “来,瑞儿,带你见见新朋友。”思索时,长颈锯锹已带女儿走出了洞穴深处。 陈简深吸口气,暗自发誓,无论出现怎样的妖魔鬼怪,他都会泰然相待。 一重一轻的脚步前后踏出,长颈锯锹怀中抱着一个很小的身形,和壮硕无比的他一对比,他的女儿显得更小了。她趴在他的胸口,背对陈简。 陈简抿了抿嘴巴。 就目前来说,她看上去很正常,没有长角;肉嘟嘟的腿能正常活动——不像自己;乌黑(大概是乌黑)秀发的长短恰到好处,发间也没爬虫豸;肤色是健康的粉白。 “喏,下来。” 女儿不情愿地挪动身体,松开紧箍长颈锯锹的双手,从他身上滑了下来。 她慢慢转身—— 一声尖叫打破了夜的宁静,振聋发聩。 第303章 · 翅膀 银光柔和的云朵被风缓缓推入高空,沿着气流的低压静默潜行,刺耳的尖叫在洞穴久久无法消散。双手搭在女儿肩上的长颈锯锹瞪大双眼,什么都说不出口,也根本无从言说,他的目光被惶恐的困惑挤满,女儿则慌不择路地躲回了洞穴。 现实仿佛成了蒙克的画,呐喊扭曲空间与时间。 陈简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那个没有丝毫昆虫特征的小女孩成了硝烟弥漫战场上的幸存者,滚滚浓烟、熊熊烈火……他觉得头晕目眩,灰蒙蒙的天空顿时跃入眼帘,就像深沉的蓝色大海被鲸鱼冲出裂痕,又如战船的球艏般划破天际。 无数副错乱重叠的图景顿时涌入陈简的大脑,他承受了无比的负荷,全身瘫在凳子上。 长久的尖叫终于消失,像熄灭了,被厚实的岩土吸收。现在,山洞里只剩下陈简和长颈锯锹面面相觑。 健壮而热情的男人总算开口说话了。 “你……见过我的女儿?” 陈简当然摇头:“我从未见过。我才刚逃出炼狱。” “你做了什么?” “什么意思?” 长颈锯锹上前一步,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他很相信陈简,不敢相信让女儿见陈简一面会发生如此惊人的事情。女儿固然怕生,可不曾如此对待生人,她只会躲藏在自己身后扭扭捏捏地注视外人,从来不独自逃跑。 “我问你,你为何被实了炼狱刑?” “我被人陷害了。”陈简不明白这件事和他的女儿有什么关系。他完全陌生小女孩,但那声尖叫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确实听过类似的尖叫,在很遥远的时光之外。 那到底是何时发生的事? “陷害?” “没错,陷害。” 陈简和他困入了重复之中,两人互相得不到想要的信息。 “我的女儿,她看上去认识你……”他满腹疑惑,看上去是不愿背离自己最初的判断——陈简是个不错的人,“为何,她看到你会发出尖叫?” “我不知道。”陈简含糊地回答。 “你说你遭到陷害,具体是怎么回事?” “我一定要把那些事说得明明白白吗?”陈简不想在双方对峙中处于弱势地位,他说道,“我记得,你很多年前就居于虫谷,她——你的女儿,应该从未离开虫谷,我先前也从未到过虫谷,我们不可能见过面。” 陈简一方面是说给长颈锯锹听,一方面也是告诉自己,脑中产生的图景都是虚幻,他一定是把某些鬼虫的记忆与自己的混淆了。可那些真切无比的场景就像是亲身经历,他的内心深处根本无法相信这种说辞。 一个藏在心底的声音在告诉他:他和长颈锯锹的女儿见过面。 怎么可能! 陈简立刻反驳。 “我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陈简说道,“不过这段时间,我还是不来此地拜访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长颈锯锹的语气冷淡了许多。 陈简觉得他在忌惮方才的事。 无可厚非,自己的女儿如此恐惧一个陌生人,任何称职的父亲都会产生警惕。 陈简接受了长颈锯锹的送客,况且他也不想再在这个沉闷的洞穴里呆了,一路上他还是没能寻到融合其他昆虫的诀窍,留给他的时间大概不多,他得单独研究。 “我送你回去。”长颈锯锹说道,“我先看看她的情况。” “嗯。”陈简颔首。 他想趁着长颈锯锹离开的片刻召唤出影,但寒气在阻挠鬼虫之力,影少见的不在他身旁。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心想,鬼虫之力固然有所裨益,但惧寒这点实在有些致命,这意味着他将永远无法安宁地涉足北方境地,而京城在北方,公主也可能在北方——他的宿命在那。 必须想到一个解决办法。或许融合某种耐寒的鬼虫就能抵御寒冷,如果真是这样,那蚂蚁鬼虫还真是无所不能,难怪是虫谷的神明。 陈简深吸口气,等待长颈锯锹出来。 已经听不到他是如何安慰受惊的女儿了,洞穴里的声音很轻,陈简也无意偷听家长里短。他心虚混乱,干练的脸颊流淌出几颗豆大的汗珠。 今晚如果会做噩梦,内容里一定少不了那声尖叫。 不过,我为何会觉得熟悉? 尖叫……尖叫……什么时候才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在东海?牵魂葬蔓延的瞬间,大堂里确实不断传出惨叫,但和尖叫有所不同。惨叫更多的是困惑、慌张和痛苦,武者们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面对了未知;而那声尖叫充满了绝望的宿命感,小女孩好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她笃信的未来,是怎样的未来? 陈简陷入沉思。 远处洞口外传入的虫鸣热闹非凡,虫谷的繁华不分昼夜,夜晚更是音乐家们自我展现的舞台,世间的拟声词不足以描述这场盛况,如潮水般波涛的鸣声很快浸透了整座山洞,大小不一的长洞巧妙发出共振,汹涛骇浪的震动隐隐从各方传来,石缝流出潺潺溪流,湿润让洞内徒然升温。 陈简眨眼几下。 影不知从哪钻了出来,头顶的一片橙黄在微弱月光下如羊脂玉。 不知为何,他感到一阵莫名心安。 “你来了。”他低语微笑。 影抬起身体,晃了晃前肢。忽然它的身后闪过一道乍明乍灭的片状闪光。陈简揉了揉眼,在观察影的同时,察觉到肩胛骨发出阵阵温热,同时有点瘙痒,跟伤口愈合的差不多。 影的背后突然长出两片薄薄的翅膀——跟蜻蜓一样宽大细长的翅膀,但只有小小的两片。它就这么飞到半空,在他面前优雅地飞旋一圈,振翅发出嗡嗡的轻响。 “这是……” 融合成功了? 陈简艰难抬起手,摸上自己的身后。衣服要被某对多余的器官撑开了,是一对翅膀! 他的血液自然而然地流淌其中,无师自通地掌控了翅膀的使用方式,这对不知哪种昆虫的翅膀立刻与他融为一体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不禁想问影。 影无法作答,只是慢慢飘着。当听到长颈锯锹的脚步传来时,它立刻爬进陈简的衣兜里。 “回去吧。”长颈锯锹一门心思放在女儿身上,全然没意识到陈简的高兴,他心事重重地走到陈简身旁,让爬上自己的背。 “不用了。”陈简说道,“我的翅膀已经长出来了。” 长颈锯锹闪过一丝惊讶,随后挤出恭喜的表情:“那最好不过。” 第304章 · 生活 来到虫谷后已过去半个月,陈简做好万全准备,应付随时可能出现的谷主。 但谷主自那以后就没再现身。 虫谷依旧祥和安宁,炼虫师们和隐居世外的闲人没什么区别,他们都拥有强大无比的力量,但从不产生争执,或许是炼狱的经历让他们更加明白生命可贵,陈简在村庄里待了很久,没看到一场争执。 陈简有时无法相信,虫谷存在着“背叛者”和“独裁者”两股势力。 好像除了谷主对此耿耿于怀,其他人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们可能真不在意是谁在统治自己,更何况,谷主的行为还算不上“统治”,谷主和炼虫师之间保持相当微妙的平衡,谁也不会轻易打破。 他还是能偶尔遇见赤背蜘蛛和长颈锯锹。除此之外,还多出两个熟悉的面孔:七星瓢虫和玉石象甲——一瘦一胖、一矮一高的两人组。他们经常一起行动。 七星瓢虫面容消瘦,棱角分明的骨骼在脸上清晰勾勒出许多道阴影,在夜里看上去像个活生生的骷髅骨架,皮肤介于苍白和红润指间,跟七星瓢虫一样有许多红彤彤的斑点,他的背上长有一对充斥着圆形花纹的瓢虫翅膀,振动频率相当了得,翅膀的圆形花纹跟眼睛相似,边缘则是黑黄的条纹——大自然最普遍的警告色。 玉石象甲跟他的名字一样,是个非常壮硕的男子,和长颈锯锹相比,身上多出许多赘肉,如果在现代社会,估计能与相扑选手相提并论。他肥头大耳,动作很笨拙,但力道了得,配合狄禅宗的秘籍心法,破坏力十足。 陈简听说虫谷里还有大概四、五位炼虫师,他们几乎不会回到村落,因为对他们而言,这里并非他们的家。 生活恬静,但不断在耳边徘徊的蝴蝶还是让陈简感到不舒服。 虽然他曾经生活的现代社会也遍布摄像头,可没有夸张得凑到脸上去监视他。谷主则毫不避讳触犯他人隐私,大大方方地让所有蝴蝶填满虫谷,有时连天上的云朵都会被蝴蝶遮盖。最让人意外的就是炼虫师们的反应,他们对此习以为常。 陈简曾旁敲侧击地询问玉石象甲。 “一直被人看着不会觉得很不舒服吗?” 玉石象甲听到这番话后与七星瓢虫对视一眼,目光里没有同意的意味,只是觉得陈简的言论有些无趣和多余,这反倒让陈简惹得一身尴尬。 也就是从那时起,陈简意识到炼虫师们的性格古怪之处,而且,他发现自己疏忽了一件事——他的性格也在默默转变。 他们时长还会闲聊,但关于谷主的话题就闭口不谈了。聊天的中心也就扩张到了炼狱和虫谷两个世界。 让陈简产生不同寻常趣味的一件事是,所有炼虫师都知道搬山人,当陈简告诉他们,被埋在中心山下的搬山人其实是判官时,大家都大吃一惊,觉得陈简在信口开河——判官那么厉害,怎么会被人压在中心山下? 陈简不知原因,这倒是炼狱众多谜团中未能解决的一个,不过他心中有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判官是被真正的搬山人下套了。 理由很简单,几百年前进入炼狱的疯子能使用“承念珠”这种歪门邪道的巫术,六百年前(存疑)进入炼狱的搬山人说不定更加精通巫术,况且,人类大军最终在鸟国深处遇上了藏匿其中多年的搬山人,这不更能说明他的实力不容小觑吗? 这些话,陈简当然是没跟其他人说,说起来太复杂,况且未必是真。 总而言之,炼狱构建了众人的集体记忆,每当他们聚在一起分享炼狱的种种奇遇时,总有另一些人能默契地说出——他也遇到过。 篝火夜谈成了这些日子的固定项目。 隔几天,他们四、五人便会聚集在陈简的破烂房子前,点亮篝火,烤几只鳄鱼边吃边聊。炼虫师对食物没有任何要求,这也是炼狱培养的优点。 除了聊炼狱外,几个炼虫师还会说一些虫谷洞穴的发现。 陈简从他们口中知道,虫谷存在大量通往地下的长地洞,它们短则不过数尺,深则绵延千里,有些地洞深处还相互连接。先前赤背蜘蛛提到的新龙洞就是指“新发现的龙洞”。 在虫谷北边的黑暗森林中,还有一座“龙洞”,因内部构造疑似许多条腾飞扭曲的巨龙,所以约定俗成有了名字。旧龙洞已被炼虫师们探索得差不多,大家在一年前在旧龙洞东面发现了新的龙洞,它们构造类似,内部却大相径庭。 炼虫师探索地洞一方面是为了打发闲暇时光,另一方面则是为培养鬼虫。地洞里生长有各种珍奇植株,有些对鬼虫有益、当然有些就有害,炼虫师要通过不断试错才能寻到最适合鬼虫的养料。 陈简觉得探索地洞相当无趣,他不太明白为何几乎所有炼虫师都乐此不彼,早就决定亲自去地洞看看。 其他人都说地洞并不安全,他不敢贸然进入,想寻个伙伴,唯一的人选长颈锯锹还因女儿的事对他心存芥蒂,陈简只好一再耽搁。 他找过赤背蜘蛛,但她告诉陈简,她并没有探索地洞的喜好,让他另请高明了。 热闹总是过得很快,月有阴晴圆缺,大多数时候,陈简都跟孤寡老人一样,一个人在村落周围靠着翅膀到处晃荡。 腿依旧没有恢复迹象,不过他逐渐了解影是如何融合虫子的了——它会把需要融合的鬼虫杀死,随后产卵,后代便有几率获得所需的形状,而后过段时间,陈简就能获得力量,这过程完全不需要陈简动手,坐享其成的感觉让他有些愧疚。 不过,并非每次融合都能成功。 成功几率取决于被吞噬虫子的强度,还靠一点点运气。 都是陈简无法控制的事。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掌控鬼虫的力量,将它与泽气融会贯通,做到同时发动。这很像左手画圆右手画方,他必须分心做事,有很大难度。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他没什么目的,也不打算立刻离开虫谷,时间好像能一直这么流逝。 直到一天晚上,他再次梦见洁白的办公室,命运的齿轮徐徐开始转动。 第305章 · 密码 “陈先生,您在做什么呢?” 冷冽的女声是这场梦的开端,陈简感觉肌肤有些发凉,睁开眼就发觉自己又回到了梦的世界,或许说梦也不太恰当,他的意识还处在清晰的状态,视线也没有朦胧之感,更像是陷入一座记忆迷宫。 他坐直身——先前是躺在办公椅上——环视一周后,没有发现说话者的身影。 那个声音似乎是某人的形象投射?他不太确定。 寻人未果后,他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双屏幕上,闪烁的荧光似乎在诱惑他、引到他解开密码,电脑用户的头像是一张由白黑组成的简单标志,两个同心圆内部有三片环绕圆心的扇形。 陈简觉得这个标志有些眼熟,可一时间想不起它的含义。他起码知道,这并非公司的标志,公司标志虽然也是同心圆,但主题是抽象概括的大脑,而电脑上的标志显然有不同含义。 他眉头紧皱,寻思了许久,总觉得自己应该知道它代表了什么,可颜色有种违和感。 不该是黑白,而是另一种颜色与黑色…… 目光往下移动,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内容和上一次看到时一模一样,用户名是“陈简”,空白的地方要求输入密码。 傻傻看着根本没法推理出密码。陈简拖开桌下的键盘,以为能从键盘的磨损痕迹中窥见密码的某几位数。但他显然想得太多,键盘并不是专门用来输入密码的,而是供日常和工作使用,漆上的白色字母大多只剩寥寥轮廓,要想从这推理密码,显然不太可能。 他随意敲打了几下键盘,手感很好,但噼里啪啦的巨响让他不禁怀疑,用这种机械键盘办公,真不会打扰到其他人吗? 不过这应该是他独立的办公间。 他站起身,决心好好探索这里。和上次一样,走廊忽然发出声响,呼呼的冷风随着房门打开再次灌入身躯。既已知道这是虚幻景象,他便不再担心,放任走廊在身旁蠕动。 由于记忆的不断回归,雪白墙壁逐渐被细节替代,办公室里多出了红棕色书柜和摆放整齐的文件。除了文件外还是文件,完全找不到一件私人物品。 陈简不知该说自己是死板还是认真。这里毫无生活气息,是个颇让他感到压抑的地方。自己居然在这里办公?难道未来的他就是个被公司压榨的程序员? 他站在书架前,打开玻璃书柜,目光扫过五颜六色的文件夹,随便打开一本,里面无一例外是大段英文以及表格和数据,没有图片。 他耗费大量时间检索文件,仿佛只要不离开走廊,这场梦就不会醒来。 “密码到底是什么呢?” 他像旁观者一样观察自己曾经的工作场所。 既然是首席研究员,电脑里大概率储存了公司的机密,密码绝对不会太简单……生日、名字这些公之于众的信息可以排除在外,还有什么密码是能记住且一定安全的? 世上不存在这种密码,如果要人记住,密码就一定有规则;有规则便会被破译。能让外人绝对无法盗取的密码只可能是—— 动态密码! 陈简恍然大悟。 如果是动态密码,他该用什么东西接收密码?手机?这个世界上还存在安全的手机吗? 陈简下意识摸了摸口袋,西装里没装任何东西,如果有东西,上次他就能感觉到。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把先前看到的所有事物分门别类放在眼前:抽屉里只有一些文具,钢笔、签字笔、笔记本和便签这类杂物;房间里没有保险箱;书架没有上锁;身上没有多余的物件,手表是最普通的石英表,没暗藏电子装置。 那东西肯定离自己不会太远,到底是什么?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困意的双眼。 眼镜有点沉,沉得不像简单的树脂眼镜。 “是眼镜?”他喃喃自语,把外表看上去和普通眼镜没有差异的随身物品放在桌上,眼镜腿上没有按钮,没有参数,摸上去很光滑,粗宽的支架显得沉稳,大部分重量都自此而来;从外往里看,镜片泛着淡淡紫光。 看上去是平常无奇的一副眼镜。但让陈简起疑的是一件事——它没有度数。 应该就是这幅眼镜了,它可能便是解开密码的关键,但到底该怎么使用? 他在手中捣鼓了半天,怎么触摸、按压都无法启动它。走廊的冷风还在不断涌入,因为多出了鬼虫之力,他的耐寒已大不如先前,不禁感觉双腿开始发冷,就连手指都不住地微微打颤。 “嘶……”他倒抽一口凉气。 西装固然体面,却不抗寒,风像刀片一样刺在肌肤上。他有些抵挡不住了,本能驱使他尽快离开房间,逃到出口——走廊。 他只好重新戴上眼镜,最后一次坐在电脑桌前。 他心想:如果我设计一副能提供密码的眼镜,肯定不会让它语音播报,那太显眼太张扬;最稳妥的方法便是从镜片显示,而且要显得自然不刻意…… 他凝视屏幕,右手食指轻轻从右边的眼镜腿划过。 忽然,视野开始慢慢变暗,输入密码的空白区域慢慢浮现出一串数字和英文混合的字符。 “就是这个!” 他冷得发抖,立刻拖出键盘,娴熟地把密码输入。 请稍后…… 这是屏幕最后显示的字。 随后,洁白的房间在三秒内彻底暗了下来,呼啸的走廊发了疯般鼓入狂风,陈简心惊肉跳,在这个熟悉而陌生的环境中,即便拥有泽气,他也感到格外恐慌,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以为电脑会进入运行界面,可突如其来的黑暗吓着了他。 他猛地起身。 办公室的光源全部湮灭,到处漆黑一片。 “喂!怎么回事?” 他颤抖着双手——因为寒冷和慌张。现在他跟盲人没有任何区别,双手紧张地贴在办公桌上,扶着它慢慢前行。 走廊在哪?好像是办公桌的正前方…… 他呼吸急促,被狂风吹飞的文件打在身上,就好像被藏在黑暗里的鬼怪袭击。他绕办公桌半圈,总算是走到风力最盛的地方。 风是从走廊吹来的,只要逆风而行就能出去。 他下定决心,双手松开办公桌,转身迎风,双手分别向前方探去,双腿则摩着地板挪动身躯。 咚……咚……咚咚咚…… 突然,走廊尽头传来接连的脚步。 “谁?谁在那?!” 他们是朝自己来了? 还是离开了? “是谁!” 第306章 · 摔落之前 “你好像做噩梦了。” 声音引人入梦,声音又带陈简回到现实。他睁眼,看到赤背蜘蛛正坐在床边笑吟吟地望着他。 “是你……” “你流了一身冷汗哦。” 陈简捂着发烫的太阳穴坐直身子。赤背蜘蛛很久没进过他的房间了。 “有什么事吗?” “谷主找你,我带你过去。” 她起身,陈简立刻扇动翅膀跟上。 他的大脑还停在漆黑一片的办公室内,思维不堪重负。 密码的秘密已经解开,之后出现的场景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房间的灯会全部熄灭,走廊外急促的脚步意味着什么?是谁在外面……陈简突然产生一种想呕吐的感觉,他干咳了几下,赤背蜘蛛投以讶异目光。 “怎么了?不习惯鬼虫的力量?” “不,没什么事……肚子有些不大舒服。”陈简咬牙回答。 “谷主今天找你还真不是时候。”赤背蜘蛛大声对这一旁的蝴蝶说道。 陈简笑了笑:“他在哪等我?” “去了就知道。” 陈简强忍着脑中的激荡,振动翅膀跟在她身后。 她的秀丽青丝像蜘蛛腿一样在泥巴上爬动,里头养育的虫子在其中穿梭。 “这些虫子是干什么用的?”陈简忍不住问。 “它们啊?食物啊,这些头发跟蛛网一样,会捕捉那些倒霉的虫子,它们会被头发慢慢消化,”赤背蜘蛛挑起发根,藏匿在头发后的昆虫残骸立刻被她抖落,“消化完就成这样了。” “哦……”陈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假装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内心非常澎湃。“你平常都做些什么?篝火夜谈时也少见到你。” “‘篝火夜谈’?哦,你们还给闲聊取了名字?”她掩面笑道,“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不能告诉我?” 赤背蜘蛛好像不耐烦一样磨了几下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吗?” “在这里难道有秘密一说?” “总会有的。”她眼中露出狡黠的笑意,而后说道,“总之,我不想与你谈论平日的生活,你既有这份精力,不如考虑待会儿见到谷主该说些什么吧!” “谷主为何要见我?” “当然是考验你的忠心。” 陈简心头产生一阵恶寒。 要想性命无忧地与危险人物交谈,必须知道对方的性格和想法。而陈简从始至终都还不知道谷主究竟是怎样的人。从这么多天的经历来看,炼虫师们很少谈及谷主,不是避而不谈,只是单纯不关心谷主。 谷主监视着南方世间的一举一动——他总有这么做的理由,但陈简实在是想不明白。谷主是要一统天下,还是单纯有强烈到令人发指的控制欲和窥私欲?今晚或许能得到答案。 行走片刻,他们抵达了一片荒废之地。周边的树木被随意砍伐,看上去是玉石象甲的手笔,腐烂的碎树干七零八落倒在地上,昆虫和植物在其中安居,谷主就站在这片空旷地带中间,他正仰头赏月。 察觉到他们已到,谷主立刻露出笑容,走向陈简的同时挥手示意赤背蜘蛛离去。 “陈——不对,隐翅虫。”他更正了说法,“现在我能正式欢迎你来到虫谷了,从今往后,你便是虫谷的一员。” 陈简微微颔首,强迫自己不再想刚才的梦,专心致志对付谷主。 “隐翅虫,我知道那种虫子。”谷主露出不满的眼神,“我原以为你的鬼虫会更加强大,但隐翅虫……它有什么用呢?那么弱小,唯一的特点可能便是一双透明翅膀了。”他指着陈简的翅膀,“我能摸摸吗?” 陈简觉得有点恶心,不过谷主的目光和声音听上去不容拒绝。 “随意。” “你先落下来吧——我差点忘了,听说你的脚坏了。” “或许可以恢复。”陈简撇头指向一旁的树桩,“我坐到那去。” “好啊,我也不想看到一位炼虫师躺在地上跟我说话。”谷主展现标志性的笑容——嘴角上扬出夸张的弧度,简直像戴了面具的小丑。 陈简准确地飞动,坐到树桩上,翅膀自然垂落。谷主则走到他身旁,轻轻抚捏这对透明翅膀。 “嗯……”他饶有兴致地传出感叹,“不错,比我想象中要结实许多。” “我也觉得。” 为了掩饰真正鬼虫是蚂蚁的真相,陈简决定不多说一句话,全部顺着谷主的意思回答。 “陈简,”谷主悠悠然地走到他身前,“知道我何时开始关注你的吗?” “不知道,蝴蝶到处都有。” 谷主笑了笑:“你可以仔细想想——想想那些蝴蝶,它们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行踪诡异?” 陈简意识到,谷主是真想让他本人说出具体时间。他只好努力思考。 蝴蝶,蝴蝶,最早见到蝴蝶是什么时候?是古镜门被灭门的那晚? 现在回想起来,在大火中确实出现过几片不同寻常的剪影。不是人的身影,而是飞行的昆虫。昆虫趋光但不可能趋火吧?从那时起,谷主控制的蝴蝶就成了他的“贴身保镖”…… “古镜门?” “哼哼,”谷主忍不住笑出声,“更早。” “……东海?” “你是不是睡糊涂了?你去东海是之后的事。” “哦,对。”陈简面不改色地点头。他当然记得先后顺序,只是想再看看,谷主是否对这段旅程了如指掌,没别的意思。 除去古镜门,那只剩下一件事了——他刚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时候。 “乾山,我遇见山神蛟的那天?” “没错,没错。”谷主颇为兴奋,他迈开步子,像手舞足蹈的酒鬼,“就是那天!” 陈简木讷点头:“所以呢?” “所以?”谷主忽然凑到他面前,“你失忆了,我知道;其实我一直以为失忆是你装出来的,现在看来确实如此。你记不起自己摔落山坡前发生了什么事?” 陈简屏气敛息。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摔下山坡。 他是恭莲队的一员,武功高强,按理说不可能发生那种事。 “你监视我这么久,应该清楚,我的确失忆了。”面对谷主,陈简无意隐瞒任何事,除了穿越者身份。 “嗯——”谷主阴阳怪气地拉出长长的声调,左右打量陈简,判断他是否在说谎。“好吧,我虽然有想过这种情况,不过知道真相后,还是让人失望。” “我摔下山坡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谷主眯起眼睛,诡谲的面容摆出与先前全都不同的笑容。 冷静、审视,犹如乐在其中的拷问吏。 “你死了。” 第307章 · 起死回生 夜晚的空气本就让人寒冷,此刻更是雪上加霜,月光下,陈简觉得四周草木皆兵,他打量谷主,尝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谷主兴致满满:“你以为我为何要盯上你?天下来来往往,为何那种事会发生在你身上?我想知道答案。” “什么叫我死了?” 陈简拼命想记起穿越前那一瞬的记忆,但画面定格在了滚落山坡的刹那。 起先,他的怀中还抱着温卿筠,为了保护她不受伤害,他的脑袋被石头磕碰了许多下,山坡上还留有鲜血的痕迹,不是很多,但也绝非小伤;之后他就松开了双手,似乎因为脱力。 记忆只有这么多,就像看视频时没法把进度条拖出范围一样,他无论怎样回忆,都办法突破记忆的桎梏。 谷主遗憾地耸肩,缓缓迈开步伐,幽幽的声音在空地回荡。 “只可惜我没有未卜先知的力量,若是知道死而复生的奇迹会在你身上发生,我早就会死死地盯着你。” 不知谷主是有意或无意,暴露了鬼虫力量的一个弱点——他并没有监视所有人,而是在南方任意地方监视特定人。他的力量并没有想象中来得可怕。 “我真的死过一次了?” 谷主嗤笑:“当然、当然,否则我何必大费周章监视你四月有余?不过,看来你确实不知其中缘由。不如这样,我告诉你当时发生的事,你好好想想,自己究竟是如何完成那场奇迹——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我真相,如何?” 他把不容回绝的疑问抛向陈简。 陈简总算是掌握了谷主的目的——他想得到“死而复生”的真相。 “你知道真相,打算做什么?” “哈,”谷主干笑一声,“隐翅虫,该说你不愧是恭莲队的走狗,谨慎无比;还是说你好管闲事?东海也是。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何要去东海?如果我没记错,你当时的理由是去武人云集之处便能确保你和温卿筠的安全——真是这样吗?身旁明明带着一位疑似千手毒女的女子,一个武林公敌,你还敢带着她去高手云集的东海?你是聪明人,隐翅虫,这不像是为她和你的安全着想。” 陈简微微一愣:“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信任我——我理解;但我想告诉你,我同样不信任你。”谷主眯起眼睛,“隐翅虫,自打你在乾山复活后,我就一直盯着你,直到现在。” 他重重地深吸口气,身旁首次弥漫出微弱的敌意。 “我只有一个问题。” 他走到陈简面前,伸出长有细小绒毛的食指,指向陈简。 “你到底是谁?为何你会像夺舍他人身体的外人一样在铜镜面前打量自己的身躯?用手指临摹自己的笔迹?又像牙牙学语般默默重复自己的话语?自你‘复活’后,你一直在模仿过去的自己,而非自然而然!如果你是真的陈简,就算失忆,也没必要畏畏缩缩——我可有说错?” 谷主接连不断的发问让陈简汗毛直立、冷汗直流。 他在穿越初期确实做出过许多不符合时代背景的举动,但明面上可以用“失忆”搪塞他人。可是,背地里下的功夫可是被谷主看得一清二楚。 “你说不知自己为何能起死回生——好,我暂且相信这个说法;可你总不会告诉我,你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是谁吧?我看得真真切切,而且我可以肯定,你不是陈简。” 谷主想挤出一个亲切的笑容,不过最后变得僵硬非常。 “来吧,不用太紧张,我只想要真相,对你没有任何敌意,无论你是谁,与我都无关紧要。说吧,你到底是谁?” 谷主长篇大论过后,陈简反而是冷静下来。谷主并没有掌握决定性的证据,说到底,一切不过是他的怀疑。 不得不承认,谷主的敏锐和想象力都出乎意料,但事情没糟糕到必须承认身份的地步,况且,他本来就是“陈简”。 “难道你能看出我是否在说谎?”陈简笑着反问。 谷主偏头,疑惑陈简为何能保持冷静,旋即说道:“虫子有时候比人更敏锐。” 他左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你相信虫子的判断?” “它们不会判断,下判断的人是我自己,它们只是辅助。我能感知你的每一次呼吸,血液的每一次脉动,无论怎样精心修饰的谎言都会被我识破。” 陈简微微皱眉,心想谷主的鬼虫之力可能包含了测谎成分,所以他才自信满满。不过这种自负会让你错过真相。 “好啊,你想知道我的身份,我的名字,没错吧?”陈简特意把谷主的注意力放在名字上。 “说吧,你到底是谁?” “陈简。”陈简面不改色,他根本都不用撒谎,平平静静地把自己两世的真名说了出来,“我是陈简。” 空气凝固在倾泻的月色中,柔和的尘埃在两人之间缓缓飘荡,陈简安详地呼吸,鼻腔前的两团气流卷起轻巧的漩涡,扰了夜的一丝寂静。大地成了蓝白的水流,斑驳树影中似有鱼儿穿梭,剑拔弩张的气氛很快溢满四周。 谷主久久没有说话,如一尊石雕般站在陈简面前。 “你再说一遍。” “陈简。” “呵——”他无奈地发出一声感叹,低声嘟囔道,“若是同名同姓,倒也有可能,可世上真有如此巧合吗?” 这次没能试探出结果,陈简固若金汤的心理防线让谷主感到棘手,他怏怏地垂下脑袋,注视陈简那双通透黑眸半晌。 “好吧。隐翅虫,”谷主不耐烦地摩擦上下颚,“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你好好想想吧。” “洗耳恭听。” 渡过难关的陈简浑身轻松,自在地注视谷主,不过并未完全放松警惕,他心知肚明,谷主是阴险狡诈之人,很可能在“决斗之后”再出阴招。 “山神蛟袭击了你和千手毒女——我猜测是这样。蝴蝶看到的事情只有一件,你抱着她从山坡滚落,摔断了脖子,气绝半晌,之后就发生了起死回生,你的脖子本该断成两截,可奇迹般地复原了,你像没事人一样把昏厥的千手毒女叫醒,后面的事,你自己清楚。” 第308章 · 说明 陈简有些怀疑谷主此言的真实性。还是先前那个问题,他身为武者,怎么可能会因坠入山坡而摔断脖子? “我所知的便是这些。”谷主问道,“你能告诉我什么事呢?” “给我些时间。” 陈简停顿片刻。 “你难道今晚就想知道答案?” “我从没这么想过。”他抿嘴微笑,“不过你今晚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 陈简知道谷主指什么,肯定是关于“陈简”身份的事。谷主能想到夺舍这点,是否说明这个世界存在类似的功法? 陈简说道:“我能问你一些事吗?” “可以,当然可以。”谷主双手负背,看着凄冷的月光逐渐陷入厚实的云层后,“我心情很好。” “西朝……现在到底变成怎样了?为何我才进入炼狱半年,外面就分裂了?” “你是想问公主的情况吧。”谷主愉悦地底哼一声,随后娓娓道来,“京城发生了一次前所未有灾难,具体情况不得而知,不过我从逃往南方的难民口中听说,京城似乎是出现了一起大爆炸,所有东西都被烧毁了,京城被夷为平地。皇宫、城墙、街巷、石楼、钟塔……木头的、石头的、包括在京城的人——倾莲公主也在其中。” “大爆炸?”陈简下意识想到了“宇宙大爆炸”,“怎样的爆炸才会产生那么大规模的破坏?”陈简到过京城,尽管很快就被叛徒下迷魂药关入深水地牢,但他对京城的壮阔记忆犹新,繁荣市井和威严峥嵘的建筑群和谐共存,如果要把整个京城夷为平地,那得安放多少炸药,况且—— “‘夷为平地’,这个说法是不是太夸张了?” “夸张?不,毫不夸张。”谷主严肃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京城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灾难当天,即便在南方也能看到北方闪耀出堪比烈阳程度的光芒,简直像天上凭空出现了第二个太阳,你敢相信吗?” 谷主伸出右手在半空划出一道圆弧。 “议论白中泛红的光环。南方难民都是我的证人,活下来的人无一例外看到了天空的奇景。那些离京城稍远一些的人说,‘京城热得像太阳陨落’、‘热浪能瞬间把鸡蛋烤熟’,至于‘天塌了下来’的说法则多如牛毛。” “所以……倾莲公主已经死了?” “如果她能从那样的灾难中活下来,我还真是佩服她。不管怎么说,你已经是自由之身了,恭莲队在大爆炸之前就损兵折将多人,死的死、伤的伤,爆炸之后更是连同公主一齐葬身火海成了陪葬。你也不必担心公主把你抓回京城兴师问罪了。噢,还有武当,张胜寒听说也死了,不知怎的,他在死前消失了一段时间,听说是成了公主的护卫。” “张胜寒成为公主的护卫?” “啊——”谷主含糊地说道,“我不知道,都是听武当高层说的,他们的话假中掺真,或许就是如此。总之,武当掌门已不再是张胜寒,而是踪迹堂的钱不悦。” 陈简有些记不太清武当发生的事了,更不记得那些只有一面之缘的堂主,他附和地点头,然后问道:“换言之,无人能证实公主死了?” 谷主愣了半晌:“你还真是忠诚。” 陈简不置可否。他并非对公主忠诚,不过是想弄清莲花为何相同。他只有这一个疑惑。 “地藏公呢?” “谁都可以当地藏公,之前那个估计也死了。” “谁都可以?”陈简脑中闪过骷髅怪人的样貌。 “哎呀,你知道的事还真少。”谷主感觉自己吃了大亏,但是,“我理解,你们跟我不一样,我能看清世界全貌,而你们不过是井底之蛙。”他说这句话时没有一点自豪,语气相当平实,就像说“太阳东升西落”般自然。 陈简叹了口气:“烦请谷主告诉我,地藏公是怎么回事?” “历代都有炼狱刑,那不过是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一种武功心法,被朝廷保密流传下来罢了,其地位可能稍逊于传国玉玺——不过,你连这些事都不知道?我还以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可能是我忘记了吧。”陈简不想在这种话题上纠缠。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落寞,把自己送入炼狱的仇人——恭莲队的叛徒、扁梁图、地藏公、甚至间接推手张胜寒,他们全都死在了京城的大爆炸中,内心的动力徒然消减,胸口闷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怎么挪也挪不开。过去的梦魇在心头积攒了无数压力,可发泄压力的出口却唐突被灾难赌上了。 多么令人窒息! 陈简闷闷不乐地直起身,不甘心地问道:“扁梁图呢?宗正卿扁梁图。” “哦,他在南方活得好好的,如今是齐国的丞相。” “什么?!” “齐国的皇帝是齐盛然;丞相便是扁梁图。他在京城爆炸前逃了出来,不是单纯逃跑,而是叛逃——他那时已成为阶下囚,有人把他救了出去。作为最早‘反抗’西朝的重臣,他在齐国受到丰厚礼遇。他对西朝民情精准把控,让齐盛然几乎不费一兵一卒策反了长江以南的所有郡县,他因此名盛一时,理所当然成为了丞相。” “还真是传奇事迹。”陈简讽刺道。 谷主对北方发生的事不知情,并不知道他和陈简之间的恩怨,所以只是点头,同意陈简的这句话。 “扁梁图如今对齐国皇帝怀有二心吗?” “据我所知,没有。”谷主突然笑道,“他倒是对京城的灾难心有余悸,如果再晚几步逃离,他也会跟其他人一样化为火海中的灰烬,他还常常在梦中惊醒——因为失禁。” 陈简听后舒坦了许多,但仍不解心头之恨。 “南方现在是齐国,北方则是……” “业国。” “业国是怎么占领北方的?” “唉——”谷主长叹一声,突然说道,“为了从你这得到真相,我还真是言无不尽。隐翅虫,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我给你个期限,一个月后,我要从你这得到死而复生的真相。” 话题回到沉重,陈简的心也下沉了几分:“……如果我记不起来?” “那我会先看看,你是真的记不起来;还是不想告诉我。到那之后,我再另寻处理办法。”先前的殷勤一扫而空,谷主的面容被冷漠取代,他平静地看着陈简,继续说道,“我觉得无论你我,都不希望事情落到那般田地。” “我尽力而为。” “嗯,”谷主愉快地哼着南方小调,“好,‘尽力而为’——其实我更想听到确切的承诺,这样勉勉强强。” 得到了陈简回答后,谷主又开始事无巨细地向陈简说明北方发生的诸事。 第309章 · 核武器 陈简总算从谷主那得到了西朝分裂的细节。它的毁灭绝非一朝一夕,京城突然被夷为平地成为最致命的导火索。 整个国家的首脑在一瞬间湮灭于火海,早有反心的军阀们又怎么错过这个机会? 因此,早就紧锣密鼓坐着准备的齐国皇帝齐盛然在得到消息的同时宣布了独立,他囤积了大量粮草辎重,买通了身旁的下官和附近诸多郡守,一夜之间就靠着铁蹄撞到了一扇扇紧锁的城门,一举占领南方各州的交通要道。 齐盛然行动太迅猛,很多太守稀里糊涂就成为其簇拥。 靠着前期积攒的优势,齐盛然的势力迅速崛起,即兴而起的起义军很快遭到镇压。 如今,京城湮灭已过去半年,南方局势基本都在齐盛然的掌控之下,唯有一些偏远地区不方便行军。那些迟早会被吞并的小城镇,还在国境软磨硬泡。 在南方国度的宣传下,京城爆炸成为了天亡西朝的预兆,有目共睹的天空奇景致使百姓们毫无怀疑地接受了这套说法,但谷主窃听到大相径庭的真相。 谷主告诉陈简,毁灭京城的并非天灾,而是北境人的神秘巫术。 陈简对“巫术”说不上熟悉,可一听到这个词,脑海立刻被拖入刚到炼狱的记忆。疯子曾只言片语说过巫术,他本人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巫术师,可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北境竟然还存在巫术师,这出乎意料,却是情理之中。北境毕竟是流亡者故土,里面有多么稀奇古怪的人和事都不为过。但单靠巫术就能毁灭整座京城。陈简有些忌惮那种恐怖力量,不过谷主戏谑道: “人们根本不会找南疆的麻烦,几千年都是如此。” 即便谷主这么说,陈简还是对巫术制造的爆炸耿耿于怀。 他觉得谷主描述的爆炸场面很像一个东西,但具体是什么,他还没有明确的想法。直到和谷主交谈结束,他还在分心思考巫术的事。 巫术是现在武术的前身,如果巫术师能做到那么大规模的破坏?武者为何不能?他和巫术师到底差在什么地方? 说到武术,陈简还顺带问了一下如今的武林格局。 随着王朝的南北分裂,武林也因此分割两地,北方似乎以狄禅宗一家独大——并非是说狄禅宗投靠了业国,它跟以前一样,不依附于任何政权,老老实实地窝在角落研究心法,如果业国需要他们提供力量攻打南方,他们大概率也会听从,是相当随波逐流的帮派。 至于南方武林的情况就很复杂了。 在抵抗北境军时,武当、中土众和慎言宫等诸多擅于打斗的门派被迫向北方输送数量不少的武者,上百人目前全部生死未卜,无一人返回。 曾经傲视群雄的门派徒然缺失了中坚力量,在武林中的话语权与日俱减,相对实力保存完好的商联“趁虚而入”,渐渐成了南方武林的主导者。 商联的成分相当复杂,比起门派,它更像大家族,武林不过是其分支一角,它依靠战争时期输送草药,与铁帮联手倾销兵器兵器赚得盆满钵满,势力潜移默化地渗入南方各地。 陈简问的最后一件事是关于虫谷的背叛者。 “谷主这些日子都在寻找背叛者的下落?” “是啊,”谷主直言不讳,“他们就藏在虫谷。” “他们不会离开这里?” “如果他们离开,蝴蝶能找到。这里是唯一能躲过我注视的地方。”谷主觉得这句话有些讽刺,“弩下逃箭。怎么,你打算帮我寻找背叛者?不过隐翅虫能做什么?我看你连路都走不稳。叛徒无一例外都是一等一的武功高手,就算能找到他们,你能确保自己活着回来吗?” “我只是问问。”陈简说道,“当初赤背蜘蛛告诉我,你想要我帮你寻找背叛者。” “之前是这么想的,但你的鬼虫……”谷主无奈耸肩,“恐怕帮不上忙。” “那真是可惜。” 谷主笑道:“你自己小心点就行了,别死在没记起真相前。” “我知道。” “好,”谷主拍了下手掌,云朵像被吓着一样,随风飘开,颇有拨云见月之感,“一个月后我会再来找你。” 谷主头也不回就离开了,轻飘而充满褶皱的轻纱如蛇蜕下的皮,拖在泥土上,染出一道寒白的霜。 确认谷主已不再身边后,陈简如释重负长叹一声——他知道这么做有些危险。 谷主就算远离他,还是看到他。 但他懒得演戏。 与谷主交谈后感到轻松不该是人之常情? 今晚得到了许多有用的情报,不过毕竟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陈简不敢全盘接受。 他最想知道的公主下落尚且不明。 公主真的死在那场爆炸中了?谁都无法证实,只要她不踏入南方,行踪就无法被蝴蝶记录,永远是生死未卜的状态。按谷主的说法,她大概率是死了,因为京城爆炸时她在场,而那天那刻的的确确无人生还…… 可陈简有些不相信。 他脑中关于公主的印象在逐渐清晰。那位统治者是运筹帷幄之人,能在三年前充斥着秘密、暗杀、血腥和阴谋的夺权之争中成为最终赢家,她会这么简简单单死掉吗?可话又说回来,北境人的巫术出现得太过突然,毫无征兆,可能就算是公主,也无法预料到那种事吧。 巫术,爆炸。 陈简嘟囔着这两个词,皱眉,回忆疯子说过的话。 巫术能左右战局,扭转乾坤。现实确实如此,一场爆炸轻而易举推翻了一个屹立三百余年的王朝,有哪个王朝比西朝覆灭得更快、更简单吗?大概是没有。如果是现代社会,即便首都遭到袭击,其他地区也能通过通讯重振旗鼓—— 陈简猛然抬头。 他终于想到爆炸和什么事吻合了! 核武器。 而且电脑屏幕上的图标——三片扇形围绕圆球——不就是“放射性”的意思吗?! 图标本来是黄黑组成,梦中是黑白,导致他第一时间没能联想起来。 突然,一条隐隐的线在脑中连接起来。陈简产生了解密的快感,身体不仅微微发热。他下意识抿了抿嘴唇,随机努力掩盖心中的欢喜和镇静。 不能让谷主察觉,否则他肯定以为自己想起了“死而复生”的真相,然后追问不休。 他不禁脊背发凉—— 自己任职的福脑公司,到底在做什么? 第310章 · 南极 睡梦中,陈简习以为常地进入了公司。 这几天的梦比之前要更加连贯,不知算不算好兆头。 密码解开后,走廊出现了新的变化,两侧不再是简陋而漆黑的墙壁。 左边是一面完整的玻璃弧窗,窗户外是朦朦胧胧的夜景,一座科技感十足的都市。 陈简这才明白,最初的白色办公室位于摩天大楼高层一角,环绕大楼的走廊把它和主楼连接在一起。 他尝试把脸贴在窗户上注视远方,但无法看清外头,窗户上黏着一层薄薄的雾,霓虹灯在深陷于暗蓝的天空,隐约闪烁。 右侧有三扇间隔相同的门,门牌分别是“研究助理”、“副研究员”和“会议室”。 陈简这才回头看自己的办公室,上面挂着“研究员”,听上去平庸至极。 他推了推其他的房间,除了会议室外都被反锁,没有钥匙。走廊尽头的大门也被锁住。 场景就到此为止。 “真跟玩游戏一样。”他喃喃自语。 他没进会议室,而是返回自己的办公室,看看电脑上有什么新东西。 密码已经解开,上面是从未见过的操作系统,界面非常简陋,不是寻常的蓝白配色,而是深灰和白色,经过一系列审美处理后显得非常优雅。 复杂的英文看得眼花缭乱,不断跳动的字符串更是让陈简无从下手。 他挪了挪鼠标,才发现显示器里竟然没有鼠标,看上去只能用键盘操作。 他坐回办公桌,再次摸了摸眼镜,可惜眼镜并没有显示出更多东西,只是再次浮现刚才的密码。白色的数英字符和屏幕上的英文重叠在一起,看起来就像系统故障了。 等密码消失,陈简才随意按了几个键。 回车、空格、退出、删除……这些键都无法输入任何指令,他甚至感觉键盘压根没连接主机。他弯下腰,找到正在运转的机箱,上面的确没连接多余的数据线。他又拿起键盘,掂量了几下。 “蓝牙的?” 他不太确定,但感觉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因为他现在才发现,鼠标同样无线。 “这电脑到底怎么用啊……” 他又试了试方向键,发现白框在界面的不同标签里移动,随便打开一个,都会进入更多分支,就像在一棵大树中探索枝叶一样,纷繁复杂,让陈简摸不着头脑。 他深吸口气,整理思路。 他越发感觉到,穿越后的世界和自己生活的现实建立了不可言说的联系:酷似核武器的“巫术”;和真正历史有相似之处的西朝;包括炼狱里出现的种种东西…… 他想知道,福脑公司在进行什么项目。 沉思时,走廊又传来咚咚的轻敲、脚步声、让人不适的窥伺目光以及深深的恶意,它们同时从死胡同走廊传入办公室,冷冷地刺入肌肤。 陈简心生一丝恐惧。难道谷主连自己的梦都能窥视? 应该不可能,如果他这能看到这幅场景,肯定会问这是什么地方。一个古代人绝不可能对现代科技不闻不问。但谷主若是穿越者?也不可能,穿越者何必跟自己隐瞒穿越的身份? 陈简脑袋有些乱了。他一会儿觉得谷主绝不可能是穿越者,一会儿又觉得这样想也合乎逻辑。 他的双手下意识放在键盘上,突然产生一种打字的冲动。他先是吃了一惊,随后放任双手在按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机械键盘的声音听得悦耳,他大气不敢出一声,盯着不断变化的屏幕。 灵活的十指在键盘上不停舞动,文件一个个出现又消失,他都跟不上自己的操作。屏幕上出现了一些复杂到千分位的数据,也有一些大段落的表格,还有公司内部的谈话——这是陈简唯一能看懂的部分,很可惜上面的用户只是交谈今天食堂有什么午餐、放假后去哪玩和一些娱乐圈的琐事。 陈简——他自己——没有进行过任何发现,只是冷淡地注视聊天记录在不断增加。 随后,删除。 陈简吞了吞口水。 这些举动都是他曾经的所作所为。过去的他和自己想象得不太一样,他好像相当冷漠,对他人的事情不闻不问,专心研究。虽然作为研究员,这种性格说不上太差,甚至有些适合,可在人际交往方面,难免会让人产生不快吧? 陈简不由得担心起自己的交际圈。 仔细一想,他脑中确实无法浮现任何一个熟悉的身影,整个世界仿佛都与他断开了连接,他的一切都关在这间雪白而冷漠的办公室里。 别着急……可能只是还没记起来。陈简咬咬牙,双手离开了键盘。 他已经明白刚才的自己在做什么了。 那不过是他平日工作的行为举止,像条件反射一样形成肌肉记忆,以致于双手放在键盘上便会常态般开始运作。 他在电脑前做的事非常简单,比起研究员,更像一个控制员——不断切换各个数据监控界面,然后用几个初中水平的单词拼凑成句发给其他人,无非是让他们改变某些设施的数值:增加、减少或是删除,最后再阅览一遍变更后的情况。 看起来是远程操控?但我在操纵什么呢?跟放射性有关的设施,难道是核电站?不像,再怎么说,这个公司是“福脑公司”,毫无疑问跟脑科学沾边,应该是某种研究大脑的大型装置。 陈简忽然想起最早看到的一些文件。他连忙翻动乱糟糟的办公桌,很快在其中发现想找到的东西。 “就是这个!”他上次就发现“an”这两个字母出现了许多次,今天他总算想起来了,这是英文缩写,含义是—— “南极洲。” 南极拥有绝对的地理优势,上面建立了许多科学考察站,如果福脑公司的某个装置也在其中,远程操控的猜测就合情合理了。 陈简来到走廊。尽管看不清外面,但这显然不在南极,钢铁森林和绚烂灯光组成的都市更像某个国度的经济中心。 “an”的含义是突然崩入脑海的,也就是说,自己的英文水平在不知不觉中回归。他明白现在无法操之过急,办公室拥有海量的外文资料,他目前无法解读,相信再过几天就有新进展。 想明白这点后,他暂时关上了办公室的房门,来到唯一能打开的会议室前。 不知为何,站在门口的他感受到一股寒意,会议室里似乎坐满了人。 他们都隔着门,注视站在外面的他。 第311章 · 船 巨大渡轮在海上航行,轻摇的甲板底传来熙熙攘攘的动静,更远处是一艘帆船,为确保海路畅通而先行于巨轮。 波光粼粼的海面倒映出站在甲板上的人们,他们有的仪态高雅、有的则猥琐无礼。 这是一艘满载来自各地难民的巨轮,它的目的地只有一个——东海对岸的陆地。那里有名为“云鹰国”的国家,传闻掌握了空中翱翔的奇妙奥术,他们崇尚月神,奉夜晚的双月为神明,每当月光降临,月神的子民便会进行短暂但虔诚的祷告。 站在人群中,沈以乐并不出众,但身旁的糜舟始终如一在沾花惹草,弄得她很不高兴。她回望西面,对出发的那天记忆犹新。 出发时天气晴朗,拥挤的码头透露着战乱前夕的不安宁,提前知道消息的达官显赫们不断催促渡轮启航,道听途说的小市民则费尽心思登上巨轮。而京城发生的恐怖灾难让所有人隐隐觉得,这个国家已无法再待下去了。 最终,局面变成这样——无论岸上还是船上,到处都是人山人海、鱼龙混杂。 沈以乐已无从知道自己的故乡变成什么样了,她也没法再回去接家人——他们在南方,或许不会因自己的“罪名”而受牵连。无论如何,西朝容不下她,她无缘无故成为了罪人,逃亡是唯一的出路。 在海上的孤单日子里,她不时觉得这番决策有些仓促,她或许还能留在故乡。但糜舟费尽心思劝说她忘记过去,似乎盘算着两人在云鹰国开始新生活。 沈以乐很怀疑糜舟的动机,在抵达北境前线前,他们从未有过任何交集,糜舟虽是狄禅宗的荣侠客,但毕竟位于偏僻之地,沈以乐只有很少的几次听过他的名字。她不理解这个男子为何要这般缠上自己。 不过她最近也懒得思索其中的缘由了。糜舟虽有意套近乎,但从未有过出格举动,反而是处处体贴,护着她不卷入船上的是非。 这艘满载西朝难民的船形成了一个微型社会,贵族在此地依旧是贵族、穷人在此地依旧是穷人,纠纷在金钱、情感、传统渗透到各个方面,某些人无意的举动很可能会招致他人的小题大做,一场规模不大的斗殴就会由此扩张、蔓延。 出海大概过去二十天,船上的气氛非常紧张,随意移动目光就能对上不怀好意的视线。 好在沈以乐有自保能力。 人们拉帮结派,不过她对这些事不闻不问。 她的态度被人们传为“故作清高”,但低程度的谣言已没法伤及她分毫。 心被自己所忠诚的国家伤害,流亡者的琐碎之语又能有多锋利? 宁静的海浪声安抚着心灵,她渐渐忘记在西边发生的事。无论是在武林大会夺魁,成为傀儡掌门,还是两度被抓入地牢——好事坏事都化成模模糊糊的一团,久而久之便蒙上了厚实的灰。 “沈姑娘,才一转眼你怎么来到这了?” 糜舟又神头鬼脸地冒了出来,海光把他的皮肤晒得更加黝黑发亮,沈以乐的肤色也没少变暗。 “刚才不是你自己走了。”她毫无波澜地回答。 “是吗?哈,我给忘了。”糜舟挠脑袋,“刚才和夏姑娘聊了聊,大家都说云鹰国西南非常适合安居乐业,那里土地辽阔,跟南方的寸土寸金不一样。” “夏姑娘又是谁?”沈以乐认真地看着糜舟,掰着手指说道,“昨天是乔主簿的千金和那对双胞姐妹,前日是博士的夫人——糜前辈的船上生活真是丰富多彩啊。” “哪里的话。”他大大咧咧地笑道,“都是为了将来做打算。沈姑娘,我们去的是云鹰国,那可不是中州、迷州、乾州那种地方州郡,而是一个曾经与西朝敌对的国家。虽说这艘船由云鹰国提供,但当地百姓说不定会排斥我们,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互相帮助的只有这艘船上的人——” 他还没说话,船尾那边就发生激烈的争吵,似乎是因食物分配问题。 糜舟尴尬地笑了笑:“无论怎样,最好还是跟其他人打好关系,以后在云鹰国也好行动些。” “是吗。”沈以乐觉得糜舟的真正意图还是为了女人。她无奈地把滑在眉心的头发挑回耳后,“我刚才听别人说,食物好像不够了。” “……食物?也对,上来的人太多了。”糜舟凑到她耳边低语,“你有没有发现,船上的人比最开始少了很多。” “不用你说。” 沈以乐早就察觉到了。 一些不安分的家伙会在半夜偷偷把熟睡的人扔入大海——他们会先敲晕或者干脆打死再扔,基本不会惊动任何人,就算有,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船上少的不是自己,他们不会插手,毕竟人越来越少对幸存者有好处。 “沈姑娘知道却不制止?”糜舟饶有趣味地问。 “你也一样。” 他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也不知我们俩的理由是否一样。沈姑娘愿意告诉我吗?” “随你怎么想。”沈以乐嘟囔了一句。 她不想提这件事。从小师傅就教导自己作为侠客要“为国为民”,而现在,她已经做不到了。 不知为何,当发现有人企图把弱者抛下船时,她会愤怒,可随即而来的疲惫感让她完全不想保护别人,只想好好地躺会床上,睡一个舒舒服服的觉,捂着枕头,什么也不用听到。 她无法表达心情,眼前浮现出在武当山练武时的情景——儿时的自己,童年无忌。 “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云鹰国?”她问。 “应该快了,”糜舟说,“你没看到天边已出现一方土地。” “已经出现很久了,可总是不得靠近。” “我听人说,到云鹰国本只需半个月的航程,但这艘船实在太沉,为确保安全,只能放慢速度。” 沈以乐点头:“可能确实快了吧,我能感觉到空气里多出了一些人的气息。” “沈姑娘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 沈以乐皱了皱眉,不知道“一如既往”是指什么时候。但她没有多问。 “我有件事想不通。” “何事?”他问。 “云鹰国为何会派船来西朝?好像他们早知道那边会出事。” “嗯……这确实是个好问题。” 糜舟沉思良久,没能给出答案。 他们沉默不语,注视这艘插着云鹰国旗帜的船劈开大海,声势浩大向日出之地驶去。 第312章 · 渗透 陈简接连深吸了很多口气,直到砰砰直跳的心脏恢复正常才下定决心转开了会议室的大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同一时刻,漆黑的房屋顿时被灯照亮,长条形的会议桌上放满了凌乱的茶具、烟灰缸、座位牌和汇报材料,椅子的位置各有不同,但空无一人。 在门外听到的争吵声好像是幻觉,可屋内情况又说明,在开门前,这里还坐满了人。已无法感受到透过大门的寒冷目光,陈简蹑手蹑脚,跟贼似地进入会议室。座位牌上的名字都很陌生,无论哪个都无法勾起一点记忆,过去的生活和这些人没有任何交集。 陈简心中默念他们的名字,会议室里有十二块座位牌;十三个茶杯、十三支钢笔、十三张椅子……十三。 “《最后的晚餐》……” 陈简对这个数字并不敏感,可有意摆放的座位激发了潜意识,他不假思索想到那副名画。 各具姿态的椅子对应了耶稣的十二门徒(或许耶稣也在其中),房间里的东西都能与“十三”对应,唯独少了一个名字。 是谁? 一个叛徒,公司的叛徒?福脑公司是一家科技公司,如果说叛变,最大的可能就是泄露技术机密…… 陈简绕着会议桌寻找蛛丝马迹。 在所有椅子与座位牌对应的会议室里,消失的座位牌就很醒目,它的右手边是坐在会议桌长端顶部的总经理,左手边则是一名副研究员。 什么人会坐在他们之中? 陈简来到空位前,坐了上去。他产生一个想法——消失座位牌上写着自己的名字。 他很认真地坐在位置上,企图把过去的记忆和眼前融合。但无论怎么尝试,这个位置的视角似乎都不属于他,桌前没有文件,换言之,消失的不仅是名字,连会议报告也不翼而飞了。 他挪动椅子,发现椅子被死死钉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不仅是这把,其他桌椅同样如此。 他实在得不出什么结论,只好翻看桌上放置的材料。 好险,上面写着实打实的中文。 他仔细读了几本,很快得出这次会议的主题——讨论新技术投放市场后的收益,最关键的问题是如何才能商业化。具体是什么技术,所有文件统一用“bc1”代替,应该是出于保密才这么做。这些文件可不同于电脑数据,说不定就不小心流传到外头了。 陈简沉思片刻,没想出合理解释。 既然用字母加数字组合成暗号,大概率与新技术有联系,不太可能是拍拍脑袋随便想出来的。但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光是“bc”就能联想到各种含义;数字“1”是指第一代新技术?如果真是如此,关键就在前头的字母了。 陈简又把其他摆得乱七八糟的资料堆到面前,内容提及新技术的地方无一例外用“bc1”代替。在这方面,与会者没有丝毫含糊疏漏。这是公司的命根子,决不能让外界,尤其是竞争对手知道。 “bc、bc、bc……”陈简边看,嘴中边念叨。 他感觉脖子有些酸痛,于是抬了起来,再次看到像门徒般坐着的椅子。 bc、耶稣——“公元前”?! 基督教历法里用“beforechrist”的缩写指“公元前”,而整个会议室都弥漫着一股宗教般的诡异气氛。这个思路或许可行! 陈简忍不住兴奋为自己喝彩。推理到现在为止还说得通,无论如何,想到一种思路就先走下去,反正也不会有损失。 公元前和“1”。公元前第一年?是这个意思吗? 脑中闪过很多解法,但无人提供答案。 兴奋很快被无解的头绪扑灭,他心灰意冷地双手撑着下巴。他得出一个结论:“公元前第一年”和脑科学没法挂钩。 如果单单只有“公元前”,还可以认为是新技术能把人的思维传到几百年前——尽管这听上去也像天方夜谭。但加上了一个限定数字,推论就无法成立了。 突然,他停下,环视寂静的会议室,不由得产生惊恐错愕。 现在是什么情况?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坏了? 自从接受了“穿越”的“事实”,自己似乎什么事都能泰然接受,可眼前的场景未免太过离奇了。像是一场梦,但他很清楚,梦不可能是这种形式,梦应该让人迷糊、朦胧、存在隔阂。 现在呢?清晰无比,他能触摸办公室的每一处角落,感受不同材质带来的不同触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烟味,粗糙的笔头似乎经历了许多磨砺,呼呼吹响的狂风听上去那么真实。 他忽然流下冷汗——或许这里不是梦的世界,而是另一个地方,一个真真实实存在的地方。 “大脑实验”…… 这个简单的名词闪过脑海。 他艰难起身,头皮好像贴满了无数根电线,必须小心翼翼才能维持体征。 他要疯掉了! 该如何说服自己,这里不是缸中之脑的世界?或者说,这里就是! 从穿越到现在,接触的一切都不过是他人构造出的虚幻景象,山神蛟、龙王、牵魂葬、武林大会、泽气……这些都是假的吗? 而且,这又是什么地方?如果不是梦,为何会在睡觉时出现?他真的在睡觉吗?躺在虫谷村落破烂不堪床上那个睡觉的他,是他本人吗? 陈简的呼吸带着严重颤抖,根本无法控制心跳频率。 古代和现代在相互渗透。 早上的他还在虫谷修炼,晚上却来到了超现实主义的办公室。他忽然意识到,冷静处之到现在的自己有多么麻木。每天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往返,居然不以为意,自然而然地习惯了这种日常。 他催促自己冷静下来,大脑皮层还是因恐惧而不断跳动,他能感受到头顶冉冉升起一股紧张的热浪。冷静下来,无论如何,他每天不都有新的进展吗?解开电脑、离开办公室、进入会议室、逐渐摸索公司的核心科技…… 他咬紧牙关,恶狠狠地对着空荡的房间投以视线。 如果真被囚禁在大脑中,那就先顺着那帮家伙的意图来。总有一天,他能离开这个世界。 精神波动让他格外疲惫。 他两眼一黑,最后看到会议桌上有一只纸船,白色的影子在徐徐移动,从左往右。 第313章 · 约定 “……诸郡,饥馑比战争更凶残,倘若今年再无收成,南方可能比北方要更先乱起来……” 屋外传来几个人的大声讨论,陈简有些发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才从睡梦中醒来,眼前依旧是熟悉的破烂房间,昨晚吹来的暖风把窗框吹到在地。他挪动身体坐正,透过窗户看到屋外站有搬尸人、赤背蜘蛛和玉石象甲,七星瓢虫好像并不在其中。 他捂着脑袋,像一个头部受伤的患者,晃悠悠地飞出房间。 “隐翅虫,你的生活真是没有规律,今日怎么这时候才起?”玉石象甲正坐在光秃秃的树桩上,手里拿着烤熟的透肉。 陈简擦了擦眼睛,刚才的“幻境”好像已过去很久了,不过紧张的心跳尚未平复,他能感觉到胸腔穿出的有力震动。 “现在什么时候了?” “快正午了。”赤背蜘蛛告诉他,“今天太阳很好。” 陈简点头。这件事用不着她说。谷底总是黑黝黝的,今天属实少见,能看到几缕阳光透过层峦叠嶂,让人心旷神怡。 他迅速调整大脑的思路,很快从现代返回古代,说话方式重新变得充满古韵。 “你们方才在谈论何事?我听到南方有饥荒?”陈简不太确定地问道。 “是啊,饥荒。”玉石象甲回答,“搬尸人早些时候在次谷遇见了谷主,谷主告诉他,齐国发生了严重饥荒,饥荒导致民心散漫,各地都有造反起势。” 搬尸人意味深长地抬头看向天空,喃喃自语:“上次旱灾还是什么时候的事……过去很多年了,老人们大概记忆犹新吧。” 上次饥荒…… “搬尸人,”陈简也坐到一颗树桩上,面对外形丑陋的怪物,“你是何时来到虫谷的?” 大家沉寂了片刻。 “我不记得了。”搬尸人笑道,“过去恍如隔世,早就记不清喽。” 说话时,身后的骨架附和着呼吸交叉错动,像苍蝇搓手,身后的几只蚂蚁纷纷落到地上,慌慌张张地循着气味离开了村落。 陈简长叹口气:“我有个问题,或许听起来一些奇怪……各位晚上会做梦吗?” 三人不约而同地点头,蝴蝶堂而皇之地凑了过来。 “来到虫谷以后,我都很少做梦了,”陈简语气自然道,“还以为成为炼虫师之后便不会再做梦了。” “没这回事吧,”玉石象甲用眼神询问其他人,“我感觉没什么差别。” 搬尸人动了动脑袋。 赤背蜘蛛的面容露出一抹困惑,但困惑很快消失,道:“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你梦见了奇怪的事?” “没。” 陈简立刻否定,他希望谷主过几天询问自己的梦,再说了,他能理解未来社会的种种吗? 同时,他佩服赤背蜘蛛的心思细腻,一下就猜到了真相,至于另外两人,还在投入地谈论自己的事。 赤背蜘蛛冲着他微笑了一下,脸上的道道纹路在瞬间形成狰狞模样,很快又恢复常态——陈简习惯了炼虫师们的样貌,而且,他的身体也在慢慢变化。 现在,旁人能从他的眼光中能看到不同于人类的敏锐视线,那是历经千万年生存进化后才拥有的、独属于昆虫的智慧;声音比往昔更多了些低沉,仿佛能揭露内心深处的秘密;双臂更加有力;双肩后的翅膀也在成长……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智慧正在不同的维度扩张,他能从昆虫的视角观察世界,也能用昆虫的思维安排计划。尽管昆虫的思维并不算明智。 他不敢再多问关于梦的事,既然另外几人都没有做过奇怪的梦,这种现象果然只出现在自己身上。 为什么? 因为他的“穿越者”、“实验品”? 陈简把冷笑藏在心里,和上嘴巴。 “玉石象甲,还是继续说你的高见吧。”她的右手在纠缠头发,目光则投向玉石象甲。 玉石象甲憨厚地干笑几声:“哪里是什么高见……不过随口说说罢了。我只是觉得,如果南方的粮食供不应求,齐国就没法养活那么多难民,到时候,国内自然会乱。” “有道理。”搬尸人颔首。 陈简静静聆听这番毫无营养的讨论,恐慌和空虚在内心渐渐化开。 他坐立不安,总觉德自己要做些什么,可唯有入梦才能取得新进展,现在只能听他们讨论南方的事来打发时间,放松一下心情。 话说回来,他们什么时候知道南方的事情?刚来虫谷时,搬尸人还对外界不闻不问。 陈简觉察到这种不易发觉的变化,他想探明原因,赤背蜘蛛的目光忽然间盯上了自己。这个高大美艳的炼虫师向他投以警告,她微微摇头,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事,让他不要过问这些事。 陈简心领神会,他没有多嘴,继续听搬尸人和玉石象甲分析齐国形势。 赤背蜘蛛看向他,说道:“隐翅虫,你不是一直很想去龙洞一探究竟吗?我过几天有时间,可以带你一同下去。” “真的?”陈简知道,她肯定有什么事要跟自己说了,“恭敬不如从命。” “好。”赤背蜘蛛说道,“就订在明天吧,一大早就出发。” 陈简刚想点头,森林里突然传出嘈杂的动静,栖息于高树的鸟兽纷纷飞起。 “诸位!请来帮忙!” 长颈锯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的嗓门非常洪亮厚实,大地都颤颤不止。 陈简抬头寻声看去,只见长颈锯锹朝这边狂奔而来,慌慌张张、大汗淋漓。 “发生何事了?”玉石象甲起身。 没等长颈锯锹开口解释,陈简就猜到了事情原因。 因为,长颈锯锹跑来的地方,正是他女儿所在,看他这样子,十有八九是女儿那边出了事。 难道是山洞垮塌了?陈简心脏猛然下坠,如果前几天能警告他,事情可能不会变成这样…… “我的女儿……”长颈锯锹气喘吁吁道,“她昏倒了!昨天我没去看她,今天去时,发现她就倒在里头,还有一点微弱呼吸。” 赤背蜘蛛不满:“那你把她带来啊!” “不……不行,”他露出为难的脸色,“她没法离开那里。” 第314章 · 房屋 长颈锯锹没多做解释,只是苦苦哀求他们去救活女儿。 几人都没要紧事,便一同跟了上去。众人行动速度非常快,泽气和鬼虫的加持让他们在杂乱无章的森林里通行无阻,没过片刻就抵达了山洞。 陈简送了口气,洞穴至少没有垮塌,阴冷的寒风不断从里头灌出,炼虫师们都不由得搓了搓身体,感慨寒冷。 “你把她放在这种地方,太冷了。”玉石象甲皱眉,对这里的环境有很大意见。 “不……你们进去就知道了。”长颈锯锹不再废话,急冲冲地跑进洞穴,后来者立刻跟紧。 发生什么事了?陈简和他的女儿只有一面之缘,那个小孩看上去非常正常、普通,为何不能离开洞穴? 穿过许多洞穴分支,他们总算抵达了洞穴尽头。 陈简发现,上次来这里还比较温暖,这次却没有那种感觉了。攀附在石壁上的植株已显露枯萎之势,分叉的枝枝节节末端都是枯黄,大概是因常年没照射阳光,山体的营养终于是不足以支撑它们的生命,纷纷开始枯竭凋亡了。 在用草铺垫出的床上,躺着一个大汗淋漓的女孩。她面色通红,跟染上风寒没什么两样。 长颈锯锹焦急道:“我来到这里时,她就变成这番模样了。” 赤背蜘蛛走到她身旁,蹲下身,用冰冷的手背触碰女孩的手背、然后是额头。 “很烫。”她转身告诉其他人。 “是这里头太冷了。”玉石象甲说。 “可是……”长颈锯锹语气迟疑,“她冬天都是这么过来的,如今已是春日,怎么寒冷……” “哪有那么多问题,”他不耐烦道,“先把她带到温暖之处再说。在洞穴里只会越来越冷——你方才说她无法离开洞穴,是怎么回事?” 长颈锯锹面色痛苦,似乎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战栗的脸颊在变凉,干瘪冻紫的嘴唇不住颤抖。 他说道:“她出生后就是如此,必须要在周围环绕的地方,一旦到开阔之处,就会尖叫昏厥。” 说到尖叫时,他看了眼陈简。陈简像做贼心虚一样,有意回避长颈锯锹的目光。 陈简不知道那天小女孩为何要尖叫,正因为不知道,他才会觉得莫名恐慌。 “可她现在已经昏倒了!”赤背蜘蛛有些生气,“你还把她放在这?” 长颈锯锹犹豫再三,最终下定决心,咬咬牙,双手抱起女儿:“好,我带她出去。” “如果她害怕开阔,把她放在屋里便是。”赤背蜘蛛说,“何必大费周折弄到这来?我还以为你的女儿是见不得光。” 听到如此辛辣的话语,长颈锯锹非常愤怒,但碍于赤背蜘蛛是来帮助他的,他忍气吞声,一边走出洞穴,一边说道:“因为屋子实在太狭窄了,我宁愿让她在洞穴里长大,也不想让她藏在那种地方。” 赤背蜘蛛耸肩,看上去并不满意长颈锯锹的理由。但她无法理解为人父的想法,因而并为多言。 她对玉石象甲和陈简说道:“无论出去后情况怎样,你俩先到外面搭一间小屋,速度快!”之后再对长颈锯锹道:“你现在这等,等我们把屋子弄好,我叫你过去,如何?” 长颈锯锹点头:“拜托各位了。” “包在我身上。”玉石象甲毫无怨言,“隐翅虫,我们走吧?” “好。” 陈简不想在长颈锯锹身边多待,尤其他现在还抱着女儿。他担心小女孩醒来看到自己后又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 他实在受不了那种事情发生,弄得好像亏欠了女孩什么一样——可他记得很清楚,自己绝没见过她;而且,他也不可能见过。 陈简考虑过一种可能性,就是“他”从前来过虫谷,见到过女孩,两人之间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 但这个说法无从成立,穿越确实损失了部分记忆,但样貌、身形都没变。如果他曾经到过虫谷,别人怎会不知?按谷主的性格,肯定也会说。 想到谷主,陈简的心又是紧张一缩。约定的时间已越来越近,他尚且没有头绪,自己怎会死而复生,这件事或许只有当时在身旁的人才知道——温卿筠。 “喂,别站那发呆,把木头都搬开,空出位置!”玉石象甲对陈简喊道。 “哦,好……” 陈简麻木搬动被玉石象甲砍到的一棵棵粗壮大树,这片森林很快就开阔起来。他把木头堆放在一旁,目视苍天大树吱吱作响,光影和躯干同时重重砸向大地,他好像能听到时间在汹涌。 “等下该怎么做?把这些木头立起来?”陈简问。 “赤背蜘蛛,屋子都是她搭的。用蛛丝!” 陈简想起自己房间角落的蛛网。原来都是赤背蜘蛛的杰作。 他用力甩动脑袋。即便谷主告诉他,进入炼狱不过才半年时间,可他体感上还是觉得过去了十多年,和温卿筠相处的时光短暂而遥远,他都快记不清对方的样子了。一个娇羞白皙的姑娘……他们分别后去了哪里? 陈简记得她说过,还是另一个人说过?那个人是谁来着? 他闭上双眼,多年前的画面依稀浮现,那天的太阳出现在视野尽头,橙色的光渲染出“大漠孤烟直”的荒凉氛围,太阳在左边,他们在前面——南方! 陈简想起来了。 温卿筠说过,她和顾全顺要来南疆暂避风头,如果没出意外,他们就在附近。 “怎了,一脸激动。”玉石象甲推了推陈简的肩膀,“赤背蜘蛛把木头连起来,有这么好看吗?” 陈简这才看到,赤背蜘蛛的四肢像蜘蛛腿一样爬在扎根大地的木头上,沾着粘液的丝从她嘴中吐出,她把脑袋贴在木头相接的地方,一丝不苟,很快把一间房子黏了出来。 圆立木柱围城矩形,顶部则用劈成两半的木板作为屋顶,大门同样是一块简陋的木板,一边黏着房体,能旋转开合。 “完成了。” 赤背蜘蛛跳回地面,拍拍手,心满意足地注视自己的杰作。 第315章 · 求援 长颈锯锹向众人点头示意,随后颇具仪式感地抱着女儿,轻轻将她放入最多能容纳三个人的狭窄空间。赤背蜘蛛跟在他们后头,弯腰后再次把手放在小孩额头上,紧接着朝他们微微摇头。 “没什么变化……” 她遗憾告诉道。 “这可如何是好!”长颈锯锹束手无策,他愣愣地注视微微喘息的女儿,发觉她的呼吸已越发微弱,“我不该带她出来。” 玉石象甲听后很不高兴,毕竟这是他的主意。 他立刻说道:“现在还不可妄下定论,再说,就是因待在洞穴里才出了这档子事!” 长颈锯锹此刻正心急如焚,哪管得着思考?他只想尽快看到女儿好转,可现在却没有任何苏醒迹象,敏感的鬼虫能感知出,女儿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犹如旱地的一滩苦水,渐渐被炎热消磨。 “再这样下去,她真要……”长颈锯锹有些哽咽,却想不出办法,站在屋边干瞪眼。 他一会儿俯下身体在女儿耳边呼唤乳名;一会儿又想把她抱回洞穴,机械般地重复相同动作,旁人看得是相当心烦。 陈简对小女孩的生病也毫无头绪,他想靠近去看看,但每当有这样的举动,都会被长颈锯锹的眼神制止,他对他的警惕在此刻有增无减。 陈简无可奈何,只能漠然站在旁边等待时间慢慢流逝。这种情况还要僵持多久?他们什么都没做,都在眼睁睁注视小女孩忍受痛苦——陈简感受得出来,小女孩虽然没什么动作,但额头细微的汗水足以说明她在饱受梦魇折磨。他相信其他人也有类似的感觉,都是炼虫师,对森林出现的异动了然于心,小女孩的出现就像一场如同黑洞般的灾难,他们的灵魂不可遏制地卷入其中。 玉石象甲最先沉不住气,他重重地咳嗽几声,对长颈锯锹说道:“不如先弄点草药过来?搬尸人,你以前不是炼药师?快去看看她得的是什么病。” 搬尸人用目光询问长颈锯锹是否让自己过去。他的容貌非常可怖,身上更是脏兮兮的一团,实在不方便接近小孩。 长颈锯锹没有犹豫,报以信任目光,同时点头。 搬尸人小心翼翼走到女孩身旁,生怕身上的蚂蚁落到别人身上。他伸出干枯的手,像落叶般抚住她的左手腕替她把脉。 微风轻轻吹过,空中卷起一层单薄的尘埃。 过去良久,搬尸人站起身。 “怎么样了?”长颈锯锹急忙问。 “我知道这种病……”搬尸人看上去有些困惑,好像是觉得这种病不该出现在此地,“西朝有医治之法,需要专门的草药。” 听到这番话,长颈锯锹突然陷入沉思,随后艰难开口道:“你是炼药师,应该能炼出来吧?” 搬尸人摇头:“时间不够,她活不过十日。” “那炼药需要——?”赤背蜘蛛问。 “至少半年,草药才能生长成形。” “半年?!”长颈锯锹愕然失色,扑通一身跪在地上。他眼角流下一滴泪水,打在土里形成一个小小的坑,“怎么如此……她得的病,莫不是‘慈悲梦’。” 搬尸人一惊:“正是‘慈悲梦’,你知道?” “内人便是死于此疾……想不到,”他咬着牙,埋怨老天不公,“女儿也会染上此病!这究竟是为何?!从出生伊始我便从未带她离开过洞穴,虫谷里也不曾有人染上此病——”他忽然盯着陈简,“隐翅虫,难道是你?!” “我……”陈简压根不知道什么“慈悲梦”,他木讷地看着长颈锯锹,不知如何解释。 搬尸人解围道:“此病只有女子会得,隐翅虫乃男子,况且病不可传染,此事与他无关。” 陈简感激地看了搬尸人一眼,但搬尸人愁容满面。 只听他低声嘟囔:“这么小的孩子……按理不可能染上此疾……” “搬尸人,你快说炼药需要哪些草药?”赤背蜘蛛冷静道,“虫谷这么大,说不定有现成的地方。” 搬尸人摇头:“没有。这么多年,我始终在虫谷徘徊,比你们更清楚里头有什么草药——这里没有,也不可能种植。我要的草药喜好阳光,它根本无法在虫谷扎根。” 他曾在次谷的山林居住了长达一年有余,未曾回过村庄,其他炼虫师们一度以为他出什么意外已经死了,后来才知道,他不过是收集次谷生长的所有植株,事无巨细地记载于脑海,论对植物的了解,虫谷无人出其右。 日光在向西倾斜,虫谷很快变得黯淡无光,就像他们的心情一样,无望地注视小女孩躺在屋内,静静地呼吸。 众人一时间哑口无言。 长颈锯锹颤抖道:“搬尸人,您既是炼药师,又知道‘慈悲梦’,可否再想想其他办法?还有十日的时间,虫谷这么大,总会有可以医治的草药吧!” 搬尸人没有说话。心中却不报希望。 虫谷固然广阔,但常年无光导致里头的物种相当匮乏,若非有鬼虫这种奇妙生物生存,这里可以说是毫无生机。而炼药的学问又主要源自中原,中原物华天宝、湿润温和,药剂师的学识大抵来自那片土地。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便搬尸人在成为炼虫师前是厉害的炼药师,也没法在虫谷炼制出什么像样的东西。这件事,在他来到虫谷后没多久就心知肚明了。 “我会想办法的……” 搬尸人注视着长颈锯锹的眼睛,有气无力地立下承诺。 “需要什么就尽管说,就算是赴汤蹈火,我也一定能把草药取来!”长颈锯锹的声音也没有底气,但还是信誓旦旦,尽量表现得乐观。 搬尸人点头表示理解。忽然,他愣了一下。 “有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法……”他注视飞翔的蝴蝶,“去商联,他们有一位炼药师能帮我们的忙。” 商联……陈简听到这个已有些陌生的门派,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希阙娴和希阙仪两姐妹的身影。搬尸人说的炼药师,莫非是…… “商联?商联在哪?”长颈锯锹急忙问。 赤背蜘蛛咳嗽一声:“在外面。” “哪?” “在虫谷外。”陈简说。 第316章 · 破例 长颈锯锹冷汗直流,他慌张地摇了摇头,好像在告诉蝴蝶,离开虫谷并非他的本意。 “难道,必须要去商联吗……” 他祈祷搬尸人给出否定回答。 但搬尸人郑重其事点头,说道:“只有商联的那位炼药师能在这么短时间里培育、炼制出解药。我做不到。” 长颈锯锹绝望地看着天空,眼神直勾勾顶着凝视他的蝴蝶,目光在说话,在征求谷主的意见,但谷主不在他们身旁,蝴蝶不过是监视人间的傀儡,它们呆呆地睁开复眼,毫无情感地悬在半空,既不靠近、也不远离。 他的脸像喝了酒一样,红中透着一股垂危的惨白,黑色的头发仿佛开始枯黄发白,一对深陷的眼眶让人对他的绝望感同身受。 陈体内的血在飞速流淌,心脏骤然蹦跳。 长颈锯锹会为了自己的女儿打破谷主立下的规矩?还是忍受一切,接受女儿必死的将来?陈简相信这个深爱女儿的父亲会选择前者,而这样,长颈锯锹就势必违反规则,他会与谷主作对。 陈简能趁这个机会,离开虫谷。 说句心里话,陈简在虫谷的生活还算自在。远离了西朝朝堂、武林间的纷争,这里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但他现在积攒了太多困惑,无论是倾莲公主、扁梁图;还是一场接着一场不间断的梦——这些问题的答案都不在虫谷。 他必须离开。 况且,唯有离开,他才能见到逃往南疆的温卿筠。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温卿筠同样是穿越者。只要见到她,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真相就会曝光,他能知道自己身处一个怎样的世界——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虚幻一场? 长颈锯锹正在内心做着激烈斗争,他没再说话,闷头跪在女儿身旁,轻轻抚摸她的额头。 陈简见状,蹑手蹑脚地来到搬尸人身旁。 “‘慈悲梦’是什么病?我怎么从未听过?” “……”搬尸人打量陈简,其中似有难言之隐,他深深叹口气,说道,“隐翅虫,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必知道太多。” 陈简不甘心,继续问道:“商联的炼药师,可是希阙仪?” 搬尸人微微一怔:“你怎么认识她?” “她可是中原的名人,我当然认识。”陈简说道,“倒是你,你年纪与她相差甚远,应当在希阙仪成名前就来到虫谷,对吧?你是怎么认识她的?难道你曾是商联的一员?” 搬尸人冷笑一声:“说这些有什么用?别忘了,成为炼虫师后,我们便舍弃了过去的名字和身份,我现在就是搬尸人,其他事都与我无关了。” 陈简抖了抖眉。 “同样是炼药师,为何她能炼出解药。一个不过二十左右的女子,你经验丰富却比不上她?” 陈简特意激将,想让搬尸人说出真相。 但搬尸人经历了太多人情世故,正因如此,他只是淡然一笑:“江山代有人才出,我不如晚辈,这事有什么奇怪的?” 见激将无用,陈简怏怏点头。 他走回原位,注视搬尸人的背影,总觉得他在隐瞒某件不可告人的事。 “我要去找谷主。”长颈锯锹猛然起身。 赤背蜘蛛告诉他,谷主就在西边的废墟里。 * “你们要离开虫谷?”谷主露出诧异的表情,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陈简见状,立刻明白了谷主的态度。事实上,谷主肯定通过蝴蝶得知了中午发生的事情,之所以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无非就是不允许他们离开。 长颈锯锹没有领会谷主的言外之意,也可能是明知故犯。 他大声哀求道:“谷主,我的女儿只剩十天性命了!只要我能去商联找到他们的炼药师,就能救回小女一命。我长颈锯锹在虫谷呆了这么多年,从未惹是生非,今日想离开一次,还忘谷主放行!” 谷主架起腿,轻飘的长衫覆在石头上。他坐在黯灭的月光下静静端详长颈锯锹,随后目光在陈简、赤背蜘蛛和玉石象甲之间来回扫荡。 “所以,你们找我便是为了此事。” “是。”赤背蜘蛛点头。 谷主跳下石头,走到他们身旁,手搭在长颈锯锹的肩膀上,说道:“我知道,长颈锯锹,你一直对我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但……叛徒还没能找到,我担心你出去后会横遭不测啊。” “谷主,我会小心行事!”他连忙保证。 谷主摇头道:“这不是小心行事的问题。你难道忘了先贤们立下的规矩——不可让世人知道虫谷的存在。你离开虫谷,还要与武林接触,该如何隐瞒自己的身份?” “我会隐藏好。”他只能接连不断地向谷主承诺。 见此景,陈简有些疑惑。 谷主究竟有怎样的力量,让所有炼虫师都对他忌惮三分?如果只是操纵蝴蝶,谷主可能都不是赤背蜘蛛的对手吧! “隐翅虫,你觉得如何?”谷主忽然把矛头扔给陈简,让他摸不着头脑。 长颈锯锹急切地看着陈简。 陈简皱眉。他当然希望长颈锯锹离开,一旦破了这个例,他将来离开虫谷的几率也会大大提升,就跟破窗效应一样。 他思考了几秒后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过是从商联的炼药师那得到解药,应该没什么大碍吧——况且,谷主你应该对商联的情况了如指掌,蝴蝶可以引导长颈锯锹前往商联。没错吧?” 谷主“哼”的轻笑一声。 “我的确对商联了如指掌,”他说道,“搬尸人,你要找的炼药师是希阙仪,不是因为她有多高超的炼药技艺,而是她的力量。” 搬尸人的脸色变得不太好。 陈简有些意外,谷主好像在特意为自己解释。 是为了继续和他套近乎,为了问出起死回生的秘密? 可你再怎么努力,我还是记不起来啊…… 陈简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谷主的期望,但无论如何,事实就是如此,与其问他,还不如问温卿筠。 谷主沉默良久,说道:“长颈锯锹,你离开吧,七日以内必须回虫谷,否则——” “谷主,不必说‘否则’。”长颈锯锹兴奋道,“我七日之内必回。” 谷主露出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微微颔首。 第317章 · 新技术 长颈锯锹把女儿托付给赤背蜘蛛后就匆匆离开虫谷,谷主还好心地告诉他如何前往商联。这一切都被陈简看在眼里。 目送长颈锯锹离开后,谷主也随即消失在视线中。陈简则来到赤背蜘蛛身旁。 他低声问道:“为何不能让外界知道虫谷?” “自古以来的规矩便是如此。” 赤背蜘蛛心烦意乱,大概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简单,谷主几乎毫无犹豫就让长颈锯锹离开了。对此,她暗感不安。谷主对虫谷有强烈的控制欲,从遍布各个角落的监视就能看出,他竟然允许自己的“下属”离开虫谷,这可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她没有多加理会陈简,好像忘记了先前的约定。她之后没有理睬陈简,而是坐到了长颈锯锹女儿的身旁,看来是打算七天之内一直待在这里。搬尸人也做着同样的事,作为他们之中唯一懂得“慈悲梦”疾症的他,也不方便离开太远。 结果,只剩下陈简和玉石象甲无事可做。 这里不需要他们照料,也没有体力活要做,站在一旁不过是碍手碍脚。 两人默契地一言不发,悄声离开。 玉石象甲中途说要去其他地方看看,于是陈简一人回到了村落。 他一声不吭坐在摇晃的木床上,凝视正在窗边结网的蜘蛛,心中感到一阵落寞。虫谷里的活人本来就少,现在长颈锯锹离开,生活会变得愈发平淡,篝火夜谈少了他的爽朗笑声,想必会变得有些无聊吧…… 他的妻子因为“慈悲梦”而死,女儿又莫名染上此疾。陈简对这个古怪现象产生兴趣,而且搬山人的小声嘟囔也引得他的注意。几岁大的小孩听上去不会感染“慈悲梦”,为何她生病了? 难道是女儿沿袭了母亲的病? 话说回来,长颈锯锹的妻子是什么人?他从未提过,其他人也不曾讨论。妻子的身份很可能是解答谜团的关键。不过长颈锯锹都离开虫谷,现在想到这个问题也无济于事,况且,陈简不认为他会告诉自己,关于他妻子的事。 他双手撑着脑袋,手肘盯着膝盖。 影从泥土里钻了出来,挥舞着光滑锋利的前足,如螳螂示威般站在他面前。 陈简已有一段时间没看到过影了。他的潜意识向影输送了一个观念——决不能让谷主的蝴蝶发现它的存在。聪明的影显然是理解了他的意图,从来只在蝴蝶无法看到的角落出现,神出鬼没,如同一只蚂蚁幽灵。 陈简感到欣慰,同时对这种情况产生一个怪异的理解:他即便摆脱了蝴蝶的监视,也无法摆脱影的跟随。如影随形或许正是此意了。 “你出来做什么?” 影不需要听他的声音就能理解他的意思,不过他还是习惯性地动了动嘴唇。他不担心自己被发现,影既然出现,就说明他已进入监视盲区。他信任影,就像相信自己一样。 影摇动一下脑袋,发出信号。很快,更多蚂蚁从土里钻了出来,轰轰烈烈得像一支整装待发的军队,泥土被翻开一道深邃而狭小的洞穴,大概有半个拳头那么大,蚂蚁们训练有素地移动身体,渺小的躯干将一个“庞然大物”拖了出来,放到陈简面前。 陈简眨了眨眼,神色复杂。 眼前是一枚恭莲队的令牌。他认得它,那是自己的东西,在逃离炼狱的时候掉到了森林某处,他早就把这玩意忘记了,没想到蚂蚁们竟搬了回来。 他苦笑着摇摇脑袋,弯腰从地上捡起令牌,拍干上面的泥土,看着它。转眼间,这已经是属于旧时代的东西了,恭莲队不复存在,为首的倾莲公主下落不明,时代变化之快让陈简无法相信,一场朝代更迭的巨浪正席卷整个世界,而他自己深陷其中。 他用一角擦除上面的污垢,将它放入衣兜,权当是留个纪念。他觉得,离开虫谷后说不定还能用上。 “多谢你们。”陈简低声对蚂蚁说。 影没有多余动作,率领蚂蚁大军钻回大地。 “你能离开虫谷吗?”陈简问。 影点头。 “找到温卿筠。” 影点头。 * 夜幕降临得很快,虫谷在下午便会被漆黑笼罩,夜晚则有灰暗的丝丝月光,很容易区分。陈简躺在床上,窗外的风浪吹拂着高长却萎靡的杂草,树缝穿出的呼呼怪声听上去和海浪有几分形似。他就像躺在甲板上注视夜空的旅人。 摇晃的船只、急速逼近的暴雨、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担心长颈锯锹。如果那个粗莽炼虫师不慎暴露了虫谷的存在,谷主会如何处置他?想必他和他的女儿都很危险。 想着想着,陈简渐渐进入梦乡。 没有例外,他回到会议室,桌面的摆放情况和他上次离开前完全一样,没被移动过。 他尽可能抱着平常心坐到位置上,不经意间,他隐隐约约听到耳边传来说话的声音。声音近在咫尺,他愕然瞪大双眼,会议室好像在瞬间坐满了人,他的左边、右边、前面,都传来络绎不绝的谈话声,高声低声皆有,一时间热闹非凡。 这里不像会议室,更像在菜市场,与会者都各抒己见、高谈阔论。 很难相信这番争执吵闹的景象会出现在科技公司的会议上。 或许这只是一场平常的讨论,不管怎么说,这大概是自己记忆的一部分。陈简闭着眼睛,全神贯注倾听身边的声音。声音实在太多,他对这些声线又不熟悉,只能听得个模棱两可,中间缺漏的片段只能依靠语气和前后文进行脑补。 “我也不是卖关子的人,就开门见山地说吧。陈简,这个研究项目必须终止。” “经理,我们马上就能突破瓶颈,我保证技术已经成熟——”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无论是运用还是推广,社会都不可能接受。咳,我知道你是纯粹的研究者。但事关伦理道德,你觉得这项技术公之于众,我们公司会被认为是什么?你又会被认为是什么?跨时代的科学家?不对。陈简,你要时刻记得,你不是科学院的研究员,而是一个科技公司,一个讲究利益的公司的职员。他们只会觉得你在创造反人类的东西,拿人体做实验。一旦技术曝光,舆论会把我们公司压垮。” “可是……” “再过十几年吧。” “十几年?我等不了。” “你觉得时间太长?你还年轻……你完全等得及……陈简,我很欣赏这项技术,准确说我敬佩你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在立项之初,我根本没想到技术会发展到这种程度,你让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保证,再过十几年,这项技术一定能得到推广,历史会记住你的名字……” 第318章 · 第二个 陈简五味杂陈,但对话接连不断,他没法静下心回味刚才听到的东西,一场开始就无法停止的谈话如滚滚河流般在耳畔涌现。他连姿势都不敢换一下,僵硬地保持原状,继续听“自己”和“经理”之间的谈话。 “研究部门该怎么办?如果项目停了——” “最重要的是收益,你知道为了这个项目,公司投了多少钱吗?光是收购的子公司就有三家,5亿;南极那边的投入又有多少?你可能都不清楚,为了维持设备运作一个季度,公司在外海的投资已经缩减了43%——我不是责怪你,事实上公司里没人责怪你。谁都知道你是福脑公司最有远见的工程师,问题在于,这个技术诞生得不是时候,太早了……” “经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同意停下研究?” “不……如果这项技术能变现,研究就能继续。上面是这个意思吗?” “话是这么说……可这一点都不像你的风格。”经理听上去是好不意思地笑了笑,为了缓解尴尬,他立刻说道,“照理来说是这样,可是……将近嗯……8个亿的空缺,如果说补就补上来,可能不太现实吧?” “我想办法。” “陈简,不是这个问题,”经理对固执的他束手无策,“上面叫停项目,不仅是因为资金问题,关键还是这个技术本身,它不被社会容许,你明白吗?如果同行发现了这个秘密,公司会瞬间垮掉,国际法规会找上门来!创始人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尤其是因为技术问题。” “这不是很讽刺吗?福脑公司本身就是为脑科学创立的公司,我们是为了开拓人类的新时代,如今却受制于当下的观念,打破这些传统伦理的人应该是我们,而不是时间。如果没人提出这个技术,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出现多少个福脑公司,结果都会变成这样!” 陈简情绪有些激动。 他听到拍打桌子的声音。 即便如此,周遭的讨论声有增无减。 陈简忽然明白,这些声音并非发生在同时,而是所有记忆的综合,是过去的自己在这间会议室听到的一切话语,而且,这些话语在不断重复,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蛛网将身体覆盖,压得人喘不过气。 “冷静点。要不这样,我跟上面说一下,给你申请一个期限,我估计最多一周,你觉得怎么样?一周之内想出投入市场的计划,不能暴露它的真面目,而且必须有收益,确保能填上8个亿的亏损——少一点也无所谓。一定要一套完完整整的方案,不是纸上谈兵。” “我能办到。” …… 自己和经理之间的谈话就仓促结束了,双方没说什么告别的话语。 这段对话蕴含了太多信息,陈简必须慢慢接受。 他听得出来,这位经理非常尊重自己的意愿,臣服于他的能力,才一再让步给他时间。更重要的是,他研究出了一项不被世人认可的技术。 到底是什么? 人体实验、脑科学……陈简心中的不详之感越来越重。 他毕竟是技术的核心开发人员,即便损失了大部分记忆,脑海中还是保留着技术的雏形,那是一项对他而言如同亲骨肉般亲近、投入毕生精力的技术——虽然他还很年轻。 它绝对是离经叛道的存在,正因如此,经理才会不断强调社会问题和伦理道德。 他回忆自己描述新技术时用的形容词——“开拓新时代”、“打破传统伦理”……这些词究竟能把真相引导到什么地方?他眉头紧锁,心中勾勒出隐隐约约的轮廓,像一面广阔无垠的海面,他需要一点点描绘出它的边界。 他在会议桌边走动,其他对话也一同涌入耳中,大多数带着嗡嗡的杂音,而且声音很小。这些话只是他旁听到的,因此非常模糊,他必须找到有自己亲身参与的对话才能听清。 可这类对话很少,他似乎不常来会议室,更少与人交流,技术上的事不可能在这里谈,估计大多交流都发生在办公室。 想到这,他急忙走回办公室。 事与愿违,这里没有一点声音,安静得不像话,心跳声鼓动着耳膜。他只好再度回到会议室,聆听有用的交谈。 听过去的谈话。陈简忽然觉得,他曾经做过类似的事。 留声瓮! 现在的处境跟当初听留声瓮没什么区别。 如此相似,意味着什么? 他的脑袋像是卡壳了一样,突然间想不出下文。穿越过后,他曾以为自己掌握了西朝的根本——一个光怪陆离的异世界。可现在……他彻底混乱了。 “……邀请我?” 从会议桌另一头传出了自己的声音,陈简听到后立刻走到那边。他现在需要信息,越多越好。 “没错。” “可是太空部……太空部跟我们的研究有什么关系吗?” “我们需要的不单单是你的技术,而是身为工程师本身的你。这件事可能你目前还没听说,国际上已经达成共识,这个消息被封锁得相当彻底,只有我们这种内部人员才能知道,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我会把太空部的最新发现告诉你,不过你得先签下保密协议——当然,你也可以拒绝,不过你知道,和太空部合作,我们愿意提供资金继续你的研究项目,并且保证不对它进行任何干预。” “太空部……我以后不能在这办公了?” “当然是去首都。” “我的家人?” “我们会提供房子,别墅。” “房子怎样无所谓,我能买得起首都的房子。我只是觉得……这里的工作环境可能更适合我。我不一定能适应那边的生活。”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比一打造这间办公室,和走廊。” 忽然沉默良久,陈简以为谈话到此结束。 不过“自己”总算开口了:“好,我签协议。” “好!” 半晌过后。 “最新发现到底是指什么?” “其实……我们发现了第二个月球。” 第319章 · 鲸鱼 月亮真大。 沈以乐站在甲板上默然感慨。 云端和海浪混淆了边际,在黑暗波涛下沉浮的鲸鱼露出油亮的背鳍,再远处是悬挂在水中央的明月,一个大、一个小,海水倒映着它们的光辉,泛滥的涟漪像鱼鳞般闪烁着银光,耀眼如白昼。恍惚间,鲸鱼喷出雄壮的水柱,水柱成了支撑宫殿的立柱,恢弘的皇宫赫然浮现于尽头。 沈以乐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月亮。在故乡,月亮都是腼腆地藏在云层之后,而海上不同,它们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 船上的人开始起哄。 鲸鱼在海上是相当珍贵的肉类,尽管味道不尽人意,但旅人们早就受制于食物短缺的困境。这会儿,他们总算等到一头看上去孱弱的鲸鱼。 他们很早就知道,船上有两名仙承院认证的荣侠客,在先前的航行中,他们就用武功拦下了许多企图袭击巨轮的海兽,对付一头鲸鱼肯定绰绰有余。 “又到我们大展身手的时候了。”糜舟跃跃欲试,大概是为了在其他女子前表现自己。 沈以乐心绪不定。她俨然踏入了全新的世界——武当山之外、西朝之外的广阔天地。 对未知的恐惧开始困扰她。长达一个月的海居生活,每天只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海面,这片海域仿佛把所有人吞噬了,她担心自己将一辈子困在其中。她想离开这艘船,又不敢离开。航海初期的新奇被无所事事的每日消磨殆尽,她想不出航行的目的,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肉体的存在,魂魄无形,万事万物都是虚景。 她脚底空空的,随波起伏的甲板让她感觉像在腾云驾雾,晕晕乎乎。 “你能自己对付它,我不舒服,这次就罢了。”沈以乐捂着脑袋,面露苦涩。 糜舟关切问道:“晕船了?” “没……我要休息。” “喂!”一个耳尖又喜欢拱火的人听到了她的话,立刻嘲笑道,“沈女侠不敢捕猎大鲸!你们听到了吗?她说身体不舒服!” 嘻嘻哈哈的笑声络绎不绝,仿佛能否捕猎鲸鱼跟他们无关一样。众人毫不留情地奚落沈以乐。一如既往地,她又听到了怀疑她实力的种种言论,特别是那场比武大会。 她默不作声,在众人毒辣而阴险的目光注视下离开甲板,回到拥挤的船舱。里头坐着几个关系和她算不错的姑娘,她们听到甲板上的吵吵闹闹,立刻簇到她身旁,安慰她别理会无能男子的奚落。 沈以乐确实不想理会。可听到别人关心自己,她的内心不免有些发酸,两颗细小的泪珠在眼眶里晃荡。 她连忙走到船舱的阴暗角落,轻轻抹干泪水,把目光投向波涛永恒的海面。 甲板上依旧热闹非凡,她的离场没有浇灭看客们的热情,他们很快把欢呼的浪潮推向糜舟,让这个风趣的北方武者入海猎杀鲸鱼。 糜舟没有拒绝。 只听得一声如惊蛰雷鸣般的呼喊从甲板爆发,船舱外立刻传来噗通一声。糜舟浮夸地溅起大片水花,泽气划开水面,如劈山倒海般向不远处的鲸鱼刺去。 沈以乐别过头,看向另一边。 她知道,再过几秒后,鲸鱼便会裂成两半,血会染红这片海域,船上人唯一需要思考的事,就是如何把那只肥硕的鲸鱼拖上船,或是舍弃一半。 “沈女侠,你听说了‘纳论’的事吗?”身旁一个面善的姑娘小心翼翼地问沈以乐。 “‘纳论’?”沈以乐摇头不解。这个词听上去很古怪,好像不属于他们的语言。 “我听说了……”另一个女子声容焦虑,她凑到这边说道,“纳论如果不合格,会被遣回西朝!” “‘纳论’是什么东西?” 一个女子告诉沈以乐:“云鹰国的国民非常崇敬月神,而且他们不容许别人玷污信仰。在我们上岸前,会有人专程上船,对每个人进行‘纳论’,附和要求的人才被允许通行,否则就只能回到船上了。” 沈以乐点头。她其实听过这件事,糜舟之前说过,但他没用“纳论”,而是用言简意赅的“考验”。所以她第一时间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他们要怎么纳论?” “谁知道啊!”一个娇滴滴的女子抱怨道,“搞得船上人心惶惶,我听说有些人已经商量好了,若是纳论失败,就偷偷潜水,游到那边去。” “这样也行?” “总比回西朝好。” 女子们谈论“纳论”时,甲板再次传来欢呼。即便坐在船舱里也能感受到上方的喜悦和敬佩,大船渐渐向飘在海面的鲸鱼的尸体那驶去,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女子们纷纷捂住口鼻,皱着眉头,既觉得难受,又开心今天总算能饱餐一顿。 “我们要不去找那些船员聊聊吧!”一个人提议,“他们都是云鹰国的人。应该知道一些。” “你听得懂他们说话?我是听不懂,叽里呱啦地,跟野兽一样。” “嘘——可别这么说!” “那怎么办?我们没法沟通。” “船上有几个懂云鹰语的人,”沈以乐告诉他们,“他们是西朝人,是我们的翻译。” “还有这种人?”众人惊愕。 “谁没事学他们的语言?” “别这么说……我们还不是要投奔云鹰国……” 沈以乐发现其他人都不知道船上有翻译存在,她很快明白,是自己的听觉灵敏才觉察出他们的身份,在她印象中,船上有两个人偶尔会和来自云鹰国的船员交流,一个白面书生,一个则是海边长大的小渔夫,年级轻轻,大概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她从没和他们交流过。 “我去找找他们吧。”沈以乐起身,她同样担忧即将到来的纳论。 东边的土地轮廓一日比一日清晰,她对船的航行速度非常了解,她相信,最多不超过两天,这艘船就能抵达云鹰国,届时,那边的人就会对她进行纳论。 她走出甲板,看到汗流浃背的汉子们正想方设法把大鲸的尸体拖上船,船因不堪重负而微微向左侧倾斜,人们只得僵持在这,一点点把肉切割,再均匀地铺在甲板上,好让船保持平衡。 第320章 · 经理 第二个月球…… 陈简茫然地坐在位置上,刚才的对话不断在耳边重复。 地球发现了第二个月球,而现在所处的世界也有两个月亮。 为什么会这样? 陈简屏气凝神,希望能听到谈话后续。 他再三确认,发现对话只到陌生人说发现两个月亮为止。大概是囿于保密协议,具体内容不方便在公司的会议室进行。 他烦恼焦躁地在房间里四处走动,企图找到其他有价值的谈话。不过类似的事,他已经做过很多遍了,连会议桌底他都爬了一遭。折腾了半晌,他筋疲力尽地坐在椅子上,身边的声音就像漫天漂浮的尘埃,毫无规律地折磨着他的耳膜。 强烈的压迫感让他呼吸有些不畅。 他站起身,拉开会议室所有抽屉,想看看里面是否藏着线索。但事与愿违,会议室的抽屉本来就少,里面也没放重要物品,无非是备用的a4纸、水性笔、一些便签本、名片等乱七八糟的小物件,抽屉缝的灰尘说明少有人使用它们。 他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阵大笑。 他以为自己陷入了脑科学布下的陷阱,现实却抛来更加惊悚的真相,他所居住的地球竟然和西朝一样拥有了第二个月亮!而且注意那个邀请者的措辞,他说的是“发现”。 人类在天文领域的科技已经进化到企图探索宇宙边境的地步了,为何在这种时候会突然发现第二个月球? 陈简大胆而心慌地推测,第二个月球是凭空出现的。 他绞尽脑汁回忆沈以乐曾说过的话。 两个月亮,一个是天宫、一个是月宫——这是连小孩都知道的常识,而且,传说还有后续,天宫有天庭,玄妙之力来自天庭;月宫则授予武者们泽气。 纷杂的信息在脑中无法汇总成明晰的真相,他就像被蒙上眼睛的人,在满是泥泞的迷宫中寻找出路,无法动弹,找不到一点方向。 谁能替他解答这些困惑?现在的自己,究竟在精力什么? 焦虑化成了恐惧和愤怒,他情不自已地在手中汇聚泽气,耐着性子走出会议室,随后狠狠地向玻璃墙上砸去。 哐当一声巨响,如同地震一般,摩天大楼开始摇摇欲坠,玻璃上出现了巨大的裂隙,以被击中点为中心,裂隙像四处逃散的蛇一般往周围裂开。 嘭——玻璃墙顿时崩塌,漫天飞舞的玻璃折射着霓虹灯的光芒,刹那间,仿佛一缕烟火升空爆炸,烂漫炫光遍布在陈简眼前。 高空的寒风顷刻涌入走廊,这里变成了呼呼运转的风洞试验场,狂风撕碎了雪白的油漆,暗沉的混凝土很快裸露在外。 陈简站在狂风中心,不带一丝感情地注视窗外的景象。光彩夺目的霓虹灯勾勒出这座宏伟都市的轮廓,天际线被钢铁森林淹没,绕城高速上疾驰汽车的咆哮和不时传来的鸣笛声构成了夜生活的背景曲。 他紧张地探了一步。 低头望去,他知道,自己正站在几百米的高楼边缘。 “隐翅虫……隐翅虫!”遥远的声音在天边炸响。 “哈——” 陈简倒吸一口凉气。他猛然眨眼,回到了现实。 “真是吓我们一跳。”玉石象甲的声音率先传来。 “……”哪边才是真实?陈简思索着这个问题,慢慢睁开双眼。上下眼皮紧贴在一起,他费了好大劲才看清周围情况。 玉石象甲和七星瓢虫站在他身旁,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他不想看到的人——谷主。 “有什么事吗?”他看向窗外,昏黑一片,不知是什么时候。 “你睡了三天。” “什么?” “我说,你睡了三天。”玉石象甲拍了拍他的脸颊,“我们还以为你死了。” “不过一直有脉搏。”七星瓢虫乐呵呵地说。 “三天……” 难怪身体这么重,就好像连鲜血都被压到背下了。 陈简感觉身体不再受自己支配,他像陌生人一样,先是僵硬地动了动手臂、收张十指,随后舒张翅膀,已失去知觉接近一个月的双腿首次产生了麻痹感。他惊喜地注视小腿,用手指按压了几下,还是没法操纵双腿。 “看来你做了个很不好的梦啊。”谷主的声音带着寒意,好像在讽刺什么。 陈简望向他。 “你们先离开吧,我有事单独和隐翅虫说。” 玉石象甲和七星瓢虫立刻走出房间。 “你找我做什么?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没到吧?” 谷主拉来一把摇晃的椅子,坐到陈简面前,跟探望病人一样,可惜他说出来的话却不让人开心。 “是啊,我是遵守约定的人,不过我很担心,你能不能遵守。”谷主冷冷地说道,“只有四天时间了,我看你还真是优哉游哉,还有时间闷头大睡,睡了三天。真不敢相信你曾是恭莲队的一员,如此没警惕心。” 陈简不理会他的揶揄,问道:“你找我是为何事?” “虫谷即将迎来两位客人。”谷主凝视陈简,企图看透他隐藏的秘密,不过他很快作罢,继续说道,“很奇怪,正常人不可能找得到虫谷,可他们就像有人引路一样,准确地朝着这里前进。” “谁?” “你的熟人,千手毒女和她的忠实簇拥。” “温卿筠和顾全顺?”陈简一惊。 难道是影的杰作?他让影去找她,可没说要带她过来?或者说,他内心正是抱着这种想法,只是自己都没觉察? “没错,是他们。看你表情,好像知道什么?” 陈简自然回答道:“是啊,当初分别时,他们就说要来南疆。我还在想,说不定能在这边遇上他们。” “那还真是如你所愿了。” 陈简听出谷主并不希望外人来到虫谷,恐怕再不驾驭劝阻,谷主很可能会阻扰温卿筠。 于是陈简说道:“对你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此话怎讲?” “你不是要‘死而复生’的秘密吗?温卿筠可在场。” “……的确。你想让她进入虫谷?” “谷主,如果你不希望外人来到虫谷,我可以出去见她。” 谷主嗤嗤笑了几声:“你就这么希望离开虫谷吗,隐翅虫?” 陈简直言不讳:“我待在这里无所事事,或许早日离开才是上策。” “来吧。” “什么?” “陈简,我也不想隐瞒下去了,藏了这么多年,我累了;而且,我大概坚持不下去了。” “你……” 陈简惊讶无比,他看着谷主伸出手,展现出像现代人一样的握手礼。 “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福脑公司研究部经理,田业光。” 第321章 · 真相(上) 陈简知道这个名字。研究部的经理,他的座位就在会议桌的前端,桌前的名片上清清楚楚地印着“田业光”三个字! 他瞪大眼睛,凝视相貌诡异的谷主。 这个人就是田业光?他是部门经理?现在的虫谷谷主?多么荒唐! “很惊讶吗?”谷主——或者说是田业光,拍了拍陈简的肩膀,“陈简,其实我比你更惊讶。”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在哪?你也被炸死了?” 田业光愣住了:“炸死?” “你不知道?” 田业光摇头。 陈简心里一凉:“那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陈简,冷静点,我们得一起理一理这些事,别说废话。” 谷主语气正常得和平常的他截然不同,陈简从他的眼神和举止中感受到现代人的理性。 陈简深吸口气,问道:“我们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只能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你——” “什么叫时间不——” “听我说!”田业光非常焦急,“你还记得多少?” “关于什么?” “技术,那项技术啊!” “……我记不清楚了。” “你还记得福脑公司吗?” “记得。” “不记得你亲手创造的技术——bc1?” 陈简头皮发麻:“我记得这个暗号,可它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bci’的替换,脑机接口。brain-computerinterface。”田业光语速越来越快,他的脸色也愈发苍白,陈简想问他身体到底怎么了,可心里明白,经理不希望说话被打断。“想起来了没有?” “没……” “怎么会这样。”田业光失落无比,“我对技术层面的东西完全不了解,只不过是被公司聘请的经理,如果你记不起自己在研究什么,我们根本没法摆脱!” 陈简听后,冷静地说道:“你应该还知道一些什么事?你都说出来,我说不定能想起。” “好,我说。bci技术在上个世纪就已经出现,但你进行了跨时代的创新。我还记得一些术语,福脑公司的脑机不是简单对大脑信息进行读取,虽然也要用到薄膜贴片,但主要是输入。” 陈简点头,他在办公室的资料里看见过类似术语。 “……核心是‘探测器’。” “没错,就是那个!”陈简说道,“你还记得它是什么探测器吗?” “大家都叫它‘中心探测器’。” 陈简默默点头:“还有呢?它是探测什么东西的?坐落在什么地方?” “有两个。一个在南极、一个在帕拉纳尔。在冰层和沙漠之下,为了防止多余射线扰乱探测。” 陈简苦思冥想,却怎么都想不起过去的事。他决定先把探测器的事情放一放。 “我们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你会变成谷主?” “我长话短说。”田业光道,“当初公司高层认定我们的项目没法继续进行下去,打算叫停,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帮你争取了一个星期的期限,你想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获利方法——为富人打造‘第二人生’,把市场放在有钱人身上,根据他们的要求制定一个崭新的世界,就跟玩游戏一样,通过脑机技术,将那些人的大脑直接接入新世界,在那个世界,他们能百分百身临其境地享受故事。盈利方式就跟太空旅行一样,入场券是五千万一人。” 陈简脑袋有些懵。 “可这……如果把大脑连接到故事里,回到现实岂不是要很多年以后?” “解决方法有两种,准确说,这两种方法我们都打算使用。一是人体冻结,这个技术已经相当成熟,无法是价格问题;另一个就是‘游戏’中的时间可以调整,最快能调到现实的2048倍,换言之,如果在故事里待一年,现实中不过9天。” 2048……听上去跟二进制有关系,可能是技术架构决定的。陈简觉得自己在听天方夜谭,这些东西就像科幻小说才用的事,竟然实实在在发生在自己身上,更让他觉得瘆人的是,他是这项技术的开发者,他现在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所以,”陈简用手指了指地面,“我们现在在一个‘故事’里?” “一个‘世界性故事’里。” “什么意思?” “这是游戏设计里的一个术语。高层知道你的商业计划后决定尝试一下,因为一次五千万的买卖让那些人眼红,只要有十六个人愿意为这场‘旅行’买单,就能完全填补亏损,只要多一个人,公司就能多赚一份钱,况且世界上钱多得无处花的富人实在太多了,我们可以想象,当这件事传播扩散到富人圈后,福脑公司将会得到多么丰厚的利润。” 经理滔滔不绝,仿佛回到了当时意气风发的时候。 “研究项目继续;我们开始与外边的游戏公司联络,打算合作推广;各种渠道的宣传也开始投放。最先联系我们的是一对年轻的英国夫妇,他们希望两人同时进入一个故事,故事本身非常丰富,他们的要求非常苛刻——世界必须跟地球一样广阔,每个虚拟角色都要拥有独属于他的故事。” “真是强人所难……” “五千万。”经理笑道,“只要从预算中拿出二十万就能雇到上千名写手,而游戏公司想出了一个更加完善的方案,通过软件自主编写故事。起先我觉得不可思议,但了解后才知道,世界上已经有很多类似的游戏了。因此,我们只需要根据他们的意愿奠定整个故事基调,创造完整的主线剧情,随后,软件就会自动为我们叙事。” “那这里……” “这里就是那对夫妻希望的世界,一个半成品。” “半成品?” “你想出计划后没多久就离开公司了,去了太空部。” “我记得这件事。” 田业光点头:“但这不重要,技术层面的事基本得到解决,你工作后期只是在不断核实数据;而技术与游戏软件的接口工作已经移交给公司的另一个部门。你已经完成了自己该做的事。我们本来只要等待游戏封装结束,送两位旅客前往南极或者大沙漠,但是——” “但是?” “我们被——不,”经理猛然抬头,“你刚才说被炸死是怎么回事?” 陈简确信田业光是统一战线的伙伴,于是说道:“我其实在炼狱遇上了跟我们遭遇相同的人,黄哀眠,他在我们的时代叫李匡世。” “那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犯?”经理露出厌恶的表情。 “爆炸犯,不过也没差多少。” “他也在炼狱?” “对。” “然后呢?” “他说,我和他是因一场爆炸才来到这里的。” “一派胡言!”经理相当激动,“我们被绑架了!” 第322章 · 真相(下) 陈简忍不住用手捂口,胃里不知为何翻涌起呕吐感。 黄哀眠说的话为何跟田业光相悖? 陈简此刻更愿意相信田业光,但黄哀眠没理由欺骗他。 难道是田业光在说谎? 可他这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就像在为自己被杀人犯欺骗而打抱不平。 “陈简,你先别急着判断。”田业光说道,“我被绑架了,我很清楚。那是星期五下午下班的时候,我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打昏绑上了一辆面包车。等醒来时,车还在开动,不过双眼被黑布蒙上,我只能隐约听到车里有很多人,他们说了几句话,还有一个在打电话,说已经搞定你了,会把你从首都送到他们的‘基地’。” 经理双目炯炯有神,渴望得到陈简的信任。 “所以,你不可能被炸死,你被绑架了。” “可是李匡世说的也像真的……”陈简喃喃自语,“我有家室吗?” “你连自己妻子都忘了?” “啊?” 这句话带来的震撼不比前面要小,陈简大惊失色。 虽然他有这种预感,可听别人说自己有妻子,他一时间还是无法接受。 “小赵啊,她也是我们公司的一员,赵望翷,你不记得了?” “赵望翷……她几岁了?” “得了!你当我是媒人啊?”经理忍不住个高呼,“你们一毕业就结婚,你问我多大?看看你自己几岁不就知道了。” “呃——我几岁?” 经理烦恼地甩了甩脑袋:“不谈这个。我们为什么会说到小赵……”他忍不住抱怨,“总而言之,陈简,你要记清楚,这是一个假的世界!我被他们绑架到‘基地’,再醒来就变成了谷主?你听到我的意思了吗?我们的大脑已经接入了游戏软件,一切都是虚构。” “缸中之脑……” “没错,没错。不过我们的处境没那么难堪,至少我们知道自己的大脑被控制了。”他连连点头,“我们必须想办法离开这个世界。不过在此之前,陈简你得帮我解决一件事,找到叛徒,杀了他!” “叛徒?等等等等,这个跨度太大了。你说的叛徒是什么地方的叛徒?虫谷里的?” “没错,按照故事,我——虫谷谷主——会被叛徒杀死。”他的脸因恐慌而变形,“有件事我刚才忘了跟你说,为了纪念软件即将运作,游戏制作方邀请福脑公司的员工创造角色放入游戏,简而言之就是‘彩蛋’。” 陈简吞咽口水,他的心紧张地砰砰跳,有些谜团逐渐在解开…… “陈简,你现在就在扮演自己写出来的角色里!你是恭莲队的一员,这是你自己写下的设定。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这件事。还记得之前问过你什么吗?我问你为什么要带着千手毒女去东海,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 “想不出答案,对吧。”谷主苦笑一声,“你当时是怎么想的?觉得去东海安全——那只是你为自己行为做出的解释。你听懂我的意思没?先后顺序错了,你不是先认为东海安全才做出决定,而是这个故事,它要求陈简,你,前往东海!你不过是为自己的行为思考出一个符合逻辑的解释。大脑欺骗你,数据在给你灌输假象。你有你的逻辑;软件有软件的逻辑,而它最终是为了娱乐我们的玩家,不是你。” “所以……我来到西朝后的一切行为,都在按照剧本走?” “我不知道你到底为自己的角色写了怎样的故事。但我知道‘谷主’的故事。‘我’会死!就在四天后,我会死在昨天我们到过的废墟里,那个叛徒——笛胡蜂,他会杀死我。” “你把自己写死了?” “不就是随便写写,谁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心烦意乱,“况且,压根不是我把自己写死了,我只是写死了‘谷主’这个角色。可他现在成了我,我成了他!” “我明白了……”陈简安抚道,“你为何不早点把此事告诉我?” “我在被角色同化、吞噬。” 陈简困惑地看着他,觉得他在答非所问。 “我像一个精神分裂的人,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地走到奇怪的地方,那些举动并非出自我的意愿,而是按照自动生成的故事在运作。我的意识被软件操控了,而且,这段时间,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难道你没有这种感觉?” 陈简闭上眼睛,回忆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感觉,我所做的事都出自自己的意愿。” “好……那很好,起码你好保留自己的意志,我不一样,当我用蝴蝶发现你后,我就想与你汇合,但这个角色限制了我的行为,我无法离开虫谷,也没法直截了当把真相告诉你。无论怎样,现在我总算有机会告诉你这些事了,不算太迟……” 田业光大汗淋漓,呼吸非常急促,像是在跟“谷主人格”做对抗。他偶尔会流露出阴冷狡诈的目光,陈简知道,这不是田业光的本意。 “我不想死,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我!只要把笛胡蜂杀了,我就能活下来。我有预感,只要能逃过一劫,我就能突破故事,脱胎换骨,自我意识会主导这具身体。你觉得呢?会不会是这样?”他语气恳求,仿佛陈简同意了,事情就会这样发展下去。 陈简摇头:“我不知道。不过你放心,我会救你。” 田业光长吁口气:“多谢。陈简,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在公司的时候就看出来了,那些人每天想着怎么创造收益,只有你,还有你率领的那帮科研小组在认认真真探索科学边界。” “谢谢……” 这些赞美之词从谷主的嘴里说出来,听着有些怪。 “你没法打败笛胡蜂吗?” “没办法,”田业光皱眉,“这是宿命,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必然会死在他手下。” “会不会……我来到这也是故事的一环?” 田业光面色惨白。如果真是这样,就意味着他还是无法逃离死亡的命运。 陈简干咳了几声,说谎道:“应该是我想多了,我记得‘陈简’好像从没到过虫谷。” “真的?你记起自己写的东西了?” “记起一点。” “那就好,那就好。”田业光僵硬地点着脑袋。 “你说,我们该怎么逃出这个世界?” “……你问我?”田业光摇头,“我不知道。你是技术人员,应该比我更清楚。” 第323章 · 故事 陈简哑口无言。他相信田业光说的都是真话。 简而言之,他被人投放到了虚拟的游戏世界,而他的行为,很可能在按照自己写的剧本进行。 如何才能出去?既然是游戏,应该有紧急退出的按钮。 陈简伸出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没有弹出窗口。 他很快意识到这个行为非常愚蠢。 游戏就算有窗口,也是准备给玩家的,而不是他——一个彩蛋角色! 既然如此,只要找到那对夫妻…… “那对夫妻呢?他们本来要扮演什么角色?” 田业光心灰意冷道:“我说过,这还是半成品,目前只有世界的大体框架和主线剧情,至于他们的角色,游戏方应该还在跟他们确认细节。” “那……剧情呢?主线剧情是什么?” “谁知道?”田业光两手一摊,“那是顾客的隐私。这问题就像问宾馆服务员,他知不知道房间的情侣每天晚上在做什么一样——我怎么可能知道?而且,知道主线剧情有什么用?通关就能出去?” “起码能知道这个世界的走向。” 世界危机丛生,一个不小心可能就失了性命,如果在游戏世界死去,现实中的陈简会醒过来吗?如果自己是玩家,他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问题在于,他现在只是庞大体系中一颗可有可无的螺丝。要是能知道整个世界的发展,他应该能保全性命。 田业光摇头:“我不知道。但我跟那对夫妻聊过一些,感觉他们对战争和我们国家的玄幻感兴趣。” “看得出来。”陈简发散出一点微弱的泽气,随后说道,“我们还是把当下的事解决吧。你刚才说,那个笛胡蜂会杀了你?他有什么能力,躲在什么地方?” 这件事是田业光的梦魇。 听到这个名字,马上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痛苦地皱着眉头。 “笛胡蜂,这种鬼虫能寄生其他鬼虫,而他本人就获得了这种力量,他会操纵我的鬼虫来对付我,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还能筑非常隐蔽的巢穴,我没法找到他的位置。” “叛徒只有一个?” “不止,还有枯叶螳螂,也是个拟态高手。”田业光说道,“玉石象甲应该能对付得了他。总之,我们的对手就是笛胡蜂,只要找到他,杀了他,就能高枕无忧地思考逃亡方法。” “笛胡蜂还有枯叶螳螂的结局是什么?” “我不知道。” “虫谷的事不是你写的吗?” “我只是参与了‘谷主’的创作,谷主死后的事,我完全不知情,或许是系统随机生成。” “既然如此……我有件事无法理解。系统既然能随机生成故事,虫谷的故事为何要有像你这样的人为编写?这不正说明虫谷是主线剧情中的一环吗?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可以推广到其他地方,包括我——陈简——在内,应该也是主线剧情的一部分。” 田业光摇头:“你可能弄错了。这里可能是无关紧要的支线。我说一下故事软件的创作原理吧,虽然我也只知道个大概,但情况绝对没你想得那么简单。软件不能凭空创造故事,所以需要人为写出大纲、梗概——这就是故事的骨;同时,为了满足顾客的要求,‘世界必须丰富而广阔无比’,编剧还要创造分支。懂了吗?我们可能在主线,也可能只是无关紧要的支线。人为创作的部分是骨架,而软件只是依此丰富血肉。” “好吧,”陈简无奈道,“讨论这些也无济于事。”他觉得,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救下田业光,他可是自己唯一的信息源,而且他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说出来。 “我得离开了。”田业光僵硬地站起身,气质正在慢慢变化。“谷主”正在侵占他的思维。 “你变成‘谷主’后,还会记得这些事吗?” “我会记得,但谷主不会。”田业光匆匆说道,“一定要小心谷主,他很危险。” “还不是你写的。” “唉,造孽!”他长叹一声,“那段时间我心情不算好,负面情绪全压到这个角色身上了,所以他死得也早。” “谷主的故事是什么样的?” “监视你们的蝴蝶是麝凤蝶,麝凤蝶也是炼虫师,他的妹妹,如今半死不活被埋在虫谷南面的森林中,已经五年没有心跳和脉搏了。” “……什么?!” “谷主是丝赭灰蝶,同样是寄生类的鬼虫。他根本没有监视的力量,不过是依托妹妹的麝凤蝶在耀武扬威。”田业光额头冒着冷汗,青筋暴起,“他要起死回生的秘密,是想要复活他妹妹。他最先看中的是百苦教的纵尸法,但那玩意复活出的是行尸走肉的定时炸弹,后来他发现了你,你在乾山奇迹生还的经历被他看中。” “那……我要告诉他?” “告诉他?你告诉他什么?”他大声说着,目光忽然变得震惊,像看着鬼一样凝视陈简,“陈简,你——” 陈简紧张地扇动翅膀。两人瞬间剑拔弩张,谷主不知为何,似乎打算杀死他。 在谷主眨眼的刹那,陈简脑中闪过一个想法。 而他的想法和田业光不谋而合。 两人惊愕地瞪眼对视。 田业光还想说些什么,但像灵魂出窍一般萎靡地垂下脑袋,迈着迟缓地步伐,慢慢离开了村落。 陈简粗粗地喘着气。 他知道田业光想说什么,他自己也想到了…… * 天色已经破晓,惨淡的晨光铺洒在大地上,一缕橙色的细线透过窗缝射入房间,影慢慢从土里钻了出来。陈简翻下床,他等待这个时刻已经很久了。 温卿筠到了吗?他在脑中共享影的记忆。视野从正常人的角度畸变成从大地仰视世界,他看到了巨大的树叶挡在眼前,持续的轻巧脚步声在身后传来,温卿筠和顾全顺在他身后低声交谈,声音进入蚂蚁大脑形成特有的声波,经过自动处理,翻译成陈简听得懂的话。 “小筠,我们真要跟着蚂蚁去里面?村里人不是说了,里面很危险的。” “这些蚂蚁很奇怪,它们在引导我。” “……正因奇怪,我才觉得最好别去。” “你若是害怕,就回村庄吧。” “怎么会!我修炼这么久的武功,正能派上用场。” “最好如此。”温卿筠声音不冷不热,好像在跟陌生人说话。 第324章 · 笛胡蜂 陈简估计温卿筠明天就会抵达虫谷边缘,她将看到这片奇异的天坑。 陈简已经明白,虫谷的地形为什么不合常理了。因为这是一个假象世界,它的山脉、天坑、地洞……万事万物都不必遵循物理规律,只要看上去能存在,它就能产生。这个世界拥有独属于自己的物理法则,它能有条不紊地运作,人只需享乐其中。 现在,陈简的身体跟大脑一样沉重,他像拖着鎏金马车的血汗马,已经长途跋涉了上千里,体力完全无法支撑他保持清醒。田业光离开后,他就一直在思考这些事,同时开始用游戏思维解释先前遇到的种种事件。 他重新整理目前为止的所有故事脉络,希望从中窥见这场庞大叙事的核心。首先,他必须区分哪些故事出自人为,哪些故事是系统延续生成。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难倒他了。宏观来看,世界目前的变化只有一个——西王朝覆灭,中原暂时分为南北两朝。 按照“世界性故事”的理论来看,人负责创作骨架,软件负责填充血肉,像王朝覆灭这样影响范围极广的事件,应该是人为制造。这个思路应该没有问题,于是一个较为清晰的脉络渐渐在陈简脑中勾勒。 王朝覆灭可能是这场游戏的开端,玩家本该成为某个地方诸侯,随后争霸称王,重新统一这片土地。 不过就算他真猜中了游戏目标又能怎么样? 就跟田业光说的一样,通关游戏不意味着他能离开。他必须另辟蹊径。 他一遍遍在脑中重复先前听到的各种词汇——探测器、南极、薄膜贴片……企图通过这种方式唤醒沉睡的记忆。 突然,他想到一个问题。 为什么田业光记得过去的事,自己却连来到这个世界前的景象都无法想起?他们之中有什么差别?而且,还有件事让他始终耿耿于怀:是谁,出于什么目的绑架田业光,并把他关入虚拟世界中? 陈简无法对这种行为作出合理解释。 田业光是项目经理,没有科研背景,不懂相关技术,不客气地说,他是个能找到代替品的外包人员。为什么神秘人要绑架他? 陈简觉得,只有先把这件事先弄清楚,他们才能找到逃离虚幻的方法,否则跟无头苍蝇一样,再怎么努力,连自己被关起来的理由都不知道,谈何离开? 他起身,决定去南边的森林转悠一圈。再不做点事,三天后谷主就会被笛胡蜂杀死。他应该怎么做呢?笛胡蜂是寄生类的炼虫师,不知道他的进攻方式,也不懂他的为人,大晚上在森林闲逛,说不定会遭到袭击…… 陈简在离开村庄的路上遇到神情恍惚或者疲倦的赤背蜘蛛,她打着哈欠从小女孩的屋子那边回来,陈简顺便问了一下女孩的情况。赤背蜘蛛告诉他,女孩还有呼吸。 这听上去不算多好的消息。长颈锯锹离开虫谷已过去四天,不知他还顺不顺利?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去南边的森林转转。”陈简想去找找谷主那个半死不活的妹妹,“谷主有家人吗?” 赤背蜘蛛听他要讨论谷主,立刻摇头,定了定神,说道:“我没听说过。” “好吧,我随便问问。” 陈简不像其他炼虫师那样忌惮谷主,但田业光临走前的话还是让他有所警惕。连“谷主”本人都警告他要小心谷主,足见那个男人非常棘手,从神经质的样貌就可见一斑。 他不想在危机来临前发生多余的事,于是不再跟赤背蜘蛛交谈。 “我先走一步了。”赤背蜘蛛说完就匆匆往村落那边走,没有往日潇洒冷冽的感觉。 陈简察觉到异常,但没多说什么,只是脑中派遣影盯住她。 他走上一条倾斜陡坡里的小径,绿得发黑的树影和穿透叶缝的淡金色星光洒在路上,宛如直通云霄的天河。他几乎没在晚上离开过虫谷,再怎么说,遍布鬼虫的南方森林都算不上安全,今天是特例。 空气中没有一点尘埃,仿佛来到了世外桃源。村落的空气被鬼虫的排泄物和蜕皮污染,忽然吸到这么清新的空气,他相见恨晚。 这里就是虫谷的南边森林。谷主的妹妹被埋在某块土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妹妹又不是蝉。 随着时间推移,星辰移动,光斑倾斜。 一个人从视野外走了进来,他懒洋洋地抛着匕首,随后伸出刀鞘稳当接住。匕首滑入鞘内没产生一点摩擦,正正好好,精准得让人叹为观止。 他看到陈简——更像是在等待陈简,一双黝黑发亮的眼眸闪着寒意。 “隐翅虫,新来的炼虫师。我们可以敞开了说话,在这里,蝴蝶看不到我们。” “你是谁?”陈简停下脚步。 好像不知不觉走到能躲避监控的“巢穴”了,可他没觉得这里与其他地方有何不同。 来到虫谷后,他对战斗方面产生了懈怠,本可以早点发现对方,但他这次没做到,在看到树后的人影时,他才意识到前面站着个人。 陌生男子低声嘲笑了几声,不屑于陈简的迟钝嗅觉。 “你来这做什么?”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陈简不慌不忙地走近那人——先伸脚的人在气势上占据优势,娴熟于战斗的他很快就进入状态。 “嗯……”传来认可似的停顿。“我是谷主口中的背叛者。” “笛胡蜂?” 他点头:“有人告诉我,你今早和谷主谈了很久,谷主很少会和人待那么长时间。” 陈简一愣。他们身边有叛徒的密探? 他耸肩,对此事不置可否。 “隐翅虫,我想知道,你希不希望离开虫谷?” “你想让我加入你们?” “开门见山——我正有此意。”笛胡蜂走向他,一张像是被黄色、橙色染料涂花的脸赫然出现在月光下,“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只要这样,你就在帮助我。” 陈简不动声色。他可不会让笛胡蜂杀死谷主。今天居然能在这种地方碰到笛胡蜂,应该算是天赐良机。他谨慎、也紧张地操纵行军蚁,让它们探索周围的情况。如果只有笛胡蜂在场,他或许能找机会杀死这个“叛徒”。 “你觉得如何?” “你会让我们离开虫谷?” “当然。” “为何?” “我们不喜欢受制于人。” 陈简故作赞同地点头:“我也正有此意。但我想知道,你们既然成为叛徒这么久,为何不早点动手?” “时机很重要,而四天后,就是杀死他的最佳时机。” 第325章 · 示弱 仿佛落下了毛毛细雨,到处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味,像雨水一样轻柔剔透的东西飘落在陈简脸颊上。森林中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变化?他不知道原因,但罪魁祸首肯定是站在面前的笛胡蜂。 笛胡蜂在四天后打算对谷主下杀手,与田业光写下的结局不谋而合。如果能劝说笛胡蜂不在第四天动手,谷主的命运会不会就此改变? 陈简决心试一试。 “为何是四天后?”他装作想要投诚的谨慎模样,这样最容易得到叛徒的信任。 笛胡蜂注视他片刻,似乎在揣测他是否有其他心思。他看上去就要回答陈简了,但出口却让人大失所望,他问道:“你为何要来这里?” “随便走走。”陈简回答得很敷衍,但在这种情形下,敷衍不失为一种掩饰方法。 “是吗?我盯上你很久了,你看起来不知道。”笛胡蜂得意洋洋道,“这是我的地盘,我看得出来,你在寻找什么东西。” 陈简毫不意外,他早知道这是笛胡蜂的领域,否则作为叛徒,他怎么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森林里呢?他说道:“这事与你无关。” “但与谷主有关。”笛胡蜂向内凹陷的眼窝射出老鹰般锋利的眼神,他露出微微笑意,说道,“隐翅虫,我不知道你通过什么方式得知了他的秘密,不过我看得出来,你知道那件事——既然如此,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谷主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来南边的森林待上半天时间,那时,他会用蝴蝶监视身边的情况,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想必你跟我一样,是为此事而来。” 陈简不清楚笛胡蜂是否知道谷主有妹妹这件事,但至少笛胡蜂清楚,谷主的力量源自森林某处。 “依照你的意思,谷主在四天后会来到森林。” 笛胡蜂连连点头:“自从我觉察到他的诡异行踪后,接连观察到六次,每次谷主离开南方森林后,力量都会大为提升,换言之,四天后并非最佳杀死他的时机,而是必须杀死!否则,我们永远无力与他抗衡。” 陈简不知道笛胡蜂的这番话有多少真情、多少假意。不过他能成为反叛的领头人,谷主的心腹大患,想必不会单纯到哪去。 陈简颔首,沉思良久。结合田业光的话,他知道谷主多半是汲取他妹妹的力量,可那是一个垂危的炼虫师,他的力量不可能无穷无尽地变强,笛胡蜂既然观察了六次,他应该清楚这点。 陈简明白,笛胡蜂是夸大其词,为了让自己下定决心反抗谷主。 他带着一丝忧虑的语气说道:“按你的话说,谷主的力量至少增强了六次,你还是他的对手吗?” “我有把握杀死他。” “万一失败怎么办?谷主这段时间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你四天后袭击他,倘若不是他的对手,那只是自投罗网。” “隐翅虫,看不出你这么小心谨慎。” “关系性命的事,我不敢大意。” 笛胡蜂听后哈哈大笑:“我说了,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你只要在我袭击谷主时不妨碍我便是。” “如果谷主命令我对抗你们这些叛徒,我却不为所动,你们若败,我之后岂不是性命难保?” 笛胡蜂被陈简问得有些不耐烦了,他收敛了笑意,冷冷地凝视陈简:“新来的,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在呼吸瞬间,陈简愕然发现右手衣服在逐渐变黑,他感受到一股凉意,滑腻腻的血正渗透袖子,黑暗中,右臂显得更加深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臂被笛胡蜂划破了,而对方正带着威胁的气息,轻轻掏出匕首,在他面前晃荡了两下。 “我不想和你说太多废话。”笛胡蜂说道,“碍于你是新来的,才好心好意地跟你说这么多,而且你的鬼虫我很感兴趣。”他深吸口气,沾满血迹的匕首重新收入刀鞘,“我不会杀你,不过能让你半死不活——好了,现在告诉我吧,你到底愿不愿站在我们这边?” 事情的发展大大超出了陈简预料。他本想软磨硬泡问出笛胡蜂为何有必胜信心,想知道笛胡蜂准备用什么手段杀死谷主。 只要知道了笛胡蜂的杀招,应该能最大程度避免谷主死于四天后。 陈简沾沾自喜地以为事情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发展,可惜,笛胡蜂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他很快就动用了暴力——最野蛮,却是最有效的手段。 暴力在虫谷是横行霸道的最高法则,这里不存在法律,没有伦理道德可言,拳头硬即是真理,而鬼虫之力嵌进人类基因的兽性本能又导致陈简不得不遵守此道。 陈简身后冒出冷汗。笛胡蜂是什么时候伤了他?为何他完全没有感觉?好像一低头,伤口就出现了。 “在犹豫什么?”笛胡蜂气势汹汹道,“你难道觉得谷主比我强?这么说吧,四天后,是决定虫谷未来的一场战斗,你必须参与这场豪赌,拿出点炼狱犯人的气魄吧!在逃离炼狱的时候,你该不会也这样唯唯诺诺。” 他用力捶打了一下陈简的胸膛。 陈简感觉一股气如长虹的震动从胸膛震颤到耳膜。他明白这是一股怎样的力量——泽气与鬼虫力量的完美结合,既有气的融会贯通,又有虫的野性暴戾。 一时间,本能的恐惧使陈简示弱。 他呆呆地望着笛胡蜂,嘴巴像鱼一般开合不停。 他艰难地哼出几个字:“我不会插手……你们的事。” 笛胡蜂点头,狠毒的眼神有增无减:“希望你记住自己说过的话。你可以走了。” “去哪?” “你从哪来的就回哪去,我要在这里布下陷阱,如果你想不小心死在森林里,就继续往南边走吧。” 对方已经下达了逐客令,陈简没有办法。他没有跟笛胡蜂告别就匆匆离开了森林。 虽然出师不利,但得知笛胡蜂在森林布置陷阱后,陈简立刻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案——只要四天后谷主不来森林,事情不就完美解决了?难道他有非来不可的理由? 陈简想到田业光说的“宿命”一词,突然感觉非常不舒服。他害怕自己也在遵照“创作者”的意思,傻乎乎地扮演着一个必然死亡的角色。如果他真会死,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以什么方式? 他想问问过去的自己,到底给这个角色描绘了怎样的结局。 第326章 · 再陷梦境(上) 风力正胜,像秋天一样又冷又干,远处是一望无际的草浪,绿色倒影在嵌入窗扉的玻璃上,碧绿的海洋中矗立着无数栋雪白房屋,可以想象这是一幅多么诡异而富有艺术美感的场面,它超脱了现实,以最直观的色彩射入双眼。 陈简意识到,自己再次陷入了“睡梦”。 他不太记得是怎么回到村落的。 被笛胡蜂赶走后,他就匆忙往北方走,他想找到谷主,把南方森林设有埋伏的事告诉他,但不知为何,困倦势不可挡地侵略了大脑。 在瞌睡虫的操控下,好像,他走回了自己的那间小破屋,静静地倒在床上。 他毫无怨言地在新的场景里探索。既然这是一场游戏,“发现线索-解密-进入下一场景”的解谜游戏基本流程在此处就显得非常合情合理了。 他对所处现状有了一个简单的猜测。 现在这些场景应该不是人为编辑而出,而是软件根据他的记忆搭建的解谜场景。目前他只能想到这个合情合理的说法,否则他为何会频繁出现在酷似游戏的环境中,不断探索自己的过去? 他重振旗鼓,观察周围环境。原来他刚才看到的事物都是一面落地窗外的美景,他现在似乎是在一座大草原上,碧绿的草地里没有一头家畜,高高的牧草迎风飘荡,这种情形只会出现在人工牧场。换言之,外面的美景都是人造——也可能是软件虚拟。 他转身,身处一条走廊。 他不禁笑了笑。 这条走廊,他很熟悉。这就是摩天大楼办公室的那条走廊。这么说,“太空部”真按照他的要求在首都的实验室一比一还原了那条走廊…… 陈简不知道那些人究竟看中了自己的什么才能,况且,太空部是什么玩意?他所在的国家有这样奇怪的部门吗?他感觉从没听说过。 沿着走廊向其中一边走就会抵达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大门半掩,门上有一张什么都没写的空牌子,说明他才刚到这不久。他轻车熟路,推开门,雪白的墙壁又一次引入眼帘。这里和先前办公室的场景没多大区别,无非是书柜里只放了寥寥几本小说——没错,小说,并非科研书籍。 这让陈简感到意外。 办公桌只有两支钢笔、一盏干练的工业风台灯、一叠十厘米左右厚的文本材料以及一台打印机,办公桌左边放着一台显示器,连接主机的线凌乱地放在地上,桌下只有一个抽屉,抽屉呈阶梯状半开,肯定是为了透气。 如果记忆没有出错,软件没耍什么花招,这应该就是自己来到太空部后的办公室。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来,他还没开始在这工作,连书架上都放着小说。 他走上前,几本小说的名字浮现在玻璃窗上。 他忍不住一哆嗦,不知缘由地冒出一头冷汗。 “《喧哗与躁动》、《静静的顿河》、《百年孤独》、《追忆似水年华》……”他默念着这些书的名字,黑色的字像挤在一团的蚂蚁,好像随时都会从书封上脱落。 他对这些书已是相当陌生,可他总觉得,自己曾在什么时候想起了它们……这个软件构筑的世界,不仅详细隐射了他的记忆,甚至还调皮地把他思考过的事放在了里面。 它究竟通过什么方式读取了这些事物? 自己现在的所思所想,也被事无巨细地记录在硬盘里? 陈简抬起头,没看到摄像头的踪迹。他拉开抽屉,从书架上拿起其中一本,随便翻开一页,内容是空白。他又尝试了其他书,结果一样,这几本放在书架上的书不过是空壳,里头没有任何内容。 “咚咚。” 陈简转身,看向房门。有人在敲门,但门没关,陈简进来后保持了门进来前的状态——半掩着。随着一声声手指背敲门,房门在缓缓往内滑动,门和门框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小,敲门者仍不以为意。 嘭的一声,门关上了。 办公室无比宁静,仿佛陷入了消音墙中,连呼吸都听不到了。 “咚咚。” 敲门声还在继续。 陈简深吸口气。 “谁?” “陈博士,首都的房子已经给您安排好了,您今天就能从旅馆搬过去,我是来给您确认钥匙的。”一个女人的声音,非常甜蜜,听上去是刚毕业没多久的学生。 会是他的秘书吗? “你是谁?”反正是假的,问一问也不会怎么样。 “陈博士您忘了我吗?”她声音有些失落,没有对陈简的不满,听上去是在沮丧自己没能给陈简留下深刻印象,“前天在首都机场接机的人是我,部长派我担任您的‘临时助理’。” “助理……” 和秘书还不一样,职权范围要更小些。 “你先进来吧。”听声音像是位美女,陈简很久没见过现代人了,他有些急不可耐。 “好。”女助理拉开房门。 陈简大失所望。所为的女助理不过是一个全身散发白色微光的人形轮廓,看上去还有些吓人,早知道是这样,他宁愿她别进来,听声音就够了。 他很快从失望中走出。助理是来送钥匙的!有了钥匙,他应该就能回到自己的“家”里了,这是解密的一环! “把钥匙给我吧。” 助理的轮廓变大了一点,她从手提包中取出一个发亮的白色长板,递到陈简面前:“请在这里按下您的指纹,平常用来开锁的手指,数量不限,如果您想,可以把十只手指都录进来。” 原来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钥匙……陈简点头,伸出食指,按照助理的指示在白色板子上按压了几秒,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按在什么东西上了,但记录指纹的机器大抵都长一个模样,他都懒得想象。 “我什么时候能去房子看看?” “现在就能去,车已经停在楼下了。”她好像做出职业性的甜美的笑容,不过陈简看不到,“我还是您的司机。” “好,现在出发吧——我,”陈简别捏地组织了一下语言,“我妻子在哪?” “赵女士不是在楼上工作吗?” 她困惑地偏过脑袋指向上面,目光好像在打量病人——尽管陈简看不到她的眼睛,不过透露出的气场没法掩盖真相。 假设这一切都是软件编译出的人物和对话,陈简不得不佩服它的智能。 “她在楼上?” “我刚才上来的时候还遇到您妻子了。”她说。 陈简两眼放光,矜持道:“我正好有事找她,你带路吧。” “没问题。” 第327章 · 再陷梦境(下) 陈简以为事情会受到阻碍,没想到进行得这么顺利,他跟上白色女助理的步伐,顺道观赏外面的风景。 窗外的时间流速看起来和走廊不同,刚才还散漫金色阳光的草浪已笼罩在明月下,月像沉落在地平线上,点光源发射出耀眼的白光,鳞次栉比的建筑群犹如千层浪潮般拔地而起,他有意识在观察月亮的情况,除了位置不同寻常外,没有更多异常,他并没在天空中看到第二个月亮,而西朝的两轮明月则非常显眼。 “这里是观察星空的好位置,”助理跟导游一样介绍道,“当初选址时商定了很久,既要在首都圈内,又要避免多余射线的干扰。” “射线……”陈简记得“中心探测器”也为了避免射线干扰,才设立在南极和沙漠中,难道探测器是为了眺望星空? 眼前既然有现成的向导,于是他问道:“除了天文观察要防止射线干扰,还有什么东西需要吗?” 助理笑了笑:“博士您在考我?” “我随口问问。”陈简有些不太高兴,既然是助理,哪有反问上司的道理,于是他冷冷地催促道,“你说说看。” “嗯……比如说研究暗物质?听说西北那边在地下3000米深度建造了一个深地研究室。” 暗物质?陈简听到就觉得头大。 “或者欧洲的那个lsm地下研究室。”她说道,“地下研究室的研究项目都大同小异,质子、暗物质、中微子、超重化学元素这类东西,最终还是取决于研究室的规模。”她走上旋转楼梯,高跟鞋在台阶上踩击出富有节奏的回响,“这几年研究最多的应该就是中微子了,不过我也没具体统计过,只是经常在周刊上看到关于它的内容。” 陈简不懂装懂地点点头,自己好歹是个博士,决不能在梦中露出破绽。他踩上台阶。这座楼梯像是玻璃做的,鞋底与地面摩擦传出让人肉麻的吱吱呀呀声。眼看楼梯尽头就在眼前,他不由地心跳加速。马上就要见到被自己遗忘的妻子,他该怎么面对她—— 赵望翷。 田业光和女助理的“证词”说明,一个姓赵的女人确实是他的妻子。为什么自己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他脑中没有关于她的一点记忆。 他甚至开始担忧,会不会因为记忆空白,这场梦境根本无法生成“赵望翷”这个形象?会像女助理一样变成全身散发白光的轮廓?还是连轮廓都没有…… 心好像要从嗓子眼跳出去。他紧紧地盯着前方。 他们正走在一条顶端发着淡蓝色微光的长廊上,左右都是洁白无瑕的房门,每一扇门都由大概二十米的间距,走廊里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多余的东西,从天花板上冒出的冷气在墙壁两侧结成薄薄的霜,与淡蓝色的光交相辉映,仿佛进入了寒冷无比的甬道。 经过一扇门,女助理没有敲门。 还在前面…… 第二扇、第三扇……四、五、六…… 陈简发现,这个设施的大小超出想象,简直永远走不到尽头。 赵望翷在这做什么工作?太空部的人把他找来了,为什么连他妻子的工作都被安排到这里?如果他们的工作性质相同,在福脑公司任职时为何不在同一个部门上班? 陈简忽然产生了这个疑问,于他马上开始观察门牌上写的东西,可还没等他开始看,女助理就停下脚步。 一扇门出现在他们面前。 陈简就眨了一下眼,周围的景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仍然站在走廊里,走廊的顶端仍然泛着微微蓝光,犹如呼吸灯一样有韵律地忽明忽暗,可,走廊上的门全部消失了。 “这……” 陈简惊讶,女助理对此却毫无反应。 雪白的轮廓犹如商场人偶模型般慢慢转过来,面向他,看不出表情的脸露出渗着寒意的笑容。 “到了。”女助理做出“请”的手势。 陈简吞咽了一下口水,他没有理会女助理,对方姿势依旧没动,只是反复发出声音—— “到了……到了……到了……到了……到了……” 声音传入陈简耳中,传到无尽的长廊远处,回声跟精神污染一样在陈简脑中泛滥,犹如一圈又一圈涟漪,毫无规律、杂乱无章地撞在一起,水环被撞破,激荡的水花就像灼热的血液一样在体内沸腾。 女助理忽然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臂,强迫他,把他的右手搭在门把上。冰冷的门把,冰冷的手,陈简不敢相信一个女助理的力量会如此强大。他下意识反抗她,泽气瞬间武装全身,可是,他竟动弹不得! 手被寒气黏在门把上,手腕则感受到千吨重的压力。门把在缓缓往下坠,门后传来齿轮转动的轰鸣,走廊产生轻微震动。 刹那,失重感从脚传到脑袋。 “放开我……!” 陈简不知道门后究竟是什么,但绝对不是赵望翷。是一个怪物!一个梦境中的恶魔。恶魔把他引导到这个阴森的走廊,使徒将他推入深渊。 “到了……” 机械似的声音源源不断,越来越多,如坍塌的山坡,石块重重压在陈简身上,他喘不过气,想从这场噩梦中醒来。身后是空洞的走廊,一道锐利而阴冷的目光忽然刺穿了他的背,他想转过头,可脖子像被冰冻了般无法扭动,冷汗落下,滴答在大理石地面上。 那道视线越来越冰、越来越近,他感觉脊背被烫得着火。 他熟悉这道视线,在上一个办公室时,他就始终被那双眼睛看着,眼睛躲在走廊外,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谁?! * “隐翅虫!隐翅虫!”玉石象甲拍打陈简的脸颊。 “他到底是怎么了?”赤背蜘蛛不安地在房间来回走动,“那小丫头还要我照顾,他又得了什么病?” 冷汗不断从陈简身上流出,他已因脱水而嘴唇干涩,鲜血从灰白的皮后渗了出来。 七星瓢虫破门而入。 看到他,赤背蜘蛛立刻问道:“他来了没?” “来了。”七星瓢虫话音未落,搬尸人就一瘸一拐地挤了进来。 “搬尸人,你看看他,这是何疾?”玉石象甲忧愁地注视陈简。 搬尸人立刻走到陈简身边替他把脉,他眉头紧锁,屏气凝神,脑中搜寻毕生所学,寻找病例与陈简的现状对应。 赤背蜘蛛焦虑地抱胸站在一旁。她发现陈简这几天在睡梦时常常会说出几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其实这些事她并不在意,她只是害怕,他若不慎说出自己的鬼虫是蚂蚁,被谷主听到,他的处境会相当危险,而带领他炼化鬼虫的她,肯定会受牵连。 眼下,得尽快治好这麻烦家伙。 她不希望最后四天出现差池…… 第328章 · 女孩 陈简被迫推开了大门,月光如冷冽的寒风,贴着地面从脚跟缠绕全身,门后不是房间,而是跟走廊相连的走廊,一道朦胧的白色身影赫然出现在不远处,黝黑彻暗的东西耷拉在上面——那是一个人,一个孩子,一个有着黑色长发的孩子,穿着雪白的衣服,似长衫、又似连衣裙,缥缈的衣摆浮出一轮圆弧。 陈简心跳加速,像是误入了鬼片拍摄现场。 风卷牧草,枯黄的叶和根仿佛载着小孩前进。 陈简想逃离走廊,他退了两步,背后撞上了冷冰冰的东西。他转过头,一堵漆黑的墙挡在身后,门消失了,女助理也不见踪影。风向他涌来,像平移般前进的小孩正朝他慢慢靠近。 这是梦,是假的!陈简强打起精神,迎风睁开眼,想看清那小孩是什么人。眼镜替他挡下了大部分的风,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睁大眼睛,深渊般的黑色眼眸直射向小孩。 他看清了。 一个女孩,鹅蛋圆脸已微微露出俊俏棱角,奶白色的皮肤吹弹可破,从旁擦过的牧草似乎会在她的身体留下血痕;她低着头,好像在注视脚底;没穿鞋子,全身上下只有一件跟连衣裙差不多的白布料。 陈简发出轻微喘息,他不是有意如此,而是忍不住,紧张催促他进行呼吸,而紧张又在遏制他的呼吸,两者相互作用,一声困惑的语气就从喉咙冒了出来。 女孩听到身影,她抬起头。 一双黑色眸子对上另一双。 陈简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五官。她的眼神充满好奇、无餍的好奇、近乎吞噬万物的兴高采烈。 陈简瞬间被这种超脱而刺骨的目光攫取了神志。 等他清醒过来时,女孩已消失不见了…… 眼前只剩故弄玄虚的走廊,黑暗像斑点一样附在两侧墙壁上。他惊魂未定,扶在墙边大口喘气,汗水从额头冒了出来。 刚才的场景太恐怖,若非身临其境,他大概一辈子也无法体会到被鬼魂盯上的慌张,那鬼魅的女孩之后去哪了?他转身看去,身后竟又恢复成太空部的样子,而通体白光的女助理依旧站在门口,冲着他微笑。 陈简感到一阵恶寒,他神经兮兮地注视助理,慢慢退回到有光的地方。 “刚才的女孩是谁?”他希望助理别在继续说“到了”。 “她好像出去了。” “她是谁?” “可我上楼的时候还碰到她了,可能有急事吧!” “……你在跟谁说话?” “还是打个电话联系夫人比较好,免得到处找。” 陈简意识到自己在跟程序对牛弹琴,女助理丧失了先前的智能,正一字一句说着预设好的台词,这番诡异景象实在让人不想多待,他倒退了两步,盯着女助理,她还在认真地向本该站在那的自己说话。 陈简慢慢退后。 忽然,在走廊拐角处,一道让人心生畏惧的目光从角落投射而来,阴险、冷漠——他熟悉这个目光! 又是那家伙! 他猛地回头,空荡荡的走廊在前方拐向左边。 苍白、曲折的走廊两侧是透明玻璃,玻璃外是野蛮生长的荒草,它们没了人工栽培时的工整,变得杂乱无章,黄色混杂着绿色,被昆虫啃食萎靡的叶片垂在窗边,风声呼啸,玻璃窗发出刺耳的刮声。 空气中充斥着一种难以言表的不确定感。 世界在不断变化,他的思维却无法跟上,场景悄然替换,他不知自己站在何处,站在何时。 耳边忽然传来孩童的欢笑、航天器的轰鸣、冰块坠水的清响…… 地板像声波一样上下涌动,正弦的震荡从地下深处向地表轰击。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这个世界在崩塌,它无法再维持稳定状态,而这一切都在他打算寻找妻子的时候发生了。为什么,为什么意志作出抉择的刹那成为了世界的转折点?为什么这个世界要隐瞒赵望翷的存在? 墙壁的粉饰在脱落,钢筋发出强烈震动。 陈简踩空了台阶,他深深坠落进无底深渊,风消失在耳边,黑暗笼罩了他的身躯、他的灵魂。 “哈——”陈简倒抽一口凉气,冷汗直流。 “他醒了!” “谷主,谷主在哪?”陈简推开玉石象甲,“谷主在哪?!” 房间里的炼虫师面面相觑。 “你没事吧?”赤背蜘蛛关切地问,语气却不冷不热。 “我……我没事。”陈简擦干额头的汗水。“我睡几天了?”他担心这次跟上次一样沉睡三天,他很可能来不及再见田业光一面了。 “没一会儿,”玉石象甲说道,“不过你的气息非常奇怪,我们很担心。” 陈简松了口气:“多谢……”他在玉石象甲的搀扶下坐直身体,看到搬尸人也在。他明白搬尸人肯定是来帮他看诊,于是向他投以感激目光。但搬尸人的神情有些古怪,他轻轻颔首后就站起身子。 “我听不出你染上了什么病。”他有些失落,“可显然有什么东西缠上你了。” 陈简点头。一场噩梦找到了自己,不过他不会告诉别人。 “我没事了,可能这几天没休息好。”他想用这样的理由搪塞过去,但面对炼虫师,谎言并不奏效。炼虫师的感知能力超出平常人,他们早就发现陈简在睡梦时的气息非比寻常。 听陈简这么说,众人明白这个少年是有秘密在身,而且不愿透露。他们没什么办法,只能劝说陈简保重身体,随后一个接一个地退出房间。 最后离开的是赤背蜘蛛,她坐到床边,亲昵道:“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 陈简抽搐了一下眼角,他不知道赤背蜘蛛在打什么主意。 他说道:“你能帮我找到谷主吗?现在。” 赤背蜘蛛愣神片刻,没想到陈简这么理直气壮地让她帮忙,心想这小子不懂得客气。 她微笑说道:“谷主多半是在蛛网桥西面徘徊,也有可能上了次谷,反正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西边。” 陈简点头,不由分说挺直身板,扇着翅膀向西面飞去。 赤背蜘蛛注视陈简的背影离开房间,不安地叹了口气。她不知陈简为什么和谷主走得这么近,这样下去,他会不会妨碍计划?她觉得必须尽快给陈简定性,不能再增加战斗的不确定因素。 她也站起身,摇曳着优美的身体曲线,幽幽消失在南方。 * 那个女孩是谁? 陈简企图直视她,但记忆中关于她的部分被空白替代,深邃的走廊暗得发黑,中间唐突地出现一块刺眼的白。 他放弃了感性的回忆,开始用理性思维分析刚才所见的一切。所有的事物都是解谜的一环,即便梦的世界岌岌可危,他还是相信,在梦中频繁出现的意象归根结底源自他的意识,他的潜意识。 女孩必然是他认识的某人,在软件地把戏下被放入实验室。 有一点值得注意,他打开了那扇门,门本来连接着房间,房间本该有自己的妻子赵望翷。 结果场景却变化到了走廊,赵望翷被小女孩替代——这必然隐喻了某种逻辑,陈简觉得田业光有可能答疑解惑。 他匆忙地穿梭在森林里,蚂蚁大军铺天盖地地前行,它们伸出长长的触角,挪开阻挡道路的枯枝烂叶,器宇轩昂地踏出一条康庄大道。森林瞬间与陈简产生了密不可分的联系,他的触感伸遍了虫谷——只为找到谷主。 “在那。”他自言自语,坚定不移地朝着前方走去。 很快,一个熟悉的气息掺混在空气中被他感知,谷主像是在无所事事地转悠,他高挺的鼻梁在月光下显得通透,一双长着细微绒毛的手自然垂落在大腿两侧,纤细的手指尖是吸血鬼般的乳白色指甲,同样垂落,指向地面。 “谷主。”陈简用恰到好处的高声叫他。 谷主转过身,头顶的蝴蝶很快拒聚集成团,像乌云似地萦绕在天空中。 “隐翅虫,这么晚有何事?”他的声线带着一点神经质感,金属摩擦的锐耳声。 光凭此,陈简就明白,现在的谷主是游戏中的谷主,田业光的灵魂隐藏在深处。 他有点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有什么办法能唤醒经理的意识吗?陈简想到了几种,但不敢尝试。谷主本人非常危险,贸然行事说不定会命丧于此。 “莫非是想到起死回生的秘密了?”谷主直勾勾地看着他。 “……还没。”说到这,陈简忽然想起一件事,“谷主,明天她就要抵达虫谷了,您会让她进来吧。” 他差点就忘了此事。当时跟谷主谈到时,田业光的灵魂就出来了。倒腾了半天,陈简还是不知道谷主是否同意外人进入虫谷。 按理来说,排外而有强烈控制欲的谷主应该会否决,但温卿筠说不定知道“死而复生”秘密,谷主可能会同意。 “温卿筠当然能进来。” 果然,谷主的回答跟陈简料想的一模一样,他甚至能猜到谷主的下一句话——但她不能离开。 “可是……她永远无法离开虫谷。” 陈简心中不禁发笑。 知道这是游戏世界后,他忽然觉得里头的人都非常好对付。 谷主固然变化莫测,但他的行为基于人为编写的性格,也就是说,软件已经预设了一套完整的行为逻辑,只要抓住这点,陈简就能游刃有余地与谷主相处。 陈简点头道:“我明天会去次谷接她,问出乾山那天发生的事。” “很好、很好。”谷主习惯性地重复一遍,“还有其他事?我看你醒来后就匆匆忙忙想来见我,”他眯起眼睛,露出狡猾的目光,“难道就为此事?” 陈简暗叫不好。 他还是大意了。谷主可是能用蝴蝶监视一切的人,而他醒来时,模模糊糊地把田业光和谷主当成同一人了!他们实际上是一躯两魂。 “而且,”谷主忽然展现磅礴的杀意,山风呼啸,月隐星落,他一步步靠近陈简,伸出细而尖锐的食指,指着陈简的脑门,“你的鬼虫,究竟是什么?” 第329章 · 外来者 盘虬卧龙的高大树木彼此交错,一直延伸成拱形的隧道,温卿筠注视眼前的奇景,一旁的顾全顺也啧啧称奇。 “有人修剪过这片树林。”他惊讶地抓住其中一条枝干,折断在掌心,“湿的,刚下过雨。” 温卿筠低下头。她发现,刚才还在充当领路人的蚂蚁不知何时全部消失了,前方是犹如乱葬岗般的荒芜之地,七零八落的石碑横竖倒在泥泞中,仿佛在模拟墓地主人们穷困潦倒的神态。 暗月流动,石碑看上去跟露出尖角的暗礁没什么两样,它们流连于光影之间,温卿筠感到一丝寒意,她的头发不自然地飘了起来,石碑在凝视她,似乎抗拒她的到来。 “有一股气息……”她说着,加快步伐朝前面走去。 从昨天开始,举止奇怪的蚂蚁就在引导她往东南方向走,虽然蚂蚁们现在不见踪影,但她确定,此行的目的地就在不远处,而且一股愈演愈烈的杀意被风吹了过来,不远处好像发生了厮杀。 她的眼皮跳了一跳,体内的血液被激活。尽管她早就不再弑杀,但过去习得的心法始终在影响她的神志,她时时刻刻需要和杀戮欲望对抗。 远处是天与地相连的地方,袅袅炊烟从地平线之外更遥远的晨光处上升,朦胧了这片天际。 她重新把目光放到眼前,森林里好像藏满了游荡的幽灵,它们正注视着自己,跟石碑一样。 忽然,一声沉闷的回响从前方传来。 “前面有个天坑……”她听出了这个声音源自何处,“走,跟上。” 森林形成的隧道正灌着呼啸的风,四面八方充斥着沙沙作响的枝桠摩擦,狭长而尖锐的叶片刮着她的衣衫,永不停息的自然之声仿佛在低语什么秘密。温卿筠蜻蜓点水般踩在柔软的土地上,她想起四天前看到第一只蚂蚁的情景。 她坐在井边,一只巴掌大的蚂蚁从清澈见底的井底爬了出来,她吓了一大跳。那蚂蚁像是蚂蚁,又有着蟾蜍的弹跳力,健硕的足在她面前张牙舞爪,那举止像个不慎变成蚂蚁的人——它的灵魂装载着智慧。 温卿筠很快意识到蚂蚁想做什么。 她起身跟上前行的蚂蚁,侧耳细听,仿佛还能听到它正在说什么。不过那是她的幻觉。 总之,她领会了蚂蚁的意思,跟顾全顺商量后决定前往南部森林一探究竟。 她绝不是贸然行事。 北边的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就算蚂蚁不出现,她也打算找个时机进军森林,眼下正好是个机会。 ……刚才还在身边的蚂蚁们消失了,难道那个地方就是蚂蚁要引自己到的地点?她前行了片刻,不禁产生类似于这样的疑问。 但马上,困惑烟消云散,她看到了闻所未闻的奇景,眼前是一面深不可测的天坑,黑咕隆咚的底部犹如黑洞,连光线都无法逃逸。而且,站在天坑边,她感受到与众不同的气氛。天坑地下存在着一些怪物…… 顾全顺道:“我们要下去?” “我不知道……”温卿筠颦蹙。她估摸着这个天坑的半径和深度,在边缘缓缓踱步。杀意就是从地下传来的,但并非针对她或是顾全顺。 “好多蝴蝶。”顾全顺惊叹。 是啊,不知不觉,天空被蝴蝶挤得水泄不通,这些有这怪异花纹的昆虫竟会聚集得如此紧凑,为何会这样? 温卿筠弯腰从脚边捡起一块石子,扔向天坑。 没有回声。 “先在这等等。”温卿筠不想贸然行事,她的大脑抽搐了一下,但很快恢复正常。她凝视深渊,注意力却不在天坑,她不过是把视线放在随意一个地方,看上去像在观察天坑。实际上,她还思考另一件事。 这件事说是武者的直觉也好,女子的第六感也罢。一种朦胧的希冀在心中逐渐成形,她觉得自己渴望的东西就在天坑底,她只要勇敢往前踏入天坑,就能获得它。 “这里究竟是何处?”顾全顺喃喃自语,“村民们从没提到南方有天坑……” “此地是他们的禁忌,恐怕从未有人涉足。”她双手负背,飒爽而秀丽的淡白色长发在月光下十分耀眼。 也不知从何时起,根部泛白的头发开始向上侵染,久而久之,她的全部头发都变成了银白,不是老人才拥有的苍白,而是独属于她的一种白,白的优雅、高贵。 轰—— 大地猛然抖动一下。温卿筠和股权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很快,天坑冒出一股直冲云霄的尘埃,风浪从百米深卷了上来,碎烂的嫩绿色叶片在飞腾时脱干了水分,变成黑炭色,干瘪脆弱。 “有武者在打斗!” 温卿筠首肯:“而且是非常强悍的武者……” 蚂蚁究竟有什么意图,为何要带自己来这里?谁在背后操纵这次事件? 她握紧腰间的长剑,在下去与不下去间犹豫。 迟疑之间,她察觉到来路出现其他人的气息,那气息来得很快,朝向他们,但目标却与他们无关。 她把剑转身,等待陌生人的到来。 葱葱郁郁的森林不时传出酷似爆裂的树木倒地声,一股蛮横的力量势不可挡冲了出来。 她定眼一看,只见一个外貌像人的长角怪物正在狂奔。 他有着男子的刚毅、雄性的五官,长而粗壮的双腿像昆虫的足,他穿着一身形制怪异,让人无法区分地域的服饰,蛮横地朝谷底冲去。他看到了温卿筠,在短暂对视的瞬间,这个怪物男子(或是说男子怪物)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困惑,但他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前。 看得出来,有非常要紧的事在天坑之下等待他,他无心关切生面孔、外来人。 “那是什么……”顾全顺目瞪口呆。 怪物的速度超出了理解范畴,即便是身旁的千手毒女,可能也无法达到这种速度。 温卿筠见对方没有敌意,在感觉奇怪的同时收回长剑,一直注视那怪物踩上垂直的峭壁,如履平地般奔向黑暗。 第330章 · 战 树影婆娑,铺天盖地的蝴蝶遮挡了月光,没等谷主开口,陈简率先发动了攻击。 先下手为强。谷主在说出那个致命问题时就起了杀心,如果他还傻乎乎地思考怎么回答谷主,等待他的只有死亡。在生死存亡之际,陈简毫不含糊。 萦绕掌心的泽气徒然喷发,排山倒海的气扑向谷主。陈简暂时没法用双腿作战,不过,幸好在这段时间习惯了翅膀。他灵巧地窜上高空,居高临下注视谷主,心砰砰跳得直快。所有人都忌惮谷主,他今天好巧不巧撞到枪口上了。 陈简无法估量自己的实力,经过炼狱历练和炼化鬼虫后,力量提升的幅度跟吞下了两颗古道翡心一样,换言之,现在他的实力几乎等价五名顶尖武者之和,如果他全力以赴,整座虫谷可能都不复存在。 但他不关心虫谷的存亡,这不是他的故乡,他对此无需无求。最关键的问题是如何让田业光的精神控制谷主的身体。他该用什么方式引导田业光出来? 陈简毫无头绪。 一掌过去,巨浪掀林,突然斗志暴涨的陈简让谷主有些猝不及防。 瘦白如吸血鬼的男子愣了几秒,在浪潮即将打碎身躯的刹那,他双眼猛地迸射出腥红的光芒,一双巨翅凭空张开,褐黄的光芒切开了深邃天空。 “你的鬼虫……果然不是‘隐翅虫’。” 谷主有些恼火,纤细的颈抽搐出青筋,通红双眼贯穿泽气的浪潮,直勾勾地钉在陈简身上。 瘦骨如柴的右手猛地挥动一番,气与气碰撞摩擦,火光爆发后迅速黯灭,振翅的蝴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谷主眯起眼睛,用打量“背叛者”的眼神看着陈简。 “是蚂蚁!”谷主震撼无比,他咆哮道,“是蚂蚁!你炼化了蚂蚁!” 陈简大惊失色。仅是谷主的一声怒吼,他不禁感觉双臂隐隐发麻。 谷主是顶尖的炼虫师,而炼虫师都能通过经验和气息判断他人的鬼虫,这话一点不假。陈简感到压力巨大,对方清楚他的鬼虫,他虽然知道谷主的鬼虫是丝赭灰蝶,可他完全不清楚丝赭灰蝶除寄生外,还有别的什么力量。 陈简的翅膀根部在颤抖,泽气造成的旋风不断干扰他保持平衡,他根本没有在乱流中飞行的经验,生疏于此的他必须耗费一部分精力在上面,虽然不多,但心理上很不舒坦;与他相反,谷主沉稳地悬停于半空,跟站在大地时一样,不动如山。 谷主瞬间看破陈简不善在空中打斗,他冷冷一笑,心平静了些许。他自然知道鬼虫蚂蚁的厉害,并为陈简隐瞒自己感到格外恼火。蚂蚁是鬼虫们的神灵,如果运用得当,陈简理论上能获得所有鬼虫的力量。不过—— 谷主内心冷笑。 陈简为了掩盖鬼虫是蚂蚁的真相,他并没有大张旗鼓地融合各种鬼虫,而是不断朝真正隐翅虫的方向演变,而模仿隐翅虫只会白白浪费蚂蚁的强势所在,陈简便陷入了这样的困局。 谷主渐渐平息心中的愤怒,思考要怎么处置这个稀有的炼虫师。 不能杀死他,最好能寄生他、控制他的鬼虫,就像对待麝凤蝶一样……谷主的眼角有些发酸,他从来没产生对妹妹的罪恶感,这段时间,痛苦却无法遏制,为何会这样? 他轻咬舌根,清醒过神。 面对不同种类的鬼虫,自己真有能力一口气吞下他吗?谷主没有把握。 风呼啸,刮得眼睛痒痒的。 谷主眨了眨眼,发现陈简消失在刚才的位置。 瞬间,背后一股炽热的浪潮伴随金粉光芒冲向了他。他不禁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 “差点忘了,你虽不是个合格的炼虫师,却是条武功高强的走狗!” 陈简心里一颤,听到这样的称呼,他非常不悦,但更冷静的思考告诉自己,这是谷主在特意刺激他,为的就是等待他露出破绽。 他不会给谷主这样的机会。 他得先制服这个癫狂的白色怪人,再想办法把田业光唤醒。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在今晚两败俱伤,四天后,谁都保不住田业光的命! 既已打定主意,陈简干净利落开始施展拳脚。 他避开要害,瞄准谷主的腹部砸去,同时操纵泽气围堵住谷主的后路,冲走扰人的蝴蝶。谷主只有和他正面交锋,别想耍花招。 “金粉的泽气……” 谷主神情似是恍惚,喃喃自语。 白影忽然变得虚幻,谷主身形一闪,面色稍暗,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他张开五指,掌心像变魔术一样涌出洪水般的蝴蝶,这些蝴蝶身体锐利,翅膀上的粉末散发出一股催人入梦的芬芳。 陈简明白决不能吸入这些古怪的粉末,于是连忙运气,泽气像口罩一样护住口鼻眼耳之处,蝴蝶蜂拥扑到他的身上,他全身肌肉迅速紧绷,随后劲爆。 绿色的血随着“吱”一声喷涌漫天,熏人的尸臭从半空笼罩大地。 陈简的拳头离谷主的胸膛不到半臂的距离,他紧追不舍地落下骤拳,谷主此刻还在释放手中的蝴蝶,只剩左手能抵挡陈简右拳一击,可双方都是右利手,这一刻,陈简的力量明显占据上风。 重拳落下,谷主的身体就像被压扁了,又像筷子从中间掰断,折叠成出了一个夸张的弧度,旋即砸向大地,卷起千层尘埃浪。 陈简担心会不会把田业光打死了。 不过,他的担心太多余了。在谷主落地瞬间,他已摆出防守姿态,瘦弱却莫名充满力量的双腿蹬蹬地踩上大地,借住不断倒退缓冲撞击带来的伤害,等时机成熟时,双腿用力一弯,翅膀同时用力挥动,他重新站到高空,与陈简平起平坐。 谷主抹掉嘴角的鲜血。作为一名老道的炼虫师,竟被一个新人打败,他并没像那些平庸之辈一样感到耻辱或是不甘,而是从中意识到一件事——身为武者的陈简,强得超乎想象,他仅依靠泽气就弥补了两人在鬼虫之力方面的鸿沟。 “有意思……”谷主冷冷地假笑,“不过,马上就让你见识到,鬼虫的强大之处。” 第331章 · 趣味设定 褐黄翅膀迸发出的光芒尤其刺眼,光仿佛成了实体的针,刺入陈简的肌肤。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全身上下的毛孔骤然紧缩,低头看去,衣服已千疮百孔,鲜红的血顺着伤口密集流出,突然遭到重创,陈简倒吸一口凉气。 谷主洋洋得意地看着陈简,翅膀一挥,风压将血吹撒满天,与模糊的星辰交相辉映,像从天宫散落下来的血红雨珠。 陈简仰着头,对防御这种攻势毫无头绪。 这就是丝赭灰蝶的力量…… 一瞬间,庞大的记忆涌入脑海,陈简大脑一片混乱,虚像和现实毫无逻辑地纠缠在一起,他厌烦地挥手,想撇清真假。 眼前突然闪过一副粗糙画面,只存在于老式电视机里,遍布噪点、不停抖动的画面。画面上是一本厚实的书,看不清书名,可作者的三个字犹如泰山压顶般砸向陈简—— 卡夫卡。 到底是什么东西?! 陈简猛然惊醒,他看到谷主在微笑,一切终了的笑。 他紧张地环顾四周,想知道这个神秘莫测的对手又用什么招数,但他失败了。他什么都没看到,空气中弥漫着自己的鲜血味以及从蝴蝶身上脱落的残骸。在陈简分神的霎时,谷主似乎是没使出任何杀招,这出乎陈简意料。 瘦弱而苍白的男人漂悬在天空,耀眼的黄翅依旧缓慢扇动。谷主的眼神正悄然变化,从冷漠、狡诈到惊愕、释怀,他伸出手,似是要捉到什么,随后,身体慢慢降到地上。 “陈简……” 是田业光!陈简惊喜,谷主称呼他为“隐翅虫”;而田业光则叫他本名。 陈简战战兢兢地走向谷主,一边观察周围情况。刚才弄出那么大动静,炼虫师们可能已经发现这边出现战斗,或许正在赶来的路上,不能被人窃听到他们的秘密。泽气立刻铺张开来,附近暂时没有人,但蚂蚁告诉他,有人正从南边悄悄接近,他们通过某种方式,使蚂蚁无法看到那些人的全貌。 陈简认为即将到来的人就是笛胡蜂。 情况很不妙。 陈简不想在真正的谷主面前暴露田业光,于是拐弯抹角地问道:“你现在……” 是谁? “田业光。”他有气无力地坐到地上,胳膊撑着地,“你受伤了……是花粉,谷主催动花粉,像箭雨一样射向你…… “我没事。”陈简强忍着痛意问道,“你怎么控制谷主的身体?” “我不知道,就在刚才……刚才我脑中闪过了一些往事,然后——” “我也一样。”陈简惊呼,“我们刚才同时停下了。” “没错,没错。”田业光连连点头,“是这么回事……偶尔会发生这样的事,过去的记忆会强行进入脑袋,然后……我能重新占领这具身体。现在,”他吃力地喘息,“还有四天,没错吧?” “刚才我们打斗,似乎是引来的笛胡蜂。” “他要过来了?”田业光流下冷汗。 “是他,我能感觉到。” “不管他。” “什么?” “不用管他。”田业光语气肯定,“他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威胁,这是既定事实。” “可是……”陈简不太敢相信经理的判断。 笛胡蜂若看到如此虚弱的谷主,怎可能错过大好时机?可生命受到威胁的田业光毫不惊慌,他也没什么办法。如果田业光真相信事情会像剧本里写好的一样进行,那是不是可以认为,他已经做好了四天后必死无疑的准备? 陈简的意识有些朦胧,用不知从哪来的力量强撑住身体。 鲜血还在不断从伤口处涌现,他捂住胸肺前的肌肉,让核心的位置尽快止血,其他地方之后再说。 “你看到什么了?”田业光话锋一转,“在刚才,记忆涌现的时候,你看到什么了?” “一本书……作者是卡夫卡。” “《变形记》。”他发出呕吐的声音,“我知道一个人,一个作家——可恶!我究竟怎么了?!”他忽然伸出拳头,愤恨地砸向大地。 陈简困惑地看着他。 “你……” 他发现田业光的身体正在发生不易察觉的变化,不过他恰巧捕捉到这些微妙——田业光的皮肤产生了软绵绵的褶皱,耷拉在一起,双臂变得更加毛绒,嘴巴里的那对獠牙越发显眼。 陈简倒吸一口凉气,一个让人不敢相信的猜想冒出脑海——田业光在变成一只真正的丝赭灰蝶,就像萨姆沙变成甲虫! “陈简……” 怎么会这样? “陈简……” 田业光的声音有些喑哑,喉咙震动出介于人类和昆虫之间的频率,含糊、尖锐。 “我……我说不出……” “你别动!我想想该怎么办!”陈简惊慌失措,他眼睁睁看着田业光的身体在一点点蜷缩,变小。旁观白夭死亡的无力感顿时在心中重现,他的身心猛地遭到重创,哽咽的呼吸使脸色变得格外苍白。又是这样!他要再一次目睹悲剧,而且束手无策。 “到底是怎么回事?”陈简摇动田业光的身体。 谷主正缓慢闭上双眼:“成虫化……我记得,故事里有这个设定……” “成虫?你会变成什么样!?”陈简焦急问道。 “当然是,变成虫……”他露出苦笑,“我……不——”他语无伦次,脑袋开始退化,逐步丧失组织语言的能力,“为了,他们为了增加……趣味,所有,人都会……成虫……炼虫师,都会……不是。都有可能——是都可能会……成虫。我,我要死了……” “田业光!” 陈简脑中只剩一句话:这算什么事? “撑住!你不会变成虫,你会活到四天后,你忘了吗?啊——?!那是你自己写的剧本,你的结局不是变成虫!”陈简歇斯底里,却只能在田业光耳边低语。 他知道再怎么说都无济于事。 他听懂了田业光的意思。 故事的设计师为了增加不确定性,增加了炼虫师有概率会变成真虫的“成虫化”,即便田业光的结局早就订下,更基层的设定还是能强行扭转他的命运。 无论怎样,陈简和田业光都无法再改变剧情走向,除非他们能离开这个世界,修改代码。 可这到底是什么世界?一个遵循设计师意图和顾客需求的唯心世界!如果田业光的求生愿望非常强烈,他能不能逆转这场悲剧? 陈简不知道。 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鼓励田业光坚持下去。 可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地向最糟的方向发展。 田业光的双眸在萎缩,一颗颗复眼从眼眶里冒出,臃肿地挤在狭小空间里;支撑手臂的骨头开始软化,皱巴巴的皮像融化的冰般一滴滴落到地上;那对耀眼夺目的褐黄色翅膀也在收缩;双腿更是消失,只留下空荡荡的灰白色长衫在空中飘荡。 “陈简……”田业光还保留着一丝理性,喉咙挤出最后一点人的声音,“我……我听到了一件事,被绑架时……” 陈简不知说什么。或许缄默才是最好的送别。他微微点头——田业光或许已经失去视觉,看不到自己了——示意经理继续说下去。 “涌……涌现计划。” 第332章 · 纳论 神圣感仿佛连风都能感化,旷日持久的海旅在今天抵达终点。 沈以乐站在人群中,甲板上,平日风风光光的面孔都露出不安的神色,前方就是云鹰国的领土,位列海岸左右的士兵、贵族和看热闹的人们密密麻麻像蚂蚁一样。 不远处,鹤立鸡群的马车缓缓穿过人海,肃穆的宁静笼罩这海域,只剩海水依旧拍打海岸发出动静,熹微海光闪烁不断,淡蓝色围帘散发出的微光构成了世界的背景,岸上伫立着年代久远的石砌建筑,云鹰国的人们用沈以乐从未听过的语调说话,叽叽喳喳,她听得心慌。 自己即将踏上这片未知的土地,之后能理解他们的语言吗?不安在心中扩散。 船停靠在码头,轰隆一声疲倦的巨响从水底叹出,在海上航行了一个多月,就算是船也会劳累吧。 沈以乐扶着栏杆,注视碧波荡漾。只可惜,恬静的景象并不能抚平内心焦躁。 她几天前询问了会说云鹰国语的翻译,他们告诉沈以乐,只要对月神足够虔诚、尊重,纳论的神使便会允许他们进入云鹰国。可怎样算是虔诚?他们没说;就连月神是什么,他们都没说。 沈以乐偷偷留意其他人的反应,大家都跟自己差不多,紧张不安的情绪溢于言表。随水摇晃的船和他们的心境差不多,无法平和。她感觉到人群中产生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躁动,有人企图在失败后强行闯入云鹰国。 她对此毫不意外。 在抵达的前两天,船上突然流传着如果纳论不过就会被放逐大海的传闻,不知是真是假,云鹰国的船员对此缄默不语,翻译们同样不知详情——他们并不关心这些事,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既然懂得云鹰国的语言,自然不会被神使排斥。 沈以乐望向大海。 如果被放逐大海,不让上岸,谁能活过一个季度?她自己都没把握,更何况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凡人。 “别紧张。”糜舟倒是依旧悠然自在,他走到沈以乐身旁,“你看那边,那些人,坐在轿子里的就是神使。” “他们是从天上来的吗?”沈以乐呆呆问道。 “当然不是,‘神使’不过是一个职位,就跟护法没什么两样。” 听到关于武林的事,沈以乐产生反胃感。 “抱歉。”糜舟察觉到她的不适,立刻道歉。 “没事……是我太……” 沈以乐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太敏感?似乎说不上来,她就是不愿回忆起过去的事,想彻底与过去一刀两断,唯有这样,她才能心安理得地投奔华夏曾经的敌国——或许现在依旧是。 “出来了。” 一块巨大而结实的木板连接了甲板与码头,严阵以待的士兵们手持长矛立定两侧,防止远渡而来的外国人强行闯入云鹰国领土。 马车停在船前,显得渺小。富丽堂皇的外饰足以彰显马车主人的尊贵身份,牵车的两匹骏马各个彪悍健壮,头冠十字形的金色饰品,油光发亮的马鬃被梳得很整齐,它们一路慢悠悠地走来,得体的造型没被弄乱。 两个身着甲胄的士兵充满仪式感地拉开轿门,木台阶垫在一旁。 很快,一个高大的、身着深蓝锦绣长袍的男子从马车里走了出来。他的衣裳看上去就有相当分量,右手持着似法杖一样的金属长棍,轻敲大地,围观的云鹰国百姓马上诚恳地微微弯腰行礼。他抬起头,完美无瑕的光洁脸颊在阳光照耀下很是神圣,眉心点着一枚亮丽的红点,仿佛镶嵌了一枚红宝石。 他的出现让船上所有人屏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神圣感笼罩在众人身上,他们的灵魂仿佛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净化,连空气都变得清新了许多。 穿着蓝袍的神使一步步走上船,他身后跟着一位文质彬彬的青年,右手弯曲,手臂与身躯间夹着一本厚重镶金皮革封书,大概是神使的从属。 “还真是气派。”糜舟喃喃,语气有些轻佻,吓了沈以乐一跳。 她连忙对他挤眉弄眼,警告他尊重神使。 糜舟散漫地耸肩:“我知道。” 我看你不知道。沈以乐在心中嘟囔,并没说出来。她清楚,糜舟为人处世的能力远超自自己,他既然刻意做出这种举动,肯定拿捏了分寸。她只能内心抱怨一下。 神使站在船头,像布道者,他举起右手的法杖,法杖顶镶嵌的珠宝立刻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像魔术戏法一样,众人低声啧啧称奇,对神使的敬重增加了许多。 他开口了,说着众人听不懂的语言,站在他一旁的青年几乎在同时开口: “本人代表云鹰国国王唐迭戈三世,庇护云鹰国之月神莉莉丝,欢迎诸位千里迢迢、远道而来的难民。” 沈以乐和糜舟对视了一眼。她觉得国王的名字和月神的名字都很奇怪,糜舟似乎抱有想同的想法。 “月神治愈了云鹰国的浑浊灵魂,祂慈悲、祂博爱,祂会给予进入云鹰国的迷失灵魂们最纯甄的净化和洗礼。月神不需要凡人的尊重,月神需要凡人的信仰,信仰会治愈你的心灵。” 传话筒一字不差地将神使的话朗诵给西朝百姓。 在微微水波为背景的氛围中,众人产生了心灵上的纾解,奔波的疲劳消散一空,在船上明争暗斗甚至迫害他人而凝结的罪恶感消失了,所有人感觉心空空的,身轻轻的。 这是多美好的国度!莉莉丝引导了迷途的灵魂,治愈了深刻的伤痕,洗礼了罪孽的灵魂……无法抵挡的梦幻感萦绕在众人耳边。 沈以乐的睫毛在风的吹拂下轻轻颤动,她的眼睛不知为何有些发酸。 月神……莉莉丝……祂会宽恕她的叛国逃亡,会拯救自甘堕落的灵魂。祂是她的救赎之道…… 神使后来说了什么,她已经模模糊糊听不清了,只觉得身体浸泡在柔软的大海里,心驰神往之地正在将她包笼,如沐春风。 突然,眼角出现一道不和谐的色彩。在蓝色的海洋中,刺眼的红色缓缓走入视线。 那个浑身是血的人站在她面前。 “逃避,无法解决任何事。”他的声音如雷声隆隆,掷地有声。 沈以乐猛然从迷幻中惊醒,她注视着神使,又看向糜舟。 她惊得全身僵住。 除了她和糜舟外,船上的难民,无论男女老少富贵贫穷,都重重地伏跪在地,心甘情愿。 他们模仿神使,开口,轻盈的语气汇聚成清澈和声—— 阿门。 第333章 · 离去归来 谷主的身体已经消失。 陈简感受到手中尚存一丝余温,掌心还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重量,他慢慢举起右手,一只干瘪的丝赭灰蝶立了起来。 “田业光……”陈简低语。 他产生臆想,似乎灰蝶能听懂他的话,田业光的灵魂能挣脱昆虫躯体的束缚,重新张开嘴巴。 不过臆想终究只是臆想,灰蝶没有理会他,反倒是因感应到自己站在庞大的活物身上而受到惊吓,它动了动翅膀,踉踉跄跄地飞走了。 盘旋在天空的为数众多的蝴蝶群慢慢消散,四周陷入寂静。 涌现计划。陈简对这个东西没有任何概念,但谷主在成虫化前竭尽全力说出了这个词,他刻骨铭心,绝不会忘记。 南边传来沙沙作响的风声。陈简站起身,犹如继承了某种使命一般,居高临下地望向来者。 笛胡蜂发现混乱中只剩陈简一人,并未感受到谷主的气息,带着困惑,从树林后走了出来。 “隐翅虫,刚才发生何事了?” 笛胡蜂发现身边的蝴蝶们各奔东西,心头一跳。难道说,这家伙把谷主解决了? 怎么可能!笛胡蜂大脑运转不过来。谷主绝不可能被初来乍到的炼虫师打败,即便他再轻敌,也不会输给隐翅虫。可蝴蝶为什么全部离开了?就像脱离了谷主的控制。 笛胡蜂已无法从蝴蝶的复眼中看到令人生厌的黏稠目光,它们呆滞地在空中翱翔,轻飘飘地回到了原本的居所。 “说话,你又不是哑巴。” 笛胡蜂皱眉,同时,戒心提升至最高。 隐翅虫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解决虫谷,绝对非同小可。 “没什么,”陈简的嘴角不自然抽搐了一下,“我试试自己的力量,拿这片树林练手。” “别说笑了。”笛胡蜂伸出食指指向陈简,“谷主在何处?” “谷主?” 陈简还在装傻。他清楚笛胡蜂知道谷主之前就在这里。说这些话,不过是试探笛胡蜂,想知道他面对谷主突然消失的情形究竟会有什么反应。 笛胡蜂重重地吸了口气,上前一步,似乎不打算再跟陈简讲道理。靠近陈简时,笛胡蜂看到他竟然遍体鳞伤。他愣了一秒,随即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是谷主的招式——谷主究竟在何处?” 陈简眼看无法再隐瞒下去,而且自己身负重伤,和笛胡蜂打斗显然并非明智之选。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如果谷主死了,你打算怎么办?” “……你杀了谷主?”笛胡蜂瞪大的双眼就要掉出眼眶了。 陈简不置可否,笑着耸肩以掩盖内心的空洞:“这下,你的目的也达到了吧。” 笛胡蜂的目光里竟是怀疑。他不相信谷主会被隐翅虫杀死,可四散的蝴蝶似乎正在诉说这个事实。他感到一阵恐慌,情不自禁倒退了一步。赤背蜘蛛说过,隐翅虫真正的鬼虫是蚂蚁,而蚂蚁能做到其他炼虫师无法想象的事,这么一想,他杀死谷主就成了情理之中。 笛胡蜂心生退意。他必须考虑到两件事:如果像隐翅虫所说,谷主被他杀了,虫谷将从谷主的筋骨中解脱,他这些年追求的尽头也就达到,这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是,他还知道,隐翅虫这段时间和谷主走得很近,如果今晚是他们俩导演的一出闹剧,一个陷阱,就为了引他出来,他可能已经落入重重包围了。 他瞥向周围,环顾身旁。除了隐翅虫外,这里没有第二个气息。 无论如何,最稳妥的方法还是今晚暂时离开…… 反正谷主每隔三个月都会进入南边森林,下次已经必然是四天后——经过六次观察,笛胡蜂已发现其中的规律,并能精确到时辰。 他冲着陈简微微点头,表达的含义暧昧不清,就连他本人也不清楚这个举动会向陈简传达怎样的含义。 陈简退后一步:“我有些累了,让我休息一下吧。” 双方都留给互相一个台阶,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笛胡蜂没再多说,身后的透明翅膀猛地震动,发出嗡的一声尖响,离开了。 陈简如释重负,内心却五味杂陈。他已经看不到化成丝赭灰蝶的谷主飞去何方了,灰蝶混入回乡的蝴蝶大军中,他的注意力则全放在笛胡蜂身上,一霎时的分神就彻底丢失了灰蝶的行踪。 成虫化,就是变成彻底的昆虫,失去人类的气息,完全无法区分昆虫和成虫人……陈简面露苦涩,五官因难以言说的悲伤而挤出难看的表情。 为何会成虫化?难道先前有什么迹象? 陈简回想了很久,依旧没有解答。 或许真像谷主所说,成虫化是为增加趣味而加入的随机事件,所有炼虫师都可能成为趣味的牺牲品,连虫谷剧情的核心人物都难逃一劫。 可是,成虫化应该有预兆……太唐突的剧情肯定不符合那对夫妻的要求。 即便陈简推理出这点,还是无法猜到成虫化的征兆。谷主总是单独行动,唯一的线索已随着他的成虫化而消失世间了。 他摇摇头,象征性地在他和谷主战斗过的地方立了一根树枝。他想在上面刻些什么,又觉得太过矫情,往好的方面想,田业光或许脱离了这个世界,回到了现实…… 死后会回到现实? 陈简微微一怔,他想起了“十多年前”见过的那个男人,黄哀眠。他在被精确地一刀两断后,也回到了现实世界? 陈简颤抖地举起挂在腰间的小刀——闲暇时打磨的小玩意,伸出还在渗血的右臂。握紧、架在大动脉旁。 自杀就能逃离这里?他不确定,而且没法向别人确定。 还是再等等吧……生存的欲望克制住他的右手。自己只有一条命,他不敢乱用。 忽然,影从土里钻了出来。 它伸出手,指向虫谷顶。 陈简望去,看到有一头雪白秀发的少女缓缓从空中飘落,蜻蜓点水,犹如踩上透明的玻璃台阶,款步下坠。 陈简大脑发麻。 是她…… 她也看到了陈简。 两人交错的目光变得与众不同。在目光中,已无法看到初次见面时的懵懂和腼腆,故人相见,陈简心中满是惆怅和感慨。 第334章 · 身份 少女落到地上,没有垢污的淡青色裙摆如花绽放,轻柔地飘荡在脚踝处。 “温卿筠,”陈简僵硬地吐出她的名字,“你来了。” 温卿筠看了陈简片刻,一时间,复杂的情感同时涌入心头,双眸因此变得混沌不堪。 还没等她开口,重重的落地声紧随其后到来。 陈简还依稀记得这个青年的名字。 “你是……顾全顺?” “陈大侠!”顾全顺惊喜地看着他,“你、你怎么会在此地?!”见到救命恩人,他欣喜若狂,一会儿看着温卿筠,一会儿看着陈简,话憋在口中半天,怎么都挤不出来。 不知为何,陈简觉得这场面有些尴尬,面对面站着的温卿筠也有同感。她的眼睛不知放哪,游离在半空,没想到能在这种稀奇古怪的地方遇上陈简。 “那些蚂蚁。”温卿筠想了想,重新组织语言后说道,“是你让那些蚂蚁带我们过来的?” “是我。”陈简点头,“这里不方便说话,跟我来。” 温卿筠颔首。她观察狼藉的四周,意识到刚才天坑底的战斗就发生在此处,她这才真正把目光放在陈简身上。空气中弥漫这一股微弱的鲜血味。 她的声音因紧张而不自然,轻声对陈简说道:“你受伤了。” “已经没事了。” “是谁?那人已经死了?”她印象中没看到尸体,这里似乎只有陈简一个人。 “死了。”陈简不想在这里谈论谷主。 他带他们来到虫谷边缘。陡峭的山坡挡在西边,这么一来,就只用监视另外三个方向的动静,放心把身后交给山峦形成的天然屏障。已是晨露起势的时辰,露珠微弱一闪,沿着尖细的针叶迅速滑落,透入松软的土里,发黑的树枝沿着峭壁肆意生长,贪婪企图汲取少之又少的光芒,它们的根系想必早就深入大地,扎根在难以挖掘的地下水源周围。 “发生什么事了?”温卿筠担忧地看着陈简。他们分别了太久,在乾山逃亡时形成的默契不再,她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过亲昵,始终与陈简保持一定距离,想上前关切,又停下动作,犹犹豫豫。 “顾全顺,”陈简用不可置疑的语气说道,“有些事我要单独跟她谈谈。” 顾全顺点头:“好!我不打扰大侠。” 陈简很满意,他和影一同注视顾全顺消失在视线外。 “他一个人,安全吗?” “安全。”陈简告诉温卿筠,“我能看到他的一举一动。” 温卿筠先是一愣,随后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道:“通过蚂蚁?” “嗯。”陈简惊叹她的洞察力。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她说道,“我听说了你的传闻,在武当似乎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就连张胜寒都不见了……” 陈简不想谈论“这个世界”的事,他凝视温卿筠,看得她无所适从。 “你干嘛?” 陈简沉默半晌:“你到底是谁?” “我……?”温卿筠不解,“我是……温卿筠啊。只是头发全白了。” 陈简哼笑一声,并没有冷嘲热讽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这样伪装完全没必要。 “你还记得多少?” “你在说什么?”温卿筠洁亮的额头渗出汗水。 如果弄错了怎么办?陈简忽然想到,万一温卿筠并非穿越者,他这么做不仅显得很傻,而且说不定会带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该怎么问,才能试探出她的真实身份,最好不让她察觉? 见陈简许久没有说话,她颦蹙道:“你引我们来这里是为何?而且,你不是在武当吗?为何会出现在这……”她环看四周,找不到恰到好处的词来形容这个奇怪的地方,停顿片刻后道,“这个山谷底?” “说来话长,先别说这些了。”陈简强行把话题拉回,“我们之前不是都失忆了?你后来想起什么没有?” “……我记起许多年前的事。”她清了清嗓子,“我还是千手毒女的时候。” “哦——” 没有纰漏的回答。 陈简意味深长地叹息一声,旋即说道:“你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 她深吸口气,说道:“在南方的云林里找了一间被人遗弃的竹屋——这里到处都是,许多人出门打猎就再也不曾回去,然后就住下了。” “唉,已经过去一年半了。” “是啊。” 还真跟谷主说的一样。陈简心想。 温卿筠继续说道:“这么短的时间,西朝就分崩离析了。” “世事难料。”陈简心烦意乱。 他的思绪没在跟温卿筠谈话上,而是思考田业光的事,他的上司、部门经理已经成虫化了。他本以为两人携手合作,能找到离开这个虚拟世界的方法,况且谷主几乎知道所有南方世界的秘密。 可现在,他再次形单影只。 他多么希望温卿筠也是穿越者,见到少女后,他却又没了把握。 “你还记得我们在乾山那天吗?”陈简假装在回忆过往,随口自嘲道,“我竟会从山坡上摔落。” 温卿筠轻轻一笑:“是啊,亏你还是荣侠客。” “那天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那天是……” “就是失忆那天。” 温卿筠僵硬地摇摇脑袋,然后有点了两下:“记不太清了。” “我来告诉你吧!”陈简说道,“首先告诉你,这里名叫‘虫谷’,它的统治者是‘谷主’。这个谷主能通过一些神秘力量看到南方发生的所有事。” “所有……” “是啊,”陈简发现温卿筠的目光在躲避,“他看到了乾山,我们失忆那天,发生的一切。” “这……这怎么可能呢。” “我也不相信。” 陈简虚张声势,步步紧逼,他能感觉到,温卿筠隐瞒了那天的真相!而她的心理防线正在逐渐瓦解,再进一步,她就会把真相吐露。 他继续说道:“但是,谷主告诉我,他看到我那天,死了。” 温卿筠倒抽一口凉气,她的双眸抖动得相当厉害,冷冷的汗水将细柔白发贴上额头,耳朵微微发红,似乎脱力了一般。 “你说,他有没有看到一切?” “我……” “我都知道了,”陈简露出坚定的目光,如利刃刺进她的大脑,“你那天,为何要那么做?” “你都知道了……”温卿筠不敢相信,可脆弱的神经已让她无法进行理性判断,她的大脑在颤抖,上下敲抖的牙齿几次刺到舌头,本就白净的脸庞此刻全然失去血色,“我只是——我喜欢你,从初中开始……可是,她……”她泣不成声,身子一软,无力地倒在陈简身上。 初中? 陈简冷冷地看着温卿筠,伸手下意识扶住她的双臂。 她是穿越者。 第335章 · 许君若(上) 温卿筠忽然觉得陈简离自己很远,陈简那诧异又在意料之中的目光深深扎进她的心脏。或许自己只在一场幻觉中,世上怎会有这么巧的事?她和陈简在东海一别,居然能相遇在“虫谷”——世人未曾涉足的神秘领域。 她的眼皮沉重无比,酸楚的泪水慢慢充斥了视线,模糊了月光。 “你果然是,从那个世界来的人……” 陈简一如既往对她的告白毫不理会,从那时就是如此…… 她的脑袋深深陷入他的胸膛,抬起头,陈简现在的面容和从前截然不同,唯一相同的是那双深邃无比的黑瞳,而这道不夹杂任何情感的目光却如此让人心动。恍惚间,她回想起第一次见到陈简的情景。 ——教室本该空无一物。 因为是双休日,即便是平日有各种繁复活动的私立学校,此刻也冷冷清清,能进入这所学校的孩子大多数拥有美满而富贵的家庭,她也不例外,那天回到学校,不过是因为自己喜欢的雨伞落在教室了。 她进入空荡的学校。 从没在傍晚的星期六到过这里,好奇心怂恿她四处转转。在美术教室里,不该有人的地方,教室门半掩着,一阵沙沙作响的铅笔声从里面传来。她吓了一大跳,悄悄冥冥地贴近木门,角落坐着一个同龄人,短头发,短袖处的手臂被太阳晒出明显界线,画板挡着他的脑袋,只能偶尔看到一只在板上舞动的右手。 她知道他,那可是学校有名的“书呆子”。 私立学校需要很高的学费,但他靠着奖学金补助才进入这里。他的家庭条件并不算好,每次家长会都是没有文化的远方亲戚参加,有人说他父母早就过了,还有说他是被领养的,在身世方面,同学们各有所想——这些事早就在学校里传开了,毕竟已经初二,许多有危机感的学生开始对成绩上心,自然重视排名,就连第一名的家底都调查了个清清楚楚。 而她的成绩并不算好,殷实的家底足够她挥霍青春。 她对排名不上心,对陈简也没兴趣。她喜欢跟着那些花天酒地的朋友们四处转悠,而不是整日拿着笔跟无聊的作业和习题对抗。 她对陈简的全部印象都来自“传说”——他很死板、书呆子、总是一个人、没有朋友…… 但没有人说,他会画画。 她在门口停了半天,好奇他到底在画什么,于是壮了壮胆,蹑手蹑脚地走进了教室。 他似乎没发现自己,也可能是懒得搭理她。她不确定,但她觉得并非后者。她对自己的外貌非常自信,在学校有很多人追求她。 她悄悄绕过摆放得乱糟糟的画架和随意放在地上的油画,溜达到他身后,越过他的肩膀。她看到了画布上的东西。 她忍不住惊呼,一双小鹿似明丽的眼睛瞪得老大。 “你在画什么?!” 陈简没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到,他大概早就发现她了。 “倒过来看看。” 乱七八糟的铅笔线条突然出现了改变,就像魔术戏法一样,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刻进了她的脑中。 “噢——”她发出长长地惊叹,“真厉害!” 陈简点头,默认接受了她对他的表扬。 “你一个人在这?” “刚才是一个人。” 陈简的手还在不断勾勒莲花,而她必须把脑袋侧过45°才能看出莲花的样子,她发现,陈简从始至终都没有动过脑袋。她不禁心生疑问,于是问道:“你是斜视吗?” 陈简推了推眼镜:“近视。”他似乎对这个回答不满意,紧接着加上一句,“做手术能好。” 她笑了笑,看得出来,他对近视眼心存芥蒂。 “肯定是天天看书才会得近视。”她想到自己每天过得风风光光,不免露出笑意——其中不包含任何鄙视和嘲弄,不过小孩子独有的恶趣味。 “可能吧。”他微笑了一下,像是为了反击她,抬起铅笔在自己脑袋边的空气上划了一道,同时解释道,“从这到这,初级视觉区到中颞叶皮层,我们就靠这些下通路来识别物体,如果把一张图倒放或是斜放——只要改变一下正常形态的轮廓,一般人就立马不认识了。” 她不开心地皱了皱眉头:“哦,这样啊。” 大概是觉得两人像小孩一样针锋相对非常幼稚,陈简忽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声,她听后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声有感染力,很快,少年和少女的笑声充满了教室,一直传到走廊尽头。 “真无聊!”她用力拍了拍陈简的肩膀,“你就一直在这画画?” “没什么事做。”陈简笑够了,深吸口气,“你呢?来这里做什么?” 她举起挂在右手的长柄直伞:“拿伞。” “外面下雨了?” “它也可以挡太阳。” “那挺好。”陈简说道,“所以,你忘带伞才回学校来拿?” “嗯。” 看到陈简的笑容,她内心忽然被某种东西触动了,或许是因为真实的陈简与传闻中相距甚远,她的心狠狠地跳了起来,在夕阳西下的教室里,她意识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微红,她悄悄地打量他的侧脸,忽然看到他的校服上缝着一块补丁,瞬间,一股热切的疼痛感刺入全身,她吸了口气,脑中产生一个狂妄又天真的想法。 她家有钱,可以给他买新衣服、新裤子…… “我……”她开口,不知该说什么。心思敏锐的她想到,如果她说要给陈简买衣服,他会不会误认为自己在侮辱他的贫困? “怎么了?” 陈简依旧投入于作画,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看来是对这幅画非常满意。 “我要回去了。” “哦。”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你家离这里很近?” “就在前面,那个”她迟疑了片刻,“……有高楼的地方。”实际上是高楼前面的别墅区。 “哦。” 她隐隐意识到:陈简好像并不对贫穷富贵有多么敏感,他完全不在意这些,自己为他人考虑的心有些多此一举了。 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她大胆地说道:“你为什么不买新衣服?” “什么新衣服?” 她揪住陈简袖口的补丁:“校服,都破了。” “哦……这个啊。”陈简若有所思。 他在想什么?自己是不是踩到雷区了?她心跳得很快,感到一丝刺激。 “忘了。” “忘了?” “可能是我大姨缝的吧。” “……没问你补丁的来历。” “哦,你问为什么不买新衣服,对吧?” 她无语地叹息一声。 “太麻烦了,”他说,“还有去教务处的三楼登记。” “教务处不就在那边吗?那么近!”她目瞪口呆。这里离教务处三楼最多只有500米的距离。 陈简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似乎在说:我个人认为这段距离相当远。 这种话像是出自那种懒惰的上百斤小胖子之口,可陈简非常干练,细胳膊能看到一点成型的肌肉,她忽然想起另一个传闻。 “你以前是田径队的?” “初一是,后来退了。” “为什么?” “麻烦。” “你真是奇怪。” “可能吧。” 陈简忽然停下手中的画笔,看上去是大功告成了。 她侧过头重新打量这幅画,还没看几秒,陈简便转过画板,把正常方向的莲花展示给她。 “怎么样?”他自豪地问道。 “蛮好看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吗?许君若。” 陈简弯下腰,在画的右下角写了些什么,随后把画四角的透明胶撕下,把厚实的素描纸递给她。 “送给你了。” 她惊喜地接过画,瞬间产生“这个男的喜欢我”的想法。 她看到右下角的字—— 送给许君若。 后面画了一把小伞。 第336章 · 许君若(下) “你到底是谁……” “你还是记不起我?”她失望地看着陈简。 陈简准备开口地同时,顾全顺突然跑了过来。 “陈大侠!不好了,那边不知发生了何事,我看许多人都聚了过去。”他慌慌张张地指着虫谷中心地带说道,“大概有三四个人,各个样貌诡怪——二位是不是还没说完?我唐突打搅了。” “无妨。”温卿筠偷偷抹开眼角的泪花,靠着泽气迅速镇定情绪,之后瞥了陈简一眼,“你应知晓那边发生了何事吧?” 陈简有些茫然,还没从震撼中走出来。 不过任劳任怨的影很快把那边的情报带进了大脑。原来是长颈锯锹活着回来了,不知通过什么方法,他从商联的希阙仪那里得到了治愈慈慈悲梦的药方,他马不停蹄回到女儿身边,焦急地寻找搬尸人寻求援助。 这些人都尚不知道谷主“死亡”,不知多久以后,他们才会意识到虫谷里少了那些扰人的蝴蝶?估计很快。 陈简凝视温卿筠,从她的目光中忽然看到一丝熟悉的韵味,他的脑袋开始发痛,头发像倒长刺入头皮。他有些关心小女孩的情况。 他想过去看看,又担心把外人引进虫谷会坏了规矩。他本该让温卿筠和顾全顺留在这,但害怕再次失去好不容易相识的“穿越者”,他杵在原地过了许久,最后决定冒风险让蚂蚁靠近女孩观察情况。 其他人或许对蚂蚁出现没什么警惕,但赤背蜘蛛肯定能意识到这是他的鬼虫,而且,她肯定在女孩身边照看。 “顾全顺,你还是先离开一下。”他轻声说道,“跟刚才一样,小心附近的动静。我和温卿筠的事还没谈完。” “好!” 顾全顺对自己服服帖帖,陈简还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不过他依稀记得,顾全顺曾称呼他是“救命恩人”。 陈简注视温卿筠的眼睛:“我记得你……” 温卿筠的心猛然一跌,双腿像踩空台阶一样,心中发出锐利的欢呼——他记得我! “许……许君若?” “是我!”她几乎想紧紧抓住陈简的双手。 许君若…… 这个名字忽然就窜入了脑海,更多从前的记忆开始涌现。 就像通过了游戏里的小小关卡一样,新的记忆得以解开,他的瞳孔迅速放大,接受遥远而丰富的回忆洗礼。 “许君若……”陈简呢喃着她的名字,一抹通红的光忽然将视野浸没。 火……! 他脑袋发出震颤,身体产生了庞大的共鸣,一场熊熊火焰正在吞噬他的身体,就像在炼狱接受炮烙酷刑,肌肤似乎转瞬间就成了焦黑的块体,记忆变成一条条细而锋利的线,将他的身躯割裂。 “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那场大火……” ——死于一场爆炸。 “爆炸……” ——出现了陌生人。 “那个人——是你?” 黄哀眠说过的话犹如缠绵的雾气萦绕耳畔,陈简迷失在过去和现在组成的变化迷宫中,灵魂脱壳了,找不到归宿。大脑躁动,充斥着各种不和谐的音调,他想冷静下来,认真思考自己究竟想得到怎样的答案,该问出怎样的问题。 “不是我!”温卿筠忽然尖叫,陈简被吓出一身冷汗,“我……当时只是喝醉了!我没想把你们怎么样……可能是有些嫉妒吧——” “你到底在说什么?”陈简愣愣地看着她。 从温卿筠口中说出的词语和句子全部支离破碎,他压根听不懂这个银白头发少女在呓语什么东西。他们真的在讲同一件事吗?陈简想知道自己在乾山的“起死回生”是怎么回事,而她……她在说什么? “你还是记不起那天发生的事?” 温卿筠突然意识到他们在说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意识到陈简压根不记得那晚发生了什么。 自己说错话了! 她猛然捂住嘴巴,说出的话像是能吞回肚子里。 陈简没打算让她逃避,他用力地钳住她的双肩,像刀一样刺进骨头。 “你都知道些什么?!快说出来!”他歇斯底里地低语,“别再瞒下去了,我不想呆在这里——你知道的吧?这个世界是假的!我们被关在了软件里,为何会——”他的声音忽然弱了下来,因为温卿筠露出的惶恐眼神只说明了一件事,她根本不知道世界的真相。 “你……”她嘴唇干燥,通红的双眼遍布血丝,“……软件……?” 陈简扑通一声坐到地上,长着苔藓的石头非常光滑,他差点没坐稳,踉跄了一下。 “你说……这是软件的世界?” 陈简无奈地轻笑一声:“好了,许君若……我们就别相互隐瞒了,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说出来吧。” 许君若怔怔地点了下头。这里是软件?虚拟世界?她觉得一定是听错了。她伸出手,握紧拳头然后松开,不断反复这个动作,确认传达到大脑的感受。很真实,真实得不像假的。 “你也坐下来吧。”陈简有气无力地指着对面的石头,他身心俱疲。 这一晚经历了太多事,他感觉自己踩在梦的云彩里,身体轻飘无比。 为了表示诚意,陈简把他目前知道的所有情报告诉了温卿筠。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许君若从一开始到现在都对自己抱有爱慕之意——他从未理会,绝非没有发现。在这期间,许君若听得一愣一愣,她露出看待精神病人的目光,但陈简所说的一切都那么详实可靠,包括办公室的布景、经理的话语以及现实世界和西朝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听上去都能佐证,他们正处在一个巨大且细致的游戏中。 等陈简说完,时间已过去很久,影那边传来好消息——女孩脱离了生命危险,退烧了。 “所以,这是一个虚假的世界。”陈简总结道,“轮到你说了,乾山的事,还有爆炸的事,而且仔细想想,你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从何时开始?” 这是温卿筠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现在却要毫无保留地揭露。她深吸口气,因缺氧而视线模糊。 她以为来到这个神秘而梦幻的地方,就能博得陈简的爱,当她知道陈简完全失忆后,她简直快乐地要喜极而泣——她终于能彻底摆脱那个中途插入的女人的梦魇,可陈简在刚才讲述时,不时提起那个令人生厌的名字……赵望翷。 温卿筠觉得心灰意冷,她的眉头不断跳动,眼眶想接住泪水。 “我还记得来到这之前的事,从同学聚会开始。” 第337章 · 枯叶 长颈锯锹神情严肃,满脸担忧地注视女儿。脑袋已不再发烫,长达近一周不吃不喝导致她的脸颊格外消瘦,柔和的颧骨从瘦黄皮肤下突出,她的喉咙似乎是感受到刺痒,嘴唇轻微地张开,一股热气从口里呼出。 “搬尸人,她现在怎么样了?”长颈锯锹几乎每个几秒就要问一次,他的担忧随女儿病情好转逐渐平息,可女儿一时不醒,他的心便一时无法安宁。 “药已引入,”他认真地将右手按在小女孩的脉搏处,“过几个时辰就能康复。” 即便得到了肯定答复,长颈锯锹的心还是吊在半空,只有女儿能真正回应他的呼喊,他才能肯定,她已经逃离了死亡的捕捉。眼看她的呼吸在逐渐平稳,他也有余力思考别的事。 为何自己的女儿会染上“慈悲梦”?他的妻子死于此疾,女儿为何要遭遇相同的苦难? 他还是怀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隐翅虫。现在想来,女儿出现异样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她看到隐翅虫,之后就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没过多久,慈悲梦就降临她身了!长颈锯锹想到这,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不觉得隐翅虫会有意害女儿,可从时间上来说,只有他有嫌疑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搬尸人不再听女孩的脉搏,他肯定她已无大碍,站起身准备离开。 “搬尸人。”长颈锯锹叫住他,随后看向还在屋内的赤背蜘蛛,对她说道,“我想跟搬尸人单独谈谈。” “好啊。”赤背蜘蛛点头,很快出了屋子。 “搬尸人,麻烦你再与我说说‘慈悲梦’。”他恳切道,“我想知道女儿为何会染上此疾。其实……当年内人因此疾而死时,我查阅过慈悲梦的线索,从未听说此病只会感染女子一事——可我记得,在不久前,你好似说过类似的话。我当时脑袋一片混乱,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现在回想起来,有诸多困惑还忘解答。” 搬尸人谨慎地看了他一眼:“那是假的。” “这是何意?” “我想诈一下隐翅虫。”他确认房间内外无人窃听后,说道,“实不相瞒,我觉得那人便是我要找的一个人。” “你认识隐翅虫?” 搬尸人深深叹一口气,手指屋外说道:“你可知今晚发生何事?” 长颈锯锹木讷摇头。 “你把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了,可能没发觉。现在看看外面,和平日有什么变化?” “……蝴蝶都不见了。”长颈锯锹瞪大眼睛。曾经遍布虫谷的蝴蝶统统消失了,只剩几一看就不受控制的蝴蝶在夜空虫鸣中静静飞翔。这怎么可能?谷主绝不可能把蝴蝶撤走,除非他……死了? 他猛然一震:“我在下虫谷时,似乎在次谷上方看到了几个生人,当时太过急切,并未在意。这会和蝴蝶消失有关吗?” “我不知道。”搬尸人同样茫然,“我只知道,今晚发生了一件大事。” “嗯……”确实是大事,对长颈锯锹而言,有什么事比女儿得以治愈更重要呢?“这跟隐翅虫有什么关系?还有你之前说他是你要找的人?我不明白这些事……有什么联系。” “我不能把所有事都告诉你,”搬尸人神神秘秘地说道,“有些事还是不知为妙。我当时说慈悲梦只会侵染女子,是为了看隐翅虫的反应。” “可他——我记得他对‘慈悲梦’完全不知情” “是啊,”搬尸人点头,“倘若是装傻,未免太以假乱真了。我也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弄错了什么地方,可思来想去,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今晚虫谷发生大事,你仔细想想,赤背蜘蛛几乎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她没来的那段时间蝴蝶还在天上;玉石象甲和七星瓢虫在新龙洞;你刚回来;我一直在次谷徘徊。” “就是隐翅虫没出现过。” 搬尸人郑重其事:“今晚如果发生大事,必然与隐翅虫有关。” “我们要去找他?” “不必——”搬尸人深思熟虑了许久,“你还记得隐翅虫的身世吗?” “……谷主很早以前提过,似乎是什么……恭莲队?我记不清了。” 搬尸人一愣,旋即露出了然于胸的自信:“如果是这样,那错不了。” “什么……?” “你和隐翅虫接触时,可有感觉到异样?” 长颈锯锹困惑、思考、然后摇头:“只是我的女儿,在第一次见到他时,不知为何发出尖叫。” “此话当真?!” “我何必说谎?”长颈锯锹认真道,“你可以问隐翅虫本人!” 搬尸人神情严肃。 他摸了摸残缺的耳朵,竭尽全力回忆往事。 他企图找到一张面容,能与隐翅虫对应的面容。 这相当困难,炼狱的体感时间与现实不同,严格来说,他在炼狱只呆了两年,可大脑仿佛积累了二、三十年的记忆。这些染着血红的繁重记忆犹如一座座高不可攀的山峰,他必须迈过无数道雷同的坎,才能抵挡进入炼狱前的那段往事。 隐翅虫——陈简……果然,他就是当年恭莲队的陈简。 搬尸人的心隐隐作痛,曾经的陈简带给来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 实际上,在虫谷看到陈简的第一眼,搬尸人就确信那是他,可出现在虫谷的陈简和恭莲队的陈简有截然不同的气质,这件事导致他失去了十足把握。 无论如何,他现在相信,恭莲队的陈简就是现在的隐翅虫! * 陈简打了个喷嚏。 “你说吧,同学聚会的事。是初中同学吗?” 温卿筠的左眼角跳动一下:“大学。” “我们……大学也在一个班?”陈简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温卿筠红着眼角,好不容易把泪水重新憋回眼里,听到他这么一问,她悲痛欲绝。她扶着脑袋,慢慢陷进蜷缩的膝盖里,闷着声音说道:“初中、高中、大学……我们一直在一个班。” 那还真有缘分……陈简看着低下脑袋的温卿筠,心中不禁产生一丝痛心。 她是许君若,一个几乎从小到大跟自己一同上学的女孩。可最终,他在真实世界并没有与她成为伴侣,而是选择了赵望翷。 但……谁是赵望翷? 骤然,狂风四起,一片枯叶如飞箭般射了过来,陈简猛然侧过脑袋,枯叶飞闪,钉在他脑后的石头上,石头嘭的一声碎成数十块,散在天空变成星罗棋布的雨。 “小心!” 陈简挡在温卿筠身前,感到一阵强烈的压迫感。 影应该操纵蚂蚁在监视周围,为何有人能突破防线袭击他们? 枯叶…… 枯叶螳螂?! 第338章 · 傀儡(上) 影子快速逼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近似硫磺的怪味,枯叶化成的刀刃割破空气,悬在树上的花瓣和方吐嫩芽的枝叶顿时一扫而空,潮湿的土里好像软化成了无定的大海。陈简感觉双腿倏忽一软,整个人陷入沼泽般开始沦入泥泞之中。 温卿筠的头发瞬间张开。她已许久没使用过心法,但操控头发的功力犹如呼吸般自然地铭记于心,她根本不需要锻炼和复习,只需使用便能如她所愿。 碎叶组成的浪潮还在汹涌而来,陈简总算看清了来这何人。 虽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敌人,但他能肯定,此人正是枯叶螳螂。他的脑袋有些扁平,粗壮的手臂在关节处极剧收缩成小巧的骨头;他的皮肤和身上的穿着都与枯叶浑然一体,棕黄皮肤之下的血管犹如叶的经脉,青黄显露;五官更不消说,虽然有鼻子有眼,可一眼看去就觉得和螳螂无异。 “他是谁?!”温卿筠惊呼。 “是枯叶螳螂。” “什么?”她对虫谷完全不了解,听陈简称呼一个人是枯叶螳螂,她愣了半秒,心想或许是因为那人长得和螳螂相似,才得到这样的外号。“他是我们的敌人吗?为何要袭击我们?” “不知道。”陈简紧张地摆出架势。 几乎每一个炼虫师都是实力强劲的武者,陈简从枯叶螳螂身上感受到和自己差别不大的泽气强度。他盯着朝他们奔来的枯叶螳螂,可枯叶形成的飞镖先一步刺向身躯。 他打算杀了他们 !陈简右手迅速挥动,一面厚实的泽气屏障瞬间挡在他的面前,枯叶纷纷撞上金粉色的光芒,顷刻间化成齑粉落下大地,汗涔涔地流到了身后,他不断灌输泽气填充屏障的破裂之处,而枯叶没完没了地轰了过来。 枯叶螳螂占据了先手优势,并将他的优势利用到最大限度,他压制着陈简,让他无力进行有效反击。 站在陈简身后的温卿筠眼看要招架不住,明白必须由自己分担火力,于是双脚轻盈蹬地,千丝万缕的银白色秀发如一张巨网笼罩半边天空,它们如子弹头般射向处于奔跑的枯叶螳螂。 枯叶螳螂明显一愣,他万万没想到一个女子的头发能做出如此精巧的招式。 他顿住双腿,在发丝如箭的攻击即将抵达前,下肢立刻发力奔了出去。头发全部砸在他方才所处的位置,一个巨大的坑出现在地上,冲击力扩散四周,揉碎了本就柔弱的枝条。 “小心点!”陈简看温卿筠跳出了自己能保护的范围,连忙喊道,“他不止拥有泽气,还有昆虫的力量,仿生!” 既然温卿筠是现代人,他索性直接说她能听懂的说法。 话音未落,枯叶螳螂不知怎么就冲到了温卿筠面前。 是弹跳力!温卿筠听到陈简的话,结合眼前的状况,立刻明白了枯叶螳螂的优势所在。螳螂能通过腹部和前后腿维持身体在半空的稳定,和普通武者依靠泽气维持稳定不同,他的这项技巧相当于“与生俱来”,能更加精准地选择飞行的路线和落点。 在短短几息间,枯叶螳螂就策划出躲避头发、进攻落点两天路线,并在瞬间完美实现他的想法。温卿筠为了击打枯叶螳螂,头发全部刺向了远处,换言之,近点的她没有任何防卫措施——这具强大身躯内毕竟是一个现代文明人的灵魂,她有强悍的战斗技巧,但缺乏更为重要的战斗直觉。 此刻,她的弱点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枯叶螳螂面前。 这个双眼细小的男子发出一声弑杀的嗤笑。 枯叶螳螂紧缩右腿,作出蓄力一样的姿势。 这一刻,时间如是定格。温卿筠从未见过有人能在半空中摆出这样的姿态,他跟站在大地上没有区别,自由自在地进行攻击。 呼—— 风似乎被踹成两半,右腿像一柄锋利无比的长剑,月光流影,风啸猛戾,细碎的枯叶顿时扑向温卿筠。 她赶到如蚂蚁噬咬一般火辣辣的痛,枯叶造成的痛还没结束,那一脚紧随其后踹上了她的腹部。身体外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黑洞,肺部的空气突然被吐到外头,她的脸瞬间变得青紫,身体如那些飞散的碎屑一样,漂浮在白色的风中,随后猛地坠向大地,腥红刺眼的鲜血从口里喷出,拂过陈简的脸颊。 “温卿筠!?”陈简大惊失色,同时感到一阵愤恨。他上前两步接住温卿筠,“你疯了!” “我果然……总是拖后腿啊。”她伸出手,不知想抓住什么。 枯叶螳螂没给他们喘息时间,他落到地上,双手举过头,像是抱着什么似的,只见手掌间出现了一个孔洞,刚才成为齑粉的碎末全部被吸入其中,风眼在他头顶聚集盘旋,大地上所有能飞起的轻飘物体全部融入其中,呼呼作响的怪风如同火焰环绕,尘埃漫布天空,烟雾顿起。 “快用泽气舒缓伤口!” 陈简用泽气感受了一下,多亏温卿筠身体的强悍,刚才看上去受了那么重的伤,连身体都被踹得变形,但反馈到身体内部或许只有一点点阵痛。 温卿筠轻轻点头,抹开嘴角的鲜血,寻找枯叶螳螂的踪迹。 那个神秘的敌人消失在烟雾之中,他藏匿在他们身边,看不见,只能靠声音和气息辨认他的方位。 “那边!”陈简猛地抬头,金粉的气瞬间武装全身。 他果断抬起手,向自己认定地方向出拳。 枯叶螳螂有些吃惊,他立刻纵身跳起躲过陈简诡异的进攻,从他的侧边滑了过去。 两人最接近的时候不过一步距离,陈简在黑暗尘埃雾霾中看到了枯叶螳螂的双眼,那双眼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犹如一具被人操纵的傀儡,他唯一剩下的思想可能是——战斗至死。 他被笛胡蜂操纵了…… 透过那双无神的小眼睛,陈简脑中闪过真相。他没有解救枯叶螳螂的意思,因为他知道,枯叶螳螂不过是一个随机生成的角色……可悲的角色。 伴随着下一次拳脚相接,爆炸般的巨响翻开了尘土,犹如千军万马在虫谷奔腾,这片深邃而黑暗的土地变得支离破碎,大地划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第339章 · 傀儡(下) 黑黄的风暴降临大地,陈简感觉身后有点凉意。 他转过身,看到枯叶螳螂在空中扭转出超出常理的弧度,他的身体像一根能肆意变化的橡皮泥,旋出夸张的弧度。一种非常亮丽的蓝绿色泽气从他的体内迸发,如藤蔓一般布向他们。 温卿筠趁机缓了口气。她抬头,就看到陈简不假思索地冲向枯叶螳螂。风暴还在继续,绿色的光亮泽气似乎是这场狂风的主导,如果不打败枯叶螳螂,他们的视线会始终受到阻碍。平静的旷野已然沸腾,虫谷为这场激烈的战斗发出怒嚎。 温卿筠左右四顾,目光正好对上匆匆跑来的顾全顺。 “发生何事了?!”顾全顺艰难地穿过风沙暴雨来到她身旁。他刚才就在不远处,却没能察觉到敌人到来,此刻正为自己的失误而愧疚。 “别管那么多,看到那家伙没?”温卿筠指着在风尘中跳跃的枯叶螳螂。 顾全顺勉强追上他的身影。 “看……看到了!” “他便是敌人。我们要想办法解决他。” 顾全顺很是震惊。他觉得那黄褐的身影根本不是人,动作怪异,身姿畸形,仿佛……是一只螳螂。 轰隆一声巨响,尘埃四起。他们不用看就知道,是陈简和枯叶螳螂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巨大反弹。 一股硝烟似的气味弥漫四周,升起的斗志非常强悍,温卿筠稍稍退后一步,思索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帮到陈简。 没等她想出法子,她忽然感受东边来了更多的人。 是敌人?伙伴?还是中立的旁观者?她没有信息判断对方的来历,只好先掩盖气息,拉着顾全顺躲到风暴一角。她不希望在外人面前暴露“千手毒女”的身份,即便西朝业已衰亡,可武林依旧敌视她,轻易暴露功法,只会给自己和陈简带来麻烦。 炼虫师们的嗅觉相当敏感,但这场经久不息的狂风把气息搅动得乱七八糟,赶到现场的几名炼虫师尚未意识到,已有外人进入虫谷。 玉石象甲瞪大眼睛:“是枯叶螳螂!”他高呼告诉说七星瓢虫,“那家伙出现了!” “与他打斗的人,莫非正是谷主?”七星瓢虫用力眨了眨眼睛,风暴汲取了周围的水份,他的双目非常干燥,眼球都像是要皲裂了。 风暴摧毁了峭壁的根基,位于次谷的、早就松动的巨石接二连三从山上滚下,它们带着新鲜而潮湿的泥土气息涌了过来,势不可挡,吞没了所到之处的所有草木。这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最终停在了谷底。 百年、甚至存活千年的古树被拔地而起,繁盛的枝桠成了碎烂的黄色泥块,从谷底一角向着周边缓慢流淌、蔓延。没了阔叶遮蔽,月光漏了下来,斑斑点点漂浮在尘埃之中,光被扭曲,犹如一条蠕动的蛇,从天而降。 “发生何事了?”一女子忽然出现在玉石象甲背后。 “赤背蜘蛛?你也来了。”玉石象甲说道,“方才我和七星瓢虫在新龙洞探索,他忽然发觉身旁的蝴蝶行动有异,不像平常一样监视我们,我们心生怪异便出来看看,就听到这边的动静——枯叶螳螂似乎在跟谷主打斗……” 赤背蜘蛛心惊:谷主?谷主不是与隐翅虫方才在一起吗? 她凑上前,沙沙作响的风暴叶刃立刻在苍白的脸颊上割出一道血痕。 “进不去了……”她低声喃喃。 她知道这是枯叶螳螂的招式,听说枯叶螳螂曾在与人拼杀时遭到场外袭击,身负重创,此后功力有减无增。他为了防止再遭受这种事,研究修炼出这样的招式,如角斗场一般将所有人禁锢其中,而且,风暴内的人会被像箭一般密密麻麻的枯叶切碎、搅烂。 能活下来的人,少之又少…… “你们可有看到隐翅虫?”她问。 “隐翅虫?”玉石象甲回忆一番,“不曾见过,难道他也在里面?怎会有这么巧的事。” “我不清楚。”她摇头,不知在与陈简短暂分开后发生了什么。她的目光像射线一样投入风暴中,浓密的尘埃像黑暗之墙,如果不翻进去,什么都看不到。 * 青亮的光如水般游动,缠绕上陈简的身体。 陈简只能看到深浅不一的风暴在身旁盘旋,他找不到枯叶螳螂在哪,却得不断承受他的攻击。这些泽气正死死缠绕、捆绑住他,血管仿佛被压断,呼吸不再顺畅。 而使用泽气,最重要的便是气息。 该怎样才能摆脱枯叶螳螂的进攻?弄断泽气后,会有更多泽气缠上自己,枯叶螳螂像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总能控制他的行动。 呼吸变困难了。 该死! 呼啸的风扰乱了气息,陈简无法通过气息锁定敌人的位置。 他现在只能依靠直觉,猜测枯叶螳螂会从什么地方进攻,提前最好准备并予以还击。可这种情况太过理想,枯叶螳螂在风暴中的感知能力显然超出自己太多,即便自己做好准备,枯叶螳螂也能随机应变,换另一个方向攻击。 陈简明白这个方法太难实现,可一时间想不出更好的反击方式,于是决定放手一搏。 关键在时机,他必须在枯叶螳螂发动进攻的瞬间作出反击。既需要判断,也需要反应。 他深吸口气,没等这口气彻底入肺,炮弹般的轰鸣便从右耳响起。刺破狂风的枯叶直直地朝他刺来。 就在那边! 枯叶螳螂的动作再迅猛,要投掷出力道这么大的枯叶飞镖,肯定需要几秒的缓冲时间——这是陈简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迎着飞镖冲了出去。 泽气波涛汹涌,枯叶划破他的手臂,从伤口飙出的鲜血在极快速度下立刻蒸发,长长的红色伤痕发出呲呲的灼烧声,一缕腥红的气随风散开。 陈简要紧牙关,顺着枯叶的飞行轨迹重重出拳。 咆哮的浪潮掀翻大地,遮蔽视线的风暴顿时消散,只见一个全身枯黄的家伙身体一颤,随后猛然砸向他身后的老树,树轰然震动,落叶如蛛网般在他身后展开。 第340章 · 混乱 陈简捂着右手,粗重地吐出白气。 风平浪静,疼痛感瞬间攀上大脑,阵阵发麻的手臂跟断了没什么两样。起先,他并没有感到他紧张,随着一阵凉风刺激伤口,他突然反应过来——这已经不是炼狱了,受了伤就需要时间康复,死了就无法复生…… 他咬紧牙关,看着嵌入巨树干里的枯叶螳螂,一步步朝苟延残喘的炼虫师走去。 他知道,千万不能留给敌人喘息机会。 那人的背已完全砸烂,鲜血像玫瑰般绽放在树上,泛黄的树叶从轰隆摇动的树枝上落下,覆在他的肩膀、他的胸膛,成了一层新的伪装。 枯叶螳螂气若游丝,吐出的寒气吹开了留在嘴角的叶片,露出一张业已变形的脸——凶神恶煞、阴狠毒辣。粗糙的胡须虬结在下巴处,深陷的眼窝里埋着一对无神的双眸,月光洒在眼球上,没有丝毫生机。 已经死了吗? 陈简不太确定,疼痛还在不断刺激大脑,他有些晕晕乎乎。 他看到站在远处的几道身影。 谁在那? 他瞪大眼睛,以为是温卿筠和顾全顺,但那边明明有三个身影在光线里朦胧,他不确定到底是谁,但应该对自己没有敌意,否则他们早攻过来了。云朵恰逢时宜地飘荡离开,通透的月光瞬间洒在雾霭刚散的战场上,陈简看清了他们。 “玉石象甲……”他低声说着那男子的名字,他的皮肤白亮,一眼就能认出。 玉石象甲、七星瓢虫和赤背蜘蛛面面相觑,震惊与眼前看到的一切。他们的大脑有些无法接受刚才现状——隐翅虫打败了凶悍的枯叶螳螂,而且是在枯叶螳螂的枯叶风暴中…… 赤背蜘蛛比另外两人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她紧张地吞咽了一口气。 从陈简来到虫谷到现在,她从未想到这个看上去并不算厉害的家伙竟能爆发出这样强大的力量。虽然没看清陈简之前是如何与枯叶螳螂搏斗的,但陈简的最后一击,已牢牢烙印在她的脑海。 她感到一阵慌乱。 枯叶螳螂是笛胡蜂的人,他们为何会发生死斗?难道陈简倒戈了谷主? 倘若如此,作为暗哨安插在谷主身边的自己,也岌岌可危。 赤背蜘蛛心神不定地注视陈简慢慢走过来。 他受伤了,很重的伤……手臂被枯叶划破,骨头都露出来了。 赤背蜘蛛绷紧身体。 如果陈简打算出手,她有八成把握能抢占先机。 不过陈简没这么做。 他气喘吁吁地走到三人面前,深吸口气,鲜血似乎随时会吐出。 “……她醒来了吗?” “她?”玉石象甲发出疑问。 “长颈锯锹的女儿。” 三人愣了半晌,没想到陈简会问这样的问题。不过,在双方都稀里糊涂的情况下,这个问题倒是个破局的妙招。 赤背蜘蛛大胆上前一步,一方面是为了和陈简拉近距离好随机应变,一方面也是为试探他的反应。陈简没有任何警惕的意思,他依旧站在原地,左手捂着烂掉的右手。 “搬尸人说,已经没事了,烧也退了。” “那太好了!”玉石象甲由衷地感到喜悦。 陈简点头,但忍不住皱紧眉头。他的肩膀疼痛欲裂,健壮的胸膛在月光下猛烈起伏,希望呼吸新鲜空气。可谷底的空气本就浑浊,更何况方才枯叶螳螂大闹一场,灰尘通通混进了空气,他呛了一声,无力地坐到地上。 “喂!你怎么了!”玉石象甲见状健步如飞,托住陈简的身体。 他把陈简轻轻扶到石墩上。 “你的右臂……”他严肃地看着伤口,“得让搬尸人帮你处理。” “可……到底发生什么了?”意识到两队人并非敌对后,七星瓢虫开口问道,“你怎么会枯叶螳螂打起来?” 陈简摇头。他还真不清楚枯叶螳螂为何要找上门来,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 “笛胡蜂……他似乎想要我的命。” 七星瓢虫陷入沉思。 “别在这磨磨唧唧,”玉石象甲大声询问赤背蜘蛛,“搬尸人在哪?他既然刚给那小丫头治病,应该还在东边吧?” “我不太清楚,不过应该在那里。” “走!”玉石象甲展现出老资历的威严,“今晚危机四伏,大家都走一起。笛胡蜂那家伙到底打算做什么……谷主这么久也不曾出现。” 玉石象甲蹲在陈简身前,问道:“能自己走吗?不行我背你。” “多、多谢。”陈简鼓动沾着血迹的翅膀,“我自己可以。” 他刚站起身,鲜血就像决堤的水一样从伤口出渗了出来。 “别逞强。”赤背蜘蛛白了他一眼。 陈简尴尬地笑了笑,但痛楚很快把笑容扭曲成古怪的愁容。 “我来吧。”玉石象甲拍了拍自己的背,“别浪费时间了,你已经失了双腿,连手也不想要了?” 陈简一听连忙点头,老老实实地趴到他身上。 “等等。”他叫住准备奔跑的玉石象甲。 温卿筠和顾全顺去哪了?不能把他们留在这个危险的地方。笛胡蜂不知到底打了什么主意,让两个不是炼虫师的武者待在森林里,太危险了。 “又有何事?”玉石象甲不耐烦道。 瞒着他们也没什么用了。陈简斟酌片刻,说道:“虫谷进了两个外人,他们就在附近。” “你说什么?”赤背蜘蛛惊讶,“虫谷怎会有外人进入?” 七星瓢虫也露出慎重的眼神,问道:“你没看错吧?” “没。” 陈简不明白,虫谷再神秘,终究是森林里的一座天坑,进入外人这件事就这么奇怪吗? “我去把他们解决了。”七星瓢虫认真说道。 “啊?等下,”陈简连忙伸手制止,“那两个外人是谷主要的人。” 七星瓢虫狐疑地注视陈简,怏怏道:“你不早说。我去找他们,你们先出发,我随后把他们带来——你确定是两个人?” “一男一女。”陈简说道,“把他们带来我这,我要见他们。” “你?” 陈简冷静地盯着七星瓢虫:“这是谷主的意思。” 第341章 · 解释 倾泻入谷的月光打在陈简头上,玉石象甲背着他向森林里走去,赤背蜘蛛则默不作声地跟在一旁。陈简觉得她像是在监视自已一样,他感到一丝不自然,但没有说什么。 他现在身负重伤,能维持稳定是最好的。 玉石象甲迈过山坡和蜘蛛桥。 在陈简眼里,他们似乎穿过了遍布鲜血荆棘的巨大长廊。痛觉侵蚀他的大脑,麻木他的视觉,沿途所见的树都如浮雕般紧紧刻在周围,他咬牙切齿,惨白的脸颊上只剩铁青血还在流淌。 过不久,他们迎面遇上从东边过来的搬尸人。 搬尸人独自一人。 看到陈简浑身是血,他没有多意外,仿佛早有预料一样。 “找我疗伤?”搬尸人问。 玉石象甲点头:“隐翅虫把枯叶螳螂杀了。” 搬尸人眯起的眼睛微微张开,一丝诡异的目光从其中透向陈简,他欲言又止,最后挥了挥手,示意玉石象甲把陈简背到一旁的木头长椅上。 说是木头长椅并不贴切,它不过是一根被削得平坦的粗壮树干,上头爬满了各种弯弯曲曲的细枝。搬尸人挥动干燥的手,一阵微风刮过,攀附其中的小昆虫纷纷飞走。玉石象甲把陈简扶躺到木桩上。 “伤口很深。”搬尸人抬起陈简的右手——已经失去知觉。陈简只能看到血从里头渗出,骨头裸露在冷风中。 “能治好吗?”玉石象甲问。 “没问题。”搬尸人点头。 “那好。”玉石象甲坐到一旁,对陈简说道,“搬尸人帮你疗伤,你说说,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 陈简含糊地点头。今晚似乎是那么漫长,他遇上了很多事,时间把这些事压缩成了一片,他有些无法分辨先后顺序了。他看着玉石象甲,考虑要不要将谷主已成虫化的事告诉他们。他忽然有个问题——炼虫师们知道成虫化的事吗? “你们……可有听说过成虫化?” 三个人纷纷摇头。 “这是何意?”赤背蜘蛛立刻问道。 陈简的处境有些难堪,不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这个女人肯定会穷追不舍地问下去。他分神,看了一下自己的伤口,搬尸人正用沾着黏液的双手环绕住手臂,一些他认不出的黑色昆虫在伤口处蠕动,肉在逐渐复原,血液似乎重新流向右臂了。 “我在想,你们曾说过,有些炼虫师不知不觉间就消失了,既找不到尸体,也没留下任何行踪,他们会不会变成虫子了?” 赤背蜘蛛听后忽然嗤笑一声:“隐翅虫,你说谎的水平可真是低劣——你是说,谷主变成蝴蝶了?” 陈简挺直腰背,感到一阵紧张。 早知道赤背蜘蛛有超出常人的敏锐,今晚又被她狠狠将了一军。 但实际上,陈简对此早有准备。在来的路上,他想了很久,该如何向炼虫师们解释今晚发生的事? 思来想去,他都无法解释谷主消失之迷,实话实说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况且,来虫谷这么久,他还是没能掌握虫谷的势力划分,今晚都这么乱了,再乱些又有何妨? “你没在说笑吧?” 玉石象甲的脸在月光下真如一块美玉般白亮,他等着双眼,一会儿看陈简,一会儿看赤背蜘蛛。 陈简点头:“谷主成虫化了,他成了一只蝴蝶,再普通不过的蝴蝶——我亲眼所见,他最后就落在我掌心,跟着其他蝴蝶一起飞走了。” 搬尸人停下来了手中的动作:“半个时辰前所有蝴蝶都恢复常态,是因为谷主成虫了?” “应该是吧。”陈简说,“虫谷已经没有谷主了,蝴蝶们自然脱离了控制。简而言之,我们应该自由了吧?” 玉石象甲安静了许久,挤出一声尴尬的笑声:“这会不会是谷主的陷阱,他在试探我们。再说,成虫化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在虫谷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只有炼化失败的人会被鬼虫吞噬,哪有炼虫师变成鬼虫的说法。” “不……”赤背蜘蛛轻轻摇头,长发在风中妖娆地舞动,“我听说过这样的事。” 玉石象甲说不出话。 “哎,”陈简重重地叹息一声,“总而言之,谷主算是死了。”他憋着心头的酸痛,用快活的语气说道,“这下我们都自由了。” “自由?”赤背蜘蛛抬起眼帘,“何来的自由?” “嗯……我们可以离开虫谷了,不是吗?” 听到这番话,众人几乎同时忍俊不禁。 “笑什么?”陈简诧异。 玉石象甲拍怕他的肩膀,说道:“你还真是个奇怪的人。难道无法离开虫谷便是不自由的?” 陈简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这是个太显而易见的问题了——被谷主囚禁在虫谷禁止离开,算得上自由吗? 正因为答案在陈简心中太显而易见,他反倒说不出合理的解释。他愣了愣,突然意识到炼虫师们和自己的思想似乎处在不同维度。他扫兴地摇摇头,不想思考这帮家伙是怎么想的。 反正都是数据构建的角色,三观有所不同也可以理解。 陈简大声压下他们的笑声,严肃道:“随你们,谷主死了,反正我打算离开这里。” “你要去哪?”搬尸人忽然停下手中的活,一双黑瞳紧紧盯着陈简,仿佛在注视仇人。 这个眼神……陈简背后升起一阵恶寒。 很熟悉……我在哪看过…… “不知道。” 陈简心里只有隐约的计划,肯定不会和看上去非常可疑的搬尸人分享。 搬尸人轻轻点头:“现在外头是乱世,你想掺和一脚?” 这说法听上去弄得自己像一个好战分子。 陈简立刻摇头:“我对战争没兴趣。” “这样啊。”搬尸人若有所思。 陈简觉得今晚的搬尸人非同寻常,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出来,但最终都被晦涩而普遍的谈话搪塞过去。他悄悄打量这个全身窝在腌臜斗篷里的怪人,他的右耳断了一节,像被狗咬了一样,犬牙差互的伤口看上去有些狰狞。 赤背蜘蛛站起身,她在离开前问搬尸人,长颈锯锹和他的女儿是不是在更东边,得到肯定答复后,她便匆匆离去了,尽管玉石象甲让她尽量不要单独行动,她还是大胆地钻入黑暗的远处,留下一道苗条的身影。 第342章 · 杀妻 七星瓢虫带着温卿筠和顾全顺抵达时,陈简的手臂刚刚医治结束。搬尸人的治疗方法不同于普通大夫,他借助了鬼虫的力量。陈简虽然一直看着治疗过程,但还是不清楚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最开始是一些身体灰黑的虫子钻入手臂,没过一会儿,破裂的伤口就黏黏糊糊交融在一起,随后,陈简就能感受到皮肤之下的血管开始流动。他所经历的一切就像是剥皮刑的逆过程,从剧痛到一种疼痛的瘙痒,最后归于平静。 就在搬尸人露出大功告成的自信笑容时,不远处传来了七星瓢虫的扇翅声。 陈简抬头望去,看到七星瓢虫的整个身体化作了一只巨大的瓢虫,他张开双臂,嗡嗡扇动的翅膀灵巧地掠过树影,为了赶时间,他索性托着两名外来客来到这边。 七星瓢虫并不知道谷主已亡的消息,还寻思能借机讨得谷主欢心。 坐在上头的两人皆满脸困惑。 看到陈简正坐在木头上等他们时,温卿筠才长舒口气。 玉石象甲大大咧咧地对陈简说道:“隐翅虫,你方才说见这二人是谷主的意思,可你都知道谷主已成虫。所以说,见他们,其实是你这小子的意思?” 七星瓢虫刚落地就听到玉石象甲的发言,他目瞪口呆,茫然地注视陈简,目光中带着一丝恼怒。 陈简心想:玉石象甲大概是为朋友打抱不平才特意说给七星瓢虫说。 他挤出一个无可奈何地笑容:“见他们二人,确实是谷主的意思——当然,这件事本身,是我提议给谷主的。” 七星瓢虫书生气的脸庞露出一丝不满和鄙夷。他与玉石象甲合伙多年,听玉石象甲说那番话,就明白自己被隐翅虫给蒙骗了。他想发泄心中的气恼,但考虑到事情前因后果尚未了解,只得作罢,闷闷不乐地从天上落下。 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身体迅速缩小,坐在他背上的两人连忙跳到地上。 “你是……”搬尸人定眼一看,忽然发出一声惊愕,“千手毒女!” 好不容易平和下来的气氛遽变诡怪。七星瓢虫和玉石象甲面面相觑,不明白这“千手毒女”是什么来头。 陈简早就知道,他们和自己曾经并没有生活在同一个朝代,对那段血腥风云并不了解,可搬尸人……他居然认得千手毒女这个称号,而且一眼就认出温卿筠就是她,说明在四年前讨伐百苦教一役时,他有过参与,而且是讨伐势力的高层,否则绝无可能直接认出温卿筠。 温卿筠明显被突如其来的识破身份吓到了,顾全顺则上前一步,挡在自己心爱的姑娘和丑陋无比的搬尸人面前。 温卿筠向陈简投以不解的目光,询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简举手示意双方不要争执。 “搬尸人,你认识她?”他冷静地询问。 搬尸人眯起眼睛,打量陈简片刻,随后点头:“我知道她,千手毒女。” 然后该说什么呢……陈简有些迷茫。 他看了眼玉石象甲和七星瓢虫,有这两个外人在,谈话似乎不方便进行下去。 他向与自己关系好一些的玉石象甲投了个眼色。 玉石象甲看懂了陈简的眼神,沉思了片刻。 陈简打败枯叶螳螂的事给他极大的震撼,他是个崇武的人,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成为炼虫师,他都欣赏强于自己的人;而且,在虫谷这些年的静心休养中,他养育出了一种平和的心态——不掺和别人的琐事。 “你们慢慢聊,我和他还有去趟新龙洞。” 说完,大手搭在还没反应过来的七星瓢虫肩上,两人嗖的一声消失在丛林中。 陈简没想到玉石象甲就这样听从了自己的话,他有些惊讶。 目送壮汉和瘦子离开后,他冲搬尸人微笑道:“好了,和这些事无关的人都走了,你有何想说的,尽管说。” 透过树叶,木黄色的流光染红了温卿筠的头发,她的瞳光绽放出异样的光彩。她静静地看着搬尸人,似乎在回忆自己何时与这位面容不堪的男子见过面。 搬尸人抖动了几下手脚,站起身——他的背太驼,即便站起也够不着温卿筠的脖颈处。 “陈简。” 他突然改口不叫“隐翅虫”,陈简挺直腰背,认真听搬尸人说话。 他停顿了许久,众人只能听到树叶沙沙声。 陈简心想:难不成你也是公司的人? “唉——我都不知该从何说起了。”他长叹一声,“你看起来不记得我了。” 陈简瞪大眼睛。难道他真的是…… “我曾经也是恭莲队的一员——方徊。”搬尸人抬起头,睿智而冷静的目光对上陈简的黑瞳。 陈简紧皱的眉头忽然舒展。 方徊……方徊! 他记得这个名字。 如同雨水落井一样,这个名字在脑海中回荡。 陈简捂着脑袋:“我记得你……” 方徊转向温卿筠:“多年前,我奉旨参与讨伐千手毒女——也就是你。”他说道,“但我很早就退出了,我意识到那场讨伐并非传闻中除了‘女魔头’,”他看了眼温卿筠,“而是另有目的,真相被掩盖在西南动乱背后。” 陈简微微点头。那是卞离策划的巨大阴谋,卞离最终失算,被张胜寒和扁梁图联手除掉了,温卿筠不过是政治风暴中的牺牲品。 “我说得有点远了。”方徊摇手道,“我不想说百苦教的事,只是解释一下我为何认识你。” 他朝温卿筠轻轻颔首,似乎向展示自己没有恶意。 他身后的骨架发出轻微的咬合响。 “陈简,我想说的是恭莲队的事。”锐利的眼神扫过周围,方徊用力抓了抓头发,苦恼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他注视陈简,说道:“你看起来并非遗忘了那些事,而是……失忆了?” 陈简点头:“你说的没错,我失去了很多记忆,但只要旁敲侧击,许多事就能慢慢回想起来。”他看了眼温卿筠,温卿筠则避开他的目光。 “是吗……失忆了。”方徊低喃道,“那可就麻烦了。” “恭莲队,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吗?” 方徊冷冷一笑,猛然伸出锐利的爪子,卡在陈简的喉咙边。 “你干什么?!”温卿筠惊叫。 陈简抬手,让她不要紧张。 方徊轻笑一声:“即便失忆了,你还是没忘记那份游刃有余……”他缓口气,颇为紧张地说道,“既然你失忆了,那我就让你想起来吧。八年前——你可能已经记不清八年前是什么时候了——你杀了长颈锯锹的妻子。” 第343章 · 宫殿 东面是深沉的河水,暗弱的涌流声在脚底穿梭,即便站在大地上,沈以乐还觉得自己依旧在甲板上。云鹰国仿佛是一艘看不到边际的巨轮,地下就是汹涌澎湃的浪潮——或是换一种说法,这里像是所有河流的发源地,黑黝黝的边缘让人分不清河床和泥土。 神使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那双慈祥的双眼像一双安抚心灵的手,轻轻慰藉着西朝落难者们疲惫的身躯。沈以乐和糜舟等人都被神使允许进入云鹰国,简而言之,他们通过了纳论。 事实上,纳论并不想沈以乐以为的那样。神使只是观察了所有人,随后就大声宣布,允许西朝的来客上岸,只有少数人被卫兵们拦下。沈以乐看了看,发现那些人都是在船上杀过人的卑鄙之徒。 按神使的话说,他们身上散发着让人厌恶和不净的气息。 糜舟听到这话后,悄悄在沈以乐耳边说道:“是船员把船上发生的事告诉了神使。” 沈以乐过了几秒才领会他的意思。 糜舟无非是想告诉他,神使不过在故弄玄虚,他看不出什么人身上有怎样的气息,再凶险的杀人犯经过伪装也能仪表堂堂。她不明白糜舟为何要这么说。 只有并不喜欢云鹰国的人才会特意揭穿这样的把戏吧?再说,他有什么根据说这样的话? 她无法看透糜舟的立场,这个男子从头到尾都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她还以为神使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人上岸——结果显而易见,他们正肩并肩,行走在通往云鹰国的大道上。 她小心翼翼地跟着大部队,聚集在海岸边的云鹰国百姓看上去有些麻木,他们几乎保持一动不动的姿态,只有目光紧紧锁在他们身上,那些人神情肃穆,看起来非常排斥外人的到来。 沈以乐紧张地吞咽口水。 她脑海中没有多少关于云鹰国的知识了,和华夏民族交战仿佛是千年以前的事,两国早就维持着泾渭分明的外交姿态,从不相互往来,她以前根本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要逃难此处,早年完全没做任何准备。 她茫然地注视前方,已经离她有一段路程的海岸隐隐传来海水涛涛声。也不知那些禁止踏进云鹰国的人现在去哪了,是准备大闹一番,还是回头,重新回到海中? 她猜那些人肯定不会罢休,无论如何,那些事已和自己无关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矗立在前方的宫殿仿佛是突然从土里长出来一样,随着周围人发出惊叹,沈以乐抬起头,看到了庞大的黑曜石建筑,它们像城堡一般挡在面前,气势磅礴。 它的四壁抛光过,似乎是用石头堆建,但少了粗糙感,多了一份沉着的神圣气质。 它像一座顶天立地的高山,光滑的表面氤氲着大海的蔚蓝。 人们之所以能在船上看到云鹰国笼罩在一片淡淡的海洋中,正是得益于此。高大的宫殿构成了云鹰国的主体,它从下往上越来越细,犹如一座登基森严的金字塔,大概有三人高的宽阔大门向人群敞开,里头传出热热闹闹的声音。 神使走在前面,洪亮地说着什么,随行翻译立刻开口: “此地为云鹰国西偏宫。云鹰国由四座宫殿组成,月神之子民皆居住于此。” 这座无与伦比的宫殿在规模上超过了西朝历史上任何一座建筑,沈以乐跟周围人一样,忍不住发出惊讶的感慨。她踮起脚尖,看到这座宫殿后还有一座更高的宫殿。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一座占地面积非常大的巨塔,它高耸入云。 沈以乐心想:那大概就是四座宫殿中的主宫了。 她忽然觉得有些亲近,塔像祭坛一样,想必是云鹰国子民供奉月神的主要地点——这就跟西朝崇尚神仙的习俗有异曲同工之妙。 看来无论哪儿的人,都需要找到精神的寄托,云鹰国离月近,月神也就成了他们的唯一真神。 “在进入宫殿前,请诸位务必低头前行,否则将被视为对月神大不尊。”翻译一字不差地转述神使的话。 话音刚落,不知为何变得极度虔诚的流亡者们迅速垂下脑袋,毫无怨言地跟在前面人的脚跟后头,窸窸窣窣地往宫里走去。 沈以乐见状也低下头,她心里乱糟糟的,刚才一晃而过的血人让她耿耿于怀。周围的人仿佛受到了精神控制,心甘情愿地听从神使的话,她差点也落入了某种圈套,若非那人即使出现…… 那是谁呢?旁边没人看到,只有自己能看到…… 是幻觉吗? 在彻底低下脑袋前,她瞥了眼糜舟。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宫殿,那目光并非出自对宫殿的震撼,而是有别于旁人的目光。 沈以乐心里一惊。 他没在打量宫殿,而是死死盯着宫殿的一角——他在寻找一样东西,而那东西,就在宫殿之中。 怎么回事?糜舟他……莫非来过这个地方?还是说,他早就打算来云鹰国? 沈以乐在进入大殿前的一秒抬起头,她追上糜舟的视线,看到了他正盯紧的地方。 不是其他地方,正是西偏宫后的那座直入云霄的巨塔! 进入宫殿,两侧的火把发出呼呼的声音。沈以乐的脸颊被照出微红。 她闻到一股味道,香味,以前从未闻过,因此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香味。像鲜花盛放时才会有的清新的气味飘荡在宫殿里。 “可以抬头了。”糜舟用肩膀推了推她。 她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周围。 他们正站在一条长长的街道上,所有的光源都来自火把、煤灯和漂浮在空中像萤火虫一样的生物。紧凑搭建的房屋位列两旁,左右都是向上前行的窄小阶梯,随处可见巨大而黑沉的粗壮石柱,它们顶着宫殿,深踩大地,将宫殿牢固撑起。 这简直像在一座山上盖了一整块黑色的屋顶。 “他们……为何要这样?”沈以乐忍不住问糜舟。 她觉得糜舟或许知道。 糜舟摇了摇头:“这事不该问我。” 她斜着脑袋。糜舟的回答很奇怪,如果不知道就说不知道,为何要说“不该问我”?就好像,他知道谁构筑了这一切…… 他藏着一个秘密……沈以乐内心惴惴不安。 她和糜舟相处了这么久,他从没说过任何事。 第344章 · 慈悲杀机 我杀了长颈锯锹的妻子? 面对温卿筠质疑的眼神,陈简呆怔片刻,随后看向着搬尸人。 方徊看到陈简眼中只有空白,问道:“你当真不记得了?” 陈简摇头:“你为何认为是我杀了他的妻子?” “‘慈悲梦’。”方徊看了眼陈简,“你连自己的玄妙之力都忘了。” “你说什么?!” 陈简感到晴空霹雳。 慈悲梦不就是长颈锯锹女儿患上的古怪疾病吗?那玩意居然和我有关系?去洞穴的那晚,我应该什么都没做啊……这可是天大的冤枉! 他看着方徊,郑重其事道:“你不要乱说,我根本没对那女孩做什么。” 方徊确信陈简已然忘记当年在恭莲队的所作所为,他感到五味杂陈。嵌在肉中的骨架张合了几下,发出朽木才有的吱呀声。他深深叹口气,挪开抵在陈简脖子上的锋利手指。 “看来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失望地抬头,看向北方。 紧张的气氛得以缓解,一层层轻飘飘的云随风拂过。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从始至终没弄清状况的温卿筠不由地问方徊,“你说他杀了那个……长颈锯锹的妻子?长颈锯锹是人?” “是人,炼虫师。”陈简简短解释道,“在虫谷的炼虫师,都用虫豸的名字来称呼对方。” “那你现在叫……” “隐翅虫。”陈简有些尴尬地回答。 面对现代人,说这样奇怪的别称像是小朋友才会做的事。 “搬尸人,我们把话说明白吧,你说我杀了他的妻子。过去,在恭莲队,发生了什么?” 方徊似乎不太情愿,他犹豫片刻,说道:“倾莲公主过去几年时间里,陆续命令我们——恭莲队的队员,对各种地方进行——” 长久的停顿,周遭的蚊虫嗡嗡让人心烦意乱。 “屠杀。”他看着陈简。 陈简咋舌,恶寒从脑袋顺着脊骨浇下。 这恶趣味的故事到底是谁想出来的? “为何要这么做?”温卿筠问。 方徊耸肩:“没有原因——至少我们看不出原因,死于屠杀的人可能有上万了……有些队员只需要杀死个别几个人;而另一些则要对家、坊乃至村落进行屠杀。你问我原因?”丑陋的脸上露出冷笑,更加丑陋,“恐怕只有公主知道。” “公主……我听说她下落不明。”居住在西朝边疆的温卿筠说道,“她好像死了……京城发生了一场爆炸——” 方徊抬手制止:“这些事,我们都知晓。不过我不认为她会一命呜呼。” “为何?”陈简眉头一抬。 方徊看陈简如此不了解倾莲公主,情不自禁发出感慨:“失忆真好。” 陈简有些无语。 他和温卿筠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两个现代人的事还没说完,结果搬尸人又带出一个这么复杂的问题,弄得他脑袋有些发昏。大脑仿佛分裂出了两个灵魂,其中一个在思考待会该怎么跟许君若解释这个世界;另一个则在与搬尸人交谈。 他感觉脑袋在隐隐发烫。 和枯叶螳螂生死相拼就够累的了,现在竟然还要动脑…… “别卖关子了。”温卿筠不满地催促。 她也想尽快把这桩并不重要的事了结,好不容易见到陈简,结果跑出个恭莲队煞风景。 “你忘得一干二净,我有什么好说的。难道我要把公主的所作所为跟你们统统讲述一遍,再由你判断她到底会不会死?” 方徊心事重重,他快速说完这番话,立刻拍拍身子准备离开。 突然,他想起最开始的事还没说清楚,于是又坐回木桩,对陈简说道:“我告诉你你的慈悲梦到底有什么用吧——当然,这其实是我的推测,因为你从未跟任何人说过。” 陈简点头:“洗耳恭听。” 他想知道小女孩得病这事儿是怎么赖到自己身上的。 “你的玄妙之力便是让中招者不断做梦,因在梦中身亡,故戏称为‘慈悲梦’——这世上不存在第二个能使出这种诡异心法的人了,或许你是无意的,无论如何,你让那个小女孩中招了。” 无意的…… 陈简轻轻皱眉,心里产生了愧疚感。 他想到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也曾无意对裘雷使出了狄禅宗的心法。 他已经忘记那心法叫什么名字了,不过当时的情形,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裘雷中招,而自己在脑袋空空如也的情况下解除了他身上的招式。 方徊观察陈简的表情,知道自己的说法得到了他的默许,于是继续说道:“所以我才让长颈锯锹想办法到商联拿解药。” 温卿筠眼睛闪闪地眨了几下,她意识到一件古怪的事,于是问道:“商联怎会有他招式的解药?” 方徊一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实话实说吧。当时为了堤防你,我私下找到商联的药剂师探讨是否有方法解除‘慈悲梦’,我有天还托你帮我用慈悲梦杀个人,你答应了,而那人便被我送到商联研究。” 说这些话时,方徊抬头凝视一脸茫然的陈简。 “你连这些事也忘了。” “是啊……”陈简不甘心地点头。 他很厌恶这种感觉,自己的身世为何要别人来解释,况且,“陈简”这个角色应该出自他亲笔才对,他怎么连自己笔下的人物都弄不明白? 温卿筠听后不太高兴地哼了一声:“所以你们恭莲队,天天想着怎么对付自己人?” “说话别那么小孩子气,”方徊不动生死道,“谁都知道陈简这小子危险,我们也不希望死得莫名其妙啊。” 陈简尴尬地轻咳一声,他站起来—— 他突然愣住,起身的动作变慢,仿佛在动作片里拍慢镜头。 我的腿好了!? 他惊喜地注视双腿。 搬尸人也意识到陈简本不能做出这样的动作,他立刻看向陈简身后,以为是翅膀正在拍动。可陈简并没有展现翅膀,他真的凭借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 “看来鬼虫治愈你了。” “是你方才的?” 搬尸人摇头:“是你自己的。” 连陈简身旁的空气都洋溢着喜悦,他差点跳起欢呼自己又能走路了,不过作为一名成年人,他还是保持了最低限度的矜持,不禁开怀大笑。 第345章 · 陪伴 晨曦给万物抹上一层边缘淡紫的金光。 到了清晨,陈简才找到再次与温卿筠独处的机会,他已经无心把精力放在这个世界,这下,他们能把事好好说清楚了。 两人冷静下来,酝酿了一番气氛。 无论从哪个方面想,他们现在都在做一件非常不同寻常的事——他们正在时代背景是古代的玄幻游戏世界里讨论现实世界。 一番尴尬的寒暄后,温卿筠才开始讲述记忆中发生的事。 “那天晚上我们参加了大学同学的聚会,我喝了些酒,可能你也喝了些。反正——”她的脸颊微红,“我们住的方向差不多,我就让你送我回去。然后……我说很难受想去你家休息一下,你起初没有同意,但后来还是允许我过去。” 她痛苦地捂着脑袋,眼睛感受到发烧一样的滚烫。 “后来的事,我真记不清楚了,因为喝醉了,脑袋乱哄哄的,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你被人敲晕绑在了厨房里,还有赵、赵望翷。” “是你干的?” 陈简尽可能用舒缓的语气询问,但他的心却跌宕起伏,澎湃难静。 随着温卿筠讲述继续,自己在真实世界的最后一幕逐渐浮现脑海,他仿佛看到了那晚的情景,双手被人捆绑在背的痛感好像成真了。 温卿筠强迫自己看向陈简。“不是我,”她没有底气地说道,“我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准确来说,我当时感觉像梦游,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陈简审视温卿筠。 这位拥有绝世容颜的少女,和现实世界的温卿筠有几分相似?他不知道。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陈简耐心询问,等待温卿筠说出那两个字。 “好像是,爆炸。” 果然,如果是这样,田业光的说法就错了;而李匡世是对的。 陈简皱着眉头,思考为什么会出现两种不相同的说法。 忽然,他猛地睁大眼睛。 这两种说法不见的毫无联系。 田业光听到绑匪们说已经搞定他了,他们可能压根不打算绑架,而是要把他炸死。 有这种可能吗——完全有! “怎么了?”温卿筠发现陈简脸色突变。 陈简抬手让她不要说话:“等等……还有很多事没弄清……” 他沉思了片刻,想不出个所以然。为什么绑匪要绑架办公部门经理,而选择把技术人员炸死?他找不出一个合乎常理的解释。 他不悦地摇了摇头,重新看向温卿筠。 “还记得之前跟你说过的事吗?我们现在在一个软件、一个游戏里——我们大学是学什么专业的?” “应用物理……”温卿筠面带苦涩。 陈简觉得,她看上去并不喜欢这门学科,大概是为了和自己同班才选择这个专业。不过,无论怎么说,她的成绩肯定相当不错,否则在选择专业上不可能有那么高的自由度。 他有些不知该怎么对待温卿筠,面对一个毫不掩饰对自己爱慕之情的女子,他该怎样才算妥当?他想不明白,因而尽可能避免情感方面的话题,他摆出一副严谨学者的态度,想一心一意和她探讨这个世界的真相—— 希望许君若不要感情用事。他心中默默祈祷。 “好,”他点头,“我们聚会的时候多大了?” “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研究生毕业。” “那你……知道我研究生读的什么吗?” 温卿筠眨了下眼。两人目光交错,复杂的情绪化成尴尬。 “知道,”她的语气听上去很不高兴,“神经生物,脑科学方面。” 和陈简想的差不多。毕竟自己任职于福脑生物科技公司,光是公司名,就差不多把他的专业囊括完了。 “简单来说,我和这个软件似乎有一些渊源,我在公司里研发出一种技术,为了让技术商业化,就把它投入进游戏里了。” “公司?是那个福脑公司吧。” “没错,你知道?” “很多人都知道。”温卿筠轻轻点头,回忆往事,“一家奇怪的公司,一段时间网上有各种流言蜚语,说福脑公司在做人体实验。” “……嗯。”陈简心里发虚。 那可能是真的。 “所以,我们正在你制作的游戏里。” “算不上是我制作的,类比来说,我和这个游戏的关系跟图灵跟电脑游戏的关系差不多吧。” 温卿筠听后掩嘴微笑:“你是说,你要自比图灵喽?” “没。怎么可能比得上。”陈简连忙摆手,同时,心中升起一种归乡的温暖。 温卿筠毫无疑问是实打实的现代人,她能和自己畅聊只存在于真实世界的知识,没有任何障碍。 “我们现在得想办法离开这里。” “离开……”温卿筠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慢慢动了动嘴巴,“是啊,我们应该离开这里……这里毕竟是假的。” 陈简耸耸肩。他明白温卿筠在想什么,她在珍惜这段和自己独处的时光。离开这个世界,意味着回到现实,他们的关系将再次变回普通朋友。他忽然有些担心,担心温卿筠知道如何离开却隐瞒不告诉他。 但可能性不大,她才刚知道这个世界是场游戏。 为了坚定她的想法,陈简说道:“无论如何,我们是被人囚禁在这个世界了。还是得尽早找到逃离的方法。” “可是这能做到吗?”温卿筠没有信心,或许根本不想离开,她消极地说道,“你想想,为了让思维进入这个世界,我们的肉体肯定被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连接了,说要逃离这个世界,不就跟自己把自己拎起来一样吗——不可能行得通的。” “总会有办法的。”陈简含糊地给出自己的答案,“跟你实话实说,我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隐隐觉得自己能办法离开。”他笑着点了点脑袋,“可能是身为研究者的一种直觉吧。你想想,当时,我还不知道世界的真相,就觉得能离开;现在已经大概摸清了它的运作原理,应该更容易了。” 温卿筠对此并没有太大兴趣,她也不再掩饰自己想要留在这里的期望。 她看了眼陈简,恢复了千手毒女独有的冷傲。 “好啊,在你想到离开这的方法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ps:求推荐票! 真像是一种诅咒。陈简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第346章 · 猜想 乳白的云雾慵懒缭绕于身旁,温卿筠和顾全顺被灰暗吞没,只剩不定的轮廓。 温卿筠现在明白,昨晚目睹的那场战斗,原来彻底改变了虫谷的势力格局,以一己之力压制众人的虫谷消失,而反抗谷主的一名成员也被陈简杀死。 这下,陈简的立场变得相当微妙,说好听点,他制衡了敌对的两股势力;但现实的说法是:他同时得罪了两边的人。 她觉得虫谷不宜久留,陈简也抱有相同的相反,但他想从搬尸人方徊身上得到更多信息,因而决定暂时待在虫谷。 这会儿,她无事可做,只能悠悠然然地在村落周围闲逛。 陈简叮嘱过她,虫谷并不安全,明面上有谷主和笛胡蜂两个敌对势力,可事实上,这块地势复杂而广阔的山谷里还隐藏着许多神出鬼没的炼虫师,谁知道他们对外来人抱着怎样的敌意? 所以,她不能远离陈简,否则太危险了——不过她也没打算这么做。 顾全顺摇头,纯真的目光中夹杂了一丝疑惑:“没想到南边竟有如此神奇的地方。” 温卿筠顺着他抬头的方向看去。 这天坑的确诡异得出奇,枝繁叶茂的大树像一顶顶撑开的伞,顶天立地,把阳光挡在天坑之外。从次谷吹进谷底的风飑在空中谱写出精美的五线谱,旋律清晰可见,它呼啸而来,又扬长而去,脆弱的落叶骤然远飘,惊得悠扬的鸟鸣突变成锐声,连萦绕周围的柔和轮廓都形成刺眼的凸起。 仓促之间,山风就这样从他们眼前掠过,像巨兽进行了一次粗重的呼吸。 树影婆娑,温卿筠时常能看到一些样貌凶横的动物穿梭于森林阴暗的角落,它们似乎想发动进攻,杏黄的眼眸跟蛇一样毒辣。 她没觉得害怕,千手毒女的武功足以让她在并不凶险的森林游刃有余。 她把注意力从野兽身上挪开,重新审视这座不寻常的天坑。 诚如陈简所说,这个世界的万物都基于一个故事而塑造,想必天坑也是某人天马行空的具象化。 她深深叹了口气。自己——也就是许君若的灵魂,如今被名为“温卿筠”的皮囊装载,而陈简则进入了“陈简”的身体。陈简的说法是,这个角色很可能是他自己在现实生活中写的,作为彩蛋人物添加进了游戏。 那温卿筠又是怎样的存在呢? 许君若在大学毕业后走向了不同于应用物理的岗位。她为了陈简选择并不感兴趣的理工科,直到大三那年看到陈简和赵望翷成为情侣后,她才意识到,怯懦的自己把机会拱手让给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无论当时如何想的,她知道,梦醒了,梦碎了。毕业后,像是报复行为一样考了法学专业,她以为自己终于能告别那场难以割舍的恋情,可同学聚会又把她拖入噩梦般的现实。她总是忘不了陈简。 如果能一直待在这里…… 她用力甩了甩脑袋。 跑题了。 她抬起手指按压了几下太阳穴,重新思考“温卿筠”的事。 可以肯定的是,她跟福脑公司没有任何关联,跟与福脑公司合作的游戏厂商同样没有交集,换言之,“温卿筠”这个角色肯定不是出自她之手,她无从得知自己接下来要面对怎样的命运。 不过她觉得,既然这副身体已经被自己占领,她的主观意识应该能改变故事。 陈简对这种宿命论的观点持保留意见,原因在田业光。 温卿筠从他那听来了田业光的事——也就是陈简所处部门的主管经理。 田业光在这个世界是虫谷的谷主。按照剧情,谷主必将死于三天后,可随机降临的“成虫化”提前结束了他的生命。 本可以等到三天后看田业光是否存活来判断宿命是否无法改变,但现在不行了。 “小筠,我们要在这待多久?” 听到顾全顺亲昵的称呼,温卿筠偏头看了他一眼。 在故事里,温卿筠和顾全顺大概是一对吧。她心想。 “不知道,看陈简那边的情况了,我觉得这里也不赖,北边现在太乱了。” 尽管顾全顺的热情有些黏人,但她并不觉得有多厌烦。 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她逐渐回想起“温卿筠”的往事,再加上顾全顺的回忆,她已经把过往的碎片拼凑完整了—— 顾全顺是她的青梅竹马,他们的父母都是百苦教的教徒,年幼时期,他们生活的百苦教非常正常,他们拥有美好而圆满的童年。百苦教发生异变大概是十多年前的事,因门派地位在江湖陡然没落,一些居心叵测的教徒便开始进行各种破坏秩序的行为——毒杀、污蔑、堕邪成魔。 结果众人皆知,百苦教几乎是一夜之间沦落成了众人唾弃的魔教。 魔教的氛围仿佛有怂恿的魔力,越来越多的百苦教教徒加入其中,进行毫无伦理可言的报复。 而顾全顺和温卿筠在那段时间始终相互帮助,熬过了最艰难得时候,直到扁梁图找上门…… 许君若捋了耳旁的秀发,同情地注视顾全顺。 如果不是她徒然进入温卿筠的身体,他们应该会幸幸福福地共度下半生。 她忽然一阵心烦。 自己现在的行为,不就跟赵望翷一样吗?她们都是中途出现的人。 如果赵望翷没认识陈简,陈简迟早是我的。 她感到绞痛。 突然,心像被生锈的铁钩勾住一样,身体猛烈颤抖,剧痛仿佛能切开她的肉体。 这剧痛来自心灵深处。她意识到自己忽视了一个猜想,潜意识可能一直在保护她,防止这个猜想流入脑海。可她还是意识到了…… 她像打了个踉跄一样,跌跌撞撞地走向一棵树,头晕目眩。 “你怎么了?”顾全顺以为她不适应谷底的空气,连忙搀扶住她。 温卿筠眼神直愣愣的。 赵望翷,她也是福脑公司的职员啊!如果陈简、陈简的经理都在这个世界,那她说不定…… 她不敢想下去了,仿佛就此打住便可制止赵望翷出现。 “她……会是谁?” 温卿筠面朝虬结的榕树自问。 苍老的树皮诉说着时光变迁,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第347章 · 居住云鹰国 从沈以乐的角度来看,糜舟进入宫殿后的种种举动都与周围人格格不入,如果要用一句话概括糜舟的举止,她会说:糜舟对此地了如指掌。 没错,了如指掌! 糜舟没做出任何反常的举动,但他的眼神已经暴露了一些事情,他像在鉴赏一座早就熟知的艺术品,肆无忌惮地打量西偏宫内部的情况,不过出乎意料,云鹰国的百姓仿佛也对他熟视无睹。 远处传来恢弘的钟声,空气仿佛在瞬间变成黏稠的液态,而钟鸣则成为落水的碎石,它激荡起一番涟漪,沈以乐全身上下无法控制地震颤了一番,洪亮的钟声好像存在一股打动人心的力量,她循着声响发出的地方望去,一座并不算高的钟楼引入眼帘,上面站着一位赤裸上半身的结实男子,他没有头发,光溜溜的脑袋在浮光掠影下显得虚幻,他正在推动一柄黑色附红带金边的钟杵,只见钟杵撞上青铜打造的钟身,嗡嗡一响,钟鸣再次发出。 她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瞬间,觉得自己身处一场孤独的仪式里。 虔诚的信徒们分辨在胸口划着相同的动作,似乎是某种程度上的祷告。沈以乐东张西望,却不知自己正在期盼什么。她或许在等待那个浑身浴血的怪人再次出现,他仿佛是指明灯,在她最迷茫的时刻提供帮助——尽管这些“帮助”或许并不积极。 她的目光最后还是停留在糜舟身上。这个俊朗的壮年露出不寻常的表情,他仿佛在笑,他在见证一场盛宴,而他是这一切的创造者,造物主…… 沈以乐不知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可感觉有时候就是如此,没有理由、没有逻辑。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大海航行并没能滋润她的身体,反倒是海风吹干了体内的水份,她想问问糜舟,他对这究竟了解多少。 不过现在不是时候,人多眼杂,她不希望在异国他乡惹出什么祸端。 她的心忽然出现怦然心动的感觉。 很奇怪。 不知何时开始,她好像有些着迷于这个风流倜傥的家伙,如果算年龄的话,她应该比他小十岁有余…… 前进的步伐没有停止,越往云鹰国里面走,海拔越高,但温度没有降低,反而有些燥热的感觉,或许是离太阳更近一步。 沈以乐抛开莫名产生的情愫,她抬头看向天。在山一般高的宫殿里,他们没法看到蓝天白云,有的只是一面漆黑的石头顶和飞翔在空中的荧光虫。 仔细观察才发现,有些道路以夸张的倾斜度向上,顺着它们攀登而上,似乎能直达宫殿顶端,而且,沈以乐看到台阶尽头似乎存在模糊的门,而门的两侧站着大概三、五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它们的甲胄不同于西朝,看上去更加精致紧凑,贴合身体。 看来他们的冶炼技术略胜西朝一筹。沈以乐不甘地想。 也不知现在的西朝变成什么模样了…… 登上云鹰国的国土后,她对往事渐渐产生了平常心,也不知是否妥当。总之,她能以旁观者的心态看待自己的故乡——西边的大陆。她觉得自己着实可笑,逃离西朝时不希望听到西朝的消息,如今逃亡结束,又恬不知耻地想打听那边。 她苦笑一声,人群也在这时停了下来。声旁的喧闹戛然而止,世界沉寂了下来。神使站上了高台,看上去又要宣布什么重要事项。每次神使开口说话,她都会感到一阵紧张,生怕漏掉一些重要的事,万一被驱逐出境,她的处境就很难堪了。 翻译依旧兢兢业业地翻译神使的话: “前面便是各位的居所,在第一个月期内,各位请不要离开这里,伟大而崇高的月神将再次审视各位的虔诚与信仰,请务必保持最纯洁的尊重。” 沈以乐望去,原来神使所站高台的两侧都是通往后面建筑的狭长通道,昏暗的火光幽幽透出,从外头望去,里面似乎非常温馨。 神使已经说完所有话,准备转身离去,翻译补充道:“一个月期,对西朝的各位而言是十五日,各位不必记挂日期,月神莉莉丝会降临大地,赐福各位——阿门。” 他转过身,走下高台,来到人群前。 “我带各位前往休息所。” 人群开始向前移动。 沈以乐抬头望去,发现高台背后赫然出现一座精雕细琢的石雕。 上面雕刻着一位充满魅力的女子——莉莉丝。 她身材颀长但不失丰腴,冷冽妖娆的目光似乎能瞬间勾走人类的魂魄——无论男子女子;一身缥缈如雾的衣裳遮蔽着身躯,展露出完美的曲线,犹如经过计算般精确;双手高举在肩膀两侧,左右对称,肩膀边缘有隐约的线条,凑上前才能看到是类似翅膀的纹路,一种从肩膀延伸到大腿边缘;身下两侧雕刻着许多沈以乐从没见过的动物,它们长着狮子的脸,鳄鱼的身体,长长的尾巴似乎是从猴身上找到了灵感,总之,五花八门的特征被汇总到莉莉丝的身旁,象征月神莉莉丝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莉莉丝…… 沈以乐在心中默念这个奇怪的名字,叠字加上一个字,像是某种虫豸或是鸟类的鸣叫。 糜舟不知为何忽然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笑容满面道:“别傻站着,走了。” 沈以乐这才意识到,自己跟虔诚的信徒一样,正痴痴地盯着莉莉丝的雕像,一动不动。实际上她压根没在思考月神的事,目光总得落到一个地方,不过是恰好落到莉莉丝身上了。 她对上了那双从白色石头里雕刻出的眼睛,背后不由得流下一股冷汗。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石雕仿佛在注视她。 她把抬起的头低下,朝糜舟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跟着人潮进入了甬道。 石头地板传来阵阵凉意,她看了看双腿,发现逃亡时穿的鞋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 脚步声和呼吸声都在回荡,在忽明忽暗的甬道里,众人都心跳加速,前方似乎会出现吞噬他们的怪物,不过翻译走在最前面,倒能带来一份安心。 不过没多久,他们抵达了尽头,一个方形大厅出现在眼前,很宽敞、不算明亮,里头只有寥寥几盏明灯,大厅四周都是没有上锁的木门,翻译告诉他们,这些房间可以任意挑选,供他们居住,每天会有专人送来食物和生活必需品,云鹰国不会亏待他们。 他们要在这待上半个月。 翻译临走前来到了沈以乐身边。 “姑娘便是今年武林大会的魁首?” 沈以乐愣神,没想到云鹰国的人居然认识自己。 “是我。”她礼貌地回答,心却发虚,不知翻译想干什么。 “过几日,国王唐迭戈三世会接见姑娘,请做好准备——不必紧张,姑娘是我们云鹰国的贵客。” 第348章 · 短暂平静 虫谷的巨大风波好像就这么过去了。 谷主死后,事情没发生任何改变,炼虫师们的生活依旧,不过陈简认识了几副新面孔,在察觉到谷主消失后,那几位不知藏匿在哪里的炼虫师们也大胆了起来,偶尔会出现在村落中,不过总体而言,他们的生活和陈简没什么交集,只能说是点头之交。 这天,陈简和温卿筠在南边的森林腹地晃悠。 他之所以来到这里,是想找到谷主的妹妹——真正的麝凤蝶。 “你说……他妹妹被埋在地下?这怎么可能?”温卿筠觉得难以置信,但还是跟陈简过来了,这是难得独处的机会,她当然不会错过。 “嗯——的确不太可能。”陈简没把炼狱的事告诉温卿筠。 有搬山人的前车之鉴,他觉得麝凤蝶被埋在地下也不是不可能,况且蝴蝶不是能化茧吗?说不定她自有一套地下存活的方法。 他四处张望,暂时没发现蛛丝马迹,蚂蚁大军出动已有一个时辰,影也没带回线索。不过他有十足的耐心,南边的森林很大,而且不知道麝凤蝶埋藏在多深的地下,他早做好要花很多时间的心理准备。 不过他们已经走了一早上,颗粒无收的现状还是让人扫兴。 “我们不能用正常的思维看待这个世界。”这句话,陈简既是说给温卿筠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他总是不能纠正科学思维,在这个鬼魅丛生的地方,他必须更加天马行空,才能破解所有难题。 “也对。”温卿筠利索地点头,“可我们找到她又有什么用呢?”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总得找些事做,况且谷主是田业光,他的妹妹说不定也是现代人。” “现代人会心甘情愿被埋在地下吗……”她忍不住吐槽。 “谁知道呢。经理之前告诉我,在这个世界里,我们看似在按照自己的思想活动,实际可能并非如此,我们的角色受到剧本控制,麝凤蝶可能也是如此,她可能想离开,但出于某种缘故而沦落成谷主的养分——哦,对!”陈简拍手,“谷主的丝赭灰蝶是寄生类的鬼虫,他肯定用某种方法控制了麝凤蝶。” “但他已经死了啊。” 两人对视一眼。 这么说……麝凤蝶可能已经离开地下了。 陈简东张西望,天空中飞舞着各种昆虫,其中不乏蝴蝶,但它们的行为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它们并不在意陈简,没有监视别人,也不被控制。陈简深深吸口气。 他已经陷入僵局。 田业光的“死亡”导致所有线索都断了,更让他觉得烦躁的是,不知从哪天开始,他再也没做过一次回忆过去的梦,最后一次梦境像发生在很早之前,那个神秘闯入梦境的女孩,他现在有些记不清女孩的模样了。 现在想来,从最开始做奇怪的梦到最后,梦里的场景是越来越模糊,似乎预示着迟早有一天会彻底无法感受清晰的梦境,他惋惜自己没能抓住仅有的几次机会,当时应该看更多东西。 不过懊悔无济于事,时间不会倒流,过去的梦更不会回来,他现在只能碰碰运气,从谷主身边的人下手,说不定能寻得更多线索。 “对了,你听说过‘涌现计划’吗?”陈简问道,“经理在成虫化前告诉我的,事发突然,他什么都没解释,就跟我说了这四个字,但是我完全没有头绪。” “没听说过,可能是你们公司里的项目吧。” 也不知温卿筠说得是真是假,这点让陈简感到头痛。 他明白一件事——站在温卿筠的立场上,她不希望离开这个世界。 她现在已经毫不隐瞒这点,虽然会告诉陈简她所记得的一切事情,但几乎不提出新的观点。 陈简倒是佩服她的光明磊落。 只是,别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坦然啊…… 他内心无奈叹息,不明白自己身上哪点如此吸引许君若,但他更不敢去问,情感纠纷可不是他擅长的领域。 不过自从许君若告诉陈简,他是个研究生毕业生后,他的思维方式也脱离了学生时代的稚气,变得更加成熟稳重——在这点上,他还是相当感谢她的。 他们之间还有一个禁忌的话题:赵望翷。 赵望翷可是名正言顺的妻子,陈简当然想知道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而且,从温卿筠的只言片语中可以推测,她们先前的关系也相当不错。但陈简拿捏不准分寸,他不知话题该如何推进。 让一个女人向她喜欢的人介绍自己的情敌?正常人都明白,这太离谱了。 不过有个人应该可以谈。 陈简问道:“你认识一个小女孩吗?” “什么女孩?长颈锯锹的女儿?”她有时会去看望一下那个女孩——代替陈简。陈简担心自己又在无意中对女孩使出玄妙之力,而且如果方徊没说错,他可是长颈锯锹的杀妻仇人。他尽量避免与他们父女俩见面,不过长颈锯锹好像不知道这件事,方徊并没告诉他。 不知搬尸人在打什么主意。 “不是她,”陈简摇头,“我前段时间梦到的,梦到了现实世界的事,那个女孩就站在一个走廊上,头发很长。” “哦?”温卿筠挑眉,打趣道,“不会是我小时候吧。” 陈简还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我们初中才认识,我看到的那个女孩,大概只有七八岁的模样。” “小学生。”她耸肩,“我小时候是短发,那会儿流行短发。” “哦——”陈简若有所思,看着长发飘飘的温卿筠,心想她如果把头发剪短会变成什么样子。 头发是她的心法,应该不能随便剪吧。 “你觉得那个小女孩会是谁?”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你认得那些小学生……况且你应该很少和小孩接触吧。你说过,你不喜欢小孩。” “我说过这话?”陈简惊讶。 “高中说过,”她掩嘴嘴微笑,“年少轻狂的年纪。不知道你长大后有没有改变观念。” 陈简哼笑一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对小孩没有什么好恶的感觉,不过害怕长颈锯锹的女儿却是真的。 他说道:“无论如何,我认为既然会出现在梦里,说明我对那女孩印象非常深刻。”他所做的梦全部简单却直击要害。梦中透露了许多信息:放射性、脑机接口、游戏、深地实验室……无论哪个信息,都能或多或少地帮助他构建真相,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最后一场梦中的小女孩也是真实的重要一环。 只是该把她安插到哪个环节,他暂时没有想法。 “会是谁呢……你们公司难道组织过什么活动,比如去孤儿院?幼儿园?” “应该——没有吧?”陈简不确定。 如果田业光还在就好了,他说不定记得。 “奇怪,”他拍拍脑袋,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为什么你和田业光都记得过去的事,就我记不起来?” “我哪知道,可能你摔下山的时候把脑袋摔坏了。” “摔下山……”他看着温卿筠,“田业光说看到我摔下山时脖子已经断了,按道理会一命呜呼,可我活了过来,我就是那时来到了这个世界。会不会跟这件事有关?” “所以——”温卿筠停顿了许久,“你真的是脑袋摔失忆了!” “不是脑袋,是脖子。” “都差不多,脖子都断了,大脑肯定也受损了,所以你才失忆得那么严重。”她觉得自己这个说法颇有道理,头头是道,“其实我的记忆也没有完全恢复,到现在为止都有些想不起来的事,就是各种片段,不过脑补一下才能连贯,但已经算不上什么问题了,人的记忆力本来就没有多好,能想起那些事就不错了。” 一抹幸福的笑容浮现在她的嘴角,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趣事。 第349章 · 巢 每一颗尘埃被风扬起,陈简就感觉自己也要被风吹成粉末,放眼望去,暗绿的森林里遍布昆虫的尸体,它们很快就会重归自然,变成大地的养分。身边有熟人陪伴,他轻松了不少,来到这个世界后就一直在为各种各样的事奔波,他已很久没在如此惬意的时光中漫步了。 他审视眼前的景象,上次就在这里遇上笛胡蜂,他记得这里的一切——左手边有一座微微向上隆起的山丘,生长有淡灰色的花朵;其他地方则是千篇一律像芭蕉一样的高大树木。 不过,这里已感受不到笛胡蜂的气息。 在谷主成虫后,笛胡蜂就不知去向。陈简与他最后一次交际,可能就要数和枯叶螳螂交手。陈简至今想不明白为何笛胡蜂会突然对他动杀心。笛胡蜂的存在是个隐患,但他不知该怎么找到他。 他蹲下身,手指在地上拨弄。不过很遗憾,线索并没有这么明显,况且昨夜下了一场毛毛细雨,森林到处是湿漉漉的一片,就算笛胡蜂遗留了残骸,他也不太可能找到。 他忽然感受到影的气息。 “它来了。” “谁?”温卿筠问道。 陈简指着大地。 本就湿润的土壤开始松动,一个漆黑的脑袋从土里钻了出来。是影,它破土而出,抖了抖黏在身上的泥土,动作非常迅速,像一只落水后游回陆地的狗,如果它身上的绒毛再长一些、再明显一些,说不定更像。 温卿筠凑过去。 “蚂蚁……”她觉得这只蚂蚁非常面熟,于是问道,“之前领路的蚂蚁,好像就是它吧。” “是。” 她若有所思,闭眼回忆了几秒:“感觉变化有些大,我记得前几天都不是这样。” “蚂蚁鬼虫的特性便是如此。” 谷主没了,陈简也不再隐瞒鬼虫的真面目,因此影这段时间便大张旗鼓地融合其他昆虫的特征,陈简不太清楚它到底要融合多少力量,不过此事肯定是多多益善,他也没有制止。 不过,影的变化大大出乎意料,从远处看,影仍然像一只蚂蚁,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它同时拥有蜘蛛、飞虫、蚂蟥等等昆虫的特征。 也不知它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如果它一直融合,你的身体会不会也发生变化?” “会有一点变化,但不是很多,”陈简回答道,“只要成功炼化了鬼虫,就能维持人类的身形。” “可我看……那些炼虫师的样貌多少有些古怪。”温卿筠说着,一边打量陈简,她指了指他的眼睛说道,“你也是,眼睛漆黑一片,感觉连瞳孔都没了。” 是吗?这我倒没注意过。 陈简微微眯眼,随后睁开:“现在呢?” 温卿筠惊道:“恢复了!” “要维持完全正常的容貌,需要耗费一些体力,就好比走路时头上必须顶着一个东西一样……差不多是这种感觉吧,不过没那么累。”他解释道,“所有我们平常很少会维持最完全的人形,反正大家都知道互相的底细,何必藏着掖着?” 温卿筠明白了其中的奥妙:“所以说,你相当于游戏里多了一项技能。” “嗯,差不多吧。不过我对鬼虫的力量并不了解。我一直觉得它有很大的开发空间,但想不到具体该怎么做。喏——”陈简的脑袋指向影,“现在只是把蚂蚁当苦工用。” 他感应到影想告诉自己新情报,于是让温卿筠站在一旁等一等。 他的双眼似睁似闭,留下一道细小的缝。 温卿筠不知他在做什么,好奇地注视他。 很少有这样肆无忌惮注视陈简的机会,她看得很认真,脑中同时浮现真实世界的陈简的模样。 “似乎差得不是很多……”她喃喃自语。 真实世界的他戴着有棱角的类圆形眼镜,左手腕上有一枚昂贵的百达翡丽石英表——赵望翷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他们的生活非常优渥,这是当然的,福脑科技公司可是国内屈指可数位列世界五百强的企业。 他的双手时常带着洁白的聚氯乙烯手套。事实上,他并没有洁癖,单纯是不喜欢在陌生的地方留下指纹,或许是有被害妄想症。 想到这,温卿筠不禁笑了笑。真是个奇怪的人。 没一会儿,陈简睁开眼睛。 “你刚才在共享蚂蚁的视野?” “嗯……”陈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应该没跟她说过这些事,不过都是活在21世纪的人,能想到这件事,他并不意外。 “看到什么了?” “前面有一些可疑的踪迹,可能是麝凤蝶的。蚂蚁看到的世界很奇怪,我认不出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先去看看。” “好。” 影带路。 * 地上有一道缝,如果不是蚂蚁,陈简应该无法发现。 “这是我刚才看到的地方。”陈简环顾四周。蚂蚁虽然有很多只眼睛,但论分辨率,它们比人类相差甚远,陈简刚才只看到了模模糊糊的色块,把色块和眼前景象一一重合,他才反应过来,刚才借住蚂蚁的视野已经“抵达”过这里了。 温卿筠弯下身,想拨开缝隙旁边的泥土和烂叶,但被陈简制止了。 “别这么做,可能有毒。” 他从旁边摘下树枝,轻轻挑开,蚂蚁们也开始往缝隙下钻。 这道缝的真面目很快暴露在两人的目光之下,就像大地被人划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伤口并不宽,只有两个手掌的宽度,但很深,缝隙之下有一片深邃的黑暗。 蚂蚁把下面的情况告诉陈简,他再转述给温卿筠。 “下面有个圆的空间,嗯……椭圆,”他通过蚂蚁的视野观察内部结构,“有一些跟蛛丝一样的东西,黏黏糊糊的……它们都粘附在圆空间上,感觉像包络了什么东西。” “可能是茧?” “茧……有可能。”陈简点头,“这可能就是麝凤蝶所在的地方了。” 地点差不多,里头的情形也和蝴蝶有一些联系。 “有股味道,”他嗅了嗅鼻子,蚂蚁的嗅觉很敏锐,他得益于此,闻到了一股味道,“是花粉的味道。” “应该就是这了。”温卿筠伸了个懒腰。一上午什么都没做,其实也是一件很累的事。 陈简用力眨了两下眼,视野回归正常。 “她已经走了。”他宣布这个事实。 第350章 · 渗透 “你到底打算做什么?”赤背蜘蛛质问笛胡蜂,“你让枯叶螳螂去杀隐翅虫?” 笛胡蜂面部抽搐了一下:“没错。” 赤背蜘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隐翅虫帮助他们解决了谷主,笛胡蜂却心怀对隐翅虫的杀心,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向来冷静的反叛者为何会做出那种事,而且,他的举动导致枯叶螳螂死亡,这是难以估量的损失。 笛胡蜂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停在树叶上的露水在尖角汇成圆润水珠,沿着叶脉滚落到地上,泥土湿润,鸟飞虫走,笛胡蜂慢悠悠地挺直身子。 他比赤背蜘蛛高了接近一个头,居高临下的体态颇有压迫感,他看了眼赤背蜘蛛,似乎不愿解释那晚发生的事。 “蚂蚁能嵌合鬼虫的力量。” 他答非所问,像是在自言自语。 没等赤背蜘蛛开口说下一句话,他已经动身往黝黑深处走去。 那是笛胡蜂搭建的巢穴,枯枝败叶挡在路口,倘若不仔细观察,没人能意识到这座山壁中间有一条供人通行的裂隙。他摆了摆手,示意赤背蜘蛛跟上。 谷主死了,这件事几乎可以确定为真。赤背蜘蛛把这个消息带来的几天前,他还对此抱有怀疑,觉得这是谷主请君入瓮的陷阱,于是他又躲藏在巢穴中窥视外面的情况,结果很明显,蝴蝶们已失去掌握,而本该来南方森林的谷主,这次也没再出现。 笛胡蜂不禁感到一丝落寞。他呼吸着巢**略带浑浊的空气,内心发出深深地叹息。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他潜心策划多年的刺杀谷主计划泡汤了,一个多管闲事的新人轻松解决了所有事,他无法忍受这样的侮辱。他脑袋嗡嗡的,仿佛装满了无数只聒噪的苍蝇,不管怎样都无法把它们驱逐,那些苍蝇在嗡鸣,鸣声演变成嘲弄的歌谣,有节奏、有韵律,出自童言无忌的孩童之口——这是让人不堪忍受的耻辱。 他恼火地穿过缝隙。 这座矮山里面已被挖空,充其量是个有着山的外表的巨大空间,里面遍布六边形的甬道,和蜂巢有异曲同工之妙。 赤背蜘蛛紧随其后,拨开黏在甬道里的细小蛛网。 “来这做什么?”她问。 笛胡蜂在昏黄的空间里寻找了一番,然后取出一个像是银制品的东西,递给了她。 “这是?” “我在谷主常去的那座废墟里发现的。” 常去的废墟?她想了想:“以前的瞭望台?” “没错。”他点头,“你可知这是什么?”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笛胡蜂手中的物件。她对这玩意没兴趣,她更想弄清笛胡蜂为何要杀隐翅虫,不过她也察觉到了,对方并不想把真相告诉她。她扫兴地低下头,目光却瞬间被这个银色玩意吸引了。 “……这是用银雕刻了一个人?” 笛胡蜂发现的东西只有掌心一般大小,被雨水和时间腐蚀得失去了光泽,只有少数边角还能看到色彩。赤背蜘蛛把它太高,放在透过缝隙的光线下观察。一个身材丰满的女子显露了出来,她长得非常古怪,身后有一对宽大的翅膀,正张开作出翱翔姿态——赤背蜘蛛在鹰身上见过类似的举动。 “很有趣吧。”笛胡蜂笑了笑,“谷主没有雕刻的兴趣,况且,打造这座雕塑的材料并非来自虫谷。” 赤背蜘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他轻松地说道,“只不过想分享一下这个发现。” “别拐弯抹角。”她有些不悦。 笛胡蜂抖了抖脑袋,跟点头差不多。 “你可能不了解那段历史,但我知道,”他指着雕塑说道,“那是云鹰国的信仰。” “云鹰国……”赤背蜘蛛脑袋有些乱。 居住虫谷这么多年,突然听到这个国度的名字,她觉得恍如隔世。她早就忘却了西朝和云鹰国发生过的那些纷争,更别说云鹰国的信仰,她从头至尾都不了解那个位于遥远东方的敌国。 “这是云鹰国的东西?”她重新打量这个雕塑,“我记得……他们信奉的是什么月神?这就是他们的月神?” 一个样貌充满蛊惑的女子? 笛胡蜂点头:“没错。” “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谷主和云鹰国有往来。” “嗯……不能这么下定论,”她双手负背,在狭窄的甬道里徘徊,“不过——如果你没有认错,这就是云鹰国的月神雕塑,那便是八九不离十。可这跟我们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笛胡蜂露出笑容,“你完全不了解我们和云鹰国之间的恩怨?” 赤背蜘蛛意识到,笛胡蜂的遣词很值得玩味。他用了“我们和云鹰国之间”的恩怨,据她所知,虫谷形成百余年,从未与外界有过往来,所以这里的“我们”肯定没有代指“虫谷”,而是更为宽泛的“我们”——民族。 电光火石之间,她想到了这点,自然而然感到诧异:“我还以为你早就和过往一刀两断了。” 笛胡蜂摇头道:“我确实扔下了过往,舍弃了我的本名、我的故乡、我的家族——但云鹰国是我们民族的敌人。”他掷地有声道,“在西朝建立之初,云鹰国便企图入侵我们。实际上,云鹰国入侵这片土地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时候,西朝前的尚、唐、垣……他们从始至终都是我们的敌人,只不过近一两百年,他们暂时停下了侵犯的步伐。西朝重创了他们,致使那帮家伙元气大伤。” 赤背蜘蛛感觉笛胡蜂仿佛跟变了个人。 自从人是笛胡蜂起,他在她心目中就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反叛者——他要解放虫谷,把虫谷从谷主的束缚中拯救出来。但她从来没想过,他竟还是一个如此有民族气节的人。 她忽然想到很久以前的一天,笛胡蜂曾一笔带过自己的过往。 是什么来着? 她有些记不起来了。炼虫师们擅长遗忘,尤其是遗忘离开炼狱前的事。 “如果虫谷能发现月神雕塑,只能说明……他们又打算发动侵略了。”笛胡蜂极其严肃,仿佛要把所有剩下的热情全部投入进对抗云鹰国中。 “他们渗透了我们。”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后,赤背蜘蛛感觉脊背发凉。 第351章 · 塔 唐迭戈三世是个金发乱蓬的男子,脸散发着珠光宝气的亮丽,两撇小小的胡子颇具喜感。他双手悠然地耷拉在牢固的花岗岩护栏上,站在云鹰国中央的高塔上眺望子民。低下头,皇冠就微微向下滑动,感觉随时会掉落下去。 不过他并不担心。 这是一座从上至下逐渐缩小的圆塔,塔的外围是一圈螺旋向上的走廊,造塔的工人会沿着这条道路搬运花岗岩、大理石、石灰岩以及各式各样的建造器具;塔的中心有一座直上直下半径不变的旋转楼梯,供居住在塔内的皇室贵族使用。 它是如此厚实、如此坚固,以至于任何一场地震、暴雨、火灾都无法撼动它的地位。它外表是精心切割雕刻的花岗岩,每一层、每一扇门、每一个立柱都雕刻了云鹰国的历史和有关莉莉丝的神话——这些美轮美奂的浩瀚工程出自以西人之手;塔的核心则是石灰、黏土块和泥砖火烧结成的坚固灰泥,同时,用以砌砖的水泥砂浆拥有极高的强度和粘结力,能牢固将砖块黏合——筑造高塔主体则是诺亚人的工作。 一个皇冠从高处掉下,不会影响任何事,它会沿着外围的螺旋大道一层又一层地滚下去,直到遇到上来的建筑车队。 整个云鹰国都被笼罩在漆黑的花岗岩屋顶下,除了这座中心高塔。 这是国王的居所、云鹰国的核心,它是世代云鹰国子民努力造就的通天塔,它扎根大地,不偏不倚地直冲云霄,在塔的腰身就是四面八方屋顶的汇聚点,之上便只剩孤零零的塔,它会一直往上,直到抵达月神宫。 云鹰国高大如金字塔般的屋顶就是为制成塔而存在,它们是塔的基座,制成塔的稳固。 塔会永远向上建造、延伸;而基座也必须不断扩大,否则高处的风随时能把塔吹倒。 为此,云鹰国需要更大的土地,最好是整个世界,而西朝,是最近的大陆——从高塔上能看得一清二楚,西方的那片土地是多么广袤,如果能把基座修到那边,云鹰人登上月神宫的伟大使命很快就能完成,再过几百年就够了。 唐迭戈三世正站在屋脊的交汇之处,抬头望去就是高耸入云的塔,它很快就消失在茫茫云雾里;低头则能俯瞰云鹰国的一切。 自从多年前站上这个位置后,他才明白,原来云鹰国坐落在一块规整的弧面上,世界从高塔所在之处展开,犹如无数张朝各个方向徐徐铺开的画卷,他敬佩先祖们的伟大,他们竟能在如此广袤的土地上寻找到世界的制高点,正因为他们找到了制高点,才能最快抵达月神宫,瞻仰他们的信仰、他们的女神——莉莉丝。 他敬畏地仰望天空,很快低下脑袋,仿佛多看一会儿都是对月神的僭越。 * 沈以乐的心跳得很快。抵达云鹰国的第六天,她被神使叫了出去。 糜舟本想跟过去,他告诉神使,自己也是仙承院认准的荣侠客。但被神使拒绝了,他借翻译之口告诉糜舟:如果糜舟想见唐迭戈三世,以后自然会有这种机会;如果糜舟只是想陪伴沈以乐一同觐见唐迭戈三世,那大可不必。 就这样,沈以乐独自一人被神使和翻译带出了那个空无一物的房间。房间里的空气很不好,但云鹰国里似乎也没好到哪去,因穹顶笼罩整个国家,这儿的空气完全不流通,沈以乐的泽气都因此有所削弱——这让她更加不安。 云鹰国的国王为何要见我? 她问了翻译,翻译并不知情。 之后的一路,神使、翻译和她都默默无言。 他们坐上神使乘坐的马车,开始了觐见国王的旅途。 一路上,她看到了云鹰国的很多风貌,她忽然意识到,云鹰国的人很少有黑色头发,他们的头发大多偏向金黄或是花白。如果是在西朝,这绝对是非常异类的情况,不过在云鹰国,黑头发的她反而有些显眼。 每当他们离开马车,在附近的餐馆吃饭时,总会有一两个调皮的小孩指着她的头发指手画脚,认出她是外来人。她对此并没什么感觉,反正也听不懂那些人在嘀咕什么;让她感到为难的事更为迫切——她吃不惯云鹰国的事物。 云鹰国主要食物是像包子一样圆圆鼓鼓的东西,但它们更加酥松,味道非常干涩,让她觉得跟啃石头没什么区别,而且味道中有一股北方面食的感觉,让她回想起居住京城那段时间的饮食。 当然,云鹰国也有一些合她胃口的食物,但总体来说,她并不满意。 她问过翻译,那个像包子一样的东西是什么。翻译并不知道,因为西朝没这种东西,他无法找到恰到好处的翻译。 她觉得,那玩意既然又像包子,又像面食,不如就叫“面包”。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翻译,翻译感谢了她,并表示能想出这个名字,是她受到了月神的指引。 她不知道这件事的功劳为何会被莉莉丝分一杯羹。 翻译只是微微一笑,告诉她,等她抵达“塔”后就会明白。 她知道塔,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高耸入云,根本看不到尽头,像一柄刺破苍穹的长剑,笔直地矗立在大地上。 大概过去了十天,他们才抵达西偏宫边境。 西偏宫和王国中心被一道大概有五米厚的城墙分隔,高大厚重的木城门紧紧合拢,城墙旁有几扇方便进出的小门。小只是相对主城门小,它也有接近两个人高,不过更窄,一次只能通过一辆中等大小的马车,而他们乘坐的马车相当宽敞,显然没法从那边进入。 守门的卫兵看神使的马车朝自己缓缓驶来,他们立刻低头行礼,没有多说一句话,立刻招呼放下城门。 放城门的方式倒跟西朝没什么两样。 他们就这样进入了王国的中心。 此时,那座矗立在远方的高大巨塔露出了它的真面目,它就在几十里外的平原上,庞大的基座有让人喘不过气的力量。 “国王在上面等你。”翻译悄声告诉沈以乐。 上面? 沈以乐抬头,视线越过年轻的森林。 她不禁想:这座塔真的有尽头吗? 第352章 · 交涉(上) 陈简发现了麝凤蝶曾经居住的巢穴,或者说是她的茧。但事情也就仅此而已,之后的三天,他和温卿筠没有发现更多有价值的线索,至少地上没有。 温卿筠觉得麝凤蝶一定飞走了。 陈简只能同意她的看法。 就这样,有关麝凤蝶的线索就彻底断开了,他没了目标,只好暂时放下寻找逃离方法这事——有些事不能急于求成,说不定在偶然间就能得到答案。他就这么自我安慰。 想到赤背蜘蛛曾答应要带他去探索洞穴,于是这天上午,他找到赤背蜘蛛,准备另寻他事。 这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看上去心事重重,她看到陈简朝自己走来时并没有打招呼,连目光都不曾解除。 陈简以为她不想见到自己,但他很快察觉是自己想多了,赤背蜘蛛只是在想其他的事,她目光涣散,恐怕根本没意识到陈简走了过来,直到陈简伸出右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她才轻生哼了一句,算是跟他打过招呼了。 “发生什么事了?”陈简困惑地问道,在印象中,赤背蜘蛛非常潇洒,应该是无忧无虑的炼虫师。今天是怎么了? 赤背蜘蛛看了他一眼。 “你见过笛胡蜂?” “嗯,见过一面。”陈简想了想,他好像没跟其他人说过,联想到赤背蜘蛛在前几天晚上的举动,他觉得她就是笛胡蜂安插在谷主身边的内奸,几乎没有其他人选。 搬尸人总是单独行动,很少与谷主接触;七星瓢虫和玉石象甲经常共同行动;长颈锯锹忙着照顾自己的女儿,能监视谷主,又能把情报带给笛胡蜂的人,只剩赤背蜘蛛。 不过看她的神情,陈简觉得她好像不准备隐瞒了。 结果不出所料。 赤背蜘蛛说道:“笛胡蜂想再见你一次。” 陈简没有说话。 “你看起来并不惊讶,”她不慌不忙地问道,“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真正确定是在刚才,不过,那天晚上就隐隐有感觉,你像是在监视我。”陈简直言不讳。 “嗯,嗯。”她点了点脑袋,“既如此,我就直说了,笛胡蜂在东面的瞭望台废墟等你,今天太阳落山后。” “为何是晚上?” 赤背蜘蛛见陈简紧张,笑道:“笛胡蜂害怕你,他知道你杀死了枯叶螳螂,只有晚上,他才好逃跑。” 笛胡蜂做好了逃跑准备…… 赤背蜘蛛的话非但没给陈简带来安心,反倒让他更加提心吊胆。 笛胡蜂想做什么事?为什么要留后路?除非他预料到两人之间会发生一场争执,而且争执十有八九会演变成厮杀,所以他才准备逃跑。 “他要干什么?” “和你商量一些事。”赤背蜘蛛微微笑道,“他不善与人交际,待人处事非常别扭。” 陈简想到那晚笛胡蜂突然动手的情形。他轻轻点头:“的确如此,不过你们总得告诉我,今晚要商量何事,否则我不回去。” 赤背蜘蛛不屑一顾地耸肩,好像在说:你都这么强大了,何必惧怕笛胡蜂? “他发现了战争的端倪。” “战争?战争不是早就打响了吗?西朝都分崩离析了。” “比内战更加严峻的战争,”她说道,“云鹰国要攻过来了。” * 太阳如期落下,陈简抬头,亲眼看见漆黑从天坑的西面倾斜下来,他想到以前看到的一句话:夜晚是地球投射在天空的阴影。最后一抹火烧云给周围染上一层暗红的光晕,随着地球自转,光彻底没了,满天星空的光无法抵达天坑底部,四周只剩沉沉的黑暗,像帷幕落下。 他站在废墟空旷的地方等待笛胡蜂到来,跟随到来的还有温卿筠和顾全顺——这是他现在最能相信的两个人。赤背蜘蛛并没有来,她似乎对这种事并没有兴趣,只是简单带了个话。 笛胡蜂出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眼前,跟一阵风一样。他以这种方式出场,大概是为了警告陈简,不要想其他多余的事,他随时都能离开。 锈红色的树影在他身后婆娑。 “枯叶螳螂就是他派来的?”温卿筠在陈简身旁小声嘀咕。 “应该是。”陈简点头。 柔软的蝴蝶在他身旁飞舞。这些昆虫并不惧怕他,鬼虫的力量似乎改变了他的气息,陈简挥挥手,蝴蝶才意识到它们正围绕一个危险的家伙,连忙扑腾翅膀飞远了,张开的翅膀折射了片片月光,像雪花。 笛胡蜂走上前,看到陈简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不过他没有露出不满的表情。 “我们先前好像有一些误解,”他敞开胸怀,表示自己没有恶意,“不过我已经弄明白了前因后果,你不是谷主的人,而且你解决了他。” 陈简摇摇头:“我没解决他,是他自己变成了灰蝶。” “无论怎样,”笛胡蜂不在意他的说辞,“此事已毕,当初我对你的怀疑,也让枯叶螳螂付出了生命代价,应该足够了吧。” 陈简抽搐了一下脸颊。笛胡蜂没把枯叶螳螂的命看在眼里。 “所以,是你让枯叶螳螂来刺杀我?” 笛胡蜂不想谈论这件事,他耸肩道:“我当是想得太多,冒昧把你当成了谷主为骗我出来的诱饵。” “是吗?”陈简的语气充满嘲讽意味。 笛胡蜂点点头,看不出是否诚恳。 陈简觉得笛胡蜂派枯叶螳螂是出于其他原因,绝不止怀疑自己那么简单,但究竟是什么呢?他心里没底。他不了解笛胡蜂,不知道这个精细却举止粗莽的家伙在想什么。他抬眉看着那张刚毅的面容。 “赤背蜘蛛告诉我,你要跟我商量云鹰国的事?” 他利索地伸出右手,陈简等人都感到一阵紧张。不过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把掌心的一个发着银光的雕塑递给他们。 “喏,我在这发现的。” 这是谷主常呆的地方,陈简都知道。 笛胡蜂与他们保持距离,扔了过来,陈简立刻伸手接住,另外两人围到他身边注视雕塑。 “你们可能不知道,已经很少人知道了。”笛胡蜂颇为自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云鹰国的标志——” “莉莉丝。”温卿筠看清雕塑的容貌后,不禁说道。 笛胡蜂一愣,他打量这个看上去相当年轻稚嫩的少女,不过二十的年纪,怎么会知道云鹰国的月神,而且知道她名字的人应该少之又少,除非她出生于研究那段历史的世家——她是谁?他忽然发现,这个人身上没有一点鬼虫之力的气息,她不是炼虫师,身旁那个年龄跟她相仿的青年也不是。 温卿筠从陈简手中拿过雕塑:“亚当的第一任妻子……一个邪灵。” 第353章 · 交涉(下) 笛胡蜂饶有兴趣地来到温卿筠身前,他凝视一头银发的少女,心想云鹰国的子民也有这样的发色。难道她是从云鹰国来到西朝的人?内奸?亦或是叛徒?但她说话没有一点云鹰国的口音,只有土生土长的西朝人才能如此自然。 他拿不定主意,于是问道:“这位姑娘,好像对这具雕像颇为了解,敢问姑娘是?” 陈简看了眼笛胡蜂,这人应该不是同时代的人,既然如此,就不必说明太多东西了。 “她是我认识的一个武者。”他简单地介绍温卿筠,“姓温。” “哦——” 笛胡蜂若有所思,他知道隐翅虫不打算详细介绍。 他指了指莉莉丝雕塑。 “温姑娘对这雕塑有何见解?它的确是云鹰国的月神莉莉丝,没错吧?” 温卿筠有些傻眼。她可不知道什么云鹰国。之所以能认出这玩意叫“莉莉丝”,完全是因为她曾经看过一些关于《旧约》的纪录片,脑中还残留着这个神话人物的印象。 莉莉丝竟然是云鹰国的月神,这又是“世界是电子游戏”的有力证明。 她知道,许多游戏都喜欢玩这种小把戏,把一些神话元素加入其中,玩家则热衷于探讨这些草蛇灰线,虚拟和现实的交错让人们津津乐道,不过把神话中的“反派”角色设定为一个国家的神,这就有些离经叛道了。 想必制作者是为了直观地告诉玩家,云鹰国是“敌人”。 陈简告诉了她,这场游戏原本是为两个英国玩家设计的,他们应该比自己更了解西方神话,应该一眼就能看透云鹰国的本质。 陈简朝她挤眉弄眼,她领会了他的意思。 “我看过一些记录云鹰国的古籍,上面画了莉莉丝的像,就是这个样子,应该没错。” 这当然是她胡诌的。温卿筠从小在鹰雀谷长大,那里远离东海,更远离云鹰国,根本不会存放任何关于云鹰国记载的古籍。 笛胡蜂对她的话没有怀疑。 他觉得温姑娘对自己有所保留,所以才说得很含糊,没把古籍的名字说出来。 听到她也认同这是云鹰国月神的说法,他神情变得格外严肃。 “果然如此……”他低语,“云鹰国的人曾来过虫谷,而谷主在此地接纳过那人,所以留下了这座小雕塑。” 陈简皱了皱眉。他不赞同笛胡蜂的说法。 谷主非常偏执,对外界有种近乎强迫症的抗拒,比起谷主在废墟迎接云鹰国人,陈简更相信是谷主把云鹰国的人杀了,顺手扔掉雕塑。 但他并没有说出来。 说这些没有意义,谷主已亡,死人的立场不在他的考虑范围里。 “云鹰国打算入侵我们。”笛胡蜂的声音铿锵有力,他指着莉莉丝雕塑说,“我们得把这个消息告诉外边的人。” “哦……”陈简木讷地点点头,他不知道笛胡蜂在打什么算盘。他说的话像是发自肺腑。 他真的想把这个消息传给外界? 陈简从温卿筠手中拿回雕塑。这个形象对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温卿筠还能认出她叫“莉莉丝”,但他知道,这东西肯定和宗教有关,温卿筠刚才提到了“亚当”,陈简肯定知道亚当出自圣经,是世界上第一个人类和男人。米开朗基罗的那副有名的天顶画立刻浮现在脑海。 陈简说道:“你想跟他们说此事,直接出去便是,何必跟我商量?” 笛胡蜂摇头:“我们要一同出去,尤其是你,影翅虫。” “为何?” “无论南边还是北边的朝廷,他们都不会相信我的话,我不过是个无名小辈,但你不一样,影翅虫,我知道你的身份,你曾是西朝帝王的近卫兵,只有你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那些沉醉在纷争中的伪皇们才会准备抵抗云鹰国。”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这里聚集了许多炼虫师,但唯一与外界尚存一丝联系的,只剩陈简了。尽管公主倒台,恭莲队这个身份至少还能引起别人注意。 陈简并不想急着离开,虫谷还有很多未探索的地方,而且他很可能被视作倾莲公主的党羽,进入国境并不是明智之举,更何况他还要亲自见到新的皇帝,这无疑是往枪口上撞。他不觉得新皇会接纳亡国之君的护卫,而且他武功高强,对方说不定会先下手除了自己。 “给我几天时间考虑考虑……”陈简有些犹豫。 他忽然想起方徊,方徊也是恭莲队的人,既如此,让他去不也一样?他和方徊都是被关进炼狱的人,都是被世人认定已经死去的人,无论谁去,应该都没多差。 但方徊的外表太引人注目,他可能不方便离开虫谷。 “不能再耽搁了。”笛胡蜂非常紧迫,好像一个遭受云鹰国入侵后侥幸逃生的幸存者,不知他到底经历过什么,但这么强大的人都在警惕云鹰国,这让陈简不得不拿出几分精神重视此事。 “云鹰国入侵我们,为了什么?”他问。 笛胡蜂看出陈简还在迟疑,而此刻正是帮他坚定信念的时候,立刻说道:“他们要侵占我们的土地,让我们永远看不到太阳!” * 从远处看,中心塔看上去并不算高,但当亲身开始登塔,沈以乐才意识到,抵达国王所处的塔层是多么遥远的一件事。 只有皇室成员能进入塔内,也就是说,沈以乐和神使、翻译只能沿着螺旋上升的大道登塔——这条大道叫“神圣大道”。他们依旧乘坐先前的马车,但重新雇佣了五名经验老道的登塔车夫。 普通车夫根本驾驭不了这圣大道,他们的视线会情不自禁投向大道外,那将是上千、上万米的高度,有些人即便坐在马车上也会瑟瑟发抖。 更让人感到恐惧的是,目睹万丈深渊似乎有一种魔力,它会引诱人,引诱人们奔跑、屈膝、一跃而下。 翻译告诉沈以乐,这附近有专门处理尸体的人,许多沿着神圣大道攀登的车夫、工匠和建筑师会选择自尽,从看不见的高空落下,穿透云朵,身体会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最终杂在地上,跟泥土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一些血腥味。 为了保持附近空气的清新,自然会存在处理尸体的职业。 登塔已过去三天,随着海拔升高,泽气的力量越来越薄弱,稀薄的空气阻碍的气的运作,沈以乐非常不安,自己仿佛被送上绝境了。 她想逃离。 她拉开马车的帘子,腿软了下来。 视线所及之处只剩云朵,立于大地的那些建筑是那么渺小,跟蚂蚁一样。 她可能永远无法凭自己的力量走下去了。 “这座塔……它叫什么名字?”她找了个话题放松心情。 “巴别塔。” 第354章 · 来路不明(上) “巴别塔?” 听到笛胡蜂说出那座塔的名字,陈简和温卿筠几乎异口同声重复了一遍。 就算陈简完全不了解西方的种种神话,他也听过巴别塔的大名。 不过,他对巴别塔的了解也仅限于此了。 温卿筠倒没有多意外,莉莉丝都出现了,就算有巴别塔也没什么奇怪的。 笛胡蜂告诉他们,云鹰国的人从诞生伊始就开始建造一座名为“巴别塔”的圆形高塔,它扎根大地,光是地基就有千尺深,塔由许多六角形的走廊组成,目前有多少条走廊,谁也说不清楚,但总有一天回到尽头——尽头就是巴别塔抵达月神宫。 这座庞然大物看似雄魄,实则弱不禁风,高处的寒风能顷刻将它吹倒,云鹰国曾为此遭受了几近毁灭性的打击。 巴别塔曾倒塌过一次,它从天而降,把大地劈成两半,云鹰国的土地上从此出现一道千百年都未能修复的伤疤,海水慢慢淹没了倒塌的巨塔、腐烂了被压碎的尸体,泥土和血肉组成了河床,流经云鹰国境内的那条大河便是那样形成的。 为了避免灾难再度发生,云鹰国想到了一个方法,建造支撑塔身的斜立柱,可他们发现了一个问题,支撑柱依旧不能阻挡风的侵蚀,尽管他们有能力向上建造巴别塔,却没办法保护已建造好的部分。 风是无孔不入的,它们孜孜不倦地磨碎坚硬的石头,越往上,风力越盛,保护也变得越发困难——这仿佛是月神赐予他们的考验。 他们最终想到了一个办法:用像屋檐一样六边形的巨大斜面代替支撑柱。 从此,云鹰国的子民再也看不到日出日落,从出生到死亡,他们都居住在高大的漆黑的屋檐下。 巴别塔继续向上修筑,屋檐就必须向四周拓展,迟早有一天,云鹰国荒唐而狂热的信仰会波及西朝。 现在,离那天不远了。 听完这个如神话般的故事,陈简感觉非常奇妙。他幻想出了一场宏大的史诗,云鹰国的百姓跟当年修筑金字塔的埃及人一样,孜孜不倦地将长度有限的手探入无限的天空,那是古人自古有之的伟大梦想。 仰望星空——也是人区别于动物的一种恩泽。 “云鹰国入侵西朝,是为了把我们的土地当成基座的一部分。”笛胡蜂总结道,“我们没理由允许他们如此肆无忌惮。” 陈简搞懂了前因后果:“云鹰国离我们很近吗?” “大概半个月的航程。”笛胡蜂说道,“他们如果想攻打我们,很快就能动手。” 半个月,相隔一片广袤的海域……就算他们要扩张六边形斜墙,也得先把东海给填平,从短期来说,云鹰国根本不可能对西朝造成实际威胁,但也不能下定论,如果云鹰国决心先灭掉西朝以除后患,他们确实可能在近期动手。 陈简意识到这件事有些棘手。 他得掂量清楚,处于虚拟世界的自己有没有必要掺和这件事。当务之急是寻找脱离世界的线索,况且直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一丁点的头绪,他真能把时间花在对抗云鹰国上吗? “我们不能确定他们真要发动侵略,”陈简举起雕塑,“仅凭借这座雕塑,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他认真地正视笛胡蜂的眼睛,“如果你想说服那些皇帝相信这个说法,必须要有更加确切的证据。” 笛胡蜂陷入沉思,呆呆地看着莉莉丝。 “还有什么……”他喃喃自语。 陈简说道:“还是那句话,给我几天时间考虑。” 他有必要再次跟温卿筠私下聊聊,首先得弄清楚这个莉莉丝和巴别塔到底有什么来头。眼下两个外人在这,他不方便开口,温卿筠看上去也是有苦说不出。 “好。”笛胡蜂不悦地点头道,“再给你几天,我这几日会继续寻找云鹰国潜入大陆的证据。” 在分别前,陈简问道:“我在南边的森林发现了一个埋藏地下的巢穴,你可有见过?” 笛胡蜂笑道:“我当然见过,那就是谷主经常来森林的秘密所在吧?里面看上去曾有个炼虫师,但现在不见了。” “你也没见过她?” “不曾见过,等我发现时,那里只剩空巢了。” 陈简点头。寻找麝凤蝶的事不能苛求,如果麝凤蝶跟公司有什么关系,应该会自己找上门来,从目前的状况分析,她很可能只是不幸成为了谷主力量的牺牲品,好不容易脱离了丝赭灰蝶的控制,肯定早早就逃离了。 既然找不到她,那只能警惕一下身边的蝴蝶了。 * 回村落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出门采摘草药的长颈锯锹。 女儿的身体已彻底康复,长颈锯锹也恢复了以往的活力,他看上去非常乐呵,主动跟陈简等人打了声招呼。 陈简想起方徊说过的事,他让温卿筠和顾全顺先回去,打算趁长颈锯锹心情好的时候与他谈谈。 长颈锯锹见陈简跟上自己,于是问道:“有什么事吗?” “啊……我只是有些好奇。”陈简组织了一下语言,随后利索说道,“和你的女儿有关。” 长颈锯锹脸色有些变化,看得出来,他很不想跟陈简谈论女儿。 “怎么了?”他恢复了正常的表情,带着浅浅笑意。 “她是怎么出生的?” 长颈锯锹默不作声,既没有表现出生气,但也没有回答。 陈简试探性地再进一步:“你是从炼狱逃到虫谷的人,令正也是吗?” “不……”他摇头,“她已经死了!” 他很用力地说出这句话,像是要把这个事实刻在陈简的脑袋里。 “那你的女儿……” “我不想谈论这些。”长颈锯锹转过身凝视陈简,额头的一对巨大的角好像随时都会刺向他,“我先走了,以后也不要问我这些事。” “好……”陈简深吸口气。越不让他知道,他越想知道真相。 注视长颈锯锹消失在远处,陈简拔腿便朝村落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已提前一步让影去寻找赤背蜘蛛的位置,这会儿,影刚好把信息传递回来。 赤背蜘蛛离着有一段距离,他迈开步子,同时振动双翅,一溜烟就穿过了几百米的距离。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山间的黯淡绿色仿佛被洗刷了下来,放眼望去,只剩下迷糊的白。 越过杂木霖,拨开横在路上的硬直枝芽,陈简看到了一面巨大的蛛网,雪白,上面黏满了不幸落网的昆虫,像蚕卵。 赤背蜘蛛正躺在蛛网上,优哉游哉地用指甲捏起一只飞蛾,咬开半只身体,黄色的汁液从她的嘴角迸出。 “有什么事吗?”她慵懒地转过身。 第355章 · 来路不明(下) 陈简把前因后果告诉赤背蜘蛛。在谈这件事之前,赤背蜘蛛想知道他和笛胡蜂有没有讨论出什么结论,陈简告诉她,事情还没定。 “好吧。”她把飞蛾的肉吮吸干净后,扔掉了那具已经干瘪的空壳,“你想问长颈锯锹女儿的来历?很遗憾,我不知道那孩子是从哪来的。” “你都不知道?” 赤背蜘蛛滑下蛛网,整理着装来到陈简面前,苍白的肩虽然有一些美感,但透过薄薄肌肤显露的血丝更让人生畏。 “应该没人知道。”她眼神直勾勾的,“我以前也以为他是一个人——多数炼虫师都是这样,独自一人从炼狱逃了出来。”她注视陈简。 她当然知道陈简是个例外,他和一个女子同时逃出来,只不过那女子已经死了。 无论如何,这都是很罕见的事。 “有一天……很多年前的一天,他忽然神秘地问我要不要去看看他的女儿。我当然非常好奇,谁都没听说长颈锯锹有女儿,我还以为他在虫谷找到了相好,两人私下有了交情。但事实你也知道,长颈锯锹始终是一个人,他身边没有女子——问题来了,那个女孩究竟从哪来的?” 赤背蜘蛛反问陈简。 陈简满腹困惑。他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他夫人也是炼虫师。” “怎么可能!”她嗤笑一声,“他之前不是说过吗?她死于‘慈悲梦’,那肯定是来炼狱之前的事。” 陈简心事重重地回应了一句。 赤背蜘蛛都不知道那女孩的来历,看来其中确实有些蹊跷…… 他向赤背蜘蛛道谢后,匆匆离开了她的“餐厅”。炼狱生活虽然大大提升了他对恶心食物的阈值,但回归正常后,他的抵抗力还是不可阻挡地下降了许多,若是再看到赤背蜘蛛吃虫子,他说不定会吐出来。 “隐翅虫,”赤背蜘蛛叫住他,“我们之前约定去龙洞的事,你没有忘记吧?” 陈简站住:“明天?” “好啊,明天。”她微微一笑,妖娆地摆摆右手向陈简道别。 * “你去哪里了?”等陈简回到村落,温卿筠立刻上前询问。 不说清楚只会增加两人之间的信息差,对之后有害无益,陈简看过太多影视剧的主角们在这件事上吃亏了。于是他说道:“问了下他女儿的事,来路不明。” “来路不明吗?”温卿筠好像想到了什么。 “你怎么看?” 她偶尔会见见那个身形瘦弱的女孩,陈简觉得她会知道些什么。 “她给人的感觉很奇怪。”温卿筠直言不讳,她招手叫来顾全顺。顾全顺也和女孩有过接触,他外表非常平易近人,是讨小孩欢心的类型,“全顺,你上次不也这么跟我说吗?” 顾全顺愣了一下,没明白他们在谈论什么话题。 “那个女孩。”她提醒。 “哦——”顾全顺的拳头砸到左手掌里,“确实如此。”他神秘兮兮地说道,“我总觉得那小孩有些古怪,仿佛跟中了蛊一样。” “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刚才没找到合适词汇的温卿筠接连肯定,她看向陈简,“你有种感觉,她可能被云鹰国的人控制了。” “云鹰国?”这是怎么扯到一起的?陈简纳闷。 “云鹰国的女神是莉莉丝,在史籍中,她的力量跟梦境、诱惑有关。那女孩之前一直在沉睡,我怀疑某种力量已经附到她身上了。” “但沉睡的原因不是慈悲梦吗?”陈简说道,“方徊用治疗慈悲梦的方法治愈了她,正说明是慈悲梦才是病症所在,跟莉莉丝应该没关系。”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温卿筠的银色发梢像拨浪鼓一样摇动,“慈悲梦确实是结症所在,但云鹰国可能用某种仿佛,趁她入睡的时候侵占了她的身体——我在谈论这件事的可能性。” 陈简恍然大悟,但—— “你们都说她像中蛊一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顾全顺环顾四周。对炼虫师而言,他和温卿筠是外人,而他们正在探讨炼虫师的秘密,若是被其他炼虫师看到肯定会带来不好的影响。 “附近没人。”陈简早就让影监视四周,就算天空也逃不过上千只蚂蚁的眼睛。 “她在森林里找寻某个东西。”顾全顺说道,“上次我跟小筠碰巧遇到她,她好像没意识到我们经过,我们远远看的时候,她正仔细地蹲在地上四处张望,等发现我们存在后,她就‘顺其自然’地摆出一副正在观察蚂蚁的样子——她在掩盖。” 温卿筠点头,并补充道:“从此她就没露出任何破绽,只有那一次。我们没放在心里去,但你说她来路不明,我们便想到了。” 陈简觉得这个说法有点牵强附会、削足适履。他们可能是一厢情愿觉得女孩有问题,才把她的一次不自然举动当成铁证。要让陈简接受这样的结论,显然有悖于他严谨科研者的身份。 他没对此发表意见,只是微微点头,暂时记住了这件节外生枝的事。 “关于莉莉丝,你还知道哪些?”陈简问。 温卿筠偏头望着天空想了想:“那是很早以前看的,我都快忘光了,她是亚当的第一任妻子,后因不满亚当而离开伊甸园,变成诱惑人类的魔女——” “亚当是什么?”顾全顺傻乎乎地问道。 “额,就是云鹰国传说中的一个人,”温卿筠立刻解释,“云鹰国的人好像认为亚当就是他们的祖先。” “想不到你还知道这些。”顾全顺对温卿筠的话没有怀疑,他敬佩地看着她,咧嘴笑着。 “嗯……”温卿筠不知该说什么。 她不想欺骗单纯而正直的顾全顺,但她还能说什么呢?适当的谎言对双方都好。 “所以她是魅惑魔女。”陈简总结。 “她也是云鹰国的女神。”她不留痕迹地向陈简强调,游戏和现实不能混为一谈。设定可以更改,就像神话可以杜撰。 “还有巴别塔的事。” “人为了供奉上天打造的天路。云鹰国的子民想通过登上巴别塔抵达月神宫,也就是那个月亮。” 她手指朦胧的天空。 太阳在下山途中,一轮模糊的月首先映在天幕上,透过密集交织的森林,他们能看到月的一角正缓缓迈过天空和大地的分界线,向无垠的深蓝天空划去。 “登上巴别塔?意思是巴别塔早就建造好了?”陈简问。 “不对!”温卿筠惊讶地纠正,她没想到陈简连这些都不知道,“巴别塔是不断修筑的建筑,它会一直向天空蔓延,直到连接大地和月神宫。” 顾全顺目瞪口呆,他从没听过如此奇幻的故事,在遥远的彼岸,竟有一群人孜孜不倦打造如此宏伟的工程。“真是浪漫至极。”他不禁感慨。 第356章 · 登塔 耀眼的阳光从神圣大道倾泻下来,像流淌的河,沈以乐从没见过光能拐弯,而眼前就是这幅奇幻之景,光线在马车两旁形成圆润饱满的曲线,螺旋向下,如一支奔腾的军队。 登塔已过去五天,沈以乐还是无法习惯身旁就是万丈深渊的感觉。 每当她习惯一个高度,马车就会前进到更高的地方。 她曾壮胆来到大道边缘注视地下的情况。 实际上,外面没她想得那么恐怖,因为塔是逐层缩小,就算不慎坠落,也多半会掉到下一层的大道上,但心理负担依旧无法轻易减轻。作为一名武者,她的力量在逐渐流逝,她明白,这大概就是内心惶恐的根源——无法医治的顽疾。 在前进的路途中,他们遇到了一组车队。 一匹匹健壮的马拖着巨石和均匀切分的粗壮大树,树是从巴别塔北面的森林砍伐来的,每砍到一棵树,他们就会立刻种植新树。 不过,再井然有序的砍伐种植计划也无法逆转一个事实——千百年来接连不断的种植透支了土壤的肥力,树木资源从很多年前开始便出现入不敷出的迹象。 为缓解窘境,云鹰国修筑了运河,贯穿东西的运河上是日夜不休的船,它们有序而勤劳地搬运从更远地区砍伐得来的树。 云鹰国的造船技术如此高超,正是拜此所赐。 透过窗户,沈以乐看到了这些满头汗水的工匠。长期在稀薄空气的环境中生存,导致他们的脸都微微泛红,他们之中不乏女子,原因很简单,他们登上巴别塔后就不再离开,这些男子女子将在塔中安居乐业,荣升为云鹰国的贵族——这是月神赐予勇敢攀登者的殊荣。 翻译告诉沈以乐,一个车队要抵达他们目前所在的高度,需要至少一个月的时间,车队的速度比他们慢很多。 工匠们不能乘坐马车,这样会让马非常疲倦,而有限的食物不允许他们给马增加多余的负担。 食物、马匹、车辆、石块、木材、人数……一切事物都是千百年总结得来的经验。 每个车队的配置几乎没有差别:五十名男子,十五名女子,二十匹马,五辆马车。这些是沈以乐能数清的事;至于三十克拉食物,八百克拉石材,一千六百克拉木材等无法看出的数据,则由翻译告诉沈以乐。 沈以乐不知道克拉和西朝的计量单位如何换算,翻译也不知道。 登上巴别塔,有两件至关重要的事:其一、车队必须保证不发生任何事故,一旦某颗未经雕琢的巨石滚落马车,将会给神圣大道造成难以修复的破坏,而且它会飞出大道,砸向无辜的百姓——国王不允许这种事发生,莉莉丝也不允许;其二、车队必须严格遵守时间,巴别塔如今有一定高度,那里是狂风暴雨交织的恐怖地带,车队要准时把石料运达顶端、加固塔身——刻不容缓。 登塔的人都默不作声,眼神中充满朝圣的虔诚,十三个人围绕在一辆巨大的马车四周,组成一个小方阵,引导并确保马车保持前进。 他们会按计划休息,而计划已在百年之前订下。它是生命的时刻表。 车队会在朝阳越过高塔的那刻开始前进,在月神宫出现的那刻结束一天的行程,随后,居住在高塔之内的贵族会为他们提供住所,等到第二天,车队便会继续前进。 沈以乐有幸和这个车队的伙计们相处了一个夜晚,他们居住在同一层,由同一个贵族家庭接待。 她原本以为巴别塔的夜晚是宁静的,但恰恰相反,当月神的光洒入巴别塔后,整个塔才真正苏醒了。 神圣大道围绕在巴别塔外侧,穿过高大而细腻的爱奥尼柱就能进内部,像南方土屋一样的环形长廊构成主体结构,长廊内侧就是一圈供人居住的房间,长廊有六个出口,每个出口延伸出一条指向塔中心的道路——被他们称作“花瓣路”,正中心便是一条直上直下的环形楼梯。 沈以乐在翻译的陪同下进入花瓣路。 沿着花瓣路一直往里走就能来到巴别塔中部,整个平面非常空旷,只有六条像桥梁一样的花瓣路架在周围,她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顿时明白为何这些路被叫做“花瓣路”。 每一层的花瓣路并没有精确对齐,而是步调统一地错开一点角度。 这么一来,从下往上看,花瓣路像不断回旋上升的花。 它在绽放,和花瓣一模一样。 夜晚,人们会在塔内的走廊上燃起篝火,在这里修整、畅聊、谈论再往上走会看到什么情景。因为跟云鹰国的人相处了一段时间,沈以乐不用翻译也能听懂个大概,不过主要还是日常用语。 那些人一旦谈论起更加晦涩的宗教信仰时,她就完全迷糊了。 “你觉得这个国家如何?”翻译来到沈以乐身旁。 “我不知道。” 她如实回答。 因担心翻译无法领会自己的意思,她用尽量简要的语言继续说道:“对我来说,这里的一切都非比寻常,你告诉过我,云鹰国的子民生来就是为建巴别塔而存在……我觉得。”她摇摇头,想不到什么贴切的词语。 疯狂?荒谬? 在别人的国家,这么说肯定是大不敬,是对月神的亵渎。 “我无法形容。你既然听得懂我的话,应当能理解我的意思。” 翻译点点头,好像理解她的心境。 沈以乐不知他是否领会了,不过至少没让他觉得受到侮辱。 看着围坐在篝火边欢笑的男男女女,她觉得不可思议。她与他们离得那么近,却隔着一层无法穿过的厚厚的纱布,眼前景色溶解成了黑红黑红的色块,她的心很空,大脑一度放弃了思考。 她挪开目光,忽然发现墙壁上雕刻着许多图景。 “那是我们的历史,”翻译说道,“随着攀登继续,历史也会不断延展。很多人在塔里出生,一辈子双脚都不曾踩在大地上,他们能从这些雕塑中受益匪浅。” 沈以乐轻轻点头,精神仿佛接受了净化。 “那些出生在塔内的孩子,他们也会向上攀登吗?” “当然,”翻译抬起头仰望,月光渗过一层又一层的花瓣路,点在他的鼻梁上,“我们,所有人,穷尽一生就为了抵达那个纯洁的世界,祂的世界。” * 日子一天天过,巴别塔周围是高大的斜墙,它们遮蔽了光芒,模糊了时间,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这层的气氛不同于先前抵达的任何地方,它肃穆、严苛、威严,浮雕样式更加繁华,栩栩如生的莉莉丝和祂的信徒仿佛能从石壁里走出。 这是国王所在的塔层。 唐迭戈三世在等她。 第357章 · 猎人 森林忽然间扰攘起来,风把远方的浓烟吹到树梢,不安的动物们在奔窜。猎人站起身,疑惑远处发生了何事。 他是个老练的猎人,他熟悉这片森林,每一阵风都像自己的呼吸一样亲切,但今天空气中弥漫着异味,有不速之客闯入了他的美丽世界。他不悦地踮脚,手扶着树,眺望烟起的地方。 那里有一队人马,他们趾高气昂地践踏这片土地。松鼠从榕树洞里哧溜跑了出来,绕上树梢,跟猎人肩并肩凝视那些粗鲁的家伙。 “喂,怎么了。”猎人的伙伴刚打水回来。 他们今天的目标是一只麋鹿,它头顶有一颗像宝石般璀璨的红色肉粒,当地人把它叫做“赤珍鹿”,数量稀有、行踪隐蔽。猎人在这片森林叱咤三十多年,上次听说赤珍鹿的风声还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他的父亲成功猎杀了一只,从此他家名声远扬。 这事既是喜、也是悲。他从此被父亲的阴影笼罩,一晃年过半百,人们看到他总会提起父亲,好像他生来就是为了让人不要忘记父亲——日积月累,不甘和痛苦逐渐化成怨恨,当然,这也是很好的动力。 就在上周,猎人瞥见了赤珍鹿。他连忙找来最信任的伙伴一起设下陷阱,埋伏那只神出鬼没的宝藏。那些堂而皇之闯入此地的外来人会扰乱他的计划,他们发出的每一声高呼和欢笑,在猎人听来都是嘲弄,刺在心头,使他颤抖。 “那边有人,很吵。”他简单地告诉伙伴。 “我去让他们走开。” “不行。”他坚定道,“万一被他们知道赤珍鹿的事,这事十有八九会被搅黄!” “也对……” 赤珍鹿非常有名,前来游乐的人一定听过它的价值,那些游手好闲的公子哥若知道他们正在围堵赤珍鹿,肯定会掺和进来。赤珍鹿能让猎人和伙伴下辈子衣食无忧,能迎娶曾经高不可攀的女子。他们绝不会把这个机会拱手相让。 “那怎么办?”伙伴的牙齿在发抖。他明白怎么让那群人安静。 猎人深吸口气。那里只有五人,各个都是衣着华贵的有钱人,身旁没有侍卫,大概他们不敢相信自己会在这遭到袭击。 按常理来说,这件事确实不可能发生,但现在他们触碰了猎人的逆鳞。 “看看他们往哪走。” 猎人不愿杀人,也不敢杀人,他这辈子只杀野兽,身上的确绽满了血,但没有一滴人血——除了他自己的。 空气变得非常稠密、沉重。一场暴雨正蓄势待发。 正好……猎人心想,要下雨了,麻烦各位离开吧! 他在内心祈祷。 但雨没有落下,它闷在半空,悬而未决。一股寒风从远方传来,低低扬起的灰尘盘旋在猎人脚踝边,好像要把他缠在地上,禁止移动。 “他们好像还不准备走。”伙伴非常焦虑。那帮人好巧不巧站在陷进必经之路。按照原本计划,赤珍鹿本该沿那条遍布食物的路来到他们身边,他们这样挡在路上,赤珍鹿早就望风而逃了! 赤珍鹿机敏聪慧,人为摆放的食物会被它一眼识破,只有天然生长的果树才能让它神魂颠倒。现在肯定没时间布置新的陷进,如果他们还不离开…… 猎人握紧拳头,弯下腰,从腰间抹出锋利的小刀,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真的要杀了他们?”伙伴能感觉到,猎人的心在砰砰跳,跟自己一样。 不知道那帮富家子弟的来路,但他们的长辈肯定是南方赫赫有名的官阀,杀五个人,灾难迟早会降临。 要不算了? 猎人咬咬牙。 不行!这是能摆脱父亲阴影的绝佳机会,可遇不可求,只要杀了赤珍鹿,就算麻烦以后找上门来,自己也能瞑目了。 猎人向伙伴挥了挥手。他知道,伙伴是个渴盼纸醉金迷的贪财之徒。“杀了赤珍鹿,卖到的银两,我们一生一世一花不完!” 伙伴眼睛直直的。 猎人明白,这样已经足够说服他了。 他们下定决心开始前进。根据猎人从小到大积累的捕猎经验,赤珍鹿很快就会傻愣愣地溜达到附近,它会发现这里长着一排令它垂涎的果树,它还会发现,这些果树是天然生长的恩赐,它将不再抱有怀疑,冲向这片饕餮盛宴,落入两丈深的陷阱,摔断腿,任人宰割。 林子出奇的安静,动物们仿佛感受到两个人的杀气,它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花瓣落在郁绿兼黄的大地上,落叶飞翔,影子像掠过天空的雄鹰。 越往前,富贵的气息越发浓烈,珠光宝气似乎自带优雅的芬芳,猎人伙伴陷入了痴狂,他迷恋这种幸福生活,只要杀了那五个人,财富名声便唾手可得。 “别急,”猎人的脑袋也在发烫,但他保持了最低限度的冷静,“等他们稍微分开。” 二对五,即便对方是羸弱的青年,猎人这边也没有绝对胜算。他从来都只跟野兽搏斗,人会如何出招,他没有把握。不过他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逐个击破的胜算最大。 公子们在野炊。他们垒起石堆,焦黑的树枝在火焰中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一盏茶煮好,擅于舞文弄墨的青年立刻起身负背,吟诗作赋,赢得另外四人一阵叫好。 猎人盯着舞动的火,树枝从棕黄变成褐黑,纠缠在一起,仿佛在分担痛苦。 该怎么才能把这些家伙解决? 他思来想去,拿定了主意。 * 不巧的事都碰到一起了。 麝凤蝶站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注视眼皮底下发生的一切。 贪欲、享乐、靡靡……从古至今,人们都在为这些无法根除的劣性而纷争。 她憎恨这些。她想找到解决纷争的方法,最好能一劳永逸。 一方是离成功只差一步之遥的猎人,一方是从出生起就注定一辈子衣食无忧的贵公子。 麝凤蝶轻轻地叹息一声,有些迷惘,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正好没事,不如看看片刻过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没什么期待,因为她知道,这场纷争的结果无非只有那几种,永远逃不出桎梏。 凌乱生长的树拔地而起,戟指天空。 有两个公子离开了篝火,前往一旁的溪水寻乐,猎人在同时动了起来,他们伏着腰,鬼鬼祟祟地跟了过去,银光闪烁的刀紧跟在两个年轻人身后,可他们不曾谙熟世道,连尽在眼前的杀机都没能告知。 手起刀落,他们霎时咽气,没有一点声响,脑袋被捅破,鲜血顺着扁平的伤口喷涌出来,骨架无知觉地抖动了片刻,面前的溪水没一会儿就被染成红色。 红色慢慢扩散,在白雾里显得鬼魅。 “总算找到你了。” 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脑后。 麝凤蝶的心脏猛然收缩。 蝴蝶监视了方圆千里的所有东西,谁能悄无声息的接近自己?! 她不由分说使用鬼虫力量,堪比太阳般耀眼的光芒从张开的翅膀中迸射。她猛然转朝身后,调动八成鬼虫聚集在身边。 她不善战斗,否则当年也不会被丝赭灰蝶控制。 来者何人? 她没看到说话人,连声音都有些记不起来。 一定是太紧张了。 要逃吗? 不弄清那个声音来自何处,又怎能逃得掉? 麝凤蝶急促呼吸。 她错过了身后的一场残忍屠杀,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谁?” 她有些吃力地扶着树干,调动鬼虫之力锁死身旁的视线耗费了许多精力。 地面有些动静。 她低头看去,一只麋鹿站在树下,它的眉心有一枚夺目的红色宝珠。 麋鹿的皮忽然垮了下去,渐渐地,一个身着鹿袍的妖艳女子出现在麝凤蝶面前。 “跟我一起走吧,麝凤蝶。” 第358章 · 炼狱之女 所有事都陷入了僵局。 陈简以为跟赤背蜘蛛去旧龙洞后能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但结果让他失望。和玉石象甲说的一样,通往地下的深洞真的只是来用来寻找材料的地方。 他垂头丧气地离开龙洞,赤背蜘蛛问他之后要不要去新龙洞看看,他答应了,但并没有很大的兴趣。谁都知道,这两个龙洞唯一的差别就是被发现的前后顺序不同,如果新龙洞先被发现,那它就该是“旧龙洞”了。 陈简决定再在虫谷待上三天,如果事情没有任何进展,他打算离开这个信息闭塞的地方,回到分裂的西朝,朝廷说不定保存了有价值的记载。 今天,他再次找到搬尸人,决定跟他再谈谈恭莲队的事——其实他早就想这么做,但方徊经常在次谷徘徊,而陈简主要活动在谷底,要上去要得费些时间。陈简虽然不忙,但也没有悠闲到跑上去找他。 见到方徊后,陈简开门见山:“给长颈锯锹女儿治病时,你可有感觉她身上有异样?” “她中了慈悲梦,身上当然有异。” “除了慈悲梦之外的事。”陈简说道,“她的行为是不是有些古怪?” 方徊想了想,随后答道:“我不知道怎样的行为才算古怪,怎样才算正常。” 陈简明白,方徊不是在打太极,他说的是真情实感。 有时候陈简也会有这种感觉。他们都在炼狱待了太久,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变得不同寻常,炼狱重塑了观念,打破了灵魂,导致他们没法再用常理观察这个世界。陈简不知这是福是祸,但感觉不太舒服。 “她怎么了?”方徊关心她的情况。对他而言,自己是医者,女孩是病人。他不希望女孩出什么事。 “没,我担心慈悲梦会有后遗。” “那大可不必担心。”方徊摆手,僵硬的骨头发出啪嗒一声折响。 他安静了片刻,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盯着陈简:“你当真全部忘记了?” “……你说的是哪件事?” “所有事!”他说道,“你成为恭莲队以后经历的所有事,你都不记得了?” 陈简摇头。 “那之前呢?”方徊不甘地问道,“你在哪出生,儿时生活在何处,又怎样成为恭莲队——那些事你都不记得了?” 陈简被说得面红耳赤,仿佛不记得这些事是他的失败。 他尴尬地摇了摇头:“若是记得就好了。我今日来寻你就为了解过往。” 方徊沉默片刻,忽然发出一声自嘲般的冷笑。 “陈简啊陈简,若是被人看到你如今变成这般模样,他们一定会大惊失色。” “以前的我是怎样的?” 方徊打量他一眼,确认不是在打趣自己,这才说道:“以前你是个杀手,纯粹的杀手。是侍女引荐了你。” “侍女……沈朔霞?” “是她。我们不知道你的来历,她也从没透露,只知道你是个武功高强之人,听命于公主。”方徊说道,“我还记得当初夏寡找你较量一番,之后他就再没提及此事。” 方徊发出嘶哑的笑声,他的喉咙像一棵干涸的树,皮肤皱皱巴巴,说话时跟漏气了一样。 陈简不记得夏寡,但当听到这个名字时,一个少年的脸不仅浮现在脑海。他觉得之前似乎在哪见过他,但想不起来了,似乎是不好的回忆。 他让方徊继续说。 方徊想了想该从什么地方说起,随后道:“你很少与我们来往——不过这不是什么怪事,恭莲队的许多成员都少有往来,有些人相互之间甚至不认识。很奇怪吧?大家明明都为保护公主,却没有任何联络。” “嗯……这样确实有些不方便。不过也有好处。” “是,有好处。”方徊眼中忽然闪过冷冽的光,“对公主来说,好处太多了。我们为她奔波,却不知她到底在计划着什么,没人能看到事情的全貌。” 陈简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些情绪,负面的——怀疑、惊恐、厌恶…… 和自己对倾莲公主的感觉如出一辙! 陈简的感觉可以说是没什么缘由,但方徊就不一样了,他有完整的记忆,经历过公主统治时期的西朝。陈简想知道,他为何也会对公主抱有怀疑。 “倾莲公主她在计划什么?” “我不知晓。” 陈简认真问道:“你是不知晓,还是不愿告诉我?从刚才开始我就感觉到一件事,你似乎对恭莲队的所有成员都有所了解,信手拈来、如数家珍,这很奇怪,有悖于公主对恭莲队的要求。” 方徊的脖子轻微点了一下。 陈简捕捉到这下意识的小动作。 “所以,你调查了恭莲队。”他停顿一下,“准确来说,你调查的应该是倾莲公主本人,出于对她的怀疑和恐惧,你想弄明白她的计划。” 方徊的眉毛不安地跳动,他用力咳嗽,清理喉咙里的浓痰,骨架上残留的污垢纷纷掉落。 他轻视陈简了。当陈简坦诚说出自己忘记所有事后,他不由得把陈简视作初出茅庐的炼虫师,可他这下才意识到,尽管陈简失忆,但聪明依旧。他透露了太多不该轻易说出的事,或者说,难道自己希望陈简了解这些?帮自己一起识破真相? 方徊犹犹豫豫地“嗯”了一声。 “没错……我调查了公主……”他回忆起那段痛苦的经历,“然后,我被打入炼狱,成了犯人。” “你查到什么了?” “公主她——” 方徊非常犹豫。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犹豫的时刻。如果陈简依旧忠于倾莲公主,他的所言所欲就是自投罗网,他一定会被陈简杀掉,处理的干净利落。身为武者,他的武功就不如陈简;而陈简的鬼虫是蚂蚁,鬼虫之力也无法弥补两人之间的鸿沟。 可如果不说,他这辈子还有机会找到真相吗? 瞬间,方徊脑中闪过无数画面——都是他胆颤心惊追寻真相所经历的一切,一幅幅精美而诡异的纹路、不计其数的绽放的炼化、绝望的哀嚎、痛苦的呻吟…… 大脑翻天覆地。 他深吸口气,直视陈简的双眼。 他该相信这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吗?他该把自己的性命交给这双眼睛的主人吗? 他没有答案,但做出了选择。 “倾莲公主来自炼狱。” 第359章 · 觐见 国王大厅位于六边穹顶的尖端,站在神圣大道上眺望周围能将支撑塔身的黑色花岗岩斜墙尽收眼底,沈以乐感到无与伦比的震撼——这座广袤的土地统统被笼罩在漆黑之下。 均匀排布的立柱从墙面突出,直指云霄。这些立柱是下一面更大、更广斜撑的基础。 国王大厅非常庄严,地板用光滑亮丽的大理石打造,走在上面会发出叮叮的脆响,配合着高处寒冷的风,听上去非常悦耳。 神使前往大厅里面与国王的使徒交涉,等待国王迎接沈以乐。 沈以乐则站在神圣大道上,静静等待眼前的巨大石门开启。 “你不知道国王为何要见我?”她紧张地询问翻译。 翻译摇头:“我不知道。” 她警惕地对上翻译的眼睛,这个文质彬彬的棕发男子回报一个诚实的笑容。 “但请不必担心,你是云鹰国的贵客。” 这句话没法消除丝毫忧虑。沈以乐深吸口气,呼吸不由得颤抖——巴别塔上部比预想中要寒冷许多,尤其是没了墙壁遮挡,风肆无忌惮地摧残这座高耸入云的塔,风很冷,其中还夹杂着碎冰,她打了个冷颤,想起出发前翻译准备好的御寒衣物放在马车上,于是走回马车,一边询问那些东西在哪里。 翻译一拍脑袋:“差点忘了。” 他立刻取出两件厚重的衣袄,一件给沈以乐,一件留给自己。 衣袄用羊毛缝制,披在身上非常暖和,一股接连不断的热量从皮肤涌向体内。 “国王一直居住在这里?”沈以乐问。 “几乎一辈子都生活在塔上,国王跟其他贵族一样,是不会离开塔的。” “那他如何向其他地方发号施令?” 翻译自豪地笑了笑:“你一路乘坐马车,看遍云鹰国各地的风情,你觉得我们需要国王的号令吗——我们不需要。云鹰国存在的一切就是为了登塔,早在千百年前,我们的律令、法规就俨然完美无缺,出生于此的人们只需遵守。” 不知为何,沈以乐感觉寒噤爬上脊背。从降临于世起,一生的命运就已注定,这件事听上很不舒服。 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说话时,石门缓缓向内推开。比底下稍微显得高贵的国王大厅如画卷般徐徐展开,一条笔直,铺着干净红毯的大道出现在眼前,大道两侧是用许多尊石雕,上面的内容大概是子民觐见莉莉丝的故事——沈以乐已在先前的画廊里看过很多回了。 一个身穿甲胄的士兵器宇轩昂走了过来,他高声说了一句长长的云鹰国语。 翻译并没有把其中的含义告诉沈以乐,想来是没必要。 不过沈以乐听到了几个关键词:自己的名字、月神、莉莉丝、唐迭戈。 她大概明白这句话在说什么。 等士兵宣布完,翻译拍了拍沈以乐的肩膀。 “走吧。” 沈以乐走在前面。 两人的脚步都很轻,沈以乐是出于陌生,翻译则是因为虔诚。 穿过长长的走廊便抵达大殿。 一座开阔的大殿,唐迭戈三世坐在铺有毛绒红毯的花岗岩王座上,他头顶皇冠。皇冠不同于西朝的帝冕,它没有遮挡双目的旒,也没有伸出冠的延。六个指向上方的尖角围绕在唐迭戈三世的脑袋上,正中间则镶嵌着一枚淡蓝色的宝石,剔透之中隐似有人形。 沈以乐觉得唐迭戈三世长得有些好笑。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金色,像一座刚刚建好的鸟巢;两撇从鼻孔翘向嘴角的胡子引人注目;嘴唇有些厚;皮肤则是光亮的白,整个人从上至下同时展现出王者风范和地痞无赖两种气息,很违和。 翻译向唐迭戈三世介绍,身旁这位便是西朝的荣侠客、武林大会魁首、武当掌门沈以乐。 唐迭戈三世站起身,双手张开表示欢迎,随后开口说话。 翻译紧随其后开口:“陛下不想把这次见面弄得太正式,他邀请你去国王大厅的花园边走边聊。” “花园?”沈以乐一边冲着国王点头,一边问翻译。 “出了穹顶后,巴别塔就常有落雨,花匠们将种子带上国王大厅,再在花园种植。” 绕过王座,后面是曲径通幽的小径。这里的空气更加寒冷,冷涩的风顺着通道贯穿始终,尽管披上了温暖的羊袄,沈以乐还是感觉寒冷,或许呼啸不止的声音才是冷的根源。无论如何,她抱紧双臂,跟在唐迭戈三世后面。 刚才他坐在王座上,她还没有察觉。现在两人走进,她才意识到国王有多么高大,他简直是一个异形的巨人,虎背熊腰撑在逼仄的走廊之中,犹如一只伸展双翅的雄鹰。 她抬起头,隐隐约约看到模糊而细小的轮廓,前面就是走廊尽头,她已能闻到花香。 唐迭戈三世开始说话,翻译好像没反应过来,他愣了一两秒才跟上国王。 “我听说了你的事迹。”翻译道,“你被当成了里应外合的反贼。” 柔软的心脏被刺痛,沈以乐皱了皱眉头。她没想到国王的开场如此犀利。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你说得没错,都过去了。”国王笑了笑,“你可知西朝如今的状况?” “我没听说过。” “王朝已然覆灭。” 沈以乐转头看向翻译,以为他翻错了。翻译朝她摇了摇脑袋:他没错。 “我不知道这件事……你是说,西朝被推翻了?” “你们的敌人,北境人已经占领了黄河以北的大部分区域;南方有人称帝。南北已经分割。” 沈以乐五味杂陈。是听到利用自己的西朝最终得到报应而高兴?还是故乡因战火分裂而伤心?亦或是从异国他乡的国王口中听到而羞耻?可能都有。 “北境人拥有恐怖的力量,他们摧毁了整座京城。” 沈以乐眯起眼睛。 恐怖的力量…… “巫术……?” “没错,就是这个。”国王很是高兴。 已经能看到花园了。 在遍布石料的巴别塔上,沈以乐只能看到黑、灰、黄三种颜色。现在她总算能看到其他色彩了,争奇斗艳的花朵竞相开放,花匠们没有进行多么规范的整理,而是纵容花朵自由生长。 这座混乱花园蓬勃出的生命力让人为之动容,在花园中央,自然少不了莉莉丝的雕塑。 她屈膝半蹲,嗅香的姿态被雕刻得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双似睁实闭的眼睛,这是点睛之笔,让整座雕塑活了起来。 国王俯下身,掐断一朵玫瑰递给沈以乐。 他用蹩脚的汉语对她说道: “我想知道,巫术。” 第360章 · 离开虫谷(上) “其实我也一直有这种感觉。” 陈简烦躁地在月光下踱步,温卿筠静静地听他讲述从方徊那得来的消息。 “炼狱有许多绽放的莲花,公主用相同的莲花作为自己的标志,一模一样,方徊也肯定了这个说法。” “我还是不懂,炼狱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和其他炼虫师一样,都是被地藏公送到了炼狱,然后通过各种奇怪的方法逃了出来。你是沿着一个向下的通道一直前进,然后见到了秦广王才得以逃出,但方徊——” “没错,方徊出来的方法不同于我。”陈简在上午问了他,“他没见到什么秦广王,而是在山里发现了一条发着各种光芒的通道,沿着那条通道一直走,就走到虫谷了——更准确的说,几乎所有炼虫师离开炼狱的方法都不一样。” 温卿筠沉思片刻,说道:“炼狱里的各种东西,我觉得跟《山海经》有些相似,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可能吧。”他心不在焉,“我现在有个想法,炼狱其实非常容易逃离。或者说,它根本没想象中那么难逃离,里面的犯人之所以感到绝望,只是因为体感时间太过漫长。事实上,我们这些炼虫师之中,在炼狱待最久也不过才五年。” “你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能感觉到真相近在咫尺,可就是说不清。哎!”他颇为恼火地踩了脚大地,“还缺一点东西,许君若,你能不能帮我想想,我觉得自己怎么都想不出来。” 温卿筠默不作声地注视陈简,眼睛里似乎带着很细微的泪水。 她不会帮自己,尤其在关系离开的事上。 陈简心烦意乱,却没法强求。 第六感告诉自己,倾莲公主身上还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总觉得那就是逃离这个诡怪世界的根本,可他该去哪寻找公主?她已经葬身火海了,任何一个目睹京城大爆炸的人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连温卿筠都这样认为。 他们重新讨论了大爆炸的事,两人都觉得爆炸和现代的核武器有相似之处,换种说法,核弹是北境人使用的巫术的灵感来源。陈简不觉得有人能从那场爆炸中活下来,而清凉公主的所有物品也肯定无一幸免,都被辐射和火焰融为灰烬了。 不管怎么说,在这里傻乎乎地思考是没有价值的事。 陈简觉得他们有必要去京城废墟一趟,看看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而且,他们也要顺便告诉那些自立为帝的家伙们,云鹰国可能要攻过来了。在这点,温卿筠赞同陈简的说法,她已在无事可做的虫谷待腻了,而且她厌恶整天徘徊在身旁的虫子——正常人都会厌恶。 这里是虫谷,是经历炼狱刑犯人的归宿。 陈简调动影,让它帮忙寻找笛胡蜂的下落。 他准备离开了,在这里的事已经办完,没有再驻足的必要,最后一件事就是和笛胡蜂达成“合作”。 在抬头时,陈简看到了从北面和南面同时照射下来的月光,它们聚在半空,像投影一样,在星辰微光的夜空下凝成一块浓郁的白块。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跟你说个很荒唐的事。”他转向温卿筠。 温卿筠笑了笑。还有什么事比他们现在经历得更加荒唐呢? “你知道太空部吗?” “嗯……新闻上看过。你问我知不知道,我当然知道了。” “我前几天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太空部的人来找我,他告诉我,太空部在地外发现了第二个月球。” “第二个……月球?”温卿筠顺着陈简的目光看向太空。这里的树并不密集,能从缝隙中窥见两个一大一小月亮的身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不是这样。”陈简忧虑地摇头说道,“我的那些梦很奇怪,它非常真实,完全是过去的某种抽象映射。” 温卿筠惊讶道:“你的意思是,太空部真发现了第二个月球?这算什么事?” 陈简愁容满面,皱眉望向天空,树上上的零星露珠正好点到他的鼻梁,一阵凉意从大脑浇灌全身。黏稠湿润的土地仿佛是一座精心摆放的枯山水,森林的黑暗轮廓投射在大地上,一圈圈痕迹从一块石头绽开,像太阳系的全景图。 “算了,我就随口说一下。” 他知道和温卿筠讨论这些事没有任何意义。太空部那人明确说了,这是全球保密的最新发现,可能只有狂热的天文迷才会知晓真相,温卿筠显然不在其列。 温卿筠起身:“接下来打算去哪?我熟悉南方的情况。” “那帮大忙了。” 陈简闭上左眼,影的视野立刻占据左边的视野,它已经找到笛胡蜂所在的地方了。谷主死后,笛胡蜂也无意隐藏行踪,他明明知道陈简的鬼虫是蚂蚁,依旧大大方方在行动,这似乎是一种示好。 “我先去找笛胡蜂,看看他有没有发现新的证据。” “我在村落等你,去跟顾全顺说一声。” 陈简刚准备迈开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他转身,重新面对温卿筠。 “你打算怎么处理和他的关系?” “你什么意思?”温卿筠的白发好像做出准备进攻的姿态。 “我只是觉得……他一直跟着我们,跟着你,可能会有些麻烦。不是吗?”陈简小心翼翼地说。 他知道,温卿筠虽然对顾全顺没有男女之情,但他们朝夕相处这么久,两人之间肯定有复杂而微妙的感情。羁绊随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难以割舍。陈简已经察觉顾全顺对自己有些不满了,他时常让温卿筠撇开顾全顺,两人私下交谈。 顾全顺是一颗定时炸弹。 他们接下来要前往形势复杂、严峻的战乱国家,如果三人的关系一直这么僵持下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 最好的情况是能完全摆脱顾全顺。 可这个少年没有任何错。按照设定,他很大可能将和“温卿筠”白头偕老。 是他们两名闯入者改变了这个虚构角色的一生…… 陈简脑中产生了一个让自己羞愧的念头——如果制作人能把顾全顺写死就好了。 他拼命摇头把这个糟糕的想法弄走。 见温卿筠没回答,他立刻回答:“之后再想这些事吧,车到山前必有路。” 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我先走了,待会见。”陈简冲她摆了摆手。 第361章 · 离开虫谷(下) 把麻烦丢给温卿筠,这样真实太没有责任心了。 陈简郁闷地往笛胡蜂那赶去,那家伙的移动速度非常快,稍有不慎就需要重新寻找。他闭上一直眼睛,蚂蚁所看到的世界和真实世界的图景重合在一起,一面是朦胧的色块,一面是清晰的视角。 这个游戏制作得还真是精细,如果不是经理告诉自己这些事,他恐怕永远想不到自己正处在虚拟环境中。 大到遍布星云的天空,小到每一棵树的呼吸,一切的一切,都被分毫不差地呈现在他眼前。运作这个程序需要相当大的计算量,公司肯定需要一座占地广阔的深地机房,它能免受各种外界因素的干扰,同时保证维持低温运作环境。 能玩得起这样的项目,真是名副其实的富人游戏。 他敲了敲脑袋,就像拍老电视一样,以为这样就能让记忆得以恢复。不过精细的大脑可不比那种粗糙机械,如果潜意识不愿让自己回想起过往,他再怎么捣鼓也无济于事。 想到即将回到人心叵测的世事,陈简的心不禁有些荡漾。既有激动,也感到困苦。无论是温卿筠的说法,还是他自己的记忆,都说明现实世界的自己并不擅与人交际,何况是和思想极其落后的古人…… 真是麻烦……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熟悉的地方。 自从上次那件事过后,就再没来过了。 腐烂水跟化粪池差不多,源源不断的黑色如脓肿似的泡泡,还在昼夜不停地鼓出黏稠的水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一个正在消化的、腐烂的、裸露在外的胃囊。 成为炼虫师这么久,他总算能理解腐烂水的作用。 毫无疑问,他体内的鬼虫在畏惧腐烂水,影罕见地擅自出现在他面前,挡在他和腐烂水之间,命令、恳求他立刻离开。 陈简告诉影,自己不会碰到那些东西。 但影仍不罢休,一定要让他远离腐烂水。 他拗不过鬼虫,只好往后退了几步,站在安全距离外后,影才放心钻进土壤。 它在想什么呢……我肯定不会去碰这些水啊。陈简嘟囔着,慢慢蹲下身子,以非常低矮的角度观察这片腐烂水。 他不清楚此举有什么意义,但既然有意往这边走,肯定是直觉在帮助自己,不妨在见到笛胡蜂之前先看看腐烂水。况且,白夭的尸体就腐烂在这片黏稠液体之下,这恐怕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哀伤像无孔不入的粒子,侵蚀他的身体,动摇他的心脏。他眨了眨眼,眼角渗出一些无法解释的泪水。 或许是忽然感觉有些累了。 “我们才在炼狱呆了半年啊,情鹊。”陈简低声说着,“真正的白夭还在大海里,真是让人不寒而栗……不过……你也是白夭吧?你好像有她的所有记忆,否则不可能扮演得那么完美无缺,就跟忒修斯之船一样——你应该不知道忒修斯之船吧?那是普鲁塔克提出的一个悖论……” 陈简皱了皱眉。 “其实我也不知道普鲁塔克是谁,只记得卢梭着迷他的著作……”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闷在胸口的气。不知为何,来到此地后感觉格外伤感。他像旁观者一样剖析自己的心境,但没能找到情感出发的根源。 他继续说着悼词似的自言自语。 “不管怎么说,我对哲学一窍不通,如果不是为了提出让人信服的理论,我这辈子都不会看那些东西——让人昏昏欲睡。” 陈简像噎住了一样。 这是自己说的话,在一秒前,他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为了提出让人信服的理论? 这是什么? 他有些慌张地站起身,想找人问问。可说出这些话的是他本人,他无意识流露出了埋藏深处的记忆和情绪。 他平复了急促的呼吸,重新蹲下身。 保持这种状态…… “说回忒修斯之船吧。有一艘船叫‘忒休斯’,把它上面的零件一点点换掉,直到所有零件都换一边,它还是‘忒休斯’吗?” 腐烂水发出咕噜一声,算是有了答复。 “无聊的问题。”陈简笑了一声。 不是对问题本身的嘲笑,而是觉得把这个悖论告诉一滩泥泞的自己着实可笑。 腐烂水依旧如常地散发臭味、鼓出轻声,没有一点变化的迹象,陈简也不期待它能搞出新花样。他站起身,拍了拍黏在推上的尘埃、花粉和一些随风飘来的蒲公英,最后看了一眼白夭的葬身之处,默默冲着黑暗点了点脑袋,随后悄悄离去。 * “你打算离开了?”笛胡蜂很高兴陈简能告诉他这件事,他兴奋地搓了搓干燥蜕皮的手,走到陈简面前,“正好,我找到了新的证据,在东边湖底发现了这个东西。” 陈简没有接过,因为跟之前一样,是一座莉莉丝的雕像,银制品,上面长了绿油油的苔藓,还挂着一条细长扁透似海带的水底植物。笛胡蜂随后拿出先前发现的雕像,以证实他的确发现了两座。 “两座……或许能说明一些问题。”陈简并不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说服力,但看在笛胡蜂辛苦寻找的份上,他有意说了些好话,“如果能确定这不是西朝的手艺,应该足以让人信服。”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拨开粘在第二座雕塑上的秽物,“你仔细看看。” 陈简接过。 借着月光和夜视昆虫提供的视野,他轻而易举看清了两位莉莉丝的细节。 “一模一样……”他震惊无比,猛然抬头。 磕碰和水的腐蚀让它们有细微差别,可如果恢复之前的样子,这两座雕塑无疑跟复制粘贴一样准确。西朝有这种惊喜雕琢的能力吗?没有!陈简确定没有,他脑中保留了一些工匠们打造武器的画面——不修边幅的工匠、粗犷的力道、黑红燃烧的工作环境,种种要素都能说明,西朝没有打造“复制品”的手艺,就算是宫廷里的狮子石雕也无法做到一致。 “这已经能说明问题了。”笛胡蜂郑重地点头说道,“是云鹰国锻造的东西。” “的确……” 陈简不敢断言。他没见过,不意味着西朝没有。 但是—— 他重新举起两座雕塑,从莉莉丝的发丝、肩膀、胸脯、腰腹到双足,每一道曲线、每一个缝隙、每一次打磨…… 确实是一样的,跟工厂化生产没什么区别。 想到云鹰国的国民世世代代致力于“登月”,陈简明白,这种近乎苛刻的手艺只能出自那边! 可这些雕塑是用来干什么的? 他把其中一座举到月光下。 莉莉丝的眼睛仿佛睁开了,妖艳如蛇。 第362章 · 失踪者 沈以乐和国王面对面坐在花园中,中间隔着一条长长的石板桌,花岗岩的纹路被冷霜打磨,展现出犹如水晶般的质地。 她紧紧握着国王给她的花。 风中摇曳,已有一片花瓣脱落,沿着风浪消失在彼端——深灰的天空。 这里非常寒冷,只有耐寒的鸟在此地栖息,它们有着近乎雪白的翅膀,直射而下的阳光透过翅内的血管折射出红色线条,每当它们展翅高飞,花园便会被切割成细小的条带,仿佛预示着某种危险正在靠近。 翻译毕恭毕敬地站在国王身边。 不得不承认,唐迭戈三世有着举世罕见的气场,他的气势来自信仰和虔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精神好似能给他带来无限活力和热量,强健的体魄、高大的身躯、坚韧的眼神……他身上的所有特征仿佛都来自莉莉丝的恩赐。他犹如一位永恒的眺望者,等待巴别塔抵达月神宫,等待莉莉丝的光辉降临大地。 沈以乐不自在地注视他。 “可我对巫术一窍不通……”她忧心忡忡地回答。 国王说话。 翻译跟道:“你被北境人囚禁,应该看到了一些巫术的事。” 沈以乐忽然有些不太高兴:“你们既知此事,更应该知道,糜舟当时与我同在北境,为何不询问他?” “我们之后便会问他。” 沈以乐理解了他们的意图。国王担心他们会隐瞒什么,才有意将他们分开。 她深吸口气。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她也想知道京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就暂时配合他们,如果日后生变,再想办法不迟。况且,从国王的措辞判断,糜舟没多久也会上巴别塔,他们很快就能汇合。 “在我回答问题之前,我想请教一下,你们是如何知道我被北境人囚禁了?” 翻译犹豫了几秒,随后端庄地将这些话翻译给国王听。 国王的两撇胡须翘得更上了——他在笑。 “我们能打听到西朝的情况,抵抗北境军的北伐军里有我们的暗桩。我们得知讨伐北境军的武者全军覆没,后来有传来消息,你们被朝廷认定为内奸。想想便知道了,你们很可能是被北境人囚禁,随后逃了出来,几乎无人生还。” “……事情的确如此。” “有人救了你们?还是你们自己逃出来的?” “我记不清了。”她不想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但历历在目的场景难以挥散,“北境人的营地发生了一场火灾,很严重,大概是人为的。” 国王和翻译扭头互望,似乎并不知道这件事。 看来,他们不了解北境的情况,就跟他们说的一样,北境发生的事是通过北伐军的内奸传去的。 沈以乐心有些空,好像被什么掏干了。 云鹰国从何时开始渗透西朝?她完全没有感觉,江湖上也没有一点引人注意的传闻。 长相不同与西朝人的云鹰国子民怎样才能悄无声息地混入他们? 沈以乐忽然愣了一下。 呼啸而来的狂风像是大海汹涌。 东海? 她僵硬地把头转向巴别塔之外。云已看不出具体形状,只剩白茫一片的淡抹的色块,刚才穿过厅堂的风把云吹得颠三倒四,浓白中漏出天空的蓝黑,零散的星光很快渗了下来。 透过云层,她看到了东海。 一望无际的大海。 她就是从那边的海岸出发,来到了云鹰国。 换言之,云鹰国也能通过东海抵达西朝的领土。多么浅显易知的事! 翻译见她有些走神,礼貌地等待片刻,直到她把目光重新放回桌前。 “能详细描述一下那场火灾吗?”他把国王的话问了出来。 “没什么好描述的,”沈以乐说,“就是突然的爆炸,跟地震了一样,牢房另一头就突然窜出了大火,直冲云霄。或许是某个帮派的功法,但我不清楚。” “这就足够了。” 国王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好像弄明白了一切。 沈以乐心里很不舒服,一个外人比自己还了解江湖武功,她无法接受,何况她还是武当掌门。 于是她立刻问道:“你们莫非知道原因?” “不知道。”国王诚恳地用汉语回答她,之后的长句则由翻译说出,“我们只有个模棱的轮廓,那晚具体发生了何事,恐怕只有你和那位糜舟大侠清楚。” “糜舟会来这里吗?” 国王微笑地摇了摇头。 “不会?” 翻译用平直的语气说道:“实际上,糜舟消失了。” * 男子行走在干涸如沙漠般的黄土地上,他甩了甩胳膊,挂在腰间的壶渗出宝贵的水。 处理完尸体让他筋疲力尽。杀人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快感与痛苦并存的作呕。他回头看了看,那些掩埋了三具士兵尸体的碎黄土上已抹上一层透透的黄沙,再过不久,风就会彻底遮盖本就不显眼的墓地,不过嗅觉灵敏的苍蝇还绕在上面。 它们应该不会用弱不禁风的腿把土刨开。男子想到这,放心的离开了。 接下来要进城,进程前要把身上的血味弄得不那么明显,在前头的绿洲里打个滚或许是不错的选择。 他这么想着,愉快地迈开大步朝葱绿的生命方舟走去。 有绿洲就有水,总算能找到解渴的地方了。 壶里虽剩了许多水,但无孔不入的细沙污染了它,它的味道很怪,黏稠、干燥——竟然同时出现在水里。他刚才喝了一口。够呛!沙子磨着喉咙,鼻腔里裹着血味,风又把更多细沙吹进衣服里。 他现在难受无比,只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 前面的城镇就是最好的选择,那里虽然也有士兵,但地处荒凉之处,用一些简陋的小物件就能摆平。这里的人们不崇尚金钱,但对莉莉丝惟命是从。 走了一会儿,他皱了皱眉。 糟糕!既然是绿洲,里面多半有歇脚的人,怎么连这点都想不到呢? 正当他想转身绕开时,绿洲里歇息而好管闲事的人冲着他招手,热情邀请他一同乘凉。 没办法了……他嘟囔着。 不会耽误多少时间,反正沈以乐没这么快死。 他来得及。 糜舟摆出热情洋溢的笑脸,很快融入进绿洲的欢快氛围中。 第363章 · 杀机 朝糜舟招手的人原来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她穿着跟袈裟一样有重复条纹的宽大衣袍,把瘦弱的身体撑得非常之大,让糜舟误以为是年轻小伙子。不过这么热情的招呼,倒确实是孩子们的专利。 他笑吟吟地走了过去,在一片杨柳树后,一匹四肢盘地的骏马正悠然地享受太阳,通过杨柳的太阳不同于沙漠,它少了份炽热,多了份凉意。 马甩着尾巴,一位手中叼着长杆烟斗的老头乐呵呵地注视糜舟过来。他带着一顶巨大的竹编笠帽,花白的胡须虬结在下巴周围,和脸颊两侧的鬓发连在一起,整个脸被一圈白色包裹,让人看着都觉得很热。 老头身边就是挥手的小女孩。 她的小腿绑上一圈圈麻绳,这里的许多人家都用这种方式使本不合脚的鞋贴合身体,为的便是长途跋涉不那么辛苦。 “你也是从西野宫来的?旅途一定很劳累了——前面有口井!我带你去吧。” 女孩的鼻梁左右有一排不太显眼的雀斑,棕红色的长发凌乱盘在脑后,头顶发出黝黑的光泽,仿佛连头发也被晒黑了似的。 “一定是被那边的人遗弃了。”她自言自语地分析那口无人看管的深井,棕红的眼眸把目光投入水面。 “不用,”糜舟笑道,“我先歇息片刻,水之后再说。” 他没回答女孩的问题。 西野宫是西边的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池,他当然不是从那边过来的。、 他绕开了所有的警卫,行走于无人区。 老头用烟斗指了指女孩。 “这是老人家您的孙女?”糜舟说着流利的云鹰国语。 “不、不。”老头咳嗽了一声,滚滚浓烟从嘴巴里呛了出来,“她和另一位先生——她的哥哥同行,路上看我这老头孤零零的,便拉我结伴了。” 他的目光中流出暖意,大概是感谢女孩,能帮助自己——孤苦伶仃的老头。 “那另一位?” “他去采食物了。”女孩活力四射,大热天依旧蹦蹦跳跳,好像炎热从来不会让她烦恼。 糜舟由衷地露出笑容,被她的活力感染,渐渐不再觉得热了。 女孩给他指了个阴凉歇脚处。 那里有两块并在一起的大鹅卵石,树荫下,一看就非常冰凉。糜舟不由分说坐了上去。 这位置正好面对女孩和老头,他们理所当然地聊了起来。 “这里真是热啊。”女孩用力扇动右手,头发被干燥的风吹得更乱了。 原来她也会觉得热。糜舟忍俊不禁。 他抬头看向高处。一个白晃晃的圆——炎热的罪魁祸首。 本该笼罩在漆黑斜墙下的大地,如今被太阳暴晒。就是因为斜墙漏出了个窟窿,不算很大,但足以让阳光将娇嫩的植物灼烧殆尽。 沙侵蚀了这片土地,荒漠逐渐形成。 “为何没人填补这窟窿?”他问女孩。 女孩立刻回答:“我与哥哥此行便是为了前往巴别塔,向国王汇报此事。” “你们就居住在附近?” “我们是西野宫的人。” “原来如此——这窟窿是怎么弄出来的?” “听说有人触犯了莉莉丝……祂降罚于西野宫。” “那可真是不幸。” “是啊,明明是那家伙触犯了神灵,为何连我们都要跟着遭罪!”女孩嘟囔着嘴,不满地跺了跺脚。藏在草地里的蚯蚓受到惊吓,哧地窜了出去。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番言语同样对莉莉丝不敬,双手立刻并于胸口,虔诚地对着天空低下头:“阿门。” 她抬起头,冲糜舟摆了个鬼脸:“千万别把我说的告诉哥哥!” 糜舟笑了笑,抬头望向远处,告诉女孩,他什么都没听到。 距离巴别塔大概还有五六天的路程,这片地区变成荒漠在预料之外,大大延缓了他前进的速度。 不过时间还很充裕…… 他的确有些疲惫了。 炎热的空气仿佛烧伤了喉咙,泽气运转得非常不顺,所幸他平时注重锻炼单纯的肉体,体能还跟得上。 但就算是他,经过这段时间保持警惕,躲避云鹰国士兵后,也感到力不从心。 沙海纹丝不动地覆盖在大地上,一阵风吹过,上面立刻波澜出均匀的曲线,沙沙的声音初听上去让人舒适,但听得久了就有些不适。磨砂粗响好像黏在身体上,细腻的沙粒、黏稠的汗水,它们在皮肤表面结合,让毛孔透不过气。 沙简直跟水一样,有时候让人觉得比水还恐怖。 糜舟心想,如果没有人填补斜墙的空缺,这片沙海很可能会随风继续蔓延。 它是流动的固体,植物、动物没法在其中安居;它也是蠕动的洪水,像温水煮青蛙一般掩埋所有生命。 他对沙的恐怖之处再清楚不过了。 狄禅宗坐落在东北的黄土地带。从儿时到现在,他亲眼目睹身边的一切被黄土逐步蚕食,无法抵抗。前年种植的树,再过一年就变成了沙的养料,木屑被风磨成碎块,碎块被沙磨成新的沙,周而复始。 迟早有一天,沙海会吞没云鹰国,但在那之前,云鹰国肯定会有所动作,比如眼前的这个女孩,她这个年纪可能不明白沙的恐怖,至少她知道,这个东西正在威胁自己的家园。 “先生你是从何而来?难道不是西野宫吗?” “不是。”他回答女孩,“我是从更西边过来的,但没经过西野宫。” “奇怪,”女孩看了看糜舟,又看了看老头,“西野宫是通向这里的隘口,你不经过我家又怎能到达这地方?” 老头听到这番话,忽然停止抽烟杆。他抬起衰老的脖子,缺水的后颈皮肤叠出一层层褶皱。他笑着对女孩说道:“能来到这里的路,可不止西野宫一条。年轻人,我说得对吗?” “没错,有很多条。” 糜舟斟酌自己的言语。 他心想:老头好像感受到了什么。难道是我身上的血味?不可能,他上了年纪,无论嗅觉还是视觉都不如小孩,连这孩子都没说什么,他一直坐在烟里,更不可能闻到。说不定是阅历让他感受到危险…… 没错。就在女孩提问的那一刻,糜舟已隐隐起了杀心。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行踪暴露,更何况女孩还要前往巴别塔觐见国王,她童言无忌,畅所欲言,说不定就把他的事给捅出去了。 不过,老头的话稍微缓解了紧张气氛。 糜舟皮笑肉不笑,他看着老头,觉得还是尽早离开是好。 “啊——!哥哥来了!”女孩忽然蹦了起来,跟弹簧一样。 第364章 · 妖女 破碎的身影行走在森林里,前面传来悠扬的吆喝声,烟火气愈浓,村落近在眼前。 沙沙。一个年迈的脚步。 起初走得很慢,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步伐变快了、变宽了。 “真是吓我们一跳!”一个满脸皱巴的农妇看到温卿筠从森林中走出,喜不自胜地拍手说道,“那天三娃说你们往南边走了,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她看了看风尘仆仆的温卿筠和总是呆在她身旁的顾全顺,眉开眼笑,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你们没事吧?” “没、没事……” 面对突如其来的相会,温卿筠愣了半拍,紧接着笑着摆了摆手,故作轻松地与老妇人拥抱了一下。 “这三位是……?” 农妇忽然闻到一股让人寒毛耸立的气息。 她松开温卿筠,注意到少女身后还跟了三个生面孔。 有两个男子,一个高大英俊,看得出他为人有些固执别扭;另一个则相对瘦弱,但露出在外的结实手臂同样说明他不是善茬;最让老妇人起疑的是第三人——不男不女,全身笼罩在黑而破旧的衣袍中,怪味就是从那家伙身上散发的。 温卿筠转向身后的陈简和笛胡蜂。 她尴尬地笑了笑:“这位是胡婶。胡婶,这都是我认识的人,我们打算去见皇帝。” “见皇帝?”农妇目瞪口呆,“你这丫头是怎么回事!莫不是被这帮怪人给蛊了。” 温卿筠自打来到他们的村落,就从不惹是生非,安安静静地生活于此。农妇不敢相信小姑娘会说出这种话。她紧张地退后一步,指着裹在黑布里的方徊说道:“那厮也是你认识的人?莫不是南方来的野人!” “胡婶,莫要紧张。”她连忙安慰,走到老妇人身边,“他们就暂住一日,明日我们便启程。” “你又要离开了?” “胡婶……没办法,我现在有要事在身。”她难为道,“我们在森林发现了有些踪迹,必须上报皇帝。” “那可要不得,那可要不得……”老妇人喃喃自语,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京城别提多乱了,那妖女把持朝纲,吃人血!” “妖女?”顾全顺纳闷地问道,“我们离开前,从未听说这事?”他看向温卿筠,温卿筠也摇头表不知情。 “就是你们离开后没多久,我们还以为你俩被那妖女抓走活剥了。”她神经兮兮地道,“三房那边的小孙子上个月去京城了,你可记得?” “记得……”温卿筠熟悉这个村落的事。 上个月,那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中举,意气风发前往南方朝廷的京城,说是要闯荡出一片天地,待以后让父老乡亲一同富裕,村长排了好大的阵仗为他送行。 “那孩——”老妇人哽咽了一下,面色青白。 她弓腰走到温卿筠耳边:“他寄来一封信,信中就两个字——‘莫来’!后来呀,从封驹城回来的几个做买卖的小子告诉我们,京城要变成鬼城了!有人在霍乱朝纲,就是那妖女,皇帝身旁的女子,来路不明,她皮肤黝黑,长着一头赤发。” “您缓缓。”温卿筠见老妇人喘不上气,轻轻拍打她的背。 “赤发!那都是喝人血变的!” 站在一旁的陈简并没有轻信老人的危言耸听,而是不合时宜地在内心感慨:外面的世界变化真大。 “别想着去京城了,那里太危险。”妇人关切地看着温卿筠,用劝说地语气对陈简等陌生人说道,“你们也是,无论在那边找到什么东西,都别想太多了。我们家在此安居乐业,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南边哪里会有什么事?” 她感觉到三个陌生人确实对自己没有恶意,于是上前一步,语重心长道: “再者,你们跟皇帝说了又有何用?那……那皇帝不过是妖女的傀儡!妖女只为自己贪图享乐。入京,便是活送了性命!” 陈简看了眼笛胡蜂。 笛胡蜂会怎么想呢?他对这个民族有着近乎偏执的守护欲,倘若朝廷真如老奶奶所说,已经被一个妖女掌控,他会怎么做…… 陈简脑袋发麻。 笛胡蜂是个疯狂的人。如果是他,他多半—— 陈简看到了笛胡蜂的目光。毫不动摇,坚定无比。 不是“多半”,而是“一定”。 他一定会自己组织军队在海边集结,就跟组织叛徒企图杀死谷主一样。毫无疑问,他的眼神已经反映了真实想法。 “你打算如何做?”陈简把笛胡蜂叫到一旁,两人低声讨论。 “我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妖女’。” “我也是。”陈简点头,“不过这没什么奇怪的。天下大乱,神鬼横行,发生何事都很正常,霍乱超纲的女子在历史上也不乏少数。” “话虽如此……”笛胡蜂目光尖锐地刺向北方,直指南方朝廷所在,“云鹰国之威胁近在咫尺,若内忧外患,很难抵御。”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陈简故作帅气道,“你打算自己组建士兵。” 被说中心事,笛胡蜂怔了一下:“如果南方朝廷真像老妇人说得那般不堪——” “好了好了,你们先别说了。”温卿筠忽然凑过来,“胡婶那边我先糊弄过去了,今晚咱们在这住下,过几日找个时机再离开。” 陈简抬头望去,胡婶似乎正向顾全顺抱怨什么。大概是为何要让温卿筠离开村落,去危险的南边。顾全顺怏怏地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快来吧。”温卿筠拉起陈简的手腕,“这里的竹筒饭很好吃。” “等——” 陈简大吃一惊。 温卿筠知道陈简不情愿,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慢慢松开手。两人之间的氛围忽然变得尴尬微妙。 陈简眼睛不知该落到哪里,温卿筠也一时手足无措。她抿了抿嘴唇,眼睛一亮。 她指了指搬尸人。 “他睡着了吗?” 陈简松了口气,他借这个机会扭头望向方徊。 还真是奇怪。方徊不动如山地立在原地,落叶晾在脑门上都浑然不知。 “方徊,傻站着做什么?没听到吗?”陈简感觉到一丝异样,刚才加速跳动的心还没得及休息,又加大了鼓动频率。他有些战栗地走向搬尸人,大声道:“走了,今晚就住此地。” 他拍了拍方徊的肩膀,撩开遮挡面容的棕黑破布。 “怎、怎么了?” 方徊眼睛直直的——他当然活着。只有活人才会从眼睛里流露出如此生动的恐惧。 陈简被吓出一身冷汗。 方徊像刚上紧发条的玩偶,他缓慢抬起右臂,指向陈简背后的天空。 沙哑的喉咙发出一串气泡。 他艰难地张开嘴: “麝、凤、蝶……” 第365章 · 客 头顶,通体赤色的麝凤蝶张开翅膀在空中盘旋,犹如找不到归途的候鸟,阳光通透了它的身体,一条条肉眼可见的经脉散发着妖艳的光。 它静静飞着,倏忽滑翔到一棵大树之后。 因麝凤蝶出现,柔和的天际线徒然变得陡峭,天空仿佛被什么东西撕裂了。 笛胡蜂停下前进的步伐。“她在监视我们。”他仰头望去。 他熟悉这些蝴蝶的姿态,谷主在世时,整个虫谷都充斥着这样惹人厌烦的蝴蝶,它们肆无忌惮地盘旋在目光所及之处,眼神是那么黏稠,好似整个身体都被蝴蝶紧贴着。 聒噪的蝉鸣猛然爆发,从森林边缘到河流入海口,整个山林陷入一场昆虫鸣唱的盛大宴席,噪声侵扰这他们的脑袋,一股不安的情绪迅速在胸口蔓延。 陈简忍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靠近半空中盘旋的麝凤蝶。 它很快抬高了飞行高度。 这是怎么回事?麝凤蝶悄无声息地隐匿了行踪,为何现在又出现在众人面前? 陈简催动影,立刻去探索附近的情况。 温卿筠从陈简那听说了谷主和麝凤蝶的事,她同样明白,这只有着美丽翅膀的蝴蝶正在注视他们。或许从很早之前开始,他们的行踪就被麝凤蝶看在眼中——想到这,她不寒而栗。 昆虫无孔不入,这便是炼虫师最让人忌惮的力量所在。 “我们先住下吧。”她对陈简说道,“这些事之后再说。” 陈简同意了温卿筠的建议。 影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搜查这片区域。现在还是先休息整顿,然后商量之后的计划。 至于麝凤蝶……在没有弄清她有什么意图前,暂时放到一边吧。 “走了,以后别大惊小怪的。”陈简叫上方徊。 方徊身体很是僵硬,大概是没想到,离开虫谷后竟又一次落入了麝凤蝶的监视,震惊之余,连神经都有些麻木,他踉跄地走了两步,过半晌才正常前进。 “要打听一下‘妖女’的事。”陈简快步走到温卿筠身旁耳语。 “怎么打听?胡婶只是听到些流言蜚语,夸大其词。” “她刚才不是说有从封驹城回来的人吗?问问他们都是谁,待会儿我们去找他们。” “好。” 她走到妇人身边,没一会儿就把那几个人的信息问到手。 * 中州,金旭城。 如今的华夏是骑马圈地的时代,谁能让自己的马撒开蹄子跑得更快,谁就能得到更多土地,齐盛然显然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欣慰、自豪地行走在属于自己的皇宫中,中庭的那棵沧桑古树正是权力的象征——先帝栽培的树能妙笔生花般来到这座皇宫,全天下的人都会承认,他就该是这片大地的皇。 一想到京城在一日之内化为火海,他不禁发笑。倾莲公主暴毙的时机来得太巧,他顺理成章成为了南方的主人,天注定。而不远千里逃亡此地的宗正卿扁梁图更有让人不容小觑的力量,他一呼百应,南方诸郡的太守、刺史纷纷倒戈臣服齐盛然。 如果身旁有一盏茶、一壶酒,他定会畅饮醉倒。 今日值得庆祝。西南最后一块前朝的土地已收入囊中,那些誓死不降的守城官兵在被断粮一个月后彻底绝后,齐盛然的军队只差一件事要做——把那些臭烘烘的尸体扔到城外,他们早就挖好了方方正正的深坑。 他脑袋有些痛,这些日子政事缠身,修炼气功的时间被一而再再而三减少,好消息总算传到都城,可以找红鹿好好修炼一番了。 他已有近一周没见过她了。 他快步向前,穿过绽放出殷红光泽的花簇长廊,来到专门为红鹿打造的修炼之所。十名全副武装的卫兵位列景墙左右,月洞门上的“茗苑”二字让他如痴如醉。 仅是来到这里,他就感觉已经触碰到了红鹿的身体,柔软而光滑的肌肤,魅惑的语调萦绕耳边…… 卫兵们见皇帝亲临,立刻低跪行礼。 他很少拘泥这些礼仪,不过如今成为皇帝,身边的一切都变了,他必须遵照先贤订下的规矩行动,他曾以为皇帝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由的人,不过现在,他意识到这是多么荒谬的结论——他并不自由,相反,已然拘泥在早就雕刻好的框架里,他只在扮演名为“一国之君”的人物,至于他自己? 他不知道去哪了。 不过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琐事的时候,只要能投入红鹿的怀抱,一切烦恼都是过眼烟云。 他走进茗苑,一只鸺鹠站在庭院的枝头上,黄澄澄的眼睛仿佛在发光一般注视着他。它是红鹿养的宠物,长相颇为乖戾,习性也不同于普通鸺鹠,它喜欢在白天行动。 比如现在,它的双目就跟随齐盛然,仿佛咬住猎物的野兽。 “红鹿。”齐盛然热情喊道。 他跨步登上台阶,来到红鹿居住的阁楼之前。 这里没有侍女、没有护卫,只有红鹿一人。他虽然强烈建议为红鹿安置几个服侍她的人,但都被她拒绝了,她喜欢独处。 不过也好,现在不会有人打扰他们。 齐盛然兴致盎然地进入阁楼,一股红鹿的体香和茶水温泡的香味飘入鼻腔。他红光满面,堵塞在身体中的气忽然就运转了起来,这里像是有某种魔力,让疲劳和烦恼统统消散。 回旋上行的楼梯发出轻响,有人正在下来。 红鹿!他内心呼唤。 倩影慢慢移动而下,一缕赤红如血般鲜艳的裙摆首先引入眼帘,让他想入非非。 他快步上前,准备进行期待已久的事,油滑的双下巴随着步伐一跳一跳。 终于,她的正脸出现在齐盛然面前。 他惊讶地看着这个女子。 不是红鹿,是陌生面孔。 “你——你是谁?!”他惊声高呼,险些抽出腰间的佩剑——一柄华而不实的剑。 “陛下,不必慌张,她是我的客人。” 红鹿紧随其后走了下来,她穿着米白色的长裙,披在双肩的透纱让她和仙子一样美丽。齐盛然直着眼睛,松了口气。 “哦——”他点点头,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悦。 他从没听说这里来了什么客人。 尽管客人同样是女子。 第366章 · 蛊惑 齐盛然咄咄逼人,走向身着红袍的女子。 她瘦骨如柴,很像贫穷人家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的小孩,身材娇小干瘪,铁青的面孔犹如一具尸体,让人倒胃口,苍白的皮肤上好似抹了一层黏糊糊的东西,淡黄色,跟泥土一样,仔细一看,似乎又像鱼鳞,在洒入室内的阳光下显出一块块片状的痕迹。不知为何,她的眼睛看上去也很奇怪,藏在眼窝中的瞳孔好像在不断晃动。 齐盛然一时想不到恰当的形容。脑中闪过在岸边扑腾的鱼,鱼眼干巴巴的。 她的外貌和这身荣华富贵的服饰完全不匹配,这袍子铁定是宫中裁缝的手艺,是红鹿替她弄来的。 “你是何人?”他走上台阶。 皇帝没有仰头看人的道理。 两名女子知趣地站到他身下。 红鹿连忙说:“陛下,此人也是一位高明的气功修行者,我叫她来此地暂居几日,以交流心得。” “名字。”齐盛然不为所动。 “她——” 齐盛然挥挥手,示意红鹿不要说话,让陌生女子自己开口。 “陛下,小女无姓无名。” “无姓无名?”齐盛然哑然失笑,笑后,脸色猛地沉暗,“别胡说八道,孤问你姓名,你就算是没有,也得有!” 女子没有因皇帝生气而惊吓,她淡然点了点头,那处事不惊的模样,好像勉为其难为齐盛然临时想一个名字。 敷衍的态度让他心里窝火,不过碍于是红鹿的客人,他不好在心爱的女子面前埋怨什么。 他的眼睛射出利落的光线,企图用这样的目光剖开女子。 结果只是徒劳。 女子淡淡说道:“温卿筠。” 齐盛然被这个名字镇住了。这可不是什么简简单单就能想出来的名字,女子仿佛早有准备,报出了这三个字。 她真名便是温卿筠?这是另一个女子的名字?为何是“温卿筠”,而不是其他人? 他凝视那对无神的眼眸,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空气仿佛凝滞在原地,他感觉身体很沉,一股缥缈而诡异的气氛从身边扩散,他抬头,看到楼上被点燃的香烛忽然灭了,最后一缕青烟在烛尖发出滋滋的响声,随后顺着风散在屋内。 “温卿筠……好。”他自言自语走上台阶,把手搭在红鹿肩膀上,在她耳边低语,“让她先走吧?”他语气轻柔,带着疑问的调子。在这一刻,本是一国之君的他下意识臣服于红鹿。 他可能已经意识到了,只是不愿承认,从来不思考。 他知道,自己彻底沉沦在气功的靡靡之乐中无法脱离,犹如一座泥潭,他没法再离开红鹿。离开她,无异于把他杀死。她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的呼吸、他的心跳…… “好啊。”红鹿露出浅浅的笑容,“我送她离开,陛下请到三楼等我,别离开了。” “好。” 齐盛然眯起眼睛,老实地点了点头,臃肿的体态仿佛一个灌满水的水球,摇摇晃晃地登上台阶。他的太阳穴无缘无故开始发烫,脑袋仿佛在被虫子啃噬,他闭上眼,就能看见那些蠕动的细小身影。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慌张地逃出了红鹿的视线。 红鹿收起笑容,换成一副遗憾神情。 “你不该用她的名字。”红鹿神色凝重,“太显眼了。” “世上没几个人知道她的真名。” “是啊,没几个。”红鹿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不过,真正麻烦,不就是那几个知道她名字的人?” 女子沉默良久,同意了红鹿的说法——自己刚才的行动过于张狂冒失了。 “无妨,”红鹿安慰道,“我们联手,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们走到楼梯口的角落,红鹿低语道:“说说,你之后看到了什么?” “他们离开那个村落了,打算去封驹城。”她满脸忧虑地说道,“他们在躲避我的鬼虫,或者把它们杀死,我没法一直监视他们的动向。” 红鹿笑了笑:“都是些小伎俩,只要任何一只麝凤蝶看到他们的行踪,他们辛苦躲避的功夫就白费了。” “没错……” “麝凤蝶,一定要盯死他们。记住,他们实力不容小觑,无论笛胡蜂、影翅虫还是千手毒女,正面交锋我们定然不是对手。要把他们一一瓦解,你千万不必着急,时机掌握在我们手里。” “我明白。”麝凤蝶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跟扇苍蝇一样。 “好了,你先回住处吧,他们有什么新动向,记得马上禀告我。” 麝凤蝶点头,退出阁楼。 红鹿摸了摸脸颊,一股寒流透过窗户。 不知为何,今年的春来得很慢,本该进入暖春的南方如今依旧寒气逼人,窗棂上悬挂的露水凝结成了似水非水的霜,风一吹,它们就落了下去,砸碎得遍地都是。水混杂着灰尘溶解在厅堂内,石砖地显得那么脏。 她耸耸肩,踩上楼梯。昏庸的皇帝还在上面等她。几个月前,她用身体征服了他。如今,他甚至不敢对她太过亲昵,每一次肉体接触都能在他脑中形成剧烈的震荡,他是一具名副其实的傀儡。 这个傀儡要用到什么时候?应该差不多了…… 红鹿望向远方,右手伸进衣兜,一尊精巧的雕塑从袖内滑出。 莉莉丝在阳光下少了一些妖艳。没办法,她是月之女神,现在的世界还不属于她。 红鹿把雕塑放在面前的桌上。 “希望一切顺利,阿门……” “红鹿?”齐盛然的声音忽然从楼梯口传来。 红鹿吓了一大跳。 怎么回事?刚才明明命令他不要离开三楼,他为何会下来? 她连忙自然地把雕塑收回掌心,双手背后,露出柔情的笑容。看到齐盛然赤裸的目光,她立刻明白,是这老家伙压抑许久的欲望压倒了蛊惑的力量。 她内心冷笑:跟野兽一样直白低级的欲望。 他打量红鹿全身上下,语气呆滞地问道:“怎么还不上来?” “这就来,”她指了指窗外,“刚看客人是否识路。” “别管她了。”一想到陌生女子那双干巴巴的眼睛就兴致缺缺,齐盛然摆手道,“我感觉最近气功功力有所倒退,还需要你帮助一程。” “我明白,陛下案牍劳形,气息自然会有所减弱。我这就帮陛下调理。” 第367章 · 计划 沈以乐和国王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协议——她把当晚发生的事,巨细无遗地告诉了国王,国王则回以糜舟的情况。 沈以乐不知他保留了多少。 得到的信息有限,或许是因为云鹰国的士兵也无法掌握糜舟的行踪。 根据国王的说法,糜舟最后一次出现在士兵们眼中,是待在地下住处的第十五日,等到第十六日,糜舟等人被允许离开住处时,他已经消失了。 “他会去哪呢……” 沈以乐带着询问性质的语气自言自语。 她正跟随翻译离开国王大厅。唐迭戈三世似乎只对她在北境成为俘虏的所见所闻感兴趣,确切来说,他只想了解巫术,知己知彼。 “我们找不到他。”翻译告诉沈以乐。 “我知道,刚才你们已经告诉我了——不过,你们在监视我们?” 翻译坦然一笑。 “没人能保证你们不对我国有敌意,内战的动荡虽然催使你们逃离家园,但你我都心知肚明,云鹰国曾是西朝的敌人,我们之间爆发过战火,那是愚昧前人犯下的罪孽。” 沈以乐停下脚步。有件事必须弄清楚,现在。 她直白问道:“你们不准备发动战争?” “女侠何出此言?” “潜入西朝,调查西朝,你们做好了完全准备,难道不是为了入侵?” “我说过,战争是前人的愚昧之举,莉莉丝不能宽恕我们的罪行。我们不会再发动任何一场战争。” 沈以乐难以置信看向翻译。 她直觉他在说谎,可他信奉莉莉丝。 他们的神厌恶战争……云鹰国的人到底有什么打算? “可你们……” “当然,我开门见山,我们需要西朝的土地。如今巴别塔的建造已陷入瓶颈,上方的狂风绵延不绝,年复一年,塔已有足足两年没上升分毫了。” 翻译带她回到神圣大道。 他们走向边缘。 国王大厅层的四面夯有护栏,翻译大胆地靠在上面,沈以乐也胆战心惊地用指尖点在光滑冰冷的大理石杆上。 “抬头看看上面。” 沈以乐抬头。 深蓝的天空,许多片淡淡的云朵在飘动,它们一层层叠在一起,才有了肉眼可见的白色。 她强鼓起勇气往下看了一眼。 身下的情况让她大吃一惊。 下面同样是天空,如假包换的天空,一朵朵惨淡的云浮在斜墙之上,像少女的裙摆从身下绽放。 他们已经到达闻所未闻的高度,可能只有泰山能与之媲美。这地方就像一面镜子,无论哪边都是天空。 她想到许多人登上巴别塔后一辈子不曾离开,就这样生活在虚无缥缈的半空,难道不会感到恐惧吗? 她突然怀念脚踏大地的感觉,那松软的土地,令人陶醉的空气,还有她的力量源泉。 忽然,一阵隆隆雷声在头顶的远方炸裂。 “站开。”翻译拉着沈以乐的肩膀,两人立刻躲到檐下。 没多久,几颗巨石从天而降,它们在风中摩擦变成滚烫的火球,等落到沈以乐面前时,已然变成零碎细腻的粉末。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一路上其实切身感受到很多次石头坠落的情景。 不过,石头变得太小,她误以为只是风中夹杂了细沙。 抵达现在所处的高度,才能比较明显看出实际情况。 “你看,无论工匠怎么努力都是徒劳。那位神使也已上去了。我们在上面建造了祭坛,为了寻求莉莉丝的庇护和指引。不过,凡人祈祷的力量总归是有限的,要想突破狂风暴雨的帷幕,我们必须扩建六星斜墙,替塔遮风挡雨——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沈以乐没兴趣听这些话题,与自己无关。 “说到底,你们需要西朝的土地。” 她皱了皱眉,心中掀起一阵波澜。自己的故乡要被这些神叨叨的信徒侵略了,她还呆在这干什么? “需要,但我们不会再用野蛮的方式。”翻译说道,“请女侠放心,云鹰国的军队不会迈入西朝一步——” 翻译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好像还有话卡在喉咙里。 她狐疑地看着这个面容端正的青年。 “直到它覆灭。” * “国王陛下,”军事大臣凝重地注视唐迭戈三世,“明天就要召开新一轮议会了,如果再不做决定,公爵恐怕会弹劾陛下。” “让他尽管来。” 国王胸有成竹让军事大臣很是意外。 “公爵”是佛弥耳公爵,他是唐迭戈三世“忠诚的反对派”。如果说唐迭戈三世是月神莉莉丝行走于大地的代言人,公爵便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信徒。 他固然信奉莉莉丝——在云鹰国,人人皆如此——但他常常不合时宜地提出反对意见。反对先祖们立下的教条。 在战争一事上,两人分歧达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唐迭戈三世遵守律令,绝不发动侵略;公爵恰恰相反,他认为尽管莉莉丝不愿看到战争,但入侵西朝,本质是一场肃清和净化——尽管有厮杀,要流血,但它绝不是战争。 为此,云鹰国渐渐分化出两个派系,国王这边人数众多,大概是对方的五倍有余,但公爵仗着家族的显赫,同样有不容小觑的力量。 公爵的家族永远在修筑巴别塔前沿,换句话说,公爵是他们的领路人,最狂热的信徒。 军事大臣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陛下莫非找到了制胜之道?” 国王拍拍桌子,让他坐下。 军事大臣是他的亲信,几百年前,他们的祖辈是一同攀登巴别塔的工匠,两个家族盘根错节的亲情和友情一直延续到他们这代。 两人虽出生于不同家庭,但谁能否认,他们体内流淌着相同的血脉? 唐迭戈三世相信这位勤勤恳恳的军事大臣,大臣也为他的信任报以等价的智慧和帮助。 “我想到了一个高明的策略,”唐迭戈三世说道,“方才,我见过了西朝的那个武者。” “我看到她了,看不出那具柔弱之躯能夺得魁首。” “武者们已经陷入了歧途。”国王惋惜地说道,“走火入魔地沉沦在泽气和心法中,忘了肉体才是真正的力量之源。” 无论唐迭戈三世还是军事大臣,都有这魁梧壮硕的身形,他们从小居住在空气稀薄的高处,自然而然形成了这般躯体。 军事大臣赞同地点了点头:“陛下所说的方法是?” “找到巫术的秘密——” 国王沉思良久,似乎在考虑是否可行。 “北方朝廷拥有巫术,南方自然也要拥有。” 第368章 · 封驹城(上) 陈简进入封驹城的第一感觉就是乱。 无论是房屋、街道还是在街边摆摊的商贩,都透露着一股流亡者的气息——看不到明天的希望,提心吊胆地活着。 路上安安静静,最大的声音不过是落叶横扫泥巴路发出的阵阵嘶嘶。 行人麻木地注视他们从南边城门进入。 对居住在封驹城的人来说,南城门形同虚设。他们时常呼朋唤友,结伴前往森林打猎,看到陈简一行人,都认定是从森林空手而归的倒霉猎人,并没对他们的身份有任何疑问。 也可能是他们惰于思考。 反正,他们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南方朝廷最南边的城镇。俗话说“万事开头难”,这次开头似乎非常顺利。 陈简走在最前面。他已对这里了如指掌,影在他们抵达封驹城前就探明了所有道路,他现在是一张行走的地图,就算有些地方忽然忘记,影也能马上照亮前方的迷雾。 想到这,陈简的心不由得感觉一阵暖和。如果要问他成为炼虫师后的最大收获,他会毫不犹豫地告诉那人——影。 虽然没有人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街上还挂着春节过后的彩灯,耀阳下透出橙红的光,看上去非常喜庆。但这些景色并不能为封驹城带来半点生机。气氛还是压抑至极,所有人似乎都因都城的事而感到恐慌。 陈简能确定,都城跟老妇人说得差不多,肯定发生了难以想象的变故。而且,老妇人或许只知道其中的冰山一角,实际情况更加复杂,否则不会波及到这么远的地区——这可是西朝最南面! 街上有些人在说话,不过各个神情恍惚,仿佛为了说话而说话,毫无关联的人们做着没有意义的事,这便是封驹城的现状。偶然,茶馆发出几阵勉强的大笑,杯盏相撞,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砸碎了。是人们的心吗? 陈简发现温卿筠没有跟上自己。 “怎么了?” “没事。”她轻快地摇了摇头,目光从茶馆收回。 她大概也听到那些碰撞声了。喧闹的茶馆没能给人们带来欢快,反倒是增添了一份难以捉摸的诡异。 “还没到吗?”她问。 “快了。” 陈简要带他们去一间空屋。 封驹城有很多空屋,因为很多人都死在森林的野兽口中。老妇人告诉陈简,许多财迷心窍的家伙为了能猎捕那些稀有野兽,甚至甘愿变卖家产购买昂贵的捕猎器具,放手一搏,一旦成功就能换得终身的荣华富贵。 很显然,穿过无人居住空屋的暖风发出萧索的哀鸣——它在诉说一个事实:多数人都失败了。 陈简在影的帮助下找到一间保存尚且完好的屋子。 里面虽然没有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但屋子的整体构造还算结实,能够供他们五人居住,房间分配同样不成问题。温卿筠毕竟是女子,无论怎样都得给她提供一间专门的住处,至于全身糜烂的搬尸人,想必也没人愿意同他居住,尽管他本人表示如果实在不行,可以睡到外面。 陈简本来也打算这么做,在快要放弃时找到了完美的住处。 很多空屋就连木头都被人拆去烧柴火了。 他找到的这间,大概是因坐落在深山老林的郊外,很少有人来往,是个连乞丐都不稀罕的地方。 五人钻入小巷,翻过小巷后的栅栏进入一座葱郁芬芳的小山丘,踩过足有膝盖高的杂草,总算像拨云见日般看到了目的地。 和陈简看到的没什么差别,规模上可能更小了一点——从蚂蚁的角度看,世界被放大了很多倍,尽管他明白这件事,还是没法完全纠正视差的影响。 “看起来不错。”温卿筠拍了拍沾上树枝枝叶的双手,“这房子应该还能撑一段时间。” “希望过几天不会下雨。”顾全顺嘀咕,“一到春天,这儿的雨太频繁了。” 温卿筠感同身受。她和顾全顺虽然没在这边度过春天,但百苦教所在的鹰雀谷也差不多是这情况,春雨总是连绵不绝,仿佛赖在时间里,既不落下,也不蒸发,只能等热浪将它们统统带走。 众人认完路后,立刻开始分散行动。 没了谷主力量加持的麝凤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蛮缠,他们在杀死几只不停跟踪的麝凤蝶后,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发现那些讨厌的影子了,她大概跟丢了他们,但不能掉以轻心,炼虫师常常靠数量取胜,麝凤蝶也不例外,他们任何一人暴露行踪,都会直接导致所有人暴露。 因此,众人分成了三组。 陈简、温卿筠和顾全顺一组,从街上买回一些被褥和食物,并调查妖女的事;笛胡峰和方徊都是分别一组。 笛胡峰是经验老到的炼虫师,笛胡峰的力量能让他不被麝凤蝶发现。 陈简不明白其中的原理,但他知道,笛胡峰并非信口开河,否则他这些年不可能躲过虫谷的监视网。 他的任务同样是调查都城的事,不过陈简知道,他肯定偏重在军事方面。 至于方徊,他的外形太显眼,还是老老实实在破屋附近转悠为好。方徊同意了。 时间不等人,他们很快回到大街上。 询问的事交给顾全顺和温卿筠,他们在南方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熟悉这边的方言,交流起来很方便。 陈简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要盯紧身边的各个角落,影统率了能够飞行的行军蚁,它们不会放过任何一只有概率监视到他们的麝凤蝶。 现在,陈简的鬼虫已经进化了很多,他都认不出现在的影了——它集弹跳力、耐力、爆发力、敏捷、进攻和防守为一身,简直是个迷你的战争兵器。 它看上去比先前骇人不少,额头的红斑点跟血一样通红,晚上看到它,就像黑暗中凭空浮现一只发着红光的魔眼。 陈简的身体也在变化。他仍然能维持正常人的外形,不过体内强健了许多。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只昆虫,体内孕育着难以遏制的兽性。 大街上,人影绰绰,四散的光线把一个人照出许多道分身。 第369章 · 封驹城(下) “妖女……” 听到容貌姣好的女子询问这件事,那些茶客们不禁战栗一番。 他们相视,交换眼神,思索她为何要问京城的事,生怕她是朝廷派来暗访的。 温卿筠看上去不怎么像那类人,她年纪轻轻,应该和官场没有瓜葛。 一个憨厚的茶客劝说道:“还是别打听这些事,有害无益。” “我们有急事需要去京城一趟。”温卿筠直说,“想听听那边的情况。” 茶客们面面相觑。这时候哪来的急事? 但温卿筠表情恳切,不在说笑。 “皇帝身旁有一女子,皮肤黝黑,发色赤红,她好似有蛊惑人心的魔力。”一个年轻人低声说着,“她让皇帝增收苛税,把钱财全拿去打造兵器,就为了和北境人一争高下。而且,皇帝还为她专门修筑了一座高阁,士兵们时常会送去活祭品,都是乡野人家的小孩——拿他们给那妖女吃了。” “吃小孩?” “是啊,”另一个人凑过来,话匣子就这么打开,“我亲眼见到他们把小孩关在笼子里,先把他们困在郊外,饿得半死不活喊不出声后,用一块布遮挡笼子,就这么光明正大地驶进都城,那拉车的马闻到身后的臭味都走不动路,还得车夫捂着鼻子催促他们前进。” “你在哪看到的?”温卿筠连忙问道。 他们刚才走了很多地方,大多数人对妖女避而不谈,或者只是听得一些风声,并没有实质证据和详细说法,人云亦云。 但这几个年轻人不一样。他们头头是道,应该亲身经历了什么。 或许,封驹城关于都城的传闻,就是从他们这开始的。 “我们都在京城外看到了。” 更多人加入了谈话,为刚刚那人作证。 “当时,我们打算把兽皮运到京城换些钱财,但还没抵达京城,就听说那边已乱成一团。我们兄弟几人打了退堂鼓,心想索性在京城旁的小城里卖,虽然卖不到多少钱,但总比冒失闯入京城为好……不过——” “不过京城毕竟都是大户人家,他们出手阔绰,为此冒险也值得。” 第一个说话的人抢着接上。 “我们想着去附近打探打探情况,好巧不巧,就看到荒郊野岭驻扎一支人数不多的军队。他们看守着一个木头牢房,用布掩上,但从缝隙里能看到小孩的身影。” “我们在去京城的路上,就听说最近有小孩频频失踪……” “没错。”一个长相机敏的年轻人点头道,“之后,我跟着那群士兵进了进城,亲眼看到他们把小孩运到皇宫里。肯定是那妖女的要求——错不了。” “你运气不错,”陈简说道,“还能活着从京城出来。” “你什么意思?” 他不满地瞪着陈简,张扬起拳头仿佛要开始一场斗殴。 “别吵、别吵,都和和气气的。”一旁的店小二连忙制止,“客人也是……哪有这么说话的。” 陈简没说什么。 他借这种方式试探那人是否在说谎。看反应,大概率是真话。 现在有两个无法解释的疑点:其一、为何要把小孩送往京城;其二、为何这个年轻人能一路跟着军队,然后又安然无恙地出来。 中举前往京城的人写得很清楚,千万莫去京城。 照理来说,京城很可能像一座食人城,没有人能平安离开。 为什么他现在生龙活虎的站在这里?是因为他很聪明吗? 他看上去确实非常聪明,敏锐的眼神,细长但不失肌肉的四肢,一双听觉灵敏的耳朵,美中不足的地方可能只有脾气了。 但这并不能充分解释陈简的疑惑,至少他不相信这种说法。 他没再说话,在监视周围情况的同时,观察这个年轻人。 年轻人是再普通不过的小伙子,他身上没有泽气的气息,也没有受人控制的感觉,他的举止光明磊落,强烈的性格也非常明显,况且,他从小就在封驹城长大,身旁的几个伙伴都与他熟络,他的身份不存在任何疑点。 陈简沉思了片刻。 在封驹城,或许得不到更多有用的消息了。唯一能确定的是,妖女有一头红发,连肤色都难以判断。 因为京城少有人见过妖女真身。 她最后一次出现在大众面前是登基大殿,站在大殿阴影之中——这正是肤色黝黑的源头。 所以她到底什么模样,谁也说不清楚。只能眼见为实。 * 方徊沉默不语地站在破屋前。 被时光腐蚀的大门已扭曲得不成样子,风能轻而易举地把它吹开,又关上。哐当一声巨响,门沿上破裂的木块便纷纷脱落。他绕着屋子踱步,看到一扇被生锈钉子封锁的窗户,窗框和窗横连在一起,窗纸抵挡不住烈风摧残,早就脱落。 从外头望去,里面都是风吹雨打的痕迹,歪倒的橱柜里似乎还残留了几只破碗。 方徊轻松翻入房间,落到地上,灰尘一下就被震起。 他挠了挠裸露在外的骨架,伸手,抓住一只企图逃跑的硕大的蜘蛛。 骨架张开,分泌出昆虫无法逃离的粘液,蜘蛛拼命摆动八只足,很快就没了气息。身体像被烤焦了一样,变成一团蜷缩成块的尸体。 已经有多少年没踏入正常人生活的世界了? 他惆怅地在屋子里徘徊,仿佛回到了过去,曾居住的家。 可这里不是家,它没有一点生活气息,仿佛已演化成自然的一部分。 绿油油的植株占领了所有角落,到处都能感受到阴森森的潮气。弥漫在空中的水气随时都能凝聚在鼻尖,化成一颗饱满圆润的水滴,然后落下。 方徊对这些情形没什么感觉。 他在虫谷居住的地方更加奇葩——露宿野外。 眼下有一间有模有样的房间,算很不错的待遇了。况且,他不觉得如今的自己有资格享受美好。 心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无论哪里都是满目疮痍的景象。 恍惚间,他回想起最后一次与妻子见面的情形,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天下午了…… 他不想再继续回忆。 “你还真是无聊。”笛胡峰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虽然突然出现让方徊很不高兴,但至少替他打断了悲情的思考。 他寻声望去。 笛胡峰很高,一下就占据了狭窄的走廊。 “笛胡峰……”方徊看了他一眼,“我不方便离开。” “我当然知道。” “有何贵干?” “没什么。”他心事重重地说道,“我总觉得很怪。” “当然。” “你也这么认为?” “我们可能不再说同一件事。” “你在说何事?” “我自己的事,跟你们没什么关系。” 笛胡峰听后笑了笑。方徊不愿意说,他也懒得询问。同为炼虫师,他们在虫谷说过的话可能不到十句,两人跟陌生人没多大差别。 “影翅虫还没回来?” “没,估计还在街上。” “是吗。” 笛胡峰点点头,刚才路过一家餐馆时看到了他们。没有打招呼,只是跟陈简的鬼虫有过短暂的眼神接触。 他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玩意:“我发现了这个。” “这是什么?” 方徊纳闷地注释笛胡峰的掌心,一块银色的亮片,上面有一些似乎毫无意义的划痕,应该是在遍布细砂石的地方找到的。 “什么都不是。”笛胡峰神秘地拿出雕塑。 亮片和雕塑摆在方徊面前,他立刻明白了。 “相同的材质。” “没错。” “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笛胡峰实话实说,“等隐翅虫回来再说吧。” 第370章 · 复仇者 慢慢地,齐盛然直起身子,踱步在空旷寒冷的大厅中。气功带来的热量让他不惧寒冷。 昨天傍晚,在红鹿的帮助下,气功重新回到了一度达到的高峰。现在,世界在他眼里变得格外清晰,任意事物的一举一动都无法逃离洞察,他觉得自己俨然成为了世界的主宰。 他转悠了一会儿,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便走出宫殿寻找那人的身影。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大概一刻钟,他又是刻板准时的家伙,绝不可能提前到来。 齐盛然扫兴地摇了摇头,垂在面前的冕旒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他坐回皇位,让侍女端上陈酿美酒。 一阵心旷神怡的风从宫殿之外卷了上来,挂在大厅两侧的旗帜迎风飘扬,红色的,上面什么都没有。 有件事他必须承认,北境人的旗帜拥有一种让人难忘的魔力。 它的图案简单明晰,和任何一个王朝的旗帜都不相同。这种设计领先于所有朝代,它不再拘泥于那些冗杂的事迹和家谱,越是简单的符号,越容易出现在任何地方,它是血浓于水的洗礼,潜移默化的归顺。 他想效仿北境人的做法,制作一张属于自己国度的旗帜。 为此,他在早朝询问群臣意见。 但很可惜,这些臣民的思想没能跟上时代。他们自以为是的天马行空在齐盛然看来不过是井底之蛙。他还特地派遣潜入北境帝国的奸细调查,是谁设计了它们的旗帜。 目前尚未得到可靠情报。 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恐怕只有深入北境高层才有望得到那人的名字——显然,希望渺茫。 侍女轻飘飘地走到他身旁,替他斟酒,他举起酒杯,右手握着带着一丝凉意的青铜樽柄,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他等待的人已经到了。 “让他进来。” 很快,在侍卫搜身结束后,扁梁图走进了大厅。 “皇上万岁。” 扁梁图简短地问候,按照齐盛然地意思坐到他的左手边,侍女同样端上一杯醇香的酒。 “谢陛下。” “我很满意你为我朝所做的一切。”齐盛然真诚道,“知道今日我为何召见你?” “愿陛下明示。” “听说北咸城已被攻破。”他忽然收住笑容,面容变得凝重无比,“再这么下去,我们的士兵只能背靠长江而战了。” 扁梁图轻轻点头:“陛下知道,对攻城略地之事,臣并不擅长,陛下为何不找大将军前来询问?” “大将军?他现在不在都城。” 扁梁图忙说道:“臣考虑不周。” 齐盛然默默打量这个肥胖的老江湖。他到底对这个国家的事掌握多少?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他会不知道大将军的动向吗? 见扁梁图抬头,齐盛然很快收住了审视的目光:“前线的事,我当然不需要你关切,你需要做一件更为要紧的事。” 他站起身,眺望远方,随意把杯盏中剩下的酒泼洒在大殿之外的盆栽中。 “北境人拥有强大的力量,你开诚布公地告诉我,你的想法。” “陛下是指——” “我们能赢下这场战争吗?” “……陛下,现在我们正为此事奔波。” “是啊。”齐盛然停下慢慢前行的步伐,中气十足的声音在空旷大殿中丝毫不显疲态,这都是气功的功劳,“我们殚精竭虑思考该如何战胜北境人,但我们都忽视了一件事,或者说,选择把它忘记。” 扁梁图的脸颊抽搐了一下:“那场爆炸。” “没错,爆炸。”齐盛然知道这是扁梁图内心最深的伤口,但现在没时间顾及他的情绪,他继续用冷冽的声调说道,“北境人拥有那种恐怖的巫术,我们根本无力阻挡,灾难随时都会到来。” 扁梁图身体僵硬,嘴巴在不住地颤抖,泪水似乎要从眼中涌出。 “我的妻儿……他们都死于那场爆炸。” “我知道,”齐盛然关切地说道,“我们所有人都憎恨北境人,我同情、怜悯你的妻儿和那些无辜的陪葬,为此,我们更要想办法打败他们。丞相,我知道你为何要帮助我,你想复仇,想杀死苍言和他的党羽,杀死那些神秘的巫术师。” 扁梁图缓缓抬起头,一股暖流托举着他的身体。他感觉气息忽然变得格外顺畅。 他讶异地注视齐盛然,不明白发生的什么事。 语言难道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齐盛然微微一笑:“是气功。” “气功……” 齐盛然没打算多做解释,他只是炫耀自己的力量,绝不可能分他人一杯羹,红鹿是属于他的,私有物。 他大手一挥,说道:“回到方才的问题,你如何看待这场战争的输赢。” “陛下,我有一个想法。如果北境人能再次使用那恐怖的巫术,我们早就葬身火海了。”扁梁图想起几个月前的事,他继续说道,“巫术似乎和江湖中的泽气有千丝万缕,而且,根据北方最后传来的消息,北伐军曾在一夜之间损失了大量武者——换言之,巫术需要武者。” 齐盛然轻轻点头:“继续说。”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把所有武者保护起来,让那些居于前线的帮派立刻回到后方,防止北境人再次利用。” 齐盛然点头,但并没有给出肯定答复。 让武者们撤离前线?这是痴人说梦。 要知道,南方政权之所以能在长江沿岸部下固若金汤的防御,四成功劳在武者身上。 中土地区坐拥武当、商联、慎言宫三大帮派,如果不是那些能一以当十甚至当百的武者顶在前线,谁能抵挡北境养育的战士? “需要再斟酌。”他缓缓说道,“你也明白,我们的防线靠他们制成。” “我明白。”扁梁图心情复杂。 他不喜欢现在这个政权,他们的皇帝——齐盛然——不过是那个名为红鹿的女子的玩物,他早就明白,南方根本没能形成能称之为国家的体制,各地诸侯臣服于齐盛然之下,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安危。 北境来势汹汹,他们再愚笨也明白,眼下只有团结才能保全性命。 扁梁图厌恶这场虚景。 但他需要齐盛然和齐盛然的军队。 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向苍言复仇。巫术摧毁了他的家,他的心。 第371章 · 守株待兔 “你也要去巴别塔?那还真是凑巧。” 女孩的哥哥认识了糜舟后,由衷地发出感慨。 “是啊,真巧。”糜舟说道,“各位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不急,等月神降临再走不迟,现在太热了,我们可不想渴死。” 糜舟点头,思考自己是否需要提前出发。 女孩和哥哥肯定也想尽快抵达巴别塔,他们是当地人,熟悉这里的环境,肯定会选择最有效率的前进方法。 他望了望绿洲之外,热浪翻滚,炽热的砂石仿佛能融化他的双腿。 他一阵战栗,决定还是跟这群人一同前进,路上好歹有个照应,而且也能跟他们混入巴别塔,放松守卫的警惕。 那帮家伙大概已经发现他失踪了,巴别塔很可能设置了守卫,但无论如何,他必须上去。 “有道理。”糜舟很快回答,重新坐回原位。 必须斟酌自己接下来的发言。他们肯定要询问,他为何前往巴别塔——任何人都会这样问,更何况,这里有一位好奇心爆棚的孩子。 糜舟想了想,觉得用朝圣这个理由最为贴切。 想好了应对方法,他懒懒散散地躺在地上,享受树荫下的凉意。 “你是哪里人?”哥哥问道。 “西南的,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他故意用不愿讲述的语气把答案抛出去,哥哥意识到这点,知趣地没再提及。显然,他是个聪明人。 忽然,一阵马蹄嘶鸣从不远处传来过来。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群身着白色短衫的男人策马而来,扬起的沙尘犹如率领了千军万马,一时间气势磅礴。 他们是什么人?糜舟带着困惑的眼神看向兄妹俩。哥哥站起身,下意识挡在妹妹身前,老人则悠悠站起身,舒张了一下弯曲许久的脊椎,全身上下的骨头发出轻重不一的响声。 一个持着阔刀的精壮男子在马群最前面,一看就是那帮家伙的首领。这行头在阒寂的荒漠中格外显眼,仿佛整面黄沙都是为衬托他而存在。从天上漏出的阳光射穿云缝,照耀在银光闪烁的刀面上,那刀好似在呼唤鲜血,它在颤抖、在激动。 “这些人是……” “卫神兵。”哥哥低声说道,“他们守护着巴别塔的安危。” 原来是他们。 糜舟知道卫神兵。他在路上就听说了这样一个神秘而强大的部队。他们由云鹰国中最骁勇善战的男子组成,无时无刻不守卫在巴别塔附近,及时迅速地消除危险隐患。 云鹰国的百姓固然尊重月神,但也有些不幸的教徒误入歧途,他们不仅不尊重莉莉丝,还陷入疯狂的境地——他们企图摧毁巴别塔,把人类唯一能与莉莉丝沟通的途径毁灭。 通过各种方式。 卫神兵就是为此存在。 他们来到这,说明他们通过神祇得到了消除危险的命令。 糜舟紧张地站起身。该怎么做?把所有人都杀掉? 可他不想在抵达巴别塔之前制造太大的动静,巴别塔才是重头戏,过早地暴露自己会功亏一篑。 “他们各个都凶神恶煞的。”小姑娘不满地嘟囔。 “别说话,尤其是他们来的时候。”哥哥叮嘱她,然后看向老人,最后是糜舟。 他知道自己和妹妹不可能会和卫神兵沾上关系,但另外两人就不一样了。老人和壮年,都是来路不明的家伙。 老人看上去年老力衰,应当与此事无关,因此……只剩那个壮年了。 他看着糜舟,用眼神询问他发生什么事,同时警惕糜舟的袭击。 他害怕糜舟把妹妹掠走当成人质。 气氛在瞬间升至窒息的紧张。 糜舟冷静地数着人数,身边三人加上缓缓而来的士兵,一共三十八人。如果要动手,他一个都不能留。绝不能让巴别塔那边发现他的行踪,为此,他必须足够狠心、足够冷血。 而他做得到。 因为他知道眼前看到的一切是什么。 真是个麻烦的世界……他不愉快地甩了甩脑袋。 自己明明掌握了一切秘密,却需要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律慢慢行事,一旦失误还会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实在是束手束脚,让人难受。 卫神兵近在咫尺,糜舟看清了他们的脸色,忽然松了口气。 这些从远处看来步履整齐的士兵,实则已疲惫不堪,他们来到这个绿洲,同样是寻找休憩之处,喋喋不休的抱怨和推搡声络绎不绝,当他们发现绿洲里已有“客人”时,为首的队长恭敬地翻身下马,向糜舟等人解释来龙去脉,并询问是否愿意为他们的马让开一条道路。 众人理所应当答应了队长的请求。 就这样,这行人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纪律,迫不及待地钻进了阴翳之中,他们摩肩接踵,蜂拥到水源口,贪婪地汲取凉意。热闹了好一会儿,这帮家伙才算消停。 队长带着一丝尴尬的歉意看向他们。 “我们在这里走了一整天,没有水源、缺乏食物,太危险了。” 哥哥也长舒口气:“您说得对,这里是很危险,风会吹散所有的踪迹,亮晃晃的光会迷惑我们的方向,路上的休憩之处少之又少,像这片绿地,是我目前所见最舒适的地方,也是唯一一座。” “看来月神没有抛弃我们——阿门。”队长深深地在胸前比划着奇怪的姿势,随后低下脑袋,感谢莉莉丝的指引。 “不知各位为何会远道而来?”糜舟趁机,装作和兄妹很熟络的样子问道,“如果我们没记错,卫神兵应当驻扎在巴别塔附近。” “别提了!”一个口干舌燥的士兵好不容易缓了口气,忍不住抱怨道,“说是要找一个失踪的西朝人。” “失踪的西朝人?” “你肯定不知道。”队长说道,“前些日子,我们的渡轮从西朝运来了上百名难民,听说西朝爆发了内战,那些人都想着逃跑,他们逃到我们这,又不尊敬月神,又不遵守规则,有一人离开了住所,之后再为出现过。” “男子女子?” “男子,听说皮肤黝黑,头发金黄……” 糜舟早就把脑袋裹了起来,而皮肤黝黑,是生活在这片区域的人的共同特征。 队长愣了一下,发现眼前两个青年都有着太阳灼伤的肌肤,故而没产生怀疑。 他叹息一声:“难找,难找。还险些丢了性命。” “他既然要离开,肯定是有什么地方要求,”女孩大胆地对比自己高大几倍的队长说道,“或许应当在某处等他。” “在哪呢?”队长问。 女孩手指远方:“我觉得是那里。” 糜舟心里一颤。 她指着巴别塔。 第372章 · 准备 茗苑内,一个士兵急急忙忙走进小径,来到坐落在山水之间的阁楼下。 阁楼大门紧闭,两环门扣因微风而轻轻摇晃,风穿过环心,发出很细小的轻响,仿佛有人用指甲拨弄漆上七彩色泽的铁器。 士兵紧张地敲击大门。 每次来到这,他都有种不详预感,这座阁楼仿佛被什么给附身了,时常发出寒毛耸立的怪叫,像是恶鬼在呻吟…… “大、大人!外头有一女子要见您,是上次那名女子。” “让她进来。”红鹿的声音从阁楼上悠悠传来。 士兵应声允诺,手脚并用逃离此地。 红鹿站起身,注视悬挂在房间里的舆图。 业国和齐国的边境冲突愈演愈烈,今天,一座城池失守;明天,另一边的城池又被占领。 两边你来我往,各方的领土都无法推进更深,前线只是在不断徒劳无功地损耗百姓的性命,南方耗得起,北方似乎也胸有成竹,双方势均力敌,才形成了目前难以打破的僵局。 这正是红鹿想看到的情况,但她觉得现在还远远不够,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无论南方还是北方,都会彻底厌倦战争,他们或许会和平共处,或许有一边会放弃抵抗,让分裂的国家重归于一。 无论如何,她都需要煽风点火。 虽然这些日子一直要求齐盛然实施苛政,这个痴迷于自己的愚昧皇帝也一一照做,但法令颁发至地方,实施力度却各有千秋。 那些尚存野心的郡守不会对自己州郡的百姓太严苛。他们还想塑***民如子”的形象,想趁齐盛然倒台后——总有一天会发生,割据领土,重燃战火。 这样固然也能达到红鹿的目的,但不具有可控性。 她不可能掌控每一个军阀,光是地理上就绝无可能,更别说军阀们各个性格迥异,她没精力装出不同的媚态。 果然,最好的方法还是让南北朝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 她需要创造契机,创造一场让所有人愤怒的导火索。 暗红的双眸凝视舆图良久。军队、兵器、山脉纷纷浮现在脑海,她犹如一位运筹帷幄的军师,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都在脑海中显现。过了半晌,她苦恼地摇了摇头,依旧没能形成明晰的计划。 南方各郡的情况,她了若指掌。可北方呢?谁能探明北方的情况? 无论是麝凤蝶还是她,她们都没能力涉足北方的寒冷之境。况且,今年的寒潮来得异常猛烈,即便已经如春,她还是常常感到寒冷。 对北境人了解得太少了…… 只知道他们能使用恐怖的巫术,巫术足以毁灭一座城市,但需要耗费大量国力——显然如此,否则齐国早就葬身火海了。 她起身,来到一座天平前,静静注视放在上面的砝码。 究竟怎样才能摧毁这个微妙的平衡?不能太过火,必须能维持南北相互厮杀,最后剩得人越少越好,而且还要盯紧北境的巫术师军团,必须把他们摧毁,那些人太危险,决不能留。 她沉思良久,心绪有些混乱。这似乎是无解的期望。 楼梯传来明显的响声,是麝凤蝶上来了,她特意压重步伐,似乎就是为提醒楼上的人,自己正在上楼。 红鹿对她的细心非常满意,她把服饰整理到最好的状态,来到楼梯口迎接她。 “找我何事?” 她纤手一挥,一道热气从指间擦出,不远处的火烛纷纷燃起。 麝凤蝶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瘦骨如柴,她的肌肤逐渐有了光泽,身躯也在慢慢饱满,长年的饥饿让身体停止了一切生理活动,只剩大脑在缓慢运转,她正在慢慢适应掌控身体的感觉,走楼梯还有些生疏,必须谨慎地保持平衡。 麝凤蝶不情愿承认这个事实,但她还是说道:“我找到他们的行踪了。” “在哪?”红鹿早做好准备。 麝凤蝶走到舆图前,伸出手指,点在都城南方三十里外。 “这么近了?” 红鹿有些吃惊。 按他们的速度,今晚说不定就能抵达都城。 “他们之前一直在隐藏行踪,直到方才,才从这里出现——他们不再隐藏了。” “多少人?” “隐翅虫、搬尸人、温卿筠和顾全顺。” “四人……笛胡蜂不见了。”红鹿不安地收曲手指,“没看到笛胡蜂?” “他始终没出现。”麝凤蝶说道,“他的力量能逃过我的视线。” “我知道,他可能躲去了其他地方,也可能跟他们一同行动。你觉得?”红鹿走到阁楼的窗户旁。 “我倾向前者,他喜欢单独行动。” “我也这么认为。”红鹿冷静地深吸口气,注视窗外的玄月,“今夜你就在此处过夜,一定要一直盯住他们。” “我知道。” “切勿打草惊蛇。” “他们知道我在监视,这算不算已经打草惊蛇了?” 红鹿轻声一笑:“他不会知道,我们是一起的。” “这倒是。” 谁能想到从虫谷消失的麝凤蝶会和红鹿结盟?就连她自己有时都不敢相信,她怎么就稀里糊涂来到这里了? 她现在相信,当初红鹿一定用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方法掌控了自己的心智。不过她不后悔,红鹿能提供她所需的一切,而她也愿意帮助这个神秘女子。 红鹿不同于她所见过的任何人。她活在世上,似乎只为了一个目的——让世界变得更加混乱。 麝凤蝶小心翼翼地注视这个棕褐色肌肤的女子。异国风情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她的头发里夹着几条镶有翡翠的细小银链,在月光下,发丝间有若隐若现的光亮,犹如一颗颗璀璨的明珠在夜中闪烁。 “我们得做好准备了。”红鹿深吸口气,抬头望向阁楼顶端。 她低声说道:“吃了那么多人……你总该有些作用吧,千万莫要让我失望。” 麝凤蝶顺着她的目光抬头。 结实的房梁之上有一个空旷、半封闭的阁楼空间,那里有红鹿豢养的怪物。 麝凤蝶知道,蝴蝶能感知出其中的力量,但她还从未见过那东西的真面孔。 “你要把它放出来吗?” “不急,”红鹿快步走进房间,从中抽出让工匠打磨的宝剑,“还不是时候。” 第373章 · 三尸虫(上) “你现在此地等着,我要去见陛下。”红鹿握紧长剑,笨拙的手法让人不禁担心,她是否真会舞弄这锋利的武器。 麝凤蝶紧张地看了她一眼:“我会让蝴蝶跟着你,若周围有情况,它们会绕着你周围低飞。” “那便好。” 红鹿提起裙摆匆匆下楼,轻盈的身体仿佛悬在半空。 来到楼下,她探出脑袋,四周张望。 茗苑空荡荡一片,只有巡逻的士兵在外面走动,他们脚步轻盈,只有盔甲的声音,仿佛惊动红鹿就会遭来杀生之祸。 红鹿招招手,立在树上的鸺鹠扑腾着飞到肩膀上,牢牢站稳。 她从掌心取出一枚卷纸,塞到绑于鸺鹠脚爪上的细圆筒内。 “去,把这个交给丞相。” 鸺鹠立刻出发,红鹿挺直腰背,煞有其事地从正门离开。 齐国都城的夜晚是如此静悄,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只剩动物鸣啼。他们实施了宵禁,谁都不许出现在大街上,否则即刻被打入大牢。死气沉沉的一片…… 红鹿觉得今晚似乎有些太安静了。她心神不宁,缩进马车里,麝凤蝶派来保护她的蝴蝶也跟了进来,它们还在平稳盘旋,说明附近没有异常。 大概是自己多心了,不过决不能忽视一个人的存在——笛胡蜂。 他可能已经潜入进来了,无法监视,是最棘手的敌人。 红鹿挤出一个自信满满的笑容,想通过这种方法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过效果甚微,她的心砰砰乱跳,死亡的恐惧正在逼近。 马车在靠近皇宫,她惊讶地发现,已经这么晚了,皇宫竟然还敞亮着。绰绰人影从大殿之外的立柱间渗到外面,宫内好似还有很多人。 她叫马车停下,气不喘脸不红地买上高高的台阶,来到殿前,卫兵们尽职地将她拦下。 “是我,”她有些恼火地瞪了卫兵们一眼,“不认识我了?” 卫兵不为所动。 红鹿诧异。她从来在皇宫畅通无阻,今天这些身着头盔的家伙是怎么了?竟如此不懂规矩。 她伸手想拨开卫兵的头盔,卫兵先一步钳住她的手。 “放开!”红鹿瞪了他一眼,一道热浪顿时从她的身体迸发,直接烧向卫兵。 卫兵感到了炎热造成的刺痛,但依旧不为所动。 不对劲! 红鹿连忙拔剑要砍断那人的手臂,可另一个卫兵已经动了起来,他不由分说抓住红鹿空出的左手,用力掐住手腕。红鹿感觉手一阵麻痹,不可控制地松开了,剑落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她意识到了,这些士兵被什么人操控了,他们没有痛觉、没有情感,只为了将她抓住。 是谁?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件事…… “笛胡蜂!”红鹿大声吼道,“出来!” 她同时运气,热浪化成了实体的火焰,从掌心开始燃烧,盔甲于顷刻间变得通红,卫兵的腿被融化,他们的意志再坚定,也没法抓住红鹿了。 红鹿趁机连忙跳开。 “在哪……” “三尸虫,那妖女果然是你。” 笛胡蜂的声音不知从何发出,时进时远,仿佛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 * 五天前,封驹城内。陈简等人把生活必需品买好,带回破屋中,还没等他们收拾整理结束,笛胡蜂就让众人集合,说发现了大发现。 他把在路上发现了银白色金属片放在众人面前。 “跟月神像的材质一样。”他说着,把那两座雕塑也摆放出来,“你们看。” 陈简凑近了观察。 外表、硬度、韧性、弹性都别无二致,应该是相同的材料。 “这说明……”他疑惑地抬起头。 “我们也在思考这件事。”方徊说道,“方才笛胡蜂走访了附近的铁匠铺,没有这样的东西,是外人带到此地,或许说是不慎遗漏……” “制作雕塑的人可能来过封驹城?”顾全顺在陈简之后观察了一番,他有居住在附近的经历,清楚这些材料的出产地绝非附近。 笛胡蜂双手环抱:“两座雕塑,一片碎块……这到底说明什么?” 陈简默不作声。他能想到无数种解释,也就意味着,很难找到正确答案。他盘坐在原地,陷入深深的思考,半晌后,他说道: “这至少能说明,云鹰国的势力蔓延到了这块区域。” 众人纷纷点头。 “蔓延”这个说法非常巧妙,既不是入侵,不是渗透;也不是偶尔路过,可谓是非常取巧了,不过眼下,他们也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现状。 陈简再次接过碎片,放在鼻子前闻了闻。 “你们可有闻到什么味道?” 味道? 摸过这碎块的人都闻了闻手指,以为是自己摸过东西的气味残留其中。 陈简见状摇头:“不是你们身上的味道。是碎块原本就有的。” 在鬼虫之力的加持下,他的嗅觉非常灵敏,气味仿佛成了一个个可以度量的数字,在脑中一一呈现。 他过目眼前这些杂乱无章的编码,从中发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气味——它不仅出现在碎块上,两具雕塑里都有相同气味! 两句雕塑都经过自然的长时间磨噬,上面的气味非常淡了,所以陈简在前几天并没能意识到;但现在不一样,他抱着目标在寻找那个气味,这就简单很多。 “这些雕塑和碎块,都曾被同一人携带。”他得出结论。 “是怎样的人?”笛胡蜂忙问。 陈简尴尬地笑了笑:“我可没办法通过味道想象人的模样。” “那你形容一下是什么味的?”温卿筠冲着雕塑闻了半天,除了青草和一些金属味,她就无法辨别其他东西了,她颇为失望地放下雕塑,看着陈简。 “什么味道……” 陈简现在闻气味,就像看到rgb色值。他心想,总不能把一串数字报给他们。 “我想想,一种很淡的味道,像青草,腐烂的青草……还有……” 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形容,或许只有专门训练的美食鉴赏家才能做到,让他来,有些强人所难了。 “是虫谷的气味?”笛胡蜂忽然问。 “虫谷……呃,我不清楚,但你这么一说,似乎确实有那边的感觉——” “这不是废话,这两具雕塑都在虫谷发现的。”温卿筠忍不住吐槽。 “说得也是。”笛胡蜂扫兴地耸肩。 搬尸人忽然挺直腰背,看向笛胡蜂:“你说,会不会是她?” “她……谁?”笛胡蜂没反应过来。 “三尸虫。” 第374章 · 三尸虫(下) “三尸虫是谁?” 一听就知道是炼虫师的称号,不过陈简从未听过此人。 “导路虫那会儿的一名炼虫师。”笛胡蜂解释道,“上一任谷主是导路虫,那时,虫谷虽然也很封闭,但炼虫师还是有离开虫谷的权利,在导路虫死后,虫谷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混乱……三尸虫大概就在那时离开了虫谷。” “三尸虫跟这些雕塑有什么关系?”陈简问。 “没什么,”方徊摇头道,“只是忽然想起她了。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永远无法猜到她究竟想得到什么。” 笛胡蜂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后拿起雕塑:“她说不定……真会和云鹰国的人联手。” 温卿筠受不了这两人神叨叨的说法,她直接询问最关键的事:“三尸虫有什么力量?她长什么模样?” 笛胡蜂回答:“她的力量跟我相近,都是蛊惑、控制他人,但她的蛊惑并不算强力,几乎没法对炼虫师或者武者造成实质伤害,只能对凡人下手——总之是相当不牢靠的力量;至于她的模样——” 笛胡蜂和方徊同时摇头。 他继续说道:“三尸虫的另一个力量,便是幻化外形,我们不知道她的长相,或许对她而言,早就不存在那种东西了。” “她在虫谷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太太。”方徊说道,“经常整日晾在次谷能照耀到太阳的地方。” “现在她却成了红颜祸水的‘妖女’——这反差还真是大。”陈简想到一个老太太装作妖娆女人的模样,不禁有些倒胃口。 不过事实可能相反,三尸虫或许很年轻。无论如何,她也是从炼狱归来的人,心理年龄定然远远超出外表。 “还不一定是三尸虫,”笛胡蜂强调道,“如果你能判断出雕塑上残留了她的气味,倒是可以。” “但我从没见过她。” “这便是问题所在。”笛胡蜂分心回答他。 他正思考这种可能性,倘若妖女真是三尸虫,该怎么才能对付那阴晴不定的炼虫师?她的力量本身不足以畏惧,主要是她本人,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致使她的每一步棋都充满随机,她是异想天开的疯子。 “还有别的可能吗?” 陈简觉得今天已收集到很多关于“妖女”的信息,是时候认真推理一下她的身份和目的了。 “别的可能……你看着我干什么?”温卿筠退后半个身位看着陈简,“我什么都不知道。” 陈简连忙摆手,说回正题:“我们今天向很多人打听了妖女的事,有几点是公认的——首先,她是个女子。” “这不是废话,”笛胡蜂皱了皱眉,“不然为何要叫‘妖女’。” 陈简耸肩,笛胡蜂一些落后时代了。 “其二,她没有家室,独自一人居住在皇帝为她修筑的阁楼中,那里离皇宫很近,似乎能高处俯瞰整座皇宫。” “像在监视皇上……”温卿筠说。 “确实有这种感觉,”陈简同意,“而且能看出来,齐盛然确实对她宠爱有加。” “三尸虫能轻而易举办到这种事。”方徊沙哑的声音震得木梁作响。 “对了,”顾全顺拍掌,“我在路边听到一件事,不知是否和妖女有干系。” 笛胡蜂站起身,他很高,一直盘腿很不舒服。他说道:“说来听听。” “封驹城上有几位乡绅富豪的孩子被杀害了。” “多大年纪?” “约莫,二十出头。” 温卿筠说道:“但传闻中,妖女只吃孩童。” “你先听我说,他们一行人在前些日子前往南森林郊游,尸体是前些天才发现的,因为太久没回去,家仆去森林寻找了好些日子,才发现五具尸体。衙门派专人前往调查原因,他们是被人谋害的。” 谋害乡绅的孩子,难道是勒索?陈简心想,并示意顾全顺继续说。 “城里的人都说是谋财害命,也可能是世家恩仇,总之到处都是语焉不详的传闻。我问了很多人,才听说在尸体发现的地方,有许多猎人残留的工具。” 笛胡蜂点头:“我也听到了这个传闻,说南边的猎人贪图他们身上的财物,把他们全杀了,那两个猎人已被捉拿处死了。” “没错。但事实上,那些富家子弟身上什么都没少。” “对,这事确实可疑,但如今这世道……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笛胡蜂对这个传闻的兴趣不大,他今天下午在封驹城走了很久,这不过是众说纷纭中的一条罢了,如果每一件事都拿出来研究,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识出妖女的真身? 他觉得不如直接前往都城,反正——他隐隐觉得,妖女就是三尸虫。 “看来你有些事没听到,”顾全顺故作神秘地道,“那两个猎人,都疯了。他们临死前说,看到赤珍鹿变成了女子。” 笛胡蜂的目光顿变锐利:“他们当真这么说?” “是啊,那俩猎人被打入打牢后始终一言不发,似乎是受了什么刺激,直到临行前才说人不是他们杀的,是赤珍鹿化成人杀了那五人,他们被冤枉了——行刑者觉得他们在胡言乱语,不由分说便砍了他们的脑袋,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只剩一些传闻。” 陈简面朝笛胡蜂和方徊:“她能变成动物?” 方徊瞠目结舌,慢慢说道:“她能变成鹿,一种头顶赤色的鹿,只在我面前出现过一次,大概两年前的事了,后来就再没见到……” “就是她了。”笛胡蜂斩钉截铁地拍下桌子,“想不到竟能在外头遇上炼虫师。” “我们不都是。”陈简吐槽。 笛胡蜂看着嬉皮笑脸的陈简,严肃道:“你从未接触过红鹿,大概不明白她的恐怖之处,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她出手阴险,即便是我,也可能突然死在她的手下。” 方徊很是赞同,他用力点头。 “在虫谷,炼虫师们从不发生争执,即便在那样的环境,我们都不愿与三尸虫独处,她比全部的炼虫师都要疯狂,炼狱已经把她变成了恶鬼。” 第375章 · 永昼 黄澄澄的太阳慢慢攀上雪山。 两名策马奔腾的郎将正扬鞭庆祝守夜结束,奔腾的马蹄将雪踩成浪花,等候休息的士兵们几乎同时直起身子准备返回要塞。 曙光成了某种强烈反应的催化剂,顿时将他们脸上的阴霾和困倦驱散,他们各个急不可耐,迈着步伐前推后搡,有些人步幅大、有些人步幅小,上百人拍成的长队像蜈蚣一样蠕动往前。 在飞速前进的郎将眼里,他们更像在后退,这场景有些滑稽可笑,而他们每天都能见到。 听说每一个郎将都会经历这样一个过程,先是觉得士兵们可笑,随后觉得同情,最后才发现自己原来和士兵没什么两样,也是这片极寒之地中滑稽的小丑。 这两位郎将才处于第一阶段,而他们没有其他郎将那样的好运。他们没法经历后两个阶段了。 要塞总算如期打开,有士兵抱怨晚了片刻,被拖延这么几秒看似微不足道,但有些人说不定就因这片刻的推迟而永远无法回到要塞。 士兵的声音并没有在暴雪中激起波澜,很快被厚实的雪压没,当他成功钻进要塞后,也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至于后面的人命运如何,已经与他无关了。 那道狭窄的门仿佛有意将士兵拒之门外,它吝啬地提供出每次只容许一人通行的窄口。等待许久的蠕虫长队再次开始前进,但人们很快发现,并非所有人都一样在往要塞里走。绵延的人群在中间突然断裂,大概是有人不小心摔倒了,或是松落的绑腿厚布将那人绊住,也可能是大雪让他暂时失明,无法辨别方向,要么事情更简单点,他耐不住彻夜的寒冷,已经冻死了。 郎将们对此习以为常,士兵们显然不明白为什么大冷天还得停在外头,他们催促抱怨前面的快些移动。 这时就轮到郎将出场了,他们的英姿穿过浓浓雪雾出现在士兵身边,其中一人勒住缰绳,他高喊着命令那名停下的士兵继续前进,没得到回应。 看来又一个瘦弱的家伙冻死了,他心想着,同时示意旁人把那具僵停在原地的士兵抛出通道。 雪很大,大家都眯着眼睛。 士兵费了一些时间才知道,原来郎将是让自己把前面的人一脚踹开,他伸出冻僵的手,摸索到那人身上,想要抓住他的肩膀。他在考虑是往左边推,还是往右边推。 可那人没死,在被触碰的瞬间抽搐一阵,竟反抗后者,像是发疯了。 你小子在做什么?! 郎将很恼火。 自己刚才明明问了他,他不应答;现在又在这装疯卖傻。这让郎将威严尽失。 发疯的士兵嘴巴一张一合。很少有人想在雪中说话,除非他想体验在冻紫的嘴唇张开瞬间,寒风将身体贯穿的刺痛。可这位精神不正常的士兵显然顾不上这些,他不断甩开想要将他推出队列的士兵,同时用冻结的喉咙嘶吼着什么。 纷落的大雪仿佛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别人根本听不见他的话。 郎将感到一丝异常,少见地跳下马。真冷啊。他的双腿瞬间没了知觉。等把这家伙带回要塞,一定要好好惩处他,要不把他杀了吧,反正也疯了。 郎将走到发疯的士兵旁,看着开合的嘴巴,听见依稀的声音,才知道他在喊—— 我瞎了! * 苍言和尹萨最后进入大厅。 尹萨拄着拐杖,他在前线指挥战斗时不幸负伤,左腿落下残疾。至于苍言,他比往常显得更加苍老,软绵绵的眼神让人不敢相信,在半年前,他凭借巫术一举攻下了西朝,让繁盛三百余年的王朝一夜之间化成泡影。 直直的目光缺乏必要的理性,涣散——仿佛什么都看不清。枯竭的肌肤勾勒出脑袋的形状。 苍言轻轻咳嗽一下,昏暗的议事大厅立刻回荡着这声杂音,幽幽光线透过向上开口的天窗了落下,他的半个身子藏匿在黑暗中,通透的光将眼窝衬得很深,仿佛两座无尽深渊。 “长江拦住了我们进攻的步伐,”尹萨立刻开始报告前线的情况,“它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巫术根本无法穿过,水形成的浪和气阻碍了巫术施展,我们唯有攻破长江,才能在南方施展腿脚。” “我知道,”苍言负手踱步,“在黄河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这点了,不过那是冬天,许多支流都结冰了,对我们的巫术没什么很大影响。而春天……果不其然,事情比我们想象得要复杂许多。” “还有,西北那边的蛮子一直在骚扰边境,他们想趁我们专注南方的时候,分一杯羹。” “痴心妄想。” 苍言怒气冲冲,但没什么好办法。 在毁灭京城前,他根本没料到南方能那么快做出反应,齐盛然像是一夜之间出现的皇帝,南方顿时变成固若金汤的堡垒,他还没来得及挥师南下,长江各处隘口便都紧紧锁上了城门,他们傍山设防,易守难攻。南军虽弱于北境人,但在地形优势下,北境人也无可奈何。 齐盛然让苍言异常烦躁、愤恨。 他的成果被攫取了——那个阴险狡诈的南方人,他偷走了本该属于他的领土。 “狄禅宗依旧不愿协助我们攻破长江?” “他们的宗主……始终没有动摇。” “固执的家伙!”苍言用力拍打桌子。 成为皇帝后,不知为何,他开始变得极端易怒,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从前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他有耐心、有底气、有运筹帷幄的大局观,可现在,他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不灵光了,脑门凭空多出了许多无法摆脱的负载。 他咬紧牙关,忍受着太阳穴传来的阵阵疼痛。 再这么下去不行……他的身体一定产生了某种不好的变化,必须找到结症,否则他将看不到统一的那天。 他手足无措地在原地踱步,长靴钝地,回荡不止。 狄禅宗的态度非常明确,他们绝不会参与国家之间的战争,有史以来便如此,而业国处在尴尬的境地,苍言不可能派大量士兵攻打处在戈壁地区的狄禅宗,耗时耗力,而且会在江湖上产生极其恶劣的影响。 现在四处已经在流传——徐忠衡已经死亡,幕后皇帝是北境人的真相。他的统治还不算牢固,需要时间才能抚平这些中原人内心的自傲,眼下,舆论非常重要,他必须小心翼翼进行每一步举动,任何一个在国内造成重大冲突的举措,他都要极力避免。 因此,和狄禅宗只能保持谈判的态度,不断派遣说客前往,让那个食古不化的老家伙明白,统一比他们那小小门派的祥和更重要。 苍言有些束手无策,而从前线回来的尹萨也想不出好办法。 在攻打北方诸郡时,尹萨脑袋灵光,巧夺天工般的战术总能从脑海中源源不断涌出,可现在,他的灵感之源枯竭了,战线推进一筹莫展,他看不到一点曙光,南方人有兵、有粮、有武器、有时间。而他们不一样,他们从反叛西朝开始,就始终被时间追逐,每过一天,生命就减少一天,乃至更多。 大脑一片空白的不仅是尹萨,其他跟随苍言打下北方的优秀将军、谋士同样如此。 业国仿佛突然陷入了无力回天的境地…… “报——陛下!”一个士兵急冲冲地闯了进来。 他跑来得太急,站在鞋底的雪让他打滑,重重摔倒在地。 “何事如此惊慌!”尹萨怒斥。 “报、报大人、报陛下——”他连忙取出一封信。 业国沿袭了北境人的习惯,所有信件都非常简明,这封也不例外。 苍言接过。 “陛下,发生何事了?”尹萨疑惑,但没有凑到苍言身边。 他们已不再是简单的战友关系,而是臣子。 苍言阅读内容,眉毛微微皱起,随后轻慨一声,露出痛苦的笑容。 “来人!把舆图端上。” 第376章 · 仇人相见(上) 红鹿挣脱死去卫兵的束缚,可怜人们倒在地上抽搐片刻,头盔里钻出几只带着黏液的蠕虫。 她环视四周,发现大殿里没有任何大臣,皇上、丞相也都不在其中。 大概三十余名士兵站在她面前。不用试探便知,这些人都被笛胡蜂控制了。 该怎么办?红鹿有些紧张,如果是其他人袭击自己还好,麝凤蝶能找到对方的位置。 可笛胡蜂……麝凤蝶拿他毫无办法,即便是现在,环绕在周围的蝴蝶依旧没有发出警告,麝凤蝶根本看不到他。 真是没用的家伙。 她咬咬牙。 “笛胡蜂,出来吧,你怎么离开虫谷了?”她故作镇定地问道。 “告诉我,麝凤蝶现在在你手里吧?” 红鹿耸肩,没想到这么快就暴露了。不过这没什么,对方都带着杀心来了,想必做好了充足调查。 “虫谷有人与云鹰国有来往,那人想必是你。” “那又如何?” “你想引狼入室。” “笛胡蜂,”红鹿冷冷笑道,“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吗?” “这因我了解你,我才能猜到,南方上上下下流传谣言中的妖女是你,三尸虫。” 他悄然现身,先是空气出现曲折,随后,身体轮廓逐渐出现,他站在红鹿身后,与宫殿内的士兵们形成夹击之势。 “噢,我差点忘了。”红鹿露出邪魅笑容,“你告诉过我,你的父母便是被云鹰国的人杀死的。” “看来你还记得。”笛胡蜂从袖口倒出两座雕塑,“告诉我,他们打算用这个做什么?” “这个……很多年前他们带给我的礼物,在我的阁楼里有座一模一样的雕塑,他们叫祂‘莉莉丝’。” 笛胡蜂看着红鹿,忽然感到不安。 红鹿似乎在拖延时间,她在等待什么东西到来…… 他很想从红鹿那得知云鹰国人的计划,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尽早让危险的三尸虫丧失行动能力才是当务之急,影翅虫他们正潜入皇宫四周打探情报,他得速战速决,不能搞出大动静。 笛胡蜂不再多费口舌,他一个箭步冲向红鹿。 红鹿眼中折射月光,她立刻摆出运气的架势,双手横剑挡在身前,一股热浪从身后迸发,在空中形成一道色泽鲜明的薄膜。 笛胡蜂纵身一跃,藏在袖内的小刀顺着手臂滑到左手,他也同时运转泽气,一股暗黑色的气浪从天而降,与此同时,那些受他控制的士兵也动了起来。 红鹿的战斗经验显然不够丰富,她虽然有意挡住笛胡蜂的进攻,却一时忘记身后也是敌人。 她暗叫不妙,连忙仓促躲闪,卫兵们的长矛如一面墙压了过来,她三步并两步向左边飞奔。 银光从耳边划过,她感觉耳朵一阵冰凉,随后,一股暖流从脸颊流出。 笛胡蜂的短匕正好划到她的脸,她感到一阵剧痛,连忙运功止住伤口。 “还没完!”笛胡蜂厉声一喝,衔接上轮进攻,继续朝她刺去。 红鹿飞奔闪避,身体竟毫无征兆地开始变形,犹如一滩无形的水,五官逐渐溶解、模糊,整个人都变成黏稠的一块,既像固体、又像液体,飞快地穿梭在士兵之间。 士兵们虽然想杀死她,但他们的大脑运作完全跟不上红鹿的速度。 红鹿从擦肩而过,这帮笨拙的家伙立刻撞到一起,大殿里到处都是乒乒乓乓铠甲碰撞声。 笛胡蜂见状连忙控制士兵们让开道路,避免被挡。 他对红鹿使用这种招式好不惊讶,他早就预料到了这点,而红鹿,正朝着他设下的陷阱奔去。 他露出浅浅的笑容,随后恢复往常的严肃,他全身发力,一双振颤的雪白翅膀从肩膀后长出,他如一颗炮弹般从地面飞起,呼啸着冲向红鹿。 * 陈简蹑手蹑脚地行走在屋檐下,都城里到处能看到麝凤蝶的身影,不过他已经习得了笛胡蜂相同的拟态力量,只要稍加注意,就能不引起麝凤蝶注意。 今晚他和笛胡蜂一样是单人行动,因为他们的力量没法顾及多人,单人行动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是一座死气沉沉的都城,没有建国后百废俱兴的向荣之感,就像别人说的一样,南方朝廷的寿命已所剩无几。这几天,他们一路从最南边的封驹城来到京城,各州郡的大城镇都有所预谋,野心家们没能抓住第一次机会,他们必然不会错过第二个。 他今晚要做的事,就是协助笛胡蜂一同解决妖女。 没错,杀死她,没有任何多余想法。无论笛胡蜂还是方徊,他们都再三强调三尸虫非常危险,和她焦灼太久,对他们有害无益,不如一进城就先解决三尸虫,之后发生什么事,再随机应变。 他们五个人大概组成了这片土地上最强悍的团体,无论什么事都能应对。 陈简听从了两位炼虫师的建议。 因此,今晚由笛胡蜂率先发动进攻,之后陈简再在指定位置等待三尸虫自投罗网。 三尸虫非常善于逃跑,所以他们必须采取这种方式,而且他们已经猜到麝凤蝶和三尸虫一伙,必须避开麝凤蝶的监视,因此,陈简和笛胡蜂单独行动,无法联络,他只能和笛胡蜂约定大概的时间。 陈简不安地跺着脚。 这时候笛胡蜂应该把三尸虫逼到此地了,怎么还没到?附近连一点打斗的声音都不曾发出,皇宫里倒是出现了一些动静,可没多久便阒寂无声。 而且,三尸虫好像在附近的土壤里释放了毒素,影和其他蚂蚁都不肯进入皇宫。 陈简只能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时刻准备给逃跑的三尸虫当头一棒。 忽然,本该只有士兵的大街上出现了一个身穿便服的身影。 他正怡然地走在街上,士兵见到他都纷纷行礼问候。 是谁? 陈简感觉不太对劲,他把身体埋在更深的阴影里,眼睛眯起,不让眼球反射的月光暴露位置,并用鬼虫的隐蔽力量将气息彻底淡去。 那身影越来越近。 陈简瞪大眼睛。 他认识这个肥头大耳的身影。 当这人出现在面前,陈简没想到,从心底燃起的愤怒根本无法控制。 “扁梁图……!” 第377章 · 仇人相见(下) 扁梁图非常憔悴,白茫茫的头发已所剩无几。 皮肤松弛,双目凹陷,看上去经历了一场难以接受的变故。京城时期的沉稳、冷静,在他身上几乎荡然无存,他不再那个野心勃勃的宗正卿。 陈简一言难尽,感到沉沉的失落。 那个把他推入炼狱的扁梁图,根本不是眼前的男子。向这样落魄的家伙复仇有什么意义?他甚至不想质问半年前的真相。 但心中还是有一些无法偃息的躁动和好奇。 他前几天打听了一些扁梁图的事,关于他怎么来到南方,可谓众说纷纭,最普遍的一种说法便是扁梁图早就料到京城会发生重大变故,因此早早脱身——但这种说法有一个无法解释的问题,他既然早知如此,又为何会让自己的家人葬身火海? 陈简知道扁梁图如此颓唐的原因。 结合其他传言,陈简和温卿筠私下推理出最为可靠的猜想——有人在京城爆炸前夕将他救走,但没能救下他的妻儿,幕后主使很可能就是齐盛然。 对齐盛然这个兴起政权而言,最讲究的便是“名正言顺”,而宗正卿归顺齐盛然,能很好地威慑各地。 这么一想,齐盛然早早料到北境人的巫术会毁灭京城,因此做好了完全准备,派人北上,成功营救了扁梁图。 无论陈简还是笛胡峰,他们都想知道,南方究竟是如何判断出那场灾难的。 眼下似乎是个好时机…… 陈简静悄悄地抽出小刀,掌心握紧刀柄,思考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他刚准备迈出一步,突然停了下来——这或许是三尸虫的陷阱! 扁梁图可是这个国家的丞相,他怎么可能独自一人行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就算整个都城恪守宵禁的规矩,他也不该这么做。 而现在就是如此。 他身边没有卫兵、没有驻军、没有武器,仿佛就是在引诱某人出来。 陈简深吸口气,决定放过这家伙一马。不管怎么说,他太可疑,而且太刻意,贸然惊动说不定会导致三尸虫逃走。 扁梁图……我们的事以后再说,有的是时间。 陈简留了个心眼,让影派遣几只蚂蚁跟上扁梁图,看看这位丞相究竟耍的什么花招。 目送意料之外的人离开后,陈简重新保持蹲伏姿势,等待三尸虫出现。 住在都城的人都说,皇宫园林设计得如同一座偌大的迷宫,在建造眼前这座皇宫时,皇帝将工匠们分成了七组,分别修筑园林的各个地方,没有任何一名工匠能窥见皇宫全貌。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是——在皇宫建成后,所有工匠都下落不明。 妖女吃人的谣言,就是从那时开始流传的…… 就像有些帝王在修筑陵墓时会杀死工匠当作陪葬,齐盛然亦是如此。 陈简感到一阵倦意,仿佛吸入了什么让人安眠的气体。 他猛然睁大双眼,静悄悄的夜晚只有虫鸣依旧。 太奇怪了……复杂的宫殿、独自一人的扁梁图、始终没有出现的三尸虫和笛胡峰—— 不好! 陈简跑出角落,望向扁梁图消失的方向。 与此同时,影传来情报,方才跟踪扁梁图的三只鬼虫蚂蚁都死了。 “他是三尸虫变的!” 陈简没想到自己竟被这么简单的花招给刷了,眼睁睁看着三尸虫从自己眼前走过。 三尸虫胆大又细腻,她料定自己不会贸然出现。 陈简望了望寂静的皇宫,又望了望只剩明月笼罩的街道,懊恼地叹了口气,连忙往三尸虫消失的方向跑了过去。 * 这真的是皇宫吗? 笛胡峰心烦意乱地行走在宫廷中,交错纵横的廊道仿佛会移动一样,他一直在原地打转,每走一段时间,便能看到先前留下的标记。他不敢相信,自己堂堂炼虫师竟被一座小小的皇宫给围住了! 他焦躁不安,又不敢使用蛮力。 不能忘了,南方朝廷可受到中原武林的庇护,炼虫师的力量固然在普通荣侠客之上,但他刚才就感知到,皇宫里绝不止一位荣侠客,有武当的气息、慎言宫的气息以及商联的一些药剂师都驻扎此地,就是为避免意外发生。 借住笛胡峰的力量能自有穿行,但绝不可弄出动静,否则他十有八九会葬身于此。 三尸虫到底去哪了? 他眉头紧皱。 自己布下的士兵傀儡反倒帮助三尸虫逃跑,他非常恼火,自己在小聪明上总差她一截。她刚才还在他的视线中,可一逃出皇宫,让人头晕目眩的廊道立刻混淆了真假。他没有麝凤蝶那样的监视力量,况且,三尸虫还有麝凤蝶帮助逃跑。 他根本别想找到她。 真是麻烦的家伙。 他明知气恼无用,还是忍不住发出一阵不爽的哼气。 如果刚才下手再果断一点……罢了,多想无益,得尽快联络到隐翅虫,包夹计谋失败了,只能强攻三尸虫。 可他既找不到三尸虫,也找不到隐翅虫,无论谁,都是隐蔽身形的高手。 铺天盖地的麝凤蝶还漂浮在皇宫的各个角落,一旦他的气息不慎泄露,麝凤蝶就能立刻锁定他的位置。 这里不比得外面,麝凤蝶的监视网几乎能捕捉到每一缕空气的动向,即便她无法直接看到他,也能通过气流大概判断位置——笛胡峰明白这点。 所以他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绝对无法找到三尸虫了。 再待在皇宫很危险,三尸虫肯定会通知这儿的荣侠客将他包围。他能应付多少人?他不知道。 实话实说,笛胡峰并不擅长战斗,他喜欢偷袭,也只能偷袭。 笛胡蜂的所有增益几乎都落在敏捷和隐蔽方面,况且,他常年待在虫谷躲避谷主,很少有时间进行武术修行,这么一来,他的进攻性并不算多强。 他抓耳挠腮,决定立刻离开,重新制定刺杀三尸虫的计划——下次一定会更加困难,但别无他法,他必须为自己的失误付出代价。 或许得先解决了麝凤蝶,她的力量充满弊端,但在这座迷宫似的皇宫里,几乎是无懈可击的存在。 麝凤蝶会藏在哪? 笛胡峰拨开一片树叶,窥视前方。 忽然,一道凉意从身后落下。 笛胡峰立刻隐去身形转头面朝来人。 “笛胡峰……”来人愣了一下。 笛胡峰同样如此。 “想不到,我这次要杀的人,竟会是你。” “黄蜻!” 笛胡峰不由分说,拔腿就跑。 第378章 · 圈套(上) 黄蜻怎会在这? 笛胡峰身后的冷汗在风中迅速蒸发,脊背冒出的凉意仿佛能将他冰冻。 他动用全身的力量,按照记忆,沿原路开始往皇宫外逃窜。 他不知道哪里是安全的,但绝非此地。夜晚是黄蜻的主场,鬼虫给他提供的视力甚至能让他捕捉到人的出招动向,简直和预知未来没什么两样。 笛胡峰心知肚明,自己绝对不是黄蜻的对手。 黄蜻是为战斗而生的炼虫师,在没入炼狱之前,他就是个臭名昭著的杀人魔,杀戮是他的本能,比呼吸还要自然。 笛胡峰知道他,还见识过他的强大力量。 几年前,黄蜻还在虫谷,后来他离开了,有人说他对虫谷的生活感到厌倦,想再一次重返西朝寻求嗜血的快感;也有说他找到了新的目标,企图穿过寒冷地带,前往流浪者故土。 无论如何,笛胡峰巴不得这样危险的人物离开虫谷。 他竟会和三尸虫同流合污? 笛胡峰大脑一片混乱,思索该往何处逃跑。 世界在眼中变成一条条模模糊糊的动线,凛冽的风划过耳朵,黄蜻的气息依旧紧紧跟在身后,怎样都无法摆脱,他跟得很紧,而且有意控制笛胡峰逃跑的方向。 笛胡峰意识到,自己才是落入陷进的那个人。三尸虫早就布置好了一切。 “该死。”他猛然停下脚步。 他已逼迫到陌生的林地中,这里根本不是会去的路,越往前越危险,倒不如直接在此地与黄蜻一决生死。 他双腿踩着大地,全身蓄势待发。 “很有觉悟,笛胡峰。”黄蜻面色凝重地注视这位虫谷的“友人”,“再杀死你之前,我想知道,虫谷发生什么事了?” 笛胡峰一愣:“三尸虫没告诉你?” “三尸虫是个狡猾的家伙,”黄蜻淡然地笑道,“她知道真相,但不会告诉我。我们做了简单的交易,她告诉我,有人同样知道虫谷变故的前因后果,她把那人的名字告诉我,我在得到满意的结果后,必须杀了他——那人便是你,笛胡峰。” 笛胡峰听后冷笑不止。 “她在让我们炼虫师自相残杀。” “那又如何?”黄蜻面不改色,“笛胡峰,你有个弱点,从我认识你那时就有了,你太看重身边的人,总是自以为是地代表他们——什么叫‘我们炼虫师’?好好认清楚吧,我们从来不是一伙的。” 笛胡峰不悦地皱起眉头:“黄蜻,你也一样,我们果然合不来。” 黄蜻拔出长剑,环顾四周。 “是啊,我发现了。既然我们互相看不顺眼,今晚就在此地解决那些麻烦吧——” 黄蜻的眼睛分出无数颗细小的眼球。 笛胡峰知道,他正在使用鬼虫之力,他的世界会比别人更快一步,无论自己做出怎样的进攻,他都能提前进行防御,除非能使出他无法破解的招式。 但笛胡峰有自知之明,他做不到这点。 “不过你别死得太快。在你死前,你得告诉我,为何谷主会让这么多炼虫师离开虫谷?” 笛胡峰愣了片刻,忽然放声大笑。 “我差点忘了,你是因恐惧谷主才逃离了虫谷。” “他怎么了。”黄蜻面不改色地逼向笛胡峰。 “他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 这个上了年纪的杀手愕然失声。谷主死了,这比听到太阳明天不会升起还要荒谬,那个恐怖的怪物怎么可能死去?他可是丝赭灰蝶,当年亲手杀死导路虫的疯狂炼虫师。 黄蜻注视笛胡峰,他的神色证明他没在说谎。 “……怎么死的?” “这事我还真不清楚。”笛胡峰露出玩味的笑容,想到了拖延时间的方法,“你不该问我,你得去问问隐翅虫。” “隐翅虫……是谁?” “哦,你不认识他。” 笛胡峰故作悬念。 只有这样,黄蜻才会暂时放他一马。 他必须把黄蜻引到伙伴身旁,那边有隐翅虫、千手毒女和搬尸人,他们齐心协力肯定能将这个老家伙解决。 “快说!” 黄蜻罕见地变得相当急躁,能看出来,谷主的死让他大为震惊。 笛胡峰知道,这个不自量力的家伙曾挑战过丝赭灰蝶,听说养了足足半年的伤,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偷偷溜出虫谷,那段时间大概就发生了这些事。 “你现在不能杀我。”笛胡峰非常冷静。 跟黄蜻近距离接触,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杀手的实力有所倒退,没有在虫谷的事的压迫感,这些年的混迹江湖磨平了他的戾气,他好像没那么可怕了。 “想知道真相,你必须同我做跟三尸虫一样的交易。” “你给我名字,我替你杀人?”黄蜻冷笑,“笛胡峰,你还是有些天真了。” 他迟到上前,寒光冷冽。 “只要‘隐翅虫’这个名字便足够了——而你已经把他告知。” 笛胡峰知道黄蜻是铁了心要杀死自己,他没再罗里吧嗦,趁黄蜻还在说话时,他率先一步发动攻击,尽可能没提前流露出任何杀气。 不过黄蜻的感官显然更加敏锐。 在笛胡峰出手同时,他也动了起来,他张开翅膀,一道耀眼的白光顿时照彻黑夜。 笛胡峰硬着头皮迎上刺眼的光芒,他知道自己不能躲避,一旦退后,黄蜻的攻势就会如暴雨般将他彻底压垮,和这样的狂人决斗,只有殊死一搏才能赢得生机。 * 茗苑,阁楼三层,红鹿擦干头上的汗水,舒了口气,同时露出胜利的笑容。 “好在让宗正卿及时送来了一身衣物,否则难过隐翅虫那关。” 麝凤蝶还在聚精会神地监视皇宫的情况。 她转身瞥了眼红鹿,然后说道:“笛胡峰已被黄蜻找到。” “好,很好,或许不必动用那家伙。”红鹿全身躺进摇椅,翘起二郎腿,戏谑地说道,“你的仇人呢?可有找到?” “还没,她又藏起来了,但我敢肯定,她一定进城了。” “想必如此。”红鹿摇了摇扇子,春天的晚上有股湿漉漉的热,“我去清洗身子,有什么事,记得告诉我,我们得准备接下来的事了——帮你复仇。” “好。”麝凤蝶双眼紧闭,整个世界在脑海中奔腾。 第379章 · 圈套(下) 跟丢了…… 陈简眉头紧锁。 刚才的诡异一幕还不足以让他认为扁梁图是三尸虫的伪装,但现在,他完全能确定了——因为扁梁图已经消失在夜色中,没留下一点气息。 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不曾存在。 这都是三尸虫的戏码,他落入圈套了。 陈简不安地抬起头。 不得不说,虫谷的生活和西朝的勾心斗角有天壤之别,他过得太安逸了,精神松懈,无论集中力还是判断力都大大下降,不像半年前那样机敏。 他用力按了按脑袋,想用这种方法让自己变得更加清醒,但到底有多少效果,他不知道。 今晚,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陈简感到危险正在逼近,说不上理由,但他觉得,继续往前寻找假的扁梁图是非常鲁莽的行为。 还是收手比较好。 他共享蚂蚁的视野,观察附近情况,没发现可疑迹象。唯一让他担忧的便是笛胡峰迟迟没有出现,难道皇宫里出现了变故? 他轻松踩上一旁的屋檐,想从高处窥探皇宫内部。 事与愿违,皇宫里种植了各种花草树木,高大密集的榕树遮天蔽日,把整座皇宫遮盖得严严实实,仿佛有意让它处于一种神秘和不可侵犯的气氛里。 无奈,他只能回到地面。 太张扬很可能被士兵们发现。 他决定先一步回到藏身处,把今晚发生的事跟伙伴们说清楚,之后再想对策。 天空中遍布厚实的云层,两个一大一小的月亮透出朦胧的光,犹如有人瞪着大小眼在注视这片土地。每当陈简看到两轮月亮,都不免想到“太空部”那位员工的神秘话语。 太空部发现第二个月球,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惴惴不安,觉得自己的大脑已遭到机器破坏,他无法分辨现实和虚假,一切发生的事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他悄声走在巷内。 忽然,一阵熟悉又陌生的琴声引起他的注意。 这琴声听上去很耳熟……在进入炼狱前,似乎曾在哪听过? 他好奇地寻声望去,发现琴声是从不远处的一座阁楼地传出的。 “这声音……”陈简绞尽脑汁,跳过炼狱里那些杂乱无章的记忆,总算想到了答案—— 皇甫晴?! 这是他的琴声,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不对,他到底死了没死? 陈简根本记不清了,过去的亲身经历完全模糊,不过他很确信,这琴声和皇甫晴所弹奏的乐曲相差无几。 他左思右想,决定冒着危险去看看情况。反正这里离皇宫不远,还能观察笛胡峰的下落。 做好决定,他立刻悄无声息地靠近阁楼。 眼前是一间都城内再寻常不过的阁楼,有钱人的府邸大概都是相似的配置——一座大概两层高的阁楼围城四合院形状,外边还有迷你而精致的小花园,其中放置假山、亭子并种草草木木,各种类型都有,非常丰富。 他抬起头,屋内还亮着微暗的火,橙色的光芒透过纸窗洒在园内,嫩绿的草木仿佛提前来到秋季,覆满一层衰老的黄。 来到门口,陈简忽然有些犹豫。 皇甫晴的确弹奏过这曲子,但这曲子并非归他独属,任何鞥能弹奏古琴的人都可以弹奏,自己傻乎乎地来到别人家门口,有什么意义? 陈简苦笑一声,自嘲地摇了摇头。 突然,楼上的窗猛地推开,嘎吱一声巨响打破了夜的宁静。 “陈简?是你吗,陈简?” 陈简吓了一大跳。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怎么会遇上熟人? 但这声音好耳熟。 他抬起头,呼唤他名字的人在灯光下露出隐隐轮廓。 “……稚泣?” “真是陈简!”独孤麟奇轻功而下,落在庭园口。 再次见到中土众的首席大弟子,陈简觉得恍如隔世。 独孤麟奇不可思议地看着陈简,上下打量,惊讶道:“你……你怎么会在此地?我以为你已经……” “说来话长。”陈简同样惊喜。 他们不熟悉南方都城的情况,但有稚泣在,情况就大有改观。稚泣既然主动和他打招呼,他肯定愿意助自己一臂之力。 “进屋说?”独孤麟奇邀请。 “好——” 陈简刚想答应,跟这他走进阁楼,突然停下脚步。 他会不会是三尸虫变的?! “等等。”陈简叫住独孤麟奇,“你怎么在这?” “这事也说来话长,别在外面说了,我有件要事要告诉你。”他神色激动而紧张,一副即将泄露天机的模样。 “不能在这说?” “隔墙有耳。” 陈简觉得他不像是三尸虫。 理由很简单,三尸虫要避开他,而不会主动接触他。 他决定相信自己的判断,唯有冒险才能有收获,而且看稚泣的表情,这家伙似乎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信息,有必要一听。 “琴,是谁在弹奏?” 陈简发现,琴声并未终断。 “我的一个朋友。”独孤麟奇回答,“对了,里面还有一人你应当认识。” 他露出神秘的笑容。 带着好奇,陈简跟他进入了阁楼一层的客厅。 客厅装潢朴实,但处处能见得工匠的细心,打磨光滑的红木圆桌摆放在厅堂中央,六把椅子整齐地围绕着它,上面有许多茶盏和一杯散发着温香的热茶。看得出来,稚泣的生活并不赖。 不过他为何不居住在中土众门派内部,反而跑到这座谣言飞散的都城居住? 陈简有很多疑惑,但他还是耐心等稚泣先介绍情况。 “我是从京城出来的。”独孤麟奇重新回想京城遭到巫术毁灭的那天,不禁毛骨悚然,“在你消失的那段时间,京城发生了太多事,以后有时间我再慢慢与你讲述,我告诉你最重要的事。” “请说。” “你可知道京城被北境人用巫术摧毁?” “我听说了,但具体情况不得而知……我听说,在京城的所有人都死了,无人知道真相。” “差不多,”独孤麟奇说道,“但传言以偏概全,有人活了下来。” “谁?” “我,还有住在此地的其他人,我们都活了下来。” 第380章 · 玉石柱阵 约莫过了一刻钟,陈简总算听完了那天发生的事。简单概括,就是倾莲公主在临死前救了他们一命——用不知因何而打造的玉石柱阵。 “我们当时都在玉石柱阵内,”独孤麟奇觉得一阵后怕,他说道,“阵外的人全部死了,他们葬身火海,成了焦炭和粉末。在巫术结束后,我们几个幸存者一路从京城往南,跟随逃难的人们渡过长江,随后就在此地定居。” “这里还住了几人?”陈简话音未落,厅堂后的楼梯传出有人行动的声音。 他偏头望去,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慢慢走了下来,她身着居家的服饰,没有版型的长袍无法掩盖曼妙的身材,她闭着眼,仿佛梦游似地,手中端着两盏茶具,热腾腾的香气从里头散出,屋内顿时进入一片祥和。 陈简觉得那人有些眼熟。他思来想去,猛然瞪大眼睛:“她是公主身边的侍女。” “是啊。”独孤麟奇幸福地点点头,低声对他说道,“如今是我的妻子。” “你的——”陈简愕然,“妻子?” 他依稀记得这小子说喜欢侍女,没想到真让他得手了!他是怎么办到的? 陈简不敢相信。他注视沈朔霞,她则款步而来把茶水端上。 “陈简。”她看到来客,惊了片刻,“许久未见。” “你……” 陈简发现她至始至终没有睁开眼睛。 “眼睛怎么了?” “瞎了。”独孤麟奇直截了当地说道,“她凝视袭击京城的巫术太久,眼睛没用了。就是我方才跟你说过的,一个巨大的火球。” 陈简同情地点点头。武者虽然能通过气来判断周围情况,但毕竟是失明,生活上肯定有许多不便。不过,看沈朔霞坦然的样子,应当接受了现实。 “那楼上弹琴的?” “是我们在京城结识的朋友,待会儿介绍给你。”独孤麟奇暂时不想把葵凉告诉陈简,他们是秘教成员,说不定会牵扯出不必要的麻烦,他坐直身体,抿了口沈朔霞沏的茶水,然后说道,“你怎么认为?倾莲公主就像知道北境人的巫术一样,她提前建造了那座玉石柱阵,阻挡了巫术。” “提前建造”。陈简对这个说法异常敏感。 北境人是首次使用规模那么大的巫术,也就是说,史册上应该不可能有记载。为何公主能“提前”建造防御设施……她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换句话说,她知道这个故事的走向! 陈简瞪大眼睛,没想到长时间困扰自己的疑问在今晚得到解答。 在记忆中,倾莲公主的一举一动都果断而自若,唯有她是游戏“玩家”,才能解释她的行动。 我明白了,公主跟我一样,都是从真实世界进入此地的活人。 可是,既然如此,她为何还是死了? “你确定她死了?”陈简下意识问。 “谁?” “倾莲公主。” “我刺穿了她的心脏,我亲眼看着她死的,她没了呼吸,没了脉搏,尸体就在玉石柱阵边缘,有一**露在外,被巫术烧成了焦炭。” “你再说一遍,她临死前说了什么?” “她说:‘我还做了件救人的事’。” 陈简感觉自己的心脏猝然碎裂。 他意识到了什么…… 经理说过,人物的命运是不可改变的。 倾莲公主知道自己一定会死在那天,在临死前,像完成救赎般救下了其他人。而看似会死在京城的稚泣等人,他们注定会被救下,无论通过什么方式,这就是置身于死亡游戏人物的宿命——无法改变。 如果把这些真相告诉他们,他们会怎么想? 陈简深吸口气,默默点头。 “你难道知道什么内情?”沈朔霞感受到陈简的情绪波动,立刻问道。 “我不知道……”陈简撒谎,“我只是觉得很奇怪,公主为何会说那种话。” “这不是她的作风。”沈朔霞立刻说。 陈简凝重地点点头。有些失魂落魄。 他又找到了一名穿越者,让他绝望的是,那名穿越者同样已经死去。 他颤抖着抓起茶杯柄,慢慢把茶水递到嘴边。 突然,他停下动作,石化般凝固了。 是赵望翷!倾莲公主难道是赵望翷?! 大脑一片麻木,如同溶解在硫酸中,全身上下的细胞顿时沸腾了,他无比绝望,心脏仿佛被撕裂了,肺漏着气,空气怎么都无法吸入,他粗重地喘息,天旋地转。 “陈简,你怎么了?”独孤麟奇立刻发现了他的异样。 “我……” 陈简仓促地摆手。他不想思考乱七八糟的事,不想理会稚泣。 不可能!不可能!认真想想,穿越者不止他们,还有被神秘组织抓走的经理,倾莲公主也可能是从其他地方进入世界的外人,不一定非得是赵望翷。 我说得没错吧……一点都没错…… 陈简猛然灌下温热的茶水。 再说,在这个世界死了又怎样,他们还在现实世界,活得好好的…… “我要出去透气。”陈简不由分说站起身。 他该怎么办,这种事要跟谁说? 只有一个人。 许君若。 她不会乐意听到赵望翷的消息。不过,她肯定很乐意听到赵望翷就是倾莲公主,而倾莲公主已经死去的好事。 陈简麻木地走到庭院外,春日晚风带着刺骨的凉意。他没调动泽气保暖身体,而是任凭风钻进衣袖,钻进裤腿,冰冷裹住全身,他犹如坠入冰窖。 他或许是想多了,可强烈的感觉却总是萦绕在他心头。 如果赵望翷就是倾莲公主,她为何没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我可是陈简,无论在现实世界还是游戏世界都同名,赵望翷看到这么巧合的事,总该尝试一下吧? 可她没这么做,自打我来到这个世界,就从未见过公主的真身,她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也就是说,穿越到倾莲公主身上的人并不认识我。 真是这样吗…… 陈简大脑一片混乱,他找不到解开谜团的路径,连大门都藏匿在黑暗。 他不过是到处碰壁,落得头破血流的下场。 独孤麟奇关切地走到他身旁,不知该说什么。他不知道陈简为何会突然性情大变。 难道是因为听到倾莲公主的死讯,所以悲痛不已?沈朔霞在最初的几个月也同样郁郁寡欢,她跟随公主十余年,当然无法很快接受公主的死。 陈简跟她一样吗? 独孤麟奇注视陈简的背影,想到一件事——陈简曾经也在公主的命令下,屠杀过毫无罪过的人,和沈朔霞一样。 第381章 · 劝说 阳光明媚,数以亿计颗如弹珠般圆润的水珠,沿着屋檐,缓缓地滴落在石墩上,日久天长,镌刻出只有自然才能领会的痕迹。它们很快蒸发,带着一抹浓艳的烈日火光。 古老与新建的长街交融一起,覆盖其中的苔藓模糊了新旧的界线。 一夜过去,陈简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 温卿筠告诉他,笛胡峰整夜未归。 他们意识到了事情的不正常。 希望犹如阳光下的阴影,随着时间推移,太阳升至最高点,他们几乎是放弃等待笛胡峰了。 “难道他被杀了?”方徊在屋里踱步,矮小的身影被从窗外透进室内的树影分成很多条块,“陈简,你确定昨晚看到了三尸虫。” “应该就是她。”陈简惭愧地点头,“不然无法解释扁梁图如何能消失得那么快。” “换言之,三尸虫摆脱了笛胡峰,然后大大方方地从你面前离开了。”方徊说这番话时没有一丝嘲弄,他早就知道三尸虫的厉害。 “她为何要这么做?”顾全顺疑惑,“三尸虫应该可以避开陈简,从任何地方逃走。” 方徊摇头:“她一定会这么做,她非常张狂,这种挑衅的机会,她是绝不可能放过的。”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陈简不想再谈论昨晚的事。 他现在毫无头绪,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 摆在他们面前的状况非常简单:三尸虫以皇宫为据点,里面有能够杀死笛胡峰的东西,而陈简的鬼虫无法探索里面的情况——那是一座坐落于明媚阳光下的迷雾。 温卿筠从合上窗户,一言不发。她始终消极地对待这些事,无论是笛胡峰想联合各国对抗云鹰国,还是陈简想找到离开这个世界的出口,她都一视同仁、坐视不管。 她忽然感觉脑袋有些痛,大脑仿佛分裂成了左右两边。 糟糕……她暗叫不好。 半年前和陈简入住古镜门并在东海抵御龙王的那段时间,她也常常有类似的感觉。 她知道原因:温卿筠的灵魂企图夺回这副身体,她在排斥许君若。 “小筠,怎么了?”顾全顺听到她短暂的呻吟,连忙走到一旁低声询问,“是那头痛的旧疾复发?” “我没事……”温卿筠不想引起其他人主意。 这种疼痛已很久未曾出现了,怎么现在又开始了?到底有什么规律…… 她抬头望向陈简,突然意识到,好像见到陈简以后,头就开始痛了。这其中肯定有某种联系。 她找个地方坐下,注视自己喜欢的男人。 陈简正和方徊讨论什么,好像在思考如何把三尸虫从皇宫里引出来。但讨论了半天,他们最终得出结论——三尸虫定然不会轻易离开皇宫,对她而言,那就是她的巢穴,她一定会静候他们自投罗网。 方徊皱了皱眉头:“不然这样,我们别管三尸虫了,继续北上,反正笛胡峰生死未卜,我们之中只有他想着云鹰国的事,没错吧?”他环顾周围,询问另外三个人。 几人都沉默不语,拿不定主意。 大家不知道,倘若云鹰国攻打过来,毫无防备的国家该如何阻挡?百姓们会变成战俘?奴隶?亦或是被杀死? 方徊说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还有想见的人,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你打算离开?” 陈简没想到这个团队这么快就要分崩离析了。 方徊郑重地点头:“这些日子,我想了很久。我变成了这般丑陋的模样,本不想再离开虫谷,但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来到此地。” 他深深叹了口气,露出厌恶的表情。他厌恶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外形和身后那具藏污纳垢的骨架——他能控制它,但无法控制全部。 “但你这样出去,很危险。”陈简担心方徊,更担心方徊离开会暴露他们的藏身处,“我不知道你要去见谁,但你得弄清楚,笛胡峰在皇宫消失了,这座城里有连他都难以阻挡的力量。如果你真想见到那人,总得先把自己的命保住吧?” 方徊陈思良久,觉得陈简的话有一番道理。 城中有威胁他们生命的人物存在……他就在不远处,从东边的窗户望去就能看到皇宫一隅,笛胡峰的尸体可能就横在某颗树下,被人随意掩埋。 “你好好考虑一下吧,”陈简站起身,“温卿筠,过来一下,我有事要跟你说。” “我一个人?” “没错。”陈简用不容置疑的语气答复她。 他们来到空无一人的阁楼,这里被打扫得非常干净,多亏了影和它率领的鬼虫们。 “什么事?” “我再问你一次,来到这个世界前,赵望翷也被卷入爆炸了?” “……我不太清楚,不过你和她被绑在一起,她的情况应该跟你差不多。” “换言之,你觉得她也在这里?” “我不知道。” “我知道。”陈简忽然说道,“赵望翷就是倾莲公主。” “你说什么?”温卿筠惊讶之余感到烦躁,“你凭什么这么认为?就因为你是恭莲队的人,她是恭莲队的统帅——你们的公主?” “我只是有这种感觉。” 温卿筠耸肩:“好吧,随便你怎么说,我不知道赵望翷的事。你应该没有忘记,倾莲公主已经死了,昨晚你的那位朋友可是亲口说了。” “是啊……所以我想知道,在这个世界死去,现实会变成什么样,难道也会死——不可能把?”陈简毫无底气。 温卿筠忍俊不禁:“你在想什么,这只是游戏,怎么可能把人害死?” “可是我们都是因为爆炸才卷入这里的,还有经理,他被绑架了!”陈简情绪有些激动。 他很早就开始厌烦温卿筠不闻不问的态度,压抑长久的负面情绪在瞬间爆发,他怒目圆睁,一副要把人活剥的模样。 “我怀疑,有人想借游戏把我们全部害死。”他双手用力打在温卿筠肩上,企图摇醒她,“许君若,别再想着那些不可能的事了!你知道我不喜欢你,从前、现在、将来,我们就不能正常相处吗?我们必须想办法逃离这里。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无法逃过死亡的命运,如果剧本上写着我们的死期,如果死期近在咫尺,你还能优哉游哉地在这里生活吗?” 温卿筠怔怔地看着他,有些被吓到了。 “算我求你了,帮我一起想想办法吧……在这里,只有你能帮我了。” 第382章 · 囚禁 糜舟跟随正在寻找他的军队,和平相处地来到了巴别塔底。 这就是巴别塔。 他抬头仰望,根本看不到塔的尽头,就像故事和传说里写的一样,巴别塔无限高。 这里是云鹰国的中心,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就在巴别塔之上,四周是一面又一面低矮的屋顶,居住于此的人大多只是短暂在这儿歇脚,他们一旦组建好车队便会义无反顾地爬上巴别塔,用自己的生命、家族的声望,献给崇高的事业——登上月神宫。 稀疏瓦松的屋顶看上去完全禁不住大雨洗礼。 在云鹰国其他地方,人们或许一辈子都看不到下雨。 雨水会被斜墙拦住,随后通过管道流入家家户户以供使用,除了这里。 巴别塔和斜墙之间存在小小的缝隙,雨水会顺风飘到屋顶上。 瓦缝间,几滴浑浊水落了下来,落进客栈,女孩发出一声惊叹:“谁在上面倒水?” 她哥哥笑了笑:“这不是有人倒水,是月神赐予我们的雨水。” 小女孩似懂非懂:“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登塔?” “我请那位将军替我们申请登塔许可,再过几天就能出发。” “还是我们四个人吗?” “不,只有我们俩。” 女孩听后看向老者和糜舟。 “你们难道不登塔?” 老者乐呵呵,层层叠叠的皱纹挤出笑容:“我过段时间再出发,登塔太累了,我要在这静养一些日子。” “那您又要变成一个人了,多可怜,倒不如和我们一起登塔,路上有个照应。”女孩关切道。 “不必、不必。”他连连摆手,“能在路上遇到各位,是我的荣幸。” 女孩遭到拒绝,有些不开心。她不明白,为什么老人宁愿一个人也不跟自己一同觐见国王。 “那好吧。”她懂礼貌,即便遇到不顺心的事也不闹别扭,“这位先生,您呢?” 糜舟没有立刻回答她。他在考虑接下来该如何行动,觉察到女孩的视线后,他才反应过来。 “我啊,跟这位老者一样要在地上待一段时间,我还有人要见,我的一位朋友先我一步来到附近,我得找到她。” “既然如此——我们一起找吧?这样更快。”女孩童言无忌。 糜舟难堪地摇了摇头,他望向女孩的哥哥,希望由他出面让女孩老实点。 “别闹了,”他哥哥知趣地说道,“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人无法一直相处,总有一天要分开,就跟月亮一样,你想想,两颗月亮有时会叠在一起,有时会分开。” “是吗……真是太遗憾了。”女孩舍不得分别。 “总有一天我们能再见的,或许就在巴别塔上。”糜舟微笑地安慰,“好了各位,我们就此别过,我似乎知道那位朋友在哪了。” “这么快?”这会连哥哥都感到诧异。 他们才刚入住客栈不过一个时辰,这个来路不明的人竟然就要离开。 糜舟肯定地点了点头,拿起行装往外走去。 忽然,屋外传来一阵杂乱匆忙的步伐。 更多卫兵聚集在巴别塔旁。 糜舟镇定自若。 这种情况,他早有预料。 他抬头,星云如河流般闪烁着光与影,摇晃的云朵仿佛在轻推巴别塔,这座宏伟的塔似乎悬在半空,随风摇曳。 他深深吸口气。 他清楚,越往上,泽气的力量越薄弱,最终他会成为一介凡人,但他必须上塔,为了救她。 * 沈以乐意识到自己被软禁了。 前几天,她被翻译骗到国王大厅更上层,说是要带她去看高处的风景。她没有多想,而且她跟翻译的关系不错,自然就一同乘坐马车上去了。 国王大厅之上是没有斜墙庇护的巴别塔,神圣大道被侵蚀得相当严重,马车行走时,偶尔还会有几块落石顺着斜坡一路滚下,然后飞出。不过她没有在意,反正能坐马车回去。 结果,翻译把她送到更上层的房间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她被反锁在一间空荡而逼仄的小屋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有一张严重受潮的木床,一张发霉但还算暖和的被子和如厕沐浴的地方——沐浴用水是降雨。把她锁起来的石门上有扇只能从外打开的小窗,住在此层的原住民每天会准时送来干巴巴的面包。 她逃不出去。 云鹰国的人仿佛经过了精确计算,她在这层完全使不出泽气,柔弱的身体已经手无缚鸡之力,无论她怎么叫喊呼救,都没有回应。 唯一一次,有个人嫌她太吵,于是打开小窗门告诉她:请不要打扰月神,否则月神会降罪与她。 尽管沈以乐不吃这套,但那人凶恶而狂热的眼神还是让她吓得不轻。 她很清楚,在这种高度下,她没有任何筹码与云鹰国的人抗衡。 这间牢房里还有一扇窗,窗足够她爬过,但立了两根怎么敲都敲不碎的石柱,她只能透过窗注视虚无缥缈的天空,云朵自由穿行于屋内屋外。 每天早晨,冉冉升起的太阳如同在天上燃烧,近处的云朵在顷刻间化成泡影,远处的天际线会扭曲,天空像一面镜子,将磅礴的热流折射进她的屋子,她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被照得泛白,每当这时,她都要躲到房间角落——那是唯一能躲避太阳的地方。 她徒手拆开了木床,想把木头磨成锥形,再用锥形的木头凿开石墙。 这很累,而且看不到任何希望。 石砌墙太牢固,而她每天只有少之又少的食物。她无时无刻不感到饥饿,胃袋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好像在啃噬自身——她不确定,但定时发作的胃痛让她明白,身体正处在崩溃边缘。 精神也同样如此。 云鹰国的人要把她关多久? 她想和翻译好好聊聊,起码要知道自己被囚禁的原因。难道他们担心她会逃回西朝,把云鹰国企图入侵的消息带回去? 她不清楚,不过她的确可能这么做……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已经数不清自己在牢房里待了多久。 她曾用木头在石墙上刻下一道道划痕来记录时间,可有几天她凿墙太累,不知沉睡了多久,从门外扔进来的面包都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发酵的孔洞被冰块填充。 她坐在窗前,泪水都干涸了,只剩两只通红的眼珠,麻木地注视远方。 “活下去。”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转过身。 “是你……” 那个浑身浴血的人。 “你到底是谁?” “活下去,马上就能离开了。” “你是谁?我该怎么做?” 哐轰—— 窗门打开,一个小小的面包被扔了进来。 第383章 · 清尸人 糜舟躲藏在小巷拐角处,用从街边捡来的镜子窥视神圣大道入口的情形。 不知算不算幸运,今天正巧有一班人马打算攀登巴别塔,卫兵们正仔细核实他们的身份,糜舟听过往的行人说,这段时间的审核工作比以往更加严厉。 这其中的原因,多半和他撇不开干系。 他思考该怎么登塔,是混入工匠之间,还是趁他们疏忽之时偷偷上去? 糜舟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急切地注视巴别塔顶端,他知道沈以乐一定被关在某间屋子里,可到底是哪?他不知道,他必须一间房一间房的寻找。 他只能确定一件事——她所在的层数绝不会太低,太低的地方无法限制泽气。 他决定再观察一段时间,要知道,登上巴别塔后,他就不再是荣侠客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糜舟记住了人们等上神圣大道的全部流程,流程可谓毫无破绽,因为工匠们都相互认识,是从同一地区来到巴别塔的信徒。他没机会混入人群。 暮色已然降临。 月光倾泻下来,如液体般沿着神圣大道流淌,浓暮从四周漫起。 从巴别塔到远处的城镇,到处弥漫着一股幽深的气韵。 一队清理尸体的人正乘坐马车从神圣大道下来,马车后装着干冷冰冻的尸体,血凝固成黑色的块体,他们悄无声息地在雾色中行驶,幽幽暗暗的火烛如墓地里的鬼火,渐行渐远。 他们会把这些尸体搬运到不远的荒冢里,地面是温暖的,冰冻的尸体会慢慢解冻,尸臭会绵延一路。行人向送葬车队投以诚挚而虔诚的目光,这里装着开荒者,他们虽然已经死去,但信念将永久传承。 糜舟静静地坐在一间开设于街边的酒馆,漠然注视眼前的一切。 他想到一个更好的办法——不假扮工匠,而是假扮清尸人。 这些人都身着青紫色的长袍,在光线黯淡的巴别塔周围如幽灵般游荡,他们三三俩俩成为一队,有时,甚至只有一人拖着三、四具尸体,悠悠地从神圣大道下来,中途不会有任何卫兵阻拦,卫兵们不会轻易打扰安息的人,而清尸人就是将他们接往极乐世界的引路人。 糜舟觉得,假扮成搬尸人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他需要一个人行动,而且能不受任何人阻扰,前往任何塔层。 做好决定,他立刻开始行动。 他悄声离开酒馆,跟上那群送葬的队伍。 就在刚才,他已经看到有单独行动的清尸人,那人便是他的目标。 穿过大街小巷,队伍很快来到荒野之外。眼前是一番更为辽阔的景象,朦胧的稻田在随风摇曳,一些细小的溪水支流如白练般遍布旷野。 天上是能够发亮的昆虫——像萤火虫一样。白光射向大地,溪水开始闪烁。 送葬的队伍还在前行,那些清尸人的身影仿佛变得透明,被黯淡的光芒吞噬。远处,不舍昼夜鸣叫的昆虫顿时散去,辟开一条通往墓地的道路。 糜舟蹑手蹑脚地钻进一旁的稻田,小心拨开稻谷,跟随车队。他其实没必要这么小心,清尸人不可能感受到气息全收的糜舟,即便察觉到自己正被跟踪,他们也不会多想,最多把这一切当作贪玩孩童的乐趣。 前方,就是一片裸露在外的土地,周围用石头围砌出一道简陋的矮墙,一座座墓碑阴森地立在墓园。车队进入了,拉车的马仿佛感觉到亡魂的存在,有几只发出惊愕地嚎叫,似乎不想更进一步。 清尸人们对此习以为常,他们从马背翻下,一边用食物和抚摸安抚马屁,一边拽着缰绳继续前进。 糜舟决定就在墓园口观察,再找机会下手。 他藏在一座墓碑之后,几颗粗壮的榕树恰好能遮挡他的身体。 他耐心地眺望—— 墓园修筑了多条道路,四通八达。 清尸人轻车熟路,引到马车抵达尚未有主人的空坟。 一场肃穆而神圣的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糜舟看着他们。 清尸人严格遵守仪式。他们将尸体从马车上搬出,用圣水溶解结块的身躯,为尸体们擦除脏污和血块,随后替他们更换崭新的衣服,最后讲他们轻轻放入墓中,掩上厚土,并进行让人昏昏欲睡的长时间悼词。 整个墓园内弥漫着诡怪的氛围。它仿佛包容了一切——昼夜、烈日、霜雪、生命。万物杂糅其中,宇宙的真相似乎就在这里。 糜舟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奇怪和有趣。 他自嘲似地笑了笑,环顾周围的景色。 溪流蒸腾的氤氲湿气覆在树叶上,不堪重负的叶片都掉落在地,将泥土按压出各种各样的图案;在一些坟墓前能看到破碎的碗、腐烂的苹果和被蚂蚁分食的面包。 那些成群结队的蚂蚁在萤火光下拉出斜斜的影子,以蚁穴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如同一张包罗万象的网,贪婪地汲取世界的所有。 做得还真是真实。 糜舟情不自禁地感慨: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机器传递给大脑的假象,如果事先不知道,他能意识到真相吗? 恐怕不能吧。 他慢慢抽出小刀,逼近车队。 葬礼已经结束,车队正准备返回。 他运气不错,那个独自一人行动的清尸人就在最后,他只需悄无声息地靠近那辆马车,把车夫杀死,将他的尸体放在他自己的马车里,之后便能光明正大地开始登塔了。 * 神圣大道口,审查站。 一辆散发着死者气息的马车停了下来,它仿佛不存在于现世,马车沾着一些柳絮。 卫兵示意他停下,看了车夫两眼,随后虔诚道:“愿月神保佑我们的探索者们,阿门。” “阿门。” 糜舟回应他。 卫兵拉起横在神圣大道中央的路障。 糜舟低声吆喝一句,马立刻迈开四肢,悠然地走上神圣大道。 再等一段时间……沈以乐,我马上就来救你,再等一会儿。 他在内心祈祷沈以乐不要出事。 尽管他知道,离沈以乐的死期还有四天。 第384章 · 情报(上) 茗苑阁楼。 红鹿与黄蜻面对面站着。 “你让我办的事,我已经办完了。我们之间的交易到此结束了。” 黄蜻注视眼前这个女子,想到当年在虫谷的时候,红鹿还是个看上去病恹恹的老妇人,现在她摇身一变成为了皇帝最青睐的女子,未来,她或许会成为皇后,也许不会。 黄蜻从她眼中看不到任何东西,唯有混沌。 不过他并不意外。从炼狱归来的人,或多或少在某些地方异于常人,就想三尸虫,她的魂魄完全迷失了,只剩下唯恐天下不乱的躁动寄居于百变的躯体里。她不怕死,也不怕失败,世上没有事能让她恐慌,这是她最难对付的地方。 黄蜻绝对不愿与她作对。 他有种感觉,就算三尸虫死了,她的亡灵也会找上门来,讨走别人的性命。 可别忘了,她可是三尸虫,她能控制、破坏、毁灭一个人,只要她想,定能做到。 “是吗?”三尸虫遗憾地看着黄蜻,“实话实说,我还希望你能帮我解决更多麻烦——不过,我似乎没有命令你的筹码了。” 她释然地耸肩。 “是的,我们之间的协助到此为止。”黄蜻点头。 “你之后要去哪?能告诉我吗?” “这件事与你无关。” “你要找人。” 黄蜻一愣,忽然想到,自己和笛胡峰一战都被麝凤蝶尽收眼底。 他苦笑地摇摇头,心想在男方着实不自在,处处受制于人。 “隐翅虫。”他泄了气地说道,“听上去,你好像知道他在哪。” 红鹿翘起腿:“我知道,而且,我愿意直接告诉你,不需要你做任何事。” “你说什么……” 黄蜻警惕地看着红鹿。她绝不可能平白无故把利用自己的机会拱手奉送,这么做必然有她的理由。 还没等黄蜻思考出结果,红鹿已经说出答案。 “你认识隐翅虫——陈简。” “陈简……”黄蜻的记性大不如前,他皱眉思索了片刻,想到古镜门那晚,“我想起来了,是那个失忆的恭莲队。” “就是他。” 黄蜻笑道:“有意思,我已许久没听闻他的消息了,他成了炼虫师?” “你可以自己去找他。”红鹿说着,从左手边的桌上甩出一卷宣纸。 黄蜻接到。 上面写有一个地址。 “走吧,”红鹿笑吟吟地说道,“我们的联手结束了。” * 陈简盘腿坐在桌前,阳光从敞开的窗户外投射在桌上,两座金光闪烁的莉莉丝雕塑就摆在他面前——这是笛胡峰在临走前留下的。 众人实在想不出接下来要去哪,索性先居住在城内,虽然有些危险,但也能获得城中的最新情报,机遇与危机并存,大家都能接受这种现状。 自从上次和温卿筠小吵了一次后,陈简与她的关系就有些僵持,他很少私下找她聊天,也没再提及倾莲公主和赵望翷的事。 这是许君若的心结,只能由她主动解开,陈简不想再把时间浪费在无趣的感情上。 为了打发时间,他开始研究云鹰国制造的雕塑。 两座完全一样,如复制品的雕塑到底有什么作用。 难道单纯是为了纪念“云鹰国到此一游”?这理由有些牵强了。 他举起其中一座,放在阳光下照耀了半分钟,没有变化。 既然是月神,或许要放在月光下才有作用。还是先从其他方面研究它的用途吧。 他捣鼓了快两个时辰,又是敲、又是用泽气感应内部、再或是放在火上灼烧,除了让本来完美的雕塑出现一些划痕和磕碰外,没有别的收获。他甚至无法判断这到底是什么材料,有些像钛合金,但密度更大,和大理石的感觉差不多。 陈简对材料化学知之甚少,他索性放弃这方面的推测。 等他注意到时间的时候,太阳已过正午。 他抬起头,一颗石子忽然从窗外飞入。 谁? 他谨慎站起身。 石头是呈抛物线飞进来的,抛物线的尾端指向花草寥寥无几的庭院。 但是,楼下的庭院空无一人。 难道是他? 陈简想起前天从稚泣那离开前,稚泣询问他现在居住何处。 他只说自己被人监视,不方便告诉。 最后,稚泣露出某种暧昧不清的笑容。 那时,陈简就觉得,他好像知道自己的藏身处。 他深吸口气,做好随时防御他人偷袭的准备,泽气瞬间包裹全身。 他探出脑袋。 屋外果然没有任何人,但他发现,绽放的桃花树枝干在逆风摇摆。 有人在拨弄它! “陈简,是我。” “稚泣?”他听到熟悉的声音从桃花树旁传出。 “嘘——麻烦离窗户远点,我从那上去。” “你在哪?” 陈简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可看不见他。 这绝不是鬼虫或某个门派的独门心法,稚泣是怎么做到的? “待会告诉你。” “好……”他只得点点头,从窗口挪开,一丝不苟地盯着窗户上的一缕灰尘。 如果稚泣从窗户外进来,他一定会带动灰尘。 果不其然,一阵凉风从窗口吹入,那抹细小的灰尘顿时消散。 “你进来了?”陈简瞪大眼睛,感觉稚泣近在身边。 “来了。” 独孤麟奇的身形慢慢显现,像一副透明的画被涂上了颜料。 “你……这是怎么做到的?”陈简惊讶,同时担心眼前的稚泣是三尸虫的伪装。 不过还是那句话,三尸虫不太可能主动离开皇宫,她没必要这么做。 “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还有个朋友居住在那里吗?这便是他的力量,能让人暂时隐去身形。”独孤麟奇惭愧地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上次你离开后,我便偷偷跟随你,之后又让那位朋友在附近观察了一天,确定你藏在此地,便来找你了。” 陈简先是点头,随后感到奇怪。 “你为何要隐匿身形来找我?” “这不是废话吗。”独孤麟奇笑道,“你都告诉我了,自己正在受人监视,我当然不可能大摇大摆地找到这里。”他环视房间,“只消看一眼便知,你藏在此地,不想让人发现。” “你还真是聪明。” 陈简由衷地赞叹,所幸稚泣不是冒失鬼,不然这地方多半不能再使用了。 “而且,”他神秘地笑了笑,“我还知道,那些到处飞的蝴蝶,它们都在找你。” 第385章 · 情报(下) “你知道那些蝴蝶……?” 陈简像看陌生人一样注视稚泣。其实他们也算不上多熟悉,在陈简的主观时间上,他们已有将近二十年不曾相见了。 他觉察到违和的陌生感,仿佛站在面前的人不是稚泣,而是别人。 独孤麟奇微笑道:“我知道,那些蝴蝶的行踪太诡异了,它们一直藏在隐秘的角落,然后长久地注视街道。来到这里后,我就起疑。你的反应也告诉我了,那些蝴蝶,它们的确在监视我们。可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那么多蝴蝶,上千、上万……我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整个南方,到处遍布这些怪物的身影。” 陈简犹豫片刻,思考是否将虫谷的事告诉他。稚泣是敌是友,他目前无法判断。话说回来,从实际意义上来说,直到现在,陈简都没有遇上一个真正算得上敌人的角色。 在这个世界,他是恭莲队的一员,立场上需要保护公主,解决反对公主的人。 问题是,倾莲公主已经死了。他是自由身,而且他除了想离开虚拟外,没有任何渴求。他的立场可谓绝对中立,不会与其他人产生冲突,就连三尸虫也不例外。 若非方徊和笛胡峰强烈建议解决那个危险人物,他压根不打算趟这浑水。 想来想去,陈简索性说道:“那是一种名为‘鬼虫’的力量。” “鬼虫?”独孤麟奇从没听过这个东西,“是炼蛊的虫子吗?” “不……鬼虫就是,一种异化的虫。我也解释不清,跟你举个例子你应该能明白——外面那些红色的蝴蝶,它们是麝凤蝶。控制它们的人是‘炼虫师’,麝凤蝶是她的鬼虫,而她的力量便是能通过麝凤蝶的复眼——眼睛,监视所有景象。” “这真是不可思议。” 独孤麟奇一下就接受了闻所未闻的力量。 他先前以为这是某种自己未曾听过的玄妙之力,但以他对玄妙之力的了解,一个人没法长久坚持范围这么广的玄妙之力。 陈简给出了一个更合理的说法,他自然接受。 “你听明白了?” “明白了。不过有件事我觉得奇怪,我从未在古籍上听说过这种力量,它是最近出现于世的?” “应该不是,”陈简摇头,“这些炼虫师都来自名为虫谷的地方,在南疆,他们……都是从炼狱逃出来的犯人。” “炼狱……”独孤麟奇忽然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陈简,“我听说,你也被打入炼狱了。你难道也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没错。” 陈简不知他是从哪里听来的,不过独孤麟奇的信息渠道很广,当年在调查卞离时就能看出,陈简见怪不管了。 独孤麟奇瞠目结舌:“你竟然能从那里逃出来!不敢相信……” “我是稀里糊涂出来了……”陈简不想说炼狱的事。 “这么说,你也成了炼虫师?” 陈简点点头。 “那你的鬼虫是什么?”他很好奇。 “这个。” 陈简让影伪装成隐翅虫的样子,出现在独孤麟奇面前。 “这是……那种随处可见的飞虫。你能做什么?” “可以让我长出翅膀,飞一会儿。” 独孤麟奇眨眨眼,好像在说:就这些? 陈简耸肩:“先别说我了。你来这做什么?” “我刚才经过附近,就想着来这边找找你——对了,我听说北边有奇怪的传闻。” “北边是?” “业国。” “我一直以为两国的消息不流通。” “正常来说是这样,但就是因为那个传闻,闹得人心惶惶,驻守长江的军队都把营寨往南退了几里地,像是打算把长江前滩拱手相让了。” “发生什么事了?” 陈简他们几乎一直躲藏在这阴暗的屋子里,出门也只是购买生活必需品,绝不在街道上逗留,他们能听到的消息有限,大多是都城内发生的事,很少得到关于边境的信息。 “说是有妖怪在业国肆虐,杀了上万人,血流成河,直奔南方而来。” “妖怪?什么妖怪?” “不知道,没人活着看到它。” “真的假的。” 独孤麟奇严肃地说道:“否则士兵们不会退后安营扎寨。” 陈简有些茫然地看着前方,目光飘向北边,似乎能听到长江在耳边奔涌。 北方出现了“妖怪”,这与他又有何关系? 他敷衍地说道:“最近得小心点了。” “是啊,此地离长江不过百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独孤麟奇赞同,他忽然看到了陈简忘收起来的雕塑,“那两座雕塑。” “哦……啊。”陈简回过神来,“你知道?” “看着似乎有点眼熟,好似在哪本书上见过。” “是莉莉丝——云鹰国信仰的神。” “对,就是这个。”独孤麟奇感到新奇,他走上前,“你怎么开始研究云鹰国了?” “实不相瞒,这是在虫谷发现的。” “虫谷……就是炼虫师们生活的地方——我可否碰一下?” “请便。” 独孤麟奇认真地注视两座雕塑:“感觉一模一样啊,真是精巧的手艺。” 陈简点头:“之前,有炼虫师说这是云鹰国入侵我们的迹象,他们打算发动战争。” 独孤麟奇没看出什么名堂,他把雕塑放在房间里的圆桌上,随后绕着它们踱步。 “战争?说起来,我听说半年前在沿海出现了一些云鹰国的传教士——他们自称神使,要为我们传播福音。” “传教士……他们现在在哪?” “谁知道,或许还住在海边吧。”独孤麟奇说道,“他们抵达我们这的时候,正值战乱,也可能死在兵荒马乱之下了。” 陈简心跳开始加速。云鹰国的传教士都来到这了,这是不是能说明,他们的确有发动战争的企图? 独孤麟奇神情变严肃了许多,他也察觉到一丝战争的前兆,来到雕塑面前。 “你说这是在虫谷发现的?” “嗯。” 在虫谷发现莉莉丝雕塑,这意味着什么?独孤麟奇两眼泛着微暗的蓝色荧光,仿佛一对璀璨的珠宝。他觉得秘密就在雕塑本身,倘若能弄清它们的作用,云鹰国的目的或许能迎刃而解。 “你刚才在研究这两座雕塑?” “对。”陈简点头,“不过看不出什么门道,你怎么认为?” “一样。”独孤麟奇不甘心道,“除了留作纪念,似乎没别的用途了。不过这莉莉丝的眼睛看上去怪瘆人的。” “是吗?” 陈简注视其中一座雕塑的眼眸,石灰色的眼珠栩栩如生,好像在眨眼。 “你这么说……确实有点,难道能透过眼睛观察我们?” “不会这么玄乎吧?”独孤麟奇觉得这想法很荒唐。 蝴蝶能监视人就罢了,它们毕竟是活物;石雕何德何能,也可以传递视野? 但他们都不了解云鹰国,为保险起见,独孤麟奇建议:“要不找块布把它们裹住?” “嗯……也行。” 陈简不仅打算裹住它们,还要锁在衣柜里。 “时候不早了。”独孤麟奇见乌云正慢慢遮盖阳光,葵凉的力量很快无法使用,“我先回去,若有什么事,可以去找我。我就住那,你之前到过。” 第386章 · 面具 “你去见了陈简?” 皇甫晴刚从武当回来,他带了个包装精美的红胡桃匣子,淡青色的彩绘仿佛是某人的象征。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匣子,独孤麟奇感觉不太舒服,他冲着匣子皱了皱眉,随后惋惜一声。 “没错,我见到他了——谁告诉你的?” 独孤麟奇明知故问,只可能是葵凉。 葵凉虽然不再跟随皇甫晴,但还保持着有问必答的基本尊重。 “是他本人?还是有人伪装成他?”皇甫晴自顾自地询问。 京城那场爆炸中,他侥幸活了下来,但整张脸几乎被烧烂,那些火焰拥有恐怖的力量,沈亚虽然救下了他的命,却没发恢复原来的容颜。如今,他总是戴着一副菩提寨工匠打造的金属面具——那本是杀手们为掩人耳目而装备的道具,非常轻巧,贴合脸型,就像一层新的皮肤,嘴巴和鼻腔周围用似纱的铁片包裹,即便不拆下面具也能正常说话和饮食。 原本如厉鬼般的造型被改造成较为正常的样式,但在街上依旧引人注目。 大街上多了一位面带恐怖面具的怪人——独孤麟奇一大早就听到了此事,因此早早回到住所,等待皇甫晴到来。 毁容以后,皇甫晴像变了个人一样,他彻底褪去了那副温润儒雅的样子,时常歇斯底里,让独孤麟奇和葵凉感到难堪,他也不再弹奏古琴,甚至不允许葵凉弹奏他写的曲子。 他变得颐指气使、傲慢无礼,眼下也不例外。 “把匣子拿走。” 独孤麟奇知道里面是什么,他不希望在自己的住所见到那种东西。 皇甫晴皮笑肉不笑:“好啊,独孤麟奇,现在轮到你厌恶我了。” “我只是不想看到那个东西。”独孤麟奇尊重地说道,“你可以去其他地方好好欣赏。” “是吗?这天下哪还有我的容身处?” “我不知道,但总会有的。” “为何不能是这?” “……” 在独孤麟奇沉默时,出门买菜的沈朔霞回来了。 “是谦——”沈朔霞感受到他的气息,想到他不再希望别人用那四个字称呼他,连忙改口,“皇甫晴来了吗?” “小日子过得真不错。”皇甫晴歇斯底里地笑道,“是我,我来看看你们。” 沈朔霞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仿佛一场战斗即将爆发。 上次见到皇甫晴时,她就发现他变化太大了。 他完全抛弃了身为人的自尊和自爱,变成了一个疯狂、邪恶的怪物。他在逃避现实,企图把现实的磨灭,沉湎于自己创造的世界。 “我帮二位沏茶吧?” “不用。”独孤麟奇说道,“他马上就要走了。” “谁说的?” 皇甫晴抬起头,银黄色的面具后透出毒辣的目光。 “好了,二位何必至此。”沈朔霞皱眉。 好不容易在这安居,她不希望这份宁静被扰乱。她还没从半年前的事变中走出,尤其是公主,倾莲公主欺骗了自己将近二十年,她会武功,却从为展示过…… 她的心仿佛架在一根细线上,任何波动都会让它坠入深渊。 皇甫晴故作悠闲地架起腿,一副赖在这儿的样子。 “你真的见到陈简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又一次询问。 独孤麟奇不耐烦地点点头:“他从炼狱回来了。” 沈朔霞昨晚就听说了这件事,但再次听独孤麟奇重复,她还是感到震惊。她无法想像,那晚见到的陈简,竟然是从炼狱回来的男子。他几乎没什么变化,仿佛从未经历过任何痛苦,除了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多了一分触目惊心的沧桑。 “嗯……有意思。”皇甫晴猛然拍了拍匣子,“我本想把它送给你们,不过我有了更好的人选。” 独孤麟奇听后大为惊讶,脱口而出: “你疯了。” “是啊,我疯了。” 面具里的目光是那么飘忽不定,那仿佛根本不是人的眼睛,不过是一只愚昧而执着的野兽。 “你想把那个给他?” 皇甫晴点头。 “那是什么?”沈朔霞知道皇甫晴面前放着一个匣子,但无法判断匣子里面的东西。 “我的——” “别说了。”独孤麟奇不悦地打断。 皇甫晴挑了挑眉。今天是独孤麟奇第二次违抗自己的意思,若是放在半年前,这根本是不可想象的光景,但现在不一样了,独孤麟奇没把自己当大哥、当恩人看。他知道自己现在在这小子眼里是什么—— 畜生。 皇甫晴冷笑一声,摸了摸面具。 有时候,他的脸颊会不住发痒,他不愿摘下面具,只能用按压的方法隔靴挠痒。 “你觉得怎样?”他挑衅地问独孤麟奇,“用你的智言指路给我看看,我做出这种选择,会得到怎样的结果。” “我不知道。”独孤麟奇不想动用能力。 皇甫晴轻哼出口哨:“那我只好亲自试试了。” “随便你。” “他住哪?” “我不能告诉你。” 皇甫晴用力拍打桌子,这是他进屋后首次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愤怒。 “你说什么?” 独孤麟奇无奈道:“他藏起来了。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真应该叮嘱葵凉不要把陈简的事告诉皇甫晴。可谁能料到,皇甫晴这时候来了? 独孤麟奇感觉对不起陈简,不小心把皇甫晴这麻烦引到他的身上。 “‘藏起来了’……”皇甫晴揣摩这个暧昧的说法。 独孤麟奇闭口不语,他觉得待会儿有必要去提醒一下陈简了。 皇甫晴如获至宝,他欣喜若狂地站起身,什么都没说,匆匆离开了屋子。 独孤麟奇注视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人们纷纷避开他,街道顿时被分成了两边。 独孤麟奇摇摇头,眼神里存有一丝怜悯:“秘教或许要解决他了。” 沈朔霞问道:“那你还算秘教的人吗?你们已经和杀手城失去联络了。” “我不知道,或许我早就不是玄月了。”他笑着把手搂在她腰上,“那样最好,我已经无求于秘教。” 很快,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低声自语道:“若是能就此脱身,就好了……” 第387章 · 失控(上) 红鹿和齐盛然站在皇宫里的一处水池前,碧波荡漾,来回游动的鱼拨弄出涟漪,一派祥和宁静之景。 “听说前日晚上,有人擅闯皇宫?”齐盛然沉默了许久,总归是憋出了一句话。 这些日子,他觉得自己与红鹿的距离越来越远。他不明白两人之间到地发生了怎样的分歧,可每当来到红鹿面前,他都拘谨、束手无策,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牵着大脑,他的所有行动都变得必然,无法逃避。 他思来想去,像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 忽然,他看到湖边缓缓落下一只蜻蜓,它僵直着身体,仿佛被冻结了。他定眼一看,发现细小的蛛网张在它飞行的必经之路,这只倒霉的虫子就这么落入陷阱。 就跟他自己一样。 他回过神来,红鹿已把前晚发生的事说明了一遍,但他并没有听见。 “……我没听到。” “陛下,您分神了。”红鹿恭敬道。 “我感觉……最近很疲劳,”齐盛然揉了揉脑袋,一股灼烧般的疼痛从脑颅穿出,迸射到全身上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或许需要增加练习气功的次数——这是好事,说明您遇上的瓶颈,只要能突破,您的力量便会得到前所未有的增长。” “力量。”齐盛然咀嚼这个说法,“红鹿,你觉得何谓‘力量’?” “像大人这般,能融会贯通于世间宏伟之力的能量,便是力量。” 齐盛然侧身注视红鹿。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倾心于眼前的女子。为了她,他亲手杀死了跟随自己多年的夫人,并把那场惨剧修饰成一次意外。他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齐盛然有些茫然。他现在是一国之君,可他看不见未来,就像那只蜻蜓,他落入了看不见的网中。他想挣扎,却深感无力回天。 “我如今身为皇帝,还需要这种力量吗?” “陛下,人们追求力量,从未有节制一说。”她轻轻弯腰,拨弄着水塘。碧蓝的太阳变成徐徐波纹,在齐盛然眼前散开,“修炼气功,您才能长生不老,永远成为这个天下的皇,而不像那些苦苦追求永生却落得短命下场的皇帝们。” 齐盛然沉思。对他而言,活久点有什么用呢?经过半年的国家治理,当时谋反称帝的激情和热情全部消失了,像水一样,一点一点从指间流走。现在的他不过是一具坐在皇位上的行尸走肉,只有躯壳,没了魂魄。 “长生不老……好事。”他木讷地点了点头。 红鹿瞥了他一眼,从他身上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她明白,齐盛然的作用到此为止了,几天前,他曾有过回光返照的迹象,如今彻底沉沦。 “陛下,您身体似乎有恙,请让小女为您把脉。” “来吧。” 齐盛然招手让身旁的宫女搬来座椅,两人就这么坐在并不开阔的湖前。 “如何?” 红鹿的手指贴在他的手腕上,他感觉一阵舒爽的凉意。 他活不了多久了。红鹿不悦地皱了皱眉。 对她而言,齐盛然还有许多利用价值,他毕竟还是齐国的皇帝,借用他的名字,红鹿能达成几乎所有愿望。如果他驾崩,事情会变得非常复杂,因为齐盛然膝下无子。 伴随他的死亡,这个国家会顿时瓦解,各地诸侯定然会并起重新争夺皇位。 “陛下,我为您输送一些气。” “看来……我活不长了。”齐盛然突然说道,脸上带着鱼死网破的笑容。 “陛下何出此言?” 红鹿冷静地露出柔情的笑容。 她知道,齐盛然如今是惊弓之鸟,他迷失在恐惧中。根据红鹿多年控制他人的经验来看,这是最危险,也是最关键的阶段。必须让他保持平和的心态,潜移默化地接受现实。 “陛下身体很好,但需要一些外力方可突破下一层气功之境界。请陛下运气吧。” 齐盛然点头。他自觉地坐正,盘腿。红鹿则双手抵在他身后。 他不知道,这个动作其实没有一点意义,红鹿之所以要让他摆出这种姿势,无非是让他心里得到安慰,仿佛这么做的确能帮助他修炼气功。 实际上,红鹿控制的鬼虫早就扎根在他的大脑,他感受到的寒冷、暖流、疼痛、快感——都是三尸虫传递给他的假象。他已经成为了一个活生生的玩具。 “北方发生什么事了?”齐盛然闭上双眼,感受到两股暖流从肩膀一直汇向全身,折磨大脑的疼痛顿时消失,只剩下心旷神怡。 “北方?啊,听说出现了一个妖怪。” “是什么妖怪?” “小女不知道。” “连你都不知道?” “嗯。” 红鹿点头。 她说的是实话。过了长江,麝凤蝶无法观察,她自然不知道妖怪是何物。而驻守长江的士兵中传出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说法,她判断不出是真是假,只能暂时搁置这个疑惑。 反正总有一天能真相大半,她并不急于一时。 况且,那是北方的妖怪,跟齐国有什么关系? “陛下不必担心,”尽管如此,她还是说道,“我会想办法调查清楚。” “那样最好。”齐盛然露出笑容,“你准备如何调查?” “……派遣士兵去打听情报。” 齐盛然点头,幅度很小,脖子仿佛被木棍给支棱住了。他摸了摸头发,颇为沉重的帽子压得头皮有些发痒。 “我有预感,”他忽然正经地说道,“似乎有战争要爆发了。” “是吗?陛下为何这么认为?” “我们得攻下北方。决不能让那帮野蛮人占领我们的国家。” 听到这番发言,红鹿连忙加紧运气。 齐盛然失控了。 “得把那帮家伙赶出去!”他突然勃然大怒。 宫女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红鹿眼中闪过意思愉悦和疯狂。她突然想到一个更有趣的计划,要冒更大风险,但她愿意一试。 正当湖边乱做一团时,一个士兵急促跑来报告,告诉红鹿和齐盛然,大殿外有一使者前来觐见,说是有攻破业国的奇策。 是谁?红鹿脑中没有这等人物的印象。她想去问问麝凤蝶。 没等她开口,齐盛然率先道:“好!让他来见孤。” 第388章 · 失控(下) 陈简身体猛然一阵,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窥伺自己。 他连忙爬起。 沉甸甸的雨珠悬挂在窗栏上,泛射月光的寒凉,夜空被浓缩在簇簇小小的透明球体里。一阵阴风吹过,窗外绿藤被吹散的叶片都撒了进来,落在月光下,仿佛打上了一层白霜。本就不牢固的底板似乎变成了波涛汹涌的水面。 他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在印象中,他明明锁上了窗户,可现在,窗闩已经松开。 是被破坏的。 陈简没有轻举妄动,让影提供窗户旁的视野。 能很清楚看到,掉落在窗台边的闩上有一道明显断裂痕迹。有人从外面打破了窗户。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陈简感到后怕。 有人破坏了窗户,如果那人企图对他痛下杀手,他就算能反应过来,也必然会落到下风。 “影,出去看看。” 虽然能直接对鬼虫施法号令,不过在陈简偶尔还是会低声命令。他总感觉靠意识连接鬼虫并不牢靠,实打实地把命令说出来,才让自己安心。 影动了起来,黝黑的身体瞬间遁入黑暗,没碰到一点月光。它张开不知是哪种昆虫的翅膀,同时命令潜藏在住宅周围的蚂蚁出洞,一瞬间形成了对整座藏身处的监视网。 屋外没有人,只是静悄悄的街道,就连巡逻的士兵都懈怠了,他们依靠着墙壁,脖子支在长矛杆上,睡眼惺忪地等待黎明到来。 怎么回事……是在警告我吗? 确认安全后,陈简才开始往窗边移动。 这段时间,虽然没有再经历任何麻烦,不过他渐渐找回了谨慎至微的感觉,可以说,他现在是如履薄冰,任何一点异常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除了今晚。 倘若对方能悄无声息地接近并破坏窗户,十有八九是炼虫师,普通的武者,即便是荣侠客都无法避开影的侦查。他已经和温卿筠证实了这件事。 是解决笛胡峰的敌人?还是三尸虫? 他深吸口气,来到窗边。 什么都没发生。 乳白色的水珠从天空中落下,陈简惊讶了一会儿,发现里面裹着一只小小的虫,像蛆一样,软绵绵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如果全身舒张开,大概只有一个指甲盖的大小。 这是什么? 陈简觉得一阵恶心,那感觉就像吃苹果发现半只虫子一样,他揉了揉肚子。 虫。 是鬼虫…… 陈简退后半步,蚂蚁们顿时包围了那颗肥硕的水珠。 水珠掉落在窗台,破裂了。 那只小小的蠕虫开始扭动身体,它很小,没有力量,几乎在原地蠕动。 “把它杀了——” 陈简刚下令,影立刻扇动翅膀,露出尖锐的獠牙。 “等等!” 他大声叫到。 影停滞在半空。 陈简记起,三尸虫跟笛胡峰、丝赭灰蝶一样,都有控制他人的力量。贸然接近说不定会中埋伏。 他感觉到自己正在和藏在暗处的三尸虫进行一场心理博弈。 三尸虫猜测他看到鬼虫的第一反应是消灭,但他及时反应过来了。 他不能这么做。 “看着它,找找屋子周围有没有这样的虫子,别被它靠近。” 陈简叮嘱完影后,匆忙推开房门去找方徊。 只有他了解三尸虫,自己在这傻站着也不是办法。 屋内静悄悄的。 他们特意处理了木头台阶,只要有人踩在上面,一定会发出较为明显的声响。这本是用来保护他们的措施,可现在,陈简反倒觉得碍手碍脚——这不就是在给别人提醒自己的位置吗? 方徊的房间在楼下,因为他的身体会散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臭味,他只能居住在离其他人较远的地方,而且必须通风很好。 “方徊?”陈简低声呼喊他的名字。 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方徊!” 他加快脚步,冷汗直流。 他后悔自己考虑不周。不应该先下楼找方徊,应该先看看温卿筠和顾全顺是否安全,而他们在楼上。 只能硬着头皮先上了。 他用尽量克制的声音呼喊方徊,同时踩出明显的脚步声,以惊动在楼上睡觉的两人。 他敲了敲方徊的房门,没有回应。 他抬头环顾房门,目测没有陷阱之后轻轻推开了。 房间里有一股腐烂的臭味。 是方徊身上的味道,还是尸体的腐臭?他不清楚。 房间晦暗无比,方徊并不喜欢点灯,也不喜欢在有光的地方行动。他当年因为没有及时炼化鬼虫,身体有很大一部分被鬼虫的习性所困扰。 陈简从未进过方徊的房间,这里比他想象中要混乱许多,地上遍布密密麻麻的稻草和蚂蚁的尸体,一些糜烂的稻谷堆在角落,那些谷堆凹出一个小小的轮廓,方徊每晚应该都躺在这上面,就跟躺在草地上的感觉相似。 “方徊?” 房间很小,窗户半开着,冷冷的晚风从外头灌入。 里面没人,他们今晚很可能已经被袭击了。 陈简转身准备上楼。 忽然,房门嘭地一声关上。 一个若隐若现的轮廓挡在门口。 “谁?”陈简呼喊影下楼,同时摆出架势。 又是个能隐身的家伙,不过陈简觉得眼前这人的气息有些熟悉。他以前遇到过。 “陈简……想不到能在这遇到你。” 那人露出真面目,他藏在漆黑长袍中,那双跟昆虫别无二致的眼睛注视着他。 “你——我见过你。” 这人一出现,陈简就感受到强大的气场。 他很强,有着傲视群雄的实力,或许是陈简目前为止见过最强的人,和谷主不相上下。 “哦?”他饶有兴趣,“在哪?” 对方好像不打算动手。 陈简思考了一番:“很久以前,我感受过相同的气息。”他忽然瞪大眼睛,“难道是……古镜门!” 黄蜻些许惊讶:“你那时应该还不是炼虫师,过去大半年竟还能认出我,看来我的气息隐藏得不够好。” 陈简冷冷地说道:“你当时根本不打算隐藏气息吧……因为你要把所有人都杀了。” “说得也对。” “方徊去哪了?” “方徊……你是说搬尸人吗?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大概已经死了。” “什么?!” 方徊死了? “别惊讶,你很快也会跟他一样。” “你杀了他?” “不是我。”黄蜻耸肩,“我对他没有兴趣,是三尸虫。” “——陈简!陈简!”楼上猛然传来温卿筠的呼喊。 “哦,差点忘了,上面还有两位客人。”黄蜻微微一笑,“千手毒女和她的那位忠实信徒。我从没想过,她竟是那么年轻的女孩,我以为她应该会更年长些。” “陈简,你在哪?!”温卿筠惊慌失措,似乎遇到了非常紧急的情况。 “你打算干什么?”陈简注视黄蜻。他没打算让开。 “——陈简!” 黄蜻轻笑:“问你件事,谷主还活着吗?” “——看窗外!” 窗外? “他还活着吗?” 陈简迅速瞥了一眼。 窗外布满了蠕动的白色蛆虫。 第389章 · 机遇 高处的空气非常差。 为了掩人耳目,糜舟必须和前行的队伍保持一定距离。他知道,攀登巴别塔的车队中,一定有人会因不慎而付出生命代价,他作为清尸人如果对尸体视而不见,居住其中的居民迟早会发现端倪。 况且他处在被“通缉”的状态,人们的警惕心会超出以往。 车队的行径速度非常缓慢,这是他考虑不周的地方。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或许赶不到沈以乐身边了。 想到这,冷汗顿时流了下来。 高处,男人女人们被汗水浸湿的身体传来异样的体臭,拉车上塔的牲畜更是奇臭无比。气浪仿佛有腐蚀性,糜舟忍不住用厚厚的、半湿的布裹住嘴巴和鼻腔,眯着眼睛,与他们保持一定距离。 巴别塔顶端的工匠们凿砌出的灰尘沿着神圣大道回旋而下,犹如一股银色的长河,流动在他的身旁。 这是登塔的第二天,太阳已开始落山,月光仿佛有了重量,越来越沉地压在糜舟身上。他有些喘不过气,懊恼当初为何不早些开始登塔?他太自信,才会把事情弄得这么紧张,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上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是一个男人从巴别塔上坠落了。他身穿厚实的大袄,看上去居住在很高的地方。糜舟眼睁睁看着那具被风撕裂的身躯掉落在神圣大道上,然后沿着大道边缘滚下。他有机会拦住那具可怜的尸体,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目送它飞出大道。 可怜的家伙,要把你交给后面的清尸人了。他默默耸了耸肩,毫不动摇,继续策马攀登。 马有些疲倦了,发出不乐意的嘶鸣,好像意识到坐在自己身上的人不再是先前那位,开始对糜舟的催促产生抗拒。 糜舟无奈,只好暂时牵着马匹来到这层的休憩处。 黛青色的天空降了下来,繁密的明丽光点在高处闪烁,手可摘星辰,糜舟忍不住抬头,伸出手,一步步朝星空的方向走去。 左脚前掌突然感到踩空。 他满脸震惊,惊恐地停下脚步,平视前方,然后再缓缓低下脑袋。 他已半步踩空,继续往前便会跟刚才那人一样,摔得粉身碎骨。 冷风呼啸,似乎想把他推下去。 这就是天空的诱惑,巴别塔如诅咒和神罚般的引诱,毫无征兆地,它在引导糜舟走向死亡。 “太危险了……”糜舟喃喃自语,退了回去。 现在还不算太高,就算掉下去,他最多也只是摔断双腿,泽气能勉强保住性命。可再往上呢? 他抬起头,神圣大道消失在拐角处,月光盈透,辉明泛白,前面仿佛无路可走了。 他摇了摇头,决定从现在开始更加小心。他觉得,这座塔就像史蒂芬·金恐怖小说中那些拥有自我意识的建筑,它企图置所有攀登者于死地。 说不定真有这个可能。 糜舟心想:那个追求极致利益的游戏公司,虽然明面上表示会为每一个玩家设计专属的世界,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耍小心思? 比方说,把这个世界的部分内容经过微小调整后,提供给另一个客户游玩。 他摇了摇头,这不是自己该思考的事,当务之急是救下沈以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 翌日,糜舟醒来时,发觉脸颊濡润,敷上一层薄薄的水汽。 原来是昨晚下过一场绵绵细雨,雨水被风吹到了脸上。 他意识到,随着泽气力量的一点点减少,他对周围情况感知能力也在下降。这不是个好消息,万一在睡觉时被士兵们包围然后生擒,他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他决定之后几天都睡在冰凉的石砖地板上,再在房间门口摆上用细线和石头制作的简易探测机关,避免危险降临。 月亮降下,太阳东升,赤红的光像是从天边慢慢隆起,最先被照亮的是地平线,笔直但不失嵯峨的线条出现了弯曲,一道白光覆盖在上面,随后白光进一步鼓出弧形,太阳像破土而出般从大地的另一面出现了。 行走在前方的车队工匠们纷纷苏醒,车轱辘转了起来,马发出懒散的嘶鸣,神圣大道上的水洼闪耀出橙红的光芒,颤抖着,一滴接一滴地滚落、蒸发。 糜舟也开始的今天的行程。 他特意等待了片刻,让另一队清尸人先行一步,这样一来,他就能越过那帮车队了。 计划进展得非常顺利,他总算不必跟在车队后头闻着那帮人身上的臭味。摆脱了他们,更大的问题随即而至。 他估计,现在已经登上将近25层的高度,换算成米,这个数字很可能接近300。 达到这种高度,泽气已经显出疲态。 这是个令人费解的现象,泽气的强弱似乎和相对海拔有紧密联系,无论是建造于深地的深水地牢,还是直冲云霄的巴别塔,都能很好地限制泽气发挥。 这大概是游戏设计的一环,或许参考了安泰俄斯的故事——但这不重要。 糜舟现在唯一需要知道的是:他无法再借助功法保护自己,他只能依靠肉体力量,以及藏在腰间的锋利匕首。 而他必须在这样严峻的情况下找到沈以乐被关押的地方。 是在这附近吗?云鹰国人为了保险起见,或许会把她关押在更高的地方。 他抬头望去,再往前大概十来层就抵达斜墙边缘。他听说那是国王大厅所在,也是整座巴别塔对他威胁最大的地方。 难道在国王大厅?那可就麻烦了——或者说……在更上面? 糜舟看不到更远处的地方,太阳光实在刺眼,黑红的阳光影仿佛已经印在眼球上了,再这么望下去,他的眼睛说不定都会瞎掉。 他低下头,打算冒风险去问问居住在附近的贵族。他们或许知道沈以乐的去向。 他拴好马,迈向这层的居住所。 还没等他进去,他就看到神圣大道尽头出现一辆非常眼熟的马车。 接他们抵达云鹰国的神使,乘坐的就是那辆马车! 糜舟紧张地笑了笑,用兜帽遮住上半部的脸庞。 第390章 · 危机 炫目的阳光好像能烧穿墙壁,坚硬石墙渗出朝露,仿佛在流汗。 沈以乐目光呆滞,饥饿摧残着她的心智,但她离崩溃边缘还有些许距离。浑身浴血的人每天都盘腿坐在角落,一言不发,默默地陪伴她度过难熬的日子。这大概是她还能保持正常的原因。 她总算认清了一个事实,血人是自己的幻觉。 这几天,偶尔有几个士兵会进入房间,似乎是为了检查这座单调的监狱是否有疏漏,他们会先用脚拷限制沈以乐的行动,然后在屋内环视一圈。沈以乐能看到血人,他平静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犹如一尊佛像,而士兵则对他熟视无睹。 对其他人而言,他根本不存在。 她问过士兵为何要将自己关在此地,士兵们听不懂她的话,只是用云鹰国语嘟囔了些什么,她完全无法理解那些话的含义。 不过看他们的神情和状态,沈以乐觉得,他们或许只是在讨论今晚吃什么。 “我能离开这吗?”她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重复这句话了。 她明白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什么都不会发生。 血人只是静静地坐在那,甚至没有眼睛和目光。 她知道原因。 血人是她内心分化出来的某种形象,可能是为了得到某种程度上的解脱,所以,几个月前在逃离北境人牢笼又落入自己人手中时,他出现了。他就是她的本心,是她自己想离开西朝,踏上前往云鹰国的船。 而现在,她并不知道未来会变成怎样,自己会在这被囚禁多久。她不知道答案,血人自然不会回答她。 “你觉得糜舟去哪了?” “他逃走了,来救你。” 她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期望。 “是吗?那他怎么还不出现?” “登上巴别塔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你登上这里用了将近半个月,他或许更快,或许更慢。” “所以……我还要再坚持几天。” “没错,再坚持几天,糜舟就会来救你。” 她觉得,在旁人看来,自己一定在自言自语。不过她不在意云鹰国人的想法,但不知为何,她也无法产生恨意。云鹰国下到子民,上到百姓,都给她一种无法理解、无法形容的感受。 如果非要构想出一个形象的说法,她觉得云鹰国人像奔流不息的河水,河水永远从西奔流向东,千百年如一,而云鹰国则永远在攀登和扩建巴别塔。他们仿佛根本不是人,而是以筑塔为终极目标而运作的自然现象。 她想到了每天照常升起的太阳和月亮。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她不会憎恨云鹰国的人,就像她不会憎恨自然。 她迷惘地望着窗外。 被囚禁久了,她逐渐克服了对万丈高空的恐惧,她现在可以镇定自若地趴在窗后欣赏风景——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风景。 今早下了一场暴雨,起床时窗台还很湿漉,折射着刺眼的光芒,现在完全蒸发,干巴巴的,看不到一丝雨后的迹象。 她依稀记得,这儿距离巴别塔顶端还有大概四十层。这里的雨都这么大了,无法想像最前端是怎样一场肆虐的风暴。 她注视远方的斜墙,从国王大厅一直延伸至大陆尽头,犹如一面撑开的雨伞。 她忽然想起,这儿或许能看到故乡——这是她头一次意识到这点。 她连忙极目远眺,却只看到了太阳。 窗户朝东敞开,看不到西朝。 她扫兴地摇了摇头,盘腿坐在床上。 习惯了囚犯的生活后,她每天必做的一件事便是运作体内的气。但不知为何,她无法找到使用泽气的感觉,她的身体似乎成了一张遍布孔洞的网,无法牢牢捉住气息,无论怎么努力,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觉得原因在于这里的空气。太稀薄,太恶劣,如果她从小在这种地方长大,一定能顺利使用心法。简而言之,她需要时间来习惯。 这个重大发现让她重燃了逃离的希望。 但修炼了这么多天,还是没看到泽气恢复的征兆。日复一日的失败让她相当沮丧,不过依旧没有放弃。 她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尽管不情愿练功,可在师傅的督促下,还是得老老实实地修行数个时辰。 总有一天,她的力量能回归,可她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 她摸了摸干瘪瘪的肚子,每天三块小小的面包根本不能果腹,那些人似乎想活活饿死她。 但既然要饿死她,为何不直接断粮,而是每天按时提供食物? 她想不明白,也没人愿意跟她解释。 肚子发出一声饥饿的哀鸣。她来到洗浴的露台,里面有一个石盆,盛满了今早落下的雨水,非常甘甜。她饿的时候总会喝水充饥。 她觉得自己的胃一天比一天萎缩,但没有办法,身边全是石头制品,除了睡觉盖的毯子——她还没饿到吃那些东西的地步。 她突然想:那些人天天给我提供食物,难道是为了避免我吃木头和羊绒毛? 哐当—— 门上的小窗准时打开。 她立刻站起身,在窗门关闭前对着外面大声吼道:“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送面包的士兵愣了一下,停在原地,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他给沈以乐送了这么多天的面包,她从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他警惕起来,立刻回敬一句话。 沈以乐也听不懂。 她太久没听过云鹰国人交谈,就连基本的语气词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要见国王!唐迭戈!唐迭戈三世!” 她模仿云鹰国百姓称呼国王的音调,直呼他的姓名。 士兵感觉受到了冒犯,他推开关到一半的窗门,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沈以乐手中握着无法凿墙的尖锐木棍——她忘了是何时拿起来的,总之是下意识的动作。看着士兵那双躲藏在盔甲后的眼睛,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刺瞎他的冲动。 她咬了咬牙,心想这或许是吸引那帮家伙的最好方式。 一股热血充斥大脑,眨眼间的时间,她不再顾忌多余,抬手,准确无误地用木棍刺进那人的右眼。 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几乎能震破她的耳膜,士兵恐惧地逃离牢门。 沈以乐呆在原地,注视着手中的木棍。 枯黄的杆沾着通红的鲜血和黏液,一颗眼球刺在尖端。 * “她刺伤了我们的士兵,士兵是公爵家族的人。”军事大臣一脸严肃,“他想借此弹劾陛下您。” 唐迭戈三世出乎意料:“她老实了这么久,竟然做出这种事。” “可能快坚持不住了,我已命人不再给她送食物——该如何处置她?” 唐迭戈三世环视自己的智囊团:“你们有什么主意?” “陛下,”一个参事起身,“还是尽早解决了她比较好,这样公爵也抓不到什么把柄,况且,我们也试验了足够长的时间,她不重要了。” “嗯……”国王沉思良久,“公爵现在在哪?” “他在下来的路上,三天后才能到。” “好,处决了她。” 第391章 · 虫潮(上) 虫取代了星辰和辽阔的天空,笼罩着整座房子。 “这到底是……” 皇甫晴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在做梦。 米白的虫子攀附在窗口,一只衔接着一只,像窗帘一样慢慢盖了下去,每只蠕虫大概有小拇指粗,修长的躯干相互交融蜷缩,分不清头和尾。 他以为要花费很久时间才能找到陈简,但现在还需要找吗?不远处小巷的那座房屋那么异常,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想到——陈简就在那里面。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找了个隐蔽的窗台,飞檐走壁上去后,躲藏进阴影里,并把随身携带的匣子放到窗台一边,准备待会儿再一起带走。 那栋仿佛被密密麻麻的蠕虫覆盖,它们像蚯蚓,但通体花白,柔软的一节节身躯有明显的浅灰色节痕,跟刚变白的蚕虫差不多。 皇甫晴感到一阵恶心,他想起脸上的伤疤,就跟这些虫子差不多,无数条虬结的凸起遍布脸颊,把他引以为豪的容貌彻底摧毁,让他成为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 一冲企图将那些虫子统统焚烧殆尽的欲望和冲动刺激了大脑,皇甫晴控制呼吸频率,像一阵风一般穿过了大街小巷,来到距离那栋诡异房屋最近的地方,偷偷观察里头的情况。 这些虫子散发出非常怪的味道,有些像鲜血和呕吐物的混合体,人一闻到毫无疑问会皱眉避开,皇甫晴也如此。他不悦地从一户人家的庭院撕划小面布料,沾了点池水盖着鼻子。 他从没见过这么诡异的情况,那些虫子仿佛拥有整体的意识,它们行动整齐而有节奏,整栋小楼在被它们侵蚀、压垮。一根木头梁柱经不起沉重,发出痛苦而响亮的身影,轰隆一声,楼的三层塌陷了大半,爬在上头的白蠕虫纷纷砸向地面。 如果有人不慎被虫子埋在下面,那人的全身上下一定会被虫子啃噬、钻开、吃得一点不剩。 皇甫晴抬起头,看到那些行动诡异的蝴蝶正围在房屋周围,像是在监视四周的情况。 他不解地摇了摇头,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突然,伴随一声巨大声响,一道熟悉的金粉色光芒从房屋内迸发。 那是陈简的泽气。 皇甫晴微微一怔。 顿时光芒四射,虫子像被焚化了一般,嘶鸣地蹿蜷成一团,金光所及之处,蠕虫便发出呲呲的灼烧响,灰白的烟从它们身上冒出。只见一块木板猝然蹦起,砸开一片空旷的土地,样貌几乎和半年前无异的陈简从虫堆里爬了出来。 他急促地喘息着,不敢相信刚才经历的一切。 “这便是你的鬼虫……?”陈简用力甩了甩脑袋,把缠在身上的蠕虫甩开。 黄蜻悠然地从楼梯口走出,他笑着注视陈简:“是三尸虫。” “你们打算做什么?”陈简有些紧张,自己已经和三尸虫的鬼虫身体解除了,他会不会被那个古怪多变的阴谋家控制身心?他不敢确定。 “我们各有各的目的,只是今晚恰好碰到一起了。”黄蜻说道,“我只想从你这得到真相——告诉我,谷主怎么了?” “谷主?他已经死了。” “怎么可能。”黄蜻激动地拔出长剑,无数颗细小的眼球聚成一团,死死盯着陈简,“你在骗我!” “他确实死了……”陈简不知该说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他变成了丝赭灰蝶,变成了一只普通的灰蝶。” 黄蜻眼睛转了转。突然沮丧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 陈简没心思理会他的多愁善感,他着急寻找温卿筠和顾全顺。温卿筠刚才还在楼上,陈简是强行打破脆弱的木板平台才逃出了蠕虫潮。 “温卿筠?”陈简大声呼喊,“快上楼!”他注视自己打破的洞,这座藏身处的一楼已经被蠕虫灌满,它们在底下猖狂肆虐,一只叠着一只,让人恶心得想吐。 三尸虫为什么要攻击他们?是报复那夜袭击皇宫? 陈简明白他们惹上了大麻烦,必须尽快汇合,然后逃离这个恐怖的地方。 “温卿筠?” 虫子们的发出嘶嘶的啃噬声,陈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在下面吗?” “在!快来帮我们!它们……这些虫子——” 陈简像准备跳水一样深吸口气,他最后看了眼失魂落魄的黄蜻,不知这个武功高强的怪人究竟在想什么,那些蠕虫同样在向他爬去,好像打算连同他一起吞没。 陈简跳回自己逃出的道路,手忙脚乱地踩在一堆蠕虫身上,它们的身躯瞬间被踩爆,溅射出油滑的黏液,同时发出噗哧的泄气声。 “温卿筠?你们在哪?!” 熟悉的走廊已经被虫子淹没,它们依附在墙壁四周,头顶更是密集一片,犹如垂钓而下的一面巨网,它们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扑向企图经过走廊的人。 陈简冷静地思考了两秒。 他被这些吓人和恶心的虫子打了个措手不及,但现在,他总算回过神来。鬼虫要用鬼虫来打败。他立刻开始控制影,影率领的行军蚁们在数量上绝对不逊于白色蠕虫。 “二楼!二楼!我们被堵在房间里了!” “在坚持一下,我马上——”一只蠕虫不知何时爬到了身上,朝陈简手臂咬了一口,瞬间,皮肤撕开,血管破裂,从毛细血管渗出的鲜血浸满了蠕虫全身。 “我马上来!” 陈简一边嘶吼,一边运气甩开虫子。 只见那只沾血蠕虫的身体在半空迅速膨大。 啪——! 蠕虫爆炸,更多虫从它的尸体里涌了出来,再次冲向陈简。 糟糕,这虫喝人血能分裂! 陈简忽然想起关于妖女的传闻,立刻明白了“妖女吃人”传闻的真相。 “千万别被虫咬到!”陈简大声叮嘱,同时挥手用力一甩,一阵气浪立刻掀开了扑面而来的蠕虫。 他不敢用太大力,因为不知道温卿筠那边的情况怎样,万一弄塌了房子,虫子很可能瞬间把他们吞噬。 他咬牙切齿,空有一身本领却受制于地形,完全无法施展。 走廊往前连接着通往二楼的楼梯,温卿筠他们就在楼上。 陈简硬着头皮踩上蠕虫们组成的地毯。 轰的一声,蠕虫缠绵而成的圆球用楼梯口滚落,它们砸在地上,软绵绵的身躯顿时四散奔涌,像海浪般朝陈简扑来,没过他的小腿。 第392章 · 虫潮(中) 房间能够与外界相连的缝隙已经被蠕虫彻底塞满,月光透光米黄的身躯,变成朦胧成团的条带,在蠕虫的浪潮中,陈简不敢有丝毫懈怠,他集中精力,把所有泽气覆盖在皮肤表面,抵抗鬼虫吞吐出的、具有腐蚀性的粘液。 作为炼虫师,他对这些鬼虫有更强的抵抗力,毕竟影吞并了各种昆虫的力量,其中不乏有坚硬外壳的昆虫。 他的手已无处可放,摇摇欲坠的墙壁发出从上至下的轰鸣,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怪物正在顶起房屋。 虫潮似乎永远不会停下,近在咫尺的楼梯口如同与他相隔了千万丈高的瀑布,他紧闭双唇,眼睛眯成一道视野狭窄的缝,蠕虫打在他的脸上,他呼吸不过来。 他像溺水的人,伸手往虫海的高处攀爬。蠕虫表面滑滑黏黏,不断分泌的黏液流满了陈简全身。 “陈简!你在哪?!” 温卿筠的急切呼唤再次传来,她肯定是听到楼下爆发出汹涌的声音,开始担心他的安危。但陈简无法回复她,他不能张嘴,虫子贴上了他的脸颊,像一个恐怖的面具。 影,快来啊! 陈简闭起一只眼,看到了蚂蚁们所见的世界——对蚂蚁来说是庞然大物的蠕虫们压在它们身上,穿梭、糅合、缠绵,湿漉漉的液体如一场从天而降的洪水,冲垮了蚂蚁们的阵型。它们艰难地强有力的上颚啃食蠕虫。 蠕虫源源不断,它们的体液对蚂蚁而言是致命之毒。 陈简知道这些粘液——三尸虫就是利用这些东西,抵御蚂蚁们入侵皇宫,如今她又用相同的方式打算将他吞没。 该怎么办?如果能联系到温卿筠他们,让他们随时做好准备逃离这栋虫宅,就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可他没有联络的手段。 连这些情况都在三尸虫的计算之内吗? 陈简再次全身发力,企图冲上楼梯,但结果没有任何变化,蠕虫将他重新按到在虫潮里,它们钻进他的衣袖,紧紧贴合在皮肤上,一旦陈简出现一点防御疏忽,他便会葬身此地,被这些怪物吃得一干二净,连骨头都不剩。 虫潮已经淹过大腿。 陈简虽然看不到脚底的情况,但借住蚂蚁,他知道,蠕虫们互相缠绕成绳,随后粘附上双腿,将他牢牢束缚于原地。 它们有充足的时间,等待他松懈的那刻到来。 麻烦了。 陈简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冒失地回到这边,刚才就应该从其他地方去营救温卿筠。 现在返回也来得及。 他拼命扭过脑袋和身体,被自己打烂的木板已被蠕虫填满,不过摧毁蠕虫组成的障碍轻而易举,他知道在那边,无论怎样破坏都不会影响温卿筠躲藏房间的稳固性。 他慢慢挪回最初的位置,蠕虫们肯定没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反而推波助澜,帮助他顺利折返了。他没有任何犹豫,绝不留给三尸虫反应时间,立刻爆发力量,将头顶的通路击穿。 烧焦的蠕虫尸体纷纷下落,像掺满了灰尘的雨水,它们碎在地上,冒出一阵白烟,尸体很快被更多蠕虫吞没,源源不断。 陈简纵身一跳,回到了最高的地方。 黄蜻已不见踪影,这里俨然成了蠕虫们的乐园,它们发现有人从下面窜上来,立刻蜂拥而上。陈简冷哼一声,挥手,一道热浪翻滚在屋顶。 完全无法抵抗炎热的蠕虫,顿时变成干瘪的尸体。 他踩在斜顶上,突然听到周围传来一声尖叫。 “有人出来了!” “是妖怪!” 陈简环顾四周,虽然是半夜三更,但附近的居民乃至更远的卫兵都被混乱惊醒,家家户户点起烛灯,红光照透了蠕虫们的身躯,它们犹如浑身浴血的炼狱生物,全部朝陈简所在的屋顶涌了上来。 “快拿柴火!快拿柴火!把那妖怪烧了!” 人们看不清陈简面容,况且他身上还留了许多蠕虫,惊慌之下,士兵们纷纷弯弓搭箭朝房屋射击。 顷刻间,火箭如雨,纷然落下。 火固然缓慢了蠕虫的攻势,但同样对建筑本身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屋顶的瓦片接二连三地脱落,蠕虫们像踩在雪橇上一样飞了出去,掉在大地上。围观的人群纷纷退让,可它们拿分得清谁是陈简?谁是无害的百姓? 这些三尸虫不由分说地冲了过去。 跑得慢的人率先摔倒,几声哭嚎过后,蠕虫们喷涌出鲜血,更多虫子从尸体里爆发出来。 三尸虫疯了! 陈简愣了两秒。他不明白三尸虫为何要这么做。这可是她掌控的国度,她现在要用鬼虫把它给毁了? 笛胡蜂警告似乎一语成谶,他早说过,必须尽快解决三尸虫,因为她什么都干得出来,而且没有任何理由,无法预测。 他说得一点都没错,三尸虫是彻头彻尾的疯子,是混沌的具象。 幸亏行人帮忙分担了蠕虫的注意力,着火的房屋也驱散了许多,他顺利从窗户跳入走廊,看到了那扇几乎要被蠕虫压垮的门,温卿筠和顾全顺正顶着门。 门在颤抖,撞在门框上,发出嘭嘭咚咚的巨响。 “温卿筠!我来了!我在门口。” “快来,它们已经爬进来了!” 陈简看到了,门缝已经被磨出缝隙,蠕虫们没有什么智力,只是寻味进攻,率先发现缝隙的蠕虫鱼贯而入,里面传出使用功法的气息。 温卿筠的心法固然强大,但对付这些小且无穷的蠕虫来说,没有任何优势。 “你们那的窗户怎样?” “顾全顺在顶着,外面都是!”她大吼。 一个完全封闭的房间,无论房门还是窗户,两个出口都被蠕虫堵上了。 “听我说,我们到屋顶汇合,”陈简喊道,“听到没,屋顶!” “听到了!” “我把房门前的虫子引开,你们想办法上去。” 陈简知道,楼上的房间也都是虫子。 他们不是炼虫师,没法像陈简一样直接冲上屋顶——期间必然会与蠕虫有大量解除,他们会在瞬间被吃干净。 对他们来说,唯一能全身而退的办法,就是不与蠕虫有任何肢体接触。 “你呢?你不会有危险吧?” “没事。”陈简心想,我刚才都泡在虫海里了。 他慢慢迈向房门。 蠕虫们瞬间感受到一个离自己更近的猎物在靠近,它们几乎在同时转身,涌了过来。 “快逃!”陈简吼道,“它们都离开了!” 第393章 · 虫潮(下) 都城乱作一团,满目疮痍。陈简、温卿筠和顾全顺心有余悸地站在区域内最高的屋顶,身下是米白色蠕虫的海洋,它们如流动的水,无孔不入钻进家家户户,尖叫声、救命声都被虫子们细小的啃噬声淹没。 “……方徊呢?”温卿筠上气不接下气,不敢多说话,好像随时都能吐出来。 陈简摇了摇头:“他好像,死了……” 或许,他就是最初的养料。三尸虫们靠他的肉和血开始分裂,包围了他们的藏身处。 三尸虫似乎是靠气味来判断人的方向,陈简则利用自己鬼虫分泌的体液,阻挡住他们气味的扩散,因此,只有寥寥几只迷路的蠕虫会爬上阁楼顶端袭击他们,对他们来说,处理势单力薄的鬼虫不费吹灰之力。 “这都是三尸虫?”顾全顺也被吓傻了。 他刚才用衣柜木板当作临时障碍物,拼了命地将板子抵在窗口,与蠕虫们只有一板之隔,他甚至能透过木板,感受到蠕虫们的狂热气息。 “没错……” 陈简望向远方,都城皇宫在刚才亮了起来,应该是这个街区出现虫潮的紧急情况传了过去,惊醒了那些身居高位的重臣和皇帝本人。 “三尸虫究竟要做什么……”温卿筠喃喃低语,一边用湿毛巾擦拭沾上黏液的头发。 “我不知道。”陈简严肃地注视皇宫。 他仿佛能感觉到,三尸虫也藏在某处,紧紧地盯着他。 “放我过去!放我过去!”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从不远的街道里传来。 三人目光同时转去那个方向。 原来是一个被虫子追逐的女子正怀抱婴儿向前方的士兵呼喊。 都城的士兵训练有素,尽管他们从来没经历过这番场面,但他们很快察觉到,米白色蠕虫非常惧怕火焰。因此,上千名士兵用干燥的木柴围住虫潮泛滥的地区,不由分说点燃了熊熊烈火。 那位带着孩子的夫人绝望地注视火焰后的安全地带,她身后便是寻味而来的蠕虫大军。 “让我过去吧!各位大人!救救我的孩子!” 士兵们的脸隔在火焰后,变化不定,一会儿发出红光,一会儿遁入黑暗,但无论火光如何跳跃,他们的神情始终麻木而恐惧。 他们不敢为妇人打开火障,放出一只蠕虫,就可能扩大这场灾难。 “让我过去!” 数以万计的蠕虫在大地上肆虐,一条条轻小细微的身躯叠在一起,引发撼动大地的庞然震颤。 妇人哭嚎着抱紧自己的孩子,冲向熊熊烈火。 “别过来!别过来!”士兵们纷纷立起长矛对准她的身躯。 鲜血从窟窿里涌了出来,孩子的啼哭撕裂了火幕。 一瞬间,蠕虫们钻进她的肌肤,靠着妇人被烧焦的皮肤隔热,一涌而出,顺着通红的长矛涌向士兵。 蠕虫们突破了火的牢笼。 站在高处的三人默不作声地注视这一切。 温卿筠胆怯地问道:“我们该怎么办,离开这吗?” 陈简点头,却不知该如何离开。 放眼望去,全是被红光照得通红的三尸虫,它们不断接住尸体繁殖,一团又一团黏糊糊的乳白色水中从血泊里爆裂、涌动,随后钻出更多三尸虫,它们靠着吮吸鲜血迅速生长,无穷无尽地向周围扩散。 三尸虫究竟要做什么…… 我们该怎么逃出去? 困惑和迷惘占据了陈简的大脑。 他可以穿过虫堆,但对温卿筠和顾全顺而言,太危险了。决不能让一只虫子咬破他们的皮肤,否则鲜血会吸引上百、上千只蠕虫组成的掠夺者去攻击他们。 而现在也没法像刚才那样,通过分散三尸虫注意力让他们先跑。 他们如同身处孤岛,四周的海水尽是鬼虫。 “哎!”陈简忽然一拍脑袋。 他还是没有身为一名炼虫师的自觉,竟忘了最方便的工具——翅膀。 “你们让开点,我用翅膀带你们飞出去。” “翅膀……”温卿筠还没见过他飞行的样子。 她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陈简衣服后突然破裂,一对足有两米长的透明双翅从背后张开。 “哇……”她惊讶眼前的景象。 “走了,我揽着你们的腰,你们站到我两边,一边一人。” 两人照做。 陈简则用两手分别环绕在他们的腰上,像提行李一样把他们拎了起来。 “一定要抓紧我的手!”陈简不由得大声强调,“出发!” 话音刚落,身后的翅膀猛然扇起一阵狂风。 陈简还是头一次在这种高度飞翔。初次飞翔的时候,鬼虫还没有嵌合强力的翅膀,无论飞行高度还是距离都有限。但这次不一样,影已经融合了各式各样的昆虫,他的的翅膀大概和雄鹰一样有力。 “哇——!”温卿筠忍不住大声尖叫,“要掉下去了!” “别乱动!” 陈简冒出一头冷汗,她突然一声,吓得他险些失去平衡,一头撞向前头爬满蠕虫的小阁楼里。 他立刻调整角度,双翅一振,再次抬升高度。 这就是飞行的感觉…… 他注视身下迅速掠过的狼藉之景,心中不禁涌出些许感动。 人类能利用飞机、热气球、滑翔器来体会飞行空中的感觉,但用翅膀体会“振翅高飞”,或许只有在虚拟世界才能实现。 在低空飞行的蝴蝶们受到惊吓,纷纷给陈简让开位置。三尸虫都攻上门来,他已经没必要在隐藏行踪。 接下来去哪? 陈简俯瞰都城,大概十分之一的地区遭到蠕虫入侵,火焰组成的道道屏障被一一突破,蠕虫们没有智慧,但它们知道那些跳腾的红色光芒阻挡了自己的前进。 混乱的狂乱中,一声墙体倒塌的巨响炸开了人们的耳膜,蠕虫吞噬墙根,靠着数量优势压倒了石墙,石墙陨落,卷起的狂风和石头残骸为蠕虫砸开了一条道路,它们立刻蜂拥而上,冲向火圈外的新天地。 “她要毁了这座城……”温卿筠惊愕。 陈简没理会她,他计划好接下来做什么——找到稚泣,让他们赶快离开这里。 第394章 · 相会 “外面怎么了?” 沈朔霞体会到让人不安的气息,她摸索着来到窗前,失明的双眼发出空洞的光,直直地望向漫天焰灰的都城一角。 “不清楚。” 独孤麟奇听见了远处的哀嚎,联想到北方有妖怪的传闻。 难道妖怪已经入侵到都城之内了? 他觉得不太可能,先前没听说更北边的城镇遭到袭击。京城内应当发生了其他事。 “你待在家里别动,我出去看看情况。” 独孤麟奇怀疑是皇甫晴惹出的麻烦,他说过了,要去找陈简,不过这才过多久?陈简的藏身之处非常隐蔽,它并不在偏僻的地方,而是位于随处可见的小巷里的一栋平常阁楼,皇甫晴有可能那么快找到吗? 独孤麟奇有些不敢相信。 他匆匆上楼。 刚才还在熟睡的葵凉已经被外头的动静惊醒,他穿着一身男儿装,没有化妆,但妖艳而迷离的眼神和青楼女子没什么差别。 独孤麟奇微微一怔:“准备一下,我们出去看看情况。” “好。”葵凉点头,立刻开始准备。 独孤麟奇折返回一楼,沈朔霞在收拾行囊。 “情况不太妙。”她的听力比独孤麟奇要好几倍,能听到更多、更清晰的信息,“好像有很多虫出现了。可能是陈简说过的,炼虫师。” “虫?”独孤麟奇吞咽口水,“是什么样的虫?” “嘘——”沈朔霞示意他不要说话,过了半晌,她摇头道,“听不清,太乱了,而且火声很大,总之数量很多。我们——我们不如直接离开吧,那边太危险了。” “危险吗……”独孤麟奇犹豫了片刻,说道,“那些人都是没有武功的人,但我应该没关系,我和葵凉去去就来,你小心。” 沈朔霞相信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最后叮嘱一句后,目送他们离开房间。 街上全是被惊醒却不明真相的百姓们,他们都违反了宵禁,但没有一人受到处罚。手忙脚乱的士兵们不由分说奔向灾难源头,士兵们的家室都在京城,他们不希望这里发生任何变故。 “看那些蝴蝶。”独孤麟奇低声对葵凉说道,“它们都往那边飞去了。” “我记得陈简说了,蝴蝶也是炼虫师在操纵。” “没错……小心点,看看附近还有没有行动不寻常的虫子,它们都可能是炼虫师的傀儡。” 他们推开挤搡的人群、 街道水泄不通,士兵们组成的人墙挡住了去路,他们只好从屋檐上行动。 “看那里!”葵凉惊讶地指向天空。 独孤麟奇抬头望去。 那是什么?一只怪鸟?!不对。 他擦了擦眼睛。 巨大的黑影掠过天空,仿佛神话里逃出来的怪物像窃走月亮。 “那好像是……人。”他睁大双眼,把天空全部容纳进眼球,“是陈简吗?你看那人像不像陈简?” “……好像是他,我不太熟悉。” “他往哪去?好像是我们的住所。他在找我们。”独孤麟奇立刻分析出现在的情况,“走,我们快些回去,他会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 “谁?” 沈朔霞听到屋顶传来巨大的动静。她立刻拔出长剑,全神贯注把气息扩散向周围,身边的桌椅、桌上的陶瓷碗和柜台里的菜、盐都显现在脑海,形成立体而鲜明的形象。 她能洞悉周围的一切。 她慢慢上楼,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侍女,是我!”陈简的声音从屋顶上传来,“你在下面吗?” “陈简?”沈朔霞愣了一下。她没有听错,这是陈简的声音。 “把窗户打开。” 她照做,陈简和另外两个陌生人一同从屋顶钻进了房间。 她感觉到陈简在环视周围。 他问道:“稚泣呢?” “他说要去前面看看情况——发生什么事了?我听到很多虫子的声音。” 看情况?!陈简大吃一惊,连忙问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就刚才……”沈朔霞听出陈简有些惊慌,她不安地问道,“怎么了?那边很危险吗——” “很危险,”陈简打断道,“温卿筠,你们先待在这里,我把稚泣找来,我们就准备离开。” “我也要一起去。”听到独孤麟奇身处险境,沈朔霞有些坐不住了。 “不行,你不是那些虫子的对手。” “别胡说八道!”她不甘地呵道,“区区虫子而已。” “那我问你,你面前有几只蚂蚁?” “……什么?”沈朔霞停滞了。她努力感受,根本没察觉面前有什么昆虫。 “三只,都是鬼虫。”陈简没时间再劝说她,于是飞快地说道,“你还不知道如何感知鬼虫,去那边太危险了。” “可是——” “我马上回来,你们小心,都到屋顶去。”陈简抛下这句话,匆匆走出房间。 刚才降落闹出了不小动静,周围居民都把目光放在独孤麟奇的庭院里,他们看到陈简出来,认出他就是从天而降的那人,立刻指指点点,讨论不休。 “喂!那边发生什么了!你怎会从高处落下?” 有个胆大的富商大大咧咧地问陈简,语气桀骜不驯,仿佛陈简回答他的问题是天经地义之事。 陈简瞥了他一眼,礼貌地说道:“回头跟你们说。” 富商觉得自己没了面子,他还想说些什么,但陈简压根不留给他啰嗦的机会,一个箭步消失在他眼前。 陈简心想,稚泣既然刚离开不久,刚才在飞行途中应该能看到才对。 他来到连接宅邸和大街道的小巷,立刻明白了原因。 街道上人潮汹涌,就算拼命挤都挤不出一条通路,想必稚泣是飞檐走壁跑向那边去了。 这可就危险了,他万一不小心被三尸虫咬到,说不定会性命不保! 陈简也攀上房屋,居高临下观察周围的情况。 星光灿烂,这晚还很漫长,汹涌的虫潮爆发出令人生起满身鸡皮疙瘩的嘶嘶声——今晚大概会成为幸存者们无法磨灭和遗忘的噩梦。 陈简望向他们的藏身处,那里的房屋都被虫子们夷为平地,一条条肥硕而粗重的蠕虫缠绵在一起,滑溜的身体在交融,恶心的声音和气味扑面而来。 他在黯淡的灯火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稚泣?” “陈简!”独孤麟奇松了口气,连忙朝他走去,“我刚看到你飞过去。” 第395章 · 理由 “飞过去吗……”陈简喃喃自语,他瞥了眼独孤麟奇,同时看到了跟在他身旁的葵凉。 “这位是葵凉,”独孤麟奇介绍道,“他就是先前弹琴的人。” “我知道了。”他说道,“事不宜迟,我们得赶快离开这。” “那边的躁动,是炼虫师弄出来的?”独孤麟奇一边跟着陈简走向自己的住所,一边问道。 “没错,是三尸虫,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她是个疯子。”陈简回头望了望,虫潮还没蔓延到附近,但他相信,用不了多久,这片区域同样会淹没在白色蠕虫的海洋中。 虫子们的数量仿佛以指数的形式在爆炸增长,庞大的蠕虫团甚至会直接碾过火盆。外层的蠕虫被焚烧成结实且隔热的壳,内部的蠕虫则在脱离火海后倾巢而出,扑向没能来得及撤退的士兵。 陈简估算鬼虫扩散的速度,大半座都城很可能已经卷入了这场无法逃脱的灾难。 现在该怎么办?任凭三尸虫军团继续发展下去?或者说……逃去鬼虫们无法入侵的北方,只要渡过长江,他们就能抵达安全地带。 “我们要去哪?逃走吗?”独孤麟奇快步跟上,远处传来的哀嚎听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虽然没看到现场,但能想象出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上千万只虫子同时撕咬、吞噬的情形。 血流成河。 刺鼻的血腥味顺风而来,空气中仿佛夹杂了虫卵,黏黏糊糊,具有颗粒感。 没过多久,三人返回房间。 感觉到独孤麟奇平安无事,沈朔霞长舒口气。 “好了,都准备好就出发吧。” 陈简其实有点想去皇宫,看看能不能找出三尸虫的目的,但身边这几人留在虫潮里实在太过危险,他不能拿他们的性命冒险,尤其是温卿筠。 “往哪走?”温卿筠问。 “先往北走,越寒冷的地方,鬼虫越无法入侵,它们都畏惧寒冷。” “那你……”温卿筠欲言又止,她悄悄招呼陈简让他到自己身边,随后低声问道,“我听笛胡峰他们说过,炼虫师也畏惧寒冷,他们很可能会冻死在北方——你去北方岂不是很危险?” “我没事,”陈简胸有成竹,“别忘了我的鬼虫是蚂蚁,只要能吸收耐寒的昆虫就可以放心行动了,而且能在北边存活的虫子,肯定都耐寒。” “的确……”她有些不放心,但还是选择相信陈简的说法。 毕竟他才是炼虫师。 几人在家中取了些银两和食物,从马厩偷了几匹骏马,找来一辆马车便上路了。 城门只有寥寥几人在看守,大多数士兵都被派往城中支援。陈简轻松将士兵们打晕,马车畅通无阻地冲出了都城,向茫茫旷野驶去,盘旋在高空的麝凤蝶记下了这个场景。 * “他们要离开了!”麝凤蝶愤怒地站起身,“她要逃走了!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她气势汹汹地走到红鹿面前,大声斥责,同时开始准备武器,打算追上陈简等人。 “别着急。”红鹿悠然地躺在摇椅上,慢慢吐出这三个字。 麝凤蝶听后更加恼火,她怒视红鹿,指着她的鼻子说道:“三尸虫,我们约定好了,你想办法让千手毒女独自一人,我要亲自杀死她——而现在?你就这么眼睁睁放他们逃走?” 红鹿坐直身子:“麝凤蝶,我知道你想复仇,但现在时机尚未成熟。我不是一直在帮你把温卿筠身边的人除掉吗?笛胡峰、荆猎蝽——” “我不需要你复述我看到的东西!”她情绪激动动重拍身边的桌子,摆放在上面的瓦罐器皿晃动不知,磕碰出清脆的响声,“我只要她死。” 红鹿看着麝凤蝶。 这个涉世未深的女子虽然有十八九岁,但她长年沉睡于大地,在某些方面,心智和孩童没什么区别。她的记忆充斥着腐烂的泥土和蠕动的泥鳅,她的过去需要靠他人来填补。 红鹿深深叹了口气,回想起当初见到麝凤蝶的时候。 在南方云林找到麝凤蝶后,红鹿一眼看穿了她内心的迷惘。她从土地中苏醒,本能地逃离了虫谷,不过她什么都没有拥有,是个空壳,她没有生存的动力,没有前进的希望,她需要一个能够催动她、引导她的目标。 于是,红鹿精心编造了一个谎言。 她告诉麝凤蝶:当年,正是因千手毒女温卿筠,她的哥哥和她才会被地藏公送入炼狱,她才会被深埋在虫谷那糜烂的土壤之下。她还伪造了实施炼狱刑的文书,这个小丫头立刻相信了,温卿筠就是她的仇人。 仇恨是最简单、最有效的动力。 但现在看来,她对温卿筠的仇恨太过火了。 红鹿静静地注视麝凤蝶匆忙收拾的背影。她有些无法理解麝凤蝶的行动,不过她总算是知道,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而言,恨意能完全控制她的行动,她的一切。 麝凤蝶已经开始失控了…… 红鹿站起身:“那你去吧。” “我不需要你的允许。”她抛下这句话,从窗户跳出。 红鹿负手而立,站在露台上。月光亮得惨白,都城陷入白的海洋。并起的哀嚎真是悦耳的声音,她陶醉地倚着栏杆,脑袋有节奏地轻轻摇摆。 蠕虫们看似是见人就咬,实际上,它们的所有行动都在红鹿的掌控。她虽然不能像麝凤蝶那样与每一只蠕虫建立视觉上的联系,但她能统筹蠕虫群的行动,她就像蚂蚁群落中的蚁后,掌控着族群的一切。 蠕虫们只会杀死都城中无关紧要、可以替代的人。比方说士兵和商人。齐国有的是人,这些人的性命不过是账目上的数字,想写多少是多少。而居住在都城的大臣们都能免受劫难,在权贵们居住的区域,蠕虫们看似被火焰拦住,实则根本不打算继续前进。它们的出现,仅仅是给明早要上朝的大臣们一个刻骨铭心的恐惧。 红鹿露出满意的笑容。 战争爆发的理由已经为皇帝想好,接下来,齐盛然只需要做一件事——宣布开战。 第396章 · 刑场 被囚禁数日后,沈以乐头一次见到那个面数的翻译,可当翻译的脸出现在窗口后时,她产生了强烈的不祥之感,她觉得自己很可能死到临头了。 两天前,刺瞎卫兵眼球的她很快受到了云鹰国的惩罚,一日三餐被减少到一餐,饥饿的时候只能靠饮水来填补胃囊的空缺,欺骗大脑。她变得比之前还要瘦弱,干瘪的肌肤附在骨架上,犹如一个披上人皮的骨模。她的眼睛失去了光泽,就连太阳的橙红都被吸入凹陷的眼窝里。 “好久不见了,沈掌门。”翻译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挤出一个微小,似乎对她的处境感到自责和痛心,不够他很快收回伤感,一本正经地说道:“国王决定将你处死,正午行刑。” 沈以乐心跳了一下——就好像心脏在之前不曾跳过,她忽然觉得全身的血开始流通。 为何会这样? 她茫然地抬起头,注视翻译。 翻译以为她在求饶,于是继续说道:“你刺瞎了一个卫兵的眼,这是你的报应。” “……为何要把我关在这里?” 翻译愣了一下。他短暂消失在窗口里,在和站在门外的其他人说话,听上去在征求对方意见,是否需要把关押沈以乐的原意告诉她。 很快,他重新出现:“你不必知道。” “还有多久行刑?”她问。 “按你们西朝人的历法来算,半个时辰不到。” 沈以乐深吸口气。 “不要想着逃跑,那样会死得更惨。”翻译好像很关心她一样,“你应该知道,自己现在和普通女子没有区别。” 仿佛是为了捍卫最后的尊严,沈以乐站直身子,冷冷地说道:“我知道。” 嘭的一声,窗门合上,石头牢固地嵌在框里,外面传来门闩横架的声音。她没有逃出去的机会,没有一点。 就这样结束了吗?她感觉到了死亡降临的恐惧,但那种感觉又没有那么强烈,或许只有在断头斧落下的瞬间,她才能真切体会何谓死亡。 不过,云鹰国的人是如何将人处以死刑?他们有刽子手吗?还是用不同寻常的方式——比如说把人从高处退下,摔成一团肉泥。 如果是这样…… 沈以乐觉得自己有逃脱的希望。她只要纵深一跃,尽可能在离地面更近的塔层坠下,就很可能来得及使用泽气护体,然后迅速逃离这座让人绝望的塔。 “有希望吗……?” 沈以乐呆呆地注视窗边,血人不见了。就像预示她的生命已然接近尽头一样,那个人如蒸发般消失在阳光下,地上,没留下痕迹。 她走到窗边,窗台的视线死角处还放着她用来凿壁的木块,从最初手臂长到现在只有小拇指的长,根本就是徒劳,只在墙壁上留下了轻微的划痕,就像在沙地里划开一道缝隙,没几天,缝隙就会复原,一切都可以当做没有发生。 她低下头,又有些挣扎地睁大眼睛望向窗外。 一成不变的云朵慢慢飘着,她知道,等云朵靠近,就看不到形状了,只剩一些棉絮似的白色,它们会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变淡,包容她的身躯。 她忽然有种想呕吐的感觉,从头皮开始,麻木感如雨水降临沐浴了全身。等死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或许世上没有比这更痛苦的时间了。她动了动舌头,声音从喉咙里哼鸣出来。 她还能说话,还能求饶,还能呼救。可没有人会听她的话,连一直相伴自己的血人都消失了,她没了依靠,等牢房大门推开的那刻,置她于死地刑场会出现在眼前。 半个时辰实在煎熬,今天喝过的雨水全部化成冷汗流了出去,她满脸憔悴,惨白的脸颊陷进颧骨下面。 轰隆一声,石门缓缓推开。上次听到这个声音还是在数十天前,她被关进来的时候。 两个身着甲胄的卫兵站在两旁,他们全副武装到眼睛嘴巴,或许在害怕她鱼死网破。 但沈以乐没有任何想法,她迷失在不需要思考的世界,任凭两个结实精壮的行刑手把手捆在身后,将她带出了牢房。 冷风铺面,她稍微清醒了一些,但情况还是不容乐观。她看到了翻译,那个样貌不错的青年目光无神地注视她,仿佛从来都不认识这个要被送上刑场的女子。沈以乐觉得脚踩在轻飘的云朵上,低头看,才发现地上铺了一层脏兮兮的毛绒红毯。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觉得这幅场景有些讽刺。 红毯一直绵延到神圣大道。她跟在两名行刑人后,不急不躁地走着,心跳却越来越快。呼吸困难,有逼近缺氧眩晕的感觉。 她看到了送自己去往死亡国度的刑场,非常简陋,但不知为何充斥着皇权的威严,十四面火红的旗帜分别立在红毯两侧,唐迭戈三世和一些沈以乐不认识的大臣们站在红毯左边的坐台上。 看来死刑在云鹰国是非常严肃而讲究的事,连国王都亲自出席。沈以乐哭笑。 红毯结束在一个圆形的祭坛前,祭坛非常奇怪,上面没有断头台,没有绞刑架,没有炮烙台,连凌迟的刀都没有,只有一个如手掌一样的结构,沈以乐从没见过。 五根像指头的弯曲石柱围住祭坛,“五指”的尖端在祭坛中心上方集聚,没有接触,中间留有脑袋大小的空间。 两个行刑人把沈以乐推到祭坛前,其中一个看住她,另一个转身面朝群臣,大声说着执行死刑的祭词。和以前一样,沈以乐只能听得懂唐迭戈、莉莉丝这样的音调,其他一概不知。 行刑人说话时,天空突然爆发一阵骇人的雷鸣,没多久,从天而降的落雷沿着巴别塔侧身砸了下来,爪形祭坛顿时闪出刺眼的光芒,绚烂的电缠绕在五根石柱上,不断发出呲呲的响声,天空中的云朵成了惊涛骇浪,流动的黄光在黑压压的天空下奔涌,金辉流淌,冰冷的雨水坠落祭坛。 沈以乐好像知道云鹰国的死刑是什么样的了。 第397章 · 战争前夕 红鹿来到养心殿,齐盛然似乎还不知道昨晚都城发生了怎样的动荡,他萎靡着身子,蜷缩在摇椅之中,两旁的侍女手持雉尾扇,端庄地站在齐盛然身旁。大殿里弥漫着一股氤氲的香气,是红鹿找来的道士所制作的香料,能让人精神恍惚,鬼虫可以更好地入侵皇帝的大脑。 红鹿微微皱眉,如果有人在这时行刺皇帝,他定会一命呜呼。 随着身体每况愈下,皇帝的警惕心、敏感神经也逐渐松弛了下来。 她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蹑手蹑脚来到皇帝身边,轻声呼唤他。 齐盛然慢慢睁开双眼,睡眼惺忪。他好像忘了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迷茫地环顾四周,直到红鹿的身形在他眼里逐渐清晰,他才恍然大悟般发出一声长而衰微的叹息。他双手撑着扶手,慢条斯理地坐直身体,龙袍顺着椅背竖起的弧度滑向地面,犹如一只化为灰烬的神龙。 “陛下,昨晚都城被北境人袭击了。”红鹿立刻说道。 “什么……”齐盛然眨了眨眼,憎恨北境人分裂华夏的愤怒顿时点燃,他猛然挺背,“发生何事了?细细说来。” “现在禁卫军还在调查原因,北境人使用了古怪的巫术,他们以人的血肉为温床,繁殖了大量米白色的虫子,那些虫子能吃人,但惧火。都城西南八坊已被士兵们用火围住,那些怪虫被围困其中,士兵们正在逐步缩小火圈将它们消灭。” “虫子……”齐盛然眉头紧皱。他觉得近期有越来越多的虫子出现在自己身边了,就好像自己浸泡在虫的海洋中,他抬头望了望周围,想寻找那些虫子的身影,不过现在又什么都看不到,养心殿外的花园安安静静,连一点风都没有,沁人心田的花香流淌进来,他微醺其中,没再想虫子的事。 “陛下!丞相求见!”殿外的护卫高喊。 “应该是来向陛下说明昨晚袭击一事。”红鹿低声耳语。 “让他进来。” 扁梁图很快来到养心殿,看到红鹿也在这里,他并不觉得意外,相反,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但没有说出来,而是在进行必要的觐见礼仪之后走到皇帝面前,说了跟红鹿差不多的话,不过他没说昨晚是北境人发动的袭击,只说原因不明。 齐盛然听后,用力地点了点头:“是时候了。” “陛下的意思是……?”扁梁图感觉今天的齐盛然不同以往,他比前几天要显得更有生机,可能是因为在养心殿休息了一段时间,精气神有所恢复。 这个年事已高的皇帝颤巍巍站起身,抖了抖丝滑的龙袍:“准备上朝,把那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请去大殿。” * 苍言揉了揉红肿的左眼,看上去很不舒服。 尹萨默不作声地坐在这位君主的对面,思索该如何开口汇报当下的情况。自从北境边界传出奇怪而让人恐惧的传闻后,苍言就一直提心吊胆,从未好好休息过哪怕一天,每一天过去,他脸上都会多出明显的皱纹,他似乎被时光压垮了身体,尹萨非常担心君主的龙体,又苦于无法为他排忧解难,他也相当苦闷。 “陛下,北方已经有三座城池遭到那种疾病的袭击,所有人的失明了,已有接近四千人死亡。” 那种怪病……尹萨眉头紧皱——具有防不胜防的传染性,他们无法查明灾难的源头,准确来说,没有任何人敢靠近那几座死城。根据前线传来的情报,他们现在唯一能知道的就是,那种怪病具有潜伏期,具体潜伏多久,无人知晓。它很聪明,会悄悄藏在一个人身体里,他会成为散步怪病的源头,等时机成熟之后,所有被感人的人便会失明,就这样,如瘟疫般的失明症悄然摧毁了北境前线的所有生灵,无论人和动物。 现在,尹萨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北方筑造人类无法逾越的高墙,让被感染的人在北方自身自灭。 他感到非常讽刺,西朝曾经筑造城墙、组建雪冠军来防止北境人入境,如今他们北境人成功占领了先祖们的故乡,却再次将自己的同胞隔离在外。 他心神不定地看着苍言,苍言也正注视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我让你办的事,可有传达下去?” “按照陛下的意思,都布置好了。” 苍言所说的事非常可疑。在举国危机的时刻,苍言竟要求尹萨组建一支工匠队开凿运河,他给出的理由是用来运送粮食,但尹萨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这条南北走向的运河另有他用。不过他自然不会反对苍言的意思,老实本分在一周内完成了全部布置,只等工人们夜以继日地开凿。 “陛下,斗胆请教,修筑那条运河究竟有何作用?难道和北方的翳疾有关?” 苍言轻轻摇头,不置可否。 “陛下。”他再请求了一句。 但得到相同的答复——默不作声。 尹萨没有办法,他只能轻轻点头,把这些事置之脑后,全心全意完成君主下达的命令。 “要多久才能开凿结束?”苍言问。 “按照巫术师们估计,大概最多只需十天。”开凿运河自然不可能全靠人力,在苍言的允许下,尹萨动用了巫术师军团。 “让他们加快进度。” “但……”尹萨犹豫道,“他们已经不舍昼夜地开凿,没法再快了。” “把江湖上的小门派聚集,全部用去制作古道翡心。” “这会不会……触犯江湖的规矩?陛下,北方武林本就心向狄禅宗,他们始终对我们怀有敌意,若大肆屠杀,恐怕会弄出不小的麻烦……” “那就悄无声息地把他们了结——黄蜻呢?” “早就失去联络。” 苍言注视大殿外的景色,龙飞凤舞的雕塑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霜。他恼火道:“不可靠的家伙——无论怎样,”他重新注视尹萨,“想办法解决一个帮派,我们需要武者的力量,还有,可以让各大门派扩大规模,让他们多培养一些武者。” “陛下,中原人有句话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尹萨诚恳地说道,“仓促培养的武者根本不配制作成古道翡心。” 苍言不耐烦地摆手:“无论怎样,这件事都交给你了,我要你在五天内,打通南北,凿出运河。” 尹萨默默估算了一下时间,觉得这并非不可能,于是点头允诺。 “走吧。”苍言挥手让他离开,同时起身朝殿后走去。 第398章 · 麝凤蝶(上) 长江汹涌的浪涛声仿佛近在咫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海潮的气息,在马车上空,盘旋的麝凤蝶似乎想把他们全部撕碎,它们翅膀震颤得很快,反映了麝凤蝶的怒气。 “感觉那些蝴蝶有些发狂了。”温卿筠捻起窗帘一角,注视窗外的景象。 按理来说,这条连接着都城北城门的道路上应该有卫兵看守,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路上连一个人都看不到,唯一的活物就是不断扑腾的麝凤蝶,让温卿筠觉得心里发瘆。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陈简,而后低声说道:“你看看外面。” “我看到了。”陈简对鬼虫的感知力优于温卿筠,连她都能意识到麝凤蝶的不同寻常,他当然能。“看来麝凤蝶本人非常不希望我们离开。” “她为何会这样?我们根本不认识她。” “不知道,说不定被三尸虫控制了。”陈简探出脑袋,对正在架势马车的葵凉说道,“你休息一下吧,让我来。” 葵凉犹豫不决。他生于烟雨楼,从小就是服侍他人的一方,因此自觉地帮众人驾驶马车。听到陈简要换下自己,他不由地认为自己一定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 他转过身,看着马车厢里的独孤麟奇,征求他的意见。 “就让陈简来吧。”独孤麟奇说道,“外面的虫子恨不寻常,我们这些不是炼虫师的人,还是躲着点为好。” “说得没错。”陈简正是因有这方面的担忧,所以才提出把葵凉换下。 葵凉点头,扬起马鞭,马不停息地往前奔驰,他同时纵身一跳落到马车门前,灵活地钻进来,陈简则从另一边出去,骑上马背。两人无缝交替,马车依旧平稳向前。 陈简有些惊异,好奇葵凉是做什么的。独孤麟奇还没详细介绍过这位瘦小男孩的身世。是中土众的弟子吗?但陈简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中土众的气息,他像是自有行走江湖的侠客,也不知这身武功是谁教导的。 他坐上马车,仔细观察周围情况。麝凤蝶有着瑰丽的花纹,它们飞行在一起时能组成一面让人眩晕的图像。他感觉身下的马正被着些蝴蝶影响,虽然恨不明显,但他能感觉到,马就像喝醉了一样,不时会颠簸一下,仿佛瘸了条腿。 麝凤蝶要干什么? 如果阻止他们出城是三尸虫的意思,那么她早在北城门就能用鬼虫将他们拦下了。也就是说,现在的行动,麝凤蝶很可能出于个人意愿。 原因是什么? 难道她认为自己哥哥的死和我有关,所以想要复仇? 陈简平白蒙上罪名,他心里很不舒服。他更担心麝凤蝶的力量,迄今为止,她所展现的力量只有一个,那就是通过麝凤蝶的视野观察情况,但以陈简对鬼虫的了解,麝凤蝶的力量绝不可能这么简单,她应该能用蝴蝶做更多无法想象的事。 就比如—— 马突然猛地颠了一下,发出一阵销魂的嘶鸣,悠悠扬扬,仿佛嘴里插了根笛子。 “怎么了?”独孤麟奇反应很快,立刻把手按在剑柄,询问陈简发生了什么事。 “是麝凤蝶的力量……” 陈简本来想说“能力”,但觉得这个词对古人而言或许太难理解,于是选择用“力量”来描述这种现象。 “马站不稳了。”陈简补充。 他用力勒住缰绳,想办法操控马车保持前进。 独孤麟奇看着窗户外的麝凤蝶。它们没有进攻性,但形成了一块块无法避开的图像。随着翅膀挥动,图像在有规律的开合。他凝视了几秒,突然觉得有些想呕。 他连忙钻回车里,忍着呕吐感,捂着嘴巴警告道:“别看那些蝴蝶!” “对!别看外面!”陈简大声说道,“她加大攻势了。” 麝凤蝶拦在马车前进的道路上,摆出陈简无法理解的阵型,每一只蝴蝶上都有不同的花纹,像拼图一样紧凑一起。陈简眯起眼睛,生怕这些图案会对自己产生不好的影响。 结果很快出来,身下的马在平地奔跑时突然跛脚,重重地摔倒在地。 “小心!” 陈简反应很快,在车厢即将撞向地面的时候侧身躲到一旁,同时从外面拉开木门,让里面的人来得及逃出来。木头结构的车厢顷刻间碎成零散的木板,有些长条柄刺入马的身体,它们倒在地上,鲜血从伤口处沿着木棒渗出,没一会儿就咽气了。 麝凤蝶围住了四周。 “别睁开眼。”陈简扶着众人站稳脚跟,感觉一阵脱力。 他虽然对鬼虫的力量有免疫力,但一路被麝凤蝶影响,他还是有些站不稳脚跟。他立刻调动影主动出击。 他现在弄清楚麝凤蝶的力量了。 它的能力应该与视觉有关,无论是用复眼监视南方诸地,还是用花纹让人头昏眼花,都需要通过视觉,也就是说,它的威胁远没有三尸虫那么大。 麝凤蝶的行动印证了陈简的猜测。马车倒下后,麝凤蝶并没有乘胜追击,依旧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应该是惧怕陈简等人反击。 “现在怎么样了?”独孤麟奇紧闭双眼,靠着泽气感受身边的情况。 “蝴蝶还在。”沈朔霞告诉他,“跟刚才一样,围在我们身边,大概有五步的距离。” “用功法把这些蝴蝶消灭?还是说,我们不能碰到它们?”独孤麟奇转向陈简所在的方向。 “你们先别急。” 虽然陈简判断麝凤蝶的力量与视觉有关,但他不敢肯定一定是这么回事,可别忘了,三尸虫和麝凤蝶联手,这些蝴蝶身体里说不定藏了那些恶心的蠕虫,麝凤蝶很可能被寄生了。 陈简小心翼翼地上前,先让蚂蚁爬到麝凤蝶身上,想通过无接触的方法将它们杀死。 刚开始非常顺利,陈简的鬼虫拥有螳螂的弹跳力,轻而易举就踩上了麝凤蝶的翅膀,用上颚吃干净一只麝凤蝶不过一眨眼的事,大概有三十余只蝴蝶被蚂蚁吃光,陈简也借此得到了一些麝凤蝶的力量。 蚂蚁攻势没进行多久,麝凤蝶们立刻抬升了高度,前进的道路上再无障碍。 陈简深吸口气。 已经能离开了吗?麝凤蝶应该不会善罢甘休。 他上前一步,弯腰想从麝凤蝶组成的网面下钻出。 下一瞬间,无数枚毒刺飞向陈简。 第399章 · 神秘力量 糜舟有时候会想,自己这一生最大的转折点是什么? 其实这件事没必要想太多,如果有人问这个问题,他肯定能脱口而出——见到陈简博士的那天下午。 糜舟算得上太空部最年轻的技术员,他的履历非常光鲜亮丽,从斯坦福计算机系毕业足够让他一辈子衣食无忧,进入太空部后,灵光的头脑和真知灼见让他平步青云,不到两年时间就从一个技术员晋升为技术部门的副总管。 技术部门的同事都明白,总管迟早是他的,他只需等待时间过去,年龄足够,这个备受瞩目的职位就会收入他的囊中,他也有这样的自信。 不过事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天下午,陈简受邀出现在太空部的会议室。 从此,糜舟的人生彻底改变了。 他早就听说了有个叫陈简的理工学博士要来太空部,作为技术指导。 他当然提前查了陈简的资料,很快发现,他出身很好,毕业于国内最顶尖的工科大学。糜舟还调出了陈简的毕业论文和大学期间的大部分论文,他认为陈简是一个科研方面的天才,照理来说,这种人适合待在研究室,为人类的科技进步贡献举足轻重的力量。 但陈简在毕业后却进入了……福脑生物科技有限公司。 糜舟向来对这个公司不太感冒,他们把落伍多年的科技吹捧得神乎其神,仿佛一个简简单单的商业科技公司超过了世界上所有任劳任怨的实验室,站在了科技前沿,成为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伟大团体。而且,福脑公司的ceo曾经在太空部任职过一段时间,没留下什么值得注意的科研成果,像逃兵一样。 糜舟知道,在他们那工作,薪水将远远超出研究所,几倍甚至几十倍。 ——这就是那个叫陈简的博士生的志向,他成为了金钱的奴隶,放弃了名垂青史的机会。 想到这样的人要参与太空部的指导,糜舟便觉得他在玷污这块神圣的领域。 但邀请陈简并非他的意愿,这是上面的决定,他在见到陈简之前还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糜舟最先见到的人不是陈简,而是他的女朋友——后来他知道是妻子——赵望翷。 他在太空部一楼的接待大厅看到了赵望翷,她比陈简先一步来到太空部,听说同样以“技术指导”这种暧昧的说法来到这里。糜舟当时专注考虑手中的咖啡温度多少最适合饮用——这种打发时间的问题,不经意间瞥见了赵望翷。 现在想来,或许不是不经意。 因为她长得很漂亮。当然了,研究所不凡外貌有魅力的女子,在整容和微修大行其道的时代,就连最丑的人也能找到适合自己的风格。但赵望翷有些不同。 她长得漂亮,却有着异于常人的气质。 糜舟的余光看到了那位路过的美人,他忍不住探出头多看了几眼。她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西装,身材藏匿在衣服里,单看脸颊和颈部曲线,能大概想象她是个到哪都会引人注目的女子。她扎着马尾,黑色的头发不算太长,很有长期浸淫于实验室的科研人员风格。 不过这些都不值得糜舟注意。 他奉行单身主义。并非对女性没有兴趣,只是认为一个人活得更自在,没有婚约的限制,男人才能自由。 真正让他投以目光的是两件事。 其一,他认识太空部的所有人员,包括轮流换班的门卫和接待员,她绝对不是太空部的人;其二,她的态度目中无人。 站在接待台的接待人员看到陌生的女子进入大厅,自然而然上前询问她要去哪。无论是谁,此时怎样都该答复一下接待员吧?但她不一样,她甚至连看都没看面前的接待员,对接待员的询问置若罔闻,径直穿过太空部大厅,走上楼梯。 “她是谁?”糜舟摇动咖啡勺,询问坐在身边的同事,也是下属。 “没见过,长得挺好看。” 糜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趾高气昂的……可能是谁的老婆吧。” 他自己都不相信这种话,太空部是一个讲究资历与技术并存的神奇地方,一般来说,等级越高的员工,他们的年纪也越大。探索太空不仅需要年轻人的灵光乍现,更需要沉淀数年的经验和态度。 太空部偶尔会举行一些小聚会,他基本认识所有部长级干部和他们的家室,他们的平均年纪在四十岁左右,而刚才走过去的那位女子像刚毕业的大学生,与其说老婆,不如说情人比较靠谱。 不过哪有情人敢在公共场合这么嚣张? 糜舟有些好奇,忽然想到前几天接到的消息。 “噢——”他恍然大悟,“她可能就是赵望翷。” “赵望翷……福脑公司的那个?” “嗯。” 同事失望地说道:“这态度可不好。” 糜舟沉重点头。 “部长,你不知道上面把他们请来的原因吗?” “不知道,今天下午不是有接待会议?到时候就知道了。”糜舟拍了拍同事的肩膀,“你先喝,我去跟那小姑娘谈谈,他们这些赚足了钱的人都是这样。” “笑贫不笑娼嘛,”同事释然地打趣,“人都一样。” “我们可不一样。”糜舟站起身,快步跟上了赵望翷的步伐。 她走得并不快,只是目中无人的态度显得她很快。 糜舟在楼梯中间,拐角的地方就跟上她了。 “你好。”糜舟主动对正在上楼的她打招呼,“请问你是赵望翷女士吗?” 她像没听见一样,继续上楼。 难道不是她?可正常人听到身后有声音,起码会有点动静吧。 糜舟忽然觉得,她不是目中无人,而是耳朵失聪了。 他跨步走到她身旁,小心瞟了眼她的眼睛。 毫无生机,但有眼神,起码没有失明。 “你好。”他跟在她身边招了招手,“我是技术部的副部长。” 她还是没反应。 糜舟有些生气,但同时感觉瘆人。头顶的中央空调还在释放冷气,他觉得自己手在一点点变凉。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所措,目送她转进走廊。 “小井!”一个声音从走廊里传出来,似乎是在喊她。 这是糜舟第一次看到女人与外界进行互动,她露出浅浅的笑容,眼神忽然变得像精灵一样灵动,甚至有些狡猾。 糜舟好奇地探出脑袋,想知道谁有这样的魔力。 站在一间办公室门口的人穿着浅灰色衬衫和牛仔裤,在一个半小时后的会议上,糜舟认识了他——陈简。 第400章 · 麝凤蝶(中) 毒针雨落,陈简立刻退后,躲开了蝴蝶们的袭击。 他预感到穿过蝴蝶身下时会遭到攻击,因此提前做好了准备。毒针擦肩而过,刺穿的空气散发出淡淡的香味,是附近生长的野花的气味。 他屏住呼吸,不想吸入这些来路不明的细小粉末,并退后了几步,站在距离蝴蝶丛有些举例的地方。 看来麝凤蝶是不打算让他再前进半步。 四周的蝴蝶越来越多,仿佛世界上所有的麝凤蝶都聚集在了这里,它们环绕盘旋,陈简他们就像站在风暴中心,蝴蝶组成的屏障将他们隔绝于世。陈简的大脑开始发胀。 麝凤蝶身上纹路开始全心全意对付他了,它们在他面前奔涌飞舞,让他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他以为是炼虫师就能免受麝凤蝶的眩目,看来并非如此,那个常年沉睡于大地的女子比他想象中要难对付。 “陈简!”温卿筠短暂地睁开眼,看到陈简摇摇晃晃,像喝醉了一样。她明白,即便陈简也没法抵挡麝凤蝶的强大攻势。 呕吐和眩晕感瞬间侵占了大脑,她连忙闭上眼。在睁眼瞬间看到的那一幕深深刻在脑中。 这是她见过最头皮发麻的进攻方式——麝凤蝶遮蔽了天空,形成一个锥形的网,将他们牢牢困在里面,密密麻麻的蝴蝶们全部睁大复眼、张开翅膀,她感觉无处可逃,地面之下似乎都有它们的存在。 地面?温卿筠低下头,小心睁眼,露出一道缝隙。 一瞬间,她感觉眼睛被强烈的射线击穿,土壤似乎成了一面没有瑕疵的明镜,麝凤蝶释放的鬼魅力量统统发射到身上,她根本没有睁眼的机会。 她连忙闭上眼,下意识抓住身边人的手臂,细嫩光滑,似乎是沈朔霞。 “千万别睁眼!”她低声警告身边的几人。 “我们被包围了。” 即便这种情况,独孤麟奇还算镇定。他正在回想马车翻到之前的情景。他们处一个斜坡的中间,道路往前方倾倒,路两侧都是盎然的青树。 “陈简,我们没法突破这些蝴蝶?”他大声问道。 “我在想办法。” 陈简时而睁眼,时而闭眼,尽量减少幻术的影响。 他觉得只有强行突破这一种方法,可就算自己能出去,其他人该怎么办?他们还是会被围在麝凤蝶群中,而且,说不定这正是麝凤蝶想看到的情形——用蝴蝶屏障把陈简和其他人分开,逐个击破。 陈简明白,他决不能离开伙伴们身边,除非能消灭所有的麝凤蝶。 他抬头环顾。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现在的蝴蝶少说有上万只,遍布各个方向,而且屏障之外可能还有不计其数的蝴蝶等待补充。 不过,不行动肯定不会有任何进展。 陈简习惯性地挽起衣袖,泽气在掌心慢慢汇聚,金粉色的光芒环绕全身。他需要一个大规模且破坏性强的功法。 他很自然想到了青山墓,武当的功法向来大气磅礴,在此刻用,再合适不过。 轰然一声,一掌掀起千层浪,以陈简为中心,大地像倒塌的多米诺骨牌,一道道碎烂、崩裂,碎石如潮水洪流涌向蝴蝶,蝴蝶群顿时被击垮,一个巨大的缺漏出现在陈简面前。 他有机会逃走,但绝不是现在。 他深吸口气,眼睁睁看着缺漏被后备的麝凤蝶迅速填上。 不知道数量还有多少,但迟早能消灭干净…… 他再次运气,准备进行下一次发功。 但青山墓的消耗比想象中要大很多。是因为疏于锻炼吗?陈简有些喘不过气,喉咙里散发着淡淡的鲜血味,他用力清了清嗓子,走到马车边,从地上捡起早就备好的壶袋,喝了几口。 “怎么样?”独孤麟奇感受到陈简使用了青山墓。他熟悉这招,武林大会就领教过。 “还有很多,不过再来几次就能全部解决,麝凤蝶的进攻性不强,她只能靠这种幻术阻挡我们。” “可她到底想做什么……”独孤麟奇有些不安。 陈简同样疑惑,但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尽早脱身为好。” “让沈朔霞帮你吧,她不用看也能施展武功。” “你行吗?”陈简问侍女。 侍女转向他,准确得像没失明一样:“我该怎么做?” “杀掉那些蝴蝶就行,它们迟早会被杀完。记住,千万不要靠近它们,你不是炼虫师,感觉会被它们散发的毒气瞬间迷晕。” 陈简也不确定是不是这样,但这个险,他们冒不起。 “我明白了。”沈朔霞慢慢移动,独孤麟奇则朝她的方向担忧地望去。 形势非常严峻,如果麝凤蝶是为了拖延他们,那她的目的很可能已经达到了。 陈简释放影和其他行军蚁一同进攻蝴蝶。 行军蚁从土壤中蹦出,它们拥有弹跳力,也拥有飞行能力,瞬间爬上了飞在下面的麝凤蝶的身体,大快朵颐。但麝凤蝶也有反击手段,一部分突然开始贴地飞行,翅膀上的花纹如激光般射入大地,被照耀的蚂蚁全都动弹不得。 陈简看到此景,庆幸自己没有直面蝴蝶,否则他也会像鬼虫一样昏倒,甚至直接猝死。 “开始吧!”陈简对站在身后的侍女说道。 可能是因为两人曾都隶属恭莲队,之间存在一点微妙的配合,沈朔霞没有讨论就和陈简站到了相反的方向,能最大程度地保护相互的身后。 陈简话音刚落,两声巨响几乎在同时爆发。 麝凤蝶组成的风暴顿时破裂,碎烂的残骸喷出难闻的汁液,拥有美丽花纹的翅膀像被火烧着了一样,蜷缩成芝麻点大的黑块,一个接一个地掉在地上,褐黄的大地很快覆上一层密集的、灼烧的炭黑色尸群。 还真是多…… 和刚才一样,蝴蝶屏障刚被捅出两个窟窿,新的蝴蝶又填补了进来。 麝凤蝶大概是把监视南方各地的蝴蝶全部调到这个战场了。 陈简咬紧牙关,感到体力有些不支。 他觉得自己落入麝凤蝶的陷阱,她在拿无数只麝凤蝶的命换取他的体力,这是一场阳谋!他没有别的办法,难不成任凭蝴蝶在身边环绕? 他只能消灭没完没了的蝴蝶,等待麝凤蝶真正的攻势到来。 第401章 · 援救 糜舟听到高处传来的雷声,心想那应该就是刑场,自己果然还是来迟了一步,没能在沈以乐被推到刑场前救下她。现在要想突入刑场,难度系数在成倍提升。 云鹰国的行刑时间应该在正午,糜舟透过乌云密布的天空,找到了太阳,大概还有一刻钟,他应该来得及安排好营救计划。 他冷静地驾驶马车沿着神圣大道继续前进,还有两层,他就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唐迭戈三世和群臣面前,他当然不能这样出现,这些人在找他。 他必须沿着巴别塔外侧攀爬上去,从云鹰国人的视线死角溜进刑场,刑具爆发的耀眼光电和雷鸣之后的暴雨能够掩盖他的身影,没人会注意雨蒙蒙的灰暗里的一道影子。 到了,头顶就是刑场,糜舟能听到云鹰国人正在高声诵读,抑扬顿挫的音调好似神父诉说悼词,他们说的是盎格鲁-撒克逊语,也就是俗称的“古英语”,准确来说,应该是接近现代英语和中古英语那段时期的英语,带有一种拉丁语系独有的腔调和时代感。糜舟庆幸自己在大学时选修过相关学科,对他而言,融入云鹰国没有任何困难。 “——愿月神莉莉丝宽恕你的罪恶,如你宽恕他人愿罪孽在狂风暴雨中得到洗礼愿你的灵魂不再迷惘……” 糜舟小心翼翼地来到巴别塔边缘,虽然早就做好准备,但当这件事真正降临,他的手脚心还是渗出了黏滑的汗水。 身下是万丈深渊,抬头是黑云压城的太空——和深渊一样,如果此刻重力颠倒,他就会坠入其中,被太阳融化。 神圣大道边缘矗立着几个间距相同的莉莉丝石雕,每一层都有。糜舟知道,这东西相当于通讯基站。这个国家的统治机构坐落在巴别塔上端,他们不可能不断派遣信使上下跑动,莉莉丝雕塑就起到这样的作用。 糜舟觉得这是在模拟无线电。 无论如何,在这个虚幻的世界,他没必要找到科学理论来说明种种现象。 高声宣判的阶段已经结束,死刑即将开始。 糜舟搓了搓双手,把绷带缠在手上增加摩擦力,随后鼓足勇气,爬上边缘的立柱。立柱上是各种各样的浮雕图案,正好能提供落脚的地方,而且云鹰国的工匠向来一丝不苟,糜舟完全不担心它们的质量。 他非常紧张,掉下去等同于死亡,这是一场拼上性命的“游戏”。 甚至都算不上游戏了,陈简创造的技术彻底改变了世界。 糜舟很惊讶,都到这种紧要关头,他竟然还在分神。 不过分神有分神的好处,他的注意力不再集中于空荡的脚下,而是像机械一样,四肢有规律的探前、伸缩、停止。 他缓慢移动。 这项壮举在云鹰国历史上绝无仅有。 时间刚好,闪电在高空汇聚。 按照设定,这个世界所有的力量都由上天赐予,月神宫的力量放在西朝变成了泽气,而在云鹰国则成了有宗教风格的呼风唤雨,实际上,这种存在形成在西朝也能找到蓝本,也就是如今北境人所使用的“巫术”。 糜舟作为西朝人,他即便知道巫术也无法使用,这需要传承、需要天赋。 雨,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珠似乎带着微量的电,落在他的身体上,他觉得全身酸麻,千金变得困难了许多。 他已经爬上了立柱,来到神圣大道侧面。这里更难爬,上面没有浮雕花纹,能够手的地方只有花岗岩砖块间贴合紧密的缝隙,很小,只有手指头一般的宽度,他根本抓不紧。 他分不清身上流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汗水——肯定两者兼有。他脸色青紫,高空攀爬需要强大的腹部力量和体力支撑,他在狄禅宗就有意锻炼,但实战的紧张感削弱了他的力量。他的心跳得很快。 太快了! 糜舟知道,自己的呼吸开始紊乱,本来每一次攀爬都会进行一次深呼吸,保持全身肌肉的紧绷状态,但现在麻烦大了,攀爬的节奏开始失控,冷冰冰的雨水滴在发烫的肌肉上,形成了热胀冷缩般的反弹,他感觉右脚有些抽筋。 但他下不去了。 立柱用以制成围绕巴别塔的神圣大道,它建造在大道边缘,但和最外面有些距离,他能从大道里爬到外面,但没发做到倒退回去,他只能继续往上。 他脚下凉飕飕的,右脚又感到一阵欲哭无泪的抽搐疼痛,他身体猛然一颤,鞋子掉了下去,听不到声音。 “哈——”糜舟倒抽一口凉气。 他头晕目眩,想到了放弃。 如果实验室的正电子扫描发射断层扫描影像和磁共振影像还在正常运作,如果实验室还有工作人员守在观测室,他们一定能看到,自己的身体全身上下都爆发着通红的信号,红色的斑点会汇聚成血色的海洋,按照常理,他现在已经死了。 不过绝不能在此作罢! 千里迢迢来到云鹰国,来到巴别塔,不就是要救下沈以乐吗? 糜舟咬紧牙关,牙齿都要咬碎。 还差一点,时机必须抓得恰到好处,要在闪电落向沈以乐的瞬间冲出去,把她从那个牢笼里揪出,唯有这样,他才不会被其他人发现。 “三——” 糜舟抬头仰望天空,脑中模拟出闪电劈下前的进度条。 “二——”牙龈渗出鲜血,他的手指也因紧抓花岗岩而划出很多伤口。 “一!” 他用尽全身力气,双手遽然压下,将身体抛向上一层的神圣大道。 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在半空炸裂,一道如鬼魅般的身影冲向刑场。 “沈以乐!”糜舟忍不住呼喊她的名字。 反正也不会有人听到。 他注视蓝白色的光形成树根的形状,它们在沈以乐头顶汇聚,随后猛然劈落,如一柄能开天辟地的断头斧。 糜舟冲了出去。 他已经没有丝毫力气了,但他还在跑动,同时抽出放在腰间的小刀,准确地划开捆绑沈以乐的麻绳,将她猛地推出手掌似的行刑台。 电光火石,蓝辉的光在他们身边迸发,糜舟紧紧抱住沈以乐,两人从神圣大道边缘滚落、飞出,准确无误地落在停在下方的马车上。 第402章 · 抛弃 突然,陈简觉得脑袋深处传来一声短路般的嘎吱声,像是长期不曾抬起的颈脖得到了舒张,又像是被注射了让人产生幻觉的麻药,一种极致的舒张感从脑干扩散到全身各个部位。 他双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身后的沈朔霞也在同时察觉到异样。 “陈简!她做了什么?” 她冷静做出反应,慢慢远离蝴蝶群,避免不小心落入其中。 “怎么来?”独孤麟奇紧张无比,他不能睁眼,看不到沈朔霞的情况,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离麝凤蝶远点。” 这是麝凤蝶的新花招—— 是鳞粉!就是它们组成了蝴蝶身上的各种图案。 陈简睁开眼缝,险些喊出声。 “我们被鳞粉围住了!” 本来围绕在他们身边的诡异图案弥散在空中,所有的麝凤蝶都脱去了花纹,只剩黑红的身躯,它们飞快地旋转飞行,泥土、灰尘、鳞粉和他们仿佛被投进了一个巨大的融入,闪着荧光的粉末渗透进他们的肌肤。 这样的攻击根本无法抵抗!除非他们不呼吸。 他想大声把这个危险的情况其他人,又不敢吸入更多鳞粉,因而发出古怪的声音。 他理解了麝凤蝶的战术——先消耗体力,等到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再释放鳞粉污染周围的空气。 从始至终,自己都被麝凤蝶牵着鼻子走。 不过,这种战术有个漏洞。 蝴蝶们没了鳞粉组成图案,他们就能睁眼了。 而且,陈简找到了反击的方式。 如果自己对鬼虫和炼虫师的关系理解正确,那麝凤蝶必然败在他的手下…… 陈简刚告诉其他人可以睁眼,众人就同时看到远处走来一个陌生的女子。 尽管陈简从未见过麝凤蝶,但当他看到那个女子的第一眼就觉得,她是麝凤蝶。 她目光中充斥着憎恶的目光,身体瘦弱,围绕在她身边的上千只麝凤蝶如雄狮百万,只见她举起左手,像指挥棒一样号令着麝凤蝶,昆虫们立刻组成利剑一样的形状,它们汇聚在一起,尖端如针。 麝凤蝶二话不说,左手猛然挥下。 剑刺了过来,蝴蝶屏障与剑完美配合,在刺入的瞬间分开一道裂隙。 “快躲开!” 陈简挡在众人面前,只有他才有底气不被鬼虫伤害。 蝴蝶发出妖怪般的尖叫,刺耳的声音似乎化成了实体,一根根触手奔流而来,淹没了天空和大地,麝凤蝶掀起的滔天巨浪瞬间拍向陈简。 但这回,陈简不打算被动抵抗。 麝凤蝶大概永远也想不到,他的鬼虫拥有多么恐怖的学习能力。 陈简轻笑一声,模仿着麝凤蝶的姿势抬起左手。 早就在土壤之下准备就绪的行军蚁喷涌出来,几乎是瞬间,它们组成了一堵坚不可摧的虫墙,坚硬的外壳是麝凤蝶柔软身躯无法堪比的盾牌。风暴戛然而止,麝凤蝶顿时散开,像水花企图撼动高耸入云的巉壁。 “怎会如此……”麝凤蝶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她追出来的行动固然冒失,但这一套组合拳却是处心积虑想出的方法。美丽的面庞露出狰狞苦涩,她情不自禁倒退一步,觉得下一秒,自己就会被陈简的招式杀死。 “收。”陈简低声命令。 挡在面前的行军蚁开始变化,它们一层层悬飞在陈简等人身边,嘴巴张开,肚子慢慢肿胀。 “你要做什么?!”麝凤蝶恐慌无比,“住手!住手!啊——!”她痛苦地环抱住自己,跪倒在地。 “你干了什么?”温卿筠惊讶。 “让蚂蚁把鳞粉吸收。” 陈简丝毫不敢懈怠,优势已掌握在自己手中,但麝凤蝶可能还有后手。 “鬼虫……和炼虫师息息相关,生命共同。杀死几百只麝凤蝶对她本体造成不了实质的伤害,但她为了包围我们,让所有蝴蝶脱去鳞粉来影响我们的心智,这是她犯下的错误。” “吸收了她的鳞粉,换言之,能对她本体造成伤害?”独孤麟奇调动智言指路,一下就点出了陈简想表达的意思。 “没错。”陈简点头。 “住手!”麝凤蝶的皮肤似乎在脱落。 飞翔在空中的蝴蝶们顿时乱作一团,没了规矩。它们到处乱飞,贪婪地夺回飘散在空中的鳞粉。 这是一场速度的较量,抢占先机的陈简稳稳扳回一城。 麝凤蝶的衣服渗出玫红的血,她撕心裂肺地吼叫。所有人都忍不住眯起眼睛,捂住耳朵,不愿看到如此残忍的场面——陈简的鬼虫每吸收一点鳞粉,她的皮肤就要被剥落一块,已经无法现象那身衣裳之下的身体变成怎样的惨状。 她死死地捂着脸颊,一声尖叫,麝凤蝶重新归于她的掌控。 空中已没有一丝鳞粉,要么在蚂蚁的肚子里,要么回到了麝凤蝶身上。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恐惧、憎恨和羞愧同时涌上那张异化的脸。她的美貌荡然无存,只剩下血丝蔓延,肌肤翻裂的怪物似的脸。 “隐翅虫……!” 她咬牙切齿,想来对陈简的恨意达到了峰值。 “你们退后。”陈简很冷静。 温卿筠想了想,躲到他身后,叮嘱道:“小心点,她已经疯了。” “嗯。你们注意身边的情况,三尸虫有可能会发动偷袭,麝凤蝶是她的诱饵。” “这诱饵的代价太大了……”独孤麟奇心怀一丝怜悯。 * 红鹿站在皇帝身边,左眼始终没有睁开。 她的鬼虫拥有寄生的力量,她不会告诉麝凤蝶,自己在她脑中也植入了三尸虫,麝凤蝶所看到的一切其实都能通过三尸虫的信息网传入红鹿的眼睛。她表面镇静无比,上朝者无一人察觉到她的异常。 实际上,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她知道陈简的鬼虫是蚂蚁,但她没料到,蚂蚁的模仿能力太过强大,它们不过是吃了几只麝凤蝶,就能理解麝凤蝶的攻势,并瞬间组建出抵御它的防御屏障。对抗陈简,决不能让他有机会吃掉鬼虫。 不过……红鹿露出浅浅的笑意,陈简的鬼虫面对她,所向披靡的吞噬能力将无用武之地,一旦蚂蚁吞下三尸虫,红鹿就能入侵陈简的大脑。他如果敢这么做,就是自投罗网。 红鹿睁开左眼。 结果已经不用看了,麝凤蝶必败无疑。她想出来的战术让红鹿很意外、很欣慰,不过她终究只是个孩子,面对心狠手辣的恭莲队,她哪有胜算? 反正现在已经用不到她了。 红鹿睁开左眼,好像她才是皇帝一样,露出睥睨天下的高傲眼神。 此时,齐盛然的豪言壮志刚好接近尾声。 “——诸位听令,午时,北伐业国,将北境孽种驱逐出境!” 第403章 · 登顶 “糜舟?” 沈以乐难以置信,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被这个男人紧紧抱着,她如雏鸟一般蜷缩在他那结实的胸膛里。 “啊……”糜舟发出呻吟。 虽然已经在马车里铺好了厚实的缓冲稻草和棉被,但还是太高了,而且他并没能如愿用背着地,左侧的身体重重砸向马车,软弱的木头好像都变成了无坚不摧的铁板。他感觉自己的胃和肺全都凹陷进去,再也无法复原。 “你没事吧的……”沈以乐慌张地想扶起他。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被电昏了头脑。糜舟怎么可能出现在这? 但眼前这个金发男子,就是糜舟! 他逃过了云鹰国人的眼线、登上巴别塔、不远千里来救自己。 “你到底……”她突然想起糜舟初到云鹰国时露出的那道目光——她绝不会忘记。难道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知道巴别塔上会发生这一幕。 糜舟艰难地喘息一声,筋疲力尽,沙哑道:“你还有力气吧……” “我,我也做什么?” 糜舟平躺在马车后,指着头顶:“快走,让马动起来。” “哦,对!”沈以乐脑袋已经短路,这时才想起来,自己从刑场逃走了,云鹰国的士兵不会放过她。 “快。”糜舟喘不上气,他不想让沈以乐慌张,于是补充道,“他们……一时半会不会发现你逃走了,别紧张。”他挤出一个放松的笑容,“别让我们从塔上掉下去了。” “放心。” 纵使有满腹疑惑,沈以乐也明白,现在可不是闲谈的时候,只要能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之后有充足的时间询问糜舟。 “把那身黑衣服套上。” “这个?”沈以乐捡起抛在马车里的衣服,有股明显尸臭味。她在登塔时看到过,这衣服是清尸人的。 “没错。” “好。”沈以乐知道这辆马车的原主人是谁了。 她将自己遮盖的严严实实,一个活灵活现的清尸人,随后跨上马背,扬鞭一喝,马撒开四条腿,平稳地跑了起来。 “别往下,往上走!”糜舟突然大声提醒。 “什么?”沈以乐以为听错了。糜舟让自己继续往上走?往巴别塔之上? “上,没错。往上走。相信我。” 沈以乐没有理由不相信糜舟。她毫不犹豫,调转车头。 途中,他们路过了刚才的刑场,唐迭戈三世和一些大臣都从席位上站起,张望雷电环绕的刑场。 刑场的人都被电闪雷鸣的光芒眩晕,他们或许在奇怪,本该变成焦炭的、沈以乐的尸体为何不见了,但绝不会有人想到,糜舟偷天换日把她救走了。 沈以乐就这样光明正大地从他们身边绕了上去,直到拐过大弯,看不到那些人,她才长舒口气。 这是她登塔后头一次驾驶马车,她胆战心惊,害怕自己技术不够,让马冲出神圣大道。 好在这件事并未发生。 马车平平淡淡地顺着大道回旋登塔,身后没有一个追兵的身影。 “好了,安全了……”躺在后面的糜舟也松了口气。 “我们要躲在这里吗?” “不,继续往上。” “到哪?” “到尽头。” “巴别塔的尽头?” 沈以乐转身看向糜舟,他已经坐起身了,正在调理气息。 “那里有什么?” “一个锚点,传送锚点。” “那是……什么东西?” 是因为自己太久没听到故乡的语言吗?为何糜舟的话变得如此费解? 沈以乐迷茫地看着他。 “之后再解释,看着路。”糜舟提醒她,“你知道在巴别塔,一年有多少匹马冲出神圣大道吗?” 沈以乐连忙转头:“多少?” “我也不知道。”糜舟乐呵地道,“但绝对不少。” 沈以乐白了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什么?马的事?” “我被关在这里。我感觉……你很早就料到了,难道是狄禅宗的禅语吗?我听说狄禅宗有预言命运的大师,是他看出我必将遭到此劫?” “算是吧。”糜舟含糊地回答,“我们先别说这些了,早点抵达终点吧。” “你说传颂锚点,锚点是个人吗?跟莉莉丝一样?” 什么玩意?糜舟内心嘟囔,他完全猜不到沈以乐把“传送锚点”理解成了别的什么东西。 气息逐渐恢复正常,堆积的乳酸让他的手脚动弹不得。他长叹口气,觉得刚才经历的一切跟做梦一样。不过他真的做到了,他救下了沈以乐,改变了她的死亡命运。 “那是一扇门,能通往一个地方的门。” “巴别塔最顶端有座门?”翻译从没跟沈以乐说过这件事,他只说人们在不断向上、再向上,永不停息。 “应该是。” “应该?你不知道上面的情况?” “我又没来过。” “那你如何知道——” “别说了、别说了。”糜舟实在没力气跟她说话,既要隐瞒真相,又要想恰当的解释——他现在做不到。“上去你就知道了。” 他忽然感觉掌心传来一阵剧痛。他抬起手,原来是刚才攀爬时划破的伤口,似乎被微生物感染,细细的血痕周围泛起一丝青色。他挪动身体,在马车背后摸索。他预料到可能会受伤,因此在马车上备了几瓶小罐装的酒。 他打开一瓶,轻轻向伤口倾倒。 “嘶——” 火辣辣的痛沿着神经刺进大脑,他痛得想大吼几声。好烫! “没事吧?”沈以乐神经紧绷,任何细微的动静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没,清清伤口。” “越往上,越没泽气啊……”她不安地说道。 “我知道。”糜舟说,“没关系,上面很安全,而且我们不用待太久。” “万一碰到士兵询问我们,该如何是好?”沈以乐问,“几乎没有清尸人会到这种高度。” “放心,到时候你就装哑巴,交给我。” “你……?你会云鹰国的语言?” “我学会了。” “怎么做到的?!”她极度震惊。 “以后再说吧。”糜舟再次提醒她看路,然后指向前方。 再过几层,他们就要抵达电闪雷鸣的恐怖地带。 沈以乐隐约听到叮叮咚咚的声音,是工匠们在敲击、凿刻石头。头顶,时而传来整齐的吆喝,时而承受震颤心肺的雷鸣、 第404章 · 他乡 不知前进了多久。 暴风雨中的日子是那么的漫长,沈以乐甚至觉得他们在原地打转,根本没前进分毫。 但总算,她看到了一丝曙光,太阳散发的光芒如熊熊烈火灼烧着大地,尽管坐在马背上,她都能感觉双腿像放在火中烧烤,炎热无比。她不知道,是他们穿过了暴雨地带,还是太阳蒸发了空中的雨水。 无论怎样,她总算不必担心沿着神圣大道奔流而下的雨水让马蹄打滑了。 “还要继续往前吗?”沈以乐问。 “当然,到尽头为止。” “你究竟知道多少巴别塔的事?”沈以乐觉得躺在马车上的糜舟简直是陌生人。 她扪心自问,自己确实从未认真了解过这位来自狄禅宗的荣侠客。 “很多。”糜舟大声回答她,“以后会让你知道的,不是现在。” 沈以乐是不喜欢闹别扭的人,况且糜舟还冒死救下自己。见他不愿诉说实情,沈以乐也不再纠缠。 糜舟斜靠在马车上,注视沈以乐苗条的身形在黑斗篷下隐约浮现。他眨了眨眼,不知不觉,眼前的身形和赵望翷的背影慢慢重合——当然了,她们其实并不相像,只是糜舟刚才一直在思考那天下午发生的事,大脑的联想功能自动将这一切连接起来。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他根本没有闲暇时间思考,沈以乐会死于今天的事实让他茶饭不思。看到她躲过这场“注定”的劫难,他终于能卸下内心的负担,开始思考现状。 不过沈以乐没给他闲暇的时间。 “不知为何,我有种感觉……你跟我见过的一个人很像。” “哦……”糜舟心不在焉。 “他叫陈简。” “……陈简?”糜舟瞪大眼睛,“你见到他了?!” 沈以乐吓了一跳,不知道糜舟突然激动的原因。 “我……在武当山见到过他,后来——他失踪了。” “他去哪了?”糜舟不顾疼痛,猛然坐直身子。 “我不知道……你认识他?”沈以乐想了想,陈简是恭莲队的,或许在北方小有名气。 糜舟捂住发烫的脑袋,告诫自己必须冷静下来。虽然有同名同姓的可能,但他相信沈以乐的直觉,她既然觉得他和那个陈简有相似之处,说不定……就是他! “我在找他。” “你跟他……是仇人吗?” 糜舟听后放声大笑:“当然不是!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失踪前在什么地方?” 沈以乐点头,一五一十把武当发生的事告诉他。武当对她而言已是很遥远的地方,无论时间空间,她似乎都无法触摸到那座养育自己的山峰,她像旁观者一样诉说陈简来到武当后发生的事,包括他在东海一举成名。 “他可能被张胜寒杀了……?” “我不知道。”沈以乐为武当出了张胜寒这样的败类而感到羞愧不已。 糜舟点头,他还在思考离开云鹰国之后该怎么找到陈简,现在,他有了大概的方向。他分析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想到了一个人,他或许知道陈简的下落。 “我们得快点了。”他迫不及待想回到西朝。 “你能找到他?” “能。” * 彩云枯槁,一副哀愁的景象。月光落在枯枝败叶上,车轮碾过,白光和黄泥磨成一团,深深地埋藏进大地。 陈简身心俱疲地躺在马车里。 他没有杀死麝凤蝶,但麝凤蝶和死没什么区别了。她的肌肤被尽数剥夺,血流成河,细菌会蚕食她,时间迟早能带走她的性命。 “三尸虫会不会救活她?”温卿筠不放心。 “三尸虫利用了她。”陈简心事重重,“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三尸虫的鬼虫,我觉得……三尸虫大概在利用她观察我的能力。” “能力是指……” “鬼虫的学习能力。”陈简注视昂首挺胸的影,它身上多出了麝凤蝶的花纹。陈简不禁想,影可能比自己更了解麝凤蝶的力量,它会将这些知识潜移默化地传递进自己的脑中,简直就像在大脑里安装了一个纳米级别的学习装置。 想到现代的词汇,他的思绪很快飘到21世纪。他现在迫切想和同时代的温卿筠交流,但所有人都挤在一辆逼仄的车厢里,他没有说话的余地。 “三尸虫好像不打算追过来。”独孤麟奇探向窗外,“没有追兵。” “她有她的打算。”陈简说道,“我们不能被她一直牵着鼻子走。” “我们该怎么做?” “别想她。”陈简告诉温卿筠,“三尸虫想法多变,捉摸不定,与其揣摩她的意图,不如让她跟上我们的脚步。”陈简搓了搓手臂。 往北走,他开始感觉到寒冷。按理来说,这种天气不足以让他寒冷,但鬼虫之力加强了他对低温的敏感程度,他不敢相信越过长江后会变成什么样,一定会冷得直打哆嗦吧?为了不让其他人担心,他悄无声息,偷偷多披了一层衣裳。 他们接下来的目的地是被毁灭的京城。从搜集到的各种情报来看,京城和附近的区域已无人居住,那里成为了业国的禁地,生存其中的植物有程度不一的变异,动物则变得狂暴且疯癫,和遭核武器重创的地区有相似之处。 陈简几乎能肯定,北境人使用巫术的原型就是“核武器”。 “吁——”驾驶马车的葵凉吆喝一声,他掀开窗帘,脑袋探了进来,“前面有一队人马,是齐国的士兵。” “有多少人?”独孤麟奇边问边望向远处。 陈简需要休养生息,他便代替陈简为众人判断情况。 “大概两、三千。” “这么多?”独孤麟奇也看到了。 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就在山坡的另一头,为首的将军骑着高大的白马,身披沉稳亮丽的战甲,正率军前行,浩浩荡荡向北方进发。 “从旁边的山路绕过去。” 独孤麟奇一眼就分析出军队的前进路线,立刻给葵凉指了另一条道路。 葵凉会意,马上勒住缰绳,催动马朝靠东的方向前进。 夜空静谧、春雨朦胧,长江奔涌的水花仿佛漫溢前路,粼粼月光在马蹄下若隐若现。 第405章 · 身份 避开士兵和哨站的耳目并不难,有鬼虫带来的信息网,陈简能知道附近所有人的动向。 他们每天按时启程,在日落之时停歇。半年前北境人入侵后,大批难民来到南方居住,本是荒无人烟的地带,如今也遍布了大小不一的村落,他们基本上每天都能找到歇脚处。 越往北走,士兵也越来越多,无数张征兵令贴在城墙内,大街小巷似乎被兵器组成的海洋溢满,他们听到了一些前线的消息,说齐盛然以北境人袭击都城为由,向北境发动迄今为止最大的进攻。 都城遭到虫潮的消息被人有意散布,这应该是红鹿的小伎俩,她把那场自导自演的灾难嫁祸到北境人身上,以激起民愤,许多亲身经历那场灾难的幸存者推波助澜,一场对抗北境人的风暴愈演愈烈,虫潮也被人夸大其词的传播。 陈简听到最离谱的说法是,山神蛟的肚子就是白色蠕虫的温床,而清理山神蛟的武当其实和北境人沆瀣一气,是通敌的帮派。 国家之间的战争再次和武林挂钩,陈简不知道这是有人有意为之,还是碰巧如此。 无论真相如何,南方乱作一团的事实已无法改变,在这点上,陈简等人最有发言权。 他们一路从位于云梦泽地带的都城北上,经过了许多州郡,那些颇具野心的政治家、军事家们都紧锣密鼓地召集、编排军队,他们像干什么,任何一位明眼人再清楚不过。 这天,陈简等人围坐在一个无名村落的露天餐馆吃着午餐。这其实并不是专门为旅人建造的餐馆,只是独孤麟奇花了些银两,让居住于此的普通人家为他们准备了一张桌子和几个凳子,弄了些野菜,再炖上新鲜的猪腿汤,几人的午餐就这么解决了。 当地人非常殷勤地招待他们。他们固然见钱眼开,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如今正处乱世,能从容不迫拿出这么多银两的客人,必然是哪儿的达官显赫,当地人贪财,更是惜命,生怕惹恼了这几位背景雄厚的年轻人。 在吃饭途中,独孤麟奇叫出了陈简,说有事必须单独谈论。陈简允诺,两人来到屋后的一处空地,飘着白絮的柳树立在他们面前,像一位身姿妖娆的女子。花纹奇异如戴着面具的鸟儿在枝头发出嘤嘤啼鸣,听上去婉转、哀愁。 “按现在的速度,最多还有三天,我们就能抵达长江边了。”独孤麟奇说道,“不过……我们很难渡过长江,现在是汛期,江水漫涨、河水湍急,长江天堑连巫术都能抵挡。至于渡口之处都有官兵把守,我们这么多人,很难过去。” “混进士兵之中怎样?” “江面已经没有来往了。前线的士兵都在惧怕北方的妖怪,退到的离长江十几里外的地方。” “那不正好?”陈简问道,“长江已经无人看守了。” “江面无人看守,但方圆几百里地仍然有重兵把守,况且大战一触即发,前线的防御工事非常严苛,我打听了,最会水的家伙都没把握穿过长江——你可别忘了,前线也有武者,也有荣侠客。” “无论怎样,我们得先靠近了再做决议——你找我不会就为了这事吧?” “当然不止。”独孤麟奇笑了笑,随后,神情一点点变得严肃,“陈简,实不相瞒,其实我本名不叫‘稚泣’。” 独孤麟奇用干练的语言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陈简,其中还包括自己和沈朔霞的那段离经叛道的孽缘。陈简听后愣了很久,他感到意外,但又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所爱之人是自己的仇人,这段有趣而畸形的故事是系统的编译,还是出此人类的大脑?无论它诞生于哪,陈简都欣然接受。 他点了点头:“倾莲公主命令她屠杀了你的故乡。” “没错……”独孤麟奇说道,“独孤远山就在不远,大概西南百里之外的群山之中。” “你的意思是——” “我想先回去看看。” 陈简沉思了片刻。他并不急于前往被摧毁的京城,但又有些担心去晚了会错过线索,可听独孤麟奇讲述独孤远山的事,他又好奇倾莲公主为何要派人屠杀整个独孤家——那里难道有什么线索吗? 方徊说过,陈简作为恭莲队,在公主的命令下,也“无缘无故”杀过许多人,长颈锯锹的妻子就死在慈悲梦下。这之间难道有什么联系或者规律?她为何要杀死这些人? “好,我们先去独孤远山。”陈简同意了独孤麟奇的建议,“不过……你准备让沈朔霞一起去?” “当然。” “她应该不想去那里吧……” “我已经跟她说过了,”独孤麟奇从容地说道,“她同意了。” “那就好。”陈简感觉前路忽然明晰了许多,虽然这一路的终点是京城,但他不确定去往那里后一定能有收获,可独孤远山不一样,起码能让独孤麟奇的心灵得到抚慰。“都说话了吧?回去吧,菜都凉了。” “嗯——哦,还有一件事。”独孤麟奇下定决心,“你见到了皇甫晴吗?” “皇甫晴……皇甫晴不是已经——” “他没死,看来你没见到。” “他在找我?”陈简记不清当年在东海具体发生了什么,脑海中依稀有儒雅公子的形象,他还记得皇甫晴告诉他这个世界侠客的分级和力量体系,“他现在在哪?” “他已经变了个人,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皇甫晴了。”独孤麟奇想了想,“这样说也不太恰当,应该说……他不再伪装,彻底暴露出本性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秘教吗?” 陈简的眼睛像被冻结了一样,随着独孤麟奇说出这个词,他的记忆瞬间被拉回到了炼狱,与白夭相处的时光。 “你知道?”独孤麟奇从陈简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些事情。 “秘教怎么了?”陈简没有正面回答他,不过这已经算肯定了。 “皇甫晴是秘教的人,他是秘教成员。” “皇甫晴……”陈简眨了眨眼,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你怎么知道?” “我——” “我听说秘教成员连相互之间都不认识,你跟皇甫晴很熟?” 陈简真不记得皇甫晴和独孤麟奇有什么关系,他和皇甫晴的交集在东海,和独孤麟奇则在武当山,至于这两人的羁绊,他完全不清楚。他不清楚是忘记了,还是本就不知。 “其实……” 独孤麟奇犹豫是否把自己的身份托盘而出。 第406章 · 宫女 齐盛然注视铜镜,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如此,他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在不经意间发现,铜镜中的世界是那么古怪迷幻。这面工匠打磨数日的铜镜已经非常光滑平坦了,但上面依旧存在一些仔细观察才能发现的凹凸起伏,苍蝇在旁边飞过,它的影子照在镜中,忽大忽小,犹如一只鬼魅的妖怪。 里面还有什么呢? 他眯起眼睛,仔细观看。 还有登基那天的灿烂阳光。有阳光,自然有阴影…… 阴影在哪? 他迷茫地凑近铜镜,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个简单的物件吸入了。 在那……在修缮好的正殿角落,红鹿正笑吟吟地注视他坐上皇位。 哈,红鹿。 他心中泛起苦涩的波浪,挑逗着他的心脏,气息不仅开始紊乱;双手撑在安放铜镜的石台上,耳边回响着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大,身体好像一分为二。 内在的灵魂被外在的躯干包裹融合,他在沉落、下坠、脑袋痛得裂出了许多缝隙。 “陛下!”一旁的侍女意识到皇帝身体有恙——这段时间他常常出现如此反常的状态,似乎是命不久矣的征兆。红鹿大人每次都叮嘱她们,遇到这种情况,需要把陛下送回养心殿休息。 宫女明白,养心殿是一个摄魂的场所,而红鹿大人在汲取皇帝的精气。 可这些话她该跟谁说呢?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身边有无数觊觎这个地位的敌人,任何的疏忽都能让她人头落地。 “陛下,请回养心殿吧。”她上前,保持最佳距离询问皇帝的意见。 皇帝每次都会同意。 但今天,出乎意料,他猛地摆手,似乎这样就能摆脱病痛的困扰。 “不必!” 他的声音难得铿锵有力,宫女甚至觉得,他恐怕再也发不出这样的声音了。 “是。” 她退到一旁,心想自己是否要跟其他人交代这件事。 可她能跟谁说呢?站在稍远处的宫女注视着她和皇帝,那眼神似乎在说:倘若陛下因此染上大疾,朝廷必将拿你是问。 宫女不知如何是好。庭园后头传来的脚步声和太监尖锐的语气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看了过去。 齐盛然还在注视铜镜。他看到了飞翔的雄鹰,一声尖啸似乎将他带到九霄之上,他浮空了,俯瞰众生,江山如画,水墨溶解似地在眼前绽开,他的国土在点缀中扩张,国境线如翻滚的浪花,一浪拍打着一浪,最终冲垮了那些高不可攀的冰山。 “陛下——支道太守求见!” 齐盛然神情恍惚。 镜子里陆陆续续走出许多全身覆着黄铜的臣民,他们毕恭毕敬地跪在他面前,觐见、上朝。他纹丝不动,像是没听到支道太守求见。 “陛下。”宫女忍不住上前,“支道太守张虎惜求见。” 为了在陛下面前不犯错,她记住了所有四品以上重臣的名字。她其实没有把握如数家珍,但幸运的事,正常情况下不会这那么多人出现在都城,她能见到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而张虎惜就是陛下的常客。 张虎惜是支道太守,按照西国的版图划分,位于中州的齐国都城实际上属于支道的管辖范围,换言之,在齐盛然成为皇帝前,张虎惜是他的上级;而齐盛然之所以能那么快确立军事上的优势,张虎惜功不可没。 宫女转头望去。她明白张虎惜对皇帝非常重要,可皇帝现在置若罔闻,该怎么办……? 她看到大大方方走进来的张虎惜。 再过两年,这位支道太守就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但他看上去非常精神,齐盛然无法和他相提并论。 他五官刚毅,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豪迈的气质。 宫女曾不小心偷听到他和皇帝的谈话。她知道,张虎惜是个重情义的人,他根本没有统治天下的野心,帮助齐盛然召集军队,仅仅是看在两人交情四十余年的份上。以前,宫女觉得这是张虎惜的虚情假意,可太守这段时间频繁拜访皇帝,关切他的身体情况,她逐渐相信,这位太守真的是因情谊而帮故友造反。 她真心希望太守能帮日渐病态的皇帝走出困境,她知道红鹿和皇帝私下的靡靡之情,知道那个恐怖的女人不过是为了掌控齐盛然而故作媚态。 但她说不出口。 她知道,上一个忠实耿直的宫女已经被红鹿养的那只怪鸟吃了,剩下的骨头被士兵们埋在庭园一角,任何一位进入庭园的宫女都能看到,似乎是为了警示其他人。 宫女不知道红鹿有怎样的神秘力量,但她隐约明白,自己在皇宫的所作所为,都会进入红鹿的视线。 她是个无法防范的怪物。 “陛下,”宫女再次呼唤齐盛然,“张太守到了。” “张……张虎惜。”齐盛然大梦初醒似的。 他的魂魄从铜镜里逃逸。 “让他进来。” “是。”宫女立刻把皇帝的指示传递出去。 她穿过花园高大的植株,来到张虎惜面前,告诉他皇帝让他进去。 “陛下龙体怎样?”张虎惜仿佛从宫女的神色里察觉到异样,还没进入庭园就开始询问。 宫女不知如何回答。她可不敢说陛下身体抱恙。 不过,张虎惜只需要她的沉默。 这个给人以安全感的太守点了点头,走入花园,并吩咐道:“不可让其他人进来。” “是,大人。” 张虎惜走远了。 宫女想了想,冒着性命危险补充了一句:“大人请小心,隔墙有耳。” 张虎惜愣了一下,感到不明所以,但还是回以笑容,感谢她的提醒。 若是正常情况,能得到太守的肯定,宫女心里肯定会乐开花。但她现在只觉得压抑。可能是因为进出养心殿太过频繁,自己也出现了幻觉。 她觉得一道道细小的线条将天空分裂,像网一样压了下来。 自己能活过今天吗? 她不确定。 她像一位慷慨赴义的勇士,转身望向红鹿居住的茗苑阁楼。她知道,阁楼之上孕育了一个怪物,它就是都城遭到袭击的真相。 如果能公之于众,就算是红鹿,也会被处以极刑。 第407章 · 游湖 张虎惜缓步走到齐盛然身后,这位站在南方之巅的故友只剩一个衰老的轮廓。这是一间相当昏暗的房间,齐盛然应该是特意让宫女们拉上了所有窗帘,厚厚的绒布垂落在地,把阳光和暖意分毫不留地抵在外面,屋内之剩下一处光源——齐盛然身前的窗户,窗台上摆放了一面铜镜,铜镜折射的晦光照出他的轮廓,多余的光则斑驳在红毯中,犹如血迹斑斑的战场。 张虎惜一度觉得,地上都是齐盛然流下的血。 “陛下。” 张虎惜觉得这个称谓拉远了他和齐盛然的关系,但他还是这样称呼。他明白,现在的齐盛然已不再半年前那个野心勃勃的朋友了。 他变了。 究竟谁才是齐盛然转变的根源,张虎惜其实心里有数。他知道那个名为红鹿的女人在蛊惑他的心智,但他不明白,她到底用什么方法,把一个精力充沛的男人糟蹋成这般模样,像是抽干了他的精魄,攫取了他的生命。 “陛下。”张虎惜见齐盛然没理会自己,又喊了一句。 齐盛然总算动了起来,他行动很迟缓,眼珠子好似黏在铜镜上,恋恋不舍地挪开后,才露出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虎惜兄。”皇帝一如既往亲近地称呼他,“支道各郡的士兵调度,可有布置?” 张虎惜愣了一下,没想到老友对战争如此狂热。 “都安排妥当,只等攻破黄山关。” 黄山关是支道北方与业国接壤的小隘口,平缓流过的长江将那个关隘一分为二,无论对北方军队还是南方军队来说,都是进攻对方的最佳道路,谁能占据横跨长江两岸的黄山关,谁就能得到进攻的主动权。 但自从业国和齐国诞生后,那里便始终的是非之地,双方各占黄山关的一面,相持半年。就在前不久,都城遭到北境人的巫术袭击,齐盛然认为养精蓄锐半年,此时正是大举反攻北境人的时机,因此举国上下的士兵和武者如蚂蚁搬食般拥去了黄山关。 大战一触即发,作为支道太守,张虎惜和他的门客、部下,需要精打细算地安排来自各方兵马的住宿、伙食和兵器。现如今,整个支道上上下下都火急火燎,忙得不可开交。 他大老远来到都城,齐盛然倍感意外。 “找我何事?”他再次看向铜镜,借助镜子看到站在身后的张虎惜。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刺耳的鸣叫。声音有些俏皮,像是笛声,但又充满着鸟儿才能哼唱出的婉转,而且听得耳膜隐隐作痛。 张虎惜有些奇怪,诧异至极,寻声拉开一旁的窗帘。 刷啦一声,窗帘掀起,张虎惜退后了几步。 他迎面看到了一对炯大的眼珠,那眼珠里头一圈黑,再外则多一圈黄。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窗户上倒挂着一只像檐老鼠样的动物,它扑腾了几下翅膀,扇出的冷风带着牲畜的臭。 张虎惜惊讶:这鸟竟不怕人! 齐盛然意识到房间里多出了一道光,他顺眼望去,说道:“是红鹿养的鸺鹠。” “鸺鹠……”张虎惜反反复复念叨了几声,“这鸟少见。它总是这样吗?” “怎样?” “飞到你身边。” 齐盛然笑了笑,然后露出狡猾的笑容:“它是来看你的。” “我?”张虎惜没听懂皇帝的意思,他也不可能理解现在的情况。 “这个鸺鹠啊……”齐盛然踱步而来,“就像是红鹿的分身。啧啧。”他冲着鸟儿咂了几下,它岿然不地,依旧倒立在张虎惜面前,那双黑黄相见的瞳孔不曾转动。 张虎惜被盯得很不舒服。 “我能把窗帘拉上吗?”他问。 “当然,”齐盛然说道,“我也没想拉开它。” 难道他脸上窗帘,就是为了不看到这只鸟?张虎惜狐疑地合上窗帘。 阳光再次被隔绝,但他能感觉到,那只怪异的鸺鹠还在注视他。 ——小心隔墙有耳。 他脑中忽然闪过宫女的话。 宫女说的是这件事? 张虎惜还没细想,齐盛然又开口了,他说了跟刚才一样的话—— “找我何事?” 张虎惜不敢直接回答他。宫女的警告在心中的份量越来越重,他感觉那只怪鸟在偷听房间的对话。红鹿或许精通鸟语。 “陛下,我们许久不曾江上有舟了,我看今日天朗气清,不如走一遭?” 齐盛然听出他话里有话。 “居住于此半年,我还从未游船。” 他接受了朋友的提议。 * 都城的皇宫占地面积很大,建造之初就设计好要囊括北山的风景和晓棠湖。晓棠湖周围遍布海棠,含苞欲放时,放眼望去便是一片粉绿的海洋,令人心旷神怡、赏心悦目,在初晓,海棠纷开,更是红流涌玉的一幅江山美景,伸向湖心的栈桥上飘零着些许落叶,红白黄的铺盖于沿途,远观近玩犹如行走云彩之间。 齐盛然和张虎惜来到湖边不久,小舟便备好。他们不约而同地要船夫离开,两人自行划去湖心。 逐渐远离岸边,齐盛然的眼睛竟慢慢恢复了过往的神采。 “陛下看上去精神十足。”张虎惜不禁感叹。 齐盛然愣了很久。他直愣愣地抬起双手,又不顾危险地将身体探出船边,注视水中的自己。 “我……” “陛下?” “这是……” “看来陛下是在宫内待太久了。” 看到他恢复些许生机,张虎惜发自内心感到高兴。 齐盛然木讷地点了点头,如大梦初醒之人。 “陛下,您可有事?” 他摇了摇头:“找我何事?特地到这来说——莫非前线溃败?!” “陛下真会说笑,”张虎惜哈哈大笑,“北境人各个都是缩头乌龟,都藏起来了。” “那便好。”齐盛然抿了口温茶。 “陛下可知那只鸺鹠的来历?” “红鹿所养的那只?” 张虎惜点头。 “我不知晓,印象中几个月前就有了,大概两三月——你问这为何?难不成也想养一只?那种鸟很聪明。” “没,臣只是顺带问问。”张虎惜觉得在这个地方,即便那只怪鸟也不可能听到他的话了。他沉着冷静地呼吸了几轮,决定提醒皇帝要小心红鹿。 不,不止是小心。 “陛下,臣以为——陛下?” 齐盛然的目光突然变得极度惊悚,像看到了这世间最让他惧怕的东西。 “陛下怎么了?”张虎惜感到不安,他环顾四周,这里没有那只鸺鹠的影子。 湖面宁静,这里只有他们。 脑袋像被扎了一针似的,齐盛然感到剧痛,忍不住抱头哀嚎起来。 “啊!我的头——!” “陛下?陛下?!”张虎惜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连忙把船篙杵在一边。 齐盛然重重地倒下,在宽敞的船舱翻来覆去,仿佛全身着火了一样,不断用身体猛烈撞击船身,充血的双眼赫然崩裂出腥红血丝,本该象征端庄的黄袍紧紧卷在他身上,皇帝变成了仓皇逃窜的蛇。 “陛下!”张虎惜想按住皇帝,防止他撞坏身体。 可每次限制他的疯狂,换来的只是更加暴怒的抵抗。齐盛然猛然抬脚,重重地揣进张虎惜的肚子,张虎惜感觉空气被倒吸出去,脑袋瞬间一片空白,狼狈地倒在船尾。 平静的涟漪激荡成毫无规律的波澜,一圈圈浪潮碾着水花向四周扩散,岸边的卫兵和宫女尽数失色,误以为太守有行刺之意,慌慌张张地寻船前去救援,更有甚至直接跳水向湖心的皇帝游去。 “救命!救我!”齐盛然瞪大眼睛,眼珠子鼓得像有人在里头充气一样。 “到底怎么了?!” 张虎惜束手无辞,呆呆地倒在一边。 “把陛下带回养心殿!”岸边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高呼。 张虎惜望去。 是红鹿。 她手忙脚乱,指挥士兵把船从湖心拖上岸。 张虎惜收回目光,注视皇帝。 那一瞬,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看到从皇帝的头发里钻出了一只粉肥的蠕虫,它颤抖着身子,慢慢融化成一滴浑浊的水珠,渗透进船身。等张虎惜再看时,虫已不见踪影。 第408章 · 阻碍 疼痛感稍稍减弱,糜舟松开握紧绷带的手,掌心已染上触目的深红,结块的血痂与肌肤和纤维黏在一起。糜舟感觉脑袋在隐隐发烫,像是身患某种疾病的征兆。 或许是被什么东西感染了? 他并不担心自己会因这种疾病而死,只要能回到地面,泽气带来的力量能瞬间净化身上的病症。 不过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 思考是他的习惯,否则他也不可能那么年轻就进入太空部。 高空的细菌很少,但不至于无法存活,相反,这里的微生物应该具有更强的生存能力,更容易破坏人类的免疫系统。 他认识这个被命名为“n-g01”游戏的首席制作人,那人的野心在这个世界被最大化地诠释,他明白顾客想在这个世界得到什么——超出现实却又在部分细节符合科学的巧妙平衡。 泽气、巫术、月神崇拜与力量——这些充满玄幻风格的东西自然不需要找到依存的科学依据,这毕竟是幻象类型的游戏,而非科幻游戏;但尸体腐烂、树木生长、沧海桑田等诸多自然现象,却需要科学的算法进行构建。 糜舟不知道游戏公司究竟把细节做到了怎样考究的地步,但依托人脑制造的次量子计算机足够运算人类无法处理、无法想象的庞杂数据。 “糜舟,你看前面。” 沈以乐停下马车。 “到了?” 他勉强挪动身体,沈以乐见状立刻扶他起来。他说了声“多谢”,少女的脸颊微微泛红。 糜舟有些意外,他和沈以乐相处了这么久,她少见地露出了小女孩才有的情愫。不过这情愫很淡,转瞬即逝,就像从太阳下飞过的蒲公英瓣,只是稍一眨眼,就再也无法捕捉到了。 他探出脑袋,张望上边的情况。 现在是夜晚,正是云鹰国百姓最闹腾的时候,上面人声鼎沸,犹如一口巨大的熔炉正燃烧熊熊烈火。 “我从没在巴别塔上面看到过这么多人。”沈以乐惊叹。 在她的概念里,巴别塔每一层都是那么的冷清,常住民不超过几百,就算遇上车队,也没法碰到如此盛况。 “生存在巴别塔建造前线的家族都居住在上面。”糜舟说道,“他们很多人,你能想象吗?你登上巴别塔时遇到了多少攀登的车队?” “大概……三批人马?我不太记得,他们长相相似,而且人数、配置都一致。” 糜舟点头,这样就足够了:“你登上巴别塔可能不过一周时间,就有上百人向前线进发,一年下来,五年、十年,巴别塔顶端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也是。”沈以乐点头,“我们该怎么办?能绕过他们继续往上吗?” 糜舟摇头:“我们要去的地方在更上面几层,但没法再用这东西伪装——”他手指沈以乐披的清尸人黑袍,“到了这种高度,他们有自己的清尸人。” “的确……” 其实,在登高的路上,沈以乐就看到有个别人用异样的眼光观察自己,仿佛在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再穿着这身黑袍,非但不会掩盖她的身份,反而会引起其他人的怀疑。 “他们人多,有好处也有坏处。”成功救下沈以乐让糜舟信心倍增,他大胆判断,“这些人一定不会相互熟识,我能带着你混入他们,然后找到通往那扇门的道路。” “该怎么做?我不听不懂,就算我装哑巴,我也会露馅的。”沈以乐提醒糜舟,装哑巴并非万全之策。 “那就装聋作哑。” “会不会太显眼了……”沈以乐有些无语。 “我们只有这个办法了。”糜舟重新掌握身体平衡,小心翼翼地翻下马车,“就把它拴在这里吧,让它一个人到处溜达,说不定会引起别人注意。” “栓在这……岂不是要把它饿死?” “不会,住在这里的贵族会给它提供食物。”糜舟摸了摸被露水沾湿的鬃毛,“它会活很久。” “行吧。” 一个云鹰国的人发出热烈而狂野的欢呼,对月神祈祷盛宴就此拉开序幕,寒冷的夜晚丝毫没有削减人们的热情和激动,他们围着篝火欢唱舞蹈,辽阔的鸟鸣划破天际。 糜舟拉着沈以乐的手腕,两人轻而易举地混入了这场原因不明的宴会,欢笑的人们根本没意识到有两个陌生人悄无声息从身边经过,他们依旧歌唱,依旧纵情,篝火把光芒和星火洒向天空,群星消融在两个偌大的月亮之间,像山麓中穿行的河流,绵延不绝。 “在哪?” “嘘,别说话。”糜舟低声提醒沈以乐。 云鹰国人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在这里说出异乡语调,纵使歌舞声再洪亮,在其他人耳中也会显得相当刺耳。糜舟留学的时候就有这样的经历。 沈以乐知趣地点头,不再发生。她突然想起,自己现在在扮演哑巴——和聋子。 越到高处,巴别塔的结构就越松散。尤其到了这种地方,工匠们都在专注打造前沿结构,确保巴别塔在笔直地朝天伸长,一丁点的倾斜都能让整座塔分崩离析。因此,这片区域的建筑者专注结构,墙壁非常粗糙,未经打磨的自然痕迹比比皆是,地面同样不修边幅地出现大小不一的坑洼,塔的中部只是简单地搭建了密密麻麻的石砖房屋,坐落在花瓣路上,不仔细看,仿佛悬浮在空中,看上去不能给人带来丝毫的安全感——然而上万号人集中居住在这里面,或许数量会更多。 至于中心的回旋楼梯,工匠们尚未将它修筑到这个高度,但悬空在花瓣路尽头的、酷似脚手架的结构说明,这项危险的工程很快就会开始。 他们穿过人群,走进空无一人的大厅。 直到现在为止,一切顺利。 沈以乐用气声低语:“我们要找的门,在这?” “不确定,不过肯定在这几层附近。” 沈以乐抬头望去,上面还有几层,那里的居民和这边的一样,喋喋不休的歌声不断传出。她忽然意识到,或许这就是翻译曾说过的向月神祷告,他们在祈祷明天能像今天一样,是个不下暴雨的好天气。 “好像在那。”糜舟发现黑暗中的闪光,在上一层,错综复杂的房屋能看到那道隐光。 “走。”沈以乐催促。 她感觉不太对劲,神圣大道上的愉悦氛围好像有了什么变化,一个步步逼近的危险笼罩了过来。 突然,糜舟停下脚步,沈以乐重重地撞在他身后。 她抬头看去。一个陌生的男人挡在在面前。 他手中有把刀。 刀架在糜舟的脖子上。 第409章 · 佛弥耳 “你们——” 持刀的人身披一件丝绸似的长袍,上面绣着有关莉莉丝信仰的许多器物和符号,单从身姿和气质来看,应当属于巴别塔上颇有权势的大家族。 他非常强壮,脸颊上有几道深浅不一的伤口,看上去是被石头之类的粗糙物体割破,是很多年前的伤口;山羊胡野蛮生长着,头发鬅鬙,肩膀处有些湿漉,大概率是刚穿过暴雨地带上到这层来的。 他抖了抖手臂,示意糜舟退回到更里面、更昏暗的角落,同时带着疑问的语气道: “你是那个失踪的西朝武者。” 糜舟想了想,旋即点头。他感觉到站在身后的沈以乐正用不解的眼神询问自己。 “你听得懂我说话?”来者很意外。 “不仅听得懂,我还能和你对话。” “嗯……看来你是个语言天才。”来人的好奇心被糜舟激起,他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个金发男子,“难道你曾是我们月神的子民?” “不是。”糜舟否认。他知道对方为何会提出这种疑问,于是解释道:“我的头发天生如此。” “或许你就是——”来人随口说了一句,随后看向沈以乐,“她是谁?” 沈以乐还在尽心尽责地扮演聋哑人,她精湛的演技成功欺骗了来人,让他误以为她听不到自己说话,于是他才会问糜舟,而不是沈以乐本人。 “她……你是谁?”糜舟反问。 来人冷笑了一声,冰凉的刀锋贴在糜舟颈脖上:“你好像不明白,现在是我在问你——不过我乐意告诉别人我的名字。佛弥耳,人们都称我为‘佛弥耳公爵’,或者简单点,就叫‘公爵’。你明白‘公爵’的含义吗?” 佛弥耳觉得糜舟虽然能听懂他们的语言,但应该无法听懂和领会像“公爵”这样生僻词的含义,于是在介绍完自己后重复了一遍。 但糜舟听得懂这个古老的称呼。 他微微点头:“原来是公爵大人。” 佛弥耳皱眉,紧接舒张开来,面朝沈以乐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他们说要处死的沈以乐。他用蹩脚的发音说出沈以乐的名字。 沈以乐面无表情,但不是冷静,而是不知该怎么回复。她尽可能压制住心里的紧张情绪,故作没听到佛弥耳说话。 佛弥耳耸肩,抽回了刀。 “我听说了一件趣事。”他把刀挂回腰间,“不久前,武当的沈以乐刺伤了一名卫兵,遵照月神的旨意,国王打算赐死,可在行刑之后,却连沈以乐的尸骨都不曾找到——你们觉得她会去哪?我想,她现在应该就站在我面前。可是你为何不开口说话?” “你打算把她在这的事告诉国王?”糜舟觉得事情瞒不住了。 佛弥耳听后露出微笑:“告诉唐迭戈?或许吧,得看你接下来的回答。” 糜舟郑重地点头。 “你为何会来到这种地方?你是来救她的?” “没错。” “还真是奇怪了!”佛弥耳注视糜舟的眼睛,想判断他是否在说谎,“我想不明白,你怎么会不远千里到巴别塔来救她?我的眷属告诉我,唐迭戈起初没打算杀死沈以乐,他会一直将你——” 他的目光移向沈以乐。 “一直囚禁,直到你恢复你们西朝人所谓的……‘泽气’。” “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不明白?”佛弥耳不屑地轻笑一声,“你们对这种力量还是了解得太少了。”他伸出右手,一个看不见的气团在掌心汇聚。 糜舟感觉得到,那东西和泽气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要长期待在一个地方,这种与生俱来的力量便会出现。”佛弥耳说道,“你觉得国王为何要囚禁你?他只是想知道,像你们这样的‘荣侠客’需要多少时间才能习惯巴别塔的环境——但是你刺瞎了卫兵的眼睛,这是国王的失职,他害怕被我弹劾,只能将你杀死了。” 他打量两个大脑飞速运转的武者,继续说道: “现在,我们伟大的国王已经意识到你可能并没有死,他正偷偷摸摸地派人寻找你的下落。如果我向众人宣布,我在国王大厅之上发现了你,唐迭戈的国王宝座就再也坐不住了。” 糜舟弄清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眼前这位佛弥耳和现今的国王是政敌关系,让沈以乐逃走是国王的软肋,而佛弥耳已将这软肋紧紧握在手中,只要看他的意愿了。 糜舟抿了抿嘴唇,思考对策。他得知道佛弥耳企图得到什么,只有这样,他才能迎合他的想法,尽快从此地脱身,找到那扇传说中的门。 “你为何要弹劾国王?难道他的统治让你不满?” “哈哈哈——”佛弥耳惊讶地发出笑声,一连串如爆炸一样。 他捂着笑疼的肚子。 “统治?统治什么?何谓统治?能统治云鹰国的人只有居住在那美丽、变幻莫测的白光上的莉莉丝,国王算什么?他不配统治我们,我们也从来不在他的统治下。”佛弥耳喘息了过来,他回神,像注视低等动物一样,用谆谆教诲的语气说道,“我知道西朝的情况,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所有人都臣服于一位皇帝的脚下,你们和那些猴群、蚍蜉一样。” 沈以乐虽然听不懂,但她感受到了佛弥耳的话带着一丝嘲弄。 糜舟不在意他对西朝的侮辱,反正他没有丝毫归属感。 他继续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弹劾他?谁担任国王都没区别吧。” “话虽如此,但他的举措却充满了愚昧无知、故步自封。”佛弥耳说道,“在他担任国王的这些年,巴别塔才上升不到半跨。我明白这段旅程的艰难,但更明白,是他的软弱导致了现在的停滞。” 糜舟点头:“看来公爵大人有更好的方法,既然如此,为何不提议国王?” 佛弥耳摇头:“他注定无法做成此事。” “国王——” “好了,糜舟侠客,我的提问还没结束,轮不到你对云鹰国的事务指指点点。”佛弥耳果断利落地结束谈话,“你既然救下了她,为何要来到这个高度?难道在逃亡期间还有闲心来一睹巴别塔顶峰的盛况——我看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尽早离开云鹰国才能保住性命吧。” 佛弥耳眼神精明,似乎能识破一切谎言。 第410章 · 拯救 红鹿坐在养心殿内,目光复杂地注视坐在大殿内的太守张虎惜,心烦意乱,同时有股无法遏制的兴奋从脑中窜出。 她感觉这个重情义的太守应该发现了什么。当她在湖边看着木舟被水手拖回岸时,她的目光对上了张虎惜躲闪的眼神。 他是聪明人,如果知道真相,会怎么做? 这对红鹿来说同样是突发事件,她需要一些时间布局未来。 而且,她还得照顾麝凤蝶。 几天前,她接收到麝凤蝶昏倒前看到的景象,找到了倒在荒郊野外的她。 她本以为自己是去给麝凤蝶收尸的,但出乎意料,这家伙的生命力着实顽强。 她命悬一线,尚留微弱的呼吸,苍蝇已经围在那具躯干身边,耐心地等待饕餮盛宴。那时她倒在血泊里,红鹿虽然也杀过很多人,但她还从未见过有人能落得如此惨烈的下场。 她觉得,只有炼狱的剥皮刑变成真实才能制造出这种冲击感。 红鹿少见地感到犹豫。 麝凤蝶的死本在她的计划中,但现在她还活着。 红鹿思考是让她解脱,还是让她继续活下去。 她是不喜欢循规蹈矩的人,更是个追求未知的人。她明白这点,于是选择打破自己预设的计划。 她带回了血淋淋的麝凤蝶,把她的命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但麝凤蝶无法再提供整个皇宫的视野,她昏死在床上,全身上下的皮肤无一处完好,黏稠得像榴莲皮囊似的伤口全部鼓出流脓的白肿,那张秀气的面容只剩下勾勒无关的血丝和牵牛花蔓般的经络,她的腹部还有几道深入内脏的伤口,红鹿知道,这些是被陈简的泽气所伤。 照看她花了很多精力,让红鹿疏于监视皇宫里的情况。 没想到,这才过去几天,皇帝居然就游船去了湖心。 在此之前,红鹿一直避免皇帝涉足湖中。 三尸虫几乎没有弱点,即便面对熊熊烈火,它也能通过牺牲的方式突破;但它却惧水。这是一件多么讽刺的事,血水孕育了三尸虫,三尸虫却惧怕水。即便在水无法碰到的人脑里,只要被寄生者被水围住,三尸虫也会本能地逃出去,随后投入水中。 或许换个说法更为贴切,三尸虫不是畏惧水,而是狂热地痴迷于水,如飞蛾扑火一样,明知会死也义无反顾——在这点,三尸虫和红鹿本人倒有几分相似。可能正是因为性格和习性相向,三尸虫才回成为红鹿的鬼虫。 红鹿面无表情,像在审讯张虎惜。 大殿外刮着凉凉的春风,都城的炊烟斜斜地飘出一道割裂天空的灰,在更高的地方,烟被乱七八糟的风打碎,一块又一块,没有规律地遍布上空,犹如乌云。远方传来一声闷雷,轰隆一声,殿内的宫女们感觉心脏猛地纠紧,好似一个巨大的、温热的手掌捂住她们的心。其中一个宫女嫩手颤抖,燃烧的香烛轻描淡写地摔倒在地,冰冷的玉石地砖折射出片状的散光。 红鹿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她没有闲心管宫女们的失误,马上要下雨了,她必须花更多精力去掌控躁动不安的三尸虫群。 “张太守,能否告诉我们,在船上发生了何事?”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但这件事总该问问,就算是装模作样也要走完流程。 张虎惜吞咽口水。 “陛下不知为何……突然大喊头痛。” “他可有说是头痛?”红鹿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呃,我看陛下捂着脑袋——但陛下似乎没说。臣当时惊惶,没能记起陛下圣言。” “继续说。” “继续……”张虎惜呛了一声,他没想好该说什么。 事情从头到尾其实就一件——皇帝痛得在船上打滚,还踹了他一脚,当然,还有那个疑似错觉的虫子。 “陛下痛得神志不清——” 他刚想说到了岸边,痛症才有所缓解。但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改口。 “后来精疲力竭,就不再动了。” “嗯……” 张虎惜的停顿非常短暂,跟换气时间差不多,红鹿并没从中听出什么端倪。她微微点头,觉得这个太守有必要再观察一段时间。但不是现在。 雷声再次响起,越来越近,砸在地上像碎裂的盘子。 红鹿不能在养心殿待下去了,她得赶快回到茗苑,麝凤蝶那边还需要花些时间——她用三尸虫代替了麝凤蝶的皮肤,覆盖在她全身,这才勉强维持了她全身的正常供给,如果下雨的这段时间没处理好,麝凤蝶可就白救了。 红鹿固然不在乎她的性命,但她厌恶失败。既然已经决定救下那丫头,她就不会半途而废。 她站起身,装作抚摸齐盛然额头感受头颅温度,新的三尸虫从她的手指落下,从额骨上蠕动到眶上缘,最后挤进眼角,钻入颅内。 * 天空在回旋,身旁的榕树张牙舞爪,树枝化成利剑朝她刺来。她在逃跑,疯狂地逃跑,但没有用,大地仿佛在不断往后翻滚,她没能与那棵异变的榕树拉开距离,剑锋刺进了她的腹部、她的胸膛、她的手臂。她被钉在半空中,涌动地鲜血找到了新的出口,不留情面地从她的身体里逃出。 她觉得全身上下都皲裂了,触目惊心的沟壑将身体切割,她不再是人了,只是个撞在肉块里的灵魂,她还能思考,还能做梦,但梦只剩下噩梦。 那棵刺穿她的榕树开始缩小,越来越小,但还是比她高、比她大。 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头颅,悬挂在一条细细弯曲的树枝上,摇摆着,鸟衔着风掠过,在她的脸上啄下深深地印记。她瞪大眼睛——她看到自己的脸睁开了双眼,面对面。她目睹自己的身体被脏臭的苍蝇们围扑蚕食,那些网状的眼睛下的口器贪婪地吮吸她的血肉,那些口器上下咬合的声音越来越大。 啊——! 她捂住耳朵,突然意识到,已经摸不到自己的头和身了。 她猛然抬头,睁开双眼。 身体被数以万计的三尸虫覆盖,它们分泌着粘液,缠绵在一起,滑溜溜的声音渐渐进入她的耳朵。 她缓慢举起双手,看到了白色蠕虫下的白骨。 一声盖过雷鸣的尖叫从茗苑阁楼传出。 第411章 411·去门 在巴别塔顶端,风雨交加的地带,刺眼的闪光撕裂了祥和的夜晚,暴雨沿着斜墙倾泻了下去,居高临下的视角里,世界仿佛变成了悬浮在神秘海域之上的小小一隅,白色的雾霭随着烟气凝结在周围,空气变得异常紧凑,黗雾缭绕,云鹰国子民那欢悦的歌声渐行渐远,朦胧的鼓声似乎成为无数面推向四周的软绵的墙。 佛弥耳注视糜舟,等待武者给出答案——他想听到的答案。 “说吧,你们为何要来到此地?”他再问了一遍,声音里夹着熏黄的气。 糜舟看着佛弥耳。 “我在找一扇门。” 佛弥耳愣住了。一扫先前的神情自若,他的眼神徒然变得恐慌而躲闪,一脸难以置信地打量糜舟。 “门……你怎么知道那扇门?” 沈以乐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过从两人的气场来判断,糜舟已经占据上风。 糜舟微微一笑:“我知道很多巴别塔的事,告诉我,那扇门在哪?” 佛弥耳不知所措,他像拨浪鼓一样摇晃脑袋,睿智的目光消失了。 “你跟他说了什么?”沈以乐见局势明朗,于是询问糜舟。 “问那扇门在哪。” “就这些?” “是啊。” “他怎么……”会如此惊慌失措? “他们发现了那扇门,却没有将这个消息告诉其他人,而是隐瞒了起来——我觉得是这样。” 事情不太妙。糜舟一边回答沈以乐,一边思考对策。 看来云鹰国的人已经知道了“传送锚点”的作用,而且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个佛弥耳公爵的家族应该在建造巴别塔的最前沿,所以他才会知道内情。佛弥耳希望隐瞒门的存在,而糜舟知道。 糜舟觉得,这家伙很可能会动杀心。 “你从谁那听来的?” “一位智者,你大概永远都不会认识。” “谁!”佛弥耳大步上前,声音在大厅的廊桥中回荡,“告诉我!名字!” “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换。” 糜舟暂时不担心佛弥耳会下手,他更想知道自己是如何得知“门”的事。这是糜舟的王牌,他必须最大限度地利用。 “什么条件?” 佛弥耳情绪激动,都忘记这场谈判的主动权其实掌握在他手中。 “带我们去那扇门。” “不可能。”佛弥耳不假思索。 “为何?我们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云鹰国的人,包括国王。”糜舟强调,“我们要用它离开——” “你究竟从哪知道这些事!?”他一步踏到糜舟面前,紧紧揪住他的衣领。 这个人知道门的用途!他知道“离开”! 佛弥耳瞪大眼睛。他不敢相信耳朵听到的一切。 整个云鹰国知道这件事的人不超过十人——都是佛弥耳家族的顶梁柱;当初发掘到门的工匠都已被作“意外死亡”处理,知道真相的人,不可能把此事告诉糜舟—— 一个外来人!一个西朝武者! “快说!”佛弥耳公爵发力。 糜舟和公爵身型相似,但公爵比糜舟多出一份泽气的力量,面对他的武力逼迫,糜舟毫无还手之力。 他被拎起,双腿离地。 他不慌张。 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慌张的必要。 他已经看透了佛弥耳的心思,他手中拥有的筹码,就连武力也无法抗衡。 在弄清糜舟的消息来源前,佛弥耳不敢杀死他。 佛弥耳害怕消息会泄露到更广泛的地方,他必须顺藤摸瓜找到源头——他需要糜舟。 可惜佛弥耳永远找不到那个人,他可是你们的创作者,他是你们的上帝、月神、莉莉丝。 “带我们过去,到门那里去。” 糜舟语气坚定,没有任何退让的余地。 佛弥耳怔了半晌。他这辈子都不曾落入如此被动的局面,可这次,他真切感受到了压力,他像深陷泥潭的野兽,无脑地向逃出去,可最终只落得越陷越深,直到窒息的下场。 他松开糜舟的衣领,作出了退让:“我把你和她带到‘门’那,你就会把名字给我?” “一言为定。” “……走吧。”佛弥耳没有办法,只能相信糜舟的人品。 * 有佛弥耳公爵带路,他们上巴别塔不再胆战心惊。 糜舟告诉沈以乐不用再装残疾人后,沈以乐立刻问了许多问题,糜舟则把他方才和公爵的谈话一五一十地翻译给她,作为答案。这是非常费时费力的事,不过登塔需要很多时间。 起初,糜舟以为刚看到的闪光就是门所在的位置,但当他们绕过那层,走到更高时,他才从花瓣路俯瞰到,那不过是一面随意摆放在外的碎裂的镜子,根本不是他所想的。 不过这也正常,门肯定出现在非常隐秘的地方。 “糜舟,你到底从哪知道了这些东西?”沈以乐愈发觉得糜舟来路不明,“这些事情……一般人不可能知道吧?你难道真的,曾经生活在云鹰国?” “怎么可能。”糜舟面带笑容,内心却非常痛苦。 他该怎么向沈以乐解释? 沈以乐狐疑地注视糜舟。 “……你知道的事真是太多了,”她忍不住感慨,“你知道有时我对你是何感觉吗?——恐惧。你应该明白吧。” “我明白。”糜舟冷静地点头,“放心,我是来帮你的,起码绝对不会害你。” “希望如此。”沈以乐说,“你不用跟我保证什么。” 闲聊之中,身边的人渐渐少了起来。现在已经很晚了,月亮不再悬于巴别塔顶端,而是开始朝暮色中沉落,两轮明月散发的一道道模糊、暗淡的光圈在空中碰撞、交融,相错之处衍出浓白的光,犹如银河流入大地。 跟随佛弥耳离开神圣大道,他们走进结构更加复杂的地方,这里简直像灾难过后的残骸,随意摆放的石料、新旧不一的锤子、胡乱黏在墙上的水泥和漏风的房间……这就是巴别塔的最前沿。居住于此的工匠们受人尊敬——用单调、危险生活换来的荣誉。 佛弥耳家族的大部分成员都居住于此。 “别惊动其他人。”佛弥耳示意糜舟。 他不希望被人看到自己带着两名陌生人去“门”,这会成为他的把柄,对接下来的夺权非常不利。 这种高度的花瓣路完全丧失了美感,工匠们按“怎么方便怎么建”的原则,用花岗岩和泥灰填满了这层平面。 糜舟一直在仔细背住进来的路,但进入后没多久,他就被绕得稀里糊涂,只好放弃了。 第412章 · 传送锚点 糜舟隐隐觉得,这些看上去杂乱无章的通路似乎暗藏某种美感,或许滥觞于西方建筑中“神圣空间”的设计理念,许多墙壁的拐角处、直行处都有突兀显出的块体,在功能上罕有价值,却营造出诡谲、迷离、复杂的古典感——它们分割了直观的空间,扰乱了糜舟的逻辑记忆,构造出了这片一眼无法看透结构的领域。 糜舟不免把这里和太空部内部对比。 太空部的结构非常简单,运作效率是唯一的设计标准。糜舟还记得第一次进入太空部,他用了不到片刻的时间就理解了那两栋巨大建筑的设计思路。 “到了。”佛弥耳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佛弥耳警惕地望了望他们身后,确保没有好事的家伙跟过来。随后,他重新面对大门,犹犹豫豫地把手搭在一个镶嵌在墙里狮雕塑口中,在它嘴巴里有一个人们不易察觉的圆盘,它是开门的机关,必须先把手伸进狮子口中,再往里、往上探进去才能摸到,正常情况下,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隐蔽的开关,或许游手好闲的小孩会摸进去,但他们的力量也不足以转动它。 这扇粗糙如墙壁般的石门后,就是糜舟想看到的“门”,也是巴别塔最神秘的地方之一。 谁也不知道这扇门是如何出现的,不过,佛弥耳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 那是大概两年前,一个雾霭沉沉的阴雨天。 灰白的雾如难凿的山岩,工匠们在雾气中小心翼翼地摸索、测量、确保塔身依旧。这是一项既需要耐心、又需要细心的工作,所有人都全神贯注,而佛弥耳家族的几位顶尖工匠就在这片区域探索。 雾很浓,伸手不见五指,稍有疏忽就会踩空,运气好会掉到下一层的房屋顶上活是花瓣路中,摔断一两条胳膊、腿或者脚指头就能让人庆幸一辈子;运气不好……大概会直接撞上各种乱七八糟的坚硬石锋,碎尸万段。 就在这种情况下,巡视工匠工作的糜舟推开浓雾,发现了这扇发出微微光辉的“门”。一开始,他以为这是高空的某种自然现象——这在巴别塔是常有的事。在许多年前,天空中甚至坠下一颗三人环绕才能抱住的燃烧的石头,这给巴别塔的修建带来了不小的影响。 因此,当佛弥耳发现那个未曾见过的东西时,他觉得这是灾难降临的预兆。他小心谨慎但又快步来到那个东西前…… “进来吧。”佛弥耳把门上的圆盘旋转到正确的刻度,大门应声打开,一股温热的暖流从里面冒了出来,扑打在糜舟和沈以乐身上。 能在寒冷的高空感受到如此温暖,两人都相当惊喜。 门打开后,就是一条浅短的廊道,狭窄,最多能供两个人侧身并行,在走廊尽头是一个稍微宽敞点的空间。说宽敞也不过相对廊道来说,实际上,它也同样逼仄得让人觉得紧张不安,空间中央是一个只有半个人那么高的灰白色气团,这就是糜舟要找的“门”。 “为什么把这里修得这么窄?” 沈以乐进入廊道。在寒冷处待久了,她反而觉得温热的空气有些黏稠,难以适应,像有什么东西黏在了身上。 这句话提醒了糜舟。 他忽然理解这里的形制为何那么古怪了。居住在这种高度的贵族们都是工匠出身,如果单独建造一个隐藏“门”的空间,他们迟早有一天会发现端倪,但这是墙后的空间,如果不是有意敲打听声,是无法察觉到,那面普通的墙后藏着一个秘密。 而整层构造奇怪,更让人不会主意普通的墙面。 “这是墙里,当然窄。”糜舟简单地回答她。 “哦……”沈以乐似懂非懂地点头。 三人总算磨磨蹭蹭地走到廊道尽头,挤在最多站下五人的小房间里。糜舟心想,这小房间的三面估计都连接着某些人的住处。 “就是这了。”佛弥耳的声音里包含警告的意味,他在提醒糜舟遵守约定。 糜舟点头:“廖海桦。” “廖海桦,西朝人?”佛弥耳鹦鹉学舌地模仿糜舟的发音。 “没错。” “他在哪?” “我们的约定,不包括这个。”糜舟笑着说道。 佛弥耳很是恼火。 但眨眼的时间内,他遏制了怒火,心平气和地说道:“是他告诉你,这扇门能把东西送出去?” 糜舟点头,他正弯腰,观察这个灰蒙蒙的雾气。 它就是“传送锚点”……这东西到底通向何方? 糜舟探出手。 结果,手从雾的另一边穿了出来。 “活人没法穿过这扇门。”佛弥耳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他们发现后,在这里做了许多的试验,石料、雕塑、尸体……凡是没有生命的东西都能从中通过,但人、动物就会穿过雾气,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糜舟从身上取下一块石块——本来是用来防身的,但现在用不到了。 如果真打算用这种脆弱的东西抵抗佛弥耳,还不如想想怎么逃跑。 “它连到哪里?”糜舟问佛弥耳。 “西朝的南面。” “你们怎么知道?” “我们和那边的人有书信往来。” 糜舟点头。 “你们在说什么?”沈以乐凑到他身边,同时仔细观察这扇飘忽不定的门。 “一个好消息——”糜舟把石头扔了进去。 石头果然消失了,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消失在了雾的另一端。 沈以乐惊讶地看着奇妙的现象。 “石头去哪了?” “这就是那个好消息——这团雾气连接着南方某地;石头回到了西朝。” “这……”怎么可能? 要知道,沈以乐可在大海上航行了接近一个月才从西朝来到云鹰国,结果糜舟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就能把石头送回西朝?那长时间的航行有什么意义? 突然,她眼睛一亮:“我们能从这里会到西朝?” “这就是我要说的坏消息。” 糜舟再次伸手摸过迷雾,这回,他特意把整个右臂放了进去。 结果,他的衣袖消失了,手臂光溜溜地从雾后钻了出来。 “——我们没法过去。” 第413章 · 出逃 佛弥耳早知结果会是这样,他耸肩笑了笑,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但高兴转瞬即逝,因为佛弥耳察觉到,这件事也在糜舟的预料之中,他早就知道活物无法穿过门了。 糜舟比自己更了解“门”的事,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但他浮出了一种猜想:糜舟说不定在西朝发现这扇门的另一端,所以他才会如此了解。 可这说不通,佛弥耳通过这扇门与西朝那边的“某人”进行了长达两年的联系,他从没听过糜舟这号人物,所以说,糜舟不太可能抵达过门的另一边。 还有另一种可能,西朝拥有通往其他地方的门…… “该看的也都看完了。”佛弥耳起了杀心。得到了名字,糜舟看上去不会再透露更多信息,这个西朝武者的作用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就是把他带着死刑犯沈以乐逃走的事公之于众,唐迭戈就没法稳坐国王宝座了。 当然,糜舟不能活着离开这。他必须变成没法说话的状态,必须把在此地看到的、经历的一切连同他的灵魂一同消散。唯有如此,佛弥耳才能放心。 他保持冷静的态度,没有暴露杀意。即是糜舟和沈以乐无法使用泽气,他们毕竟还是西朝最顶尖的武者,在这种狭小的空间二对一,而且不能闹出太大动静,稍微想一想都明白,他并没有战局多大优势。 “你还打算在这呆多久?”他问糜舟。 “你们从没成功传过活物?”糜舟对佛弥耳的问题不予理会。 从进来的那刻起,他就下定决心——或许更早的时候,便已经作出了选择——他不打算离开这个房间。 他明白,传送锚点一定能将人传过去,只是方法不对。 云鹰国的人之所以没能成功,是因为他们一厢情愿地认为此事不可能,所有很少有人会进行尝试。 糜舟不一样,他明白这趟漫长旅途的终点就在前方。只要能激活传送锚点,成功的数据就会被上传到服务器,他也能如愿离开这个让人压抑的国度。 他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得到这个数据。 其实,他始终觉得这是费解的事。 这场无限逼近真实的游戏,明明出自工程师和程序员之手,可游戏中却出现了被人们称为“渗变数据”的特异数据。 渗变数据是监测台无法调取到的数据,糜舟并不了解它。虽然他在进入这个世界前临时抱佛脚地补充了相关知识,但密码学是庞大而复杂的学科,而且糜舟还要记下发生过或即将发生于这个世界众多事件,时间仓促,他没法参透渗变数据的奥秘。 他现在只知道,这些埋藏、分散于以兆为单位的数据群中的渗变数据不是简单的字符串,而是通过某种编码形式、仿佛有独立意识般形成的数据,以现代科学技术,计算机至少需要大于9000个小时才能完全找到、破译并转换生成人类能够理解的数据形式。但留给人类的时间不多了。 9000个小时接近两年,但人类已经没有这么多时间了。 虽然绝大部分人都被蒙在鼓里,但作为太恐怖的一员,糜舟很清楚,按照最乐观地估计,他们只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你可以试试。”佛弥耳忽然说道。 糜舟抬起头。他没理解佛弥耳在说什么。 自己刚才已经试过了,公爵说这话是想表达什么? 突然,他寒毛耸立—— 如果活人没发过去,那死人岂不是?! “沈以乐,动手!”糜舟毫无征兆地动了起来。他像敏锐察觉到猎人靠近的兔子,全身上下的细胞同时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 他猛然朝佛弥耳扑了过去,目标不是他腰间的刀——因为没必要这么做。在这么狭小的空间,佛弥耳不可能使用刀,光是拔出来的那一瞬间都会露出致命破绽。糜舟在瞬间决定了进攻方向,沈以乐慢了半拍,但很快跟上了他的脚步。 佛弥耳有些惊讶,他没料想糜舟竟成为了先发制人。他一边暗自感叹西朝武者的果敢,一边往房间一角躲避。他下意识把手耷在刀柄上,旋即一想后,马上放起了这种想法。 这里太窄,不适合用刀作战。 云鹰国很少有纷争,更不会打斗。佛弥耳从小到大,只有在贵族之间举行决斗比武时才大展身手,他的实战经历大大少于糜舟和沈以乐。突然间遭到对方两人偷袭,他脑袋一下转不过来,只是本能地开始运气。 “愚蠢!” 他大喝一声,长拳带着厚重的气息朝糜舟砸了过去。 * “你是谁……” 麝凤蝶的喉咙像漏风了一样,声带振动的同时,绵延不绝的气音伴随而出。 她停止了尖叫,瞪着干瘪无神的眼睛,注视出现在面前的陌生人。 他是个男人,沉重的呼吸声说明他并非孩童,魁梧壮硕的身材在月光下若隐若现,犹如一根定海神针,岿然不动。窗户被打开,他应该就是从窗户跳进房间的。 麝凤蝶不知道这是哪里,她脑袋很晕,疼痛感从全身传入大脑。脑袋像要炸裂了似的,仿佛能看到无数根发烫的神经在颤动。 对方并没有应答,藏在白色面纱后的杏黄色双瞳闪着淡光,目不转睛。 “这是何地?”她记不清之前发生了什么,脑中仅剩行军蚁吞噬自己的画面。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汗渗了出来,紧接着被黏在身上的三尸虫贪婪地吸收。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爬满了红鹿的鬼虫。 她不觉得恶心,只是害怕。为什么自己会躺在三尸虫灌满的温床里? “你就是麝凤蝶?”男人开口了。 “……是我。”她判断不出情况。她被隐翅虫吸干了皮肤,之后发生了什么……好像快要死了,苍蝇围绕着她。 也就是说,是眼前这个人救了她?他是红鹿那边的人吗? 她抬起手,三尸虫还是紧紧地附着在身上,跟皮肤没什么两样,不过更肥硕、更粘稠。 “跟我走。” 男人伸手。 “你……” 他不是红鹿的人。 麝凤蝶想起这是哪里了。这就是红鹿的茗苑阁楼,而男人要带她离开。 怎么办? “我倒数三个数,你完全能自己站起来。”男人似乎在抱怨她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收回手,负手而立,静静地注视麝凤蝶主动起身。 “三。” 麝凤蝶很恐惧他。刚被人剥干了皮,现在更是草木皆兵、胆小如鼠。 她紧张地猛颤一下,下了床。 白衣人抛给她一个白色斗篷,头也不回从跳出了窗外。 麝凤蝶迟疑了一下,跟这他出去了。 第414章 · 会面(上) 苍言尽可能不分心,他的呼吸平静,身体几乎没有起伏,一声不吭地注视枝头绽放的银白色花朵。大夫告诉他,这样能大大缓解他的头痛症状,他不确信这种看上去愚蠢的方法是否有用,不过聊胜于无。尹萨是个非常聪慧的引导者,苍言有时候觉得,他比自己更适合统领业国。苍言知道,自己攻破西朝的决心,很大一部分来自替父报仇,现在西朝已灭亡,当年生擒他父亲的守城将军也葬身于京城的火海之中,就连西朝的皇帝、垂帘听政的倾莲公主也都灰飞烟灭。 这些事实一一得到确认后,他的冲进和激情突然就燃烧殆尽了,只剩下无尽的忧郁和迟钝。 他无法分辨,自己变成这副模样,究竟是心气全无,还是因为那场波及自身的巫术——核溶。 他现在可以确定,核溶的确对当时在场的大多数人造成了严重影响。作法的数名巫术师如今都奄奄一息,贞诀同样憔悴异常,他已经没有能力率领业国的巫术军团,也无法进行巫术研究。 业国的巫术攻势不复半年前的强大,很大一部分原因源自贞诀的缺席。新星的巫术师根本没有像他那样的底蕴和知识,巫术不是简单点播就能传承的文字,而是需要用生命、用时光去体会领悟的奇妙力量。 苍言叹息一声。 时间差不多了,那个人应当要到了。 苍言眨了眨干巴巴的眼睛。 太阳烧掉了保护眼睛的水分,眼睛的频繁眨动完全不受控制。 他知道,这副模样的自己看上去一定显得愚蠢,但心余力绌,身体的一部分似乎不再属于他了,那些肌肉、血液和骨头不过是附着在身上的累赘物,它们会随风飘动。 远方传来嘹亮的歌声,那是北境人的风俗,那些用现在语言无法述说的故事被古人传唱,成为北境人共同的记忆,它们穿越了时光和记忆,歌声将永不磨灭。 苍言曾经很喜欢听同胞歌唱,但现在不太一样。高亢的歌声反倒成为刺耳的噪音,他的脑袋乱哄哄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撕裂了。他能感觉到,有一个活物在脑颅里扎根、生长,它在一天天扩大,贪婪地汲取他吸收的食物和水分。 总有一天,它会撑破他的脑袋,喷涌出一滩血水,带走他的性命。 苍言烦躁不安,视线开始晃动,银白色的曼陀罗随风颤动。它们好像开始加速生长,剧烈抖动着,一株株白嫩的花瓣从茎中挤了出来,傍晚的夕阳和灰暗的天空一同投射出橘红色的火光,天在燃烧,大地在燃烧,扑腾的烈火像雪啸袭来时一样,气势磅礴、无法阻挡。 这就是中原人讲的“报应”吗? 苍言捂着脑袋,痛苦地蹲下身子。 眼睛在缓慢开合,两条黑线不断切割着脑中画面,他开始分不清左右上下,这种感觉非常不好,让他产生“不如自行了断”的错觉。他咬紧牙关,用力呼吸。先吐气,肺部一空,两侧粘膜紧贴在一起,随后猛地吸气。 “哈……哈……” 苍言绝望地抬起头,不知道何时才能迎来解脱。 ……不能是现在。 心中的声音告诉他,他还有要做的事没做完。 他故作常态,挺直腰板离开这个噩梦萦绕的小庭园,来到了议事大厅,客人已经在等他了。 对方个子不高不矮,有些驼背,体态猥琐,一看就是小人之徒,看上去没什么底蕴——如果一个人以貌待人,他一定会看到这些东西。但苍言知道,这都是男子的伪装。 他用这样的外表迷惑他人,无论熟人还是陌生人,即便苍言清楚他的心机和谋略,潜意识还是容易被这副落魄样貌蒙骗,不自觉地放松警惕。 “我等了好一会儿,”男子见苍言进来,立刻起立微微欠身,“看来陛下身体不太舒服。” 苍言瞥了他一眼。 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想必他安插在业国的人已经把自己的状况详细汇报过去了。 “坐吧。”苍言挥手,让保护他的卫兵退下。 “你该试试淡古。”这是男人提出的第一个意见,他露出猥琐的笑容,一双眼睛眯成缝。 苍言觉得他在讽刺自己。他应该知道,被自己杀死的徐忠衡就是被淡古夺取了心智。现在难道他也要落得这般下场?听上去着实有些可笑。 “我是说真的。”男人没等苍言同意就坐到桌首的位置——本该是苍言坐的地方。 苍言没有生气,他也没力气做这些无聊的事。 “你抽过淡古吗?” “我用不着那个。” 言外之意已经不用说了。 “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些事?” “只是一部分。”男人弯腰,打开自己带来的皮革箱子,里面是一根长长的烟斗,他把箱子推到苍言面前。“这是我从西域花重金买到的,是最能抵消痛觉的淡古了。” 苍言无法理解他的意图。 他伸出手,把散发着金属光泽的烟斗拿到手中,凉凉的。 自己之后真要尝试这种东西?他回想起徐忠衡抽完淡古后的颓唐模样,不禁感到一阵反胃,懦弱的逃避者才会使用它,但他苍言不是,他宁愿死也不想苟延残喘的活着。 “但你已经是这副模样了。”对方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他还都没说,男子就笑吟吟地摊手,“这箱就送给你了,我想……大概够用半个月。如果你还活得了更久,我会再让人送你一箱——不求回报。” 苍言微微颔首:“你以为这样能激怒我吗?” 对方嗤笑了一声。 “我不打算让你生气,我们向来都和和气气的,不是吗?我这人嘴贫,你认识我这么多年,早该知道的。” “好。”苍言轻轻合上箱子,把它放到自己身边。“我会等第二个箱子送过来的,或许你得准备更多。” “那再好不过,谁也不希望老朋友离开得太早。” “这是第一件事——接下来呢?” “我带来个东西。不过需要你的卫兵同意他进来。” 苍言招呼士兵,让在外面等待的人进来。 “是什么?” “一看便知。” 苍言点头。 一个强壮的男人背着有肩膀宽的箱子走了进来,箱子湿湿滑滑,里头似乎装着什么介于液体和固体之间的黏稠物质,有些许滴在红毯上,苍言不悦,但没说什么。可能过段时间,他就再也走不上这席红毯了。 箱子轻放在苍言面前,皇座之下。 “打开?”男子征求苍言意见。 苍言点头。 事到如今,难不成再让他抬出去? 第415章 · 会面(下) 箱子不算轻,苍言看到男人的手臂和小腿都鼓起肌肉。是箱子本身重还是里面的东西重?他马上就能知道答案,但不是现在,这个喜欢故作玄虚的男人断然不会立刻揭晓谜底。 不出苍言所料。等箱子稳当放在地上后,男子潇洒地挥了挥手,士兵知趣离开,渗着寒风的议事大厅再次只剩下他和苍言两人。 “我从南方带来的东西,很有意思,不过——”他站起身,走到箱子前,好奇和探索的眼神似乎能说明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东西。 但运筹帷幄的他,真的会把初次接触的未知物品放在苍言面前吗? 苍言不太确定。“里面是什么?一股怪味。” 他厌恶地捏住鼻子,但气味无孔不入,黏稠的感觉附着在皮肤上,本就疼痛的大脑现在更加烦躁,好像有一堆密密麻麻的、说不上名字的怪物缠着身体,他的瞳孔在跳动,目光扫向窗外。这么做能让注意力得到转移。 “这正是我想说的,这东西的气味可不好闻,说不定会把你静心建造的大厅弄得臭气熏天。” 他环顾议事大厅,用艺术家的目光品鉴这个简陋、色调单薄的地方。粗糙的大理石带着北境独有的粗犷气息,即便这里已被春意覆盖,但靠近石柱,还是能隐约感觉到寒意。 “打开吧。”苍言说。 男子起身,挽起衣袖,一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捻起木箱前的锁。啪嗒,锁向上弹开,青铜器具在顶板上打出浅浅的凹槽,箱子也应声开始向外张。苍言伸长脖子,想更早一步看清漆黑巷子里的东西。 他看到了。一团米白色的细条猝不及防地从缝隙里涌了出来。 “这是什么?!”苍言极度震惊。 恶心的虫子离他还有一段距离,但还是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退几步,仿佛只要一眨眼的时间,它们就能铺上他的脸颊,从鼻孔、眼睛和耳朵里钻入大脑,把脑中的所有东西统统蚕食。 “鬼虫。” 箱子里又生出了这么多鬼虫,这情况出乎男子预料。但他反应很快——不符合猥琐身形的反应。 他立刻用左手按死箱子,右手则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霎时,一道扭曲空气的火焰从他掌中生出,火在他手里仿佛拥有了灵性,它围绕在箱子周围,把逃到外面的三尸虫烧成灰烬。 苍言一言不发地注视他的表演。 眼前这人,毫无疑问是北境最优秀的巫术师之一,如果他愿意帮助自己,攻破业国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而不是两国僵持在长江两岸、进退两难。 但苍言知道,这人是绝对无法控制的可怕家伙。 “这才过几天,没想到就这么多了。”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这里面都是鬼虫?”苍言警惕地注视他。 “没错,还有一具尸体,”他笑着拍了拍箱子,“虫没肉吃可活不下去。你应该对鬼虫有所了解吧?如果我没记错,黄蜻可帮你做了许多事。” 苍言点头:“但他从没跟我说过,鬼虫能有这么多。” “这都是一种鬼虫,”他在箱子周围踱步,“三尸虫。再另外告诉你一件事吧,现在的齐国,就在三尸虫的掌控之下。” “三尸虫……”苍言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三尸虫是齐国的实际掌控者?那巷子里的三尸虫又是什么东西。 他的思考停滞了片刻,紧接着便恍然大悟:三尸虫跟黄蜻一样是炼虫师,只不过三尸虫的鬼虫可以像这样分裂增殖,所以那个炼虫师既可以出现在业国,也可以出现在齐国。 “你把这些虫带到这来做什么?” “武者、巫术师、炼虫师……你知道这些人之间有什么联系吗?”他像一个滔滔不绝的教书先生,苍言听得很不耐烦。放在平常,他肯定对此不会有任何抱怨,可现在,他的脑袋实在太痛了,对方的声音总是不绝于耳,他觉得自己正在空空如也的山洞,回声不断。 “不知道。” “只有同时拥有这三个身份的人才能理解。”他抚摸着箱子,就像亲生孩子一样亲昵。“这世上很少有这种人,他必须是武者,去过炼狱,活着回来并且炼化了鬼虫——黄蜻可是很珍贵的人才。” “我明白他的厉害。”苍言还有一句话没说:但我没法联络到他了。 “嗯……”他沉默片刻,侧耳,好像在细听什么。 突然他嘴角上扬,精细之色溢于言表。 苍言不知道他为何事而兴奋,但应该跟自己无关。 “是吗?”他笑了笑,“你有没有想过,一个这样的人能启动多少次‘核溶’?” 苍言从没想过这件事,这种人可遇不可求,他这辈子只遇到过黄蜻一人,武功高强又有凌驾于普通武者之上鬼虫之力的高手,拿这种人的心脏去发动核溶?这岂非杀鸡用牛刀? 苍言从来不做这么不划算的事。 “你的想法得改变了。”他再次看透苍言心思般笑了,“靠一人改变局势?那样太肤浅、太短视,如果能长期利用核溶,摧毁南方的哪座城镇不在话下?其实,只要毁灭一座城,恐惧就会侵蚀他们的心智,就像你摧毁京城一样,人们会纷纷逃窜,他们逃到了长江后,如果长江被攻,他们就无处可逃,只能乖乖人命了。” 苍言抖眉:“所以,你此行是来当我的军师,替我出谋划策?” “差不多。” “乌汤。”苍言首次喊出他的名字,“我知道你没安好心。这些三尸虫以人肉为食,如果在这业国都城被释放,我的国家就完蛋了。”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乌汤自信地说道,“我想来帮你这个忙,帮你把它——”他敲了敲箱子,“炼化成古道翡心,让你发动核溶。” “那我要做什么?”苍言主动问。 “动用全部国力,帮我找一个人。” 苍言很惊讶,这世上还有能躲过他耳目的人?如果是这样,他苍言又如何能找到? 即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心虚问道:“谁?” 乌汤转过头,罕见地伸直脖子、挺直腰板,神情的面容让那张立体的脸显如神圣雕塑般庄严,这个颓废的男人顿时蜕变。 “倾莲公主。” 他说出了四个字,苍言瞪大眼睛,脑袋被卷入漩涡。 第416章 · 毛遂自荐 红鹿感觉到背后升起的黑色硝烟,长江岸边应该已经吹响了第一声进攻的号角,血会浸染人们能涉足的所有角落,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血肉相拼的战争只是掩盖,真正的目的是如何发动北境人掌握的巫术——“核溶”。 皇帝在养心殿休养生息,国家大权几乎全部移交到红鹿手上,而且,她得到了云鹰国使者带来的密信,上面记录了关于“核溶”的秘密。 说起来,这是一件颇为讽刺的事,业国严加防范齐国人盗取与巫术相关的古籍,却忽视了来自异国他乡的云鹰国人,他们不费吹灰之力窃走了核溶的秘密,再由使者送到红鹿手上。 红鹿现在已经知道,核溶本质上是巨大能量的瞬间爆发,其关键在“古道翡心”。简单来说,一个巫术师可以创造威力不容小觑的爆炸,但个体力量有限,唯有让更多人巫术师汇聚庞大的力量,才有可能发动核溶。 这事实施起来有些困难,她必须找到一个精通巫术的人,同时还得获得大量武者的心脏——仓促之间根本没法办到。 如今的江湖不同于西朝,各个门派都拥有很鲜明的政治属性,他们意识自己所处的齐国也处在分崩离析的状态,门派虽然没有豪夺皇位的野心,但富有远见的长老们都希望自己的帮派能更加强盛。如果朝廷伸手一个门派的事务,所有目光都会聚集过去。 红鹿拥有调取大部分大门派武者的权利,但她不敢轻举妄动。 “还真是祸不单行啊。”她看着空荡荡的床,本该躺在上面的麝凤蝶消失不见了。 守卫告诉她,那天晚上有士兵看到一道白影掠过窗户,等士兵再上去时,麝凤蝶就消失了。 她感到些许不安,因为被带走的不仅是麝凤蝶——如果只有她就好了,但大量附着在她身上的三尸虫也不见了。带走麝凤蝶的人并不畏惧她身上的蠕虫,只能说明一点,来人知道三尸虫是鬼虫。 到底是谁……红鹿抚摸着窗台,许多只软绵绵的三尸虫从衣袖里涌出,像水流一样,它们蔓延在窗台各处,寻找白影留下的痕迹。 但很可惜,最终得到了一双草鞋摩擦过的痕迹,这没有任何意义,最穷的人和最富有的人能留下相同的印子。或许能让踪迹堂的人帮忙追踪一下,不过让武当的人进入阁楼,或许会被他们发现三尸虫的秘密,他们会知道,前些日子袭击京城的怪虫豸不是北境人的阴谋,而来自齐国的统治者。 总要做出选择,要么不再追寻白影和麝凤蝶的下落;要么冒着诡计被识破的可能让踪迹堂的人进来。 红鹿选择前者。 无论对方要用自己的鬼虫做什么事,都无法伤及她自身,况且三尸虫非常狡诈,那些人一旦监视疏忽,放跑一只三尸虫,他们都会遭殃。 红鹿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没有任何问题。 她果断放弃寻找麝凤蝶,专注想办法解决“核溶”。 武者……从哪找来武者最不容易引起江湖的注意?她思索良久,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想法—— 如果是那个地方,说不定还会有…… 武者的问题应该并不难解决,古道翡心的制作并不需要太久,就算事情终究会暴露,只要能在大面积反噬之间弄出核溶就算大功告成。 还有一个问题是巫术师。 红鹿需要一个信得过、能看懂北境人语言的人,他最好得是老练的巫术师,能理解核溶的步骤,一个或许不够,得更多,按照云鹰国人调查出的情报来看,苍言使用核溶时,至少有七名以上的巫术师共同发力。 但巫术师几乎都在北方活跃,他们是被前朝排挤的人,深入内地,很少能找到他们。红鹿在南方生活了这么久,从没有听过一丁点关于巫术师的消息,她有把握相信,南方根本找不到一个巫术师。 虫谷可能还有,在虫谷里生活的人来自各个朝代,红鹿还记得有几个隐姓埋名的前朝犯人,他们之中好像的确有懂巫术的人,当年她以为那些人是在胡说八道,因此并未在意。 现在动身去虫谷吗? 红鹿上次去到那边还是找麝凤蝶的时候,当她发觉弥漫在天空的蝴蝶全部消失,过一段时间又只剩下麝凤蝶时,她就明白,一直夺、控制麝凤蝶的丝赭灰蝶已经死了。不过,准确来说,她还是没回去虫谷,只是在虫谷周遭转悠了几天。 她不太喜欢那个地方,那里埋藏着许多不堪回首的记忆和经历,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她并不想再涉足那个黑咕隆咚的深渊。 麻烦……太麻烦了。不过唯有如此,世间才会充满无穷变化。 她厌恶如常的生活,厌恶可以预见的未来,只有混沌才是她的终极追求。 外头的野鸟聚集在枝头喧嚣,聒噪的声音听得让人有些厌烦,她觉得这座皇宫不该种太多的树,惹上了太多三尸虫不喜欢的鸟。 红鹿吹出声灵妙的口哨,停留在窗外的鸺鹠扇翅飞了进来。 “去找到张虎惜,盯着他。”她忽然想拿那位太守做做文章了。 鸺鹠仿佛通人性,它点了点头,立刻朝南边飞去。 为什么是南边?红鹿有些好奇。支道太守居住之处应当在东北面——不过这和她无关,她相信鸺鹠的敏锐嗅觉,事情交给它就好了。 说到鸺鹠,这是她在几个月前发现的聪慧鸟儿,她一眼就看出了它的灵性和智慧,它的表现佐证了她的直觉,在它脑中植入了三尸虫后,它也能起到麝凤蝶一样监视他们的作用。 注视鸺鹠飞翔远去的身影,红鹿感觉完成了一件大事,她伸了个懒腰。 “哈——” 哈欠还没打完就哽回了肚子。 身边有个人。 她直楞楞地注视身后的轮廓。 “你是谁?”她从没见过那个人,脑中也无法找到与之匹配的名字。 是男人?不,应该是女人。 她穿着深蓝间白的纱裙,气质如女皇般,非凡异常。 红鹿站起身,三尸虫从衣服里涌了出来,围住自己。 “别紧张。”陌生人轻轻地说道,“我就是你要找的巫术师。” 第417章 · 神秘地带 掩映在枝蔓后的银白色斑点像是鱼鳞,葱茏的草地成了光的海洋,那些身躯弹射蹦蹿的、闪烁的光芒仿佛指引了一条前进的道路。一棵古老的望天树被风吹得弯下了腰,它斜斜地矗在伙伴们身边,再过几年,这棵长歪的树就会被晚辈夺走所有太阳,变得干瘪、颓唐,最后成为细菌和虫子的腹中餐,但那是很多年后的事了,现在它还能尽情辉煌。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糜舟有些困惑,进这个世界前,就连软件工程师也无法计算出云鹰国出现的神秘“传送锚点”连接到何处,他们只是确定了一个大体范围,具体位置需要糜舟自己常识。 “这是哪?”沈以乐震惊于自己身体的变化,穿过迷雾的瞬间,她就感觉泽气回归了身体,这绝不再是巴别塔高层,而是大地。她抬头想借助星相判断自己所处的方位,但让她惊讶的是,头顶只有一层叠着一层的粗大树干和茂密的叶片,她甚至无法分清,现在究竟是白昼还是黑夜。 飞舞的黄头蜻蜓冲着它们端详了片刻,随后振着薄轻的翅膀消失在黑乎乎的丛林里。流光闪烁,像一团迅捷的火苗蹿了过去,身边都是隐隐摇动的影子,沈以乐感觉很不舒服,像是从一个牢狱到了另一个牢狱。 这里的空气很湿,湿漉得让她想到了海,想到了那艘破烂不堪的巨轮,她还在前往云鹰国的路上,或许已经被大海淹没了。 “我不知道……”糜舟伸手挡住沈以乐,让她呆在原地不要轻举妄动。 沈以乐乖巧地站在原地。她现在完全相信糜舟了。当他带着她成功穿过迷雾时,她就感觉,糜舟无所不知。 “我有些不太明白……你在巴别塔呆了多久?”沈以乐问。 “比你稍晚一些。” 沈以乐很惊讶,她看着糜舟四处张望的背影,想不明白,为什么糜舟能在巴别塔上使用泽气偷袭佛弥耳,而自己在监狱里修炼了那么久却没有丝毫突破的迹象。 “需要诀窍。”糜舟明白她在想什么,这个简单的心思太容易猜到了,“你要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云鹰国人,而不是外来的西朝人——我知道这么说听上去有些胡扯,但就是如此。你要接纳那个空气稀薄的环境,把自己想象成从小生活在那的人,我就是这么做的。” 沈以乐似懂非懂地点头:“照你这么说,倘若被关在深水地牢,只要犯人把自己想象成从小生活在地牢,也能使用泽气?” “应该是这个道理——但没人会这么想。”糜舟简单地回复她,保持十二分的精神观察周围情况。 他感觉这片地方非常古怪,渗透在树皮里的银光好像融合成了一只吃人的老虎,它张牙舞爪——这里在排斥他们俩,他们是外来人。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糜舟非常纳闷,记忆中完全没有关于这片区域的记录,这真是在西朝吗? “糜舟,你看那里。”沈以乐拉着他望向一个地方。 糜舟望去,有一处光芒倾斜下的地方,橙光斑斓。 至少现在能知道时间了——是白天。 巴别塔所处的云鹰国和西朝有时差,他们从传送锚点逃离的时候是晚上,而抵达西朝后是白天,时间大概相差六个时辰,糜舟觉得,传送或许没花许多时间,或者在瞬间完成。这有可能,毕竟从本质上来说,他们的位移不过是坐标数据的简单变更。 “白天就有如此阴冷的杀气……”沈以乐喃喃自语,神经好不容易松懈下来,现在又得开始注意周围的环境。 不远处传来哗啦的溪流声,光听上去,水应该非常清澈。沈以乐不禁觉得有些口渴。 “跟我来。”糜舟也听到了水声。 有溪水,附近很可能有人家,糜舟心想至少要遇到一个活人,问清这是什么地方。 他抬起头,迈过淹到脚踝处的杂草,穿过一棵棵拥有粗壮树干的老树。树皮在湿润的环境下变得腐烂不堪,这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和伤疤,放眼望去,眼帘中都是这样古老的树木,龙蟠虬结,漂浮在鼻尖的松茸香气和热烘烘的暖流仿佛印证了这座森林经历的兴衰起落。它可能有上千年的历史了。 虽然这不过是数据的简单调用,但糜舟还是从中感受到了直击心灵的力量。他忽然有些理解,制作人和手下工程师夜以继日创造这个世界的激情从何而来了,这是虚假的世界,但同时也真实存在,对于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居民来说,这就是宏伟的地方。 糜舟深吸口气,体会生命的气息。 “感觉这里都无人居住。”沈以乐发表自己的看法。 糜舟同意,但他觉得有些奇怪。如果无人居住,那是谁和佛弥耳通过传送锚点交流?难道已经离开了?不管怎么样,这个地方总会有人涉足。 “你觉得什么人会到这种地方?”糜舟环顾周围。 “我不知道,我起码要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你绝的,这是哪?” “或许是南方吧,西南的山谷、南方的云林——都有可能。” 糜舟点头:“我知道西南,不是这样的。” “你的意思是……这是云林?” “有可能。”糜舟听到了一些琐碎的动静,像是有许多脚的动物在朝他爬来。 他望了望身后,后望了望前面,什么都没发现,但步步紧逼的气息却越发浓烈。 “有什么东西在接近我们。”糜舟提醒沈以乐。 “嗯……”她还没适应泽气回归的感受,敏锐程度自然无法和糜舟相提并论,但当糜舟说起后,她也感觉到那种气息,“好像就在我们身边。” 是什么?她紧张极了。感觉像人,可身边绝对不可能有一个人,她又不是瞎子。 “是……那个……” 糜舟突然愣住了,他指着前面树干上的一个黑黝黝的东西,它有许多条腿。 是只蜘蛛。 “你们从何而来?”一个听起来非常妖艳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糜舟和沈以乐同时抬头。 第418章 · 死者重现 “你是谁?”红鹿临危不乱,注视来路不明的女子。 一个冷若冰霜的人,难道她就是带走麝凤蝶的白影?白影有可能是她的人,也可能是她本人。红鹿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感觉,她无法用言语形容,因为这辈子还从未体验过,她只觉得心脏紧揪成一团,身心压抑,仿佛被赤褐色的泥土埋进大地深处。 是恐惧吗?红鹿不太明白,她从前也感受过恐惧,那对她而言不过是另类的兴奋和激励。但现在不一样,她有种想要退步的欲望,血液飞腾,狰狞的野兽撕咬了她的皮骨。 “你不知道我?”对方反问她。 红鹿被这个陌生女子的怔住了。她必须要知道眼前是何许人也吗?在这个人山人海、人人相隔万里的世界,只有非常重要的人才会被全天下知道。 红鹿愣住了,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她从未见过她,但听过她的事迹,知道她的死讯…… “你是……倾莲公主?”红鹿不敢相信,那个葬身火海的女人正站在自己面前。 倾莲公主笑了笑:“我一直以来都居住在北方,你不知道我的长相也正常。” “怎么可能……”红鹿脑袋乱哄哄的。 兴奋的神经把躁动的能量传递到身体的各个部位,她瞪大眼睛,注视眼前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女子。 她是倾莲公主?葬身火海的人? 红鹿知道,业国的人已经在熊熊烈火洗劫后的京城废墟里找到了倾莲公主的尸体,她的身体被烧成了黑炭,一部分在倒塌的石墙之后得以保存——正因如此,人们才不辨别出她的尸体。当然了,她身上上百种玉坠、首饰和独一无二的黄袍同样能证实她的身份,但有什么比方法直接辨认长相更直观呢? 清凉公主已经死了,这是传遍大江南北的消息,红鹿当然知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那站在她面前的人到底是谁? 是真的倾莲公主?还是另有其人?可伪装成公主有什么实际意义吗?装成一个死人…… 红鹿注视她。从气质上来看,她确实有一国之尊的威严和淡定,但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身边,红鹿完全有理由怀疑她是一个武艺高超的荣侠客,她从没听说倾莲公主会武功,这事太矛盾了。 “你真是倾莲公主?”红鹿放弃简单的观察,她承认对方有模有样——如果她是装的。 她决定当先发制人,直接将这个问题抛给她。 对方不置可否,她环视房间,目光最后落在麝凤蝶曾躺过的床上。她的青眉急促地颦蹙一下,红鹿注意到了这个小小的瞬间。 她知道麝凤蝶的事,但不知道麝凤蝶被带走了。 怎么回事?红鹿还以为眼前的女子和麝凤蝶失踪有关,现在想来是自己弄错了,她也蒙在鼓里,带走麝凤蝶另有其人。她猜不出对方的真实身份,但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一定对鬼虫有所了解。 “她去哪了?”对方发问。 红鹿看着她,走到她面前,不败下风的气场在并不宽敞的房间相撞,黛青色的风吹进了房间。红鹿感觉很有意思,这个人好像真的就是倾莲公主,除了她,红蓝无法想像整个天下还有谁拥有如此睥睨天下的自信和底蕴。 自己是她的对手吗?单从武力上说,眼前的人拥有泽气,但没有鬼虫之力。红鹿或许略胜一筹,但两人交手绝对都不会占得多少好处,况且她也说了,她是红鹿正在寻找的巫术师。她是来跟自己合作的。 “被人带走了,几天前。”红鹿耸肩,“我不知道是谁。我以为是你。” “你都不认识我,还觉得是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红鹿有些无语。 好在对方没有追究这句话的所表达的含义,也可能她理解了红鹿想表达的含义。无论怎样,她是个红鹿无法看透的家伙。她脑袋里真的有东西吗?从那张冰冷的嘴唇中说出来的话,真的出自她的思考? 红鹿有些怀疑。 “我知道了。” 红鹿不知道她指什么。她不再执着于“她是否是倾莲公主”这件事,而是切入正题。 “你说你是个巫术师。” “没错,我在北境生活了一段时间,掌握了巫术。” 倾莲公主也曾被皇帝送去北境。红鹿想,她是为了捏造过往与公主相同吗? “你知道核溶?” “我知道,我需要业国的记载,只要能拿到手,我就明白怎样才能发动。” 太可疑了。 红鹿注视“倾莲公主”。 “你为何要这么做?你想向何地发动核溶?” “当然是业国的新都城。”她说。 “为了复仇?他们毁了你的国。” “没错。” 充满违和感的对话。 “我听说你已经死了,北境人确认了你的尸体。” “他们当然能确认我的尸体。”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找了替身?”红鹿脑袋有些跟不上思考速度了。 这不是不可能。北境人发现的尸体并不完整,从全天下找一个和公主相似的人也并非难事,虽然许多大臣、奸细都目睹过公主的容貌,但她擦着淡妆,谁也不知道那些胭脂粉饰后的真实面孔,只要稍加伪装,一具烧得扭曲、畸形的尸体就会被误认为是“倾莲公主”。 这说得通。但如果要做到这件事,公主需要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她何时完成了身份替换? “你看上去不相信我是倾莲公主。” 红鹿打量对方:“这很重要吗?” 她摇头:“不重要。重要的是巫术,你们需要一个懂北境巫术的人,而我就是最佳人选——难道你还能在南方其余地方找到巫术师?恐怕不行。” “所以……你为了向苍言复仇,找到我这来了。” 她点头。 “还真是奇怪,为何你偏偏现在找上门来了?就好像你知道我刚得到核溶的秘密。” “也可能只是我运气好,”她不动声色,“我要躲着很多人,从北方来到南方,用了半年时间才从那边离开,到这里。”她指了指地板。 红鹿想了想:“那就试一下吧。” 第419章 · 真名 “我该怎么叫你——‘公主’?”红鹿强调,“你应该不希望被这样称呼吧?” “倾莲公主”侧着脑袋思索了片刻:“我还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公主’就免了吧,我不再是‘倾莲公主’了?” “哦?”红鹿讶异于她的坦荡。 一个曾掌控整个天下的人竟如此平淡地接受了现实。红鹿明白,公主的真正目的绝不是为了向苍言复仇,她没把国破的耻辱放在心上,准确来说,那件事对她而言压根谈不上“耻辱”。 “那该叫你什么?”红鹿忽然想到,她还不知道倾莲公主的真名。 “就叫我赵望翷吧。” “赵望翷……”红鹿在大脑中搜寻这个名字。 过了片刻,她确定自己从没听过。 是公主的本名吗?她难道不该姓“郑”?红鹿不清楚皇室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她一开始默认了这就是公主的名字,但转念一想,公主既然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应该不会把真实姓名告诉她。 所以“赵望翷”是假名。 “好,赵望翷。”红鹿点头,“你打算怎么做?我这里有核溶的秘籍,不过我得提醒你,就算你是巫术师,没有足够多的‘古道翡心’也无法发动核溶——你既然是一国之君,应该知道什么是‘古道翡心’吧。” “我知道。”赵望翷环顾屋子,“你打算去哪弄那些古道翡心?” “我还没想好。” “虫谷?” 红鹿愣了一下。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虫谷确实可以,但没那么容易。” 赵望翷点头:“我明白。先让我看核溶记载。” 红鹿同意了她的要求,她想知道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葫芦里究竟藏着什么药。现在就先陪陪她,看看她之后会怎样行动。红鹿带赵望翷去到了存放古籍的地方,云鹰国使者带来的东西就在阁楼三层的一个狭窄书屋里,这里没有一点光线,唯一的进出口是一道宅门,是非常安全的存放地点。 她把大概有一截食指厚的宣纸拿了出来,递给赵望翷,上面是古老的文字。红鹿看不明白,她只知道这是北境人的语言,但她从赵望翷的眼神中看出,她认得这些字。 无论她是不是公主,她起码读得懂北境人的语言,至少应该是一名如假包换的巫术师。 “怎样?看得懂吗?”确保万一,红鹿还是问了一句。 “当然。” 赵望翷似乎沉醉其中,她认真地阅读上面的内容,走到阳光下,褐黄的霞光浮在脸颊上,有着不可一世的傲慢之感。红鹿看着很不舒服,主导权好像转移到了赵望翷手中,而且她没有做任何抵抗。 她喜欢事情脱离掌控——但前提是,任何人都无法掌控未来。 现在不同,她觉得未来被赵望翷牢牢握在手中。 “你知道该怎么做?”红鹿说道,“北境人发动核溶,用了很多巫术师,你只有一个人——还是说,你还带了其他巫术师?” “我一个人就够了。”她说这话时非常自信,但面无表情。 红鹿挑起眉毛:“是吗?”她不相信,但对方肯定的语气又不容置疑。“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红鹿明白,这样下去问不到结果。 赵望翷翻了几页,比之前更加认真了。红鹿不再打搅她,搬了张椅子坐到旁边,注视、监视她。 等待的时候总是非常漫长,尤其是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等待。红鹿眼睁睁看着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坠入窗台之下,赵望翷才发出第一声动静。 “怎样?” “我明白了。” “真的?”核溶是非常复杂的巫术,红鹿虽然不明白具体的实施步骤,但看那一堆密密麻麻的北境文字,她都明白,要想成功掌握其本质,绝非易事。 这才过不到一个时辰,赵望翷就说她明白了,可信度有多少? “该怎么做?”她继续问。 “古道翡心必不可少。”赵望翷把珍贵的资料整理好递给红鹿,“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为何?” “北境人带走了麝凤蝶,如果把麝凤蝶做成古道翡心,再融合几实力平庸的武者,或许就能发动下一次核溶。” “但麝凤蝶……她不是武者。” “已经不重要了。”赵望翷胸有成竹的语气让红鹿心慌,“炼虫师的躯体同样能制成古道翡心,他们跟武者没什么区别——你好像还不知道鬼虫之力真正的用法是什么。” “是什么?”红鹿受到了挑衅。 “你听说过玄妙之力吧?” “我知道,那只是少数人拥有的力量,我见过几个拥有者。” “玄妙之力和泽气是相互冲突的存在,就像是冰与火无法融合,如果一个拥有泽气的武者同时拥有玄妙之力,他必然无法做到两力之间平衡,如果泽气强,玄妙之力就会变弱;反之亦然,而鬼虫之力能帮助它们平衡。” 红鹿没听说过这回事。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很多事。”她淡定地说道,“我可是这个国家的帝皇,那些从上古传承下来的传说和真相,都被详细记载。” “看来没法涉足北方是种遗憾啊。”红鹿不打算隐瞒炼虫师畏惧寒冷的弱点了,反正赵望翷什么都知道。 她点头。 果然她知道。红鹿想。 “所以,即便只拥有鬼虫之力,也能成为炼化古道翡心的材料。” 赵望翷起身准备往楼梯口走。 “去哪?”红鹿跟在她后面。 “我要去虫谷,帮你弄点古道翡心过来。”她利落地转过身,“一周后我便会回来,在此之前你就好好关心关心前线的战事吧。别忘记提醒士兵,不能越过长江。” “这是为何?” “你应该听说了北方妖怪的传闻,那是真的。” 红鹿大为镇静,她虽然知道赵望翷看上去无所不知,但没想到她的信息网已经涉及到了那种地方。 第420章 · 净气药剂 在稍有坡度的老石板街上,灯火通明的店铺琳琅满目,和其他地方的萧条不同,这座城的时间似乎停止在它的全盛时期,炫目、亮丽、暧昧的街灯犹如星河般灿烂,在夜晚的朦胧之下,它依旧涌动着生龙活虎的气息,这座城仿佛永远不会沉睡。 陈简跟随独孤麟奇走在街上,很惊讶在衰微的齐国还保留着这样繁华的地方。他感觉,这里比都城更像都城。 这就是商联所在之地,不管在哪个时代,商业繁华的地方总能在战乱时占得一席之地,遥远的古代也不例外。陈简他们昨天晚上抵达了此地,这是他们前往独孤远山的最后一站,再往南走几十里路,就能抵达无人问津的独孤远山。 独孤麟奇说要在这买些祭品送到独孤远山,祭祀祖宗和亲人,陈简当然同意了。 长江那边的战事还处在焦灼阶段,他们也不方便贸然渡江,过些日子更好。 “不过没想到这里如此繁华。”陈简感叹,“不愧是商联。” “他们应该已经成为江湖上的最大帮派了。”独孤麟奇面无表情地陈述这个事实。 “嗯……” 陈简若有所思。他注视眼前的盛景,心想长颈锯锹也曾到过这里,不知道长期居住在虫谷的他看到这番景象会做何感想。 希阙仪——这个名字突然在脑海中涌现。陈简依稀记得谷主说过,希阙仪拥有某种力量,所以方徊才让长颈锯锹来商联找她。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方徊下落不明,陈简也没有找希阙仪的理由。 不过世上就有这么巧的事。他们在商联的巨大堡垒附近徘徊时,偶然遇上了希阙仪。 她比上次看到要显得更加成熟,端庄的长裙象征着她在这片区域与众不同的地位,路上行人看到她后,都不免发出惊叹和尊敬的眼神。不过陈简从那些人的碎语中听出,他们实际上并不认识希阙仪,只知道那身服侍是商联炼药师的专属。 希阙仪迎面走来时也发现了他们。她明显愣了一下,没料到在这能遇上陈简和独孤麟奇。 她微微冲着他们点了点头,看上去并不打算多做交谈。陈简也报以相同的回应,但独孤麟奇却朝她走去。 “好久不见了。” 希阙仪不知所措,僵硬地点头回应独孤麟奇。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秘教成员向来避免接触,更何况是在公共场合,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他们的关系可能就暴露了。 “那是陈简。”他低声告诉她。 “我当然认识他。” “我把秘教的事告诉他了。” “你说什么?” 陈简跟在独孤麟奇后头朝他们走去。 “之后再说。”独孤麟奇快速结束低语,冲陈简笑了笑,“我们在武当山都见过面的。” “我记得你,希阙仪,你是希阙娴的妹妹。”陈简的语气也相当僵硬,他不太明白该如何和这种比较陌生的女孩交流。他看向独孤麟奇,想知道他打算干什么? 气氛有些尴尬,陈简轻咳了一声:“你姐姐最近怎么样?” “她……还好。”希阙仪目光躲闪,像对上强光的猫。 “我其实来这里,是想跟你要点药剂。”独孤麟奇说道,“我之后要去红雾山了。” “红雾山?” 红雾山就是独孤远山的别称,很多居住在附近的人,已经不知道那座总是漫着血雾的山曾经的名字,大家都管它叫“红雾山”,但希阙仪很清楚红雾山对独孤麟奇意味着什么。 “你要去那里?” “嗯。”他目光坚定。 希阙仪还记得初次见到独孤麟奇的时候,他甚至不敢把目光转向南面,生怕视线落到自己的故乡上。但他现在不一样了,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勇气,那是曾经的独孤麟奇不曾拥有的神情。 她微微点头。 独孤麟奇则跟陈简解释道:“去那边需要用草药护住肺,因为到处都是鲜血似的雾,它能致人死亡。” “血雾……”陈简喃喃。 在来的路上,独孤麟奇其实就跟他说过,独孤远山常年被血色的雾气环绕,而且时常传出冤魂的嚎叫,是孤魂野鬼徘徊之处。陈简还以为那是某种艺术加工后的形容,结果并非如此,血雾是真的,说不定连嚎叫也是真的。 这大概就是虚拟世界的魅力吧。 想到这件事,陈简的心又不安地躁动起来。 直觉告诉自己,他一定能从这里逃出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的记忆也恢复了很多;但另一种恐惧也开始滋生,他害怕现实世界的自己已经变成了残疾人。 在几天前,他想起了许君若说的厨房爆炸——她没有骗人,厨房的确发生了爆炸,当时,他的双手被捆绑在背后,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焰像慢镜头一样在眼前张狂地扩张、吞噬了他的眼球。 时至今日,他还能感受到当时体验过的剧痛,火焰像电锯一样割开了他的身体,献血还没流出就被蒸发,他可能毁容了、可能残废了、也可能成为了植物人,如今满身插满营养输管。 他产生了畏惧现实的逃避感。 他想否认这个才想,可正常人无论怎样都不可能逃离那场大火。被烧伤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问题是,火到底对他造成了多么深的伤害?他无法估量。 “看来你做好准备了。”希阙仪的话颇有深意。 陈简觉得她也知道独孤麟奇的真实身份。希阙仪、独孤麟奇、方徊……这些人之间像是有若即若离的联系。独孤麟奇向自己坦白了秘教成员的身份,难道说,希阙仪也是秘教成员? “跟我来吧。”希阙仪对他们说道,“其实这段时间,商联准备了很多抵抗血雾的净气药剂。” “这是为何?”独孤麟奇神情紧张。 商联准备药剂,意味着这种药剂在市场上有需求,也就意味着——有人想前往独孤远山。 “我不清楚,客人没有告诉我们名字。”她知道他的担忧,但无可奈何。净气药剂算不上独门药剂,商联又是以金钱交易为主,客人给足了银两,并且不会危害商联,他们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或许有人私下调查了那位神秘买家,但至少希阙仪不清楚对方的真面目。 “可能你们会在独孤远山遇上也说不定。” 第421章 · 身份 独孤麟奇找了个借口让陈简离开,得到了和希阙仪单独相处的机会。希阙仪见四周无人窃听,立刻焦急地问道:“你打算做什么?你把秘教的事告诉了那个陈简?难道连你的身份也——” “我想退出秘教。”独孤麟奇说道,“我不知道现在是否来得及,但我的血海深仇已报,我找到了当年的行凶之人和幕后黑手,她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我不再需要秘教的帮助了。” 离开陈简视线的希阙仪变得举止利落干练,她瞪了独孤麟奇一眼:“你把秘教当成什么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况且你和我说没用,我不认识教主,但我相信,教主不会希望看到你离开秘教,你知道太多我们的事,而且你的能力,很适合行刺。” “你的意思是,教主会把我灭口?” 希阙仪沉思片刻:“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是警告你,秘教的真面目不该为任何人所知晓,你把自己的身份告诉陈简,很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 独孤麟奇心里一颤,他之所以向陈简坦白身份,也是为了得到“金盆洗手”的宽慰。他不希望过去的黑暗再缠上自己,想以此得到解脱。 其实他在坦白过后就有些后悔,自己的行动是不是过于感性?就连智言指路也在警告自己,此举并不明智。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尘埃落定,他没有反悔的余地。 “你比我更清楚秘教的事,我想问问你,以前有人成功脱离秘教吗?” “我不知道。”她摇头,“你为何不去询问皇甫晴?他是我们之中最早加入秘教的人。” “皇甫晴……” 这些日子忙着赶路,他把大部分精力放在缓解排斥独孤远山的情绪上,早就把皇甫晴这号人物抛之脑后了,听到希阙仪突然提及,他才反应过来,自从上次在都城见到皇甫晴之后,就再也没听说他的下落了。按理来说,他是去寻找陈简了。 而那天晚上,陈简的住所被三尸虫袭击。 难道皇甫晴不慎卷入其中,被鬼虫吞噬了?独孤麟奇没有把握。虽然皇甫晴的精神状况很不稳定,但他毕竟是老辣、经验丰富的武者,应该能意识到那些白色蠕虫的危险性,早早撤离。 “他疯了。” 希阙仪听后皱眉:“怎么回事?” 独孤麟奇还以为她知道这件事,仔细想想,发现他们在这几个月确实没有任何交际,于是他解释道:“皇甫晴的脸被巫术烧伤,毁容了。” “就因为这事?”她露出罕见的表情,“医女难道不能把他治好?” “没法治,”他回答,“巫术跟泽气所伤有相似之处,伤口残留太久,就只能留在脸上了。医女已经做得够好了,不过他承受不了这件事。”他摇头,遗憾地说道,“我已经不再跟他一同行动了。” “这样啊……”希阙仪还挺喜欢温润儒雅的皇甫晴,没想到那张英俊的脸庞现在成了可怖的虬结血容,她同样有些许遗憾,但不为所动,“你说他疯了,他现在在做什么?” “上次见到他是几个月前,”独孤麟奇说道,“他说要找陈简。” “找陈简?” “估计是想和他死斗一场吧。”他仰头,淡然道,“皇甫晴不一直如此?” “这辈子都在追求和高人对决……我明白他的心境。” 希阙仪推开窗户。 她突然话题一转:“你觉得齐国怎么样?它还能存在多久?谁会成为下一个皇帝?” “你问这些做什么?” 希阙仪指着窗户外错综发展的商联石堡说道:“我迟早要接手商联的诸多事务,这地方毕竟是个帮派,它依附于国而存在,我得为将来做好准备,谁能成为天下的主宰,当然是越早知道越好。” “齐国无法长存。” “谁都知道,就算不用智言指路也能看得清楚。” 独孤麟奇耸肩:“智言指路不是万能的力量,天下风云、变幻莫测,单凭玄妙之力也无法参透其中的奥秘。” “是吗?”她丝毫不掩盖失望的语气,话题再次跳回到最初,“你为何要去独孤远山?心结解开了?” “我想去看看,已经十二年不曾回去了。” “独孤远山……”希阙仪像吟唱般说着红雾山的本名,“刚才陈简在你身边,我不方便开口,看起来你们都不知道那件事。” 她抬眉观察独孤麟奇的反映,对方果然木讷地不解,不知道她所指之事是什么。 她清楚,以独孤麟奇的调查情报能力,他肯定能打听到这件事,但他并不知道。原因很简单,他还对独孤远山那片区域心存恐惧和排斥,他不希望听到关于故土的任何消息,仿佛有生人涉足都是对家园的凌辱。 “什么事?”他认真地询问。 “是居住在附近的村民传出的传闻,他们说红雾山上方的天空像塌陷了一样,出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空洞,似乎能把万物吸入。” 独孤麟奇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副画面——天空塌陷?是云朵像梯田一般朝大地蔓延? “别看着我,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都是耳闻。”希阙仪说,“你去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好……”他心里没谱地回应了一声。 “陈简知道我是秘教成员?” “我没跟他说过。” 希阙仪打量独孤麟奇,确认他没在撒谎:“记住了,切莫把你知道的成员告诉外人。我刚才想了想,你一个人离开秘教,教主或许只会把你当作死亡,但你把太多信息透露出去,应该活不长了。” “多谢。”独孤麟奇用力地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希阙仪一眼,像是这辈子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知道,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以秘教成员的身份和她谈话了。 以后她会如何对待自己?是依旧不加掩饰,还是像在其他人面前一样,装成害羞模样? 独孤麟奇没问她。 “哎!别忘了把这些药剂带回去。”希阙仪踩着楼梯爬上必须仰头才能看全的药剂架上,熟练地从瓶瓶罐罐中找到了他们需要的净气药剂。她惊讶商联竟准备了这么多,不禁低声感慨了一句,同时起了疑心—— 她把药剂放到桌上。 “我觉得……独孤远山里可能真有什么东西。他们备了太多药剂,从数量来看,不止一个势力需要,这太不寻常了。” 第422章 · 君臣 这是一片人烟稀少的贫苦村落,破败的房屋和凋谢的花蕊相互映衬,一副死气沉沉的景象。赵望翷无视本地人讶异和怀疑的目光,径直来到一个不起眼的房屋前。她手中握着一个小巧的半透明棕色瓶子,里面存放着黏稠液体,像是血和其他什么东西的混合物,微红,保留一丝仅存的流动性。 她抬起瓶子,阳光透过瓶身,液体开始发生变化,它突然有了方向感,朝着违背重力的方向流去。她顺着液体所指的方向看去,确认眼前这个破破烂烂的屋子便是自己要找的地方。 她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开始腐烂的木头墙壁使屋内显得非常杂乱无章,不过仔细看,谁都能明白,房屋的主人非常注重整洁和规律,桌椅碗盆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而房间的主人正坐在屋内,他手中捧着一叠厚重的书卷,坐在床边,眉头紧皱阅读上面的内容。 房门被推开,他好像没意识到有人进来,依旧沉浸在文字的海洋中。 “钟烟庞政。”赵望翷呼喊他的名字。 矮个子停下了翻书的动作,视线缓慢从书里溜出。 “公……公主?!” 他瞪大眼睛,书从手中滑落,竹简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逆着光,他看到了熟悉的轮廓,只是她不再深藏黄袍之中,而是身着便服。钟烟庞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却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确认倾莲公主没死。 他大胆上前。这就是倾莲公主,除非世界上有另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但即便如此,公主的气质也绝非一般人能够模仿。 “拜见陛下!”他脑袋转不过来,不过身体习惯性地做出最敬重的礼仪。 “不必如此。” 赵望翷托起他的双臂。 “陛下,我——” “看来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说道。 “陛下,是属下驽钝。”他诚惶诚恐。倾莲公主所说是京城遇袭时,她让他离开京城。对钟烟庞政来说,那天的皇宫事变犹如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当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公主的话无异于耳旁风。当听到公主让他离开,他就如行尸走肉一般,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皇宫。直到他迈出皇宫的刹那,他突然领悟到了公主的言外之意。 公主让他尽快逃离京城。 他听懂了这个命令。 等到他离开京城几里地后,他就亲眼目睹了那颗永生难忘的火球。它在京城上空爆炸,随着金光落下,鬼魅的蓝色火焰犹如千军万马,摧毁了整个京城。 “公主……您果然还活着——属下愚钝,不该说这样的话。” “没事。”她笑了笑,随性地坐到钟烟庞政先前坐的位置对面,然后示意他坐下,“我现在不再是皇帝了,只是个普通的女子。” “陛下怎可能是普通女子!”他认真地反驳。 她摆手:“不必多礼,先坐下。” “是。” 钟烟庞政坐回原位。 阳光打在倾莲公主的脸上。这是他头一次这么近距离与公主面对面,况且两人也算阔别许久,甚至可谓是经历了生死相别,他非常紧张,大脑罕见地开始发烫,头皮像被太阳得红肿了一般,痒痒的。 他的眼睛不知要落在哪里?不看着公主是对她的不尊重,但他又没有直视她的魄力。 赵望翷打破僵局,她说道:“你刚在看什么东西?” “陛下是问这个——” “以后都不用叫我陛下了。” “这怎么可以?!”他惊叹。 “你就当是陛下的圣旨,我的最后一道圣旨。” 钟烟庞政注意到,公主不再自称“孤”了。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陛下?” “就叫我赵护法吧。 “赵护法……?” “嗯,听上去还不错。”赵望翷迅速结束称呼的话题,用手指点了点竹简。 “噢,是一册关于名叫‘仙屈’地方的志怪古籍。”钟烟庞政毕恭毕敬地将竹简摆在她面前。 他现在其实不想谈论这件事——虽然也很重要。但他更想知道,公主是如何逃过那场劫难,成功活了下来? 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他还是耐心地说道:“最近我听闻北境有一种致人失明的妖怪,便想到这个叫‘仙屈’的地方,我去老旧的书阁和寺庙寻找了一番,找到了这本古籍。” “上面写的什么?” “仙屈有一种似鸟的妖怪,其名为眚鸠,眚鸠会吐出雪花般的气息,凡沾染者皆双目失明,这种病就称为‘眚疫’。陛——赵护法可有听说北方的传闻?”钟烟庞政一时间没法改口,他磕磕绊绊地说出“赵护法”后,语气才顺畅起来。 “我知道。”赵望翷眉头微皱,像是联想到了不好的事,“仙屈……”她低声重复那个神秘的地方,“你可知仙屈在何地?” “请随我来。” 钟烟庞政起身带她去了里头的房间,上面挂着一张模糊不清的舆图。赵望翷看了一眼,发现这是五十年前的西朝版图,这舆图有很多年代了。 “在这。”他点了点地图的上方,北面。 仙屈在北境之地,是流放者故土。 她顺着仙屈一路向南看去,发现了一条几乎能直冲向长江的平坦道路。 “如果有人把它从仙屈释放出来,它就会沿着这里一路南下。”钟烟庞政跟她想得一样,他伸出略显粗糙的手指,在舆图上划出一条笔直的线,“眚鸠恐怕就是那个传闻的真相。” “嗯……你觉得是谁做出这种事?” “苍言。”钟烟庞政笃定,“现在最期望业国混乱的不是别人,正是苍言本人,他想趁乱杀死更多武者,而眚鸠的力量能波及武者,让他们失明,这么一来,业国的百姓就必须老老实实按照苍言的方法进行流通,他可以肆意控制武者们的动向,例如把整个国家分成许多封闭城池,消息不在各城池间流通,这么一来,即便有武者失踪,也不会被其他帮派知晓。眚鸠带来的眚疫能带来这种效果。” 赵望翷赞赏地点头:“看来你的头脑依旧清醒。” “护法过奖了。” 她离开房间。 “我找你来是为了另一件事。我准备去南方,你来驾驶马车。” 第423章 · 连接 糜舟从陌生女人那得知,他们所处之地是虫谷。 云鹰国巴别塔顶上的传送锚点为何会连接虫谷,这同样是外面世界好奇的事。糜舟打算在此地逗留几天,或许能搜集到意想不到的数据。 现在,他坐在一间用蛛网连接木板构成的小屋里休息。那个神秘的女子自称是“赤背蜘蛛”,她说这就是她的本名。她告诉糜舟,炼虫师都以鬼虫的名字来称呼对方,他们早就抛弃了过去的名和姓,与家族和血脉一刀两断,在虫谷过着与世隔绝的全新人生。 坐在房间另一头的沈以乐正四周张望:“糜舟,你听说过这里吗?” 糜舟能看出她的心理状态非常不平稳,连续遭到监禁让她恐惧未知的地方,她紧张地拨弄窗户和木门,害怕这里突然变成无法逃离的牢笼。 不得不承认,这地方确实和牢房有几分相似,破破烂烂的木板上爬满了青苔和昆虫的尸体,墙角的蛛网更增添了几分阴暗的氛围,仿佛是一间专门为武者打造的地牢。 “没有。”糜舟在思考去哪才能找到陈简,并没心思认真答复她。 “那女子给我的感觉很不好,她像一种野兽,或许就像她自己所说的——她是一只蜘蛛。” “差不多吧。她都说了,她炼化了鬼虫,和蜘蛛鬼虫融为一体。” “你不觉得这说法很怪异吗?”她说道,“我从来没听说什么‘鬼虫’,还有‘炼虫师’,而且她说他们是从炼狱逃出来的犯人……那些人都是穷凶极恶的千古罪人,她把我们带到这——” “不必担忧。” 在能使用泽气的地方,糜舟并不担心自己会被这些底细不明的炼虫师囚禁或是打败,况且赤背蜘蛛从始至终对他们没有任何恶意,她只是奇怪,他们竟然不是从炼狱来到虫谷的犯人,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兴趣。 “只要往北走就能回到西朝了。”沈以乐语气既有兴奋,也有伤怀,“也不知那边现在怎样了。云鹰国说要入侵西朝,他们的国王又说不会发动战争,他到底打算怎么做……” “让我们自相残杀。”糜舟告诉她答案。 “什么意思?” “北境人掌握了‘核溶’——就是把京城夷为平地的巫术,你应该看见了;云鹰国的人从北方盗取了巫术秘籍,将它送往南方,他们会用核溶相互轰炸,直到一切都毁灭,云鹰国只需袖手旁观。”他有些机械般地讲述未来会发生的事。 这个世界很快就会毁灭,这场游戏测试也将抵达尽头。他对这里有所依恋吗? 他注视沈以乐那双通透明亮的眼睛,里面有苦难和坚强的光景—— 这都是假的,但看上去却无比真实。 “他们真会这么做?”沈以乐完全相信糜舟的话,他像一位先知。 “会。一定会。” 糜舟心想,你也会死在即将到来的灾难里,不过你的死亡只是数据的重置,应该不会有任何痛苦,只是,一切都会回到原点,你将静静等待故事的主人公进入,然后陪着他们玩耍嬉闹,度过无法用时间度量的一生。 糜舟发现自己突然变得有些伤感。 他看不透内心的真实想法。他顿了顿,没再说话,开始像一位手法精湛的医生般一点点剖析内心。 “糜舟……你到底从哪知道的这些事?”沈以乐的声音像在恳求,圆透的双眸散发着追寻真相的渴望。 糜舟眨眼。她有权利知道事情的真相吗?就算在这里告诉她,她也很快会忘却,这段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会被清除。既然如此,告诉她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你可能不会相信。” 沈以乐立刻摇头:“从你等上巴别塔救下我的那刻,我就愿意相信你所有的话。” 糜舟尴尬地笑了笑,一扫往日风流倜傥的假象。 “其实——” 房门不合时宜地敲响,沈以乐投以不悦的目光,糜舟则松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一定开始发疯了,居然想着把对沈以乐而言那么荒诞的真相告诉她。他不该这么做,也没必要这么做。他站起身主动去开门,沈以乐像是从他的举动中看出了某种意图,失落地低下脑袋。 糜舟瞥了她一眼,没有做任何表示。 他打开门,发现门外没有人影,低头看去,才发现一个小女孩正捧着一束鲜花。 “蜘蛛姐姐说你们是新来的客人。”她把五颜六色的花举到糜舟面前。 “客气了。” 糜舟接过花,同时侧身让,房屋里的沈以乐能看到女孩。 沈以乐明显很惊讶,孩童出现在这种地方显得格格不入,她难不成也是犯人? “你是……住在这的孩子?”糜舟问了个很蠢的问题。 “她是我的女儿。”一个粗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糜舟寻声望去,只见有一身材壮硕的男子正扛着柴火往这边走来。 “赤背蜘蛛说,你们不是从炼狱逃出来的?” “是啊,我们是从别的地方到这的,阴差阳错。” “什么地方?” 他把柴火堆到附近,同时招呼女儿过去。他看上去像个粗人,但说话举止却不失礼仪,待人亲和。 “忘了说,我是长颈锯锹。” “哦……我叫糜舟,那位是沈以乐。”糜舟没有隐瞒真名的意思。 沈以乐此刻也走出屋子。房间里又暗又潮,她其实并不想在屋里多待。 “噢,好名字。”长颈锯锹客气后,把话题拉回了,“二位是从何而来?” “东海之上的国度,你恐怕没听说过。” 长颈锯锹思索了一番:“云鹰国?” “就是云鹰国。”糜舟回答。 长颈锯锹怔了片刻:“还真是怪事。” “此话怎讲?” “没什么,”他笑了笑,“我们这帮炼虫师,前些日子还在谈论云鹰国。” 那还真是巧了。糜舟心想。“为何?” “有人说,云鹰国要打过来了。” 糜舟和沈以乐对视一眼,像迷失在大漠中的旅人发现了绿洲,两人都希望长颈锯锹继续说下去。 “是谁说的?”糜舟问。 “一个叫笛胡峰的,他已经离开虫谷了,跟着一大帮人。”长颈锯锹挥了挥手,“真不知他们为何要掺和西朝的事,我们早就是被西朝抛弃的人了。” 第424章 · 新核溶 苍言彻夜难眠。 这几天经历了太多出乎意料的事,而且,濒临崩溃的大脑已无法支撑他理清思路,他平躺在结实的木板床上,抬头望着古色古香的褐黄色天花板,晨曦从被风吹起的窗帘一角漏进,短暂地闪烁在眼中。 像是被石子或是其他细小而尖锐的东西刺伤了眼睛,疼痛感一直从眼球贯穿进大脑。苍言捂着脑袋,浑身酸痛地坐起身子,他粗粗地喘着气,等待刺痛感过去。 身边飘着淡淡的烟雾。 他侧身看去,乌汤送的烟斗还在冒白气。 乌汤说得一点都没错,吸食淡古能大大缓解他的头痛,他承认,自己就快成为这种美妙感觉的俘虏了,但情况还没糟糕到必须依赖淡古的程度,他还能坚持,比如现在——即便那一缕缕沁人心田的香气正往鼻子里钻,他还是不动如山,强打起精神躺在床上,抗拒着淡古的诱惑。 但他明白,他迟早会败在淡古上。否则,他不会在睡前将烟草点燃。他的内心有一种如脱缰野马般的期盼,希望将嘴巴对上那根贵重、光润的烟嘴,用力地吸上一口——这种内心深处的欲望在等待他的心理防线破灭,然后驱动他的身体,像忠诚的奴仆一样对淡古俯首称臣。 “哈——”他咬紧牙关。 脑中的东西在一天天变大。不知从何时起,他的颅后长出了明显的囊肿,现在触碰到会产生隐隐的疼痛,他确信再过不久,疼痛会愈演愈烈,最后挤破他的头皮,撕碎他的大脑。 他憎恨乌汤。 杀死倾莲公主后,他的欲望已得到释放,但乌汤却煞有其事地提出那样的要求。 乌汤竟然要他找到“倾莲公主”! 他不知道倾莲公主是否真的从核溶中活了下来。如果这只是乌汤的伎俩,想以此来折磨他的心灵,那乌汤已经成功了。 苍言回想起昨天傍晚去见贞诀时的场景。那位气息奄奄的巫术师听说倾莲公主没死,他断然告诉苍言,“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无论是谁,都无法逃过核溶,即便巫术师也是如此。” 可就算贞诀的答复再恳切,乌汤也失去了对他的信任。这句话或许该说得委婉点,比起贞诀,苍言更相信乌汤所说——倾莲公主还存活于世。 天下这么大,该去哪找到藏隐于人海中的公主? 苍言想弄清楚,公主究竟使用什么方法逃出生天。但在这件事上,就连乌汤也没有任何线索,他诚实地告诉苍言,自己并不知道公主用了怎样的花招。 乌汤所说的显然是真话。 如果他知道公主的逃离方法,也不会费尽心思来求助自己了。 公主的下落成了苍言魂牵梦绕的追求,成为他依旧活着的唯一动力,他明白,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便会魂飞魄散,气绝身亡。 他能感受到,自己不过是一具靠着仅存的一点点动力行动的躯壳,他的肉体正在腐烂,精神也遭到不可逆转的破坏。 太阳已然升起,和煦的热浪拍打在坚固的石墙上,夜的寒冷一扫而空,苍言双眼无神地从床上坐起。 现在,就连睡觉都成了一种负担,他不希望把仅剩的时间浪费在休息上。阳光掠过,他像回光返照一样,精神了许多,拄着拐杖慢悠悠地离开寝宫,前往平日最长待的议事大厅。 倾莲公主会逃去什么地方?苍言觉得她不会再待在北方,可他的势力没法触及南方,除非他能攻破长江天堑。 目前来说,这也不算难事。 苍言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他加快脚步,在威严的议事大厅前看到了尹萨的身影。 尹萨很少出现于此地。 他平日有其他要事要忙,基本不会到议事大厅。苍言看到这个被自己发掘、培养、如今独当一面的青年,不禁感到一丝自豪和宽慰,仿佛后继有人。 “陛下。”尹萨见苍言来了,立刻说道,“我已查清那妖怪的来历。” 他所说的妖怪,就是一周前出现在北方的巨型怪鸟。 “是什么?”苍言明知故问。 “是种名叫眚鸠的妖怪,能致人失明,北方军队就是遭到这妖怪的袭击,而且……失明如瘟疫般能够传播——” “这些事我们都知道的。” “是。”尹萨低头,沉思了许久,“陛下,臣愚笨、目光短浅,斗胆请问,陛下前些日子加紧修筑运河,莫非是为了给眚鸠修筑一条南下之路?” 他看了眼苍言,见苍言没有反应,继续说道。 “陛下早就知道眚鸠了,您特意让眚鸠给业国带来灾难。如今业国人心惶惶,消息无法流通,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把那些被隔绝的门派、武者,都炼成古道翡心——陛下,这是您的意图吗?” 苍言过了半晌都没有回答。 尹萨注视他的双眼。这位贤明果敢的反抗者的眼里已经没有了丝毫光彩,木讷不足以形容他的呆滞,那双白溜溜的眼珠像是用雪块搓揉出的雪球,突兀地塞进了苍言的眼眶。他的视线虽然还在尹萨身上,但尹萨没有被注视的感觉。 站在他面前的东西,还称得上是人吗?尹萨产生了短暂的迷茫。 苍言总算开口了:“你很聪明。” 这就算默认了尹萨的猜想。 这位年轻的统帅愣住了。他尊敬苍言,是因为苍言“天下大同”的理念,如今苍言却抛弃了众生,他将灾难引入业国,让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成为牺牲品,就为了炼造更多的古道翡心…… “你在害怕吗?”苍言突然问。 “我从没感到害怕。”尹萨坚定地回答。 “继续修筑运河,连通长江。”苍言麻木地说出在头脑清醒时想出的台词,“封锁所有的城池,禁止各个州郡的流通,从狄禅宗开始,把武者们统统变成核溶的原料。” 尹萨在犹豫。 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僵局。 “就听从你的陛下吧。” 尹萨转身望去,是乌汤。他厌恶地看了乌汤一眼,这个男人给苍言带来了更多的痛苦和折磨,他简直是祸乱之源。 乌汤乐呵呵地,完全无视了敌对的目光。 “我给各位带来一个值得庆祝的消息——我已经把那个炼虫师炼化成了古道翡心,不出我所料,那颗古道翡心足够发动一次核溶,尽管破坏力比京城那次要下许多,但也足够用了。” “用在哪?”尹萨下意识问。 “长江,黄山关。” 苍言和乌汤异口同声。 第425章 · 白皮肤 连绵不绝的春雨让张虎惜非常焦虑。 每当看到雨水落在木栏上,他都能回想起那天和皇帝游船时看到的诡异一幕。无论回忆几次,他都有相当的把握,皇帝的脑袋中钻出了一只白色的蠕虫。 这几天因为担心皇帝龙体,张虎惜并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待在京城打听了些情报。让他耿耿于怀的便是皇帝身边的那女子,红鹿。都城谣言四起,都说红鹿掌控了朝政。 其实张虎惜在来都城前就听过这个传闻,但在没见到皇帝这副模样前,他根本不相信。直到那天游湖发生了无法想象的变故,他才开始把心思放在红鹿身上。 他调查不到她的来历。她用了各种手段,把自己的过往抹除干净,没留下蛛丝马迹。 他现在唯一能掌握的线索,就是湖心出现的白色蠕虫。 听到身后传来铿锵有力的脚步,张虎惜转过身。 果不其然,出现在长廊尽头、正迈步跨上台阶的人正是他的忠诚随从。两天前,张虎惜让随从帮忙收集情报,调查“都城被北境人的巫术袭击”的细节。等到今天,随从总算是回来了。 “查得怎么样了?” “回太守,能查的都查到了。”随从说道,“最早被袭击的地方在南边的齐公坊。” “那是什么地方?” “交通闭塞的坊市,北面背靠一处低矮的山丘,只有一条平路能穿过坊内,马车无法通行,是都城里最少有人去的地方。” “从那种地方开始袭击?北境人不会干这种事,他们连毁灭京城都做得出来。” 随从没发表任何意见,他只是传递最无误的真相。 “具体位置已无法查明,只知道那天凌晨之时,有一片房屋突然爬出了许多米白色的蠕虫,那些蠕虫如饿虎扑食般向四周扩散,见人便咬,虫群很多,能瞬间才吃干一个人的肉,留下白骨。” 米白色的虫…… 记忆再次涌现,强烈地印在张虎惜的眼睛里。那只虫像是从他自己的脑子里钻了出来,他能触摸到、感知到,只要一用力,就能把柔软的身躯碾碎。 “米白色的虫,具体是什么模样?” “众说纷纭,活下来的士兵看到的各不相同,有说不过指长,有说足有巨蟒粗,属下听到最可信的说法是,吃了人的冲就会变大,然后从身体里爆裂出更多小蠕虫,周而复始,虫海很快就占领了整座齐公坊,直到禁卫军用火将所有蠕虫烧死,才扼制这场袭击。” “那些虫惧怕火?” “没错。” 惧怕火,惧怕火…… 张虎惜在思考一种可能性。 既然蠕虫惧怕火,是不是意味着,它渴望水?所以,当他和皇帝游船到湖心时,那些藏在皇帝身上的蠕虫才会急切地跑出来,不顾暴露。 可是,这是多么荒唐的事!皇帝竟然被那种肮脏恶心的虫子附身了? “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其实……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张虎惜不厌烦地告诉他。 “是。在禁卫军用火围堵之初,其实发生了一些事。据士兵们说,火其实无法拦住蠕虫。” “这是怎么回事?” “蠕虫畏惧火,但它们可以团团围住以冲破火障。问题在于,它们冲破几次后就不再使用这种方式,而是如飞蛾扑火般一只只冲向火堆。” “这么说,那些蠕虫本可以继续吃人,可不知为何,它们全部自焚了?” “嗯……正是如此。” “还有其他事?” “暂时没了,属下再去查。” “快去,有什么消息立刻回报,切记,小心隔墙有耳。红鹿养了只鸺鹠,那东西也得小心。” 随从觉得太守草木皆兵,但当着太守的面不好说什么,他顺从地点头,马上消失在张虎惜面前。 皇帝是中了红鹿的蛊术吗? 张虎惜知道民间流传的一些巫蛊之法,也有用虫来控制人言行的恐怖蛊术。 他还记得红鹿在养心殿时的表情和她问的问题。 在害怕自己的底细被他看到。 张虎惜觉得他目前还没暴露,红鹿直到今天都没找他麻烦,不过再过几天就说不定了,这座都城里肯定全都是她的眼线,那位聪明的属下再怎么小心地调查,都不可能完美逃过红鹿的眼睛。张虎惜有预感,再过一两天,属下肯定会被发现。 到时候该怎么办? 张虎惜有些紧张,但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底牌,如果红鹿真对他有不利之举,他绝不可能束手待毙。 尽管来吧。 张虎惜握紧拳头,一股危险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他很快意识到,空气中混杂的气息不仅来自自己,还有庭院外的空中。 他抬头望去,阴雨绵绵的昏黄色天空像大地的倒影,一场暴雨蓄势待发,闪电穿过浓浓的乌云变成深黄色的光,一道又一道地将云朵撕裂,漆黑蜷曲成一条长长的蠕虫,好似那天所见之化身。 张虎惜感觉心脏猛然下坠,双腿像被野兽拖住,动弹不得。 “谁在外面?” 他僵硬地挪动双腿,木头栏杆外的庭园只有风造成的动静。 忽然,他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影子。 “是那只鸺鹠……” 毫无缘由的警惕涌上心头,他立刻做出抵挡冲击的姿势,双手摆在面前。 鸺鹠停在枝头,还没等张虎惜定睛望去,它的身影就突然消失在丛丛绿叶中。 那到底是什么?张虎惜小心翼翼迈过木栏走到庭院中。他觉得鸺鹠在引导他来到这边。 是陷阱吗? 他微微眯起眼睛。 已经很久没使用过这个能力了。他深吸口气,周遭的空气开始紧缩,肉眼可见的稀薄感像一层膜,慢慢往外扩张。 “果然是你。” 一个从来没听过的声音从庭园的花花木木深处传来了。 是女子的声音。 难道是红鹿? 张虎惜加速了能力扩张。 作为玄妙之力的拥有者,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使用过这个招式了,对他来说,没有准备地竭尽全力有一定困难,但好在玄妙之力融汇进血液中,就像一个生疏的水手,在多年离水后再次游泳也并非难事。 可下一瞬间,他感到胸膛传出一股抓不住的暖流,全身突然无力地向前倒下,一个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女子托住他的双肩。他惊愕之余吐出一口鲜血,红花在女子的衣襟上绽放。 他低头看去,只见一根羽毛刺穿了他的胸膛。 怎么会?被一根羽毛…… 这是他昏厥前唯一想到的事。 第426章 · 故友相见 天色渐晚,仅存的暖意在一点点消散,虽然看不到天空的光芒,但糜舟能感觉到,太阳已经落下了。 虫谷再次陷入日复一日的黑暗中,冰凉的寒风从村落外的蛛网桥上穿了进来,风中像是带着絮状的蛛丝,每一次呼吸,鼻腔粘膜都能感觉到阻碍。 糜舟还在思考该如何向沈以乐解释她所处的世界,直到今天,他依旧对这件事避而不谈。 所幸沈以乐没有多加追问。那次谈话打断后,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但到底是什么呢? 糜舟没有把握。 他已经无法掌握沈以乐接下来的行踪了。按照游戏预设的剧本,沈以乐本该死于唐迭戈三世的审判,而他改变了她的命运,让她逃离了死亡——这也是他进入这个世界的另一个目的。专家们都想知道,这个几乎完全靠软件演算的数据游戏是否存在“宿命”。 糜舟知道,在外面,有一部分人期待所谓的“宿命论”,这会让他们产生成为上帝的快感;另一些人则希望命运能由玩家打破。 糜舟不站任何一方的立场,他只是完成证明——宿命可以被打破。 至于以后的事,就不再他的考虑范畴里了。 “怎么愁眉苦脸的?”沈以乐和赤背蜘蛛结伴同行吗,她看到目光无神的糜舟,远远地就冲他打招呼。 在虫谷居住了三天,两位女子之间的关系还算融洽,炼虫师比糜舟想象中要更好相处。 糜舟抬头,微笑着回应沈以乐的询问。 “没什么。你们去哪了?” “赤背蜘蛛带我去看了龙洞。” “龙洞……就是炼虫师汲取养料的地方吧?”长颈锯锹跟他提过一次。 “嗯,里面非常复杂,简直是鬼斧神工。不过有很多虫子蜕下的皮和尸体……你呢?你一整天就坐在这里发呆?” “我去南边的森林转悠了几个时辰。”糜舟面朝赤背蜘蛛,询问道,“虫谷里应该还有其他的炼虫师吧?我在那边发现了一些踪迹。” “当然了。”赤背蜘蛛笑道,“这地方究竟有多少炼虫师,连我都不清楚,有些人我还从来没见过。不过,自从谷主死后,那帮家伙也愿意出现了。” 糜舟也听说了谷主的事。但谷主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情况,就不得而知了。当时在现场的几名炼虫师都离开虫谷去了齐国,想更加深入地探索虫谷的秘密,可能要追上那些离开的炼虫师。 糜舟问道:“那些离开的炼虫师,说是要去提醒齐国的皇帝,让他防范云鹰国?” “好像是这么说的,过去这么久,我记不清了。”赤背蜘蛛随口回答。 糜舟看出她的漫不经心,但没说什么。他心想,对于赤背蜘蛛来说,炼虫师们来来往往不过是漫长生活中的平凡过客,像她这样历经炼狱苦难的人,是不会把精力放在其他人身上的。 他带着谢意地朝她微微点头。 有件事一直让糜舟耿耿于怀。当时,他听说“陈简”也在这个世界时,只是感到高兴和好奇,因为在计划中,他并没有听说陈简也要进入。但这几天他跟沈以乐谈了很多关于陈简的事,听说了他在东海、武当的事迹。 他发现一件让人后怕的事。 他无法从陈简的一系列举动中看到“目的性”,陈简就像故事中的角色,随波逐流地在这片土地上飘荡。换言之,陈简没有目标地进入了这里。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陈简可能只是进来玩玩,体验一下自己亲手奠定的世界;但存在另一种可能…… 糜舟在进入世界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在太空部遇上陈简。 当初他没有在意,但现在,隐隐之中,他感觉事情不太妙。 “糜舟。”沈以乐打断了他的思考,“今晚吃那个。”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是一只巨大的犀牛,用爪子划开的伤口被蜘蛛丝缝上,保存了野兽死亡的最后一点体面。 * 晚饭过后,糜舟独自一人行走在幽深的森林中。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他相信自己肯定没法在现实生活中体会。湿漉漉的空气和层次不同的虫鸣奏响,加上古树低语般的风声,简直像置身虚幻的魔法森林,那些畏惧他而只闪过漆黑身影的野兽就是精灵。 或许,他能在热带雨林中看到相同的景色,但必须穿着防护服,而不是用泽气抵御蚊虫的进攻,他会变得笨手笨脚,绝不可能跟现在一样,毫无顾忌地靠近一株花、一棵树、一片比身体还要宽的叶片。 空气中透着潮湿和发霉的气息。他把虫谷上上下下转悠了个遍,无论在哪个地方,只要是在虫谷里,都无法摆脱这种气息。 今天他来到了次谷。 这还是他首次登上次谷。 次谷环绕在谷底上方,像一圈年轮。 这里的树木不像谷底那样繁盛,他能透过树梢组成的网状缝隙看到天空一隅,明丽的月亮大得让人呼吸不畅,好似随时都能压向大地。 即便知道是假象,糜舟还是感到难以挣脱的压迫感。 他不再尝试正视月亮,把目光放到了水平线上。 他像一个走马观花的游客,偶尔能看见悬挂在树枝上的破烂鸟巢,一些昆虫占据了那些鸟儿的家,把它们生下的蛋当成孕育后代的温床,流涎般的透白色粘液从树杆中淌下,糜舟不清楚这是什么现象,但直觉告诉他,那玩意还是不碰为好。 再往前走,透过绿叶变色的月光从缝隙里射下,他依稀听到周围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他能感觉到活人的气息,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不愿露面,独居于虫谷之中的炼虫师。 他没有打扰对方的意思,于是放慢脚步。 两人就这样,心有灵犀地错开。 但没过多久,他察觉到一阵熟悉的气场…… 全身的血如沸腾般开始流淌,糜舟转身望向刚才听到脚步声的方向,撇开杂乱无章的树枝,朝那儿迈开步子。 拦在面前的树像舞台上的帷幕,一道道向两边推开,糜舟的呼吸越发急促,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他瞪大眼睛,恐惧和不解爬上脊骨。 一高一矮的背影就在眼前。高的是女人,矮的是男人。 还没等他们回头,糜舟情不自禁地说出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他不熟悉她,但这种气场——他相信这世上不会存在第二人,尤其是在这个世界。 “赵望翷?” 女人像是才意识到身后有人,她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一高一矮二人组慢慢转身。 她的目光澄澈而纯粹,疑惑地眨着魅惑的双眼,手中是一块滴着鲜血的红色晶体。 “糜……舟?”她不确定地说出他的名字。 第427章 · 联手(上) 钟烟庞政对这个男人有一些印象。回想片刻后才记起,他就是当初前往北方支援雪冠军的荣侠客之一——狄禅宗的糜舟。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毫无疑问,糜舟刚才说出了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名字。 叫什么来着? 赵望翷? 谁是赵望翷? 答案不言而喻,站在他身边,手握一位炼虫师心脏的倾莲公主就是赵望翷。 连他都不知道“赵护法”的真名,为何这个男人会知道? 嫉妒和愤怒同时涌上心头,他带着诘责的目光看向公主,想知道为何要隐瞒这个名字。他同时开始思考,为何糜舟会称呼公主为“赵望翷”?公主出生在郑家,她怎会姓“赵”?在钟烟庞政的记忆里,皇室中没有赵家旁系。 钟烟庞政的目光移动到糜舟身上。 他发现武者呆愣了。 糜舟的确愣住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这声呼喊有欠考虑。 他当然知道赵望翷身边的人是谁——倾莲公主最忠诚的部下之一,钟烟庞政。 糜舟因看到赵望翷太过惊喜,而赵望翷手中的古道翡心又让他格外震惊,所以才不假思索地呼喊出对方的名字。而且,这些日子他正绞尽脑汁思考陈简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眼前突然出现了陈简的妻子,他怎能遏制住心头的激动? “你手上的……是心脏?”糜舟勉为其难地打开话匣子。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把这个尴尬的问题抛给赵望翷。 “庞政,你先出去。” 钟烟庞政想提醒公主,这里并非皇宫,用“出去”不妥当。但他最后没这么做,而是遵照公主的意思,挪着脚步远去,直到自己的气息完全消失在树林中。 “你真是赵望翷!你还记得我?”糜舟顾不上她手中的心脏,由衷地感到高兴。 “你在这做什么?” 她面无表情的模样和糜舟印象中的赵望翷完全一致,正是这种独一无二的气质,才让糜舟看到她背影的瞬间,认出了她的真身。 “我……是太空部指派我来的。”糜舟没有一点拖泥带水,“你是进来测试的?还是‘二号月亮’?” 她想了想:“测试。”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真是没想到,你竟然就是‘倾莲公主’。” 糜舟觉得非常有趣,故事中的大反派竟然被身边的同事扮演,更何况是那位总是摆着扑克脸的赵望翷,这可是不可多得的体验。 “可能比你早吧?你是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糜舟’前往北境军的时候,我就进入了。” “这样啊,我比你早一些。但也差不多。” “你这样做没问题吗?” “怎么做?你是说这个吗?”她举起心脏放在糜舟面前。 “啊……这件事我也想问,等下再说——你也是进来测试‘人物命运改写’的?我记得按照剧情,倾莲公主一定会死在核溶里。” “是吗?” 她像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一样,这样的反映让糜舟感到一丝不安。 “那我改写成功了?” “是这样吧。反正如果我记得没错,倾莲公主现在已经死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她沉默片刻。 “你说‘二号月亮’是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糜舟讶异地望着她。 她怎么会不知道?太空部就是因这件事才把他们夫妻俩给弄来。难道是片段失忆?在进入虚拟世界前,糜舟得到了软件公司的警告,因为还处在开发阶段,进入世界后会产生少部分的记忆缺失现象,缺失多少与使用者的大脑结构有关,目前还没有科学定论,虽然进入世界会失忆,但离开后不会造成任何影响——这点已通过上百次志愿者实验确认。 就拿糜舟自己来说,他遗忘部分初高中的事,但那些事对现在的他而言毫不重要。 “你忘记了?” “忘记了。”她嘴巴抽搐了一下,“是‘记忆缺失’,我忘记了太空部的一些事。跟我说说‘二号月亮’。” 她的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命令感,而这正是赵望翷最明显的特征。 糜舟在这个世界待了将近两个月,渐渐开始怀念过去,好不容易遇上熟人,他感到暖流淌过心田。是怀念的感觉。 但当要提起“二号月球”的时,他的心砰砰直跳,一直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和迷茫攀上身体。 “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赵望翷语气诚恳。 “这件事说来话长啊。糜舟很是苦恼。 他没法弄清赵望翷究竟遗忘了多少内容,可他也不想长篇大论地解释新发现的月球。 “要不之后再说吧,反正你出去之后就能记起来。”他带着打发的意图。 “说得也对。” 赵望翷的回答完全如糜舟所料。她是个不喜欢麻烦他人的人,尽管他没有直说,但心思灵敏的她一定能察觉到,他并不想在这里说“二号月球”的事。 糜舟为自己的判断感到自豪。 “对了,我听说陈简也来了,你们是一起来的?” “陈简……” “你不会连他都忘了吧?” “我当然记得。”她的语气有些不悦。 糜舟知道,只有谈及陈简的时候,赵望翷才会流露出“人类的情感”。 “我不知道他来了。” “这样啊……” 没想到亲密无间的夫妻也有不知道的事。 糜舟隐隐约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头,但他说不出个所以然。他重新把目光落在赵望翷的手掌心,那颗古道翡心已完全凝结,从外观看就明白,里面孕育着无比庞大的能量,大概能和两名甚至三名荣侠客媲美。 “你做古道翡心干什么……难道说,是帮齐国准备核溶的材料?” 听到这番话,赵望翷头一次露出惊讶的表情。 “正是如此。” “这也是测试的一环吗?”糜舟问。 赵望翷不置可否。 她用纤细的手指抚摸着古道翡心,剔透的红色晶体上留下了许多道指纹的痕迹。 “糜舟,你打算怎么离开这里?” “怎么离开?当然是从‘出口’。” “出口……已经没了。”她露出笑容。 第428章 · 联手(下) “你说什么?” 糜舟还没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这听上去是个天大的笑话,但依照赵望翷的性格,她绝对不会说如此无聊的笑话。 想明白这点后,他的头脑瞬间冷静下来。 “出口没了是怎么回事?” “看来你还不知道,”赵望翷不慌不忙,“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怎么可能!”糜舟不敢相信。 “你本打算从哪离开?” 因为长期待在这模仿古代的虚拟世界,即便是两个现代人在隐秘交谈,赵望翷的遣词造句包含一些听起来并不顺耳的古韵。 这种现象在糜舟身上并不常见。 他觉得这件事能侧面反映一个事实——赵望翷已经在这里很久了。 “当然是传送锚点,进来的时候,他们不是告诉我们了?”糜舟看她一脸茫然的模样,非常惊讶,“你难道连那些事都忘记了?” 赵望翷听后,唐突地点了点头。 糜舟不解其意。 “告诉你吧,传送锚点全部失效了。” “怎么……这怎么可能?”糜舟脑袋一空。 赵望翷到底在说什么?这是在和他开玩笑吗? 游戏为了给客户带来最具沉浸式的体验,并没有设置传统意义上的“退出”选项,而是在一些场景内设置了离开世界的通道,这些通道同样被称为“传送锚点”,只不过它连接的是虚拟和现实。 传送锚点怎么可能失效? “你没开玩笑吧?” “当然是真的。”赵望翷面无表情,“最近的传送锚点在封驹城,我在来的路上已经看过了,那里没有‘出口’。” “封驹城,在哪?” “就在虫谷往北走几十里处,是西朝最南面的城池。你不信可以自己去看看。” “我不信。”糜舟脱口而出,但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他怎么能这样直白地反驳同事? 不过好在赵望翷不会在意这些小事,她说不定压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她就是这样股古怪的人。 糜舟愈发感到可疑。 上面要测试游戏,派谁来不好,偏偏让赵望翷进入。仔细一想都明白,这个女人完全不适合这项工作。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测试——糜舟开始怀疑这个说法。 他知道,赵望翷很少说谎话,她的直言不讳让太空部的很多工作人员都体会过尴尬和难堪,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说谎,越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越是能将心底的秘密藏在最深。 “我们可以一起去看。”她正经地告诉糜舟,“不过要等我把剩下的古道翡心做完。” 糜舟厌恶地看着她手中的心脏:“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你还不明白吗?”她把璀璨的古道翡心抬到糜舟面前,“我需要用这东西,帮我们一起逃离这个世界。” * 随着马车前行,淡红的血雾初显端倪,身边的景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暗、变红。 “红雾山”真是名不虚传。陈简心中默默感叹。 “该喝药剂了。” 独孤麟奇感觉嗓子眼产生了被什么东西摩擦的灼烧感,他估计就是这些血雾搞的鬼,于是从马车后箱里取出摆放整齐的一瓶瓶陶罐药剂,分别发给众人。按照希阙仪的说法,这些如巴掌大的药剂需要一次性喝完,大概能制成武者在血雾中正常活动两日,希阙仪给每人分别提供了两瓶,换言之,他们能在红雾山待四天。 为了保险起见,他们把时间定在三天半。从现在——正午开始,直到第三天晚上离开。 “感觉真不舒服。”温卿筠不悦地眨了眨眼睛。 她感觉有细小的颗粒沾到了睫毛上,就连用泽气都无法把它们弄掉。 陈简撩开马车窗帘。 可见度在急剧下降,肆意蔓延的树枝挡在陡峭山路上,可见这儿根本无人涉足。 独孤麟奇说过,他们现在经过的烂泥路是进入独孤远山的唯一通道。路上没有马车或行人的踪迹,而这几天也不曾下雨,陈简至少能确定,就算有人先一步进入独孤远山,也离他们有相当一段距离。 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陈简庆幸葵凉准备了许多食物。 没过多久,山路更加陡峭,马似乎受到血雾的影响,它们的四肢肌肉开始松软。坐在马车上的陈简能明显感觉到,刚才还生龙活虎的马儿们都开始气喘吁吁。它们应该坚持不了多久,早知道给它们也备好净气药剂。 但希阙仪不太可能慷慨到给家畜提供吧。 “待会可能要步行了。”驾驶马车的葵凉也在此时发出了提醒,“前面的路很陡,而且很滑,地上流着像血一样的东西。” 独孤麟奇的脸色变白了很多。 陈简没说什么。他闭上双眼,操纵影开始探索红雾山。 在进入前,他们在周边打听了关于红雾山的传闻。很多事听上去就是人为杜撰,但有些则详实得让他无法释怀。 在这座高大而历史悠久的群山中,自然也存在山神蛟,这些山神蛟和平常的不同,它们更加凶残,但并不会主动袭击人类。 没过多久,陈简就用影证实了这点。 蚂蚁们藏在地下,而山神蛟也藏在地下,鬼虫很快就发现了一条条巨大的身躯。 那些山神蛟的身躯都是通红的,像一个个煮熟的龙虾,它们并没有攻击欲望,平静地躺在地下深处。难道山神蛟也会休眠吗?陈简总觉得它们并非不想攻击,而是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他自言自语,点了点头。 山神蛟在等待…… 他睁开眼,视线重新回到正常的人类状态。葵凉已经在招呼大家下车,他们没法再借助马车前进了。 “看到什么了?”独孤麟奇知道陈简刚才在做什么,于是在他跳下马车后立刻询问。他需要情报。 “这里有很多山神蛟。” “山神蛟吗?”独孤麟奇说道,“的确很多,我小时候……就曾亲眼目睹过。” 这种规模的群山,生存着十多条山神蛟都不足为奇。 “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事。”陈简告诉他,“我们得继续往前才行,这里的雾严重阻扰了我对鬼虫的控制,离远点就看不到了。” “确实。泽气流动也很奇怪。空中弥漫着怨气……” 独孤麟奇下意识望向沈朔霞。听到这番话的她,露出愧疚的神色。 第429章 · 规律 进入红雾山已过去半天,暮色渐降,身边的红雾更加浓稠,他们像融入了正在熬煮的热汤里,每个人都大汗淋漓,浑身黏湿难耐。 陈简很想深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可这儿哪有什么新鲜空气? 全都是掺杂着细沙粗砺似的雾。 往上走已看不到山路,他们仰赖的向导——独孤麟奇也无法辨认方向,只能依靠鬼虫率先探路,陈简将前面的情况转告给独孤麟奇,再由他指明道路。 “没想到这里变成了这样。”独孤麟奇痛心地低语。 正当他说话时,藏匿在红雾中的树林里传出了很轻很轻的声音。侧耳细听后,陈简发现那都是人们的哀鸣,很像独孤家的人被杀前的痛心嘶吼。 其他人也意识到了那些怪声,都忍不住看向独孤麟奇,担心他出现强烈的反应。 但他比预料中要坚强很多。 “继续走吧。”他说道,“我能听到,姐姐在呼唤我。” 独孤麟奇这话并非无根据的胡言乱语,事实上,他确实听到了一个很像姐姐的声音——这可能是他的幻听,但他更情愿相信,姐姐的魂魄正在此山徘徊,等待他的到来。 “别往前了。”陈简突然停下脚步,“前面有脚步,很多人。” “是比我们先一步进红雾山的人。”独孤麟奇不用猜都知道。 陈简尝试通过鬼虫观察前方情况,但雾实在太浓,蚂蚁的眼睛又不同于人类充满各种色彩,他虽然拥有很广大的视野,但看不清,一切都是徒劳。 他只能亲自前往。 “你们在这等一下,我去前面看看。” “一个人太危险了。”温卿筠非常紧张,身处红雾就和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一样,让她毫无安全感,况且黑暗中隐藏着前他们不认识的人。“再多些人一起去吧。” “我跟你一起去。”独孤麟奇说道。 “行。” 陈简很乐意他一起跟来,独孤麟奇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况且这是他的故乡,有他在身边,陈简心里也有底。 陈简看清脚下的路后,小心地迈开步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独孤麟奇顺手捻断一根树枝,把它放在鼻子前,能闻到血的气味,“难道真是因为我的家族产生了太多怨念,这座山才会被血覆盖吗?” 也不是不可能。陈简心想,惨遭灭门的家族诅咒了整片地区,这个设定非常常见。 两人离众人越来越远,没一会儿就来到了鬼虫刚发现的脚步前。 “你可有发现一件事?”独孤麟奇突然问道,“这些血雾里有泽气流动的感觉。” “泽气流动?” 独孤麟奇蹲下身研究地上的脚印,并解释道:“我们进来后一直觉得自己体内的泽气受到干扰,其实原因很简单,这些红雾都是泽气,我们始终在遭受攻击,所以才会产生泽气紊乱——这些脚印我在哪看过。” 他的大脑在同时处理两件事。 陈简学着他的模样蹲下,不过他对这些鞋印没有任何印象——因为他本来就不关注别人留下的脚印。 “是谁的?” “暂时想不起来。” “脚印看上去还很新。”陈简轻轻摸了摸,体重压下去的土壤上没有覆盖尘埃,说明那些人刚离开这不久,“我让鬼虫继续往前调查。” “嗯。”独孤麟奇点头,“你觉得我方才说的可有道理?” “什么?哦,你说这些红雾都是泽气?” “对。” “有可能,可一个人怎么能释放如此多的泽气?” “应该是用了某种门派的秘法,将死者们的气息全部集结起来,也就是……利用了独孤家的死者。”独孤麟奇咬牙切齿道,“我问过沈朔霞,她告诉我,倾莲公主让恭莲队的人对其他人进行屠杀,没说理由,这些血雾就是她弄出来的。” 陈简也从方徊口中听说了这件事。而且他现在也想起来,自己的确用“慈悲梦”杀过人。 当然,那个“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不能混为一谈。 倾莲公主为何要这么做,他完全没有印象。 他应该跟其他恭莲队成员一样,只是尽心尽责地完成公主下达的命令,那时的他,根本不会有揣摩公主意图的想法——这是对公主的冒犯。 不过有件事让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只杀了长颈锯锹的妻子,而沈朔霞得到的任务却是杀死独孤家的所有人? 毫无疑问,这两场屠杀之间存在差异。人数、地点、杀手……但其中一定有最本质的差异,只要能找到那个差异,说不定就能推理出倾莲公主的真正意图。 光知道两场屠杀还不够,陈简需要更多“样本”。 问题是,现在去哪找恭莲队的成员? 恭莲队盘踞京城,十有八九死在爆炸之中,幸存下来的独孤麟奇能证明这点——他们在化作废墟的京城中探索了许久,没能发现更多活下来的人。 “我总觉得,倾莲公主是我认识的人。”陈简有些自言自语地说道。 独孤麟奇疑惑地看着他:“这不是废话吗?你可是恭莲队的人。” “嗯……” 他当然不会明白,陈简的意思是倾莲公主有可能是赵望翷。 “你觉得她为何要这么做?屠杀无辜百姓?”独孤麟奇想到公主死前模样,更加愤怒。 “我不知道。”陈简摇头,“不过……我之前还见过一个恭莲队的成员,他告诉我,他杀死了一户人家,五个人。” “五个人?你呢?你杀了几个?” “我不太确定,可能两个吧。”陈简说这话时很不舒服,人不是自己杀的,他却要承担这份罪恶。 “两个、五个……还有一整个家族。时间顺序呢?”独孤麟奇发现了某种规律。 “时间?我不知道,我杀人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事。” “这跟没说是一样的。”独孤麟奇皱了皱眉,“你觉得会不会是这样,越接近现在,公主要求杀的人越多?” 陈简不太确定,他只知道自己杀人一定在方徊前,因为对方比他更晚加入恭莲队。不过—— “不对,沈朔霞杀人是很多年前的事,肯定在我和方徊之前。” “说得也对。”独孤麟奇扫兴地垂下脑袋。 独孤家遭遇屠杀可是十二年前的事,那时倾莲公主尚且年幼,恭莲队都还没建立,那些后来加入恭莲队的成员可能都还不曾见到公主。 这里头到底有什么规律?独孤麟奇就算用智言指路也无法看出其中的奥妙。智言指路能为他指引方向,却无法解答这种谜题。 他甩了甩脑袋,重新观察脚印。 “你看这些印子,它们不相同。” “确实。感觉有三个或者四个人。”陈简让鬼虫爬在上面,提取人类独有的气味。很快影给出了反馈。 “有四个人。” 第430章 · 共犯 正如赵望翷所说,本该预留下来的“出口”全部消失了。 在虫谷见到赵望翷后,糜舟心急异常,没与沈以乐打招呼就连夜随“赵护法”和钟烟庞政前往封驹城。 在进入世界之前,工作人员明明告诉他,在这个世界有许多废弃的房屋,只要循着核辐射的符号就能找到离开世界的出口。 他找到了核辐射符号,但封驹城内,根本没有离开的出口! 怎么可能?!他难道被骗进了这个地方? 看着糜舟焦虑、恐慌的模样,一无所知的钟烟庞政同样感到烦躁。糜舟在封驹城转悠了整整两天,无论什么角落都要探索、翻看。 钟烟庞政不知道糜舟在做什么,但发现了他这一系列古怪行动的共同点——一个由三片扇形组成和一个圆形组成的符号在指引他。 他觉得很奇怪,这几天观察下来,类似的符号几乎随处可见。 为何自己从前从没发现这种东西?是最近被人刻上去的吗?但有些划痕一看就相当有年代感,绝不可能是近期的遗留,它在很早以前就被什么势力刻在了封驹城。而且,从公主和糜舟的只言片语中,钟烟庞政能推测出,不止封驹城有这种从未见过的符号,其他地方也随处可见。 他们说是为了“方便退出”。 什么是退出? 钟烟庞政越想越焦虑,明明这件事就发生在自己身边,他竟然毫无头绪,他头一次感到如此无力,引以为豪的智慧在这场古怪的“阴谋”前显得如此渺小、羸弱。他羞愧,不安,觉得公主是在戏弄自己。 抵达封驹城的第三天下午,尽管公主此前叮嘱他不要过问她和糜舟之间的事,他还是忍不住向公主发问。 “赵护法。”见糜舟又像失心疯一样奔向昏黑的甬道里,他终于鼓起勇气,“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赵望翷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用余光目送糜舟消失在视野里。 “你是无法理解的。” “护法既不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又何必将我从那孤村中找出?”他激动无比,有诘责的意思。 从前的他绝不可能用这种语气和公主对话,但在公主将称呼换为“护法”后,他渐渐觉得自己与她的距离变近了许多。 “是啊……我找你来做什么呢?”她好像在自问自答。 他眉头紧锁,冷汗直流。要被公主抛弃了!他无意识说出了一个事实,现在的他对公主毫无用途,就连驾驶马车的事都能交给糜舟代劳,他不过是一个蹭吃蹭喝的食客! “护法,我——” “你当然有用。”她打断他,用眼神指了下他手中的厚实布袋。 里面装着三颗古道翡心。 公主是在说,自己不过是搬运东西的佣人? 钟烟庞政的脸颊发出火辣辣的烫。 两人沉默许久,穿过甬道的风啸出让人心悸的声响。 “你觉得糜舟在找什么?”她突然饶有兴致地问起。 “我觉得……他想离开这个地方,可是——” 这就是钟烟庞政无法理解的关键,糜舟总是把“离开”,“退出”放在口中,可他到底想去哪?“离开”一词蕴含着什么含义?听上去像是寻死之人的说辞,但糜舟的种种行动表明,他现在似乎正在寻找一条求生之路,他在被死亡胁迫。 “的确是‘离开’。” 公主的口风松了许多,首次认可了他的猜想。 他乘胜追击。 “但我不明白,他要去哪?” “对你来说,这是非常难理解的事。” “怎么可能!护法,请您明示。” 钟烟庞政感觉公主的这番言语是对他的侮辱。 她停顿了片刻,然后大彻大悟般拍响了巴掌。 “炼狱刑会让犯人坠入炼狱,而犯人逃出炼狱后能回到这个世界,要么死,要么成为炼虫师生活在虫谷。” 他点头,这是公主在去到虫谷前就告诉他的事。他也在虫谷亲眼见到了炼虫师。虽然他对犯人能逃离炼狱有所怀疑,不过炼虫师们死前的说法都能证实这点。 “而这里,也是‘炼狱’。”她用手指点了点大地。 “这里是……封驹城?” 她缓慢摇头。 “你生活之处。” 钟烟庞政大脑混乱。公主是在隐射自己也是犯下滔天大罪的“犯人”?所以才把“人间”比作“炼狱”? 不对,事情或许更加简单。 他的头皮发麻,只见公主走向前面的店铺,用不知从哪弄来的银两买下了三块香囊,随后走到他面前,粗暴地将香囊撕开,随意把香料撒到路边。 虽然她目前还什么都没做,但钟烟庞政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他敏锐地发现,公主特地购买了三块大小不一的香囊。 “护法,难道说……”他猛然抬头。 浅蓝的天空飘着淡云,一排飞燕掠过,明丽而婉转的鸟鸣非常动听,街边小贩带着方言的吆喝声透过天空,像一股直冲云霄的炊烟,这座边陲城池是如此祥和。 “这是炼狱。” 她拿出最小的香囊,放在右掌心。 “这是这里。” 她用更大的香囊把“炼狱”裹住。 “这是更上面。” 最大的香囊把两块小香囊全部裹住。 她说得轻描淡写。 理解起来相当简单,但从“理解”到“接受”,却要跨过一望无际的鸿沟。 钟烟庞政的瞳孔在猛烈颤抖。 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他所处的世界之外还有更加广阔的世界,但公主冷淡又认真的样子绝不可能是在拿他逗乐,况且,一心想着“离开”的糜舟也能佐证公主的说法。 “我……” 他抿了抿嘴唇,喉咙像是烧焦了。 “就像炼狱的犯人想离开炼狱一样,糜舟要离开这里,到更外面的地方去。”公主说完后,补充道,“我也一样。” “您也一样……” 这句话包含太多信息,钟烟庞政觉得脑袋已经被残忍地撕裂了。他像是被木管刺穿身体,裸露地放在太阳下暴晒,在那瞬间,他的肉体和思维同时崩裂、爆发、犹如坠入熔浆。 “赵护法!” 糜舟的呼喊拯救了钟烟庞政几乎要消散的魂魄,他像从梦中惊醒,瞪大眼睛看着糜舟狼狈地从前面跑回来。 糜舟对上了他的视线,很快露出惊愕。 “你……跟他说了?” “说了。”赵望翷干巴巴地回答,“庞政能帮到我们。” 第431章 · 真假死亡 惊愕之情很快从糜舟脸上消失,转而变成一副冷淡的笑容。 “他能听得懂吗?” “能。”钟烟庞政的回答不偏不倚地击中糜舟的心脏。 糜舟听得出来,对方并非好面子的逞强,而是真正解了世界的真相。 赵望翷罕见地露出笑容,像是炫耀自己新买回的玩具一样,自豪地向糜舟投出一个目光:我就知道他能听懂。 糜舟理解眼神的含义。 既然钟烟庞政已得知真实处境,糜舟也不再隐瞒,总算能敞开来说。 他左手撑腰,右手扫过刚才探索过的甬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没有出口?” “我跟你说过了,所有‘出口’都消失了。”她不紧不慢。 “为什么?” “我不知道原因。” “你是说,他们把我们困在这里面了?”糜舟想不出上司这么做的理由,他可是来这个世界收集数据的工作人员,为什么要关闭所有离开的通道? “在这说话不方便,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吧。”赵望翷建议。 于是三人去往路边一间凋敝的茶馆,里头只有一个驼背的老头掌柜,茶馆也只提供寥寥无几的品类,他们随意挑选了三杯就打发走掌柜,坐到二楼的房间里,开始了这个古代世界里最现代化的一次交流。 “你也要听?”看到钟烟庞政这个长相酷似小孩的成年人萎靡地坐在一旁,糜舟不禁产生生理上的不适,脑中回闪过曾经看过的恐怖片,尽管那部片子的主角是个小女孩,但她跟钟烟庞政一样,都是拥有孩童身躯的成熟灵魂。 “没事,让他听吧。”赵望翷笃定钟烟庞政能为将来提供帮助。 糜舟见状也不再执着,反正他不打算跟矮子皆是任何事,若赵望翷有这份闲心,那她自己看着办。 “我们先交换一下情报。”赵望翷冷静地说。 明明知道自己被困在了虚拟世界,她怎么能这么冷静?不过她一直都是这副模样…… “你为什么进来?” 糜舟叹息一声。本打算不复述二号月球的事,但终究避不开这桩麻烦。 “看样子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不对——一个想法浮现,她可能根本不知道“太空部发现第二个月球”这件事,因为当初太空部接触的是她的丈夫陈简,而不是她,陈简肯定签署了保密协议,就算是他的妻子,按照协议内容,他也不会告知。 自己在这把那件事告诉赵望翷,会不会违反法律? 这件事根本不用想,一定违反了。 可现在是紧急情况…… 糜舟犹豫不决。 “怎么了?”赵望翷问。 “要不……从你先说起吧?我还得把那件事在脑子里整理一下,很复杂的。”糜舟推脱。 赵望翷也没婆婆妈妈。既然糜舟让她先说,她就马上讲述自己的故事了。 “有天晚上——具体日期我不记得了——大概是十点钟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里,陈简在那时同学聚会回来,还带了一个同班的女同学,说是喝醉了。” 糜舟听后皱了皱眉。这不像陈简的处事风格啊。 但他没有多说,点头让赵望翷继续说,并瞥了一眼钟烟庞政的表情。他果然很震惊,对于他来说,公主的话中出现了“陈简”和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同学聚会”,他应该完全无法理解。 太不自量力了。糜舟心中说着。 “那个女同学跟我认识,陈简也喝醉了,他就稀里糊涂地把她带了回来。” “真是‘稀里糊涂’吗?”糜舟忍不住八卦。 “你是说,他明知道我在家,还带其他的女人回家?”赵望翷冷冷地反问。 糜舟耸肩,但并没有退缩,他只觉得这件事非常有趣。陈简向来和赵望翷恩爱,就算是喝醉了,也不太可能把女同学带回家吧?除非他和那女人有过一些渊源。 “继续说吧。” 赵望翷没有在意,依旧面无表情:“然后那个女人发酒疯,用酒瓶把我和陈简砸晕了。” “啊?”事情的发展实在出乎意料,糜舟惊叹。“这是什么事?” “我说的是真的。”她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我不是怀疑你……不过……行吧,你继续说。” 糜舟心想:那个女人莫非和赵望翷曾经情敌,还是说,她是陈简的前女友?! 思路突然畅通,这个结论完全能解释赵望翷口中的故事。 不过,这跟她进入虚拟世界有关系吗? “等我醒来后没多久,她就把我绑到了陈简面前,在厨房里。”赵望翷抬头,“然后……她点燃了天然气。” “天然气”像是触发神经刺激的开关,糜舟的大脑猛地闪过一阵抽搐,好似被闪电洗礼了一番,他全身颠颤了片刻,还没等赵望翷开口,他嘴巴下意识地一张一合,“之后发生了爆炸?” “对啊。”她跟听到了笑话一样,“天然气都被点燃,肯定爆炸了。” 糜舟知道那场爆炸,但没人跟他说过,爆炸和陈简一家有关!那天晚上在距离市区偏远的高档小区内发生了天然气泄漏爆炸,凶手疑似在逃嫌疑人李匡世,至于后续情况,他没再关注,因为他知道李匡世也死在了爆炸中,一度让市内人心惶惶的炸弹杀人魔死于爆炸,他自然感到无比心安。 可没想到,那天的受害者竟然是…… “你们家,是在保尔还是保罗——” “保罗·莱恩国际住宅小区。”赵望翷说出全名。 没错,就是这个小区! 糜舟瞪大眼睛。 说起来,自从那起爆炸案之后,他就没再见到陈简夫妻了——因为平常也少有见面,他并没在意,不过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是从那晚过后,他连这对夫妻的影子都没看到。 “可我听新闻里说,”糜舟结结巴巴,“那晚死了……五个人,还是六个?包括住户主人——”他慢慢抬起头,看着活生生坐在眼前的赵望翷。“你,死了?” “在说什么呢?我当然活着,否则不会坐在这里。就在那场爆炸过后,等我睁开眼,就到这个世界了。” 她无动于衷的语气让人格外烦躁。 糜舟疯狂地眨眼,高速运转的大脑产生了难以排除的热量,眼珠子变得干燥无比。 “可是……我有点弄不明白。” “新闻报道是假的。”她得出结论,“我们没死,只是被公司转移到了这个世界,这种事你都想不明白吗?” 糜舟眼神跳动,最后竟落到钟烟庞政身上。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向那个完全听不懂的原住民求助。 钟烟庞政木讷了片刻,突然开口:“公主当然活着。” 第432章 · 灭顶之灾 短短几天之内,糜舟接触到太多不可思议的事,现在终于到了最离奇的时候,他记得非常清楚,新闻上明明清清楚楚地播报了那桩惨案,国际小区遭到反社会人格的炸弹通缉犯李匡世的袭击,造成多名住户死亡,但那个恶魔最终死在了自己制造的爆炸中——他绝对不会记错,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二天,他在食堂吃午饭时,还在公共电视机上看到了重复播报的新闻,并和同事简单地讨论了一下。 这么说来,只有一种可能,媒体掩盖了真相,爆炸或许造成了部分人员死亡,但身为住户的陈简夫妻,一定活了下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有必须要隐瞒的理由吗? “这就是我经历的所有事。”赵望翷十指交叉,撑着脑袋,无神却不乏灵动的双眼注视着糜舟,像有人通过摄像头在显示屏上注视自己一样,糜舟感到一阵寒意。 “也就是说……你比我早来了一个星期。” “我不知道。” “爆炸案发生一个星期后,我才进入这个世界的。” 赵望翷微微颔首,默许了他的这个说法。 “可我还是不太明白……” 糜舟不想让话题焦点这么快转移到自己身上,他还是对赵望翷有所怀疑,尽管连他都说不清自己在顾虑什么,但无论怎样,整个事件都遍布疑云,他明明是知情人,却觉得有一张黏稠柔软的网在吞噬大脑—— 他被蒙骗了。 谁是敌人?谁是盟友? 在确认这点前,他不可能把保密协议里的内容透露丝毫,就算眼前的女人是赵望翷,他名义上的同事。 “为什么发生爆炸后,你会到这种地方?他们为什么要把你送到这里?” “这件事你不该问我。” 她冷静地回答,同时指了指万里无云的天空。 此时,一直没说话的钟烟庞政突然开口。 “二位,我能请教一个问题吗?” 糜舟看着他,不知该露出怎样的眼神。 他一个原住民哪来的能力,掺和造物主之间的谈话? 在这方面,赵望翷就非常开明。 “问吧。” “护法,您方才跟我说过,这个世界对于更上面的世界而言,就相当于炼狱之于我们。既然如此……二位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因为犯了……某种过错?”他谨慎地遣词造句。 糜舟哑然失笑。 “根本不是一回事。那只是方便你理解,我告诉你,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进行测试。” “‘测试’,你在虫谷也用过这个说法。” 钟烟庞政不卑不亢地回应糜舟,完全没有身为虚拟角色的自觉。 “也有可能。”她少见得,话里带着笑意,“否则我们不会被关在这里。” 糜舟烦恼地捂着头。 他的确想不明白,明明约定好的出口为何全部消失一空了?公司的那帮家伙到底在干什么?难道是强迫他待在里面,继续帮外面收集信息?如果只是这样,他们根本没必要用这么强硬的手段,只要跟自己说一声不就行了? 糜舟从来不觉得生活在这个神奇的世界是种煎熬,可现在,一种近似于幽闭恐惧症的压力笼罩心头,他现在看哪都觉得有透明的墙壁,他被囚禁了。 “轮到你了。”赵望翷作出“请”的手势,“就从‘测试’开始说起吧,你说的‘测试’是要测试什么?” 糜舟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的心理防线被击垮了,眼下,他对上头的信任感在逐渐减少,他需要一个靠山,一个心灵的支撑。 而坐在对面的赵望翷就是最好的依靠。 她永远那么冷静,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如此。能和这样的人一同想办法逃离虚拟世界,何乐而不为呢? “好吧。”他妥协了。“这事得从一开始说起。” 刚才他让赵望翷先说,自己后说,理由是想整理思路。 这虽然是权宜之计,但他也的确将杂乱的线索拼凑成了有逻辑的说法。 “首先你得明白这个世界的构成。这是给愿意出高价的富商顾客私人订制的游戏,既然是游戏,就要有剧情,而世界如此广阔,要想面面俱到地制作每个角色、每个地方的故事,是绝对不可能的,因此,游戏公司想出了一个解决方法,就是以‘关键人物’为节点,再详细地说,就是以人物经历的重大事件为节点,包括生、死、战斗、婚姻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再由已经编好的软件进行自动串联。” “换言之,重大事件就像船锚,它是固定的,水流怎样变化,船都会在一定范围内飘动。”赵望翷像是特意解释给钟烟庞政听。 “差不多的意思。”糜舟说道,“因此这个系统的基础就是那些不可能改变的‘重大事件’,而我要做的测试,就是尝试强行改变基础。” “成功了吗?”钟烟庞政唐突地问。 “成功了。”糜舟没有避讳,“我救活了一个本该死亡的人。其实按照剧情……”他注视赵望翷的眼睛,“倾莲公主也已经死了。” 赵望翷没在意自己原本的命运。 她继续问道:“为什么要做这项测试?” “这就要说到‘二号月球’了。” 糜舟谈到这件事就感到反胃,死亡逼近的压迫感再次降临。 “太空部发现了凭空出现的第二个月球,就在不久前,你只要知道,陈简之所以受邀前往太空部,就是为解决这件事。” “他……没跟我说过。” 糜舟觉得这句话听上去怪怪的,但并没有多加在意。 “因为他签署了保密协议,本来我也不该说的,但事情变成了现在这种情况,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糜舟在为自己开脱,尽管这不是法庭,也没人听他的辩解,“天空中出现的‘二号月球’,就是那个。” 他推开窗户,手指天空。 尽管现在是白天,还是能从薄薄的云层后看到硕大的月神宫。 赵望翷脑袋像卡壳了一样,她脖子挺直,目光僵硬地望向天空。 “你是说,这个世界的月亮,跑到真实世界里了?” “目前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糜舟无望地摊手,“我们连用导弹阻止的机会都没有。它突然出现,连太空卫士协会都没能来得及发现,而且,它离得太近了,最精确的数据是两个月。只要两个月,它就能撞进太平洋北岸。我不知道外面过去多久——里面和外面的时间流速不同,但至少过去了一周。” “最后说说收集数据的意义。”糜舟像讲课教师一样,有条有理地说道,“现在摆在我们面前,最显而易见的事实便是——这个世界和现实世界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人类的力量无法阻止‘二号月球’撞击,那就只能改变这里。” “把月神宫炸了?”赵望翷提出孩童般的建议。 “做不到,那可是比月球体积大一倍的行星,况且为了减少计算量,这个世界的太空根本不存在任何法则,月球不过是会动的贴图——听上去很荒谬吧?我们的家园正在被上万字节的图片威胁。” “关闭这个世界?” “没用。能想到的办法都试过了。” 糜舟不断摇头,似乎这样就能把烦恼甩开。 赵望翷越来越像一个学者,她认真地问道:“为什么‘二号月球’会撞击地球?这是不是意味着,月神宫也会在两个月后撞到这里?” “这就是整个事件中最让人无法理解的地方。”他唉声叹气,“这个世界的月神宫只作为神话存在,就是所谓的‘泽气之源’,只是故事背景里的设定,它根本不会撞上来。” 糜舟重新把目光落在远方的月亮上。 “但在‘二号月球’凭空出现在近地后,程序员发现了一个很诡异的事——月神宫撞击西朝也成为了一个‘重大事件’,有人篡改了程序,而那家伙篡改的程序,给我们带来了灭顶之灾。” 第433章 · 谜题 向来沉着冷静的赵望翷都大为震惊。她注视糜舟。 糜舟看不懂这个神情意味着什么,难道赵望翷认为自己在说谎吗?可事实就是如此,简直是异想天开的科幻小说。实际上,糜舟还有一件事不曾告诉赵望翷,当太空部发现现实世界与游戏世界产生联系后,甚至开始怀疑,对他们而言的“真实世界”同样是更高层次世界的嵌套。 不过至少在糜舟进入虚拟世界前,科学家都没找到相关证据,目前来说,他们一切行动的基础就是——自己身处的真实世界是“真实世界”。 “所以,二号月球撞击地球成为了必定发生的既定事实,太空部只能想办法从虚拟世界获得更多数据,我就是为此而来。” 总算能开始说自己此行的目的,糜舟感觉完成了一场长征。 “我来这里,为的是救下一个名叫沈以乐的女孩。” “沈以乐?”钟烟庞政总算能在陌生的词汇中听到熟悉的名字,他睁着眼睛,渴望地询问道,“是武当的掌门?” “是她。” 钟烟庞政和赵望翷交换眼神。按照他们原先的计划,这个被强行推举成为武当掌门的女侠本该成为替罪羊,成为杀鸡儆猴的工具,不过京城遭到袭击,他们也因此无从知道沈以乐的下落。 “她现在在哪?”赵望翷不留痕迹地询问糜舟。 糜舟忽然想起沈以乐先前经历的事。他想起自己和沈以乐先是被北境人囚禁,好不容易逃离后又遭到自己人背刺。说起来,策划那场阴谋的人正是钟烟庞政和……倾莲公主! “是你们……”糜舟喃喃道,“我差点忘了。” 赵望翷不置可否:“那都是必须经历的故事。” 她是在为自己的行为进行辩护吗? 糜舟不知道她的内心想法。 不过她说得一点都没错,沈以乐的悲惨遭遇都是既定的故事。 糜舟暗自强调,自己已不再是这个世界的参与者,从他成功拯救沈以乐的那刻起,他就应该抱有身为“观察者”的自觉。 可赵望翷究竟想做什么? 冷场片刻,糜舟总算打开话匣子。 “你之前说……那些古道翡心能帮我们离开这里?”他想起这件事。 已经过去三天,都不太记得赵望翷在虫谷时说过什么了。 “没错。” “要怎么做?” “只要毁灭这个世界,就能离开了。” “什么?!”糜舟惊讶。 这是什么道理?这根本没有一点理论依据。虚拟世界是数据构成的世界,无论毁灭与否,它都存在于硬件之中,离开世界的关键在怎样把“他们想离开”的信号传递给外面的操纵员……等等,如果整个世界的数据发生大规模突变,外面就会意识到这里的情况。 “你的意思是……通过毁灭的方式,引起操纵员们的注意?” 赵望翷自信地点头,看上去毫不怀疑自己的判断。 自信的确是她的特点,但这件事关乎性命,糜舟不敢同意。 “奇怪。”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疑惑。 “怎么了?” “你从一开始就准备通过这种方式离开?” 她摇头:“我试过很多方法——” 话音未落,一柄带着泽气的利剑猛然从窗外刺入房间,飞散的木屑顿时变成燃起的星火。糜舟、赵望翷同时避开来路不明的袭击,两人面面相觑,反应慢半拍的钟烟庞政因为体型小,很快躲到了墙壁背后。 “什么人!?” 糜舟吓得一度忘记自己还会武功。他看向那柄从未见过的长剑,感到一阵后怕。 如果自己再往窗边坐一点…… 后果不堪设想。 “糜舟!” 熟悉的声音。 对自己没有敌意,是一种很急切的呼喊。 赵望翷和钟烟庞政同时看向他,埋怨他带来的麻烦。 “是谁?”她冷冰冰地问他。 “我们刚才说过的……沈以乐。” * 红雾山脚,缠绵的红雾让人昏昏欲睡,陈简和独孤麟奇探完路,回到众人身边,把前面的情况告诉了他们。 “有四个人先我们一步进去了?” 温卿筠摸了摸银白的头发。白发很容易被染色,进入红雾山后,她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一头银白的秀发开始慢慢变红了,像是被一盆鲜血浇灌过一样,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没错,他们应该没走多远。”陈简说道,“他们应该就是商联的顾客,我们得小心点,他们有意在掩盖踪迹。” “你们可有其他发现?”独孤麟奇询问方才站在原地等待的伙伴们。 几人都摇头。 “这附近都是淡红的雾,”温卿筠说道,“根本看不清远处的东西。” “先继续前进,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由陈简领路,沿着刚才探索过的地区徒步向前。雾气虽然阻隔了视线,但这座山武者来说并不难攀,相反,陈简还感觉非常轻松。坐在马车里,因为视线受阻,他总是提心吊胆,生怕有人从视野盲区偷袭,现在就没有这些顾虑,他能靠眼睛注视前方的情况,鬼虫则遍布身后和周围。 鬼虫能完美地掩盖他们的行踪,蚂蚁们搬开松软的泥土,把它们覆盖在众人留下的脚印上,同时处理掉残存的气息。 陈简望向看不到尽头的红雾山。 “那里好像就是,塌下来的天。”陈简指着两座山峰后的天空说道,“你们看到了吗?” “看到了。”独孤麟奇率先回应,“独孤家就坐落在那座山上。” 正如外界传闻所说,天塌下来了,那些猩红色的云像凝固的龙卷风,平坦的天空突兀地向下凹陷,一声声闷雷在里面回荡,犹如困兽在梵钟里咆哮,一阵阵不详气息从那儿飘来,尽管他们距离漩涡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磅礴力量。 独孤麟奇看着沈朔霞。 失明的侍女意识到自己正被注视,她迎上独孤麟奇的目光。 “你知道,为何那里变成这样?” 侍女诚实地摇头。 他狠下心,忍住内心的伤痛,继续问道:“在你杀完所有人之后,你做了什么?” “直接离开了。”她回答,“那是公主的命令,不留活口,不用处理。” 独孤麟奇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独孤家惨遭灭门一事几乎在事发翌日就传遍附近,换言之,凶手没有隐藏的意图,她只是杀光所有人,然后不留痕迹地离开了。 陈简拍了拍独孤麟奇的背:“继续走吧。” 第434章 · 重生 那天晚上,沈以乐发现糜舟消失在虫谷,让她更害怕的是,炼虫师们在虫谷发现了三具惨遭杀害的同伴们的尸体。有人悄无声息地刺杀了强大的炼虫师,而且他们的心脏都被人挖走,无一例外。 不幸中的万幸,沈以乐在尸体遗留的地方找到了新鲜的脚步,她不敢肯定其中一定有糜舟的脚印,但直觉告诉她,糜舟一定在当晚就离开了虫谷,原因不明。 她不相信糜舟会把自己独自丢到这种地方,他们之前还约好要把“真相”告诉她,糜舟绝不可能一绝话不说就离开她,他定然遇上了麻烦。 她二话不说,连夜离开了虫谷。 她本以为虫谷的其他炼虫师会因同伴惨遭杀害而义愤填膺,可事实上,无论赤背蜘蛛还是长颈锯锹都对三名炼虫师的死无动于衷,他们用泥土草草地遮盖了尸体,连过问的意思都没有,也不准备调查真凶。 沈以乐感到惊讶,仿佛有种难以捉摸的空虚在攫取她的神志。 她恍然顿悟,虫谷根本不是正常人待的地方,这里的人失去了该有的共情,他们毫不关心他人的死活,甚至连死亡靠近他们,他们都不会做任何抵抗。 她像逃走了一样,离开了虫谷。上天仿佛垂怜她的境遇,亦或是糜舟没有隐瞒行踪的意图,总之她没用多久时间就跟到了封驹城,打听到一个酷似糜舟长相的金发铜肤的男子在城内徘徊,怅然若失的模样更是让街边的店主们记忆犹新。 糜舟被人控制了。 ——这是沈以乐的第一个想法。 所以,当她在高处看到糜舟和两个陌生人坐在茶楼二层时,她不假思索地发动了袭击。 结果现在变成了这样尴尬的局面。 糜舟轻咳了一声,不知所措地看着房间里的两股“敌对势力”。对沈以乐来说,将她推上武当掌门之位,再送到北境的钟烟庞政和倾莲公主无疑是仇家。 情况麻烦了…… 糜舟当初在虫谷听到赵望翷带来的消息太过于激动,就把沈以乐给抛之脑后了,没想到她竟能找到这里,找到自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沈以乐眼神开始动摇。 她认出了屋内的两个人。 她当然不会忘记,他们是在授冠仪式上出现的倾莲公主,以及她的智囊钟烟庞政。 “你们……” “沈以乐,这件事说来话长。”糜舟及时抬手制止她继续往下说,“现在只能告诉你,我和他们是同一战线的人,我需要她的帮助。” 这才过去几天,糜舟跟换了个人一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沈以乐吃惊地看着他,觉得他被某种自己不知晓的蛊惑之术操纵了神志。但糜舟的目光干净而充满理性,他的脑袋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为何倾莲公主和钟烟庞政会在这里?” “现在已经不必叫我倾莲公主了。” 赵望翷毫不在意沈以乐咄咄逼人的态度,也不畏惧她手中的利剑,而是用初次见面的礼貌态度与她交谈。 “我现在叫赵望翷,你可以叫我赵护法。” 公主突然放下高高在上的身段让沈以乐非常不适宜。 她一度以为眼前这位女子只是和公主长得相似,不过她说话的语气和与生俱来的气质却那么明显,一个不可动摇的事实摆在沈以乐眼前——这就是倾莲公主,在京城被毁后,她改头换面,成了名为“赵望翷”的护法。 她看向糜舟,想知道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糜舟知道她在想什么。 “又是这样……”愤怒和不满在沈以乐心底扎根,她低声喃喃,同时走上前收回刺入墙壁里的长剑。 长剑入鞘,随着一声并不明丽的摩擦声结束,寒冷的氛围得以缓解。 “庞政,你之后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沈掌门。” “别叫我掌门!” 听到赵望翷这么称呼自己,沈以乐的愤怒几乎不可遏制地从口中喷薄而出。 “若非你们——” “好了。”糜舟不想在这个世界浪费时间,他也无暇顾及沈以乐的情感。 眼前这名女子的喜怒哀乐不过是数据的调用,他太清楚了。 赵望翷面无表情地摊手,好像在说:连糜舟都这么劝你,就别闹了。 沈以乐握紧双拳。 “你们在这做什么?”她再次发问。 糜舟也放开了手脚,不想再隐瞒世界的真相,既然钟烟庞政知道了,那就让沈以乐也知道,反正最后的结局不会改变。 “继续刚才的谈话。” 赵望翷带着命令的语气,她悠然地扶起因泽气撞得东倒西歪的桌椅,坐回原位。 “刚才……说到哪了?” 沈以乐的剑就像把思路的弦砍断了,糜舟茫然地坐到赵望翷面前。 他的思路被突然事件打断,但赵望翷没有。 “你问我又没有用别的方式。” 糜舟轻轻点头,他记起来了,谈话是在这时中断的。 “无论用什么方式,我最初的目的都非常简单,就是让外界知道我被困在这里,我想离开,我想方设法传递这个信息,不过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你用了什么方法?” “我不想说。”赵望翷第一次表现出不情愿。 两人才刚开始对话,一旁的沈以乐就觉得自己在听天书。 钟烟庞政悄悄地坐到她身边,低语道:“这是前无古人的一场谈话,我稍后便将整个事情的真相告知于你,我们先听他们说。” “你总得把最基本的东西告诉我,不然我根本听不懂。”沈以乐埋怨。 就这样,钟烟庞政一边给沈以乐自己刚听来的“世界构造”,一边继续吸收新的知识。 两个现代人的谈话足以粉碎一个原住民的三观,但钟烟庞政的接纳能力却超乎自己的想象,他的确感到震惊、惊惶甚至恐惧,但这样负面情绪并没影响多久,他用更快地速度理解了一切,眼下,他觉得大脑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突变。 他重获新生。 第435章 · 新线索 进入红雾山的第一天,陈简等人除了发现新鲜的四人脚印外,再没别的收获。那些脚印的主人似乎在不久后意识到了什么,不再留下任何踪迹,看手法,那一行人中无疑有武功高强的侠客,而且很可能是荣侠客。 他们简单安营扎寨,傍山休憩。 独孤麟奇告诉他们,抵达独孤家所在的那座山谷还需要半天的形成,如果中途没受阻拦,他们明天中午就能顺利抵达,但事情真能这么顺利吗?陈简对此抱有怀疑。 和他猜测的一样,红雾也是某种形式的泽气,众人的心智一直受到不同程度的扰乱,武功高强的陈简、温卿筠和沈朔霞没有太多感觉,但另外三人的情况不容乐观。 独孤麟奇已经坦诚相告,自己拥有传说中的“玄妙之力”,玄妙之力和泽气相互冲突,他在京城因为过度使用智言指路,实力已大不如前,即便现在,他有意在克制能力的使用,可仿佛破窗效应一样,力量流失的趋势无法挽回,他的力量一天不如一天。 看到面容憔悴的独孤麟奇,陈简感到担忧。 既担心这位结伴同行的伙伴,也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 要知道,他同样拥有名为“慈悲梦”的玄妙之力,而且,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是没能掌握它的使用方法,他很担心会在不经意间误伤队友。进入红雾以后,众人的抵抗能力都在下降,玄妙之力很可能乘虚而入。 陈简看着用杂草、枯枝败叶和粗壮的树干搭建成的简陋营寨,右手掰着从地上捡起的树枝。 红色的雾…… 萦绕在身边的红色景象让他感觉似曾相识,炼狱不就是这般景象吗?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通红的,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在这里只要闭上眼睛,便能逃过红色的侵扰。 不远处是阵阵雷鸣,雷鸣在天塌之产生,陈简的心脏不由得跟随雷鸣跳动。 自从进入了红雾山边境,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温卿筠。”陈简轻声呼喊站在一旁发呆的她。 “怎么了?”她抬起眼帘,雪白的头发全部变成暗红。 “你能感觉到什么吗?在这里。” 这行人中除陈简以外,武功最强的人就属她了。 陈简先前从附近百姓那打听到,红雾在很多年前就出现了,但它们起初并没有这么浓稠,只是隐约泛红,红色加深是近期的事,陈简听到最准确的说法是近两年。这个时间节点有什么意义,目前还不从得知,但肯定和公主多年前的所作所为脱不开干系。 温卿筠眼睛转了几圈,像是在耍小聪明。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这些雾气——”她犹豫了片刻,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像是有人特意释放的。” “是公主。”沈朔霞突然进入两人的谈话。 “公主吗?”陈简转头望去。 “不……”沈朔霞摇头,语气愈发癫狂,“公主在这里!她就在独孤远山!” “怎么回事?”陈简和温卿筠面面相觑。 听到异动的其他人也连忙聚集在这边。 “你说公主,是倾莲公主?”陈简心脏乱跳,问了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温卿筠的脸色变得跟沈朔霞一样暗沉。 “葵凉,你把守周围。”最镇定的要数独孤麟奇,他匆忙安排好周围的防御,然后关切地来到沈朔霞面前。 事实上,他听到这个消息也是一阵心烦意乱。倾莲公主死在自己的剑下,他至今能回想起长剑刺穿胸膛的触感,鲜血溅射在脸颊的冷意,她已经死了。 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你说她在这座山里?”独孤麟奇提醒自己要沉住气,他双手按住身体微微颤抖的沈朔霞,“为何这么说?” 陈简也很奇怪 刚才没发生什么值得注意的事,鬼虫的监视网说明周遭没有外人入侵,为何沈朔霞会突然说出这种话? “刚才你们发现了脚印,”沈朔霞的声音开始颤抖,“我想了很久,那是公主穿过的舄,我认识那个纹路,全天下只有皇帝才有!” 皇帝的鞋印? 陈简望向刚才发现脚印的地方,已离这儿有一段距离,他们不可能再折返回去验证沈朔霞的说法,况且这些人中,只有沈朔霞知道公主的鞋印是什么样子,返回也不能证明任何事。 陈简和独孤麟奇交换眼神。这个眼神没有任何意义,两人在各自思考眼前的状况。 陈简一直觉得倾莲公主是赵望翷的可能性非常大,他非常乐意能在这里见到她。不过这地方非常微妙。独孤远山地处南方,和公主的“老巢”相隔千里;况且,居住在这里的人都死于公主的屠刀之下。 倾莲公主在此时故地重游,意味着什么? “我绝对不会弄错。”沈朔霞强调,她睁开那双被核溶照瞎的空洞眼睛,神经兮兮地把手搭在独孤麟奇手臂上,“她是来处决我的!我背叛了公主!” “嘘——嘘——”独孤麟奇连忙安慰道,“我还杀了她呢。” 在诡谲的环境中,这样的安慰起不到太大作用。陈简再次将视觉与鬼虫们接通,他闭着眼,但视野却睁开到最大,成千上万副腥红的画面同时涌入大脑。 脚步、脚步…… 视线像一阵狂风,快速而利落地掠过浸湿红雾的土壤。 找到了! 陈简一阵激动,但马上意识到,那不过是被风和露水腐蚀后显得像脚印般的泥土。鬼虫的感知能力比他更加灵敏,就连遍布四周的蚂蚁们都无法找到后续的脚印,陈简更是别无他法,即便他很努力在搜查线索,还是一无所获。 或许那帮人在之后没有行走在大地上,而是在树间跳跃移动。 陈简一拍脑袋。 竟然忘了这种可能性。 他慢慢离开同伴们身边。 沈朔霞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陈简听独孤麟奇说过,当时她离开公主时的情况非常复杂,他以为她会为保护公主而以死相拼,但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她最终失魂落魄地走到独孤麟奇身边——这件事成为了沈朔霞的梦魇。 现在,看到“死而复生”的公主的脚印,恐惧和背叛的愧疚瞬间蚕食了她的心智。 陈简没心情关心她的心理状况。 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个可能遗漏的线索,现在必须加紧寻找。 他立刻调动鬼虫上树。 如果他们是在半空移动,再精巧的手法也会有疏漏,那些被他们踩断的树枝、震落的叶片、鞋底的摩擦……都会成为找到他们的线索。 第436章 · 整合 摇曳的烛光被隧洞吞没,一个轻盈的脚步,一个不安的脚步,一前一后走在软弱地牢的底层,回荡的声音交错成嘈杂噪声,被铁链束缚的武者们纷纷抬起脑袋。现在不是用餐的时间,他们很意外,更想知道是何人来访。 石门一道道,打开又闭合,他们的世界再次隐入黑暗。 任何人都不会想到,这个人竟会亲自涉足此地。她换上一身看不出性别的紧凑服饰,长发裹进巨大的帽子,淡蓝的双眸正凝视着石门。此行的目标就在门后。 她一言不发。 “遵命。” 厚重的石门缓缓推开,一片更加漆黑的世界显现在她面前。 被关押在里面的武者很惊讶,他抬起头,竭力睁开眼睛,想透过层层锦布看清来者何人。 “把头低下!”男人呵斥。 她依旧没有开口,但身边的男人马上感受到她的意思。 “您——” 他想说些什么,但犹豫几秒,还是恭敬地屈身退出,默默关上石门。 牢房寂静,空气迟缓地流动。 她缓慢蹲下身,伸出右手,托住囚徒的下巴。 被蒙上双眼的囚徒立刻意识到,这多半是女人的手。 “还记得,自己是谁吗?”她的声音很轻,微弱得只剩下气息。 囚徒哼哼了几声,想让她打开锁住嘴巴的铁箍。 她抬起手,纤细手指划过他的脸颊,一直到后脑勺,打开铁箍的锁。她停留片刻,之后轻轻抚摸肮脏生垢的干粗头发,又将手放到囚徒肩上。 先是右手,然后是左手。 她跪在地上,像怀抱孩童的母亲一般,拥缠住了囚徒。 不知从哪投进的阳光隐约照射进牢房,锁住囚徒的无数条铁链仿佛是熠熠生辉的翅膀,她如同救赎之光。 “我不想听你说话。”她的嘴巴贴在囚徒的耳边。 突如其来的亲切让囚徒感到恐慌。 他从未如此恐慌,即便被打入地牢。 而现在,结实的胸膛紧贴着女人的心跳,他却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我可以带你离开这,”她的声音愈发飘渺,但足以在空旷的地牢里回荡多次,“不过,你要发誓,永远效忠于我。” “我……发誓。” 汗水和声音一并从身体涌出,在不知不觉中,铁箍解开了。 ——叮叮咚咚的声音在陈简耳边响起,像是铁链碰撞,又像是工匠敲打锤炼的声音。 他猛然惊醒。 他知道自己刚才梦到了什么,那是过去的陈简,是不属于他的记忆。想必要求让他效忠的神秘女子就是倾莲公主。 虽然现在梦到过往的事已经无关紧要,不过他还是感到惊叹。 自己附身的人物拥有相当完整的故事,储存在数据中的剧情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突然,他感到反胃的恐惧。 刚才的梦都是假的,它冠上了名为“记忆”的美名,开始和自己融合了。 这是个好的现象吗? 他不安地站起身,帐篷里是伙伴们的低声呼吸,大家都在熟睡,看样子红雾能降低人们的防备心。 他蹑手蹑脚离开草篷,外面站着正在守夜的温卿筠,或许该叫她“许君若”。 “醒了?”温卿筠打了个哈欠,以为陈简是来跟自己换班的,但她突然想到,接下来应该是葵凉,而不是他。“你出来干什么,上厕所吗?” “不是。”陈简尴尬地笑了笑。 他们很久没有这样独处的机会了。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他如实说道,“梦到了倾莲公主。” 温卿筠抿着嘴巴:“然后呢?” “可能是我记忆错乱了吧,她真的很像赵望翷。其实……我现在连赵望翷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也不记得她的性格……她就像从我记忆中消失了一样。”陈简一边观察她的神情,确信自己没有失言后,继续说道,“你认识她吧,能跟我说说吗?” 温卿筠冷笑了一声,转瞬露出同情而嫉妒的神情。 “你跟她真是……”她想不到很好的词语,“天生一对啊。” “哈?” 冷不丁的话让陈简诧异。 “你真觉得她就是倾莲公主?这不是奇怪吗?这个世界是游戏公司设计给顾客的,又不是给你们做的。” 陈简想到经理的“彩蛋说”。 游戏里很多人物都和现实中的福脑公司员工有关,赵望翷和他是同事,成为彩蛋角色没什么奇怪的。 陈简没把这番话告诉她。 他抬头望向天空,远方依旧是螺旋下降的、坍塌的云,阵阵雷鸣依旧接连不断。 “是很奇怪。” 他眯起眼睛。 一个词语突然闪过脑海—— “黑渊”。 如果从高空注视陀螺般的黑红色天空,是不是跟黑色的深渊一样? * 糜舟用了将近一整天的时间和赵望翷交换信息。 两人的谈话没有清晰条理,因此,在夜深人静之时,糜舟独自一人坐在客栈的房间里,打开窗户,从头到尾开始梳理整个事件。 在太空部发现第二个月球出现后,相关调查人员很快锁定了目标,那就是福脑生物科技公司正在进行不为人知的跨时代发明。 这项科技说起来非常简单,无非是将人类的意识通过“某种方式”完全转化为数据形式,从概念来说它并不算领先时代,在诸多科幻作品中,这样的桥段屡见不鲜,但变成现实却充满了各种伦理问题,福脑公司碍于社会影响,始终不敢把这项科技公之于众,他们畏惧挑战人类现存的观念—— 糜舟摇了摇头。 福脑公司内部如何看待这项技术无关紧要,从结果而言,为了潜移默化地推广“人类意识可变成数据”的观念,他们决定和游戏公司合作,从社会中的富豪阶层入手,以“二次人生”宣传语为切入点,开始制作昂贵的游戏软件。 太空部中的个别工作人员也听过这样的“传闻”。起初大家并没有当回事,只以为是上流社会的新式游戏,但很快,有人接触到游戏公司的相关人员,太空部很快意识到,太空中突然出现的“月球”正是福脑公司的第一个游戏项目。 因此,作为开发者的陈简和他的妻子被一同邀请来到太空部,试图解决这场诡异而紧急的灾难。 结果……他们进入太空部没多久,新闻上就播报了陈简家遭遇爆炸杀人狂袭击的消息。 这就是整件事的全貌。 糜舟不耐烦地敲着桌子。他就这么在桌前呆坐了半天,突然起身,来到走廊,往赵望翷的房间走去,门缝透着油灯摇晃的光。 他敲响房门。 “赵护法。” 赵望翷要求这么称呼她,但并没有告诉他原因。 糜舟知道,她从来不做多余的事,既然不告诉,他也懒惰多问。 “赵护法。” 屋内传来懒散的脚步声。 “怎么了?”她推开门,“已经这个时间了,明天还要早起。” “你不也没睡……”糜舟有些无语。 “进来?还是我出去?” “随你。” 赵望翷推开房门请他进去。 “什么事?” “我在想,如果你和陈简都在那场爆炸后来到这里,是不是意味着,当晚卷入爆炸的其他人也在这个世界?” 第437章 · 替身 清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吵醒了苍言。在淡古的作用下,他的感官变得越发敏感,就连轻微的雨水都能扰乱心智,更别说磅礴大雨了。 豆大的雨珠如针般刺入大地,水渗透泥土,揉碎泥泞的声音在耳边经久不息,他控制不住内心的怒气,从冰凉的床上坐起,后脑勺立刻传来难以忍受的阵痛,像是被利斧不断劈开又愈合的伤口,随着时间推移,伤口愈发扩大,但疼痛感却不想先前那样明显。 因为他用淡古的迷幻作用消解了疼痛。 他没想到自己引以为豪的意志力是如此薄弱,但他也切身体会到了淡古强大的成瘾性。他无法自拔地迷恋上那根昂贵的烟枪。 雨还在落下。 他颤颤巍巍地走下床,连鞋子都没穿,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大脑却无法感知到一丝寒冷,被雨水吵醒的愤怒在一点一点的消失,仅存的理性希望能保留这些愤怒,只有愤怒才能让他具体地感受到——他还活着。 银色的烟杆映入眼帘,它就放在床头不远处,里头还有依稀灼烧的火星,一缕淡淡的青烟从其中飘荡而出。他的鼻孔率先饥渴地动了起来,光是嗅到那股香味,就让他的精神倍感激动,大脑仿佛放进了火焰中,刺激的阵痛从全身各处散播开来。 “啊……” 苍言呢喃着。他伸出手,一只枯树般的手。 自己的手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他惊讶地低下头,可脑后的瘤迫使他保持抬头的样子。 这还是他的手吗?他曾经有双被寒风冰雪历练的双手,粗糙、红紫、充满无限力量,可现在,接在身体上的那双手简直像从坟茔中挖出的枯骨,毫无血色,寒风吹过就能将它化作齑粉,他甚至怀疑,这双手根本无法握住烟杆,沉甸甸的银制品能压垮身体,手会断掉,从手臂脱落,摔碎一地。 当然,这都是他的幻象,他的恐慌。 事实上,他轻而易举地举起了烟杆,嘴唇贴上,一股浓郁的香味和缥缈的烟尘顿时灌入肺部,顺着血液洗礼了整个身体。他的感官更加敏锐,脑后的压迫感在逐渐消失,脑袋里长出的异物不再是负担,而是带来快感的手,一双女人的手,在轻轻抚摸身体。 “呼——” 苍言摇了摇脑袋。另一道银光进入视线。 那是放在烟杆旁边的一把镶嵌着珠宝的小刀,是乌汤送给他的第二个礼物。 乌汤给了他选择,靠着淡古苟活;或者用小刀结束自己的性命。 真是讽刺……他还能思考,知道这副身体所做的一举一动都违背了底线,但他已经控制不住了。 淡古——淡古——淡古! 他猛然吸入一股浓烟,烟从鼻腔慢慢冒出,连眼眶周围也散发着淡白色的气。 他离开房间,来到冷风阵阵的走廊外,雨水落在脚前,冰凉的乐音萦绕在身边。 “哟,真早啊。”让人心烦意乱的声音立刻从身后响起。 苍言的感官既敏锐又迟钝,他没察觉到,从醒来的那刻起,就有个扰人的家伙在窥视自己。乌汤光明正大地从他身后走出,拍了拍他的肩膀。 “核溶,怎么、样了。”苍言说话结结巴巴。 他只关心这件事。 乌汤虽然保证炼虫师的心脏足够支持一次核溶释放,但问题还是在于长江,天堑巨大洪流能改变巫术师们的巫术,他们无法像袭击京城那样准确定位目标,如果贸然使用,他们很可能浪费这次机会,因此,在使用下次核溶前,乌汤在想尽办法找到能突破长江的方法—— 但苍言知道,这是最浅显的理由。 他明白乌汤真正在等待什么。等待他找到倾莲公主的下落。 “还需要几天。”乌汤依旧挂着笑脸。他完全不着急,就算苍言没法找到倾莲公主,他大不了换一个更可靠的盟友。 “能告诉我,她是怎么逃走的?”苍言恳求地询问。他已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了。 他以为乌汤还是会拒绝回答,但错了,乌汤这次开口了。 “死的人不是她。”他淡淡地说道。 这是废话,如果死的是她,就不必在找活着的她了。 “如何、做到的?”苍言苟延残喘,“我亲眼,看过她,死了——尸体。” “被烧毁的尸体。” “半边被烧毁,另一边还保留完全,她穿着黄袍,相貌是我们熟知的,倾莲公主。” 乌汤罕见地愣了一下。突然放声大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兴奋地踱步,“正因为留下了半边残骸,半边肉体,所以才会被你们认为,那具尸体就是她!聪明,真是聪明。” “什么意思……” 乌汤目光闪烁,露出罕见的激动神情:“我也是方才想明白。既然她制造出能阻挡核溶的石阵,为何不躲起来。” “阻挡……核溶?”苍言脑袋乱成一团。 世上难道有这种东西吗?他不可能不知道! 突然,脑中闪过他抵达京城废墟时的情形。 是啊……在原本皇家庭园的位置里,的确有一个面积不大的奇怪石阵,倾莲公主的尸体就在那儿被发现,因为大火蔓延,圆形石阵内和外并无多大差异,但当时贞诀说过一句话—— 怪事,阵内的土比外面要凉些许。 苍言并没有在意。有太多理由可以解释这个情况。但现在想来,石阵内可能并未遭到核溶的直接侵蚀,是之后的大火烧毁了阵内。 乌汤的话把他拉回现实:“如果京城没发现她的尸体,你们会怎么觉得?是觉得她死了,还是侥幸逃走了?” 苍言无法回答。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容许他做出复杂的思考,光是回忆在京城废墟看到的场景,大脑便产生了阵痛。 但他不想在乌汤前表现出无力的一面。 他强撑着身体,眼睛痛苦地眯成一道缝。 “或许,会一直寻找,直到找到她,或者她的尸体。” 乌汤满意地点头。 “但眼前出现了一具身着黄袍,体型和容貌和她别无二致的尸体,一半被火烧毁,另一半依稀保留着原来的模样,你们会如何认为——倾莲公主死了。这就是她耍的小计谋,死在京城的根本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 “那她……” “早就离开京城了。” 第438章 · 袭击 沈以乐稀里糊涂地跟糜舟等人踏上了前往齐国都城的路。 在巧合的重逢后,钟烟庞政遵循赵望翷的意思把事情的梗概告诉了沈以乐。作为土生土长的原住民,在经过自己的一番整理、理解,钟烟庞政能用更加清晰易懂的说法转化两个“外面世界人”的意思。 沈以乐没有钟烟庞政那样的思想觉悟,按理来说,她其实根本不会相信他们所说的一切。但她毕竟亲身经历、看见了糜舟的种种行为,她知道,糜舟的确对这个世界的走向了如指掌,正因如此,她选择相信这个荒唐的说法。 相信,也就意味着,自己不过是随时会被抹除的“数据”。她不明白什么叫“数据”,钟烟庞政也一知半解,以他的思想维度,完全无法理解那些虚虚实实的东西,他只能凭借阅历推测出“数据”的含义,却无法用语言转述自己的想法。那个世界的东西对他而言就是可望不可即的一片海域,他觉得自己已经够通透了,但依旧没能参透其中的奥妙。 他想找公主问到更多有关那个世界的知识,但公主这些日子始终和糜舟呆在一起,他们好像发现了一件相当不得了的真相。 现在,钟烟庞政无所事事地坐在茶馆,注视来来往往的人群,摩肩接踵的繁盛之中看不出战争的迹象,说明他们离都城还有很远一段距离,前线的恐慌还没散播到此地。 明丽的光芒将人们的轮廓照得非常清晰。 这都是“假象”吗? 钟烟庞政一边伸手摸索冰凉的茶杯,他要了壶茶水,却没有心情喝下去。在皇宫呆得时间久了,他的舌头很难适应这些既苦涩、又干燥、还带着腐烂味的茶水,简直跟茅坑里的污水没什么两样。 但这也是假的。 他皱起眉头,强迫自己喝下刺激味觉的茶水。苦涩的味道让他感觉嘴巴里塞满了密密麻麻的小针,他有失礼仪地把手指放在舌苔上,上面没有被针扎破的伤口,一切如故,只有不悦的感觉在心里生成。 “你在这做什么?” 沈以乐站在对街发现了萎靡不振的钟烟庞政,朝他招了招手,一边打着招呼。 他们居住的客栈就在茶馆对面,沈以乐一大早下来就看到了钟烟庞政。 钟烟庞政有些意外。前几天,沈以乐听到真相时还是一脸失魂落魄,现在看上去跟变了个人似的——话不能这么说,她只是变回了从前的沈以乐。 “早上好。茶凉了,我再叫店小二端上。”他让沈以乐坐下。 这是一个奇妙的场景。 毫无疑问,他们曾经是敌人,是钟烟庞政一步步将沈以乐推向“靶子”的深渊,但如今,对立的两人却同时掌握了所处世界的秘密。 自己能和沈以乐冰释前嫌吗?钟烟庞政脑中闪过这个困惑。同时,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软弱。京城毁灭之后,心中就缺失了一座靠山,而当他知道自己崇拜、尊敬、追随的倾莲公主不过是外面世界的“普通人”时,另一座靠山也猝然崩塌。 虽然他有超出时代局限性的理解力,但心灵遭受的重创却难以抚平。 他意识到自己开始变得畏手畏脚,没有了半年前的自信。 要是以前,他不会自问能否和沈以乐和解,而是立刻给出一个清晰的答案——能、或不能。 “看起来恢复得不错。”钟烟庞政挺直腰杆,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矮小。” “本来就没什么大碍。”沈以乐听上去像在逞强,但看她的表现,又像是那么回事。她十指交叉,撑着脑袋,杵在桌前坐了片刻。 店小二端上新的茶碗后,她便伸手接过,纤细的手指在茶碗边缘慢慢摩挲。 “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但是——”她想了想,“不过无所谓了。” “什么意思?” “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我们生活在一个‘假’的世界,这只不过是一个再自然而然的规律罢了,也没什么好想的。” “你是这样想的啊。”钟烟庞政有些佩服她。 她知道自己是提线木偶,也坦然接受了。 两人沉默了叙旧。这个话题非常难推进,云里雾里的二人根本说不出什么。他们默默对视了片刻,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向了茶馆外。 人群依旧流动。 钟烟庞政再次喝下一口冰凉、冷冽的茶水。 这些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但公主说过,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们的故事就不会存在,他们只服务于世界之外的人,也就是“玩家”。如果玩家对他们毫无兴趣,不去探索他们,他们就只是简简单单的“人”——空壳。 是这样吗? 钟烟庞政忽然起了兴趣。 自己不是玩家,接触这些人会发生什么?他从没试过。 沈以乐看到他站起身,于是问道:“你去做什么?” “跟那人聊聊。”他指着街道上的一个叫花子。 他已在这条并不宽敞的巷子里呆了一个上午,收获到的银钱可能都付不起钟烟庞政喝的这盏茶。 他站起身,摸索着口袋里富裕的银钱走到叫花子面前。 “喂——”他开口,忽然不知如何和这种人打交道,即便他曾经也是落魄者的一员。 那些过往的记忆,难道不曾发生在我身上吗?钟烟庞政扪心自问,但无法证实过去的真伪。 “你晚上也睡在这?”他想了个并不算好的问题。 但叫花子看出搭话的人气质不凡,像个富家子弟,想到或许能博得官老爷们的同情,立刻殷勤地开始介绍身世,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咕隆吐露了出来。 钟烟庞政默不作声地听着,放下茶碗的沈以乐也来到身边。她一下就明白“智囊”在做什么,于是也好奇地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叫花子的身世和那些家道中落的可怜人有相仿的经历——出生在还算富裕的家庭,因为买卖上的失败和家庭变故而沦落为乞讨之徒。 钟烟庞政听完愣了很久,扔下了几枚厚重的铜币。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他扑通一声跪在矮个子脚前。 一枚铜币在地上旋转了几下,折射出的刺眼光芒射入沈以乐的眼中。她眨了眨眼,突然感受到身后传来一股寒意。 她猛然回头,身后还是平静的街道,一只蜻蜓扑腾着翅膀,它发现沈以乐注意到这边后,悠悠地飞走了。 “喂,钟烟庞政。”沈以乐不安地叫住怅然若失的智囊,“我们快回去。” “怎么了?” “有炼虫师。” 第439章 · 蜻蜓 “炼虫师?”钟烟庞政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他已经从公主那知道了那些怪物们的厉害,他们的力量和荣侠客不相上下,强大的心理素质又凌驾于凡人之上——他们都是从炼狱归来的恐怖人物。 甘愿生活在虫谷里的炼虫师们可能没那么危险,但那些悄无声息离开虫谷的家伙们,可各个都是心怀鬼胎之徒。 “你确定是炼虫师?”钟烟庞政没有武者的感知能力,他很怀疑。沈以乐本人并非炼虫师,如何能察觉他们? 他并不知道,沈以乐在虫谷与炼虫师们共同生活了多日,现在的她对鬼虫们独有的诡怪气息再熟悉不过,刚才那阵凉风通过街巷组成的甬道,她立刻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这种危险感绝非平白无故,尤其是那只显眼飞舞的蜻蜓,仿佛正在呼唤她跟进小巷。 她绝不可能上当。无论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她都明白,现在最好的选择是同糜舟和倾莲公主汇合,而非贸然前进。她朝钟烟庞政抛去一个眼神,让他不要做出太过激进的动作。 钟烟庞政心领神会,他把银钱放到桌上,两人立刻往客栈走去。 在光天化日之下,就算是炼虫师应该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 沈以乐瞥了眼太阳,橙色的光让她感到心安,笼罩在身上的光芒犹如一道遮蔽鬼虫的屏障,能够为她抵挡炼虫师们的暗中偷袭。不过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赤背蜘蛛告诉过她,身身边那些看似稀疏平常的虫豸,都可能成为炼虫师的帮佣。 从茶馆到客栈的一路并不远,如果迈开步子也不过二十以内,但现在,热烈的阳光带来的热量拉伸了街道,近在咫尺的对街显得那么遥远。 沈以乐下意识把右手摸到腰间,忽然想起身上并没带配件,只有食指藏着十枚金针。这些东西肯定不足以对付炼虫师。 她仔细又自然地观察周围情况。 风吹草动,人们行动的踪迹,风的走势……全部转化成脑中的信息。 就在刹那,沈以乐竟然分心了。她想起钟烟庞政告诉自己的话,她的一切思想不过是被一个庞大器具所操纵,她以为自己在思考,实则不然,她的内心不过是外面世界的白纸黑字…… “嗡——”一声昆虫振翅的鸣响让她惊醒,她倒吸口凉气。 如果敌人在刚才偷袭,她恐怕没有反应的余地。不过对方肯定想不到,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她居然会走神。 她甩开脑中的杂念,平稳地迈开步子,继续往年久失修的古老客栈走去。 除了刚才感受到的冷冽目光,她再没发现其他异常情况,唯独鬼虫的气息越发浓重。 又一只蜻蜓从屋檐上飞出,像是特地要恐吓她一样,明晃晃的翅膀振动得飞快,纹路破碎的光块像飞刀一样刺入她的眼睛。 这是炼虫师给她下的战书。 对方知道自己已被她发觉,不再掩盖自己的行踪,大方地将“炼虫师”的身份亮给了沈以乐。 “看上面。”钟烟庞政用眼神示意高处。 沈以乐望去,只见倾莲公主正站在客栈三层的露台阳台注视他们,眼神似乎在说:快点上楼。 可下一秒,公主的身影遽然消失。 “不好!”沈以乐大惊失色。 炼虫师的目标不是自己,也不是钟烟庞政,而是独自一人呆在客栈的倾莲公主。她早该想到这点。 但糜舟去哪了? 他不应该保护公主吗? 沈以乐正是因糜舟和公主待在一起,她才放心地离开了客栈。可没想到还是落入了对方的偷袭中。她加快步伐,本想抛下钟烟庞政先一步回到客栈,但理性制止了她。钟烟庞政跟公主一样在武术方面羸弱,决不能犯下相同的错误。 “快走。” 钟烟庞政也看到公主消失的那幕。他加快脚步。 两人不由分说冲进客栈,店家被吓得不轻,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等他们想制止时,沈以乐已经跑上了三楼。阳台空无一人,公主刚才吃过的小食还整整齐齐地摆在石板圆桌上,完全没有反抗的痕迹。 她蹲在地上。 “别过来!”见晚来一步的钟烟庞政也要跑过来,她连忙制止。 不能留下太多气息,否则她无法判断公主去往何处。 “你去找糜舟,去他房间!” “行。”钟烟庞政和她之间没有默契,但他明白她的意图,因此没有犹豫,立刻朝他们订下的房间跑去。他用力拍向糜舟的房门。 一个慢悠悠的脚步声很快变得急促,坐在房间里的糜舟感受到敲门声中蕴含的慌张,他连忙推开房门,低头,看到了气喘吁吁站在面前的钟烟庞政。 “怎么了?”糜舟还没问完。 “——护法被炼虫师抓走了!就在方才!” 钟烟庞政没心思质问他为何要留公主一人,眼下追上公主要紧。 “在哪?” “消失了,不过肯定没走远,我们刚看见那人挟持公主消失在阳台。” “快走。” 糜舟脑袋乱哄哄的。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炼虫师?况且,他为何挟走了赵望翷?难道她是倾莲公主的身份暴露了? 他跟着钟烟庞政来到公主最后出现的阳台,沈以乐已在那等着他们。 “现在什么情况?” 糜舟不比另外两人淡定,要知道,赵望翷可是他逃离虚拟世界的盟友,怎么能被炼虫师给抓走! 他根本无法预见接下来的情况,按照既定的剧情,赵望翷所代表的倾莲公主本该死去,现在她还活得好好的。 用赵望翷的话来说,“世界处在崩坏的边缘,一个‘重要事件锚点’错位,就会像蝴蝶效应一样,导致后面变得越发不可控制、不可猜测,他们已经脱离了制作者的掌控”。 赵望翷说得没错,现在麻烦找上门了。 糜舟深吸口气。 “往那边走了。”沈以乐很确定,“我知道鬼虫的气味,而且我看到了蜻蜓。” “蜻蜓?” “应该是那人的鬼虫。” “我在虫谷没见过这样的人。”糜舟说道。 “是啊,他应该是赤背蜘蛛所说的,很久以前就离开虫谷的那批炼虫师。” “蜻蜓……” 糜舟心想着这种昆虫有怎样的特性,一边跟着沈以乐的脚步,追上了即将消逝的鬼虫气息。 第440章 · 杀虫 黄蜻伸出粗糙的手推开不显眼的木门。 黑暗的房屋吐出黑暗的气息,像把两人拉进深渊,呼哧一阵阴风穿堂而过,黄蜻锁住身旁人的双手,把她推进了房间。木门合上,逼仄的街巷再次陷入安宁,仿佛没有任何人来过。 黄蜻把她扶到椅子上,揭开遮住女子双眼的黑布。 黄蜻露出凶神恶煞的眼神,但他很快发现,对方并不吃这一套。倾莲公主无动于衷的目光让他心里很不舒服。该害怕的不该是他,而是这个弱女子。 黄蜻看着她的眼睛。 黑暗是他的主场,他能轻松通过对方的气息、气场和每一次细微的毛孔变化预测出几秒后的走势,即便她再冷静,也没法彻底停止呼吸——除非她是死人。 黄蜻拍了拍手。 “你果然是公主。” “你是……”她不慌不忙地抬起头。 “黄蜻,一名炼虫师。” 他不避讳自己的身份,看上去也没有恶意,除了绑架这种方法让赵望翷捉摸不透,她还没从他身上察觉到敌意。 黄蜻挠了挠脑袋,长吁口气。 这是一间老旧、无人居住的房屋,房间里布满了尘埃,他这么一呼吸,稀稀落落的细屑就漫进整屋。 他思索了一番,该如何和处世不惊的公主对话,他很早就知道,倾莲公主从来不畏惧威胁和恐吓,她的情感异于常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平静地与她交谈,她是一个注重得利的人,如果给她足够多的好处,对话就能顺利进行下去。 他决定自报家门。 “我从都城离开准备前往南疆,偶然间发现了你,你是倾莲公主吧?我想世间没有第二个人有你这样的气质。” 她会认为我在夸她,还是讽刺她?黄蜻有些兴趣。 但她对后面那段话没有反应,只是点头默认了他的推测。 “都城,看来你之后去投奔红鹿了。” “红鹿……你怎么知道她?”黄蜻纳闷。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说的是从“都城”离开。 说到都城,不知情的人会把都城和齐盛然挂钩,但倾莲公主却直接说出幕后统治者红鹿的名字。她都知道些什么?而且她听到“炼虫师”后同样没有任何表示,既没有对未知的不解,也没有对炼虫师的恐惧。她早就知道从炼狱归来的人们生活在南疆? 黄蜻深感这女子不容小觑,不愧是曾经掌控了整个西朝的女皇。 “我正要去见她。” “你?” “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她劝阻黄蜻不要深究下去。她站起身准备离开,好像刚才的绑架根本无法称之为绑架,而是一个陌生人邀请她去家中谈话。 黄蜻皱眉:“等等,告诉我,你是怎么从京城逃走的?在核溶的那天,我还看到过你。” 她抬头,整张脸都被阴影覆盖:“我一直在南方。” “这是何意?”黄蜻听得出来她没有说谎。 她说“一直”,是从何时开始的? “就是说,死在京城的人不是我。”她冷冷地说道。 “怎么可能!”黄蜻忍不住大呼。“你跟人互换了身份?是什么时候事?” 身旁的气氛忽然开始波动。像被一根鞭炮缠绕,噼里啪啦的热量从头到脚灌便全身,屋内的蜻蜓不安地煽动翅膀。 黄蜻从中感受到了不耐烦。 现在的他还不明白,当倾莲公主不耐烦时会发生什么。 他还在惊愕之中。在京城惨遭毁灭前,他还在迷宫般的皇宫里看到了倾莲公主,那时,她散发出的气场和眼前的女子一模一样。倾莲公主根本没有交换身份的机会,除非在更早的时候,在他还没前往京城时…… 寄居在体内的鬼虫先一步察觉到了生命危险,黄蜻大惊失色,发现自己的瞳孔在无意识地情况下分裂成了无数小块——那是他进入战斗时才会有的迹象。 怎么回事? 还没由他反应,倾莲公主突然出手了。 她的手像蓄势待发的重弩,没等狂风般的炸响先出,一阵刺骨的痛觉在眨眼间从腹部传出。黄蜻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在确信公主与某个长得很像的女子交换身份后,他没了防备心,在他心里,公主还是那个不精于巫术的柔弱女子,就是这致命的惯性思维,导致他全然没有抵挡公主进攻意图的想法。 公主的拳头像利刃般扎进了他的腹部,随后拔出,鲜血紧接拳心喷涌而出。 黄蜻猛喷一口鲜血,腹部的空洞仿佛变成了连光都能吞噬的黑洞,力量全部从那儿流了出去,他伸手像抓住什么,但徒劳无功,竹篮打水的感觉在掌心渐渐清晰。 “你——” “黄蜻。”她淡淡地说道,“你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办事吧?蛮横地将别人抓走,自恃有着鬼虫的力量,天下无双。” “为何……” “为何要杀你?” 她第一次露出笑容,在黑暗中显成淡灰的眼眸倒映着汩汩流出的血泊,黄蜻无力地倒在地上,无数块细小的眼球凝聚成一团乌漆嘛黑的东西,像是腐烂很久的苹果,上面爬满了虫子。 黄蜻没想过自己的身体是如此脆弱。 可笑至极!不过是腹部受到了一些轻伤—— 他低头看向伤口,冰凉的汗水从额头划下,仿佛能割开脑袋。 他的身下是个巨大的窟窿,没有骨头、没有肉,只有上面的血不断往下面洒去,意识就和这些体液一样往四周涣散,他的目光变得迷离,隐约中仿佛看到了健全的身躯。 “你知道得太多了。” 倾莲公主在他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说出她的答案。 地上的尸体还在有节奏地颤动,越来越慢,最后归于平息。驻足在屋内的蜻蜓突然都动了起来。 倾莲公主明白,这说明黄蜻彻底死了。 她踮起脚尖,避免沾上能浸透整个狭小屋内的血泊。 ——这就是炼虫师吗?跟捏死只虫子没什么区别。 倾莲公主抱着这个想法,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这里和她进来时别无二致,只是多了一具尸体。 究竟是人先发现他,还是闻臭而来的苍蝇?她猜不准。 第441章 · 错乱 夜幕笼罩的红雾山多了一份神秘的气息,仿佛身处某个远古宗教的祭典现场,远近都是冤魂的一声声哀鸣,它们有时贴在耳边,有时飘向远处,让人有些分不清时间和空间。 这是一个奇异的领域。陈简脑中浮现出了“克莱因瓶”的模样。当然了,作为人类,他有限的维度并不能想象出超出理解范畴的定义,不过眼下他却产生了身临其境的感觉。他觉得这个地方就像克莱因瓶,不存在内部和外部,是一个异于普通世界的神秘领域。 他伸出手摸进红雾,软绵绵的触感和砂砾般粗糙的摩擦同时在手心手背生成。 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 他自问,但得不到答案。 他撑住双腿,慢悠悠地站起身,像蹒跚学步的孩童一样,重心不稳地往不确定的方向走去。 “怎么了?”温卿筠的目光从远方收回,她错愕地注视陈简。他像得了梦游症一样,步伐轻飘,那体态简直是月球上漫步的宇航员。 “我之前走过这样的路……”陈简轻声回答她。不想打扰夜的宁静,也不想被那些亡灵注意。 “什么意思?” 遥远的苍穹像是烘托氛围一样,突然落下一道刺眼的闪电,斜斜的、扭曲的、盘旋的光芒犹如坠机般俯冲大地,半空中裂开的青白色光线像一棵千年古树的根。亮光一闪而过,红雾山迎来了短暂的天亮。但一眨眼的功夫,世界再次陷入昏沉。 陈简在自然变化中感受到了敌意,整座山如同拥有主体意识。 他没有把藏在心里的话告诉温卿筠,而是继续漫步,寻找过往的感觉。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 在进入“黑渊”,从炼狱去往地府的时候,他也有类似的感觉。自己行走在看不到尽头的狭窄长路中,深陷黑暗,稍不留神便会坠入深渊,永劫不复。 虽然在红雾山,脚下踩着的是山,但那些结实的泥土都不过是假象。 “我知道了……”一个奇异的想法在他的脑中慢慢形成。 他转过身,开始朝独孤远山前进,并细细体会方位改变时,周遭的气息变化。 轻盈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 他确信自己把握住了一部分真相。 可还不够。 “到底怎么了?” 陈简的一系列举动在旁人看到是相当古怪,温卿筠不禁担心起他的精神状态。她毕竟是实力比肩荣侠客的武者,虽然在对抗红雾山存在的现象时并没有多大用途,但她能明确地知道,这些雾气对人类有多大的伤害,如果用现代的词语来说,她甚至觉得所有人都置身强辐射环境下,泽气是他们的防护服,净气药水可能跟含碘药物——这种东西没法雪中送炭。 “陈简!”她再次低声呼喊他的名字,同时跟上他的脚步。 陈简像是没听到她说话一样,还在往前走。 她抬头望向远方。 陈简前进的方向正是那片坍塌的天空,也是独孤远山所在之地。 “喂——” 话音未落,陈简停下脚步。 “你没事吧?”她连忙走到他面前,注视那双将内心情感隐藏在最深处的黑瞳。 “没事。”他摇头,停顿了许久,像噎着了一样,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即便在红雾中都显得苍白,其程度可想而知。 半晌过后,他挤出几个字:“这怎么可能……” “你到底发现什么了?”温卿筠迷茫而愤怒。 难道他发现离开虚拟世界的方法了?怎么可能?他们不可能从这里离开!乌汤承诺过!她心急如焚地顶着陈简,想从他的眼里攫取处秘密,结果毫无疑问是无功而返。 “我恢复了很多记忆。”陈简默默说道,“包括我亲手制作的那个机器。” 脑中闪过辐射警告标志,黄黑的图像深深引入脑海。 他知道其中的原因——自己和辐射打了很久的交道。 他望向从天而降的“黑渊”。 “这是她做的出口。” “什么?”温卿筠冷汗直流。 “出口”!他说了“出口”。 她明白出口意味着什么。 “‘她’……是谁?”温卿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忍不住说出跟陈简一样的话——这怎么可能? 独孤远山屠杀发生在十二年前,策划者是倾莲公主;红雾笼罩着离开虚拟世界的出口(如果陈简的判断没错),这么说来,出口的制作者也是倾莲公主? 也就是说,倾莲公主从始至终是外面的人!她被关在这个世界至少有十二年? 不可能。 温卿筠和陈简同时在内心否决了这个答案。 “我要缓缓……” 陈简扶着一棵树缓缓坐下。他无法处理这些无法对上的年份,如果倾莲公主是赵望翷,那她怎么在这个世界度过如此漫长的岁月? 不……有可能。经理说过,虚拟和现实的时间并不同步,这正是游戏的卖点之一。她虽然在这里待了十多年,但并不意味着她需要在现实世界耗费同样多的时间。 脑袋很晕。 这种感觉不是突然出现的,从进入红雾山的雾气开始,神经就变得越发敏感。隐隐约约中,他好像听到了江水奔流的咆哮,飞机引擎的轰隆巨响,浓稠的红雾就像爆裂的炸弹,一颗有一颗从高空抛下,轰隆一声,脑袋受到了剧烈惊吓,他倒吸一口凉气,喉咙传来灼烧般的热量。 “喂,温卿筠……这雾——”他眯着眼睛,暴露在皮肤之外的眼球在被侵蚀。 “变得更浓了。”温卿筠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她失魂落魄地朝帐篷走去。 要提心伙伴们。 现在不是睡觉的时间,他们有麻烦了。 还没等她靠近,帐篷里就传出猛烈的咳嗽声。人在睡梦中,再怎么警惕都不像清醒时那样有防备心,浅睡的几人同时感觉到喉咙里穿出灼烧般的热气,全部惊醒。 沈朔霞起来的最早,她掀开用树叶编制的帷幕,迎面撞上了折返回帐篷的温卿筠。 两人惊呼。 “抱歉。”沈朔霞连忙道歉。她意识到,自己赖以生存的气息感知能力都有所削减,温卿筠都走到跟前了,她才反应过来。她流下一道冷汗。 “出什么事了?”独孤麟奇紧随其后走出了帐篷。他看到陈简站在离帐篷很远的地方,非常惊讶。 第442章 · 行踪 看到赵望翷毫发未损地出现在面前,糜舟和其他人都非常惊讶。 空荡荡的街道被四人占据,黄沙飞扬,伴随着赵望翷接近,肃杀的气氛变得更加浓重,一股气球般的强压贴在糜舟的鼻腔里,短暂的窒息感过后,赵望翷的身形彻底清晰。 她的穿着跟糜舟最后一次见到时的款式一样,松散的披肩下是隐藏身体曲线的宽松长袍,长袍末端已经有些脏和脱线,长途跋涉让她的服饰不想先前那样整洁,而她也无意把时间花在更换行头上,长袍下是用鹿皮装饰的木屐,她告诉过糜舟,这种鞋子非常称脚,她从皇宫离开后便一直穿着,虽然千里迢迢到处奔波,还是能正常用下去。毕竟是皇家工匠的手艺,质地非常之精致。 糜舟的目光迷离,因慌张而落下的汗水很快被凉风带走,浅浅的汗迹落在额头上,如同抬头纹,看上去老了十几岁。 他看着赵望翷,心中不禁升起疑心。 赵望翷就像出门购物了一趟,身上看不到被人掳走的痕迹,表情也非常淡定——甚至有些意外。 “你们来这做什么?”她反倒成了先发制人。 三人相视而望。 糜舟不觉得沈以乐刚才惊慌失措的表现是装出来的。 沈以乐的感觉应该没出错,赵望翷肯定被“某人”带走了,消失在客栈,否则他们也不可能在距离客栈足有半里外的无人小巷里遇上她。 但看她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像什么都没发生。 糜舟开口说道:“刚才,他们看到你被人带出了客栈。” “是吗?”赵望翷目光淡然,“可能看错了。” 说谎!糜舟脑中闪过这两个字。 但她根本没有隐瞒说谎的事实,糜舟很明白赵望翷的潜台词是什么—— 事情都搞定了,别多问。 短短的一段对话像绝世高手间的你来我往,糜舟刚刚闷回脑中的冷汗再次渗了出来。 和赵望翷相处这么多天,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和现实中的“赵望翷”有些许差异,她的确是赵望翷,但在某些难以用言语说明的地方却存在违和感,眼下,违和感如火焰般喷发了出来,日积月累的怀疑像崩塌的山峦,糜舟再也无法忽视心存的那一点点疑虑。 又是炼虫师,又是平安无事归来的赵望翷,而且无法找到出口的现实早就击垮了他的内心。 他上前一步:“赵护法,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看到了炼虫师,如果炼虫师追上来,我们必须弄清他们的目的。” 赵望翷眼睛咕溜地转了一圈。 “炼虫师?” 沈以乐和钟烟庞政也相视而望、交换眼神。 钟烟庞政察觉到了微妙的气氛。公主是在隐瞒什么吗?莫非和那名炼虫师达成了不能告知他们的交易?既然是不能告知,说明交易的内容一定对自己不利,公主是要再一次抛开他? 他为自己的命运捏了把汗。 “我……看到了。”沈以乐鼓起勇气,直视赵望翷,“你方才在客栈的窗台上,之后消失了,我还在其他地方看到了蜻蜓——是那名炼虫师的鬼虫吧?我在虫谷待了几日,已经能分别出泽气和鬼虫气息的不同,那毫无疑问就是炼虫师才有的气息。” 赵望翷侧过头,目光里不夹杂任何情绪,单纯将视线对接到沈以乐的眼睛里。 光是这样,沈以乐就感觉到莫名的紧张。 是因为对方是生存于“更上层世界”的百姓吗?一种被居高临下注视的自卑感油然而生,赵望翷仿佛是他们的造物主。 “啊……”她发出不耐烦地叹息,“就当是有这回事吧。我们现在需要把精力放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吗?”她指了指客栈的方向,“客栈放着古道翡心。庞政,我告诉过你吧?一定要看管住它们。” 钟烟庞政不敢吭声。刚才出来得突然,他一时忘记了这件要事。 “还不快点回去。” 没等另外三人回复,赵望翷率先迈开步子往客栈走去。 “你们先回去。”糜舟向他们使了个眼色,独自往赵望翷走来的方向前进。 赵望翷是从巷西走来的,她的活动范围应该就在附近,如果她和那名神秘的炼虫师达成了不为人知的约定,说不定能寻到蛛丝马迹。 糜舟蹲下身,粗糙的石头和泥泞交叠的小巷上还留存着赵望翷的鞋印,顺着鞋印能很轻松地找到她刚才经过的地方。 不过她会这么大意吗? 糜舟没有把握。 他回头望去,赵望翷的身影一角消失在巷的另一端,那骄傲的身段似乎在说:随你怎么调查。 她果然有准备。 鞋印是特地留下的吗? 不管怎样,先沿着这条线索搜查周围才行。 糜舟集中精神记住所看到的一切景象,包括墙壁的裂缝、不知从那户人家飘出的碎步、破裂的酒罐和野生动物们的排泄物……任何东西在现在看来或许没有作用,但必要是可能起到决定性作用——这可是糜舟看推理小说学到的知识,许多侦探兜兜转转最后都会从最初的线索发掘真相。 糜舟可不像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他打算从一开始便把所有线索囊括脑内。 但很快他意识到这件事非常愚蠢。这不是侦探游戏,他正处在一个不断与自然交换物质的小巷里,那些铭记于心的脚印、裂隙和泥泞都在不断变动,风成了最大的敌人,时间仿佛加快了。 脚印很快被风卷来的细沙抹干,到处乱跑的猫猫狗狗也将沾满泥巴的脚印压了上去。 赵望翷早就料到这点,所以根本不打算处理脚印? 让人眼睁睁看着线索被时间带走,或许是她的恶趣味。 糜舟啧了一声。 他沿着脚印来到一处集市附近,络绎不绝的游人将脚印践踏干净,这条线索彻底断了。 糜舟环顾脚步引领而来的地方。 这里算是闹市区中的安静一隅,隔壁的街巷充满来往的人群。赵望翷会从哪个地方走到这里?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糜舟完全想不到办法。 他呆愣地杵在原地片刻。 忽然,一个背影映入眼帘。 他揉了揉眼。 那并非背影,而是背光之下的黑色轮廓。 一个陌生人一瘸一拐地朝他走来。 “你是……” “你要找的女子。”长相打扮和叫花子无意的落魄男人开口说道,“她刚才从那边出来的。” 糜舟不认识这个人。 “小的刚才从您友人那得到了些许银两,就在客栈前。” 客栈前?糜舟用怀疑的目光审视他。 叫花子自顾自地说道:“几位突然跑出去,小的好奇便跟了过来。那名女子,小的那帮兄弟在附近看到过,他们能为大人带路。” 钟烟庞政给叫花子银两?他在干什么呢?糜舟稀里糊涂地点点头。 既然从他身上没感觉到恶意,而且也不像会功夫的人,不如就跟去看看。 “带我过去。” “好嘞。”叫花子高兴地搓了搓手。 糜舟立刻明白了,他想从自己身上再捞一笔。 “等我到了地儿,这些都是你的。”他从口袋里掏出金灿灿的银钱。 第443章 · 寻尸 跟在叫花子身后,糜舟忽然问道:“我伙伴为何予你钱财?” 叫花子暂顿住脚步。对他来说,这好像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他思索片刻,重新迈开步伐。 “那位大人许是觉得小的可怜,故而赏了些银两。” “是这样吗?” 糜舟狐疑地打量他的背影。他不确定自己是否陷入了一场谋划好的阴谋中。刚想寻找赵望翷走过的路,就有人好心前来指路,理由还是因受惠于钟烟庞政——他可是倾莲公主的心腹啊! 糜舟特意与他拉开一段有足够反应时间的距离,并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这个全身上下破破烂烂的家伙。 “她去了哪里?” “大人问的是……” “那位女子。” “就在前头不远处的木屋。” “是什么地方?” “官府曾打算在前头修筑一些石楼,后来因为各种缘故,”叫花子迟疑了一下,“战乱。随后便搁置了,所幸于此,我们这些无家可归之人能得到一所避雨之处。” 他轻车熟路地穿过小巷,熙人群的纷呶声淡远。 糜舟心生不安。 “大人,前头可能会有些臭,还忘谅解。” 不知叫花子是否察觉身后人的心情变化,他的声音变得愈发恭敬。步伐好似跌跌撞撞,踩住底部藏着雨水的石板向巷内走去。 巷子徒然变窄,可以说这已不能叫做巷子了,左边建到一半的楼房已经塌陷,弯曲的围墙向巷中压来,把本该宽敞的视线挤成细细的一条,头顶的光芒大都被遮蔽,晦暗光芒里渗着飘转的灰尘。 右墙相比左墙保存得相对完好,不过几个灌风的巨大窟窿预示着这面墙的宿命,从孔洞里能窥见未能建成的阁楼地基,腌臜的衣物挂在墙壁之间,一些秽物映入眼帘,糜舟不悦地挪开视线,注视前方。 诚如叫花子所说,这里曾有修筑石楼的打算,随意丢弃的工匠道具和上好却已被青苔霸占的石材到处都是,木石穿插,简直处处充满危机,仿佛大风一吹,濒临倒塌的危楼就会灰飞烟灭。 这确实是无家可归之人最佳的藏身之所。糜舟心想。 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叫花子信誓旦旦道:“平日此地罕有人至,兄弟们看到那女子,不可能有错。” 忽然,无法让人窥探结构的木石房屋间闪过几道人影。 “那是小的兄弟。”叫花子解释,同时朝对方招手。 另一个叫花子蜷着身躯,驼着背从夹缝里挤出。 “喂,”领路的叫花子立刻问道,“刚才你看到的那女子,她去哪了?” “我看到她从烂巷前头的一间屋里出来,大人,我来领路。” “烂巷?”糜舟问。 “是隔壁的一条巷,我们叫它‘烂巷’。”两个叫花子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 糜舟点头。他从两人身上感觉不到恶意,换言之,赵望翷很可能是不慎被她们发现了行踪。真是百密一疏啊。 糜舟跟随他们的脚步,一并观察周围情况,心中预想出可能出现的袭击和逃脱路线。不得不说,赵望翷忽视这条巷子情有可原,从远处看,这里就是彻彻底底的废墟,完全无法想像有人在此处居住。 很快,他们离开这座被压扁的巷子,绕过大门敞开的房屋来到隔壁巷——烂巷。虽说是烂巷,起码有街巷的模样,右边有许多间看上去无人居住的房屋,窗栏遍布蛛网,层层叠叠的灰尘组成了新的墙壁,把屋内遮挡得严严实实。 叫花子指着其中一扇合拢的门说道:“就是这——” 没等他说话,糜舟隐约感觉到房屋内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你们可以走了。”他严肃地打断叫花子,“别把此事告诉其他人。” “其他人是指……” “除我以外的人。”糜舟缓缓转过身,注视他们的眼睛。 “小的……明白了。” “快走。” “是、是!” 两人本打算从这位达官显赫身上捞一笔,看到那充满杀意的眼睛,谁还敢再逗留,能保住小命已是万幸。 见两人彻底离开,察觉不到气息和窥视之感后,糜舟才重新望向那扇门。 门环上没有手印,只有一层很薄的灰,和其他地方一对比就知道,有人曾开关过这扇门,虽然用力非常巧妙,但灰尘掉落的痕迹是很难掩盖的。 糜舟嗅了嗅味道。 腐烂的气息,还有……血。 再进去之前,他最后看了一次周围的环境。 这里其实距离客栈很近,赵望翷从这里出来后特意绕了一段路,导致他最初跟踪的方向和这儿相差较大,也就是说,这就是赵望翷方才来过的地方。 糜舟绷紧神经,轻轻用手推了推房门。 嘎吱一声刺耳的响声从门轴发出。 灰尘纷纷飞落,浓重的鲜血味扑面而来,一具死亡不久的尸体横在狭小的房间里,腹部巨大的窟窿顿时攫住了糜舟的注意力。 血还在流,在骇人的伤口周围,簇拥着不计取数的蜻蜓。 “这是……炼虫师吗?” 糜舟掩住鼻子,慢慢靠近尸体,尽可能不踩上粼粼血泊。 木头地板的噪音让人异常烦躁,那些挤成一团的蜻蜓更是让他产生生理上的不适。 这些都是鬼虫,若是普通昆虫,绝不可能敢和人保持这么近的距离。 糜舟俯下身,强迫自己观察这道巨大的贯穿伤,无法想象什么武器或功法能造成这种伤口。 简直像一枚炮弹打入了肉体。 如果是这样,炼虫师很可能被一击杀死,没有做任何反抗。这是赵望翷做的吗? 糜舟觉得自己化身成了一名侦探,不过他不知道这些伤口,这些血迹的形状意味着什么。 蜻蜓震翅的声音好像越来越大了,屋内的气温很高,不断涌出的鲜血隐隐约约成了炽热的岩浆,糜舟的脑袋有些发昏。 他站起身,深深地吸了口上部的空气。 在推理小说里,死者经常会留下一些传达信息的痕迹,说不定炼虫师也留下了——糜舟灵光一现,把目光落在死者的手上。 最常见的方法就是以血带笔。 很可惜,手指早被血泊浸透,就算他真在木板上写了什么,恐怕也无从得知了。 糜舟抱着一丝侥幸,吹动浮在上层的鲜血,没过一会儿,他看清手指周围的木板。 一无所获。 第444章 · 真身 钟烟庞政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步。他知道糜舟去做什么了,一定是想去公主来的方向寻找线索,可他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成为了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公主正坐在楼上,像什么都没发生似地,正跟沈以乐聊着什么,她说是女子之间的话题,就让他来到楼下的房间看守古道翡心。 经历方才的大动荡,钟烟庞政有些疲倦了,他没晃荡多久就坐到了匣子之前。 为确保在他们离去时没人乘机窃走古道翡心,他在进来的第一时刻便打开检查,里面的心脏一颗都没少。 但这会儿他再次打开匣子。 散发着鬼魅黯红的古道翡心在阳光下犹如活物,在匣子打开的刹那,一股强大而震撼的气息从中迸发,他连忙合拢,深吸口气。 就是这些东西毁灭了京城,如今轻而易举地落在了他们手上。 他思绪飘回那团火焰出现的时候,一股冷汗从脊背流下。 房门突然敲响,他哆嗦了一下。 “钟烟庞政?” “糜舟?”辨别出对方的声音后,他振作精神,“门没关,进来吧。” 糜舟环视屋内,快步走到他身边,低语道:“赵护法在楼上吗?” “在。” “钟烟庞政,我知道你非常聪慧,告诉我,你觉得如今是什么情况?”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钟烟庞政挺直腰板,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她真打算用这些,”糜舟指了指古道翡心,“毁掉整个世界?” 钟烟庞政默默摇头。 “你有所顾忌,是因为不信任我?”糜舟坐到钟烟庞政面前。 “我忠于护法,护法打算用古道翡心做什么,我都没有任何异议,这件事也无需再说。” “我就实话实说吧。” 糜舟明白对方有所保留,但他觉得仅靠自己的脑力已无法理解目前发生的事,能让钟烟庞政一同思考是上策。 “我刚才沿着赵护法走过的路出发,在不远的小巷屋内发现了一具尸体。” “尸体?谁的尸体?” “一名炼虫师,血很新鲜,刚死的。” 糜舟试图观察钟烟庞政的神情变化,但他隐藏得很好,只是微微抬起眼帘,作出思考的模样。 他沉思良久,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示意可能隔墙有耳,然后低声问道:“是真的?” “我有必要说谎吗?”糜舟不以为然。 “是谁杀死他了?” “你觉得还有谁?”糜舟架起腿,不想在这种细枝末节上兜兜转转,“你服侍护法很多年,她以前从未使用过武功,没错吧?而且也没有会武功的迹象。” “据我所知,她的确不会……”钟烟庞政心里没底。 公主隐瞒他太多事,她从未遭遇过生命危险,就算多年不使用武功又有何难? 糜舟看出他的心思,于是说道:“我说个最基本的事实,如果一个人常年不练习武功,她的功力必定退步,而赵护法能轻而易举杀死炼虫师,你明白这件事多么非同小可吗?她要么瞒着皇宫内所有人,日复一日地修炼功法;要么……” “被人掉包了。” 钟烟庞政紧张地说出第二个结论。 糜舟没有给出正面答复。 他思考过这个可能性,但如果真按掉包思考,有太多无法理顺的地方,不过钟烟庞政有可能给出正确的解答。 他微微点头。 “我问你,在京城被毁的最后几天,你应该见过公主吧?” “当然。” “那时的她跟楼上是同一人吗?” “……我不确定。” “也是,倘若准备替身,一定不会轻易让周围人发现。” 钟烟庞政有些心有不甘地看向糜舟,他不希望别人觉得自己不了解公主,可事实却如此残酷。 糜舟无暇理会他的心情,他继续说道:“如果存在替身,无论怎样,这世上都会有两人知道她们的真实身份,一个是公主本人,一个便是替身。” “话虽如此。”钟烟庞政在回忆前几日与公主重逢时的情形,并不想说太多话,“可世上怎可能找到和公主那般相仿的女子?” “一般而言是不存在的,但这毕竟是一个虚假的世界。”糜舟抬头看了看如假包换的木制家具,“如果有心,或许存在这么一个‘替身’——对了,宫廷的宫女可有突然减少?” “宫女们不在我的权责内。” “那可有其他人,在某日过后消失不见?” “消失不见……” 钟烟庞政的记忆跳回到更遥远的过去,零落的记忆仿佛被一个利剑划过,全部拼凑到了一起,变成一面绵延不绝的画卷。 “这么说,确实有一个人。” 他怎么会忘记她?就因为她是恭莲队的一员,他无权也不敢过问对方的下落。 糜舟忙问道:“是谁?” “贾思柔大人。” 糜舟眨了眨眼。他没听过这个名字。 “她是谁?” “也是恭莲队的一员,她和公主的身形相似,但相貌绝非相近,虽然不可能假扮成公主,但——” 钟烟庞政努力回想最后一次见贾思柔的情形,那还是他亲自带贾思柔到公主寝居去的。 “但什么?” “但我已经很久没在皇宫见到她了,公主也不曾提及她。”他闭着眼睛,辉煌的皇宫浮现在脑海。 已经回不去了,他眼睁睁看着西朝被核溶毁灭,没能做出反抗。 “难道就是那个贾思柔跟她交换了身份……?” 糜舟以为自己参透了其中的奥秘,可下一瞬间,他意识到这一切都不过是徒劳罢了。倾莲公主与人交换身份后假死,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他们讨论了半天,只是把替身的身份找了出来,依旧无法解释赵望翷身上的不协调感。 果然要找她当面对质吗? 想到这,糜舟有些慌张。 无论赵望翷还是陈简,都是他在现实世界尊重的研究员,现在却总有种和赵望翷为敌的怪异感。 他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先放下,我去问问赵护法今后打算怎么办。” 钟烟庞政没有回话。 “别跟其他人说。”糜舟叮嘱。 “我明白。” 钟烟庞政缓缓点头。 第445章 · 改变 沈以乐忐忑不安地注视赵望翷。 她在揽月台的授冠仪式上见过赵望翷。她当时身为一国之君,形象和眼前大相径庭,气质也有所变化,似乎比从前更平易近人了。 沈以乐的拳头微微紧握。 她确信刚才有炼虫师潜入了这间屋子,而赵望翷从客栈西侧的巷道走出。 赵望翷什么时候离开这间客栈?为什么自己没能觉察?诸多疑问在脑海中盘旋,她不想正视赵望翷,生怕这些想法被那双深邃的双眸洞察。 不过这种燥热的氛围究竟什么时候能结束? 半晌过户,赵望翷总算开口了。 “你应该是这个世界唯一一个宿命被改变的人。” 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让沈以乐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反应很快,马上跟道: “你也一样吧?糜舟不是说过吗?你本该死在……那场核溶里。” “我应该特殊考虑。”赵望翷泰然道,“我的本体是世界之外的人,这么说你可能不太懂,但身为‘玩家’,改写宿命是非常简单的事。” 沈以乐眨了眨眼睛。 这些来自神秘领域的词汇和知识都让她好奇,她想知道现在这个有血有肉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在赵望翷和糜舟的口中,她不过是存在于虚拟世界里的假象,跟幻觉一样虚无缥缈,但她切实经历了二十余年人生,那些鲜活的记忆、触手可及的感觉和情绪——这些东西都不存在吗? 她怔怔地看着赵望翷:“你说要离开这个世界,除了用核溶毁灭之外别无他法了吗?” “我试过很多方法。” “毁灭之后……我会去哪?” 赵望翷垂下眼帘:“当然是死亡。” 沈以乐沉默了。 “我还以为你会说些什么。”赵望翷直勾勾地注视她,“我要离开这个世界,代价是你们所有人的性命,你不觉得荒谬吗?” “我……”沈以乐不知该怎么说。 是啊,自己在想什么呢? “其实我早做好与你们所有人为敌的准备了。” 赵望翷的语气变得非常轻松,轻描淡写得说着让人恐惧的话。 “无论如何,我前往都城的路上还需要你们的帮助,既然你没有下定决心,我希望我们之间能继续维持现状。” 沈以乐淡淡地笑了一声:“让我帮助一个即将杀死我的人?” “就结果而言,是这么回事。” “我可能会改变想法。”沈以乐感觉自己进入了一种全新的状态,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个话题是如何和平地推进到这般地步,不过事实就是如此,面对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赵望翷,沈以乐也拿不出抵抗的精神。 真是微妙的感觉。 沈以乐一边想着,一边说道:“我暂且答应了,不过作为交换,我想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指什么事?” “炼虫师。”她说,“我感知到了炼虫师的气息,你和那人绝对有接触。” “他死了。” 沈以乐惊讶:“你杀死的?” “我说过,我早已做好准备。”赵望翷的语气非常自信,“和所有人为敌。” “真是让人敬畏的执念。”沈以乐低声喃喃。 在虫谷生活几日,沈以乐知道炼虫师的厉害,他们不仅拥有强大的能力,更在逃离炼狱的过程中锤炼了超出常人的精神,赵望翷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解决炼虫师,她的力量已经远超自己。 沈以乐不禁想问,世间存在能和她一较高下的人吗? “好了,这些事就放下,收拾一下准备出发了。” “现在?”沈以乐觉得这个决定做得太过仓促了。 “炼虫师找上门来,他的尸体再不久后便会被人发现,这里已不再安全。” “你有这身武功,还怕会不安全?”沈以乐一半打趣,一半试探赵望翷是否存在弱点。 赵望翷站起身准备下楼找钟烟庞政,她顺带回答道:“这世界存在很多高人,即便是我也要忌惮三分。” “比方说?” “呼——”赵望翷深吸口气,“乌汤。” * 糜舟刚出门就遇上从楼梯下来的赵望翷,他先是心里一惊,以为刚才和钟烟庞政的对话被偷听了,但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如果真有人偷听,他一定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 “准备出发了。”赵望翷直截了当。 “出发?去都城?” “没错,事不宜迟。” “等等,”糜舟叫住正往楼下走的赵望翷,“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再交换一下情报。” “关于什么的情报?”她转身望向糜舟。 “现实世界。” “还有什么可说的?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吧。” 糜舟想再从赵望翷口中听到一些现实世界的事,以便更好地确认对方身份,可他也不知这个话题该从何开始,思索片刻,没等他说出下文,屋外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勒马。 两人的瞳孔同时放大,感觉到杀意逼近。 “有人来了。”糜舟很娴熟地贴靠在墙边,慢慢移动到窗缘。 客栈之下只有一匹刚停下的马,飞扬的尘土还未落到地上,马背上并没有人。 “不见了。”糜舟落下一滴冷汗。 赵望翷立刻做出行动,她没再躲藏,而是第一时间折返回钟烟庞政的房间。 “庞政,古道翡心在哪?” “护法!” 他并为意识到危险降临,看公主突然进来,手忙脚乱地把匣子展现出来。 “带上东西,有人找过来了。”赵望翷走到他身旁,也朝窗外看了一眼。外面没有人,客栈周围也没有敌对的气息,对方是已经离开了?还是用某种方式藏了起来? “很可能是炼虫师,他们隐藏气息的功力无能出其右。”赵望翷低声告诉钟烟庞政,沈以乐和糜舟也同时集中到了他们身边。 “看到人了吗?”糜舟连忙问沈以乐。 “没。”她摇头,“是来找赵护法的人?” “可能是。”赵望翷事不关己地点了点头,随后就往楼下走,完全没有防备的模样让众人大惊失色。 “喂!赵护法!”糜舟低喊道,“那人可能在埋伏我们!” “不会了。” 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第446章 · 要挟 当赵望翷带着满箱古道翡心来到自己面前时,红鹿一阵头晕目眩。这个神出鬼没的女人完成了绝世高手都难打包票的事。 红鹿看向木匣:“都是炼虫师的心脏?” 赵望翷缄默不语。 红鹿身为炼虫师,她完全能感应出心脏的来源,这一问没有回答的必要。 “好、很好。”红鹿微笑着点了点头,“随时能发动核溶?” 赵望翷摇头:“没这么简单,只依靠我一人没法做到。” 红鹿一愣:“你先前说过,你一个人便够了。” “还需要适时、适地。” 红鹿的脸色随着心情开始变得暗沉。 “要怎么做?” “我要去一趟红雾山。” “红雾山?”红鹿自然知道附近鼎鼎有名的红雾山,传闻那儿冤魂聚集,村民都不喜靠近,就连行军路线也要避让三分,是个让人畏惧却崇敬的怪地。 “你若要去,你去便是,待事情全部完成就能发动核溶,没错吧?现在时间紧迫,正如你所说,潜伏在北境的探子们带来消息,苍言借那妖怪横行的威慑,正悄无声息地用大量人命炼化古道翡心,很多帮派都遭到袭击,下一次核溶恐怕近在咫尺。” 如今对抗古老巫术的希望都在赵望翷一人身上,她既然有能力在一周内带来如此之多的炼虫师心脏,红鹿已肯定了她的能力,故而将最新情报告诉她,毫无保留。 “时间的确很紧迫。”赵望翷不动声色,从她的语气中完全听不出慌张,“正因如此,我现在才在此处。发动核溶,必须要你的协助。” “我?我不懂巫术。” “不是巫术,”赵望翷突然侧身,指向红鹿居住的阁楼,“我要那上面的东西。” 她要我的鬼虫?红鹿心惊。 可赵望翷接下来说出的东西,让她更加烦躁混乱—— “莉莉丝。” “你……”她深吸口气,忍不住开始发动鬼虫的力量。 刹那,潜藏在厅堂各个角落的三尸虫已弓起身子,随时准备从四面八方扑向赵望翷。 她怎么知道这件事? “这难道是必须保密的事吗?”赵望翷露出一个笑容,非常僵硬的浅笑,好像她压根不会“笑”这个表情,只是单纯地模仿他人行为,“我需要云鹰国的塔。” “雕塑,只能用来对话。”红鹿忽然没了底气。倾莲公主知道雕塑的事,说不定她知道雕塑更多的用处。 “我们先去那座阁楼吧,到雕塑前,事情就好说了。” 红鹿收起敌意:“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子,不愧是曾独揽西朝大权的人。” “过奖。”她知道这件事已经谈妥,“况且,那些往事也与我无关了。” 红鹿以为她是指西朝覆灭,自己不再是统治者。 “跟我来吧。” 红鹿收了收宽大的衣袖,妖艳的身段随着长袍垂落突显得淋漓尽致,就算是同性都会受到她的魅惑,这是她控制人心的技巧之一,但在赵望翷面前,她头一次体会到落败的感觉。 “你究竟从哪得知了这些事?” 带路的时候红鹿顺道提起此事,但不出意料,赵望翷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说到红雾山,”红鹿不依不饶地说道,“最近那边有些动静,难道也跟你有关吗?” “我不知道。” “有武者正结伴进入红雾山。” “是吗?”赵望翷的语调透露着困惑,“对武者而言,红雾山也同样有吸引力吧。” “而且我听闻,”红鹿顿了顿,“十余年前的独孤远山血案,是你亲手策划的。” “是我。” 红鹿没想到对方直截了当地承认了。 “为什么这么做?” “那些事与你无关。” “怎么可能与我无关?”红鹿冷笑一声,“你接下来就要去红雾山,从那时起,你就开始布局这一切吗?可这说不通,除非你早知道苍言会发动核溶,再以向他复仇的名义找到我,我不相信有人能料事如神到这种地步——告诉我,当年的屠杀,究竟为了什么?” “就算我不说,你又能奈我何?”赵望翷冷漠地反问,径直穿过绿藤攀附的长廊往园内阁楼迈步。 “停下。” 宁静的长廊四周突然起伏着滑溜溜的声音,藏于叶后的三尸虫纷纷露出真面目,那些油滑的身躯分泌着冲鼻的气味,很快将赵望翷封锁在廊道的一端,她若有任何举动,红鹿都会毫不犹豫地指派三尸虫进攻。 她不能再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赵望翷的举动了,若是这么下去,主导权将彻底被剥夺,她会成为赵望翷的傀儡和棋子。她必须有绝对把握掌控核溶的发动,而不是将其交给这个来路不明的倾莲公主。 “看来我们之间还没有充足的信任。” 红鹿耸肩:“我们间何来的信任可言?” 她慢慢靠近背对自己的赵望翷。 两人的衣袍在微风中徐徐飘动,宽大的衣袖里都暗藏杀机。 “三尸虫。”赵望翷的目光非常敏锐,立刻认出了她的鬼虫,“能控制他人的鬼虫吗……” “果然。”红鹿咬牙切齿,“你什么都知道。” 她不打算跟赵望翷多费口舌了,与其从她口中挖出她从何得知这些秘密,不如利落地取其性命。 红鹿一声大喝,三尸虫以排山倒海之势朝赵望翷涌去。 柔软而粉白的三尸虫身躯缠绵在一起,瞬间遮蔽了天空,赵望翷的影子很快被黑暗埋没,整个人深陷鬼虫的泥潭。 “抓住她了!”红鹿暗自叫好,但没敢松懈。 在三尸虫捉到赵望翷的瞬间,她就催动鬼虫力量,让虫子立刻开始啃噬她的身体。 在那刹那,赵望翷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红鹿以为大功告成,但多年操纵鬼虫的经验让她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不可能这么轻松…… 红鹿透过鬼虫的触觉直接感知啃噬肉体。 “不好!”她大惊失色。 三尸虫压根没碰到赵望翷,它们在自相残杀! 红鹿右手猛然内收,鬼虫们如退朝似的纷纷散开。 果不其然,赵望翷所在之处不见人的踪影。 她去哪了? 突然,一股冷冰冰的感触从颈脖划过,赵望翷已经来到她身后,不知藏在哪儿的小刀正架在红鹿脖子上。赵望翷伸出纤细的左手,轻轻把红鹿的手按下。 “启动雕塑还需要你,不然你已经死了。”她毫无感情地说出这句威胁之语。 第447章 · 发动(上) 红鹿连冷汗都流不出来,她意识到自己和赵望翷之间有无法逾越的鸿沟。 “你也是炼虫师。”当赵望翷闪烁到身后时,她总算从微弱的气息中捕捉到熟悉的部分,那绝不会错,赵望翷同样是炼虫师,她的血液中流淌着泽气和鬼虫之力。 “有可能。”她不置可否,“快出发吧,你我都不想浪费时间。” “先放开我。” “没问题。” 赵望翷利落地拉开一段距离。 红鹿一阵后怕,她紧张地看了赵望翷一眼,马上别开目光,怯怯地挥手指挥虫潮退去。 “走吧。” 两人很快抵达阁楼,由红鹿走前,赵望翷走后,不紧不慢地前往阁楼的最高处。 木楼梯一直延续到天花板,最后被看似无法推开的木板挡住去路。红鹿伸出手指,一只三尸虫蠕动着身躯钻进木板缝隙后,在她的操控下,三尸虫娴熟地打开了藏在天花板后的暗锁。 一声咔嚓响声过后,红鹿推了推天花板,木板轻而易举被推到顶部,一个宽敞的通道便出现在她们眼前,随即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味。 赵望翷毫不意外。 拥有鬼虫之力并不意味着能凭空创造鬼虫,三尸虫同样不行。因此红鹿需要打量新鲜血液供其饲养三尸虫,而这就是最佳场所,悬于高空,不会受其他地底昆虫的影响。 为了保证血液足够新鲜,里面还有许多苟延残喘的“粮食”,他们一听到木板被推开,立刻以为是有援兵到来,连忙用透风的喉咙喊着含糊不清的话语。 红鹿悄悄看了眼赵望翷,她果然面无表情,犹如对待物品般注视依旧活着的人们。 “雕塑在后面。” 血肉和蠕虫组成一堆堆似谷堆般的小山。 成为粮食的孩童以双手垂落的站姿立在原地,身后是起支撑作用的木桩,枷锁将他们牢牢固定,头部和重要的身躯部位则用定制的木盒保护,避免蠕虫太快将他们吃掉。 蠕虫们扎堆爬在他们身上,不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吮吸着鲜血。 红鹿从鸟国对待犯人的方式中获得灵感,制造了这些东西。 它们错落有致地立在这个内部空间很大的阁楼里。 蠕虫山中间是一道供人前进的道路,上面也爬着一些从山上落下的蠕虫,但大多不会逗留,很快会重新钻进山内,汲取新鲜血液。 在重重障碍之后,就是偌大的莉莉丝雕塑。红鹿随身携带的莉莉丝雕塑并未与云鹰国连接,而是和这个巨型雕塑相连,巨型雕塑才能收到大洋彼岸的讯息。 “就是这个。”赵望翷眼睛放出光芒。 她为什么连这些事都知道得如此详细?难道西朝甚至记载了莉莉丝雕塑?红鹿心有疑虑地看着她,她还是没有设防,一副根本不惧怕红鹿偷袭的姿态。 “你打算用这个做什么?” 赵望翷没有回答。她拎起飘长的衣袍,脚尖点地,轻盈地跨过蠕虫们组成的身躯来到雕塑前。她伸手抚摸冰凉的石头,微风透过指缝传递到雕塑身上,石头做的莉莉丝仿佛活了过来,那双孔洞的双眸逐渐变得生动,好似有一道目光从中透出。 “只要有了这个,一切便大功告成了。”她转身对红鹿说道,“再过三日,我会让你发动它。” “发动它?它……不过是一块石头。” “石头怎会有那样的效果?”赵望翷说道,“届时你将一块古道翡心置于其心脏之位,剩下的交给我便好。” “心脏之位。” 红鹿其实仔细研究过这座雕像,她可没发现那儿有能放置古道翡心的孔位。 “在这。” 赵望翷突然伸出右手五指,指尖如刃,狠狠地刺向莉莉丝的心脏。 石头猝然崩裂,飞扬的尘灰过后,一颗心脏大小的碎口显现在红鹿面前。 “你!” 红鹿来不及惊讶,赵望翷已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之后就交给你了,等我的消息。” “你怎样传消息来?” 赵望翷思索了一番。 “当红雾山的红雾冲破苍穹。” * 雾气像夯实的砖块一样,牢固地凝结在众人身边。陈简意识到感知事物的能力正在一点点被剥夺,如同水从竹篮里一点一滴地流逝一般。 “都靠紧点,有危险。”陈简不免得倒吸一口凉气。 封印的记忆像是一场势必剥落肌肤的暴雨砸向脊背,又像是成千上万只鬼虫从自己的体内突破钻出一样,他头晕目眩,突然间失去了平衡,被不知因何原因而封印的记忆瞬间溃堤。 “陈简,你怎么了?”温卿筠误以为敌袭,立刻催动泽气将周围的红雾驱散,并连忙搀扶住陈简。 其他人看到陈简的异常,也纷纷投以关切的目光,陈简是必不可少的战力,如果他率先出事,证明对手有备而来。 几人已多人未曾进入如此戒备的状态,紧绷的神经同时奏响警报,遥远的红雾中是此起彼伏的冤魂哀鸣。 “我没事。” 现实世界的画面和眼前的景象混在在一起。 怎么回事……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陈简咬牙切齿地捂住脑袋,刺痛的太阳穴似乎产生了鸣叫,耳膜被吹鼓得很响。 红雾在眼内泛开,好像一道道闪烁的红光。恍惚之间,陈简又站到了那个神秘的太空部,无穷无尽的走廊和丛林密布的红雾山结合出相同的图景。 独孤麟奇首先反应过来,陈简应该是身体出现问题,而非遭遇袭击。他很快把目光放到远处,企图寻找红雾便浓的原因。 他并未发现源头在哪。 但很快,一个不可能被任何人忽视的景象映入他的脑海。 “你们……看那边。” 一股发自内心的寒意刺入全身——他曾体会过。当他得知自己族人全尽被杀时,相同的寒意同样侵蚀过他的身躯,仿佛将他冻结。 他哆嗦了一下,伸出食指指向所看到的远方。 其他人闻声也抬头望去。 颗粒清晰的赤色血珠从天而降,红雾像一条长蛇,蜿蜒攀向穹顶。 第448章 · 发动(中) 一行身着本地帮派服饰的武者们正如小偷般穿行在红雾山,他们心中暗自忖度,这座山分明无人所属,心中却不知为何产生一种闯入他们府邸的罪恶感。不过这种罪恶感并不会阻挡前进的脚步。 山里的氛围诡异至极,就算是身怀绝技的武者们也大气不敢出一声,他们时常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仿佛危险已然逼近,但回过神来,却发现只是虚惊一场。 这种情况来来回回很多次,有几个无法承受压力的武者决定沿着原路返回,他们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只消一个短暂的眼神,心生怯意的人便领会了对方的意图,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行进队伍,身影很快像沙滩中的砂砾般,融化在红雾之中。 倘若平常,这些懦夫必然被同伴所不耻,可这次情况太特殊,竟无一人嘲弄,继续前进的武者反而流露出羡慕的神情。他们心知肚明,欲望正在操纵他们的身躯,心中有一块蓬勃喷发的冲动代替了心脏。 “嘘,前面有人。” 进山很久后,走在前面探路的武者第一次发出声音并打手势叫停队伍。 声过红雾,所有人都只能听得朦朦胧胧。 他们不清楚自己进入红雾山多久,接二连三地感到精神恍惚,红雾仿佛化作一道细线,慢慢从耳朵进入穿过大脑,像玩弄傀儡一般将他们串联在一起。 “哪儿有人?”停下步伐的武者突然清醒了片刻,他东张西望,并没感受到除同行者外的人的气息,不免发出抱怨似的质疑,“别耽搁时间了,若是被其他帮派得到,我们该如何是好。” 其他人纷纷赞同。 “好不容易来这了,可不能功亏一篑!”另一个人颇有气势道,“只要能得到红雾山的那股力量,慎言宫必定能再度辉煌。” 又是一阵低声叫好。人们总算找到机会释放压抑许久的心情,不免产生一丝怠惰之情,嘴上说着要抢在其他帮派前头得到红雾山的力量,行动却恰恰相反,各个懒散地依靠着一旁的树木和石块,好似进行一场休闲的冶游。 “你们听,真有人在不远!”那探路人有些着急地回望身后武者。 探路人自然是所有人之中最擅长隐藏和搜寻气息的高手,按理来说,自己的同门弟兄应当很信任他的判断,可不知为何,这些人在明知红雾山情况复杂的情况下,竟能如此嘻嘻哈哈、吵闹不堪。 “你是被这红雾吓破胆了。” 一人身手做出握拳姿势,仿佛这样能将所有红雾收入掌心。 “前头若是有人,必然也能感受到我们这帮弟兄,怎可能无动于衷,况且大家都没感觉到慎言宫之外的气息。”他转身大声问道,“我说得可有错?” 一众赞同不绝于耳。 怎么回事?探路人用力摇了摇脑袋,莫非真是自己出现幻象? 可前方那种若近若离的气息,绝对不会错!它必然存在。 探路人下定决心,就算只有自己一人,也要揪出对方真身。 他擅自离开队伍,怪事从这一刻起已经发生。 如果说其他人离队并不会对整体造成太多影响,那探路人消失可是大事一桩,尽管慎言宫此行考虑周全,队伍中有替补的探路人,但探路人好端端从众人面前走开,可非同小可。 可即便如此,在休憩的武者们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木讷地注视探路人消失在血雾中。 “怪哉,”探路人喃喃自语,“那些人怕是中了妖术!难道说,罪魁祸首就是前面的气息?” 他仔细回想一番,众人举止怪异,就是从他感受到异常气息的那刻开始。 前面的景象和后面别无二致,都是枯败的树枝、死寂的空气和填满整座山的红雾,就算睁大眼睛也没法看到更远的地方。 探路人吸了吸鼻子。 雾气不知从何开始有了变化,他这才感受到,本该湿漉的红雾好像在凝结尘埃,一颗颗微小却易于感知的赤粒附着在他身上,他非常慌张。 就算三岁小孩也明白,这种变化绝非好事。 自己真该自负请缨到这吗?悔恨之意一闪而过,他用力拍打脸颊。 事到如今也不必在多想,要么找到红雾山中的那股力量,要么全身而退。无论如何,身为目前最有希望成为慎言宫护法的他,决不能殒命于此。 他摒除杂念,再次动用泽气开始寻找先前嗅到的踪迹。 他本有淡蓝的泽气,不过在这片血海似的红雾山中,无论什么颜色的泽气都会被同化成深红,再往远去,就变成比黑夜更加深邃的黑。他无奈而忌惮地苦笑一声。 回望同门,已经听不到他们嬉笑嚷嚷的声音,是因为发现探路人失踪而陷入恐慌,还是已经继续前进了?他其实明白,这些猜测都不太可能,他们现在多半还杵在原地浪费时间,如果不能找到罪魁祸首,慎言宫的这帮人马将全军覆没。 他顿时感受到自己肩负着多么沉重的使命,不由地用力挺直腰板。 “去哪了……究竟是什么人?” 他靠着自言自语来维持心智。 “全是红雾的地方,所有人都能大大方方地将泽气进攻隐藏起来,可能就在刚才,我们遭到了泽气的攻击,可为什么只有我还保持清醒?” 他停下脚步,细细观察周围空气的流动。 因为始终走在红雾中,他忽略了风向。 现在一瞧,风是从右侧方涌来,他刚才很可能因为走在前头,而没被夹杂在其中的泽气侵蚀神志。后怕之余,他更加清楚,接下来要面对非常难缠的对手。 “哈——”他粗粗地叹了口气。 声音非常闭塞,红雾像墙一样将他围住。 他觉得刚才那口长叹只传出一寸不到的距离。 “倘若雾再浓点,就连呐喊恐怕也无济于事了。” 想到这,焦虑感更添一层。 他继续摸索。 身后的队伍依旧没有行动的打算,也就意味着对方的进攻还在持续。在红雾堵塞泽气的此地,他有把握相信,进攻者离他们非常之近,或许是触手可及的位置。 “在那!” 他突然听到一声琴弦崩断的刺向,在冤魂嗡嗡的红雾山中,那声响格外突兀。探路人没有犹豫,身手一挥,排山倒海的泽气便朝那个方向奔去。 第449章 · 发动(下) 探路人本以为自己的气势能掀起一场巨大的浪潮,但出手之后,他整个人陷入了自我怀疑。竭尽全力、富有爆发力的一击如同一滴雨水落入汪洋大海,他感觉手打在软绵绵的物体上。 红雾在泽气爆发的瞬间将所有能量吞噬殆尽了。 他连忙往后撤几步。事情的发展已完全超出他的预料。 他不禁回想起几天前,身在慎言宫的情景。 红雾山出现绝世力量的传闻像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雨袭击了慎言宫,起初,长老们并不相信带回情报的护法,但当他们听说附近帮派早就纷纷动身前往红雾山时,他们才意识到,此时正是故步自封的慎言宫得以翻身的大好时机。 现在南北各有政权,在西王朝覆灭后,武当的地位也随即一落千丈,已不见有武林大会筹备的风声。换言之,如今武林和国家一样处在动荡之中,而谁都明白,此刻不是讲究仁义道德的时候,拥有绝对的力量方能在下一个王朝降临之前站稳脚跟。 而红雾山周围,最大的武林门派当属慎言宫。 距离红雾山同样接近的商联并无夺取力量的意图,他们仍打算延续西朝尚在时的策略,以笼络八方门派做中立者的身份延续下去——这对慎言宫而言无疑是好消息。 眼下南方的政权并不稳固,如果能抢占先机夺得红雾山的神秘力量,或许能效仿武当的做法,成为整个王朝中最大的门派。那可是所有武林中人朝思暮想的权力。 护法带回消息的翌日清晨,长老们一致作出决定,精心挑选慎言宫弟子二十名同行进入红雾山。 他们已无暇判断消息真假,但所有人都知道,红雾山乃不祥之地,自从独孤远山大屠杀过后,任何涉足那地的人都不得善终,仿佛被冤魂诅咒,十余年来各类真真假假的故事层出不穷。 因此,这支前往红雾山的队伍并非慎言宫的全部主力,长老们有他们自己的考量,斟酌再三,组成了这支有强有弱的队伍,而探路人清楚,自己便是队伍中的最强,他有使命完成红雾山的探索。 ——这些事在脑中闪过,不过是一两秒的时间。 探路人猛然回神,开始思索对策。 泽气的进攻会被红雾吞噬,那敌人是如何进攻他们队伍的?探路人身为荣侠客,内力强度已达到凡人之巅峰。对方到底是怎样的怪物,能凌驾自己之上? 他感觉不到胜算,但使命感促使着他继续前进。 一股恶臭不知从哪飘了过来,他很想看清周围,可雾气浓得让人胆颤心惊,一只黑扑扑的昆虫扇着翅膀擦肩而过,毛绒的身躯让他觉得一阵恶心,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会被一只虫子击倒。 迈步,右脚踩着软软的东西,他低头看去。 看不清。 但脚底的触感让他大致有了猜想——自己踩着一具尸体上。 他催动泽气覆盖脚底,泽气很快将尸体的形状反馈进脑海。 “这是……”在确定脚底的人确实气绝后,他才慢慢弯腰,“武当的人。” 对方穿着武当的衣袍,他不会认错。 连武当也派人来红雾山了。 在出发前听到过这样的传闻,但他一度没有相信,认为偌大的武当应该不屑于关注南方群山的传闻。看来红雾山的吸引力远比他判断的要大得多。 他多么希望时间回到几年——不,几个月前,他就能先别人一步进入红雾山。 他身手探了探尸体,想找到对方的死因。可伤口尚未找到,先摸到了一枚荣侠客的牌子。 他全身一阵哆嗦,发疯似地把挂在腰边的牌子扯断拿到眼前。眼前这枚牌子的确是荣侠客的令牌,毫无疑问出自仙承院的手笔…… 武当派了荣侠客级别的武者进入红雾山,他却已经死了! 探路人脑袋乱糟糟的,他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恐惧攫住了他的双腿,如扎根大地的根须一般无法移动半步,深褐色的皮肤颤抖得似要脱落。 逃离这吗?谁都不会怪罪自己吧! 懦弱在放大,他的视线模糊了,红雾化成了一道道动作千秋的人形,他们在树枝上、在草垛上、在腐土上矗立着,他们没有眼睛,取而代之是空洞的窟窿,残红从他们身上剥落,犹如蝶冢般四处飘荡。 他揉了揉眼睛,发现那是幻觉。 而真实亦然惊悚——地上遍布着武当弟子的尸体,血流成河。 “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握紧手中的荣侠客令牌。 不知从何时起,耳畔逐渐响起沉闷的琴声,像出自瘦骨嶙峋的老者之手。 “琴声?” 他恍恍惚惚地沿着声音走去。 坐在古琴背后的男子显出真身,他戴着一面深红的面具——或许它原本不是红色,但浸淫在血雾中固然呈现出此。 “真是意外。”男子语调悠然,声音依旧朦胧。拜红雾所赐。 “是你……” 探路人知道眼前的男人。 他在京城被巫术所伤,面庞尽毁,只能戴面具示人,而且他和慎言宫有段交好的美谈——当然了,他几乎和所有门派都有良好的关系。 “皇甫晴!” “想不到还有人能记得我。”皇甫晴笑得很轻,笑声传不到探路人耳中。 “你怎么……在这?” 探路人略感欣喜,总算在这恐怖的环境中找到了熟人,还是闻名遐迩的皇甫晴。但他这副模样,似像是同样被困在红雾山。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皇甫晴依旧没停下琴声,面具后露出毒辣的笑容。 探路人觉察到敌意,又立刻发现,皇甫晴拥有他方才感受到的气息! 皇甫晴便是袭击慎言宫的罪魁祸首?! “是你!”探路人盯着琴弦。 他知道,皇甫晴虽然是名义上的尊侠客,但实力早达到荣侠客的标准。 “你想做什么?!” 皇甫晴突然发声大笑,弄琴的十指犹如疯癫般砸响古琴,一阵嘈杂之音如战鼓,轰隆隆的从掌心拍响。 “当然是为了追寻我所期望之物!” 探路人耳膜要被震碎,他连忙催动泽气护住身体。 “你这厮——”他不再多言。 既然敌人已经出现,就不必多费口舌了。 他如箭离弦,朝前方奔去,泽气将附近的空气摩擦得滚烫,红雾挡住了视线,但他知道自己不必在判断方向,皇甫晴离他不过五步之遥,这点时间容不得他逃跑,况且,琴声还在继续—— 琴声?! 他猛然惊醒,手中的泽气已不受控制地拍向眼前的人。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跟随自己前进的、慎言宫的一员。 身碎血迸,探路人被惊叫和红雾吞噬。 第450章 · 反目 “听见了吗?” 沈朔霞打断了痴痴望着天空的众人,失明之后,她的听觉上升到前所未有的层次,红雾虽然把一切遮盖得严严实实,但她隐隐约约还是能听到远处的动静。 “怎么了?”独孤麟奇回过神来,他一面注视沈朔霞,一面用余光观察天空的变化。 漆黑的天空中遍布乱流,一场风暴好似即将来临。手探出衣袖,沉甸甸的红色烟粒落在掌心,啪嗒一声碎成齑粉,沿着掌心的纹路朝底下流走。 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酝酿,那是一股庞大的力量,倘若不及时阻止,后果不堪设想。更糟糕的是,从商联带来的净气药剂似乎在失去作用,及时他们已经补充过,但独孤麟奇还是觉得脑袋晕晕乎乎,好似魂魄都散入红雾中了。 “那边……”沈朔霞抬手指向北面。 或许是北面。 所有人都迷失了方向,在昏天黑地的红雾山中,他们没有判断方向的方法。 “有打斗的声音。” 沈朔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寥寥几声呐喊和其中的敌意,似乎证实她的猜想没错。 “你照看好陈简,我过去看看情况。”独孤麟奇对温卿筠说完后,立刻朝葵凉使了个脸色,“如何,你的玄妙之力还能用得上吗?” 葵凉摇头:“这里已和黑夜无异了。” “这下麻烦了……” 独孤麟奇知道会是这种结果,但亲口听葵凉说出后,心情还是一落千丈。如果有葵凉的隐身庇护,他们的行动方便很多,他早知道这里终年被红雾覆盖,在进来之前便想碰碰运气,看来老天并为眷顾他们。 “无论如何,我们先过去看看情况。” “好。” 葵凉也是练家子,虽然实力尚不及荣侠客水准,但好歹能有个照应,而且陈简现在状态不佳,独孤麟奇想尽快弄清附近的情况。 “我去去就来。”他在离开前对沈朔霞保证。 沈朔霞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独孤麟奇的心情和周遭的颜色一样暗沉,他看天空的形状酷似一个巨大的漩涡,而自己曾生活的独孤远山便是漩涡中心。 他喉咙发颤地叹了口气,叫上葵凉向声音出前进。 他和葵凉也算有了一些时日的交情,两人保持互相照应的距离,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迈开步伐,两人轻功不相上下,轻如飞燕般踩着湿漉漉的泥土。 在一次脚尖踮地时,独孤麟奇察觉到地面的异样。他的瞳孔慢慢转为沉着的碧蓝,智言指路瞬间发动。 “停下!” 他喊停葵凉,同时俯身观察泥地。 “看那儿,是血迹。”葵凉先一步发现,他立刻沿着血往前方寻去,“这儿!有一具尸体——不对,不止一具,一、二、三……起码十具。” 独孤麟奇连忙跟上去,他一眼就认出这些死者的身份。 “是慎言宫的人!”独孤麟奇伸手触碰了一下地上的血泊,还有一丝余温。这场战斗刚结束不久。“小心点,”他提醒葵凉,也是提醒自己,“附近可能还有人。” “嗯,好!” 葵凉效仿他的样子。两人猫着身体在尸体旁摸索。 “我看这些伤口,”独孤麟奇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们是自相残杀。你看,这些都是慎言宫招式所赐之伤!” “怎么会这样?” “慎言宫应该是因传闻而来。” 在进入红雾山的路上,独孤麟奇得知近期在红雾山周围有一个流传甚广的传闻,说山内有一股强大的自然力量正在孕育,凡接受那种力量的传承,便能进入无人之境,睥睨天下。 实际上,据独孤麟奇所知,不止慎言宫,附近的门派——无论大小,都纷纷遣人进入红雾山。这种滑稽的传闻放在平常只会被人们忽视,但最近红雾山的确出现了天气异变,这种异变挑动着武者们的神经,他们宁愿扑空也要花时间精力来红雾山走一遭。 “可他们自相残杀是为何……莫非慎言宫中有人得到了红雾山的力量传承,进而演变成内斗?” “有可能。”独孤麟奇努力催动玄妙之力,但目前线索太少,没法得出真相,“可这还是红雾山的外围,倘若内斗,为何不发生在更里面的地方,偏偏是这里?” 葵凉摇头。 面前这种情况能推演出太多种猜测——等于没有答案。 独孤麟奇直起身子,默默环视周围,把目光所及之处的线索通通放入脑中,至于是否有用,只能之后再做判断。 他沉浸在思考中,泛着光芒的双眸在红雾中格外突兀,像黑夜里的一颗璀璨星辰。用直言直路思考需要耗费大量经历,潜意识里认定葵凉在身旁保护自己,他不由得放松了对周围的警惕。 “独孤麟奇!快跑!” 突然,一声咆哮从身旁炸响。 独孤麟奇还没回过神来,只见喊出这声警告的葵凉正拔剑刺向自己。 “葵凉?!”他愕然定在原地。 使用玄妙之力,泽气的力量自然会削弱。他来不及用泽气防身,只能凭借精湛的剑术,十分勉强地挡下了来自同伴的袭击。 “你在做什么!” 两柄剑相撞,独孤麟奇感觉胃部翻江倒海,全身震颤一番,一抹鲜血从嘴角渗出。 葵凉没有说话,似女人般的身形在红雾中若隐若现。 他竟然在使用玄妙之力!在黑暗中,他不该能发动才是!独孤麟奇一时间慌了神,他领教过葵凉隐身的厉害,他本就长于隐匿气息,又有红雾做掩护,现在就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般,瞬间就没了踪影。 葵凉为何要袭击自己?他被什么人收买了? 不对,他在袭击前还让自己快跑…… 难道说,这一切都是那厮的手笔!让慎言宫的人自相残杀,让葵凉袭击自己,只有他能做到——皇甫晴! 他也在这。 独孤麟奇瞬间明白的事情的前因后果。他确信皇甫晴正与他们为敌,而且皇甫晴的玄妙之力能增强他人力量,这也能解释葵凉为何能成功发动能力。 “葵凉!葵凉!”独孤麟奇呼喊道,“你中了皇甫晴的琴声!快清醒过来!” 可回应他的不是清醒的葵凉,而是更加猛烈、迅速的刺杀。 第451章 · 暴雨将至 周遭安静得让人心寒,人们的耳际只剩凌乱的风摩擦草地的声音,无法判断源头的湍流声好似从天而降,将身躯浇灌成血凝般僵硬。 沈朔霞试探着缓慢扭动脖颈,失明的双目朝独孤麟奇离开的方向望去。 她放不下心,尽管独孤麟奇有智言指路的帮助,而且这是他的故乡,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但她毕竟是听到了爆发的杀意和刀光剑影的声音,远处的情况定然相当复杂。 她觉得刚才应该跟着独孤麟奇一起过去,不过陈简这边的情况也让人放心不下。 其他人或许没察觉到,但她很清楚,自从进入红雾山后,陈简的精神状态就非常不稳定,似乎有种孕育多年的情感将一触即发——这可不是她印象中的陈简。 在恭莲队的陈简向来十分冷静,始终把情绪掩藏在面具般的脸庞背后,可这几天不一样,他时常露出忧虑、困惑和紧张的表情。 沈朔霞起初认为是失忆后带来的后遗症,但她渐渐发觉,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陈简和温卿筠是熟识,而且他们最初相识之地并非乾山,而是更遥远,一个神秘的地方。 倾莲公主相当关注一年前古镜门大屠杀,作为她的侍女,沈朔霞也算是耳濡目染,比较了解那边的情况,她知道千手毒女重出江湖的消息,也知道本该去武当取得留声瓮的陈简不慎失忆,更知道他后来与温卿筠结伴前往东海…… 她以为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不远处的嘈杂声音将她带出回忆。她现在已经如惊弓之鸟,任何一点动静都能让她心悸片刻。 “不好。”她喃喃自语,睁大眼睛,一度忘了自己已然失眠。 “怎么了?” 陈简在温卿筠的搀扶下才很勉强地维持直立状态,他的大脑逐渐恢复平静,见沈朔霞神情非常糟糕,他的心扑腾一坠。 “你怎么样了?”沈朔霞还算冷静,如果陈简这边出问题,就跟腹背受敌没有区别了。她摸着黑,靠着对气息的敏感,很熟练地跨步走到他面前,“麟奇和葵凉那边,好像出问题了。” “快过去。”陈简催促道。 “等等,你还没恢复!”温卿筠焦急地拉住他的手说道,“气息还很紊乱,乱动指不定会出什么问题。” “没事了,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怎样。” 陈简刚补充了大量记忆,他知道现在亟需一次冷静而全面的思考,但当务之急是赶快前往独孤麟奇身边,他的玄妙之力能帮助自己很多,决不能让他出问题! “那……”温卿筠犹豫再三,“走吧。” “我们离近一点,”陈简的敏慧大脑很快运作起来,“这雾气渐浓,离远不仅看不见,连声音都像是被隔开了。” “没错。”沈朔霞不知这种情况对自己是否有益,“我走前面,你们应该都看不清了,我听力好,我走前面方便探查远处。” 他们对这样的分配没有异议。 陈简努力操纵鬼虫,但出乎意料,雾气加重后,就连行军蚁们都变得懒惰且不受控制,一旦超过十几米距离,他就彻底断绝了与鬼虫的联络,无法通过共享感官来探索周围。 所幸影依旧听从他的命令,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影并不能提供太多帮助。 “完全到对方的主场里了……”陈简啧了一声,摇了摇头。 “你说对方……是谁?”温卿筠问。 “现在我还不确定,但是——” 陈简不想太快下结论,自己还有很多没弄明白的细节,如果妄下断语,很可能会在脑海中形成根深蒂固的错误方向。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随后说道:“很多人都被利用了。” 温卿筠不安地颦蹙,捋了捋发梢。 簌簌—— 像蛇吐信子一样,周围发出容易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怪声。 簌簌—— “走慢点。”陈简说道,“我们好像被什么给盯上了。” “嗯。”沈朔霞也察觉到不对劲,“这不是麟奇或是葵凉的气息,另有其人,我先前从未见过。” “敌不动我不动,”陈简说道,“我们还是快些找到独孤麟奇。沈朔霞,你刚才听到他们的声音了?” “没,”她摇头,“但他们离开的方向有不好的声音。” “不好的声音?”温卿筠疑惑。 “我说不清楚,”想到这她加快脚步,“总之得赶快过去了。” 几人的步伐再次变大,远处模糊的声音陡然猛烈清晰起来。 “谁!?”沈朔霞拔出长剑对准前方。大地在有节奏的起伏,她知道那是什么—— 是有人在慢慢前进。 “麟奇?” 她惊讶于对方步伐流露出的情绪,太复杂,让她不禁感同身受地体会到痛苦。 陈简和温卿筠对望一眼,也拔剑随时准备应战。 “这是……!你怎么了?”沈朔霞的声音蓦地变调,只有受到巨大刺激才会变成这样。 陈简就站在她身后,可他却看不清前面的景象,眼前,唯有沈朔霞惶恐的背影。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陈简像吹散这些让人厌烦的雾,他明明和沈朔霞近在咫尺,却拥有不同的视野。 “你们小心。”沈朔霞艰难地提醒陈简和温卿筠,随后继续面对来人,“你手上捧着什么?” “我杀了他……” 是独孤麟奇的声音,虽然很弱、很小,但陈简还是能听见。 他杀了谁?陈简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当沈朔霞说他手上捧着东西,而他又说自己杀了人时,一个很容易推理出的结论就跃然闹海了——只是陈简不愿相信,他们怎么会自相残杀? 沈朔霞轻轻探出右手,抚摸到独孤麟奇双手捧着的尸体。 “葵凉……”她报出了对方的名字——花名。 陈简心想着独孤麟奇不死便好,于是镇定地询问道:“为什么,他难道是敌人?” “他中了皇甫晴的玄妙之力。”独孤麟奇说道,“皇甫晴,他不仅让葵凉杀我,还慎言宫的弟子们自相残杀,那边都是尸体。” 陈简猛然扭头回望周围。 没听到琴声。 “皇甫晴现在在哪?” “不知道,他躲在雾里,根本找不到。” 突然间,一道淡蓝色划破红雾,陈简先是惊喜,竟有色彩能打破这片红色组成的牢笼,随后马上意识到——暴雨来了。 第452章 · 相逢 乌汤在皇宫待上几日,已经反客为主,进入苍言的寝居比进公共花园还要随意,侍卫们在苍言的授意下完全放纵他的行为,这天同样如此。 在上次交谈过后,乌汤再次找到苍言。 “苍言老兄,那边的情况如何?”他无意掩盖心中的不屑和讽刺,悠哉悠哉地溜达到苍言身旁。 苍言已如风中残烛,他自己都无法分清,摧毁他的究竟是核溶还是淡古。但他脑中只剩一个想法,就是靠着淡古来遏制遍布全身的疼痛。 脑后的瘤已大到让人恶心的地步,倘若有人有心,便能看到通透的头皮下是黑漆漆的血管和击破后渗出的鲜血,照理来说,苍言这样的状态已经和死人无异,但泽气奇迹般地维持住他的生命。 “苍言?还听得见吗?” 瘤长在右脑后,许是压迫了耳朵经脉,乌汤于是走到左边,用比较大的声音冲他打招呼。 苍言还是没回答他,像是睡着了一样。可即便逃进睡梦,也无法摆脱被痛苦折磨的现实。他紧紧皱眉,双眼因疼痛而挤得快凹陷进眼窝,此时恰逢屋内光线暗淡,他就像眼珠被挖走的人,周围遍布的干瘪脸颊上,只剩两圈黑咕隆咚的窟窿。 “真是可怜。” 乌汤面不改色地笑了笑,随后蹲下身子,右手垂落,藏在衣袖的小刀迅速滑出。他食指和中指夹住只有一指长、一指甲盖厚的银色小刀,轻轻把它放在苍言喉咙上。 乌汤惊喜的发现,肉瘤肿大到完全改变了他的脑袋形状,颈脖像一棵长歪的树,清晰可见的沟壑像川流一样汇聚到锁骨上窝,泛青的血管随每一次呼吸慢慢律动。 乌汤心想:还活着,但跟死了没有区别。不过说到底,在这里活的、死的早就没有区别了。 他下意识抬起头,目光透过金光闪烁的屋顶,一直刺入苍穹。 “罢了,那些事往后再考虑吧。”他苦笑着,两根指头非常精准而稳当地夹住小刀,“皇帝陛下,臣要帮你缓解一些痛苦,还望谅解。” 说玩戏谑之语,他轻轻将苍言翻过身,巨大的肉瘤赫然出现。不看不知道,这东西已经发展得和一个脑袋相当。乌汤掐指一算,觉得再过不到三天,他的脑袋便会随瘤的扩张而爆裂,届时,情形肯定是惨不忍睹。 “你还不能死。” 在这个临时国度,大多数人还是对苍言惟命是从,乌汤还需要他当几天傀儡,等找到倾莲公主,他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乌汤非常缓慢地将小刀刺入肉瘤。 肉瘤表面非常光滑,像一块精细打磨的玉石,皮肤完全没有了皮肤该有的粗糙和摩擦,已经被挤压到了极限。乌汤只是用刀尖轻轻一碰,噗呲一声,皮肤马上裂出一道细小的缝,黏稠的血飙到被褥上,苍言的全身则猛然抖动片刻,紧闭的眼皮下是不断跳动的眼球。 “呼——精细活。” 乌汤没把他的生命当成生命,眼下,苍言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项娱乐,能救醒他最好,不能也罢。就算苍言没法帮他找到倾莲公主,他也早有预备方案,无非是花费时间多少的问题。 可时间算不上问题。 “再来,第二刀。” 乌汤用纤细的手指抬起刀片,微微倾斜后,再次朝肉瘤最鼓囊的地方划去。 又是一声刺耳的噗呲响。血肉模糊的伤口里顿时灌出一条条血流,血非常黏稠,跟融化的蜡液似的,一点一点在瘤的表面凝结,随后变成一颗颗硕大而饱满的颗粒,眼色既暗红,又显露出稍许乳白。 乌汤运作泽气,将留在上面的污垢拭下。 一股颇为刺鼻的味道从伤口里冒出。 乌汤凑近闻了闻。 “像火药……战争的气味,还有淡古的清香——这都是报应啊,苍言。” “唔……” 平趴在床上的苍言嘴角漏出声音。 “唷,醒了?” 乌汤以为大功告成,刚高高兴兴地收回小刀,很快发现,苍言并没有回应他,只是喉咙漏出小小的声音罢了。 他无奈耸肩,继续用巧妙的手法在肉瘤表面划上第三刀。 这件事只有他能完成。 其实早在苍言离开京城时,他就意识到脑后出现了不寻常的反应,随着肉瘤与日俱增,他也找过名医前来医治,但所有人都无功而返,如今肉瘤成长到这种地步,那些医师光是看到就胆战心惊,更别说帮苍言治疗。 因此,唯有对此没有任何感觉的乌汤能帮他简单导出肉瘤中的毒素。 再划三刀,就连乌汤都感觉非常疲倦。这是非常惊喜的活,他需要用泽气包裹肉瘤,以便完全感受肉瘤里血管的位置,随后还要判断哪些血管能够切开,哪些需要避免——或许让一个有医术基础的人来做判断更有效率,因为乌汤根本不懂医术,他只是凭借直觉和“活下去”的信念,用心去体会苍言脑后的肉瘤。 这很可能会出差错。 虽然他不在乎苍言是死是活,但活着总比死了要好,他还是打心里想规避苍言的死亡。 “苍言?”他拍了拍苍言的脸颊。 那已经称不上是脸颊了,没有血色、没有水分,仿佛有人拔下被烧焦的树皮贴到苍言身上。 “苍言?” “……你。”苍言脑袋像啄木鸟似地猛癫片刻,血从肉瘤的伤口里嘶嘶地溅射出来。 “苍言,没事吧?” “乌汤吗……” “是我。” “你……核溶……怎么样了?” 是毁灭南方的信念在支持他吗?乌汤心想。 “你先告诉我倾莲公主的下落,我再告诉你,核溶准备到何种地步。” 乌汤前天看到有士兵进入此地向他汇报事情。 现在卫国各项事务都交给他的那位小跟班管理,只有非常要紧的事才会通知他,乌汤才想应该和倾莲公主有关,那可是他近期唯一指派给部下的任务。 事实证明,乌汤判断得没错。 “她……”苍言连讨价还价都没有,直截了当地说道,“找到了……” “在哪?”乌汤猛地凑近,生怕自己听漏。 “核溶……” “告诉我,她在哪?!” “核溶,你得发动……” “在哪?!” “红……” “红。”乌汤点头。 “雾……” 乌汤听后双眼圆睁,二话不说飞奔离去。 * 似有若无的厮杀声不断随着冷冽阴风吹进耳朵,在血红迷雾笼罩的林间,任何情况都会突然发生,糜舟紧紧跟在赵望翷身后,同时不忘左顾右盼,齐膝盖的草丛犹如游蛇般抚摸着他的小腿,尽管隔着一层裤子,他还是感觉怪膈应人的。 “赵护法,这山里充满了邪气啊。”糜舟冷不丁地提醒,“你的那个核溶的方法,真的有用吗?我感觉有危险在等着我们。” 赵望翷不为所动,她的视野好像跟糜舟不一样似的,闲庭信步地沿着红雾山古老的泥泞土路往更高走。 “是有危险。”她说道,“我也没想到他会找上门来。” “他?是谁?” “我之前应该说过,”赵望翷抬起脑袋,双眼变得格外有神,“就是他——乌汤!” 第453章 · 往事(上) 时间说回三天前。 离开封驹城后,糜舟等人再没遇上客栈里感受到的不明人士。赵望翷似乎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有绝对强大的实力,并不担心遭遇袭击。 可糜舟就不一样了,他对那匹突然停在客栈前的马耿耿于怀,更想知道乘马而来的人究竟是何许人也。能瞒过荣侠客的鼻子,对方必定是隐藏气息的高手,糜舟觉得是虫谷来的人,也可能是其他势力正在寻找“倾莲公主”的下落。 对此,赵望翷缄默无言。 但在去往南方都城的路途中,她跟糜舟说起了另一个故事——他从未听闻的故事。 “关于我们的现实世界,我最近又想起了一些事情。”那个晨光熹微的清晨,赵望翷找到了在马厩准备牵马继续赶路的糜舟,很突然就开口说起这件事。 糜舟愣了片刻,他仔细打量了赵望翷一番,然后问道:“什么事?” “这件事听起来可能有些奇怪,我不确定是因为进入世界后记忆产生了错乱;还是在现实世界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赵望翷找了个树荫坐下,并拍拍身旁让糜舟坐过去。 “我不用了。” 糜舟连忙摇头。赵望翷的丈夫是他所尊重的陈简,即便在虚拟世界中,他也有意和赵望翷保持距离。 “行吧。” 不知赵望翷是否理解他坚守的矜持。她伸出双手,纤细的十指交错在一起,轻轻放在膝盖上。 糜舟看着她的手,脑袋突然闪过一片血红,他猛然眨了眨眼,只见一只粉白色的蛇凭空冒出,正用柔软而谄媚的身躯缠着赵望翷的手指。 他惊讶无比:“那——” “怎么了?” 糜舟定眼一看,有些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是我看错了……你继续说吧,关于现实的事,我最近也有许多弄不明白的事。” 他还在锲而不舍地寻找出口,但无论怎样掘地三尺,事实像留给死刑犯的铁证如山般的罪状,死死地钉在他的心角——他找不到任何一处离开这儿的出口。他记得很清楚,那个微笑着送自己进入这个世界的同事在临走前拍着胸脯说,只要他想离开,随时就能离开,因为这个世界遍布“出口”。 他不相信同事骗了他。都是太空部合作多年的伙伴,对方那段时间也不存在任何异样,没有理由做出把他推入火坑的事。 但摆在面前的事实更加离奇——出口全部消失了。 再怎么也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如果说一两个出口消失是出于程序故障,那么全部消失,糜舟不得不思考有人在从中作梗,况且二号月球的突然出现也能佐证,的确有不为人知的势力正在利用这个“游戏”干涉现实。 他到底陷入了一场多么庞大的阴谋?他根本无从想象,现有的情报拼凑不出任何结论,就像一张全白的拼图需要从头开始拼接,有多少块碎片?上百?上千? 赵望翷的话将他拉回现实。 “我可能不是通过正常方式进入这个世界的。” “此话怎讲?”糜舟没法从古色古香的说话方式里调整过来。 “是一场火灾。”赵望翷说道,“我还记得最后的景象,我和陈简,都被卷入一场火灾——不,”她摇头,“更确切地说,是一场爆炸。” 第454章 · 往事(下) “爆炸吗?”糜舟很惊讶。 他以为赵望翷能爆料新的事情。 爆炸这件事……他们不是在几周前虫谷见面的时候就说过吗? 糜舟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他下意识抿了抿嘴唇,然后回答道:“没听说,那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 赵望翷突然轻笑一声,随后破天荒地哈哈大笑。 糜舟还从未听过她的笑声。 他既感到新鲜,也感到惊悚。 “看来我们没必要相互试探了。”她猛吸一口气,憋住笑意说道,“我们想的一样。其实我这几天也在怀疑你,你应该也一样吧,觉得我被什么人给掉包了。” 糜舟被突如其来的坦然震惊。 这件事被点破,他感到非常尴尬。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侧过视线,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是啊……” “我早就发现这件事了。”赵望翷语气变得相当之轻松,“在这个世界待得越久,我们原本的记忆就会越被虚拟故事融合。在你看来,我有时候的气质会不同于真正的我,没错吧?那是事实,因为我受到倾莲公主的影响;其实我看你也一样,你不像个老老实实的研究员,而是花花公子糜舟。” “真的吗?!” 糜舟颇为羞愧。 自己这段路途都做了些什么事?竟然毫无自觉。 赵望翷用力点头:“我们都受到影响了。” 说话这段话,她的眼神变得恍惚迷离,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面对知识海洋却无从入手的懵懂少女。 “如果不早点离开这……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糜舟心跳不禁开始加速。 赵望翷是个罕见的美人,任谁都会对她动心三分,更何况有“倾莲公主”这种至高无上身份的加持,糜舟心底不知不觉形成一种近乎崇拜的情感。 而且,这是赵望翷首次向他展露内心深处的思考。两人相处了一个多星期,他们只是进行学术上的泛泛而谈,糜舟有时会讲述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种种感受。他觉得如果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假的,他一定无法分辨真相。 还有,诸如巴别塔那样瑰丽且不科学的建筑更是让他有种热泪盈眶的情绪——他自知逐渐陷入这场人造的梦境,无法自拔。 凡此种种,总是他向赵望翷说些什么,对方却只是颔首示意,既不加以评价,更不会分享她的内心想法。 看来今天赵望翷是打算开诚布公了! 糜舟挺直腰杆,像学生聆听老师授课时那样认真。 “确实有这种感觉。”糜舟也认同她的说法,“有时我会忘记,自己根本不叫‘糜舟’,而且那些作者们虚构的经历就跟真的一样,我真觉得自己经历过那些不可能发生的战斗。唉——不管怎么说,这肯定是长时间待在这里而产生的负面效应,也难怪陈简说这个装置必须有节制的使用。” “是啊,他说过。”赵望翷点头,重新说回最开始的话题,“我还得再说说爆炸的事。” 糜舟打量赵望翷。 她的确是赵望翷了。 气质和他在太空部见到的女人一模一样,前些日子的错位表现是受“倾莲公主”角色的影响过深。 如果再过一段时间,他们还是没法离开这里,会不会变成彻底的“虚拟”…… 像有一串爆竹被突然点燃似的,糜舟心里燃起焦急的烈火,噼里啪啦地搅动五脏六腑。 “对,之前还没说为什么爆炸过后你们会到这里。” “我觉得答案已经非常明了了。” “为什么?” 她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和陈简,还有其他人都在爆炸后被接入了这个世界。” “这等于没有回答。” “至于原因……”赵望翷说道,“应该是为了避免治疗时带来的剧烈疼痛。” “是这样吗……” “我不清楚陈简的情况,他可能和太空部签署了什么协议,秘密进入这个世界完成某项试验——就跟你一样;但我清楚我自己。首先,我不是‘二号月球’的知情人;其次,我跟陈简来太空部只能算是出差,按照计划我过几天还要去伦敦参加会议,我对陈简研究的东西也不算特别了解,你应该知道。” 糜舟点头。赵望翷和陈简的主攻方向并不相同。陈简主要研究中微子物理;赵望翷则是研究生物和物理学交叉的脑机科学,两人的研究虽有交叉,但核心部分并不贯通。 “综合上述的两个条件,我是太空部主动要求进入虚拟世界的概率非常小。”赵望翷谨慎地推理道,“接下来说说爆炸。你看过新闻,也告诉过我,那场爆炸的规模非常之大。我估计自己现在是特重度烧伤,还伴随着其他症状——那些我不了解,但我清楚烧伤。” 糜舟不敢想象那么漂亮的赵望翷被无情的火焰一点点瓦解。 他的胃泛起一阵恶心,胸口被怜悯和惋惜堵得缓不过气。 “80%烧伤面积往上,光是治疗就有巨大风险,死亡率有16%左右,而且手术有巨大难度。从清创、切痂手术还有不断注射芬太尼等药剂维持麻醉,都是非常繁琐而细致的工程。况且就算麻醉也会让病患感到痛苦。如果能幸运救下性命——从我现在还能思考看来,我的肉体至少还在运作——之后也无法避免换药带来的痛苦。” 糜舟听得目瞪口呆。在古代生活了这么久,听赵望翷说这些,跟天方夜谭没有区别。 她继续说道:“我觉得是太空部的某人灵机一动,想到把我们的大脑接入这个世界,不仅能避免疼痛,还能顺带帮他们收集数据,对付‘二号月球’。” 糜舟好不容易接收了所有信息,艰难地开口接话。 “这么说确实有道理。可没法解释所有‘出口’都消失。他们难不成打算一直把我们的精神关在这个地方?这样做对他们没有好处,太空部还需要我们的才智来解决问题,而不是……在这浪费时间。” “我更倾向,他们不知道‘出口’消失了。” “为何怎么说?” “你不是说过吗?二号月球的事。”赵望翷说,“有人利用这个软件影响现实。我猜测跟中微子有很大关系——但这不是我的领域,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总之,我们被关在这里,很可能是‘某人’或者‘某个势力’的手笔,而他们同样是‘二号月球’出现的幕后黑手。” “……为什么要把我们囚禁?” “当然是因为,我们已经掌握了毁灭二号月球的方法。” “是什么?”糜舟脑袋发热。 赵望翷确认无人偷听后,朱唇微启。 “核溶。” 第455章 · 他的猜想 糜舟脑中闪过一道电光。他怎么没想到这种方法?不……这不怪他,这甚至称不上是方法,只是赵望翷的奇思妙想,但从逻辑上而言却有迹可循,有人能利用虚拟影响现实,既然如此,与核弹媲美的巫术核溶应该能轻而易举毁灭月神宫——也就是在现实太空中凭空出现的“二号月球”。 无论结果如何,这都是值得尝试的事情。 “很不可思议吧?”赵望翷自信地微微一笑,“我昨晚突然想到的,本打算当时就告诉你,不过有些事情我尽早才想通。” “什么事?” “就是幕后黑手的真面目。” “会是谁?” 糜舟心脏狂跳,胃滚烫地纠缠在一起,他急切地注视她,想尽快从她口中听到一个名字,或者一个组织。他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实际上,“二号月球”的所有知情者应该都跟他一样,很想找出秘密篡改软件并利用软件创造毁灭地球条件的家伙。 他就像一个不存在于世界上的幽灵。 糜舟的呼吸猝然停止—— “不存在于世界上的幽灵”! 这个说法在脑中一闪而过。 难道是这样?!现实会被虚拟影响,这么一来,只要能藏在软件里,就能轻易操纵现实,而且不留痕迹? “我看你好像也领悟了。”赵望翷用淡得好似没有色彩的瞳孔注视糜舟,“幕后黑手不是现实中的人,而是这个世界的人,一个虚拟角色,一个不知通过什么方式,看透了他们身处世界本质的家伙。” “是谁?” “我想了很久,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些事——乌汤。” 听到这个名字,糜舟的脸不禁有些发麻。他本人并不知道乌汤,但作为游戏角色“糜舟”,他的故事里的确和这个人物有少许交集。乌汤在北境利用巫术作威作福,许多年前,狄禅宗时常需要率领武者抵抗那些冒犯边境的北境蛮族,不过近年北境疲于内斗,消停了长久的时日。 那些记忆还不够鲜活,他需要一点刺激,一些外界的引导。 为了将虚拟记忆清晰地从脑中提取出来,他问道:“乌汤是什么人?” 赵望翷稍微停顿片刻,然后开始解释。 “他是北境古老巫术师家族的继承者,全世界最精通巫术的人,在设定上拥有奇高的智商,毫不保守地说,换算到现在,就算没法和爱因斯坦匹敌,在世界顶尖的大学当个教授也绰绰有余。” 爱因斯坦和名牌大学教授之间存在非常大的距离,糜舟没法确切地把握那位乌汤的智商,不过从赵望翷的语气中,他感觉到她对乌汤的警惕。 “问个冒昧的问题,”糜舟说道,“他跟你比,谁更聪明点?” “我不知道。”赵望翷很直接,她并不畏惧乌汤的高智商,但也没有能超越他的把握,“接下来就是我和他之间的决斗,谁赢了,谁就更胜一筹。” “接下来?”糜舟摸不着头脑。 那位乌汤人在哪呢?他们之间的决斗,又会以怎样的形式出现? “继续说我的结论。” 赵望翷没有解答糜舟困惑的意思。 “倾莲公主儿时曾被皇帝发配前往北境——这件事你应该知道。” 糜舟点头。 “但无人知晓她在北境经历了什么,我告诉你,她就是在那第一次遇到了乌汤。年轻时的乌汤同样有一统天下的野心,他的着手点便是倾莲公主,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公主因被先帝厌恶而被发配边境,恐怕永无回京之日。” 糜舟像个傻子一样,继续点头。他能做的只有这些。 “他想了一个办法——将公主培养成巫术师,让她主动反抗先帝、夺取皇位,之后再由自己潜入皇宫,用巫术控制公主,进而掌控天下。中原人成为巫术师的概率很低,况且公主并非武者出生,连泽气都无法掌控,他其实并不抱有希望,只是侥幸试试。” “但结果是……”糜舟好不容易插上一句话,突显了存在感。 “她——也就是我,”赵望翷耸耸肩,“不仅在很短时间内掌控了泽气,还精通了巫术的力量。” “怎么做到的?难道乌汤用了什么捷径?” 赵望翷机器人似地摇头:“你还不明白吗?事情‘注定如此’。” 糜舟头皮发麻。 从赵望翷的语气,他立刻领会了何谓“注定如此”。 “因为,这是人写的故事,公主一定会得到巫术和泽气。” “没错。”赵望翷点头,“但从那时起,这件事就在乌汤脑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乌汤是顶尖的巫术师,他很明白按理来说公主不可能掌握巫术,但她成功了,而且在很短的时间里!”糜舟激动地说道。 “就是这样。自负的写手们只是一厢情愿地将故事写了下去——如果这是纸质书或电子书,故事可以说没有破绽。但他们弄错了一件事,这个故事最终会被写入软件——我不清楚它有多智能,但很显然,数据按照设定塑造了乌汤,而乌汤凭借高智商突破了原先的故事,让他隐约察觉到了异常。” 听起来太荒唐了!糜舟忍不住想打断赵望翷。 “可他是怎么发现这个世界的假的?” 糜舟开始怀疑,就连自己认知中的“真实世界”也是更上层世界创造的一场游戏。 这样怀疑下去只会无穷无尽! 他想知道,乌汤是如何发现了游戏的漏洞? “我认为是炼狱。” “炼狱?炼狱刑的炼狱?” “你知道炼狱里有什么吗?” “我只知那是一种生不如死的酷刑,似乎借鉴了佛教里的地狱。” “足够了。”赵望翷点头,“为了让这个世界更加真实,贴合历史,他们把许多现实中记载的神话嫁接进了这里,《诗经》、《楚辞》、《地形训》、《山海经》……这些东西你在这个世界都能找到相关著作,你可能不知道,不过我在皇宫里随时能阅读这些。 “而炼狱的地形和《山海经》中描绘的山海位置如出一辙,就连里面的怪物也几乎照搬了《山海经》里的传说——这是我从认识的炼虫师那得到的情报。” “请继续说。” 在虫谷,糜舟也偶尔会从炼虫师的闲聊中听到类似的事。 “在绝顶聪明的乌汤眼里,这是相当奇怪的现象——《山海经》大概出现在先秦,但炼狱出现却在西朝左右,两个朝代相距千年。从结果上来考虑,《山海经》就想一本稍有夸大,但基本如实记录炼狱的古籍,可从时间上考虑——” “先后顺序有问题。” “没错。如果是乌汤,他一定觉得事情非常奇怪,为什么先有了描述,再出现炼狱?难道不应该反过来。意识到这件事存在的蹊跷后,肯定极大地触动了他。他进行了更加大胆的推测,或者说是类推——既然《山海经》影响炼狱,那么,会不会有一本他从未听过的古籍,影响了他所在的世界?” 糜舟不由得冷汗直流。 究竟是怎样天才又疯癫的人,能做出这种猜想? 第456章 · 血山神蛟(上) “我们又见面了,公主——不,现在的你究竟是谁?说实话,我有些分辨不清了。” 白袍在红雾里格外醒目,乌汤的声音非常清澈,犹如一座缓缓融化的冰山,硬朗而又温润。 可从他的语气中,糜舟感受到无穷无尽的敌意,就连在巴别塔逃亡时,那些追捕他和沈以乐的云鹰国人都不曾如此。 这简直是超出系统限制的一股敌意。 他极目远望,想知道这个看穿世界真相的男人究竟是何模样,但红影摇曳,那身来自北境的白袍好像一个无法描述的点,他的身体在虚拟中,思维却早就逃逸到了真实之外,他的身形犹如从天而降的使者,纯净、纯粹。 这是数据繁衍出的最终形态吗? 糜舟眼前仿佛晃过一条又一条无法理解的代码。 火红的雾浪涨落不休,像烽燹从身旁呼啸。自进山以后,红雾山的雾气就开始超出理解范畴的变化,此刻更像是一片片锋利的冰雹,在须臾间澎湃而来。 虽然很不甘心,但糜舟知道,赵望翷和乌汤之间的战斗没有他插手的余地,他虽然是过活生生的人,可相比起来,他跟一旁被吹扫的落叶没有区别。天空中闪过一道绚丽的淡蓝色闪电,一个巨型漩涡在他们头上徐徐生成。 赵望翷在来时跟他说了她的全部计划。 她的确打算利用核溶毁灭世界,但目的不仅仅是提醒外界让他们出去,更重要的是彻底消灭乌汤。事实上,他们谁都没把握做到这一步,乌汤能利用虚拟影响现实,他很可能有逃离这个世界的方法,死在虚拟世界,可能无法根除这个如同病毒般存在的怪物。 不过乌汤再神鬼莫测,他也必须遵守一个事实:如果他想活着离开虚拟世界,现实世界就必须存在一个能够接纳他灵魂的容器——也就是一副活着的躯体。 因此,核溶毁灭世界后才是关键。 但就算是赵望翷也不知道,当天空被核弹覆盖,充满放射性的射线和火焰一齐刺向地面时,这个融化的世界会变成怎样,而他们的思想又会去往哪里。 一切都是未知数,功败垂成还是名垂青史,不过是刹那间的事。 糜舟必须在红雾山找到援军,而命运使然,他们需要的援军正在这座山中。 “乌汤,没想到你竟来到这了。” 赵望翷伸出右手,明晃晃的剑从袖口垂落,金粉色的泽气顷刻覆盖其上,竟黯淡了身旁的红雾。 乌汤冷静地微笑道:“我也没想到,当年一手培养的女孩,居然能给我带来了这么多麻烦。”他手中没有武器,但强悍的气势已经包裹住全身上下,形成了坚不可摧的护罩,“你我都是聪明人,就把话说敞亮吧。你和身边那位狄禅宗的糜舟,应该从其他地方来的吧?只不过夺舍了倾莲公主和糜舟的身躯。” 赵望翷缓缓变化步伐,这么一来,乌汤就算发动最快速的袭击,她也有充足的反应时间。 “为什么月神宫会撞向我们?” 乌汤眉头跳了跳:“很简单,用巫术能轻而易举做到这件事。” 果真是他干的好事! 糜舟瞪大眼睛。 困扰地球所有科学家的神秘月球,居然是一个游戏人物利用游戏技能创造的现实!听上去多么让人贻笑大方。 “糜舟,”赵望翷朝他点头,“这里交给我,去做你该做的事。” “嗯,你小心!” 乌汤看了眼糜舟,眼中充满不屑,不过就算他想要出手阻拦也必须先打败赵望翷,他明白这点,因此只能眼睁睁看着糜舟紧握着手中的血红色瓶子离开。 糜舟将陶瓷制作的巴掌大的瓶子放在手中,这里面装着陈简的血,而这个瓶子附着有辛学的玄妙之力。它就是一个专门用以寻找陈简的导航,只要将少量的血滴在平面,它就会朝陈简在的方向流动,虽然不如辛学本人有现实地图的能力,但至少能通过血流判断方向,通过血的稀稠判断远近——越稠密意味着越近。 在陈简受炼狱刑后,瓶内的血液曾一度不再流动,不过它很快复苏了流动性。 因而赵望翷知道,陈简活着离开了炼狱。 现在她把它交个糜舟,由糜舟找到身处红雾山的陈简。 里面的血已所剩无几,糜舟必须节约使用。 他摸了摸行囊,从商联买来的净气药水已所剩无几。 他苦笑着摇头,摸了下瓶子,却没有再饮用的意思。 这些药水已无法阻挡红雾侵蚀。 由于倾莲公主亲自抵达红雾山,那场死于因她而起的屠杀下的亡魂都开始释放怨气,它们有点像硫酸,不过是一点点腐蚀人们的肉体和心灵。商联制作的净气药水并没有考虑到红雾变浓的情况,他腰间的瓶瓶罐罐已没有用武之地了。 时间很紧迫。 糜舟心扑通乱跳。 他颤抖地拿起装血瓷瓶,小心翼翼地将一滴血抖落在左手掌心,随后平静地将掌心抬到面前,这才看清楚血滴所指的方向。 掌心的血滴几乎呈现一个完美的扁圆,换言之,陈简就在不远处。 终于能找到他了! 糜舟心潮澎湃,只要再和那位天才科学家交换情报,他们一定能活着离开这里。 天空传来接二连三的爆裂闷响,闪电撕开天幕,一场滂泊大雨夹杂着血液倾倒下来。瞬间,哀嚎死期,整座独孤远山似乎回到了惨遭屠杀的那年,一声声没能来得及喊出的愤怒、憎恨、痛苦、恐惧,在这瞬间如井喷似地冲进了人们的大脑。 “必须快点了……” 糜舟明白,在这里战斗对赵望翷太过不利,孤魂野鬼会缠上她,削弱她的力量、窃取她的精神。他有种不详却极其强烈的预感—— 就算赵望翷不会被乌汤打败,也会被亡魂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可能这样,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 他全力奔跑。 大地随着他的脚步在跳动,像孕育着生命的母亲的胎动。 他很快意识到,这不是错觉。 潜藏在独孤远山的变异山神蛟冲出了大地,贯穿天穹的咆哮饱含着千百人的愤恨。 第457章 · 血山神蛟(下) “现在没时间安葬他了。”陈简催促独孤麟奇把葵凉放下。 他匆匆看了一眼葵凉的尸体,那副女子般柔弱的身躯上有三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已经枯竭,只有深黑色的血斑在红雾中若隐若现。独孤麟奇并没有置他于死地的杀心,而是企图通过制造伤口让他清醒、限制他的行动。 但显然,独孤麟奇的想法未能成功,葵凉不知在何时中了皇甫晴的“诱语古琴”,在杀死独孤麟奇之前,他是不会停下手的。 陈简握紧拳头,掌心的红雾好像一粒粒粗糙的砂砾,摩擦着肌肤。 他慢慢说道:“皇甫晴通过古琴操控人们,而这些红雾大大削弱了我们的防御,而且声音穿过雾气后变得朦胧,我们听不到古琴的进攻,可声音却已实实在在地进入了我们的头脑。” “没错。”独孤麟奇用力点头,“我们必须找到皇甫晴,他刚才就在不远,现在也极可能利用玄妙之力偷听我们的谈话。” “他能听到我们说话?”温卿筠压低声音。他们几人靠这么近都只能勉强听到对方声音,皇甫晴躲在远处,居然能通过琴声传导他们的声音? 独孤麟奇点头。 “那他为何要让我们自相残杀?”她继续问。 独孤麟奇开口:“皇甫晴……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在京城被大火毁容后,他的劣性更是彻底释放。陈简,如果我没猜错,皇甫晴的目标只有一个——你。” “我?”陈简纳闷。 “实不相瞒……”独孤麟奇犹豫再三。 皇甫晴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带他进入秘教的引路人,没有皇甫晴,独孤麟奇一辈子都会活在家族惨遭屠杀的阴影下,他不会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更不可能获得玄妙之力。这么多年他们亦师亦友,尽管独孤麟奇有意远离皇甫晴,但内心的感激之情却不可能轻易磨灭。 可事到如今,他似乎必须和皇甫晴作对了。 “皇甫晴其实以猎杀学生为乐。” 几人听后都大为惊讶,唯独沈朔霞保持冷静。在和独孤麟奇心意相通后,她已经从他口中知道了皇甫晴面具下的阴暗面目。 独孤麟奇一边将葵凉冰冷的尸体放在丛林中,用泽气挖开一个浅浅的坑,处理尸体的同时说道:“他总是云游四方,物色那些家境贫寒的孩童,诱骗他们进入当地较为有名的帮派,待他们功力有所长进后,就悄悄将他们杀死。” 陈简脑袋骤冷。 “穿越”到这里时,皇甫晴不正是带着一个姓何的少女前往武当吗? 温卿筠也想到这件事,她凝视陈简,目光发出的疑问和陈简心中相同—— 那个女孩难道被皇甫晴杀了? “总之,皇甫晴相当危险,他从前其实是个欺负弱者的道貌岸然之徒。但毁容后,他的心境有所改变,那场爆炸不仅毁了他的容貌,更毁了他的心。我前些日子碰巧见过他一面,我觉得他很可能时日不多,打算做更疯狂的事。” “让武者们自相残杀?”陈简震惊,“难道红雾山有强大力量传承的消息,是他传出来的?” “我不知道。”独孤麟奇说,“我只知道皇甫晴在找你。以我对他的了解,还有智言指路凭借他的气息推测出的结果,他打算以和你的决斗作为生命的终点!” 皇甫晴…… 陈简不敢相信,那位向他介绍这个世界泽气规律的侠客,竟然是这种败类;他更想不到,皇甫晴想和他一决生死。 “既然如此——” 脑中突然闪过何姑娘兴奋而幸福的笑容。她怎会想到,自己不过是皇甫晴培养的一具尸体? “我去同他一刀两断!”陈简咬牙切齿,滚烫的怒气从鼻腔呼呼而出。 “且慢!”温卿筠拦住他,“我们一起去,没有必要同他单挑。” 独孤麟奇也站出来拦住陈简。 葵凉死去的伤痛在心中久久无法弥散,更何况是自己亲手杀死了他,独孤麟奇的心情异常沉重,好像有石头一颗接一颗从喉咙顺着食道挤落,粗糙的表面摩擦着肉体,他何尝不想为葵凉报仇? 在这件事上,陈简没有选择,他一定要亲自为葵凉复仇。刺穿皇甫晴心脏的人不会是陈简,必须由他——独孤麟奇达成。 陈简深吸口气:“是我冲动了,此时确实该一同行动。独孤麟奇,你带路吧,刚才在哪发现了皇甫晴的身影,带我们过去,我能感觉到,他就在那儿等着我们。” 记忆恢复后,陈简的性格出现了不可掌控的浮动,在冷漠的“陈简”和现实世界的“陈简”中摇摆不定。他苦恼地摇动脑袋,企图将四分五裂的人格拼凑成一个整体。 “走!” 独孤麟奇还没走几步,轰隆隆的雷鸣同时从苍穹和深地爆裂,大地像一面镜子,轰然之间碎裂成无数泥块。 “是山神蛟!”陈简很快接收到蚂蚁们传达的信息,“快躲开!” 几人都是武功高手,只见山神蛟甩出钢铁般坚硬的尾巴,从他们中间劈开,所有人都抢先一步运作泽气,脚踩轻功踏空而行,躲避锋利蛟龙尾的切割和席卷而来的狂风。 刹那间,泥沙飞扬,血红的雾气中闪烁着一对猩红发亮的瞳孔。 “各位小心!”沈朔霞最先喊道,“这山神蛟和普通的山神蛟不大一样!它通人性!” 话音未落,浑身浴血的山神蛟张开狰狞的血盆大口,仰天长啸。 即便在东海,陈简也未见过体型如此之大的山神蛟。它简直像一座摩天大楼、像特摄片里的怪兽,从地面根本看不到高耸入云的头部,它的每一次呼吸都能卷断扎根泥土的老树,落叶纷纷,枝条乱舞,它就是风暴的中心。 这是独孤远山长达十余年怨气孕育的怪物! “你们小心,我先去试探一下。” 有鬼虫的加持,陈简的实力要比其他人高上一个档次,由他打头阵再适合不过。 陈简示意伙伴们暂避锋芒,随后拔出长剑,单臂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金光迸发,弧光如箭砍向山神蛟的身躯。 他就像兔子面对大象一样渺小。 剑光闪烁,顷刻消融进红雾,远远听见一声轻响,奋力一击打在坚硬外壳上,只不过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 血山神蛟甩动尾巴,狂风炸起,陈简等人被吹得人仰马翻,摔向四面八方。 陈简手脚抓地稳住身体。 “喂!你们在哪?” 他大声呼喊,回答他的却只有模糊不清的回声。 第458章 · 羽毛 依照赵望翷传授的方法,红鹿成功将古道翡心的力量灌入了莉莉丝雕像胸口。她忐忑不安地等待未来到来,同时把期待的目光投向北方。 红雾山传递的阵阵巨响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扩散,异动的波澜犹如在静水中掷下一枚石子,不断震颤着她的心脏。 她慢慢伸手探向红雾山所在的方向。那里向来都是远方的一处黑点,今日更是漆黑怪诞,仿佛老天爷从天空中挖去了一角似的,叠嶂沉沦的血雾将红雾山彻底吞没,尖尖的山头已被抹去踪影,什么都看不见了。 “应该差不多了。”红鹿喃喃自语。 在昨夜,她收到赵望翷从商联寄来的快信,让她今日戌时准时启动雕像。她照做了。 在赵望翷离开都城的同一时刻,她便将命令传递给各个哨站,要求他们保持联络,将红雾山以及周围的最新消息传到都城。 想必消息就要到了。 雷声突然炸裂,声音形成一股巨大的能量朝四面八方扩散。 红鹿双眼瞪大,汗水从额头和后背渗出。 难道说核溶即将发动了? 她猛然快步走动,来到莉莉丝雕塑前。 不、还没这么快。按照赵望翷的说法,首先得先将云鹰国的巴别塔送到红雾山,之后把巴别塔当作炮身,将古道翡心的力量送到北方。 “陛下,探子来报!” “让他进来。”红鹿催促。 大汗淋漓、神色惊惶的探子很快进入阁楼。 “陛、陛下。”他深吸口气,因恐慌而紊乱的气息并不能藉此平稳,“红雾山上出现了一座高塔!” 红鹿微微颔首:“还有呢?” “武当、中土众、慎言宫和凌云的人以除魔的名义,擅自派遣武人近三百余人进入红雾山。” “他们之前应该都派人进去了。” “陛下所言极是。如今他们都增添了人马,妄想抢夺红雾山的力量。陛下,卑职虽只是名尊侠客,但正午已领略了红雾山之霸道,倘若那股力量被武林门派掌握,恕臣胆大——后果不堪设想!” “此事不必与我强调。”红鹿挥手,“还有消息?” “暂时没有。红雾山正在发生激变,陛下若想及时掌握消息,可能还需亲自动身前往。” 红鹿沉默良久,没有给出正面答复,她当然不可能离开这里。她必须盯着雕像,假如赵望翷图谋不轨,她只需将古道翡心取下就能阻止对方,如果把雕像留在这,她怎敢安心? “退下。” “是。”探子鞠躬后离开了。 巴别塔已经被传到了红雾山,不知居住在塔里的人是否会过来。红鹿左思右想,觉得大概率不会,莉莉丝雕像能传递声音——那是死物;也就是说,就算它能传递巴别塔,也没法将塔上的活物带来。 就算带来又如何?她冷笑一声。 她和赵望翷不需要上面的人,只需要那座结合了云鹰国千年智慧的塔楼,那座夯实、牢固、连狂风暴雨都无法摧毁的塔身。 她折返回顶部的秘密阁楼,继续像守财奴似地盯紧莉莉丝雕像,防止赵望翷有什么小动作。 “还真是煎熬,”她喃喃自语,“不过北境人应该没觉察到红雾山的情况,不然他们肯定会手忙脚乱地发动核溶。” 她伸出手指,几只正在吮吸活人的三尸虫立刻爬上指间。 可惜自己空有鬼虫的力量,却无处可用。她已独揽齐国大权,不再需要用三尸虫控制傀儡皇帝。等北境人在长江隘口建立的防御被摧毁后,鬼虫也无法涉足寒冷之地。她无奈地叹口气,脑海中构思着一统天下的方略。 余光中,莉莉丝雕像散发着暗红的光芒——从她将古道翡心放入雕像的那刻起,这如同心脏跳跃的暗光便已徐徐出现。她觉得,莉莉丝内部一闪一闪的红光,简直跟她的心跳协调同步。 这感觉让她很不舒服,就好像身体的一部分被剥离到了石雕里。 “嘘——” 冷风从木板的缝隙中传出,附和着“粮食”低声喘息,整个阁楼的时间仿佛成了一团凝固的液体,时间不再流动,冷冷地、坚硬地驻留在此地。一股股暖流从莉莉丝雕像溢出,那是物质交换时产生的巨大能量。 阁楼内越发燥热,三尸虫身体里的水分在逐渐枯竭,它们加快了吮吸的速度,血管破裂的声音和饮血的窸窣声变得非常响亮。 红鹿叹息一声,保持耐心和冷静,默默等待一束红光突破红雾山,在空中划出美妙的弧线,随后在北境境内爆炸。 但她没料到,还没等到北境爆炸,麻烦就找上门来了。 最先感受到危险接近的是阁楼里的三尸虫,它们几乎在同时停止进食,肥白的身躯一条紧接着一条从活人身上离开,在中途纠缠成软绵绵的一团——这是三尸虫感受到危机时的自发行为。 红鹿的目光锁定在莉莉丝雕像上。 是赵望翷在搞什么麻烦吗? 她很快否决了这个猜想。 雕像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勤勤恳恳地进行能量传递。她立刻催动遍布阁楼的三尸虫进行侦查和防卫。 就在刹那,阁楼的底板动摇了一下。 在那! 红鹿猛然催动鬼虫之力,三尸虫顿时如浪潮般朝着出入口拍打过去。 啪的一声巨响,肥硕的虫子堆叠在一起,这庞然的肉球一下就把不太结实的天花板压得废碎,木头纷纷碎裂、落下。红鹿眼疾手快,立刻号令三尸虫托住雕像。 雕像在肉虫身躯的缓冲下稳当落到三楼,把一些三尸虫压扁得鲜血直飙。 苟延残喘的孩童们顺着倾斜的天花板坠落,红鹿不在意他们的生死。她在半空操纵鬼虫形成垫子,随后稳当地落到三层。 “是谁?” 前几天才在赵望翷手上拜了下风,她不觉得这次的袭击者又能胜过自己——世上可没那么多高手,况且,高手们应该都被红雾山吸引了。 挥手袖飘,三尸虫立刻蔓延到三楼的各个角落,在地面仿佛铺上了一层红白相间的地毯,但任何人看到不断蠕动的三尸虫,应该都会泛起一阵恶心。 三尸虫很快找到了一个可疑的物件,它们将它放在背上,通过背部蠕动进行接力,很快把那个物件送到红鹿手中。 红鹿伸手接过,放在掌心。 “这是……羽毛。” 第459章 · 插曲(一) ——你听说过一种名为文化束缚精神症候群的精神疾病吗? 赵望翷问过这样一个问题。 作为一名智商奇高的孤独症谱系障碍患者,赵望翷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解精神疾病方面的知识。她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陈简已见怪不怪。 自己当时在做什么? 他已经想不起来了,手中似乎捧着一本书——他应该不会做这种事,如果是坐着的,他定然会将书放在桌面而非掌心;如果是站着,他从不站着看书。 在那段记忆中,自己的形象仿佛一团缥缈的烟雾,他只是赵望翷传达信息的接受者,他当时的举动并不重要。 脑中只剩他们交流的声音。 没听说过,那是什么疾病? ——是一种和文化背景有关的综合征,出现在特定的文化语境和脉络下,一般来说,就是让当事人相信他身上发生了“特定症状”。 可能是我理解错了……那种疾病通过文化内涵的方式,让人产生错误认知?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比如说美国的温迪戈精神病,在他们的传说中,温迪戈是食人的怪物,而且是人类同类相食后才会形成,而温迪戈精神病发生在阿尔冈昆文化中,患者会产生强烈的食人欲望。举个例子吧,就像我们平时说的“肾虚”一样,他们也会产生一种“自己被温迪戈附身”的感觉,这种感觉会逐渐操纵肉体,先是让他们产生饥饿感,随后便会因传说中“食人”的文化语境,而促使他们做出相同的行为。 他们会吃人?这真的发生过吗? 陈简觉得不可思议。仅仅是传说就有这么大的能量? ——资料里记录,十七世纪一来,在奥吉布瓦族出现过44起温迪戈精神病患者食人案例。简而言之,这种症候群很可能借助文化从虚拟变成现实,再通过现实加强虚拟,很不可思议吧? 的确。 ——再说个更近的例子。耶路撒冷综合征,一般出现在有宗教背景的人身上,当他们抵达耶路撒冷时会产生强烈的使命感,自认为成为了圣经中的人物或是得到了上帝的指引,进而产生强烈的情绪甚至疯狂的举动。1969年8月就人因此放火烧了宗教建筑。 ——当然了,还有所谓的巴黎综合征,一些日本人抵达巴黎后产生巨大落差,因而产生恐惧、自卑乃至自杀倾向。 我理解了。这种病症确实有不容小觑的力量啊。 ——这些症候群形成于文化,文化通过代代相传的语言、声音、动作流传至今,而这种东西刺激着活在文化背景下的人类的神经……我在想,如果存在一种能直接大面积干扰神经的装置,说不定就能在一个地区、甚至更大范围内“人为地”制造文化束缚精神症候群。 陈简愣了一下。这明显是有悖于人道主义的实验,但从赵望翷口中说出来却不显得刺耳。 赵望翷说白了也是个异于常人的精神病患者,她可能从来没把“人类”当作同类看待。又或者说,就算她自己列入普通人,也不影响她不在乎“人权”、“人道”这类有温度的概念。 正因如此,陈简才明白他们之间的感情弥足珍贵。 赵望翷完全明白“正常人的观念”,她只是不去遵从。也正是如此,她才会私下和陈简讨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你觉得有什么装置能做到? 我不知道,你是研究脑机的…… 陈简记得很清楚,他没说完这句话。 取而代之的,是脑中闪过的灵感。 第460章 · 追凶 密不透风的红雾被血山神蛟卷起的气浪掀开一角。 陈简看到了一副难以理解的画面——始终停留在天空中的那道漩涡正在缓缓旋转,一座土黄的建筑在电闪雷鸣中缓慢降临,就像影视剧中的ufo将什么东西投放到地球一样,那如黑洞般深不可测的天空吐出了一座盘旋而上的高塔。 陈简一眼就认出了那座塔的名字。它太有名,即便不了解《圣经》,他也能认出来。 “巴别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血山神蛟没给陈简太久的观察时间。 陈简离它不远,能感受到它的每一次呼吸都颇具豪迈气势,气流非常紊乱,也逐渐影响了陈简的泽气运转。 他就像一支孤立无援的帆船,被气浪组成的大海来回拍打,忽猛烈、忽松懈,毫无规则可言。 发生什么了? 陈简无暇再整理失而复得的记忆,他立刻站直身体,开始寻找分散的伙伴们。 他被血山神蛟甩出去的距离比想象中要远很多,而且在红雾中,视野狭窄得让他觉得患上了幽闭恐惧症。他警惕地盯着血山神蛟,防止它会继续报复刚才的那一剑。 血山神蛟没再看他一眼,好像没有找麻烦的意思。 “陈简——” 是谁在喊他? 那呼喊好像隔着无数层混凝土,传到陈简耳边只剩音调。 “我在这!” 陈简大喊一声,但感觉得到,声音无法穿透红雾形成的障碍。 不行,这样根本找不到人。 陈简闭上左眼,动用鬼虫之力开始摸索四周地形。他应该站在山坡上,面前的地形更高,红雾山的植物全都一副死状,无法通过长势判断东西南北,但大方向不会有错,继续往前走就能抵达独孤家曾居住的地方。 那是红雾最浓的地方,简直跟被染红的柳絮一样。 现在到底该做什么?一个人都碰不到,那血山神蛟也没有继续攻击的意图。 它既然没有任何进攻目标,又为何要突然破土而出?没有道理。 单看那血山神蛟的体型,起码活了二十余年,能活这么久的山神蛟自然是绝顶聪明,如果没有明确目标,它不可能将全部身躯暴露出土地之外——那可是它赖以生存的屏障。它绝对是发现了猎物。 难道是温卿筠?! 陈简想起在乾山的遭遇。山神蛟对千手毒女有强烈的反映! 不好,自己怎么把这一茬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陈简懊恼地拍了拍脑袋,想要迈步,却不知该往何处寻找。 他突然笑了一声。 假如血山神蛟的目标是温卿筠,他不正好能借其力找到她?他刚才太着急,居然把这么简单的道理忘记了。而且,就血山神蛟另有目的,自己也能顺道去看看情况,独孤麟奇那么聪明,他应该也能想到这点。 也就是说,血山神蛟是红雾中的灯塔!它不但不会给陈简带来麻烦,反而能提供莫大的帮助。 陈简立刻追上血山神蛟缓慢挪动的身躯。 他与它保持百米距离,一面被它突然的扇尾波及。 血山神蛟破土而出后好像就没了方向,它茫然地在原地徘徊了许久。 难道目标消失了? 陈简揣摩起血山神蛟的想法,同时加快步伐,接近了这只庞然巨物。一旦靠近,他就能听到那些冤魂的痛苦嚎叫,声音交织成一副血腥惨淡的画——冷冽的月光、无情的杀手、无辜的族人…… “是沈朔霞……它在找沈朔霞……” 陈简恍然大悟。 第461章 · 复仇(上) 血山神蛟不仅成为陈简的信标,还引诱过来了更多的武者。所有进入红雾山的武者们都迷失了方向,血山神蛟的出现反倒让他们产生了一点生存的希望——它打破了红雾带来的死寂,明明是充满暴戾和杀戮气息的怪物,却给人带来生的希望。 陈简小心翼翼地跟在血山神蛟身后,很快他就意识到,更多的人已经跟上了它的步伐。 假如所有人都跟随血山神蛟到了沈朔霞那儿,情况会不会很不妙? 陈简必须抢在别人前头找到她。 不过该怎么做? 现在,围绕在血山神蛟周围形成了非常微妙的氛围,但凡此时进入红雾山的武者,都有着同样的目的——找到并夺取传闻中的“神秘力量”。他们代表着各自的门派,肩负着长老、护法和同门弟兄们的期望,他们之间唯有竞争,所有人都抱着与他人为敌的觉悟进入此地,甚至连门派之间都存在派系的勾心斗角。 空气中就像被煤气填满,稍有火花便会爆发出难以挽回的战斗。 武者们尽可能默契地保持互相之间的距离,但谁都无法揣测身旁人的想法,也就意味着他们会考虑更加稳妥、安全的距离。 人群一点点汇聚,如果此刻迷雾散去,人们肯定会发现他们摆出的阵型是多么可笑。 围绕着缓慢摆动身躯前进的血山神蛟,武者们像行军一般分别行走在左右两侧,山神蛟则成为了武者们押送的囚犯,它在毫不知情地情况下,正带着红雾山所有的高手寻找它的目标。 在这样的状况下,陈简压根无法加快脚步。因为他一旦加速,便会打破武者们形成的既有平衡,他就成为导火索,胆战心惊的武者定会向他出手。 他只能耐心等待时机,最好有人当先发制人,提前引出骚乱。 话又说回来,最想找他麻烦的皇甫晴这会儿却没了动静。 他会去哪? 陈简思索了片刻,立刻有了结论。 如果真如独孤麟奇所说,皇甫晴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同他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决斗,那么皇甫晴肯定不希望他人插手决斗,显而易见,他不会在气氛如此紧张的时候动手,届时场面大乱,根本就不是皇甫晴所期望的一对一血拼。 没想到这个让人如坐针毡的不稳定氛围成为了一层保护罩,只要平衡不被打破,皇甫晴就决然不会动手。 不过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多久。 打破它的方式至少有两种:其一是武者队伍中出现了摩擦,进而爆发出惨烈的战斗;其二是血山神蛟找到了它的猎物……而后者应该很快就会到来。 陈简宁愿前者尽快发生。 他紧张地流下一滴汗水。情况暂时不会发生变化,他现在有余力去观察那座徒然出现的巴别塔了。 那座塔的造型和他认知中的“巴别塔”完全一样,尽管有红雾遮挡,但高耸入云的庞大面积还是透过障碍收入眼帘,那是一座螺旋上升的高塔,直冲云霄看不到尽头。它虽是从天而降,落到大地时却没有一丝震响,好似它本就坐落在那儿似的。 陈简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既然巴别塔不是以“物理”方式落到红雾山,排除幻象外,只有一种可能: 巴别塔是以“数据”形式出现的,就像玩游戏时在地图上增加或移动一座建筑一样,有人通过某种途径,将不可能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的建筑创造出现了。 谁能做到这种事? 还未能想到可疑人物,血山神蛟已经开始行动了。 在沉寂许久过后,它猛地发出一声咆哮,附着在它身上的冤魂刹那显现,一道道猩红色的鬼影循着声波扑向大地。 糟糕!它找到了! 第462章 · 复仇(下) 其实糜舟早就找到了陈简,确切地说,滴落在掌心的血液已经缩成圆滚滚的一团,根据血液形状,陈简就在他的前面,两人一前一后的距离大概不超过二十米。 糜舟心急如焚。他并不完全相信辛学玄妙之力指引的方向。 辛学本人已经葬身于核溶之中,如今的力量,只是赵望翷早有“预谋”将其储存。按她的说法,保存玄妙之力就跟蓄电池储存电力差不多,留声瓮就是最好的容器——它本质上是一种气的容器,既然能将声音以气的形式保留并循环使用,那么同样能保留他人的玄妙之力。 糜舟很佩服赵望翷的想法,而事实也证明她是对的,玄妙之力的确还作用在陈简的血液上,帮他们引路。 他也意识到,赵望翷为何能在这个诡怪的世界如履平地,畅通无阻。她完全接纳了超出科学范畴的种种设定,将它们重塑成为独特的科学,进而利用规律进行计划。 这可能就是天才和普通人之间的差距了。 糜舟将掌心的鲜血甩掉。 他已经能透过红雾隐约看到陈简的背影了。 陈简应该也察觉到从很早开始便被人追踪,只是碍于氛围,他并没有任何反应,而是任由糜舟紧随。 在这种情况下,糜舟的行为可以说是传达了非常危险的信号。 糜舟希望有人能打破僵持,再拖延下去,赵望翷和乌汤那边不知会发展成什么情况。 糜舟心中始终对赵望翷抱有无缘无故的信心,他觉得乌汤虽然智商奇高,但本质还是一组数据,数据没法突破自身的极限,就像人类无法参透宇宙的奥秘一样,赵望翷对乌汤来说是更高维度的存在,无论怎样,他都不可能胜过她。 不过,随时间流逝,他对赵望翷的信心在逐渐消逝。 赵望翷如果真有战胜乌汤的把握,何必来红雾山寻求陈简的援助? 这么简单的问题,他糜舟怎么会没想明白! 糜舟咬了咬牙,嘴巴里发出刺啦刺啦的、磨人的声音。 红雾如泥沙亹亹,黏着在身上,汗水把衣物和肌肤紧紧相连,每一步前进都非常卖力。 不能这样下去了,如果耽误了核溶发动,下次机会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糜舟决心孤注一掷,由他来打破微妙的和平。 他加快步伐,打算径直追上陈简,运气好的话,他能安全和陈简汇合;但如果周围那些不明情况的武人发现这边传出异动,恐怕会瞬间摆好架势准备“应敌”,人们将方寸大乱,混乱就像涟漪般倒塌的多米诺骨牌,一眨眼的时间,暗藏在心中的杀机就会统统释放。 变成那样也不错,但糜舟没有把握,他有足够的时间将前因后果告诉陈简。 正当糜舟准备行动之时,他突然冒出一头冷汗。 他太专注与思考如何与陈简接触,竟没意识到血山神蛟前进的方向——正是他来时走过的路。 它要找赵望翷。 等糜舟反应过来,为时已晚,血山神蛟突然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远处空洞的巴别塔接收到声波,震荡出悲恸的回响。 这是被独孤家冤魂附身的山神蛟。 它冲出大地,只为一件事:复仇! * 陈简停下脚步,将头扬起接近朝天,遮云蔽日的血山神蛟浑身散发着阴森的血气。 咆哮过后,只见血山神蛟猛然蜷起身躯,陈简不敢相信,这怪物用了不到三秒的时间就完成蓄力,紧接着如炮弹一般朝大地俯冲而去。 沈朔霞就在那里! 血山神蛟发动攻击,武者们苦心积虑维持的平衡俨然被打破,只听不近不远的地方猝然爆发战斗,一只断臂旋转着从陈简面前飞过。 他冷眼望去,见那边的情况不会波及到自己,立刻动身往山神蛟进攻的方向奔去。 在他催动轻功奔跑的下一刻,身后的一道黑影就跟了上来。 果然有人在跟踪自己。 鬼虫敏锐地捕捉到了跟随者的气息,但无法辨认对方是否有敌意,因为这是一股完全陌生的气息。 是皇甫晴吗?因为被关在炼狱太久,所以自己已经忘记皇甫晴的气息?有这个可能。总而言之,跟随者绝不可能是一起进入红雾山的同伴,权且当他是敌人好了。 这是关乎性命的事,陈简不敢大意。 他慢慢把手耷在腰间的剑柄上,一旦对方追上,剑刃必将出鞘。 “陈简!” 他在喊我的名字? 陈简侧耳细听。 这不像皇甫晴的作风,如果他要动手,没必要叫停自己。 “陈简!” 这个声音听得有些耳熟,可离开炼狱后的一路,他只跟寥寥几人有过接触,况且他们大部分都是居住在虫谷的炼虫师,没理由跑到这来掺和一脚……莫非是中了别人的招式,产生了幻觉? 陈简不再犹豫,他瞬间急停,飞散的尘埃顿时遮挡他的身形。空中布满了灰红斑点,下一秒,一道寒光刺破红雾,陈简不留情面地向追踪者劈去一剑。 哐当一声如鼎钟长鸣。 是狄禅宗的人。 只消一招,陈简便认出了对方的路子。 “是谁?” “陈博士!是我!” “博……士……?” 陈简连忙收回即将刺去的第二击。西朝倒也有博士这样的官职,但陈简听得出来,对方显然说的是“博士”的另一层含义。 陈简抬起手,示意对方停下:“就这个距离正好。” “没问题。” 对方身材高大、身材魁梧而干练,像是来自高原的武者。但陈简知道,来人还有另一层身份——跟他一样,同样是“穿越者”。 “我们是一边的吧?”陈简想尽快抵达沈朔霞那儿。 “是。” “名字?” “糜舟,在现实世界,我叫黄宓舟。” 这个名字就像正中靶心的飞镖,陈简脑袋一震,更多记忆涌现出来。 “黄宓舟……我记得你。”他喃喃了一句,想必对方并没有听到。 黄宓舟应该是太空部的职员,陈简暂时还想不起他从属什么部门,不过他记得他们之间有不错的交情,而且他那罕见的名字让陈简记忆犹新。 “我知道了。”陈简说道,“现在不是傻愣在原地的时候,我要去血山神蛟前面,快跟上。” “我们目标一致。” 第463章 · 汇合 “发生爆炸的那天晚上,你也在现场?”陈简忙里偷闲地询问。 “不,我是从公司进来的。” 陈简的思考停滞了半秒,惯性思维导致他觉得糜舟也是不幸卷入爆炸案的倒霉蛋,结果对方的回答出乎意料,他脑中没有候补的回答。 “公司?” 糜舟是太空部的一员,怎么跟公司扯上关系了? “是因为‘二号月球’的事?” “没错。” 陈简的记忆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当然完全想起签署保密协议时的场景,更别说离奇的二号月球危机了。 太空部为保卫地球免于毁灭绞尽脑汁,最终找到了制作机器的福脑生物科学公司研究院——也就是陈简本人。 他知道这个用于玩乐的世界究竟带来了多大的灾难。 外头的现实世界想必已经因二号月球变得一团糟了,地球在太阳系中维持的巧妙引力平衡会被打破,一天的时间大概会改变,地壳运动和洋流肯定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情况若是更糟,那些活火山说不定会突然喷发。 光是地球上的灾难就够呛,何况还有即将撞击地球的“虚拟月球”在虎视眈眈。 听到糜舟的肯定答复,陈简并不意外。他早就料到迟早有一天,太空部会派活人进入这个世界,从根源寻找问题的答案。 其实他就是该方案的建议者之一。 “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陈简忽然有种脱离纷争的错觉。 他明明还在和血山神蛟赛跑,前面和周围都是厮杀的武者,他居然还有闲心和糜舟谈科学? “一团糟。” 糜舟全力奔跑,但说话时丝毫不带喘息。 “我进来之前,尽管太空部、联合国和各国都想设法隐瞒‘二号月球’,但那些天文爱好者可不是吃素的,就算是封锁网络信息,也只是稍微减缓消息和谣言的传播……虽说二号月球还没对地球产生极其恶劣的影响,但光是它的出现,已经足够引起社会动荡了。” 陈简不甘心地咬了咬牙。 毫无疑问,他就是始作俑者。 在听赵望翷讲述“文化束缚精神症候群”后,那个危险而疯狂的想法便浮现在脑海中。 他早知道研发出那种机器是多么危险,它的力量可不止让人患上精神病那么简单,利用中微子无处不在的渗透,它能影响全球、全世界、全宇宙…… 人类说白了也不过是一种细胞组成的机构,认知会被轻而易举的篡改,而当世界被全面影响,二号月球就“真真正正”地出现了。 可为什么偏偏是月神宫出现在真实世界? 陈简尤其困惑于这点。 游戏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元素:泽气、玄妙之力、鬼虫…… 为什么这些东西都老老实实地待在虚拟世界里?唯独一张贴图会逃逸到世界之外,成为拥有质量的实体? 他还记得太空部对此依旧没有定论,但大部分人跟他的想法一致——月球出现绝不是随机事件,有人利用了程序,制造了这场毁灭人类的危机。 他有预感,谜题很快就能揭晓。 “陈简,那边好像有人要找我们麻烦了。”糜舟提醒道。 陈简极目而望。 红雾因血山神蛟和武者们的动作而消散了许多,可视距离变远了,他一眼就发现有三名武者拦在他们面前,看实力大概在尊侠客。 觊觎红雾山力量的武者们虽癫狂,但有自知之明,陈简相信,这红雾山不会有比尊侠客层级更低的武者。 可他们面对有鬼虫之力加持的荣侠客陈简,就是螳臂当车。 陈简没有放慢步伐,对方没无让路的意图。 趁乱将更多竞争者杀死也是武者们的目标之一,挡路的三人虽认不出陈简,也不认识糜舟,但他们义无反顾般地提剑横身,三股泽气混汇成一,气势如虹,压得惊雷戢戢。 陈简掂量着对方实力。 三人分开来说都不算强者,但之间的默契就如同集合成束的古道翡心,那股力量应该在普通荣侠客之上,不过也只有荣侠客的实力了。 服用过古道翡心的陈简相当于吸纳了另一名荣侠客之力,消灭他们只是弹指间的事。 但陈简并没有杀意,如果表现得太过强大,那些分散的武者们必定感应,届时等待他的不是避让,而是更多不约而同的进攻。 既然如此,就用鬼虫之力吧。 陈简心念一动,时刻在身旁待命的影顿时嗡鸣着飞窜出去,在地底潜伏的蚂蚁同时涌出,像突然喷发的间歇泉一样,三人脚底顿时被黑压压的鬼虫包裹,一瞬间淹没了身体。 鬼虫?糜舟惊讶,旋即想到,陈简既然从炼狱归来,用鬼虫之力也不奇怪,但他没想到鬼虫的力量竟如此毒辣恐怖。 三名尊侠客没有对地面设防,可他们毕竟有泽气附体,鬼虫依旧轻而易举地突破了防护,将他们压垮在地。 虫潮散去,只见三人均倒在地上,犹如酣睡。 “他们……都死了?”糜舟跟上陈简。 “没,只是让他们睡着了。”陈简说道,“不过没法把他们放到安全的地方了,运气不好或许会被其他人的打斗波及——没办法。” 糜舟对这些数据并没有感情,对陈简的冷漠处理也没有意见。 但他突然想起了沈以乐。 当赵望翷把世界真相告诉沈以乐,她却依旧泰然处之的时候,糜舟对这个被自己救下的女孩彻底改观了。 沈以乐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成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她脱离了剧本的束缚,重塑了完整人格。 钟烟庞政也差不多。 不过再怎样,他们终究是数据、虚假、泡影……吧?糜舟惴惴不安。 “你也要去救沈朔霞?”陈简大声问道。 “沈朔霞?” 糜舟记得这个名字,不过他要救的人可不是她。 “血山神蛟攻击的人是赵望翷!” 陈简差点摔了个跟头。 “你说……谁?” “赵望翷!” 在寻找陈简的路途,糜舟就默默将他和赵望翷所知和推测的一切凝练总结,他立刻将脑袋里的东西和盘托出。 第464章 · 插曲(二) 许君若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两天。 如果当初没让她和他见面,事情一定会有转机吧? 她已经记不清陈简和赵望翷初次见面发生在什么季节了。她一直很想把那件事忘记,可懊悔像一道深重的伤疤,每当她看到恩爱和睦的情侣时,就会从心底破土而出,轻却漫长地扰动她的平静。 赵望翷是她的大学同学,严谨来说,她认识赵望翷是在高中毕业后的那个暑假。 毕业季,她本想借着毕业旅行的名义邀请陈简和一些同学出国玩耍一周,并请闺蜜帮着撮合他们。一对年轻男女身处异国他乡,最能萌发出情愫。 尽管出国旅游的开销远远大于国内,她还是咬紧牙关准备孤注一掷。 但事与愿违,那个暑假她并没有联系到陈简,通过层层关系,她总算打听到陈简的志愿填报,她填报了相同的学校。一个月后,她的高考分数惊险压过那所学校的分数线——当然了,这是后话。 找不到陈简,她也无意浪费钱去出国旅行,因此在机场送别闺蜜和朋友们后,独自一人坐公交车回到城中。 回到家附近时才刚过午饭时间。 因为极度的失落,许君若不禁产生了一股无名怒火。 她很想找陈简说个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从初中那次偶然相识后,他们就用通讯软件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发过很多消息,但都限制在浅薄的闲聊内。 怒火没持续多久,她苦笑地哼了一声。 如果有这番胆量,这场暗恋也不会持续到现在。 她心不在焉地走进路边的平价餐馆,里面只有寥寥几人。一个身着西装刚步入社会的毕业生,他急匆匆地吸着面条,看上去时间相当紧迫;三个居住附近的邻里正有说有笑地谈论着报纸上看到的新闻,一会儿又谈起孩子炒股赚大钱的喜事;还有几个服务生正吃自家店里做的饭餐。 她住在老城区,附近的餐馆都是一副破破烂烂的模样。 现在身处的餐馆因年代久远,石砖地板翘的翘、塌的塌,几乎没哪个位置能坐得稳当。 不过许君若轻车熟路,有点儿失魂落魄地坐到常坐的位置上,点了一碗蛋炒饭和海带排骨汤,之后便拿出手机,一边浏览充斥着垃圾信息的互联网,一边等待食物送来。 大概过了不到两分钟,一个引人注目的女生就走进了餐馆。 她气质非凡,一头飘逸的齐肩短发在正午阳光下泛着亚麻色的光泽,柔顺的发梢曲线跟身躯一样柔软,t恤外裸露的粉白手臂正被毒辣的光芒侵蚀,让许君若很是惋惜。 就算涂了防晒霜,也不该这样走在太阳下吧?她看上去完全不在意这件事,莫非是那种晒不黑的体质?可这么一来,皮肤更容易被晒伤才对,真不知她是怎没想的,难道是平日养尊处优,生活常识匮乏的大家闺秀? 毫无征兆出现的女生和破旧餐馆格格不入,许君若很快被她吸引。如果她知道这位女生将在未来嫁给陈简,她保证不会多看一眼。 世事难料啊。 赵望翷为何会出现在这个餐馆,许君若在和她熟络后才知晓原因。 赵望翷家境优渥,父母很少让她吃这种街边的小餐馆,他们觉得不干净——尽管和大饭店相比的确差别巨大,但人的胃恐怕比她父母想象中要坚强很多。这是赵望翷一直以来的想法。 今天恰好家人都有要事缠身,她独自一人溜到到老城区,打算随意找一家餐馆解决午餐,现在过了饭点,大部分餐馆都展现出一副打烊模样,里面没有客人,她路过时突然发现有似乎同龄的女生在这间餐馆用餐,因此走了进来。 当然,她还有一个更直接的目的。 许君若看着女生,很快发现,她竟然穿着十九中的校裤。 十九中在老城区和高新区各设有校区。 许君若在老城区就读,校区很小,三个年级加起来不过六百人,如果学校有这么漂亮的女生,她不可能没听说过,也不可能没有一点印象。 她打量进来的女生,估计应该是新校区的人。 难道是她吗…… 有个叫赵望翷的女生,今年高考和理科状元差了五分,排名全省前十。 许君若今天上午送朋友离开机场时,他们还一度八卦到新校区的赵望翷,男生们说她长得相当漂亮,追求她的人不胜枚举,但她仗着家里在本市有权有势,待人非常冷淡。他们还提及了一些许多关于她的奇闻异事,但许君若全部的心思都被失落占据,完全没注意那帮毕业生说了什么。 可就在这一瞬间,不知为何,她不由自主地将“赵望翷”和眼前的女生对应起来。 现在还有一个无法解释的困惑摆在面前。 如果她真是那个出生优渥家庭的赵望翷,为什么在毕业后穿着校裤到这种便宜的小餐馆?校裤和t恤的搭配倒不是不可以,但和传闻中的高傲自负形象差别太大了,很难相信赵望翷是那种不修边幅的人。 “同学你好。”她径直走向许君若,“能不能……借下手机?” 她的语气张弛有度,像是在请求他人帮助,但直勾勾的眼神让人不太舒服。说实话,许君若有些被吓到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在说话的是一个机器人,她简直像在执行预设的寻求帮助公式。 她短暂犹豫了一下,正巧蛋炒饭在此时端了上来。 虽说眼前的女生看着不像坏人,但许君若还是担心对方会不会抢了手机就跑,对家境贫寒的她来说,手机就跟传家宝一样重要,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能将它嵌入身体里。 所以当店老板端上炒饭时,她才把手机递了出去。在强壮的店老板面前,应该不会发生抢劫。 “嗯……拿去吧。”许君若解锁手机。 “谢谢。”她坐到对面,“我手机不小心弄丢了,所以想给家里人打个电话。” “哦。” 许君若听了很不是滋味,尤其是对方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这件事。 炒饭散发出热腾腾的香味,许君若打算等凉一点再动嘴。 “你也是十九中的?” “嗯。” “额……你是不是叫赵望翷?” “是我。”她停下拨号的手,“你认识我?” 还真是她!早上才聊到,中午居然就遇上了! 许君若感觉冥冥中自有天意,这可是从天而降的缘分,市区这么大,发生这件事的概率可能连千万分之一都不到。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认识一下赵望翷。 “因为你高考考得很好嘛。”许君若说,“我们学校高三就那么点人。” 赵望翷点了点头:“确实很好。” 许君若有些无语。 她听得出来,赵望翷没在炫耀高考成绩,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高考全省前十的成绩非常好。 还真是奇怪的人。许君若从筷筒中取出一次性筷子。 “你吃了午饭吗?” “还没。” “一起吃?” 赵望翷把手机抬起放到左耳。 左撇子吗? “好啊,”电话还没拨通,“我正打算找个地方吃午饭。”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熟悉的占线提示从手机听筒里传出,赵望翷无奈地耸耸肩:“看来现在还打不通啊。” “你手机是在哪丢的?是掉了还是被偷了?” “没印象了……在广场的时候我都用过,后来就没印象了,直到走到老城区才发现手机不见了。” “你从广场走到了老城区?” 那至少有三公里的路吧?许君若震惊不已,她既没带伞,也没带帽子,就这么大咧咧地沐浴在正午阳光下? 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估计是找不到了。”许君若遗憾地说道。 “你能先借我午餐的钱吗?”她眨了眨眼睛,陈恳地看着许君若,随后用手指了指手机,“等我家里人过来我就还给你。” “没事,你点吧。” 这里的餐馆价格相当低廉,就算手头紧,许君若也完全应付得起两个人的午餐——只要赵望翷没有“外表纤细少女实则大胃王”的奇怪体质就行。 赵望翷再次道谢,然后说道:“我跟你点一样的吧。” “行。”许君若扭头道,“老板,再来一份一样的。” “好嘞。” “有你的消息。”赵望翷把手机递给许君若。 许君若接过手机。 【陈简】……不好意思啊 【陈简】我这几天在乡下,没网,刚回来 许君若扫兴地叹息一声。 真是有缘无分啊,如果他早一天回来,说不定他们已经并排坐在前往英国的航班上了。 “不用管他。” 许君若生着闷气,把手机又拿给了赵望翷,好像要把这两条让人不悦的消息给扔掉。 “不用回他吗?”赵望翷指着消息提示的右上角。 许君若瞥了一眼,脸不禁有些发红。那是“特别关注”的标志。 “哎呀,不用了,你继续打电话吧。”她摆摆手。 “哦……”赵望翷一脸纳闷地点头。 为了缓解尴尬,许君若连忙找了个新话题。 “你跟传闻中差别好大啊。” 赵望翷好像教导小孩一样,用一板一眼地语气说道:“传闻是几经辗转的消息,差别大很正常。不过我想知道,你听到的传闻是什么样的?” “……” 许君若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把自己带进了更尴尬的话题中,搬石头砸脚的感觉很不好受。 “就是说,你很少理别人——差不多这种吧。”她尽量淡化锋利的观点。 “说得也没错。”赵望翷点头,“我跟别人不太一样,医生说我患了孤独症。”她伸出手指,一边说一边数着,“存在社交障碍、语言障碍、性格孤僻固执、强迫性地重复刻板行为……” 听她头头是道,许君若在一旁干瞪眼。她在生活中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病患,不懂赵望翷所描述的各种症状,不过她现在明白,为何赵望翷偶尔会表现出像机器人般的呆滞。 等赵望翷说话,她的蛋炒饭也已上桌,两个饥肠辘辘的女生拿起筷子便狼吞虎咽起来。 许君若感觉格外的饿。今天一早起来就赶往机场送人,然后又是大巴、又是公交地回到家边,在事情告一段落的时候却收到陈简的短信,让人心力憔悴。 她原以为赵望翷会有礼貌地细嚼慢咽,不过她也差不多,从一旁拿起勺子后便一勺一勺地往嘴巴里送饭,尽管没有口的量不大,但频率很快,像一个无情的吃饭机器,那模样有些可爱。 “来电话了。”许君若提醒赵望翷。 因为才刚毕业,她没改掉总是静音的习惯,就算电话来了也只能靠屏幕闪烁判断。 “喂?江叔叔,我是赵望翷,嗯、嗯,现在……在曲山路122号的老李餐馆。” 原来这里是曲山路122号吗? 许君若差点呛着。 没想到有人会这样说明位置,不过在信息化这么发达的时代,人们通过地标建筑物和街道方位判断位置的能力早就大大衰退,或许用数字表达才是最有效的手段了。 “江叔叔”是赵望翷家的管家,正好在附近办事,没等她们吃完午餐,他就驱车来到餐馆。 管家知道许君若帮自家小姐垫了饭钱后连忙道谢:“谢谢同学啊,我们家小姐本来没这么冒失的,今天匆匆忙忙出门才会这样,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没事。”许君若连忙摇头,她可受不了这么教条式的感激。 “加个好友吧,我待会把钱转给你。”赵望翷拿着一部没有手机壳保护的新机型。 大概是管家给她带来的,说不定是顺路买的,有钱人的世界真是让人无法想像。许君若点头并调出二维码让她扫。 “好了。” “饭钱无所谓了,我请客。”许君若给新好友备注上真名。 她发现赵望翷的社交账号非常简约,昵称就是名字的缩写,其他地方空空荡荡,好像压根不使用。她那时还怀疑赵望翷用小号打发她,后来她知道,她是“以小人之腹夺君子之心”了。 “小姐,赶快回去吧。”管家低声说道,“你母亲要回家了。” “那是得快点了。” 她可是偷偷溜出来的。 “我走了,等我下次出来可以再来找你吗?” “只要我有时间。”许君若留下一个不确定的诺言。 * 回到车上,管家不禁抱怨道:“小姐,出门怎么连手机都忘了带?” “没事,”赵望翷微微一笑,从裤子口袋里取出钱包,“我带了现金。” “唉……不是这个问题。” 管家无奈地摇头,脚踩油门,发动机传出轰鸣。 第465章 · 必经之路 赵望翷果真是倾莲公主。游荡在陈简心中的疑问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得到了解答。在听糜舟说完事情的前因后果后,他并没有感到太多意外, 真相早已暗含在过往的种种回忆和收集到的线索中,他只差临门一脚。 从心里来说,他并不愿相信赵望翷跟自己一样卷入了爆炸中。在失去意识前感受到的痛楚随着记忆恢复而越发入骨,他绝不会忘记皮肤被火焰灼烧、翻开、碎片和灰烬刺入肌肉、混进血液时的绝望。 他无法接受赵望翷也经历了相同的悲惨过程。 更让他痛心的是,如果赵望翷推断无误,目前,他和她的身体都尚未康复,这个世界只是用以逃避痛苦的临时场所。 赵望翷曾经那么漂亮,那场大火过后…… 陈简不敢再往下想了,可纷纷扰扰的念头还是不停地冒出——他们大概率会接受移植手术,以现在的科技水平,应该能恢复百分之八十左右,他在新闻里看到过,那些遭受李匡世袭击的人,只要没有当场死亡,容貌基本能保持完好。但那是医院的一面之词…… 该死! 陈简咬牙切齿。 现在他到底该做什么?对了!他得助赵望翷一臂之力,协助她用核溶毁灭整个世界。 至于独孤麟奇他们已经没必要管了。虽然他对两人之间的友情尚存眷恋,但真实和虚拟终究无法产生交集。 他们二维尺度上相交的直线,但从更高维度观测,他们仅仅存在于两个平行异面。 这是一场意外的交错,到现在,缘分已尽了。 陈简下定决心要抛开这段跌宕奇幻的故事。 他只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很痛苦,但总会醒来。现在他应该感到庆幸,就想在鬼压床时能意识到自己只是沉睡一样,他压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接下来将非常轻松。 “在那!我看到赵望翷了。” 糜舟把该说的事告诉陈简后便开始寻找赵望翷的身影,虽然红雾是消散了许多,但血山神蛟弄出的扬尘却如一场龙卷风,把周围搅和得一片狼藉。他一发现赵望翷那身粉白配色的长裙便高喊。 “走!” 陈简迫不及待想见到自己的妻子。 真是奇妙,在这样的场合下相见,况且自己的身份是恭莲队一员,他服侍的人还是身为倾莲公主的赵望翷。 能当赵望翷的手下倒也不赖。陈建心满意足地想。 “别太大意。”糜舟感受到陈简的气息松缓了许多,“别忘了我跟你说过,那个乌汤相当聪明,他很危险!” “我知道。”陈简稍稍提高警惕。 他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旋律。 “你听。”陈简没停下奔跑,飞奔跳过山神蛟的庞大尾巴,再从它身体右侧绕过,耳边只剩呼呼的风响,不过隐约还是能听到琴声。 正如独孤麟奇所说,皇甫晴也在这里。 人们的厮杀声一浪盖过一浪,仿佛如海啸狂涌,大开大合的招式打得红雾山震动连连,从武者们的大致移动方向来看,所有人应该都发现从天空伸长到地面的巴别塔,他们不知道它是赵望翷传送过来的炮筒,而将其视为红雾山力量显灵,巴别塔成为了那帮家伙唯一的目标。 陈简忽然意识到事情有多么麻烦! 他们要用巴别塔引导核溶冲向天空,如果武者在旁边,难保不会有人意识到那座塔的真实用途。一定有人会感受到强大的力量在塔内汇聚,就连动物恐怕都会有所感应。 “赵望翷说过要怎么发动核溶吗?要多久时间?”陈简连忙确定。 “她说过……十分钟左右,因为巫术的步骤繁多——” “好了,不用解释那些。” 他不是巫术师,没有听原因的必要,他需知道至少要帮赵望翷拖十分钟的时间,防止核溶遭人干扰,但十分钟也太久了。越混乱的战场,越担心迟则生变,这可是无数势力纠缠、又有血山神蛟作乱的混沌之境,陈简再厉害也心里有数——他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拦住,更何况,他们都死死盯着巴别塔。 难道要先下手为强,把武者们都除掉? 这是天方夜谭。 武者们距离巴别塔还有大概五里左右,而且均陷入缠斗,只要在巴别塔前守株待兔,就能将刚结束战斗、尚未恢复的武者们轻松拿下。不过条条大路通往巴别塔,即使看不到,陈简也清楚,在山的另一头肯定也有无数武者,他有信心拦下一边的武者,但另一边该怎么办? 时间太短,他想不出很好的法子,只好暂且作罢。 当务之急是解决乌汤,他才是最大的威胁。 “她人呢?”陈简瞪大眼睛,没寻到赵望翷。 已经跑到血山神蛟第一次头槌冲击出的巨坑,左右却不见赵望翷身影,方才她还在前头出现,一眨眼的时间就跟丢了。 “你看到她没?” 陈简大声问,同时清点周围武者们的人数,至少有两百多名武者活着。 “一下就不见了。” 糜舟胆战心惊,他担心赵望翷落败了。 如果在这个世界死了会怎么样。他曾问过赵望翷这个问题。 她告诉他,既然虚拟世界已经能影响现实,那么他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明白这句话有多么沉重。 “我们不能乱跑了,要看血山神蛟的意图,它比我们更清楚赵望翷的位置。”陈简停下脚步,仰头并随后慢慢调整方位。 血山神蛟的脑袋已经高到血雾之上,没有好的视野根本无从判断它正面朝何处。 糜舟紧随陈简,突然说道:“又有琴声。” 耳朵无法拒绝声音。 糜舟觉得大脑皮层猛烈地跳动了一下,仿佛被接入无数根细细的电极,他的两颗眼珠短暂而剧烈地颤抖了几圈。 感到身体有异,他连忙停下脚步。 “怎么了!”陈简注视糜舟的瞳孔,感到一阵恶寒。 对方的眼神发生了变化,漆黑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一股逐渐生长的杀意! 皇甫晴在用琴声调动所有人的杀心,让武者们自相残杀。陈简不能丢下糜舟,也不能再跟他待在一起,他现在能压抑心中的杀戮之意,不意味着接下来还能这么顺利。 “你没事吧?”他还是问道。 “我……感觉不太好……”糜舟脑袋麻麻的。 来到这个世界,他还从未有过这个感觉,脑子里的东西仿佛突然被勺子一块块悄然挖走,然后又被细腻地填充进新的物质,他感觉五感和思想正被琴声侵蚀,世界渐渐变得蜿蜒曲折,变成一条条旋律似的弧线,深黑、血红、黯淡的眼神正在失明。 “快把耳朵捂住,被听琴声!”陈简连忙催促糜舟。 糜舟照做,但眉头依旧紧皱:“不行,还能听到。我怎么了?” “那是皇甫晴的玄妙之力。简而言之,他能控制你的思想,让你想杀人。” 皇甫晴通过琴声传递命令应该没法细致到每个人,所有人接收到的讯号大概是差不多的——也就是杀戮。可能是杀死离自己最近的人,也可能是杀死其他教派的人,八九不离十。 “不可能!”糜舟声音很不稳定,“我不可能杀你,这在开玩笑。” “不行……”陈简没理会他的倔强,“你尽可能在这别走远,我得把皇甫晴解决了。” “陈简——” “别跟过来!等你感觉清醒后,赶快去找赵望翷!” 第466章 · 天渊之别 红雾山二十里外。 沈以乐和钟烟庞政并排坐于高台之上,身下是熙熙攘攘的人们,他们的心在逐渐坠入冰窖。 坊间很早就流传红雾山会在未来几日出现大变故的消息,不断往商联和红雾山涌去的武者们也能证实这点,他们以为能等到一出好戏,可现在,再迟钝的人也发觉红雾山的情况实在是有悖天理。 当那座闻所未闻的高塔像刺穿穹顶一样出现在人们面前,谣言顿时汇成庞大的能量,人潮变得毫无规律,仿佛只要拥挤就能让他们忘掉一切。 “时间快到了……”钟烟庞政握紧拳头,红雾山的红雾已经不止血红,即便是他,也能肉眼看到一股强大无比的力量正在蓄积凝聚,光线忽明忽暗,划开雾气,将天空切成一道道血红的棱面,就像一块砸破的玻璃映射进了高空。 一股生命衰落的征兆沕沕于周围,钟烟庞政看到了属于自己的断头台,它就要来了。 “为何……你不去杀死公主?”他突然问沈以乐。 “你又为何?”沈以乐反问。 “我?”钟烟庞政垂下脑袋,面前的茶水倒影出面庞,一张不符合年级的青年面孔,还有一对无神的双眼,“我已经发誓过要效忠倾莲公主,死而无憾。” “她还算得上是倾莲公主吗?”沈以乐问,“你也知道了,她不再是你效忠的公主。” “胡说……” 他有气无力地说着,把双手耷拉在膝盖上。大脑在隐隐作痛,不禁想起那些被他所不屑的谶纬之学。他相信人能通过种种迹象预知未来,但不是想那些神学家一样,假托神仙之名预言吉凶。 但他改变看法了。 纵观历史的漫漫长河,那些预言者或许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接收到了“外面世界”的讯息,在他们诞生的那刻起,宿命早已经预先设定。 “我已经很满足了。”他突然说道,“我曾经总觉世间有太多不可理喻之事,多数人尽是愚蠢嬉笑之徒,可我现在明白了,我们所经历的、所听闻的、所期待的,皆为虚幻而已。生是虚幻,死亦是虚幻……我还对死亡感到恐惧,一想到接下来会被核溶的烈焰焚烧,我就想要逃跑。” 沈以乐一言不发,静静听钟烟庞政的独白。 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说话,也很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听别人说话。 “可是逃到哪去?世间一望无际,可在公主和其他人眼中,不过是一块须臾弹丸之地,我们连猎物都算不上,或许能称为玩物。但你明白,我不喜欢被人操控,更不喜欢这种无法脱离的控制,我们身陷囹圄——想到这,我又甘愿赴死。况且,我骨子里还是恭莲队的一员,公主赐予我新生,她现在要离开,我愿意献出自己的这条贱命和整个世间。” 他凄惨地笑了一声,语气颤抖,充斥着对死亡的恐惧。 “当然了……后者不是我能左右的。” “嗯。”沈以乐盯着红雾山,轻轻喝了口茶。 “你呢?我以为你会找机会反抗公主。” 沈以乐笑了笑:“在她后背说这种话,你很大胆啊。” “已经见不到了。” 她点头,然后接续道:“我倒没什么理由,如果说简单点,我知道自己不是公主的对手,如果核溶发动后我就会死,那不如多活几日。再者,她或许会失败吧?我虽然不清楚她具体打算如何行动,但这件事一看便非常复杂,需要极其庞大的能量,而且要控制核溶的落点。半年前,苍言杀死那么多武者才启动一次……” 她又想到在北境被俘虏的那晚,沉思了许久。 也不知那血红色的幻影究竟何去何从? 在不知不觉间,她再也没听到那个似男似女的声音,更遑论其身影。她甚至觉得,那只是自己的幻觉——不对,当然是幻觉。 她摇摇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钟烟庞政说道,“公主只取了不到十名炼虫师的心脏制成古道翡心,单从数量来看,远不及苍言那次施展核溶,而且苍言才毁掉京城和方圆百里的土地。沈女侠,你是武者,你觉得多少个武者才能抵上一个炼虫师的心脏?” “我估计不出来。” 沈以乐闭上眼睛,回忆在虫谷与炼虫师们的短暂接触。 “从另一个方面想。”她觉得临死前能进行一次复杂的思考也不赖,于是专心致志地说道,“要毁掉一切,核溶须落满世间的所有土地——至少得一半吧?一次核溶毁掉京城,整个西朝大概要……” 她脑中虽有西朝的舆图,可没法很快地换算出结果。 钟烟庞政很清楚,他倒吸一口凉气:“起码六百次。” “六百次……”沈以乐在朝着未知领域探索,“还有云鹰国,听说他们跟我们的土地差不多大。” “云鹰国倒不必那么多。”钟烟庞政说道,“一个藏在屋檐之下的国家,只要毁掉一两百根立柱,他们就会葬身在引以为傲的斜墙之下。” 沈以乐想了想:“那就算两百次。” “再加上周边的小国家——或许不用了。” “六百、两百……再减半——相当于四百次。”沈以乐说,“公主取了几人的心脏?” “我其实不太清楚,”单是钟烟庞政看到的,公主就取了五名炼虫师心脏,“她动作很快,而且那些心脏又融合成一束,没法计数,我觉得大概有七、八人左右,应该不会超过十人。” 两人陷入沉思。 已经没必要在计算下去了,炼虫师和武者之间的察觉肉眼可见,一名炼虫师能制造五十次核溶,而两百名武者才能催动一次核溶。 “怎么会……这么夸张。” 沈以乐知道自己和炼虫师们有巨大鸿沟,但应该没达到千差万别的地步吧? 钟烟庞政的目光突然凝滞了,他缓缓抬起手。 “看。” 沈以乐抬头望去。 只见一道耀眼的白光正缓慢冲破红雾,像破茧而出的蝴蝶幼虫,徐徐伸向天空。 第467章 · 死亡 陈简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皇甫晴,对方也在找他。 皇甫晴周围十米没有任何人,仿佛自建了一个不可侵犯的领域,应该是琴声的作用。他的琴声比陈简预料中要更加泛用。 皇甫晴坐在弯曲的粗壮树干上,怡然自得地奏乐,这场武者间的厮杀,他罪责难逃。不过也没有人能追究他的责任了,陈简从他的琴声中能感受到,他把一切压在了即将到来的战斗上。 “皇甫晴,又见面了。”陈简脚尖先行,迈入了无人靠近的琴声领域。 皇甫晴戴着银白色面具,诚如独孤麟奇所说,他容颜皆毁,只能把丑陋的一面掩盖在那面银光之下。就像他的心灵。 皇甫晴潇洒地拨弄琴弦,琴声在轰轰烈烈中戛然而止,他完成了此生最后一次弹奏。 陈简不想跟他多费口舌。他继续迈步,心中盘算好,等一进入鬼虫的攻击范围,就果断发起攻击,现在不是讲武德的时候。 “看来你不打算同我叙旧了?” 皇甫晴笑着往后退了几步,依仗着玄妙之力,他的声音非常清晰,完全没有红雾阻挡的沉闷感。 “没这个必要。”陈简说道,“我们已是殊途同归。我听独孤麟奇说了,你打算和我一较高下?既然如此就不必再废话。” 陈简挑衅地朝他勾手。 皇甫晴干笑了两声:“让我和炼虫师一较高下吗?我并没有这个打算。” “那你找我是为何?”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徐徐说道,“你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吗?” 陈简没心情和他干耗下去。对方没有敌意,却把他拖延在此处,明显是特意阻止他支援赵望翷。陈简不知道皇甫晴知道多少内幕,他在此次混乱中参与的程度有多深,不过从目前来看,皇甫晴很可能是乌汤那边的人。 陈简倏忽消失,直奔皇甫晴杀去。随着他的跑动,大地下的鬼虫如翻江倒海般涌向皇甫晴。皇甫晴一定意识到土壤之下的不寻常动静,他既然知道是鬼虫,想必能推测出蚁群的真面目—— 但那又如何?皇甫晴只是荣侠客,他没法防范炼虫师。更何况,陈简就算不使用鬼虫的力量,他依旧胜过皇甫晴许多。 “鬼虫……”皇甫晴低语道,“我还从未和炼虫师交过手——也罢。”他摇摇头,面具后是狰狞的笑容。 虫潮铺土而出,黑压压的一片如同乌云压境。长着翅膀,融合了无数昆虫长处的行军蚁腾飞而下,像浪潮拍打上朽木撑扶的阁楼,嗡嗡鸣响掀起的浪潮犹如溟涨倾覆。 皇甫晴翻身躲在古琴之后,右脚踩着琴缘把它翻起,当成一块盾牌,同时将泽气注入其中,并立刻发动玄妙之力。 他很久没有同时发动过两种功法了。 他早就明白,这两股力量在体内根本无法做到和谐统一,它们永远排斥,除非像陈简那样成为炼虫师,只有来自炼狱的力量方可调和,像是有叶韵的诗篇。 可他不是炼虫师,一旦同时发动,后遗症将持续多日——好在他也不必顾及这些。 琴声猛得一震,鬼虫像撞上烈火般纷纷弹开,抢在前头的虫子则被炽热的力量附着,发出呲呲的烧焦声,随机头晕目眩地滑翔而落,蜷曲成焦炭的尸体。 “实话实说,我早就做好和你交手的准备了。”皇甫晴笑着拍了拍胸脯,那是心脏的位置。 “难道说……你吃了古道翡心。” “此前我一直将它待在身边,”皇甫晴默许这个说法,“靠吃心脏来增强自己,那和堕入鬼道有何区别?不过死到临头,我也没有那么多顾忌了。你猜猜是谁的心脏?” “那位姓叶的姑娘?” “哈——”皇甫晴颇为感慨,他放下沉重的古琴,落在地上发出宏廓的哐当声,“你还记得你我缘分起始之日。不错,何姑娘的心脏已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但不只她,一颗古道翡心还不够对抗你,我觉得至少要两颗吧?现在看来也确实如此。” 陈简微微喘息。他刚才抱着一击必杀的信念发动鬼虫进攻,鬼虫死亡会反馈到本体,虽然行军蚁数量庞大,死几只并无大碍,但或多或少产生了负面影响。 “你们埋葬那孩子真是随便。” 陈简瞪大眼睛:“葵凉……” “其实无论葵凉还是独孤麟奇,我都无所谓。”皇甫晴摘下面具,一副满脸结痂、经络纵横、肌肉虬结的恐怖面庞出现在红雾里,“不过我更需要葵凉的心脏,毕竟他的玄妙之力相当好用,而麟奇的智言指路……我大概用不着吧?” 他冷笑一声:“结果便是,我如愿以偿了。” 隐身?陈简瞥向天空。葵凉的隐身只能在阳光下使用,皇甫晴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在密不透风的红雾里发动,就连葵凉本人都做不到这件事。 但也不好说…… 玄妙之力出现在不同人身体上,或许效果和触发条件都会改变,陈简脑中没有相关信息,不敢妄下定论。 他死死盯着皇甫晴,五感以泽气的形式渗透到红雾之中。 如果皇甫晴真能隐身,这场战斗会相当麻烦! 单论实力,陈简有压倒性优势,但红雾阻挡泽气感知周围环境,皇甫晴能从很近的距离袭击他,这么一来,他就完全落于下风了,而且他还在跟时间赛跑,从心境而言也处于下风。 他望向巴别塔,那边还没一点动静,巴别塔在厮杀和血泊中格外宁静,犹如一位睥睨众生的智者。 赵望翷那边还没结束…… “别分心了!”皇甫晴冷冽大喊,那扇为陈简所熟悉的玉折扇飞了过来。 陈简抬手要挡,皇甫晴紧随折扇后头冲刺,手中的长剑比折扇更先一步刺向陈简面前。 对方没有隐身,一切动作都被陈简看到眼里。单单如此,不可能对他造成任何威胁,反倒是贸然接近他的皇甫晴有生命危险,和自投罗网无疑。 皇甫晴咋舌,猛然来回身位,没再靠近陈简。 “怎么?吃了两颗心脏的你,不过就这点能耐?” 陈简语言挑衅,并操纵鬼虫在脚下编织出包围网,皇甫晴马上就会被四面八方的鬼虫围住,它们会如利刃般劈向他,将其切成碎片。 皇甫晴重重地吸口气,千疮百孔的脸没有表情。 陈简觉得他很紧张。 他害怕和自己对抗吗? 皇甫晴的这番举动使陈简坚信,他是被人指派来缠住自己的。 到底是谁? 算了! 陈简不想浪费时间,都说“反派死于话多”,实际上,很多时候正派也因罗里吧嗦使故事变得拖沓,他可想早点结束这场磨难。 鬼虫网刚一形成,陈简便挥手发动。 皇甫晴脚下像是刺出一只八角蜘蛛,由鬼虫组成的利刃将浸满鲜血的泥土掀开,从八面同时劈向皇甫晴,他无处可逃了。 不到半秒,鬼虫之刃收束,将中间的一切物质吞噬殆尽,内外产生巨大的压强差,将虫子们吸拢在一起。 陈简抬头,发现在自己集中注意布置虫网时,巴别塔已喷涌出耀眼的白光。 “真可惜。” 皇甫晴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陈简刚想转头,发现左胸伸出一只沾满鲜血的拳头,拳头慢慢张开,一颗心脏在奋力跳动。 “葵凉能将身形隐去,而他和我的玄妙之力结合,能让我犹如声音般穿梭自如——”皇甫晴叹息一声,左手扶住陈简的肩膀,慢慢把右手从喷薄鲜血的窟窿里抽出,“罢了,想必你已经听不到了。” 第468章 · 逃离之人 皇甫晴很意外,已经透支了所有力量,肉体尚未出现明显的倦意。看来这副身体还能再做些有趣的事。 注视断了呼吸的陈简倒进血泊后,他思索一番,决定去那座诡异的高塔看看情况。 为什么红雾山会出现这种东西?它难道一直在这?只是长年被红雾萦绕,人们没有发现?可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在这里修筑那座通天高塔?这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恐怕和秦时造长城的工程量同样浩大。 要把坚硬的石材运送到那么高的地方…… 多少代人的血肉才铸造出这种奇观? 有意思。 皇甫晴遁入幻影,身体变得越发稀薄。他不禁思忖,自己会不会像变成真的魂魄,而后随风飘散? 那样似乎不赖。 他苦笑一下,市区已久的理智好像重新出现在身上。没想到本该绚丽的一生要以这种形式结束,不过他杀了很多人,不仅是满足私欲,还有秘教的各种任务…… 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件未能解决的困惑—— 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谁才是秘教真正的教主。他可能趁战乱拿着多年下来积累的钱财逃走了;也可能不明不白的死在京城;亦或是因为一些小事而被人杀了;当然,教主也可能在这里。 在这种红雾山上。 兴许能碰到其他的秘教成员。 皇甫晴顿时有了兴趣。独孤麟奇和葵凉都已见过;沈亚跟随心上人远走高飞;希阙仪还在商联维持秩序,准备辅佐将要成为商联盟主的姐姐;另外几人都不知所踪,倒是听说相月在觐见那垂帘听政的红鹿时死在了京城…… “站住。”一个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皇甫晴立刻遁去身形,回头看去。 是这个女子在叫我? 一个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女子站在红雾里,她的身体仿佛被雾气渗透,一副时日不久的模样,可怜巴巴,让人心生怜悯。她大概二十五六的年纪,目光非常沉稳,即便皇甫晴在她面前突然消失,她也没有动摇。 她的眼球在转动——这件事本身并不奇怪,皇甫晴却流下冷汗。 她好像能看到自己。 那道要吃人般凶恶残暴的目光正追着他、追着他的心脏! 就连陈简也没给他带来如此窒息的压迫感,当然,陈简并不知道他的能力;可如果这怪女子听到他方才所言——不可能,红雾能阻扰声音,何况他刚才只是在陈简耳边说出胜利者的轻语,她绝无可能听见。 “别藏了,快些出来,让你死得明白点。” 就是她在说话。 喑哑的声音伴随着某种尖锐的鸣叫,那喉咙仿佛是人和某种动物的结合,教人听得好不厌烦! 皇甫晴迅速前进,伸出右手打算挖出她的心脏。 右手刺穿肌肉、打碎胸骨,像剪刀棉线一样扫清她体内的血管,轻而易举地握住了富有弹性的心脏,还在跳动,稠滑的表面不断溅出鲜血。 “不管你如何看到我的,都防不了我这招。” 皇甫晴说着,猛地拔出她的心脏。 女子身体一软,倒了下去。 “呼……” 皇甫晴感觉呼吸困难,连忙解除了幻影状态,情况有所好转,但还是不容乐观,他好像没法走到更远了。 就要结束了吗?! 皇甫晴突然格外焦急,刚为自己找到新的死前目标——揭露那座高塔的真面目——他就大限将至了?绝不可能! 他立刻调动身体,盘腿坐到女子的尸体边开始修养。女子虽然已经死得彻底,但他还是有所顾虑。 连陈简都找不到他,女子却能坚定地盯着他,她必定有过人之处,就算死了也不能大意,还是等鲜血不再流动为好。 他瞑目运气,可依旧没有改善,呼吸反而越发仓促,密集如豆的汗水不断从身上渗出,他咬紧牙关,估摸是两股玄妙之力尚未融合,于是停止运作泽气,靠纯粹的肉体力量进行调节。 不行……喘不过来了……为什么会这样?!好像有人拿手捂住口鼻……! 这是…… 秘教相月张虎惜的玄妙之力“终结之息”,他若是发动,只要待在他身边,不消几个呼吸就会断气,一个让人忌惮的行刺力量。 皇甫晴的大脑供氧不足,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件事。自己现在就像中招了一样,呼吸困难不是因为玄妙之力和泽气冲突,也不是两股力量排斥,因为他只有这个症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喉咙好像塞进了东西,越来越多……他伸出食指,死劲朝喉咙扣去。 不行…… 出不来…… 到底是……怎么…… “啊……” 皇甫晴面色紫黑,本就丑陋的面孔仿佛再次灼烧起来。 “啊——!!!” 他受不了这种痛苦的感觉了。 他想死!想逃走! 一定是那个女子! 他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只要离开她…… 张虎惜的能力范围不超过三步,只要爬出去…… 皇甫晴像刚遭受刖刑的犯人,双手死死地扣住大地,一点点将身躯拖离女子,他感觉自己只剩手了,身体像因脱缰而跟不上骏马的车厢,每往前爬一点,就有一部分身体留在原地,身体变成了一截截肉块,被无形的刽子手剁成切片。 突然,他停了下来。 他不是不想前进,而是有人抓住了他的腿。 “……” 脖子好像断了。他艰难地转过头。 一只惨白到透明的手正抓着他的脚踝,手的主人—— 他的眼球艰难上扬,固定到最顶部,好像再也移动不了了。 是那个刚被他掏出心脏的女子。 “你……” “我叫白夭。” 贯穿左胸的窟窿在缩小,血肉像加速生长的植物根系,不到片刻就愈合了伤口。 “我来向秘教复仇了。” 看着皇甫晴的瞳孔一点点萎缩,白夭心满意足地露出笑容,随后望向陈简尸体所在的地方。 真不愧是行军蚁,连肉体都能模仿,果然是在炼狱身经百战的犯人,这些凡间的武者在他眼里,大概跟小孩一样天真烂漫吧? 当然了,我也一样。 白夭注视最后一只蚂蚁钻入大地,轻起拂袖,化成一只鸺鹠消失在红雾中。 第469章 · 重圆 巴别塔一层。 “情况怎么样了?”糜舟双手捂住眼睛问道。 古道翡心释放的光芒太过耀眼,薄薄的眼皮根本无法阻挡,像是把太阳塞进眼皮底下,他感觉今晚过后就会变成瞎子。 “我还能操控它的方向。”赵望翷冷静地说道。 “我去外面看看情况,时间差不多,估计有武者要抵达这边。” “麻烦你了。” 这也是为我自己啊。糜舟心想着,逃似地离开了巴别塔。 来到塔外,他慢慢睁开双眼。 世界变得奇亮无比,就像荧幕从夜间模式转成了日间模式,刚才还被红雾所困扰,现在根本不成问题,视野变得格外广阔。 看来经受强光照射还是有些好处。 他沿着熟悉的神圣大道向上走,找一个制高点监视周围,一旦发现有人妄图接近,他就能率先动手。 还没出现陈简的身影,但听不见恐怖的琴声。皇甫晴应该已被解决,糜舟相信陈简很快就能赶来。 在此之间,得靠他一人拦住所有企图干扰赵望翷的武者了。 真是艰难的任务,如果有帮手就好了。他紧张地摩拳擦掌。 糜舟本想叫上沈以乐,但未免太过残酷,让她保护自己毁灭她的世界——听起来就无比荒唐。 她不出手添乱已是万事大吉了! 事已至此,也别想太多乱七八糟的事了,他要面对的对手都不可能处在全盛状态,而他休养生息如此之久,已经逐渐习惯在红雾中作战。 唉,陈简怎么还不过来?其他武者对他来说都是螳臂当车,琴声消失到现在已过了将近一分钟,他的速度也太慢了。 莫非他负了很重的伤? 不会吧……你老婆都打赢最棘手的乌汤,你该不会连战胜皇甫晴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吧? 糜舟内心故作轻松地吐槽。 但他其实没有把握。 顶尖武者的生死大多在瞬间决定,皇甫晴的琴声力量非常难防,陈简即便受重创也情有可原。 倒是赵望翷,她没问题吧? 糜舟低头望向巴别塔内,回忆游荡到几分钟前。 他刚才怎么都找不到赵望翷,只好把锁定巴别塔,赵望翷打算利用巴别塔毁灭世界,那个作祟的乌汤可能也把目标放在巴别塔上,殊途同归,他很可能在那儿遇上他们。 没想到,他刚抵达时,正巧遇上战斗结束的赵望翷。 她浑身是血,双手和脸颊都有惊人的伤痕,不过她至少赢了,她稍作停歇,立刻开始默念咒语,并让糜舟守到身旁,完成引导咒语。 赵望翷告诉他,引导咒语相当于启动汽车时的点火,时间上虽有差异,但都是首要步骤,决不能出差池。幸运的是,经过半分钟的念咒,引导咒语成功施展,那道光柱如期出现,接下来只剩耐心调整核溶方向了。 按照赵望翷的计划,那股积蓄着无比强大能量的白色光球将在升至西朝正上方时爆炸分裂,届时,全大陆便会下起核溶雨,一切都将于瞬间毁灭,核辐射和热量会席卷一切。对应现实世界,软件平台的数据将全部出现剧烈变动,这场变动只会产生一个结果——原本以线性方式缓慢变化的所有数据,都会开始断崖似地急转。 而这种急转,足以引起任何一名观测员注意。 他们会发现自己观测的世界不复存在,进而意识到:躺在医院里的两人及进入世界执行任务的员工卷入了麻烦,必须强制苏醒。 而且,赵望翷还将一部分能量瞄准了月神宫——准确地说,大部分能量其实都用在这上面了。她不懂相关的助推原理,只能尽可能将核溶送得又高又远。 在虚拟世界应该没有太多限制。 如果运气好,只有几千兆大小的太阳贴图将被毁灭;如果赵望翷的构想没错,地球将重归宁静。 这些美好愿景的前提,是糜舟必须坚守巴别塔。 “轰隆……轰——” 滚滚气浪从远方袭来,巴别塔仿佛倾危欲坠。 不好,大意了! 糜舟深吸口气。 竟然把最难对付的家伙给忘了。 血山神蛟至始至终都以赵望翷为目标。她刚才和乌汤战斗,移速之快以致于它无法锁定她的气息,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就在塔里,而她无法移动。 这些血雾和血山神蛟的精神相连,毫不夸张的说,这座红雾山和血山神蛟是一体的存在,在这儿,血山神蛟寻找她犹如探囊取物。 糜舟拔出长剑。 凭他的力量,不足以杀死那条又上百人怨气支撑行动的怪物。 而且这么多年过去,血山神蛟非但没有离开红雾山去北方寻仇,而是耐心在此盘踞,只能说明,它的一切力量都扎根于此,这里是它的源泉,唯有在此,它才能发挥出全部实力。 糜舟根本无从窥探血山神蛟的实力。 果然……凡事都不可能两全啊,赵望翷选择红雾山执行计划也是无奈之举,引导巴别塔降临会产生庞大的能量,无论躲在哪个深山老林,都会被武者们发现,唯有红雾山的这片血雾能延缓他们前进的脚步;她想利用血雾,也得冒相应的风险—— 那就是血山神蛟。 糜舟赶忙穿过厅堂,从五层楼的高度一跃而下去往赵望翷身边。 “血山神蛟来了,我必须把它引开,你自己千万小心。”糜舟没有选择,他只能放弃守卫在赵望翷身边。 赵望翷理解地点了点头:“琴声已经消失许久,陈简应该很快就能赶到。” “但愿。” 糜舟抛下这句话,径直朝山神蛟奔去。 虽然从经验和逻辑上说,他没有打败山神蛟的机会,但凡是都要一搏,更何况是釜底抽薪的绝境。他顿时调动出全身的力量,肌肉像充气了一般变得鼓胀膨大,一条条结实的经脉撑起衣服,在布料上凸显出富有美感的遒劲线条。 来吧,山神蛟,让我好好会会你。 * 这样一来,所有碍事者都清除了。 一道雪白的身影于黑暗中悠然浮出,衣袖随风挥动,好似一具灵体。 “赵望翷!” 陈简微微喘息,在高塔前高呼妻子的名字。 藏在黑暗中的白影露出释然的笑容。 终于来了。 第470章 · 插曲(三) 5月26日 工作刚结束,我就迫不及待地回到家中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记录。今天下午,我遇到了一位奇怪且让人颇有兴趣的女性。 下午三点半,我跟往常一样前往写字楼旁边的咖啡馆休憩,咖啡馆里的顾客也跟往常一样,除了偶尔几个外来客,都是在写字楼上班的工薪族。大家是点头之交,心情很好或很差的时候会相互吐露——不过我没这个习惯,在这里上班将近六年,我从没感觉生气或是喜悦,朋友们都说我没有上进心,我从不反驳,也没有反驳的必要。或许对他们而言,爬上更高的位置,赚得更多的金钱才是人生目标。 废话说多了。 今天的咖啡馆有一位惹人注目的客人,是一位罕见的美人。一个人的气质能说明很多问题,作为一名撰稿人,我非常善于观察他人,就好比我从她身上看到了富裕、聪慧以及无欲无求的清高脱世之感。 当然,后者或许是我脑内自行的艺术加工。但无论如何,她的外貌和气质都让人一时间无法挪开眼球。我倒是见过很多丽人,她虽然也很出色,但身形上缺了风韵。我的心脏稍稍加快了跳动,但旋即恢复平常。 可我的眼睛还是投向那个方向,投向她的侧面。 因为她正坐在我“专属”的位置上。 这间咖啡馆有约定俗成的规则:大家基本都有固定座位,绝不会占据他人宝地,只有运气不佳时,才会被陌生客人抢占先机——譬如现在。 我无奈地朝前台走去,店长耸耸肩告诉我,他试图引导她去别的地方,告诉她待会儿那儿会有很大的太阳光。 店长凭借多年经验,判断像那样白白净净的女性都很擅于规避阳光。 可事情出乎意料,她反倒更加坚定。 我谢过店长,点了和平常一样的咖啡,然后站在前台静静等待。 她的咖啡已经见底,兴许一会儿便会离开。 “请问,”她突然侧过头面朝我,“这是先生您的位置吗?” 咖啡馆一阵惊讶和肃穆,这可能是开店一来首次有陌生客人这么问了。 我摇了摇头(如果我没记错),亦有可能像做扭脖操一样上下左右胡乱地动了几轮。我马上意识到,这样反而让一直盯着她的我更加可疑,于是轻咳一声。 “没事,我坐哪都一样。” 这样既宣誓了位置主权,又展现出了合理的绅士风度。 我从店长手中抢过咖啡,打算往咖啡馆角落走去,那里没有太阳,正好适合把尴尬藏匿。 “我准备走了,如果不建议的话,您可以坐过来。” 她抬高音量,让我如芒刺在背。 “啊、好。” 我像做错事一样回头,接受了她的邀请。 她站起身把位置让出。 当我走到她身边时,她低声惊讶道:“我们点的一样啊!” 我看了眼她留在桌上的收据。 的确是相同的咖啡,就连甜度都巧妙吻合。 “你也喝苦咖啡?”我明知故问。 “是啊,我很喜欢那种味道,能让我感觉清醒。” “我也是这么想的。”话没过脑子就说了出去,“我以前没见过你,你是新到这工作的?” “不,我待会要去十六楼找人。” “十六楼?我在那工作。” “真的?”她惊喜地睁大眼睛,闪闪发亮的眼珠犹如珍宝,“你不会是江城运营的吧?” 江城互联网文化运营有限公司,我任职公司的全称。 “还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我不禁拍手称快。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在那时起,我就打算把这段奇妙的经历记录下来。 “我是江城运营的副编辑。”我从口袋里取出名片递给她,“我们坐下谈?” “好。” 她平了平西裤,坐到了对面。 “廖海桦……” 她的声音清脆而柔和。 我很久没被这么悦耳的声音读名字了,在公司里,大家都称呼我为“廖编辑”或者“副编”。 “这名字很美,”她说,“像海一样的桦树,白茫茫一片。你是北方人吗?” “谢谢。”像一杯暖酒下肚,心里不禁热烘烘的。“我是北方的,怎么听出来的?” 为了工作,我说话不带有一丝乡音。 “听你的名字,我想到大雪纷飞的场景。” “南方也有大雪。” “不常有。” “也是。”我笑了笑,“姑娘芳名是……?” “赵望翷。”(已经本人同意) * 5月27日 昨日记录时接到电话,不得已暂时歇笔处理冗杂的公司业务。 昨天是我和赵望翷初次见面。 她是文娱公司的职员。最近,她的公司准备进行一项新企划,打算邀请专精于历史、人文和神话方面的编辑、写手,共同创建一个宏大的世界观,并在该世界观下进行详实而复杂的故事创作。 说实话,我听到这个企划立刻就泄了气。 我在编辑行业摸爬滚打了将近二十年,早知道这种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集体写作没有任何出路。 据我所知,只有以洛夫克拉夫为核心的克苏鲁神话有如此强悍的生命力,这种事只能无心插柳,不能有意为之——有意为之就意味着利益,而合作创作娱乐作品,合作者之间的收益应该如何计算? 这可不是约定就能万事大吉的简单事。 随便举个例子:倘若一个只能分得小钱的写手在某篇文章中想出绝妙故事,一鸣惊人,在各领域引起广泛讨论,进而促进该世界观体系下所有文章的得到广泛关注。这样的意外该如何计算收益? 更别提写手之间鱼目混杂,不但会出现意外收获,更多情况下只会落得意外麻烦。 若是平常,我肯定会将邀请者打发走,但我感觉得到自己和赵望翷之间存在某种不可言说的缘分,于是耐着性子多听了片刻。 她的提案和其他人并无多大诧异,无非是收益可能更大,而且他们公司愿意提供保证金,即便失败,我也能得到弥补。 我不看重钱,这种把戏并不能让我心动。 “……简而言之,你们要创造一个叫‘西朝’的地魔世界,里面要有武术、国家的覆灭、气功这些东西?” “没错。” “恕我直言,”我凝视赵望翷,“这个企划没有任何出彩之处——我的话可能直接了点,不过我劝你回去跟倡议者说,还是尽早取消为好,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 赵望翷脸色没有变得难堪,她反而笑了笑。 “实际上,我们只需要一个宏大的架构,至于里头的故事好坏,其实没那么重要。” 我很纳闷,读者可不只看设定,比起那些花里胡哨的规则,他们更关系人物的命运。看来她们公司连最基本的道理都没弄懂!我不禁为她感到惋惜。 “这是什么意思?我有点不能理解。”我没把话说得太难听,而是委婉地反问。 “不知您是否了解现在的网络游戏?” 我当时不禁怀疑自己听漏了什么关键信息,话题怎么跟游戏扯上了?虽说娱乐小说和游戏确实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只知道一些有名的。” “您觉得它们的故事如何?” 我立刻反应过来。 没错,市面上有许多游戏,用让人痴迷、成瘾的玩法掩盖故事的单薄。玩家固然会在意故事的脉络,但游戏机制带来的反馈更加直观,因此,故事在大部分游戏中反而不算重要。 “你们是要游戏的故事背景?” “没错,但我们还需要很多角色故事、关键情节作为支撑。” 接着她告诉我一个创造游戏的全新技术——故事锚点。因为涉及商业机密,我在此不做透露。 不过我敢说,如果他们真成功了,一定能在游戏界甚至更深远的领域风靡一时。 第471章 · 猎杀 陈简不清楚是谁打败了皇甫晴。 他以为凭借鬼虫的强度完全能制服皇甫晴。 当感受到鬼虫组成的心脏被掏出,鲜血从虫子们坚硬的外壳渗透时,他一度觉得自己必须亲自杀死皇甫晴了。 可不知在短短的几秒发生了什么,鬼虫突然感应到皇甫晴越来越微弱的呼吸,然后他就断气了。 鉴于皇甫晴的气息是连贯消退,陈简有理由相信,皇甫晴经受了某种伤害,随后因无法呼吸而最终死亡,但陈简无法知道具体细节。 因为驾驭鬼虫塑造人形需要耗费庞大力量,而且陈简不确定“鬼虫假人”需要多久、离自己多远,才能找到皇甫晴。 在取舍过后,陈简命令“影”率鬼虫迎战皇甫晴。这么做,相当于释放出一个自动战斗的“机器人”,之后再操纵少数鬼虫在他和假人间爬行,组成一条不太通畅的信息传递线,跟暴露在狂风中的电缆一样不中用,只能传递最简短的讯息,以便陈简协助影应付突发情况。 但显然,陈简没能应付过来。他没料到皇甫晴竟然能直接吞噬葵凉的力量,进而形成一股近乎无敌的隐身能力。 那已经不算是隐身,而是彻底抹除痕迹,皇甫晴能化成微观粒子,渗透到各个地方。 假人被皇甫晴顷刻毁灭时,陈简还在绞尽脑汁思考怎么对付皇甫晴。因此,即使假人已经死亡,他还是没有解除伪装,想尽可能拖延皇甫晴离开的时间。 组成假人的鬼虫遭到重创,迸出的鲜血都货真价实,这导致陈简和假人之间本就不稳定的联系变得更加脆弱,他完全不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 不过,这件事似乎不太重要了。 尽管心存芥蒂,但这种情况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说白了,陈简的目标就是消灭皇甫晴,让糜舟恢复行动能力,进而保护赵望翷。 现在皇甫晴已死,再去纠结他的死因,未免有些钻牛角尖了。况且他即将离开这个世界,心情颇为浮躁,没再细想。 他得尽快赶到巴别塔。 皇甫晴带来的危机解除了,但他死后,同样会引发麻烦事。他一死,意味着不断接受自相残杀琴声命令的武者们会清醒过来,紧接着,武者们便会朝红雾山最醒目的巴别塔涌去。 陈简必须在赵望翷成功发动巫术前,保护她不受干扰。 而且他没忘记血山神蛟的威胁。 刚才制作分身浪费了一些时间,一晃,只见血山神蛟气势如虹地朝巴别塔窜去,大地被厚重的尾巴划出一道满目疮痍的隰坰。 这怪物不花上五分钟根本没法解决,而且,五分钟真的够吗? 陈简得出不能和它硬碰硬的结论,但它的目标是倾莲公主、是赵望翷,它的生存之道便是复仇,怎么才能有办法制止它继续前进……? 办法倒是有一个。 陈简掂量了片刻,决定立刻施行。 * 糜舟想过,血山神蛟固然有灵性,但终究是野兽怪物之流,只要能攻其七寸之弱点,它再强悍也会有疲软的时候。 “该死!”糜舟忍不住咒骂。 他已经尝试了很多次,可自己的泽气打在山神蛟的鳞甲上,就跟羽毛在摩擦盾牌一样,他完全感受不出一点效果,所有攻击对这个怪物而言都没有效果。再过不到半分钟,这条如脱缰野马般扭动身躯的山神蛟就会到巴别塔旁。 糜舟不觉得它会礼貌地钻进塔内,它会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把整座塔摧毁,让赵望翷死于碎裂如雨的大理石之下。 “师兄!我根本看不到那座塔的顶!它太高了!” 一个完全没听过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糟糕,武者们也在靠近。 糜舟灵机一动,冲着武者们大喊:“诸位快来援我!血山之力在塔内,这血山神蛟为了不让我等取得,要把塔给毁了!眼下不是勾心斗角的时候,若它撞倒了塔,诸位同门的牺牲全然白费!” 一番似是而非的话立竿见影,武者们无从分辨真假,而且他们也确实不敢放任血山神蛟撞到神秘白塔,要是血山之力真在其中,那他们可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三十秒,能拦下来吗? 看到靠近巴别塔的武者已经开始行动,糜舟短暂欢喜,然后再次紧张地跳到血山神蛟一侧。这山神蛟太大,它的脑袋大概在巴别塔三十层左右的位置,既然鳞甲坚不可摧,那只能登塔从口腔或是眼珠子下手。 但登塔要花时间,而且塔上空气稀薄,泽气大大削弱,上去不见得能全身而退。 必须放手一搏! “诸位!”糜舟大喊,“这血山神蛟刀枪不入,需登塔刺首方可战胜,你们拖其下盘,我和几位荣侠客登塔!” 说这句话,不仅是为了让高手来协助自己,也是激将,兴许有人能击穿那层金刚般的鳞片。 武者们到底还是心怀江湖道义和默契,他们不约而同地接受了糜舟的建议。 二十秒。 “走!我们一同上去!” 一个糜舟眼熟但想不起名字的武当荣侠客来到他身边,紧随其后是几名后起之秀。 一共五人登塔,应付一颗山神蛟的脑袋不是问题。糜舟觉得这个数量足够,便不再等待。毕竟他不希望太多人靠近巴别塔,遑论高手能很快觉察出塔内情况。 糜舟已有觉悟:等解决山神蛟,他就要解决他们了。 他们没有老老实实地沿着神圣大道一圈圈往上,而是用轻功一跨一层地加速冲刺。虽然都是荣侠客,但力量之间尚存差异,作为体力保存最好的糜舟自然领先,后面则是新晋荣侠客。 他尚有余力,于是问道: “侠客,这白光究竟是何物?莫非红雾山之力就是这光柱?” “我不清楚,不过这白光很危险,不可久视。” 果不其然,年轻的荣侠客透过层层石柱窥视塔内光景,随后感到一阵耀眼的眩目,放缓了跳跃速度,众人都被惊到。 “这光柱好生刺眼!” 糜舟把握时机,大声叮嘱道:“待会打斗,千万别直视塔内,小心失明!” 几人同时应声。 这样一来,另外四人在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对塔内有非分之想了。 糜舟注视身后的血山神蛟。 三十秒已过,它还没撞上巴别塔。 果然“人多力量大”是颠扑不破的道理,大概二十名活着来到巴别塔的武者减缓了血山神蛟的前进,它不得不停下来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进攻。 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武者加入猎杀血山神蛟的队伍,它几乎在原地停滞不前了。 第472章 · 白女子 “怎么会这样……”沈朔霞差点昏厥。 独孤麟奇连忙扶住她的腰:“怎么了?” “那道白光。”沈朔霞已经失明,可在一片黑暗之中,她竟然还能看到一道耀眼的白色直线把黑暗一分为二,“你别看!那是核溶的光!” “核溶?!”独孤麟奇大惊失色。 南方怎会有核溶,是苍言再次发动了巫术? 他连忙别过脸,不再注视白光,并打算带着沈朔霞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沈朔霞说道:“那核溶飞向北方。” “有人在用巫术攻击北方?” 发生什么了? 自打进红雾山开始,他就感觉深陷一场巨大的阴谋,有一股藏在深处的势力在其中推波助澜,红雾山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精密的安排,包括血山神蛟的出现、闻讯而来的武者、还有那座徒然显露的高塔。 “似乎是如此。” “看来南方也不甘示弱,找来了巫术师。”独孤麟奇思索,“我们得离开这,我听皇甫晴说过,发动核溶的巫术师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想必这核溶威力极强,就连红雾山附近也会被波及。” 他说这话时心情复杂。他可是为了再见一眼故乡才不远千里来到此地,可现在远在咫尺而不可得。无论怎样,活下去总比变成行尸走肉要强得多。 他情深意切地注视着独孤远山,散发出耀眼白光的巨塔就在山峰的一侧,或许等这次核溶结束之后还有机会看到完整的故土。 “不过有些奇怪……既然是发动核溶,为何没见到王室派遣的军队,而放任这些武者进入红雾山……” 独孤麟奇很困惑。 沈朔霞欲言又止,她翁动嘴唇,然后艰难地说道:“我曾在宫中听过一些流言蜚语,发动强大的巫术需要很多力量。” “这话是何意……”独孤麟奇顿悟,“这些武者都是祭品!” “恐怕是这样,要我说,这很像公主的做派。” “倾莲公主果然在这座山上吗。”独孤麟奇怔怔地瞪着远处的黑暗。 他当时杀死的那个女子不是公主,真正的公主已经带着巫术师来到了南方,再大胆猜想,公主本人就有可能是一名巫术师,她曾在北方生活过很长时间,在那掌握巫术也并非不可能。 “公主是为了向苍言复仇。”沈朔霞说道,“苍言毁了公主的王朝。” 独孤麟奇不好评论公主的行为,他对那边的情况一无所知。 “无论如何,我们得赶快离开了。”独孤麟奇扶着失明的沈朔霞。 “陈简他们怎么办?”沈朔霞问。 独孤麟奇摇头:“净气药剂阻挡不了这些红雾了,再待下去我们都会疯掉,陈简是聪明人,他肯定也会尽快离开吧……” 不知为何,独孤麟奇说话越发没了底气。他想发动智言指路,但红雾对体力的蚕食太明显,连启动的气力都所剩无几,为了防止突发情况,他决定不再思考无关的事情。 在人潮涌向巴别塔之时,独孤麟奇和沈朔霞反其道而行之,两人逆行朝山下走去。红雾山已经被鲜血染成空洞的黑,尸横遍野、血流漂杵,仿佛是当年屠杀的重现,但比那场屠杀更加惨烈。 独孤麟奇感受得到,身旁的沈朔霞呼吸越来越急促了。她肯定也回想起那次屠杀。 他在身边,对她是心灵上的惩戒。 忽然,一声清晰的鸟鸣掠过上空。 这里还有动物? 独孤麟奇顿时警惕,沈朔霞也挺直了身体,她也在同一时间察觉到异样。 按理来说,没有动物能在红雾山活下来。 鸟鸣再起。 独孤麟奇循声望去,只见层层厚雾后面是模糊的胴体,而鸣叫的鸟已不见踪影。 “好像有人盯上我们了。”独孤麟奇告诉沈朔霞,“他拦住了下山的路。” “独孤麟奇,没错吧?” 是一个女子。独孤麟奇想不到匹配这个声音的人。 “你是谁?” 她闲庭信步地朝独孤麟奇靠近,赤脚踩在湿漉渗血的泥土上,发出湿湿嗒嗒的声音,让人听得心头发瘆。 一把精细的匕首从红雾里探了过来,仿佛像传递一把扇子或是一盏点着的灯,女子伸匕首的速度非常缓慢,让人感觉不到威胁。 独孤麟奇拉着沈朔霞退后半步。 “你是谁?” “你也是秘教的一员吧?”对方的答非所问让他惊惶。 她逐渐走进了可视范围内。独孤麟奇看到了一个外貌古怪的女人,她身材匀称,五官端正,但皮肤却格外可怖,那皮肤几乎没有色彩,只有微弱的一点乳白,皮肤里的血管、内脏都清晰无比地透了出来,那些器官好像没被肌肉固定,而是被看不见的线牵连缝系起来。 “你是……” 独孤麟奇确信自己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人。 女子露出笑容,像骷髅头咧开了嘴巴:“看来你并非先前的玄月。” 她知道秘教的事。 独孤麟奇冷静地回答道:“我的确是继任了上一位玄月。” “他在哪?” “他失踪了,所以槐月让我代替他成为玄月。” “槐月……我记得是皇甫晴吧。” 独孤麟奇越发好奇:她怎会如此清楚秘教内部的人事? 他点头说道:“是皇甫晴。” “罢了。”她说道,“当年秘教陷害我时,你还不是其中的一员,我无意取你性命。” 独孤麟奇恍惚了片刻。从刚才起就没听到皇甫晴的琴声,那些因琴声而自相残杀的武者们也开始合力往巴别塔前进。 “你,杀了皇甫晴?” 女子挑眉:“没错。” “你……在向过去的秘教复仇?他们把你害成这般模样?” “哈,”女子干笑一声,“你说我这身白皮?” “……没错。” “我从小便如此。不过你真有闲情雅致,还在这儿与我闲聊。” “这里很安全,武者们都冲着塔去了。”独孤麟奇逐渐放松警惕。 这女子确实奇怪,来无影去无踪,恐怕掌握了他所不知的秘法,不过她完全对自己没有恶意,像一个心绪飘远的过路客,她嘴上说着复仇,可无论神态、语气还是气息,都没有一丁点愤怒,仿佛在帮别人传递这句话。 独孤麟奇从没在江湖上听过这号人物,他很想知道此女子究竟是何人。 “敢问尊姓大名?” “独孤麟奇!”沈朔霞小声警告他,不要贸然接近那怪女子。 “告诉你也无妨,我叫白夭。” “白夭……”独孤麟奇感觉听上去像化名,但无论如何,她至少愿意报一个名字。“你接下来打算继续去寻找秘教的人?” “皇甫晴、宝应、张虎惜、葵凉、洪岩、千刑辱。还差几个。” 独孤麟奇听得心惊肉跳。宝应的确没有什么防身手段,她完全依靠能力和情报才在秘教中有一席之地,但剩下的皇甫晴、张虎惜、洪岩和千刑辱都算得上绝世高手。皇甫晴自不必多说,张虎惜能让身边人窒息而亡;洪岩操纵石头的能力出神入化,天子遇刺便是他的手笔;千刑辱是个装叫花子的变态,独孤麟奇不知道他的力量,但他的实力有目共睹。 白夭竟把他们全解决了。 “还剩下郑端符、简梦、沈亚、季消宇……希阙仪。” “希阙仪她不知情。”独孤麟奇连忙说道,“她和我同辈。” 白夭笑了笑,不置可否。 “还有沈亚,她……一直以医者自居。”独孤麟奇突然有些踌躇。 而且他没听过另外的名字,大概是星月、涂月和相月的真名。 “别骗自己了。”白夭说道,“沈亚能让伤口愈合,亦能让伤口加剧扩大,只要用一枚针划出一道细伤,她就能让死者惨遭被利斧切割般的痛苦。至于希阙仪,我要亲自确认。”说到这,白夭突然望向天空,那是高塔的方向。 “注视白光会失明。”独孤麟奇提醒她。 白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沈朔霞:“原来如此,不过没必要了。” “没必要?此话怎讲?” 独孤麟奇想不出这跟先前的谈话有什么关系。 “你们走吧,趁现在还能多活一会儿。” “何意?” 他愈发不能理解。 白夭抬起头,没有瞳色的双眸凝望通天白光。 良久过后,她笑了。 “还没明白吗?核溶,是砸向我们的。” 第473章 · 插曲(四) …… 6月14日 和赵望翷合作已经过去大概半个月,这件事比我想象中要容易许多。 和漂亮且聪明的女性进行合作是相当愉快的事,我在其中获得源源不断的动力,就连编辑部最近几周的大新闻都不曾过目。而是一门心思,把所有热情投入进创造名为“西朝”的架空世界中。 她所在的公司对这项企划非常看重,因此我的创造时间被缩短到非常极限的一个月,而且我还得调和公司从各地找来的写手——质量层次不齐,让人担忧。不过,有赵望翷从中调和,我相信这件事一定能顺利完成。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进行了许多次通宵达旦的语音讨论,有时她也会亲自来编辑部,一直从傍晚待到翌日清晨。说实话,我很不喜欢生物钟混乱的工作方式,我只在刚进入这行时才体会过,一路节节高升到编辑后,我就暗中发誓绝对要保证健康第一。 不过赵望翷打破了那道誓言。 我也是时候要正视自己的情感了。我旁敲侧击地问过赵望翷,她前段时间才过二十五岁生日,目前还是单身独居,没有关系亲密的男性朋友。 这对我而言无疑是莫大的机会。 不能用“机会”,这是上天赐予的缘分,从我们在咖啡馆偶遇;或许更早,从她坐到我常坐的位置;从她接到与我所在公司接洽……正所谓天缘奇遇,就是我所经历的情况。 我本打算今天向她表达爱意,不过事情稍稍出了一些差池。 今天下午,她按照昨夜的约定,准时来编辑部位于六楼最里头的会议室——我们平常都会在这进行讨论,有时会有几位算是隶属我管理的写手一同前来,不过今天只有她一人。 这正是我表白的最好时机。我在昨晚已经想好了天花乱坠的说辞,不过走到会议室门口,还是决定用最朴实的语言。 我敲了敲门,不出所料,赵望翷已经坐在老位置上,正关注地看着屏幕上的最新进展。 我虽然是整个企划的统筹者,但主要担当了主线剧情的设计,至于世界观则参考唐宋时期,具体内容则交给擅于考据的历史学毕业生处理。所以,我们每次讨论的重点都放在主线的推进上。 其实有件事我相当不解,不知为何,赵望翷所在的公司上层对剧情有非常强的控制欲,我隐隐觉得这剧本仿佛是私人订制,但谁有如此大的财力和精力让那么多公司、那么多人员为他干活? 因此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疑惑,专心致志于剧情创作。 “赵小姐,今天来得有些早啊?”我看了眼会议室上的挂钟,她比平常早到了十几分钟。 “我想到了一个很好的主意。” 她兴奋地来到我面前,把她的笔记本电脑摊开给我。 “我觉得这个故事还不能带给玩家紧迫感和压抑感,我们要想办法营造这个气氛。” “嗯……里面有深水地牢,武者在里面不能使用泽气,如果是玩家的话,应该会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吧?” “深水地牢还不够,你看这个剧情,”赵望翷调动大屏幕上的文档,“这里写着武当的叶连城因‘谋反罪’被打入深水地牢,之后就没有他的戏份了。他在地牢经历了什么?身为武当曾经的掌门,应该要有个结果。” “不过后头确实不需要他的剧情了……”我无奈地说,“他只是武当历史的一部分——要么直接处死他?” 赵望翷摇头:“这样太没新意了,我觉得他还有出场的必要。” 我脑袋有些乱。后续的剧情已基本勾画完成,现在再动叶连城,之后的一连串事件都要进行相当大的改动。 “你有什么好的主意?” “我今天在地铁上正巧看到博物馆在进行佛教方面的展览,”她说道,“佛教不是有阿鼻地狱吗?我们可以设计一个更骇人的酷刑,就叫‘炼狱刑’。” “嗯……炼狱刑,它是干什么用的?我觉得唐宋的那些丧心病狂的处刑已经足够用了。” “就让它成为集大成者。京城有一个专门施行炼狱的人,他能将人送去炼狱,在炼狱不断感受所有酷刑带来的痛苦,永世不得轮回。”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没想到赵小姐还有如此凶残的一面。” “都是假的嘛,不用在意。”她笑着说道,“你觉得如何?” “可是可以,这样还能增加玩家的紧迫感,又能说明朝廷对武林态度之严苛——只不过,炼狱刑算‘玄幻’里的东西,这样贸然加进去,关于西朝过往的历史就需要稍作调整。比方说,炼狱刑是什么年代出现的;它是玄妙之力,还是泽气的一部分;那个实施炼狱刑的人又是何许人也。” “这些都不重要,那些写手们肯定能搞定,他们比我俩更清楚细节。” “……你还真是心大。”我颇为忐忑。 据我所知,参与这项浩大工程的写手们超过了五十名,他们怎么可能做到完全统一?这其中必然漏洞百出! 不过赵望翷和她的公司都执着地认为,细节并不是故事需要考虑的东西,因为“故事锚点技术”能完全解决故事连贯性和逻辑性的问题。 我不禁怀疑,那个软件真的有如此神奇的效果吗?就连一个人类都很难把乱七八糟的故事和谐统筹,何况一台机器? 算了,这的确不是我考虑的事……我只是拿钱办事罢了。 赵望翷继续兴奋地说道:“重要的是,炼狱究竟是什么样的。” 我听后两眼放光——虽然并不是真的放光,不过“炼狱图景”确实勾起了我的兴趣。今天或许不是一个适合表白的日子。 我强行压抑住心中的情愫,和她谈论起那个神奇而可怕的“炼狱刑”。 在查阅了无数资料后,凌晨三点我们敲定,炼狱的图景就以山海经为蓝本,为了让可怜的叶连城还有戏份,就设立了两个对立的势力——有趣的鸟之国和犯人们。 说实话,我开始期待成品究竟会是什么样子的了。 第474章 · 牺牲 “你怎么知道?”独孤麟奇眯起眼睛,窥伺白光在空中划出的抛物线。 那条线明显没指向“他们”。 白夭捋开剔透的头发:“不想与你解释,我得帮忙去了。” “帮忙?” 独孤麟奇话音未落,白夭已朝巴别塔的方向奔去。 帮忙是指什么? “别管她的事,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沈朔霞拉住独孤麟奇的手,“那女子很危险。” “我也有一样的感觉,不过她说核溶要砸向这里……让人无法理解。”独孤麟奇双手捂住眼睛,目光从睫毛和指缝中溜向巨塔,那道白光不可能会落到这里,它明明在朝着北方飞行,再怎么样,红雾山都是安全的。 他渐渐感觉到身体开始发烫,好像被灼烧了一样。 是核溶发动带来的负影响。 “得赶快离开了。” 独孤麟奇不再纠结于此,连忙同沈朔霞往山下赶。 跑入红雾的白夭用余光看到他们的举动,放下心。 他的智言指路已经用到尽头,连这么明显的阴谋都没意识到,不过也好。 白夭露出遗憾而惋惜的笑容。 她仰望山神蛟。像蝼蚁般簇拥而上的武者们在竭尽全力拦住巨蟒,血山神蛟终于开始愤怒,寄生身上的怨灵无法压制它那残暴的本性,它的鳞片猛然向外翻弹开,站在它脊背上企图用泽气击穿它的武者们一下就被甩到九霄云外。 一些没用泽气全副武装的武者,还没被甩到多远,就在强大的挥弹力量和风压的夹缝间碎烂成肉泥,呲呲啪啪地在风中绽放。血山神蛟的鸣叫在山峦间回荡,声波振动着空气,红雾荡漾出一圈圈涟漪,这座山仿佛化身成为一个孔武有力的刽子手,它释放积蓄已久的嗜血之狂。 白夭发现,手臂被划出了许多道血痕。血雾变成无孔不入的大杀器,她感觉身体正被切割、被压扁、被吮吸。掌心不知何时渗出了鲜血,就连脑袋都晕得发沉。 “果然没这么容易啊……”白夭强撑着身体,一步步朝血山神蛟所在的山峰走去。 血山神蛟已经把所有拦截它的武者都甩开了,但它不再向前,武者们的阻拦触碰了它的逆鳞,本性不允许它遭受这样可笑的挑衅,冤魂像是认同了它的做法,不再发出悲鸣之声,而是同它一起将目标转向武者。 武者们这辈子都没见过冤魂,他们诞生于和平年代,无缘接触血腥的大面积屠杀——而冤魂总是由此诞生,它们是众多亡魂的集合,是一个复仇的象征,在报仇雪恨前,它们很难消散。 一道道虚幻的血红色人形从血山神蛟上脱离,它们如饿虎扑食般冲向武者,瞬间,武者们组成的阻拦网就溃不成军,他们没有交手经验,根本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碰不着、消不散的魂魄。 头颅纷落,波澜壮阔地沿着山坡滚下去。 一颗面目狰狞、脸色苍白的脑袋撞到白夭小腿,她不悦地将它踹开,毫不动摇地朝着血山神蛟前进。 “该死!我们都要这畜生杀死了!” 一个武者撕心裂肺地吼出事实,很快被一道暗红贯穿胸膛。白夭曾见过强壮的刽子手能砍断头颅而身不倒,眼下的情形更为夸张,那胸膛变成一圈空洞的武者瞠大双眼,两道血泪像颜料涂抹般从眼眶一直画到脸颊。 他痛苦地大叫、恐惧地呐喊。鲜血从他的脑袋下喷涌到头顶,颤巍巍的双腿死死钉在泥土里,仿佛只要不倒下,他就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没一会儿,他成为寂静的一部分。 白夭继续上前。 她不惧怕魂魄,也不怕被魂魄贯穿、撕碎。 在虫谷被黑色泥潭吞噬后,身体好像同化成其中的一部分。 她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没有任何人向她解释,她当时也没找到居住在虫谷的陈简,而是化成情鹊,稀里糊涂地飞往北面,打算帮助这具身体的前主人——也就是真正的白夭——复仇。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 是出于同情?还是赎罪?也可能是觉得太无聊了。 总之,她拥有白夭的记忆,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综合拥有的其他人的记忆,寻找秘教成员简直易如反掌,而且,这具异变的肉体能吞噬他人力量——尽管成功率非常低下,白夭还是通过杀死秘教成员的方式,得到了更多玄妙之力。 在北方,她不仅解决了一名秘教成员,还遇到趁乱前往南方的倾莲公主…… 准确地说,她并非倾莲公主。 白夭凝视愈发耀眼的高塔。她知道,那个神秘的女人就在塔内,红雾山发生的一切,都在按照她描绘的未来发展。 “倾莲公主”能预测现在发生的一切,并非借助占卜、谶纬之术,而是靠强悍的脑力和无与伦比的洞察力,世间万物都逃不过她的慧眼。 白夭惊叹于她那神鬼莫测的智慧。 不过,血山神蛟如此强悍还是超出了倾莲公主的预期。她本认为聚集到红雾山的武者们有能力打败血山神蛟,现在看来,公主还是百密一疏。 但没关系,她们已经约定好了。 白夭深吸口气。 她的身体慢慢融化成一滩黑泥状,流动的身体轮廓在山上滑行。 但靠她的力量没法打败山神蛟,不过……幸亏成功吸收了那个家伙的玄妙之——锦簇红流。 当年,有个乞丐找上白夭请她调查秘教,那乞丐便是秘教成员之一的千刑辱,他其实想借锦衣卫白夭之力揪出谁是真正的教主,但没想到白夭一下就被宝应伪造的文书送到了地藏公手上。 千刑辱工于心计,力量长于暗杀,但正面比拼不是白夭的对手。白夭离开虫谷后很快了结了他的性命,也从中得到了名为“锦簇红流”的玄妙之力。 但凡服用了他一丁点鲜血,在十二个时辰内,他随时能让服用者的鲜血沸腾。 换言之,白夭杀死血山神蛟如探囊取物般简单。只要让这只仰天长啸的怪物喝下她的鲜血,她就能让它顿时灰飞烟灭。 不过到底要给它喝多少血? 白夭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血山神蛟。 把血一点点从体内挤出,送到它嘴里? 恐怕没用,武者们已经尝试用毒放倒它,但都不见效。它的抗毒能力很强大,一点点放血只会使血白白浪费,必须要一口气把大量血倾倒进去。 人体内的血量有限,如果第一次大放血失效,白夭的身体恐怕承受不了再次放血,她只有一次机会。既然如此,只能选择最稳妥的做法,就是一次性送出最极限的血量。 * 糜舟咬紧牙关。 时间太漫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这么难熬。 虽说血山神蛟暂时把注意力移到武者们身上,可巴别塔周围至多一百人,他们压根不够血山神蛟塞牙缝!保守估计,再过一分钟,血山神蛟的脑袋便会重新瞄准巴别塔一层的赵望翷。 现在已经有鬼魂企图进入巴别塔了,好在这些灵魂体无法承受强光,那道能夺目的死亡光线成了赵望翷的庇护罩,只要她在光芒中,就能避免被鬼魂打断施法。 赵望翷那边没事,糜舟可不好过。 他本打算率领其他荣侠客从头部进攻血山神蛟,可血山神蛟也是聪明狡猾,它脑袋周围飘荡着瞳孔赤红的鬼魂,不等糜舟靠近,可能就会被鬼魂们撕碎身体。 “我们该怎么办?”青年荣侠客的体力跟不上,结结巴巴地询问前辈们。 他经验不老道,一上来就竭尽全力发动进攻,结果泽气的力量还没砸到山神蛟的脑袋上,藏在它体内的鬼魂就立刻发动突袭。一时间,他方寸大乱,险些从九十米高的神圣大道摔落到地上,所幸年轻人反应够快,强行把进攻的力量转成防御。 这么做的结果便是元气大伤,现在只能气喘吁吁、心有余悸。 “不好攻过去。”一个颇有威望的荣侠客分析道,“它的脑袋离我等三丈,我等若想跳过去,在滞留空中之时,定会遭到魂魄进攻,很难、很难。” 他摇头,捋起花白的胡须。 糜舟想找到反驳的话,但现状正如老者所说,他们没法主动进攻血山神蛟,鬼魂带来的麻烦比想象中要大太多。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糜舟说道,“等血山神蛟攻过来。” 几人纷纷点头。 那位老荣侠客露出苦涩的面孔,他明白很快到来的“一次机会”意味着,他亲手培养的武者将全军覆没。其他人也展现出不同程度的悲痛。 年轻荣侠客气愤道:“我们不能袖手旁观!那底下还有我的朋友,你们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们送死?!” “我们别无法他。”糜舟说,“除非你能突破那些鬼魂。” 说白了,冤魂是泽气组成的饱含意念的灵体,荣侠客这种级别的武者完全有能力对抗,可冤魂数量实在太多,而且滞空时只能用轻功做简单的方位调整,根本不可能防住所有冤魂的掠夺式攻击。 年轻荣侠客不甘心地咬紧牙关,糜舟仿佛能听到牙齿咬碎的声音。 “该死!” 他低声咒骂,咒骂血山神蛟的强大、咒骂自己的无能。 糜舟趁机窥视塔内的情况。白色光柱还在稳定上升,赵望翷那边应该没有异常,不过他还能坚持多久? 糜舟内心盘算起来。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冤魂非常畏惧核溶的强大白光——它们应该是被核溶本身蕴含的力量驱散,换言之,当赵望翷把所有核溶送上天空时,冤魂就会群起而攻之;再保守点,在核溶接近尾声时,她便会身陷险境。在那之前,他一定要解决血山神蛟和所有武者的威胁。 真是艰巨——而且陈简怎么还没来? 他可能已经到了,但没上来,说不定现在就守卫在赵望翷身边。 糜舟只能祈祷事情能顺利发展。 “那是什么?!”一名始终表现沉稳的荣侠客突然抬手指向血山神蛟并惊呼。 “一团黑色的东西……是什么?”另一人也发现血山神蛟通红的脊背被暗沉的东西覆盖。 糜舟望去,只见漆黑正沿着它的脊梁骨飞速上窜,冤魂纷纷阻挡,却立刻被冲得魂飞魄散,发出刺耳的哀嚎。 他们面面相觑,很快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冲破障碍的黑雾停在血山神蛟的额头上,仿佛是一瞬间的魔术,黑雾竟化成一通体透明的女子,她伸出左臂,右手持刀,干净利落地将左臂切断。 “这?!”糜舟大为震惊。 血哗啦地从断口涌出,全部灌进了血山神蛟的肚子里。 第475章 · 决意 “可算找到你了。” 陈简站在温卿筠面前。 “你们去哪了?” 从刚才开始,就和同伴走散,连顾全顺也不见踪影,现在与陈简重逢,悬着的心终于得以安放。她激动地握住陈简的双手,陈简罕见地没有避讳。 “发生了很多事,之后再说,现在得想办法把山神蛟引走。” 陈简语速很快,他的注意力都集中于巴别塔。光柱还在稳定向天空攀,看来乌汤已被解决。这么看来,倾莲公主应该是这款游戏里的最高战力了。 不过血山神蛟还对公主虎视眈眈。企图阻挠它的武者们惹恼了那怪物,他们能用性命拖延一段时间,但绝不会太久。 虽然看不清巴别塔周围的具体情况,不过光从恐慌的嘶吼和飞扬的、被切成碎块的人肉就能看出,情况不容乐观。连陈简都拿它无可奈何,那些只是凡人的武者又怎能击败它? “……那道光柱是怎么回事?”温卿筠问。 “核溶。” “核溶?!有巫术师在发动核溶?” “嗯,而且我们得保护她。”陈简说道,“血山神蛟打算摧毁那座塔。” 温卿筠一脸懵逼。 和陈简分开可能不过一刻,她到底错过了多少东西? “为何要这么做?” “之后再解释,很快就都结束了。” 温卿筠刚想开口,却被打断。 “你还记得我们穿越过来的那天吗?”陈简说道,“山神蛟会追踪你的气息,我们或许能想办法把它引到这边来。” “你疯了!”温卿筠大惊失色,“这可是引火烧身。” “不用很久,大概……七分钟就够了。” 听到这么精确的数字,温卿筠意识到了事情的蹊跷之处。她最不希望见到的一幕终于要发生了吗? “你在计划什么?那座塔是怎么回事?”温卿筠抓住他的双肩,“你——”她眼中只剩下病态的控制欲,“要离开这?” 温卿筠的直觉向来准确,陈简本打算多诓她一会儿,果然没能奏效。 “许君若,”他严肃地说出她的本名,“我们的处境比你想象中要更为严峻。刚才我知道了很多事,我们现在不该考虑是否离开,而是非离开不可!” “果然……再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 温卿筠没有理睬陈简,她目光涣散,迷茫地盯着那道光柱。 如果保护光柱就能让陈简离开,那她要做的事就显而易见。 “喂……” 陈简看到那对迷离双眸里闪过一丝决心、一道冷冽的光。 “我不会——” 温卿筠刚想拒绝陈简,可事情却急转直下,往他们全然没料想的方向发展了。 她话音未落,咆哮的血山神蛟突然发出穿云裂石的震爆。血山神蛟身上无坚不摧的鳞片竟像雪花一样飘向满山遍野,在鳞片脱身的下一秒,怪物好似被烈火烧着了,一道不知从何烧起的火焰瞬间覆盖了它的肉体。 那究竟是火还是血? 无人可辨。 血山神蛟仿佛被投入汤镬之中,蜷曲的身体在高大壮阔的巴别塔前显得无比渺小,血和火像烟火,喷薄出沸腾的烟尘,在空中以花的形状绽放。在颃颡共振出最后一声哀鸣,血山神蛟摇摇晃晃地扭动几下,身体没有章法地盘错成一团,轰然倒地,在血泊中结束它的复仇,一时间,失去力量载体的怨气魂飞魄散,一阵阵怪叫和诅咒从血山神蛟的尸体中迸溅出去,开始了最后的无差别屠杀。 陈简和温卿筠离巴别塔不算远,在两人震惊之时,鬼魂已窜到跟前。 “危险!” 陈简连忙用手在自己和温卿筠身前划出一道屏障。魂魄冲撞在金粉色的弧光上,瞬间散成白气。 “不要……” 温卿筠惊愕地看着倒下的血山神蛟,像逐帧播放的慢动作。 刚想利用血山神蛟阻止陈简离开,为何会变成这样?! “陈简……”她的嘴唇被牙齿压出鲜血。 “跟上我,我们得到塔边。” “留在这,”不知不觉,她的银白色头发慢慢发出微光,“别走!” 霎时,数以万计的头发化成利刃,刺向挡在她身前的陈简。 * “死了?” 五名荣侠客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血山神蛟在自己面前倒下。他们各个瞪大眼睛、长大嘴巴,不顾尘埃和血雾涌入身体。 “刚才那个女子,她好像做了什么……”年轻荣侠客急切地寻找那位神秘女子的踪影,“她把手切断了,虽不知用何妙招,不过我们得去给她治疗。” 糜舟回过神来。 先不管血山神蛟怎么死的。事发突然,他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个场面——他一开始计划在对抗血山神蛟时逐一暗中杀死荣侠客,结果现在敌人没了,另外四人几乎毫发无损地站在身边。 这该如何是好? “你要去救,便去吧。我等要进塔,看看里头究竟有什么奥秘。”老者负手而立,调动泽气,双眼前蒙上一层淡淡的挡光面。“各位,老夫先行一步了。”他说话,立刻离开神圣大道往塔里冲去。 “糟糕!那老头着实狡猾!” 年轻荣侠客也不想再找神秘女子,他要力量。 糜舟大惊。 决不能让荣侠客看到赵望翷,他们各个武功高强,感知敏锐,大概一眼就能明白她在做什么,至于会不会阻止要另说,但肯定会妨碍她施展巫术。 已经有三名荣侠客往塔内跑,塔下有更多人回过神来,他们很快也会进去。 不管怎样,解决一个是一个。 糜舟轻而易举偷袭杀死了最后一个离开的荣侠客,紧接着从高空直坠而下,一口气抵达赵望翷所在的一层,期间又顺带杀死几名尊侠客。 赵望翷在哪? 一层的白光已没有方才那么耀眼,种在光柱中央的古道翡心树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黯淡,失去了红润光泽。赵望翷方才就站在树边,现在却只剩一株孤零零的红树。 不在。 更诡异的是,整个一层大厅都没有武者…… 他在塔上分明看到一大批人挤了进来。他们都去哪了? 糜舟抬头望去,二层、三层、四层……花瓣路遮挡了大部分视野,不过至少在目光所及之处,都看不到人影,像一座空塔。 一个身影从某层掠过。 “有人吗?谁在那?”糜舟对高处喊道。 不一会儿,一个衣着简陋的女子从三层跳到他面前。 糜舟认识她。 “你是方才杀死血山神蛟的……” “不错,正是我。”她微微颔首,“白夭。” “我名唤糜舟。请问,塔里应当还有一名女子,她在何处?” 白夭笑了笑,脑袋指向上方,“喏,她在四层。” 第476章 · 计谋(上) 陈简终于见到了赵望翷。 在看到她优雅背影的那刻,陈简想到了一件颇有戏剧意味的事——从初到这个世界想进京见倾莲公主,到红雾山想见赵望翷,他竟然始终如一。 “赵望翷。”陈简走到她背后,感到不知所措。 她正闭着眼睛,口中默默念叨着发音和梵语相似的咒语,对陈简来说,现在的赵望翷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他轻拍脑袋,告诉自己,她的灵魂正附身于倾莲公主的身体里,他肯定会产生违和感。 “陈简?”她轻声问道。 “是我。” “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见面。”她露出笑容,但站在身后的陈简看不到。 “我也是……没想到。” “你靠近点。” 陈简连忙照做,气势如虹的光柱把他的脸照得惨白,他像初上滑冰场的新手一样,双腿不稳、小心翼翼地走到赵望翷身边,看到了她的侧颜。 倾莲公主……赵望翷……倾莲公主……赵望翷…… 脑袋顿时丧失了分辨人脸的能力。 “啊……”从体感时间来说,他和赵望翷分别有十余年了。 他看到了赵望翷浅浅的笑意,不禁也露出笑容。 赵望翷瞥见他的身影,突然用很低的声音说道:“小心点。” “小心?小心什么?” “别乱看。”她立刻说,“在第六层、或者第七层,有人埋伏。” “谁?” “乌汤,因为某些缘故,他要杀了你。我们离开前必须把他解决。” 陈简搞不清情况,糜舟不是说赵望翷在和乌汤战斗吗?不过他相信赵望翷的话。 “我知道了——” 话音未落,他感到头顶一片凉意,发丝好像被一根根冻结了,头皮发麻。 他猛然抬头,只见一道不黑不白的鬼影沿光柱一跃而下,直冲他而来。 “你背叛我?!”白影发出狂怒的吼声。 那就是乌汤?好强的气势,而且“背叛”是什么意思? “保护我,我不能被干扰。”赵望翷非常冷静。她完全信任陈简,双眼重新闭上,心无旁骛地操纵核溶。 陈简立刻拔剑迎击乌汤的攻击。乌汤拥有飞蝗一般的弹跳力,他并没有直接冲向陈简,而是选择迂回战术,先落到地上,等调整到最佳位置才发动进攻,他手中并没有武器,无论是长剑、小刀还是暗器,好像都不需要,他是徒手作战。 “他是巫术师,小心。”赵望翷说出最后一句提醒。 “嗯。” 陈简后撤两步站稳身位。在炼狱锻炼出了非人的心态,但他对战斗的敏感度也大大下降,炼狱人人都拥有不死之身,很多时候会用牺牲身体部位的方式换取胜利。他差点就打算用舍弃手臂的方式试探对方实力了,一想到已经回到人间,他连忙摆出更正常的架势。 “起。”乌汤低声念了一声。 没等陈简弄清他要做什么,脚下竟燃起烈焰,火像猎犬用锋利牙齿咬住脚踝似的,一阵疼痛从脚底袭来。他万万没想到,乌汤的前扑不过是佯攻,真正目的是削弱他的行动能力。 不愧是能发掘世界秘密的怪物,这策略对得起他的智商。 陈简运气将火焰压下,脚踝大概是被烧破了一层皮,尚有残留的痛觉。 可恶,乌汤的初步目标已经达到了。 不知道乌汤有多少进攻手段,陈简必须主动进攻。 “赵望翷。”乌汤咬牙切齿地对赵望翷喊道,“你算计我?!” 怒火化成气浪,扬起一阵阵诡怪的旋律,像漏气的风箱一样。如果这些声音能具象化,定然是杂乱无章的一团曲线。 陈简心想:赵望翷肯定和乌汤约定了某事,进而让乌汤协助她,如果没猜错,她肯定答应能帮助乌汤进入现实世界。 难道真有这种方法?让虚拟人物在现实世界拥有实体? “快拦住他!” 赵望翷额头渗出汗水,乌汤造成的气浪打乱了她的气息,她没法再专注地操纵核溶了。 “我知道。” 陈简眼睛像扫描仪,试图寻找乌汤的破绽。 但乌汤眼里好像根本没有他,他挡在赵望翷面前,乌汤的眼神却像会拐弯一样绕开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她。 “为什么核溶会往那个方向?” 乌汤全然没了方才的淡定,他的眉毛皱成一团,冷峻的面庞多出了许多不曾有过的表情——愤怒、惊惶、憎恨。 “算了。”他见赵望翷不回答,右手猛地往身后一拉,握紧的拳头内突然迸射出耀眼的光线,“我等了这么多年,”光芒融化了他的右手,“再等几年又何妨?!” 那拳头里蕴含着庞大的力量,陈简要在他完成蓄力前解决。 没时间再寻找弱点,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砰然一声巨响,一网金粉色的光芒从陈简背后升腾,他的身影在光下显得格外巨大,他冲向乌汤。两拳相接,陈简感觉自己的右拳像一块即将碎裂的顽石,好似把手探进了沸腾的锅中。 要融化了!但是—— 必须把乌汤打败,他要破坏他们离开的计划。 陈简继续发力,拳头仿佛击入了湮灭之境。 这悍然一击持续了大概十秒,陈简突然感觉右拳前头一空,身体猛地向前栽去,带着烈焰的硬拳深深砸入花瓣路中,整个巴别塔的根基顿时不稳,脚底剧烈震动了几下,光柱也随之失控,扫过了巴别塔顶端的石墙。坚固的石头于瞬间融化气化,巴别塔的一面被烧得通红,无事颗小石子沿着内外两层滚落。 乌汤不知何时出现在陈简身后,他冷笑一声,径直朝赵望翷走去。 “住手!” 陈简连忙收力,同时他也明白,自己不是乌汤的对手。乌汤的身法太诡异了,他好像在一个点出现,消失后再从另一个点出现,跟皇甫晴将身体消去的原理完全不同,他应该是掌握了更加“根源”的东西。 根源…… 这个词的出现使陈简的大脑产生一阵剧痛。他记得疯子说过,“根源”……疯子也意识到自己身处虚伪之中? 不好!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陈简早在赵望翷身边埋伏了鬼虫,他意念一动,隐身的鬼虫同时飞翔乌汤,它们拥有兜虫的力量、马蜂和红火蚁的剧毒,只要能刺伤乌汤…… “这些虫子对我而言不过是蚍蜉撼树。” 乌汤朝赵望翷走去,同时挥手,扑向他的上万只鬼虫同时被引燃,犹如流行般从他身边划过,烧焦的气味和黑烟从尸体散发出来。 陈简的全身产生了强烈的剧痛。他没有试验过,鬼虫受伤会以怎样的方式反馈到炼虫师本体,不过他现在明白,自己不能把鬼虫当作消耗品了,况且,红雾山已经杀死了上百只行军蚁,他能动用的鬼虫已经不多。 玄妙之力能用上吗?好像没用,连接触到乌汤的机会都没有。 他看了眼乌汤蓄力的右拳,毫发未损。反而是自己的拳头已经脱去一层皮,隐隐约约甚至能看到折断的白骨。 “去死吧。”乌汤狠狠地对赵望翷说,同时抬起锋利如刃的手。 陈简拼命加速,但没能赶到。 “死吧!” 第477章 · 计谋(下) 嘭—— 一裹烟尘窜了上来,及时拦下了乌汤的攻击,黄土散去,身影显现。 “糜舟?”陈简看清了那张面容。 只见糜舟果断伸出右臂,接住了乌汤的手刃。他的手腕一下就被折断,发出清脆的骨裂声。 他咬紧牙关,大声吼道:“陈简!快!” 陈简连忙运气,铮铮巨响,犹如剑鸣,化成一道光的金粉色泽气从陈简掌心飞出,像一柄飞刃,直取乌汤心脏。 “该死!你们这帮砸碎!” 乌汤气急败坏,他想用力,把赵望翷连同糜舟都劈成两半,但糜舟不知从哪来得那么多力量,竟用断裂的手臂硬生生抗下了三秒。他无奈抬脚想踹开糜舟,糜舟何等先见,立刻抬脚回挡。 乌汤感觉到马上要被泽气刺穿胸膛,又被糜舟牵制,他只好硬抗。纯白的光芒猛然从全身爆发,金白碰撞,光华如涟漪点点,顿时散烂漫天。 陈简的泽气极其霸道,乌汤便用更加雄浑的泽气加以阻挡。 “这家伙到底融合了多少古道翡心?!” 糜舟虽愕然,还是趁乌汤回防时发动偷袭。 乌汤立刻挥手,消失在二人眼前。 “又是这招!小心!”陈简迅速环顾四周,已然发现了这怪技的局限,“他用这招不能靠近活人。” 没错,尽管不知道其中的原理,但陈简发现了,乌汤每次消失再出现后,都距离自己和赵望翷有一段距离,大概三米。 乌汤现在急于杀死赵望翷阻止核溶朝“错误方向”前进,他没有理由出现在那么远的位置——除非他做不到。 这么一来,陈简就有足够的反应时间。 “在那!”陈简发现稍远处的景象产生了短暂扭曲。 那个位置是离赵望翷最近,又恰好距离另外两人最远的地方。乌汤选择了最保守、最搞笑、也是最容易预判的出现点。 陈简毫不犹豫朝那一点发动进攻。 乌汤马上意识到这个位置非常愚蠢,但没办法躲开。他双手并于胸前,一道剑气从掌心合出,锋利的气竖劈向陈简的攻击。 巨响过后,巴别塔再次发生强烈震动,光柱在刹那间中断了,但很快衔接——在那一瞬间,陈简和糜舟都感觉温度被吸走了,身体变得无比寒冷。 赵望翷额头渗出汗水,嘴角血迹一点点明晰、惨红。 再这么打下去,赵望翷要坚持不住了……陈简心疼无比,他望向光柱,祈祷核溶能赶快抵达终点,巴别塔底层的光柱全然熄灭,冤魂全部涌了进来。 乌汤也发现底下被突破,他放声大笑:“终究你还是败在自己手上。” 耳畔尽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老鼠在啃噬、饿鬼在撕咬、海啸、风暴、嗡鸣的虫群……巴别塔内变得无比混乱,疯癫的武者们更是让塔岌岌可危。 “糜舟,先解决他!” 陈简用力振手,似有万丈千浪从身后迸起,冲向赵望翷的鬼魂一瞬便被震开,灰飞烟灭,连消亡前的哀嚎都被气浪摧毁。乌汤抬手挡前,用泽气抵过这一轮罡风,制成巴别塔的立柱被震碎,碎石像鱼的鳞片,轻而易举就从墙壁上脱落。 乌汤仍然无意解决拦路的陈简和糜舟,他心里太清楚了,这两人嘴上说着要解决自己,实际上就是在拖延时间。赵望翷说过要接近一刻的时间才能将核溶送上高空,她肯定有所保留,实际时间应该短于一刻,必须尽快阻拦她,要么摧毁整座塔、要么杀死塔。 乌汤决定从塔下手。塔可在四面八方,陈简和糜舟没法判断他的进攻目标,他只要成功一次,就能摧毁这场巨大的骗局! 他不知道赵望翷在谋划什么,但他是在能离开的前提下和赵望翷合作。 他们商量好了,利用核溶的强大能量制造出一道连接虚拟和现实的桥梁,就像炼狱和人间的通路一样,然后将他送到现实—— 但他后知后觉,赵望翷不过是利用他除掉从上方进入巴别塔的武者。 “真是个狡猾的丫头。”他的身影逐渐淡化,“在北境,就不该培养你这祸苗。” “他又要不见了!”糜舟大喊。 陈简趁机望了眼底下,白夭好像能把所有武者都拦住,他暂时不用担心活人靠近,至于冤魂,他能轻松扫荡。换句话说,现在的威胁还只有乌汤一人。 他和糜舟同时回到赵望翷身边。 “还要多久?”他问。 “三分钟。” 两人都咬咬牙。再坚持三分钟…… “他到底去哪了?”糜舟环视左右,就是不见乌汤的身影。他的手臂疼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快要丧失说话和思考的能力了,只能凭本能行动。 “他——” 陈简的消耗也很大,虽然只和乌汤交手几轮,但次次都是竭尽全力,他感觉自己就像连续拼尽全力跑了几轮百米跑,全身都极度缺氧,而充满红雾的空气又缺乏氧气,脑袋像被塞满了海绵之类的东西,软绵绵的,一股倦意从头顶浇灌。 他明白乌汤的策略。乌汤是特意放缓了进攻节奏,让他的身体突然从激昂状态脱离。 他马上开始调整,让全身肌肉紧绷,假象乌汤正要对自己发动致死的偷袭。 “不好!”陈简猛然睁开眼,“他要把塔——” 为时已晚,乌汤早就跑到更高的十三层。在上方拦截武者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尝试去理解这座塔的结构,并很快意识到:只要能摧毁十三层,塔就会在顷刻间沦为废墟。 没想到这种无用的结论能在此时派上用场。 “他在那!” 乌汤蓄力的光亮渗过一层层花瓣路。陈简的眼力不仅过人,更像昆虫一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刚想冲上去,赵望翷却身体一软,像是随时会倒下。 “哎!”糜舟惊愕,“我去阻止他,你看着这边!” “糜舟!” 陈简明白,这绝对是最糟糕的分配,糜舟怎么可能对付得了乌汤?可在感性上,他默默赞同了糜舟的提议。 他一个箭步走上前扶住赵望翷。 “没事吧?” 赵望翷痛苦地睁开眼:“乌汤……呢?” “你没事吧?” “没……事……”她吐出一口鲜血,“我不能……说话……” “好、好。乌汤那边没事的,你专心核溶。” “对不起啊,陈简。” 她却还在说话,不顾鲜血直流。这会儿,连眼睛周围都开始泛红。 “别说话了!” “我跟乌汤说,让他……在离开世界时……占据你的身体……交易……” “没事。”陈简心里一惊,原来赵望翷是拿自己当诱饵,“我明白你是骗他的,这种事无关紧要。” “核溶——已经完成了。” “完成……了?”陈简抬头望去。 巴别塔外,巨大的光束不知在何时分成两道,一道直冲云霄、一道飞向北方。 而北面,同样出现一道白光,它们即将相撞。 陈简以为那也是赵望翷安排的核溶,但他不知道,那其实是北境企图攻陷长江防线,用麝凤蝶和上万名武者性命集结制造出的核溶。 而它们,在下一秒融为一体。 同一时刻,月神宫被贯穿。 “我们已经赢了。”赵望翷用尽全力挤出一个俏皮的表情,“三分钟——开个玩笑。” “我们……能出去了?” 赵望翷缓缓合上双眼,躺在陈简的怀中,握住他那双带着温热的手。 * 宇宙只剩下一面黝黑的天。 第478章 终章 * 20:37 走廊上人声鼎沸,吵得跟菜市场没什么区别,这还是医院吗?! 陈简有些恼火。 他按下“呼叫”按钮,等待许久都无人回应。 到底是怎么了? 他踉踉跄跄,一路扶着桌椅、墙壁,蹒跚地挪动到病房前,慢慢推开房门。 走廊上来往的人都像得了失心疯,各个神色慌张,白大褂、摄像机、记者、麦克风……警服? “请问是怎么了?”他尽可能礼貌地询问一名匆忙跑过的护士。 “陈、陈先生!” 护士犹豫片刻。 “她——您的妻子、她失踪了。” * 18:17 好吵…… 好吵…… 好吵…… 陈简想捂住耳朵,但不知为何,他感觉不到双手的存在。大脑仿佛是悬浮在黑暗世界的一颗气球,他的思想正在漫无目的地飘荡。 好吵。到底是什么声音。 他睁开眼。 为什么能睁开眼。 为什么能看到东西。 为什么…… 他在哪里? 他突然回想起来,核溶成功引爆了整个世界,他在虚拟宇宙的肉体俨然毁灭,巨大的热量将他瞬间气化,那边已经结束了。 也就是说—— “啊……” 他发出不像人类能发出的惊异呻吟。 这里是现实世界。 他眼前是黑乎乎的一片,不过黑暗的两边是散发着蔚蓝色暗光的灯带,灯光随着他的呼吸在有节奏地律动,被程序阻断的记忆全部涌入脑海。 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正躺在某种舱体里。 对了,这就他发明的“脑机信息转化仪”,俗称“白胶囊”。它通过脑皮层电图读取器和中微子衍像对全身神经进行读取和逆反馈,他正躺在白胶囊里。 正如赵望翷所说,遭受巨大的火灾后,他们被转移到了这种地方。 是在沙漠还是北极?或许在某座大城市。 陈简无法判断。 听觉在慢慢恢复。 透过厚实的白胶囊,陈简听清了到底是什么声音惊扰了他——是不断回响的警报声。 因为他们破坏了整个世界,突然从舱内苏醒,想必所有人都无法理解这个现象。 陈简静静地躺在舱内,没有乱动。他知道,为了读取脑袋里的电信号,脑皮层电图读取器需要在人的脑袋上插入126枚纳米级的探针,虽然贸然移动最多只是一点擦伤,但一动不动显然是更正确的做法。 大概等待了五分钟?或许十分钟? 在炼狱那么多年,陈简大脑中感知时间的细胞网格受到严重影响,在全然黑暗的环境下,他根本体会不到时间的流动,生命仿佛搁浅的小船,静止在了名为时间的溪流边。他紧张地呼吸着,等待舱门打开。 终于,一声呲响,黑暗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带有丝丝白光的幕布。 “陈简,听得到吗,你不用说话,我们能接收到你的大脑信息。”一个亲切的女人声音从舱外传来,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激动。 是因为他苏醒?亦或是有更大的喜事? ——听得到。 在白胶囊里待了太久,陈简竟无师自通地将信号传递出去,这种控制大脑的能力,好像成为了一种本能。 “好。你不要惊慌,我们之后会为你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已经沉睡了将近一个月,身体的各个部位都需要适应。” ——我明白。 自己的瞳孔想必已经睁得很大了,如果遇上普通光线,恐怕难逃失明的下场。 ——才过一个月吗? “是的,你还记得昏迷前发生的事吗?” ——爆炸? “没错,你居住的地方发生了爆炸案件,我们把你从爆炸现场救出来后,你短暂苏醒过片刻,后来因疼痛再次昏迷,我们通过注射的方式维持营养和麻痹状态——你还想听吗?我不停地说话大概对耳朵和神经刺激很大。” 那你可能不知道炼狱的刺激有多大。陈简不悦地嘟囔。从女人的话中可以推断出,赵望翷已经把事实猜测得八九不离十了,不愧是百年一遇的天才科学家。 ——我的妻子,赵望翷现在怎么样了? 女人迟疑片刻:“她……也在苏醒,身体无任何异常,但交流上存在一些障碍,没你适应得快。不过,请放心。” ——那就好。 “呼——其实我们有事想尽快请教你,你现在能答复吗?” ——什么问题? “游戏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简而言之……我们被人关在里面了,具体的事,等我醒来后再讲,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正确率和效率都太低。 “明白了。大概过两个小时你就能完全出舱,在此之前请不要随意移动身体,有什么需要直接呼叫我们即可。” ——糜舟怎么样了? “糜舟也在恢复中。” 陈简长舒口气。 ——李匡世呢? “在监狱。” 他没死吗?也对,在游戏中死亡,怎么可能影响到现实?他还想问问许君若的情况,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虽然是虚拟的,但他毕竟在那个世界“杀”了她。她大概不会愿意让“许君若”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吧。 他决定等自己足够清醒了再问其他情况。 还有一件事。 ——二号月球呢? “消失了。”女人很激动,像劫后余生。 ——好……很好。 陈简没再提出问题。 他太累了。 * 18:18 平京市公安局科技安全临时大队办公室,电话此起彼伏地响着,所有接到电话的警员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紧接着,偌大的办公室响起能掀翻房顶的高声欢呼。 “队长!”副队长连门都没敲,冲进了大队队长高有成的小型办公室,“成功了!危机解除!” 高有成眉头紧皱,好像没听到他说话,而是凝视手中的平板电脑。 “队长?”副队长再次强调了一遍。 “听到了。”高有成波澜不惊,“外面那么闹腾,还用你说?” 副队长有些讶异。他以为队长是因临时大队没能在解决危机中立下汗马功劳而自惭形秽,于是安慰道:“再怎么说,我们也控制住了舆论,别的国家都乱成一团,特别是那些异军突起的异教徒。我们不一样,社会依旧稳定,也没有发生一起大规模恐怖袭击事件——” “哎。”高有成很不高兴副队长啰啰嗦嗦,“我不在意这些事。” “那……” “你看这个。”他把平板放到办公桌上。 副队长凑上去看。 “这是……日记?” “那个帮他们写剧本的编辑,廖海桦的日记,在他电脑里找到的,刚被技术部破解。” 日记从5月26日开始,断断续续一直记录到7月初,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一名记者的报道初稿,上面写着廖海桦与赵望翷相遇的一些经过。 “……廖海桦对赵望翷有意思啊。”副队长很快总结出八卦的内容,再往下读,他意识到一件充满违和感的事——“上面写的赵望翷是未婚?” “继续看。”高有成说。 这是怎么回事? 副队长抱着疑问往下翻,中间都是粗略记录两人的来往,非常普通,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直到最后一篇。 “7月11日,廖海桦的最后一篇日记。”高有成说,“写于下午5点半。” “711,他失踪的那天。”副队长把日记滑动到最后,“也是死亡的那天。” 7月11日只有短短一句话—— 我被骗了,我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对不起。 副队长知道,7月15日,廖海桦的尸体在郊区被发现,鉴定科得出服毒自杀的结论,死因是服用砒霜,死亡时间在7月11日晚上十点到凌晨一点以内。 “这是,”副队长抿了抿嘴春,“遗言……” “‘我被骗了’、‘我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对不起’。” 高有成把三句话拆分,一字一句像瞄准靶子的射击手一样,缓慢从嘴巴里念出来。 “比起二号月球,我更在意这件事。” 高有成那毒辣的目光总能一眼看穿嫌疑人的内心世界,强悍缜密的思维总能瞬间挖掘事件真相,他是警方的秘密武器。 但这一次,他无法理解廖海桦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被骗了’,应该是指赵望翷已经结婚吧?” 脑中像下起了冰雹,副队长的喜悦瞬间被冲刷殆尽,他也开始了思考。虽然威胁人类的灾难已经消失,但罪魁祸首还没有线索。 这篇遗言似乎把“嫌疑人”的身影勾勒出来了。 “这篇日记都是关于赵望翷的,”高有成说,“换言之,我们完全能认为,遗言中的‘被骗’,指向了赵望翷。至于她究竟说了什么谎,目前不得而知,不过赵望翷以‘未婚’的身份接近廖海桦,肯定有什么目的。” “而且,日记里赵望翷性格和警局记录的有出入。”副队长指出这点,“她在廖海桦面前故意装作开朗善言的模样?不管怎样想,应该都是为了吸引,甚至说……诱惑廖海桦。” “我也是这么认为。” “婚内出轨?” 高有成摇头。赵望翷有精神障碍,她和这种事完全搭不上边,准确地说,如果她真厌倦了陈简,一定会果断提出离婚。 “我先说一些事实。我刚才去了一趟刑事大队,他们调查过,廖海桦是个工作狂,但又会空出时间享受生活,没有任何感情上的纠纷,同事们甚至私下认为他是同性恋。他迷恋赵望翷很可能是成年后萌发的第一段情感,说是‘初恋’都不为过。” “你的意思是,他可能为情所困而自杀。” “单看第一句,这种可能性极高。” 副队长赞同,旋即说道:“可后面这些话很奇怪。” “没错。‘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如果他在写下这段话的时候已准备自杀——从时间上也差不多是这么回事,5点半写完,然后开私家车去郊区大概要2个小时,而且用于自杀的砒霜可不会凭空出现,他还需要花精力得到。所以我暂且认为,他在写下这句话,甚至更早的时候就下定决心了。” 副队长再次点头,认真听队长分析。 “这个‘未来’相当微妙,我虽然不是什么语言学家,不过从直觉判断,‘未来’涉及的范围比‘将来’、‘之后’、‘以后’要更大一点,而且蕴含某种‘责任感’。” “像跟人类的命运挂钩,这种感觉?” 队长点头:“对!因为‘二号月球’的出现,在当下,最常见的话就是‘未来会变成怎样’、‘人类该如何读过劫难’这类,‘未来’这个词放在现在的语境中,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人类的未来’,而且廖海桦作为运营公司的副编辑,他每天接受的信息远远超过普通人,‘未来’这个词的含义会更快、更深入地改变他的潜意识。” “有点道理,不过也可能是他的文艺范,导致他用了‘未来’。” “没错,这点暂时不能定论,但必须引起重视。” 队长翻回最后一页,手指句子。 “‘对不起’。他对不起谁?” “联系前面的话,如果是因为知道赵望翷已婚,所以‘对不起’她的丈夫——也就是陈简?”副队长分析道,“但和中间这句‘未来会变成怎么样’好像没什么关系。” 队长说道:“我跟你像得一样,所以我们现在要把这句话看作一个整体,这三个短句明显有内在关联。 “排除感情问题,又与赵望翷有关,而且赵望翷不惜掩盖‘已婚’的事实,带着目的性接近廖海桦……综合这些已知条件,赵望翷很可能在布局某种很危险的事,而‘对不起’是廖海桦对可能成为受害者的人的道歉。” 副队长醍醐灌顶,他猛地拍掌:“他无意中成了帮凶,又无法制止赵望翷的行动,所以自杀了。一场带有逃避性质的自杀!” “咳咳。”队长提醒,“记住,不见得是自杀。电脑里的日记,谁都有机会篡改——添加、删减。我们不能认为这本日记就是廖海桦亲笔。当然了,是他亲笔的可能性极大,如果真遭人篡改,那人不如直接删掉更直截了当;而且刑侦大队也没找到他杀的痕迹。” 副队长点头,他想得更加细致:假设日记被人改动,有两种可能:改动者是赵望翷的同伙,那么直接删除是最好的方法;改动者和赵望翷对立,那为何不留下更直接的说明?而是拐弯抹角? 咚咚—— “报告!”一名警员铿锵有力地在门口喊道。 “进来。”队长说。 “报告队长!陈简、赵望翷、糜舟全部苏醒。” 高有成和副队长交换眼神。 “一队立刻前往医院,盯住所有接触他们的人。” 警员疑惑了一下,但还是马上回答“是”。 “还有,马上联络医院警方,严禁他们离开病房一步!” “是!” “行动。” 高有成目送警员离开。 他沉默良久,然后对副队长说道:“跟我去一趟刑侦大队,然后一起去医院。” “去刑侦大队做什么?” “我有感觉,廖海桦和许君若的案子要合并。” * 20:36 等陈简下一次睁开眼,已经被搬出了白胶囊。 雪白的天花板在第一时间引入眼帘。 病房里空无一人,安静得像太平间,若非有医疗设备发出有节奏的、微弱的电流声,陈简一时间还真的无从判断身在何处。 他躺在病床上,左手边吊着一瓶快要滴完的营养液。他轻轻挪动身体,确认身上除了营养液的针头和氧气面罩以外没有其他东西后,才缓慢地尝试移动四肢。 手上绷着许多圈洁白的纱布,大概是皮肤移植后必要经历的阶段。 也不知自己现在是怎样一副模样。 他忐忑不安地摘掉氧气面罩,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 只有绷带,没有痛感,也没有肌肤生长时那种让人不快的瘙痒。 是因为麻醉的效果,还是说,皮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他抱着期待,打算下床去病房的洗手间镜子前看看,但因为躺了太久,肌肉力量完全松弛,根本没有支撑身体移动的机能,他像一滩泥巴一样软在床上。 没办法,只能在躺一会儿了。 陈简艰难地抬起手臂,借着地心引力,握紧的拳头立刻朝病床上方的红色“呼叫”按钮砸去。 没过一会儿,房门打开了。 陈简望去,是一个西装革履、把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的胖男人,他挺着发福的肚子,在护士的陪同下,面带微笑地走进房间。 “恭喜你,陈简博士!终于醒来了!”他开口,语气像在说“新年快乐”,然后转身对护士说道,“我和陈博士要谈点商业上的事,请回避一下。” 护士点头离开了病房。 陈简不认识这个男人。 完全没印象,是大脑的部分记忆被破坏了? 男人拉来一把椅子,坐到病床一边。 “怎么,看上去不记得我了?” “是有点……脑袋晕晕的。” “罢了,不记得我也无妨,我其实是来向你禀报一件事。” 禀报? 听到这么复古的词,陈简有些恍惚。 “什么事?” 游戏企划破灭?公司破产? “其实我不太想说,但有人非逼着我过来,”胖男人耸肩,“那人让我问你,有没有想过倾莲公主所用的‘莲花印记’为何会和炼狱的‘莲花’一样?” 陈简缓缓睁大眼睛,想看清这个男人的全貌。 为什么? 什么人会问这样无聊且无意义的问题? “可能是在给玩家暗示,公主跟炼狱有关——这很重要吗?反正都结束了。写这个故事的人应该比我更清楚,你该去问他。” “唉……” 胖男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 那模样就像有人在他脑袋后抵着一把枪。 “其实,在廖海桦创作的故事蓝图中,对炼狱刑的描述仅仅是‘让犯人体会犹如经历阿鼻地狱般的痛苦’和以山海经为背景。” 陈简不太明白,不过他记得廖海桦,就是“写故事的人”。 “那就是其他写手添加了炼狱刑的相关设定,我不清楚故事全貌,但听负责游戏和故事接洽的同事们说过,这个故事其实不算严谨,几乎是写手们各写各的。毕竟游戏主打沉浸感,光是进入一个新世界就够让人忘乎所以了。” “嗯,确实是如此。” 胖男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起身。 “那么,告辞了。” 胖男人轻轻合上病房的门,来到空荡荡的走廊外。 赵望翷身穿病号服,双手环抱在胸前,兴致盎然地看着胖男人。 “他想到了吗?”赵望翷问。 胖男人摇头。 “一般都想不到吧?若是我站在他的立场,恐怕也想不到。” “也是,陈简只是比常人聪明一点。”赵望翷略微扫兴,“不过你注意点,这里是‘未来’,很少用‘若是’、‘恐怕’这样的词,虽然别人不会起疑,还是注意点为好——而且,你为什么要变成这副模样?我可不想身边走着一个油腻大叔。” 胖男人憨厚地笑了笑。 “我也没想到现实中的糜舟长这样。” 第479章 後記 嘭—— 一裹烟尘窜了上来,及时拦下了乌汤的攻击,黄土散去,身影显现。 “糜舟?”陈简看清了那张面容。 只见糜舟果断伸出右臂,接住了乌汤的手刃。他的手腕一下就被折断,发出清脆的骨裂声。 他咬紧牙关,大声吼道:“陈简!快!” 陈简连忙运气,铮铮巨响,犹如剑鸣,化成一道光的金粉色泽气从陈简掌心飞出,像一柄飞刃,直取乌汤心脏。 “该死!你们这帮砸碎!” 乌汤气急败坏,他想用力,把赵望翷连同糜舟都劈成两半,但糜舟不知从哪来得那么多力量,竟用断裂的手臂硬生生抗下了三秒。他无奈抬脚想踹开糜舟,糜舟何等先见,立刻抬脚回挡。 乌汤感觉到马上要被泽气刺穿胸膛,又被糜舟牵制,他只好硬抗。纯白的光芒猛然从全身爆发,金白碰撞,光华如涟漪点点,顿时散烂漫天。 陈简的泽气极其霸道,乌汤便用更加雄浑的泽气加以阻挡。 “这家伙到底融合了多少古道翡心?!” 糜舟虽愕然,还是趁乌汤回防时发动偷袭。 乌汤立刻挥手,消失在二人眼前。 “又是这招!小心!”陈简迅速环顾四周,已然发现了这怪技的局限,“他用这招不能靠近活人。” 没错,尽管不知道其中的原理,但陈简发现了,乌汤每次消失再出现后,都距离自己和赵望翷有一段距离,大概三米。 乌汤现在急于杀死赵望翷阻止核溶朝“错误方向”前进,他没有理由出现在那么远的位置——除非他做不到。 这么一来,陈简就有足够的反应时间。 “在那!”陈简发现稍远处的景象产生了短暂扭曲。 那个位置是离赵望翷最近,又恰好距离另外两人最远的地方。乌汤选择了最保守、最搞笑、也是最容易预判的出现点。 陈简毫不犹豫朝那一点发动进攻。 乌汤马上意识到这个位置非常愚蠢,但没办法躲开。他双手并于胸前,一道剑气从掌心合出,锋利的气竖劈向陈简的攻击。 巨响过后,巴别塔再次发生强烈震动,光柱在刹那间中断了,但很快衔接——在那一瞬间,陈简和糜舟都感觉温度被吸走了,身体变得无比寒冷。 赵望翷额头渗出汗水,嘴角血迹一点点明晰、惨红。 再这么打下去,赵望翷要坚持不住了……陈简心疼无比,他望向光柱,祈祷核溶能赶快抵达终点,巴别塔底层的光柱全然熄灭,冤魂全部涌了进来。 乌汤也发现底下被突破,他放声大笑:“终究你还是败在自己手上。” 耳畔尽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老鼠在啃噬、饿鬼在撕咬、海啸、风暴、嗡鸣的虫群……巴别塔内变得无比混乱,疯癫的武者们更是让塔岌岌可危。 “糜舟,先解决他!” 陈简用力振手,似有万丈千浪从身后迸起,冲向赵望翷的鬼魂一瞬便被震开,灰飞烟灭,连消亡前的哀嚎都被气浪摧毁。乌汤抬手挡前,用泽气抵过这一轮罡风,制成巴别塔的立柱被震碎,碎石像鱼的鳞片,轻而易举就从墙壁上脱落。 乌汤仍然无意解决拦路的陈简和糜舟,他心里太清楚了,这两人嘴上说着要解决自己,实际上就是在拖延时间。赵望翷说过,要一刻才能将核溶送上高空。她肯定有所保留,实际时间应该短于一刻,必须尽快阻拦她,要么摧毁整座塔、要么杀死她。 乌汤决定从塔下手。塔可在四面八方,陈简和糜舟没法判断他的进攻目标,他只要成功一次,就能摧毁这场巨大的骗局! 他不知道赵望翷在谋划什么,但他是在能离开的前提下和赵望翷合作。 他们商量好了,利用核溶的强大能量制造出一道连接虚拟和现实的桥梁,就像炼狱和人间的通路一样,然后将他送到现实—— 但他后知后觉,赵望翷不过是利用他除掉从上方进入巴别塔的武者。 “真是个狡猾的丫头。”他的身影逐渐淡化,“在北境,就不该培养你这祸苗。” “他又要不见了!”糜舟大喊。 陈简趁机望了眼底下,白夭好像能把所有武者都拦住,他暂时不用担心活人靠近,至于冤魂,他能轻松扫荡。换句话说,现在的威胁还只有乌汤一人。 他和糜舟同时回到赵望翷身边。 “还要多久?”他问。 “三分钟。” 两人都咬咬牙。再坚持三分钟…… “他到底去哪了?”糜舟环视左右,就是不见乌汤的身影。他的手臂疼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快要丧失说话和思考的能力了,只能凭本能行动。 “他——” 陈简的消耗也很大,虽然只和乌汤交手几轮,但次次都是竭尽全力,他感觉自己就像连续拼尽全力跑了几轮百米跑,全身都极度缺氧,而充满红雾的空气又缺乏氧气,脑袋像被塞满了海绵之类的东西,软绵绵的,一股倦意从头顶浇灌。 他明白乌汤的策略。乌汤是特意放缓了进攻节奏,让他的身体突然从激昂状态脱离。 他马上开始调整,让全身肌肉紧绷,假象乌汤正要对自己发动致死的偷袭。 “不好!”陈简猛然睁开眼,“他要把塔——” 为时已晚,乌汤早就跑到更高的十三层。在上方拦截武者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尝试去理解这座塔的结构,并很快意识到:只要能摧毁十三层,塔就会在顷刻间沦为废墟。 没想到这种无用的结论能在此时派上用场。 “他在那!” 乌汤蓄力的光亮渗过一层层花瓣路。陈简的眼力不仅过人,更像昆虫一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刚想冲上去,赵望翷却身体一软,像是随时会倒下。 “哎!”糜舟惊愕,“我去阻止他,你看着这边!” “糜舟!” 陈简明白,这绝对是最糟糕的分配,糜舟怎么可能对付得了乌汤?可在感性上,他默默赞同了糜舟的提议。 他一个箭步走上前扶住赵望翷。 “没事吧?” 赵望翷痛苦地睁开眼:“乌汤……呢?” “你没事吧?” “没……事……”她吐出一口鲜血,“我不能……说话……” “好、好。乌汤那边没事的,你专心核溶。” “对不起啊,陈简。” 她却还在说话,不顾鲜血直流。这会儿,连眼睛周围都开始泛红。 “别说话了!” “我跟乌汤说,让他……在离开世界时……占据你的身体……交易……” “没事。”陈简心里一惊,原来赵望翷是拿自己当诱饵,“我明白你是骗他的,这种事无关紧要。” “核溶——已经完成了。” “完成……了?”陈简抬头望去。 巴别塔外,巨大的光束不知在何时分成两道,一道直冲云霄、一道飞向北方。 而北面,同样出现一道白光,它们即将相撞。 陈简以为那也是赵望翷安排的核溶,但他不知道,那其实是北境企图攻陷长江防线,用麝凤蝶和上万名武者性命集结制造出的核溶。 下一秒,它们融为一体。 同一时刻,月神宫被贯穿。 “已经赢了。”赵望翷用尽全力挤出一个俏皮的表情,“三分钟——开个玩笑。” “我们……能出去了?” 赵望翷缓缓合上双眼,躺在陈简的怀中,握住他那双带着温热的手。 * 首-发:po18vip.de (woo18 u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