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残霞》 第一章 残霞篇 名画 大唐咸亨年间。 长安。 肃王府。 烛光下,一卷图被缓缓展开,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惊呼:“洛神赋图!”广额美髯的肃王向长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表情平静中透着忧虑。“父亲,这可是无价之宝啊,从哪得的?”窗外的雨下的淅淅沥沥的,肃王望着窗外,仿佛穿过重重阻隔望到了倚窗而立的二女暮贞,他的眼睛里含尽沧桑,花白的双鬓在烛火的映照下,刺目的很。 “倾儿,为父来长安这么久了,冷嘲热讽,风言白眼见多了,可为父真还没有像这次这样忧心过……这……”肃王颓然坐下,愁眉紧锁。“父亲,出什么事了,这么贵重的礼物,父亲还嫌烫手?”碧倾一脸的不以为然,漫不经心的说。眼睛盯着这幅旷世名画,啧啧的惊叹着。肃王站起身来,失望的白了一眼若无其事的长女,叹了口气。 从突厥到长安来做质子,已经很多年了吧。名义上是王,暗地里连个百姓都不如,突厥已不是曾经的突厥了,几场仗下来,损兵折将,丢城弃甲,不然自己也不会到长安了。失落,愤恨,悲凉,委屈,什么都有,但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绝望过。 早朝结束后,他被二圣留下,心里惴惴不安,他不知道又有什么会降临在自己的头上。可谁知一贯威仪的皇后,却显得很是客气,连病弱的皇上也斜斜的倚着龙椅坐在那,看来不是小事。肃王低着头,不敢看御座。 “许久不见暮贞这丫头了,听说越发的标志了!”皇后一开口说的却是贞儿,肃王不禁一怔。“陛下,肃王的二丫头可是个招人疼的,去年上元节时来过宫里,陛下还记得吗?”圣体不大好的李治,摇了摇手:“不记得了……这上了年纪……”说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媚娘给朕说,帮贤儿选的王妃,就是肃王的女儿啊……”皇后笑了笑,算是默认。肃王一凛,什么?贞儿嫁沛王?在一般人开来,这对肃王是多么大的恩宠,将女儿嫁与年轻英武的沛王是多少达官显贵的愿望,可是肃王心里清楚得很,这么多年平平安安的,就是因为自己夹着尾巴做人的结果,这看似天大的喜事,谁知道又伴着多大的灾祸,自己已年老,输不起了!狂且贞儿……想到那单纯柔弱的二女儿,肃王的心里老大的不忍,她适合嫁入帝王家吗? 皇后今天的兴致分外的好,说起话来不似往日那样威严,她对跪在地上就不吭声的肃王,和颜悦色的说:“本宫冒昧,替贤儿求了这门亲,不知肃王的意思……”她的话里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肃王抬头,触到了那双不怒自威的凤眸,心里惶恐异常,汗,倏然浸透了后背。“殿下,臣惶恐……小女何德何能,可入殿下之眼。”“肃王谦虚了……”皇后打断了他的话,看来一切都是难以挽回的了。“这样吧!这丫头我喜欢的紧,宫中藏有的一幅《洛神赋图》,权当本宫的礼物,你带给她吧……。”皇后的示意下,宦官递上了这幅绝世名画,肃王颤抖着手接过画。也罢!没有退路了,想那沛王也非庸俗之辈,如今,只能祈求上天保佑了,但愿贞儿嫁他不受委屈!肃王任命似的双手接过画,恭敬地叩首拜谢! 看着肃王消失在殿下的身影,皇后心满意足的笑了笑。《洛神赋图》的价值只有暮贞这丫头懂,哪会是这些俗人可知,这丫头见了此图,定会对自己感恩戴德的吧!皇后陷入了深思…… “父亲……”暮贞不知何时出现在肃王眼前,如水的大眼睛不解的看着父亲哗然惨白的脸。她的视线随着肃王的目光落到了那幅图上。“《洛神赋图》!”同样的一声惊叹,但是却显得矜持而稳重,声音不大,但也难掩饰她的喜悦。白如凝脂的手爱怜的滑过画的上空,小心翼翼的,没有触到画身。她抬头,喜悦的目光却忽然变得诧异:“父亲,哪来的……?”肃王嗫喏着,许久。“贞儿,你当真喜欢?”暮贞轻轻点了点头,“可向谁提过?”暮贞垂下头,想了想“上次进宫赏花,我向婉儿姐说过。父亲,有问题吗?”肃王忽然想到了皇后刚刚选到身边的那个聪慧秀气的女子,比暮贞大两岁,却显得成熟太多。肃王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说,不知道听的人会有怎样的反应,一生的幸福啊! 灯火映照下,暮贞的脸红扑扑的,有这孩子般的兴奋,一向不善言辞的女儿,怎么会向初次见面的人说这些?上官婉儿又为什么要讲这话告诉皇后?皇后为什么偏偏对暮贞这样留心?宫里的事情这样复杂,暮贞为什么会被卷进去? 肃王叹气。 窗外的雨下得越来越大,打在屋檐上,一声一声…… 第二章 洛水篇 战乱 战乱。 无尽的战乱。 怕是无止尽了吧! 甄洛倚窗而立,轻轻的用团扇扑打着飞来飞去的蚊蚋,闷热的夏日,蒸笼般的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来的气味,甄洛关上了窗,踱步至榻前。 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谁能安然入睡?无止尽得战乱何时是个头? 也许快了吧!可惜,战乱结束的那一刻,自己会有怎么样的结局。乱世,多少红颜随风落,谁可逃得过! 心里对安宁的向往,竟然超过了对丈夫和公爹关切,看如今的局势,要想战争快点结束,只有那个叫曹操的人击溃公公即将土崩瓦解的防线……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多么可怕的想法,这样的想法若是被人知晓,会是多么惨的结局,被休,还是被杀? 甄洛望着灯火出神,脑海里全是往昔的一幕一幕,她,汉大夫甄逸的小女,秀外慧中,除尘绝俗。14岁那年嫁到四世三公的袁府,嫁给了袁绍的二儿子袁尚。多么显赫的家世,多么被人看好的婚姻。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嘲弄般的笑意。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幸福,岂不知幸福,在乱世是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满嘴忠孝仁义的公爹袁绍,最终还是反了,父亲真傻,还以为他精心挑选的夫家会使汉家江山永固,可是没想到自己的女儿还是嫁到了反贼家中,无论在追悔莫及,无论心里女儿是多么的无辜,但是嫁给反贼的女儿是怎么也不能认了。于是,乱世让她永远的走上了这条担惊受怕的不归路,泪早已流干了。 袁尚长得不坏,罗绮缠身,名玉为佩,一看就是贵家子弟。袁尚的性格还好,除了喜欢拈花惹草,和他的兄长们一样,一样的风流性子,他们这些人都是这样吧!嫁了快三年了,有过短暂的新鲜,可是更多的还是空闺里漫漫无期的孤灯,直到自己已经快忘记他的样子,他又回来了。 漫长的春天,她有时会有一丝丝的落寞,自己曾经憧憬过无数次的幸福,究竟在何方?嫁给了现在的丈夫之后,她快要麻木了,没有悲伤,因为自己不曾爱过他,他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没有快乐,因为没有亲情,没有爱情,什么也没有,只有满园的春色供她孤芳自赏。她有时候在想,年仅十六岁的自己是不是老了,老的看透了一切,看厌了一切。 乱世,来到这个世上最大的悲剧。 六岁那年,相士给她算过一命,说她贵不可言。贵,如果是用幸福做代价,那么未免太奢华了。泪不知不觉,湿了眼睛,湿了枕头…… 甄洛很久没有做梦了,可是今晚她做了很多,梦里有父亲那张耿直的脸,有母亲温柔的身影,有哥哥们宠爱的表情,很久没有那么幸福了。她还梦见了奔驰的骏马上,载着她和那张虚构过无数次的人,他说要带她走,离开她不爱的丈夫,离开这伤透她的乱世,离开这么多的纷纷扰扰……她笑,笑出了声,但是醒来后什么都是空了,她甚至战战兢兢的想刚才的笑声有没有被人听到,多么敏感的时刻啊!所有的人都像是被抽空的躯壳,空洞的让人心里不安,让人心里厌恶。 依旧的彻夜无眠。 对镜梳妆,镜中人空瘦,却依旧美丽的动人心弦,谁来欣赏,谁来怜爱…… 泪又来了…… 第三章 残霞篇 暮贞 肃王看着暮贞这张单纯的脸,不知自己该怎么向她说这件事,在突厥是没有这样强迫着的婚姻的,那些孩子都像草原上自由飞翔的鹰,寻觅着属于自己的爱情。肃王想起许久未回的家乡,草原、大漠……一切都像是死在了记忆中,不会再有。泪水快要溢出眼眶……真是的,肃王心里咒骂了自己几句,在中原呆久了怎么沾上了中原人的习气,堂堂七尺男儿怎么会这么容易掉泪,还是自己老了,人老了就会特别容易感伤。 “父亲向来洁身自好,怎会轻易接受这样贵重的礼物,我们本就寄人篱下,这样做对我们不好吧!”暮贞的话里有埋怨,还有对父亲的理解和关心。肃王爱怜的看了眼懂事极了的二女,心里越发不好受,这孩子永远都这么善解人意,心细如丝。“就快不要寄人篱下了……”肃王望着窗外,幽幽的说。“我们回突厥吗?”碧倾急急的问,暮贞看着父亲一脸的疑问,“贞儿,你若嫁了汉人……”“原来这是妹妹的聘礼啊!”碧倾一甩手,“父亲这回怎么忍心将宝贝女儿嫁出去了,以往提亲的人可是挤破门槛啊,那个不是王孙公子,富贾巨商。看来这次提亲的人来头更大了!啧啧,《洛神赋图》都舍得送……”“父亲,这幅图是聘礼吗?”暮贞出乎意料的平静。肃王点头。“那么我嫁!”肃王低着的头忽然抬起,怔怔的望着女儿,暮贞平静的解释着:“送的起这幅图的,定不是一般人吧,说不定暮贞嫁了,父亲就不用再受着客居他乡之苦,也算是给我们阿史那氏找到了庇佑。狂且以图为聘,此人也不是俗人,甚解暮贞之心,说不定也是知音……”“可想清楚了?终身大事可得想清楚啊!父亲不强迫你,就算是粉身碎骨,父亲也绝不允许你不幸福!”“父亲,你告诉我那人是谁吧!”暮贞还是很平静,在碧倾的眼中,妹妹的波澜不惊就是她最无法理解的,所以姊妹两个的隔阂就这样慢慢产生。 “是皇后帮沛王下的聘礼。”尽管猜中了七八分,担当真相摆在眼前时,暮贞还是怔了一刻。碧倾更是睁大了眼睛。“皇后这样做是为什么?我们就算是突厥皇室,但终究是蛮夷一族,堂堂沛王又怎是我们配的起的?”碧倾提高了声音。“倾儿,莫这么大声!”肃王喝止。“皇后这样做让人费解啊,为了沛王如此煞费苦心……”暮贞调侃道。“只怕是突厥那边又有什么异动,安定人心罢了。”肃王也仅限于猜测。“我们的族人怕是早已臣服了……”暮贞的脸看不清的深远,肃王越来越看不穿这个女儿了……真不该让她看那么多书史,那都是包袱。 “无论怎样,我明天还是要进宫一趟的……”暮贞说着向外走去,纯白的衣袂散着幽光,像深夜盛开的昙花,一闪而过。肃王久久无语。“贞儿哪里像我们突厥人……”碧倾刚要埋怨自己这冰冷的妹妹,却被父亲将话噎了回去,“倾儿也去睡吧……为父累了!”烛光中肃王的眉头紧紧的皱着。“是……”碧倾含怒而去,她越来越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偏心,处处护着妹妹,想起妹妹她心里就像堵着一块石头。是,她是美若云霞,她是气质出尘,她是温柔娴静,可是她是那么冰冷,想块冰山一样,清澈的眼里全是洞察世事的可怕,一点也没有人情味…… 肃王看着远去的碧倾,关上了窗子。书房太冷,他有些颤抖的从暗格中拿出一张画像,画上是一个美貌的汉人女子,烛光中芙蓉般的笑脸闪着迷人的光彩,一泓秋水般的眸子里全是款款深情,碧玉的簪子簪着满头如云的乌丝,真是个绝色的人儿。肃王饱经风霜的的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意,对这画喃喃自语:“沁儿,咱们的女儿都这么大了,快要出嫁了,还真舍不得啊!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贞儿这丫头什么事都放在心里,我也不知道她想些什么,愿不愿意。可是你也知道,当今的皇上,也就是你的堂哥,是那样软弱的一个人,什么事都要皇后说了算。我拗不过她啊。只求你保佑我们的女儿不要受什么苦,嫁个对的人,知道怎么去怜惜她……”,画上的人像是听到了,露出了担忧的神色。肃王继续说:“贞儿和你越长越像了,那么美,真怕她的美成为自己的负担!听你的话,让她什么说都读,可是你看!丫头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越来越脱离现实,那样一尘不染,将来是要受委屈的,她太追求完美了,我怕她受伤害。这是你要的结果吗?沁儿,你告诉我!”沁阳郡主的脸上没有表情,肃王叹了口气,合上了画卷。 暮贞的房里,灯火通亮。她正掩卷而思,精心装帧的书面上写着《三曹诗文》,丫头夕儿静立在身边,拨着火苗。火光中是那张纤尘不染的脸,还有那微蹙的眉…… 第四章 残霞篇 初遇 暮贞对着镜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发,青丝如云,笼罩着夺人眼球的光华,秋水含伤,洞穿着铜镜里孤艳绝尘的自己。丫鬟立在身后,没有人看的透现在她在想些什么!她轻拢起头发,夕儿近身帮忙,暮贞摆了摆手:“我自己来吧!”玉指轻挑,很快便盘好一个别具匠心,却不失大气典雅的高髻。高髻为太宗的长孙皇后首创,尽管长孙皇后因为此髻过于华贵奢靡,曾禁止宫内竞相效仿,但这种端庄中略带妩媚,华贵中尽显精巧的发髻还是在皇后仙逝后迅速传开,成了后妃命妇,贵族女子的挚爱。小丫鬟端来一盘花饰,暮贞轻轻拈起一朵怒放的橙色茶花,斜斜地簪在鬓间,衬着白皙的肤色,如水般的明眸,甚是清丽脱俗。“小姐,加支钗吧!进宫不好打扮的太素。”夕儿提醒。暮贞对着镜子端详了一阵子,抬手取来一支白玉凤簪簪上了云鬓。“很美呢!”夕儿惊叹,“郡主天人一般!”“郡主真是貌美如花!”众丫鬟附和。暮贞怔怔的望着镜中的自己,眼里一黯。 踏上暖轿,微阖双目,暮贞觉得自己累得很,前些天去宝昌寺烧香,听得至善大师讲了一番佛理,顿觉人此生来去匆匆,一切都只如同过眼云烟,如今遇上这等事情更觉人生无甚趣味,心也就淡了,自己时常进宫,天后的脾气还是知晓几分的,他决定的事情没有谁可以改变,正是凭着这份坚定与果敢才走过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站在女人的巅峰。也罢!既然人生就只是这样,那么一切都不重要了,以自己的幸福换取父亲的平安,也算功德一件。但愿功德圆满,不再受这轮回之苦,品尝世事艰辛。 不觉轿子停在了大明宫的丹凤门外,暮贞下轿,抬头望去,含元殿背倚蓝天,高大雄浑,翔鸾、栖凤二阁高耸入云更像两个护卫似的,紧紧地守护着含元殿。深色的宫殿,数不尽的丹墀一切都是那么的威严,肃穆帝王家就是这样尊贵、显赫却不得不受高处不胜寒之苦。暮贞低头,轻叹一口气,转首嘱咐轿夫:“回去吧,告诉父王晚饭就不用等了,也不定留在什么时候!”轿夫应诺着,抬着空轿告退。暮贞抬脚进入丹凤门,守门将士俱倒身下拜。想来暮贞虽是突厥质子之女,但端庄娴雅,才华出众,气质脱俗,又受到天后的青眼相待,也没有人敢慢待于她。未至钟鼓楼,便看见有宫人翘首以待,暮贞走上前一看,见是天后的贴身侍女,淡淡一笑,谦恭而有礼。 钟鼓楼下立着一个端雅的陌生身影,暮贞不由好奇的多看了几眼,那人剑眉星目,略带几分英气,慷慨激昂的向着旁边的人说这些什么。他旁边立着的人暮贞却是识得,那是当朝的太子李弘,修瘦的身材,略微前倾的身子,他白皙的脸上挂着一抹不自然的红晕,嘴上捂着帕子轻轻的咳着,眉宇间全是儒雅的书卷气,安静而内敛。他进宫问安时暮贞偶遇过几次,也不算熟识。太子旁边一道明亮中带着些许凌厉之气的眸子顺着暮贞的视眼射来,暮贞知他定然是个有身份的人,轻轻一笑,好似微风拂过平静的湖面般清浅。李弘顺着那人的目光向这边望来,见是暮贞,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艳,但也只是一霎时。他抬脚向这边走来,暮贞微微一愣,还是端重的见了个礼,抬头忽觉两道不寻常的眸光照射着自己,一个温和中有敬慕,一个桀骜中含好奇。“二弟,这就是肃王之女,暮贞郡主。”那人看了眼暮贞,微扬嘴角,算是微笑见礼,“暮贞郡主,这便是我的二弟,沛王贤。”暮贞微惊望向他,但那双眼睛里全然充满了不自然与不情愿。“沛王?”暮贞心里不自然的一惊,“这便是自己未来的夫君了吗?不想今天会在宫里遇见。但他虽也沉稳之礼,对自己却是防范的紧,甚至有些倨傲,排斥。”暮贞也淡淡的回礼,对着李弘道:“天后殿下还在紫宸殿等我,暮贞先走一步。”“那么……郡主慢走!”李弘答道,竟含着些许不舍。绰约的身姿从眼前飘过,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蒙蒙的视野中,她真的是仙女吗?“大哥,大哥……”耳边李贤在轻唤,拉他回了回神。李弘的脸上红晕更甚,话中平添了尴尬:“二弟,为兄失礼……失礼得很!”“大哥对她似乎有些意思。”沛王李贤的话中听不出是怒是奇,他本是个心机深沉的人。“这样的奇女子,二弟竟看不上半分吗?”李弘没有否认他的感情,但还是转了转话题。“小弟自在惯了的,一时间娶个王妃回去,还真不知如何是好!况且哥哥至今未婚,做弟弟的怎么可以僭越。”“贤,你言重了!”他直呼他的名字,显得兄弟间又亲近了几分,“为兄身体不好,你又不是不知,何苦耽误了人家姑娘!”话里的落寞之情蕴得满满的,连李贤也不禁替他伤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得妇如此,又何至苛求其他?!”李弘叹道.“看她宠辱不惊,处事泰然,便是个心计过深之人。”“你是怕?”“大哥,有些事我们自己不说自明,兄弟我也许抱得美人归,也许引狼入室,一切还未可知啊!” 两双俊目都极目远眺,但这里除了冰冷还是冰冷,一如自己的处境。 第五章 残霞篇 傀儡 李贤回了回神,眼下的处境是那么的不容乐观。成亲?多个眼线罢了!大哥的身子一日差似一日,母后那边已经开始做最坏的打算了,那样聪明的女人,自然心怀长久之计。如若大哥薨逝,自己怕是要被推上风口浪尖了,未来的太子妃若是母后的“自己人”,自己就一样会被母后牢牢地攥在手里。这个王妃万万不可娶得!但是母后的脾气…… 李贤烦乱的用手揉着眉心,不想再想这些。“贤,你素来是个精明的,可是这次我却觉得你想多了。你看到她的眼神了吗?那样清冷,那样绝俗,想来不是你说的那样……可怕……”李弘用帕遮着嘴,轻轻道。“哥,我不了解她,可是我太了解我们的母后了。不是有什么特殊价值,母后会让一个突厥质子的女儿做王妃?呵呵……”李贤自信的仰着头,目光坚定而果敢,晨风吹拂着袍衫,颇为意气风发。李弘羡慕的望着弟弟,心里无限的慨叹:自己曾经又何尝不是这样,只可惜身体顽疾在消耗生命的同时也在消耗着自己的心智,曾经匡扶天下的宏图大志渐渐被药物所湮灭,如今竟什么都不敢奢望了! 大明宫的朝雾里疾步走来了皇帝身边的高公公,看到兄弟俩满脸的谄笑。“两位殿下都在啊!老奴见过太子殿下,见过沛王殿下……”“请起!”太子温和的说道。“这可当不起啊!”沛王无不调侃的说。高公公依旧满脸笑容,尖着嗓子说道:“陛下和娘娘请沛王殿下前去叙话,太子殿下可不必前去问安了,请先回府吧!”“是!”虽说只是口谕,但是依旧要如同面君,沛王随高公公走向紫宸殿,临走时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李弘待在原地,回味着那个眼神,许久。 至紫宸殿,看见暮贞盈盈的立在那里,眼神清澈,笑窝若隐若现,脸上现着久久未曾退却的一抹娇红,那样小儿女的神态,偏偏配着那双冷漠中透着孤傲的眼睛,不知道那双眼睛中是一种洞察世事的超然还是未经世事的单纯。 “见过父皇,母后!”他朗声道,眼角偷偷的打量着一旁伫立的暮贞,殿里的谈话虽未知晓,但看着众人的神情,李贤已然猜到了几分。他很好奇,暮贞看到自己会是什么样的神情,想到这里他不禁一笑。暮贞依旧是那样淡淡的神情,从容且不卑不亢,看到李贤微微的行了个礼。“贤儿,你今年一十有九了吧!呵呵,转眼成人了!”李治靠在龙椅上,话里满是慈爱。“回父皇,正是!”李贤朗声道。“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帝王家也是不能例外的!不知道贤儿可有什么意中人?”这时说话的是天后武氏。虽是询问,可那种有些咄咄的口气,还是不容反驳。“母后圣明,孩儿既为皇子,一举一动自然要遵循礼教,未经父母之命,孩儿不敢造次!”言下之意就是未有,可是话说的却很是漂亮,端重有礼。暮贞心里轻笑,原来又是一个俗人罢了,姑且不论话说得是否属实,就本身而言不是一个拘泥礼法,无甚主见之人,就是一个掩藏颇深,别有用心的人。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也罢!自己本就没有什么自由,权当尊顺命运了。感觉到殿上的目光转向自己,暮贞抬头,看见天后满含欣慰的眸子笼罩着自己,暮贞顺服的低了头,觉得压抑在头顶上的目光中笑意渐渐深了。心慢慢的沉了下去,一切已然板上钉钉了,自己只需再说几句冠冕的话就可以完成这台傀儡戏了。 “这位是肃王殿下的二女暮贞郡主,这可是仙子一般的姑娘,不仅沉稳知礼而且文史皆通。我和你父皇都很中意,贤儿有什么意见吗?”天后的话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宣布。李贤象征性的看了眼暮贞,没有太多的犹豫,答道:“父皇和母后的眼光自不会错,孩儿觉得很满意,二尊厚爱,孩儿惶恐之至!”又是这些官话,暮贞心沉得越发厉害了。她依旧绰约的立在那里,低着头,不发一言。“呵呵,如此甚好!贞儿可有什么意见吗?”“贞儿谢陛下和娘娘的抬爱,皇恩浩荡,臣女及父亲感激涕零!”原来自己也可以这样说话,真是事态逼人。“贞儿,你们先前可曾见过?”李治依旧眯着眼睛斜靠在龙椅上,但是眼光却很是锐利,许久没说话,但一言一出,李贤和暮贞皆是一惊,连在钟鼓楼下短短的一遇都被他知晓了吗?“父皇何出此言,我们从未见面。”李贤很快就平静的说道。说完眼睛的余光瞟了下暮贞,显得很是机谨。“贞儿与殿下素未平生!”暮贞适时补充。“哈哈,看你们提起终身大事都这么平静,我以为你们见过呢!也罢,没见过……婚后再慢慢了解也是好的。”他转身对皇后说道,“我看这俩孩子可谓男才女貌,要是成就一时佳话,媚娘你可是功德无量啊!”暮贞轻轻的抬眼看了眼殿上至尊的天子,恍然间觉得他很孤独,若是生在寻常人家,他定然是位慈爱的父亲,但是尊贵至此也难享受天伦之乐,何必呢?至善大师说的对,倚心而活!万物皆是空,心是自己的,冷暖自知。 第六章 残霞篇 友情 出了紫宸殿,日光直直的射下来,抬眼,有些晕眩。从今天开始,自己的一生就已经注定了,虽说心里早有准备,但当事实就在眼前时,却还是有一种被抽空的难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暮贞失魂般的转身,撞上了李贤平静的眸子,微笑,恭敬地行礼,轻轻的走过身边,雾一般的消失在了繁华的大明宫的宫殿群里,暮贞自己也无奈的苦笑了一下,挪步走向宫外。看来,只有自己看不穿! “妹妹留步!”清脆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回眸相望,见是上官婉儿,暮贞脸上微微绽出了一个笑容。“来趟宫中甚是不易,也不知道看看我!”婉儿的一句娇嗔,看似埋怨,但是也显出了和暮贞不同寻常的关系。“姐姐在天后身边当值,很是繁忙,妹妹我怎可打搅!”暮贞躬身一礼。喜欢《洛神赋图》的事情自己只和婉儿说过,可是皇后便用了它作聘礼,无论个中有何缘由,敏感的心已告诉她,对于将嫁入皇家的自己来说,这里已不再有一个人值得信任了!无心于这纷繁复杂的权力之争,唯有躲避! 婉儿一眼便看出了暮贞的刻意疏离,尴尬的笑了笑,但很快换上了一脸灿烂的笑容。她本是个官家千金,可是当年爷爷因事触怒了皇后,全家沦为阶下之囚,儿时的记忆只有母亲郑氏无尽的泪水和官奴毫无尊严的日子,从小就梦想着改变这种命运,而今皇后的一句话,就让自己变成了宫里人人敬畏的女官,如何不去珍惜?虽说打见暮贞起,就被它脱俗的气质吸引,但是,自己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用一生的幸福去换取她的信任。原来在权力面前,一切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碧色的天,清澈如洗,像是被泪洗过的脸颊。 其实这个事情,受伤害的岂止是暮贞! 上官婉儿的心像是被刀剜过似的。有谁知道,自第一面起,那个自信睿智的沛王,就成了自己心里万劫不复的秘密,午夜梦回的念想,可是心里明白一切都是空想的!暮贞再不济,也是突厥的公主,阿史那氏高贵的血统是自己一个罪臣后代永远无法企及的,自己只有放手。无心无爱,才是宫里生存的保障,爱情只是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活着才是挣扎的目标! 换上了笑脸,上官婉儿依旧亲切的让人无法拒绝:“虽忙,但是妹妹又岂是是外人?妹妹嫁给沛王,以后便是婉儿的主子了,想必是不愿与我这个奴婢太多接触!”话虽这样说,但还是紧紧拉着暮贞的手,眼里充满了诚挚的期待。“姐姐何出此言,你知道的,我不是这样的人。”暮贞低着头,满含心事的声音细若蚊蚋,却有些不容怀疑的坚定。“嫁给沛王不好吗?”婉儿试探的问道。“何谓好?何谓不好?”暮贞幽幽的望着远方,像是极目望向天的尽头,“你看那些鸟儿,自由自在,它们幸福吗?也许它会觉得自己自由飞翔,无忧无虑,很幸福;也许它会觉得,自己时时刻刻都有被射杀的可能,活得很无奈,那么它就不幸福!幸福不幸福,难说得很,自己感觉幸福便就是幸福了。”婉儿看着暮贞,恍然心里一黯,眼前的女孩就像天边的一抹微云,淡淡的,眼睛里一丝欲望也没有,脸上尽是不和年龄的傲然和淡泊。自觉得阅人无数的犀利眼神,却是看不穿她的所思所想。 “姐姐,身处宫廷,难得的是置身事外,明哲保身,有些东西会让人生,让人死,独独不会让人快乐!我嫁了以后,恐怕除了定期问安,很少进宫了。姐姐善自珍重!”暮贞握了握婉儿的手,眼里全是担忧与期盼。 “妹妹多多珍重……”除了这句她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了。 暮贞微微一笑,笑靥生波,眼光流转。衣衫随风如浮光般轻轻掠过,转眼袅袅的隐出视野。婉儿苦涩的笑了笑,慨叹了几声,目光里沁出了几滴泪水,闪闪摇摇! 第七章 残霞篇 宝寺 离大婚还有一个月,府里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待嫁的女儿,像等待绽放的茶花,幽幽的伫立在府院的一角,含着一丝落寞的笑意,眯着眼睛看着别人替自己忙碌着自己都懒得忙碌的事情。 太阳洒落着最后一点灿烂的余晖,如血般的释放着自己的明丽,温柔而妩媚。 肃王沉着步子走来,微笑着看着幼女,端雅的捧着一本书,闲闲的坐在庭院的一角,安静的身影镀上了一层赭色的华丽。 “父亲”暮贞放下书本,微笑着行礼。“贞儿可是要预备着考进士不成?”肃王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全是对暮贞的慈爱。“闲来无事,看看书打发时间罢了!”暮贞上前搀扶着父亲落座。“去看看你的嫁妆,看看少些什么!哎……总是想叫你把东西都带着嫁过去,怕你到了那边用着什么不方便,又不想叫你带去,好歹留在家里,就像你还在家一样……”肃王望着暮贞,轻轻的摩挲着暮贞的头发,眼里写满落寞。暮贞低着头,心里涌过丝丝酸楚,这个世上要说放不开的,只有父亲这份深沉的感情了。一想起父亲年事已高,独居长安,身世尴尬,就不免心下难过,难以自已。 “父亲不要伤怀,以后女儿会常回来看你的!”暮贞安慰道。“哪里的话,常回来还不被人耻笑了去!”肃王笑道,眼睛里确是晕不开的哀伤。“妹妹又说笑了,汉人习俗颇多,妹妹若是常常回家,还不被他们给看低了,嘲笑妹妹不知礼节,粗俗鄙陋!”碧倾笑的漫不经心,不屑的很。暮贞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低了头,含蓄而优雅的笑了笑。碧倾一时尴尬,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却被肃王生生挡了回去:“倾儿,为父说过多次,说话需得小心谨慎,若一句不慎,我们何以自处。”碧倾脸色变了变,僵着脸笑了笑,酸酸的看了眼暮贞。“女儿走后,父亲要好生照顾自己,别让女儿太惦念了。”秋水含伤,闪烁着璀璨的星光。“一个人在家时,多看看书,静心,养气。万万不要在想那些悲苦的事情了,你看,父亲还未年老,发都白了许多。”“不想,贞儿放心,我不想……”话是这么说,但是语调之心酸,还是让人听了想落泪。肃王苍凉的望了眼天边,昏暗的天际,最后一丝金色的华边,惨淡的像无法以人力扭转的人生。 起了个大早,领着夕儿来到了宝昌寺。绿树参天,佳木秀荫,好个清静所在。独坐在石凳上,轻啜一口香茗,清香四溢,充斥口舌。“好茶!”暮贞不禁赞道。“果是好茶吗?贫僧此处没什么好东西,倒是这茶还是足以拿的出手的。”至善大师步履从容的笑着走来。“大师俯观世事,境界超俗,品味自然是不同凡响的了,想必这茶和这煮茶之水是很有讲究的了。”暮贞用手摩挲着精致的茶盏,说道。“落霞居士太过誉了,贫僧只是一个潜心礼佛之人,和这清风,石桌,树木皆是一样。再说这茶吧,茶水和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煮茶人的心境,抛却万念,用心感受煮茶时的惬意,快乐就可以啦!”暮贞低头静思,莞尔一笑:“弟子记下了!”用心咂摸,果然妙不可言。 “大师!”轻轻的一声,文雅有礼,底气却不足。至善大师和暮贞同时看去,绿柳之下,一袭白色的衣衫随风而动,端端的立在那里,温文的笑着。“冒昧打扰了!”施礼道歉,身子却有些立不住,除了单薄还是单薄。“殿下!”身后的人惊呼。“不碍事的!”他微微一笑,俊若美玉的脸上,全无血色,白的异样。“今日冒昧前来,是想听听大师讲解佛法。”李弘谦恭的说道,“人生至此,但求片刻安宁,心灵不再受苦。”暮贞回了回神,方才想起要施礼。李弘望着暮贞,眼睛里全是敬重:“郡主不必行礼,我们同来沐浴佛法,不需讲那凡俗之礼了。”他伸手去扶暮贞,冰凉的指尖触到了暮贞丝绸一般的皮肤,两人均是一愣,暮贞缩了缩手,脸像是染上了落日的那抹残霞,那丝小儿女的神态叫暮贞平素淡然如风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妩媚,李弘不由得愣在原地,内心那汹涌的感情一霎时迸发,使得他一时气血不顺,剧烈的咳了起来,鲜血染上罗帕,艳丽的如迎风而战栗的牡丹。 “殿下!”暮贞回过神来,惊呼。“我没事,放心!”孱弱的脸,却是那样温柔中透着坚定的眼神,冰冷的手指,却遮不住眼里的温度,暮贞心里不由得一阵慌乱,略有些哀伤的甜蜜,她不由得把头低得更深了,脸上的胭脂色足以羞晕朝霞。 “落霞居士,斋菜已备好,还请去用斋。贫僧觉得殿下甚有慧根,想冒昧聊几句。”至善大师洞察世事,看着眼前的两人,心里忽然不安起来,只好插话进来,分开他们。暮贞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听到这句话时,如释重负的行礼离去。 伊人背影远远地消失在清晨的薄霭中,无法触及的目光里恍然掠过失落。 第八章 残霞篇 滕王 宝昌寺归来,心里却总也无法像往常那样静若死水,仿佛春风吹皱了一池春水,荡起层层涟漪。 闲着一件白色的单衣,斜鬓一支白色的茶花,静坐在池边,看着水里的清荷,袅娜的开着,低头,缓缓地拨着水,感受着那丝丝清凉划过手心,醒彻心底。“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是谁在荷塘的那边吟着这首诗?慌忙站起,不安的向那边望去,却是一个身着紫袍的青年男子,眼生得很。“好诗,好诗!”那人好似没有注意到这边疑惑的眼神,自顾自得品砸着《诗经》的余味。尽管心有疑问,可是毕竟是陌生人,父亲的客人也不是没有可能,还是不见为好。 移步,径直向深闺而去,细细的回味着那句诗,那不正是自己的处境吗?多走一步都可能是错,及时止步才是智者所为。 李逸望着荷塘这边匆匆离去的暮贞,轻笑,眼里全是无尽的深意,这便是姑母留下的那个小表妹吧?那个小小的,带着几分孤傲与倔强的丫头,那个在别的孩子嬉戏时,还捧着书蹙眉的小呆子吗?这么多年不见,竟出落成了现在这样一位不食烟火的绝尘少女……听说就要嫁给沛王了!呵呵,一个有着一半蛮夷血统的女孩能有多大能耐,竟连当年狠心抛弃女儿的祖父,也不得不到长安来攀攀亲戚!但是,胡种就是胡种,就算眼看一步登天,还是不免胆战心惊吧,要不怎么会听到这句诗,就落荒而逃呢? 一个苍老的华服老人坐在肃王府的正厅里,四处打量着,明明很是严肃而不悦的脸上却故意强挤着笑容,皱得像是一颗核桃。“贤婿啊,想不到你一个异族王子,在这长安生活的这般如鱼得水,如今更是成了沛王殿下的岳丈,以后……哈哈!真是皇恩浩荡啊!”“承蒙陛下和娘娘抬爱,也是暮贞这丫头有些缘法,小婿才能在这里安生立命,聊度余生。”肃王也客套的说,不卑不亢,不见丝毫亲切与喜悦,即使客居久了,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立身本事,但此刻还是装不出来,心里全是沁儿死时的遗憾与孤单,全是沁儿和自己在一起时永远蒙着伤心的幸福。 想到沁儿,肃王的脸色更是不佳,但还是隐忍着不言不语。 当年将沁儿赶出滕王府时,他何曾有过片刻的犹豫,是谁那样决绝的断绝父女之情的,如今,又是谁在闻知暮贞嫁给沛王的消息后,不远千里从封地匆匆赶来,想着再续亲情的。自己这位岳丈果真精明,肃王觉得一阵彻骨的寒冷,真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啊! “来了这么久,怎么没见暮贞丫头啊!”提起暮贞,滕王脸上挤出了一丝谄媚的笑,皱得更厉害了。肃王淡笑,冲丫鬟摆了摆手,“去,把二小姐找来,滕王殿下光临寒舍着实不易啊,快叫小姐速来拜见。”肃王的话里分明含着讥讽,滕王依旧笑着,仿佛什么也未曾听到。 一盏茶的功夫,暮贞款款的立在了厅上,秋香色的衣裙,别致的发髻,镶着海珠的步摇精致大方。脸色依旧如常,看不出喜恶。“贞儿见过外公。”很端庄的失礼,滕王却在她抬头的那一霎那,惊得合不上嘴。“沁儿,可是沁儿?”他颤颤的说着,起身,茶盏掉下,碎了一地。走近,细细的打量再三,滕王难掩失望,“我险些忘了,沁儿已经辞世好久了,咳咳……你长得真像你的母亲!”暮贞抬头看着这位自己素未谋面的外祖父,心里五味杂陈,她好想从他的眼里找到自己那早逝母亲的音容笑貌,可是没有,所谓的至亲血肉,也只是在无路可去时家人狠心的抛弃。纵使和整个世界作对,母亲当年都没有过退却,但母亲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世界中也包含着自己的家人,亲人。滕王姬妾众多,子女盈门,又怎么会为了一个小小的沁阳郡主,和整个世俗起冲突呢?如今的外祖父,一脸慈祥,仿佛当年什么也没有发生。暮贞想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他真正的内心。 暮贞那双洞察世事般的澄澈眼睛带着好奇的考究,叫滕王有些不自在,他脸色恢复了平静,坐了下来。他没有注意到,旁边自己的贤婿,脸色已是十分的难看,隐忍着怒火的眸子,血丝密布,像是困久了的兽。不能再忍受了,肃王的心像是有万千虫蚁在啃啮,沁儿,若他不是你的父亲,我又会如何?若他不是你的父亲,我大概也不会有这么深的恨,同样,我也不会忍着这份恨,叫它折磨着我的内心,叫我痛的难以呼吸!沁儿,泉下有知,你听得到吗?沁儿,我怎么处理这件事?你告诉我,告诉我…… 一时间厅里静的仿佛能听到三个人各自报怀的心事,酸酸楚楚,凄凄伤伤,呢喃着多年前缭绕的爱恨纠葛,随着时间的尘埃被掩埋的一段忧伤…… 第九章 残霞篇 牡丹 悠然走在长安东市,身后的阿史那祝耶自进入长安起就连连的叹呼,如今眼见这等繁华,又免不了一阵目瞪口呆。只见行人比肩继踵,各个衣着光鲜,环佩精致,迎着暮春的和煦之风,脸上全是自满之色。 这便是永徽初年的长安,贞观之风依然潺流在华夏大地,一扫前隋的乱世斑驳,一派升平气象。 阿史那宗肃静静的看着手舞足蹈的仆人,眉头略一皱,眼里全无惊奇与兴奋,取代的是满面的愁容。祝耶沉浸在新奇的喜悦中丝毫不知王子此刻复杂的心绪。走向盛世的大唐,正和日渐衰败的突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大唐的子民悠然的逛着街市,而突厥的子民依旧挣扎在生死之间,这叫宗肃如何高兴地起来! 明媚的阳光下,宗肃一袭简朴青衫,显得低调而不失淡雅,但他那卓尔不群的气质,深邃的带着异域气息的眼睛,却引来了路人不少赏奇的目光。他微蹙着眉,丝毫无知来自身边的叹赏。 一阵卖花声打破了他的沉思,放眼望去,各色的牡丹开得绚丽,照耀着他眼球的全部。身着绛色衣裙的卖花女挽着高高的发髻,手捧一盆紫色的牡丹,巧笑倩兮,美目流转。宗肃不禁呆住。长安的阳光出奇的刺眼,却闪烁着动人心魄的华彩。 脚步不知怎的,不知不觉就来到那一片芬芳之前。宗肃细细打量,她长着一双水样温柔的眼眸,扇子一样的眼睫柔柔的扑闪着,娇俏的鼻子嵌在小小的脸上,格外的美艳。她的肤质洁白细腻,恍若眼前婀娜盛开的白牡丹。宗肃静静地立在花前,仿佛立久了的石像。 “你可是要买花?”她轻启朱唇,声音温柔。“我……”他一时语结,于是随手指着她手里抱着的那盆牡丹,“我就要这盆!”他暗自庆幸自己会说中原话,暗自庆幸自己有缘来到长安。“这盆其实不好的,公子喜欢紫牡丹,那就拿那一盆吧!”她用纤指指向了另外一盆,一脸的真诚。“我就要这一盆!”他含着轻笑,坚持。她点了点头,然后蹲下身来细心的地对花做着修饰,他看到了她光洁的额上渗着汗珠,一时有些心疼。“不用了,我就这样带回去!”他道。她是那样的绝尘,全然没有生意人的媚俗,反而像极了传说中的花中仙子。看着她忙碌而细心的样子,纤纤的弱指穿梭在花间,他想握起,牵着,带着她回突厥,只为他一人种花。 “敢问姑娘芳名?”他承认自己冒昧了,但是那是一种无法阻挡的冲动。“沁儿”她小声答道,带着羞涩,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听到。“沁儿……”他重复着,心里像是一泓清泉缓缓流过。然后便是许久的沉默,许久的出神,久到她将花递到面前他也熟视无睹。“冒昧了!”他说,带着歉意,她一怔,然后轻笑,五官显得格外生动,“还请公子多加爱惜它,我觉得花和人是一样的,都会有喜怒哀乐,你多照顾它,它就会有所回报!”她说的温柔,他听得心疼,他觉得她就是一株牡丹,灿烂在自己心灵最深处。 自己初来长安,便有缘结识她,他觉得那就是神的旨意,而她就是神赐给他抚慰心灵的良药。多少天来的郁结,一霎时便解开了,那种心灵的救赎,本以为谁也无法做到。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枚嵌着狼形图案的戒指,不由分说的递到她面前。那是突厥贵族独有的求爱方式,他生性洒脱,并不计较俗礼,并不考虑他们是否相识。 沁儿看着那枚戒指,愣了愣神,然后忽然轻笑了起来,“公子若是没有散钱,就将花拿去吧,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收!”她拒绝了!宗肃心里猛地一沉,想不到他堂堂的突厥王子居然被一个卖花姑娘轻巧的拒绝了。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刚刚疏散的忧愁又重新聚在心头,愈发的难受。也罢!便是无缘吧!是自己太过鲁莽,是自己不知轻重。“祝耶,拿钱。”他吩咐,“我们走吧!”他黯然离开,听见身后那温柔的声音轻喊::“公子!”他惊喜的回头,却只听到她说:“公子,你的花没带走。”他失望更深,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人群中。祝耶跟在他身后,惶恐不安,他也不明白主子到底怎么了。 回到客店,脑海中全是她的样子,她的明眸皓齿,她的纤纤细弱,她的温柔妩媚,甚至她的含笑决绝。宗肃喝着闷酒,倚窗而立,长安城车水马龙,灯火通明,人潮涌动,可她到底会在哪里?苦笑,他已有几分醉意,嘴里轻轻地唤着,一遍又一遍:“沁儿。” 请大家多多支持文文哦!月好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第十章 残霞篇 醋意 回到突厥,他便投身到了忙碌的政事之中,父汗身体不好,大多事情都交由了他处理。忙碌之中,便暂时忘了长安东市的那个人,忘了长安那一段无疾而终的相思。只会在夜深人静,依稀晓梦之中出现那个人的影子,出现她捧着牡丹花巧笑倩兮的样子。 不知何时喜欢上了牡丹,整个王府到处栽种着那些从遥远的长安,洛阳运来的名贵品种,可惜付出再多的心血,依旧无法使它们绽放出当年的万一风姿。他不知何时学会了像南朝人那样的悲春伤秋,总是在牡丹花盛开的时节,莫名的哀伤,莫名的失落。满园绽放的牡丹,就像是她留给自己最决绝的美。原来一切都不曾遗忘,自以为的生活如常,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夜里睡不着,独自徘徊在花园中,月光下,花朵绽放的姿态有些孤独和忧伤。他从怀中掏出鹰笛,徐徐的吹,那略带苍凉的声音霎时间弥漫了整个王府,充斥在牙帐1的上空。 他的王妃莲溪就站在他的不远处,陪着他,吹着凉风。一样的哀伤,不一样的关注。 莲溪的脸上挂着泪水,久久也没有拭去。冷月映照着她惨白如纸的脸,她的手颤抖地抚着隆起的肚子,泪终于滴落了下来。 “风大了,回去吧!”莲溪还是没有忍住,她不忍心看到他寒风中黯淡哀伤的眸子,“就算……就算不想回去,披件衣衫也是好的。”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柔,就像那南朝娇柔的春风。 她知道,他从未爱过她,这次从南边回来就一直魂不守舍的,他的心里一定是有人了!那会是一个怎样的姑娘,活泼伶俐,抑或是柔情似水?每天晚上,那个女孩的样子都会出现在他的梦里,她听到他喊:“沁儿……沁儿……”,然后他便会起身,拿着鹰笛在花园里不停的吹,直吹到她泪流满面,充满绝望。不知何时,那个叫沁儿的女孩也出现在自己的梦里,看不清她的脸,只记得她抱着一盆牡丹,笑得妩媚,怀中的牡丹开得很艳,比谢了她所见过的所有花卉。她明白为什么他那么痴迷于牡丹了,原来种花只为了怀人,怀念那个自己永远没见过的情敌。那些哪里是花,分明是自己后半生的寂寞。 “笛声吵到你了吗?”他回头,话语是关心的,却少了感情的温度,“去睡吧,你得多休息!”他如是说道。 “她是谁?”她不禁问,吞吞吐吐不是她的个性,一切还是坦白直率点的好。 “很重要吗?”他叹着气。 “是,对我很重要!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毕竟我是你的王妃,而且孩子也就要出世了!” “别扯那些,她是谁一点也不重要,你完全可以仗着我母后的遗命,安安稳稳的作一辈子王妃,我的喜恶很重要吗?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何必逼我太甚。”宗肃的话很是激愤,像是要把爱情的不由自主,全部怪罪到莲溪身上。 “你我的结合是姑妈当年的遗命不错,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这能怪我吗?是,我是喜欢你,我是对你心里爱慕,是我!我以为自己可以感动你,你喜欢南朝的东西,我就拼命地学唐音,习唐气,可是你还是没有正眼看过我。我的要求不高,我只想叫你多看一眼,多关心一点,有错吗?你一趟长安回来,整个人的魂都丢了……我又没有怪你,只想知道她是谁,这也不行吗?”她的声音开始呜咽,泪水旋即汹涌而出,带着满腹的委屈,听得宗肃更加烦躁。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于是有些自责。 “他只是我偶然邂逅的女子,我们两个没缘分的,估计此生再见不着了,你放心吧!”他放低了声音,以表示对刚才的歉意。 她听得出,那话里虽然有深深地失望,但他内心还是有期许的。 “回去吧,风大了。”他说,然后独自消失在园中。 她明白,这样的争吵过后,在他的心里,她已然失去了最后一点位置。 他们的未来,就像渺渺的笛声,再也找不到依托了! 第十一章 残霞篇 倾城 突厥去岁大旱,牧草不济,牲畜损失很是惨重。可汗决定派遣几队轻骑兵,攻击边关的灵州(今宁夏灵武),一来暂解突厥困顿,而来也可重新激发突厥人狼一样的斗志,毕竟,突厥已远不如昔! 他主动请缨,前往边关。不为父汗那荒唐的决定,只为自己逃脱牙帐那压抑的气氛。 灵州城此时一片狼藉,尸积成山,血流成河,连他乘骑的白马也四下躲避着,不想去踏足地上的污秽。远处传来女子娇弱的啜泣声,他寻声望去,一个素服的女子蹲在街角,脸上全是污泥,但眼睛却清亮异常,闪烁着似曾相识的光。她的面前放着一盆怒放的牡丹,是牡丹!他急跃下马,匆匆地,有些冒失地冲到她面前,牵起她,用衣袖狠狠的擦拭着她脸上的污秽。那张魂牵梦绕的脸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他是那么的激动,于是不顾一切的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像是扼住了自己的呼吸。“沁儿……沁儿……”他像在梦中那样喊她,原来上天待自己不薄,让他可以有这样的机会接近她,守护她!他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挣扎,颤抖,带着叫人怜惜的柔弱。“不怕,不怕……”他轻声安慰,“没有人可以欺负你!”他终于松开了她,看着她的眼神从惶恐不安渐渐的显出温顺,他分明能感觉到她的眼里放松了戒备,她认出他了!他是那样的兴奋,以至于忽略了她的算计。 她为什么只有脸上污浊,而衣裙却纤尘不染?她为什么可以安全的出现在他面前,毫发无伤?她是长安的卖花女,为什么会出现在灵州? 宗肃何曾想过这些,他已完全被爱情蒙住了眼睛,眼里心里全是她,再也容不下世间的其它。 “我等了你很久,你知道吗?”他像是在自语。沁儿睁着大眼睛,看着他,不语,只是将头低了下去。此刻在他的眼里,他就像一朵娇羞的牡丹,温柔的垂着花苞,越发让他动心不已。“随我回突厥!”他不由她拒绝,直接将她拉到马背上,他听到她一声微弱而恐慌的叫声,心忽然疼了一下。 纵马,撤军,向牙帐行去。 断断续续的鹰笛声传响在大漠,星星低垂,凉风习习。宗肃坐在地上,脉脉含情的望着陪他席地而坐的沁儿,鹰笛声忽然变得欢快而灵动起来。 许久,宗肃放下了鹰笛。他看到了一片星光下,沁儿眼里渗出的泪珠。“想家?”宗肃问,声音很轻,沁儿刚刚经历战祸,他总是怕自己会吓到她。“我……”沁儿此刻想的却是其他的事情,原来一个蛮夷也可以如此温柔。她不禁有些侧目,纯白貂裘,剑眉星目,五官精致,原来他竟长得这般俊雅!自见他那日起,她就没有像现在这样细细地看过他,在她的心里,他只是一个任务,一个天阙派下来的任务!带着些许无奈与凄凉,她低着头,没有说话。“你不愿回突厥?”他问,话语里明显满含失落。“突厥不是我的家……”她幽幽叹了口气,说道。“随我回突厥,好吗?我阿史那宗肃对天盟誓,此生定不负你,如有背约,人神共诛!”他说的诚挚,她听的伤怀。“何必轻许誓言,也许办不到呢!”她叹着气说,其实,她心里全是恻隐,她不知道再走下去谁对谁错,谁悲谁喜?“突厥男人说到做到,苍天为证!”攥住她的手,紧紧地,他的眼睛表露出他的坚定。不知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只觉得心里揪的疼,愧疚,伤感,无奈,感动,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眼里含满了泪水,她轻轻地说道,梦呓似的:“命运无常,万物都在变,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他不知她为什么有这么多感慨,这么伤怀的感慨。突厥人性情直率,敢爱敢恨,满足于草原上的清风夕阳,牛羊牧歌,不必去感慨人生苦短,命途多舛。 夜里风大,襦裙单薄,一阵冷风吹过,她幽幽转醒,大漠的夜色荒凉而凄美,她抱膝坐望天上的繁星,心乱如麻。 “雁南征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汉音。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弥深。”出口哼唱,竟是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抛却江南山水,满目皆是胡地风光,原来命亦何薄也! 第十二章 残霞篇 入府 军队浩浩荡荡的进入了牙帐,宗肃的脸上全是春风得意,军队凯旋,美人于归,年少得志。突厥人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没有注意紧跟在宗肃马后的车里,红颜含伤,杏眼微润。 马车静静地停在王府前,纤手将帘打起,玉颜在看到目的地时好奇了一下,失落了一下。听到管家的通传,精心装束过得莲溪扶着丫鬟来到了府门前。 阳光照耀下,重身子的红衣丽人立在那里,金钗玉环,妆容精致,她紧抿着樱唇,努力的维持着女主人的高贵。她轻轻示意,丫鬟赶往车前,扶下了一身素衣的沁儿。莲溪觉得自己刻意修饰的妆容一霎那间失去了所有颜色,那款款而来的人儿,脸若朝霞,眉目清明,嘴角含着不卑不亢的笑容,素衣着身,依稀透出卓然独立的高贵。“沁儿拜见夫人。”她的声音温柔有礼,若空谷莺啼。莲溪的心觉得灰了,也倦了,她应了一声,不理会所有人的尴尬,扶着丫鬟进了后院。 对着铜镜,莲溪开始拆卸发髻,精致的凤钗久久的停留在手中,镜中人的眼睛暗淡了,许久腾起了水雾,弥漫了绝望。“夫人,何苦来着,梳了这么久的发髻,为什么要拆了它呢?不好看吗?”丫鬟不明所以的问道。“好看不好看都没什么关系了,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哪比得上人家天生丽质啊……”莲溪用帕子拭着泪,幽怨的说道。“可不是嘛,王爷新纳的夫人可真是个美人啊,那皮肤像玉琢的似的,我看啊,连咱花园里的白牡丹也没有她美啊……”没有眼色的丫鬟唏嘘的说着,丝毫没注意到莲溪更加阴沉犹豫的脸。 “王爷进府了……”有人通传。莲溪站起,又沉沉坐下,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装出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那不是她莲溪的性格。 宗肃脸上全溢满了喜悦,脚步轻捷的跨入府中,顺手将马鞭扔给了仆从,大步跨入后院。风吹着佩玉,叮叮作响,琥珀色的袍子散发着别样的光彩。 沁儿坐在窗边怔怔出神,牡丹花在阳光下静静地妩媚,却只是一抹染了胭脂的忧伤。宗肃轻踱在她身后,她丝毫不知。冒昧的,宗肃伸出手,顿了顿,还是放在了她的肩头。回眸,还挂着泪珠,来不及拭。“怎么了?是不是路上太累了……怎么不休息。”他无不温柔的说到。沁儿摇头,只是不说话。“这里不好吗?还是府里的下人慢待了?……是想家了吗?是不是本王慢待姑娘了?”宗肃一连问了许多问题,沁儿拭了泪,倒觉得是自己失礼了。“王爷说哪里话,是沁儿自己眼窝子浅,想家想着想着,泪就来了……”宗肃爽朗的笑了,道:“沁儿不必忧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有什么要求都尽管提,我定不让你受半分委屈。”沁儿站起身来,施礼感谢,眉脚依旧挂着忧愁。 …… 沁儿渐渐适应了突厥的生活,但是心里却越发煎熬,宗肃待她太好,好到纵使是草木也深感其情,更何况自己不是草木,而是一个怀揣着对幸福无限渴望的女子。怎么办,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自己会深陷于这份情中无法自拔,总有一天会抛弃最初来此的目的,总有一天会纠结于许多种复杂的情中无法自拔,以至于渐渐被支离,最终什么也没有。 牡丹花已渐渐凋零,用颓伤的意志,支撑着满园感伤的凄美,一抹抹鲜艳被雨洗损了颜色,慢慢枯萎,最终成了不愿放手枝头的迟暮。 …… 韶华就只停留那么短短的一霎那,美好的就渐渐沉积在心里,成了心头最华美的伤。正如十几年后的宗肃。 他已经不再是意气风发的皇子宗肃,他只是留在长安的质子,只是肃王府一个垂暮的老人,只是一个在别人眼睛下战战兢兢活着的一个异邦人,只是失去妻子的可怜人。 他不想再去想那些痛苦的回忆了,他只想为记忆封存好他们快乐的日子,他只想记得那年沁儿脸上明艳却有些忧郁的笑绽放在牡丹盛开的时候。 第十三章 残霞篇 请求 肃王渐渐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看到了暮贞满怀心事的眸子,记忆中女儿从没有过这样复杂的神情,更多时候她的眼睛是澄澈的,或是淡然的。 “滕王殿下,父亲,贞儿还有些事情要去宝昌寺一趟,就先行告退了。”贞儿施礼,向外走去。“贞儿……”肃王唤道,“早些回来……”听到这句话的暮贞,心里忽然有些凄然,她点了点头:“嗯。” “贤婿啊,本王此次进京还要前去参拜圣上和天后,就不多做逗留了。贞儿那丫头回来,还望贤婿多多提起我这个外祖父啊!”滕王脸上依旧挂着谄笑,宗肃心下厌烦,碍于他和沁儿的关系,宗肃淡淡的回礼:“滕王殿下放心,贞儿这丫头还不至无情无义,目无亲情。”滕王有些讪讪的,尴尬的笑了笑:“贤婿说的是。” 已经日暮时分,闭着眼睛坐在宝昌寺的梧桐树下,静静的听着风吹着树叶的声音,宛若唤起了所有的美好和静谧。“不知居士可有什么参悟?”至善大师问道。“只觉得这风吹树叶的响声很有佛性。”暮贞微笑说到。“居士难得的平和心境啊。”至善大师无不感慨。质子肃王的幼女嫁于天后次子,这可是轰动长安的大事,连这本该清净的佛门净地也有所听闻,暮贞不禁莞尔,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轶闻,又好似与自己毫无瓜葛。风吹叶动,暮贞望向了不远处袅娜静立的垂柳,树下却空无一人,她慌忙收回了目光。“居士的心想是被这风吹乱了。”至善大师顺着暮贞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一袭白色的瘦弱身影不知何时立于了树下。“殿下。”大师向着那个方向施礼,恍然回神,刚刚还空空如也的地方,站着正在回礼的李弘。“今日又冒昧讨饶了,落霞居士也在。”他不称呼她的俗家之名,倒显得很重场合。“殿下。”虽说在佛家之地,俗家的规矩亦免不了,暮贞郑重的施礼。“咳咳……何须如此多礼……”他又在咳,声音微颤着,“落霞居士莫非嫌弃我是个俗人,不肯以清净之礼待我。”他轻笑着,清癯的脸上闪着少有的光彩。 他走近,连衣袂都滑过了孱弱的风,梧桐树下是落日斜斜的暗影,风吹树叶的声音竟有了几分凄婉。“殿下最近倒是常来……”至善大师的话像是解释什么,“殿下,大师,天色已晚,暮贞该回去了。”水袖一敛,暮贞施礼,告辞。 至善大师微笑,回礼。 李弘的眼里闪过一份犹疑,终于还是启齿。 “郡主,且等等。”他一急,又开始咳了起来,修长的指紧攥着帕遮在嘴角,神色痛苦。 “殿下!”暮贞不由娥眉一蹙。“无妨,”他勉强露出了温文的笑意:“我尚有一事想请郡主帮忙呢。”“殿下且说。”暮贞言道,心里却因答应的过于仓促而懊恼,她本是个谨慎的人,不轻易许诺什么,但即已答应便会竭尽全力。 至善大师已不在此处,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几近绚烂,在天边燃尽最后的美丽。 “我想……这件事情定然有些冒昧,也不知贤是否介意。”他的脸色夸张的惨白着,暮贞有些动容。“殿下但说……”暮贞轻轻坐了下来,静等着他的开口。“母后的生辰将近,我打算送她一份与往常不一样的礼物……”他徐徐说着,“暮贞冒昧,想知道原因。”今时与往日并无不同,天后殿下也并非整岁寿诞。“也是我的不是,近些日子许多事情做得不尽如母后之意……”他说得很含蓄。在天后身边已不是一日两日,她的性子暮贞也知晓几分,太子定是于天后政见不合,怕天后生气。也是,太子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得罪天后的后果。“太子殿下是想用一份礼物来表示对娘娘的至孝之心吧……这样的礼物当真得慎重。”暮贞认真的说到。“郡主果真冰雪聪明,李弘不敏,还望郡主帮我……”他深深一揖,暮贞霎时变了脸色,“殿下折杀暮贞了,暮贞怎经得起如此大礼。”这么多年随父亲谨小慎微的活在天子脚下,暮贞心里时刻都很清楚自己的分寸。单薄的身影在风中显得很是清弱,暮贞心下不忍,咬了咬牙,答应了下来:“殿下大可放心,暮贞想到礼物该送什么了。殿下暂请回府,五日之后,还请派人前来取回,但是,请来人务必谨慎,切莫张扬出去!”一霎那间,暮贞觉得自己像个女侠客,旧日里深锁在内心的豪侠之气被悉数激了出来。也罢,权当出嫁前,任性最后一回……以后,再也不会了,亦再也没有机会了…… 李弘定定的看着夕阳下,那娇俏伫立在眼前的女子,心里说不出的感慨万千。自己不该对她那么多的关注,原本是挣扎在理智边缘的情感,在一霎那间变成莫名的敬意。他觉得自己俗了,这样美好的女子,不是用来爱的,那个字也许对她太狭隘…… 第十四章 残霞篇 绣图 精致的绣工,别致的心思。一副绣图展在武后的眼前,她细细地打量着图,眼里眯起了笑意。“这是太子的寿礼……”高公公适时说道。“太子……”武后低念了一句,听不出来意思。“宣暮贞丫头进宫吧,本宫倒是有些想她了。”高公公唱喏,欠着身去了。 图绣的真好,最难得的是心思巧。 绣图上万物之母女娲娘娘轻抚着秀发,端庄中透着妩媚,武后不禁抚上了自己的发,眼里全是欣赏。 “暮贞拜见天后娘娘。”暮贞望着自己绣的那幅图,心里不禁有些忐忑。“丫头啊,起来吧,我也是糊涂了,把待嫁的嫁娘召到宫里来了。”武后牵起暮贞的手,将她扶了起来。天后的突然恩宠,叫暮贞心里越发不安。“我那贤儿和他的太子哥哥一样,也是个不懂事的,暮贞丫头,你得帮我好好帮扶啊!”天后笑着坐上了凉塌,暮贞站在她身旁。 初夏的天气,竟有些热,暮贞觉得自己的衣衫已经湿透了。“坐吧,出嫁了可就是我的儿媳了,还这么拘束。”暮贞娇羞一笑,坐在了下首的凳子上。“给我说说,为什么要绣这样的图案呢?”武后轻啜一口茶,笑着问道。暮贞一时惶恐,倏地跪了下来,天后既然什么都明白了,再做隐瞒只是自欺欺人。“回娘娘,暮贞针法粗笨,本不该将它作为寿礼献上的,可是不忍太子殿下一颗纯孝之心落空,所以就冒昧绣了这幅图。还望娘娘恕罪!”暮贞低着头,静听着武后的反应。“弘儿倒很会找人……这么说绣这幅图是他的意思?”天后的话,依旧听不出喜怒。暮贞思忖良久,开口道:“殿下告诉暮贞,这幅图要能表达出他对母亲的敬爱和忠心。”她特意强调了忠心,她清楚武后现在想要的只是这个,她只有通过这幅图帮到太子。 “那你给我讲讲这幅图吧……”武后眼角有了笑意,暮贞心霎时轻松了不少。“禀娘娘,暮贞绣的是上古的之神伏羲氏和女娲氏,伏羲和女娲二圣同尊,泽被万世,暮贞冒昧,顺着殿下之意,祝愿陛下和娘娘如伏羲、女娲氏一般光照万代,万世敬仰。”武后饶有兴味的看着暮贞,说到:“难得你这丫头有心,我那几个儿子可是及不到万一啊……”暮贞看着武后,不知道该说什么,“看来太子的担忧是真的,天后的确对他有不满了……”暮贞心里思忖道。“我该如何是好呢?”暮贞垂下眼帘,不自觉的锁了眉头。 “丫头,弘儿的事情不要再掺和了……你向来是个懂事的,应该明白我的话。”武后的话,不怒自威,带着冷冷的决绝。暮贞的脸色刷的白了,忽然跪了下来:“暮贞知错了……本不该管太子的事情。可是暮贞感动于太子对您的一片孝心……所以……”悔于自己的鲁莽,暮贞惊得一身是汗。“我把贤交给你了,好好照顾好他就是你的本分,明白吗?”武后的语气缓和了下来,暮贞懂事的点着头。 “你的礼物我很喜欢,随后自有打赏。你先回去吧,告诉你父亲,今后别老闷在府里了,去到处游历游历也是好的!”听闻此言,暮贞不觉眼睛一亮,父亲不再被禁足长安了吗?天后说的,自然就是一言九鼎了。“暮贞代父亲叩谢天恩,娘娘千岁千千岁!”暮贞叩拜,心里感激万分。“父亲,你可以出长安了,你自由了!”她不禁泪水盈盈。 武后的嘴角露出了莫测的笑意。高公公看了眼她,几番忖度还是开了口:“娘娘,放了肃王岂不是放虎归山吗?”武后望着眼绣图,说到:“暮贞和贤儿的婚期已近了,做父亲的总要为女儿考虑吧。”她站起身,踱到了图前,高公公低了头,不得不叹服天后的运筹帷幄。这样,沛王殿下就在天后的思路下走了,量也不会有太大偏差。 沛王府中,李贤拿着钓竿翩然立在池边,风吹皱一泓碧水,李贤唇角笑意渐深:“这么说,我的岳父泰山现在已是自由之身了?”管家点头:“宫里来的消息,正是如此。”“母后总是这样厉害,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他将钓竿交到管家手里,自嘲的笑了笑:“看来母后对郡主的绣品还是很满意啊……弘也太信她了,我的那位未婚夫人不知对天后多么忠心耿耿,只怕现在更是感激涕零,准备着结草衔环呢……”他甩了甩衣袖,边走边道:“具襄叔,备车,我要出府一趟。”老管家跟上他的脚步:“王爷可是要去太子府?”沛王摆了摆手:“去肃王府。”“是……”具襄摸不清头脑,只能犹豫着应了。 李贤笑了笑,剑眉却蹙得深了…… 第十五章 残霞篇 雨人 碧云残,万物皆静,心却像聒噪的夏蝉,疲倦的乱。 仲夏时节,一切都虚浮的热闹着,就像暮贞即将到来的婚事。没有再去宝昌寺,天后的话久久回响在耳边,那个树下长风玉立的人,竟是万无理由再见了。 静等着婚期的到来,恍若这是世上唯一留在心里的事,岁月静好,便是半点也不用操心了。 绾了个灵蛇髻,对着镜子淡淡的蕴着笑意,自有一种清新闲适的美。先朝传下的发髻样式,别致而精巧,比高髻更多了些纤巧温柔。暮贞闲闲的打发着出阁前空虚而安逸的日子,心中藏得是深深的眷恋,这样的日子太舒适,只可以终究短暂。 “小姐的发髻真别致……”夕儿赞叹道。“可知这发髻是谁创的?”暮贞来了兴致,问道。“发髻就发髻嘛,一人梳了好看其他人就竞相效仿呗,还管谁创的!”“劣丫头……不知道还嘴硬,”暮贞指着夕儿笑骂道,“这是文昭甄皇后所创,书言,此发髻乃后日观灵蛇盘绕之姿而得灵感……”暮贞浅笑着说,却被夕儿接过了话:“后来呢?”“什么后来?”夕儿无不神往地说道:“她的夫君看了一定很喜欢吧,记得小姐讲过,文昭甄皇后就是洛神啊,她天生丽质又这样心思细腻,她的夫君会很宠爱她吧。”暮贞没有回答,心里竟没来由的一阵伤感,低了头,道:“夕儿,去把我那件绯色的襦裙拿来……”“是。”夕儿应着,带着少女的好奇和憧憬,心里依旧念着这个故事。暮贞看着她单纯可爱的背影,叹了口气:“傻丫头……”转向铜镜,镜中人的眼睛里溢满了清愁。 着上襦裙,顾影自怜,全无了早起的好心情。 天空中响起了几声闷雷,刚刚踏出府门,大雨便瓢泼而下,像是郁积了太久,雨点如一颗颗惊雷,炸响在四周,夕儿的伞都有些撑不稳。暴雨腾起了白茫茫的雾气,遮蔽了四面八方。行人四散奔去,街上不久便空了下来,徒留声嘶力竭的雨。 一辆马车驰来,说不出的急促,赶车之人近了才看到暮贞主仆,慌忙勒着奔马,夕儿护着暮贞向路边躲开,却见马车轰的一声翻覆了在了前方。奔马躺在地上呻吟嘶吼,车夫和马车里的人全无动静。 “夕儿,我们去看看……”雨声太大,暮贞向夕儿喊道。车身破损的太厉害,竟无从下手。“小姐,血……”暮贞循声看去,血水顺着大雨汇成的水流从马车中流了出来……“夕儿,回府找人……”“是,”夕儿应了一声,向雨中奔去。“有人吗?”暮贞勉强撑着伞,问向车中,大雨打过脸颊,生疼。 “小姐,人来了……”夕儿不久便回来了。五六个强壮的小厮,七手八脚的将车里的人拉了出来,大雨滂沱中,暮贞看到了一张毫无血色的俊秀脸孔。“快,抬到府中,找个大夫看看吧。”遵从郡主的吩咐,仆人将人抬往府中。 如烟如幕的雨帘中,重伤的裴珣撑开疲惫的眼,望向了声音的主人。她一袭绯色的襦裙,美的不染尘埃。 …… 第十六章 残霞篇 揪心 “他伤得可重?”肃王关切地问道。“不碍事的,休息休息,养养身体就好了。”“那他头上的伤?”碧倾急急的问。“只是擦破了皮肉……”大夫诺诺道。“那还流了那么多的血!”碧倾嗔怨。“怎么这样无礼!”肃王正色喝道。“啊,无妨……呵呵……无妨。回郡主娘娘的话,裴公子的手臂伤了,血是那里流出来的。”陛下和天后圣眷颇隆,不久前册封了碧倾为永宁郡主。如今天下人人皆知肃王一家今非往时,投机之徒自然乐得拉近关系,溜须拍马,连这位往昔不屑前来的王大夫,如今也变得这般低声下气。 “父亲,你可认识他?”王大夫走后,碧倾指着床上躺着的裴珣问肃王。“礼部侍郎裴大人的公子,刚刚进士及第,也算是个春风得意之人啊。”“是吗?”碧倾喜上眉梢,不禁多望了几眼床上躺的人,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阿姊在,”暮贞走了进来,冲碧倾微笑道。碧倾“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许久,两人俱是无言。宗肃蹙了蹙眉,没有说什么。 榻上的人轻咳了几声,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碧倾的兴奋从眼角溢到了嘴角,叫道:“他醒了……父亲,他醒了!太好了!”暮贞看了眼榻上脸色渐渐好转的裴珣,又抬头看了眼笑染桃花的姐姐,唇角不禁隐出微微的笑意。 “倾儿,裴公子身子尚虚,你去吩咐家厨备点粥,”宗肃话音未落,碧倾已跑出屋子,一边道:“知道了,父亲。”宗肃摇了摇头,向暮贞叹道:“你看看你这姐姐!”暮贞莞尔:“阿姊才是真性情呢。”她的话里满含着欣羡。“父亲是故意将阿姊支开的?”暮贞看着父亲,有些不解的问。“你这丫头……”宗肃满意的笑着,语气全是宠溺。 正房内茶香袅袅,暮贞坐在下首,品着盏里翠色欲滴的黄山贡茶,那是沛王不日前带来的礼物。 “裴公子才华横溢,人品出众,也算是阿姊的良偶。只是河东裴氏未必会看得起我们这样的门第。”暮贞陈述着自己的想法。 肃王听着,脸色变得严肃。 “看得出阿姊对裴公子很有心……”暮贞说着,看向了父亲。 肃王依旧双眉深锁。 “碧倾的生母亡故的早,当年我和你母亲来到中原的时候,你还是个懵懂未知的婴儿,而碧倾却已渐晓事理。那么小的孩子,和大人一起被软禁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处处受人冷眼,遭人轻视……”一说起那段时光,肃王不由得老泪纵横,“后来你母亲也去了,府里少有女眷,你姐姐便没了人管束,就成了现在这样的性子……像草原上的野马似的,顽劣难驯,坚强好胜……”肃王幽幽的开口,语调悲凉。 暮贞感受到了父亲的悲伤,竟也不由得湿了眼眶。 “阿姊虽表面上任性了些,但是心底纯良,敢爱敢恨……但愿未来的姐夫可以好好怜惜她,莫让她受了委屈!” “这些为父又何尝不知啊,我想让她敛敛性子,因此平日对她颇为严厉,现在细想想……竟觉得万分亏欠她!”宗肃叹息着说,“碧倾也不小了,你这个做妹妹的都要嫁了,她的婚事我们得多尽心了……” “是……父亲放心吧!”暮贞点头应了,她听出父亲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父亲应该是想请天后赐婚吧!”暮贞低头,想到。 果然,宗肃用商量的口气问女儿:“暮贞,请天后赐婚如何。她最不喜氏族门阀那些陈规旧俗,你去求她也许有用……” “这……”暮贞心里万般纠结,一边是自己的亲姐姐,一边是威严的天后。若从感情来讲,自己当然希望姐姐幸福,可是去请求天后着实不妥! “孩子,父亲不为难你,父亲知道这件事……算了,我们去看看裴公子吧!”宗肃含着老泪走出正房,瘦高地背影显得那么单薄沧桑。暮贞看着父亲,泪如雨下,万般揪心,“父亲,女儿无能……”她喃喃道。 第十七章 残霞篇 谎言 “启禀王爷,裴府有客人到!”之前宗肃派人去裴府传话,这次来的,不出所料的话,应该是裴俊之本人。“请客人稍待片刻,就说宗肃更衣便到。”肃王低头,若有所思地说道。仆人答应着走了,宗肃将目光投向暮贞,略有几分嘲讽地说:“我们王府还从未这般热闹过,贞儿啊,这人情冷暖可见几分啊……”说罢,他无奈的大笑了几声,踱出了屋子。 暮贞凝眸视着榻上的人,嘴角溢出了疲惫的悲凉。 榻上的人平静的躺着,睡息均匀,看来是没什么大碍了。 香炉里腾出袅袅的迦南香气。暮贞望着窗外托腮静思,全然没有感觉到一双眼睛正在痴痴地望着她。 裴珣已醒来多时了。 眼前这端雅美丽的人,让他忽视了自己所处的陌生环境。他也不想太多的回忆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想到了,在自己意识最后清醒的时刻,眼前的这个人像仙子一般卓然立在雨中。他不敢眨眼,生怕她惊鸿一瞥后便羽化登仙。如今,她近在咫尺,像一株静静绽放的白牡丹,高洁而又袅娜。“她在想什么?”裴珣这样想着,看着她轻皱起的眉头,裴珣竟涌过一丝心疼。 许是那目光太灼人,暮贞感觉到了身后关注的眸光。她转身,正对上裴珣景慕的眼睛。“裴公子,你醒了。”暮贞肃容言道。“咳咳……承蒙小姐照顾,不知此处是?”裴珣收回眼睛,撑起了身子,却只觉浑身酸痛,乏力得很。 “这里是肃王府,公子伤重,还是少动些。”原本有些客套的关心,在裴珣听来却是温润了肺腑。“原来是郡主,裴珣当真失礼。不知尊驾可是……暮贞郡主?”早听言暮贞郡主姿容出众,端雅知礼,眼前的她可是?裴珣眼里分明写着失落,而这些早已映入暮贞眼中。 “我……暮贞是我妹妹……”暮贞道出谎言,心里不由得一紧,对自己有些失望。言者揪心,听着却很是喜悦,她不是那个将要嫁给沛王的佳人,她不是!“你是永宁郡主?”裴珣的问题多此一举,却真实地暴露出自己此刻的喜悦。暮贞不自然的点了点头,却一瞬间,觉得压抑难忍,“公子静养,暮……我先告辞了……”微一敛衽,暮贞逃也似地离开了房间。 “郡主……”裴珣想挽留住她,却只看到那抹倩影蝶一般的蹁跹而出,他眼里闪过一丝遗憾。“永宁郡主……”他重复着,那名字念在嘴里,一片馨香。 心情平静了下来,暮贞回头望了望,万般抱歉。若不是她感觉到了裴珣的惊艳,若不是父亲对这门婚事的期待,她万万不会说这样的谎话。但愿一切就顺理成章下去,两下有意,天后那边便只需顺水推舟。 “裴公子,万分对不住了!”她喃喃,眼里有泪光闪烁。 这样的谎言,佛祖会怪罪的。可是,为了父亲,为了阿姊,一切罪孽自己都受了吧! “贞儿!”父亲的声音传来,他身边是一位威严持重的中年男子,想必是裴大人了。“快见过裴大人……”说着,人已到了眼前。暮贞刚欲开口,裴大人却笑了起来,“受不起,暮贞郡主过几天就是沛王妃了,身份尊贵,老朽哪里受得起!”说罢,朗声笑了起来。“裴兄说的哪里话,在自家哪里有那些规矩。不论怎么说,她也是小辈,小辈见长辈岂有不敬之理。”肃王笑言。“暮贞见过裴大人。”暮贞浅笑着施礼,显得落落大方。“肃王爷好家教,难怪培养出郡主这样的闺女,子女乖巧便是父母的福分啊!”裴大人由心地赞叹起来。肃王舒心地笑了几声,也着实发自肺腑。 他们的背影看上去所谈甚欢。 阿姊的婚事,应该八九不离十了。可是那样的谎言,出自自己之口,暮贞的心里总是怏怏的。 第十八章 残霞篇 出嫁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1 这首古时的嫁诗,终是用在了这样恰如其分的场合。彼时装容已毕,暮贞仍对着铜镜细细地画着眉。一屋子的丫鬟服侍着,惊喜的看到新嫁娘清纯绝艳的脸像芙蓉一般,缓缓地展现在众人面前。“小姐,已经很美了……”夕儿明白小姐对旧日的恋恋不舍,可是婚礼已不容耽搁。“小姐真是天仙下凡一般”丫头们齐声赞颂着,暮贞对着镜子露出了一抹孤独的笑容。 幕离2遮面,暮贞踏出了闺阁。 院中仆从甚众,规规矩矩的立在那里,准备随着暮贞踏入那陌生的沛王府。天后娘娘大恩,一切都堪比公主的礼遇。 宗肃端坐正房,等待着出嫁的女儿的拜别。当暮贞盈盈而入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不禁有了泪光。“不孝女暮贞今日出阁,嫁为人妇,今后不能侍奉父亲左右,万望父亲珍重身体,福寿绵延。”暮贞长拜于地,久久没有起身,宗肃扶起了她颤抖的肩膀,为女儿拭干泪水,“贞儿啊,你是个乖孩子,父亲不怕你不懂事……就怕你太懂事了,什么苦都自己担着。作父亲只求自己的女儿能幸福,别的也管不了许多……你明白吗?想父亲了,记得回府看看……”宗肃说着,一时间老泪纵横。“父亲,妹妹出嫁这是喜事,别悲悲戚戚的了。”碧倾说着,扶起了父亲和妹妹,“贞儿,想家了就回来,别理会他们汉人那些俗礼。哎,想想你这一出嫁,府里更冷清了。虽说我们姊妹并不是很合得来,但是你不在家,我也会不习惯的。那沛王对你好便罢,若是不好,阿姊定不会放过他,我们突厥人也不是好欺负的!”暮贞感觉到了姐姐的关心,转悲为喜的答道:“好!” 日头开始偏西3,暮贞踏出府门,回望了眼肃王府半新不旧的朱红大门。 那个剑眉星目的人,英姿勃发的立在彩车前,脸上的笑意分不出是真是假。他从肃王的手里接过暮贞的手,牵着她踏上了装饰精致的彩车,为暮贞放下了彩车上如梦似影的纱帘。“郡主,我们先要去宗庙祭祖……”他轻言道。他的声音很好听,澄澈而稳重。暮贞看着跃上骏马的新郎,不禁想到了那卷作为聘礼的《洛神赋图》,心里不经意间涌过淡淡的憧憬。 透过纱帘,清晰地看到了婚礼的繁盛。朱雀大街两旁全是翘首而望的长安子民,骏马和彩车经过之处,臣民纷纷伏地而跪,山呼千岁。 暮贞低头,看着袖口上金绣的凤凰,浅浅的笑了笑。既为人妇,自当全心待他,怎可纷乱若此! 彩车停在了太庙前,李贤下马来到车前,将暮贞牵下车。暮贞抬头,看到皇上和天后正站在前方,笑着望向他们,脸上全是寻常人家父母的慈爱。李贤依旧牵着她,缓缓来到二圣前。他的手有些凉,但是他的笑意却很温暖,暖的有些不真实。暮贞收回眸子,端重的向前走着,心里却又是思绪重重。 “母后……”娇娇的一声唤,暮贞注意到了天后身边的小姑娘,她的眉眼和天后有几分相像,看来她就是小令月4了,前些年杨夫人5仙逝,她便被送往道观为祖母祈福,道号“太平”,许久不见又长大了些! “贤哥哥今日好生俊秀……哈哈,嫂子,我可以掀开你的幕离吗?”她蹦蹦跳跳的来到暮贞面前,眨着大眼睛问道。“丫头……来母后这里!”天后对她招招手,她留了个灿烂的笑容给暮贞,便跑回了天后身边。“母后,我想看看新娘子……”她仰着头祈求天后。“那可不好……那幕离是要你贤哥哥取下的。”天后此时很是慈爱,抚着太平的脸,满脸的宠溺。“贤哥哥,我帮你取好不好!”她摇着李贤的衣袖,撒着娇。李贤望了眼天后,天后没有阻止的意思。他抚了抚太平的头,笑道:“那你帮哥哥娶嫂子可好?”太平想了想,答道:“好啊……”全是童言无忌的单纯。李贤望了眼暮贞,示意自己也无可奈何,暮贞低了头,她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力。 幕离被摘下,小太平不禁睁大了眼睛。 新娘好美啊,乌发如云,目灿如星,被她轻轻一顾,竟是满目风景都失了神采。她低了头,竟羞晕了天边的晚霞。 李贤不禁怔了怔,虽曾见了几次面,却从未这般好好看过她。她果真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李贤低了头,心情再也轻松不起来,他知道自己无法如预想般冷待于她了…… 看到儿子的表情,武后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丫头,别闹了。我们要告知宗庙这件喜事了!”太平恋恋不舍的看了眼暮贞,低低道:“嫂子,你要常来宫里陪我玩……”语气中全是不舍。“好!”暮贞笑着答应。 婚礼照常进行着,谒完宗庙,天边已是最后一抹残霞,如血般的残霞照亮着最后一片天际。 自太庙出来,道边全燃起了火把,如一条火龙,一直延伸到路尽头的沛王府。长安被照耀的宛如白昼,所有人都在热闹着他人的热闹,而当事人却心情复杂着,热闹不起来。 1诗句出自《诗经·周南·桃夭》,以桃花象征新嫁娘的美,并表达了对新娘的祝福。 2幕离和帷帽都是为妇女出行时,为了遮蔽脸容,不让路人窥视而设计的帽子。这种帽子多用藤席或毡笠做成帽形的骨架,糊裱缯帛,有的为了防雨,再刷以桐油,然后用皂纱全幅缀于帽檐上,使之下垂以障蔽面部或全身。初唐时女子出嫁,多用幕离遮面。 3唐时婚礼多在晚上举行。 4有人依《全唐文·代皇太子上食表》一文,推测出的太平公主的名字 5武则天母亲杨氏。武士彟继室,生三女,韩国夫人、武则天,另一女姓名不详。咸亨元年,寿终正寝。武则天为表示对母亲的哀悼,送小女太平公主出家为道,替母亲祈福。 大家支持支持哈~给月点动力! 第十九章 残霞篇 佳期 一轮明月自天边升起,皎皎的泛着重光。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暮贞忽然想到了那首《白头吟》。“在说什么?”李贤执起她的手,在下车撵的那一刻,对她耳语。突如其来的亲密,叫暮贞手恍然无措。“没什么,有些倦了……”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有些疲乏了,只是这婚礼还没有开始呢……”他揉着眉心,拖着倦倦的尾音道。“偏这么多的规矩!”他桀骜的眉,像两柄锋利的剑,插在冷峻而刚毅的脸上,眉下灿若星辰的眼睛此刻全写着不耐烦。 “陛下有旨:‘良辰美景,才子佳人,良缘天定,佳偶天成。朕六子沛王李贤,聪慧明敏,端持重礼,今改名德,徙封雍王,加授凉州大都督,雍州牧、右卫大将军,领食邑一千户。肃王之女阿史那暮贞,品行端淑,才貌俱佳,堪配皇子,今加封雍王妃,封食邑三百户。钦此。”皇上的圣旨,此刻由高公公在众人面前宣读,着实锦上添花,引得周围山呼万岁。李贤带着暮贞叩谢,高公公笑着道贺,说了些应景之词,便返回了大明宫。 婚礼在一片热闹中继续举行。暮贞的手被喜娘搀过,跟着李贤亦步亦趋的走。 华美的嫁衣以金线绣出明媚的风栖牡丹,曳地六尺的长裙轻轻一动,裙上的牡丹便一株株的悄然绽放在月光与灯火的掩映中。 一片唏嘘中,暮贞踏入了王府。 百姓们的欢呼喜悦渐渐在身后愈来愈远,王府里只剩下了王公贵族,皇室内眷。他们见证着一个突厥女子怎样的风光无限的跻身贵胄,怎样万千风华地完成了其他贵族女子憧憬许久的绮梦。 一束不甚友好的眸光引起了暮贞的注意,透过薄纱,她看到了表哥李逸负手站在人群中,脸上镀着寒霜。躲过了那双带着不屑与怨怒的眼睛,暮贞心情再也高兴不起来,父亲的话恍在耳边:“你母亲嫁给我之后,便遭到了家人的弃嫌,人人都避之如避瘟疾。” 忽然间心里空落落的,未来的不可预期犹如一片阴影,投在了她心上。富贵非她所慕,只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1抬眸深望,良人背影写满了少年意气,步步走的气质非凡。 李贤2停了脚步,罗绮翠佩中,上官婉儿倚着一株梧桐笑得轻浅,她换下了女官的打扮,此刻云髻高绾,红粉微施,端得清丽出众。 “姐姐如何来了?”看到许久未见得姐妹,暮贞有些欣喜,便脱口问道。“天后娘娘恩准我出宫,我……”看到李贤,她的脸色霎那苍白了几分,却很快回神,展颜而笑,“妹妹得遇良人,姐姐好生羡慕。”她握着暮贞的手,笑道。暮贞看着她渐缓的脸色,只有矜持一笑。 李贤默默无言,转身而去,步履渐急。 暮贞低头跟了上去。 看着暮贞的背影,婉儿眼角溢满失落。 不远处,李贤从喜娘手里接过暮贞的手,轻轻地牵着,感觉到她手上的凉意顺着指尖缓缓滑道自己的手心。力道一收,他将她的小手紧紧地握在掌心。 他看到幕离后的她现出一抹浅浅的笑,褪去了往日清冷的外表,原来她也只是含羞的少女。 帝王家的婚礼自与他家不同,拜谒过宗庙,见过帝后之后,府里的婚礼便简之又简。只需敬告天地,见过几位宗族王爷,之后的仪式便在新房内举行。 …… 喜娘笑吟吟的将暮贞搀入新房,嘱咐了几句,退了出去。 满目的红色将喜庆烘托到极致,一天的劳碌总算有了片刻的安静。暮贞坐在床榻上,看着龙凤喜烛静静的烧着,不久红泪便晕了烛台。她伸手取下发簪,轻轻地拨弄着烛心,烛火纷乱的跳跃着,少女不安的小心思也随着它轻轻地跳动。 房门被推了开来。 一大帮丫鬟婆子,涌了进来,列了两排,分站左右。 “奴婢拜见王妃殿下。”她们下拜而呼。暮贞有些诧异无措。 此时,李贤也在几位皇族公子的簇拥下进了新房。他有些微醺,但眼睛却越发清亮,看得出他没有喝太多。他往床榻的另一侧坐了,来人便恭敬的退了出去,掩了门。 “诸位请起,可以开始了!”李贤对脚下的仆婢们道。 她们再拜而起,礼仪周全。暮贞这才注意到,这些丫头仆妇皆是宫中女官装束,虽个个生的不俗,却都是一脸严肃之色,立在这洞房之内,甚是别扭。 这时,为首的女官开了口:“奴婢们奉天后娘娘之命,主持雍王殿下大婚之礼,望殿下与王妃殿下百年好合!” 李贤笑了笑,言:“劳烦了,李贤谢过母后!”暮贞也得体的道了谢。却一时有些局促。 “行却扇礼!” 不知哪里递过一面团扇,暮贞依照喜娘先前的嘱咐,以扇掩面。 李贤稍作思忖,很快笑意便从唇角现出,他执起笔来,信手题道:“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飘逸的行草,留在了扇面上一句古老的誓言,李贤凝眸待着暮贞的反应。 当女官口中听到这一句时,暮贞颤抖着手,将团扇放下,眼睛停在扇上,一行清泪缓缓落下,那句话直直闯入了内心,动了心里最敏感的心思。她偏偏想到的是这句,偏偏没想到会是这一句! 李贤用喜秤挑落幕离,看到了暮贞低垂的泪眼,一颗晶莹的泪滴挂在长睫上,此刻显得楚楚动人。 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暮贞扭过头,用帕拭了泪,咬着下唇,不语。 李贤看在眼里,如墨的眼睛暴露出此刻纷乱的思绪。 两人僵持着,直到女官递上一把精致的黄金小剪。李贤伸出手,缓缓地拔下暮贞束发的凤首金簪,如云的发飘落而下,暮贞抬起了头望着李贤,澄净的眼眸中溶着含羞之色。李贤发现那双水眸中的自己,竟是从未见过的温柔。剪刀停在空中,洞房里充斥着淡淡的情愫。 他的指从她耳边轻轻滑过,撩起一束秀发,剪了下来,放在手心。他正要解开自己的发,那厢暮贞已转过身来,纤手取下了他的紫金冠。她的唇角隐着含蓄的笑意,白皙的脸上红晕渐显。李贤动情,抓住了她停在他发上的手。却听到她呓语般的说道:“结发之后,你我便为夫妻。暮贞不求别的,只愿殿下以诚待我,暮贞自当全不负殿下……”话虽低婉,却有着动人心魄的坚定。李贤看了眼旁边伫立的女官,手指轻覆在暮贞唇上,笑言道:“卿的意思,李贤已然知晓,夫妻之言我们以后再道也不迟。这些大人还要回宫给母后复命呢!”暮贞了然,笑着点了点头。 大礼继续进行着,李贤将两人的发结在一起,暮贞郑重的将它收到了自己的描金小盒里,重新坐了下来。 “奉合欢酒,行合卺礼!” 一剖为二的葫芦里,盛着清冽的酒,暮贞看着酒,皱起了眉头。李贤笑着环过她的手臂,在耳边轻语道:“饮下苦酒,意味着夫妻同甘共苦,不离不弃。其实只图个好兆头罢了,夫人小酌一口便好……”听到“同甘共苦,不离不弃”之句,暮贞咬了咬牙,将酒水一饮而尽。 李贤阻止已是不及,暮贞递过葫芦,剧烈的咳了起来。很快她便感到整个胃里火灼一般,脸在瞬间红透,连耳根都开始发烫了。她无力地扶住床沿,醉意很快蒙了双眼。 一直严肃的女官们,这时也不由得笑了起来。李贤心疼地扶住了她,笑道:“不是告诉你小酌一口变好了么?”暮贞低语浅笑:“既然同甘共苦,怎可浅浅一口?”想不到她对这段婚事寄了这么多期许!李贤心下感动,展臂将她紧搂入怀,用手摩挲着她长垂下的发。 女官们见此,便悄然退了出去,掩了门。 1“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一句取自乐府诗《白头吟》,相传为卓文君之作。 2李贤此时已改名为李德,后又改回原名,因此,为了方便依旧称其为李贤。 怎么没有人支持呢?是不是月写的不好啊~大家多给建议哦! 第二十章 残霞篇 月夜 扶着她躺下,替她盖好被子,用手摸了摸她滚烫的面颊,李贤的眸色渐渐沉了下去,换下了人前的意气风发,取代它的是难掩的忧愁抑伤之色。 不想独自面对灯火阑珊,他起身,将新房的灯火全都熄灭,只留下那对龙凤喜烛静对着熟睡的娇颜,缓缓地燃着。 灭了烛火,才发现月色那么皎洁。想到暮贞吟过的那句“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李贤眼里闪过温柔之色,但很快眉头便又重锁起来。 他独自踱到了窗前,向外望去,院里亮着几盏灯火,热闹过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远处大明宫的阙楼森然而立,俯视着长安城,高傲而庄严。李贤望向大明宫,脸若镀霜。 床上的人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他知道她太累了,其实自己又何尝不累! 身为皇子,就算不是太子,也根本无法逃过纷繁复杂的利益权势之争。如今连婚事,也牵扯着母后和士族的争斗。 母后以庶族之身正位中宫,对世家大族向来衔怨,父皇对士族掣肘,染指皇权也早存不满,可是士族气焰早已积累了百余年,朝臣和将军多出于贵氏之门,实为国家支柱,氏族门阀之见也早已深入人心,若轻举妄动,则国家基石不稳,天下大乱。二圣自然晓得其中利害,便打定主意韬光养晦,伺机而动。 在太子的婚事上,皇室表面上对士族做了十二分的妥协,却趁着太子妃在弘农杨氏和河东裴氏未定之际,为太子的胞弟娶了突厥的阿史那氏,与氏族门阀和权力核心都扯不上半分关系。二圣出招的速度之快,叫士族毫无回旋之力。 当然,母后还存了另一份心思。太子的身子不好,用药也只是续命,本无根治之法,一旦薨没,自己便是储君。阿史那氏在长安毫无根系,又是质子身份,稍稍小恩,便收为己用。给储君身边安排个自己人,也好控制些。母后权力欲望太盛,怎么希望太子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做个提线木偶只会唱喏才是母后需要的! 这种种复杂的关系,她又知晓几分?还是仅仅像天后期许的那样,单纯无知,只看到了天后对自家的恩惠。但她若是个聪明人,就一定会知晓唇亡齿寒的道理,既然嫁给自己,宠辱便系在一起了,天命所致,谁也逃避不了。 想到这里他回头看了眼她,她睡得很安稳,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梦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她的嘴角有笑意淡淡浮现。醉酒后的她像是一株深夜绽放的海棠,明艳而不失单纯。 仿佛被那一抹微笑牵动了心角,他终是无法将自己的怨气牵到她身上。想到大明宫那个冷傲绝艳的背影,他无奈的皱了皱眉。说到芥蒂,又岂是自己的专属,她又何尝没有! 未来两人如何相处,竟成了最伤肺腑之事。 他在暮贞身侧躺下,刻意拉开了与她的距离。可暮贞却像是感觉到了来自身旁的温度,将微凉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不自然的侧转了身子,伸手去碰了碰她的肩,冰凉的触觉叫他心疼。他替她往上掖了掖被子,手却停在她的肩上,然而只是僵着,再也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可就是这样清浅的触碰,令他也彻夜没有了睡意。 暮贞一夜睡得香甜,听着身旁浅浅的呼吸声,李贤有了一种温馨的错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人的心思是最难捉摸的事情,正如此时,从没有这样的烦乱。 …… 第二十一章 残霞篇 晨起 窗外蒙蒙的有了亮光,暮贞惊坐而起,身旁却早已空空如也。屋内已没有了他的气息,榻上也没有半丝残留的温度,他就像是从没有在这里停留过一样,只是在暮贞的记忆里,那温度曾经近在咫尺。 “几时了?”暮贞没有了半点睡意,起身问道。 “近卯时了。”果真有丫鬟的声音隔着帐幔传来。 “殿下何时离开的?”她还是忍不住问。 “寅时三刻便去上朝了!”丫鬟这样回答。 “殿下可是要起身更衣?”隔了一会,丫鬟问道。暮贞低头,看到自己钗环虽除,嫁衣却完好的穿在身上,忙道:“不用了,天色尚早,我还想歪一会儿。你们先出去吧,我醒了便叫你们。”丫鬟应了,便纷纷退了出去。 …… 丫鬟被唤进来时,暮贞身着寝衣,温婉的坐在镜前。乌发长长垂下,如云如雾。丫鬟面面相望,惊叹于新王妃的美丽。 “殿下天人一般……” “像殿下这样的美人儿,全长安,不,全天下也没有几个啊……” 暮贞浅浅的打断了丫鬟喋喋不休的夸赞:“昨日大婚,不是你们服侍在侧的,对吗?” 丫鬟们很快噤声,一个有头脸的答道:“回殿下,昨天服侍您的是宫里的人,奴婢们被派到了绮景院。” “绮景院?”暮贞的眉轻轻挑了起来,“那是什么地方?住着什么人?” 开口的丫鬟倏地变了脸色,低了头。 “不可言吗?”她浅笑着,看不出愠怒与否。 “不是……”丫鬟摸不着新王妃的深浅,不敢仓促回话,只含含糊糊道,“住的是王爷的侧妃……柳氏姊妹……”说完她惴惴地看着暮贞,发现她脸上一惊之后,便是深不可见的平静。 暮贞听到之后心里还是有那么刹那地失落,尽管之前做好了所有心理准备。不过她旋即释然,无爱何来忧,无爱更无怖。 “小姐,早膳过后她们会来请安。”夕儿近身告诉她。 “知道了。”她垂眼,不再言。 “小姐想梳个什么发式?缕鹿髻可好,配着天后娘娘赐的这些金簪,定能艳冠群芳呢……”夕儿在镜后,无限憧憬。 “夕儿,话越来越多了!”她微嗔,“寻常高髻便好,那朵芙蓉开得不错,就簪它了。”暮贞指着盘里一朵浅黄色的芙蓉,说。 “衣服呢?” 放眼望去,全是些华贵而繁琐的衣裙,暮贞随手指了件简单的:“天气这么热,哪里用得着那么繁琐,那件天水碧的襦裙就不错。” “小姐,太素了,还不叫人小瞧了去!”夕儿撅着嘴,说道。 “被人尊重在德不在貌,刻意装扮倒显得没个身份了……”暮贞笑着指了指夕儿,“只是你这丫头越发没规矩了,往后收敛些才好。” 夕儿笑着帮她打理起了头发。 第二十二章 残霞篇 相敬 李贤回府时,暮贞正在用早饭。 李贤换下了朝服,便赶往逐兰亭陪着新婚的夫人一起用膳。 她今天穿得甚是素净,却越发显得气质清雅,面容恬淡。她的脸上没有了昨夜看到的娇羞妍媚,只有她往昔一般的似水平静。 “既然同甘共苦,怎可浅浅一口?”他想起了她昨夜所言,心里还是一阵柔软。 李贤笑道:“昨夜睡得可好,晨起上朝,没有惊扰到夫人吧?” 暮贞笑着摇了摇头, “依老奴说啊,殿下新婚燕尔,怎么能抛下新婚夫人早朝去啊……殿下也该好好赔礼才是。”暮贞依言望去,李贤的身后立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衣着不俗又敢这样说话,在王府身份定不寻常。 “具襄叔说的是,李贤失礼了。”他笑着认错,在这个人面前他恍若孩子一般。 “具襄叔”暮贞听到这个称呼,知晓了老人的身份。他便是王府的管家,李贤的心腹周具襄。听闻他原是宫中的宦官,李贤十三岁那年搬到宫外,他便一直随着。如今看来两人的情分着实不浅! “具襄叔言重了,殿下忧心国事自是百姓之福!”暮贞浅浅地吃了一点,便放下了箸。听到她随着李贤叫自己“具襄叔”,周具襄的脸上泛起了满意的笑容。 与传闻一样,郡主果真是个聪明谦和之人。 李贤转头笑道:“贞儿是个贤明之人,怎么会与我计较?具襄叔,是你多虑了!” “是啊,是老朽多虑了!”周具襄笑着答,“殿下不多用点吗?”出于管家的细心,他问道。间接提醒了丝毫没有关心此事的李贤。 “贞儿是不习惯吗?王府的饭食也太油腻了……具襄叔,吩咐下次弄些清淡的!” 暮贞并未多解释什么,只是下意识的往亭外看了几眼。不远处两位丽人循着花丛草径而来,笑声渐闻。 李贤的声音忽然自耳边传来:“贞儿在看什么?” 暮贞轻笑,眼里的好奇之色尽敛,说不出的淡然:“来的是柳氏双姝吧,果真是婷婷佳人!”李贤想从她眼中找出类似于妒忌或愤怒的感情,却终是一无所获。她就那样微微地展露着笑颜,仿佛那两人只是过往的路人。 李贤眉心渐蹙,他完全琢磨不到她的心思。 “柳氏寒玉、凝玉,参见王爷、王妃殿下!”二人缓缓施礼,声若黄莺出谷。 “不必多礼!”暮贞笑言,“妹妹且坐……” 她礼仪周全,不卑不亢,哪里像个蛮夷异族。柳凝玉坐定,细细地打量着衣着素雅的王妃。身为女子,她也不免暗暗叹服。她修短合度,面庞清绝,眼睛微微的有些碧色,越显得端庄中透着妩媚。 如今她静静地捧着一盅茶,脸上挂着温暖却矜持的笑容。她是那么的寡言,以至于柳氏姐妹一时也摸不到她的脾性,只是陪笑着,审慎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李贤从管家手里接过茶,浅笑着啜了一口,他以一种旁观的角度静静地欣赏着妻妾间的斗法,他承认他对自己的夫人充满了好奇。 寒玉终是耐不住性子,先开了口:“姐姐初到,不知是否习惯王府的生活?”她柳眉微挑,将王府旧人的优越感表露无遗。“这里,甚好!”暮贞的回答也是淡淡,她久居他乡,早已习惯于应对各种挑衅,更何况她并无恶意。 “王爷,殿下,我们姐妹这就告辞了!”凝玉拽了下姐姐的衣角,示意要离开了。柳寒玉这才讪讪地笑了笑,行礼随着妹妹告退,匆匆离开了群花掩映的逐兰亭。 回首而望,李贤轻拢着暮贞耳边的碎发,笑语着什么。端的是一双璧人,好不恩爱!她赌气似的加快了脚步,而她的妹妹也看到了这一幕,唇边残着一抹深邃的笑意。 第二十三章 残霞篇 祸起 又一次被噩梦惊醒。 梦里是他决然的背影。看不清他的脸,只是他的声音和背影都是那么的熟悉。她听到他说:“本王不想再看到你!”然后,他拂袖而去,徒留绝望的自己,扑在冰冷的地面上。 重复的梦境,同样的心痛欲裂。她拭着额上豆大的汗珠,此刻天色微明,李贤照例不在身边。 用完早膳后,她便吩咐家丁备好马车。她要去宝昌寺,也许只有那里她才会静下心来,理理纷乱的情绪。 天气晴好,暮贞坐在马车里,掀起帘幕,欣赏着长安城尘嚣弥漫的繁华。 忽有甲胄之声不合时宜的打破了这般和谐之气,暮贞看到了一队整装的兵士沿着朱雀大街径直去了城南,领头的人是千牛卫将军和北衙羽林军将军。 “发生什么事了?”她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奴才不知……”车夫以为王妃在问自己,慌忙答道,千牛卫和羽林军成队出现在朱雀大街上,太不寻常。“不去宝昌寺了,我们回府!”暮贞着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她隐隐感到这件事与皇室有关,否则动用的便不是陛下的亲军。 回到王府,径直去了李贤的墨雨斋。 他果然在那里,神色复杂的和管家说着什么。暮贞隐隐听到“贺兰”二字,听李贤的口气仿佛与那人甚为熟络。看到匆匆赶来的暮贞,李贤没再说什么,周具襄识趣地退了下去。 “贞儿,弘哥哥那边出事了!”他神色肃穆,未及暮贞开口相问,便说道。听到太子的名字,暮贞不禁一凛,联想到李弘的病情,她心里忽然有了很坏的预感:“太子殿下……出什么事了吗?”李贤看到妻子的脸色忽然变得灰白,忙扶着她坐下,方才解释道:“弘没事,倒是他的未婚妻子杨氏出了些事。” 暮贞坐下,心情稍复。方才想起前几日陛下降旨,为太子指了司礼少卿杨思俭的幼女为妃之事。京中盛传杨家小女美艳无双,自己也曾经有缘遇过一次,果是二八佳人,倒和太子十分般配。 “杨小姐怎么了?”暮贞这才发觉自己紧攥着李贤的手,她尴尬地放开,装作平静问道。大婚已月余,可是夫妻间却没有过太多亲昵之举,反倒是恭敬地像是宾客一般。李贤的坐了下来,哀戚地说道:“杨氏自缢了!” “自缢?”暮贞不禁站了起来,“缘何自缢?” “这……”李贤沉了声音,“听说是被贺兰敏之污了身子,不堪羞辱……”“贺兰敏之?”暮贞皱起了眉头,天后娘娘的外甥,故去的韩国夫人之子。在宫里她遇过许多次,生得一副好相貌,可惜为人轻佻,终是枉费了一副好皮囊。“贺兰敏之……”暮贞又念了一句,这次竟是慨叹,想不到太子殿下那样贤明之人,如今却受了小人折辱。更可叹那韶华之年的杨家小姐,可怜她命数不济,时乖运蹇。 联系起刚刚听到李贤对具襄叔的话,暮贞望着丈夫那张俊逸却桀骜的脸,不免有些难以言说地不好预感。 “殿下与贺兰敏之相熟吗?”她试探地问道。 “有过数面之缘,却不敢说十分相熟……”李贤笑着看向暮贞,“贞儿何有此问?” “没什么……只是想着他是殿下的表兄,必然是相熟的。出了这样的事,太子一定很伤心吧……”暮贞看向窗外,盛夏的骄阳竟有些透着凉意。 李贤看向暮贞,此刻的她眉心紧皱,玉面含愁。奇怪的是这一霎那,自己竟有一种心疼不已的感觉。 第二十四章 残霞篇 宽慰 事情比想象中还要复杂。 向来纵容外甥的天后也震怒了,下令羽林军和千牛卫全城搜捕贺兰敏之。而闯了祸的贺兰敏之早已逃之夭夭,不知所踪。 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暮贞来到了宝昌寺。 她想,太子一定在这里。 他的苦,她想自己是可以知晓几分的,也许此时他更需要有人在身边,哪怕是静静地沉默着。 果真,踏过蜿蜒的曲径,在芍药簇拥的亭中,看到了他苍白消瘦的脸。她撑着罗伞静静立在亭外,而亭中的人却沉浸在自己的落寞中,丝毫没有察觉。 暮贞就这样站着,雨的忧伤随着风弥漫开来,一霎那间湿透了所有人的心。世间冷乱又怎会仅是如此,不过是各人存着各人的无可奈何罢了。她想不到这么多年附在灵魂上的坚强,竟会在这宝寺内的雨雾中,连带的悲伤起来。 李弘隔着雨帘看到了暮贞,素衣罗伞的她,像一朵雨中含愁的梨花。他沉步走向雨中,立在她面前,拿起了她手中的伞。“郡主……你怎么来了……”他言道。她抬起眸子,强挤出一抹笑容,但是他分明看到她脸上挂着的泪水。 冒昧的,他忽然想伸手拥她入怀,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甚至,他都不能去帮她拭掉脸上的泪水。他清楚,她是那么善良的人,来这里只是同情朋友的遭遇。他怎能以自己不可言明的卑微情感去玷辱她纯洁无暇的心呢? 暮贞拭了泪,随李弘进入亭中。 带着些许慨叹,暮贞先开了口:“殿下切莫太过悲伤,世事本就无常……这样的结果,谁都会难过,只是……”李弘的嘴边,现出一抹悲凉的笑意,他打断了暮贞的话,梦呓似的开口:“父皇今晨已降下圣旨,册封裴氏为太子妃……你看,这样多好,我一点损失也没有,士族的嘴也被堵上了……”他起身,扶着栏杆,望向亭外。 天边一个炸雷轰响,雨下得越发肆虐。 暮贞起身与李弘比肩而立。她抬眸视他,此刻这个男人表现出的是隐忍,他没有将自己的怒气与悲愤恣意的表达,他在竭力维持着那份天家的端持与高贵。 没有戳穿他刻意掩藏的情绪,她的声音似水般轻轻地在他耳边蔓延:“杨家小姐我去祭奠过了,杨少卿没有半分怨殿下和二圣之意,只希望殿下能帮他朝日捉到贺兰敏之,为女儿报仇!”她说完,扭头去看他的表情,他的唇角笑意苦涩,转身看她的眼睛多了几分无奈。“是吗?”他只淡淡说道,“全看母后之意了……”“于家,殿下是天后的嫡亲之子,而贺兰不过是外甥罢了。于国,殿下乃是储君,他不过闲散外臣。无论如何,天后都不会姑息,殿下只需宽心,放手去做,就当是给亡人一个交代吧!”此刻暮贞脸上显出的英豪之气,叫李弘无法转目。他的心里忽然有一丝侥幸的想法,也许她往昔的娇羞或如今日的英气,李贤都未曾见过,而她真性情的表露却是在自己面前的。而在他的眼里,她的各种情态都叫自己情动不已,不知道李贤会不会珍惜。 暮贞感觉到了他灼灼的目光,瞬间低头,光芒尽敛,依旧恢复到了寻常的平静模样。 “贤……待你好么?”他忽然就这么问了起来,暮贞却是心里一颤。 说实话,她自己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什么是好什么又是不好?暮贞只知道,李贤待自己很客气,至于客气之中有没有其他的情愫,她却从没留心想过。她不惯雍王府的生活,他总是能为她考虑周详,还专门从肃王府请来了原先为自己做饭的厨娘。他从未在自己的宫里留宿过,却也没有去过别的侧妃那里。他每天会抽时间来看自己,却从未停留过一炷香的功夫。他看起来总是很忙的样子,却和总管有说不完的话。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其实若不是李弘忽然这样问,她倒也十分平静地过着这样的日子,甚至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日子究竟好还是不好! “我也说不好!他很尊重我,我们没有过争吵,算是相敬如宾吧!”她叹息着说道。李弘看出了她的迷惘,没有忍心再问下去。他想过其他的回答,如果她甜蜜的笑着告诉自己,他们很好,他会惆怅,她哭泣着说自己过得不好,他会心碎。可是,却是这样的回答,连他都不禁迷惘了。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属于暮贞的回答,她不会那么轻易的宣泄自己的感情,能见到她不经意的感情流露,自己已经很幸运了。 暮贞笑了笑,觉得自己唐突了。多年来早已养成了缄默不语的习惯,何曾想过有一天会对别人说起自己的家事。也许从心里她敬重他吧,也许是多次宝昌寺之遇叫她清楚了他良善的本心,也许是他那温文的气质叫自己放下了戒备,总之,鲜有朋友的她,不知何时已视他为友了,以至于在这样的雨天跑来这里安慰他,全然不顾别人的眼光。 第二十五章 残霞篇 成双 回府时,天色已暗沉沉的了,雨还在断断续续地下着,全无半分停歇之意。 刚刚进府,丫鬟仆人们便围了上来,齐齐跪了下去。自己一天没了踪迹,她们自是担心异常。她不过浅浅安慰了几句,令他们起身。领着几个贴身的,前往自己所居的陌尘宫。 陌尘宫与正殿皆立于王府中央,位于正殿的正北不远处,原先叫做“绮兰宫”,因自己喜欢那句“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李贤便顺着自己的意思改了。想到这里,暮贞的嘴角牵出一丝微笑。 丫鬟还在不停地表示着自己的担心,暮贞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不远处的陌尘宫内灯火炫目,亮如白昼。记得自己曾吩咐过,陌尘宫里迟些点灯,也不必燃起全部灯火,今天却怎如此不寻常。她不由得加快了些步子。 看到周具襄立在宫外,暮贞瞬间明白了原因,李贤在里面! “殿下,王爷已在内等了两个时辰了!”周具襄一边行礼,一边说道。“具襄叔辛苦,还请前往偏殿喝茶,不必在这候着了,若有什么事,我叫人去通知你。”暮贞说的客气,况且这样的雨天,周具襄也不愿在这里傻站着,遂跟随丫鬟前往偏殿。 丫鬟拿着伞轻轻告退,暮贞在门前一眼就看到了静坐品茗的李贤,他束着白玉冠,身着月白色的寻常便袍,倒显得十分俊逸亲切。此刻,宫里半个丫鬟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只留他们,一个在房内品茶静思,一个在屋外淡淡凝视。 他抬眼间看到了她,放下了茶盏,眼睛闪过一抹惊喜之色。暮贞笑了笑,将额边打湿的发向后拢了拢,轻言道:“出门一趟,叫殿下久等了!”李贤细细地注视着她,这才发现她的半边身子已被雨水打湿,脸色也不是很好。他走上前,扶住了她,温言:“我去叫人备些热水,你快去洗个热水澡,淋了雨怕是要生病的!”此刻的他,像极了寻常人家的丈夫,叫暮贞充满了温馨的错觉。她确实有些不舒服,借力靠在他的肩上,前所未有的虚弱。 夕儿被唤了进来,看到这一幕,嘴都合不拢了,她兴奋地奔去准备热水,那样快乐的样子,叫暮贞心里又柔软了几分。她抬眼望向自己的丈夫,他的轮廓干净利落,此刻不同以往的柔和着。她的眼眸渐渐被雾气所掩,原来她骨子里还是脆弱的,渴望有这么一个坚实的肩膀来依靠。 …… 暮贞再次出现在眼前时,李贤捧着书卷,已沉沉的睡去了。暮贞轻轻拿下了他的书卷,不想却惊醒了他。 眼前的玉人乌丝如瀑,明眸如水,睡裙穿在她身上纤尘不染。李贤看着她的眼睛,渐渐地沉进了那一汪碧水之中,他恍若看到一朵朵芙蕖自水中缓缓盛开,明艳了天地,绚烂了自己的心。 “殿下想是太累了……”她轻轻将书放在架子上,说道。“是……是有些倦了……”李贤回过神来,含笑而言。“哦……那……殿下早些歇息吧!”暮贞逗着烛火,掩饰着自己的窘态,她觉得自己的脸已红透了,因此,她故意转脸不去看自己的丈夫。“你呢?”李贤笑着问道。他故意站起身来,走到暮贞的面前,与她一起拨弄烛火。暮贞的脸红得更甚,嗫喏道:“我……还想看会书……殿下先睡吧!”说完,她轻轻地推了一下李贤,示意他先去睡。李贤想到大婚之夜对她的冷落,心里有些悔意,同时又被她难得一现的娇俏模样所感,轻轻将她抱起。 暮贞惊呼一声,将整张脸埋在了他的怀里。她的身子很凉,叫李贤不禁想到成亲那晚她冰凉的手和肩。他将她缓缓放在床上,吻上了她颤抖的唇。 暮贞睁着浅碧色的眼睛,盯着款款而落的绛色帐幔,心里忽然空成一片,一切来得太迟,一切又来得太早,像没有预期的命运,猝不及防。 第二十六章 洛水篇 城破 又是一个沉沉的梦,像一个冗长又悲伤的故事,总也哀哀凄凄地讲不完。 冀州城终是破了,留在城中的百姓恍若受惊的鸟,府上的人更是如此。早年曹操屠徐州的事情,天下为之震惊。城破之前,关于他的传闻早就充斥了整个袁府,越传越奇,越穿越吓人。在甄洛的心里,他像个嗜血的猛兽,凶神恶煞,杀人如麻。 如今,城破了,最终被困在城里的人,都在惶恐的等待着自己未可预期的结局。 婆母刘氏全无平日里的威严,面色惨白的瘫在坐榻上,等着仆人传回来的消息。府上的仆人逃跑了大半,留下几个忠心的还都派了出去,打听曹军入城的情况。甄洛心里也不是不怕,甚至她此刻第一次觉得袁熙的存在是那么的重要,至少不是两个女人惶恐的面对着即将冲进家门的敌人。此刻,她咬着唇,面色艰难的平静着,但是眼睛还是不停地像门外张望。 “夫……夫人……,少夫人,”仆人脸色铁青,唇不停地抖着,“曹军……曹……曹军快进府了……”刘氏完全被抽干了气力,脸色诡异的泛着铁青色,双目无神。甄洛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双腿不听话的软了下去,但她还是问了一句:“来了多少人?”仆人看向少夫人,看见她美丽的脸上苦苦支撑的坚强。“小的……小的没敢看……”仆人哭软在地,接着阖府传来了悲戚之音。 “别哭了……”甄洛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喝住了满室的悲声,“随我出来!”她后一句话,声音已听不大真切了。她上前扶起刘夫人,刘夫人惊魂未定,喃喃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她的指甲深深嵌进甄洛的小臂中,甄洛此刻却麻木的不知疼痛。 她这会儿心里已经很清楚了,渐渐也不再那么惊恐。她清楚的知道,此刻她们应该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中,不叫敌人知晓自己的身份,否则以曹操对待敌人的态度,她们恐将难逃毒手。 她找了两件仆人的衣裳,想叫刘夫人换上,可是刘氏的执拗性子却在这时上来了,她推搡着丫鬟执意不肯换上,口里说着:“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她出生仕宦之家,断不肯折了自己的面子。 就在这时,听到了前院大门被撞开之声,刘氏终于停止了吵闹,丫鬟拿着衣裳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不久,一队兵士冲进了后院,所有人被逼着跪在了院中。虽生于乱世,但像现在这样被泛着寒光的兵器逼在脖颈处,还是让人冷汗迭出。人群开始失控,不知是谁一声尖叫,大家开始四处乱逃,一霎那间每个人都陷在了崩溃的边缘。 “不许乱,跪下!”有人这样命令。但是被甲胄所惊的人哪里肯听,依旧大哭大叫着四散乱跑。下命令的人一挥手,立刻有兵士冲上去,长矛刺出。“啊!”本能的,甄洛尖叫出声,几乎与此同时,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住手!” 第二十七章 洛水篇 尊严 甄洛看向来人,他不过刚及弱冠,银甲披身,颇有英气的样子。也许是被来人的气势所感,所有人都停止了挣扎和喧闹,仆人们渐渐情绪稳定了下来,跪了下去。甄洛悄悄跪在人群后,趁人不注意,将头发半散了下来,抓了两把灰土抹在了脸上。 “谁是刘氏?”他仗剑立在众人之前,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甄洛悄悄抬头,却看到他的目光直直射了过来,她迅速低下了头,兀自惊慌不止。 婆母刘氏跪身上前,全无平日地骄矜霸道,显得卑下不堪。她开口道:“贱妾便是袁将军之妻刘氏。”说完,连头都不敢抬起来。“袁将军?败军之将尔!”他朗声大笑,颇为自得。刘氏头低的更深了,连连道:“是……是……”甄洛的嘴角牵起一丝鄙夷。“那是谁?”他忽然问道,甄洛感觉到了众人的目光,抬头,果真他直直指向的是自己! 刘氏分明看到了希望,谄媚道:“那便是犬子袁熙的妻室,甄洛。”说完,伸手将甄洛拽到了自己身边。 “我是曹将军之子,你不必恐慌!”这话分明是对甄洛说的。甄洛依旧低着头,不言。 来的人是曹操的二子,曹丕。 刚进府中便被那明亮的眸子所吸引,她面目虽被灰尘所附,但那双眼睛却太过吸引人,暴露了她不同凡俗的相貌。 果然,她便是名动天下的甄洛。 “江东有二乔,河北甄洛俏!” 他笑,用指勾起了甄洛的下巴,那双水眸静静地看向自己,倒影着自己此刻戎装的肃杀影子。他刹那间温柔了下来,用衣袖温柔的为她擦拭着脸上的污垢。不几下,一张倾国之容便展现在自己的眼前,他分明看到了自己久久停在脸上的惊艳。她垂下眸子,不看自己,全无半分谄媚之色,反而带着冷冷的拒绝。 他的笑意更深了。 一切都瞒不过刘氏的眼睛,此刻的她早已盘算好了一切,她笑着开口:“若将军不嫌弃,就叫甄氏去侍候将军吧!”曹丕看向她,嘴边有嘲讽的笑意。转眼,看到了刚才深深低着头的甄洛,用一种失望的,哀怨的,讽刺的眼光看向刘氏,他忽然对她怜惜不已。 他伸手扶起她,用手为她整理着散乱的头发,而她依旧下意识的躲着,却分明比刚才缓和了许多。她只是呆呆地,任自己捉着手臂,任自己的指滑过她光洁的脸颊。 他低声说道:“看到了吧,这便是人心!”那双眼睛总算抬了起来,看着他,噙着的泪水倔强的在眼眶打转,终究没有落下来。 “放心吧,我会保护你的!”他柔声说道。 静等她的反应,等来的却只是冷冷的一望,她低着头,看似温顺,其实却是十二分的倔强与清冷。 “既然夫人成全,那丕真是感激不尽了!”美色是对英雄之气的催化剂,刚刚得胜的他,容不得她用那清高的模样,浇灭他心里沸腾的得意之感。他不由分说的,当着刘氏和满院兵士俘虏之面,抱起了甄洛,走向内堂。 她脸色夸张的惨白着,带着决绝的轻蔑似的眼光看着自己,像一束山涧中倔强的兰草。曹丕憎恨那样的眼睛,报复似的将她重重扔在了床上。 “素闻公子高才,是个少年英雄,原来同样是个虎狼之辈!”冷冷的话语从她嘴里说出,叫曹丕霎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所有的冲动与愤怒瞬间冷了下来,他翻身下榻,将她捉了起来,看着她的眼问道:“你是不是还在等袁熙来救你!”只见她愣了一下后,轻轻地,梦呓似的说道:“我对他,从来都没有过期许!” 他的心又柔软了下来,他觉得自己的感情自打看到她起便杂乱无章,摆脱了自己的控制。此刻,她的泪水静静的滚落,像是全部打在了自己的心上,他不得不承认,以往那些被自己嘲笑的儿女情长,纷纷都嘲笑了回来,他的心全乱了! “我只想让你知道,如今天下虽大,却也只有我能救你,保护你!”他低着头,捉着她的肩膀,语调虽然霸道,但却像是一种等待,等待她眼里的冰雪哪怕只有稍稍的融化。 而她只是幽幽的看了一眼,淡淡地开口:“离乱之人不敢奢求其他,只愿得有‘尊严’二字,不知将军能否给得起?” 第二十八章 洛水篇 惊梦 这样的梦! 梦里那冷艳的双眸,叫自己在午夜惊醒过来。 月光像泄了一地的水银,泛着孤清的冷光。她再也无法入睡,遂披衣下床。寝殿里空荡荡的,滴漏声回响在耳旁。暮贞只觉得孑然一人,孤单的厉害。 记不清有多少次在这午夜时分醒过来了,也记不清这样孤单的感觉陪着自己多少年了。 她坐在床头,用指抚过李贤俊朗的轮廓,心里空成一片。梦中的那双清冷的眸子,像是一种警示,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的恍惚下去。以往的日子像是没有灵魂的人偶,这么多年了,她觉得自己一直在飘着,飘在尘世和了悟之间,被动而尴尬的活着。一切都被命运牵着,一步一步机械的走,连自己都没有想过如何走进了雍王府,如何嫁为了人妻,如何过上了与以往大相径庭的生活。可怕的是,在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中,自己从来都像是个看客。 昨晚的一切历历在目,她不觉红了脸颊。此刻沉睡在月华中的良人,呼吸均匀,全然不知道她此刻思绪是多么的复杂而烦乱。 是该改变了,无论是什么样的选择,是该有个决断吧!至少婚姻虽非自己所定,幸福总该尝试着去争取一下吧。看得出,自己心里对他并不排斥,甚至还有那么一丝好感。 终是睡不着了,她想就这样枯坐到天亮,理一理这十多年来都未曾去关心过的心绪。 她首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美丽的影子已经模糊的记不清楚了,她只在父亲叹息声中感觉得到她的温柔和聪慧。她多么希望她能陪着自己长大,在她的笑语中扫除心里的孤独和不安。这么多年自己和父亲始终隐忍而沉默的活着,习惯了将心锁起来,只为求得旦夕平安。 事实上,自己从来不是一个豁达的人,清冷的表象下,是一颗充满愤懑的心。以至于常常难以安睡,烦躁不已。 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去宝昌寺,第一次觉得心里完全平静了下来,心事全放了下来,只有无边的佛法普照,万生平等。后来,每当心里充斥着悲伤、烦闷时,便会来到寺里,不求今生,不求来世,只愿在树下喝杯茶,便觉得什么都能放得下了! 想来是缘法吧,不然怎会遇到这样的救赎。 那么,他会不会是自己的第二次救赎,他能解开自己紧缩的心扉吗? 想到这里,暮贞的眉,轻轻地皱了起来。 “想什么呢?”耳边忽然传来的低语,叫暮贞惊了一下,下一秒钟,她已被李贤自身后紧紧地拥住了。 此刻月色皎然,万籁俱静,他身上淡淡的气息自身后袅袅传来。暮贞觉得这一刻自己的心恍然停止了跳动,梦境般的幸福感萦绕在身边,渐渐侵入了心底。 她一回头,竟是泪流满面。 他叹息了一声,将她圈在怀中。 她醒来下床,他知道。她的指在他脸上滑过,他知道。她枯坐在殿中对月神伤,他也知道。他本来想继续这样,装成什么也不知道的。直到那单薄出尘的身影,渐渐与月光相融,周身透出了孤清的气息,他才觉得自己的心微微有些疼。再也无法安睡,他想知道她究竟心里藏着怎样的事,叫她午夜枯坐,黯然神伤。 他在她身后站了许久,她始终都没有感觉到。他伸出手去,又犹疑着僵在了半空,然而还是冲破了所有顾虑,他将她紧紧拥住。 然而,她回头,却是泪流满面。 他承认,此刻的自己,心里的那些芥蒂全被疼惜所取代。有这么一刹那,他想卸下自己的防备,用心去接受她,爱护她,和她一起白头终老。 然而,他能吗?这样美丽的脸,一旦变成母后的利器,那会是多么的可怕!他清楚,自己可以与她举案齐眉,却难以和她相濡以沫。 他怀中的人,此刻也怀着同样纷错的心情。 暮贞躺在他怀中,听着他的心,跳动在自己的耳边,声音铿然。天后威严的脸,仿佛就在自己眼前。她知道李贤待自己,三分敬,六分防,自己能抓住的只有那么一分。现实的苛刻,迅速将自己从幻想中拉了回来,自一开始,聪明的人便什么都明白了吧,更何况,李贤这样睿智的人。然而,不过是自作聪明了。 他的城府,她不知道自己能看透几分。 虽说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样,然而自己又如何解释! 她只想试着解开自己的心结,就那么主动一次,若他是个明白人,自然能看清自己的意图,自然知晓自己的选择。她只给他这一次机会,错过了,自己的心便永远不会去轻易打开了,李贤,你懂吗? 想到这里,她轻呼一口气,环住了他的腰。 第二十九章 残霞篇 恩爱 出乎意料的,李贤并没有早早去上朝。 她醒来时,阳光暖暖的透过树荫,落在雕花的窗棂上,天气格外的晴好。李贤坐在不远处,手捧着一本书,神色专注。满屋散发着淡淡的迦南香气,叫人心里分外舒服。 她轻轻坐起,披了件衫子,没有下地。 她就想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清晨的阳光下,他身上散发着浓浓的书卷气,平日的锋芒被难得的柔和悄悄敛起,这个时候的他,让人觉得很温暖。 翻页间,看到了正在端详自己的暮贞。 她原是这样可爱的女子。 此刻那简简单单的幸福,叫自己不觉沉醉。他感到自己正在一步一步的陷入那双清亮的眸子里。 “饿了吧?”他放下书,走过来,轻轻地问道。 “嗯!”暮贞点着头,接下来,便是脸红到颈,还是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这样矜持的神色,叫李贤不由的朗笑出声。可是,望到她那双倔强的洗净尘埃的眼睛,他忽然失去了任何轻佻。 他不愿她有片刻的为难,于是便吩咐丫鬟进来,自己悄然走了出去。 薄薄的晨雾轻拢着陌尘阁,空气里散发着潮湿的感觉。李贤负手立在庭中,仆从远远的立在身后,不敢去打扰他。 “殿下一直等在那里吗?”暮贞问道,小仆愣了愣,半天才回过神来,忙着要施礼。暮贞看他不过十一二岁,长的一团孩子气,不由的心生怜惜,扶起他道:“你们先下去吧!”小仆答应着,领着众人纷纷退了下去。 “殿下!“她轻轻唤道。李贤回头,薄雾中的他,眉眼全是疲惫,他终是有心事的,只不过此时的他们还是隔着重重的心膜,难以坦诚。 “饿了吧!”他脸上的浅笑替代了愁容。暮贞点头,没有去深究,而是若无其事的笑言道:“逐兰亭风景甚好,我们去那里用饭,可好?”李贤笑着用手抚了抚她的发,温言道:“你喜欢哪里便去哪里!” 若说风景美,逐兰亭在王府也算不得出众,难得安静清幽,全不似他处华丽嘈杂。暮贞喜欢的那个群芳掩映的亭子,远远望去只露得小小的一个亭角,感觉被紧紧包围着,那么安全。 用罢早饭,李贤便出府了。暮贞闲来无事,便吩咐夕儿磨墨,躲在墨雨斋里习字。趁着墨未研好之际,暮贞细细打量起了这间宽敞而整洁的书斋。看得出李贤是个好书之人,墨雨斋里珍藏着许多久已散佚的古本,它们整齐的被排列在书斋的隐蔽角落,想是主人对它们珍爱非常,并不愿外人触碰。书斋最醒目的地方,堆放着许多书简,想来是李贤近日研习的书物。暮贞随手拿起一卷,原来是汉简,竟是最珍贵的《后汉》原书。早时听闻沛王贤钟于汉史,多方寻觅人才为《汉书》《后汉书》作注,不想今天却看到了未完成的宏伟工程。同为钟情汉史之人,暮贞自是欣喜不已,早忘了习字之事,捧着简牍,如饥似渴的拜读了起来。原文的精炼凝达自不必说,却是那注解文辞典雅,字字珠玑,生生的将史实勾画的更加入木三分,分外出彩。 合上书卷,暮贞的脸上,梨涡渐显,眼里闪着动人的神采。 “在笑什么?”李贤不知何时已回府了,此刻玉立在书斋前,对着暮贞笑言。“殿下怎么这么快便回府了……”偷看别人的书卷,未免有些不好意思,暮贞红着脸,放下了书。“呵呵,”李贤走了进来,指着门外笑道,“哪里快了,你看,这天都快黑了。”暮贞这才抬头看了看屋外,果真黄昏已沉,天色渐晚。不由得一阵晕眩,这才发觉自己已饿了一天,暮贞低头,自嘲的笑了笑。 晚饭期间,李贤忽然对身边的暮贞说道:“贞儿,我一直在等你的评论呢!”正在吃饭的众人皆停下了箸,安静的有些异常,大家各怀心事的看着往昔用饭不语的李贤,如今却对新婚的王妃语笑晏晏。暮贞不清楚王府旧俗,听闻李贤此问,便笑着揶揄他:“殿下自是才华横溢,只是当着大家的面要我说出太多夸赞的话,我还真不好启齿,殿下的意思呢?”从一向清冷的她嘴里听到这么俏皮的话,李贤不由得心情大好,他朗声笑道:“那好,还请贞儿今晚务必告诉我,李贤觍颜,真想听听夫人的夸奖啊!”言下之意,他今晚将继续留在陌尘阁里。 众女眷知趣,在用完晚饭之后纷纷告退。 第三十章 残霞篇 程氏 暮贞注意到,一个瘦弱娇小的身影从最不显眼的地方站起来,施礼而退,甚至从她来到她离开也没有和任何人有过交谈。她太低调,在这花团锦簇的王府,像是生长在最贫瘠土地上的一株野花,没有人在意她的存在。不知为何,她忽然对她有了几分莫名的好感,倒不是因为她的与世无争,而是那样的淡然,叫自己一个虔心向佛的人,都不免折服。只可惜,从踏进王府开始,自己注定要与这俗世紧紧纠缠。 “刚才坐在那个角落的夫人是……?”李贤用完晚饭便会去书房,这是他的习惯,暮贞在他离开之后,问侍候在侧的王府旧人瑾云姑姑。“殿下,那是芷兰院的程夫人。”瑾云立刻便明白了暮贞所指,恭谨答道。“她非世家之女,虽生了湘遥郡主,却依然没有什么名分,在王府也只是下等侍妾。”瑾云看到暮贞依旧好奇的眼神,因此便补了这么一句。“他的侍妾真不少啊……”暮贞低低地叹了一句,却还是被瑾云听到了。一直以来都认为王妃是个淡漠的人,如今看来她也只是习惯了隐藏感情。 “瑾云姑姑,你不必在此侍候了,去墨雨斋看看殿下有什么吩咐吧!晚上书斋有些冷,烦劳你帮他带件衣裳去。”暮贞待下人从来都是客气的,尤其是瑾云姑姑这样年长于自己的。瑾云倒是有些受宠若惊,忙道:“殿下真是折杀奴婢了!瑾云虽痴长殿下几岁,却也是个下人,殿下这样客气,奴婢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暮贞素来喜她谨慎持重,便拉了她的手,话说的陈恳:“姑姑是王府旧人,一直颇受王爷倚重。暮贞不敏,唯恐有什么做的不周的,叫王爷分心,叫家父为难,今后还请姑姑多加指点!”瑾云有感于她的陈恳,对她的处境也知晓一二,不免又敬又怜,对她郑重的行了个礼,说:“瑾云谢殿下信任!”暮贞扶她起身,两人相视浅笑,一切便无需多言了。 月光流转了几多朱窗,暮贞微微有些倦了,她刚刚还在回味着白日见到的书注,现在却只想着李贤为何迟迟未归。夕儿不忍看到她这样疲倦却还在苦苦等着,便催促着她先去就寝,暮贞哪里肯依,索性披了件外衣站在殿外等。 等来的却是瑾云姑姑。 她看到等在中庭的暮贞,忙上前施礼,说道:“殿下,王爷今晚怕是来不了了,湘遥郡主忽然高烧不退,程夫人惊惶无措,已派人请王爷前往芷兰院了。”“郡主没事吧?”暮贞一边问着,一边往殿内走去。瑾云跟在后面,向暮贞叙述着大致的事情。“夕儿,去备衣裳!”暮贞对夕儿吩咐道,语气很着急。夕儿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这么多年跟着小姐,她的习惯脾性她都清楚,便什么都没问,就急忙去帮暮贞准备衣裳。 “殿下,王爷吩咐奴婢伺候您早些安置,他说凡事有他,请您不用担心!”瑾云知道她要去芷兰殿看望郡主,便将李贤的话说给她听。 “瑾云姑姑,我该去一趟,不是吗?”暮贞看着瑾云,说道。瑾云沉吟了一下,说道:“王爷虽那么说,但是奴婢认为殿下还是该去一趟,毕竟王爷现在就郡主这么一个孩子!”暮贞笑了笑:“我倒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孩子生病了,我这个作嫡母的,也该尽尽心意!”瑾云看了眼暮贞,笑言道:“殿下真是善良之人!奴婢这就领着您去芷兰殿,现在王爷和宫里来的太医都在那里,人多忙乱,殿下万万照顾好自己!” 暮贞到芷兰院时,李贤眼睛不由得一亮。他将暮贞拉到一边,满是关切的说道:“你怎么来了,不是叫瑾云告诉你,早些安置么!”暮贞拿出帕子,一边替他拭着额上的汗,一边问:“郡主烧退了么?”李贤攥住了她拿帕子的手,说道:“放心吧,太医在想各种法子。快些去睡吧,要是明天你也病了,可叫我如何是好!”暮贞低首轻笑,李贤俯身耳语:“湘遥的烧退了,我便去陪你!”暮贞嗔望了他一眼,绯云爬上了脸颊。 “王爷……”一声细语,娇娇弱弱的传入二人之耳。暮贞忙于李贤分开,向旁边看去,程夫人怯生生的立在风中,此时像是做了天大的错事一般。“湘遥烧退了些,哭着要找王爷……所以……”她低着头,说道。“孩子醒了?贞儿,你先回去吧,我得去看看孩子!”李贤的话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我……”暮贞想告诉他,自己也想同他一起去。但是他焦急的脸色竟带着那么一抹的不厌烦。暮贞的心中一刺,却还是努力地挤出一抹微笑,行礼告退。看着李贤匆匆地消失在了眼前,暮贞第一次有了异样的孤独感。 “王妃殿下……”程氏却还没有走,她低眉顺目的站在暮贞不远处,启唇唤暮贞。暮贞视线转了回来,笑着问她:“程夫人唤我何事?”程氏近了几步,行了个大礼,道:“殿下肯前来看望湘遥,奴婢真是感激不尽!”暮贞扶起她,言:“程夫人说哪里的话,湘遥郡主是王爷的女儿,我来看她是应该的。”“王爷对湘遥向来宠爱,为此冷落了殿下,殿下千万不要往心里去。”程氏说话总是垂着双目,看不清她的心思,只听得她的话总是怯怯。她说的没错,只是暮贞听了还是心里有些酸,便接言:“许是第一个孩子吧……程夫人,我这就回陌尘阁去了……”暮贞没有理由怪她,却还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芷兰院。 程氏站在远处,此时已抬起了那张美丽的脸,若有所思地看着暮贞急去的背影。 第三十一章 残霞篇 命数 那一夜辗转难眠,李贤终究还是没有来,各种梦境交叠着出现,逼真的好像是现实的发生。想是心又不静了,纵使再澄澈的心也难免会被尘埃招惹吧,就像自己以为自己能平静的对待王府里的一切事情,像以往一样,不喜不悲的接受一切命运的安排,现在看来自己依然不能免俗。 人的心是最难捉摸的东西,她从未想过有那么一天,这个原本下定决心最理智最冷漠对待的人,一个微妙的表情变化,便使自己心思纷乱。 窗外有鸟儿啁啾的声音,睁开眼,天边竟是有了蒙蒙的光亮。再不用忍耐睡不着的煎熬,暮贞定了主意前往宝昌寺,所以便叫醒了丫鬟,早早梳妆完毕。 她只轻绾了一个倭堕髻,穿了件再寻常不过的浅青色襦裙,簪着最心爱白玉凤簪。这样的装扮着实有些清素,甚至是不合礼数的,可是暮贞却有另外一层的考虑。一个王妃频繁的进出寺庙,难免会惹来闲言碎语和诸多猜测,倒不如就这样审慎低调,成全自己这颗不堪纷乱的心。 刚出陌尘阁,便看到了晨归的李贤。疲倦充斥着他整个眼睛,整的人都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四目相对,两人都吃了一惊。李贤整了整有些凌乱的发丝,盯着暮贞的装扮看了几眼,说道:“贞儿,这么早要去哪儿?怎地打扮的这么素?”暮贞看他的倦态像是一夜未睡,脑海中不自觉地出现了他亲自照顾湘遥的画面,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言:“郡主的病没什么大碍了吧?”提到湘遥,李贤的脸上全是柔和的神色,连困倦的眼睛也能发出夺目的光华,他笑道:“丫头已经见好了!昨夜醒过来后硬是缠着我陪他,又怕我在她睡着后离开,便抓着我的手不肯睡沉,我就在她床边坐了一宿,被她这么紧紧抓着,呵呵,我现在手还有些麻。这个丫头啊,真是叫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的话里满满都是宠溺,这样的神态竟是她从未见过的亲切温和,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暮贞温温地陪笑了一声,道:“殿下该去歇着了,好好睡一觉,补补精神!”“贞儿说的是,还真有些倦了……”他揉着眉心,慵懒的说道。“贞儿是否有事出府?如此便不用陪着了。”他简单吩咐了几句,便在仆人的跟从下,进了陌尘宫。本来还想着用什么样的理由解释一下自己早早出府的情由,现在看来他根本没有在意,刚才也只是随口那么一问罢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越发失落了几分。 “小姐,你得想法生个孩子了!”夕儿跟在身后小声说道。暮贞脸色刹那红尽,嗔道:“劣丫头,怎么说这样的话?”夕儿脸上俨然一派不衬年龄的成熟模样,说:“小姐看不出来王爷有多喜欢孩子么?湘遥郡主不过是婢妾所生,王爷尚且如此重视,若是小姐生个世子,王爷定然珍爱如宝,小姐在王府能坐稳正室之位,咱家老爷的处境也会更好一些。”暮贞低头深思,她承认夕儿的话不错,但是她更清楚自己和李贤的状况,于是对这个最亲近的丫鬟说:“夕儿的想法自是没有错,可是却只看到了表面罢了。”她看了眼夕儿,果如预期的那样,睁大着双眼,有些不信,有些不甘,于是接着说道:“王爷宠爱郡主,却是出于真心,但是却不是简简单单的疼爱孩子。你也看到了,王府姬妾众多,可却没有一位能独得王爷之宠。王爷是个精明的人,更是个理智的人,他的位置那么尴尬,府中的姬妾又各有背景,多为世家之女,无论宠爱哪一个多多少少都会将她的整个家族扯进来,天后和陛下又怎么会视而不见?宠爱孩子那是父子天性,宠爱姬妾却是私结大臣,别有用心了。再说我的情况吧,我一个异族之女蒙天后赐婚,一时风光无匹,明眼人都会看出天后的意思,更何况是王爷。他敬我如宾,看似我们恩爱非常,不过是为了给天后一个交代,多少是出于真心的呢?可我看得出,他骨子里是不甘的,所以怎么会有孩子,就算有了孩子,又能分得他多少真情呢?”暮贞将自己的分析,缓缓道出,竟像是说着别人的事情。夕儿望着暮贞,感慨道:“小姐这般样貌,这般见识,若是嫁到别人家,定会被宠上了天,可惜……”暮贞知道她的意思,凄然一笑,安慰道:“傻丫头,他也有他的苦衷,我们俩皆是身不由己……”这句是叹着说的,听起来叫人心里难受。“小姐……”夕儿看着她,再也忍不住,说道:“我们也该想想办法啊,夕儿看得出,王爷对你还是有情的,以小姐的品貌不会抓不住王爷的心的。小姐,哪个女子不希望得到夫君的宠爱,小姐万万不可委屈了自己。看着小姐不开心,奴婢心里也难受。”她说的眼涌泪花,暮贞不由得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安慰起了她来。 心里如何不苦,如何不遗憾,只是一切业果皆是自己的命之所定。如果不是命,父亲就不会被拘禁在长安,如果不是命,母亲就不会带着悔恨离开人世,如果不是命,自己就不会被天后看重嫁入王府,如果不是命,自己怎么会这么早就对人间的真情充满绝望…… 第三十二章 残霞篇 提亲 从宝昌寺回来,精神也只是恹恹,沐浴过后便早早就了寝。可谁知烛火刚灭,便听到了仆人的通传之声,李贤已至门外。 披衣起来,丫鬟打开了门,李贤身着浅青色的细绢便袍,长身玉立在门外。 “不用侍候了。”他这样吩咐道。大家便识趣的退了下去,只留他们夫妇在内。不是第一次这样的情况下面对他,可还是不自然得很,她说不清楚自己是害羞矜持还是心有抵触。“贞儿怎么这么早便睡下了?”他熄了烛火,在暮贞身边躺下,说道。“白日里出府一趟,有些乏了,所以就早早睡了。”暮贞这样答。她可以感觉到两个人的气息就这样相对着混合在静谧的空气中。“的确很累啊!”他的话琢磨不透意思,暮贞只觉得他的声音这样听起来有几分疲惫,却依旧英气、好听。“那,殿下早点歇着吧。”暮贞转了个身,背对着他,说。“贞儿累了吗?”他用手环住了暮贞的腰,温热的感觉,暮贞在夜色中身躯微抖。许久,他的唇轻轻地触了触暮贞的脖颈,暮贞不由得僵了。“贞儿,为何要去佛寺?”他问道。她想制止他,早晨夕儿的话却回响在耳边:“小姐,您得想法生个孩子了!”,不知为何,想到这句话,她就要制止他的手僵住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已然认命,却对他还是心有抵触,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已嫁作人妇却还是不心甘情愿的为丈夫诞下子嗣。她知道自己灵魂深处有一个地方还在倔强的活着,无关处境,无关情感,她只想要回一个自己选择命运的权利。 可是,她知道,这个东西她不会有了。 “贞儿,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李贤执着着这个问题,抚着她的发,问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暮贞的回答,她是清醒的,因为她好像透过皎皎的月光听到了来自佛寺的梵音,安详而辽远。每次去完佛寺,她原本想要交出的心又会收回几分,她认为那是理智的,她和李贤之间不会那么纯粹,不是她愿意寄托所有的情感,他就会对她毫无猜疑。事实就是那样,他们都是被牵着走的人,皆因身不由己。那么,与其毫无保留,冲动行事,还不如将自己的情感守得牢牢的,那样才不至于输到一无所有。 “贞儿,你很久没有进宫问安了吧。”李贤貌似不经意的说道。果然,他还是有目的的。“是。”她回答。“母后不会怪责吧。”“天后娘娘日理万机,不会将这些事放在心上的,暮贞只是众多宫妇中的一个,天后又怎会时时挂怀。”她不喜欢他这样的说话方式,散发着圈套的气息,于是这样回答。李贤沉吟了半晌,没有再说下去。 她背对着他,睁着眼睛,心事重重。月光恬然,漏声连绵,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总是这样难以安眠。许久,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李贤用手握住了她瘦削的肩膀,言:“贞儿,你的身子总这么凉……”暮贞的心颤抖了一下,却还是稳着声道:“殿下,还是早点休息吧!”李贤没有说话,只是松了手,背过了身去。 “听闻少瑾前日去肃王府提亲了。”李贤直呼裴珣的字,暮贞半天才明白所指为谁。“是。”这件事情是父亲专程打发家仆前来告知的,初听到时,她的心里惊喜中夹杂这不安,不知道裴珣知晓真相后,会有怎样的反映,不知道他会不会迁怒于阿姊。“少瑾为人温厚善良,若是阿姊嫁给他,定不会委屈半分的。贞儿,你说是吗?”暮贞独自思虑重重,听得此问,也只是含糊的应了一声。“我虽与阿姊只见过数面,可是却还是无法将少瑾所说的娴静温婉,气质出尘与她联系在一起,却总觉得少瑾口中之人和贞儿有几分相似呢!”李贤忽然说道。暮贞也是一惊,她弄不清楚李贤这么说到底是何意,只好淡淡辩解说:“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阿姊虽说任性了些,但是在裴公子这样的温雅君子面前多少是会收敛些的,况且缘分这样的事谁也说不清楚。”说罢,她闭上了眼,许久不见李贤再追问,也便睡着了。 翌日起来,李贤没有再问到这件事情,暮贞也就放了心,不再提起此话。 第三十三章 残霞篇 玉娘 天渐渐的转凉,一场秋雨一过,院子里就积着厚厚的一层落叶。满目的萧疏清冷,桃红柳绿俱成泥土,只有这满眼的枯黄。暮贞最不喜这个季节,于是索性吩咐丫鬟们闭了门窗,独自躲在房中习字,画画。 李贤许久不来,陌尘阁前所未有的安静,安静的好像被整个王府都遗忘了。服侍的丫鬟们皆是惴惴,都深恐王妃就此失宠,自己在王府难以做人。暮贞反而甚为平静,只因无需费心去揣摩他的每句话,每个眼神,无需揪心于他待自己的猜疑与防范,无需反复思量自己的心到底想要什么。每日读书、画画、品茗、抚琴,难得的闲适怡然。 可终究没有办法一直这样隐逸下去。 早膳刚过,天后便有口谕,宣暮贞进宫。于是,细细地装扮过,暮贞便乘着宫里派来的马车,进宫觐见。 临行前,去墨雨斋辞别李贤,他只是淡淡一笑,温言道:“贞儿早些回来便是。”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她总觉得那抹淡笑中,满含深意。 天后在太液池边的隐菊阁设了宴席,暮贞刚入大明宫,便被请到了此处。天后闲闲地靠着软枕斜倚在上首的软榻上,一个身着紫色襦裙的丽人正陪在侧方说笑解闷。宦者通传了一声,天后冲暮贞招了招手,紫衣丽人明眸轻转看了过来,唇角勾出了一抹明艳的笑意。 暮贞向天后行了大礼,与她一起站在了天后身侧。“妾裴氏玉娘,叩见王妃殿下!”丽人也朝暮贞盈盈施礼。暮贞忙将她扶了起来。 “丫头,听闻你将自己整日关在房中不理世事,可有此事?”天后笑着问道。“是。”暮贞低头答。“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暮贞看着天后询问的眼神,笑着说道:“没有,臣媳自己有这个怪性子,天一凉就只想躲在屋子里。”天后听言,笑了起来,玉娘也不禁莞尔。“今日只是家宴,莫要太拘谨了,入座吧!”玉娘谦着,只在天后左下首坐了,虚了右首上位,暮贞浅笑看向天后,天后满眼笑意的望着玉娘,暮贞顿时了然,便坐了下来,全了玉娘的懂事知礼。 后来才知道玉娘便是新定的太子妃。 想起那天晚上她明艳的笑脸,暮贞觉得自己着实笨拙的很。又不由得想到了死去的杨家小姐,叹了一阵,心情不由得失落异常。 贺兰依旧没有任何的消息,想必天后怒气一过,早已将此事遗忘,或者天后依旧不忍对娘家侄儿多加苛责,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天后之心,深不可测,暮贞不想费心猜度。时过境迁,没有人会对此事缠着不放,天家高高在上,也断不会在一个寻常官宦小姐的死活之事上,多费心力。只要贺兰敏之懂得收敛,远离长安,那他定不会有事。 胡乱的用了些晚饭,便早早睡下了,知晓李贤去了绮景院,她便命丫鬟关了院门。 睡得并不好,整整做了一夜的梦。梦到了杨家小姐凄怨的眼睛,梦到了太子忧伤的背影,梦到了贺兰敏之狷狂的笑。她梦到自己跪在天后面前,请天后处置贺兰敏之,李贤却忽然出现在面前,他的嘴角噙着冷笑,仿佛是讥讽自己的不合时宜。 她从梦中惊醒,孤零零的拥被而坐,第一次觉得长安像是一张黑色的帷幕,遮蔽着整个天空,压抑的透不过气来。 窗没有关好,风吹动帘幕,发出“呼呼”的响声。暮贞起身,绕过重重帘幕来到窗前,只觉寒风迎面扑过来,待到关好窗重新回到床上,已觉身体沉重不堪了。 许是受了风寒。 病了也好,权当偷偷懒,什么也不要去想。 第三十四章 残霞篇 风寒 再次醒来时,一屋子的手忙脚乱, 从夕儿的口中,她才得知自己已昏睡两日了。看到宫里的萧太医也在,暮贞才知道自己的病已惊扰到了天后。其实只是简简单单的风寒,萧太医也不明白为何王妃总是高烧不退,昏迷不醒。也许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是心太累,不想醒来。 萧太医见暮贞已醒,病情没有什么大碍了,便开了方子,急回宫中复旨。夕儿带着小丫鬟巧杏去熬药,暮贞想清静一会,便遣了其他的人出去。 “怎么一个人也没有?”李贤的声音响在房里的时候,暮贞正盯着床帏发呆。“想睡会儿,便叫她们都下去了。”暮贞坐起,却被李贤扶着肩膀重新躺下,“听说是昨夜起身关窗,受了风寒?”李贤坐在床边问道。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消息的,暮贞只是微微笑了笑,说:“睡觉太浅,不喜有人在侧,便将守夜的都打发去睡了。”她知道李贤定要责备陌尘阁的仆人,所以就提前为他们解释起来。“天气渐冷,入夜时候没个人服侍在侧怎么行,要是再病了,天后又该数落了!”他摸了摸暮贞的头,说道。暮贞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叹了一口气:“殿下放心,以后这样的事情不会再传到宫里了。”她是叹着说的,在李贤听来,充满着对这些是是非非的冷漠和疲倦。“我……”他尴尬在当场,她的话已至此,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如此甚好,你好好休息,”他只能这样说,转身欲走。 “咳咳……咳……咳……”身后的暮贞忽然咳了起来,感觉心和肺都要被咳出来似的,李贤一时不忍,回身扶住她,轻抚她的背。以前只知道她的身子凉,却从不知道她原来这样瘦,骨骼本来就小,也没有多少肉,揽在怀里就像是一支簌簌发抖的芦苇。原来任何事情都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 “殿下走吧,不碍事的。”她缩着身子,避开了他的双手,重新躺了下来。李贤注意到她脸上出现了很不正常的红晕,以手去触她的额头,果真滚烫非常。“来人,去唤萧太医。”他急道。“不是说已经见好了吗?”他埋怨,伸手替暮贞掩好被子。 很快一屋子都是忙碌起来的丫鬟仆人,暮贞觉得分外吵杂。也许是情绪有些激动,导致了病情的反复,可又为什么激动呢?仅仅是因为他的提防,因为他的怀疑吗?这有什么想不开的,难道一开始不就是这样吗?从一开始,彼此都心有龃龉,自己还在期待什么? 人声渐悄时,已是灯火阑珊,更深露重。 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疼着,头脸滚烫,身体却冷得发抖。安静,周围安静的像是一个巨大的坟墓。 “阿娘……”暮贞仿佛看到了自己从未谋面的母亲,“阿娘,暮贞很想你……”她喃喃道,滚烫的泪水滑过脸颊,确是难得的清凉。微睁双目,眼前是个绛色的影子,听父亲说过,她的娘亲最爱穿的就是绛色齐胸襦裙,头饰牡丹,美艳不可方物。“阿娘……”她伸出手去拉她,她的手好温暖,“阿娘,贞儿很辛苦……你知道吗?” 那人紧握住了她的手,奇怪的是那个人的手也有些微抖。那不是她的阿娘,那分明是一双厚重的男人的手,奇怪的是,难得的温暖,心安,叫她不愿意抽手。 “早知今日,当初拒了这门婚事不是更好?”那人喃喃道。 “我有选择吗?你有选择吗?”说到这句时,暮贞的泪像是连成串儿的珠子,静静地坠落下来。她已知晓坐在身边的人是李贤,神智清楚了几分,却还是任着性子往下说。“姑且不说圣命难违,单说寄人篱下,我便无从拒绝。”“天后果真深谋远虑……”他不忍说她,却还是抱怨道。“虽说生在帝王家,可她终究是你的母亲……况且,我虽不清楚天后的意思,可是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一直在想,如果一开始我们就选择彼此相信,会不会过得好一点……”她说完,已是体力不支,于是没有去看李贤的反应,只是背转了身,独自面向里面,默默地流泪。 许久,身后一声轻叹,脚步离开的声音,再许久听到了门的轻响。 他需要时间接受,她也需要时间清醒。 第三十五章 残霞篇 两难 一连五日的避而不见,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依旧是往昔的平静样子。可暮贞的心却再也不能像此前那般平静。 李贤的态度远远超出了暮贞的所有猜测,本想话已至此,信或不信,也该有个结果才是,可是他始终没有出现在眼前。 五日,心里忐忑过、失望过、期待过、幻想过,到最后只剩下了满心满眼的疲倦,仿佛是这秋日的枯叶,早已不再去奢望重归大树,只希望冰雪早日掩埋斑驳不已的心。暮贞觉得自己像个笑话,这样的局势下,还奢望着只言片语便能有所改变。她太高估自己,也太低估了皇家的凉薄与猜忌。 门扉紧掩,他来或者不来已是没有什么关系了。 墨雨斋内,亦是一片愁云不散。 “殿下,王妃真是这样说的?”具襄皱着眉,问道。“是”李贤用手揉着眉心,叹着说,仿佛是无法承受暮贞那句话的分量。“殿下应该将计就计,看看天后娘娘到底是何意思?”具襄半晌言道。“你的意思是……贞儿这样做并非真心,而是试探我们?”李贤的手忽然放了下来,看着具襄问道。他声音有些急,全不似往日沉着。“殿下觉得呢?”具襄捉摸不透李贤的心意,于是便试探地问。李贤没有很快回答,只是看着窗外,幽幽道:“我与贞儿的婚事本就是天后的意思,因此我一直对她敬重有加却从不付诸真心。可是从她嫁入王府的那天开始,我就陷入了纠结中。我一直在问自己,这样一个清丽脱俗的人真的就是天后的探子吗?以前我更多是深信的,可是我现在越来越动摇了,有时候甚至在想,如果我选择相信她,会是怎样的结果?”他转头来看着具襄,像是在求助。周具襄在他的眼中,是管家,同时也是最值得信任的长辈。 周具襄知道,若不是心思极乱,李贤是不会这般问他的。他分明感觉到李贤的心已渐渐倾向了暮贞,若是之前他会觉得李贤这个想法是草率的,也是鲁莽的。可是接触暮贞久了,连他也说不清楚了,暮贞的眼睛是澄澈无欺的,她的举止是端重知礼的,她的话那么少,笑容也少,不关己事从不开口,一丝错处也挑不出来。 “老奴愚钝,不能帮殿下分忧!”他只能据实以告。“连你也没有了决断吗?”李贤走近,低头问道。“是!”周具襄低首而答。“哎……”李贤沉沉地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殿下,最近倒是有了贺兰公子的一些讯息……”具襄压低了声音。“哦?贺兰还在长安?”李贤刚才的忧愁一扫无踪,转眼便是寻常的精明果毅。“贺兰公子现今并不在长安,如今风头虽不那么紧了,可他怎么也不敢滞留京中啊!”具襄笑着答。“他闯的好大的祸!平素只道他风流不羁,却也不知道他还胆大包天,太子的未婚妻都敢碰,如今倒还知道怕了!”李贤讽刺道,“如今他人在何处?”“人在终南山,派人托信给殿下,想请殿下看在兄弟情分上周济周济。”具襄一边将收到的信呈给李贤,一边解释道。 “呵呵,”李贤阅完信,不禁轻笑出声,“想他贺兰心高气傲,如今倒是这般做低姿态来求我,以往叫他多加收敛,他总不听,若是听之一二,何苦这般摧眉折腰!呵呵,也罢,具襄叔你看着帮帮他,只是切莫叫人抓了把柄。他现在是朝廷钦犯,若是叫人知晓我们与他有什么瓜葛,这可就是引火烧身了!”他说完,将信递给了周具襄,吩咐道:“具襄叔,信件找个机会全部烧掉……对了,上次贞儿还问到我与贺兰的关系,记得千万不要叫她发现什么……” 周具襄接过信,应了一声,退出了书房。 李贤望着窗外,眉头又锁了起来。 第三十六章 残霞篇 回府 第一场雪落时,有消息自突厥传来。 夕儿焦急带来这个消息时,暮贞还没有起身。她进来时,脸被冻得空扑扑的,整个人包裹着寒气靠近暮贞,神秘而焦急的凑近了暮贞耳边,说道:“小姐,突厥的使团不日就要到了,老爷刚刚传话过来,希望小姐能回府一趟。”暮贞拍着她身上未化的雪花,笑道:“这么冒冒失失的,我还以为有多大的事情呢。”“小姐,你还不知道呢,这次来的人是老爷的至亲……”夕儿却是一脸严肃的说。暮贞听言,脸色沉了下去,掩不住的悲哀:“原来……突厥那边还有至亲啊……”她像是怀疑这样的说法,低低叹道。“夕儿,收拾好了我们就去吧。”暮贞坐起,丫鬟很快便将盥洗用具端了上来。“不用早饭吗?王爷那边不用打声招呼吗?”夕儿问道。“他前日便出府未归……”暮贞刚出口,便觉得此话不妥,像是自己很关心他的行踪似的,索性夕儿没有察觉出什么。 半旧的朱红大门,永远的门可罗雀,暮贞下了马车有那么瞬间的失神。自嫁后,便很少归宁,想不到许久未归,一切还是和往昔一样,往事不由得一件件浮现在脑海中。 老仆开了门,欣喜的语无伦次:“老爷说小姐今朝回门,没想到却这么早便到了……老奴,不,老爷一定很高兴!小姐啊,你这么早回来也不打声招呼,姑爷和老爷估计还在用早膳呢……”“你说什么?姑爷?”暮贞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道。“是啊,姑爷这两日一直陪着老爷……”老仆笑得欢快而暧昧,暮贞却刹那间眼睛酸涩不已。 他不肯信她,不肯见她,何不还她一片清净。如今突厥使者即将到来,他就跑来这里,难道认为他们有什么值得攫取的价值,生生地要将她拖进权力相争的浑水中吗?他真是……真的何其残忍! 她就坐在正厅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管家府里的近况,从管家的口里得知父亲的咳嗽越发严重了,常常整夜咳着,难以成眠。暮贞皱眉听着,心里觉得万分亏欠。 就在这个时候,父亲和李贤谈笑风生的回来了。父亲看起来精神很好,但是鬓边白发却昭示着他渐渐老去的年华,突厥人特有的深眸如今更是深深凹陷,脸上的纹路像是刀刻般写尽风霜。暮贞没有注意到,李贤自始至终都在看着她。 “怎么回来了?”宗肃故作惊讶问道。“也没给殿下打声招呼,太没规矩了些……”宗肃这话倒是说给李贤听,毕竟多年寄人篱下,谨慎惯了。暮贞刚想说话,却被李贤将话抢了过去:“王爷莫要责怪,这原是我和贞儿说好的。王爷膝下仅有二女,贞儿这一嫁府里也怪寂寞的。”他笑着看暮贞。 话说的真好,一面是夫妻情深,一面是讨好岳父。暮贞看他,浅浅一笑,她不想叫父亲知道她的不快乐,只有配合着他伪装恩爱。 “殿下来看家父,也不告知暮贞一声……”她柔柔地埋怨道,李贤看着她,有瞬间的失神。 “殿下如此厚待贞儿,老夫可算是放心啦!”宗肃笑道。 “王爷放心便是!”他笑着看了向暮贞,暮贞却没有看他,只对着肃王发呆。“府上还有些事情,我就先告辞了。贞儿不用着急回来,留着多陪陪王爷,他可是一直等着你呢。”李贤起身告辞,最后一句看似寻常,实则话中有话。暮贞在心里轻笑,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猜不出自己匆匆回来,定有要事呢!只是他不说罢了,大家心照不宣,多留一份回旋之地。 第三十七章 残霞篇 亲人 “真是个好孩子,可惜错生在了皇家!”李贤离开后,宗肃感慨说道。“父亲……”暮贞心里不是没有触动,可是她还是生生将那种感觉回避了过去。“突厥那边来的是谁?”暮贞直接将话引到了此行的目的。宗肃的眉深深蹙了起来,半天才像是梦呓似的说出了几个字:“我的侄儿,阿史那骨咄禄。” 暮贞看着父亲憔悴不堪的脸,心里酸涩不已,在她七岁的时候父亲的父汗在一个冰雪交加的夜晚走完了艰难多舛的一生,留下了四分五裂,有名无实的突厥国。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后痛苦不已,整整两日滴水未进。年幼的她躲在门外,看着父亲对着母亲的画像喃喃自语,责骂自己不忠不孝。自那日后父亲的笑更少了,只是沉默谨慎的活着,全无精神。十三岁的时候父亲的哥哥也去了,正值壮年却是无病而终,带着无法释怀的遗憾留给了父亲一句话:“突厥已死,复国无望,善自珍重,勿忘家乡。”父亲接过信件,呆了很长的时间,接着便是老泪纵横。她伸手去扶,父亲只是轻轻推开,独自踉跄着回了书房。骨咄禄是父亲兄长唯一的儿子,如今已然成年,今岁便是以突厥首领的身份带着岁贡前来长安朝贺。 “离开突厥的时候他只有七岁,如今都能承担这么重的担子了……”宗肃坐下,感慨道。“父亲想见他一面?”暮贞忽然明白了父亲叫自己来的意思。“是啊,我就这么一个侄儿,真想见他一面,听听他说说草原的事情……此外,还有一些东西要交给他……”宗肃说道。“什么东西?”暮贞脱口便问。“贞儿,你无需知道这些。”宗肃态度生硬而决然。 暮贞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他的心里像是埋藏着许多的心事,可是这些心事却决然不会与他人分享,他像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去做,那件事情也许是危险的,所以他断然拒绝了女儿的过问。 “女儿不问便是……”暮贞低着头,声音有些委屈。“孩子,父亲有苦衷……”宗肃走近,扶着暮贞的肩膀,声音轻了许多。“女儿明白的!”暮贞抬头,强忍住眼里的泪花。她不是那么脆弱的一个人,只是忽然觉得他们父女的存在太过悲悯。“父亲可是需要他的援手?”暮贞终于知道李贤为什么会出现在府中,起初以为是李贤对突厥那边有什么想法,现在看来是父亲想通过李贤见一面骨咄禄,或许是两人各有所图。“父亲这两天留他在府,没有任何结果吗?”暮贞进一步问道。 “我的处境尴尬,当然不能开诚布公的直说。他又是那样谨慎的人,我提到突厥、提到骨咄禄他也只是笑而不语,我当真不知他是何想法!”宗肃回想起这两天与他只谈诗书风景的李贤,唯有轻轻一叹。“贞儿,知道你也不好开口,可是为父就只有这么最后的一点心愿,万望你能体恤!”宗肃的话说的恳切悲凉,暮贞看着他满眼的血丝,心中大恸。 第三十八章 残霞篇 自苦 “父亲,你何必说得这么重,你要求的事情贞儿怎么会不做!只是,他大概是不会听我的,我在他心里只是天后的棋子,哪有半分情意……”动情处,暮贞已是泪水潸然,一面为老父,一面为同样薄命的自己。 宗肃看着黯然神伤的女儿,沉沉叹了口气。他哪里会看不出暮贞方才与李贤的恩爱是假装出来的,他也看得出自己的女儿对李贤已然有情。只可惜如今的两人各有所思,隔阂太深,心中的芥蒂还没有消除,所以只落得彼此伤心、难堪。他想他该点醒点醒女儿了,因为在他看来,李贤那边也是怀着同样的感情,他们需要给彼此一个机会,不至于积怨太深,终成怨偶。 “有些事情只是当局者迷罢了,也许和你想的全不一样。你觉得他待你没有情意,可是在为父的眼中他却是关心你的,他会在乎你的感受,所以他才会在明知道我有求于他时,还是应邀来了王府,他虽然没有帮我,但是那也是他处境使然。他陪着我下棋、聊天难道是因为我是什么肃王吗?他这么重视你的感受又怎会对你全不理会。”宗肃望着暮贞,很认真的说道。 “父亲?”暮贞本能的想反驳。 “贞儿,有些事情一味逃避是没有用的,一转身躲不过万千伤心,却只能将别人拒之于千里之外。他是对你心怀芥蒂,可是你也可以向他解释清楚,这样一味的畏畏缩缩绝不是我们突厥儿女的性格。你和他既已成亲,难道就想这样过一辈子吗?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人前只是在假装吗?” 父亲的话句句触动心事,震颤着内心最脆弱的神经,她承认虽然是他芥蒂在先,但是自己毕竟太过清冷,她从来没有想过主动去为他们的僵持关系做什么。 “父亲,我向他解释过……”暮贞嘴上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她始终无法亲口承认自己的错处,许是个性使然,她终是脸薄执拗的。 “贞儿,回去吧!一方面帮帮为父,另一方面也给自己和他留一份出路吧。我的女儿该是最聪明的,何苦这样自苦呢?”宗肃拍了拍暮贞的肩膀,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他知道此刻他的话她已听明白了,再多说已是无益。 “父亲,我想在家里住一天,可以吗?”暮贞的声音近乎乞求。所有的道理她都明白,而她只想害怕去面对。她知道自己的坚强全都是装出来的,骨子里的脆弱叫她只想本能逃避,就像小时候每到雷雨夜,她便会用被子紧紧地蒙住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 她害怕面对孤清冷寂的陌尘阁,害怕透过层层阻隔独自望着墨雨斋,她更害怕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的一些话,却迟迟无法得到他的回应,仿佛石沉大海,仿佛从未说过。 她骗自己看不到他就不用费心去猜他的心事,就可以安静下来做自己喜欢的事。外人的眼里她总是冷漠的,冷漠的仿佛与繁华的王府格格不入。可是如果内心足够平静,哪里不是了悟,何必要一次次的去佛寺,妄图使自己内心获得平静。 她终是孤独的,而这孤独就是画地为牢的恶果,只能自种自尝。 第三十九章 残霞篇 开口 没想到躺在闺阁的床上,依旧是这么彻夜难眠。 回想起之前种种,自己与他虽不十分亲近,却也不至于像现在,连见面开口都觉得艰难万分。 期许太多顾虑就太多,重视几分便犹豫几分。 …… 次日很早,暮贞便赶回了雍王府。 昨夜又落了雪,暮贞披着件大红色的斗篷,静静地走在小径上,雪挂在干枯的树枝头,像是忽然绽放的朵朵梨花。抬头看了眼湛蓝的苍穹,洁白的雪仿佛能洗净整个世界,落过雪的天也出奇的晴好。她忽然抬起了落寞的眼,向者天边,眼里神色复杂。 这就是立在歆兰亭上的李贤,眼里所有的景致。 雪里红衣簇拥的她,像一株虞美人,孤独而倔强。她的美是与众不同的,既有汉人的婉约清丽,又有异族女子的神秘妩媚。她抬头一望,眼里的落寞被他尽收眼底,他心里微微一动。 他知道她在困扰什么。 宗肃请他去肃王府,名义上是翁婿相聚,其实却一直在隐隐地提着阿史那骨咄禄的事。再有几日突厥人就要来长安了,宗肃希望能找机会见一面自己的侄儿。可是宗肃是突厥质子,身份尴尬,此事他没有去请求皇上恩准,而是想通过他私下见面,其中必是大有玄机。皇宫处事,无非明哲保身,自己没有必要为了宗肃趟这趟浑水。可……若是她开口相求,他又该如何坚持! 她低头继续往前走,不时回头看看蜿蜒了一地的足迹,再抬头时,李贤已站在眼前。她明显慌乱了神色,僵在狭长的小径里,进退无路。 “用饭了么?”李贤云淡风轻的问道,装成不经意遇到的样子。“哦,”暮贞轻轻颔首,张了张口,还是选择了放弃。李贤看到了她的迟疑,想了想还是狠了心,便拔腿就走。衣袂擦出的风叫他不禁一凛,不知为何忽然涌上心头的酸涩却终是叫他停了脚步。他回头,暮贞依旧站在那里,单薄的像是受不住凛冽的寒风。 “殿下……”她鼓足了极大的勇气,低唤了一声,猛然转过了身子,而此时的李贤也正以一种疼惜的眼光注视着她。在这一霎那,暮贞有一种错觉,也许他是在乎她的,也许他是在乎过她的。 她忽然像借来了几分勇气,开口道:“我……听说突厥使者不日便要到长安了……”李贤没料到她开口的这样直接,显然她不清楚王府有多少宫中的耳目,忙打断了她的话:“贞儿,我还有事需要出府,今晚你来墨雨斋吧!”她显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方才心急,怕错过了好不容易开口的勇气,全然忘了周遭的环境。她不禁低头,脸刹那间红了彻底。李贤以为是自己的出口太急伤了她的脸面,低头柔声道:“贞儿,园里的红梅开了,叫夕儿陪着你赏赏梅花吧,一切都等我晚上回来再说。”暮贞知他怕自己多想,便点了点头。 第四十章 残霞篇 在乎 红梅艳艳映着白雪,分外的娇俏,可是心不在此,任是景致再美也丝毫不能吸引她。遣走了所有的丫鬟,她自己独行在雪中。 不知不觉便踱到了墨雨斋外,天色渐渐暗了,墨雨斋中有灯火在孤独的跳跃着。 他已经回府了。 这会儿的他在干什么?忙于国事还是在研究史籍?她想他也是孤独的,至少这姬妾如云的王府,从未有过歌舞升平的热闹,他的行动轨迹,也只是书房和宫里,偶尔去别的姬妾那里歇上一宿,在府里别的女眷看来也是莫大的恩宠。她在想,初进王府时,他的众多姬妾一直是为自己所忽略的,她只想讨得一份安宁,机械的接受命运的安排。究竟是何时开始,她竟有几分在意,她竟会在他去别的府院时心里酸楚,彻夜难眠。 她有些惶恐,又有几分难以成说的心跳,她明知道前路漫漫,却还是免不了产生憧憬。她曾经梦想过,终有一天她会携着挚爱的人在茫茫的草原牧马放羊,朝歌暮吟。可是当有一天,忽然间发现那个人的影子在渐渐清晰时,才惶恐的发现,命运的手已将梦越推越远,自己所能做的只有忐忑接受。如今的自己只能陪着他困顿在高墙大院,处处暗箭,防不胜防,也许这样下去,再好的爱情也终会被消磨在利益的权衡中,扼杀在权力欲望里。 外面守着的侍卫和仆人在自己的暗示下噤了声,她看到他的身影被烛火拉得长长的,映在门窗之上,时而低首疾书,时而抬头思考。她看到他站起身来,拖着浓浓的疲倦,夜色加重了他烦乱的心事。 她忽然想转身离开,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然难以启齿。 门“吱呀”一声响了,那个在庭院里见过的,一团孩子气的小仆走了出来,来不及阻止便已出声:“王妃殿下,您怎么立在外面?” 李贤显然已经听到,吩咐道:“请王妃进来,其余人等退下!” 暮贞换下了早晨的那件红色斗篷,此刻只着简单的粉白色小襦,白色暗纹的棉质下裙,身披一件纯白的狐裘,精致而干净。他向来喜欢她的装扮,像她的人一样高洁,大方,遗世独立。 看着她,他忽然移不开自己的眼睛,掩饰不了自己明显被点亮的眼神。 此刻她安静的坐着,依旧是那样矜持的样子。也许在他们之间,自己永远都要做那个先开口的人,李贤这样想道。 “岳父大人想要见骨咄禄?”他直入主题,语气却是轻和的。暮贞抬眼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父亲只有这么一个亲人,多年未见了,他很想见见他……”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李贤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自己在轻描淡写着事情。“贞儿,我原是该帮你的……”他叹着说。暮贞不自觉地咬着下唇,细细地品出了他话语中的无奈,于是说:“殿下定有许多无奈,原是暮贞唐突了。个中利害暮贞还是明白几分的,只是拗不过老父相求,所以便说了。殿下不必为了暮贞而心生为难,朝堂自处本就不易,暮贞没有道理不理解殿下……”本想过李贤会借故推诿或是直接拒绝,却不想他竟会萌生出帮自己的意思,暮贞心里反倒过意不去了。若是他因此惹祸上身,想必自己心里也会难受万分的。 “贞儿,自你入府至今我还从未帮过你什么,我们是夫妻,有些话说出来就是生分了。”他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认真的说。暮贞心里忽然感动万分,抬头问:“殿下明白这次帮了我可能会有什么后果吗?” 李贤眉头皱了皱,沉着脸,点头。 “可若是我不帮你,我们会越来越远吧……”当听到李贤这句话时,暮贞感觉到周遭的空气都像是被冰封住了,香炉里的熏香弥漫在眼前,她忽然睁不开眼睛,有种恍然坠入到另一个世界的错觉。 原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止困扰到了自己,也一直他的心结。他在乎她…… 第四十一章 残霞篇 倾心(很美好的一章) 暮贞不觉泪水潸然。 李贤轻轻地拥住她,沉沉地叹了口气。 “贞儿,我们都错了,不是么?”李贤叹着说道,“既然同甘共苦,怎可浅浅一口!”忽然想起新婚那日暮贞说过的话,心里顿觉五味杂陈。暮贞回想起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心里更是酸涩,明明知道他的芥蒂来自何处,她却始终清冷待之,就是不愿开口解释。 他们给自己、给彼此人为地划出了一道界限,却将责任归咎为命运的安排。可是信任这东西,如果从一开始就不去尝试,只能永远画地为牢。 “你不疑我吗?”暮贞问出了这句始终梗在心里的话。他们之所以如此艰难,就因为她始终都是身负天后大恩的人,始终都是天后定给他的妻子。 她清楚他心怀的鸿鹄之志,也清楚天后的权欲心思,他们母子迟早会反目。皇位、权力都是些沾染着血腥的东西,尸横遍野、骨肉相残,也只为有朝一日君临天下,睥睨众生。而之前的每一步都需踏得万分小心,一招不慎,便生死难料。 他正在这条路上谨小慎微的走着,偏偏身边出现了她,他怎能轻信她!若是牵过她的手,她也许会陪着他相濡以沫,携手而行,也许她会遵照别人的指示,将他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贞儿,我不确定……”他如实而答。 暮贞缓缓松开了他,难过的垂下了眸子。指尖滑过他的衣袂时,却被他捉住了。他的声音像是寺里最清越的钟声,沉沉敲着她的心,多少年后,她总会想起那句话,以至于心痛难忍,泪流满面。他在她耳边说:“我只愿用一片痴情换得贞儿的倾心相许!” 暮贞怔楞在原地,许久才露出一抹混着泪水的笑容。 他心疼的为她拭着泪,将她紧搂入怀。他的心跳是强而有力的,一声一声响在耳边。她真愿时间就这样停了,否则未来难以预料,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将这份静好的岁月打破。她直到此刻才明白自己有多么的胆小如鼠,安于现状,她也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的过往有多么孤独。 重新焚了一炉迦南香,她坐在他身旁为他研着墨,他低首在奏疏上奋笔疾书。时不时回过头来笑着看她一眼。 “什么奏疏这么急?”她明确看到了“肃王”二字,所以试着问道。“请求二圣恩准我的泰山大人见一面亲侄儿的奏疏。”他故意将话说的诙谐,却叫暮贞心下感动不已。“还是缓两天,等他们到了再说吧。也好看看二圣的态度!”暮贞劝道。“已经写了一半了,怎好就此搁笔。写完再说吧,等时机成熟递上去便好了。”李贤笑答。 暮贞点了点头,望着他发呆,忽然“哎呀”一声,明白了些什么:“我没来的时候你便已经开始写了?”她抓住李贤的衣袂问道。李贤深望了她一眼,点头。“我若不来找你呢?”“我还是会写!”“为什么?”“你若求我,我必会不忍,你若不来,说明你什么都想独自承担,那样我更会不忍……思量再三,我还是写了,只有这样你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李贤执笔的手刹那间僵住,因为暮贞忽然自身后紧紧抱住了他。她的泪静静地滴在他紫色的棉袍上,渐渐晕开,像是绽放成了一朵朵娟丽的花。 “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1……”她低低吟道,李贤闭了眼,唇边有笑意温柔的蔓延开来。 1出自《子夜歌》 第四十二章 洛水篇 天下 他就在她身侧,睡息均匀。她将头深埋在他的怀里,心里收获的是从未有过的安全。夜晚是静谧美好的,她忽觉倦意浓浓,漏声渐渐消失在耳边。 很少睡得这样沉,跌进梦中,怎么也挣扎不出来。 梦里乱世依旧,可天下形式却日渐明朗起来。魏公势力有多强大,从日渐繁华的邺城便可窥测一二。北方渐渐结束了战乱,一切都开始恢复到正常的状态。她待在府中无事可做,便只有从丫鬟仆妇的嘴里,听闻关于天下形式的各种传闻。有事她会笑着说说自己的看法,但大多时候,她只是笑着,听着大家的各种揣测。现在的她,身份是曹操二公子曹丕之妻。 公爹已基本上同意了北方,但南方孙家据大江之险,君明臣贤,累世基业,自是块难啃的骨头。荆州刘表外贤达而内庸碌,并不难对付,可惜荆州占尽地利,且刘表乃汉宗室,对付起来麻烦不小。益州刘璋实属鞭长莫及,尚需时日。更听闻公爹素来顾忌的刘备已逃往荆州,他定会做出许多动作,阻挠大军南下。 她想大军南征只是时日问题,可是这次征讨,气势虽足,却并不一定能顺利凯旋,但是这样的话她又怎能说出口!说是嫁给了二公子曹丕,可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寄人篱下。寄人篱下的规矩她懂,不关己事不开口,少说少错,安分守己。 她知道,人有时候是不该给予命运太多期待的。因为它总是会沿着与梦想背离的方向越走越远。期待太多,注定失望太多。 年少的时候,她想过很多很多未来的事情,彼时皇上虽昏庸无道,天下却总归静好。她的人生并没有太多的歧路,所有的幸与不幸都取决于嫁个什么样的人。可是没有想到一切想象都会披上乱世流离的外衣。因为乱世,所以嫁到了袁家,只因袁氏是那十八路诸侯的盟主,父亲认为的那个能辅佐帝君,光耀汉室的人。袁熙在袁家子侄中并不出众,既非嫡子又备受冷落,可他还是不安分的试图夺得世子之位,袁家几年,终是提心吊胆的,情分虽浅,宠辱却是系在一起的。再到后来南征北战,所见几希,甚至渐渐忘记了他的相貌。本想着此生就这样过了,却不想袁氏势力庞大,却终为曹操所灭,而自己竟会被婆母出卖,改嫁给了曹操的二子。 为什么会有乱世?无非是有心之人对权力太多的觊觎。权力对男人太具有诱惑力,他们生来便是要追逐的,有了权力就是有了威望、有了金钱、有了数之不尽的美人姬妾、有了存在人世的所有尊严与资本。 可是女人只能为男人贪心所毁,也许男人永远也不会明白,女人所要的只是一份安定、一份善待。否则,纵使拥有再多,也注定悲苦无依。 有些东西生来就是不平等的,“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女人的感情轻易不能给,也给不起! 第四十三章 洛水篇 睡颜 他今日会从许都回来。 甄洛无心仔细梳洗打扮,挽了简单的发髻,穿了一件寻常的暗绿百蝶曲裾深衣。可惜,这样简单的装扮在她身上却总能比过别人的尽心装饰。 对于她,府里的女眷太多怨言。再嫁之妇,前夫新丧,就这样恬不知耻的成了仇人的妻子,脸上竟也看不出丝毫的哀伤。她们所言她都知晓,她也知道这些都是托词罢了,她们真正记恨的是曹丕对自己的另眼相待。 他确实待自己很好,而她也渐渐向命运妥协,开始平静下来,对待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不是背叛自己的心,只是屈服于命运。 曹丕进府,听着管家絮叨着家事。家里近日好像颇不太平,他不禁皱了皱眉。男人在外征战,女人却在一方安逸之地争斗不休。他向来不喜欢女人太过多事,他没有太多心力去顾及她们的爱恨喜怒。 可是他现在忽然喜欢上了这座喧闹的府邸,只因她生活在这里。 “甄氏如何?”他打断了管家所言,急着问道。 “夫人喜欢清静,成天不言不语的,只在房中弹琴、看书。”管家甚是机敏,赶紧回答道。 “没有人打扰她吧!”他冷着声问,毕竟自己对她过于偏爱。 “尹夫人和钟夫人曾去过明瑟居,可具体什么事儿老奴就不清楚了……”管家自是不敢隐瞒,但也不想为此得罪其他夫人。 “呵呵……”他笑了几声,转头对管家道,“看来你确实老了……” 他是笑着说的,可管家却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公子看来已对他的圆滑很不满了。 “公子……”他想开口解释,曹丕却只是甩甩手,打断了他。 “去明瑟居告诉甄夫人,我待会儿去看她!”他吩咐道。 管家诺诺的答应了,匆匆去往甄夫人住的明瑟居。 明瑟居是他专门为她挑选的地方,离其他姬妾住的地方都很远,他知道她不喜纷争,他也不愿她挣扎在勾心斗角之中,因为那样他会心疼。 初春的天气,微微有些凉意,满院地桃花却开得分外热闹,那样的鲜妍娇媚,像极了她的睡颜。 他来到明瑟居时,她已歇息了。他知道这是一种无声的反抗,她不愿直面自己,他也知道她根本没有睡着,她怎么会睡得着! 他就坐在塌边,静静地看着她,摒退了所有的人,房里安静地像是能听到窗外落红阵阵。即使是装睡,她依旧安静可人,扇子一样的睫毛轻覆双眼,他忍不住低头吻了下去。 就在这时,她睁开了双眼。 就这样四目相对,她乌黑的瞳仁里映着他痴迷的眼神,她不自觉的像旁边躲了躲。他的手忽然摁住了她的小臂,吻如雨点般洒落下来。她不停地挣扎着,终于一行行泪滑落脸颊,也湿了他的脸。 第四十四章 洛水篇 息妫 她的泪叫他怜惜不已,他停下了所有动作。 她的哭泣也戛然而止。她只是用那样清冷高傲的眼神看着他,眼神里昭示出了她所有的尊严。 他拂袖而走。 “等等……”她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矜持中透着冷静。 “有什么要说的?想让我留下来吗?”他冷笑着调侃道。 “忽然想到了一个故事,不知道公子想不想听?”她说。 “什么故事?”他承认自己的好奇。转身,重新坐回塌边,“说吧!” “春秋时期陈国有位公主,她虽生在深秋,满院的桃花却为她怒放,百鸟绕着陈宫盘桓不去。果真这位公主渐渐就出落成了天下闻名的美人。巫女为她占卜,卜辞却言她有倾国之祸。他的父亲怕卜辞成了真,便将她随便许给了小国息国的国君息侯。息侯虽非公主心之所爱,但夫妻却相处甚好,息侯待公主也算是用心。不想祸从天降,公主去蔡国看望姐姐蔡夫人时,却被姐夫蔡侯相中,蔡侯对公主无礼不遂,事情却被息侯知晓。息侯自然忍不下这口气,便请求强大的楚国帮忙。楚国出兵,蔡国节节败退,后蔡侯被俘。蔡侯为了报复息侯,便将公主的美貌夸得天下无双。楚王对这样美貌的女子心中好奇,于是出兵灭了息国,俘虏了息侯和公主。楚王得到公主,如获至宝,为了讨得公主一笑,他费尽心思。渐渐的公主也感觉到了楚王的真心,她知道这个男人有多么爱她。可是新恩虽重,旧恩却也难忘,公主为答楚王之意,为他诞下了两个孩子,但自始至终她也没有和楚王说过一句话。” 甄洛幽幽地讲着,却像是在叙说着自己的故事。曹丕专注的听着,却愣住了神。 “公子?”她试着叫醒他。 “息夫人死后,被人称作‘桃花夫人’,一则称赞她面若桃花,二则感叹她命若桃花。这个故事,我是知道的……”曹丕叹着说道。他想他已经明白甄洛的意思了,但是也不全明白,他不确定。 “有人说为什么息夫人不愿以死相拒,反而选择寂寥度日?我想是因为那个男人不是她深爱之人,她对他没有太多期待吧,为何要为了一个不爱之人选择死去,躺在冰凉的地底下,难以瞑目。”她的眼里泪光闪闪,想是触到了痛处。 “那为什么不给楚王机会?他那么爱她,她怎可如此铁石心肠!”曹丕捉着甄洛的肩膀,逼问着她,好像坐在眼前的便是千年之前的息妫。 “抢来的就是抢来的,谁都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上最难解开的就是心里的结,灭了她的国,抢走了她的人,却口口声声说爱她,这样的爱情来的太屈辱,她终是一辈子也解不开这个心结!”甄洛仰头说道,她是这样刚烈倔强的女子,和那化成桃花的息夫人一样。 风过,桃花片纷纷而落,变成一阵花瓣雨旖旎的飘散。 “你也不会接受吗?”曹丕放下了手,有些颓然,“我便要如何做你才能解开心结?你告诉我!” 甄洛的心不由恻然,这个刚毅果决的人此刻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她都觉得自己残忍。“交给时间好不好?子桓,我们把它交给时间吧!” 她唤他的表字“子桓”,他忽然控制不住的喜悦,她唤他“子桓”…… 第四十五章 残霞篇 端重 好容易挣扎着醒了过来,头却疼的厉害。暮贞敲了敲头,睁开了眼睛。 闯入眼帘的是一双如墨染般的眸子,那双眸子温柔的注视着她,带着几分宠溺,几缕柔情,几丝眷眷。透过眼波的潋滟,她看到自己惊慌却害羞的样子,也许还没有太习惯他们如此的亲近,暮贞感到自己的脸有些微微发烫。 “贞儿做了什么好梦,这么赖着不肯醒来?”李贤轻笑着调侃着,然后很自然的躺了下来,将暮贞揽入怀中。“殿下又是什么原因,这么晚了还没有去上朝?”暮贞争锋相对的问道。李贤笑着抚弄着暮贞额前的碎发,引得怕痒的暮贞四处躲着,李贤不禁朗笑起来。 “今日休沐1,贞儿可想去什么地方?”他将她的头重新按回怀中,柔声问道。 暮贞笑着看了眼李贤,心里忽然有刹那的恍惚,这样的幸福感好像来的太过于匆忙,匆忙到自己没有做好任何准备。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于小心翼翼的活着,即使再小的东西都习惯于牢牢抓在手里,才敢告诉自己这是属于自己的了。可是一直向往拥有的幸福和安逸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来了,一点预兆也没有,难免有些惴惴。 每次都是这样,遇到事情心里总是这样的惶恐不安。她觉得自己的内心永远不够强大,患得患失是她生活的常态,无论是幸与不幸她都接受的这样胆怯。 看她许久不言,只是呆呆的望着自己,李贤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暮贞像是受惊的小鹿,望着他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慌乱的神色,但是那抹神色消失的很快,李贤甚至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暮贞也暗暗懊悔自己忽然下意识产生的躲避之意。 “去佛寺可好?”暮贞提议的声音轻得像初春的微风,好像随时都做好着被自己拒绝的准备。她总是这样,一方面会给别人留足面子,另一方面也会为自己留足够的尊严。他想,以后他会慢慢的改变她这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因为他明白这样谨小慎微的她从来都没有彻彻底底的快乐过,而他,怎么忍心她不快乐。 “贞儿说好便好!只是……长安佛寺那么多,贞儿想去那一个呢?”他不否认自己对暮贞钟情于宝昌寺很好奇,他也曾经派人跟踪过暮贞,那时的他心里有着种种猜测和怀疑,更多的来自于暮贞和天后藕丝般得关系。而如今,这份疑虑也并没有因为两人感情的微妙变化而消失。他想试试她会有怎样的回答。 “宝昌寺。”她的回答很是简单,也没有多解释什么。 “为什么是宝昌寺?”他追问下去。 “我是至善大师的俗家女弟子,宝昌寺是我除了肃王府外去的最多的地方,如今……想叫殿下陪我一起去。”暮贞没有隐瞒什么,并没有像李贤想的那样用很多理由去搪塞掩饰。好像介绍的只是她自己的生活方式,同时也对夫君融入其中满含期待。这样的理由反而说服力十足,李贤只能心里暗笑自己的多虑。 “贞儿,别再叫我殿下了……”他忽然说道。这个称呼总给他一种说不出的距离感,让他觉得他们始终存在隔阂。“啊?”暮贞没有料到他忽然提起这个,一时语滞。李贤执起暮贞的手,笑意缱绻:“我是父皇的六子,贞儿喊我‘六郎’可好?”暮贞抽出了手,低首含羞,半天才道:“太……太随意了些,怎么好开口……我还是喊你‘明允2’吧……”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上全是端重。 这就是她,即使亲近如此,她也没有太多媚俗娇腻之态,她永远那么恬淡,像一泓清泉,以一脉温柔清灵之姿缓缓地流过人的心里。他从心里敬重她,从心里珍视她。 1休沐:自汉时起,官员五日会获得一次休假机会,用于沐浴休整,故称之为“休沐”,唐时仍存在这个传统。 2明允:李贤的字 第四十六章 残霞篇 疑心 万万没有料到,在宝昌寺会遇到太子。 柳树已开始抽出新芽,浅嫩的绿意昂扬着勃勃的生气,冰雪中枯瘦的梅花坚持着不肯落下最后一片花瓣,带着些许风霜之姿寂寞的看着新柳抢夺着春日的气息。 尽管春寒没有完全消散,但是日渐暖和的春风还是叫人脱下了笨重的冬衣,迫不及待的换上了轻盈妩媚的春装。 可是,他还是被厚厚的狐裘围着,那种纤尘不染的白色叫他看上去更是气色不佳,体力难支。相比之下,青色锦衣衬托下的李贤,那样意气风发,英气不凡。看着他寂寞的,带着些艳羡的笑容,暮贞心里酸楚不已。 “殿下近来可好?”暮贞忍不住先问道。 “劳贞儿挂念,我一切安好。”清晨的寒气叫他不住的咳着,他强撑着气力,依旧温存儒雅。 李贤上前一步,轻握住暮贞的手,似漫不经意的心疼道:“贞儿,怎么手这么冷,我帮你捂捂吧!”说罢,他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继而笑着问李弘:“皇兄怎么来了宝昌寺?” 暮贞看到他英气好看的眉微微向上扬起,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幸福之色。而另一边所见的却是李弘内敛着的落寞。 暮贞有些愣神,她在想若是李弘的身体好一些,这兄弟俩的反差会有这么大吗? 李弘的脸上永远都有浅浅的笑容,那笑容与世无争,像是参透了人世间的所有悲喜。暮贞觉得他们是一种人,表面上永远那么淡然悠远,徒留层层的落寞只给自己看。所以,他的悲愁被她全部看到了眼里。 “蒙父皇、母后体恤,为兄可以借着养病之由远离朝政。在家闲着无事,就想听至善大师讲讲佛法,也好静静心。”李弘缓缓道,“二弟1怎么也来了?” 李贤看着暮贞,笑意深深,一脉温柔:“贞儿也想见见大师……对了,皇兄和贞儿都与至善大师相熟,这样看来也算是旧识了,难怪之前皇兄对贞儿那般赞赏有加!” 李贤像是不经意的一问,叫暮贞和李弘都惊了一下。暮贞抬头望着他深潭一般的双眼,心里有些针刺的疼痛感。他原来对她和太子的关系这样心怀芥蒂,之前所表现的一些亲密温柔,并不是喜欢之情的自然流露,他只是向他的皇兄在昭示着什么。如果心里真的有疑虑,为什么不直接问,为什么要用这样伤人伤己的办法?他到底城府有多深,对自己有多么不相信? 暮贞的眼睛渐渐暗了下去,心也渐渐的落了下去。 李弘尴尬的不住咳着,却还是为了暮贞在努力地解释。暮贞的脸色有些惨白,只是不语,手却从李贤的掌中滑走。 之后他们又说了很多朝中之事,暮贞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于是寻了个理由独自去找至善大师。李贤在身后喊了几声,她装作没有听到,脚步越来越急,努力地抑制着眼里将要涌出的泪水。 1李贤是李治的第六子,但是确是武则天的第二子,所以李弘称其为“二弟” 第四十七章 残霞篇 棠棣① 李贤在身后喊了两声,暮贞没有回头。她步履越来越急,李贤知道她定是误会他的意思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 “你并不是这般小气的人,贤,你只是关心她的安危罢了!”李弘的声音温温地自身后飘来。 李贤收了脸上的愁容,笑着回问:“皇兄什么意思?” 李弘知道他在装傻,也不在乎将话说开:“我日渐失宠于母后,太子之位也是岌岌可危,贞儿身份尴尬,与我太过亲近必然会惹来麻烦。是这样的吗?” 他始终微笑着,看不清悲喜,像是所有的事情都与己无关。李贤自心里叹服不已,若自己如此处境,定不会有如此心境。 他笑了一声,表示默认。 “你能如此待她,我又能说什么呢?你放心,日后我会远着贞儿……”李弘低垂了眼眸,嘴角的笑像是衔着无限凄凉。他忽然掩了唇,重重的咳了起来,单薄的身子剧烈的晃着,像是飘摇在风中的断线纸鸢。悲凉的感觉霎时涌向了李贤,他看着李弘现在的样子,心里滑过许多不好的预感,也许日后的自己会比兄长更加的落魄……可是自己注定避无可避,骑虎难下,权力这东西一旦染指,如何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成者王,败者寇,从来没有第三条路。 “弘哥哥……”他像小时候那样唤他,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了他。绣着蓝色蝴蝶的帕子,是小的时候他们一起玩耍时,从后宫妃嫔那里抢来的。事情的始作俑者是他,可是兄长却独自领受了父皇的惩罚……帕子一直留到了现在,如今看到它竟全是回不去的年少意气,兄弟情深。 李弘看到帕子,瞬间僵住。许久他的情绪渐渐恢复,脸上的笑容寸寸消失,眸中的哀伤直达心底,雾气渐渐升了上来,蒙住了眼睛。 “贤,真想回到小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谁说不是呢?可是注定回不去了,不是吗?从母后当上皇后,你当上太子的那天开始,我们就已经不再是寻常的皇子、公主了。即时是小令月,这辈子怕是也逃不出这座黄金铸成的樊笼了。一辈子尔虞我诈,一辈子伤神费心……这才是我们的命运。” “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如今却觉得这只是自欺欺人。” 李贤讶于李弘的话,皱眉看着他,等着他下面的话。 “我们只是贪慕于权力本身,不断追求着更高一步的权位。我们拥有的越多,想要的就越多,甚至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追求何时才能到达极限。我们骗自己这是命定的,生来就没有选择,但是对于那些一无所有的人来说,我们有的东西已经太多,退一步讲,即使我们就此归隐,不问世事,我们依旧能以王爷的身份安然终老,又何谈没有退路!贤,我们怨不得别人,是我们自己要的太多,想得到的东西太难……如今,我每天佛寺听禅,忽然觉得以往的一切都错了,反而现在的日子很平静、也真正找到了快乐。”李弘幽幽说着,心里越来越释然。 他知道此时意气风发的李贤是听不进去的,所以他只有在心里暗暗叹息。 李贤不明白李弘为何消沉至此,也许是久病乱神,他已不是当年与自己侃侃而谈、指点天下的皇兄了。 志气是最怕消磨的东西,正如此时的李弘,整个人都像秋后的枯叶,苍凉而无神。 显然话不投机,李贤担心刚才愤然而去的暮贞,便准备辞别兄长。 1出自《诗经·小雅·鹿鸣之什》,主旨为“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故以棠棣借指兄弟。 第四十八章 残霞篇 心事 “贤,你且等等。”李贤走开没有几步,就听到身后的李弘这样喊道。 “皇兄,还有什么事?”李贤虽在笑,可明显有些焦急离开的意思。 “你真的决定了吗?”李弘皱眉问道,话里像是隐着千头万绪,却生生顿住。“皇兄是说……?”李贤被这忽然的一句话,问的毫无头绪。“如果真的决定走这条路,决定去争斗,那你可了解过她心中是怎么想的?”李弘看着李贤的眼睛,问的很是认真。 李贤的心像是被无数细密的针刺着,说不出的难受。这个问题他何尝没有想过,他和贞儿之间像是永远也理不清的乱麻,即使两情相悦,误会冰释,却依然还横着太多解决不了的问题。 以往的他心中从无牵绊,可是从认定她在自己心中分量的那一刻起,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输不起了。关于未来他从没有和她深谈过,他也从没有清楚地问过她想要什么,但他能感觉到她对权势地位这些俗物的抵触,她想要的生活怕是和他的所思所想背道而驰了吧。担心是这样的结果,他便索性永不相问,努力维持着现有的幸福。 “贞儿定会与我同心同德的,我们之间有过约定,同甘共苦。我会护她周全,她也会明白我的苦衷……”他看着远处渺远的苍穹,心里半分底气也无。 “你果真这样想吗?”李弘的声音骤然变得严肃起来,“你这样说,反而说明你什么都明白!贤,贞儿的身世你是清楚的,肃王府的人过着怎么样谨小慎微的日子你又岂会不知道。她生性淡泊、厌恶权力、渴望安定,你应该知道这么多年她过着怎样痛苦的日子,以至于她只能把愿望寄托在佛寺中。你既然待她有心,又怎么忍心叫她继续忍受提心吊胆、无所依托的日子!”他的情绪有些激动,话一说完便捂着帕子咳个不住。 李贤没有想到李弘这样在意暮贞,在意到连他也自愧弗如。他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他完全忽视了她的处境,她的感受。他只道她性格孤傲淡薄,却从不考虑是什么造成她这样的性格,他只想过她处境尴尬,却从没有细细想过她到底艰难到什么地步。她常来佛寺,他竟会对她全是怀疑,他根本没有想过,只有这个与世无争之地,才能叫她安放心灵。自己算什么丈夫,有什么资格说自己在乎她,疼惜她! “皇兄,我心里很乱……很多事情我现在也没有答案……我先告辞了,贞儿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李贤没有了平日的风姿飒然,反而瞬间心事重重。李弘知道是自己的话有了作用,他相信自己的弟弟会慎重的考虑,他从来不是个浮躁的人。 他替暮贞欣慰不已。 “贞儿应该会在梵音阁,这会儿怕是在听至善大师讲授佛法,所以无需担心,”李弘微笑着提醒他,却很快将话题引到了别处,“不是说肃王的侄儿骨咄禄会在岁末来长安朝贺,可是现在一个月都过去了,怎么还是没有来?” “去年岁末突厥那边遭遇了大风雪,冻死了不少牛羊,几个部落生了反心,妄图来中原抢掠。朝廷命骨咄禄平了内乱再来长安,所以礼物先到,人就要迟些来了……”李贤一直留意着突厥的情况,所以知道的清楚。骨咄禄没有按时来到长安,暮贞的心就一直悬在那里,话也少,笑也总是满含心事。“不过听说突厥那边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他应该快来了……骨咄禄有智谋,有勇力,突厥也许会在他手里再次强盛起来,不得不防……可是……”他的眉心不自觉的又攒在一起。 “你定是答应了贞儿什么!”李弘本是随口一猜,却看到了李贤神色的忽然慌乱,便觉得事情利害攸关,不该多问,“算了,不问了……不过贤,我要提醒你,莫让母后发现你掺和到这些事中,记得万事小心!” 听闻兄长的善意提醒,李贤郑重的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快去找她吧……”李弘拍了拍李贤的肩膀,瘦削的脸上有着温暖而暧昧的笑意。这样的笑容让李贤心里莫名的酸涩,莫名的感动。 他用他的笑容祝福着自己和贞儿。 他从来都这样坦荡,从来都这样仁善。 “好!”他这样回答,报之以一个深深的笑容。很久没有这样笑过,直笑到眼睛的最深处,感觉到心都在微笑。 第四十九章 残霞篇 梵音 辞别兄长,他匆匆赶往梵音阁。 隔着很远,他就已然听到诵经的声音。很奇妙的声音,听上去很吵杂,却像是能带人到另外一个远离凡俗的世界,教人渐渐安静下来,忘掉所有的悲喜宠辱。 他走了过去。 暮贞就跪在离门不远的地方,背影单薄而孤独。他一霎时彻底明白了她,她本就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她只是一个和她背影一般无助的人,她的沉默,她的清冷都是伪装,她的内心是脆弱而敏感的,她的聪慧是她自我保护的武器,她的才气是她留给自己的慰藉,而她虔心佛法只是因为在这个地方她可以忘掉一切俗世的苦痛。多少年的缄默叫她已经学会了把什么都藏在心底,所以她被误会了也什么都不解释,即使在乎自己也只有笨拙的冷冷相对。是他太笨了,看不透她的心,只会伤她的心。 诵经的时辰已过,和尚们渐渐退出了梵音阁,可她仍跪在那里对至善大师说着什么。 他不想打扰,所以只是近了近,却并没有踏入阁中。 他能听到她的话。 “大师,我夜里总做一种梦,这些梦就像是一个故事。大师,您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暮贞的声音有些倦倦的,感觉她口中的梦困了她很久。可她为什么从未向自己提过? 至善大师眉目慈善,听了暮贞之言,笑了笑道:“梦是因缘而起的,居士必曾有过这样的缘法……” “大师的意思是,那梦也许是前世的经历……”暮贞猜测道。 “居士认为是如此,便是如此。贫僧只是将居士心中之言引了出来。” “若是已经轮回,前尘往事为何还会出现在梦中?”暮贞喃喃道。 “许是前尘之事未了吧!”至善大师一语道破玄机,暮贞点头表示认同。 “大师,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去了这前尘之事?”暮贞抬头,问至善大师。 至善捋着花白的胡子,眼睛渐渐眯了起来。他的声音像是渺渺的梵音:“居士的梦境贫僧不甚清楚,但既是未了之事,想必总有了结之时,一切只需随缘,过分强求反而徒增烦恼。居士是聪慧之人,必然明白贫僧的话!万事随缘,听从自己的心就好!” “弟子知道有些事情不可强求,只是梦境总叫人有种不好的预感。大师,最近弟子心里总是无法平静下来,甚至比以前更加惶恐焦虑,弟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轻垂着眼睫,遮住了眼睛里满满的焦虑。 “你初进王府时之所以平静,是因为你的心是空的,没有牵挂所以没有悲喜。可是现在,若是贫僧没有猜错的话,居士定是对雍王殿下动了心。由爱生忧,由爱生怖,因为参不透情爱,所以才产生了痴和怨……”至善大师边走边叹着说道,看到门外的李贤,他没有惊讶,只是双手合十,郑重的见了个礼。 暮贞回头,看到李贤的那一刻,先是讶然,然后赌气似的扭过头去,泪水刹那夺眶而出。李贤疾走两步,跪在她身边,紧紧地抱住了她。 “贞儿,莫要生气了,我们回家吧!”他低头,对她喃喃耳语。听到她告诉至善大师她因他而心烦意乱的时候,他的心里酸涩而感动,从没有正面听到过她待他的真实感情,乍一入耳,内心便像是一块大石投入水中,瞬间波涛汹涌,再难平复。 “劳王爷挂心,暮贞没有生气!”她从他怀中抽身出来,表情淡淡,“我们回去吧!”她站起身来,轻轻抖落着裙上的尘土。她安静的脸庞努力掩藏着内心的酸痛和委屈,她想说他,却发现自己永远都这么拙于言辞,她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所以只有无言承受。 她的步摇随着微风摇曳,他侧眼望着她娟秀无双的脸,伸手紧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她的手指轻轻的颤动,大眼睛里充斥着蒙蒙的水汽,可她依旧不发一言。 第五十章 残霞篇 僵局 马车上,她还是那么诡异的安静着,任他握着她的手,任他说着些闲闲的话题。 他心里有些不安。他曾自信自己有能力洞察所有人的心里,可是现在面前的这个人,总是这么若即若离,他总无法看透她。她的心事总藏得太深,她的悲喜总是那么云淡风轻,她究竟是在欺骗自己,还是试图欺骗所有的人! 他承认,他被这种气氛扰乱了所有思绪。 “贞儿,和我说说话吧!”他尽量叫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是耐心的、充满期待的。“殿下想听什么?”她将马车的帘子掀开一个小角,望着窗外,声音有些心不在焉。李贤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暮贞的话绵软无力,却仿佛暗藏着无数刀锋剑刃,刺得人心里难受不已。 “我……”他本想解释给她听,他并非不信任她,而仅仅是想保护她,可是话一出口却已然变了方向,“贞儿若是因为皇兄而心烦意乱,我觉得大可不必。如今卿已嫁,君已娶,再思量也是枉然,不是吗?”说完,他自己也是愕然,于是不自然的闭眼装睡。暮贞没有料到他会这么直白地说出这般伤人的话,鼻子酸涩,眼泪生生地夺眶而出。而那人只是闭着眼睛,看不到她的悲伤和委屈。“殿下说的是……”她咬着下唇,争锋相对,既然他如此说,那么她也没什么好解释的。闭着眼睛的李贤忽然睁开了眼睛,望着眼里尚有泪花,却衔着十二分倔强的暮贞,想说却还是没有开口。两个人就这样僵着,一个看似绵柔,却不肯屈服,一个看似强硬,实则心乱如麻…… 马车停在了王府前,打破了两人对视的僵局。李贤先下了车,伸出手去扶暮贞,而期盼中的那双手,却悄然躲了开去。 “夕儿,陪王妃殿下回陌尘阁……”李贤对等候在门外的夕儿吩咐道。然后大步踏进了王府,始终负着手,头也没有回。 暮贞知道,仆人们虽不敢多说一句话,可此刻他们的心里也定然疑惑着,原本恩爱非常的王爷和王妃,究竟是怎么了? 究竟是怎么了,她也说不好。也许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惹出的事端,也许仅仅是自己太过任性,也许是对他寄予的期望太多,也许是两个人心里终究没有清除干净的隔阂。 心情好像这初春的月夜,全是潮潮的冷意。她开了窗子,木然的倚着窗框。庭院安静极了,大家都进入了沉沉的梦境,风徐徐的吹,柳枝也像倦了似的,漫不经心的摇。从这个方向,恰好能看得到大明宫高耸的阙楼,那样威严而端穆,那才是长安城最灵魂深处的诱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么多人趋之若鹜的来到长安,追求的无非就是权势和地位,金钱与尊荣。而大明宫永远代表的都是最高的权力,最富贵的气象,最奢侈的生活,最浮华却旖旎的梦。只有这个地方,能够承载的起这么多蠢蠢欲动的心,在日出之后,掩藏起所有的黑暗和阴霾,只留高雅大气的皇家气派。 自己不适合这个地方,却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去过其它的地方。这便是人生的遗憾,选择的权利总不在自己的手中,自己只能默默接受。若是有一天自己可以选择,恐怕也只会不知所措吧…… “小姐,喝点茶吧?”夕儿端着杯茶,走了进来。“不是叫你去睡了么?”暮贞关上窗子,接过夕儿的茶,“这么晚了还煮茶给我喝。”她笑嗔道。“殿下去了程夫人那里,小姐别等了……”夕儿看着暮贞满脸的忧愁失落之色,上前劝慰道。“我哪有等他,不过是有些想念父亲和阿姊了。”暮贞看着茶盏,说道。“小姐,你和殿下怎么了?”夕儿知道一定发生了些什么,于是试探着问道。“没什么……”她向来喜欢把心事藏在心底,不会给别人轻道,更何况连她自己也不明就里。“小姐,那就早点歇息吧,凡事放宽心,别想太多,有时候想得太多,心里只会更加烦恼。”夕儿知道她的脾气,所以就没有多言…… 想太多,是自己心太小,想得太多了么?他没有道理是那样一个没有肚量的人,他怎么会轻易的就冤枉自己,不信任自己……是自己太多心了么?那他为什么故意要用话来刺伤自己,这难道也是自己的错吗? 第五十一章 残霞篇 无眠 她就这样枯坐至夜半,灯烛燃尽,烛泪结成了一朵朵瑰丽的花儿。她逗弄着烛泪,笑的寂寞。 房里因烛火熄灭的缘故,渐渐暗了下来。铜镜闪着幽幽的浊光,帐幔是低沉的暗青色,甚至连卧榻上的雕花,也是繁琐而不知所云的。 她的心是浮躁的,从来就不像外表这样平静如水。她有太多关于生活的想法,却也有太多对现实的失望。她理不清楚这乱入丝麻的脆弱神经,解不开自己纷繁复杂的心结,她的未来就像是长安城早起的雾,连不远处的东西也遮挡着看不清楚。 芷兰院里,李贤躺在榻上也是彻夜不眠。身旁的程氏发出浅浅的呼吸声,她的睡颜安静,就像她的为人一样,恭顺低调。 他的妾室众多,有的妩媚灵动,比如柳寒玉,有的冰雪聪明,像是柳凝玉,有的端庄大方,宜兰院的郑夫人和卓兰院的侍妾萧氏都是这样的人,还有的低眉顺目,寡言知礼,就像程氏。 从前,他只觉得这些女子都是他高贵身份的附着之物,她们的青春妍媚点缀着自己的年少有为,同时这些美丽的存在也成为了他遮盖野心的方法,他不想自己的精明强干就这样轻易的彰显给世人,尤其是被母亲和兄长察觉。 如今,他的心思都被那个叫做阿史那暮贞的女子所搅乱了。她有着冰雪一样清冷而澄澈的碧色眸子,她有着孤独而柔弱的背影,她很少说话,很少笑,很少轻易表达自己的感情,她的脾气是温柔中包含倔强,沉默中藏着锋芒,她才华出众,周身萦绕着浓浓的书卷气,而正是由于她的博览群书,也让她和许多过往的才女一样,有一颗敏感而脆弱的心。看透她是件不难的事,因为她清冷外表下,是一片与世无争的单纯,可他却总捉摸不透她,因为她把情绪隐藏的太深太深。娶她之前,他竟不知道尘世间还存在这样一个女子,没有用迷人的笑容,没有用生动的语言,没有用深沉的心机,没有用讨好的招数就如此轻易的让自己沉了进去。他看着任何女子都会想到她,他触碰到任何人都会想到她永远冰凉的身子,他走到每一个房间都会闻到那若有若无的迦南香气……她定是为自己下了什么蛊,否则自己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后悔了,他甚至将所有产生不愉快的缘由都归结给了自己。 他披衣而起,不想却惊动了程氏。程氏看他一副要离开的样子,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眼泪簌簌的流了下来。他浅浅的安慰着,看到程氏已然醒来,索性命人点亮了烛台,认真的穿好了衣裳。 “殿下要去哪儿?”程氏披衣坐起,焦急的问道。“你不用起来,睡吧!”他淡淡嘱咐了一句,便掩门而去。 身后只随着一个掌灯的仆人,他径直赶往了陌尘阁。 夜里的风呜咽着,夹杂着挡不住的寒意。从来没有感觉到,去往陌尘阁的路,竟然有这么远。到了阁前,他抬头望了眼天边的月亮,不禁止住了仆人的叩门之声。这么晚了,她该睡了,关于这次深夜造访,他又该有什么样冠冕的理由。 可是,门却开了。开门人看到站在门口的李贤,不禁愣住了神,“殿……殿下……”他示意仆人噤声,进了门去。出人意料的是,她的寝屋内,竟有星星烛火在孤独的跳跃着,她的身影落在窗上,纤瘦无力。他庆幸自己的到来,否则这样抱影无眠的夜晚,便只留她独自一人黯然神伤。 “王妃还没有睡?”他问着开门人。 “小姐总是这样,常常夜晚一人独坐到天亮。她的心里太苦,她却总也不愿意对我们诉说……”回答他的是暮贞的贴身丫鬟,夕儿。 “她总是这样吗?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听闻此言,他的心里是悔恨的,他怎么能叫她受着这样的委屈,而他却全然不知。 他没有进去,他们就这样各怀心事的,一个在屋里叹息,一个在屋外枯站。月光凄迷,风声幽冷…… 第五十二章 残霞篇 夕儿 “他果真来过吗?”暮贞摩挲着铜镜问道,镜中的人有些憔悴,却在听闻李贤昨夜伫立庭中的消息时,眉眼鲜活了许多。 “殿下昨夜不知为什么忽然到来,却始终站在外面没有进来,直到小姐熄灭了所有的灯,他才离开去了墨雨斋。”夕儿将一支鎏金芙蓉簪簪在了暮贞头上,半是欣喜半是遗憾的说道。 “这个簪子不好看,今天这个发式适合簪那支点翠错金孔雀尾的步摇,花式也新,颜色也鲜亮。”暮贞取下了簪子,对夕儿说道。 “好,好……小姐一向不喜欢太华丽的装饰,今天怎么改了脾性?莫不是‘女为悦己者容’!”夕儿笑着调侃道。 暮贞红了脸,却也没有嗔怪。 可是出乎夕儿预料的是,整整一个上午,暮贞并没有丝毫前往墨雨斋之意。她只是看了会儿《左传》,然后放下书,又去绣架前绣起了未完成的图。看着她在绣架前飞针走线,夕儿只好嘟着嘴,帮她整理起了书籍。 她是十岁那年进了肃王府。当时她的父母丧生于黄河水患,她和乡亲们逃难来到了长安。心想着长安显贵众多,豪富如林,若逢着一个便是造化。她很幸运,不久便被肃王家的管家看中,觉得她相貌讨喜,机灵乖巧,便带回家给二小姐做了侍婢。肃王府并不像其他府邸那样阔绰,这是她之后才知道的,肃王的仆从寥寥可数,两位小姐的侍婢,仆妇也很少,所以不久她就成了二小姐暮贞的贴身丫鬟。所幸,肃王待人谦和仁慈,从不为难下人,大小姐生就一副直脾气,虽有些任性,心肠却也好,二小姐沉默寡言,待下人从来都是轻声细语,少有苛责,但是即使是夕儿也很少知道她在想什么。 肃王府是个很尴尬的地方。夕儿起初并不清楚他们的身份,只是大约从样貌上可以分辨出,肃王并不是华夏一族。后来才知道,他们是突厥人,王爷的姓氏既不是什么陇西李氏,也不是什么太原王氏,而是突厥的皇族之姓——阿史那氏。对于他们为什么会在大唐,为什么王爷会成为大唐的肃王,夕儿从来没有停止过好奇。可是王府在这一点上有严格的规矩,从刚进王府的那一天起,管家就告诉她“谨言慎行”,为人要“谦恭低调”……王爷这么多年一直活得小心翼翼的,很少与其他官员和长安显贵们来往,其他人对肃王府的态度也是冷漠并且疏离的,直到二小姐被指婚给了沛王殿下,也就是如今的雍王殿下。自从二小姐的婚事传遍了长安城,来王府做客的人渐渐就多了,听闻裴俊之裴侍中也要和王府结成儿女亲家,已登门替他家的公子对大小姐提了亲……王爷的岳丈也来了,原来他就是太宗皇帝的幼弟,滕王殿下。果真是人情冷暖啊! 整理小姐的书案,才知道她对那幅洛神赋图有多珍视。不知道是谁这么了解小姐,用这幅图做聘礼,一下子就击中了小姐的心。纵观古今,能叫小姐情动不已的人,唯曹子建一人而。曾听小姐说起过曹子建的事情,小姐对他的文章,对他的才气,对他的深情皆是折服不已……她不知道历史上的甄妃长的什么样子,只要她像小姐这般,才算是名不虚传吧! 雍王殿下才华出众,相貌俊秀,神采奕奕,对待小姐又关怀备至,用情细腻。她真心希望雍王殿下能走进小姐的心里,他们夫妻携手到老,不离不弃…… “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她的沉思,被暮贞轻语打断。 “小姐为什么不去找殿下呢?他昨夜像是受了风寒,咳个不住……”夕儿担心道。 “他受了风寒……?”暮贞的针停在了绣图上,面含焦虑。 “小姐……”夕儿催促着暮贞。昨夜她目睹了一个桀骜的皇子,如何孤独而深情的伫立在庭院之中,痴痴的望着妻子燃至夜半的烛火,直至它熄灭。他的眉头轻轻皱起,像是结着深秋的霜花,他的眼睛是那种胜过漫天星子的明亮,此刻正被一种叫做柔情的东西包围着,他的衣袂被风悄悄吹起,他整个人的气质像是从天宫贬谪下凡的仙人,有着难以表达的贵气和傲气。 夕儿从心里渴望他能获得幸福。 “王妃殿下,芷兰院的程夫人和宜兰院的郑夫人到了……”丫鬟通传道。夕儿看着刚才的努力全都做了废,只好无奈叹息。 第五十三章 残霞篇 访客 郑夫人和程氏的到来,着实为陌尘阁添了许多热闹。郑氏是个健谈的人,她神采飞扬的谈着家乡的风土人情,眼神里有一种亮闪闪的神采。荥阳郑氏是世家大族,郑氏的记忆,无非是贵族人家小姐都会有的记忆。繁琐的家族关系,广阔而美丽的庭院,严格的家教,有限却精致的赏心乐事。可是郑氏却那样的津津乐道,可见这王府的生活,比她以往的生活更加无趣。程氏依旧是惜字如金的样子,始终微笑的在听,却始终心不在焉。 “妹妹喜欢打马球吗?”郑氏比暮贞大一岁,所以暮贞允许了她喊自己“妹妹”。“我马骑得不好……”她的父亲肃王好像刻意躲避什么,从小便不叫女儿多碰这些能勾起他草原回忆的东西,暮贞确实马术不好,更确切的说暮贞并不会骑马。“这多可惜啊,如今长安的夫人、小姐都喜欢玩这个。骑在马上,那叫一个英姿飒爽!对了,殿下可是个马球高手,上次和天后侄儿们的那场比赛,可是为李氏皇族赚足了面子!”说到李贤,暮贞的心不觉得一颤,她能想象到他在马上的英姿,他本是个有谋略、有胆识的人,想到这一层,暮贞的嘴角牵出了不被察觉的清浅笑容。 “妹妹,什么时候我们去乐游原遛马吧,城南的风景很美呢……”郑氏向暮贞发出了邀请。暮贞喜欢她的开朗爽利,所以也愿意和她有所往来,于是答应的也算痛快:“花朝节就要到了,我们便去那里踏青吧。程夫人,你也一起吧!”暮贞看了眼始终静默不语的程氏,笑着问道。“殿下和郑夫人去吧,贱妾福薄,去岁冬天的风寒直到现在还没大好,实在不好扫了殿下的雅兴……”她始终低着头,声音谦卑不已,却是婉转的拒绝了这个本该很好的提议。 会不会是李贤夜半的离去叫她心里已经有了结,她心里不喜欢自己,排斥着自己……算了,不去想了,也许只是自己多心,她仅仅是性子孤僻,不喜欢和外人有太多接触。可是,对于她而言,李贤对别人的钟情,便是对她的残忍,这就是王府女眷的生活。而作为王府的主人,待所有的人都远不得、近不得,过多的宠爱便会滋生事端,何况付出真心。若他对自己只是简单的宠爱,那么自己定会成为伤心之人,若他对自己着实付了真心,那么伤心的就会是王府其他的女眷,这个中间竟没有任何的平衡点。信佛之人,不该有这样的私心,将自己的幸福落在别人的苦痛之上。可是,此刻的自己竟存了这样的奢望,她希望李贤待自己的心是真的,一点杂质也没有,什么也动摇不了。 …… 这几天不断的有人来陌尘阁,见过的没有见过的,府里的女眷总是络绎不绝的来陪自己聊天。日子比以往快乐了许多,只因她从小就没有什么朋友,也很少有人陪自己聊天。肃王府从来都是门可罗雀,父亲为了避嫌也从不与人擅自接触,所以她已经习惯了孤独。没想到与人交谈的感觉这样好,原来自己也可以笑的这样开心。 只可惜,李贤一直都没有来。 天色渐渐暗了,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暮贞吩咐丫鬟点亮了灯。回味着白天的谈话,暮贞掩着嘴轻笑了起来。“小姐笑什么?”夕儿很贴心的煮好了茶,端到了暮贞面前。“柳寒玉这个爽直的性子,倒真不像个大家闺秀。可是她的妹妹却和姐姐半点也不像啊……”暮贞这几日的笑容多了许多,夕儿打心里高兴。她明白这都是李贤幕后安排的,也许只有暮贞不明白…… 他为了叫她开心,这样默默的、不动声色的付出着,只有自己这样的旁观者才能感觉到。他将自己的姿态放得那样低,以往他是那样英气不凡、意气风发的人,可现在他的脸上平添了许多忧愁和思虑。她感受的清楚他的一点一滴,也许已经超越了一个奴婢该有的本分,她惶恐的想着,她怎么能有非分之想! 第五十四章 残霞篇 奔马 花朝之期很快便到了,浓浓的春意盈满长安城。沿着朱雀大街一直往南走,一路上只能赞叹长安城作为天下之首的繁盛和庄肃。东市和西市想必已经开市了,那里应该更是热闹,胡姬定然在酒肆中跳着妩媚的舞蹈,文人墨客们也必定会流连于各种古书珍奇,穿着不同服饰的外族之人在这样繁华的都市里又该有怎么样赞叹的神情? 暮贞掀开帷帽不知方向的望了一眼。这般繁华的气象,从来都是与自己无关的。以前是好奇却无力追逐,现在是没有理由也没有心力。 天气难得的好! 乐游原上芳草初露、柳枝绵柔,清风吹来阵阵香气,抬眼一望,原来是无数丽人在围水而嬉。燕瘦环肥、粉汗成雨、清歌作风,正是一道最美好的风景。不知道这么多少女们相携踏青、祭拜花神,究竟求的是何种缘法? 来到一大片空地前,这里的风景并不比方才那边美,却是难得的清净无人,是个跑马踏青的好地方。 她今天骑得是一匹毛色黢黑的马儿,体型不高却很是壮硕,重要的是眼睛黑亮,很通人性的样子。她没有自己去选,是夕儿早早从王府的马厩中牵出的,她看着不错,心里觉得安全,便定了它。 马儿一路小步颠着,她只觉得疲惫不堪,却看着郑氏一副很轻松的样子,也不甘心就这么示弱于人,于是咬牙硬撑着,却分明感觉得到手心密密的汗和隐隐的疼。 “妹妹,你怎么看着这样紧张?”郑氏笑着问道。暮贞才发觉自己太专注于骑马本身,身子太过僵直,连该有的谈笑也全然忘了。“没……没有,”暮贞尴尬一笑,“想东西分神儿了,姐姐马术真好!”“这么美的景色都这么心不在焉,妹妹莫不是在想殿下?”郑氏向来喜欢调笑,心直言快的。暮贞脸立马就红了,嗫喏着着急否认。 没一会儿,郑氏就失去了耐心。她天性活泼勇敢,并不像表面上那样一派大家闺秀的矜持和端庄。“妹妹,这样遛着多没意思啊,我们策马跑一圈吧!”郑氏脸上有些跃跃欲试的激动,一提到策马奔腾,她的眼睛就显得越发黑亮,充满神采。可是暮贞却退却了,她这样拙劣的马技,连马儿小跑着都会心惊胆战,何况策马而奔? “姐姐先去,我想欣赏一下风景……”暮贞找了个托词,打算就这样掩盖过去。“好,那我先去了!”郑氏摸了摸马的鬃毛,笑的天真而灿烂,继而拍打着马,狂奔了去,刹那间就不知了去向。 真羡慕她,仿佛她更像草原儿女,那么的自由随性。对于马术高超的人来说,骑马是件乐事吧!就好像骑在马上便能冲破所有现实强加的桎梏,真实的存在于天地之间。她多希望自己会骑马,在最好的年华里,不求遇到最好的人,只求能做一件顺乎心意的事! “怎么在原地发呆啊,我们一起奔一会儿!”郑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忽然猛拍了一下暮贞的马。 “啊!”暮贞的重心不稳,差一点从忽然离弦而去的马上跌落。眼前是一片混乱不堪的模糊,耳边呼啸而过的风杂乱的呜咽着,暮贞不清楚马儿现在的速度有多快,但她很明白如果此时自己从马上跌下,很可能会重伤。死死的抓着马鞍,她只觉掌心钝钝的疼,可是她没有别的办法稳住在马上重心不稳的自己。“救命啊!”她惶恐的喊着,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意识模糊着,她觉得自己此刻出了害怕,已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一只脚不争气的从马镫上滑落,她尝试着找寻,可是只有徒劳,另一只脚由于着急,深深陷了进去,冰凉的马镫生生地抵着纤细的脚踝,无比刺痛。“求求你,停下来啊!”暮贞的泪疯狂的涌出,夹杂着声嘶力竭的叫喊。 “妹妹!”郑氏在身后拼命地追着,脸被吓得惨白。此刻的暮贞像是一片叶子,随时有坠落的危险,看着她在马上摇摇晃晃的挣扎,她也被惊吓到手足无措。该死的马,为什么现在跑不快,被暮贞的马远远落在后面。暮贞的马比寻常的马身体壮硕,奔跑起来像是离弦的箭。 “拉住缰绳啊!妹妹,快拉缰绳!”郑氏在身后喊道。 暮贞的冷汗顺着脖颈直流,她大约听到缰绳二字,可是却不敢轻易放弃双手紧握的马鞍。 “贞儿!别怕,拉住缰绳!”李贤的声音出现在身后,宛如某一种奇特的曲子,把暮贞的脆弱和无助全都激发了出来,本来挣扎着自救的暮贞,反而泪水更加的肆意,身体越发支撑不住了。 “别怕,把手给我!”李贤的声音焦急中带着哄劝。她这样一个人,心里要多怕,才会像现在这样慌乱脆弱。 暮贞没有听到这一句,她还在焦急的找着缰绳。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她咬牙心一横,用尽力气勒住了它。奔跑中的马儿受到了这样大的阻力,猛的抬起了前蹄,将暮贞生生地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第五十五章 残霞篇 偎依 没有像惊恐中那样跌的伤痕累累,而是被一只坚实的臂膀揽到了另外一匹马上。惊魂未定的自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里,她惨白着脸往他的怀里拼命地缩着,闭着眼不去看前方呼啸而过的风景。 李贤将暮贞圈在怀里,心疼地抚着她已纷乱不堪的头发。 刚才的惊涛骇浪已经消失,转眼马儿放缓了速度,慢慢在他的精湛骑术下温驯地走着。她渐渐平静了些,神智慢慢恢复。身后是熟悉的衣香和干净的体香,透过春衫,她能感觉到他的温度萦绕着她,如氤氲的水雾,带着潮湿的感觉,从心里直到眼底。 勒马,将她缓缓从马上横抱下来。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大眼睛失神的望着自己,泪水弄花了脸上的妆容。 “来人,把玄啸……杖毙!”他愤怒的吩咐着,声音不大,却充斥着威严。 等到仆人跪下来替玄啸求情,暮贞才知道,李贤说的是自己所骑的黑马。这匹马曾陪着他赢得了无数场马球比赛,因为血统纯正、体壮有力、速度奇快,一直是李贤最钟爱的马。只是她并不知道,所以误选了这匹桀骜不驯的马。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引得他低头看她。 “不要动怒,不关它的事!”暮贞的声音小小的,带着一些无力。此刻的她虚弱的像一个孩童,他又怎忍拂她的意?更何况,他也是气玄啸伤了暮贞,客观地讲,玄啸罪不至死。 “牵它回去……”李贤甩了甩手,转眼看到了因为做了错事而同样被吓得不轻的郑氏。郑氏低着头,不敢看李贤那双严厉的眼睛。 “你先回去吧!贞儿马术不好,以后多陪着她聊聊天什么的,这样危险的事情就不要再做了!”他仿佛责备一个犯了小错的孩子,难得的轻描淡写。 郑氏方才听到他要杖毙自己的爱马,早已吓得瘫软在地,却没想到是这样一句轻轻地甚至算不上严厉的责怪。赶紧惶恐的离开了这里,走出几步,她回头望了一眼,李贤只是轻轻抱着暮贞,低声安慰着。世界虽大,却仿佛只为他俩存在。她从心里羡慕。 暮贞不明白李贤为什么忽然收起了所有的怒气,但是她有预感他是为了自己。 “听夕儿说,最近你和郑氏关系不错。有空多叫她陪陪你,不要一个人待着……”李贤果真是为了自己,他就是怕自己太寂寞,所以不愿对与自己相谈甚欢的郑氏多加苛责。 他的关心叫自己惶恐的心动着,加上刚才受到的惊吓,她连指都在轻轻地颤抖着。“要不是夕儿知道你不会骑马,派人通知了我,今天还不定要出什么事儿呢!”李贤皱着眉,心有余悸的说道,“若是喜欢骑马,我来教你。” “你那么忙,怎么会有时间教我?”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开口便是埋怨的语气,好像借着自己受惊的借口,想将所有的委屈说给他听。他是自己的夫君、是自己今生的依靠,是这个世界上自己唯一有理由开口提出要求的人。“这么多年,我早已经习惯一个人,自己一个人说话、看书、散步。我本来以为一个人没那么寂寞的,为什么叫我知道我需要和别人聊天,为什么叫我知道我该去依赖另一个人,为什么不能让我安安静静的,就这样直到死去……”她抓着他的手臂,满目凄惶的问着。 她被他紧紧拥在了怀中,分明感觉到他冰凉的泪珠渗到了自己的发里。“一个人也许会寂寞,两个人就不寂寞了……”他的声音低沉沉的响在头顶,带着渺远的颤音。那种凉彻心扉的调子,每个字都敲打着内心最脆弱的弦。 他们就像是涸辙中两只最干渴的鱼,只能相互依偎着唤起彼此生存的勇气,她没有太多道理去强求他给予的安全感,他也没有的东西,如何给得了她? 只有执着彼此的手,靠着那存在在每个指尖的温度,一步步的向前走。就像现在这样,他拥着自己,轻轻地、认真的吻着。这个吻甜蜜而苦涩,心疼而缠绵,夹着眼泪淡淡的咸味,那样的纠结心扉,仿佛足足准备了几生几世…… 第五十六章 残霞篇 母颜 他说得对,一个人也许会寂寞,可是当两个寂寞的人彼此扶持着便不会那么寂寞了。 日子平静而快乐着,即使看着他攒眉深思的样子,也觉得分外心安。烹茶给他,悄悄地放在了他身旁的几案上,感受到他的清雅气质呼吸在字里书间。 “‘端操有踪,幽闲有容。1’贞儿可知说的是谁?”李贤拉暮贞坐在身旁,暮贞自然地靠在了他的肩上。“这可难倒我了!“暮贞装成深思的样子,故意逗他。“你啊……”李贤无奈的笑着,“若是贞儿不知道,那还有几人知道?”李贤对暮贞的才华是引为骄傲的,他不认为有人能像暮贞这样时刻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这种感觉是一种有所寄托的幸福,叫自己莫名的心安。 “此言虽在夸赞文姬,但我却觉得句句是在说我的贞儿。”他拥着她的双肩,深情的说着。暮贞从他的话里听不出半丝轻浮,却因为他心头渐渐涌起深深的感动。 “我的母亲生前很喜欢文姬的诗句。”说到蔡文姬,暮贞心中浮现出了亡母,模糊记忆中那清瘦憔悴的样子。“母亲也许觉得自己和文姬一样,本不愿背井离乡,远嫁胡族,可是时间久了,习惯了也爱上了那种生活,现实却多加逼迫,叫她离开她好不容易爱上的人,好不容易喜欢上的生活……”暮贞徐徐地说着这些陈年旧事,凄容满脸。李贤从没有听她提到过自己的母亲,便放纵了她的愁绪,只是静静地听着。 “母亲走的很早,我所记得的不过是些模糊地影子罢了。父亲从不愿提起母亲,不是不爱,而是爱得太深,他怕触动他的思念。这么多年父亲郁郁寡欢,宁可一人孤单着,也绝不续弦。可能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存在过,剩下的人都入不了眼,也进不了心了。” “我那时还小,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总是愁眉深锁。现在想来,母亲的确是太苦了。整整一生都被命运牵着走,半点也由不得自己。我不清楚她堂堂一个郡主,为什么会流落到突厥,成了我父亲的妾室,但那时的她一定心里有太多不甘愿。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好不容易和父亲相爱,却又回到了中原。回到了中原,人人都嫌弃她以身侍敌,连她的父亲也不肯认她。她日日活在没有亲人、朋友的苦痛之中,但是又没有办法告诉丈夫。后来,当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因为自己的缘故,被长久的幽禁在长安,再也无法回到草原,她便一病不起,没多久就离开了人世。如果生而无望,活着也只是禁受苦痛,母亲也就是因为太理解这一点,所以便放弃了父亲,也放弃了我……” 暮贞的泪水,渐渐溢满眼眶。抬头,看见久久不语的李贤,眼里有一层深深的雾气,那样深不见底的悲伤,却分明透过眸子一寸一寸透了出来。 “明允……”她唤了一声。 他分明是从怔楞中忽然回神,却很快面色恢复如常。也许这就是皇家的生存之道,喜或者悲都不应该太明显,否则就会寸步难行。他聪明睿智,自然具有这样的城府。只是,那样的表情被她看在眼里,她该怎么告诉他,她会难受,也会担心! 1出自《后汉书?列女传》,夸赞蔡文姬出众的气质、容貌、才华和德行。 传说月的文进入到了决赛,希望 第五十七章 残霞篇 旧事(1) 一提起“母亲”这个词,他总是满含愁思,那样的神色,像是忽然间结冰的湖水。她不忍问,也不知该怎么问。 除却当年夭折在襁褓中的小公主,天后一共诞育了五个孩子。太子虽然近来失宠,但是小时候还是颇受母亲的关怀,他是天后的第一个孩子。当年的天后被困感业寺,一直等待着命运的转机,而这个孩子是自己处心积虑收获的希望。凭借着腹中的龙子、皇帝的旧情、皇后的安排,先帝的武才人摇身一变,再入深宫,不仅很快夺走了萧淑妃的专宠,而且连皇后的地位也受到了冲击。 不久李弘降生,“老君当治,李弘应出。”对于奉老君为神祗的当朝,“李弘”这个名字的含义不言自明,人人都嗅到了这个武昭仪的野心。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弱女子,蛰伏许久,等待的不过是一个时机。 王皇后后悔自己将这个危险的人物引到了后宫来对付萧淑妃,从前的她是那样的恭顺,对自己又是那样的感激涕零。可是当她也生了儿子时,一切都仿佛当年的重现。也罢,自己最致命的无非就是“无子”,在这个深宫中,地位尊贵如她,无子也是致命的弱点。 在她眼里,那个出身于兰陵萧氏的狐媚女子,一直就是她的宿敌。她是先皇钦点的太子妃,可那萧氏也是晋王府的旧人,资历并不比自己差。她出身于太原王氏,自小便矜持重礼,养在深闺,可那萧氏不仅相貌美丽,更是有数不尽的狐媚手段,她明白,自己的丈夫自诩多才,喜欢的永远不会是自己这样端庄过分的人,只有萧氏这样的女子才会深得他心。可那有什么,自己还是被封为皇后,母仪天下。 但是随着萧氏的儿子李素节一天天长大,简单的争宠已经满足不了萧氏的心了。永徽二年,也就是丈夫即位的第二年,年仅六岁的李素节就被封为了雍王。雍王历来只给正宫嫡出的皇子,是地位仅次于太子的皇子,李素节不过是嫔妃之子,安敢受如此大恩?册封的那一夜,她抱着她的养子,太子李忠,久不成眠。嫉妒像是疯长的毒草,侵蚀着内心每一寸土地。萧淑妃的恣意狷狂,挑战着她从小就有的优越感和尊严。 宫里盛传,皇帝去感业寺给先皇进香,看到了一个美貌的尼姑,两人对视良久,泪水潸然。 “怕是有旧吧!”母亲柳氏进宫陪她,这样说道,眼里全是不甘和怨恨,“连一个先皇的妃嫔也敢这样造次,女儿啊,你到底要忍道什么时候?”她用帕子拭着脸上的泪水,回答的任命又无奈:“那又能怎么样?”“收拾她还不是易如反掌!”母亲后悔将女儿教育的这样懦弱,指了个阴狠的招子。“不可,皇上定会怪罪,那萧贱人现在巴不得我做出什么事儿来……”她知道自己除了先皇的钦点,已没有半分与萧淑妃对抗的优势。“那位现在也不好过吧!”身后的贴身丫鬟小声说了一句,一下子点醒了她,她不笨,知道谁才是最大的敌人。 “母亲,那女尼好像是武士彟的女儿,先皇的才人……”她拭干了泪,进行谋划,“如果我现在帮她重回后宫,陛下定然感激,也就不会那样冷待于我了,只要我有个孩子……”她的无限憧憬,被她的母亲生生打断:“你那是引狼入室!一个萧氏就够你受的了,你还……”“母亲,且听女儿说!那武氏是先皇的妃子,又出身庶族,那些老臣怎么会叫她太得意。萧氏就不同了,兰陵萧氏是老皇族,她又有个儿子,难保不会取我代之。且将武氏引进宫来,她若是聪明有造化的,萧氏就不会那么得意了……况且我将她从水深火热中救出,她怎会不感激万分……是这个道理吧!”听她说的有条有理,柳氏便沉吟半晌,满含焦虑的点了点头。 如果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自己定不会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如今苦水,只能生生由自己独自咽回。这么久了,她才看出,表面上恭顺的武氏,其实比萧氏更有城府,更有心计,也更狠毒。 李弘的出生,给武氏加了太多的砝码,这个孩子自幼聪明好学,加之性格温润,颇有上古谦谦君子之风,不仅武氏疼爱非常,连李治都青眼有加。 算错了么?李素节和萧淑妃的恩宠如预期般不复存在,但是武昭仪和李弘很快便替换了他们,一切都没有自己的份儿,不是吗? 第五十八章 残霞篇 旧事(2) 紫宸殿的月光分外皎洁,但是她更喜欢登高望月。 望仙台上,凉风习习,吹拂着所有记忆的片段。 想起十四岁那年接到圣旨的那一刻,母亲脸上纵横的泪水。深宫仿佛无情的炼狱,母亲如何舍得自己小小年纪,便加入了女人间最残酷无情的争斗。 可是,她从来不是骄矜的小家碧玉。 父亲一介商贾,本是社会最末之流,却偏能慧眼识珠,资助了李氏在隋末乱世中建立霸业。从此武氏一族虽未入氏族,却也声名鹊起,跻身官宦。父亲的胆识与远见,自古少有,自己从小耳濡目染,如何不心生敬仰。 与那些小户人家相比,她有见识,有胆略,知道如何在权力上层生存,而与那些世族小姐比起来,她有心计,有野心,与其它有功庶族一样,她们家族无时无刻不渴望获得与功绩相匹配的地位和声望。 父亲去世的太早,母亲杨氏是他的续弦,生下了她、阿姊还有妹妹。由于都是女孩,所以父亲死后,她们的日子分外的艰难。 “孩子,母亲舍不得你……”她的母亲将一直芙蓉发簪簪到了她乌黑柔亮的发上,哽咽着说。“那有什么”她仰着头,神色倔强而骄傲,“侍奉圣明天子,岂知非福,为何还要哭哭啼啼,作儿女之悲态‘呢?”母亲惊异于她的话,也渐渐觉得老道之言有理,女儿也许注定非同寻常。 于是,十四岁的她,带着对未来的向往,前往那座让人眩目的帝都——长安。 由于生的明媚娇艳,天资又聪明灵巧,很快,她便被封为了五品“才人”,太宗皇帝赐她名号“媚娘”。 起初的她圣眷颇浓,她难免会有些志得意满。现在想想,那时候的她,再聪明也不过是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仿佛生着许多刺的玫瑰花,散发着最诱人的芳香,张扬着最娇媚的色彩,却藏也藏不住与生俱来的锋芒。也许,她从来都不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她心里燃烧着蠢蠢欲动的权力心思,与不甘命运安排的倔强和执拗。爬上很高的位置,从来都不是为了什么华贵的衣饰,阔气的排场,也不是简简单单的为了生存。她想证明给天下看,武家的女儿有一颗男儿的心,她从不会看着别人的眼色小心翼翼的生活,不会受着什么人的庇佑才能生存,不会在男人捉摸难测的垂青中唉声叹气,更不会在世俗的眼光之中战栗发抖。 可是,不久以后,当她在皇帝面前说出那些驯马的豪言壮语时,她明显从皇上的眼中看到了厌恶和防备。他是一个伟大的帝王,他需要的从来都是女人的闻言细语和善解人意,像他仙逝的长孙皇后一样,默默守着女人的本分,将毕生的聪明才智都奉献给自己的男人,帮助他成就千古霸业。 而她,太锋芒毕露了!鞭子、锤子和匕首从来都只能恐吓那些寻常的马儿,像狮子骢这样的骏马,只能以温言抚之。她不是不懂,只是太急于表现自己,结果是弄巧成拙。 看着徐惠的一步步上位,从才人一直晋升到充容。而自己,永远都守着才人的分位和皇帝的冷待,整整守了十年。 整整十年,她都在思索着以前从未细细思索过的东西。女人,真的只靠聪明和美貌就能收获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吗?这个天下,终归是男人们的天下,他们掌握着所有女人的荣宠兴衰,改变命运需要的不是一蹴而就,而是见机行事…… 第五十九章 残霞篇 旧事(3)——金兰 “什么时辰了?”只觉得站了许久,连手都冰凉了。 “回天后,已亥时了。”高公公赶紧回答道。天后想来有心事,要不也不会登上这个平日里备受冷落的望仙台。 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兰草香味,她忽然想到,望仙台下亦多种此花。兰花喜阴,望仙台下正是一片它生长的沃土。四个儿子中,弘生性高洁,喜梅花,显多情温吞,酷爱芙蓉,旦孤僻沉默,独独钟爱丁香。而兰花,一直是贤最喜欢的花。 兰花清香幽幽,气质出尘,有君子之气。 贤聪明颖悟,清贵端重,有承担重任之能。 皇上素来看重这个儿子,赐给他的王府里种着各种名贵的兰花,宫殿的名字也多以“兰”字命名。 听闻王府的“绮兰阁”,早已顺着暮贞的意思改成了“陌尘阁”。这样的名字,自然是有失天家的富贵祥和,可是她明白暮贞这丫头的心思,也愿意去纵容着她偶尔显露的怪癖性子。 这么多人,她独独愿意去纵容这个丫头。 只因为想到了曾经雪中送炭的感动,想到了那最难的日子里,有人温柔的笑颜曾给予自己太多的鼓励,想到了这辈子最深的一段金兰之情。 “沁儿啊,我也不知道叫暮贞嫁给贤,是好还是不好?”一向威严无限的天后,忽然在这无边的月色下,深锁着愁眉,自言自语,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不敢轻言。 她知道自己这个二儿子聪慧博学,胸有大志,但却深深忌惮着他那九曲回肠般的心思。他的城府太深、心机太重,性格又倨傲执拗。无论如何,她不能不防他的。若真有一日母子反目,伤心的恐怕不止自己,还有泉下的沁阳郡主。 “回宫吧!”她慵懒的摆了摆手。 “明早去雍王府一趟,传雍王妃进宫来陪本宫说说话!”她淡淡吩咐道,高公公连声应和着,低首随于身后。 整整一夜,眼前都是沁儿永远含着笑意的水眸,相处了那么久,她竟一直未曾着意过,沁儿的笑容有几分存在于心底?在沁儿前往边境的前一夜,她在自己的昭仪宫里,最后一次见她。她的眼里有淡淡的愁怨,但仍是那样浅浅的笑着,明媚的像是静夜的一株海棠。“姐姐,莫忘了答应我的事情。”她眼波中衔着所有的期待,声音虽轻柔,却说得决绝。她明白,这么多年沁儿的生活中只存在这一件事,她答应去边境冒险亲近突厥的王子,为的不仅仅是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功名利禄,更重要的是生父滕王对母亲的承认。她曾经答应过沁儿,若有一天重回深宫,夺取宠爱,她一定劝服皇上下旨,将沁儿的生母苏氏追封为“夫人”,归葬在滕王的家墓中。 “妹妹这一去,不知道何时再能见到姐姐了,还望姐姐珍重!后宫险恶,帝王凉薄,姐姐切莫自苦,妹妹在那蛮荒之地,会时时为姐姐祈福的!”沁儿一说到蛮荒之地,还是忍不住泪水潸然。她忽然悲伤起来,轻轻的拍着沁儿抽动的肩膀,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突厥虽已国力衰微,一蹶不振,但总是没完没了的在搅扰边境安宁,皇上刚承大统,国内民心不稳,实在不宜大举用兵。若是沁儿能成功,便可保边境暂时稳定,为大举扫除边患争取时间。那时候自己便是功臣,既可做到为上分忧,又能堵住朝臣们的悠悠之口,稳居大明宫。感业寺那个地方,出来了她就再也没有想过要回去,她不能再回去,无论以什么样的方法她都要留在这众人仰望的皇宫之中,没有退路。 她承认,做出这样的决定,她是自私的。她利用了沁儿心中最渴求的东西,威胁着她帮助自己巩固地位,她知道沁儿无法选择,不能拒绝。也许心中最柔软的那丝善念都已经死在了感业寺日复一日的绝望中,如今竟将最后一段真实的感情也拱手葬送。但心里压抑到难以呼吸的痛苦却是真实的,她想紧紧地抓住沁儿瘦弱的肩膀,她不知道这样单薄的身子在那贫瘠的地方能生存多久,若是有一天她也静谧的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那该是怎样的萧索悲凉,无所寄托。 深吸了一口气,像从前一样,把所有的情绪掩藏在内心最深处。她只是握紧了沁儿的手,用缓缓地声调说:“沁儿,到了那边,记得照顾好自己!姐姐允诺的事情一定做到,你不用太过挂心……陛下与我还有大唐的子民同感妹妹恩德,希望妹妹尽力,莫负期望!”她的话前一句是作为姐姐的关心,后一句却是作为后妃的嘱托,她一刻也没有忘掉自己的目的和身份。 沁儿听得明白,衔泪点了点头,很快换上了一如既往的浅笑,笑容瑟瑟的,像是想开了很多事情,又像自我放弃的淡漠诀别。 那晚的月色和今夜的月色一样,泛着幽青的光。 只是那个人再也不在身边,纵使有过再多的悲喜,也不知从何处言说了。 第六十章 残霞篇 玉鸦 王府的兰花开得正好,幽幽的兰香飘散在屋苑楼宇之间,叫人心情分外怡然。李贤喜欢兰花,所以王府到处都是这种淡然幽清的花。只可惜,它终是不属于这样的地方,繁华的长安城衬托不出它的出尘气质,它仿佛是幽居在世外的绝世佳人,一出深谷便失掉了最纯净的美。 若是她喜欢什么,她必定会成全它最内心的想法,不去以自己的愿望改变它本该有的轨迹。 可是,他就算心中存有青山之想,也只能心向往之。长安城禁锢着他的身,权力却禁锢着他的心。身心皆不得自由,只能将山涧的美丽模拟到触目可望的庭院中,稍慰己心。她不认同他的做法,但是她理解他的想法。不知何时竟有了这样的习惯,习惯于为他考虑,习惯于理解他,习惯于像维护自己一样的维护他。 李贤皱着眉,琴抚的心不在焉。 “明允,喝口茶吧。”她出现在他身后,伫立良久,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她想他是有心事的,所以便打断了他。 他讪讪的笑了笑,接过茶,抿了一口。 “贞儿煮的茶总是最好的。”他抬头,温柔的笑。 “你有心事……”暮贞声音轻轻的,却是充满肯定。李贤抬头,一刹那,有种心事被看穿的尴尬。“茶里姜放多了1,一定不好喝,可你却丝毫没有发现。”暮贞依着他坐在塌上,很简单的解释道。 李贤眉头稍舒,顺手将暮贞揽到怀中,她发上那支羊脂玉丫钗闪着幽幽的光,像她的为人一样,温润纯净。“怎么不问下去了?”他等了许久,可是暮贞始终没有开口深究,她只是安静的靠着他。“你若是想说,自然就会告诉我,若是不想说,一定有不想说的道理,我何苦逼你。”她抬头望着他,睫毛扑闪着,很是认真的说道。 “这支钗子是你从家带的那支么?”他逃避了回答,换了话题。“什么?”暮贞从头上将钗取下,钗子玉质很好,洁白无瑕,做工很好,显然是宫里的工艺,一直是她心爱之物,“钗子是九岁那年生辰,天后娘娘给的……”她虽说不问,却一直等着他自己去说,如今乍听他岔开话题,有瞬间的怔楞。 “原来如此……”他的声音低得像是自语,说完唇角还留着一抹寂寥的笑容,暮贞注意到了这个微妙的表情,却读不懂它的含义。李贤缓缓松开她,虽仍是语笑晏晏,如若寻常,但分明没有了方才散着甜甜的暧昧。 …… 傍晚的残阳褪尽血色,他分明答应了要来用晚膳,却迟迟未见身影。 她空望着窗外斑斓的建筑投影,眼角藏了一抹哀伤。 “将饭撤了吧,王爷不会来了!”她简单吩咐道。 “撤了吧!”瑾云聪明,又擅于忖度人心,所以微微一笑,顺着暮贞的意思吩咐给下人。 暮贞感激于她的细微,苦涩的笑了笑。 她煮了茶,茶凉了人却还未至。他不来,定然不知道她煮的茶中没有放姜……也罢,他在意的永远不是这些。 1唐人煮茶多放葱、姜、红枣等作料,与现代人的饮茶习惯略有不同。 第六十一章 残霞篇 贺兰 是夜,她隐隐听到耳边有动静,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她睡觉向来不沉,今夜却诡异的困于梦魇之中。 鼻子嗅到的香味有些甜腻,不是迦南的香气,更何况她晚上很少焚香。香味渐渐浓了,她更加困倦,不久便跌进无尽的黑暗之中。 …… 隐隐听到了男子的说话声,像是暗夜中的酴醾1,散发着蛊惑人心的味道。她被声音诱醒,眼前是一张俊美不凡的脸。她吃了一惊,本能的坐起。仔细看清,却是见过很多次面,却从未有过交集的贺兰敏之。 他的忽然出现,叫暮贞错愕而惊奇。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 显然,天已大亮。屋里光线虽暗,却明显不是自己的陌尘阁。想起昨天夜里嗅到的甜香味,暮贞很快便猜到了自己的处境。 她并非是不怕的,贺兰如今算是亡命之徒,这样的处境,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都是有可能的,可是,他应该不会轻举妄动,至少她是雍王妃,至少她和他的事情从无牵连。 “果然好胆量,突厥女子到底是不同的。”他看到她没有想象中那样的恐慌后,调侃道。“贺兰敏之,好久不见,我以为你早已经不再人世了。” 贺兰没有料想到,她那样柔柔弱弱的一个人,出口却是那么清冷辛辣。“我不记得和郡主有什么仇怨,郡主何苦这样出口伤人?”贺兰转惊为笑,好看的眉毛轻轻扬起,回问道。暮贞面色仍是冷冷的,却也争锋相对:“那么,贺兰公子为什么将我带到这里?恐怕是高估暮贞在帝都的地位了吧。”她不认为贺兰敏之抓她是毫无目的的,至于自己有什么样的作用,连自己都糊涂了。“没有什么,只是想看看明允会不会着急,躲藏久了,人总会寂寞的,不如找些乐事取笑一番也好。”他随手拨了一下琴弦,“铿”的一声,暮贞不由一惊。“怎么样,贺兰的容身之所,郡主可有什么评价?” 虽不华丽,却一应俱全,小巧精致。床幔是绣着四象图案的暗红绮罗帐,地面上铺着编制精细的软垫子,繁复的花纹清晰可见,妆台上的镜子也是上好的菱花镜。这个地方的旧主人一定是有身份之人,心细若尘,品味高雅。可是怎么看怎么是雍王府的翻版。 “明允安排的很精细,想必贺兰公子并没有受什么苦。”暮贞下地整了整衣裳,顺手拿起桌上的牛角蓖,说道。 “明允?”贺兰敏之有瞬间的怔楞,他和李贤的关系鲜有人知晓,暮贞却知道。“明允连这个都告诉你……”“明允什么也没有告诉我!”暮贞冷然道,“只是我了解他的个性,而且我知道,你做那样的事情也不仅仅是好色那样简单。” 贺兰敏之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她深夜被掳来,所以只穿着一身白的耀眼的绢质睡衣,普通而保守的睡衣,却被她穿出了凌然不可侵犯的高贵感。隆准深目,碧色眸子,她的异域血统在长相上就有所体现,这样的特质叫她显得更加冷艳。他承认,纵使阅尽长安花,仍很难找出这般美貌的女子。最要紧的是,这个女子不仅美丽,而且聪明。女人若是二者兼备,那便是可怕了。 1酴醾:古书上指一种酒。后指一种盛开在端午节左右的花,花香馥郁,颜色微黄,像酒一般。 第六十二章 残霞篇 误解 “真不知道是该替明允高兴还是惋惜!”贺兰叹了口气,戏谑道。“你既然这么聪明,还是猜猜我带你来这里的原因吧!”他悠闲的靠坐着,显出了一丝邪魅气质。不得不承认,贺兰敏之的这幅皮囊却是精致了得。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的眼睛有些疲倦,“这些事情本与我无关,就算有关,我也不想参与。” “明允可不希望自己的妻子这样排斥这些东西……”他笑道,她的冷漠气质勾起他的兴趣。“那倒未必!”她也笑了,只是笑得浮光掠影,“若我能全身而退,明允必然求之不得,只可惜命运从来不是按人的心意而来,我不得已,他也没有办法。”她不知道为什么,一说到命运,便从心里伤悲。眼中一闪而过的悲色被贺兰收入眼底,他也收了笑意,忽然沉默。 “我不知道你和明允究竟有怎样的利益交换,也不知道你们究竟目的何在。只是你们这样对待太子殿下,会不会太不公平?那死去的杨家小姐该怎么交代?她正当好年华,你若喜欢为何不早言说,私相授受,你叫她一个闺阁女子如何自处,如何见人?”暮贞的眸光忽然变得严厉而冷峻。一想到那天大雨中茕茕伫立在佛寺中的太子,她便说不出的悲愤。她说的是“你们”,旨在强调自己对夫君参与此事的不满。 贺兰敏之忽然笑了起来,狷狂不羁,“为何人人都这样认为?”他的眼睛直直看向暮贞,不知为何,暮贞觉得他像是衔着许多怨气和委屈,“俗人也倒罢了,堂堂雍王妃,居然也这样‘想当然’。那我想问了,您觉得明允和我想要得到什么?” 暮贞沉吟许久,开口却又犹豫,如此三缄其口,却发现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想象,找不到任何确切的证据。 “明允想要的,从来都不简单……”她垂着眸,叹道。 “你还是不了解他,若他想要,绝不会用这样卑鄙的法子。更何况,太子妃出事,太子固然会伤心会丢脸,可是那对明允有什么好处?太子不是还好好在位么?”“可……”“别忘了,太子和他是有血缘关系的。就算想要得到太子之位,也犯不着伤人却又一无所获!” 贺兰敏之靠近她,说道。声音却是越见急促,好看的丹凤眼中怒火重重。 暮贞怔楞在原地,一时停止了思绪。听得窗外风声呜咽,原来春天也可以这样不安平静。 明允和他想必关系极好,否则他这样一个桀骜不羁的人,如何会这样认真起来。他的话句句刺中要害,说的句句在理,原来他也是个心思清明之人。 …… “你带我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说这些吧?”既然他和明允关系甚好,为何要将自己带到此处。贺兰敏之的嘴角牵出一个称之为明媚的笑容:“女人还是别太聪明的好!”他的话里有淡淡的不满。 暮贞想着追问,可他却拔脚向外走去。 扔下一句话给自己:“你大可当这里是王府,安心住着。” 暮贞心中郁郁,却终是不好发作。门一开,晴好的天气毫无保留的涌进房间,阳光下贺兰敏之的背影洒脱不羁,飘逸不群,他若不是如此风流轻浮,当真有些魏晋名士的风范。 第六十三章 残霞篇 所思 整整四天,任何消息也没有传到自己耳朵里。她只知道自己如今已不再长安,而是处于幽深静谧的终南山中。 打开窗,能听到百鸟最清脆的鸣叫,清风拂面,带来的是山林中最新鲜的气息。如果不是牵挂他,这本该是最好的处境。 不知道长安那边是否已得到了自己失踪的消息,不知道他会不会……担心她。是奢望吗?他的爱总是若即若离,她无法抓住。他城府太深,而她太过敏感…… 不知何时开始心全乱了,他的出现搅乱了一池死水,她本该就那样小心翼翼,不悲不喜的活着,像个过客一般看着喧嚣的长安日复一日的繁华。她嫁给他不是自己所愿,她爱上他更非自己所愿。不知道他待自己的那种好,到底是不是所谓的爱,她没有经历过,自然无法分辨。但是她心里清楚,这种感情和父亲母亲当年的是不同的,至少她从没想过盲目的追随着他,祸及家人安全,他也不会完全放下芥蒂,信任她,爱护她。比起他的家国天下,她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只愿用一片痴心换得贞儿的倾心相许……”多美好的誓言,只可惜,一切都需要时间,一朝一夕如何做得到。 忽然有些悲伤,父亲知不知道自己失踪的消息?阿姊如今情况如何?夕儿晨起不见她,一定吓坏了吧? 难得一时间想到这么多的人,原来还有这么多人值得牵挂。 她努力克制着不去想那个人英气俊朗的脸,不去想他微微皱起的眉,不去想他偶尔有些忧伤的眼睛。可是他一直萦绕在眼前,醒着也是,睡梦中也是。 她心里纷乱如麻…… 头脑是清醒的,心灵却受到了太多蒙蔽。一切道理自己都清楚,却还是忍不住去奢望他为自己的一次奋不顾身。 哪怕一次也好! 用一次来证明至少他在乎她,用一次来证明自己的婚姻不是又一次孤苦无依的荒唐。 她是那么的害怕他就此放弃了她,叫她依旧挣扎在没有生机的日子里。 …… 此刻,暮贞想念的那个人,也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心烦意乱。 那一日,他为什么就因为一个天后所赐的玉鸦钗生了她的气?为什么答应了与她同进晚餐,却偏偏忍着见她的冲动,躲着看书到夜半? 他怎么会这么沉不住气,因为一个簪子就那么伤她! 他无法告诉她,那天是韩国夫人的生辰,而自己很可能就是韩国夫人的亲子…… 从小,母后待他就只是淡淡。弘读书的时候,她会满脸温柔的看着他,显哭泣的时候,她会抱着他,替他擦干脸上的泪水,旦胆小,不敢一个人睡,她便会将他接到含凉殿。只有他,无论多么聪明颖悟,母后从不正眼相待。 若说他是母后的亲生之子,那很多事情也未免道理不通。 成年之后便搬出了大明宫,不去再体会每日踏入蓬莱殿的尴尬和犹疑,也算是身心皆自由了。偶尔入宫,面对的依然是母后那张严肃而漠然的脸,她从不问自己在宫外住的是否习惯,从不关心他的一切一切,母子间的谈话永远只是“最近在研习什么书?”、“对某件事有什么样的想法?”,每当年幼的旦和令月绕着她的膝嬉戏玩耍,自己的心里莫名的悲伤。 后来,渐渐长大,看尽了机关算尽,看透了人情冷暖,也看破了帝王家的脆弱情感。对母后万年冷漠的态度,也渐渐当成了生活中最琐碎的想法。可是,有一天,从小跟随着自己的具襄叔却告诉自己,自己的生母是韩国夫人,那个已经在乾封三年去世的姨母。 对韩国夫人的印象已然模糊,只记得她甚是美貌,性子比母后温柔许多。当年她带着贺兰越石的两个孩子常常出入宫廷,男孩便是贺兰敏之,女孩便是父皇曾经甚宠的魏国夫人。她们母女二人皆幸于父皇,曾经是母亲最爱也最恨的人。后来,她病死在了大明宫中,宫中再也没有人敢提到她的名字了,仿佛是人间蒸发一般,渐渐被淡忘。 具襄的话好像一颗石头投入了水中,曾经无数次的假设和猜想,渐渐一一浮现。具襄曾侍候过韩国夫人,亲眼见证过母后从韩国夫人手中夺取自己的事实。他不想信,却不由得自己不信。他摒着疑惑,这么些年战战兢兢的活着,总希望有那么一天,事实能够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能够知晓母亲到底是谁? 如果真的是韩国夫人,那么自己在她的生辰之日,如何能不尽为子之孝,如何能心绪平和! 可是,为什么因为自己小小的心绪难平,贞儿就消失在了王府?若是她有一丝半毫的损伤,叫自己如何面对她! 第六十四章 残霞篇 心意 具襄捧着书信,神色有些慌张。 “又是终南的书信?”李贤皱了皱眉问道。短短几天,他便憔悴不少,具襄进来,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抬起来。桌上是暮贞的玉鸦钗,他只是这样静静的看着,愁容不解。 “殿下,是终南山的消息。”具襄捧着书信近前,瞟了一眼钗子,低低叹了口气。 “具襄叔定要怨我太过儿女情长了吧!”李贤抬眼,眼底的乌青把具襄都吓了一跳。他本就白皙的脸,现在看上去更加毫无血色。 “想不到殿下对王妃这样用情至深……”具襄看着李贤长大,这时候不免眼睛酸涩,他从未见到这样的李贤。 “我也糊涂了!”李贤苦涩的笑了笑,“起初总忌惮着她是母后的人,远着她、敬着她、防着她。可你也知道,她是那样孤清的性子,宠辱不惊的,从不想着去争取什么,好像刻意想叫我忘了她似的。可是,她从嫁到王府,便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我亲眼见过她立在月光之中,身子那样单薄,好像月光随时会将她吸引而去。我们都是寂寞的人,我明白这样的苦楚,怎能再薄待于她!再后来,我也不知怎么了,慢慢的就开始也来越珍视她,不舍得她孤独,不舍得她委屈,不舍得她不声不响……”李贤说着便陷入到无尽的回想之中,所说种种,皆情动不已。 “殿下……”具襄长长叹了口气,打断了李贤满怀酸涩的甜蜜。 “具襄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贞儿心性寡淡,不喜纷争。我相信她,也不愿再将她置于种种是非中。”李贤的语气有些急促,这是他和暮贞的关系,最敏感的一环,他不忍触及。 “王妃殿下性格温婉,容颜倾城,殿下会对她动情本不是什么意外。只是殿下他日继承大统,天下女子皆可选择,为何偏偏寄情于一个不能爱的人!”具襄忽然跪了下来,口气死前所未有的坚硬,李贤看到了这双久经沧桑的双目,那一霎那间涌出的所有失望和悲伤。他自小由具襄照顾,情分早超越了主仆,此刻看到他老泪纵横,不由自责。但是内心最不可遏制的情感伴随着暮贞的失踪,被尽数激了出来。 他也无可奈何。 “短短一生,能遇着她一个便已是造化之功了,只怕如今错过,终生便不得欢喜了。”他扶起具襄,言辞肯切,“具襄叔,你放心,我自当极力权衡,断不会因小失大。” 周具襄徐徐站起,虽心里仍是万般不乐,却也只是无可奈何。他太明白李贤的执拗了,一旦真心起来,便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贺兰公子这时候送信来王府,定然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具襄将话题引到了刚刚收到的信上。 李贤撕开信,看了起来。逐行过去,他的脸色渐渐变的阴霾,看完之后更是将信紧紧揉捏到手心。 “呵呵”,他忽然笑了起来,声音低低的,带着隐忍不发的怒气,“具襄叔,这次贺兰是成心不愿再在终南山待下去了……” “哦?” “贞儿在他手里。”李贤顺手将信放在了一个盒子中,淡淡吩咐道,“找个时间把这些信都焚了吧,切莫让其他人看到。” 具襄答诺,不由抬眼端察李贤的神色。他只是抬眼望着窗外,神情严肃,悲喜不辨。具襄很清楚,这个时候他定是在忍着极大的怒气。 他试着调解道:“殿下……” 甫一开口,便被李贤阻了回来。“贺兰竟这般得寸进尺,他所求也太多了些。他这样行事,是逼着我不念兄弟之义么?” “他想引我去终南山,我便成全他!我倒想看看他有多少心机要算在我身上!” 具襄噤声,忧心忡忡的望了李贤一眼。 第六十五章 残霞篇 错情 山林掩退了最后一抹残霞,连最后一抹疏影也渐渐被厚重的暗色覆盖。小鸟扑棱着双翅,留下了一阵归巢的欢鸣。她坐在院子的木扉前,心里麻木的期待着。 终是不见长安的消息,贺兰的冷嘲热讽早已叫她的心揪痛不已,现下连贺兰也烦躁不已,渐失耐心。贺兰买来的衣衫颜色有些鲜艳,看在眼里,只觉得心烦意乱。 “明允,你到底在想什么!”暮贞长叹一声,就算待自己无情无恩,她若死了,他就不会又一点儿愧疚么? “他在权衡该不该来救,用什么样的方式救才不会损伤自己的利益!”贺兰敏之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他也顺势坐在了暮贞的身旁。 “地上脏。”暮贞皱了皱眉,提醒道。 “你不是也在地上坐着么,不觉得凉?”贺兰敏之故意不去理会暮贞的嫌恶,依旧笑着关心她。几日的相处,贺兰算是有礼有节,并没有什么非分之举,但是暮贞不喜欢他的油腔滑调,自命风流,也不怎么去搭理他。 “是不是觉得心里更凉?”贺兰敏之看她不说话,便借故又讽刺起来。 “你很失望吧,与其将我掳来,还不如随便在王府选个美貌的姬妾,明允待她们也许更重视呢。”暮贞自己都没有感觉到话语里那浓浓的失望和自弃之感,只是忽然发现身旁的贺兰正以一种奇怪的表情望着自己,方才正色敛容,看来端庄的名声传得太远,偶尔的任性也会被看做是诡异之举。 “有女如此,要那么些姬妾又有何用……”贺兰望着远处森森的树影,低低叹了一声。“什么?”暮贞没有听清,便追问了一句。“无事……天色暗了,回去吧!”他无奈的笑了笑,站了起来,伸手去拉暮贞。暮贞面色如常,轻轻躲了开去。 “我回房了……”暮贞转首而去,只留下一个恍若羽化而去的背影。 “果真如传言那样,冷清非常啊……”贺兰站在原地,尴尬的笑着,笑容却生生凝在脸上。 …… 风的呜咽声中,隐隐夹杂着哀哀的箫声,箫声落寞,像是在诉说着郁结着无法言明的心事。为箫声所伤,暮贞不禁踱出了房间。 山林中林木郁郁,夜色暗沉,独有月光冷冷相照。 月华之下,贺兰敏之依树而立,衣袂飘飘,一支长箫发着温润的光泽。他垂着眸,神色专注,并没有看到立在门外的暮贞。没有想到此刻那般淡泊悠远的人,居然是平日里邪魅狷狂的贺兰敏之。那他心里究竟有什么样难解的心事,为何箫声这般沉郁? “《折杨柳》用箫吹,更见凄婉。”暮贞缓缓开口,声音轻柔。 “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叶密鸟飞碍,风情落花迟。城高短箫发,临空书角悲。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1”他放下箫,轻吟道。“相思太苦,曲调太悲,不是么?” “是。”暮贞浅浅回答。“‘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2’《诗经》中此诗写的最深邃,最伤人。” “我并不这么认为。”贺兰摇了摇头,忧思全写在眉心。 “哦?”暮贞好奇的发出疑问。 “是《汉广》吧,‘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3’求之不得,才是最伤人的!”贺兰手里把玩着洞箫,眼角却仿佛早缀了深秋的霜花。 今天的贺兰,总有些奇怪。那样深情而落寞的眼神,本不该是他所有。 “额……”刚想开口,贺兰却欺身而近。他的呼吸就游走在她的头顶上,这样暧昧近的距离,叫她不由得想躲开。 “真有些羡慕明允了。”他低低的叹,手轻抚她耳边的碎发。暮贞慌乱躲开,无比尴尬:“明允后院佳丽无数,难怪风流的贺兰公子也要羡慕了。”她故意躲开越来越诡异的话题,顺着贺兰的话,曲解他的意思。 她嗅出了他身上浓浓的酒气,不满的皱着眉。可他没有任何停止宣泄情感的意思,借着酒气,他竟将她拥到怀中。陌生怀抱中那不能适应的温暖,叫她强烈的抵触。“贺兰,你喝醉了……”她使劲的想挣脱,可是贺兰那倔强的臂膀仿佛是铜铸一般,丝毫不减力度,反而越拥越紧。“明允何其有幸,能娶到你,能得你的心。”他的呼气沉沉的压迫着她头顶的空气,她不明白他的情从何而来,只觉得满心委屈。“贺兰,你放开我,你拿我当什么人!”她的泪水钝钝的打在了他的肩上,贺兰感觉到那一刹那的冰凉,慌乱的放开了怀中那个失措的人。 抬眼,她已是泪流满面。 “你究竟拿我当什么人!你们到底拿我当什么人!不要告诉我是因为我的容貌,更不要告诉我是因为我对你们的冷淡态度。我生的这副样子,不是为你们而生,我这样的性子也不是为了满足你们可恶的好奇心!”她的声音不大,但是一字一句咬牙说出来,怒气显而易见。 “贞儿……”贺兰愣神,冒昧的这样唤她。想为她拭去满脸的泪水。 “不想留我,就一杯毒酒了结了我吧!”她拂袖而去,重重的关上了房门。 “我喜欢你,是因为我忽然发现人原来可以活的这样恬淡。我厌倦长安城中那些追名逐利的庸脂俗粉,你的出现,叫我觉得纵使这辈子归隐山林也是那么幸福的一件事情!”关上门,无力的坐在地上,门外却传来贺兰震响山谷的声音。 “说白了,还是好奇心,不是么?”她恍若自言自语,说完,泪水又遮蔽了眼眸。 1诗句出自南朝萧纲《折杨柳》,描写相思之情。 2诗句出自《诗经?小雅?采薇》,写征夫之怨。东晋谢安与子侄论诗,侄子谢玄认为此句诗写得最美。 3诗句出自《诗经?周南?汉广》,写男子偶在汉水边邂逅女子,但却思而不得,是谈单相思哀愁的名作。 第六十六章 残霞篇 无心 “明允,是不是在你的心里我也只是锦上添花的存在?是不是我的出现满足了你的猎奇心理?是不是当习惯了之后,我便再也无足重轻?……还是,我从来都无足重轻!”暮贞躺在床上,自语着,泪水肆虐。 箫声再次响起,呜呜咽咽的,使本已不眠的人更无法入睡。 暮贞拥被而起,闭着眼,想用意志力阻挡住那丝丝箫声侵入耳中。可箫声却和它的主人一般倔强,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反而愈加哀婉。还是那曲《折杨柳》,却生生吹出了《南有乔木》的遗憾。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一行泪水倏然滑过脸颊,突兀的叫暮贞惊异。原来她的内心也是如此脆弱,连一曲哀怨的箫也听不得,还是灵魂终究是空寂的,任何情感都显得茫然无措。 默念着经文,暮贞渴求着灵魂的清明与解脱。贺兰的爱是有心也好,无心也罢,都是无法动情的。他所认为的好,也许只是一种魔障,总会有一天,他解开了所有的障,忽然发现自己只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子,远没有他想的那样好。自己所能做的,只有缄默着,等他放下。 缘起缘灭,皆有法,随缘、随喜、随性、随意…… 她心里默默的念着。 …… 明月挂苍穹,碧箫悲晚风。这样美丽的场景,却还是换不得她的一顾。竟是他贺兰敏之痴了,他只是一个没有魂灵的浪子,如何能引得她的在意。 但是箫声却停不下来了,他沉浸在了这个忧伤的调子中,无法自拔。好久没有吹箫,却发现它竟成了这个世界上最能明白自己心声的东西了。换了个调子,他吹起了《夜坐吟》,许久又换成了《桃叶曲》,再后来是《采莲曲》……整整一夜仿佛吹尽了宫商角徵羽。 “你一夜没有睡吗?”天色蒙蒙的时候,她出现在了眼前。箫声戛然而止,他抬头,看着梳洗整洁的暮贞。 尴尬一笑,心里却没来由的欣喜。 “扰到你休息了。”他轻言道。 “明允从来都是这个时候去上朝的,时间久了,我也就习惯这个时辰醒来了。”暮贞浅笑着说道,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而她作为李贤妻子的亲密,不经意间便溢满了字里行间。 “哦……是吗?”贺兰心里仿佛被蠹虫啃啮着,尖锐的疼。 “你吹了一夜吗?”她问。 “是”他垂目,萧索一笑。 “我竟不知道,可见睡得太沉了些……”她以手抚额,笑的漫不经心。 “是吗……?”贺兰只有苦笑以对。 “是啊,睡得太沉,所以把昨夜的事情都忘记了。”她的眼睛忽然变的清冷非常,疏远的好像陌生人。 这个算是提醒么?提醒自己远着她,不要妄想介入她的生活。 果真心和脸一样清冷无情么? 暮贞转身,眼里是自己也未曾发现的复杂,自己果真是无心之人么?原来可以决绝如此。 第六十七章 残霞篇 相救 “王妃,醒醒!”一个陌生的声音骤然响起在空旷的房间里,夜色墨染,伸手不见五指。暮贞向来睡得浅,所以一下子便惊坐而起。 “属下竹猗,惊扰到王妃,着实有罪。”暗夜中只能从声音分辨出这是一个青年男子,他的语气很谦卑,却是充满了男子气概。 “哦……无妨……”暮贞平复了些许,顺手拉过身边的衣裳。 “雍王殿下命属下带王妃离开这里,王妃收拾一下,属下屋外等候!”他简单的说了一句,一闪身已出了屋外。 暮贞回过神来,刚想唤住他,他却不见了人影。 这样谨慎知礼的手下,该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只可惜,就算派出了再得力的心腹,他终究还是没能亲自前来。从来不认为贺兰能够困住自己,雍王府的实力向来深不可测,作为府上的女主人,她虽不清楚这里究竟笼络了多少文人墨客,收纳了多少谋臣门客,藏着多少杀手武士,可是她却隐隐感觉得到这里日益藏匿不住的野心和与之相适应的实力。 只是这一天的来的这么晚,来的这么叫人心灰意冷。 着好衣衫,收拾东西时,却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触手冰凉。暮贞皱眉细细摸去,忽然恍然明白过来:这是贺兰的箫! 心头忽然涌过一阵湿漉漉的酸涩,她怔楞在那里,手按在箫上,那箫仿佛忽然变得炙热烫手,就好像他的眼光。 “王妃,可好了么?”竹猗催促的声音,乍然响起,生生的将噙在眼里的悲哀震出了眼眶。 “竹猗……”本还有话要说,可现在看来却没有丝毫必要了。贺兰站在不远处,脸上又重新挂上那抹不羁的笑。只是在暗夜里,暮贞不确定那是不是一种猜测。月亮挣破了云层,一刹那清亮起来的天地,有些刺眼。 “明允认为就派你一个便能将人带走?”一身绛色衣衫的贺兰脸色阴晴不定,却周身萦绕着一股自傲之气。“贺兰公子,属下是奉了殿下之命来接王妃回府,还请公子不要阻拦。”竹猗的回答不卑不亢,手却已按在剑上,随时都准备出手。“笑话,这里是我的地方,既没有轻易来,怎可轻易走?”贺兰敏之该是会武的,否则怎会将她从王府轻易带出。“公子还是不要为难在下……”竹猗依旧谦恭。“明允为何不亲自来一趟?这么在乎为何不亲自前来。”贺兰噙着嘲笑之意,“派几个手下前来,就以为我会放人。” “我若来了你又准备怎样?”熟悉的声音乍然响起,来不及伤感,他已踏入院中。暮贞竟不敢去看这张脸,不想知道现在的他究竟是怎样的一副沉着表情。若是掳她来此的人是别人,他定不愿亲自来一趟吧,只是这个人是贺兰,贺兰知道的事情太多! “贺兰兄,还不肯放人吗?”他声音里是不容忽视的沉着与霸气。 “既然你亲自来了,那我们就谈谈吧!”贺兰忽然笑了起来,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李贤却是径直的走向了暮贞。 她越显单薄了,虽是低着头,但她的埋怨还是清楚的写到了他眼里,叫他自责不已。 “贞儿”他扶着她的肩膀唤她,她抬头,泪水生生噙在眼中,倔强的不肯掉下来。“我……我们回家吧!”本有千言万语,可是一看到她的泪水,他忽然不知说什么,只有轻轻将她拥在怀中,低声这样说道。 不知为何,一见到他,内心就脆弱的一发不可收拾。 她努力的忍住满心的委屈,尽量使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你不用亲自来的……我……”“你是我的妻,我怎能不来?你若有什么事,可叫我如何是好!”许是夜色太迷离,他的声音竟是那样的轻柔,好像一双温厚的手,有着抚平伤痛的功效。暮贞承认自己很快便沉溺了进去,迷醉的难以自拔。 “明允……我没有那样脆弱……”她忽然感觉他拥她的手紧了紧,仿佛能将无尽的怜爱深入骨中,“贞儿,万事有我!我派飞鹰骑先将你护送回府,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随后就到!”他松开她,拍了拍她的肩膀,目光深深。 “贺兰没有什么恶意,你们千万不要起什么冲突才好。”她只能这样说。这样是非的地方她不愿意多留,料想自己走后,他们将一切说开了,就都会好了。只要不冲动,他们两个毕竟是存在利益关系的朋友,不会将事情闹得太大。 她走向贺兰,眼睛里全然没有了刚才望向李贤的阵阵涟漪,只是惯常的安静澄澈。“贺兰公子,这样珍贵的箫,以后可不该随处丢弃了……”她将箫双手送上,客气的仿佛路人。“是啊……那么,多谢雍王妃了。”他苦笑着接过箫,心像是冻裂的湖面。她真的是很决绝啊,一点余地也没有留,她是想叫自己彻底忘记她,那这究竟是仁慈还是残忍? 暮贞的安之若素,贺兰的心痛惆怅都被李贤尽收眼底,他只是笑了笑,好看的眉不经意间轻轻皱了起来。 第六十八章 残霞篇 遇劫 “殿下,山下出现了羽林卫。”又一个飞鹰骑进入院中,低声向李贤报告。李贤的神色明显有瞬间的惊疑,转眼一看暮贞,却换上了一派平静。“多少人?”“不清楚,看样子是要上山。”飞鹰骑据实以告。 “竹猗,下山去召集我们的人,不要惊动羽林卫!”李贤命令道。 “属下领命!”竹猗接到命令后,迅速的赶往山下。 空气因为突来的变故变得紧张万分,羽林卫的突然出现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若这是天后的意思,那么事态比想象中更为严重了。 暮贞心里涌过不好的念头,若是被天后知晓李贤和贺兰相熟,难免不会联想到太子妃之事。关于这件事情,她也曾经有过很多猜想,可是最后她选择了相信自己的夫君。既然相信,那么便不能叫他受制于这件事情。 “明允,你必须赶紧离开这里!”暮贞着急,脸色有些微微泛红。很少见到她慌乱的样子,印象中她向来都有很好的心态,不抱怨,不动怒,更不会心焦气燥。可是现在,她的恐慌和着急那样一览无余的表现出来,目的是却是为了他。 李贤说不清楚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全然明白被发现的所有后果,它意味着这么多年的勤谨努力将全部付诸东流,客观的讲他的确该想办法独善其身。可是,今天在这里,他鬼使神差的愿意为了这个关心自己的女子留下来,哪怕断绝所有曾经的期待。也许即使她落到羽林卫手中,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可是他就是不愿意将她独自留着,忍受哪怕一刻的担惊受怕。 “贞儿,别怕,我叫飞鹰骑护着你先行离开。”他伸手去抚她额前的碎发,眼神温柔中带着哄劝。却不想暮贞的眼圈瞬间红了,她拂开他的手,焦躁不已:“都什么时候了!你是不是认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事都可以瞒着我?这个事情有多严重你不会不清楚,为什么这个时候了还要哄瞒着我!我是你的妻子,你为何从来不相信我?!”暮贞的泪珠簌簌滚落,肩膀因为太过激动而瑟瑟发抖。 “贞儿,不要说了!”他将她拉入怀中,“我……好吧,生一起生,死便一起死好了!”他的喉咙有些哽咽,千言万语也只卡在喉间。多少年了,究竟有多少年没有感受到这种发自肺腑的关心。这么多年了,面对的都是最冰冷的人情,有人敬他,有人畏他,有人觊觎他的位置,有人误会他的居心,有人时时刻刻规范着他的一举一动,只因为他是万人瞩目的皇子,也有人看着意见病弱的太子,企图在自己身上压上前途的赌注。父皇疼他,却永远没有时间去关心他,母后现在便防着他,以后更加难说了。如今,才忽然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个人这样的关心自己,无心无爱的结为连理,换来的竟是这样一份沉甸甸的以心换心。最开始最疏远的人,竟兜兜转转成为了最亲近的人,造化有时真的太过神奇。 她在他怀中颤抖着哭泣,竭力的将满腹委屈化成呜呜咽咽的低泣,这样总是选择隐忍的她,是他心里最难以割舍的柔软。 “不要怕,万事有我!”他低言安慰道,“会有办法的!” 暮贞哭声稍歇,李贤抚着她的背,眉头紧锁。 飞鹰骑是自己的私募的死士,正面和羽林卫相抗,只会更快的暴露。若是天后顺着追查下去,后果比发现自己与贺兰相熟更可怕。 今天这一劫该怎样逃过? 第六十九章 残霞篇 追随 不远处,贺兰容色复杂的望着这边难舍难分的夫妻二人。他只是看着,把自己隐在夜色之中,忽明忽暗。 许是情况太过紧张,竟连这本该温柔和煦的春风也有了肃杀之气。 不出一会儿功夫,所有的飞鹰骑都集结在了山上,速度之快恐怕连北衙禁军也比不上分毫,这便是他悉心挑选的死士,身在暗处,保护着王府的安全。 “你们能保证将所有的羽林卫消灭在山里么?”贺兰的唇角衔着轻轻地嘲弄,俯身问竹猗,“一个不留……”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句尾是任谁也忽视不了的严肃。 竹猗抬头,如铁的双眸中竟忽然闪出一束热切的光华。 “属下拼却性命不要,也定要护得殿下周全!” 他的声音坚定而认真,暮贞知道他武功定然不凡,却没料想到他还有这样真挚的忠心。悄悄看了一眼李贤,这个飞鹰骑的主人紧抿着唇,心思无从捉摸。 倒是贺兰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虽然清朗,却也不知所笑为何。暮贞望向他,他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忽然收了笑声。 “贺兰公子,你可知道其他下山的路?”忽听暮贞这样问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我们必须避开羽林卫,而不是和他们正面抗衡……”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安静温和,却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有的想法,这些话他无法开口,否则对士气会产生很大的影响,而从她口中说出,避免了所有的麻烦。李贤感激的望着暮贞,第一次对这个小女子的聪慧刮目相看。 “下山的路倒是还有一条,只是……”贺兰担忧的看了眼暮贞,“一侧是悬崖,一侧是陡壁,走起来实在危险。” 李贤明显颤了一下,继而用手握住了暮贞微凉的手。他望着她的眸子,温柔中含着鼓励,暮贞知道他早已做好了决定。 “纵使再难走,也总比在此坐以待毙要好吧!”她苍白的脸上浮着薄薄的笑意,那样的恐惧生生被她忍受住,此刻她只想到了李贤一人。 “你们呢?”李贤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死士们,发问。 “誓死追随殿下!”这是他们的回答。 “贺兰,一起走吧!”李贤走到昔日好友面前,温和的发出邀请。这场祸的确是贺兰闯的,可是他却不能将他放在这里,羽林卫也许本来就是为了捉他而来,他落入他们之手,或死或受刑,这都不是自己愿意看到的。 “逃出终南山又能去哪儿?”他开始玩弄着手里的箫,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对于我贺兰而言,这种逃亡的日子,一次就够了。” 明明是嬉笑着说的,可暮贞却分明看到了一抹哀伤和无奈充斥着他的眼睛。 “逃亡总比被捉回长安好,你哪里受得了大理寺狱那样的地方。”这话分明已成为朋友的殷殷劝告。可是贺兰却无动于衷,他眼含嘲讽的望着李贤,说道:“你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替我安排后路的吧?你何须如此帮我,这祸本来就是我闯的。你别忘记你今天来的目的!”他的话换得李贤自嘲的一笑,也是,若不是出了这样的变故,单从贺兰将暮贞劫到终南山这一点,他便不会轻易纵了他。 “我为什么要将你的王妃劫到终南山上,你想必早已想明白了。既然想明白了,那么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我若不幸被投入大理寺狱,你可千万别去想怎么救我,我贺兰混沌一世,该有个了解了……只是,你自己该怎么做,是时候好好想想了。”他拍了拍李贤的肩膀,意味深远的笑了。此时的他,与往日又不相同,那样的看破世事的坦然,好像是他的本性,又好像从来都不属于他。 李贤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目光所及,竟是安静的看着这一切的暮贞。 贺兰顺着他的目光望来,忽然爆发出了一阵狂放的大笑。 “这个道理我看来是明白的太晚了!哈哈……”他的发被吹散,恣意的飘打在他的脸上。凤眼微阖,说不出的骄傲与洒脱。“也罢,若是力之所及,便携她笑拥江山,若是困难重重,何不陪她山林相伴?我们以往将权势得失看得太重,竟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比那些更真实,更能捉在手心的东西……明允啊,你何其幸运!”他的最后一句话且悲且叹,暮贞听得有些晃神。 “带她离开这里……照顾好她……”这一句,是他附在李贤耳边说的话。他说完,看着暮贞,笑得温暖而暧昧。 “离开这里,我还能帮你们拖住一会儿,再晚,我也没有办法了!”这一句,是他大声说出来的。 说完,他背靠着树,悠悠吹起了箫,所有的人都被他无视,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人茕茕孑立。 还是那首《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 第七十章 残霞篇 悬崖 从今往后,怕是再也听不得这首诗了吧! 莫名的心里悲伤,那最后被收入眼帘的背影,像一团火焰,捉灼伤了眼睛,也灼伤了心。 这条路的确不好走,一路上李贤都小心的将自己护在身后,被他攥着的小臂,竟开始发出不容忽视的疼痛。若是自己来走,纵使有十个胆子也是不敢的吧,可是女人就是这样奇怪,只要心里的这个人在身边,再大的危险也不会害怕了。她伸出另一只手,抚上了他捉着自己右臂的那只手,心里没来由的狂跳着。 陡壁和悬崖之间只容得下一只脚,夜色更是加重了危险,没有人知道下一步会不会一脚踏空,摔入万丈深渊。更可怕的是,这条道上布满了新生的小草,露重草滑,寸步难行。暮贞只觉得背上密密的全是汗水,唇也被自己咬破,血腥味充斥着所有的感官。 她抬头望着李贤,阴冷的月华之下,他双目灿然。若不是他手心的汗早已浸透了她的衣衫,她会误以为他如表面那般平静如常。 前路愈加崎岖狭窄,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山顶火光乍现,像是蜿蜒的长蛇,很快便团成了一团红云,遮天蔽日的覆盖着半座终南山。她明显感觉到李贤捏着她手臂的手更紧了一些,她满含焦虑的望着他,远处的火光印在他的眸子中,闪烁着揪心的色彩。他依旧紧抿着唇,轮廓如一把出鞘的利剑,棱角分明,寒气浮动。 队伍忽然停了下来,有人开始不安,很快这个消极的情绪便波及甚广。这样的生死之路上,任何一点小小的犹疑便可能成为催命的符咒,一鼓作气的走下去才能换得生机。 求生本就是本能,即使想飞鹰骑这般训练良好的死士,在这种情况下也是这样的事态。好的一点是,他们的不安并没有太过激烈的表现,于是这种微妙的感觉沉默的浮动在空气中,恍若绷紧的弓弦。 就这样摒着呼吸走到了最崎岖难走的路中段,进无可进,退无可退,身前身后皆看不到了希望。风不安的吹着,身边的那个人半搂似的将她箍在了他的臂弯,那臂弯此刻仿佛散发着巨大的能量,一下子便将精神脆弱的她拉回了现实的理性和冷静。她定了定神,狠狠的睁大了眼睛,调稳了呼吸。 “啊……啊……”一短一长的两声嘶喊从队伍的最前方发出,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喊叫声,她和李贤虽然位于队伍的中部,却很快便明白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因为短暂的来不及眨眼的功夫,已经有声音震响在空谷之中,渐渐消失不见,最终消失在了谷底……绷紧的不安情绪一瞬间爆发,有人哭喊,有人惊慌,有人手脚瘫软不知所措,有人干脆抓狂一般的想着往后退。 “都在做什么?!”竹猗愤怒地喊着,“想要造反吗?” 队伍稍稍平静了一会儿,可是死亡所带来的慌乱还是如暗流一般悄然涌动着。 “有几人掉下去了?”李贤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着,沉着却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回殿下……三个。”许久,队伍前方有人回应道,那声音里有颤抖之意。 “所有人将手散开,以免有不必要的伤亡!”他有条理的吩咐着,“从现在开始,能活下来的回长安之后脱离贱籍,自行决定去留……” 脱离贱籍,这是多么大的诱惑,良贱向来有别,贱民不得科考,不能与良人通婚,生子亦为贱民……很少听说过贱民可以摆脱贱籍,李贤的允诺,究竟可以当真几分? 尽管暮贞怀疑着,但她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有着巨大的诱惑,没有人愿意放弃活着改变命运的机会,这样的机会以后很可能再也不会遇到。 队伍迅速地恢复了平静,大家松开手,前所未有的充满勇气。 可是李贤却没有松开暮贞,他低首笑得温柔而坚定,那只拥她的手更加加重了力道…… 第七十一章 残霞篇 挡箭 咬着牙走完了那段最难走的路,前面纵使崎岖,在大家看来也变的无比宽阔好走。 暮贞脚下虚软不已,还是强打着精神走着。此刻大家皆呈现出狼狈的困倦之态,如若惊弓之鸟。 “贞儿,再坚持一会儿,到了山下便能休息了!”他扶着虚弱的妻子,柔声劝慰。山里的风夹杂着挡不住的寒意,配合着墨染的夜色,充斥着无边的绝望。她咬咬牙,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握在手心的是惊人的冰凉,他知晓她向来身寒体弱,却不想此刻的她竟冷成了这个样子。他一把取下身上的玄色披风,紧紧将她裹住,察觉她有拒绝的意思,他将手沉沉地按在那双就要将披风取下的手上:“夜里冷,快披上……”“那你不冷吗?”他的披风下,只着一身薄薄的绫衣。“真是个傻女子!”他忽然笑了,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会怕冷!”他的胸口的确散发着浅浅的暖意,也许是错觉,她觉得自己的心没来由的跳漏了几拍。 “明允,我们怕是在日出前回不到长安了!”她小声对着他,担忧的说。 “太早回去反而显眼,明日午时安化门的守卫将军会换成左监门将军崔道亨,他会悄悄放我们进去的。”李贤望着长安的方向,说道。他原来将一切都安排妥帖了,若能按时回到长安,宫里的二圣也没有半分怀疑的理由。 “明日不用上朝吗?”她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若是上朝不能赶到,一切经营都是徒劳。 “明日休沐。”他忍着笑意,淡淡回答。暮贞不由的红了脸,也笑起了自己的杞人忧天。 “不要多想了,一切有我!”他抚了抚她皱起的眉头,心疼地安慰道。 “好。”她借着力,轻轻靠着他。夜虽然黑的无边无际,可是心里却好像静静燃着许多的火光。这么多年,第一次知道,这个世上还是有人可以依靠的,只是不知道这样的依靠可以持续多久。 …… “殿下小心!”一直弩箭刺破空气,直直向他而来,竹猗飞身前来,却还是晚了一步。箭身从身旁擦过,直直钉在身后的树上。他回身去看,冷汗乍起,若是再偏离一寸,自己便会中箭。 暮贞顺着他的臂弯滑下,他迅速扶住了她,碰到了她的手臂,一片温热和粘腻。他猛地一惊,伸手,果不其然地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贞儿……”他急急地喊,却只闻得她隐忍地抽气声,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忍着,怕自己担心。“贞儿……”他又喊了一声,鼻音沉沉,泫然欲泣。“我没事儿……大臂被擦伤了一点……一点小伤,不碍事的!”她听出了他的难过,忙忍痛安慰。他扶她起身,察验伤势,却忽然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她走在自己的右侧,弩箭是从左侧穿过的,而她伤在了右臂! “你替我挡箭了,是不是?”他声音里有怒气,这伤一定是在弩箭飞过来的那一刹那,她挡在自己身前而造成了。“我不知道……”她一刹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什么了,自己挡了弩箭吗?为什么自己可以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就扑上去?她到底怎么了?! 他的吻就在这个时候落了下来,夹杂着眼泪的咸涩,夹杂着复杂难辨的情愫,夹杂着暗夜里最无助的灵魂。这样的吻,剔除了所有的缠绵感觉,只留下蚀骨的酸涩,仿佛紧贴着的两个寂寞灵魂,需要依靠彼此的呼吸才能在黑暗中生存。 他对她而言,是宿命。她对他而言,是救赎。 “回殿下,刚才出现的几个羽林郎已全部被诛。”不一会儿,竹猗便领着飞鹰骑前来报告战果。“我们有伤亡吗?”他扶着受伤的妻子,面色恢复了平静。“对方人少,我们无一伤亡!”李贤轻轻松了一口气,低头看暮贞,她紧紧咬着唇,靠在自己肩膀上,呼吸虚浮。 将她打横抱起,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她骨骼小巧,整个人轻的像是一片叶子。他不由恍然若失。 运气着实不佳,没走几步,她便感觉有雨滴落下,打在脸上,一片冰凉。李贤将她紧紧拥着,拉扯披风的一角盖在她的脸上,他的紧张和焦虑她明显感受得到,可是天却并不遂人之愿,雨渐渐大了起来,他抱着她在雨中狂奔起来。 伤口叫嚣着的疼痛渐渐模糊,她整个人跌进了无边的黑暗里,意识迷离的前一刻,她听到他急促的安慰声:“贞儿,别怕!” 第七十二章 洛水篇 父子 灵魂又到了那个世界,那个世界里的甄洛,容颜依旧。 她对着铜镜,绾了一个灵蛇髻。这是她闲来自创的发髻,发如灵蛇婀娜环绕,簪一支步摇在发上,说不出的妩媚娇俏。 叡儿在院中玩耍,他调皮的很,一群侍女也看不住他。这会儿他迷上了侍女头上的发髻,吵闹着要伸手去抓,侍女怕疼不住躲着,却碍着身份不敢躲太远。 不一会儿,叡儿够不着发髻,大哭了起来,嘴里不住喊着阿娘。 她冲他招招手,叡儿便蹒跚着胖乎乎的小身子跑到了屋内。两岁半的孩子,步子还不是很稳,看着他扭扭歪歪的哭着跑来,她不怒反乐了。 “阿娘……我要玩那个……”他嘟着嘴,不住的撒娇。甄洛心里疼惜儿子,却还是拉下了脸,装成生气的样子:“不许胡闹!”叡儿人小,却擅于察言观色,看到母亲脸上有怒气,便收了哭声,撅着小嘴,小脑袋耷拉了下来。 “叡儿!”曹丕的声音响起,院中瞬间静了下来,那个弄哭叡儿的侍女脸色瞬间惨白。谁都知道将军极为宠爱长子,断不教他受半点委屈。 叡儿一听到曹丕的声音,复又大哭起来。这下连甄洛也手足无措起来。曹丕心情本来大好,可是一听到儿子的哭声,脸色便阴沉了下来。他一把将叡儿抱在怀中,摸着他的小脑袋,心疼地哄着。 “告诉阿爷1,谁把我的叡儿弄哭了?”他扫视着院中跪了一地的侍女,冷着脸问道。 “她欺负我……她不叫我玩她的头发……”叡儿带着哭音,嘟着嘴说。 尽管好笑,可是他还是横了一眼闯祸的侍女。侍女早已吓得瘫软在地上,啜泣不止。 “莫要纵着叡儿,是他自己无理取闹罢了!”甄洛起身,从曹丕手中接过叡儿,拿出帕子擦干了他脸上的泪。“你们先退下吧!”她淡淡嘱咐道,侍女如逢大赦,匆忙离开。 曹丕无奈的看了眼受委屈的儿子,无奈的看了眼甄洛。 “去玩吧!”曹丕拍了拍儿子,将他从甄洛怀里抱了下来。小家伙撅着嘴,很不情愿的离开了。 看着儿子离开的背影,曹丕叹了口气,这孩子虽然顽劣,但却是自己的心头肉,明知道他在无理取闹,偏偏就是不忍苛责。相比而言,甄洛待孩子颇为严厉,并不似一般慈母。有些时候他甚至会怀疑她将对自己的芥蒂转移到了和自己所生的孩子身上。 甄洛坐了下来,顺手拿起了手边的针线活儿。叡儿长得快,年前的衣裳眼瞅着就小了,她赶着给他再做一件夹衫。 曹丕坐在她身边,看着她飞针走线,一言不发。很长的日子,他们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相处,安安静静,好像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他来明瑟居来得勤,叡儿出生之后来得更勤了,她还是理不清自己的心思,他也没有强迫,更多时候他们的相处是安静的,是没有负担的。她感激他能给自己这样安心的感觉。 “甄姬?”他在叫她,她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抬头看他。“袁熙死了……”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道。一瞬间,甄洛的眼前出现了那个长相清秀,时常带着木讷笑容的人。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他的相貌,可如今听到这个人的死讯,往事还是涌上了心头。 “我有些不太舒服……”她起身,想要退往内堂。 他狠狠地捉住了她的手臂,一用力她便跌到了他的怀中。他盯着她的眼,眼里有火苗蹿出:“这么在乎他!就这么听不下去?是不是还想着为他报仇?!”他捏着她的双肩,力道甚大。她的眼里有泪水涌出,脸色变得蜡黄。实在没有力气再挣扎了,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十分无力,像是要散架了。“我真的不舒服……”她挣扎着说。他被怒气所冲,并没有放开,而是加大了力气。 她闭着双眼,忽然觉得有异物冲撞着心肺,控制不住的干呕了起来。 他慌了神儿,匆忙放开了她,抚着她的背,看她呕得像是要把心肺都呕出来。她整个人就像是没有生气的纸偶,虚弱的落在自己怀中。他将她抱到了榻上,急忙遣人去找疾医。 甄洛躺在榻上,连挪动手臂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只是看着守在身边的曹丕,不发一言。曹丕受不了她这样的注视,转过了身去…… 1阿爷:指的是父亲,魏晋时期民间多称呼父亲为“阿爷”,如:《木兰辞》中的“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 第七十三章 洛水篇 疾医 老疾医庄景行跪坐在榻前,一只纤细的手从帘后伸出。 帘后之人是将军最宠爱的夫人,所以他诊脉时便更仔细了几分。 曹丕坐在不远处的绣席之上,脸若寒霜。 庄景行的头越发低得深了,长久的沉默引起了帘后之人的阵阵不安,曹丕也有些坐不住了。忽然这个疾医的眼睛亮了一下,脸上出现了轻松的笑容。 “如何?”曹丕站起,靠近榻前,急问道。 “夫人葵水1可正常否?”他素来谨慎,面对曹氏这样的当权者,他更是谨慎万分。 帘后的人红了脸,支吾着许久未答。 “甄姬?”曹丕催促道。 “向来不太准的,这次迟迟未来,想着没有什么大碍的……”她本来也想着自己身子出了什么差错,听得疾医这样问,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她可有什么大碍么?”曹丕有些不耐于他们的对话。 “恭喜将军!甄夫人这是有喜了……”庄景行回答,他明显的看到向来老成持重的曹将军此刻脸上露出宛若孩童的愉快笑意。看到他顾不得礼节,打起了帘帐一把握住了帘后之人瘦弱无力的小手。 看来外界的传闻都是真的,这个甄夫人虽是再嫁之身,荣宠却照耀着整个邺城。说来也是讽刺,邺城本来是她先前公爹的大本营,如今兜兜转转成了现在夫家的驻扎地,繁盛程度更胜往昔,俨然超越了天子所在的许都。曹丞相已借助公孙康之手,杀了袁本初2的最后两个儿子,袁家在河北之地的威胁彻底消失了。被杀的袁熙就是甄夫人的前夫,可恰好此时她却怀上了现在夫君的孩子,叫人不得不感叹命运的巧合和难以捉摸。 “甄姬……阿洛……”他唤着她的名字,一遍一遍。此时他只被一种极高兴的心情包裹着,丝毫没有收到方才怒气的影响。有什么道理生气呢?她现在是他的姬妾,她是他的人,他们就要有第二个孩子了。所谓的芥蒂只是被她不甚决绝的心态所伤,他不希望她这样多情,他想他是贪心的,得到了她的人,进一步想得到她的心,得到她所有的喜怒哀乐。他多希望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是他一个人,只是他最英雄气的一面。 “阿洛……”他试着这样叫她。 她的脸因为忽然的喜讯而泛着红光,看上去分外的光彩照人。虽然不是初为人母,但相比第一次众多感情交杂的感觉,这一次却快乐的很单纯,单纯的只希望生出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单纯的只想着将来两个孩子承欢膝下的美好景象,单纯的只有一个女人最简单的母性情怀。 “子桓……屋子里人太多,我有些闷,把窗子打开吧。”她以间接的方式提醒他外人的存在。 曹丕回头看到“非礼勿视”的疾医,略微有些尴尬,刚才确实有些高兴的忘了形。 “今日真是劳烦庄先生了!甄姬的这一胎,今后还得仰仗先生多多费心了!”曹丕略略郑重的表示了感谢之意。庄景行有些受宠若惊,连声道“不敢,不敢……”“先生医术了得,不必这样谦虚。听闻先生在河北妇孺皆知,不知曹某可有福气请先生供职将军府?”曹丕深知这个瘦弱的老头儿在河北之地颇得拥戴,有意将他收入麾下。庄景行抬头,看到曹丕一脸的真诚,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动心了。他虽是以卑微的疾医身份寻求生存,但他也是儒生,怎能忍受一辈子这样活着,如今曹氏炙手可热,能效命于麾下确实是一个抬高身份的好机会。“将军抬爱了,景行敢不从命!”他肃容,行了大礼,“甄夫人身子虚弱,需要多加调养,在下必当尽心竭力报答将军知遇之恩,只是将军仍需遣女医陪侍夫人方能万无一失。”既然将军在意甄夫人,他自然要在这件事上尽心,方才不负信任。“先生只需尽心即可,其他的事我自会安排。”曹丕嘴角牵起一丝满意的笑容。 帘后的甄洛恰好从缝隙中捕捉到了这抹笑容,她的脸色暗了暗,下意识的用手抚着小腹叹了口气。 1葵水:古时称妇女的月经为葵水。 2袁本初:即袁绍,本初是他的字。 第七十四章 残霞篇 伤势 转醒时,暮贞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知是宿梦未醒还是幻觉作祟,她竟然感觉到那里有一个小生命的存在。也许是梦境太过于真实,甄洛的感觉不自觉的影响到了她。至善大师说,许是前尘之事未了,那么前尘又发生过怎样未了的事情? “可算醒了!”李贤松了口气,惊喜地说道。 “这是……到哪里了?崔将军换岗之前我们能到长安么?”马车外明显已是白昼,她不清楚自己昏睡了多久。 “申时换岗,这样的速度貌似赶不上。”他不自觉的将眉头锁成“川”字,她不由想伸手去抚,可是难以忽视的疼痛感叫她根本抬不起右臂,她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伤势,伤口明显做过处理,已被包扎了起来。 “是因为我而耽误的时间么?要不然早就到长安了,不是么?”她的话语里有怨怪之意,他只有看着她的伤口,嘴角噙着任命的笑容:“到不了便到不了吧,到时候也许就会有其它的办法。”“伤口到了长安再去包扎也没有什么,可若是申时之前赶不回去,我们之前的所有努力全部都白费了,我何苦去挨这一箭,贺兰何苦留在山上引开羽林卫的视线?”她知道他是为了她,但是心里的感动替代不了浓浓地焦急和失望。“我们现在赶赶吧,应该来得及。”她催促道。“伤医说你的伤口不能颠簸,这样简单的包扎,伤口随时会裂开。”他万分心疼她。“你若是真的在乎我,就要平平安安的回到长安,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叫我如何自处?”她的眸像是星子一般闪闪发光,坚定而执着。他只好吩咐车夫加快了速度。 怕她颠簸,他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努力地维持身体的平稳。 …… 后来的一切都很顺利,崔道亨在安化门接应,他们安然抵达雍王府。 到了府门前,他才发现,暮贞的脸色惨白异常。他从马车上将她抱下,看到包扎伤口的绢布已被殷红的鲜血浸透,触目惊心。可一路上她安静地缩在自己怀中,始终一声不吭。他一边焦急地命人传唤伤医,一边抱着暮贞直直跑向陌尘阁。飞鹰骑早已在入城后就各自归于自己的位置,如今跟在身后的下人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各个被惊得不知所措。 “伤医怎么还不来?”他又急又怒,眼看着暮贞伤口的鲜血从有些腐烂的皮肉中汩汩流出,她好像一个纸人儿一般,随时有飘走的危险。他将她半抱在怀中,不断的为她擦拭着鲜血,大臂受伤怎么会流这么多的血,怎么就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触目惊心的红色,叫他心疼和气恼到了极致。 伤医很快赶到,细细查看了伤口后,说道:“得先用刀将腐烂的皮肉割下,然后再上药包扎。只不过这个过程痛苦异常,不知王妃受不受得住?”他虽是在征求李贤的首肯,但是话里的意思却是只能这样去做,李贤心疼的看了一眼暮贞,她虚弱的抬起眸子,对着自己点了点头。他只好沉默地接受了这个办法,转身看向窗外,阳光有些刺眼,他的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看上去沉稳睿智的他,骨子里却是脆弱的,否则他为什么连看着她的勇气也没有?暮贞的嘴角噙着微弱的笑意,这样的他才是真实的,触手可及的。 她伸手掏出帕子,对着伤医点了点头,然后咬住了帕子。 …… 清晰而模糊的感知着烧红的匕首剜除腐肉的疼痛,她紧紧咬着帕子,目眦将裂。那样的疼痛,像是要生生扼断人的呼吸,她的意识一会儿分外清醒,一会儿转为模糊,只觉得天地就剩下一片猩红色,生命恍如悬在高高的崖上,危在旦夕。 泪水疯狂的涌出,可她还是忍着不发出声音,咬紧帕子,她不想用脆弱换得那个人的愧疚和担心。可是一个弱女子的承受力又有几分?她终因承受不住剧痛,晕了过去。 …… “王妃?”伤医已将腐肉全部清除干净了,准备上药,可是王妃却在此时不省人事,他不免有些踟蹰。 “贞儿,贞儿醒醒!”李贤猛然回头,脚步因为紧张而慌乱,他绕过伤医,将暮贞抱坐起来。暮贞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抱在怀中湿漉漉的。他一面为她拭着额头和鼻尖的汗珠,一面将帕子从她口中取下。帕子上牙印深深,他眼圈红了又红。 “傻子……真是个傻女子……”他的大掌抚着她憔悴的颜。他忍了多久不回头看她,他看不得她受到这样的折磨,他恨不得代她受了这所有的痛苦! …… “帮她上药吧,要最好的药!”他平复了心情,嘱咐道,“你向来受王府大恩,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的口气骤然冷了下来,与刚才激动不已的样子判若两人。这才是平常的雍王殿下,而刚才那样的状况,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第七十五章 残霞篇 闺乐 暮贞在王府里养伤,李贤为她挡住了所有女眷的打扰。他是谨慎的,除了伤医和那天贴身伺候的仆人,府里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她受伤的消息。 三天过去了,伤口已没有那么疼痛,只是新肉生长,难免瘙痒难受。她身子不好,经过了这么一场伤病之后,更是肤色苍白,气弱体虚。他心疼她,寻来各种药材为她补身子,她怕苦,现在一看到黑乎乎的药物,更是恶心难受,所以便瞒着他,偷偷地倒掉。 傍晚时分,药又按时送了过来。她找了个借口将夕儿支了出去,这丫头现在张口闭口都是雍王殿下,她可不敢被她撞到,否则李贤很快会知道,又该唠叨了。 可是还是被他发现了。 他进来时全无声息,吓得暮贞将碗都打翻在地了。 “为什么不吃药,你这身子还要不要康复了!”他责备道,将她拉在身前,手抚着她瘦了一圈的脸。“我说怎么总不见好……” 暮贞任由他责怪着,也不辩解,本来就是她理亏。 结果就是又一碗药端到了面前,他一手拿着汤匙,一手端着药碗,要喂给她喝。他低头垂药时,睫毛投下重重的阴影,分外好看。暮贞甜蜜的享受着丈夫细心的关怀。 他尝了一点,递到了她面前。看来是逃不了了,暮贞无奈的想,心一横将唇凑到了汤匙前。喉间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涌出,她偏过头,干呕了起来。 他本来还噙着笑意,看暮贞为了逃避吃药而使出的小伎俩。渐渐发现她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整个人难受的睡倒在绣席上,他赶紧放下药碗,紧张的抚着她的背。 “这又是怎么了?伤势不是见好了么?”他端过水,递给她漱口,说道。“身子难受的厉害,也好像不是伤口的事儿。”她皱着眉,回答。“贞儿,莫不是……我找疾医给你看看吧!”他一脸的认真,眼睛不自觉的盯着暮贞的小腹。暮贞脸一红,羞赧的拍了他一下:“不要乱猜,我想是吃坏了东西吧。”她的头低得深深的,刚才的难受被现在的娇羞所替代。“看看吧,说不定呢,要是真的是,那就太好了!”他搂住她,无限憧憬。“才不是,你又想多了。”暮贞脸红非常,轻声的否认。“如果不是,我就天天宿在你的陌尘阁,总有一天就是了。”见他说话越来越没遮拦,她索性装怒不理他。 本来好好的夫妻闺房逗乐,生生被宫里的来人打断了。 来的是天后身边的女官,面容秀气,却凌然有威。 “天后娘娘宣雍王妃入宫。”短短的一句话,猜不透用意,暮贞和李贤互看一眼,皆是茫然。“天后娘娘命贞儿入宫可有什么事情么?”李贤在二圣的亲信面前总是一副有礼有节的样子。“婢子不知。”她回答的也很程式化。他担忧的看了一眼暮贞,想着婉拒:“娘子1可否回禀天后,贞儿这些天身子不适,进宫去我实在不放心。”暮贞悄悄示意李贤不要推脱,看到那个女官面色稍有不豫,她笑着说道:“我的身子不打紧,还请娘子先回宫中复命,暮贞换身儿衣裳稍后便到。”女官听得她这样说,脸色稍霁,躬身行礼告退。 她一走,李贤便又是生气又是担忧地开始埋怨起来。她拉了拉他的衣裳,轻言安慰。伤势未好,她不能叫天后看出分毫,所以便挑了一件绛色襦裙,披了一条暗色的半臂,恰好挡在伤口部位。天气渐热,这样的装扮显得有些笨重。 1娘子:唐朝时对女子普遍称呼。 第七十六章 残霞篇 费心 天后在太液池北面的含凉殿召见暮贞,半个月不见,这个丫头瘦了一大圈,容色也有些憔悴。她渐渐走近,绛色的衣裙如雾一般飘过她眼前。 她的眼睛不由得一黯。 “丫头,坐近些。”武后向她招招手,暮贞点头起身,宫女机灵地将她的席子移到了武后的身旁不远处。 “你母亲也很喜欢这个颜色,当年她很多衣裳都是这个颜色。”她看着暮贞,眼睛好像透过了暮贞看到了另一个灵魂,“你长得很像她,只是你的母亲比你更活泼些……”说道这里,天后深深地看了眼暮贞的眼睛。 暮贞被看得有些不自然。 总有一些人,在他们的目光之下,人们会觉得自己贴近于透明。天后就是这样的人,她的眼睛很妩媚很明亮,但是那双凤目有着看穿一切的犀利。 “虽然瘦了,但是精神好像不错。”这就是天后观察到的结果。 “臣终日待在府中无所事事,食物全用来养精神头儿了。”她故意玩笑着,还特意强调了“待在府中”。 “这个月中,骨咄禄就要到长安了。”天后换了个话题。 “听明允说,这个骨咄禄是臣的堂兄?”她问的随意,好像只是为了确认什么。 “你的父亲从没有和你说起过吗?”天后有些疑惑。 “父亲从来不和我们姊妹说突厥的事情。”她低着头,像是愧疚于自己的无知,又像是委屈着父亲的不予奉告。但其实她只是想告诉天后,父亲和突厥没有任何联系。 “这个宗肃……”天后眯起眼睛,叹着说。 她知道天后并没有对这件事情起疑。 “你姐姐也要出阁了吧?”天后询问道。 “就在下月月末。”她顺着天后的问题回答。 “给了河东裴氏?”天后自己赐的婚,却好像全忘了这件事。 “是,是臣请您赐的婚。”她不得不解释。 “这个我倒是忘了……事情太多”她揉着眉心,疲态尽显,“贞观年间就有很多朝廷新贵赶着与世族联姻,就连名臣魏征也不例外。为此太宗陛下特命人修了《姓氏录》,将关陇新贵纳入世族之列,想取缔旧世族的传统优越地位。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山东1贵族的势力还是不曾减弱过。到了本朝依旧这样,丫头,你怎么看这件事?” 天后好像是在讲着一件寻常的国事,但是世族问题一直是二圣最关注的事情,已经关乎到了国本,自己怎好妄加评判。更何况,天后对肃王府和河东裴氏的结亲似乎有所不满。 “臣一介女流,如何敢妄言朝堂之事。”她轻笑着回答。 “这个回答倒像极了太宗的文德皇后2。”天后也笑了,“世俗眼中,贤德的女人就该这样吧。”这一句,她是叹着说出的。 暮贞觉得自己失言了,为了不妄议政事,她竟忘了二圣临朝这个忌讳。和天后说话,既费心力,也费心神。不知是穿得太多还是精神过于紧张,她的后背全是密密的汗水。精神也有些不济。 忽然,胸口没来由的闷,她一时失态,顾不得在天后面前,忍不住背转着身子开始剧烈地呕了起来…… 1山东:崤山以东的地方,唐朝指的是雍州之东的广大地区,也就是现在的陕西省以东的地区。 2文德皇后:唐太宗的长孙皇后,谥号“文德” 第七十七章 残霞篇 有喜 先补充一句:《周礼?天官》记载,主管医疗的官员下设了四种不同职责地医官,食医(主管宫廷饮食滋味温凉及分量调配的医官)、疾医(内科医生)、伤医(又名殇医,外科医生)和兽医。四种医官职责不同,魏晋隋唐仍沿用这个分类方式,并不是后世古装剧中包治百病的大夫。这就是为什么暮贞受伤后,伤医只管帮她包扎伤口,并没有查出她身体的其它不适。 天后并没有怪责她的失仪,而是很关切的召来太医帮她查看病情。她自是再三推辞,不想被太医把脉,她担心御医会查出她身上的伤。可是天后很是坚持,还专门将含凉殿的配殿给她暂住。 她躺在榻上十二分的不安。 来的人竟然是太医署令1。暮贞心里暗呼不好,这个周太医虽然年轻,但是听说医术十分了得。 诊脉的时间过得分外慢,暮贞紧张的摒着呼吸。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能听到自己血液急速流动的声音。 “周卿,雍王妃所患何疾?”居然是天后亲自询问。 “呵呵,”年轻的太医署令踟蹰一笑,“雍王妃非患有疾,依臣看该是有喜了。”他回答的恭谨,眼睛却透过薄薄的帘幕看着暮贞。暮贞心虚,垂着眼帘不敢看他,生生地没有听清他方才所说的话。 天后却十分地高兴:“太子至今未娶,雍王也尚未有子。丫头,你若是生得儿子,便是孤的长孙了!”周太医适时地行了个大礼,对天后表示祝贺。帘后的暮贞这才听清方才诊脉的结果,出于本能的激动不已。忆起晨时与李贤的对话,她低着头甜蜜地笑。 “这丫头身子弱,这些天脸色不是很好。周卿,你再细细诊诊,看看还有什么不妥。”天后忽然下了这么一道令,暮贞的笑僵在脸上。难道天后在怀疑什么吗? 她伸出去的手轻轻地颤抖着。 “王妃大可放心,臣医术尚可,所以不用这么紧张。”他的声音低低地传来,只有他们二人闻得。不知为什么,暮贞忽然便放松了下来。他的话不会没有用意,具体用意是什么她不清楚,反正也没有什么更糟的事情会发生。 “王妃只是体质虚弱,没有什么大碍,容臣开一些调养的方子,王妃带回王府安心调养便是。只是王妃如今有孕在身,切不可劳神操心,静养着更有利于胎儿。”他的话一出口,暮贞便明白了方才他所说之言的深意。报之以感激的笑容,暮贞轻声道了谢,不想引得天后疑心,暮贞便再也无话,只沉浸在初为人母的欣喜之中。 这样的好消息,太医署自是少不了赏赐,天后打赏了太医署后,专门将一颗西域进贡的夜明珠赏给了周太医和他的夫人,并将去雍王府安胎的任务也给了他。 天后允了暮贞在配殿休息,带走了一干宫女宦官,只留两人在屏风外守着。 配殿里一时安静下来,好像刚才的热闹只是一场幻境。她躺在榻上,思考着周太医和雍王府的关系,不知不觉有些困倦,竟睡着了。 醒来时,灯火昏昏,有个人坐在榻前,用一种很温柔的眼神缠绕着自己。这个人正是她的夫君。 “明允,你怎么来了。”她笑得温婉,笑得幸福。“天后派人来王府告诉了我这个喜讯,”他的眼睛在昏黄的灯下灿若北辰,现在的他没有皱眉,没有深思,笑容是从心里发出的,看的暮贞也不由的跟着开心,“贞儿,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将她拥在怀中,来来回回都是这一句话。暮贞靠在他怀中安静地笑。这一刻,觉得一生的幸福好像都要用完了似的。 “贞儿,我们回家吧。”他摸着她的肩膀,说道。 “不是已经宵禁了么?”这会儿怕是宫门早已关闭。 他一边嘱咐着宫女点亮所有的烛火,一边说道:“陛下和天后特许的,许我将你接回雍王府。”他走到她身边,笑道:“谁会忍心将我们分隔在两个地方呢,现在还有我们的孩子。” 暮贞脸又红了,轻颦薄嗔地娇羞像是一株静夜的海棠。 “你和周太医有交情?”她低声问道,想解开心中的迷惑。 “回到家再告诉你!”他笑着买了个关子,执起她的手,“别想那么多,周太医不是告诉你不要劳神操心么?” 1太医署令:隋唐时期,设太医署,太医署令是太医署的最高长官,共二人,官职从七品下。 第七十八章 残霞篇 煮茶 有了天后的尊令,周方鹤便有了充分的理由来雍王府与李贤谈天说地。 周方鹤年纪轻轻便坐上了太医署令的位置,这个品级并不高的官职却是天下医者能企及的最高位置,他自然心高气傲,目无下尘。那些经过了多年勤恳奋斗才取得今日地位的老臣们自然嫉妒并疏远着他,他也是个倔性子,并没有想过做什么去改变这样的现状。 但是他却和雍王李贤交好。 这也是当他借着天后的名义频繁出入王府后她才知道的。 年轻的太医身材偏瘦,但是眼睛却能发出清亮的光芒。他总是自信满满的样子,眉飞色舞的谈论着自己对于很多事情的看法。而这个时候的李贤总是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安静地听着他说话。很多时候李贤会时不时地望一眼暮贞,眼睛幸福而温柔。但有时李贤也会参与到一些话题的讨论之中,这个时候他虽没有周方鹤那般神采飞扬,但是他的谈吐是优雅而得体的,不急不慢的语气,真诚友善的笑容,叫人觉得不失气度又言之有物。 暮贞喜欢这样的李贤。 他结交甚广,但很少有这样推心置腹的朋友。她知道李贤重视这个朋友,也许他恃才傲物,有时情绪激动还会有失礼的言行举止,但李贤从未在意过。像他这样的地位和身份,注定没有太多朋友。这种朋友从来重视的都不是他的地位,他们在乎的仅仅是这个人而已。 和朋友在一起的李贤是敛尽锋芒的。这时候的他普通的像是一个寻常的士子,没有算计,没有伪装,也没有时时紧锁着的眉。 今夜又过了宵禁的时间,坊门早已关闭,看样子周方鹤又要睡在王府的客房了。暮贞心情不错,索性对着月亮支了个小炉烹茶。对月煮茶在暮贞看来是最雅致的享受,尤其是这个时节,暖风徐徐抚过脸颊,月色幽蒙迷离,王府的花陆陆续续的盛开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沁人心脾的香气。至善大师说过,茶的好喝与否与煮茶人的心境有着密切的关系。于是她愈发喜欢这种有着浓浓禅意的工作,拿着一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小炉。彼时蚊虫不多,竹帘没有打下,透过支起的窗子恰好看到了端坐的李贤,他穿着平时甚少接触的青色衣衫,发上簪着羊脂玉制成的簪子,看上去甚是清雅俊秀。暮贞笑着回头,掀开盖子,加了些陈皮在里面。进来夜里他老是咳嗽,所以她便想着在茶里加些陈皮进去化痰去咳。 没有叫丫鬟进去打扰,她亲自将煮好的茶端了进去。在屏风外便听到他们在谈论突厥的事情。 “殿下可知陛下和天后的心思?”周方鹤的声音在夜晚听起来有些突兀。 “突厥虽臣服,但始终是中原的心腹大患。若是能永绝这个后患,便是创下了连太宗都没有创下的不世功业。”李贤的声音沉稳而平静,感觉只是在陈述着某种事实。 “殿下怎么看骨咄禄这个人?”周方鹤接着问 李贤沉默了一阵儿。缓缓说道:“面上虽然恭顺,却还是藏不住狼子野心。” 暮贞躲在屏风后,脸色忽明忽暗。 “殿下是顾忌着王妃所以才失了决断吗?” 李贤没有回答,屏风后的暮贞也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心里忽然很悲伤。 “这次骨咄禄来长安,殿下若是能将他永远留下来,便是殿下的功业了。将这个草原孤狼想法儿制服了,殿下可就成了大唐的功臣了,陛下和天后怎能不慎重考虑殿下将来的位置?话又说回来,即使殿下不做,也会有他人去做,到时候殿下该如何自处?”周方鹤热心的帮忙分析,不得不承认他所言成理。 李贤还是不语。 屏风内的人等待着他的反应,屏风外的人也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过了很久,暮贞只听得他重重的叹息声。 再也受不了这样诡异的沉默,暮贞忍着心里翻滚的纠结和伤心,将茶端了进来。坐着的两个人俱是一惊。不同的是周方鹤脸上更多的是尴尬,李贤脸上则是心疼和歉疚。 “喝茶吧,我给里面放了陈皮,你夜里老是咳嗽……”她垂目,缓缓地说。“贞儿……”他无力的唤了一声,“相信我!”她抬头,看到那双眸子,那样的坚定那样的明亮,她鬼使神差的选择了完全的信任。忍下心里的酸涩和纠结,她只是淡淡嘱咐:“快喝吧,凉了就不好了……夜深了,早点歇息,我们的孩子可不愿意看到他的父亲又晚归……”她抚摸着肚子,声音越来越低,可那份温暖却是越来越浓烈的渗入了他的心房。他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转出了屏风,忽然乱了方寸。 第七十九章 残霞篇 夜宴 花开荼蘼,春色渐消的时候,骨咄禄来到了长安。这时的长安已有了夏天燥热的气息,空气中浮动着不安的情绪。 迎接骨咄禄的宴会定在了大明宫的麟德殿,圣上为了这个夜宴,特意除了三天的宵禁。 灯火亮如白昼,舞姬跳着婀娜的软舞1,舞裙翻飞,舞袂翩然,香风弥漫在暖暖软软的风中,滴酒未沾的她也有些熏熏然。她抬眼而望,父亲坐在不远处喝着闷酒,她不由意兴阑珊。 她正在孕中,害喜严重,本不打算来到这种喧闹的场合。但是,听说父亲也意外的受到了邀请,她不放心,便随着李贤前来。 “放心吧,他只是心情不好,有些事情他郁结在心中太久了,喝点酒反而能好一些。”李贤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轻轻道。“我就是怕父亲太过伤心,陛下和天后请他来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怕父亲酒后失仪,我怕……”暮贞心里着急,说起话来也语无伦次起来。李贤打断了她的话:“放心吧,少瑾那边我都交代好了,若是肃王喝醉了,我叫少瑾送他回去。”听到裴珣的名字,暮贞脸色瞬间苍白,她向李贤指的方向望去,恰好对上了裴珣忧伤而失望的眸子。她匆忙的低下头,心拧成了一团。事到如今,裴珣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她不敢奢求他的原谅,只希望他们的婚事能够顺利,他终有一天会看到阿姊的好。 感觉到另一束目光的关注,暮贞转头而望,李弘坐在他们旁边靠近圣上和天后的位置上,此时他看她的眼神是脉脉温柔的,也是黯淡落寞的。他今天身着紫色的衣衫,衬得脸色更加苍白,他总用一方浅蓝色的帕子遮着嘴角,以掩饰那时不时发出的咳嗽。暮贞看的一阵心酸,连忙转移了视线。 宴会刚刚开始,一切就开始乱得一塌糊涂了。 “骨咄禄王子,那位……可还认识么?”坐在上首的李治有些微醺,靠坐着给骨咄禄指了指宗肃。 暮贞这才注意到了这次宴会的主角,她的表兄——阿史那骨咄禄! 他长着一副非常英俊的面孔,眉毛粗而浓,眼眸深邃,瞳仁也是澄澈的碧色,最重要的是他那种自信果敢的气质,会叫人觉得他身上蕴藏着什么得天独厚的力量。他是草原的骄子,否则父亲也不会寄了那么多希望在他身上。 “阿史那骨咄禄见过大唐肃王殿下。”他拱手,行了个汉人的礼。 这个礼让暮贞和肃王同时怔楞住了,暮贞担忧的望着父亲那张瞬间灰到了极致的脸,她分明看到了他眼睛里有泪珠在闪动。这么多年,父亲最耿耿于怀的便是自己质子的身份,肃王的这个名号本身就是对他人格的束缚和禁锢,更是他最无法和仙逝的父王和王兄交代的事情。现在这样的讽刺之言从骨咄禄的嘴里说出,叫宗肃的尊严瞬间扫了一地。 “离开突厥的时候,你还那么小,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宗肃叹着说,这么多年他只学会了一件事就是忍耐,所以他的脸上虽然留有哀戚之色,但却也是平静的,平静地遏制了暮贞即将爆发的情绪。 一双手将暮贞发抖的手牢牢握住,温热握住了冰凉,坚定握住了脆弱。暮贞转头看他,已是泪流满面。他默默的将她的头埋在怀中,大掌轻抚着她的发,低语道:“贞儿,肃王都忍了,你也该忍住。毕竟这是在宫里,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我们,我们一步也不能错,我们错不起……”说这句话时,她分明听到了那重重的鼻音后是任命的悲哀,是啊,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宠辱,他们的未来都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她再看不惯父亲受委屈也只能忍住,否则也只会叫父亲的处境雪上加霜。 暮贞忙擦了泪水,调整了情绪,脸上重新挂上了淡淡的表情,好像对刚才的事情熟视无睹。 那边的骨咄禄只是有礼而疏远的笑着,后来在大家渐渐都转移了视线的时候,骨咄禄端着酒樽向李贤和暮贞的座席走了过来…… 1唐代广泛流行于宫廷贵族、士大夫家宴及民间堂会中的表演性舞蹈。节奏舒缓,优美柔婉,风格与健舞相反 第八十章 残霞篇 敬酒 陛下因为身体的原因,早已在天后的陪同下离开了宴席,此时大家推杯换盏,三五相聚,早没了先前的拘束和礼节。 “这位殿下相貌不凡,想必是太子殿下吧?”骨咄禄端着酒樽走到李贤面前,笑着道。李贤抬眼看了眼他,看了眼邻桌虚弱的皇兄:“素闻王子殿下睿智,怎么会将我错认为皇兄呢?”他挑眉问道,颇有些为难他的意思。可是骨咄禄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好像早就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太子。他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放下酒樽故意压低了声音:“以后会发生什么,谁又能预料的到呢?殿下命相富贵,不是很有机会么?”他的眸子慧黠地眯了起来,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傲气。李贤的脸部有瞬间的僵硬,笑容在脸上有片刻的恍惚,但是他还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了过来,继而笑道:“想不到王子殿下会看相?不过李贤只问苍生,不问鬼神……”“殿下若是真对那个位置不作他想,就当骨咄禄什么也没有说……”骨咄禄重新端起酒樽,打断了李贤的话,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那么,我该用这杯酒谢谢王子殿下的好意了……”李贤浅笑着端起酒樽一饮而尽,同时做了个请的手势,骨咄禄爽朗的大笑起来,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这时的两人好像达成了什么默契,皆了然的笑着。暮贞皱眉,骨咄禄的别有用心李贤不会看不出来,这么看来,在对待骨咄禄的事情上李贤已有了自己的思量。 “我可以和王妃喝一杯吗?”骨咄禄注意到了李贤身边这个碧色眸子的绝色女子,雍王李贤娶了肃王的女儿阿史那暮贞,这件事情突厥人都知道,现在看到她的相貌不难猜出她的身份。“贞儿不能饮酒,还请王子见谅。”李贤笑着替暮贞挡过。“哦?”骨咄禄的眼里充满询问。“贞儿现在身怀六甲,不适合饮酒,不如我替她饮了这杯?”李贤回头看着暮贞,一脸的温情脉脉。“哈哈,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恭喜殿下了!”自然是好事,这意味着李贤和突厥的关系再也割不断了,骨咄禄自然心里十分畅快,初来长安时心里还有诸多担心,但是现在看来情况并没有那么糟。 聊了一会儿,有宦者在李贤耳边说了些什么,李贤便匆匆离席而去,只留了暮贞和骨咄禄在这边。 “不知可否冒昧称呼王子殿下一声‘堂兄’”暮贞款款站起,脸上是一抹寂静的笑容,衬在那清绝的脸上,说不出的端庄严肃。“按照汉人的礼……这是自然!”骨咄禄并没有完全被这张脸夺取了理性,他思量了片刻,才这样答道。“看来堂兄已经知道我是谁了,那我便有话就直说了。堂兄这次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前来,暮贞不会妄加猜测,但是也想提醒一下,天后娘娘洞察世事,陛下自然也是明察秋毫,堂兄若是和他们周围的人往来太过密切,自然会引起二圣的怀疑,到时候堂兄所想的事情也就困难重重了。再者,您刚才公开对家父的讽刺,自然是高妙的撇清干系之法,但是有时聪明太过反而有些掩耳盗铃,家父在长安不理世事多年,这点所有人都是知道的,二圣也是了然,你若顾着亲情和他亲近一些,这才是人的真实情感流露,而你越疏远越显得刻意,怎能不令人怀疑。堂兄是绝顶聪明之人,很多事情可以再去权衡一下,我只是一个小女子,这些话权当是逆耳忠言,只需听听便罢……” 暮贞很少这样直白尖锐的去分析一件事情,也很少这样直接的表达自己的观点。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在静静地听别人说。可是这一次她必须这样直白的告诉骨咄禄,他是个极聪明的人,对这种聪明的人说话向来不能太过委婉,这样反而引来怀疑和猜测,倒不如有话直说,说的越直接他们越能听得进去。更何况骨咄禄是她的堂兄,在他的事情上,父亲和李贤都被卷了进来。她不能不管。 “我可否这样理解:妹妹是希望我别和雍王殿下走的太近,也别和王叔走得太远。”骨咄禄问道,语气却是肯定的。 “堂兄何须暮贞将话说的再直白一些?其实你知道的,这些都只是形式上的问题,最重要的是你能早日离开长安。”暮贞不习惯骨咄禄用那样犀利的眸子盯着自己看,他的眼睛太锐利,闪着绿色的眸光,总会叫她想到草原上某种孤傲狡猾的动物。 “你的雍王殿下应该不希望我那么早离开吧!”骨咄禄替自己斟满一杯酒,说道。 “他无论对你是好是坏,无论是和你结盟还是将你推向深渊,有一点是不会变的,那就是他永远是大唐的子民,他的心永远不会向着一个异族的。”暮贞冷静的说。 “未必……”骨咄禄眯着眸子,唇边又出现了那种捉摸不透的笑容。 暮贞正要思量他话中之意,一个声音却打破了二人的谈话。 第八十一章 残霞篇 罪人 “永宁郡主什么时候成了雍王妃?”裴珣的话带着浓浓的嘲讽之意自身后传来。暮贞回头而视,只见他微眯着眸子,脸色酡红,周身萦着酒气。他看上去喝了不少的酒,所以才会借着醉意发出这样的询问。 “堂兄应该去敬太子殿下一杯了……”她这样对骨咄禄说道,希望他不要冷落太子,也希望支开他和裴珣单独聊几句。 骨咄禄识趣的离开后,她注意到裴珣的脸越发阴沉了。 “少瑾……”她颇有些为难的开口。 “王妃还是称呼我裴珣吧!”他神色冷冷的,愤怒和失望全写在了俊秀的眉间。 “我不该骗你,是我的错!”索性直接面对好了,她这样想。 “现在说这些还有用么?既然你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永宁郡主,你为何要欺瞒我?你以为我提亲了之后就不能退亲么?”他的眼睛是她不能直视的,她确实卑鄙的欺骗了他,这样的欺骗纵使受到再多惩罚也是应该的。事后她便后悔了,但是她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去成全阿姊。 “裴公子仁善,自然不会去做那样的事情!”退亲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是极大的羞辱,比夫妻和离更叫世人无法接受。她知道裴珣素日的为人,赌他不会退亲。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冷冷地看着她的眸子,好像想从中看清楚什么深藏的奥秘。微风过处,他的眼睛像是结了早秋的霜花,那样的萧索,那样的清冷。叫她本能的想躲。 “你……你的确看对了,我不会退亲……可是,我不能保证我会待她好……”他嘲讽而无奈地着说道,直接宣判了这桩婚事的死刑,“不知道令姊知道后,会作何感想……” 恍若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难以忽视的冷意直窜心底。暮贞失神的站在那里,感觉自己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恶毒最愚蠢的人,做了一件世界上最恶毒最愚蠢的事情。本以为可以成全阿姊的一片痴心,成全父亲的爱女之情,成全这么多年冷漠的姐妹情谊,现在看来都是弄巧成拙罢了,自己伤害的不仅是裴珣一人,阿姊一生的幸福都可能葬送在了自己不成熟的计谋之中。成为罪人,原来仅仅就是一念之间啊! “裴公子为什么不肯给阿姊一个机会?一定要因为我的原因武断的决定阿姊的未来吗?”说这句话,她已经决定不去计较那些所谓的尊严和脸面,她只想抓住最后的机会,让事情稍稍有所回旋。 “你说对了……全都是因为你……”裴珣的眼里有泪光在闪动,可是脸上显出的却是无奈而苦涩的笑意,“为什么那个人不是你!你知不知道,即使你没有骗我,即使娶的那个人不是你的阿姊,我依然不得快活……你为什么要出现在雨中,为什么要坐在塌旁,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暮贞怔楞的看着这个红肿着眼睛对着她嘶吼的男人,他丝毫没有顾忌宫宴这个场合,不知是喝醉了,还是那份情已到了不得不说的程度。 “我不知道……”暮贞喃喃,“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若是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主意!李代桃僵,瞒天过海……你要是不知道,又怎么会笃定我会上门提亲?”裴珣像是被抽干了精神,颓然的站在原地,声音也低了下去:“你知不知道为了娶你,我费了多少功夫才说服了父亲,父亲为了成全我又费了多少心去争取裴氏族长的同意……你以为裴氏这样的大士族就这么轻易的允诺娶一个异族进门吗?” “裴公子……”暮贞咬着下唇,叫了声喃喃自语,满脸泪痕的裴珣。 “直到你父亲允婚的那天,我都恍惚着不敢相信。我无数次的想着你嫁过来后的情景,想着带你去城南踏青,去西市玩逛,去荐福寺赏梅花,去终南避暑……我以为这一生总算出现了一个人被我视若珍宝,愿意捧在手里一辈子待她好……可是,我错了,我心里已视若妻子的那个人,原来根本不是什么永宁郡主,她早就成了雍王妃,我要娶的是她的阿姊!你说……我又该怎么办?” 暮贞的泪一次又一次的模糊着眼睛,她没有理由为自己再去开脱,她自作聪明的利用了裴珣的感情,以为那只是寻常的见色起意,却没有想到是这样深沉,这样真挚。裴珣描绘的日子也是她曾经最深的向往,可是命运就是这样,如今的她早已陪着丈夫深陷在了权力斗争中无法自拔。她曾经最恐惧最厌恶的生活,现在已然成为了她生命的主旋律,而她心甘情愿的陪着丈夫,没有任何怨言和遗憾。 裴珣忽然抓起她面前的酒壶,仰头将整壶酒灌入口中,烈酒潺潺地顺着他白皙的脖颈留下,其中不知夹杂了多少浑浊的泪水。她伸手去夺,却生生被裴珣推倒,婢子慌忙赶来相扶,她却甩开了她们的搀扶,也顾不上小腹的隐痛,踉跄着扶起了同样重重倒地的裴珣。 醉酒的裴珣此时脆弱的像个孩子,他的眼睛迷离的半睁着,睫毛上犹自挂着泪珠,薄唇颤抖的翕张着,说了这样一句话:“以后不要着绯色了……那样艳丽的颜色,真的会灼伤人的眼睛……” 第八十二章 残霞篇 家丑 她命人将裴珣送回府后,才注意到了腹部的不适。四下望去,李贤还是没有回到酒宴中,心里不免失落。她其实可以自己先行回府的,可是今晚的她身心疲惫,只想任性一次,叫他陪在身边。 “去寻殿下,就说我身子不适,想回府了……”她吩咐了几个仆婢去找李贤,自己小心翼翼的躺坐在席子上等待着。 “身子不适吗?”李弘的声音温和的传入耳中,“莫不是刚才少瑾……”刚才他在和骨咄禄说话,但这边发生的一切都看在他的眼中。 “不是……周太医说胎象本来就有些不稳……”她急忙替裴珣推脱。 “贤还是没有回来?”李弘四下环顾,问道。 “已经派人去找了……”不适之感越来越强烈,她的额上全是细细的汗珠。 “身边没有人伺候着怎么行……”他递给她一方干净的锦帕,“我先派人将你送到上面去休息吧,找个太医来诊治一下,贤回来后你们再一块儿回府去。”他的默默关心总像是最轻柔的水,熨帖到了心里。他看出她在等李贤,所以给她安排了最近的地方。 宴会所在的麟德殿是大明宫最大的别殿,是皇上举行宴会、观看歌舞表演、借鉴各国使节的地方。这个庞大的宫殿有两层,今天的宴会在一层举办,二层自然没有人。暮贞感激的笑了笑,扶着丫鬟,绕过人群,走到了麟德殿的二层。 月光和底层的灯火双双辉映着,麟德殿上面并没有那么暗。有谈话的声音幽幽传来,暮贞示意丫鬟噤了声。 好像是女子的声音,隐隐有男子的声音夹杂在其中,被下面喧闹的人声掩盖着,听得不甚清楚。丫鬟想为暮贞点亮烛火,被暮贞摆手拒绝了。不知是被什么样的好奇心所驱使,暮贞顺着人声的方向走去。 怕惊扰到他们,暮贞摒退了丫鬟,大着胆子来到了窗前。推开窗子,能清楚的看到麟德殿两边如飞翼般舒展开的郁仪楼和结邻楼,这两座楼以飞廊与主殿相通,甚是美丽。暮贞确定那个声音是从结邻楼前的亭子里传出的。 细细听来,女子的声音很是悲切像是怨怪着什么。男子的声音很低,却是冷冷的,一丝劝慰也无。暮贞分辨不出女子的声音,更听不到男子究竟是谁,但是她心里有种不安的情绪引着自己一探究竟。那是一种可怕的直觉,直觉告诉自己该去窥探一二。 暮贞出了门,向着飞廊走去。朱红色的扶手在暗夜里发着幽幽的华光,暮贞早忽略了身子的不适,蹑着脚穿过了飞廊来到了结邻楼上。 那是一个紫衣的丽人,看不清楚面容,只能通过她娇怯的哭音和玲珑的身姿猜测她的身份。可是男子却是暮贞此刻不愿意承认的人,尽管他在暗处,但是相处太久,所托之情太深,暮贞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暮贞忍住了哽咽在喉间的泪水,颤抖着站在原地,体力不支的扶着朱红色的柱子。 这是一幅怎样的情景,自己的丈夫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怀里是哭成一团的准太子妃。一身月白锦衣,玉面秀眉的李贤玉立在光影的暗色中,紫衣高髻的裴玉娘靠在他怀里,纤弱无助,两人构成了一幅最唯美却最残忍的画面。 他们分明没有看到暮贞。 “六郎,我不想做什么太子妃,我的心意你从来都是知道的……”裴玉娘凄楚地说着。她叫他“六郎”,那是一个她很想去叫,却从没有叫的出口的亲昵称呼,现在却从另外一个女子的口中,这样自然的叫了出来。不知不觉心如死灰,她感觉到月光好似一把把利刃,深深地刺着自己。 “玉娘,贞儿她……我一直……”李贤想开口,却只有无奈的叹气。 “我不想听……六郎,我从小就喜欢你,我以为自己可以嫁给你做你的王妃,没想到却被那个异族女人抢去了……” “……” 李贤说了什么,暮贞已听不到了。她觉得小腹有东西一直往下坠,那样的疼痛,甚至夺走了她所有的知觉。她软软倒地,却还在最后的意识中厉声赶走了丫鬟。 家丑毕竟不可外扬,更何况这是在宫里,她不能叫事情张扬出去! 第八十三章 残霞篇 心伤 有的时候生活就是这样残忍,当她已经过惯了这样温情脉脉的生活时,却忽然给了她这样的打击。她觉得自己意识是清醒的,那种不被任何虚幻的情感所迷惑的清醒,只是她不想睁开眼睛。 她以为李贤待她已是极好,好到可以叫她暂时放下所有的戒备,摒弃以往赖以生存的多疑和敏感。她以为那就是渴求已久的安全感,她从不敢去奢求的安全感。不知从什么时候她开始从心里接受这个人了,那么多年养成的那些畸形的自尊心和自我防备不知何时在他的眉间眼底化为了灰烬,飞蛾扑火的想着对他好,心甘情愿的麻痹着自己忘掉他王府的佳丽万千,忘掉他的野心贪念,忘掉他的满腹心机……现在该是清醒一点的时候了吗?自古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文君夜奔不过换来的是相如的贵而忘妻1,班婕妤有却辇之德,还是敌不过赵氏姐妹的长袖善舞2,甄氏美丽聪颖,却也免不了色衰爱弛,小人谗妒,最终下场凄凉…… 一说起甄氏,暮贞心里不由得悲凉入骨。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是她梦里的常客,冥冥中也许自己和她颇有关联,暮贞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联,能叫她的所有情感,自己都感同身受。梦里的一幕幕好像是在翻阅着一部传奇的故事,而那故事里悲伤或者欢乐的每一个人,都好像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她好像开口告诉梦中的女子她现在所有的伤痛和不平,可是她知道那个女子锦衣华裳都遮不住的寂寞和悲伤自己也无从纾解,她们像是平行的两个世界,谁也无法代替对方,谁也无法进入对方的喜怒哀乐中。 “殿下,孩子怕是保不住了……”周方鹤的声音分明是宣告了肚子里这个小生命的垂危。 “方鹤,想想办法,一定要保住孩子!”是李贤的声音。现在他着急了吗?为什么在宫宴上他丢下自己一个人!他的担心也许只是为了这个孩子,自己一个异族女子本就是不关紧要的…… 泪水已顺着眼角滑落,为自己卑微如沙尘的生命,为自己做了努力也无法改变的命数。就是不想睁开眼睛,就让自己一直这样睡下去吧,直到周遭的事物都安静下来,直到自己可以睁开眼睛坦然面对生活的一切变数,直到自己忘记了所有发生过的一切。 当初那个躲在肃王府中清冷无言的自己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幸福。也许就不该走出来,这个纷繁复杂又喧闹不已的尘世,注定不适合自己这样懦弱的人。 “贞儿……”他执起了自己的手,牢牢地握在他的掌心。那一滴滴冰冷粘腻的液体是泪吗?当它们顺着他手指的缝隙滑到自己手上时,为什么自己心里也在落泪呢?那样骄傲英气的雍王此刻是在哭吗?为什么要哭,她担不起他这样脆弱的一面…… 就是这个人用最旖旎的月色伤害了她,他那个曾经被自己牢牢记在心间的眉眼却会那样不合时宜的出现在她的眼前,那个总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去依靠的怀抱,原来也可以容纳另一个女子的泪水和脆弱。 罢了,是自己作孽太多了。佛家所说的因果报应,终是在自己身上得到了诠释。如果不是她一意孤行的哄骗裴珣,阿姊和裴珣也许另有机会,不至于成为怨偶。如果不是她的被动介入,贺兰现在也不会深陷大理寺的囹圄之中,如果不是她和她的夫君,太子也不会一次次的受到伤害…… 她尽可能的将属于或不属于自己的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只想透过这有些过分的忏悔去暂时麻痹自己内心的伤痛。有时候主观上的罪责总比客观上的灾祸更叫人容易接受一些。 “至善大师到了吗?”李贤问道。 “已经去请了,怕是快到了吧!”周具襄的声音也出现在了房内。 他要请至善大师来吗?也好,趁这个机会向佛忏悔一下自己的罪孽,也趁这个机会冷静下来,看看自己的心…… 1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打动守寡在家的蜀中才女卓文君,文君不顾父亲卓王孙的反对和司马相如私奔,后来司马相如因为一篇《上林赋》得到了汉武帝的看中,于是起了纳茂林女为妾的想法,并写信给文君,文君回信“与君长绝”最终唤回了变心的司马相如。 2班婕妤是西汉才女,在她受宠之时,汉成帝想邀婕妤共乘一辇,被班婕妤拒绝,认为有损皇帝圣德的形象。后来赵氏姊妹入宫,姐姐赵飞燕美貌善舞,妹妹赵合德丰腴妩媚,班婕妤见弃,有《团扇歌》流传后世,唱出了君王薄幸和后宫女子的心酸。 第八十四章 残霞篇 牵绊 至善大师来到王府后,并没有像李贤想的那样去劝解暮贞。他只是坐在远处置好的蒲团上,一遍又一遍的念着梵语的佛经。佛经的内容没有人能听懂,但他还是念的陶醉。 看到床上的人还是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李贤不免焦躁。 “内子久不苏醒,还请大师想想办法。”李贤出言打断了至善。 “王妃久不苏醒只是因为心结放不下,若是强行唤醒她,结果必不能如殿下所愿。她素有善根,贫僧为她念念经咒,助她洗清心中杂念,沉然入梦,或许她能找寻出自脱之法。” 至善的话也不无道理,短短一盏茶的功夫,李贤便看到暮贞恬淡的睡颜。她眉头不再深锁,脸上也没有了哀戚沉郁之色,此时的她睡得像个孩子,那样的安静。李贤为她掖了掖被角,轻轻地将帐幔放了下来。 为保证暮贞能够安然沉睡,所有人都移到了陌尘阁旁边的语兰楼里,只留下几个贴身的婢女侍奉在侧。 长安的初夏,天气已经变得闷热非常,此时又是正午时分,狭小的语兰楼里挤满了人,更显得热气袭人,难以忍受。 但是没有人敢去抱怨。李贤就坐在那里,脸色惨白,一言不发,久久地盯着手里的茶盏,像是早已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疾医们在周方鹤的带领下商讨着王妃的病情,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自然顾不得环境的恶劣。至善大师是出家人,内心平静的他只是闭着眼睛禅坐,也没有去理会空气的闷热烦躁。只有周具襄将一切都收入了眼中。 “殿下快去歇着吧,您已经一宿没有睡了,这里有疾医和大师,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走到李贤身旁说道。 这个声音使李贤回过了神来,“给大师和疾医们看茶。”他吩咐道,同时他也注意到了房间的闷热难耐,“具襄叔,你领着他们退下吧,这里有大师和疾医他们就行了。等贞儿醒了我在叫你们。” “殿下千万要保重身子啊,老奴守在这里,殿下去睡一会儿吧!”具襄看着面色不佳的李贤,心里十分担心。 “退下吧……”李贤没有多说,只是疲倦的摆了摆手。 李贤的性子周具襄很清楚,所以他只有摇头叹息,带着其他人退了出来。 “大师,我会失去这个孩子吗?”李贤此时满脸的茫然与无助。其实在高贵的身份和显赫的地位之下,他也只是一个刚及弱冠的年轻人。无论平日里多么睿智通达,他的内心也会有脆弱和柔软的地方。 至善睁开眼睛,那里闪着慈悲的光芒:“佛祖会庇佑殿下和王妃的!” “其实只要贞儿无恙,孩子……总会有的。”他垂着眼帘说道,声音很低,像是自语一般。“只是大师……贞儿这次对我误会太深,我怕她再也不肯原谅我……” “你了解她吗?”至善问道。 “我不知道。”李贤如实回答,“我太自私,做什么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去出发。我认为她想要的,从来不是她的真心所想。有时候我以为她不以为意的,她却分外在乎。我希望能给她幸福,可是我不知道她想要的是哪一种幸福,我怕我给不起,更怕我给错了惹她伤心。” “如果她将心托付给了你,你所给的一切,她都会满心欢喜的接受,何必要去顾忌呢?” “贞儿待我的心,我都知道……所以这次,她才会受到这样的伤害。”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有些东西他也是身不由己,他有太多的羁绊,有太多的限制,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殿下心思过重,想要的也太多,所以才会和王妃产生这样的嫌隙。殿下为什么不肯放开呢?尝试着从心里放下那些名利的羁绊,重新衡量一下周遭的事物,看看孰轻孰重……也许有一天回头来看,一切都是化相,一些都是魔障,他们暂时挡住了你的眼睛,叫你忘掉了自己的心……”至善大师谆谆地教诲着,因为在他看来这个优秀的皇子,内心并不快乐,他不知道现下所追求的并不是他真正内心所想的。 “大师的这番话,和我皇兄说的好像……”李贤看着至善,似有所悟,“我不知道是真的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还是我自己在那里画地为牢,我也糊涂了……” “当年佛陀在菩提树下了悟,于是放下了王子的身份,最终得成正果。殿下现在需要的也只是一个顿悟的机会,等到缘法一到,一切都会参透了。不过现下殿下应该做的不是后悔,也不是期冀,而是珍惜当下,怜取眼前之人。” …… “殿下,下臣们合力拟了个方子,只要王妃早点醒过来把药服了,孩子应该还有希望……”周方鹤欣喜的将成果拿到了李贤面前,看到李贤苍白干燥的唇上出现了一丝笑意。 “辛苦你们了……”他激动的有些颤抖,以至于失手将茶盏碰到了地上。 贞儿,听到了么?快醒来吧,你为什么还是不肯醒过来…… 第八十五章 洛水篇 暗害 暮贞在至善大师的经文中渐渐沉睡,又堕入了梦境之中。 梦里的甄洛安静的在明瑟居养着胎。曹丕遣了四个女医陪侍在侧,深恐甄洛有什么闪失。“哪里会有什么闪失!”甄洛捧着书卷怏怏的想。将军府的其他女眷全部被曹丕的命令挡在了明瑟居之外,饮食也是被女医细细检查过的,自己像是笼子里的金丝雀,被笼子隔绝了危险,也隔绝了最后的一丝自由。 曹丕的做法无疑是为了自己好,但是也不自觉地给自己树了好多的敌人。甄洛心里很清楚,自己这个再嫁之身本来就会无端招来非议,更何况如今还受到了这样的荣宠,一个叡儿已经使她在府里站稳了脚跟,再添一个,只怕曹丕的正室任夫人也会坐立难安吧。 …… 任夫人这边自然坐立难安!听闻公爹和卞夫人都送了礼物给明瑟居的那个贱人,这怎能叫她不忧心如焚。她心里清楚,这个甄氏虽然曾经是袁家的儿媳,但是她的家族却是名副其实的世族,远不是自己这样的庶族能比。曹家只是新贵,要想笼络天下人心,必然要先笼络这些已经衰落却还是影响巨大的世家大族。甄氏已经为曹丕诞下了曹叡,如今再添一个子嗣,曹丕便更有理由将自己休弃。曹丕被甄洛这个贱人迷惑,不仅冷落了自己这个正室,连府里那些美貌的姬妾他也不肯一顾了。假以时日,甄氏必将取自己而代之!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主动出手…… …… 甄洛一边在看书,一边笑着抚着自己的肚子。孩子已经四个月了,她的肚子渐渐有些显了。 “夫人,这是刚炖好的补品,还请您趁热喝了……”甄洛闻声抬头,那是个年轻的女医,颇有几分聪明气,只是面生的紧。 “好像没有见过你……赵医女呢?”赵医女是寻常为她安胎的女医,年长稳重,不像眼前的这个女医,那样的年轻。 “婢子淳于遥,是将军刚刚派来伺候夫人的,还请夫人把补品趁热喝了,凉了对身体不好。”很会说话的小医女,嘴角总是噙着笑容。可是甄洛心里忽然闪过一丝不好的感觉。她的姓氏不由得叫甄洛想到了方才看过的那段陈年旧事。 西汉宣帝登基为帝之后不忘旧情,立了糟糠之妻许平君为后。当时的霍家权倾一时,霍光的夫人霍显因为自己的女儿霍成君没有荣登后位,心存怨恨,于是趁许皇后怀孕生产之际,利诱女医淳于氏,将附子加入许皇后的进补之药中,致使许皇后生下皇子之后便香消玉殒。 眼前的女医也姓淳于,不由的让她想到了这段历史。 她细细地打量着眼前侍奉的女医,她垂着眼看不清楚表情,但是却也没有太过紧张的表现。甄洛暗笑自己多心,于是便没有再多想端起了药碗。 药有些苦涩难咽,还有些奇怪的味道,甄洛只喝了两口便皱了皱眉将吩咐人把药倒了。 到了傍晚,甄洛忽然觉得腹中如刀绞一般,疼痛难忍,躺在床上不停地翻滚起来。丫鬟吓坏了,忙去请庄景行。 甄洛的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模糊。清醒时剧烈的疼痛叫她紧紧咬住被子,额上大颗大颗地汗珠急急地淌落。 曹丕赶到时恰好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一挥手,门上竹帘已被他拽了下来。“怎么回事?”他的脸上怒气显而易见。 “奴婢不知……”跪了一地的丫鬟们惶恐地答。 “夫人方才吃了什么东西?”他立马联想到了食物。 “午饭之后便没有再进食了,只是在午后喝了女医配的进补之药。” “哪个女医?” “奴婢没有见过,说是将军新遣来伺候夫人的,好像叫淳于遥……” 短短数问,事情的真相已经浮出了水面。他根本没有给明瑟居指派新的女医,这个淳于遥定是哪个居心叵测的人派来害甄姬的。 “速速将她带到这里,我倒想看看谁这么大的胆子!”他料理完这些,转头询问把脉的庄景行,“甄姬怎么样?” 庄景行拈着胡须,皱着眉,好一会儿才说道:“药里掺了大量的附子,大有致夫人母子二人于死地的意思啊……还好夫人只喝了一点儿,若尽些心力,大人可无恙,孩子也能保得住,只是……” “只是什么?”曹丕急急地问。 “只是药对孩子损伤太大,生下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活……”老疾医如实回答。 榻上的甄洛不由的一惊,泪水便顺着眼角倏然滑落。她曾经幻想过太多美好的画面,她对腹中的孩子寄予了太多的期望。在这个不太温暖的人世,孩子便是她内心残存的一抹温暖,如今,疾医告诉她孩子有可能不能成活…… 心仿佛一片一片的碎裂着,疼的难以呼吸,她用手抚着腹中的小生命。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悲伤和绝望。 “阿洛……要不然,我们不要他了……你还年轻,孩子总会再有的,我们毕竟还有叡儿……”曹丕听出了庄景行的话中之意,忍住内心开始泛滥的悲伤,解劝道。 不要他了吗?他还没有来到这个人世间,还没有看过这个人世一眼,就这样剥夺了他生存的机会吗?也许他是个和叡儿一样调皮的男孩子,他们兄弟俩可以互相帮扶着长大,在乱世中生存,也许是个女孩儿,她会坐在母亲身边,在漫长的夜里陪着母亲说话聊天…… “我要把他生下来,无论以后怎么样,至少现在他还在我的肚子里,我们还是在一起的……”甄洛哀哀地看着疾医和曹丕,“子桓,我不能没有他……” 有谁能懂得一个母亲的心,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这个孩子…… 第八十六章 洛水篇 休妻 看着泪流满面的甄洛,曹丕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冲着庄景行点了点头。作为孩子的父亲,他又怎么不痛心,不心疼呢?只是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暗害甄洛母子的人他一定不会放过。究竟是谁,竟有这样歹毒的心肠,她不仅容不下这个孩子,更想着连甄洛一起除掉。狠狠地攥紧拳头,他一定不会允许这样的人存在在府里。那个女医与甄洛宿无冤仇,背后一定有人在操纵。现在只有先找到那个女医前来问话,一切才能水落石出。 两天之后。 他坐在正堂之上,脸色铁青。 “启禀将军,人在城南被抓到了!” “带上来!”他冷声命令道。 跪着的人头发披散着如女鬼一般,身上到处是刺目的血迹。 “说吧!”他的嘴里挤出这样两个字。 “是正夫人叫我这样做的,她恨甄夫人,想致她于死地!” “你倒是识时务!”他冷冷地讽刺,也没有料想幕后之人这么快就被供出来了。 “正夫人答应奴婢,给奴婢一些钱和心上人一起远走高飞。可是奴婢一出府便被她派的人追杀。” 原来是这样! “她自然不肯叫你活着……” “奴婢只求一死,但是请将军看在奴婢也是受人指使的份儿上,不要迁怒于奴婢的家人,更不要怪责奴婢的情郎!”她深深拜伏在地,言辞刚烈又凄婉。 “倒是个痴情的丫头……”曹丕冷笑,“只是,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将军是明事理之人,况且滥杀无辜只会损害将军的名誉。”虽是一个卑微的女医,但是淳于遥却着实聪明。 曹丕轻笑,这句话说的确实不错,他现在必须要在父亲面前好好表现,更要为自己招揽人才,所以他不会株连无辜。 赐死了淳于遥之后,曹丕阴着脸来到了任氏这里。很久没有来的地方,他竟觉得有些陌生。从一开始,他便和这个原配没有太多感情。任氏没有出众的相貌,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温婉的性情,普通的比不上府里任何一个姬妾。情分本就浅薄,如今她又做出了这样失德之事,他断不肯原谅。 休妻的想法一直在心里徘徊。休了任氏,将甄洛扶上正室之位,用一辈子去宠她、爱她。 “贱妇,你做的好事!”他一掌将她打倒在地。 任氏的嘴角渗出了血沫,眼神是怨毒的,是疯狂的。 “甄洛那个贱人还没有死吗?”她倔强地抬起头来,“为了她你已经疯了吗?” “我宠爱她,与你何干!你怎么可以这么恶毒!”曹丕愤怒的抓着她的衣襟。 “将军真是好眼光!爱上了一个比你年长,还是二嫁的贱人……只可惜,她那样一个祸水模样,你就不怕哪一天像袁熙一样的下场……觊觎她的人那么多,你就不怕她有一天心甘情愿的跟了别人……” 不得不说,任氏的话戳中了他内心的阴暗与脆弱的一面。他是个好妒的男人,他最不忍受的莫过于女子的背叛。 “你走吧……以后你我恩断义绝,你不能再踏入邺城一步!”他下了休妻的命令。 “不可……”一个声音柔柔地传来。甄洛在丫鬟的搀扶之下,容色憔悴的站在门外。 “你怎么来了?你身子这么弱,怎么能下地来!”他从丫鬟手里接过她,半搂在怀中。 “子桓,她虽有错,可毕竟是你的原配夫人,俗话说:‘糟糠之妻不下堂’,何况孩子还在,我也没有事儿。”她此时那种楚楚可怜的模样,叫同为女子的任氏也有些莫名的动容。任氏的心更加冰凉的绝望着,这一生偏偏逢着她,自己注定在劫难逃。 “不用你求情!”任氏倔强的高傲着,“我们的事,与你何干?”这是她作为正室夫人最后的尊严。 甄洛像是没有听到她的拒绝似的,继续说着:“她是丞相为你娶的妻子,纵然有错,你草率的休妻,也必然会叫他不开心的!”她的所言句句成理,曹丕也无法辩驳。 “父亲那里我会去说,她做了这样见不得人的事儿,父亲也不会姑息的。你先回去,好生休息,我晚上来看你!”曹丕想了想,这样说道。 甄洛也不好再说,临走时看了眼倒在地上的任氏。她心里是恨任氏的,只是看着她现在的样子,她却没有半分开心,只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心酸和悲凉。 曹丕最终还是休弃了任氏,第二日,丞相听说了这件事,只是说了句:“这是你的家事,自己看着办吧,无需问我。” 于是,事情便再无回旋余地。 甄洛无法拒绝的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地,之前所向往的所有安静全部都成为了幻梦,她避无可避! 第八十七章 残霞篇 冷战 汗,涔涔而下。 暮贞再也继续不下去这个梦了。 纵使心里对李贤再失望,孩子毕竟是无辜的。他也许是自己未来的日子里,在这个王府中最后的一丝欢乐和希望了。她知道自己是执拗的,执拗的以为一个男人也可以像女人一样爱的纯粹而蠢笨。现在明白过来之后,还是执拗的不肯原谅他心灵的走失。 必须要留住这个孩子!他还没有来得及看这个世界一眼,他也许那么的期待来到世上与母亲为伴,他的成长也许可以使他的母亲不再那样的寂寞。 或者说,如果舍弃了他,下个孩子的到来又会遥遥是何年呢?她和他再也难同往日般亲密了…… 屋子里真是安静,好像至善大师的经文还在空气中浮动着,叫她的心瞬间平静下来。掀开帘子,她摇醒了睡着的夕儿。 “小姐,你可算醒了!”夕儿睁开眼睛,看到对她虚弱笑着的暮贞,欣喜得眼泪都涌了出来。“快去语兰楼通知殿下!”夕儿焦急的吩咐刚从梦中醒来的其他人。 暮贞张了张口,却将话停在了喉间。 她只是安静的复又躺下,侧身向内。 李贤和疾医匆匆赶到。 帐幔依旧低垂,可是他知道帐中的人已经醒来了,半透明的帐子依稀透出她倔强的背影。 “把药煎好,端给王妃吧!”他吩咐了一句,便转身离开。 她应该不会听他的解释,如果再殷勤下去,只会让她把对他的误会坐实。 听到他转身离开的声音,暮贞的泪水顺着眼角静静落了下来,他连一句解释也没有吗?还是对自己根本不需要任何解释! 夕儿端来的药,她混着泪喝了个干净。 …… 在疾医的努力和暮贞的配合之下,孩子总算保住了。 暮贞从这件事情之后便一直过着闭门不出的生活,以养胎为借口,她也拒绝了所有女眷的看望和拜访。 天气愈加烦热起来,暑气虽喧心却凉成一片,暮贞知道虽然回归到了以往平静的日子,但是心却再也难以平静如初了。 右臂的伤口早已结了疤,起初还会有些微痒的感觉,后来连这种感觉也没有了,只留下那淡粉色像蜈蚣一样的疤痕,隐隐记载着曾经的过往,惹得自己心里酸楚。 过往毕竟是过往,美好也罢,伤痛也罢,都空的像是一场梦!那个人仿佛和自己回到了最原初的状态,既熟悉又陌生,或者,他们根本比不上最初的时候,毕竟那时候只有隔阂和误会,没有现在这颗伤痕累累的心。 他竟是连表面上的客套也做不到了,这么久了,他再也没有来过陌尘阁,好像刻意忽略着他们母子的存在。 竟连来都不肯来了么?好像她做错了什么! 是做错了!是不是在他眼里,她就该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她该完全的接受他们这些中原贵族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她该鼓励他多纳妻妾,以贤妻良母之姿去欣然接受他的用情不专! 那么她永远也对不了了,她宁愿执着于这个错误一辈子。如果不能得一心人,那便只有相决绝了。既然他不见,那她也会安静的生活下去,就当这颗心已经死掉了,就当自己只是这个府中一个空洞的存在,就当她从来都不在乎他,从来也没有在乎过他! 第八十八章 残霞篇 送别 一个暑热难耐的午后,贺兰的消息传到了王府。 “陛下的旨意是免除死罪,流放岭南。”李贤皱眉说道。这么多天他的第一次到来,只是告诉她这个不太好的消息。 “哦,知道了。”她也说不清是悲是喜,死罪已逃,可是岭南一去,却也是再也回不来了。 “没有什么话和我说吗?”李贤眼神冷冷的,全是失望。 “什么时候走?”她抬眼相问。 “明日巳时,直接从大理寺狱出发。”他叹了口气,说。 “知道了。”暮贞低头,继续缝着手里的小衣裳。 “呵呵……在你心里贺兰原来这么重要……”李贤嘲讽道。 暮贞听闻此言,皱了皱眉,却还是没有说什么。 …… 霸陵的柳树正是长到郁郁葱葱的时节,满眼的绿意遮蔽着前往各处的官道。自古送别皆在这里,这里好像已经成为伤感的表征,霸陵的柳枝则牵绊着太多人的离愁别绪。霸陵的柳一岁一枯荣,来年却不知送别的那个人身在何处。 暮贞吩咐人将马车停在了路边,看着送别的男人们殷殷嘱托,相互劝慰,看着送别的女子们涕泪沾裳,目光哀婉。那样的场面,叫她不免动情。 坐在长亭中等待着贺兰一行人的到来,她不禁回想起昨天傍晚时分周方鹤的话:“殿下心情很不好的样子,方才出府去了,王妃可知是为什么?” “我哪里会知道这些,大概是一些朝中之事吧!”看来周方鹤并不知道贺兰的事,她索性避而不谈。 “殿下素来心怀家国天下,陛下曾对李司空说过,殿下六岁那年读《论语》,一直反复吟诵‘贤贤易色1’一句,陛下问他为什么,殿下回答说,这句话是他最喜欢的一句,于是陛下夸赞殿下聪颖天成,时常对人讲起此事。”周方鹤一边喝着茶,一边津津乐道这件陈年之事。 “看来他从小便有这个心思啊!”暮贞叹了口气,小声嘀咕了一句。 “男人有这等抱负不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吗?”看来周方鹤已经听到了暮贞的话,他颇有些意外,“大丈夫自当有治国平天下之心,在我看来殿下不仅有这个机会,更有这个能力。试问天下能有几人有殿下这般的才智、胸襟和地位!” “我没有否认他的才能。”比起周方鹤的激动情绪,暮贞显得很平静,这些话好像丝毫没有引起她内心的波澜,“他有他的想法,我也有我的幻想,这些在我看来太飘渺……” “我好像明白殿下所愁何事了!”周方鹤看着暮贞的反应,忽然明白了什么,“自古夫贵妻荣,我们对殿下是誓死追随也罢,是坚决反对也罢,对他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王妃作为他的结发之妻是怎样的态度,就算有一天他贵到了极点,而你却丝毫没有感到荣耀,那么他所作的一切都会失去意义。寻常的丈夫都想给妻子最好的生活,更何况是那样在乎王妃的殿下……” “今天不作为臣下,只作为殿下的朋友,我想告诉你,殿下是这个世上你最不该辜负的人,千万不要伤了他的心!” 直到现在眼前都会浮现出周方鹤殷殷期盼的眼睛,暮贞的心纷乱如麻,连一贯倔强的她好像也丧失了倔强下去的理由,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自己的一场闹剧,而他只是个最无辜的受害者。 不容自己多想了。从长安来的路上,已出现了贺兰敏之的身影。 1贤贤易色:出自《论语》,意思是:亲近贤臣,远离美色 第八十九章 残霞篇 送别(二) 他的头发疏的整齐,一定在出发前整理过的,还是上次见到他时的那件绛色衣衫,着在身上却显得十分松垮,看来在大理寺狱中他也受了不少的苦。以往那个桀骜的贺兰好像消失了,取代他的是眼前这个有些颓废的清瘦男人。他的颧骨已经高高突起,眼睛发出不正常的清亮光芒。 “想不到你会来。”他看到暮贞,脸上出现了温暖的笑意。 “岭南那边……”她想嘱咐他,那里到处有瘴气,那里民风还未开化,希望他能多保重,想嘱咐的所有话都被他打断了。 “本想带到那里去的,现在想想还是给你吧。”他从包袱里拿出了那柄玉箫,“如果你不会再次拒绝的话。” 玉箫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其实一直很喜欢箫声,她从未想过对他说。 “我收下了。”她低头,有些落寞的笑了。 “可以允许我和雍王妃单独说几句话吗?”贺兰对押解的人说道。 那些人不愿意为难贺兰敏之,更不愿意得罪雍王妃,索性就卖了个人情。 待那些人到远处之后,贺兰走近了些。 “你不开心?”他担忧的问。 “没有,我一直都是这样。”暮贞苦笑。 “是因为他吗?”他执着的追问,“怕是只有他才能牵动你的悲喜。” “你了解他吗?” “也许吧,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问,但我想你一定是误会他什么了。”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明允向来自负,从不喜欢解释,而你又是个喜欢胡思乱想的,我想也能想到。”他自信的挑眉说道,这一瞬间又是那个神采飞扬的贺兰。 “你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暮贞无力的问。 “好,我先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听好!”贺兰的表情一瞬间严肃起来,“杨家小姐的事情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我今天告诉你。” “杨小姐其实不是自杀,而是被他爹逼杀的。” “很惊讶是不是?这也是后来明允告诉我的。也对啊,自家女儿出了这样的丑事,当爹的自然生气,更何况还关乎着他的前途和他们家族的性命。” “其实是杨家小姐主动接近我的,她根本不是外界传言的那样温婉贤淑的人……我怎么会喜欢她这样的女人,所以我当然会拒绝她。可是后来有一天,我发现了裴玉娘对明允的心思,我决定帮明允一把。明允和裴玉娘的父亲,右卫将军裴居道是忘年之交,和裴玉娘的堂兄,也就是你未来的姐夫裴少瑾关系也十分亲近。杨思俭是太子中舍人,属太子势力,向来主张打压雍王的势力,太子妃是裴氏而非杨氏对明允更有利,这个你应该懂的!不久后,杨家小姐被定为太子妃,于是我便寻她出府……” “后来被杨思俭发现了,他索性逼死了女儿,然后在二圣面前狠狠参了我一本。我看他一副追究到底的样子,害怕连累了明允,便担了所有的罪名,逃到了终南。” “我这样一个人,怎能忍受这般长久的折磨。所以我便想以掳你来终南山,引长安来人抓我。这样既撇清了与明允的干系,也可以结束逃亡生活,名正言顺来个了断,却没有想到明允在你的事情上这么沉不住气,居然自己赶来了,差点弄巧成拙,被天后发现。” 听完贺兰的话,暮贞心里分不清是什么感觉,只有叹了口气。 “我当时写信给他,是想叫他主动去请兵抓我。没有想到他居然这样失去理智,亲自率了飞鹰骑前来。整个长安,知道他有这样一支力量的人怕只有你我吧,枉他还信誓旦旦的说他会提防着你,结果自己陷进去了,什么理智什么睿智,全都为了你抛掉了。” “那天麟德殿夜宴,我看到他和裴玉娘……” “明允若是喜欢裴玉娘早就娶了她了,他们一起长大,裴居道又那么欣赏明允。若是喜欢,怎么会迟迟未娶!” “若仅仅是利用,更可怕!” “明允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他一直视玉娘为妹妹,怎么会利用她,你要是因为看到了什么而不信他,为什么不肯去问他!昨天明允来的时候,看上去没什么事情,但我看得出来,他为了你心事重重,憔悴不堪……你为什么不肯主动去问他?” “他去看过你?我以为……” “呵呵,”贺兰怒极反笑,“明允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样子,那么无情无义?” “有些人,他只是什么都不肯说,但是不说不代表他不在乎。他从来不信任别人,却渴望你能了解他,为什么刚打开了他的心门,却想着要去放弃呢?” 第九十章 残霞篇 折柳 “真可笑,你来送我一程,我偏偏说的全是明允的事!”贺兰拍着额头,又换上了那副轻狂的样子。 “到了岭南,一切保重。”暮贞认真道。 “再说吧,下一刻的事我们都预料不到,更何况是那么遥远的以后……”他抬头看了看天,“真舍不得长安的花街柳巷啊,枉我一世风流,却要被塞到岭南那样苦的地方。”他刻意说的轻松,好像只是在寻常不过的抱怨。 “再有七个多月就要出生了吧!”他忽然问道,话题转换太快,暮贞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是啊。”她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真想看看他,不知道像你多一些,还是像明允多一些。真希望是像你,最好是个女孩,像你一样美貌,像你一样安静……” “贺兰!”她打断了他,“多保重才是。” “箫给我,再给你吹一曲……”他伸出手讨要。 暮贞一面递给他,一面说道:“不要吹《汉广》。” “那吹什么呢?我想想……就吹《周南?风雨》吧,可会诵之?” 暮贞点头。箫声呜咽而起,暮贞启口吟诵: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风吹动柳枝沙沙作响,配合着绵长嘶哑的箫声,有种深秋早至的苍凉。暮贞背过身去,擦拭着眼泪。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在为我哭泣?”贺兰停下了箫,在她耳边问道。 “我去给你折枝杨柳……”暮贞躲开追问,跑到柳树边。 “有你的眼泪,我也算没有了最后一丝遗憾。”他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刚拿起柳枝,大理寺的狱吏便来前催促。 贺兰苦笑了几声,将柳枝紧紧攥在手中,道:“柳者,留也。偏偏拿到霸陵柳的人,都是要远行的人,一个也留不住。早知道当初就不给你吹《折杨柳》了,可见人在做,老天在看啊,因果报应从来都屡试不爽。”他深深看她一眼,“真希望你能收获所有的福报,纵使身在天涯,哪怕是阴阳相隔,我也安心了。” 暮贞听他所言很不吉利,皱着眉,却也不知怎样去解劝。 只有含着悲伤的笑意凝在脸上,目送着他骄傲的绛色衣衫翻飞在古道的猎猎长风中,目送着那倔强的背影决然的离开,一次也没有回头。 一回身,被风沙雾了眼睛,泪不争气的簌簌落了下来。 马车停到了眼前,夕儿扶着暮贞上了车,打下车帘的那一霎那,暮贞恍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长亭之外。以为是看错了,暮贞再细细地看去,他已转身上马,绝尘而去。但是她分明看清楚了,的确是他,他并非不念旧情,只是不想落人口舌罢了。 “回去吧!”她看着他远去后,才缓缓吩咐。 “我好像看到殿下了。”夕儿小声在马车边说道。 “你看错了,殿下怎么会在这里,千万不要乱讲。”她用话搪塞,却更肯定了那个人便是李贤。 “好久没见,奴婢都快忘了殿下的样子了……”夕儿小声叹着说。 “什么?” “没什么……”夕儿自觉失言,顿时垂下了头。 “我也快不记得了……”暮贞被引得伤心,没有多想。 夕儿长长舒了口气 第九十一章 残霞篇 归好 闲日无聊,她便吹奏贺兰留下的箫,打发漫漫长日。 不想箫声却引来了李贤。 多少年后还是会想起那日他清贵非常的打扮,和与那打扮很不相符的怒气冲冲的神情。他很少这样失仪,纵使再生气他也不会失掉他端重的举止和言谈。 可是今时今日的他,却像一只被踩到痛处的兽。 他摒退了所有的人,狠狠的捉住她的肩膀,冲她喊道:“你是什么意思!贺兰一去你就这么牵肠挂肚的,干脆随他一起去岭南可好?你这样整日的吹箫,准备将我置于何地?” 他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脸色也有些苍白,清俊英气的脸也好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离近了看,才发现他的样子早已深深嵌到了心中,竟是用尽了办法也忘不掉了。 忽然觉得很悲伤,她不觉伸出手去抚他干净的轮廓,那样的眼睛,那样的鼻子,那样的下颔,肚子里的孩子会像他几分呢? 禁不住心里如万蚁啃啮的难受,暮贞的泪簌簌落下,眼中的他模糊了又模糊。 他忽然抱住了她,只因为看到了她流泪的眼睛才发现,自己对她全是歉疚,只是她太过冷淡,而他太重面子。 明明不忍心叫她受任何委屈,却偏偏叫她受尽了委屈。明明视她为最重要的人,却偏偏差点和她形同陌路。 “贞儿,叫你受委屈了……”他埋首于她的发中,闷着声说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么不忍心……多么想你……” 任何的误会,任何的怨怪好像在这一刻就已经土崩瓦解,她默默的流泪,轻轻地回抱着他。 他又清减了几分。 不知何时他的吻已落到了她的颈项,渐渐变得缠绵万分,她从他的呼吸中读到了他压抑已久的深情与眷恋,心瞬间乱了方寸。 无论他身旁有几人,也许只有她能够牵动他那么多的悲喜。这是不是一种在乎,算不算的是一片真心? 灯火昏昏,外面已经黑尽了。 他将她横抱起来。 一片迷离之中,她看到帐幔飘落下来。 手不经意间触到了肚子,她瞬间清醒。 “明允……孩子。”她提醒丈夫。 他听得此言,冷静了片刻,点了点头:“知道了。”接着,从身侧拥住了她,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快睡吧,我陪着你和孩子呢……我会比你还要珍爱他……” 她点头,往他怀里缩了缩。 …… 月色正好,清润的光洒满一室。陌尘阁的月光总是要比其他地方的更加多情。 “贞儿……”见她许久没有动静,他试着叫了一声。 “嗯。”她的声音柔柔传来,原来也没有沉睡。 “我把之前的那件事解释给你听吧!” “好!” “我以为……”他无奈的笑了一声。 “你以为我会选择再也不问吧……”她睁开眼睛,那双眼睛有种灵动的美,“可是,你要是不解释的话,这件事便会永远成为我们的心结。所以,你说吧,我选择相信你!” 他用手抚着她的背,无声的笑了。 第九十二章 残霞篇 夜谈 “裴居道与我是忘年之交,在我十三岁那年搬出皇宫之后便与裴家多有往来。我就是在那时见到裴玉娘的。也算是年少相识,多少是有些情分的。只可惜玉娘会错了意,她不知道我对她的感情只限于兄妹之情,所以一直对我有所期待。后来渐渐长大,我也纳了许多妾室,本想着玉娘早已死心,没想到她将我迟迟不娶妻室,当成了对她的许诺。再后来,我遵从旨意娶你为妻,一切便没有了下文。” “你娶我为妻恐怕不能断绝玉娘的一片痴心吧,毕竟我们那时候都是被逼无奈的。”暮贞说道。 “有一次,我去裴府,无意中说到了这桩婚事。当时的我是疑心满满,总认为天后别有用心。却不想这些话又被玉娘听到了,她便问我是不是不喜欢你,是不是心里多有不甘。我当时无从辩驳,却也是生硬地否认了。就算那时的我心依然是空的,去填补它的也不会是玉娘。有些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是命定的那个人……” “那我便不是那个人了,要不然我们该一开始就没有那么多隔阂的。”暮贞笑着打趣。 “不许打岔!”他佯怒,将她的头按回到怀中。 “事情在贺兰那件事后,便乱成一团。杨氏自尽,玉娘顺理成章的成为新的太子妃。知道这个消息后,她哭闹绝食,心存死志。裴居道无奈,只好请我过府安慰。我不忍心看她为了我做傻事,便去宽慰她。结果在听了我的宽慰之后,她忽然说愿意为了我去嫁给太子,只盼我有一日夙愿得偿。当时我没有听懂她的话,细细思量之后才知道,她误会是我策划这件事,针对太子。那天晚上玉娘派人去请我,我急着向她解释清楚,所以就离席而去。接下来便是你看到的那一幕……” “贞儿,我该早些向你解释缘由的,可是看你那样,我无从解释,也怕解释了你也不会相信。”他讲完所有的事,叹道。 “你连解释都不肯,叫我如何原谅。那时候我们的孩子若是有什么闪失,我怕我会一直怨恨下去。”她说起孩子,眼泪就有些抑制不住。 “那真该感谢上天,帮我留住了这个孩子,也留住了我的贞儿……”他拥她更紧了些,好像一松手,她要离开他。 “我知道你虽然有抱负,有想法,可是你定然不会用那样的手段。” “你是这样想的吗?” “以前有疑惑,可是现在却愿意盲目相信了。”她笑着说。 “盲目?原来贞儿并不是真的相信我啊!”他气恼道。 “明允……我真的看不透你,所以宁可什么都不去想,只单纯的相信你。”她的语调瞬间变得委屈万分,声音轻轻地,好像只是暗夜里一句寻常的叹息。 可是李贤的心却被震动了。 他反复的搜寻着答案,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去回答。他心里藏着许多的事,这些事情他不愿叫暮贞知道,在他看来作为男人就不该叫妻子担惊受怕,尤其是他的暮贞,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之后,她更需要安定的生活。 “不要想太多,贞儿,一切有我。”他安慰道。 “睡吧,不早了。”暮贞说道。 她知道李贤不愿说,那她也就不该再问了。如此岁月静好,她应该知足。至于未来的事情毕竟还是太远,她不该想那么多。 第九十三章 残霞篇 太平 进宫去向天后问安,恰好碰到了太平公主。 刚刚八岁的太平公主,身量比同龄的孩子略高些,浓眉大眼,广额隆准,是个很漂亮的孩子。更重要的是,她越来越像天后了。 太平公主深受天后和陛下的宠爱,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比起她的四个哥哥,太平公主显然过着最无忧无虑的生活。天后以一颗难得一见的慈母之心,呵护着她的掌上明珠,叫她享受着超越所有公主和皇子的幸福生活。 也许是母女天性,也许加上了对早夭的小公主的亏欠,也许是她那越来越像天后的容貌和个性,也许女儿比儿子更容易控制。 看到一脸单纯的小太平,她总不自觉的想到辛苦挣扎的李贤。 “许久不见,公主长高了些。”她虽是个孩子,可是该有的礼节暮贞并没有忽略。 “王妃嫂嫂,”她亲昵的拉住她的衣袖,然后故作委屈的撅着嘴,“你好久没有进宫看令月了。” “王妃嫂嫂”是她对她的特有称呼,周王显1和冀王旦2尚年幼,未曾娶亲。所以这个称呼便是专指她了。 “别缠着你王妃嫂嫂了,到阿娘这边来!”天后对着公主招了招手。 “令月近日里老向我抱怨宫里太闷,我想叫她出宫住一段时间。”天后摸着太平公主的头发,笑着对暮贞道。 “您的意思是?”天后似乎有意将太平公主交给她照顾。 “叫令月去雍王府住一段时间吧,有你照顾我也放心些。”天后果然是这个意思。 “不知……?”她想知道天后为何忽然有了这个决定。 “王妃嫂嫂放心,令月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以为她不同意,太平公主赶紧乖巧的保证道。 “公主说哪里的话,”暮贞笑道,“公主能来陪我,我很高兴呢!” “王妃嫂嫂最好了!”太平公主跑到她面前,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总算可以出宫了……王妃嫂嫂,我好想去西市看胡姬,去东市吃汤饼啊……” “你王妃嫂嫂怀着身孕,怎能四处陪着你瞎闹。”天后笑着嗔道。 “贤哥哥也可以陪我啊!” “傻孩子,我和陛下东幸自然要带着你贤哥哥了。” “东幸?”暮贞一点也不知情。 “陛下已经决定去洛阳宫小住,留太子在长安监国。显和旦太小,尚未参与国事,所以只能带着贤儿去洛阳了。本宫知晓你夫妻不忍分离,可是你身怀有孕,不宜奔波劳碌,还是留在长安静养着好。令月也交给你照顾了,有她在你也不会太闷。”她用了“本宫”这个称呼,威严之极。 暮贞不敢再有质疑,只能怀着一颗惴惴的心回王府。 这个决定看上去很正常,却总有些不太对劲。也许是她多想了,等回去听听李贤的想法再说吧。 “王妃嫂嫂,母后原本也要带我去洛阳的,可是我想去找你,母后禁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只好同意了!”马车上,太平公主说道。 “哦?”与公主只有数面之缘,自然想不到公主会与她这般亲近。 “嫂嫂一定想问,为什么我想要找你吧?”太平公主年龄虽小,可是却是冰雪聪明。 “宫里其实很寂寞的,父皇和母后虽然疼我,但是他们总没有时间陪着我,那些宫女们大多敬我畏我,我很不喜欢生活在那里。令月一直想出宫,所以便想到了嫂嫂。令月第一次见到嫂嫂便觉得很亲切,从没有见过像嫂嫂这样美丽温和的人。况且母后那么信任你,一定会同意的!” “信任?”暮贞留意到了这个词。 “不是吗?母后很满意嫂嫂啊,提起你来也总是夸赞,令月猜想母后一定很信任嫂嫂!” “呵呵……喜欢和信任其实是两码事儿……”她沉吟道。 “不知道……”太平公主靠在暮贞的怀里,“令月好困啊,怎么还不到?” “就到了,公主先睡一会儿吧!”她拍着她的背,轻声道。 1周王显:即李显,高宗第七子。初封为周王,仪凤二年(公元677年)徙为英王,后即位为皇帝,庙号中宗。 2冀王旦:即李旦,高宗第八子。乾封元年(公元666年),徙封豫王。总章二年(公元669年),徙封冀王。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徙封相王,拜右卫大将军。仪凤三年(公元678年),迁洛牧;改名旦,徙封豫王。嗣圣元年,则天临朝,废中宗为庐陵王,立豫王为皇帝,仍临朝称制,庙号睿宗。 第九十四章 残霞篇 兄妹 提前命人回去通知了李贤,所以一切早已安排妥帖了。 太平公主虽然是李贤的妹妹,但是她是天后的掌上之珠,所以受到了格外的重视和优待。通常这个时候李贤是不在府上的,可是这会儿却也回到了府中,特意在暮贞的陌尘阁等待着妹妹。 “贤哥哥,你总不来宫里看我!”太平公主一看到李贤便含娇带嗔道。 “我哪里会像你这样清闲。”李贤笑着敲了敲妹妹的头,显得很亲昵。 “莫不是心里只有嫂嫂,不记得我这个妹妹了?”公主打趣道。 “公主……”暮贞的脸瞬间红透了,不由得出言阻止。 “是啊……你将来嫁个英俊的夫君,说不定连哥哥是谁都不记得了。”李贤看着暮贞,笑意满满,却不忘打趣妹妹。 太平公主并没有像寻常女儿一般害羞,而是机智的予以回击:“王妃嫂嫂还是虽令月进宫住吧,反正贤哥哥一点儿也不英俊!”说完,她看着暮贞狡黠的笑了笑。 这回连暮贞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答:“是啊,公主说的很是呢!” 李贤看着妹妹朗声笑了起来,趁她不觉,捏了捏她红扑扑的小脸。 兄妹俩很快笑闹成一团,雍王府难得有了这般恣意的笑声。 暮贞欣慰的看着丈夫,满足于此时他身上难得一见的孩子气。这样的他是那样的简单纯粹,是那样发自内心的快乐,如果可以,真希望从此后他都能这般快乐。 “公主的住处安排好了吗?”她小声问身边的周具襄。 “殿下的意思是住在木兰阁那边。”周具襄答道。 “那边离王府的女眷们远,殿下的意思是公主还是不要受到她们打扰的好。这段时间由王妃亲自照拂公主,殿下也放心,天后也放心。”周具襄补充道。 “我知道了。”暮贞淡笑。 他的意思是,天后之意尚不明确,其他女眷的言谈是非多半会通过公主传到天后耳中,损伤王府声誉。况且天后的爱女第一次出宫小住,自然希望由暮贞和李贤亲自照顾,方显公主的地位。 “带乳娘她们先去休息吧,公主这边有我。”她吩咐具襄。 待他们走后,暮贞坐到了他们兄妹身旁的席子上,安静地看着他们兄妹二人嬉闹。 “嫂嫂,我有些困了。”公主转过头来,说道。 “我带你去木兰阁休息吧。”她伸出手去拉她的小手。 她缩回小手,拼命地摇头:“令月想住在嫂嫂这里。” 这样的要求,她不知道怎么拒绝。 “你住在这里,哥哥住哪里去?”却是李贤开了口。 “哥哥好没羞!”令月刮着小脸嘲笑道。 “等哥哥去了洛阳,你天天和嫂嫂住,可好?”李贤商量道。 太平公主撅了撅嘴,虽不情愿,却还是点头答应了。 而暮贞关心的是,李贤已经知道了要去洛阳的消息。 …… 送公主回来后,李贤已换上了寝衣,斜靠在榻上翻着暮贞放在塌边的《昭明文选》。 听到脚步声,他放下书,翻身下榻。 “今天累着了……”他走近,展臂拥住了她。 “你已经知道了。”她将头靠在他的怀中,闷声说道。 “去洛阳的事?”他拥她紧了紧,“刚刚知道……” “天后是不是有别的什么意思?”她倦倦地问。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舍不得将你留在长安。”他在她耳边缱绻道。 他的寝衣上沾惹了淡淡的迦南香气,这一刻她忽然有些感动。 第九十五章 残霞篇 温存 他安寝之前总有饮茶的习惯,不好的习惯,可她选择了迁就。久而久之,被他带的也有了这个奇怪的嗜好。 喝完茶后,漫漫长夜更难成眠。 她倒也无妨,反正她睡眠向来不好。但是她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个嗜好,偏偏饮了茶后又能睡得十分香甜,丝毫不会受影响。 她心里越来越烦,只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一次转身,被他牢牢定在了怀中。 “怎么还不睡?”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吵醒你了?”她试着确认。 “你说呢?动静那么大,我就是睡得再沉,也该醒了。”他闷着声说。 “睡不着。”她靠在他胸口叹息。 “唉……”他也是长长的一声叹息,“好好照顾你和孩子!我会想法儿留飞鹰骑在长安保护你们母子。” “我能照顾好自己,带他们去洛阳更有用,你那边我总是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现在还不是太子,他们也只是提防,却还没有真正将主意打到我的身上。” “明允,就当个王爷好不好,不要去做太子好不好?”她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我们和孩子平平安安的度日……” “傻女子,”他用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水,“我们这些人从来都做不了自己的主,你不想坐上那个位置,可是那些与你利益攸关的人推也要将你推上去。就算你与世无争,你也是别人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他们迟早也会将你搬开。倒不如自己有些想法,至少活着不做个提线木偶,任人摆布。明日我随你隐居终南山,后天便会有刺客将你我除去,因为我活着终究是个威胁,那时我们毫无还手之力,只有引颈就戮。贞儿,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自己掌握那把杀人的刀,那时候我们再也不会受制于人了。” “明允,我害怕……”暗夜里的暮贞脆弱的像是一个婴孩,“你去了洛阳,一定要倍加小心谨慎,不要去轻易招惹天后的幸臣。陛下身子进来越发不好了,你一定要多去侍奉汤药,尽到为人臣为人子的孝心,看得出来陛下很喜欢你……” 他用唇堵住了她的喋喋不休,带着有些甜蜜的埋怨,很久才放开她。 她的脸应该红透了吧,为什么感觉血流的速度那么快,血气全充在了脸上,涨得难受。所幸他看不到,要不然自己会更难为情。 “呵呵……”他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音里说不出的得意。 “笑什么?”她心虚的问。 “我知道下一次你再喋喋不休,我该怎么办了!”他伸手摩挲着她的脸颊,低笑道:“果然很烫啊!” “你……”她有些愠怒,“你要是不喜欢我喋喋不休,那我今后便不说了。”什么时候她这么寡言的人,也会被嫌弃为唠叨。 “哎……”他长叹一声,唇轻触她的脸颊,犹如蚁虫爬过,她浑身麻成一片。 “干什么?”她很不舒服的扭捏着。 “我喜欢听你唠叨,喜欢你只对我一个人唠叨!”他欺身将她压在身下,解开了她绢衣上的带子。 她推着他,提醒道:“你就不怕伤着孩子。” “放心吧,我有分寸。”他的手从她凝脂一般的肩上徐徐滑下,“我这一走就是大半年,我怕他出生后不认识他的父王。” “你……”她还没说完,话便被堵到了嘴里,她闭上眼睛,轻轻拥住了他,甜蜜而苦涩的体会着漫长离别前的最后温存。 第九十六章 残霞篇 东幸 心中纵使千般不舍,万般担心,离别却还是如期而至。在一个阳光晴好的清晨,东幸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通化门出发了。阳光下他身骑白马,陪侍在龙辇之侧,芸芸众生中依旧显得光华夺目。 “回去吧,阳光太毒,会伤到你和孩子。”临行前,天后特意恩准他们夫妇话别。 “怎么穿了这件衣裳?”他没有像其他陪驾大臣一样身着官服,而是穿着家常的衫子,衣襟上有她绣的兰草图案。 “这样不好吗?我本来就是个闲散的王爷,挂着几个虚职,何必那么一板一眼的。”他好看的浓眉轻轻一挑,“再说了,穿着这件衣裳,也感觉自己不是孤身一人,你和孩子都在我身边。” 她忽然有些动容,泪珠在眼里打转。说好不去作小儿女之态的,可是看着他眸中的缱绻,她还是忍不住伤起了离别:“去了洛阳要照顾好自己,凡事尽心即可,不用太多思虑。我和孩子你大可放心,阿姊就要成亲了,我会时常回父亲那边住,一切有他照顾着。此外……”她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他耳边,“天后身边的人不要得罪,也别和其他大臣走的太近,一切小心为上。” 他顺势把她拥在怀中,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放心!” 这一幕被天后和上官婉儿尽收眼底。 “雍王殿下夫妇真让人羡慕啊!”向来少话的上官婉儿,忽然溜出了这么一句。 天后看了眼她,又看了一眼难舍难分的那对璧人。有一抹捉摸不透的情绪充斥在眼中。 “婉儿失言了。”她忙低下了头。在天后身边虽久,她还是把握不住她的喜怒,此刻天后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贤儿该知足了吧!”天后威严紧闭的唇,忽然开启,说了这么一句话,听得上官婉儿更加云里雾里。 “天后慧眼识珠,雍王妃自然是最出众的。”婉儿向来伶俐,怔楞也只是片刻,很快便反应过来天后的意思。 “贤儿聪明,却终究年少气盛了些,有贞儿从旁劝慰,他也不至于走错了路。”天后的话中之意,叫上官婉儿一凛。不知何时开始,这位皇子中的翘楚已引得天后显而易见的不满。她不免替他担心。 “出发吧,”天后淡淡的命令。 上官婉儿在掀开一角的龙辇中看到了昏昏欲睡的圣上。圣上的身体更加虚弱了,政事基本交给了天后,以天后现在的地位和权力,她若不喜欢雍王,雍王的前途堪忧。 …… 浩浩荡荡地队伍渐行渐远。暮贞站在那里,直到队伍的尾部也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她百无聊赖的抬头望天,蔚蓝的天空上一丝云彩也无,显得更加广阔无垠。可惜天地虽广,那么一刹那她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了。 第九十七章 残霞篇 锦书 碧倾与裴珣的婚期将近,肃王府琐事很多,乱成了一团。暮贞恰好有个借口搬回娘家住,索性府里的女眷都还安分,她也放心交给瑾云打理。 刚收拾好了许久不住的闺房,李贤的书信便送到了肃王府。送信人是那个小仆,数月前从李贤的口中得知了他的真名,叫赵道生。他是李贤的亲信之人,很多事情李贤都会吩咐他去做。 “小奴拜见王妃。”他伶俐的将信赶紧递到了暮贞手中。“从洛阳来回需用一个月,家书如何这么快便到了?”才过去十多天时间,暮贞有些疑惑。“殿下到了潼关便差小奴回来送信了,殿下还特意吩咐送到肃王府,小奴起初不解,现在看来还是殿下神机妙算。”他的笑容干净明朗,眼睛明亮有神,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孩子。 匆匆打开书信,他挺拔利落的字连带着他刚毅又不失清俊的面容一起跃入了眼帘,不觉泪水蒙了双眼,只因那封家书中只有短短的一句话:“‘长安不见烛滴泪,细雨无边乱如丝。’咸亨二年,东至潼关,微雨,念家中之妻而作。” “家中之妻”多么温暖的一个称呼。暮贞眼里含着泪水,嘴角却噙着笑容。“丝”者“思”也,她又何尝不思念他呢?那夜的无边细雨之下,她心里的思念像是蔓生的野草,缠绕着自己,带着微微酸楚的疼痛。 看着她发呆,道生焦急催促道:“王妃快回信吧,殿下一定希望尽快看到回信的。” 暮贞转身回房,提笔写道:“长夜漫漫,未知君之归期。长路遥遥,不知君之所至。登高远望,薄雾亦可迷途也,数日不见,每有愁思,即望长风托之,鸿雁传之。君远行在外,胃口可好否?夜寝当风否?长夜苦读可寂寞否?立身庙堂,可烦闷否?每思及此处,恨不得肋生双翼,陪于君子侧。然暮贞之心时时相随,望君善自珍重,勿要挂牵。贞与孩子一切皆安,感君之挂牵,必夜夜焚香,祈祷此次东行,君身无碍,平安归来。” 写完之后,暮贞又思忖了一下,补了这么一句:“一心人既遇,白头吟有果。”想起却扇之礼时他写的那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暮贞噙着笑缓缓将信封起来,交给了赵道生。 …… “人都走远了,还看。”是碧倾的声音。不知为何,这次归宁,她们姊妹的关系好像忽然好了起来。“阿姊。”她莫名的羞红了脸。 “难得你会爱上雍王,我以为你会因为厌恶尔虞我诈的生活,进而厌恶他呢。”碧倾看着暮贞羞红的脸,不免感慨道。 “阿姊说笑了。”暮贞轻轻说道。 “我才没有和你说笑!我现在越来越相信命了。你遇到雍王是命,我遇到裴珣也是命。命里注定我一遇到他,心就被狠狠的揪着,整个人也多愁善感起来。贞儿,你知道吗?我以前从来不喜欢去宫里参加宴会,可是为了能看到他,我每次都去。去了以后便躲在角落,生怕他看到我,又生怕他看不到我……”说这段话时,碧倾望着天边的最后一片火烧云,眼睛好像也染上了一抹暮色。 连暮贞也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碧倾。印象中的阿姊,从来都是性烈如火、敢爱敢恨的,她的喜怒哀乐全在脸上,不屑于掩饰分毫,嘴上不饶人,心肠却很好,是个心思单纯,干脆爽利的人。 碧倾的性格一直是暮贞最向往的,因为暮贞总以为碧倾的所有不快乐都可以在第一时间表达出来,留在心底的便只有快乐。不像自己,闷着所有的难过,独自默默承受。 可是如今,连碧倾也有了自己的哀愁,暮贞在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回,也转头,把残存的那一抹落霞也映在自己的眉心眼底…… 第九十八章 残霞篇 谈资 后天便是碧倾出嫁的日子,对于客居他乡的突厥贵族和世家大族河东裴氏之间的联姻,天后显然是不满的,可是临走之时她却也吩咐监国的太子要重视这场婚事,实在叫人捉摸不透她的用意之所在。 无论天后有什么用意,这场婚事出乎意料的引起了浮躁的长安城片刻的轰动,成为了坊市间新的谈资。 有人说天后能特意嘱托,可见肃王已不再是那个孤居异乡的落魄王子了。他虽无子,但是两个女儿却都有羡煞旁人的归属。不要说二女儿嫁给了圣上的爱子雍王殿下,单单是大女儿要嫁的河东裴氏,也是名动天下的世家大族,裴珣是长安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颇得二圣赞誉,又与诸位皇子交好,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有人说,太子这样殷勤的为肃王府和裴家筹办这场婚礼,莫不是别有所图。可是太子已然是太子,根本没有必要去刻意讨好一个异族的质子和长安俯首即是的权贵。难道真如传言所说,肃王的女儿美貌无双,连太子也对她心有所属?更或者太子试图用对未来太子妃的家族重视,换得太子妃裴氏的欢心? 还有人大胆猜测雍王的权力已经开始影响到了病弱的太子,太子想用这样的方法化解兄弟间的矛盾和抗争。毕竟在百姓和官吏的眼中,当朝太子李弘一直是个温和的谦谦君子,而雍王就显得更有才干,锋芒也更盛。 传言毕竟是传言,听到传言的人也只是付诸一笑。 夕儿绘声绘色的讲着她在东市的所闻,一会儿气愤不已,一会儿又得意非常,但是暮贞却只是面色如常的安静听着。 “您听完就没有什么想法吗?”夕儿问道。 “我该有什么想法吗?嘴是长在别人身上的,以讹传讹也是常有之事,我能有什么办法?”她轻笑着嗔了一眼夕儿,“没事儿别去听那些坊市流言,在府里帮忙准备阿姊出嫁之物才是正理。” “可是那传言会伤害到雍王殿下的名誉啊!”夕儿一着急,话便脱口而出。 暮贞看了眼夕儿,顿了顿,慢慢说道:“传言虽然伤人,可是我和他行端影直,自然不怕这事。”说罢,她已有困倦之意,夕儿自知失言,只有缄口扶着暮贞躺在榻上。 看到她闭上眼睛,夕儿准备退下。 “夕儿,去取一卷《后汉书》给我。”暮贞的声音从身后懒懒传来。 夕儿一愣,回头看到暮贞仍然闭着双目,躺在榻上,好像睡着的样子。 “娘娘要哪一卷?” “要《光武本纪》”她说道,“‘仕宦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光武帝是天下难得的痴情男儿。”后一句她像是自语,声音低低的,含着无尽的意味。 “是。”不知怎么了,此刻她们主仆的对话,忽然生疏客套起来。 李贤的上一封家书,也只有一句话,却引得暮贞无限愁思。 那句话是:“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是啊,若得琴瑟在御,自然无比静好。只可惜,两人分隔两地,再好的琴声,也无法传到那个人的耳中。 她提笔写道:“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很少这样直抒胸臆,可她却愿意相信自己的骨子里藏着这样一个人,那个人和千年前那些春秋战国时代的女子一样,敢爱敢恨,勇敢的在追求自己的幸福。现实中总有太多羁绊,她变成了如今这个沉默寡言,小心翼翼的女子,也只有在书信中敢这样的表露情感。若真看着他的眼睛,有些话烂在肚子里,她也一定不会开口。 第九十九章 残霞篇 哀情 偷得半日闲,暮贞来到了宝昌寺。 早料定会在这里碰到李弘,或者说来到这里本来就是为了见李弘一面。如今,太子更多时候是困在宫中处理政事,但是只要一有空闲他便会来这里躲避俗事的纠缠。 三省宰相和六部官员多随驾去了洛阳,朝政大事自然也随着这批人的离开而挪移到了东都。可是长安毕竟是帝国核心,监国所要处理的事情庞杂而琐碎,十分劳神劳力。显然这些政务严重消耗了李弘的精力,他的身体愈发的瘦弱了。 “许久不见,殿下又瘦了些。”当着一个病人的面说这句话显然是有失分寸的,可她还是脱口而出。他何止憔悴了一点,那高高突起的颧骨和纤长白皙的手指,无不昭显了他的病弱体质。 “这样的暑热天气,饮食上难免挑剔,自然就瘦了。”他温言道,语气寻常的像是简单的谈论天气,“你也清减了几分……”这句话里有淡淡的心疼。 “殿下为苍生劳累辛苦,暮贞只是寻常家事所累,如何能相提并论。”她轻轻将话岔开。 “我哪有那样的境界,只是做分内之事罢了。只可惜终究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想贤若做起来,一定比我优秀百倍。” “殿下说笑了。”她下意识的回避这些问题。 “近来身子可好?听周太医说,你害喜的严重……”他浅浅蹙眉的表情,像极了他的弟弟。闻得关心之语,她心里不由一暖。 “无碍的,左右不过是天气闷热的缘故。周太医就是喜欢这样小题大做。”她浅笑着摇了摇头。 “贤不在,你一定要好生照顾自己。有什么事情,就叫人到少阳宫或者宝昌寺找我,我会尽力帮你的……”他伸手递给她一个入宫的令牌。王府的亲眷非召不得进宫,除非持有令牌。她想拒绝,可是却不知道如何拒绝。 “我已经麻烦殿下许多了。这次来宝昌寺也是特意为了答谢殿下待肃王府之恩的,哪里还敢再给殿下添麻烦。”她没有接令牌。 “无需对我言谢!”他将令牌强行塞到她手中,“我也只能做这么多……” “殿下……”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真想听你出口的不是‘殿下’二字”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语。 “什么?”暮贞没有听真切,或者说是故意没有听真切。 “没什么……”他尴尬的笑了笑,却不禁咳了起来。看着他面上出现了诡异的一抹潮红,暮贞心里忽然一片凄凉之感。 “到了这个时候本该一切都看透的,可我总是执迷不悟。纵然极乐世界再好,我想如果有下一世,我还是愿意受尽轮回之苦,转世为人。”一边走向梵音阁,李弘一边幽幽说道。 不知道该怎么去接这样的话题,她选择沉默不语,却难得的心有戚戚。 “不介意去听一会儿吧?”他忽然问道。 “什么?”她抬眸问道。 “至善大师在讲《华严经》。”他对着梵音阁说道。 “好。”她微微一笑,安静的点了点头。 那时的阳光透过树荫留下了斑驳的影子,他们静静地立在梵音阁前听着阁内最神圣的智慧,风徐徐地吹,带来了盛夏最难得的惬意感受。她安静地伫立着,周身散发着澄净的味道。任是世上最妙的一笔丹青,也画不出她此刻的娴静美好。李弘用一种悲凉的心境欣赏着这时候的暮贞,努力地动用所有的精力去记忆她的出尘之姿。他想也许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他和她并肩而立,无所压抑的感受着温柔而温暖的情愫缓缓流过心间。此生已矣,但愿来生会再逢着她,道尽此生所有未曾开口之言,给自己一次机会照顾她、爱护她、倾尽一生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一百章 残霞篇 碎裂 前些日子想回家住时,便找了个理由将太平公主送回宫中,现在若是还不接到身边,天后回来必然会怨责的。 在宵禁之前,公主的马车停到了肃王府前。 “嫂嫂,这便是你家吗?”她看着肃王府并不起眼的府门,说道。 暮贞低头温婉一笑,并没有介意公主话语中那份吃惊和失望。“公主请进吧,寒舍僻陋,房舍不多,所以还请公主在我的闺房委屈一阵儿吧。等到阿姊的婚礼结束,我们便搬回王府住,可好?” “嫂嫂,我不喜欢你这样客气的和我说话。”太平公主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对身边的暮贞说道。 “嗯?”暮贞一愣。 “感觉很生分的样子,”她用那双明亮的眼睛,认真的看着暮贞,“我从来没有把嫂嫂当成外人看,嫂嫂不该心里有那么多的芥蒂才是。如果不是生在皇家,我们一大家人该有多么其乐融融啊。”她的脸上出现一抹类似失望或是无奈的神色,全然超出了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情绪。 “好。”许是被她话中之意感动,许是感同身受,暮贞想了想,说道,“从此以后,公主便只是我的妹妹,可好?” 太平公主开心的点了点头:“今晚我要和嫂嫂住在一起。” “好。”暮贞摸着她的头,颔首而笑。 绕过回廊,却看到碧倾一个人扶栏而坐,正对着月亮发呆,手里握着团扇,却很久没有去扇一下。 肃王府在入夜之后便少有人走动,于是廊下的灯只稀疏点了几盏,此刻她整个人隐在夜色之中,背影散发着不容忽视的萧索感。 碧倾的确有心事。 傍晚的时候她在宝昌寺前,碰到了裴珣。 婚礼的前一天新人碰面,这本就是最不吉利的事情,更何况还发现了一个最惊人,最伤人的秘密。 原来裴珣爱的,从来都不是她。 裴珣的眼光一直停留在那个人的身上,那样的极尽痴缠,仿佛那个人便是世上最珍贵,最难以割舍的东西。她分明感受的到他眼里有一种无奈而认命的东西,却又分明知道他并不打算就此死心。一阵钻心彻骨的疼痛感蔓延了全身,碧倾感觉到有些东西生生的被撕裂开来,那被撕裂的东西是属于她的一往情深。 命里从来都不该有这么一个人。以前他没有出现的时候,她便守着那骄傲的姿态在等待,他出现了,她不知道今后如何去捡起那些为了他而丢了一地的自尊。 从见他第一眼起,她便清楚自己不会再爱上其他任何人了。 他虚弱的睡颜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她那一刻一直在想,如果他醒过来对着她微笑,她一定会激动地流泪。于是从来不会下厨的她,为他煮了人生的第一碗粥。他该是名门公子吧,她是那么渴望他能解救自己这么多年的言不由衷,笑不经心。 原来她从未快乐过,原来她一直都是寂寞的。 知道他提亲的消息传来。 那一天,自己高兴的好像一个失常的病人,她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笑得这样彻底,整个心,整个身体都在跟着笑。天色并不好,可她依然觉得万事万物都那样可爱非常,就连以往觉得压抑的肃王府,如今也显得那样的富丽堂皇。她抛下以往对父亲的芥蒂和怨怼,扑到他怀中,放声地大哭起来。她清楚她只是太高兴了,以至于笑已经表达不出当时的感觉。 那时的父亲有一霎时的震惊,之后便是一声长叹。 等等,父亲为什么要叹气? 事到如今她终于明白了,原来父亲一切都知道,也许这件事情和父亲是有关的。那么暮贞呢?看来也是知道的了。 原来他们都在骗自己啊。 她苦笑出声。裴珣爱的从来都是暮贞,自己不过是骗局中的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傻子,暮贞不是一直都在装良善吗,她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情! 看到裴珣目光所及的那个人,碧倾除了悲伤,还涌过一丝怨恨。 那个人就是她的妹妹,那个她从小便不是很喜欢的妹妹。如果不是她们母子,她现在该是突厥的公主,幸福的生活在茫茫草原上。她努力地接受她,关怀她,如今她竟毁了自己最美的一段梦想…… 很少哭泣的她,站在宝昌寺的一颗柳树后,哭的像个孩子。 撒花,庆祝!总算写到第一百章了,文中的几段感情已基本浮出水面,但是还有好几个伏笔没有结果哦,若知后事如何,还请继续关注! 第一百零一章 残霞篇 争执 “阿姊,怎么坐在风口上?”暮贞将衣衫披到碧倾身上,顺势坐到了她旁边。 碧倾回头,望着眼前这个一脸温柔的女子。 多少人会被她这幅样子欺骗!碧倾承认,纵使同为女子,自己也会被暮贞的容貌深深吸引住。她的眼睛美得那样恰到好处,既有汉人的温婉,也有不同于汉人的神秘,既多情,又冷艳。谁不会喜欢上这样的女子?可为什么喜欢她的人是裴珣,裴珣喜欢的人又恰恰是她! “怎么了,阿姊,为什么这样看我?”暮贞笑着问,她被碧倾的眼神看的有些不安。 “明天的新娘应该是你,不是吗?”她从来喜欢直截了当。 一句话,叫暮贞惊坐而起。 她看着碧倾,终是低下了头。 “这个反应是不是告诉我,你早就知道。”碧倾也站了起来,直直地盯着已经局促不安的妹妹。“或者说,这从头至尾就是你和父亲的安排?” 她朱唇轻启,异乎寻常的平静,却平静地叫人害怕。 碧倾的性子暮贞很清楚,这时候的她是真的动怒了。 “阿姊,父亲是为了你好……” “别跟我说这个!”一时间怒气冲上了头,碧倾终于爆发了出来,一个巴掌直接甩向了暮贞。 暮贞愣在原地,捂着脸,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你这个汉人生的狐媚妖精!”什么姐妹情分,现在的碧倾只有满头满脑的怒火熊熊的烧着,“父亲为了我好,你又是怎么想的?你什么时候勾搭上裴珣的?发现雍王比裴珣好,就大方的把裴珣让给我?我的好妹妹,你真是大方!我碧倾就算是死了,也不捡你的剩……你想羞辱我,我偏不如你的愿!”她气的银牙打颤,面前的人越是不为所动,她就越口不择言。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暮贞又羞又急的解释道。 “闭嘴!”团扇被碧倾狠狠地扔到了暮贞身上,暮贞疼得弯下了腰,“我在宝昌寺门口亲眼所见,裴珣那个傻子直愣愣地站在远处看着你。”一说便想起了当时的画面,碧倾心里一酸,眼泪生生夺出了眼眶。 “他为什么喜欢你,为什么,我哪里不好了……”说完,她竟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暮贞扶着被打疼了的胸口,想去安慰,却还是住了手。 现在去安慰无疑是火上浇油,阿姊所有的愤怒全部来自于裴珣,与其说是怨恨自己,不如说是怨恨裴珣喜欢的人不是她而偏偏是自己。阿姊注定是裴珣的妻子,也许裴珣喜欢的暂时是自己,但是今后一切都未必。想到这一层,暮贞便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直到碧倾蹲在地上哭够了。 “我明天不会嫁给裴珣的!”她起身,只说了这么一句。 这句话无疑是不负责任的任性之言,但是碧倾向来任性惯了。 暮贞皱着眉头,淡淡道:“知道了。” 没料到她这样的态度,碧倾怒火又起:“你是不是就希望看到这个结果,现在我这么说,你是不是很满意?!” “是。”暮贞点头。 碧倾扬起手来,却被暮贞捉住:“嫁不嫁全在你,我能有什么办法?阿姊,你要知道,我是雍王妃,我深爱着我的丈夫,裴珣就算有什么想法也只是想法。可是如果你不嫁,能保证不会后悔吗?” 碧倾缓缓放下了手。 “阿姊,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裴珣不是不喜欢你,他只是不了解你。阿姊,来日方长,他就要是你的丈夫了,谁都抢不走他!” “他喜欢的人是你,你不知道他当时的那个眼神……”碧倾抽泣着,怨诉道。 “我今后不会见他,他慢慢便会淡忘我,阿姊放心,我的心里从来都只有明允。”暮贞知道碧倾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她与自己已不是那么的剑拔弩张,能做的唯有使她完全放心。 “你说话算数!”碧倾叫起真来。 “是。”暮贞点头,继而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看着她渐行渐远,碧倾到不知该如何怨怪于她了。 第一百零二章 残霞篇 雨嫁 这场婚礼,碧倾幻想过无数次。 穿什么样的衣裳,经过多少条街道,见什么样的人……一切的一切,她都想过。只是当裴珣执起她手的那一刻,她才发现一切形式上的东西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身边这个儒雅秀气的男子。 也许是太紧张了。怎么出的府门,怎么告别的父亲,怎么踏上的婚车她都没了印象,她只记得那个与她交握的手,那只有些发抖的手夺走了自己所有的呼吸。 她甚至不记得暮贞有没有出现过。 裴珣轻皱着眉,视线没有一刻停止过寻找,他渴望看一眼她,哪怕仅仅能知道在自己的婚礼上她究竟穿了件什么颜色的衣裳。人群中找寻不到她的影子,她怎么会连自己姐姐的婚礼都不参加呢?他不甘心的环视着,直到踏出了肃王府的门。 一颗心就这么一直往下沉,丝竹声显得那么的刺耳,人们脸上洋溢的笑容显得那么的莫名其妙。这场婚事热闹了全城的人,唯独感染不到他的心。 他没有扶碧倾上婚车,却是失魂落魄的独自上了马。直到侍从提醒,他才想起回头看一眼自己的新娘。 新娘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委屈的看着他。他注意到了新娘的那张脸,那张脸上依稀有一些那个人的影子。他勉强挤出笑容,下马去扶她。 他不知道自己有些勉强的微笑,却在碧倾心中荡起阵阵涟漪。碧倾一下子便忘掉了刚才他对她的不管不顾,刻意忽视了他显而易见的失望难过,只愿意相信他终是在乎她的。 “不用,我自己可以的。”她很豪爽地甩了甩手,也不理会裙子的长度,自己跳上了马车。 她与她,果然还是不一样的。 一路上,脑海里全都是她。 嫁衣的鲜红叫他立刻想到了一身绯裙,卓然而立的她。于是一连串关于她的记忆渐渐泛滥于心底。睁开眼看到的托腮沉思的她,酒宴上安静落寞的她,宝昌寺里不染烟尘的她,送别李贤时温柔娇羞的她…… 不觉有雨水打下。初夏的天气本就善变,本是个晴好的日子,不想暴雨骤至。 一时间迎亲的队伍便乱了阵脚,有人开始咒骂这天气生生搅了这么一场好事,有人却抱怨这场雨来得太不吉利。所幸离裴府也没有多远的距离,有人提醒他加快速度。但是他却停下了马,在滂沱的大雨中,愣了神。 他与她的相遇,就是在这样的雨中。 那时他以为她只是自己朦胧中遇到的一位仙子。 人生最痛苦的事情大概就是如此吧,给了希望,却没有给机会。 “郡主,劝少爷快些走吧。”催促不动少爷,侍从只有向碧倾求助。 “他不肯走,我便在雨中陪他吧。”碧倾下了车,裴珣忧伤的背影叫她心里寒透了。她站在雨中,任凭雨水浇花了她精致的妆容,浇透了她美丽的嫁衣。那场大雨为她从来了命定的这个人,她清楚记得当时他惨白的脸,她不知道那一眼便是最大的罪恶,足以叫自己万劫不复。 不清楚过了多久,他们的举动惊来了本该在府中布置的裴俊之。 “胡闹!”他的责怪惊醒了行为失当的儿子。 “父亲,你怎么来了?”他问道。 “你这个不孝子,你知道郡主陪你在雨中站了多久吗?你到底怎么了!” 他顺着父亲的眼光回身看去,碧倾发髻散乱,面色惨白的陪他淋在雨中,那双大眼睛倔强地看着自己,虽无责怪之意,却叫自己难以心安。 第一百零三章 残霞篇 恩宠 大雨虽过,却留了一片狼藉。 裴家大门大户,收拾的倒也快,只可惜终是误了吉时。 这场婚事,从一开始便波折重重。本该是晚上举行的婚礼,却因为两个人的生辰命理,只能挪到了午时举行。相士说,如果错过了午时,只怕不吉。如今老天用一场大雨证明了这场婚姻的错误,人力又能改变多少,错的终归是错的。 裴珣的母亲崔氏捂着帕子哭了起来,裴俊之听得不耐烦:“哭什么哭,还嫌不够晦气的!现在能有什么办法,该成的亲还是要成。” “夫人莫哭,我们突厥人不讲这个。”出言安慰的是碧倾。 看着眼前这个浓眉大眼的异族女子,崔夫人不觉又伤心起来。“我们是汉人。”崔氏没好气的说。就说这段亲事不合适,堂堂裴家居然娶了这么个突厥女子,如今还发生了这么些事,果真不合适。 碧倾浑然不觉崔氏的不满,由自解劝着。 真是个笨丫头! 裴珣这样想。她怎么就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可是话所如此,他还是觉得母亲刻薄了些,于是上前拉了拉碧倾:“今天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在雨里慌了神。现在怨怪也没有用,还是想着婚事怎么进行下去吧。你们瞧,宾客都散尽了!” 碧倾听得出裴珣的维护之意。心里一热,悄悄地拉住了他的手。 裴珣皱眉,不动声色的将手移开。 “太子殿下驾到。”不期而至的声音传到了每个人的耳里,大家都有些不置信。在婚事的筹备过程中,太子常常派人询问,这都可以理解为太子对臣下的关爱之情,可是婚礼亲至,显然是太大的恩宠,裴俊之这等官职,显然一时消化不了。于是愣在原地,直到当朝太子那副瘦弱的身躯踏入了裴府的大门。 府中一干人等皆拜迎行礼。裴俊之才惶恐问安。 自始至终,只有裴珣心明如镜,但始终低头不发一言。 那天宝昌寺外看到了暮贞,他不自觉地便随着她进了寺。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纤纤的背影,后来便看到了太子李弘。原来这才是她来宝昌寺的原因。 他不怀疑她的冰清玉洁,只是也清楚地感受到太子对她超越寻常的情愫。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也许是心酸,也许是愤懑,也许只是单纯地替自己和太子狠狠的羡慕着雍王李贤。 所以太子的到来并不是什么恩宠,不过是为了她。 “宾客怎么这样少?”太子环顾四周,问道。 “是方才下了雨的缘故,许多宾客都散了。”裴俊之据实以告。 “都请回来吧,婚礼总不好太冷清了。”他甫一开口,身旁的近侍已准备出发了。 “等等……”这次说话的是裴珣本人,“殿下好意,本该心领。只是臣下并不在乎这些形式,相信拙荆也不会在乎的。”他说着看了下碧倾,难得的温柔,碧倾想也没想,直接点头表示了同意。 裴俊之怒气冲冲地横了眼儿子,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将这天大的荣耀拱手送出。 “少瑾之意虽是如此,可也该想想他人。”李弘话说的温和,却无从拒绝“别委屈了新娘才好。” 是不要委屈了暮贞才好吧。 裴珣看着李弘,无奈的笑了笑。 太子之命,谁能不从。不出一会儿,宾客便云集而来,难得的热闹气氛将先前的种种阴霾驱散个干净,好像之前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 太子稍坐了片刻便回了宫,但是能让身体不佳的太子亲自坐镇的婚礼却是闻所未闻,即使他只和臣子们打了个照面便离开了,但是这份面子却足以叫裴府荣耀万分。 宾客们觥筹交错,谈天说地,不亦乐乎。谁也没有注意到新娘已被送到新房,而新郎却流连宴席之间,颇有几分醺然。 第一百零四章 残霞篇 新房 夜幕渐渐降临,前院的欢声笑语还在继续着。或许从来没有一个新娘像自己这样寂寞吧,跳动的烛火好像此刻自己的心绪,又是紧张又是烦躁。裴珣躲在前院始终不肯回来,独留自己在新房中一坐便是几个时辰。怎能不委屈呢?依她的性子早就开始不耐烦了,但是一想到他偶然出现的温存表情,她便只有将所有的暴躁收起。 从此以后,她会试着改变,像暮贞那样轻声细语,含蓄内敛,不知道能不能换回他的心。 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会去试,因为她没有理由不去在乎那个人,没有理由选择不爱那个人。 与新房的冷清相比,前院的确是热闹非凡。 裴珣已有几分醉意,却还在酒席间应酬不暇。 “少瑾,恭喜恭喜,听说新娘是雍王妃的长姐,你小子前途不可限量啊!”说话的是兵部孙尚书的长子孙剑青,他现在在禁军中领了个职衔,和雍王李贤私交不错,与裴珣也算熟识。“我更羡慕孙兄一些,没有家室拖累才能放开手脚,多一些作为嘛!”裴珣端起酒盏,笑道。“雍王妃美若天仙,相信弟妹也是绝色佳人吧,少瑾,我怕你会有了美人忘了兄弟。”孙剑青凑到裴珣耳边调笑道。听到暮贞,裴珣心里一黯,面上却还是保持着笑容。“自然不会!”他指了指孙剑青的酒杯,笑着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果真容易醉人。 酒量不错的他,为什么已经开始有些站立不稳。 “少爷,我扶您回房休息吧。”家仆从身后将他扶住。“天色还早呢,难得碰到这么多的亲朋好友,我再喝会儿。”裴珣摆摆手,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子。“郡主还在新房坐着呢……”家仆提醒道。“郡主……”裴珣迷迷糊糊的念叨,“回房……别让她等太久了。”他踉跄着走向新房。 裴珣进来的时候满身酒气,发髻散乱,那种狼狈的样子把碧倾吓了一跳。她匆忙走上前来,从仆人手里接过了他。 他长睫微阖,眉头紧紧攒在一起,该是饮酒过多,身体难受的缘故。她轻轻将手放到了他的额头上,滚烫的触感叫她不免惊慌。 他猛然抬头,眼睛里是抑制不住地激动:“郡主……”他唤道。颤巍巍的手抚向了她的脸颊,“郡主……”他一遍又一遍地喃喃。 “少瑾……”碧倾被他弄得眼睛酸酸的,站在原地,没有开口也没有动。 “你真的是暮贞?你从来没有骗过我,你从来都不是雍王妃,是不是?”他拥她入怀,像是紧紧搂住一个失而复得的宝物。 怀中的人脸色瞬间灰尽,碧倾的自尊心再也不允许她有片刻的忍耐。 她使劲一推,醉酒后的裴珣便趔趄着向后退了几步,撞倒在桌边。桌上放置的婚礼器皿应声而落,滚得满地都是。 “裴珣,你看清楚我是谁?”碧倾终是失了耐心,冲着瘫坐在地上的裴珣喊道。 跌坐在地的裴珣刹那清醒了过来。 面前这个柳眉倒竖的女子怎么会是那个雨中卓然而立的人呢?他苦涩地笑了笑,踉跄爬起,还未站稳,又被酒渍滑倒在地。裴珣颓然地垂着头,几缕头发遮住了他脸上的悲喜。 “裴珣,我瞧不起你!你就只是这样一个没有出息的人!”碧倾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你爱喜欢谁喜欢谁,但是你这样算什么?”她上前攥起裴珣的衣领,怒瞪着他,道:“看清楚,我是永宁郡主阿史那碧倾,你三媒六证的妻子,我从来都不是其他什么人。” 眼前这个女子直接又泼辣的行为,让出自世族的裴珣半天也没有回过神来。 但是他承认,她所骂之言,句句成理。这是自己和她的洞房花烛之夜,这么对待她太过残忍。 他刚想起身好好和她说话,不想他们的争执惊动了前院的宾客,闻声而至的客人们已好事地将房门推了开来。开门之后便是这样一种情景:新郎跌坐在地上衣衫不整,房中的器皿陈设乱了一地,新娘瞪着眼睛一脸的怒容。 宾客瞠目结舌,却又忍俊不禁。碍着情面,他们只好上前拉起狼狈倒地的新郎,安慰着怒气不减的新娘…… 第一百零五章 残霞篇 秘密 这场婚礼即使没有亲临,也无可避免的知晓一二。 这样一波三折的婚礼逃不了人们闲暇时膨胀的好奇心,尤其是个中细节,随便一个片段便可以成为一个完整的故事。酒楼茶肆再次沸腾起来,大家喝酒谈笑间便把裴珣的心不在焉、碧倾的泼辣爽利大肆夸张了一番,听在熟人耳中,倒像是一个传奇故事一般。 索性大家的谈笑倒也没什么恶意,不过是寻常百姓对贵族人家的好奇外加一些羡妒罢了。 此时的暮贞就坐在西市的一家胡姬酒馆中,笑听着这些流言。 她无心去听这些,不过是拗不过太平公主的要求,所以才来到这里。阿姊的婚事虽然波折重重,但也总算圆满了,今后但愿他们夫妻和睦,相守一生。 圣驾已走了好几个月了。他何时能归? “嫂嫂,你在想什么?”令月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所思。 “没……没什么。”她用微笑掩饰着自己的失落。 “你一定是想贤哥哥了!”令月笃定地说,然后神秘地凑近了暮贞的耳朵:“知不知道贤哥哥的一个秘密?” 秘密?暮贞承认自己很想知道。 “我阿娘身边的上官婉儿很喜欢贤哥哥。”天后娇宠公主,所以她称呼天后便如寻常人家的儿女称呼母亲一般。上官对李贤之心,暮贞早就感觉到了,所以也不觉得奇怪。“贤哥哥好像也很欣赏上官婉儿。”令月这句话一出口,暮贞便觉得心下一阵冷意。 “什么时候的事?”暮贞皱眉。 “就在几年前啊,那时候哥哥还是沛王,时常进宫陪阿爹下棋,一来二回他们就熟了。哥哥有好几次都当众夸赞过上官的才华呢。” 上官的才华自是不必说。暮贞想起成婚那日,婉儿凄楚的神态,想起李贤刻意躲避的眼神,一切完全明了了。 “现在呢?”她竭力抑制自己内心暗暗涌动的痛苦,她太爱他,怎么能将他心灵的走失看得那样淡。 “现在我也不知道。嫂嫂,我告诉你的这个秘密你可千万别让贤哥哥知道啊!”令月一脸郑重地说。 “好,我不会叫他知道。”暮贞摸了摸令月的头,笑容依然挂在脸上,却半分进不到心里。 是夜,她梦到了李贤。 英气勃发的他、蹙眉深思的他、温柔含笑的他、目光深邃的他……太多脸在暮贞的面前闪过,暮贞不知道该抓住哪一个? 梦中惊醒,塌边是空空的一片,她才记起他现在身在洛阳。 起身,不想惊动了夕儿。 “小姐,你要找什么?”看暮贞的样子,分明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把你吵醒了,”暮贞叹了口气,“殿下先前寄回的家书在什么地方收着?” 说话的功夫,夕儿点燃了烛火。 “奴婢找找看,您快回榻上坐,千万要当心小殿下。”说完,她持了烛台,走向了外间。 火光渐远,暮贞一行泪汩汩流出。上官和他的事情触动到她内心最脆弱的那根神经,她从不奢望得到,但是更害怕失去。她没有任何自信去和别人争夺什么,哪怕争夺的这个东西是她最心爱的夫君还有他们那份最珍贵的感情。她承认自己有个患得患失的灵魂,自古无情帝王家,她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她愿意相信自己的丈夫是一个不同凡俗的人,可是那股担心和焦虑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她想找到那些信,她迫不及待的想从字里行间中找寻出让自己安眠的理由…… 第一百零六章 残霞篇 前尘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很长的一封家书,放下信来,脑海中剩下的就是这一句。 此时,天气已开始转凉了。晨起时,下起了微雨,庭院中空旷无人,他站在屋檐下满脑子都是远在长安的暮贞。 能够想到她写这封信时的神态动作。她会蹙着眉,眼里情丝流转,睫毛轻颤,嘴唇微阖。 那样恬淡安静的她,胜过了尘世间所有的繁华。 袅袅的迦南香气萦绕着整间屋子,他才忽然发现自己无论多么忙碌,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她。秋意逼人,她身子总那么凉,可知道多添衣裳?她向来胃口不佳,孩子一天天大了,她可知道顾念自己的身体,多进餐饭?洛阳这边一切皆好,他多次宽慰于她,可是她会相信他所言,全然放心吗? 一想到她,自己就变得儿女情长起来。 李贤无奈的笑了笑。 接下来连续几日,圣上天后都未曾召见,他也是时候韬光养晦一番了。 闲来无事,倒不如去北邙山游玩。此时的翠云峰风景极佳,是个好去处。暮贞在信中提到,太子监国颇得朝臣和百姓的称赞,看来一时半会,天下之事皆和他无关了。 领了几个近侍,一路策马出了洛阳城,到达了北邙山下。 山色秀目,鸟鸣嘤嘤。天气渐凉,微风习习而吹,反倒适合游玩了。 他自小体质甚好,毫不费力的便到达了半山腰的上清宫。这里供奉着李氏的先君太上老君李耳,四年前建成,因为是皇家道观的缘故,所以香火甚旺。作为李家子孙,自该进殿焚香供奉一番。 不想却在殿外遇见了上官婉儿。 她挽着简单的百合髻,簪着一支清素的银簪,衣裳也是寻常款式。看来她是自己出宫来这里的。 看到李贤时,上官婉儿也愣了一下。 他就在不远处长身玉立,还如旧年初见一般英姿勃勃、气质出众。不由得想起当年那段刚走出掖庭的岁月,那时候的她还不是现在这个得天后欣赏,受才子叹服的才女,从出生还是就待在掖庭受苦的她,是怯懦的也是自卑的,她站在紫宸殿的丹墀之前,觉得自己卑微的像是一只蝼蚁。 彼时的李贤,就那样意气风发地闯入了她的眼帘。他的身上好像散发着所有天家该有的优雅从容、不怒自威、自信沉着。 他好奇的立在她身边,开口问道:“你就是上官仪的孙女?”他的语气随意但威严,好像必须得到一个答案。 “正是。”她谦恭的答,这个宫里她谁也得罪不起,更何况是眼前这个眉眼像极了天后的少年,她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但可以肯定他一定是某一位皇子。 “听说你在掖庭长大,不知道识不识字,你爷爷的文章可是锦绣的很!”他的语气好像很为上官仪惋惜,原来他也是个惜才之人。 心里的倔强被逼出,或者说她不愿意在他面前抬不起头:“小女不才,会写一两笔诗文。”“呵呵,你倒是一点也不谦虚,那么日后再向你讨教吧!”他拱了拱手,很郑重的样子。 为了那句日后讨教,她苦苦等了一年。这一年中她写了许多的诗,写每一首诗时,她的 眼前都会浮现出那个眉目俊朗,气质不俗的少年。 一年的时间,她已是天后身边执掌笔墨的婢女了。 宫女的闲聊总是绕不开皇子们,其中提及最多的便是文弱俊秀的太子弘,还有就是文采出众,英气逼人的沛王贤。 她这才知道,他是天后的二子,圣上的六子,沛王李贤。 第一百零七章 残霞篇 马球 第二次见他,是在马球场上。 早听人说沛王李贤是打马球的高手,她庆幸自己可以亲眼目睹他在马上的英姿。 圣上和皇后近年来颇为重视当年因立后事件而受到损伤的君臣关系,所以也就不介意在大明宫的马场举办这次君臣同乐的马球比赛。 婉儿站在皇后的身后,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一身利落打扮的李贤。纵使在这么多的青年才俊面前,他依然显得那样的出众。 一方是贵族子弟,一方是皇室成员。一方多供职于羽林卫,人人神采奕奕,另一方也不愧是太宗皇帝的子孙,各个器宇轩昂。所有人都相信这必然是一场精彩的较量。 李贤看上去比所有人都要平静,嘴角噙着一抹微笑,既不紧张也不轻敌。但是上官从那双英气的眸子里读出了睥睨天下的自信。 这么多皇室子弟,只有他像极了人们口中英才天纵的太宗。 出神之际,比赛已开始了好一会儿了。 右仆射家的二公子骄傲的控制着球,横冲直撞,很快就要逼近球门了。婉儿不禁为李贤捏了把汗。只见他策马上前,果断地挡住了对方的去路,一勒马缰,他身下的那匹黑色骏马前脚离地,直直立起。所有人包括前一秒钟还志在必得准备进球的人都愣住了。就在对方不备的那一霎那,他轻轻一挥杆,球便到了自己人的手中。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但却充满了危险。直到他冲着他的父皇母后自信满满的笑时,婉儿才注意到自己的汗已浸湿了后背。 比赛的结果自然是皇室大获全胜,沛王在比赛中出尽了风头。来自朝臣的恭贺之声不绝于耳,他有些飘飘然。 “婉儿,去把沛王叫到这儿来。”天后淡淡吩咐。 她应命走到他跟前。听到她在唤他,他匆匆结束了与其他人的谈话,回过头来。那样的眼神,分明早已不知道她是谁了,或者说他从来都没有记得过她。那个日后讨教的话看来他也不记得了。婉儿没来由的自哀自怜起来,看向他的眼神也变得哀怨重重。 “你是……上官婉儿?”他不明白为什么她那样看自己,直到好久之后他才忽然记了起来,眼前的小姑娘已经出落的楚楚动人,清丽非常,再也不是跪在紫宸殿前那个无助却倔强的小丫头了。 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上官婉儿心跳得飞快,刚才还觉得暗淡的天色,此刻却无比的晴好,她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 “小女正是上官婉儿。殿下曾经答应过要与小女比试写诗,不知殿下还记得不?”她大起胆子来,主动和他聊起来,将皇后方才的话忘了个干净。 “不敢忘!”他爽朗答道,“改天进宫定要拜读上官娘子的大作。” “殿下这次可不能食言!” “一定!” 那么一刹那,婉儿心里好像盛开了无数朵花,她从不知道幸福原来离自己这么近。 突然想起了天后的话,婉儿一颤。 “怎么了?”他轻声问道。 “皇后方才是叫我来找殿下过去的。”她惴惴说道。 他听到此言,大步向圣上和皇后走去。 母子间的对话,婉儿不敢靠的太近,所以也听不到他们说了些什么。她只看到他的那张意气风发的脸,一点一点暗了下来,最后留下了一抹不甘,一抹忧愁紧紧锁在眉心。那样的他,身上忽然有了几分叫人心疼的气质。 婉儿知道,自己一发不可收拾的 第一百零八章 残霞篇 晚归 又被圣上留在了蓬莱殿下棋,不知不觉疏微的晨光已投进了殿中。他辞别了圣上,疲乏地走在蓬莱殿前的横街上。 整个大明宫好像都在沉睡,只有几队禁军在例行巡查。 拂晓时分的大明宫,被薄雾轻轻拢着,两旁的宫柳在晨风吹拂下摇曳着娇柔的姿态,赤白黑三色组成的宫殿在晨雾中微露出精美的半壁,此刻像极了在水一方的伊人,卓然独立,如梦如幻。 李贤心情大好,疲惫尽消。负手信步走在长街之上。 不远处一个俏丽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她穿着寻常的宫装,但那股遮掩不住的书卷气,叫她从气质上就远远超出了寻常的宫女。 看样子她在读书。 “是什么好书,叫上官娘子这么早起?”他用手遮掩着唇边淡淡的笑意。 听到他的声音不期然传来,上官婉儿一惊,书卷便掉到了地上。 他好像颇得圣上喜欢,虽然早已搬出宫另建了王府,但却能时常出现在大明宫中。每次不经意的邂逅,她都会心情矛盾的刻意躲避。 见了,怕自己就这样沉沦进去,她不敢看到自己就这样全然的把心交出,她的心早就在掖庭被消磨殆尽,她信权力多过信一份所谓的真情。不见,她便像心灵缺失了什么,成天惶惶不可终日,总是思量。 她一时忘了去捡掉在地上的书,心跳得飞快。 他低头帮她捡起书来。 “《后汉书》?你也喜欢这个?”他一边递给她,一边惊叹道。 她能告诉他,一切都是因为他吗?听人说,沛王正在召集天下才子,为《后汉书》作注。不知为何,她便开始钟爱起了这本书。一天太过于忙碌,也只有这会儿才能偷得片刻闲暇,不想被晨归的他遇到了。 “殿下喜欢哪一篇?”她好奇的问。 “‘仕宦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贤愿效光武之志。” “阴丽华?”上官婉儿重复了一遍。 “我喜欢《光武本纪》,至于说娶什么样的妻子,这个问题想来也不由我做主。”言及此处,上官努力寻找他眼里的无奈和失落,可惜她找不到。 “不打扰你读书,我先回府了。”他利落的告辞。 心理失落,还是默默看着他的背影潇洒地离开。 接下来很长时间没有再见,再见时他的手里已经牵着他娇美的新娘。他看到她,只是轻轻地笑了笑,好像对着一个曾经的老友。 她知道,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她自己。 她的不自信,她对自由的贪恋,她对权力的绝对恐惧,都成为她推走他的原因。更重要的原因,她清楚的知道他不会爱上她。她不是阴丽华那样的女子,她的命运也许像班婕妤,也许是蔡文姬,也许类似谢道韫,但是永远不会是那个安静坚强的阴丽华。 再后来,宫里的孤独已不再是孤独,宫里的冰冷也不那么冰冷。只是每每想起他,便像一根刺更在喉间,疼得那么明显,难受的那么让人窒息。 如今的他不再是沛王。他是执掌京畿的雍王,位高权重,年少有为。但是梦中的他总是那个手持球杆,潇洒一挥的少年,脸上的笑容那般自信,暖如六月的骄阳。 捧起当时为了他一句“请教”而写下的那首《彩书怨》,泪不知怎么的就模糊了眼眶。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第一百零九章 残霞篇 纵情 回忆一时间翻涌而出,现在竟不知如何面对了。往日种种,白衣苍狗,沧海桑田,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卑微到仰人鼻息而活的罪臣亲属,她的才华被天后赏识,渐渐成为了她的心腹。而李贤早已找到了他的“阴丽华”,有了暮贞这样的女子在侧,她怕是连他偶尔的驻足也换不来了。 “许久未见,殿下可安好?”先开口的居然是她。 他轻笑,不答反问:“上官娘子可好?” “不知道。”她的回答连自己都觉得诧异。 “一入宫门,生死难测,不知道是情理之中的。”他深有同感的说。 不知为何,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叫她忽然有了落泪的冲动。 是为他的一句话,还是为话里心有戚戚的无奈。 “若是无事……我就先进去了……”看着上官的神情,他不敢在此处稍作迟缓。对于婉儿的心,他想自己还是知道几分的。他欣赏她的才华,怜悯她的处境,但是这些感情终究与与爱无关。尤其是她成了天后近侍之后,他对她更多的是躲避和提防。 “殿下且等等,婉儿有话和你说。”她只怕就此匆匆别过,再见已无机会可以与他言语,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忽然有冲动将心里的话和盘托出。 “你们先退下吧。”李贤淡淡吩咐。 不知不觉,他们已沉默地走到了山顶。 “上官娘子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吗?”他皱眉,不适应这样的沉默。 “记得殿下告诉过我,‘娶妻当得阴丽华’,不知贞儿可是殿下心中的‘阴丽华’吗?”她问的直白。 “她不是‘阴丽华’,她就是我的贞儿,阴丽华随刘秀征南伐北,担惊受怕,刘秀虽在意她,但还是为了天下,娶了郭圣通。我不会让贞儿受这样的委屈。”本以为他会犹豫片刻,思考片刻,但他却没有万分犹疑,回答的竟是万分坚定。 那眸子中的柔情,刺伤了她的眼。本以为不在意了,但他的话还是让她的心灰了一寸又一寸,她多希望那一句句“贞儿”是她听错了,他嘴里的人是“婉儿”,是她上官婉儿。终究不可能吧,她何曾有这样的福气。 “我没有想到殿下待贞儿之心这样真。”她叹了口气,万般无奈。 “我想天后也没有想到吧。”他眺望远处,带着专属于他的英气和自信,“我也没有想到。这也许就是命吧……” “命?”上官婉儿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 他轻轻一笑,没有接过话去。 极目远望,终究望不到长安。那里有他的妻子,她美貌,她安静,她温柔,最重要的是她有一个没有被欲望侵蚀的灵魂。 “殿下,今天是婉儿冒昧叨扰……婉儿告辞了。”事已至此,她该如何开这个口,此生他已确确实实不会是她的良人,太多眷恋终究是痴心妄想了。 “上官,你今天不会是只想问这个吧?”他在身后问道。 一霎时,泪哽在喉间。 转头,强装微笑,却再也无法掩饰内心彻骨的悲伤,泪水就这样滚落下来。 “殿下,婉儿……”甫一开口,竟哽咽的说不下去了。这么多日子的浮浮沉沉,挣扎到了命运的转机,却终是换不来命运的眷顾,准备以最卑微的姿态去换取生存的时候,他带给了自己生命的亮色,可惜未来的路还是要自己孤苦伶仃的走。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这才是自己人生的谶语。暮贞比自己要幸运太多太多。 她走上前,靠到了李贤的怀中。就算下一刻被推开,被厌恶,但至少这一刻她的脆弱有过一个依靠。他没有推开她,只就那样站在原地,她第一次这样放纵自己的眼泪,从懂事开始,在掖庭那样的地方她也从没有掉过眼泪,她以为自己早已经不会哭泣了。时至今日她才知道,缺乏安全感的她,没有找到过让自己纵情任性的地方,更没有一个让自己表现脆弱的人。 她听到他长长的一声叹息,听到他说:“上官,其实不用这样委屈自己,你有满腹的才华,不必将它葬送在深宫之中。” 多年之后,当人事全非时,她再想起这句话,顿觉心已经苍老成灰。 哭过之后,便了却了心理的压抑。她擦干泪水,仰起脸,道:“事到如此,多言已是无谓,只想殿下从今以后能平安喜乐……婉儿便放心了。” “殿下不要忘了尽早回宫,有空多去天后宫里坐坐。”她没再多说,而是选择急急跑下了山去…… 第一百一十章 残霞篇 字画 不忍看着父亲为她操心,暮贞便搬回了雍王府。 雍王府一切如旧,只是他不在府中,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很孤寂。她想躲开其他姬妾们或好意或随景的问候,便选择待在墨雨斋,看他写的一些文章和书法。他的文章清新淡泊,字写得飘逸隽秀,颇有魏晋风骨。虽生在皇家,但是他骨子里还是向往自由的,这一点他们心有戚戚。 墨雨斋内挂着许多名画,她一幅一幅欣赏了起来。果然他还是喜欢意境辽远的山水画,淡淡的泼墨之间,隐藏着绵远的意蕴。魏晋气度一直是她所推崇的,看似狂浪不羁,实则淡泊不争,寄灵魂于万千之中,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她渐渐看得陶醉起来,不经意间看到了《洛神赋图》。这便是她带来的那幅图,世上仅存的孤品,在喜欢的人眼里价值连城,在不懂得欣赏的人眼里一文不值。她相信他是个懂这幅画的人,所以便允了他将画挂在他的书房之中。但是暮贞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将画置于这么偏僻的角落,一般人绝对不会留意到的角落。 长长的卷轴之上,洛神的神色渐渐变得忧伤,最后只留得一个欲说还休的脉脉深情和眷恋。“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无论这段情多么感天动地,终究只有一个惨淡的结局。只是为什么每次看到洛神的眼睛,她的心就牵着痛。再联系着时常做的那个梦,她的脑中总有零星的片段闪过,可是她总也凑不起来。 洛神的眼睛里好像滴出了泪水,暮贞被吓了一跳,伸手去碰触。 忽然画后的墙动了一下。这并不是一堵墙!暮贞小心的将画掀开一角,画后的墙上隐隐露出了一丝缝隙。她伸手去推,就这样揭开了画后的世界。 这是一间小小的暗间。里面的陈设和寻常的书房别无二致。暮贞心里好奇,便走了进去。 心里有太多的疑惑,但是她宁肯相信他这么做有他的道理。 几案上摆着几封书信,拿起一看,全是大臣们写给他的回信。他素日为了避嫌,甚少与大臣结交,原来私下里竟和这么多人都有往来。胸中的一团迷惑逐渐解开,原来他一直都没有放弃过对权力的争夺。 什么样的他才是真的他?那个是那个英气逼人的皇室贵胄,是那个儒雅清俊的如玉君子,是那个淡泊邈远的闲散名士,还是那个城府颇深,野心勃勃的雍王殿下? 如果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也许她不会选择他,也许她注定会选择他……谁能说的好呢? 角落里随便扔着一些写坏了的字。她拿起展开,每张都是未写完的《洛神赋》,只要有一字不合心意,他便会扔了重写……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 洛阳,含露殿。 李贤拿着笔,迟迟没有落下。 “殿下,您在想什么?”赵道生递上茶,问道。 “贞儿的生辰我想写一幅字送给她,可却不知道该如何下笔……”他微微沉吟。 “殿下的字那样好,怎会不知道如何下笔?况且殿下的这份情谊,要比任何字都贵重呢!” 赵道生的话叫李贤不免莞尔,但是他却还是搁了笔。 “再好的字也配不上她风华的万一。”他叹道,“这篇《洛神赋》我竟是没有办法交给她了。” “殿下何不亲自往洛水边去一趟,兴许在那里能得到灵感呢!”道生建议道。 “好主意!”这个主意很快得到了李贤的赞同,于是他便决定即刻出发。 第一百一十一章 残霞篇 洛神 洛水被染上了浓浓的秋意,萧瑟的风吹卷着马车上的帘。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极目远望,辽阔的水面像是笼罩着雾气,连眸子也染上了一抹寒瑟的凉意。 就是在这个地方,陈王曹植拿着玉缕金带枕,神色迷茫的赶往封地。洛阳留给了他太多的伤痛的记忆,曾经与他一壁之隔的王位早已成了黄粱一梦,那个曾经无力抓住的女人也最终化为了清风,飘散在了邺城的烟水之中。才华横溢如他,终究不过是一个顾影自怜的文人骚客,既无力阻挡兄长的野心勃勃,也不能帮她挽回他的负心薄幸。 烟波浩渺的洛水之上,只留几声大雁的悲鸣。秋风萧瑟,落木阵阵,悲哉秋之气也!他抚摸着玉枕,只觉泪水模糊了眼眶。 迷蒙之间,水面上波澜涌动,不一会儿一位佳人袅然而至。那眉眼分明是他朝思暮想的佳人,她翩翩靠近,于岩石畔伫立良久,目光里情丝流动:“妾洛水之神,感君之意,前来相见。” 是出现幻觉了吗?那么远的她,如今竟这么近! 她脸上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笑意,从初见她便很少看到她笑,他渴望她能幸福,但直到死她都未曾展颜开怀过。洛水这样的美景也只能成为她的背景,她卓然立在水畔,飘然如仙。 “甄洛……甄洛……”他一开口,声音便有几分凄然。 甄洛,如何可以,我愿带着你逃离着纷扰的乱世,我愿放弃所有的世俗浮华,我愿背弃整个家族,甚至是整个天下……甄洛,你愿意随我走吗?不要再挣扎在子桓的朝秦暮楚中,不要再为郭氏的冷枪暗箭而提心吊胆,不要再去揉碎那一片芳心了…… 甄洛,你愿意随曹植一起离开吗?我带你离开…… 一阵风过,洛水上只留下她的背影,她回头,眼中饱含眷恋,慢慢地远去…… “殿下!”他所有的冥想都被打断。李贤不知道自己已在风中站立了太久太久。眼角尚存余泪,他悄悄的拭干。刚才的一切都好像亲身经历一般刻骨铭心,他错误的以为那个消失在洛水中的佳人,便是自己生命的挚爱,那种难言的心痛之感许久萦绕在心头,他竟忘了身处何地。 做回马车里,他脑海中还是那个哀婉的眼神。 等等……那个眼神,为什么像极了他的贞儿? 瞬间有了灵感,他急忙催促道生驾车回府。 铺开纸张,他挥毫疾书。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写完之后,他怅然喟叹了一声,搁了笔。 长安这一日阴雨绵绵,暮贞近日困倦的很,身子越发沉重了。看了几页书,便昏昏欲睡,索性早早就了寝。 梦里依旧是那个乱世,只是乱世之中多了一个人,那个人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衫,淡然悠远,神色骄傲不羁,笑音爽朗无匹。她不知道,今后的日子会因为他的出现而面目全非,她更不知道从此以后她便要纠缠在他们兄弟二人的情意中,无从选择,无法挣脱…… 第一百一十二章 洛水篇 结痂 转眼已到了建安十五年。 叡儿已经五岁了,又调皮又贪玩,成天吵着闹着要去和叔叔伯伯们狩猎,曹丕宠着儿子,从来都纵着他,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女儿兮若倒是文静而乖巧,当初她总担心由于药物的伤害,生下的孩子身子会有损伤,但是眼见女儿玉雪可爱,小小年纪便伶俐非常,她算是放下了这颗心。 任氏被逐,她自然成了将军府的女主人。 女主人又如何,她所求者从来都不是这些。“山中人兮芳杜若”她给女儿的名字便是由这一句而来,也许她甄洛所求的仅仅是一份平静和淡然。 今日,曹丕出乎意料的早早回了府。自从赤壁战败,曹操便暂时放弃了一统天下的打算,把更多精力放在了北方的休养生息上。两年中,北方无大战,百姓陆陆续续回到了家园,因战争而荒芜的土地,很快又有了勃勃的生气。 时间能抚平所有的伤痛。 她一天天感知着心里的伤口慢慢的结了痂,以至于心如死水,忘记了伤痛,也忘记了快乐。 这两年间,他一直在为魏王世子的身份奔走着,无论他掩饰的多么忠厚贤德,她总能最清晰的看出他日渐蓬勃的野心和欲望。她什么都知道,可她什么都不会说。 一回府,他必然是径直赶来明瑟居的。 兮若一听到父亲的声音,便从乳母怀里挣脱,摇摇晃晃地跑向了他。他虽和以往一样抱起了女儿,逗着她玩,但是甄洛明显看出了他暗含在眼角眉梢的心事。 她示意乳母接过了兮若,命所有人退了出去。 “阿洛,子建回邺城了。”他颓然说道。 一直以来,他最忌惮的便是这个弟弟。虽无缘得见,但是曹植的才名早已传遍天下,甄洛自然有所耳闻。与曹丕的内敛沉稳相比,曹植的骄傲和洒脱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他年少得志,深受曹操喜欢,因此便是曹丕世子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铜雀台已成,父亲打算明日在台上大宴群臣。子建这次怕又要出尽风头了吧!”他看着甄洛,诉说着自己的忧虑。 “妾虽不知子建到底才华几许,但是子桓也并非无才之人,明日所作诗赋,无非是应个景,何必那么在意!”她的反应很是淡然。当年袁氏衰落多半由于兄弟不合,自相残杀所致,如今一切好像都在重演,她自然不想再卷入其中。 “阿洛,”他叹了口气,轻轻拥住了她,“你何时才能真正懂我……我……” “将军累了一天,去洗个澡吧。”她打断了他的话。她何时才能懂他,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她从没有做过这样的努力。 “好。”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没有说下去。 知道自己生硬打断他的话伤到了他,所以她没有唤侍婢来替他更衣,而是选择亲自侍候。尽管她一直垂着眸子,但是当她轻柔地摘下他的佩剑时,他的心还是柔软的一塌糊涂。他紧紧将她固定在怀中,低头吻向了她的唇,这一次她没有本能的躲闪,这让他有些激动,于是便加深了这个吻。 被夺走了呼吸的甄洛紧紧闭上了眼睛。第一次觉得这个人原来离自己这么近,抛开所有的是非恩怨,她承认,在这样的乱世中,她需要他为她遮风挡雨,需要他的肩膀依靠终身…… 第一百一十三章 洛水篇 缘起 铜雀台上凉风习习,她并不觉得这是一个适合宴饮的季节。 铜雀台的磅礴与华丽足以睥睨天下所有的建筑,远眺漳水,比邻邺城,仿佛传说中鹏鸟,伏在冀州大地之上。 新台高筑,本是最值得庆贺的事。 在丝竹的嘈杂声中,甄洛望了眼坐在上首的那个人。铜雀台是他一生荣耀的象征,此刻他该是志得意满的,可是他嘴上虽然在笑,眼睛里却更多的是疲惫。 半生的戎马倥偬,他尝尽了荣辱,如今言笑晏晏的人们,又能明白几分英雄的悲凉和孤独?该得到的他都得到了,不该失去的他也失去了太多……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朋友和敌人大多离他远去,如今的他只不过是一个迟暮的老人,一个虽然锦衣华服、位高权重却终究还是年岁不予的老人。 “今日新台筑成,欢乐之事也,须有好赋一篇,不知列位谁能做得?”他看着下首列坐的众人,开口问道。 “子建公子才华横溢,此事他自是当仁不让啊!”说话的是丞相府主簿杨修。 甄洛明显看到曹丕眼里隐忍不发的怒气。 “我儿何在?”曹丞相饮了口手中的酒,询问道。 曹丕环顾四周,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曹植没有来。 “父亲,孩儿因故来迟,还望恕罪!”一个好听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几分张扬恣意。 “何故?说来听听。”丞相的心情因为这个儿子的到来而显得分外好。 “孩儿远望此台,见其比传闻中更加雄浑壮丽,又见周边的景致也十分旖旎,一时贪看风景,所以来迟了。”真真是讨巧的回答。 甄洛不禁望向来人。 尽管那张年轻的脸上带着不可一世的轻狂与疏懒,但是遮蔽不了他扑面而来的独特气质。这种气质是高华的,是清贵的,同时也是桀骜的,那些恣意挥洒的才华全都渗透在了他的眼底眉间,一举手一投足都有说不出的洒脱飘逸。 他也恰好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一边是眼前一亮的惊叹,一边却成了情根深种的缘起。 就那一眼,曹植便知道自己已沉沦的无可自拔。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盈盈秋水,淡然一盼,清丽脱俗的就像是林中走出的世外仙姝。 不是没有遇过倾城殊色,只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只需一眼便进到了他的心底。那个存在于幻想中的影子,就这样被她恰如其分的诠释了。 如此美好,恍若一梦。 “公子这一路走来,定然已想出了什么锦绣文章吧。”有人奉承道。 “方才父亲还在念叨这件事呢,三弟既有好文,还望不吝分享。”身旁的曹丕早已敛尽了怒气,面上全是一副诚恳而又温厚的样子。 俨然又是一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画面。当年嫁入袁家后,这样的画面她见得太多太多了,所以她清楚的知道,以曹丕的城府,这句话绝不是要给予弟弟一个出风头的机会。 果然她留意到了曹植一瞬间的尴尬。 “二哥说得哪里话,植一路上只是贪看了风景,哪里做得什么好文章。”曹植如实说道。 原来是这样。明知道曹植生性不羁,断不会提前做好文章以备今日之用,所以明里推他写文,其实是逼着他主动退却。到时候再站出来救场,既能得父亲的重视,又能赢得才华横溢的好名声。 虽然知道他也素有才名,但这种方式显然胜之不武。她看了他一眼,虽选择低头不言,心里却闷闷的,很不舒服。 “将笔墨取来,植儿不要再推辞了。”曹丞相果然下了这样的令。 “在座诸位亦是有才之人,不如每人作一篇如何?此等良辰,此等盛事焉知不会成为千古佳话!”丞相此刻的心情仿佛大好,便鼓动起了所有人。甄洛想,他大概也是心疼儿子,不忍他尴尬,想着法儿保全爱子的才名和颜面。 曹丕的眉略微皱了皱。 第一百一十四章 洛水篇 佳赋 虽说是毫无准备,但是曹植却并没有很慌乱。当所有人已经奉丞相之命开始写的时候,他反而执了酒盏,闲适地站在台边极目远望。 一爵之后,他又将视线移到了台上的宾客。 那双明亮的眸子在短短地扫视之后,微微眯起。甄洛看到了他唇边缓缓漫开的笑容。那样的自信和洒脱,叫人羡慕,也叫人赞赏。 他迅速回到坐席边,拿起了笔。 很久很久以后,甄洛依然会想起那天的曹植。他引袖挥毫,体态潇洒,嘴角挂着自信却清浅的笑容,风拂过他的衣角,吹乱了他鬓边的发,但是他专注于文章,好像全然忘了外界的事物。 文章写罢,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正在专注看他的甄洛。甄洛看得太久,竟一时忘了移开视线。就这样默然相望,竟忽然有了一种认识很久的感觉。 有人大声地诵读起他的那篇《铜雀台赋》,他们才将视线慢慢移开。 “从明后之嬉游兮,聊登台以娱情。见天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建高殿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冲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临漳川之长流兮,望众果之滋荣。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天功恒其既立兮,家愿得而获呈。扬仁化于宇内兮,尽肃恭于上京。虽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休矣美矣!惠泽远扬。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同天地之矩量兮,齐日月之辉光。永尊贵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 文采斐然,措辞华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写出这样的文章,也只有曹子建一人而已。 “风头终究被子建出足了。”曹丕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带着几分无奈。她看了一眼他,没有言语。“子建才华横溢,世上有几人能比,我自然心服口服。”曹丕走到甄洛跟前,用手摩挲着她的脸颊,“可是我有阿洛你。”这句话是他凑在耳边说的,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甄洛却也刻意忽略了话中的意有所指。 歌舞翩翩而起,铜雀台上热闹更盛。 她不惯于这样的热闹,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提早回了邺城。 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景象是她最厌恶的。所谓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无非就是趋利避害的结果,锦上添花当然要比雪中送炭难太多了。她看得透彻,所以不愿意面对那么多的虚伪嘴脸和面孔。 一直被恭维的人群围着,等到人群散开,曹植才注意到甄洛早已不在坐席之上。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情感,他也说不清,只是忽然觉得百无聊赖,心早已不在宴席之上了。 “夫人呢?”曹丕回到位置后,却不见了甄洛,便问身后的侍从。“夫人身体不适,先一步回邺城了。”侍从如实禀报。 他清楚,甄洛最不喜欢那些浮华的热闹。方才与丞相府的几个僚属闲聊了几句,一时没有分心给她,她一定是一个人太寂寞,所以便先回府了。 她不在,他也只有自斟自饮,等待着宴饮的结束。 浅浅饮了一口,他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恰好看到了曹植。他虽然在饮酒谈笑,但是眼睛却总是看向自己身边这个空空的坐席。他心里闷闷的,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第一百一十五章 残霞篇 阴谋(一) 晚饭时分,接到了二圣回京的消息。几个月来一直沉闷的王府,因为这个消息而忽然焕发了生气。众人各怀心事的开心着,唯有暮贞心事重重。 日子本该平静的像太液池一般,她与世无争地待在王府,孩子一天天地长大,他的归期一天天地靠近…… 可是这次她却深深蹚进了宫闱是非的洪水中,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抽身而出了。等到二圣回朝,会有多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她已经不敢去想了。 事情起源于李贤的上一封书信。 信在三天前送达自己手中,其中提到要将墨雨斋中一卷注好的《后汉书》交到尚书右仆射张相公1手中。考虑到他这么郑重其事的托付此事,定然关系重大,所以顾不得身子笨重,亲自去送,没有假手任何人。 拿了书卷,便直接赶往尚书台。 二圣虽多居大明宫,但是官署却还是依旧例,设在太极宫外的皇城内。上完朝后,大臣便会回到这里,处理公务。 她将书交给了张相公,没有多做停留,便离开了尚书台。一个王妃出现在这里,一定会落人口舌,这一点她很清楚。心里这样想着,脚步便也加快了许多。 方出含光门,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她。 一个内侍模样的人,急匆匆的跑至跟前,自称是东宫内侍,说太子有事相请。暮贞心下疑惑,此行她并未带任何人在身旁,装束也换成了胡服长靴,目的就是不引人瞩目。不知道这个内侍是如何得知她在此处,又是通过什么认出她的? 心里虽然疑惑,但是还是相信了他的话,随他进宫。 太子在阿姊的婚事上帮了她一个大忙,她一直没有机会当面感谢他,看来这也是一个好机会。 这个内侍身量颇小,瘦弱的像是个女子,暮贞感觉自己以前从未见过。如果太子真的有事相请,多半会选择身旁的亲信之人,这个人显然不是。暮贞的疑惑更甚,便用话来试探。 “殿下怎么回了东宫?”她问。李弘应该在大明宫内的少阳宫才是。 “东宫离大臣们近,殿下身子不好,又要处理很多事,还是东宫方便些。”他的答语倒也没什么错处。 “东宫地势低洼,湿气太重,殿下的身子无碍吗?”圣上就是因为养病的需要,才常年住在大明宫内的。 “殿下最近身子大好了些,咳得不似先前厉害了。” “王妃殿下,到了。”他打断了暮贞还想进行的问话。 “这是永安门?”暮贞忽然停住了脚步。 虽然很少来太极宫,但是大体上她还是知晓的。这分明不是进入东宫的长乐门,而是往掖庭宫去的永安门。 “殿下……此刻正是在掖庭。” 太子无端怎会来掖庭宫?暮贞心中疑云重重,顿在原地,思考该不该进入掖庭宫。 “王妃还是快些走吧,别叫太子殿下等久了。”内侍催促道。 也罢,她实在想不出来诓骗她的必要,更何况身处宫中,也没有太多危险。 今日永安门守卫将军是右监门将军崔道亨,是李贤的人,她心里便更有了几分底气。 掖庭宫她更不熟,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她便已经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身子有些疲乏,她站了站,问身后:“太子殿下在什么地方,怎么还没到?” 很久没有回音。 她猛然回头,方才还一直跟在身后的内侍早已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偌大的掖庭宫,此刻竟不半点人影。她一下子惊慌无错,站在原地,心里有难以言说的恐慌之感。 虽然二圣长居大明宫,但是掖庭宫这里也留有许多宫人,一些不甚得宠的妃嫔和丧偶的公主都居于此处,没有道理一丝人影也无。暮贞努力使自己心情平复下来,仔细观察附近的环境,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被引到了内宫最荒僻的角落。 这些人将自已引到这里究竟有什么样的阴谋?会不会加害自己,会不会加害腹中的胎儿? 她不得不害怕。皇室中人何曾有过安心无虑的日子?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她仓皇回头…… 1唐朝人称呼宰相为相公,唐朝宰相往往有5—7人之多,尚书省的最高长官是尚书令,但是自李世民后,无人担任辞职,因此尚书省的左右仆射便成为事实上的长官,位列宰相。 第一百一十六章 残霞篇 阴谋(二) 身后出现了一个韶华不再,略显臃肿的老宫女,正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孩子月份尚小,衣裳宽松,自然看不出什么。她思量自己并无不妥,看来是这个地方有什么古怪。 果然,老宫女走上前来,用一种生硬地口气问道:“不知这位贵人是谁?如何会来这个地方?” 暮贞一时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 那宫女又看了看暮贞,接着说道:“贵人气质出众,想必身份不凡,此处不该是您出现的地方,还是快些离开吧!” 说完,她便欲离开。 不得不说,她的话勾起了暮贞的好奇心。 “这是何处?我如何不该出现在这里?”暮贞追上一步,问道。 老宫女打量了暮贞半晌,摇摇头,语气颇不耐烦:“您还是快些离开吧,圣上和娘娘都去了大明宫,这里留下的自然是娘娘不想见之人,您又何必多问!” 人的好奇心越被拒绝,越会炽烈的不可收拾。 “我也是被贬到这掖庭宫的宫人,只是想多知道些宫里的人事,还请相告,省的今后再闯出什么祸来,更被天后和陛下厌弃。”暮贞尽量叫自己看上去是真诚的,以掩饰说谎的紧张。 她此行未带任何人,这更好地帮她掩饰了谎言。 “你也是被贬到这里的?想必是哪个宫的娘娘吧?”那宫女看着暮贞,神态忽然没有了先前的冷漠,好像还生出了几分同情,“真是可惜了这个模样了。你可知如今这掖庭宫早沦落成了冷宫,来了这里怕是再也出不去了。我若不是因错被处罚,如何做了现在这个苦差事。不过说来还有更可怜的,我不过是贱命一条,里面住的那两位可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她们不也要受苦吗?” “金枝玉叶?”暮贞追问。 “还不是萧淑妃留下的两个公主嘛。谁让她们的娘得罪了天后娘娘,现在都成了老姑娘了,还待在这里,没人敢问也没人敢说的。”看到暮贞也是同病相怜之人,宫女的话顿时多了起来,也没有了先前的防备。 “从没有人理会过吗?陛下也没有问到过吗?” “陛下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其他人谁还敢拂逆天后的意思。”老宫女撇了撇嘴,好像在嘲笑暮贞的不识时务。 想知道的都知道了,暮贞笑着告辞了老宫女。 看着近在咫尺的宫殿,扑面而来的便是一种衰败之感。它的主人本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可惜一生中最美的年华便葬送在了这个牢狱一般的地方,独自凋零,无人问津,只因为她们的母亲是宫廷斗争的失败者。同样是公主,令月却能得到万千宠爱。可见人生境遇大不相同,命运不会眷顾到每一个人身上。 话虽如此,可是她怎么也压抑不了心中升腾而起的同情之感,她决定去看一眼。 宫殿里面比外面还要不堪。 蛛网横亘,灰尘堆积,像是从没有人打扫似的。门窗皆是破败不堪,还未入冬便已能感到凉意袭人。 她向内走去,忽闻得几声惊叫。 暮贞借着幽暗的光望向声音的来处,湿霉的墙角瑟缩着两个枯瘦的身躯,细细望去,是两个女子。她们的头发几乎全部花白,干燥地蓬乱着,乱发遮蔽的脸上两双带着怯意的眸子,闪躲着望向自己。 她们就是曾经的金枝玉叶吗? 没有人会把她们和地位尊贵的公主联系起来,只因从未听过哪朝的公主会有如此不堪的遭遇。 天后恨透了她们的母亲,便迁怒了她们,但是真正逼迫她们到这种境界的不会是天后。暮贞清楚,天后为人虽然睚眦必报,但是绝不会花心思去折磨两个对她没有威胁的人。定是那些奴才们看她们失了势,便想法儿轻贱她们。所谓的墙倒众人推说得就是这样的惨剧吧,同样身处卑下,本应相互扶持,何苦相互为难? 宫闱之中最缺乏的便是良善的人性,暮贞没法冷眼旁观,此情此景只让她觉得悲凉入骨。 第一百一十七章 残霞篇 阴谋(三) “来者……何人?”颤巍巍地一句话从其中一人口中问出。证明了她们不仅神志清醒,而且身份有别于其他宫人,毕竟那份尊严和傲骨是学不到的。 “雍王妃阿史那暮贞拜会二位公主。”暮贞回答。 “雍王?你是素节的王妃吗?”一人听到暮贞的回答,欣喜地站了起来,撩开了遮在眼前的头发。 雍王曾是淑妃之子李素节的封号。 冷宫之中流年偷换,王皇后和萧淑妃被杀,太子李忠被废,雍王素节遇害……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的太子是武后的长子李弘,雍王是自己的丈夫,武后的次子李贤。 她还没有时间解释给她们听,她们已经欢喜地围在了自己身旁,细细打量着自己。“妹妹,看到了么?我就知道素节会来救我们的。”稍长的义阳公主对宣城公主说道。 “素节为什么没有亲自来?”宣城公主问暮贞。 该怎么告诉她们实情呢? “你姓阿史那,看来你是突厥人咯?” “父皇如今身子可康健?” “母妃还在冷宫里么?” …… 数不清的问题响在耳边。暮贞心里像梗了块石头,很是难受。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们什么吗?”暮贞问。 “自从母妃进了冷宫,人人避我们如同瘟神,哪里肯靠近这里?每日只有个犯了错的老宫女桂娘给我们送饭,她凶得很,我们哪敢问她半个字!”义阳公主说。 暮贞出生的那一年,正是萧淑妃和王皇后双双入冷宫的那一年。如今早已过去了十六七个年头,而当时的公主,还都是未及成年的孩子。 很难想象她们的最美好的韶华就这样葬送给了一个冰冷无人的宫殿,十多年的沧海桑田,在她们残存的记忆里便是简单的日出日落,她们还以为外面一切如旧,其实早已滑过了半生。 “今日不早了,明日我再来细细告诉你们吧。”暮贞在这个衰败的宫殿中觉得呼吸都分外困难,她悲悯她们的遭遇,但是也知道自己无力救她们,一切还得从长计议。 …… 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座宫殿,天已微微暗了下来。 天边没有昔日的晚霞,看来明日注定不会有一个好天气。 该怎么救出她们呢? 可怜自己也是长安的孤客,哪里有能力救别人。 远处有一队侍卫走来,以为是巡防的羽林卫,暮贞想暂时避开,以免有不必要的麻烦。可是走在前面的却是李弘。 她走上前去。 看见是暮贞,李弘欣喜地迎了上来。 “可算找到你了,为什么来了掖庭宫?”他居然是带着羽林卫在找她,暮贞不免疑惑。“殿下不知道我来了掖庭宫?”暮贞问,不是他唤自己来的吗?“崔将军告诉我你进了掖庭宫许久未出来,我才带人来找你。”他语气有些急,听得出来他的紧张。 一切明了,所谓的太子有事相请就是一个圈套,诱自己来掖庭宫见到方才那一幕。究竟是谁?是何目的? 她不愿说出心中的疑惑,只是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随着羽林卫离开了掖庭宫。 第一百一十八章 残霞篇 相惜 究竟该怎么办? 也许会是个圈套,可是两个公主的现状让她无法做到视若无睹。她想象不出那个引她到掖庭的人究竟藏着什么样险恶的目的,她也不知道如果插手这件事会有怎样的后果,可是她的恻隐之心搅扰着自己时刻不安,脑海中总是那个破败的宫殿和宫殿里两个葬送着美好年华的金枝玉叶。 “在宵禁之前尽快赶回去,有身子的人怎么可以到处乱跑?”李弘将她扶上马车,嗔怪道。 暮贞沉浸在思考之中,完全没有听到李弘的话。 “在想什么?”李弘阻止了她放帘的动作,暮贞这才从怔楞中走出。“你去掖庭遇到了什么事?”他执着地想问出原因,因为他明显感觉到暮贞的反常。 要告诉他吗?话到嘴边暮贞犹豫了。 “看来真的有事情。”他笃定。 “没有事情,殿下多虑了。”她决定在想好之前,不告诉任何人 低头思量片刻,李弘看着暮贞温雅一笑:“那就快些回府吧,如果有事就派人去找我。”暮贞默默点了一回头,放下了车帘。 回到府中,被白天的事情所纠结,注定一夜无法成眠。天蒙蒙亮的时候,想起了李弘最后的那句话,脑海中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把此事告诉太子李弘!太子是国之重器,说得话自然有分量,他是天后的亲子,就算是天后得知此事也必然不会苛责。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她阖目睡了片刻,便准备去少阳宫见太子。 彼时的她不会想到这件事竟是后来一切悲剧的缘起。 自望仙门而入,少阳宫便近在眼前,她拿着太子给的令牌,所以很轻易便进入了少阳宫。少阳宫位于含元殿之东,距离宣政殿和含元殿都甚近,一抬头便可望到高高耸立的栖凤阁,比之雄浑壮阔的含元殿,少阳宫显得低调恭谨,但它作为太子在大明宫的休憩之所,自然有着不同寻常的含义。也许,从这里到含元殿也正如它们的空间距离一样近在咫尺。 李弘的面前堆放着许多奏疏,他拿着朱笔在上面圈画着,三省六部的众多官员都在,暮贞识趣的去了偏殿等候。 这个偏殿想必是李弘的常居之所,暮贞注意到几案上放着未看完的《金刚经》,经书之侧是一个精致的夔纹绣金小香炉,袅袅的香气从香炉中弥漫出来,淡雅宁神,比迦南香淡,却更多了几分清幽之感。观整个殿里的布置,他的确是一个温和淡雅的人。 “殿下还有些公务要处理,还请王妃稍坐片刻。”一个内侍近前说道。 暮贞颔首,顺便问道:“殿下经常看佛经吗?” “以前甚少看的,自从身体欠安之后……”内侍自觉失言,赶紧缄了口。 暮贞心里忽然有些悲伤,指尖滑过装帧精美的经书,说道:“经书多看无益,平日里该劝阻着些。”说完,她也深觉好笑,自己不是也沉在其中吗?自己想寻求解脱之道,如何要去劝阻别人? 也许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人已不是那个与自己谈经论佛的普通朋友了,他的滴滴照拂她一直都记挂在心,她对他的关心和担心也已不受心的控制,此番来找他,又何尝不是信任的缘故。只可惜她早已认定了李贤,再多的惺惺相惜也不能成为两心相许。 第一百一十九章 残霞篇 帮助 “诸事繁杂,贞儿久等了。”许是操劳的缘故,他看上去面色很不好,但是仍挂着笑容。他惯是这样笑的,真诚而和善,温和的像是春日的一缕清风。 刚踏入偏殿,便有内侍捧了手炉上前。他将它抱在怀中,过了一会儿脸上才重新有了血色。刚过中秋,他的身子便已经吃不消了,还需要借着这个手炉勉强抵挡寒气。暮贞看着他怀中的手炉,心里酸涩难抑。 李弘注意到了暮贞的目光,瑟然轻笑:“我这个人……咳……怕冷得很,所以早早叫他们把手炉备下了。如今天渐渐凉了,你……也要多注意身子,别冻着自己和孩子。”他掏出帕子捂在嘴角咳了好几声。 这样殷殷的嘱托,叫暮贞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他咳嗽始终不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别站着了,”他笑着提醒,“不是说今天找我有事情么?” 暮贞这从悲伤的心绪中抽离了出来,下意识的看了眼四处站立的内侍和仆婢们。 李弘会意,摒退了所有人。 暮贞这才开口:“殿下可记得萧淑妃吗?”陈年往事,乍一提起来,总有些隔世之感。 “如何……会提起她?”李弘忽然皱了皱眉。在他幼时的记忆中,这个人是一个不怎么愉快的存在。 “这些事情暮贞不该置喙,可是也算机缘,竟叫暮贞昨日在掖庭遇到了两个人。她们自称淑妃之女,因母之罪被困了近二十年,情状着实可怜……暮贞自知不该插手,可是也知晓殿下是慈悲之人,想从殿下这里求个恩典,不知殿下的肯不肯成全……?”她一开口,便觉得有些尴尬。当年之事不是她一个外人所能知晓的,如果太子根本就知道有这件事,又该如何?她贸然提出,叫太子两难,这也实非她所愿。只有赌,赌太子不知道此事,赌他的恻隐之心,赌他的良善和大度。 “真有此事吗?”显然他并不知道此事。 暮贞肯定地点了点头。 李弘沉默了,低头陷入了思索。他用那双苍白纤长的手,轻轻扶住了下颔,秀气的脸上是从未在她面前表现过的凝重。 “萧淑妃是什么人,贞儿你该很清楚。”半晌,他徐徐说道。 萧淑妃出自兰陵萧氏,圣上还是太子之时萧氏便是府中最得宠的良娣,圣上坐上了皇位后,她位列四妃,地位仅次于皇后,曾一度动摇后位。王皇后不得已,从感业寺接回了先皇的武才人,后来的武昭仪,如今的天后。以后的日子萧淑妃渐渐失宠,后来因为厌胜之术被废冷宫,最终死在了天后手中。萧淑妃性子极烈,她死前发下的誓言至今仍让人胆寒——“愿来生吾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自此,宫中便不再养猫,天后也不愿久居长安,去洛阳的次数越来越多。 想了这么许多,暮贞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去接李弘的话。他们都太清楚往日的恩恩怨怨,也太清楚天后的性子,所以救与不救已不再是简单的问题。 “两位公主真是苦命的人,我们就算有心帮忙,也只能是爱莫能助。”暮贞叹了口气。 又是很久没有回答。李弘起身,负手而立,目光悠远。 暮贞知道自己给他出了个太大的难题,此事若是李贤,想必权衡了利弊后便会断然拒绝,可是他不是,他总在想着法子周全他人。 他真的是一个内心善良之人。 “你先回府去歇着吧,身子要紧,这件事情……咳咳……我来想办法。”就在暮贞悔恨和怜惜之时,李弘说了这样一句,想必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去做。也好,只是希望他不要因为自己的请求而做太多牺牲。 “如果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还请殿下忘了暮贞的话,一切以自保为先。”暮贞的脸上是写满了真诚。如果他直接拒绝,那她一定不会如这般怜惜他,也一定不会嘱咐这样一句话。 他脸上是一抹疲惫的笑意:“不要想那么多,回府去吧……咳……你向来不喜欢插手这些琐碎俗事,还……还不赶紧回去躲个清净。这件事情交给我,你还不放心?”他一边说着,一边吩咐人备好车马。 “殿下千万要照顾好身子。”暮贞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对着在风口羸弱伫立的李弘说道。 第一百二十章 洛水篇 梦境 不出几天便听到了一个消息:太子将此事上奏给了二圣,天后娘娘发了好大的火,所以决定提前回京。 听到这个消息,她唯一的感觉便是自己闯了大祸了。 这么多年寄人篱下,养成了一个怯懦逃避的性子。不能说好与不好,但至少从来没有犯过大错,安安稳稳地苟且偷生着。可是这一次太子和天后的嫌隙却都是自己一手惹出来的,因为同情心的作祟,她竟然半点也没有考虑到告诉太子的后果。 从来没有那样锥心刺骨的亏欠感。 脑海中的他,一身素衣安静地站在绿柳之下,虽然羸弱,却半分不减温润之气。他待她之情她从来都是明白的,所以她才会本能地去利用那份相惜之情呢?那么她也太可怕了,为了救人,而去害人。 那么多的没有预料,没有料到太子会答应帮忙,没有料到太子会直接上奏,更没有料到天后会动那么大的怒气。 她心事重重,又是一夜未眠。 晨起忽然觉得十分不适,怎么也起不来身。 这一胎她怀得太辛苦。先前因为裴玉娘的事情险些滑胎,后来胎虽然保住了,可是身子却也弱了许多。周方鹤说,她的身子弱,孩子的身子也弱,所以现下都快六个月了,还不太显形。 暮贞昏昏地喊了一声,许久才在朦胧中看到夕儿打起了帷帐,她看到夕儿慌慌张张的说了句什么,然后眼前便是一黑。 好长好长的梦,仿佛自己就这样沉溺在梦中,怎么也苏醒不过来。 梦里飘了好大的雪,自己置身在茫茫雪海中,踽踽独行。 四周被浓雾遮蔽,看不清到底在哪个方向。她悲哀地走着,望着,无助地喊着……远远地有人走来,雪地里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衫,撑着一柄青色的伞,眉眼桀骜,气质清贵。那么熟悉而陌生的一张脸,她怔怔地望着,不觉泪流满面。 记忆突然滚滚而来,她忽然记起很久很久以前,她爱过一个人,可惜那个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的相遇本就是一个错误,她知道自己不该在遇到他时,早已蹉跎了那么多美好的年华。只可惜,逝者如斯,命运弄人…… 他开口,呵着薄薄的雾气:“阿洛……原来你在这里?” “阿洛”这个熟悉的称呼,似乎倾其一生也未从他的口中唤出过。她见过他被悲伤浸染的容颜,却从未奢望得到他直抒胸臆的温柔。 她想绽放一个最灿烂的笑容给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反而泪像是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阿洛!”一个满含怒气地声音自身后响起。 她匆忙回头,看到的是曹丕那张满含威严的面容。绣着金色夔纹的玄色朝服,在雪地中散发出让人畏惧的威严。 “阿洛,我一向护着你,宠着你,只希望换得你的一颗真心,为什么连这个都做不到?你知不知道,那日在人群中发现你是我最庆幸的一件事情……” “比得上作帝王的滋味吗?”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为何能那么平静,她对他的感情从来都复杂难明。 “阿洛,跟我回去,我让你做皇后,一生只待你一人好。”他伸出手,拉住自己。 “阿洛,不要骗自己,他何曾珍视过你?随我走吧,植为了你愿意放弃所有!”曹植的眉目间柔情缱绻,眼里闪着清亮而希冀的光芒。 她站在原地苦苦挣扎。 这一生,她何曾为自己做过决定,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陛下,臣妾没有说错,甄夫人确实和王爷有染……”一刹那,明**人的郭女王便出现在了曹丕身边,那样张扬的美丽着,像是一株怒放山间的野蔷薇。 “阿洛,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他一甩袖,黑云滚滚而来。她的脖颈被缠上了白绫,那样的痛苦,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一寸寸的消失……她放弃了挣扎,只远远地看了一眼那个无能为力的人。 子建,你不要悲伤……也许,下辈子便可以在一起了……此生注定已错过,我把下一世许给你,可好? 第一百二十一章 残霞篇 静好 “贞儿……醒醒……”有人在唤她。 原来还活着。 暮贞睁开眼睛,眼前的人分明是去了洛阳的丈夫。辗转而思的那张脸这样突兀地出现在她的眼前,眉目依旧,英气不减。 她一寸寸地抚着他的脸,泪水潸然。那泪水中,夹杂了太多复杂的情愫。 他握住了她的手,那真实而温热的感觉,明确地告诉了自己,这并不是在做梦。 “你果真回来了……”她一边流泪,一边抑制不住心中喜悦,含着酸涩笑了起来。 “我若不回来,你打算如何瞒我?”他的语气是埋怨的,但是眼睛里全是心疼和担忧。 暮贞心虚的低了头,嗫喏道:“我……没什么事情啊?” “还说没有,”李贤皱眉,“周太医说你身子很虚弱,出现这样的情况已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为何从来都没有在信中提起过?” 原来说的是这个,暮贞不由得松了口气。 “告诉你,也不过是白白担心罢了。”她起身,将脸温柔地埋在他掌中,轻声道。 “不告诉我,我便不担心了吗?”他用掌抬起了她的脸,凝视着她潋滟的眸光,“看看你,又瘦了!”他无奈的叹息着,将她瘦弱的身子圈在怀中。 袅袅的香气暖暖的弥漫着,她闭上眼睛,困意很快便袭来。好久都没有感受到这样强烈的困意,直到靠在他的怀中,才忽然发现自己原来这样需要休息。不仅是身体,还有那颗疲惫的心。 忽然听到怀中人儿均匀的呼吸声,李贤无奈的笑了笑,轻轻地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如瀑的长发上没有任何点缀,却能浮动着柔和的光彩,他的手停在发上,眼里全是爱怜。 她的心敏感纤细,发生在周遭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她悬心,这些他怎会不知?自己去了洛阳,她定是时刻挂牵着,那些独留在长安的日日夜夜,她是怎么度过的,他想也能想来。这次太子的事情必然搅扰了她的心绪,她该好好休息休息了,就像现在这样,靠在自己的怀中,恬然的像个婴孩。 日头渐渐西斜,陌尘阁中洒下了一地的绚烂暮色。他看着窗外,眼里平静无波。太久没有这样静静地待过,原来夕阳也可以这样美。就想是一双温柔的手,轻抚着大地上的一切。他看到那片金色染上了窗棂,染上了帷帐,也渐渐地染上了怀中人的眼睫。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就算没有琴瑟在御,此情此景也足矣称之为静好。 若非眷恋着长安的一切,他必将选择另外一种生活。也许有一天,终究倦怠了现下的生活,他便会如她之心愿,抛弃俗世,携她远走天涯。那时还有他们的孩子,一群孩子,承欢膝下,儿女团圆。 想到这里,他的唇角弯出了一个浓浓的笑意。 “在笑什么?”暮贞不知何时早已醒来。 李贤低头,温柔地看着暮贞,在她的眉心印上了一计吻。 “不多睡一会儿吗?”李贤问。 暮贞看到他的手臂微微有些僵,不觉莞尔:“我睡太久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残霞篇 口舌 听到了李贤回府的消息,整个王府忽然就雀跃了起来。结果他一入府便径直去了陌尘阁,直到现在都没有出来。 所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失望。 夜色渐渐染透了王府,秋意沉沉,风敲打着窗户,发出一阵一阵的呜咽。“该死的天气!”柳寒玉低低地咒怨了一声。 “姐姐哪来这么大的气,没的失了世家大族的身份。”一个尖细地女声从灯火幽暗处笑着传来,那是卓兰院的侍妾萧氏。 “郑妹妹是最爱热闹的,今天怎么没来?”凝玉听出了其他人的怨愤,问了这么一句,想把话岔过去。 “郑妹妹心气高,想着攀附王妃那边的高枝儿,如何瞧得上我们这些人。”柳寒玉酸溜溜地说到。 “程氏,你怎么不说话,殿下好容易回来,你也该带着湘遥郡主去见见他!”萧氏对缩坐在角落,半天也不言语的程氏说道。 程氏听到,脸上有一抹尴尬的笑意:“我素来福薄,比不得姐姐们在殿下面前的分量。”她今天本不愿来,可是在王府素来位卑,若被大家排斥了,今后便更难生存。 “湘遥是王爷唯一的孩子,你哪里说不上话,还不是自己平日里闷声不语的,白白失了宠爱。你想想,等到王妃生下个儿子来,以后还有你几分立足之地?”柳寒玉向来尖刻,当着闷声不语的程氏之面更是言辞激烈。 “姐姐,说话也该注意点分寸。”柳凝玉皱着眉头道。 “柳妹妹未免谨慎太过了。”萧氏反驳道:“想她不过是个蛮夷,如何就占尽了殿下宠爱,不过是天后偏爱着些,殿下自然厚待于她。话又说回来,天后娘娘出身小门小户,对我们这些世族防范的紧呢,偏就爱把那些庶族往朝堂里拉,现在更好,连蛮族都高看一眼了。”说完她不屑地笑了几声,喝了口茶,不忿地拍了拍胸口,好像把郁结在心口的怨气一股脑儿全给发了出来。 程氏不置信地看了眼她,很快低下了眸子。寒玉想接话,凝玉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口。柳寒玉虽然心高气傲,但也算是聪明灵巧,自然知晓了妹妹的意思,也便装着喝茶,许久不语。 气氛骤然降到了冰点。萧氏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心里不免有些恐慌,只好用绢帕不安地拭了拭额角。 “时间也不早了,姐姐们还是回去吧,天凉露重的,姐姐们身子要紧。”柳凝玉委婉地下了逐客令。程氏和萧氏也只好识趣地告辞。 她们走后,柳凝玉坐到了寒玉对面的软榻上,柔声说道:“姐姐今天怎么了,忽然叫了她们过来。你不是不知道殿下最厌恶妇人口舌是非,这么做岂不是将殿下的话当了耳旁风。今天萧氏说了那么大逆不道的话,若是有一言半语传到了天后耳中,我们还不是都得跟着遭殃。” 柳寒玉也知道错了,低着头,没有辩解。 妹妹说的她心里都清楚,只是太多的不忿压抑心头,无从排解。萧氏之言虽不检点,却也字字说进了自己的心坎里。 “她不过是个蛮夷……”许久,柳寒玉咬牙说道。 太多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是大家不言自明。 她们入府那样早,无论是家世还是样貌样样都是佼佼。可是李贤对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太大的特别,看似一碗水端平,却也只是敷衍多过于宠爱。偏偏暮贞入府后,一切都不同了,她那么古怪的性子,如何能得了他的另眼相看。起初所有人都想把原因归结在她是天后为殿下所娶之上,可是后来的一切都无法解释。 她私下牵走了玄啸,差点从马上跌下,殿下竟要将爱马杖毙。她生了气不言不语,他便宿在书房不理任何人。她晕倒在宫中,他陪在身边,一步都不离,听闻孩子保不住,李贤的神色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今天刚刚回府的李贤又在听到她身子不适的情况下,抛下了所有人的期盼,独守在她的房中…… 就算不认输,毕竟也输得片甲不留了。 柳凝玉凄然一笑,望着灯台上闪烁的烛火愣住了神。 第一百二十四章 残霞篇 人命 月华正好,暮贞躺在李贤的怀中,前所未有的幸福着。也许每个女子终其一生都在等一个人,这个人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贵,是丑陋亦或是英俊,无论是卑若蝼蚁还是位高权重,无关乎那些化相,只要那个人肯成全自己一个从未想到过的美好人生。然后那个人就这样霸道的占据了自己的内心,他的一喜一悲从此成为自己悲伤或是欢乐的理由,纵使生活再难,也会牢牢守着曾经的那份执念,像是守着生命中所有的一切。 …… 早膳的时候,周具襄匆匆赶来,附在李贤的耳边说了句什么。 李贤的神色有瞬间怔楞,继而有浓浓的怒气爬上眉头。 “明允,怎么了?”暮贞将手里的粥放下,担忧地问道。李贤向来少露情绪,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才叫他如此惊怒。 他挥了挥手,摒退了众人。 本来只是一问,并没有期望得到他的回应,这是他们之间一种相处的默契。虽然太多次的期许着有朝一日坦诚相待,可当他真的要告诉自己什么的时候,暮贞却有些慌然无措。 “若是不方便,可以不说的。”暮贞突然说道。 李贤方欲开口,听得暮贞此言,无奈的皱眉:“你……你可真是!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言说的!”他拉她近前,轻声耳语:“萧氏被天后召到了宫中。” “什么意思?”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暮贞有些听不懂。 “她昨夜在绮景院里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这次入宫怕是有去无回。”李贤说得虽然很轻松,但毕竟事关人命,而且还是自家姬妾,所以神色还是有些不豫。 “天呀!”暮贞惊叹了一声。 仅仅是几个人私下里的牢骚之言,天后便能第一时间清楚得知,可见这王府内天后的人着实不少。想到这里暮贞背上有些汗涔涔的,那么她的一举一动会不会也全部在天后的掌控之中呢?不用想,一定是的。 想到这里,暮贞怀着忐忑地心情看了一眼丈夫。而李贤也只回了她一个无奈的苦笑。 “你又是如何得知的?”暮贞问了一个无聊的问题,这也是她在听到李贤的回答之后才发现的。 “她有她的细作,我就没有我的暗线。”李贤轻笑道。 是啊,他们这样聪明的人自然是“无微不至”的!这样深的算计,活活将这个看上去清雅贵气的王府弄成了一个杀人于无形的炼狱。而她自己身为这个炼狱的女主人,却只是麻木地躲着,用那个怯懦而自私的灵魂在躲避着所有的一切。 “明允……我真不知道原来……处境这样难。”她幽幽叹道,看着李贤,眼里有水雾弥漫。 他将她揽入怀中,装着嗔怪道:“是啊,天下都知道了,你这个傻姑娘也不会知道的。你只会把我想成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人。” 暮贞没有像他预期的那样焦急着辩解,而是温柔地靠在他的怀中,低着声音道:“明允,是我的不对……” 那一瞬间,所有被监视着的不快,所有被压制的不甘,所有被设计的不忿都随着她轻柔的一句话,一个拥抱而消失殆尽。他知道此生他都要护着怀中的这个女人,就算承担着所有的一切,他也不能让她受半分危险。 “明允,我们想办法救萧氏吧。无论她说了什么,也罪不至死吧?”她抬着头说。 李贤摇了摇头,说道:“她妄论天后的出身,拿着自己的世家身份蔑视天后的权威,你觉得天后能容得下她吗?这般说话肆无忌惮,没有连累到王府其他人已经算是很好的结果了。” 天后向来不喜那些世族拿自己的出身多生口舌,萧氏一个小小的王府妾室都敢私下里这般不敬,如果不加惩治今后只会非议更多。当年的长孙无忌何等厉害,最后还不是败在了天后手里,几个重臣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如今谁还敢再拿什么世族庶族说事。是萧氏不知轻重了。 可是…… “好好地她们怎么偏就议论起了天后?”暮贞奇怪道。 李贤笑了笑,没有说。 “告诉我……”或许暮贞已经猜出了七八分,但是她还是摇着李贤的手臂,逼迫他说。 “不过是女人家拈酸吃醋罢了,怨怪我宠你太多。”李贤轻描淡写地说道。 暮贞眸子终究还是黯了黯,哪里会有这么给面子,真实的话怕是很难听吧。一个蛮夷,凭什么得到李贤的宠爱,凭什么得到天后的青睐,凭什么牢牢占据着正室之位。是啊,凭什么,连暮贞自己也没有想通过。 第一百二十五章 残霞篇 不寿 午后便有旨意传来,萧氏大逆不道,随萧淑妃一脉,改姓枭氏,至于她的生死却中无一字提及,她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暮贞觉得脊背发凉。 从那天开始王府便人人自危起来,那晚聚集在绮景院的众人更是噤若寒蝉。 李贤知道所有的事情,却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如旧上朝下朝,辅助太子处理政事,回到王府也只是在墨雨斋读书,或是到陌尘阁陪暮贞。 自那之后,暮贞入宫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总觉得那里藏着太多的血腥气息。 日子一晃便到了冬天。 第一场雪落,好消息却没有如期而至,反而有噩耗自岭南传来。 贺兰自缢。 李贤推门进来说这个消息时,有雪珠从他身上滚落,夹杂着寒气的衣衫,叫暮贞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噤。雾蒙蒙的白色笼罩着外面的世界,那样干净的颜色,竟让人有了悲伤的感觉。 记忆中的那身绛色衣衫竟是模糊了再模糊,她已经记不大清楚贺兰的样貌了,只约莫能想起那双桀骜的眸子,冲着自己闪烁着看似不羁却暗含眷眷的光茫。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这个世上总有太多的情深不寿。 勉强地抑制住心中的伤痛,暮贞抬起手,轻抚李贤那张此刻看上去有些僵硬的脸。 他眸中的痛楚之色此刻欲盖弥彰。 “明允……”她想安慰,可是甫一开口,便已泪水哽咽。与丈夫相比,她太没有出息了,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泪水看在李贤的眼中有多么的痛如刀绞。 他伸手将她狠狠揉在了怀中。此时,他只想将自己隐忍的脆弱和痛苦都埋在暮贞的肩头,压抑了太久的悲愤像是突然绝了堤的河,带着悲音的抽气声在遣走了所有人的陌尘阁中空荡荡地回想着。暮贞觉得肩头有微微的潮意,只是他并没有留下一点属于悲伤的证据,泪水对他而言太过于珍贵,纵使处境再难,他也从未想过哭泣。 暮贞的眼睛却一遍又一遍地模糊着。 那个桀骜的,张扬的男子就这样走了,本以为灞桥折柳相送大概此生难以再见,没想到这么快就确定了此生不会再见了。那样的天纵风华偏偏那样的不容于世,红尘中混沌了一世却偏偏孤独地只影黄泉,贺兰该有很多遗憾吧,或者死亡对于他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 那个看上去轻浮浅薄的人,自己却从没看透过他最深处的灵魂。 想起了他那个满含酒气的拥抱,想起了他暗夜的箫声,想起了送别那天郁郁的柳色,也想起了他转身离开时翻飞的衣袖。 原来相见匆匆,离别也匆匆就是人生。 窗外雪花乱飘,舞的失魂落魄,不一会儿天地便茫茫的没有了其他色彩,空留一片洁白,似乎一意孤行地认为洗净了所有的尘埃。 李贤情绪稍复,松开了暮贞,忽然低头摸了摸暮贞的肚子。 是啊,这个小生命就快要降生到这个尘世了。此刻,她忽然替孩子感到悲哀,他注定从一出生便要随着他的父母挣扎在权力的血雨腥风中,他不会有平民家孩子的单纯和快乐,尊贵的皇族身份就像一把黄金枷锁,牢牢地套在他的身上。人们常说皇家的孩子早慧,可是能选择的话,她真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无知却快乐的活着,而不是被环境逼迫着长大。 “希望她是个女儿,快快乐乐地做她的郡主,长大后随她喜欢,嫁一个离皇权远远的人……”李贤垂目说道。暮贞注意到说这番话时他轻颤地睫毛,那样浓烈的无奈,那样入骨的慨叹。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贺兰的死,让李贤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他第一次有了退缩的想法,第一次对皇权产生了厌弃之感。 此生已逃无可逃,可是他的孩子必须远离,他希望他们不要步自己的后尘,终其一生不得自由。 第一百二十六章 残霞篇 改变 暮贞一直是这样想的,她从来都厌恶争斗,嫁给李贤之后才被迫卷入到皇族的是是非非中,她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也过着身不由己的生活。可是,她太清楚自己的丈夫了。他有才华,更有雄心,她无力阻挡,只有尽心成全。就算不喜欢这些又怎么样,她怎么忍心自己和孩子过着安逸的日子,独留他一个人面对风霜刀剑。 若是生个世子长孙,那么一切就大不同了。 不过生男生女由不得自己,全看天意如何了。 大雪初霁的那天宫里来了旨意,二圣将要在十日后幸临王府。贺兰早逝的阴霾很快便被这件大事冲散,王府又开始散发着忙碌的生机。 虽然雍王是二圣亲子,但是二圣离宫驾临却是天大的恩典。李贤和暮贞领了圣旨后,便召来了王府的所有姬妾和管事,将差事吩咐了下去。李贤照顾暮贞的身子,不肯叫她操心费神,强迫她用了午膳歇息下来后,才独自去了书房。 暮贞哪里睡得着,但是也不好拂了他的意,更怕这样强撑着反而叫他分心,所以就假装歇下,躺在榻上思量起二圣的用意。 毕竟是天子之家,二圣的到来远不是寻常人家父母对孩子的关心之举,这其中包含着不同寻常的政治意图。到底是什么意图?难道是因为贺兰的事?可是贺兰已死,天后没有任何理由去追究他和李贤的私交。又或者是因为她即将临盆?应该也不会,自己肚子里的虽是天后的长孙,可是她深知自己没有那样的分量。再或者是因为太子?这个可能性……比较大,那么太子的处境的确堪忧。 圣心难测,这句话果真不假。 想着想着倦意便压迫着眼睑,暮贞昏昏地睡了过去。 一觉睡醒,外面已是夜色沉沉。屏风外燃着星点几盏灯,李贤坐在矮几边信手翻阅着一本书,灯火拉出了他修长的影子,宽袍广袖的他倒映出好看的轮廓。 暮贞扶着因睡得太久而略显呆重的头,懊恼地蹙着眉。她最近真是越来越任性了,王府里有这么大的事,她作为女主人却可以睡到天事不管。他……该等了很久吧! 李贤看到倚着屏风的暮贞,走过来将她靠在怀中,怜惜地半搂着她,摩挲着她的手臂,果然是冰凉凉地。“起来怎么也不说一声,也不披件衣裳!屋里虽暖,可到底是寒冬天气,你看都凉成什么样子了。”他一边说,一边叫了人进来,给暮贞添了件衣裳,也点起了屋内的其他灯盏。 暮贞浅笑看着丈夫为了自己而忙碌的样子,她从未奢望过会有如今的幸福。 “我想不明白,二圣为什么会突然驾临?”暮贞看到李贤一派泰然处之的样子,不禁道出了心中的疑惑。 “你现在和以前是大不一样了。”李贤忽然笑道。 “什么不一样?”暮贞被说的一头雾水。 “你以前可不喜欢关心这些事情,曾经我还以为自己娶了仙子回来,担心王府的烟火气你会受不了……”李贤忍着心头泛滥的幸福和欣慰,故意一本正经地说道。 听到夫君的揶揄,暮贞笑怒着轻捶了下他的肩膀。 不过他说的对,以前的自己真的从不理会这些事情。她只想守住自己平静的日子,不想去招惹不属于自己的是非。可是,现在的她何尝不是在守护自己重要的人,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她不需要的不再是躲避是非,而是同他一起解决是非。 她不急于解释,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算是认同。 “贞儿……你不知道我有多珍惜现在的日子,多珍惜你因为我而做的改变……”他在她耳边轻轻语道,温热的气流叫暮贞笑着躲避。 第一百二十七章 残霞篇 驾临 二圣驾临的那天,王府早已准备好了一切。 浩浩荡荡地御仗从朱雀大街一路迤逦而来,倒不像是普通的幸临,更像是一种宣告。百姓好奇地望着御仗前进的方向,纷纷猜测着到底是长安城哪位权贵拥有着如此恩宠。 李贤率领着王府众人早早便在府门前跪迎,连身怀六甲的暮贞也没有例外,彼时天寒地冻,李贤望着脸色不佳的暮贞,悄悄地隔着衣袖握紧了那双冰凉刺骨的小手。暮贞摇了摇头,大家都跪着,她没有任何理由表现出自己的虚弱。 銮驾方停,便听到天后的声音传来:“还不快将雍王妃扶起……”。听到此言,早就机灵的女官将暮贞扶了起来,这时候暮贞才觉得膝盖已经冷到没有了知觉。咬了咬牙,才没有御前失态。 该有的排场都做足了,二圣才缓缓下了撵。 李贤恭谨地叩拜:“儿臣恭迎二圣驾临。”暮贞也随着众人再次叩拜。 冬日里慵懒的阳光下,天后的头饰闪烁着迫人的华彩,她高高堆起的发髻和镶金缀玉的宫装无一不昭显着二圣此行的意义不凡。 不由得心里一颤,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撩拂着心里最敏感的角落。 圣上今冬风疾见好,所以看上去气色尚可。他仍是一脉平和温柔的样子,看着李贤,笑着说了声:“平身!”暮贞注意到,那双秀气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浓浓地父爱。这样的眼神,暖的几乎可将冰雪融化。 暮贞看了看李贤,他的眉目像天后多过像圣上。 进得王府,暮贞犹自怔楞,天后已拉过了她的手。对上那双美丽却威严的眸子,暮贞惶然低下了头。天后脸上生出几许慈爱,温言道:“平日里也该多顾惜自己的身子,这么清瘦可不好。”言罢,看了眼肃容立在身侧的李贤,凤目中含着几分笑意。 李贤将天后的这一抹笑意全部收入眼底,却一时间没有明白其中有什么样的深意,所以只有装作不知。 暮贞看了看天后,又看了看丈夫,敛容郑重道:“是暮贞自己没福气,倒叫殿下操心了。自暮贞嫁入天家,多蒙二圣庇佑,也有幸得夫君珍视,暮贞不敢忘恩。” “你这孩子,总是这么谨慎知礼!”天后慈爱的抚了抚暮贞的背:“不用这么拘谨,今日又不是在朝堂上。寻常百姓家人团聚尚且其乐融融,怎么我和圣上到儿子家里却将媳妇拘成这样!” 天后的抚慰之语顿时打破了严肃沉闷的气氛,暮贞正在不知如何应处之时,李贤走过来拉过她的手,笑道:“贞儿还不谢过母亲。” 一个母亲的称呼,显然叫圣上和天后心情大好。不过圣上犹自觉得生分,便纠正道:“该叫阿耶1和阿娘才是!” 天后笑着认同了圣上的说法。 心中绷紧的弦稍稍松了些。一个称呼便叫这次的驾临显得轻松而自然,无论二圣到访的意图到底是什么,毕竟从形式上不过是作为父母的帝后出宫来看望这个久在宫外的次子。 一路上天后都被暮贞轻扶着,不过是媳妇孝敬婆母的惯常之姿,可是暮贞却一时觉得亲切不少。 天后已过四十,眉梢眼角早褪去了少女之态,取代它的是雍容和端雅。细细看去,她的皮肤依旧白皙细腻,显然很注意保养。她最好看的便是那双凤目,无论多少年过去,依然和第一次见她时一样,闪烁着明亮的光彩,顾盼着动人的神韵…… 1唐朝百姓对父亲的称呼。 第一百二十八章 残霞篇 初谒 暮贞的脑海中出现了龙朔二年,她第一次见天后时的场景。 那时母亲刚刚过世,父亲生了好大一场病,她伤心痛苦却又无人照管,所以身子很单薄。 那时的天后已经登上皇后宝座很多年了,不知为何会注意到自己这么卑微的存在。 她派人将自己领到了宫中,在含凉殿召见了她。 虽在长安生活了几年,却也第一次见到那么多威严华美的建筑,大明宫的雄浑壮阔叫一个孩子以为来到了神仙之境。绕过了层层仙阙,每一步都像踏到了云端。到了含凉殿前,暮贞特意低头理了理自己身上并不起眼的小襦裙。母亲生前曾说过,即使再窘迫也不可以丢掉尊严,如今的这身衣衫,便是自己自尊的一部分,她可以穿的不好看,但是绝不能衣衫不整的见皇后。侍立的宫门之外的宫婢们,各个美貌如花,暮贞捏了捏自己的手腕,觉得自己像是一株瘦弱的蒲苇,大明宫的一阵风便可以将自己吹的无影无踪吧! 进得殿中,有一人上首端坐。头上的金饰闪着迫人的华彩,暮贞猜到那便是皇后,于是恭敬地行了叩拜大礼:“臣女暮贞恭请皇后殿下万安!” “快起来吧!”皇后1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有几分心疼。“你便是肃王的女儿暮贞?快将头抬起来!”此言说完,皇后已走了过来。 暮贞抬眼便看到了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的额头很宽,下巴有着刚毅的线条,显得智慧而勇敢,不过最吸引人的便是她的眼睛,那样的明亮却也那样的妩媚,仿佛能看透一切,也能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她很美,而且美得那般与众不同,叫人过目不忘。 她看着暮贞的眼睛慢慢变得柔和:“果真和你阿娘很像!可惜……”她的话戛然而止,暮贞却从她慢慢涌出悲伤之情的眸子中猜到她在可惜什么。暮贞猜想她和自己的娘亲也许有很深的渊源,否则又怎么会那样的伤心。这个地位崇高的女人,不该有这样直白于人前的伤心啊! “好孩子,你阿娘把你调教的很好!你几岁了?”皇后摸着暮贞的头,问道。 “回殿下,臣女八岁了。”暮贞回答。 “才八岁啊……难得你这么懂事!本宫很喜欢你,日后多来宫中陪陪本宫吧!”她温言告诉暮贞。 那日,她赐了很多东西给暮贞,有衣物,由书籍,有首饰……更是请得旨意,在几日后封了暮贞做郡主。 自那以后,暮贞时常进宫。虽然忌惮着皇后的威仪,告诫自己谨慎说话,小心处事,却也能感受到皇后对自己的与众不同,有时甚至能将其混淆成慈母之爱。这么多年,她一直领受着这份恩宠,隐隐觉得和自己的母亲有关系,却从没有问过皇后。她深知天威难测,说不定恩宠哪天说没有便没有了,自己无妨,却无论如何不能累及父亲和阿姊。只是没有料想到有一天,她会嫁给她的儿子,成了这样一种既紧密又微妙的关系。 1彼时武则天尚未称“天后”,所以便用“皇后”这个称呼。ps.唐朝的皇后亦称“殿下”。 第一百二十九章 残霞篇 私谈 圣上显然对儿子的注书很感兴趣,所以随着李贤去了墨雨斋,只留下暮贞陪侍在天后左右。天上又开始飘起柳絮似的雪花,葳葳蕤蕤的,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天后和暮贞都不自觉的看向窗外,就那么凝神看着,谁也没有说话。屋里因为天后的到来,特意换了一炉白檀,香味悄悄弥漫四周,此时此刻倒也衬得上窗外的雪景。 许久,天后将视线移了回来,落在了暮贞的发上。那里,白色的玉鸦簪透着温润的光泽,也遮住了其他珠翠的色彩。 “这个簪子是你阿娘送给我的。”天后的声音带着几分慨叹,倏然传入耳中。暮贞下意识的摸了摸头上的玉鸦簪,等待着天后接下来的话。 “那时我和其他无子妃嫔一起,被遣到了感业寺中出家为尼。即使再不情愿,满头乌发还是被剃了干净。我一直不甘心,却也真的害怕此生就在尼寺终老,直到有一天去井边打水的时候遇到了你母亲。那时你母亲是一个借住在尼中的居士,可是周身却不见半分落魄样子。出于好奇,我们就聊了起来。我才知道,她原本是滕王元婴的女儿,但是母亲身份卑微,滕王喜新厌旧,所以她们母女一直得不到承认。她本无心于攀附权势,更不在乎那些虚名,可是她母亲却忧思成疾,一病不起,临死前只有一个愿望,那便是死后能入葬王墓。当年的我也是带着满腔的希望进了宫,却不想一直无宠,如今更是沦落至此。就这样,我们两个不甘心的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有一天,她将这支簪子送给了我,那是她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她告诉我,她希望有一天我可以重理云鬓,返回宫廷,那时我们两个的出路都有了。” 谈及母亲,暮贞的眼眶湿了又湿。那么长的一个故事,天后自始至终都用了“我”这个称呼,娓娓道来这么一件陈年旧事。故事的另一个主人公已经去世,所以整个故事听起来都带着几分苍凉。 暮贞忽然明白为什么天后对自己格外优待。 这个世间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有谁一生没有一个或者几个真心相待的人呢?高深莫测如天后,亦有过这样的人。那个人在她最困难的时候给过她最平凡的温暖,无论她站得多高,依然时时会想起。不过,也许正是由于母亲的早逝,才会让这段故事悲伤中带着完美。否则如今如何,谁也不知道。 “沁儿如今要是还在的话,本宫也能有个说话的人……大明宫那么大……”天后喃喃自语,伴随一句长长的慨叹。 从没见过这样的天后,她毕竟是个刚毅的女人,尽管时有和善可亲之举,但她从来都不同寻常。大明宫在暮贞的眼里可能是一座大大的牢笼,但是在天后眼中那便是享受权力的宝境,正如她曾经进宫时说的:“见天子,雍之非福?” “看样子,贤儿待你不错。”静默了一会儿,天后敛了方才的悲戚神色,对暮贞说道。“是。”摸不准天后的意思,暮贞只好小心回话。“贤儿若是惜福,也该清楚如今他有多幸运,是不是?”天后问道。暮贞抬头,惶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天后的眼睛很幽深,永远也看不破她的想法。“贤儿很聪明,可是有时难免思虑过多。他不明白,娶了你远比娶那些世家之女要好太多,他静不下心来参研佛经,你却素有慧根,他不懂,你却该懂!” 天后定了定,沉声道:“宫中关于他身世的流言很多,本宫不想追究,因为我相信自己的儿子不至于一时糊涂,听信妄语。‘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1,他读了那么多书,该明白这个道理。” 这一番话,很是威严。 暮贞除了答是,没有别的选择。 她素来聪颖,天后的话已明白了大半。她想这些话才是天后来此的目的,这些话不能放在宫中说,不能直接对李贤说。只能在这个特殊的场合之下,循序渐进的对着自己这个看似远离朝堂,却离李贤最近的人说。 尽管她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天后要告诉李贤这些,难道天后和太子间的矛盾真的已经无法调和了么? 1语出《战国策》“触龙说赵太后”一文。 第一百三十章 残霞篇 惊惧 送走了圣驾,自然只剩下了身心的疲惫。 暮贞虽然知道李贤今晚必定宿在自己这儿,但是也奈何不了说来就来的困意,于是便早早自行歇下了。李贤处理完剩下的事情后,来到阁中,看到的便是已然沉睡的暮贞。她难得这样酣眠,必定是累坏了。他心疼的笑了笑,轻手轻脚地躺下,顺势帮她掖了掖被子。 圣上今天看了他的书注,给了极高的赞誉,那种毫不掩饰的欣喜叫他心中忽然腾起了一丝蠢蠢欲动的期许。他清楚自己内心渴求着什么,也并不想掩饰那种渴望。 只是…… 他看了眼身边熟睡的人,那条路那样艰险,一定要带着她一起承受吗? 夜半,暮贞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梦里太子倒在了大殿上,嘴里不停地涌着鲜血,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浸透了大明宫的每个角落。她站在茫茫的血河中,又惊又怕。她不停地呼喊着“明允”,一转头,看到李贤站在不远处,可是他没有了往昔的柔情缱绻,只是冷笑着,目光冰凉,那神情陌生而可怕。她走过去,捉住了他的衣袖,谁知他却冷冷地拂开,转头走向了含元殿上那把威严的龙椅。“明允,不要啊!”她想阻止他,可已来不及了,数不清的箭矢从龙椅射向了他,一刹那,他已鲜血淋漓地倒在了自己身前。 “明允!”她惊叫着醒了过来。冷汗早已湿了脊背。 “我在这儿,别怕,我在这儿!”李贤被暮贞的尖叫惊醒,将浑身颤抖的她拥在了怀里。 “明允,不要去争皇位好不好?”她的泪簌簌而下,很快便湿了他的衣襟。 “贞儿……你在说些什么?”他的声音不自觉的竟有些犹疑和颤抖,仿佛被人窥破了赃物的贼,那样的惴惴,却也无从抵赖。 “天后今天和我说了好些话,我虽然愚笨,却也能听得出大概的意思。”她紧攥着他的衣袖,抽噎道。 “是……是什么话?”他也很想知道天后的态度。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怎么会说起这句话?”李贤皱眉,不解。 “大概她和我一样怕你涉足那冰冷的皇位,她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做个藩王,明允,这样不好吗?” 本以为他能听进去一二,偏偏换来的只是静夜中的一声冷笑。 “她怕是自己觊觎皇位,又不愿我做了绊脚石吧!”声音虽小,暮贞却尽收耳中。不知为何,一阵寒风瞬间凉彻了心底。原来日日耳鬓厮磨,终究还是越走越远。她的担心,他终是不会明白,就算有了天下又怎么样,在她的眼中他是自己想依托终生的丈夫,是一份触手可及的温暖,是灵魂里最奢侈的存在,这些与他是田舍夫或者皇子都毫无关系! 李贤也有些愠怒,他怀中的人是他最真实的眷恋,他以为她可以理解他,支持他,无条件的信任他,却不想她成了自己前进中最大的阻力来源。她怎么可以听信了天后的话呢?有朝一日,他若得天下,她会成为母仪天下的女人,彪炳史册,名垂青史,与他成就一段锦绣佳话。但是她却将他的愿望弃之如敝屣。也对,自己忘了,自己与她的婚姻本来就是天后的意思,他们克服了那么多的误会和龃龉,好不容易走到了如今这一步,如今看来不过是在牵强罢了。 怀抱渐渐冷却下来,严冬毕竟是难熬的,即使屋里放了再多的火炉,终究还是凉意习习。就像他们,就算努力再多,爱得再真切,也难敌这段婚姻先天的不足。 第一百三十一章 残霞篇 如雪 冬月的最后几天,府里内外都在忙着元正1的准备,她的产期也将近,自然什么事情都不用操心。 自那晚之后,他们亦如平日,看上去恩爱非常。可是暮贞清楚,有一种信任和默契已然不在了。每当看到他带着几分漠然的眸子,心便钝钝的疼,她悄悄咬紧下唇,故意装的淡然。 一日雪过,他心情好像大好的样子,只着一件银灰色的薄棉袍,带着湘遥在后花园玩耍。花园里的腊梅开得正艳,依着白茫茫的背景,很是娇美。暮贞披着纯白的狐狸毛大氅,站在不远处,几乎与雪地融在了一起。平日里的他总是一派英资庄肃,像现在这样亲切又孩子气的样子确实少见。 “妹妹看,殿下笑得多开心!”郑氏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笑着说道。今天的她格外娇俏,浅妃色的小襦,鹅黄色的下裙,外面披着一个与暮贞相似的白色大氅。 “下雪不冷化雪冷,姐姐怎么不多穿些!”暮贞笑了笑,轻言道。 郑氏脸红了红,笑着没有接话。 湘遥玩得开心,出了满脸的汗,暮贞从侍女手中接过了帕子,走到了她们父女面前,低下头为湘遥拭了拭汗。一瓣梅花悄然落在她的肩头,她脸上的神色温柔而和善。 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楞,他明白自己娶了一个多么美好安静的女子。可是……没有那么多的可是,他始终硬不下心将她等闲视之,却也无法泯灭他们之间存在的分歧。 “你怎么来了?”他淡淡地问。 她收回了帕子,回答亦简简单单:“路过罢了。” “闲来无事,我陪陪湘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么一句多余的话。 “哦,那你们父女好好玩。”她一面说着一面抽身要走。 “今晚……”他想说今晚自己就不去陌尘阁了,却不想话被她截在了半空:“今晚我身子不适,你也该去陪陪湘遥和程夫人了。” 李贤久久望着她的脸,神情越来越失望。他承认,那一瞬间他被她的冷漠和疏离伤到了。虽然是他先想躲她的,但是敏感如她,早已竖起了满身的刺,将他扎的生疼。 “今晚我去陪王妃妹妹吧,有好多话想和妹妹说呢。”郑氏上前,拉住暮贞的手,亲切地说道。 李贤抬头看了看郑氏,微微眯起了眼睛。 “悦娘今天很漂亮!”他不禁夸赞了一句。 听到很久没有被称呼过的闺名,郑氏的脸直接红到了脖子根。 “今日我便去你的宜兰院吧,咱们也好久没有好好说说话了。”李贤对郑氏说道,眼波过处,暮贞的眸中浮动着一丝委屈,然而不过一瞬而已。很快她的眼睛又是一脉澄澈,就像波澜不兴的太液池。 他牵着郑氏的手渐渐远去,他真希望自己的身后长着一双眼睛,好看看他的暮贞是否会有一丝的流连与不舍。 风吹过面颊,刺骨的很,暮贞觉得自己已经冻麻木了,心中仿佛落了雪,如雪般空茫。 “嫡母,你不高兴了。”湘遥摇着她的衣袖,三岁大的孩子,长得粉团一样可爱,原来自己的情绪这么明显,连孩子也看得出来,那么他又怎么忍心看不出来。 “嫡母要给湘遥生个弟弟吗?那父王会不会不喜欢湘遥只喜欢弟弟呢?”湘遥看着暮贞隆起的肚子,一脸委屈的问。 “怎么会?”暮贞不知该怎么宽慰孩子,只好抚着她的小脑袋,温言:“郡主是殿下的心头宝,他怎么会不疼你呢?” “可是柳姨娘给我阿娘说,等到嫡母生下孩子,父王就不会再疼我了,嫡母,是不是?” “柳姨娘……她是在吓唬湘遥呢,要是湘遥乖乖的,你父王和我都会疼你。”看来,尽管自己拼命的想躲开争斗,依旧还是碍着别人的眼睛了,一派平和的王府原来并不平静啊!她抚着肚子,陷入了思索。 1元正:又叫元日,即新年。唐时将正月初一成为元正,但是习惯上人们也将除夕囊括在内。 第一百三十二章 残霞篇 意外 冬日本就黑得早,用过晚饭后墨染的夜色便沉沉压来。雪依稀照亮了路面,却也将假山怪石照的嶙峋可憎。 从芷兰院回来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沿着回廊绕过花园,路虽好走,可惜太远。还有一条便是直接穿过花园。她贪一时的方便,忽视了雪天湿滑难行的路况,执意选了花园这条路。 夕儿担心她的身子,便紧紧搀扶着她,一点也不敢懈怠大意。 灯笼在雪光之下显得幽暗,她莫名觉得有些心慌。 白日看湘遥玉雪可爱,也惦念起平日闷声不响的程氏,所以便送湘遥回了芷兰院。程氏还是那副怯生生的样子,寡言少语,沉闷谨慎。暮贞反而对她生出几分怜惜,就着湘遥这个话题便想和她多聊几句。一聊到女儿,程氏的眼中瞬间便闪出了几分神采,笑容也多了起来。于是,素来不说己况的程氏,便和暮贞攀谈起了自己的事情。 暮贞这才知道程氏来自扬州,家道中落,父母亡故后便来长安投亲。舅家看她生得美,也读过几本书,就想给她寻个官宦家做妾。但是舅家无财无势,竟没有几家看得上这样的门第,便只好托人寻了门路把她送到宫里,望她有朝一日在宫中得遇贵人垂青,也算光耀了门楣。至于后来为什么辗转到了王府,程氏含糊着没有说,暮贞也不好多问,只是心里到底存了几分疑思。 正要告辞,却突然听湘遥的奶娘说湘遥好像受了风寒,发起了烧。程氏惊慌无措,暮贞自然不好在此时离开,只好一面吩咐人去叫疾医,一面安抚程氏。 暮色低垂之时,湘遥稍稍退了烧,这时大家才放下心来。暮贞看到程氏憔悴不堪的样子,心中不忍,只好吩咐了饭菜,陪着程氏多少用了些晚饭。 不想吃罢,天已这样暗了。 “殿下小心脚下!”夕儿不住的提醒,生怕出什么差错。 “湘遥真是很可爱。”她不由的想起湘遥那张可爱的笑脸。 “是啊,郡主浓眉大眼,真有七分像雍王殿下呢。”夕儿笑着说。 暮贞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浅笑。 月亮隐在了云间,风中带着几分萧索的含义。 向前又走了几步,猛然一阵锥心的疼从心上直传向了五脏六腑。暮贞扶着心口,一口气没有上来,头脑已空成了一片,脚下也瞬间虚浮。 “殿下……”暮贞突然倒地,夕儿半点也没有预料,尖叫着去拉,却没有拉住。 偏偏是腹部着地。 “疼……”暮贞呻吟一声,腹部坠疼坠疼的,尖锐而急促。伴随着身边慌乱而嘈杂的声音,渐渐失去了意识。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疾医……”夕儿扶起暮贞,冲着茫然无措的众人厉色道。“素馨,你去请雍王殿下过来,快点!”她一转头,吩咐身边那个清秀的小丫鬟。素馨慌乱的答应了一声,急急地跑去了宜兰院。 “还不快扶着王妃殿下回陌尘阁!对了,紫苏……去把稳婆接过来,都接过来!”因为暮贞的产期就在这个月,所以王府早早就备了几个稳婆。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夕儿才来得及擦了擦额上的汗。她知道这个时候她不能乱,暮贞不能有任何危险…… 宜兰院中,李贤心情不豫,用手敲着棋盘只是发呆。 “殿下,该你了。”郑氏柔声提醒,美丽的眼睛不安地看着眉头深锁的李贤。 李贤扫了眼盘错的黑白子,终是失了兴趣,将手上的棋子随意放到了桌上,用手抚着眉心深锁的愁结。 “殿下累了吧。”郑氏轻轻叹了口气,走到李贤身边,强忍着内心的酸楚挤出了一抹笑意,“悦娘很久没有见到殿下了……”说这句话时,她轻轻将手放在李贤的膝上,满怀期待的看着这个出众的男人。是啊,在她的眼里他只是个让自己倾慕的人,无关乎其他。 李贤低头,将那双楚楚中带着希冀的眸子看在了眼里,沉吟了片刻,终于伸出手去触碰那张清秀的脸。悦娘闭了眼睛,泪簌簌而落。 “殿下……”有侍女的声音怯怯传来,像是怕自己的唐突打扰了屋内的人。 李贤将手收了回来,问道:“何事?” “陌尘阁派人前来,说王妃殿下方才在花园跌倒,想请殿下过去一趟。” 第一百三十三章 残霞篇 忧惧 “贞儿?”李贤倏地站了起来,拿脚便往外走。 “殿下!”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方才的温柔气氛顿时烟消云散,悦娘本能想去挽留。“殿下,先将人叫进来问问情况吧。” 李贤推开悦娘放在他胳膊上的手,却看到她瞬间惨白了的脸色。于是他试着将焦急的语气藏起,耐着性子言道:“你先休息吧!王妃那边无事的话,我便过来。”说完,便头也不会的离开了。 话虽说的婉转,但是悦娘知道他今夜不会再回来了,下一次再来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夫人,婢子说错话了……”丫鬟茯苓带人送走了李贤,回来时便看到倚门而立的悦娘。她穿得单薄,手扶着门框,脸色很不好看。 “你哪里有错?”悦娘扶起了跪在地上的丫鬟。茯苓是她从母家带来的,她从不对她说一句重话。 “夫人,婢子不该放素馨进来的,殿下好不容易才来一次,就这么被她叫走了。”茯苓脸上有些忿忿不平之色。 “说什么傻话,要是王妃妹妹出了什么事情,我……心下怎么会好受。是我自己没有福气,怎么可以怨怪他人……也许,我就不该存什么奢望,可是茯苓,这辈子还那么长,我该怎么过下去?”说着说着,悦娘的泪便流了下来。 一辈子那么长…… “快去陌尘阁那边看看王妃怎么了?有身子的人,跌倒可不是什么小事。”她悄悄拭了泪,对茯苓吩咐道。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担心,有些不安。 “夫人,你……太善良了……”茯苓虽不满,但是看到悦娘一脸的严肃,便不情愿的往陌尘阁赶去。 陌尘阁这边已经忙翻了天。 李贤根本没有预料到这边会是这样一种情况。如果知道,他一定不会去别处。 “殿下,稳婆说王妃怕是要生了。”来告诉他情况的是瑾云,门已经关闭,灯下印着来往穿梭的人影。 “到底怎么回事?” “王妃午后去了程夫人那里,方才回来的晚,在路上跌了一跤。”瑾云如实回答。 “疾医怎么说?” “疾医说王妃是受了惊才会早产,他开了方子,婢子已经派人去煎药了。” “知道了。你快去照顾王妃,好好照顾她……记住,要随时谴人过来告诉我情况。”一向冷静自持的人,此刻有些慌乱无措。他的子嗣本来就寥寥,更何况如今生孩子的是贞儿。 瑾云退后,具襄匆匆赶来。恰逢年末,食邑岁贡之事就足够让他忙得焦头烂额,加上王妃信佛,特地从府里拿出许多布帛,粮食叫他周济长安的穷人,因此他直到方才才回府。了解了情况之后,他才隐感事情不妙。 “殿下,好歹去屋子里呆着吧,天这么冷,您的身子要紧啊!”李贤匆忙间,身上只随便穿着一件夹衣,此刻脸色很苍白。 “具襄叔!”冷冷的白气自他的嘴里呼出,朦胧的雾气里,他的眼角眉梢全是担忧,“我很害怕。” 周具襄心猛地一颤。他总能记得李贤六岁那年,他第一次见他的情景。彼时正值三伏天,小小的孩子立在紫宸殿前任汗将后背都浸透了。具襄记得,他想帮忙通传之时,李贤轻轻摆了摆手,一脸的端重:“公公莫要扰了圣上休息,做臣子的在此等候片刻只是尽忠罢了。”他的小脸上有不合年龄的成熟稳重,说出的话更是叫人震惊。具襄暗暗揣测,这个孩子长大,必定是有大出息的。十三岁沛王李贤出宫别居,具襄恰好随侍来到了王府。他做事细心周全,又对李贤一片忠心,所以很快就成了王府的管家,李贤对他也很信任,私下里用了“具襄叔”这样的敬称。他不得不感激崇敬。多年过去,李贤越发英姿出众,他言谈从容,举止端雅,头脑敏锐,又肯下士尊贤,很快便传出了贤明的名声。周具襄知道,由于自小便忍受着流言对于他身世的污蔑,李贤是敏感的,也是脆弱的。不过他惯于将它们隐藏至深,如今看来,只有王妃才能将其毫无保留的引出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残霞篇 生死 月过中天,暮贞凄厉的痛呼声还是没有停止,李贤焦急地在屋外踱步,天那么冷,头上却有密密的汗珠渗出。 “怎么回事,王妃为什么还没有生?!”他此刻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便冲进屋去。他清楚,暮贞身子很弱,素日又最怕疼痛,想想就觉得心疼不已。那一声声的尖叫仿佛都扎在了他的心里,他恨自己不能近身,只得无用地站在院中。 “殿下,老奴求你了,快别站在这里了!老奴知道你担心王妃殿下,可是也该顾念自己的身子啊,你看这都冻成什么样子了。再说,还有疾医和稳婆,殿下在这里又能有什么用呢?”具襄忧心忡忡地劝道。 “不要劝我,我哪也不会去。”他的回答毅然决然。 门忽然急急打开,夕儿一脸惨白,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殿下,不好了!稳婆说孩子脚先出来了,是……是难产之兆。”她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说话的声音都在抖。 那一瞬间,李贤有些站立不稳。贞儿不会出事,一定不会!他在心里一遍遍的喊,她怎么会有事! 顾不得阻拦,他向那扇门直直奔去。 就要进去之时,却被迫停了下来。一个黑影突然窜出,紧紧搂住了他的腿,他下意识的胡乱踢了一脚,听到了一声闷哼。 分明是女子的声音。 他低头看去,柳凝玉就跪在眼前,蜷缩着身子,但是手依然没有松开。 “松手,我要进去。”由于愧疚,他的声音已经有所缓和。 “殿下,你且三思,此刻你进去非但起不了作用,还会叫王妃更加不安。殿下,还会有其他办法的呀!”柳凝玉哀求道。产房不祥,她不能叫他进去,如果他进去了,明日长安城内必将传的沸沸扬扬,落入二圣耳中,也必定认为他儿女情长成不了大事。 凝玉没料到她的一句话倒是点醒了李贤。 “我们去佛堂。”话音未落,他已是径直而去。这是他想到的唯一办法。 …… “佛陀,想我李贤从来只问苍生,不问鬼神,可是今天我真心求你,求你保佑贞儿平安无事。你若有灵,当知她夙种善因,潜心向佛,当知她心地纯良,惜弱怜贫,当知我……不能没有她……” 说完这句话,柳凝玉分明看到那双紧闭的双眼中,滑下了晶莹的液体。 是泪吗?看错了吧!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一辈子都不会相信他流泪的事实。那瞬间,她的心揪到了一块儿,生疼。 “如果贞儿得以平安,我愿用一切去换!”他特地咬重了“一切”二字,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殿下!”她想他定是急糊涂了,那个异族女子真有那么重要吗? “到今天我才发现,如果没有了她,我便什么都不想有,什么也不想要了。”他虽对着佛像,话却是给自己说的。 说完,他虔诚地对着佛像拜了再拜。 …… 一觉醒来,启明星已高悬天际,天就要亮了。凝玉不知自己怎么就睡着了,揉着迷蒙的双眼,却看见李贤依旧跪在那里,脊背挺得很直。佛堂甚冷,凝玉不觉咳嗽了几声。 “你醒了。”李贤头也没有,声音里夹杂着寒气,“贞儿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殿下!”有人突然大叫着闯了进来。李贤猛然站了起来,脸色有几分忐忑。 “王妃生了吗?”凝玉看到李贤连唇都在抖,便替他开了口。 “不是王妃,是郡主!湘遥郡主夜里就开始高烧不退,现在连呼吸都弱了,程夫人害怕,想请殿下过去看一下。” 第一百三十五章 残霞篇 生死(二) 半天没有等到李贤的反应,丫鬟怯怯地抬头看了一眼。李贤眼中的光芒明灭不定,脸色很不好看。 “殿下,王妃又晕过去了!”这时有人又来急报。 他相信上苍正在折磨他。 “找疾医看了吗?”他开口问道。 “疾医全在王妃这边守着,没有殿下的命令,谁也请不动人啊!”他昨夜下了令,疾医必须随时候在屋子外间,不得轻易离开。 “去陌尘阁那边叫个疾医去看湘遥,就说是我下的令。” “那殿下何时过去?” “这边忙完了我就去。告诉程氏,一切有疾医,我晚些会过去。”他匆忙吩咐了一声,再次折回了陌尘阁。 刚刚踏进院中,便听到一声婴儿清亮的啼哭刺破了晨曦。如梵音晨钟,一下子就让他觉得阴霾尽扫,天开地阔。步子一下便轻盈了不少,他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走了进去的。每个人都带着疲惫的笑意,齐齐地跪在了地上。他听到稳婆笑着报喜,说是个儿子。他激动地甚至忘了打赏。 足足六个时辰,贞儿总算平安诞下了孩子。孩子迎着朝阳而生,仿佛生来就带着闪闪光芒。 屋子里的血气散了散,他才得以进入。 贞儿昏睡了过去,脸色苍白的没有半分血色。她这样瘦弱单薄的身子,是如何苦苦挣扎了六个时辰,期间疼昏了无数次才生下的这个孩子,他不敢也不忍去想。伸出手去抚了一遍又一遍她脸上的轮廓,终于伏下身去,在额上轻轻落下了一个吻。 稳婆递过洗干净包裹好的孩子,李贤伸手去笨拙地接过。 “殿下恕罪,孩子可不能这样抱。”看到李贤不知所措的僵着手的样子,稳婆笑着说道。 “那该如何?快教教我!”襁褓中的小脸皱的像个核桃,脸色也是红红黑黑的,谈不上可爱。可是他本能的紧张,生怕怀中的小生命有一点的不舒服。 “把他的头扶住,对,就这样。”稳婆耐心地指导着这个生疏的父亲,“另一只手扶住这里,对,殿下放松些!” 李贤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忙乱笨拙,刚抱了一会儿,额上便密密都是汗珠,浑身都又僵又酸。 “殿下,请允许奴婢将孩子交给奶娘吧!” 李贤点了点头,却也忍不住在交给别人之前,轻轻地亲了亲那张皱巴巴的小脸。 贞儿依旧在昏睡着。看着那张憔悴却依旧美丽的脸,他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幸福和满足。 “殿下,不好了……”周具襄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昏睡中的暮贞不安的皱了皱眉头。李贤脸上有明显的怒意。 王府众人是越发少规矩了。各个都这么大呼小叫的,着实不像话。 “说吧,何事?”他淡淡地问。 具襄脸如死灰,方进屋中便直直跪倒了地上:“殿下……湘遥郡主她……她方才……殁了!” “什么?”李贤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消息却好似炸雷一般响在耳际,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些昏沉。 “怎么可能?她不过是得了风寒罢了,怎么可能殁了?周方鹤呢,叫他去看看,快点去!”他催促着,胡乱地指着门外。 “殿下……”周具襄的整个脸都埋在地上,老泪纵横,“郡主已然没了呼吸,救不回来了。” “怎么会……”李贤颓然站起,脸色一片惨白。 第一百三十六章 残霞篇 伤逝 耳边隐隐有哭声,她觉得很困,不想睁开眼睛去看到底是谁。一会儿这个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哭声又呜呜传入耳中。 究竟是谁? 她知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疲惫!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气力,只想就此睡过去,不要再醒过来。 “阿嫂可知道,植一直想要的不是这些。名利于我,不过是可有可无罢了!” “听说二哥又新纳了个美人?若是植……怎会忍心叫你如此伤心。”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书有酒有佳人,足矣!只是,书海漫漫,无法遍观,醇酒郁郁,不能长醉,佳人窈窕,终是在水一方……” “若得来世,可不可以少等片刻,就等片刻。你不知道,就差那么片刻,便是千山万水的距离了。” “你终究还是在乎他,如果不在乎,何必为了区区一个郭氏伤心至此呢?能得你如此伤心,二哥真有福气。” “阿洛……你若是死了,那么曹植是生是死都不再重要了……” “阿洛,你许过我来生的,莫要忘了。来生你是妍是媸,是贫是富我都会如约前来,必不放手!” 昏沉中全是这个声音,朦胧中也全是那个闲逸的身影。他的每一句话,原来她都能想起,可是时光偷转,身份变换,他还是曾经的那个固执又潇洒的少年吗?如果是,他又是在哪里?有没有信守约定?会不会又迟了一步? “唉,怕是此生依旧无缘,毕竟我已有他……”睡梦中不自觉的长长叹息了一声。 “您可总算醒了!”是夕儿的声音。 “阿弥陀佛,王妃总算醒过来了。”瑾云也在。 暮贞睁开眼睛,想坐起身来,却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娘娘快躺下吧,可是累坏了。”瑾云拿过一个软枕,垫在暮贞背后。暮贞却注意到她红肿的眼睛。再看夕儿,眼睛也闪烁着泪光。联想到睡梦中听到呜咽声,暮贞忽然闪过很可怕的念头。 “孩子呢?我的孩子!”她惊坐而起,冷汗湿透了脊背。为什么一直没有听到他的哭声。昨夜她分明听到稳婆惊呼过一声“难产”,她数次昏厥,几乎以为自己命尽于此,可是最后还是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再之后,没有了……她昏了过去,再也没有听到孩子的声音,会不会?无限的猜测,只换来眼前的一阵阵的晕眩。 “小殿下被奶娘抱去喂奶了,娘娘不要担心。”瑾云看出了暮贞的胡思乱想,赶紧出言解释。 “明允呢?”她还是怀疑。他虽和自己置气,却也不是没有责任心的人。他那么喜欢孩子,此刻不会不在这里。 “我去叫奶娘把小殿下抱过来给小姐看。”夕儿强笑着说。 “到底出了什么事?!”暮贞推开了瑾云掖被子的手,刚刚生产后的脸色很是惨白,身子也单薄如纸。屋子里加了炭炉,暖和极了,可是她却在瑟瑟发抖。 “咳咳咳……”她突然开始咳嗽,瑾云忙扶住了暮贞。她和夕儿交换了一下眼神,无奈之下,只好告之实情。 “小姐,是郡主……湘遥郡主殁了。”夕儿不安的看着暮贞的眼睛,她知道暮贞素来善良,对这个孩子也真心喜欢。 “咳咳……咳咳咳……”暮贞咳得更剧烈了,这个人都伏在了塌边,半个身子都倾了下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残霞篇 新生 “我要去看看。”暮贞挣扎着就要起身。 “小姐不可!”“娘娘不可!”瑾云和夕儿同时阻止。 “那孩子……”暮贞的眼前浮现出湘遥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那双眼睛曾经眨巴眨巴地问暮贞,如果生了弟弟,她的父王会不会不再喜欢她。就在昨晚送她回去的路上,她还将小手轻放在自己的手中,仰着小脸冲自己笑,她回之以微笑,她便惊诧地看着她的眼睛,叹道:“王妃娘娘,你的眼睛居然是碧色的,好漂亮呀!为什么湘遥没有碧色的眼睛呢?”说这句话时,她稚嫩的脸上出现了类似遗憾的表情,让人不禁莞尔。暮贞真心喜欢这个孩子,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小姐,你别哭啊。你身子这么弱,要是再哭坏了,婢子该怎么像殿下交代。”暮贞怔坐在榻上,任由眼里的泪如雨点般打落。 这时,奶娘抱着孩子走了进来。 直到奶娘将孩子递到了暮贞怀中,暮贞的悲痛才稍解。怀中的小东西那样的小,那样的弱,胳膊和腿纤细的她不敢轻碰。这就是她怀胎十月生出的孩子,这就是她受尽辛苦生出的孩子,她和李贤的孩子!可是这张红扑扑的小脸上却没有丝毫他们俩的影子,眼睛眯成一条缝,她都看不到他瞳子的颜色,整张脸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 “怎么……这样丑!”眼里还挂着泪珠的母亲,嫌弃又心疼的慨叹道。 “王妃说笑了,刚生出的孩子哪个不是这样子。小殿下可是奴婢见过最好看的婴儿呢,您瞧,这鼻子长得多像殿下。喏,嘴也像,还有这里……您看,下巴多像。当年殿下生出来也是这个样子,父子俩简直一模一样,记得当时奴婢还和天后说,殿下长大了绝对是个美男子,您瞧瞧,现在是不是和当初说的一样!”和奶娘一块儿进来的妇人笑着说道。 暮贞这才注意到了她。 这个笑着说话的人,打扮的虽不是十分华贵,却也得体端庄。脸上的雍容气度一看便知是有身份之人,但是她却自称奴婢,所以该是天后身边的人。 那妇人很机敏,一看到暮贞投来的疑惑神色,便赶紧做了自我介绍:“奴婢是宫中的尚仪卢氏,天后听闻娘娘产子,便命奴婢前来照看。” 看来宫中已知自己产下了孩子。这个孩子是天后的长孙,有宫人前来也是意料之中。 “听你的话,你也曾照顾过殿下?” “可不是,殿下还是奴婢亲自看着出生的呢!说来也巧,殿下出生那天也是这么个雪天。那时天后还是昭仪,怀着殿下才七个月。陛下忽然想去昭陵拜祭先皇,娘娘说什么也要跟着去,奴婢也就随侍着去了。结果走到半道上,马车的车轮突然断裂开了,娘娘受了颠簸,当天便早产生下了殿下。有人说殿下出生那天昭陵上方有五彩之气,怕是先皇显了灵,预示殿下将有大作为呀!可是……” “可是还有人因为殿下的早产而对其身世妄加揣测。”暮贞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她也知道关于他身世的传言一直困扰着他,“那些不过是谣传,就且随它去吧……” “正是这话呢,天后这些年还是对殿下寄予厚望的。自从殿下辅助太子殿下参与政事后,奴婢可是没少听到天后娘娘对殿下的夸赞。倒是太子殿下,身子是越发不好了,每次去含凉殿,母子俩也总是相对无话。” 听到太子,暮贞不由得低了头去,神色凝重了起来。 “听陛下的意思,过了上元节便要给太子大婚了,太子妃便是裴将军的侄女玉娘。到时候可又赶上了咱们小殿下满月,真是双喜临门啊!”卢尚仪说的眉飞色舞,可是听话的人却丝毫也没有被感染。且不说雍王府郡主夭折,本身就让新生的喜悦荡然无存,就连太子的婚事,也多多少少有冲喜之嫌。 她怎能笑得出来? 低头,孩子在怀中睡得安稳。那张小嘴像嵌在脸上的小樱桃,小鼻子随着呼吸一翕一张,柔软的头发轻贴着头皮,发出健康的光泽。她的心柔软的一塌糊涂,突然心疼感动的想落泪。 第一百三十八章 残霞篇 铭心 “小姐你可得给咱们小殿下娶个好名字啊!”夕儿凑上来,脸上泪珠未干,却掩不住看到孩子的欣喜。“可不是胡闹吗?这孩子的名字自然要请圣上和娘娘赐予了……”暮贞看着卢尚仪说道。卢尚仪的脸上果然浮现出一抹赞同之色。 暮贞再清楚不过,这个孩子是天后长孙,又是王府嫡出,宫里必然十二分的重视。从此后,他也会和他的父王一样,身不由己。 “婢子失言了……”夕儿红了脸,悄悄的看了眼卢尚仪,又看了看暮贞。 “依奴婢之见,取个小名给小殿下倒也合适呢!”立在一旁的瑾云笑道。 暮贞的手停在孩子的脸颊上,笑意温柔:“我想等他回来再说……” 一时间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空留得满室静谧。 他哪里抽得开身,人还没有踏进芷兰院,便已闻得程氏撕心裂肺的哭声。一屋子奴婢跪在地上陪着哭泣,他看到他的湘遥躺在床上,小脸早已没有了血色。 步履仿佛有千斤,每一步都迈的艰难。 他的湘遥只是在装睡,一定是这样!以前她总喜欢这样,眯着双眼,悄悄地看着他走近。每次他都会坐在榻前,看着她可爱的睫毛轻轻地眨着,嘴角有掩藏不住的笑意。这时,他会用手轻轻地捏住她的小鼻子,她一定会立刻跳坐起来,拉着他的衣袖,央求他不要走,留在芷兰院陪她。 此时,他就坐在塌边,颤抖着手,轻捏她的鼻子。 湘遥,醒过来吧……父王不走,只留下来陪你,你可欢喜? 清俊的眸中,有泪水滑落。 伸手去摸她的小脸,除了冰凉,还是冰凉。 “殿下……湘遥她……”程氏的脸像一张白纸,鬓发散乱,眼窝深陷,像是被抽干了魂魄的木偶。 “湘遥她离开我们了。”李贤望着这个失去了孩子的可怜母亲,心里的怜惜和愧疚无法言语,这么多年,程氏一直默默的陪伴着他,安安静静地在芷兰院抚养着孩子,从不生事,从不争宠,就好像一株最不起眼的小草。可是她的情意他都懂,她这么多年的仰望和守候,有时只为了换回自己的偶然一顾,偏偏自己连这一顾也很少给,于是她只能在失望和孤独中燃尽芳华。 他将她拥在怀中。 她的身子枯瘦无力,躲在他的怀中瑟瑟发抖。 “宫中有旨,殿下快去接旨吧!”有小黄门着急赶来,催促道。李贤知道定是为了暮贞产子之事,于是松开了程氏,起身欲前往。 “殿下!”瘦弱的程氏却忽然紧拥住了他。 “我去去就回来。”李贤安慰道,她受了这样重的打击,才会有这样失常的行为。 “殿下……”她还是不肯松手,李贤有些着急了,宫中既然来了旨意,自然耽误不得。“殿下,我对不起你,你会不会原谅我,看在湘遥的份上,你一定要原谅我!”她攥住李贤的衣裳,眼里全是哀求。 她把湘遥的死全归罪给了自己。李贤不忍她这样折磨自己,断然说道:“我不会怪你,你不要胡思乱想。” 她的唇角闪过一抹凄艳的笑容,如释重负的松了手。 “照顾好你们夫人。”李贤临走时吩咐侍婢。 回头看向她,她坐在地上,眼神时而浑浊,时而明亮,但是唇边的笑容久久地停留,仿佛凝固在了脸上。此刻的她,好像一片凋零的叶子,没有了歇斯底里的悲伤,只有空洞茫然的死寂。 李贤心里闪过一丝不安,却还是离开了这里。 程氏的眼睛一直追着李贤离开的背影,那样风仪卓然的背影,与初见的记忆没有半分差别,虽然时过境迁,可是她对他的心意从未改变过。欢喜也罢,悲伤也罢,他就是她的执念,从不因他的目光停留与否而有所动摇。 这一刻,她只想把他铭刻在心里,深一点,再深一点,生生世世永不忘。 第一百三十九章 残霞篇 主仆 王府因为王妃产子的消息而笼罩着莫名的喜气,没有人理会小小的芷兰院,那里的人正经历着剜心椎骨的丧女之痛。 李贤接到圣旨后,本能地向陌尘阁走去。听瑾云前来禀告,暮贞已经醒过来了。未尽阁中便听到了孩子的哭声,继而听到了暮贞的歌声,成亲这么久,他从没听过暮贞唱歌,没想到此刻闻得,如聆仙乐。 婉转而悠扬,纯净而温柔。他不觉痴了,于是站在原地,细细地听了起来。 孩子的哭声渐歇渐止,最终归于平静,而她的声音也逐渐低了下来。 他走了进去,果然看到暮贞抱着孩子轻轻地摇着,孩子已在她的臂弯里安然睡去,暮贞看着孩子发呆。 “他睡了?”李贤顺势坐在了塌边,问道。 “嗯!”暮贞点了点头,没有抬头看他。 “贞儿?”他温言唤道。 “嗯。”她还只是点头。 “我们有孩子了……”他不顾她轻微的挣扎,将她展臂搂入怀中,连同孩子一起,“我们真的有孩子了……贞儿,你不知道我有多感谢你!” 她没有说话,可是他明显感觉到了她的颤抖,她在哭泣。 有种酸楚的感觉直冲鼻尖,胸口那个地方闷闷地疼。 “刚才在唱什么,很好听,我从来没有听过你唱歌。”他装作一脉平静,拭着她脸上的泪痕,问道。 “明允,你去陪程夫人吧……”她忽然抬起眸子,严肃而认真的说道。 “我只想过来看看你,只有你和孩子是平安无恙的,我才能放心。” “那么,你现在就该放心了。我和孩子都好,你快去芷兰院那边吧!”她做了个推他走的手势,苍白的脸上有不正常的红晕出现,想是情绪激动的缘故。 他俯首触了触孩子的脸颊,转而吻了吻暮贞的脸,这才移步离开。 听到他在院中吩咐仆婢关好门窗,又去而复返的叮嘱瑾云要注意她的饮食。暮贞心头有暖意浮上。先前的不快都随着孩子的降生而消弭,她心里忽然涌过一个念头,满怀希冀的看了看怀中的小生命,继而无奈的叹了口气。 陪着孩子昏睡了许久,醒来时,天色已然晦暗下来。为了保障她的睡眠,屋子里只有几盏灯昏昏地燃着。夕儿坐在塌边,神色专注地飞针走线,侧影清秀美丽。 “在干什么?”暮贞坐起,开口问道。孩子不在身边,大概是被奶娘抱走喂奶去了。 “闲着无事,帮小殿下绣个小袄。”夕儿羞涩地笑道。 暮贞拿起了小袄细看,只见针脚细密,样式新巧,颜色也选的干净。不由得像夕儿投去一个赞赏的目光。 这么多年,夕儿于她不仅仅只有主仆情谊,她更愿意拿夕儿当妹妹看待。此刻,王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只有她陪着自己了。有温暖的感觉蔓延在心里,于是不怎么做针线活的她从夕儿手中接过针线,道:“快去歇一歇,我来吧!” 夕儿递过东西,起身去点烛火:“小姐仔细伤着眼睛!”她细心提醒。 烛火通亮时,殿里便暖和了起来。 “小姐许久不拿针线了,没想到做的还是这么好,奴婢都不好意思再做下去了。”夕儿端了药来,递到了暮贞手边。放下手中的活计,才发现自己的确到了要喝药的时间了。生产之后,身子越发不如以前,周方鹤开了些药给自己,嘱咐按时服用。索性有夕儿,自己才不会忘记喝药的时辰。 “那是自然了,”暮贞咽了口药,苦的皱起了眉头,“你的针线活还是我教的呢。” “我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多亏了王爷收留,小姐待我更是恩厚,恐怕此生都无法报答这份恩情了。”夕儿忽然很严肃的说道,眼里有泪光闪现。 暮贞放下手中的药,轻轻地拍了拍夕儿的肩膀,语调柔和:“别说什么恩情不恩情的了,这么多年你也清楚,肃王府不比其他达官贵人的府邸,总是仆婢寥寥,门可罗雀,你来了我总觉得又像是多了一个亲人……” 说着说着,暮贞便陷入了深思中,脸色的神色喜忧难辨。 “小姐……”夕儿出声提醒,“快把药喝了吧,奴婢准备了桂花糖糕给你……这可是你和大小姐最喜欢的呢!” 听到桂花糖糕,暮贞的回忆再一次涌上心头,唇角不自觉有了一丝笑意。 第一百四十章 残霞篇 尖锐 裴府这边,碧倾独自挑玩着灯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裴珣已经三日没有回府了,借着孙剑青升了军职的由头,躲在外面和那些贵胄子弟们瞎混,就是不肯回家。 突然很想哭泣。 却终是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倔强的假装自己毫不在意。自己从来都没有人陪,现在……也不奢望。 后天便是元正,如果他不回来,那么自己便回肃王府陪父亲。贞儿快要生产了吧,也该去王府看看她,这丫头身娇肉贵的,是个令人心疼和操心的好命,不像自己,本就没有理由让人怜惜。 有推门的声音。 绕过帘幕,走向外间。惊奇地看到裴珣挂着一身雪珠走进了门,北风卷着寒意扑面而来,碧倾缩了缩肩膀,打了个寒战。 裴珣赶快关了门,脸上不自然的笑着:“冻着你了,真是对不住……” “对不住?”,他果然拿自己当外人。碧倾冷笑了一声,转身走进了卧房。 裴珣更加尴尬,只好自己脱掉了身上的狐裘,抖落了上面密密地雪花。跟着进去,只看到碧倾闷坐在榻上,垂着头,一言不发。 这个样子,像极了一只没有耐心的猫。 为什么会想到这种动物,裴珣自己也解释不清,大概是她那双慧黠明亮的眸子和那生气起来便会亮出的锋利爪牙吧。 “雍王妃今早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他笑语道。 “是吗?”碧倾惊喜地站了起来,却在看到某人的笑意后,立刻板起了脸。“我妹妹生了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要高兴的人应该是雍王殿下吧!”翘起唇角,碧倾冷冷讽刺。 不得不说,他的高兴确实来得莫名其妙。碧倾的直言不讳叫他一时无措。 “我们……可以平心静气的说说话么?”他选择妥协。 “平心静气?”碧倾低头苦笑,“公子向来诸事繁忙,何曾有时间和我平心静气的说话?我这个人笨嘴拙舌的,只会惹公子生气。” “你哪里笨嘴拙舌……”裴珣又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却也对自己刻意地冷落而有些愧疚。 “天色不早了,我要休息了。”像是以主人之姿下了逐客令,碧倾冷言道。不理裴珣,径直吹熄了烛火,独自躺了下来。 “我……去哪里睡?”真正的主人只有尴尬询问。 “公子大可随便找个地方歇下,裴府又不是没有客房。”几天不回来,他已经落得无家可归的悲惨境地。 “碧倾,我们已经成了亲,若是被父母大人看到了,那可就不合适了。”他挪向床边,试探着问。这丫头是个烈性子,他完全拿她没有办法,只好抬出公婆。 她没有反应,像是已经睡着了。 “碧倾……那我走了,你早点休息吧!”过了一会儿,裴珣对着装睡的碧倾道,然后无奈的离开了房间。 门外的雪越下越大,他不由向雍王府的方向望去,可惜长安城太大,就算极目远望,依然望不到那个地方,也望不到那个人。此刻他觉得自己很失落,幸福于他不过是最渺茫的希望,就像这落满一身的雪花,再美丽也终将消融。 天地茫茫,独立寒霜。 也不知道立了多久,忽然有开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回头,碧倾披着一件纯白的狐裘站在门内,冷冷地看着自己道:“站在外面干什么,被仆婢看到又该有闲话了,进来吧!” 她说完便转身而去,不过却留了门给他。 第一百四十一章 残霞篇 拌嘴 这一晚,谁都没有睡着。 碧倾侧着身子,使劲往里躲,顺便把被子往自己这边拽。裴珣大半个身子悬在榻外,本来就只盖了个被角,碧倾一拽,他便彻底晾在了外面。夜里天寒,他如坠冰窖,一点睡意也没有。碧倾感觉到身边的人没有睡着,心里没来由的紧张,也彻底失眠了。 就这样睁着眼睛到天亮,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雪晴的早晨,阳光格外刺眼,刺破窗子,直直透到了屋中。 裴珣翻了个身,看到了同样转过身来的碧倾。 她有着一双动人的大眼睛。以前只听人说有些人的眼睛会说话,那么此刻他确定,眼前的这个女子只靠眼睛便可以说出千言万语。和暮贞的碧色眸子相比,碧倾的眸子是浅茶褐色的,比寻常汉人的眸色轻,所以更有种神秘而动人的感觉。 她眨了眨长长的眼睫,狐疑地看着他。 “你醒了?”他脸上一红,尴尬地开口。 “我压根就没有睡着。”她毫不讳言,“看来公子今后还是要多准备一件房子了,我不惯和陌生人靠近的。” 他脸色又是一红。 那双眼睛固然会说话,可是这张嘴真真可抵千军万马,此刻的碧倾就是一只刺猬,非要将他刺得体无完肤。 他没有气恼,只在心里默默地愧疚他的刻意冷落。眼前的女子敢爱敢恨,是他太叫她失望了。 听到了房内的声音,早起的仆婢们赶紧推门进来伺候。 她们惊喜地看到了数日不归的公子,此刻正躺在少夫人的榻上。少夫人衣衫不整地笼着被子,而公子则一脸的‘春光明媚’。她们确定这下可以向夫人交代了。 碧倾气恼地瞪了一眼裴珣。 裴珣被她的杏目一瞪,反而有丝幸灾乐祸的愉快:“看来今后我这个‘陌生人’可是少不了要来叨扰郡主了。” “你爱叨扰谁就去叨扰谁,我是不愿收留你的。”碧倾把锦被往他身边一推,径自下了塌去洗漱。 本意在逗逗她,却在拌嘴的过程中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愉快感。他摇头,无奈地笑了笑。 早饭之时,他不停地咳嗽,想来是夜里没有被子盖,着了凉。 “少瑾,你无碍吧?”碧倾在公婆面前,尽量装出一副贤淑恩爱的样子。顺便还假模假样地帮他顺了顺背。 “我没事儿,你昨晚没受凉吧?”说到装模作样,裴珣也不遑多让。 这段对话,再加上早起时婢子们的汇报,换来了崔夫人审视的目光。碧倾被她注视的有些不好意思,胡乱的往嘴里送饭。 崔氏对这个媳妇从来都不满意。 她一直希望儿子能娶一个世家女。作为裴府唯一的嫡子,他将来必然要继承家业,他也必须要在仕途上有所发展才不算辱没门楣。那么,一个有权势的岳家将会成为他强大的后盾,对他和裴府的前途都颇有裨益。不成想,天后居然指了这么一门亲事。尽管肃王府处境已大有改善,但是毕竟是蛮夷,势单力薄,人脉寥寥。加之碧倾的性子她也很不喜欢,温良顺从她一样也沾不上,任性无礼倒是真是,一想起婚房的那场闹剧,崔氏心里就莫名的想发火。 此刻,她和裴珣毫无避忌的互相关心着,叫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珣儿,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一点都不注意分寸?当着下人的面,这般口无遮拦,也不知道是谁家的规矩?我裴家素来重礼知义,你可别将自己当做蛮夷了!”她句句是在说裴珣,但是句句都别有所指。碧倾不傻,她只觉得句句都戳到了心尖上。 她做不到忍气吞声,于是便反唇相讥:“婆母大人所言甚是,裴珣成天无所事事,几天几天的不回府,完全是我这个蛮夷把他带坏的,碧倾真是惶恐。” 想不到她居然敢犟嘴,崔氏的脸色被气得惨白。 裴珣也愣住了。他虽然知道碧倾脾气不好又伶牙俐齿,但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丫头居然敢公然嘲讽自己的婆婆。虽然是母亲恶语中伤在先,但作为晚辈这样激烈的针锋相对,他闻所未闻。 “放肆!”崔氏站了起来。 本能的,他将碧倾挡在了身后。“母亲消消气,碧倾方才是无意顶撞的,她就是这么个心直口快的人,您素来宽容,千万别和她上计较。”裴珣说完,用眼神阻挡了碧倾的冲动,连拉带拽的将她带离。 第一百四十二章 残霞篇 吵闹 “你放开我!”碧倾狠狠地挣脱了他的束缚,倔强地看着他,眸光中有一抹挑衅的神色。他没有让她得逞,伸手一捞,将她打横抱起,不顾她的挣扎,直接回了房间,还顺手关上了房门。“裴珣,你这个登徒子,放我下来!”她腾出手捶打着他。他果然松了手,将她摔倒了地上。“你……”碧倾被摔得生疼,怨恼地瞪着他。那个人站在她眼前,平静地说道:“是你叫我放手的……”碧倾气极,顾不得疼痛,呲牙咧嘴地爬起来便要报仇。却偏偏力气比不上他,被他牢牢禁锢在了怀中。 她一急一气,眼圈便红了,豆大的泪珠直往下掉。看到她哭,裴珣立刻就慌了神。从没见过她哭,原来她哭起来这样伤心。 “你阿娘说的对,我本来就是个蛮夷……”她咬着下唇,克制着自己不争气的眼泪,“可就算是蛮夷,也不该这样受辱!” 他放开了她,不知所措。 “如果看不起,为什么要娶我过门?你整日整日不回家,下人们明里不敢说,暗地里谁不嘲笑我……你阿娘每日里冷言冷语相待,好像我做了多大的错事似的。我想不明白,如果从一开始就嫌弃,为什么不直接去禀明天后。我实在受够了你们这些人的口是心非,虚伪狡诈……裴珣,我们和离吧!我不再喜欢你了,我不想要你了……”她流着眼泪苦笑,脸色绝望的惨白着,神色仿佛视死如归的战士一般毅然决然。 “事情不到那个地步……”此刻所有的解释都显得无力。他没有料到她所作出的决定是这般决然。 “我们俩的婚姻,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以为只要我够努力,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的好,可是你却一点机会也没有给过我。你知道吗?我等了一天又一天,每天傍晚的时候,我都以为你会回来。后来我渐渐不想等了,因为在等待中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感情从来强求不得,它无章可循,来去无踪,不是拿多少便能换多少的。昨晚你突然回来了,我虽然言语上故意刺你,但是心里还是存了一份希冀,直到此时此刻,我才真正发现,原来我们的婚姻不过是一件枷锁,对你如是,对于你们整个裴家都是。” 她渐渐止住了哭泣,但是这一字一句说出来,比眼泪还要让他震动。 看着归于平静的她,将要失去她的空虚感瞬间将他击倒。他突然害怕她离开,突然害怕失去她的喜欢和信任,害怕就此失去了这样单纯美好的女子。 那样,他会抱憾终身。 他拥住了她,力气极大,连自己也呼吸不畅。 “你只是在说气话对不对?”他劝哄道,“不要再说和离这样的话,我既然娶了你,就不会轻易丢下你。碧倾,就这样离开不会遗憾么?为什么不给彼此一个机会?” 碧倾仍在挣扎,声音却明显弱了下去:“留机会给你们折辱我吗?我做不到……” “碧倾,相信我,我是真心想对你好。之前的躲避,就是不想伤害你,我不愿那样不负责任地接纳你,我不愿我的妻子只是个繁衍子嗣的工具,你明白吗?”裴珣轻轻扳过碧倾的脸,对着那双茶眸极认真温柔道。 他的温柔总能让她瞬间收起所有的尖锐。裴珣的唇轻轻扬起,因为他看到了碧倾眸中的冰雪正在悄然融化。下意识的,他抬起手触了触碧倾的脸颊,那白瓷一样的肌肤因为他的触碰,悄然晕出了一抹粉霞。 第一百四十三章 残霞篇 火海 上一场雪还没有融,新一场雪又落了下来。长安地气向来和暖,很少有这样多雪的冬天。雍王府在一派慌乱之中度过了新年,本该是添丁的喜事,却因为湘遥的夭折而蒙上了悲伤的色彩。她是李贤的第一个孩子,自小被他当作掌上明珠来娇宠,承载着他初为人父的纯粹的喜悦。仿佛一夕之间,还未及弱冠的丈夫便隐隐有着岁月侵蚀的沧桑感觉,暮贞暗暗心疼,却除了宽慰再也无能为力。 宫里下了旨意,追封湘遥为“怀思郡主”,允许葬于渭水北岸,风水绝佳之地。 程氏依旧不吃不喝,起初还哭,后来连眼泪都没有了。若说丧子的悲痛,为人父者哪里又能比得上为人母者。复朝之后,李贤依旧去上朝,依旧在辅弼着太子处理繁杂的政务,可是程氏却完全垮了。暮贞前去看她时,只觉得短短数日,她便像是被啃啮了肉体一般,只剩一把枯骨。她瘦得不成人形,两个眼睛大得惊人,空洞而无神。 “王妃来了。”她也不行礼,用嘶哑的声音叫了一句,转头又对着地上横七竖八摆放的衣物出神。花花绿绿的颜色都是小孩子最喜欢的,可是湘遥已经入葬,这些东西依旧放着,有些渗人。 她一时语拙,思虑再三开口宽慰:“逝者已入轮回,生者更要坚强。妹妹不要太过悲伤,珍重身子啊!” 程氏身形未动,许久,才转身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听说王妃生了个可爱的小王子,真是福泽深厚啊!” 她的语气很是古怪,尤其是说完后,脸上竟然展出了一抹笑意。仿佛一枝枯败的花朵,勉强舒开了一片花瓣,然而花瓣也是枯朽的,带着凄然和苍凉。暮贞觉得这样的笑容无处不透着古怪,心想她也许不喜欢别人打扰,便离开了这个让她心上难受的地方。 一整天,程氏的脸都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程氏是这个王府里最安静的存在,人生得娇小,性格也腼腆,话不多,总是怯怯的。她听人说,程氏出生卑微,不过是个小吏的女儿。因为生的俏丽,在曲池边玩耍时,被当时还是沛王的李贤看重,纳入了王府。与其它姬妾比起来,李贤待她总是不同的,或许她是整个王府中唯一一个和权力毫无纠缠的人吧。 “殿下当初是因为什么喜欢上了程氏?”临镜梳妆的暮贞突然开口问正在看书的丈夫,暮贞素来寡言,为人疏淡,鲜有问这些事情的时候。 李贤一愣,思索了片刻,好像在回忆一个很久远的事情。像是突然回忆到了,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开口道:“我确实不记得了,只隐隐记得她笑起来很好看,和王府里的那些女孩子都不一样,不娇纵不谄媚,好像是一株丁香。虽然小小的,却也清新可爱。” 原来只是这样。暮贞对着镜子愣住了神,内心觉得很悲伤。她的丈夫是天家骄子,清贵非常,他的偶然一顾便足以断送一个女子一生的悲喜。 那么她呢?一个异族女子,她在他眼里又是什么。 由爱生忧,患得患失,这便是爱情么? “想什么?”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揽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徐徐吹着热气。她有些痒,别扭的躲着。他却不依不饶,用唇寻找着她的肌肤,流连着别样的温柔。她有些心不在焉,却被他陡然抱起,一声惊呼之后,便是一片妍媚之色。她生了孩子之后,稍稍丰丽了一些,之前清绝冷艳的面庞多了几分和婉之色。他心旌摇曳,难以自持。 侍女们退了下去,一室旖旎,一室春光。 夜半,月华凉凉撒了一地,帐中终于安静了下来。暮贞虽然困倦,但是相比身边之人的沉眠,她睡得极浅。 隐隐听到有人惊呼了一声,继而又是一声尖利刺耳的笑声。她一下子便惊醒了过来,只见窗外红彤彤一片,像是朝阳映红了天际。然后便有宦者尖厉的声音响起:“快去通传,小王子住的寝殿着火了!” 暮贞惊呼了一声,连鞋子都没有穿便要往外跑。这时李贤也醒了,一把拉住她,将外衣披到了暮贞的身上。在她心惊颤抖,不知所措时,他已穿好了衣物,急急向外走去。 火光漫天,殿宇早已被火舌吞尽了。惊呼声,叫喊声,泼水声一时都响了起来。而暮贞的耳朵只是嗡嗡作响,她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凄惶不安。 “都怪奴婢,睡得太死了,什么都没有听到。”侍女哭着磕头哀求,暮贞只是木着一张脸,怔怔看着一波一波冲入火海的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下一刻,她便如一只蹁跹的蝶,飞入了火海之中。谁都拉不住她,她无声又决绝。 李贤正准备随之进去时,侍卫却奇迹般的将孩子救了出来。衣裳上染了烟火气息的暮贞一下子便将孩子抢到了手中,泪水滂沱,顾不得自己被火舌舔舐的伤痛,她对李贤笑得灿烂:“孩子没事……孩子没事……” “哈哈哈……”尖厉的笑声又响起了,众人这才发现,火光里还站着一个纤弱的女子。披散着发,惨白的脸在火光映衬中,狰狞可怖。“湘遥太孤单了,多一个人去陪陪她吧!”她尖厉着嗓子嘶吼着,声音仿佛来自于地狱一般。 侍卫去救她,而她却用了极大的力气推开了侍卫,笑着叫道:“他们说得对,凭什么王妃的孩子生了,我的就死了!凭什么她一个蛮夷就能得到万千宠爱,而我只能独守空闺!凭什么…我做了那么多,你为什么视而不见!人人都欺负我,都在逼我……都去死吧!” 听到这句话时,李贤脸色变得煞白。程氏疯了!彻彻底底的疯了! 很快地,火越燃越旺,终于没有了任何生的迹象。程氏再也发不出声音了,随着无边的绝望一起,将自己永远埋葬在了自己亲手放的火中。 “琼娘……”李贤终于想起了她的名字,可惜她再也听不到了。原来女子绝望时,竟会这样狠厉,丝毫后路也不留给别人,更不留给自己。 回头看了看抱着孩子啜泣的暮贞,若是刚才孩子没有被侍卫救出,那么她便会那样义无反顾地冲进火海中,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决绝! 第一百四十四章 残霞篇 岁月 这一场大火烧了一夜,直到天明时分才被扑灭。加上程氏,一共死了五个人,整个殿宇都被烧毁了,烟气久久不散,惊动了周围各坊的百姓。 第二日,二圣也得到了消息,听说了原委后的天后怒气煊赫,问责了雍王府的管事之人,处罚了所有相关人员,又派了太医前来照料暮贞母子这才作罢。程氏有重罪,然而其身已死,家中已无亲眷,便没有再受重责。葬身火海,连个坟茔都没有,这便是她的结局,孤独又凄惨。 暮贞身上有几处烧伤。女医帮忙处理伤口时,她一声都不吭,只是惨白着面容,眼神空洞又麻木。孩子被烟熏了喉咙,哭声又低又哑,不过所幸他还活着。一想到这里,暮贞便觉得后背隐隐发冷,再差一点,就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可怕。 处理好伤口后,新的乳母将孩子抱了过来。暮贞爱怜地摸着孩子的脸,手抖得不成样子。她的孩子,她的心肝宝贝,就算是豁出去自己的性命也要护他安好。直到这一刻,她才真实感受到,眼前的这个孩子是她血脉相关的牵绊,是她活着的责任。天家的孩子生来命途多舛,她不求将来他可以大富大贵,只希望他能平安长大,一生顺遂。 “贞儿”李贤一身朝服出现,看来是刚从宫中回来。就算经历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夜,他仍能坚持上朝,这样的冰凉意志让她暗暗心惊。侍女们帮他换上了家居的衣衫后,他走过来,从暮贞手里接过孩子。不过刚出月,已然和刚出生时不太像了,白皙又可爱,眉毛又丰又浓,初现英武之气。 “二圣今晨给孩子赐了名字,叫光顺。”他逗弄着儿子,对暮贞道,眼神里藏不住的心疼。孩子能从这样大的火中活下来,是上苍的怜悯,也是这孩子有福缘。 “光顺……”暮贞默默念了一遍,眸中噙着泪珠,笑了笑,“是个平安顺遂的好名字。” “经历大难,今后必当顺遂,不如小名就叫顺儿吧!”李贤用手拭着妻子脸上的泪,叹息了一句,然后一手拥着妻子,一手将孩子紧紧搂在怀中。 窗外的日光反射在满院的雪上,明亮非常。温度渐渐升了上去,梅蕊上的细雪悄悄融化,散发出清幽的香气。 自这之后,王府里安静了很久。一切仿佛都如常一般,雍王每日忙碌着朝政,暮贞在后院照顾着光顺。岁月水一样的流淌,一转眼光顺已经满周岁了。 他正在学步,胖乎乎的身体一摇一晃,蹒跚着向暮贞走了过来。小家伙性子谨慎,刚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劲,便停了下来,用黑亮的小眼睛四处打量。 看着他这个样子,大家不免轰然而笑。光顺看到大家都在笑,一时惊慌,扁着嘴便哭了起来。还未等暮贞走过去,郑氏先跑了过去,将他抱在了怀中,不住的哄劝,俨然慈母之姿。 经历了程氏和萧氏的事情,王府后院突然就平静了起来。大家本来就寂寞,如今多了光顺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也就放下了彼此心里的芥蒂,整日间一群人都以陪伴光顺为乐。倒也热闹和谐。 “回王妃,裴夫人来看小王子了。”有侍女前来通传。暮贞点了点光顺的鼻子,笑道:“你姨母来了,看你还调皮。” 不一会儿,碧倾便挺着大肚子,在侍女的搀扶之下慢慢移了过来。她和裴珣一对儿冤家,吵吵闹闹之后,突然有一天又言归于好。如今碧倾已经怀了四个月的身子,人稍稍丰满了一些,肤色雪白,五官柔丽,满脸都写着如意和幸福。 暮贞觉得很欣慰,上前来代替侍女扶住了她。 “裴夫人的肚子看着比寻常人大许多呢……”柳凝玉笑着摸了摸碧倾的肚子,羡慕道。 “听说是双生子呢。”碧倾性子直爽,此刻又满是幸福,所以不对任何人隐瞒。 众人笑着又恭喜了一番。 “可是真的很累……”碧倾皱了皱眉,埋怨道,“好久没有骑马了,真是憋闷死我了!” 这次,连暮贞都笑了起来:“阿姊想什么呢,你看看光顺现在这么粘人。别说现在骑不了马,生产之后一年半载还是不行。” “你太娇宠孩子了,若是我生了,想骑马还是会去,孩子丢给乳母一时半会儿也不是什么问题。再大一些,我带着他们骑!”碧倾的茶色眼眸神采奕奕,说完,就摸了摸光顺的头,道:“男孩子就该勇敢些,都这么大了还不敢走路,那可不行!” 光顺虽然听不懂,但想着不是好话,嘴一扁又哭了起来。 大家又哄劝了起来,一时热闹非常。暮贞抬头看了看天空,碧天之上白云浮动,干净又辽阔,日子这般美好,此生便就这样,多好! 第一百四十五章 残霞篇 故乡 光顺玩累了,被乳母抱去睡觉,大家也都散了。只留下姐妹二人,对着残雪红梅聊着天。 “和姊夫不吵架了?”暮贞冰雪冷艳的脸上此刻带着恬淡的笑意,对着碧倾问道。 碧倾用手抚着肚子,灿然一笑,摇了摇头,声音甜甜的:“少瑾这个人啊,闷是闷了点,但是待人好。我只要在他面前一哭,他就心软,我一撒娇,他就一点办法都没有。”说完,她得意的一挑眉,娇俏又顽皮。 暮贞也随着她笑,道:“如此,再好不过了。” “你呢?”碧倾突然反问,“人人都说雍王年少有为,颇类太宗。可是我觉得他野心大,心思深,这样的人最是难以捉摸。你过得可好?” 暮贞穿得厚,却还是被冻得面色苍白。她本就白皙,此时有种清透纯净的美。浅碧色的眸子微微眯着,迷离怅惘。 “他很忙。”暮贞只是短短一句,在看到碧倾审视的眼神后,不得不补了一句,“但是待我很好。”又怕她不信,强调了一遍:“真的很好!” 碧倾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爽朗的摆了摆手:“父王不放心,让我多来看看你。不过我早就告诉他,你这个丫头自小心思深沉,不言不语的,什么也不会问出来的。果然如此!”又一阵朔风吹来,她接过了侍女手中的大氅,莞尔一笑道:“我该走了,今日说好要去给少瑾做羊肉毕罗的。你千万郑重自己,可别让我和父王担心!” 暮贞替她系好带子,拢了拢衣裳,目送着她离开。 再有几日又是元正,想起去年那个惊心动魄的冬日,她不免有些怆然。晨起时李贤便说过今日事务繁多,晚膳不必等他。现在时间还早,她该回一趟家看看父王了。 马车缓缓走在长安的大街上,各坊都有些冷清,可能大家都在家中准备着过年。路过西市时,她买了一些栗子,那是父王最喜欢吃的东西。她们姐妹相继出嫁,父王该有多寂寞她怎会不知,只惋惜无法时时陪伴,已尽儿女孝道。 肃王府一如既往的冷清,门房看到她回来,笑得赶紧要去通报。她摆了摆手,直直向着书房走去,父王定然是在那里的。很多时候他都会在那里,看着母亲的画像发呆,自言自语。 果然,听到了他的咳嗽声。一到冬日,他就会被咳嗽纠缠,一声声听得她心疼。 推门而入时,他明显惊了一跳,手中拿着的东西一时不稳,慢慢飘了下来。那是一张素白的信笺,在看到父王瞬间变幻的面色时,她抢先一步拿到了手中。 宗肃反应了过来,急忙将信抢到了自己手中,却不妨碍明姒已经看到了“叔父”二字。 “是骨咄禄?”这句话是疑问也是肯定,暮贞不解地看着父亲,心里虽然疑惑又愤懑,但是依然保持着克制:“父王在长安一直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实在不应该与骨咄禄多加联系。女儿虽然愚笨,但也能看出来他的野心,若是有一日他心生反意,父王又该如何自处?” “我知道……”宗肃无奈地抚了抚额,坐回到几案前,“我亦不愿掺和到这些事中,但他毕竟是我的亲侄儿,寻常问候我怎能拒绝。” “父王。”暮贞走近几步,坐在了他对面,脸上殷殷,“若只是寻常问候,父王怎会如此慌乱?” 知晓瞒不过她,宗肃便只好把信交给了她。 暮贞淡淡扫了一遍,眉心越皱越紧,看完后开口道:“结交雍王?他意欲何为?” 宗肃摇了摇头,声音有些疲惫:“如今突厥四分五裂,他手里不过只有数百人马,想要自立怕是不太可能。或许只是想结交朝廷,将来有望继承汗位也未可知。如今太子体弱,反而雍王如日中天,他大概是动了结交未来太子的心思。” 未来太子……她的丈夫么? 随着太子的身体愈发孱弱,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她的丈夫身上。想到那个文弱秀雅的太子,暮贞觉得心头一片凄凉,他还在,别人就迫不及待到如此了吗?这些人中是否包含着她的丈夫? 所有的现实都在搅扰着她平静的生活,她渴求一方净土,却原来从决定嫁入皇家便再无可能了。 “贞儿,你怎么了?”看着暮贞怔怔发呆的眼神,宗肃关心道。 暮贞摇了摇头,无心疲惫:“父王,咱们不该参与进这些事的。” 宗肃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了多少。暮贞不知道,和这封信一起寄来的,还有一支鹰笛,浓重的思乡之情蔓延在他的四肢百骸,他禁不住老泪纵横。远方的草原是他的家乡,也是他一生都回不去的故土。骨咄禄的话语在耳边一次又一次地回响:“叔父,咱们草原已不是当年你离开时候的样子了。四处战乱,民不聊生,牛羊成群成群的死亡……”沁儿唱得那首歌他依稀记得:“雁南征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汉音。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弥深。”…… 夕阳西下,故乡他乡! 第一百四十六章 残霞篇 情浓(珍惜眼前的糖 夕阳晕染着整个天际,她走出书房,不期然看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他今日穿着天青色的锦衣,披着纯白的狐裘,就站在回廊的那头,独立残阳,清贵非常。看到她,微笑着伸出了手。她低头,羞颜晕红,却还是走了过去,将手放到了他的手心。他的手心分外温暖,传递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暮贞抬头,最后一抹残阳勾勒出他隽秀的轮廓,他眯着眸子低头看她,呼吸相近,气息纠缠,她又赧颜低了头。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今日事忙,要晚归的。”暮贞声音不高,仿佛带着委屈。李贤不免愧疚疼惜,近日的确诸事繁杂,年下各国使臣纷纷前来朝觐,接待事宜自然落到了他的身上。今日见了新罗和大食的使者,方出鸿胪寺便看到了自家的马车经过眼前,便匆匆推拒了剩下的事情,追着妻子来到肃王府。他知道,事务再忙,看到她,一切烦恼都会荡然无存。她这般宁静温柔,足够安抚一颗烦躁的心。 “来接你回家啊,怕你不回去,我和光顺夜里都睡不踏实。”他调笑道,果然看到了她又一次羞红的脸颊。成婚数年,依然这般喜欢害羞,只让他又爱又怜。 “我去和父亲打个招呼。”她转身,却被他拉住了。他和她一起向书房走去,道:“今日可以晚回去一会儿,我陪着岳丈说说话。”她觉得温暖,用小指勾了勾他的手心,他心中一荡,握得更紧了。 他们聊了很久,天已经黒尽了。小暖阁里生着火炉,翁婿二人相对而坐,言笑晏晏,暮贞在一边温着酒。火光跳跃的室内,一片暖融,一室温馨。暮贞安静地看着他们,他们也时不时看向她。加上光顺,三代人,三个男人,让她觉得这就是最完整的家。 于宵禁之前回到雍王府,一路上被他揽在怀中,倒也不觉得寒冷。迷迷糊糊在马车的摇晃中睡着,醒来时被他横抱着,前方已是陌尘阁。恍惚中有雪花翩翩落下,有一片落在了眉心,微凉却让她清醒了过来。她懒懒地看着他利落干净的下颌,前所未有的大胆环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怀抱之中。 三日后,又是新的一年,二圣改元为“上元”,承载着悲喜和无措的咸亨年份就这样过完了。 阖宫朝觐的那天,李贤早早便收拾妥当。紫衣金冠,端严非常,而她带着繁重的假髻和花冠,觉得脖子都快要断了。 他替她点着唇,看着胭脂的艳丽色泽将她一贯清冷的面容晕染的明媚异常。俯身,几乎要受不了诱惑吻了上去,却被她的指阻挡了所有动作。她浅浅一笑,指尖从他的唇上滑到了他英挺的鼻,顺着鼻梁又描摹着他明亮的眸,浓密的眉。相看无限情,缱绻只为卿。他呼吸已乱,禁不住将她拥在怀中。 两人一起出现在大明宫时,手依然是相握的,满脸藏也藏不住的情意,让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们日渐浓厚的情愫。这一点天后无疑是满意且欣慰的,她看着二人,笑道:“看到雍王夫妇这般恩爱,本宫和陛下便放心了。”说完,又看了看新婚的太子和裴玉娘,嘱咐道,“皇家以枝繁叶茂为重任,太子也要多加努力啊!” 太子低了头,重重咳了几声,脸色苍白一片中有些许不正常的红晕。所有人都对他的病情讳莫如深,可是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现实。不辩驳也不应答,只是微微躬了躬身。 裴玉娘悄悄看了一眼李贤,然而他虽然不动声色,但是眼底心头却只有他的妻子,那个一直满足微笑着的雍王妃阿史那氏。她又看了看自己的丈夫,他虽然一派温和,但是他的温和是一道拒人于千里的屏障,他们的婚姻没有甜蜜,只有相敬如宾。眼里没有双方的两个人,未来该何以为继。可是他并非全然无情,他的情躲藏在一个隐秘的角落,有意无意的流连在那个女子的身上。不过一个异族女子,凭什么可以让兄弟二人都情寄予她。裴玉娘暗暗咬了咬下唇,任凭唇上传出尖锐的刺痛,但是唇上再疼,也无法转移心上的痛楚。 朝觐结束后,是新年大宴。宴席在太液池边的麟德殿,徐徐凉风吹过,透骨着长安城冬日的寒。 刚一落座,他的手便在桌下偷偷握紧了她的手,另一只手悄然递过了一个暖炉。暖炉的热气在怀中散开,舒服地她打了个激灵。 “哪里来的?”她问。 “知道你怕冷,早就准备下了。”他也将他们相握的双手放在了暖炉上,笑得粲然。 “光顺呢?”环顾一圈不见儿子,她不禁问道。 “这么冷,孩子什么也吃不了,我早向二圣告了罪,命乳母将孩子带回府中了。”他看着她,笑着点了下她的鼻子,道,“冻坏了宝贝儿子和宝贝夫人,便是我的错了!” 暮贞娇笑着拍了拍他,无奈的低了头,将笑颜藏了起来。 月色旖旎,酒香阵阵。他人的目光或羡或妒,暮贞第一次选择了忽视,小心翼翼守护着二人之间的小幸福。对月祝祷,期望一生如此,平静的幸福! 第一百四十七章 残霞篇 不安 宴席即将结束之时,一个风尘仆仆的客人才迟迟赶到。一身玄色的兽皮大氅,锐利又狡黠的眸子,深邃又和她颇为相像的五官。来的人正是骨咄禄,一个她最不想见到的人!倒不是自己对他有何成见,只是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很危险! 他跪倒在地,十二分的尊敬和虔诚,对着上首而坐的二圣道:“冰雪阻道,流寇作乱,臣差一点就误了新年吉时,实在是罪该万死,还请二圣恕罪。” 细细看去,他的形容的确有些狼狈,脸上的血口似乎还未结痂,狰狞又恐怖。皇帝皱眉看了看,安抚道:“一路远道辛苦,先坐下慢慢说吧。”,内侍赶忙替他布席,引他坐了下来,而他却摆了摆手,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笑道:“多谢陛下关怀,只是为了些许小事,怎能打扰大家的雅兴。臣安然无恙,这是二圣庇佑的结果。”说完,举杯说了几句吉祥话,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二圣想是颇为高兴,笑着也饮尽了杯中之酒。 自始至终,李贤和暮贞都看着骨咄禄,二人都是一言不发,各怀心事的审视着这个突兀赶来的人。 突然,骨咄禄举起了杯,也不知是对着李贤还是对着暮贞,微微一笑,眼神中带着狡黠的光。李贤从容以对,远远的回应了一下。而暮贞只是怔楞地看着,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怀疑。 还好今天父亲称病未至,她实在不希望二人有更多的牵连。父亲的日子终归是平静的,她希望一直可以这样平安平静下去。而骨咄禄仿佛是一阵风,随时会掀起滔天的巨浪。 带着不安的情绪,终于挨到了月过中天。皇帝有些倦了,于是顺理成章的结束了这场热闹非凡的夜宴。李贤扶起双腿发麻的暮贞,将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又将另一只暖炉塞到了她的怀中,嘱咐道:“后半夜最是冻人,快将它捂到怀中。”说罢,搂了搂她的肩膀,明亮的双眸中闪烁着温柔的光。 马车停在建福门外,正要走出宫时,听到有人在身后唤她。宫灯摇曳,透出晕黄的光,一身杏黄圆领袍的太子立在风中,身形单薄,面容苍白。看到他们回身,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尽管病弱,但他却丝毫不愿让人看到疲惫之态,反而安静如月,皎皎温柔。在他们的注视下,他逐渐走近,打着灯的宦官小心翼翼,似乎怕步子大了会引发他的咳嗽。然而终究走的有些着急,她还是忍不住捂着帕子咳了起来,这一下好像要将心肺都咳了出来。闻之恻隐,见之伤感。 “皇兄何事?”李贤走向了他,替他顺着气。暮贞也上前,接下了他手中的帕子,将自己的换给了他。刺目的红色在暗夜中仿佛天空中的阴翳,给人的心中投下一片阴霾。暮贞悄然藏起它,仍装作什么事情也未曾发生。但是他的声音疲惫却温和如春风,缓缓道:“藏什么,我自己的身体自己不清楚吗?也别大惊小怪,死生有命,安之若素即可。” 暮贞的手僵在半空,一时无措起来。她的内心莫名有些悲凉,这个温润的,善良的,永远在为别人着想的人会有离开人世的一天吗?若真有那一天,她又会以什么样的心绪去面对这样可叹的命运。众生皆苦,偏偏人最苦。 “你们退下吧!”他摆了摆手,遣散了侍候在侧的仆婢,意味着他的话甚是重要。于是,雍王府的人也退在了远处,唯余他们三人。 “贤,今日追上你们只是一件事情。骨咄禄其人野心颇大,二圣已有察觉,千万不可与之过于亲近。尤其是暮贞,千万别因为你们是血脉至亲而卷入其中。养虎为患,虎必伤人,切忌啊!” 暮贞和李贤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隐忧和不安。 “皇兄说笑了,我们私下从未与骨咄禄接触过,自然无所谓亲近。”李贤先回过神,笑着否定道。 而李弘的眼睛却是平和的,没有因为他的仓促否认而表现出什么,声音依旧和缓:“那是最好,暮贞,记住我的话。”这句分明是对暮贞特意嘱咐的。暮贞没有向丈夫一样否认,因为她的脑海中始终都是父亲手中的信,这些便是亲近的证明,根本无从抵赖。只是惶然地点了点头,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月色照在她的面容之上,有几分凄清。又是一阵风过,后背有瑟然之感。于是不再说什么,互相告了辞,向着相反的地方走去。 马车辚辚,响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他们沉默了半路,流淌在彼此间的月色仿佛静止了时间。一时间连呼吸声都仿佛能吵到他们的思绪。 “明允……”暮贞先开了口,“若是骨咄禄真的反了,那么和他有接触的人会不会受到牵连……” 他看着她惶恐不安的眼神,大约可以猜出她的所思所想。声音轻柔地安慰:“目前来说,他不会反,就算是真的反了,也与我们毫无关系。” 毫无关系吗?他只是不知道父亲手中的信件……她以为自己是最淡定平静的个性,却不想遇到事情会这般惶恐不安,直觉上的不安…… 第一百四十八章 残霞篇 少女 骨咄禄离开长安的时候,已是春意融融,桃李芳菲的季节。他在长安待了一段时间,一直也没有去过肃王府,暮贞稍稍觉得放心了一些。 光顺要出去玩,暮贞便和郑悦娘一起带着他来了曲池。桃花将一泓碧水晕染成了梦幻般的颜色,极尽妖娆,极尽妍媚。清风吹拂起翠柳的纤柔枝条,枝上几只黄莺啾啾争鸣。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光顺在绒绒青草上恣意地玩耍,一时竟学会了走路。暮贞看着孩子,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 “悦娘,你看,光顺会走路了呢!”她指着儿子抚掌笑道。 郑氏亦笑:“早知道就该早点来,看来咱们光顺很喜欢这里呢!” 光顺是个急性子,刚刚学会走路,便迫不及待的往前跑了起来。踉踉跄跄,脚步不稳,乳母跟在身后着急地喊:“慢些啊!小祖宗,你可当心啊!” 前面的水边有很多的小石块,光顺直直奔着那边而去,,乳母加快了脚步但是还是有些反应迟缓,眼看着光顺就要被石头磕到,躲闪不及。 暮贞也有些惊,和悦娘一起往那边跑去。 正在这时,一个鹅黄色的影子自眼前闪过,不过刹那已将孩子紧紧搂到了身前。慌急之后,暮贞跑到了跟前,急急道着谢意,将孩子接了过来。光顺骤然受了惊吓,只是啼哭,暮贞将他抱了起来,用帕子帮他拭着泪。一面去打量及时伸出援手之人。 那是个年轻的娘子,身穿着鹅黄色的襦裙,皮肤白皙,面庞精致。尤其是嘴边的梨涡,颇有画龙点睛的效果,衬得她明媚可爱。 “妾张氏,见过雍王妃。”对方显然认出了暮贞,上前行了个礼。她的声音里带着少女特有的甜腻可爱,娇娇柔柔的,亦如她外貌给人的印象一般。 “姨姨,抱抱!”也许是天然的缘分,暮贞怀中的光顺眨巴着黑亮的眸子,伸出手去让张氏抱他。 “光顺素来认生,这么久了才肯让我抱。难得一看到张娘子边肯亲近呢!”悦娘笑着说,用手点了点光顺的鼻子。光顺已经停止了哭泣,看着张氏笑得很甜。 “娘子有些眼熟,不知府上是?”暮贞将光顺放开,看着他扑到了张氏的怀中,和气地问。 张氏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身份而小心翼翼,反而十分大方,笑起来甜甜的,颇有几分娇憨的意味。 “妾的父亲是大理寺卿张文瓘。” 暮贞立刻便有十分敬意:“原来是张相公的女儿,张相素来公正严明,深得陛下和太子的敬重。我虽然不闻世事,亦是早听大名的。” 提到父亲,张氏脸上便生出几分自豪,惊喜到:“蒙王妃赞赏,是妾和父亲的荣幸。今日能和王妃相遇,实在是缘分,王妃若是不嫌弃,便唤妾的小名‘斯幽’便好。”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真是好名字。”暮贞夸赞道。 “早听殿下说起过,王妃才貌双全,果然如此呢!”她笑得开心,语速也快,可是暮贞还是本能听到了重点。 郑氏也听到了,在旁边补了一句:“张相一直是东宫属官,看来娘子和太子也很相熟呢!” 张文瓘年过半百,自龙朔元年便已是宰相,咸亨二年开始便帮着太子参知政事,年初才去了大理寺任职,不过宰相名位不变。 斯幽摇了摇头,很诚挚的样子:“错了,错了,不是太子。太子殿下素来寡言少语,我很怕他呢。雍王殿下曾经也是父亲的学生,为人和气,与我们兄妹关系都很亲近的。” 听到是丈夫,暮贞脸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些微笑意凝滞。悦娘看了看暮贞,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接话。 从裴玉娘到眼前的张斯幽,不知道她那位风流俊逸的丈夫还有多少知己红颜?她并不觉得自己醋意漫天,只是有一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如今他们恩爱如此,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恩爱能够持续多久。他是清贵俊逸的天之骄子,而她不过是个身份尴尬的异族女子,唯一可寄托的不过是他的怜爱。偏偏她不愿意放低姿态去奢求怜惜,也不知道未来之路能多远,草木皆兵,风吹浪涌,越深爱越不知所措。 斯幽似乎毫无察觉,继续说道:“殿下自小就聪颖,父亲总说他天资非凡,可是私底下他一点都没有架子。我一哭,哥哥们都不理,只有他愿意哄我。王妃好福气呢,我们私下里都说……”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闭口不再说下去。脸上有几分尴尬和惶恐,大眼睛看着暮贞,暗暗去探她的表情。 能说什么,不过就是她一个异族女子如何配得上雍王殿下之类的话。她不是第一个这样说,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突然有些意兴阑珊,不想再说下去了。悦娘看出了她的心绪,找了个理由接过了赖在张氏身上不肯走的光顺,向张氏告了辞。 第一百四十九章 洛水篇 笑颜 李贤回来时,暮贞已经休息了。她穿着素色的寝衣,发丝蜿蜒柔软的铺在寝枕之上,面庞恬静而温柔。他想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却考虑到自己刚刚从外面归来,双手十分冰凉,忍了忍,替她盖好了锦寝,细细端详着她的面庞仿佛暗夜的昙花,纯洁又悄然的在暗夜绽放。 浣洗之后,为了不惊动她,打发走了所有的侍女,亲自吹熄了灯火,悄然睡到了她的身边。 意外的,她并没有睡着,自身后抱住了他的腰,发出一声类似哀婉的叹息。他一震,转向了她,将她搂在了怀中。怀中的人瘦弱单薄,身上凉凉的,感受到温暖后,在他的怀中缩了缩。 他的唇落到了她的耳后,缠绵着一路向下,胸口涌起阵阵情潮。出乎意料的,她没有羞涩,反而将他拥得更紧了一些。 “明允……明允……”她一声声叫的缠绵却又哀戚,仿佛带着千万的流恋和不舍。他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亦是一声声的回应她。 窗外的月色偷偷钻进了室内,一室旖旎,一室缠绵。它自窗棂上流转,将地上的树影一点一点地移,直到再也移不动之时,房间里的低泣声和呻吟声才渐渐低了下去。 疲倦极了的他沉沉睡去,而她却分外清醒,睁着眼睛一直到天边蒙蒙有了亮光,心绪是前所未有的烦乱,说不清楚的哀伤感慨。直到他安静起身去上朝时,她才昏沉沉有了睡意。怕打扰到他,暮贞听到他悄声吩咐夕儿不许打扰她,又在临走时替她盖好了被子,拢紧了纱帐。 这一觉,便是跌入了一个沉沉的梦境。梦中,她又回到了东汉末年。 建安十八年,叡儿已经九岁了,俨然一个小大人的样子。喜欢读圣人之言,心底善良又慈悲。东乡也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姑娘,黏在她身边,不喜欢绣花女红,只喜欢读书,崇拜先前从匈奴归国的文姬。 她终于安定了下来,不再徘徊又不安,安心接受了现在的日子。那个她曾经拒绝的,害怕的人,待她温柔又细心。他是当世人杰,文韬武略,拥有熠熠闪耀的才华,不知不觉,她已然沉溺在爱情中,恋慕着这个将与她携手一生的人。如今他们儿女双全,生活安逸。 那年春末,一支掌握着实际权柄的公爹,被天子册封为魏公。握九锡,得十郡,都邺城,设百官。魏国公府一时成了天下目光的集中之地,所有人都想着去巴结攀附,陆陆续续有很多有姿色的女孩子被送了进来。 那一日,天气有些闷热,夏日午后,将雨未雨,让人难以呼吸。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个女孩子,带着妍媚又愉快的笑意,自一树合欢之后走了过来。侍女们都是一样的服饰装扮,然而她却生就一张出众的相貌,咄咄逼人的美貌让合欢都失了颜色。 “熙姐姐,快些呀!”她的身后有侍女催促,而她只是回眸一笑,道:“急什么,这么好看的花,该停下来欣赏的。” “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她对着合欢吟诵了这样一句。甄洛听出,那是丈夫新作《燕歌行》中的一句。想来她是个官家女子,颇通诗书。身上带着傲气,明眸中有智慧的光芒流转。 “熙姐姐,你在说什么?”那个侍女有些疑惑,过来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离开。 “是丕公子的诗,你没有读过吗?丕公子文武双全,很厉害呢!”那个叫“熙”的女孩子扬了扬下巴,道。 另一个人摇了摇头,不以为然:“若说才华,还是植公子更厉害吧!听说魏公和陛下都很是赞赏。” “你懂什么,丕公子的诗有气吞山河之势,这才是男儿应该有的胸襟。” “一首闺怨诗,你也能读出气吞山河,熙姐姐,你可真厉害。要不然你的小字叫‘女王’,真真女中豪杰呢!”另一个侍女夸赞道,一脸的崇拜。 而那个女孩子摇了摇头,用手示意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和她的女伴环顾了一下四周后,离开了。 一个美丽又有趣的姑娘,重要的是,她对自己丈夫的崇拜和理解比自己还要深。她问了王府丞,那个姑娘叫“郭熙”,表字女王。父亲曾经做过太守,中平元年生人,只比自己小一岁,也已经二十九了。甄洛摸了摸自己年华的在的面庞,又想起了她如花的笑靥,她看上去真小,一点也不似自己这般憔悴。不知为什么,隐隐有些忧虑和说不出的惆怅。 第一百五十章 残霞篇 礼物 一阵闷雷响过,她悚然惊醒。窗外不知何时已经阴云密布,阵阵狂风拍打着窗户。她有几分惶然,待到清醒片刻后,心头萦绕不去的是那一张明媚的笑颜。准确的说是两张,当两张笑脸慢慢重合时,她才知道自己郁郁了一整天到底是为什么。 自从有了这个梦,她不由得联系起了宿命。梦中那个在建安十八年突然出现呢的女子,不出意外就是郭氏,接下来,梦中的甄洛自此一直生活在她的阴影之下,直到悲惨死亡。 暮贞的得失心并不重,只是因为梦境的反复纠缠而生出许多无力之感。若是完全对前路茫然无知,倒也并没有什么忧虑。但是现实踏着前路,步步相似,便有几分可怕了。 不由得想起了甄氏的那首《塘上行》: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何苦,入亦复何愁。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提笔引袖,她的字潇洒大气,丝毫没有闺秀之气,倒是颇有林下之风。不知为何,字里行间的心酸绝望,居然让她突兀的感同身受。她颤抖着,胸口闷闷的,难以呼吸。 “小姐,你写这个干嘛?”夕儿不解相问。 “随便写写的。”她皱着眉,忍住即将泛滥的愁绪,轻声道。 “虽然奴婢不懂诗,但是也能感觉太作悲了。小姐,咱们不看这些可好?”夕儿劝着她,一面帮她收起了方才写下的字。想了想又笑道,“小姐的字写得这样好,只是总不肯多写。若是殿下知道了,定会好好珍藏起来的。” 暮贞想了想,阻止道:“别给他看,写得不好,咱们自己收起来吧!”夕儿有些失望,却还是依言,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收到了盒中,藏在了卧房的柜子中。 闷在房中总是郁郁,于是便撑了一把伞,在蒙蒙微雨中,散步在庭院里。桃花已残,在风雨的吹打中,零落成泥。丁香却开的正好,深深浅浅的紫,星星点点的愁,她用手抚着花瓣,雨珠粘在手上,有些凉。 “夕儿,都说众生平等,可是人可以撑伞,花却不可以。这么娇弱的花,怎能忍受风吹雨打呢?或许明天再来看,便什么都没有了。” 身后之人没有回答,但是却突然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手臂有力,徐徐迦南气息传入鼻中,李贤的声音沉沉入耳:“是心疼花,还是自己一个人又在胡思乱想?” 她藏起了眼底的哀伤,回身,笑了笑:“不过是无聊,胡乱发些感慨罢了。你今日怎么回来的这样早?” 他撑着伞,一袭雪青缠枝纹的斓袍,肤色如玉,轮廓秀雅。因为外出的缘故,发束的一丝不乱,金冠精致夺目,却依旧夺目不过他黑亮的双眸。 “陪你一起赏雨!”虽然知道不是理由,但是他语气温柔,依然叫她心安又欢喜。 “好。”她点头,挽住了他的手臂。两个人沿着有些湿滑的鹅卵石小道,向着花园更深处走去。丁香装点着整个小径,香气都带着湿意。仆婢们跟在身后,保持着一段距离。 “贞儿,我有礼物要给你。”他从怀中拿出了一个锦盒,檀香木做的,镂刻着精致的宝相花图案。 “何物?”她好奇。 “打开看看。”他催促,此刻的神情带着孩子一般的期待。 依言打开,盒子里蓝色的金丝绒上,静静躺着一个花簪。纯白的羊脂玉雕刻出五片花瓣,琥珀点缀出中心的一点蕊。是什么花,她也不清楚,于是疑惑看着他。 “是水仙,听说是从西方带回来的品种。清水供养,不需泥土,皎然出尘,纯洁无暇。我觉得很像我的贞儿,便命人雕了这样一个花簪。你总为花开花落神伤,做成了簪子便会永开不败了。” 她羞赧低头,他顺势将簪子插到了她的发间。端详了片刻,满意非常。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不知为何心头冒出了这样一句,他用手摩挲着她的发,不免心疼起来。 “怎么想起送这个了?”她笑着问。 他捧着她的脸,柔声道:“想起了便送了,何须理由。” 她的一泓秋水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粼粼似有波光,温柔清澈只让人沉溺其中。他俯身,吻上了她的唇,轻轻浅浅的,带着说不出的珍重和小心。雨落在了她的身侧,不觉已将半个身子打湿了。可她的心似乎暗地里撑起了另一片天地,那片天地中春光明媚,阳光晴好。 第一百五十一章 残霞篇 嘱托 刚刚五月,牡丹便已悉数开败,一朵一朵将残存的妩媚停在了枝头,只有零星的一两朵仍倔强坚持着最后的芳华。 住持至善大师笑道:“居士来晚了,这宝昌寺的牡丹前几日开得最盛,其中有好几株名品,是太子殿下命人从洛阳移栽而来的呢!”他的手指了指不远处,那里枯萎着几株紫色,若非提醒,哪里还能联想到名品“魏紫”。 “牡丹傲气,就算是枯萎,也不肯片片坠落,零落成泥。”至善大师感慨了一句。如今天下日渐富庶晏然,就连清修之地都多了几分繁华之气,出家人品评茶道花艺,被誉为清雅之举。至善大师更是其中颇有盛名之人。可是,从他的话里,暮贞听出了几分叹息之感。 清风送来徐徐清香,她抬头,寺院中的古槐已经开花了。如今一城尽是槐花香,早已不是牡丹的季节了。 “槐花都开了……”似是一句感慨,却不想被人接了下一句:“这般清香,若是做成槐叶冷淘或者槐花麦饭,定让人胃口大开呢!” 难得他仍有余力戏谑,暮贞颇有几分心酸。 太子比年初那日见到更加清减了,形销骨立,弱不胜衣。瘦弱苍白的脸庞上,此时带着一丝浅浅的微笑。他与明允总不相同,明允的笑容虽然跟灿烂一些,偏偏到不了眼底,总给人一种疏离之感。而他一向笑得浅淡,但眼睛也会跟着一起,让人觉得无端温和。 “见过太子殿下。”她施了一礼。让他却摇了摇头:“早就说过,佛门清静之地,无需俗礼,落霞居士忘了?” 他称呼自己为居士,语气平易近人。他曾多次施以援手,暮贞无论如何都心存着感激,若非隔着身份,他们定是可以交心的朋友。 “殿下身体,近来可好?”她看到他站了这么久也没有咳,稍稍欣慰。 阳光透过几缕槐叶的疏影,漏在他的面颊之上,让他的轮廓更深邃了几分。他拢了拢身上的衣衫,笑:“天气日渐和暖,觉得好了许多,没有那么冷了。” 暮贞注意到,他仍穿着夹衫,外面披着披风。而别人早都已经换上单衣了。也许是畏冷的缘故,他的皮肤苍白到几近透明,呈现出一种萧条病弱的美。兄弟俩的相貌真是全然迥异,太子像陛下,而明允像天后。 空气似乎安静非常,槐树枝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院中鸟鸣嘤嘤,几片云彩遮蔽了阳光,一支槐花缓缓落下,沾上了他的衣袂。 “我写了几卷《金刚经》,想交给至善大师。寺僧日夜吟诵,也好保佑大唐国泰民安。”他生怕她尴尬,便出言表明了来意。暮贞发现,他身后的宦官却是捧着一大堆的经书,何止几卷,这么多想必耗费了他不少的心血。他已经病弱至此,实在不应该再过操劳。 他好像能够窥破她的所有心思,在她的劝慰之语到来之前,他先开了口道:“贤天资聪颖,处理起事情来得心应手,实在帮了我许多。左右无事可做,这些佛经恰好能让人静心。”若是别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暮贞多多少少能够听出抱怨不甘之意,但是他语调和善坦然,显然并不以此为意。 “为殿下分忧,是他该做的。”一旦涉及到权力的话题,暮贞总是小心谨慎的,一字一句都掂量着来。 云朵的阴翳散开,阳光炙热。他笑着指了指树荫处,率先挪到了那里。 宦官被打发去了正殿送经书,暮贞来佛寺从不带侍从,现下便只剩下了二人。站在槐树的阴影里,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暮贞,”他叫了一句她的俗名,本该是唐突的举止却因为他澄澈的双眼而让一切都显得自然。他的眸子是深棕色的,此时看着她,很是郑重:“我估计时日无多,下一任的太子不出意外便是贤。其实太子这个位子,最是艰难,古往今来有多少太子,又有几人能够最终到那个位置?”他指了指大明宫的方向,眉目中忧虑深重。 “陛下身体不好,事事依赖天后,可是天后权柄日盛时,陛下自然会有所顾忌。贤能力出众,又得蒙大臣拥戴,接下来陛下必然依仗于他。然而,他性子太刚强倔强,和天后时有摩擦,时间久了必生大患。暮贞你能明白我的话吗?” 明明才五月,她的后背已生出了许多的汗。 怎么会不明白,虽然一直在躲避,可是自小便知权力能让人生,可让人死的道理。天家富贵,帝王权势,最是冰冷无亲。夫妻反目,父子相残,白骨累累,碧血连天。 “殿下想告诉暮贞什么?”她抬头,眼睛里一片空洞和迷茫。 “贤毕竟是母亲的亲生儿子,若是能够和缓退让,便可相安无事。若是真的有一日,我身归黄土,你千万要劝着些他。还有……暮贞,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保护好自己。与贤夫妻一心,切莫互相猜疑,便没有过不去的坎。” 暮贞不喜欢他这样的语气,仿佛是交代着后事一般,让人绝望。 她的眸中水波微转,悄悄将脸移到了另一边,声音有几分哽咽:“我记下了……” 他立刻宽慰的笑了起来。 远处云卷云舒,他的目光悠远苍茫,随口吟了一首诗: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1 1出自《古诗十九首》,表现人生的慨叹。 第一百五十二章 残霞篇 心结 自那日宝昌寺归来,暮贞想了很多。她一直逃避于世外,以为这样便能逃离俗世纷扰,留一方安然亲近之地,低调又苟且的活着。他们父女一直处在权力的外缘,只要足够隐忍,让人们几乎忘掉他们的存在,便是最佳的自保方式。可是,当她嫁给李贤的那一天,一切都变了。这样的隐忍,不过是掩耳盗铃,她的丈夫是二圣的次子,处在所有人瞩目的地方,享受着权力带个他的所有荣耀和痛苦。他无从选择,自己也是无从选择。不能逃避,只有面对。 想明白这些的暮贞开始有所改变。 以往最不愿意去的大明宫,却成了近来常去的地方。也不做什么,就是去陪天后礼礼佛,读读佛经,或者绣绣女红,调一调香。天后很喜欢暮贞,因为她性子安静,又不妄言,总是有着超越年龄的见解和感悟。若是有政事需要处理时,她也会很及时的告辞离开,这些都让天后无比满意。 时间久了,连李贤都看出了其中的怪异。 一日傍晚,暮贞带着夕儿从大明宫中走出时,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停着的,那一辆熟悉的马车。车前站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容止端然,气质清贵。他负手立着,逆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和表情,却分明能感觉到他异乎寻常的冷淡。 “上车吧!”他瞥了一眼夕儿手中抱着的书卷,《金刚经》几个字赫然入目。没有多言,只是顺便接到了自己的手中,示意暮贞上车。 马车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夕儿和车夫坐在外间,里间的二人却半晌没有说话。明亮的光从车前的湘竹帘中筛漏下来,形成了斑驳的影子。他就盯着那些阴影,让自己的脸绷得紧紧的,仿佛一块精雕细琢的玉石,精致却冰凉。暮贞想说什么,却被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伤到,只好别过脸去看外面的街景。闭门鼓一声一声开始敲响,金吾卫已经开始巡逻,市民们陆陆续续回坊,热闹了一天的长安城即将入夜,短暂的平静下来。 她有些困倦,看着看着不知觉睡了过去。 隐隐约约有人触着她的脸,轻轻柔柔的抚摸着,熟悉的触感,她哼了一声,四处寻找着可以依靠的怀抱。不久,便有一只大手揽过她的脖颈,将她紧紧护到了怀中。细细的香气让她睡得更加舒服,全然忘了身在何处。 许久,马车停了下来,他想了想,还是将怀中熟睡的人抱了起来,没有去惊扰她的休息。然而,她却醒了,碧色的双眸在暗夜里迷离地睁着,酣眠之后脸上带着难以退却的红晕,此时的她像某种乖顺的动物。 虽然醒了,可是还是眯瞪,下车时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 他无奈,一把将她横抱起来,无视她的惊呼声,向着陌尘阁走去。甫一进殿,便将侍者都赶了出去,直直向着床榻而去。暮贞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分明的欲望,一时脸热,用手去阻挡他即将落下的唇。 “别,今天有很多事情呢。”她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不能想象的娇软。 “无论什么事,都放下。”他带着命令的口吻,不由分说的压制住了她的手,在脖颈上留下了一个缠绵的吻。 “今夜要将佛经抄完,明日要送往宫中呢!”她的手摩挲着他的脸,态度确实极为坚决的。 李贤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直,尴尬地笑了笑,放开了她。在她转身向出走的时候,他沉声问道:“天后近来很喜欢召你去大明宫?”她背对着他,没有看到他脸上蒙着冰雪一般的表情。 点了点头,推门出去,寻找带回来的佛经。 李贤的手微微握起,眉心蹙了蹙,起身在她回来之前离开。他也说不好自己到底为什么生气,只是联想到两人婚姻的起因,便不由的胸口烦闷。这么久了,他以为可以做到互相信任,毫无芥蒂。偏偏在太子病重这样的特殊时刻,她却与天后往来频频。 他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心机深沉的眼线,而是一个单纯温婉的妻子。他们的婚姻什么都有了,有爱情,有孩子,有依赖,却偏偏少了一些推心置腹,同仇敌忾! 月色如银,明明已经快到夏日了,却偏偏带着几分寒凉。他做不到离开她去别的院中过夜,也不想面对一个说谎的妻子,只好去了书房,处理本打算推到明天的事务。 第一百五十三章 残霞篇 姐妹(一) 佛经抄好之后,已是深夜。她看了看门口,他一直没有回来。明明知道他在计较什么,偏偏没有说出口。他那样倔强的一个人,若是知道她是为了他,刻意讨好天后,必然是不愿意的,甚至和天后的关系更僵。 昔日,太宗皇帝因为性格倔强,和太祖的后宫相处十分不睦,屡次遭到谗言诋毁。长孙皇后为了丈夫,恭顺嫔妃,尽力弥补,为他后来夺取地位争取了部分支持。 她读史读到这一段,不觉和现在的处境做了比对。唯一不同的是,天后是丈夫的亲生母亲,只要他们足够恭顺,前途便会多几分平坦。她最怕看到母子反目的场面,以天后的心机和手段,血气方刚的丈夫未必是对手。 也罢,他误会便误会吧,只要是对他好,长久之后他必然会感觉到。 他们又一次陷入了诡异的冷战中,亦如新婚之后的许多次那般。他会回府,只不过时间一次比一次晚,大多时候宿在书房,偶尔来看她和光顺。在发觉她冷淡的神情后,气恼之下会去找其他姬妾。她一天只是闷在府上抄写佛经,如期去大明宫,或者带着光顺外出游玩,或者去肃王府看望父亲。裴府她很少去,大约是因为裴珣的关系。随着冷战时间的延长,那个偶尔会微笑撒娇的暮贞又不见了,她还是曾经的冰雪美人,不言不语,少言少笑。 槐香满城,清荷初绽,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碧倾生产日期将近,难得怀着双生子,还未有过早生产。也许和碧倾的体质有关,她即使嫁了人,也是活泼的。上个月独自一人跑去西市闲逛,吃了一堆甜食,回去后便不舒服。所有人都以为她要生了,稳婆都请了过去,结果发现不过是胃疼虚惊一场。 她的这个阿姊,永远能活得爱恨分明,喜怒随心,这样的人生真让她羡慕。 当一个人惦记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大多会很快收到关于那个人的消息。她这几天想阿姊的厉害,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去找她,便接到她要生产的消息。 着急赶到裴府时,还没有进到她所住的院子,便远远听到了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裴珣站在廊下,额上都是汗,着急地来回踱步。一看到她,忙上前准备行礼,她急忙制止,声音因为着急赶路而带着喘息:“无需多礼,阿姊怎么样了?” 无需他回答,碧倾一声比一声都凄惨的叫声便能够说明一切。 裴珣冲到房门外,攥着衣角,仿佛随时都能冲进去。他自小教育良好,世家子弟特有的温润有礼,可是此时却慌乱的毫无章法,头发都有几分散乱。 “少瑾……少瑾……”碧倾疼极了,一叠声叫喊着丈夫。 听到叫他的名字,裴珣再也忍不住,即刻便要推门而入。裴夫人命令家丁及时拉住了他,皱眉:“产房血腥,男子怎可进入!珣儿不可这般!” 裴珣急的直跳脚:“阿娘,碧倾平日坚强,伤了碰了从不喊疼。今日这般哭喊,得疼成什么样子啊!女子生产凶险,何况是双生子,我一定要在身边陪着她!”说罢,又要挣脱。 裴夫人看了暮贞一眼,意思很明显,让她出面阻止。她方才一直没有行礼,此刻又是这样傲慢无礼的眼神,暮贞着急碧倾,并不在意这些。她不想因为这件事让碧倾婆媳更生芥蒂,于是上前道:“裴公子,你莫要着急,我进去看看阿姊。” 她是碧倾的亲妹妹,又生养过孩子,所以裴珣不再挣扎。颓然又紧张地看着暮贞进了产房。 碧倾脸色惨白,汗水已经濡湿了头发和脸颊,平日里活力四射的大眼睛此时全是泪水,可怜的让人心疼。她喊久了,已经有了疲态,看到妹妹进来,又哭了起来。 “贞儿,太疼了,我受不了了!”她带着哭音,颤抖着说道。 暮贞攥住阿姊的手,她的手冰凉的厉害。 “王妃,你快劝劝,这宫口还未全开呢,裴夫人便哭喊成这样,力气用光了怎么生孩子呀!” 稳婆知道她的身份,便让她劝碧倾。 “阿姊,你听我说,稍微忍一忍,再喊下去会没力气生孩子的。”这样虚弱的阿姊,实在让她心疼。记忆中阿姊很少哭,就算眼泪快涌出来,都要想办法忍住。她与父亲自突厥而来,即使平日里再伪装着快乐,终归是掩藏着不甘吧。 “贞儿,我会不会死,我还没有再看一眼草原……我答应过裴珣,要带他一起回家乡呢……”碧倾气力渐渐小了下去,嘴里喃喃道。 “阿姊,不怕,你不会有事情。父亲马上就到了,他还等着看外孙呢!” 听到父亲,碧倾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死死咬着下唇,强迫着自己不要昏过去。 “我不能死……父亲……他太苦了!”碧倾的泪又坠了下来,顺着眼角,悄然渗入枕间。那里保存着她隐秘的脆弱,她一直要强,不肯示弱于人,只因为她与父亲不属于这个地方。在别人的冷眼和漠视中渐渐长大的孩子,习惯性掩藏情绪。妹妹是沉默,而她是装作没心没肺。既然没心没肺,又有谁能够伤害得了她! 第一百五十四章 残霞篇 姐妹(二) 她不知道她隐忍着的样子更让人心疼。 碧倾不再喊叫,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唇上出了血,刺目的红。只要是疼痛暂歇,她便冲着暮贞微笑,好像是想说,看看她是不是很坚强。然而伴随着疼痛的频率越发紧密,那样的笑容渐渐变的越来越少。她似乎已经用干了自己所有的力气了,失血过多的脸和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一种恐惧涌上暮贞的心头,她用手去捂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臂膀,想要帮她暖和起来,却止不住的随着她一起颤抖。 当她茶色的眸子渐渐失去了光彩时,暮贞再也止不住的哭了起来。 明明快到夏日,她却觉得比冬日还要寒冷,一种冰凉的绝望之感逐渐蔓延上暮贞的四肢百骸,让她觉得世界都失去了华彩。 记忆中的阿姊,有些刁蛮,有些任性。她好像自小便不喜欢她,爱抢她的好吃的,喜欢捉弄她,有时候会嘲笑她是个小气鬼,爱哭包。可是,当她这样脆弱的一面展现给自己时,记忆的另一面也被打开了。阿姊抢了她的好吃的,总会给她换另外一种,她说小孩子少吃糖,对牙不好。她会捉弄她,却在她气哭了之后,变着法儿哄劝她。阿姊虽然嫌弃她爱哭,却总是保护她,别人奚落她时,阿姊会挺身而出吓退所有人。一个女孩子,凶悍成那个样子…… 想着想着,泪水便再也止不住。稳婆的声音响在耳边,渐渐成了嗡嗡声,她什么也听不到了。 身为长姊,她是世上最好的长姊! “王妃,莫怕,有卑职呢!”身边一个沉沉的男声响起,瘦削高傲,正是此前为她安胎的周方鹤。她一看到周方鹤,那根绷紧的弦便霎时放松了下来。后知后觉的有些虚脱,唯有颤着声,说道:“如此,拜托周太医了!” 周方鹤的医术,她信得过,而能够让他来的人,她也猜到了。 无论发生什么,他终究心疼她! 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周方鹤上前替碧倾试了试脉,然后便开了方子交到了侍候在侧的仆婢手中,吩咐了几句,便走到了暮贞跟前。语气散漫又自信:“放心吧,不过是虚脱了,补上气血便好。” 她忍不住泪水,忍不住虚惊一场后的喜悦。 “王妃这般反应,是不是有点夸张?”周方鹤调笑道,他素来是桀骜不驯的性子,“怪不得明允命我前来呢……啧啧,还真是吓坏了!” 她有些羞窘,胡乱擦了擦泪水,问:“阿姊真的没事儿吗?孩子多久能生出来?” 周方鹤笑,眉目飞扬:“我又没生过孩子,王妃不知,卑职从何得知?!” 稳婆这时开了口:“王妃放心,只要夫人有力气,孩子不久就出来了。这不,宫口都开了!” 阳光带着暖意,炙在皮肤上,她终于感觉到了温度。窗外有人在说话,她听得分明。 “倾儿无事吧?”问话的人是父亲。 “这会儿不哭也不喊,我实在担心,不过王妃进去了……”答话的人是裴珣。 “周方鹤在,肃王大可放心。少瑾,你也别太紧张,贞儿当时生产,也是这般艰难……”这个人……是李贤。 他不仅派人来了,他自己也来了。 “那时候我求遍了漫天神佛,只希望夕儿平安。那个时候,我发现,什么都可以没有,但是不能没有她……”他的声音继续,仿佛是说给她听,她怔然流泪,联想到这些日子的种种,心的那个地方揪着疼。 碧倾饮了药,很快苏醒过来。听到父亲的声音后,愈发有了动力,她叫着,却不再是毫无意义的呼痛,更像一种鼓励和决绝。 暮贞闭着眼睛,默念着佛经,祈祷着平安。 当夕阳漫天之时,一声儿啼惊破晚霞。 “是个公子呢……”稳婆笑道,将新生儿递到了事先准备好的乳那里,碧倾脸上带着虚弱的笑意。 “阿姊,还有一个,别泄气啊!”暮贞没有急着去看孩子,反而来到碧倾身边,鼓励道。 “这个就更快了,夫人,坚持一下!”稳婆也急着说道。 碧倾的嘴角微动,暮贞看懂了,她说:“放心!” 姊妹二人相视着,眼中都看到了许多年没有敞开的,对于彼此最真实的情愫。暮贞的手紧紧握住了碧倾的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阿姊,我们自小在一处,这一次,妹妹还是陪着你!” 碧倾点了点头,阵痛再次袭来时,她紧紧攥住了妹妹的手。 又是一声响亮的哭泣,这次是个玉雪可爱的女儿。 长安的夜色即将到来,暮贞听到了外面所有人的欢笑声,儿女双全,福泽很厚是他们的评价。而碧倾却问了一句话,这一句话让暮贞再也无法控制的放声大哭。 她问:“孩子的瞳孔,是什么颜色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残霞篇 孤月 为了阿姊的话,暮贞特意留心了孩子的瞳仁颜色。还好,与汉人并无不同。她拭了拭脸上纵横蔓延的泪水,抑制不住的满心伤感与悲凉。他们一直在努力的生活,原来就算过去了再久,也不过还是“非我族类”。 走出产房,一轮皎然的明月已经升起在空中,她的脸色因为方才兵荒马乱的紧张,在月光的映衬下一片惨白。 他走上前来,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看着她。夜风静婉,悄悄从他们之间吹过。很多天的猜疑冷战,好像都被风悄然吹散,眼前的人还是一直以来珍视的那一个。 “母子三人平安。”她一开口,唇有些颤抖,眼泪忍不住的盘桓在眼眶中。不知是因为方才带来的后怕作祟,还是这么多天忍住不提的委屈诱使。她前所未有的脆弱。 “我知道,真好!”他的眉目温柔的出奇,蕴藏着无限的安定力量。 下一刻,她已经上前,直直扑到了他的怀中。熟悉的香气,熟悉的温度,熟悉的这个人。他什么都不用说,因为他什么都做了。即使装作毫不在意,他还是放不下她,所以在阿姊这边的紧要关头,他仿佛救世主一般的降临了,只为她安心。 “别哭,别害怕,我在呢!”他拍着她的后背,宽阔的掌心徐徐将暖意流淌进了她的心田。她自嫁给他,流过泪水,但是总是矜持又淡然的。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哭得这样伤悲。他一时慌乱,也顾不得别人的目光,只是紧紧抱着她。这个女人,有千百种方法让他心疼,他气过她,怨过她,唯独舍不得丢开她。 所幸,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人注意着他们的爱恨痴缠。唯有身后的侍从和夕儿,悄悄的笑。 一口气得了一双孙儿的裴夫人高兴的合不拢嘴,这一次终于不再挑刺嫌弃,而是拉过碧倾的手,一个劲地抚慰。裴珣一时无法近前,站在塌边,嘴都合不上,一双眼睛里却写满心疼。 “咱们倾儿真是好福气,一口气就生了一双儿女,今后再接再厉,多生几个才好!”裴夫人一边往外走,一边对宗肃笑道。宗肃回头看了看女儿,一众仆婢侍候在侧,乳母都是千挑万选过的,裴珣陪在她身边,殷勤地嘘寒问暖着,听到母亲的话,他本能反驳,看着妻子的脸说:“不生了,倾儿受了这么多苦,我再也不让她生了。”那一刻,最心疼女儿的宗肃也觉得安心不已。 一走出房门,便看到树下相拥的暮贞夫妇。其实他最放心不下的,还不是碧倾,碧倾虽然心直口快,但裴珣温煦和善,仕途平顺。雍王这个人……他审视的看了看,天纵英才,人中龙凤,能力和野心旗鼓相当,前途或许光明,或许……不过只要他们真心相爱,也算安慰。 宗肃独自一人,悄然离开了裴府。没有坐马车,独自踏着月光,走在空寂无人的大街上。彼时已经宵禁,羽林卫一队一队的在各坊外巡查,看到是他,客气地打了招呼后没有为难。 如此寂寥,如此清静…… 他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一声又一声,响在安静的长安城中。月色清冷,高树悲风,这个城他从来也没有熟悉过,一天天缩在王府中,只觉得岁月流淌如斯,瞬间飞逝了这么多年。光德坊和永嘉坊离得这样远,走了这么久都没有走到家。家……何时光德坊的那个成了家,他的家本在千里之外呀! 骨咄禄又来了信,絮絮说了许多家乡的人和事,更要紧的,说想要接他回家!他不是不清楚侄儿的意思,如今那里战乱频频,他藏着一同突厥的野心,他岂能不知! 明知道会有祸端,偏偏不知道该怎么样阻止。在这里他说不上话,在侄儿那边也是如此。这些他都不在意,将他推到这样境地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从没有怨过她,他只是很想她,很想她…… 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在那边,会不会怕黑,那边冷吗?可找到另一个人照顾她……想着想着,脚步便有些虚浮。回头看了看,除了影子伴着他,再也没有了其他…… 第一百五十六章 残霞篇 无力 进入了六月,长安的天气愈发炎热起来。她受不住暑气,胃口差的厉害,一来二去便虚弱下去,成日躺在床上恹恹昏睡。 “莫不是又有喜了?”夕儿大胆猜测道。 “那便叫个大夫过来看看吧!”她闷声道,懒着身子不肯起床。 夕儿笑着应了一声,便着手去请大夫,结果刚刚出门,就遇到了一脸黑紫的周具襄。向来沉稳的王府总管,此时脸色阴沉可怕。 “王妃呢?”他问,语气焦急。 夕儿指了指里间,声音低低的:“困了,刚睡着。” 周具襄叹了一声,催促道:“还是去禀告一声吧。骨咄禄反了,纠集人马兵犯幽州。殿下让人来传话,赶紧让王妃回一趟肃王府,也别和肃王多说什么,只是将往来书信什么的都烧了,以免有后患。” 夕儿显然慌了,忙进屋叫醒了陷入沉睡的暮贞。所有的忧惧突然落到了现实中,暮贞一下子就慌了,陷入了茫然无措,却又崩溃认命的状态中。她恍恍惚惚地,也不知该怎么办,只是一声声催促着车夫加快速度。 小腹有些坠痛,忍了忍,选择性的忽略。 来到肃王府,直接就去了书房,一封封曾经寻常的家书,现在瞬间成了通敌的罪证。仿佛是毒蛇,是猛兽,是一切让她害怕的东西。父亲不在,她想也没有多想,到处搜寻着这些可能让她的父亲陷入危局的东西,搜一封,便往夕儿燃起的火盆里放一封。火舌肆虐,一下子就将它们舔舐了干净,灰飞烟灭。她听到自己的心擂鼓一般,快要从嗓子眼跳出了,熊熊火焰本来是夏日炙烤的折磨,但是却是她的希望和救星。再旺一些吧,再旺一些……她毫无章法的到处寻找着,身上剧烈的颤抖,豆大的汗珠滴落,不知是火的热还是腹上的疼。 “贞儿,你在干什么?”肃王进入书房,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凌乱的书房里站着面色难看的女儿,夏日里燃烧的火盆将空气凝成了虚幻的蒸腾世界。而那些一直被珍藏起的书信,寸寸在火盆中化成了灰烬,变成了空气中难闻的青烟。 “父亲,骨咄禄反了。你那里还有没有书信,快点拿给我!快呀!”暮贞很少这般情绪激动,此时几乎是喊出了这句话。 宗肃犹自怔楞,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圣上的近卫千牛备身银甲金刀地已经出现在了王府,宫中的宦官前来传旨,声音里说不出的阴阳怪气:“奉圣上令,前来找肃王去大明宫问话。” 说是问话,可是带了这么多人,显然是捉拿。 “公公,恐怕有什么误会,父亲每日都在王府深居简出,何事需要这么大动静。”暮贞上前,尽量平稳着自己的声音,保持着些许威严。 看到雍王妃也在,宦官瞬间躬身谄笑:“王妃恕罪,小奴只是来传话的,做不得主。个中内情,雍王殿下想必也是知道的。不过……”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眼前的人是雍王的妻子,雍王的前途自不必说,卖个好总是无错的。“今日有人举报,肃王与骨咄禄往来频频,小奴想,应该就是这件事吧!” 果然如此,只是这样快,这样雷霆的手段。 她颓然的向后退了几步,阳光那样热,晒的人晕眩不已。眼看着千牛备身带走了父亲,她却除了目送他们而去,什么都做不了…… “贞儿,别担心。照顾好自己!”宗肃临走说了这么一句,身形有些消瘦,她都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父亲已经这么老了。 书房里尚未被烧掉的书信也被送往了大明宫,她突然生出了许多绝望的情绪。 “夕儿,我们也去大明宫。”她浑身无力,扶着夕儿就要往父亲的方向追去。可是又是一阵晕眩袭来,眼前一片漆黑后,便再也控制不住的向下倒去。 不能倒……阿史那暮贞,你不能倒,你要追上去……她挣扎着想要起来,但是她起不来。耳边是夕儿的哭叫声,心头蔓延的是无穷的绝望和无力…… 第一百五十七章 洛水篇 裂痕 梦中依然是旧事。 建安二十一年五月,魏公晋封为魏王,于帝位不过一步之遥。 随着公爹的权势日盛,世子之争也渐渐露出了端倪。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夫君动了争储之心。府里频频出现的那些人,说的那些话,每一件都让她心惊不已。当年她在袁府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兄弟之间的争斗,本来是骨肉血亲,偏偏为了权势便能你死我活,实在让人觉得可怕又寒心。而袁氏的衰败,也有这一层的关系。 甄洛厌恶这些事情,所以更加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一心只教导着儿女,闲时读书自娱。 时间久了,子桓明白了她的态度,知道她不喜欢谈论这些,来得也就少了。听下人说起,他近来常去找郭熙。 说起郭熙,她始终对她抱有成见。建安十八年初次见到她时,便隐隐有了不安的感觉,果然,不久之后,她便入了府。她的娇憨聪慧,她的灵秀可爱都是自己所不具备的,所以能得宠爱也是预料之中的。 她开始心里也难受了一段时间,时间久了便也淡了,想开了。她从没有奢望过他的独宠,只不过他对她太好了,好到让她生出了很多的错觉,以为二人便能这样相爱相守一生,毫无嫌隙。但是自古男子重新妇,他也不能例外。 心灰意懒,一片荒芜。不争不抢不是因为淡泊高尚,不过是失望透顶。 天气逐渐炎热起来,满池的菡萏袅袅婷婷,清风徐来,波光潋滟,好像染醉的少女,带着娇羞的颜色。她靠坐在水边的小榭之中,安静地对着风景发呆。听闻近来的文人喜欢聚集在邺水边,饮酒赋诗,不知看到这样的美景,又该生出什么样的感叹。她素爱读书,向往那样的生活,淡泊无争,清静浪漫。 说起风姿潇洒的文人意态,她不由想起了多年前的铜雀台。那个人素绢束发,引袖挥毫,那样的坦率潇洒之姿,胜过无数忸怩做作,垂涎权位的虚伪。她的想法无关风月,只是单纯欣赏。每次读到他的文,难得便能生出知己之感。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客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这是子建新近写出的诗文,再一次让她读的泪流满面,一字一句,似乎都是在说她此时的心境。她将它写到了素帕之上,淡淡墨痕,寸寸灰心。 “阿洛在读什么?”身后的声音沉沉,他许久未来,骤然听到时,她一时恍惚。风吹过来,手中的锦帕脱离掌控,飘飘荡荡,最后缓缓委到了他的脚边。 他弯腰捡起,眉心微蹙,待读完之后,脸色变得阴沉可怕起来。 “阿洛喜欢子建的诗?”他上前,唇角带着冷漠的笑意。 这样的笑意,深深刺激着她。本来是亲密无间的人,不知何时突然就改变了心肠,这样陌生,这样凉薄。 忍住了夺眶而出的泪水,她咬了咬下唇,道:“是啊,子建性子耿介,文章自然豁达潇洒。” “性子耿介?”他挑了挑眉,看着甄洛,“阿洛久居深宅中,如何得知我弟弟的性情?” 甄洛迎上他的目光,不卑不亢,不藏不掖,坦率如一汪澄澈的湖水:“文如其人,不是么?” 他用手抚着她娇若花瓣的容颜,明明是温婉可人的相貌,偏偏生了这样孤傲的性子。她的倔强,他从第一次见她起就知道。那时候不过是个阶下囚,却能在所有人俯首求饶时,端持着刺人的自尊。她的美丽带着锋芒,他多想将她的刺一个个都拔掉。唯有这样,她才能安心地待在他的怀抱之中,不再去想着逃离。 “这句话,阿熙也说过。不过她说这句话时,是在夸赞我的文章。”他的指停在她的鼻尖,四目相对,不出意外看到了她眼里一瞬间闪过的伤心。能伤心也好,至少是有心的。可是为什么只有一瞬呢? 他去触摸她的眼睛,那里并没有潮湿的触感,只有长长的睫毛轻颤,刺得指尖酥酥痒痒的。 “郭氏待将军,自然是不同的,所以……所以将军偏宠些也是应该。”她向后躲了躲,偏头看了看日光,日光灼灼,眼睛不免酸涩。心上好像扎了一根刺,微微的疼,却怎么也拔不出来,有些难以呼吸。 “阿洛这般大度,确有世家之女之风。日后这府中怕是少不了新人进来,到时候还希望你能依旧如此……贤惠!”他最后的两个字好像是从唇齿中挤出来的一半,带着隐忍的怒气。看到她仍然无动于衷的样子,便要拂袖离去。 手中的锦帕被捏的变了形,犹不解恨,他两手一使劲,脆生生的裂帛之声清晰传来。再去看已成了两只蹁跹飞舞的蝶,被风裹挟着,飘零而去。亦如她一般,一生飘零,半点不由自己做主。 两行泪蜿蜒而下,带着说不出的凄凉。 然而他的误会却更加深了。 他宠爱别人,她没有落过泪。他说会纳新人,她也没有哭。但是当他撕碎了子建的诗,她却哭得这样哀伤。他们之间到底为什么走到了这一步…… 曹丕的心仿佛被撕裂一般,他再也不想多看她一眼,丢下了一句:“叔嫂大防还是避忌着些,别生出丑事,让人耻笑。”然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她知道,两人间的裂痕,再难弥补了。 回想过往种种,仿佛浮生一梦。他第一次从人群中找到她,用手拭着她脸上的污垢,第一次对她说,乱世之中,唯有他能保护她。她不喜纷争,他特意为她建了明瑟居,让她离所有人都远远的,他说过最喜欢她干净无垢的性子……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喜欢的时候,所有的缺点都会是优点,不喜欢了哪里都是不顺遂人意之处。 这便是人心吧!无法捉摸的人心! 第一百五十八章 洛水篇 呓语 十月,魏王再次举兵征伐江东孙权。身为五官中郎将的曹丕随行,留临淄侯曹植驻守邺城。 临行的前一夜,他再次出现在了明瑟居。 明月当空,彩云聚散,铮铮琴声从水面传来,烛火剪出了窗边的倩影。她的身形修长美好,松松披散着发髻,安静娴雅。 他不见她,可是他时时想她。这次离开,归来又不知是何时? 曲调忧伤,寒夜生凉,衬得她愈发清减可怜。他站在那里许久,直到手脚都凉透了,才缓移脚步走了过去。甫进房门,便听到幽然一声叹息,她背对着坐在窗前,寒冷的冬日却穿得甚是单薄,间或轻咳几声,曲调便无端乱了节奏。 终究狠不下心,他悄然摒退了侍女,疾步上前。在她发现之前,已紧紧将她揽到了怀中。隔着厚重的衣料,仍能感到她颤抖着的身躯,冰凉一片。禁不住拥得更紧一些,绵长炙热的呼吸便喷洒在她的脖颈之上,带着许久不见的思念和心疼,他扳过她的身躯,深深吻了下去。 久违的亲近,几近陌生的痴缠。他带着几分急切和贪恋,她生疏又僵硬的回应着。泪水蔓延在唇齿之间,有着咸涩的味道,突如其来的亲密,让两个人都颤抖的厉害。 香炉中燃起了甜腻的香气,烛火跳跃不安,锦帐之中,寝枕之间,她流着泪的脸庞仿佛带着露水的芙蕖。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如此娇美动人,不笑时风露清愁,浅浅一笑桃花灼灼。 “阿洛,”他揽着她的身子,说道,“这次去江东,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走之后,你千万照顾好自己。多吃些,可别再瘦了。” 她点了点头,埋首在他怀中,依旧沉默着。 “阿洛,母亲放不下叡儿和东乡,想要带着一起去。你看……?”这也是他前来的借口,本想着若是她还是不理他,便拿 这个作为借口。那时,她定然不愿,解释解释,一来二去便有了话题。 可是,怀中的她却还是点了点头。 他知道,她从来都孝顺公婆,再不愿意的事情,也很少违逆。这次他带着一双儿女离开,独留她一人在邺城,她该有多寂寞。但是他还是有忧虑,子建这回也被留下,他对阿洛的心,只差众人皆知了。 想说什么,却也顾忌着刚刚和好的脆弱关系,终究没有开口。 夜里突然有些冷,她被冻醒,看到他身上的被子没有盖严实,便伸手去拉锦被。突然听到他的呓语,低低地,却也清楚:“父王为何偏心于子建……明明儿子更适合那个位置……” 她的手僵在半空,心莫名的颤动。再也没有了睡意,借着月光看着枕边人英俊刚毅的眉眼。她握住了丈夫的手,压抑着他梦中的不安。 呓语仍在继续,突然内容中便有了她。 “阿洛……阿洛……”他一声又一声地叫着,明明知道不过是梦话,甄洛仍然忍不住出声答应。 “你竟然与临淄侯有私,让我如何自处……子建,你觊觎亲嫂,如何配得上世子之位……” 这些便是他所有的担忧吧,缠绕在他的梦中,成了他难以根除的心病。 心口凉成一片,连哭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不信任她,猜忌于她……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已经有了这样的成见,怕是今后任何一点流言,都足以击垮他们本就摇摇欲坠的婚姻。 她听说,这次去江东,他随身带着郭熙。真是可笑,留她一人在邺城,还满心都不信任她……今日前来惺惺作态,又是何必呢?! 外面依旧是深夜,她却再也没有了睡意,起身,穿好了衣物,前往叡儿那边去看孩子。乳母不知她深夜还会前来,揉着惺忪的睡眼一个劲儿的告罪。她摆了摆手,示意乳母继续去睡,独自坐在孩子身边。 叡儿已经大了,英俊的眉眼像极了父亲。此时睡得安然,平日里略显锐利的棱角也柔和了许多。她坐在儿子身边,安静地端查着他,满眼都是母亲的慈爱和温柔。他们要将他也带去,也不知他第一次离开母亲,是否能够习惯。 也罢,多历练历练也好,他父亲在这么大时,已经能够上阵杀敌了。她很少见到他身穿戎装的样子,想想也该是英气逼人的,只是……那样明亮的双眸藏起了温柔时,只会灼伤人的眼睛。 夫妻恩情愈发淡薄,今后日子的所有希望都是眼前安睡的儿子。他是自己的心肝宝贝,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残霞篇 倔强 醒来时,头钝钝的疼,但是比头更疼的是小腹。她虚的厉害,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可是,怎么能不清醒呢,昏倒之前的一切迅速集结在了脑海之中,他的父亲被带往了大明宫,很可能……会获罪。通敌的罪名有多大,暮贞心里很清楚,听惯了朝堂中的腥风血雨,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轮到自己和父亲。毕竟,他们活得那样卑微隐忍,努力让自己透明到无人发现。 所以,她用了自己最大的气力,拽住了丈夫的手臂。她刚刚睁开眼睛时,便发现了焦急守候在身边的李贤。她本以为他此时会在大明宫据理力争,可是他现在在这里,是否意味着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再也来不及了。 “明允,父亲……”还未开口,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从未有过这样多的泪水,也从来未能面临过这样的绝望。 李贤揽过病弱的妻子,将她紧紧护在了怀中。她的身子那样虚,浑身都在颤抖。可她捉着自己的双手却那样有力,好像浑身的气力都集中在这里,只为了残存的那一丝希望。他的眼睛有点酸涩,不由得长长呼吸着,压抑着刺痛不已的心跳。 “贞儿,你身子还虚着呢,别起来。周方鹤说,你要多休息才能好……”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虽然温和如冬日阳光,但是依然让她感受不到任何温暖。因为他丝毫没有说起她最关心的事情,所以这份关切来得无端苍白无力。 她用冰凉又苍白的手攀上了他的肩,一双秋水殷殷相看,不用言说,就能感觉到彻骨的悲伤和绝望。 “一次……明允,我只求你一次……”她的呼吸颤颤地喷洒在他的颈间颔下,明明该是温热的,但是他只觉得后背一片冰凉。 他只能抚着她的脸,爱怜疼惜到了极处:“贞儿,你知不知道,咱们又有孩子了。”他看到她的目光落到了腹上,觉得这是目前减轻她痛苦最好的办法,便接着说道,“你昨日动了胎气,幸好夕儿及时将你送了回来。可是周方鹤说,你这一胎很不安稳,若是再不好好休息,恐有滑胎的危险。贞儿,你听我说,都交给我好不好。我定会想办法让肃王……减轻罪责。” 暮贞怔怔地,颤抖的指腹缓缓滑过小腹,那里有个小生命静静地生长,她几乎感受到了她强有力的心跳。可是为人子女,她的父亲也曾这样深深爱着她,她不能放弃他! “减轻罪责?”暮贞闭上眼睛,泪水滑落无痕,可是她的唇上却有了嫣红的血色,暴露了她激动的情绪,“他有什么罪责,不过是和侄儿的寻常通信罢了!雍王殿下,你莫不如告诉我,我的父亲到底得到了谁?挡了谁的路?或者……雍王殿下,你又得罪了谁?!”她很少有这样情绪激动的时候,此刻的脸色也染上了不正常的潮红。 李贤一惊,不敢直视她迫人的眼眸,如果她的眼睛是一把刀,此时他正在受的便是凌迟酷刑。 大明宫中的询问历历在目。圣上看到了信件后,暴怒不已,直言宗肃辜负了圣恩,罪不容诛。天后接过后看了看,询问宗肃事情的始末,想必也是有心让他为自己开脱几句。可是他的岳父大人自开始便一言不发,只是仰着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恭顺。圣上不满他的倨傲无礼,不理太子的求情,命令大理寺全权处理,绝不姑息。而他,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这件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无法知晓前因后果,仓促表态很可能掉入别人的陷阱中。肃王素来不问世事,李贤不得不怀疑所有的一切都是针对自己的阴谋。 徐徐图之,谋定而动。他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但是在她的责问中,他竟然生出了几分愧疚之感。他未能如太子一般据理力争,贞儿知道了会不会失望。 “肃王如今身在大理寺,我会尽力想办法!”他握住她的手,想给她传递些温度,可是她却拒绝着这样敷衍的温柔。拭干脸上的泪水,她的声音和表情一样冰凉:“我会进宫和二圣解释清楚的,他只不过是一时糊涂,并没有做什么。若说有什么错,不过就是生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非要攀附皇亲,惹人嫉恨。” 稍稍一动,她便有些头晕目眩,可还是不顾浑身的虚汗,挣扎着起身。她是个外表温婉内心倔强的人,执拗起来连李贤也没有办法。李贤只有将她紧紧箍在怀中,用压抑的声音许诺道:“贞儿,你别冲动,我答应你。我去大明宫求情,无论如何都保全肃王。贞儿,你千万不要任性,就当是为了孩子。” 怀中的人终于安静了下来,却不是接受了他的话,而是又一次晕了过去。 第一百六十章 残霞篇 紫宸 安顿好暮贞后,李贤再次来到了大明宫。沉沉暮色笼罩着长安城,暴晒了一天的街巷,仿佛也微微带着些疲倦。双阙压着夕阳,庄严又肃穆,却微微有些苍凉。 他很少这样细致地端查过这座宫阙,生于斯,长于斯,但是仍然不能完全将它印透在心底。他走得颇慢,沿着宫中长长的甬道,一步又一步,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朱红色的墙壁仿佛染上了经年的血迹,斑驳幽魅。青石砖一尘不染,却不知砖缝里会不会藏着累累白骨。 他很少有这样颓废的时候,大多时候他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踏着李唐王朝的朝阳而生,秉承着天地的精华命运,自出生就是尊贵无匹的,人人都说他像太宗,时间久了,他也以为自己可以像太宗一样,丰功伟绩,万事敬仰。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般力不从心,这般无可奈何。 大约是从他的身世流言开始,他便知道自己不是圣上和天后属意的太子。且不说弘是长子,就算是显和旦,甚至是太平,他们都有比自己更多的宠爱。就算有才气如何,会处理政务如何,得百官之心又如何,这一路走来,没人知晓他的艰难。 皇室结亲素来都选世家大族,偏偏他的妻室是突厥人。突厥如今衰微分裂,这样做不过就是让他失去妻族依仗,再无触碰皇权之心。 可是,世事又是兜兜转转,荒唐又可笑,谁能知道他竟然爱上了这个他不愿去娶的妻子。爱到愿意为了她,冒着未知的重重危险,来求这个并不好求的情。一路走来,他思考了许多种可能,就是想不到这件事到底得利者为谁,又是谁一手主导。暮贞说的对,针对的人只会是他。 “雍王殿下,圣上召您去紫宸殿。”高公公亲自前来,满脸笑意。 “只有圣上吗?”他着意到了关键点,诧异问道。这些年,圣上的身子越来越差,大多决断都出自天后之手。他便以为这次也该是天后做主,路上想了许多应对之策,却不想召见他的人确是父亲。 紫宸殿是天子寝居之所,高大雄宏,气势威严。因是盛夏,殿外盛开着许多紫薇花,沉郁浓艳的色彩,绚烂纷繁的长势,无处不是天家的富贵。刚刚走到廊下,宦者已打起了竹帘,圣上的咳嗽声清晰的传来,接着便是药盏落地的声音,低低地叱骂声接踵而至:“一天天的吃药,病却没有任何起色,朕不想吃了。” 他疾走了几步,进入殿内。宫人看到他,立马便像迎来了救星一般,不安地期盼着他对圣上的哄劝。圣上此时坐在殿后的榻上,瘦削又苍白。他扶着疼痛不已的头,指着跪在一边的太医,对儿子抱怨道:“都是庸医罢了,一点也治不好朕的头疾,朕快要疼死了!”他上前行礼,不动声色的看了看周围,天后果然不在。 见到儿子的圣上心情转好,摆手示意众人退出,语气不耐烦:“都别进来打扰朕!” 一室之内,只余父子二人。 袅袅的香气从香炉中飘散出来,是上好的零陵香,于头疾有益。但是炎炎夏日之中,这样浓郁的气息还是让人胸闷不已。夕阳斜斜地穿门过户而入,反而衬得内室有些阴暗。他的父皇此刻就隐藏在这一片沉闷阴沉之中,垂着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 “六郎呀,朕这头疾一日重似一日,怕是难好了……”他长长叹息了一声,对李贤招了招手。私底下,他叫儿子六郎,父子感情便亲密了几分。 李贤上前了几步,仍是恭谨又沉默的。 “朕的儿子中,最喜欢的是你五哥,他性子仁善,最像朕。”圣上口中的五哥,是太子李弘。圣上应该知晓他来宫中的目的,偏偏单独召他前来,絮絮地说着家常。他有些不明所以。 “是”他虚虚应了一句。 “可是六郎,你却像极了你母亲,样貌性子都像!”圣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了榻上,唇角是慈爱的笑意。 “母亲?”他疑惑,他从来没有开口问过自己的身世,即使心中有过无数次想要寻找答案的念头,可他知道问了也不会有答案。 可是圣上此时看着他的目光,让他生出了奢望。 “很多人都说,兄妹五人,孩儿与天后最像。”他没有自称为“臣”,选择用更亲切的语气,换得父子间的亲密无间。他有一种预感,今天的圣上并不是仅仅想要找他聊天而已。 药气和香气混合的闷热室内,圣上勉强睁着困倦的眼。听到他说得话,却是缓缓摇了摇头,声音轻缓如呓语:“不,不是她……” 他说得漫不经心,但是李贤却震惊万分。这是第一次,在这个问题上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这么说,他果然不是天后的亲子…… 意料之中,却还是难以接受。好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终于得到了最后的判决,可惜结果却是斩立决。最后一点温情的假象被挑破,将来的路只可能更加艰难。 “阿耶!”他这样叫着父亲,声音里有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素来英气俊朗的一张脸,难得的带着几乎是乞求的神态,“我的母亲究竟是谁?” 圣上的瞳孔如猫一般收缩了一下,他用手扶上额头,许久,含糊不清地说道:“瞧瞧,我方才说了什么?唉……最近头疼的更严重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贤儿,你莫要多想,朕……实在是头脑有些不清楚了。” 他含糊着否认了自己方才的说法,可是李贤并不认为他只是随便说说。 后背的汗,浸透了天青色的纱衣。殿外蝉声有些聒噪,一声一声,仿佛刺激着本就浮躁不安的心。 “谁候在殿外?”圣上忽然开口问道。 高公公带着两个小宦官走了进来,目光在父子二人间逡巡了几下,低头听候吩咐。 “多找几个人,把那些蝉粘下来,吵得朕头疼。”他摆手,有些烦躁,“都去,都去,别在外面闲站着。” 高公公赶紧应诺,带着所有人退出了大殿。 第一百六十一章 残霞篇 抉择 “阿耶有话要对我说?”李贤透过开着的窗,看到殿外忙碌着的内侍们,立刻就明白了圣上的用意。 这一次,圣上没有再继续困倦,他坐了起来,神思沉郁:“你进宫来,是不是想要替阿史那氏求情?” 李贤如实点头。 圣上积年病弱,可是此时却目光熠熠:“贤儿可知道,朕对你的期望?” 没有等待他的答案,一身玄色锦袍的上位者,话语里已带上了无限威严:“朕希望你能有一个更合适的婚姻。” 李贤听到此言,愣了一下。圣上的话,更像一种决断和结论。不由得喉头发紧,声音沉沉道:“圣上,臣和暮贞是结发夫妻,我们……感情甚好。” 他换了更为正式的称呼,以表明自己的郑重。 “贤儿,你怎会如此意气用事?”圣上站起身,走到了儿子面前,俯身,用目光压迫着他。 “朕与曾经的王氏也是结发夫妻,那时候你的祖父太宗皇帝曾经说过‘佳儿佳妇,朕心甚慰’,可是朕还是废了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李贤抬头,迎上了父亲的目光。他已经二十一岁了,轮廓利落,英气迫人,此时看他的眼神里仍有着坚毅的光芒。这样的光芒让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候他却从没有这样神采飞扬的时候。 他的二十一岁,经历了人生中的大悲大喜。那一年父皇去世,他即位为天子,可是朝政却把持在了舅父长孙无忌为首的辅政大臣手中。政令不由上所出,臣子不闻上所言,他仿佛成了一个傀儡。但是第二年,他又在感业寺中重逢了已出家为尼的武氏,朝堂上的失意和曾经的旧情都成了催化剂,他不顾一切的将她接回了宫中,给予了她万千宠爱。 武氏聪慧刚毅,与他而言,既是爱人,也是战友。他们在重重阻碍中愈发爱得深沉,朝臣越是反对,越激发了他们改变现状的决心。于是,在二人的合力下,清除了所有掣肘的势力,而她也如愿成了皇后。 “废后嫉妒,害死了刚出生的阿姊,又在宫中实施厌胜之术,有失母仪之德。”李贤的回答,是天下人都知道的版本。 圣上摇了摇头:“王氏无错,可惜她和朕并没有站在一个队伍中。” 李贤如何不明白圣上的意思,但还是觉得心里一片荒凉。王氏出身显贵,得到了以辅政大臣为首的所有大贵族的支持。武氏出身庶族,身边可以依仗的唯有他。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一目了然。要想清除障碍,首先要从换中宫开始。 可是,暮贞呢? “贞儿和臣夫妻一心,她无权无势,不会成为任何阻碍。”这句话说得连自己都没有底气,自然引发了圣上的轻笑。 “是吗?”圣上低低笑着,“她可是你母亲指婚给你的,想必你也是不甘愿的吧。” “贤儿,时移世易,如今你需要的是一个强大的妻族,她能帮助你赢得朝臣们的信赖和支持。阿史那氏除了能给你带来阻碍,什么也帮不了你。” “太子如今病弱,他若是能够挺过来,你便帮着你的兄长一起守护好咱们李唐的江山。若是他有意外,朕希望你能做个有能力的太子,匡扶江山。” 天色渐渐暗沉下去,暮色褪却,墨色袭来,一直以来都希望能够拥有的,如今却发现并没有那样渴望了。或许,这便是天后的心机,美色最是能消磨人的意志,不知不觉间,他已掉入了陷阱,甚至自己都不愿意爬出来了。 今天被召到紫宸殿的缘由,他终于明白了。他的父亲,大唐的天子,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挽回逐渐旁落的权力。而他幸或者不幸地成为了足以抗衡天后的棋子,他的父亲躲在幕后,帮他加重着砝码。显然,这份砝码要用牺牲现有的婚姻来换。 “臣明白圣上的意思。只是,这样处置肃王,未免有些仓促,难免会有损圣誉。”他思索了片刻,知道圣意已决,只有尽力挽回些许。 “那么贤儿认为如何处置?”得意于儿子的聪慧,圣上满意之后便选择了让步。 “儿臣求圣上,从轻发落!”他突然跪在了地上,英挺的身姿上写着不得不妥协后的倔强。看得出来,他待阿史那氏用情已深,骤然将他们分离只会让他离心离德。也不急,慢慢他就会明白过来。身在皇家,太过多情只会让自己陷入困局,无情才能无所阻滞。 “放心吧,他错不至死。至于其他,贤儿,你好好想想。听说你的王妃又怀孕了,这个时候逼迫她,朕也不忍心……” 外面的蝉噪声已经消失,高公公满头大汗的回到了殿内复命,父子之间的谈话也就暂时停了下来。 夜幕终于沉沉落下,圣上似乎已疲惫不堪。 “贤儿,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不用再来求情,国法为重,大局为重!”后四个字,颇是意味深长。 黑暗笼罩着宫殿,掌灯的宦官走得缓慢。他慢慢随着那一点微弱昏黄的光向前走,脑海中是今天紫宸殿里的一切。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这一团小小的火光,随时可能被黑暗吞噬干净。难以呼吸的压抑横亘在胸前,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了一个困局中。被安排了一份婚姻,爱上了本不愿意接受的妻子,现在又被告知这是一个错误,他需要纠正。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有可能收回,但是爱不会。爱就是爱,他给予了她承诺,便此生不能背弃。究竟有什么双全之法,社稷和她,一个都不需要放弃。 “殿下,你为何愁眉不展?”走出了大明宫,守在马车上的侍从赵道生询问道。看得出,雍王的脸色极差,心事重重。 “道生,你说王妃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一直以来都不许下人妄议王妃,不想今天却这样问他。 赵道生机警,思索了片刻后才答:“王妃为人淡泊,性子娴静,很受大家的爱戴。” “是啊,她那样好……”这句话低低地,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般。 “可是……恕奴多嘴,肃王那边出了事,王妃之后的处境可能会很尴尬。” 长安城的灯火明明暗暗,自马车边闪过,他看着外面,沉默良久。这一沉默,便不知不觉到了王府。 他居然又不知如何面对她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残霞篇 歧路 秋风乍起之时,肃王的判决也下来了。死刑已免,流放滕州。比恐惧的多一点侥幸,比期待的多一些残忍。千里之外,此生再难相见,未曾死别,却已生离。 碧倾得到消息后,大哭了一场。不顾裴珣的阻拦,抛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来到了雍王府。却被门房告知,暮贞早上便离开了王府,去向不明。仆婢们大胆猜测,约摸是去了宝昌寺。 如果此时求神拜佛还有用,碧倾觉得自己会跪求便满天神佛的。她实在不明白妹妹怎会做出这样毫无意义的事情! 风吹过来,几分萧瑟。银杏树早于其它花木,敏锐地感知到了秋意,率先落了叶子。萧萧落木委了一地,金黄澄澄,好似刻意铺就得锦毯一般。 暮贞确实在佛寺,却不是寻常去的宝昌寺,而是对天后有着特殊意义的感业寺。 今日的求见,是最后一点可怜的希望,是残存凋敝的前路。她一身简素至极的浅青衣衫,钗环尽除,脂粉不施,若不是如云如雾,光泽美好的秀发,她和寺中的女尼没有半分差别。 天后今日所带侍从极少,衣裳也很低调,看着只是一个寻常进香而来的大家主母。可是,有哪一家的主母能这般明艳灼人,雍容大气。她此时跪在蒲团之上,双目紧闭,下颌微垂。仍能让人感受到久在上位的无限威严。即使不再年轻,但依然有着不可亵渎的美,仿佛一株绽放的正好的牡丹花,只会让别的花朵羞惭退缩。 只有这样的容光和智慧,才能走出这座尼寺,登上权力巅峰吧!其他的女人,只会在青灯古佛的寂寞中枯萎,唯有她盛放如故。 “孤恨透了这里,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踏足此处。但是昨夜想起了很多前尘往事,发现记忆最深处还在这里。”天后自蒲团上起身,寺中的尼姑们已经被远远打发走了。此刻正殿之内唯余她们二人。最受信赖的上官婉儿守在殿外的银杏树下,久立不语,好像已成一座雕像。 这才是天后身边人应该有的样子。父亲曾经告诉她,伴君如伴虎,君王身边的人,平日里应该是聋子和瞎子,有用时却要眼明心快,这样才能活得长久。可是告诉她这些的人,却身在牢狱之中,马上要被押解到千里之外。他曾经是草原上孤傲恣意的狼,强逼着自己成了一只顺服的羊,偏偏还是不够。别人想要折断他已经不再尖锐的爪子,拔掉他已经磨钝了的牙齿,将他彻底放逐。 暮贞打内心觉得悲凉和绝望。 “妾求天后怜悯!”她跪了下来,额头触地,用最卑微可怜的姿态。 “丫头,若是你当年身处孤的境况中,你会如何?”许久之后,天后走了过来,微微扶了扶她。抬起了她的脸,用一种辽远的声音问了她一个好像和此事毫无半点关联的问题。 她看着天后的脸庞近在咫尺,刚毅又睿智的眸子紧紧盯着她。让她怔愣了片刻。 这是个她从未想过的问题。 不待她回答,天后朱唇曼启:“命由己造。当年孤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与其等别人来就自己,莫不如自救。只要有一丝机会,孤不会放弃。” 天后的声音清冷倔强,响在空空的殿内。 “求娘娘指点。”暮贞又拜了一次,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 “你先回答孤方才的问题。”天后道。 若是她……又会怎么做? 殿上青烟缭绕,檀香袅袅,佛带着慈悲的笑容俯瞰众生。 思索了一会儿,暮贞才有了出乎本心的回答:“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果然!”天后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声,语气失望,“当初只觉得你心思纯净,安然淡泊,最是能抚慰贤儿那颗浮躁的心。可是,想来也是孤错了,你们从来都是两路人,你改变不了他,他也左右不了你。” 天后的手停在她的头顶发间。似抚慰,似无奈。 “你记住一点,事已至此,无可挽回。若你能守得好雍王妃的位置,你父亲便安好无虞。如若你退缩放弃,谁都救不了你。”天后的这句话分量极重,她觉得头顶乌云密布,压得无法喘息。 “贞儿愚钝,还是不明白。”她隐隐感觉到什么,却还是想要完全弄明白。 “贤是陛下最喜欢的儿子,而贞儿,你却并不是他满意的儿媳。这么说你明白了吗?”天后冷然道。 “既然众生平等,那佛便不会只怜一人。” 地上的坚硬冰凉从膝头悄然往上,心都跟着刺痛起来。命运的残忍让她觉得无措又惶恐。她以为自己修炼到百毒不侵,如今才知她的冷静自持只是一种可笑的伪装,只为了包裹起自己的脆弱和蠢笨。她可怜又可悲。 腹上有隐隐有了疼痛之感。素日的担忧恐惧,让她瘦得如一张薄纸,脸色苍白,虚汗直流,她好像一只受不住风雨的白梅花,凌寒盛开却逃不过零落成泥。 看着这样的暮贞,天后又疼惜,又无奈。 第一百六十三章 残霞篇 噩耗 命运有时候亦如浮萍,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飘向了哪里?是消失在滚滚大河之中,亦或是流淌在肮脏的小渠之内。迷信着因果的暮贞面对命运时,总是带着消极又被动的态度,她试图去改变。然而未能等到她改变之时,一个噩耗便传到了雍王府。 猝不及防,天昏地暗。 肃王阿史那宗肃自裁于牢房之中。未能等待流放的罪行付诸于现实,他先一步选择了一个消极又不负责任的结果。或许是恐惧流放千里的苦楚,或许是不想承受不属于他的罪名,更或者只是不想再继续那个无奈又憋屈的命运。 听狱卒说,他吃了一颗不知道何时藏起来的毒药,走得分外安详。 听到消息的暮贞如同失去了魂魄的人偶,踉踉跄跄地甩开了所有仆婢的搀扶,随便从马厩中牵了一匹马,横冲直撞的出了王府。府中人都知道她不会骑马,自从上次差点受伤之后,李贤也不允许她私下里骑马出行。但是,她的面色和神情都如同疯魔,没有人敢阻拦她。 一路疾驰,终于到了大理寺。 再看清楚了那张青白的脸却是属于父亲时,她终于软软地坐在了地上。 那个会看着她慈爱微笑,会因为阿姊闯祸微微皱眉,会临窗叹息发呆,会对月神伤哀痛的人,真的不在了。他的脸上从此不再会有任何表情,他再也不会开口说出一句话,无论她过得好还是不好,他再也不会关心了。 天后的话她完全明白了,天之将变,他们已成了阻碍。 先是唇角扬起了一抹诡异的微笑,继而凄厉而放肆的大哭起来。这里关押的大都是显贵重臣,狱卒们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那个坐在地上抚尸痛哭到毫无形象的人,没有人会联系到平素里连笑容都是淡淡的雍王妃。 当所有人都在担心,下一刻她会不会疯了时,她却骤然停止了哭泣。 牢房的一角,一个不显眼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一个莹然发光的东西。她膝行过去,捡拾了起来。不大的一枚玉佩,算不上名贵的材质,却天然是莲花的形状,背面篆书刻着两行字:“如露如电,不垢不净”。世上唯此一件,再难复刻。正是她从宝相寺得来,转而送给李贤的东西,自相赠之日起,他从不离身。 她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玉佩,好像那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在美丽的面庞终于控制不住的扭曲时,一口鲜血从她口中喷涌而出。斑斑殷红洒在玉佩之上,好像花中突生的蕊。 正当狱卒们手足无措时,暮贞已被匆匆赶来的李贤揽入了怀中。她用空洞的大眼睛看了一下他,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 接着他发现,她那双一直以来温柔明澈的眼睛里,暗暗涌出了一抹恨意。几乎以为是错觉的李贤,听到她用冰凉入骨的声音问他:“你来过此处?” 想了想,还是如实的点了点头。昨日,他的确来这里看过宗肃,翁婿之间说了很久的话,虽不能说相谈甚欢,至少也是推心置腹。 他记得肃王最后说,暮贞就拜托给他了,切莫让贞儿受了委屈。那时他只以为是肃王即将去往滕州,放心不下暮贞。现在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肃王早已有了轻生之念。 “我父亲身上为什么会有毒药?”她又问,这时的她已经气息微弱,却还是强打着精神执着追问。 “我不知。”他的回答,引发了她轻不可查的一声哼笑。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他的眼神陌生又疏离。 天后说过,他们是两路人,彼此都无法改变对方。天后还警告过她,守好雍王妃的位置。她以为只要有他护着,这并不困难。直到看到那枚无意中掉落的玉佩,她才终于想明白了一切。 父亲冥冥中庇佑她,若非如此,她还会继续努力地想守着名分,继续在所有人的眼中扮演着不合时宜的角色。是啊,除了天后,没有人希望她在这个位置上。而天后,也不过是希望用她来牵制住李贤日益增长的势力罢了。 “我猜错了,不是殿下挡了谁的路,是我们挡了殿下的路!”她惨然一笑。 恍惚间看到父亲站在不远处,慈爱地看着她。还有母亲,虽然面容模糊,却依然可以感受到她的温柔……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都是梦幻泡影罢了,浮生大梦一场,何时才能清醒过来? “血……”她听到有人喊了一句,随即便人事不知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洛水篇 远近 大军已走了近两个月。临近年关,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邺城一时热闹非凡,越发衬得将军府中冷清空幽。他离开时带走了一双儿女,带走了郭熙,连府中最受冷落的那几个姬妾都随军而去。偌大的府院之中,只留了她和几个仆婢。 终日无所事事,只能抚琴读书自娱。 邺城一到了冬日,天空都是灰灰的,就算有阳光,也逃不开雾蒙蒙的慵懒。听闻江南地气和暖,那一处不知又该是什么样的风景。她没有去过江南,很想去那里看看。 “夫人,这样闷着会生病的。听说这几日街市上很热闹,咱们也去看看吧。”侍婢年幼贪玩,估计也受不来府中的沉闷和她的异常安静。 想了想,不忍去拒绝一颗鲜活的少女之心。便答应了下来。 街上的繁华是她始料未及的。这片土地在魏王的治理之下和平又安逸,那些奖励农耕,与民休息的政策,是百姓期盼已久的福祉。连年战乱,天下需要安抚,百姓是最坚强又健忘的存在。只要给他们一丝生存的机会,他们都会生活的乐观美好。 若不是战争,她的命运又该何等安闲……不会二嫁,不会流离,不会辗转不安…… 想到此间,不免内心酸楚,不知觉步履停在了一个卖葡萄干的小摊之前,久久怔立。摊主是个胡人,高鼻深目,头发卷曲,满脸堆着笑意,却能用最纯正的官话推销着自己的东西:“夫人,尝尝吧,很甜的。” 她记得,这个来自于西域的东西,是曹丕最爱吃的。 “喜欢这个?”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却陌生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爽干净,如同他的人一般。曹植在冬日漫不经心的阳光下,笑得灿烂。他身形修长,肤色白皙,长着一张清雅秀气的面庞。可能因为饱读诗书的缘故,他立在人群中,单单墨香浓郁的气质就足够熠熠生辉。 因为总也逃不开的暧昧流言,她骤然看到他之后,本能地拉开了距离。 那一瞬,她看到了他眸中一闪而过的失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商贩手中买了一些,仔细包好之后,沉默地交到了她的手中。 尽管尴尬,但是他仍然带着笑容,微露出一丝洁白的牙齿,让他看上去意气风发。 他这样年轻意气,让她微微有些羞惭。接过他手中的东西,慌乱之后,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继续走。 熙熙攘攘的人群,琳琅满目的货物,寒冷却有些许阳光温暖的气候,吵杂却热闹的街巷。 她在人群的簇拥中一步步向前方挪着,而他却没有离开,始终在她不远之处跟着。他们的距离不远不近,不过是一个回头便能看到的长度。 终于,走到了街尾。 她回头,他还在。 明明是冬日,她的额角却有了汗意。自始至终捏在手中的一小包葡萄干,突然有了沉甸甸的感觉。 “呀,夫人,奴婢该死,方才给小公子买的小木雕弄丢了。”小丫头一脸惊慌,四处寻找了一下,终是无果。她本想说丢了也没什么打紧的,可是小姑娘却很快回身跑开,没入到了攒动的人群中。 街角巷尾,只留他们二人。 “临淄侯今日无事吗?守卫邺城责任重大,妾不打扰了。”她寻了个借口,准备逃离这个让她慌乱不安的处境。 “铜雀台上,植以为自己见到了世外仙姝,从此再难忘怀。”他毕竟年轻,这样的话语不可谓不冒昧,不可谓不大胆。 她垂目,面庞清冷,话语无情:“临淄侯说笑了,这些话万万不可落入他人耳中,否则定会玷污君侯的清誉。” “浮名罢了,何须在意。”他笑得疏狂不羁,然而眼睛里却是藏也藏不住的认真深情。他始终没有向前走一步,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但是这样的眼神交错,让她觉得十分不安。 “植今日想问的只有一句话,你……可还在读我写得诗吗?” 便是这句话,让她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所有他们之间荒唐的流言,不过就是缘起于她对他才学的欣赏。不仅是欣赏,还有不愿意被亵渎的知音之感。可是,人言可畏,无论如何都不该再多走一步。 “许久不读了,今后也不会再读。君侯如此才华,定有更多人称赞欣赏,何必介怀一个区区妇人的评价。” 她抬起了眼睛,那样美丽的一张脸,如同潋滟水波里初生的一株芙蕖。然而秋水粼粼,波光闪闪中,始终不带有任何多余的情愫。 他上前一步,她慌乱退开。 他听到她说:“人言可畏,君侯当知!”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很久以前,就有人写过这样的诗句。 多么让人绝望的话语,多么让人遗憾的感情。他听到自己的笑声里都带上了几分酸楚,其实他的所求不多,只要能远远看上她一眼,只要能确定她过得很好,只要她还在继续读他写得诗歌文章,就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可是她畏惧人言,保持着比陌生人更陌生的态度,这么近,这么远! 朔风呼啸,天寒地冻,街上的人群荒唐的嬉笑着,他觉得自己也很荒唐,为什么会爱上一个永无可能的人呢?他又觉得遗憾,若是当年是他先见到她的话,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一步错,步步错,世子之位算得了什么,若得她的偶然一顾,就算是用天下换也是值得的! 丫鬟无功而返,甄洛也没有心情再多作停留,告辞之后便转身离开。当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他才收回了自己的双眼。悠长的叹了口气。 第一百六十五章 洛水篇 葬爱 建安二十二年,南下征讨孙吴政权的大军遇到了一场可怕的疫病。那场疫病夺去了很多将士的性命,南征之事一时阻滞不前。三月,身在邺城的甄洛接到了大军归来的消息。 可怕的是,返回的大军也一路将瘟疫带回了北方。一时间,户户有病情,家家闻哀声,许多因病逃难的人陆陆续续涌进了邺城。 甄洛不忍灾民忍饥受饿,自作主张的在将军府外架起了药炉,按照大夫所言,熬制草药,分给疫民百姓。 曹植听说了这件事,也在城中布置了许多施药地点,并且亲自赶来帮助她。 他们皆是仁善之人,于此事上存着许多默契。一来二去割除了许多芥蒂,逐渐熟稔起来。 没有人会料想到,流言的传播速度更甚于疫病。在曹丕回来时,邺城已到处都是临淄侯和甄夫人郎才女貌,携手扶危济困的故事。民间添油加醋后的版本,早已不是浅浅的暧昧意味,仿佛他们什么都发生了。 那一日风沙极大,她立在城门口迎接着自己的公婆夫君,可是在极目寻找后,却只看到一身甲胄的他,冰凉如水的目光。他目光中的寒,比手中的剑更刺痛人心。 这么久未见,相见后却不知该说何言。 叡儿又长高了不少,东乡也出落得更加漂亮。卞夫人理解她的慈母之心,笑问她是不是想念孩子。在婆母面前她不能表现出内心的失落,只好撑着端持大方的笑容,道:“有母亲照顾他们,妾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的冷哼声自身后响起,几分愠怒,几分嘲讽。 郭熙一身缇色衣衫,因为备受宠爱的缘故,显得更加明媚灼灼。她笑着行了个礼,道:“人人都说思子之心会让母亲憔悴不堪,偏偏夫人独得上苍厚爱,多日未见,更加风华绝代了。” 有意或无意,但甄洛明显感觉到,曹丕看她的目光更冷了。她怔然在原地,进退维谷。 那夜,本以为他不会来了。可后半夜时,他携着一身酒气出现在了明瑟居。 想必是在王府夜宴上饮了许多,他周身的酒气熏得她睁不开眼睛。 “阿洛,你可想过我……”他的眸子浑浊缭乱,却直直看着她,缱绻沉醉。 她还未开口,已被他紧紧揽入怀中。孔武有力的双臂紧紧箍着她,她的纤腰几欲被他弄折。 酒气喷洒在她的面颊耳上,引起了她阵阵战栗。他的身躯这样火热,在这春寒料峭的夜晚,仿佛堆在身边的碳火。她不由得瑟缩闪躲,恐惧着他酒后的唐突粗鲁。 他俯下唇,胡乱找寻着她的樱唇。 她听到他在唇上嗫喏:“子建可有这样吻过你?” 她的心仿佛瞬间落到了幽寒刺骨的井水中,越往下沉,越觉得寒凉。 她没有推开他,也无力推开他。麻木又可悲地承受着他粗暴异常的宠爱。 这一夜,她在泪眼朦胧中,等待着外面的天色渐渐由暗转明。 他的呼吸粗重,眉心紧紧皱着,手却霸道的揽着她的腰,睡着了也没有丝毫放松。 第二日,他起身时,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她,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两个月后,她又一次检查出身怀有孕。 这个孩子或许会成为二人关系的转机。她手放在腹上,满怀期待地想。 然而她等来的,确是一碗乌黑苦涩的药。 他说:“阿洛,孩子还会有的,只是这一个时间特殊,恐招流言。” 他终究毫不留情的斩断了他们最后的一丝情意,他终究不信她。她摇头,不肯因为自己的一时意气,伤害一条鲜活的生命。他们之间情分虽浅,但是孩子却是无辜的。 他叹了口气,也没有坚持,只留给她一个倨傲又可悲的背影。 花开荼靡,芳菲消散,在一个落花成冢的日子里。她听到郭熙和他的对话,于漫天飞花中刺入耳朵。 郭熙说:“临淄侯是情种,将军留甄夫人和他独在邺城之计甚妙。如此以来,用甄夫人便可牵制于他,世子之位迟早都是将军的囊中之物” 他说了什么,甄洛没有听到。 那个春日,她终究还是失去了尚未出世的孩子。也顺手埋葬了他们的爱情。 她心甘情愿的饮了药,于疼痛中流干了最后的泪水。自此之后,名动天下的甄氏只是一个过往。如今存在的,是一个依旧高傲却空洞的躯壳。 第一百六十六章 残霞篇 无言 暮贞对着澄澈辽远的天空整日发呆。自宗肃死后,她没有再说过一句话。腹中的孩子与她没有缘分,在那一日的大理寺中,追随着外祖父而去。 她没有再哭,只是突然失去了言语。 秋去冬来,转眼到了上元二年。陪着她的王府众人用尽了办法也无法让她开口,光顺在侧也不能让她展颜,同样悲痛的碧倾每次前来也只是加深着她的痛苦。 更不用说李贤本人。 无计可施,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日复一日的消瘦憔悴下去。她轻柔如烟尘,似乎一阵风过,她便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疾在心中,无药能治。除了更加频繁的去往佛寺,她的饮食也一应换成了斋饭。好像对所有的俗事纷杂都失去了耐心,她如自己所说,选择了一条最消极的路。 春风吹遍长安城,可惜她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那个带着她来长安城的人不再了。上个春日,他曾经还答应过她,四处游历,不再去管那些纷纷扰扰。 他的死因却系自杀无疑,可是李贤的玉佩却永远是她心中的一个结。她不明白他究竟说了些什么,让父亲宁可牺牲掉性命。但是他的动机她却清楚。骨咄禄的事既然已经牵扯到肃王,若被有心人稍加利用,也必然会牵连到他。所以,只有一死。 仿佛一个荒唐又可怕的笑话。世间茫茫,她无处遁形,无处安身。 宝昌寺是她最常去的地方,那里风扶弱柳,桃花绚烂,藏着俗世没有的清净。那里没有人强迫她直面苦难和悲痛,逼着她开口说话。 她跪在蒲团上,一遍一遍地念着经文。乌发垂坠,毫无修饰,衣衫简素,背影单薄。 身后低低的声音传来,虚弱已极,中气不足:“若是为了肃王的死,这样自苦只会让他更放心不下。若是为了其他,何不说出来?” 她对着佛叩拜了三下,才缓缓起了身。 李弘站在门外,青色的锦衣,玉白的皮肤,虚弱已极却温润彻骨的面容气质。殿外阳光熠熠,殿内清幽深暗,半明半暗,仿佛两个人间。他就站在分界线的那里,隐着的那一面阴郁悲伤,亮着的那一面和暖善良。 那个目光不同于别人,是真正的慈悲和懂得。 而她还是看着他,摇了摇头。 短短数月未见,她苍白憔悴到了这样的境地,甚至比他还像一个病人。他突然就垂下了眸子,不敢去看这样的她。心中辗转着说不出的心疼,针刺一般地刺激着他想要保护的欲望。 “世上本没有感同身受,所以再怎么安慰都是虚假。”他看着宝殿上袅袅升起的青烟,盯着空中的一点虚无,叹息道,“你伤心如此,贤又该如何自处。自从肃王出事,他亦是成日郁郁,自责不已。” 暮贞听闻此言,突然冷哼了一声,唇角扬起了嘲讽的笑意。 这样的情绪虽然微小,却也证实了他的猜测。果然心结在贤那里。但她应该清楚,二圣的决定,贤又能有什么阻挡的办法。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所有人在命运面前,都只是苍白无力。 “下个月,二圣便要去往神都,贤和我都会随驾。暮贞,你去吗?”他明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仍忍不住问。 不出意外,她坚定的摇了摇头。 “山遥路远,相见也不知何时?真希望下次见你时,你已想开了。其实,离开也不一定苦,活着又一定是乐吗?肃王或许只是心事已了,无牵无挂,才会选了那条路。若他知道你会伤心如此,相必不会那样决绝。” 李弘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难得没有再咳。 暮贞望着院中的菩提树,想起了父亲安详平和的面容,心里纠痛不已,但是眉头却渐渐松开了。 天空中的云彩聚聚散散,或许人与人也是如此,缘起缘聚,皆有定数。 此生缘尽,为盼来生再做父女,她不会如此生一般不孝,因为自己,连累与他! 第一百六十八章 残霞篇 命运 碧倾的做法,让暮贞万没想到。 她直接去了墨雨斋,听闻李贤此时就在里面,便不顾侍从阻拦,直直闯了进去。 她直率,却并不鲁莽。进去后便命李贤屏退了众人,左右环顾无人时,才缓缓走到了几案之前。李贤对她很是客气,示意她不必多礼,有事坐着说。 然而碧倾的行为,是他丝毫没有料到的。眼前银光一闪,他本能阻挡,胳膊上刺痛传来的刹那,剑已抵在了脖颈之上,他始料未及。鲜血蜿蜒而下,不一会儿浸透了他的衣袖。他今日只穿了一件素白单衣,印衬之下,伤势可怖。其实她未曾着力,但是他反应太快,阻挡太迅速,反而受了不轻的伤。 他斜睨着冰冷的剑锋,神色中带着探询之意。碧倾看着一地的血,分明失去了方才得镇静果决。 “裴夫人这是何意?”他冷冷问道,却依旧气定神闲,好像剑锋放在别人的颈上,好像那寒气与杀气都与自己无关。 某些时候,碧倾还是佩服这位雍王殿下的。他无论是见识,气度,智谋皆是皇子中的佼佼。其他不论,单从此时他的从容淡定,临危不乱,就很与众不同。 “我与贞儿不同,自然是有什么便说什么的。今日伤了殿下,非我本意。不过是想问个真相。” 眼前的女子有着英气的眉眼,和暮贞半点也不相似。若是暮贞直接来问他,多好。 “裴夫人女中丈夫,出手利落。只是这样持利器伤亲王,罪名怕是不小。”他仍不动,面色如常。 碧倾却笑了:“为人子女,连真相都不能知晓,苟且懦弱,与死何异。” “暮贞也是如此想的吧?如此……她为何不肯自己来问我!”这一声带着叹息。碧倾似乎明白了两个人的纠葛。一个不问,一个不说,一个猜忌,一个躲避。这样下去的爱情,不过是两败俱伤。 伤口仍在淌血,一滴一滴,似乎无法凝结。失血让他的皮肤微微苍白,轮廓里少了凌厉,显得安静温和起来。这个人实在不应该是凶手,至少他对暮贞的感情不像伪装。 “殿下可否解释一下玉佩的事?”她不想因为恻隐而放过寻求真相的机会,于是剑又近了近。 “阿姊,不可无礼,把剑放下。”暮贞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外。墨雨斋前种植着尾尾细竹,风吹过来,摇曳着沙沙的响声。她一身简素的青碧罗衣,凭立在竹枝边,纤弱美丽。 似有幽人独往来,她的美丽本身就像一场不切合实际的幻梦,无声无息的出现在生命中,搅扰了一池春水,现在又无声无息地疏离,从来不肯顾忌他分毫。面前横亘的剑不足以伤他,但是她清冷疏离的目光却让他的心绵绵密密地疼。她心中有疑惑,却从不肯亲自相问,难道这么多年的爱,竟然敌不过她心中一丝怀疑的种子。她任凭着种子生根发芽,也不愿意选择相信他。 他看着她袅袅移步而入,将手放到了剑身之上,对碧倾微微摇头。碧倾不忿,却还是收回了手中的剑。 “你终于肯开口了?”他挑眉问道,眼中的情绪说不清是夙愿得偿的欣慰,还是无能为力的苦涩。她只是看着他,敛衽为礼:“阿姊失了分寸,殿下恕罪。” “何罪之有?”他冷哼一声,语气无奈,“她至少肯直言询问,如说罪过,哪里逼得上不言不语,却不断糟践着别人的一片真心。” 暮贞听到这句话,低垂了眸子。她何尝不想问他,只是比起猜忌中的辗转反侧,更害怕得到答案后的心如死灰。那种赤裸裸的伤害,她在梦中见到过无数次,上一世,曹丕便是这样对待甄洛的,不爱,不信,欺骗,伤害……若说命运是一场轮回,她并不认为此生便能幸免。 他说,她在践踏他的真心,但是有谁能知道当真心碰到野心时,谁更能占据上风。她的处境太过于艰难,不敢去面对,只好消极逃避。 “你若是想知道,我定然知无不言。贞儿,你我之间连这一点点信任都没有了吗?” “真相如何又有什么重要的,你一个皇子,何须动手去伤害父亲。可是你不会,不代表圣上不会,流言不会,现实不会……”她一双眸子通彻得厉害,“如果所有人都觉得我们的存在是一个错误,父亲自然会选择用消失来成全我,成全殿下。只是他还是没有看清楚,他死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除非我们都不在了。那么雍王你便有机会重新拥有选择人生和婚姻的权力。我胆子小,害怕那样的结果,只好装聋作哑,苟延残喘……现在想来,也实在可笑之极。” 他的眼中明显闪过慌乱,大明宫中他与陛下的谈话又一次出现在耳边。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可是她分明是知道了什么。 “你为何会这样胡思乱想……”他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莹白的肌肤好像一匹上好的丝绸锦缎,是可惜颜色太素,让人心生悲伤。 “阿姊,别冲动,一切和他无关。是我们自己命不好,与人无尤。”她走到碧倾面前,拿过了她手中的剑,缓缓归剑入鞘。只是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碧倾怔怔流下了泪水,她很少哭,却不得不在慨叹命运无情时抑制不住的悲伤。她知道,有张无形的大网缓缓落下,困在网中的她们无力挣扎。暮贞处境如此,她的处境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只可惜父亲用生命也换不回他们的出路,想必从一开始有些东西就是错的,只是人太愚鲁,总不能及时发现罢了。 李贤上前,缓缓自身后抱住了暮贞,他分明听到自己的声音中都带着不坚定:“贞儿,万事有我,只要我在,定然护你无虞。你是我娶的妻子,没有人能够取代你的位置。” 他的话是说给她,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暮贞缓缓闭上眼睛,一行泪水蜿蜒而下。 第一百六十九章 残霞篇 翁婿 半开的窗前开着一束桃花,风卷着残损的花瓣,落满了整个回廊。暮贞泪盈于睫,坐在窗边,听着李贤讲那一日他与父亲相见的事情。 碧倾也沉默着,让自己看上去像一尊泥塑的雕像,偶尔睫毛微动,遮蔽着眼底的哀伤。 那一日黄昏,他处理完手中的政事,来到了大理寺。自从肃王被关到了这里,他为了避嫌很少前来。其实仔细想想,虽然和暮贞成亲几年了,他和肃王的交往也是寥寥。关于肃王的事情,他很小就听说过,这个来自于草原的孤狼,为了爱情来到了长安,逐渐被磨光了爪牙,成了一个困兽。 抱有同情或是不屑一顾都是以前的想法。如今他是自己的岳丈,他爱暮贞,所以也对这个来自突厥的王爷心有亲近。之所以总是避让疏远,不过是为了保护他。他们一直游离在权力之外,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所以才会数年平安无虞。可是结亲与他,或许是外人看来的荣耀,却也是他们彼此都明白的危险。 夕阳照耀在高楼华屋之上,大理寺地处皇城之中,自然是富贵人家的聚居之所,可是他所待的地方却清冷残破,这样的反差,让人觉得无限凄凉。 大理寺狱关押的不是高官就是重犯,所以戒备甚为森严。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狱卒掌着昏黄的灯,为他开路。灯影摇曳,在冷凄森严的牢房之中幽魅如鬼火。他沿着长长的通道一路向前,这条路太远,仿佛一直都没有尽头。 腐败的气息充斥在鼻腔之中,他修养再好都不免皱眉。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骤然出现在这样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但是狱卒们如何不认识雍王殿下,于是很么都不问,一路毫无阻碍。 僻静角落里,一间牢房较其他的干净一些。肃王坐在一个破旧的矮几前面,闭目假寐。广额深目,高鼻宽颐,即使年岁已长,但肃王仍然是个标准的美男子。若非姿容如此出众,也不会生出暮贞这样美貌的女儿。 贞儿的眼睛和鼻子都生得像他,比中原的任何一个女子都精致秀美,而浅碧色的眼睛,让她的美带着朦胧又神秘的色彩,牵引着他的所有感情。 “雍王殿下来了。”肃王仍未睁开眼睛,却笃定道。 土胚的墙上散发出湿霉的气味,脚下的地上间或有虫蚁爬来爬去,如此不堪的地方,宗肃却并不狼狈。他整了整头上的发冠,拂了拂衣衫上的灰尘,好像准备好延请一位重要的客人。 “若是身在寻常人家,我该随着贞儿喊你一声阿耶。”李贤走进了刚刚被打开的牢门之中。尽管他吩咐了狱卒不可慢待于肃王,这间比其他稍微好一些的监牢,还是污秽破旧到让人难以踏足。他慢移脚步,走到了肃王旁边,轻声道。 肃王听到此言,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一睁眼,李贤却被惊了一下。方才没有看出,短短数月,他竟然苍老成了这个样子。那双极深的眸子完全凹陷了进去,眼角的皱纹好像刀刻一般,风霜萧索。 “若非造化神奇,我又如何能与殿下这样的人中龙凤成为翁婿。”宗肃的唇角缓缓现出一抹笑意,他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女婿,笑容却突然萧索起来,“可若是不与殿下结亲,我又如何能落到这个下场。” 李贤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很是不安。父皇的话总是萦绕在心头,肃王说的没有错,造成今天结果的人,是他。虽然他什么都没有做,可是他并不无辜。 于是只有默认。 “其实从太子殿下一天天衰弱开始,我便猜到会有此结局。天后有她的筹谋,不愿意为你选择一门如虎添翼的婚事,又因为暮贞母亲的缘故,选择了无权无势的肃王府。可是陛下不会想让他将来的太子,他最器重的儿子这样委屈。所以,不管我和骨咄禄有无牵扯,结局都是一样。二兽相争,波及群羊,除了引颈就戮,还能有什么出路?” 宗肃对现状看得通透,所以眼里没有哀戚的色彩,反而是一片清明释然。 “我能够被判流放之刑,想必是殿下多方努力的结果。其实这样根本不值得,不是吗?带着枷锁,流放千里,还不如一死了之。年轻的时候不通世事,莽撞任性,临死之前才明白过来,当年沁儿死了就该随她而去,半死不活的飘荡于世间,到最后连一点尊严都没有了。” 李贤摇了摇头,声音清泠如金玉相撞:“肃王这样说,似乎一点都没有考虑过贞儿和碧倾姐妹?” 提到女儿,肃王的脸上终于有了不忍和哀伤。 他想起了碧倾生产的那一天,慌乱心疼的裴珣,一言不发却毫不犹豫相助的李贤。这两个女儿都有了好归宿,他舍不得,却也算放心。 “裴珣心地纯良,为人正直,自然会照顾好碧倾。至于贞儿,有我这样的父亲,只会连累她。我活着,便是圣上眼里的一粒沙尘,他一定会想办法让别人取代暮贞。可是若我死了,天后和你会怜悯贞儿,想办法保护好她。” 明月顺着小窗透进了微光缕缕,空气寒凉,连呼吸都要结成霜花一般。 “岳父大人,好好活下去,至少给贞儿留一点念想也好。”他用了这样的语气,似乎像一种乞求,他用了这样的称呼,好像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东床。 月光的清华里夹杂着微笑的尘埃,浮动在冰凉的空气中。时间一点一点滑动,在长久的沉默后,宗肃开口,声音喑哑难听,气息颤抖。 “太迟了,我已经吃了毒药,命不久矣……”随着这句话,他的脸色一点点青白下去,瞳孔渐渐散了,唇角却有笑容,“猜到是这个结果,所以毒药早就备好了。只可惜还是心有侥幸,早知如此,就该……” 高大的身躯颓然倒地,李贤慌乱到无以复加,上前去抱住他,然而他的呼吸却慢慢停止。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李贤的整个头脑都空了,那样的绝望和痛苦的情绪瞬间席卷了他,鼻尖酸楚,泪盈满眶,无所适从。 或许就是那时,他掉落了玉佩,很不幸的,第二日落到了暮贞的眼中。 第一百七十章 残霞篇 良娣 听到父亲死前的种种,暮贞再也抑制不住的泪如雨下。碧倾咬着唇,倔强地不肯哭出声音。 李贤的手落在暮贞颤抖的肩上,将她揽到了怀中。她没有躲避,说明了她选择了相信自己。隔了这么久,两个心居然还能重新跳动在一起,他觉得庆幸。 花影扶疏,鸟鸣嘤嘤,满室心酸与喜悦交织,空气都小心翼翼起来。 只是好不容易才有的氛围却被骤然前来的宦官打断了。周具襄小心翼翼地将宣旨而来的宦者带到了墨雨斋,李贤整肃了一下衣裳,准备接旨。暮贞和碧倾告辞离开,从另一处小径向外走去。 今日来宣旨的人数似乎有些多,暮贞驻足了片刻,看着一众人迤逦而来,不由得停下来,想听听到底出了何事。现在的他们如同惊弓之鸟,风吹草动的结果是草木皆兵。 微风穿竹而过,龙吟细细,凤尾森森。也将宣旨太监的话,清晰地一字不漏地传入了耳中。 听清楚内容后,暮贞的耳嗡嗡地响。 有什么伤心的,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自此之后,雍王府里不只有她和一众侍妾,还多了两位身份高贵的良娣。一个清河房氏,一个南阳张氏。父祖皆是重臣,出身都为显贵,二八年华,美貌闻名于京中。 那个张氏暮贞是见过的,曲江池畔,少女婷婷,那时候的暮贞便隐隐有了预感。想不到她最终还是嫁到了雍王的府上。暮贞记得她的闺名叫做“斯幽”,自小便和丈夫相熟。天时地利,只差取而代之。 微微仰头,将眼底的湿意藏起,她笑着对碧倾道:“阿姊,迟早的事情,不要紧的。” 碧倾牵过了妹妹的手,将她冰凉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中,宽慰道:“雍王爱重你,你不要介意这些。” 暮贞摇了摇下唇,缓缓点了点头。 重归旧好的两个人,似乎看上去比之前更加甜蜜了,可是那也只是在良娣进府前努力维持的甜蜜姿态。就像是要被抢走饭碗的孩子,拼命地往嘴里扒拉着饭,连噎住也顾不得了。 三月的最后一天,新人终究进了府。虽然不是迎娶王妃,但由于两家的身份地位,雍王府还是热闹了一整日。 唢呐声阵阵传入耳中,陌尘阁里却十分幽静,好像被阻隔的另一个时空。 “从没见过纳个妾还这般郑重其事的呢!”夕儿不满地抱怨。悦娘正陪暮贞聊天,听到“妾”这个字,眼神微微缩了一下。她也是妾,不过侍妾和良娣之间还是有着身份地位的差别,虽然出身荥阳郑氏,但是朝中无父兄为官做宰,到底还是差着些什么。 不过她的失落只是其次。一个毫无背景,生父获罪的王妃,即将面对着两个来势汹汹的侧妃良娣,这些对于暮贞来说确实有些残忍。 她拨弄着琴弦,然而琴音再好,也被喧嚣的唢呐尽数遮蔽。她低垂着眉眼,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悦娘不敢多言,只有静静陪着她坐。光顺被乳母带去郊外玩耍,今天也不用面对父亲热闹纳妾的场面。 待到月过中天,外面才安静了下来。悦娘困倦地揉着眼睛,告辞离开。暮贞问过乳母光顺的情况后,机械地坐在镜前,看着侍女帮她拆卸的发髻。 镜中人的眉目之间有藏不住的倦色。她将指停在眼尾,惊异地发现那里有了小小的细纹。她还不到二十,竟然苍老如此,不免惊慌失措,再三确认时,却失手将镜子碰到了地上。碎裂之声响起,侍女以为她发了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这般不小心?”声音低淳,带着浅笑,迦南香气浮动之间,李贤已经站到了身后。绛衣玄冠映衬着他俊逸挺拔的容颜,虽然是这样的颜色,但是无论从款式还是花纹都不过是寻常的打扮。这些提醒她,不过是纳个妾,与当年迎娶王妃的郑重相比,这样的对待是简素而漫不经心的。 然而,今夜还是洞房花烛夜,无论选择去哪一边,总归不该出现在她的面前。 “镜子碎了也无妨,权当平安之意。改日我再送一个给贞儿,名字都取好了,就叫‘鉴若止水’,可好?”他走到身前,帮她拆着头上的簪子。她发上的簪子正是他之前的相赠,一种温柔的心动感觉,他抚摸着她的乌发,缱绻不已。 “鉴若止水?”这个名字有些不同寻常。 “以心为镜,只照一人。万花盛开,心如止水。”他低低耳语,顺势吻上了她的脸颊。那里升腾着一朵红云,妍媚如斯。 第一百七十一章 残霞篇 争风 “鉴若止水”送来时,暮贞正在见新来的良娣。房氏穿着一身杏色的衣裙,秀美腼腆,只一味垂目不语。而张氏却穿着一身橘黄色的衣裙,上面还披了颇为奢侈的瑞兽连珠锦的半臂。她本来就生的美貌,这样刻意装扮反而有些喧宾夺主。 天气渐渐热起来,门上悬了湘妃竹帘,暮贞看着被竹帘筛漏成条的日光,怔怔发呆。长安城的气候很奇怪,总是刚刚到四月,便开始炎热非常。 四月芳菲,牡丹最盛。她不由得想到张氏发簪上那株娇艳的绿色牡丹。牡丹名贵,绿色更是稀有,张氏装作不经意,扶了扶高髻,嗔笑道:“以后再也不疏高髻了,实在累得慌。”这句一说,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她发上的装饰。除了那朵绿牡丹,金簪银钗,玉佩明珠,没有一件不是名贵的。只是这样刻意的盛装,谁都明白她的意思。 相比之下,暮贞穿着藕荷色的半旧衣裙,头上只有一支去岁李贤送她的白玉水仙簪。简素至极,清冷至极。 房氏是个聪慧的女子,她的目光从张氏移到了暮贞,又从暮贞流转到张氏,只是沉默,不肯多说什么。 周具襄亲自送来了镜子,笑道:“殿下说,这是他赔给王妃的镜子,名字那天他告诉过王妃了,不知王妃还记不记得?” 暮贞从夕儿手中接过,细细看了看,镜面光华,清晰映照着人的五官,细微之处也能窥到。镜子的背面,刻着四象之形,外面一圈有鸳鸯和麒麟,最外圈是缠枝蔓草纹。有一行铭文隐在上面,暮贞细细看去,是“鉴若止水,光如电耀,仙客来磨,灵妃往照,写太征神,凝兹巧笑。” 灵妃往照……灵妃……甄洛! 不知为什么,拿着镜子的手竟然微微抖了起来,隔着梦境与现实,过往种种在心头交繁往错,一幕幕交叠,竟然不知今夕何夕! 她若是甄洛,那他又会是谁?! 看见她神色有异,周具襄忙问:“是镜子有什么问题吗?工匠说这完全是按照殿下的吩咐做的,一丝一毫都不敢出错。” “具襄叔方才说,这镜子还有名字?”张氏和李贤曾经相熟,自然认识周具襄,所以颇为熟稔地问道。 周具襄精明,看了看暮贞,等待暮贞回答。 暮贞这时也清醒过来了,淡淡一笑,声音温柔:“他说,叫‘鉴若止水’。” 镜子有名本身就奇怪,更何况这个名字也颇有几分不同,于是就连房氏也来了兴趣。暮贞将镜子递给她们看时,不出意外看到了她们脸上的艳羡。 外界传言不虚,李贤对于这个王妃很不同。如今看,岂止是不同,至少她们已经进府几日了,却还是没有见过他的人影,便是佐证。 张斯幽颇有几分不忿。天后千挑万选的人,至少也该和天后有几分相似,头脑聪慧,性格坚毅,相貌出众……可是阿史那氏除了美丽,再也看不出任何出众的地方。她自小喜欢李贤,等了他这么多年了,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心里存着别人,这个别人还是个异族之女!她和裴玉娘一起长大,都明白彼此的心思,但是裴玉娘没有那个福分,被指婚给了病弱的太子。她一度也以为此生无缘,但是天不绝人愿,她终究还是踏入了雍王府,良娣又如何,总有一日她会成为府里的主人! 她扬眉,脸上带着明亮的笑意:“殿下自小就爱送别人镜子。记得父亲曾经问过他,殿下便用太宗和魏公的旧事回答,说镜子有辨识忠奸之能,说得父亲无言以对,至今都时有提及呢!” “果然吗?”房氏不明就里,艳羡不已,“殿下真是风雅不俗之人!” “自然。”张氏扬了扬下巴,面对房氏有几分倨傲,“殿下自小聪颖出众,自是当世人杰!” 房氏不欲理会她,看了眼暮贞,附和着点了点头。 在别人兴头上泼一盆冷水,却是有些扫兴。暮贞即使再大度,看着镜子也没有方才那般爱不释手。只是她素来清冷,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若芙,听说你很喜欢作画,正好前些日子我新得了些好颜料,一会儿带回去吧!”暮贞叫着房氏的闺名,算不上热情,但也十分和气。 房氏赶忙道谢,礼仪周全,很有世族女子的教养。张氏虽然心高气傲,但是也是极聪慧之人,见到暮贞如此态度,已知晓她的不满,便不再张扬,找了个理由行礼告辞。 暮贞并不强留,点了点头。张氏见此,也准备离开,暮贞如言,命夕儿取了东西赠予她。 陌尘阁外种着许多花,这个季节尤以芍药开得最好,虽然没有牡丹雍容大气,却也娇艳美丽,簇簇团团地竞相争艳,也是道极美的风景。张斯幽装作在赏花,一直等到房氏从阁中走出。见她的丫鬟手中抱着的东西,嗤笑道:“以为若芙是见过世面的,却想不到还拿这些不值钱的东西当做宝。” 想不到她这样直接,房氏惊了一下,四处张望发现无人后,才低低道:“斯幽姊姊慎言,在闺中时就听闻雍王府规矩甚严,这样的口舌是非,万万不敢说呀!” 张斯幽缓缓打量着她,让房氏觉得很不舒服,过了一会儿,听到她曼启朱唇道:“清河房氏这样的门第,教养出的女儿竟然会怕一个突厥来得孤女?” 若芙摇了摇头,否定:“不是怕与不怕,王妃与良娣有尊卑之别,我不敢僭越逾矩。若是因此生了什么事端,便无法同家族交代了。” 这句话不卑不亢,说得谨慎,但是也如她的人一般,看上去内向腼腆,却外柔内刚,和中带刺。 张氏扫了一眼满园的芍药,意有所指:“芍药开得再盛,如何能与牡丹相争,不是吗?”看到若芙的眼中带着讶异的光芒,张氏莞尔一笑,手放在高髻之上,“不过也未可知呢,芍药运气好,有人庇佑也未可知。只是不知这个庇佑之人,究竟肯用多少心思在它身上。若是有人执意要采摘,怕是相帮都帮不了。” 说完,她摇曳着身子离开了。 若芙皱眉,在闺中时,她们曾在上巳节见过几次。那时候的张斯幽是个明媚的女孩子,笑起来很甜美,言语直率,简单纯净。为什么嫁到王府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究竟哪个才是真的她!她叹了口气,这样口无遮拦,争强好胜,难保不会因此招惹祸事。今后她无论如何都要远着些,免得受到牵连。至于王妃,那样从容好看的女子,除了出身受人诟病,其他方面真是无可指摘,她本能 第一百七十二章 残霞篇 燕集 天后近来十分忙碌,自然是忙于收揽自己的力量。听说她召集了一帮文人,以著书立说为由,行参与政事之实。这一举措自然是为了上月的摄政失败而做的。 三月时,圣上风眩愈发严重,言语间提到由天后摄国政,中书侍郎郝处俊反对激烈,以头抢地,直至血染大殿,其余大臣也纷纷跪地不起,求收回成名,于是只有作罢。听闻当时太子还在紫宸殿当着圣上和众臣的面与天后发生了言语冲突。 一时间,天后与太子的矛盾传遍长安,坊间添油加醋之后,衍生出互不相容,欲置对方为死地的版本。 天后的心腹与南衙官署分庭抗礼,自北门入宫,对朝政多有议论,以“文词”分中书省权势。于是得了一个新名字“北门学士”。 关于这些事,暮贞多听府中人议论,看来已是人尽皆知。可是李贤的口中,却从未得到过只言片语。他后来很少谈论朝政,给人一种淡泊无争的错觉。暮贞很清楚,那只是一种蛰伏,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太子性子温润,若是他的态度如此,只能说明天后对权利的追逐已经威胁到了李唐皇室。那些太祖太宗的皇子,公主相必反对的更加激烈。 暮贞自知身份尴尬,又志不在此,更加深居简出,不理世事。 可是该参加的应酬,该履行的责任却不能推脱。 明日是浴佛节,对于信徒来说是一年中的头等大事。长安各寺都准备好了法会,活动。暮贞原本打算去宝昌寺,至善大师会在那里当众讲解玄奘法师从天竺取回的经文。 可是,这个计划因为宫中女官的到来而被迫取消。 天后宣众王妃进宫商量浴佛节事宜。 马车就停在府门之前,暮贞稍作梳洗打扮,便随着女官出发。经过幽兰阁前,遇到了同样盛装过的张斯幽和房若芙。方知天后也延请了她们,看来确是要大做准备的。 到了蓬莱殿时,天后尚未前来。临着太液池的蓬莱殿凉爽舒适,殿宇大气疏阔,让人觉得神清气爽。暮贞是这里的常客,与女官们皆是熟识。刚刚走至回廊,便有女官笑着赶来,替她引路,一面笑道:“几日不见,王妃愈发清减,天后见到又该心疼了。” 暮贞浅笑:“天后身子可好,听说前些日子总睡不安,这几日好些了么?” 女官摇了摇头:“还是不好呢,所以准备这几日就去洛阳。” 暮贞听太子提过这件事,天后喜欢洛阳,每年总会去略住些日子。这时节洛阳牡丹竞相盛开,冠绝天下,好过待在这个充满了不愉快回忆的长安。 殿中已坐满了人,暮贞一进殿中,矮几之后跪坐的众人便整整齐齐地投来了目光。令月长高了一些,团团圆脸上是惊喜地笑容,远远地就起身跑了过来,一礼之后,牵过了暮贞的手:“嫂嫂总不来找我,宫里闷死了。”她外有女道之名,虽然还住在宫中,到底行动受了颇多限制。 暮贞抚了抚她的脸,慈爱温柔:“这次若不去洛阳,就随我去雍王府小住,可好?” 令月惊奇:“上次是因为嫂嫂有孕未能随驾,这次还不去吗?” 暮贞摇了摇头。 身后斯幽插言:“殿下体恤王妃小产之后身子未愈,这次决定带妾和若芙妹妹。” 暮贞看待事情一向淡然,唯有父亲和第二个孩子的死无法释怀。张斯幽突然触碰到她心中隐秘的伤痛,果然让她脸色骤变。 虽然只有十岁,但令月十分聪慧早熟。看到此处,已知张氏的心思。于是柳眉倒竖,面色不郁,叱道:“我和王妃嫂嫂说话,哪里有一个妾室插嘴的道理。嫂嫂性子太和善,这样下去雍王府还有什么规矩。”这句话说得极重,殿内所有人都看着三人,噤声不语。 张斯幽尴尬不已,红着脸告罪。谁都知道天后对幼女的宠爱,何况是她失言在先。 暮贞不愿计较,却听到身后有人曼声道:“公主误会了,斯幽是张相公的女儿,自小与咱们都是相熟的,最是心直口快。切莫多计较啊!”说完,轻轻一笑,笑声清脆悦耳。暮贞寻声而望,一身银红锦缎的丽人,生着一双灵动好看的大眼睛,却是英王显的王妃赵氏。 她看到暮贞也不行平礼,只是走到令月身前,继续笑言:“我们坐在这里许久,公主只是不理,如何一见到雍王妃便直称‘嫂嫂’。您瞧,太子妃还在这儿呢!” 裴玉娘确实坐在不远处,只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们的谈话。记忆中她是个丰丽修长的女子,颇有“硕人”之美,可如今的她憔悴消瘦更胜过自己。暮贞猜想,应该是因为太子的病情。 听到说她,玉娘抬起头,微微一笑,满含疲倦。显然不打算搅扰在是非之中。虽然曾经目睹过她与李贤的纠葛,但看到这样的她,暮贞还是有几分心疼。 令月不喜欢赵氏,本欲还嘴,暮贞却拉了拉她的衣袖,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是长安淑女中的异类,被她们排挤也是常事,并不放在心上。 她对令月道:“我喜欢长安又不想车马劳顿,还是和光顺留在这里好一些。” “那我也留下,和你一起!”令月笑着说,亲密地同暮贞坐到了一处。 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先皇和太祖的公主们,一时间香风阵阵,锦衣华美。 令月用下巴指了指斜对面坐的一个中年妇人,丰腴美丽,衣着光鲜:“常乐公主,赵氏的娘亲。” 暮贞未曾见过她,但是听说她是高祖幼女,下嫁左千牛将军赵瑰,很得圣上的尊敬优待。儿女亲家,姑侄之亲,亲厚一些也是应该。也怪不得赵氏如此骄傲。 “但是阿娘很讨厌她呢!”令月低声耳语道,“也不知道是何缘由,总之就是不喜欢。” 暮贞想,大约是因为常乐公主夫妇总在反对天后干政的缘故吧! 天后仍未到,女眷们相对轻松一些,三五成群的说着话。她们大多是世家贵女,相熟交好。格格不入的只有身份独特的暮贞和心中忧愁的裴玉娘。 暮贞看了眼玉娘,恰好玉娘也在看她。玉娘欲言又止,暮贞也不好相问。只有别过了脸,互相装作没看见。 第一百七十三章 残霞篇 震怒 天后久久未至,常乐公主等人显然有些坐不住了。闲坐无聊,话题莫名其妙的又到了暮贞的身上。 “雍王好福气,娇妻美妾,齐人之福。”常乐公主用眼睛一扫这边,笑着说。她生得雍容美艳,看上去很年轻,但是因为颧骨略高,嘴唇很薄,显得五官都有了锋利刻薄的感觉。所以她一笑,暮贞本能觉得有挑衅之意。 或许只是错觉。但是肃王去世后,暮贞变得比以前更加敏感,更害怕身边那些无处不在的恶意。她是孤独的,偌大的长安,举目无亲,无人可诉,唯有一个阿姊,暮贞并不想打搅她的幸福。 暮贞只是浅笑了一声,迫切想要转移话题。如果有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她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面对众人并不友善的眼神。 “何止好福气,二位良娣皆是名门贵女,这样的身份就算是做王妃,也是足够的。”身边有个贵妇一边溜须拍马,一边不忘了打击暮贞。 “就是,就是。听说雍王殿下处理政事,颇受圣上的肯定,如今能有这样的恩宠,也算是天下独一份了。”又有人这样说。 常乐公主带着矜贵的笑容,朱唇微启,眉毛上扬:“这才是我李氏皇族该有的样子,雍王殿下倒是让我常常想起太宗,若是太宗还在……”她没有继续说,然而大家都能猜到下面的话。当今圣上身体不豫,天后对前朝政事多有插手,很多宗室对此都是不满的,其中当然就有以果毅勇敢著称的常乐公主。 只是没有人料到她会在蓬莱殿上说这样的话。 “阿娘所言甚是,历来嫡庶贵贱皆有法度,若是太宗还在,便不会允许罪人之女与我等同列而坐。” 仿佛雷霆一击,暮贞的耳朵都在嗡嗡震响。大殿上本来有些喧闹,此时却突然死寂了下来。大家再三确认,才发现自己没有听错,刚才确实有人说了这句话,说这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英王妃赵氏,常乐公主的亲女儿。 常乐公主的话有弦外之音,但是毕竟说得极有分寸,可是英王妃的话,却是赤裸裸的,没有转圜余地,无人可以帮忙回转。 就连常乐公主也没有料到,大睁着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女儿。 此时的英王妃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毕竟年轻不更事,因为一时意气说了一句赌气的话,已后悔不迭。脸色倏忽变得惨白,唇齿都开始打起了架。她不安地扫视了一下四周,蓬莱殿的侍女们皆是调教得宜,所以都低着头,看不出任何的表情。此时和她一样面色不佳的,除了母亲,还有暮贞。 她本来就白皙纤弱,因为大家的攻讦欺侮,看上去纤纤如苇草,仿佛风一吹就会飘散。她不是个口齿伶俐的人,总是安静退让,吃了亏也只会忍受。令月年纪小,却不让人,此时打破了这种沉默:“所谓的大家闺秀便是这样失礼唐突吗?没得玷污了世家大族的身份!”说完这句话,小小的手牵过暮贞,“嫂嫂,咱们还是去太液池透透气,对着一屋子醋味,实在不好受。” 小孩子能听懂是非对错,但显然还是不知道方才那句话所戳破的东西有多可怕。她只当是女人之间的拈酸吃醋,却不明白这是前朝延伸到后宫的战争。赵氏的话,得罪的不仅是暮贞,还有天后精心扶持上来的所有庶族。 暮贞知晓后果难以收拾,便顺着令月的话,走出了蓬莱殿。 快到初夏,杨柳濯水,菡萏初露,风中夹杂着清凉的气息拂过面颊,细细的香气侵入鼻中,远处高高低低的楼宇仿佛另一处仙境。人人都羡慕皇室的富贵,但身在其中才明白其中的无奈和心酸。她极目远望,却还是看不到前路,今日的攻讦只是个开始,未来仍不知道还要面对多少的风霜刀剑。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撑不下去了,如果不是为了光顺,如果不是为了明允…… 殿中的事情不出意外传到了天后耳中,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都知道天后在宫里宫外耳目众多,却不想有这样的速度。浴佛节之前的燕集之时便就此阻断,天后的做法也出乎任何人所料。她没有听从圣上的求情,也没有考虑英王的颜面,处理的干净狠辣。 当天傍晚,赵氏就被关到了内侍省女牢中,褫夺一切封号,贬为庶人,并下令停止一切饮食供应,自生自灭。驸马赵瑰教女不善,妄议政事,贬到括州任刺史,公主随行,无召不得返京。 这是一个明显的信号,天后大权独揽,圣上无可奈何,世族不可炫耀身份,对抗后族。 作为导火索的暮贞完全高兴不起来,她并没有认为自己会因为天后的无意维护而好过一些。她只觉得生命在权力面前太过于脆弱,她和别人一样,都是蝼蚁一般的存在,任何一点外力都可以让人粉身碎骨。她的父亲就是死在二圣的角逐之下,她也许会是下一个牺牲品,到那时,她的下场会不会连赵氏也不如? 就在二圣动身前往洛阳之前的一日,赵氏的死讯传来。狱卒发现内侍省女牢中毫无烟火气象,一查看才发现了尸体。听说那时赵氏的尸身已全部腐烂,惨不忍睹。牢门上有尖锐的指甲划痕,不难想到她死前经历了多么大的痛苦。 一阵寒意从脊背传来,暮贞冷得发抖。 冷月无声,寒蝉凄切,暮贞坐在院中喝茶。陌尘阁花影重重,草木茂密,白墙上投射出斑斓的影子,诡异妖媚。 她很喜欢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独自面对着自己不可言说的心事。父亲生前说过,她其实是个很浮躁的人,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静。是啊,一个真正平静从容的人,怎么会每天企图用外力强迫自己安定下来呢。她有欲望,有恐惧,有不安…… 明日他又要去洛阳了,与上次的分离不同,缺少了甜蜜与惆怅,多了幽怨和怅惘。她有一种预感,此次分别,相见不知在何年?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轩车何来迟! 心口撕心裂肺的疼,可除了月儿,有谁可知呢? 第一百七十四章 残霞篇 将离 箫声响起,悠远绵长,锦夜重重,月色静谧。她思念的人此时携着一身月华而来,莲青连珠纹的衣衫,面容清俊,佩玉将将。隔着一层旖旎的月光去看,他以往锐利英气的眉眼多添了几分柔和,如这静夜一般,散发出柔和沉稳的力量。 手中的箫是贺兰相赠的那一支,只可惜斯人已逝,如今已过去很多年了,关于他的记忆在漫长的时光消磨中渐渐模糊消散,只剩下他桀骜的笑容,还有那曲《折杨柳》。曲中的凄婉之意,至今仍响在心上。她想,能将离别吹出相思意味的,果然是个多情之人。 如今,明允所吹的也是这一曲,少了相思的缠绵,多了命运的慨叹。一声一声如若叹息,如若无奈。半曲之后,空气似乎都结满了霜花,不似春日,却像秋浓。 她知道,他也与自己有同样的不舍,同样的恐慌。 此去经年,物换星移,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这一次他们的归好,就像是摔裂的瓷器,勉强拼合好,看上去虽然完整,但是细看却是千疮百孔,不忍卒读。隔着父亲的死,纳妾的伤,彼此间的不信任越来越重,隔阂自然越来越深。 暮春的荼蘼香气熏染着小院,她手中的茶因为听曲而凉了下来。她索性不再复饮,只怔怔地看着他。 那样的眼神,不是痴迷却包含深情,满含惆怅却通透明澈。让他心神一动,随即错了几个音。 “曲有误,周郎顾。却不知我吹错了,贞儿是否肯赏脸一顾?”他不再吹下去,将玉箫递到了暮贞的手中,通明的玉箫,周身散发着莹润的光。她用手一触,上面还存着他的温度。 “明日何时出发?”她抬眼相询,掩饰着心中的颤抖失落。 李贤坐在了临近的藻席之上,就着她面前的茶杯,将剩下的一饮而尽。茶不再有温度,杯上却有她的香气。这样的暧昧缠绵似乎带着新婚之时的味道,本来并不相爱的人,时间久了感情反而更加浓厚。他一日比一日更加在意她,害怕失去她。 他放下茶盏,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她身上的气息并不是寻常女子俗气的脂粉气味,而是长久礼佛之后浸入骨血的檀香。若非他将她拖入了十丈红尘,她本该享受着安逸平静的日子。思及此处,愈发爱怜自责。 “辰时。”他在她耳边轻声道,气息缭绕在耳后发间,引起暮贞的一阵战栗。 “这么说,没有几个时辰了……”她攀在丈夫的肩上,似有遗憾。成婚时日不算短,但是真正毫无芥蒂在一起的时光却是屈指可数。她突然觉得有些遗憾,遗憾之前没有好好在一起,安静的在一起,排除一切外力,只有彼此眼中的对方和自己。 “随我一起去洛阳,可好?”李贤带着哄劝的口气,没有放弃最后的一点希望。他一直希望她去,可是她的态度从始至终都坚决。尽管今夜希望还是微小,但是他期待奇迹的发生。 没想到回应他的还是缓缓的摇头,短暂的刺痛,说不出的失落,最终化成了更有力的拥抱,好像下一刻就能将她嵌入到骨髓之中,自此千山万水,不离不弃。 “为何?”他压抑着声音,问怀中颤抖哭泣的人。 她确实在哭,泪水浸透他单薄的衣衫,引得胸口一片冰凉。宽厚有力的手掌落到了暮贞的背上,抚慰着她,却温暖得了一出,无法救治她内心的悲伤。 她何尝不愿随着丈夫,但是她不能离开长安。此时的她就像是一只惊弓之后的鸟,惧怕着外面的一切。所有人都在逼迫着她离开李贤,离开雍王妃的位置,她只想找个地方让自己躲起来。雍王府是她的家,除了这里,她再也想不到其他的去处。另一个原因,肃王的死还未到半年,依照草原的旧俗,子女需要守在灵柩边一年时间,割面以示悲伤。她无法依礼割面,已然是不孝,守在长安是她唯一可以尽到的孝心了。 肃王和母亲沁阳郡主的墓就在长安城南的少陵原上,李贤走后,她会在城南小住一段时间,好好陪伴在双亲之侧。 他不说,李贤也猜到原因了。让她深受流言逼迫,是他的无能,是他没有保护好她。越发心疼,还未开言,眼眶已经泛红了。 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不由得想起了上一世的甄洛,她便是与丈夫分离,不到一年,一切都变了。她失去了他的宠爱,失去了他的信任,再然后…… 暮贞不敢继续往下想,好像下一刻,她便再也捉不住他。他们的关系危如累卵,再也经不起任何的风吹草动了。 蓦然从他的怀中挣了出来,哀婉地望着他同样伤痛的面容。下一刻,她突然主动吻上了李贤的唇。从未见过这样主动又热情的暮贞,李贤先是一愣,继而身体如火灼一般,熊熊燃烧起来。 抛却以往冰冷模样的暮贞,妩媚如妖。唇齿缠绵,气息交融,她的身子柔软芳香。那双美丽的眼睛因为用情而微微闭着,纤长的眼睫投射在眼底,如蝶的翅膀,每一下都扑闪在他的心头,酥酥痒痒的。 不由分说,他打横将她抱起,好像一个情事上冲动渴望的少年一般,三步并作两步便走进了房中,瞬间遣散了众人,将暮贞匆匆放到了床榻之上。 那一夜,连月都带上了几分朦胧眩晕的感觉。他粗重的呼吸一声声响在耳边,让她晕红的脸更加绯若桃花。她带着心酸的感觉,在他的身下朵朵盛开绽放,最后竟然哭了出来。他覆下唇,辗转吮吻着她的泪水。 他说:“好好等我回来,没有人可以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没有人!” 她重重点着头,控制不住的用手抚着他的后背。那里汗湿一片,却坚定有力,她相信他能为自己撑起一片天地,可是她不信的是自己。这样胆小怯懦的她,如何能承担得起这样的诺言。 室内微微开始透进一点光亮,暮贞的乌发洒满寝枕,此时睡得安谧。李贤起身,为她掖了掖被角,在她的唇上落下了一个缠绵的吻。地上衣衫凌乱,床上绮靡暧昧,他的妻子面满飞霞。他禁不住心神一荡,此时才知“贤贤易色”,何其难也! 第一百七十五章 残霞篇 来客 长安城有许多风景秀丽的地方,皆地势较高,开阔疏朗之地,所以以“原”命名。北边的龙首原,乃大明宫所建之地,西边有细柳原,东边曰乐游原,白鹿原,南边便是文人墨客最爱去的神禾原和少陵原。肃王长眠之所便是少陵原。少陵原以少陵为名,长眠着汉宣帝最深爱的皇后许氏。少陵与汉宣帝的杜陵对望比邻,二人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同穴而眠,但也足以寄托思念之情。 肃王虽然因罪自裁,但顾忌着雍王的面子,圣上并未追责,反而允许他和沁阳郡主合葬。长安城里的达官显贵在城外皆有私宅别墅,作为休沐和归隐之所,城南风景绝佳,南山遥望,地势疏阔,嘉木繁荫,自然汇集了不少重臣贵族的别院。雍王府的别院恰好就在少陵原与神禾原之间的樊川之上,不远就是终南之山,清幽独秀,草木萋萋。 天后和圣上宠爱长孙,光顺自然也随着去了洛阳。雍王府空荡荡的,孤寂无聊。自他们走后,暮贞便搬到这里来住。李贤仿照后汉旧殿之名,将别院取名为“却非”。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是是非非必然是要经历过才能明白,如何能提早预知,“却非”于未醒呢? 气候日渐炎热,院后种着许多兰芝芳草,虽已过花期,但仍有馥郁香气传入室内。她绕过假山,走过曲池,来到后院的小屋之中。小屋在曲径深处,对着一片郁郁葱葱的静林,时有鸟鸣嘤嘤,或有风吹影动。小屋后有一池碧水,萑蒲菱藕,水物生焉,几只清凫游荡在水中,颇有闲逸之趣。 这里是李贤专门为了她而建的,外面四时流转,这里却没有寒暑之分,好像独立而成的另一方天地。 一日,正在小屋中抚琴,忽有仆婢前来禀报,说有客来访。 她所结交的人甚少,大多都去了洛阳,就连阿姊夫妇也不例外,所以实在想不出会是谁?疑虑重重之下,让婢子将客人请到这里来。 曲曲折折的小径之上,一个丽人穿花过叶而来。待走近时,才发现是太子妃裴玉娘。 她是个动人的女子,身形修长,面容姣好,走路的仪态都是袅娜却不失庄重的。今日的她没有往日装扮的那样繁复华贵,只斜斜疏了一个堕马髻,上面簪着两支金簪,压着一枚华胜。襦裙蹁跹,却不是时下最流行的石榴裙,而是素净的月白松香间色裙。 她的到来,让暮贞颇感意外。记忆中除了宫宴上的那次误会,或是寥寥的几次宫中碰面,实在找不到太多的交集。 若知道是她,也不会这般无礼,自然是要去正堂拜见的,毕竟她是储君的妻子,而不是寻常人家的妯娌。暮贞颇觉尴尬,行礼之后,相邀去前厅说话。而裴玉娘却是摇了摇头:“此处真美,之前总听说你高洁不俗,如今看来果然不错。”暮贞自然不会信以为真,毕竟长安城关于她的传言绝对不会这样友善,人们更愿意相信她是个长相怪异,非我族类的妖女。 看到暮贞不置可否的笑容,裴玉娘秀眉一扬:“不信么?可是确实有人这样说过,你不好奇是谁吗?” 暮贞笑着摇了摇头,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意味。她生得清冷美丽,除了那双眸子别样妩媚,其余地方看上去确实有些出尘脱俗的感觉。裴玉娘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到底是一种纯粹的欣赏,还是夹杂着私情的嫉妒。这么多年,她好像还未这样注意过一个人。她是裴家的长房嫡女,自幼便受到了清贵娇养,所有的一切都是唾手可得,将来的夫君必然非富即贵,何曾会嫉妒另外一个女子。可是,这个异族女子确实出现了,也确实占据着她人生的很多篇幅,让她无法忽略。 “他一说起你,便是满眼的柔情,他说你是长安城中,甚至是天下最纯洁无垢的人,慈悲善良的像是庙里的菩萨。”说这句话的裴玉娘看着案上焚着的一炉香,袅袅烟气仿佛凝结了时空,无端让人清净。长睫之上闪烁着略显失落怅惘的情绪,美丽的眼睛里含着风露清愁。 说到这里,暮贞明白了裴玉娘的所指。这样平静地语气说着自己丈夫对于另一个女子的恋慕,暮贞都觉得诧异。她只有沉默着,为裴玉娘添了些茶水。 茶香浓郁,没有加任何东西在里面,只有水的甘甜,茶的清香,这般回归本味,倒是别有滋味。 “茶很香,可我记得,明允喜欢加些香草进去。”玉娘饮了一口,赞叹了一句,却看着暮贞的眼睛问。 想起了之前她和李贤的关系种种,暮贞不免尴尬,便回答:“他开始也是喜欢加东西的,后来便也不喜欢了。只说夺走了茶本来的滋味意境。其实很多事情,太过繁杂反而不好,不如删繁就简,回归本源。” “删繁就简……回归本源……”玉娘念了一句,唇角扬起了一抹寂寞的笑容,“和他说得……一模一样。”这里的他是指谁,暮贞并不确定,疑惑的看着玉娘。玉娘并不愿多卖关子,直言为她解除疑惑:“太子也是这样说的,他临走之前,说了很多。我和他自成亲以来,还未说过这样多的话……” 暮贞嗅着茶香,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毕竟若非无缘无故,玉娘不会骤然前来。 如此通透的女子!玉娘看了一眼,暗暗赞叹:“太子病染沉疴,自觉时日无多,这些我不想讳言。”言及此处,玉娘的眼中盈盈有泪,她努力忍住嗓音的颤抖,保持着端雅的仪态,“之前只觉得明允出类拔萃,芝兰玉树一般,却从不知道,太子亦是风姿独秀之人。他心性慈悲,性格温柔,即使不爱我,但是却也从未对我有过半分唐突不敬,不纳姬蓄妾,只说此生必不让我受委屈。我们的日子,算得上相敬如宾了。” 一个男子能给妻子最大的安全感,莫过于此。也怨不得此时裴玉娘的眼中,藏不住的柔情蜜意。 她继续说,丝毫不考虑暮贞是想听还是不想听。显然,虽然是别人的故事,但是暮贞还是愿意去体会这样的喜怒哀乐。 “我知晓他心中一直有个人,有时他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书房里,也不看书,也不处理政事,只是对着一个白玉雕像发呆。听下人说,那是个雕刻的极精致的女佛之像,眉目栩栩如生,是太子殿下的挚爱。我也是好奇,一日趁他不在,拿出雕像一看,你知道它生着谁的面容?” 答案不言而喻,暮贞垂眸不言。 “以往只是奇怪他为何总爱去佛寺,知道了这个秘密后,跟着他去了一趟宝昌寺,一切便就全然明白了。现在想想,那佛像雕刻的真的很好,很像你,也不知他究竟花费了多少时日……我并不误会你们有什么,他秉性高洁,有此心意,必然只会深藏在心中。可是,我还是很痛苦,之前心里的那个人娶了你为妻,而现在好不容易爱上的人,心中还是只有你一个……” “……”暮贞准备开口,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并没有刻意瞒着我,反而对我说了很多话,就在去往洛阳的前一天。他说,也许撑不了多久了,若是他去了,让我一定照拂于你。你在长安城的亲友不多,心中一定孤独苦闷,我可以前去找你说说话,也好两个人都不寂寞。我只问了他一句‘那么我呢?’,他说我可以改嫁他人,不用为他守着。大唐宽宏开明,只要我想嫁,自有权力选择自己的生活。” 话到此间,她再也抑制不住的泪水滂沱。剩下的话,说得凄楚可怜:“我不会改嫁,不是为了太子妃的虚名,我只想守着和他的一切。以前不知道什么是爱,错把欣赏当做是爱,但其实不是,爱就是爱。他受病痛折磨,我只恨不得病在我的身上。他咳嗽整夜整夜睡不着,我便守在他身边,自己也不睡。就连他喜欢别人,我虽然心酸难过,却也只想成全他的心意,帮他守好这个秘密,有朝一日,让那个女子听到这些……” 原来爱到深处,便会是成全。 “他不让我告诉你佛像的秘密,让我答应他,将佛像随葬在他的身边。他说隐隐记得上一世负过一个女子,必得用生生轮回,求而不得来还,只要他拿着玉佛轮回,下一世便能继续偿还剩下的情债。阿史那暮贞,你相信轮回之说吗?果真有人能记得前世之事吗?” 她问暮贞,却看到暮贞怔怔地,沉浸在了一种反常的情绪中。她好像被抽走了魂魄,眼睛麻木,浑身无力。 如何不相信呢?时时被那段梦境困扰,白日里过着自己的生活,夜晚继续着别人的回忆,回忆里那个人辜负了她的爱,让她饮恨而终。那个人说,愿生生世世不再相见,可是据后来残存的回忆,他又后悔了,他抚着她的棺木嚎啕大哭,发誓用无尽的轮回来偿还罪业,世世为情所困,求而不得。 原来是他……竟然是他……果然求而不得,无缘无分。那么明允呢?他又该是谁? 第一百七十六章 洛水篇 相诺 建安二十二年,子建因为众多事端而生生失去了宠爱,子桓如愿被立为世子。从那次的事情之后,甄洛更加清冷郁郁,她几乎不笑,每日只躲在明瑟居中清净度日。郭熙深得子桓之心,她天性活泼,聪颖非常,自有小家女子的灵巧。不似自己,端持自许,放不下骄傲,放不下自尊。可若是这些都放下了,拿什么安身立命呢? 三年间,他们很少见面,即使见面了,也不过是尴尬。原本情浓的人,忽然就失去了情意,比陌路人还不如。至少陌路人是有善意的,可是他们之间只有无穷无尽的怨,还有依稀的恨。或者说,恨是单方面的,她只有失望。 建安二十五年,一世枭雄魏王曹操薨逝,子桓如愿以偿的即位为魏王,亦袭丞相之位,改元延康。但是这哪里阻挡得了他的野心,此时他已大权独揽,半壁天下皆在他的掌中,冬月,没有人能够阻止汉家的国祚终结,绵延四百年的汉家天下终究落到了曹氏的手中。三次禅位之后,他登临至尊,改元黄初,定都洛阳,大赦天下。 所有人都去了新都,可是她偏偏被留在了邺城。 冬日的邺城气候寒冷,夜晚衾凉枕寒,一觉起来才发现庭院里落满了皑皑白雪。大雪仍在继续,鹅毛一般空中盘旋飞舞,天地寂寥,仿佛只有雪花热闹如斯。她披着厚重的狐裘,踱至庭院之中,院中的红梅花猎猎绽放,在一片苍白的环境中,娇艳夺目。甄洛命侍女折下几枝回屋插屏,生着圆圆脸蛋的侍女年岁甚小,一团孩子气,她看了看其他人,才想起来,留守在邺城的除了她,就只有为数不多的老弱病残了。他们都是被放弃了的人,不配与繁华作伴,衬不上新朝的欣欣向荣。 听闻,献帝将两个姿色倾国的女儿也献给了新帝,一并封了夫人。曹丕身边一时间美女如云,皆受到了无限宠爱,却没有人能越得过郭熙,她被封了贵嫔,在没有皇后的前提下,她便是后宫中的绝对主人。大家似乎都忘了,新帝的正妻还活着,就在邺城。 “曹氏出身卑微,自然喜欢以贱人为尊。凭郭熙的身份,也配!”贴身的侍女愤愤道。甄洛示意她噤声,环顾左右,虽然空无一人,但谁又知道是否隔墙有耳呢?她的存在毕竟是个不光彩的事情,一日不死,便会让新帝如鲠在喉。眼下风声鹤唳,一点错都会万劫不复。 何为贵,何又为贱?中山甄氏百年大族,诗书世家,天下显贵,否则当年袁氏也不会费尽心力求娶于她。可是那又能代表着什么,袁氏一覆亡,没有人会在意她是不是贵女,她终究像所有的战利品一样落入别人的囊中,以卑微之姿换得宠爱和怜惜。可惜,她连卑微都装不好,骨子里叫嚣的骄傲让她不伦不类。 贵女身份,除了满腔的诗书,满心的礼教,就只剩下一身的不甘和疲惫了。 雪还在下,一直持续到了年关,积雪封了路,街上少行人,整座邺城空寂如死城。这个年,原来寂寞如斯,没有丈夫,孩子也不在身边,好像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她还是那个战乱流离的孤魂野鬼。 新年的傍晚,雪终于停了下来,甄洛坐在窗边抚琴。户牖微敞,露着外面的白雪红梅,手虽然冷,心却平静。然而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对面的屋檐下,站着一个人。平日里的衣章华美被简朴素衣取代,头上没有戴冠,只以青色的纶巾束发,俨然一个清秀俊逸的文人。 没有想到他的到来,在这样敏感的时候。不用想也知道,他的哥哥终成胜者,他的日子必定是不好过的。可是他却骤然来了邺城,来到她这里。他们两个之间,如果不隔着那么多的口舌是非,该是一时知己。伯牙子期隔着身份地位,以高山流水遇到知音,如果隔着性别呢,是否能从诗的字里行间读出相似的心境和追求? 她没有慌乱,反而笑了。 走至檐下,庭院空无一人,她对他说:“大雪封山,君何能来?”稀薄寒凉的空气中,她的呼吸喷薄成团团白气。对方亦笑得磊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眶微微湿润起来。好像看到他坐在骏马之上,穿越万水千山,雪裹满了他的全身,寒气冻结了他的眉毛眼睫。精诚所至,真的会金石为开吗?人心有的时候只会比金石更加坚硬。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隔着空荡荡的庭院,他们保持着相望不相亲的距离,甄洛纤纤瘦弱,却如蒲苇一般,柔韧倔强。 “我被封了安乡侯,赶出了洛阳。我想这一世或许再也难见到你了,所以便自作主张,北上来见你一面。”他是个赤诚之人,眼光灼灼好像能融化满园的冰雪。当初第一次见他时,还是个倨傲的少年,她年长他许多,只觉得后生可期。也不知道何时,他已经这么大了,多了沧桑沉稳,少了书生意气。弹指一挥间,暗里流年偷换。 她盈盈一拜,道:“安乡侯的心意,甄洛感佩于心。” 他似乎想过来,扶起她,却犹豫了片刻后,仍在站在原地。眼角滑过一行清泪,酸涩又悲伤。心中就算有千万绪,奈何人间没有安排之处。他迟了一步,便迟了一生。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屋宇檐角都有些森然可怖,偶尔有人声传来,看来仆婢们已经将年夜饭准备的差不多了。 他对着她拱手一拜,准备告辞离开,眉角眼梢因为久立,好像都结着霜花,甄洛听到他的声音荡漾在寒风之中,颤颤地:“今日一别,恐相见无期,植只想说,若有来世,植定然比兄长早一步遇到你,彼时定然不会放手。阿洛,你可愿意许我一个来世?” 这是第一次,他这样唐突的称呼自己,然而这句话像是已经在心里重复过千百遍,他唤的如此自然。 朔风呼啸,周身冰凉,她已经没有知觉了。隔着雾蒙蒙的前方,她的心中反反复复吟诵着他写过的诗句,若有来生……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1 鬼使神差地,她点了点头。 对方的笑容湮灭在凄风之中,他又是一拜,果决地离开。曹植以为自己必死,此为长绝,却不想先离开的竟然是甄洛。 1诗句出自曹植的《七哀》 第一百七十七章 残霞篇 弘薨 原来如此,暮贞终于理清楚了前世所有的因果,比起悲伤,更多的是释然。以往总会因为纠葛在梦中的前世,影响到今世的种种情感,异常敏感和脆弱。可是当洞悉了一切后,她反而可以放下了,无论如何,总是要看眼前,过好现有的人生,不再去想之前的所有。 可是天不遂人愿,在想好一切之后,却得来了一个天大的噩耗。 四月二十五日,太子李弘骤然薨逝于合璧宫绮云殿。 听到这个消息时,暮贞正在拜祭肃王夫妇。她时常来少陵原上,对着西风残照一直坐到天色暗沉,然后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原上芳草萋萋,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南山之陲,清风拂过,佳木秀英。 一个内侍带着一队人马,扬起了风尘几许,来到了她面前。暮贞抬起头,看着他们从马上下来,对着她便是一拜,甚为恭敬。那个内侍穿着朱色的宦官服饰,一看便知道有一些身份,暮贞并未见过他,想来是跟在圣上身边处理前朝事务的人。身后的护卫服饰她却是熟悉的,正是圣上最亲信的千牛备身。当年,便是由他们带走了父亲。仿佛被灼了一下眼睛,暮贞低下了头,心里有几分忐忑。如此郑重其事,定然不是小事。 “雍王妃容禀,陛下命王妃即刻前往洛阳,不得有误。”宦者一行礼,说完这一句便准备离开。看来他们还要去传旨给其他人。 “洛阳出了何事?”暮贞忙问道。她注意到,所有人都一脸严肃沉痛的样子。 “是太子殿下,殿下于三日前的晚上,薨逝在了合璧宫。臣等还未服丧,便被派来长安传话。太子妃已经起驾前往了,王妃还是快些收拾,尽快赶到吧!” 后来他说了什么,其实暮贞并没有听到。她只觉得在听到太子二字时,她的耳中便开始嗡嗡作响,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温柔善良,苍白秀逸的人就那么去了。他还那么年轻,无论受到病痛怎样的折磨,他始终都是温存的笑着,从不肯将自己的痛苦强加到任何人身上。更何况,他们的前世还存着那么多的纠葛……佛音袅袅,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陪着她一起去听了。 宦官没有留意她奇怪的反应,直接告辞离开,去了下一个地方报丧传旨。 夕阳像是晕抹在天边的一团血色,有着让人伤感迷惘的色调和感觉。漫天的暮色覆盖在广袤的原野之上,连无边芳草都被染上了凄凉的味道。她忆起很多旧事,扶风弱柳下静然而立的他,佛像前漠然慈悲的他,热心助人不辞劳苦的他,大明宫前殷殷告诫的他……还有裴玉娘口中那个爱得静默的他。此生确实无缘,当得起求而不得…… 就算是失去一个友人,也足以刺痛彻骨,悲不自已。 第二日,她便赶往了洛阳。一路上听说了很多洛阳城中的事情,听闻圣上被太子的骤然离世所刺激,一病不起,朝中的事务都是天后的雍王在打理。还听说,圣上感伤于太子仁孝慈善,痛心于他的壮年早殇,决定追封太子为皇帝,单独起陵安葬。但是听得最多的,便是太子骤然离世的流言。 流言之所以为流言,往往比真实的事情还要扑朔迷离,细节充沛。 一路上,众人传得有鼻子有眼。他们说,圣上觉得身子愈发力不从心,决定将位置传给太子。天后愤恨之下,邀请太子赴宴,将毒下在了酒中,太子一饮之下,中毒身亡。天后当年能亲手扼杀亲女,如今又能狠心毒杀亲子,实在是妲己转世,褒姒投胎,专为扰乱李唐天下而来。 “如今太子已死,又有谁能阻止得了天后的野心呢,李唐江山怕是要变天了!”一个人哀哀地叹了一句。 “听闻雍王殿下沉稳有度,文武双全,比太子更为出色。若是他做了太子,自然可以与天后分庭抗礼。”另一人反驳,其余人皆附和。 暮贞在马车中,挥手示意马车暂且停下。路旁的树荫下,坐着几个田舍夫。京畿之地最是有趣,就连寻常的农夫皆有三分见识。 “我看雍王未必能顺利即位。”有个老者望着远处,摇摇头说。别人都凑近了一些,听他的高见。 “自古太子即位之路颇为坎坷,古往今来能有几个太子得继大统。如今天后势力遍布朝野,雍王必然需要同样的势力才能与之抗衡,可是咱们这个雍王却毫无后盾。”说到这里,他摇摇头,作惋惜状。 有人接过了他的话:“这我知道,之前我从军之时,在长安待过一段时间。听说雍王妃并不是五姓七望之族的女子,连寻常世族都不是,甚至还是个突厥人,姓阿史那氏。” “突厥……啧啧……如今突厥衰微如此,各部落之间征战不休,殿下摊上这样一个岳家……” “可不是么,雍王殿下人中龙凤,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定了这么一门亲?” “还能是谁,自然是天后未雨绸缪啊,哎,没个像样的妻族支撑,殿下前途堪忧。将来说不定连太子的结果还不如……” 作为当事人的阿史那暮贞坐在马车中,听到连寻常老百姓都知道的道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原来所有的人都明白,而她却装作不明白。太子尚在,还有一层阻挡,还能躲藏在雍王府中不听不看,可是太子一死,不面对也该面对了。 洛阳城中漫天缟素,圣上下令百官为太子服丧百日,每日轮番去灵前哭灵。大家纷纷叫苦,皆指望着雍王能帮他们求求情。可是雍王却比圣上要求的做得更好。他不仅带着府中众人一身孝服,每日亲自前来跪灵数个时辰,哀戚痛苦,闻者落泪。圣上问其缘故,他回答:“太子在家,于臣而言是兄长,待兄长以悌。太子于国,是储君之尊,侍君上以忠。这些都是本分,不敢懈怠。”一时间,雍王李贤的贤名传遍天下,大家对他的拥护之情也空前绝后起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的阻碍,唯有她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残霞篇 打击 风尘仆仆赶到洛阳,带着身心俱疲的仓促,一路上的所闻所见,让她的心情如同洛阳的天气一样雾霭茫茫。天阴的厉害,却吝啬到不肯下雨,空气中充斥着阴霾窒息的感觉。大家都在为太子骤然薨逝后留下的各种繁杂事物而忙碌着,自然,她将近一个月没有见到的丈夫也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她在一片阴云密布之中下了马车,来到了雍王所住的碧云殿,来接她的只有房若芙,短时间未见,她更瘦了,都听说洛阳水土宜人,却不想她并不适应。 碧云殿不大,但是却精巧雅致,廊前种着各种品种的牡丹,有些还在绽放,大多已经衰败。气压有些低,暮贞闷得呼吸不上来。房氏细心,殿宇已经帮她收拾干净了,这会儿带着仆婢们帮她打着门窗上的竹帘,一面笑道:“屋子里太闷了,妾把帘子都打起来,通通风。”暮贞点了点头,她实在笑不出来,只能用眼神表示友善。她感谢这个时候还能对她尊敬一如往日的房氏,房氏身上有着大家女子真正的气质,宠辱不惊,不卑不亢,心怀善念。 暮贞走到窗边,坐在藻席之上。殿宇两进四合结构,前殿是议事之所,后殿用作休憩,她被安排在了西殿。看到暮贞的目光停在东殿之上,若芙略显尴尬,急忙解释:“王妃恕罪,因为时间实在仓促,来不及布置腾挪,所以只好委屈你先住几日。”东殿住着谁,自然是不言而喻的,那么西殿是谁腾出来的,也是不言而喻。 暮贞示意若芙坐在对面,四目一对,俱是善意,暮贞开口问:“若芙你住在哪里?” 若芙愣了一下,然后低着头,腼腆地笑了一声:“东殿的耳房还空着,我去那里就好。” “那怎么可以,和我一起住这边吧,待到服丧期一满,我必然是要赶回长安的。”暮贞出言邀请,她自然不能让一个王府的良娣住在仆婢住的耳房之中,传出去只会让她的罪名更添一重。东殿为尊,那一位既然不肯相让,无非就是试探她的态度。她能有什么态度,若是还有什么可争之处,不过一点尊严。但是尊严从来都是自己争取的,别人的评价并不是决定的因素,暮贞不想争,她淡泊习惯了,在意的不过就是父亲的处境,可是现在连最后一点念想也没有了。她尝试着在意丈夫,在意名位,但是发现有些东西不是自己努力了就能够握到手中,对此,实在无能为力。 天色黑尽时,他回来了,身后紧紧跟着张斯幽。麻衣应该是已经脱了下来,只穿着素净的衣衫,上面暗暗用银线绣了些花纹,并不是他寻常喜欢的连珠纹和缠枝纹,细细一看却是夔龙纹。暮贞暗暗一笑,上前来见了个礼。张斯幽笑着拉住她的手,声音柔媚:“几日不见,阿姊怎么憔悴成这样了!”她说的夸张,引得李贤的目光也停留在暮贞的脸上。暮贞承认,数日的舟车劳顿却是让她不大舒服,她很少出远门,水土不服,饮食也不规律,所以面色应该不好看。 暮贞没有笑,只是轻微不查的“嗯”了一声。 “也不知道他们帮阿姊收拾好了没有,阿姊要好好休息休息了,这几日我日日随着殿下去主持丧仪,就要累死了。阿姊休息好了,赶紧来帮帮我吧!”她话是说给暮贞的,但是却对着李贤娇嗔。有一种奇怪的错觉,她才是这里的女主人,而远道而来的暮贞不过是个外人。 比起瘦削的若芙,张斯幽丰腴了不少,虽然也是一身素衣,但是面色红润,娇艳若芙蕖一般。看得出,她在洛阳过得顺风顺水,日子无比滋润。 “斯幽既然累了,就去休息吧,我和殿下有话说。”暮贞话语轻柔随和,但是态度却鲜明不垢。张斯幽显然不知道一向安静不争的暮贞还有这样尖锐带刺的时候,胸口一噎,气血上涌。当她的目光触及李贤时,更加郁郁。此时李贤的眼中只有暮贞,他看着妻子,眼里藏不住的温柔心疼。这个眼神,全然有异于看别人的,摒弃了以往的清冷倨傲,带着数不清的烟火气息,就像市井上随处可见恩爱夫妻,丈夫也是这样看妻子的。 心有不甘,好像经营了这么久的情感还没有开出花,就要被人生生攀折一样。这些天,他总是忙于政事,刻意忽略着她,又因为太子忽然的离世,他们更加没有机会交流。现在好了,那个讨厌的人从长安来了,他再也不会注意自己了。 于是也不顾李贤之前对她的警告,上前看着暮贞笑道:“那斯幽就去休息了,这几天真的累到了,大夫还说刚刚有孕是最忌讳劳累的……” 几乎是一种本能,暮贞觉得自己的小腹坠疼坠疼的,当时失去孩子的痛苦一瞬间涌上心头。她看了眼张氏的小腹,又看了看自己的丈夫,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起来。其实她不会幼稚到以为他会完全冷落后院的一种姬妾,可是孩子却是她心中的伤痛,尤其是太医已经告诉过她,她身体虚寒,不适合再生育了之后。 李贤的脸色瞬间阴沉,他狠狠地看着张氏,而张氏看到暮贞惨白虚弱的面色后,抑制不住的狂喜起来。既然所求不得,那便毁灭所有吧,堂堂一个相府千金,屈居在一个异族女子之下,本身就荒诞又可笑。 天上的月色忽然有些凄然,暮贞觉得心底一片荒芜,所幸想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她惨淡的笑容,慢慢浮在脸上,脸上是胭脂也不能遮掩的灰败:“恭喜张良娣了。只是……太子新丧,还是不要到处招摇此事,否则于雍王府的名声不利。” 说完,她转身离开,一步也不愿意多待。她从来都不是个圆滑的人,这样的场合她维持不住虚假的融洽,她只觉得自己不合时宜的很,好似一株戈壁上生长的花朵,非要自己存活在天下最鼎盛繁华的沃土之上。沃土虽好,毕竟不适合自己。 第一百七十九章 残霞篇 离心 记忆深处,自己从来没和李贤发生过言语冲突。就算是有误会,也只是冷战多一些。毕竟她是个寡言笨拙的人,话到口边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被人噎几句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嘴,生了气也只会闷在心里,给谁也不说,只独自伤心。这一次也是如此,不想做什么,只想一个人静一静,默默流些眼泪,祭奠一下那个孩子,也祭奠一下自己坎坷的命运。 事到如今,与其说是怨怪他,不如说是慨叹自己的命运。 自顾自的回到西殿,走到了案前,案上放置好了她从长安带来的鉴若止水。这次她本就是从别院直接赶来,加之行程匆忙,所以除了必要的衣物,就只有一簪一镜。对于他送的东西,她虽然面上没有太多反应,但是打心底珍惜异常。对于这段感情,亦是如是。 对着镜子,一点一点拆着发髻,速度极慢,用伪装的平静掩盖波涛汹涌的内心。然而心是乱的,就算再谨小慎微也仍然被颤抖的手扯得发丝生疼。夕儿上前,想要搭把手,却被她摇头拒绝了。她拆的不是发髻,而是自己也理不清楚的心如刀绞。 他的身影出现在铜镜后,奇怪的是,打磨这样光滑的铜镜,依然看不清晰他的脸。她对他的情感,就像是架构在悬崖峭壁上的海市蜃楼,带着虚无缥缈的脆弱。本以为熟悉入骨的人,原来竟然这样模糊。她有些迷惘,或许爱了这么久,不过爱的是一个披着雍王外壳的影子。她被指婚给他,下定决心和他相守一世,却并不了解他,关于前尘,关于未来。她像极了路途中偶然邂逅的意外,从不知自己根本不是与他同行走下去的人,迷惘走了一段,竟然以为他的目标就在前方。 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俗世匆匆,相逢即是缘法,一朝梦醒,了无痕迹,谁又能记得谁? 她只是怔然望着他,在他目光触到的画面里,无悲无喜,只是冰凉。这让他惶然无措。在这段婚姻中,他最害怕她这样的神情,就好像看透了他的一切,讽刺着他的所作所为一般。宁愿她哭哭笑笑,也不愿她不吵不闹,上一次她许久没有开口说话的经历,至今仍是他午夜时最惧怕的梦魇。 自身后拥著她,紧紧地,就怕她下意识的挣扎。然而她没有,一动不动,冷彻肌骨,泥塑一般。准备好的话,一时乱了方寸,不知该说什么了。 夕儿看了眼紧跟而来的房若芙,寻求她的意见。若芙的反应极快,只是看了一眼,便示意殿内所有的人离开。 东殿灯火通明,和清幽冷寂的西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房若芙知道张斯幽性格张扬跋扈,心高气傲,却没有料到她如此鲁莽草率,不计后果。 这时,东殿的门适时的开了,相必时时留意着这边的动静。张氏在灯火映衬下,艳若桃李。她早已换上了寝衣,头发披散在身后,脸色却还是铅粉胭脂精心武装着。看着在庭院中无处可去的若芙只是笑:“妹妹这好人做的,连容身之地都没有了!” 若芙没有计较她言语里的讥讽,然而话语却绵里藏针:“这些不都是阿姊的功劳吗?” 张氏一哂:“这可冤枉我了!若不是咱们的王妃娘娘小气不容人,你何苦落到这样的地步,殿下也没有必要为了些许小事前去解释。说到底,嫉妒可是七出之罪啊!” 下弦月仿佛一只银钩挂在天边,而她的嘴比银钩还要锋利刻薄。其实她不笨,只不过料定了阿史那氏已是强弩之末,无人依恃,便存心想着快刀斩乱麻,早日坐上王妃之位。可是她错算了两点,一是李贤对待暮贞的感情,另一个则是王府里有背景有才貌的女子,不止她一个。锋利者死之地,柔弱者,生之道。 “阿姊慎言,难道忘了赵氏的结局了吗?赵氏出身何其尊贵,可是还不是……” “不劳妹妹费心,殿下可不是英王,今时亦不同往日。妹妹与其关心我,不如考虑一下今夜住在哪里好……不过今夜估计难以入眠呢,只希望西殿的吵闹声不会太大,别吵到我腹中的胎儿才好。” 若芙不理会她,转头吩咐仆婢帮自己收拾耳房。 她似乎也有所担忧,侧耳细听,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更遑论争吵声。 殿里的二人默然相对,俱是无言,好像这一场拉锯战谁先开口便是谁输了。终究还是李贤忍不住,先开了口:“贞儿,绵延子嗣也是皇家的职责,我……” 暮贞的面容在半明半暗的烛火中更加难辨情绪,她打断了丈夫的话,十二分的温顺,也是十二分的缺乏温度,好像是官方文书的遣词用句,无错可摘,但毫无感情:“妾不敢,雍王府良娣有孕,实在是阖府的喜事。” 对于这样的回答,李贤的心绞疼不已:“贞儿,是我不好,若不是……多说毕竟无用,我以为我的心事你会知晓。” 知晓?比原谅似乎还要残忍…… 暮贞看着跳跃的烛火,微微浮起一丝寂寥的笑意,许久,才开口,但是声音低得像是只说给自己一般:“你曾说过,若有来生,你定与他不同的……” “什么?”李贤显然不明白她的意思,这句话好像不是与他在说一般。 暮贞却难能可贵地解释起来:“我做过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我生于乱世,被丈夫所抛弃,而另一个人许了我来生。他说,若是他,自当不负于我……”看到他面色中带着哀痛和愧疚,她继续道,“当初聘我时,你用了《洛神赋图》,看来回去以后还是烧掉吧,承诺做不到便只能是诳语。世间种种美好,不过存在于两种情况,得不到或是已失去。” “你是皇子,我便从未奢望过一生一代一双人,可是,总以为你会顾及我。我的身体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我所处的境况,你也心知肚明……真好,不需要认逼迫我了,我自己已经坚持不下去了。明允,我自己放弃,与人无尤!” 她很少说这么多,也很少直接表露自己的心意。但此时她说着心中的话,却从没有这样虚无过,仿佛一缕青烟。 “别再勉强,用一个正确的决定,改变所有的错误。从此我不用担惊受怕,所以,这个决定让我无边欢喜。多好!” 她不再排斥他,用显而易见的怒气拒绝他。反而,她伸出手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腰,用释然的笑容,轻轻结束了所有的悲喜纠葛。 第一百八十章 残霞篇 慌乱 没有什么比一个绝情绝爱的女人更加决绝,而决绝的最高境界不是冷心冷面,而是表面上看着一切如常,但是靠近后才觉得心已经走远了。这样的发现,让李贤慌乱不已,就像是心的一块被人生生剜了出来一样。 太子的丧仪仍需要他来主持,他没有时间留给自己崩溃。每日忙碌在群臣面前,强撑着端严庄肃的形象,他要去周全所有的人和事,却惟独周全不了自己。年少之时,便有人评价过他,六皇子聪明颖悟,堪当大任。那句话他深深记在了心里,因为之前的他一直是缺乏自信的,天后所有的孩子里,最不受宠爱的人便是他。自此以后,他愈发好学谦恭,只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加优秀一些,换取二圣的瞩目。可是人有了执念,便会偏激,便会走上一条偏离自己轨道的路越来越远。当他终于熠熠闪耀时,才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快乐。学会了掩藏真心,却终于再也找不到真心了。 所以,她的出现,实在是一场意外。第一次见到她,就在大明宫中,那一天的阳光很好,她站在一片蔚蓝的天空之下,皎洁又清高。长安城中多丽人,却没有一个女子如她一般疏离淡雅,在这个蒸蒸日上的王朝,所有人都想着沾染喧闹,锦上添花,独独她游离在所有繁华之外。真是个奇怪的人!不同于太子对她的迷恋,在他的眼中,暮贞不过是天后的一颗棋子,目的就是将自己拉出十丈红尘,再也沾染不到权力。他的母亲太过于贪慕权势,几乎连太子也容忍不了了,更遑论并不受喜爱的他。 具襄叔说,他不是天后的亲子,而是韩国夫人的孩子。一开始还有些震惊与犹疑,后来就越来越相信了。他从没有见过韩国夫人,听说她死于麟德二年,死因不详。周具襄很明显是她的忠仆,所以他的口中只有溢美之词。描述中的她是个和天后全然不同的女子,柔静贞顺,温婉多情。这样的女子确实值得圣上动容,以至于抛却和天后坎坷磨难的感情,选择了背叛和伤害。不管她是否是自己的母亲,对于这段感情,他并不认同。背叛就是背叛,不因为主角是天子亦或是田舍夫,伤害就是伤害,尤其是对方是骨肉血亲更是如此。难得的,这一点上他和天后居然一致了一次。 他不多情,甚至可以说是薄情的。王府中那么多的女子,大多都是别人送进来的,若是他的真心所想,那就是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一个也不纳。谁会希望自己劳碌了一天,回到府中仍然不得清净。 但是她嫁了过来,让他明白了爱一个人是多么美好的感受。她符合着他对女子最佳的想象,安静不再是一个姿态,而是一种内心,柔顺不再是一种谄媚,而是一份从容。她是个真正不争淡然的女子,心怀慈悲,卓然出尘。他不再对她有偏见,一点一点的从心疼到爱护,最终到了现在的纯粹的爱。 本以为携手一生一世,岁月静好,可是究竟哪里出了偏差? 天下熙熙,众生皆苦,他站在合璧宫外,看着蓝天白云,忽然忧伤到无法自已。他用手遮住逐渐泛红的眼圈,不想被别人,更不想被自己看到这幅颓唐萧索的样子。 不怪别人,都是他的错。她在长安无依无靠,可是他却没有让她安心,之前是犹疑,之后是彷徨。想来,这便是走到这种地步的原因。爱不仅是爱,还有信任,还有依靠。他看着她一步步走到悬崖边上,只是觉得心疼她的处境,想着若是她掉下去了自己会不会随着她一起,但却从没有考虑过拉她一把,就算搭上自己所有的气力和所有的资本。 若是可以,他会补救,在这次丧仪之后,他会一心陪伴她,至于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他看淡了,与失去她相比,这些都卑微到不足考虑。 一顶素轿停在他面前,下来的却是暮贞。 他如以往一般伸出手去,想要牵起她。她犹豫了片刻,却大方地将手放到他手上,就好像第一次一样,他粗粝的掌心里落入了她柔弱无骨的纤弱,激地他浑身一颤。长安城的天空不似洛阳这般纯净透亮,他这么些年都没有看清楚,暮贞那双幽碧的眸子中流淌的不是清冷,而是哀伤。看着她的眼睛,握着她的手,他忽然想落泪。 “咱们回去吧!”他说,“天气渐热,你的手却这样凉。” 暮贞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身子一直不好,却是需要调养一下了。洛阳我从来没有来过,很想去看看洛水,今日若是有空,便一起去吧。” “好。”他宠溺地看了眼她,答应的果断。 春末夏初的洛河,两岸草木葱郁,河面波澜不兴。上一世的甄洛没有目睹过洛河的美,她被放逐在邺城,至死都没有来到新都洛阳,可是却偏偏被传成了洛神,原因在于曹植那篇《洛神赋》,用了那么多美好的形象,不过只是抒发了自己的求而不得。此生,她也是第一次来,第一次目睹了之前围绕着她前世今生的这一条河。比想象中的要雄伟一些,却少了很多旖旎和温柔。美景和美好的爱情一样,只存在在别人的说法中,真的见了,也只觉得徒有虚名。 她和他一起站在岸边,明明是一对璧人,却慢慢走向了疏离。 起风了,吹乱了她额前的发。他伸出手,帮她理了理。那双眼睛望着远处,飘渺悠远,她的身姿纤细,好像一阵风过,便能将她吹起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隔了无数时空和身份,她仍然像极了那篇文里的女子。他曾经试图将一副字送给她,却觉得再好的字也写不出她的万千美好。她说世上最珍惜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其实在他的眼中,无论哪个时空,他珍惜的都是每时每刻的她。 “贞儿,过去的就让过去吧,咱们此生好好一起,好不好?!”他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将她带入怀中。而他看不到,暮贞的眼睛落在远方,不在他的身上。 第一百八十一章 洛水篇 香消 被弃邺城,不过是第一步,她的命运早就已经注定了。他所需的不过是一个借口,然后顺理成章的改变一个原有的错误,迎接崭新的生命。是啊,他已经不是那个郁郁不得志,战战兢兢无法把握命运的五官中郎将了,她的存在是不好记忆的见证。如今,他已是天子之尊,新朝万象更新,容不得一个旧人时时提醒着他,曾经的屈辱和不堪。 所以,她不能忍受这样漫长的孤寂和等待,每日的提心吊胆,日复一日的伤心绝望。与其如此,还不如她自己成全自己。 于是选准了他生辰的那一天,将自己写得闺怨诗寄给了他。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 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何苦,入亦复何愁。 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多么合适的礼物!可以想象他看到这首诗时,脸色该有多难看,心情该有多么不豫。他越不快乐,她便越快乐,夫妻从恩情到仇雠,真是个神奇又顺理成章的经历,没有想到从不爱,到依赖,到心悦,再到憎恨居然就发生在十数年的时间内。沧海桑田,流年偷换,人心之变甚于草木之衰。 天气一日比一日和暖起来,她重新开始描眉打扮,用自己最美丽的样子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甄洛想,就算等不来赐死的旨意,她也会自行了断,趁着春暖花开。一生流离动荡仿佛总在数九寒冬中煎熬,这些都没得选,可是死亡可以,她想葬在百花之中,芳香馥郁裹着躯体,清清静静地获得安宁。叡儿是他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就算他厌弃自己,叡儿定然安稳无虞。 还好,他给了一个果断的了结。一杯鸩酒,一把匕首,一副白绫。 哪一个会死得比较美?她笑着问前来宣旨的小黄门,小黄门不敢抬头,惶恐地摇着头,并不愿回答她。 她选了一件朱红色的深衣,着在身上,疏上了灵蛇髻,描远山,点绛唇,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美好的皮囊是此生的负累,却也是上天的最大恩赐,若不是它,此生又该是什么样呢?想了又想,突然忆起了那个皑皑雪天,她答应过另一个人,下一世等他。想了又想,此生已残,下一世换一个活法吧! 于是,拿了一个写着他诗句的锦帕,轻轻放在了衣襟之中。 又看了一遍,最终拿起了鸩酒玉杯,带着嘲讽的笑意,慢慢将其一饮而尽。曹子桓,若得来世,让我不要再遇到你! 鸩酒果然是好东西,短短瞬间,她便已经视线模糊,听力衰弱。小腹绞疼不已,她慢慢委顿在地。 或许是一种错觉,她听到有人惊呼:“陛下收回旨意了,陛下收回旨意了……”她笑,他那样决绝的一个人,如何就后悔了。他想得美,自己不会给他后悔的机会,生前不如他的愿,就算是死也不要让他如愿! 一代红颜,香消玉殒也不过是顷刻之间。她纤丽的身姿伏在地上,虽然嘴角有乌黑的血,但是却挂着笑容,平静地仿佛只是睡着了。 着急赶来的使者看到这样的情景,目瞪口呆,他日夜兼程,片刻不辍,还是没有赶得及。这或许就是命,是夫人的命,也是陛下的命,也是自己的命。 得到消息的曹丕彻夜未眠,他坐在寝宫前的丹墀之上,整整一夜。郭熙想要前来劝慰,可是却被他挡在了外面。明月皎皎,如同她清丽无匹的容颜,她疏离又寂寞,亦如明月一般散发着清寒的光芒。愿为明月,长入君怀,可是她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的怀中了。一世的爱恨,终究化作了胸口的钝痛和眼角的泪水,他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比江山还要重要的东西,终要用残生的寂寞的愧疚去偿还。阿洛,莫要怪我,阿洛!胸口血气上涌,控制不住的撕心裂肺。她真狠,让他亲手了结她,无非让他午夜梦回时愧疚伤心。他不会!他不会!他是新朝的皇帝,是万民之主,而她不过是曾经爱过的一个女子罢了! 第二日上朝,皇帝面色如常,略有憔悴,仍能若无其事处理朝政,顺便安排她的丧仪。只是略微靠近时,才能发现,他一夜苍老了十年! 自此之后,夜夜噩梦,总是先梦到初见时的场景,他擦掉她遮蔽在脸上的尘垢,触及她美丽的容颜。但是慢慢地,那张脸变得阴沉可怖,七窍流血……她一遍一遍追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都是你的错,阿洛,不怪别人!为什么你不肯把所有的真心都给朕,为什么你和父王一样都钟意子建,为什么你始终不肯低头!” 他梦中呓语,声音嘶哑,吓坏了守夜的黄门。 午夜梦回,他对黄门吩咐道:“传旨,甄氏罪无可恕,以庶人之礼安葬……以发覆面,以糠塞口……” “陛下……”小黄门以为听错了,支支吾吾不敢出言反驳,却也不知该做不该做。 莫要再来纠缠于朕了,阿洛!若得来世,朕不愿意再见你,朕放手,你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吧…… …… 五年后,曹丕崩逝于洛阳,时年四十,传位于甄氏之子曹叡。 临死前,他说:“阿洛,朕后悔了,若得来世,朕还是想遇到你!只不过,朕想用一世来偿还你,就算求而不得,也不过是今生愧对于你的报应!” 门外天气晴朗,一身素净衣衫的女子卓然而立,她生得美丽,就算尘灰遮蔽也难掩天生丽质。他一点一点拂开她面上的污垢,这张脸一记就是一辈子。 “你只觉得子建单纯,其实他身处这个位置,做出的选择又会有什么不同。阿洛,你所要的爱情,太纯粹了,水至清则无鱼……不信,我们来世再看!” 合上眸子,终是结束了作为一代霸主的一生。 第一百八十二章 残霞篇 末途 再美好的事物都会走向末途,再美丽的风景也总有看厌的时候。暮贞靠在李贤的肩上,睡了很久,一觉醒来才发现天已经黑尽了。 下弦月挂在绿柳梢头,天穹之上众星分野,天阶夜色,冰凉如水。她悄然抬目看了眼他秀美的侧颜,月色凄蒙中,他的神色中带着忧郁。他看着远处粼粼的水面,一瞬不瞬,发觉她的注视后,低头看向了她。他的眼睛生得多情,就算不言不语,仍能读到其中的百转千回。她一笑,用指去触他的眸子,他本能的闭上眼睛,只有纤长浓密的眼睫颤抖在她的指腹之上。这样的触觉,搅扰的内心翻腾滚涌,连五脏六腑都牵着疼。她长长吸了口气,强迫着泪水只在眼眶打转。她感觉到他的呼吸也在方寸大乱,深深浅浅,起伏着哀伤的情绪。 “若得来生……”她叹息着说,却被他打断。 “我不要来生,我只念此生。”他睁开眼,将她的手放到了唇上,轻轻地吻着。明明是七尺的男儿,眼里竟然有了泪光明明闪闪。 “贞儿,我已经等了你一生,便不想再等一生……”他握着她手腕的力度渐渐收紧,强迫着她对上他的眸子。她也愣住了,傻傻地看着他。透过眼前的眉眼,时光穿梭之间,她想起了那一年隔着大雪的遥遥相看。她答应过那个人,若得来生,她会等他。原来兜兜转转,他还是和自己此生有了牵连,就站在自己身边,就是自己的丈夫。缘分终究是个奇妙的东西,此生隔着族类,还是能走到一起。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在了一起,还是走到了穷途末路。方才梦中,她听到了子桓的遗言,仿佛诅咒一般。他说:“他处在这个位置上也会是如此选择……你要的爱情太纯粹……不信来世再看!”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她太过于敏感通透,总是过早的勘破前路,却始终缺乏抗争的勇气。这就是一切悲剧的来源。前世如此,今生仍然没有丝毫的改变。 “他说,我的性子,就算是换做别人,结局也是一样!”暮贞从他的手中挣脱了出来,苦笑着说道。李贤不依,顺手将她搂在了怀中,他能听懂她说的是谁,也能听懂她的意思。以往只是零星的一点梦境,但是到了洛水之滨,记忆便如洪水般用了过来。这个女子是上一世的求而不得,是生生世世的念念不忘,爱慕难舍,刻骨铭心。他的声音闷闷地响在头顶,压抑着汹涌的感情,他说:“我不是他,我会珍爱你,善待你,一生一世守护你!” 这一瞬间,她不是不相信,也不是不感动。可是如果只是外界的压力,她不会伤心至此,府上那个怀着孕的张氏,就是她心头的一根刺,不是她不大度,这种事情实在大度不起来,何况是这样的时机之下。 “张氏在这样的时间怀孕,你让我怎么敢相信你……”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小气妒忌,看不起自己,所以这句话说的声音很小,几近嗫喏。 然而他还是听清楚了,对于这件事,他无从解释,更是解释不清楚。他承认,若不是暮贞因为此事伤透了心,他并没有觉得宠幸一个姬妾有什么错误,尤其是酒醉之后。对于张氏的怀孕,这却是始料未及的,贞儿的身子他也知道,上次的滑胎让她再难有孕。站在她的立场上,就算是生再大的气,也能理解。只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决绝,用无端绝望的态度将他们的关系推到了悬崖之边。 本来最是能言善辩的人,此时却拙于言辞。不为其他,只是因为怎么都是错。 听到他没有回应,她便又继续问:“太子薨逝,若不出意外,你便会是下一任太子。你会为了我放弃那个位置吗?” 明显感觉怀抱僵了一下,他的手停滞在她的后背上,僵硬又颤抖。许久,他才道:“贞儿,你并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你和太子之位并不矛盾。” “不矛盾吗?明允,什么时候你也这般自欺欺人起来,你明白的,圣上会忍受一个罪臣之女做王妃,却不会允许她做太子妃,未来母仪天下的人怎么会是一个异族女子……或许,这样说更合适,从父亲获罪的那一刻开始,我们便已经是一个死局了。”她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带着明慧又脆弱的笑容,看开了便不再伤心,只觉得一阵坦然。她期待听到他坚定的回答,虽然知道不可能,可再听到他方才的话时,还是避免不了的失望。说出这一句,便证明他不会放弃他的太子之位,那么也只有放弃她了。 上一世已经被放弃过一次了,这一世她想自己选,不让别人将自己的尊严践踏到尘土中! “如此,我便明白了。”她眺望着远处的河水,任风吹打在脸颊上,迷离又疏远的一眼,仿佛透过俗世的烟尘,看到了自己最坚定的选择。 “贞儿,还不到最后一步,我一直在想办法,从没有放弃过,你也不要好不好?”他上前,带着几乎是恳求的姿态。她何尝不知道,为了她,他也算是耗费尽了心思和气力,可是他不过是一个亲王,所有的荣辱都来自于二圣,无能为力时也只是什么都做不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自小生长在宫闱之中,何尝不了解这些。他只是不愿意放弃自己,就像自己心中也不愿意放弃他一般。 “再给我一些时日,我会想办法。贞儿,你怎么舍得我和光顺……” 月光清寒,她抬眼看了一眼无穷无尽的苍穹,觉得一个人的命运卑微的如同一粒芥子一般。时空不断在变换,月亮还是曾经的月亮,流转着千年不变的美丽,星子还是那些星子,俯瞰着一个又一个的轮回,只有人,生命脆弱,前路不定,命运这一双翻云覆雨手之下,再多祈愿也不一定有实现的可能。可是若连祈愿都没有,将何以为继呢? “好!”她终于点了点头,最后给他们一次机会。她承认,她舍不得他,更舍不得孩子! 他略带寒凉的唇贴在她的唇上,彼此都是微微颤抖,最后一次机会了……未来如何,谁能知道呢? 第一百八十三章 残霞篇 杀孽 他说只要给他一些时间,一切便会好起来。尽管希望是触目可及的渺茫,但是她还是选择了最后一次相信。他们走到这一步,除了感情仍在,一切都陷入了困局中。 五月,圣上追封太子为“孝敬皇帝”,就近葬在了洛阳附近,南依嵩山,北临洛水,号曰:“恭陵”。百官守丧三月,期间不得嫁娶滋事。 尽管一切尘埃落定,太子哀荣已极,但关于他去世的流言却甚嚣尘上,有增无减。其中流传最多的版本,便是天后毒杀亲子。朝野之中也受到了流言的影响,众人纷纷将目光放在了新太子的人选上。雍王李贤,惊才绝艳,果断英武,一时间成了众望所归。二圣也清楚,早立太子才是平息留言最好的办法,可是他们却迟迟没有表态。 李贤并不如朝臣般着急,每日待处理完政事后便会回殿。光顺被接到了洛阳,与暮贞待在一起。李贤亲自教导儿子,父子关系亲密,自不受外界任何事情的打扰。 就这样一直耗到了六月,三方力量僵持不下,圣上希望儿子休妻再娶,抗衡天后。天后希望独掌朝柄,太子定的越迟越好。而李贤则希望顺利继承储君位置的同时,守住妻子。外臣不明白其中的问题,暮贞却比谁都清楚。处在漩涡中心的她,内心比任何人都焦躁不安。好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不管有罪无罪,都希望尽早知道处罚的结果。 天气越发炎热起来,张氏的肚子渐渐显了形,有意无意总想在暮贞面前炫耀,而暮贞则是能躲就躲。 院中的合欢开得热闹,团团粉色,如云如雾。光顺喜欢在树下玩,明允便搭了个秋千给他。暮贞安静地坐在槐树荫下绣花,间或看着父子俩笑闹,唇角不觉扬起笑意,但是很快又被愁绪取代。 不一会儿,孩子困了,乳母正要带去睡觉,却见赵道生着急赶来。他的脸色不好看,就差写上“出大事了”几个字。正是草木皆兵之时,暮贞停了手中的活计,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李贤走过来,和她站在一处,紧紧握住她的手。她明白他的心,于是回握住了他。 “殿下!”赵道生看到暮贞也在,便欲言又止。 “说!”简单的命令,不容置疑的坚定态度。 “裴府出事了!”他一面说,一面觑着暮贞的脸色,一提到裴府二字,她的脸色果然一瞬间如蒙冰雪。看到李贤也紧抿了双唇,他便继续道:“本也不是大事,就是死了个乳母。但是,现在是太子的丧期,听说那乳母是永宁郡主逼死的……圣上之前就吩咐了,不可在此时造杀孽……” 暮贞想过千百种可怕的结果,独独料不到会牵连到阿姊。阿姊脾气不好,但是心底无比善良,怎会逼死孩子的乳母。所以,第一反应便是受了自己牵连。 “乳母是如何死的?郡主可有逼迫或惩罚?”李贤倒是没有慌乱,一针见血的看到问题所在。 赵道生摇头:“具体不清楚,只听说是服了药死的。” “备马,去裴府。”李贤拉着暮贞的手,示意她镇静下来。事态虽严重,可没有了解始末,也不能妄下定论。 洛阳的裴府在洛水北边的立德坊,紧邻宫城,与他们所居之地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于是转眼便到了。 此时正乱作一团,看到雍王到来,裴珣先有了反应。走上前来,见了个礼,便铁青着脸道:“说起来也是倒霉,她做事不谨慎,手脚不干净,倾儿不过是说了几句,谁知不过半日便发现死在了房中。” “仵作如何说?”李贤一边走一边问道。 “说是自杀,服了砒霜。”裴珣摇了摇头,“实在是太蹊跷了,倾儿说她时恰好我也在,并不算重话。若是我处理,可能还要重些。但因我一向不问内宅之事,所以半句也没有插言。谁能想人就会自杀,还死在这么个节骨眼上,真是晦气!” “若在平常,也算不上大事,不过赔钱了事。可是现在是大丧,圣上命令不许有杀戮之事。这可如何才好!”裴珣脸上全是灰败的颓然,此时阵脚大乱。 说话间,已走到后院。李贤避着顾忌,只和裴珣外间说话,暮贞去了内室看望阿姊。 碧倾是爽直性子,骤然受了委屈和冤枉,气得只是发抖。她靠在床榻之上,显然气力不济。一看到暮贞,便捉住她的手,道:“我不过就说了她几句!她将元钧的东西偷出府变卖,赶出去或者送官都是可以的,可我念在她有苦劳,只是说了几句,让她不要再犯。她为何要寻死呢!” 说着她怔怔流下泪来:“如今这样的时候,圣上会不会动怒?我会不会连累少瑾?” 暮贞心中有苦,却不能说给阿姊。只有慢慢咽下去,宽慰阿姊:“不会,她是自己服毒的,与阿姊无关,就算是圣上要问罪,也定会事先调查清楚的。” 碧倾听了这些话,又看到妹妹一脸淡然,便稍稍有所安慰,带着委屈的语气说:“自从父亲去世后,我知道咱们生存不易,性子已经收敛很多了。真的,我很久都没有给人发过火了,除了少瑾。我知道别人都视我们如芒刺一般,尤其是你,处境更是艰难,我定不会任性拖累你的。” 若是是我拖累你了呢? 这句话,暮贞没有说出口,但却是一阵心酸。什么时候,她最单纯爽朗的阿姊,也变得如此小心翼翼了呢? 都是她的错罢了。 回去时,天边已是残阳如血。李贤不说她也知道,死因蹊跷,但调查无果。 “明日或许二圣便知晓了吧?”暮贞问。 “事情可大可小,关键是二圣怎么看了!”李贤无奈叹气。 马蹄声响在空旷的石板街道上,身边的人许久无语,他抬头,看到她的笑容带着几分诡异。 心下不安,声音也带着急切和慌乱:“你莫要多想,明日我便进宫去,有罪无罪,总要调查清楚再说吧!” 她没有回答,却突兀的指着天边:“明允你看,太阳要落山了呢。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初的封号?落霞……落霞……再绮丽美好,也只是黄昏啊!” 说这句话时,她的面容就笼罩在一片霞光之中,本来清丽的面容无端多了几分妩媚。她闪烁着金色光芒的眸子里,带着无限的凄凉哀伤,让他的心钝钝的疼。 一个男子连妻子都护佑不好,就算给他整个天下,又能如何?! 第一百八十四章 残霞篇 辞别 暮贞出现在天后宫中时,才刚刚散了朝,太阳刚刚冲破云层,晕红一片,天边灿烂如绮,霞光映照。 可是她的心情却并不如天色一般美丽,从咸亨二年到现在,四年时间,便过完了一生一世,仓促如斯,慌乱如斯。 临到最后,她突然失去了之前的从容淡定,反而觉得遗憾,觉得无比悲伤。一段外力破坏的感情,放手起来,如同剜肉割骨一般。 此生谁都没有辜负谁,唯一不可抵抗的只有命运。在面对命运时,她远没有明允勇敢。 天后早就预料到她会来,上官婉儿已等在了门口。她望着暮贞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悲悯。两个人的婚姻走到这一步,就好像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再费尽心力遮掩伤口,也还是会被人窥破一二。她勉强维持着笑容,迫使自己一步一步走得还算从容。 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可怜可悲,她就更不能软弱,让人瞧不起。 “贞儿,你需要有个准备,圣上许久不过问朝政了,可是今天却为了你阿姊的事情,发了很大的火。御史又弹劾裴珣治家不力,圣上的意思是依律严惩,绝不姑息。”上官婉儿很少多言,今日能出言相告,已是卖了天大的人情。 暮贞心境灰败,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和气友善,只是点了点头,眼睛有几分空洞。 所有的一切,她早就料到了。父亲她无力相救,阿姊她是绝对不会连累了。让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为自己落入险地,是她的罪业。 用自己一人,换得明允的太子之位,阿姊的平安无虞,光顺的平安成长……多合算的买卖! 深深呼吸间,已走到殿内。因刚刚破晓,室内还有些昏暗。天后刚刚拆了繁重的发髻,换了身便服。随意歪在茵席边的引枕之上,眼睛半寐,看不出喜怒。稀疏的晨光自窗棂中透洒进来,殿内有微小的尘埃浮动。 “若是为了碧倾的事情来求情,丫头,这件事我也无能为力。”许久,她抬起美丽的双眸,看着暮贞道。暮贞一直觉得她的眸子生的极美,妩媚又充满神采,今日才发觉这流转的秋水中藏着无尽威严,威严中又满含着说不出的疲惫。久在高位,她每日端持着精致的妆容,然而毕竟不再年轻,权力的背后是说不出的沧桑。 “妾不是为阿姊求情,是来给天后娘娘告罪的。”她俯身,沉沉一拜,这样的叩拜曾经在他们之间发生过无数次,但是这样恐惧又忐忑的心境,却像极了第一次拜见时的心情。那一次,她用慈爱的声音说:“你和你的母亲,很像。”宫人最喜见风使舵,天后对暮贞异乎寻常的温和态度,让暮贞一时成了宫中的红人。自那次之后,她频频出入宫禁,若不是与李贤的这段婚姻,天后的态度很有可能支撑着她一生的荣华富贵,平安无虞。可是,这段情缘由她促成,也算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罪从何来?”天后的声音,让她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想起过往种种,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妾自请与雍王殿下……和离!”最后二字说得艰难,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就像一块石头落了地,震得心口都疼痛不已。 天后支起了身子,盯着暮贞的脸,在确认她的坚定后,失望之色布满面容之上。这个丫头,她终究是看错了。她的淡然不争也意味着她的懦弱退让,她不仅不像自己,连她的母亲沁阳郡主也不像。 “记得孤曾经说过,若是你守好雍王妃的位置,一起难题都会迎刃而解。你不肯抗争,什么都不会得到!”天后屏退众人后,走至她面前,声音沉沉道。这么近的距离,暮贞不敢抬头去看天后的脸。只好低着头,又拜了一次,感觉到空气压抑在头顶,几乎无法呼吸。 硬着头皮,也想要让这件事有所了结,暮贞伏地:“贞儿不好,让娘娘失望了。只是前路艰难,贞儿坚持不下去了!” “孤当年的处境,难过你千倍万倍。若不坚持下去,如何能有今天?!”天后的语气已经有了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一殿之内,安静的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暮贞闭上眼睛,心中出现的却是佛像慈悲的笑容。菩提树下,佛祖了悟,拿起和放下不过一瞬。进殿之前,她或许还在忐忑,可是此时却有了计较。就算争到最后成了天后这般地位又能如何,天后真得快乐吗?或许天后是快乐的,但是人各有志,易地而处,她不会快乐。丈夫的猜忌和背叛,亲人的离散和怨恨,儿子的误解和离心,除了权力,什么也没有了!她本就是个疏散的人,从未肖想过权势,拿一个并不羡慕的前途来诱惑,如此无力。 “贞儿一生所求,唯有父亲和阿姊的平安,有了孩子后,也只想子女绕膝,安稳度日。如今父亲枉死,阿姊罹难,而自己也无生育的可能……前途对于我来说,无异于镜花水月。” 她没有闪躲,而是迎上了天后的眸子。不过一眼,天后便知她心意已决。失望又能如何,她从来都不适合皇家,那些听上去诱人的荣华富贵,不过对她是个枷锁。说到底,是她当年错了,本意用她牵制贤儿,顺便给她个好归宿,如今看来竟是害了她。 她太聪慧敏感,又太脆弱隐忍,自以为窥破了天机,便再也不肯去抗争了。 也罢!再逼迫下去,结果只会更加南辕北辙。 “你舍得贤儿和孩子?”最后一句话做挽留,想来她已经想清楚了,该是无果。 “此生缘法已定,雍王殿下值得更好的姻缘,而孩子……他不会因为有一个异族母亲而受到连累!” 天后终是无奈,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苍凉:“想好去哪儿了吗?皇家和离自不同于别家。” 暮贞的头发生的茂密乌黑,光泽莹莹,上面只簪着几件头饰,仍然动人心弦。 “孤做主,替你修一座单独的尼寺,允许带发修行,可好?” 天后想到当年与沁阳的种种过往,终不忍心她受人欺辱,做主为她安排了后面的事情。 如暮贞所愿,两行清泪流淌出来,她叩谢恩德,久未起身。 第一百八十五章 残霞篇 和离 圣旨下达的那一天,洛阳下着暴雨,豆大的雨点敲打在廊外的青石板上,溅起水花无数。合欢花不堪风雨,落了一地。她站在廊下,沉默地看着此间风雨,内心伤痛到有些麻木。 不一会儿,风雨更烈。狂风卷着大雨侵袭而来,天阴沉地仿佛要压了下来。天地一片昏暗,明明是炎热的夏日,却陡生几分凄凉。 不远处有个人,裹着一身凄风苦雨而来。紫色的朝服尚未换下,芝兰玉树的风姿即使隔着雨帘,也依旧夺目。他没有撑伞,走得甚急,到了跟前才发现他的衣衫和朝冠都已湿透了。 显然,他已经得到了消息。素来灿若繁星的双眸,此时闪烁着寒凉的光,带着说不出的悲伤和幽怨。 他显然已经得到了消息。其实这样也好,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向他开口。 “听说是你主动说的……要同我……和离?!”最后两个字说完,他的声音都带着几分哽咽,好像极不情愿承认这个事实,他甚至带着探询的语气。 这个爱了许久的男子,风姿熠熠到让人无端心动的雍王殿下,以为此生必不会分离的枕边人,他们经过了重重阻碍才明白了彼此的心意,过了今日便又成了陌路之人。仿佛一场荡气回肠的幻梦,梦醒了什么都没有,只留有一颗若有所失的心。 她伸出手,拥抱他冰冷发抖的身体,用温柔释然的声音说:“明允,放手吧,我们缘分已尽!” 他身上已经湿透,所以不会感觉到她奔涌而出的泪水。雨声很大,自然也听不清她哽咽的嗓音。原来,天亦懂怜人。 他回抱的双手颤抖而用力,压抑着悲愤的音色无比沙哑:“你说有缘,便嫁了我,你说无缘,便要离开我,对吗?贞儿,你对我为何这样残忍……”他换了口气,用悲凉入骨的调子,“就当不是为了我,孩子你亦不顾及了吗?就当我求你可好,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处理好一切,好不好?” 他的一字一句,就像是刻在骨血之上般,让暮贞疼得无法呼吸。如果还有机会,她何必放弃,不过是走到了穷途末路,他不愿承认,只拉着她不肯松手。继续纠缠下去,牵累的何止他一人。 他的唇忽然落到了她的侧颊之上,缠绵着纠痛的呼吸,喷洒着绝望的生息:“贞儿,我该做什么才能留住你?!” 雨声渐渐低了下去,她就着这么近的距离去看他。不过二十二岁,长安城里的勋贵子弟仍在斗鸡走马,恣意妄为的年纪,他却承担着异常沉重的担子,眉眼尽是疲惫。她仍记得初见他时的样子,那个带着英气和傲气的天之骄子才该是他原本的气质。这段婚姻,折磨的不是自己一个人,他未能获得荣耀和权势,也未能获得美好和甜蜜,一路猜忌,纠结,足以磨平了他所有的骄傲。 再有不舍,也该放手。 “圣旨就要下来了,再无回还余地。明允,我一心向佛,你放手吧,就当成全于我。富贵非我愿,皇家生活对我只是折磨,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她若是说有半点为他的意思,以他的性子,必然更不接受。只好硬着嘴,说着伤他也伤己的话。 他的眼圈发红,好似一只快要发疯的兽。 他捉住她的肩,低声吼:“好一句一心向佛,好一句请我成全……那我算什么,你既然无欲无求,何苦招惹我!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肩膀上的疼痛,传到心上,又传到喉咙上,她说不出话,努力忍着泪水,努力忍住想要点头的本能。 咬牙换上了一副冰冷的表情,道:“雍王殿下身边从来不缺美人,你的心何时只放在我一人之上。既然殿下没有真心,又为何强迫别人的真心……说起来,走到这一步,不过是彼此相负罢了。” 听到这些他颓然放开了她,退了几步,苦笑了几声:“我对她们何曾在意过,说到底……算了,如今说什么都是无用了。你不会信我,你也不屑于我的解释……想不到,我们落了这样的结局。” 仿佛伤到了极处,他哭哭笑笑,如同疯魔一般。然后走进了雨中,走出了她的视线中。不只是雨还是泪,她的面前渐渐模糊一片,天地朦胧,万物俱寂。 隔着雨的噼啪声,他听到身后响起一句低吟:“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如露如电,黄粱一梦。 不久后,他们接到了和离的旨意,与和离书一起到的,是房氏册封的旨意。这是暮贞的意思,若芙善良温柔,心思灵透,有她辅佐李贤,他今后的路必然更加顺遂。光顺自然寄养在她名下,至于张氏,隔着一段婚姻悲剧,又能获得多少青睐呢?此后,一看到她,李贤必然会想起那个遁入空门的妻子,想来前路也不会太顺遂。 她一心回长安,所以天后便允她于那里清修。依北魏以来的旧俗,易宅为寺,雍王在城南的却非别墅改为尼寺,只留给她一人独居,带发出家,远离红尘。 自此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世上再无一个阿史那氏王妃,只有一个名唤“净安”的比丘尼,远离尘嚣,无尘无垢。 和离后的第二天凌晨,一辆普通的马车,踏过洛阳城的夜色,一路向西而去。城门得了旨意悄然开启,尚处于沉睡之中的人们享受着安甜的梦境,李贤抱着熟睡的光顺彻夜未能合眼。她的离开,他一直知道,为了避免离别的尴尬与悲伤,亦避免辜负她深夜离开的好意,他只有装作不知。 西殿内,所有东西都保持着原样,水仙簪,鉴若止水镜……她都放在原地,一样也未曾带走。一起都保持着原样,就像她不曾离开,就像她不曾来过! 怔怔落下泪来,月色如银,万物不变,可是心已经死了。无论她掩饰的多好,他都明白,一切不过是为了他。也许只有他有朝一日御极天下,她才能回来,自此朝朝暮暮,再不分离! 第一百八十六章 洛水篇 洛神(洛水篇完结) 他行至洛水之畔时,正值落霞满天,铺陈于水面之上。粼粼甲光,如锦似绮,瑟瑟江树,无边静默。此次被放逐于东藩,落了个鄄城侯的封号,不过是为了当今陛下眼不见心不烦的目的。 她生前,他无缘相护,被冷落,他不能帮忙,如今……本以为该是他先离开,却不想骤然得到了她的死讯。 失去了唾手可得的权势,他没有绝望,但是她的离开,却让他突然厌世起来。得了她的来世允诺,此生便了无生趣,他无比期盼与她重逢。 手中捧着她的玉枕,犹记得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将东西递到他手中时说的话:“她总说朕凉薄,一心追名逐利,而你淡泊,有赤子之心。朕只是好奇,若是你处于朕的位置上,又当如何?” 他的回答坚定有力:“无论处于何时何地何等境况,我都会待她如珍如宝,绝不相负。” 他对他心中有气,不愿意以下臣身份称其为“陛下”,话说的也傲气狷狂。对于一个万无顾及,一丝后路也不给自己留的人,曹丕也是无奈。更何况他也倦了,从使者回来告诉他阿洛死讯时候,他便已经倦了。以往对她的种种怨愤,终归是恼怒她不肯对他一心,不肯与他同心同德。他从没想过是这样的结局,如果可以的话,他会退让,会与她修好,何至于如今形影相吊,悔恨终生。 思及此处,痛苦无限,他无奈一笑:“子建说得轻巧,若是交换位置,你也一样!此玉枕为她心爱之物,你若是想拿便拿去吧,也好了了你此生相思,今后好好生活!” 最后这句是真心话,一母同胞的兄弟,本该是世上最亲密不过的人。从前隔着权位争斗,隔着阿洛,终让猜忌和争斗占据了大半生的时间。可是回想儿时,他们生于乱世,总是流离多于安稳,子建总喜欢跟着他,奶声奶气地喊阿兄。回首过往,恍如隔世,想不到他们已不再是从前。他此时,真心希望子建可以过好余下的人生。鄄城虽然远,却远离庙堂,足够安稳。 收回了回忆,曹植抚着玉枕,心若刀绞。河面起了风,吹散满池余晖,仿佛碎了满河的玉。 仿佛间,有一人踏着河面而来,衣袂翩然,发髻如云。早听人说,洛水有女神,名曰宓妃,今日居然让他遇到。她的身形渐渐迫近,立在巨岩之畔,眉目楚楚含情。他细看,大惊。那眉眼,那神情,那仪态,分明就是阿洛。 “阿洛……阿洛……”他痴痴叫了几声,向着她走过去。 “侯爷不可!”身边侍从及时叫住了他,防止他踏入水中。 “你没有看到吗?那里!”他指着阿洛所在的地方,对仆从说,“她就在那里!” 仆从揉了揉眼睛,除了翻着浪花的水面,什么也看不到,便笑道:“听闻洛水之神宓妃相貌无比美丽,君侯能看到吗?能不能给小的们描述描述?” 其貌若何?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她从来都是自己痴迷的样子,有着永恒的美丽。 “阿洛,你去了何处?”他问,声音低低的,生怕惊扰到这份得来不易的美梦。 她只是笑着,艳若霞光,明眸善睐。 他听到她说:“望君不负来世之约。” 何敢相忘,怎能相忘!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碧波而通词。 她的笑容随着余晖的退尽而消失,踏着碧波的浪花,她的身形在水中慢慢隐去。 终究,还是留不住她。止不住的怅然,禁不住的绝望。 若得来生,必然如珍如宝。他对着她离开的方向,默默地说。 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太和六年十一月,一个下着雪的天气,曹植病逝于陈王之位上,葬于东阿鱼山。时年四十一岁。 第一百八十七章 残霞篇 归来 长安城进入了最炎热的季节,但是一点都不影响大家茶余饭后听说书聊奇闻的闲情逸致。东西市的茶舍酒馆最近得了新的谈资,那便是当今太子与妻室和离,阿史那王妃出家的事情。版本有很多,有人说王妃失宠于太子,沦为弃妇。有人说王妃行为乖张,不为二圣所喜,故而被休弃。还有人曾经目睹过暮贞的风采,反驳了上述的观点,直言王妃貌美心善,温柔高贵,定是太子嫌弃糟糠,移情于清河房氏的贵女。不管什么原因,一个王妃被迫出家,实在让人唏嘘同情。 大唐建国已有几十年,也曾有皇室中人出家为尼或者入观为道,但是大多是装个形式,空有其名,真正遁入空门的暮贞是第一个人。有一些好事之徒甚至专门跑到杜陵原去,想目睹一代王妃的风华。但是当他们赶到后才发现,别业改成的尼寺外,依旧有卫兵在外把守,像极了一座精致的监牢。 “监牢”之中不止暮贞一人,自她带着夕儿回到长安后,陆陆续续,天后派来了数十位比丘尼前来。她们有些是洛阳名寺中的住持长老,有几个是宫中的女官,还有几个是以前侍候她的婢女。来的时候皆已剃度,无论之前是做什么的,如今都成了方外人士,自此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暮贞能够明白这些都是天后的怜爱和照拂,但是也深深同情这些年华正好的女孩子,她本想有一个清静,如今无端多了几分罪业。 正殿中是一尊镀着金身的菩萨之像,后院是斋房。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里竟然如此适合做个尼寺。花草掩映,曲径通幽,无端清静。她住在原来的屋子中,帐幔皆是素色,虽带发修行,但是首饰也都用不上了,以前那些鲜艳华美的衣裳与首饰一起被她送回了雍王府。 她执着地亲自将这些送回雍王府,就好像决心和过往有一个彻底的了断。 雍王府一切如旧,在走到陌尘阁时,她抑制不住的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看着熟悉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她的泪水忍不住在眼眶里盘桓。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光顺在院中摇摇晃晃地学走路,仿佛看到明允负手站在廊下吟诵着诗句。几案前,仍然能闻到刚刚烹好的茶香,棋盘上还有未能下完的残局,琴声依稀响在耳边,香炉似乎仍有余香袅袅。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和明允的过往,日间的琴瑟在御,夜间的枕畔私语……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她,曾经爱过,曾经那样爱过。 颤抖的指尖一点一点抚上过往的种种,终于泪如雨下。出家之人自然需要绝情绝爱,如果心里还残留着爱和遗憾,如何对得起满天神佛。 “王妃娘娘!”身后有人怯怯地叫了一声,暮贞强迫自己忍住了泪水,掩饰着曾经哭过的痕迹,回过头去。正是许久没有见到的悦娘。悦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走过了来,握住了暮贞冰冷的双手。暮贞与雍王和离出家的事情传到雍王府后,所有人都震惊了。府中的人目睹过他们的恩爱,并不敢相信这件事的发生。然而天子的旨意自不会是假,房氏已是新的太子妃,而她们这些留在长安的失宠女子,也水涨船高,成了太子府的姬妾,未来或许会是后宫皇妃。但是没有人高兴,暮贞做王妃时,与众人皆友善,自从有了光顺,阖府相处其乐融融,有很多趣味,全然不同于其他等级森严的王府。人有时很奇怪,总是失去了才能回想到之前的可贵。大家都想去看暮贞,每次都被守卫在外的侍卫阻挡,没想到暮贞会回府。 悦娘之前是与暮贞最亲厚的,自从这个消息传入长安后,她便时常会来陌尘阁看看。今日骤然见到暮贞,甚至有些不可置信。 暮贞叹了口气:“悦娘今后该叫我‘净安’了,王妃称呼已是过往,不必再念。” 悦娘摇头:“你永远是我的王妃娘娘,这一世都是。悦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你和殿下明明那样相爱,你不知道,大家有多羡慕!真的没有回转余地了吗?我们去求二圣可好?!” 暮贞用手去拭悦娘脸上的泪水,语气却是淡然的:“一切都是缘法,缘来则聚,缘灭则散,不必强求。今后希望你们能够尊敬房氏,与她妻妾和睦相处,唯有这样……雍王殿下才能安心处理前朝之事。光顺……”她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他是你们看着长大的,今后还望待我照拂!” 悦娘用力地点着头:“我们没有福气生下孩子,说句僭越的话,我们从来都拿光顺当自己所出一般。听说张氏也怀了孩儿,她素来跋扈,不过我们不怕她。王妃放心,就算拼上性命,悦娘也一定会保护光顺,相信其他姐妹们也一样。” 这句话,让暮贞放下了所有的心。她回握着悦娘的手,道:“如此,我便放心了……对了,光顺总爱咳嗽,千万要让他少吃糖。明允贪凉,到了秋末和初春,一定要提醒他多穿些……” 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嘱托,悦娘心里越发不好受,她能够感受到暮贞虽然嘴上释然,但对红尘仍然心存眷恋。若非外力逼迫,他们何至于劳燕纷飞。 不一会儿,得到消息的众人都来了。暮贞不愿意惊扰于大家,不过想回来看看,却不想是如今的局面。看着一个个丽人掩面哭泣,她的心里亦是酸楚异常。她们之间或许有过误解,有过矛盾,但是随着长久的相处,大家都有了亲人一般的感觉。不过都是一群被困在内宅的可怜女子罢了,彼此照拂才能获得些许温暖,这种温暖支撑着她们面对冰冷的人生,陪着她们渡过漫漫长夜。 众人哭过一场,也算了了今生的相互陪伴之缘,能来相见,就已经是莫大的安慰。此后的余生,她远离红尘,再也不能陪着她们在这内宅中消磨岁月了,这是自己的不幸,或许也是最大的幸运。 第一百八十八章 残霞篇 落发 待到了朔风渐起之时,天子的銮驾终于回到了长安。长安四季,唯秋日最好,天高云阔,北雁高飞,风吹过来有些干燥萧瑟,但是这样的秋风也让终南的树被染成或血红或明黄或墨绿的缤纷颜色,层次分明,娇艳可爱。尼寺中种着一株银杏树,秋意渐浓时,银杏的叶子渐渐变得金黄,一日一日的落下,终究落成了厚厚的一层。她喜欢这样安宁的美景,便不允许清扫,只放任它静静保持着自己的美丽。 回銮后的天后来过几次,礼佛之后便同她说说话,言谈之中偶尔谈及李贤,对于这个性格桀骜又有主见的孩子,多少是有抱怨的。暮贞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做到心如止水,但是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止不住的心弦颤抖感伤。新太子身边围绕着一群文客才子,名曰为史书作注,实则对国事多有议论插手,渐渐形成了一股可以与天后的北门学士可以分庭抗礼的势力。暮贞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何处听说这些的,但是这样的消息确实让她心惊不已。这些都是圣上期望看到的场景吧,双方相斗,势均力敌,这个天纵英才的太子不负所望的分割着天后日渐膨胀的权力,可是,若有一日真是你死我活时,自己的丈夫是否能够全身而退呢?他胜或者败,暮贞并不关心,暮贞只是担心他这个人,她只期待他平安无虞。 这远不是一个出家人应该有的心思。她整夜诵读佛经,一为自己保持心情平静,一为祈祷他的平安。 第二日,夕儿为她递上了一盅雪梨银耳汤,道:“小姐饮一些吧,昨夜听到你咳嗽了几声,入了秋气候太干燥,要注意身体啊!”暮贞看着她手中的汤盅,雪白的梨子,剔透的银耳,一点殷红的枸杞,确实让人口舌生涎。只是……“那里来的枸杞和梨子?”她修行为尼,饮食供应由宫中负责,虽然基本食物不缺,但由于身份一落千丈,很多东西都是不会提供的。夕儿尴尬的笑了笑,低头道:“是前日天后娘娘吩咐人送来的。”暮贞看了看她,虽然有所怀疑,但是还是饮了。 又过了几日,她夜里坐禅,夕儿又拿过了一领白狐裘披在她身上:“夜里风凉,小姐最是怕冷,快披上吧!”暮贞回头,道:“可又是天后所赠?”夕儿迟疑了一下,肯定的点了点头。“这样贵重的东西,不适合一个出家之人,夕儿,明日便还了回去吧!”夕儿一愣,手停在半空之中,“这……这怎么好!”暮贞分明看出了些什么,冰冷道:“还回去吧,不合适。” 这一次,很久没有新东西来。暮贞猜到了七七八八,看到不再有东西来到她身边,突然舒了口气。不再有牵扯,便是最大的安宁。 可惜,并不能如她所愿。 一日傍晚,那个许久不见,又不敢再见的人,一身银灰色的衣裳立在了银杏树下。尼寺少男子,为了避嫌,所有人都退了下去。她一看到他的身影,便慌急的想要躲开。可是他的声音却自身后清晰传来,微微颤抖着,隔着许久去听,莫名让她心如刀绞:“你……还好吗?” 银杏叶子缓缓的落着,他站在一地落叶铺就的金黄中,衣衫虽然素净,但是眉目却清致如画,仿若谪仙。他消瘦了许多,也许是因为政事繁重,眉眼间藏不住的疲惫。空气中仿佛凝上了薄霜,微微的凉,浅浅的寒,霜华消融又是丝丝的颤。心口荡漾着重重微波,暗流涌动,不知所措。 好么,自然是不差的,至少不用担心未知的明天,不用在别人的议论和眼光中战战兢兢的活着。但是她会思念孩子,思念到夜不能寐,她也会思念他,总是为了关于他一星半点的消息,彻夜难眠。 她此时穿着一身青衣,虽然不同于寻常僧尼所穿的缁衣,但是款式简单,素净到一丝花纹也无,头发简简单单的在身后挽着,只簪着一支木质的簪子,脸上也没有任何脂粉装扮。饶是这样的装扮,仍掩不住灼灼的美貌,姣好的像是一朵刚刚出水的芙蓉一般。听到他问,她双手在胸前合掌,微垂了眉眼,一派清素淡然:“蒙佛祖庇佑,一切安好!” 她有意无意的疏离,刺痛了他的眼,她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冒着多么大的压力才能来看她一眼。从她夤夜离开洛阳的那一天起,他便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回到长安后,更是日夜惦念不已。他秘密联系到了夕儿,只为知晓她每日的饮食起居,悄悄将东西送到这里,她却发现了,丝毫不领情。难不成,她真的一心出家,再无留恋吗? 情不自禁的向她走近几步,暮贞只慌乱的向后退去。他三步并作两步,居然立时来到了她的面前,一下便捉住了她的手腕。那样纤细的手腕,他胸口一片酸涩,沉着声音道:“贞儿,你只需委屈一阵子,待到我……终有一天,我会名正言顺地将你接回来。你始终都是我的妻,此生都是!”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暮贞却忽然明白过来他最近急切又疯狂的举动。与天后针尖对麦芒,毫不掩饰自己对于权力的渴望。原来只是为了早日站到那个位置上,接她回去。 或许是有感动的,但更多的是担忧和惶恐。太子的位置并不好坐,有多少太子都未能顺利继位,秦有公子扶苏,汉有卫太子,就近便有太宗的长子太子承乾……她所期待的是他的平安和安稳,并不希望他冒失的激化矛盾,最终落到不好的结局。一想到可能出现的结局,暮贞便怕到了骨子里。于是,她松开了他的束缚,带着冰凉的决绝:“太子殿下说笑了,贫尼如今是个出家之人,一心向佛,并没有还俗的想法。太子殿下莫要亵渎神灵,更莫要纠缠一个出家人,以免有损清誉!” “果然如此吗?”他缠绵的抚上了她的发,哀痛又无奈的气息缠绕在她的耳畔颊边,“我不信,你明明只是被逼迫才会出家的,贞儿,我不信你能舍下我,舍下光顺!” 她的发如云如雾,乌黑亮丽,是极美的。他期盼看到她带着十二笄,与他并肩而立的日子。 然而她的面颊却并没有如往日一般晕红一片,反而更加苍白。 “太子殿下,放手吧,贫尼……不愿再回去,不愿在将余生纠缠在那冰冷的宫闱中。” “贞儿,我知道你顾念什么,若是有一天可以,我不会再理会其他女子,只会爱你一人。”他显然理解错了她的担忧。 “那条路何其难,贫尼不愿走,也希望殿下三思!”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任我,你真的认为我不会成功吗?我是李唐的嫡系子孙,如何会惧怕一个深宫妇人!”显然,他如今和天后的关系已经势同水火了。这是暮贞最惧怕的状况,她微微的发抖,明明知道自己劝阻不了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人,但是还是想用尽自己的全力。她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看得清清楚楚,只要继续发展下去,总有一天图穷匕见,二人必然舍弃母子情分,不死不休。 她能做什么,她必须要阻止这样可怕的事情。 “明允!”她终于忍不住这样叫他,用一双枯瘦的手捉住他的臂膀,哀哀乞求:“求你了,一切慢慢来,需得从长计议。不要顾念我,我能有今日,都是自己选择的,与他人无关。求你了,我只希望你和孩子能平安!” 天色渐渐黑沉,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灼灼光芒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这样骄傲又倔强的他,只会让她更加绝望。 他离开时,抱了抱她,轻轻在她耳边安慰道:“贞儿,等我!” 然而他毕竟粗心,并没有察觉到暮贞的绝望。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草木的阴影后,她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决定。这个决定或许彻底葬送了他们之间的缘分,或许能够救赎他疯狂的想法。 第二日,李贤在太子宫中得到了一个消息:带发修行的妻子,于昨夜落了发,彻底皈依了佛门。 仿佛能够感觉到那一丝丝落下的情丝一点一点都落到了他的心上,却有着千钧之力,抑制不住的呼吸大乱,一口鲜血便猝不及防地涌出了胸口,喷了一地。宫人大乱,四下奔走,而他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残霞篇 血雨 暮贞的落发并没有如她所愿一般,让李贤放下一切,平安喜乐地当一个太子。反而,更加激化了他和天后的矛盾,人也变得更加偏执起来。 从仪凤元年开始,母子间的斗法便全面开始了,几乎闹到满朝皆知,天下皆惊的地步。 仪凤元年,他将编纂多年的《后汉书》注交给了圣上。这样一部皇皇巨著,将晦涩的史书清清楚楚地理了个脉络,注释地清清楚楚。懂得人都知道,这是一部借古讽今之作,后汉交替在外戚和宦官的统治之中,一步步走向了衰亡,而今的外戚是谁,后宫干政的又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圣上对太子的注书甚为满意,大肆夸赞一番后,将成果收藏在了皇宫的内阁之中。这一次的注书,也为太子培养起了心腹的势力,他们多是饱学之士,也都不满于女主干政。 这个新太子,仿佛一颗冉冉升起的政坛明星。他年轻英俊,器宇不凡,最重要的是他如此睿智,如此富有才华。天子亲自下诏褒奖,赏赐的布帛,金银如流水一般涌入太子东宫。这是个明显的信号,身体虚弱的圣上,很有可能会提前传位给太子。大唐怕是要迎来新主了!甚至李贤自己都有了这样的错觉。 然而事情却因为一个术士的入宫,而发生了改变。这个术士叫明崇俨,士族出身,相貌十分俊美。听闻他幼时得遇贵人,学到了招魂之法。是否会招魂,不得而知,但是医术却是了得。他甫一入宫便治好了圣上经年的头疾,数年来已不能视物的眼睛,也模模糊糊能看到些影子了。二圣的偏宠让明崇俨迅速成了长安新贵,仪凤二年,他被封为正谏大夫,允许入阁供奉,一时风头无量,无人能及。 李贤不屑于同这样的人打交道,在他眼里,这样的人与之前的李义府等并无不同,谄媚祸上,奸邪小人。 明崇俨自然也是畏惧太子的,明知道太子对他欲除之而后快的想法,自然不能等到太子登基,死无葬身之地。于是利用自己看相之能,在二圣面前大肆谈论诸王相貌。直言:英王显最类太宗,福泽深厚。又说相王旦天人之姿,尊贵非常。说到太子,只是摇头不语。圣上不豫,久久不言。 不久,太子身世又一次被提及,并且迅速传播开来。流言的内容自然是太子非天后亲生,乃是韩国夫人之子。母子关系本就僵持,现在又涉及到身世之谜,彻底惹怒了天后。她直接命北门学士将两本书《少阳正范》和《孝子传》交给太子,言下之意便是太子不懂孝道,不适合当一个太子。李贤并不以为然,将两本书转身便丢弃开来。听到这个消息的天后大发雷霆,进言圣上废黜太子。 尼寺一日,世上百年。无论外面多么腥风血雨,这里确是一年四季的平静无波。花开花落,草荣草枯,雪落雨停,剃了发后的暮贞,更像一个女尼了。虽然容颜依旧美丽,但是没有人再会将她和曾经风光无限的雍王妃联系在一起。李贤来过几次,只是站在外面,远远看她一眼,却始终没有走近。他可能也惧怕看到这样的她,仿佛所有的美梦都会被击碎,所有的愿望都会成为绝望。 除了阿姊,真正来得最多的人只有三个,一个是悦娘,一个是房氏,还有一个是裴玉娘。 自从孝敬皇帝薨逝,她便一天天憔悴了下去,曾经丰丽美艳的女子如今形销骨立,面容苍白。她的处境无比尴尬,丈夫被追封为帝,而她却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后”。 “除非我死了,”她笑着道,用帕子捂着嘴,只是咳,“不过也快了,生前未必风光,死后却定然荣哀无限,我的命真好,不是么?” 暮贞这才发现,她每次来都不会碰这里的茶杯用具,这样的咳疾……似曾相识! 看到暮贞怔楞的脸,她点了点头,勉强维持了呼吸的平稳:“你没有猜错,是肺痨。能与他得同样的病症,也是夫妻缘分了。”因为方才剧烈的咳嗽,她的脸颊异样晕红,无端妩媚。暮贞不免唏嘘,曾经的鲜妍美丽就像是只开一季的花,枯萎的这样快。心口微微疼痛,兔死狐悲的哀伤蔓延在胸口。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叹了口气,和玉娘一起看向天边的斜阳。残阳如血,黄昏已至。 “对了,此次前来,我有东西给你。”玉娘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白的小瓶,递给了她。 “何物?”暮贞接过,细细端详了片刻,问道。 “一种可以假死的药。”玉娘丝毫不避讳,直言道,“当年太子……不……孝敬皇帝给我的。他说,若是有一天我不想再为身份所累,便可以饮下此药,彻底自由。” 他从来都是个温柔善良的男子,总是为别人考虑,为他人着想。暮贞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李弘温润的眉眼,他看着她的目光,和煦如三月的春风,尽管病弱,他总是想尽办法在帮她。不觉有些感伤,叹道:“他真是个善良入骨的男子!” “谁说不是呢?”玉娘的眼睛里泛起了莹莹泪光,她用手拭了拭夺眶而出的泪水,道,“可惜我用不上了,贞儿,还是给你吧,若是有一日你不想再继续这样的日子了,外面天大地大,去哪里都是极好的。” 能去哪里呢?若得心静,哪里都能获得安宁,若是心不静,哪里都充满烦忧。但是她不想拂逆玉娘的好意,将东西好好的收了起来。 “说来也奇怪,以前是最憎恶你的,可是现在却只觉得,你是这个世上让我最信赖的人了。与你说话,总能熨帖到心底,让人觉得无比平静安宁。这个纷扰的红尘中,能有你这样的清净人儿,实在是造化之功。”玉娘笑着,用无比柔软的眼神看着暮贞。 暮贞觉得感动,却也更觉得心酸。 没想到这一次便是她们最后一次的相见,那句话竟然是玉娘和她说得最后一句话。半个月后,玉娘骤然离世,容色平静微带浅笑。她追随丈夫的心事已了,自此之后没有痛苦,只有喜乐。二圣将她追封为“孝敬皇后”,与李弘合葬。玉娘说得真对,生前尴尬,死后荣宠。 对着佛像念了许久的《往生咒》,为了短短数年情谊,为了人世最后的一丝丝温情。 第一百九十章 残霞篇 迦南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如今出家数年,故人寥落,方觉无比寂寞。银杏叶子又落了两次,时光便匆匆来到了仪凤四年。听说光顺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比同龄人略高一些,相貌肖似其父,但是天资并没有太子聪明。这样也好,做个平凡的人,平平顺顺过完一生就足够了。张氏的儿子也两岁多了,听说也是个玉雪可爱的孩子,二圣赐名为“守礼”,颇是喜爱。 “贞儿放心,光顺养在房氏名下,自是嫡子,无论如何张氏的孩子也越不过他去。”碧倾拿着手中的小衣裳,比了比大小,安慰暮贞。 “阿姊,我只希望他平安,并不在意名位荣宠。若是像他父亲一般,置身在权力漩涡之中,一生该有多累啊!”暮贞拿过小衣裳,指着一个地方,担忧道,“光顺最近胖了还是瘦了,这个袖口会不会太紧,穿着不舒服?”拳拳慈母之心,天日可表,她虽然身在佛门,可是从来没有忘记过儿子。这么多年,虽然明明知道孩子身为太子长子,衣食供应不会缺少,但还是会托碧倾和房若芙之手,将自己做的衣衫和点心交给孩子。由于佛寺供应之物有限,大多只是一些贴身的衣裳和并不算精细的点心,可是无可替代。 “说起来,太子这个位置也确实辛苦,少瑾回来告诉过我一些朝廷之事,实在让人心惊胆战!”碧倾担忧的皱着眉,这些她本来不愿意告诉妹妹,但是还是忍不住说了。毕竟那个人是妹妹的牵挂,即使如今这样的参商相隔,仍然没有抹去她的情意。 “如今……是何形势?”犹豫再三,暮贞还是开口询问。房氏对于明允的事情总是讳莫如深,不肯对她直言相告,越是不言,她就越是心慌。 “形势……不太好!听说那个妖人颇得二圣宠爱,官职也是一升再升,他屡次进谗言诋毁太子,太子处境十分不利!”碧倾皱眉,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如今这样的局势,只有耐心一些才能化解。可是,她明白,丈夫最缺的就是耐心。他就像是一个红了眼的赌徒,将所有的身家性命压在上面,只盼着能够大胜一场。这个时候让他耐心,谈何容易。 “阿姊!”她在碧倾耳边低语了几句,碧倾点了点头,然后依她之言离开了。 第二日,李贤于散朝之时见到了裴珣,裴珣将一个小锦盒递到他手中。他们虽然曾有连襟之谊,但是自从肃王府和暮贞出事,裴珣总是刻意和他保持着距离,从不私下来往。但是今日却刻意等他,还给递了一个东西,不由让他感觉到惊异。环顾了一下四周,方才将锦盒拿到手中,皱眉相询。 裴珣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嘲讽道:“殿下莫要误会,臣自然不会贿赂于殿下。不过是看你近来眼圈发青,想是睡不好的缘故,所以给你准备了一盒迦南香,帮助安眠。” “迦南香……”李贤沉吟了一句,蓦地心口一痛,“这香……”他本来还想问这香是不是和暮贞有关,但是话一开口便也觉得不妥。毕竟她断发明志,都是他的错。她此生估计都不会再理会自己了。 果然,裴珣直接道:“虽然殿下与臣再无半点关联,但是拙荆多次说过,就算是为了妹妹也要多帮助殿下。所以这东西不算什么,只是希望殿下能静心安眠,莫要动怒!” 静心安眠,莫要动怒。这才是他送此香的目的吧! 回到府中,他便打开了锦盒,果然是迦南之香。近些日子来,他确实有些心浮气躁,需得沉淀下来,否则必有大祸。可是此时,这个迦南之香却让他无端惆怅起来。自从当了东宫太子,他便搬离了原来的雍王府,因为是他的旧邸,圣上没有出言,那里便一直空放着。这样也好,许多回忆被封存起来,只为他一人观瞻。 命车夫备了马车,一路回到了雍王旧宅中。许久没有人再住,尽管定期会叫人清理,还是避免不了画檐蛛网,沾惹飞絮。他一时伤感,鼻子有些酸涩。 一路走到了陌尘阁,因为他的嘱托,这里一切如故,她放在洛阳的东西也被带了回来,放在了原位。鉴若止水上有了薄薄的灰尘,不再明亮如昔,水仙花簪暗沉沉的,仿佛沉淀了岁月的无奈……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还能闻到无处不在的迦南香气,虽然是浅浅的,却让他郁郁垂泪。坐在榻上,用手抚摸着寝枕,任自己的泪一滴一滴落在锦缎之上,慢慢藏在了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就这样一直坐到了日落,坐到了明月高升之时。皎皎白玉盘,盈盈波光转,光线顺着雕着花的窗棂中透了进来,洒了一地清辉。他记得,曾经有一日,她夜半而起,就站在床边,身形消瘦,仿佛马上要羽化登仙一般。那一次,他控制不住地自身后拥住了她,决心向她敞开心扉,自那以后,她便是他最重要的人,最深的牵挂。 月色依旧,而她却不在身边。一直以来都绷紧的弦,今夜却松弛了下来。他觉得十分疲惫,仿佛之前所作的一切都是无用的。他只想和他的贞儿一起,和他们的孩子一起,不必再像现在一般,孤家寡人,形影相吊。 第一次对于那个位置有了退缩之意,第一次那样想要放弃,人生一世,如果连最简单的幸福都失去了,未来的日子将何以为继呢? 明月不言,却似乎能诉说千言万语,他躺在她曾经睡过的地方,抚过她枕过的玉枕,心里全是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心头柔软的地方住过一个人,自此四海列国,千秋万代都只有她一个人能牵动他的悲喜,然而他究竟做了什么,一步一步将她逼到了那个地方,青灯古佛,无依无靠。他默默用手掩着双目,泪水却顺着指缝淌了下来,他不得不承认,他想贞儿了,想的要疯魔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残霞篇 败局 睡至夜半,忽然噩梦连连缠身,骤然惊醒。天色是不见五指的黑,月亮隐匿在云中,散发不出任何光彩。她拭了拭额上的冷汗,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压抑着起伏不定的心跳。 长安的另一边,太子府中,李贤也同时被噩梦惊醒。他本来睡眠就不深,问了问时辰,决定早早准备好去大明宫上朝。窗外的蟋蟀没完没了的叫着,让长安的夜安静的诡异。 收拾好之后,差不多天边已经有了曙光,一丝浅浅的白,似乎要努力挣脱黑夜的压抑。他今日没有乘马车,而是自己骑着玄啸踱步在长安宽阔的街道上。第一声开门鼓敲响之后,便陆陆续续有了小贩起身,隐隐夹杂着低语声,吆喝声,各坊先于长安城热闹起来。时间还早,他信马由缰,慢慢审视着这座天下最繁华的都市,这是他的长安,是大唐的长安。相比芸芸众生繁忙又辛劳的快乐,他们这些人只有高处不胜寒的孤寂。有些时候,路走得太匆忙,或许就会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出发。这几日来,他沉浸在这种消极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一种浓浓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厌弃之感席卷着他,让他心生无端的颓然和疲倦。 前些日子,他谱了一首新曲,因是为圣上而坐,所以取名为《宝庆乐》,却不知为什么,做出的曲子中却丝毫听不出欢乐之感,反而多了许多愁绪和忧思。他也说不清楚,只好不再让人去演奏它。 方至丹凤门外,便看到有宦官探头探脑,一看到他便悄然赶了上来。他驻马,俯身,听到了一个消息:“殿下,出事了,明大夫昨天夜里被人杀了,尸首就弃在街市之上,惨不忍睹!” 李贤愣了一下,才反应过宦官所说的内容。明崇俨死了,为人所杀?!他确实该死,但是也不该死在这个时候,以这样的死法。大家都知道他们二人的矛盾,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会认为是自己刻意为之的。他自然不会这样蠢,在这样的时候,引火上身。为今之计,当是如何撇清自己的嫌疑。 内宫显然已经得到了消息,这一场朝会上,气氛相当奇怪。很多人都在看着他,天后的目光冰凉凉地从他脸上拂过,隐忍着怒气,带着无限的恨意。明崇俨对于天后来说,带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他是她的先锋,也是她的知己,关于他们的流言有时也会从内宫中传出来,星星点点的暧昧意味。所以,明崇俨的死,对于天后而言,也算是一种沉重的打击和刺激。 本以为这件事情会放置两天后发酵,毕竟没有人愿意参与到太子和天后的争端之中。可是在朝会即将结束后,有一个不开眼的御史却将此事提了出来。既然有人提出,那便必须要解决,仿佛一根导火索,点燃了二圣压抑的火气。 “彻查!必须要彻查!当街刺杀朝廷重臣,何等嚣张,若是捉到贼人必须严惩!”天后的嗓音有些尖利,响在大殿之上,莫名聒噪。什么时候大唐的朝廷上出现了这样的声音,牝鸡司晨,莫名讽刺!李贤冷笑了一声,不去看殿上二人阴沉的脸。 然而,能查出什么呢?虽然天后想把罪名迁到他的身上,但是他也不会坐以待毙,更何况就算是他所杀,又能如何? 可是,他显然低估了天后的耐心和野心,这件事情在放置了一年无果后,却陡然生出了变故。 跟随在他身边许久的赵道生,忽然去投案自首,声称刺杀之事是太子指使他所为。道生是他颇为信赖的左膀右臂,所以这样一份呈堂证供自然具有无比的说服力。从内部攻破一座堡垒,千算万算,终究没有算到这一步。 若说起来,也是他过于粗心,在出事之前的好长时间,道生都表现出了异常。比如频繁出府,比如过分关注于他的行程。他令周具襄去查,结果让他心惊感慨。原来赵道生只是他入府后改的名字,之前他姓程,名字叫做桓郎,京兆万年人。程氏……京兆万年……他自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场大火,想起了火中疯狂大笑的女子,想起了早夭的湘遥……原来如此!身边有这样一个危险的存在,可惜他始终没有发现。朝务繁忙,家事纷乱,他并没有好好的处理好自己的事情,所以才有了今日之祸。告发刺杀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可能还有更多更大的危险等待着自己。 果然,噩梦终究成了现实,赵道生据说是受刑不过,供出了一个更大的罪名——谋反!羽林卫冲进府中一顿乱翻之后,在马厩之中找到了几百具甲胄。当朝太子私藏甲胄,意欲何为,自然是不言而喻。一夜之间,他从天上掉下了深渊。但是奇怪的是,本来应该有的惊惧和慌乱都没有出现在心里,他平静地异常,仿佛等来了一个等待很久的结果,有一种解脱后的轻松。 挣扎一生,终究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或许从出身之谜开始,就注定着他一生的悲剧。父亲的利用,母亲的厌恶,妻子的离开,亲信的背叛。还有比这更悲剧的人生吗? 闭上双眼,似乎又看到了波澜壮阔的洛水。上一世他就站在水畔,徜徉着,像极了一个无主的孤魂,那时他所求不多,只希望可以和心爱的女子生生世世,暮暮朝朝。后来,他什么都有了,但是却忘记了自己所坚守的初心,最后又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兜兜转转,恍恍惚惚,无非是自作自受。此时,他只希望再看一眼那个女子,告诉她自己的错误。她劝过自己,但是自己却没有听从,不仅辜负了她,也坑害了自己。 调露二年,太子贤谋反。圣上求情,天后曰:“为人子谋逆,应大义灭亲,何敢赦也!”于是废为庶人,幽禁长安,亲近之人皆获罪。良娣张氏自请和离,归于本家,房氏随夫幽禁。 第一百九十二章 残霞篇 探视 暮贞听到消息,已经是很多天之后的事情了。没人愿意告诉她,也不认为有必要告诉她。亲近之人才明白她的情之所牵,外人眼中她不过是个被抛弃的糟糠,一个沦落在佛寺的王妃。早已远遁红尘之中,隔绝在俗世之外。 她预料过所有的结局,只是想不到竟然会来得这样早,这样突然。从万人之上坠落到万丈深渊,以他骄傲的性子如何能承受的住。 “阿姊,有什么办法可以见他一面?”暮贞低头沉默许久,在碧倾以为她会受不了而痛哭时,突然抬头相问。她的面色平静无波,但是语气却坚定的厉害。知晓她是个倔强的丫头,不会那么轻易便放下所有的深情,但是却想不到她还会想着去见他。落发的事,她态度那样决绝,原以为此生了断,不再牵连。 “贞儿,他如今获罪之身,你莫要被牵连。加上你已经与他没有关系了,犯不着去主动惹祸上身。”碧倾劝导着妹妹,既然荣耀之时妹妹无缘享受,那么落魄之时她便不需分担。说到底心底还是有怨气,对于皇家,对于李贤。肃王府所有的悲惨遭遇,都与他们脱不了关系。 暮贞却握住了碧倾的手,触感冰凉,微微颤抖:“求阿姊想办法成全!”她目光盈盈,带着殷切的希望,“他荣耀时是天下的太子,可是落难时,便只是我的……丈夫!” 最后两个字,带着犹疑和忐忑,但是落音时却是慨叹的,释然的。 “不怪他么?”不知为什么,碧倾眼睛有些酸涩。 只是缓缓摇了摇头,此时的暮贞对着一棵萧萧的落木,神色悲悯:“当初离开他是我自己的选择,不需怨怼,他没有负我,我怎能对他不闻不问。何况,我的光顺还那样小,也不知如今是何境况?” “阿姊帮你想办法!”碧倾横下心,一口答应了下来。 回到府中,她却是犯了难。裴珣听到她的想法,皱眉许久,颓然摆手。 “倾儿,她还好吗?”他叹了口气,问。自暮贞去了尼寺,他一次也未看过,一是避嫌,二是逃避。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将如今青衣萧索的人和记忆中的丽色结合在一起,他惧怕于面对她,就像不愿再想起年少之时,那个恣意妄为的自己。可是,他还是心疼她,与爱情无关,与岁月和回忆有关。 碧倾了解其中的种种,并不以为意。她用最悲伤和无奈的语气说着妹妹的近况,不觉泪如雨落。 裴珣将她拥在怀中,语含无奈:“你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明允是废太子,除非二圣允许,谁能放贞儿去见他。” 二圣……对了,还有天后啊!她虽然厌恶太子,但是对于贞儿还是疼爱的。不过是见一面,又能生出多少是非呢? 裴珣显然也想到了此处,当即有了办法:“让贞儿自己去求天后,或有希望!” 这一招果然有用,当裴珣将暮贞的念珠递给天后时,天后微微顿了顿,唇角扬起一丝无奈的笑意,道:“这丫头与她阿娘一样,如此多情!”但是她还是答应了她的所求,准许三日后相见一面。 天色阴沉,渰云堆积,她带了一顶幕离,坐在一个素车中,于午后来到了关押他的宗正寺。 房氏和光顺关在一起,由于二圣怜惜皇孙,所以他们虽是关押,更像是软禁。条件尚可,衣食亦不缺。光顺长大了许多,相貌清秀,只是近来瘦了许多,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显然不知道眼前这个捂嘴痛苦的比丘尼是何人? 房若芙也憔悴的厉害,一见到她便怔怔落下泪来。上前来握住她的手,只是饮泣不言。 “倒是我害了你!”暮贞慨叹一句,自己也控制不住泪水。 “又说得是哪里话,这些年我顶替了你的位置,终究心中有愧,如今……不过是种因得果,又有什么可怨的。”她拭着泪,道,又摸了摸光顺的发,“只是苦了孩子,无辜被大人牵累。” 光顺看着她,软着声音道:“阿娘不要哭,光顺会乖乖陪着你的!” 说不上心里的滋味,只觉得酸涩苦痛,孩子近在咫尺,却已经不再认识她了。但是看到他对若芙的依赖,也恰好说明,这些年若芙对他很好。 “殿下在后院,”若芙指了指,“去看看他吧!这些年他虽然刻意不说,但是我们都知道,他心中一直惦念着你。说来也唏嘘,自从你出家后,他便一心只在朝堂,很少理会女眷们,就算偶尔回后宅,也只是看光顺。张氏生了守礼后便失了宠,否则又为何急着和离呢?” 暮贞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隔着这么多悲喜,人的感情也渐渐麻木起来。她已不是那个待在后宅中以他的宠爱为生的女子了。同甘她不愿意,共苦倒是可以。 太久没有见面,所以越靠近越不安。她理好幕离,将自己遮了起来,在守卫的带领下,来到了囚禁他的地方。 他本来是背站着,虽然略有颓唐,但是身形依旧挺拔,衣衫展洁如新。他是个讲究的男子,纵然落魄,仍保持着应有的端仪。 听到声音,回身而望,突然就顿在了那里。显然,他一眼就看出了来人。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本来平静如常的人,在看到她的那一眼后便生出了无限萧索怆然。眼睛里闪烁着慨叹,薄唇上浮出悲凉。他侧身,引袖掩饰着自己的颓败,却再也藏不住激动的情绪,肩膀瑟缩了几下,控制不住的伤感。 暮贞掀开脸上遮挡的薄纱,一双浅色水眸中雨雾凝愁,她上前几步,正考虑如何开口。然而他却急退了几步,骤然变色,声色俱厉道:“谁让你来的?!我已与你和离,再无关系,你为何要来此!” 暮贞吓了一跳,怔忡在原地,脸色苍白。然而再去逼视他躲闪的目光时,才明白他的顾忌。事到如今,他想的还是不连累自己,何苦如此! 她突然就哭了,两世缘法,两生沧桑,从来就是坎坎坷坷,欢愉有时,悲伤有时,猜忌有时,相惜有时,偏偏分离总是多于相聚,揪心总大于安心。 若能岁月安宁,且共白首,该多幸运! 第一百九十三章 残霞篇 重见 看到她站在原地饮泣不已却丝毫不动,李贤的脸色一片青白,佯装的怒气本来就是勉强,心里全是心疼和不忍。只好别过脸去,再不看她,压着声音道:“还不走,莫不是来看本宫的笑话吗?”他从来在自己面前都只称“我”,如今以东宫太子自称,无非是刻意保持着自己最后的尊严。一个男子总不愿意在心爱的女子面前表现出最颓废衰败的一面,这样会让他尊严全无。 她却反而取下了幕离,将其递到了夕儿手中,似有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慷慨激昂。 “事到如今,还需如此忌惮吗?”暮贞上前了几步,走至他身后。李贤即使没有回头,也能清晰感受到她的气息,缠绕在这本该压抑的空气中。她就在他身后,他却不敢回头去,紧紧抱住她,诉尽离肠。他紧握着自己的双手,听到暮贞的声音轻轻悠悠地传来,胸口就像是受到了重击,疼痛地难以呼吸。相见本就困难,竟然还是这样的时候。他扬起骄傲的头颅,自监禁之日起便平静到可怕的情绪,终于在见到她后尽数被摧毁。 再也控制不住,他转身,展臂将她紧紧拥在了怀中。 隔着数年的疏远和分离,她自己也没想过有一日,他们还会有再次相聚的机会。还是熟悉的气息,虽然比以前消瘦了一些,还是相似的心跳,却有着更苍凉的调子,虽然他还是他,但是一切都在改变,唯有彼此的心意没有变化。 “明允,无论如何,我会陪着你的。”她将泪水藏在了他的衣襟中,稳着声音,缓缓承诺。这一次,她下定了决心,无论前路如何,她再也不会放手了。锦上添花的事她不屑去做,但是雪中送炭她甘之如饴。之前离开,现在回来,都是这个原因。 终于有机会细细地看她。她摘了幕离,头上依旧带着帽子,想是以为他不能接受如此的她,她有意无意的护着头上。他确实不敢看到落发之后的她,不是因为她所想的原因,而是因为这样的她让自己觉得无比自责和愧疚。 他微微停驻的目光,让暮贞想起了什么,慌忙遮住了自己的容颜。她近来憔悴的厉害,晨起时已发觉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岁月如此无情,她明明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罢了。 “原以为可以护你此生,却没有想到你所有的坎坷和磨难都是我带给你的。如今……明明你已经和我没有了牵扯,为何要回来,继续受我的牵累。”他拉开了她的手,指了指外面,“你看看我如今的处境,可以说是朝不保夕,或许明天等待我的便会是一杯鸩酒,一领白绫或者一道腰斩弃市的圣旨。” 皇子的身份,天生就是荣耀和危机并存的,荣耀时便是凡人难以企及的尊贵,但是若是一着不慎,结局之惨淡连田舍夫也不如。谋反之罪,即使是圣上亲子也无法脱罪,天家的父子不是父子,从来都只是君臣。当初圣上执意立他为太子,无非是让他制衡天后,如今他落败,便如同一枚弃子。接下来圣上还有选择,无论是显还是旦,都会是下一个李贤,也会是下一个已经去世的孝敬皇帝李弘。兄弟四人,同病相怜,生活在冰冷无情的皇宫中,可怜又可悲。 李贤所说,暮贞又何尝不知道。 “若是鸩酒,我陪你饮,是白绫,分我一半,若是腰斩……”她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腰斩又如何,无论什么样的死法,结局都是一样。碧落黄泉,两个人一起携手,便是温暖的。” 素来清冷的一个人,说着这些死生契阔的誓言,却是滚烫又真挚的。她的心或许一直是这样,只不过因为处境的压抑和他带来的不安全感,让她始终在自我保护。用无情来保护着深情,用逃避在保护着成全。 “贞儿……不值得,我也不会允许你这样做。光顺还小,仍然需要你保护,若我死了,替我好好照顾孩子。天后虽然狠辣,对你还是很好的,帮我保全血脉,莫要去做傻事!” 他说得凄凉,她的心乱成了一处。想起了很久以前听过的一句话:“究竟是生更艰难,还是死更艰难?”若是生能愉快顺遂,自然是生更容易,可若是生意味着无穷的痛苦和磨难,那么,还是死更容易一些。从父亲去世的那一日开始,她便已然觉得了无生趣,她出家不过是为了避世,掩饰着自己一日又一日灰败的内心。那时候,她只期冀着他好,现在这一点希望也快要没有了。 他不让她陪着自己,却不知已经替她选了一条更艰难的路,可是这条路上有他们唯一的孩子,她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你让我如何……”她喃喃道,想了许久,哀叹了一句,“我明白了,你放心便是。” 离开宗正寺时,大雨倾盆而下,结着雨雾的空气浮动着令人悲伤绝望的气息,天地一片苍茫,她抬头,几乎忘了身在何处。为什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第一百九十四章 残霞篇 流放 从宗正寺一出来,暮贞便去了大明宫。她的身份虽然特殊,但是有天后的懿旨在身,入宫并无阻滞。宫阙如旧,仍然如第一次进宫看到的那般,恢弘壮丽,威严肃穆。她仰头,望着参天的高阙,觉得以前以为的这个天下最好的地方,其实才是世上最可怕的地方。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随时可以将人吞没,悄无声息。天后这么多年都站在最高处,若非有十足的心机和手腕,如何能获得这样光鲜无匹的荣华。 她想起了自己的娘亲,虽然只是一幅画中描绘的美丽,但是仍然可以窥见她的风华。天后说过,她们曾经十分交好,都是不信命的女子,都是一样的可怜处境。然而,她们却终究走了不同的路。人这一生,从来都是求仁得仁。 天后在望仙台上,云鬟高髻,钗环鸣佩,高贵如传说中的西王母。缓缓走到台上的暮贞,看着她端严的站在那里,慌乱向前走了几步,跪倒在她的身边。 天后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青色的缁衣,刻意遮掩的头部。她瞬间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沦落到感业寺的自己。也是一样的青春年华,也是一样的悲戚可怜。只不过那时她的目光中有熊熊火焰,燃烧着不肯屈服的欲望,可是暮贞的眼里却只有淡漠与荒凉。她来这里的目的她又何尝不知,李贤是她的儿子,若不是骑虎难下,何至于置之死地。这个儿子,一直都在忤逆着她。别人说他是韩国夫人的儿子,他便相信,长这么大一直都不肯与她亲近,做亲王时便总是想着联络朝臣,劝她放权,当了太子后更想着与她分庭抗礼,夺权上位。天下之人都认为女子就该养在深闺,相夫教子,后妃就该一辈子在深宫中寂寞终老。可是她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受过别人都想不到苦,忍过所有不能忍的事,再让她去放手,怎么可能?皇帝身体不好,她帮忙处理政务时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兴趣所在,论心胸气魄,论见识气度,她并不输给天下男儿,别人有偏见就罢了,为何她的儿子也是这般。一个是这样,另一个还是这样! 不由得想起了弘儿,这个孩子与感业寺中偶得,帮助她渡过了最难的岁月,回到宫中。也许是因为她那时吃的不好,总有忧思,弘儿生下来身子便虚弱,再加上后来的很多事情,才会早逝而亡。弘儿的死,是她心里的伤痛,虽不向人提及,但是暗夜时,却时有惊醒,泪流满面。一个儿子已经死了,另一个儿子……她又能狠下多大的心肠。 “贞儿前来所为何事?”她问,声音威仪,却包含怜悯。 “臣妾……不……贫尼本不该来此冒昧觐见……”她还是如以前一般谨慎小心,说话的声音怯怯的,带着犹疑,仿佛在思忖应该如何开口才更合适一些。 “贞儿,在这里,你不需要这般说话。有什么所思所求,直说便是。”天后扶起暮贞,这句话一出口,便是给足了面子。 “求天后怜悯,他虽然犯了大错,还望天后……”暮贞又一次跪了下来,可是话未说完,天后的声音却自上方沉沉落地,果断又冰凉:“这件事情自有律法处置,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即使是天家也不能带头违背,否则如何取信于民。” 暮贞伏在地上,青石冰凉又坚硬,知道无法回还,还是抑制不住彻骨的冰凉和绝望。 “光顺还小,不过也是受父牵连,毕竟是我李家的皇孙,贞儿,孤会护他周全。”天后又道,这句话于暮贞而言仿佛天籁,她就像一个突遭大赦的犯人,获得了巨大的喜音。 感激的抬起头来,已有了泪光。她以前不爱哭,也不知最近为什么总是流泪。 “说起来,贤儿也是孤的儿子……”像是一句慨叹,像是一句承诺,暮贞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却也不敢以为这就是曙光。匆忙谢恩,无比真诚,能赦免光顺,已然是十足的恩典了。 回到尼寺中,又在佛前跪了一夜,好像把所有经文都念了一遍,仍觉不够。 时光荏苒,暮贞得了允许,白日会带着光顺去看他,虽然不再有身份,但是一家人在一起,也有许多欢愉。光顺住在安仁坊,身边有乳母照料,安仁坊离裴府很近,碧倾也会时时照拂,这些让暮贞安心不已。 事情尘埃落定之时,已到了永淳二年。圣旨下来,流放巴州,房氏随行。无论如何,也算是一个结果。她听说巴州湿热,民风彪悍,心里暗暗下了决定,只是谁也没有告诉。 年年柳色,霸陵惜别。以前来这里送过贺兰,这次去送别的人,竟然是她的夫君。记得以前他府上有一个叫王勃的才子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两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当时读到便觉得豪迈大气,虽不完全合适,但也有几分说出心意。她已经有了决断,便不再伤心,只看着他,双手合十,念了一声“南无”,祝祷他一路顺利。她的身份摆在这里,亲昵之举自不该有,可是李贤还是想将她拥入怀中。 “贞儿,回去吧,风沙太大!”他触了触她的手,在别人发觉之前又放了开来。缠绵的触感,无限的情感,并不称这样伤心的场面。想必幽禁久了,他也释然了,废黜流放的皇子并不只有他一个,每个人想必都不甘心,有些人也会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归来。但是他却看开了,自小生活在这个城中,总听人说九州风物的美丽,从来无缘得见,现在离开,也是解脱。 巴州,山遥水远,天高云阔,若是换种心情去想,倒也不算可悲。他翻身上马,又回首看了一眼长安,锦绣繁华的长安,天下之中的长安……再不相见,再无关联…… 第一百九十五章 残霞篇 相随 巴山夜雨,分外缠绵,他所住的屋子有些漏雨,滴答滴答的声音搅扰的一夜未眠。这是一个破旧不堪的流放之所,对于自小锦衣玉食的人来说无异于一种身心的折磨,或许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落到如此境地,但是相比愤懑,更多的是一种平静。是的,这么多年,从未如此平静过。雨滴一声一声打落在地,也同时打落在外面的翠竹之上,细细的龙吟声,沙沙的风雨声,越发衬得室内安静如斯。 他点起一盏油灯,对着昏黄暗沉的光线,拿出了长安带来的书籍。手有些冷,身上单薄的衣物不足以抵抗凄风苦雨的侵袭,他搓了搓手,翻开了书页。 书中的人世浮沉,字里行间的波澜壮阔,悄悄偷走了时间。不知不觉间,外面天光微亮,晨曦破晓。熄灭了灯火,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合上了书。 这便是他来到巴州后的生活,夜晚读书,晨起爬山,午时稍憩,下午种花。若不是随时可能骤降的死亡,一切倒还说得过去,颇有五柳先生归去来兮之感。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倒也不是他刻意颠倒昼夜,只是这个地方与长安不同,暮春多夜雨,房屋破旧,总是抵挡不了寒气。湿冷之气,让浑身都疼痛不已。索性晚上不再睡觉,趁着午间的和暖之气再补眠一会儿,方能受得了。 看守之人也觉得是份苦差事,总少不了抱怨。但是念及他是个废太子,担心有一日还会回到长安,倒也不是很造次。他们更多时候坐在外面喝喝小酒,赌上几把,或者轮班去小镇上采买些东西,回来一同分享。当然,带回的有时候不仅是东西,还会有京城的消息。 听说显这个太子做的本分老实,不曾拂逆天后,但是他的太子妃韦氏却并不是个安分之人,多次受到了天后的斥责。记得多年前,显的第一个王妃赵氏便是被天后饿死在宫中的,那时暮贞被惊了很久,时常不安。皇族的男儿命途多舛,女子之悲惨更胜男子。听说太平和驸马薛绍感情甚好,驸马为人温厚有礼,倒也很对太平的性格,记忆中的太平还是个只会缠着自己“贤哥哥,贤哥哥”叫的小姑娘,如今连她都嫁为人妇,可见果然岁月如梭。六个兄弟姊妹中,安定夭折,弘早逝,自己被废,如今长安城中只余三人。他只期盼着再不要有人如他一般遭遇,能够平安顺遂,健康终老……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四摘抱蔓归。”他将这首诗写在了纸上,对看守之人说道,“将此书送至长安城,交给二圣。”他乃流放罪人,本不能随意传信,但是这封书信却是交给二圣的,守卫不敢怠慢,快马加鞭赶往长安。 他能够猜到天后的脸色会有多难看,寄信时他便已经心存了死志,心中没有顾虑便毫不畏惧死亡。只是希望看到书信的二圣能够心怀不忍,保全剩下的弟妹,莫让他们重蹈自己和弘的覆辙。 做好了死亡的决定,便每日更加平静了,唯一觉得愧疚的人便是暮贞。不过若是自己死了,她也能少受些牵累,过好剩下的人生,这便是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她如今在长安可安好,深夜寂静之时,会不会想起自己?相隔千里,唯有明月无言,可寄相思。 第二日,如常去爬天平山,身后的两个人落在后面很远,依稀听到谈笑的声音:“你知不知道,这天平山中那座废弃的尼姑庵中来了一个绝色的女尼?” “是么?究竟有多绝色?这穷乡僻壤里哪里还有能入眼的娘子,啧啧……还是长安好,平康坊里的娘子……” 听到他们话语里的不堪,李贤加快了脚步。远处的朝阳穿云破晓,红红的一轮旭日挂在天际,似乎能带来一切希望。 “自然是佳人,听见过的人说,那女尼的瞳孔还是碧色的呢。以前听人说,那位的王妃也生着碧色的眸子,十分美丽呢!” “果然是碧色的么?咱们什么时候去见见……” 正说到兴头,却见李贤以站到身前。他生得高大挺拔,即使被废流放,身上依然有着无限的威仪清贵之气,骤然带着满脸的愠怒站到面前,守卫还是有几分畏惧。 “你们说的尼寺在哪里?”他横眉怒问。 听到是问这个,两人皆松了口气。不屑的指了指不远处的山脊,道:“可不就在那边,过了那个山脊便是了!”话音还未落地,便见李贤已疾步往那个方向而去了。他素来高雅,走路仪态甚佳,此时却恨不得肋生双翼,毫无形象地向着目的地奔去。 尼寺废弃多年,大门都已斑斓破败,门外青苔遍布,他脚下一滑,几欲跌倒。上前推门,门扉却是向内锁着的,怎么也推不开。他颤抖地指轻轻叩响门扉,一声声,就像沉沉敲在了自己的心上,心跳狂悖,呼吸凌乱,等待着里面的声音。 “是谁?”这一声仿佛仙乐一般,清清脆脆,击打在心间。在熟悉不过的声音,书斋中的低语,衾枕间的呢喃,花园中的笑声,孤灯下的哀叹。相处点滴一瞬间涌上心头,做梦也没有想到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中,还能再次听到。 守卫怎么也没哟想到,一直清雅不染尘埃的废太子,却在尼寺前泪如雨下,哭泣的像个孩子。他引袖拭着泪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 门内的人惧怕外人骚扰,即使是白天也会将门扉锁上,她怯怯向前走了几步,还未到门前时,便听到外面的声音道:“贞儿,是我!” 她本就是来找他的,但是一直被阻拦,不能见他,却不想他自己便来了。 素手打开门扉,隔着一扇门的距离,四目相对,李贤泣,暮贞亦潸然。下一刻,便再无任何犹疑地紧紧拥在了一起。恨不能嵌在对方的怀中,自此再不分离! 第一百九十六章 残霞篇 赐死 噩耗先于赐死的旨意到达巴州。 圣上在腊月廿七日崩于洛阳紫微宫贞观殿。他的父皇多年为风疾所困,因此大权旁落,如今尚不足花甲之年便骤然薨逝,着实让人哀痛。暮贞怕他伤心过度,替他顺着背,然而他只是怔怔的,不言不语,不笑不哭,脸上是死一般的沉寂。 虽然圣上对他多有利用,但是仍是这个世上最后怜惜他保护着他的亲人。当年若不是圣上尽力保全,他想必早就是一具邙山枯骨,得到了乱臣贼子应该有的下场。乱臣贼子……呵呵……兜兜转转,一个当朝太子,二圣的亲子,最后竟然成了一个乱臣贼子,连去京城守孝的资格都没有。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如此荒唐,如此可悲。 “明允,想哭便哭出来吧!”她扶他跪坐在蒲席之上,缓缓将他委顿的头抱在了怀中,“早登极乐,亦是好事,不必再受轮回之苦。” “贞儿,我的死期也近在眼前了。”他只是探口气说,声音幽幽凉凉,无气无力。 知道他说的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所以不想虚做安慰,只抚着他的发,柔声道:“无论前路如何,咱们总是在一处的,有我陪着你。” 两个人就这样一直相拥着,谁也不知道赐死的旨意究竟是何时下达,但是有一日就该过好一日。 一个人的等待,变成了两个人的等待,于是不再寂寞,不再愁苦,反而充实又平静。闲时一起读书,互相对句应和,或者携手去爬山,坐在山顶看日出,到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恩爱。暮贞的发已长成了绒绒短发,乌黑依旧,她生得清丽,这样的短发越发让她精致可爱起来。他于是有了新的趣味,时不时便摩挲着她的发,逗弄她。她一向端庄,却在这最后的日子里,表现出性格的另一面。好像以前从来没有好好释放过天性,现在的她活泼爱笑,玩耍嬉闹如孩童。 她的书信确实引来了灾祸,但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圣上薨逝刚刚一个月,新皇显便又被废黜,流放到了房州。现在皇位上换成了他最小的弟弟李旦。天后的野心恰如司马昭之心,只差最后一步便能翻覆天下。三摘犹自可,四摘抱蔓归…… 终究等来了赐死他的圣旨,与圣旨一同前来的,是天后的心腹左金吾将军丘神绩。 丘神绩是出了名的酷吏,天后派他来,看来并没有想让他侥幸得活的意思。 一来,便摒退了身边所有的人,直接丢给了他一幅白绫,命他自行了断。李贤微微一笑,目光直直看向这位传说中手中亡魂无数的酷吏。这道目光里没有哀戚和悲伤,也没有恐惧和慌乱,好像根本不屑于看他一般,冷冷的,带着嘲讽。虽然落为庶人,可依旧倨傲高贵。 他最恨这样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卑微如蝼蚁。便一再催促,不肯让他多言。 “且慢!”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外面晃进来一个纤纤细影,碧色的眸子,说不出的高雅美丽。却是京中失踪不见的阿史那氏。天后多次着人寻找,后来虽然知道了去处不再找寻,但是也时常挂在嘴边惦念。丘神绩不敢怠慢于她,便等待看她想说什么。 “将军可否容我同他告个别。”她盈盈一拜,脸上带着哀求之色。这个样子,没有人能够拒绝。于是丘神绩只好点了点头,他们曾是夫妻,告个别也是应当。于是带人离开,微给了些许时间。 “贞儿,我注定是要对不起你了,我死之后,你当回京城,莫要再念着我了。”他一看到她,眼角便有了泪光。“来世……也罢,再不说来世的话了,已然负了你许多,再不想欠太多恩情于你!” “说什么来世的话,咱们还没有过好今生呢!”她笑,捧着他的脸,轻轻吻了吻他的唇。他就着这个姿势,深吻了下去,脑海中一遍一遍的回忆着过往,千万个舍不得她。 丘神绩在外等待了一会儿,料想着里面的告别也差不多了,便带人进来了。 可是眼前的一幕,却让他惊了一跳。方才还鲜活的两个人,并头相拥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急忙上前查看,只见二人的嘴角还隐隐看得到血迹,血色发乌,细查下发现已经气绝。 他不觉叹息了一声,也觉得有些感慨,有些不忍。虽然本就是来了断他的,却不想平白还多了一条性命。不过也算完成了任务。命手下人草草将二人埋葬,回宫复命。 第一百九十七章 残霞篇 江湖(残霞篇完结) 李贤和暮贞的死讯传回京城时,如今已是太后的武氏表现出了极大的悲痛,不仅亲自到显福门外举哀,还重重斥责并贬谪了丘神绩。一时间,天下皆哀,百姓痛哭。李贤在太子之位时,贤明能干,颇得民心,又因为无过被废黜,如今又死得冤枉,自然引起了百官和百姓的同情。大家对于太后的跋扈专断十分不满,奈何如今酷吏横行,只是敢怒不敢言。 嗣圣元年,也就是李贤被赐死几个月之后,天下便陆陆续续有了异动,很多叛乱皆是打着为太子贤复仇的旗号,甚至有些起义者还扬言李贤未死,命令他们起兵。太后无奈,终于在垂拱元年复雍王爵位。 然而大势终无法逆转,叛乱迅速被镇压下去。天授元年九月,已经临朝许多年的武氏,正式登基为帝,前无古人的成为第一个女皇帝。这件事距离雍王贤的赐死已经过去了五年多了。 交趾海边,一对中年夫妇携着手在散步。男子身姿挺拔,面庞英俊,因为久在海边,略略晒得有些黝黑,身上穿着青布衣裳,没有丝毫纹饰,但却遮不住他的清贵高华之气。女子小腹微隆,走得很慢,但是身姿依旧纤纤楚楚,脸上带着帷帽,但是海风吹过掀开一角时,仍能注意到,她生着一双碧色的眸子。 这对夫妇便是李贤和暮贞。 说起来,这都是玉娘的恩德。她带给她的那瓶药,说是能够帮她重返自由的东西,在最后一刻救了二人之命。早就安排好了人接应,于棺木下葬之后三日,凿开,救出快要苏醒的二人。那些被托付的人,自然是飞鹰骑。当年出事时,他们没有在长安动手,等到流放旨意下来,才早早来到巴州,预备随时营救。但是暮贞却先他们而来,顺便也带来了假死的药。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丘神绩对他们只是草草掩埋,棺木简陋,埋得也不深,更没有带回长安,这样营救变得更加简单了。 不知不觉已过去了这么多年,想起来仿佛还是昨日刚刚发生的事情。 “她终是坐上了那个位置!”李贤看着海面,叹息了一句。 “这不是必然的吗?从没有一个女子可以像她一样坚韧,勇敢,聪慧,又……无情。”暮贞抱住了他的手机,轻柔道,“男尊女卑了这么多年,一个女子要想能够拥有无上的地位,失去的总是比获得的要多一些。仔细想想,现在她身边的也只有一个令月了……不,怕是连令月都与她离心离德了,毕竟薛绍是死在她手中的。弘和你都已经算是‘离世’的人,显有流放之仇,旦有废黜之恨,先帝早早薨了,至于母家,也没有什么血脉直接相关的人了。” 暮贞也顺着李贤的目光,去看海面,好像能够顺着海,看到另一个相隔千里的世界。 “明允,你不觉得她对你也并非是无情的吗?若是真的无情,如何会允许我私自跑去投奔你,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我们将光顺掉包出来,会不察验尸体便允许下葬在巴州。其实,她也有许多无奈!” 李贤回过头来,将暮贞拥入怀中,道:“你说是便是吧,不过那些仇恨仿佛就像上辈子的事情一般,现在我只想你和孩子好好的便好。” 暮贞埋首在他宽阔的胸怀间,笑着点头。 “这一胎必须要是个女儿了,要不然……”他放开她,指着远处玩闹的几个孩子。已经快和他一样高的光顺,带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男孩嬉笑玩闹着,海水澎湃而来,打湿了他们的衣裳,他们玩得无比愉快。 “我最近总想吃热汤饼,加很多花椒的那种。这里的米饭和鱼我吃够了!”她嗔道,躲在他怀中撒娇。 “很多花椒吗?民间都说酸儿辣女,看来是女儿无疑了!”李贤明显十分惊喜,忙保证道,“明日我便去市集里看看有没有材料,回来我亲自给你做。” 说完,吻了吻暮贞的唇,低声又道:“咱们才四个孩子,你说过要给我生六个呢!” 暮贞有些脸红,推了推他:“我倒是想生,就怕夕儿不给我带孩子。一个人多累啊,你又不出力……” “我错了,今后儿子归我带,女儿归你带可好?我教他们骑马,带着他们读书,而女儿就要像你一样,温婉恬静……”他将她的手握在手中,轻轻吻着。 海潮起起落落,亦如人生。只要能够守住本心,不舍不弃,便能够拥有更好的未来。得失不过是一时之事,隔着漫长的一生去看,那些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