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行》 洛阳 她闭上眼的时候,好像看见洛阳城里繁花似锦,她在台上假情假意地唱着曲,台下的少年笑容明晃的耀人眼,冬郎,我等不来你了。 万历四十叁年。那个时候的她还不谙世事艰辛,就像那个时候的她还不叫蹇君。 琅华。她叫琅华,赵家琅华。 那一年她方念会一篇李太白的长干行,窄巷子里,一套刀舞初见模样,那时她稚嫩得如雨后枝头上的芽尖,一口咬下去能沁出水来,唇齿清香。巷子那头有清秀的少年嚼着柳枝看得出神,她回头见他,面露惊喜:“冬郎。”霞光映衬下的女孩子鬓角微乱,额上涔出一层细密的汗,折得光华流转。他扔了柳条,随手拣一根木棍,比比划划地陪她练刀舞。 他唤她:“琅华妹妹。” 十年后,洛阳。 “唉哟我说蹇君哪,你还磨蹭什么呢,下面老爷们可就等着你呢。” “就让他们等着罢。他们那身贱骨头,我再不知,偏愿意等才会舒坦。”她点着万金红的口脂,闲闲地晕开,指尖漫不经心地拨着妆奁里的珠钗,拣出一支细细看了一晌,又自放了回去。 天启二年,进剿白莲教余孽的官军过钜野,他们被抓去唱了一夜的戏,第二天天光方起,都成了刀下鬼。她被支使去打洗面汤,提着桶回来的时候,踩到了戏班班主的血。四个月后,她被人牙子卖到了东院。她扔了长靠花刀,蓄起了指甲。她唱得来刀马旦,嗓子自是好的,舞得了刀枪,身段亦是出挑。曾经的日子消褪得那样快,她那样快就接受了新的生活。台上的她身着秾华,虚情假意地唱着曲。那一支燕子笺已看不出分毫旧日走台场英姿挺拔的痕迹,那曾经一个转身亮相时圆睁凌厉的一双眼,如今也会只因绣针刮了指尖而凝起水雾。她不大经常会做噩梦,梦里她还是两狼关中的梁红玉,扔得一把好面花,睁开眼后,罗帷锦幄金猊暖,她仍是洛阳城的蹇君。那蹇君登台眼波流转,便是赚得一段满堂彩。她习惯性地去抚自己的手心,她还那样的年轻,掌心仅余下的一层薄茧也将要摸不出印记。 她沿着回廊穿过角门,廊下密密养着一层白芍药。“姑娘留步,”她回过头,样貌模糊的小厮夸张地唱了个诺,“我们家少爷请姑娘一叙,姑娘赏脸。”她刚皱起眉,身旁的小丫鬟上下打量了一回那小厮,先笑了起来,“你们家少爷好大家个人,却怎么不长脑子。我们姑娘若是这般任谁都见,东院门前的队还不得排到长兴街去。”她有些抱歉地笑笑,“并非是我想拂公子的心意,只是难免教人落了口实说我私藏赏头。公子若真有心,还请与姆妈过话。”她待转身要走,小厮忙撵两步跟上前,“我家少爷是位故人。琅华姑娘。”她一步没稳晃了一下,丫鬟伸手去搀,她攥住那丫鬟的腕子,指甲深深嵌在肉里,直掐的她尖声叫起来仍恍若未觉。 她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要讲,十年的沟壑,纵然千言万语,叁天叁夜,也应是填不满的。天启五年的初夏,艳阳天,她点了一盏浓浓的杏仁茶,等着一个人走进她的生命里。他推门进来,她抬起头,嘴唇颤抖着试图叫他的名字,他就那样站在那里,隔着十年的时光安静地望向她。她没防备地落下泪来,一切都在那一瞬间回来了,那场杀戮,那场戏。铺天盖地的血在她眼前展开,浓的像化不开的雾,混着泥土和干草,浸透了她的鞋袜,那粘稠的感觉从足尖传来,沿着脊背向上爬。“冬郎。”他看着她在他面前瞪着眼睛止不住地落泪,哭的哽咽。 即使后来回想起来,明知道无望,却仍是不愿意承认当初的荒唐。那是在锦州,她捧着给他绣的白芍药和庞生讲他们的过往,“幼时我们做过邻里,还是他先认出了我……”她用声音构造了一个无比诱人的过去,她说他在台下看她跳舞,信誓旦旦地让她等着他来赎她。而事实是,他鲜少有闲钱点得起她的场,亦从来没有许过她一个诺言。他家教极严,他父亲依靠商贾起家,对此极为忌讳,一心盼着他光耀门楣,攀权附贵,因而管束甚紧。她自然是不上得台面的。他又自幼恭顺,生性软弱,父母在上,不肯违逆半句,便是连争取也未曾有过。她有时候分不清哪些才是真的。大概是同样的话说了太多遍,自己就也相信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自己的花牌渐渐乏人问津了,有时候一连几日挂在角落里,慢慢攒起一层浮灰,在洛阳城将醒未醒的清晨,显得格外冷清。东院的头牌换了两拨,她也不曾留意谁来了又走了。 那时候的她一心都在他身上。他在台下的笑容晃了她的眼。他不来的日子,她盼着他,等着他。日里夜里地熬着,很快就力不从心。她的倦意渐渐遮掩不住,甚至有时候会弄错客人的名字,她也越来越没有精神敷衍他们。姆妈旁敲侧击地骂了她两回,也都被她胡乱唬弄过去。直到那日他送她回来被姆妈撞见,便不依不饶起来,“哟,这位小爷,您要是看上了我们蹇君,就多来捧她的场,点她的牌,这算什么呀?咱们可都是通情达理的,您若真舍不得别人碰她,自管拿了银子把人赎了回去,到时候要怎样还不都由了您说。您现在这样,不是砸我的生意吗?”劈头盖脸直教他涨红了脸。可他没有钱,她知道他没有钱。姆妈回过来剜她一眼,“若是敢自己坏了身子,给我仔细你的皮。”自那之后她隔叁差五听见姆妈明里暗里指桑骂槐地骂她赔钱货,“没见过男人似的,上赶着去倒贴。”再后来,渐渐连理会都懒得理会她。 他一连两个月没有来东院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光景不再,不过一年多相隔,她却已沦落到支使个丫头都碰壁的境地了。他再来的时候比往常白了些,面皮略胀了些,他嗫嚅数次,告诉她他要去京城参加会试了。 他说,你会等着我的是不是。 他说,等着我回来,琅华妹妹。 他甚至没有等得及一个回答就离开了。 锦官 天启七年开年的时候,她被流放涉边,充军锦州。 闲言碎语拼凑起来,她渐渐看清了事情的眉目。大概是他父亲发现了他们的事,将他送离了洛阳,姆妈收了一封银子,她被牵进一场不轻不重的官司,姆妈锁了她两个月,等她皮肉养平整了,卖给了教坊司下来办差的公公。 她隔着窗棂影影绰绰地看到姆妈腆着脸子和来人聒噪啰嗦地讨价还价,“我们这可是好人家的女儿,还没开过脸呢,外面那些不干不净的蹄子哪比得来。官老爷须再添些罢,这……这委实是太少了,比这些年我养她的花销还差得远……”“去去去,”那宦人被吵得不耐烦,嫌恶地一把推开鸨母,“你怎么不说她是个黄花闺女呢,我呸。你当这是挑拣了往宫里送啊,还要没启封的。这发配充军的,一个雏儿不死在路上就是福大了,能做甚么。不然咱家行个善,先招呼弟兄破了她。”鸨母还待开口,只见那宦人身后一军爷上前斥道,“干甚与她噜苏。兀那虔婆,若再罗唣一句,闹进了教坊司,连这十两你也落不住。” 她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面上却是笑,前些年里每日缠头似锦,十两银子扔到台上她甚至不稀罕的去捡,到头来,也不过就值这几个钱罢了。 隔天自是有人领了稳婆来验她的身子。车帘落下,行过顺德府的时候,那宦人告诫同行护卫的话还隐约在她耳边,“这是留给周将军的,哪个要是不长眼睛坏了她,咱家就剥了他的皮。”她垂了眉眼,看不出情绪。 北方寒冷干燥,她小腿上的皮肤干得裂了细小的口子,又疼又痒,晚上翻来覆去得睡不着,恼得她只狠命地抓。同住的锦官被她闹得睡不稳,点了灯过来,挽了她的裤脚,借着油布的微光,见她腿上被尖尖的指甲抓出一道道檩子,连成大片的红肿,交迭的地方渗出血来。她被看的不自在,扯了被子想遮住,“别动,”她这才看到锦官拿着一小罐脂膏,那罐子精巧,藕粉地玉成色虽算不得佳,却胜在雕琢精细别致,锦官见她瞧那罐子,撇撇嘴埋怨道:“一路上里里外外被摸了个干净,我本还有个羊脂白玉的,要好看的多。也就是这个成色不好,才得留住。”她挑了一些给她搽上,一股浓腻的苏合香立时弥漫开来,她有些局促地道了谢,挡了她,“我自己来。”“也好,”锦官松了手,直起身,“你留着用吧,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末了又添一句,“早些睡下罢,明起就未必有这福份了。”她应了一声,熄了灯,自怔怔坐在黑暗里,那玉被她握的久了,也有了几分暖意。 她睡得晚,作息又一向是颠倒的,起来时已是下午,锦官盘着腿歪在榻上嗑瓜子,身前落了一地瓜子皮,见她醒了,伸手递给她一把,嘟嘟囔囔抱怨着不能习惯坐榻,盘腿盘的脚都麻了,她拣对案坐了,有些出神地看着锦官的动作,那样半侧着脸,下颌稍向内收拢,头发垂下来遮住大半鬓角,看她描着丹蔻的指尖怎样捏着一粒细小的瓜子送到口中,那被瓜子皮染的颜色深些的上唇怎样微微缩起,露出平白的牙齿,嘴角怎样向下轻巧一抿,接着是细微的“嗒”的一声,那指梢又怎样离开下唇,将瓜子送的深些,更深些了,她便看不到,只能想象那舌尖如何抵在齿间,微妙地勾过,余下一具囫囵剥落的壳,被她的唾液濡湿一半,再随便地丢在地上;有时那嗒的一声散落成了几瓣—她知道她嗑碎了一颗,于是她的眉心会颤颤地蹙起,似是认真,又似有些恼,等再展开时,她已撮起嘴唇将嗑的粉碎的瓜子壳吐掉,咬上指尖送来的下一粒瓜子。她看得痴了,耳后有处麻麻的磨着。也许是午后熹微的日光将这一切笼得太不真实,也许只是暖炕烧得太热,空气太燥。锦官吃的口干,抿抿嘴唇,跳下床倒水,她不自觉地随着锦官伸出舌头舔了舔唇,却正教锦官回身时瞧见,四目相对,她的脸霎时烫了起来,倒是锦官笑了问,“吃茶?”她咽了口唾沫模糊地嗯了声,错开了目光。 她在烫酒的时候从眼角偷偷觑将军,那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即使他抱着锦官一副兴致很好的样子。那人身着常服,不像一营主将,若不是嘴角那点沧桑,倒与她见惯的纨绔公子并无二致。锦官虽然还穿着昨儿那件衣服,却生生换了个人一般,一嗔一笑皆是鲜活流动的风月,她无端端就觉得受了欺骗,不知道锦官竟有这样一面,嘴上竟这般伶俐厉害,而将军显然被侍候的十分妥帖合意。她应当知道的,那她又在生什么闷气。她有些失落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或许她应该坐的近一些。那份失落化成了四分羡慕叁分嫉妒和叁分不屑磨缠着她,在将军再一次添酒的时候,眉眼挽笑地迎上去。他似笑非笑地看住她一眼,仿佛她那点龌龊心思在他眼里暴露无遗,她一凛,笑就这样僵在了脸上。所幸他也并未多过停留,回过头喂锦官吃了一杯酒。听到锦官是金陵人,因叫她唱曲,锦官一拧身从他怀里起来,在两步外站定,俏生生蹲个万福,唱了一支时调。 灯儿下,独自个听初更哀怨,二更时,风露冷,强去孤眠,谯楼上,又听得把叁更鼓换,四更添寂寞,挨不过五更天,教我数尽更筹也,何曾合一合眼。 灯儿下,细把娇姿来觑,脸儿红,嘿不语,只把头低,怎当得会温存风流佳婿,金扣含羞解,银灯带笑吹,我与你受尽了无限的风波也,今夜谐鱼水。 她跪坐在门角下看将军从锦官身上起来,他连欢爱都是沉闷的,喘息亦是稳的,只能听得锦官起起伏伏的呻吟。锦官的声音比她听过的那些东院女子的要更尖,更娇,更…蛊惑人心,那声音叫嚣着冲撞上她的耳膜,带着她一并跌进一片混沌的空白。 她被什么唤了回来,耳边轰鸣犹在,有些茫然地抬眼,锦官大半身体露在毡毯外,在昏暗的屋内显得格外扎眼。她并没有一丝要遮掩的意思,她不必要。将军披着中衣靠在床头,朝她努了努下巴,示意她过去。她紧张的手脚都是冰的,将军被她拂了兴致,不奈烦地推过锦官,“你来。”锦官笑嘻嘻地上来剥她的衣服,在她耳旁吃吃地呼气,“奴这妹子脸皮子薄呢。” 她在锦官的身下微微颤栗着,锦官的唇落在她胸前,她的舌尖又凉又腻,像盘过胸口的一条蛇,大腿内侧一处细密地痒,她皱了眉,那感觉不在皮肉之间,倒直往筋骨里钻,让她想去碰,却又碰不得,只不深不浅地折磨着她,一时不知怎生是好。她隐约觉得锦官低低地叹了声气,又好像是她的错觉。锦官的手指又缠上了她的腰,大腿根愈发一跳一跳的心惊。她突然听见锦官娇娇嗲嗲地央她,“我冷。抱一抱我好吗?”她于是下意识地攀上锦官赤裸的背,指尖碰到滚烫的皮肤,只觉得热的难耐,不自觉地挺了身子迎着锦官,贪念她舌尖处的一点凉意。锦官在她怀里一点点滑下去,忽然顿住,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她,她思绪一片空白,手指绞着身下的牀单,另一只手笨拙地引着锦官的手往下,她看见将军俯身下来吻她,她牵着那手近些,近些,直到指尖碰上了那跳动,她就又掉进了那一片混沌中。 两狼关 将军点锦官的时候多些。锦官说会琵琶,他隔天就让人从城里买了一把。她很少单独伏侍将军,大多时候是与锦官一起。有时候她觉得,她或许更愿意锦官也在。将军在床帏之事上十分冷淡,虽也说得上温存,但她总是有些怕他,倒是锦官会处处顾着她。锦官性子又讨喜,她甚至觉得,就连将军和锦官在一起时脸色也缓和些。她虽然羡慕锦官,倒也不真正难过,她和锦官都清楚,那不会是他们任何人的归宿。虽然锦官会在玩笑间问,一定要将军说她和蹇君哪个好,他难得的笑着看她,“模样还能看,到床上就是段木头。”她的脸涨的通红,锦官仍不依,“木头还有黄槐木和枣梨木之分呢。”他的眼色深了几分,“是旃檀木。” 如果没有庞生,也许她的一生就这样罢。有一天将军厌了她,会把她赏给下面的将士,如果她能捱到战事结束…… 又或者……她还记得他说过:等着我回来,琅华妹妹。 直到庞生在筵席上行礼跪拜在地时,她都没有觉得那一天有什么不一样。 她初经情事,方识得个中好处,乍一被冷落,很是有些恋恋的意味。炭盆里燃着一段云梅花,她百无聊赖的摇着象牙骰,锦官哼着一段吴地小曲,拆散了整齐的发辫,指梢懒懒地绕着。有人往窗子里扔碎石子,夹杂着浮浪言语,锦官扬声骂了几句,索性落了窗。 可能是那一侧头时两人挨得太近,可能是那天太燥热,壶里的冷掉的茶只剩了底。 锦官吻下来的时候她没有拒绝,她眼神渐渐散开,反手抱住锦官,微仰起头回应她。锦官的手勾勒着她肩骨的轮廓一路向下,她温热的肌肤被那指尖的冰凉带起了细密的颗粒,手指摩挲过她的小腹,滑至大腿根处,她浑身激凛凛一颤,喉咙里漫出一声喑哑的低吟,难受得曲了一条腿。那指尖继续挑了她亵裤的束带,她忽然一把按住在自己身下的手,锦官的眼中划过一丝错愕,有些尴尬地松开了她的唇,她细细地喘着,略清醒前,已经抬手刮过两人嘴角间细细的银线,用力地擦在锦官唇上,锦官起唇舌尖舔舐上她的手指,嘴角正要弯起一个笑,已经被一把翻了个身压在榻上。她带着笑对上锦官不敢置信的眼,低头堵上了她未出口的惊呼。 早春的风猎猎卷过紧闭的窗,窗内的空气凝滞浑浊,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 她蜷在锦官膝上,簌簌地笑:“戏班子里长大的人,什么不会。锦官,我不是好女子。”锦官捧了她的脸,说得认真,“我不要你做好女子,我要你和我在一起。” 有了第一次,就难免有第二次第叁次,初时还处处谨慎,后来胆子大些,更不管不顾起来。如果最初还可以说是一时昏惑迷了心性,那筵席案下匆匆交握过的十指,将军帐里暗暗偷欢的夜晚,都卷着她们一步步堕入未明的命途。她二人本就同处一室,朝夕相对,而今即是一刻分离也化成婉转愁肠,一寸一寸捱得心焦。在那些雾凝成水,浴汤尚温的清晨,两人死死抵在妆台镜上,锦官乌黑的发湿漉漉地散了一身,身上未干的水汽压在铜镜蒙起一层雾,绰绰映出二人的模糊的容颜。锦官修长的手指勾着镜角的缠枝牡丹纹,晃得妆台摇摇欲塌。 她给锦官拧好头发,沾了桂花油慢慢地梳开,她缠在她肩颈间磨她,“你身上哪来的一股子香气。”锦官发梢上的水在她中衣上洇湿了一小块,冰凉的贴在肋骨上,她懒懒地推开她,“不还是你上回给我的苏合,我又不曾换过。”锦官伸手去扯她的汗巾,一面念着,“用在我身上,却从来留不住。”“你身上染的都是沉水香,合该用什么也都给盖过了。”锦官抬了眼问,“你不喜欢?”她眼中折映出的光线一深,有些恹恹地道,“那个左大人很是欢喜你吧。”画屏上绘着热闹鸟兽,浓重的朝霞欺红了半边天色。锦官将她的汗巾系在自己腰上,半晌迷茫地回过头,“唔?……何时也绣一条给我可好?” 后来,她们要避开庞生,在营帐北侧穿过校场的后山,她心疼地揽过裹在两人解开的衣裳下仍冻得瑟缩的锦官,吻在她额上。 再后来,霍平在后山看见了她们。桐树下的女子衣衫半褪,声色黏腻,大片素白的肌肤在二月的萧瑟中晃得人眼酸,她倚在树下,锦官赤裸的小腿勾在她的腰间,年轻的身体紧紧缠在一处。霍平看得口干,喉咙刺刺地痒,竟许久没有出声喝止,及至锦官一个抬眼间看见他。 那时她分明还抱着那身子,怀里的人却似被剥离了温度般冷下去,冷到不可抑制地颤抖。锦官抱不住她地往下掉,她慌乱接她,却怎么也搂不住,锦官摔在地上,狼狈不堪,不及整理好衣服就迅速跪拢起来,连连叩头,“求大人饶恕。” “你们这是在做甚么!”霍平的声音和佩刀俱是抖的,刀搁在锦官颈上,迫使她仰起头来。那时候她跪在锦官身侧,锦官磕破了手肘,鲜血顺着白嫩的小臂蜿蜒淌下,艳的惊人。那时候她想,此番即是立时死了,她也是不后悔的。她不怕死,她不怕和她一起死。霍平的刀向上抬了一分,“此事如使周将军得知,你们可知道是什么下场。”锦官的眼泪滚滚落入鬓发。她突然明白,即使她愿意,她亦是不愿的。她头直磕在地上,“奴一时糊涂,犯下孽障,不敢奢望大人宽恕,只求大人念在奴伺候过大人的情份上,万不要将此事告与将军知。”霍平放软了话语,“我与你有肌肤之实,自然不忍心坏你性命。你若肯就此改过,日后尽心伏侍于我,将军面前,我都不提。”锦官膝行两步,扯住霍平的衣角,回过头哀求地看着她,她看见锦官膝下的血洇红了石子,还有那样一双眼,那双眼中盛有半条秦淮河的风情,那是她的锦官啊。她再叩了个一回,“凭大人吩咐。”,霍平便放下刀来抱她。 霍平起身穿衣服的时候她看见了那道疤,横贯了整个上背,从左肩直穿过右侧蝴蝶骨,像枯木盘结的根死死咬在身上,她指腹轻轻碾着还新鲜的印记,依稀能想象出当时皮肉翻起的场景。霍平感受到她的触碰,安慰般道,“去年秋天在宁远遇上一群散勇,当时赶上连着两夜没合眼,只顾着身前,一时大意了。要不是将军离我不远反应得快,硬拼着替我挨了一刀,这上半截早就被乱蹄踏进黄土了。”她眼底星星点点的火在他的话语中烧了起来,心里有什么地方细碎的响着,年少的岁月兜兜转转绕回心头,二弦伴着八棱月琴咿咿呀呀地唱将起来。 他捉住她的手按在胸口,促狭地笑,“可是阎王老爷觉得我冤啊,还没听过你唱曲,怎好这般糊里糊涂丢了性命,就发了善心,拿那金人抵了去。” 锣鼓敲,一进板,花开台。 她突然翻身爬起来,抬头直视着霍平,“我还会唱两狼关,你要不要听。” 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嗤诋道,“两狼关之失,端得是妇人之愚,贻将误国。你学些那劳什子作甚,军家阵法,非女子事也。”她眼中的光彩黯下去,“是奴僭越了。”霍平转了话头,“明日我去求周哥哥把你指给我。你安心跟着我,我自不会亏待了你。” 她也曾有心做梁红玉,奈何遇不上成全她的韩世忠。 春闱 她知道锦官在躲着她,她在晚宴上心不在焉地斟着酒,目光不自主地落在锦官身上,左辅握着锦官执箸的手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锦官笑着软倒在了他怀里。她的手一颤,酒倾在了杯外,遂连忙低头去拭。锦官回房的比先前都晚,也总是拣庞生在的时候。往往在她已经歇下后,她在半昏的光影里睁着眼怔怔地看锦官沉默地更衣睡下,看得久了,便觉得眼里起了一层雾。 她把锦官堵在屋里的时候心里忽然有些恐惧,喉头涌上的滚烫让她几乎发不出声,“为什么……” “霍大人既有心待你,你跟了他不好吗,将军这次是没允,但过些时日不指也就应了,有什么不好吗。”她面上浮起悲哀之色,“我没有想要他待我。你说你要和我在一起……你说你会……那时你说过的。”锦官的神情似笑又似在哭,“可是那些,那些,都不是真的啊。你和我在一起,是不会有结果的。”她滞了一滞,恍若未闻,口里反反复复只念着一句你曾说过的。“你何苦要做出一副我负了你的样子,”锦官的音调里有了一点冷掉的意味,“你真的以为我都不知道吗,赵琅华。” “你的汗巾子上绣着他的名字,你在我床上的时候,念念不忘叫着的还是冬郎。你现在倒做一副痴心的样子给我看,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所以你就百般委曲勾搭左大人。”她身体一寒,话一出口就后了悔。她抬起手想抚一下锦官的脸庞,指尖终是落在了一寸外。 “你从来就看不上我。”锦官慢慢红了眼眶,偏过头落下泪来。 她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应答。锦官上穿一件烟青色对衿儿袄,露出的一段颈上的肌肤因激动而泛着红晕。她猛然伸手去解她领口的盘扣,锦官挣扎着推搡她,尖声叫道,“你疯了,青天白日,教人看了去怎么办。倘若再给霍大人知道……”她制住她,发狠地把人推在桌案上,“你若不应,不用等霍平告诉,我自去回禀将军。”锦官眼神顿时一片凄惶,避过脸去不愿看她。 锦官的后腰硌在案台侧沿,磨得生疼,却浑然不觉,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的桃树,再过一个月,应是花满枝头了吧。她突然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惊慌地放开了锦官,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她看见锦官木然地看着她,眼珠迟缓地转过来,那眼中的平淡看得她心惊。锦官看着她,轻声说,“我冷。” 她崩溃而逃。 她就那样丢下锦官踉踉跄跄地奔出门去。轱辘把悠悠转了几圈,井绳绷紧了又松开,她立在井边,失声恸哭。胃中拧绞着她疼出一层冷汗,痉挛着直往上翻。她站不住,撑着井沿跪在地上,然而她腹中又无物,只本能地剧烈干呕起来,食道抽搐得恨不能将脏腑具翻倒出来。血液从四肢褪去,她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扣着井橼的手麻的没了知觉。水面上映出的脸面白如纸。 可是当初,当初,明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你在等他吗?”庞生问。她绣着一枝白芍药,面前的女孩子让她羡慕得心口疼,她微微错开眼,眉目舒展,“我不知道。锦官总说,我们最好的归宿,就是遇上个慷慨的军爷,待到战事结束,愿意赎我们除籍。”那人的名字被她念的格外干涩,她忽然想起那一日锦官吻下来,她的气息缠在她身上,那时她的发梢掠过她的颌角,她俯下的头颈弯出一个纤细脆弱的弧度,乱了她的心。她缓过神,带着些歉意地对庞生笑笑,“其实你别看锦官平日来嘴上泼辣,人却是极好的,刚来时那几日服侍大人,全仗了她对我十分照顾才熬得过来。” 她对她很是照顾,她却当了真。 她被带走的时候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不常在将军身边侍酒,纪公公也不常来将军中帐。这个巧合未免太巧。待她努力回想时,却发现根本不曾细听他们说了什么。她模糊记得纪公公对将军提到了什么体贴人、割爱之类的字样,可是那些词,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下一刻她已经被两个小黄门拉扯着请了出去。将军自始至终,不曾出言半句。 她绝望地回过头,锦官安静地跪坐在左辅身侧,稳稳地斟了一杯酒,抬起头,依然眉目如画,送至左辅唇边。 她的锦官,这回不会来救她了。 她想她是熬不过去了,她的心理和身体都要承受不住了。那种感觉如此鲜明而清晰。即使在得知她被流放充军时,即使在后山霍平的刀下,都不曾有这样明确的感觉。临了时,她忽然明白了自己对锦官的心思,那些罗襦襟底的缱绻悲欢,那些眼底眉梢未说出口的离合,皆在她这一刻的心思清明里寻得了意义。她这一生,和她好过一场,总是不后悔,总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所愿的,不过是再见锦官一面,不过是不想她最后还是恨着自己的。 叁月的清晨,薄雾,深露,日色如晦。锦官还没有回来,她应该想到的。庞生睡得正沉,几案上还丢着半幅没剪完的绣样,她坐下等她。这屋子里有太多她们过往的回忆,此时人静,一齐涌上心头,幢幢影影,压的她难以喘息。 她没有等来锦官。帘外的小黄门压着嗓子催她:“蹇君姑娘,纪大人醒了,正找您呢,您快些回去吧。”庞生似被吵到,翻了个身。锦官倒底还是怨着她的,她的目光落在桌案上,那把雕绣剪就静静地躺在未完的绣样旁,那厢小黄门又出声催促,她垂了眼,沉声道:“来了。” 也许到这个时候,谁都是会留恋的。那日她坐在高高的杌凳上细细梳妆,纪用房里没有妆台,却有一面上好的湖州镜,她仔细的描画眉眼,取那朱赤色的口脂点在唇上,慢慢匀开。入夜,纪用回来,她转过身,平静地笑。 大概是心意已决,她便受不得再多屈辱。她清醒地等着这一切的发生,大概是她仵了纪用,他又打了她。在那样的混乱中,她成全自己般的存留一丝清醒。她的中衣被扯散,亵衣下显露出肌肤上斑驳的伤痕。她艰难跪起身,又被纪用一掌掴的闷哼一声跌倒在地。 她的额头撞到了桌角,剪子掉在地上,她脸色白了一白,抬眼见纪用神色骤变,大喊道:“来人哪!快来人!有刺客!”她的眼前全是血,面上浮上了惨淡的笑,她解释不清了。她向那横躺在二人之间的绣剪爬去,伸手去够。纪用退后跌了一步,“你要做什么?”她扶着桌案勉强撑起身子,紧紧攥着那剪子抵上自己的脖颈。 她握了一辈子雕绣剪的手,却不知道怎样才能用来杀人,她在颈上刺了一下又一下,鲜血淌了一手,顺着腕子滴落下来,手心沾了血,滑腻腻的愈发用不上力气,她慌了,眼泪混着血流了满脸,那手也曾握过大刀,接过双头短枪,如今,却是连死都不能自己做主。 心口一热,她疑惑地低头,不明白怎么会有一截缨枪自自己胸口穿出,她再茫然抬起头时,一切像是隔雾看花,所有的动作都被放得极慢,她看见纪用的手落下,侍卫围上来,那支枪被拔了出来,她倒了下去,又一枪刺了下来,将她钉死在地上,状极可怖。 她倒底也没活过春闱。 她阖上眼的时候,仿佛看见匆忙赶到的霍平慌乱的脸,她努力想看清,却终是没有力气睁眼,她看见洛阳城里繁花似锦,她在台上身着秾华假情假意地唱着曲,霍平的脸越来越模糊,台下的少年明晃晃的笑容刺了她的眼,她对他笑,冬郎。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首-发:rouwen.me (woo1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