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上状元就回来娶我吧》 魂归故里 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刬地梨花,彻夜东风瘦。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鬓云松令》 * 崔家十六娘死了。 据传言,年关的前几日,从冯府后门抬出一卷草席,崔织晚就被裹在里头,运去了京郊荒山。 吴州崔家再有钱,到底只是商户。崔织晚身为一介商户之女,能嫁给当朝首辅冯纪嵩之子冯辙为妾,实属不易。 这其中的辗转波折,外人不敢轻易评判,只得一叹。 有人说,她是个美人灯,中看不中用,风一吹就灭了。 有人说,她是畏罪自戕,因为娘家贪墨,欺君罔上。 可崔织晚只想说,一切都怪她自己,怪她错信了人。 一片冰天雪地中,崔织晚离了魂,飘在半空看着自己孤零零的尸首,满心都是不值。前一刻,她还被冯辙压在身下霸王硬上弓,下一刻,魂儿竟已经归西了。 草席的一头,“她”鬓发散乱,额间赫然显露出一片猩红,浓稠的血迹蜿蜒而下,染污了“她”半张惨白的小脸;而草席之下,她的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亵衣亵裤,素色的衣料恰似丧服。 男人为了羞辱她,直接将死人从床榻拉到这里,连穿件像样衣服的机会都不给。 崔织晚估摸着,是她当时反抗太过,挠伤了冯辙。那个狗东西兴致被搅,恼羞成怒,便顺手抄起床头的花瓶,朝她头上狠狠来了一下。 这样的伤势,寻常人或许死不掉,可于她这个病怏怏的女人来说,却是致命伤。 不过,死了也好,她本就不想活了。 活了十九年,崔织晚没做成过一件像样的大事。娘亲早亡,继母不慈,作为爹爹唯一的女儿,她却只知坐享其成,挥霍无度。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她这一生,先后两度所遇非人,冠绝吴州的艳丽之姿曾是她的依仗,没想到,也是她的坟墓。 崔织晚死后魂魄久久不散,许是她执念太重,连轮回都入不得,只能继续在人世沉浮。 之后十余载,她昏昏沉沉,像是做了一场梦,时醒时寐。 清醒的时候,她看见自己死后一年,崔家余下的族人为避冯家势力,南下逃亡,终得安稳;死后两年,原先那个偷偷将她献给冯辙的举人丈夫因通敌下狱,被处以极刑;再之后的七八年里,冯家的权势达到了顶峰,冯阁老在朝中一手遮天,而他的儿子冯辙则掌管吏部,被人尊称为“小阁老”。 可是,直至第十年,如日中天的冯家却似大厦倾颓,一瞬间,全都倒了。 冯纪嵩在狱中暴毙而亡,冯辙被处腰斩之刑,全族男子十五以上斩首,女子十叁以上充妓,其余人等流放叁千里。 听闻,冯府门前凄厉的哭号声整整叁日不止,正如同当年崔家被抄。一报还一报,这是他们该着的。可不知为何,崔织晚始终高兴不起来,执念未解,她依旧得不到解脱。 直到死后第十一年,先帝驾崩。她万万没有想到,新帝登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替她们崔家昭雪,甚至,还给故去的崔家老爷封了爵位。 游荡在大街上,崔织晚偶然听见有人谈及她:“那个崔家十六娘倒可怜,要是没死那么早,如今也算个侯府小姐了,走到哪里不是众星拱月呢。” 她听见,轻轻笑了笑。 是啊,让家族脱离商户的身份,不正是爹爹毕生所求么。大仇得报,夙愿已了,爹爹在九泉之下应当可以安息了。 发昭告的那一日,崔织晚耗尽最后一缕魂,从京城飘回了吴州,飘进了尘封十余年的崔家老宅。 叶落归根,魂归故里。她被遗弃在京郊荒山,死后没多久,偶然一次醒来,尸首竟已不知去向。许是被某位好心人葬了,又许是被山间猛兽叼走了,这些她都不在乎。只是,这缕孤魂,无论如何也要回家。 正午时分的阳光刺眼难忍,一丝丝蒸发掉她那一点微弱的力气。远远望见祠堂大门,她觉得自己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甚至开始出现幻象。 似乎,有个男子正立于崔氏祠堂内,他仰头望着空荡荡的牌位,背影宽厚挺拔,一语不发。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不停催促她,近一点,再近一点。她想飘近,只想再看一眼他的样貌,可惜已经没有时间了。 崔织晚残留的最后一缕魂终于彻底消逝在人世间。 …… 那么,他,是谁呢? 死前那短短的十九年里,我见过他吗? 更多免费小说请收藏:woo16.com 初雪 这是冬日里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天还没亮,院落寂静无声,屋内也漆黑一片,只有落地花罩外一盏小小的宫灯正映着微弱的光亮。 崔织晚躺在柔软馨香的被褥里,隔着层层帷幔,隐约可见外间几名丫鬟仆妇正在给她熏衣。四下寂静无比,诸人皆屏息凝神,连窗外簌簌的落雪声都能听见。 屋里火墙烧得正暖,崔织晚翻了个身,掀掀被窝散了些热气。“骨碌”一声,熏被的银香球被她无意间踢开,滚到了地上。 拔步床外值夜的丫鬟阿酥正望着窗户发呆,听到银香球落地的声音,登时打了一个激灵,轻手轻脚地步入内室。她掀开帐帘一角查看,见崔织晚已经睁开了眼睛,就轻声说道:“眼下外头冷得很,姑娘身子又弱,您要不再多睡会儿。” “什么时辰了?”崔织晚问道。 “刚寅时过半。”阿酥见崔织晚下意识抿了抿唇,赶忙起身,十分机灵地倒了一杯温热的蜂糖水递来。 崔织晚睡了一夜正渴着,半支起身子接过茶盏一仰而尽。 “姑娘!” 崔织晚的奶娘周氏在外间给她熏衣,听到内室的响动就进来了,正巧看到崔织晚“豪气”喝水的举动,不由劝阻道:“哪有姑娘家这么喝水的!” 喝都喝完了,崔织晚吐了吐舌头,撒娇地叫了一声:“奶娘——” 阿酥正捡起地上的鎏金镂空忍冬纹银香球,用帕子拭了拭,放入妆台的锦盒里。她听了周氏的话,忍不住笑道:“说来也真是怪,怎么姑娘自前段时日病愈后,连性情都变了不少。不过,我瞧着挺好的,倒是更招人疼了。” “浑说!”周氏斜了她一眼:“让你们伺候姑娘,不是一味纵着她。”她又扭头对崔织晚碎碎念道:“姑娘,你都这么大了,可不能再做这种不雅的动作了……” 阿酥见崔织晚被周氏训得恹耷耷,忙上前拉着周氏的手说:“嬷嬷,姑娘也只有对你才这么做的,说明她待你最亲近不过。” “是啊是啊!”崔织晚连声附和,她可怕死了奶娘的训诫。 周氏看了两人一眼,也忍不住笑了,摇摇头道:“姑娘,你就跟着她们胡闹罢。” 叁人笑闹了一阵,阿酥拧了帕子给崔织晚擦脸,崔织晚问道:“今日大雪,夫人可提及请安一事?” “姑娘莫怕,往后请安便免了。昨天晚上夫人派齐嬷嬷过来吩咐的,听说姑娘已经歇下了,就没让我们惊动姑娘。”明夏提了一螺钿漆食盒进来回道。 闻言,崔织晚翘了翘嘴角,正想起身,却被周氏牢牢按住:“我的小祖宗,外头冷,火墙刚烧起来,你可不能就这样起身,会着凉的!” 外间伺候的小丫鬟们不消吩咐,就将衣服、牙粉、沐盆等物送了进来。阿酥卷起帐帘,让四个小丫鬟抬了一个烧得正旺的青铜小鼎摆在炕前,暖烘烘的热气拂来,周氏才准许崔织晚起身。 “虽说夫人让姑娘不用早起,可冬温夏凊、晨昏定省本就是人子之礼,夫人这么怜惜体贴姑娘,姑娘就更要加倍尊敬孝顺夫人了。”周氏一边伺候崔织晚穿衣梳洗,一边委婉地劝说道。 她年纪大,比常人看得清楚些。如今这位新夫人的确有些小肚鸡肠,却并非穷凶极恶之人。若是自家姑娘能待她有礼些,在外给足面子,人心都是肉长的,两人也不至于像之前那般剑拔弩张。 崔织晚跪坐在铜镜前,轻轻叹道:“奶娘放心,我知道。” 周氏欣慰地笑了笑,用牛角梳先给崔织晚从头顶至发尾梳了一百下,又用手给她按摩了一会,才开始梳头。这种慢之又慢的梳头方式,把崔织晚折磨地苦不堪言,数次抗议无效后,她只得一边让奶娘梳头,一边做自己的事。 对坐铜镜前,崔织晚望着自己那张尚且稚嫩的俏脸,神思渐渐恍惚。 不管她相信与否,旁人相信与否,当下的一切都并非虚幻。她花了月余时间才总算接受这个事实,那就是,她居然重生了。 做了十九年人,又做了十一年鬼,历尽世间沧桑,魂魄终于散去之后,她一睁眼,竟回到了自己七岁这年。 两月前,她游湖时失足落水,幸好为人所救。可惜救上来后,小命丢了半条,寒气侵体,落下了病根。而这,也正是她日后身子孱弱的缘由。 她醒来的时间有些晚,是在落水被救之后,所以一切该发生的事情都没有变化。 除了她的记忆。 崔织晚低头,拧开手中的盒盖,挑了一点玫瑰香膏在手心化开。吴州虽是江南水乡,冬天却又干又冷,要是脸上不涂点香膏,出门一吹风脸皮就开裂了。 梳好了头,明夏打开食盒,将一碟碟热气腾腾的点心摆在食案前:“姑娘,这是厨房新熬的红枣粥和沙糖水,姑娘用饭前还是喝点暖暖脾胃好。” 崔织晚看了眼红枣粥,又看了眼明夏,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她身子究竟如何,是她来了葵水后自己察觉到的。旁的女子月事期间虽然不适,还是可以忍耐的,可她回回都疼得要死,却无人敢告知她为何。 红枣,枸杞,姜汁,沙糖,这些东西她从前吃了半辈子,只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行了,你们也去喝点茶暖暖身子罢。” 崔织晚示意明夏把糖水拿走,捧起红枣粥在周氏严厉的注视下,小口小口地抿着。虽说过一会,要陪夫人一起吃早饭,但在那种场合吃饭,不过只能稍微沾唇而已,根本不可能吃饱。 房里的丫鬟们应诺而下,这样冷的时节,她们每天寅时不到起床,要等辰时结束方能吃饭,长久以往就是铁打的身体都受不住,所以崔织晚早上总让陪着自己的丫鬟在房里吃点东西垫饥。 周氏的嘴唇翁动了两下,叹气道:“姑娘,你也太心善了,这事要是外人知道……谁家下人在主子前头吃饭?就算是姑娘这般想,也是不应该做的。” 崔织晚放下瓷盅,用帕子按了按嘴角才道:“怎么可能有外人知道?咱们家有咱们家的规矩,知道了又如何?” 崔织晚说得冷淡,但脸上还是带着淡淡的笑意。本来就是只要面子过得去的事,整个大宅里,谁早上起来不吃喝点东西? 周氏听了崔织晚的话,也不再说什么。确实,她们早上吃的东西,都是昨天晚上弄好了,放在火炕里温着的。大家吃东西的时候都雅雀无声,只要房里人不说,外人怎么可能知道?而能进姑娘房里的这些丫鬟,皆是崔荣两家世代的家奴,在吴州城内,除了自家老爷和姑娘,又有谁能指使的了呢? 而老爷,自是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责骂姑娘的。 等众人收拾停当,差不多已经是卯时正了。窗外漆黑一片,凛冽的西北风刮过窗棂和屋檐,发出呼呼的啸声。 “昨儿晚上又下雪了吧?”崔织晚问。 阿酥出去瞄了一眼,抖着身体回来说:“姑娘,积雪都有半个指头那么厚了,外头可比家里冷多了!” “胡说八道!”周氏轻声骂道:“这里是姑娘的家,怎么成了你家!” 阿酥说完后就自觉失言,讪讪一笑,去给崔织晚拿皮靴去了。 “括哥儿起了吗?”崔织晚问。 阿酥给崔织晚换上皮靴,听见这话愣了一瞬,方才回道:“我见少爷房里的灯亮了好一会了。” “嗯,走罢。” 众人顺着抄手游廊往夫人刘氏的院子走去,屋外天寒地冻的,崔织晚没了说话的兴致,将脸尽量埋在衣领里,只露出了一双眸子,厚厚的鹿皮靴踩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寂静无声。 此刻方到卯时,刘夫人的屋子里已是灯火通明。 “夫人,姑娘来了。”正院轮值的丫鬟见崔织晚来了,赶忙行礼问安,有的给她们打帘子,有的进去通报。 一位和周嬷嬷打扮相似,容色端庄的妇人满脸笑容地从花梨木雕花鸟纹落地屏风内走出:“姑娘竟这会子来了,时辰还早呢!”说着就上前帮崔织晚脱下斗篷,取过手炉。 “齐嬷嬷。”崔织晚唤了一声,问道:“夫人起身了吗?” “起身了,正在喝药呢。”齐氏赶忙回道。 “喝药?”崔织晚皱眉,和身旁的周氏对视一眼:“夫人身体不舒服吗?请大夫了吗?”说着便掀帘进了暖阁。 暖阁内,崔家现任的女主人刘氏正靠在软枕上喝药,小丫鬟们端着药盏,奉着清茶和铜盆,正在伺候刘夫人喝茶。见崔织晚进来,她抬头淡淡瞥了一眼,面色说不上难看,也绝对说不上好看。 崔织晚跪在丫鬟铺好的软垫上,行礼道:“女儿给太太请安。” 片刻的沉寂,刘夫人微微抿了口茶,并未立刻叫起。 “……夫人。”齐氏看不过去,暗暗提醒道。 “起来吧,都是自家人那需要这么多礼。”刘夫人撇了撇嘴,抬手示意她坐下:“我昨天不是说了么,这几日天冷,就不用这么早起来了。” 反正都是相看两生厌,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谁料,崔织晚并不生气,站在原地微微笑道:“晨昏定省,原就是女儿该做的,多谢太太体恤。前些时日一直病着,没来给太太请安,是女儿的不对。” 此话一出,刘夫人口中的茶水瞬间噎住,她猛咳了好几声,齐氏赶忙上前替她顺气。刘夫人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十分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嘴,半晌才勉强吐出一句:“你……你这孩子果然乖巧贴心。” 恰在此时,奶娘抱了崔家小少爷进来——刘夫人所生,乳名括儿,如今年方四岁。 她登时不再搭理崔织晚,只顾着哄孩子,与一旁的小丫鬟们说笑。崔织晚静静坐在椅子上,并不出声打扰,只温婉地望着继母和弟弟。 齐氏十分有眼色,难得姑娘主动示好,自家夫人竟这般冷脸,实在不合适。她端了碟芙蓉糕,恭恭敬敬地放在崔织晚案前,关切道:“姑娘身子大好,冬日更得细心保养,千万别受了凉。想吃什么尽管说,让院里小厨房做就成了。夫人娘家前几日送来些上好的燕窝,一会儿老奴便给姑娘送去。” 与往常不同,崔织晚十分客气,乖巧地点点头。刘夫人一边抱着儿子,一边偷眼瞧着。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心中虽然膈应,犹豫片刻还是招了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今天你就留在这儿吃早饭吧,一会你父亲也该回来了。” 她话语刚落,便听见帘外的小丫鬟通报道:“老爷回来了。” 更多免费小说请收藏:woo16.com 爹爹 门外通报声让房里静了静。 下一瞬,刘夫人猛地站起身,捋了捋衣裙和发髻。头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直接将括哥儿塞到奶娘怀里,快步迎了上去。 帘掀,一中年模样的男子阔步迈进。 “老爷。”刘夫人挂着笑,替他除了大氅,温言道。 崔一石的身量不算高,许是因为上了年纪,有些发胖。但他的面相却生得很好,慈眉善目,纵是不笑也总一幅乐呵呵的样子。 他朝自家夫人微微点头,旋即便将目光投向了房内,笑眯眯地望向女儿。 “爹爹。”崔织晚亭亭而立,行了一礼。 崔一石大步上前,扶了她起身,又细细端详了半晌,方才安心道:“看面色果真好多了,张先生的药还是有用的,赶明儿我得亲自去他家道谢。”说到这,他却又皱了眉:“最近天寒,怎么还冒着雪出来,大清早的……” 这话再说下去又要糟了,崔织晚望着刘夫人愈加难看的神情,赶忙补救道:“昨日太太便免了请安,只是女儿许久没来,心中实在不安。如今身子已然无碍,爹爹放心便是。” 刘夫人以为她又要像从前一样,抓住机会坑自己一把,没想到崔织晚竟反过来替她打圆场,当下便愣在原地。 幸好,崔一石是个心宽之人,稍一打岔便不再计较。他见女儿安好,还能与继母弟弟相处和睦,立刻喜上眉梢。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又是青梅竹马的元配所生,怎能不爱若珍宝? “方才邓管事同我说,琼州运来一套极精巧的珍珠头面,爹爹特意给你留着呢,一会儿就叫人送过去。”崔一石抚了抚女儿的鬟髻,宠溺道。 崔织晚听见,心中一疼。旁人或许不懂,可她却清清楚楚地记得,落水前几日,她见邹家小姐有只琼州来的珍珠手钏好看,便日日缠着爹爹让他派人去琼州,爹爹实在耐不住,允诺年前送给她。 只是后来她突然遇险,家中乱做一团,没想到爹爹依然记得这件小事。 她刚醒来那段时间,见谁都想哭,有时甚至自己呆呆坐着,莫名其妙便开始掉眼泪。周氏以为她冲撞了水鬼,吓得要找道士驱邪。其实,她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 不甘心自己上辈子被猪油蒙了心,不甘心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死掉,不甘心,没有真正痛痛快快地活一遭。 商户之女又如何?崔家好歹算半个皇商,祖上叁代皆为吴州城首富,她是嫡女,又是爹爹的掌上明珠,这样一副好牌握在手中,被她玩成上辈子惨不忍睹的模样,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醒来第一日,崔织晚便下定决心,这辈子她宁可当个除了银子一无所有的老姑娘,也绝对不会嫁人。 就让她守着崔家,守着爹爹,安稳一生吧。 这厢,崔织晚默默想着心事,刘夫人却又憋了一肚子气。她虽为人继室,年纪却不大,今年还不到二十五。当年听从父母之命嫁给崔一石,原先也是不愿的,可日子一长,她发现这个男人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他是一方首富,有能力,有魄力,不到四十便稳稳守住了偌大的家业。最重要的一点,他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孝敬父母,善待妻子,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特别是有了括哥儿之后,刘夫人参加从前闺友们的宴会,居然发现自己成了所有人艳羡的对象。 那时起,她忍不住想,爹娘还是有远见的,成为崔家主母,确实很好。 当然,前提是没有崔织晚的存在。 家中没有其他庶出子女,因此,夫君对这个小丫头的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得到的永远只是尊重。就像她的儿子,虽然是崔家的独苗,得到的关爱却远不如崔织晚。 凭什么?一个早晚得嫁出去的丫头片子,凭什么这般得宠?向来没有女人掌事的道理,崔家的将来不都得落在她的括哥儿身上吗? “姑娘家,还是穿得素净些好,珍珠头面到底还是太贵重了些,容易落俗。”刘夫人悠悠落座,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谁知,这话没刺到崔织晚,反倒惹了崔一石不快。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女儿今天穿了一套象牙白素锦襦裙,胸口和裙下摆用一色宝蓝色绣线绣了精致的兰瓣,腰间系了一根月白宫绦,一只和襦裙相同绣样的素锦荷包垂在宫绦下。浑身除了领口处戴了一只素银的领扣外,并无其他首饰。 那领扣通体素银成祥云结状,正中镶了一块雀卵大小的蓝宝石,宝石靛蓝中微微带紫,色泽均匀,远处望去隐隐带着一圈彩晕。 这身衣服细看很素净,可乍一眼看上去,偏偏又非常亮眼出挑,衬着崔织晚雪似的小脸,格外好看。崔一石越看越满意,扭头哼了一声,一边净手一边说道:“又不是什么大红大绿,凭咱们十六娘的样貌,想穿戴什么都行。” 大红大绿? 刘夫人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裙,脸瞬间白了。她上着松石绿的比甲,下着洋红色马面裙,红绿相搭着实显眼。 其实类似的衣裙,大户人家的主母都有,她虽然年轻,但崔家太太的身份让她不得不往稳重老气里打扮。 “咳,爹爹,这你就不懂了,红绿两色才是最不会过时的。”没想到这二位斗起了嘴,崔织晚实在觉得尴尬,赶忙出声打圆场。 “红色……嗯,十六娘说的有道理,你喜欢红色吗?冀州那边送来的火狐皮,给你做个围脖怎么样?” 家里没有那样繁重的规矩,崔一石最喜欢在饭桌上和女儿聊聊天,才不管“食不言”那一套。 闻言,崔织晚笑了笑:“爹爹忘了,去岁我才做了件芙蓉妆花狐狸皮襦袄,倒是太太。”她偏过头,轻声道:“女儿见太太有件白狐袄,用火狐皮镶边倒不错,暖和又别致。” 刘夫人手中顿了顿,头也不抬,冷声道:“不用了,十六娘还是自个留着吧。” 提起去岁她就更窝火,好不容易有张够做襦袄的火狐皮,崔一石一声不吭就给了崔织晚。她堂堂当家主母,过年时穿得竟还不如个孩子。 一顿饭吃了近半个时辰,下人侍立在旁,饭毕又有丫鬟端了叁盏热气腾腾的酥油白糖酥酪上来。 齐氏笑眯眯地指着一碗酥酪对崔织晚说道:“知道姑娘不爱吃酥油熬出来的酥酪,这碗酥酪我就让人滚了白糖进去,没放其他佐料。” “烦嬷嬷费心。”萧源颔首道谢。 崔一石也点头道:“你肠胃弱,大夫也说过,吃的清淡些好。” 正说着话,外间隐隐有男子的声音传来。这里是后院,管家小厮们甚少踏足,崔一石皱了皱眉,知晓许是邓管家有急事找他,抬脚就要朝外走。 “爹爹!” 见状,崔织晚也站起身,上前几步:“爹爹稍等片刻,女儿有些话想说。” 崔一石原想让她晚些时候再说,可看着女儿眼中的急切,还是点了点头,让她跟去外间。崔织晚朝刘夫人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崔一石等在外间,自个披上大氅,见女儿出来便开口问道:“何事?” 他猜想,约莫是女儿又看上了什么新鲜玩意,不好当着继母的面开口,大不了等他晚上回府一并买来就是。 然而,崔织晚却犹豫片刻,鼓足勇气道:“爹爹,现下可有在外的商船?” “商船?问这个作甚?”崔一石有点懵,但他想了想,还是答道:“临近年关,路又不好走,商行已经几日没派船出去了,如今还有叁艘正在回程的路上,两叁日就到了。” 说到这,他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笑语道:“哦,我知道了,你是想打听有没有什么好东西运来?”他屈起食指,轻轻敲了敲崔织晚的小脑门,正色告诫道:“十六娘,别琢磨什么鬼主意了,那叁艘商船从并州来,里面都是瓷器。” 这话说的已经很明显了,吴州是用不着那么多瓷器的,那些东西,大半都要运往京城。 “不是,我没打鬼主意!”崔织晚捂着脑门,知道直来直去并不可行,心中一动,转而道:“爹爹,不管你信不信,半年前女儿曾在栖岩寺求了一签,签上说我今年犯水关,原先我不信,可此番落水……总之女儿心中不安,近日家中但凡和水相关的事情,爹爹还是谨慎些好。” 崔一石眉头紧皱,他是个信佛之人,黛山的栖岩寺香火极甚,若此事不虚,那还真有点吓人。 小心驶得万年船,况且,女儿也没必要骗他啊。年关将至,最近天气又不好,他越想越愁,立刻将邓管事喊了进来:“从这里寄信给邓勇他们,多久能到?” “不到两天。”邓管事躬身回禀。邓勇是他儿子,负责押运那叁艘船的其中一艘,他赶忙问道:“老爷,是有什么吩咐吗?” “这样,你即刻去信,让他们小心戒备。水路不好走,若船上凫水的能手不足,可在停靠的码头处多招些人,一切以稳妥为上。” “是。” ———————————————————————————————————————————— 崔织晚:“我就是饿死!从这里跳下去!也绝对不会嫁人的!” 梁追:“状元也不嫁?首辅也不嫁?十六娘,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崔织晚:“……妈的真香。” 求珍珠!求评论!求求了!ps.汉服里红配绿真的很好看,刘夫人审美在线 闺友 屋内的火墙一直烧着,等到崔织晚回来的时候,依旧温暖如春。她脱了厚重的斗篷和冬衣,只穿着常服,在书房里看书。 “姑娘,喝些姜茶祛寒罢。” 阿酥端着茶盏进来,见四下没有旁人,崔织晚正悠闲地翻看书册,忍不住多嘴道:“姑娘,方才您和老爷说的那些话……” 她简直是一头雾水。别说半年前,就是一年前,姑娘也没去过栖岩寺求签,哪来的什么“犯水关”? 周氏本来在同明夏收拾屋子,听见此话,也不由得愁容满面地念了句佛:“阿弥陀佛,方才老奴也正奇怪,姑娘何苦这般咒自己,实在是不吉利。” 崔织晚抬头,轻轻笑了笑,宽慰道:“嬷嬷不必担忧,签是假的,可我昨夜的确做了个梦,梦里有沉船之景。醒来后左思右想,也只能想到家中的商船了,多小心些总没错。” “原来如此。”周氏点了点头,可她转念一想,刚放下的一口气又提了上来:“那几艘船可不得了,载着满满的货品,还有百十来口人,万一真出点什么事……哎哟,该打该打!” 她一边担忧,一边又自打嘴巴去晦气,看得阿酥和明夏直憋笑。而崔织晚却冷了面色,微微蹙着眉。 只有她一个人清楚,签是假的,梦也是假的,可事却一点都不假。 她上辈子活得不长,时醒时寐,再加上前十九年如笼中雀般的日子,能够预知的大事十分有限。而她七岁这年年末,崔家商船的事故,却给了她极深的印象。 寒冬夜间,叁艘满载瓷器的商船全沉,一百七十六口人,活着归来的不足十之二叁。 人命关天,可对于京城的那些贵人来说,船上的货物才是重中之重。其中一艘船,也就是邓管事儿子看守的那艘,运载的东西都是大内和叁品以上大员所需。此事一出,吴州根本压不住,立刻就传到了京城。 崔家不是真正的皇商,自然不会因此下狱。可崔织晚却清清楚楚记得,出事后,邓勇便下落不明。有人说他已死,有人说他潜逃,为替儿子顶罪,邓管事自缢而亡。最后,还是靠爹爹四处奔波,打点关系,总算才平息此事。 可无论如何,崔家还是因此得罪了京城的许多贵人,生意大不如前,足足耗费叁年时间才缓过来。期间甚至差点被对头白家吞并。 既然上天给她机会重活一次,定然不是为了让她继续重蹈覆辙的。崔织晚思虑许久,她想,自己或许可以凭借这点“未卜先知”的能力,尝试改变一些事情。 邓管家在崔家待了大半辈子,一直忠心耿耿。而邓勇,虽然年纪尚轻,做事却极认真勤勉,不然爹爹也不会如此重用他。她情愿相信,他们都是好人,只是蒙受了不白之冤。 还有那条船上其余的一百多条人命,如果她尽力试一试,说不定就能挽救他们于水火。 “姑娘如今病愈,倒比从前和善多了。”明夏轻叹道:“从前您最厌家中琐事,老爷想请女先生教您看帐,您也不愿。今日竟主动关心起商行杂务,实在难得。” “怎么,你的意思是我从前待你太凶恶了?” 崔织晚笑着打趣了一句,她话音刚落,就有小丫鬟进来通报:“姑娘,薛姑娘来了。” “棠姐姐?竟这样赶早?” 崔织晚闻言,赶忙放下书册,起身迎了出去。明夏拿着斗篷,阿酥捧了手炉跟在她身后。 花厅内,薛若棠也没坐,而是专注地看着崔织晚新挂在外间的一副消寒图,丫鬟则端着茶盏站在一旁。 见崔织晚出来,她偏首笑问道:“这消寒图是你新得的?” 那图上画了一株长在嶙峋怪石上的老梅,老梅根枝盘根错节,枝叶瘦劲刚硬,仅间或点缀了几朵饱满绛梅。画作虽简单,但笔风老辣,薛若棠数了下梅瓣,恰好九九八十一瓣,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新奇的消寒图。 “‘宁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真是好画。”薛若棠阅遍全画,竟未见署名和印章,忍不住夸赞道。 “果然只有棠姐姐你看得懂。”崔织晚抚掌笑道:“这画是我表哥入冬前派人送来的。各画入各眼,那天邹家小姐来,瞧了半晌,第一句竟是‘这画可值十两银子?’,可叹可叹。” 闻言,薛若棠掩唇一笑道:“你这样说,我家和她家可没什么不同,都是开当铺的。只是在我眼中,这画当值百两。” 薛若棠的奶娘见两人越聊越起劲,轻声提醒道:“姑娘,外头雪小了些,要赏雪这会儿出去正好。” 两人相视一笑,由各自丫鬟披上戴帽的大毛斗篷,捧过手炉携手走了出去。刚刚掀起厚重的锦帘,一股夹杂着雪花的刺骨寒风就迎面刮来,崔织晚不由打了一个寒噤,这外头可真够冷的!在屋里呆久了实在不习惯,她紧了紧领口,哈了一口白气。 “十六娘,你没事吧?要不要再加一件衣服?”薛若棠关切道。 “无妨,走走就好了。”崔织晚踢了踢脚下的积雪,转而道:“姐姐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我还特意吩咐厨房下午记得做栗子糕呢。” 薛若棠笑了,不过是上回吃她家的栗子糕时夸了一句,这丫头竟记到现在:“晨起见外头下了这样大的雪,担心你身子,和我母亲请过安便直接过来了。俗话说,‘霜前冷,雪后寒’,你这个瓷娃娃可得仔细些。” “也好,你来得早,咱们便赏赏雪。免得下午雪停,外头结冰,又得闷在屋子里。” 两个小姑娘一边赏雪,一边闲聊,倒别有一番意境。 说着说着,崔织晚似乎闻到了隐隐绰绰的梅香,她顿了顿,冷不丁问道:“棠姐姐,你是用了梅花香露吗?” 薛若棠道:“不是,我用的是梅花香饼。” “香饼也能调出梅香?”崔织晚有些好奇。 “冬天的时候,摘了半开的梅花花苞铺在味道清淡的香饼下面,封住匣子,等那些梅花枯萎了,就继续换一批新鲜的梅花。这样做出来的香饼,就有梅香了。”薛若棠十分耐心,细细说着梅花香饼的做法:“直到梅花花期结束后,再把那些香饼分别用小盒装了,用蜜蜡封住,等来年冬天的时候用。” “这法子并不稀奇,听说是冀州那边传过来的,你竟没听说过?” 一听这话,崔织晚的笑意有些暗淡:“我娘就是冀州人。”还有,周嬷嬷是她母亲的陪嫁,自然也是冀州人,可自她母亲过世,身边便极少再有人提及冀州的风土人情了。 冀州荣氏,织锦世家。 薛若棠一时疏忽竟忘了这茬,好友私事,她也不好直接出言安慰,只得委婉道:“这样,等下次去冀州时,你可以问问你祖母,她一定比我精通此法。” 提及祖母,崔织晚神色微缓,玩笑道:“她老人家可懒得见我,总说我比表哥还调皮。” “是吗,可我怎么觉得你如今转了性子呢?”薛若棠偏过头,满眼都是促狭之色:“听说你对刘夫人都十分客气有礼,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待她客气有礼是应当的,从前不懂事,我现在改还不行么。”崔织晚无奈道:“其实,我和她之间存了许多误会,她也并非什么恶人,相比较旁人那些凶狠继母,我已经十分幸运了。” 薛若棠听着,微微点头:“难得听你这样诚恳地说起她。之前我曾劝你,你却不肯听,稍稍退一步,大家的日子都好过。她毕竟是主母,掌管后宅,你仗着你爹的宠爱胡作非为,早晚要吃苦头。” 闻言,崔织晚苦笑,却没有反驳。若她没有前世的记忆,或许还会因为好友这番话不快,可经历过人世种种,她才算明白,什么叫做“忠言逆耳利于行”。 薛若棠无心的一句话,却成了数年后的谶言。 上辈子,她从记事起便和刘夫人斗,两个人针锋相对,各有输赢,只不过因为爹爹偏心,崔织晚始终占据上风。直到她及笄那年,居然不慎阴沟里翻船,被刘夫人坑害了一生。 她原先的夫君,那个为了官运亨通将她献给冯辙的举人——宋玮,就是刘夫人的娘家哥哥介绍的。 爹爹毕生所愿就是脱离商籍,或者,至少要让崔家成为真正的皇商。可这一切都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功名。 不读书便没有功名,可惜崔家世代不乏经商之才,独独没人擅长读书。祖坟伫立百余年,没冒过一次青烟,族中年年有人去科考,年年铩羽而归。 久而久之,爹爹对功名的渴望,转变成了对读书人的敬畏。就算在路边见到个穷酸秀才,也不由得肃然起敬。刘夫人当初正是拿捏住了这一点,特意托娘家人四处打听年轻未娶的举人老爷,刚好挑中了宋玮。 她受够了崔织晚,巴不得她早日嫁人,就在背地里吹起了枕头风。刘夫人没有多加打探,便将宋玮此人夸得天花乱坠。 而宋玮又是个极其伪善之人,寒门出身,却凭借着少年举子的身份,轻而易举博得了崔一石的青眼。 这一切,崔织晚始终被蒙在鼓里。 至于后来种种,如何与宋玮相识,如何被他蒙骗,又如何伤了爹爹的心,都已经不重要了。总之,她最后还是嫁给了宋玮,带着数目惊人的嫁妆,孤身去往京城,一步步滑向深渊。 实话说,崔织晚嫁人后,是真真切切恨过刘夫人的。可在她死前,看到崔家败落,看到刘夫人绝望自尽,却又突然原谅了她。 原来,刘夫人也并不清楚宋玮的真面目。直到最后有人告诉刘夫人,下落不明的十六娘其实是被宋玮当作礼物赠予了冯家,她才猛然惊觉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刘夫人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却从没杀过人,更不愿害人。可在仇恨的蒙蔽下,她居然亲手葬送了整个崔家。她亲眼看见丈夫下狱,儿子病死,就连继女都沦为仇家妾室。 虽然这般结局,并非是她一力促成的,可她却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崔织晚选择原谅刘夫人,不是因为什么“人死灯灭”,而是因为她意识到了自己所犯的错事。如果她可以更体谅一些,宽容大度一些,不要将刘夫人逼上绝路,后来那些其实根本就不会发生。 十六娘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 ——《四愁诗》 * 事实证明,未卜先知并不能避免一切祸事。叁日后,崔织晚日夜忧思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彼时,她正同父亲和刘夫人一起用午膳,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喧嚷,还没等崔一石出声问话,却见邓管事疾步奔了进来,急切道:“老爷,出事了。” 后宅内室是不许闲杂人等踏足的,刘夫人蹙着眉,当即拿起团扇遮脸,崔织晚却愣愣地望向叩首在地的邓管家。 “姑娘。”直到周氏小声提醒了一句,她才恍然回过神来,可心底却发寒。这种时候,这般急切,恐怕除了沉船再无旁事了。 崔织晚偏过头,却见爹爹并未立刻起身,而是深深吐了一口气,朝她笑了笑:“十六娘,好好用膳。”说罢,崔一石便领着邓管事大步出了房门。 刘夫人有点搞不清状况,直到帘落她才记起夫君似乎没穿大氅,赶忙催促下人道:“快,快把衣服拿去给老爷!”闻言,两个小丫鬟立刻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屋子里突然寂静无声,刘夫人不免有些心慌,她瞧崔织晚面色苍白,难得没说风凉话,倒像个慈母般劝慰道:“别担心,有什么事等你爹回来就知道了。齐嬷嬷,姑娘的粥都凉了,给她重新温一碗。” 然而,刘夫人也没想到,自家夫君这一去就是叁天。等崔一石终于回府,家里的气氛已经可以用凝滞来形容了。 刘夫人虽已知晓发生何事,可她并不具才干,未出阁时也是个娇娇女,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一见到崔一石就忍不住掉眼泪。崔一石越看越心烦,他耐着性子哄了几句,转而对崔织晚道:“十六娘,你来。” 崔织晚跟着爹爹进了书房,房内没有旁人,崔一石十分疲惫地靠在圈椅上,看着亭亭而立的女儿,苦笑道:“唉,真是不信不行啊,十六娘,还真叫你说中了。” 崔织晚担忧道:“爹爹,那几艘商船……现下如何了?” 见女儿虽然担忧,却不慌不忙,沉着镇定,崔一石不由得赞赏地点点头。 “叁艘船,沉了两艘,约莫没了五六十口人。” “幸好,邓勇运送的那艘船无事,那艘上面的货品也是最要紧的。他收信后特意在码头招了不少凫水的好手,出事后救起了不少人。而且,其中有位船夫十分老道,竟让船安稳靠了岸。” 短短几句话,却让崔织晚的心中五味杂陈。原来,她的补救并非全无作用。既然运往京城的货品安然无恙,那就说明这场祸事的影响起码消减了大半。 “十六娘,以你看,这件事情应当如何解决?”崔一石冷不丁问道。 崔织晚没想到爹爹会突然拿这件事考校她,不过,这也并非什么难题。 她思索片刻,轻声道:“女儿愚见,此事应当分而治之。其一,尽快清点损失的货品,登记入册;其二,妥善安置受伤遇难的船员和其亲眷,莫让他人寒心;其叁,咱们家向来以诚信仁义经商,对于那些遭受损失的小商户和客人,必须按约赔偿,女儿觉得,便是登门致歉也不为过。” “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查明事因。” 崔一石静静听着,原先严肃的脸上,越听笑意越浓。他望着女儿那幅酷似亡妻的容貌,心中不由得一叹。 旁人都唤崔织晚“十六娘”,却甚少有人知晓此名的由来。当年,崔织晚的母亲早产,生下一个女儿便气若游丝,命不久矣。崔一石至今依旧清楚地记得,那时他的荣娘躺在榻上,面色惨白,却仍紧紧攥着他的手,对他笑。 “妾身原想织够二十匹流云锦,日后留给女儿当嫁妆,如今只织到第十六匹……妾身恐怕看不到她长大了,崔郎,你千万要善待她……” “同辈里,她排行十六,咱们的女儿,就叫十六娘……” 按规矩,族中女子是不能同男子放在一起排行的,崔织晚是崔家正房嫡出的长女,应该叫崔大姑娘才对。可崔一石却明白夫人的苦心,她是对这个女儿给予了厚望,希望她将来不输男子,能够活得洒脱自在。 “前几件事我已吩咐人去做了,这最后一点,也已经颇有进展。” 女儿年纪尚小,崔一石并不打算让她知晓太多内情,他负着手,转而道:“你之前懒怠,不肯静下心来学东西,日后可由不得你了,开春定要好好跟着先生学账目。” “欸?” 崔织晚不明白爹爹怎么突然想到这茬,只听崔一石悠悠继续道:“此外,还有一事,为父打算交给你去做。” ———————————————————————————————————————————— 求珠珠!!求评论!! 预计两章之内出男主 施粥 崔一石交给她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短短叁月时间,你抽的签竟应了两桩。为父左思右想,特意去了一趟栖岩寺,寻到寺中住持,问他可有破解之法。” “元德大师说,咱们家敛财太过,有损福德,难免灾祸临头。往常年关时节,咱们只搭半月粥棚,今年干脆连搭叁月,积福为上。此事就交给你来办,往年都有参照,你只需督着他们做事便可。” “等年后,为父打算建一座善堂,收留那些孤苦无依之人。哦,对了,还有书院!光崔氏族学不够,咱们得行善事啊,不如就为了穷苦学子们办间书院,不收束脩。还有庙里的香火钱……” 崔织晚面带微笑,听着自家老爹越说越起劲,心里隐隐觉得,自己似乎玩大了。 就因为她随口诌出的一句谎,淌走的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她不知道钱是怎么来的,只知道钱是怎么没的。 还有那个什么元德大师,为了自己寺里的香火钱,他可真能扯啊。 其实,不光她肉疼,她爹也疼。可一想到全家人的平安,崔一石还是觉得这银子得不遗余力地花。 总之没几天,崔家要连搭叁月粥棚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吴州城。 按照惯例,城中富户在年关前后都会施粥,短则几日,长则半月。一来能博个好名头,二来也是为了新年的福德财运。 崔家不缺银子,所以年年都没短过这项,只是,崔老爷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从不过分出头冒尖。 作为吴州首富,崔家的粥棚通常会从腊八摆到上元节,刚好半月有余。至于此番从腊月摆至二月的阔气之举,还是数十年来首次。 她爹说得不错,这件事并不需要她一个女娃娃操太多心,崔织晚要做的其实就是对账。 一共叁项,米钱,面钱,还有布钱。各类单价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是数目有些微出入,必须要在腊月前校对完。 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来说,看帐确实难度不小,而这也正是崔一石的用意所在。 好好学几年账目,他就能放心交些铺子给女儿,让她学着打理了。 可惜,崔老爹再精明,也猜不到自家女儿早已换了个芯子。仔细算来,真正的崔织晚其实都不止叁十岁了,这些简单的加减乘除对她来说简直是再枯燥乏味不过。 每日在女先生的监督下,崔织晚都得老老实实打一个时辰算盘,再装模作样地故意错些数字。尽管如此,女先生还是忍不住赞她天资颇高,崔织晚常常为此心虚脸红。 真是千好万好,不如老本啃得好啊。 她推了许多宴会,在家潜心钻研账目。很快,日子就到了腊月初一,崔家粥棚正式张罗起来。 第一日,稀饭馒头有余。 第二日,稀饭馒头管够。 第叁日,稀饭馒头被哄抢而空。 第四日,大半人都饿着肚子离开。 …… 崔织晚倚在软榻上,听着明夏打探来的消息,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立刻猛咳几声。周氏看见,忙上前替她顺气:“姑娘慢些,千万别伤了肺腑。” 她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一脸怪异地望向明夏,忍不住问道:“邓管事不是说米粮的数目参照往年吗,怎会这般供不应求?” 闻言,明夏叹了口气,替她重新斟了盏茶:“姑娘还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往年也是差不多的状况。眼下年景不好,多的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一听咱们府施粥叁月,连吴州城外的都往城内来。再过几天,或许连临近的冀州沧州都要来人了。” “啊,这……”崔织晚尬住,突然发现自己确实是少见多怪。 上辈子,就算她受人欺辱,也从未缺衣短食过。平民百姓们的苦日子,她没亲眼见过,更没法想象。号称“鱼米之乡”的吴州城尚且这样,其他地方又是怎样一幅惨状? “听说开春后,朝廷还要推行什么‘改稻为桑’。眼瞅着织锦是多了,农家却连点口粮都不够。”周氏也颇有同感,插话道:“姑娘就是见得太少了,等明年回冀州,您问一问老太太就知道了。” 众人都见怪不怪,唯有崔织晚摇了摇头,坚定道:“虽说施粥救济只是杯水车薪,但若真安排妥当也不至于如此啊。” “姑娘这话倒是极明白。”明夏轻轻一笑,解释道:“不过咱们府只做善事,并不管旁的。至于一人领了多份,抑或是故意装穷,这些琐碎都不值得计较。” “怎么不值得呢?”崔织晚小脸一板,放下茶盏正色道:“一人领两份,就意味着多出一人饿肚子。还有,明明能够温饱,却还来卖惨,这算什么道理?我崔家的银钱也不是大水淌来的,若由着这些腌臢之人胡来,家里的米粮还不如丢出去喂狗!” 她一着急,这些话便脱口而出,完全忘了自己还是个不到八岁的丫头片子。周氏听了她的“高谈阔论”,登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道:“姑娘!这些话你又是从哪学来的!” 这一病之后,怪事太多。好好一个闺阁女儿,怎么学会骂人了呢? 崔织晚讪讪一笑。上辈子在冯家,因为冯辙那个王八蛋,她别的没学会,骂人还是数一数二的。 “阿酥,你去告诉邓管事,从明日开始按人头给粥,不许任何人帮领替领。若实在身体有疾,病重难行,便找管事的登记在册,发牌子。” “有那等无赖蛮横之人,不必客气,让护卫直接打出去。” 她的能力所及虽然有限,多帮一个算一个吧。“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般凄惨地在荒地里死过一回,她才知道这世间疾苦,人皆不易。而因果轮回一事,玄之又玄,不由得她不信。 阿酥应了,立刻出院去寻管事。崔织晚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垂睫低头,若有所思。 “姑娘真和从前不同了。”明夏又叹了一声,具体哪里不同她也说不好,只是觉得,这事若搁在从前,自家主子定然不闻不问。 崔织晚起身,走近窗边,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小雪。 “《易经》有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做人需得多存善念,方得始终。” “您为此费心,那些刁民还不知要如何呢。”明夏担忧道:“有人管着他们,说不定反倒……” ———————————————————————————————————————————— 各位读者老爷,猪,评论,总得留下一个吧?(卑微) 要饭第一名 其实,明夏的担忧并无道理。 崔织晚上辈子吃喝玩乐一样不落,却从未真正掌过家。她那点小聪明,连自己都管不好,管别人着实有点逞强。 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可崔织晚却没想到,人若是饿急了,良民也能变成刁民。 第二日一早,她刚从刘夫人房中请完安离开,就望见邓管事手下的一个外院丫鬟急匆匆地迎上来。 “姑娘,不好了!府外粥棚那儿……打起来了。” 闻言,崔织晚抱着手炉,脚下霎时顿住,蹙眉道:“打起来了?” 丫鬟点点头,满眼的急切。其实,邓管事原先叮嘱过她,外头的杂事不必让姑娘知晓。可昨日姑娘的吩咐一下,今日就闹起事,且越闹越大,若让老爷知道了总是不好看。 “奴婢不敢在夫人面前禀报,怕姑娘为难,才候到此时。有几人故意挑事,说咱们府诓骗人,邓管事手下的护卫人手不够,老爷现下又不在府中……” 崔织晚细细听着,起因原来是他们多次领粥,被自家家丁认出,这才恼羞成怒。 “这样,你领我的牌子,再带二十名护卫先去。”崔织晚略一思索,继续道:“这事不必告知老爷夫人,我来解决。” 丫鬟拿着牌子去了,阿酥却苦着一张小脸,忍不住劝道:“姑娘,你不会也要去吧?这可千万使不得啊!”周嬷嬷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念叨死她们的。 崔织晚拢了拢袖中的银丝手炉,不甚在意道:“你不是最爱凑热闹了么,内院能有什么热闹?这才叫有看头。” 不是吧?不是吧?这万一打起来伤了人可怎么好! 阿酥见崔织晚转了方向,执意要去,只好搬出刘夫人来救场:“姑娘,你可是知道夫人的脾气,她若发现咱们私自出府,一定会……” “会怎样?”崔织晚一挑眉:“我要是不去,她才真的会在爹爹跟前说闲话。这命令是我下的,自然要管到底。外头闹事的那些人就是吃准咱们不敢动手,故意让咱们家难堪。行啊,兵来将挡,大不了就奉陪到底。” 明夏听了这话,当下焦急道:“还以为您有什么高招,这这这,哪有闺阁小姐领着人出去打架的,这也太不像话了。”自家姑娘怎么没修出半分书卷气,反倒有几分匪气? 天哪,崔织晚听了这话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什么姑娘家应当如何,什么为人妻应当如何,从深闺到浅闺,她真是听够了。 有一说一,如果回到上辈子,她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宋玮和冯辙给剁了。这两个人渣,虽然都嫌弃她粗俗蠢钝,却一个图她钱,一个贪她色。在宋家,所有人都劝她“夫为妻纲”,要学会温婉顺从;在冯家,旁人又暗讽她“假清高,装贞洁”,沦落到这般田地,居然连侍奉男人都学不会。 就好像,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错的。 她有钱,就一定要帮衬夫家;她漂亮,就一定在故意勾引男人;她死了,那就一定是自作孽不可活。 世人自有一套标准,将所有女子困在其中,崔织晚的上辈子也是如此。可她兢兢业业,小心翼翼了一辈子,得到的又是什么呢? “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闺阁才不该成为女子的牢笼。 崔家的粥棚,搭在府邸东边的街口,往日,这里都是人来人往,今日更是好生热闹。 街口一面的路边,十分不显眼的角落处,有几个小和尚正凑在一起。这些光溜溜的圆脑袋年岁都不大,小至七八岁,最大的看上去也不过十五六的模样,他们一人端着一只碗,一边喝粥一边探头探脑地瞧热闹。 “呀!大师兄!已经有人倒地了,这才打了多久,他们是没吃饱吗?” “罪过呀罪过,这些施主一个个口出狂言,真该丢去寺里好好参透一下佛法。” “二师兄!你看那个砸碗的胖子!我猜他一个能打十个!” “阿弥陀佛,此言差矣。胖不一定力气大,反而失了灵活,倒是他对面的护卫孔武有力,胜算颇大。” “才怪嘞,你又不是什么武林高手,这事应该问梁追才对!” 这句刚说完,年纪最小的小和尚兴致勃勃地转头,大声问道:“梁追,你觉得谁会赢?” 就在他身后,离路边十几米远的地方有条巷口,巷口处坐着一个人。 那是个十二叁岁的少年人,头发微散,身形瘦削,穿着一身再寒碜不过的麻布衣衫。许是因为穿了太久,原本牙白色的衣衫愈加发黄,显得十分单薄,却还算整洁。他低着头,曲起一条腿坐着,靠在墙边,手里握着个啃了一半的馒头。 听见小和尚的问话,他稍稍抬起头,露出些许侧颜。 眉宇尚且青涩,却出乎意料地好看。很俊秀,也很苍白。 今日雪停,晨间透亮的光洒在他肩上,映得整个人像琉璃。 ———————————————————————————————————————————— 他来了他来了,梁追已经要饭要到织晚家门口了! 好惨一男主,为了孩子能吃饱,各位老爷留个猪吧? 见义勇为 梁追看了眼混乱不堪的崔家粥棚,又看了眼小和尚说的那两人,淡淡道:“走罢,没什么好看的。” 说完,他将余下的馒头叼在嘴边,一手撑地站起身,顺带捡起了地上放着的竹篓。 “这样着急做什么嘛,好不容易下趟山,回去又得被师父盯着念经……哎,你们快看,又来人了!” 只见对面的街口又涌来了二十余名崔家护卫,将闹事的几人团团围住,领头一见情形不对,登时叫嚷道:“不得了了!崔家仗势欺人,要死人了啊!” “把他的嘴堵了!押去官府!” 邓管事好不容易缓了口气,立刻吩咐人稳住局面,先将煽风点火的流民带走。就在此刻,一小丫鬟突然跑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几句,他当下神色一凛,转头去寻,目光终于定在不远处一台青纱小轿上。 望着其余聚集在一处,面色惶惶的百姓,邓管事轻咳了一声,走上台阶,朗声道:“让诸位父老乡亲见笑了,今日之事,实属无奈。我崔家施粥不求名利,为的是接济贫苦百姓。像此等蛮横无理,损人利己的莽汉,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按人头认领的法子,是为大家考虑,孰是孰非相信大家心里也有评判。我家小姐说了,叁月之内,不让任何一人多领,也绝不会让任何一人少领。诸位若有不便之处或不平之气,尽管提出,我们都会尽力解决。” 邓管事此人,在吴州城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日行事以利落干练出名,甚少说这样客气委婉的话。 在场的听者皆微微颔首,有叁叁两两的乞丐凑在一起,私语道:“原来这法子是崔家小姐想出来的,她才多大,就管起这样的麻烦事。” “听说两月前,这位小姐失足落水,差点没救回来,崔家连白幡都备上了……” “你们不晓得,这崔家十六娘主意可大得很哩,崔老爷最宝贝女儿,连崔夫人都管不了……” “嘿,管那么多干嘛?反正对咱们没坏处就行,顿顿都有粥,再也不怕被抢了……” 富户家中的八卦总是最为人津津乐道,小和尚里的大师兄听见了,念了句佛,感慨道:“阿弥陀佛,崔家这位小施主,倒十分有善心。” 年纪虽小,又是女儿身,却能体谅贫苦之人。宁可把简单的事情变复杂,也要坚持一个公平道理。 此言一出,一个个光溜溜的脑袋都表示赞同,唯有梁追背着竹篓转身,垂睫不语。 他看着手里剩下的一点馒头,突然有点食不下咽。 “大师兄,师父不是说她来寺里求过签吗?是你替她解的吗?”小师弟仰头,好奇道。 “不是师父说的,是崔家老爷说的。”大师兄微微一笑,摇头道:“既不是师父解的签,也不是我和二师弟。” “啊?” 小师弟挠了挠头,不对啊,栖岩寺里除了他们叁个人有资格解签,还有谁呢? 看着独自一人走在前头的梁追,小师弟追了上去,好奇道:“梁追,你日日在寺门口摆摊抄书,见过这位施主吗?” “……” 梁追听见,抬了抬眼,并不说话,一幅没什么兴致的模样。 他的眼睛生得极好,眸如点漆,略显狭长,却并不阴柔。看向比旁人的时候,就算再随意,也给人一种沉静认真的感觉。 众人都见惯了他闷葫芦一般的性格,二师兄笑着说:“师弟,你又忘了,梁追才来寺中不到叁月,前些日子一直在病中,怎么可能……” “我见过。”冷不丁地,梁追突然顿住脚步,开口道。 二师兄瞬间睁大了眼睛:“哈?你什么时候见过?” 她家可是吴州城首富,据说家里银子几辈子都吃不完,那能买多少馒头啊!而且,栖岩寺的香火钱大半都要靠她家,没想到梁追虽然穷得叮当响,却认识这样的女财神。 “她落水,我救的。” 梁追似乎不太想提起这件事,眉宇间有一丝微不可查的不耐,话语一如既往,能省则省。 “原来你就是那个救人不留名姓的好心人!崔老爷一直在寻你,说要赠银百两呢!” 梁追没什么反应,闷闷地应了一声。他要是想领赏银早就去了,何必拖到现在。 “那,她是个很好看的姑娘吗?”小师弟红着脸问。 好看…… 梁追皱了下眉,想了想,答道:“和你差不多年纪,长得……不怎么样。” 穿着件鹅黄色的衣裙,掉下水连扑腾两下都不会。梁追记得,他把她拽出水的时候,那丫头死死闭着眼,表情扭曲,头上还挂着水藻。 总的来说,她那幅模样活像只呛了水的鸭子,糟糕透顶。 再加上他目睹的那些,估计和其他有钱人家被惯坏的娇小姐没什么不同,一样的刁蛮任性。 而且,如果不是因为救她,他也不至于得了风寒,病重难行,恐怕现在早就到京城了。 梁追觉得,她爹施粥给她积福估计不会有什么用,当然,他来领粥倒是十分坦然。 ———————————————————————————————————————————— 【婚后某次追忆往昔】 织晚:“帮你总结一下,所以你对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长得丑,脾气坏,没前途,还耽误你赶路了是不是?嗯?” 梁追:“……” 织晚:“不说话就是心虚!你全家才像呛了水的鸭子!气死我了!” 梁追:“……你知道我最喜欢吃什么菜吗?” 织晚:“啥!” 梁追:“盐水鸭。” 金项圈 进了冬日后,吴州的雪几乎没停过,时大时小。雪花落在黛瓦青砖上,覆了一层又一层,一眼望去,满目尽是纯白。 崔家的仆役们,自入冬后每日叁更不到就起身了,忙着清扫走廊和屋顶的积雪,以免主子们因积雪滑倒。 后院主屋内,暖意融融,一片祥和。 “括哥儿,到姐姐这来。”崔织晚半蹲着,端着一小碟果脯,朝弟弟招了招手。 崔庭括被奶娘牵着,眨了眨眼睛,咧嘴一笑,甜甜道:“姐姐。” 说着,小短腿便蹬蹬几步跑到了她面前,张开嘴要果脯吃。崔织晚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捏了一粒喂给他。 刘夫人和齐氏在一旁看着,一个神情怪异,一个笑眯了眼。 事实上,刘夫人已经反复思考了大半月,她甚至一度怀疑自己这继女是不是落水时磕到头磕傻了。毕竟,从前崔织晚待她从未有过好脸色,如今却处处客气。虽然算不上亲热,但为人子女该有的本分一点不落,尤其是对括哥儿…… 连齐氏都不由得感叹到,恐怕连亲兄妹也不过如此了。 这段时间,齐氏常常劝她放宽心,对十六娘多些容忍。她说,这姑娘年纪小,本性却不算坏,一出生便没了娘,想来多让人心疼啊,老爷宠她也是难免的。 刘夫人静下来一想,觉得确实有几分道理。若换做是她的括哥儿这般遭遇,恐怕她的心都要碎了。 再者,十六娘和她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她何必同一个小丫头处处计较。 尽心养育崔织晚几年,再安安稳稳送她出嫁,往后也算多个人孝敬自己,何乐不为呢? “咳,齐嬷嬷,去把我的妆台最下面的檀木盒拿来。”刘夫人思定,放下手里的茶盏,开口道。 齐氏听见,不由得愣了一瞬。那檀木盒里装的可是夫人从娘家陪嫁来的贵重首饰,此时拿来…… 她顺着刘夫人的目光,望向正在一处笑闹的姐弟俩,恍然明白了什么,苍老的面容不由得挂上盈然笑意。 “十六娘,你来。” 这厢,崔织晚冷不丁听见刘夫人唤她,忙放下手头的事情,走到刘夫人面前轻声道:“太太。” 刘夫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突然觉得这丫头听话时也不怎么讨厌,看着还算顺眼。她低头打开桌上的檀木盒,缓缓道:“眼瞅着要到新年了,我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项圈是我母亲从前做姑娘时便有的,放着也是浪费,不如你拿去戴吧。” 啊?崔织晚有些傻眼,她怎么也没想到刘夫人居然会送她首饰。还没等她婉拒,齐氏已经笑眯眯地捧着盒子放在她面前,崔织晚低头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 饶是她见惯了金银珠宝,也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精巧的累丝攒珠金项圈。尤其是嵌在中央的那一颗红宝石,竟如鸽子蛋大小,晶莹剔透,光华流转。 “太太,这太贵重了,我不能……” “让你收着便收着,你不戴还能给谁?”刘夫人向来是个直来直去的脾气,摆了摆手不耐烦道:“家里就你一个姑娘,你要是不戴就拿回去压箱底吧。” 这话乍一听不怎么和蔼,可细细一想,崔织晚的心里却暖融融的。 她听说过,京城里头的世家小姐都爱戴这物件,能保佑富贵平安。刘夫人愿意将家传的首饰送给她,也算是勉强认同她这个继女了。 “谢谢母亲。”崔织晚垂睫,轻轻说了这一句。 斜倚在榻上的刘夫人原本正要拿起绣样,听见这话霎时顿住了。等她反应过来,转头看向一旁的齐氏,只见她也满脸喜色。 刘夫人心中五味杂陈,她嫁来五年了,只听过各式各样阴阳怪气的“太太”,却还是第一次听见崔织晚唤她“母亲”。 一时间,刘夫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看着齐氏给崔织晚戴上项圈,鲜亮的红宝石衬得女孩儿的小脸越发玉雪可爱,再看看一旁乐呵呵的括哥儿,刘夫人突然觉得,似乎多个女儿也很不错。 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便到了大年初一,崔家按例去栖岩寺上香。 只不过,今年与往年不同的是,崔织晚主动提出要跟着崔一石和刘夫人一起去寺中祈福。 若换做是从前,刘夫人肯定想也不想就要拦住她,生怕这丫头又惹出什么乱子,可这次她却默不作声地允了,甚至还私下叮嘱崔织晚注意保暖。 为了迎接崔家香客,让他们烧上新年的头一柱香,栖岩寺昨日便闭了寺门。尽管如此,黛山的几条山路上还是排起了长队,路人只等崔家人离去后再进去参拜。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山林间行进,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仆役。这样大的一幅阵仗,不多时便到了寺门前。 众人下车,几名年纪颇大的僧人迎了上来,同崔家老爷问好,引他上阶。 崔织晚也在明夏的搀扶下出了马车,新年伊始,她今日穿的极喜庆。上身着白底红梅缂丝小袄,下身系亮红的石榴裙,项上戴着金项圈,外披大红斗篷,衬着外头的雪景,说不出的惊艳。 过了年,她又长了一岁,周氏对她的要求更严了,出门必须戴上帷帽,恪守闺礼。因此,崔织晚只得偷偷撩起眼前的帷纱,饶有兴味地环顾四周。 “姑娘,咱们一会儿不如去求个签吧?” 今日周氏没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阿酥忍不住提议道:“还有寺里的鲤鱼池!我备了好多铜钱,一定能投中!” 崔织晚也被她愉快的情绪感染了,点头道:“好啊,那咱们一回会儿就偷偷溜去……” “姑娘。”明夏一边扶着崔织晚一级级登上石阶,一边无奈道:“您可千万别乱跑了,上回落水闹出那么大乱子,这回还是跟在夫人身边吧。” 她就没见过哪家姑娘这般古灵精怪,整日想着躲懒偷玩。 “唉,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棠姐姐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出来上香了。” 崔织晚叹了口气。她们哪里是因为什么笃信神佛,分明就是为了寻个借口出来透气。 由此可见,做姑娘可真难啊,若像表哥一样身为男儿,日日都能出去打马游街,纵情玩闹,简直太幸福了。 崔织晚看了眼被众多仆妇簇拥着的刘夫人,又看了眼自己身后跟着的诸多侍女,觉得十分头疼,小声道:“听说这栖岩寺大得很,一会儿随爹爹上完香,先把后面那些人支走。”至于刘夫人,又要拜佛,又要听师父讲经,一时半会估计也找不到她。 ———————————————————————————————————————————— 开学了,不能愉快地待在家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心情不好,下章拉男主出来遛一圈,希望老爷们多多投珠,多多评论。 鞠躬 锦鲤 空荡荡的大殿内,崔织晚静跪在蒲团之上,屏息凝神,手中轻摇。 签筒发出沙沙的声响,明夏和阿酥立在她身后两侧,也目不转睛地盯着。 终于,“啪嗒”一声,竹签坠地。 一旁的小和尚想上前替她捡起,却被崔织晚拦住l她自个儿伸手捡起了那支签,轻声念道:“颜回短寿为圣,下下签。” “……” 寻常香客抽中下签就罢了,年年崔家来,这些东西都是提前备好的,应该怎么抽都是大吉才对啊。 明夏和阿酥对视了一眼,赶忙劝慰道:“这偏殿空旷无人,也没个解签的师父,想来不大靠得住……姑娘千万别在意这些,只是碰巧罢了。” 听了这话,小和尚嘟着嘴,忍不住道:“施主,这可不能乱说。咱们寺里求签就这一处,不是没人解签,只是师父和师兄恰好不在。” 说起来,这元德大师确有几分奇异之处。人人都传他是位得道高僧,可窥天机,却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年初一这样的日子竟还能带着弟子外出云游。 他们说话,崔织晚却始终跪在原地,静默不语。半晌,她偏过头,看着同自己年岁相仿的小和尚,开口询问道:“小师父,这签,你能解吗?” 每支签都有签诗,只要知道诗句为何,便能从中猜出几分意思。 小和尚一听,赶忙双手合十,摇头道:“阿弥陀佛,不可不可。”他连经都念不通,怎么敢给人解签,师父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罚他扫半年院子的。 崔织晚叹了口气,在明夏的搀扶下起身。她将那竹签拢在袖中,不再言语,转身踏出了殿门。 冬日严寒,寺里的草木虽被人精心打理过,也难免呈现一幅枯败之象。其余的侍女都被她支走了,只有明夏和阿酥在她身边,阿酥见自家姑娘脸色不好,便岔开话题道:“前面就是鲤鱼池了,姑娘,您平日投壶投得准,这个一定能得好彩头。” 所谓“鲤鱼池”,不在于池中红艳艳的几尾锦鲤,而在于池中央的一只鲤鱼模样的石头。石头正上方也就是鲤鱼口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凹槽,来寺中祈福的人都会试着看能不能将铜钱投入凹槽,以期获得来年的福运。 崔织晚走到近前,看着满满一池底黄灿灿的铜钱,忍不住为寺中住持的揽财手段赞叹。这池子不小,凹槽又浅,一百个人里有一两个能投中的就不错了,其余尝试者,说白了就是给栖岩寺捐香火钱,试得越多捐得越多。 她兴致缺缺,却架不住阿酥的死缠烂打,只好拿了五枚铜钱随便一抛。果然,五次皆不中,甚至一次比一次远。 偏偏崔织晚被激起了胜负心,她将左手的手炉塞给明夏,不信邪地又拿起十数枚铜钱朝池中扔去。 可惜,依旧不中。 阿酥和明夏看她越投越气,在原地直跺脚,也忍不住试了几次,结果叁个人居然没一个好运气。 眼瞅着五六十枚铜钱就这样砸进水,崔织晚也是服了,却又不肯承认自己准头差,只好嘴硬道:“这玩意分明就是坑人的!看上去那鲤鱼口连半指宽都没有,怎么可能……” 话未说完,只见一道弧线从她眼前划过。 “啪嗒”一声轻响,似是有什么东西恰好落在了鲤鱼口。 “……你们谁中了?” 崔织晚自己未动,下意识便偏过头望向身侧,却见阿酥和明夏两人也是满脸茫然。 有人在后面。 她顿时反应过来,转身一看,正对上一双黑亮的眸子。 那眸子的主人是个清瘦孤拔的少年,脸色苍白,身上又穿着白布的衣衫,简直要与周遭的雪景融为一体。 他眼中似渊水般深暗,崔织晚直直地看着他,看了半晌,心跳得厉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是何人?”还是明夏先警醒,不动声色地挡在崔织晚身前,质问道。 因为崔家要来,寺里并不接待其他香客,况且此行中有女眷,连寻常僧人都须避讳,这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少年没说话,淡淡地看了看崔织晚。此时女孩早就摘掉了帷帽,如蝶似的睫毛微颤,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她不认得他。 梁追从她的眼神里一瞬便得出了结论。明夏见来人并不答话,又问了一遍,梁追面色如常,弯腰捡起地上一颗小石子,随手一丢:“路过。” 崔织晚顺着他抛出的方向,转头望去,石子恰好稳稳落在了鲤鱼口上,甚至因为力道十足,还利落地打下去几枚铜钱。 这种行为,简直是在明晃晃地打她的脸啊。 崔织晚面颊微红,讪讪道:“运气也太好了点吧……” 似是为了证明自己不靠运气,只凭实力,梁追又连着投了叁四次,次次没落空。那些石子大小形状不一,在他手上却总能如臂使指,崔织晚越看越觉得,他是故意扔给自己看的。 “公子好准头。”崔织晚望着面前比她高了不止一星半点的少年,皮笑肉不笑道。瞧着这人至少比她大四五岁,怎么好意思欺负小姑娘。 梁追无视她不善的目光,缓缓道:“石头没问题,是你的问题。” ???你才有问题! 崔织晚仔仔细细重新打量了他一番,在脑海中对比,发现丝毫没有这人的印象。她又不欠他钱,没事找什么茬? “公子,凡事叁分靠运气,投中固然厉害,不中也没什么丢人的吧?”崔织晚努力露出一个还算甜美可爱的笑容:“再者,今日栖岩寺闭门,你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梁追看了她好一会儿,目光复杂难辨,崔织晚被他看得心虚,半晌才听他淡淡道:“我没有旁的意思,只不过,凡事下定论前,应先自省,而不是怪罪他人他物。” ———————————————————————————————————————————— 梁追:“你有问题。” 织晚:“你他妈才有问题!” 梁追:“我是想说你思想上有……” 织晚:“给爷爬!!!” 不是君子? 崔织晚简直快被气笑了。 她自认不算个好脾气的姑娘,便是上辈子沦为妾室,也没有她去讨好冯辙的时候,眼下倒被个十几岁的少年训诫,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她死死瞪着对方,想从他脸上寻出破绽,可惜一无所获。崔织晚又扫了眼他的衣着,略一思索,突然就笑了。 “如果我猜得不错,公子应该是借宿在这里的……读书人?” 一身洗到脱色的粗布麻衣,腰间连最简单的玉佩荷包都无,既说明他有孝在身,也说明了他日子清贫。细看他右手袖口,磨损颇重,且观之气度,莫名透出些清高自傲,这一点倒让她想起了一个恶心人。 宋玮。 崔家全族都没有一个读书做官的,在崔织晚从前单薄的经历中,宋玮便是她见过最典型的“书生”模样。 刚考上举人时意气风发,屡试不中时便心理扭曲,困于科举,一身酸腐。 果不其然,听完这句,少年的神情略有变化。崔织晚得意一笑,信心十足道:“我知道,读书人嘛,总归是有点脾气的,公子看我不顺眼的缘故,我大致也能猜到。不过《论语》曾有言:‘君子固穷’,做人还是多些气量比较好。” 她阴阳怪气别人向来有一套,就差没说让他去自家领点粥饭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于穷酸书生落魄举子,崔织晚已经受够了,巴不得这辈子都瞧不见。 被人拐弯抹角地骂“不是君子”,少年果然不再是一张冰块脸,他负着手,朝前走了两步,微微皱眉道:“你,不喜读书人?” 崔织晚的心思被一语道破,她有一瞬间的慌乱,却很快稳住,避开他的目光反问道:“这话我可没说,公子何出此言?” 两个人沉默地对峙了数秒,远处却传来几声呼唤。明夏赶忙拉了拉崔织晚的衣袖,小声提醒道:“姑娘,是夫人身边的丫鬟。” 真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寻来。崔织晚不情不愿地移开目光,暗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连礼都没行,扭头就走。 明夏和阿酥无奈,冲少年歉然一笑,赶忙跟了上去。少年站在原地,静静望着女孩离开的背影,默然不语。 崔织晚越走越快,越想越气。一个陌生人而已,却装出一幅看透她的模样,真不知道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只见不远处,爹爹正和刘夫人站在一起,笑着朝她招手。崔织晚默了片刻,偏首对阿酥轻声道:“你去寻个僧人问问,寺中有没有外人居住。” 阿酥明白她是要打听那少年的来历,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崔一石看着女儿走近,替她拢了拢披风,打趣道:“一闪神你就自个跑出去了,这是在家闷坏了吧。” 刘夫人看她小脸被风吹得微红,也忍不住在一旁插话道:“都说了别乱跑,身边还就两个人,那些婢子也不知道顾着姑娘些。” “母亲放心,只是随便转了转。”崔织晚笑着夸赞道:“这寺中风光极好,想来到了春日,山花烂漫之时,正是个踏青的好去处。” “何止是春日,栖岩寺中,夏有菡萏,秋有银杏,山里的竹林也颇有一番清幽雅致。十六娘若喜欢,每逢初一、十五便来上香,顺便看看景色,姑娘家总闷在房里也不好。”崔一石提议道。 崔织晚点点头,若有机会她当然巴不得出来。只是年后,爹爹又给她请了位教书的女先生,再加上每日拨算盘,真是愁都愁死了。 于是,一行人就这样说笑着,在僧人的带领下,缓步出了山门。阿酥也很快回来,什么都没说,只默默跟随崔织晚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下山,崔织晚方才捧着热茶,轻轻抿了一口,询问道:“怎么样,那人是谁?” 一旁的明夏听了,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她并不知道崔织晚的心思,还当自家姑娘是小孩子心性,要捉弄那少年一番。 阿酥却是个急性子,迫不及待道:“姑娘,那人没什么特别的,听说就是个穷书生。他约莫叁月前来到寺里,当时病得厉害,好像要赶路去京城,元德大师见了便让他留下,帮他调养身体。” “如今那人病是好了,可却身无分文,不知什么缘故暂时也不打算去京城了,便在寺里留了下来。” 果然是个穷衰鬼。崔织晚颔首,追问道:“那他靠什么生活?” “说起这个倒有几分意思。”阿酥神神秘秘道:“姑娘你肯定看不出来,他年纪轻轻又一贫如洗,居然十岁便考上了童生,听说当年还是平州小有名气的神童呢!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独自一人流落到咱们吴州来,现下也没钱读书,只能靠给人抄书过活。” 一听这话,崔织晚免不了有些吃惊。四五十岁还在考童生的人不在少数,这人十岁便……恐怕不是一般的聪颖好学能形容的。 “你这丫头,说了这么多,竟没说出个名字来。”明夏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插话道:“他姓甚名谁?” “姓梁,叫梁追……哎呀,姑娘!” “哐啷”一声,清脆的瓷器声响吓了两人一跳,只见崔织晚手中的茶盏突然翻倒,打湿了一片,幸好没浇到她手上。 “姑娘!这是怎么了?!这茶水可是滚烫的……”明夏和阿酥手忙脚乱地替她收拾染污的裙摆,崔织晚却愣愣的,恍若未闻,宛如丢了魂一般。 平州……梁追…… 她想,她或许知道他是谁了。 ———————————————————————————————————————————— 叮!前世十六娘视角版梁大人上线!! 人生处处皆意外 上辈子,在崔织晚死后第十年的冬天,太子被废。隔年暮春,昭文帝驾崩,皇叁子即位。 这一连串事情发生得极快,不过几月时间,皇宫便换了新主人。皇叁子燕隋的生母只是一介宫人,身份低微,不甚受宠,可偏偏是这样一个不被人看好的皇子,却最终铲除了所有障碍,夺得帝位。 新帝登基后,一改朝堂以往的颓靡气象,做了许多雷厉风行的大事,有些利国,有些利民,只有一桩似乎与之无关——那就是,重查当年的崔家贪墨案。 翻案的事情落在了一个叫梁追的官员头上,他是新帝的宠臣,也是本朝以来最年轻的阁臣。 宫变之后,大批官员被贬,阉党、冯党、太子党、清流党,无一幸免,偏偏梁追成了其中大受升擢之人。崔织晚没机会得见他,也没机会打探太多八卦,只是听闻,这人在官场和民间的风评极差。 有人说,他生性阴狠。因为自己出身卑贱,当年殿试只得了一甲,便见不得旁人强过他。任科举主考时,他弄权舞弊,发榜后甚至被群情激愤的举子们砸了府门牌匾,躲在家中半月不敢外出。 有人说,他贪恋权势。冯家鼎盛时,他处处谄媚客气,与之交好;冯家倒台后,他就立刻原形毕露,取代冯辙掌管吏部,随意差遣官员调动。先帝受宦官刘全蒙蔽,醉心修道,不问朝政,他却只一味讨好阉党,谋取私利。 有人说,他忘恩负义。明明恩师是清流党的领头人徐宪,他却在扳倒冯党后,暗中投靠叁皇子,导致清流人心大乱。徐宪遭冯党暗算,朝中官员上书死谏,梁追身为大理寺卿却独善其身。他的好友文渊阁大学士沉兴平受廷杖而死,他竟连丧礼吊唁都未去。 …… 崔织晚活着的时候,也曾听冯辙提起这个名字,那时候梁追还只是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却已经让眼高于顶的“小阁老”分出了叁分注意。 她躲在内室,听冯辙同下属说,同届的进士中,梁追的文章无人可比。只因为他是梁府庶子,且言辞过于犀利,才不得徐宪青眼。可他后来偏偏又择了徐宪为师,这样的人归于陈旧迂腐的清流党,恰如一柄利刃插入朝堂,叫人不得不防。 崔织晚后来忆起,也不由得啧舌。冯家就罢了,恐怕连徐宪都没想到,自己一手提拔的学生,不仅没在他落难时帮衬一把,反而踩着他的尸骨顺利入阁。 这才叫强中自有强中手,一浪拍死前一浪。 根据种种传言,崔织晚隐约猜得出,这是个极冷酷阴沉,心硬血冷之人。灭师灭友,无妻无子,她甚至怀疑这人只爱好在朝堂里搅弄风云,根本懒得管她们崔家的陈年旧事。 然而,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这位梁阁老似乎十分看重崔家贪墨的案子。或者说,他的手中早就握全了证据,皇帝方才下令几日,便查了个水落石出。这点让崔织晚很是感激,顺带连对他的印象都改观不少。 监斩那日是个艳阳天,崔织晚的魂魄虚弱至极,可她还是勉强去了。离得很远,看不清跪着的人,不过也已经不重要了。其实那都是些漏网之鱼,真正的罪魁祸首早就死了。 斩首的场面她看了叁回,崔家一次,严家一次,眼前又是一次。满目血色已经见怪不怪了,可隔着茫茫人海,她却注意到了一个男子的背影。 绯色官服,头戴乌纱,高大挺拔,在众多护卫的簇拥下,他踏过叁十七人的鲜血上了轿子,脚步未停。 见他离去,周遭的人议论纷纷:“梁阁老亲自监斩,真是少见。听闻他少时流落他乡,曾在吴州崔家的书院读过几年书,秋闱落榜后才回到京城认祖归宗,看来这是在报恩啊!” “报什么恩?他那样的人……恐怕过不了几年就当上首辅了,位高权重,权势倾天,谁还记得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听着听着,崔织晚却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在许多许多年前,她似乎给一个流浪的少年施过粥,他的眸子黑亮,还说了许多不讨喜的话。 后来第二次见面,他在路边给人抄书,她临时起意,介绍他去了崔家书院。 再然后,她便没再见过他,或者说,再没想起过这号人。 梁追的模样她早就记不得了,崔织晚飘在半空,望着那顶渐行渐远的官轿,突然觉得自己也没想象中那么倒霉。梁追是个庶出,少年时吃了不少苦,幸亏惊才绝艳才得出人头地。他能考上进士,靠的根本不是崔家,可他却始终记着这份恩情,实在难得。 崔织晚不算是个大善人,更干过不少蠢事,终究却因为少时的无心之举让全家得以昭雪。 原来人生就是这样,处处皆意外。 …… 夜半时分,崔织晚躺在床上,回忆完这一切,突然有种扇自己几个耳刮子的冲动。 原先她施舍给梁追的那一点点恩情,早就不值一提了,反而是梁追,十数年来铭记在心,这得怎样的坚忍才能做到? 真是至情至性,有恩有义啊! 崔织晚越想越觉得自己做错了。她不该对梁追那般态度,虽说见面磕个头感谢倒不必,至少也得表现得毕恭毕敬些吧。好人一生平安,起码在吴州期间,她必须得护着梁追平安。 况且,他可是未来的首辅,仅仅是扳倒冯家这一项就足够让崔织晚心动了。如果她趁现在抱大腿,和梁追打好关系,崔家是不是可以多一条生路呢? 靠她一个人的力量,未必能帮全家人躲开上辈子的厄运,可若再加上一个梁追…… 她甚至觉得自己能上天。 ———————————————————————————————————————————— 猪猪,猪猪,猪猪。 评论,评论,评论。 虞娘子 睡前,崔织晚就打定主意,明日无论如何也要再去一趟栖岩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又病倒了。 崔织晚白着一张小脸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她看满屋子的人转来转去,替她端茶倒水,忙着问询大夫,心里却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苍凉。 许是落水时便存下了病根,如今她竟连一点冷风都吹不得,昨日不过是在池边站了会儿,身子就这般不争气。 新年初始,还真应了那支下下签,处处倒霉透顶。 半梦半醒间,她想起上辈子,旁人都说她是盏“美人灯”。讽她只有容貌生得艳俗倒是次要的,主要是她一年到头,大半时候都病怏怏的,看着便似烛火摇曳将息。 崔织晚心里也清楚,就算不被冯辙害死,恐怕自己也根本活不长。 她这一病,足足两日才退烧,之后依旧出不了门,只能在家中静养。 因为处于病中,新年过得很快,眼瞅着便到了上元佳节,崔织晚的院子里人人都忙着张灯结彩,想要替她冲冲喜气,刘夫人那里却气氛压抑。 正月十四晚上,刘夫人在院子里转了许久,回房就寝后却一点都睡不着。她靠在榻上,手拧着汗巾,几乎咬牙切齿道:“老爷一回来就去见了那小蹄子?” 齐氏叹了口气,回道:“虞娘子下午便去书房守着了,巴巴地等,听说回来的时候老爷摸着她身子冷,还给她披了自己的披风。” 听罢,刘夫人冷笑道:“那书房竟没有个避风的地儿,偏要在风挡口上等着?” 一旁伺候的茉香小声说:“可不就是个小贱人作风,明明只是个从扬州买回来的瘦马,白家老爷偏说是落魄官家之后——哪个官家教得出这么不要脸的小姐?硬塞给咱们老爷就罢了,还这般会勾人,分明是特意调教好的。” 刘夫人赞赏地看了自己的贴身丫头一眼,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现下没有外人,齐氏语重心长地劝慰道:“若她安分守己,夫人只要管好后院,教好括哥儿,便没什么可担心的。怕只怕,这虞娘子心气高,向老爷求些不该求的……” “老爷曾许诺过绝不纳妾,她就算再张狂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玩意儿。”刘夫人顿了顿,慢悠悠道:“我可不学那等没脸没皮的做派。告诉厨房,明日下午炖只乳鸽,用人参细细炖,我给老爷送过去。” 茉香正要去吩咐,刘夫人突然又叫她,“等等,还是炖两份,一份给十六娘送过去,她在养病。” 茉香犹豫片刻,回头问主子:“奴婢听说,姑娘那儿昨日才炖了鸽子,夫人还要送吗?” 刘夫人不在意地道:“你懂什么,她有归她有,我送过去的终归还是不一样的。” 茉香应诺去吩咐厨房了。 正月十五一大早,崔织晚就被周氏从热被窝里撺起来,然后灌了整碗药,苦得她连吃了几个芝麻糖才勉强把味道压过去。 崔织晚睡眼朦胧地坐在圆凳上,乖乖让周氏给她梳头。外面天还没亮,依稀能听到几声鸡鸣。 “姑娘病了这些天,也没机会去给夫人请安。今儿是上元,阖家团圆的日子,礼数可不能少。”周氏边梳头边跟她说。 崔织晚如今这幅身体毕竟年纪小,犯瞌睡难免的。闻言,她强打了精神,点点头,然后努力睁开眼睛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都说“女儿肖父”,她却生得极像母亲。崔织晚的生母——荣家大姑娘,当年是冀州有名的才貌双全,因此小姑娘的五官很出众。肤色雪白,面容姣好,眸光潋滟,偏她没随了母亲秀丽温婉的气质,整张脸怎么看都艳色太过,清雅不足。 崔织晚暗暗回忆了一下自己前世的样貌,还是挺理解冯辙为何只见了她一面,便心心念念要弄到手。奈何,她现在可下不了狠心把脸毁了,若顶着一张可怖的丑脸过一辈子,心理压力也着实不小。 折腾半天,周氏给她梳了个简单的双丫髻,戴上金项圈。她身穿秋香色襦袄,外罩白狐皮的比甲,下着松绿色妆花织金马面裙,瞧着既贵气又出挑。 崔织晚到刘夫人院子里的时候,时辰还早,隔着老远,她就望见了一道弱柳似的身影。 “姑娘,那好像是虞娘子。”阿酥小声提醒道。 虞娘子?崔织晚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人是谁。 爹爹当年娶妻,曾和母亲说过绝不纳妾,后来续弦,对刘夫人也是这般承诺的。这么多年来,爹爹一直信守诺言,可并不代表他身边没有旁的女子。身为吴州首富,便是他不要,也多的是人往上贴。 “夫人都说免了她请安,她怎么还来碍眼啊……”阿酥嘟囔着说道:“真是没见过这般做派,难怪不是清白出身。” “住嘴!”周氏瞪了阿酥一眼,压低声音呵斥道:“在姑娘面前胡扯什么!” 说着说着,就走到了那位虞娘子面前。她一见崔织晚来,便立刻噙着笑迎上去,热情道:“哎呀,姑娘也来了,妾身正要去给夫人请安呢,咱们一起……” 还没等她说完,崔织晚却连个眼风都没给她,脚步未停,径直进了屋子。 见状,虞娘子那张楚楚可怜的面容霎时一僵。她眼睁睁看着那些仆妇忙不迭地给崔织晚打帘子,簇拥着她进门,自己却好似不存在一般,孤零零地被人晾在门外。 “虞娘子,慎言慎行。” 明夏经过她身边,轻轻行了一礼,意味深长道:“府里可不兴说什么‘咱们’,主子是主子,奴婢就是奴婢,如何能相提并论,您说是不是?” ———————————————————————————————————————————— 两百收了!感动!谢谢各位读者老爷,感谢你们的猪猪和评论!!! 最近有考试,所以可能没空加更,等后面考完就抽一天叁更!我保证 全员助攻 说起自己这位继母,崔织晚原先只觉得她小肚鸡肠,如今平心静气再看,也算是个真性情的爽快人。 爱憎分明,直来直去,喜欢和厌恶都清清楚楚摆在脸上,尤其嫌弃那等拿腔作调之人。 刘夫人不愿见虞娘子,便连应付都懒得应付,大门都没让她进,只派了个小丫鬟出去打发她。据小丫鬟回禀,那虞娘子连着吃了两回闭门羹,回去时脸色差得要命。 “连个妾都不是,她也配过来请安。”刘夫人十分不屑地唾了一句,抿了口茶,转而对崔织晚柔声道:“括哥儿在里间呢,十六娘,你去和他玩会儿罢。” 方才崔织晚对虞娘子的态度,倒让刘夫人很满意,起码这孩子还是拎得清的。 崔织晚应了一声,知道这是有自己不方便听的话,她乖乖起身避去了内间,正瞧见括哥被奶娘抱在榻上玩闹。见她进来,括哥咧嘴傻笑,一边喊阿姐,一边扯着她的裙边不撒手。 年方五岁的男孩子,最是淘气顽皮的时候,见到什么有趣事都要叽叽喳喳地分享给人听。 崔织晚不动声色地挑了个靠门处的椅子,悠然而坐,从荷包里拿出了一串碧玺手链哄他。黑色的碧玺珠子颗颗有黄豆般大小,隐隐闪着金丝,链口处还系了一个精致的指甲瓣大小的小金葫芦。 括哥儿玩得不亦乐乎,她便竖着耳朵听外间的动静。 “……这白义山简直是猪油蒙了心!送这样一个玩意儿过来,难不成以为咱们府也像他们似的宠妻灭妾?不成体统!” “以往白家总和咱们对着干,怎么这些日子,白家老爷处处客气,连沧州的那批丝绸都大大方方让了出来……” “奴婢倒是听老爷身边的小厮说,沉船那件事,多少和白家脱不了干系……” 崔织晚听着,秀眉微蹙。 虽然她早就猜到,沉船绝不可能仅仅只是个意外,可她却没敢怀疑白家。 或者说是,不愿怀疑他家。 爹爹稳妥地处理完了事故后续,可独独少了一条,查明原因。以崔家的手段,不可能一无所获,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其中牵扯到了没法妄动的利益。 官场上的事情她不懂,但经商绝不是“非黑即白”就可以应对的,崔织晚不知道爹爹和白家私下究竟达成了怎样的协议,用多少银子换作补偿,她只是觉得有点惋惜。 替那两艘船上死去的几十口帮工惋惜。 “……阿姐?”括哥儿睁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歪着头瞧她:“你不开心吗?” 崔织晚扯出一抹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没有呀,阿姐没有不开心。” 恰好此时,有丫鬟进来请他们出去用早膳。崔织晚牵着弟弟的手走到桌边,桌上已经摆好了各色小菜,每人的面前都有一碗五色元宵。 “括哥儿,你这手里又攥的什么?”刘夫人拉起儿子的右手一看,却是一串精巧的碧玺手链,她抬头望向崔织晚,问道:“……十六娘,你给他玩的?” 糟了,忘了收回来了。崔织晚讪讪一笑。 没想到,刘夫人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嘱托道:“哄他无妨,只是小孩子手里没轻重,这样的东西给他也是糟蹋。” 崔织晚松了口气,忙不迭地点头,重新将手链收进了荷包。 今日过节,商行里事务繁多,崔一石一早便去忙碌了,因此只有他们叁人一同用膳。崔织晚小心地吃着勺中软糯的汤圆,心里却一直在打量别的事情。 用完早膳,她瞅准机会,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母亲,今日……我能不能出去一趟?” 刘夫人抬眼,疑惑道:“去哪?” “看灯会……”崔织晚嗫嚅道。 “不行。”果然,刘夫人二话不说就把她的提议否决了:“你这病才好些,尚未痊愈,再去吹风还得了?灯会年年都有,不急在这一次。” 崔织晚的面色一下就垮了。她也知道自己身子不争气,可她早就让人打听过了,梁追平日在栖岩寺门口抄书,但每逢过节,都会趁热闹去城西摆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娘,你就让阿姐去吧~” 崔织晚正绞尽脑汁找借口,却听见括哥儿撒娇道:“阿姐日日闷在家里,都快憋出病了,外面灯会好热闹,就让她去看一眼嘛~” 真不愧是阿姐的好弟弟啊!关键时刻临场发挥,崔织晚简直就快热泪盈眶了。 刘夫人看了眼儿子,又看了眼崔织晚,怀疑道:“你俩该不会是串通好的吧?”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一大一小迅速摇头,但这种否定方式显然并不值得信任。 “夫人,姑娘想去就让她去吧。”一旁的齐氏突然开口,笑语道:“闺中女儿家,有几个不爱热闹的。多吩咐些人跟着,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碍。” 刘夫人没想到,感情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都叛变了。思索片刻,她扶了扶额角,无奈道:“行吧,就准你任性一回,一定要带上周嬷嬷,早去早回。若身子不适,记得千万要吩咐人传话。” “若晚了一刻归家,可再不会有下次了。” ———————————————————————————————————————————— 下章出梁追,也会出一个新人物。 想看男女主恋爱的读者老爷,估计得等等……而且后面会有转折,不会一帆风顺的。毕竟织晚前世知道的太少太片面了,而且她之前确实挺蠢的(狗头)。之前所有女主视角的回忆内容,不可全信。 顺便说一句,男二是冯辙。(别打我) 抄书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青玉案?元夕》 * 每逢上元佳节,吴州城西的灯会都是一道不得不看的绝美景致。 早在半月前,街上的商铺便开始购入大批红绸和灯笼,正月十五一早就热热闹闹地装扮起来,为晚上的灯会做准备。 清晨,吴掌柜正站在自家书肆门口,仰着脑袋指挥铺里伙计挂灯笼,一番忙碌之后,他不经意转头,却望见不远处立着的一道熟悉身影。 “哟,梁公子,这么早下山?” 吴掌柜目之所及处,正是一身素服的梁追,他好似在原地站了有一会儿,手里提着个不小的书匣。听见招呼声,梁追略点了点头,向前走了几步。 寒风凛冽中,他穿得略显单薄,却并不让人觉得孱弱,高瘦挺拔的身形远看恰似松柏。少年尚未及冠,乌发只用一根发带随意束起,衬着他清浅的眉目和如墨般的瞳色,愈发透出一股疏离淡漠的气质。 周遭所有人都洋溢着喜气的氛围,独他依旧清清淡淡的,好似对任何事情都不在意。 吴掌柜招了招手,示意少年跟他进屋。他绕到帐台后头,翻找出一本小册子,细细搜寻着:“……《四书》、《六韬》、《尉缭》、《叁国志》、《资治通鉴》、《齐民要术》、《茶经》……这些,限期半月,你十日就抄完了?” “嗯。” 梁追轻声应了,将那只巨大的书匣放在帐台上打开,从中取出数沓厚厚的纸张,整齐摆好,递给吴掌柜。 吴掌柜有些难以置信地伸手接过,拿到眼前细看。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他面上的惊异之色却更浓。 每张纸上,都用最规整讲究的馆阁体写满了字迹,干干净净,雅致美观。饶是他手下有无数抄书的伙计,也难找出几人与之相较。 他盯着纸张看了数秒,又盯着梁追审视半晌,摇摇头,突然笑了:“梁公子,我算是服了你了。” 少年人,都或多或少免不了有些粗心浮躁,可眼前这位,心性之沉稳,毅力之坚韧,实在让他挑不出半分毛病。同样的时辰,旁人抄一册书,梁追能抄两册有余,而且最神的是过目不忘,抄多少背多少。 “你可别告诉我,这些书你也是边抄边背的?《四书》倒也罢了,兵书农书医术你也看?” 梁追听了,薄唇微抿,点了点头。 吴掌柜看他的神色便知道了答案,又是佩服又是无奈,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劝道:“梁公子,别怪老夫多嘴,你得想法子进书院啊!寺里藏书不多,大半都是经文,于你进学无甚大用。在我这儿替人抄书,费时费力,终究比不上正经路子,你这样好的天份……” 吴掌柜不想打击他,可事实就是如此。就算梁追能破万卷书,仅靠自学,不经大儒指点制艺,也绝对走不了科举的路子。 “等年后,崔家要开书院,听说只收寒门子弟。”有些话,点到为止足矣。吴掌柜取出两吊钱,和蔼道:“梁公子,虽说你仍在孝期,可出了服,也要为自己今后打算啊。” 他年轻时也考过许多回,却屡试不中,所以深知科举的不易。可这事正如鲤鱼跃龙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只要能考中举人,不说一步登天,起码能博出个坦途来。 梁追垂睫,看着吴掌柜递来的两吊钱,却并不伸手接过。 他抄的这些加起来,最多只值一吊钱,就算节省了天数,也远远够不上这么多。 “不是施舍,拿着吧。”吴掌柜知晓他心中所想,笑眯眯地解释道:“如今在年中,生意好做,定价都是商行说了算,该多少就是多少。” 他这书肆归于崔家商行,前些日子上头说抄书印书要涨工钱,他就跟着涨了,反正亏钱也不从他的口袋出。 当晚,华灯初上之际,各式各样精巧别致的灯盏亮起,悬起的点点烛火摇曳在半空中,绰绰光影交织绵延到远处,一望无际。 然而在满目繁华之外,却有一个小书摊静静坐落街角处,无人问津。 早在灯会开始前,梁追就照例搭好了摊子,左边是买糖画的,右边是表演杂耍的,独他这里画风截然不同。 随着夜幕降临,行人渐多,周遭的吵嚷好似没有半分干扰到他,少年稳稳端坐,认真下笔——原来摆摊抄书是次要的,他是想借着街上亮如白昼的灯光读书,省下烛火钱。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只有寥寥数人在他面前驻足,可一瞧见梁追两耳不闻窗外事,奋笔疾书的模样,便也放弃了出言打扰的想法。 这人哪里像是来做生意的,分明就是个书呆子。 梁追正细细琢磨着面前的词句,突然面前一暗,他微微侧了侧身,可那道暗色也随之移动,好似故意和他对着干。 以为是行人挡路,梁追有些不耐地抬起头,却出乎意料撞进了一双盈盈眼眸。 万千灯盏映照下,折柳撷梅绣样的交领襦袄,洋红色的曳地撒花百迭裙,披着雪白狐裘的女孩笑靥浅浅,眸光流转。 “梁公子,好久不见。” ———————————————————————————————————————————— 写着写着,觉得梁追属实好惨一男主啊,又苦又闷,穷鬼不配支棱起来?(???)? 然而我以为这章能写到新人物,结果还是没有…… 下章一定。 全靠演技 哪里是好久不见,分明是半月前才见过。 梁追轻描淡写地望向她,和她身后跟随的一众仆役,目光再平静不过,冷漠得近乎无情。 “梁公子,真是好巧呀,居然在这里遇到你。” 崔织晚立刻挂上一幅人畜无害的笑容,十分熟稔地套近乎。谁料,梁追当真不给她半分面子,那双淡漠的黑眸在崔织晚脸上停顿了片刻,便好似没瞧见她一般,继续低下头看书。 “……” 啧,这份超越常人的定力,还真叫崔织晚不得不服。 少年洌然端坐在这熙攘繁华的闹市中,清朗如月,卓拔如松。 他好像总是这样,最格格不入,也最引人注目。 崔织晚的脑海中,依稀浮现出梁追一身绯色官袍,踏血而去的画面。当年,只是隔着人海不经意的一眼,男人身上那份令人心折的气度,却让她记忆犹新。 她突然有些好奇,这世间,究竟有无能让梁追自乱方寸之事? 恐怕是没有的。如今没有,日后更不会有。 崔织晚又想起,多少年前,她曾赴过一场宴会。当时去了许多大人物,她作为最末流的官眷,根本没资格和那些世家女搭话,只能一个人坐在花厅喝茶。 结果喝到一半,前厅莫名一阵熙攘,后有丫鬟来报,说是刑部侍郎梁大人来了。 隔着重重围屏,只这一语,便勾起了在场所有女眷的好奇心。 那时候,梁追还不是什么内阁阁老,也不是什么大理寺卿,却被众人簇拥着。而她听到那些官家小姐们私底下都在讨论这位年轻的梁大人性子是如何的阴沉,又是如何狠厉。 当然,还有那日的东家——沉家,他家的二小姐是如何倾心于梁追。 想到这,崔织晚忍不住又细细欣赏了一番眼前少年的风采。 原来这位让沉二小姐求之不得,最终含怨嫁给冯辙的梁阁老,年少的时候竟然如此俊秀,只是眉眼还有些青涩。 那股权倾天下的霸气,不知何时才能显露。 “姑娘!怎么能不带着暖炉就下车?这都病了多久了,万一再受寒可如何是好……” 霎时,崔织晚绵绵不断的思绪被打断。她偏头望去,果然看见周氏一边念叨着一边快步追来。 ……她又生病了? 少年笔下一顿,墨色浅浅地在笔尖晕开。犹豫片刻,梁追终于还是忍不住,复又抬头细看了眼女孩的面容,果然,较之前更加消瘦了。 她的肤色很白,白得近乎透明,像青瓷似的,显出一种脆弱的易碎感。 气血不足,内里虚耗,一看便知。 “嬷嬷,我知道了,只是有些事要办,交代完便回去。”崔织晚伸手接过周氏递来的暖炉,一转头,恰好对上梁追审视她的目光,她并不躲闪,粲然一笑道:“梁公子,你也看到了,我不能出来太久,咱们便长话短说罢。” 直到此刻,梁追才算真正正视与她。他放下手中的纸笔,正襟危坐,平静道:“请讲。” “其实我今日是专程来寻你的。”崔织晚十分诚恳道:“上回在寺里,我言语有失,行为不当,公子不与我计较,反倒好言相劝,我心里着实感动。” 终于,到了拼演技的时候了。 “归家后,我思及当日,悔不当初。小女子心中忧虑,辗转反侧,日夜不眠,羞愧难当……公子此举,恰如先贤之人,‘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令人仰止啊!” “那日,明明不通诗书经典,我竟然还大言不惭地说起《论语》……书中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公子是君子,我便是那小人!都怪我有眼无珠,不识诚者,猪油蒙了心……” 崔织晚对于装可怜,简直是信心满满,胸有成竹。当着面,小姑娘楚楚可怜,梨花带雨,就算他是块茅坑里的石头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吧? 她早就计划好了,对付梁追这种遇强则强的狠角色,必须卖惨才行得通。姿态一定要卑微,反省一定要深刻,心甘情愿当条舔狗就对了。 崔织晚一口气说完这一大堆,甚至担心效果不够,还抽出袖中的帕子掩面而泣,哽咽道:“梁公子,小女子知错了,今后一定改,你可千万得原谅我……呜呜呜。” “……” 这下,不仅是梁追懵了,后面跟着的一众人也都看傻了。 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啊? 梁追看着面前“嘤嘤直哭”的女孩,又看了眼来来往往神情怪异的行人,重重叹了口气:“咳,崔姑娘,这件事我并未放在心上,你也无需挂怀……” “不!” 闻言,崔织晚猛地抬起头,痛定思痛,坚定道:“我给你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一定要好好补偿!” 说罢,她不由分说地一招手,身后的仆人便抱着两堆巨大的包袱和箱子放在梁追的摊前。 “包袱里是棉被和棉衣,箱子里是灯烛煤炭,笔墨纸砚……梁公子,只有你生活无虑,方能解我心头些许愧疚啊。” “……” 对她来说,梁追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崔织晚看着送出手的一堆赔礼,十分满意地点点头,旋即取出一封书信,郑重其事道:“还有这个,请你一定收下。” 梁追看着女孩“哭出”的微红眼眶,破天荒觉得有些无语。难得遇上连他都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这姑娘是不是落水的时候真淹坏脑袋了? 那天他在湖边看见的那个飞扬跋扈,刁蛮任性,苛待下人的崔家小姐,是眼前这位没错吧? 总之,这些东西他不能收,也不会收。 梁追没有接过崔织晚递来的书信,避开了她饱含期待的灿然眸光,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姑娘,对不起,在下……” “崔织晚?” 梁追的下半句话尚未出口,却被一轻佻声音打断:“哟,还真是你这丫头!” 当下,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不远处,原来有叁人正朝这边行来。 轻易可见,后面两人皆是一色的小厮打扮,领头的则是位十二叁岁的少年。他看上去与梁追年岁相仿,模样穿戴却截然不同。 身着朱红色穿花箭袖,外罩石青色排穗短褂,脚蹬青缎绣纹朝靴,腰间玉珩上系着五彩攒花绦穗。观之眉目,恰如其声,轻佻张扬。通身的锦缎华服更衬出了他的放纵性子,这无疑是个绮罗丛中的富家子。 崔织晚看他走近,却敛眉正色,面容微冷道:“白耀轩,你怎么在这?” 阅┊读┊无┊错┊小┊说:woo18νip﹝woo18.νip﹞ 招惹 “本少怎么不能在这?” 大冬天的,这人居然还十分骚包地握了柄折扇。白耀轩“啪”地一声,拍合手中扇面,挑着眉反问道:“难不成整条街都是你们崔家所有?真是笑话。” “喏,崔大小姐,回头看看你背后是什么。” 崔织晚回头望去,却见自己身后正对面恰好矗立着一栋金光闪闪的酒楼,酒楼的牌匾上又是叁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聚客楼,白家商行的产业之一。 街道两旁,原本就悬着万千灯盏,亮如白昼,再加上这聚客楼阔气奢华的装潢,简直快给人眼睛晃瞎了。 且不论旁的,就说这酒楼的门面,正和白家的作风一样肤浅张扬。再联想到白老爷送来的那个拿腔作调的虞娘子,崔织晚看着就心烦。 “怎么,白少爷在楼上看景看腻了,便下来寻乐子?” 看着面前女孩满脸的嫌弃,白耀轩莫名有些火气,他嗤笑道:“看来你也知道自己于本少是个乐子,算起来,咱们俩也有小半年没见面了,本少可是想念得紧啊,何不移步酒楼叙叙旧呢?” “站在聚客楼顶层上房,便能将这城西的景致一览无余,总比在路上受冻强。怎么样,崔大小姐,你意下如何?”白耀轩十分显摆道。 出门忘带脑子了才会和你上去叙旧。崔织晚暗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突然掩唇猛咳了两声,装作气若游丝道:“咳咳咳……今日就不麻烦白少爷了,咳咳……小女子身子尚未大好,家中嘱托早归,先行一步。” 好汉不吃眼前亏,她现在可没工夫和这二货斗嘴,还是叁十六计,走为上策。 说着,崔织晚顺手将那封书信搁在梁追桌上,向他偷偷使了个眼色,转身欲走。 “哎,这么着急做什么啊?”谁料,白耀轩却仍旧不依不饶,他伸手一拦,恰巧扯住了崔织晚的衣袖:“我可是在楼上看你许久了,那么多地方你不去,偏偏在这破书摊跟前守着……” “放手!” 察觉到衣服被抓住,女孩秀气的眉间立刻涌上一抹厌恶,她狠狠一甩,呵斥道:“离我远点!” 其实,连崔织晚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如今有多么反感与男子接触。自重生之后,她便时常梦魇,那些光怪陆离的可怖梦境里总有她死前的画面。 脑袋破了个大窟窿,应当是很疼的,孤零零躺在漫天大雪里,也确实是很冷的。 可惜,她当时咽气太快,还没来得及感受这些就已经归西了。崔织晚唯一清清楚楚知道的,就是做一只孤魂野鬼十数年有多痛苦。 宁可从未存在过,也不要行尸走肉般活着。 她曾像只笼中雀,被困在冯家一年有余。期间,冯辙对她的态度时冷时热——好的时候,他会温柔缱绻地附在她耳畔,说她是他最重要的女人;坏的时候,又会让她亲眼看着全家是如何惨死刑场的。 他不愧是冯纪嵩的儿子,论玩弄权术的手段,连庙堂之上的众位朝臣都望尘莫及,更何况是她这个没什么本事的小女子。 “晚娘,别妄想在我面前耍手段,从来只有我杀旁人,还轮不到旁人杀我。” 这是冯辙警告她时说的话,崔织晚始终牢牢记在心里。正是因为这句话,她宁可苟且偷生,也没有选择自尽。 崔家族人尚存,灭门之仇未报,她怎能轻易去死。 那时候,沉二小姐沉灿虽为冯辙之妻,却并不受宠。冯家整个后宅里头虽然有一堆莺莺燕燕,能经常见到冯辙的其实只有她一人而已。 崔织晚不知道这个阅尽风月的男人究竟迷她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每回见到冯辙,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才能杀了他。 当然,她最后也确实这样做了,只可惜没能成功罢了。 事实证明,冯辙还是太自大了。他自诩看惯了身边这个女人唯唯诺诺的窝囊废模样,从没想过她也是有血性的,她也是能够忍辱负重,直至最后豁出命去的。 这厢,白耀轩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竟一下子愣住了。尽管崔织晚力气微薄,还是直接推开了他。众目睽睽之下,白耀轩回过神,实在有些挂不住面子,他恼羞成怒,眼看就又要迈步上前。 然而,一道身影却突然挡在了白耀轩面前,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 严实护着身后的女孩,梁追声音微冷,开口道:“公子,自重。” 明明年纪相仿,梁追却比白耀轩高出了寸余,加之他气质凌然,更显强势。白耀轩手腕一阵刺痛,用力半天竟没能挣脱梁追的钳制,还不待他叫小厮上来收拾这人,梁追却又突然放开了他。 白耀轩气急,一时片刻也没憋出什么厉害话,只得斜了梁追一眼,嚷道:“你谁啊?关你什么屁事!” 梁追不语,却纹丝不动,一幅懒得搭理他的模样。 崔织晚没想到梁追会站出来帮她,却又担心他因此招惹上大麻烦,刚要出言相护,却听见白耀轩玩味道:“嘿,还真是奇了,如今连一个破抄书都有几分骨气。”他竟不知,吴州城内还有这么不识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白耀轩在楼上瞅了半天,清清楚楚望见崔织晚同眼前的少年说了许多话,举止颇为亲近。这丫头,自小眼高于顶,加之脾气骄纵,根本没几个处得来的朋友,这小子又是从哪冒出来的哪颗葱? 其实,梁追并未思虑太多,也并不在乎对方是否出言不逊,他只是不愿再看见那个小姑娘受伤而已。 现下事情已经平息,他转身就开始收拾书匣,似是要走。 崔织晚见状有些急切,她既想让他立刻脱身,又挂心那件尚未交代完的事情。 然而,正是怕什么来什么。白耀轩眼尖,早望见桌上放着的那份书信,便趁机毫不客气拿过。崔织晚拦之不及,竟让他直接拆开了。 “岳安书院……” 白耀轩看着手里的名帖,突然笑了:“崔织晚,你这是做善事做上瘾了?就他?”他转头,复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梁追,笑意渐收,戾气上涌:“你想让这种人与本少做同窗,也不怕脏了岳安书院的名声。” 书院…… 梁追有些意外。 原以为那里面会是银票之类的东西,他却万万没想到,会是介绍他去书院的名帖。而且不是救济穷人的书院,是正正经经治学,吴州城中最好的百年书院。 此时此刻,白耀轩说的那些话于他来说都不重要,他在乎的,是她的心思。 崔织晚听见白耀轩满嘴喷粪,登时气恼不已,一把夺过名帖斥骂道:“我的事情,和你有什么相干?滚!” “你!” “有多远滚多远!” “姑娘,怎么能骂人呢……”周氏在旁边听她当街骂人,差点忍不住要捂她的嘴。 白耀轩怒极反笑,他看了眼小脸涨红的崔织晚,目光终于定在了朗然而立的梁追身上。 “行,本少记住你了,年后书院开课,你若敢不来,本少便让你跪着爬出吴州城!” “你不是护着他,想要帮他吗?我倒要看看他能读出什么名堂!” ———————————————————————————————————————————— 织晚:要不,你还是别去岳安书院了,咱们换一家…… 梁追:为什么不去? 织晚:我怕你挨打…… 梁追:当着情敌的面秀恩爱,不好吗? 织晚:…… 看了眼大纲,后面进度会拉快,关于书院的事情应该会一笔带过(我也好想让梁大人早点娶老婆啊!!!) 远见 如今,全吴州城的人都知道,崔家和白家皆为经商世家,一直在赚银子这件事情上针锋相对,锱铢必较。 可却少有人知,约莫在二十年前,崔白两家还是处处交好的。 崔夫人荣氏和白夫人纪氏同样出身冀州,一直是闺中密友。后来,白夫人生了个儿子,过了四五年,崔夫人又了生个女儿,两人便约定好要做亲家。 可惜,算命先生却说两个孩子八字不合,日后结亲则有损寿数。 而这桩半路夭折的娃娃亲,主角双方便是白耀轩与崔织晚。 那时候,两家的生意远没有现在这样大,有什么冲突也是互相礼让,从未红过脸。 可是再后来,崔白两家的夫人相继去世,崔老爷续弦,白老爷宠妾。两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对半分了吴州城还不算,商行甚至开到了天子脚下。 万物没有不变的道理,更何况是人心。 正如白家老爷说过的一句话:“什么都是假的,唯有真金白银才靠得住。”曾经的闺情,义气,还有未成的亲事,早都被他们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有一人始终耿耿于怀。 “说起来,白小少爷这些年也不容易。” 明夏看自家姑娘在灯下扶着额,满脸怅然,忍不住劝慰道:“白老爷虽没有再娶,可家中那位受宠的娘子,实在是……白小少爷在她手下,怕是吃了不少苦头。” “就他那见谁咬谁的性子,谁能让他吃亏?”崔织晚听了,愤愤道:“他就是再不容易,也不能来坏我的事啊!” 明夏听了,忍不住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崔织晚奇怪道。 “奴婢是笑,姑娘果真还是个孩子,看不出人家的真心。”明夏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一句,替她松了头发,便整理床榻去了。 唉,这都算什么事儿啊。崔织晚一个人呆呆坐着,越想越绝望。眼下,梁追是非去岳安书院不可了,竟然惹到那个无法无天的灾星,哪里能有他好果子吃。 崔织晚既怕如今的梁追经不起折腾,又怕日后的白耀轩被梁追给弄死。 她只是想做件好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阿酥!” 冷不丁被点名的阿酥一个激灵,忙不迭地掀帘问道:“姑娘,怎么了?” 崔织晚挠了挠头,愁容满面:“你立刻去找邓勇,让他去找书。” “找书?”阿酥一头雾水:“找什么书啊?” “凡是读书人要读的书,全都给找来,有多少要多少!记住了,什么书都要,特别是孤本!” 崔织晚坚定道:“还有,让他每月把书送去栖岩寺,放在梁追门口,放完就走。” “……哈?” 阿酥实在不明白,自家姑娘最近怎么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呢:“姑娘,那个梁公子究竟是谁啊,您何必这样帮他?” 什么都送,什么都管,就算是对冀州的表少爷也没这么上心过啊。 “他啊,是我的恩人。”崔织晚含糊道:“总之呢,你也可以把这当成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咱们现在帮他读书,日后自然有大用处。” 闻言,阿酥叹了口气,嘟囔道:“依奴婢瞧,应该是稳赔不赚才对。这位梁公子连个秀才都不是,若等他有出息,恐怕都得等到猴年马月了……” 考童生,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不论哪一关都有无数人耗费一生,一个平平无奇的寒门书生,砸钱在他身上,连个响都听不到。 “慎言,慎言啊。” 崔织晚摇摇头,想了想多年后一手遮天的梁阁老,越发觉得自己十分有远见:“那你就当我是发善心好了,毕竟你家姑娘我就是这么和善友爱。” “可您从前不是这样啊。”阿酥忍不住道。 “从前在冀州,表少爷买的孤本,您非要来折纸鹤玩,还让奴婢送表少爷几只。奴婢那时候送到表少爷手上,瞧他脸都青了……” “再说去年,您非说要吃枣儿,让白小少爷给您摘。那树这般高如何能爬,白小少爷好不容易摘下来,您又当场给扔了,说不想吃了……” “……” 喂喂喂!揭人不揭短,骂人不骂娘啊! 崔织晚听得冷汗津津,自己从前的日常实在是太作死,看来,她上辈子能成功长到十九岁,也算是祖坟冒青烟了。 ———————————————————————————————————————————— 尽力多更。 字帖 开了春,梁追要去书院进学,崔织晚提心吊胆了许久,却并没打探到任何不好的消息。 白耀轩似乎已经将之前的事情抛到了脑后,毕竟他那样的人,变脸比翻书还快。 崔织晚不由得松了口气,也是,书院里那么多人,只要梁追小心避开,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为了安心,她又缠着刘夫人许久,终于争得每月初一、十五去栖岩寺上香的机会,顺路便能瞧瞧那人的近况。 其实,爹爹和刘夫人都听说了她帮助一寒门书生的事情,可这事怎么听都是大好事,谁也不会多加阻拦。 记得上辈子,梁追在吴州白白蹉跎了几年,秋闱落榜,又空耗叁年。崔织晚只希望这辈子,他可以少经历些磨难,早日得偿所愿。 安顿好梁追,她的日子终于重归平静。谁料,崔一石却见不得她太过清闲,特意给她换了位女先生。 这回教崔织晚读书的这个女先生,来头很大。她的父亲是一位进士,以才华闻名江南。不过后来家道中落,她又是个清高的,不肯下嫁不如她的人家,因此生生熬到四十有余,只得在富贵人家给小姐授课为生。 崔织晚很不喜欢这位女先生,也不知她是否从外面听到了些风言风语,故而非常看不惯崔织晚的骄横做派,平日里没少罚她。不论崔织晚怎么做,她也总能挑出这样那样的错处来。 然而,她还不能对这位女先生发脾气,她对谁都可以不尊重,唯独这位女先生。毕竟,尊师重道是崔家的门风,也是崔老爷的原则,绝对不能违背。 每日上课,崔织晚总觉得丫鬟们比她还紧张——明夏和阿酥一路上光叮嘱都能重复十遍八遍,生怕她做错什么。 一进角门,崔织晚便望见何女先生的身影。她的穿戴十分刻板,头发梳成小攥,永远只穿件灰蓝褙子,脸颊清瘦,嘴唇紧抿。 何女先生一见崔织晚来,斜了她一眼,示意落座。 这日,何女先生要讲《弟子规》,崔织晚自然是滚瓜烂熟的。尽管如此,她也不敢在这位女先生面前放松,只好坐直了身体,紧盯着熬过一上午。 临结束,何女先生却道:“崔小姐,请您将我方才所说的内容默一遍。” 崔织晚乖乖应了,在一道锐利目光下,很快提笔默完。 拿起纸张端详片刻,何女先生却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崔小姐,我知道您父亲是吴州首富,您身份高,可平日在我的课上不守规矩便罢了,何必写这些东西来敷衍。” 崔织晚满脸茫然,她究竟哪里敷衍了?真的是全篇默完,一字不差啊! 崔织晚深吸了口气,尽量客气道:“不知学生哪里有错?还请女先生明示。” “我教书数十载,还是第一次见这样没规矩的字迹。”嫌弃完,何女先生终于放下那份《弟子规》:“崔小姐,您上次抄的书我也看了。字迹太潦草,太小家子气,一定要好好用功。” 崔织晚什么也没多说,应下了。 何女先生却又道:“您的字实在太不好看,还是找字帖练着吧,平日读书人写的馆阁体没必要描。倒是可以找些梅花小楷练着。” “谢女先生指点。”崔织晚低眉顺眼地给她行了礼,才让明夏和阿酥拿着她的东西往回走。 从角门出去,却看不远处走来一个老先生。那老先生穿着一身布衣,又留了把花白胡须,样子慈眉善目的。 是给括哥儿请的开蒙师傅,吴州城远近闻名的大儒。 崔织晚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忍不住叹了口气。阿酥还以为她是因女先生的训斥不快,安慰道:“姑娘,咱们回去多练练就是了,下次定不会挨训。” 崔织晚摇了摇头,无奈道:“她哪日不训我了。” 回到院里,明夏端了碗茶过来给崔织晚喝:“您可要担待着,何女先生是老爷请来的,咱们崔家又是最重师道的。” “呵,我倒是听人说,何女先生家道中落,是有个富家子捐钱做官,把她父亲的官职给挤没了。难怪她看不上我这种……” 说着说着,崔织晚又翻出自己默的那份《弟子规》,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忍不住吐槽道:“有一说一,这字虽然算不上好,也没她说的那么差吧?” 上辈子她虽然有些不学无术,但好歹也是念过多年书,见过不少市面的,究竟哪里小家子气了? 一屋子根本没人懂这些,自然没人给她重新评价。崔织晚越看越生气,将几张纸拍在桌上,愤愤道:“咱们下午去栖岩寺!” “……啊?”明夏懵了,下意识回道:“不是明儿个才十五吗?” 然而,崔织晚才不管今天是十四还是十五,午睡过后,她便直接坐着小轿上了山。 一进寺门,她径直去寻到偏院。经过藏经阁时,崔织晚才走出去,余光一撇似乎看到了什么人。 崔织晚走出几步才猛地回过神,回头一看,梁追就站在漏窗旁边,正静静地等她走远。 他早就看见了她,却一语不发等她走过去,分明是不想和她照面。 见她回头看自己,梁追的表情也没变,转身打开了阁门。 天气明明已经转暖,他却着了凉,穿着个披风,怀里还抱着书。崔织晚看见他进门的时候,还握着拳咳了几声。 她追上去,关切道:“梁追,你生病了吗?” 梁追看着她好一会儿,目光复杂难辨。崔织晚都被他看得有点心虚,不过是想套个近乎而已…… 半晌,梁追才淡淡道:“无事。” 崔织晚与他同行,但是梁追人高,她不过到他胸前而已。就是一样的步子,他也比她走得快许多。 崔织晚见他在阁中的书架前徘徊,忍不住搭话道:“你是想看什么书?经书吗?” 梁追又顿了很久,才说:“随便看看罢了。” “最近在书院过得好吗?” “还好。” “缺什么东西吗?我可以给你送来。” “不必。” 崔织晚哦了一声,心想自己真是没话找话,这下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突然,她想起何女先生要她练字,这倒是个由头。她又努力了几步跟上他:“梁追……家中的女先生叫我练字,但是我没有梅花小楷的字帖。你有吗?能不能借我用用啊?我练完就还给你。” 梁追听了却沉默很久,转身用更复杂的目光看着她:“崔姑娘,你又想做什么?若是需要字帖,你大可找别人借,何必来问我呢,我可没有什么好东西。” 崔织晚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借口确实显得太过拙劣,她对梁追的态度也太过突兀。所以他防备她,疏远她,甚至是反感她,都是应当的。 再者,其实就连她现在,也并非真心对待他。 崔织晚在他的目光下有点心虚,只能小声说:“真的只是借字帖而已……” 梁追欲言又止,闭了闭眼才平静道:“……既然你要,那便随我来罢。” 说罢,他也不再找书,径直出了阁门。崔织晚跟在梁追身后,默默看着。 午后的阳光尚好,寺里的枯树刚刚生芽,金光透过枝叶斜洒下来,落在他肩膀上。他依旧穿着那身麻布孝服,背影非常的清瘦孤拔, 崔织晚又想到世人都说他阴沉狠戾,却更觉得他可怜。 更┊全┊小┊说:woo18νip﹝wσo18νip﹞woo18.vip 铺陈纸笔 算起来,崔织晚已经来找过梁追许多回了,这倒是第一回进他的屋子。 寺中后院拾掇得干干净净,虽然布局狭小,但是青石砖路旁种着万年青,几株海棠树含苞待放。一排寂静的禅房中,梁追推开了最后一间的房门。 崔织晚让明夏她们留在门外,独自一人跟了进去。 屋子很小,布置也很简单,简单到不似有人居住的模样。崔织晚注意到桌子上摆了两杯茶,和一本摊开的书卷。 “没什么好茶,见笑了。” 梁追瞧她一直盯着茶杯,却并不打算给她斟茶,而是转身去了书架翻找。很快,他抽出一册厚厚的帖子,递到了崔织晚面前。 崔织晚有些小心翼翼地接过,轻声道:“多谢梁公子。” “不谢。”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便走回了书桌前,又低头看自己的书卷,简直就是惜字如金。 崔织晚看得出,他在赶她走。奈何,她最擅长的就是“敌不动我不动”,反正离回去的时候尚早,她直接拉了把椅子坐在了梁追对面。 崔织晚看到他低头的时候,垂下的眼睫毛很长,直直的,宛如黑尾翎般。俊秀的侧脸实在好看,有种内敛淡然的气质。 崔织晚又看了看他寄居的屋子,和她的住处相比,这里的确是寒酸了一些。他过得很清贫,但他自己好像并没有在意。 这里唯一的特别之处,就是墙上挂了一把弓箭。弓箭的样式很普通,但不沾丝毫灰尘,看得出是主人常用之物。 原来,他会射箭。 难怪那日投石子准头上佳,一幅再轻松不过的样子。她有点想象不出,看似文弱的梁追认真拉弓射箭时是什么样子,不过,一定和她平日看到的那些公子们投壶玩乐不同。 崔织晚正在沉思,突然听到他问:“病好些了吗?” 崔织晚抬起头,发现这位惜字如金的“梁大人”正看向她,顿时有点受宠若惊。 “嗯……好得差不多了。”崔织晚含糊说。然后她发现梁追似乎笑了笑,但是很快就收敛了。 一瞬的笑意,崔织晚却恍了神。她实在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阴郁的眉眼像化开了的水墨,有种醇厚的温和。他的眼尾狭长,笑起来微微上翘,像只狡黠的狐狸。 “为什么送书给我?”他又淡淡地问。 送金银财宝你又不收,当然只能送书刷好感了,要不是为了抱大腿,谁甘心做条卑微的舔狗啊。崔织晚想了想说:“公子刻苦好学,小女子自愧不如,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梁追就没有再问她什么了,又垂下头继续看书。 崔织晚怀疑自己是不是答得太假了,她咳了两声,转移话题道:“我知道,梁公子是个有恩有义的人,你若实在过意不去,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何事?”梁追好似终于等到了这句话,沉声道。 崔织晚取出那份被女先生狠狠批斗的《弟子规》,可怜兮兮道:“拜托你,可不可以教我练字啊?” 没想到她所求会是这个。梁追犹豫片刻,伸手接过那几页纸,展开在桌上细看。 “我是真的没办法了……就算日日苦练,也只能把字写工整,和好看实在沾不上边。” 崔织晚将他的砚台推到一边,半趴在桌上,愁眉苦脸道:“梁公子,我知道你颇有才学,写得一手好字,能不能传授我几分?” 她睁眼说瞎话向来有一套,其实她根本没见过梁追的字,只是上辈子听人说,梁阁老的一手楷书冠绝天下。 不过,书法是慢功夫,数十年如一日方能有所成,想来如今的他字也不会太差。 梁追看完,并没多说什么,而是站起身让道:“你先写个字出来。” “写什么?”崔织晚顺手拿起他方才用过的毛笔,追问道。 “随便。” 崔织晚铺开纸,想了想,落笔写下一字。 梁追一看她运笔,眉头便一皱,刚想开口纠正,却愣住了。 纸上,逐渐现出了一个大大的“梁”字。 “怎么样?”崔织晚满怀期待地偏过头,却见梁追方才回过神。 “……崔姑娘,虽说你年幼,但这手字的确是有点……” 崔织晚垂头丧气,正要转出书案,梁追却没有让开,反而向前一步:“你过来,握着笔。” 女孩小小的一个,刚及他胸口的位置,梁追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虽然刻意隔开了些许距离,却依旧呼吸相闻。他握住她的小手,引导着她写,淡淡道:“这样运笔,横撇都要拉直,知道吗?” 他是真的想认真教她。崔织晚看着他平静的侧脸,虽然还是少年的清俊,但眉峰之间可能因为经常蹙眉,竟然已有了浅浅的痕迹。 她不由得有点出神,眼前这个指导自己写字的可是未来内阁首辅啊…… “你走什么神呢。”看着小姑娘盯着自己看,目光茫茫不知道在想什么,梁追皱眉问她。 崔织晚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趴着写字。 小姑娘果然很认真,可在梁追看来,一笔一划还是丑得出奇。她又默了首《赤壁赋》,非但没写出磅礴气势,反而有些让人啼笑皆非。 梁追突然记起,从前在平州时,母亲总要看着他练字,写错一个字便要罚跪,哪里能像她这般轻松懒怠。 其实,在同龄的闺中,她的字绝算不上差。可作为自己的第一个“学生”,梁追觉得既然要教,便不能让她丢人。 “别练什么梅花小楷了,日后就依着我给你的帖子临摹。”梁追淡淡道。 “那是什么字?” “正楷。”说着,梁追又递给她一本《诗经》,让她抄抄看。 “啊?那岂不是更难了……”崔织晚有点沮丧地趴下去。梁追在她的头顶看她小眉头都皱起来,眉梢尖尖,越发可爱。 写着写着,崔织晚突然觉得有点昏沉,她什么都没说,自己伏在案上,一笔一划地继续抄书。门开着虚缝,乍暖还寒时节,冷风直朝她身上扑。 崔织晚非常不舒服,眼前的字都快看不清楚,意识也渐渐模糊了,直想睡觉。梁追坐在她另一边看书,并未注意到。 她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清醒些,刚写几个字就想睡觉,梁追指不定怎么看她呢。 毛笔尖匀出一大团墨,纸都浸透了,崔织晚的笔还是没动。 她坐都坐不稳,勉强站起来想去喊明夏她们,却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便倒了下去。 但好像又被谁给接住了,她落到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崔织晚尚有些清醒,她闻到一股极淡的皂香,脸蛋贴到人家的衣襟上,非常陌生的气息。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住她,然后就想放开她。她立刻抓紧这人的衣袖,喃喃道:“别走,我有点难受……” 梁追一阵沉默,只好先把她手里攥着的笔给抽了出来。 平日飞扬骄纵的小姑娘,居然会有这么可怜的样子,倒真是显得孱弱无依。 但是,这又关他什么事呢,她生病而已,自然有人会好好照顾她。这姑娘行事古怪,对他又意图不明,他若再怜悯她便是徒惹麻烦上身,何故要白费心思。 梁追思定,正欲推开她,崔织晚却不许,她又难受得很,只顾抓着他。霎时,滚烫的小脸贴到一块凉凉的东西,很舒服,她就蹭了蹭,努力伸出手把眼前的东西抱住,更觉得凉快些。 梁追看着这小姑娘贴住自己的玉佩磨蹭,一阵无语。 那玉他并不常戴,却是亡母留下的唯一念想了。 “你快起来。”他把玉佩抽出,缓缓道:“我替你去找你的丫鬟来,这里是寺庙,不好声张。” 崔织晚听到这个声音,才模糊想起这人好像是叫梁追。可听说他心狠手辣,最喜欢杀人了,那她抱着的这个又是什么?崔织晚现在脑子都烧成浆糊了,总之,既然他愿意抱着她,总不会丢下她不管的。 “梁大人,我又病了……”崔织晚小声说道:“我头疼,口渴,不舒服……你不要吵……” 什么梁大人?梁追眉头轻皱,觉得不太对,这才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 这丫头竟然烧得这么厉害! 他不再多想,当机立断把小姑娘打横抱起朝外走。房门外不远处,明夏和阿酥正百无聊赖地站着说话。 看到梁追竟然抱着自家姑娘,明夏吓了一跳,焦急道:“梁公子,您这是……” 梁追冷冷道:“自己主子高烧,你们竟丝毫不知,倒是伺候得很好啊!” 明夏一愣,竟被少年凌厉的气势摄住,恍惚间还差点以为这个沉默寡言的穷书生是哪位高门公子。 她顿了顿才明白过来,急忙伸手一探崔织晚的额头,眼泪瞬间便涌了出来。 姑娘这身子怎么就没有安稳的时候呢! w┊o┊o┊1┊8┊小┊说:woo18νip﹝wσo18νip﹞woo18.vip 接与不接 四月暮春,清晨时分,梁追一个人提着书匣走进学堂。 他总是最后一个到的,因为黛山离岳安书院实在太远,每日天不亮就得出发。再加上先生布置的功课,寅时起,子时休,只能堪堪睡够两个时辰。 教制艺的张先生是从翰林院退下的,性情刚直,学识过人,早些年也曾闻名朝野。开课前,他捋着花白的胡子,扫视整个学堂,目光最终定在了梁追身上。 “梁追,前日老夫让你们交上来的文章,为何又独缺你一人?” 白耀轩转头看着坐在最后面的梁追,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梁追却不慌不忙地起身回道:“先生,学生前日已交。” 闻言,张先生眉头一皱:“那依你的意思,是老夫老眼昏花,竟连名字都数不清了?” 学堂内,零碎的哄笑声渐起。人人都知这老头最顽固严苛,和他顶嘴,分明就是自寻死路。 梁追恭敬行礼:“学生不敢。” 沉默片刻,张先生难得没有追究,而是深深看了眼梁追,训诫道:“将《中庸》抄写十遍,下学后再同老夫好好解释,先坐下听讲罢。” 临近晌午,学堂内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个人。白耀轩走到梁追桌前,看着他垂眸收拾书匣,敲了敲桌子,得意道:“喂,开课才几月,四书五经都快被你抄烂了,你要是再不滚,本少都腻了。” 梁追不说话,提着书匣要走。 “站住!你到底怎么认识崔织晚的?”白耀轩抬脚追上去,一把拦住他,质问道:“无缘无故,她凭什么要帮你?” 一提及那人,梁追眸色愈深:“这话,白公子应该去问崔姑娘。” “别搁这跟本少打什么马虎眼!她心思单纯,一定是被你蒙骗了!” 白耀轩唾了他一口,嫌恶道:“你以为自己识得几个字便能出人头地么?像你这种出身低贱,心心念念向上爬的穷鬼,本少见得多了!若不是她护着你……呵,你算个什么东西?” “既然你不肯滚,那行,有本事就忍气吞声呆在这儿。后年院试,本少倒要看看你能考出什么名堂!” 白耀轩甩袖走了,梁追一个人站在原地,怔怔地出神。 算起来,已经月余过去了。从初春到暮春,她一直都没有再去寺里。 没有她的消息,他的日子好像空出了一块。 外面下雨了,梁追却没带伞。雨势虽然不大,却很急,他恍恍惚惚地走在路上,不顾衣袍被沾湿。 突然,一阵马嘶声响起。街角处闪出一架马车,那马跑得飞快,像是受了惊,车夫正奋力拉扯着缰绳控制。 临近的路人们纷纷闪躲不及,远处,甚至还有好事者驻足围观。 梁追眼睁睁看着,却并没有躲避的意思。他照旧走他的路,根本不管迎面而来的马车。 万幸,那车夫还算是个有经验老手,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堪堪将马勒停。马车停在梁追身旁,飞溅而起的泥水染污了他素服的下摆。 “公子,实在是对不住了。”眼看殃及池鱼,车夫十分客气地抱拳行礼,歉然道。 梁追摇摇头,示意无碍,刚走出几步路,却又听见那车夫在后面唤他。 “公子,请留步!” 他转身,发现车夫竟拿着一把伞追了上来,气喘吁吁道:“这是我家小姐吩咐我给您的。” 方才只见车帘微动,却未见其中所坐之人。垂眸望了一眼面前的油纸伞,梁追并没有接过,而是平静道:“多谢美意,不必了。” 车夫站在原地,看着少年孤拔身影越走越远,挠了挠头,只好跑回了车边。 “小姐,还真是遇上个怪人。他不肯收伞,淋着雨走了。” 听见这话,马车内良久无人言语。漫长的沉默之后,有少女轻轻嗯了一声:“随他去吧。” 回到寺里,梁追迎面正撞见有僧人扫阶,他静立在旁,那僧人却放下扫帚唤住了他:“梁公子,有你的书信。” 梁追原本要走,闻言顿了顿脚步,缓缓道:“谁送的?” 僧人摇了摇头,将书信递给他:“不清楚名字,不过……好像是崔家小姐身边的婢女。” 一瞬间的犹豫,梁追不知该不该接过。 可最后,他还是伸手接过了。 ———————————————————————————————————————————— 下章开车,巨长一章(情节+肉),千字20po,下章4000+ 购买有问题的老爷们微博私我哦!会尽力解决的! 内容和主线剧情关系不大,算是个毒饼小福利吧,估计有读者老爷会发现一些有意思的点(嘻嘻) 素女经H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不能 崔织晚走进茶楼的时候,一眼就望见了梁追。 他没有待在雅间等她,而是孤身站在二楼的角落处,背对着楼下。 崔织晚愣愣地仰头望他,她戴着帷帽,隔着层薄纱,恍惚觉得眼前少年的背影与一道身影渐渐重合。 “姑娘?”明夏轻轻唤了她一声。 崔织晚回过神,却发现梁追也看见了她。 一大早,茶楼里宾客寥寥,崔织晚看他迈步下楼,有点不明白。 “梁公子……” 帷纱后,女孩的眸光依旧水亮,梁追顿了顿:“有什么话,姑娘请说便是。私自外出,共处一室,不妥。” 她还真没看出梁追原来这么保守。崔织晚觉得他就是不想和自己多说话,心里莫名有点火气。 “许久不见,公子就一点都不担忧我?” “……” 梁追被噎了一下,避开了她的目光:“姑娘,慎言。” “行吧,既然你不愿意坐下来喝茶,那咱们就去街上走走。”本来只想送点东西,可惜这人态度冷漠透顶,崔织晚这下更不急了。 她扫了一眼梁追手中提着的书匣,转身就走。 原本是她在前,可奈何没走几步,梁追就到了她前面,明夏则不远不近地跟着。 这样一行人,远看倒像是一对外出游玩的兄妹。 崔织晚过于专心地想事情,脚下又是石子路,走着走着,被一块大石头绊了一下,差点撞上梁追的背。 梁追下意识伸手稳住她的身体,却并没什么好话,淡淡地道:“你走路不看路的?” 这口气跟她爹似的。崔织晚回过神,哦了一声,乖乖看路。 她抬头,实在觉得梁追比她高好多,步子也迈得更大。崔织晚走得跟像小跑一样,才能跟得上他。不过,梁追似乎察觉到了,步子稍微放缓了一些,让她能跟上。 看着梁追的袖摆,崔织晚不知怎的,突然很想轻轻伸手勾住。他走路很稳,每一步都是,好像拉着他就永远不可能摔倒。 这人实在太闷了,好不容易约出来见一面,崔织晚只能绞尽脑汁找机会跟他搭话。 “梁追,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包子。” “哦,我还没有吃呢……” 梁追停下来看她,崔织晚才小声地继续道:“我和母亲说要出来上香,半途才折过来的……我怕来不及,就没吃早饭。” 梁追静静听着,眉头微皱:“那刚才怎么不说?” “其实本来想在茶楼吃点东西的……”谁让你不肯坐下来。 梁追像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题,他环顾四周,恰好看见街边卖蒸糕的。 崔织晚眼睁睁看着他跑到摊子那儿买回两块热腾腾的蒸糕,递到她面前:“吃吗?” “姑娘,这怎么能……”明夏看见了,面色微变,想拦,却没拦住。崔织晚取下帷帽,兴高采烈地接过咬了一小口。 “好吃吗?”梁追看她吃得开心,鼓着腮帮像只小松鼠,觉得有点好笑。 “嗯!”崔织晚一边点头,一边掰下另一块递给他:“梁追,你吃吗?味道很不错的。” 梁追看向她,顿了顿说:“我不吃甜食。” 哦,那以后就不给你送糕点了,改送别的罢。崔织晚暗暗记下,又咬了好几口。 很快,一整块蒸糕下肚,感觉已经是周身通泰,终于该说正事了。 “梁追,你在书院,是不是过得不好?”崔织晚认认真真道:“我知道,你什么都不肯说,但是程勇都打听到了。白耀轩他经常欺负你,是不是?” 今日,女孩梳了两个团团的发髻,缠着精巧的珊瑚石链子,阳光照在上面,闪着细碎而耀眼的光。梁追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摇了摇头:“没有。” “是从来没有,还是这几日没有?”崔织晚的追问并没有得到回答,她轻轻叹了口气:“我已经警告过他了,再有下次,便让他爹收拾他,反正他的把柄都在张先生那儿。若实在不行……” “梁追,我荐你去旁的书院可好?” 她今日连帖子都带来了,只要梁追一句话,她就帮他彻底躲开白耀轩那个二世祖。 可梁追却摇了摇头:“不必了,多谢崔姑娘费心。”他还不至于这般脆弱,连这点事情都经受不住。 “可是他太蛮不讲理了!万一你被打扰,不能安心读书,那岂不是……” “崔姑娘。” 崔织晚的担忧被打断,她抬头,却见梁追直直地望着她,脸上显露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情。 有戒备,有疑惑,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茫然和纠结。 “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帮我?” 为什么?崔织晚一时根本答不上来。 她知道,这是他的长久以来的困惑,可她却没法给出最真心的回答。 “……梁公子,实不相瞒,我的确有事相求。”崔织晚深吸一口气:“日后,若我有难,你能否尽力……” “不能。” ———————————————————————————————————————————— 梁追:只要我否得够快,被坑的就不是我。(直男发言) 织晚:所以爱会消失,对吗? 礼尚往来 啥??? 崔织晚傻眼了,不是,她还什么都没说啊! 梁追却十分平静道:“在下只是一介书生,人微言轻,恐怕实在帮不了姑娘什么。” 你人微言轻?传闻中的梁阁老,朱红一批,杀人和杀鸡似的,倒也不必太过谦虚哈。 崔织晚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尴尬道:“害,公子误会啦。我并不是想威胁你什么,就是万一出点意外,你看能不能……” “不能。”梁追再次坚定拒绝。 “……” 算!你!狠! 崔织晚竭力安慰自己消消气,就当养了条白眼狼算了,可下一瞬,她却听梁追又开口道:“不过,在下可以许诺姑娘一件事。” “什么事?”崔织晚下意识问。 “不知。”梁追淡淡道:“等姑娘有什么非达成不可的心愿时再说罢。只要此事无关钱财和人命,在下愿意尽力一试。” 一个无限期的心愿?这不没什么区别嘛!崔织晚眸光一亮。无论如何,这辈子她总不会再按原样作死一次,守好自己的小命,钱财她家又不缺,就让梁追对付冯家去吧! “好呀好呀!多谢多谢!” 崔织晚总算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顿时觉得心情舒畅,浑身轻松。她示意明夏拿出一只不大不小的锦盒,亲手递给梁追:“给,这是送给你的。” 梁追低头看了一眼,没接。 崔织晚锲而不舍道:“收下吧收下吧,就当是你教我写字的谢礼。等我从冀州回来,你可千万要继续教我哦!” “……回来?”梁追轻轻重复了一下,反问道:“你要走?” “嗯。”崔织晚点了点头:“前几日得信,信上说外祖母病重,我需得赶去冀州。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年前应当会回来。” 梁追知道她母亲出身冀州荣氏,闻言不再多说什么。他默了片刻,将自己手中的书匣打开:“这些,你拿着。” 崔织晚看他提过来几大卷册子,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字帖。”梁追淡淡道。 “……” 说实在的,这个礼,她确实有点不太想收。 崔织晚勉强扯出一抹灿烂的笑容:“公子放心!我一定好好保管,勤学苦练,绝不懈怠!” 梁追浅浅地嗯了一声,又从袖中抽出一样东西,难得多说了些话:“这个方子,你收好。一日叁服,调理气血。” 崔织晚有些惊讶:“你……你怎知我的病症?” 说完,她又觉得有点好笑。也是,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细心点的人一眼便看出来了。 “颜回短寿为圣,下下签。”谁料,梁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而念出了一句签文:“月下围棋局,谁知子落来;听琴不相识,袖手问颜回。” 崔织晚听了,睁大眼睛。 正月十五求的那支签,原本不知丢到了何处,没想到居然是被梁追捡到了。 更┊新┊完┊载┇文┊学:woo18νip﹝wσo18νip﹞woo18.vip 惊马(重要章节) 七月,荣家来人专程接崔织晚回冀州。 两地之间多山路,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经过数日颠簸后,总算接近了冀州城外。 “十六娘。”车外,少年略显低沉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 “表哥。”崔织晚让明夏拉起车帘,只见一名年约十叁四岁的清俊少年正骑在马上。 “你快上来,外头多晒啊。”崔织晚冲着他招手说道。 荣锦微微笑道:“我可没你那么怕热。”他嘴上这样说着,人还是上了马车,车内的丫鬟都十分乖觉地下了车,让兄妹两人单独说话。 崔织晚小嘴一撇,愤愤道:“要是我跟你一样从小练武,我也不怕冷不怕热。” 她一直很想随表哥一起练武,哪怕是学点花拳绣腿也好,可惜在这件事情上,一向对她千依百顺的爹爹从没松口过。 荣锦含笑道:“傻丫头,你一个姑娘家学什么武?” 从小到大,这个妹妹一直被众人呵护着长大,跟个瓷娃娃似的,怎么可能受得了习武的苦。 “哼,不学就不学。”崔织晚摇着荣锦的手娇声道:“表哥,那你说实话,老太太她身体究竟怎样了?” “哈哈哈哈,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荣锦斜靠在车壁上,狡黠一笑道:“放心好了,信上所说当然是假的。只是若不这样去信,姑父他怎会轻易允你随我回冀州?” “老太太的身体好着呢,前段时间偶感风寒,如今已然痊愈了。” 荣家老太太膝下共有两子一女,从前的荣大姑娘便是崔织晚的母亲,自小最受宠爱;荣锦为荣家大爷荣伯松所出,他上头还有个姐姐荣绮早已出嫁;而荣家二爷荣仲柏则子女众多,受宠的有嫡子荣铭,叁姑娘荣沁雅和四姑娘荣沁怡。 崔织晚和荣锦从小养在荣老太太身边,从未分开过,直到崔一旦续弦,刘夫人进门后,崔织晚才被接回吴州。兄妹两人从前是不分院子住的,一直同吃同睡,故而感情极好。 “你不知道,最近冀州闹了旱灾,加上朝廷改稻为桑,乡下有不少人逃了出来。”荣锦给妹妹说着外面的情况:“有的庄子十之五六的人都饿死了,父亲已经派人去寻访各处的情况,还设了粥棚收留那些流民。” 照理这种杂事,荣锦是不应该说给闺中妹妹听的,可妹妹从小身体就弱,被祖母和父亲他们护着,连房门都不许踏出,因此少了许多乐趣。久而久之,荣锦便习惯同她说起外面的事情。后来崔织晚回到吴州,他或是去信,或是寄去些新鲜玩意儿,从不间断。 “说起这个,爹爹去年年关还把家里的粥棚交给我管呢。”崔织晚说起这件事,眸子就闪闪发亮:“虽然我每日只负责打打算盘,但仔细想来也挺开心的。” “我早就说过,你是有才干的。”荣锦也替她感到高兴,看管一个粥棚,看似小事,实则杂事繁多:“你若是个男孩,再少些懒怠,多下苦功,崔家哪里能轮得到崔庭括他们母子俩!” “表哥,别这样说。”崔织晚叹了口气:“就算我身为儿郎,他总归是我弟弟。” “傻丫头,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等你日后出嫁,崔家可就没你的位置了。”荣锦哼了一声,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转而道:“十六娘,等天气凉快些,我带你出去玩如何?” “这句话已经对我说过无数次了。”崔织晚抱怨道。 “嘿嘿,我之前是一直有事要忙嘛!”荣锦闻言,讪讪地笑了:“又要练武,又要应付功课,哪有那么轻松。”他凑到崔织晚耳边低声说:“回去请完安,我就去院里接你,带你去个好地方吃好吃的!” “真的?”崔织晚眼睛睁得大大的,荣锦刮了刮她的鼻子:“当然是真的!我可一直记着……” 然而,话未说完,两人就感受到马车一阵剧烈的颠簸。紧接着,车外传来了侍女的尖叫声和下人们惊慌失措的呼救声。 “啊——” 一切发生的都太过突然,在马车颠簸那一瞬间,荣锦就下意识地将妹妹紧紧搂在怀里,一手牢牢抓住车窗。 “表哥!”崔织晚伸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语气里有着掩不住的惊慌,两人不受控制地往车壁上撞去。 车外的惊马飞驰,车夫声嘶力竭地想要勒住缰绳,却被重重摔在了地上。荣家和崔家的下人们一次次围上去想要砍死那疯马,可马匹受了伤后,狂性越重,有不少人被其所伤…… “十六娘,别怕,有哥哥在!”荣锦紧紧搂着妹妹,不停地安慰她,尽力用身体替崔织晚挡去了冲力。 邓勇等人没有随行,下人中只有一个年轻护卫会些骑射功夫。眼见情况危急,他不假思索地拿起马背上的弓箭,弯弓就要射去。 但当弓弦拉至极致时,他的手却顿了顿。 一旁不远处便是山崖,要是没有一箭射死那马,只伤了它,会不会……?再说他的箭术只算尚可,面对固定的靶子他可以射准,可面对这种惊马,他实在没有太大把握。 就在那护卫迟疑的一瞬间,“嗖”的一声,一道利箭破空之声传来。 伴随着一阵嘶鸣,惊马的双目被利箭对穿,血流如注。它竭力挣扎着,又疯狂地朝前跑了几步,便一头栽在了地上。 车厢随之倾倒,“砰”的一下重击,荣锦闷哼一声,下意识松开崔织晚。 崔织晚侧过身,却望见荣锦的额头正不停涌出鲜血,她张了张嘴,努力了半晌才颤声唤道:“……表哥,你没事吧?” 她动都不敢动一下,连唤了好几声,荣锦才微微睁开眼睛,虚弱地咳了两声:“十六娘,你没事吧?” “主子!”车厢外传来了下人们惊慌的叫声:“还不快把人救出来!动作轻点!” “我没事。”崔织晚听到他的声音,眼泪霎时便涌了出来:“表哥,你流血了!千万别动!” 等下人们好不容易将两人救出,只见荣锦满头是血,崔织晚的眼里还噙着泪光。荣锦身边的小厮见状,大惊失色,明夏则扑上去,哽咽道:“姑娘!表少爷!这是怎么了……到底伤着哪了?” 崔织晚被牢牢护着,并无大碍,荣锦虽然看上去惨烈,但意识还算清醒:“咳咳,没事……”他又咳了几声,正准备吩咐管事的,却听见一道醇厚的男声响起。 “这位小公子要是不嫌弃的话,在下略通医术,可在大夫没来前看下贵府少爷、姑娘。” 荣锦应声抬头,只见一群人正骑马立于前,为首一名黑衣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看上去伟岸不凡。 围在男子身边的人,各个虎背熊腰,透出一股杀伐凌厉之气,不消细看就知是上过战场、见惯生死的兵士。 荣锦见那男子马上悬弓,腰系宝剑,眼底闪过一丝异色。他勉强撑着气力,拱手道:“荣某多谢郎君适才救命之恩。” 荣锦的道谢十分诚恳,他知道,刚才正是这群人出手射死了那匹惊马。 男子微微一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再说射箭的并不是我,而是我家主子。” 闻言,荣锦这才注意到男子身边,有位少年正握弓立于马上,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与此同时,他察觉到怀里的崔织晚瑟缩了一下,猛地扯住了自己的衣衫。 “十六娘,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荣锦关切道,却见妹妹死死低着头,微露出的小脸上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她在害怕。 方才还好好的,现下是怎么了? 不知为何,荣锦直觉她似乎是在害怕马上那人,便下意识抬头细看。 不看倒罢了,这一眼望去,方知何为矜贵。 那不是寻常金银财宝堆砌出的贵气,而是一种久居人上,居高临下的矜傲。 少年身形挺拔,看年纪应该和他差不多,最多不过十六七岁,但相貌却让人过目不忘。他身着靛青色暗纹圆领长袍,身材修长,腰间佩着一块纯白无暇的玉佩,隽雅俊秀,风姿出众。 他的右眼眼角生有一颗小痣,却丝毫无损他的英气,反而给那双冷冽凤眸平添了些许温雅多情。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这人高超的箭法,更让荣锦确定了这行人来历不凡:“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劳烦先为我妹妹诊断一番?” 荣锦细看了半晌,脑海中并无这人的印象,只好将崔织晚的反常归为骤然受惊。 既然对方有意示好,他倒也不必太过提防,反而落了下乘。 “常平,去给两位看看伤势。”少年看了眼蜷缩成一团的小姑娘,缓缓开口,声音正如他本人一般,爽朗清举。 闻言,先前说话的黑衣男子下马,征询了他家主子后,抬脚便向这边走来。 荣锦十分客气地请他先为妹妹察看,常平刚刚靠近崔织晚,想替她把脉,却见这位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的小姑娘突然抬起头,狠狠地盯着他,厉声呵斥。 “滚开!别碰我!” 爱┊阅┊读┊就┇上:woo18νip﹝wσo18νip﹞woo18.vip 来历不凡 此言一出,原本稍缓的气氛瞬间凝滞。 常平虽为随从,但身份特殊,除了自家主子还从未被人这般当面斥骂过。只是他不愿同一个小丫头计较,便耐着性子道:“姑娘不必害怕,简单诊下脉象即可……” “啊——!” 突然,崔织晚捂住耳朵惊叫了一声。她一把甩开明夏的搀扶,转头死死盯着马上的少年,眸光中尽是蚀骨的恨意。 对上她的眼神,少年原本浅淡的笑意缓缓收敛。 荣锦又是紧张又是担忧,他不清楚妹妹这是怎么了,何故对这群人有这般大的敌意。不过直觉告诉他,得罪他们,似乎不是个好选择。 “常平,回来。” 少年没有着恼,只是不带任何感情地移开目光,平静开口道:“既然阁下不信任家仆的医术,那就算了。”说罢,他朝下属一示意,便立刻有人牵来了一辆马车。 “此马是在下所射,合该赔礼。” 简简单单的叁句话,却体现出这人的涵养气度。明明都是独自发号施令,没有丝毫商量的语气,却让人生不起任何反感。他身上仿佛有种特别的气质,让人不由得敬畏听从。 荣锦有些难以想象,究竟是怎样的世家高门才能教养出这样的贵公子。相较之下,他也觉得妹妹的举动有些失礼,只好歉然道:“公子见笑了,舍妹年纪尚小,骤然受惊……我等出身冀州荣氏,不知恩公贵姓,改日定登门道谢。” “荣家……”少年眯了眯眼,突然笑了:“看来在下与公子有缘,倒不必急于今日相识。” “尚有要事在身,告辞。” 少年又扫了眼不远处依旧恶狠狠盯着他的小姑娘,顿了顿,扬鞭策马离去。身后一行人皆紧紧跟随而去。 说走就走,还真是傲气得理所当然。 等崔织晚和荣锦一行人终于进了荣家大门,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原本好好的两个孩子,结果回来的时候,一个伤了头,一个丢了魂。荣老太太和荣家大夫人尤氏抹了半天眼泪,差点没哭昏过去。 正堂里,荣老太太沉着脸不说话,丫鬟仆妇们跪了一地,屋里静得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 大晚上的,全家人都不敢休息,叁姑娘荣沁雅忍不住掩嘴打了一个哈欠,站在那里昏昏欲睡。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惊马的?”荣老太太沉默了片刻,冷声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周嬷嬷上前道:“听车夫说,当时姑娘的马车正好在树下,不知怎的断了树枝,这才让马受惊的。” 闻言,荣老太太眉头一皱:“你去里面看看姑娘现在如何了?问问大夫怎么说的? “是。” 内房里,丫鬟婆子屏气侍立,明夏将帷帽给崔织晚戴上,略略挽起她的衣袖,将一块素绢盖在她手上,才让大夫进来。 “敢问先生,我妹妹身体如何?”荣锦额间缠着白布,关切问道。 “令妹不妨事,熬点珍珠糙米汤压压惊,休息几天就好。”大夫捋了捋胡须,起身说道,并没有开药方。 一屋子人听到崔织晚没事后,都松了一口气,尤氏念了一声佛号,对荣锦叹道:“今日之事,你是对的,幸而护好了十六娘。”说罢,她迭声吩咐下人赶紧去熬珍珠糙米汤给姑娘压惊。 她这个儿子,整日摔摔打打的,受些伤倒也无妨。只是十六娘素来体弱,若真出了什么意外,还不知会怎样呢。 “舅母,我想回去喝。”崔织晚轻声说了一句:“麻烦您和外祖母说一声,明日再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哎,好孩子,我送你回去。”眼看着小姑娘好不容易缓过神,尤氏总算安心了。 荣家二房的夫人顾氏眼睁睁看着她们出了屋子,撇了撇嘴道:“还以为多大的事呢,把全家都叫醒,真够金贵的……” “婶母,话可不能这样说。”荣锦立刻反驳道:“若不是运气好,遇上位公子搭救,恐怕就不是受些轻伤那么简单了。” “那依你说,这大恩人来头不小?”顾氏听了,十分不以为然。毕竟整个冀州城,还没有几家值得他们荣家放在眼里。 可惜,士农工商,等级森严。就算荣家再有钱,也无法抹灭他们地位低下的事实。而那群人的穿着打扮,分明是刻意从简的,观其言谈举止,也只有官家才教养得出,再加上那位公子隐隐的京城口音…… 若他们真是从京城而来,何止是来历不凡。荣锦不再言语,心中自有计较。 免┊费┊看┊书┊就┇上:woo18νip﹝wσo18νip﹞woo18.vip 此去经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江城子》 * 这夜,崔织晚整宿未睡。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再次遇到冯辙,或者说,遇见得这般早。 上辈子,她是在冯府的宴会上初次见到他,当时的情景太过窘迫,经年之后,崔至晚只记得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和他促狭的笑。 他替她拾帕,帮她挡下麻烦,送她安稳回到宴厅,却独独没有明示身份。 那时候,崔织晚才嫁到京城不足一年。因为娘家势单,夫君不喜,根本没人看得起她。她多傻啊,满心觉得偶然遇见的这位官人实在是位光风霁月的君子,至少,他看向她的眼神是平和的、不带一丝偏见的。 那一年,崔织晚十七岁,冯辙二十四岁,她已嫁,他已娶。 想到这,崔织晚不知不觉流了满脸的泪。 她还是太蠢了,总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鲜血都是滚烫的,却忘了越是站在高处的那些人,心越狠,血越冷。 普通人家相争,争的是家产;世家子弟们相争,争的就是权与命。 就连冯辙这样的天之骄子,也是苦熬了多年,扛过了无数明枪暗箭,才最终踏着其他兄弟和叔伯上位的。 在京城世家中,谁还不是只修炼了千年的老狐狸? 崔织晚从前甚少出门,可她却经常待在冯辙的书房里,因此见过许多往来的官员。 躲在内室帘后,从布衣到青袍,从青袍再到绯袍,一至九品的官补她都能认得清清楚楚。 冯辙不明白她为何对官服感兴趣,有一回忍不住问她究竟看出什么来了,崔织晚只是冷冷一笑。 “文官绣的是禽,武官绣的是兽,穿着这身官服,朝堂之上最不缺的就是你们这群衣冠禽兽。” 闻言,冯辙原本含着笑的面容霎时冷了。 那时候除了他父亲——当朝首辅冯纪嵩,根本没人敢当面同他作对,更遑论是斥骂。崔织晚这番话,简直和找死没什么区别。 可他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和她计较。 如果说梁追的品性可以算作表里如一的话,那冯辙此人,才叫做真正的表里不一。外表温雅和煦,实际内里暗藏狠劲,除了欺骗旁人,私下里,他实在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可对崔织晚却总能多出些容忍。 崔织晚扪心自问,如果不是最后她想杀他,只求拼个鱼死网破,他或许也不会下狠手。 不过,这种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 但凡是他想得到的东西,早晚会不择手段弄到手,如果实在得不到,那这件东西就不该存于世上。 崔织晚很有自知之明,她是绝对解决不了冯辙的,多年后不行,如今也不行。旁的她不敢说,但她记得冯辙曾有位庶出的兄长,颇受冯阁老宠爱,却在冯辙十六岁那年突然暴毙。 没人敢说这事和冯辙有关,可崔织晚觉得,弑兄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更何况是异母兄弟。 辗转反侧间,她想了一整夜,总算是想通了。 不管怎样,冯辙如今并不认识自己,一个商户人家的小丫头罢了,他还不至于把她放在眼里。 京城这个地方,她此生都不会踏足,只要未来避开宋玮这个障碍,她和冯辙就不会再有交集。 在这之前,保住全家的命才是最要紧的,至于其他…… 崔织晚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素衣少年挺拔如松的背影。 如果梁追不负她的期望,得以高中,这二人必定会在朝堂上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直至皇位易主;如果梁追出了什么意外,那恐怕未来十数年都不会再有其他人能与冯家抗衡,皇帝也不会改立叁皇子为储君。 如果是第一条路,她只需明哲保身,坐看冯家败落;如果是第二条路,她一定会想尽办法劝说爹爹,将崔家部分产业南迁,求一隅安身之地。 ———————————————————————————————————————————— 这章居然写了一晚上… 本来只打算简单写两句,剩下靠大家自行脑补,奈何我越写难受,替冯辙难受。 虽然故事后期的走向细节未定,但可以确定的是,一山不容二虎。其实冯辙原本的设定是在梁追踏入官场后再出场,但我的内心不允许,就算结局注定,我也想让织晚看见不一样的他。 所以才有了这个飒然而来的少年郎。 浮萍 叁日后,崔织晚才明白冯辙那日所说的“有缘”,究竟是何意。 荣锦领着她,刚到荣老太太屋外,就听到里面笑语喧嗔的。 崔织晚进去之后才看到两房舅母,荣铭哥哥,还有其他几位庶出的表兄弟都在。而冯辙正端坐在罗老太太下首位,听到声音之后便侧过头看向她。 饶是已经做了千万次心理准备,等崔织晚真正对上他的目光还是不由得呼吸一窒。 他的五官实在俊秀极了,唇红齿白,浓眉星目。那双惊心动魄的深眸,似乎看着谁都非常深情一样。 上回她的意识并不清醒,其实这才算作她第一次见到,十五岁的少年冯辙。 冯辙好像对之前的事情并不在意,他轻描淡写地扫过她,随即笑了笑:“不知道这位是……” 崔织晚一阵紧张,想着虽然她年纪不大,但是平白无故地先问人家小姐是谁也不好吧。荣老太太却含笑道:“还未给你介绍,这便是我那长孙,荣锦。” 再次见到救命恩人,荣锦看向冯辙的目光饱含敬意,他拱手行礼道:“在下见过冯二公子,多谢二公子那日出手相救。” 冯辙在家中行二。崔织晚这才明白过来,人家看的问的都是她表哥,不是她。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一刻的场景有些微妙。隔世之后,冯辙居然从她的仇人变成了恩人,还真是可笑。 今日,连荣家两位夫人都陪坐在冯辙下首,他的身份之高可见一斑。听见荣锦道谢,冯辙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回礼,甚至连起身都未起身。 但他的目光却停顿了几秒,随后看向荣锦手里牵着的……崔织晚。 “那这位小妹妹不知是谁?” 荣老太太笑着说:“她是老身的外孙女,吴州崔家的大姑娘,小字唤作‘织晚’。” “织晚?”程琅轻声念了一遍,语调微扬,像是在反问。 崔织晚根本不知该怎么回答,幸而荣老太太说:“她家就她这么一个女孩儿,名字便由着她母亲取了,没有从字。可是有什么不妥的?” “没有。”崔织晚看着冯辙,却见他微微点头:“倒是个好名字。” 说罢,冯辙又认真打量了她一番:“不过生得实在太羸弱了些。” 崔织晚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心想若是自己再待下去,恐怕就不是看上去赢弱那么简单了。 然而冯辙却放下茶盏,招手让崔织晚到他那儿去。崔织晚一步一挪走到他面前,冯辙居然从手上摘下一串佛珠,送给了她。 “我与织晚小妹妹有缘,这个东西送你,这是我从寺庙里求来的小叶紫檀,老僧开光过的,可保平安康健。” 崔织晚实在不想要,但顶着众人的目光,只好硬着头皮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她握着这串略带体温的佛珠,心里却想冯辙果然是装的好一派温雅可亲。 这哪里是给她压惊,分明是做给旁人看的。 不顾千里迢迢来到冀州,冯辙定有什么要事在身。 紧接着,荣家真正的掌事人,荣伯松和荣仲柏回来了。男人们要谈论什么科考、官商的事情,崔织晚等人就跟着舅母她们回到了里间。 她刚到里间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荣沁雅、荣沁怡,还有其他几个姑娘都趴在屏风后面偷看冯辙,看到她进来之后一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荣沁怡甚至还招了招手,让她过去一起偷听。 这样的场面,崔织晚实在很眼熟。 从前在京城,但凡有冯二公子在场的宴会,赴宴的姑娘们大半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尽办法吸引他的注意。 她有点头疼,但是看坐在旁边的几位女性长辈都不打算管,便也跟着过去,想听听冯辙他们到底在谈论什么事。 “……二公子能来荣家一次,实在是让敝府蓬荜生辉。” “……大爷客气,原来我就想来冀州一次的,久仰‘织锦世家’大名,今日总算得见了。” 客套话说完,总算说起了正题。原来冯辙这次到冀州来,是想探访当地的一位老先生。这位先生刚从翰林院致仕,闻名朝野。 崔织晚听了一会儿就没有什么兴趣了,她可不管冯辙想要见谁,她只盼着他赶紧走人。 其余几个女孩儿又坚持听了一会,却根本听不懂,很快就打着哈欠回来了。 荣老太太在喝参汤,尤氏和顾氏相对无言,各做各的女红。不过大家都十分有默契地没有管姑娘们偷看,毕竟闺中接触男眷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能看就看看吧。 崔织晚看到一贯高傲的荣沁雅红着脸,以一副小女儿的姿态回到了母亲身边。 顾氏犹豫半晌,只好用目光询问荣老太太。 荣老太太却摇摇头说:“这位公子,看似一团和气,实则心机深沉内敛。名门贵胄之后,还是少招惹为妙。” 闻言,崔织晚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一屋子人,果然只有外祖母她老人家最眼明心亮。 顾氏尚未说话,荣沁雅就着急地辩解:“祖母怎么就知道他……” 荣老太太似笑非笑地说:“你祖母我活了多少年了,能不清楚吗?”说罢,她微微冷了面色,摆手道:“行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有什么话日后再说。” 等众人都陆续退下了,荣老太太点了点崔织晚的小鼻子,问她:“十六娘,你觉得方才那位冯二公子如何?” 崔织晚心里七上八下的,面上却不显,她眨了眨眼睛,缓缓道:“祖母,他大我七岁,我能觉得他如何?” 不是吧不是吧?老太太难不成真替她相看上冯辙了吧?她可不想再死一回啊! 听见这话,荣老太太笑了,连屋子里的周嬷嬷都噗嗤笑了。 荣老太太又说:“虽然外祖母疼你,但你跟你叁姐姐比,读的书还没她一半多,性子也不够温婉,更加配不上人家阁老之子了。祖母只是问你,他今天送了一串佛珠给你,你觉得他与你叁姐姐如何?” 原来如此。崔织晚原先还奇怪,荣家如何能够得上冯家的地位,现下她算是听明白了,原来二房存了让荣沁雅给冯辙做妾的心思。 沉默片刻,崔织晚摇了摇头。她是切身经历过,亲眼看见过的,莫说她这个见不得人的妾室,冯辙对他日后的妻子沉二小姐也实在不算好。 那位姑娘,才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女,家世、容貌、才学,样样冠绝京城,可照样不得冯辙爱重。 她叁姐姐那点小聪明小才情,根本不够看啊。 冯辙此人的确和荣老太太说的一样。面上看着矜贵清傲,实则心里算计颇多,阴谋诡计层出不穷。能别嫁还是别嫁了吧。 荣老太太轻轻摸着她的发髻,沉思了一会儿:“奈何你二舅他们……唉,就算是我们有心,也怕人家无梦。与其到那吃人的去处苦熬一辈子,嫁个殷实人家做明媒正娶的正头娘子,有什么不好呢?” 她似乎不太能理解儿孙们对功名利禄的渴望,就不提这件事了,让下人伺候崔织晚午憩。 崔织晚睡下之后,却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被关在冯府的后院,每日被人寸步不离地看管着,想寻死都没有机会。 时间一长,她求死的心越淡,极度的愤怒之后就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冯辙关了她半个月,期间只来过一次,还被她泼了一身滚烫的茶水。当时下人们躲在屋外,听崔织晚破口大骂,问候了冯家祖宗十八代,人人噤若寒蝉。 可是冯辙却不怎么生气,应该说,丝毫不生气。他静静听着,直到崔织晚彻底闹累了,瘫坐在地上,才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 “差不多就行了,别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半推半就、欲拒还迎的把戏,他见得多了。不过,在他玩腻之前,还是可以勉强允许她发发脾气的。 崔织晚霎时怒了,她从没想过这个外表光风霁月的男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气得直发抖:“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难不成全天下的女人都喜欢你,我呸!给我滚出去!” 冯辙轻轻笑了一声,抬步向她走去,崔织晚看着他一尘不染的官靴,不停向后挪。 他的好脾气总是用在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冯辙蹲下身,望着她,男人灰墨色的貂裘领口被她泼上去的茶水染污,却无损他半分贵气。 他凑近她的耳畔,轻声说:“喜不喜欢,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闻言,崔织晚扬手就要打他,却被一把扣住了手腕。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见色起意我不否认,至于强抢民女,倒还算不上,只不过是一场公平的交易而已。” 明明险些被打,冯辙居然还笑了,一双潋滟凤眸,多情还似无情。 他丢给她一道文书,淡淡道:“吏部文选司可是个肥差,没有门路,二十万两白银也换不来,你那位夫君胃口不小啊。” 他勾起她的下巴,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泪。 “不过,我准了。在我看来,你倒是值这个价码。” ———————————————————————————————————————————— 我好长啊(叉腰) 最近虽然写得慢,但是莫名觉得剧情很带劲啊(捂脸) 殃及池鱼 崔织晚醒了之后,发现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大雨。 明夏走过来把槅扇合上,伺候她起身:“今日大雨,姑娘别出去了,在屋里练练字罢。” “……他走了吗?” 冷不丁听见这一句,明夏没反应过来她问的究竟是谁:“姑娘说的,是那位京城来的贵人?” “嗯。”崔织晚抬头,皱眉道:“难道他没走?” 明夏笑了:“当然没走了,老爷他们怎么舍得让他走呢?已经收拾好院子住下了。” 崔织晚起床之后喝了碗银耳羹,躲在屋子里看檐外落雨。 整个院落都被淅淅沥沥的雨水淹没,大树在风中摇晃,她似乎都能闻到潮湿的草木味。 突然,“哐啷”一声脆响。 崔织晚吓了一跳,回头却见一个小丫头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磕头,浑身哆嗦。 “蠢东西!沏个茶也沏不好!” 明夏斥骂了一句,快步上前,只见地上碎了许多瓷片,桌上更是一片狼籍——姑娘从吴州带来的字帖已经被茶水浸透了。 她急得不行,忙用帕子去拭,可惜根本于事无补。 崔织晚小心翼翼地将字帖拿起,看着上面糊掉的墨迹,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先拿去晾一晾吧。” 她还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责打下人,虽说有些对不住梁追,只好过几日去书肆看看有没有相同的字帖赔给他了。 恰好阿酥打着伞从回廊上过来,她的裙裾全部都湿透了,却给崔织晚带来了一封盼望许久的书信。 “邓大哥……哦不,邓勇寄来的。”阿酥小声说。 崔织晚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将书信展开。 阅罢,她终于松了口气。只有梁追一切安好,她才能真正放心。 “托表哥帮忙的那件事,他怎么说?”崔织晚放下书信,抬头问道。 “姑娘,您可真会给表少爷出难题。” 明夏无奈道:“那位张先生的学问,比起冯公子要找的翰林学士也不差,尤善科举制艺。想拜在他门下的学子,足以从吴州排到冀州了,怎么会轻易收学生。” “所以才不能直接登门拜访,得想别的法子拿荐书啊……他不是有个侄子在冀州吗?听说表哥认识?” “表公子说了,他是认识,而且还与那人同过窗。不过,想让他帮忙可以,有一个条件。”明夏顿了顿,继续道:“您得告诉他,这荐书是替谁求的。” “平州,梁追。” 崔织晚大大方方道:“你就这么跟他说,随他去查,只要把事情办妥就行。” 明夏疑惑道:“姑娘就不怕表少爷他……” “怕什么?”崔织晚淡淡道:“反正梁追以后也是要走这条路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如今能入得张先生门下是幸事,可日后,身为内阁首辅梁阁老的恩师,才是莫大的荣誉。 梁追此人,注定是要名扬天下的。 过了一会儿,荣老太太派人来传话,说晚间一起在花厅吃饭。 雨一停,天气便立刻热了起来,明明是傍晚,崔织晚还是出了汗。她赶在晚膳前洗了澡,穿了件缂丝绣花的淡青色衫子,才往花厅去。 她以为只是自家人吃饭,却漏了那位不速之客。 崔织晚步入花厅的时候,荣家的两位老爷还没回府,少爷们方才散学还未到。偏偏冯辙今日似乎闲暇得很,早早就来了花厅,而自家的几个姐姐更没有避讳,正和冯辙坐在一处说话。 其实她并不太清楚年少时候的冯辙是个什么性子,但估摸着,应该和后来差别不大。在外人看来,冯辙的性子惯是和煦风流,从来不会驳姑娘家的面子,几个姐姐跟他说话说得十分投机。 崔织晚走到近处,刚好听到荣沁雅说:“……听闻二公子今日送了一串佛珠给表妹,还是请高僧开光了的。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也得一份你送的见面礼?” 冯辙笑着说:“荣叁姑娘想要什么,直接和我说就是了。但凡能拿出来,在下必定送给姑娘。” 崔织晚听到这里,突然拉住了明夏的手,让她远远地站着不要过去。 明夏有点疑惑地看向她,崔织晚却摇了摇头,轻声说:“殃及池鱼,不能过去。” ———————————————————————————————————————————— 关于大家对男主男二的争论,说真的,其实没必要哈。个人觉得喜欢哪位都ok!(如果你们一个都不喜欢那就是我的锅了),但是从女主角度,真的只会选择梁大人。 现在连叁十章还没到,很多情节都没有展开,记得最开始有读者老爷很惊讶,男二怎么会是那个第一章就让人唾弃的渣男? 然而这就是我想做的——拒绝脸谱化。不要神坛上的开挂男主,也不要炮灰垫脚石男二。 今天和闺蜜讨论剧情,她之前一直觉得我脑壳有问题,居然在po写清水无脑小甜文(?),然而今天她看了最近五章说:“感觉你现在写的,有点意思了。其实这两个人本质上都是政客,但论及爱情又截然不同。一个生于泥沼,心中仍有坚持;一个看似在阳光下,内心却早就没有光了。” 至于让“辙宝干翻梁大人”还是“阿追干翻小阁老”,我说了算哈哈哈哈 白璧有瑕 看来荣沁雅真的是非常喜欢冯辙,方才说的话要是让顾氏知道了,她定然没有好果子吃。 不过,她还是太自作聪明了些,竟然连冯辙都敢试探,当真是无知者无畏。况且她们话中与自己颇有关联,远远看着就好了,何必沾惹。 这时候荣沁雅娇柔含蓄地开口道:“我倒是看二公子腰间这块白玉玉佩不错,做工精巧,剔透无暇。不知是什么玉质的?” 冯辙听她提起自己的玉佩,笑容霎时便冷了一些:“这东西其实并不贵重,配不上姑娘。” 崔织晚心想完了,马屁拍到马腿上,她叁姐姐嫁入高门的美梦恐怕要破碎了。那块玉佩是冯家儿郎的象征,只有受族中认可的子孙方能佩戴。 没有玉佩,其实就相当于是私生子的身份。 荣沁雅又轻轻地说:“二公子此言差矣,送人东西最要紧的是心意,不论贵贱与否。此物若是赠出,不管它价值几许,别人也定会当无价珍宝一样看待的。” 冯辙听后笑容不变,但看着她目光却莫名有种逼人的寒意:“别的东西倒罢了,只是这玉佩我贴身带了许多年,也算是养出了灵性,舍不得轻易送出去。” 一块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玉璧而已,荣沁雅没想到他真的开口拒绝。正常情况下,就算是出于礼节,也应当会答应的。更何况冯辙言行举止间,待人又一向温和。 她这才知道惹了人家不痛快,连忙说:“是小女子夺人所好了。” 冯辙不置可否,低头喝了一口茶,突然注意到墨竹丛边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府里的那个崔家姑娘。 她看向自己的目光非常平和且宁静,根本不像一个孩子的目光。微风拂过墨竹丛,她身上的衣裙也轻轻飘动,颜色恰像周遭浅浅晕出的竹青色,居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飘渺与萧瑟。 崔织晚一看到冯辙,就忍不住想起崔家满门抄斩的画面,想起她那十多年不人不鬼的经历,想起他被自己刺了一刀,眼眶发红咬着牙厉声说:“我忍了你两年,这是最后一次。既然进了冯家的门,你就别妄想活着出去。” 他向来是说到做到的。后来,她果然没有活着出去。 一旁百无聊赖地听着他俩唱双簧的崔沁怡终于站了起来,拉崔织晚过去一起坐。 “十六娘,我都闷死了,你快来和我下棋玩吧。”她暗暗用眼神示意崔织晚,说她叁姐必定有鬼。 崔织晚却看着冯辙腰间的那块玉佩,突然开口道:“冯公子,这块玉做工粗糙,玉质下呈,着实配不上你的身份。何不换一块更好的呢?” 闻言,冯辙的笑容微敛。但崔织晚不过是个小丫头,他又怎么会和她计较。恰好此刻荣锦他们来了,程琅就起身走出了花厅。 他身后跟着一队护卫,排场着实很大,通身的华服更衬出他身姿挺拔,气度不凡。 荣沁怡拉着崔织晚下棋玩,玩了一会儿之后看冯辙等人走远,就问她:“你怎么知道那块玉佩做工不好的?” 白璧无瑕,润泽剔透,她看着倒像价值连城的宝贝。 崔织晚托着脸,轻声道:“四姐姐,你已经输了两局了,还想找机会插话悔棋?” 荣沁怡只得悻悻地把悔棋的棋子捡回去,重新摆在原处:“好吧好吧,我不悔棋了还不成吗……” 崔织晚心里偷笑,她当然知道那块玉价值连城了,冯家儿郎人人都当做命根子看待。可再贵重又怎么样?上辈子还不是被她拿去砸了。 当时冯辙气得要提剑杀她,如今能再膈应他一回,何乐而不为呢? 用完膳,崔织晚便被尤氏身边的小丫头给叫过去了,说是做了栗子糕给她吃。 荣家大夫人的屋子很气派,地上铺着漳绒毛毯,博古架上摆着玉石盆景,金箔贴的百鸟朝凤屏风把正厅和内室隔开,格外惹眼。 蒸热的栗子糕搁在青瓷盘上,香气四溢,尤氏给崔织晚倒了一杯茶,缓缓开口道:“刚才我听小丫头们说,你叁姐姐在和冯二公子说话?” 崔织晚咬着栗子糕点了点头,顾氏就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叁姐姐说了什么?” 崔织晚乖乖把她说的话给复述了一遍,尤氏听得直皱眉:“还真是哪里都有她的份,人家冯二公子如何能瞧得上咱们家?” 崔织晚忍不住表示赞同,她拍了拍手上的糕饼渣子,和尤氏说道:“您管她做什么,只是那位公子脾气似乎不太好,得让表哥小心点。” 尤氏听笑了,看着崔织晚更觉得她可爱,说话跟小大人似的。 “就你鬼精灵多,不过倒也没说错。听说那冯二公子的两位嫡出兄弟,见了他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想想真是可怕……反正他在这里也呆不了几日,等把这尊大佛送走,咱们就算安心了。” 精┊彩┊文┊章┊尽┇在:woo18νip﹝wσo18νip﹞woo18.vip 绕腕双跳脱 等到了九月,金秋时节,崔织晚只觉得日日都十分神清气爽。 冯辙早已回京,于她而言,只盼两人今后都不要再见。 午间,荣老太太派人来寻她,崔织晚方才用完膳便跟着去了。 屋子里一片富贵祥和。地上铺着五蝠献寿的绒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青白釉梅瓶,斜插了几支秋海棠。正堂与内室用一架白玉翡翠百鸟朝凤的檀木屏风隔开,长几上供奉了一尊白玉菩萨,由整块色泽温润、无丝毫瑕疵的白玉雕成,高有一尺。 看到崔织晚走进来,荣老太太抬眼觑着她:“这么高兴,莫不是又跟着你表哥出去疯玩了?” 崔织晚十分不好意思,她撒娇似的凑到荣老太太身边坐下,见她正在看佛经,一时怔了怔。 崔织晚从前是不信神佛的,就算去寺里上香也只是做做样子。她总觉得,只有那等胆小怕事之人才会笃信这些,可后来却发现,似乎并不是这样。 比如,冯辙信佛,梁追也信佛。 他们都是站在权势最顶峰的人,不仅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还能够掌控旁人的性命,却依旧信奉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崔织晚想,或许是因为他们手上沾染的鲜血太多了,所谓心存寄托,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一开始被冯辙欺负的时候,非常的怨恨,不甘心。后来,看到他对谁都一样薄情寡义,看到他轻描淡写地处置自己,看到他的地位越来越高,高到再也没有人能杀得了他,她恨不得自己冲出去报仇。 可在人世间飘荡了十几年之后,她又平静了不少。因为无论如何她都手刃不了冯辙,就算现在重生一回,也没有丝毫办法。 直到梁追的出现才提醒了她,如果做不了最锋利的剑,或许,她可以做那个执剑之人。 荣老太太见她趴在桌边看着自己手中的佛经,笑语道:“怎么了?刚才不是还高高兴兴的。你舅父还给你送了几个琉璃的套娃,你看看好不好玩?” 崔织晚一抬头,果然看到窗棂边挨个摆着一排由大到小的福娃娃,寻常的娃娃都是泥塑的。这些娃娃却是琉璃烧成的,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恰好,旁边小桌上摆着几本字帖,看字迹像是表哥从前练的。 崔织晚突然感到有点内疚。她来冀州这段时间整日想着玩乐,不练字就罢了,还把梁追的书帖给搞没了,回去岂不是要挨人家白眼。 “外祖母,我不玩娃娃,先去练字了。不然回去爹爹会罚我的。”崔织晚突然站起来,往书房去了。 荣老太太看着女孩的背影笑着摇头。 周嬷嬷也含笑低下头说:“咱们十六娘如今知道好坏了。” 荣老太太点点头:“她是越来越懂事了,那原来懂事的却越来越不懂事了。请刘家夫人来府上看戏的事,你派人去跟老二媳妇说了吗?” “老奴已经说了,只是……” “只是什么?”荣老太太斜了周嬷嬷一眼,瞧她低下头,才缓缓道:“让顾氏多约束些姑娘的规矩,刘家公子是个好姻缘,抓住了是她的福气。” 这些话崔织晚并不知晓,她正艰难地趴在小几上,练她那几笔狗爬字。 上辈子她还在闺中的时候总是强逼自己练字,但是练了十几年也只勉强算作工整,她想,自己或许真是没什么读书的天分,干脆把精力投入女红之中。 然而,如今她才知道,读书改变命运啊。 荣老太太让丫头拿了册描本,又开了槅扇,自己在旁边看着她练:“你母亲是我的老来女,虽说大家都宠她,我却不敢懈怠,琴棋书画样样不差,你可不能丢了她的脸。” 何止是琴棋书画俱佳啊,母亲还是自荣家老太爷之后,天下唯一会织流云锦的人。 与母亲相较,崔织晚一想到自己极度匮乏的才情,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垂下头继续练字。 荣老太太一会儿之后再看她,小姑娘竟然趴在长案上睡着了。她软软的脸颊靠在纸上,还沾了墨迹。 荣老太太看得笑出来,轻声吩咐周嬷嬷:“抱她进去睡吧。” 崔织晚练字练得打瞌睡,醒来却发现自己睡在碧纱橱里,颇有些不好意思。荣老太太见她终于醒了,便叫丫鬟摆晚膳。 崔织晚觉得练字真是消耗体力,吃完了一整碗的糯米红枣粥,还外加一个包子。荣老太太就道:“按说你母亲和你表姐们,都是出了名的聪慧好学,怎的你就不行了?” 或许是因为自己随爹吧。崔织晚也很无奈,这辈子被叫才女是无望了,就叹道:“外祖母,我也想好好练字,但是一看到书就打瞌睡,我也不想啊。” 毕竟,又不是谁都能像梁追似的,看个书比喝茶还管用,越看越精神。 荣老太太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前些日子你不是总说要去书肆吗,明日等你表哥下学,让他带你去,看看能不能治一治你的瞌睡虫。” 恰好此时,荣伯松从外头回府,他今日似乎去了一趟商行,带回来一些新奇玩意准备分给几个小姑娘。 晚膳后,屋子里说说笑笑的十分热闹高兴。荣沁雅得的是一只福禄寿的玉佩,荣沁怡则是一对嵌碧玉葫芦的簪子,而崔织晚收到的是一对玉色非常漂亮的双股和田玉手镯,两股玉交缠,戴起来叮叮咚咚,精致漂亮。 荣沁怡一向不在意细节问题,荣沁雅却撇了嘴,抱怨道:“怎的十六娘的礼物就好看些?” 她今日穿了件淡粉白底的薄纱褙子,挑线间色迭裙,墨绿腰带,显得非常漂亮出挑。 顾氏知道这个女儿向来心气儿高,放下茶盏,淡淡道:“你表妹年纪小些,比你们的礼物好也是自然的。” 闻言,崔织晚晃了晃两只镯子,确实觉得很漂亮,便没让明夏给她收起来,戴在了腕上。 热┊门┊书┊籍┊就┇上:woo18νip﹝wσo18νip﹞woo18.vip 危 第二日午后,荣锦特意早早散了学,接妹妹去书肆。 一路上,崔织晚坐在马车里昏昏欲睡,不停揉眼睛,荣锦看见不由得好笑道:“你晚上又不必温书,睡得这么早,还困吗?” 崔织晚嘟囔道:“瞌睡哪有嫌少的。” 荣锦接着笑她:“贪吃好睡的,跟个小猪崽子一样。” 平白被他怼了一通,崔织晚却敢怒不敢言,谁让她有求于人呢。 “还有一月多我就回吴州了,荐书的事你到底弄没弄好啊?” “臭丫头,张先生的荐书哪有那么好拿。”荣锦哼了一声,旋即从袖中抽出一物:“不过嘛……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 崔织晚十分惊喜,正要伸手去拿,却被荣锦一下避开:“哎,别急,我还有件事托你帮忙。” “快说快说!什么忙都行!”只要这件事办妥了,她的顾虑也算少了大半,其他都是小事。 荣锦顿了顿,又拿出一只小小的锦盒,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喏,这个,麻烦你带回去送给薛家姑娘。” “……棠姐姐?”崔织晚有点惊讶,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她接过锦盒轻轻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支玲珑剔透的玉簪。 那玉簪做工精巧,样式别致,一端还细细雕琢出了海棠花的图案。 崔织晚“啪”地一声合上锦盒:“表哥,你这是私相……唔!” “授受”二字尚未出口,荣锦立刻捂住她的嘴,焦急道:“别乱说!只是、只是去年我没去吴州,错过了她的生辰,补送一份薄礼罢了。” 崔织晚翻了个白眼,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说实在的,这物件她并不想替表哥转递。上辈子她嫁人太早,又远在京城,并不清楚薛若棠后来的归宿,可是荣锦的婚事她却一清二楚。 女方是冀州当地的一位大家闺秀,出身书香门第,性情十分娴静。总之并不是薛若棠。 如果不出意外,荣锦所做的这一切其实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崔织晚想了又想,终于叹道:“东西我会帮你送到的,不过,表哥,有什么话还是当面说清楚比较好。” 虽然这一世,他们两个也未必有缘。可过了年之后,薛若棠就十二了,没几年便要及笄,再拖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可我如今还在读书,没有功名在身……父亲也说,再过叁五年才许我插手商行的事情……”荣锦犹犹豫豫道。 “等你什么都准备好了,什么都有了,人家早就嫁人啦!”崔织晚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他一下,语重心长道:“至少你得先让人家知道你的心意,棠姐姐未必就不愿等你。” 荣锦怪异地看了她一眼,皱着眉道:“你这些道理都是从哪学来的?”小小年纪故作老成,真不知道她脑瓜子里天天都在琢磨什么。 “呀,书肆到了。”崔织晚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由明夏扶着,提裙下车。荣锦只得十分无奈地摇了摇头,跟在她身后。 掌柜的眼尖,还没等荣锦一行人跨进大门便迎了上去,热情道:“荣少爷今个儿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需要的差人跟在下知会一声,这就给您送到府上……” 闻言,荣锦摆了摆手:“舍妹想买份书帖,不知掌柜这里可有。” 原来这位小姑娘是荣家大少爷的妹妹。掌柜的赶紧转向崔织晚,恭恭敬敬道:“姑娘请进,想买何种书帖但说无妨。” 他家是冀州城方圆几十里最出名的书肆,但凡是市面上的东西,只要说出名字,没有寻不到的。 崔织晚让明夏取出那份被茶水染污的书帖,递给了掌柜:“不知您这里可有与之相同的帖子?” 掌柜的接过书帖,一看书页上没有名字,顿时皱起了眉头。旋即,他翻开册子细细打量,眉头锁得更深了。 崔织晚看得有点焦急。毕竟是借来的字帖,若不能“完璧归赵”,梁追指不定又怎么看她呢。 “是这帖子不好找吗?还是……” 闻言,掌柜的摇了摇头,苦笑道:“姑娘,不是不好找,是根本找不到啊!你这帖子分明是专门找人临摹的。”若不是他清楚荣锦身份,还真以为这姑娘是来拿自己寻开心的。 崔织晚愣住了,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掌柜的继续解释道:“在下才疏学浅,不过做了这么多年生意,眼力倒还是有一些的。这帖子的字迹虽稍显稚嫩,但笔走龙蛇,行云流水,没有十数年的功夫绝对不成。” “‘心正则笔正’,能写出如此风骨的馆阁体,又岂是寻常书帖可比。姑娘未存好,可惜了。” 这样一番话,一旁的荣锦也听愣了。他忍不住拿过帖子翻了几页,不信邪道:“十六娘,这东西你哪来的,真有这么……” 突然,他闭上了嘴,不再言语。 等一下……这字,好像,确实,很厉害。 与之相比,他已经不配嘲笑妹妹的狗爬字了,因为他也是半斤八两。 然而,荣锦悻悻转过头,却见崔织晚面如土色,一幅天塌下来的神情。 崔织晚是真的没想到,这本厚重细致,装订得整整齐齐的册子,居然会是梁追亲手写的。 难怪,难怪她总觉得书帖的笔画运笔看着眼熟得很,崔织晚突然想起梁追书案的那些零散纸张上,也是一样的运笔。 她复又低下头,看着面前皱皱巴巴,墨迹晕染的书帖,突然有种爆哭的冲动。 她觉得自己恐怕是抢救不了了。 ———————————————————————————————————————————— 梁追:我借给你的笔记本呢?什么时候还?嗯? 织晚:……麻烦大人您当我死了吧。 温柔 冀州的十月,已经是深秋时节。 崔织晚和荣沁怡在园子里散步,虽然两人都披着薄披风,还是免不了有些冷。 拜她叁姐姐所赐,荣沁怡现在规矩学得越发多,一无聊就来找崔织晚玩儿。两个小姑娘一起赏花、钓鱼、养乌龟,简直玩得不亦乐乎。 “明日祖母要请刘夫人过来看戏,刘公子也要过来。” 荣沁怡折了朵月季,放在手里把玩:“我听说,刘公子十分倾心叁姐。你也知道,咱们叁姐在冀州还挺有名的,什么长得美啊,有才学啊,刘家早就有意了。” 他家是七品地方官,在冀州虽算不上大户,其子却是出了名的谦谦公子,勤勉好学。荣老太太请刘夫人来看戏,也就是跟刘夫人商量两家结亲的事。 崔织晚心想,荣沁雅其实和刘公子很般配。虽然刘家比不上荣家殷实,但却有正经功名,刘公子日后也前途大好。可惜荣沁雅明显对此不太感兴趣。 当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荣老太太来到崔织晚的屋子说了会话,顺便叮嘱道:“明天看戏,你可得早起。” 崔织晚应了声好,绰绰烛火下,她看到荣老太太鬓边的白发,心里微微感概,外祖母也老了。 前世,崔家没了,外祖母受不了打击,不过月余就病逝了。那时出嫁后,她不仅没能尽孝,更让她老人家操了许多心。 崔织晚握了握荣老太太干瘦的手,开口问道:“外祖母,我听四姐姐说,明日刘家的夫人也要来?” 荣老太太点了点头:“来和你叁姐姐相看的,说不准以后就是咱们亲家了。明日可不许调皮,叫人家刘夫人看笑话。” 崔织晚笑了,保证道:“您放心,我明日一定乖巧。” 荣老太太给她盖好了被褥,看着她沉睡的小脸怔怔出神。小姑娘靠在大红的绣枕上,莹白的小脸,远山似的黛眉,任谁看了都不得不赞一句好相貌。 时候不早了,周嬷嬷过来扶她回房休息,荣老太太站起来的时候竟然身子一晃,差点没站稳。 周嬷嬷心里一惊,低声道:“老夫人——” “无碍。”荣老太太摆摆手:“人老了,精神不太好了。” 周嬷嬷心里稍稍放宽了些,柔声说道:“您还得看着十六娘出嫁呢,可得把身子养好些。” 闻言,荣老太太微微失神,叹道:“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到那时候……十六娘这样的家世性子,以后能嫁个什么样的人,人家会不会对她好,我想想都不放心。” 崔织晚第二天果然一大早就被明夏叫起来,认认真真梳了个乖巧的鬟髻,穿湖蓝色的小褂,显得十分清爽。 尤氏和顾氏很早就领着各房的姑娘们来了,而今日的主角荣沁雅穿了件藕荷色的织花褙子,配月白马面,手腕上带着串莹莹翠绿的碧玺石,非常漂亮。 可她始终抿着唇,低着头,一副不太想说话的样子。细白的脸清冷而妩媚。 吃了早饭后,日头再略升高一些,刘夫人就来了。老太太和夫人们起身迎接,而姑娘们则依旧留在屏风这头看着。 崔织晚望见一位中等身材,五官端正的少年郎君跟在刘夫人身后走进来。他谦逊地笑着,恭敬地给荣老太太行礼。 这位应该就是刘公子了,他看上去有点局促,估计是知道人家姑娘在屏风后看着他,有点紧张。 崔织晚仔细观察许久,觉得刘公子此人真的还不错,只不过有冯辙珠玉在前,荣沁雅估计要“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果然,当天晚些时候,二房那边传出了摔摔打打的哭闹声。崔织晚没怎么在意,料想也知道她叁姐姐绝不会甘心答应这桩婚事。 可是她却没想到,荣沁雅会连带着讨厌上她。 第二天,她在荷花池边撞见荣沁雅。她原本一个人坐在池边哭,见到崔织晚便立刻起身要走。 其实崔织晚是明白的,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那真是百转的心肠,旁人说什么都没用。自己虽然有一万种理由不去管她,随她怎么发脾气生闷气,可无论如何,荣沁雅都是她的表姐。 为着这一个缘由,有些不讨喜的话她还是想劝一劝。 “叁姐姐。” 荣沁雅顿住脚步,冷冷转身问道:“有什么事?” 少女的眼眶红肿,想必哭了很久了,崔织晚静静看了她半晌,叹了口气:“叁姐姐这是何必呢。” 毕竟姑娘家情窦初开,做出这种事也能原谅。但看她那个痴迷的样子,不难猜出,冯辙应当早就看出了她的心思,却并没有果断拒绝。 冯辙对这些事情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 这种本事,旁人学也学不来。他对别的女子好,也不见他能好多久,似乎对谁都有点情意,但又可以立刻绝情到极点。 荣沁雅性格高傲倔强,只当崔织晚是在嘲讽她,冷着脸一语不发。 崔织晚却看着她微笑,缓缓道:“叁姐姐,我近日学诗,有首却不通……‘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叁姐姐会这句诗吗?” 荣沁雅听到这里浑身一震,仿佛被冷水浸透,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崔织晚,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叁姐姐不喜欢这句诗吗?”崔织晚看着她,笑得一派纯真:“我还挺喜欢这诗的,只不过相忆再深又如何?那天只是我瞧着了,若是被别人瞧去了可怎么办,叁姐姐可有想过?” 荣沁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却依旧不肯承认,分明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崔织晚又顿了顿说:“我是为了叁姐姐好。那天送月季花的小丫头路上遇见了阿酥,便匀了几枝给她,里面……恰好就有叁姐姐放了字条的那枝。” 荣沁雅捏紧了手中的绣帕,好久之后才低声道:“你、你不要说出去。” “只要姐姐不再犯糊涂,我怎么会说出去呢。”崔织晚的声音很轻柔,却透出一股坚定:“此事若是传出去了,咱们家的姐妹恐怕也不必做人了。” 两人的丫鬟都站在稍远处,只看到两人轻声交谈,却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荣沁雅觉得她的话犹如鸣钟响彻,一声声砸得她面红耳赤。 这些她当然不是不知道,只是总怀着侥幸,觉得别人不可能发现,却没想到让崔织晚给发现了。 “我是一时糊涂了。”荣沁雅咬紧嘴唇,恳求道:“妹妹不要说出去就成。” 她一向清高,难得会有主动服软的时候。崔织晚也不是那种抓住别人错处就不放的人,她点头答应,旋即顿了顿,轻声问道:?“冯二公子,就这么得叁姐姐喜欢吗?” 荣沁雅看着自己尚还年幼的表妹,目光有些恍惚:“我是喜欢他……我觉得他也是喜欢我的。可我跟母亲说了,母亲却不同意,祖母也不同意。他那样温柔好看,我宁可嫁给他做妾,也不想嫁去刘家……” 如果他真的对你有意,又怎会说走就走。于冯辙这个自小便见惯风月的男人来说,所谓爱情,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崔织晚无法同情她,更无法理解她。荣沁雅所谓的喜欢,究竟有几分真实呢? 如果她见过冯辙是怎样杀人的,恐怕就再也不会将“温柔”这个词和他联系在一起了。 好┊看┊的┇文┊章:woo18νip﹝wσo18νip﹞woo18.vip 雨夜 雨越下越大,瓢泼般的大雨,淹没了纵横交错的街檐巷闾。 黛山的夜晚十分寂静,栖岩寺中只能听见檐下雨滴坠落在地,淅淅沥沥的声音。 屋子里响着清脆的木鱼声音。一声,两声。 门扉轻开,跪坐在禅房中念佛的老和尚便放下了手中的佛经,抽了叁支香,供奉给了堂上金身的释迦牟尼佛像。 “说是二更到,你倒是准时。”圆德大师淡淡道:“山雨欲来,凛冬将至,可不算什么好时节。” 摇曳的烛火映得屋子暖黄一片,一个高大的人影背着手走出阴影。梁追沉默地望着案上布置的棋盘,侧脸深邃。 他低声问道:“今日还是解棋局?” 圆德大师摇了摇头道:“棋局上你的造诣太深,我已经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这是盘残棋,许多年前,老衲曾陪一位冯姓施主下过,那时他刚刚入仕,如今早就位极人臣了。你且看看他的走法该作何解。” 梁追坐了下来,拿了圆德大师所执的黑子,指尖摩挲着棋子思索片刻,略一看全局就放了子。 圆德大师看到他的落子之后摇了摇头,合手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心性不足,必输无疑。” 梁追淡淡道:“那位施主既然能够位极人臣,想必也是心智超凡,如今我的确还不配和他一较高下。” “既落此处,你本就没想赢棋,是想与之厮杀至死。只是这走法太过狠辣,必会两败俱伤。”圆德大师叹了口气:“阴狠嗜杀,戾气过重,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梁追只是一笑,并不说话。 圆德大师声音一低,表情变得有些怅然:“我佛慈悲,当初救你,倒是老衲的一桩罪孽了。原想让你在此静心思悟叁年,如今看来已经没有必要了,执念太深,你的回答应该是不会变的。” “以后可以不必再来了,后年的院试,你且去罢。” 梁追沉默了一下,终于开口道:“大师,你不必自责。我知道自己的性子……是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他眼中冷冰冰的,黑眸如墨如渊,顿了顿才继续道:“我的确是冷酷暴戾,你教我念再多的佛经都没有用。” 圆德大师叹道:“这段时日以来,只看到你对那位崔家姑娘不同些,就算她行事古怪,你也没有厌恶于她。” 听到他提起崔织晚,梁追就想起一双水亮的眸子,甚至,小姑娘的相貌和他曾经梦境中的少女渐渐重迭。 临走的时候,他还给她留了一本字帖,让她好好练字,也不知道现在练得怎么样了。 几月不见,耳边没有熟悉的叽叽喳喳的声音,倒真的有些想念。她时常跟在他身后,眼巴巴地望着他,小心翼翼地讨好他,又生怕自己做得明显了,叫他看出来了。 其实这些小把戏,梁追一开始就知道,只是他一直没有说过。 “她……只是个小丫头罢了。”梁追的语气也轻柔了一些:“虽然任性,倒也良善。” 闻言,圆德大师却苦笑了一声:“奈何寿数有定。”这位姑娘,眉目之间隐隐藏着死气,一抹游魂而已,恐怕活不过双十年华。 与此同时,屋外响起一道惊雷。梁追握紧了拳,冷凝道:“谋事在人,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 他信佛,却不信命。 回廊外还是大雨滂沱,屋檐下一道雨帘隔开漆黑的雨夜,格外寂静。圆德大师递过一盏茶,对梁追淡声道:“喝了便走吧,日后都不要再来了。我也不会在这里了。” 梁追接过茶盏,看着杯底碧绿的茶叶,一饮而尽。 “大师,那便再见了。”他拾起门边的油纸伞,最后看了圆德大师一眼,然后毫不留恋地走进了雨夜中。大雨很快淹没了他高大模糊的身影。 圆德大师闭上眼,叹息了一声。 他要走了,而梁追,恐怕也待不了多久了。 好┊看┊的┇文┊章:woo18νip﹝wσo18νip﹞woo18.vip 高处不胜寒 崔织晚回吴州时,恰好赶上纷纷扬扬的初雪。 她早就盼望着归家了,可这一路行来,原本欢喜轻松的心情却愈加沉重。 又是一年寒冬,与去岁相比,饥馑之况有增无减。沿途数县,饿殍遍野,民不聊生。 阿酥说这是天灾,谁也没有办法,可崔织晚心里清楚,不是的,这分明是人祸。 皇帝醉心修道,奸臣一手遮天,百官阿谀奉承。士农工商,从上至下,都烂到了根里。人人都想着从眼前多捞些油水,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谁稀罕贫苦百姓们的死活。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而这样的景象,至少还要延续十数年。 无关崔家的命运,崔织晚第一次由衷地希望梁追早日掌权。 太子燕宏性情庸懦,不具才干,叁皇子燕隋却手腕强硬,雷厉风行,很显然,后者更有资格成为一代帝王。 而与之相对,如果太子顺利登基,未来真正的掌权者就是冯辙了。 虽然相较于冯纪嵩父子而言,梁追也算不上什么良善,甚至在叁皇子登基后,还颇有把持朝政的嫌疑。但至少,他从不欺压百姓。 崔织晚总是想起前世听到过的事情。梁追的恩师徐阁老,被污蔑通敌卖国,大半个朝堂的官员都跪下来替徐宪求情,可是梁追没有。 他那时身为大理寺卿,掌管刑狱,理应参议此案,皇上问他的意思,他只说了一句话。 “忠君爱国,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皇上笑了,当即命他协同刑部尚书,共查此案。 满朝皆知,刑部全被冯党牢牢掌控,一旦这样查下去,徐宪的罪名就再也说不清了。可众目睽睽之下,梁追却领了旨,像是不知道何谓构陷,何谓清流,何谓恩义。 崔织晚不必亲眼看见都能想象出来,那日下朝后,众人会如何唾骂羞辱他,史书工笔,又会如何贬斥评判他。 将一个逢迎权势,忘恩负义的小人提拔至此,的确是脏了徐阁老的名声。 后来,徐宪果然被定了罪,不日便要问斩。文渊阁大学士沉兴平率清流党门生在梁府门前大骂梁追,随后进宫叩首死谏,却被宦官刘全下令廷杖。 沉兴平的尸体血淋淋地摆在午门前,梁追的官轿下朝路过的时候,甚至没有掀帘停下来看一眼。 当然,徐宪也死了,还是梁追亲自监斩。 世人说他冷血无情,睚眦必报。刚入仕的时候,因为进献的青词不敬,他曾替沉兴平挨过一回廷杖;徐宪位高权重,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便把不干净、不讨好的事情全都交给梁追去做。 由此,梁追才记恨到如今。 再后来,他当上了阁老,扳倒了冯家,掀起了政改,桩桩件件都逼得皇帝不得不斩杀成百上千条人命,充奴流放者更是数不胜数。 崔织晚想,这些事情早晚都会发生,可却与她无甚关系了。 一路走来,高处不胜寒,梁追凭借着自己的狠心和坚忍,踏着森森白骨杀到了最后。与其说是他选择了权力,倒不如说是权力选择了他。 只是不知道,最后的他,连敌手都没有,会不会有一点点孤寂。 …… 崔织晚回家后,舒舒服服地懒了好几日,又逃避似的拖了好几日,终于意识到有些事情是躲不过去的。 书帖没还,荐书没给,她还是得去找梁追。 可惜大雪多日未停,没办法,崔织晚只好冒着雪上山。 站在栖岩寺门口,崔织晚仰头看着高高的牌匾,许久不入。 明夏冻得直跺脚,替她撑着伞,劝慰道:“姑娘,不就是册字帖么,难不成比金子还宝贵?梁公子不似那般小气的人,再说了,又不是姑娘的错,同他解释清楚缘由就是。” 崔织晚哭丧着脸,她觉得自己真是干啥啥不行,丢人第一名。一回来就要跟人家赔礼道歉,费劲心思刷的那点好感,早晚得被她败光。 “其实我觉得,姑娘……也不是一点错处都没有。”阿酥小声道:“您把那书帖摊在桌上几个月,一页都懒得摹,总说提起笔就犯困。您要是不练,早该听劝把帖子收好,哪会有这些麻烦事……” 喂喂喂!你懂什么!这叫精神学习法! 冷不防被揭了短,崔织晚瞪了她一眼,反驳道:“我什么时候一练字就犯困了?” “上次您亲口跟我说的啊……您说梁公子给的那本帖子,字又多,又难临摹,看着就晕……” 突然,后面有人咳嗽了一声。 崔织晚回头一看,才发现梁追正站在她身后的几阶石台上,显然是刚刚从山下回来,旁边还跟着些寺里的小和尚。 小和尚们都一脸促狭,憋着笑,唯独梁追表情淡淡地望向她。 ……完了,这下才真是丢人丢到寺门口了。 ———————————————————————————————————————————— 精神学习法,顾名思义,只要精神上以为自己学习了,知识就会自动进入脑壳。 具体实施步骤:把书放在枕边,然后睡觉,复习效果立刻+10086 本章前半部分可搭配《江山背后》bgm食用,写完捉虫的时候耳机刚好放到这首歌,瞬间寒毛乍起…歌词和气势太符合他了。 可能是这段回忆穿插了我对梁追人设的定位吧,或许从个人/爱情上来看,冯辙的设定更带感一点,但从大局来看,梁追的格局要宽广得多。 道歉 将近半年不见,两人隔着雪幕遥遥相望,半晌都未移开目光。 梁追似乎长高了许多,原先崔织晚能恰好到他胸前的位置,现在恐怕只能勉强踮着脚了。 少年像是林间的新竹,朗然而立,苍劲挺拔,只是眉宇之间依旧笼着化不去的霜雪。他的黑眸淡淡的,冷冰冰的,却又像渊水一般引人溺于其中。 他总是这样静默无言,让人根本猜不透他的心思。 人人都说冯二公子的相貌举世无双,可崔织晚望着梁追,却觉得他有种说不出来的好看。尤其是不经意笑起来的时候,阴郁的眉目像是幅化开的浓墨山水,实在非常惊艳,只不过几乎无人得见罢了。 他戴着斗笠,不再是一身素服,而是穿着件淡青色暗竹纹直裰,外罩墨色披风。在漫天的皑皑白雪中,黑与白的对比显得尤为醒目。 和初见时的苍白孱弱截然不同,脱去素服的梁追,倒隐隐有几分未来权臣的气势了。 叁年孝期已过,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事情能够牵绊他了。 小师弟笑嘻嘻的,侧头打趣梁追说道:“梁追,听见没,这位施主嫌你的字帖不够好啊。” 崔织晚见梁追清俊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连忙辩解说:“不不不!其实梁公子的字帖很好,是我没睡好才犯困的……不是不是!我一点都不困!” 她不辩解还好,辩解了之后几人笑得更厉害,连梁追都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崔织晚面色通红又觉得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笑的。她只能回头瞪了眼更茫然无措的阿酥一眼,叫她乱说话。 梁追叹了口气。崔家虽不是什么书香世家,子辈却皆有治学之风,怎出了这么个不甚聪明的小姑娘。 不过,许久不见,她好像长高了一点,气色也好多了。 小和尚们负着竹篓,依次进了寺门。梁追却迈步走到崔织晚身前,崔织晚立刻仰着头,做出相当真诚的样子:“梁追,那些字帖我挺喜欢的,真的。都是你亲手写的,我一定好好把它们写完。” 崔织晚话到嘴边,却心虚得不行。当然,如果没出意外的话……或许还是有机会写完的。 “你知道是我亲手写的?”梁追问她。少年的嗓音微沉,莫名有种勾人的暗哑。 崔织晚点了点头,她说:“我认得你的字迹。”就算之前不认得,现在想忘也忘不了了。 这么一说的时候,她觉得梁追似乎淡淡地笑了一下,他轻声道:“从来没有人认得出我的字迹。”说罢,他竟抬手替崔织晚拂去了发边的落雪:“这里太冷了,进来再说吧。” 他先跨入门中,只留下一道高高的背影,崔织晚却怔在原地,整个人像是傻了。 她怎么觉得,这人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呢…… 阿酥忍不住欣喜道:“果然!梁公子果然不是个小气的人!” 一旁的明夏却蹙着秀眉,不解道:“姑娘,梁公子无权无势,虽然脾气古怪些,但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怎么如今我觉得您好像……” 她想了许久才想出一个字,古怪地看着崔织晚,犹豫不决道:“我怎么……怎么觉得您有点怕他呢?” 闻言,崔织晚在心中叹了一声。连明夏她们都能看出来,这得多明显啊。 其实她对梁追真的是又敬又怕,只不过平日都尽量不表现出来而已,毕竟他现在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而不是那个狠辣无情的首辅。 梁追对她冷言冷语,她能接受;可一旦温和起来,她着实有点忐忑不安。 谁知道日后的梁追会怎么样呢,她如今能做的只有讨好罢了。而且梁追对她也挺好的,只是他太过沉默寡言,不喜欢表达情感而已。 “梁公子是个好人,我自然应该好好待他。”崔织晚一边提裙跨过门槛,一边对明夏说道:“你以后也尊敬他一些,总没有坏处。” 崔织晚一路跟着梁追,远远看他进了屋子,便磨磨蹭蹭地停在门边。她探头往屋里一看,发现梁追方才解了披风,坐在椅上喝茶。 瞧她探出了一个脑袋,他头也不抬地继续喝茶,淡淡道:“崔姑娘,你临走的时候说要练字,平日练的字帖呢?” ……这也太敬业了。哪里是怕她受寒,分明是叫她过来检查功课的。 她没想到梁追会这么直来直去,道歉的话还没准备好,那本字帖的惨状也实在拿不出手。 崔织晚想了想,笑着问他:“梁追,你喜不喜欢吃糯米鸡?你若是喜欢,明日中午我可以给你送来。” “这里是佛寺,忌荤。”梁追抬头看着她,语气不变:“把字帖拿来。” 崔织晚暗自腹诽,她内里怎么着也算个成年人,竟然叫梁追这么管着。她一边在心里愤愤不平地抱怨,一边干脆破罐子破摔,从明夏提着的书匣中拿出那本字帖,递到了梁追面前。 他接过之后一页页地翻看着,果不其然,很快蹙起了眉。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刚刚就想和你道歉的,只是不知如何开口,虽说是个意外……你怎么骂我都成!只要你能消气,千万不要不理我……” “我发誓,从今往后一定认真练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绝不偷懒!” 崔织晚好一番深刻检讨,却没等来什么回应。 她站在梁追面前,十分忐忑不安,只得偷眼瞧他。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眉心一道皱痕,浓眉下就是低垂的睫毛,鼻梁到下巴的弧线都非常好看,坚毅俊秀。 不知不觉,她又开始走神了。 其实若单单论起外貌来,冯辙应该才是最清朗俊逸的,但是崔织晚看梁追久了,觉得他真的有种独特的好看,而且是越看越好看。 眼前这位梁阁老,日后也不知道会娶个什么样的娘子。崔织晚暗自想着,她似乎不怎么记得梁追的妻子是谁,当然她毕竟见识有限,说不定人家梁夫人只是为人低调罢了。 不过,能配得上梁追的人,也不知道要如何的貌美无双,才学出众才行…… “你怕我生气。”她突然听到梁追的声音。 崔织晚抬头看着他。这语气不是疑问,是一种肯定。问题是她能不怕吗?为这事她简直忧心得整夜睡不着觉。 梁追顿了顿,继续道:“崔姑娘,这些都是无妨的,我生不生气并不重要。你既然让我教你,我答应了,便理应尽力而为。但我希望你能明白,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字帖写的不好,明日我重新写一本给你。”说罢,他站起身,摸了摸她的头,然后提步离开了屋子。 崔织晚被他这么突然地一摸头,整个人都有点怔住。等她回过神来,梁追已经不见了身影。 ———————————————————————————————————————————— 织晚:哎呀,一不小心把自己夸了一通…貌美如花,才高八斗,我本人。 梁追:(拍了拍你的小脑袋) 热┊门┇阅┊读:woo18νip﹝wσo18νip﹞woo18.vip 梁追番外一:红尘予我 梁追始终忘不了八岁那年,在自己的亲祖母——梁老太太房外听到的那些话。 “……祖母,咱们为什么不带叁哥一起走啊?” 彼时,他同父异母的嫡出妹妹梁宜安,窝在梁老太太怀里仰着头,天真地问:“连二叔他们都去,怎么偏偏把叁哥留下来呢?” 数名丫鬟静立侍候在旁,梁老太太抱着孙女,一边喂她吃樱桃,一边缓缓道:“带上你二叔是为了帮衬他们一把,至于你叁哥……这个人我向来不喜欢,别怪祖母偏心,实在是你叁哥心机颇深,日后必然不是个良善之人。” “此去京城,虽说是你父亲升擢,但也容不得丝毫行差踏错。将他和那个林娘子带在身边,我不放心。” 梁宜安听得懵懵懂懂的,不过想到其他几位哥哥的和善与叁哥的冷漠,年幼的她还是点了点头:“祖母,其实我也不喜欢叁哥。他总是不笑,眼神冷冰冰的,看起来好吓人。” 梁追站在外间,静静听着,莫名感到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五脏六腑都快被冻住。 最后,他还是一句话也没说,也没进去请安,转头离开了。 没过几日,梁宜安便不小心从石阶上摔了下来,幸而没磕到头,只是腿上破了一大块,看着血淋淋的。 梁老太太心疼得不行,一听说叁公子当时在场,更加生气。 她并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却止不住想到梁追的沉默阴郁。毕竟大家都是从内宅里掐架掐出来的,这点手段实在是很明白。 于是,梁追被罚跪了半月的祠堂,每日清晨便去,深夜方归,可他却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唯独他的生母林娘子十分怨怼不平,一个劲地斥骂梁追,说他居然连个小丫头都收拾不了。 梁追根本懒得反驳。 其实他没推梁宜安,只是眼睁睁看着她摔下去,没有伸手拉她一把而已。 不过梁老太太倒真的说中了,他的确不是个良善之人,毕竟流着他生母一半的血脉,有些骨子里的东西是无论如何也剔除不掉的。 “……听说那个林娘子原先是妓子出身,靠着些不干不净的手段勾搭上了大老爷,又迷得老爷给她赎了身。老夫人不许她进门,她就整日在府门口哭天喊地,装的好一派楚楚可怜。” “……后来大老爷房里有个通房丫头有孕,林娘子嫉妒她,就在人家吃的补汤里下药,给那丫头毒死了。结果被老夫人发现,生气极了,立刻就要把她打死,谁知道却查出下毒的林娘子也有身孕了——就是咱们那位叁少爷。” “……这下子打是不能打了,只能好吃好喝养在府里,大老爷发话说要是真的生下儿子,也饶了她不死。可生母都这般狠毒,生下的孩子又能如何?” 这些嘲讽的话语,梁追自小就听在耳边,记在心里。 满府的奴仆婢女们私下相传,权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他没听到的那些话只会更加不堪入耳。 不懂事的时候,他也曾拿这些话问过林娘子,却因此挨了好一顿毒打。 “我呸!哪个烂了心肝的玩意儿乱嚼舌根?你懂什么,若不是你娘我费尽心思,哪能有你的今日!” 对于林娘子来说,她能从一介风尘女子一步步爬到如今,变成正经官宦人家的妾室,还有儿子傍身,尽管遭人唾弃,却已经足够自傲了。 然而她并没有想过,因为自己毒辣的手段,使得梁追比起一般的通房所出,地位更加低微。 世人皆知,官途上有两道门槛最难过:一是地方官升五品,二是京官升叁品。梁追的父亲——梁成章苦熬了多年,上下打点,总算落得个五品京官的职位,不久便要携家眷赴任。 老太太发话了,大房二房都要走,叁房则留在平州接替原职。 林娘子听到这个消息,高兴了许久。她这辈子还没出过平州城,哪里想过有朝一日能得以进京。 可惜,大老爷已经许久不来看她了,听说早将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反倒独宠一个刚进府的小蹄子。她日日催促梁追多去梁成章面前走动,千万别忘了她们母子俩。 梁追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闷着头不做声。林娘子最厌恶他这幅模样,真不知道究竟像谁,当下便气得半死,忍不住又是一顿打。 他是自小被打惯的,林娘子也清楚他的古怪脾气,每回都直挺挺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既不闪躲也不讨饶。 除了有些极端的倔强,几乎任何时候,梁追都是个听话顺从的儿子。 旁人说,“打在儿身,痛在母心”,可是林娘子不会。她看着梁追身上的累累伤痕,总有种泄愤似的快感。 幼年便委身青楼,她也是被那些妈妈们打大的;后来开始接客,遇上的粗暴凶恶的男人更是数不胜数;即便进了梁家的门,她也没少吃苦头。 从来没有人看得起她,她谁也管不了,唯一能牢牢掌控在手中的只有这个儿子罢了。 可是这一回,当她扬手要将木棍落在他身上的时候,梁追却猛地抬起头,一把夺下棍子,掷在了地上。 “你、你……” 林娘子结巴了好几句,一时回不过神来。她从没想过梁追会反抗,或者说,她以为梁追永远都不敢反抗。 男孩的黑眸冷冷的,却又亮得灼人。他狠狠盯着她,对她说了四个字。 “别做梦了。” 闻言,林娘子睁大了眼睛,浑身发抖。她尖叫了一声,冲上去要掐他,却被梁追反手推倒在地上。 “你别做梦了,他不会带我们走的。”梁追用力握紧了拳,面上却淡淡道:“与其奢望这些,倒不如想想今后怎么在叁叔手下活着。” “不可能!”林娘子歪坐在地上,鬓发散乱厉声道:“你是老爷的亲生儿子,他们凭什么不带你去京城!” “……老天爷啊!没良心的王八羔子!你不去怎么读书,怎么科考……做不了大官没出息,我可怎么办啊!” 梁追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这个疯女人撒泼,莫名有点可怜她。 他对她的嫌恶和恨意早就被消磨殆尽了,只剩下一点点可笑的怜悯。 最后,不论林娘子如何哭闹,事情已成定局。独他们母子被遗弃在平州,在叁房手底下讨生活。 叁叔和叁婶都不是好相与的。日子过得很苦,苦到任何官宦之家都难以想象,苦到每一天都像是最后一天,可是梁追不怕。 他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好怕的了。 梁追曾经无数次想逃离这个地方,去哪里都好,可是他还不能。 不过两年时间,林娘子的状况愈发糟糕,时而清醒时而疯癫。 清醒的时候,她照旧拿着木棍或戒尺守着梁追习字温书,但凡写错一个字就让他罚跪,咒骂不断。不过,她已经不怎么打他了,或许是知道已经打不过了,又或许是知道自己很快就只能依靠他了。 进不了学堂,梁追就蹲在墙根处偷听;买不起纸墨,他平日就蘸水练字;天寒地冻睡不着觉时,他就拥着薄被窝在床边借月光看书。 久而久之,连林娘子都发现了他超乎寻常的天分。没有同龄人作比,其实梁追也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聪慧过人,只不过觉得读书确实算不得什么难事。 十岁那年,他不出意料考上了童生。那一天,林娘子虽然久病缠身,却难得露出了好脸色。 谁都不知道,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莫过于有机会得个诰命的封号。虽然她也不太清楚什么是“诰命夫人”,不过,总该是个很有面子的女人罢。至少能让她痛痛快快扬眉吐气一回。 林娘子忍不住想,或许这个心愿,只能指望梁追帮她实现了。 可惜,她到底还是没能活着盼到那一天。 几月后,林娘子气若游丝地躺在床榻上,看着眼前面无表情,冰冷淡漠的亲生儿子,抖着手,蹬着腿,却早已骂不出话来了。 梁追明白她的意思,上前两步,轻声道:“我知道你的心愿,也知道是谁负了你……既然我不是梁成章的儿子,那就更不必手下留情了。” “日后,我不会留在平州了。京城路远,此去不知何年才能再回。” “您就安心去吧。” 梁追认真看着林娘子的面容,突然发觉她其实很美,沉静时非常婉约秀丽,否则当年也不会迷了梁成章的眼,坚持将她抬进门。 他长得实在很像她,狠心也像了十成十。此刻,他一点都不难过,既然并不难过,何必要猫哭耗子假慈悲呢? 他这辈子的眼泪,早就在心里流干了。 弥留之际,林娘子直直盯着房梁,表情显得十分怨恨,不知究竟恨的是谁。梁追没有说一句话,直到看着她生生咽下最后一口气,再无动静。 林娘子临终前依旧瞪着双眼睛,死不瞑目。 默了许久,他掀起衣摆跪下,恭恭敬敬磕了叁个响头。起身的时候,额上还有血丝。 梁追从她的枕下抽出一枚玉佩,随后缓缓抬起手,轻轻地,替榻上长眠的女人阖上了眼眸。 狠毒下作也好,怨恨不甘也罢,从今往后,她所有的隐秘与心愿,就让他来背负吧。 ———————————————————————————————————————————— 想了想,反正收费也提不了现,去他妈的傻逼玩意!老子不收了!大家快来白嫖我! 这章番外的回忆细节基本都是一笔带过,太惨了,写不下去。 至于林娘子的唯一遗物——那枚玉佩,其实原本有个小故事,但不打算写了。总之玉佩不是她爹娘的东西,也不是梁成章给她的,是梁追的亲生父亲送的。 一个再低贱懦弱不过的梁府下人,原本说要带林娘子私奔,结果后来自个儿回家娶媳妇了。大家自行脑补吧。 最┊新┇文┊章:woo18νip﹝wσo18νip﹞woo18.vip 主母 这个新年,是崔织晚觉得最悲喜交加的一段日子。 直到年关前,她隔几日便要去寻梁追一趟,充分表达自己学习的诚意。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人好像比起之前多了些人情味。就连她将张先生的书帖交给他,他都没再推拒什么,只是轻声说了句“多谢”。 可惜,梁追这里好不容易让她松了口气,家里却开始不得安宁。 崔织晚这趟回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爹爹甚少回府,刘夫人也总淡淡的,不再怎么过问他的事情。这两个人原先一见面总有怼不完的话,如今难得同桌用饭也相顾无言。 崔织晚原以为是刘夫人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后来才知道,竟是她做了件十分果断凌厉的事情——趁着崔一石不在府中,将那个虞娘子给发卖出去了。 而这些事,刘夫人并未瞒着崔织晚。崔织晚只略略一问,刘夫人便全都告诉了她。 原来,她去冀州那段时日里,虞娘子在家中愈发张狂。处处不敬刘夫人就罢了,甚至还起了害人的心思。 括哥儿的粥食中查出了不干净的东西,虞娘子房里的一个小丫鬟出来顶罪,说自己在厨房帮忙时不小心,不知道手上沾了什么。 崔一石听说,当即就要将人打杀了。 可是这样的说辞,崔一石信得,刘夫人却信不得。她偷偷将人拦了下来,细细盘查,发现虞娘子曾遣人去过那丫鬟的老家,而那丫鬟的房里还藏了几只金镯子。 她家中除了老子娘,还有个年幼的妹妹。刘夫人只是假装不经意提了一句,那丫鬟便嚎啕大哭,把什么都给吐出来了。 她说,虞娘子捏着她的家人,她就是再不想做也不成。求夫人发善心,饶她一命。 原以为只是个以色事人的狐媚子,谁曾想暗地里居然包藏祸心。刘夫人气极,断断容不得这等毒妇留在府里,便直接吩咐将虞娘子发卖了出去。 那几日,崔一石刚好在外头忙处理杂物。等他回府,人早就不知去向了。 难怪爹爹会因为没面子生气。崔织晚知道后,也觉得刘夫人有些关心则乱了。不过,既然身为崔家主母,后宅之事合该由她掌管处决,没什么逾矩的。 “咱们母子叁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心软是当不了主母的。便是你爹爹同我生一年的气,我也要这么做。” 刘夫人捧着茶盏,语气十分坚定道:“十六娘,你还小,看不懂男人的心。若是我不下狠手,给人留了空隙,早晚要后悔的。” 说罢,她深深地望了一眼崔织晚:“我虽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但如今总归是拿你当亲生女儿看待的。这些话,等你日后出嫁就明白了。” 崔织晚听了这一番训诫,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她怎么能不懂?男人的心,她早就看透了。 那是个除了他们自己,处处充斥着权与欲的地方。 她明白,刘夫人这是在教她为人妻室的道理。可惜这些道理,她从前用不上,今后也未必能用上了。 次日一早,崔织晚照例去何女先生那里上课,并把前几日抄得工工整整的字交给了她。 何女先生看完,把她叫过去,指着其中一处说:“这里抄错了。” 崔织晚昨天睡得太迟,抄得头晕眼花的,都没有发现这处。想到何女先生一贯严谨的作风,她头疼般地皱起小脸:“那女先生要我……重抄?” “字迹比往日工整,看得出下功夫练了。”顾女先生淡淡道:“便不罚你了。” 闻言,崔织晚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朝她道谢,也在心里万分感谢梁追。 看她一幅死里逃生的模样,何女先生还是板着脸道:“不过,下次再错便要罚了。” “下次肯定不会错了!”崔织晚笑嘻嘻地回了何女先生的话,让明夏给她收拾笔墨,赶紧往回走。 看到她的身影很快不见了,何女先生摇了摇头。 她确实不大喜欢这位崔小姐,总觉得她无知任性,不过,也没那个必要同个孩子斤斤计较。 何女先生复又拿起那几张字细看,半晌,叹了口气。 一个姑娘家,偏不听劝,不认真练练闺阁小字,反倒临摹起了馆阁体的书帖。难不成还想要去考科举不成? ———————————————————————————————————————————— 下章要拉时间线了,直接蹦到梁追考院试。 找了好久的封面,差点就自己撸袖子上ps了…不过想来想去,一品文官的官补就是仙鹤,这个封面还是有点讲究的。 少年心 天下事,少年心。 分明点点深。 ——《更漏子?本意》 * 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便到了天元十九年的初夏。 这日清晨时分,崔织晚就起了。她还记得梁追说过,让她今日去他那里去拿书。 何女先生家中有事,停了课。崔织晚到梁追那里的时候,日头还早得很,木门虚掩着,崔织晚以为他还在写字,正要推门进去,门内却隐隐传来男子说话的声音。 崔织晚仔细一听,其中一个似乎是梁追的声音,但还有另一个陌生的少年的声音却听不出是谁。 “……你是如何同白家少爷结怨的?外面有人在拿今年院试作赌,白耀轩不知怎么听说你在张先生门下,扬言你此番必定落榜。” “……赵学政处事圆滑,颇为世故,你此番前去沧州拜访他,倒未必能得他青眼。以张先生的学识和你的才能,何必多此一举呢?” “唉,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张先生对你这般看重,分明是……” 后面声音就低了下来,崔织晚恨不得把自己扒到门缝上,好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但是明夏在旁边守着她,她又不能明显做出偷听的模样,只得收敛心神站在门外,假装毫不在意的模样。 渐渐地,屋内就没有声音了,门却猝不及防地打开,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君迈步而出。 他看上去和梁追年岁相仿,穿着整洁的灰墨色直?,一身打扮虽不算贵气,但也不怎么寒酸,约莫是梁追的同窗。 骤然看见门外站了个小姑娘,少年似乎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以为她只是碰巧路过,便微笑着拱了拱手,迈步走开了。 崔织晚看着他的背影发愣,总觉得这人有点眼熟。 “十六娘。” 她应声回头,发现梁追正站在书案边唤她,神情和语气都淡淡的,却让崔织晚觉得莫名柔和。 他总是这样平稳的样子,俊朗的侧脸在槅扇投进来的晨光辉洒中有层浅浅的绒光,映得一双黑眸像琉璃似的。眉毛很浓,若是微微蹙起,就会给人认真严厉的感觉。 少年的腰间悬着一枚墨玉玉佩,光华流转,润泽细致,是她从前送他的那枚。崔织晚看他又穿了件青竹暗纹的直裰,心想他还真是挺喜欢竹叶纹的,早知道就在玉上刻些竹纹好了。 梁追看着她,慢悠悠地问:“你站在门外做什么,怎么不进来。” 他是不是知道我在偷听……崔织晚只得乖乖朝他走过去,笑了笑:“没看什么,觉得那人有点眼熟罢了。” 梁追没说话,转身去拿了个小小的纸包递给她。她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包松子糖。 一个个小小的尖角,亮亮的棕色,里头嵌着松仁,散发着糖的香甜。 崔织晚心想,她看上去有这么爱吃吗,梁追怎么总给她这些零零碎碎的吃食。一会儿是炒栗子,一会儿是云片糕,一会儿又是松子糖…… 她把纸包打开,一粒粒地剥着吃,很快就把刚才的困惑抛到脑后了。 “梁追你要出远门吗?收拾东西干嘛。”她注意到地上的箱笼,忍不住问道。 “要去沧州拜访一位学政,明日一早便走。”梁追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她会问这个,轻轻翻着书,转而道:“松子糖好吃吗?” 人都要走啦,还吃什么吃! “明日就要走?”崔织晚突然还有了点不舍和担忧:“那要多久才能回来?” 梁追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快则十日,慢则半月吧。” 崔织晚坐在他的箱笼上,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梁追,再过两个月就是院试了,你要准备去考吗?” 这话显然有点多余,但她还是想确认一下才心安。毕竟,上辈子梁追就是在吴州考完院试,乡试落榜后才去京城的。 虽然不知道他这样惊才绝艳的人,为何会在秋闱失手了,不过眼前的院试总还是没问题的吧? 茶杯的热气氤氲着,春末夏初的阳光又好,少年俊秀的侧脸更显平静,似乎对一切纷扰视若无睹。梁追收拾好案上的几本书,铺开纸张,淡淡开口道:“我还没有打算好。” 崔织晚看着梁追的背影,心想他可不能错过这次机会,便有些着急道:“你千万不能不去啊——” 梁追还以为她要说出个什么大道理,小姑娘却秀美微蹙,一脸义正言辞地说道:“不考科举,如何升官发财呢?” 梁追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摇了摇头无奈道:“你这话可别让旁人听去了,读书是为了明理齐身的。” 崔织晚心想,还跟我装呢。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她当然知道,世上以清正廉明为己任的官员当然也有,只不过大多数还是冲着升官发财去的。 与之相较,梁追的情况就更加罕见,他是单单为了权势去的。读书不过是手段,最后要达成的目的才是关键。 怕梁追觉得她太俗气,崔织晚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你总能考上的,什么时候都一样,不过还是早些好。” 崔织晚说完之后就去翻梁追的书看,颈间戴着的金项圈上头有细小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叮叮地响。 梁追低头整理东西,听到悦耳的铃铛声,轻声问道:“你就知道我能考上了?你可知道天下的读书人,有多少能中举?” 崔织晚笑了笑:“我就是知道。” 只是考个秀才而已,日后你还能考上举人,贡士,进士呢。 今日梁追似乎有些忙,没工夫查她的功课。崔织晚闲来无事就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他的房间很朴素,一张书案上摆着砚台和笔山,一旁有个大大的青瓷缸,里面插了好些陈旧的卷轴。床榻边也是个高高的书架,上门放满了册子,崔织晚认得出,大多都是她送来的。 整个屋子唯一的亮点,就是书架的一角摆了一盆四季兰,这个季节正是开花的时候,淡绿如蝶的花栖息在花枝上,一股极清雅的香气在空中隐隐可闻。 梁追正撑着长案在写字,手下游龙走凤。他认真的时候垂着睫毛,模样十分好看,崔织晚干脆坐在一旁静静望着他。 过了会儿他却收了笔,淡淡道:“你看什么呢。” 看你呀。崔织晚这样想,却没好意思说出来,于是便想了个由头,笑着走过去问道:“梁追,为什么每回我才走到门口,你就知道是我来了呀?” 说罢,她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梁追写的是一篇八股文,刚写到破题的地方。 梁追看了看她,把毛笔搁下说:“我耳目聪明,还是能听到你的脚步声的。”他发现崔织晚正认真地看着他写的文章,就拍了拍她的头:“这个你看不懂,跟我过来。” 他就知道她看不懂了吗……崔织晚揉了揉脑袋,心想她看不懂就不能欣赏一下他写字了? 没办法,小姑娘只能跟在他身后走到书架前,仰头看到他从上面找了好几本书下来。梁追低头翻了翻内容,就递给了她:“这些都很好,你拿回去看吧。” 崔织晚有点懵,她又不参加科举,看这么多书干什么。 “梁追,你读书就好了……”崔织晚小声说道:“我看了又没有用。” 梁追回头看她,语气略低,定定地唤她:“十六娘……”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这样唤她。原先,崔织晚还隐约觉得有些不合规矩,但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喊着喊着也就听习惯了。 他的语气有淡淡的压迫感,又一直看着自己,崔织晚便勉强点了点头,抱着书妥协道:“好吧,我都拿回去看。” 梁追摸了摸她的头说:“这才好,人从书里乖。” 崔织晚觉得太矮了真的不好,怎么大家都喜欢摸她的头。 一整包松子糖很快就吃完了,崔织晚看他要继续写文章,便开口问道:“梁追,我表哥读书到晚间,舅母都给他送补汤。你想喝吗?” 吃人家嘴短,只好这样报答了。崔织晚知道,肯定从来没人给他送补汤喝。 梁追一时没有回答,过了片刻才淡淡说:“不必了。” 崔织晚被无情拒绝,有点低落,梁追看了看她,竟一眼瞧出了她的心思:“若你不喜欢这些吃食,以后……” “没有!我很喜欢!”崔织晚赶紧堵住他的话。虽然她很想控制一下饮食,但是梁追送的东西她怎么敢嫌弃。 闻言,梁追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但是很快就压下去了。他看了看外面的太阳,又放下笔说:“我送你回去。” “你不是要写字吗,不必送了。”崔织晚一边说着,一边让明夏将她的帷帽拿来。 梁追却率先迈步出去:“我正好去外面走走,便送你回去吧。” 说罢,他径直走到了回廊外,阳光落到了他的身上,衬得他身姿如松。 两年半的时间,怎么梁追变得这样快,自己好像还是个小丫头呢? 崔织晚一阵恍惚,却看到梁追回头淡淡道:“你还不快过来。” 她小跑几步走上前,他却伸手牵住了她。崔织晚愣了一下,下意识想将手抽出,却被牢牢攥握住。 梁追的手温暖干燥,指腹上有茧,是常年握笔留下的印记。 不知怎么,她心里顿时安稳许多。 明夏给她撑了把青桐油纸伞遮太阳,走在石子路上。小路旁的玉簪花开了,香气浓郁,恰是生机盎然的夏季。 崔织晚趁僧人不在,摘了一朵玉簪花别在袖口上,举着袖子闻了闻,心想终于知道诗中所说的满袖盈香是什么样的了。 梁追看她低头闻花,抬头时鼻尖沾了些淡黄的花粉,他笑了笑,轻声道:“十六娘。” 崔织晚不知道他叫自己干什么,仰头看向他,梁追就伸手帮她擦了擦鼻尖:“沾上花粉了。” 他修长的指尖沾着一点花粉,轻轻弹掉了。 崔织晚哦了一声,也对他灿烂地笑了笑:“多谢。” 还没走到寺门口,崔织晚便看到有一群人走来。一众仆妇婢女簇拥着一位月白裙衫,戴着帷帽的姑娘,远远地从大殿过来,不像是寻常人家出身。 那姑娘步态婷婷,身姿窈窕,看上去十分端庄秀丽的模样。她压低了声音,问梁追:“那位……是哪家的小姐啊?” 梁追只是看了那姑娘一眼,便回答道:“张先生家。” 啊,原来就是他如今老师的女儿。书香门第,难怪有如此气质。 崔织晚正在思考着,梁追却轻轻握住她的肩膀,带着她往旁边侧身,藏进了后面的翠竹茂盛处。 她抬头想问什么,梁追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旋即看向竹林外。 不一会,那一行人便经过了他们,已经走到了寺外。看到他们走远之后,梁追才理了理衣襟,侧过头淡淡道:“你知道为什么要躲吗?” 崔织晚看他俊朗的脸离自己很近,气息都能隐约闻到,一时非常局促,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 梁追看她呆呆愣愣的,才嘴角一弯,没有解答她的问题,反而意味深长道:“偷听人家说话便罢了,要是被发现了,有得你的苦吃。” 崔织晚越发糊涂了。她知道梁追是在调侃她偷听的事情,可这和那位姑娘又有什么关系?她刚刚可是光明正大地瞧着她。 虽然她不认得那人究竟是谁,但是看梁追的表情,她估计他是知道的。 而且很熟。 ———————————————————————————————————————————— 梁追:危 我可太喜欢整纯情了,我的文,喊名字摸摸头拉拉手都算是巨糖。 梁大人终于开窍了。毕竟古代男子大多十六七就成婚了,梁追设定是十月生日,基本快满十六了。可惜织晚还得叁四年… 完┊整┇文┊章:woo18νip﹝wσo18νip﹞woo18.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