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梨道上》 01/Casablanca 【每一章的章节名都是一首歌,没有含义。你可以不相信我的文笔,但是要相信我的音乐品味。】 【forolivia.】 01/《casablanca》——bertiehiggins 男人有时也无法巧妙应对红唇,更别说男生。 在梁乘夏离得越近漂亮得越惊人的脸庞前,凌则莫名想起自己十七岁,为圆锥曲线犹豫的那十秒钟。 但那仅仅是因为,如果选错假设对象,到达终点的用时会不同。 他现在疑惑的却是,是否曾经有许多人,在她的眼睛前感到紧张;是否曾经有太多人,在她唇角的弧度里逐渐怯懦。 是否还会有更多人,而他是其中之一。 “哎呀,弟弟。”她的手指抬起来,点在他眼下,“你不像你的鼻梁这么有骨气。” 他明白,抿唇这动作会让他像一位孬种。一位有色心但不够有色胆的,多一点正直于是也更虚伪的孬种。 但还是这么做了。 “不过,你居然真的来了。”她另一只手攀住他的肩膀,语气轻快,“让人意外。” 她给他发地址的时候,心里只有看戏一般,对某种乐子的期许。 “我知道自己不该来。”他垂着眼睛,口吻平静,“但你实在美丽。” 非常平直,但成功的气氛调整。 至少梁乘夏感到满意。 纤细手指慢慢滑进他的鼻梁区域:“比你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美丽吗?” 傻瓜都会说是。 只有弟弟否认。 “对不起。”他看上去几乎有些歉疚,“我好像不能做出这种判断。但是——” 梁乘夏踮脚,在他耳下碰一碰:“但是什么?小瑞士。” 瑞士是永久中立国。 她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拒绝将女人的容貌进行比较,教养拦在道德原则和调情需求之间。 梁乘夏式冷幽默,尴尬又冷僻。一点不好笑。 “但是对我来说……” 他果然短路。 短短十分钟,梁乘夏在心里取笑了无数次。如果无数是一个精确数字,心情或许能够随之更为确切。 “对我来说,”他的耳朵也第无数次泛红,“你非常美丽。” 她问他知不知道一个人。 她默认人人都知道,自顾自说下去:“他追求我的时候也跟我讲,乘夏,‘youaresuchamasterpiece’。” (你是一部杰作。) 凌则摇头:“我不知道。” “文化隔阂咯,他在内地没有什么生意。”她不介意细节,依然轻佻,“maybeyouandiareanotherone.” (或许我们是另一部。) 她在自己之上迭加他的存在。事实上,梁乘夏指的是这个年轻男人的外貌——这是他得到她联系方式和地址的唯一原因。 来到香港半年,凌则已经习惯他们无处不在又随性散漫的英语。毕竟是很多人的母语,母语是不用讲道理的。 但他从不知道,她调情时,原来这样咬字。 他还是平静答复:“我不是。” “我没什么意思。”凌则松开她的手腕,“我想你有结论。” 为了更像奔赴一场香艳约会,他教会自己钳制她的手。这已经是最容易实施,最不会出错,又最不像接吻准备的动作。 他已经能看见她的锁骨,而锁骨仍然不是警戒线。 他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联想到自己所接受的性别教育是否古板,但最后还是认为男生的教养高于一切。十七岁在教室要懂得避免触碰异性的手,是好男孩的必备底线。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联想?因为他直觉会是某些潮湿故事的起始。 梁乘夏的确毫无底线。 他对她也没有。 他打开她卷成长条的号码纸条,八个秀气数字。而后再次折迭,像收获礼物。他添加她的whatsapp,迟疑“你好”的繁体是否同简体一样。 不一样,但总比hello更像话些。 凌则上个月回过深圳,从朋友那里取到mavic3pro,妈妈送的二十二周岁礼物。 香港对于公共场合的拍摄条件极为严苛,无人机需要登记注册,并严格遵守区域和时间规定,绝不能拍到过路人的脸。 但他太无聊了,清水湾连地铁直达都没有,出门依赖小巴。91、91m、11m、792m号巴士,道路不同,风景逐渐循环往复。 这时,红色裙摆是多么少见的事物。 梁乘夏不同意。 “人要知足。”第三次见面,她穿着一条明艳长裙,挑眉问他,“亚洲最美大学,懂不懂?我们香港科技大学。” 凌则单肩背着书包,走在她身侧:“foggyu。” (大雾弥漫的大学。) 港科大经典环节。重雾蔓延,配合夜晚野猪叫声。 “你非要跟我讲起雾的时候,那我也不好说什么。” 他忘记关拉链,笔记本掉出来。梁乘夏眼尖,弯腰捡起来。 “今夜海港不止一架无人机,她偏偏闯进我的镜头里。” 她念得字正腔圆,收获国语最标准的瞬间。 之后确定他不是故意,证据是年轻男孩子的耳朵红得像要滴血。这个描述和故意为之一样烂俗,但她想不出更好的。 “我牙口很好。在读到这段话之前,”梁乘夏宣布,“我从不知道牙酸是什么滋味。” 和很多香港女性一样,她的国语也有些嗲。 “……不是我写的。”凌则望回来,“casablanca.” 1942年的黑白电影。经典台词,“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里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偏偏走进了我的”。 梁乘夏愣一愣。 “你还看这电影。”她忽然开始狂笑,“同学,你是来研究什么的?” “……微纳电子器件和存内计算。” 她茫然得过于生动,他的音量低下去。 梁乘夏主动终结这个话题:“可以了。” “你是哪里人?”她如数家珍,“我去过广州、珠海和佛山。当然还有深圳。” 有什么好骄傲,连广东都没出。也很遗憾,都不是他的故乡。 他答:“天津。” 梁乘夏开始失去地理概念:“那是多远?” 的确很远。但凌则答:“不是很远。火车直达西九龙。” (香港,西九龙车站。) 梁乘夏不信:“要坐多久?” “十一个小时。” 她突然又有地理知识:“十一个小时?你坐到莫斯科去算了。” 可惜是错的,他纠正她:“北京到莫斯科的k3国际列车,要坐六七天。” 梁乘夏望天:“你坐过?什么时候?” “十一岁。我爸爸带我坐过。” 她的侧脸是这样漂亮。 用弧度形容脸部轮廓的精巧难免落俗,但他不知道还能如何赞美。她仰起脸时,像一幅画,一副上帝也感到再难复刻的画。 更不要说男人。 他开始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为什么说:“……倒数第二站是叶卡捷琳堡,终点就是莫斯科。” 梁乘夏继续望天:“倒数第三站?” “秋明。” 他必定已经二十多岁,母亲还在送记录风光的无人机;他十一岁,父亲已经带他体验过风光。 他研究那什么狗屁东西,又看卡萨布兰卡这种电影,或许受其影响,也思考过政治与爱情。发现更是毫无意义,都不如数学有安全感。 梁乘夏来兴趣了。 她在做最后确认:“你多大?” “22。”他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周岁。” 梁乘夏原本打算告诉他,即使不补充周岁,她也会给出自己的联系方式。 有点小。 但不应该连接吻都不会。 有点小。 但不应该连烘托都只有一句,你实在美丽。 梁乘夏决定自己来。 打开cd机,是她人生中第二次牙酸。于是更改为看电影。 不过还是要他知道:“我跑了很多家,才找到这首《casablanca》。” 凌则感到疑惑。 她不像是能送他黑胶唱片的柔软性格。 “你知道就行。”她强调,“我从来不做这么恶心的事。为了泡你,我努力了。” 他也不知要怎么回应这种话。英俊脸庞垂下去。 她原本想复述一遍,“ifellinlovewithyouwatchingcasablanca”,是这首歌的第一句歌词。 但恶心过头了。 梁乘夏唱歌也难听得很。 唯独一句像样些。 butakissisnotakisswithoutyoursigh。 (如果感受不到你的呼吸,吻将不再是吻。) 唯独这句像样些。 在这句落下之后、在她为歌喉得意之前、在黑白画面闪烁之间,年轻的男孩侧过身,准确吻在她唇角。 在境外学习生活,会有一个克服英语羞耻的阶段。和大陆社交平台抵触以装模作样为目的的中英混说,本质逻辑是共通的。 凌则也还有些。 但不妨碍这一刻,他轻声告诉她:“i'mfeelingyoursigh.”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她的呼吸、她的气息、她的叹息,以不同频率、温度、位置,始终紧紧萦绕,让他感知她的等待、疼痛和所有欢愉。 梁乘夏轻吻他的耳朵。“别紧张”。 梁乘夏抚摸他的眉骨。“是这里”。 他为初行的过分短暂而感到窘迫,因她的笑意了然又包容,更加难堪。 梁乘夏拥抱他的颈项。 “没关系。”她贡献出认识以来最柔和的声线,“可以再来。” 凌则却不再温和了。 他利用体型优势——当然或许是唯一的优势,努力显得游刃有余——当然做不到,但进益明显——当然,梁乘夏在嘤咛——当然,他不愿意出声。 弟弟不愿意出声。 她掰正他的脸庞,急促着喊:“凌则。” 他有一个太像正派男孩的名字。 而她只会发布下流指令:“教你一条。嘴唇不许离开我的皮肤。” 他已经足够脸红,但在这句话里彻底被点沸。用过度失神后的残余忠诚,无声照做。 她满意了,仰起脖颈。 “……梁乘夏,”凌则伏在她上方,声音低哑,“美丽。比我见过的所有人所有事,都更加美丽。” 她的纤细手指一点一点扫过他汗湿的短发,慢慢笑起来。 傻弟弟。这种无聊的玩笑如果要继续。 新闻都写了,瑞士中立,但国防部长也会提出扩大与北约的合作。世界上有什么是真正不偏不倚的呢?都不如欲望公平。 她也需要他。需要他更有野心和侵略性。 梁乘夏在抽女士烟。 万宝路蓝莓爆。回味清新,细腻犹如——不好意思,她烂俗一回,犹如他的吻。 他真是干净。从身体到气息,从长相到性情。 她接收到他的注视,耸肩:“这个不适合你。” “不需要。” 他轻声拒绝,有想说点什么的迹象,最终沉默。 “好啦。”梁乘夏无所谓的语气,“是觉得做坏事了?还是想要纪念今天?” 年轻男孩,总归觉得第一次与众不同的。但他已经22岁,她想不通这种青涩的来源。 “都不是。” 他的视线不在她身上,在这个房间的某一处虚空。 “好吧。”梁乘夏摇一摇头,“我是不太厚道。说起来,我第一次来月经,你才六岁喔?还在天津,那么远的地方,我十二岁以前恐飞,从没离开过香港。” 她双手合十,浮夸祷告:“天父在上,请饶恕我。没有人能拒绝六尺一寸的帅弟弟,我只是犯了全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误。” “梁乘夏。” “欸?” 凌则眉眼低垂。 “我明早还有组会,想抱着你睡觉。”他说,随后礼貌询问,“可以吗?” 02/迷宫 【迷宫——王若琳】 答案是不可以。 梁乘夏转两圈烟盒,漫不经心:“我不留人过夜。会睡不好。” 弟弟是综合得分最高的,但不到例外规格。 凌则从没幻想过她会是个过往单一的女人,这和她的美丽冲突,他理解她得到的所有趋之若鹜。 不过这是贬义词。用错了。 但他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冷淡。 一刻钟前,她甚至还在蜷缩,混乱亲吻他的肩头。 梁乘夏是一个薄情的女人。 他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局促站一站。 他的双肩包被丢在一旁桌上。 像他的谨慎和秩序,也都被丢在今夜。 梁乘夏看在眼里,忽然有一点心软:“凌则。我需要说清楚。” 因为有一点心软,所以一定要强硬。 “thisisnotarelationship,”她刻意咬重“not”,“你能理解吧?” (这并不是恋爱关系。) 他没有作声。 “你让我觉得自己更不道德了。”梁乘夏败下阵来,“弟弟,你这样的长相和智商,为什么没有恋爱过?” “我可以不回答。” “当然,你可以。”梁乘夏举起手,“你别误会,我不是得寸进尺。我意思是,如果你不是这么无辜,我心里会好过一点。” 梁乘夏是一个绝情的女人。 凌则仍然拒绝配合,将自己穿戴整齐,低头整理好书包,转身就走。 没有告别,和约定下一次。 “喂!”梁乘夏不爽,“whenwillwerelivetonight?” (我们什么时候重温今夜?) 凌则站定,高大背影驻留在门把手前。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毫无疑问,他应该回复,never。 但是,但是。 “梁乘夏。”男生声音恢复白日里的冷静,“纳入式性行为,绝不会是男方无辜。” 梁乘夏皱眉。 “收好你的同情。我不需要。” 这才是他要说的。 凌则推开门。 梁乘夏呆了许久,倒回被子里,嘀咕:“……够屑的。” 梁乘夏感到苦恼。她是好人,可不想伤害弟弟。 他很乖,真的很乖。乖到她质问是否拍到自己的脸,立刻温和道歉:“抱歉。但没有拍到的。” 但没有拍到的。 只有干净的男孩子这样说话。 只有干净的男孩子擅长紧张。 他的手指攥在无人机遥控器。左手触碰返航键,右手停在右平飞按钮一旁。 像极高中男生闯进教室后门,对上暗恋女孩的眼睛,于是忽犯羞涩,只差一个做作的空气投篮。 梁乘夏对自己的容貌有清晰认知。 何况这个弟弟道行为零。 她不在意,看破不说破:“那你怎么认出我?” 他刚刚问她,“你好,请问上周六你也在这里散步吗”。 用的英语。有一点过分矫正的口音,是那种从大陆来的理工男孩身上,很容易辨认的发音。 女孩们的语气更跳脱,更容易适应英语有时浮夸的起伏。 男生会难一些。 梁乘夏直接回:“我可以讲国语。你随便说。” (国语,普通话。) 凌则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好。” 她问他怎么认出她,他又是这样内敛地、年轻地、极为浅淡地,笑一笑。 而后诚恳:“没有拍到。是我记住了。” 她望着他,年轻而俊朗的一个男孩。 梁乘夏明白了,噗嗤一笑:“要联系方式,是吗?” 他瞬间脸红。 脸红作为任何意象和表征都不够新鲜了,唯有靠速度,证明心意无措的深度。 他给她她这辈子见过最快的脸红。 梁乘夏一边洗澡,一边闭眼回忆,一边揉搓肩头。没有指痕或余热一类事物,这些只会在上个世纪末的香港小说里出现,被某些作家偏爱。 而梁乘夏不喜欢。 她不喜欢所有令人心生游弋的东西。悸动在她的规则分类里,适合老实待在欲望名下。 不适合在男生低声告诉她“我不会”时苏醒。 他是这样诚实。 我不会。梁乘夏,你好些了吗。可以了吗,梁乘夏?我明白了。 “你为什么哭。”他在学会凶狠时,依然维持柔和询问,“我做错了吗?” “你有冇救?”她恨不得踹他,及时切换,“爽的!爽的,行了没?” 他慢慢点头。 像是一个冷淡而温柔的好弟弟。又漠然对她说,收起你的同情。 梁乘夏擦干头发,再抽一支蓝莓爆。 她不知道这么屑的弟弟,赌气走出一段路后,忽然停下脚步。 就在街道上,找出笔记本,咬着笔帽,翻开到新的一页。 六尺一寸的脑袋低下来。 该怎么记录她? 他不知道,他没有把握,他宁愿眼前是冯诺依曼架构、嵌入式,或晶体管。 提笔写了,bysummer。 乘夏。 他有些后怕。这里是香港,还好是在香港。 夏天还如此漫长,也万幸已经开始。 “iwaspickedbysummer”。 (我被夏天摘落。) 好像有种实在欠缺文化素养却坚持营造意境的努力。过度羞耻让凌则猛地合上笔记本,大步向前两步。 他实在没有把握,心情要怎么记录? 他还是停住脚步。 飞快写下一排丑字:thereareonlyfourgasstreetlightsleftinhongkong,butnoneofthemarehere. soipickedherinthedark. (香港仅存四盏煤气路灯,但它们都不在这里。 于是,我在黑夜里摘落她。) 他感到满意,只要永远不被梁乘夏看见。 凌则嗅到路边百年橡树的气息。香港到处都是橡树和榕树,和椰树。 在这些气息里,他偷偷将“iwaspickedbysummer”圈住,画一个瞩目箭头,粗糙接在最下方。 做完这些,年轻男生倚在电灯下,依然内向而轻微地笑了。 20世纪70年代,港府将煤气路灯统一替换为电灯,只留都爹利街的四盏。 但路灯的使命不变。辉映某个人的美丽,再包容某个人为某个人动心的羞怯。 梁乘夏、梁乘夏、梁乘夏。 他在心里默念三遍。稀释心底无法消解的雀跃,和一点难以冷却的回味。 但最终没有写。 “那个小弟弟怎么样啦?”旻乐递过来一杯小甜酒,挤眉弄眼,“大陆男孩喔?” “不然?我受够五尺的男人了。”梁乘夏低头,专心欣赏妈咪给她新买的戒指,“弟弟六尺一,天津人。去过没有?” 旻乐耸肩:“我连深圳都没去过。” “也是。按照你的水平,我应该问,你知不知道天津是个地方。” “……香港有很多天津铺面的。好哇?”旻乐白她,“我只是懒得动。” “所以说你不识货。”梁乘夏也耸肩,“深圳吃饭几乎不要钱,该有的都有。尤其日料,香港有些开日料的黑心货该去跳海。” “那是因为你赚港币噻。”旻乐不关心物价,“弟弟尺寸好不好?” 梁乘夏晃一晃酒杯。 “不说话就是好。”旻乐凑过来,“二十二岁,也没有差的。男人就这个年纪,最鲜活。” “十七岁的更鲜活。” “惹不起。”旻乐翻白眼,“十七岁到处讨嫌,在整条街上赖账。拜托,一杯gin都喝不起还不念书?赶紧食屎去吧。” 梁乘夏来劲了。 “弟弟念书也很好。”她打开维基百科,戳给旻乐看,“看到没有?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代表色‘科技蓝’。我喜欢蓝色,很不错。” 其实她也不很了解。香港普通人对内地的教育系统几乎一无所知,她仅有的认知,来源于读本科时的大陆朋友。 那个女孩在一个人口八千万的省份,高考排七十名,拿全奖来读书。 梁乘夏自认也算有点小聪明。得知这个比例,仍是摸鼻梁感慨,“我们怎么会是同学”。 她说:“我以为香港已经很挤了。无法想象。” 朋友笑着回:“在我的家乡,拥挤是最不值得一提的缺点。非要说有,可能是现代工业体系里的气候干燥。” “那什么值得一提?” “贫穷。大多数人没有护照,也没有通行证。”朋友答,温和反问,“乘夏能明白吗?” “美国人和日本人也不怎么爱办护照。”梁乘夏明白,但是不愿意思考,高明地避重就轻,“主要是香港这地方太小,没有什么可玩。樟宜机场也只有国际出发。” 朋友笑一笑。 她毕业后如愿去芝加哥大学读博,经济学毋庸置疑的殿堂,也继续全奖。前两年毕业,回到复旦任职。 而梁乘夏,主打混吃等死。 弟弟也不太一样。弟弟二十二岁,去过莫斯科,去过伊斯坦布尔,也去过北海道和奥兰多。 她问他有没有办港迪的学生年卡,最近在打折。是他跟她讲,去过奥兰多的迪士尼,香港的就没有什么意思,东京的也一样。 口吻嫌弃。 她不需要弟弟真的富有。但他并不费力就站在她面前,是这个游戏开始的根本。 梁乘夏不是好人,可也有底线。她不愿意伤害人生容错率不高的年轻男生,他们兴许还要考虑靠教育回报父母的问题,她光是试图理解这个逻辑都感到心疼。 怎么会有人接受高等教育,还要额外肩负回哺的期许?她理解不了。她的妈咪看她写作业写睡着,心疼到立刻落泪,称赞她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女儿,最勤勉的年轻人;哪怕她是因为玩了一整个复活节,才不得不临时赶功课。 而高等教育对凌则来说,仅仅只是证明能力的途径之一。 他是几近完美的调情对象。 她很满意。 “不懂。”旻乐更不关心学历,“弟弟时间好不好?” “蒋旻乐。”梁乘夏扣着手机,“你有完没完?” “随你。”旻乐微笑,“你今晚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联系他,可见弟弟并没有联系你。不好拿捏。” “他?”梁乘夏不屑,“你信不信,我一通电话,弟弟马上从清水湾过来。” 旻乐用手掌比“请”。 梁乘夏终于找到理由,清一清嗓子,拨通电话。 被直接挂断了。 梁乘夏一脸不可置信,旻乐嘴巴忍成o形。 再打。 被挂得更快。 旻乐笑到吧台底下去。 梁乘夏拎包就走。 打到第五个,还是挂断。她忍无可忍,点开whatsapp:再不接你试试。 梁乘夏:你最好是在准备你那个破烂组会。 她没有转成简体。能来读书的学生,认常用繁体字基本没有问题。 她不需要配合他的阅读习惯。 凌则回复倒是很快:打游戏。 梁乘夏的高跟鞋今天在路面格外有力。她就说,香港这地方,迟早走死人。 打游戏三个字迟早气死人。 她有一种尊严被挑衅的不爽和斗志:playwithyourself? (性暗示,自慰。) 凌则打电话过来。 她挂断。 他继续打。打到第六个,她才接起来:“喂。” “是有过。”他的声音还算平静,“想着你的样子。有过。” 梁乘夏咬牙。抬手招停巴士,将八达通狠刷出一道弧线。 她大可以直说你今晚来不来,或者更露骨些:周末了,我需要性。 他没有给她机会。 “如果你邀请,我可以来。”梁乘夏听到键盘敲击的声音,之后是淡淡一句,“要带睡衣。” 他要住下。 梁乘夏明白了。 他在怄气,为她拒绝他“抱着你睡觉”的要求。 “弟弟……” “还有,”凌则打断她,“别再这么叫。” 梁乘夏太无奈了。 她真是太无奈了。 他简短提示:“countdown。” (倒计时。) “十、九、八——” 没有到“七”,梁乘夏明确回应:“我找别人。晚安,弟弟。” 车窗外,是她生活了三十年的城市,流光溢彩的城市,传闻中赛博朋克的城市。 梁乘夏笑起来。 不知道天津是什么样子,养出这样一个又乖又不乖的男孩。 不过乖占上风。 梁乘夏准备开始审判一部大陆古装剧时——旻乐从没去过内地,但每火一部看一部——门铃响了。 臭弟弟。 她告诉他密码:110710。 凌则先问:为什么? 他甚至不等到开门再问。梁乘夏真是服气:第一次领到薪水的日期。帮教会发粤语课程的宣传单。 梁乘夏:就适合你这种一点都听不懂的人。 还好,和男人毫无关系。 凌则这才开门,背着他那个她已经眼熟的书包,高高瘦瘦,站在玄关处。 梁乘夏不允许他带睡衣,但自己已经换过睡裙。 她向他勾一勾手指。 对待还背着书包的男生,最适合用这个动作。 凌则撇开眼睛:“梁乘夏。” “我知道我的名字好听。”他不接招,估计被她油腻到,梁乘夏悻悻收回手,“留着待会叫吧。” “梁乘夏。” 她掀眼皮。 “梁乘夏。” “够了。”梁乘夏翘二郎腿,“有何指教?” 没有指教,没有任何指教。只能默念难免令人扼腕,他齐齐整整叫过三遍,心里那口恶气就出尽了。 出尽,就可以接吻了。 03/富士山下 【《富士山下》——陈奕迅】 梁乘夏被抵在墙上。 她认真分析他的高分,和沉静性格关系不大,力量感贡献也有限。 90%来源于,他能够像男孩一样,沉静着,让她感到男人的力量。 他吃过薄荷糖。她忽然就能够想象,他在巴士上安静坐着,咬着糖的模样。 来这里还要转地铁。梁乘夏不确定了,他这样高大,却继续乖巧含着薄荷糖;含着糖,保证不在中环迷路——如果需要去中环转车的话。 “……专心一点,”咬糖来的男孩子,也会严厉下命令,“梁乘夏。” “我想的是你。”梁乘夏抬手抚摸他,“playwithme.” 他显然受不住这样的暧昧,俯身唇舌万分着急。 梁乘夏被咬痛。 梁乘夏也被刺痛。 他的年纪过于恰到好处,学习速度比他学数学还要快。更何况,她又还在持续催促。 “可以。”他亲她的手心,“不要有别人。” 梁乘夏茫然睁开眼。 他重复:“不要有别人。” “……没有,”她分神应付,“唔……去年以来,只有你一个。” 近一年遇到的都是cheapman。 她真没有撒谎。但他不信:“去年是哪个月?” 梁乘夏哭出来:“复活节之后。” “……我今天收到复活节放假的通知邮件。”凌则蓦地离开,“那么,不到一整年。” “……够了。弟弟,够了。”她恳求他,“我怎么知道你去年在哪里?我没有去过北京……你在天津。” 胡言乱语。他撑在上方看着她,慢慢、慢慢笑出来。 梁乘夏今晚哭得很惨。 她很想去给旻乐发消息,告诉她弟弟天赋异禀。 但她倒头就睡。 因此也不知道,凌则还是拿睡衣来。 洗完澡出来,接到父母的微信电话。 凌则立刻挂断,发觉才九点半。 爸爸发了“我好大儿呢”的表情包,妈妈则表示疑惑:在做什么? 在发呆,在出神,在刚从一个美丽女人的身体里离开。 并不是刚写完作业或周报,也并不是在打游戏和打完球。 他不感到羞耻,连禁忌都幼稚。他二十二岁了,只有父母还将书包背在他的心里。 梁乘夏最喜欢脱掉。 他抬手回:和同学在坐船。 妈妈只是问:结束还有巴士吗? 凌则回有。之后父母就没有再追问,他们无比珍视他,但从不干涉他的社交。 或许珍视的近义词,是从不束缚。 他犹豫过要不要向梁乘夏要一个答案。 这时如果足够俗套,就应当搬出富士山下。“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欲望当然更不能。 但富士山的确是私人土地,它并不属于日本政府。 凌则很喜欢在河口湖骑车。普通自行车一千五百日元一天,电动自行车则需要两千五百日元。 梁乘夏连背过身去承受都反复叫累,她会需要电动自行车。 这仍然是他关于富士山的全部结论。 凌则定过闹钟,息屏,悄悄在她身边躺下。 他知道她累了。不止因为性,也因为工作。梁乘夏为一家咨询公司工作,职级不低;她苦恼过要不要学编程,因为上司越来越偏爱技术出身的人。 他原本想回答,是的,他一直认为科学技术是21世纪所有困境的唯一解决方案,任何领域都需要代码能力。 也完全能够趁机说,他可以教她。 但他迟疑很久,只是说:“你已经很辛苦了。” 凌则无从考证,如果她的智慧和美丽毫不对等,他的一见钟情是否就会沦为最令人不齿的单一欲望。 但这是他的劣根性。他默默羞耻就够了。 他现在可以确定的只有,梁乘夏是如此聪慧而美丽。 即使在模糊的月光里,她的鼻梁也能够自成一道阴影,帮助他想象她眼睛的弧度。笑起来时的月牙,冷淡时的狭长,动情时,弧度像天堂之地一样闭合。 指他的天堂。 他突然明白。作为年轻人爱上一个人时,最直观的心情是,恨不得直奔三十二岁。 他会事业有成、成熟儒雅,不再背书包、不再写作业、不再开组会向导师汇报进度,他只需要对她负责。 他们的女儿才是背着书包的那个。在某个假日,发脾气非要去挤中环的发光摩天轮。他必须努力教她普通话,才能确保父母可以和孙女流利沟通。 而梁乘夏不会,她只会斜她的女儿一眼,警告:“mandarin,plz!” (请讲普通话。) 凌则连忙移开视线。 仍然不是因为警惕。他只是懊恼,他不能在忘记询问她生育态度的情况下,进行这种剧情假设。 香港的生育率只有0.8,而离婚率则曾经高达61%。现在显着好转,58%。 不过好消息是,很显然,没有任何男人让梁乘夏犯过蠢。 “一个人要是考虑结婚,”她的手指点在他的胸膛,“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一个人要是考虑恋爱,好日子是否会开始呢? 凌则需要梁乘夏的答案,他说了不能作数。将选择权交给她,是他最基本的绅士礼节,和隆重的情感让步。 答案是否。 因为梁乘夏睡了很短的一觉,在凌晨两点多醒来,毫不犹豫叫醒他。 起床气是他身上唯一不够沉静的符号。 “弟弟,”梁乘夏扭开床头灯,这灯她特地从paulmann买来,“这不对吧?” 凌则居然在揉眼睛。 他居然揉眼睛,很会犯规。 梁乘夏深呼吸,将底线抬高到,“忍住不要说滚或getout”。 他清醒了:“我明天是没有组会。” “但我不信你打开过我发到你邮箱的日程表。”又说,“素质,梁乘夏。” 梁乘夏被气笑了。 “因为这不是你该住的地方。”她下床,抱胸看着他,“那吵醒你就是我的权利。法理,凌则。” 他直接回:“无理取闹。” 梁乘夏抓起枕头砸过去:“得寸进尺!” “不然?”凌则扬一扬下颌,“进一寸,你满意吗。” 梁乘夏一愣,第二次深呼吸。 起床气,他很明显比平时外放。不跟起床气计较。 “我没办法在第二个人面前睡觉,”她重申,“不是针对你。” 梁乘夏认为,有必要再次彰显自己不是良人的事实。 “在你之前,每一个在这房间里待过的男人,都是一样的下场。没有任何一个,有资格在这里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她盯着他,“getit?” 他发现了。梁乘夏在有情绪的时候,很喜欢这样咬重着,用最简单易懂的英语,释放恶意。 他笑一笑,这是他今夜讨嫌过后,最阳光的笑容:“uptoyou.” (你决定就好了。) “但我不一定会听。”他表态,“还有,说普通话。听不懂。” 她没忍住,骂了好几句粤语。母语在人愤怒时会本能出口,可惜他只能连蒙带猜。 “听不懂你来香港干嘛?”梁乘夏指着他,“你要待四年吧,别到走了都只会一句neihou。” (你好。) “梁乘夏,”凌则声音有些低,“你恼羞成怒。你不这样对人说话。” 她的素养也不算很好,但至少绝不会看不起大陆人不说粤语。 梁乘夏第三次深呼吸。 “我只对你这样说话。”她警告他,“凌则,适可而止。” 他这时的脑袋没有六尺一寸,但还是低下去。 “我……”她不得不给一点善后,“你让我想想吧。” 脑袋抬起来。 “我很久没有过恋爱关系了。”她不撒谎,“确认对我来说是毫无收益的事,我也不想束缚任何人,包括你。尤其,你是最年轻的一个。明白没有?我知道在你的文化环境里,或许对女性负责才是好男生的标配,但这里是香港。不管date(约会)几个人,都是我的自由。明白没有?” 两个明白没有,够到位了。 然而凌则很平淡:“又不是我想做最年轻的那个。” 梁乘夏简直想请教苍天。 她问:“你未来有计划移居过来吗?拿香港身份?” 凌则看向她。 “如果有,我教你。”梁乘夏竖起手指,“第一步,抠门。往死里抠,约会算账精确到几角几分。” “第二步,要有文化地发猥琐。回去读乔叟,买望远镜看星星,然后色眯眯地看着我。” (乔叟,英国诗人。第一个入葬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诗人角。) “第三步,温柔可以,不要负责任。” 梁乘夏总结:“这才是香港男人。” 三个要求。不要为她花钱,不要追求共鸣,不要确定关系。 凌则的沉默,比他高潮时喘息的时间都要长。 最后起身穿衣服:“天津人不这样。” 梁乘夏满意了:“好的。下次去大陆出差,我会看看有没有天津的行程。” 补充:“不过,内地业务不是我负责,一般轮不到我。” 凌则站在电视柜前,垂头戴手表:“你通常去哪里。” 梁乘夏答:“新加坡。” “最近免签了。” 梁乘夏又是一愣。 她当然知道他的护照和她的没法比。加上她有十年美签,已经算全球畅行无阻,而他永远在办签证的路上。 这男孩……免签了,可以随时去找她吗? 真是的,这么肉麻做什么。 梁乘夏战略摸鼻尖:“congrats.” (恭喜。) 凌则转过身,伸长手臂去拿书包,语气冷淡:“我不会去找你。我不喜欢坐飞机。” 梁乘夏闭嘴。 他真的乖乖走了。 她还在犹豫,后知后觉自己的做法的确有些伤人。沉浸在愧疚里,没有注意到他在玄关停下,撕下一张悬挂在一旁的便签。 飞快写下一行字,回过头,揉成团,恰好扔中她的肩。 二十二岁?十二岁! 梁乘夏翻了个白眼才打开。 “howcouldijustleavehereafteryourclimax”? (我怎么能在你高潮后,就这么离开?) 年轻的男孩子,倚在门边,学她抱着胸,似笑非笑:“背面。” 梁乘夏心跳得快昏过去。 “theonlywayisonemoretime”. (唯一的办法是,再来一次。) 她低低骂一句脏字,听见和身姿同样年轻的笑声。 “回来。” 梁乘夏重复:eback、回来、滚回来。” 书包被重新脱在地上。 04/SummertimeSadness 【《summertimesadness——lanadelrey】 赵锐一指脖颈:“谈女朋友了?” 凌则下意识抬手。 “好家伙。”赵锐从屏幕前钻过来,“真的假的?商科那些硕士妹妹?” “别乱说。”他直接否认,“不是。” “那是尊贵的本科生妹妹们?”赵锐先入为主,“一般她们是看不上我们的,但你的话,脸有可能。” “你很烦。都不是。” “你入学时候还说没有感情经历。”赵锐不满,“那不就是在香港找的?” “……这个是。” “进展还挺快。” 赵锐打量半天,成功看见凌则脸红:“到底干嘛。” “我就想知道谁这么有福气。”赵锐感慨,“我们实验室的小天使,凌则弟弟。” 第一次实验室聚会,众人聊起为什么选择读博。有人答香港福利好,有人答存算前景好,也有人答,找不到满意的工作。 弟弟坦诚得不像话:“我当时就是觉得如果要做电路方向的存算,不如直接读博。” 赵锐问为什么,凌则握着他那瓶没喝多少的啤酒,认真解释:“读硕士,每天搭pytorch,没有用,搭一堆外围电路模块,也没用。干脆读博好了。” 大实话,天大的实话。一屋子人都笑。 他父亲是一家国企的中层领导,母亲则是大学中文老师。 喝多之后,第一句话是:“我两次英语都考得稀巴烂,其实不难。我爸妈特别不理解。” 第二句话:“现在用英语上学了。切。” 之后不省人事。 最令人忍俊不禁的部分是,第二天他清醒后,就恢复平常安静内敛的状态,绝不承认说过那些话。 他还有一个笔记本。有时会靠在窗边,画一点或写一点。 赵锐猜,里面一定有很多秘密。 这是一个过分纯净和有点可爱的男孩子。 他太好奇是哪个女孩了。 他不知道如果这个评价落在梁乘夏耳朵里,她会啐他啐到维多利亚港干涸。 “是个……女孩。”凌则答,“她很吵。” 尤其是后半夜。他不得不担心隔音。 隧道、大货车、空气机、摩托车,各种噪音层出不穷,香港真的很吵。 他喜欢安静。 梁乘夏更吵。她很擅长娇媚的喧嚣,喧嚣到人心底去。 “就这?”赵锐摊手,“没了?” 凌则起身倒水:“我干嘛跟你讲。” “行。”赵锐点头,“‘我干嘛跟你讲’,你被local(本地人)传染了。凌则,你可是北方男人。” ……是梁乘夏。她说国语,尾音必带喔。 他确实是北方男人。 不然不至于周末花了五分钟,对梁乘夏解释暖气片的原理。 她没见过。 “我在北海道见过那种暖炉,打开整个屋子都很热。”梁乘夏好奇,“和你们的暖气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 她在等他继续,而他先低头吻她。回答问题需要付费。 中午,梁乘夏一口气发过来五张照片,对吃的拉面大骂特骂。 她问:弟弟会不会做饭? 凌则在吃焗饭,单手回:不会。 凌则:宁愿吃三明治也不可能做饭的。 梁乘夏:扣分。 梁乘夏:你lg1还没吃腻?我最讨厌的食堂。 梁乘夏:也就lg7还可以吧。 凌则:大家都喜欢lg7。排队太久。 梁乘夏翘着二郎腿回:今晚来吗? 周五到周日下午,不多不少,九次。 梁乘夏觉得自己像一只猫。 只有猫有九条命。 凌则:不。 加一句:不太好。 这有什么好不好。梁乘夏吃吃笑:耽误你写作业了是不是? 他不理她了。 脆弱的年轻男人。一听到作业和组会,他就不理她。 梁乘夏存心逗他:弟弟,你套磁的时候,想过会有bestseasoningforphd(最佳调味品)吗? 很显然,她知道这个梗。对男女博士而言,性都是最好的情绪调剂。套磁通常是申博的必经之路,但性不是。 性是她带给他的。 凌则今天在校园里,第二次红了脸。 还是不理她。 梁乘夏:没有让我高潮,和程序飘红报错,弟弟更怕哪个? 凌则猛地扣住手机,低头专心吃饭。 他招架不住她。 赵锐叼着豚肉,目光意味深长。 更要命的是,出门散步,校园里有乐队在唱那首着名的summertimesadness。 梁乘夏说过喜欢。 他不太听歌。只记得第一句,kissmehardbeforeyougo。 (离别前,请深吻我一次。) 是正确的。 他不得不离开,都已经打开门了,还是没忍住回头。接着大步走向她,提起她的腰,用力接吻。 梁乘夏穿着家居服,热情回应。 她不再需要继续给他打分。 周五和周六晚,他都睡在她身边。 她甚至主动带他去买短袖和运动裤。 弟弟太好了。 付钱的时候,他坚持要自己来。梁乘夏漫不经心转着手机,委婉提醒:“我的薪水你可能想象不到喔。” 凌则拒绝:“不。我有钱。” 梁乘夏不以为然:“一万八九?两万三?两万七?好像都是这几个档。” 猜对了。凌则不吭声。 “反正没我一半。”梁乘夏不在乎会不会打击到他,“弟弟,你知道我去深圳是什么感受吗?” 凌则握一握书包带。 “一切都像是免费的。”她直言不讳,“让我花钱。拜托。” 他在内地无论如何都不是穷人,他有起码的社会认知。 尽管如此,把凌则父母的收入加起来,都不如梁乘夏的高。 她自己也说,她从不和真正的穷学生约会,因为不想伤害年轻男生的自尊心。 这是凌则头一回感到酸涩。 年轻而富有,又持有太多的美丽。 这是梁乘夏。 周六晚她的父母打电话过来,于是凌则得知,这对满脸笑容将粤语英语混在一起讲得飞快的老夫妻,目前正在玻利维亚。 “他们早环游世界去了。”梁乘夏没当回事,解释一句,继续看甄嬛传。旻乐拍着胸脯保证,这是一部足够她看一年的电视剧。 大理寺少卿甄远道之女,年十七。 梁乘夏就踢他:“大理寺少卿在古代是做什么的?” “……最高法长官。” “好吧。”梁乘夏表示了解,“大官。” “你平时,”凌则尽量让自己不像查户口,“自己一个人在香港吗?” “噢,是。”梁乘夏见缝插针,评价沉眉庄太漂亮,“有一个亲弟弟,不过在帝国理工读书。在伦敦。” 说完才想起,他也是学工科的,不可能不知道。 “他都比你大。”梁乘夏抬腿,压在他腿上,“99年生,大三岁呢。我想想吧,你这也太小了。” 凌则很不高兴。 “他要知道,肯定骂死我。”梁乘夏终于按下暂停,“弟弟,真的想好了吗?要跟我拍拖喔?” 凌则点头。 “行是行。”梁乘夏继续放,“1128,1994。我生日。” “我知道。” “那行。”梁乘夏无所谓,“谈就谈吧。” “所以,为什么没有过女友?”她看见凌则眼睛微微亮,好像自己是吃醋,不得不多解释一句,“我好奇。你的外形条件比香港现在那位超级大明星好太多了。” 他大概猜到她指的是谁,大陆来的女生们已经取笑无数回,原来本地人也会这么想:“没有时间。” “嗯?”梁乘夏不解,“十七八岁不谈恋爱,还能做什么?” 凌则摇一摇头:“数学题。” “哇。”梁乘夏称赞,“真是好学。那大学呢?” “也做题。” 梁乘夏显然感到困惑。 凌则继续解释:“内地越好的大学,和高中区别越小。很讨厌。” “那是你专业的问题。”梁乘夏一语中的,“读什么人类学宗教学社会学啦,绝对就没那么难。还有管理学这种东西,我都能混到学位。” “我不相信这些。” 真是太有意思了。梁乘夏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回到二十岁,兴致勃勃和同学讨论奥巴马的医疗改革:“为什么啦?” “没有科学技术,就不会有工业文明,也不会有现代社会。” 他没有从“啦”里判断出她的轻浮,居然还愿意认真阐述。 “不一定喔。”梁乘夏将手臂挂到他肩上,“弟弟,v2火箭和土星五号的总设计师是同一个人。一个为希特勒服务,一个把阿波罗四号送上月球轨道。” 她说这些的时候,另一只手自如去向另一处。 比起什么战争、政治、历史,更像世界本源的一处。 当然,阴道会更像。 “所以,世界是螺旋上升的。”凌则不得不侧过脸,目光落在她泛青的手背。 他的欲望苏醒,却依旧天真表达:“科学家负责上升,政治家是螺旋,只会拖后腿。” 梁乘夏一怔,而后无法控制地再次大笑,上前狠狠抱住他脑袋,猛亲一口:“可爱死了!让我们螺旋前进!” 05/CorneliaStreet 【corneliastreet——taylorswift】 “小则。”妈妈在那头温柔笑着,“是有什么情况吗?你最近总是傻笑。” 老爸就撞一撞妈妈的胳膊肘。 凌则一只手还撑在下巴上,说不出否认的话,模糊应一句:“还好。” “学习进展比较顺利吧?”还是老爸情商高,“最近和导师沟通怎么样?” 老爸总是担心凌则也被压迫。 尽管凌则已经解释过很多次,“他是我的老板,我们是平等的”。 让上一代人理解平等是很困难的事。 他们仿佛天然地相信,权威必须存在。为了隔空维护规则,宁愿无辜的至亲受委屈。 但凌则不同。父母永远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他会受伤。 “顺利。” 他是想多说些,但思及梁乘夏时,迟疑成为习惯。 他确信这是恋爱关系,但她时不时的可有可无态度,正在让他感到棘手。 他听过她朋友跟她打电话。他听不懂粤语,她并没有躲避。不知道对面说什么,她笑出气声答,“及时行乐就好了咯”。 可他听懂了。 她不知道,他来这边,喜欢的一首歌就叫作《及时行乐》。他偏偏听得懂。 她并不会知道,他是用心的。 周二,凌则检查自己的汇丰账户,这半年来发的工资和各类补助,除去花费,还剩86753港币。 父母每个月还照给生活费,中国银行里还攒有十二万人民币。 之后他打开梵克雅宝的官网。 凌则实在不懂这些。但判断出frivole她会嫌颜色俗气,指间戒又不符合她在职场的干练形象;七朵花手链他喜欢,定睛一看,是67万港币。 他不可以。 目前不可以,这也没事。他很坦荡。 凌则不打算送戒指。第一梁乘夏会留个心眼,她很谨慎;第二他也很谨慎,他会很认真、很认真地对待,送给女人的戒指,和要送戒指的女人。 最终他选择一枚luckysummerboat胸针。 幸运夏日船只。羞涩抱在怀里时,他承认自己希望,它能够载他在梁乘夏的港口停泊。 近6万港币的一笔支出。离开海港城时,凌则脚步一顿。 折回去,重新花费更长时间,给妈妈选择一款蝴蝶吊坠,价值更高于胸针。 在他二十二年的生命里,他的父母没有过任何失职,母亲总是柔和而博学。 但他真的很喜欢梁乘夏。 唯一的办法是,让自己做那个一贫如洗的人。 今天之后,梁乘夏身边多出一位一贫如洗的年轻男孩。 凌则轻快地想着,周五推开门后就有些紧张。不过梁乘夏当时在用快要飞起来的英语骂人,完全没有关注到他,骂完才对他讲:“汪、吐、tree!新加坡人给我重新数数!” “审判口音是特别不礼貌的行为。”凌则将采购来的东西搬进厨房,弯腰整理。 梁乘夏跟进来:“这是我跟你说的。” 她是说过。真正科学的语言教育,必然尊重口音多样化,这是母语留下的痕迹。比起模仿,交汇才是语言文化最大的魅力。 梁乘夏读书时,就不理解为什么有些内地同学特别喜欢审判别人的口音。鼓励凌则在做报告时尽可能随意,“像放屁一样说英语”。 “你刚刚不礼貌。” 凌则在专心洗青菜。资产逼零以来,他自己做过两顿简餐,用的都是钱大妈的便宜青菜。 但是今天做给梁乘夏吃,他还是买了30港币一颗的青菜。 工资现在有没有,迟早总是要发的。 “谁骂人还礼貌。”梁乘夏靠过来,脸躺在他背上,“弟弟,这周好累喔。” 他抬手拿菜刀:“辛苦你。” 梁乘夏的手从t恤下摆探进去,满足叹一口气:“今晚用力点。” 刀落下了。 他真的很不经逗。她笑一声,下一秒果然被急切攥高。 梁乘夏看不起成日徘徊在流理台的所有性别,除非是凌则试着为她做八珍豆腐,他说过这是天津特色。说这话时,男孩的眼睛偷偷抬起来,明确知情她对他的故乡毫无兴趣。 梁乘夏的度假清单top3,清迈,马尔代夫,迈阿密。 “巴黎脏得不行。”她告诉他,“意大利和西班牙又小偷遍地,穷得像没见过奢侈品,一逮一扑。我是大美人,让我背那种塑料袋出门,我旅游干嘛?待在家里好了。” 她莫名其妙加一句:“不过,我从来不去东京。是不是很少见?” 凌则不明所以。转念一想或许她是在说香港人对东京的过分喜爱,而她是个例外。 复活节假期,香港人会像蜂拥一般向北而去。凌则低头看向缩在他臂弯里刷ig(instagram)的女人,试探性问:“你想出去旅游吗?” “就这几天能去哪里。”梁乘夏没在意,“我只想睡觉。跟你睡觉。” “……没有说不睡。” 他悄悄红了耳朵:“我家里人问我要不要回家。” 香港对北方孩子的父母而言,太远了。因此爸爸妈妈对于他回家的态度是,哪怕只回一夜、半天、三小时,也一律报销。 “回呗。”梁乘夏改刷视频,“回来补给我咯,好弟弟。” 凌则勉强挤出目的:“……你也可以去北方看看。” 梁乘夏没有说话。 “天津离北京非常近。”他继续说,“故宫什么的,复活节内地没有假期,应该不会很挤。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 “没有。”梁乘夏打断他,“对不起,弟弟。没有。” 凌则知道不是的。 她无意间问过他,去年是不是有个叫哈尔滨的城市,突然特别火爆。 他还知道,她看到甄嬛小产了,并且提到想去紫禁城。他不得不解释“那个不是在北京拍的”,然后再向她解释,横店是个什么地方。 她则给他推荐《魔刀侠情》,她说那是蔡少芬的颜值巅峰。 凌则连甄嬛传都没看过。妈妈也不爱看,她跟爸爸说,雍正是个不错的皇帝,年贵妃就是他最像真爱的后妃,这剧情太荒谬了。 爸爸就笑一笑:影视作品嘛。 “……哦。” 弟弟不是太高兴。 梁乘夏迟疑片刻,还是进一步解释:“最近工作很多,我只想好好休息。而且,我弟可能要回来一趟……我去看他也说不定。” 她虚伪提议:“你可以跟我一起去伦敦。” 她明明知道,他根本来不及。 凌则沉默一瞬,转过身去:“我没有签证。” “喔!下次办一个好了。”梁乘夏浮夸地表示遗憾,“怎么去哪里都要签证呀,可怜的弟弟。” 凌则闭上眼睛。 他睡一觉起来,还是做最后尝试。 梁乘夏上班最常用她那只康康大象灰,她从镜子里看到,男生也在认真整理书包,和他的笔记本电脑。她实在喜欢把那双敲代码时格外修长的手,从键盘挤到别的空间。 偏偏没有看见男孩子走近,将胸针举到她眼前。 “小礼物。”他低着头,“我之前回深圳拿的。拼多多。” 很多在香港读书的学生这么做。疯狂拼多多寄到深圳某个朋友的地址,然后周末过关去抱回来。 他不说拼多多,说一千块,梁乘夏真的会接受。可是,怎么会有这么不会撒谎的男人? 她盯住他。 凌则始终垂着眼睛。 “谢谢喔。”她接过来,对着镜面戴上,“很可爱。” 于是她又从镜子里看到,男孩子偏过脸,有些内向地笑一笑。 像最初见面的样子。 旻乐把价格发过来:你完了,小男孩动真格了。 尖锐评价:是个无忧无虑的聪明小孩,但不是富二代。果然,只有这种男生干得出来这种事。 梁乘夏皱眉。 她知道他父母的职业。她当然承认这是在哪里都很体面的家庭,尤其作为中国家庭。弟弟也一直都展现着,毫无后顾之忧的人才会有的性格。 但同时她也明白,他绝对不会需要一枚六七万的破胸针。 麻烦大了。 她把胸针取下来,找到一只礼盒装好,打开gogox。 如果她需要,这枚胸针可以在两个小时内被跑腿小哥送回香港科技大学。之后,弟弟心里就会有数。 但是,但是。 她想起他早晨像小孩子一样拿手表接同学的电话,同时偷瞄她戴着胸针的位置。那里在夜间会生出香艳,但清晨就只剩年轻男人的青涩。 他出门时,开心地跳下一大阶。 书包被甩高,黑色运动裤下的双腿,修长不像话。 礼盒被放在桌上。 梁乘夏退出app。 双手撑在办公桌边缘,缓解利己主义者独有的那种愧疚。因为太肖似情意,反而的确没有爱。 好孩子。怎么是这样一个好孩子。 她不爱吃他的八珍豆腐。他昨天又对着网上的菜谱,笨拙地,一步步做黑蒜子牛肉粒。 以失败告终。 她甚至知道,他烫到手,贴上一张创口贴。 她取笑他,凌则反驳:“哪个00后还做饭。” “从来没做过?” “没有。”他将食材全部倒了,也没好气,“我不会再学了。麻烦。” 她笑着跟他贴贴。带他去皇后大道中,吃一家她最喜欢的日料。 人均2000港币。梁乘夏的消费习惯总是让凌则沉默。 而他为了她所支出的、不符合他消费习惯的部分,也令她沉默。 最后她打电话:“凌则。” 他又在敲电脑,只嗯一声。 “我暂时没有跟你分开的打算。”她开门见山,“前提是你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适合。” 键盘的声音停下。 “简单说几句。我daddy主理一家地产公司,妈咪是一位买方分析师。昭和泡沫破灭的时候,他们就能从日本全身而退,那个时候你甚至还没有出生。你以为我的房子怎么来的?靠我一年一百万港币都不到还得为那些傻瓜服务的破烂薪水吗? 如果你觉得物质付出对我有用,那我会怀疑,你是否真的和我想象的一样聪明。弟弟,你只有22岁,我无法对你要求太高,很多事可以包容。但我拜托你至少学会一件事,分清你的欲望和感情。前者我很乐意引路,但后者不是我的责任。听懂了吗?” 阴雨蒙蒙的中环天空让人心浮气躁。 比如梁乘夏。 她望着窗外,面无表情说服自己。 很快她就会知道,是她低估弟弟。 预料中的窘迫、无措和伤心丝毫没有出现,她给自己安排的愧疚剧情,也很难演下去。 “梁乘夏,”他平静叫她的名字,“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你知道生气也是一种慌乱吗。”他又问,“为了抵消愧疚,我送我妈妈更昂贵的礼物。她从不骂我,但今天说了我两个小时,比你这些都难听。” “然后她就戴上,去小区里炫耀。” 梁乘夏抬手抵着额头。 “你为什么不想要。”口吻依旧很温和,“因为对你来说不值一提,还是因为对我来说太值得一提?” 他像在做他最擅长的数学题,用分析和推导,跟她围绕是否心动进行对峙:“那是不想还是不敢?” 梁乘夏后退一步。 她一直不理解中环的观赏度口碑。她在这里工作八年,只觉得道路逼仄,坡度费力。人行天桥连接太多高楼,让cbd像一气呵成,也令里面的人无处可藏。无论逃到哪个拐角,都只能对金钱坦诚。 她也不怎么喜欢维多利亚港。直到上周某个夜晚,背着书包的男孩子,在海边突然袭击,俯身亲她的额头。 值得一提的是,书包里还装着他的粤语教材。他报名了粤语课程。 他也很诚实,告诉她是和她相遇后才想要学,平时只想打游戏。 她还知道,他来找她的路上,总是戴着耳机,打开多邻国,乖乖学习。她检查过,告诉他,这个软件的粤语发音不够标准。 他穿着她买来的灰色睡衣,低头打开一首歌,脸上有很清浅的笑意:“我想学这个。” 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 (《喜欢你》,beyond。) 他不知道,迷人的不仅是她,也有他自己。 warning、warning、warning。比起由三体人操控的闪烁,梁乘夏的心脏更具备警示效果。 “比起胸针——比起你需要攒钱才能买来的狗屁胸针,”她开口,“i'dpreferittobeyourlipsthere.andonlylips.” (我更宁愿是你的嘴唇停在那里。也只需要嘴唇。) 三种语言对她都是母语。她选择替换她认为过分煽情的中文文本,提示这层关系的欲望本质。 凌则果然不说话。 梁乘夏挂断电话,重新打开gogox。 06/WildestDreams 【wildestdreams——taylorswift】 梁乘夏继续喝酒。 旻乐连连摇头:“后悔了吧?人家年纪小,但是聪明。” 梁乘夏没什么表情:“谈不上。” “这小孩真的可以。”旻乐叹息,“想想我上一个,吃大家乐都要跟我a。拜托!上帝能不能单独开一个吝啬罪。香港男人喔,比不过弟弟一根手指。” 梁乘夏回复完最后一封工作邮件,起身走人:“比不过的不是手指那一根。” 旻乐一愣,随后在后头狠嗔。梁乘夏推开门,头顶风铃叮当一声。 店址是她帮忙选的,她就知道,离这座该死的港口太近不是好事。太多小女孩在这片海域附近,以为可以永远牵住一双手。 但她不是小女孩了。 晚上起了风。 梁乘夏不紧不慢地走。 这座城市总是充满奇迹,但这其中绝不包括爱情。如果奇遇就足够让人满意,如果自我安慰并不算一种愚蠢,如果心软和爱意之间存在清晰边界,那么她勉强承认,凌则是不同的。 她有时真希望,他能够拥有满口“姐姐真漂亮”的轻浮。 但他不是。 是这样理性、踏实、聪明、正直的一个男生。 她突然想起,那时他说,“我知道自己不该来,但你实在美丽”。 她以为这是性开始前的必要气氛调整,没有想到,真的只是无奈陈述。 手机亮一亮。 上个月认识的一位md(managingdirector)邀请她共进晚餐。 梁乘夏息屏。 风渐渐小了。 她不愿意伤害他。她还是这个结论。 看见倚在墙边打游戏的凌则时,这个结论到达顶峰。 他明明知道密码的。 梁乘夏叹一口气:“闹够了没有?” “我闹了?”他抬手挡在她面前,赌气喊她,“梁乘夏。” 她径自去摁指纹。 门打开的一瞬间,后背一疼,被撞进屋。 “梁乘夏。”他埋在她的颈窝里,“我真的……” 他们都知道后面是“喜欢你”。 梁乘夏心中浮起一层薄薄的怜悯。 如果是法国文学家来记录这个时刻,她会写,看这个可怜的孩子,被爱冲昏了头脑。 如果是俄罗斯文学家,那只能写,无知脑袋垂向女人的颈项,以为这是足够温热的栖息之地,然而它的霜寒并不比西伯利亚稀少。 如果是拉美文学,或许他得到的待遇会相对温和。所犯错误有资格被评价,“他想起他误以为永久得到柔情的那个短暂夜晚”。 但她只是梁乘夏。 “睡吧。”她说,“把你日常用的东西搬过来。” 凌则倏地抬头。 梁乘夏摸摸他的耳朵:“不要伤心。” 臂弯里蜷缩着一位梁乘夏。 身体的极大快乐过后,滋生莫名空荡。凌则低头看她,伸手碰了一碰她的鼻尖。 梁乘夏哪里都长得很漂亮。 突出的美貌,体面的学历,高薪的工作,和最重要的,完满而富裕的家庭。 无可挑剔的人生。 她也时常感到无聊吧?而这正是他存在的意义。 他明白这一事实。 但又忍不住奢望,奢望她有那么一点点真心。 万幸的是,香港的夏天还这样漫长。 次日难得是梁乘夏先醒。拍着额头开始骂她的上司,骂吐司机设计的愚蠢,最后骂,蓝莓酱怎么用完了。 凌则洗漱过,揉着眼睛走出去。梁乘夏翘着腿在吃早餐,只是评价:“弟弟,不要在这个房子里揉眼睛。” 他拉开椅子坐下,还不是很清醒。 出力的都是他。 “太萌了喔。”梁乘夏把黄油挖在他那份面包片上,“怎么这么乖的?” 凌则立刻放下手。 “你不是要回家?”她给他倒牛奶,“复活节给你提个建议。不要回深圳,只会在西九龙受罪。直接飞你家那里的机场吧。” 她知道凌则有个好朋友在哈尔滨工业大学深圳校区读书,他过年时是先回的深圳,再和朋友一起回家。 小孩子,坐飞机还要和好朋友一起。 “知道。” 他简单回应,垂下脸吃面包。咬了两口,问她:“蓝莓酱呢?” “吃完了。”梁乘夏欣赏他有些乱糟糟的头发,“弟弟真是太好看了,眼睛是眼睛,鼻梁是鼻梁的。” 他就避开她的视线:“谁不是。” 别别扭扭,昨晚也凶。 梁乘夏了然。 她数到三,男生推开盘子,抱胸看向她:“我不好看,你会理我?” 语气有点冲。 看吧。 “不会。”她更干脆,“会在你过来搭讪的时候,在心里嘲笑一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平庸男人。” 凌则看着她。 “弟弟,公平一点。”梁乘夏起身,去取她做的炖鲜奶,“你为什么来找我?” 不需要他的回复,她率先答:“因为你想睡我。” “很巧,我也想睡你。”梁乘夏耸肩,“不是很般配吗?” 凌则今天非要吃lg7食堂。 赵锐终于等到日式窗口的滑蛋牛肉,瞥见凌则只是点了一份最普通的烧腊饭,像斗气一样吃得飞快。 坐下后评价:“黑脸黑一上午了。谁惹我们的小天使?” “别这么叫。” “……行。”赵锐妥协,“你咋了?” 凌则原本没有沟通欲望,但赵锐有一种独特嗅觉,猜出是感情问题:“跟你那位妹妹吵架了?” 赵锐在读博二,又是读完三年学硕才来的,比凌则要大上五岁。下意识称呼他的女朋友为妹妹,无论如何谈不上是有过错的一件事。 然而凌则过分应激:“为什么非得是妹妹?” 赵锐一愣。 “为什么非得是妹妹。”他放低音量,重复一次,“谁规定的?” 到底是谁调度,女人只能爱上比自己年长的男人。 所有人都知道,年轻男人更加蓬勃而有力量,不必沾染衰老气息。因此上帝不会这么愚蠢,佛祖不会这么浅薄,至于安拉,安拉根本不配教育女人。 赵锐脸上慢慢呈现出某种洞悉。 明白了。 小男孩和漂亮姐姐,没意思。不破防还好些,破防让幼稚更加显着。 “没谁规定。”赵锐打开港餐标配冻柠茶,认输,“你高兴就行。” 症结就在于,他不高兴。 凌则的失落像他这个人一样简单。沉默,面无表情,和望向海景克制情绪的动作。离广阔海洋如此之近的学校,反而致使赵锐时不时想起自己来自的那座小镇。 他是很努力才走到这里的。 而凌则不同。去年圣诞假,他听到凌则的母亲打视频过来,语气欢快:小则,要不要一起去北海道?妈妈看中一个精品团,这次不用自己开车。 凌则在吃饭,声音含糊:你们不是交护照了吗。 他妈妈反应过来:哦对,其实通行证也交了。 妈妈说:探亲还是可以的,你去打个在读证明给我。 他妈妈又问:那我们来香港找你咯?你要请我和爸爸吃饭,妈妈刷小红书,说一个什么华嫂冰室好吃。 凌则就摇头:不要那家,local同学说,都是骗游客的。 他妈妈就笑:那你带爸爸妈妈吃,好不好?你第一次跑这么远,你爹嘴上不说,想你想得睡不着。 凌则“嗯”了一声。 赵锐在旁边听完全过程,由衷夸赞:你这家庭关系,发小红书都不能带东亚tag。 凌则低头做垃圾分类,随口回复:跟父母不都这样吗。 赵锐撇嘴:你别放屁。我爸妈天天问我要钱,交一弟一妹的学费,我不给,我妹那个民办就没得读。哎,我考砸了都能上同济,让他们高中数学及个格都跟要命一样。不是,那玩意怎么能不及格的啊?你能理解吗? 凌则对此不置可否。 赵锐又说:“我来香港第一年,白天上课,晚上在麦门打工,在路上差点昏过去。” 凌则转身看向他,这次很认真在提问:“你们那里不遵守独生子女政策的吗?” 赵锐忍无可忍,踹他一脚:“小天使,以后这种蠢问题少问。孩子是穷人的彩票。” 他不知道凌则后来去了解过什么,某一天夜跑时忽然抿着唇,过来跟他说对不起。 赵锐笑起来。 揽着他向前:“真是个小天使。上次我话没说完。” “我第一次拿到stipend是一万九港币,在麦门也拼命排班,还偷偷找了个教人说普通话的活儿,你别不信,香港这种还挺多。”赵锐回忆,“麦门每个月给我结算两次。第一年夏天,我小妹刚高考完,老子真是拼命打工,怕她去大学觉得低人一等。” 嘴上嫌弟弟和妹妹笨,但是又……凌则笑了笑。 “她很懂事很懂事,收到手机电脑不敢要,哭着叫我退,说买个一千的就行。我就跟她说,现在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是真不算什么。她总觉得对不起我,其实我知道她也尽力了。有些事没办法。” “教育不适合被当成改变人生的手段。”凌则望着他,“你妹妹会有她擅长的事情。” “至少改变了我的啊。”赵锐笑,“我就发现,怎么换了个地方,我轻轻松松就能解决我家庭的问题?压根还没用到我最引以为傲的脑子。” 凌则想一想,点头:“也是。” “天赋和选择能力已经救了我。”赵锐不在意,“所以真的很满意了。” 但他永远永远不会为情所困。 这是凌则这一类型的专利。 “小天使,”赵锐笑一声,“女人经历的多了,就不好骗。” “可是我不想骗她。” 他转过头,像是有些焦急:“我从来没想过骗她。” 赵锐想一想,只是问:“她现在拿你当什么?” 当然是sexpartner(性伴侣)。凌则不肯讲。 “小孩子?”赵锐给他台阶下,“是不是?” “……差不多。”凌则低着眼睛,“但我不是。我22岁了。” 赵锐差点笑出声。 他更能确定那个女人的画像了。 “人家图你年轻,你图人家漂亮。”他反问,“要什么真心?” “我不是——” “少来。”赵锐摆摆手,“你想想她最特别的地方。” 是美貌,和至高无上的生理快感。 否定的话涌到嘴边。 凌则突然明白梁乘夏为什么不要。 除了不想惹麻烦,她也根本不相信。 他无法保证他的爱意来源,她不相信这些爱意是真的。 “行了。”赵锐自问解决问题,“不用想这些。睡多了,习惯了,就好了。” “……赵锐。” “我闭嘴。” 然而,然而。 凌则不记得是第几次,在到达后扶正梁乘夏的脸颊,同她绵长接吻。 他已经习惯了,习惯进入她的身体,之后得到快乐。 但越来越需要亲吻。为什么? 她却在犯懒。 “……好沉。”梁乘夏咕哝,“起开些,弟弟。” “不。”他回绝,俯身继续亲。 她随他去,眯眯眼睛问:“又不回家了?” 今夜香港已经空空荡荡。她昨天就找了理由请假,早晨睡懒觉时被吵醒,弟弟拎着她最爱吃的一家西多士,正低头闯进门。 “不。” “别亲了。”她推一推他,“痒。” 他听话退开一些:“你去伦敦吗?” 梁乘夏本来就是胡说。她只是害怕,他会提出要带她去天津看看。 她很愿意去天津,也很愿意弟弟回家陪伴他的家人,但绝不能,绝不是两个人一起。 “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我懒得坐。”她说,“英国难吃无聊天气又差。陪你好了。” 凌则慢慢笑起来。 “嗯!” 天呢。天呢? 梁乘夏心都化掉:“弟弟……” 她去搂他的脖颈。 他乖乖让她抱。为了配合她躺着的位置,耳朵随着颈项的垂落而递到眼前。 耳尖的一点红也到眼前。 梁乘夏无话可说了。 她还能说什么? 她要亲死他。 梁乘夏很会接吻。她的唇舌变通胜于一切程序,像无数次适应性测试,他等不到考号浮现,心情就要投降。 “……梁乘夏,”凌则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在意。” 梁乘夏双眼也起雾,沉默着。 他改了口径,像是基于招供经验。 尽管她并不认为审判权在自己手上,还是歪一歪脑袋,回:“我承认过了是恋爱关系。对吧?” 是。上周末他带着她打游戏,朋友打电话来约酒,她接起来时,他不慎入镜。对方立刻问,这是你那个小男朋友? 凌则低头摆弄手柄的模样又乖到她心软,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刻意强调:“是的。” 他偷偷笑一笑的模样,让梁乘夏直接挂断视频,去咬他的嘴唇。 凶狠的弟弟,以越来越熟练的角度和力道,进入她的身体。 可爱的弟弟,此刻又在控诉她的心。 “你不真心。” 梁乘夏翻了个白眼。 “我那个衰仔上司都知道我找了个小科学家。”她踹他,“ig合照也发了。你还要怎么样?昭告天下?把你护照号学生签大头照全发一遍,告诉他们,在香港但凡遇到你,就得给我梁乘夏一个面子?幼不幼稚。” “你就是不真心。” 梁乘夏想抽烟了。 “……弟弟,”她坐起身,“要这样患得患失吗?” 凌则从来不回答这种问题。 他有些依赖她,但离奇地懂得恰到好处。 一般是这样。 所以在他又点点头,一声清亮的“嗯”后,梁乘夏感到束手无策。 “听着。”她扔开她喜欢的蓝莓爆,伸出手指点他,“我没有必要跟一个不喜欢的男人住在一起,也没有必要连着一周跟他做,然后去上那该死的破班。每天九点半开始坐牢,坐到下午五点才能出狱,唯一的指望就是可以睡你。想到能跟你做爱,我才觉得活着有点意思。我请问,你到底还要怎么样?” 还是这种话好用。凌则微微红了脸,看她不是,不看她也不是,局促挠挠后脑勺。 终于搞定。梁乘夏有一种“虽然带孩子,但顽劣始终在可控范围内”的成就感。 尤其是,他的身体是完完全全的成年男性,他的手臂能完整将她抱在胸前。 拿下巴顶她半晌,闷闷憋出一句:“我也犯困。” 她说过丢过,一时接不上:“什么?” “……连着一周。”他把话说完,“组里其他同学汇报的时候,我会偷偷想你。” “然后呢?” “然后跟自己说,不要想你。” 她迟早亲死他,在黑夜里,或第二个白天。梁乘夏想。 07/CloseToMe 【《closetome》(explicit)——elliegoulding】 人类通常无法具体感知界限模糊,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这一过程需要心甘情愿作为前提。 梁乘夏家里,开始都是凌则的痕迹。 他的游戏机,房间一个,客厅一个,门口还有一个没有拆封的包装盒。她万分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多游戏机,不明白k11对凌则的意义为什么只是任天堂。 他的t恤、外套和运动裤。在洗衣机和烘干机里,在床头床尾,有时是被她剥离,有时是他自己扯开。 他的书包,他居然会有两个同款不同色的书包。一个被放在她家里,再被她骂过一百遍土。 “去sogo。”她去拽他,“我帮你挑个新书包。” 他专心盯着电视屏幕:“不要。” “这是要求。” “香港人也背jansport,”他抽空瞄她一眼,“有什么问题?” “你是觉得香港男人不土吗?”梁乘夏去抢手柄,“你去首尔看看。” “你骗人。”凌则不给她,掷地有声,“首尔最无聊了。去过一次再也不想去。” “你骗人”。 “你骗人”! 她的好弟弟。 梁乘夏不得不绷着嘴唇,没有笑出来:“不是有几只熊猫?我有一个大陆同事,每个月都去韩国看。” 凌则认真答:“但是有一只马上回国了。四川省,你知道吗?” “我怎么不知道?我还知道成都,重庆。”梁乘夏故作惊讶,“它回了,它爸爸妈妈怎么办?” “那两只不回。” 他说完才意识到上当,果然梁乘夏已经指着他大笑:“你也偷偷看,对不对?我都看到你ipad的youtube界面了!” 凌则尴尬别开眼睛,见她笑个不停,别扭找她的错处:“梁乘夏,重庆是直辖市,不是四川的。” “……这样。”梁乘夏承认错误,“对不起,不是特别清楚你们的行政区划。” “……天津也是直辖市。” 弟弟小心提及他的家乡。从前梁乘夏不会回应,但这一刻她说:“这个我知道。” “我看过天津的维基百科,和一些视频。”她抱电脑过来,“我还收藏——喂!” 她不得不忍耐他的手。 这也是她教的。他有时过于急躁,她指控这会伤到自己,之后教他怎么预先抚慰。她只教了手,她享受指节叩击的过程。 凌则有一双实在是……实在是,过分修长的手。 太复杂的电脑操作会叫她头痛,但很乐意他帮忙安装一些能够简化工作或者看内地电视剧更方便的冷门插件。他弯腰下来,检查她的私人电脑,手指停在眼前。 一双白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 这样漂亮的手,天天拿来编程写作业,难道不是暴殄天物吗?梁乘夏就去咬住他的食指,指尖凹陷。 这一刻他就故技重施,拿手指熨住她的入口。 她的声音很含糊:“hopethey'llalwaysbeinsideme.” (希望你的手指一直在我的身体里。) 他微微站直身体睨她。 梁乘夏在有节奏地含,像吸吮。 凌则不为所动,拿干净左手去触亮她的键盘。她的默认输入法是英文,他就拿食指,戳最简易的字母回应她。 secondu。 (附议。) “好耶!”梁乘夏将他脖颈向下一抱,顺势坐落在他身上,“enjoyit!冲!” “但是,不。”他笑起来,将她在腿上抱稳,“做点别的,可以吗?” “别的?”梁乘夏仰一仰脖颈,平复身体的蠢蠢欲动,“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个更有意思吗?” “你二十二岁的时候,”凌则停顿,“也每天都想着这件事吗?” 她瞅他。 怎么感觉来者不善。 他又问:“那时候,也会这么需要吗?” 梁乘夏脸上的笑意变淡。 “如果你是想跟我讨论女性的性欲曲线变化,”她的口吻不冷不热,“是的,我今年就要三十周岁了,当然和二十出头不同。这一点还需要我重申吗?” 凌则冷漠不过三秒,被她这样反将一军,无措解释:“不是。” “……不是这个意思。”他甚至松开握着她手的手,“梁乘夏,我只是想知道,二十二岁的你怎么谈恋爱。” 然后,我也想那样跟你谈。他说不出口,不得已垂落的视线,仿佛也带出委屈弧度。 梁乘夏捕捉到,也读懂。开启酝酿的心疼情绪几不可查,被及时扼杀:“没有怎么谈。我那时候觉得,男人都很无聊。” 他没有想过是这样一个答案,这无异于在说,“你不无聊”。这双年轻的眼睛果然又像机关被按动,抬起来时眉目明亮,神情稚气。 “……现在也这么觉得,但是我学会了享受性。”梁乘夏起身,去拿烟盒,“我喜欢聪明的男人。” 有分寸、知进退、不求善终。 她以为她暗示得足够明显了。 但是她亲爱的弟弟,摸了一下他那同样乖巧的耳垂,低声回应:“……我还可以吧。” “我只是语文英语都很差。生物也一般。” 梁乘夏闭一闭眼睛。她不是嫌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不够好。就她那个数理水平,dse物理只有四分。 “但现在港三直博很难……” “凌则。”梁乘夏回过身,“ain'taninterview。” (我不是在面试你。) 她望着他。 她一用英语,就是为了淡化负面情绪。很显然,他们不在一个频道。 于是弟弟再度低下头。 “我的意思是,”她尽量委婉,“一般情况下,对我付出,连投资都不能算。” “消费也不能算。消费是对等关系。” 这时凌则开口:“lottery。” (抽奖,碰运气的事。) 他无数次进入她,也终于擅长定义她。 梁乘夏满意这个答案,甚至被惊艳。 对她付出不啻于摊位一张lottery。 梁乘夏决定要去跟一个搞词作的朋友分享精髓。朋友工作几年,又回去港大念中文。 非常满意。心情大好。 “喜欢车吗?”她拿起平板,“toyota?我认识好几家靠谱的车行,可以做一点改装,直接走名古屋港。适应右驾吗?生日是什么时候?” 凌则抬起脸,安静望着她。 就这样望了许久许久,他别开眼睛。 “我说过。”他放下手柄,“一月二十三。你当时说,123很好记。” 梁乘夏的手指一僵。 “是1128不怎么好记。” 他的锁屏密码是941128。但并不是为了记住。 “很容易弄混吗?”他背过身,去拿被她揪着嫌弃幼稚的书包,“还是记过太多人的生日了。” 梁乘夏放下平板,盯着吧台边缘。 “我回学校。” 他没有看她。 梁乘夏深呼吸,揪一团纸巾,精准砸在他肩上:“小气鬼!” 她这样的大美人,没谈过恋爱,她是什么神经病癔症患者挑儿媳时才有资格进入名单的npc吗? 然而她的弟弟正是这样永不令人失望。 “我说出让你满意的话,你就想要送我一辆车。”他站得笔直,居高临下看着她,“你把我当什么人?梁乘夏,我不需要车,不需要你联系什么港口;也不需要那种你认为好看但实则除了贵一无是处的钱包,我的硬币会定期拿来买饮料,或者在洗衣房用掉。总之我不需要任何东西,我只需要你记住我的生日。”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onetwothree!jat、ji、saam!いち,に,さん!un、deux、trois!eins、zwei、drei!uno、dos、tres!一二三!一二三!” 梁乘夏三步迈过去,跳到他肩上:“消气了吗?满意了吗?开心了吗?如果还没有——” 她跟他咬耳朵:“顶我一百二十三下好不好?” 换凌则深呼吸。 而后将这可恶女人拽落,打横抱起来,大步向她的卧室去。 她刚才已经不太对劲,斗气一场,预热越发短促简易。长驱而入时,她的足尖高抬绷紧。 嗓音低急,弟弟、弟弟。 “……别再这么叫,”他垂眼凝视她,“梁乘夏,叫我的名字。” 她只是呜咽。 “名字。”他忍耐着,还在逼迫,“叫名字。” “弟弟……” 他离开她,利落丢下一句:“名字。” 梁乘夏迷蒙睁开眼:“好……” 好弟弟。 “名字。” 够了。 他们不是在庙宇做爱,不需要念经来表达虔诚。 不过她最喜欢做的事,正是平等亵渎所有说教。 如果下一刻世界就要毁灭,比起人类文明,她只需要他停留在她的阴道里,这就是她愿意被发掘的全部存在证据。 梁乘夏手臂弯折,打在他颈后。 “凌则。”她喘息,胸脯起伏,嘴唇下咬着,“凌则。” 他像是发着呆。 眼睛睁到有一点点圆,瞳仁过分漆黑,神情也是那样无辜,仿佛正在用那个器官进攻她的人不是他。 梁乘夏忍无可忍了。 “让我叫名字,叫完了,”她察觉到重新进入,不得不缓和说话的节奏,“就这样?” “那你装什么?” 他忽然动了。 手掌虚虚拢住她的脖颈,使力的却是攥在她腰上的另一只手,突兀而极端的力量。逼迫她的身体坐起来,完全打开,而后下沉;下沉是精确,像元器件在合适的时间,凿进诞生时就注定要契合的位置。 梁乘夏仰起脖颈的弧线,远比存心引诱时,更加罗曼蒂克。 这道弧线,落在他的掌心里。 “……梁乘夏,”凌则垂着脸,仍然叫她的全名,“我一直认为,宣称自己会难忘,是一件特别不要脸的事。” 梁乘夏在轻微痛楚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她的眼神是柔软的,腰肢是柔软的,指尖在试图触碰他,姿态像即将干涸。 “但是,”他拒绝她的手,坚持把话说完,“我想试一试今天。” 08/1874 【《1874》——陈奕迅】 梁乘夏上一次哭得这么惨,是幼稚园被一个没有教养的白人小男孩抢走玩具。 最近一次落泪,是没看天气就去太平山徒步,被风刮得睁不开眼睛。 凌则从后捏着她的脖颈,温柔询问:“还好吗?” “……getaway。”她已经神志不清,“且!” 他知道是粤语里叫人滚的某个发音。 他并没有想走。她忽然就又抓住他的手:“no!blessme……” (保佑我。) 又开始了。香港人民这乱七八糟的语言系统。 凌则的导师是个五十多岁的香港老头,认识已经有一年。但至今时不时还会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导师的话听不懂没关系,当他放屁。 梁乘夏不行。 “国语。”他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失态,只剩本能,拨弄她侧脸的弧度,“是我。” “梁乘夏。” 她不行,她仍然无法冷静。她最大限度地向后仰,骂了一句英语粤语混合又串台的脏话。 凌则笑起来。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再次提示:“说普通话。” “梁乘夏,是我。” 梁乘夏大口大口喘气。 终于回来一分神智。 她立刻要离开床单。 “……拿掉。”她还有哭腔,“拿掉。” 他说“好”。 她筋疲力尽,伏在枕头上流眼泪。就算是生理的,仍然楚楚可怜。凌则轻手轻脚撤掉床单,去找新的。 “……弟弟,”她在身后开口,声音哑透,“弟弟。” 凌则也懒得动了,扯下折起,随意扔进脏衣篓,回来抱着她,清晰回复:“还叫弟弟?” 梁乘夏不愿意睁开眼睛。 她说:“你永远不要读张爱玲。” 阴森的、炙热的、无处不在的、吸引人沉溺的、在心里钻入一个洞的。 他不要知道,他有这样的力量。 凌则沉默。 很抱歉,他知道有这么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他是文盲来的。 “你知道王佳芝为什么爱他?”她又问,“李安太仁慈了……原着里,易先生只把她当作战利品。” 年轻的肉体,和年轻的爱慕。 最容易让老男人感到虚荣的两样东西。从一些少女因缺失父爱而招致的幽微弱点,把即将开始阳痿的三十岁包装成稳重可供依赖,意欲下作钻进年轻的阴道。 然而但凡接触过普世意义上无可争议的精英男性,就会即刻明白一点,男人的腐朽程度,只会随着年龄增长而不断恶化。 这种腐朽伴随财富积累而来,比宿命更加难以逃脱。如果一定要同人共度一生,在中学或大学校园里同出类拔萃的男生建立爱情,是唯一有可能人为叫停变质的办法。 也只是有一点可能。这又是太多优秀女孩曾经跌倒过的幻想。 但其他无一不是死局。同30岁后的男人相遇,要么他过分平庸,要么自己成为工具。 梁乘夏很后悔,几年前才明白这个道理。也很后悔这件事带给自己的伤害,在身体达到极乐的瞬间,都要感念弟弟的年轻。 她明明已经看过太多这类精英同事的行径。她的同事——哪怕是男人,无一不是当之无愧的现实精英,然而仍然一个比一个下贱。 全世界搞金融的男人,从纽约装到法兰克福,从新加坡脏到上海。 梁乘夏连跟金融男握手都想洗三遍。她时常好奇,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死于性病。 而今天她的弟弟,听都听不懂。 文盲得也恰到好处。 “她说易先生钻进了她的心……”她伏在他胸前,就像你钻进来一样。 梁乘夏知道他不懂。以他的年纪和性别,不太可能看过色戒。 如果有所耳闻,也只是所谓的欲望猎奇。更多的,他理解不了。 “梁乘夏,”他拍拍她的脑袋,“抱你去洗澡。” 她有些害怕浴室。 从前这是她自得的场所。十八岁之前她就隔着雾气的镜面,深感自己的美丽和富有;至今她靠近镜子,寻找衰老的踪影。 但是没有。 她仍然美丽而富有。 可今天浴室只留下她的哭叫。源于泪水,疼痛和极致的欢乐。窗外是晚霞漫天,她都一无所知。 “……弟弟。”梁乘夏闭着眼睛,趴在浴缸边缘,“我今晚差点以为,自己会死在你手里。” 他满手的泡沫,呆萌回望。 黑檀木与雪松。梁乘夏喜欢这个味道。 他帮她买东西的时候,会提前拍照,然后比对着,找那些日文、法文或者不知道是什么语言的标识。 他不是母语者,有时连生活用品的英语都不认识。他会搜索,然后记住。 他不敢轻易创新,尽管也许新的气味会让她惊喜。但他总能耐着性子,绝不让她感到环境陌生。 梁乘夏费劲地笑了。 “suchacharmingcreature,”她慢慢说,“弟弟。” (你是多么迷人。) “梁乘夏,”他抬手去拉下花洒,“叫名字。” 她仍旧伏着:“叫姐姐。” 他清晰地告诉她:“不。” “不。” 凌则重复,热水浇落她的肩头。 “……凌则。”梁乘夏率先妥协,“谁给你取的名字?” “妈妈。” 他的眼睛低垂着,在认真为她清洗这些拜他所赐的痕迹。同时轻声回答问题,“妈妈”。 梁乘夏的手,在水里按住心脏。 “希望你遵守规则吗?”梁乘夏抬起一条腿,放到浴缸外,“你确实很乖。” “我十岁的时候有了qq号。”他的手掌滑过她的腿腹,“就是openicq的内地盗版。你知道吗?” 梁乘夏很轻地笑:“当然。美国人直接起诉了。” “我妈给我注册的网名,淘气包包。” 她的目光潋滟:“淘气包……你当淘气包的时候,我初夜都有了。” 他在她小腿上不轻不重拧了一道。梁乘夏吃痛,撒娇般在他掌心里转一转。 “还可以写一个个性签名,”他继续说,“我妈写了,‘凌驾于所有规则’。这件事,害我被取笑到本科毕业。我发小说,等我拿到博士学位的那一天,他拉的横幅还要写,凌驾于所有规则同学。” 梁乘夏笑到呛:“你妈妈……” “她很可爱。”凌则微微笑,“我不懂你说的,她会懂。她的硕士论文是张爱玲。” “你怎么知道?”梁乘夏捉住他的手,摁在自己的鼻梁,“你看过吗?” “我爸爸把她所有的论文都打印出来,贴在家里书房。” 凌则的手指拥有自发意识,攀爬至她的额际:“他看不懂,但是骄傲。” “我对你博士论文的心情。”梁乘夏抬了抬下巴,“打印出来会不会太厚?贴在床头?” “做的时候,它可能会掉下来……你太凶。” 凌则收回手,无言以对。 她笑了有一会。毕竟太过疲倦,伸出手,要他抱回床上。 凌则照做,放下后被拽住手臂。她快要睡过去了,迷迷糊糊喊一声,弟弟。 他凝视她的眉眼。闭着眼睛,也是这样漂亮。 比任何人、任何事都要美丽的梁乘夏。 “……嗯。” 他第一次回应,回应她的“弟弟”。 在她睡着之后。 至少要三年后,他的论文才会最终定稿。 是否可以理解为,在她的潜意识里,到那时,他们还将做爱。 梁乘夏在晚上八点醒过来。 弟弟也睡着,安静侧躺在她的肩下。他的睡眠一向安静,呼吸平稳。越睡沉时,清俊越是分明。 梁乘夏披上睡袍,走到窗边。 通常来说她会需要一支蓝莓爆,但今天不想要。 手机亮了一亮。她的亲爱妈咪发一大堆照片过来,痛骂马丘比丘被perurail和incarail垄断的破烂交通,还有随处可见的脏污垃圾场。骂她爹地入乡随俗,失去教养,在树林小解。 梁乘夏回:没拉屎就不错了。早就跟你说,拉丁美洲justsoso。不如还是去南极坐船。 妈咪说,年底再去。宝贝最近在做什么? 梁乘夏:爱。 妈咪:什么? 梁乘夏:最近,做爱。 妈咪直接打视频过来。 梁乘夏连忙静音,回头看了凌则一眼,确定他没有被惊醒。 梁乘夏的外祖母是英国人,她跟母亲说话还是习惯用英文。 “我有性生活是什么值得你兴奋的事吗?”她摁开窗帘,继续望着窗外,“你们回到利马了?” 妈咪很夸张:“我的宝贝过去一年没有性生活,我要担心死了!” “遇到的男人太贱。” 梁乘夏每次说cheap,语调都极其轻浮,于是低下脸笑:“现在遇到太好的,都不习惯了。” “有那个打棒球的好吗?忘记名字了。”妈咪眼睛亮亮,“或者更直接点,跟周士至比怎么样?” “……请闭嘴。” “宝贝。”妈咪捧心口,“你迟早要再去东京一趟。我希望尽快出现一个男人,让你愿意打破那种毒誓。你看,芙清早早就去等背割堤的樱花满开了。” 芙清是她的小表妹。梁乘夏沉默。 妈咪耐心等待。 “背割堤在京都。”梁乘夏避重就轻,“今年的樱花季也很该死,几次戏弄大家。” 芙清说,明知道很多人樱花季会去,日本人还是连时间预测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翻来覆去改几百遍,不知道耽误多少机票钱。 妈咪失望:“你知道我不是说樱花。” 她在说周士至,在恳求她最亲爱的女儿,能够彻底遗忘。正如过去无数次旁敲侧击、衷心祝愿的那样。 梁乘夏感受到这份小心谨慎的关怀。 “不是一个男人,”她妥协,“是一个男孩。” “噢!”妈咪立刻原地转了两圈,“对你好吗?英俊吗?多稚嫩的男孩?二十岁吗?十八岁吗?” “……二十二。”梁乘夏瞥到一个大脑袋,立刻伸出手指乱叫,“daddy!forbidden!” (爸爸不许过来。) 妈咪就把胖胖的老男人一把推远。 “那也还好。他成熟吗?”妈咪追问,“对你好吗?” “很好。比你们好。”梁乘夏不客气,“他不会在我发烧的时候,急着登机。” “真是一个好消息!”妈咪大笑,“我们留下了何济公。宝贝。” “但他会帮我冲好,甚至喂我喝。” 弟弟一定会。弟弟还有很多薄荷糖。 “多好的消息!”妈咪还是很兴奋,“他英俊吗?这很重要。我的宝贝是如此美丽。” “当然。”梁乘夏没有听到身后门把转动的声音,“他很英俊,很高大。” 妈咪唱起来:“he'ssotallandhandsomeashell——” (他是如此高大,英俊不凡。taylorswift,《wildestdreams》。) “妈咪。”梁乘夏打断,“他似乎很有些喜欢我。” 妈咪还是这么喜欢泰勒斯。为了应景,她特意用enchanted这个词。 (taylorswift,《enchanted》。) “为什么不?乘夏,世上不会有不为你动心的男人。” “我想也是。”梁乘夏傲气扬一扬下颌,“但他很好,超乎想象的好。我很难表述,妈咪。” morethaneverythingyoucanimagine。乘夏只对周士至,短暂用过这种程度的溢美。 她也只奋不顾身这一次。然而结局令人心碎,留下被梁乘夏流着眼泪发誓绝不再涉足的城市。 妈咪反而沉默了。 “我有点害怕,妈咪。”梁乘夏低头盯着足尖,“我不确定……他从天津来,你去过的。” “当然,当然。天津港非常了不起。” 一时还是沉默。 “乘夏。”妈咪叫她的中文名字,“为什么要担心?你知道的,整个世界对你来说都是游戏。游戏而已,你觉得有趣就可以。” “不。妈咪。”梁乘夏否认,“我不愿意伤害他。” “噢!”妈咪一脸遗憾,“you'vealreadystartedbeingintohim.” (你已经有些喜欢他了。) 梁乘夏叹气:“我承认。” “enjoyit。”妈咪连续说了三次enjoyit,“backtoyourbed,dosomethingwiththeguy,catchtheanswer.” (回到你的床上去,跟那个男孩做爱,你会得到答案。) 梁乘夏挂断电话。 肩后忽然一沉。 梁乘夏几乎要惊叫,被牢牢捂住嘴唇:“是我。” 凌则的文本联想能力十分低下。 连妈妈都说过,他欠缺这方面天赋,所以阅读理解提取情绪对他困难,写作更是乏善可陈。 无论怎么模仿答题模板,不管怎么死记硬背得分奥秘,110都是极限。他高三时的前座是个闭着眼睛都能写一手高分作文的机灵女孩,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语文永远考不出120分,无数次取笑他。 不过他还是从梁乘夏的回答里猜到对话过程。 他原本也可以从很多地方得到答案。做爱时她越来越失控的反应,日渐痴缠的情绪变化,还有睡醒后不愿意睁眼时:弟弟,几点了。 但他非要她自己说。 梁乘夏咬住唇。 睡袍里勾勒出一道游弋,是他掌心的温度。 “he'ssotallandhandsome,”弟弟在很慢地说话,“为什么不当面对我说?” 梁乘夏别过脸。 又是手。手指手心手背,全都一样讨厌。她像是迷路后随意拐进一扇门,以为会安全,不料门锁之咬合,浑然天成。 眼前是落地窗。 梁乘夏住31楼。她的脸颊被轻柔托住,抵在窗面,睡袍从后落下。 他是这样高大,这样高大。她心中涌出一阵心悸,分不清惊恐或是期待。 “梁乘夏,”他慢慢问,“我是谁。” 弟弟。她的手指攥紧。 而后急促仰起头。 “……不是好像。”他伸出手掐住她的下颌,力道在强制和托举之间,“梁乘夏,不是好像。” “他好像很有些喜欢我”。 seemslikehe'senchantedtome. 她要把唇咬破。笨蛋弟弟,seemslike有时只是给人留面子的语气词。 “……喜欢你。”他逼她转回脸,观察她的眼睛,“听见了吗?” 他就这样说了。 凌则将她落下去的腰身扶正,低低补充:“那是我第一次主动找一个陌生人说话。” 请问,上周六你也在这里散步吗。 他没有讨人喜欢的性格,但已经很勇敢。 “……随你怎么定义,”真实版本见色起意,纯情版本一见钟情,无所谓了,“梁乘夏。” 他将她抱转回来,两条小腿妥帖别在腰侧。 “我在意。”他停下来,知道她在听,“很在意。” 梁乘夏一只手收在胸前,握成拳。 “不用害怕。”他去解她的手,“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 “反正,我什么也没有经历过。” 不是你的对手。 他看着她侧过脸,倒在肩下:“不用害怕。” 09/邮差 【《邮差》——王菲】 凌则从来没有问过梁乘夏的感情史。 第一,他认为男人追问过去是狭隘行径。 第二,他不用分一秒钟去好奇都会明白,她这样的女人,才学能力家世性格魅力美貌的六边形战士,一定是某个或某些故事的女主角。 他不想听,不想知道她是如何爱别人。 然而现在不同。她居然说,她有点害怕。 梁乘夏会恐惧。 蒋旻乐打了个哈欠出来,一边把“closed”往内转,一边回头:“怎么这么早来哟?” 凌则礼节性保持沉默。 下午一点了。 旻乐国语不如梁乘夏好,港台腔非常明显。 “还是不知道怎么叫你。”旻乐上下乜他一眼,“乘夏真是够可以。我91年的,再大几岁能当你妈咪。” 这话旻乐已经抱怨过好几次。凌则不能认同,11岁,和妈咪的距离还是太遥远了。 “说吧。”旻乐随手倒杯冰水给他,“又跟梁乘夏吵架了?” 又字有点意思,但凌则无暇追问这个。他接住水杯,低一低头,客气喊人:“旻乐姐。” 旻乐从鼻腔里,嗯哼一声。 上月底他们见过面。 梁乘夏新得两瓶欧颂庄园的葡萄酒,叫了人来家里打麻将。 他们玩的广东,凌则连天津麻将的玩法都不会。他没兴趣,不过也不扫兴,安静在书房里写周报。 梁乘夏中途被换下来,喝了一大口,在被说暴殄天物的骂声里,溜进来找他。 “会不会无聊?”目光是关切的,“我叫他们说普通话,好不好?不要不高兴。他们都能说的。” “不用麻烦。”他推开电脑,抱一抱她,“也没有不高兴。” 但真的听不懂,待在原地,无形有一层隔阂。很多大陆来的学生都有所感觉,在香港听不懂和在巴黎街头听不懂是不同的,后者可以纯粹屏蔽;而前者是被屏蔽。 读一年硕士还好些。需要长期待着的人,或多或少会有无措的时刻,和羡慕广州同学的时刻。 凌则一直没有说。梁乘夏的国语几近完美,得益于工作的组里有两个大陆女孩,连“666”和“臣妾要告发熹贵妃私通”她都懂。 但偶尔梦话,他也没有听懂过。 “真的喔?”梁乘夏在他腿上坐下,“确定一定没有不高兴吗?” “我以前工作调动,在东京待过两年。”她说,“只会ありがとう和すみません,真的很难受。能理解这种感觉。” (谢谢,对不起。) 所以才会在新宿的纪伊国屋书店,被那个男人找到机会,温和询问:“唔会话日文系咩?” (不会说日语是吗?) 故乡的征兆。于是她惊喜回头。 也是最后悔的一次回头。 但跟弟弟提起来,似乎并不难受。 “无所谓。”凌则是真不在意,“没有人能听懂所有语言。我能说三种,已经不错了。” 多么坦荡稳定的性格。梁乘夏喜欢得要死:“不是两种?” “普通话,英语。”他停一停,“天津话。” 梁乘夏又喜欢得不行。俯身同他绵密接吻,葡萄酒的香醇气息传导。 凌则放在鼠标旁的手指不自觉松开。 旻乐来叫人,连忙把门丢上:“要死啊你梁乘夏。几多时间,也要卿卿我我?又不关门。” 她骂骂咧咧回去。梁乘夏归座时,嘴角得意到要翘天,指给她最亲密的朋友看:“弟弟亲的。” 她用的国语,极大声的国语。凌则靠在门后,低低笑一声。 但是。 她可能没有想到,他待了大半年,坚持学一个月,能捕捉到“还是不如”“那没法比”这种字眼。 只是无法分辨名字的汉字。 他不想内耗。 蒋旻乐逼问三轮,才终于逼出这句“那她以前喜欢过什么人吗”,还是结结巴巴的。 弟弟很担心这问题掉价,神情都有些不安。 “唔……凌则弟弟。”旻乐很同情,“我知道你们现在是热恋期。但恕我直言,即使是你现在得到的,也比不过一个混蛋曾经每天拥有的。” 凌则果然怔一怔。 “梁乘夏想过替他生孩子。”旻乐上来就给最恐怖的答案,“明白了吗?” 再一剂:“为什么说替。因为她根本不想生,她怕痛,也很讨厌小孩。” 弟弟的脸再次低下去。 旻乐很同情。 其实她觉得,弟弟比周士至好看太多。别的不说,周士至都38岁了,再老两年就预备贺寿。 旻乐不是这样恶毒,她是淑女。但周士至是个混蛋,她针对他。 混蛋一米八,在香港算很好。可梁乘夏就一七二啊。 乘夏是真正的大美人。 在协恩读书的时候,不识相的韩国星探追来学校好几次。一圈人都笑,她那向来好脾气的老爹更是火冒三丈,拍着桌子骂:谁敢叫我女上台扭那种东西试试,我送他去海里喂鲨鱼! 老爹很迂腐,说的话也错误。 但乘夏的美丽,的确应当被保护而非利用。 从外形上说,眼前这个弟弟,显然跟她更般配。 “她有一段时间外派日本。那个男人也是,在cititokyo(花旗银行),相当受重视。”旻乐开始擦杯子,“两个人拍拖两年多,后来男人要回纽约。” 凌则没有开口。 “美国日本香港欧洲,梁乘夏都无所谓的。她是打算跟他去。”旻乐瞄他一眼,“但这男人,贱。” “他在美国有一个私生子,从头到尾不说,还骗乘夏结婚,哄她生女儿。” “那结了吗。” 蒋旻乐警惕望凌则一眼。 如果他介意是否有婚姻史,她没必要继续说了。 梁乘夏可能又要被骗。 好在弟弟又只是追问:“她同意结婚了吗。” “同意了。”旻乐松一口气,开始怜悯,“那年她才24岁。苍天!谁还会24岁就结婚?梁乘夏当时就是个疯子。” 凌则又不吭声。 “有一次复活节,乘夏回来看她爹地和妈咪。那男的直接上门,送一枚蓝钻,说是和希望之星同一个州同一个矿上发现的。”旻乐撇嘴,“你信吗?这种东西不在苏富比不在佳士得,他说是就是?哄小女孩咯。” 凌则还是沉默。 反正压根不知道希望之星是什么。 “你的梁乘夏姐姐,她反正信了。”旻乐耸肩,“她不仅信,还答应了求婚。好啦,我承认求婚是挺浪漫,维港也就这点用处。游客要是知道,都来看烟花了。” 凌则抬头。 “戒指戴在手上了,那男的老妈从伦敦赶回来,想教育乘夏,怎么当好一个后妈。”旻乐一拍桌子,“梁乘夏什么都不知道!一进门还想改口叫人家妈咪,结果被教育一晚上怎么做幼稚园手工。神经病!给我死。” 凌则松开玻璃杯。 “不过她老爹和妈咪给力呢。听说这事,二话不说把那男的送上门的东西都寄回去,就在中环邮政总局打包。那男的求情,她妈咪见都不愿意见一面。”旻乐打了个响指,“梁老爹出门见了,拿投手手套呼他一脸——她老爹棒球打得不错,这两年老去看大谷翔平。你会不会?会的话可能有共同语言喔。” 凌则摇头。 旻乐表示遗憾:“总之,就是这样。” “后来呢?” “后来?”旻乐想一想,“也没什么后来。乘夏卖掉他们住的房子,溜回香港了。房子是那男人送的,在元麻布。你……” “知道。”凌则打断,“我知道。” 东京顶级富人区。 “那笔钱她已经还掉。除了一进一出赚的,她理直气壮拿了,还去内地捐了两所小学,两所女中——你们是不是不分男女校?反正她的意思是只接受女学生,实际操作,估计没管。”旻乐盯着他,“梁乘夏不是要钱。” 梁乘夏拥有一切。她出生时,香港已经经过放眼整个历史长河都是超高速发展的繁荣时期;她的父母更是敏锐,在世纪之交的动荡里,全都安然无恙。 可是她还知道,在某些遥远的地方,或许有的女孩,会因为性别得不到非义务教育。 凌则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确实不是因为她高尚,”旻乐移开眼睛,“是她这辈子就没有缺过钱。也没有缺过爱,没有缺过任何东西。没有。从来没有。这就是梁乘夏的人生。弟弟。” 过了很久,凌则终于“嗯”一声。 旻乐身体前倾:“你爱她吗?” 凌则是不会回答她这种问题的。他起身道谢,而后要道别。 “弟弟。”蒋旻乐叫住他,“不管怎么说,她很喜欢你。” 凌则想到,这一刻,他背着的书包正朝向旻乐。 他第一次为书包感到绝望。 “那个男人比你足足大16岁。”旻乐不安地抿一下唇,“是真的可以当你爹地。同他没有什么好比较。” 她是说真的。 她愿意说,是因为无数次发现梁乘夏迟早会爱上他的痕迹。 但她也并不愿意伤害一个年轻男人的自尊心。弟弟甚至还是学生,没有必要承担过高的心理负担。 弟弟回应:“谢谢。” 谢谢安慰。旻乐当然明白,心里一沉:“对不起喔。” 凌则推开门出去。 午后的维多利亚港很安静。 日落前又会热闹起来。 他有好多同学过来看望,总是制定一堆攻略。急着坐几点的太平山缆车,更容易拍到人们心里的香港;再去赶下一场的观光巴士,更容易感受过往想象中的香港。 梁乘夏统统不会在乎。因为她在这里长大。 也不仅是这里,似乎哪里她都嫌无聊。 除了有过那个人的地方,她再也不愿意去。 凌则给梁乘夏打电话。 她接得很快,又要骂午饭:“我再也不吃这个破——” “梁乘夏。” 他问:“佛诞、端午、特区纪念日,或者中秋、新年,去东京玩吗?我想去秋叶原。” “我有五年多次签。”他站在一棵过分高大的槐树下,轻声讲电话,“这次终于不用办签证。” 梁乘夏致以漫长沉默。 凌则直接挂断电话。 梁乘夏开始叹气。交给蒋旻乐,事情一定会搞砸的。 弟弟的声音有些发抖,她有些心疼。 10/august 【august——taylorswift】 “凌则。”赵锐在外面敲门,“起来吃点东西,不然好得慢。给你带了饭。” 房间里安静半晌,门被打开。 “谢谢。”凌则接过他的东西,“我转给你。” “……倒也不必,40块不到。”赵锐清一清嗓子,“好点没?退烧了吗?” “嗯。” “那个……”赵锐挡住一边嘴,“你那位大美女,她来学校两次了。再来几次,总能问到你宿舍号。再不济,亲自来蹲也是可以的。她知道你住ggt哎。” 凌则语气很淡:“她不会。” 就像梁乘夏知道他的住处,因为随口问过一句,喂,弟弟,你的宿舍区是towers、skcc还是ggt。 他答,是ggt。 梁乘夏就专心研究甄嬛传,敷衍一句:ggt条件是不错。 他总是会回答她每一个琐碎的问题,她懒得追问具体。 蒋旻乐说,那时候梁乘夏和周士至都在东京,她还要每隔一天就去邮筒寄信。 她那么害怕矫情的人,硬着头皮,用漂亮字体,一句句手抄《奇洛李维斯回信》。 周士至住处的町、丁目和番号,电车和巴士路线,她一清二楚、倒背如流。 “……你这是咋了。”赵锐纳闷,“她很在意你啊,我们都看得出来。” 凌则低着头。 一时半会,找不到更好的床伴。 “而且……”赵锐摸了摸鼻子,“真的是,太漂亮了。” “太漂亮了,太漂亮了。”他强调,“真的太漂亮了。第一次敲门,我们差点晕过去。她还有校友卡!请我们整个lab喝了咖啡,老头都被美得说话客气不少,说饮品放在外间喔。你小子确实——” 艳福太深。 梁小姐的包h开头,典型的中环女人,实验室的妹妹小声跟赵锐八卦。不过买咖啡时,大大方方,积极提醒:“30%discount,thanks.” 港科大校友卡持有者,星巴克打七折。她可不多出一分冤枉钱。 感觉是那种会在退税窗口算对每一笔账的有钱女人。 凌则把门关上。 他坐下吃饭。 手机里是梁乘夏在轰炸。昨天骂一个印度人是脑残,今天骂一个新加坡人有病,前天?他都翻不到前天的记录。 梁乘夏:弟弟。 梁乘夏:可不可以接我电话? 梁乘夏:不要这么小气。 凌则笑一笑。 他不是介意。实际上他也认为,不像周士至那样付出,确实不该得到梁乘夏。 他那样付出也得不到。 可是总要经过对比,人才能明白自己得到的是什么。 他也体谅。他知道她再不可能像对待周士至那样对待另一个男人。 但是…… 不管,他只是发烧了。 旻乐说,周士至有一次去伦敦出差,天气还是那么该死,他落地当晚就发烧。梁乘夏直接请假,连夜赶过去。 凌则看着欧姆龙温度计的数字,38.6,不算低烧。传闻非常精确的温度计,店员横着眼睛,再三强调是原装日本货,所以也无法变成高烧。 凌则闭上眼睡觉。 梁乘夏。 他心里有些难过。没有办法委婉描述这种感受,只是伤心,最朴素的伤心。 从前他以为,22岁是他最大的不足。现今明白了,即使是32,也什么都无法改变。 她或许还是会喜欢他,在意他,要求他用力,但也点到即止。 手机在响。 他以为又是梁乘夏,下意识要挂。分辨出铃声是听妈妈的话,动作停下。 “小则。”妈妈很无奈,“你可不可以养成定时检查消息的习惯?微信又找不到你人,我才直接打电话。贵死了。” “……嗯?” “怎么又送东西!”妈妈抱怨,“你去哪里拜佛了?送这么好的佛珠来。” 凌则茫然。 “……名字还写,凌小则。”妈妈在笑,“怪可爱的。挺贵吧?顺丰回来都要八九十块。” 凌则睁开眼。 全世界,只有梁乘夏这么备注他。 “还有一件事,我必须马上跟你确定。”妈妈开始说重点,“海关那边给我打电话,说有人给我寄了好多书。他们要全部看完,才能决定放不放行。” 她很担心:“你选的吗?没有危险的内容吧?不要给自己惹麻烦。把书目发给我。” 凌则忽然就明白是什么书。 大概率是各类文学相关,香港这边的研究成果。 梁乘夏告诉他,港台人做中国文学研究,视角和情感都不同:“我们的文学更潮湿。算啦,你肯定想不明白。” 起因正是他说,他妈妈的硕士论文是张爱玲,博士领域是现当代文学。他爸爸学机械工程,也相当于半个文盲,家里两个男人都不能很好地理解她。 梁乘夏就哼了一声,说,还不如跟我聊,我去中大找过白先勇签名。 凌则问:那是谁? 她翻了个身,拉过他的手抱在胸前:你还是睡觉吧,乖弟弟。 凌则回去维基百科,计划预约图书馆的《纽约客》和《台北人》。但是没有来得及,先听到她和另一个人的故事。 他现在也突然想起来,他根本适应不了竖排版和右到左阅读。他表姐之前就在港中文读研,还跟他抱怨过这件事。 他都忘了。他天真地以为借来书,就能更加懂得她。 而周士至会觉得,这种阅读习惯是天然的。 “谢谢你。”妈妈认真说,“上次你买的吊坠,妈妈也很喜欢。虽然批评了你,但也是怕你太大手大脚,影响生活质量,妈妈给你道歉。以后只要是你自己的钱,你都可以放心支配。要是手头紧呢,直接跟家里说就是了。” “妈……” 是我女朋友选的。 凌则几度尝试,最终忍回去:“应该没有不过关的内容。再等等。” 妈妈相信他的判断能力。幸福地答应,幸福地挂断电话,哼着歌去备课。 凌则清醒了。 梁乘夏。只有她不知道审查制度,傻到寄那么多书。他们都不喜欢带书过海关。 香港人最多是被说几句,他们可能直接得到训斥。 只能是梁乘夏。 他只觉得心脏原本隐隐作痛的那一小处更加苦涩;像蔓延,或雨滴溅开。 为什么不是他先遇见。 梁乘夏:我后天得去一趟新加坡。一群**。 梁乘夏:弟弟,对不起。 梁乘夏:我走之前,可以见一面吗? 凌则侧躺着,闭上眼睛。 下一个电话他接了。 “弟弟,”她的声音也很轻,“我理解你的感受。很抱歉,是我授意过旻乐,可以说,她才全部都说。我想到你会好奇,但没想到对你的情绪伤害会这么大。” ……但其实她没让蒋旻乐连写信这种事都说。 实在要说也可以,一句“梁乘夏那时候发了精神病了”,足以概括。 可旻乐说的是,“阴雨天,东京的小巷,安静的邮筒,遇到快递员取件,鞠躬说着すみません,拜托他早些去”。 谁问她了?到底谁问了?以弟弟笔直的脑袋,根本想象不出这种弱智画面。 神经病。梁乘夏咬牙切齿。 “……没有。” 梁乘夏揉一揉太阳穴。 不愿意沟通。 算了。 “我可以道歉,为伤害你的情绪。”她说,“可我并不是为自己的过去道歉,凌则。我知道真正伤害你的是这部分,但我拒绝道歉。” 那头沉默着。 “……你让我想想。”梁乘夏拖出空的行李箱一甩,松手,“我需要确定一件事。弟弟,你现在冷静吗?” “冷静。” “很好。”梁乘夏摁开窗帘,“你现在究竟是在为他曾经也进入过我的身体而难受,还是在为我的确深爱过他而感到嫉妒?” 凌则倏地睁开眼。 “如果是后者,弟弟,我谅解。”她没有什么情绪,“如果是前者,明天开始我们就不必再联系。我喜欢你,对你很满意,但我绝不会再让人欺负我。你也不行。” 她真的受够了。 漂亮成这样是她的错吗? 男人们难道会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大八岁的天天哄她,哄变成骗;小八岁的需要她哄,她根本不会骗人啊。 凌则起身,靠床头坐着。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有些笑起来。 前脚还在“见一面”,马上耐心告罄,开始胡乱发脾气。 这就是梁乘夏。 这才是梁乘夏。 很可爱。 “算了。”梁乘夏泄气,“不见就不见。你好好写作业……” “梁乘夏。” 她简直竖起耳朵。 “都不是。” “我之前总是想,如果我32岁就好了。”凌则昨晚嗓子疼,今天好多了,只剩一分低哑,“现在明白,就算32岁也没有用。” 梁乘夏屏住呼吸。 “又觉得,还好我只有22岁。” 梁乘夏抬手,放在胸口。 她从前犹豫过要不要读中文系。她母亲的确不怎么会说普通话,但父亲是台北人,接受过最正统的华文教育。 那时她穿着白色校服裙,抱一本椰风蕉雨,歪头问妈咪,文学好不好。 文学会教女孩,“在男人眼中,女人是母亲和妓女和护士的集合体”。 “读也不读这本。””妈咪开玩笑,又说,不好,女孩子读太多书,迟早就伤心。世界比书里的还烂。 然后摆手,只是开个玩笑。读中文,乘夏想做什么工作? 梁乘夏一想也是,她没有兴趣做编辑或记者。她还是喜欢钱。 她是俗人,弟弟也没有这方面能力。他不曾说过一句富有诗意的话,搭讪是开门见山,表达是平铺直叙,连伤心,伤心都是直截了当。 但忽然就用最简单的两个数字再次叩动她。 怎么会这样。梁乘夏在感受自己的呼吸。 “梁乘夏,”这时他又开口,“我还在吃醋。” 梁乘夏不受控地勾起嘴角:“我听说,接吻专治吃醋。” “有这种事吗。”凌则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可是,我在发烧。” 11/再见二丁目 【《再见二丁目》——杨千嬅】 “真的没问题吗?” 身后人的声音,还有些高明的虚弱。梁乘夏立刻扑过来:“没问题没问题!我问office借了两个实习生帮我去。都是大陆女孩子,做事情最可以放心。” “不会压榨她们吗。” 他的视角还挺奇特。 “……新加坡,又不是柬埔寨。铂尔曼离鱼尾狮十分钟,我还特地发了感谢邮件。两个妹妹都很乐意。”梁乘夏摸他的额头,“免签这就被我用上了呢。” 她故意的。因为他说过不喜欢坐飞机,不会去看她。 他仰起脸。因为生病,或者装的,眼睛湿漉漉。 ……要了命了。梁乘夏镇定拿开手:“好些了。再吃一副药。” 她昨天就过来。哄一个小女孩带着进了门,拍回廊的照片发给他。凌则果然没辙,t恤和头发都还有些乱糟糟,妥协下来接人。 比起ggt总能听到的施工声,宿舍间的隔音已经还好了。但她要求他在自己身体里进进出出时,还是自发咬住他的肩膀。 很慢地、无声地做一次。做完,他退烧了。 她一边泡何济公,一边慢悠悠对他说:“周士至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早就不知道是几手货了。” 凌则在擦头发,动作一停。 “当然,我也没什么资格说他这个啦。”梁乘夏探手试温度,“本小姐初恋十八岁,没有人跟初恋不做吧?好弟弟,不要judge我,香港人16岁就可以结婚的。” 只要父母同意。 他丢了毛巾,没好气看她。 “那位好点,跟我同龄,也就比你大八岁。”梁乘夏费劲想想,突然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弟弟,跟你是一类人。他前两年毕业,据说混上carnegiemellon的ap了。啧。” 凌则接过何济公,实在懒得评价。 梁乘夏思考:“所以说,我的真命天子可能还是你这类吧。” 她在认真思考问题,好笑程度百分之百;她以为他听了会高兴,好笑程度0。 凌则只是低声问:“你是真的深情吗。” 梁乘夏在扎头发,没听清,疑惑“嗯”了一声。 凌则垂下脸:“没什么。” 他收回思绪,回绝她的吃药建议:“不吃了。晚上还有事。” 梁乘夏乜他:“今天周日。” “有同学来。”他开始发消息,“他来深圳开会,顺便过来玩。” “出差吗?” “学术会议。” 梁乘夏叹口气。弟弟的好朋友们,怎么全是还在读书的小朋友:“但是你……” “晕在路上,他确实会不知道怎么办。”凌则顿一顿,“蒋旻乐喜欢说一些很奇怪的话。” 什么邮筒快递员的。梁乘夏用过心是一回事,但真的有点恶心了。 梁乘夏眼睛挑一挑。 “不过,我总是努力跟她聊。” 梁乘夏差点捧腹大笑。 “你能不能也见见我的朋友”,真的就有这么难说出口吗?亲爱的弟弟? 梁乘夏伸出手指:“我去选衣服。” 她前后折腾了两个小时,已经不算慢,也只是一条长裙。挽着头发走出来时,凌则明显愣在原地。 他愣完,他的好朋友愣。 压抑着,发出一声国骂。 梁乘夏听得懂。别说她了,很多外国友人都明白那两个字是辨认中国人的标志。 她早过了为男性惊艳而自得的阶段。 更何况,弟弟说,这位吴明博同学跳级跳过两次,虽然也是直博博一,但只有20岁。 读北大数院。关于这个学院的恶趣味梗声名远扬,她也有所耳闻。 梁乘夏只想翻白眼。 她一向是不喜欢跟书呆子打交道的。 凌则瞄一眼手机屏幕,满屏都是明博的国骂,下颌过于刻意地忍一忍。 其实他预警过。 群里早就对他的女友好奇过无数次。但梁乘夏不会同意他随便发照片,他也压根没有朋友圈,微信号是乱码。 他们在听到他说是大学校友时就彻底放下心来,又在他吞吞吐吐的言辞里,越发好奇凌则说的“她比较漂亮”,是什么程度的漂亮。 明博率先明白了。 他打开群聊【第一猛将邢道荣】。 明博:我真是*了。 明博:凌则当时来香港,咱们爸妈还嫌他跑远了。我*,我怎么没来。 明博:他谈了个天仙。我*。 有人秒回:?细说。 明博:没什么可细说的。 明博:不可方物。 在一个常年只有“上号”、“v我五伯”和国骂的群里,突然出现这么一个词语。 凌则被尴尬到不想回复,偏偏都跳出来逼问,于是警告明博:“你别乱说了。” “我哪乱说?”明博压低声音,“不是,你咋追到手的?凭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他在座椅里轻微打滚,“我也要学姐,我也要学姐。港科还要人吗?我现在退学。” 凌则肘击:“滚。” 梁乘夏抱胸看一分钟,再叹口气,换上笑脸走回座位:“不好意思,一个工作电话。” “没事没事没事。”明博小鸡啄米,“学姐忙你的。” 凌则抬手扶额。 “学姐……” “我们好像不是校友喔。”梁乘夏慢悠悠倒茶,“和凌则确实是。” 她望向弟弟一眼。眼睛里有名为“晚上要叫学姐吗”的光芒。 弟弟别开视线。 “不重要!”明博痛心,“我们家凌则脾气不好,群里艾特他上号,他老叫人滚。我来一趟,才明白为什么。这就是,‘从此君王不早朝’。” 好丢人。凌则换一只手扶额。 就那个破群,平均智商中国前0.001%没问题,平均抽象程度,中国前0.000001%,更没问题。甚至可以跟无数由各大名校理工男组成的群,比一比傻缺程度第一名。 永远永远,各有各的弱智。 他好担心梁乘夏会笑场。他在她面前一向避免暴露成长环境。 她已经忍得很辛苦了。 “第一次来香港吗?”语气还是年长的、成熟的、精英的,“想去哪里玩?” “任天堂。帮他们带港版。”明博不假思索,“不知道会不会被税?” 凌则低下脸。 梁乘夏深呼吸。 明博不明所以:“凌则说的。他说可以买到原装的ps4手柄,他还买了steamdeskoled……1t的会不会被税啊?” “吴明博。”凌则制止,“吃虾饺。你不是喜欢吗?” “单价不超过五千应该不会。”梁乘夏微笑,“可是你要带好几台吧?” 明博挠挠头:“我问问他们。姐姐,我还想去现时点和信和。” 凌则埋下脸,努力喝水。 “好啊。”梁乘夏仍然微笑,“皆旺、moko,去不去?” 明博被凌则踹一脚。 忍痛放弃二次元圣地:“不麻烦了。我也想看看太平山,港口什么的。” 晚上九点。 一回家,梁乘夏就开始笑:“弟弟,这就是你的生活环境吗?你知道我今天忍得有多……” 凌则上前抱她:“我算还可以的。对吧?” “对,对,太对了。”梁乘夏笑得停不下来,“不仅是最帅的,也是最正常的。怎么会这样?” “……马斯克也是二次元。”凌则辩解,“还有,openai今年推出的sora,是日语天空的意思。” 梁乘夏瞅他。 “就是……chatgpt那个公司。”他越说越没底气,“二次元改良世界。” “香港人也用不了gpt。至于改良?你们迟早把多少人害得失业。” 梁乘夏翻箱倒柜,找出温度计:“再测一次。” 凌则乖乖坐下。 她就站在他身前,冰凉手指抚在额角。另一只手探在衣服里,被他躲了一躲:“我自己来。” “不至于吧?防我?”梁乘夏不让,眨眨眼,“也是,毕竟你发烧也硬得起来。” “……梁乘夏。” 他出门前就只有37.5了。忽略不计。 梁乘夏的手指绕在小腹前,像数数:“几块?我早就想数了。六吗?” “不是的。”他别过头,“没有那么夸张。” 她轻飘飘一句“这样啊”,俯身同他咬耳朵:“经常健身吗?” “嗯。” 他的脸又抬起来,眼睛对上她的:“在学校很无聊。” 清水湾真的是,很无聊。 “怎么会呢?”梁乘夏又惊讶,又委屈,“如果不是你天天健身,怎么会一晚上能让我——唔。” 这也不准她说。臭弟弟。 他捂着她的嘴,红自己的耳朵。 今夜的眼睛,还是湿漉漉。 ……要了命了。 梁乘夏坐在他腿上,发号施令:“fuck——” 又被捂住嘴。 他不许她说fuckme。 她解释过,她当然知道这个词日常用的侮辱意味,但在性行为里不一样。为了刺激,为了催促,为了表达,无所谓的。 弟弟就是不让。 “是不是不行?”梁乘夏的声音闷在手心里,“病了两天,会不会退步。” 凌则表情不变。实则弟弟跟她相处,神情一直只是一贯有的温和平静,他对别人也如此。 温柔从来只在耐心里。 她说什么,他都安静地听。 她平等辱骂所有人,他都包容笑一笑。 她抱怨午餐或晚餐很难吃,他会从电脑前抬脸:“那你要我给你做吗?” 他做的东西,那根本不是人类吃的。 梁乘夏心虚。他就笑起来,继续写作业:“我找到一家好吃的鳗鱼饭。周五带你去。” 梁乘夏撒娇:“为什么不是明天?” “后天组会。” 说这话时,他会任由她掉在膝上,钻进胸膛里。 就是在这样的一天又一天里,梁乘夏变得越来越不像梁乘夏。 一天又一天,凌则也不会退步。 他拎着她到窗边。从上次开始,他就很喜欢这里。梁乘夏实在不算清瘦,是恰到好处的匀称,因为身高,从前从来没有人能轻而易举把她提走。 弟弟总是可以。 她没有办法不着迷。 12/Dangerously 【《dangerously》——charlieputh】 梁乘夏是负心女的迹象有很多。 比如她真的以为,问题已经得到妥善解决。 她天真相信,吃醋和吃醋之间,并没有真心介怀和情感催化的区别。 卡内基梅隆的助理教授、打棒球的小运动员,凌则都没有去记名字。但当梁乘夏兴致勃勃在家里拆松荣堂的线香时,他在一旁自我静音。 银座有松荣堂。京都也有。 她为什么喜欢用线香?即使这和周士至无关,他是否曾经陪伴她去挑选,问她喜欢哪一种气息。 崛川,楽山樱,或南熏? 他沉默了太久,连梁乘夏叫都没有听见。 “弟弟,”她不满看着他,“你最近好几次没听见我说话。” “嗯?” “我说,楽山樱特别甜,但是留存效果很好。”她盯着他,“有心事吗?” 凌则摇头。 “马上劳动节,我可以用年假,凑个小长假。”梁乘夏关上盒子,“你想去哪里玩吗?新加坡?马来?或者泰国。” 她还是没有提到那座城市。明明最多人去的城市。 弟弟的眼睛黯一黯。 梁乘夏抿唇。 她不是真的介意。 一个东京而已,她又不是演弱智电视剧的,踏进一步就要心碎。但她已经习惯拿它做挡箭牌。 tokyoiswhereshedrewtheline。告诉剩下所有男人,放弃绝对靠近她的幻想。 弟弟越想要她破例,她就越谨慎。 “我记得泰国也免签了吧?”梁乘夏朝他笑,“不要去曼谷,弟弟,和我去清迈。他们不会玩。清迈要chill(宁静)一百倍。” 凌则沉默。 梁乘夏已经很久没有抽蓝莓爆。但在这一刻,在他近乎消极的顽固和抵抗里,她开始感到焦躁。 “凌则。” “我去做饭。”他起身,避开她的视线,“今天没有买到寿司。” 梁乘夏不爱凑热闹,除了寿司郎。尽管香港人对寿司郎的追捧,有时被内地学生视为美食匮乏的表现。 俗称,没吃过好的。 但她又很讨厌排队,所以他有时会在超市买冷藏的盒装寿司。 寿司是他能想到的直接意象。她宁愿他直接提。 梁乘夏抬腿,将他勾回来:“弟弟——” “别这么叫我。” 如果他再激烈一点,这里就可以用感叹号。万幸教养发挥最后一点温和作用,否则梁乘夏会翻脸。 这种程度,还在她愿意怜惜的范围。 虽然头疼。 “我不喜欢别人敏感,”她伸手,去勾他运动裤的系带,“不要这样。” 他躲开了。 “你总是想要用这个解决我。”很低的一声控诉,“最不像长久之计的办法。” 梁乘夏的耐心也只有一分钟。 “你不是为了这个来找我吗?”她盯住他,“弟弟,坦然面对欲望也是一种勇气。” 他呆呆看着她。 她收回手,站起来:“我以为你不在意,还是我高估你了。” 距离他发烧,一个月不到。她不想争执,但也不想再哄,转身要进书房。 “我不是。” 他在身后开口。 “也许以后迟早会。”梁乘夏的背影立在眼前,令他想起那天在海边,“但那一天,我只是以为自己可以追求你。” 梁乘夏默然。 “我也很想像你说的那样,去读什么叟,看星星,然后把你骗上床。”居然在这种时候忘记那个什么诗人的名字,凌则心里有点恼,“但事实上,我们已经上床了,我还是想请你去蒲台岛看星星。” 梁乘夏低下头。 “我是没有那么大方,偷偷介意了好多次,看到日语字幕都烦。但是——” 声音更低:“我买好天文望远镜了。” 她能想象他低头的模样,安静的模样,努力让委屈不被狭隘本能连坐,以争取她宽宥的模样。 梁乘夏猛地回头,大步走回他身前,投入他怀里:“对不起。凌则,对不起。” “我没有办法。”她说,“我没有办法变成一个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人的自己,再来遇见你。” 这是梁乘夏24岁以来最诚恳的瞬间。 她多希望自己是真的绝情。于是在这种希望里,分不清爱情悸动和良知约束的比例。 “弟弟。”她换回称呼,最后妥协,“慢慢来,可以吗?” “那你怎么定义速度呢。”他长进太多,早不是那么好骗,“三年和一辈子之间,只隔一个人吗?” 她同周士至在一起近三年。 他着急,他想直接快进到2027,看清她睡醒后,询问时间的对象。 偏偏这是梁乘夏。偏偏他着急时也足够理性,明白越是着急,就会越早同她分离。 梁乘夏哑然。 她从不好奇爱的来源。得到爱对她来说比香港需要步行更加天经地义,亲情、友情、男女之情,她的触动阈值已经太高。 然而弟弟的热忱超出想象。 她忽然也想问点什么。 她示意他坐下。 凌则听她话。他不是热情的人,有情绪时神态更寡淡,但从不拂她的意。 “2002年1月23日出生的人,”梁乘夏放慢语速,“真的需要一辈子吗?” 她想过许多沟通方式。辗转的、柔和的、缓冲的、拐弯的,但都一一推翻。 同他不适合迂回。他完全是线性思维的男生。 过于平直是愚蠢,温和平直则介于聪明和高明之间。 “1994年11月28日出生的人,”他学她的口吻,“完全不需要一辈子吗?” 梁乘夏倒不慌张:“没想过。” “我的旅游路线是规划到2034年了,甚至包括平壤——顺便一提,你有没有办法让我在朝鲜也能用google?我想象不了人离开google要怎么活。”她还有心情跟他开玩笑,之后淡然回答问题,“其他的,完全没想过。” 意料之中的答案。 他双手放在腿上,并不言语。 “我不明白你。”她的叹息幽微,几乎不可察觉,“我们才认识两个月。弟弟,你真的这么喜欢我吗?” “你应该知道,二十出头的男孩子,和一个已经三十周岁的女人,有始有终的概率几乎为零吧?” 好在他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她继续问:“你有没有弄清楚,你现在这股劲到底是……” 梁乘夏失笑。 她又想说,是不是欲望满足后,希冀终身的错觉。 她体会过,她二十出头也体会过,连生理离别都要心慌——指周士至放下烟花后离开。如今再来回忆那些瞬间,只感到所谓凌乱失神的顶峰,反而像人世平息的序曲。 他或许无法理解。他实在太干净,总以为拥抱和亲吻是非得永恒的事物。 他很干净。她想起自己为他的博士妈妈挑选书目,温婉、温和、温柔的画像无需过多想象。 他形容他那位1994年高考数学差点满分的稳重父亲为半个文盲。 1994年,大陆是什么样子?梁乘夏只知道,自己出生了。 2019年他也是差一点,147分。梁乘夏很多年前,dse数学考了6分,也很不错。 某种意义上他们般配,人生都和贫穷、愚蠢和无能无关。 但她轻浮、虚荣、滥情。 弟弟谦逊、善良、单纯。 梁乘夏在心里笑出声。 怎么就惹上她了。 万事绕回“我知道自己不该来,但你实在美丽”。当时绝没有人想到,不是调情,是心意谶纬。 他终于开口。 “我弄不清楚。” 凌则望着她,平静回复:“我不知道。” 看吧。梁乘夏了然:“没关——” “但我至少知道一件事。”他打断她的安慰,“如果不幻想一直在一起,就真的不可能一直在一起了。” 梁乘夏只能闭嘴。 他主动把一辈子换成一直,但并没有好多少。 “你那时候也这么想吗?”他的目光仍然沉静,“在东京时,也不在乎什么时候跟他分开。” 梁乘夏差点唉声叹气了。这味醋剂量一般,后劲无穷。她第一次处理,棘手到吞吞吐吐:“我哪记得。都过去这么久了。” 真是第一次。 五年前她回港,头两年郁郁寡欢,还好在工作上找回成就感,之后跳到麦肯锡。在香港,咨询行业跳一两次就差不多。 这时慢慢感到无聊,在ballpark见客户,偶然结识陈宇轩。 小她三岁,说实在话,长得像尊龙和梁朝伟的集合体。梁乘夏闲着也是闲着,索性花时间看他患得患失。 宇轩后来去美国俱乐部训练,分手时忍不住落泪。梁乘夏面不改色,转身却嫌恶拿湿纸巾擦手。 她不爱他。她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爱上那么一颗空空如也的头颅。 无论男人女人,内里空无一物,迟早都要暴露。男人更可悲些,精神贫瘠,就不配获知女人的过往。 之后一年又兴趣索然,男人不如徒步有趣。唯一遗憾,自慰终究差点意思。 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弟弟这种神奇宝贝,完美平衡性格、性魅力、性能力和绝对智慧。 信息革命发展到今天,写漂亮代码不配成为男人被爱的充分条件,但却是必要条件。 公平地说,这确实不能怪她。 他出生时她都换两颗牙了,天知道呢? 凌则在意,可依然有分寸,并不纠缠。听她说不记得,嗯一声过后,除了神情淡淡,不像还在芥蒂。 换梁乘夏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 “我说,弟弟。”她摸到遥控器,悄无声息关上窗帘,又开始用最不庄重的语调,“you'veenteredmyvagina,whyareyousoinsistingonmyheart?” (你已经进入了我的阴道,为什么非要进入我的心呢?) 13/IsThereSomeoneElse? 【《istheresomeoneelse?》——theweeknd】 凌则根本不回答这种问题。 但凡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他都能用各种方式合理化他的沉默。包括但不限于起身去厨房,梁乘夏跟上;他就折回客厅窗前,将枯萎的花收走。 梁乘夏自以为绝顶聪明:“你无言以对了。” “我懒得说。” 他也很干脆,低头打理花瓶。 梁乘夏撇嘴。 “梁乘夏。”他打开冰柜时,忽然侧过脸叫她的名字。 “劳动节假期,我要回家。” 她窝在沙发里,检阅新做的美甲:“好呀。” 两百港币不到,很漂亮。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凌则安静望着她。 “五一我要跟朋友……闺蜜?是吧,闺蜜。我要跟她去马代。”梁乘夏像是刚想起来这件事,“她跟着美国人炒币,狠狠发了一笔。请我去鹦鹉螺。” 凌则无声叹了口气,取出果汁倒满一杯:“嗯。” “怎么不问我男的女的?”梁乘夏趴到沙发背上,“我以为你会问。” “如果我没记错,我们目前是恋爱关系。” 梁乘夏眨眨眼。 “你不是好人,”他继续说,“但没有这么坏。” 不可能是男同事。 梁乘夏大笑,两条纤细笔直的小腿在空中晃荡:“弟弟,过来。” 凌则拒绝。 他今天已经拒绝她两次。梁乘夏一旦摁上窗帘,从不是为了遮光。 他无动于衷,会让昏暗房间也变得枯燥。 “你父母想你了吗?”她主动提起,“你不是过年才回。” “三天不到。”凌则右手在回邮件,“ip都来不及变。” 农历新年,香港只有四天假。 他不是无聊的人,时不时冒出一句冷幽默。梁乘夏习以为常:“你怎么不在内地读书呢?” “有风险。” 他在思考邮件措辞,一时冷淡。梁乘夏气鼓鼓:“凌则。” “你开始敷衍我了。” 凌则抬头。 梁乘夏穿一件樱桃刺绣的睡裙,头发乱着,就那么瞪着她。 因为他自己母亲的情况,他一直都很明白,女人不会衰老的秘诀有且只有:无忧无虑。 比起他妈妈,梁乘夏甚至更符合。她这辈子估计都不知道烦恼为何物,除了一段被辜负的爱情。 他有时觉得她像妹妹。 “因为,”他重新回答,“理工科学生在内地高校,很容易成为耗材。我不愿意。” “那你学那种东西,”梁乘夏好奇,“为什么不去美国?香港几所学校绑在一起,比不过美国一根指头吧?” “我去不了。”凌则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梁乘夏果然立刻扑上来,“10043。” “这是什么?”梁乘夏环着他的脖颈,“弟弟,你好香。” “一项制裁法案。我的本科学校拿不到美国的博士签证。”他不得不移开脸颊,躲避她不老实的嘴唇,“敏感专业,旅游签也很困难……” “那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拜登?”梁乘夏亲在他血管的皮肤,“要不是他,你可能就不会来香港了。” 她在庆幸遇见他。 至少,她也为遇见他而感到幸运。 凌则在心里妥协。他愿意暂时不提邀请她去天津做客的事。 “不是。”他答,“10043是特朗普政府。” 梁乘夏无语至极。一脚踢在他腰侧,踢出他唇角浅浅的笑意。 “我喜欢你笑。”她轻声起来,抚摸他的耳垂,“弟弟,你笑起来是真的很干净。害羞也是。” 他听不了这种话,别扭又要离开。被梁乘夏坐得牢牢,口齿清晰:“每次你操我的时候,我又爽又很疑惑。白天这么内敛,晚上——” 凌则紧紧捂住她的唇。 “不要说这种话。”他恳求她,“梁乘夏,我很尊重你。不要说。” ……和尊不尊重到底有什么关系。 梁乘夏唔两声,实在是发不出字句。 “我真的很尊重你。”他看上去,比她无措,“我不会说。你也不要说。” 梁乘夏指了指他的手。 他松开一寸。 “我恨不得你说。”她告诉他,“你什么都好,就是不爱出声。不过当然,你光是喘气也够性感了。” 凌则的耳尖红得……红得像是不可以再拿滴血来打比方。 “弟弟。”她缠他,“弟弟……” 梁乘夏需要他。 凌则通常不会拒绝她。 但如有其他目的,他可以克制欲望。 比如,慢慢教会梁乘夏思念他。 “没有时间。”他说,“我待会就要回深圳。后天回家。” 梁乘夏心底正燥热,一听就来气了:“又去找你那个好朋友坐飞机!你是小孩子吗?” “……他不回家。”凌则停一停,“我答应帮他带游戏机。” 梁乘夏要发疯了。 她想把他所有的好朋友都发配到绝望岛去,和鲁滨孙作伴:“你是来学习,还是代购?我生气了。” 凌则低低笑着,没有跟她计较。推出行李箱时,从容不迫询问:“你的玩具还能让你满意吗?” “它们曾经能。”梁乘夏颓废倒在沙发上,“现在是一些遗址。” 他靠着门框,垂脸笑起来。那么庞大的行李箱,在他腿边都像迷你物件:“马代那种地方,会更难受的。” 没有人能在海岛不想做爱。 这提醒梁乘夏了。她不敢想象,在水屋的露天太阳椅上,她坐在他腰间接受年轻的顶撞,会是多么快乐。 于是鲤鱼打挺:“跟我一起去吗?你的费用我出。” “不需要。”弟弟傲气看她一眼,拖着行李箱就向外走,“再见。” 梁乘夏赤着脚,噔噔跑过去,从后跳到凌则背上:“男朋友——” 他破功笑出声。放开行李箱,将她接在半空,仰头看她:“梁乘夏。” 她张开手,完全依赖他的力量,任由他抱着她打转。转过三圈,梁乘夏笑到眯起眼睛:“要想我。知不知道?” “……嗯。”他还是那样清浅的笑容,“会的。” 梁乘夏舍不得,捧着他的脸庞,低头啄好几下:“不吗?” 这才是她的目的。 凌则松开手。梁乘夏直直向下落,在掉住地面之前,又被一提腰抱起来:“梁乘夏。” 梁乘夏使劲眨眼睛。 他抬高手。左手先离开腰肢,而后右手驶离肩膀。 “想着吧。” 丢下这么三个字,修长手指重新落在行李箱拉杆上,后退着,迅速打开大门。 梁乘夏呆呆看着被关上的门。门锁住了她的欲望。 他看上去胸有成竹,但又像落荒而逃。 也是因为欲望。 他知道差一步就会苏醒。 梁乘夏很烦躁。 马代海岛太多,每个人的旅游体验都不同。但至少她不觉得鹦鹉螺就比她更熟悉的洲际突出多少,刷着毫无动静的微信界面,恼火起身。 他回去之后,用whatsapp不方便。 她在迁就他。拜托,她都这么努力维系爱情了,他还不来抒发思念,是要怎样? 梁乘夏倒回太阳椅,使劲戳屏幕。 “梁乘夏。”芷晴将台灯扭成黄色,“想得要死就滚回香港。别让我觉得白花钱。” “滚回香港有什么用。”梁乘夏反击,“人又不在。回天津了。” “那你飞北京。”芷晴踹她一脚,“回乡证不是带着?我看到了。然后坐高铁,高铁会坐不会坐?” 梁乘夏长叹。 “给你下魔咒了。”芷晴没好气,“除了年轻点,帅了点,高了点,看不出哪里特别。” “你们看出就完了。”梁乘夏哼歌,“imhighlysuspiciousthateveryonewhoseesyouwantsyou——” (我怀疑每一个见过你的人都想要你。taylorswift,《lover》。) “停。”芷晴忍无可忍,“你这五音不全的唱歌,比印度人还难以忍受。我才听完新加坡场,别恶心我和泰勒斯了。” 梁乘夏捡回手机:“我跟任天堂不共戴天。” 她猜是在打游戏。 “梁乘夏!”芷晴怒吼,“北京时间凌晨三点了!” 马累时间比北京晚四个小时的! “……是喔。怪不得。”梁乘夏呆一呆,“弟弟睡觉了。” 除了做爱,没有任何事能让凌则晚于十二点入睡。 芷晴恨不得一个白眼把整座鹦鹉螺翻亮:“我给你换居民岛,年轻小伙子多点。不像这个破岛,活人都见不到几个。” 换梁乘夏踹她:“你订的时候不知道私人岛就这样?” “别放屁。我是不知道你想做爱。”芷晴更忍无可忍,“明天去找一个吧。放心,我不说。弟弟不会知道。” 梁乘夏摇晃食指。 芷晴看她。 “纠正一下,我是只想跟一个人做。一个特定的人。”梁乘夏字正腔圆,“noonebuthim.ok?” 凌则也很烦躁。 他的习惯,手机被关掉放在书桌上。起身,摁亮闹钟看时间。 马累时间,晚上十一点。 梁乘夏正在靠近凌晨。 危险的时间。 海岛是太危险的地方。 尽管鹦鹉螺的私密性足够高。 他确信那里不会有什么艳遇,但她随时可以搭乘紫色飞机离开。 他确信梁乘夏穿着海边会穿的那种长裙,确信她的脚踝会率先淌过沙滩。 他确信她的美丽,在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仅仅只有经纬度变化。 他感到担心。 他是从来不内耗的。打开梁乘夏的微信——她不用微信,所以在置顶的最下方。 直呼其名:梁乘夏。 芷晴对尖叫的女人没有任何好感。 梁乘夏手指起飞:还没睡着吗? 电话打过来。 凌则声音很低:梁乘夏。 梁乘夏拿脚背去踢水:你好呀。 他沉默半晌,忽然就问:istheresomeoneelse? (你身边有别人吗?) 他不愿意用母语问这样一个暴露自己怯懦、质疑爱人忠诚的问题。 芷晴庆幸尖叫平息了。 梁乘夏的足背停下。 “我睡不着。我在担心。”那头还在平静阐述,“梁乘夏,我相信你的道德,但不信你分给我的比例。” 辜负他,对她来说什么也不算。 她甚至会认为自己是高抬贵手。 他不能放心。 “别说这么扫兴的话。”梁乘夏清清嗓子,“noone.noone.noonebutyou.” (不想要任何人,只想要你。) 她可以想象弟弟的姿态。他一定乖乖靠坐在床头,一只手搁在被子上——如果天津这个季节还需要盖被子睡觉的话。 一只手举着手机,跟她轻声讲电话。 床旁边就是他的书桌,书桌上是和父母在玉龙雪山的合照,一只手揽着妈妈,一只手靠着爸爸。 房间里有篮球、游戏机,乒乓球拍和网球拍。或许还有没有及时洗的袜子。 还有从小到大的奖状、证书和奖杯,它们都被好好锁在柜子里。 “真的吗。”弟弟声音很轻,比她想象的还要轻,“那就好。” 梁乘夏心里软软:“又不是你蛮横的时候了。‘想着吧’,不是你自己说的?” 凌则笑起来。 “梁乘夏,”他说,“你也要想我。” 梁乘夏猛拍一拍心口。 十秒钟后。 凌则收回搁在薄毯上的那只手——他不需要被子,但姿势和她想象中一样。 梁乘夏正在快速而连续呼喊:“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 “想你。” 14/NeedYouNow 【needyounow——ladyantebellum】 芷晴的怨气要淹没鹦鹉螺。 梁乘夏已经彻底不关心她,果冻海的美丽意义被静止在手机对话框里。她不停地拍照,然后分享,再偷笑窃笑。 芷晴承认好朋友的笑容是她见过最漂亮的,但不妨碍她制止这种行为:“梁乘夏。” “对不起。宝贝。”梁乘夏道歉,“不过能不能把你那个代理商转给我?我下次想带弟弟来。” “……自己google。评分最高那家。”芷晴戴好墨镜,“梁乘夏,别怪我没提醒你。爱上一个人是悲剧的开始。” 她一板一眼背台词:“i'vealwaysassumedthatloveisadangerousdisadvantage.thankyouforthe……” (我一向预设爱是危险的不利因素。《神探夏洛克》。) “no.noway.”梁乘夏竖起手掌,“i'llneverbetheproofthistime.” (这次我绝不会成为证据。电视剧原文,“thankyouforthefinalproof”。) 芷晴耸肩:“tasteofyourownmedicine.” (反正也是你自食恶果。) 梁乘夏放下手机:“no.mypanacea.” (不。他是我的灵丹妙药。) 芷晴其实不信:“sexis.” (和他的性才是。) 梁乘夏没有否认,也不回避:“也许。但他的性就是他。” 弟弟身上任何一个优点,都是他这个人本身。 弟弟像是没有缺点,所以像一位童话。 偶尔脾气会不那么好,更像真实的童话。 梁乘夏看着对面说:我妈尝试做蛋炒饭,又失败了。 她笑得不行:你把做给我的那些做给他们吃。 凌则说:我父母需要仪式感。 凌则:之前我回家,他们点了很多外卖,装在漂亮的盘子里。 凌则:然后跟我说,是他们做的。 梁乘夏开心极了:我爹地妈咪,梁倚冬,都很会做饭。 梁倚冬是她亲弟弟的名字。凌则已经知道。 梁乘夏:我们调整一下。你学。 “对方正在输入中”亮了很久。 梁乘夏托腮:回香港的机票订好了吗? 凌则:……当然。我习惯买往返。 梁乘夏:没有你,连马代我都觉得无聊了。弟弟,我该怎么办? 凌则:qaq 梁乘夏差点笑出声。 梁乘夏:qaq 梁乘夏:认真回应我!不然我很尴尬。 他又要想好久。 凌则:在北京读书的时候,我很讨厌北京。 凌则:来了香港,我更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喜欢。好无聊。 梁乘夏:跳过秋叶原部分。说重点。 凌则:……真正的二次元也不会沉迷秋叶原。至少要去巡礼。 凌则:现在,我很想一直留在香港。 凌则:离开会觉得不适应。 梁乘夏倒头回复:以前觉得像离开牢笼,是吗? 凌则反问:学校不是牢笼是什么? 梁乘夏无声笑着:那我是什么? 他答:数字信号处理。 ……算了。她为什么会对他有浪漫幻想,不抱希望问:是什么? 答:低分飘过就觉得很幸运的一门课。 梁乘夏的笑声吵醒芷晴了。 芷晴恨不得往她头上来一拳:“四点了。臭梁乘夏。” “真是喜欢他。”梁乘夏呜咽,“我怎么不是学生?好想当大陆学生,回去天天粘着十八岁的弟弟。” “差不多得了。我听组里的小妹妹说,内地学生现在的精神状态都很差,比我那时候还差。”芷晴下床倒水,“指不准,这位弟弟也拿你解压呢。” “所以你就不懂了。”梁乘夏得意,“我挑的没有压力的男人。他只是聪明,但他可以什么目标也没有。他就是聪明又幸福,难道这也是他的错吗?” 芷晴哑然。 “不过也好。”她想想反而放心,“家庭好的孩子,遇到困难也不会怎么样,父母总会解决一切。那你随意吧,反正他被甩也不会想不开。” 梁乘夏很不满:“为什么默认我会对不起他?” “不好意思,我也担心他会对不起你。” 芷晴毫不客气。 梁乘夏自动屏蔽:“话说,你不是也在北京读本科。对……对什么?” “我迟早把你丢出去。”芷晴睨她,“对外经贸。你记了六年了。北航听一次就能记住。” “确实好记太多。” 梁乘夏看着凌则的“我睡了”,声音恢复正常:“这个学校,都是弟弟这种极品吗?” “都是丑男。” 芷晴翻白眼翻累了:“我前前前前前男友也这个学校。去过几次,夏天臭得要命。走十米都见不到女孩子。人也很无聊。” 梁乘夏不乐意:“干嘛这么讲。” “他们很喜欢叫自己‘航带’。”芷晴忍不住给她科普,“带专就是国内这些名校男孩子对大专的戏称,还有自称技校什么的。本质都是优绩主义的产物,他们心里知道自己得天独厚,小家子气地换另一种方式表达。其实心里看不起所有做题失败的人,价值观非常单一。 梁乘夏,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真的低估了我们的教育——尤其是这个系统培养出来的精英们,就算很年轻,利己程度你也无法想象。女孩都会,男的就更恐怖,而你有身份有钱有美貌。这个男孩子我不了解,但他的成长路径太典型,我不信他真的是能够不顾一切的性格,不信他真的是你要的爱情梦想。” “悠着点。总之。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梁乘夏摩挲手机壳边缘。 芷晴会这么说很正常。 她们在东京认识。那时芷晴在东京大学进修,业余时间为一家便利店打工,梁乘夏常去。 一次收银时,芷晴主动问:“中国人?” 梁乘夏毫不犹豫点头。 到后来,她失魂落魄连电车都要不会坐时,是芷晴请了假,把她拖到富士山:“梁乘夏。今天过后,别让我再看见你走错,2号站台只开往新宿。你不如诅咒周士至早点死。” “我做得对吗?”梁乘夏问她,“他们都说,他只不过是有一个孩子。但他可以给我一切。” “被给的一切都不是属于自己的。”芷晴垂着脸,“和爱一样,迟早会被收回的。” 芷晴是这样的人。这么些年,她走过这么多城市,最终收获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银行余额。 她是正确的。 梁乘夏没有笑,也没有反驳:“谢谢。” “不过我也没有见过他本人。”芷晴只看到照片,高糊都足够英挺,所以某种角度上她理解梁乘夏,“过段时间,要是苗头不对,你让我跟他吃个饭。我几句话就能试出来。” 梁乘夏抱住她的胳膊:“好晴晴。” “我是精英男绞杀器。”芷晴让她抱,“一个都逃不过。” “why?” 芷晴转过脸笑:“因为,我正是这个系统培养出来的精英女性啊。我能不懂我的同类吗?” 补充:“还是更低端的雄性生物。” 梁乘夏笑得死去活来。 话是这么说,但她落地后,还是激动给凌则发消息:“在哪里!” 他早一个小时到。 凌则也秒回:入境检查的711。 凌则:我饿了。 他在解释为什么他会在711,因为要买三明治。但梁乘夏联想太多,在心里夸他变得下流。 行动下流就可以了。沙发、卧室沙发、床头、床沿、浴室、床尾。 梁乘夏趴在被子里,累得连指尖都不想动。凌则洗过澡出来,俯低身看她:“梁乘夏。” “……五六天不见,你像个疯子。”她声音都虚弱起来,“在家里憋坏了吧?唔……写小学作业的房间,怎么能想这种事呢。” 他果然就安静片刻。 神奇。做的时候下手比谁都狠,一恢复冷静,又像一点翩翩君子。 “明天不去上班了。”梁乘夏困得要命,“假期后遗症……去帮我发个邮件。用病假。” 除了周末和法定节假日,她一个月还有四天带薪病假,不需要开医生纸。生理期量最多的两天,梁乘夏是从来不去打工的。 谁发邮件来,都要被她骂到祖宗十八代。 有时候单纯心情不好,也会赖床不去。 但是生生做到注定起不来,还是弟弟有本事。 凌则抱来梁乘夏的私人电脑,登录她的gmail,开始写邮件。 梁乘夏勉强睁开一眼,笑起来:“不用这么客气……hi,就可以。” 凌则乖乖删掉dear和“hopethisemailfindsyouwell”。 大陆孩子刻入骨髓的邮件礼仪。 梁乘夏躺着看他写,发出指示:“请假是我们的法定权利,想请就可以请,不需要对任何人使用请求口吻。弟弟,以后用confirm(确认)就好。” “讲点礼貌。梁乘夏。” “没用inform(通知)都给他们脸了。” 凌则干脆故意打:imwritingtoinformthatimgonnabeabsenttomorrow.feelfreetokeepslient. (明天我不在。别来烦我。) 梁乘夏才无所谓:“你以为我不敢这么说吗?” 他还是乖乖删掉,换了更正式的口吻和措辞。 梁乘夏倒头就睡。 凌则把电脑抱回去,准备关机时,新进来一封邮件。 liamchou。 他静止在屏幕前。 香港人用英文名果然比汉字原名要频繁得多,和本地人之间也是如此。 这是梁乘夏的工作邮箱。但旻乐说过,梁乘夏没有留周士至任何一个联系方式,fb、ig、line统统删除,连whatsapp都彻底拉黑,私人邮箱也换掉了。 而工作邮箱是可以在google上找到的。 他搜过周士至,在高盛的官网看见他的职位、照片和名字。所以他能认出liamchou。 凌则手指移动。 他回头看一眼梁乘夏。她真的很累,已经睡熟,紧紧卷着空调被。 光标已经停下。 他差一步就打开了,仓皇后退一步,猛地合上屏幕。 他不能这么做。不能因为嫉妒心,侵犯她的隐私和过往。 这没有什么好介意。是工作邮箱收到邮件已经说明一切。 他们不会需要使用邮箱,她甚至为了他尽力习惯使用微信,虽然抱怨:弟弟,为什么它这么占内存。 她在whatsapp里对他实时分享心情,就算总是骂人,或发一些他并不非常能理解的笑话。 她的openrice收藏里,都是想要和他一起去的餐厅。 是他。不是别人。 凌则把梁乘夏小心抱进怀里。 “……弟弟。”她嘟囔一句,往他胸前钻,“困。困。睡。” 他望着她。 她睡着了,紧闭双眼。眼睛的美丽因为暂时缺位,而更加清晰在心头。 做爱过后,他总有许多话想要对她说。 这一点像米夏,但梁乘夏却绝不是汉娜。她读过的书比他多,不需要他读诗,也绝不会自尽。 (《朗读者》。本哈德·施林克。) 梁乘夏才发现凌则去补了蓝莓酱。 “我今天要去一趟levain。”她指了一下他,“弟弟喜欢吃什么面包?” 他放下牛奶,很乖地回答问题:“上次那个。bagel。” “好喔。”梁乘夏摸摸他的额发,“该剪头发了,弟弟。auhe的日本小哥蛮不错的。我帮你约。” “还是回深圳剪?”她笑着问,“下次回内地,我跟你一起。我想去吃火锅了。” 梁乘夏觉得真是太温馨了。 怎么会有这么温馨的生活? 如果不是凌则低着头,只应一声:“好。” 之后就去整理书包。 梁乘夏有点疑惑,但又不好问,加上他今天开会又两节课,她决定晚上再说。 门都关上了。 忽然响起用力的拍门声。 梁乘夏更纳闷:“你……” 凌则上前,紧紧将她摁进怀里:“梁乘夏。” 梁乘夏不知道怎么了,下意识安抚他的脊背。 “我喜欢你。”他很低声地说,“请你相信我。” 15/Haunted 【haunted——taylorswift】 他说完这一句,松开她,后退一步。 头也不回离去。 梁乘夏张了张嘴。 立刻狂奔进客厅检查手机,但是没有任何异常。站在原地想了半天,猛地冲进房间开电脑。 弟弟帮她写了邮件。 果然,果然。梁乘夏瞪着liam。 还是未读。 可以读过后再设置,但凌则不是这种人。 他是那种读过后主动道歉“我没有办法忍住,我知道自己侵犯了你的隐私权,对不起”的人。 她面无表情地打开邮件。 第一段,英国邮件式的无用寒暄。 第二段,不必要的追忆往昔。 因为他在皇后镇。他们曾经在皇后镇度过无比快乐的一个月。 第三段,表达对辜负和欺骗的歉意,和爱。 第四段,询问近况。 梁乘夏开始打字:nowthemostdisgustingpartofqueenstown. (你现在就是皇后镇最恶心的东西。) 要发送,又停下来。 她抱膝坐在沙发里。 其实很多她都不记得了。 太久了。 初入职场,被安排外派锻炼,完全不熟悉的语言和文化,除了旅游毫无认知的城市——香港人是真的很爱很爱东京,但生活完全是另一回事。 她头一个月也不适应。 听不懂说不出,找的日语老师是个华人骗子,连合法居留身份都没有。背地里揣度,她是谁养在东京的情妇。 二十二岁的梁乘夏沮丧站在电车里,异乡感分外强烈。 她跑到纪伊国屋买了各种书,决心自学。付款时出问题,樱花妹叽里咕噜一大串,梁乘夏试图用英语沟通,对方立刻脸红。 一边鞠躬道歉,一边慌张要去找帮手。 周士至在这时出声,用粤语询问她,是不是不会说日语。 故乡,是故乡。梁乘夏激动片刻,更沮丧了:“你好。是的,我听不懂……怎么了吗?” “她跟你说,信用卡今天系统故障,可能已经扣款,但他们收不到。需要你跟银行交涉。”周士至三十岁,笑容温和而儒雅,“日本就是这样的。” 他替她付了现金,掌心里停一摞硬币。 梁乘夏抱着书,走在他身侧:“不是说很严谨吗?” “完全不靠谱。”他望着她笑,“来了不久吗?读书?” “十几天。”她低下头,“出差。” “梁小姐看上去……”他适时停下来,仍是微笑。 他身上有一切年轻女孩会着迷的东西。 举手投足间的一切。 客观意义上精英家庭培养出来的顶级精英,稳重而恰到好处的淡漠气质。距离感像极了会尊重女性,更包容女孩。 梁乘夏无从分辨是无助感促进了爱情,还是真的足够怦然。第三次见面后,他送她回公寓,她主动伸手攥住他的袖口。 周士至颔首。 “你有伴侣吗?”她很镇定,“不止东京……在纽约,或者香港。或者随便哪里。” 这人护照都有四本,还不算永居权。 虽然梁乘夏也有两本。但这仅仅因为她在1997年以前出生。 “没有。”他回答,“很久没有了。” 她放下心来:“我那个死男朋友也跟我分手很久了。” 他很有耐心:“为什么?” “他去美国念大学。”她松开手,“我不想去。就分开了。” 他像笑起来:“小孩子最常见的分手原因。” “我漂亮吗?”她仰起脸,“你还没有夸过我的容貌。这很少见。” “是为了让你觉得少见。” 梁乘夏捂住脸颊。 周士至真真正正笑起来,伸手环住她的脑袋:“其实已经感到,在那天选择去书店,或许是我来东京这么久,最正确的决定。” 她抱着他:“我需要照顾……他们规则太多了,我弄不明白。这个社会像个巨大的精密仪器。” “但又常出错。”他轻轻牵她的手,“你觉得困扰吗?” “非常。”梁乘夏祈祷手心没有出汗,“比如……地铁的priorityseat(优先席),我知道是要留给老人、孕妇、小孩和妈妈。但明明地铁已经空空荡荡,日本人还是不坐,好像生怕下一秒就会上来一位孕妇。我站累了,偷偷坐下,好几个大叔看我的眼神像是在说,‘你这个年轻人怎么这么没有教养’。” 他托她的后脑勺,低笑一声:“还有呢?” “还有变态的排队文化。不管在哪里,晚到一秒就是晚到。”梁乘夏感到自己,蜷缩在他的掌心里,“我不知道。我以为没人,就冲上去结账,结果他们都在一米线后安静排队。我又像是没有素质。” “被说了吗?” “没有。他们倒不管外国人,对我也很友好。”梁乘夏抬起头,“但周士至,我还是需要照顾。” 他低头,吻她的额头:“好。” 在东京开往京都的新干线,梁乘夏偷偷亲他的脸。 他拿身体挡住她,垂下眼睛,扬起唇角。 冲绳宫古岛。在水族馆、海中公园和万座毛,他从后将她揽在怀里:“乘夏觉得开心吗?” “太漂亮了……”梁乘夏睁大眼睛,“我喜欢大海。” 所以他又带她去大溪地。确保梁乘夏睡醒后,从毛毯下拿开被他一路握着的手,就能看见湛蓝海面上葱绿的山脉。 梁乘夏学《情书》女主角都要学好几次。捧起雪,向他呵气:“好幸福呀!北海道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他站在三米开外,抱着她的围巾,语气无奈:“一定要穿裙子吗。” “你以为我冷吗?”她在雪地里转圈,“太幸福了!我是全世界最最最最最幸福的人!” 幸福在冬日的维港烟花里达到巅峰。 梁乘夏知道自己总是拥有一切。但这样的盛大仍然是如此令人窒息,她抱着他亲吻,大声回答着“愿意”。 她的爱情是戛然而止的。 他的母亲质问他:“为什么不提前说清楚孩子的事?我并不想伤害这个女孩。” “我不确定她的品行。”周士至这样答,“妈咪,如果不是你突然过来,我跟她好好说,她当然会懂事。” “容貌和学历都很好,也有会让你感到体面的家世。”他的口吻冷静到像是从未相爱,说出她父母的职业,“可以放心。” 梁乘夏一刻钟前,还在跟旻乐辩解“二十二岁时不小心有了一个儿子,不是死罪”。 这一刻呆呆站在门外。 她想起父母二十四年的爱,没有任何条件和底线的爱,想起弟弟十三岁时,就敢帮她揍扁言语骚扰的四十三岁男人。 这些让她明白,她是不可以受委屈的女孩。推开门冲进去,当着他母亲的面,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然后把戒指扔在他脚下:“去死吧你。” 周士至保持沉默。他那位母亲起身,目光里满是不赞同:“乘夏,注意你的教养。” “你儿子二十二岁把精液射出去的时候,怎么不说他没教养?安全套很难买?”她比这位夫人高大半个头,居高临下,“也没多能耐,孩子倒是搞一个出来。” 夫人面色铁青,她的儿子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梁乘夏转身就走。 她不需要疗伤,她要带着她的爹地妈咪来伤人。弟弟已经去伦敦读书,这有点遗憾。 爹地听完过程,二话不说抄了高尔夫1号杆就往外走。妈咪气得鼻孔朝天,还是提醒:“这个过分了。我怕你被拘捕。” 最后换投手手套。 那位夫人颤巍巍要拨999,被周士至制止。 妈咪叉着腰,指着他的脸:“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我会戳死你。” 英语骂人差点意思。 梁乘夏跟着叉腰。在对上母亲坚定目光的瞬间,她就已经和解。 女人从家庭里得到的爱、金钱和维护越多,就越不需要爱情。 她就是这么幸运,所以不得不接受偶尔踩到屎的剧情。这能怪谁呢? 第二个月,妈咪亲自带她去南极坐船。穿越德雷克海峡时,紧紧抱住梁乘夏的脑袋:“宝贝……我的宝贝。我最最最爱的宝贝。永远最爱的宝贝。” 梁乘夏吐得昏天黑地,之后在风浪里大哭一顿。 也是唯一一次。 这件事过后,爹地和妈咪着手财产分配。梁倚冬得到一套房产和一辆车——爹地说,一个人有这两样东西,也够了。 其余的,全部属于梁乘夏。 梁倚冬在视频那头悲鸣。妈咪挂断电话,专心给梁乘夏烤小饼干。 芷晴在机场跟她分开前,说的也是:“不要让凌则知道,你到底有多少钱。” 语气冷酷。 梁乘夏缩在沙发里。 她觉得游戏玩到这一步,也是时候结束了。 但她舍不得。 她给凌则打电话。 “梁乘夏。”他主动说,“我今天来不了。” 梁乘夏嗯一声。 “下大雨……雾也很大。”他说,“你知道的吧?” 香港水帘洞,当之无愧的foggyu。一旦下雨起雾,亲妈在跟前都认不出,上学堪比唐僧取经。 离市区太远,通勤极为辛苦。 “凌则。”她轻声说,“我没有回复。” 他静一静。 “但不是因为你,”她继续,“是因为我不想回。我也不屑于记恨。” 他沉默。 “更没有后悔过什么事。”她告诉他,“我这辈子最爱过的人,目前还是他。对你远远不到。我说了是过,他确实是很恶心。” 沉默转为死寂。 “我希望你开心。”梁乘夏最后说,“如果总是让你感到疲倦,我会很愧疚。因为这种愧疚,我会想要分开。” 她等了半分钟,主动挂断电话。 她知道他必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分钟只是她心软的证明。 梁乘夏照常去逛面包店,照常买了他喜欢吃的罂粟壳贝果。 进门时,照常迎接一屋黑暗。 虽然……这不是那么照常。弟弟总能找机会开溜,赶在她下班前到家。 其实是很辛苦的,路上要近两个小时。他周一和周四,有早上九点到十点二十的课,需要六点起床。 一次都没有吵醒过她。 周一和周四晚上再来时,就会一副生无可恋的状态。陪她逛完超市,进屋就陷入沙发:梁乘夏,不要吵了。我要睡觉。 梁乘夏就会去挠他。 他怕痒,很怕,看不出来。忍无可忍时笑出声,反手把她拖到身下:“……梁乘夏。” 他也不叫她宝贝。他总是梁乘夏、梁乘夏,梁乘夏。 梁乘夏叹了口气,将贝果冷藏好。 门是在这时候打开的。 她猛地回头,奔至玄关。 凌则低头换鞋。 “你……”她望着他,丧失语言机能。 他放下书包。 他站直时,实在高得不像话。 神情淡淡。 “我每次来找你。”语气也淡,“先坐792m,到调景岭站,再转地铁;地铁坐到北角站,又去琴行街坐巴士,坐到黄泥涌水塘公园。然后走过来。” “你记得我们为什么会认识吗?” 梁乘夏紧紧攥着手。 “因为我真的觉得香港很无聊,我起初跟我的朋友说,不知道这座城市怎么吹起来的。我想偷偷飞无人机,而你周末偶尔会来学校找你的朋友,之后一起散步。” 他停在这里。 “我每次回学校,早上六点半回学校。”而后重新开始,“在黄泥涌峡道坐巴士,坐到边宁顿街,然后去铜锣湾坐港岛线。到北角,换乘将军澳线,到坑口站,再坐11m到学校。” “如果是别人,梁乘夏。你信不信,哪怕坐无数次,还是会需要导航。” “91、91m、11m、792m,真的都很无聊。风景都是一样的。”他问,“我之前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喜欢香港。” 梁乘夏呼吸急促。 “现在明白了。”凌则抬起脸,“每次来找你的时候,我终于感到,这座城市开始跟我有关系。” “但我也不是必须被你践踏的。”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梁乘夏,我喜欢你。我也很庆幸,他最终还是没有得到你。” “但我不会以侮辱自己为代价,来试图得到你。” 16/漩涡 【漩涡——seventeen】 不知道为什么,梁乘夏只看得见窗外的暴雨。 她的视线明明在他身上。 他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哪怕用着践踏和侮辱这样的字眼。 梁乘夏低声:“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跟他认识那年,我还在准备中招考试;你跟他分开那年,我在读高中,每天的烦恼只有早上为什么不能七点再起床。对香港的印象只有迪士尼,和服务业态度不好。”他清清楚楚反问,“从没觉得自己已经超过他。所以你那些话,除了人为伤害我,到底还有什么意义?你想伤害我,我也不能指控你吗?” 梁乘夏哑口无声。 她不是真的想伤害他。她只是想提供预警。 “梁乘夏。”凌则移开视线,“你真的自私。” “……是你喜欢我!” 梁乘夏像一只被踩到脚的猫:“本来就是你喜欢我更多一点!我允许你指控,可是指控我有什么用?除非你能管好你自己的心。你管得好,你就不会在这里了。” 凌则深呼吸。 他对她抱有什么期待呢,早知道只会落空的。 “是。”他的声音低下去,几乎听不见,“我管不好。” 转过身去,要拿书包。 梁乘夏气急了,上前就把他拖回来:“外面在下大雨你没听见?做什么啊。看见就看见了,你打开邮件看我都不会生气,因为我堂堂正正。非要闹成这样吗?” “你看见一次在意一次,在意一次生气一次,生气一次伤心一次。”她在客厅打转,“那我要怎么办?我已经对你道歉了,我说我没有办法变成一个从来没遇到过任何人的梁乘夏。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我已经喜欢你了……” 她把他丢进浴室:“现在,滚进去洗澡。别又发烧。” t恤下摆都是湿透的。运动裤也是。 所以看上去才会这么无辜吗?梁乘夏扭头要走。 下一秒就是脊背一疼。 她毫无准备,但也毫无意外。仰起脸接受冒失唇舌时,心中只剩想要叹息的柔软。 他捧着她的脸,亲吻在这一刻具象化成爱意里的疼痛,疼痛里无法挣脱的爱。像梁乘夏幼时养过的一只猫,受伤后惊惶撕咬她的裤腿。 他剥离她衣服的动作堪称粗暴,像需要急切撕掉不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 但没有套。 他不舍得。 梁乘夏冷静看着他,等他冷静。 “‘最不像长久之计的办法’,”她复述他说过的话,“你现在只需要这个来证明,是吗?” “可以。”她点点头,“我吃药。你现在就可以进来。你也很熟悉了。” 他退后一步,没有看她的眼睛。 “小孩子就是麻烦。” 梁乘夏面无表情,抬手推开他。 榨汁机工作的声音平复稍许情绪。 梁乘夏拿菜刀把西瓜皮砍得稀碎:“在你想好解释的话之前,对不起就只是狡辩。” 身后脚步声一停。 她不用想都知道他近乎寂静的神情。将西瓜汁取下来,踮脚去够玻璃杯,抱怨口吻:“你会不会收纳?把杯子放那么高干什么啦。那一格是放滤网的。” 他忽然就动了。上前来摁住她的手,低头将脸埋入她的颈项:“梁乘夏。” 不要那么在意了。 她家里的玻璃杯,是他负责清洗。 已经够了。 梁乘夏没有挣脱。在他的怀抱里,一板一眼地倒好西瓜汁,确认一滴没有漏:“喝。不准说话。” 凌则接住杯子。有水滴从头发落下来。 梁乘夏翻白眼,起身去拿吹风机。 什么人,头发也这么硬。她想换顺滑风嘴,被他握住手:“梁乘夏。” “有屁就放。” “选过别人的人是不值得信任的。”凌则仰起脸,“我好。他不好。” 梁乘夏同他对视。 “爱过别人的男人,一定会再爱上别人。”他继续,“和别人做过爱的男人,一定会再跟别人做爱。不管基于任何理由任何契机,只要和别人走近过的男人,一定会再走近别人。” 梁乘夏笑了。 笑得眼睛有些雾蒙蒙:“这是你的解释?还是你的简历。” 他承认了:“是乘夏能看到的linkedin主页。” 太冷了,怎么会有这么冷的笑话。 梁乘夏肩膀抖动。 他第一次叫她乘夏,她都没有注意。 “一次也没有?”她笑够了,放下吹风机,“一次也没有遇到过一点点感情?哪怕是别人对你?” 他迟疑。 这个长相就不可能。 梁乘夏抱胸。 “大学录取结果出来那天,”凌则轻声,“前座的同学约我见面。” 梁乘夏示意继续。 “我没有去。”他的故事乏善可陈,“但我明白。就是这样。” 梁乘夏“唔”了一声:“为什么?” “没有感觉到喜欢。” 没有了。 梁乘夏喝他没有喝完的西瓜汁,眼睛掀起来看他:“还有什么想说的?” “对我来说,你一直很特别。”他的手乖乖放在新换的运动裤上,是她选的,“只有你特别。” “我们直接一点吧。”梁乘夏靠着吧台,“性让你感到很愉快,对吗?” 他默然一瞬间,点头。 梁乘夏温和询问:“你认为这不可替代吗?” “不可替代。” 他看向她:“我只主动找过你一个陌生人说话。” 这是他第二次声明。 “从没有和别人过,才能不再和别人。”他站起身,“我需要用心的恋爱关系。没有伤害,没有欺骗,没有保留。” 凌则慢慢张开手。 得益于他的高大,这像是坦诚怀抱;但又像任君采撷。 他知道她之前给的承诺完全不够真心了。 不忘维持教养:“你可以拒绝。” 说着“你可以拒绝”,却连目光都像恳求;不过是懂得克制无助的恳求。 梁乘夏低头拨弄戒指。 他的眼睛一点一点淡下去。 就在熄灭的前一秒,她背过手。 “好。”梁乘夏点头,“那你爱我吧。” 他明显一怔。 她走近一步,环抱他的腰身:“那你以后就好好爱我吧!” “不用再约束你的心,不用再担心我的道德比例。因为我会对爱人忠诚。”她靠着他的胸膛,“很高兴认识你,凌则。新年假期,带我去秋叶原买谷子吧。你们二次元是这么叫的,对吗?” * 梁乘夏缩在他怀里:“这是什么?” “我的高中同学。”他从后搂着她,“班上有十几个男生,都在这个群里。” 梁乘夏开始滑动:“让我检查检查,有没有偷偷发我的照片。” “没有的。”他低低笑,“我有虚荣心。但知道你不喜欢。” 境外文化对照片一类隐私权利都极度注重。尤其她这种在日本生活过的人,他不希望被她认为没有边界感。 何况……根本不用他发。 明博每天都会提一句不可方物。 梁乘夏已经翻到了:替我问乘夏姐姐好。 一堆动漫头像@凌则:问乘夏姐姐好。 凌则:滚。 梁乘夏斜他一眼。 “明博说的。”凌则赧然,“他一直说你有多漂亮。” 梁乘夏跳过一堆“今天来不来”“我加速器不行”“111”,又翻到:*的,凌则在香港迎接人生巅峰,老子被这个*学校搞死。他*的,辣*华科毁我青春,下辈子做狗都不读。 “这个人的素质怎么回事?”她不满,“抱怨学业压力,要用这么脏的字吗?” “……他是这样的。”凌则摸一摸鼻梁,“这个群不能细看。” “你等着。”梁乘夏不放心,输入某两个脏字,开始检查有没有弟弟的发言记录。 没有。一次也没有。 他用的最不礼貌的就是滚了。 她这才满意,去抱他的脖颈:“乖弟弟。要看我的吗?” “不用了。”凌则实话实说,“我不想课余时间还看英语。粤语更看不懂。” 唯一有隐患的,他已经看到了。她说,他就相信。 母语者不太能意识到语言优势,他是自己观察,判断梁乘夏的思维构成。 大部分时候是英语,她阅读喜欢靠英语;粤语当然也是native。 至于普通话,没有什么障碍,但也不可能在梦话里出现。大概率因为她父亲的台北出身。 非常典型的,香港精英家庭的孩子。 梁乘夏吃吃笑,亲在他的唇角:“你真的好可爱。弟弟,你今天不过来逼我,我迟早也会爱上你。” 她说的“爱上”,虽然有迟早作为状语,他还是立刻红了脸。 刚刚他不是这样的……几乎是一只手就把她丢在床上,低头顶撞时,抿唇动作像是偏执。 梁乘夏又不行了。 她翻身坐到他腰上。 凌则接住她,任由她托着下颌,细致亲吻:“弟弟……弟弟。” 她抚摸他的脊背骨骼,还有蓬勃肌理。一只手所能触碰的肌肤有限,于是另一边的掌心也停留上去,急切摁向自己。 她的双腿也随之向前。 他伸手拿安全套,被梁乘夏抢到,咬在嘴里。 “……试试吗?”她舔一下嘴唇,“我没做过这个……你教我。” 她没有经历过的事其实不多了。这只是因为她坚决不愿意。 梁乘夏以为凌则会亢奋,不想只是摇头:“不用。不要。” 他收回安全套戴好,将她拢在怀里,缓缓满足她:“不需要你那样。永远也不。” 梁乘夏猛地抱紧他。 他扶着她的脖颈亲吻。 他很懂得取悦她。更可怕的是,仍处于越来越懂的过程里。 梁乘夏快乐到无以复加。指尖陷进他的肩膀,低头喘息,声音同他四目相对。 “喜欢你……”她抚摸他的眼睛,“好喜欢你。” 弟弟很轻地笑了一声。 17/Fortnight 【fortnight——taylorswift】 人类是永远不可能知道如何确切定义相爱的。 对凌则来说,只能回答时间维度的不确定性。 梁乘夏六月被派到新加坡出差。中途想回来,因为香港暴雨航班取消。她接手这个项目,没办法经常开溜,日渐暴躁。 他原本已经订好去看她的机票。导师在实验室摇人,陪他去加州开会。 大陆籍贯的都来不及办签证,敏感学科必定被美国佬check。组里的香港人也不乐意,说佛诞就没有陪家里,端午要陪父母吃饭。 凌则就这么被摇中。 “真倒霉。”梁乘夏唉声叹气,“这样,你别更新evus,到时候飞机上不去,掉头来找我。” “他已经提醒我更新了。”凌则低头,认真钻椰子,“我很后悔。高中不该去游学的。” 等他读大学,北航的学生已经几乎不可能在必要出行以外拿到美国签证。 “我最讨厌去美国了。”梁乘夏精准抱怨,“在旧金山租了三辆车,被砸三辆。神经病太多。” “旧金山的车里连垃圾都不能放。”他开始喝椰青,“我很多年没有再去,都知道。” “他们用sensor检测有没有电子产品,有就直接砸。这谁躲得过?”梁乘夏恨恨,“只有一个塑料袋也会被砸。穷成这样只会盗窃,还动不动在街上拉屎,这种人去死好了。” 她刻薄起来,是不讲道理的。 他笑着看她生气。 “那要多久呀?”她戴着一副很大的眼镜,像撒娇,“什么时候可以来看我?” “不知道。” 他抱着椰子,专心看她。 梁乘夏没有察觉,还在叽里呱啦:“你不知道这次我有多倒霉!新加坡办公室这边接洽的是一个资深顾问,薪水比我高20%都不止,跟总部的人见面还要暗示他多么辛苦。拜托,明明是我ot到深夜好不好?他早睡觉去了,猪头。” “你们讲中文吗?” “英语。不过他是新移民,广州人。”梁乘夏使劲拍额头,“还有,新加坡这个破烂气候,简直忍无可忍!长两个痘,都不漂亮了。你看。” 她凑得很近。 他望着她笑:“我也一周就受不了。气候太差。” 他能理解新加坡某种意义上确实是华人社会的天花板,但是仅仅作为游客,气候和风景……实在是连无聊都不足以形容了。 待三天是极限! “好想你。”梁乘夏托腮,“弟弟,有没有想我?” 他就是不肯跟她phonesex。 “……没有。”他垂着脸笑,“最近事情好多。” “嗯?”梁乘夏瞪大眼睛,“你想好了再说——还有,把这只臭椰子拿开,我要看你。” “……没有。”他也戴着眼镜,清俊分明的轮廓,“才不想你。” “你完了。”梁乘夏恨不得从额角看到下颌一百遍,浑然不觉自己目光的痴迷,“未来一年不许再买游戏机。” 她家里多出太多游戏设备了。 “想。”他推开椰子,“梁乘夏,我28号回香港。” “那我已经回了。”梁乘夏兴奋,“我去接你!纪念日假期,我们去海岛玩。” 7月1号是特别行政区成立纪念日。她又要开始凑假期了。 她真的是懒鬼,有一百种办法拼各种假期。复活节,能给自己弄出一个长达十二天的假期,劳动节也多躺一天。佛诞是最离谱的,说在筲箕湾扭到脚,再赖五天。 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有去筲箕湾观看佛诞活动。 梁乘夏只对跟他睡觉有热烈兴趣。 凌则赶早车回学校的路上,她还要发一句:morningisforsexratherstudying. (早晨是为性而存在,而不是学习。) “很显然,纪念日假期我要倒时差。” 他难得接连让她吃瘪,笑意藏都藏不住。 在父母面前也没有藏住。 妈妈终于问出口:“小则,你恋爱了,是吗?” 老爸尴尬扇一扇风。 “嗯。”他可以大方说了,“有一段时间了。” “同学吗?”妈妈没有多想,直接就叮嘱,“那要对人家好,都在外面留学,多照顾女方些。” “她是本地人。”他不想瞒,“香港人。” “啊……”妈妈显然意外,“那你们平时说什么话?” “她普通话很好。”凌则笑起来,“我也在学粤语。” 父母对视一眼,不是太高兴。最终妈妈问:“那……你还打算回来当老师吗?” 凌则迟疑。 他没有什么目的,读书就是因为感兴趣,去工业界或继续科研都无所谓。母亲希望他回去当大学老师,他兴致缺缺,但没有当面反驳过。 “……你是不想回来了吗?”妈妈有些担忧,“移居过去那边?” 孩子要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文化环境待很多年,这期间又有了稳定恋人,是独生子女父母畏惧事件no.1的程度。 凌则没办法回答。 很显然,梁乘夏这种从纽约骂到东京,从伦敦骂到巴黎的人,不会愿意为别人更换生活城市。 她就是永久习惯香港了。 他……也挺喜欢。彻底适应。 母亲表情不安,连话不多的爸爸都嘀咕:“果然吧!越会读书的小孩越留不住。对门那家,没啥本事读个大专,反而天天回来吃晚饭。你看看你儿子。” “你儿子是因为会读书留不住吗?你这么说邻居干嘛?”母亲顶回去,“他是因为女朋友留不住,有多能耐啊?还有脸说人家的。” 连凌则自己都笑:“妈。” 他想起一件事:“那些书过了吗?” “海关那么忙,哪有时间看完。”母亲没好气,“也是神仙。非要一本一本看完,还不如不给我。” “是她选的。”凌则说,“我跟她说过,你在大学教中文。” “行了。”母亲叹气,“我相信是个好姑娘。但她很有可能让你不回家,我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凌则想说话,被老爸眼神制止。 “说不定就分了。”老爸说,“现在年轻人,三年算金婚。” 被儿子目光警告。 “怎么就找个香港人呢。你说说这。”母亲愁眉苦脸,“世界第一的房价啊。你找个本地女孩,岂不是吃软饭了?她家里做什么的?” 香港人的收入对内地居民而言太超过了。即使是他父母这么体面的中年人。 这一点,梁乘夏早就证明过。 凌则一怔。 他忘了考虑这件事了。 梁乘夏起初有过一些不合适的举动,比如问他要不要车,不问他就帮他买过分昂贵的钱夹。但在两个人约定经营一段“用心的恋爱关系”后,她就不会了。 不仅不会,甚至反而很能考虑他的感受。出去吃饭会让他买单,迪士尼也不住套房了,连爱马仕都不背,天天挎健身房的包包去上班。 其实凌则本来也没什么感觉。 压根不懂。他连chanel都是认识她以后才记住标志。 更不需要花她的钱。他比不了梁乘夏,但这辈子也还不知道缺钱花是什么滋味。 “你居然没考虑过。”母亲扶额,“我没记错的话,直到今年,香港的生活成本还是世界第一。那么一座城市,你是学生身份,所以感觉不明显,但是本地人……她家里好吗?” “不可能。至少低于日内瓦和苏黎世。”凌则只能反驳生活成本这一点,“她父母应该是金融业的。” 地产公司,买方分析师。不太懂,随便概括一下好了。 母亲摇了摇头,不想讲话。 “我们再奋斗一把?”老爸也愁,“还能怎么奋斗,再过八九年都要退休了。” “……你们想太远了。” 凌则这样说着,但自己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他忘记关心梁乘夏的财富了。 她嫌弃自己的薪水用的是“不到一百万”。在这种人面前,探究家境已经毫无意义。 家境还更恐怖。 他物欲太低,除了球鞋游戏几乎没有高支出,食堂能吃到天荒地老,以至于疏忽成年人世界的经济规则。 婚姻是不可以向下兼容的。 越来越多的男人女人明白这个道理。至于梁乘夏……她是例外,她估计从来没考虑过婚姻。 他也不必太考虑。无论如何,距离婚姻都很遥远。 但是……梁乘夏一定很富有。 这让人有些苦恼。 但他实在没有内耗基因,想到只要不索取就不会畸形,安安心心打游戏。 梁乘夏最近很土,包是健身房广告,鞋子是平底帆布,连牛仔裤都是优衣库。唯一昂贵的胸针,还是他送的呢。 夏日幸运船只。 她问他要回来时的傲娇小表情,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流光溢彩的可爱。 梁乘夏、梁乘夏。 笔记本里多出了太多简笔画。 他不能画太多了,近一个月她在他的日记本里像是从来也没有休息过,时不时跳舞抓狂。 合上本子,开始认真写周报。 键盘声音一点一点慢下来。 凌则猛地别过脸,垂眼笑起来。 爱上她了。找不到其他注解。 名为爱的心情是不需要双重定义的,任何补充都会像是效力背书。 爱就是爱。 爱是梁乘夏。 18/3AM 【3am——aga/ghoststyle】 古人用岁序屡迁感怀时光流逝。 但在充满爱和希望的心绪里,时间仅仅具备点缀风景的功能。 “死脑子的京都人。”梁乘夏抱怨,“怎么这么冷漠?我都说日语了。” “……她不像是听懂了。”凌则揽着她,“没关系。打车吧。” “谁要在日本打车!才不给他们赚钱。”梁乘夏低头拨拉手机,“京都的电车交通真的不行……这边。” “游客太多,影响到当地居民的正常生活了,态度越来越差。”她连连叹气,“全世界都来日本旅游了吧?怎么能挤成这样的。你也是,非要来京都。京都一年到头都是游客的。” “我还想去宇治。” 她已经懒得追问了。 一定又是某一部动漫的取景地。 她已经这样了解他。 他的相机昂贵到她拒绝使用,尤其凌则解释是爸爸送的成年礼物,她更是碰都不碰。 但他为她拍的照片真是……无可指摘。 “我真的这么这么漂亮吗?”梁乘夏星星眼,“不可置信。” “相信我,梁乘夏。”他微微倾身,朝她笑,“真人看你,只会更不可思议。” “以后每年樱花季我们都来拍。”梁乘夏使劲欣赏,“你知道吗?很多香港人致力于绝不错过每一次樱花季,恨不得从五岁打卡打到五十岁,比他们排泄都规律。” “你……”凌则无话可说。 “你也喜欢吗?”梁乘夏挽着他的胳膊,在河畔大片大片的樱花下漫步,“今年提前一个月规划。” 凌则低头看她:“一周年。” 梁乘夏仰头。 不知道要用多久,才能对她的笑容免疫。 至少在海边不可以。 去年十一月,梁乘夏过生日,逼他装病请假。两个人在borabora岛浮潜,她一直向他画爱心。 他不好意思回应。 之后乘船到更深的海域,望见彩色珊瑚和大片鱼群——听说是全世界最大只的魟鱼。 她穿着救生衣扒在船沿,回头小声说:“弟弟,今天我三十岁了。” “嗯。”他环抱着她,“更漂亮了。” 在水上小屋,他拿出毕生所学取悦她。 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梁乘夏真的像是上天堂。好女人都是要上天堂。 新年,他们一起看了迪士尼烟花。在星梦光影之旅的璀璨梦境里,梁乘夏像十七岁时一样天真,缩在凌则的肩头:“……爱你。” 她说:“我爱你。” 他始终在笑,温和到像是温柔的笑意。手臂将她牢牢环在胸前,轻轻应:“嗯。” 在烟花里也不可以。 他先爱上,毫无疑问。但他不会说。 梁乘夏早就明白,他愿意先说喜欢,爱则会万分谨慎。 他没有收回手,勇于触碰;但也总是注意,暂时不将拥有变成占有。 起风时,背割堤的樱花像是即将倾倒世界;滴落在树梢下,最接近眼睛的位置。 梁乘夏原本想说灵魂。可是接近灵魂这样抽象的比喻,只会显得她不够真诚。 她被定格在镜头里。 凌则放下相机,呆呆看她。 他是怎么拥有她的呢? 在樱花下,他甚至为这种幸运感到茫然。距离免疫越来越远。 梁乘夏向他狂奔而来。 跳到身上,紧紧搂住脖颈:“弟弟。” 他不再纠正这个称呼,逐渐理解,“弟弟”本身是她爱情的一部分。 两周年之后的劳动节假期,凌则母亲到访。 他没有跟梁乘夏提。 父母一直足够尊重他的个人生活。直到今年农历新年时,母亲无意询问梁乘夏的年龄,好判断属相。 他犹豫了。 他要为这份犹豫付出足够多的代价。比如后悔自己一瞬间对父母情绪的顾虑,在梁乘夏毫不知情时对伤害她感到心疼,还有母亲陡然警惕的反应。 “小则。”她看上去在认真沏茶,“你是不是隐瞒了你认为我们不会接受的那一部分?” 是大学校友,金融行业,甚至看过照片。 也是他父母疏忽的根本原因。 梁乘夏的过分美丽和明朗,让母亲先入为主认为是同龄女孩,并喜欢极了。 父亲不发一言。 “妈。”他佩服自己,竟然还能听见春晚无聊的背景音,“我以为你这样的人,至少会理解,年龄不应该是女性的标志。” “理解。所以我不会审判其他任何一位女性。”母亲望着他,“但至少是我儿媳妇的标志之一。” 凌则被气笑了,除夕夜起身就要走。父亲在身后大声斥责他不懂事,母亲多少感到抱歉,想要找补。 梁乘夏选的书终于在去年一月安全到达。一共十九本,她用时一年读完,也很感谢。 但被父亲喝止:“让他走。惯得无法无天。” 打不到车,他自己开到滨海机场,但最早一班飞往香港的航班要次日早晨。 凌则靠在车里。 梁乘夏不怎么了解农历新年,她下午时甚至还在电话会议。六点时问他:你吃饺子吗?我今天祝我同事吃到硬币,她说她是浙江省的,过年从来不吃饺子。好丢脸。 七点时她在和朋友聚餐。 八点时对他说:弟弟新年快乐喔! 九点时抱怨:我又输了!打麻将一辈子没赢过。你会不会算牌? 凌则低头看着,苦涩的心情泛上来。 他不是为难。 他坚定到一点也不为难。 他只是替她感到不公。这样一个正直、博学而美丽的女人。 他的教养让他没有办法对父母出言不逊,因为知识匮乏,也说不出更多铿锵有力的理论反驳他们的偏见。 他只是知道有些事是错的。因为几乎没有人会质疑,一个30岁的男人凭什么娶22岁的女孩。大家只会善意调侃,大点好,大点疼人。 各类小说甚至像着了迷一样,无视男人三十岁后肉眼可见的机能下降,致力于塑造他们的稳重可靠。像是想要不停驯化年轻女性接受,男人的衰老也是一种财富。 但不会下降的,明明是女性功能。 这一个证据就够了。 没有什么可辩驳。争议空间比他的领域都要小,这种精确程度,理解不了的永远理解不了。 他不知道,这时梁乘夏正在打人。 起因也很简单。一位朋友曾经和周士至有些交情,对她近一年的感情状态感到不满:“我说,你但凡当时给士至多点耐心,像对这个小孩一样对他,你们至于吗?” 蒋旻乐简直不敢吭声。 她那时还对凌则说过,他得到的远远不如周士至。然而不到两年时间,她确信,梁乘夏正在拥有人生中最美好的感情。 “别侮辱我家小朋友。”梁乘夏打牌打得不亦乐乎,“他甩那死人八百条街。” “喂。”朋友皱眉,“怎么可能。除了年轻,有点学问,还有什么?一个……” 他用了侮辱性词汇。 一个香港人对内地人的侮辱性称呼。 桌上一片死寂。 梁乘夏似笑非笑,蒋旻乐已经聪明地开始后退。 在场人都意识到不对,但还是来不及。梁乘夏的酒瓶是突然之间砸下去,她有分寸,不对着脑袋,只是肩膀狼藉,外加响亮的一耳光。 该男子还没有她高,加上两个女性友人明显已经进入维护姿态。梁乘夏悠闲抽了一只高跟鞋出来,鞋跟夹在他脖子上:“滚。想打999就打。” 他不是坏人,只是也不很尊重大陆人。就像白人在自己的家人朋友面前都是天使,却会在车站骂中国学生chingchong。 旻乐是这么想,所以还打算上前说和。对上梁乘夏毫无温度的眼神,缩一缩脖子,闭嘴了。 她偷偷给顾芷晴发信息,拜托她用微信联系凌则。 芷晴看完文字版的经过,感叹凌则实在是好命,也的确这么说了:“好吧,她的朋友只有我能跟你说这些。我第一年工作,只会基础的粤语,在办公室闲聊时间像是真空人,被说小话都不知道。” 凌则沉默。 “这个文化圈和我们理解的‘方言’‘地域性’,不太是一回事。就像他们一旦需要理解法律,只信任英语。”她尽量委婉解释,“他们有一些他们自己的认知。想在这个社会生存,需要一些额外努力。当然,有梁乘夏在,你已经是极简模式了……你在听吗?” 他“嗯”一声。 “她很在意你。”芷晴的声音里有很淡的笑意,“她也很骄傲。可能还不知道,对我们内地好孩子的家庭来说,她也有非常致命的缺陷——我指在你父母那边。” 这个女人的敏锐程度深不可测,凌则已经领教过。 他也不意外顾芷晴的难对付。他高中能接触到的女生,没有一个不是聪明绝顶。 “毕竟你这种人,是太多父母梦寐以求的儿子。他们只会希望你的人生一直完美。”芷晴不再掩饰,“很多事看起来困难,说到底,只需要双方都足够勇敢。” 他说:“谢谢。” “不客气。不是为你。” 芷晴愿意多说几句:“前年,我在香港做手术,是梁乘夏全程陪着。我只在乎她的感受。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祝福你们。” 凌则赶上最后一趟飞上海的航班,又在凌晨一点十五飞往香港。 这趟航班过分安静。他不知道其余十几个人是为什么,需要在除夕夜和新年交界时,从上海赶往香港。 但他是为他的爱人。 梁乘夏开门时在敷面膜,瞪着他的目光里有震撼:“……你不是要过年吗?” 凌则松开行李箱,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抱进怀里:“……梁乘夏。” “谁多嘴?我请问,谁又多嘴了。”她喘不过气,“没事啦。他不敢报警的。” 他直接把她打横抱起来。 梁乘夏真是喜欢。她想但凡体验过这种感觉的女人都会理解,为什么影视剧如此偏爱公主抱桥段。这个男人甚至不需要她调整重心,不需要她拿手臂力量缓解他的承重,不需要她抬高膝弯,辅助他更好地使力。 什么也不需要她做,只要她骤然间落定在空中。 只要她不必在拥抱时抬起的双膝,在合适时间夹在腰腹两侧。 蜷缩在他的颈项时,听见他呼吸的频率,是她对男性最原始的心悸。 她并不知道,他也在思考。 果然,比起什么年龄、外貌、家世、学历、文化差异,统统都滚开吧,他抱着她,进入她,才是他们之间的所有。 没有什么文化只擅长数学的男人一思考——如果不是爱护女人之心真切而诚实,上帝是会发笑的。 19/ 【芬梨道上——杨千嬅】 从除夕夜到眼下,过去四个月,是他二十三年生命里同父母关系最为僵硬的时间。 父亲还好些,或许是当他迟早分手,不怎么在意。但母亲不一样,母亲担心到寝食难安。 “我知道你的性格,”妈妈看上去很累,“选择跟一个女孩开始,就会用尽心思走到终点。乘夏很好很好,如果是大你两岁三岁,妈妈会特别开心。可是小则,你们差的……” “妈。”他也身心俱疲,“梁乘夏住的地方,两万港币一呎。” “换算成人民币,大约是二十二万一平。她从来没有想过,我买不起怎么办。” “当然,我可能就是买不起。”他继续说,“如果要像打分一样选择伴侣,我是她的零分。” 母亲却展现出难得的顽固:“更说明你们本来就不合适。” 凌则的沟通欲望被一点点消磨。 “只要你肯回来,不管在哪里,我和你爸爸都会让你一辈子也不知道房贷的滋味,你以后的太太也不用知道。”妈妈几乎是恳求他,“只要她跟你是差不多同龄的、学历般配的,好不好?乘夏她太出色,你会压力很大……” “不好。” 凌则筋疲力尽。 他不愿意指出母亲“你不是担忧她出色,只是嫌她已经衰老”的心理。这对他的母亲是道德揭穿,对爱人是过度伤害。 他只能什么也不说,避开梁乘夏接听电话。 她一无所知。 在她的认知里,和父母是平时完全独立的亲密关系。只需要在彼此遇到挫折时,毫不犹豫挺身而出。 他的表达能力实在也有限。他不知道怎么向她说明这种差异,有些爱是无条件的,有些爱携带期许。 至于“期许子女一辈子按照自己预计的蓝图成长”究竟是不是爱,他不知道。 不过还是那句话,他的教养让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对母亲发脾气。但他就是确信,错的并不是他。 梁乘夏被抱起来的时候都没有醒。 周五同事聚餐。她喝多了,唱歌也唱了很久,倒进床铺就不省人事。 凌则轻轻扭开床头灯。 他画得最烂的就是她的侧脸。 弧度流畅挺立宛如细腻山影,精妙绝伦至无法描摹。 她安排父母和他通过话。外祖母是英国人,她妈妈身上的英国血统自然很明显,爸爸则笑着说自己祖籍山东,离天津不远。 她已经不像混血儿了,但骨骼的确还有些过分紧窄。 种种因素,总之是漂亮得不像话。 她妈妈把她小时候的照片打包,发到他邮箱。凌则坐在学校海边的咖啡厅里,一张一张收藏注释,直到日落。 她的父母对他没有任何质询环节,只是一直在感谢,感谢他“照顾乘夏”。 不曾嫌弃他的毫无经验。 他不免有些低落。将她的发丝掀开,轻轻吻在额头。 手机里,母亲还在要求同梁乘夏见面。 他不敢。 他是做任何决策都不会犹豫消耗的性格。大二时参与一个研究院的项目,观察到师兄师姐们日复一日的绝望。 博士师姐的亲人车祸过世,她一边哭一边坐地铁冲去北京南站。三天后回来,被指着鼻子骂“你凭什么先走”。 那是一个非常瘦弱而刻苦的女孩。 偌大的项目组,没有一个男生敢吭声。凌则摘掉实验室的工牌扔在桌上,冷静反问:“你是人吗?” 只有他是本科生,可以不在乎。 他录了音,师姐拿到录音成功换组。顺利毕业后,和男朋友一起请他吃饭时,不再有恨意,只是坦然而真诚地劝告:“以后想读博的话,还是尽量出去吧。” 很多理工医学生的处境,连呐喊都不再有用。 其实他早就有数了。 他也知道他去不了美国。10043确定流程后的两年里,北航北邮哈工大,校园里都一直有人不信不服。但尝试后几乎都是拒签,只能落寞离开大使馆。 到最后,连文科生都很可能拿不到留学签证,欧洲学校也开始受影响。 大家是很优秀,但在时代面前连一粒沙子都不算。 最终人人尽力释然,各自寻找出路。 香港和新加坡是这种情况下的最优解。 他是这么比对思考的,也做到了。 上帝作证,他真的是抱着足够多的谨慎和理性来到这里的。 不知道会遇到梁乘夏。 不知道会遇到如此需要社会观察和人文思辨的棘手难题。 不知道率先让他感到深刻的,是关于心情和爱意的感性祈求。 为什么人们默认30岁的男人可以拥有22岁的女孩,但30岁的女人不可以同22岁的男人般配? 他的父母都会。他父母受教育的程度,已经在70后里处于毋庸置疑的金字塔尖。 他很想说点什么,但每每只能进一步意识到自己知识储备的匮乏。 他说不出,他不知道要怎么举证和驳斥。 他不是那么有文化。所以宁愿只是让父母和朋友明白,他作为一个成年男性,对另一个女性绝不动摇的爱意。 梁乘夏起身,将空调打低。 弟弟睡着了。 他最近睡着,都似乎在疲惫纠结。她叹了口气,摸一摸他的眉心。 真的认为她一无所知吗? 凌则在“跟人争执”这一点上的冷漠指数已经非人类级别,她从来也没有听他跟谁吵架,最多就是面无表情。 最近太高频率了。 只能是他的家人。被家人疼爱保护长大的孩子,也只会为了家人的失望无比焦虑。毕竟在社会上遇到任何困难,都要立刻回头奔向家庭。 总是躲开她,她就更能确定是为什么。 梁乘夏并不生气。 她不是接受这种世俗审判,她是接受弟弟的父母,对他拥有“完美人生”的期待。 见到岳岚女士的第一眼,她更加理解这种不够纯粹但实在真心的爱。 “对不起,乘夏。”他的妈妈看上去万分愧疚,“我知道我邮件里说的那些话……你真的是很出色……同样作为女性,我绝对景仰你所拥有的人生。我为我今天的来意向你道歉。” 梁乘夏只是想:他的妈妈能够这么说话。怪不得凌则能够存在。 “但是,我真的不愿意我的儿子承担一些不必要的非议。”她很不安,所以频繁扭动茶壶上的珐琅环扣,“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孩子,虽然有点内向,不爱说话,但聪明又稳重,也很善良,不需要任何人操心。他……” 梁乘夏看出她的语言组织能力告罄,笑一笑,接过话:“他一点都不内向。” 岳岚一怔。 “是他主动找我说话,在完全不知道我是谁的时候。那时候他英语没有现在这么好,我一听就知道是大陆孩子。”梁乘夏为她倒茶,“我给他我的联系方式,周六晚上十点又给出地址。伯母,在你心里的凌则,是不是不该来?” “但他来了。” 梁乘夏不太客气:“至于原因,您已经见到我了,就不必解释了。” 岳岚一直怔愣着。但这一刻,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忽然释然一笑。 是。她知道。 见到照片时就基本明白。今天看见真人,作为母亲,她选择百分百理解凌则。 这是没有办法的。 如果梁乘夏是靠美貌生存,那么又会有些不理解;可她从事着完全凭借其他能力的行业。 美貌加上基于智慧而获取的特定技能,是人类最顶级的王牌之一。 她的儿子能够被梁乘夏喜欢,也一样是这个道理。 “话也变多了。”梁乘夏的神情变得柔软,“会开始说,‘食堂怎么越来越像猪食’。我认证,港科大的食堂比不过城大一根手指。” 岳岚轻轻叹一口气:“我们也不会做饭。他总是吃得很惨。” “他说过。”梁乘夏仍然笑,“也会突然跟我说,新来的印度小哥动不动喷香水,工位在他对面,他快晕过去了。” 岳岚开始没办法想象。 她真的没办法想象凌则说这些时的语气。 “他试着给我做八珍豆腐,还有一些菜,但都失败了。”梁乘夏的笑容真心实意,“他真的很爱游戏机,很爱动漫。还跟我说,他十八岁以前最伤心的事,就是京阿尼纵火案……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不过这不妨碍我们一起去京都的时候,特意去了新址。原来的第一工作室已经拆除,凌则当时看上去,是真的很伤心。” “说这些并不能掩饰,我已经三十一岁的事实。”梁乘夏耸了耸肩,“十六岁就有男朋友,后来也爱过别人,差一点结婚。伤心欲绝的同时,还是能跟别人睡觉。我想他肯定会隐瞒这些。” 把“做爱”改成“睡觉”,是梁乘夏给一位大陆长辈最高程度的礼重了。 岳岚双手交握,默然许久。 “我也并不肯定和他的结局。或许过上几年,他就会感到我不再那么美丽。”梁乘夏无所谓,“但我需要声明两件事。” “第一,我不会为他而怀疑自己。香港女性的平均寿命已经88岁,31岁的梁乘夏和21岁一样好,也没有任何恐惧。您不需要对我感到愧疚,因为正在展露认知错误的是您。基于您的学历和教养,我有理由质疑,在您所生活的环境里,是否依然存在某些难以挣脱的思想束缚,导致凌则有可能面对非议,导致您由此产生顾虑。我理解,但错的就是错的。” “第二,我也并不畏惧道德压力。如果他退缩,我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您可以放心。但据我所知,他没有,那我也不会,我们正是这样一对绝不内耗的恋人。因为我们都聪明又健康,也还算卓越。在内部分崩离析以前,外部世界不值一提。他很勇敢,我也是。” 梁乘夏昨晚在手机备忘录里写完,只洋洋得意自己没读文学,也一样能说会道。 好像没少背?她满意了。 至于对方如何反应,这不是她管辖范围内的事。 梁乘夏礼貌道别,岳岚伸手:“乘夏。” 她看上去有些脆弱。 梁乘夏止步。 “谢谢你照顾他。”他的母亲用很轻、很柔和的声音,说出这句其实最应该说的话,“香港离天津,真的太远了。” 她也只是不愿意失去孩子。但分离是爱的另一面。如果没有爱,就是逃离和自由。 梁乘夏听懂了,伸出手,抱一抱她。 20/Lover po1 8uu.c om 【lover(remix)——taylorswift/shawnmendes】 凌则赶回家的时候,梁乘夏正在舒服泡澡。charley的bathroom浴盐,她喜欢柚子气味。 他几乎是撞开浴室门,着急喊她:“梁乘夏。” “喂喂喂。”梁乘夏把泡沫往外挥,“讲不讲礼貌?” “为什么不跟我说。”他收到母亲离开香港的消息,差一点从书桌前跳起来,“我妈为难你了吗?还有……” “你本人都为难不了我。”梁乘夏嗤一声,“何况是你的家人。弟弟,世界上能为难我梁乘夏的人,不知道还有没有出生。如果出生,也会被我爹地弄死。” 那就好。凌则稍稍放下心来:“我妈……好像挺高兴。” 他理解不了妈妈为什么会在家庭大群里晒珍妮曲奇、锦绣唐朝冰箱贴、slowood线香和petitepetite帆布包,并宣布是他的女友帮忙选的。 然后,他的大姨小姨大姨夫小姨夫表弟表姐表哥,比了两屏幕大拇指。 这些东西,这两年他每次回家都买。说实在的,早就烦了。 “……真是我选的。”梁乘夏摸鼻子,“红酒塞护照夹就是很好看,连芷晴都来跟风。我本来就最喜欢跟风了。” “这不是重点。”凌则拿开玫瑰精油,在小椅子坐下,“我想知道,你们说了什么。” “弟弟第一次见到我,就爱上我。”梁乘夏抬起一只手,旁观水滴滑落,“不允许你妈妈第一次见我,就理解你吗?” “我早知道她会理解。”他很诚实,“但理解是没用的。” 梁乘夏笑出声。 他的母亲当然不是真被她那些诗朗诵一样冠冕堂皇的叙述打动。 她总结原因有三。 第一,或许过几年,凌则会感到她不再那么美丽。而过几年,凌则也不过二十七八岁。他的父母认为不必再插手。 第二,香港虽然遥远而陌生,但对70后而言,无论如何还算体面。凌则就算真的定居,父母的不舍里,会有一丁点骄傲。 第三,她确实是足够拿得出手。陪岳岚逛街时,能察觉到她细微的情绪变化。 也不能怪他母亲。她陪自己的妈咪逛街,妈咪都还会一脸得意,恨不得告诉全世界:看我女儿。 梁乘夏趴到浴缸边缘,语气轻飘飘:“可是,我爱你有用啊。” 她仰着脸,像只狐狸。 他果然呼吸急促。 移开视线:“说严肃的事情,你不要……” “不要怎么样?早知道我今天要见你妈妈,昨晚应该少做一次的不是吗。”梁乘夏伸手拽他,“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她看到你留下的这些痕迹吗?一旦看到,你这么多年的好孩子形象,要怎么办?” 她握着他的手指,一路滑过颈项和肩膀,再到胸前。 他没有再抽回手。 浴缸是他们不会尝试的地方,这对梁乘夏的身体有隐患。换在洗手台,她死死抱着他的肩膀,咬住下唇。 太凶了……他真的是很凶的风格。 “梁乘夏……”他埋怨她,“我该怎么办?” “不是解决了吗?”她吻他的耳朵,“大谈特谈,大做特做。还要什么怎么办呢。” 他原本是嫌肉麻才删减,但她误解,不得不低声说出原话:“……我该拿你怎么办。” 梁乘夏哼唧着,咬紧他:“就这么办。” 他也只有这个办法。过去两年不是没有闹别扭的时候,她的脾气就不说了,他也不是太会妥协的人。 她是绝不肯低头的。 最严重的一次,他三天没有来找她。第四天不情不愿上门,才知道梁乘夏在泰国。 芷晴还告诉他:梁乘夏今天被一个鬼佬追了十里地。 他没有办法。为让她心软,连夜飞到曼谷,又赶到她喜欢的清迈。 梁乘夏在那家她最喜欢的saenkhamterrace,看见他,只是分他一只炸虾饼:“吃不吃?” “……好吧。” 芷晴拍着手掌大笑。 但那晚梁乘夏是哭了。 他只有这个办法。 万幸的是,她不会翻脸不认人。 “因为气色实在是太好了。”梁乘夏这样解释,“任谁一看都知道我的性生活有多么高质量。我怎么否认呢?” 就像现在,她又伏在他的肩颈里,轻微抽搐。 他替她擦拭干净,放回舒适被窝里,这才俯身拷问:“到底说什么了。” “睡觉了。”梁乘夏翻个身,“睡觉。睡觉。” “梁乘夏。” “睡觉觉啊睡觉觉。”梁乘夏自己先被恶心到,起身推他,“有完没完?还能说什么?当然是爱你,超级爱你。怎么也不做罗密欧与朱丽叶。” 他把她抱在腿上,埋怨变得轻微:“我不信你。你总是骗我。” “只要我爱你是真的就可以了。”她亲他的嘴唇,“不过弟弟,你爸爸妈妈是真的很爱你。” “……他们希望我永远也不犯错。” “但仍然是爱。”梁乘夏听出情绪,决定纠正他,“一个人迟早需要跟这件事和解。爱就算有附加条件,也还是爱。” “就算他们希望你一直优秀,一直出色,不要犯错,不要任性……就算他们希望你拥有他们认为完美的人生,而忘了问是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她的手指滑下他的鼻梁,“你可以反抗,但不要质疑爱本身。” 他仰头望着她。 “反抗就反抗得坚决一点,不要扯一些无关紧要的。”梁乘夏清了清嗓子,“你知道大部分男人会怎么样吗?他们会一边动摇,要不要继续和我在一起,一边自怨自艾,原来父母不是真的爱我——可笑啦,爱是什么?是困难面前帮你托底。无论如何都有家人托底、一辈子都不用害怕的感觉,是我们幸运儿的专属,没有自己先怀疑推翻的道理。弟弟,你太年轻,容易意气用事,而父母是绝对不能伤害的人,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而遭遇亲情危机。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了。”他停一停,“但梁乘夏,是自怨自艾(yi)。” 梁乘夏面无表情。 “对不起。”他在忍笑,“你随便读。” “我上小学,一周国语课只有半小时,还不需要张嘴。”她戳他的额头,“到初中就没有了。你知道我有多厉害,才能跟你谈恋爱吗?” “……嗯。”他捧她的脸,“厉害。” 梁乘夏俯身咬耳朵:“日记本给我看看好不好?” 这是他唯一的底线。 唯一没有被她打破的底线。 怎么说都不肯给,哪怕以半个月nosex为要挟也不肯给,只是双手打叉:“你会先反悔。” 她哪受得了半个月不碰他。 “不。”凌则还是拒绝,“不是现在。” “那你想什么时候?”梁乘夏好奇得忍无可忍,“给我看一眼,就一眼。你同学说你会画画……”更多免费好文尽在:po1 8qb.co m 她见过赵锐几次。从他口中得知弟弟有一个悄悄记录的笔记本,并学过八年素描,直到高二才停。 会写程序,会画画,会摄影,帮她修的照片能让她的post被赞爆,但一直诚恳反思自己“文化素养欠缺”,话也不太多。 真是天降一张巨额lottery,还刻着梁乘夏的名字。 “梁乘夏。”他制止她作乱的手,“你需要婚姻吗?” 梁乘夏眼睛一转。 “不需要也没关系。”他不意外,“但我原本是打算求婚用的。” 梁乘夏从他身上离开,抱着杯子喝水。放下了,才不疾不徐回复:“我无所谓。不过至少等你毕业。” “你博士毕业,年纪还是好小啊。”她揉他的脑袋,“真的想好了吗?” 只有一声利落的嗯。 “梁倚冬又要骂我。”梁乘夏勾勒他的眼睛,“他三天两头嫌你太年轻。比他还小,怎么叫姐夫?” “他本来就不叫。”凌则握住她的手,“梁乘夏。” “怎么啦?” “希望你是心甘情愿。”他过分认真地看着他,“不是给我交代。我不需要。” 梁乘夏心里软得不像话。 她的掌心依然贴在他的额发上,在这双一如既往干净的眼睛里,轻声回应:“是。” “当然,”她抱住他的胳膊,“婚姻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 “我知道。”凌则声音更低,“还有,要婚前协议。” ……其实梁乘夏不是这个意思。 虽然她确实会联系律师。 “我是想说,”她竖起右手食指,“即使跟我处于婚姻关系,对我不好,还是会被我抛弃的。想要一生一世的话,必须永远像这么好才可以喔。” 次日清晨,凌则早早出门去学校。 最后一点书包的残影将门关好。 梁乘夏伸了懒腰,回到卧室,准备补觉。 枕头上多出一本笔记本。 她几乎是扑上去读。 “iwaspickedbysummer. ipickedherinthedark.” 梁乘夏笑出声。 “今天听她的朋友说了她之前的事。坦白说,有些部分很肉麻。不过,我更好奇,她也会有这一面吗?” 会。去年春节他回家时,她顺丰了一封手写信。 “她记不得我的生日,还说要给我买车。烦。根本不喜欢右驾。” 梁乘夏连连笑出声音。现在适应了,她捣乱亲吻他的手背时,需要向右转。 “她说对我远远不如对之前那个人。讨厌这句话。这有什么好比,大哥都能当我爹了。” 梁乘夏捂住额头。 文化素养欠缺实在不是谦辞。 “只过去一夜。她答应,会用心恋爱。其实我不怎么相信她,她是个骗子。” 他才是骗子。骗住一颗原本再也不会相信永远的心。 “今天她长了三颗痘痘。她说两颗,我看到额头边缘还有一颗。我没有告诉她,怕她更不开心。神奇的是,就在这一瞬间,我确定自己爱上她。 ps.以后不写这种话了。肉麻。 pps.新加坡就是这样的。” 梁乘夏一边笑,一边感到眼前生出雾气。 “今天,她三十岁。她或许有些不安,但她不知道她回头跟我说话时,眼睛是多么漂亮。我好奇她八十岁时的眼睛又会是什么样子。那时我72岁,她回头后,也再找不到一根黑头发了。” 梁乘夏捂住嘴唇。 “一周年纪念。和她在一起,时间像是在以另一维度的速度消逝。我感到越来越神奇。人类用头脑构造模型解释感官输入,但她像是我的思维本身。虽然总是不确定,总是在迭加,但上帝绝不会在我对她的喜欢里掷骰子。” 这都是些什么跟什么,量子理论可以拿来这样瞎写的吗?梁乘夏使劲擦掉眼泪。 “我找到了世界上同她最般配的东西:背割堤的樱花海。她向我跑过来。我是怎么得到的?令人费解。她的心如果也是一个研究领域,我至少会有401篇一作。 ps.至今认识401天。 pps.需要她本人做通讯,因为我总是被她牵着鼻子走。烦。” 梁乘夏的手摁在胸口。 翻到最后一页。 “梁乘夏,我爱你。 我一直信奉绝对理性是改良人类社会的唯一途径,不擅长解读文化、思想或制度,也不能理解共度一生的感性愿望。 我原本可以再多坚持几句,让你明白我毕生的文学素养,都用于今天,像呕心沥血。不过你的母亲说,文学总是让女人陷入危险。我决定松一口气,写不出来了。 所以,我只想说,梁乘夏,我真的很爱你。请你接受我共度一生的愿望,并和我拥有共同的愿望。 我爱你,用我全部的智慧和勇气。” 梁乘夏抱着笔记本,在房间里嚎啕大哭。 她哭到几乎不能察觉身后的怀抱,直到凌则用温柔的声音,喊她乘夏。 她回过头,再一次望见这双年轻而干净的眼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