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旗袍》 一 胭脂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生得亭亭玉立,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编成两条大辫子垂在鼓鼓的胸前,蜜色的皮肤虽不白皙,却柔腻有光泽,配上那黑黝黝的大眼,任谁见了都会称一句靚水的妹仔。 可惜胭脂长在的可是博爱路上百乐旗袍店里,可不是台北县、桃园那些乡下地带。胭脂健康好生养的身材和不白皙的肤色,她娘怎么看得上眼,为此没少嫌弃胭脂是「乡屋拧」的种,是乡下人,哪怕她娘从胭脂两三岁起便养了胭脂,这么多年来还是没亲过。 百乐旗袍店里都是上海人,只有胭脂是闽南人。 胭脂的名字也是她娘给起的,在这之前胭脂只被人浑称么妹仔。 么妹仔很小的时候被她的亲生母亲牵到了百乐旗袍店。在她矇矓的记忆中,那天阿母一大早就带了她出门,而且只带了她一个。她笑嘻嘻地牵着阿母的手,顶着兄姊们羡慕的目光走出了家门。阿母带她去看了火车,巨大的火车头像是庞然大物,冒着浓浓的黑烟,轰隆隆地朝她们的方向驶进。她又叫又跳的,在火车呼啸穿过身边时,追着向车里的人挥手,一直到火车进站停下来为止。阿母那天什么都随她,还花了个圆圆的大铜板在市场边给她买了碗麵──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热呼呼的阳春麵好大一碗,她怎么也吃不完,又捨不得在「外面」吃的麵,她问阿母要呷否?阿母摇摇头说乎么妹仔呷。于是她又往小肚子里塞了好几口,最后实在吃不下了,推给阿母,阿母呼嚕嚕地三两口便吃完了。 她问阿母要转去了吗?阿母说,带么妹仔企做新衣好否?伊讲好啊。 阿母便带她到了百乐旗袍店,么妹仔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那个一家十几口挤在十块榻榻米大的工厂宿舍的家。 「多谢你,『头家娘』。」 么妹仔记得阿母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句夹杂了乡音,说得彆彆扭扭的国语,还有忍不住冒出来,「头家娘」的台语。 么妹仔那时还不太会说国语,却记住了「多谢你」这三个音,在她后来成为胭脂的岁月里,不只一次对着客人鞠躬说着多谢你、多谢你,彷彿受到当年阿母那一句「多谢你」的影响,胭脂这三个音总也说得不好,带着微微彆扭的,台湾国语的乡音。 而每次听胭脂说这三个字,百乐旗袍店雍容华贵的老闆娘,也就是胭脂她娘,便会眉毛微微往上一挑,若有似无地哼了一声,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胭脂每日五更即要起身。 台北人是没要这么早起的,繁荣的城市在天光未明的这一刻,仍悄然无声,不闻鸡鸣,只有街头巷尾的早餐摊默默支起了帆布顶篷,大锅里的豆浆咕嚕嚕地往外冒着鲜甜的香气,偶有早起的学子或是老人家停下来买份烧饼豆浆,与头家聊上几句。 胭脂先淘米洗净上灶小火熬煮,随即又现包了一笼汤包上屉蒸──哥哥一个大男孩若只喝粥吃不实哩,在学校不到中午很快便会饿了。 看着清粥包子都已上灶,还需一段时间才煮好。胭脂捏着几个铜板准备要到后巷早餐摊子上买豆浆,一推开厨房的纱门,便撞上一副清瘦的身躯。 胭脂惊慌地往后退了一步,压抑地小小唤道:「哥哥──」 而后不自禁地低下头来,不敢多看他。 胭脂仍能听到他好听的声音,和她,和爹爹姆妈都带着一股子腔调的国语不同,哥哥说话是那么字正腔圆,温柔雅致。 「小妹要去买豆浆吗?天未亮,外边冷,我去买吧。」 吱呀一声,厨房的纱门轻轻掩上了,胭脂还不及说什么,哥哥的背影在纱门矇矓的掩映下越行越远,只穿得一件白衬衫的肩背看起来那么单薄。胭脂紧紧捏着手里黏湿的铜板,望着哥哥的背影,其实很想叫他多穿一些,但如同未曾交付的铜板,那关心始终未说出口。 胭脂的哥哥有个很读书人的名字,叫做儒文。哥哥人如其名,也很会念书,二十岁的他现在是国立台湾大学哲学系的高材生。 胭脂的爹娘一方面觉得骄傲,一方面又不免感到失落──书读得这么好的儿子,让他来做旗袍吗?胭脂不只一次听到爹爹姆妈在哥哥不在的夜晚争吵。姆妈说:儂是疯了,我儿子会读书勿读书,让伊去做衣服。爹爹说:我爹传下的店,勿能失。姆妈又说:真当给人弯腰是啥好事伐? 爹爹姆妈虽然来台二十多年了,习惯了讲国语,急起来乡音却仍不自禁地衝出口。而胭脂半听半懂,总是缩在房里阴暗的角落,不敢出声。 百乐旗袍店的歷史,不是从二十年前在博爱路掛起招牌才开始的。打从在大陆上海,这门手艺就一代传一代,一直传到了胭脂爹爹的手上,每一代人都是製衣师傅,不曾出过一个读书人。 如今出了一个读书人,还是读到这个省最高学府的读书人!是大学生!但换来的,只有百乐旗袍店里一声一声隐约的叹息。 胭脂收拾哥哥吃剩的碗盘时,爹爹姆妈才姍姍地走进饭厅。她赶忙地端上一直热着的白粥和豆浆,併几样小菜和一笼汤包──汤包是给爹爹的,爹爹和哥哥一样,早上只吃粥,吃不饱。 「儒文上学去了?」姆妈一大早发髻便梳得整整齐齐,一袭素雅的暗绿织缎旗袍长达脚踝,裙襬上一枝素梅蜿蜒,梅花错落绽放。她端着瓷碗,一边轻轻吹凉,一边问着。 「嗯,哥哥他吃了一笼汤包,又喝了一碗豆浆,才出门了。」胭脂答道。 姆妈撇撇嘴,像是在说她没要问这些。 「你今日多买些菜,割一条肉,再买条鱼。儒文说了要带同学回家──说是个挺好挺有才华的学长,儒文特地交代了要好好招待。欸!早晓得儒文能考上大学生,我当年就不会──」 爹爹咳了一声,姆妈横了他一眼。「怎么?我儿子已经是大学生了,还勿得我说两句?」 爹爹闭上嘴默默喝粥,在这个家里,爹爹沉默得多。 过了一会儿,爹爹抬头看她。「胭脂啊,吃了吗?」不等她回答又说:「坐下吃伐。」 二 胭脂每天的生活都很忙碌,从她十二岁后家里就没请过帮佣了。姆妈说:「家里有个吃白饭的,还用得着花钱请?」还是哥哥坚持,她小学毕业后才开始接家务活。 胭脂不只要做清洁,洗衣煮饭打扫,前边店里大大小小的杂事也要帮忙,事情繁杂,常常是坐下来歇息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姆妈那一件又一件精细的旗袍,要是洗坏了她就等着被拧耳朵吧。 胭脂走到前边店里时,姆妈正在招待客人,客人真是多啊,几乎要挤到大街上了,选布料的挑款式的量身的取衣的统统都有,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数年如一日的热闹。 爹爹不在。几个师傅在工作檯边忙碌,每人手下穿针引线,动作如飞──胭脂却毫不陌生,有时订单接得多了、赶了,她也要帮忙在旗袍上缝珠花抢时间──没有多久,一件款式优雅的旗袍便在师傅手下成形,胭脂却顾不上欣羡,穿过拥挤的人潮,她瞥见爹爹骑着三轮车在门口停下,连忙同店里的学徒上前要搬运车上的包袱,却被横出的一隻手臂阻止了。 「哥哥。」胭脂倏地红了脸,悄悄后退一步。 「布料这样重,女孩子怎搬得动?」哥哥笑着轻轻将她往内推,「进去吧。」 她不安地看着那双平常只搬过书的细瘦手臂挽起了袖子,和哥哥比起来,她都觉得自己显得粗鲁笨重,「可是──」 「没可是。」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胭脂吓了一跳,回头看一个高大俊秀的青年越过了她,帮了哥哥一把手,并笑着调侃他,「儒文,可搬得动,别被压垮了吧,回头可要多吃三碗饭。」 她听见哥哥不服气地回答:「少瞧不起人,我帮我爹从小扛大的。你这样的城市青年,才叫中看不中用。」 两人说说笑笑相互扶持将沉重的包袱扛了进门,胭脂跟着后头一语不发,始终找不到插进去的空间。 哥哥的这位学长最近来得很勤,但每次来了,大多时候和哥哥两人窝在房间里,也不见出来。 来得多了,照理要跟家里人熟了,但不论是爹爹姆妈抑或是胭脂,对这位「浩鸣学长」却生不起亲近。爹爹是一贯的沉默,对什么都没啥意见的模样;姆妈一开始对「浩鸣学长」颇为热情,让胭脂添茶倒水,怕怠慢了客人,几次下来便有些微词,不阴不阳地对胭脂说:「姑娘家本本分分,少凑上前去,自己家里要闹出什么,可不是一般的丢人!」哥哥听了很不高兴,浩鸣学长倒是不以为意,想来还是来,该走还是走。 胭脂呢,胭脂向来是没有声音的。但她想知道,哥哥的不高兴,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浩鸣学长? 可胭脂没有问。 她和哥哥,不再像从前那样亲了,不像小时候总黏着他,跟在他身后做个小尾巴,管他叫「阿兄」──从第一次见面起,她就只叫哥哥做「阿兄」,哪怕国语讲得再好,哪怕血脉里带来的语言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有这个词语,被姆妈骂了打了多少次了也固执地不愿改。 「阿兄」说没关係,「阿兄」很喜欢这个在他七岁时出现的小妹妹,每天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小妹。 于是写字是「阿兄」教的,算数也是「阿兄」教的。「阿兄」会攒了许久的零用钱买糖哄骗她学数数,结果吃糖吃得一口烂牙,牙痛得嚎啕大哭,让姆妈结结实实拿藤条打了一顿,也是「阿兄」在前面护着喊着不要打了。 直到有一天,她的「阿兄」忽然地就不见了,也不再给她买糖了。 但是,她和他,本来也不是真正的兄妹。 胭脂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开口叫「阿兄」,而是改叫「哥哥」。似乎是打从哥哥考上了全台第一学府起,和她谈论起课堂上习得的浩瀚知识,只换得她一脸茫然的沉默;又或是当她胸前鼓起小小的山丘,下身淌出艷红的花朵,那身体隐微的疼痛和令人羞赧的彆扭,让她再也无法自在地和哥哥相处。但胭脂记得她改口唤「哥哥」后,哥哥脸上浮现的那异样的神情,彷彿她戳破了什么祕密,即使是谁人都知晓了,不过以一层薄薄窗户纸遮遮掩掩,也好过现于人前的尷尬。 没有人对她的改口有什么意见,本来吧「阿兄」和「哥哥」就是相同的意思,随人高兴使唤,奇怪的是,两个同样意思的名词,一下子将她和他的距离拉得好远。 哥哥又和浩鸣学长关在房里不出来了。 晚饭时候也不见下来,姆妈臭着脸不许她去唤。「让长辈等开饭,什么规矩!给他们饿一顿,都别吃了!」 爹爹说来者是客,何必计较。 姆妈早看浩鸣学长不顺眼,称都是他带坏了乖巧的独子。「勿是我计较,受欢迎的才叫客人,没规矩的还要我去侍奉?也不看看自己是啥身分!」 姆妈讲得好大声,胭脂想肯定传遍了这房子上上下下,想到楼上的哥哥和浩鸣学长听到姆妈说的话,她就要脸红。 可是哥哥,怎能让长辈等他们吃饭呢?一顿饭过去,都不见人影。姆妈扯着无奈的爹爹气呼呼走了,胭脂只将爹爹姆妈用过的碗盘收到厨下洗了,灶炕中还留着馀火,想着若哥哥和学长要吃饭,也能很快地为他们热菜。 然而胭脂等到了深夜,桌上准备好的碗筷也等不到人来使用。 三 姆妈终究心疼哥哥,吩咐她下两碗麵给哥哥他们送去。 大锅里水烧开了,噗噗地冒出蒸腾的白烟。姆妈一反平常,就这么坐在厨房一角的板凳上,静静地看着胭脂下麵条。 胭脂只觉芒刺在背,好几次动作不利索差点让滚水给烫了。 麵终于煮好了,简简单单的清汤掛麵,只各卧了颗鸡蛋,几根青绿的菜叶,再滴上几滴麻油,虽无复杂的调味,也是鲜香诱人。胭脂暗暗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端起托盘,便说:「姆妈,我给哥哥他们送麵去了。」 姆妈「嗯」了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胭脂。 胭脂让姆妈看得心里着慌,才要说些什么便听到姆妈说道:「胭脂,你想不想做件旗袍?」 胭脂愣了。 姆妈很少这样温柔地对她说话,更别说是主动问她要做旗袍。 这年代只要身为女子拥有件旗袍并不稀奇,官夫人和明星穿的是量身订製的丝绸旗袍,一般人家的太太小姐们也穿着样式简单的棉布旗袍,这是一个人人都穿着旗袍的年代,胭脂也不例外。但胭脂虽然长在旗袍店,却是没有属于「自己」的旗袍,从来没有人有空给她做件旗袍,胭脂的旗袍都是捡姆妈穿不下改的。 「我让儒文给你做件旗袍吧。」姆妈说:「儒文,也该定下来了。定下来,也少些胡乱想头了。」 姆妈最后一句话轻得像是自语,但她灼灼的目光却缠绕着胭脂,让她,一步也不敢动! 胭脂把麵端上楼时,脑袋还是懵的。她是早知有这么一天,却不知这一天来得如此仓促、如此突然!胭脂只感觉心脏蹦蹦跳,一时间也不知是喜是羞,还是一股莫名的茫然无措。 但她又想到,哥哥还有一年多才毕业呢!姆妈怎突然有这想法?哥哥这大学生身分向来是姆妈的骄傲,姆妈是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耽误到哥哥的学业。一思及此,胭脂又多了几分不安。 胭脂的脚步很轻,在冰凉的地砖上行走几乎没有一点声音。 一上二楼先是一个小厅,哥哥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底端,隔壁的房间充作书房,胭脂和爹爹姆妈住在三楼,整个二楼都是哥哥一个人在使用,平常哥哥就算在家也是安静地读书,稍大点声音对这份寧静都像是一种褻瀆。 「──别说你不想『出去』,儒文,我们留下来没有未来。」 浩鸣学长的声音在楼道间清晰地响起,胭脂不自觉停下脚步,藏身在走廊的阴影中。 马上她又听到哥哥回答,「难道出去了就有未来?浩鸣,这世界不会如此简单。」哥哥的声音压抑得彷彿隐藏着痛苦。 「这世界从来就不简单,儒文,我并非这样天真,只是我们若一直困于台北,那又会如何?别说世俗的眼光和缺乏自由的国家,就说你的家庭、你的父母和你的小童养媳──」 哥哥激动地打断他的话,「我只把胭脂当妹妹!」 浩鸣学长道:「你把她当妹妹,她当你是『哥哥』吗?如果父母要求你结婚,你又当如何?就像你的哲学和这间旗袍店是如此相悖离,当你血脉的传承和你所学所思只能二择一,你要怎么两全其美?」浩鸣学长叹气,「儒文,我当然知晓,即便到了异国,我们也无法光明正大在阳光下牵手,但在那一片辽阔的天地,无人识得我二人,我们将不被传统和血脉所绑住,不再有牵绊,可以自由地追寻学术……和爱情。」 浩鸣学长最后三个字说得好轻好轻,但胭脂仍清楚地听到了。 最后只听得哥哥道:「你让我想想。」 胭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装作若无其事地上前敲门,但当哥哥从她手中接过托盘时,那麵条已经糊了。 胭脂没有和任何人说起她那晚她听见了什么,姆妈却没有忘记她说过的话,隔天她便对哥哥说:「你给胭脂做件旗袍吧。」就像吩咐一件小事般,姆妈说得云淡风轻,却彷彿在晨桌间投下一颗原子弹,霎那间一片死寂。 哥哥瞬间白了脸,浩鸣学长却仍有些摸不着头绪。 「姆妈,这事等毕业后再说……」 「不等了。」姆妈放下盛豆浆的汤碗,拿手帕抿了抿嘴,「不差这一两年,儒文,爹爹姆妈年纪大了,你就让我们安心。」 姆妈又笑着道:「就拿那块胭脂锦缎的料子吧,我让你爹给你留着了。」转头对胭脂说:「胭脂不是喜欢吗?你初来我们家,看了人太太用胭脂布订做的旗袍,说是新娘衣,吵着要穿,姆妈因此连名字都给你取做『胭脂』,记不记得?」 姆妈和顏悦色,笑容满面,彷彿那是一段温馨动人的回忆。 胭脂当然记得,可她记得的版本与姆妈不同。她想起第一次看到那大红珠光旗袍是多么惊艷,多么迷恋,手伸着就要去触碰,却让姆妈拿竹枝狠抽在手背上,一边抽还说了,「没教养的东西,粗手粗脚的,埃个是你能碰得?要是将料子勾毛了脱丝了,你看我不剥了你的皮!」她想着手背也跟着抽痛起来,像是这些年伤从来没好过。 「真这样喜欢胭脂布,那就叫胭脂罢,可别连块布的价值也无。」姆妈如此说。 胭脂低下头,默不作声。 姆妈也没要她的回应,继续与哥哥说道:「你和你爹学这多年,也该出师了。我们供你念书到大学,到头来也只求你继承这家店。你还是可以念到毕业,毕业后再为你爹接接担子──此二件事,并无衝突。」 「姆妈……」 姆妈直视哥哥,咄咄逼人,「儒文,胭脂等你十多年,不值你为她做件旗袍?」 事已至此,谁都听出了不对,原本一头雾水的浩鸣学长也沉了脸,目光炯炯地盯着哥哥,大家都在等哥哥怎样回答。 沉默了好一会儿。 「好。」哥哥说。 四(完) 从那天起,浩鸣学长再没来过他们家。哥哥还是如往常般,上学读书回家打下手,只是少了一个如影随形的人,也少了总是聊不完的话题。 哥哥开始为她做旗袍。 製作一件旗袍,剪裁、缝製都讲究功力,但最考验师傅能力的还是量身。能否将让女子穿上旗袍后隐恶扬善,并充分表现旗袍削肩长颈线条之美,在在考验着师傅量身时是否抓住了女子形体的曲线和着衣的习惯。说穿了,做旗袍的师傅要够了解女人的身体,做出的旗袍才能贴身仿如第二层皮肤般舒适流畅,而非綑绑女人行动的枷锁。 也因此,量身的程序格外费时费力,自颈至肩至背至腰……全身上下测量的便要数十处。 胭脂没经歷过这样精细的量身──还是哥哥亲自为她量的!哥哥拿着皮尺,心无旁鶩地一一衡量她身体的线条,他低下头,背微弓,修长却冰凉的手指拂过她的后颈,划起一波鸡皮疙瘩。胭脂只觉热气上涌,额头鼻尖不自觉沁出细汗。 「小妹,你毋须紧张。」 「我不紧张。」 哥哥轻笑出声,没有戳穿她,却是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哥哥!」她叫道,摀住了头,但几缕发丝已自整齐的辫子中脱出。 哥哥走到工作檯前,摊开了那块鲜亮的胭脂布,大红的锦缎面,银色连理枝图样在布面上纠缠,异样华美。哥哥快速在布料上勾勒出线条,迅速而熟稔。 胭脂含羞带怯地看着哥哥的动作,对这件将专属于她的旗袍有说不出的期待。 「哥哥,你喜欢做旗袍吗?」她问。 「嗯?」哥哥迷惑地看着她。 「做旗袍和读书,哥哥更喜欢哪个?」 「小妹,这不能相提并论。」 「但是,」她囁囁地说:「只能选一个不是?」 哥哥呆住了,最后仍是回避了她的视线。他说:「我不正在为你做旗袍,但我也未放弃读书。」他叹了一口气,「这不该选的。」 「你可以不做这件旗袍,」胭脂鼓起勇气说,声音不自禁地颤抖着,「我没关係的,你不想做,可以不做。姆妈……姆妈总归是为了哥哥好,你耐心跟她说,她会懂的。」他们都知道做这件旗袍的意义是什么,是她在这个家生活十几年的因由,可她想,如果让哥哥为难了,或许,不做才是好的吧?她不该奢望拥有自己的旗袍。 哥哥惊讶地看着她,眉头皱起,「小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一直都知道。」 「那么小妹,你跟我说,若是你,你怎么选?」 「我不选,我信命。」 「信命?」 「嗯。」胭脂认真地说:「哥哥,我没读过什么书,也不认识什么大道理,更不懂哥哥崇拜的苏先生、笛先生说过什么。但我知道『万般皆是命』,命运总有祂的安排,祂给我什么,我就接受,祂让我选什么,我便选什么。」 哥哥摇头,说:「小妹,你太消极。命运是可以靠人力改变的,新时代、新思想都在告诉我们,只要你敢选择,有勇气,就能够抵抗命运。」 「可是哥哥,」胭脂说:「除了命,我不知道该信什么?」说完,胭脂只觉得一股酸意漫上鼻头。 竟是莫名地觉得想哭。 那一天之后,哥哥只要有空,便一个人待在房间细心地缝製那件旗袍,爹爹姆妈偶尔问起,他也是笑笑带过,并不多说,谁都不知进度到哪了。 胭脂也是日復一日,日出而作,日若而息,她不再问「选择」这件事,也不关心那胭脂旗袍的完成。脸上依旧带着温婉的笑意,认真勤劳地帮忙家务。原本略带青涩的少女,突然一夜之间长大似的,熟客们见了称讚不已,姆妈欣喜之馀也难得对她好言好语起来。 胭脂却一如往常。 这天清早,她又在厨间忙做早点。 初冬的晨光来得比往日都要慢上一些,此时窗外景色仍是漆黑一片,丝毫不间一丝天光。 正要出门买豆浆时,却见到哥哥背着书包下了楼。 「哥哥这是去哪?」胭脂问。 哥哥没有回答,只说:「小妹去买豆浆?我去吧。」如同以往,哥哥温柔地接替她出门。 胭脂定定地看着他走出门,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受,但她又不晓得是哪里不对劲。许是自己想多了吧。胭脂转身要回到厨房。 「小妹。」 胭脂回头,正好看到哥哥嘴型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嗯?」 「没事。」哥哥笑了,顿了一下又说:「我走了。」 哥哥推开了纱门,门惯性地反弹了回来,碰地关上了。胭脂来不及和哥哥道别,就看着他的背影走出了家门,没有回头。 那一天早晨,餐桌上没有豆浆。姆妈骂了胭脂几句,胭脂捏着几枚铜板就要衝出去买,一推开后门,匡噹一声门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姆妈在里头听了不高兴地嘮叨,她低下头看,一只大碗滴溜溜地转着,顺着门推出的方向泼洒一地的白色浆汁,即使已经冷掉仍散发淡淡的豆香气。 「爹爹──姆妈──快来啊──」胭脂大声尖叫。「快来啊──」 之后百乐旗袍店就拉下了大门,只留着一个小门,好多人进进出出,夹杂着震耳欲聋的哭闹声,和细细碎碎的议论声。 哥哥再也没有回来。 姆妈已经哭昏了过去,爹爹坐在店里的一角,不断不断地叹息。 来帮忙的人都走了,偌大的店里只剩下爹爹、姆妈和她。 胭脂默默收拾了杂乱的居室,所有的用品一一归位,餐桌上杯盘狼藉的餐具也都清洗晾乾,然后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回到三楼的房间。 胭脂没有点灯。 但在黑魖魖只见得轮廓的房中,她仍能看见那柔光的料子反射了月光的皎洁。 胭脂一步步走向前去。 一件精緻的旗袍被小心折叠放在床尾。 是「她的」旗袍…… 她伸手摸了摸,又飞快地缩了回来。 痴痴站立了好久,才以发颤的双手自脖颈一颗一颗解开了钮扣。但等她套上了这件依她的身形所做的旗袍,却发现是那么地不合身──过宽的肩线、太长的裙襬、紧绷的胸肩,松垮又彆扭地束缚着她的身躯。 这件哥哥花费心血,一针一线缝製而成的,究竟是谁的嫁衣? 她想起今早哥哥最后叫住她的模样。 他说小妹。 对不起。 哥哥说的是,小妹对不起。 滴答。滴答。 水珠在地面上迸开,无痕地隐没在暗暗的地砖之中。 是下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