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1章 天狗食日,穿越万历 大明朝,隆庆六年六月朔日,清晨。(1572年六月初一) 慈庆宫。 …… “天狗食日!天狗食日了!” “毋要慌乱,各司其职,戍卫东宫!” 阵阵喧嚣吵闹声在慈庆宫外经久不息。 殿内,石越半卧在床榻之上,以手扶额,神色一时恍惚。 两名内侍躬身侍立在旁,等候着他更衣。 石越没有理会他们,紧闭双目,整理着脑海中的驳杂信息。 他只记得自己明明正在地方各区调研开会,而后突兀地发生了日食,旋即失去了意识。 醒来之后,就莫名到了此处,而后一股纷乱的记忆尽数涌入脑海。 明朝……隆庆六年……朱翊钧……皇太子…… 过了好半晌。 终于,他睁开了眼。 呼…… 长出了一口气。 此时,石越才堪堪理顺脑海中混乱的记忆。 石越面色古怪地伸出双手。 借着烛光看着自己稚嫩的身体。 竟然,穿越了啊…… 大明朝,是他此身所处的朝代。 皇太子朱翊(yi)钧,是他如今的身份。 身份还真是了不得,石越用力揉了揉眉心。 他前世一路摸爬滚打,这点行测常识自然不缺,朱翊钧,不就是万历皇帝的名讳吗!? 旁的不说,挂机30年不上朝的万历皇帝,他多少还是听说过的。 当然,多少是沾了张居正的光,他才去了解了这段历史,至于对这位万历皇帝本身的印象自然说不上多好。 甚至后世常有明朝实亡于万历的说法,毕竟这位驾崩后,不过24年,明朝就亡了。 对不对且不说,毕竟他专业不对口。 但无论怎么说,这也算得上是实打实的帝国末期皇帝。 哪个朝代末期,不是积弊甚深?此时的明朝更是五毒俱全。 官员腐败蔓生。 财政匮乏难支。 军事疲软无力。 民生凋敝凄苦。 四夷袭扰不止。 想到这里,他忽然记起,建奴,就是在万历年间坐大的吧? 忍着刚穿越的不适,艰难回忆了一番。 确认后,石越不由意味不明地砸吧了一下嘴。 这开局,还真是既有大位,又有大任,也不知道是哪位大能来考验他的。 石越自嘲一哂。 但,还真就考验对了! 他石越是什么人? 贫寒出身,一路本硕,选调遴选并堪磨而升,历经税务,镇乡,市工局,省科厅。 而后更是一路势如破竹,道路亨通至极。 皇帝?有何做不得?中枢大位罢了! 皇朝末期?更当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我辈大丈夫当如是! …… 朱翊钧渐渐平复情绪,思索目前的处境。 上月廿六,先帝病逝于乾清宫,今日初一,算来也不过数日之间。 也就是说,如今帝位空悬。 好在,朱翊钧四年前就被立为太子,嗣位稳固,先帝宾天前后,各种形式的诏书、手诏、口谕,传位于他。 而他两位兄长早夭,只剩个弟弟现在毛都没长齐,也不虞有什么波折动荡。 所以,这帝位,只是流程问题罢了。 但是,凡事都有但是。 天下大位,不过名与器。 他两世为人,通晓古今,见识过的空有其名而失其器者,数不胜数。 平日里开生活会,话都插不上的一句的主官还少了吗? 这同样适用于皇帝大位。 称作皇帝,并不意味着就有皇帝之实了。 就如他现在,哪怕登基,也只能观政,没有插手的资格。 至于原因? 他今年才十岁! 这还是虚岁。 朱翊钧1563年9月生人,实际算来更是只有八岁。 这自然不是一个可以亲政的年龄,也不可能让朝臣百官将政事放心托付。 他作为后人,当也知道,先帝隆庆驾崩时,内阁中便有人嗟叹: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 这是何等狂悖?但这就是一名内阁大员的态度。 至于什么神器天授? 骗骗黔首妇孺就罢了,百官中哪一个不是人精。 十岁孩童什么样,大家心里没数吗? 更别提明朝的政治氛围。 宫廷失火,是皇帝不修德行,上天惩罚。 身体不好,是皇帝沉迷酒色财气,自食其果。 地方民变,是皇帝索取无度,欺压百姓。 皇帝要反驳说治理国家,你们百官没责任么? 御史谭耀就会说“昔何以顺,今何以违?”,大明朝以前好好的,怎么到你手上就不行了? 嗯,没错,以上都是万历皇帝经历过的事。 总之,就是你皇帝干的不行! 但皇帝要真想好好干?那对不起,赦诏大不奉行。 不止是百官,甚至他的生母,那位李贵妃,也只拿他当孩童看待,动辄呵斥,体罚。 前身登基之后,经历过罚跪、呵斥,数不胜数。 甚至被逼着让内阁代笔,以他的名义下罪己诏。 可以说,上下内外,统统都是孩视天子的反贼! 当然,他本就是孩子,以孩视之也没什么不妥,大家实事求是罢了。 可这不是屁股不同,看问题的角度就不同嘛,他朱翊钧非常自觉地站在了应有的立场上想问题。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换言之,这也意味着,他没有亲政的“群众基础”。 刚想到这里。 疼疼疼。 太阳穴突然突突直跳! 朱翊钧眉头一皱,连忙止住思绪。 他刚刚穿越,还是一个十岁小娃的身体,一经深思就有些头疼欲裂。 揉了揉眉心,好一会眉头才舒展开来。 就在这时。 一个老太监举着烛光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殿下!如何又睡了回去!百官还在文华殿等候,还请速速与臣前往,不然贵妃娘娘来了您又要挨训了!” 见到朱翊钧还半卧在床榻之上,语气急切开口催促。 朱翊钧一听这老太监搬出李贵妃,心中就是一跳,下意识有些慌乱。 他立刻明悟,这是前身本能,作为一个十岁孩童对那位动辄呵斥自己的生母的惧怕。 朱翊钧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前身的本能,缓缓抬起头,仔细打量面前这位躬身谦礼,却略显阴鸷的老太监。 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兼管御马监事务,冯保。 他轻易在脑海中找到了对应之人。 听这一长串名号,就知道是个人物。 实际上,也确实是个人物。 冯保此人可不简单,乃是明朝有名的大太监。 有名在何处? 这可是能上列传的大太监! 历史上朱翊钧未亲政的十年里,便是此人领司礼监,勾连李太后与内阁,三位一体,共同把持大政。 李太后代行皇权,内阁处理政事,而冯保则是把持着一票否决权。 这位大太监乃是那十年中,站在权力巅峰的三人之一。 嗯,没亲政的皇帝排不上号。 在这期间,这位大太监,便是朱翊钧的大伴,负责督促、约束小皇帝的起居日常,若是小皇帝有不懂事的言行,就会报与李太后。 万历皇帝没少为此受到责罚。 以至于这冯保经常拿着李太后的鸡毛当令箭,整天用李太后吓唬朱翊钧,动辄劝诫教育他。 这也就罢了,更僭越的事,若是没有机会,冯保也会创造机会,暗中给朱翊钧设局,而后向李太后告状。 将万历皇帝塑造成一个品行顽劣,永远长不大的孩童。 使得万历皇帝如履薄冰,同时也加剧了李太后对朱翊钧的孩视。 历史上万历皇帝必然也是心中愤恨,乃至于说出“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的话语来。 朱翊钧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大太监。 先帝驾崩前后,此人便揣摩两宫之意,说服李贵妃,驱逐了那位整日给先帝进奉美女与虎狼之药的孟冲,从孟冲手上夺下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 又兼领着东厂与内卫,一跃成为了内臣中最为显贵的人物。 这样一位大貂珰,此时脸色焦急关切地催促他,似乎真为他设身处地着急一般。 啧,当真是好演技,朱翊钧心中暗赞一声。 他积年老机关,演技自然也不差,得了朱翊钧的记忆,语气神态模仿个七八成,不露破绽还是没问题的。 他慢慢坐起来:“大伴劳心了,本宫这就更换缞服。” 此时正在孝期,自然要着缞服。 朱翊钧说罢,双脚稳稳地踩在了地上,站起身来,而后张开双臂,唤来宫女,为他更衣。 不疾不徐,气度从容。 外间还在日食,殿内烛光却通透,冯保有些意外地偷偷抬头瞥了朱翊钧一眼。 今日这位太子殿下,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 若是以往,朱翊钧一听李贵妃将至,定然会火急火燎,匆匆忙忙,生怕受到责怪。 现如今却从容不迫,一丝不苟。 难道皇帝大位垂手可得,就能使人面貌一新? 冯保心中莫名不舒服,有种事情不在掌控的刺挠。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或许是不愿意承认——不能亲政的皇帝,留下的权力真空,实在太诱人了! 亲政?巴不得一辈子都长不大,将皇权交给司礼监来打理! …… 朱翊钧正更换缞服的功夫,外间又传来动静。 “钧儿!怎么还在拖沓!” 一名贵妇从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排女官。 这贵妇相貌姣好,约摸二十来岁,体态饱满丰腴,皮肤白皙嫩滑,但面色显然有些不愉,皱着眉头直往殿中走了进来。 刚一走进来,殿内宫女宦官纷纷跪下。 冯保迎到面前:“奴婢见过贵妃娘娘。” 朱翊钧不露声色瞥了这老太监一眼。 在他面前自恃身份称臣,在他母妃面前就以家奴自称是吧? 心中暗暗记下此人一笔。 这才抬头看向来人。 赫然便是前身的生母李贵妃。 眼下他还未继位,贵妃自然也还不是太后。 说起这位李氏,可谓严母典范。 她对朱翊钧的要求极高,行为举止,无不要符合礼仪;儒家经典,无不要融会贯通,稍有达不到,就动辄呵斥责罚。 甚至以废帝来恐吓小皇帝。 以明朝的体制,李氏想废帝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是一些行为举止上的小事。 像极了他前世那种老母亲,告诫小孩,不听话会被叔叔抓走一样。 更甚的是,万历皇帝登基后,李氏干脆搬进了小皇帝所居的乾清宫,只为就近照顾朱翊钧,直到朱翊钧大婚之后才搬离。 严厉苛刻,可见一斑。 而如今先帝驾崩未久,诸事纷乱。 朱翊钧想登基也得走流程。 三次劝进必不可少,今日乃是第二次。 他需得到文华殿接受百官劝进,再行辞让。 到了第三次,才能顺利继登大统。 这种天大的事,却在宫内磨蹭拖沓,李贵妃的不悦自然溢于言表。 这可是还没登基呢?如何了得! 李贵妃脸上愠怒已然蓄势待发。 朱翊钧心中才打好了腹稿。 他只是将腰带扶好,端正肃容,一丝不苟地行礼:“儿臣见过母妃。” 一言既罢,他不等李贵妃发作,继续开口说道:“事出有因,娘亲容孩儿解释。” ----------------- 注1:明太子居东宫,对外自称本宫。 注2:关于日食记载,“隆庆六年六月乙卯朔日食自卯正三刻至巳初三刻所不尽分余躔井宿度”——《明神宗实录》 注3:拱曰: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明史·列传·卷一百九十三》 注4:万历十三年四月,万历皇帝步祈南郊,礼成后召见辅臣及九卿,发布了谕旨:兹者天时亢旱……虽朕不德所致,亦因天下有司官多贪赃坏法,酷害百姓,不肯抚恤爱养,上干天和…… 次日,福建道御史谭耀上疏直指皇帝应首先管束自身及宫闱事务,方能治理国家。在奏疏中特别指出皇帝在反躬自省上做得不够,提出皇帝应该反思“(国事)昔何以顺、今何以违?“——《明神宗实录》 注5:注4与赦诏大不奉行等问题,我在逼乎有一篇回答里有论述,关于万历皇帝亲政后的处境,以及为何几十年不上朝的心态,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搜索关键词:因为万历是神神) 注6:本文在背景考据历史的基础上,会有一定的艺术加工,以及在历史空白处自由发挥,读者可以参考注释与史料,自行甄别。 第2章 母慈子孝,机心蕃茂 见他这幅做派,李贵妃却不买账,自己这个儿子什么样她最是清楚不过。 她冷着脸,语气带着质问:“怎么?又要像上次会极门劝进一样,畏百官如虎狼,瑟缩在这慈庆宫中不敢出!?” 言语毫不给自家儿子留面子,只因朱翊钧这番行为,也不是第一次了。 前几日,文武百官便是在会极门上表劝进,以礼法而言,朱翊钧至少得当面辞让。 但朱翊钧竟然怯弱畏葸,硬生生被吓得不敢露面,最后骑虎难下,只得以口谕传出,草草了事。 几乎将李贵妃气个半死,事后好好责骂了一番。 而今日文华殿常朝,军民代表、文武百官正要再度劝进,朱翊钧又躲在殿内不出去,她如何不气极? 有着此身记忆的朱翊钧,自然知道怎么回事。 心中叹了一口气,也难怪万历皇帝大婚后,李氏也不愿归政,这份心性,确实难以让李氏信任倚靠。 他整理了一下语言,脸上露出郑重之色开口道:“母妃,父皇年岁不过而立,欣兹春茂,圣祚遐昌,岂料猝然驾崩而奄弃天下。” “儿臣痛贯心灵,若寘汤火,一时失了方寸,以致前次进退失据。母妃教训之后,儿臣这两日来多次自省,万万没有再犯的道理。” “今日当真不是儿臣有意拖延。” 朱翊钧咬文嚼字,也不是要卖弄,这不过是前次辞让中的一些词汇,此时摘出来引用一番,以示他被教训过后确实是听进去了,日常说话,倒是真没这样的。 手法拙劣了些,却正适合这个年纪小孩的心理。 总之意思就是,老爹死得突然,他好好一个皇太子,一眨眼的功夫就钦定要登基了,有些慌乱也正常吧,现在回过神了,下次一定!老妈你就别骂了。 果然,李氏见他举止言辞之间,有规有矩,沉稳从容,颜色也是稍稍开霁。 却还是没轻易放过他,皱着眉头道:“军民百官都在文华殿等候,你有什么理由还在殿内拖沓?” 李贵妃平民出身,后为宫女,称呼言辞自然没有太多讲究。 她语气严厉,显然是没个正经理由少不了一顿训。 话音刚落。 就见得朱翊钧抬起头朝她看来,眼眶微微泛红。 似乎强忍着悲伤之情,吐字清晰道:“娘亲,方才天狗食日之际,儿臣似乎着了魇。” “隐约看见了父皇就在殿中,还甚是慈爱地要拉儿臣的手,朝儿臣笑,可儿臣伸手去触,却怎么也够不到。” 说到此处,表情虽然绷着,眼眶的泪珠却直接流了下来,话语间也有忍不住的哭腔。 这就是老戏骨的实力了,挥洒自如。 李贵妃见他这情状,也是一怔。 看着朱翊钧悲伤的面庞,恍惚间才突然想起,她这些时日百般苛责的调皮儿子,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猝然丧父的十岁稚童。 也不知是不是这几日都没休歇好,眼下竟是做了噩梦。 一时有些心软。 正想俯下身,好生宽慰一番,却又生生止住,掐灭了这丝念头。 马上要登基为帝,这九州万方、天下苍生就要扛在肩上,哪有他怯弱的功夫。 非常之时,需得狠下心来抚育,才能早日肩负大任! 想到此处,李贵妃当即皱起眉头,语气严厉地教训道:“你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朱翊钧当然不是要卖惨的,他当即后退一步,再度拜下。 随后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语气坚定道:“母妃,儿臣非是自怜而落泪,乃是思及方才父皇所言,一时哀思难止。” 他再度答话,语言间给李氏留了个扣子。 果然,李贵妃听他言语,立马抓住了重点。 她后知后觉地脸色一变,惊疑不定道:“大行皇帝还有言语嘱咐?” 李贵妃自幼崇佛,对鬼神之说,向来是宁可信其有的态度。 历史上还有顾念死刑有碍天和,要将犯人尽数开释的事情。 方才朱翊钧只言她还道是做了噩梦,她还未多想,但此时竟然说先帝有言语留下,这是显灵啊! 她的思绪,立刻就往鬼神之说上想了去。 念及至此,李贵妃看向朱翊钧的眼神不由认真了几分,等着他回答。 而一旁的冯保立刻身体紧绷。 生怕皇太子是被奸人诱使,要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他多年政争,敏锐的嗅觉自然不缺,这种手段,他可见多了! 要知道,他刚刚将孟冲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上拉下来,此人好歹是掌过权的,眼见大势将去,难保不会出什么毒计! 还有孟冲在内阁之中的靠山,高拱,此人也是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这可是当朝首辅!三朝老臣! 他近日抓住了此人一个把柄,正在筹谋对其发难,也未尝不会被高拱闻了风声,要先下手为强! 冯保一时间心念百转,直勾勾看着朱翊钧,只恨此时没有他插话的余地,只能心中焦急。 朱翊钧感受到了冯保的目光,却没理会。 他小脸上还挂着泪痕,显得天真可怜:“依稀之间,听到父皇嘱咐儿臣,说……说……咱们孤儿寡母三人相依为命,让儿臣好生孝顺母妃与皇后,否则,他放心不下。” 他口中的皇后,自然是先帝的皇后,也是他宗法上的母亲,这才有母子三人的说法。 冯保听罢,心中暗暗长出了口气。 这番话语,倒没有什么出格之处。 可惜,这只是因为他身在其中,眼光局限,根本不知此时的朱翊钧,乃是奔着向李贵妃争宠去了! 此乃润物细无声之道。 需知,权力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攥在手上的。 无论如何,他如今登基,事实上就只是一名儿皇帝。 权力是没有真空的,他既然不能行使皇权,这份权力,当然而然地落在了李氏手中。 所以,他想亲政,关键还在这位母妃身上。 若是她执意将其托付与司礼监与内阁,那朱翊钧可有的等了。 历史上这位李氏,可是在他大婚后,仍然没将大权交予他。 这可如何使得? 登基十年不干政啊,他能做多少事? 若是不能尽早伸展拳脚,总览政事,还要他这一身超迈时代的学识做什么?怎么让大明再次伟大? 既然前身不靠谱,让李氏如此不放心,他自然要吸取教训,从细微处做起,慢慢给李氏信心。 所以,他方才的所有表现,都是做给李氏看的。 从行止有度,到措辞谈吐,以及最后的感情牌,都是在向李氏表现,给她做思想工作。 总之就是要让她知道,她儿子,是天资聪颖的,是敏于政事的,是孝悌仁义的,总之,反正就是靠得住的! 这种平民出身,还没被政治浸入味的女人,打感情牌,是最为行之有效的方式。 历史上这位李氏,迟迟不将大政交还,一来有孩视万历皇帝的缘故。 二来,恐怕也有掌权日久,政治格局稳定,不愿意轻易改动的缘故。 所以,做工作,得趁早! 哪有信任外人,不信亲生儿子的道理? 好在他朱翊钧不一样,这种联络单位老妇女感情的手段,可谓信手拈来,加上他现在顶着一张八岁小孩的面孔,天然就极具欺骗性,就连冯保在方才最警惕的时候,也最多想想他是否被人哄骗,何况李贵妃? 有优势,自然要好生利用起来。 今日只是一个开胃菜。 往后更得好好表现! 为此,他才在最后做出了铺垫。 他需要有一个理由,一个一朝开悟的理由。 皇太子哀思大行皇帝,一改常态,奋发作为,这就是一个放到哪里都能拿得出手的原因! 多好的事迹,这要是他前世,能写出十篇不重样的材料来。 果然,朱翊钧这一连串的攻势下,李贵妃终于有了些动容。 她眼中划过一丝哀色。 先帝猝然病逝,留下他们孤儿寡母,主少国疑,这番话可谓正好戳到她的软处,心有戚戚。 她嘴唇动了动,一时无法言语。 只是低头看向朱翊钧,缓缓伸出手,用力地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过了好一会。 李贵妃才肃容道:“既然如此,我儿更应当进学修德,无事怠荒,不要负了你父皇所望才对。” “你出阁学习至今三个多月了,我问及进度,诸位讲官都讳不敢言。你若是当真有心,便在开经筵之前,将四书五经尽数熟读一番。”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说道:“切莫再像之前一样,振作两三日,又怠惰了回去。” 所谓太子出阁讲学,算是启蒙识书,诵读即可;而经筵,就是皇帝辨析经典,深入学习政治哲学了。二者之间,自有差别。 朱翊钧听罢,只觉一噎。 心中叹了口气,合着间歇性雄心壮志,是每个人都有的前科是吧?真坑啊。 看来,李氏不是那么好攻略的,眼下虽然态度有所软化,但,道阻且长啊。 也罢,多少有些效果,反正他还有时间,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滴水石穿罢。 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稚声道:“母妃教训得是,儿臣定然不负父皇、母妃、母后殿下所望!” “今后必然进学修德,尽快将四书五经熟知,好让母妃与母后殿下考校!” 说罢,他还拱手朝那位宗法上的母亲,也就是皇后,所居方向拱手行礼,以示方才先帝所言的母子三人,他谨记在心,一个不落的。 李贵妃不置可否。 “走吧,万丈高楼平地起,我送你到文华殿外,稍后殿上你好好在百官面前显露天家威仪,不可再似前次一样畏缩了。” 随后,她便牵着朱翊钧的手往外走,两人就这样被宫女宦臣簇拥在中间,往文华殿而去。 文华殿是廷议的地方,皇帝便殿,积年政治共识下,后宫连进入的资格都没有,也只能送到殿外。 当年明英宗朱祁镇九岁登基,有人请英宗的祖母张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后来掀起好一场争论,最后还是以张太皇太后一句“不要坏了祖宗规矩”定下调来。 如今李氏连正宫都不是,当然也不敢僭越祖制成法。 一行人刚刚出了慈庆宫。 没走几步路。 突然看到。 一名太监提着灯笼急匆匆跑了过来。 李贵妃当即皱起了眉头,她分明看着来人,是从文华殿的方向而来,这紧要关头匆匆忙忙,是出了什么事? 不过这自然不用她亲口问来。 冯保当即跨前一步,一把拽住那小太监,一个耳光刮了下去:“你这不长眼的,是要冲撞大驾吗!?” 小太监突兀受了一耳光,也不敢辩驳。 只是捂着脸,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喘着粗气道:“贵妃娘娘,太子爷,要事容禀!” “首辅高拱,久候太子不至,方才在殿上对奴婢说,果又如此,皇太子定然又不来了,你这厮再去请个口谕罢。” “奴婢不敢擅专,连忙赶来禀报!” 朱翊钧心头一跳,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此时退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冯保。 心中暗道不妙。 ----------------- 注1:第一次劝进见于,“隆庆六年五月甲寅,文武百官率军民人等于会极门上表劝进,谕答曰览所进笺具见卿等忧国至意顾予哀痛方切继统之事岂忍遽闻所请不允”——《明神宗实录·卷一》 注2:朱翊钧作为太子出阁读书之事,多有波折,八岁时诸臣(包括在张居正、高拱等)上奏请太子出阁读书,穆宗却留中不发,一直到眼见快不行的这一年三月,才让朱翊钧出阁启蒙。——《明穆宗实录》卷五 注3:不止李氏,明一朝称谓都比较口语化,你你我我很正常,甚至多见于诏书。譬如万历婚前,李氏慈谕“说与皇帝知道,尔婚礼将成,我当还本宫。” 注4:(李氏)顾好佛,京师内外多置梵刹,动费钜万,帝亦助施无算。居正在日,尝以为言,未能用也——《明史·列传卷二》 注5:请太后垂帘听政,太后日:“毋坏祖宗法。第悉罢一切不急务。”——《明史·列传卷一》 第3章 权柄操弄,大局为重 “高拱,好个高拱,好个内阁首辅,好个柱国!” 李贵妃听了小太监禀报并不表态,只是念了两声高拱的名,转而面色难看地拉着朱翊钧,继续往文华殿去。 其余人自然不敢置喙。 除了多了个太监提灯笼,照得亮堂些外,一行人似乎没什么变化。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李贵妃这是已经动了真怒。 朱翊钧看了一眼李贵妃难看的面色,心中叹了口气,他这便宜母妃果真是宫女出身,容易挑拨不说,还喜怒形于色。 以他的老到,自然能看出这是冯保在给那位内阁首辅高拱下绊子。 或许此人真有意思差不多的话,但绝不至于跋扈到这个地步。 冯保这是看准了李贵妃没有政治经验,加之内外相隔,不可能当面以此诘问,才敢如此。 但朱翊钧知晓部分历史,又有丰富的斗争经验,这种事可是门清。 如今先帝驾崩,嗣君年幼的主要政治环境是什么? 自然是皇权缺位,群狼环伺! 都恨不得啃下一块肉来! 其中有司礼监大太监冯保这种,企图隔绝内外,做李贵妃的代理人。 也有内阁首辅高拱这种,趁机以内阁侵蚀皇权,妄图天子垂拱而治,所谓致君尧舜上。 二人未尝没有合作的基础,但,谁让二人本就有仇? 当初高拱可是两度阻挠冯保的晋升! 如今再添一把火,可谓你死我活。 冯保的手段,就是隔绝内外,挑拨高拱与李贵妃了,所谓“高拱威胁论”。 就是不知高拱又有什么手段,只是现在看来,还是冯保处于上风,毕竟他是内臣,只要他牢牢守住李贵妃这个基本盘,就立于不败之地。 等到朱翊钧顺利即位,李贵妃变成李太后,名正言顺监国,她一句话就能将高拱罢免驱逐。 可是…… 朱翊钧心中摇了摇头,这不符合他的利益。 所谓父死,三年不改其志。 先帝才死几天?哪有一登基就让三朝元老不体面的? 要知道,高拱是什么人? 先帝恩师,三朝老臣,如今的内阁首辅,主持过隆庆新政,又有俺答封贡平息边事,声望显著。 甚至先帝少理政事,大多交予高拱,以至于先帝受委屈的时候,都得跑去跟他哭诉“有人欺负我!”。 驾崩之前还特意拉着他的手说“以天下累先生”。 就差叫一声义父了,可见有多么信重。 这种人物,罢免倒是一句话的事,但这消耗的可是新帝的政治信用! 权力的行使,总会在暗中标注好价格,这份代价,他可不想替冯保背负。 朱翊钧亦步亦趋跟着李贵妃,思量着要不要拉高拱一把,至少,让他体面致仕。 心中又有些可惜,与冯保这类窃据皇权,只是为了权势享乐的人不同,高拱揽过权责,却是有心振兴大明朝的,遗憾的是,能力不行啊。 若是高拱当真既有想法,又有手段,自己也未尝不能托政与他,毕竟十岁天子羽翼未丰,无论如何也需要代言人的。 不过,话说回来,当今内阁之中,既有理想,又有能力的人,也不是没有,他可是神交已久…… 就是不知道,其人在这一局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台子还没上,舞台上的角倒是都彰显了一波存在感。 朱翊钧看了一眼逐渐退去的日食。 旭日东升,却因为日食未尽去的缘故,蒙着阴翳,天色反而更显晦暗。 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当真是,风雨欲来。 …… 文华殿内。 “元辅,不可失了人臣之礼。” 已经有知命之年的高仪轻叹了一口气,对高拱恳切道。 两人虽然都是姓高,却不是一家。 但高仪无论起复,还是入阁,都是高拱所举荐,关系非比寻常,这种劝谏也只能他来开口。 当然,情谊是有的,不过既然已经入了内阁,所谓举主关系,自然心照不宣地淡化了去。 如今内阁只有二高与张居正,拢共三人。 先帝驾崩,新旧交替,正是大局为重的时候,可偏偏这位内阁首辅脾性却一言难尽。 刚愎执拗也就罢了,还是个直性子,竟然屡次出言损害嗣君威仪,前日里就在内阁感慨时局,说十岁的小孩怎么治理天下?高仪也只能装作没听到。 今日又当着诸多廷臣的面,独断妄为,意图摆布东宫。 让高仪不得不出面,拦下了高拱吩咐去东宫请谕的职官。 否则,有失体统也就罢了,传到两宫耳中,只怕要惹得两宫与内阁上下相疑,动摇国本。 面对高仪的劝诫,高拱显然没放心上,他面色肃穆,语气却格外专横:“子象,为人臣者,哪有爱惜名声到你这个地步的?” 子象是高仪的表字,高拱这一开口,就不留情面。 他继续道:“如今大事,莫过于大统传续,我既蒙先帝信任,托孤辅国,自然要敢于任事。” “事关劝进登极,嗣君不来,我岂能像你这样做个没事人一样干候着?” “我意已决,太子稍时再不至,便将劝进笺送到东宫,请太子以口谕答复,了结今日事!” “还请子象分清缓急,不要拖延大事。” 言下之意,已经直指高仪阻拦他,会拖延新帝登基,有碍大局。 高仪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是他爱惜名声吗?他这分明是怕高拱如此独断专行,摆布嗣君的作为种祸不浅! 哪有劝进这种事都给人包办了的!? 太子年幼不懂事,你高拱也不懂事吗?太子不来,你不会如实报与两宫后妃吗? 为人臣者,不该做的主,一旦做了,就事无大小,不免有诛心之论,祸福难测。 他深知这位元辅的脾气,他再多言语怕是也无用。 想到此处,他又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内阁三人中的最后一人,张居正。 张居正感受到高仪的目光,面色沉静点了点头:“先帝晓谕元辅与我提督太子读书明理,今太子困顿东宫,疏离百官,内阁责无旁贷。” “如今登极事大,礼部既已拟好章程,不容拖延,内阁当不能束手,我自认同元辅的决定。” “至于此后,我已经重新厘理课业,选拔讲官,为太子传授经典,辅正行为。” 张居正的发言更是重量级,直接让高仪眉头的皱成了一个川字。 他言语中竟然不仅坐实了太子有所失仪,还借着内阁提督太子课业之事,要好好教育这位嗣君。 张居正这是要做什么!? 又联想到高拱、张居正二人都是力主新政变法的改革派。 难道……这二人似乎已经达成共识,有意识地为内阁张目,要令新帝垂拱,打算以内阁独断来推行变法!? 他这位举主可是什么都没给他透风的! 高仪不可思议地在高拱与张居正身上来回打量,似乎要将二人脸上看出花来。 看着二人古井无波的神色,心中已经隐隐起了致仕的念头。 若是真如他所想…… 高仪不由打了个激灵,那怕是死了也得被开棺戮尸吧! 高拱见状,适时开口道:“好了,子象,此事我自有计较,你不必理会。” 言毕,又转过头看向张居正,正好张居正也向他看来,二人视线一错即分。 高拱暗自感慨,自己的想法可是不曾对张居正表露过,他竟然从蛛丝马迹看出端倪,并且立马附从,比更亲近的高仪还了解他,不愧是自己多年的金石之交。 三位内阁大佬一个圈子聊天,旁人也不敢凑过来。 就在这时,靠近门外的一人正好张望到了殿外有情形。 他立刻告罪一声,挪步到高拱的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高拱神色一动,便将其随手挥退。 而后高拱当即抚掌大笑,对着高仪,张居正二人道:“子象、叔大,李贵妃终于是将太子‘请’出来了。” “当真是不容易啊。” 话一刚落,便迎了出去。 高仪本方才见人耳语,就有所猜测,此时听到这话,心底当即一松。 至于高拱话语中的僭越,他也只装没听到。 语气也转为轻松,漫不经心对剩下的张居正试探道:“嗣君以幼冲之年,负艰大之业,二位,任重而道远啊。” 张居正微微抬头瞥了一眼高仪,微微颔首并不说话,只是站起身,跟着高拱一道迎了出去。 高仪看着张居正的背影,心中叹了口气,张居正自幼以神童闻名,又博览群书,见闻广著,必然是知晓此话出处,听出了他言语中的试探与劝诫,可是却无动于衷,显然是决心已下,要有所作为了。 唉,这两人。 安安心心做个裱糊匠等到致仕不好吗? 像此前的内阁首辅徐阶致仕后一样,美酒美人,坐拥良田数十万亩。 或者又如内阁李春芳一般,致仕后继续专研学问。 乃至于回去孝养父母呢。 大明朝,非得要救吗?天下焉有万世不易的朝代? 大明朝,值得杀身成仁吗?于少保的下场不令人心寒吗? 可叹,这些话也只能在他心中想想,他入内阁半年不到,资历不足,万事都以高、张二人做主,此时自然也没有能耐改变这两人的心志。 也罢也罢,既然高拱张居正有心做事,那便随他们去吧,国朝二百年,至今已有倾覆之兆,也合该有仁人志士了。 至于他高仪?为官数十年,上表辞官都十余次了,心早就冷了,不与浊流相汇结党营私,已经是他个人操守的极限,此事他是万万不会掺和其中的。 想明白此节,他突然有些理解高拱为何说出那句,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了。 若高拱真想革新变法,延续国祚,这种激烈之事,自然指望不上一位生长于深宫妇人手的十岁稚童。 更别提这位嗣君的天资禀赋,不做绊脚石都是好事了! 天子垂拱,内阁治政或许才可能有一丝机会。 这位新帝…… 怕是只能“大局为重”,做些牺牲了。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高仪起身稍晚了一些,才往外迎了去。 …… 高仪刚一走到殿外,便看到李贵妃仪仗远远转道离去,令他一怔。 竟是连照面都不与诸臣打? 心中泛起了嘀咕,看来这位嗣君是给李贵妃气得不轻。 他见识过李贵妃被朱翊钧气得七窍生烟的样子,心里有数,此次皇太子又蜷缩在东宫不敢受劝进,李贵妃怕是又动怒失态了。 李贵妃或许是不好在这种时候落嗣君的面子,这才径直离去。 就是这位嗣君,当真一言难尽,躲在东宫不出就罢了,以后可别像他那位祖父一样,二十年不履朝。 这般腹诽着,便将目光看向那位嗣君。 大明朝嗣君朱翊钧,身后跟着那位新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一前一后缓步走来。 太子出阁讲学,高仪作为朱翊钧的侍班官之一,见到这位嗣君的次数自然不算少。 在他印象中,说得好听点,这位嗣君就是赤子之心,任然天性,直言不讳的话,就是调皮浮躁,心智中等偏下。 但,今日却令他觉得有些不同。 不论其余,单这份仪态,竟然让他心中忍不住暗赞一声。 只见朱翊钧穿着缞服,身形瘦小,挺直了脊背,踏步从容。神色倦怠哀戚,却又肃然端正。环顾诸臣工时含蓄谦抑,又凛然有神。与众人相互见礼,可谓一丝不苟。 “本宫初御文华殿,万事仰赖诸位肱股之臣了。” ----------------- 注1:上愤恨语臣曰:“我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争奈东宫小里?”连语数次,一语一顿足一握臣手。臣对曰“皇上万寿无疆,何为出此言?”上曰:“有人欺负我。”——《病榻遗言》。 注2:东宫出阁讲学,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高仪,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张四维,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修撰余有丁,右春坊右赞善兼翰林院编修陈栋,充侍班官。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马自强、陶大临,翰林院编修陈经邦、何洛文,检讨沈鲤、张秩,充讲读官。检讨沉渊、许国,充校书官,制敕房办事。大理寺左寺正马继文、徐继申,充侍书官。先是,大学士高拱等请选东宫辅导官僚,会同吏部推举。有旨宜加慎选,不必备员。于是拱等名以闻,上从之。仍谕拱、居正提调各官讲读。——《明穆宗实录》卷五 第4章 峥嵘初现,太子升殿 “皇太子殿下” “殿下。” 诸臣工纷纷揖礼拜见。 不少官员还是首次见到这位大明朝嗣君,但多少听过这位是个什么样的性子——质虑纯粹,谨慎敏微。 前次劝进,摄于军民百官众多,甚至不敢露面。 在众臣心中,一个中人之资的评价是少不了的。 但,今日见得其人,却意料之外地举止有度,谈吐清晰,完全不像传闻中那样滞讷。 都忍不住或明或暗地打量着他。 高仪作为太子讲学的侍班官之首,百官中最熟悉朱翊钧,此时更是频繁投去目光,只觉得这位皇太子似乎脱胎换骨一般,令他惊讶不已。 一旁的高拱,则是揖礼时,饶有兴致地看着,心中估摸着这位皇太子被李贵妃强行操练了多久,才有这份仪态谈吐。 只有张居正面色不改,目光平和地一扫而过。 朱翊钧感受到这些目光,心中有些无奈,以为偷瞄我看不见怎么的。 怎么跟辫子戏里不一样啊,说好的抬头看皇帝都是杀头之罪呢? 还好也就今日第一次视朝,百官才出来迎接走过场,往后就没有这么麻烦了。 这幅情景,倒让朱翊钧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迈进市府大门的时候…… 朱翊钧努力将这幅既视感甩出了脑海。 这份探询没有持续多久,高拱越众而出:“大行皇帝奄弃天下,文华殿主位空悬,今日皇太子殿下视朝,臣等如久旱逢霖,喜不自已。” 张居正高仪紧随其后:“恭迎皇太子升殿。” 百官也是附和云云,便请嗣君进殿。 朱翊钧从善如流,迈步而前,途径时再度环顾百官。 六部九卿各部要员都赫然在列,靠着前身的记忆大致将人名与样貌对应了一番。 他昂首阔步,及至到了内阁面前,才抬头仔细看向三人。 力主整顿吏治,清除贪腐,后世称之为老愤青的,首辅高拱。 买不起房,买不起房,连丧葬费都凑不齐的,群辅高仪。 以及,他神交已久,工于谋国,拙于谋身的,次辅张居正。 这就是他如今的班子成员了。 就是看这三人神情,怕是对他这位新君,连半分归心都没有。 不好开展工作啊。 心中感慨着,朱翊钧当即顿住了脚步,转身面着高仪,极为恭谨道:“先生。” 高仪心头一跳,连忙侧身避开! “殿下,此时并非日讲,不必向我行师礼!” 他作为太子太保,又是侍班官之首,讲学时受下师礼符合礼制,但此时是什么时候?太子升殿视朝!他哪里敢受这一礼,连忙侧过身解释。 可惜朱翊钧已然准备好赖上他了,面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却不改口:“哦,先生教训得是。” 高仪顿时无言,看着眼前天真质朴的嗣君,张口欲言。 朱翊钧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又转而看向张居正。 目光带着探究:“张阁老,我仰慕已久。” 他一语双关,却只是稍作停顿,又继续道:“辛苦张阁老了。” 朱翊钧如今立的人设,是聪明小孩。 所作所为自然不能脱离小孩的范畴,他可以学得快,但不能突然什么都懂。 况且过犹不及,前车之鉴,太聪明的少帝容易“不慎落水”,他现在还没学会游泳,马虎不得。 所以也只能在局限内,做些简单的言语举止。 张居正以为他作为嗣君,为示君臣名分,才有了这些客套之语,连忙拜下,谦辞不敢。 朱翊钧有心与他多说几句,却也知来日方长,当即按下心中念头。 这才转而看向今日舞台上的主角,高拱。 高拱沉静地立在当场,干候着。 他是内阁首辅,嗣君与内阁寒暄,却将他放在了最后,心中多少有些不满,思量着是这位嗣君不懂事,还是那位李贵妃没教好。 又或者,他余光略过大太监冯保,是这此人暗中教坏了嗣君? 朱翊钧没让他多等,将他思绪拉了回来:“元辅,你方才派人来跟我说,我肯定又不会来了,现在我来了,还请元辅收回这话。” 他硬着脖颈,眼神带着认真,活脱脱一个生闷气的孩童。 冯保愕然地嘴巴微张。 高拱茫然地抬起目光。 高仪与百官都带着疑惑。 张居正隐晦地瞥过冯保。 一时百态尽显,被朱翊钧尽数收入眼底。 惊讶吧?不讲政治规矩吧?这就对了!本宫德凉幼冲,哪里懂什么政治规矩,突出的就是一个直来直往的小孩心性!这话不能放在明面上?不存在的! 他来时已然想好了主意。 冯保在李贵妃面前下的这个绊子,高拱的暗亏是吃定了。 毕竟冯保此举可谓阳谋。 就算高拱向李贵妃解释,也挽回不了半点。 人的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嗯,尤其是女人,在李贵妃心中,高拱一个嚣张跋扈,威震主上的标签是揭不掉了。 更何况高拱必然有类似的言语,冯保几句话就能把责任扔到传话太监身上,再继续给高拱抹黑,事半功倍。 但,高拱吃亏归吃亏,冯保却不可以全身而退。 李贵妃做裁判这事还真就罢了,可惜这事落到了自己手上。 这才是他停在文华殿前,将此事挑明的缘故。 在殿外,既不算政事,又不妨碍他以高拱的主君的身份诘问。 再者太监是他的家奴,他又是当事人,只要他把这事抛出,天然就具备裁判的资格。 除非双方合力排斥他,否则没人能撼动。 可别看这是小事,实权就是从当裁判之中慢慢积累起来的。 在他幼冲之龄不能决政事的背景下,能捞到当裁判的机会可不多。 朱翊钧静静看着高拱,等着他的回答。 高拱不愧为老愤青之称,遭受不白之冤,当即声音洪亮,奋声道:“殿下!臣当只在殿上遣人去东宫,若是太子执意不来,再请示口谕。甚至人也未去,被内阁同僚拦了下来。” “从不曾说过太子必定不来的话!不知哪个竖阉生事!还请殿下明鉴!” 朱翊钧暗自竖起了大拇指。 高拱虽然政治智慧不高,但找到仇人还是没问题的,开口就是竖阉,把这事给他垫了起来。 他当即开口道:“啊?方才有个小黄门来报,说元辅料定我必定不来了,还让我好生难过。” 朱翊钧露出赧然的神色,似乎因为误会了这位内阁首辅,有些不好意思。 说着,便转头看向那小太监。 那小太监四周突然被其余的太监让出身位来,惶然不已,却犹自抱着最后一丝期望,余光看向冯保。 冯保不露声色,微微闭上眼睛。 小太监知道无法幸免,对着朱翊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惧地不时瞥向高拱,支支吾吾:“殿下!奴婢……奴婢有耳疾,或许是听错了!” 听了这话,朱翊钧忍不住微微摇头。 此人是一条道走到黑了。 这太监若只是惧怕冯保,认下这事,一力担责,自己还能留他一条生路。 可他此时妄言为自己开脱也罢了,更是做出来了一副被高拱恫吓改口的样子,以便冯保向李贵妃诬赖高拱。 丝毫没将他这位嗣君放在眼里,真是取死有道。 高拱当即勃然大怒:“你这竖阉,安敢离间君臣!何人指使,还不从实招来!” 朱翊钧恨不得以手扶额,难怪高拱玩不过冯保,手段也太粗劣了。 小太监连连叩头:“奴婢不敢了!奴婢不敢了!” 朱翊钧没心情看小太监表演,也不需要此人咬出冯保,他看向高拱,认真道:“元辅,是我误信了谗言,我一定给元辅一个交代!” 不去看高拱反应,他又转向冯保,道:“大伴,此人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他哪怕没登基,也是嗣君,自然可以说是欺君。 对待太监家奴,不用什么下狱审理,现场就能把人处置了。 面对这番质问,冯保宛如一个局外人,声音都不带多少起伏,恭谨道:“回禀殿下,欺君之罪,其罪当诛!” 文华殿前,嗣君携着内阁的压力迎面而来,冯保可不会发了疯去保个小太监。 这本就是准备好弃子,小太监入宫前的家人,自己都安排好了,敢不效死? 高拱当然不满足于只问罪于区区小太监,谁在算计他,他心底门清:“文华殿此前当值的太监莫名换了个遍,这新的一来,便有这一出,冯公公,这莫不是司礼监有意安排的好戏?” 冯保眼皮一搭,有气无力道:“元辅莫要多疑,此前当值的几人随孟冲一并,被李贵妃罢除了,不过是照例填补罢了。” 他一抬出李贵妃,高拱再是有气,也不能继续往这个方向说下去,只能怒道:“如此欺君大罪,岂是个区区小太监敢为,焉能没有人指使!?” 内阁首辅与司礼监掌印,就这样在文华殿外对上,百官不由面面相觑。 此时张居正突然开口道:“元辅,此事尚可再议,今日殿下视朝要紧。” 高拱陡然一醒,这才惊觉太子与百官都顿足与文华殿外,不由恨恨地收敛了怒色。 冯保见高拱泄了脾气,也是又不阴不阳来了一句:“是啊,元辅,殿下视朝,不容怠慢,此事我司礼监回去好好处置便是,也只盼元辅少出惊人之语,平白与人遐想。” 他事情做得干净,放到哪里说都不怕,否则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给高拱使绊子。 他既为司礼监掌印,这素有内相之称的一职,还真不怕跟内阁掰手腕。 这态度令高拱再度大怒。 朱翊钧看得津津有味,上辈子开大会明面上都是一团和气,现在这火药味十足的场景,倒是当真难得一见,让他忍不住看了个稀奇。 眼见火候差不多了,他当即接过话茬:“元辅,大伴,容本宫说一句。” 冯保当即住嘴。 高拱还要争辩,竟是一点面子不给。 朱翊钧见状,连忙接着说话,不敢给他插话的机会:“本宫德凉幼冲,才使有人欺我孤儿寡母,又误信了谗言,首当自省。” 这是皇家常用的政治正确式谦辞,百官也是条件反射地跪倒一片。 “臣等万死!” 这幅情状,资历再老都得跟着跪。 高拱也不好再多言,只能当即拜倒:“贼人无状,安敢归罪于殿下!” 朱翊钧连忙将他扶起:“皇考还在时,经常跟我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本宫虽不是皇帝,但如今以嗣君的身份临朝,也应该责无旁贷。” 百官再度拜倒。 高仪更是觉得几日不见,这位嗣君的言辞谈吐,当真让他刮目相看。 朱翊钧转而看向张居正,认真道:“张阁老方才说的在理,礼部议定的仪程事大,不好拖延。但,本宫刚刚已经答应给元辅一个交代,不如本宫拿个意思,快刀斩乱麻,如何?” 张居正抿了抿嘴,目光迎了上去:“殿下君心独断,臣等恭听。” 他拜下时双手拢在袖子里,不住地摩挲大拇指,思绪翻腾不止。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看向冯保:“大伴之言,老成持重。文华殿此次换值,既是我母妃有旨,那就没什么好查的了,总有人目无君父,作出什么都不足为奇,拖出去,杖毙即可。” 他一指那小太监,一时竟没人去动。 等冯保暗中轻轻做了个手势,才立刻有太监上前将其嘴巴塞住,强行拖了下去。 冯保见牺牲个小太监就结束了这番闹剧,心中哂然一笑,面上五体投地:“圣明无过殿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 高拱却是不依了:“殿下!” 朱翊钧只觉得头疼,你急什么? 他立刻打断,话锋一转道:“但,元辅说得也有道理!此人无君无父不足为奇,可却能混入文华殿当值,实在令我心中难安!” “大伴,司礼监是谁人提点各殿当差?” 冯保眼皮一跳,正要开口。 朱翊钧小手一挥:“不论是谁,把他撤了,我回去问过母妃再重拟人选。” 当差听用一贯由司礼监提督太监负责,这可是有品级的内臣,必然是冯保心腹,这要是裁撤,足以让他心疼半天了。 至于合适的人选,他隐隐有些打算,不过,还需要说服李贵妃,能借此安排些为他所用的人更好不过。 冯保似有所争辩:“殿下……” 高拱立刻将其打断:“合当如此!殿下英断,臣仰服!” 他虽有不满意,却另有计较,眼下能出口郁气当然不会放过冯保。 张居正也附和道:“圣明无过殿下!” 冯保一滞。 若是朱翊钧开口,他可以当做没听到。 但此时却是朱翊钧与内阁共同的意志,他也无力反驳。 只能抓紧了脚趾,对朱翊钧连连磕头:“圣明无过殿下!” 高拱瞪了冯保一眼,心中暗自记下这一笔帐。 朱翊钧见尘埃落定,也是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事权即权势。 借助内阁的势,让冯保低头,哪怕只是一名太监的人事权,对他来说,意义也不可谓不大。 当真是,开了个好头。 往后路还长着呢,朱翊钧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露破绽,只是请众人起身,结束了这段插曲。 此事既然了结,他也不再耽搁。 朝着礼仪官点了点头,缓步走向文华殿,头也不回道:“升朝吧。” 诸礼仪官还沉浸在方才的好戏中。 此时得了令,才恍然回过神,纷纷直起腰来。 等朱翊钧踏入文华殿的一瞬,鸿胪寺官立刻唱喝:“请皇太子升文华殿。” 朱翊钧昂首阔步,当即迈步踏入了文华殿。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乃四个小黄门抬着金晃晃的龙椅,小心翼翼放在了御案之上。 又有两名执事官引导在朱翊钧身前,躬身道:“皇太子上殿升座。” 话音一落,又侍卫配甲带刀,穿行分立,守在冲要位置,肃杀严峻。 朱翊钧行至台阶前。 一步一步往御案上走了上去,走得格外得慢。 走的既是文华殿的石阶,也是走向大明朝权力的至高。 他慢慢站在了御案之前,轻轻抚摸了一下龙椅的扶手。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了下来。 啪! 一顿鸣鞭之声响起。 小黄门站在文华殿门口,放声唱道:“文武群臣入殿!依品列班!” 朱翊钧睁开眼睛,俯视着文华殿,看着他此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群臣分列文武,鱼贯而入。 革带佩绶,分列各班。 梁冠罗裳的朝官熙熙攘攘,前方是绯袍大员领头,他的身后青绿次第。 统统伏在文华殿内外,一路蔓延,直到视线尽头。 殿后黄钟礼乐悠悠而响。 当!当!当! 殿内群众五拜三叩。 异口同声,声震文华殿:“臣等,恭迎嗣君视朝!” 眼中仅是朝臣,耳中却仿佛听到了整个大明天下,都在高呼着他的名讳。 自汹涌不绝的黄河两岸,到黄沙漫天的西北大漠,从烟柳画桥的东南形胜,到难上青天的巴蜀险扼,恍惚中有千万人齐齐呼喊。 朱翊钧端坐在龙椅之上,几乎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只觉神魂出窍。 这,就是天下大位吗? 这便是,东起朝鲜,西至吐番,南包安南,北距大碛,东西一万一千七百五十里,南北一万零九百四里的大明朝,第十三任新君之身? 真耶?幻耶?穿越耶?迷梦耶? 石越耶?朱翊钧耶? 终于,他止住了思绪,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缓缓开口:“众卿平身。” 一口浊气吐出。 飘飘然一句话,却骤然如同有千钧重担,压在了身上。 是两京一十三省,是苍生黎庶,是大明天下!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他以后便是朱翊钧罢。 这天下祸福,他统统受下了! ----------------- 注1:司礼监提督,掌督理皇城内一应仪礼刑名,及钤束长随、当差、听事各役,关防门禁,催督光禄供应等事。——《明史·志·卷五十·宦官》 第5章 文华殿上,再行辞让 “问殿下躬安。”高拱居于文武两班之首。 “我躬安。”朱翊钧答。 “仰窥君颜,臣等斗胆有奏。”高拱又道。 “奏来。”朱翊钧回。 内阁、六部、九卿、科道言官再度拜下。 “伏惟,离重明而继照,既久协乎人心。” “迨我大行皇帝,尧仁荡荡,舜德巍巍。听六籍,理万几,每躬亲而不懈。” …… “敬惟皇太子殿下,聪明首出,仁孝性成。即宜出震以宅师,顾乃撝谦而狥节。” …… “臣等重惟,神器不可以无主,天位岂容于久虚,伏愿,殿下俾九庙之神灵凭依有在,暨万方之黎庶利赖无疆。” 朱翊钧面无表情,实际上已经神游天外,完全没听内容。 用他的话总结就是,隆庆六年,六月初一,大明朝第十三任新帝推举会,在文华殿举行第二次代表会议。 各界代表以高拱为首,引经据典发表讲话,推举他朱翊钧做这个话事人。 朱翊钧听罢,露出些许悲伤的神情,用背诵的口吻,一板一眼回复道:“卿等为宗社至计,言益谆切。所闻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遽即大位,所请不允。” 这就是藏拙了,聪明些倒是无妨,却不好显得太过老戏骨,背诵式棒读最是贴合人设。 “殿下三思!”张居正再劝。 www● an● ¢ o “心意已决!”朱翊钧态度坚定。 “如此,社稷不可一日无主,还请殿下以嗣君视政,泯哀痛再登大位。”高仪出列以对。 “视政可也,余者再议!”朱翊钧退让。 “再请殿下择日迁乾清宫,以正皇城主位!”群臣顿首。 “可!着礼部议拟日期。”朱翊钧同意。 这都是礼部议好的流程,君臣背台词即可,过场走得很是顺利。 朱翊钧也没有在此时搞大新闻的想法,礼制的形式就是内容,也是自己此时的根基,在没立起别的基本盘之前,不能轻易损坏。 每一次的辞让都有实际意义所在。 前次于会极门辞让,众目睽睽,天日昭昭,象征着皇帝驾崩,国定嗣君,带着宣告的意味所在。 此次在文华殿辞让,皇帝便殿,百官俯首,用流程确认了朱翊钧视政的权责,同时拟定好搬宿舍,正位乾清宫,可谓外朝君臣厘界,内朝上下分位。 等到下一次,就可以名正言顺受下劝进,称孤道寡了。 朱翊钧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自己如今还是幼童之身,端坐久了多少有些难捱。 好在没多久,君臣一阵对白,终于是走完了流程。 而后凑数的军民代表,以及品级不够的官员陆陆续续退了出去,只剩下六部九卿等重臣。 朱翊钧醒悟,这是要开始议事了。 劝进凑人头显得人多,但帝国中枢议事,自然不是谁都有这资格的。 所谓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 朱翊钧有心仔细观察,却有两名小黄门搬来一道屏风,放在了御案之前,隔绝了内外视线,让他看不真切。 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这就是所谓的听政,能听,但不能插嘴。 刚享受过百官叩首,山呼君上,此时转头发现中枢议事,自己只有参会的资格,不能议事,落差不可谓不大。 冯保则是站在屏风侧面,交通内外的位置。 他作为司礼监掌印,位高权重,廷议自然也是有资格议事的。 朱翊钧对冯保出声问道:“大伴,常朝是品级以上才能参会吗?” 冯保从屏风侧面挪了两步,到近处:“殿下,常朝入廷官没有定数,内阁领班为惯例,有事要各部衙门来议,去办,各部才来。尚书、侍郎径自来人都可以,不以品级来定,涉及专门事情,不入流小官也偶有参会。” 朱翊钧了然,点了点头。 他对这些事不算太了解,若非有前身的记忆,他还以为是下面站几百个人,他坐在上面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那种路数。 现在看来,反而有点像他前世班子议事的样子。 又看了一眼冯保,这位大太监神情恭谨,看不出丝毫怨怼之色。 他突然拽住冯保的衣袖,眼神委屈道:“那高拱霸道跋扈,本宫不得已,让大伴丢份,委屈大伴了。” 政治嘛,装嫩不丢人。 安抚冯保还是有必要的,他跟高拱互撕就好了,可别让自己引火上身。 前身被弄得被迫灵前跪错,颁罪己诏,可是让他警钟长鸣。 苦一苦冯保可以,仇恨还是高拱来担吧。 冯保深深垂下头颅:“殿下折煞臣了!” 眼中阴鸷一闪而逝。 朱翊钧低声说道:“大伴且放心,等本宫登基,必然让高拱好看!” 说罢,还挥舞了一下拳头,冷哼了一声。 只见冯保抬起头,眼中晶莹热泪,夺眶欲出:“殿下……” 好厉害的哭戏啊,朱翊钧感慨不已,前世的鲜肉有这一半水准,他还能看不进去电视剧?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殿内议事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对视一眼,前者才从衣袖中拿出一份奏疏,出列道:“这是湖广走过来的案子。” “是说有一矿税太监,意图淫亵妇女,被咬断了舌头,事涉内廷,地上与刑部不好擅定。” 他看向内阁诸人,顿了顿,又看向冯保:“几位阁老,冯大珰,刑部的意思是,要不要廷鞠会审?诸方定个章程,我部才好往宫里上奏。” 朱翊钧隔着屏风差点咳出声来,太监淫亵妇女?开什么玩笑?是他听错了? 他忍不住看向冯保。 只见冯保移步到屏风侧面,面无表情回道:“具体案由司礼监已经知悉,刑部按律处置即可。” 下方的高拱也立马道:“按律处置,如实上奏。” 按律处置,也就是真要当太监淫亵妇女来办案了,二人难得达成共识。 倒让朱翊钧一愣,二人不觉得这事离谱吗? 矿税太监…… 湖广地方…… 他突然反应过来! 什么刑案!这分明是火烧钦差! 太监自然不是去收税,而是巡税,说白了,就是中枢查账的钦差。 但就是这么一名查账钦差,没卵蛋的货色,到了地方不好好查账,去淫亵妇女? 糊弄鬼呢! 这哪里是什么疑难案件,这是一次赤裸裸的地方与中枢的博弈,难怪刑部不敢处置,一杆子捅到了廷议上。 湖广将此事,以太监淫亵妇女为案由,上报到刑部,难道不知道有多么可笑吗? 这是有恃无恐啊!甚至可能是有意如此! 用这么可笑的原因将人撵走,简直是胆大包天。 更最离谱的是,中枢面对这种挑衅,竟然毫不迟疑地退让了! 湖广的矿课,水到底有多深? 可惜他廷上不能随意插话,连冯保还不如。 只能等刑部上奏,内阁拟出意见报到两宫后,他才能过问。 这件事就这么轻飘飘过去了,似乎无足轻重,刑部尚书跟大理寺卿对视一眼,长出了一口气。 而后张居正接过下一道议题。 “日前我奏请皇后,皇贵妃,为免耽搁皇太子学业,请皇太子每月三、六、九视朝即可,其余时间照常日讲,又奏请为皇太子厘理课业,增添经典,两宫都允准了。” “着各部与司礼监知晓。”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 朱翊钧看不真切,不住地身子前倾,透过屏风看向张居正。 他如今的日讲,时间上只有早上,内容上只有四书五经的诵读,确实不算繁重,相当于现代只上半天课,还只有一门语文课。 但看张居正这意思,是要给他加担子了。 好啊,真是他的好老师,莫不是怕他学业太轻,有太多闲心在政事上? 他多少能料到这一出,方才在殿前缠上高仪就有这方面的考虑了,毕竟历史上张居正作为出了名的严酷帝师,他还是知晓的。 高仪就不同了,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好人,如今他把高仪拉出来顶在中间,让他有一段时间的喘息之机是很有必要的。 最重要的原因是,相比于高拱、冯保,他现在还不敢跟以智慧过人著称的张居正演对手戏。 张居正所言的事,在群臣之间也并未起什么波澜。 明朝可不像两汉北宋,如今各大经学派系热衷于在士林间争夺话语权,对于皇帝的教育权争夺,反而没什么兴趣。 皇帝学业重不重?关自己屁事。 高仪见此事就这么揭过了,紧随其后。 “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加遣宣大军务总督,王崇古,有本奏上,诸位一起议一议吧。” 朱翊钧在屏风后对着冯保疑惑道:“大伴,这是三个人还是一个人?一个人的话,如何这么多要职在身?” 一大串官职给他弄迷糊了。 有问题就问,这既是好习惯,也是听政的意义所在。 冯保低了低身子:“殿下,我朝官制如此。后者总督,是差遣官,临时而已,意思是统管宣府、大同军务,位高权重,只能临时委任。” шwш?á n?co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是防止坐大,这个岗位随时可以撤销的意思。 冯保继续道:“前者是官职,并不实任,只是明确身份待遇之用。右都御史表王总督有风闻奏事,直达天听之权,兵部尚书表王总督有调动兵马之权。” 这么说朱翊钧就了解了。 不过话虽如此,这王崇古,当真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了吧。 只听高仪继续道:“王总督说,鞑靼得知先帝驾崩,在边关逡巡游移,多次出言勒索,恐生事端,请中枢决断。” “同时,他请求拨付银两,修缮秋防,以备不测。” 高仪话音一落,殿内顿时静了片刻。 都御史葛守礼奇道:“这难道不是老成持重之言吗?自然应该允了,怎么还需要拿到常朝来议?” 高拱突兀扭过头,看向兵部尚书杨博:“杨尚书,你也这么想吗?这就是你们兵部部议的结果?” 葛守礼陡然一惊,见得气氛不对,立马闭嘴。 杨博被高拱点到,默然片刻。 涩声道:“此事,我实不知,且让我部回去议议,再呈内阁。” 高拱冷哼一声,怫然不悦。 朱翊钧则是状况之外,本着不耻下问的原则:“大伴,这事有什么说道?” 冯保笑了笑:“殿下,老奴是个没本事的,国朝大事既不懂,也不敢胡说八道。” 朱翊钧收回询问的目光,心中一哂,这老家伙现在不给面子装傻,以后有你的哭的时候。 他将思绪收了回来,静静思索起来。 方才他也像那位都御史一样,觉得这是谋国之论,没什么不妥,但看高拱的反应,显然其中另有猫腻。 到底有什么不妥呢…… 等等! 他差点忘了,现在是大明朝,不是那个信息时代了! 先帝驾崩才几天?五天! 鞑靼怎么会知道如此迅速?还多次勒索!?奏疏都到御前了! 什么鞑靼勒索,怕是那位宣大总督对中央的勒索吧! 挟寇自重,猛然一个词映入脑海。 难怪,难怪满朝文武支支吾吾,难怪高拱突然翻脸。 那,这又跟这位兵部尚书杨博,有什么关系? 王崇古,杨博……朱翊钧在心中咂摸着这两个名字。 他看向冯保,问道:“大伴,王崇古什么籍贯。” 冯保眼中惊讶一闪而过,很快敛去。 轻声答道:“山西蒲州。” “兵部尚书杨博呢?” 冯保这次神色没什么变化,答道:“山西蒲州。” 朱翊钧瞬间了然。 晋党! 果然是你! 这些人的名字,他印象不深,但说起晋党他当即就想了起来,当真是耳熟能详。 晋商席卷全国的后台。 宣大几乎割据的依仗。 扶持满清的带路党。 视朝第一天,当真是好大的见面礼。 不,不止于此。 朱翊钧突然反应过来。 今日似乎,全是见面礼。 湖广抗税,是土豪世家展示肌肉,对中枢财权的试探与警告。 晋党勒索,是宣大军镇养寇自重,对中枢军权的威吓与嘲讽。 乃至于张居正增加他的课业,也是内阁对他的管束与限制。 这便是他的视朝第一课? 又是谁给他上课? 偏偏他还不能发作。 前身没这个本事也就罢了,如今换了他来,就算他胸有沟壑,也只能徐徐图之。 为什么?他不敢! 明朝皇帝可是高危职业。 太医刘文泰一连治死宪宗,孝宗两代皇帝,荣归故里。 武宗、熹宗不约而同划船落水,久治不愈,龙驭宾天。 世宗嘉靖皇帝,险被宫女勒死,南巡时行宫三度失火,若不是陆柄把人背了出来,早就烤熟了。 谁能保证其中没有猫腻? 至于是不是他阴谋论? 光绪皇帝死后,史册上病例齐备,言之凿凿的病逝,结果到了现代,开棺尸检,毛发上竟是砒霜残留,赫然是被毒死的! 做学问当然疑罪从无,但他如今身在局中,也只能宁可信其有,小心为上。 那么今天这一课,他该怎么接下呢? ----------------- 注1:宣府请复免河南春秋两班备御宣府官军三年,每年仍折价一万七千余两,本镇专备修工应用。——《明神宗实录》 注2:隆庆年间的矿税太监只巡税,不收税。等到万历二十四年,才开始收矿榷税,也引发了当时震动朝野的湖广矿税案。 注3:(宦臣)监军、采办、粮税、矿关等使,不常设者,不可胜纪也。——《大明会典》 第6章 暗流涌动 “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妥?”冯保近前问道。 朱翊钧念头百转,一时没有答话。 眼前这道屏风犹如天渊,不止物理上,也是从礼制上,将自己与廷议隔断。 他知道,一旦他开口左右政事,立刻就会有各种祖宗成法、前代旧事将自己堵回来。 甚至明日就会收到科道言官的谏言,让自己好好勤修德行。 冯保这老货又压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否则还能让这老货做个肉喇叭,做个遮掩替他传达一番。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充分利用“本宫德凉幼冲”的杀伤性武器了,他不能在廷议中随意插话,那就让杨博不得不主动给他搭一个台阶! 我不就去就山,山来就我。 他当即抬头看向冯保,似乎因惊讶而没有压低声音:“大伴,不对吧,宣大不是我朝边镇?怎么消息来回这般迅速?” 这一声,自然传到了殿内,瞬间一静。 都御史葛守礼疑惑的神色恍然大悟,这才后知后觉。 兵部尚书杨博当即颜色大变! 此事能品咂出个中意味的大臣,都不会这样戳破这层面子功夫。 为什么?因为一旦戳破,宣大是不是该论罪?王崇古要不要逮问? 为求自保,万一与中枢撕破脸呢?谁敢不顾政治风险? 奈何这殿上就有一个意外,要求十岁的嗣主看破这一层根本不可能。 杨博只恨龙椅上这位怎么不干脆是个十足的蠢货。 他此时根本不敢让冯保接话。 天知道冯保会不会一句话就让他们晋党万劫不复! 他立刻拜倒在地,硬着头皮宏声抢话:“殿下,宣府距京城不过四百里,快马加急,如此不过是寻常速度。” 朱翊钧心中一哂,五日功夫,来回两日,三日侵边骚扰数次,当这是即时战略游戏呢? 鞑靼哪来的快马加急且不说,就这动员速度,怕是能赶上前世军容了。 但话不能说尽。 逼迫杨博主动接话,已经是极限了,过犹不及。 几句歉声,透过屏风,传入殿内:“本宫德凉幼冲,一时诧语,不慎惊扰了廷议,实在不该。” “此事与杨卿的话,本宫不甚明白,姑且一并记下,日后好生琢磨便是。” “诸卿还是议事吧,莫要理会本宫。” 言辞恳切敦厚,却让杨博寒毛一竖。 记下?日后琢磨? 今日不把事糊弄过去,真让新君记在心里,日后翻起旧事,恐怕又是滔天大案,而他杨博首当其冲! 但话已至此,他已经不能再出言搅扰,只能求助地看向高拱。 高拱没把朱翊钧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冷眼看着杨博。 神情更加难看。 眼下杨博这番举止,只能说明,此事其人是真的不知情,否则不会这么被动。 但这恰恰意味着局面比他想象中的更差! 以往他能靠威望压制住杨博,进而压制着晋党做事,但今日赫然发现,杨博这个党魁,已经压制不住王崇古了! 若只是杨博一己私欲,勒索求官,根本无伤大雅,毕竟杨博人还在京城,怎么折腾都无妨。 可若是王崇古这位封疆大吏起了野心,那就真是大事不妙。 他心思完全没放在皇太子身上,只是心不在焉下巴微点,示意了一下高仪。 此事内阁自然是通过气的,高仪得了授意,心底叹息一声,想着措辞,要替杨博找补一番。 突然,在他惊讶的目光中。 张居正抢先出列,躬身而对。 “殿下!尚书云:‘人求多闻,时惟建事’,今日殿下不耻下问,臣等喜不自胜,焉有敝帚自珍,让殿下‘自己琢磨’的道理。” “惜哉内廷不涉边事,臣等受又廷议纷扰,无暇与殿下解惑。” “如此,臣大胆恳启,殿下每常朝后,召对辅臣,答疑解惑,以知悉政事。” 声发如钟,目光灼灼。 张居正一番奏对完,屏风之后却一时无声。 除了杨博,晋党数人都纷纷投来感激的目光外,而余者都冷眼旁观。 高拱更是眼神都未投过来。 他知道,自己这位金石之交,向来对新君的辅导之事极为上心。 想来,不过是又一次地揽过为新君讲解政事的权责罢了,他对此并不放在心上。 革新变法,他有他的路子要走。 过了好一会,屏风内才传出声音。 “张阁老所言甚合本宫心意,那早朝之后,三位辅臣稍留片刻?” 高拱眼皮微微抬了一下,回道:“臣身为首辅,机务繁重,并无多余闲暇。” 张居正接过话茬:“殿下,元辅说的是。国朝新丧,万事系内阁,不宜过度策用。” 屏风后面又传出声音。 “既然如此,那便张阁老散朝后稍留,为我解惑吧。” 张居正又躬身以对:“殿下,今日臣等散朝后还需往思善门,为先帝吊唁。” “可否等明日微臣廷议之后,待到殿下日讲完毕,再召对微臣。” 朱翊钧点头:“可!” 高仪在一旁默默松了口气,还好没将他推出去应付这事。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使。 今日这位皇太子的种种表现,当真不像个好糊弄的主。 无论是殿前处置太监,拿捏冯保,还是方才一眼看破王崇古奏疏中的错漏。 说明这位皇太子,是个对政事敏锐的主。 这足以抹除他在四书五经上的天赋不足,毕竟做人主,又不是研治经典。 单单从今日临朝的表现而言,可谓已有人君之相! 而为聪明人解析政事,还要夹带私货,太难了,隐患也太大了。 需知,聪明人记性可都很好,嗣君也有长大的时候。 稍有不慎,恐怕就得遗祸流毒,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大明朝。 张居正敢主动揽下此事,这份担当,也着实令他感慨。 …… 屏风后的朱翊钧,下意识用指节敲击着膝盖,思绪百转。 自己以退为进,给杨博上压力,就是为了替自己争取到一个在殿上发问的权力。 身为晋党党魁的杨博也好,举荐杨博的高拱也好,无论做出什么回答,那就撕开一道口子了。 问答多了,众臣也就习以为常了。 但,奈何张居正横插一脚,将自己挡了回来,又几乎是自请入对,完全打乱了他的阵脚。 他是看出自己的意图了么? 还是单纯为了把自己挡在廷议之外? 明日奏对……看来跟这位大明朝第一相的对手戏,是躲不过去了啊。 ----------------- 昨天有人反馈,我试试一章拆成两章。另外,今天工作事多,另一章晚点更。最后,提前求明天的追读,本书生死攸关。 第7章 孝事两宫 因为先帝驾崩的缘故,今日杂事极多,廷议结束时,已经快午时了。 毕竟是半大孩子,饶是朱翊钧强提精神,也难免有些萎靡。 好在今日既然视朝,那就不用日讲了。 “殿下,臣这就将票拟过的奏疏送至两宫。” 冯保眼神示意了一下身后,两名小太监捧着的奏疏。 按照开国之初的定制,官员奏疏一般是通过会极门的宦官或者通政司,送达御前,其中部分转给内阁议论。 有了结果再抄送给各部各司。 但华夏有史以来的惯例,便是人事侵蚀制度,成为新的制度,而后被新的人事侵蚀,往复循环。 宰相是这样,三省是这样,刺史,总督,乃至于县城区区文吏,都是逃不开这种路数。 内阁,自然也不例外。 在经历过二百年演变至今,内阁的权势都在事实上,膨胀了数倍。 尤其在世宗嘉靖皇帝二十余年不上朝,大行皇帝沉溺后宫,全权托政之后。 无论是上奏,还是廷议,乃至批红,早就有了新的成例。 别的不说,奏疏先送到御前,再抄送内阁这种形式,已然变成了先送内阁拟票,再送达御前过目。 更甚的是,如今哪怕是皇帝下旨,不经由内阁拟票,在程序上就是不合法的。 也就是所谓的中旨,乱命也。 就如今日,廷议上议过的奏疏,内阁会当场拟好初步意见,也称为拟票或票拟,而后再转司礼监,送去两宫请示。 两宫觉得可以,便由司礼监批红,然后执行。若是觉得不行,那就让司礼监发回让内阁重议。 当然,也有例外,若是两宫不想讨论此事,便将其留在宫里,也就是所谓的留中不发,这事,也就搁置不议论了。 处置奏疏的权力本属皇帝,如今两宫监国,也就由两宫暂且过问。 “大伴自去便可。”朱翊钧点了点头。 冯保躬身告退。 朱翊钧看着老太监离去的背影,眼神微冷。 他知道,两宫可不懂奏疏里的弯弯绕绕,也没有驳回内阁拟票的政治声望。 对于各方意见,两宫基本上也只能“从善如流”,或者不置可否,最后批红的自主权就会落到司礼监。 最终变成了内阁捏着提案权,司礼监捏着一票否决权。 而这位大伴,便理所当然地走上了权力最高峰,与内阁首辅比肩而立。 这种事,还是不要发生的好。 如此想着,他转过头,淡淡吩咐道:“走吧,回慈庆宫。” …… 回到慈庆宫。 正是用午膳的时候。 因为还在大行皇帝的丧期,今日的午膳,有些寡淡。 好在品类丰富,味道极佳,朱翊钧吃得很认真。 他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要好好补充营养,否则像先帝一样,三十几岁驾崩,就要不得了。 刚尝到一道菜,朱翊钧皱了皱眉头,对太监指了指。 “告诉尚膳监,这道菜太甜了,以后不要上了。” 倒不是他不爱吃甜食,而是到了现代,万历皇帝墓葬被挖出来之后,检查遗体,竟然是满口的龋齿。 乃至于只能靠着鸦片镇痛,后半辈子必然是痛不欲生。 他既然受了这个身份,当然得小心点,爱护好口腔。 朱翊钧吃完,又仔细地清洗了一番牙齿,而后才在宫女的服侍下,躺回床上小憩。 回了东宫,并不意味着今日的事都做完了。 午休完,还需要去跟陈皇后,李贵妃请安。 自古天家唯孝子不败,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事情。 除去请安之外,他还要争取通过李贵妃,对政事左右一二才行。 从冯保手上撬来的司礼监提督太监一职,必须要挑个合他心意的人了。 否则手上连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今天处置个小太监,都还需要冯保首肯,简直令他骨鲠在喉。 这幅情状,别说是独断乾纲了,要是有人狗急跳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躺在床上,朱翊钧缓缓闭上了眼睛。 心中思绪却没有停止,又想着今日殿上的见闻。 这大明朝当真是千疮百孔。 宣大有割据之象,中央军显然已经失去了威慑。 湖广敢凌辱钦差,地方上土豪世家兼并勾连之事,也必然到了一个耸人听闻的程度。 更别提殿上廷议,还有东南倭寇入侵,春税迟迟收不齐等事,可谓一团乱麻。 如今逢先帝驾崩,万事稳字打头,中枢只能相忍为国,一再退让。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已经到了不得不变法的时候了。 也难怪,内阁几人根本不信任他这位新帝,不惜疯狂揽权,恐怕,就是为了借此压制各方,主导变法。 想着想着,朱翊钧就这样沉沉睡了过去。 …… 午睡一觉醒来,脑袋的疲惫感终于一扫而空,神清气爽。 朱翊钧大大伸了一个懒腰。 对宫女吩咐道:“为我准备,去两宫请安。” 他如今有两位母亲,生母李贵妃,宗法上的母亲陈皇后。 其实前身很少主动去给陈皇后请安,毕竟不是生母,感情有限。 再者这位陈皇后,一生无子,不得先帝宠爱,甚至常年居住在别宫。 既无势,又无情,前身自然去得少。 但如今既然要立孝子人设,当然要孝事两宫,一个也漏不得。 所以他当先便去了陈皇后处。 结果朱翊钧到了殿外,竟是被女官挡了下来。 “殿下,皇后娘娘悲痛过度,好两三日没休息了,太医用了药,方才睡下。”女官恭谨道。 朱翊钧无奈。 总不能让人强行给人叫起来,让他请安吧。 最后,他只能在宫外遥对陈皇后,做足了一番礼数,转身离开。 而后径直去往李贵妃处。 李贵妃这边,他倒是来得勤,宫女太监也知道他此时要来,直接将他引了进去。 朱翊钧到的时候,李贵妃正拿着奏疏翻看。 李贵妃在寝宫一身常服,却难掩秀色。 能作为宫女被先帝挑中,入了后宫,除了颜值,也别无第二个原因了,如今不过二十八九岁,正是风华不减的年纪。 朱翊钧轻唤了一声:“孩儿问娘亲安。” 见自家儿子来了,李贵妃合上奏疏。 扭了扭肩颈,笑着道:“但凡你像今天一样争气,娘亲怕是能长命百岁。” 李贵妃如今实际上把持着后宫,人心归附,文华殿内外发生的一切,第一时间就有太监宫女汇报了。 往日浮躁调皮的儿子,今日竟然出乎意料地得体。 她可是听说散朝时,有不少大臣当众夸赞她儿子有人君之相,让她回味了好半天。 朱翊钧自然知道该说什么哄女人开心:“有赖母亲耳提面命,今天才没给母亲丢脸。” 李贵妃轻轻将他扶起,脸上笑容更甚。 吩咐宫女上些点心后,又回过头看看向自家儿子:“听说,你在殿前还闹了点事端出来?” ----------------- 注1:内阁制度确立后,也只能坐等皇帝选择一部分奏疏送过来,才能票拟。后来为了提高行政效率,有了官员上疏的同时要以揭帖的形式抄送内阁一份的惯例,但只是让内阁预先了解其内容,并不能直接处理。但此后内阁权势一度加强,到了穆宗时,托付政事给高拱,我查此时的实录,奏疏就已经是先到内阁,票拟后再呈递到皇帝处了。至于再后面的张居正时期,内阁更是说一不二,给万历皇帝看,更多是作为“治政教材”之用。 第8章 蛰伏待机,涓流以蓄 “听说,你在殿前还闹了点事端出来?”李贵妃又提起另一件事。 朱翊钧正要拿此事做文章,好插手人事,李贵妃主动提起,他自无不答。 他朝左右摆了摆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李贵妃点了点头,宫女太监应声退了出去。 他这才将殿前的事情,与李贵妃说了一遍。 临了,还补充道:“孩儿是看母亲对高拱有些生气,这才不忿,想与他讨个说法,也不知会这样。” 女人嘛,只要是为了她,做点什么出格的事,反而会更感动。 李贵妃瞪了他一眼:“什么高拱,叫元辅!” 虽然是瞪人,但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没有收敛。 她接着话茬,继续道:“按你处置的意思,是这小太监离间上下,非是高拱跋扈了?” 得,这称谓跟这语气,朱翊钧立马听出了李贵妃对高拱的感情色彩。 心中也再度确认,等这位母亲加太后位之日,就是高拱离开内阁之时。 “母亲,此事纵然有些别的说法,但这高拱必然也逃不了一个跋扈嚣张,否则怎么能让我在殿外下不来台。” 他这母亲也是个顺毛驴,哪怕是决定给高拱转圜一番,留一个体面致仕,也得注意方式方法。 李贵妃果然轻哼了一声,显然是戳到她心坎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高拱跋扈也不是这一件事了,她对其成见已深。 她伸手给朱翊钧理了理衣饰,随口说道:“那你还给大伴难堪,司礼监提督太监可是他干儿子。” 这话的宠信,不要太明显,比之高拱,强上太多了。 朱翊钧打蛇随棍上,绕到李贵妃身后,给她捶肩:“母亲,不是我非要给大伴难堪。” “一来,那小太监无论是离间上下,还是摄于高拱不敢实言,都是欺君罔上,无君无父之辈。” “这种人当值文华殿机要,司礼监多少也有失责之责,陟罚臧否,是人君之责,孩儿或不敢忘。” “再者,面上高拱占了理,又揪着不放,孩儿只能处置一二,免得耽误了临朝劝进的大事。” 李贵妃意外地看了自家孩子一眼。 自家儿子今日当真是转了性一般,谈吐之间有条有理,着实聪慧,也难怪百官多有夸赞,有人君之相。 她眼睁睁看着朱翊钧短时间有了这么大的变化,只觉得不可思议。 又想起今晨东宫的事……莫非真是大行皇帝庇佑? 她按下心头嘀咕,还是忍不住夸了一句:“嗯,还算周全。” 说罢,她又好奇道:“那让冯大伴再择一人顶上去就是,面子里子都有了,非要把蹴鞠踢到你娘这里来作甚。” 朱翊钧适时地顿了顿捶肩的手,而后才一声不吭地再度轻捶了起来。 李贵妃很是敏锐察觉,出声问道:“我们母子连心,有什么话说不得?” 朱翊钧红了红脸:“母亲,不是说不得,只是一时有些不好启齿。” 李贵妃摆了摆手,懒得言语。 朱翊钧这才说道:“母亲,冯大伴本就提督东厂,又兼管御马监内卫,这是内廷显要位置。” “几日前,母亲又将他提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内廷机要尽在一身,繁忙得很。” “就如散朝后,大伴便去处置奏疏,不能在跟前侍奉。孩儿这几日,多次想寻他都寻不到。” “所以,孩儿想趁着这个机会,请母亲给孩儿再划拨个大太监,身前听用。” 说罢,他还讨好地替李贵妃揉了揉肩颈。 给领导进谗言,谁不会啊。 冯保能玩高拱威胁论,能抹黑他调皮捣蛋,他自然也可以有样学样! 司礼监一把手掌印,称之为内相,二把手提督东厂,二者相互制衡。 李贵妃深宫妇人,不懂其中门道,让冯保如今一人身挑两职,他当然有必要点醒李贵妃。 至于效果,就看李贵妃对冯保的信任程度了,大不了多来几次嘛。 果不其然,李贵妃听后,眉头皱了皱,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才心不在焉地接上话:“所以你想让跟我要谁?” 朱翊钧低下头,恭谨道:“全凭母妃做主。” 他顿了顿:“不过,孩儿今日梦到皇考,思念渐盛,母亲能否挑选裕王府旧人,好多跟孩儿说说皇考以前的事,缓解哀思。” 裕王府就是先帝登基前的府邸,也是朱翊钧出生长大的地方。 他没有指名道姓要谁,自然是其中另有门道。 这宫里太监不少,但要是加上裕王府潜邸、以及大太监这两个限制条件,可就不多了。 裕王府有大太监资历的,也就五六人。 陈洪、孟冲这种裕王府出身的大貂珰,先帝登基后,便先后做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而今都被李贵妃厌恶。 又有与先帝感情深厚的,自请去为先帝修建陵墓,下半辈子也只能与先帝作伴,了此残生。 再除去已经年事已高,颐养天年的。 如今能用之人,其实也两人。 一人叫陈算,一人叫张宏。 但朱翊钧心中清楚,李贵妃只可能选中后者。 为什么?因为前者正在陈皇后身前听用。 所以,他这是给了领导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题。 限定范围内挑选,又给了领导决定的权力,这才叫双赢嘛。 以他今天的表现,这点要求,他相信李贵妃还是会答应的。 至于张宏其人。 此人侍奉过前身幼时一段时间,记忆里可谓恭敬有加,也颇为得力。 先帝数次赏过他,夸他是个忠心的好奴婢。 更妙的是,此人不甘心趋附孟冲、冯保,屡遭打压,提督太监一职不大不小,多少也是一番恩情,又方便他拿捏,正合适不过。 李贵妃却没细想,只是神游似的点了点头:“嗯,这事我省得了。” 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她还在思量冯保是否揽权过重,此事她半点不在意地应下了。 朱翊钧见目的达成,心底松了一口气。 李贵妃摆了摆手:“好了,你回宫好好温习经典吧,内阁可是给你加担子了。” 朱翊钧躬身应是:“孩儿谨记。” 说罢,他状似不经意突然提起:“对了,母妃,今日殿上议了好些事,不知最后怎么处置,母妃能否给儿臣指点讲解学习一二。” 李贵妃没好气道:“哪有这么快,皇后那边看过,才会由我过问。” 朱翊钧奇怪道:“母后那边不是从来不管这些吗?” 李贵妃摇了摇头:“皇后虽懒得处置,总送到我这里,但礼制上不能乱来,毕竟是正宫皇后。” “好了,等明日我看过,再跟你讲解,快回去温习课业吧。” 李贵妃再次赶人。 朱翊钧无奈,只能起身离开。 …… 下午本来还有御射需要学习,但正值丧期,此事也暂时取消。 朱翊钧却有些不乐意,体育课怎么能不上呢。 现代发现万历皇帝的遗体,可是有腿疾的。 如今他没感觉双腿有什么不适,那就只能后天引起的了。 要么是爱吃甜的,糖尿病导致的骨骼问题,毕竟前身一口龋齿就知道有多爱吃糖;要么就是痛风,这也不是毫无根据,万历皇帝在起居注中,总说自己腿上长了几个疙瘩。 他现在倒是准备少吃糖了,但这体育课也不能落下不是。 既然骑射停了,他就干脆在慈庆宫里活动了一番,又简单打了套五禽戏——这本是他为自己退休后准备的。 稍微出了些汗才停下,让人伺候沐浴。 此时沐浴是因为晚膳后,还需要去乾清宫,为先帝跪灵。 虽说只是走过过场,待一会就能走,但沐浴一番也是免不了的流程,这都是孝期不可少的事。 此时天色尚早,正好温习课业。 他出阁日讲之后,只学习了《大学》、《尚书》两门课业。 因为前身资质一般,也仅仅只断句读、熟诵念,反倒是一手字,练得还算有模有样。 吩咐太监将桌案挪到向阳的地方,迎着日光,施施然翻开一本《大学》,嗯,崭新的,果然是学渣。 他摇了摇头,开始诵读了起来。 朱翊钧对这些四书五经并不排斥,毕竟,这可是圣人之学。 不好好熟悉一番,怎么借壳上市? 儒家这旧瓶,是时候装装他的新酒了。 …… “干爹,这提督太监的位置,孩儿我屁股还没坐热乎呢!” 一名太监跪在冯保的膝下,阿谀地奉上茶抱怨道。 太监进宫,向来需要投靠某位大太监,得了赏识的,能认个干爹。 干儿子收干儿子,一连串多了,这大太监,也就有了老祖宗的叫法。 “闭嘴!”冯保突然作色,一脚将他踹开,“再多说一个字,织造局你也别去了!” 眼前这干儿子,自然就是今天被皇太子跟内阁一起施压,撸下来的提督太监。 他心情正是不好的时候,哪里会听人在这里聒噪。 干儿子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连滚带爬溜了出去。 这时又有一名太监从屋外小跑了进来,两人错身而过。 刚进来的小太监连忙跪在冯保身前:“老祖宗!” “皇太子午膳后,去了皇贵妃那里。” “随后皇贵妃便跟左右问起了裕王府潜邸太监的事!” 冯保脸色一变。 他的前任掌印孟冲,可就是裕王府潜邸太监! 难道,真是高拱蛊惑了皇太子,企图让孟冲东山再起? 今晨,在文华殿前他吃了闷亏时,就有这个想法,此时似乎印证了他的猜测。 冯保来回在房间内踱步,皱眉不已。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变得狰狞,转身说道:“去,把冯林叫过来。” 冯林是他干儿子中最得力的。 他执掌司礼监分身乏术,东厂就由这位干儿子处置。 不一会,一名面向有些阴柔的太监走了进来。 “干爹,您找我?” 说着,就躬身到冯保身侧,搀扶着冯保的胳膊。 冯保突然一把拽住他的手,冷声道:“孟冲今日在做什么?有没有人与他交通?” 他生怕孟冲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早就安排了人手,盯着他。 冯林将孟冲今日行止事无巨细地汇报了一遍,就连如厕用了多久,都没有漏下。 又补充道:“至于有无与人交通……干爹,孟冲这老梆子,这几日都有人前去探望,有两宫女官交接事宜的,也有给内阁传话的,我们都不好拦着。” 冯保眼神越发不善,喃喃道:“好啊,果然是贼心不死,内阁是高拱的人吧!?” 孟冲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就是高拱举荐给先帝的,二人来往本就密切。 冯林低着头:“应该就是元辅。” 自家干爹可以直呼高拱名讳,他却不敢。 冯保借着搀扶,又坐回了榻上,一时没有言语。 一刻钟过去,房间里只有二人呼吸的声音。 终于,冯保突然轻笑一声,神色莫名道:“让孟冲落水吧。” 语气轻飘飘,却透着阴冷。 宦官之间的斗争,比外廷要赤裸数倍。 尤其是失势的太监,死在某个角落,都再正常不过。 冯林一怔,五体投地:“孩儿这就去办。” 正当二人对答时,房间门突然又被敲响。 得了首肯的小太监一进门就禀报道:“老祖宗,皇贵妃点选了张宏,接了司礼监提督太监的位置。” 冯保一怔,喃喃道:“张宏?” 冯林迟疑道:“干爹,那我这事还办吗?” 冯保摆了摆手:“去办吧,省得我整日提心吊胆。” 后者会意,当即出了门去。 小太监却有事还未禀报完,他又连忙爬了起来,凑到冯保耳边:“老祖宗,还有一事,外廷那位传话了。” “说元辅要弹劾你,正在写奏疏呢,让您好生防范,拖上几日,局势就明朗了。” 冯保神情一震:“高拱在写奏疏弹劾我!?” 他下意识又重复了一遍。 好个高拱!他还没动手,此人竟然已经在准备暗算他了! 这可不是小事,他这掌印,是李贵妃临时授命,不是先帝亲封,也就牵涉李贵妃没人追究,但若是较真起来,就麻烦了。 这事也只有李贵妃能压住。 但是,如今正是新君还未登基的时候,就怕李贵妃为免横生枝节,拿他当弃子。 冯保心思百转。 眼下是没法一棍子打死高拱的。 只有等到新君登基,李贵妃在礼法上站得住脚后,才能罢黜了高拱。 这也是他一直没发动的原因——那句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他可还等着时候进言给李贵妃呢! 而所谓拖延几日,局势明朗,就是等新君登基的意思。 至于怎么拖延几日……冯保立刻有了主意。 他想明白其中关节,不由恨声道:“高拱,我必让汝好看!” 转头吩咐小太监:“去,回信,就说,高拱上奏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会想办法。” 高拱既然要上奏两宫弹劾他,必然不会走会极门到司礼监,只会找别的路子,这样看,孟冲倒是杀对了。 此外还得知道高拱上疏的时机,而这就需要外廷配合了,否则届时失了先机,动摇了李贵妃,就不妙了。 小太监退了下去:“小的这就去传话。” 只剩下冯保在殿中,神色阴晴变幻。 …… 朱翊钧刚用过晚膳,准备去往乾清宫,就有太监进来禀报。 “殿下,贵妃娘娘派人来,说是挑了张宏到您身前听用,明日一早就来慈庆宫跪安。” 果然,不出他所料,最后还是挑中了张宏。 朱翊钧点了点头。 他思忖片刻,对着太监吩咐道:“别明日一早了,我现在要去乾清宫跪灵,让他即刻来先帝灵前见我。” 时不我与,他如今没有自己的耳目,寸步难行,可谓一刻也等不得。 再者,先帝灵前见一见这位潜邸大太监,自有一番别的思量。 ----------------- 注1:二十三日丁丑,大學士沈一貫题:“該文書官盧受口傳聖旨:'腿上生了幾個熱疙疽,走不得。享遣官,出旨來此。’臣恭擬上進,伏候聖裁。方兹夏序亢,溽暑蒸,聖躬至重,調攝宜周。臣驚聞傅言,不勝。謹附悃款,上申起居。惟願節宣性情之和,導迎禎祥之愿,膺天景貺,民蕃臣不勝瞻依之至。謹具题知。”——《万历起居注》 第9章 拿腔做势,箧书潜递 入夜,乾清宫殿外。 …… 张宏站在乾清宫殿外,有些紧张地整理了一番衣着。 干儿子张鲸身侧提着灯笼:“干爹,您理了快一刻钟了,放心,儿子看着呢,穿的规规矩矩的!” 张宏没理会他,只是下巴点了点。 干儿子上道地伸手,接住了张宏吐出的丁香。 这是口舌增香除味用的。 张宏此时可是不敢出半点纰漏。 先帝登基以后,他作为潜邸旧人,虽说没有孟冲的造化,却也算鸡犬升天。 针工局这块肥肉,几乎就是他的自留地。 但好日子却没过上多久,先帝竟然驾崩了! 登基才六年啊! 这消息当真是宛如天崩。 一朝天子一朝臣,岂不见先帝甫一驾崩,孟冲陈洪便新旧交替了吗? 张宏自觉不能例外,早便做好了准备。 为此,他甚至将针工局让给了冯保的干儿子们,主动到神宫监做个大太监,管着太庙这等清水活,已经是思安思退了。 他想退吗?他愿意退吗?形势所迫罢了。 这几个日日夜夜里,他都会回想起针工局一呼百应,众小阿谀的日子。 醒来又看着太庙无数的香灯灵位,萧索清冷。 本以为余生将会就这样过去。 结果没想到,这才没过几天,李贵妃突如其来的一道令旨传来,竟然让他进司礼监,还要在皇太子身前听用! 机会!天大的机会! 这种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他哪里敢有半点马虎! 终于收拾好,张宏停下手,侧过身对干儿子道:“好了,你回去吧,我去见太子爷。” 把干儿子打发走,他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迈步走到殿门口。 “劳烦通禀太子爷,内臣张宏……” 话还没说完,那小太监就笑道:“张大珰我当然认得,太子爷吩咐了,您来了直接进去就行,不必再通禀了。” 说着,就侧过身,作出一个请的动作。 张宏连忙谢过,心中反而更加紧张。 他不知李贵妃是如何选中的自己,但他一定会牢牢抓住这个机会。 冯保不就是得了李贵妃信重才能一步登天吗?冯保可以,他张宏为什么不行? 只要将李贵妃交代的这份差事做好了,给李贵妃心里留个印,未尝不能取冯保而代之! 毕竟只是个十岁细娃,哄着伺候着,也不会有多大难事,却能在李贵妃那里好好露脸。 皇太子他也不是没伺候过,在裕王府时,自己哄抱过无数次了,有情份打底,加之如今晓事了可以揣摩心思,应当不会有多大问题。 更何况,这位太子爷是出了名的好哄骗。 去年还因为沉迷小太监送的玩物,被冯保告到了李贵妃那里去。 自己只要略微哄着点,再往李贵妃那里使使劲,还用得着受冯保这些晚辈的气? 张宏一边想着,一边弓着身子,碎着小步走进乾清宫。 乾清宫是皇帝寝宫,但如今新旧交替,不少物什已经搬空了,准备与大行皇帝一同陪葬。 等大行皇帝移灵,就该新君入主了。 所以如今的殿中,显得有些空荡。 加之停灵,未免惊扰了什么东西,灯笼烛火亮得极少,半个大殿都是黑黢黢的。 张宏没有打灯笼的资格,只能小心走在殿内,步伐极慢,却还是有回音响起。 四周布置着一些梵道仪轨,符箓之类的物件。 磬声偶尔从殿内传出,渺渺远远。 先帝待他们这些内臣极厚,却在而立之年就驾崩,张宏作为老奴婢,多少也有感慨。 可怜他已经接近五十了,本来指着借先帝的威风,畅快过完余生,哪知黑发人先走。 若是他再年轻个十年,倒是能指望着好好伺候这位新君,等到新君亲政后,一飞冲天。 可惜,他等不起了,新君如今才十岁,等到那时候,他怕是半截身子都进土了。 只期望,能借着这个机会多在李贵妃面前涨涨脸吧。 以他的资历,距离内廷高位,也只差贵人看上一眼罢了。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皇贵妃分明说明早跪安,新君却让他此时来先帝灵前拜见。 自己是不是应该给李贵妃暗中禀告一番? 胡思乱想着,他才陡然发现眼前场景一变,一具没有合上的棺木,映入眼帘。 赫然是已经走到了殿内! 余光瞥到棺木旁跪坐着一道人影,黑暗的大殿让他看不真切,这便是那位十岁新君? 心里想着,张宏连忙跪了下去,埋着头请安:“内臣张宏,奉李贵妃令,来给太子爷问安。” 正估摸着皇太子要请他起来,膝盖都提前发力了,却没等来预想中的回答。 身形差点晃了晃,张宏赶紧稳住,又跪实了身子。 皇太子不出声,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让张宏莫名有些局促。 好在并没有持续多久。 他余光看到,棺木旁的人影缓缓站起身来。 正当张宏以为是要请自己起身的时候。 一道声音,带着嗤笑,传入耳中:“你们这些大貂珰,个个都唤作老祖宗,本宫这里,反而唤成爷了。” “怎么,要做我祖宗?” 诛心之语,立刻让张宏心头一跳! 张宏顿时就被这一句话打蒙了。 这二者完全不是一回事,这位皇太子怎么突然作色? 这话太重了,他都不敢想这话传到外面去,他会是什么下场! 他几乎匍匐在地,连忙重重磕下头:“内臣不敢!内臣不敢!” 朱翊钧冷眼看着。 第一印象极为重要,若是不好好敲打一番,未免不会出第二个冯保。 他为先帝跪灵,僧道侍卫,都不得进入,挑了此地就是为了他此时不必再遮遮掩掩,装作稚子孩童。 先帝灵前本就威严重地,不容放肆,又有昏暗的背景,遮掩他这幅孩童的身躯。 就是为了彻底拿捏此人。 “张宏,抬起头来。” 张宏心中还在揣度皇太子所思所想,闻言下意识抬起头来。 只见殿内昏暗无光,这位新君侧对着他,半个身子藏在了黑暗之中,面色明灭不定,单手按着棺木,站得离张宏稍远,阴影正好映在张宏身上,将他幼小的身躯放得无限大。 这是十岁幼童!? 他只觉得威压难测,更甚先帝! 几乎有种面对世宗嘉靖皇帝的感觉! 一道声音传来:“这是我皇考,拜一拜吧。” 张宏心思已乱,不明就里,只是胡乱叩拜了一通。 他头颅触地,姿态放得很是到位。 朱翊钧声音都变得端庄晦涩:“张宏,嘉靖元年生人,农家子,嘉靖十一年被父母贱卖入宫。” “嘉靖三十六年入裕王府,侍奉我皇考身前。” “隆庆元年后,历任织造局、京营太监、针工局,四日前掌神宫监。” “本宫可有记错?” 听着皇太子一字一顿地遍数自己的履历,张宏越发不安了起来。 “殿下识记过人,胸怀宏阔,竟将奴婢卑鄙出身囊括其中,奴婢惶恐!” 这都是寻常消息,宫里人尽皆知。 但此时经由皇太子口中说出,感受就不一样了。 不是李贵妃令旨,要他来看管皇太子的吗?怎么如今皇太子却对他出身一清二楚,莫不是皇太子点选? 朱翊钧轻轻敲击着棺木,笃笃之声回响在空荡的殿内。 “好好的针工局不待着吃油水,去扫太庙,怎么,想告老了?” 张宏一时不知怎么搪塞:“奴婢……奴婢年事渐高,心力……” 朱翊钧突然打断了他:“你对孟冲望而生畏,对冯保退避三舍。” “到了本宫这里,倒敢欺君了。” “张宏,你以为你是高拱,还是冯保?凭你,也敢欺本宫年幼?” 张宏犹如坠入冰窖,一个激灵! 这话突然点醒了他! 他陡然间惊醒过来,方才的违和之处突然明白了过来! 这哪里是宫里传的,不晓事的蒙童? 哪个不晓事的蒙童,敢敌视内相,轻蔑首辅!? 这位皇太子言语之中,赫然政情宫事了然于怀,分明是胸有沟壑,睿智已开! 关于这位的传闻,恐怕也多半是蛰伏蓄势罢了! 今晨空出来的提督太监一职,乃至而自己被李贵妃点选,眼前这位太子爷,决计逃不了干系! 他一经豁然开朗,这位太子爷的身影在他面前再度拔高! 十岁啊!十岁开了心智的新君,青史难寻。 始皇帝嬴政十三岁登王,扫清六合,席卷八荒。 宋哲宗赵煦九岁登基,重启新法,两败西夏。 哪个不是神文圣武,天资英断! 若这位皇太子朱翊钧也是如此,他还要讨好什么李贵妃?哪有不争权的圣君! 英宗九岁登基,哪怕蛰伏待机,也不过等了八个月就把王振扶上了司礼监掌印的位置! 圣君在前,安不争做忠犬!?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心中立有定计,颤抖着回话道:“主子慧眼如炬!奴婢确实是为避冯保锋芒,只能让出针工局。” 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宏。 他明白张宏在想什么。 虽说他如今不过十岁,但只要他表现出有治政夺权的能力,始终会有这么一波人紧紧团结在自己周围。 为什么?政治前景与政治承诺,就是他保底的依仗,也是为君者最大的优势! 有此打底,又借着多年身居高位,故意拿捏气场,压服张宏,并不是难事。 “哦?既然你怕得罪冯保,那还是别在本宫面前听用了。” 张宏听出其中意味,整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当即匍匐到太子脚下:“蒙得太子赏识提拔!奴婢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朱翊钧摇了摇头:“是我母妃赏识提拔才对。” 张宏连连磕头:“奴婢既然到了主子身前,就是蒙了主子的恩,眼里再无别人了!” 朱翊钧终于笑了。 他呵地轻笑了一声,突然想起殿内并无他人,干脆放声放肆笑了出来。 张宏额头冷汗涔涔,根本不敢擦拭。 “张宏,我皇考曾在我面前夸过你,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 不等张宏答话,朱翊钧笑意不减,自顾自继续说道:“他夸你是个忠心的好奴婢。” “你是吗?” 这声音当真如云端传来,让张宏灵魂出窍。 他毫不迟疑地连连磕头:“主子爷,张宏天家家奴,不敢不忠心耿耿!” 张宏伏地恳切自白,却没有等来太子德音。 只有触地的余光,看到一双靴子从他身旁越过。 身后的声音渐行渐远:“我要隆庆年间,所有去湖广巡税的太监名单,落实一下。” 这话说完,再无别的言语传来。 只剩下踱步离开的声音,在殿内回响,余音杳杳。 张宏几乎瘫软地倒在地上。 他扯了扯衣襟,背后竟然已经湿透,宛如从刀山火海走过一遭。 即便是睿智已开,威严也太重了! 什么十岁新君,要是有人说这是数十年身居高位,执掌大权的皇帝他都信! 尤其最后一句话的四个字,更让他心肝都一颤。 拿捏腔调,习惯动作,几乎将他看杀! 喘了几口粗气,他突然想起什么,连忙翻起身。 对着太子离去的方向,再度磕头,在空无一人的殿内,唱道:“奴婢恭送主子!” …… 高仪看着自己刚刚修筑好的篱笆,满意地点点头,伸了个懒腰。 院子这一角养的鸡鸭,老是偷跑出来,总算解决了。 他本想垒个石墙,奈何这处一进一的院子,是他租赁的,房东虽然不敢拒绝他,但显然也不太情愿让他垒墙,他只能作罢。 今日初一,朝廷欠的俸禄,好歹是发了一半,才让他修个篱笆。 他正欣赏着,就有个老仆靠了过来:“老爷,张阁老府上来人了。” 高仪一惊。 张居正遣人来干什么? 阁臣公务来往必不可少,但私下里交往过甚,多少还是有些犯忌讳。 尤其是国朝新丧的敏感时期。 他看向老仆:“人呢?怎么不请进来。” 老仆双手捧起一本书:“他让老奴把这本书转交给老爷,说是有个不情之请,人在外等着老爷的话。” 高仪接过,看了一眼,是一本《尚书》。 张居正给他这本书做什么? “什么不情之请?” 老仆答道:“他说,老爷明天能否讲这一篇。” 明日?太子日讲吗?高仪疑惑地翻开书,果然其中一篇书页被折了一下。 他翻到这一页,突然愣了下。 而后默然不语。 等了片刻,才喟然一叹:“跟张阁老说,此事我应了,下不为例。” 老仆应声而去。 …… “老爷,高阁老说,他应下此事了,下不为例。” 小厮掀开马车车帘,低低地说了一句。 张居正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抬眼看了看高仪院子的大门,放下了车帘:“走吧,回府。” 轻轻抚了抚鬓角,今日似乎深思过度,白发都多了两根。 就是不知是他想太多,还是想太少。 先帝显灵……提督太监……临朝诘问……张宏…… 皇太子,到底有几分成色呢? 明日且让他好好看看。 ----------------- 为了冲周二的追读,周三的章节凌晨发了。以后正常更新时间是4.30。每周三是凌晨。 注1:仪性简静,寡嗜欲,室无妾媵。旧庐毁于火,终身假馆于人。及没,几无以殓。——《明史·列传·卷八十一》 第10章 贪腐枉法,日讲太甲 隆庆六年六月初二,清晨。 …… 一夜过去。 到底是小孩子,睡眠质量比穿越前可好上太多,朱翊钧难得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 他刚醒过来时,还有些迷迷糊糊,下意识去伸手去拿枕头下的手机。 摸到空无一物,才猛地清醒过来。 “殿下,您醒了。”床榻旁的宫女靠近前来。 朱翊钧突然问道:“我昨夜梦话说的什么,你们听清了么?” 几名宫女都是一怔:“殿下,您不曾说梦话。” 他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那似乎是做梦了,先替我更衣吧。” 几个宫女立马捧着縗服,围了上来。 穿衣的间隙,方才那名宫女说道:“殿下,张大珰已经来慈庆宫了,说是随时听候殿下差遣。” 朱翊钧忍不住笑了,这张宏,太想进步了。 等穿好縗服,又梳洗完后,他才吩咐道:“让张大伴进来吧。” 张宏是端着早膳进来的。 他看着还有些稚气的皇太子,不由愣了一下,险些跟昨天乾清宫那位威压摄人的嗣君对不上号。 但毕竟是大太监,城府自然不缺,一丝错愣很快敛去:“奴婢给主子请安。” 朱翊钧温和地点了点头,示意他近前来。 而后施施然坐到案前开始用膳。 张宏让宫女退了出去,才从袖中掏出一叠纸,道:“主子,昨日您吩咐我的,都在这里了。” 朱翊钧有些惊讶地接过,这张宏,办事还挺快。 大致翻了一下,隆庆元年至今,六年里湖广巡矿税的太监名单,一共十余人。 有些还标注了年龄,职司等信息。 他心里满意,也不吝夸赞:“办的不错。” 耳目之用,这就体现出来了。 湖广的事其实并不急迫,他想着手处理这事,至少也得掌握部分权柄之后。 但,万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提前准备,总好过只能从奏疏当中获取信息。 无论是宫里、中枢、地方、边事、财用,总要先做到心中有谱,才能具体谋划。 全然靠着后世的知识盲人摸象,只怕万劫不复。 得将见识与如今的事情相结合,互相映照。 这就叫后世知识当代化。 张宏得了夸奖,连道不敢。 朱翊钧一边吃着早膳,一边认真看了起来。 湖广的矿课水深是必然的,但不可能是一日之功。 先帝在朝的六年里也不是没巡过税,怎么一个发现问题的都没有? 这才是朱翊钧在意的地方。 张宏见他看得入神,小声说道:“主子,昨夜宫里又出了个事儿。” 朱翊钧头也没抬:“别卖关子,有话直说。” 张宏连忙称是,又接着说道:“孟冲昨夜失足溺亡了。” 朱翊钧手顿了顿,抬起头神色莫名:“失足?” 张宏知道这是个心如明镜的主,解释道:“东厂的人发现的,勘察过说是失足溺水,司礼监也认定了,冯大珰正忙这事儿呢。” 朱翊钧摇了摇头:“都懒得背人了这是,真难看。” 张宏不敢接话。 朱翊钧也没在这事上多说。 将张宏递上的名录看完之后,才开口道:“这些人,现在日子都过得不错吧。” 张宏斟酌了一下,回道:“位置不太高,但手上确实挺阔绰的。” 朱翊钧心中早就有数。 这大明朝如今可以说十个官里面有十一个贪。 官商勾结,朘剥百姓都是小事了。 下至黎庶,上至亲王,哪个跑得了? 户部当初不给裕王府发岁赐,阖府上下差点揭不开锅。 最后还是向严世蕃行贿,才打通了户部的关节,把卡了三年的岁赐发了下来。 还有此后的首辅徐阶号称徐半城,坐拥几十万亩良田,天下又谁人不知? 海瑞奉钦命让徐阶还田,还不是灰溜溜被赶走。 更别提各部衙门结党营私,私相授受,跑官争爵,可谓络绎不绝。 上官如此,微末小官同样敲骨吸髓。 踢斛淋尖,巧立税目,牵牛扒房,多不胜数。 边军的军饷都能给你吸干! 这已经不是个别问题了,是大明官场普遍存在的问题。 时官已经对贪污没了廉耻之心。 对啊,我就是贪了,没错啊,大家都在贪,怎么了吗? 戚继光这种有心剿灭倭寇,不惮为国捐躯的人,不还是逃不出这一遭? 为什么有这种风气?一句话,工资低。 看看历史上正常领官俸的就知道,高仪死后连丧葬费都凑不齐,还得宫里出钱。海瑞就更惨,官位够不到宫里,还是同僚出钱下葬的。 工资低到这个程度也就罢了,关键还经常拖欠,半薪都是烧高香。 用顾炎武的话说,就是“以俸给之薄而无以赡其家也”。 都要揭不开锅了,哪还有心情立什么廉洁牌坊。 高尚的人只是少数,大部分人也只能随波逐流,一句不贪就要饿死了,怎么去约束他们? 这种毫无道德廉耻约束的背景下,贪污之事,可以说蔚然成风。 官场这样,太监就更别说了。 巡税这差使为什么是肥差?地方上没问题也就罢了,真有问题,巡税太监可就赚的盆满钵满了! 这税是为宫里巡的,还是为自己腰包巡的,就不好说了。 只怕,这查账钦差跟地方,早已经形成默契了。 看这十几名太监,一个汇报问题的都没有,反而个个腰包鼓鼓,心里就有数。 就是不知道湖广矿税这次,是双方没谈拢,还是问题太大,有人兜不住了。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对张宏道:“宫里办差收钱,也就罢了,但要是有事瞒着我,我不认。” “这些人你看着点,别又溺水了,以后我都有用。” “你偷摸挑个软骨头,把湖广的实情,替我问清楚。” “以后我不管外廷是什么说法,宫里巡了税,我就要知道宫里的说法。” 张宏恭听着心中一寒。 都“偷摸”了,还能让人活? 昨夜只觉得威严摄人,此时才觉得寒气刺骨。 这就是天家? 这才十岁啊!果是圣君,心狠手辣! 朱翊钧在张宏面前也没什么好装的,正要有天家法度,才能镇住这些宦官。 在不同的人面前要展现不同的特质,这才是政治。 张宏在宫里有资历,手下也有人,这些事,正适合他办。 他不宜在这事上分散太多精力,抓个小太监把情况问出来,做到心中有数也就罢了。 现在跟湖广地方闹上才是不智之举,稍不注意就是一场“民变”,但只要这些巡税太监还在,届时总要掀起一场大案! 如今闹得欢就让他们闹吧,自己拉好清单,秋后算账就是。 至于太监贪污,他现在没这个能力管,饭得一口一口吃,做事也只能一步一步来。 张宏后退一步:“奴婢这就去办。” 朱翊钧叫住了他:“我身边的人,你再过一遍,文华殿跟两宫,安排些你的人。” 提督太监正是负责各殿当值的,职权之内。 张宏迟疑了片刻,才答道:“奴婢明白。” 他没说出口的是,两宫跟文华殿,本就安插有他的人。 这是每个大太监都会做的事。 …… 用完早膳,朱翊钧就得去文华殿上课了,也就是所谓日讲。 文华殿作为皇帝便殿,自然殿阁众多。 其中正殿是常朝的地方,后殿是皇帝经筵的地方。 而东宫日讲,则是在文华殿右偏殿。 朱翊钧到的时候,诸多讲官已经到齐了。 太子日讲,可不是一对一教学。 侍班官、讲读官、校书官、侍书官,各种名目的职官十余人,从诵读、翻书、勘校、做笔记,一条龙包办。 他只需要坐在那里,跟着读一遍,有问题再问就行了,其余什么也不用做。 高仪居于班首,看见太子进殿,连忙率两班讲官起身,列作一排。 朱翊钧当先行师礼。 诸讲官受礼后,又向嗣君行跪拜礼。 双方先后行礼,朱翊钧当即笑出早上刚清洁过的一口白牙,上前两步。 一把抓住高仪的手,热忱道:“先生,本宫昨日温习功课,又有所得,果真如先生言,温故而知新。” 高仪被他这举止弄得懵了一下,皇太子什么时候跟他这么亲近了? 一边尝试不露痕迹挣脱,一边硬着头皮道:“圣人之言,自然不会有差错,但殿下有所得,也幸有自身勤勉之功。” 朱翊钧非但没容他挣脱,甚至过手把他小臂挽住:“更离不开先生教得好,今日学习什么?本宫已经迫不及待了。” 说着,就拉着高仪的手往里走。 汉高祖刘邦之事,他也能为之,大明魅魔,他做定了! 其余的讲读官面面相觑,若有所思地跟在后面。 到了位置,朱翊钧才恋恋不舍地将高仪手放开。 高仪正松了口气,朱翊钧又招呼小太监:“先生肱股之臣,岂能不以礼相待?来,给先生赐个座。” 高仪连忙拱手推拒:“殿下,臣身子骨还算硬朗,若是站立都难,也无颜盘桓内阁了。” 朱翊钧哪里肯放过他:“先生何必托辞,现在不是常朝上,不要推拒。” “父皇将三位辅臣留我,特意嘱咐我善待,先生莫要让本宫不孝。” 唱高调嘛,他最擅长了。 高仪这种老实人,扯上大旗最好欺负。 不等他拒绝,他就使唤小太监把座位,放在高仪身旁。 说是赐座,其实也就是个小凳子,也就两个巴掌大,正好托住两瓣。 高仪只觉得人生充满了赶鸭子上架。 先帝这样,张居正这样,现在嗣君也这样。 要说皇太子这番行止,他不感动是假的。 主君閤前执手,一如光武旧事,还又是赐座又是言必称先帝辅臣的,这份孺慕之情,哪个文臣能拒绝。 但,感动归感动,这座仍然是如同针毡。 他小心地半边屁股挨着凳子,以示恭顺之心:“多谢殿下赐座。” 朱翊钧坐到案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随口问道:“先生,内阁可曾议好大行皇帝移灵的日子?” 先帝灵柩如今还摆在乾清宫,朱翊钧还等着搬进去呢。 表面问的是移灵,实际上是在问他搬进乾清宫的日子,同样,也是他应该接受劝进,准备灵前登基之时。 高仪斟酌了一下,答道:“礼部部议报上来是本月初六移灵,初十祭告,内阁票拟同意了,就等着宫里的意思了。” 朱翊钧掰数了一下日子,今日是初二,也就是四日后接受劝进,八日后登基大典。 八日啊,他就要登基做皇帝了。 他的母妃,也要做太后了。 同时也意味着,高拱的政治生涯即将结束。 如今是冯保高拱二人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冯保等的就是这个时间点,若非在这个空档,张宏都不一定能安生进司礼监。 那么高拱有没有意识到呢? 朱翊钧是想让高拱体面致仕的,否则他输得太难看的话,他的政治遗产同样会付诸流水。 不说别的,单就是晋党,现在就是靠着高拱的个人威望压制着。 若是高拱尊荣致仕,保持着随时起复的威慑,晋党也不会太难看。 但若是还像历史上一样,被他的母妃当众传旨说“高拱专权擅政,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 那这烂摊子,他还真不好收场。 他如今的打算,是借助高拱好好消耗冯保一番,最好能助攻他,把东厂从冯保手上夺过来。 等他登基之后,再顺着李氏的心意进言,让高拱致仕——按礼制,新帝登基后,所有大臣都需上辞呈,是去是留,凭上心意。 由他主动提起此事,比冯保故意激怒李氏,至少也能保高拱一个三公之位的体面。 如此……高仪也不必在高拱被罢免后,忧惧而死了。 被想到的高仪似乎若有所感,他抬头看了眼出神的皇太子,左右见诸讲官已经就列,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殿下,日讲了。” 朱翊钧立马回过神来,正襟危坐:“先生请,今日是该《尹至篇》了?” 高仪摇了摇头,尽量神色淡然:“今日讲《太甲篇》。” 说着,朱翊钧就见身旁的侍书官自己面前的书页翻到了《太甲篇》。 他神情一顿,长长地哦了一声,没说什么,心中却心绪翻涌。 《尚书·太甲》,只讲了一个故事——伊尹放太甲于桐宫。 太甲是商朝的一名君王,伊尹则是四朝元老,太甲的辅政大臣。 所谓伊尹放太甲于桐宫,便是说,太甲登基之后,昏乱无度,破坏汤制定的法规,伊尹便将太甲放逐到了商汤墓地附近的别宫,自己摄政。 伊尹摄政三年后,见太甲悔过自新,便将太甲重新请出来,还政于太甲。 故事简单,也并不罕见,写了认错信后重新出来主持大局的人,他也不是没见过,问题在于,高仪为何突然生插了这一篇进来? 他可不信这是教学安排,高仪不会做这种瓜田李下的事。 只能是有意为之! 是谁的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是警告他老实点,不要步了太甲后尘? 或者是提醒他有人要行伊、霍废立之事? 还是……自比伊尹,摄政而后归,表明心志? ----------------- 注1:历史上高拱被罢免后,高仪立即辞职,不得允,两日后,在家中忧惧病逝,时年55岁。 注2:(隆庆六年六月)庚午,罢大学士高拱,司礼监太监冯保等传奉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传与内阁、府部等衙门官员。我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臣至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授遗嘱,说:“东宫年少,要他每辅佐。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不许皇帝主管,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高拱便著回籍闲住,不许停留。”——《明神宗实录》 注3:1571年(隆庆五年),每官每年官俸:206石,彼时的米价为:0.6两/石,实发不足四成。 陈广桂著:《中国财政供养率问题的初步研究》,刊载于《当代经济科学》,2003年7月。 吴建华著:《明代官冗与官缺研究》,厦门大学,2001年博士论文,第60页。 第11章 蚍蜉戴盆,语出惊人 日讲不同于经筵,经筵侧重于规谏和义理,日讲则重在传授知识,以开蒙为主。 简单来说,日讲就是字怎么读,句怎么断,意思是什么。 具体到教学上,就是讲读官出列朗诵一遍,朱翊钧跟着读,读上个十遍。 确保句读与发音没问题后,再翻译成大白话解释一番。 至于断句与释意,用谁的版本? 自然是每个讲读官都有自己的版本,轮流翻译。 所谓六经注我,经典的作用,便是解释和证明自己的观点,就是这个道理。 这也是为了兼听则明,融会贯通。 再往深了,文章讲什么道理,阐述什么理念,那就是皇帝经筵的事了,不是应该在日讲上谈论的。 而《太甲》这一篇,跟论语不同,只是讲述史实,内容上也没有太多争论,除了敏感些,其余并没有什么政治风险。 若非如此,高仪也不会应下此事。 朱翊钧就这么被高仪领着,逐字逐句地开始学习。 “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三年,复归于亳。” ……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 …… 十遍读完,朱翊钧只觉得口干舌燥。 跟穿越前的发音不同,此时的发音,卷舌太多,尤其是官话雅言,朗诵就像弹舌。 如今他才算是明白,善辩为什么叫巧舌如簧。 不会点弹舌技巧,诵念都费劲,别说跟人舌辩了。 教完诵念之后,高仪便退到一边去,先由诸位讲官轮流进讲译文。 诸讲官都是各部衙门抽调的,包括礼部侍郎张四维,司经局余有丁,礼部侍郎马自强等等,都是历来博学之辈。 “这位先生,是叫……” 等一名讲官解释一遍后,正要退下,朱翊钧突然叫住了他。 张四维身子顿了顿,回话道:“微臣,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张四维” 朱翊钧一愣。 晋党张四维? 这不是王崇古的外甥么? 敢情还有日讲的资历。 但此时不是深究张四维的时候,他点了点头,说道:“张学士,本宫有不解之处。” 张四维迟疑了一下,回道:“殿下请说。” 朱翊钧请教道:“张学士方才说,选用有德行的人国家就就能安定,弃用有德行的人国家就祸乱。” “那怎样的人,才算是有德行的人呢?” 张四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殿下,此乃‘德惟治,否德乱’之解,至于何为有德之人,如我朝三位辅臣,皆是有德之人。” “先帝将三位硕德之臣留给殿下,我大明朝必定能长治久安!” 说罢,他也不顾朱翊钧是否还有话,径自回了班列。 朱翊钧也没跟他计较。 张四维怎么回话并不重要,自己这番作态主要是为了试探高仪。 日讲太甲之事,若单纯只是高仪有心劝谏他,邀名求直,捞取政治声望,此时他就应该接下话茬了。 可高仪面无表情,显然并非是他有话要说。 等到又一名讲官释经之后,朱翊钧再度叫住了其人:“这位先生是?” 余有丁恭敬有加:“臣,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修撰,余有丁。” 朱翊钧又愣了一下。 合着能侍读日讲的人都不简单啊。 这余有丁他知道,其人是十年前,也就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探花,所谓四一余先生是也。 同年榜眼王锡爵,状元申时行,历史上三人先后都进了内阁,明朝二百多年以来,一甲同为内阁,仅此一科而已,一时传为佳话。 朱翊钧定了定神,开口道:“余探花,本宫又有不解之处。” 余有丁同样进退两难,硬着头皮道:“殿下请说。” 朱翊钧点点头,说道:“伊尹说太甲作为君王‘不义’,所以将他驱逐。” “余探花,何为君之不义?太甲是做了何事?若是本宫不义,元辅也要将本宫驱逐吗?” 余有丁险些两眼一花,皇太子往日记诵都难,今日怎么还思考上了? 这问题他能答,却不可以答。 他只能言辞含糊敷衍一番:“殿下,臣诠才末学,浅尝答殿下问。” “君之不义,乃是上背于天,下虐于民,道之弃也。” “但殿下仁孝至善,心怀苍生,又有众正盈朝,乃有大兴之相,岂会重演不虞之事?” 朱翊钧不由向高仪投向征询的目光。 高仪本是老神在在,事不关己,但此时迎上这道目光,却也不得不答话。 他站起身斟酌了一下,答道:“殿下,日讲课业繁多,时日有限,不妨先诵记下来,等到开经筵时,再听诸学士剖析经典。” 日讲就算了,经筵就至少得高拱或者张居正出面了,届时他高仪是不想干这活计了。 朱翊钧哦了一声,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余有丁擦了擦额头冷汗,归了班列。 后面几位讲官陆续出列进讲,内容上都大同小异,朱翊钧也真没再发问。 他面上装作认真听讲,心中则回想着,他提起高拱时高仪方才的反应,再度排除了是高拱授意警告他的可能。 那就只剩张居正了! 他尝试揣度张居正的心思与态度。 朱翊钧知道,张居正不能说是一个政客,应该说是一名出色的政治家,他的一举一动,必然是为了他的政治理念而服务。 那么,张居正的政治理念是什么? 是要匡扶社稷,中兴国邦,让大明再次伟大。 即便这位十五岁中举,二十三岁高中进士的神童天才,有着超乎常人的城府与内敛,却也从来不会隐藏自己的政治理念。 嘉靖二十八年,刚入官场的张居正便阐明了自己心志,一道《论时政疏》直达天听。 列举了他认为大明朝最迫切的问题,涉及宗室贵族、吏治选拔、官场风气、地方军备与财政危机。 可惜的是,这道奏疏对彼时的朝局而言,有些曲高和寡。 嘉靖皇帝一心寻仙问道,对治国理政没什么兴趣,内阁斗争激烈,根本无暇他顾。 加之他人微言轻,这封奏疏自然毫不意外地石沉大海。 从此之后他便闭口不言,除了给嘉靖皇帝写写贺表之外,再未上疏点评过时局。 即便心中苦闷,也至多写文章的时候感慨一句“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 他放弃了么?当然不是,所谓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是他的真实写照。 嘉靖四十三年,张居正赌上政治生涯,押注先帝必然继位,由老师徐阶举荐,进了裕王府侍讲侍读。 他当然赌赢了,收获当然也很丰厚,张居正就是靠着这份资历,一举进入了内阁! 在新君继位后,也就是隆庆二年,他终于递上了政治生涯中,第二份宣言——《陈六事疏》。 这一次,是内阁辅臣的身份,声如洪钟。 开篇明义便说大明快完了,也就是所谓“天下有积重难反之几”,而后再度深切时弊,阐明革故鼎新之必要。 但,先帝隆庆皇帝同样没放在心上,只回了一句知道了,并无后续。 那么,两度失败之后,张居正会是什么心态? 朱翊钧指节敲着桌案,看着《太甲》一文,怔怔出神。 他是终于放弃贤臣明君的期望,想要做伊尹吗? 难道在想,皇帝救不了大明朝,我自为之? 历史上,张居正日后所说的那一句“我非相,乃摄也”,是对新政后成果的欣慰,还是迈出这一步无奈的喟叹? 张居正哪怕上疏致仕,也是说“稽首归政”,显然知道大政尽握于他手,必然也知道他这样做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他是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想做这个常务副皇帝? 那这篇《太甲》,是跟自己一次隐晦的交涉?他看出自己有揽权的迹象了? 还是对变法的政治宣言,向有心靠拢之辈表明心志? 朱翊钧只觉得,这样的聪明人,真让人万分头疼。 这位大明神童,还未出场过招,一篇《太甲》就已经让自己心神动摇,慌乱如麻。 “殿下,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高仪将朱翊钧的思绪拉了回来。 朱翊钧这才发现,日讲已经结束了,他连忙回礼:“诸位先生辛苦了。” 高仪恭敬道:“还请殿下回宫后好生温习课业,明日再检讨殿下记诵。” 这就是课后作业了。 交待一番后,高仪便逃也似地告退,离开了东偏殿。 朱翊钧看着高仪的背影,暗自摇了摇头,这位内阁辅臣总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即便是各方都对他赶鸭子上架,他仍然抱有侥幸之心。 简直是异想天开。 哪有作为顾命大臣、内阁大学士、太子太保这等尊荣之身,还能不涉时局,置身事外的? 他朱翊钧在争,高拱在争,张居正在争,就连冯保张宏这等内臣也在争,你高仪身居高位,凭什么不争? 高仪就是看不明白这点,最后才会在高拱被驱逐后,致仕不得,在家中忧惧而死。 诸讲官陆陆续续都退了下去。 看着殿内一空,朱翊钧才看向旁边的太监:“廷议那边散朝了么?” 张居正昨日说要为他剖析政事时,他心中多少还有些轻视。 但这篇太甲一讲,当即就把他的心提了起来,心中起了十二分戒备。 此时也是忍不住主动问道。 太监回道:“殿下,今日廷议已经散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问道:“张阁老呢?” 另有一名太监上前:“殿下,张阁老已经在东厢房等候了。” 朱翊钧起身:“你去请张阁老到暖阁。” 文华殿东厢房共有三间,东宫讲读的座席设置在东厢房北边的一间,相邻的暖阁则是皇太子休息的便间,也是日常召对臣下的地方。 朱翊钧来到暖阁案前坐定,搓了搓脸,提振了一番被日讲弄得有些疲惫的精神。 同时思索着自己应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位大明朝绕不开的人物。 张居正值不值得信任? 这个问题很复杂。 对于大明朝,张居正自然是值得信任的。 但对于他呢? 张居正固然有挽倾天之志,但他要将自己托付给张居正吗? 他张居正想排除一切阻碍,施行变法。 他朱翊钧又何尝不是想大权独揽,推行他的新政? 这种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 小太监来到东厢房,碎步走到端坐饮茶的张居正身前:“阁老,殿下日讲结束了,请您去暖阁。” 张居正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身来:“烦请公公引路。” 言辞客气,丝毫不像内阁辅臣面对一名小太监。 小太监受宠若惊,忙不迭前面引路。 张居正长着一张国字脸,眉目清秀,美髯垂下,自有一幅官相。 两人快步疾行,不一会便来到暖阁前。 门前的太监迎了上来:“阁老,殿下让您径自进去,不必通禀。” 张居正点了点头,直接迈步而入。 便间没多大,他折了个身,便到了屋中间。 他不着痕迹地扫过端坐在案前的皇太子,拜了下去:“微臣拜见皇太子殿下。” 朱翊钧连忙起身,从案前走了出来,做势要将他扶起:“阁老社稷重臣,本宫德凉幼冲,愧受这般大礼,快快请起。” 张居正略微侧身躲过:“殿下承继宗祧,天下人主,臣微末礼仪,焉有不受。” 朱翊钧顺势受了这礼,将人扶起:“九州万方骤然加身,本宫惶恐不已,还要仰赖阁老辅弼。” 张居正起身,拱手道:“殿下但有咨问,臣自当明白敷奏,庶殿下睿明日开,国家政务,久之自然练熟。” 朱翊钧情知火候到了。 不露声色开口道:“阁老今日,有何教我?” 张居正凛然以对:“殿下,大明朝,快亡了!” 朱翊钧:“啊……啊!?” ----------------- 注1:上御宣治门视事,大学士张居正等题日讲仪注:上在东宫讲读《大学》、《尚书》,今宜接续讲读,先《大学》十遍,次读《尚书》十遍,讲官各随即进讲,讲读毕各退。——《明神宗实录》 注2:关于明朝官话雅言的发音,某b有个视频,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很好玩。 注3:“积习生弊,有颓靡不振之渐,有积重难反之几”——《陈六事疏》 注4:江陵以天下为己任,客有谀其相业者,辄曰:“我非相,乃摄也。“摄字于江陵固非谬,但千古唯姬旦、新莽二人,今可三之乎?庚辰之春,以乃弟居谦死,决意求归,然疏语不曰“乞休“,而曰“拜手稽首归政“,则上固俨然成王矣。——《万历野获篇·卷九·内阁》 注5:“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荆州府题名记》 第12章 天下大弊,攘争名器 大明朝快亡了。 这事,朱翊钧自然知道,不仅知道,还知道是哪一年亡的,对他而言这并不是一个新闻。 但,从张居正口中说出,意味就大不一样。 这话犯忌讳吗?当然不。 事实上在经历过他那位祖父嘉靖皇帝折腾后,朝野内外多的是这种声音。 甚至,这就是变法派的土壤! 徐阶、李春芳为什么会相继倒台?为什么如今内阁首辅、次辅都是变法派? 就是因为大明朝迫切的内外部压力,已经不可忽视了——裱糊匠,已经无法顺应有识之士的潮流了。 在这种背景下,变法派上奏,都是动辄大明要完。 隆庆元年,内阁辅臣赵贞吉上疏进言时就说“今虽有治安之名,而无其实;无危乱之事,而有其理。” 高拱上奏也不乏有“天下已值危亡之时”之词。 张居正更是早有前科,在《陈六事疏》中就说“天下有积重难反之几”。 大明要完这种话,比海瑞直接骂天下看陛下不爽已经很久了,还是要悦耳一些的。 不过,这话说是说得,问题是,你张居正跟自己一个没掌权的十岁毛孩子说干嘛? 是能给你张居正站台,还是让你接替高拱首辅之位啊? 朱翊钧弄不明白张居正闹的哪一出,只能小心遮掩。 他适当地露出惊讶之色:“阁老何出此言!?” 张居正告罪一礼。 干净利落地从袖中掏出三卷书稿,双手捧上:“这是臣整理一夜后所写的,殿下一看便知。” 朱翊钧带着疑惑,轻轻接过:“这是?” 张居正没卖关子,躬身答道:“殿下,洪武年间至今,历年丁口、田亩、赋税,都粗粗列在卷上,请殿下阅览。” 朱翊钧将其展开,大致看了一眼。 确实是开国至今,各个时段的人口数量,田亩数量以及财政收入。 他没有细看,反而干脆合上,羞赧道:“阁老,本宫德凉幼冲,看不太懂。” 张居正顿了一下,缓了缓才开口道:“殿下且看,我朝立国之初,田亩数几何?” 朱翊钧再度翻开,循着张居正的指引,翻看了起来。 找到洪武初年,他哦了一声:“阁老,是370余百万亩。” 张居正循循善诱:“如今呢?” 朱翊钧疑惑道:“460余百万亩,阁老,有何不妥吗?” 他不知道张居正是不是试探他,只能明知故问。 张居正喟然一叹:“殿下,立国之初,山河残破,如今承平日久,二者却变动不大,殿下,这便是问题所在。” 朱翊钧奇道:“这不是多了90百万亩?阁老怎么说变动不大?” 他眼睛水灵地盯着张居正,充满了求知欲。 张居正默了片刻,出声道:“殿下,弘治年间,田亩数量是800百万亩。” 弘治年间,也就是1488年到1505年,立国百年。 朱翊钧后知后觉,向书卷上对应的时间看去,而后惊声道:“弘治至今,承平七十二年,田亩不多反少!?” 张居正点了点头。 朱翊钧追问道:“阁老,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土地都荒废了?”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张居正摇了摇头,答道:“殿下,非是土地荒芜,是兼并!是隐匿田亩!” 他几乎咬牙切齿,重重吐出。 “百姓到了灾年,无法缴纳赋税之时,便会将土地典当给高门大户,一旦无法还上,土地便会被大户兼并,自己也要沦为佃户。” “而大户兼并了田亩,便会隐匿田亩,从而私逃赋税。” 朱翊钧大惊失色:“兼并田亩,私逃赋税?有司为何不缉拿!?” 话是这样问的,他自己都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事他心如明镜。 田亩兼并,他当然知道。 人生在世,有两件事无法逃避,死亡,和缴税。 但对于这些大资产实体而言,是另外两件,叫做兼并,和逃税。 地方有司缉拿?听了都得笑掉大牙。 这些事就是地方官府包庇的,历来三七分成。 别说缉拿,中枢的人敢去度田,温和点的,档案不慎遗失,激烈一些的,钦差住处走水。 光武帝能再造炎汉,能度田吗?度田之事,更难于打天下! 不然为何中枢置若罔闻? 这不是一镇一府,是全天下都在这样做! 天下事难就难在这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牵一发而动全身,谁敢管?谁管谁就是与天下百姓为敌! 至于谁是天下百姓?解释权在天下百姓手里。 张居正没有直接解释有司怎么不缉拿的问题。 反而叹了一口气,指着另一卷:“殿下,这一卷是历代人口之数。” 朱翊钧识趣地略过了方才的话题,翻开另一卷。 张居正说道:“殿下不妨看看洪武年间,户数,口数。” 朱翊钧找到地方,念道:“洪武年间,户数一千万,口数,五千八百万。” 这些他还真不知道。 倒是满清时期,那句四万万同胞的台词比较熟悉。 不过这五千多万跟四亿差的也太多了吧。 心中想着,朱翊钧没等张居正开口,又识趣地找到如今的:“隆庆六年,户数一千万,口数六千二百万。” 他愕然抬头:“丁口比之开国之初,增长这般微末!?” 他适时地展现了一下自己的智力,举一反三。 “殿下聪慧过人。”张居正夸赞一番,又补充道:“西汉元始二年,便有五千九百万之丁口。” 元始二年,也就是西汉末年,一千多年前了。 朱翊钧不耻下问:“阁老,是因为百姓沦为佃户后,大户会藏匿丁口?” 大明如今是收人头税的。 小老百姓没有逃税的能力,但大户就不一样了。 勾结地方,十成人口,报上去三成就够良心了。 张居正躬身下拜:“圣明无过殿下。” 朱翊钧连忙将他扶起,口中叹道:“我明白阁老的意思了。” 他故意装蠢问了一句,地方官府怎么不抓逃税的大户,张居正用丁口来回答了他。 因为地方大户,不仅有地!还有人! 官府敢追究吗? 好,就算你是个硬骨头,敢破家灭门,那别的隐匿田亩丁口的大户呢? 会不会兔死狐悲,有没有愣头青高呼什么官逼民反? 即便不敢做到自己出面举旗的地步,暗中相互勾连,扶持些山贼水匪流寇,出人出钱,立刻就要震动一方。 东南倭寇都是扶桑之人吗?当然不是。 其中道理便是相通的。 若是两京一十三省的士绅大户,都抵触中枢政令,天下糜烂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张居正躬身答道:“昨日殿上,湖广税事,宣大边事,皆有难言之隐,臣斗胆以此为殿下解惑。” 朱翊钧定定地看着张居正。 天下英雄何其之多? 这便是青史有名的一时人杰,对于国情世事,可谓洞若观火。 从嘉靖至今,恐怕对着这些案卷冥思苦想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了,如今大明朝的积弊,或许再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深。 张居正不是不知道革新之难,他只是迎难而上罢了。 朱翊钧轻轻握住张居正的手,宽慰道:“辛苦张阁老相忍为国了。” 张居正身形一滞,后背下意识弓起,好一会才慢慢放松。 “殿下言重了。” “还有赋税一卷,请殿下观之。” 朱翊钧点了点头,收回手掌,翻阅起最后一卷。 这一卷其实都没有看的必要。 在田亩丁口逐年下降的情况下,税赋是个什么情况根本不用多看。 更何况,大明朝的税制本来就先天不足。 张居正适时开口道:“殿下,去年,户部收上来的田赋,折银有1475万两。” “七十二年前,也就是弘治年间,田赋折银却有1614万两。” “去岁粮食收上来24百万石,甚至不如开国时的31百万石。” “殿下,边军的军饷,已经数年没发了,百官俸禄,也欠了好几年了。” “再收不上税款……中枢真的快山穷水尽了!” 朱翊钧静静地听他说完,对这薄薄的一卷一扫而过。 叹道:“难怪阁老说大明朝要亡了。” 没钱的中枢,与政令无法下达的地方。 虎视眈眈的倭寇鞑靼,与发不出军饷的边军。 结党营私的文官,与有人有钱有地的士绅豪族。 大明朝啊…… 张居正直起身,答道:“殿下,如此下去,大明朝焉能久安?此诚天下危急存亡之秋矣!” 朱翊钧默然,他突然抬起头。 定定地看着张居正,面无表情道:“如之奈何?” 是啊,怎么办呢? 天下要亡了,如之奈何? 你张居正是内阁辅臣,自己可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就算我聪明,听懂就不错了,还要我怎么办呢? 大权可不在我手中,说给我听做什么呢?有谏言怎么不去上奏给两宫听呢? 朱翊钧一直没有放松警惕。 张居正授意高仪日讲的一篇《太甲》,他还历历在目。 现在又给他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想法呢? 张居正突然抬起头,放低了声音:“殿下,唯有一人可救大明朝!” 这话出口,朱翊钧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冷马回过神。 他猛然惊觉气氛不对。 抬起头,放眼四下看了看,周围竟然空无一人,连当值的太监都不见了踪影! 朱翊钧心中一凛,这是要摊牌了吗? 唯有一人?就是你张居正是吧!? 劝自己别再揽权,放权给他,好让他做个伊尹秉政,操持完新法再归政? 朱翊钧心中莫名起了些脾气。 你张居正是一时人杰,我难道就不是吗! 谁不是一路从白身杀到中枢的风流人物!? 你张居正不过是能给大明朝续命,而我,能救天下! 朱翊钧胸中郁气,多少有些客气不起来。 他不免语气生硬,开口道:“哦?是何人?不妨说与本宫,让本宫好生请教。” 哪怕是张居正想压他一头,他也必不会相让。 想救天下者多矣,能大政在手者,唯有一人! 这是路线之争!道统之争! 张居正宏声以对:“救大明朝者,自然唯有殿下一人!” 朱翊钧身形一滞,而后悚然一惊! 坏了! 中招了! 这家伙,在试探自己! 张居正或许是在怀疑昨日自己打压冯保,提拔张宏,是有意为之。 乃至于疑心自己又是个蛰伏待机,机心揽权的英宗,所以有心试探自己。 但自己方才的反应,完全被他坐实了。 他借由日讲《太甲》为引,又借着剖析政事,陈述天下大弊,循循善诱。 最后佯装摊牌,就是为了试探自己的情绪变化。 自己方才的反应,定然被张居正觉察到了,看他这模样,显然是对他这两日的作为有了定论。 而自己这才后知后觉! 好好好!好个老谋深算! 自己穿越不久,带着以前的行为习惯,以至于前世的领导心态没控制住,一时不慎,竟然被张居正探了些底。 这下这个机心早慧,暗藏城府的人设,怕是要被坐实了。 想到这里,朱翊钧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情绪。 事情既然发生了,多想也无益。 他不露声色地把话接住:“阁老如何在私下奏对时劝进?不合礼数。” 张居正脸上看不出情绪,答道:“天下系于殿下一人之身,臣斗胆期许殿下。” “修身养德,亲礼文儒,咨诹政事。” “存祖宗之基业,拯天下之危亡。” 朱翊钧点了点头:“阁老今日之言,本宫记下了。” 一番奏对,到此就算是结束了。 二人再度说了些场面话,张居正便躬身告退。 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居正离开的身影。 面无表情。 张居正这一去,怕是立刻要提防自己了。 这一局,他与张居正几乎明牌,而高拱,则拿住首辅高位,却并不将二人放在眼中。 还有冯保在其中搅扰。 加之晋党、清流、边镇、地方,局势纷乱,自己想揽权,还真是难啊。 但…… 张居正快到转角时,朱翊钧突然开口:“张阁老!” 张居正立马停住,疑惑回过头来,就要下拜。 朱翊钧伸手虚虚阻止他拜下,只是展颜一笑:“天下兴亡,阁老且看本宫作为!”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更是无穷! 说罢,头也不回,在太监的伺候下,转身进了里间。 张居正看着朱翊钧留下的背影,眼中划过一丝惊讶。 躬身退了出去。 …… 果真是好圣君。 张居正步履从容,从东偏殿走了出来,心中却不平静。 这位皇太子,果然如他所料,有参政揽权之心,昨日之事,也都是有意为之。 这才十岁啊,就有这份心智,操持权柄,城府深藏,了不得! 比起这位皇太子,他张居正十岁的时候还在……哦,好像都能写策论针砭天下了,连巡抚看了都赏识有加,那看来还是差一点。 不过,更显了不得啊,能跟他张某人相提并论,这位皇太子,怕是国朝二百年以降,仅晚于英宗的早慧之君了吧。 若是这位新君,哪怕有一半心思放在正经路数上,那真是天下之幸。 至于现在…… 他看向身旁的小太监,开口道:“去告诉冯大珰,让他提防点张宏。” 话说得隐晦,冯保却必然能懂。 没错,冯保的盟友,就是他张居正! 否则,他怎么敢在文华殿这种耳目众多的地方,试探皇太子。 否则,冯保又怎么能得到高拱弹劾上奏的消息? 结交竖阉,阁臣大忌,文臣之耻。 但他不在乎! 要做大事,焉能惜身? 高拱都知道推行新政必须大权在握,不惜打压阁僚,排斥异己,他张居正还能不知道? 什么好人坏人,清流浊流,愚人之见! 他张居正不是只会空谈的清流裱糊匠,他是循吏! 能做事,挽天倾的循吏! 为此,他不惜结交竖阉,背刺金石之交,他知道,高拱救不了大明朝! 为此,他不惜窥探圣心,孩视天子,他害怕,他怕这最后的机会,又遇到一个不顾天下的圣君!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斑白的两鬓告诉他,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身后事,身后名?大明朝危在旦夕,他想不到这么远了。 要让大明朝在新法的祭祀中浴火重生,君上的权柄,阁僚的野望,士绅的贪婪,乃至于他自己的性命,统统都可以作为摆上台面的祭品! 大明朝,必须要在他手里起死回生! 张居正就这样背对着朱翊钧,步伐坚定地,一步步,走出了文华殿,走回了内阁。 ----------------- 注1:“迩来法纪渐弛、习俗日渝、此正久安之患。虽有治安之名而无其实,无危乱之事而有其理,所谓遗大投艰于此者也。”——《皇明经世文编·卷二百五十四·三几九弊三势疏》 注2:赖建诚.边镇粮饷:明代中后期的边防经费与国家财政危机[m].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 注3:周伯棣.中国财政史[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注4:刘孝诚.中国财税史[m].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07. 注5:杨慧.17-19世纪中英财政收入和支出结构比较研究[d].东北师范大学,2013(02). 注6:需要说明的是,张居正口中的人口数是明朝官方统计,按照现代人口学大模型计算的话,隆庆六年的人口,应在一亿五千零九十一万左右。 第13章 各有谋算,飞蛾赴焰 “白圭,你有空去跟小孩子过家家,不妨看看这堆积如山的奏疏。” 张居正刚一回到内阁的官署门口,就听到屋内传来高拱的声音。 白圭是张居正的乳名,高拱为人,向来这样,唤人乳名不觉得失礼,反而自觉是折节以示亲近。 张居正习以为常,他走进高拱的直房,挑了个椅子坐了下来:“元辅这话,我可只能当没听见。” 高拱头也没抬,伏案疾书:“现在没外人,当差的几个,都到思善门吊唁去了。” 张居正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元辅,大行皇帝这一去,皇太子似乎当真是开了慧,言辞谈吐,令我刮目相看。” “依我看,日后未尝不是一代明君。” 他赞了一声,随意说着,语气似乎在拉家常。 高拱摇了摇头:“代有贤明,代有昏庸,有什么意义呢?” “世宗十四岁甫一登基,就压服了内阁朝臣,而后又厘革宿弊、振兴纲纪,难道不是明君么?可之后呢?修道二十年不上朝!” “白圭啊,你不要总是想着出个明君,大明朝就能万世不易了,再是早慧,能比得过你我科考之辈?” 高拱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往外吐,张居正只能沉默。 过了良久,张居正才开口:“肃卿,你我人臣始终是人臣,君上终究是君上。” 高拱嗯了一声,显然没放在心上:“君上自然是君上,尤其像先帝这般托政内阁的君上,是真的好君上。” 张居正心中叹了口气。 这就是他与高拱无法弥补的分歧了——高拱太激进了! 换句话说,高拱不着实际,太过想当然了。 他张居正是想做主持大政没错,但他还能活多久呢? 挽天倾之后,大政与新法,他会一并交还给君上,哪怕像商鞅一样,去人留政也未尝不可,他并不贪恋权势。 但高拱却不这样想,这位金石之交看腻了忠臣明君这一套,巴不得自今以后,所有君上都垂拱而治。 简直异想天开! 他不知道高拱想做到什么地步,但无论如何,都不现实。 弹压一时,尚且可控,若是真像高拱这般做,权柄被侵蚀的君上,必然会依仗司礼监疯狂反噬,内外对抗。 大明朝,经不起折腾了。 可惜,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高肃卿,就像他张居正也不会认同高肃卿一样。 张居正轻轻略过了这个话题:“元辅这是在写弹劾冯保的奏疏?” 高拱摆了摆手:“弹劾的奏疏我方才已经送进宫了,这是宣大的事,我在给王崇古写信。” 张居正听到弹劾冯保的奏疏刚送出去,眼神闪了一下。 面上却不露声色:“宣大的事,兵部杨尚书那边什么意思?” 高拱顿了顿,又继续写道:“杨博说,宣大那边的鞑靼闹得确实厉害,边军又欠饷太久,王崇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张居正惊了一下:“王崇古弹压不住边军了?” 这可不能等闲视之。 高拱嗤笑一声:“是杨博弹压不住王崇古了!” 他递过一份奏疏:“你看看吧。” 张居正起身接过,看着封皮,是一份御史巡奏。 他带着疑惑,翻开了这份奏疏。 一目十行扫了一遍,张居正表情立马变得凝重。 他敛容道:“去岁购买的五万匹战马,能用的竟然只有三万匹!?” 高拱事前就看过,自然知道张居正在说什么,他语气中带着怒意:“非止如此,去年兵部给他的定额是七万匹!” “今年正月,太仆寺的马价银全都发过去了。” “蒙古人马没卖出去,就是为这事闹呢!” 张居正合上奏疏,眉头皱起。 原来如此,草原各部就等着互市填饱肚子了,此事打了折扣,不闹才怪。 至于买马银钱的去向,自然不言而喻。 就这样还有脸说欠饷?远了不说,今年二月才发了二十七万两军饷到宣大! 宣府的商赋,甚至不必往中枢上交,如今却还在问中枢讨钱! 宣大简直快变成一颗吸血的肉瘤了! 张居正开口道:“那元辅这封信是……” 中枢去函那是公对公,就没了转圜的余地。 高拱显然不愿意闹到这一步,这才以个人名义写信。 高拱冷哼一声:“我在问他,这般高筑墙、缓积粮,准备什么时候反。” 张居正知道高拱说的气话,他摇了摇头:“元辅,要说王崇古挟寇自重,贪婪无度我是信的,若说他准备反,恐怕有些言重了。” “他两个儿子可还在京城呢。” 大明朝是岌岌可危了,但这个出头鸟,现在还没人敢做。 高拱闻言,沉默了一会。 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白圭啊,这我何尝不知,只是期望他收敛一些罢了。” “俺答封贡(蒙古某部族臣服内附),他是立了功的,入阁都是临门一脚,我怕他晚节不保啊。” 他跟王崇古是同一年的进士,私交不差。 张居正也跟着愁眉:“国事艰难啊。” 高拱很快收敛了情绪,摆了摆手:“白圭先去签署公务吧,多事之秋,我实在处理不过来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起身道:“正好,我同子象还要跟礼部议先帝的庙号,先去了。” 说罢,转身便从屋里退了出去。 高拱看着张居正离去的身影,面色缓缓变得严肃。 在空无一人的直房内,冷声开口道:“本阁的话,都听到了吗?” 话音刚落,他案后的屏风中,走出一道人影。 他缓缓走到高拱身旁:“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高拱拿起刚刚写好的信,侧过脸直勾勾盯着他:“张四维,把这封信传到你舅舅王崇古手里。” “帮我再带一句话,就说,他在宣大已经尾大不掉了,我不会再信任他,他明年就得给我来中枢,入阁都可以!” “否则,就在宣大给我反了,本阁届时将其余几镇抽调一空,也要斩了他祭旗!” 毫不掩饰的怒气,让张四维打了个颤。 这话别人说,他能当做是色厉内荏,但从高拱口中说出来,他不敢不信。 张四维伸出手,从高拱手里接过信,迟疑道:“元辅,入阁之事,杨尚书知道吗……” 别看张四维只是吏部侍郎,但封疆大吏王崇古是他舅舅,党魁杨博是他表兄的岳丈,他本身更是晋商背后的大掌柜。 可以说,这位就是晋党的太子爷。 下一代晋党魁首,非他莫属。 身份地位举足轻重,不是区区官职可以道明。 此时高拱拿出内阁的条件,换取王崇古对宣大放手,他自然要站在晋党的立场上,确认一二。 毕竟杨博还是晋党的党魁,王崇古的顶头上司。 若是当真如高拱所言,他怕杨博心生嫌隙,跟他舅舅起内讧就不妙了。 高拱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道:“你只管带话便是。” 他言尽于此,自己已经跟杨博通过气了,但张四维不配让他解释。 张四维图穷匕见,开口道:“元辅……我晋党不比其他,或许,能否再给杨尚书许个名额?” “到时候咱们能多出些力……” 他们堂堂晋党,要钱有晋商,要权有杨博,要兵有王崇古,这等实力,难道不比南直隶,湖广,浙江地方这些货色更值得争取? 不讨价还价一番,才是说不过去。 高拱懒得答话,晋党以为他高拱是什么人?他会出于自身志向而退让些许,却不会被任何人胁迫! 若非实相权之事,千难万难,需要诸多文臣勠力同心,他未必会容张四维这在里聒噪。 不错,实相才是他高拱的图谋! 如今的内阁,与历朝的三省制不同。 内阁看似是宰相官署,其实不过是天子私署,阁臣实际上的官职,是殿阁大学士,五品而已,只为天子参谋之用。 设立以来,就没有宰相的名实。 只在各位辅臣一代代揽权之后,继夏言、严嵩等人,一直到了高拱这里,才逐渐有了宰辅之实。 但即便如此,天子私署,五品官阶,其位份官制,仍然是先天不足,可以因人而成,却不是常例制度。 除非——实相权,真正在礼制上,将内阁提到宰相的地位上! 而这就需要提高内阁官衔品阶,还需要将司礼监的一票否决权夺过来,更需要文臣士林鼎力相助! 若非如此,他何必容忍晋党、浙党之流,乃至一再示好南直隶。 若非如此,他何必在吏部尚书之位上,盘桓不去。 若非如此,他何必两度举荐掌印之人,以至于如今又针对冯保?外人还只当他心眼小爱记仇,当真是看轻他高肃卿了。 想到这里,高拱更不耐烦张四维这个,以小人之心揣度他的货色了。 他拂袖一指:“从侧门出去。” 高拱积威日久,张四维不敢再多说,连忙止住话头。 但他却没有离开,反而又提起另外一事:“元辅,弹劾冯保的奏疏,我用太监陈洪的路子给您送进去了。” “不过……冯保深受李氏信重,一些贪腐,隔绝内外之词,恐怕没什么用吧?” 现在晋党是在高拱身上下注了,投资这种事,他自然要好生过问一番,否则出了纰漏就晚了。 高拱瞥了张四维一眼,嘲弄一声。 他捻着胡须,脸上显得有些得意,开口说道:“本阁昨日受了气,要是没动作,岂不更会让他起警惕之心?” “这不过障眼法罢了,且让他先得意几日,本阁的真正的手段,还未使出来呢。” 他从桌案下,拿出一份奏疏《新政所急五事》。 张四维刚看到封皮几个字,高拱便又收了回去。 他连忙问道:“元辅这是……” 高拱没有正面回答:“届时你就知道了。” “本阁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要将司礼监按死!合我内阁、六部九卿、言官士林、及各地方督抚之声势,李氏也挡不住!” 张四维不敢深究,连忙阿谀道:“元辅胸怀山川,渊图远算,是我多虑了,我晋党定做元辅附骥之尾。” 高拱淡淡得看了张四维一眼。 心中盘算着内阁实相权之后,如何打烂拆散这些晋党浙党,面上却告诫道:“好了,回去多跟杨博学学,别整天琢磨你那些蝇营狗苟。” 张四维再度被赶,无奈行了一礼,准备退出去。 刚退了一步,他似乎想起什么,又顿住了。 突然开口道:“元辅,张居正明哲保身,高仪首鼠两端,恐怕都不能托付大事。” “今晨,我看到皇太子对高仪孺慕非常,二人关系似乎非同一般,高仪未必会赞同元辅虚君实相之事。” 别看高拱如今大权在握,其实每一名阁臣都不容小觑。 若是真给高仪打出尊主上威福的保皇党旗帜,只怕麻烦不小。 高拱却不以为意。 他为了成事,才将内阁之位,许给晋党跟南直隶这些结党营私的白眼狼,也就是团结各方罢了。 等内阁从他手里交出去的时候,必然是已将这些结党之徒都淘撤干净,留下个能者上劣者下、能治国理政的中枢相府。 真的做事,还是得依靠高仪、张居正这些心怀公事的循吏。 现在营私之辈还说起高仪张居正不可靠了,真是到倒反天罡。 他摆了摆手,随意说道:“既为文臣,焉有不赞成此事的道理?” “再者,子象白圭二人,万事以我马首是瞻。” “虽然我还未跟他们交底,但……” 张四维壮起胆子,突然打断了高拱:“元辅,三思。” 高拱蹙眉看向他。 张四维见状,连忙劝道:“元辅,若届时事有不成又如何?” “我等微末之身还能相安无事,但您这样的阁臣若有参与,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既然您与他们私交甚笃,何不为他们多想想,这也是为他二人好。” 似乎这句话打动了高拱。 他略微思索后,终于缓缓点头。 高拱开口道:“也罢,届时我会让高仪告病暂休,张居正视山陵。” 所谓视山陵,就是去检查先帝的陵寝,修得怎么样。 历来都要阁臣领头。 一来一回,要耗些时日的功夫。 张四维松了口气,这次终于退了下去。 ----------------- 注1:宣府镇巡奏本年上半年在城并各路城堡原额骑操及召募抽充官军新增关买马五万一千五百二十一匹见在堪中三万一千三十七匹事故等项未买二万四百八十四匹。——《明神宗实录》 注2:隆庆五年正月,发太仆寺银二万五千两,给宣大山西三镇买马,从总督尚书王崇古请也——《明穆宗实录》 注3:隆庆六年二月,发太仓银一十二万七千三百余两于宣府,一十五万七百两于大同,八万九千六百余两于山西,充主客兵饷。——《明穆宗实录》 第14章 虚空造牌,改往修来 朱翊钧在文华殿吃过午膳后才回东宫。 日讲后向来都这样安排。 不过正好,吃过后散散步再午睡,比直接吃了就休息要健康些。 但他回到慈庆宫的时候,却见到宫人神色有些不对。 朱翊钧心中有所猜测,唤来一名宫女:“出了何事?” 那宫女老实回话:“殿下,张大珰之前正候着殿下呢,就被人给带走了。” 朱翊钧一怔:“把张宏带走了?谁的人?” 宫女想了想,开口道:“是司礼监的人,为首的是秉笔太监曹宪于。” 秉笔太监,只在掌印太监之下,是司礼监二号人物,那必然是冯保授意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问,别的事,也不是小宫女能知道的。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无非就是这点手段而已。 看样子,应该是张居正跟冯保通气了。 果真是雷厉风行。 这二人暗中交通他早就知道。 他好歹是开了天眼,后知道五百年的人物,这事现在再怎么隐秘,也抵不过青史记录在案。 只是没想到应对这般迅速罢了。 他上午才在张居正那里露了点马脚,晌午就有动作了,冯保对宫廷的掌握,当真不容小觑。 “张宏回来让他直接来见我。”朱翊钧扔下这句话,就往里走了进去。 张宏是李贵妃做主拨给他听用的,冯保即便要压张宏的权,也不会动张宏这个人,所以他也没有太过担心。 他自己犯了个失误,如今被人警惕,也只能认下。 早晚是要扳回来的。 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这点情况,还乱不了他的阵脚。 …… 朱翊钧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张宏跪在门外。 他有些慵懒地靠坐了起来,向门外的张宏招了招手。 张宏连忙匍匐着爬了过来:“主子。” 朱翊钧揉了揉眼睛,随意道:“回来了?没吃苦头吧。” 张宏当即认罪:“奴婢有罪!奴婢之前在针工局当差,留了点尾巴被冯保抓住了,给主子丢脸了。” 朱翊钧无所谓地嗯了一声:“起来吧。” 问题的根子不在张宏这里,是什么事都不重要。 朱翊钧也懒得细问,更没有呵斥他,他还没有自己出了纰漏,迁怒于下的习惯。 没人情味的人主,是短命的。 张宏继续交代:“奴婢几个干儿子被逮进东厂审问了,曹宪于让我随叫随到,倒是没为难我。” 朱翊钧并没有听他说话。 突然想到什么,干脆打断了张宏:“你跟成国公府上有来往么?” 张宏一愣,话题有些跳跃,他不知道皇太子是什么意思。 下意识答道:“有过几次公事上的来往,私下没有交情。” 朱翊钧点了点头,追问道:“你对成国公朱希忠,了解多少?” 成国公一脉,是跟着成祖朱棣起兵靖难,得封的勋贵,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而今的第六代成国公,便是朱希忠。 其人深受皇室信任,在世宗朝时,他便将太师、太保、太傅,三公之位,任了个遍,又熟知兵事,历掌各军。 先帝登基后,信重不减分毫,更是将锦衣卫托付于他。 可以说,这位成国公朱希忠,无论官爵还是权势,都是如今最为显赫的武勋。 他问起这位成国公,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如今文臣有高拱、张居正在侧,内臣之中,又被冯保占据司礼监。 这几人各有各的谋划想法,局势复杂。 他不能被他人的节奏牵着鼻子走。 如今张宏被针对,不管是谁人所为,他都没有介入的道理,否则容易落入某些有心之辈的陷阱中。 他要有自己的谋算! 所谓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如今也是一样,各自发育各自的。 他不信,自己以堂堂嗣君之尊,只要稳住阵脚,还能败下阵来。 朱翊钧自穿越来后便是这样做的。 无论是如对张宏这般,用人君法度来收服内臣,还是如对高仪那样,用儒家纲常怀柔文臣。 行止举动,都在这个框架之下。 如今,他又将目光看向了,一股天然就依附于天子的势力——勋贵。 张宏悄悄抬眼皮看了看皇太子的脸色,小心答道:“主子,奴婢只跟成国公照过几面,不敢妄言。” 朱翊钧摆了摆手:“直言不讳。” 张宏连忙叩首,斟酌了一下,答道:“主子,先帝曾私下里说,成国公性机敏,善结纳,奴婢以为,先帝圣言,必然不会有错。” 朱翊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性机敏,就是老谋深算,素有城府的意思。 善结纳,那就是跟各个圈子关系都还不错。 看来是个老狐狸。 他坐起身来,直直看着张宏:“朱希忠是不是快死了?” 朱希忠虽然才五十多岁,但在他印象中,没过多久就病逝了。 张宏心中一跳,连忙拜下稍作掩饰:“主子,臣不敢乱说。” “不过……” “成国公早年掌军事,落下了病根,这两年先帝多次命太医前去看望,今年尤其频繁。” 朱翊钧没再继续追问。 他唤来人服侍他更衣,心中却琢磨起来。 别看朱希忠位居三公,又掌握锦衣卫,权势极大,实则是烈火烹油,月满则亏。 历朝历代勋贵都是与文臣、太监鼎足而立的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 但大明朝却不是这样,开国时就杀了一批,之后跟着英宗在土木堡之战上又送了一批,这条腿早就断了。 朱希忠可以说是被世宗皇帝跟先帝,裱起来卖吆喝的勋贵。 这种推出来的头牌,最是岌岌可危。 历史上朱希忠一死,追封王爵,国朝罕有。 可之后呢? 次年,第七代成国公之爵传到其儿子身上,儿子当年就死了。 随后,八代爵位传到其孙子身上,就遇到余懋学等言官,上书褫夺追封给朱希忠的王爵之位。 群议汹汹,皇帝撑了一年,最后还是夺去了朱希忠的王爵之位。 没过多久,这位八代成国公,就自杀了,这一脉也彻底衰落了下去。 什么是烈火烹油,这就是烈火烹油! 朱希忠预料不到吗?未必! 或许正因为有所预见,才如履薄冰,以至于得了先帝那句性机敏,善结纳的评语。 只可惜,被推出来卖吆喝的头牌,身不由己罢了。 这种人物,越是快死的时候,越不敢死。 那么,朱希忠会不会期盼着自己这位新君,能在他死后,看顾好成国公一脉呢? 或者说,新君的政治承诺,能换取朱希忠多少支持? 朱翊钧穿戴好后,挥退了宫女,在房间内踱步思忖。 张宏不敢打扰,静静候着。 过了好一会,朱翊钧才转头看向张宏,开口道:“张大伴,我记得管辖东宫侍卫的,就是成国公的弟弟吧,叫什么来着?” 张宏恭身答道:“主子,兄长忠,弟弟孝,成国公这位弟弟,叫做朱希孝,官居掌锦衣卫事都督,去年八月被先帝点来总管东宫侍卫的。” 朱翊钧啧了一声:“好名字,二人感情如何?” 张宏想了想,回答:“朱希孝这差遣,就是以兄荫得官,成国公自家几个儿子都没排上号。” 朱翊钧了然,能袭爵的,也就嫡子一人,其余儿子要是没荫官,也过不了什么好日子,这荫官的机会可不多。 由此看来,成国公对这个弟弟,确实很好。 他想了想,竖起两根手指:“两件事。” 张宏连忙低下身恭听。 朱翊钧缓缓道:“其一,你针工局的事,不要纠缠,断尾求生。” “你写份奏本给我,自陈罪过,我代转给母妃。” “等上一日,再找个信得过的,去弹劾你在针工局的事。” 张宏恍然大悟。 心服口服拜下:“主子圣心颖悟,奴婢拜服。” 他干儿子被东厂带走,罪过不大,但私下要吃多少苦头就不好说了,他就是为这事心急如焚。 但一旦走正经路子弹劾,这事就不是东厂可以擅专了,多几双眼睛看着,办事就得讲规矩了。 再加上他认罪认罚,这事都不需要审,就能把案结了。 干儿子们丢官罢职免不了,至少人保下来了。 等风头过去了,起复这种事,水到渠成罢了。 朱翊钧又宽慰了两句:“放心,我母妃是个性子软的,伸上去的脸,她向来不忍心打太狠。” “你干儿子的职司,先吐出来,明里就算了,暗地里赏点什么,你的苦劳,日后我自有计较。” 下面的人挨打了,不能熟视无睹,不然人心就散了,适度的安抚跟承诺必不可缺,朱翊钧珍视着每一分自己能掌握的力量。 但话虽如此。 这是他以穿越前的行为习惯,待人做事。 穿越时日尚短,他对自己君主的身份,还只有一个粗浅的感受。 他哪里知道,张宏纵然有攀附的成分在,可数千年的共识之下,君主大位在其眼中,又是何等高不可攀。 简单一句安抚承诺,却是张宏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张宏五内翻腾,鼻子一酸,险些失态。 好歹是忍住了,张宏低下头道:“区区贱身,哪里敢劳主子费心。” 朱翊钧没察觉到这为心腹太监的情绪变化,只当他例行客套话。 他接着道:“第二件事。” 张宏凝神听着,却见皇太子突然顿住。 正当他疑惑。 就见朱翊钧话锋一转:“张大伴,本宫以往在宫人口中,应该是个顽劣不堪,天资不高的少君吧?” 张宏忙请罪:“主子……” 朱翊钧打断了他,逼问道:“是也不是?” 张宏知道这位皇太子韬光养晦,胸中暗藏沟壑,可此时却明知故问,让他一时不敢答话。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朱翊钧却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们看的不错。” “本宫以前确实不谙世事,性情顽劣。一心扑在享乐之上,对经典、政事都毫无兴趣,甚至视日讲如毒蛇,畏百官如虎狼。” 张宏愕然看来:“啊……?” 朱翊钧继续道:“但此前,本宫梦中见得大行皇帝,对我耳提面命,托付天下,使我幡然醒悟。” “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本宫这才奋发作为,以图改往修来,不辜负大行皇帝的期望。” 张宏疑惑更甚,不明白皇太子说这些干嘛? 朱翊钧缓缓收敛了神色,语气淡淡:“按我方才说的,作为大致方向,编几个故事。” “要掺杂神神鬼鬼,譬如先帝显灵,本宫觉醒天星本命之类。” “本宫前后行为举止差别要大,此前越是不堪越好,任你杜撰,赦你无罪。” “另外,要下里巴人,哪怕目不识丁也能听懂,喜闻乐见。” “还要朗朗上口,附首民谣最好,或者有趣的语句,譬如‘你见过半夜三更的四书五经吗?’之类的。” 朱翊钧看了一眼陷入深思的张宏,问道:“记下了吗?” 张宏连忙道:“记下了。” 朱翊钧附到张宏耳边,轻声道:“你亲自去找成国公的弟弟,让他把你编好的故事转告给成国公。” 张宏一惊:“主子,还请明示。” 朱翊钧解下腰间一块玉佩,这是他加冠时,先帝所赐,成国公在冠礼上亲手为他佩上的。 他交给张宏,说道:“带句话给成国公,就说,成国公乃皇室肝胆,锦衣卫乃天子耳目。” “国公忍心本宫肝胆俱裂,耳聋眼瞎乎?” 没有多余的言语,这样就够了。 朱希忠既然是老狐狸,他就会明白自己的意思。 揽权,最快的途径的是什么? 当然是政绩! 上可使李氏信任,下可得人心膺服。 但是如今手上空空如也,一件事也无,怎么出政绩? 那就虚空造牌! 所谓众口铄金,政绩有没有不重要,别人觉得你有,才重要。 而他如今要做的,就是如此。 亲政的基础是什么?是聪明首出,有治政之能。 没法体现?那就编故事吹! 只要皇城内外,都传颂着他这位新君,幡然醒悟,修习养德。 只要李氏耳中,不断听到命妇们有夸赞新君的八卦。 只要士林朝臣,都在好奇新君是否如传说一般,法度俨然,想一探究竟。 这不是绩,还有什么是绩? 而这,自然需要遍布朝野的锦衣卫,在市井酒家,将他的寓言小故事口耳相传了。 所以,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成国公朱希忠,就是他绕不开的人物。 这是他对朱希忠的试探,逼着他交投名状,成国公一脉享国朝殊荣,该输诚尽忠的时候也别想跑。 皇室的恩荣早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做到这个程度,仅仅是敲敲边鼓罢了,没有涉及具体权柄,不虞各方反应太激烈,同时也是让朱希忠先易后难——投资可以慢慢追加,至少心里面就没门槛了。 朱翊钧并不担心朱希忠会把自己卖了,这位成国公再蠢都不会这样做。 勋贵跟文臣不同,历来都只能依附于皇室。 文臣哪怕罢官撤职,也是一方名士,归乡讲学,都能弄个东林党出来影响朝政。 更别提王世贞那种士林魁首,致仕后也是一方巨擘。 但勋贵不一样,不能科考没个出身,六部九卿,封疆大吏这些实权之位,统统与之无缘。 靠着天子的宠信与赏赐,才能有些体面。 离了皇权站台,就是条野狗,谁都能踢上一脚。 蠢笨之辈是多了些,忠诚却没得挑剔。 大明朝还没出过背刺皇室的勋贵。 朱希忠就算是个胆小如鼠之辈,害怕卷入如今这个漩涡,最多也只能袖手旁观。 至于会不会支持自己,那就得看他眼光准不准了。 ----------------- 注1:(隆庆五年八月)命掌锦衣卫事都督朱希孝,总理东宫侍卫。锦衣卫佥书指挥同知余荫,署都指挥同知杨俊卿,同管侍卫。——《明穆宗实录》 第15章 别宫星霜,外柔内刚 事情交代完后,朱翊钧静坐了一会,才动身去给两宫问安。 这两天绞尽脑汁,思虑一刻不休,身体虽然吃得消,却着实有些耗费精神。 这还是没有着手处理朝政,甚至因为孝期的关系,连下午的骑射也免了。 可即便这样,都让他有些疲累。 也难怪有不少不想上朝的,想做个好人君,不比996轻松多少。 难得散漫放空一会,朱翊钧拒绝了步辇,只在身后跟着几个宫女太监,往陈皇后的寝宫走去。 陈皇后是先帝续娶的正宫,又没有子嗣,被先帝以“无子多病”为由,赶到别宫居住,地处偏僻几乎照比冷宫,可让朱翊钧好走。 不过好在他今日总算是没被拦在殿外。 “殿下,皇后娘娘请您进去。”宫女低眉顺眼,在前引路。 朱翊钧点了点头,跟在身后。 这位陈皇后当真是个可怜人,正宫出身,却不得宠。 嗣君即将登基,又不是自己亲儿子。 太监宫女都去李贵妃那里阿谀,几乎没什么人来陈皇后这里烧冷灶。 前身见这位陈皇后的次数也不多,印象中,是个清冷的性子。 “殿下您稍待,奴婢进去禀报。”宫女停在了门外说道。 这处是别宫,殿阁不多,殿内摆饰几乎看不到几件。 朱翊钧四下打量,随意应了一声。 不一会,宫女再度出来,请他进去。 朱翊钧刚进一入内,就看到陈皇后穿着皇后縗服,倚靠在窗边的桌案旁。 陈皇后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姿容极美,气色却不太好,白色的鞠衣,灰领褾襈裾,衬得脸色泛白。 鞠衣前后,织着黑金色的云龙纹,显出一丝高贵的清冷。 陈皇后见朱翊钧进来,看了过来。 朱翊钧当先行礼:“儿臣,问母后躬安?” 陈皇后声音如清泉流响,缓缓道:“大行皇帝这一去,我倒真成哀家了,这宫中,已经是好几日没来人。” “昨日睡得不是时候,倒是怠慢我儿了。” 朱翊钧也不由起了恻隐之心,他回道:“母后宫中清冷,是儿臣的罪过,日后,儿臣每日来给母后问安。” 陈皇后轻笑一声:“你倒是好孝心,难怪,也只有好孝子,才会梦中都思及大行皇帝。” “一早我就听说,妹妹四处跟命妇们夸你转了性,一夜之间就懂事了,现在看来,确实像模像样,不错。” 虽然不是生母,但宗法在上,约束力却是只大不小,朱翊钧可不敢含糊。 受了夸奖,自然要谦逊一番:“母后教训得是,儿臣以往确实过于荒慢正业,日后还请母后多多训诫。” 说到此处,他干脆打蛇随棍上:“母后,最近日讲正在学《尚书》,儿臣温习时,发现还有些疑惑之处,可否请母后开解?” 陈皇后跟李氏不一样,她是书香门第。 其父将门出身,科举不第累试。其母是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张文质的孙女。 陈皇后自幼小熟读四书五经,对经典学问,自然也是颇有体悟。 当然,对朱翊钧来说,请教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请教这件事。 他帮助过的人,不一定会心怀感激。 相反,帮助过他的人,绝大多数,都会对他抱有好感。 这是他前世总结出来的金科玉律。 而所谓请教,更是屡试不爽,每每都能获得领导的青睐——当然,请教的资格反而最为难得。 如今朱翊钧有样学样,用在陈皇后身上,自然也卓有成效。 只见陈皇后点了点头,整个人都正襟危坐了些:“嗯,你这个年纪,尚书确实晦涩了些,不妨说来听听。” 一边说着,眉眼都笑开了,显然很是受用。 朱翊钧连忙叫人取来一本尚书。 一边翻着书页,一边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屡屡发问。 大部分人都是好为人师的,陈皇后也不例外,更何况难得有人说说话,自然不吝指教。 陈皇后但有指点,朱翊钧立马恍然大悟,而后举一反三。 在朱翊钧有心捧场之下,每每挠到陈皇后痒处,其不自觉就沉浸了进去。 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 朱翊钧离开之后,口干舌燥的陈皇后还有些回味其中。 在她喝茶润喉的功夫,大太监小步走了进来:“娘娘,皇太子殿下往李贵妃那边去了。” 陈皇后这才回过神,点了点头。 她又看着空荡荡的殿阁,脸上有些凄婉,开口道:“陈算,你说,哀家怎么就没个儿子呢?” 陈公公宽慰道:“娘娘,太子殿下就是您的儿子。” 陈皇后自嘲一笑:“也对,是个好儿子,好得我都不知道我那‘好’妹妹怎么生的。” 说罢,她又抬头,看着窗外。 似乎呢喃一般说道:“让陈洪收敛些罢,背着我帮张四维私递奏疏,被冯保拦下才知道求我?昨天孟冲才刚死,我可不忍心你们这些老人,一个个走得比我还早。” 这两位姓陈的大太监,都原本是陈家家奴,跟着她进的裕王府,名字还是她母亲赐的。 陈算把头埋得极低:“奴婢这就去跟他说。” 陈皇后点了点头,看着窗外日景,不再言语。 …… 朱翊钧到李贵妃寝宫外的时候,刚好远远看到冯保从里面出来。 一进寝宫,就看到李贵妃脸色铁青。 他心里纳闷,却还是做足了礼数:“儿臣,问母妃躬安。” 行完离没听到李贵妃回话,他凑到李氏身边,陪着小心:“谁惹我娘亲生气了?娘亲告诉我,我这就去找他麻烦。” 李贵妃气急地扔出一份奏疏,摔在桌上:“你看看吧!” 朱翊钧心里疑惑,却不露声色。 他轻轻拿起奏疏,翻看起来。 竟然是一篇高拱弹劾冯保的奏疏,上面列举了冯保公器私用、贪赃枉法、戕害同僚、隔绝内外等等罪状,言之凿凿。 冯保这么老实,竟然就这样呈递到李贵妃面前了?所以是在生冯保的气?不应该吧? 朱翊钧试探道:“娘亲,些许小事,不值得娘亲动怒。” 李贵妃陡然失态:“小事!?那还有什么是大事!” щшш? án? c o “这高拱到底是要做什么!” “你还以为他只是文臣心思,才总跟冯大珰不合?”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李贵妃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语气森冷:“他说,十岁天子,何以君天下!” 朱翊钧看着失态的李贵妃,默默合上了奏疏。 这就是冯保的阴招了。 一句何以治天下,跟何以君天下,意思截然不同。 直接从十岁怎么治理国家,变成了十岁怎么做皇帝。 这已经触碰到了李氏的逆鳞,这话一出,高拱在李贵妃这里的任何话,都变成屁话。 被记恨上的人,是不会被客观看待的。 而冯保作为李贵妃的自己人,高拱的上奏弹劾,立刻变成了对内廷,对李氏的挑衅。 手段简单,却屡试不爽。 偏偏朱翊钧也没什么办法,毕竟,高拱真说过类似的话。 他深吸一口,脸上露出同仇敌忾的神色:“安敢如此欺我孤儿寡母!?” “母妃,等我几日后登基,我便将他驱出朝堂!” 李贵妃神色这才缓和了些,却还是觉得不解气,将高拱的奏疏撕了个干净:“这般大逆不道,冯大珰还说单凭这话,治不了他的罪!岂有此理!” 这就是留中不发了——物理上的。 朱翊钧很有眼力见,唤来宫人将碎纸焚烧一空。 他没有干看着,连忙上前拍着李贵妃的后背,安抚道:“娘亲,不要与这种老朽置气,否则反而成全了他。” “宋朝的徽宗皇帝,在登基之前,就被宰相章惇评价为‘端王轻挑,不可君天下’,与高拱大逆不道一般无二。” “但此后徽宗皇帝无恶不作,被金人打破了京城,掳去了金国,身死人手为天下笑,却正应了章惇那句话。” “如今的高拱,恐怕是以章惇自居,得意洋洋。” “娘亲不但不该成全他的心机和名声,反而应该要让高拱好好看看,娘亲的儿子,是如何了得,又是如何君临天下的。” “届时,儿臣再旧事重提,让他好好与母妃认错。” 朱翊钧一番开解,李贵妃的脸色总算是好了些。 她没好气地说道:“没念几天书,说起话引经据典,前朝故事一套一套的。” 朱翊钧连忙挽着李贵妃的胳膊:“是母亲管束得好,才让儿臣懂了些学问道理。” 李贵妃瞪了他一眼:“说到这,还没跟你算账呢!” 朱翊钧眼睛眨了眨,疑惑不解。 李贵妃敲了他脑门一下:“今日文华殿当值的太监说,你日讲时神情恍惚,走神了是也不是?” 朱翊钧听了立马知道所指何事,心中叹了口气。 这黑状当真是告得没完了,自己当时想着张居正奏对的事情,走了会神,也能被人告到李贵妃这里来。 不用想也知道是当值的太监,传到冯保那里去了。 好在他不是前身,否则还真要吃个闷亏。 朱翊钧收敛了笑容,在李贵妃面前站了起来,而后长长拜下。 李氏疑惑不解。 朱翊钧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跪伏在地上,一字一顿开始背诵起了日讲的内容:“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三年,复归于亳……” 李贵妃虽然不太懂,却也明白他在做什么了,就这样静静听着,频频点头。 不一会儿,朱翊钧就背诵完整个段落。 但他没有停下,又开始解释起这篇文章的意思。 李贵妃心下满意,认可了这家儿子今日是认真学了的。 她开口道:“好了,起来吧。” 朱翊钧却并未动作。 直到李贵妃开始有些不耐的时候,朱翊钧终于将今日的课业,都背诵了一轮。 但他没有顺势起身,而是将头埋得更低:“娘亲,昨日儿臣当面允诺过母亲,进学修德,无事荒怠。” “而今自然勤勤恳恳,不敢有半点疏忽。” “可母亲却妄信小人谗言,贬损嗣君威仪,如此,何异于高拱?” “儿臣斗胆,请娘亲日后,多信任儿臣三分,亲自看着儿臣有无行差踏错便是,也省得小人再进谗言。” 朱翊钧突然闹这么一出,李贵妃有些下不来台,红着脸将他扶起。 别过脸说了句:“我儿懂事了,会教训娘亲了。” 朱翊钧不依不饶:“非是教训娘亲,只是娘亲信任外人胜过我这儿子,无端指责,儿臣心中委屈。” 李贵妃轻咳一声:“好了好了,娘亲知道了。” 见李贵妃态度终于软化,朱翊钧脸色也是多云转晴,连忙又给她揉起了肩。 观感就是这也一点点扭转的。 想让人觉得你可以信重,最优解就是态度温和,但不让底线,用卑微的态度据理力争。 尤其母子之间更要如此,否则一旦做了妈宝,那年纪再是增长,都枉然了。 李贵妃回过神,还是觉得有些丢面子,找补道:“也不是娘亲不信你。” “你看,又有言官上奏,说天狗食日,乃是上天示警,多有君上不德所致,让你自省己身罪过,抄录道札佛经,祭告上天。” “娘亲这也是帮你查漏补缺,以免你真有事恶了上苍。” 说罢,李贵妃拿出几分奏疏,递了过来。 朱翊钧失语,懒得去接奏疏。 这种奏疏,向来都没什么营养,却站着政治正确的高地,让人无从反驳。 至于谁这么缺德……多半是张居正了。 这佛经道经一抄,没半个月是消停不了的,耗费心神精力。 一天除了视朝和日讲,其余时间恐怕都得扑在着上面。 以往都是他用驳杂无用的文件淹没领导的办公桌,如今倒是被还施彼身了。 报应不爽啊。 无奈的是,他还真没法无视这种奏疏,这也是如今礼制的一部分。 就像旱灾要祈雨,宫廷失火要下罪己诏一样,躲不过去。 而且李贵妃拿出这几份奏疏的态度也很明显,抄佛经道经啊,好事,赶紧抄起来。 朱翊钧只能应下:“儿臣回去便好好抄录。” 李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算是揭过这事了。 ----------------- 注1:孝安皇后陈氏,通州人。嘉靖三十七年九月选为裕王继妃。隆庆元年册为皇后。后无子多病,居别宫。——《明史·列传·卷二》 第16章 软刀割心,堕溷飘茵 趁着李贵妃心情好转,朱翊钧找个了间隙,把张宏请罪的札子转交给了李贵妃。 “张宏说,以前在针工局当差,伸手拿了些。” “如今得了娘亲的赏识,恩同再造。生怕出了事给娘亲脸上抹黑,不敢有丝毫隐瞒,特意向娘亲请罪。” 李贵妃信手翻了翻。 看了一眼,就扔一边去了:“还算是忠心,行了,我知道了,让他下不为例吧。” 随便一句话就打发了,显然是李贵妃对太监伸手这事,已经司空见惯了。 朱翊钧应了一声,没再说话,这事在李贵妃眼里,反正与他无关。 李贵妃也没将这当回事,随后又兴致勃勃地,开始拉起了家常。 什么勋贵命妇的八卦、自家老爹想封爵等等。 朱翊钧就在一旁频频附和,跟着李氏的情绪,要么唉声叹气,要么义愤填膺,俨然同一阵线的妇女之友。 过了一会,宫女拿了些瓜果来。 李贵妃叫停了自家儿子揉肩,说道:“听闻你不吃糖了,我让她们把糕点换成瓜果了,来,尝尝。” 朱翊钧看了一眼,盘中有些鲜笋、石榴、杏子这些。 竟然都是他爱吃的。 扔了一颗在嘴里,味道竟然出奇地好,他不由问道:“这是今年的贡品?” 李贵妃点了点头:“都是各个布政使司送上来的,爱吃就多吃些。” 朱翊钧突然想到什么,讨好地笑道:“娘亲,儿臣可否跟娘亲讨个恩典?” 李贵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想折腾什么。” 朱翊钧摇了摇头:“娘亲,不是折腾。儿臣昨日首次视朝,才知道国事艰难,也感慨诸位臣工殊为不易。” “娘亲,你可以知道,朝官已经欠了好几个月的月俸了。” “大行皇帝留下的顾命大臣,儿臣的先生,高仪高阁老,如今五十又五,却还是居无定所,只能四处租住。” 李贵妃当然不知道这些事。 她愣了一会,奇道:“我朝官吏不是都以贪污为生吗?” 这下轮到朱翊钧失语了,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做答。 合着这位农家出身的贵妃,对朝官是这种印象? 也不知道进宫前都经历了什么。 朱翊钧只能默默挽尊:“高阁老这样的清流人物,应当也不少。” 李贵妃哦了一声,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好奇问道:“那你想讨什么恩典。” 朱翊钧看着这盘瓜果,说道:“娘亲,这贡品味道颇为鲜美,不妨让诸位臣工都尝尝,以作勉励。” “再者……娘亲方才也见我背诵了,我那先生教我良多,儿臣心中实在感激,也不忍自家先生这般窘迫。” “能否借着这个名目,赏赐些日用之物,补贴家用?” 李贵妃摇头失笑:“你啊,还真是……” 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继续道:“好吧,这事我应了,你跟着先生好生学习就是。” 朱翊钧心底一松,连忙谢过:“多谢母妃。” 软刀子,最杀老实人。 高仪,君父如此待你,你当真能铁石心肠吗? …… 深夜,成国公府。 本该熄灯休息的时候,书房里却灯火通明,不时传出谈话的声音。 “爹,仲父,这会不会是张宏那竖阉,拿着鸡毛当令箭?” 朱时泰疑惑着问道。 他从勾栏回来,刚到门口就被自家老爹叫来书房。 开始还以为又要教训他,但他看到二叔朱希孝也在的时候,立马知道是正事。 他作为朱希忠的嫡长子,未来的成国公,自然也是见过世面的。 可当他听二叔朱希孝说完之后,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竟有这般早熟的圣君? 这才十岁啊!就如此深谙权术,洞察人心?那他朱时泰岂不是半辈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心中震惊,才忍不住由此一问。 很可惜,并没有得到自家父亲的认同。 朱希忠捂嘴轻咳了一声,摩挲着一块玉佩,摇头道:“这是皇太子加冠的时候,我亲自为他佩上的。” 他又拿起来,放在眼前出神地看着:“真是块好玉,神华内敛,让我都险些看走了眼。” 朱希孝知道自家兄长在借物喻人,也感慨地叹了口气。 他被张宏暗中找上门的时候,还有些云里雾里。 直到被自家兄长点拨一番,才明白其中关窍,惊惧不已。 这位皇太子,几乎让他恍惚以为是那位足不出户,掌控朝局的万寿帝君皇帝。 朱时泰还在猜疑:“焉有十岁就通晓权术之人,娘胎里就懂事不成?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朱希忠猛地咳嗽了一声。 见兄长不适,朱希孝代为解释道:“这是朱家的老传统了。” “世宗皇帝十四登基,就掀起‘大礼议’,逼退首辅。” “武宗皇帝十四登基,设立豹房,抑制文官、掌控朝纲。” “英宗九岁登基时,太皇太后跟内阁把持朝政,就知道韬光养晦,暗中干涉司礼监掌印人选,培植亲信。” “老朱家的皇帝,不论治政能力如何,这争权夺利,可从来不含糊。” “这位皇太子,只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朱时泰仍然将信将疑,不服气嘀咕着:“您老举的这几个朱家人,下场可都不这么好。” 朱希孝看着这不学无术的侄子,着实无奈,也没再纠缠这个话题。 但他仍然还有不解,转而看向朱希忠:“兄长,皇太子才十岁,哪怕有心施展拳脚,为何如此行事?” 朱希忠又咳了一声,失笑道:“你是想说,他不日就要登基,镇之以静即可,何必鬼祟行事,有失为君之道?” 朱希孝点了点头。 朱时泰作为小辈,不好插嘴,只嘟囔着:“就是,瞎折腾什么。” “唉……”朱希忠叹了口气。 自家弟弟还只是略微愚钝了些,这亲儿子就完全说得上是蠢笨了,爵位传到他手中,真的能守住吗? 他摇摇头不忍多想。 视线在自家弟弟跟儿子脸上来回扫过,捡起方才那个问题,说道:“镇之以静……” “真要换你们坐上那个位置,高拱张居正但凡有一口气,诏令就出不了皇城半步。” 他位居三公,为先帝登基掌冕,为太子成人加冠,朝堂上的事,少有能瞒过他的眼睛。 先帝在时是什么情景? 高拱以内阁首辅之身,兼任吏部尚书,事权人权集一人之手。 稍有不合他意的,都被他驱逐出了朝堂,同样贵为内阁辅臣的李春芳,殷士儋,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就连先帝中旨,都敢数次封驳。 这是何等强势? 更别提如今的高拱,先帝遗命在手,奉旨顾命,这种情况还想镇之以静?简直痴人说梦。 正因如此,这位皇太子的作为,才让他高看一眼。 朱时泰迟疑道:“爹,高拱为人,我还有所耳闻,这张居正焉能并列?” 在他印象里,张居正就是高拱的跟屁虫才对。 朱希忠都被自家儿子逗笑了:“平日里不学无术,整日去勾栏厮混,国公府怕是要败在你手里。” “你这不成器的,且看着吧,这二人早晚要斗过一场,届时内阁必然尽掌于一人之手。” 锦衣卫开国之时,连大臣们梦话都能刺探地一清二楚,号称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此后虽然衰退了些,却也比寻常大臣消息灵通不知多少,这些人的小动作,哪里能瞒得过他。 朱希忠执掌锦衣卫,深感如今暗流之汹涌,连他都感觉到胆战心惊。 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若非如此,今日他得了暗示,立刻就贴上皇太子的热屁股了,哪里还会在这里踌躇犹疑。 朱时泰无所谓地摆摆手:“怕什么,老朽之辈,再厉害还活得过皇太子不成?咱们不跟着皇室,难道还要去看文官的脸色?” 勋贵势弱,即便成国公府煊赫一时,朱时泰平日里,仍少不了受些憋闷气。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能忍辱负重,文官们可是拿勋贵当垫脚石都嫌脏的。 但他忘了屋子里还有两个老朽之辈。 朱希孝气得够呛,没好气道:“闭嘴!” 稍微消了消气,却觉得自家侄子话糙理不糙,粗鄙之言也有些可取之处。 他看向兄长,说道:“兄长,时泰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 “咱们世受皇恩,与国同休,若是被皇太子记恨上了,恐怕种祸不浅。” 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勋贵依附于皇权,向来没有拒绝的余地。 若非如此,当初世宗皇帝封赏三公之位时,朱希忠也不会“力辞而不能”了。 乃至这锦衣卫,都是先帝硬塞给朱希忠的。 如今到了还账的时候,又如何躲得过去? 朱希忠缓缓摇了摇头:“被内阁记恨上了,旦夕之间,就有果报。” 别看他官职显赫,内阁若真是铁了心要拿捏他,不要太轻易。 同样显赫一时的镇远侯顾寰,先帝力保其掌管京营(常驻中央军)。 就因为不合内阁的意,言官们前赴后继,弹劾顾寰年老才庸,先帝处置一名言官,就能再冒出来十个。 之后更是冒出了顾寰贪权恋位,离间君臣,要夺他爵位的奏疏。 吓得顾寰连夜突发呆症,才让内阁高抬贵手,甚至有人明着放话“惟知退让自守以保勋名,以避嫌忌耳”。 而如今高张二人犹有过之,朱希忠哪里敢得罪。 内阁强势,新君早慧,偏偏还被赶鸭子上架,当真是两头堵。 朱时泰已经不耐烦了:“那就当张宏放狗屁,咱们什么都没听过。” 朱希忠都懒得纠正儿子这幅模样,只是闭目沉思。 朱希孝也不催促,轻轻起身,给兄长把身上的毯子扶了扶。 过了好一会。 朱希忠睁开眼睛,眸中闪过一丝精光,看向朱希孝:“玉田伯府上的蒋克谦,好像就在你麾下当差?” 朱希孝一怔,点了点头:“是,八月袭的锦衣卫都指挥佥事的位置。” 而后他恍然大悟:“兄长的意思是……把这差事交给蒋克谦!?” “妙!高!”朱希孝越想越觉得可行,忍不住拍案叫绝。 玉田伯,是外戚受封,始封是世宗朝献皇后的弟弟。 传至蒋克谦的父亲时,才第二代。 但蒋克谦这倒霉老爹,是个浪荡公子,屡次不顾王法,中出良家妇女,直接把蒋克谦的世袭给作降叙了。 以至于如今蒋克谦只能袭一个锦衣卫的小官。 虽然是小官,但怎么说也是勋贵,皇亲国戚出身那可是如假包换! 更妙的是,这种上一辈还阔过的破落户,心态极端,天然就赌性深重,恨不得立马再建功业,恢复荣光。 让其代表锦衣卫,倒向皇太子,双方都求之不得,同时还方便他们随时切割,可以说是三赢。 朱时泰一头雾水:“哪里妙了,这样咱们跟皇太子岂不是不亲近了?” 朱希孝无奈开口解释:“进赌场还要慢慢加注,熟悉赌局,哪有一进场就压上全部身家的。” 拿赌场作比,朱时泰立刻心领神会。 频频点头:“在理,在理!” 朱希忠气得好一阵咳嗽。 他这倒霉儿子,但凡有那位皇太子一半的心智,他都不至于病入膏肓了,还死都不敢死。 这成国公一脉,交到他手里,就怕跟玉田伯家那个浪荡子一般无二。 混迹勾栏赌场也就罢了,要是被他那些狐朋狗友设套,落个作奸犯科的把柄…… 言官可是如狼似虎,死死盯着勋贵们呢! 尤其是他们这执掌锦衣卫,三公之身的成国公府,更是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一旦行差踏错,成国公府必然衰落下去,朱时泰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自己已经没多少时日可活了,谁能庇护这偌大的国公府,以及这不成器的傻儿子呢? 下注皇太子……或许,未尝不是个机会。 ----------------- 注1:(隆庆六年六月)赐辅臣及讲官并各衙门三品以上鲜笋——《明神宗实录》 注2:(隆庆五年八月)命故玉田伯蒋荣子克谦,为锦衣卫带俸都指挥佥事。克谦系戚畹,例当授都指挥同知,以父尝犯奸故,降叙云。——《明穆宗实录》 注3:勾栏,泛指表演场所,本章特指高级青楼。 第17章 愁思意冗,有恃无恐 隆庆六年,六月初三,清晨。 …… 天不见亮,高仪就从家中出发,往皇城而去。 在路边买了两个葱油饼,边走边啃了起来。 倒不是来不及在家中做早食,只是今日实在没心思胃口。 昨日宫里来人,莫名其妙送了好些日用之物,贴补了几两碎银,让他一头雾水。 一问才知道,是皇太子跟李贵妃求的恩典。 太监原话是:“太子德音有言,先生使我受益良多,本宫岂忍见先生窘迫。贵妃遂从。” 一时让他措手不及,呆立当场。 高仪跟高拱、张居正不同,他是个传统的读书人,或者说,保留了部分古板士大夫的气质。 他的摆烂只是对现状不满,不代表他不认可传统礼制。 相反,正因为如今的世道,无法满足他对传统礼制的向往,才会使得他变成一个得过且过的老好人。 所谓君视臣民如草芥,臣民视君如寇仇。 一如太祖视士大夫如草芥,老朱家皇帝对文臣的态度,让高仪也对老朱家的皇帝失去了信任。 更别提他侍奉过的世宗自私无度,动辄归罪于下;先帝纵情声色,懒顾朝政。 如何能得到他的认可? 但皇太子……他竟然会着眼于他的家境,竟然当真以弟子事之,以君父待之! 这份师生之礼,这份君父之意,恍惚间,激起了高仪消匿已久的舐犊之情,忠君之心。 士大夫当知,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啊! 可是,他又有所犹疑。 这是否是李贵妃借着皇太子的名义? 或者受了什么人指点? 甚至退一步说,就算皇太子有这心,又会不会是别有所求,以权术之心待他呢? 可高仪心中还是忍不住隐隐有着期待。 托孤辅政,君父师生,如此一段佳话,哪有士大夫不向往的,诸葛武侯的例子在前,谁不心动? 胡思乱想,心情复杂,搅得高仪几乎彻夜未眠。 今日是初三,逢三、六、九,是太子视朝的日子,不必日讲,这让高仪有些失落,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失落不言而喻,松一口气则是因为,他如今当真不知道用什么心态面对皇太子。 昨日他才受人之托,擅改了日讲,此时心中着实不安。 高仪思绪不断,有些出神地在街道上行走着。 各部衙门都是有点卯的,虽然比早朝略晚些,却也差不离。 陆陆续续穿着不同颜色官服的朝官,往皇城汇集。 高仪作为阁臣,有头有脸,路上遇人,自然少不了一番招呼应酬。 “阁老。” “高阁老。” “阁老。” 一路上不断有人给他拱手行礼,脸都快笑僵了,也让他止住了思绪。 “阁老,何不上轿同行?”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高仪回过头,只见一辆六抬大轿,里面一老一少,掀开轿帘,向他招呼道。 他看清脸,才想起好像是成国公府上的朱希孝,跟玉田伯家的蒋克谦。 哦……勋贵啊,那没事了。 高仪总算不用回笑脸了,仿佛看到空气一般,转过头去。 心中无奈,当他高仪是什么人,连勋贵也来套近乎,真以为是个勋贵都能做朱希忠呢? 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自顾自往一旁走开了。 行至皇城的时候,高仪又被人叫住。 “子象,怎么气色不太好?” 高仪偏过脸,是张居正,跟礼部尚书吕调阳,联袂并行。 吕调阳跟着拱手:“阁老。” 高仪不敢托大,连忙回礼:“吕尚书,左揆。” 张居正是次辅,高仪当面向来称左揆,也就是左相的意思,以示尊敬。 回礼完,他才苦笑道:“年纪大了,昨日宫里送来鲜笋,贪图口腹之欲全吃了,吃了之后胀得难受,睡晚了些。” 吕调阳被他逗乐,捋着胡须笑道:“阁老有这胃口才是好事,不像我,牙齿松脱,想吃都吃不了。” 高仪作为谦逊随和,跟朝官关系都不差。 张居正也开口道:“子象,正好,我跟和卿在聊皇太子登极仪注的事,来参祥一下。” 和卿是吕调阳的表字。 而登极仪注,就是登基时,用的礼仪,祭文,各个事项的人选等等。 三人顺势同行,张居正高仪在前,吕调阳自觉落后半步。 高仪开口问道:“第三次劝进定在何时?” 张居正答道:“昨日两宫才把奏疏批下来,定在初六再度劝进,皇太子接受后,于初十登极。” 高仪沉吟了一下,说道:“国朝不宁,合当灵前继位。” 天家孝期常常以日代月,或者以月代年。 朱翊钧的孝期是二十七日,先帝驾崩之日到初十,不过十几天,自然是灵前继位。 吕调阳作为礼部尚书,这是担子最重的时候,不由感慨道:“丧礼跟登极仪倒不是难事,就是户部那边预算压得紧,也亏了两宫通情达理。” 高仪点了点头,这也是内阁当朝的好处了,妇道人家总拗不过文臣的集体决议。 要知道,先帝在时,可是总往吏部要钱,往自己小金库里塞。 他忽然想到一事,问道:“山陵之事定了吗?” 就是选风水宝地建陵墓了。 张居正摇了摇头:“这事是元辅跟工部商讨的,总得先寻龙点脉视山陵,应该还在挑人。” 吕调阳接过话茬:“如今没定的,也就山陵之事,以及祗告祭文了。” “高阁老专人专事,这祭文不妨由您来撰写?” 殿阁大学士,本就有撰写祭文的分内工作,几乎人均写得一手好青词,更况且,高仪入阁前就是礼部尚书,正适合。 高仪自无不可:“别嫌我学问差就行了。” 吕调阳恭维道:“就怕阁老佶屈聱牙,让皇太子背得叫苦。” 听了这话,张居正跟高仪不约而同失笑。 吕调阳不明所以,附和地也笑了两声。 “我先去公房准备廷议的奏疏,咱们早朝再议。” 高仪告罪一声,便先行一步。 张居正跟吕调阳拱手回礼,放慢了脚步。 等高仪离去后,吕调阳才缓缓开口道:“高阁老最近,似乎颇得皇太子孺慕啊。” 宫里赏赐鲜笋,大家都有份。 可高仪偏偏额外还有赏,这事当然瞒不过朝臣,其中含义,不得不让人吃味了。 张居正摇了摇头,无奈道:“欺负老实人罢了。” 吕调阳疑惑看向他。 张居正没有纠缠于此,反而问起别的事:“元辅私下有联络你吗?” 吕调阳摇了摇头:“都没找过你,怎么会找我呢?” 张居正是楚党魁首,但这楚党,却不是以地域划分,五湖四海都有,只因为张居正湖广人,才冠了这个名头,地域性质不像往后那么明显。 就像吕调阳,虽是浙江人,也被划进楚党。 与其说是楚党,不如说是新党。 至于为何没有团结在高拱身边?张居正这不是唯高拱马首是瞻嘛。 对高拱来说,他着眼更高,什么清流,楚党,晋党,浙党都一样,无论是杨博还是张居正,听用便可。 张居正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元辅致仕前,得借着他的势,让六部九卿认下考成法的大略,咱们之后才好做事。” 考成法,就是后世俗称的官员绩效考核,也是新法的根基。 这等对文官体系动刀子的事,向来阻力重重。 若是不能再高拱致仕前敲定,等之后他做了首辅来收拾局面协调各方,就要多耗费不少时间。 留给他施行新法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吕调阳好奇道:“你准备怎么做?” 张居正摆了摆手:“不知道。” “走吧,去早朝了。” …… 今日常朝,朱翊钧很沉默。 不仅没有干涉廷议,甚至没向身边的冯保开口问东问西,弄得冯保频频偷瞄。 当然,这不是他故作深沉,他是真给累的! 抄佛经道札之类的活,比他想象中还要折磨。 昨天回东宫写了两个时辰,直到现在手臂都还有些酸麻,整个人更是疲惫不已,不得不养精蓄锐,少思少言。 就是这张居正真是缺德啊,这样欺负小孩,可别给他逮到机会。 朱翊钧养神的功夫,透过屏幕看了眼高仪。 可惜这些老油条,养气功夫一等一,丝毫看不出端倪,也不知道昨日示好,对其有没有所触动。 看来还得加大力度。 廷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诸如各省春税情况,廷推布政使,勋贵刑案廷鞠等等。 这是朱翊钧第一次见到廷推和廷鞠。 所谓廷推,就是有高级官员出缺,由廷臣,也就是九卿、佥都御史、祭酒等官,公推二人或三人,报请两宫圈用。 而廷鞠,就是有重大狱案,譬如涉及勋贵,必须经由廷臣决议。 至于怎么推,怎么议——竟然是投人头票? 朱翊钧倒是看了个稀奇,还真挺有班子开会的感觉,既视感很强啊。 当然,公推前各方都有了默契,也是如出一辙。 他目不转睛地看耍,只觉得津津有味。 各事议完,他本以为要散朝了,却见冯保往外走了两步:“诸位,咱家这里还有一事。” 他看居高临下向高拱:“这春税,按例应该入内帑十万两,先帝在时就是如此,昨日咱家也跟贵妃娘娘请了令旨,着廷臣商议,怎么今日廷议元辅给略过了?” 太仓库是户部的金库,而内帑就是内廷小金库,其余的像太仆寺、光禄寺,乃至各个省府,也都有自己的府库。 衙门大大小小,饭还是分锅吃的。 高拱自然知道这事,他眼睛都不眨一下:“此时我略知一二,正要跟冯大珰说呢。” “昨日贵妃娘娘前脚令旨刚下,后脚就被六科给事中以‘乱命也,不奉诏’给封驳了,本阁甚至不知令旨内容。” 六科给事中,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相当于纪律检查委员会。 同样,又有封驳诏书的权力,这是礼制的一部分,光明正大。 高拱老神在在,事不关己。 冯保气急败坏,指着高拱道:“高拱!你……胆大包天!” 高拱冷声道:“冯公公,慎言。” 眼见纠仪官蠢蠢欲动,冯保胸膛剧烈起伏,拂袖而退:“我会如实禀报!” 朱翊钧旁观了全程,皱眉不已。 这高拱,得罪冯保就算了,竟然真敢直接让人封驳李贵妃的令旨,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纵然只是贵妃令旨,理论上来说,确实可以不奉诏。 但李氏没几天就要变太后了,到时候就不是贵妃令旨,而是太后懿旨了。 高拱不经商量,直接单方面封驳回去,可谓完全不留情面。 难道他不怕李氏之后对他清算吗? 别看如今高拱权势熏天,可一旦双方撕破脸,李氏直接掀桌子下场,那高拱除了致仕,也别无二选,这可不是宋朝。 他这幅有恃无恐的样子,到底是有什么依仗? 青史昭昭,却也不能全知,朱翊钧只知道高拱最后是被李氏驱逐了。 但具体如何交手,就不得而知了。 高拱到底是单纯的愣头青,还是有什么后手? …… 回东宫的路上,朱翊钧都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就连张宏来迎他,都没注意。 张宏跟在他身后,走了好长一段路,他才回过神来。 “张大伴来了,怎么不唤我一声。” 张宏低眉顺眼:“主子在想事情,奴婢不敢打扰。” 朱翊钧笑了笑,对他态度很满意:“说吧,什么事?” 张宏顿了顿,吩咐宫女太监跟远点。 这才在朱翊钧身边轻声说道:“方才有个东宫值守的锦衣卫私下找到我,说是蒋克谦求见您,不知是否要通禀?” 朱翊钧一愣。 疑惑问道:“蒋克谦?我不听曲啊,求见我作甚?” 他听过这人,后世都有流传的音乐家嘛,找他干嘛? 冯保又要搞玩物丧志那一套? 张宏噎了一下,皇太子知道蒋克谦在编撰琴谱,却不知道人家什么身份,真是奇哉怪也。 莫非……在他张宏之外,还有人向这位皇太子效忠输诚? 这样一想,张宏反而觉得合理了起来,毕竟这位皇太子韬光养晦这么些年,必然不会手上一点势力也无。 张宏心中更是慑服。 他不敢继续深想,斟酌了一下,开口道:“主子,蒋克谦是玉田伯府上的嫡传,祖父蒋轮方是世宗皇太后的弟弟,父亲袭爵后作奸犯科,如今降袭锦衣卫都指挥佥事一职。” “就在朱希孝手下任职。” 一听锦衣卫和朱希孝手下,朱翊钧立马恍然大悟。 这就是朱希忠的回信了,挑了个破落勋贵来打先锋。 不过这货,他印象里是搞音乐的,还以为是冯保派来给他玩乐,消磨心智的,闹了个乌龙。 感情是宗室出身,难怪有钱有闲搞音乐。 他沉吟了一会,说道:“让他直接见我,不必通禀了。” 所谓是否通禀,就是私下见面,还是光明正大的意思。 既然正好负责侍卫东宫,见面方便,那也不必见光了。 毕竟,好多事都需要暗中为之,给人看在眼里,戳到敏感点就没必要了。 第18章 俯首称臣,孤家寡人 “主子,蒋克谦来了,奴婢让他在殿外候着了。” 张宏在朱翊钧身旁轻轻说了句。 朱翊钧嗯了一声:“让他进来吧。” 他正埋着头抄录道经,显得很是随意。 方才他才了解到,玉田伯一系,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受孤立,即便是在勋贵圈子,都不太受待见。 原因无他,还是世宗皇帝埋下的根子。 当初武宗皇帝落水后,死的极为突然,又无子继位,按照“兄终弟及”的祖训,时年14岁的兴王世子朱厚熜,也就是后来的世宗嘉靖皇帝,承继了大统。 这等藩王入继之事,就牵涉到了一个敏感的问题。 以何种法统来传续大位? 是朱厚熜过继给大宗,还是小宗取代大宗而传? 更简单一点来说,继任的朱厚熜,该认谁做父? 有人的意见是,为了以示法统传续,当然是应该认孝宗皇帝做父亲,而亲生父亲兴献王,改称皇叔父即可。 就等于将兴献王惟一的儿子,朱厚熜,过继给明孝宗为子,从而正式成为明武宗的弟弟,如此“兄终弟及”以继承皇位。 持此意见者,其中就有时任首辅的杨廷和,乃至后宫那位太后。 朱厚熜当然没有同意,他非但以“遗诏以我嗣皇帝位,非皇子也”为由,坚持拒绝了内阁让他以皇子礼仪,由东安门入居文华殿的提议,宁愿在郊外接受劝进,强使内阁低头,而从大明门入,直接在奉天殿即位。 又在登基之后,不顾朝臣反对,追尊生父兴献王为兴献帝,生母为慈孝献皇后。 并将兴献帝的牌位升袝太庙,排序在明武宗之上——甚至因为太庙祭祀的灵位有限数,世宗皇帝为了给生父腾地儿,竟然把仁宗皇帝的牌位挪出了太庙。 而这场风波中所封的慈孝献皇后,就是蒋克谦祖父的姐姐,也就是姑奶奶了。 大礼议的弯弯绕绕,自然不止于宗祧承继。 其中掺杂着各方的明争暗斗,乃至当时只是因左顺门伏阙而杖毙的大小朝官,就有十余人。 形势之激烈,不可胜记。 无论如何,世宗皇帝最后虽然还是尊了孝宗为父,武宗为兄,但实际上,这一闹的结果,就是小宗夺了大宗。 大宗一脉,几乎所有的勋贵地位,都一落千丈。 可以说,以玉田伯为代表的世宗外戚,就是踩着大宗勋贵的身体做筏得以封爵。 利益冲突,又兼一步登天,难免行事放浪。 之后更有不少装逼打脸、歪嘴一笑的勋贵日常事。 因为这些林林种种的历史问题,当初玉田伯一脉降叙,推波助澜的勋贵,不在少数。 衰落之后,更是破鼓万人捶。 也难怪成国公将蒋克谦推了出来。 本就在文臣中不受待见,又被勋贵中人落井下石,处境可想而知。 正因如此,蒋克谦前面有家族富贵吊着,后面有成国公驱赶着,可以说是身不由己,除了效忠皇室,也没有别的出路了。 这自然不用朱翊钧再花费什么心思压服,态度理所当然地随意了些。 不多时,一名二十岁出头模样的年轻人,身着飞鱼服,跟在张宏身后,亦步亦趋进了殿中。 刚一进殿,就拜倒在地:“臣蒋克谦,拜见皇太子殿下。” 朱翊钧头也没抬,继续抄录着道经。 一心二用开口道:“蒋卿所来,是为何事?” 蒋克谦能著书立说,哪怕是乐理之书,当也不是蠢货。 听了这话,他立马知道,这一答,就要分定君臣。 蒋克谦头埋得极低,回话道:“臣尝闻,锦衣卫乃天子耳目。” “如今大行皇帝既去,嗣君在朝,臣在锦衣卫任事,又值守东宫,理应前来拜见殿下。” 皇太子问的是,他为何而来,是奉了成国公的命,还是为自己而来。 他答得毫无保留,是从成国公那里得了机会,自愿来效犬马之劳。 对于蒋克谦来说,这根本没有任何需要犹豫的。 不说这本来就是成国公的意思,退一步说,哪怕成国公有多余的想法,他都会甩开成国公,牢牢傍上新君的大腿! 玉田伯一脉能否再度振兴,独系于此,他别无选择。 彼时朱希孝见他为难,一再劝他,说这位皇太子胸有城府,输诚必有厚报。 别看他当时一脸勉强的样子,实际上心中便想好,就算这皇位上坐的是头猪,他都要爬过去把马屁拍舒服了。 但凡有一根救命稻草,他都会牢牢抓住! 果然,听了这话,朱翊钧展颜一笑:“爱卿快快请起!你我既是君臣,又是表亲,私下里,就不必行跪拜大礼了。” 这话说的,似乎方才让人跪着答话的不是他一样。 至于这跪礼,明朝历代以来,可以说是立了废,废了立。 私下里或跪或站,都是凭当朝皇帝的喜好,各有为其辩经的,朝臣反正都是无可无不可。 蒋克谦松了口气,起身谦辞道:“为臣才是本分,不敢与殿下攀亲。” 按辈分,先帝与他一辈,那么皇太子得叫他表叔。 他得是失心疯了才敢在这儿攀亲戚,做君上的长辈。 朱翊钧温和宽慰道:“先朝锡赉外戚,惟你们玉田伯家为最厚。” “纵使后辈偶有失格,也不会失了你们玉田伯府的体面。” “往后还要靠你振作才是。” 蒋克谦大喜过望。 他连忙跪下谢恩:“臣必谨记殿下教诲,不敢坠了皇亲国戚的声名。” 两人如同干柴烈火,只是一问一答,就完成了一次政治承诺与输诚效忠。 蒋克谦如今承袭降序,再过一代,这一脉就与平民无异了。 如今能将他捞出泥沼的,只有朱翊钧。 而朱翊钧自然也是很大方的许诺了出去,你们亲戚关系近,底子好,纵然犯了点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你好好干,本宫会记得玉田伯一脉的。 蒋克谦听了几乎毫不犹豫,纳头便拜。 他都火烧眉毛了,才不管什么内阁专权,司礼监二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蒋克谦,从来不缺赌性。 更别说这位嗣君还未登基就开始接触勋贵,俨然有武宗之相,愈发坚定了他的想法。 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本宫要做的事,成国公都跟你说了吧?” 他并不介意朱希忠只是试探性地入场。 在古文运动、庆历兴学之后,董仲舒被弃之如敝履。 皇帝也不再是那个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理所应当能获得朝臣忠诚的天子了。 如今的忠诚,是需要以利益和人情作为前提的。 当然,退一步说,朱希忠既然都下注了,他还能让人跑了不成? 蒋克谦躬身答道:“微臣明白,今晨我便将人撒出去了,各大酒肆,茶楼,都动起来了。明日太阳落山前,无论市井乡野,都能传开。” 这就是锦衣卫,朝臣最为忌惮的特务机构。 朱翊钧提醒道:“可以慢些,无妨的。” 这也太快了,别人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有问题,除了锦衣卫跟东厂,别的也没这能耐。 时间放宽些才行,显得水到渠成,消息有可能是自然扩散的嘛。 即便是有人起了疑心,可这稍微有些家底的朝臣,都能办到,怀疑对象多了,这水就浑了。 蒋克谦到底是年轻人,看不到这一点,急功近利,失了老成。 蒋克谦缺乏历练,天赋却不差,一经点播立马醒悟,忙告罪:“殿下指点得是,是臣鲁莽了。” 说着,不由余光瞥了一眼这位嗣君。 此前他还对朱希孝的夸赞之词不屑一顾,只以为是成国公有心向皇太子靠拢,故意造势。 如今一番奏对,才惊觉,这位皇太子的城府手腕,几乎让他忘了这位才十岁! 其言辞机锋,老成持重,俨然在他之上,几如长辈。 朱翊钧没在乎他在想什么,开口说道:“还有一事。” 蒋克谦躬身听着。 朱翊钧开口道:“锦衣卫,现在还能刺探到朝臣家里吗?” 特务政治不是不可以,只是得讲究方式方法。 蒋克谦一惊,旋即有些为难道:“殿下,锦衣卫已经不比开国之时了……” 初时的锦衣卫能够水银泻地,无孔不入,那是有太祖皇帝站台。 此后形势就一路急转直下——没了太祖压着,文臣凭什么还要忍受特务政治? 如今的锦衣卫,更类似于一个有刑部职能的禁军衙门。 朱翊钧沉吟了一会,说道:“如此……那你帮我看着点几位阁臣公开的行踪。” “还有张四维,这人给我看紧点。” 他没解释为什么,蒋克谦只需要做事。 蒋克谦低着头,眼神复杂。 门口开个包子铺蹲蹲马车的点,还是没问题的,但是……探听阁臣,这位皇太子比他预想的,更让人惊讶。 他压下心中思绪,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答道:“殿下放心,臣回去立刻就办。” 谈完正事,蒋克谦以为自己就该告退了。 没成想皇太子提起了他意料之外的事:“蒋卿,本宫听闻,你在撰写琴谱?” 蒋克谦一愣。 自己撰写琴谱倒不是什么秘密,从他祖父开始,三代人都致力于完成此事,只是不知皇太子提起此事做什么。 皇太子意图不明,他怕言多有失,谨慎答道:“微臣不务正业,让殿下见笑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琴棋书画,文艺风雅之事,何谈不务正业。” 蒋克谦顿了一会,面色迟疑道:“微臣可为殿下献曲。” 朱翊钧哑然失笑。 这蒋克谦,把他当什么了。 他笑道:“不必了,倒是爱卿成书刊行之时,可否将底稿赠我?” 底稿? 蒋克谦更是不明就里,不由试探道:“臣成书还有一些时日,恐怕来不及为殿下登基贺礼……” 这揣摩之心就太过了,朱翊钧突然之间就失了兴致。 他有些意兴阑珊,略感乏味地摆了摆手:“且待成书,卿先下去罢。” 皇太子戛然而止,蒋克谦不明所以。 见上方再无动静,只得躬身行礼,心事重重地转身退了出去。 朱翊钧没再说话,静静地抄录着道经。 如今有了锦衣卫,做事就方便多了,蒋克谦本就在东宫当值,召见也方便。 就是这番奏对,反而让朱翊钧有些寂寥…… 蒋克谦所著的《琴书大全》他知道,还知道其流传后世时,已有部分佚失。 明朝像这类佚散的书籍还有很多,其中就包括本朝著作的最高成就——被称为百科全书的《永乐大典》。 朱翊钧既然是穿越,难免抱着留存经典的初心,对这些佚散的书籍,心中早有一个粗略的想法。 虽未掌权,无从实施,但今日总归是适逢其会。 正是有着保留这些经典著作的想法,方才便随口提了一句。 熟料闹了个没趣。 蒋克谦一味地揣摩他的意图,多少让他有些意兴阑珊。 他自然怪不着人家这番作态,毕竟分属君臣,又是第一次见面,这反应才是正常。 朱翊钧只是突然感受到一些无人理解的孤独。 他并不是一个只为争权夺利之人,相反,他有他的追求与理想,纵然这些时日,都在揽权夺势,他也没有忘记自己是谁,为何而争。 朱翊钧,并不愿意被权势、被帝位同化。 可他遍历身边的人。 此前的张宏,把他当作阴谋行事,争权夺势的英宗。 如今的蒋克谦,将他当作暗结勋贵,培植党羽的武宗。 这对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羞辱。 若非行大事,必有大权,他又何须在这里整日钻营。 除了他自己,又有谁知道,他眼中岂是只有区区权势,心中岂是只有区区皇位。 这天下王朝三百年的魔咒,而今天下,除了他,又有谁来一试? 蒙元旧事就在眼前,若不扫除积弊,锐意改革,难道又开一次倒车? 西方文艺复兴已近尾声,这三千年华夏之文明,又岂能不进反退? 几十亿年的资源,只够文明一次发展的机会。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从无回旋的余地。 一如这天下耕地,一旦停歇二十年,就会被地质运动,消抹一空。 从人类学会刀耕火种的那一天起,除了继续前进,就再也没有了回头路。 他天命降世,穿越而来,大明朝这舵,除了他,又有谁人能掌? 大厦将倾就在眼前,能开辟前路,应天承运者,舍他其谁!? 只可惜,世上没有人能懂他。 心腹者张宏、蒋克谦,视他如狡人;同道者高拱、张居正,视他为敌手。 朱翊钧,果真是,孤家寡人。 第19章 坊间传闻,异苔同岑 隆庆六年,六月初六,清晨。 …… 今日初六,不但是常朝的日子,也是第三次劝进的时候。 余有丁作为皇太子的日讲官,自然也有凑热闹的份,不得不起个大早。 只因今日劝进,比衙门坐班时穿着要正式些,须着梁冠,赤罗裳的制服,革带佩绶一类的零散配饰也不能落下。 一番折腾下来,若不再早起些,就赶不上巷尾一碗热汤了。 巷尾的羊肉汤馆,余有丁自从中进士,在京城安家后,就开始喝了,到现在正好十年,一直深合他的胃口。 为此,他还特意在笔谈中,为这家店写下了整整一页,留给后世遐思。 这还是他在宋代孟元老的一本《东京梦华录》里得的灵感。 彼时北宋被金人击破,辇毂繁华的宋都顷刻间烟消灰灭,而孟元老在颠沛流离时,频频回首餍足人心的京城。 余有丁眼见自嘉靖以来,天下形式急转直下,倭寇、鞑靼、兼并、财税、军备、地方,一团乱麻,几有日薄西山之相。 若是有生之年,事有不谐,与其事后回忆这京城繁华,不如现在一笔一划记录下来,也好留存当时欢愉之心境。 余有丁将三羽的梁冠抱在怀中,轻轻拨弄了一下,也不知道还要熬几年,才能换成五羽,登堂入室。 虽说五品也没什么不好的,但若是能入六部任九卿,自然是更加海阔天空。 想着,便已经走到了巷尾的羊汤馆。 现在时辰还早,天都还没蒙亮,可有人却比他更早。 余有丁迈步走进门槛的时候,申时行已经喝上了,王锡爵竟然也在身旁。 三人是同科进士,申时行是状元,王锡爵是榜眼,交情当然不浅。 其中申时行任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也在翰林院当值,再加上本就住的不远,跟余有丁平日去坐班都是结伴而行。 倒是王锡爵,分明在南直隶(南jing)任官,怎么也在此处。 余有丁顺势坐了下来,好奇道:“元驭不在南直隶当值,怎么来京城了,是擢升了?” 元驭是王锡爵表字。 三人作为一榜三鼎甲,都是有阁臣资序的,余有丁如今的日讲官,便是一种勘磨。 就像申时行作为状元,在去年,就充任了先帝的日讲官,虽然先帝过半年驾崩了,但这不妨碍申时行已经有进六部的资序。 但王锡爵就倒霉了,因为得罪了张四维,被迁到了南直隶去了,远离中枢。 大明朝两京一南一北,却有上下高低之分,要是从南直隶迁官至京城,即便官阶不便,也算是擢升。 但王锡爵摇了摇头,否定了余有丁的猜想:“本是公干,但今日劝进,我是被礼部抓来凑人头了。” 余有丁了然。 劝进百官,一波跟着一波,各地方都得抓点人走一遍过场,也是认认新君的脸。 “丙仲啊,人家元驭这般远都到了,你看你,离得最近,出门最晚。”申时行笑道。 丙仲是余有丁的表字。 三人以王锡爵年岁最小,三十六岁,最为直率,脾气也硬。 申时行只大一岁,是同科状元,活泼的同时又心怀景秀。 余有丁四十开外,为人随和。 此时申时行见王锡爵不愿谈起升擢的事,岔开了话题。 余有丁也醒悟,接过话感慨一声:“近来诸事繁忙,实在有些贪睡。” 说罢,他叫来店家,要了碗羊汤。 申时行嘬了口汤,说道:“丙仲春秋鼎盛,还有得忙呢。” 三鼎甲的进士出身,如今积累资序,往后前途无量,自然有得忙。 余有丁知道申时行的意思,却有些无奈,申时行比自己小十岁,状元出身,又勘磨够了资序,可比他官路通畅,却反到来消遣他。 好在是好友,也不把些许消遣当回事。 他把梁冠放在一旁,感慨道:“只是最近司经局事多,还要侍读日讲,一时有些疲累罢了。” 先帝驾崩,新旧交替,司经局作为东宫名义上的属衙,难得有了些正经公务。 这时,王锡爵突然插话道:“说起日讲……丙仲既然作为日讲官,那你可知这位皇太子,是否真如坊间传闻中所说的那样?” 申时行也好奇看来。 余有丁一愣:“坊间传闻?什么坊间传闻?” 王锡爵疑惑道:“你作为侍读官,竟然不知道?我昨日刚一到京城,就听到有人在谈论皇太子了。” 他见余有丁还是一头雾水,不由出言解释道:“坊间都在传,皇太子此前顽劣不堪,尽是些在宫中玩鹰遛鸟之事。” “一副难托大任之相,令两宫与元辅都怒其不争。” “后来得了大行皇帝显灵托梦,一日之间便幡然醒悟。如今不但痛改前非,还奋发作为,进学修德。” “据说皇太子在灵前读书,如有神助,宫中甚至有人见到,当时皇太子身侧帝王虚影,辅习课业。” “而后进步果真是一日千里。” “不但李贵妃刮目相看,就连高阁老,都在昨日赞道,皇太子这几日‘讲学孳孳,懋圣修之益;视朝穆穆,有天表之奇’,令他刮目相看。” “现在街边小贩教训孩子,都在以此为例,说着什么‘你见过半夜三更的四书五经吗?’之类的话,弄得油灯都卖脱了。” “我不在京城,不知这些传闻几分真假?” 余有丁听着王锡爵如数家珍,眉头越皱越紧。 一旁的申时行老神在在,喝着羊汤,并不言语。 王锡爵见余有丁不搭话,不由再度催促。 余有丁无奈,想了想还是缓缓说道:“此前也没这么夸张,至多是有些孩童情状,心思没有定性罢了,哪有玩阴逗鸟这般夸大其词。” “至于元辅怒其不争,先帝托梦显灵,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倒是近几日……确实有些奋发作为的意思。” 小二端了碗羊汤上来,余有丁当即闭口不言。 等到人走了之后,王锡爵追问道:“近几日如何?莫要卖关子。” 申时行眼神飘忽,却也竖起了耳朵。 余有丁喝了口汤,只觉一股暖流入胃,好不舒服。 回味了一会,他才慢慢继续说道:“近几日,皇太子确实一反常态。” “每日去两宫问安,没有半点怠慢的地方,可以称之为纯孝。” “学业上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句读朗诵,可谓过目不忘,甚至能举一反三,自行总结出治国修德的道理来,进步之快,当真令我惊为天人。” “早朝我没资格列序,就不甚清楚了,不过高阁老私下称,皇太子举止有度,俨然有天家威仪,想来不是虚言。” 余有丁对于皇太子的聪慧,并没太多感触,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进士出身的,哪个不是神童?皇太子这模样,还真比不得他当年。 他惊讶的反倒是,在于这前后改变之大,令他瞠目结舌。 这等一夜开慧之事,他都忍不住怀疑是否真有所谓先帝显灵了。 申时行端着碗,一时没有动作。 见余有丁说完了,王锡爵才有些惊异道:“如你这般说来,岂不真是焕然一新?” “也难怪坊间盛传,是先帝显灵为皇太子开慧。” 申时行沉默了片刻,终于是按捺不住。 四下看了看,见近处无人,凑近低声道:“会不会有些夸大其词了。” “我听闻高阁老,颇得皇太子孺慕,昨天日讲后,皇太子练完字,还特意赠了一副‘顾命辅政,腹心股肱,为孤师保,肝胆相照’的字帖。” 言外之意,皇太子的名声,会不会是高仪有意吹捧起来的,好彰显自己教育得力,既为内阁站台,也为自己在内阁壮势。 申时行是听了些风声的,最近内阁动作极多,尤其是跟司礼监斗得厉害。 余有丁摇摇头,没多做解释,他知道,朝臣但凡不亲眼见到,恐怕都难相信,这位皇太子如今的风姿气度。 即便是他亲眼看着皇太子转性,都还没回过神,别说外人了。 倒是王锡爵突然开口道:“汝默是不了解高阁老。” “高阁老是我弟王鼎爵的座师,昨日我见我弟时,他与我说起过这事。” “他说,高阁老这些时日,已是多有致仕之意。” “那副字帖,便是两宫与皇太子极力挽留他才写下的,几令他老泪纵横。” 申时行连忙告罪一声,若有所思。 余有丁适时插话道:“往日早朝咱们无缘列席,今日劝进,岂不是正好远远观之?” 这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王申二人当即会意,连连称是,略过了此事。 一番谈论,不知不觉就吃完了早食。 三人一同往皇城而去。 王锡爵又提起一事:“我昨日还听闻,内阁在议新的官吏考察之法,不知是真是假?” 如今的官员绩效,是有考核的,京官每六年“京察”一次,地方官每三年一次“大计”。 但往往是上官说你好,不好也好;说你不好,好也不好。 没个具体的具体的考察标准,已经逐渐流于形式。 而这次内阁议的,就是这个具体的考察标准。 从先帝登基以后,吏治改革的声音,就逐渐甚嚣尘上。 屡屡有人上书,要求整顿吏治。 无论是内阁朝臣,还是言官,乃至地方,都纷纷奏请此事。 其中有赵贞吉的《三几九弊三势疏》,张居正的《陈六事疏》,甚至连王崇古都奏请过此事。 而此后高拱执掌吏部后,更是将此事推向了巅峰。 仅仅是去年一年,就处置了外地赴任虚报日期领空饷之事;纠劾了宗人府任命派往云、贵、两广等地的官员无能;整顿太仆寺、苑马寺、盐运司三司“奸贪苟且”之事;勒令了公差必须依照规定的期限回京,以至于法办逾期者数十人;定制升迁任期必须到任后才可计算,又借此法办虚报者数十人等。 如此大大小小数十次贪腐案由,陈年积弊,在朝野内外掀起了极大的风潮。 但这些,一直以来都是以吏部上疏,皇帝批阅的形式进行的。 同样没有一个具体的准则,“百官无事可依”。 而今的廷议,就是准备在京察与大计的基础上,施行新的成文明法以革新吏治。 具体而言,就是,如何算合格,如何不合格,如何作为可以升迁。 这,就是如今新政的重点。 申时行官阶最高,消息最为灵通,他点了点头:“内阁早就吹风了,初四廷上就在议这事,昨天也议了一整天。” 王锡爵好奇道:“怎么没个结果?是有阻力?” 余有丁插话道:“没阻力才是怪事了,以前不撞钟的和尚也有香火,现在住持让和尚撞钟,还要监察香火钱,和尚都说,要是这样,还不如还俗了。” 申时行突然冷不丁接了一句:“和尚鼓噪也就罢了,佛祖也不情不愿,阿难迦叶学着念歪经。” 王锡爵一愣,当即醒悟过来,这是说两宫也迟迟不肯表态,司礼监揣摩上意,在廷议上搅合。 他也是人精,想了想就明白两宫为何不肯表态——无他,得罪人啊。 先帝才刚驾崩,就要得罪百官,要是弄出乱子怎么办? 要是和尚们纠集起来闹大了,住持能拍拍屁股致仕,三位佛祖怎么办?未来佛才十岁呢。 想明白这一层,王锡爵反而更奇怪了。 他能看到,没理由内阁看不到才对。 王锡爵斟酌道:“内阁为何不想得周全些再报与两宫?” 新旧交替,宜静不宜动,怎么不再等等? 朝局稳定下来,推行新法也会更顺遂。 余有丁感慨道:“谁知道,咱们官阶没走到那一步,看不到那一层的局势。” 王锡爵摇了摇头,不去多想:“这样也好,这吏治早一日整顿,大明朝多一分喘息之机。” 申时行跟着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他心中叹了一口气,又回想着昨日座师吕调阳跟他说的话。 张阁老向元辅商议,说考成法考察百官,虽可以整顿吏治,却有伤圣德,还难免“收权于内阁”,待皇太子年齿渐长,未必会应允。 以此说服了元辅,在廷议上推行此事。 申时行并不赞同这样激烈行事,甚至觉得考成法也太过严苛,须知人心如水,非行法家严厉可以令行禁止的。 此事分明当徐徐图之,跬步而千里才能水到渠成,激烈行事如猛药,反噬之大,思之可畏。 只是…… 他的座师吕调阳只是摇了摇头,说了一句,现有激烈行事者,才有他们这些后辈缓缓图之的空间。 申时行沉思至今,愈发五味杂陈。 “汝默快些,别误了劝进。”余有丁唤了他一声。 申时行应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心中却不免想到,皇太子朱翊钧这位后辈,在不在座师说的范畴中? 第20章 积弊成病,勉从劝进 与此同时,慈庆宫中。 …… “什么?你是说,现在的湖广遍地豪族都在私开矿山!?” 朱翊钧几乎是愕然开口。 张宏暗中捏了把冷汗。 这两日他好不容易逮了个去湖广巡税的太监,仔细审问了一番后,今日一早就赶来向皇太子禀报。 但其中内情复杂,他昨日初听了都为之骇然,如今见皇太子这反应,自然更为小心。 他老实回话道:“主子,咱们宫里去的太监也只能管中窥豹,所见,也未必都是真的。” 朱翊钧懒得听这些安慰人的话。 他在殿内来回踱步,思忖着方才张宏所言。 承宣布政使司,也就是所谓两京十三省中省的学名。 湖广,就是十三省之一,多有铁矿、铜矿。 如今张宏竟然告诉他,湖广各州府,非但敢私授矿山给各大世家豪族,还敢明着二一添作五!? 这是何等胆包天? 矿山啊!那可是铁器,兵甲,钱币之源! 私开矿山是要做什么!? 他喃喃自语:“巡抚汪道昆是干什么吃的?” 张宏见皇太子只是喃喃,一时不知道当不当接,想了想还是回道:“殿下,汪巡抚只兼任了兵部尚书的职司。” 言外之意就是汪道昆虽然地位超然,却只有调兵遣将的权力,并不能指画政务。 朱翊钧冷声开口道:“那布政使司呢,也不知情么?” 布政使司衙门,俗称的藩台衙门,乃是掌一省之政,承流、宣播、布政之机要衙门。 比起巡抚,布政使司才是常设的一省掌政衙门。 一省最高职司,要说半点不知情,他是真不信。 张宏斟酌道:“殿下,去年,湖广左布政使孙一正,擢升为顺天府府尹,接任的左布政使汤宾,不是湖广人。” “今年二月,吏部将封验司的何邦奇调任为湖广布政司右参政,三月,又调了一名御史去。” 布政使是一省长官,言语中很明显是说,此前布政使孙一正,是湖广人。 至于吏部调任到地方这事,自然有说道。 但张宏没有说多余的话,这几日相处,他渐渐明白自己侍奉的这位,到底是多么睿智天成。 果然,朱翊钧眉头皱得更紧。 他明白张宏的意思,这是汤宾接任之后,下面还是遥遥以离任赴京的孙一正为靠山,新任布政使汤宾根本控制不住局面。 或许是中枢早发现了端倪——孙一正是升是降还是两说。 也或许单纯只是之后的汤宾上奏了此事。 总之,随后吏部与御史就派人下去了,甚至宫里也派人巡税。 不派人下去自然不行,这不是一纸诏令就能解决的问题。 想指望政情通达,靠诏令指挥地方?那不是治国,是模拟游戏。 别说现在,这事,什么时候都是大难题。 他彼时当职的时候,下面出了天大的事,都要蒙着被子自己处置。 哪怕他措辞激烈让其整改,下面都还是应付了事。 无论大事小事,没有各部司抽调几个人,来个专门的小组下去,就别想把地方的被子揭开。 以如今这交通与信件传递条件,想处置湖广地方,当然更难。 但这派人下去之后,另外两方没了动静,宫里的人干脆被这种屈辱的手段赶了回来。 只怕是这水深不可测。 “孙一正……” 朱翊钧默默再拉了个清单,心中却有些无奈。 这恐怕不是孙一正一个人的问题,这不是一个区区顺天府尹能罩得住的事,其中牵涉必然不止于他。 从中枢的靠山,到从布政司,到地方州府,士族豪强,结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现在叫糜烂一方,前世,他管这叫塌方。 处置孙一正,还有十个百个,于事无补。 想要澄清吏治,不能捉襟见肘,还是要从顶层设计上入手,大明朝的腐败,实在太严重了——矿山这样私开,过不了几年,就遍地是私蓄兵甲之辈。 但,无论是官吏选拔,还是扫除积弊,都要吏部配合才行。 朱翊钧按着眉心沉思,叹了口气。 吏部在高拱手里,即便他愿意跟高拱共谋此事,高拱也不会让他染指。 这事还是得着落在高仪身上。 等到他登基后,必然要高拱致仕,届时,可以让张居正任首辅,高仪掌吏部事。 自己这些时日攻略高仪,颇有成效,再给他些时日,自己就能躲在幕后,对其施加影响。 还有近日闹得不可开交,一眼便是张居正主张的考成法,也未必不是个契机。 就是以他的眼光来看,还是太过粗糙,简直是虎狼猛药。 自己要不要插手?该怎么插手? 若能借此插手人事,又能像张居正表明他支持新政的态度,也未尝不可。 就是,还需注意手段才是。 “殿下,该去文华殿了,今天是百官劝进的日子。”张宏轻轻唤了他一声。 朱翊钧醒悟。 他抬头看着天色,点了点头。 刚一出殿门,蒋克谦就迎了上来,跟在身后。 这是朱希忠开的后门,很自然地就能让蒋克谦,能随时侍卫皇太子身旁。 哪怕他之后移宫乾清宫,这些人仍然会随侍左右。 蒋克谦才能不算出众,但也颇有长处。 寡言少语,雷厉风行,这几日做事上心,交代的事也没出什么纰漏。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不由夸了一句:“事情办的不错。” 昨天下午,他去两宫问安的时候,李贵妃就一个劲夸他长大了,明事理了,让她欣慰。 想来是没少在勋贵命妇们面前长脸。 加上日讲上他有意表现聪慧仁厚,天真纯孝的一面,博得不少日讲官的盛赞,就连高仪都忍不住夸了几句。 使得某些士大夫情节深重的朝官,看他的眼神,也逐渐敬服了起来,私下都在感慨他有明君之相。 这内外一起使劲,他在舆论场上,已经获得了不少声望。 虽说看着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但无形的影响之大,只能心照不宣。 等再发酵些时日,效果会更加明显。 届时,他就不再是那个情状顽劣,心性不堪的皇太子了,他可以成功将自己与过去的那个朱翊钧割裂开来。 再不是冯保可以使绊子,李贵妃可以强按头写罪己诏,高拱可以随意贬损的朱翊钧了。 甚至于,哪怕他掀桌,也会多出来那么一些个卫道士,为他杀身成仁。 礼制,就是权,声望,就是势。 不急,慢慢来,他还有时间。 接下来,还是得继续对李贵妃施加影响,同时拿下高仪,慢慢渗透人事任免。 能做的事,就多了。 蒋克谦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他只是坚定地抱着大腿:“为君分忧,分内之事,微臣不敢居功。” 朱翊钧问道:“本宫的几位肱股之臣,最近有什么动作吗?” 眼见他还有四天就要登基了,这些人的动作应该越发频繁才对。 最好是能提前洞察,否则届时来不及插手,莫名被当头棒喝,那才是不妙。 蒋克谦低着头:“正要跟殿下禀明此事。” “高阁老几乎不出户,也无访客上门。昨日倒是出门找了几家书画店,似乎是装裱殿下送的字帖。” 高仪当真是个蛤蟆性子,戳一下跳一下。 都做到内阁辅臣这个位置上了,没人戳他,都还根本懒得动弹。 蒋克谦继续道:“张阁老近日,多与尚书吕调阳,仓场总督王世和,私下来往。” 朱翊钧走前前面,留了个心神仔细听着。 张居正来往的,都是新党之人,暂时也看不出有什么动作的征兆。 “至于元辅,倒是来往官员颇多,有言官韩楫、宋之韩……” 朱翊钧挥了挥手打断他:“门生就不必说了,说重点。” 蒋克谦忙道:“是,殿下。” “还有吏部侍郎张四维,兵部尚书杨博也暗中上门拜访过。” “两广总督殷正茂的儿子,昨日也上过门。” “还有些不明身份的人,臣派人缀过一两个,应该南直隶来的家奴传信。” “此外台谏葛守礼、户部张守直等九卿,也有家奴传信。” 朱翊钧面色凝重。 前几日高拱明目张胆地,将李贵妃令旨顶了回去,他就起了警惕之心。 即便高拱手段差了点,也没道理看不出一旦李贵妃变成李太后,他高拱不会有好果子吃。 可他分明有恃无恐,这不得不让他起疑。 如今又频繁与朝官来往,究竟想做什么? “能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事吗?”朱翊钧缓缓开口道。 蒋克谦顿了一下,有些为难。 他小心翼翼道:“殿下,元辅家中也颇为简朴,没几个下人。” 这就是安插不了人的意思。 又是个清官。 朱翊钧面色古怪,怎么感觉,自己反而像个对付清官的反派。 蒋克谦突然又道:“殿下,倒是张四维那边有个消息。” 朱翊钧看向他。 蒋克谦继续道:“元辅似乎承诺了让王崇古入内阁,换取那边交出宣大的军政。” 嗯? 朱翊钧眉头一皱,心中更加惊讶。 什么时候内阁席位能轮到高拱做主了? 高拱专擅到这个地步,真不怕被清算么? 他又准备怎么兑现?真以为他许的诺,两宫会认下这事吗?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继续盯着。” 多想无益,今日是初六,还有四天,他就该登基了,他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会使出手段。 …… 文华殿,侧殿。 “阁老。” “高阁老。” 高仪来得晚些,殿外诸多官员纷纷与他见礼。 “座师。” 高仪回过头,就看到自家弟子王鼎爵,以及他兄长,那位三鼎甲出身的王锡爵。 他没好气道:“什么座什么师,说了多少遍了,公办的时候称职司。” 虽然责备了一句,但高仪又想起了,那位总在办公时称他先生的皇太子,神情倒是颇为复杂。 王鼎爵连忙认错。 王锡爵也开口道:“阁老,元辅跟张阁老都来了,等着您呢。” 高仪点了点头,告罪一声就往班次前去了。 见他走远,王鼎爵才感慨一声:“兄长,你看座师这性子,是比元辅和张阁老讨喜多了吧?” 方才他二人跟高拱行礼,都没得个正眼瞧。 张居正倒是不咸不淡应了一声,但看样子明显有些神游天外。 王锡爵摇了摇头:“你有这想法,永远做不了实事。” 都入了内阁,怎么可能做个好好先生。 推行新法,性子不强硬点,就等着被糊弄吧。 高仪这性子,不适合在内阁,反而适合回礼部。 他没心情教训自家弟弟,只是静候着那位皇太子。 从来京城开始,耳边就没停止过这位的传言,他倒是十分想看看这位究竟是什么成色。 若是吹捧出来的孬货,王锡爵可少不得要在自家题记里好好记录一番。 只盼,真有传闻中三分成色就好了。 恰在此时,一个太监进了侧殿,跟高拱说了两句。 只见高拱轻咳了一声,百官连忙动作,各自走向自己的班序。 王锡爵知道,这是太子已经入殿,等着百官觐见了,连忙拽着弟弟站回班次。 前两次劝进他没能参与,今日还是第一次见。 “升殿!” 随着一声唱喝,后殿的钟鼓礼乐声慢慢响起。 王锡爵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从侧殿转进了正殿。 只见得殿内两侧麒麟衣,飞鱼服的锦衣卫挺拔威猛,虎视眈眈。 两位纠仪官立在御阶下方,面无表情,检视着群臣。 王锡爵悄悄抬眼,前后看了一眼自己这一列。 啪!啪!啪! 礼乐声中,三声净鞭响起。 王锡爵抬眼望去,那位司礼监掌印太监挥动着净鞭,唱和着什么。 他班次靠后,已经听不清在说什么。 王锡爵只见到,那位身着縗服的孩子身影,端坐在了御案之上。 群臣持笏拜下。 礼部提前知会过流程,王锡爵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他跟着拜下,口中含糊敷衍着:“恭迎皇太子殿下临朝。” “问殿下躬安。” 两位纠仪官已经起身,在班次之中来回走动。 一双眼眸如同鹰隼巡视着百官。 此时哪怕留下一滴汗水,都是丢官罢职的大不敬之罪。 “本宫无恙。” 王锡爵只听到一个略显稚嫩,却沉稳冷静的声音。 听起来倒是颇为沉稳,可惜看不真切。 若不是知道后果,他恨不得踩在纠仪官身上,往御案上看去。 咚!咚!咚! 钟鸣礼乐之声再度响起。 王锡爵才发现,自己一个愣神的功夫,高拱已经出列奏对劝进了。 只见绯袍大员当先举起手中笏板。 王锡爵连忙跟着同僚,慢了一拍地跟着道:“伏以天祐下民,作之君以康四海,父有天下,传之子欲主万年,况讴歌朝觐之咸归望,宗庙社稷之有主。” …… “虽嬛嬛在疚,未忘哀痛之情;然业业万几,当思难大之托,臣等是用局地孔惶,叩阍弥切,愿终陟于元后,始克慰乎群心。” 随着劝进笺词往下,百官的声音逐渐整齐划一起来。 殿后,黄钟鸣动,礼乐悠扬。 殿内,山呼海啸,如雷贯耳。 王锡爵此时本带着看客心态,此时也忍不住脑中一团浆糊,跟着群情一起慷慨激昂。 逐渐含糊的词句,慢慢也跟着宏声喊了出来。 …… “伏望殿下永怀凭几之词,蚤荷受球之宠,阐皇猷而恢帝范,光圣德于日照月临,绵凤历而奠鸿图,延国祚于天长地久。” 念完最后一句的时候,王锡爵背后几乎湿透,却仍然跪服在地方不敢动弹。 王锡爵偷偷抬眼瞥了一眼。 恰在此时,只见那位皇太子从御案之前,缓缓起身。 撇开了大太监冯保的搀扶。 皇太子似乎在俯视着殿内外文武百官。 朗声答道:“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至三,已悉忠恳。” “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况遗命在躬,不敢固逊。” 皇太子顿了顿,殿中气氛更显肃穆。 军民百官静候皇太子答复,殿内没有一点动静,针落可闻。 王锡爵心也跟着这句话停止了动作,一并提到了嗓子眼。 他莫名期待着皇太子接下来的话语。 王锡爵不自在地动了动腰背,想驱逐这种情绪,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太子德音。 好在,上方终于又说话。 皇太子缓缓吐出几个字,咬字清晰而厚重:“本宫,勉从所请。” 仿佛见证绘画图案的最后一笔,仿佛坠空的物件终于落地,深吸的一口气终于能呼出。 这一句话满足了所有人的期待。 王锡爵不用再跟着众人的节奏,几乎下意识,他便行了三拜大礼。 宏声喊出:“圣朝有续,皇明大幸!” 第21章 事核言直,他山之石 早朝劝进后,朱翊钧难得地早退了。 原因无他,今日是慈庆宫清宫的日子。 朱翊钧今夜开始,就会入主乾清宫了。 这些时日,乾清宫早已收拾妥当,停留在乾清宫的大行皇帝梓宫,今日也会挪到别殿。 同样的,慈庆宫的物什也会一一收拢,要么作为圣迹封存起来,要么一并带到乾清宫去。 “这件袄子已经穿不得了,你还带去乾清宫作甚?”李贵妃疑惑地看了眼朱翊钧。 朱翊钧从李贵妃手中拿过那件袄子,在手中摩挲着。 “这件袄子可是娘亲亲手为我缝织,孩儿每每穿在身上,便感觉慈爱温暖,便是穿不得,夜间暖脚也是好的。” 他熟练地拿出母子亲情的杀招,攻略着李贵妃。 李贵妃伸手捏了捏自己儿子的脸,柔声道:“冬日还早,今年娘亲再给你做就是。” 说罢,她还是吩咐宫女将这件袄子封存了起来。 朱翊钧露出笑容:“多谢娘亲。” 李贵妃心中温暖,又不好显在面上,干脆指了指另一堆物件:“这些东西我儿是准备封存起来,还是带到乾清宫?” 朱翊钧顺着看去。 赫然是一堆稚童玩耍之物,什么陀螺,机关之类的。 多是有人授意小太监献上来的,但朱翊钧近来都没正眼瞧过,差点都忘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孩儿心思装满了九州万方,却是再无心玩弄这些物件了。” 李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指挥宫人将其一并封存起来。 “走吧,跟娘亲到乾清宫看看。” 说罢,便拉着朱翊钧的手,出了慈庆宫。 刚一出门,就见冯保带人抬着步辇迎了上来:“娘娘,主子爷。” 李贵妃正要说话,朱翊钧就扯了扯李贵妃的手:“娘亲,咱们母子好些日子没一块散心了,不妨步行。” 儿子说这话,做母亲的自然允了,李贵妃看向冯保:“冯大珰,撤了步辇吧,我与我儿散散心。” 冯保忙使眼色,撤了步辇,安排人在前方净道,恭敬地跟在两人身后。 此时方才入夏,天气还不算热。 母子两人都穿着常服,在紫禁城内缓缓而行。 皇城巍峨壮丽,道路疏阔整净,二人讲讲谈谈,偶尔逗得李贵妃捂嘴而笑,享受着难得的天伦之乐。 朱翊钧假做不经意地回头说了句:“冯大伴,你离远些,我跟娘亲说些体己话,不好给你听。” 冯保本是装作空气跟在身后竖起耳朵,突然被点到,怔了一下,却没动作,反而看向李贵妃。 李贵妃正在兴头上,闻言也是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跟远些。 冯保无奈,只得放缓了脚步。 朱翊钧见他退后,这才放心。 他看向李贵妃,接着方才说道:“孩儿说了这般多了,娘亲有什么烦心事,不妨也跟孩儿说说,孩儿我近日可是跟先生学了不少道理!” 李贵妃好笑地摇摇头:“只要你勤学修德,娘亲哪有什么烦心事,就算有,也是政事,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朱翊钧不服气道:“儿臣怎么就不懂,娘亲是否在为考成法,还有户部不肯把十万两白银入内帑烦心?” 李贵妃意外看了他一眼。 不由带着好奇道:“哦?那就算是,我儿有什么道理要说给娘亲听?” 李贵妃并没有一提起这件让她令旨被封驳的事,就怒上心头,反而饶有兴致看朱翊钧什么看法。 事实上,这几日早就把这事掰扯清楚了。 一来,是先帝屡屡从太仓库、光禄寺库拿银子,又从来不还,公私不分,本就不占理。 二来,还是如今的户部,着实有些捉襟见肘了。 先帝驾崩得突然,无论是陵寝,还是典礼,都是突然增加的一大笔开销,还有正值黄河夏汛期,被工部支走了一批,更别说此前寅支卯粮欠下的军饷,俸禄。 这次高拱出面挡下宫里伸出去的手,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从工部、兵部、礼部、户部几乎获得了大半朝臣的支持或者默认。 李贵妃知晓轻重,也没把这事闹大。 朱翊钧如今有锦衣卫作为耳目,这些事,自然没瞒过他。 他斟酌了一下,找好切入点,缓缓道:“先说这白银的事。” “娘亲是仁爱长者,必然不会贪恋这十万两,而是怕以此形成常例,让内帑权柄屡被侵蚀,没法交给孩儿一个充盈的内帑,对否?” 不管对不对,先把高帽子戴上,然后把思路带歪——抛开吏部截留银钱的事实不说,要问这怎么充盈内帑,我倒是有点子。 李贵妃想了想,觉得自己哪怕对这银两有点心思,其余也也八九不离,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朱翊钧不露声色道:“若是想充盈内帑……娘亲,孩儿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李贵妃一怔:“两全其美?” 朱翊钧顿了顿,在李贵妃疑惑的眼神中,开口道:“娘亲,孩儿举例与您分说。” “娘亲可知,宫中去年贡茶用度几何?” 李贵妃虽然身居高位,却不怎么关注这些事,还是仔细回了一下才道:“一万四千斤?” 这是大行皇帝与她闲聊时说起的,贡茶似乎就是以这个数字为限,再不可多。 其中连赏赐,祭祀,户部,南京所用都包含其中。 朱翊钧却摇了摇头:“娘亲,去岁,足足有八万斤。” 李贵妃愕然:“八万斤?宫中如何用得了这么多!?” 朱翊钧叹了口气:“娘亲,太祖洪武年间,茶叶的贡额不过四千余斤,太祖‘以其劳民’,便置茶户五百家,免其劳役,专事生产,也即是所谓官园官焙。” “但除了这些官园官焙之外,余者各省园户自行生产,再以每斤六分银折征入内库。” “皇考在时,虽定额一万四千斤,但以光禄司的账目而言,内库用茶实则年年增多,到了去年,一年就已经到了八万斤!” “这多出来的六万多斤,可是实打实的三万六千两白银!” 朱翊钧朝身后的宫人太监看了一眼。 李贵妃不是愚不可及之人,立刻明白了,这是宫里的人没少从中拿好处。 多损耗的茶叶,一人分润些,就多出来数倍。 她默然片刻才道:“难怪内帑一直缺银子。” 李贵妃没提彻查这事,总不能什么都查吧,万一真查出什么呢? 她能说出我朝官吏以贪污为生,自然不会对太监抱有什么期望。 只是,她没想到数字这么夸张! 宫女太监们拿两成,甚至三成,她都认了,没想到……竟然是自家拿两成! 一个贡茶就有三万六千两的水分,那么金花、钱钞、粟、帛、茶、蜡、颜料呢? 每年入内帑上百万两可都是耗得干干净净! 朱翊钧点了点头:“娘亲,非止如此,这只是暗着来的。” “还有明着来的,文渊阁中的各类字画,孤本,如今恐怕有一半都换成假货了。” “胆子大些的,干脆就直接盗走了。” 他余光瞥了一眼冯保。 现代那副典藏在故宫博物馆的珍品《清明上河图》,可还盖着这位冯大珰的私印呢。 上面明目张胆写着“虽隋珠合璧,不足云贵,诚希世之珍欤,宜珍藏之”这等话语,可见猖獗到了什么地步。 李贵妃愈发沉默,这才知道这个家不好当。 朱翊钧趁热打铁:“这样下去,娘亲就算硬压着户部,年年给内帑送银子,也不够下面的人分的,咱们还落了个恶人的名声。” “娘亲,户部截用内帑财源之事,孩儿稍后再说,只说娘亲欲要充盈内帑,当真是该节流了。” 他语气缓缓,循循善诱。 但李贵妃突然反应过来一事,她疑惑开口问道:“我儿怎么知道这些事。” 她皱紧了眉头:“是谁私下嚼宫里的舌根?” 这些事连她都不知道,怎么自己不晓事的儿子反而门清? 方才提及的廷议争论、茶法,盗书,涉及到户部、光禄寺、内廷方方面面,可不想谁会随口提及的。 难道是高拱…… 李贵妃生怕是外臣蛊惑自家儿子,派来做说客。 朱翊钧却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反而是不慌不忙,表情坚定地摇了摇头:“娘亲,《易经》有云,君不密则失臣,孩儿既然为君,受了臣下信任,万不能‘不密’,娘亲所问,请恕孩儿不能答。” 要真学霸王,说上一句“此乃左司马曹无伤之言”,那才是脑子秀逗了。 为上者,就应该能顶事。 李贵妃表情立刻阴沉了下去。 朱翊钧见李贵妃脸色不太好,却丝毫没退缩。 他紧紧拽住李贵妃手,一字一顿言辞恳切道:“母妃,孤,是大明朝新君。” 李贵妃眼神一凝。 自家儿子的反应,完全在她预料之外。 恍惚间,那个带着哭腔认错,怯懦柔弱的儿子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外柔内刚,语气坚定的大明新君。 她此前只是觉得,自家儿子,逐渐变得睿智从容,仁孝颖悟,令她欣慰。 如今却猛然惊觉,内廷的太监,外面那些臣工,见了这副情状的新君,会是什么反应态度。 这就是人心归附?这就是众望所归? 竟然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偷摸有了班底忠臣,实在让她始料未及。 儿子要是不成器,她心急,如今儿子突然懂事了,心情也还是复杂万分。 她突然体会到了一些,陈皇后眼睁睁看着她母仪后宫的感受。 心思百转,思虑良久,李贵妃总归还是没被权势腌入味,她最后还是缓和了神色,干脆略过此事:“我儿真是长大了。” 朱翊钧松了口气。 他未尝没有以此试探的意思,也是给李贵妃打预防针。 要是尝到权力的滋味,一发不可收拾,那局面就难了,还好,看现在这样子,还是能拎得清。 见李贵妃缓和了态度,他立马讨好地抓紧李贵妃的手:“娘亲,孩儿长大了,才能更好侍奉您。” 李贵妃看着撒娇的儿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继续说,这节流与考成法有什么关系,又如何两全其美?” 朱翊钧也识趣地略过了此事:“娘亲,考成法,未必只用于文武百官。” 考成法,不止能督促官员们完成任务,它还天然配套了反腐功能。 张居正的考成法,乃是以六部和都察院负责登记所属官员应办事务的期限,并建立三本账簿。 这些账簿记录了每项任务的预计完成日期,一本留存于六部和都察院,一本送交六科,最后一本呈递给内阁。 按照账簿记录,六部和都察院需逐月检查官员完成任务的情况,每完成一件任务即登记一件,未完成的任务必须如实申报,否则将受到处罚。 看似与反腐关系不大,实则,它自带两个功能,那便是权责分明,以及回执归档! 也就是岗位划分,与台账记录。 有了这两件玩意儿,就能做到上面能有迹可查,下面能有人追责。 贡茶不是多用掉六万斤吗? 都是谁负责?都用到哪里去了? 以前管理混乱,也没记录没法查。 一旦有了考成,权责分明,就能立马梳理是谁负责此事,谁在裸泳立刻暴露,想推卸责任都不行。 同样的,有了台账,每次转移、使用都有迹可循,经了谁的手用了多少,差额一目了然。 出了事上面要不要追责,那就是一言而决了。 这就是悬在百官头上的利剑,同样也是如今阻力如此大的原因之一。 这法子,即便说不上有多完美,也至少是在制度上,迈出了反腐治吏的第一步,至于再往后……步子太大容易扯着蛋。 这就够了,整顿吏治,向来都没有完成时,只要他还活着,这事就不会停下。 魔高一尺,道高二尺,魔再三尺,往后螺旋上升嘛。 李贵妃立刻反应过来:“你想在宫里也推行考成法!?” 朱翊钧摇了摇头。 在核心部门这样玩,哪天睡着了被勒死都不知道,当然得先敲边鼓了。 他斟酌道:“娘亲,此事于内廷过于苛刻,冒然铺开,有碍娘亲圣德。” “娘亲本就唯恐闹出乱子,孩子正要为娘亲分忧,岂能平添负担。” 这也是李贵妃顾虑的地方。 她连外朝的考成法都犹犹豫豫,又岂会同意在宫里推行。 所以,朱翊钧需要打消她的疑虑。 她疑惑道:“那我儿的意思是?” 朱翊钧缓缓道:“娘亲,儿臣有个想法。” “一者,此事太大,不适合冒然铺开,不妨先挑一两处尝试些时日,循序渐进。” 李贵妃追问:“如何循序渐进?” 朱翊钧坦然答道:“宫外,就以顺天府为界推行考成法,此外暂不涉及。” “宫里,就以针工局为例,交给张宏兼领,有娘亲看着,咱们也能看看是否有效,免得被外臣所欺。” “孩儿也好学着一旁督管,累积些见闻。” “如此,虽然时间用的久些,可这样不但能总结不足与错漏,又可以积蓄一批经验之辈,便于后面铺开。” “若无成效,便立刻停止,若是有效,那便可为内帑节流。” 李贵妃向来是喜欢折中的。 要说将考成法铺在两京一十三省,她可能犹豫不决。 但若是说先局限在小小针工局,以及区区顺天府,那她就好接受多了。 第22章 哀哀君父,汹汹子民 这就是前世的优秀经验了——试点。 张居正的步子太大了,两宫犹豫不决且不说。 而且真要铺开,以如今的行政力量根本不足以支撑得来下。 有多少不满的官员,会造成多大的麻烦,也难以估量。 焦头烂额,反而蹉跎时间。 即便是强行推广开来,引了众怒,事后反扑,恐怕只有去人留政——届时某人的下场未免有些太惨淡了,朱翊钧不愿意如此。 倒是试点就可控多了,温水煮青蛙嘛。 大明朝最说得上话的几位大佬,无论是高拱,张居正,还是隐于幕后的自己,都是支持考成法的。 区区顺天府,闹出点乱子也在范围内能接受,也没这份能量能纠集起来联名上奏,伏阙哭门。 还有宣称什么辞官归乡,乘槎泛海之类的,也同样升不起太大的声势。 你不干,有的是人干,循吏清流再是难找,一府之地的循吏不信还找不到了。 果然李贵妃听了眸中立刻就泛起异彩,俨然是心动了——这两天卡着考成法,可没少挨清流循吏们的骂。 自家儿子的法子,确实是两全其美。 既缩小了考成法的范围,降低了烈度,又能为宫中节流,在眼皮子底下看效果。 宫中用度本就不少。 既然没地方开源,她也不介意节流,自己两个儿子都还没大婚呢,要让下面掏空了内库,可就枉为人母了。 她想了想,还是本着查漏补缺之心说道:“顺天府倒是没什么好说的,但这针工局,为何不是冯大伴来领这事,他怎么也是司礼监掌印。” 朱翊钧神情一震,好,又到了进谗言的时候了。 他看了一眼身后一脸懵懂,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冯保。 轻声对李贵妃道:“娘亲,冯大伴既是司礼监掌印,又兼管东厂。还有御马监内卫,内帑,都要从他眼皮下面过,恐怕分身乏术吧。” “况且,就算张大伴兼管此事,冯大伴也能管束的,毕竟张大伴被娘亲点做了提督太监,可每每做事,冯大伴不也亲自过问嘛。” 这冯保,权势过重,宫里积弊他也脱不了干系,而且还对母妃的用人阳奉阴违,母妃啊,看人准点吧。 果然,李贵妃陷入了沉思。 过了好半晌才点头:“我儿说的……确实有些道理。” 朱翊钧松了一口气,这就是李贵妃耳根子软的好处了,谁进谗言都有用。 李贵妃又追问道:“这是其一,那其二呢?” 方才朱翊钧只提了一者,可见还有别的点子。 朱翊钧继续说道:“娘亲,所谓‘试点’是一者,至于这二者嘛,孩儿称之为‘绩效’。” 两宫怕有损圣德,那便施恩吧。 李贵妃奇道:“绩效?”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考成法太过酷烈,娘亲也知,我朝百官,泄泄沓沓,又大多以贪污为生。” “若是冒然加了担子,又禁绝贪污,恐怕无以为生。”, “或许要出乱子。” 本来躺平不干活,日子过得好好的。 现在弄个什么考成法,不仅让人干活,还不让贪污?岂有此理! 伏阙哭门!必须伏阙哭门! 李贵妃点了点头:“我就是担忧这事,哪怕按照钧儿这主意,暂时只取顺天府,但是看内阁的意思,往后终归是要铺开的。” 朱翊钧很懂领导的心思,求稳嘛。 温水煮青蛙只是开头顺遂一点,一旦铺开,到了临界点,终归还是要串联起来,举着考成法反考成法的。 他开口解释道:“儿臣的意思是,既然怕生乱,不如将其分而划之。” “内阁的考成法,优则升,合格则留,不合格则罢官,简单而酷烈。” “但娘亲,这天下吏官众多,优者几何?能升任的官位又能剩下多少?” “恐怕泰半都在合格与不合格之间吧?” “若是大多只增权责,不能蒙受圣德,恐怕心中怨愤,阻力重重。” “依孩儿的主意,我朝官吏,合格就已是难得了,不妨给予些实惠,赏赐些银两。” “不合格者,以三次为上限,而后再罢黜,留些余地。” “如此既能多些合法收入,德化那些犹豫两难的污吏,又能让二者不能齐心,督促百官尽心做事,。” “白脸由内阁唱,娘亲做个折中的红脸,也好彰显娘亲仁厚圣德。” 朱翊钧一口气说完,都有些口干舌燥。 这一套下来,加了补丁后的考成法,虽仍不是尽善尽美,却能缓解大部分阻力。 增加合法收入这事,势在必行。 高新养不了廉,但是连基本生活所需都保障不了,就一定滋腐——指望所有人都是天生圣人,是不现实的。 保障基本生存的同时,头悬利剑,萝卜加大棒,恩威并施,才是正策。 一味施恩,是助纣为虐。 一味强压,只会被反攻倒算。 不够辩证的考成,早晚会人亡政息。 至于为什么作为绩效,而不是添在本身的俸禄里? 一来是为了显出对比,激励人心,二来,自然是方便随时动态调整,做些文章——这份权力,必须死死捏在他手里。 朱翊钧回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李贵妃,显然是听进去了,心下也不由暗暗点头。 李贵妃当然听懂了。 不但听懂了,甚至越想越觉得妙不可言! 这样一来,她最担忧的圣德,就不会有损。 本宫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你自己不尽心做事,难道还能怪本宫? 不仅如此,还能在清流中获得一个好名声,毕竟这想做事,又不贪污的朝官,可真的是嗷嗷待哺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 “那这奖赏的钱,户部愿意出吗?” 朱翊钧摇了摇头:“娘亲,今年试点的绩效,咱们宫里出。” 李贵妃张了张嘴:“啊?” 朱翊钧解释道:“娘亲,此次户部这十万两,咱们名义上入内帑,却不要钱,就放在户部,用内帑的名义作为‘绩效’。” “我朝在册的官员,有两万八千九百六十三人,顺天府一地,加上针工局,却不过八百余,这十万两作为绩效,以及择优补发欠奉,绰绰有余。” “这钱高拱不是不给吗?宫中用度,高拱还能串联群臣拦着,可若是作为德政之源,百官必然站在娘亲这边,高拱一人,就算铁了心也拦不住。” “用给咱们施恩,总比高拱拿去收买人心好。” 内廷要发钱给朝官,这种人,没人拦得住。 不过,他言语中有所保留,毕竟这个数字是没计算吏员的,否则要膨胀十倍不止。 但还是那句话,饭要一口一口吃,他不是神仙,做不到面面俱到。 大明朝岁俸折银百三多万两,历年实发的,五成都不到,是各级官员不想给自家人发工资吗? 没钱啊! 不改善税法,乃至度田,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 可是无论是什么税法,什么新政,都需要整个官僚体系的配合,跟虫豸一起,怎么搞好新政? 整顿吏治又需要钱,弄钱需要整顿吏治,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 朱翊钧而今要做的,就是在这个悖论上开个口子。 用小成本,慢慢推动吏治改革,再用吏治改革的成果,来推动新法,从而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当然,这话就不必跟李贵妃说了。 朱翊钧见李贵妃不搭话,继续说道:“这样一来,既是咱们的名声,又能让娘亲在高拱那里扳回一城。” “反正若是考成法不好使,咱们来年不出了就是,若是好使,这内库一年省下来的,都不止十万两。” “待到考成法行之有效地铺开之后,且不说节流省下来的银钱,往后必然也不会少了开源的手段,届时再与户部商议如何支出便是。” “咱们总归是不会亏的。” 一个贡茶,就有三万多两的猫腻,考成法哪怕只有三成功效,省个一万两,那其余金花、粟、帛、茶、蜡、颜料各种名目,各自节流一些,怎么都不止十万两了。 你说连三成治腐的功效都没有怎么办?这么不给面子,不杀人还留着干什么? 没必要跟深宫妇人算政治账,模棱两可地算算经济账才是对症下药,考成法推下去,对各方都好。 他再度抬头看了一眼李贵妃,却仍然见其没有反应。 朱翊钧实不知,这下李贵妃是真的失语了。 她不是没听懂,更不是不同意,她只是惊讶。 自家这儿子……简直是天生的帝种! 胸有韬略,多谋善断!这是她脑海中萦绕不去的词语。 她一个平民出身的妇道人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却也见识过先帝处理政事。 哪次不是愁肠百结,唉声叹气。 从未见过这等羚羊挂角的手腕,简直令她惊叹。 这感觉,她只在那些阁臣身上见过,一如当年的严嵩,之后的徐阶。 其余什么李春芳,高拱统统都排不上号! 这份天资权谋,恍惚间,有世宗的风采,这就是隔代亲? 不同的只是,世宗是把权谋用在御下,而自家儿子,是用在跟自己探讨大政上。 从这一刻开始,她终于深信不疑,那日自家儿子说的冥冥中见到了先帝,必然是确有其事。 先帝显灵!祖宗显灵啊! 这苗子,若是好生教导出来,做个明君……往后青史上,自己的事迹,也会多上几行字吧。 不经意间,眼眶都湿润了些许。 “娘亲?娘亲?” 李贵妃回过神来。 见朱翊钧在唤自己,连忙别过脸去,假装无事说道:“此事咱们说了也不算,还是得下内阁议论。” 别说她贵妃令旨才被封驳了。 即便是皇帝下旨,不经由内阁拟票,那就是中旨,流程上就是不合法的。 高拱行事激烈,未必不会一意孤行,干脆无视她——李贵妃只以为考成法是高拱提的。 朱翊钧却信心十足:“娘亲放心,这法子我也与高阁老说了,其中漏缺,高阁老也建议颇多,想必,他会说服元辅的,不必娘亲下旨。” “对了,娘亲也莫要跟人说起是我的主意,孩儿毕竟年岁尚浅……” 高仪是一个很好用的借口,朱翊钧很自然地无中生有了。 不过也不是骗李贵妃,他只是打算先说服高仪,再让高仪出面。 高仪这种道德君子,晓之以大义,是最好说服的。 李贵妃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眼神充满了欣慰。 …… 隆庆六年,六月初七。 此时距登基大典也就三日,紫禁城中奔走忙碌的身影也多了起来。 但是都影响不到朱翊钧。 他仍然是有条不紊地发育着,强身健体、爱护口腔、讨好李氏、积累名望。 清晨,朱翊钧到文华殿日讲的时候,少了两名侍读官。 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马自强、陶大临,二人去跟礼部准备即位大典的礼仪,以及先帝的谥号,日讲这边只能告了假。 朱翊钧对这两人印象不深,也没放心上。 相互见礼之后,朱翊钧熟练地走到高仪身前,拽住高仪的手,就往里走。 “来,给先生赐座。”说着,他又扭头看向高仪,“先生,今日讲哪一篇?” 高仪现在已然不再抗拒这套连环招。 很是自然答道:“殿下,是尚书的梓材篇与召诰篇。” 朱翊钧点了点头,扶他坐下,而后才回到案前端坐。 他有意展现一定的聪慧,尚书的背诵进度也是极快。 这六七日见,就已经学完了商书,已经是到了周书。 甚至出现了刻意吹捧他的讲官,在外吹嘘什么皇太子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其实这进度只能算略快,一天两三篇二百字的文章,对于他而言,背诵起来着实不算吃力,他前世七岁就能一天背七八首诗了。 高仪半边屁股坐在矮凳上,心中也是颇为自得。 谁不想教出来的弟子,都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呢? 眼下皇太子跟着讲读官诵念经典,停断句读,不超过两遍就熟练了。 进讲释意,也了然于怀,往往还能对诸位讲官不同的释意有着不同的体悟,引申到自身做人治政上。 一个聪明的弟子,一位尊师重道的学生,一名仁义孝顺的君主,几乎符合了高仪所有的念想。 高仪看着御案上或诵读,或冥思,或恍然的朱翊钧,不自觉捋着胡须,露出笑意。 这样的学堂,简直是享受。 还是一旁的讲官在耳边轻声低语了一句,他才发现已经午时,日讲已毕了。 高仪赶紧起身,上前两步:“殿下,今天的日讲,就到这里吧。” 其余讲官一同起身行礼。 高仪都准备顺势离开了。 却听上方传来皇太子的声音:“先生留步。” “今天日讲,我颇有些心得,先生不妨与我一同用膳,也好为我指正。” 高仪愣了下。 参食用膳,向来都是极享荣宠的朝官才有的待遇。 先帝在时,也只有高拱享受过。 如今竟然落在他头上,一时有些失措。 他连忙拱手,正想拒绝,又迎上了皇太子满是期盼,人畜无害的眼神。 高仪拒绝的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地变了样:“殿下有研学之心,臣安敢不从命?” 随后就稀里糊涂地被朱翊钧拽着手,带到了用膳的厢房。 “先生,我正值孝期,所用稍显寡淡,先生不要介意才是。”朱翊钧歉声道。 高仪不以为意,他早过了口腹之欲的年纪。 能够参食用膳,哪怕是啃谷草,他都能乐在其中。 “殿下莫要折煞了微臣,君上天恩浩荡,臣惭愧。” 话虽如此,他也只当是客气话,宫廷奢靡无度,再是孝期又能差到哪里去。 但直到看着御膳端上来的时候,他才有些愕然。 皇太子所用午膳,竟然只有区区八道菜。 高仪进士出身,自然是看过《南京光禄寺志》的,当年简朴如太祖,午膳也有24道。 哪怕拿近的说,先帝为世宗皇帝守孝时,午膳都在二十七道之多。 如今这位皇太子,竟然简朴到这个地步? 难道是被内臣所欺!? 朱翊钧看出了高仪的疑虑,温声解释道:“先生不必多虑,削减御膳,是我的意思。” 说句实在话,这么多菜,他本就吃不完,何必浪费。 身居高位多年,对这点口腹之欲,早就没了执念,机关食堂六菜一汤,就满足了。 他继续说道:“皇考尸骨未寒,仅是素食,又岂能表心中哀思?” “再者,几位先生曾说,而今天下民生凋敝,百姓困苦,常有食不果腹之人。” “本宫作为君父,岂能独让子民受苦,自己奢靡无度?” “如此,既能为我父皇积些福泽,又可表与百姓共苦之心意。” “倒是让先生见笑了。” 高仪听着朱翊钧带着腼腆,娓娓道来,只觉胸闷堵塞。 他不愿意去想这位皇太子,是不是有作秀的成分。 作为一个古板的士人,他眼睁睁看着一位君上能做到这个地步。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是侥天之幸了。 总好过那位口口声声,四季常服不过八套,却奢靡无度,视百姓如草芥的世宗皇帝。 高仪忙低下头,掩饰情绪:“百姓困苦,是内阁有罪,是臣有罪。” 朱翊钧摆了摆手:“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昨日方才接受了劝进,他这时候小小地不循礼制,说一声朕,也无伤大雅。 他看向身侧值守偏殿,张宏的干儿子,以及侍立一旁的蒋克谦,来回使了个眼色。 二人识趣驱退了左右,站得远远。 朱翊钧伸手请高仪落座,真心实意,言辞恳切地开口道:“先生。” “国家二十九年来,久不见恤民之实政矣。横征暴敛,糜烂骨肉于边防;田盐茶酒,竭尽脑髓于鞭扑。” “汹汹止见似仇雠,哀哀谁人是父母,致我百姓,苦极无告。” 他顿了顿,叹息道:“先生……是孤有罪,是我朱明皇室有罪。” 第23章 如梦方醒,金杯共饮 这番话,朱翊钧可谓真心实意,既登大位,无能,就是一种原罪。 高仪连忙避席起身:“臣……” 朱翊钧打断了高仪:“先生请坐,这是我肺腑之言。” “今天日讲《梓材》,诸位讲官说的,我深以为然。” 朱翊钧捻起一根筷子,不顾仪态地敲着碗沿。 叮……叮…… 口中缓缓吟诵起来:“无胥戕,无胥虐,至于敬寡,至于属妇,合由以容。” “王其效邦君越御事,厥命曷以?引养引恬。” 吟完这两句,朱翊钧放下筷子,不等高仪开口。 继续道:“余探花解释得最好,所谓引养引恬,便是使百姓长养,使百姓长安。” “我既为君父,焉能不将百姓铭感在怀?” “先生,孤,不愿做‘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 高仪默然,思绪飘散失神。 他怔怔地看着皇太子,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句诗——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这一刻,高仪仿佛回到了二十岁,看到了当年求学时,钱塘县那简陋的学堂,看到了当时挥斥方遒,指点山河的自己。 那时的他,就是想着,有朝一日为官,必要如何如何。 那时的他,就是想着,登堂入室,定能如何如何。 区区生员,整日与同窗剖解邸报,谋划天下。 那个最可笑,也是最热血的年纪,他也曾意气风发。 回过头来,转眼已经年过半百,垂垂老矣。 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的热血是什么时候凉掉的了,又是为何而凉。 哦……是贪墨横行,结党营私的官场朝堂,是扶持严嵩揽财,罔顾黎庶的世宗皇帝,是整日蜷缩在后宫饮服虎狼之药,索取美人的大行皇帝。 到今日,真是恍然若梦。 此时他看着皇太子,一如看到彼时的自己——心怀天下,少年热血。 高仪突然理解,自己当初那位辞官归乡讲学的先生,为何在窗外看着他们议论国事,会露出那种眼神。 他静静看着朱翊钧,心中翻腾不已,鼻腔都渐起酸涩。 哀哀谁人是父母,致我百姓,苦极无告…… 高仪心中再度重复起这句话,高仪几乎忍不住老泪纵横。 什么是君父?何为父母官?谁称子民? 这本不需要多言的问题,在如今这个世道,已然成了空中楼阁,海中蜃境。 以至于百姓也迷惘不已,君父在哪里?父母官在哪里?他们的困苦又能向谁求告? 都说童言无忌,赤子之心,皇太子这番吐露胸怀,比他意想中,更为仁善敦厚,如同一块璞玉,内蕴神华,光彩照人。 为君为父,心念百姓,他高仪侍奉两朝,终见圣君耶? 高仪难止哽咽,诚心拜下:“殿下仁德,实乃国朝之幸。” “只盼殿下毋忘今日所得,日后恤养百姓,与民休息。” 这番话,多少有些不顾礼节,哪能向君上说什么毋忘今日语? 但高仪以士自居,实在抑止不了这股冲动。 这不是臣下对君的劝诫,也不是先生对弟子的要求,这只是一名士人,听到志同道合之言,对知己的勉励。 朱翊钧连忙伸手虚扶高仪,感慨不已。 礼制杀伤力,对于这些古板的士人而言,实在太强了。 即便他只是稍微作出称职皇帝的模样,就让老人家感动不已。 上千年的文化惯性,根植于人心,当真有势不可挡之力。 可惜,事情都是一体两面的,如今自己利用起来得心应手,可等以后他推行新法,礼制同样会成为绊脚石,又臭又硬。 朱翊钧摇了摇头,将胡思乱想甩出脑海。 继续循循善诱:“君无戏言,本宫或不敢忘,日后必定引养引恬。” “倒是如今,本宫德凉幼冲,见识浅薄,这布道治政、赡养百姓之事,还是要多多仰赖先生。” 高仪面对皇太子的殷殷期盼,只觉目光似有千钧之重:“臣微末学识,才能不及中人,不过是以卑鄙之身,窃据高位。” “殿下睿智天成,英明能辨,假以时日,才能必然远超微臣。” 高仪既是谦辞,又是自嘲。 他如今身在内阁,登堂入室,可以说是万人之上,大政在手了。 可他做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做。 既没有践行少年时的志向,也没有遵行士人兼济天下的操守。 他这后半生,当真可谓是,尸位素餐。 朱翊钧摇了摇头,带着一丝哀思之情:“当日,我皇考宾天之前,托孤辅政于先生等三人,还请先生莫要自谦。” “元辅是我皇考的先生,彼时我皇考曾执手泪眼与元辅说,以天下累先生。” “如今,我德凉幼冲,我的先生,难道不愿为我所累吗?” 朱翊钧左手天下黎庶,右手先皇遗命,以圣君姿态,一再动摇着高仪的心神。 高仪嗫嚅了一下嘴唇,显然有些吃不消。 他神情动容,感慨至极:“天恩浩荡,臣必不敢负。” 朱翊钧这才展颜。 他款款落座:“先生快坐下吧,午膳都快凉了,不要暴殄了天物,粒粒皆辛苦。” 高仪情绪一时难以收束,只得一言不发,坐了下来。 席间,朱翊钧又不咸不淡地请教了一些学问上的问题,一副热心求学的姿态。 几次挠到高仪痒处,引得他不顾仪态,唾沫横飞。 朱翊钧眼见火候差不多,不着痕迹开口道:“先生这孝之一字,解得好,我当好生践行。” 说罢,他幽幽一叹。 高仪疑惑问道:“殿下何故叹息?” 朱翊钧娓娓道来:“先生有所不知,大行皇帝嘱咐我孝事两宫,我却常常做得不好。” “近日颇见我母妃心烦意躁,必是有烦心事。但我问及,母妃以政事为由,怕扰我学业,不让我知晓。” “母亲有忧虑,我不能排解,先生,我这样,难道还能说孝顺吗?” 皇太子这一提,高仪立马明白说的是什么事。 近日来,廷议两大难处,一曰考成,一曰内帑,都与李贵妃处闹得不太愉快,颇有些相持不下的意味。 但如今皇太子提起,高仪却觉得有些难堪。 所谓为尊者讳,又涉及内外斗权这些阴损之事,给小孩子讲,总归面上不好看。 朱翊钧见他犹疑,一脸单纯问道:“先生,朝堂上究竟何事惹恼了我母妃,先生可否全了我这一片孝心,就在这里私下告诉我?” 高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朱翊钧连忙劝道:“先生,我那母妃,受冯保蛊惑深矣,就怕是受了上下蒙蔽,才与朝臣不愉快。” “先生说与我听,我还能从中调和一番,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高仪顿了片刻,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皇太子出于孝心且不说,倒是这李氏,居于深宫,外臣只能通过奏疏进言,反倒是他这学生,侍奉身前,若是有这个心,还当真能调和内外。 他想了想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殿下有所不知,如今内外正为两事搅扰不休……” 高仪一五一十地将事情道来,他还以为朱翊钧一无所知,说得颇为详细。 朱翊钧听罢,皱着眉头追问道:“这十万两,元辅是不准备移入内帑了吗?” 他明知故问道。 高仪连忙解释:“自然不是,如今礼部大典,工部修陵寝,黄河夏汛,各自紧急支走了一批银子,户部捉襟见肘。” “内阁的意思是,等夏税收上来,再将银子移入内帑。” 朱翊钧哦了一声。 很是通情达理:“既然事出有因,我倒是可以好生劝劝我娘亲,如今正当相忍为国,共克时艰。” 高仪再度为新君仁厚感动不已。 只见朱翊钧说完这事,又迟疑道:“倒是这考成法,有些难办……似乎,颇伤圣德。” 伤圣德,就是得罪人。 高仪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不禁感叹自家弟子这份敏锐的政治嗅觉以及人心察悟。 仅仅是听他简略说了一遍,就立马察觉其阻力。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矫饰,只能无奈点头:“确实有些疑难。” 这就是后宫监国的坏处了,没有这份担当。 老子云,受国之诟,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天下哪有当政者不得罪人的。 汉光武帝不得罪人,史书上显得光芒万丈,这恰恰说明他有该得罪人的事没有做。 子贡问孔子:乡人皆好之,何如? 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不善者恶之。 人人都说他是好人,比不上好人说他好,坏人说他坏。 可惜,李贵妃是不懂这个道理的。 这也就导致了考成法一直推行不了,除非,有人能替她担下这个恶名——高拱正在准备当仁不让。 可惜,为尊者讳,高仪不能讲这些话说给皇太子听。 朱翊钧沉吟片刻,纯洁无瑕的眼神看着高仪:“先生,考成法是治国良策,对吗?” 高仪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殿下,如今吏治虚应故事,泄泄沓沓,贪腐横行,必须要治一治了!” 张居正的考成法,他是仔细参详过的,一旦落实,必然能有效澄清吏治。 至于有多大成效,就看各方能否和衷共济了。 听了高仪的话,朱翊钧用力地点了点头,坚定道:“先生既然这样说,那必然没错,为大明计,我定会说服我母妃!” 说着,他又赧颜笑道:“就是这考成法,太过激进,若是能让元辅与我母妃各退一步,那我便更有把握了。” 高仪大为感动,又为自己无意中利用皇太子影响后宫,而感到些许羞愧。 他深吸一口气,信心十足道:“殿下若能知晓贵妃娘娘的想法,我定能说服元辅。” 作为辅政大臣,他说话的分量不用多言。 高拱再强硬,张居正再坚持,那就是不识大体了,他高仪,也不是没有锋芒的! 朱翊钧大喜过望。 他开口道:“既然如此,本宫用过午膳,便去劝一劝我娘亲,有了结果,再遣人告知先生。” “为说服我娘亲,或许有所改动。” “届时元辅和张阁老处,还要先生多担待一下了。” 高仪昂首以对,点了点头。 …… 一直到高仪结束今天的坐班,他都还在回味今日与皇太子的参食分膳,以及一番奏对。 刚一到家,他就迫不及待进了书房,坐在案前,提笔将今日事情记了下来。 他或而回忆,或而措辞。 “以大义表赤心……” 就这样伏案疾书,下笔如有神。 一气呵成,直到末尾,高仪顿了顿,思考着如何落笔。 一时想不出如何收尾最是合适。 笃!笃!笃! 高仪正沉思着,突然被敲门声惊得回过神。 “老爷,宫里有人上门。”门外的老仆出声说道。 高仪连忙站起身,迎了出去。 到了门口,才看到,竟然是皇太子的大伴,张宏,亲自上门。 身后还跟着一名小太监,捧着什么物件。 高仪连忙道:“张大珰快请进。” 张宏往里走了两步,站在院内就停住了,满脸笑容开口道:“见过阁老。” “最近云南送来了荔枝,今下午,太子也跟贵妃娘娘请了恩典,分赏各部司三品以上官员。” “咱家还有别的地方要去,就不叨扰阁老了。” 说罢,他做了个手势,那小太监便捧着盘子,递了过去。 高仪连忙谢恩。 他看着老仆接过,才看到盘上垫了冰块,透着冷气。 一颗颗饱满圆润的荔枝,盛放在一件金色的杯盏之中。 高仪使唤老仆换器物取出。 张宏连忙阻止了他:“阁老,这杯盏是皇太子的物件,昨日慈庆宫清宫,太子说太过奢靡,便想封存。” “今日,转了念,说藏富于宫中,反而暴殄天物。” “太子仁德,便求了贵妃娘娘点头,把这物也赐给阁老,也好贴补家用。” 高仪怔愣,正要说话。 张宏已经笑着见礼,领着小太监出去了。 高仪看着张宏离去的身影,抬起手,欲言又止。 过了片刻,他迟迟没有开口。 仿佛凝滞在了院中。 那老仆不敢打扰,正要将那盘子收起,放到书房中去。 高仪终于出声。 他放下了抬起的手,喟然一叹道:“让我来吧。” 老仆知道自家老爷想事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高仪默默地将那盘子端进了屋内,放在书案上。 对盛放荔枝的盘子,略微摸索了一下,在隔布下面拿出一份短笺来。 上面写着李贵妃云,什么“试点”、“绩效”之类的话语。 但他没有仔细去看,只是扫了一眼就放在一了一旁。 反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一盏金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皇太子的面容。 自家那位弟子,正一脸正经地向自己举杯而邀。 “先生,金杯共汝饮呐。”皇太子似乎如此说道。 皇太子……是在取太祖故事的前半句,向他表明心迹吗? 他高仪,此生真能君臣相得乎? 顿默良久,他才看向刚才还未写完的题记,以及还未干涸的笔墨。 似乎是心中一动,高仪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提起笔,盯着方才题记的结尾。 挽住衣袖,缓慢而慎重地下笔,记下了最后一句:“……是故,天心只吊圣人,名臣必待真主。” 第24章 和衷共济,求同存异 隆庆六年,六月初八。 …… 紫禁城的殿阁都是红墙青瓦,飞檐翘角,要是各殿有数进,那更是层层叠叠,廊腰缦回,主打一个堂皇大气。 倒是处于东边的内阁,对比之下,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内阁大堂位于午门内东侧,在文华殿南边不远处,只有几处矮小的阁楼。 可就是这么一处略显小气的殿阁,却是如今大明朝权势汇集之地。 内阁的阁门上,高悬世宗所留圣谕,曰: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阁中正间恭设孔圣暨四配像,旁四间各相间隔,而开户于南,作为阁臣办事之所。 往日里,三位阁老都是各自值守一间。 今日一早,各自的值房内都空无一人,倒是某间公房紧闭,不时传出三人的声音。 “所以,我的意思是,如今新旧交替,不宜动作过大,先在顺天府试行一番,最是稳妥。”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待到顺天府这边做成了,届时再推到各个布政使司,才可水到渠成。” “而且,这样在两宫以及各位臣僚那里,阻力也小一些。” 高仪说罢,呷了口茶。 他宦海沉浮多年,也知道该怎么做成事,昨日与皇太子议的事,自是不会和盘托出。 他只将李贵妃的退让,说成自己的考虑。 谎称为了促成考成法,不得不做出些许退让,好尽快推行。 所谓“绩效”,是为了团结百官,所谓“试点”,是为了说服两宫妇人。 如此徐徐图之,都是为大政计,相忍为国。 高仪又抬眼看着两位同僚。 只见高拱皱眉沉思,张居正斜看房梁。 他很有耐性地等着两名同僚的答复。 对此,他还是颇有自信的,昨日他看了皇太子传给他的短笺,就估摸着此事应该稳妥了。 李贵妃怕闹出乱子,提出了这个所谓“试点”的法子,着实让高仪有些惊讶,很难相信这是深宫妇人的见识。 如他方才所言,虽然耗费的时间久了些,但确实更为稳妥。 处置起来游刃有余,还便于日后扬长避短。 还有这“绩效”一事,也颇有几分仁德,他高仪虽然是安贫乐道惯了,但这份情,却不得不代天下清流拜谢了。 不知道皇太子是怎么说服李贵妃退让的,这效果,倒有调和阴阳内外的感觉了。 这一套下来,高仪自觉是比他们此前议论的考成法更为完善,他有信心能说服两位阁僚。 他刚想到这里…… “这什么‘绩效’,本阁不同意。”高拱突然道。 “‘试点’一事,恐怕,值得商榷。”张居正缓缓说道。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先后否了这两事,不由对视一眼,又分开视线。 高仪虽然有信心,但也知道不会这么轻易,是故脸上并无多余表情。 他不露声色问道:“这是为何?哪里不妥当?” 张居正颔首,示意高拱先发表意见。 高拱也不客气,直言不讳道:“子象此举,与贿赂同僚有何区别?” “若是新政都靠着贿赂同僚的法子来行,那不成了贿政了!?” “再者说,户部哪有这么多银两?” “去岁三百五十万两折银的应支俸禄,都只拿得出一百一十万!” “你现在还弄什么绩效,现在可不是洪武年间正官不过两千的时候了,如今两万八千张嘴,你喂得饱吗!?” “什么布仁施德,借口罢了,本阁不也靠着这点微薄俸禄过了几十年?” “凡是贪污的,就是欺天虐民,就是有悖臣伦,合当剥皮萱草,哪里还需出钱怀柔!” 高拱说话不带喘气地一连串吐出,嗓门极大,态度也很坚决。 而后又冷哼一声:“子象,可莫要行差踏错,为贪官污吏说话。” 高仪知道高拱的臭脾气,也不跟其计较。 议事,总要讨论起来,才叫议事。 为此,他也早有准备。 高仪从袖中掏出一叠书稿,起身走到高拱面前,递了一张。 又给张居正送了一张。 这才回了座位,缓缓开口道:“这是我从户部存档的公文中整理出来的,两位且看看。” 各部司的奏疏,公文,惯例要在内阁与六科留档。 二人见高仪做了功夫,也很是仔细地浏览了起来。 趁着二人看阅的功夫,高仪继续说道:“这是我朝九品十八级,朝官地方官员的俸禄。” “元辅方才说,倚靠俸禄过得好好的,自然是没错的。” “可是,除了元辅的德行操守之外,需知,元辅贵为少师,三孤之职,从一品官身。” “年俸252石,折银有151两,哪怕欠奉,去岁也发了一半下来,偶尔还有宫中赏赐例银。” “自然够用。” “可低品官员呢?两位不妨看看。” 高拱脸上渐渐有些难看,却还是顺着往下看。 张居正也从善如流。 只听高仪继续道:“不说什么从九品了,但看我朝正七品,各县的县尊们。” “年俸31石,折银不过19两!去岁欠奉,地方七品发了六成,京官只发了三成,二位不妨算算能有多少。” “更别说都不是实发本色,其中折宝钞,又得砍去一大截。” “这还是咱们发出去的,中间兜兜转转,到手有几两碎银?” “我隔街的张屠户,一月只卖肉能得三两,一年都有三十多两!” “元辅,区区七品,哪里这么多大儒圣人?” “一县之尊,在县内几无掣肘,却连个屠户也不如,日常饭饮都不足,这不是逼着人家伸手吗?” “这考成法下去,各省府要么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么就境内官吏裁撤大半,这新法,就败坏了。” 高仪言辞恳切。 高拱默然片刻,终于不复方才的强硬:“好了,子象不必说了。” 他叹了口气,终于吐露心声:“我是吏部尚书,你说的这些,我焉能不知?” “实在是……没钱啊。” “今年收上来的税,南直隶留了三成,给东南抗倭;山西布政司的税,尽数运往宁夏边镇;大行皇帝要修山陵;黄河汛期又将至;还有宣大嗷嗷待哺,要钱的地方我数都数不过来!” “太仓库,快要空了!” “否则何至于连内帑的钱都挪用了?” “子象,好话都会说,咱们做事需实际些,此例不能开。” 高拱卸下那副强硬的外壳之后,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同样显得这般无力。 不到他这个位置,当真不知这个家有多难当。 吏部在册的官员两万八千人,哪怕能只给一半发绩效,一人哪怕十两,就要近二十万两。 这还是不算吏员的,他哪里找这么多钱?大明宝钞吗?那都成厕纸了! 真以为国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隆庆元年,户部尚书马森一上任,发现太仓的存银仅够维持三个月,京仓的存粮仅够维持两个月,吓得要致仕。 换了张守直任户部尚书,一合计,发现朝廷一年的收入,仅有二百三十万两,而支出却高达四百四十万两。 甚至忍不住说了句“国计至此,人人寒心”。 当初大行皇帝问太仓库要钱,群臣纷纷上奏劝谏,难道只是搪塞? 今年年初,广东的殷正茂来奏讨要军饷,高拱应了二十万两,现在都没给出来! 财政这个地步,怎么可能还给官员加薪俸? 高拱只觉得高仪异想天开。 若是考成法非要靠贿政才能推行,那还不如不推行了。 高拱的态度很坚定——苦一苦百官,骂名他来担。 对高拱这个态度,高仪早有准备。 他绝口不提这钱谁出,就是明白进二退一的道理。 若是直接提这钱内帑出,还怕高拱疑心是内廷要插手官员的俸禄财权。 高仪顿了顿,假做迟疑道:“元辅……依我看,等夏税收上来,那十万两,也不要还给内帑了。” 高拱皱眉:“何解?” 高仪面色颇为犹疑:“我的意思是,请示两宫,将这笔银子,作为‘绩效’之用,如何?” 高拱听罢,自嘲一笑。 他摆了摆手:“两宫妇道人家,一毛不拔,还有冯保从中作梗,莫说不还了,即便是晚上一季,都恨不得吃了我,子象这是痴人说梦了。” 高仪正欲说话。 张居正突然插话道:“元辅,以我之见,未必不可行。” 高拱疑惑转过头,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失笑道:“子象不是颇得皇太子孺慕吗?子象不妨与皇太子陈说利弊,叫皇太子给两宫吹吹风,这内帑,也毕竟只是两宫替人看管的。” 说罢,他有些无奈地看着高仪。 方才高仪一说这钱内帑出,他立刻便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昨日高仪被邀参食分膳之事,张居正自然听入耳中了。 就是不知那位“圣君”又用了什么言语,来诓骗这位阁僚。 好在没有什么乱政之语,否则,他说不得还得早开经筵,好好约束一番了。 以目前观之,这位皇子,倒是有点仁心,想事也有几分见地,就是机心过重,不守义理,还需好生教导才行。 他难得对那位机心小儿,改善了些态度——愿意从内帑掏钱的皇帝,可真是独一份。 张居正默默按下了准备拔除张宏,早开经筵的想法,决定再观望一下。 高仪却忍不住惊讶地看了一眼张居正。 自己得皇太子孺慕这事,竟然在臣僚们之间都传开了,看来假以时日,未必不是一段君臣佳话。 高仪小小得意了一番。 得了助攻,平添了两分信心,他自信看着高拱:“元辅,左揆说的没错,这内帑终归是皇太子的。” “昨日日讲,已经探过皇太子的口风了,我有把握说服殿下,元辅不如让我试试。” 见高仪自信满满地样子,高拱只当他是自作多情了,有几个皇帝不往户部掏钱的,至于出钱的,更是见都没见过。 不过……这倒给了高拱一个灵感。 李氏不是怕伤圣德吗?那就出钱好了! 要是不出钱也不让人做事,那这败坏天下的罪名,难道就不伤圣德? 他倒要看看,李氏怕贪官骂的厉害,难道就不怕清流伏阙。 人都是喜欢折中的,想必李氏也不会例外吧——直接同意考成法为难,等内阁让李氏出钱来推行考成法,前者就显得没那么为难了。 想到这一点,高拱态度一转,认下了高仪的提议,开口道:“子象既然都这样说了,那便试一试吧。” “先议个条子,到时候看看两宫的反应再说,总不能咱们相忍为国,他们一毛不拔吧?” 俨然是过了他这关。 高仪见高拱松口,也是点了点头。 而后想起另一桩事,转头对张居正道:“左揆方才说‘试点’一事,有待商榷,指的是?” 他还真没想到在这里还有疑难。 毕竟这事怎么看,都很是可行,甚至是极好的法子,明眼人应该都会认可才对,怎么在张居正这里还有异议。 张居正并未直接答话。 而是伸出一双布满皱纹,有些干涩的手掌,在高仪的目光中来回翻转。 他缓缓开口:“子象今年55了吧?” 高仪不明就里,疑惑地点了点头。 张居正又看向高拱:“我记得元辅快60了?” 高拱嗯了一声:“还有六个月。” 张居正叹了口气:“我也快50了。” “近日里,闲暇时读到韩昌黎的《祭十二郎文》,不由感慨万千。” 他转为吟诵:“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 一句吟罢,才用目光与两位阁僚来回对视。 “近来白发增多,心悸不安,夜里多是只能睡两个时辰不到。” “你我之辈……还能剩多少时日?” 二高齐齐动容。 这世道,六十都算高寿,像严嵩那般能活的,才是少数。 三人年岁都不小了,身体早就有所预兆。 按照如今精力下滑的速度,还能处理个六七年政务都难能可贵了。 高拱立马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你是说……” 张居正点了点头:“太慢了,一府试点,一省试点,到了全天下,更不知要多久。” “更何况,澄清吏治,不过是千里行之始罢了,考成法,不过是铺路的,新政,还有很多事需要我等去做。” “我就怕……中道毁废,人亡政息啊。” 他这话说得毫不避讳。 什么绩效,什么试点,听起来新奇罢了,真以为没人想到过? 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是时不我待啊。 没那个必要!等李贵妃做了太后,高拱致仕,他张居正一把抓住大权后,他有信心能压住反弹。 他自信能在归政之后,留下一个不倒的新政骨架,届时,再让人缓缓图之去吧。 可若是现在就耽误了时日,往后才当真来不及了。 高仪觉得澄清吏治就是终点,高拱认为众正盈朝就能再造大明,殊不知,在他看来,还远远不够! 他要清查土地! 他要改良税法! 他要平息边事! 考成法?不过是做事之前扫除害虫罢了,只是第一步,他怎么愿意浪费太多岁月。 要知道,当年太祖清丈土地,都用了十余年! 他张居正,又还有几个十余年? 如今掰着日子数的年纪,更要把时间,花在刀刃上。 高仪看着张居正的神色,明白了这位阁僚的意思。 他从未想过这一层,只因他觉得,一代有一代的职责。 人力有时尽,天下事,哪能凭自己做完。 更何况,高仪现在认为,后继有人。 他缓缓开口道:“左揆,要相信后人的担当。” 以高仪对皇太子的表现来看,他愿意相信自家弟子是有心治国的,新政自然能托付给他。 不过这话,是师生默契,不足为外人道也。 张居正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位阁僚,对皇太子信任到了这个地步了? 难道忘了世宗与先帝是什么模样? 这是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没有改口:“我等总要先尽力而为。” 张居正明白这样激烈行事,后患无穷,自己要么晚年不详,要么死后开棺戮尸。 他都不在乎,人死如灯灭,能作为的时候,正要尽力而为。 但,今日的高仪也不同往日。 他格外地坚持:“若是丝毫不让,两宫担忧圣德,未必会点头。” “届时相持不下,反而更是蹉跎时间。” “这也是权宜变通。” “左揆,慎思。” 高仪怎么忍心让自家弟子初次参预国事的一腔热心,付诸东流呢? 他不觉得有多么紧迫,事情做不完,他愿意全数交到新君手里。 张居正似乎早有定计,在高仪开口后,立刻毫不犹豫道:“再加上南直隶十八府、加上福建布政司,如何?” 先易后难。 田地兼并,以及偷匿税额,都以这二处最重。 无论是清丈田亩,还是税法改制,必从这一京一省开始。 这两处率先考成,就不那么影响后续推进了,这也算他一定程度的退让。 高仪陷入了迟疑。 陡然从一府之地,扩了一京一省,这与他跟皇太子的默契有所出入。 这下轮到张居正劝高仪了:“子象,我等也需为新君,尽量扫清前路才是。” 这话倒是挠到高仪痒处,一京一省,确实也在内阁能力范围之内。 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高拱见大略上没了分歧,终于拍板道:“廷议吧。” “我先跟晋党和台谏通个气。” “叔大,你去问问楚党还有没有别的说法。” “清流那边,子象倒是不用怎么使力,让他们全力支持考成法就好。” “先这样吧,过会儿咱们到廷上议一议,这事咱们定下来也不作数,还得六部各位臣僚点头,两宫应允才行。” 第25章 借题发挥,克爱克威 高仪今日要去常朝议论考成法,日讲这边,当先就告了假,由张四维暂时领班。 朱翊钧没有因为主要观众不在,就懒于表演。 还是那句话,发育不能停。 这些日讲官都是大明朝最有前途的青壮派,哪怕当添头来攻略,也得把人设演好了。 所以,朱翊钧仍然是一丝不苟地继续增强人设,与前些时日一般无二。 事实上,朱翊钧的学习进度,已经远超日讲的进度。 这几日晚膳后,他几乎手不释卷,已然是将《大学》、《尚书》的内容,都背诵了下来。 日讲启蒙的程度,对他而言,还是太过简单——他就等着开经筵憋个大的,届时给经筵官们好好洗洗脑子。 这超前学习的成果,反映在日讲中,就显得他这位新君,尤其聪慧了。 几位侍读官被他温水煮青蛙,也开始习以为常了起来。 今日他一遍就会,毫无阻滞,诸讲官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在朱翊钧有意的加快进度后,巳时刚过半,诸侍读官就讲完了今日的内容。 “殿下,今日就先到这里吧。”张四维出列道。 他们这些讲读官,在各部衙门,都有职司,日讲完后还要回去坐班。 但,朱翊钧既然有意腾出时间,自然不是让他们能早点下课的。 他缓缓开口道:“诸位先生且慢。” 几位讲读官面面相觑。 张四维迟疑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朱翊钧笑道:“这是日讲,诸位是先生,我是弟子,哪有弟子吩咐先生的道理。” “不过是今日讲学结束得早,还有些余暇,与其荒怠了,不妨向诸位先生讨教些别的事。” 张四维只觉得晦气。 他在讲读官中,资序官阶仅次于高仪,高仪一走,必然就得他领班。 若非如此,他也不用在这里陪小孩子过家家。 他背后树大根深,日讲不过是勘磨一份资序罢了,哪里有心真的讲学。 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恭敬道:“殿下有问,臣等勉力解惑。” 朱翊钧点了点头,很是随意道:“几位先生侍读日讲,已然数月。” “还未过问几位先生出身学问,倒是本宫怠慢了。” 他的目光在张四维和马自强身上扫了一眼:“本宫记得,张学士和马学士,是同一年进士?” 两人对视了一眼。 齐声答道:“臣二人皆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 末了,马自强又补了一句:“不过张侍郎是二甲进士,微臣是三甲同进士。” 一榜进士三甲,一甲三人,二甲八九十人,三甲二百余人,排名有先后。 同进士出身略微差半筹。 朱翊钧颔首,以示了然。 又转而看向陶大临:“我记得陶学士是翰林院编修出身,那应当是中了一甲?” 英宗以后惯例,科举进士一甲者授予翰林院编修,另外从二甲、三甲中,选择年轻而才华出众者入翰林院任庶吉士,称为“选馆”。 这二者,历来有储相之称。 陶大临恭谨回道:“微臣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一甲第二。” 朱翊钧本想叫一声陶榜眼,话到嘴边又觉得太拗口,干脆还是继续叫学士:“难怪陶学士好学问。” 说罢,又看向余有丁:“余探花我知道,嘉靖四十一年一甲进士第三。” 余有丁愣了愣,不知道自己为何莫名其妙地简在君心,只得拱手。 朱翊钧略过他,看向陈栋:“陈学士也是翰林院编修出身?” 陈栋在诸多讲官中,非常醒目,却没什么存在感。 醒目是因为,其人长得很有特点——瘦,格外地瘦,不是那种刀削斧砍的瘦,倒像是营养不太好的瘦弱。 没存在感则是因为,陈栋讲学时惜字如金,除了释义从不说多余的话,整个人内敛而深沉。 陈栋回道:“微臣,嘉靖四十四年一甲进士第三” 不等朱翊钧一一问过去,剩下的讲读官们,各自报上出身。 朱翊钧很有耐心地听着。 眼前这些人,便是大明朝的“储相”,或者说,少壮派的领衔人物。 如今他既有锦衣卫保驾护航,又得了高仪认可,是时候尝试接触这些文官中坚了。 诸多讲官逐一报上出身,朱翊钧尽数记在心中。 这才又看向昨日告假的马自强、陶大临:“马学士与陶学士昨日告了假,本宫听闻,是去礼部部议了我皇考的谥与庙?”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答道:“殿下,确有此事。” 谥号和庙号,是对一名皇帝一生作为的盖棺定论。 好,还是坏,总要有个说法。 就像在六月初一那天的劝进,笺上撰词有一句“国家之兴越二百载,贤圣有作盖六七君”。 国朝至今十二代,历时二百年,可以称为好皇帝的,大概六七人。 至于其余的皇帝?那就在尽不言中了。 为什么好皇帝是六或七呢? 就是因为大行皇帝,还没有盖棺定论,贤与不贤,尚在两可之间。 朱翊钧沉吟一下道:“既然说到此……” “本宫跟随各位先生,修习大学、尚书,先古圣王之故事渐渐知晓。” “若以四书五经观之,诸学士会如何评述我皇考呢。” 从你们儒家经典的角度出发,会怎么评价先帝呢? 二人听了这话,只觉头皮发麻,这种大事,经过部议和廷议,那就是全体文臣的意思,怎么议论都不怕。 但现在皇太子私下问到个人头上,能怎么答? 谁敢梗着脖子说你爹荒怠政事,沉迷女色,壮阳药吃多了死在女人肚皮上? 除了说好话还能说什么? 陶大临悄然后退一步。 马自强只能顾左右而言它,说道:“殿下,昨日只是在整理大行皇帝的功过行迹,还未议论妥当。” 朱翊钧摆摆手道:“不是正经议谥,只是从做学问的角度,简单评述一番。” “本宫继位后,也好择善而从,择不善而内省。” 马自强立在当场,额头逐渐冒汗。 朱翊钧很有耐性地看着他。 马自强斟酌好半晌,才开口道:“大行皇帝,自然是圣德之君。” 几位讲官无论作何想法,都纷纷点头。 朱翊钧追问:“圣德在何处?” 他并不是要插手先帝的谥号,他只是想趁着这番问答,熟悉文官的生态。 更准确的说,他想从对先帝的评价中知道,在这些内阁预备列青壮派的眼中,究竟什么才是好皇帝。 内阁几人,包括六部,虽然掌握大权,却总归年事已高,反映不了这些青壮士人的思潮。 毕竟,演戏,还是要先问问观众们喜欢什么人设的。 马自强含糊道:“大行皇帝,端凝厚重,不诛杀而自威,沉潜静密,乃是仁君。” 朱翊钧身形一顿,过了一会才点头。 这马自强,说先帝是个敦厚之人,脾气好很安静,不靠杀人来伸张权威。 当然,这也是在暗讽世宗皇帝,靠着杖杀朝臣,展示威严。 拉踩好啊,拉踩至少说明是真心话,看来这马自强很不满专权擅杀的皇帝,那大概是喜欢孝宗皇帝那一款了。 朱翊钧又眼神示意陶大临。 陶大临眼见躲不过去,心里叹了口气,开口道:“大行皇帝,不可察而自智,令虽未出,化行若驰;口虽未言,声疾如震,是作为之君。” 朱翊钧仰起头,强忍住没笑出声来。 这是说先帝智慧难测,即便尚未发出指令,下面人行动已经迅速展开,话语不需要出口,影响力却如同雷霆。 直白来说,就是有点笨,不管事,下面自行其是。 这些文人说话是有水平的,至少在阴阳怪气上,登峰造极。 这样看来陶大临多少有些看不上先帝,认为先帝没有履行好皇帝的职责,那看来是希望新君励精图治? 朱翊钧只当没听出来。 又看向张四维:“张学士,你说呢?” 张四维没什么遮掩,直言不讳:“大行皇帝,尤能优崇辅弼,信任老成,群力毕收,众思咸集,守祖宗之法,无纷更约束之烦,实有古圣王之风,乃是圣君。” 优崇辅弼,信任老成就是托政辅臣的意思,守祖宗法,就浅显易懂了。 这便是晋党眼中的好皇帝?难怪张四维舅舅取名“崇古”。 朱翊钧面上懵懂,心中却叹气,果然,坏人的夸赞,反而让人有些不爽利。 古圣王之风?呵,三皇五帝圣事,骗了多少无涯过客,如今还想骗到他头上来吗? 他正要继续问。 只听余有丁已经主动接过话头:“殿下,臣以为,大行皇帝罢世宗一应不虞事,平反冤狱。” “一扫兵备颓态,俺答封贡,平息边事。” “又随世而变,不因循守旧,放开海禁。” “正士习、纠官邪、整顿吏治、清查皇室勋戚田庄。” “如此行止,当称一声革故鼎新之君!” 朱翊钧诧异地看了余有丁一眼,不意料余探花竟然是新政一派。 死人是用来替活人说话的。 大行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重要,大家需要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才重要。 张四维说先帝垂拱而治,遵祖法,守成例,一副崇古做派。 余有丁立刻张目,说先帝革故鼎新,有变法之心。 这就是新旧之争。 朱翊钧自然不会揭破这一层,他只是装作若有所思。 倒是马自强,适时提醒了一句:“注意体统,不要妄议世宗皇帝。” 哪怕是为尊者讳,也不该在新君面前这样说,好歹是爷孙,不要太明显。 朱翊钧很大度地摆了摆手:“都说了是学问探讨,无妨的。” “无论如何,广开言路,本宫还是能做到的,不必害怕因言获罪。” 从这几人的话中,还是很能读出倾向的。 无论是革新变法,还是守祖宗法,至少要做到对文官好,大家才认可。 世宗杖杀朝臣,被黑成什么样了。 所以,无论朱翊钧掌权后,会不会压制文官,现在都得放出风去,露出点广开言路,宅心仁厚的特质才是。 几位讲读官,连忙齐齐拜下:“圣明无过殿下。” 除此之外…… 朱翊钧做出一副突发奇想的模样:“近来我听闻内阁在议论考成法之事?” 几名讲读官不明就里。 张四维领班却躲不过去,只能接过话头:“殿下,确有此事。” 朱翊钧哦了一下,笑道:“大行皇帝论述功过,岂不像考成核定?” 庙号与谥号的议论,大体是带着功过分说的。 功过论完了,再看给个恶谥还是美谥。 如此说来,确实颇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是一生一次。 但诸位讲读官哪里敢回这话。 考成?文官给皇帝考成?真有这想法也不敢认下啊。 马自强连忙道:“殿下,礼记有云,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礼之大体也。” “谥号与庙号,乃是丧祭之属,非是考成,而是大礼根本。” 无怪乎这些讲官这么紧张。 谥礼起于周,却在秦时一度被废除,只因秦始皇认为谥号有“子议父、臣议君”的嫌疑,一直到西汉才又恢复了谥议。 到了明朝,虽然多有掩过饰非之情,却始终是文臣钳制君上的利器——很少有人不在乎身后名。 如今皇太子将议谥与考成法类比,不明白是什么想法,着实将人吓得不轻。 要是谥法被他们今天一议给议没了,他马自强怕是要挨天下文官口诛笔伐。 朱翊钧看着马自强的反应心中一哂。 他并没有动谥法的打算,他仍是在借题发挥,或者说,他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引到考成法上。 现在有内阁在前冲锋,自己也不能扯后腿不是。 斗归斗,不能慢怠国事。 朱翊钧开口道:“马学士所言,本宫省得了。” “只是见诸位先生评述我皇考得失,突然有些感慨,本宫日后还要诸位肱股之臣好好监督才是。” “若是行差踏错,得了恶谥,不止是本宫的憾事,也是诸位先生的失职。” “若能学得我皇考一半功绩,日后得个美谥,才好去冥朝拜见我皇考。” 众讲官心思各异,纷纷下拜:“臣等惶恐。” 朱翊钧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开口道:“众卿,所谓知行合一,诸位先生既然认同本宫这话,那也须得落到实处才是。” “不如这样,我的日讲课业,就让诸位先生与两宫对我考成罢!” “诸位以为然否?” 朱翊钧以自己学习进度好,做出一副想表现自我的做派。 但实则,他这是公然给考成法站台。 我堂堂后天就要登基的皇帝,屈身折节受人考成,那些不愿被考成的官员,还有何话说? 怎么?比皇帝还金贵? 此事一传出去,无论是内阁,还是后宫的试点推行,阻力都会小很多。 很多事情,上面带头吃苦,推行起来的效率,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会不会不合格?只能说,他两世为人,考试还从未不合格过。 几位讲读官面面相觑。 朱翊钧也不急,他笑道:“几位先生,本宫不是说笑。” “论语云,吾日三省吾身。本宫既然众望所归,岂能懈怠?这也是为了鞭策自己。” “诸卿不妨等高阁老回来,与他商议一番,届时一同上个奏疏。” “两位娘亲那边,本宫自会前去说道。” 几人仍然犹疑不定。 陈栋忽然出列:“臣领旨!” 朱翊钧一愣,难得见到此人主动接话。 回过神来,不由微微一笑,抓住陈栋的手轻轻摇了摇:“那就劳烦诸位爱卿了。” “好了,今日先到这里吧,几位先生回衙坐班吧。” 说罢,他便转身进了暖阁。 直到完全不见他的身影,陈栋也不跟人打招呼,径自出了殿。 其余几人这才三五结伴心事重重也跟了出去。 余有丁再度回看了一眼皇太子离去的方向,心中感慨万千——比起先帝,这才是圣君之相啊。 第26章 蛛丝马迹,风雨将至 考成法的事,在常朝上议论了整整一上午。 总算是拿了个章程出来。 内阁递上来的奏疏,只说在原有的基础上,是否可以给考成良好的官员,一些恩赏。 试点的事,最后票拟的是顺天府、南直隶、福建布政使司三处。 各方都不太满意,却都勉强同意了,这也算是各方博弈的结果。 奏疏报到李贵妃处的时候,又多了两处变化。 李贵妃让冯保将奏疏打回内阁重议,批示了两处。 一处是户部欠内廷的十万两入夏后,也不必归还,可以作为考成法的恩赏之用,届时由内廷遣人分发。 另一处则是将针工局纳入了考成的范畴,由张宏领这份差遣。 前者倒是没什么差错,后者冯保态度却很激烈,坚持要将张宏排阻在外。 李贵妃是个耳根子软的。 她听信谁的建议,只取决于谁是最后一个进言的。 最后,这是还是由冯保的干儿子领了去。 等朱翊钧听到风声,赶到李贵妃的寝宫时,冯保正从殿中走出来。 “内臣拜见殿下。”冯保当先行礼。 朱翊钧看着冯保身后的太监捧着一沓奏疏,就知道来晚了。 心中叹了口气,终归是积年主仆,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通的。 他此时突然在想,历史上李氏不是要搬进乾清宫陪读吗。 被他如今这一通操作后,还会不会搬了? 要还搬进乾清宫的话,他天天都守着李贵妃进言,就不信还能再出这档子事。 这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面上温和:“大伴快快请起。” “大伴侍奉本宫与母妃,倒是操劳了。” 冯保谄媚笑道:“殿下这是折煞内臣了,娘娘跟殿下用得着内臣这副贱躯,内臣高兴还来不及。” “殿下,娘娘吩咐内臣办些事,内臣先去了,稍后再来乾清宫陪殿下识书练字。” 这些大太监,多少有些学识在身——没点学识也做不得大太监,不卷不行啊。 冯保更是太监中的翘楚,颇通经文,一手字也是不赖。 平日里,朱翊钧下午温习功课,练字撰贴的时候,冯保都会来侍奉一会。 最近朱翊钧有意展露聪慧,没给冯保什么借机教训指正的机会,但冯保仍然是坚持前来侍奉。 朱翊钧温和地点了点头:“大伴自去便可。” 冯保再度行了一礼,弯着腰往外走,姿态放得极低。 就在两人错身而过时,竟是不约而同地收敛起笑意,神色各异。 朱翊钧站在原地,侧着脸,余光看着冯保的影子逐渐远去。 站了一会。 朱翊钧才迈开脚步,面色微冷地走向李贵妃的寝居。 自己借由李氏,高仪来施加影响,刚定下考成法的大略,仅仅转了一圈,立刻就变了样。 试点的地方多了一京一省不说,张宏的桃子也被冯保摘了。 不愧是靠自己爬到高位的能人,可不是什么提线的木偶。 也罢,总归大略没错,算是达到自己的目的了。 有多大肚子吃多少饭。 这般感慨着,便到了殿外。 朱翊钧又熟练地露出笑容,迈步走了进去:“娘亲,孩儿来问安了。” 进殿时,看到李贵妃没有处置公务,竟然在做女工。 见儿子来了,李贵妃连忙招呼道:“正好,来来来,娘亲看看你多高了。” 朱翊钧还没弄明白状况,就被扒拉着给宫女折腾了一番,量了一通尺寸。 完事了才想起来,这是李贵妃之前答应他,要给他做件新的袄子。 朱翊钧无奈道:“娘亲,入冬还远着呢。” 李贵妃嗔了他一眼:“你不懂女工,多嘴什么,袄子到冬天再做就来不及了,娘亲现在做,尺寸做大些便是。” 朱翊钧瘪了瘪嘴,没好继续犟嘴。 李贵妃一边做着女工,一边随意道:“听说你今晨在日讲上,说要让先生们跟娘亲考校你的学问?” 朱翊钧点了点头,半开玩笑道:“那不是娘亲上次疑心我没用功学嘛,这下让娘亲按时考校。” 人际关系要显得亲近,总得开些亲昵的玩笑。 一味的恭顺正经,永远也没办法跟领导亲近起来。 李贵妃知道自家儿子在逗趣,瞪了他一眼:“没大没小。” 朱翊钧舔着脸凑了过去:“娘亲,孩儿努力修习了,自然想让娘亲和先生们看看成效才是,否则,岂不是锦衣夜行?” 他一副想人前显圣的样子,绝口不提为考成法站台。 有些事说多了,斧凿的痕迹就太明显了。 李贵妃开口道:“那倒也是,你对学问有信心是好事,我准了。” “不过,先生们考校就是了,娘亲我可不懂这些什么四书五经。” 朱翊钧解释道:“只是背诵释义罢了,娘亲对着书考校我便是。” “再者说,还有母后嘛。” 这事还非得两宫出面,否则规格不够,传唱度也拉不上去。 只有讲官的话,总会有人觉得是不是讲官作为臣下,掩过饰非,糊弄了事。 况且,两宫考校,能当面看着他学习进度,何尝不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攻略。 李贵妃不太懂也无妨,至少陈皇后是一名合格的考官,有利于宣扬他笃学的名声。 话虽如此,但李贵妃听罢,突然就脸色就冷了下来。 撇过脸,没好气道:“那你去问问你母后吧,娘亲没个见识,届时充任个排场就行了。” 说罢,便借口赶做女工,没空搭理,让朱翊钧自行回乾清宫温习功课。 面对李贵妃突然作色,朱翊钧一脸懵。 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宫女请了出来,站在殿外独自凌乱。 直到他在路上踱步思忖良久,朱翊钧才反应过来——自己母妃,好像跟陈皇后有些嫌隙啊。 他这才想起,刚穿越那一日,他提起要两宫监督学业,李贵妃便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此后每次提起陈皇后,都有些不咸不淡。 朱翊钧面色古怪,难道遇到什么后宫争斗老恩怨了? 他越想越觉得对味。 正宫被赶到别宫去了,侧室却以子贵,母仪后宫,两人之间没嫌隙才怪了。 朱翊钧暗恼,也怪他上辈子个人作风太好了,对后宫的事丁点不敏感,才后知后觉。 果然,学无止境啊。 可惜被赶出来太快,针工局考成的事,还没来记得进言。 算了,本来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毕竟冯保都带着奏疏去内阁了,能让李贵妃再改主意的机会也不大。 冯保领这事就领这事吧,届时让他抓出错漏,少不得要借此发挥一番。 若是他敢阳奉阴违,反倒是好事,这可是会消耗的李贵妃信任的。 自己与其与其在这事上纠结,倒不如想想怎么干脆把冯保扳倒。 想到此处,他回过头,伸手示意不远处的蒋克谦。 蒋克谦得了示意,小跑了过来:“殿下,有什么吩咐?” 朱翊钧问道:“元辅最近,有什么动作吗?” 光杆少君,可没有一言罢黜司礼监掌印的底蕴,要扳倒冯保,只能等先有了声势,他再顺水推舟。 这事还是得着落在高拱身上。 两人怎么还不斗起来? 不见点血,他如何渔翁得利。 这高拱,既然跟冯保不死不休,还能一直忍着不动作? 蒋克谦迟疑道:“元辅还一如既往,甚至这两日与朝官交通,都不似往日那般频繁。” 朱翊钧无奈,总不能催着高拱干活吧? 只能点了点头:“继续看着点。” 说罢,又看了一眼蒋克谦,见其这几天黑眼圈都重了一圈,不由宽慰一声:“事情办好就行,不要太急躁,注意休息。” 蒋克谦躬着的身子显然顿了顿,只听他声音有些糊地回道:“微臣知道了。” 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蒋克谦退下。 心中却仍在想高拱的事。 元辅,到底要做什么? …… “李氏,到底要做什么?”高拱疑惑道。 方才冯保将两宫的意思带到,几位阁臣都难掩惊讶之色。 李贵妃不仅很是大方地允诺,户部欠内帑的十万两留作考成法的赏赐。 而且还有意让内廷也试行考成法。 真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高仪很是激赏,笑道:“不意李贵妃竟有这般气度,当真是干净利落。” 内帑从来都是向太仓库掏钱的,这还是高仪第一次看到回头钱。 果然! 他的想法是没错的,只要教导好新君,便可调和内外,协力治政。 等到新君亲政之后……大明,未必不能浴火新生。 张居正面色复杂:“如此,重新拟票吧,先把考成法敲定下来,细节慢慢再议。” 他初闻内帑出钱,倒不觉得如何,毕竟大明朝的君上,惯会收买人心。 若是户部出钱,还能形成制度,但是内帑出钱,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 那位早慧圣君,或许是暂时割肉,邀买人心的想法。 但今晨廷议结束,张居正便听闻了朱翊钧主动求取考成,让讲官与两宫监督课业。 他立马就品出意味来,这是有意在为考成法站台。 这份遥遥的支持,不免让张居正别有一番滋味。 如今又听到李贵妃要在针工局施展考成法,他更是有些许惘然。 这位新君,到底有几分机心狡猾,又有几分与他志同道合? 高拱没想太多,点了点头:“我这就重新拟票。” 随即,他便拿起笔,埋头书写了起来。 趁着这个间隙,高拱一心二用道:“对了,还有一事忘了说。” 高仪、张居正看了过去。 高拱头也没抬:“视山陵的事,我与工部议好了,就在天寿山的潭峪岭,明日廷议,我提前跟你们通个气。” 二人点了点头,这事是正理,天寿山那地方,本就是早就选定的地方,潭峪岭也是佛道与工部堪舆出来的,二人这几日也有耳闻。 高拱继续道:“子象身子骨不比叔大硬朗,天气燥热,容易吃不消,还是叔大去一趟吧。” 高仪想争辩一下,却又想到自己确实这把年纪了,比起逞强,更应当留着有用之身。 只得对张居正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 张居正顿了顿,展颜笑道:“自是应有之义。” “随行的人呢?” 面上随意回着话,张居正却止不住地摸索指节。 按理来说,高仪确实年事已高,不便视山陵,合当由他张居正出面。 但是……高拱不应该会解释的。 张居正了解高拱,这等理所应当的事,他从来不屑于解释。 按高拱的性子,应该是随意一句话点了他才对。 眼下一副劝慰的做派,反倒让他察觉不对。 高拱不意自己一个简单的习惯,就露了马脚,还浑然不觉:“按照嘉靖七年的旧例定额,户部尚书张守直、礼部右侍郎朱大绶、工部左侍郎赵锦已经定了。” “余下,再去一个御史和给事中,明日廷议上再说吧。” “至于内廷要去的人,让他们自己定。” 张居正思绪百转,面上却从容地点了点头:“登极大仪后,我便出发。” 这时,高拱恰好写完了拟票。 招呼来一名当值的职官,吩咐其送到司礼监。 “好了,等明日两宫给考成法批了红,再下吏部具体议论吧。” 考成法目前只议大方向,做不做,怎么做。 但要具体施行,还要再讨论一个详细的方案,不仅要审阅以往的考察,还要汇顺天府、南直隶与福建布政司的各类档案。 等吏部各司拿出一个细则出来,再与各部与六科恰对,这一番过去,少说也要两三个月。 但张居正却是已然放下心来,至此,各方人马便已经有了平衡,这就够了。 此后高拱哪怕致仕,他的门生旧部,乃至其余各党各派,仍然会将此事的结果认下。 这便不必等自己再一次捏合各方,徒废时日了,这一遭,至少省却大半年之功。 反倒是高拱方才的反应,让张居正颇有些生疑。 他心中有些猜测,却拿不准。 张居正就这般暗自思忖着高拱的打算,拱手行了一礼,径自回了值房。 高仪见无事了,也紧随其后。 正当高仪要迈出门槛的时候,就听身后传来高拱的声音。 “子象,稍待。” 高仪疑惑转过身。 高拱从桌案后,缓缓站了起来。 他走到高仪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叹了口气:“子象的白发,也多了不少。” 高仪只当叙旧,跟着摇了摇头:“岁月不饶人罢了。” 高拱看着老友,伸手捏了捏高仪的胳膊,感慨道:“子象,等殿下登极后,你也告假休息几天吧。” 第27章 根据槃互,大戏序幕 高仪本能不妥,又说不上来,皱眉道:“元辅,有话不妨直说。” 张居正视山陵,内阁本就少了一人。 如今多事之秋,公务繁重,高拱竟然还想让他也告假,谁都能察觉情况不对。 高拱自然不会轻易就被索了真话去,他一本正经忽悠道:“子象,这几日,我便要有所动作,怕波及到你与叔大。” 高仪一惊:“有所动作!?元辅,你要做什么?” 他立刻警觉,高拱作为首辅,动作多了去了,却从未这么郑重其事过。 况且也不至于波及同僚。 如今既然说这话了,恐怕动静比之前大多了! 高拱沉声道:“我与冯保积怨深矣,若是留着他,必然与我为敌,阻挠大政。” 说着,他伸出手,虚虚一攥,话语几乎从牙缝透出:“我要先下手为强!” 这番话虚虚实实。 他要的做事,可不仅仅是拔除冯保这么简单! 不止是冯保,整个司礼监,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但这话却不能与高仪说。 那日张四维的话,说服了他。 他门下的人不信任这两位辅臣,而自己也不愿意他们卷入这场旋涡,这才有了今日这番话。 高拱这幅一往无前的模样,反倒是让高仪恍惚间又看到那个驱逐李春芳,殷士瞻的霸道首辅。 心下当即就信了。 况且文臣对冯保这些宦官向来没什么好印象,高仪听了高拱这话,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内阁不压制司礼监,难道还要让太监骑在士大夫头上? 反而是激起了一分同仇敌忾:“如此,更应该让我与左揆协助元辅才是。” 高拱摇了摇头:“冯保深得李氏信重,我如此行事,必然恶了她。” “若是阁臣尽数参与进来,难免内外相疑。” “倒不如我做恶人,你们置身事外,也好缓和与李氏的关系。” “听闻子象与新君颇为亲近,那就更应该留着清白之身,调和内外才是。” 这番话合情合理,高仪想了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 内阁要做事,总不能都与两宫关系不睦。 这番安排,也像是高拱的作风——他向来是不惮于做恶人的。 想到此处,高仪已经信服了大半,只关切道:“有把握吗?” 现在局势敏感,他生怕高拱失利,反而影响朝局。 高拱笑了一声,显得豪气十足,他拍了拍高仪的肩膀:“子象勿忧,区区半个月的司礼监掌印,比起做了十余年辅臣的徐阶如何?” “哪怕是严嵩我又何尝败过?” “冯保这个掌印的位置,可是从来没下过明旨的,之前相忍为国没挑破罢了,只要新君一登基,便是时候了。” “六科,台谏、六部、都是我的人,我不信李氏能挡得住。” 高仪听了这话,也放下心来。 毕竟,这可不是像大礼议,有无数朝臣为世宗摇旗呐喊。 内阁要对司礼监动手,哪有文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到太监那边去? 不怕像马顺一样被活活打死在大殿上? 高仪没感觉有什么纰漏,便点了点头:“那元辅小心为上,我告假歇息几日。” 高拱失笑:“好好修养几日,待你回来,新君差不多便要开经筵了,届时可有的忙。” 二人又寒暄了一阵。 高拱便将高仪送了出去,临了嘱咐一句:“对了,此事就不要与叔大说,司礼监也要派人去视山陵,知道多了容易走漏风声。” 等彻底哄走高仪,高拱才放下心来。 目送高仪离开后,他神色莫名地回到桌案前,怔怔出神。 接下来他要做的事,自然比跟高仪说的,要激烈多了。 不止是冯保,整个司礼监,整个内廷宦官,乃至李氏,以及皇权的爪牙,都将会是他的对手! 他知道,这一步踏出,要么万劫不复,他高拱以威逼主上的恶名留载青史,要么重整朝局,恢复缺失二百年的中枢相位。 太祖之辈,竟敢废除横亘历史近二千年的丞相制度,将朝臣视之为家臣,当真是臭不可闻! 看看朱家这些皇帝,有几个像样的吧? 时局败坏,这些人要担一半的责任! 皇帝没了约束,都是什么情状?豹房厮混?寻真修道?沉迷女色? 他高拱早就看不过眼了! 皇帝,血脉传承尔,才智没有定数。 贤明就罢了,若是昏庸又如何?无人钳制的昏庸之辈,对天下祸害何其之大! 当今天下到了这个地步,世宗嘉靖之辈难辞其咎!只可怜无人能约束。 宋英宗不端,富弼敢堂而皇之地说“伊霍之事,臣亦能为之”,如今的内阁辅臣,又岂敢说这话? 若是内阁有当年富弼的地位,世宗安敢如此? 高拱为此事,时常彻夜难眠,辗转反侧。 想那刘禅不过中人之姿,若非得了诸葛武侯辅佐,焉能名留青史? 前宋的皇帝若非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焉能这般富庶? 所以,皇帝必然少不得发于州郡的丞相辅佐,才能辅佐贤君,监督不贤,振作国家! 可笑太祖抛却二千年的丞相成例,当真可笑。 好在,如今终于让高拱看到了这个机会。 国朝二百年,没人拨乱反正,如今,便由他高拱来为之。 这天下病入膏肓,皇帝救不了,倒不如让前赴后继的“诸葛武侯”,试上一试! 哪怕不成,也能留下一段佳话。 高拱想到这里,再度坚定了信心。 他唤来当差的职官,吩咐道:“让左都御史葛守礼来见我。” 朝政大事,冲锋在前的,一定是言官。 左都御史乃是都察院主官,九卿之一,而葛守礼,便是高拱的喉舌。 新君不日就要登基,他也是时候该发动了。 …… 六月初九,清晨。 朱翊钧没有按例视朝。 因为,今日是登基的前一天,为了明日的典仪,须得提前跟着礼部“彩排”一番。 朱翊钧拿着长长的一卷祭文,念得口干舌燥。 他粗略地算了一下,竟然有四千三百四十九字,还没句读! 也不知道是哪个不懂事的写的,不知道体谅领导。 他暗暗下定决心,等到自己能影响到礼部,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将标点符号推广开来。 眼睛都快看瞎了! 朱翊钧先后在奉先殿、弘孝殿、神霄殿都走了一遍过场。 除了词多了些,也没别的难度了。 倒是之后的礼拜两宫,却是两宫今日都没空来,只让他一人背词儿。 等到间歇休息的时候,朱翊钧才有空唤来张宏问道:“两宫今日做什么去了?” 虽说彩排这事也就是个过场,但两宫没有更重要的事,也不可能会缺席。 张宏答道:“贵妃娘娘和皇后娘娘,今晨一早就出宫去了。” 朱翊钧疑惑道:“出宫去了?” 张宏压低了声音:“昨夜,德平伯李铭故了。” “不仅两宫,内阁、六部九卿,勋贵大多都去告慰了。” 朱翊钧恍然。 德平伯李铭死了,难怪这么大排场。 这可不是一般勋贵,这是他娘亲的老父亲,俗称的大国丈。 当然,不是现在这两个娘亲,是先帝的原配,孝懿皇后。 这位原配,嘉靖三十一年嫁给了先帝,嘉靖三十七年就病逝了。 虽说病逝了,但是原配就是原配,以后哪怕两宫死了,都没资格升祔太庙,陪祀先帝身侧,只有这位原配才行。 所以大国丈去世,两宫多少都得给几分面子。 他沉吟了一下,说道:“张大伴,替我也去告慰一番,说些场面话就行了。” 尽孝这种事,别人都不好拦着。 等他遣人到府上的事大家都习惯了,便算是小有所成了。 朱翊钧不会错过任何一次,延伸权力的试探。 张宏领旨,便躬身退了下去,刚好与蒋克谦擦身而过。 蒋克谦与张宏打了个照面,颔首算是见过。 而后便来到朱翊钧身侧,刚要说话便被朱翊钧打断:“不急的话等本宫忙完。” 眼下跟礼部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时候已经不早了。 眼见就要结束,他也不想分神,干脆弄完再处理,毕竟他现在也不会有多急的事。 蒋克谦很是识趣地退到了一旁。 又过了两刻钟。 朱翊钧才熟悉完礼部这一套登极大典。 他走到不远处,跟礼部尚书吕调阳见礼道:“吕尚书,登极仪注我已尽数知晓了,若是无事的话,便先回宫了。” 吕调阳笑容很是和煦。 先是行了一礼才道:“殿下果然颖悟绝伦,礼部这边无事了,殿下不要误了明日的时辰就是。” 朱翊钧笑了笑:“吕尚书说笑了,本宫学史,还未听闻有登基误了时辰的。” 他与吕调阳又说了两句,便领着侍卫宫人离开了。 出了殿,才示意左右离远些,留下蒋克谦。 蒋克谦得了皇太子眼神看来,立马会意:“殿下,昨夜德平伯李铭死了。” 看看,这学问还不如张宏,人家还知道说故了,到你这儿就来一句死了。 朱翊钧腹诽一句,也知道不能对艺术生要求经学造诣。 打断了蒋克谦:“我知道此事,说重点就是。” 蒋克谦低头应是。 而后继续道:“殿下,张四维前去告慰,与张阁老前后脚一块到的。” “二人在德平伯府上呆了一会,虽然做了掩饰,但我的人分明看到他们有过几次暗中的交谈。” 朱翊钧一怔。 旋即神色凝重看着蒋克谦。 张四维是晋党的人,整个晋党都在高拱手下做事才对。 为此,高拱特意把张四维调到吏部任了个侍郎,关系可见亲近。 如今怎么跟张居正搅到一块去了? 他一直以为是高拱被罢免后,晋党不得不攀附张居正,张四维才在张居正手下做事的。 如今看来,时间比他意料中的要早很多。 蒋克谦继续说道:“随后,张四维便去了兵部尚书杨博府上,过了半个时辰才出来,应该商议了什么事。” 朱翊钧皱眉问道:“张阁老呢?” 蒋克谦回道:“回内阁了,路上也无停留。” 朱翊钧放缓了脚步,开始思忖起来。 www?ǎ n?c o 这架势,不会是对着他来的。 要对付他,张居正应该是去找高拱,而不是越过高拱联络张四维。 那么…… 是张居正这就要背刺高拱了? 挑在这个时间点,自己明天登基,李贵妃摇身一变,就是李太后。 凭借着冯保在司礼监使劲,促使他娘亲罢免高拱,再策反晋党之流,防止高拱掀桌子? 高拱呢?难道浑然不知,坐以待毙吗? 朱翊钧看向蒋克谦:“元辅呢?在做什么?” 蒋克谦答得飞快,显然心中有腹稿:“根据下面的人说,元辅昨日见了谏台葛守礼。” “二人在公房中谈论良久,随后葛守礼便回去召集了御史。” “至于具体什么事……臣无能。”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今日呢?” 蒋克谦回道:“元辅今日去德平伯府上告慰了,并未见什么人,只是遇到两宫,场面上各自说了几句。” 说罢,他又想起什么,补了一句:“对了,文华殿传来消息说,今日廷议元辅拟票,由张阁老视山陵。” 朱翊钧仔细听着,脑海中思绪转得飞快。 看样子,两边都动起来了。 高拱昨日授意了葛守礼什么,或许是与冯保有关。 顺便支走了张居正,俨然一副准备伸展拳脚的样子。 而后被张居正察觉了端倪,便准备要背刺高拱。 策反晋党,就是其中的一环。 所以届时是高拱在明处,张居正在远处。 只有他朱翊钧,既在暗处,又在近处。 想明白这一层,朱翊钧便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他应该是什么立场? 高拱和张居正留哪一个? 毋庸置疑,那只能是张居正。 单论治政而言,张居正要超出高拱太多,推行新政,只能是张居正,而非高拱。 再以他夺权的角度来看,也应该是张居正。 高拱的威望太高了。 先帝义父一样的人物,高居首辅之位多年,又是吏部天官,台谏是他的走狗,户部是他的后院,地方督抚视他为举主,朝堂各党在他身下婉转哀鸣。 这样的角色,他哪怕有高仪助攻,短时间也压制不住。 反而是张居正,资序与高仪,也不过两可之间。 张居正是新法领衔,高仪也是清流魁首,高仪背靠着自己,在内阁撑起架子,还真不会让张居正独大。 www ? án ?c○ 所以,高拱,必须要败。 但是怎么败是个问题。 不能太难看,也不能闹得太厉害,而且……最好给冯保扒下一层皮! 理想的结局,便是从冯保手中夺下司礼监和东厂,一脚踢开。 而高拱从内阁退下来,体面致仕,在家好好养生,等到自己能驾驭的时候,再考虑是否起复。 梳理完之后,他思路一清。 朱翊钧立刻看向蒋克谦:“先随我回乾清宫,我要手书两封,你替我送出去。” 说罢,他便加快了步伐,往乾清宫走回去。 要针对冯保,不能单靠给自家娘亲吹风,毕竟冯保与李氏,多年主仆,信任不是一时半会能消磨干净的。 只能在高拱朝堂施压的时候助力一把了。 能倚靠的人,高仪自不必多说,朱希忠,也跑不掉——被他缠上了,都得老老实实干活。 论武力,他能暗中使唤锦衣卫。 论人望,他现在是圣质深邃的仁君。 内廷有张宏跟他的干儿子们,内阁有高仪及其身后的清流,勋贵还有成国公,文臣中一大把人对他殷殷期盼。 他现在可不是前身那种光杆君上,这朝局,他总归是能左右一番的。 张居正不是要去视山陵么?若是局势朝着自己的预期发展,未尝不能带着锦衣卫,按住冯保的头,赏赐一枚红丸。 等张阁老回来,再好好探讨治国的事情嘛。 三位一体?监国太后、听政皇帝、辅政内阁,不也是三位一体,怎么能让中间商赚差价呢? 心中想着,朱翊钧一路走过,看着紫禁城中为了登极大典奔忙劳碌的宦官以及各部司官员。 莫名有些奇怪的感触…… 明日登基,不像什么隆重的典礼,倒像是一场大戏开幕式! 第28章 日升月恒,居中平衡 六月初十。 今日是个盛大的日子,大明朝将在今天,迎来一位新的皇帝——朱翊钧,加冕登极。 太阳还未升空,整个紫禁城宛如活过来一般,泛着生气。 无数宫人、甲士、仪仗在皇城内穿行。 各殿祭祀之所,提前摆好了牺牲香火。 而此时的朱翊钧正身着縗服,跪在大行皇帝的灵位之前。 “我皇考大行皇帝在上,我受与遗命,负托神器。” “文武群臣及军民耆老人等,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 “乃仰遵遗诏,俯顺舆情,于今日,即皇帝位。” 言罢,一拜,再拜,至于再三,乃至于四。 四拜之后。 朱翊钧便将手中册表,扔进了火堆,燃起杳杳青烟,萦绕在大行皇帝灵位之上。 随后,他又转于两宫身前:“我母太后陈在上,我母太后李在上,子臣,今日即皇帝位。” 说罢,再度四拜。 李太后此时已然热泪盈眶,口不能语。 还是陈太后轻轻扶起:“宗庙社稷,便托付给皇帝了。” 朱翊钧执手沉声:“朕谨记。” 而后,就在这殿中,女官上前,替他脱下縗服,换上冕服。 玄衣黄裳十二章,第一次贴合在朱翊钧的身上。 外衣织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 内裳中绣着宗彝、藻、火、粉米、黼、黻。 陈太后亲自为他冠冕。 前圆后方,玄表纁里,十二旒遮住了朱翊钧的面容。 李太后为他系上佩玉革带:“皇帝祭完奉先、宏孝、神霄三殿后,速速去午门,军民百官还在午门外等着呢。” 说罢,似乎控制不住情绪,掩面退后。 朱翊钧点头。 看了一眼陈太后与李太后,转身便出了殿去。 随行的太监,侍仪舍人一并跟了出去。 只剩下两宫与各自大太监,留在殿中。 冯保搀扶着李太后,正陪着一块诵念佛经。 一旁的陈太后突然开口道:“终于如愿以偿了,确实也该向佛祖还还愿。” 说罢,陈太后从陈算手中接过三炷香,向先帝灵位拜了一拜。 李太后听了这话,睁开眼睛看向陈太后。 当初陈洪任司礼监掌印的时候,许是这位姐姐起了争宠的心思,屡次与她为难。 二人关系多少有些隔阂,这也是他昨日在儿子面前作色的缘故。 现下又说话让人感觉带着刺,李太后只觉得更不畅快了。 但今天自家儿子登基,她也不能当真跟陈太后计较,否则闹出些不愉,丢的是她儿子的脸。 想到了这里,她按下了心中情绪——总归是以前的事了,如今她赢得彻底,更应该拿出胜利者的气度来。 况且她这位姐姐不能生育,见得这幅场景心态有些失衡,李太后着实能够理解。 于是,李太后微微一笑。 很是大度道:“姐姐不必忧虑,钧儿是个孝顺的孩子,你我日后总是能依仗他的。” 自家母子连心,骨肉相连,略微分润些恩典,给这位常年居别宫的宗法母亲,李太后还是能接受的。 倒是陈太后听了这话,转头看向李太后,莫名地眼神有些复杂——真是傻人有傻福。 却听李太后还在宽慰道:“前几日钧儿便与我说了,他登基之后,姐姐以后就不必再居别宫了。” “等到过两日廷议,咱们便让礼部议论,我居慈宁宫,姐姐搬到慈庆宫去。” 慈庆宫虽是东宫,但是如今新帝未婚无子,自然不急着留给太子。 用以安置陈太后正合适,离文华殿近些,也方便皇帝日讲廷议后前往请安。 陈太后还是领这份情的,她礼了一福算是谢过。 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妹妹可真是好福气。” 若非她这妹妹这幅憨笨的情状,她如今的心情,恐怕还要更差。 李太后不由欣慰地笑了笑,自家儿子,确实是他的好福气。 “好了,姐姐还是回宫休息吧,今日外面难免人多嘈杂,免得惊扰了姐姐。” 她这姐姐本就体弱,又常年居别宫,阴冷潮湿,身子骨极差,稍不注意便病了。 陈太后微微颔首,见了一礼,便领着陈算回别宫去了。 陈太后走后,李太后才看向冯保,无奈道:“我这姐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幽怨?” 分明是士大夫家出身,怎么气度还比不得自家一个农家女? 冯保眼神一闪,口中宽慰道:“这是大喜的日子,陈太后动了情绪,有些感怀,也是常事。” 李太后缓缓点了点头,旋即抛诸脑后。 多年主仆,她向来对冯保的话深信不疑。 随后又说起另外一事:“你说高拱这几日,当真要与咱们为难?” 冯保连忙道:“昨日高拱在内阁放话了,说要罢撤了奴婢这掌印的位置,好让娘娘一道旨意都出不了紫禁城,免得后宫干政,牝鸡司晨。” 李太后冷哼一声,显然动了怒。 冯保看在眼里,放下心来。 高拱自然是没说过这话的,但是,只要李太后信高拱说过,那就够了。 他历来是这样欺上瞒下的。 他当初进裕王府时,裕王身边随侍的太监满员了,便特意重贿干爹,选在李氏身前为奴为婢。 就是看中了李氏耳根子软,又没什么机心,最是方便他哄骗。 如今李氏既然做了太后,冯保只要维系着这份影响力,那么他就能在内廷中横着走。 这不是如愿以偿,还有什么是如愿以偿? 更别说外朝的张居正与他互为盟友。 背靠太后,结盟内阁,手握司礼监,这阵仗,别说皇帝还未成年。 即使是成年,也至少得等张居正或者他冯保死一个,才有机会亲政! 至于皇帝日后清算?呵,插过羽毛的太监,不趁着最后的寿数逍遥畅快个十来年,难道还学着文官在青史上讨个好名声? 太监好啊,死后一了百了,死无全尸,又无后代,也不在乎名声,清算又能清算什么呢,总归是畅快过了。 如今,只待驱逐高拱,他冯保,便能站在大明朝的权力巅峰上! …… 与此同时,午门外,等候宣诏的文武百官、军民代表,早已翘首以待。 熙熙攘攘却井然有序,众人依次列等,从为首的廷臣,由午门一直往外排,到末尾的军民代表,几乎到了皇城尽头。 张四维跪伏在午门外,暗自盯着班列最前方,高拱的背影。 虽说临时换船不太厚道。 但是高拱作为内阁首辅,当真是能卖个好价钱。 要不怎么说张居正是神童,这位越过杨博,直接来找自己,简直是神来之笔。 杨博不会为了内阁辅臣之位,就把高拱卖了,他张四维会啊! 他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已勘磨了十九年,本就是庶吉士出身,又有先帝经筵官的资序。 如今任吏部侍郎,堂堂正三品,距离内阁辅臣也只差一步之遥。 如今内阁之位就在眼前,别说卖了高拱,便是正月里剃头,他都不带含糊的。 张四维正想着,突然听到午门内有动静。 抬头便看到,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宪于,一路唱喊,高捧四卷册书,从午门中小跑了出来。 “有旨!” “有旨!” “有旨!” 待百官纷纷伏首听旨,曹宪于扯着嗓子便道:“天子即位,有圣谕出!” “着成国公朱希忠,奉册书于南郊,祭告天位!” 朱希忠跪受领册书,往南郊而去。 “着英国公张溶,奉册书于北郊,祭告地位!” 张溶奉旨而出。 “驸马都尉许从诚,奉册书于太庙,祗告宗庙!” 许从诚奉旨而出。 “着定西侯蒋佑,奉册书于社稷坛,祗告社稷!” 蒋佑奉旨而出。 四名勋贵,分别领着卤簿,也就是仪仗队,浩浩荡荡而出,代天子祭告。 其中成国公最为显赫,负责祭天,羡煞不知多少武勋。 可惜没人知道,往南郊而去的朱希忠,恨不得把这个差事当烫手的山芋一样扔出去,爱谁接谁接。 这些恩宠,都是要还的! 此前他还体悟不深,直到昨日收到的那一封手书…… 受了皇室的恩情,该到卖命的时候了。 皇室、内阁、司礼监,如今权势最大的三方,明争暗斗。 胜负且不论,光是余波,恐怕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为之丧命,又有多少人要丢官罢爵。 这六部九卿,最后怕是大半都要换人。 文官多是罢职,那丧命的,当然只有宦官跟勋贵这些倒霉蛋了。 朱希忠这一副愁眉苦脸,可不是故意作态。 正统十四年,也是这般斗争激烈,锦衣卫指挥使威风吧?被文官们当着监国的面,活活打死在大殿上! 他是真不想淌这趟浑水,小下点注,博取新帝些许好感,日后略微照拂一番就足够了。 奈何昨日蒋克谦上门,送上皇帝手书,让他再无法置身事外。 新帝不仅让他全力开动锦衣卫,盯紧内阁与东厂。 又将他弟弟朱希孝叫进了乾清宫,侍卫左右。 还命他“随时配合”。 虽然只是私信,措辞也极为恳切客气,但语气坚定,朱希忠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全盘接受。 他当然知道这几日发生了什么。 蒋克谦嘴巴是严,但手下的锦衣卫,怎么说也是他这个指挥使调过去的。 高拱与朝官来往的动静、张居正跟晋党私会之事,还有那位新帝暗中的动作,朱希忠都知道。 正因为知道,他才深感时局危险。 朱希忠只恨自己执掌锦衣卫,读书太多,消息灵通又了解太多国朝故事。 这才令他惶恐不安,恨不得猝死在任上。 否则呢?他能怎么办? 无论无视新君,还是向司礼监或者高拱靠拢,都会被新帝记恨在心,说不得等过几年,就得被成年的皇帝满门抄斩。 至于站队皇帝,为君前驱?那就难免被文官记恨在心! 此前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是世宗玩伴,更于世宗有火场救命之恩,是什么结局,朱希忠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陆炳死后,世宗特意让人“护其家”,结果呢?世宗一去,文官们立刻反攻倒算。 清算陆炳的声音不绝于朝堂,其中最激烈的御史张守约,竟然上奏抄家戮尸,逮问亲属。 更可笑的是,先帝竟然没拗过,负了亲爹的遗嘱,真把陆炳家给抄了。 无论哪种选择,朱希忠都看不到破局的希望,如今身处旋涡的他,似乎只能眼睁睁看着成国公府迎来衰败的结局。 除非……御座上的那位新帝,能胜出的同时,还是个顾念情谊的,不会兔死狗烹。 此外,也须比先帝强势,能压服文官,避免反攻倒算。 哦对,还得活的够久,熬到国公府得罪的文官都一一去世。 想着想着,朱希忠自己都无奈地笑了。 还真是,九死一生啊。 …… 奉先、弘孝、神霄三殿,乃是供奉不在九庙之中的帝、后。 譬如他如今的两位母亲,死后灵位便只能归入这三殿之中。 至于祭祀的过程倒很简单,也没多余的观众,都在殿外远观。 朱翊钧按册文、祭礼,焚告先祖,礼毕,三拜而出。 这便全了祭告祖灵的礼数。 朱翊钧方从神霄殿出来,蒋克谦便迎了上前。 “陛下,高阁老荐上来的言官,微臣试探后,只有两人能用。” 朱翊钧有些意外,想了想还是颔首道:“也罢,两人也够用了。” 这言官自然不是用来冲锋的。 昨日他听闻张四维与张居正勾连,心中立刻有了定计。 他如今是个打平衡的角色,巴不得高拱与冯保两败俱伤。 既然历史上高拱一败涂地,他当然要出手帮衬一下。 晋党这个要反水的货色,正好让人去缠住,免得背刺的伤害性太强,也不引起冯保警惕。 言官弹劾之后,杨博和张四维总是要自陈罪过,疏请罢免的。 如此束缚手脚一时就够了。 至于怎么说服的高仪……弹劾晋党这种事,就没必要跟高仪说了。 他只说是,听闻有朝臣贪污渎职,问高仪荐几名忠君爱国的言官,替他彻查暗查一番罢了。 选人自然也是履历翻烂了,几岁尿裤子都查出来了,才挑出了几名三纲五常入脑的清流。 就这,最后等锦衣卫遣人试探,听了一天墙角,就只剩两人能用了。 而张四维和杨博的罪证,这两人的屁股,当真是一点没见干净。 朱希孝昨日向他展示锦衣卫底蕴的时候,嘴巴都说干了。 最后才是挑了两件程度不上不下的罪状,准备到时候再给到言官手里。 如此平衡一番,才能斗得你来我往嘛。 除了有些欺负老实人让他心里过意不去。 毕竟等高仪事后知晓自己是要弹劾高拱手下的晋党,怕是又要委屈一阵了——总不能责怪朕吧?朕饱读四书五经,无差别痛恨贪官污吏,先生总不能教我包庇吧? 这时,蒋克谦又开口道:“陛下,高阁老言说,他最近操劳过度,身体抱恙,等陛下登基后,要休沐几日。” 朱翊钧一愣:“休沐?” 内阁拢共就三人,还要去一人视山陵,这时候休沐? 脑子一过,这才反应过来,多半是高拱授意。 高拱这也太刚愎自用了吧,他好歹是高仪举主,二人私交极好,正要做大事的时候,竟然让高仪置身事外? 若非高拱这性子,他历史上恐怕也不会输得这么惨吧。 不过正好,大家办的事都瞒着高仪。 就他一个清白身的老实人,确实也不便沾染太多是非,如此才好尘埃落定之后,出来收拾残局。 至于身后的清流嘛,暂时交给朕驱使一二吧! 想着,朱翊钧点了点头,嘱咐一句:“你派人看着点,要确保朕随时能联络到高阁老。” 蒋克谦退了下去。 朱翊钧招来礼官:“朕已祭完祖灵。” 那礼官晓事,钦天监早先设定好的时鼓,立刻第一响。。 殿外,拱卫司已经布置好了卤簿,其后排列着甲士,各自树立旗帜与仪仗,一辆五辂车停在殿外,两名侍仪舍人举着表案侍奉左右。 张宏连忙扶着朱翊钧稳稳踩上了五辂车,而后扯开嗓子喊道:“开道!” 顿时,钟鸣鼓响,甲衣阵振,一行人浩浩荡荡行去。 前方百人洒水、清道、展旗,左右依仗奏响礼乐,拖出一条长长的队伍。 张宏便再度唱喊:“御午门!” 第29章 践祚之初,群然噪呼 军民代表,文武百官,正跪伏在午门外,骤然听到一道鼓声,是钦天监安排的时鼓。 随着鼓声一响,东曦初升,照在午门之上。 众皆纷纷抬头朝城楼上看去。 只见通赞、赞礼、宿卫官、各侍卫等侍从官,鱼贯而出,在门楼上开道迎候。 云盖、云盘紧随其后。 一道身着衮冕的身影,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缓缓现身。 “有诏!”有人唱喊。 军民百官当即伏首:“恭听圣谕!” 朱翊钧看着城楼下方,黑压压跪倒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胸膛不由数度起伏。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终于缓解了一番。 这才对着下方,一字一顿,宏声道:“我国家光启鸿图,传绪万世;祖宗列圣,创守一心,二百余年。” 与此同时,左右当值太监,重复一遍,传到下方耳中,下方每隔一段便有太监重复一遍,向后喊道。 重重叠叠,犹如声浪。 “我皇考大行皇帝,明哲作则,励精图治……遽龙驭之上宾,顾命朕躬,属以神器。” “乃仰遵遗诏,俯顺舆情,于六月初十日,祗告天地、宗庙、社稷。” 朱翊钧顿了顿,闭上眼睛,中气十足,说出那一句:“即皇帝位。” 值此刻,教坊司安排的中和韶乐奏响,钟缶同响,鼓乐齐鸣。 两侧值守的卫士振动衣甲,猎猎作响。 下方军民百官,无论什么心思,都纷纷拱手加额,一拜、再拜、三拜、四拜。 口中齐齐呼喊:“万岁!” “万岁!” “万岁!” 百千人共唤万岁之声,直冲霄汉。 呼声、喊声、乐声、振甲声、钟鼓声、波涛汹涌,宛如天地共鸣,响彻整个紫禁城! …… 声音渐渐歇止。 “其以明年为万历元年,与民更始……” 宣读诏书的声音继续响起,军民代表还在跪伏听旨。 百官却是已然起身,陆续由午门进入。 朱翊钧也转身下了城楼。 稍后他还要御临中极殿,受百官贺表,但这一刻,他的登极大仪,已经圆满了。 大典的内核,在于宣告,当众人山呼万岁的时候,大典就已然提前结束。 从现在开始,他便是大明朝千万人共尊的皇帝了。 但……这远远不是结束,或者说,这只是他万里之行的开始。 不止是他在等这个时间点。 高拱也在等,他在等帝位上坐上一名十岁孩童,好假奉儿天子以废司礼监,让皇帝做个点头机器。 冯保、张居正也在等,他们需要李氏登位太后监国,好驱逐高拱,独掌大权。 朱翊钧、冯保、高拱、张居正,几人的交手,也将在此刻正式开始。 …… 与常朝不同,登基临朝,是百官朝圣的仪礼。 人数数十倍于廷议,文华殿根本施展不开。 又为了彰显天家威仪,太祖定例,登基临朝一律在位于紫禁城中轴线上的奉天殿举行。 而今,礼部请命两宫,却是改到了中极殿。 尚宝卿侍从官早已在殿中设好了御座,朱翊钧施施然坐了上去。 他没有再去关注升殿的仪程,只是静静等候着百官上贺表。 一顿鸣鞭、鼓乐之后,百官鱼贯而入。 四名奉旨祭告的勋贵,率先出列:“臣等,幸不辱命,已告于天地宗庙。” “天地宗庙闻陛下登极,有瑞彩洒落,必是喜极。” “臣等,斗胆为陛下献上贺表。” 言罢,朱希忠隐晦地看了御座上的皇帝一眼,心中思绪万千。 朱翊钧被冕旒遮住了视线,只点了点头:“卿等一片赤诚,朕知之。” 又看向冯保:“司礼监掌印冯卿,为朕呈来贺表。” 冯保拜下:“内臣遵旨。” 而后从御阶上走了下去,从四位勋贵手中收上贺表。 四位勋贵归列。 又有阁臣出列:“臣等为陛下登极贺,亦有表奉。” 朱翊钧颔首。 随后,百官便由内阁辅臣、六部九卿、至七品微末,大小官员依次献上贺表。 一切井然有序。 直到…… “陛下命司礼监掌印收取贺表,你这厮是何人!?”广西道御史张涍,皱眉看向冯保。 殿内霎时一静。 朱希忠似乎身体不适,紧闭上了双眼。 高拱目不斜视,似乎全然没听见。 张居正嘴唇微张,恰到好处地惊讶。 高仪双手持笏,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只有不知情的官员,四周环顾,与同僚对视,目中透着无措与恐慌。 冯保遭此刁难,也端得是一身养气功夫,眼皮都未抖一下。 只是朝御案之上拱了拱手,缓缓道:“咱家便是司礼监掌印。” 张涍拂袖,抬起手指着冯保,视线左右逡巡,向百官征询道:“这便是司礼监掌印!?” 百官都是人精,哪里不知道这是要出事的节奏。 且不说你认不认识,便是心有疑虑,该是在这个时候咆哮中极殿吗? 无论大小官员,迎上张涍的眼神,都纷纷别过头去,不愿卷入这场旋涡。 御阶下方的纠仪官,也是当即出言喝止:“张涍!天子御极,注意体统!” 张涍顺势下拜,朝皇帝认罪:“陛下,臣方从广西巡案而归,尚不知先帝有遗诏更换司礼监掌印,臣有罪!” 既然冯保是司礼监掌印,那想必是先帝遗诏吧? 以退为进! 张涍这话虽是认罪,但实则是将冯保就任司礼监掌印不合流程这一事,放在了台面上。 冯保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演的哪一出,哪怕有所准备,也忍不住恨恨看向高拱。 朱翊钧也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只是马前卒罢了。 见状他也干脆装傻:“张卿请起,不知者无罪。” “卿有所不知,冯大珰乃是我母后点用,非是先帝遗诏。” 张涍当然是明知故问,他非但知道,还等的就是这一出。 他瞥见葛守礼暗暗点头,心中有了底,继续纠缠道:“哦……原来是陈太后彼时下的懿旨,那倒是臣无状了。” 理论上来说,司礼监掌印一职,只能皇帝点用。 但皇帝驾崩,皇后理所应当作为监国,权宜为之,也说得过去。 虽然……张涍明知不是陈太后下的懿旨。 戏唱到这个地步,此时自有人帮场子,把调子唱上去。 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呵斥道:“张涍放肆!陈太后何等识人之明,你竟敢诬赖!冯大珰这司礼监掌印一职,是如今的李太后点选!” 话音刚落,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立刻出列争辩:“韩通政,也请慎言,我六科,从未见李太后彼时有明旨示下。” 这二人是高拱门生,百官人尽皆知。 到了这时,那些不明就里的官员终于反应过来,原来首辅与司礼监掌印,要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了! 台谏御史、六科给事中、通政使司,全是高拱的人。 眼下这几人一唱一和,要说不是高拱授意,那才是见鬼了! 朝堂是高拱的主场,可怜的司礼监掌印只能被众人围殴,真是一点办法也无。 而当事人冯保,看着自己眨眼之间便被架在了火上烤,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心中恨意却丝毫不少。 纵使提前知道高拱将在最近发难,有些心理准备,此刻仍是觉得怒极。 这处短板,他早就心知肚明。 当初先帝驾崩,李贵妃厌恶孟冲,便将其驱逐,提拔了自己。 至于明旨……司礼监掌印,还真不是区区贵妃可以一言而决的。 况且,当时孟冲是司礼监掌印,高拱是内阁首辅,二人盟友,这区区贵妃令旨,能遵从才怪了。 于是他便进言彼时的李贵妃,让她绕过外朝,直接点用自己,将生米煮成了熟饭。 嗣君的生母有位份,自己领着东厂有人手,哪里还用管什么流程礼数。 内廷的斗争方式可与外朝不一样。 所以,快刀斩乱麻实在是权宜之计,彼时根本不可能下明旨到内阁。 否则轻则被六科封驳回来,严重些,恐怕还要波及到李氏身上——牝鸡司晨这话,高拱是真能骂出来。 此后靠李氏压着,一时也没人追究,就算有,那奏疏也是可以留中的。 更随着前些日子做掉了孟冲,以及今日李氏成为了太后,冯保这位置就已经不可动摇了。 只是,他没想到,高拱竟然敢命御史在登极大仪上,当面捅破此事! 这是哪怕明知无用,这要来恶心他一番。 是当真不顾及两宫,不顾及小皇帝的脸面了! 冯保隐晦地看了一眼殿外,没等来预料中的动静。 却也不能丝毫不还手,他当机立断抬出李太后:“诸位不妨再好好想想,当初李太后可是下了口谕的!” 冯保将太后二字咬得死死的。 这是在提醒这些人,这可不是单单得罪他一人,他背后可是靠着天子生母,一位监国太后的! 高拱也就罢了,你们这些给事中、御史当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吗? 但那张涍也不知被许了什么诺,不仅丝毫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听了冯保这话,张涍怒目圆睁,朝着御案叩拜后,宏声质问道:“焉有贵妃口谕可决内相一职!?” 他又向左右百官大声质问:“我朝可有此成例!?” 这话矛头直指李太后,百官都悚然一惊,恨不得避席而逃。 今日究竟是什么泼天的大战,竟然指斥监国太后! 冯保见他犬吠,说话也激烈了起来:“张御史是在问罪李太后吗?” 若是司礼监掌印这位置三言两语就被撤下来了,高拱早就做了,何必等到现在。 就因为他这任命,是与李太后牢牢绑定的! 一顶大帽子扣下,就看区区御史敢怎么接。 可惜,张涍冲锋陷阵,身后却有的是人。 此时自然有人出来控制着局面。 www¤д n¤c o 高拱不咸不淡开口道:“二位慎言,不要将自己的问题,动辄牵扯于上。” 张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也会拿捏好度。 他理都不理冯保,继续朝着朱翊钧道:“皇上践祚之初,所窥伺者何限!名与器,安可假人?” “贺表既由司礼监掌印收取,臣不敢奉于旁人!” 言语之中,尽是冯保窥伺名器,有僭越皇权的大罪。 葛守礼作为左都御史,不能真让登基仪被台谏的人给搅黄了。 他出列呵斥:“张涍!你非要搅乱陛下御极吗,还不奉上贺表立刻退下!” 说罢,他又进言道:“陛下,纵使张涍说得有理,也不过区区内臣僭越神器,还大不过今日陛下御朝,臣请此后再行处置。” 这些言官们三言两语,便将冯保打成了窃据司礼监,僭越神器之辈。 压根都不给冯保插嘴的份。 朱翊钧只觉得可笑,这些人是当真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啊,连他的登极仪都能作为战场。 也难怪孝宗皇帝,被这些文臣夸上天去了,称为什么三代以下的真仁君——当初孝宗朝会时,文臣便是这幅情状。 按照朝鲜的明实录记载,孝宗见朝会时,朝臣各自开小会,争扰不休,孝宗便是只能坐在龙椅上当木头人。 这群人要的,难道就是这种皇帝? 得亏朱翊钧眼下他另有图谋,不然看这些人这般目无君上,他说不得就要当众翻脸了。 这般想着,他抱着看戏心态,借坡下驴:“葛卿说得有理,张卿,此事容后再议,莫要在此纠缠。” 眼下临朝搅扰,至多是把这事放在台面上的第一步罢了,还动摇不了冯保的位置。 高拱必然还有后手,往后定然还有狂风骤雨。 今日这序幕,也该适可而止了。 张涍身为马前卒,任务已然是完成了,听了这话,立刻恭顺拜倒,口称遵命:“臣忧惧内臣僭越神器,蒙蔽耳目,一时心急如焚。” “无状之下不慎惊扰了陛下登极临朝,臣下去后,会上奏自陈罪过,听由陛下发落。” “至于冯保之事,臣也会另有本奏上。” 说罢,这才将贺表交到了冯保手上。 只是二人错过时,张涍悄然嗤笑一声。 冯保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了胸中情绪,唾面自干。 他面无表情,似乎在等待什么。 张涍见冯保忍气吞声,不由觉得快意,刚要回到班列,脚步还未迈出,就在此时,突然一名太监从侧殿进来。 “皇太后懿旨!“ 第30章 擦拳磨掌,你来我往 冯保似乎早有所料,迎了上去。 百官怔然回头。 只见来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宪于,他捏着两道懿旨,却并未展开宣读。 反而看向张涍。 张涍被这一盯,下意识身子一激灵。 曹宪于温和一笑,开口道:“张御史,李太后有口谕给您。” 言语之间,倒是颇为客气,但明眼人都知道,张涍这是要倒霉了。 张涍平缓情绪后,很是坦荡地下拜:“臣恭听。” 曹宪于收敛了笑容,捏着嗓子道:“广西道御史张涍!我不过途径中极殿外,便听到你咆哮御前,你究竟要何为!?” 说罢这一句,曹宪于抬了抬眼帘,对着百官道:“皇帝初御极,便有人欺我孤儿寡母,纠仪官眼睛是瞎的吗?” “广西道御史张涍,殿前失仪,惊扰少帝,即刻扭送回家思过,罚铜一月。” 说完这一句,才朝慈宁宫方向行了一礼,示意口谕说完了。 这道口谕念完,殿内莫名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张涍本倒是有这个心理准备,他只是起投石问路的作用,马前卒罢了。 元辅和台谏肯定不会现在回护于他。 只能自己硬抗下来,日后才有厚报。 不过,虽明知这是要交出去的投名状,张涍此时还是忍不住额头冒出冷汗。 终归是在直面一名秉政太后的怒意。 “走吧,张御史。” 一道声音惊醒了张涍,抬头看到冯保和蔼的神情。 冯保见张涍迟迟没有动作,也不急着催促,反而问道:“莫不是张御史还要抗辩?” 他又回头看向纠仪官,又看着高拱:“诸位,不会觉得张御史方才举止,没有殿前失仪吧?” 纵使要回护,也不会有人敢公然指鹿为马,那是要被清君侧的。 冯保见高拱默不作声,台谏葛守礼别过头去,这才笑了笑。 随着与曹宪于点了点头,便有人要张涍一左一右架起来。 张涍冷哼一声:“本官自己会走!” …… 张涍被赶回家了——被金吾卫扭送出午门的。 这当然说不上多大的惩罚。 毕竟国朝历来有广开言路,不罪言官的成例在。 更别说如今高拱强势,李太后还真没法拿个殿前失仪的理由,就轻描淡写地重惩一名御史。 至于后面怎么打击报复,就看各人手段了。 处置张涍是口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随手拍蚊虫,添头罢了。 此外的两道明旨,才是重头戏。 曹宪于展开一道懿旨,念到:“以原司礼监掌印孟冲身故,冯保侍奉年久,忠恳任事暂替,不日由权转实,着内阁、各部司知道。” 百官恭顺地听完小太监宣读完懿旨,不时瞥向冯保。 孟冲怎么死的百官难道不知道? 现在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才下内阁补手续。 先射箭再画靶子这种事,也就没卵蛋的货色不需要顾及脸面了。 朱翊钧也隔着冕旒静静地看着冯保。 这位大伴,做事还是老道,滴水不漏,得了高拱要找麻烦的消息后,立刻就知道提前请李太后的明旨,补全自己的短板。 一道懿旨,直接完善了任用司礼监掌印的流程,将位置扶正。 但他更在意的是,冯保对李太后的了解与影响,当真不容小觑。 竟然直接就在自己登极临朝的朝会上下旨,甚至等不到第二天。 张涍这个区区马前卒,刚探头就被李太后一巴掌扇回了家。 李太后对冯保的信重,到底有多深厚!? “元辅,还请接了旨。”那太监催促道。 高拱不表态,一时还真没人敢去接旨。 他的门生,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更是频频看向高拱,只要座师一个眼神,他就敢冲锋陷阵。 一时间,目光都聚焦到了高拱身上。 朱翊钧也不例外。 只见高拱双目微合,似乎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臣等领旨。” 冯保暗道一声可惜。 反正他屁股都坐下了,高拱不接旨孟冲也不能复生。 甚至于,乐见高拱继续与李太后僵持,抗旨不尊。 曹宪于见这道懿旨送了出去,又展开另一道。 唱道:“新帝登基,我孤儿寡母,不熟识朝官,依照旧例,百官自陈任上得失,奏与皇帝了解知道。” 他方一念完。 百官立刻便露出惊容,甚至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所谓自陈得失,当然不是字面意思上的,向皇帝做工作总结这么简单。 而是自请致仕的委婉说法! 国朝向来便有此成例,新帝登基,百官便要自行致仕,留与不留,都在皇帝一念之间。 相当于给了新帝一个重组领导班子的台阶。 但是,成例就是成例,皇帝与朝臣有默契也就罢了,这下懿旨催促,未免也太迫不及待了吧? 这是赤裸裸地在敲打百官! 结合第一道懿旨,分明是在说——有胆与冯保为难,那就别怪我将自请致仕的奏疏准了。 百官不由面面相觑。 话虽如此,这旨,还是要接的,这种没有实际命令的旨意,没有抗旨的必要。 给事中从曹宪于手中,接过了两道懿旨,并无多余言语。 曹宪于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仿佛从未来过。 只有殿内诡谲的气氛,提醒着百官方才发生的一幕。 …… 殿上的事,很快便发酵了。 高拱与冯保,各自开始了明目张胆的斗争。 先是台谏,不过短短两天,便有数名御史,纷纷弹劾冯保。 尤其指的是皇帝未登基之前,冯保的作为。 首先是张涍当头,说“未闻令旨革某用某,一旦传奉令旨者,皆出自冯保,臣等相顾骇愕”,直指孟冲死前,冯保就非法上任了。 随即便有御史跟上,称冯保“逆珰怙势作威,专权乱政,欺君藐法,无日无天,大负圣恩,大干祖制”。 一个僭越神器,蒙蔽主上罪名,狠狠拍在了冯保脸上。 以往这些奏疏甚至都过不了司礼监那一关,但由于张涍在御前一番行为,使得消息根本压不住。 很快就在朝堂上掀起了声势。 奏疏的留中不发,又加速了言官们的串联。 从数人,增加到十余人。 旋即,便抬出祖宗故事,称太祖高皇帝洪武十年时,有内侍仗着资历老,侍奉高皇帝多年,便干涉政事。 而后引出太祖圣谕“汉唐之祸,虽曰宦官之罪,亦人主信爱之过使然……今此宦者,虽事朕日久,不可姑息,决然去之,所以惩将来也。” 太监干政,太祖都不会包容,现在你李氏跟皇帝难道还要违反祖训? 还劝谏两宫与皇帝,多体谅祖宗苦心。 李太后不得已,只能以两宫与皇帝的名义,下令冯保自陈罪过,戴罪掌印,以观后效。 这就是小骂帮大忙了,一个警告处分,不痛不痒。 而冯保那边,也是尽显东厂厂督风范。 他不知在何处,拿到了张涍贪污渎职的罪证。 不等有司介入,直接带人抄了张涍的家。 更是带着中旨,把张涍捆缚起来,纵马过街,直接扔进到了都察院大门口,将其革为了白身。 而后又带着所谓张涍的供状,四处攀咬别的官吏。 尤其几位高拱门人,更是频频被扰。 事情到了这一步,事态再度升级。 弹劾冯保的奏疏,宛如雪花一般,飘进了内宫。 从冯保盗窃皇家珍宝字画,贪污贡品,收受贿赂,到私扣奏疏,隔绝内外。 乃至冯保当初在裕王府当差的底裤,都被翻了出来。 不仅要罢黜冯保,还要立赐究问,以早梂宗社事。 …… 六月十三,未时。 暑气渐深,太阳开始毒辣起来。 不禁暴晒了紫禁城,也灼烧着时局。 “什么?有太监出首,状告冯保杀害孟冲?” 朱翊钧正在逐一翻看贺表,不由得抬起头惊讶地看向朱希孝。 朱希孝斟酌了一下,说道:“是孟冲以前的干儿子,孟冲死后,被陈洪护了起来。” “如今不知是受人指使,还是瞧准报复冯保的契机。” 自从朱翊钧登基后,朱希孝便亲自戍卫乾清宫。 涉及到蒋克谦没资格知道的大事要事,也是由他来汇报。 朱翊钧听到陈洪这个名字,突然想起这人。 裕王府的大太监,此前也是做过司礼监掌印的人物,好像也是冯保拉下马的。 他记得……似乎是陈太后的人? 所以这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陈太后的意思? 面上却不露声色道:“向何处状告的?刑部还是都察院?” 这是追刑,还是劾官的区别。 虽说刑案向来由刑部负责,但这不是涉及到官老爷们嘛,多少还是都察院管用些,反正都是高拱的地盘。 朱希孝面色古怪:“是向咱们锦衣卫出首的。” 朱翊钧一怔:“锦衣卫?” 朱希孝这才解释一番。 原来那太监本打算去都察院出首的,结果东厂的人不知哪里得了风声,四处追索。 太监连宫门都还没出得去。 避无可避,无奈之下,只得跑到锦衣卫喊冤,寻求庇护也顺势把锦衣卫卷了进来。 朱翊钧听罢,饶有兴致问道:“那成国公准备怎么做?” 估计朱希忠快被气死了。 眼下内外打架,锦衣卫莫名其妙躺着中枪,怕是也在犹豫怎么处理这个烫手山芋。 朱希孝低下头:“微臣此来,正是向陛下请示。” “是送去都察院,还是放回宫里……” 这是问帮冯保还是帮高拱。 既然已经下注了,就万万没有三心二意的道理,尤其是勋贵这种不值钱的。 总之就是一句话。 在皇帝还靠谱的时候,皇帝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朱翊钧继续翻看着贺表,闻言淡淡一笑。 比起自我意识强烈的文官,还是勋贵明事理多了。 既然有这份态度,他也不吝指教:“都不,你去安排,给陈善言‘恰好’接手,看看他会怎么做。” 陈善言是陈太后的兄长,锦衣卫千户,如此,相当于是给陈皇后知道了。 可谓春风化雨,雁过无痕。 朱希孝愣了愣,脱口而出道:“陛下不是……” 朱翊钧合上贺表,面无表情:“朕不是什么?” 朱希孝连忙闭嘴。 按照他兄长的猜测,这位圣君应该是有意拔除冯保才对,这时候不落井下石,把人送到都察院那里。 怎么安排个不相干的来接手? 可这些都是猜测,不能放在明面上说。 否则一个揣摩圣心的罪名逃不了。 他支支吾吾,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见状,摇了摇头,带着叹息道:“朱卿,论语云,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你学不来成国公,不妨多学学蒋克谦。” 他这样安排,只是因为,方才他突然发现,自己以往都漏算了这位陈太后的立场。 这位作为正宫,一直像个隐身人一样,以至于众人都无视了她。 如今有个机会试探一下,岂能放过。 他倒要看看,是陈洪自作主张,还是陈太后的意思。 这些话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 可怜朱希孝既没有揣摩圣意的才智,也没有闷头做事的气性,一幅不上不上的样子。 也看在总归是天使轮投资的份上,他难得敲打一句。 朱希孝没听明白圣上话中所指,却也知道不是好话,登时心乱如麻。 连忙下拜认罪:“臣知罪!” 朱翊钧没有追究的意思,朱希孝听不听得进去,是他自己的事。 摆了摆手:“去吧。” 朱希孝满头大汗,心事重重地退了出去。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又低下头继续看贺表。 贺表虽然空洞无物,但有没有用心写还是看得出来的。 有这个态度的不一定忠君,但连态度都没有的,那必然要被边缘化。 朱翊钧大概看看内容,就能心里有数。 譬如高仪的贺表尤为赤诚,让人动容,朱希忠的贺表也是用心了。 像那张居正的贺表,文采斐然,但显然不太走心。 高拱就更不用说了,敷衍至极。 除了这些人,还有其余数百份贺表。 这两日抽空逐一翻看,到现在才看了一半。 余有丁?朱翊钧又拿起一本,大致翻了翻,嗯,彩虹屁拍得很不错。 又翻开另一本,陈栋?对自己的期望这么高? 申时行,啧,这家伙不像三十岁,倒像五十岁了。 朱翊钧一本本看过去,在心中将这些人分门别类。 王锡爵?南直隶的贺表也到了? 南京刑部主事,李贽!? 朱翊钧精神一振,默默将此人的贺表放在一侧,算是提醒自己。 眼下还不急,得等到开经筵后,才用得上此人——大明朝,要有自己的儒学。 想到此处,他干脆在心中整理起来,日后要关照的人物。 泰州学派、李贽、程大位、海瑞、戚继光、吕坤…… 恰在这时,张宏步子静悄悄地走了进来。 见皇帝在观览贺表,轻轻唤了一声:“万岁爷。”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张宏。 抢先开口道:“这贺表,都收上来了吗?” 张宏本来有事汇报,话到嘴边咽了下去,转而回道:“万岁爷,贺表昨日就上齐了。” 朱翊钧皱眉:“郑王朱厚烷呢?” 朱厚烷这穷亲戚不是重点,重点是他那宝贝儿子,自己可有大用处。 张宏听到问话,犹豫道:“万岁爷,郑王当初获罪于世宗皇帝,削爵后一直比较内敛……” 内敛,就是不爱理人的意思了,不爱搭理的人中当然也包括皇帝,或者说,特指的皇帝。 朱翊钧当然听懂了,怔了一下:“心怀怨怼到现在?我皇考不是复了他的王爵之位吗?” 张宏不敢接这话,否则就是个离间皇室的罪名。 一切尽在不言中。 朱翊钧摆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容后再说吧。大伴有什么事?” 张宏低眉顺眼问道:“万岁爷,高阁老下午就休沐了,让您这几日好生温习课业。”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应声。 高仪休沐,明日一早张居正离京视山陵,内阁终于只剩高拱独断,烈度只怕又要升级了。 张宏继续道:“还有,那两名言官,明日就要弹劾杨博、张四维,问是直接给陛下,还是按例上奏。” 这可不是简单的形式。 要是真绕过内阁把奏疏直接送到御前,那就代表着,已经有朝官认可了新帝处置政事的能力。 换句话说,这是支持少帝亲政的信号。 此例一开,朝堂上立马就要掀起一轮腥风血雨。 朱翊钧摇了摇头,这才哪儿到哪儿,现在可不是时候。 他开口道:“廷议上弹劾就可。” 节外生枝就不必了。 况且也不需要弄出多大动静,只需要束缚住杨博和张四维的手脚,让他们上奏陈辩,自顾不暇便可以了。 张宏应了一声,又小心翼翼道:“万岁爷,还有一事,就在此时,午门之外,有一御史跪奏。” 朱翊钧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跪奏?弹劾冯保?” 张宏点了点头:“是广东道御史张守约,说……” 他顿了顿,一边回忆一边学起来:“国朝成例,言官不因言获罪,如今竟被挟私抱怨。” “区区阉竖,仗东厂之势,捆束御史,纵马过街,岂有此理!” “尤其司礼监掌印之身,岂可再兼东厂之职?” “有违祖宗成法,乃是祸乱之始。” 张宏神态动作拿捏得极其到位,宛如御史上身一般。 朱翊钧听罢,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这可是戳到冯保死穴了。 以前冯保身份不清不楚,也就罢了。 如今既然下了明旨,那冯保还兼任着东厂职司,就有问题了。 李太后再大,也不一定能顶得住文臣抱团,拿出“祖制”这顶大帽子。 所谓祖制,不论其再怎么奇怪,再怎么可笑,只要是共同意志的具现化,那么它带来的压力,就是现实的,是切身的,没人能够忽视。 这与他前世主管的口子,遇到那些荒谬的舆情一样,想笑都笑不出来,哪怕没错,也只能捏着鼻子先通稿认错再说。 高拱积年首辅,出手自然不简单。 说不得故意在此处等着呢,难怪殿上接旨接得这么爽快。 这些老姜,没一个好惹。 也不枉自己这几日天天劝李太后,为朝局稳定计,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直接罢黜首辅,待他蹦跶几天,自请致仕就好。 不过……既然高拱都做到这份上,他也不能闲着。 朱翊钧大手一挥:“走,随我去给母后问安,路上细说!” 第31章 抱蔓摘瓜,靡花正发 烈日当空。 张守约手捧着一道奏疏,一脸正气地跪在午门外。 不远处,两名太监撑着伞,为座椅上的冯保摇扇。 冯保死死盯着张守约:“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莫名的既视感,让他说话平添几分冷硬。 张守约看都不看冯保,冷哼一声:“我是大明朝的御史!尽御史职责,哪像某些竖阉,只能依附他人说话做事。” 这自然不是冯保要的回答。 冯保仿佛耳背一般:“哦,宋之韩啊,也难怪,毕竟是同窗进士。” 又唤来太监吩咐道:“记录在案。” 张守约见冯保这幅做派,气得七窍生烟:“冯保!安敢当面指鹿为马!你要做赵高吗!” 冯保点了点头:“好好好,原来张涍也是一伙的,来,记下来。” 身旁的小太监飞刷刷的记录着。 装模作样一阵,冯保见火候差不多,露出一副惊容,失声道:“什么?都是高拱授意!?” “你们竟敢结党!?” 他震惊起身,一把拽过干儿子:“快!记下来!我要立刻送去给太后!” 结党啊! 真是天大的事! 我冯保这一身职司,就算再违祖制,那也是主人家的恩赏。 你高拱这些人敢结党,才是犯了天大的忌讳。 别说什么现在朝堂上明里暗里一堆这党那党,让他们跳出来公开承认试试? 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称,一千斤都打不住! 结党?哪次朝堂上掀起结党大案不是腥风血雨! 看看眼下的局势吧,一百四十名御史,有二十余人都在弹劾他冯保。 六科给事中四十八人,半数隔三差五轮流来人找内廷的事端。 高拱说冯保是人神共愤,天怒人怨,那在冯保这里,照样可以说是高拱结党,攻讦忠良! 冯保不顾身后张守约的辱骂,拿着方才的记录,就直奔李太后的寝宫。 他与高拱之间的胜负,可以说信心十足。 太监为什么得势?那是身后有人! 历来能扳倒太监的,要么是身后人抛弃了,要么就干脆是针对身后之人的。 想指着挑自个儿小小的错处,扳倒自己?可笑! 若是李太后势单力孤,无人声援,那确实挡不住言官联名上奏,有可能将他弃了。 但是……串联?真以为朝臣都跟他高拱一条心呢! 等高拱惊觉,不是所有朝臣都跟他一个想法的时候,就为时已晚了。 若不是李太后莫名其妙转变了心意,说要为了朝局稳定,非要等着高拱自请致仕,高拱现在就得被罢黜回家了! 也罢,留着也好,反而是个剪除高拱党羽的好时机。 只要相持不下,奸臣,会自己跳出来的。 御史、给事中,都是马前卒罢了,他倒要看看六部九卿这些高官里还有谁。 等到都跳出来,再与张居正联手,一网打尽! 高拱跟他的党羽,一个都不能留下! …… 朱翊钧刚到慈宁宫外,就听到里面叽叽喳喳,还伴随有小孩的叫喊声,热闹得不行。 他面色古怪走进殿里,果然看见自家弟弟妹妹,朱翊镠和朱尧媖,在屋内跑来跑去。 俩小孩与他都是一母同胞,都是李太后所生。 朱翊镠四岁,朱尧媖五岁。 李太后见皇帝来了,连忙让宫人抓住两小孩:“过来,行礼。” 俩孩子显然也是教过的。 朱翊镠口齿含糊拜了下去:“弟镠,拜见大兄皇帝陛下。” 朱尧媖大一岁,说话顺畅些,却也吞吞吐吐:“妹媖,拜见大兄皇帝陛下。” 虽然手忙脚乱,吞吐忘词,但还是有模有样的全了礼数,才被允许起身。 朱翊钧没有制止他们行礼,玩什么现代主义那一套。 在这个时代,早日确定上下尊卑,才是对他们好。 君不闻郑伯克段于鄢? 他牵着妹妹朱尧媖的手,走到李太后身边:“镠弟和媖妹一段时间没看着,似乎都长高了些。” 曾几何时,他也到了见了小孩只能夸又长高了的心态了。 李太后看着眼前子女绕膝的场景,也是欣慰地笑了笑。 她抱起朱翊镠,朝朱翊钧说道:“这些弟弟妹妹,以后可都要靠你照顾了。” 朱翊钧正逗弄着朱尧媖,闻言,不由看了看朱翊镠,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家小妹懵懂的眼睛。 历史上朱翊镠是照顾好了,朱尧媖可就惨了。 太祖有遗训,驸马须从平民或低级官吏家庭中选取,而且子弟被选中的人家,近亲中便不能再出仕为朝官,多是恩荫勋贵。 这就导致了,稍微有点科举追求的书香门第,都不想结公主。 愿意的都是些什么人?为求勋贵之身的暴发户! 英宗实录载,“富家子弟投托各主婚官员与议婚阴阳人通同作庇,有钱求嘱或虽人物鄙猥”。 什么意思?那就是招驸马,更像一场买勋,给主婚官吏太监们充腰包的。 切实的例子便是面前的妹妹,朱尧媖。 历史上万历十年,朱尧媖到了适婚的年纪,暴发户梁邦瑞,区区一个痨病鬼。 就因为贿赂了冯保,获得了冯保的支持,就结了这门亲事。 婚礼上痨病鬼鼻血直流,沾湿了婚袍,人都快晕死了,太监们竟说是挂红吉兆! 大婚两个月就病死的货色,害了一名公主半辈子。 让我来照顾?好啊,让我先掌权吧,就不会像您这样被冯保所欺了。 可惜这话不能说出口。 朱翊钧只能另找切入点,想了想,才开口道:“母后这话说的,同胞骨肉,我自然是有心的,” “就是这皇家的事,不似民间那样能自己做主。” 李太后听了这话,神情一黯。 儿子这番感慨,显然不会是空穴来风。 定然是有感而发,甚至意有所指。 她顿了好一会才道:“我儿也被最近的事,闹得不舒服吧。” 他知道现在儿子人心归附,多有官吏宦臣围绕在身边。 朱翊钧点了点头:“廷议上都在弹劾冯大伴,就连日讲释义,都拿冯大伴做反面,简直避无可避。” “孩儿这才知道,这天下大位,也不是什么都能做主的。” 李太后冷哼一声:“都是欺我孤儿寡母!” 朱翊钧他顺势坐到李氏身旁。 拉家常一般的语气说道:“起初我也只以为是因为我年幼,娘亲不能临朝的缘故。” “直到昨日我去翻阅我皇考时的奏疏……” “隆庆元年,先帝想重用高拱,因徐阶反对,竟不得不让高拱致仕。” “隆庆二年,皇考问户部要银,被尚书马森挡了回来,说是,皇上的御批,应由内阁下达,不能由司礼监直接传谕。” “隆庆四年,不断有御史上奏辱骂我皇考,说皇考纵情声色,不顾朝政,天下如此便不可救药了,我皇考想治御史的罪,均数被内阁劝阻,还教育了皇考一番。” “林林总总,不胜枚举,我皇考可是壮年皇帝啊。” “娘亲,您让我照顾弟弟妹妹,我自是有亲亲之谊的。” “可是……皇考也曾答应过我皇祖父,照顾好陆炳一家,最后也是抵不过朝臣风议,将其抄了家。” “彼时上奏要戮尸的张守约,现在就在午门外跪奏呢。” 他说罢便闭了嘴,似乎心情低落,也不去看李太后神色,埋头逗弄小妹去了。 这番话,不是在渲染什么朝臣威胁论,而是故意提点李太后。 权力更像是修仙产物,因为,它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借假修真。 权力有多大,只来源于人们想象着他有多大。 若是朝臣都觉得皇权至高无上,那就是真的口含天宪,说一不二。 若是朝臣们都觉得皇权不过尔尔,那说不得就有人殴帝三拳,唾面而去。 直白地说,权力的来源,实际上,也不过下面人的服从罢了。 天子,不是君权神授。 天子,是兵强马壮者为之。 哪怕是皇帝,也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杀得少少的。 没有人俯首帖耳,将诏令落到实处,靠什么伸张皇权? 如今他们孤儿寡母有什么?太监吗?杀人还能想想办法,怎么治理国家呢? 文官能抱团的时候,皇权就是气球,内外相争,就有戳破这个气球的风险。 人呐,千万不要轻易生气,一生气就会使出真功夫,容易让人看出外强中干。 伊尹放太甲,霍光可以废立,唐太宗能子克父,张居正能摄政十年,都是这个道理,人心风议这玩意,大家都占一些,就看谁压谁了——皇权,不是破不了的金身。 最恐惧有人看破这一层的,就是你我母子才对。 先帝实打实的壮年皇帝,尚且做不到言出法随。 我的母后啊,区区深宫妇人,又怎么敢为了冯保,内外相斗? 要是种祸太深,儿子我真不保证能照顾好这一家子人。 世宗皇帝威风是威风了,没人看到子嗣有多倒霉? 朱翊钧不知道李太后能不能想到这么深,说到这个份上,就不能多说了。 李太后沉默了半晌,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也没接着话茬,只开口问道:“张守约……在午门跪奏何事?” 语气低沉,显然情绪不太好。 朱翊钧伸手拿帕子给朱翊镠擦了擦口水,一边说道:“还是弹劾冯大珰。” “他说,太祖高皇帝首定律令,内官不许干预外事,违者法无赦。” “又说,圣子神孙相守,未敢有改,虽有骄横恣纵王振、刘谨,其人旋即诛戮。” “劝母后,不要损皇帝尧舜之令名,酿宗社无穷之隐祸,徒然留恶于青史。” 李太后难以置信地抬头。 伸出一根手指,颤抖地指着午门的方向,嘴巴微微张开,看着朱翊钧。 颤声道:“安敢!安敢这般辱胁于我!?” 朱翊钧连忙站起身给她顺气。 没办法,这些文人说话,杀伤力太强了。 一嘴的对仗,念着还顺口,让当事人都忍不住反复咂摸。 张守约这话,不仅在说李太后违背祖制,有不孝媳之实。 还说她后宫干政做坏事,损害的是皇帝的名声,小心遗臭万年。 正常人听了都会气得不轻,更别说一个掌权的年轻女人。 李太后怒极反笑:“好!好个张守约!我不信我杀不得他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娘亲,他遣散了父母妻儿,在家中备好了棺材,这是等着娘亲治罪呢。” 言官从来都不傻,别看他们整天什么上天预兆,天心圣命挂在嘴边,其实心里都跟明镜一样。 只不过是追求不一样罢了。 能做言官的,大多为直邀名,巴不得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留个名声在史书上。 这效仿海瑞的机会,估计张守约都是挤破头才抢到的机会。 流量密码嘛,古人也是懂的。 李太后指着午门方向的手,瞬间顿住了。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左右:“什么意思?意思是天下人都觉得我错他对!?” 除非是得了士林认可,否则也不能是这幅做派。 邀名邀名,可不得天下人都叫好,才能邀到名声嘛。 朱翊钧不得不缓解一下自家亲娘的情绪,出言宽慰道:“娘亲,这事你我心知肚明,必定是高拱指使的。” “可是这祖宗成法一关,着实不好过啊,这是士林朝臣的共识。” “咱们现在还担不起‘祖宗不足法’的名声。” 什么叫成法?成法就是政治共识。 今天你皇帝不守成法,明天我百官就要问一问你,你这皇帝大位,是不是祖宗成法。 你不守政治共识,又凭什么让朝臣效忠?不靠礼制,难道让朝臣都指着洛水发誓效忠吗? 太祖成祖是马上皇帝,也就罢了,基本盘,除了文官还有大军。 一如满清视能够朝臣为家奴,是因为基本盘是八旗。 权力不能和权力基石作对,如今他这皇帝大位,座椅下,目前可是只有官僚的。 万事,都得商量着来,至少得有一部分人支持才行。 直到……等他他拉起自己的基本盘。 李太后是见识过这几日言官的威力的,也感受到了没有一名文臣上奏支持自己,心中有多么惴惴。 闻言更是恹恹。 朱翊钧打的就是时间差,趁着张居正还没跳反,借助高拱来给李太后施压,割冯保的肉。 见李太后不答话,干脆直说道:“娘亲,新旧交替,稳字当头。” “我听闻高阁老和张阁老的乞罢奏疏,已经送上来了,高拱也拖不了几日了,何必现在争锋相对。” “依孩儿看,与其跟这些言官纠缠,不如镇之以静,等着高拱致仕便是。” “至多,也就三五天了。” 他抓住李太后的手,恳切道:“娘亲,息事宁人罢,先去了冯大伴的东厂职司,咱们日后复起就是。” 这是劝李太后暂时退让而已,里子反正不亏,东厂又落不到外朝手里——当然,届时的东厂,可不是冯保轻易能拿回去的了。 今天他就是为了冯保东厂厂督的位置来的。 说什么也得配合这次言官的声势,先把阶段性成果落实了。 李太后尤自不服气:“国朝当真没有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的成例?” 朱翊钧摇了摇头:“孩儿四书五经都没学完,又哪里有功夫读列祖宗的实录。” “娘亲不妨找学士们问问。” 李太后冷哼一声:“都是与高拱一丘之貉!” 朱翊钧不露声色道:“娘亲,高拱毕竟是首辅,天下文臣魁首,百官自然都向着他。” “不过,文臣不可靠的话……娘亲不妨找勋贵命妇们问一问?” “我看那成国公,不也是三公兼任锦衣卫指挥使嘛,论起身兼要职,不比冯大珰显赫多了?或许有别的成例。” 李太后怔愣了一下。 经由自家儿子这么一说,虽然感觉有些不对,但又似乎是这么一回事。 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干脆揭过这事:“我明日找成国公问问便是。” “不过,张守约这事必不能就这么算了。” “即刻贬黜到道州!” 朱翊钧连连点头。 也没再继续纠缠,说多了容易引起逆反心理。 旋即又说了些贴心话,才给李太后脾气捋顺。 “娘亲,还有个事。” 李太后看向他。 朱翊钧开口道:“明日张阁老就要去视山陵了,高阁老也说身体抱恙,要休沐几日。” “孩儿的意思是,这样内阁便只有高拱一人了,不如让孩儿暂停了日讲,先临朝听政几日,好压着点高拱。” “至于课业,孩儿已经学完尚书,正好休整几日。” 这就是两头打架,他在中间卖军备了。 以李太后对高拱的疑心程度,必然是会应允的。 李太后惊讶道:“尚书已经学完了?” 这可是预计要到九月才学完的课业。 朱翊钧点了点头。 既然课业进度喜人,李太后便很是干脆点头:“也好,内阁独留高拱一人,哼!说不得高拱正等着这个机会与我为难!” “那这几日你听政多看着点高拱。” 朱翊钧摸了摸鼻子,竟然还真给自家娘亲歪打正着了,高拱还真就等着这个机会呢。 可惜,孩儿是要去助攻的。 他也没敢接这话。 只是埋下头逗弄了一番弟弟妹妹。 不消一会,冯保火急火燎地从外间小跑了进来。 朱翊钧见状,也不硬杵在这里当显眼包。 借口要去拜见陈太后,告退离开了。 刚从殿里走出来,便听到李太后惊愕的声音:“什么!结党!?” 以及断断续续冯保的声音:“暂……冻结……吏部……一百……十名……官吏任用。” 朱翊钧侧耳听了一会,摇了摇头,迈步离开。 斗吧斗吧,合当他渔翁得利。 至于方才的劝谏……还差一把火候。 高拱致仕之前,他必须要借着这个机会,将冯保东厂的位置撸下来! 第32章 浑水摸鱼,搅动时局 六月十四。 崇文门前,一大票人集结在此处,准备去往天寿山,为先帝陵寝选址。 礼部、工部陆陆续续赶到。 而此时的张居正,却正在不远处的静室内,暗中会见张四维。 “我与冯保通过气了,等元辅致仕后,吕调阳另有他用,届时你先掌礼部,总裁世宗皇帝实录。” 张居正背对着张四维说着话,一边透过窗户看向不远处的崇文门。 张四维距离内阁还差一步资序,以礼部尚书之身,主持世宗实录的修撰,便补全了进入内阁最后一步资序。 勘磨到明年改元,就能入阁了。 这些都是此前说好的,眼下不过是跟冯保确认了一番,让张四维放宽心。 张四维站在张居正身后,迟疑道:“阁老,您当真要去天寿山?” 兑现承诺,可都是建立在高拱下台的基础上的。 把张居正支开,是张四维当时劝的高拱,可眼下局势有变,此举就变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张居正一杆子被捅到天寿山,内阁少了人控场,若是被高拱翻了盘…… 依照高拱的性子,他们这些反水的人,可不会有好下场。 张居正回过头,宽慰道:“不妨事,大局已定。” “元辅为李太后深恶,只要元辅不能与朝臣合力,那便只能致仕。” 这话说得很明白了。 就像大礼议时候的杨廷和一样,只要皇权有朝官支持,哪怕势弱些,首辅也得致仕。 高拱只以为朝臣跟他都是一条心,现在才敢这般强势罢了。 张四维还是不太放心:“这几日,并未见到元辅的奏疏送上去。” 默契这事就怕人耍赖。 张居正摇了摇头:“我和高仪致仕的奏疏昨日就送进去了,元辅再拖也拖不了几天了。” “若是一直不致仕……那就是恋栈权位了。” 高拱不会蠢到这个份上。 要是一个恋栈权位的罪名落到头上,风议不会比现在的冯保要少。 虽然李太后不知为何,改了主意,顾忌朝局稳定,想让高拱体面致仕。 但这是胜利者的优容,而不是有意姑息。 高拱要是不识好歹,恋栈权位,也不会再留高拱体面了。 这就是勾连内廷的好处,窥探圣心,料敌先机,自然底气十足。 张四维听出了话语中的暗示与底气,才放下心来。 终于承诺道:“我舅舅明年便会入京。” 这是上保险了,非得自己入阁,才会让王崇古入京。 要是之后张居正翻脸不认人,晋党可就要开门放狗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算是认下这话。 抬头看了一眼时候差不多了。 崇文门前去天寿山的官吏也差不多到齐了,这才准备推门出去。 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他嘱咐道:“高仪之后几日也会休沐。” “届时你领班日讲,多看着点陛下,不妨增添些课业。” 张四维疑惑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没有解释,只是补充道:“尚书、大学讲完了,那便讲史和论语罢,多说说仁德圣君的故事。” 说罢,他便推门离开了这处静室。 在张居正看来,眼下这位圣上,聪慧太过,仁义不足。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近来准备撰写一本帝鉴图说,列举了圣主与昏君,便是为了开经筵时,将这位圣上往好了教导。 否则,依靠着才智,行世宗之举,那才是他的失职。 如今的新政,他尚且能担着,但他之后,就只能靠这位圣上自为之了。 比起什么听政视朝,讲学义理才是头等大事。 世宗难道不聪慧,难道不懂政事吗? 恰恰是太懂了,心中没有义理束缚,才会流毒到如今。 他当初去劝两宫给君上增加课业,可是明着说“视朝不如勤学,尤为务实”的。 大明朝,不缺懂权术的皇帝,缺的是心怀天下的仁君。 至于用日讲让这位陛下忙起来,少干涉些局势,那只能说是顺带的作用了。 这般想着,便来到了崇文门前。 “阁老。” “张阁老。” 众人见张居正到来,纷纷行礼。 “张尚书,诸位。”张居正回礼,又点了点人数,“到齐了吗?到齐了就出发吧。” 现在天热起来了,现在早一会走,能赶个阴凉。 户部尚书张守直,开口回道:“阁老,司礼监的人还未到,再等等吧。” 张居正看了一圈,确实未曾看到司礼监的人。 只得颔首,把手拢进了衣袖中等待起来。 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影从崇文门内出来。 张居正定睛一看,竟然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宪于,以及司礼监提督太监张宏。 心中正疑惑。 不等他发问,张守直率先问道:“二位这是都去?” 张宏谄笑道:“只曹公公随诸位去天寿山,咱家是奉了万岁爷旨来的。” 说罢,他招呼一声。 身后的小太监捧着一个黄绸盖着的木盘,走了上来。 张宏揭开黄绸,朝乾清宫方向拱了拱手:“万岁爷说,近来天气逐渐酷热,天寿山蚊虫暑伏。” “圣上不忍心诸位肱股之臣,消磨体肤。” “特意命我去太医院取了些降温去暑的草药,以及些许驱赶蚊虫的药囊。” 说着,就给崇文门前的官吏们一一分发了下去。 张居正暗自摇了摇头,这位陛下,当真是惯会邀买人心。 刚想着,张宏就走上前,递上一个香囊,悄声道:“张阁老,这是万岁爷亲手捣的药囊。” “万岁爷说,阁老是肱骨之臣,新政还要仰赖阁老,万万要保重体肤。” 张居正下意识接过药囊。 待到张宏离开,才回过神来。 他愣愣地看着手上皇帝亲手捣药的药囊,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面色古怪地正准备收入衣袖里。 想了想,还是默默将药囊悬挂在腰间。 挂好后,又反复看了几眼。 感觉还是不太舒坦,干脆摘下来收进了怀中,贴身存放起来。 抬头看到张守直眼神征询,张居正这才点了点头:“走吧,早去早回。” 说罢,便当先登上了马车,顺手按住怀中的药囊,免得动作太大,不慎损坏。 …… 文华殿,廷议。 高拱看着御阶上那道屏风后面的人影,疑惑了好半晌。 最后还是忍不住道:“陛下,今日是六月十四,不逢三、六、九,不必视朝的。” 朱翊钧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元辅,朕日讲学完了尚书,诸位日讲官说贪多嚼不烂,让我整理所得,休歇几日。” “母后便让我早上听政,下午温习课业。” 按照原定的进度,大学与尚书起码要到七个月才能学完,也就是二月到九月。 如今不过六月中旬,简直神速。 要休息两日,道理上自然说得过去。 有日讲官首肯,李太后授意,他可不就是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了么。 屏风隔绝视线,百官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冯保站在侧面,看着这位手捧着论语的皇帝,目光中带着警惕。 声音再度从屏风后传来:“诸位廷议便是,朕就听着。” 说完就不再言语。 朝臣各怀心事,也都不再纠缠这事。 高拱深看了御阶上方一眼,转身轻咳了一声:“议事吧。” 话音一落,葛守礼正要说话。 有户科右给事中突然出列,抢了先去。 栗在庭一马当先,开口道:“诸位同僚,我这里有一事需要议一议。” 户部尚书张守直视山陵,今日廷议,来了一名侍郎,一名给事中。 栗在庭是隆庆二年进士,资历极其浅薄。 冒然开口,使得众人纷纷侧目看去。 栗在庭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疏:“近日,我查阅宣大军饷账册,发现了一桩悬案。” “隆庆四年支出粮食超过一万石,到了隆庆五年则支出约一万五千石。然而,经过核查,发现在隆庆五年只有一万一千石销了账,不知道剩下的四千石哪里去了?” “这就罢了,今年兵部竟然向我户部要七万一千三百余石,数倍不止!” 他转过身,直勾勾盯着杨博:“杨博杨尚书,不知道,宣大这是准备用到哪里去?” 百官没想到这廷议一日比一日精彩,这几日惯有的冯保和高拱开撕不说。 如今又有人找晋党麻烦,不知道是谁在浑水摸鱼。 杨博突兀被找了麻烦,只能谨慎答话:“这是宣大要求的开支,用于修理宣府镇边防。” “兵部部议没问题才走到户部的,不是我杨某人自己的意思。” “至于那四千石,或许也用于修缮边防了。” 这话推得一干二净,应对得很是熟练。 按照惯例,涉及到边防,这些言官也就该闭嘴了,总不能现在跑去宣大证实吧? 就算真是个倔驴子要去宣大,这一来一回,屁股早就擦干净了。 可惜,栗在庭是奉旨找茬。 手上的货都是成国公给的库存,那可太齐全了。 闻言不仅没放过,反而,步步紧逼:“那倒是恰好,本官查账时,正好找了上月刚回来的宣大巡按使。” “两边一核对,先前提出的修建防御工事,竟然连一半都没落到实处!” “查出了过往的修建费用里,全是虚报和滥用!” 不少官员已经开始交头接耳。 来得这般充分,可不像是适逢其会。 栗在庭直视着杨博:“杨尚书,银钱是你们兵部替王总督讨的,用也是你们兵部监督的,现在出了事,杨尚书难道不知道吗?” “今年这七万一千三百余石,我户部当不当给?” 朱翊钧在屏风后饶有兴致地看着马前卒冲锋。 这栗在庭,用起来还真顺手。 忠君爱国不说,办事还雷厉风行,一下就给杨博干哑火了。 这案子可是他精挑细选的。 往大了说,就是松弛边防,贪污渎职。 往小了说嘛,也就是个监管不力。 至少够杨博应对一阵了。 栗在庭还在输出:“杨尚书,是你们兵部自查自纠,给一个交代,还是我奏到两宫那里去?” 杨博只觉得擦屁股心累。 他拱了拱手:“我下了朝便回兵部核实。” 栗在庭摇了摇头:“杨尚书既然是王总督的姻亲,本官建议不妨避一避嫌。” 这就有些气势凌人了。 高拱也咂摸出一丝不对味,他征询地看向葛守礼,这是正义的愣头青,还是有问题? 葛守礼也不明所以,皱眉道:“栗在庭,就事论事,不要胡乱攀扯。” 话音刚落,刑科给事中张楚城突然插话:“总宪,我认为栗给事中说得在理。” 葛守礼疑惑朝张楚城看去。 张楚成也出列,看向杨博:“我这里也有吏部侍郎张四维一事。” “乃是张侍郎收受贿赂,安插乡党到我刑部,好巧不巧,安插那人也是杨尚书的亲眷。” “以本官愚见,有些亲亲朋朋的,还是避一避嫌好。” 朝臣与内廷不一样。 一旦被弹劾,就要自己上奏陈词,要么力辩,要么请致仕。 眼下二名给事中针对,立马就让杨博如芒在背。 他甚至不知道是谁在针对自己! 此时高拱不得不表态了,不能往结党上发展,否则王崇古狗急跳墙,关门放狗怎么办。 如今内阁只他一人在,可谓乾纲独断。 他看向栗在庭与张楚城:“岂能空口白话,庭后现将证据呈上。” “杨尚书先回兵部了解一番,咱们议清楚了再说,别动不动就上奏。” 这话就是将杨博与张四维保了下来。 有什么问题,自己回去擦屁股,别弄得一裤裆屎。 杨博当即表态:“我即刻回兵部整理案卷,回复户科。” 他没说张四维安插他亲戚这事,万一符合流程呢?不符合的话,回去补一补手续嘛。 高拱点了点头,示意杨博可以先行离开。 栗在庭与张楚城对视一眼,见好就收,退了下来。 做到这个份上,张四维和杨博至少也得疏乞罢免,已经够了。 这事一结,葛守礼正要出列议事。 冯保眼尖,见这位左都御史,一幅急不可耐的样子,心下立刻就知道,又要有言官弹劾自己了。 他当然要抢这个主动权。 冯保也不含糊,抢先一步开口道:“方才那位给事中说得在理,朝内亲亲朋朋之事,实在太过了。” “这杨博、张四维的事,咱家不了解就不多说了。” “倒是昨日奉旨办事,竟然从某位御史口中挖出了了不得的东西。” “咱家不意,朝中竟然有大臣相互结党!” 葛守礼两度被人抢白,不由暗恼。 此时看到冯保在御阶上侃侃而谈,不由更加气郁。 既然提到了御史,他便不得不接话了:“冯大珰好生说话,我都察院风闻奏事,不要将志同道合,诬成结党。” 冯保看也不看葛守礼。 只是朝着高拱道:“昨日御史张守约供述,是有人授意门生故旧,攻讦咱家。” “元辅,太后让咱家问问你,有没有要申辩的?” 高拱面无表情:“冯大珰不妨直说,莫要弯弯绕绕,将本阁缠在里面。” 他自然不会去接冯保这话的。 结党这事,上不得称。 冯保笑了笑,朝慈宁宫方向拱了拱手:“两宫、皇帝有谕。” “给事中宋之韩,咆哮朝堂、殿前失仪,下内阁议罪。” “御史张守约,邀名卖直、指斥乘舆,理当贬道州通判,下内阁议论。” “再有,以张涍、宋之韩、张守约三人供述,朝中竟有结党之风,着内阁速速陈条说明。” 说罢,他朝着高拱指了指文华殿外。 开口道:“那张守约我给元辅请到内阁了,等内阁问完案,再将他与宋之韩一并送到都察院等着论罪便是。” 高拱冷眼看着冯保。 语气生冷道:“这谕旨,内阁省得了,此事本阁自会陈条向两宫太后以及圣上说明。” “正好,冯大珰说道结党。” “本阁这里,也有一桩要事,牵涉深广,同样是关涉言官们,竟然是我朝御史、给事中弹劾同一人,内容也如出一辙。” “诸位不妨一同分辨一番,这是结党,还是大义国法驱使?” 他回头朝职官点了点头。 便有一名职官怀抱数十份奏疏,走上前来。 高拱下巴示意了一下,开口道:“内阁收了有御史四十九人,给事中二十七人的奏疏,竟然是不约而同弹劾冯大珰。” “诸位,议一议吧。” 七十余名言官弹劾! 就连工部几位不知情的技术官僚,都忍不住相顾骇然。 廷臣更是交头接耳。 高拱说完就回了班首,闭口不言。 烈度就是这样一点点升级的。 就是要靠着这日拱一卒,将朝臣们牢牢依附在自己周围。 今日,言官能顶着李氏的压力,弹劾冯保。 一旦成功,就是惊动天阙的声势。 届时,他再呈上《新政所急五事疏》,请求废了司礼监,就会有更多的人摇旗呐喊。 所谓蓄势,就是这个道理。 御史四十九人,给事中二十七人,这个规模,只说近年,已经是仅次于世宗时的左顺门案了。 当初世宗为了弹压,只能出动锦衣卫杖杀朝臣,如今李氏和冯保能怎么办? 他倒想看看,李氏和东厂的人,有没有世宗的底蕴和手腕。 想到这里,高拱再度环顾群臣。 又抬头迎上冯保的视线,毫不示弱地逼视过去。 两人眼神刀光剑影,几乎在庭上擦出火花来。 便在此时,出乎所有人意料。 御阶之上那道屏风,突然被撤了开来。 第33章 献替可否,无中生有 屏风撤开后,一道声音从上方传来。 “朕甫一登基,便有言官联名上奏,难道是朕不德所致?” 百官注意力尽数被勾了过去。 纷纷抬头望去。 只见得小皇帝手里拿着论语,手腕撑着御案,身子微微站起,神色惊愕地开口。 这番举动,就连一旁的冯保都没反应过来。 他恨恨将挪开屏风的太监张鲸记在了心中。 旋即警惕地看向小皇帝,不知道这是闹得哪一出。 高拱也是皱眉不已。 眼下只有他有这个地位能接下这话茬。 他看向御阶上的小皇帝,行礼道:“陛下,御史风闻奏事,向来有之。” “如今或许弹劾之人天怒人怨,才有此不约而同,也并非联名劾奏,无关乎陛下圣德。” “还请陛下放心听政,臣等廷议,便是为了处置这事。” 小皇帝不通政事,他难得解释了两句。 总之就是,不关你的事,自己玩自己的去。 朱翊钧心中清楚,他在廷议上露头,必然要受到高拱与冯保双方的警惕。 所以,这个度一定要把握好。 别居中平衡没搞成,被这两人联手按下去了,才让人笑话。 他早想明白这一层,直接开门见山:“元辅,此事你们廷臣好好商议,朕不多加干预。” “就是这言官一齐上书,弹劾朕的大伴,大伴又说这是结党,无论如何,都太耸人听闻,可否给朕解释原委?” 你们怎么议论,怎么票拟我都不管。 就是被这事吓坏了,又是结党,又是联名弹劾的。 到底怎么回事,给我解释一下就行,反正我早晚要知道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却还是一时无人应声。 突然,栗在庭出列抢白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 “简单而言,便是冯大珰这一身的职司,有违祖制!是祸乱之始!” 啧,这眼力见。 要不是个进士,朱翊钧都想把司礼监掌印给这栗在庭来当了。 他不去看身旁冯保的神色,疑惑问道:“何处有违祖制,这司礼监掌印,不由内臣当,难道该从进士中选拔?” 朝臣们自然不能平白受了这话。 话都到这里了,也不介意给皇帝科普一番。 工部尚书朱衡,一个半技术官僚,当场就着了小皇帝的道。 他失笑解释道:“陛下,司礼监掌印自然是内臣担任,不过,按祖制,却是不能再兼任东厂厂督一职了。” 朱翊钧似乎是听懂了。 他转头看向冯保,懵懂问道:“大伴,果真如此?” 冯保面无表情,宛如照本宣科答道:“奴婢区区贱身,哪里懂什么国朝成例。” “这东厂厂督,是先帝点我的,这司礼监掌印,是李太后提拔的,奴婢也未曾听闻要革我某职,便一并任了。” “若是廷议的结果太后点头了,咱家照做便是。” 说一千道一万,这事也绕不过李太后。 你说有违祖制,咱家不过是上命难违。 你们自己廷议就好,什么结果我都认了。 朱翊钧暗自瞅了冯保一眼,果真是八风不动。 按照如今这个烈度,数十名御史、科道言官,稍微处理不好,就是国朝大案。 别说他娘亲,先帝复生都不一定挡得住! 当初先帝以义父事高拱,都能被徐阶赶回家。 实权皇帝与内阁辅臣尚且如此,更别说监国太后和太监了。 但冯保却这般有恃无恐,只可能是有人要反水啊! 只要出来些有分量的廷臣,站在高拱的反面力挺冯保,李太后就能再度泰然坐在裁判席上了——裁判,是不可能错的。 至于什么是有分量的廷臣? 那大概是六部尚书一流吧……比如杨博,又比如吕调阳。 想到这里,朱翊钧看向礼部尚书吕调阳,这位新党二号人物。 好在他就是为这事请了这几天临朝听政的,背刺可以,等冯保吃够亏再说。 他带着好奇神色,问道:“吕卿,你是礼部尚书,这些国朝成例,你应该最懂了,不知这二者为何不可兼任?” 吕调阳正想事情,突然被叫了一声,连忙回过神来。 他先行了一礼,开口道:“微臣不敢称最,但或可为陛下解惑,这司礼监……” 还未说完,朱翊钧就抬手打断了他。 他只要前半句,后面的还是别说了,免得说什么不受控制的话。 朱翊钧:“吕尚书,廷议才是国朝大事,若是礼部没有要事议论,不妨随朕到侧殿为朕解惑?” 不管你们现在是什么预谋,今天都先给我忍着。 吕调阳张了张嘴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最后还是推脱道:“陛下,微臣这里,确实还有事要议。” 那更不能让你议了! 朱翊钧连忙看向高拱:“元辅,数十名言官上奏,此事太大了,朕心中惴惴,却又不好搅乱廷议,不如,便将吕尚书借朕解惑如何?” “朕冲龄践祚,不通政务,母后监国,深宫妇人,正需吕尚书开解一番,才好明白科道言官们义愤所在。” 高拱听小皇帝这话,着实有些道理。 言官群议汹汹固然可怕,但皇帝跟太后,终归是深宫妇孺,就怕不懂事态严重性。 也好,让吕调阳好好说说如今是什么个局势。 想到这里,他转而看向吕调阳:“吕尚书,礼部的事明日再议吧,圣上有召,岂能推脱。” 吕调阳摸了摸怀中的奏疏,心里发苦。 如今言官抬出祖宗成法,可是个绝佳的机会。 都说冯保身兼两职,不守祖制。 这话固然没错……可高拱不也是一样! 都位居首辅了,还任着吏部天官? 祖制这武器,冯保区区太监拿不起来就罢了,但对文官而言,却是通用的。 高拱只以为朝臣六部九卿都与他一条心,才敢这么放肆大胆。 可若是有大臣一旦挑破高拱这一身职司,与冯保一般无二。 这弹劾冯保之事,就变成弹劾司礼监掌印与内阁首辅,要么一起罢,要么一起用。 总不能祖宗成法还选择性适用吧? 届时,无论是新党,还是李太后,都能和稀泥,借口为朝局稳定故,将二人都轻轻放下。 非但如此,这次声势浩大的弹劾,言官们只用祖制攻讦冯保,怎么无视了高拱? 元辅或许不知情,但这些言官究竟是为了国朝政局,还是借题发挥? 一旦追究下来,也必须有人负责。 这些言官,以及御史头子葛守礼,首当其冲! 而冯保方才拿出的结党之说,也就能作为插手御史台的由头了。 说白了,新党现在要做的,就是捞一手冯保,再断高拱一臂。 如此,便能既不把火烧得太旺,防止朝局动荡,却又能将高拱按住,直到他体面致仕。 这些,就是与冯保之间的默契了。 也是张居正临走前的交代。 而今日正要让杨博反水,把这一层揭开。 结果杨博屁股不干净,刚一廷议,就被赶回去自陈罪过,疏乞罢免了。 杨博不成就算了吧,本来就是中途入伙的,他吕调阳来也是一样。 他怀中正备着礼科给事中的奏疏呢,就准备伺机而动呢! 结果,他也被皇帝打乱了布置。 这让他心下疑惑,是不是今天日子不好? 此时被皇帝和当朝首辅盯着,他也明白现在不是时候了。 杨博和他是六部尚书,分量足够,其他言官,可不够格在高拱面前说话的。 当初曹大埜(yě)弹劾高拱十大罪,第二天就被扔到乾州做判官去了,半点浪花都没掀起。 面对高拱,不能玩什么循序渐进。 也罢,那便等明日廷议罢,高拱总归逃不脱这一遭的。 想到这里,他才朝御阶回话:“陛下固请,臣安敢不从。” 朱翊钧满意地点了点头,便从御阶上,转身进了侧殿。 吕调阳无奈跟上。 路过同僚时,与王国光对视了一眼,悄然使了个眼色。 又朝着面色难看的冯保,微不可查摇了摇头。 …… 吕调阳本是去往偏殿,结果到了偏殿,太监张鲸却说皇帝在文华殿外等他。 他不明就里,出了文华殿。 果然看到皇帝正在文华殿外等着。 吕调阳连忙上前行礼:“陛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解释道:“朕想了想,这事我母后应当也蒙在鼓里。” “朕资质驽钝,就怕不能全然理解吕卿的话语。” “吕卿不妨随我去见母后,向朕与母后一道分说。” 吕调阳一愣,旋即为难道:“陛下,微臣岂能随意踏足后宫……” 朱翊钧笑道:“去朕的乾清宫,母后正在我偏殿,受成国公的贺。” 说罢,便转身朝乾清宫去了。 还不忘招招手,示意吕调阳跟上。 吕调阳无奈,只得跟了上去。 朱翊钧走在前头闲庭信步,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吕卿,不妨先与朕说说,这二职,为何不可兼任?” 前戏总要有的,不能一上来就直接给吕调阳上强度。 吕调阳恭谨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 “简单而言,便是这司礼监权势过大,举凡镇守太监的调派、同三法司录囚、备守坐营、东厂等大权皆归司礼监。” “掌印与首辅对柄机要;睑书、秉笔与管文书房,则职同次相;其僚佐及小内使,俱以内翰自命;尤其内官监视吏部,掌升造差遣之事。” “这是文。” “而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领厂卫数百人,隶役数千,有兵戈刀甲,可缉捕、监察、刺奸。” “这是武。” “若是二者职权并于一人之手,内庭大权尽在指掌,无异于太阿倒持,乃是祸乱之始。” 无论准备怎么反水,这政治正确不能丢下。 不管做什么,反正嘴巴上说的,都得是道理。 朱翊钧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所以祖宗成法乃是大小相制?” 吕调阳眼皮一跳,连忙更正道:“陛下,这是职权交错,文武相维,并非大小相制、异论相搅那一套。” 朱翊钧连连点头,表示受教了。 吕调阳见状继续道:“我朝多有此成例,譬如这都御史、通政使都设左右两人。” “亦譬如这地方军政,分由巡抚、三司分管。” “此前元辅被曹大埜弹劾,首辅之身不该任吏部尚书,都是这个道理。” 他不着痕迹地夹带私货在其中,暗暗影响着小皇帝的观感。 可惜,都是老油条,谁面上还没点油滑。 “元辅?”朱翊钧恰到好处接过这话,似乎回想起什么,“原来如此,吕尚书不说,朕还未想起,现在倒是惊觉,竟与张阁老与朕说的一般无二。” 他面色坦然,似乎真有这事一样。 吕调阳一愣:“张阁老跟陛下说过?” 朱翊钧露出回忆的神色:“六月初二那一天吧,张阁老向我陈述天下大弊。” “说到税赋、度田、开海、吏治,举了些例子。” “论及吏制失衡的时候,便谈到了元辅、冯大伴、还有南北直隶的事。” 六月初二,就是张居正召对那一天。 张居正自然是没说这些话的,但是,既然当时只有他二人,那以后他们说了什么,就是朱翊钧说了算了。 别说张居正不在,就算他在,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就一直难得糊涂下去吧。 但这下可给吕调阳整不会了。 这,张阁老都跟陛下说了什么啊! 吕调阳总归是老江湖,也不能听什么信什么,不由试探道:“张阁老倒是未曾与微臣说起此事。” 朱翊钧奇怪地看着他:“怎么,吕卿经常刺探圣听?” 吕调阳脸一黑,连忙告罪:“微臣……” 朱翊钧只是开个玩笑,逗逗老头。 笑着摆了摆手:“或许因为吕尚书不是阁臣,说太多也不懂吧。” “否则,你道朕为何要支持考成法,屈尊请日讲官与两宫考成课业?” 吕调阳这下倒是迟疑了。 皇帝支持考成法这事,虽然让新党振奋良久。 但究竟出于什么心态,一直也没个说法。 如今看来,莫非真是张阁老暗中影响? 朱翊钧给足了吕调阳思考时间,偷偷观察其神色。 见脸上显然露出纠结的神情,他趁热打铁道:“不止是考成法,张阁老那日说的,朕都深以为然。” “度田、一条鞭法、京营改制、海运、官学等等,简直令朕豁然开朗!” “吕卿啊,这才是为宗庙国家计,多跟张阁老学学。” 朱翊钧闲庭信步,嘴上说话情真意切。 新党? 谁说一定是张居正的新党,为什么不能是朕的新党? 他当然不会全盘接收张居正新法的内容了。 其中局限性,不说别的,就是这度田的强压虚报,一条鞭法不顾经济规律凌虐北方,这些他都接受不了。 当然,老规矩,冠名权不争,内容可以优化嘛。 他还犯不着跟张居正抢功劳。 吕调阳却不知道皇帝的想法。 哪怕他一身养气功夫,此时都忍不住频频皱眉,抓挠胳膊了。 张阁老与皇帝的共识,竟然还超过他这个多年副手、心腹同道!? 张居正可没跟自己说得这么全面! 什么京营他都只模模糊糊听了几句。 官学、海运又是要改什么? 他此时已经不是狐疑了,反倒是有些心酸。 对自己这多年的老友,都有所保留,反而是对十岁天子和盘托出。 果然,学成文武艺,终究还是要货与帝王家。 话到嘴边,只能强颜欢笑道:“是,微臣是应该多与张阁老学一学。” 朱翊钧突然转过身。 诚挚地看着吕调阳:“不过吕卿说的,也颇为契合张阁老所言。” “冯大伴与元辅,确实有些不合祖制。” “那吕卿,你又对此次言官弹劾,有何看法?” 第34章 循循善诱,半推半就 吕调阳站在原地,一时无言。 他不知道皇帝究竟是灵光一现,还是有意试探。 见皇帝朝他看来,只能推脱道:“御史风闻奏事,臣不是言官,未经过常朝详议,不敢多加置喙。” 这也是没办法,他之后是要弹劾高拱的。 现在皇帝问了,他无论怎么表态,都不合适。 但,朱翊钧却非要他开这个口。 很是坚持地说道:“要什么详议,朕只是问吕卿看法。” “方才不是卿与我说,如此不合祖制吗?” 吕调阳无奈,眼见躲不过去,只好模棱两可:“言官弹劾,事出有因,冯大珰这一身职司确系不合祖制。” “不过……孟冲猝亡,事有权宜,也未尝不可。” “终究还是要看圣上和太后心意。” 朱翊钧失笑摇头,经典的热情礼貌,但没有观点。 他悄然放出诱饵,说道:“那吕卿方才说的,元辅身兼吏部一职,又是如何看?” 吕调阳一怔。 刚才他只是随口一提,竟然还真被皇帝听进去了。 但他也没光棍到直接背后进谗言。 拿不准皇帝态度,他只得小心试探。 不时看向皇帝,谨慎道:“元辅德高望重,众望所归……” 朱翊钧打断了他:“吕卿,朕虽年幼,也知何为君臣之道,卿如何忍心虚言应我?” 可惜,这一套对高仪那种好使,不意味着朝臣们都吃这一套。 吕调阳循吏出身,魔抗还是高出不少。 他整理了一番,斟酌道:“陛下,非是臣虚应。” “元辅与冯保不同。” “任吏部尚书,是彼时朝局所需,先帝钦定,权宜之计。” “此后元辅多次疏乞罢免选官一职,先帝因为并无其他人可替,一直不允,并非元辅栈恋不去。” 他这话,面上尽是维护,却是在暗示,这确实也是当时的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 若是新帝觉得有合适的人选接替,那祖制这个由头也是能用的。 这就是试探了。 朱翊钧听是听懂了,却绕起了弯子:“原来如此……那吕卿方才所言,元辅曾被弹劾,又是何缘故?” 若是高拱没有栈恋的意思,怎么会引人弹劾? 吕调阳不急不缓地解释道:“陛下,是户科给事中曹大埜妄言罢了!” 朱翊钧眼神示意他细说。 吕调阳回忆一番,说道:“今年三月己酉,曹大埜弹劾元辅十大罪状。” “说元辅结党营私、贪污渎职、阻塞言路、任人唯亲。” “其中便说了元辅‘升黜去留,惟其所欲’,要劾元辅吏部一职。” 朱翊钧好奇道:“当真是妄言?” 吕调阳暗中看了皇帝一眼。 他十大罪状精挑细选了几条,自然是故意而为之。 眼下言官尽数聚集在高拱门下,故旧门生都身居要职,恰好冯保又在此时说高拱结党。 但凡皇帝将这些罪状与现状一对应,就应该会对高拱起疑心。 若是本身对高拱有恶感,他便能从表情上看出来了。 届时才好考虑要不要更进一步地影响皇帝。 可惜的是,皇帝脸上丝毫看不出有半点疑心,或者是嫌恶。 恐怕,这位新帝对高拱印象还不错。 这下他更不好直接针对了。 吕调阳很是肯定地点了点头:“是先帝亲自御批的妄言,说其中尽是不实之语!” “譬如,说元辅贪污了不下数十万金,但论及银两去处,只能说是被盗匪给偷劫了。” “又说科道官全是元辅的亲信,先帝问他,你难道不是科道言官?他便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至于说元辅培植亲信,提拔党羽,包括门生宋之韩、韩楫等人,先帝直言他是胡乱攀扯。” “还说,张四维的侍班官,是贿赂元辅,把王锡爵挤下来的,先帝亲口说张四维学识不错,是他授意。” “如此种种,足见是妄言。” 朱翊钧漫不经心听着。 他看得出来,吕调阳故意上眼药的行为。 毕竟,宋之韩、韩楫这几人,正在被说结党呢,若是常人,难免会疑心一番。 这些弹劾的真真假假。 数十万金这种屁话,是听都不用听。 但是科道言官都是亲信这事嘛……现在倒是很明显的。 还有张四维这事,他可是知道王锡爵就是这事不服气,拒绝给张四维腾位置,才被扔去南直隶的。 但此时不是分辨这些事的时候。 他心知,吕调阳在想什么。 吕调阳大概是要的是,把水搅浑,保下冯保。 但朱翊钧要的却不是这个结局。 他突然感慨道:“朕本以为我大伴是太监,受了言官们的敌视,才有这番弹劾。” “却没想到,连元辅也受过这个委屈。” “朕突然明白,那日张阁老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吕调阳疑惑地看着皇帝:“张阁老?” 心中却是叹了口气。 张居正到底和皇帝都说了什么,竟然也不与自己通个气。 现在心里没底,好生被动。 虽说刺探圣听有违人臣之道,但是为大事故,变通一下也是好的。 怎么能对自己只字不提呢。 莫名想起六月初六那天劝进,自己劝高仪祭文不要太佶屈聱牙,别让皇帝看不懂,反惹得张、高二人摇头失笑。 初时还不明白,如今听闻这位皇帝日讲进度一日千里,回过头来才意识到——有无进内阁,对皇帝的了解程度,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一步天堑啊。 朱翊钧也不卖关子,继续无中生有,哄骗吕调阳道:“彼时张阁老与朕议论了一番考成法。” “论及权责相应这一点,曾说道,人主若是不能使臣下权责相一,轻则贪腐成风,重则朝政大乱。” “阁老说,若非冯保不可或缺,这掌印与厂督兼任,便有极大隐患。” “当时还不明白,如今听了吕尚书一番话,才明白其中道理。” “元辅和大伴都受此攻讦,是朕的罪过啊。” 吕调阳呼吸都慢了,生怕皇帝深究冯保不可或缺是什么意思。 幸亏皇帝年幼,疑心还不重。 这让他长舒了一口气。 吕调阳现在已经是信了,张居正与皇帝有共识这事了。 或者说,皇帝对新法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张居正这话是正理,若不是用得着冯保,他吕调阳也不会坐视其身兼掌印与东厂提督二职。 奈何,就是不可或缺啊。 支持新法,必然需要新党大权在握。 这一点,少不了李太后和司礼监的支持。 朱翊钧侧过身,看向吕调阳:“吕卿,朕方才听了你的进言,也认为,应当削去冯大伴的东厂厂督一职!” 吕调阳心头一跳! 坏事! 别看小皇帝不管事,真要把这话放出去,冯保别说东厂了,司礼监都不一定保得住。 这下他恨不得立刻回到廷议上,将弹劾高拱的奏疏扔出去,将高拱与冯保,同时绑在朝局稳定这一条绳上! 别等张阁老视山陵回来,发现高拱还是高居首辅之位,冯保被撵走了! 他连忙开口劝道:“陛下,慎重!内外机要之位,不妨咨资一下监国的意思。” 就差说一声,你年纪小,别乱来了。 朱翊钧要的就是他这个反应。 他仍是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吕卿多虑了,朕冲龄践祚,不通政事,自然要听我母后的。” “但诸卿上奏情由合理,朕以为,母后多半会纳了诸位臣工老成之言的。” “朕只会劝娘亲早做决断,防止朝局动荡罢了。” 吕调阳深吸一口气,好让自己别晕过去。 他还等着明日廷议,再捞冯保一手呢。 皇帝这一出,显然是要让李太后今日就下决断。 若是没新党介入,李太后说不得还真会迫于压力妥协。 吕调阳站定身子,不再往前走:“陛下既然已然明了,径自与太后分说便可,微臣便不用去了。” 他要回廷议!立刻弹劾高拱!否则就晚了! 只有把水搅浑,才能保住冯保东厂的位置。 若是真让冯保被削职了……吕调阳一想到冯保或许会迁怒自己,就心里发苦。 熟料,他正要挪开步子。 朱翊钧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今日,可说什么也不会放吕调阳回去。 他展颜笑道:“吕卿不必与朕客气,朕还有事要请教吕卿,咱们边走边说。” 他一边挽着吕调阳手腕,一边补充道:“非止于冯保,元辅这吏部一职,也合当削去了!” “卿既然进言了,要不,勉为其难,给朕搭个梯子。” 吕调阳一怔,迈开的步子生生被拽了回来,就连心神也被勾引回来了。 毫不掩饰惊讶地道:“陛下要我弹劾元辅!?” 这……岂不是正合了他的意!? 小皇帝不通政事,想当然地同时削内外相的职司,着实有些可笑了。 要是祖制同时动摇了内外相的地位,那就是祖制有问题了。 反而只会让两人都平安落地。 朱翊钧坦然地看着吕调阳:“吕卿,朕不是恶了元辅与大伴,反而是为他们好。” “没让大伴与元辅权责相应,被迫挑了一身担子,是朕的不是。” “只因为我皇考母后驱使,不得不身兼两职,就要受到这些无端诽谤,朕心何忍?” “如今众正盈朝,正应当效祖宗成法,泾渭分明、各司其职,才好保全清名。” “大伴是太监尚且还好,元辅是我皇考的先生,德高望重,鞠躬尽瘁多年,快到致仕的年纪了,也需考虑元辅青史风评才是。” 他一步步将吕调阳引诱进陷阱。 本来新党本就是要背刺弹劾的,也不需要他来劝。 重点在于,你吕调阳这次弹劾,要不要跟朕形成默契? 若是愿意嘛,那朕让你先跟朕一起削了冯保的职后,缓一缓再弹劾高拱,敢不听命? 若是不愿意……朕前脚跟你商量了你没同意,后脚到我娘亲那里若是再乱说,朕可就要在乾清宫高呼佞臣了。 说白了就是堵他的嘴,要么别说话,要么我让你说什么,就说什么。 吕调阳不知道皇帝的想法。 只是突然想到,前些时日为何张居正告诉他,最好平缓过度,不要过激——宫里传的信,李太后准备让高拱体面致仕。 一直以来,冯保给的消息,都是李太后深恶高拱,一旦监国,便要罢黜高拱。 可是前几日一反常态,让吕调阳摸不到头脑,只能归结于女人善变。 此时他终于有了答案。 新帝如此感念高拱的功劳,母子连心,李贵妃不愿意闹得太难看,让自家儿子心生芥蒂,反倒正常。 结合这事,他也能确定皇帝当真是为了高拱好,才让自己弹劾,去了高拱吏部的职。 不过。 青史风评啊…… 竟然有君上为大臣考虑到这个地步,真让吕调阳心中感叹。 张璁与世宗皇帝,已经算是君臣相得了。 张璁染疾,竟得世宗为之亲制药饵,致仕后,世宗还派锦衣卫多次探望,嘘寒问暖,防止有人反攻倒算,并几次下旨召张璁到京复任,为他壮势。 即便是这样,张璁该背的黑锅,也没少替世宗背。 世宗也从来没考虑过这位的青史名声。 反倒如今这位新帝,竟然仁厚到这个地步么? 高拱不过是得了先帝余荫,就有如此厚待。 他都不敢想日后的高仪,会有何种风光。 说不羡慕那是假的,吕调阳当真觉格外不是滋味。 不过,话说到这个地步,他终于是明白了皇帝的立场和想法。 也确定了皇帝让他弹劾高拱,既不是小孩子逗乐,也不是机心试探。 吕调阳这次回话,语气多少是带了些折服:“陛下仁厚圣德,是臣子们的福分。” “陛下这份心意,臣安敢拒绝。” “微臣稍后就在太后面前,参劾元辅,为陛下全了这君臣之谊!” 他自然要顺水推舟。 本来就要做这事,现在更能打着小皇帝的旗号了。 虽说绕过内阁弹劾不太合礼制,但毕竟是内阁首辅,出于避嫌也说得过去。 朱翊钧见吕调阳终于被自己架了起来,终于长舒一口气。 不由咧嘴一笑:“吕卿莫急!” 好了,现在这事,不是你新党内部的默契,是你跟朕的默契了。 时间,自然也是朕说了算! 不答应与答应后反悔,二者心里负担不可同日而语。 见吕调阳疑惑看来。 他才贴心解释道:“哪有同时弹劾内相与外相的道理,这样容易国朝不宁,自然等削职冯大伴之后再说。” “卿随我去见母后,只是分说一番国朝成例便可。” “至于弹劾元辅,便等冯大伴的事落定之后再为之。” 吕调阳眼皮一跳。 开始反应过来,怀疑自己是不是着道了。 吕调阳神色开始有些慌乱:“陛下,臣……” 朱翊钧突然冷下脸来。 抬手打断了吕调阳:“吕卿,朕知道你是礼部尚书,礼制在心,知行合一。” “朕已经听了你的进言,准备削去大伴和元辅的冗职。” “吕卿非要急于一时,让朝局动荡吗?” 吕调阳下拜的身子,生生僵硬住了。 什么叫听了我的进言! 现在好了,人被架起来不说,还要扣一口黑锅。 要命的是,他刚才当面应下皇帝了。 难道要转脸不认账,给小皇帝留下个欺君的印象? 这也就罢了,大不了舍了这身剐。 问题是…… 皇帝似乎,很推崇新法,还跟张居正有莫名的默契。 这要是被他乱搞,惹得皇帝敌视新法怎么办? 一个反对新法的皇帝? 可是,他又不敢真的眼睁睁放任冯保被削职。 这不是划不划算的问题。 冯保的东厂兑换高拱的吏部一职,真说不上亏。 问题是,这是慷冯保之慨! 届时冯保会怎么想?会不会迁怒与他吕调阳,甚至是新政? 他对太监没什么好感,甚至觉得皇帝的考量是对的。 若是寻常时候,他就应了,但是如今……所谓大局为重啊。 冯保事小,新法却事关大局,他就怕这新法被搅黄了! 这下,当真是骑虎难下,两头不是人! 朱翊钧开了透视,也明白吕调阳的顾忌。 继续加大力度,给吕调阳松绑。 他不着痕迹开口道:“朕知道元辅德高望重,哪怕是为了他好,让吕卿弹劾,心中必然闷闷不乐。” “但是……朕必不会忘吕卿所作所为,吕卿日后但有所请,朕定像支持张阁老、支持考成法一般待之。” 别管冯保了,看看朕。 张居正认证的,支持新法的,仁义圣德的。 再说,冯保最多可能记恨你办事不力,那也只是可能啊。 说不得冯保想着自己有太后罩着,东厂手拿把掐,根本不放在心上呢? 可你要是不从,一心想着搅混水,你让才跟你交心的朕怎么想?以后还怎么支持新法? 再者说,一并削弱了高拱与冯保,难道不符合新党的利益? 吕调阳只觉刺耳——不会忘了吕卿所作所为。 他本就在迟疑,这下更是犹豫不决。 这下不得不权衡冯保跟皇帝的态度了。 仔细想了想,猛然发现,似乎也不是不行。 皇帝的支持,分量自不多说…… 至于冯保,他吕调阳又没落井下石,明眼人都知道是高拱的人弹劾。 自己虽然没有及时援手,却也只能说是事发突然,冯保未必真能怪到他头上来。 再者说,届时再补救一番,未尝不能安抚冯保。 重要的是,要是他不顾方才的默契,搅动浑水,必然恶了皇帝……而且还不让走啊! 想到这里,吕调阳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是骑虎难下,已经错失援手冯保的机会了。 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陛下有命,臣安敢不从,这也是为了元辅身后名着想,怎会为难。” 朱翊钧这才放松下来,总算是按住吕调阳,不必担心他在李太后面前说胡话了。 若是吕调阳跟他打太极,非要想着冯保站台的话,那待会就只能让朱希孝单独作陪了。 还好,自己想通的话,各自面上都好看些。 他连忙热络地抓住吕调阳的胳膊。 热忱道:“吕卿果然肱股之臣,日后治理国家,还要依靠吕卿。” “何止是元辅,届时若真能让大明再度兴盛,何朕未尝不能再起凌烟阁,全了诸卿的身后名!” 朱翊钧行走在前,挽着吕调阳的胳膊,几乎有拽着走的意味。 结果这话一出,分明感觉身后这位老臣,步伐轻快了不少。 甚至反手抓住了他的手,在胳膊上紧紧握了握。 啧,人呐,总是事赶事。 第35章 疾风劲草,稳中向好 乾清宫,偏殿。 朱翊钧领着吕调阳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殿内几人。 除了李太后与朱希忠之外,还有李太后的生父,李伟。 后者,当然是朱希忠进宫时,“顺路”邀请一同进宫了。 见到皇帝进来,除了李太后外,纷纷起身行礼。 即便是国丈,也得乖乖称一声皇帝陛下。 朱翊钧放慢步伐,等人行完礼,这才大步上前,将二人胳膊扶住。 他责备道:“国丈、国公,都是朕的仁爱长辈,私下何必行此大礼。” 李伟不敢受扶,连忙避过,又是一通客气话。 他出身低,半辈子都在山西,四十了才进的京城,口音极重。 朱翊钧勉强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干脆一直微笑颔首。 又看向朱希忠,好奇道:“成国公怎么有暇入宫了,身体可好些了?” 成国公身子还硬朗的时候,文华殿廷议,便是作为纠仪官。 后来一场重病,不能履职,便不怎么进宫了。 今日被他指使进宫,面上总得问一句。 朱希忠一身老年病,说话显得很是缓慢:“本是府上的命妇进宫陪太后叙话。” “但或是陛下登极、太后加位的缘故,让臣这两日身子都好了些,便一同进宫向陛下与太后谢恩。” 朱翊钧连连点头。 难怪先帝说这位成国公生性机敏。 光说话这让人的舒坦劲,就没得说。 李太后看着自家儿子领着礼部尚书来了,心知多半有事。 她叹了口气,朝李伟说道:“阿父,今日先回去吧,过两日得了闲暇再说。” 李伟便要行礼告退。 朱翊钧连忙抢白道:“朕登基后,还未受过国丈耳提面命,今日适逢其会,正好尽亲亲之谊。” “国丈不妨先去外殿品尝贡茶。” “朕与母后说上两句,便来为国丈煮茶。” 他让成国公把人一并带进宫,自然是有事的。 怎么能轻易给人放走。 李伟心中意动,连忙看向李太后。 身份高低还是根据地位说话的,虽然身为父亲,但他以女贵,就得对自己女儿言听计从。 见到李太后颔首同意,他才连忙谢恩:“陛下仁德孝悌,臣这就去外殿候着。” www_Λ n_c○ 说罢,毕恭毕敬跟着太监往前殿去了。 李伟走后,朱翊钧才不露声色悄声问道:“娘亲,国丈似乎闷闷不乐?” 李太后没好气道:“每次见我,都只知道讨封赏,被我训斥了一番。” 现在有外人,她也不好多说,点到为止。 无奈地摇了摇头后,才看向自家儿子跟领来的吕调阳:“皇帝与吕尚书怎么辍了廷议,联袂寻我来了。” 现在时间还早,按理来说,刚廷议不久。 朱翊钧没直接回答,先示意太监给吕调阳赐座。 而后才叹了口气,道:“娘亲!祸事了!” 吕调阳仔细观察着皇帝一路上的行为举止,现在听了这话,更是无奈地撇撇嘴。 李太后却不知,她些微露出惊容:“出了何事?” 朱翊钧忙道:“娘亲可知左顺门大案?” “今日竟有左顺门第二的架势。” “方才廷议上,有数十名言官弹劾冯大伴,我忧心国朝动荡,心中万分惴惴。” 李太后听了这话,自然坐不住。 左顺门案他自然听说过。 二百余名朝臣伏阙哭门,世宗皇帝为了弹压,只能出动锦衣卫,仗杀十余人。 她儿子这才登基,难道就要遇到这一遭!? 朱翊钧继续说道:“至于言官们各种因由祖制,朕也不甚清楚,便干脆请来了礼部尚书,与娘亲分说。” 说罢,他示意一下吕调阳。 与高拱党羽不同,吕调阳在李太后这里,印象分是正的。 再加上冯保经常在他们母子面前,说其人的好话,所以吕调阳在李太后心中,多少算个可以信任的人。 这也是他把吕调阳带过来的缘故。 在李太后面前,吕调阳劝一句,比起高拱弹劾一百本都有用。 吕调阳被点到,自然得表态:“陛下与太后,但有所问,臣知无不言。” 李太后朝吕调阳看了过去。 急切道:“吕尚书,究竟出了何事?” 朱翊钧也附和道:“吕卿,跟太后好好说道。” 又与李太后请示:“娘亲,路上吕卿已经与我说过了,我先去陪国丈。” 李太后了点了点头。 朱翊钧便起身,往前殿去了。 路过时,又朝朱希忠使了个眼色,让他好好助攻。 皇帝走后,吕调阳心中叹了口气。 朝李太后行了一礼,才缓缓开口,一副不偏不倚地样子,将廷上事端,成法因由解释了起来。 …… 李伟心情有些急切地在前殿等候。 一口一口茶水下肚,虽是贡茶,却犹如牛嚼牡丹。 他只盼着待会与皇帝奏对,关于他封爵的事,能有个准信。 自家女儿现在得了势,动不动就呵斥他,实在不好沟通。 想必,这十岁的外孙,能够好说话一些吧。 正想着,一道声音从由远及近。 “如何都这么不懂礼数,竟然无人为国丈斟茶?” 李伟抬头一看,便看到小皇帝一脸不悦地走了进来。 看到自己,才转怒为喜, 旋即二话不说,便拿起茶具,要为礼奉自己饮茶。 李伟心中舒坦,面上却还是得推辞一番,伸手去接茶具:“不敢不敢!臣自己来就好。” 朱翊钧强行给他茶杯拿过来,添了一杯,又示意左右退下。 他端起茶杯,递给李伟:“国丈习惯事事亲力亲为,是清苦惯了吧?” “想朕登临大宝,却差点忘了回报母族,实在是朕的不是。” 两人再度一番客气拉扯。 朱翊钧关切道:“国丈方才,是在问我娘亲封爵的事吧?” 乾清宫现在都是他的人,只要没挥退左右,就瞒不过他。 李伟连忙从座椅上抬起屁股:“陛下,臣并非讨要爵位……” 朱翊钧伸手给他按回了座椅:“国丈,你我骨肉亲缘,不必这般见外。” “什么讨要这么难听,朕登临大宝,恩荫母族,本就是应有之义。” 这态度,李伟总算感受到了什么叫如沐春风。 他鼓起胆子道:“那陛下,此事现在是什么说法?” 封爵是没跑了。 但封的爵不同,食禄高地也不一样,他就是为这事,探李太后的口风呢。 朱翊钧给自己斟了杯茶,悠哉道:“食禄八百……” 李伟听到这个数字,脸上当即泛起失望之色。 八百石,也忒磕碜了,正常国丈怎么都是一千石。 朱翊钧继续说道:“……是礼部议的,娘亲否了,说怎么也要一千石!” 李伟这才稍稍开霁脸色。 世宗皇帝的国丈玉田伯,乃至于前几天去世的德平伯,都是一千石。 却听皇帝又摇了摇头:“朕没同意。” 李伟愕然。 只听朱翊钧继续道:“一千石岂能彰显朕的亲亲之谊?” “国丈,等确定我皇考陵址,便让你与朱希孝,主持昭陵修建,完工后,再益禄二百石!” 李伟当即转惊为喜,起身拜倒。 这次,朱翊钧没再拦他。 …… 偏殿中。 吕调阳还在为李太后解惑。 祖宗成法的来历。 隐患利弊的故事。 解释剖析得很深刻,不负礼部尚书的位份。 李太后同样听得很认真。 初时还不时看向朱希忠,估计是在考虑效仿世宗。 但之后越听越是沉默。 不时开口垂询朱希忠,想做个确认,得到的回答也只让眉头皱的更紧。 突然,李太后打断吕调阳,疑惑道:“吕尚书,成国公不也是三公之身兼任锦衣卫指挥使?” “如何就符合成例了?” 吕调阳有心解释,又事涉勋贵,不好明言。 倒是朱希忠坦然道:“太后,我朝的三公三孤,只有名,没有实。” “若是要等同的话,大概是让臣领着锦衣卫,入内阁办事。” 吕调阳忍不住多看了这位国公两眼。 这话直白至极,倒是能让李太后能明白个中危害,不过……可不符合为官之道,也不太像朱希忠的作风。 李太后听罢,沉默了半晌,过了良久才道:“所以,我应该从了言官们的请,削去冯大伴的东厂提督?” 话音刚落,朱希忠便立刻接话:“微臣也可为太后,将这数十名言官悉数逮拿下狱!” “锦衣卫,随时听从太后调遣!” 吕调阳心头一跳! 这朱希忠怎么回事! 他连忙劝道:“万万不可!” 李太后无语地看了一眼吕调阳,不会以为她蠢到这个份上吧。 朱希忠拐着弯谏言,她还是听得出来的。 只是…… 李太后心中还是不服气的,甚至于不安。 皇帝刚刚登基,只有孤儿寡母,朝臣不思辅佐就罢了,还抱团弹劾她依仗的内臣。 让他如何作想? 更别说,不止是高拱和他的党羽,就连冯保日常夸赞的吕调阳,也没为他说话。 甚至勋贵都没有拉一把。 这才是孤臣啊! 现在要让她削了冯保的职位,岂不是自断一臂? 她看吕调阳这副模样,更是突然起了试探之心:“万万不可?” “那吕尚书是认为,我应该削去冯保的职了?” “不知吕尚书可有合适的人选,接东厂之任?” 吕调阳心中涩然,这话,多半是有些疑心了。 这一趟,吃的亏可太多了。 他正要接话。 余光中,突然看到朱希忠缓缓起身:“太后,微臣倒是有人可荐。” …… 外殿。 朱翊钧已然是与李伟聊得火热。 他面带微笑,静静听着李伟细数李太后当初调皮的事情。 李伟颇有些眉飞色舞:“嘉靖二十九年,为了躲避庚戌之变,我才带着太后入京” 朱翊钧适时插话:“那娘亲又是怎么进的裕王府呢?” 这就是为了引出话题了。 李伟大大咧咧灌了口茶,抹嘴说道:“哈,我当初来京城避祸,自然是有打算的!” “陛下有所不知,当时选择来京城,便是因为有人照拂。” “我那族侄李进,当时在宫里当差,任御马监随堂太监。” “当初太后进裕王府,便是走了他的路子。” 御马监是内廷十二监之一,虽然相去司礼监十万八千里,却也掌管着卫营,有着相应的地位。 裕王当初有望帝位,自然不是谁都能进的。 作为御马监随堂太监,李进恰好有这个份量。 朱翊钧面露惊容:“娘亲从未与我说过这位恩人,甚至也不曾提拔过名唤李进的。” 他明知故问。 李伟无奈道:“此前陛下还未登基,太后也是怕横生波折。” “外戚名声,哪能随便提拔,言官最爱弹劾这个了。” “要是恶了先帝,才是得不偿失。” 别看李太后此前母仪后宫,但实际上丝毫不敢僭越。 陈太后一家隆庆元年就封爵了,自己这亲国丈,也只能眼巴巴看着。 这就是长线求稳,就等着新帝登基呢。 当然,现在时机终于成熟,他才敢跑进宫问李太后讨要爵位。 朱翊钧怫然不悦:“这也是国丈的不是,为何不早与朕说。” “这位族叔现在还在御马监?” 李伟虽然被责怪了一句,却像吃了升仙丹一般舒坦——这才显得亲近。 更是有问必答:“是,还在御马监秉笔呢。” 御马监也一样,掌印为首,几个秉笔是副手,地位不算低。 朱翊钧摇了摇头:“朕岂能忘恩负义?趁着这次恩荫,朕也要封赏这位族叔!” 李伟笑逐颜开,族叔都这般厚待,更显皇帝的亲亲之谊。 他作为国丈,好日子还在后头。 李伟随口问道:“陛下是要封那厮做御马监掌印?” 毕竟是太监,又不能封爵。 而御马监秉笔仅次于掌印。 皇帝要是提拔李进,也只能从秉笔,提拔成掌印了。 不过……掌印现在不是冯保吗? 朱翊钧一愣:“御马监掌印?” “东厂提督啊!” …… “你是说,让李进掌东厂?”李太后意外地看向朱希忠。 朱希忠点了点头。 李太后仔细品咂,也咂摸出味来了,不由多看了两眼朱希忠。 要不怎么说勋贵永远是忠诚的狗。 外朝不顾他的颜面,弹劾她身前的大太监,要是她就这么屈服,里子面子都没了——皇帝还小,也不好与他说这些。 现在朱希忠这个提议,倒是完美解决了这个问题。 哪怕退让些许,里子是半点不亏啊! 东厂从亲信手里,到了族人手里,岂不是左手倒右手? 想到这里,心底的排斥也消散了。 她缓缓点头,却突然止住,看向吕调阳:“吕尚书,这符合祖制吗?” 吕调阳愣了愣,顺着这这话思索了起来。 其实东厂最好也不应该在外戚手上。 但这亲戚关系说不上近,而且毕竟不是什么朝官,陈洪作为陈太后的家奴,也是任过司礼监掌印的。 要是他拿这个说事,届时太后问一句,怎么陈洪可以,李进不行?他就更两难了。 想到这里,吕调阳只得肯定道:“并不违制。” 李太后这才满意点点头。 …… 李太后与李伟一同离去了。 临走前二人心情似乎都比较好,有种解决一大困扰的感觉。 尤其是李伟,只恨没有早点进宫。 皇帝不仅给他许了一千二百石的食禄,又承诺往后还有富贵,暗示自己遣人去东南考察,等明年便可以组建商会,参与海运。 当真是好外孙。 朱翊钧亲自将吕调阳送到了殿外,抓住他的手,热忱道:“元辅的事,还要难为吕卿。” 吕调阳逃也似得离开。 朱翊钧看着他的背影轻笑了一声。 这才回头看向朱希忠,真情实意道:“国公果才是宗社之臣。” 第36章 铢称寸量,分廷相抗 朱翊钧向来走一步看三步。 冯保的东厂之职,他早就在思考合适的人选了。 张宏首先就被他排除掉了。 一来,未必能顺利接任,阻力太大,无论是盯着自己的人,还是盯着张宏的人,都不在少数。 甚至李太后都未必会同意。 二来,就算能摘到桃子,也容易引起各方不必要的敌视。 冯保的反扑,张宏未必能接住。 三来,则是张宏的班底,太差了。 东厂毕竟是武职,张宏并没有这个根底。 而冯保从隆庆元年开始,掌东厂已经六年了,根基深藏。 若是张宏接任,一时半会,还真不能轻松掌握。 况且,冯保占据着司礼监,本就是东厂名义的上司,若是遥遥指挥着东厂的心腹旧部,东厂谁做主还真难说。 而李进,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御马监在内臣中,本就是武臣资序,狭义上是养马的,广义上是领卫营的。 李进作为御马监秉笔太监,哪怕调任,也自有一伙班底在。 再加上李进是外戚,一旦身份被抬起来,立马就会有大批内臣向他靠拢,这一点是张宏比不了的。 各种因素,都能让李进尽快地实际上掌握东厂。 最重要的是,李进是李太后的族兄,并且对于他们母子,有恩情在。 无论是亲戚,还是恩情,可以说,天然就过了信任这一关。 这会让李太后减少被外朝挟逼的感觉。 也能借由这个幌子,挡住不必要的视线,以及暗箭。 至于怎么掌控李进……这不是已经开始润物细无声了吗? 本就是个重恩情的人——否则也不会开后门将李太后送进裕王府了。 而今天的事,李伟会好好在亲戚之间替他宣传的。 李进自然也应该知道,他能上位,应该感念谁。 朱翊钧细细回想了一番,自觉并无遗漏之处,终于舒了一口气。 又是阶段性的一步。 回过神来,便听到朱希忠的声音。 “为君分忧,是臣分内之事。”朱希忠跪在身侧回着话。 朱翊钧看了过去。 这位成国公,办事当真靠谱,就没有掉链子的时候。 他都舍不得这位国公驾鹤西去了。 不由感慨一句:“国公要好好将养身体,多为朕分忧才是。” 朱希忠听了这话,苦笑道:“寿命自有天数,臣安能违逆。” “不过臣百年之后,国公府上下,也会继续替陛下分忧。” 朱翊钧失笑,这是在向他讨承诺呢。 他走近,将朱希忠扶起。 语气轻松地说道:“那日,我遣张宏送去的玉佩,在国公这里吗?” 朱希忠连忙将手伸进怀里,准备物归原主。 朱翊钧伸手止了,笑到:“这玉,还是由国公收好罢。” “也好随时提醒朕,只要这玉一日不碎,朕便一日记得成国公府。” 言外之意,就是自己只要一天不死,就不会负了国公府。 朱希忠听了这话,身子顿了片刻,才喟然一叹:“臣侍奉三朝,尽享天恩浩荡,当真是三生有幸。” 不管信不信,这个恩也谢。 他也知道,皇帝作出这种承诺,已经是极限了。 总不能让人对天发誓吧。 朱翊钧点了点头:“我娘亲有个侄女,到了适龄的年纪了,国公家若是有俊彦,可以互相走动一番。” 这是给朱希忠承诺之外,一点实际的好处。 不比张宏、蒋克谦这种小角色。 一位锦衣卫指挥使兼三公,若只是口头承诺,终究还是太薄弱了。 让国公府与李太后沾上姻亲,多一分底蕴,才算看得着的好处。 方才他已经与李伟谈论过此事,不能说是意动,只能说是欣喜若狂。 有李伟的态度便能放心对外许诺了——毕竟不是自由婚姻的年代。 外戚的婚事,多是结勋贵,例如李太后的妹妹,就嫁了平江伯陈王谟。 朱翊钧能做的,最多是把关一下,对面不是个烂人,身后势力也不是爱作死的,就够了。 但要是想找什么才华出众、貌如潘安,那还是洗洗睡吧。 朱希忠不意想新帝竟然这般大方。 刚做了事,立刻就有此厚报,连忙拜谢道:“臣……” 朱翊钧打断了这些不必要的环节:“好了,说正事。” 朱希忠连忙闭嘴,暗道果然,甜枣之后必有差遣。 朱翊钧看向朱希忠,开门见山:“去年,先帝想复起顾寰总督京营,结果被弹劾致仕,这事你知道吗?” 京营,就是常驻京城的卫戍营,而总督,就是京营的主官。 去年先帝力挺顾寰掌管京营,结果言官们前赴后继弹劾顾寰老迈。 广西道御史王宗载更是说,顾寰贪权恋位,离间君臣,要夺他爵位。 吓得顾寰连夜突发呆症,直到先帝同意他致仕才得以痊愈。 至于是不是真的老迈痴呆才被弹劾的? 他只知道历史上,顾寰明年就会复起,掌左军都督府事——至少张居正看来,顾寰是没有老迈不堪的。 朱希忠自然是知道这事的,他也不遮掩。 直话直说道:“镇远侯顾寰其人,从嘉靖十二年开始,历任左军都督府、南京中军都督府、漕运总督、右军都督府,任两广总兵时,还有阵斩资历” “尤其嘉靖三十三年,庚戌之变后,特旨入京,整备京营。” “武功昭彰,威望隆重,位居三孤……非兵部所能节制。” 话已经说到这里了,还不明白就是傻了。 五军都督府,本就是枢密院的底子;总督漕运,有治政之能;提督两广,有阵斩之武。 更别说在嘉靖年间,就临危受命,奉旨改制京营的强势人物了。 这样一个文治武功都出类拔萃的勋贵,要将京营拿在手里,兵部也只能眼看着。 或许是某些人不愿意坐视这样的事发生,所以,便有了一场场弹劾。 朱翊钧听罢,没有直说他为何问起这事。 反而继续追问道:“那接任的彰武伯杨炳呢?” 此人接任,反而没掀起什么波折。 朱希忠叹了口气:“彰武伯杨炳提督京营后,第一件事便是将上奏直达天听,改为经由兵部部议,由兵部覆奏后呈上。” 流程的改变,就是权力的改变。 打报告对接皇帝,变成了中间过一道兵部,这就是一改顾寰时期的超然地位,向兵部低头,伏低做小了。 英宗以后,勋贵这幅模样才是常态。 他没说的是,当初世宗就是怀疑英宗一事有猫腻,才借庚戌之变的机会,强势支持顾寰,越过兵部整备京营。 朱希忠也拿不准是世宗皇帝敏锐过人,还是天生疑心病。 反正无论如何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也不在乎真假。 对勋贵来说,世宗给的位份,可是实打实的。 只可惜,世宗一去,立刻又被先帝还了回去。 朱翊钧皱眉:“彰武伯历来如此谨言慎行?” 到底是拿了文官的好处,还是他本来就是个废物? 朱希忠摇了摇头:“彼时,彰武伯世子,因作奸犯科,被都察院、刑部问罪,旬月后才无罪开释。” 朱翊钧默然,好一套连环招。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向京营伸手的缘故。 涉及到兵权,局势就太复杂了。 当初五军都督府,几同枢密院,最后几番改制,沦落到兵部之下了,受人节制。 这京营,更是各方争夺的重点,只能徐徐图之。 也就是现在有朱希忠站在身后,他才敢有那么一点想法。 武力,永远是掀桌的最大底气。 他穿越后,先接触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缘故,以及他非要削去冯保东厂职司,都是出于这个考量。 朱翊钧看向朱希忠:“国公,朕冲龄践祚,除了大赦天下之外,还会广布恩荫。” “听闻镇远侯顾寰无亲子,你觉得,朕荫其从子,顾承光,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怎么样?” 从子,就是过继的儿子。 当然,宗法上的效力是一样的,享有爵位继承权的,便是这位从子了。 如今额外一份恩荫,等到他袭爵之后,便能将这份恩荫,转给亲族。 朱希忠沉默了片刻,听懂了皇帝的意思。 缓缓点了点头:“臣,即刻就去打听一番顾承光的才能品德。” 朱翊钧欣慰地感慨道:“国公办事,我放心。” 考察的自然不是才能品德,而是有多少忠君爱国的成分。 若是顾承光愿意跟蒋克谦一样,随侍左右。 那就说明顾寰同意了此事。 也说明了,顾寰,还愿意替这位新帝,争夺京营。 当然,若是不愿,恐怕只能在蛰伏一段时间,届时让戚继光入京了。 总之,这京营是必须拿到手的。 无论是承诺李伟的海运,或是湖广的矿税案,还是度田拿徐阶开刀,乃至于镇压宣大的异动,都得在拿到京营之后,才能有所动作。 朱希忠行了一礼,便要告退。 朱翊钧点了点头,目送朱希忠离去。 在门前站了一会,才转身去往前殿。 …… 六月十五。 皇帝赐辅臣及六部、都察院、五府、戎政大臣、尚宝司、制诰房等官银币。 以及,奉皇帝圣旨、太后陈懿旨、太后李懿旨,覆言官七十六人劾奏冯保一事,诏曰: 祖宗成法,至精至备,所当万世遵守。 近年来,有司不考宪度,致令事体纷纭,军民惶惑,岂成治理? 为仰求祖宗之意,明考成法,内廷当以身作则。 兹有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兼管御马监事务冯保,自陈曰,以权宜之需,多兼要职,请削东厂职。 帝、后咸允。 шшш●tt kΛn●c ○ 自下诏之日起,削去冯保东厂之职,由御马监秉笔太监李进,调任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 着各部司知晓,钦哉。 旨意是由两宫与皇帝的名义下的,合法性毋庸置疑。 内容也简单明了,就是把东厂从冯保手里,转手给了李进。 至于到底是被弹劾,还是主动自觉,并不重要,大家也不会深究。 想斗而不破,该给人留的颜面,总是要留的。 这道诏书一下,六科难得展现了一番工作效率。 不一会,便抄录各部司,传到了百官耳中。 都察院之中,御史们更是受到了莫大鼓舞,似乎打了一场胜仗一般。 毕竟是迫使了监国太后退让。 这既是资历,也是名声。 但,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 言官们还未高兴多久,便又接到了紧随其后的两道谕旨。 一道是李太后懿旨,乃是过问通政使司,为何宫里还未收到元辅自陈任上得失的奏疏,是否是遗失了?速速陈条说明。 第二道,是皇帝圣旨,言称还未递交奏疏的官吏,尽快递交。 这两道旨意,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一个人嘴巴里说出的两句话。 针对的,自然是那位还未疏乞罢免的当朝首辅,高拱。 当日,通政使司便回覆宫中,首辅高拱的奏疏,因不慎损毁,需重新誊抄,这才误了时日。 同日,兵部尚书杨博,本是在准备回覆户科的弹章,无暇廷议。 却不知为何,户科说已然查明,默默撤回了弹劾,让杨尚书自去廷议。 杨博一上廷议,便接到削职冯保的旨意。 而后有感于冯保被祖宗成法弹劾,廷上公然发问,首辅高拱身兼吏部尚书,是否符合祖制。 礼部尚书吕调阳当即附和。 并且质问都御史葛守礼,祖宗成法,莫非看人下菜? 葛守礼据理力争。 刑部尚书刘自强,指斥杨博、吕调阳瓜蔓牵连,实则是包藏祸心,祸乱朝局。 同时,仓场总督王国光,则当廷诵读了诏令内容,谓之“仰求祖宗之意,明考成法”。 既然下了诏,岂能熟视无睹?正应当厘清谁人不尊祖宗成法。 司礼监冯保更是屡屡趁机踩上高拱一脚。 说就连司礼监都能以身作则,为何高拱连个太监都不如。 被纠仪官呵斥后,又说葛守礼驭使言官弹劾自己,却无视高拱,这岂不是结党的明证? 六部九卿、司礼监掌印等高官,瞬间拉开了阵仗。 这种情况下,一应侍郎、佥都御史、祭酒更是连插话的资格都没有。 只能围观,瑟瑟发抖。 出乎意料的是,处于风议中心的高拱,只是刚开始略微愕然,旋即便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班首。 不止申辩之语没有,甚至半句话都没说过,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可以做个冷眼旁观的看客。 皇帝赤子之心,有疑惑便会直接问出来。 廷后问及元辅,为何不申辩。 高拱只说,会尽快呈上奏疏致仕。 似乎当真心灰意冷,起了致仕之意。 一日之间,群情哗然。 第37章 当轴处中,各显神通 入夜。 “高拱到底在等什么?”吕调阳喃喃自语。 这是困扰了他一天的难题。 高拱廷上,面对杨博的反水,反应太平淡了。 乃至于对高拱的弹劾,也一拳打到了棉花上——高拱根本没怎么反抗。 是因为两道谕旨催逼,令高拱终于意识到了太后跟皇帝都容不下他了? 还是见到他吕调阳的弹劾,反应过来背后是张居正的意思,心灰意冷? 他怎么想都说服不了自己,甚至是越想越不明白。 吕调阳带着疑惑,走到家门口。 因为在沉思的缘故,都没发现今日仆人并未出来迎接,甚至屋内灯火无一亮起也未注意到。 他推开了院子侧门,神游似的走进了院内。 直到推开房门,他才突然惊觉,内外漆黑一片。 他正要有所反应。 屋内,突然两道灯火亮起。 主座旁边一左一右掌着烛火。 视线立刻扫过去,只见冯保端坐在太师椅上。 身子前倾,猛地抬起头,看向吕调阳。 冯保神情阴翳,语气咄咄逼人:“吕尚书,咱家倒是知道高拱在等什么。” “不过吕尚书害我丢了东厂,咱家还能不能信你呢?” …… 高拱府上,书房内仍是一片静好。 处在风议中心的高拱,正在在书房内,伏案重新乞罢免的奏疏。 丝毫不见有半点焦躁,似乎当真是因为损毁,才重新誊抄。 葛守礼推门而入,恰好是看到这一幕。 他站在一旁,也不说话,就静静侯着。 高拱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伏案下笔:“与立,说几次了,进来把门带上。” 与立时葛守礼的字。 二人交情非同一般。 隆庆初年,葛守礼任户部尚书,当时徐阶率人围攻高拱,哪怕高拱几无还手之力,葛守礼仍是毫无保留支持高拱。 高拱落败之后,葛守礼也疏请罢免。 而随着徐阶致仕,高拱复起,第一时间,便将葛守礼抬到了都御史的位置上。 二人可以说是经历过风风雨雨,交托后背的死党。 今日这般大的事,仿佛令葛守礼又回到了数年之前,高拱遭到徐阶围攻的时候。 这才不顾风议,夜间来访。 本事十万火急,结果进门第一句是这个。 葛守礼看着没事人一样的高拱,叹了口气,转身将门关上。 这才回头看向高拱:“元辅端的是好养气,反倒是显得我心性不佳了。” 连他都分不清,高拱到底是临危不乱,还是萌生退意。 高拱嗯了一声:“是得再打磨打磨。” 都这个时候,还有心情打趣,葛守礼更是惊讶。 他疑惑道:“元辅早知道杨博要反水?” 杨博为何如此行事,他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 难道是承诺了王崇古入阁,心生怨愤? 还是跟冯保或者吕调阳,有别的密谋? 高拱摇了摇头:“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也没掌东厂锦衣卫,哪里知道他怎么想。” 这话让葛守礼的不解达到了顶点。 他干脆不再深想,直接问道:“高肃卿,少卖关子。” 高拱见葛守礼没好气了,终于搁下手中的笔。 笑道:“我当然不知道杨博会来这一出,不过……” 他收敛笑意,接着道:“不过是早有准备罢了。” 葛守礼疑惑:“早有准备?” 高拱点了点头:“何止是杨博,即便是你,突然要弹劾我,我都不会意外。” 葛守礼默然。 这话是没什么问题,但这种事拿自己举例,听了能舒服才怪。 这臭脾气,也难怪好友没几个。 高拱自然是没这么细腻的心思,他也不管葛守礼想什么。 继续说道:“你且看着吧,除了杨博和吕调阳,还有更多人盯着我呢。” 到了六部尚书这个位份,代表了,就不仅仅是自己了。 不说兵部,哪怕是看着没什么权势的礼部,也是经年拿捏着学院、科举这等命脉。 大概是,文宣、外交、教育的综合体,在士林之中的影响无可比拟。 更别提吕调阳和杨博,身后那一帮子晋党、新党。 任谁来了,都不可能等闲视之。 但是……要做大事,怎么可能寄希望于所有人都团结在自己身边。 皇帝都做不到的事,他高肃卿又凭什么? 看客、内奸、敌人,他都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就如同他说的,哪怕是葛守礼背叛,他也仍然会面不改色地,一以贯之。 葛守礼一怔,没有领会到这意思。 他皱眉道:“不止杨博?还有谁?” 高拱站起身来,一边说着:“只有天知道。” …… 吕调阳静静看着冯保,沉声道:“吕某,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官衔正二品,朝廷大员!” “我的宅邸,冯保,你竟敢擅闯!” 此时,他的愤怒更甚于对冯保口中高拱谋划的好奇。 区区宦官,竟敢私闯他的宅邸! 还这幅予取予夺的作态,当真他吕调阳脾气是泥捏的!? 冯保争锋相对:“好一个朝廷大员!” 他突然一笑,行了一个大礼,一板一眼:“那么,我的东厂被削,朝廷大员,可要为我做主啊。” 这礼吕调阳可不敢受,连忙侧身避开。 一腔怒气,反而被冯保这作态消磨了大半。 只在面子上僵持道:“什么你的东厂,那是大明朝的东厂,是圣上的东厂。” 冯保轻笑一声,起身逼近吕调阳:“反正不是你这位朝廷大员的东厂,对吧?” “所以,吕尚书就看着我被削位?” 冯保死死拿着这事,吕调阳终于有些招架不住。 缓和了语气道:“冯大珰,昨日你在廷议上又不是没见到,我是被皇帝生生拽走,我也手足失措。” “难道你要我当廷撒泼打滚吗?” 冯保面色阴沉。 这也是他措手不及的事情。 万万没想到,这事竟然无端起了变化,不过一日的功夫,东厂就没了。 他追问道:“那吕尚书在李太后面前又说了什么?” 要是在慈宁宫,别说几人谈了什么,就算是苍蝇叫了几声,他都能知道。 但是,好死不死,朱希忠作为外朝之臣,不便在寝宫接见,跑去了乾清宫。 那边都是锦衣卫的人,这要是守不住朱希忠的阴私,那锦衣卫指挥使才是白当了。 所以,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昨日发生了什么。 吕调阳看了一眼冯保,不露声色道:“昨日,李太后问我言官为何弹劾,又是什么祖宗成法。” “朱希忠在侧,我也只能如实回答。” 如实回答,就是对冯保不利。 这事,二人心知肚明。 听了这话,冯保挥退了两名掌灯的太监,让其守在屋外,别让任何人靠近。 而后才对吕调阳道:“那李进又是怎么回事?” 吕调阳实话实说:“我去的时候国丈和成国公就到了。” “李进也是成国公荐上去的,是否与国丈有默契,就不得而知了。” 在外人的视角里。 外朝刚有弹劾冯保的风声,国丈便带着朱希忠去找太后。 而后又恰好,朱希忠荐上了李太后的母族之人。 其中有无关联,当真难说。 至于皇帝突然将自己拉去面见太后,是心血来潮,还是也在着默契里,吕调阳不敢深想。 他见冯保面色难看,只能安抚道:“冯大珰,李进毕竟是外戚,等高拱致仕之后,咱们再找个由头,弹劾外戚干政便是了。” 这种远房亲戚,到底是不是外戚,完全在于朝官的一念之间。 符合礼制是他吕某人说的,反正不代表言官们的态度。 冯保听了这话,却半点没好转。 反而勃然作色:“等高拱致仕!?我怕我先死在他手里!” 吕调阳面色一变,品出话中的意味。 连忙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还有方才冯大珰说的高拱在等的,又是什么?” 冯保冷哼一声。 他一番作态,也只是要占据这场谈话的主导权,并非是真的兴师问罪。 合则两利,他自然知道哪些气该忍着。 冯保从怀中拿出一封奏疏,递给吕调阳:“这是我从内阁大堂誊抄来的,吕尚书不妨慢慢看。” 吕调阳面色一变:“你竟敢去内阁盗书!” 哪怕对象是高拱,吕调阳面对这事,也绝不能忍。 今天能去内阁偷偷誊抄奏疏,明天敢做什么他都不敢想。 冯保一言不发。 吕调阳深深看了一眼冯保,只能说不愧是冯保,即便东厂没了,分量也不容小觑。 他也明白不是计较的时候。 心中嫌恶,却还是接过了这封奏疏。 封面几个字歪歪扭扭,显然是太过仓促所致。 吕调阳初还未当一回事,翻看了两页,脸色狂变。 骇然失声:“高拱安敢!?” …… 高拱在两侧的客座挑了位置坐下,随意地拨弄了一番衣袍。 倒有一番任性自然。 他虽然脾气不好,但临大事,却反而有一番静气。 他示意葛守礼也坐:“别管谁出头反对我,咱们按部就班做咱们的事就好。” 葛守礼顺势坐下,却不解其意:“可是宫里一再催逼,加上杨博的弹劾,这是在逼你上书致仕,还怎么做事?” 高拱将方才写好的致仕奏疏,递了过去:“正好你来了。” “这是我自乞罢免的奏疏,明日一早,就送去通政司。” 葛守礼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元辅……” 高拱伸手按住了他:“稍安勿躁。” 葛守礼语气十分着急:“元辅当真要致仕?” 高拱看着葛守礼的眼睛,突然变得十分严肃:“与立,我说,你记着。” 葛守礼立马正襟危坐。 高拱缓缓开口道:“我上奏之后,通政司不会即刻送进宫里,会替我拖上大半日。” “明日的廷议,你再替我代呈另一道奏疏。” 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示意葛守礼。 葛守礼疑惑:“元辅不去廷议?” 听这个意思,两道奏疏都代呈,他自己呢? 高拱摇了摇头:“我另有要事。” 葛守礼见他不明说,只能无奈地点点头,顺势接过高拱递过的奏疏。 只见面上写着几个大字,龙飞凤舞,乃是《新政所急五事疏》。 葛守礼不知详情,翻开两页。 喃喃念到:“御门听政,凡各衙门奏事,须照祖宗旧规,玉音亲答,以见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预……” 他面色大变,心中宛如雷鸣电闪! 什么叫玉音亲答! 就是内阁有事要奏,皇帝亲自回答可与不可。 原先是内阁呈送司礼监,再由两宫与皇帝过问。 如今要玉音亲答了,哪还有司礼监什么事!? 这是要实质上废除司礼监啊! 而这封奏疏,就是高拱要夺司礼监权的奏疏! 他又往下看了几条,只觉心惊肉跳。 “若或有未经发拟,径自内批者,容臣等执奏明白,方可施行。” 内批就是中旨。 要是中旨还需要等内阁执奏明白,还叫什么中旨!? 这意思,分明就是不经由内阁拟票的中旨,不可施行! 葛守礼几乎不再敢往下看。 “官民本辞,当行当止,未有留中不发之理……望今后一切本辞,尽行发下。” 本辞就是奏疏,什么叫未有留中不发之理? 就是所有奏疏,皇帝不能留中不发。 这是连皇帝留中不发的特权也要限制! 他心中震怖,终于不敢再看,猛然合上:“元辅……” 实相权之事,高拱是跟他通过气的。 但他没想到高拱要做到这个程度! 难怪! 难怪高拱说即便他葛守礼反水了,他也不意外。 他这乍一看,都已然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了。 高拱摇了摇头:“尽人事,听天命。” …… 冯保恨声道:“他这不仅是要咱家的命。” “他这是在与整个内廷,甚至是皇帝、两宫太后作对!” 真按这奏疏所说,别说司礼监,便是两宫太后都不能再干政,皇帝也得事事经由内阁,如何能忍。 吕调阳看完奏疏之后,心中仍然久久不能平静。 高拱…… 这就是高拱?不愧是高拱! 一个玉音亲答,就让他吕调阳心神失守。 若是君臣相得,皇帝能处理过来这么多政务,这话倒不僭越。 问题是,内阁怎么来的? 就是皇帝处理不过来这么多政务,才有了内阁和司礼监。 内阁辅臣可以数名,皇帝却只有一个啊。 天下大事,怎么可能看得过来,不是谁都有太祖高皇帝那份天资。 届时大部分的事,不还是内阁做主? 更离谱的是,现在的皇帝,才十岁! 你让皇帝玉音亲答?怎么答? 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不是你说的?现在让人玉音亲答了? 更别说限制皇帝中旨、不许皇帝留中不发。 这还是什么内阁,这是实际上的相府了! 他怎么敢的,内廷、两宫、皇帝,没人会支持他。 这般有恃无恐,到底还有什么后手。 吕调阳抬头看向冯保:“高拱敢上这种奏疏,必然有所依仗!” “冯大珰,事情有变,速去把张阁老叫回来吧!” 冯保斜睨了吕调阳一眼,没好气道:“还用你说?” “张阁老不慎‘中暑’了,过两日就要返回修养。” 吕调阳没计较冯保的态度。 只是捏着奏疏,怔怔出神。 时局,如何就到了这个地步? 第38章 扑朔蹊跷,作浪兴涛 “什么?陈名言把人送来乾清宫了!?” 朱翊钧愕然道。 陈名言也是陈太后的兄长,与陈善言在家中分别排行老四、老三,都是锦衣卫千户。 当初有太监出首,状告冯保戕害孟冲,而后人到了朱希孝手里。 他本着试探陈太后的心思,将人恰好给到了陈太后兄长,陈善言的手里。 结果,方才蒋克谦跑来说,是陈名言把那太监带来了乾清宫。 这两兄弟,闹什么呢? 这下反而让朱翊钧摸不着头脑了。 蒋克谦躬身答道:“据说,陈名言与陈善言在镇抚司对峙了一会,似乎起了争执。” “而后陈名言又去陈洪的居所,呵斥了一番,接着便径直将那太监带来了乾清宫。” 朱翊钧皱起眉头:“两兄弟争执了什么?” 蒋克谦回忆了一下:“当时左右无人,同僚们都不曾听清楚。” “只隐约听到几句,陈名言说,他们父亲区区一个监生出身,得了职的七品官,而今封爵,享尽皇恩,应当把君父放在心里。” “又告诫说,不要跟陈洪这些人搅和太深之类的。” 他绘声绘色学了两句。 朱翊钧面色古怪,这种场面话,真会在吵架时说? 他开口问道:“他人呢?” 蒋克谦一五一十道:“将人交到张宏手里,人就走了。” “走之前说,天家家奴,哪有锦衣卫插手的份,一切只听圣心决裁。” 这一来,更让朱翊钧拿不准是什么路数了。 这行为,看起来倒像是陈洪自主主张,惹得两兄弟起了分歧。 不过……那不更应该去请示陈太后吗?为何还争执起来了? 蒋克谦小心道:“陛下,送来的人怎么处理?” 朱翊钧还在想事,随意摆摆手:“让张宏交给我母后吧,就说我的意思是,打发去给我皇考守陵。” 斗争已经进入到了下一个阶段,这人已经不重要了。 只是没试探到陈太后的态度,有些可惜。 蒋克谦缓缓退了下去。 不多时,朱希孝急匆匆从外间走了进来。 刚一到面前,就迫不及待要开口。 朱翊钧抬手,止住了朱希孝的话头,让自己静静思考片刻。 朱希孝无奈,只得静静候着。 过了半晌,才听到皇帝的声音:“朱卿,行色慌张,是出了什么事?” 朱希孝终于得了说话的机会,连忙开口道:“陛下,方才傍晚时分,冯保偷偷出宫了!” 朱翊钧没什么表示,只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朱希孝接着道:“冯保亲自去了吕调阳家,还有两名太监,出城纵马往天寿山方向去了!” 天寿山? 朱翊钧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去叫张居正了。 他自言自语道:“看来被高拱逼急了啊!” 这动作,肯定不是无的放矢,多半察觉到高拱有所谋划了。 若真是如此,能吓成这样,看来高拱动作不小啊。 说罢,他抬头看向朱希孝。 开口问道:“元辅半点痕迹都没显露吗?” 高拱今日的平静模样,明眼人都会怀疑,到底是心灰意冷,还是留有后手。 更何况在朱翊钧先知先觉。 这位元辅,历史上都没有乖乖致仕,如今在他的助攻之下,拿下了冯保的东厂,怎么也不可能比历史上败得更快了。 所以,高拱到底在谋划什么? 朱希孝当即下拜:“臣无能。” “元辅下朝后,便闭门在家,除了葛守礼上门之外,半点动作也无。” “无论是门生韩楫、还是姻亲曹金,都被拒之门外。” 朱翊钧指节敲击着桌案,陷入了沉思。 此前曹大埜弹劾高拱,虽然高拱按例上疏乞罢免,但却在廷议上公然串联,九卿、六科、御史全数上奏请留高拱。 声势之大,使得内外惊惧。 如今虽然有杨博、吕调阳与他唱对台。 但他可不是真的没有还手之力。 吏部、刑部尚书、户部尚书、大理寺卿、六科、大半个都察院,都是他的人。 若是像上次一般,全数上奏请留高拱,无论是他,还是两宫,都得慎之又慎。 可如今竟然将这些门生故旧,拒之门外? 朱翊钧让朱希孝多盯着点,本是有这个心理准备。 但高拱如今半点串联的迹象都没有,反而更让人毛骨悚然。 朱翊钧面色凝重,他有预感,高拱致仕的奏疏,不会一帆风顺地批红。 他朝朱希孝吩咐道:“朱卿,李进掌控东厂的事,你帮把手。” 东厂的属官有掌刑千户、理刑百户,都是由锦衣卫千户、百户来担任,称贴刑官。 这一类中坚要是配合空降的主官,能让主官的掌权,快上数倍不止。 局势复杂,他必须要尽快掌握内廷了! …… 六月十六。 朱翊钧端坐在了御案之后,廷臣们也陆陆续续入列。 似乎一切如常。 但很快就有人发现了违和之处。 班列之首的位置,竟然空着——高拱辍朝了! 处于风口浪尖的高拱,竟然没有如大家所期盼的那样,利用内阁首辅的身份,在廷议上搅动风雨。 反而是人都不出现。 一时间,众人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不乏有人猜测高拱是否当真等着致仕了。 吕调阳与王国光面面相觑。 刘自强跟韩楫更是面上惶急,不时朝葛守礼投去询问的目光。 今日张四维也来了,他凑到杨博身边,小声说了两句,二人都是惊疑不定的表情。 过了片刻,张四维才一脸若有所思地出声道:“元辅说,他要去处置别的事,吏部今日由我来议事。” 高拱是吏部尚书,他撂挑子让张四维这个侍郎来,合情合理。 只是……杨博昨天才反水弹劾了高拱,这得多大心才让张四维替吏部来廷议! 别说他人,就连张四维自己都弄不明白。 工部尚书朱衡没有参与这些是是非非,只是关切道:“廷议廷议,今日一个内阁辅臣都没有,还怎么拟票?” 他急着议定黄河夏汛,只盼这些人闹归闹,别耽误正事。 随着张四维一同来的吏科给事中雒(luo)遵也得了嘱咐,闻言回道:“元辅说,诸位同僚一应事,只要议出个结果,他自会拟票。” 这是连掐着拟票权,捏合群臣的时机也不在乎了。 让人更加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御阶上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雒卿,元辅是有何要事,竟比廷议更重要?” 朱翊钧不相信高拱是等着致仕。 那么他在做什么,就更值得在意了。 皇帝突兀发问,百官心思各异,却都默契地没拦着。 不仅是皇帝,这也是廷臣们的疑问,纷纷等着雒遵的回答。 面对皇帝发问,雒遵恭谨答话:“陛下,臣亦不知。” 听了这话,众臣神情各异。 朱翊钧对张鲸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传话,让蒋克谦撒出人手,探听一番。 一旁的冯保更是干脆,唤来太监耳语两句,显然也是关心高拱做什么去了。 “诸位,时候差不多了,先议事吧。” 葛守礼突然出声,将众人注意力唤了过去。 工部尚书朱衡焦急黄河之事,也附和道:“不错,还是先议事吧。” 众人从善如流,各自站回班列。 路过葛守礼时,不由多看了两眼。 冯保一时拿不准高拱的路数,却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李太后还等着高拱致仕的奏疏呢! 他抢先一步,向通政使韩楫问道:“韩通政,元辅致仕的奏疏送上来了么?可别又弄丢了。” 这种不涉及各部司配合的政事,只是单纯致仕的奏疏,自然是不用廷议的。 所以都是直接交到通政司,或者越过通政司直接交给司礼监,再呈达天听。 韩楫有所准备,很是自然答道:“元辅的奏疏已经送到通政司了,待到分挑归档后,便会送进宫。” 送进宫的奏疏都是要誊抄备案的,以便各部司查询,这是正当理由。 但冯保却等不及:“已经在通政司了?咱家这就遣人去取!” 也不等韩楫回话,便向支使太监去通政司去奏疏。 他要立刻送进宫,走完批红的流程! 高拱这厮,必须尽快致仕! 那太监刚要往外走,葛守礼突然叫住了他:“稍待。” 众人都朝他看了去。 葛守礼从袖中拿出一封奏疏:“冯大珰,元辅让我代呈一封奏疏,不如,等廷议过后,一并送进宫吧。” 旁人脸上多是若有所思的神色,但冯保却立马联想到了什么。 他不着痕迹给葛守礼的说辞挡了回去:“咱家还不缺这点人手。” 那小太监得了暗示,立马直奔通政司。 冯保这边说罢,又朝吕调阳使了个眼色。 吕调阳接过话茬:“葛都御史,这奏疏,是议论什么事的?” 他对奏疏内容心知肚明,但有些话,是说给别人听的。 可惜,葛守礼自然懒得搭理他。 葛守礼面无表情道:“我只是代呈,不曾看过。” “既然是廷议,总归是要给诸位过目的,吕尚书莫急。” 说着,他便要将奏疏递给身侧百官。 “慢着!” 冯保突然出声制止,葛守礼的动作也是一滞。 待到百官都向自己看来,冯保才说道:“元辅这封奏疏,咱家事先可不知道。” 廷议是有议程的,否则各部司怎么知道自己该遣谁来廷议? 眼下突然插进来一事,就是说,这奏疏,是在议程之外,不合规矩。 葛守礼针锋相对:“这是内阁的奏疏。” 言外之意,就是内阁的奏疏,自己上奏自己拟票,只是廷议走个过场,是临时插进来的,并无不妥。 冯保点点头:“这话是没错,不过……” “咱家事先不知道,自然也无法事先说与陛下知道。” “陛下既然来听政,岂能一无所知?” 文华殿内突然一静。 就连朱翊钧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冯保。 什么叫你不知道,所以没跟我说? 说得好像其他事你提前跟我说过一样。 不过,冯保这话,是想拉自己进场吧? 这封奏疏到底说了什么,让冯保这般忌惮,既然不惜让自己出面来顶? 他又怎么笃定,自己一定会跟他站在一边? 吕调阳也突然附和道:“正是如此,葛都御史理当将奏疏先呈与陛下阅览。” 百官目光在葛守礼与御阶之上来回逡巡。 都是人精,也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如今高拱深陷风议,却一反往日常态。 不仅没有串联九卿言官,上奏挽留,甚至昨日无论是门生,还是故旧的拜访,统统拒之门外。 这位唯一进了高拱家门的都御史,又突然要代呈什么奏疏。 这就罢了,这位司礼监掌印似乎知道什么,非要让皇帝介入。 百官恨不得从这几人脸上看出花来。 葛守礼还未表态。 冯保便急切地推搡身旁的太监:“去!拿上来!” 朱翊钧也意识到了什么,身子前倾,想透过屏风看个真切。 葛守礼一言不发,让太监从他手里拿过了奏疏。 小太监手里捏着奏疏,埋着头不敢多看一眼。 当这差的,都明白如今局势凶险,若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说不得就丢了性命。 冯保急不可耐地从小太监手中夺过奏疏。 他当然不能随便翻看奏疏的内容,但只是晃眼一瞥,《新政所急五事疏》几个字映入眼帘。 冯保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跃跃欲出的心脏。 高拱,真的堂而皇之地呈上了这封奏疏! 冯保虽然不知道高拱的依仗是什么。 但是……这封奏疏,必须扼杀在这廷议之上。 他要将这封奏疏按回去! 冯保自然没有资格拦下这封奏疏,不过……他看向身侧,坐在御案后沉思的皇帝。 但凡皇帝看一眼奏疏,就不需要他多说一句话! 除非,皇帝蠢到看不懂什么叫“诏令必须经由内阁同意才能出紫禁城。” 冯保恭恭敬敬将高拱的奏疏呈给皇帝:“陛下,这是元辅的奏疏。” 皇帝伸出手,接了过去。 外间的朝臣眼神交错,神色莫名。 各自无论出于什么考虑,都默契地没有出声,静静看着这一幕发生。 时间缓缓过去,只剩下皇帝翻动纸页的声音。 良久。 御阶上的屏风缓缓撤开。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百官也多少习惯了些。 再加上高拱不在,也没人出声将皇帝挡回去。 冯保也静静地看着,眼下为了按死高拱,也只有皇帝能出面了。 朱翊钧眼前视野一宽。 他合上奏疏,面无表情,朝葛守礼问道:“葛卿,这奏疏你看过吗?” 此时的面无表情,只说明他已经没心思再表情管理了。 葛守礼默然片刻,躬身答道:“陛下,臣只是代呈,不敢僭越。” 朱翊钧点了点头。 温声道:“大伴,给葛卿看看吧。” 冯保低眉顺眼,很是配合地接过了奏疏,走下御阶。 将奏疏递给葛守礼。 此时再蠢的人,都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已经有人开始四下张望,考虑要不要突发恶疾了。 葛守礼沉默了片刻,还是接过了冯保手上的奏疏。 他就这样静静地翻看起来。 末了:“陛下,臣看完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大伴,给诸卿都看看。” …… 奏疏在诸位大臣手中一位位传过。 都御史、六部尚书、大理寺卿、通政司、侍郎、佥都御史、祭酒、给事中…… 一位位看过去,文华殿越发的安静。 不时能听到有人喘着粗气的声音。 一滴滴汗液,沾湿了内裳。 某位年纪稍大的祭酒,忍不住双腿打颤。 终于,有人受不了压力。 御史唐炼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喊道:“陛下,那高拱丧心病狂!跟臣等绝无关系! 第39章 粉墨登场,豁然开朗 御史唐炼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没入得了翰林院,被下派到地方,任了个宝坻知县。 任上修城浚濠,因守城功,入了高拱的眼,这才擢升为工部主事、又改御史。 这就是最典型的官场举主关系。 每次高拱被弹劾,按例上疏致仕的时候,唐炼都会与其他高拱门生故旧一起,乞留元辅。 就是这种角色,如今竟然跪地嚎啕,要与高拱撇清关系! 乃至于能说出,高拱丧心病狂这种话。 这是不惜做个反复小人,连士林清名都不要了啊! 还未看过奏疏的朝官更是惊慌不已,高拱到底在奏何事,连这种死党都弃他而去! 朱翊钧看向唐炼:“唐炼,朕是让诸卿议事,不是给你攻讦同僚的。” “元辅德高望重,乃是我皇考所留辅政大臣,岂容你随意贬损!” 虽然高拱着实惊到他了。 但还不至于让他失了理智。 这事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只是一时心急,思虑不周全。 往大了说,就是造反! 后者就是掀桌子了,不到最后一刻,他怎么忍心让朱希忠举起屠刀? 这事关朝局稳定,万万不能乱说。 就像这口不择言的唐炼,要是高拱是丧心病狂,那重用他的先帝算什么?辅弼的新帝又算什么? 斗争是有胜负的,但要是连丧心病狂这种话都安到人身上,局面会容易失控的——除非这偏殿他真安排了五百刀斧手,否则高拱不能丧心病狂。 等纠仪官将唐炼呵斥离廷之后,百官都尽数看完了高拱的奏疏。 期间,刑部尚书年老体弱,不堪久站,晕厥了过去。 众人施救,肢体反应一切安好,就是眼睛睁不开。 这更让那些高拱的党羽,面色惶急,手足无措。 朱翊钧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高拱的奏疏威力这么大吗?自然是有的。 所谓急新政五事,哪五事。 简单而言,其一,御门听政时,各衙门奏报,玉音亲答,也就没司礼监什么事了。 其二,帝在视朝回宫后,亲自处理奏疏,也就是不让两宫插手奏疏了。 其三,凡事必须当面奏报。如果皇帝在宫里呢?遇到紧急重要的事情,要允许臣子们随时请见,任何人不得阻拦。 其四,皇帝的诏令,必须经过内阁同意,才能施行。 其五,也不能留中不发,要是头铁?那第三条就是量身打造的,届时就别怪半夜被薅起来。 任意一条,都能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更别说五事一并奏上。 能逼得冯保和朱翊钧都站在了一条战线上,压力可行而知。 朱翊钧倒是很想部分同意。 譬如其一废除司礼监之类的,正好帮他扫除冯保,要是日后忙不过来,他大不了再复立就是。 但其余的……就只能摇头了。 第二条看似在为皇帝张目,但别忘了现在主少国疑。 一旦将太后排除在外,让他孤零零直面内阁,就不好玩了。 后面三条更是让人怀疑,高拱是不是脑子发昏了。 不经内阁同意,诏令出不去紫禁城,那到底你是皇帝,还我是皇帝? 还想随时奏报,要是朕半夜睡觉都能被你薅起来,那我还做这个做皇帝干什么? 朱翊钧看向吕调阳:“对于元辅所奏,吕卿,你怎么看?” 他自然是明白冯保为何给他拉出来顶上。 高拱这奏疏,最好在廷议阶段就给他按回去! 否则,一旦到了宫里,届时附奏的,就不是廷议这二十多张嘴巴那么好管了。 从地方督抚、布政司,都有高拱的门生故旧。 若是真闹得沸反盈天,再想轻飘飘把这封奏疏打回去,就没这么简单了。 所以,必须他出面,在廷议上,就把这事掐断。 这恐怕是昨日冯保跟吕调阳商量好的对策之一。 他也很默契地接招,当先就问吕调阳怎么看。 吕调阳早有腹稿,躬身回道:“对此,臣以为不然。” “陛下龙体未发,不仅笃学日讲,还要临朝听政,待孝期结束后,御射兵事也需学习。” “元辅一味揠苗助长,又是玉音亲答,又是处理奏疏,还要随时接见大臣,臣以为,决然不可取!” 这态度表得很明白。 皇帝本来年纪就小,还要长身体,弄这么多事,根本管不过来。 高拱这奏疏,显然是别有用心!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看向王国光:“王卿,你怎么看?” 他点的顺序,自然是有算计的。 先把反对的人都点一圈再说。 人心从众且不论,光是这一个一个都反对,后面那些犹疑不定的,光是心理压力就能给他头按回去。 王国光躬身回道:“臣也以为不然。” “光是这句‘御览毕,尽发内阁拟票呈览,果系停当,然后发行’,就实在不妥。” “国朝惯例,并非所有奏疏,陛下都需发内阁拟票,才能发行。” “譬如内廷之任免,便从不过廷议,否则,昨日李进提督东厂,为何不发内阁议论?” 这话既是替皇帝说话,也是在提醒皇帝,这其中是实打实地侵蚀权柄。 生怕皇帝年纪小,看不懂其中内涵。 朱翊钧一笑,转而看向冯保:“冯大伴,王卿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你以为呢?” 冯保面无表情:“陛下,元辅既然不需要司礼监批红,那为何不直接奏请掌印?” 这话就杀人诛心了。 你内阁又要提案权,又要一票否决权,皇帝诏令还要听过内阁,那你怎么不干脆把玉玺也拿过去? 朱翊钧没接这话,继续一个个点过去:“杨卿,你以为如何?” 杨博忙道:“陛下和太后的意思,就是我们兵部的意思。” 这个老滑头。 高拱的门生故旧,朱翊钧一概不问,将诸如葛守礼、韩楫、雒遵等人晾在一边。 等能问的人堪堪都逼着表态之后,廷上就只剩下高拱的人。 好在,总算是接近半数了。 朱翊钧略过某些人,自顾自说道:“元辅这奏疏,半数廷臣都不认可,就无须再议了。” “不妨让元辅回去润色修改一番。” 等修改润色一番,高拱致仕的奏疏,就已经批红了。 吕调阳当即下拜:“陛下圣明!” 王国光、杨博、张四维等人有样学样,纷纷拜倒恭领圣谕。 朱衡等慢上半拍,也连忙附和。 此时,众人纷纷余光看向葛守礼。 只见葛守礼呆愣了片刻,终于还是下拜领命。 百官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哪怕是御阶之上的朱翊钧跟冯保,都忍不住对视一眼,长出一口气。 就当二人放松下来的时候。 突然。 方才被冯保派去领高拱致仕奏疏的太监,一脸惶急地从侧殿转了进来。 朱翊钧看到这一幕,心中咯噔一下。 就看到那太监附在冯保耳边耳语了两句。 冯保面色大变:“什么!?” 而后竟然不顾礼仪,直接转身下了御阶。 拽着那小太监,从侧面径自离开常朝了! …… 冯保能走,朱翊钧却不能这么随意撂挑子。 他一直静静坐到廷议结束。 又不是兵变,哪有这么多争分夺秒。 掌权者,每逢大事有静气,也是一项重要的素质。 廷议结束,百官散去,朱翊钧只叫住了吕调阳。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文华殿。 朱翊钧率先问道:“吕卿,难道没有事要教朕?” 吕调阳打着太极道:“陛下有惑,臣知无不言。” 朱翊钧没心情跟他弯绕。 摆了摆手,直接问道:“吕卿对元辅的奏疏怎么看?” 吕调阳迟疑道:“陛下,臣廷上作答过了……” 朱翊钧停住步伐,霍然回头。 双眼定定看着吕调阳,一字一顿道:“吕卿,事关重大,莫要虚言应我。” 吕调阳躲闪不得,只得叹了口气,无奈道:“陛下既然知道,非要催逼微臣作甚。” 这话已经是发牢骚了。 吕调阳是真怕又说错什么话。 朱翊钧摇了摇头:“元辅逼迫于朕,二位阁老不在,朕也只能信吕卿了。” 说罢,似乎意兴阑珊。 也不等吕调阳作答,便又抬起脚步继续往前走。 吕调阳看着皇帝无助的背影,莫名有些无措。 他顿了片刻,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快步跟他。 走到皇帝身旁,低声道:“陛下,元辅此举,乃是要废黜司礼监!阻绝两宫!甚至限制陛下!” “有违人臣之道,臣必不能忍!” 朱翊钧这才放缓脚步,等吕调阳跟上。 他偏过头看着吕调阳,寂寥地说道:“吕卿,元辅何以如此待朕?” 吕调阳默然。 两人一问一答之间,远处张宏,一路小跑了过来。 张宏到了进出,并未直接开口。 只看了一眼吕调阳,眼神征询朱翊钧。 朱翊钧怫然不悦:“吕卿乃是肱股之臣,说给朕知道,就是说给吕卿知道,何必遮遮掩掩,奏来。” 张宏躬身应是,禀道:“陛下,方才通政司那边出了点事端。” “冯大珰的人去取奏疏,通政司却说奏疏已经被司礼监取走了。” “两方争论了起来。” 朱翊钧听罢,深吸一口气,避免喜怒形于色。 他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头疼。 吕调阳却忍不住,直接问道:“冯大珰不是去了么?闹出结果了么?” 张宏瞥了皇帝一眼,见没有反对,心里就有了底。 对吕调阳点了点头,回道:“冯大珰回司礼监就为这事,自然是问出来了。” “是当值的随堂太监,将奏疏取走了。” 吕调阳一怔:“奏疏呢?” 朱翊钧突然抬手,打断了二人。 他神色莫名,喃喃道:“奏疏……送到慈庆宫那边去了吧?” 吕调阳反应过来! 悚然一惊! 他猛地看向张宏,希望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在吕调阳惊骇的眼神中,张宏缓缓点头:“是,随堂太监将奏疏,呈递到陈太后那边去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 他闭上眼睛,喟然一叹。 拨云见日,水落石出。 原来如此,一切就说得通了。 虽然慢了半步,但他终于明白了高拱的依仗是什么,也终于意识到高拱的谋划是什么。 难怪。 难怪高拱敢呈递这道《新政所急五事疏》。 难怪他与陈洪关系匪浅,当初高拱弹劾冯保,陈洪会替他暗递奏疏。 难怪高拱敢肆无忌惮封驳李氏的令旨。 难怪高拱敢承诺王崇古内阁之位,敢丝毫不在乎皇帝的教育权。 难怪他此前发现两宫关系不睦。 也难怪他穿越之后,第一次去见陈皇后,吃了闭门羹。 一个个的,都是演员啊。 他突然理解,为何历史上李氏为何那般矛盾的行为。 若是觉得高拱专权,便要将他罢黜,那此后的张居正不是更甚,为何就可以放任? 她偏偏赶走了高拱,又让张居正以首辅之身,掌吏部,为帝师,封柱国。 这完全是高拱的进阶版,为何又能容忍了? 就算有冯保说好话,多少也会警惕才对。 原来,根子在这里…… 他突然联系起来,历史上高拱被罢黜之后,张居正第一件事,就是为两宫加上一样的封号,抹去了李太后最后一点弱势,让李太后与陈太后平起平坐。 他突然明白过来,冯保这般欺负万历皇帝,让皇帝愤愤评价为“欺君蠹国,罪恶深重”,都没被诛杀,被李氏护着,只赶到南直隶正寝。 朱翊钧本是忘了这些细节。 如今一联想,突然想了起来这些细节。 他甚至想起,高拱被罢黜之前,这道不记得内容的《新政所急五事疏》,分明是通过了! 那句“入四日,报曰:览卿等所奏,甚于新政有禆,具见忠荩,俱依拟行。”,萦绕在眼前,挥之不去。 是谁通过的? 皇帝和李太后决计不会通过这道奏疏,还能是谁,不言而喻。 朱翊钧终于,豁然开朗。 历史的迷雾,半遮半露。 实录的记载,掩过饰非。 当真是给他藏了好大一个惊喜! 一切都想通之后,他突然一笑,谁说这位首辅不擅权谋的。 朱翊钧看向吕调阳:“吕卿,不妨回礼部看看?朕猜的不错的话,元辅今晨应当在礼部。” 吕调阳还在失神。 他闻言,抬起头愣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翊钧摇了摇头,没答话。 就这样站在路边,静静候着。 不多时。 蒋克谦出现在远处,一路奔来。 朱翊钧朝吕调阳道:“吕卿,朕与你作个赌,若是元辅今晨是在礼部,你之后便入阁辅政,辅佐朕推行新政,如何?” 吕调阳听到这话,心神一乱。 正要答话,却见皇帝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迎着蒋克谦而去。 吕调阳脑中还在嗡嗡,下意识跟上。 刚走到近前,便听皇帝说道:“是元辅的事?” 蒋克谦只来得及大喘几口气,急道:“元辅今晨在礼部,议定了两宫的尊号!” 吕调阳心神一震! 结合方才奏疏被取走一事,也终于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给两宫,议了什么尊号!?” 蒋克谦是个办事的。 他记不住这些东西,便用纸笺誊抄留存。 此时被问及,便从袖中拿出纸笺呈上。 吕调阳看向皇帝,只见得皇帝随意摆了摆手。 他这才小心接过。 一遍扫过,失声喃喃念道:“两宫尊号,仰考旧典,惟宪宗皇帝,尊嫡母皇后为慈懿皇太后,生母皇贵妃为皇太后。” “今日事正为相同,是故,尊圣上嫡母皇太后为,仁圣皇太后。” “尊圣上生母皇太后为……皇太后。” 一句话念完,突然踉跄两步,双手突然无力,任由纸笺飘然落地。 一旁的张宏眼尖,连忙将吕调阳扶住。 吕调阳回过神来,看向皇帝,涩声道:“臣,即刻回礼部!拦下礼部的奏疏!” 朱翊钧点了点头:“张大伴,替朕送一送吕卿。” 他看着吕调阳走远。 缓缓俯下身拾起那张纸笺。 他心中自然知道,现在吕调阳回去为时已晚。 高拱在廷议上,用急五事疏,让他们不得不应对。 就是为了趁着吕调阳不在,跑去礼部部议,跟侍郎、祭酒们议定两宫的尊号。 再借着内阁只有他一人值守的时机,通过拟票。 眼下奏疏,恐怕已经一并送到陈太后身边了。 别看着区区二字之差。 这是位份,这是大义,这是名器。 二字之差,立分高下! 真要让这两个字尘埃落定,皇太后面对仁圣皇太后,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高拱有陈太后支持,几乎是李太后和张居正的翻版。 甚至还要更进一步!张居正行事都还得看冯保脸色呢! 高拱若是真将司礼监的权力,收归到内阁,再借由陈太后代行皇权。 所有人,都要被高拱压得喘不过气! 朱翊钧都怀疑自己这身份,是不是什么先天被压制圣体。 未成年的皇帝,稍有不慎,就要吃个不孝的名头。 亲娘还好,来个不是一条心的野生母后,还拿什么跟高拱争? 高拱! 好个高拱! 这天下英雄,当真如过江之鲫! 朱翊钧将纸笺收入怀中,记下这次教训——史书的半遮半掩,终是让他吃上了苦头。 他看向蒋克谦:“去,让陈名言今夜来乾清宫见我。” “朕先去见见日后的‘仁圣皇太后’。” 高拱这一手羚羊挂角,固然让他惊叹。 但他可没忘记,历史最后高拱还是被罢免了。 这一局,还没完! 第40章 追根究底,杀心自起 不过一个早晨。 紫禁城突然之间,给人的感觉似乎更加忙碌了起来。 行色匆匆的内臣。 低头赶路的女官。 昂首巡逻的侍卫。 仿佛不约而同地渲染着紧张的氛围。 陈太后本是居别宫,但自朱翊钧登基之后,便从了礼部所请,与李太后商量着,将慈庆宫腾给了他。 慈庆宫本是东宫,朱翊钧住了六年,自然是轻车熟路。 可当朱翊钧来到慈庆宫的时候,感觉却大不相同。 熟悉的建筑,今日却显得森严。 自然有人替他通禀。 朱翊钧静静候在殿外。 不消一会儿,太监张鲸小步跑了回来。 面上有些畏惧道:“陛下,陈大珰说,娘娘昨夜未休息好,太医用了药,方才睡下。” 朱翊钧站在殿外,一时没有动弹。 这话,与第一次去别宫给陈太后请安时,得到的答复一模一样。 那时候没有察觉,现在看来,当真是一言难尽。 彼时被拒之门外,如今自然不例外。 总不能当了皇帝,就硬闯嫡母的寝宫。 最后,他只能在宫外遥对陈太后,做足了一番礼数,转身离开。 他至今想不明白,陈太后为何会襄助高拱。 为了权势? 朱翊钧摇了摇头,很快就否决了,高拱的急五事疏,主张加强内阁,收拢皇权,隔绝内宫干政。 若是二人都为了权势,那根本不可能达成共识。 退一万步说,就算高拱做了什么让步,但陈太后又没儿子,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不成? 等到自己成年清算,不也是一场空? 为了名位? 朱翊钧再度否决了这个猜想。 无论如何,她都是太后,再差也不过是与李太后平起平坐,动不如静,她又凭什么冒风险帮高拱? 不是没可能,只是可能性太低了。 他思来想去,其余什么亲族、恩情之类的,更是不可能。 他几乎想不到合理的可能性。 总不能单纯被高拱哄骗吧? 那也太小看天下人了。 他穿越至今,就因为小看了古人,接连吃了张居正和高拱的亏。 如今再让他抱着小觑之心已然不可能了。 不管陈太后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他都得料敌从宽了。 朱翊钧缓思着对策。 历史上高拱的新政所急五事疏通过后,不过两日就被罢黜。 说明张居正赶回来之后,很快就有了对策,并且按服了陈太后,让皇帝和两宫,下旨罢免了高拱。 既然没有太大的波折动荡,那么陈太后这边,定然比高拱那处好突破。 他不知道铁三角用了什么手段。 但朱翊钧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如果真让陈太后与高拱把持了朝政,局势就难了。 不过。 张居正与内廷勾结,都要通过冯保。 高拱自然也不能越过宦官,作为交通。 所以,陈洪这些人才上蹿下跳这么厉害。 那么……他如今想破局,恐怕真得着落在锦衣卫和东厂身上。 朱翊钧叹了口气。 终究是,心怀利刃,杀心自起。 想到这里,他看向张宏的干儿子,张鲸,开口吩咐道:“给朕说说陈太后的事。” 张鲸应了一声,答道:“万岁爷想听哪方面的?” 朱翊钧摆摆手:“都说说。” 面对这种模棱两可的要求,张鲸只得从生平说起:“嘉靖三十七年四月,先帝彼时元妃去世。” “同年八月,世宗下诏为先帝挑选继妃。” 朱翊钧一愣,打断道:“才四个月?不是需要服丧一年?” 原配死了也是要服丧的,不过是时间短一点而已。 张鲸点了点头,解释道:“那时候,世宗亲自下诏夺情,先帝力辞不能。” “九月初九,便选了陈太后作为继妃。” 世宗下诏,就不奇怪了。 自己儿子死太多了,估计盼着裕王多生点。 不过这样的话,难怪没什么感情。 朱翊钧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张鲸开口道:“隆庆元年,先帝登基后,便给陈太后扶正为皇后,亲族荫爵。” 朱翊钧插话道:“陈太后与亲族关系如何?” 这一点,也很重要。 陈太后不可能不明白如今的举动,亲族少不得一个抄家。 却还是一意孤行,按理来说,有软肋的人,不该这么不顾大局才对。 实在让他费解。 张鲸回忆了一下,开口道:“起初关系甚好,命妇走动也很频繁。” “不过……” 他顿了顿:“当初陈太后被先帝赶去别宫,御史多有劝诫先帝。” “陈家也上奏劝了,但被先帝威吓了一番,便又连忙上疏同意,为先帝开脱……” “从那以后,双方走动便没了,甚至卫戍别宫的陈家人,也被赶走了。” 朱翊钧听罢,暗道棘手。 被打入冷宫,亲族为了富贵就帮着先帝,心中什么感觉可想而知。 这种冷宫出来的嫡母太后,再添个不顾亲族的人设,这不妥妥的宫斗文女主? 他追问道:“陈太后是哪一年被赶去别宫的?” 张鲸想了想:“隆庆三年,先帝以无子多病为由,将陈太后迁出了坤宁宫,赶到了别宫居住。” 朱翊钧皱眉,再度打断了张鲸。 他疑惑道:“无子多病?” 无子是无子,多病是多病。 若是一直不能生育,被先帝厌弃也无可厚非,毕竟时代不一样。 问题是,多病……若是本就多病,是不可能过得了挑选继妃这一关的。 那就是之后才多病? 那这多病与无子放在一起,恐怕不是无由。 张鲸迟疑了一会,将头埋地:“奴婢听干爹说起过,似乎陈太后当年曾有孕,未诞,落下了病根。” 朱翊钧点了点头:“哪一年。” 张鲸回忆了一下,答道:“嘉靖四十一年。” 朱翊钧示意他继续说。 张鲸继续说道:“起初,外朝的给事中魏时亮、御史贺一桂、詹仰庇等人,一再劝谏。” “让先帝将陈太后迁居回宫。” 听到此处,朱翊钧似乎想起什么。 他问道:“彼时的司礼监掌印,是不是陈太后的家奴,陈洪?” 这些劝谏,恐怕这位掌印,没少出力吧。 张鲸恭谨点头:“万岁爷当真好记性。” 小小拍了下马屁继续道:“陈洪当初也劝过先帝,却差点被先帝罢免,便再不敢进言。” 朱翊钧突然挥退左右。 面色凝重地看向张鲸,沉声问道:“这事,有没有我母后推波助澜。” 张鲸吓了一跳。 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皇帝,拘谨道:“万岁爷,奴婢年资尚浅……” 简单介绍一番没问题,但要是涉及到两宫斗争,他可不敢插这个嘴。 但朱翊钧却并不放过这太监。 他一字一顿:“恕你无罪!” 张鲸瑟缩了一下脖颈,斟酌了一下,才说道:“宫里,倒是有这个传闻。” “那段时间冯保和陈洪,斗得也很厉害……” “但具体有没有,奴婢是真不知道。”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宫斗仇怨?最好别是这种奇葩理由…… 万一真如此,那陈太后在张居正高拱这一堆,动辄心怀大政的老狐狸里面,也太过格格不入。 但他实在不太了解女人,只能姑且记下。 …… 整个宫廷就是筛子,今晨的事,不多时,就传开了来。 朝臣、内臣们很快便得知发生了什么事。 李太后自然也后知后觉。 朱翊钧到慈宁宫的时候,只看到一地的瓷器碎片,桌倒椅翻。 以及怒火冲天的李太后。 朱翊钧没有第一时间上去请安,反而将随侍左右的冯保拉到一旁。 小声说道:“大伴,我娘亲这是?” 冯保心情同样极为糟糕,现在三人可以说是,被高拱挤到了一根绳上。 他仍保持着清醒,恭谨道:“陛下,娘娘是听了礼部上的尊号,有些不悦。” 读作不悦,写作勃然大怒。 朱翊钧皱眉:“礼部的奏疏,到司礼监了?” 冯保点头:“今晨礼部部议完,便由元辅票拟通过了,因为不涉别部,所以也无需廷议。” “至于现在……已经被通政司送去了慈庆宫。” 冯保说完,就闭嘴了。 两人默默站在门前,一时无语。 二人心中都清楚,这份奏疏,一旦到了慈庆宫,就没有阻拦的可能了。 陈太后一定会批准这道奏疏。 朱翊钧能不能否决呢? 否决总得有理由,是嫌李太后的尊号低了?还是嫌陈太后的尊号高了? 前者的话,只会是通过这道奏疏,而后高拱继续给两位太后加尊号。 如此水涨船高,李太后两字,陈太后就四字,李太后四字,陈太后就六字,永远被压一头。 而若是后者,敢嫌嫡母尊号高?这就是不孝! 这个能大到能废帝的名声,没人敢碰。 那若是明说,要求两宫尊号一致呢?还是那句话,只要陈太后说一句不尊嫡母,是为不孝,问题就太大了。 地位在人之下的时候,什么态度都太过无力。 朱翊钧问道:“元辅致仕的奏疏,也被陈太后驳回了吧?” 两人打配合是肯定了,就看到什么程度了。 冯保摇了摇头:“被陈娘娘留中了。” 朱翊钧一怔。 旋即反应过来。 没有驳回,看来二人也不是多么紧密的合作关系,否则陈太后直接驳回就是,也不必借此拿捏着高拱。 朱翊钧没再说什么,就要进去看李太后。 突然,冯保叫住了他:“陛下!” 朱翊钧回过头。 冯保躬身一拜:“身体要紧,陛下好好劝劝娘娘。” 朱翊钧深深看了冯保一眼。 这老家伙,现在知道怕了,知道求自己支持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朕会好好劝娘亲的。” “冯大伴不妨去司礼监多看着点事。” 冯保躬身告辞。 朱翊钧也转身推门而入。 “娘亲,孩儿来给您请安。” 李太后一言不发。 朱翊钧默默将地上的椅凳扶正,瓷片踢开。 李太后终于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关切道:“瓷片划手,让宫人来便好了。” 朱翊钧没有停止动作。 他一边归拢,一边说道:“没让娘亲心情顺遂,动了真怒,是我这做人子的错。” “让下人收拾,哪能弥补孩儿的罪过。” 这作派,多少让李太后消了些气。 她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不管我儿的事,是慈庆宫那……” 民间养成的习惯,动真怒了差点,本能口出污言秽语。 见到面前时儿子,忙改口道:“是姐姐太过份了!” 朱翊钧没有接话。 李太后继续道:“我们娘俩,顾念她久居别宫,还特意把慈庆宫腾出来给她。” “现在好了,非但不领情,还为了求个尊号,勾结高拱,不让他致仕!” 朱翊钧继续静静听着。 李太后似乎有一肚子委屈:“这就罢了!我大不了忍让她!” “可那高拱是什么人?” “竟然要废除司礼监,还要限制皇帝的权力!” “她身为嫡母,难道半点不为你考虑吗!” “简直是……简直是……” 朱翊钧听到这里,突然抬起头。 他打断了李太后。 语气很轻,很平淡地问道:“娘亲,陈太后被皇考赶去别宫,您有没有推波助澜?” 李太后抬起头。 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儿子。 她张了张嘴,抬起手指着皇帝:“你……你这是在怀疑为娘先惹的她?” 朱翊钧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不置可否道:“若是娘亲所说的为了尊号,儿也可以为她上,犯不着勾结高拱。” “孩儿只是,想不明白,请娘亲解惑。” 李太后颤颤巍巍放下手,眼眶微微湿润。 终于失态道:“好啊好啊,现在出了问题,都往我身上找原因了!” “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 “世宗八子七折,先帝连连丧女,宪怀太子五岁就死了!” “我生怕你受了逮人暗害,遭了丁点阴毒。” “我儿现在倒是长大了,反而懂怪罪起娘了!” “就因为她跟高拱勾结,让你不安,你就要归责到我!?” 她坐在床头上哭诉连连,似乎将今日的委屈都尽数怪罪到自家儿子头上。 眼见儿子没有动作,反而心下更是难过。 门外值守的蒋克谦、张鲸更是离得远远的,不敢多听分毫。 “好了!” 毫无征兆的一声低呵,在房间内响起。 李太后愕然看向他。 从未意想到自己儿子会对自己这个态度。 她浑身颤抖起来,情绪显然已经控制不住。 朱翊钧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 他在李太后惊愕的目光中缓缓走近。 因为年纪的缘故,哪怕李太后坐在床头,也与朱翊钧差不多高。 他伸出双手。 捧着李太后的两边脸颊,伸出拇指轻轻擦掉泪痕。 额头贴近,触着李太后的额头。 声音近乎颤抖着开口道:“娘亲。” “孩儿都记得呢。” “孩儿怎么会忘了,娘亲是如何护住的孩儿。” “一夜安寝,娘亲要探视四五次。” “但有哭声,娘亲便呵斥冯保、张宏等人,将儿子脱光,检查个底朝天。” “到嘴里的吃食,娘亲甚至先替孩儿尝过一遍。” “这些事,孩儿哪里能忘?” “娘亲以抚育为慈,儿亦以奉母为孝。” “方一登基,便有心恩荫国丈。” “日日勤学,只盼不让娘亲失望。” “恳恳视朝,只盼早日为娘亲遮风挡雨。” “如今……如今……” “高拱逼我,嫡母迫我,朝臣孩视于我,孤苦无依,除了娘亲,还有何人!?” “娘亲为外朝所忌,受内臣所欺,遭正宫所辱,零丁无靠,除了儿臣,还有何人!?” “你我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哪里容得半点猜忌?” 李太后面对皇帝突然作色,呆呆地愣在了原地。 朱翊钧在她的注视之下,一字一顿道:“娘亲养育我十载,孩儿都记得。” “如今,孩儿继位登极,娘亲以后,还请放心由我奉养。” “话,且诚心与孩儿说;事,也放手交给孩儿做!” “相信朕!” 说罢,朱翊钧退后下拜。 不被注视的眼眸中,划过一丝决意。 外廷也就罢了,如今宫里锦衣卫和东厂都再无掣肘。 是真当他不敢下黑手吗? 第41章 矙瑕伺隙,肆行无忌 朱翊钧一脸沉思地从慈宁宫走出来。 方才这番作态,总算是安抚住了李太后——甚至说是趁虚而入,暂时性地成为了李太后的依靠。 也从她嘴里逼问出了答案。 令他意外的是,陈太后被赶去冷宫,竟然真与李太后无关。 甚至于,根据李太后说,她从未针对过这位姐姐。 方才那种情况下,以自己对李太后的了解,她不会说谎。 那看来是别有因由了…… 或许,还是得从陈名言口中挖点什么出来。 昨日他还不明白从陈名言那一番举动,是什么缘故。 方才他回想起来,分明是在向自己表态。 希望他是知道些什么,否则不知道陈太后的想法,太过被动。 等杀完人也得说服这位嫡母才是,否则没有皇帝与两宫一同下诏,还真不一定能罢免了高拱。 最好是能对症下药,明白其所需。 哪怕退一步,也要知道知道根底,才好决定是让其安度晚年,还是居长乐宫,做个静慈仙师,又或者忧思成疾,数年后郁郁而终。 朱翊钧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回到了乾清宫。 …… 用过晚膳,朱翊钧一边翻阅着锦衣卫留备的档案,一边耐心等着陈名言。 朱希孝将一应有关陈太后的文字,全数送了过来。 卷帙浩繁,一时半会根本看不完。 张宏在一旁掌灯,突然听到皇帝的声音:“张大伴,听闻我母后陈被打去冷宫前后,陈洪跟冯保斗得很厉害?” 习惯了这位万岁爷一心二用,如今的张宏都是随时准备着问话。 他轻声回道:“万岁爷,是有这么回事,奴婢听说,二人差点在司礼监的值房大打出手。” 朱翊钧一怔,东厂提督和司礼监掌印大打出手,什么武侠片场景。 他好奇道:“这么不顾体面?” 张宏解释道:“积怨过深。” “有裕王府的旧怨,也有宫中的新仇。” “当时是因为,陈洪为了讨好先帝,进献美人,还没等见到先帝,被冯保借口似染疾疫,带着东厂的人全给处置掉了。” 朱翊钧听到这里,突然想起来,都说陈洪、孟冲用美人迎合先帝,那冯保有没有? 有疑惑他就直接问了出来。 张宏斟酌了一下,谨慎开口:“冯大珰是依靠李娘娘的,怎么会进献美人分薄恩典。” 这话的意思很清楚,献上美人,诞下龙子怎么办? 本来先帝就俩儿子,还都是李太后所生。 十拿九稳的事,冯保是李太后的人,岂会平白生事端。 至于陈洪孟冲等人……依靠的正宫显然是不能生育的,哪里还有这些顾忌。 朱翊钧点了点头,听懂了。 他接着问道:“只是陈洪和冯保在斗吗?背后有没有……” 为尊者讳,他没有直说。 张宏沉吟片刻,措辞了半晌:“陛下,内廷斗争,总归是要看身后的人,就算没亲自下场,大家都惦记着。” 隐晦的意思,就是哪怕李太后没下场,冯保毕竟是她的人。 下面斗来斗去,总归还是要把账算在上面的人身上。 朱翊钧叹口气,他就是担心这个。 若是为了什么尊号、权势这些东西,那怎么都能谈。 就怕是有什么仇怨、执念在里面。 朱翊钧正在沉思,这时,蒋克谦从外间走了进来。 “陛下,陈名言求见。” 朱翊钧回过神。 他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说罢,起身伸了个懒腰。 示意张宏将桌案上的密档收拢起来。 张宏麻利地收拾好,抱在怀中,悄然退了出去。 …… 陈名言亦步亦趋跟在蒋克谦身后。 他尝试着跟这位锦衣卫同僚套个近乎,却只得到一言不发的回应。 心里更是惶恐之极。 今日宫廷内外发生的事,明面上都默契地没有谈及。 但只要身份够的人,便明白事情影响何等之大。 皇帝现在只怕,已经恶了他们陈家了。 “陈千户,陛下在里面,直接进去便可。” 蒋克谦的声音打断了陈名言的思绪。 陈名言谢了一声,便转身往里走进。 进殿之前,浑身被摸了个干干净净,连锦衣卫标配的鞋都给他换了双,显然不信任到极点。 走在略显空旷的殿中,陈名言只觉得格外忐忑。 到了近处,才看到御案上坐着一位少年帝君。 略微瞥了一眼,不敢多看。 陈名言快步上前:“锦衣卫千户陈名言,拜见陛下!” 朱翊钧抬头看向这位千户。 他缓缓放下手中书稿,疑惑道:“陈卿,你们家都准备造反了,为何还行如此大礼?” 陈名言心脏陡然停跳一拍。 他顾不得快要停滞的呼吸,连忙出声喊冤道:“陛下!我陈家尽受皇恩浩荡,谨慎敏微,如履薄冰,不敢有半点逾越!” “陛下何出此言!” 朱翊钧摇了摇头,懒得去看他:“哦……陈千户还想安抚朕,准备雷霆一击。” 陈名言再经受不住压力,终于敞开窗说话:“陛下!太后此举,陈家概不知情,还请陛下明鉴!” 既然不绕圈子,朱翊钧也不再施压。 他直接问道:“你这厮,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同甘共苦,哪里是一句话就能撇开的。” 太后现在占上风,怎么不去抱大腿,怎么反而给朕抛媚眼? 陈名言涩声道:“太后不能育,但我陈家,人丁还算兴旺。” 这话直白到了极点。 他也看得明白,陈太后这做法,无论她多么尽享殊荣,陈家最后,总归是要遭殃的。 如今的表态,是为了自救。 朱翊钧心中认可了这个理由,却还是啧了一声:“原来是分投下注。” 他等了一会,没等陈名言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由好奇看向下方跪着的这人。 突然之间,陈名言猛地在地上叩了三个头。 坚定道:“陛下这般想,事出有因,臣无可辩驳。” “臣愿为陛下剖心挖胆,肝脑涂地,以将功赎罪!” “若是陛下天恩浩荡,以为臣微末之功足以赎罪,只盼陛下念及臣将我陈家满门抄斩时,留我这一房数人性命。” “若是臣微末之功,不足以赎罪,便是我陈家自寻死路!” “臣,绝无怨言!” 朱翊钧默然。 不由得有些失望。 他多少是寄希望于这位陈太后之弟,是怀揣着底牌来的。 哪怕是利益交换,挟恃谈判呢? 可惜,交底之后,赫然是一穷二白。 至于是不是分投下注,如今还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朱翊钧叹了口气:“起来吧。” “先给朕说说昨日你向朕表态是怎么回事,若是察觉到什么,如何不早说。” 陈名言仍是跪地不起。 他一五一十道:“臣只是察觉到,陈洪一再打着陈太后的旗号,在外做事。” “臣只是一心想让此人安分一些,不要给我陈家招来祸患。” “向陛下表态,只是想与陈洪之流划清界限。” “至于太后……臣当真没料到。” 朱翊钧皱眉。 你要是什么都不知道要你有什么用,差你一个锦衣卫千户吗? 他追问道:“没料到?这可不像一家人。” 总归是亲族,难道一点不顾你们这些人的生死? 陈善言直起身,面色复杂解释道:“陛下可知,陈太后隆庆三年被迁居别宫?” 朱翊钧点了点头。 陈善言露出难堪的神色:“先帝一度有废后之意!” 朱翊钧面无表情。 他听明白了陈善言的意思。 迁居别宫,本就是废后的待遇,世宗的张废后,便是“废居别宫”。 先帝登基三年,便将陈氏赶去了别宫,等风议一停,时机一到,就是废后——奈何先帝死得快。 这意味着,陈太后这两年半,都是在随时被废的提心吊胆中度过。 那么对于这些为先帝开脱,平息御史风议的母族,恐怕,也只有满腔的怨气。 朱翊钧缓缓叹了口气,问道:“那么以你所见,我那母后陈,是想要什么?” 权势名位可能性不大,难道是泄愤? 可先帝都去了,总不能记恨先帝,想偷偷戮尸解气吧? 脑回路稍微正常应该都不至于这么疯。 陈名言顿了顿,斟酌了半晌,生怕说错话:“陛下可知道,臣的妻,正是德平伯的女儿。” 朱翊钧点了点头。 德平伯就是前几天他登基前刚死的那个国丈,也是先帝原配的父亲。 也就是说,陈名言是先帝的连襟。 陈名言继续说道:“所以,也偶尔能听闻一些宫廷传闻,尤其关于子嗣的。” 铺垫完之后,陈名言才终于说到重点:“嘉靖四十一年,彼时二位太后皆孕,次年,李太后生陛下,陈太后未诞。” 朱翊钧腾然起身! 他逼视着陈名言:“你的意思是……” 陈名言请罪,却不松口:“我那妹妹生性多疑,不育后更显孤僻,难免……” “够了!” 一声冷呵。 朱翊钧突然打断了陈名言。 面色阴晴不定。 他终于意识到,陈太后为什么有这么深的怨念,又为什么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勾结高拱。 这笔烂账,什么不育、什么迁居别宫,八成都被算到了李太后的头上! 其人,别是动了什么杀母育子的念头…… 真是疯了。 他生硬开口道:“让你母亲明日进宫,这几日多去陪陪我母后陈。” “还有,去跟陈洪接洽一番,合适的时候,朕会让蒋克谦找你。” 陈名言顿了片刻,轻声应是。 而后见上方再无声音传来,恭谨退了出去。 直到人出殿,再无声响。 …… 六月十七日。 高拱再次站在了廷议的班首。 昨日体力不支昏厥的刑部尚书刘自强,没来廷议。 虽然自称身体痊愈了,但高拱贴心地让他多休养几日。 与会的是刑部侍郎曹金,也是高拱的亲家。 同样的,昨日称高拱丧心病狂的御史唐炼,今日也称病在家。 只说不甚患上了失心疯,要修养几日。 除开这二人外,其余朝臣一切如常。 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再度聚集在了高拱门下。 廷议开始之后,高拱再度奏上《新政所急五事疏》。 说是经过圣上与诸位同僚查漏补缺,有所改易——改了几处句读,替换了同义词。 而后光明正大地呈与诸位同僚廷议,还恭顺地给皇帝呈上御览。 吕调阳、冯保、王国光纷纷默然。 御阶上今日也安静无声。 而后,刑部侍郎曹金、都御史葛守礼等人出列赞同。 眼见人数过半,高拱便票拟了这提议。 从始至终,也未有吕调阳等人说话的机会。 昨日,皇帝以半数不过为由,将这封奏疏按了回去。 今日,高拱以半数同意为由,将这封奏疏票拟通过。 一来一回之间,是东风换了西风。 摇摆不定的朝臣再度唱起了赞歌,言称此五事是一扫颓势,革故鼎新之始。 随后,又有通政使韩楫答覆冯保,首辅高拱致仕奏疏,为两宫、皇帝留中不发。 高拱喟然一叹,自称年老体弱,不堪重任,再度廷上请辞。 朝臣齐齐挽留。 通政使韩楫,再呈各地督抚,如湖广巡抚汪道昆,两广总督殷正茂等,请留高拱奏疏。 另有吏部员外郎穆文熙、程文、吏部主事许孚远、御史李纯朴、杜化中、胡峻、德盛、时选、刘曰睿、张集,以及左右给事中涂梦桂、杨镕、周芸、张博等86名官员,联名请留高拱。 通政使司右通政何永庆、韩楫,大理寺左少卿刘思问、右少卿宋良佐,太常寺少卿刘浡、陈行徤,太仆寺少卿董尧封、陈联芳、李幼滋,顺天府府丞刘尧诲等人进言,主少国疑,首辅不可惜身而退也。 另有,南直隶等官员,工部尚书陈绍儒、礼部尚书秦鸣雷、国子监祭酒万浩等二十六人,遥相呼应。 声势浩大。 皇帝玉音亲答,情真意切挽留首辅高拱。 高拱推辞不得,无奈只得留任。 随后。 宁夏地震,首辅高拱请赈灾,皇帝从之。 衡王载堭薨,礼部上奏,谥曰庄,皇帝从之。 首辅高拱请,工部尚书朱衡督理河工,总理山陵事务,皇帝从之。 首辅高拱请,差江西道御史周于德,督理两淮盐课兼理河道,皇帝从之。 司礼监冯保静静立在御阶之上,一言不发,宛如一个透明之人。 廷议过半。 陈洪持着陈太后答覆的奏疏进了文华殿。 赫然是允了礼部所议的尊号。 高拱也不问司礼监,当廷奏报皇帝,请玉音亲答。 皇帝欣然从焉。 乃曰: 两宫尊号,仰考旧典,惟宪宗皇帝,尊嫡母皇后为慈懿皇太后,生母皇贵妃为皇太后。 今日事正为相同,是故,尊皇帝嫡母皇太后为,仁圣皇太后。 尊皇帝生母皇太后为皇太后。 一场廷议结束。 高拱持芴下拜,高呼圣帝明君,百官附和山呼。 皇帝谆谆勉励,赐辅臣及讲官并三品以上枇杷。 乃退朝。 …… 礼部值房。 吕调阳坐在桌案之后,怔怔出神。 果然,道行还是太浅了。 张居正的智慧,他比不过。 皇帝的机心,他猜不透。 高拱的手腕,他也望尘莫及。 如今新党的一切,都被他办砸了。 高拱非但没有安心致仕,甚至还有总揽朝纲之势。 要是张居正回来,他都不知道如何面对是好。 “吕尚书,元辅请您过去。” 突兀的声音,惊醒了吕调阳。 他霍然抬头:“元辅?” 职官点了点头。 吕调阳缓缓起身,将梁冠一板一眼戴着头上,推门而出。 本以为要去内阁大堂。 结果刚一出门,就看到高拱正双手负背,正站在不远处的池塘边,仰望晴空。 吕调阳放缓了脚步,走到高拱身边。 也有样学样抬起头,循着高拱的视线抬头望过去。 嘴里说着:“元辅远眺也需多看看脚下,小心踩进池子里。” 高拱知道吕调阳来了。 他没有多余动作,只开口道:“和卿啊,我一看这鸿雁,就心驰神往。” “像这鸿雁飞过万里晴空,恐怕也无心低头,看一眼下方这小小的池塘。” 吕调阳摇了摇头:“我是怕元辅跌进池子里,惊了这一池的鱼。” 高拱笑了笑:“走吧,陪本阁走走。” 两人本是一前一后,吕调阳加快半步,强行并列。 高拱也不在乎,继续说道:“晏几道写过一句,鸿雁在云鱼在水。” “这鸿雁与鱼,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本阁哪里看得过来。” 吕调阳摇了摇头:“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二人就这样互相打着机锋,争执不下。 眼见吕调阳始终不松口。 高拱欣赏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的心意,不可动摇。” 高拱侧过脸,看向吕调阳:“和卿,要不要入阁?” 吕调阳一惊。 张居正想他入阁是意料之中。 皇帝昨天拉拢他入阁也在情理之内。 怎么高拱也突然想让他入阁了!? 他们分明还在拉开架势对阵呢! 吕调阳下意识问道:“元辅还容得下我?” 高拱展颜一笑:“晋党我都容得下,王崇古仍会入阁,更何况是你?” “新法,我可比张居正先扛旗。” 吕调阳默然。 自己都准备好致仕了,没想到……高拱这胸襟,当真令他折服。 他毫不掩饰感叹:“我还以为元辅要驱逐不服,独揽朝纲。” 高拱摇摇头:“我做这么多,就是为了让你我这种人,能够放开手脚,施展新法。” 吕调阳更是无话可话。 一时无言,默默往前走。 高拱也不催逼他,就这样静静候着。 二人走了近两刻钟,太阳逐渐西斜。 这时,高拱轻松惬意四处张望,突然看到张宏的身影。 思索了片刻,出声叫住:“张大珰这是哪里去?” 张宏见是高拱和吕调阳,连忙行礼:“元辅、吕尚书。” “陛下,两宫口谕。” “大学士张居正等,还自天寿山,诏建大行皇帝陵寝于大峪山,赏赐张阁老等例银二十两。” 吕调阳脱口而出:“张阁老回来了!?” 第42章 金石之交,分道扬镳 张居正视山陵回来了。 只有他提前回来的,其他人还在路上。 因为,张大学士中暑了——是真的中暑。 此时正躺在家中,被儿子张敬修侍奉汤药。 张敬修端着药碗推门而入,走到床榻前轻声道:“爹,该喝药了。” 张居正缓缓坐了起来,接过药碗,一口灌入了口中。 侍奉完汤药后,张敬修一边收拾,一边埋怨道:“非这么急着回来作甚。” 天寿山那地方,固然酷热。 但朝廷大员出行,为先帝择陵,阴凉冰敷一样不少,哪里会轻易中暑。 这分明是故意受暑,好有个理由尽快赶回来。 张居正又默默躺下,没心情应付儿子。 高拱来这一出,连他都始料未及。 不得不用这用方式赶回来,收拾烂摊子。 半途上更是连连惊数,传入他耳中。 一会是冯保东厂被削,李进递补。 一会又是高拱要废除司礼监。 而后听到高拱掀开底牌,要为陈太后加尊号时,他心中也是翻江倒海。 这就是他的金石之交啊,才智手腕果然没令他失望。 正这般想着,二儿子张嗣修突然跑了进来,指着大门方向:“爹!有……” 张居正打断了他,不悦道:“不是说,今日不见客,谁来也不见吗?” 张嗣修大口喘着粗气:“是……是元辅!” 张居正一把掀开被子。 把衣物胡乱一抓,往身上穿。 夺门而出,只剩余音从房间外传来:“去,请来书房见我!” …… 高拱被张嗣修请到书房,看到张居正端端正正坐在书案之前。 一手拿着这几日内阁的条陈汇总,一手端着药碗。 似饮茶一般,嘬了一口,继续翻阅。 “大人在上,元辅来探望您了。” www tt kΛn ¢ o 张嗣修通禀了一声,给高拱看了座,便退出去了。 高拱顺势坐下,摇了摇头:“这孩子,也不知道给我沏杯茶。” 张居正这才看向高拱,不露痕迹的护着自家儿子道:“家里没茶了。” 这借口假得也太没诚意了。 高拱也就随口这么一说,也不是非要喝。 他盯着张居正看了一会,突然笑了:“真中暑了?这么急?” 张居正被奚落,有些赧颜。 放下手中药碗,没好气道:“总不能太医来了看我生龙活虎吧?那不成司马懿了。” 高拱知道这话是在暗讽他。 暗示他如今的作为,颇类司马懿。 他也不计较,反而关切道:“那好好养养,正好一时半会也不太需要你处置公务。” 高拱这人,逆风脾气差,顺风说话损。 张居正实在无奈:“说正事吧。” 高拱点点头:“好,去院子里说?” 身居高位,都有这个习惯。 要么是空旷的大殿,要么是无人的院落。 总之,说正事,不能接受隔墙有耳。 张居正征询道:“扶我一把?” 高拱理都不理他,走到门外,喊了一嗓子:“张小子,过来扶你爹!” 张居正暗道可惜,能让高拱服侍的机会可不多。 高拱这一嗓子,将张居正两个儿子都叫了过来。 一人扶着自家老父亲,一个跟在身后小心伺候着。 跟着高拱走到了院落中央的亭子。 张居正撇开儿子:“好了,下去吧,我与元辅有事要谈。” 知道太多,容易招致祸患。 但在石凳上坐下后,回头见两个儿子纹丝不动。 张居正怒视过去,眼神驱赶。 高拱出面打个圆场:“这是怕本阁欺负你呢。” “那就让他们听听吧,本阁又不会说什么害人的话。” 张居正无奈。 只得挥挥手,让两个儿子站远点。 两个儿子恭谨退到亭子外,一个恰好能听到,却不让人感觉冒犯的距离。 等只剩下两人,高拱才四处打量,感慨了一声:“你这府邸,真大,比我那破地方好多了。” 张居正没接话:“你家连个凉亭都没有,还怎么谈事。” 高拱笑了笑:“这样不容易被抄家。” 说完这句,他收敛了笑意。 看向张居正,肃容道:“白圭,致仕吧。” 张居正默然。 他没正面回答,反而道:“听说你都容下来杨博、张四维,怎么到我这儿,就劝我致仕了。” 高拱去找吕调阳,张居正自然是不知道的。 但杨博和张四维昨夜亲自上门,他多少是听说了些。 结果也显而易见。 杨博既然出现在廷议上,那就说明高拱轻轻放下了。 否则,今日就不止一个刑部尚书称病了。 高拱没有跟张居正打马虎眼,直来直往道:“杨博、张四维,终究是蝇营狗苟之辈。” “留他们是为了安抚宣大,我也不惧他们再度暗算我。” “做个比喻,大概就像《西游记平话》中说的,他们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不止是他们,吕调阳我也可以容忍。” “只要是我能掌控,又治国有益,我便能容忍。” “但是你不一样……” “白圭,致仕吧。” 他没有解释哪里不一样,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要求。 张居正好奇道:“我若是致仕,你准备做什么?真打算做司马懿?” 高拱站起身,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试探的话就不必了。” “本阁可以直言告诉你,我要实相权!” “收拢司礼监的权势,只是第一步,等到明年改元,我便会请皇帝与两宫,将内阁官署独立出来,增加品秩,在六部之上。” “不仅王崇古、吕调阳,我还会扩大内阁席位,恢复东西两府,吸纳将才。” “届时,或许可让你回内阁。” 张居正默默听着。 等到高拱说完,终于叹了一口气:“高肃卿,你这与谋逆几无区别。” 高拱突然哈哈哈大笑。 笑得极为放肆。 他似乎突然来了兴致,也或许是谋划踏出一步,需要人倾诉。 一屁股坐在张居正对面:“好,你我二人,自从先帝登基后,便再也回不去裕王府的光景了。” “六年余没论道,今日与你好好论一论!” 张居正坐直了身子,作出一个请的姿势。 高拱当仁不让,率先开口道:“《文献通考》说,‘黄帝置六相。尧有十六相。殷汤有左右相。周成王有左右相’。” “我以为,是伪作。” “若以《春秋》见,则有襄公二十五年‘嬖,生景公,丁丑,崔杼立而相之,庆封为左相’。” “但哪怕采《秦本纪》之说,也有‘秦武王二年,初置丞相,樗里疾、甘茂为左右丞相’。” “只保守计,距今已然二千年矣。” “层层推进,万世仰尊,太祖何以废之?” “二千年之于二百年,何如?” 二人都是博学之士,更别说官位到了这个地步,哪能没有半点政治理念? 张居正也不甘示弱:“祖宗不足法!” “所谓成法,不过是为了朝局稳定,团结各方罢了,哪里是什么万世至理。” “太祖罢丞相,才是大势演进,与时偕行、日就月将。” “漫说二千年,便是二万年,也不过冢中枯骨!” 一旁偷听的两兄弟,张嗣修年纪稍小,不明所以。 不由得蹭了一下身旁的兄长:“兄长,这是在论什么?” 张敬修听得全神贯注,被扒拉一下神不在焉回道:“元辅说相制,有历史渊源,经过二千年完善,已然很完备了。” “父亲说,相制只是为了朝局稳定,过渡而已,历时二千年,已经世殊时异了。” 张嗣修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亭中。 高拱嗤笑一声:“好一个大势演进,白圭,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大势演进。” “上古圣王禅让,儒生们夸耀了近千年,说一千道一万,不终究还是被家天下取代,何也?大势演进也!” “三皇筚路蓝缕,部族人丁稀少。” “禅让,便意味着谁都有继任之权。” “既有内部争夺继任之权,又有前任与继任交接不畅,居于下者,演替之时,更是无所适从,轮轮清算!” “这便意味着动荡波折!意味着局势动乱!” “乃至有‘舜幽禁,尧野死’之说。” “而家天下,便可剔除泰半人继任之权,又有生父亲缘,可传渡权势,得平稳交接。” “这是朝局必然的选择,这就是大势演进!一切只为朝局稳定!不是因为什么儒生口中的血脉传承,上天之子!” “朝局,便是大势!朝局,便是天下共识!” “你道丞相之制何来?” “为朝局稳定耳!” “始皇帝殄灭六国吞其领土,百郡之事与日俱增,不得不设左、右丞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 “何也?大政繁复,需假托人手也!此为朝局稳定计!” “何为大势?天子垂拱,立相分权,才是大势演进!” “历朝历代,都削而复强,三省如此,东西两府亦然如此!” “若非如此,太祖罢相制,为何后世又复立内阁?” 张嗣修又迷迷糊糊看向张敬修。 作为兄长,虽然不想分神,却也不得不解释道:“父亲说到朝局稳定,相制只是过渡。” “元辅认同了前者,否定了后者。” “说这相制,就是天子管不过来才演化出来的,还拿秦始皇和我朝内阁举例。” “意思就是,只要帝制存在,这相制,就是必须的,哪怕废了也会随着皇帝管不过来而复立,譬如内阁,这才是大势演进。” 张嗣修点了点头,总算是听懂了。 厅内。 张居正也不甘示弱。 他干脆不顾病体,霍然起身。 挥斥方遒道:“大错特错!” “周天子失其鹿,天下逐之。” “可这诸侯分封之制,却消失无踪,一应改为郡县之制。” “汉高祖诛除无道,又继承了秦制。” “两汉开府建制,为节制地方。” “及至隋唐,分三省,乃节制相权” “何也?收权于中枢也!” “相制,不过收权于中枢之过渡。” “我朝废相制,乃独尊圣帝!” “内阁,不过天子私署,岂不明证耶?” 这下不用弟弟来问,张敬修直接解释道:“所谓大势演进,便是天命之争。” “顺,则是应天承命,逆,则是反潮而动。” “元辅与父亲便在争这事,元辅说相制,代表了大势演进之道,太祖走回头路,早晚要复立。” “父亲便说,收权于中枢,才是大势演进之道。” “从先秦至今,都是中枢收权的过程,相制不过临时所需,合当被收归。” “至于说皇帝政务处理不过来,如今的内阁制度便行之有效,不是非相制不可。” 高拱也长身而起。 一头的大汗,显得激动不已。 他一拍石桌:“若是行之有效,当初内阁班序尚在六部之后,为何如今高居班首?你这是刻舟求剑!” “如今内阁,岂不正在往相府发展?本阁的所作所为,便是大势演进的一环!” 亭中的张居正双手负在身后,半点不见弱势。 他逼视着高拱:“无端臆测!元辅又岂能知道,这内阁、司礼监演进到最后,不能精诚备至?” “你才是走回头路的人!” 高拱冷哼一声:“你以为你的尊皇帝威福,便是大势所趋?” “天下祸福抄于一人之手?” “难道忘了桀纣之流?” 张居正摇了摇头:“我等辅臣,便为此来。” “皇帝不贤,便助其守成,皇帝贤明,便能合天下之力!” “一如汉武扫平匈奴,太祖收拾山河!” “这,才是大势演进!” 张敬修听得入神。 等到被弟弟挠了挠后背才反应过来,解释道:“父亲的意思是。” “皇帝始终是天下共尊,只有其能整合天下,建立不世之功,若是分权,中枢必定势弱,便做不得倾全国之力的大事。” “至于皇帝若是不贤,有人辅弼尚可守成。” “可若是分权,或许下限高些了,但再也不能整合天下之力行大事了。” 高拱拂袖。 背对张居正,反驳道:“中枢是中枢,帝相是帝相。” “两汉时,网罗天下英杰,三公开府建制。” “及至隋唐,再开科举,分三省,拔擢有识之士为相,共议国政。” “天下大势,乃天下百姓之功,如此,才是合天下之力!” “我要的,是收天下之权,于中枢;分中枢之权,于帝、相。” “届时,众人齐心,未尝不能有太祖高皇帝之功德。” 张居正有些疲惫,缓缓坐了下来。 心中却是感慨,他与高拱的分歧,已然不能弥合。 他明白高拱的意思。 中枢揽权归揽权,但不意味着皇帝就该大权在握。 丞相是通过选拔的,通过科举公平选拔,才能带代表天下人的利益,为天下百姓说话。 说到这一点,他终于失去了劝诫高拱之心。 他本着有始有终的态度,略显疲惫地开口道:“天下百姓……” “高肃卿,什么是天下百姓?” “春秋时,贵族是天下百姓。” “两汉时,世家豪强是天下百姓。” “两晋时,门阀是天下百姓。” “隋唐时,名门望族是天下百姓。” “前宋时,士大夫是天下百姓。” “高肃卿,垄断上下,寡分权势的‘天下百姓’,你是真没在史书上见过吗?” “你的相府,有何不同?难道届时又让这些人朋党林立……” 话未说罢。 高拱勃然大怒:“科举亦有大势演进,必能有选无类,网罗天下有识之士,可得君子群而不党!” 张居正也怒意喷涌:“你们这些结党犯上之辈,让你们把持科举,还怎么有选无类!” 两人凛然逼视,互不相让! 两位小张见势不妙,连忙上前来劝。 张居正别过脸:“道不同!” 高拱啐了一口:“竖子不足与谋!” 张敬修连忙挡在老父亲身前:“元辅,岂可对子骂父!” 张居正把儿子拉回来。 语气坚定道:“元辅,不必说了,我必不会致仕,明日便要与会廷议!” 说罢,他便伸出手掌,显然是送客的意思。 高拱拂袖而去。 背对众人放话道:“若是我胜了,便给你家抄了,必让你过几年苦日子冷静一番再回内阁。” 张居正也侧过身子对他背影,挖苦道:“我胜了就不能给元辅保证了,元辅还是盼着届时冯保不会赶尽杀绝吧。” 高拱迈开脚步,负气而走:“要是你连冯保都管不住,休怪本阁撰书辱骂你这厮。” 张居正目送着高拱离去。 他知道。 这一场见面之后,就是分道扬镳。 这一场见面之后,就是敌我分立。 这一场见面之后,就是好一场厮杀! 这一幕,他莫名在记忆中寻到类似的场景。 张居正福至心灵,突然叫住走到门口的高拱,朗声道:“朝局胜负、天下兴亡,元辅且看我作为!” 第43章 暗伏惊雷,舍我其谁 六月十八,清晨。 乾清宫。 朱翊钧穿戴好了,便静静坐在桌案前,一边看着案卷,一边吃早膳——今日他不去廷议,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尝了口粥,皱眉道:“放糖了?” 说罢,将粥碗放下。 张宏愣了愣,连忙上前。 朱翊钧无奈道:“说了多少遍,别放糖别放糖。” 张宏似乎想起什么,连忙解释道:“奴婢有罪,这两日,您让奴婢跟李进把尚膳监的人换掉,奴婢交代不全,没让新人了解清楚。” 朱翊钧本吃得差不多,闻言干脆不吃了,专心看起卷宗等候着。 不多时。 蒋克谦引着一名慈眉善目的麻衣老太监走了进来。 朱翊钧看到这身装扮一愣。 好端端一大太监穿麻衣,这是又遇到演员了? “奴婢李进,来给万岁爷请安了。” 李进恭恭敬敬拜倒,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 朱翊钧没有立刻将他扶起。 反而好奇道:“族叔如何粗布麻衣来见朕,可是对朕有什么不满?” 李进再度磕了个头,喊了声有罪。 接着苦笑起来:“万岁爷恕罪,奴婢并非故意作态,实在是手中拮据。” “不瞒万岁爷,奴婢本来倒是没这么清苦,该拿的东西也没少拿。” “但后来先帝大统在望,膝下又只有李娘娘所出。” “李娘娘便遣人告诫奴婢,让奴婢谨言慎行,不许打着她的旗号做坏事。” “奴婢也怕影响到娘娘与少主,便将该退的退了,只谨小慎微靠着俸禄过活。” “好些年过去了,奴婢家底耗光了,便只剩这般穷酸了。” 这话中真假且不论,光是话说到这份上,谁也不好再责怪。 朱翊钧虚虚伸手将人扶起。 叹了口气:“族叔所说,朕明白了。” “担个外戚的名声,处处谨言慎行,生怕坏了朕的名声,真是苦了族叔了。” 李进连忙推辞:“万岁爷,不敢当您一句族叔,实在是折奴婢的寿。” “而且,奴婢也不苦,能见万岁爷登基,奴婢心中一万个甜。” 朱翊钧从善如流:“那朕便唤你大伴吧,李大伴也不必自称奴婢了,终归是家人,称臣便可。” 李进忙跪下谢恩。 两人走完过场之后,李进才说明来意:“内臣受了这东厂之位,都是万岁爷的恩典。” www? дn?c o “特来向万岁爷谢恩。” 朱翊钧摇摇头:“当初李大伴送我娘亲进裕王府的恩情,朕岂能视若无睹?这东厂既然空缺,自然应当交给信任的人。” 李进连忙跪下叩谢。 朱翊钧看着眼前这老姜,心中感慨。 这些靠自己摸爬滚打的角色,真是没一个简单的。 看到李进仍然不松口。 朱翊钧只得再退一步:“这是功劳,赏你就应该受着。” “此外还有苦劳,朕也记着。” “李大伴,有何所求,不妨告诉朕,也好略微偿还一番这积年的苦劳。” 李进穿着这一身来拜见他,自然是作给他看的。 别看此人说什么李太后让他老实一点,不敢伸手,才导致这般拮据。 但朱翊钧也不会傻到信了。 两人一番拉扯,李进还没表态效忠,必然是还有所求。 如今宫廷局势复杂,朱翊钧要尽快掌握内廷,只能率先松口。 果然,一听这话,李进终于真情流露。 他再度拜倒。 说话也开始哽咽:“万岁爷,奴婢想求个恩典。” “奴婢当初进宫,乃是忤逆了我父的意思,被我父移了族谱。” “如今内臣年过半百,孤苦无依,眼见我父母大限将至,仍不肯见我。” “只说我无后,是不孝之人。” 李进面容凄苦。 朱翊钧忙将他扶起。 口中感慨孝子。 “大伴果是忠孝仁义之人,令朕感动,哪有不允的道理。” “这样,朕让国丈出面,替你斡旋一二,过继个儿子。” “待你攒些功勋,届时再朕做主,恩赠乃父乃母。” 李进得了承诺,终于不再矜持。 口呼万岁,谢恩道:“内臣为陛下驱使,万死不辞。” 朱翊钧暗暗长舒一口气。 一番拉扯,终于要说起正事。 他将李进扶起,轻声问道:“大伴掌控东厂,需要多少时日?” 既然要下手,那每一份能用到的力量,都不能遗漏。 李进苦笑一声:“陛下,内臣接手,时日尚短,更别说前任厂督还是司礼监掌印……” 朱翊钧打断了他:“朕知道,你说个时间。” 李进沉吟片刻:“估摸着,也要两个月。” 朱翊钧摇了摇头,这个时间太长了。 自己这两天就要动手,已然等不及。 他换了个问法:“那若是让外人插手不得呢?” 李进想了想,很是自信道:“内臣甫一上任,便将关键位置换成了心腹。” “虽说还不能如臂指挥,但外人再想插手,也是千难万难!”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就够了。 面无表情道:“今夜,将慈庆宫四周的人,全给我撤开,一双耳朵都不要有。” 李进寒毛倒竖。 顿时默默下拜,躬身应是。 而后缓缓退了出去。 待到李进彻底离开之后,朱希孝才从身后的屏幕绕了出来。 朱翊钧伸手将他招到近处。 “朱卿,东厂不插手的话,只你们锦衣卫稳妥吗?” 朱希孝连忙应道:“宫里的防卫已经调派妥当,各处都是可信的嫡系。” 朱翊钧点了点头。 喃喃道:“那就子时吧。” 朱希孝跪地领命。 就在起身退下的时候,皇帝突然叫住了他。 皇帝一张脸掩映在黑暗中,朱希孝只能听到声音传来:“朱卿。” “注意分寸,不该碰的人不要碰,朕不用你担责。” 朱希孝愕然回头。 拿不准是真心实意,还是提醒与他,迟疑道:“陛下……” 朱翊钧再度肯定道:“放心,不是说反话。” “成国公府忠君体国,朕,会全了你我的君臣之道。” 朱希孝心悦诚服,再拜而退。 朱翊钧缓缓闭上眼。 再度清厘局势,为自己的应对查漏补缺。 他如今要做的,自然不是要冲进慈庆宫给陈太后砍死,这种愚不可及的事。 方才他提醒朱希孝,也是怕他会错意,自作主张,害他于不孝之地。 他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当然不。 明朝的太后,被制度限制得太死。 不经历长期松绑,根本不可能临朝称制。 这也就意味着,内宫与外臣,其实交通的途径很少。 陈洪一直上蹿下跳便是这个道理——高拱是不可能主动派人进内宫的。 如今陈太后与高拱勾结,才能压制各方。 但,这二人不知道的是……内廷的武力,尽在他手! 只要将陈太后身边的内臣,都杀个精光,拿什么勾连外朝? 本就身居别宫,身边的内臣也就两位大太监根须深了点。 只要将陈洪这批人杀绝,他说陈太后是什么态度,那就是什么态度! 谁说隔绝内外只能是太监的绝活?现在轮到他了! 不止如此,既然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没理由还留着冯保来恶心人。 干脆,将整个内廷都捏在手里! 亲政是不急,但该延伸的权力触手,也绝不含糊。 所以,他召来李进,让他按住东厂。 又授意朱希忠,布置了脏活。 唯一值得顾虑的,是外朝。 若是见机插手,未必不能给他带来麻烦。 毕竟这事要是没人镇场子,很难说外朝会捏着鼻子认下,还是干脆跳出来质疑他。 更别提他如今这些动作,惹来某个不开眼的,来一句“颇类英宗”。 他的政治威望,恐怕就得立马作负。 虽说他掌控内廷之后,背后有生母护着,不至于有大臣异想天开废帝之类的事。 但权力的行驶,是有成本的。 政治威望的高低,直接影响了权力行驶的成本,换个在后世,对下的直观表现叫公信力。 成本过大时,别说新政,便是控制力,都会受到影响。 所以,想要维护自己的政治声望,他从未考虑过用武力对付外朝的大臣,同样,也不能在隔绝内外之后,被人来一句“望之不似人君”。 那么,为了唱好这台戏,外朝必然需要有人配合,借助其政治声望斡旋调和才行。 届时,只要内外形成默契,皇帝、太后、外朝,仍然是牢不可破的权力机构。 而这种欺负嫡母的事,高仪那种端方君子,未必会认可,而且,他与高拱私交太甚。 不到实在没得选,他都不会打搅休沐的高仪。 所以,他一直在等。 等着张居正从天寿山回来。 期间一直避高拱锋芒,也是为了麻痹高拱——高拱从来没有了解过皇帝。 他必须要见一面张居正! 若是能说服他,就能补全最后一环。 若是不能……那恐怕不止是要将高仪请出来,还得接触杨博、朱衡等人了。 今明两日,总归是要见分晓了。 …… 今日廷议,似乎风平浪静。 议定诸事有。 赏四川乌思藏朵甘思宣慰使司等处,差来禅师、剌麻、温番僧、阿儿等,衣币叚共,折给银四百五十二两。 调神机三营练勇,参将金璋分守通州,以巩华城游击将军李时,充神机三营练勇参将。 应允,督理河道工部都水司署郎中事,主事陈应荐奏之事:挑穵海口新河,工竣,支米九百七十六石八升。 未议定诸事有。 大学士张居正言,皇帝日讲进益非常,当早开经筵,首辅高拱以不可揠苗助长驳斥。 礼部尚书吕调阳言,两宫恩德之隆,概无有间,尊崇之礼,岂宜差殊,当为李太后上二字尊号。 首辅高拱以先朝母后,徽称有加字数者,皆因朝廷有庆典,固不在此时之骤增。 大学士张居正再言,内阁事亦繁多,当进补辅臣,故大学士徐阶,负物望,膺主眷,可复起入阁。 首辅高拱怫然不悦,决然否之。 一场廷议结束。 双方虽拉开阵仗,但显然高拱占据了上风。 越发有朝臣汇于高拱身侧,摇旗呐喊。 张居正缓缓步出文华殿。 吕调阳跟在身侧,叹息道:“高拱毕竟是首辅,咱们这番举动,都是无用功。” 只要高拱不同意,这些事就不可能通过票拟。 张居正奇怪得看向他:“和卿,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些事能通过廷议的错觉了?” 吕调阳一怔。 他诧异看向张居正:“阁老早知是无用功?” 张居正点了点头:“要是这都能压住高拱,那还分什么首辅次辅?” 吕调阳回过味来:“所以……这只是故意作来看?” 张居正肯定了吕调阳的说辞,一副当然的样子:“不这样高拱也不安心。” “再者,总得让同僚们看到,高拱不是只手遮天的。” 吕调阳追问道:“若这只是障眼法的话,那解决之道在哪里!?” 张居正摇了摇头:“先等等。” 吕调阳没品出意思来。 看向张居正:“等等?等什么?” 张居正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远处跑来的太监。 大步走了过去,头也不回对吕调阳道:“这不是等来了?” 两人交头说了几句,便一同离开。 吕调阳看着张居正被带走,先是若有所思,而后恍然大悟。 …… 张居正被太监一路引至皇极殿。 在后殿见到了小皇帝。 吕调阳确实不是小皇帝的对手,给他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若是按照此前既定的局面,他仍然能甩开皇帝,斗败高拱。 可如今冯保被削了东厂,司礼监之权被高拱压住,可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 他若是在朝堂层面跟高拱斗,那就真是危害局势,使大明朝动荡了。 可以说,他如果想在不动摇局势的情况下,斗败高拱,那眼前这位小皇帝,就是他不二的选择。 同样的道理。 皇帝必然也这般看他。 所以,他才眼巴巴等着皇帝,也确定皇帝必然会寻他共谋。 但,聪明人之间,除了默契,也有对抗。 共识和分配,总需要再论过一番才有准数的。 张居正先发制人:“微臣见过陛下。” “臣内阁还有要务,不知陛下匆忙召见,所为何事?” 朱翊钧宽慰道:“听闻阁老受暑,朕特意来关切一番。” “内阁要务正有元辅处置,张阁老也无需急于一时。” 张居正默然。 顿了顿才道:“臣还要为礼部撰写,两宫尊号仪注。” 朱翊钧一滞。 缓了口气又接话:“阁老也要注意修养才是,只盼元辅多担待一番,让阁老多做些撰写仪注的轻巧活。” 两人就这样来回刺激对方,试探了一刻钟。 都明白先开口吃亏的道理,不肯轻易亮明筹码。 但终究是皇帝将大学士唤来。 不得不略微交底。 朱翊钧看向张居正:“阁老,朕有位族叔,现下是东厂提督,正有一事为难。” “……阁老觉得,是否能给其母一个诰命?” 张居正心中暗叹口气。 皇帝这是跟他说,他已经掌控了李进和东厂。 这事也是他没想到的。 他此前给了交代,若是小皇帝想让张宏摘桃子,必然会惹来一身骚。 但没想到,竟然羚羊挂角,抬出了李进,生生分走了冯保的权势。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明知二人合则两利,却死死不肯松口——失去的权势太多,只能靠着这个机会向皇帝争取更多了。 他缓缓下拜:“陛下不妨下诏内阁议论,若是李进功劳足够,想必廷臣也会欣然赞同。” 潜台词就是,有东厂又如何,外朝如今在高拱手中,又不能将人打杀。 以他对皇帝的了解,是不会做出埋伏刀斧手,砍杀高拱这种蠢事的。 朱翊钧瞥了一眼倔强的老头,劝道:“有阁老这话朕就放心了,我母后也正为这族兄的事催促朕呢。” 确实奈何不了高拱,但如今可不止东厂,李太后也听自己的。 虽说合则两利,但你张居正在内廷两手空空,与之前大不一样,就别想狮子大开口了。 张居正无可反驳。 李太后如今对皇帝的信任,当真不可同日而语。 在高拱的逼迫下,换作以往,李太后必然会选择依靠冯保,而后再求助于他张某人。 可谁让面前的是个出类拔萃的聪慧圣帝,能让李太后依靠?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居正也不能再嘴硬了。 既然待价而沽,总得适可而止。 张居正下拜进谏道:“陛下与其心急家事,不妨多心急天下事。” “天下苍生嗷嗷待哺,九州万方摇摇欲坠。” “都盼着陛下革故鼎新,再造乾坤!” 革故鼎新,就是张居正的要求了。 他终于不再兜圈子。 谈出了条件。 这既是要求,也是底线。 若是连这一点也答应不了,那就没必要谈了。 相反,若是有心支持新政,那就没什么事是不能谈的。 听了这话。 朱翊钧长身而起。 走向张居正。 “既然说到此处了,朕也不与你弯绕了。” “朕厌弃前宋懦懦之态,一心倾慕汉唐风骨。” 他挺直了脊背,缓缓走下了御阶。 “闻有诸葛武侯不出山时,便有自比管仲乐毅之志。” “也见唐太宗语曰,二十四岁定天下,武胜历代皇帝也。” “又有朕仰慕之极者云,‘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他踏步从容,直视着张居正。 “朕,今日也来个当仁不让!来个舍我其谁!” “张卿,朕明明白白告诉你!” 朱翊钧走到张居正的面前。 一把捏住张居正的手,一字一顿说道:“我皇祖父弥留时,曾召我与皇考。” “自语曰,半生鼎新革故,半生无为碌碌,修道治国两空,险有天下倾覆。” “彼时,朕幼志萌发,将此记在心中,而后年岁稍长,体统渐成。” “每每回忆于此,胸中便有波涛汹涌,雷霆滚滚!” “朕立志,要以皇祖父为戒!必要功盖三皇,德迈五帝,做个挽天倾,致万世的圣君!” “革故鼎新之事!朕哪怕身死社稷,也必为之!” “天日昭昭,绝无回旋的余地!” “张卿,你信我否?” 第44章 杀人试锋,白虹贯空 一个时辰之后。 张居正神色复杂地从皇极殿走了出来。 这场对话,是他第一次与小皇帝深交,同时也是第一次,将彼此视为棋手与政治盟友。 切身直观地见到皇帝的言行举止之后。 张居正终于明白了高仪为何被这位圣君迷得团团转。 这位圣君,果真是意气风发,英雄气魄。 漫说是高仪,连他也不得不为之动容。 但……动容却并不意味他信了皇帝的鬼话。 他宦海沉浮多年,早过了心中触动,就纳头便拜的年纪了。 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会拿出什么筹码,来说服他一起,了结这一次朝局波折。 好在,皇帝丝毫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顺着开口便作出了很是大方的退让。 首辅、群辅、户部、刑部、帝师,不要钱一般往外许,远超他的心理预期。 当然,不是没有代价的——在处置高拱的问题上,二人有极大的分歧。 皇帝暗示,他是想杀高拱的。 这态度,让张居正决计不能接受。 当朝首辅要明正典刑,太过耸人听闻。 真要这样做,皇帝的权威是彰显了,但朝局却又要动荡了。 张居正即便怀疑这是用来胁迫自己的筹码,也不得不劝谏。 眼见皇帝决意已定,张居正只能作出退让,以换取高拱的活路。 不知是皇帝本就等着他,还是临时起意,皇帝竟然有心整备京营! 很难说是双赢,还是互相妥协,总之,二人来回磨了好一会,总算达成了共识。 张居正为此所作出的承诺,是起用顾寰。 而皇帝却没承诺不杀高拱,只说给高拱一个机会——他要看看高拱是一心为国,还是有篡逆之心。 张居正想到皇帝口中这个机会,便叹了口气。 这哪里是机会,分明是要榨干高拱这把老骨头最后一丝用处,还要逼高拱低头谢恩。 届时高拱只要不想背上篡逆的罪名,也别无选择。 把人卖了,还要人念他的好,他怀疑皇帝是不是偷偷看汉文帝的史了。 张居正一面对皇帝不够仁德的作为感到可惜,一面又难以抑制地升起激赏之情。 就在这样矛盾的心态当中,张居正来礼部找到了吕调阳。 这位礼部尚书,在高拱的拉拢之下,仍然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边,信任自然要再添一分。 二人站在礼部外的池边,负手而立。 张居正开门见山:“和卿,按制,圣上明日将御宣治门视事,百官行奉慰礼。” “届时,你出面请圣上宣赦赏之事。” 赦赏就是大赦天下,以及封赏皇亲国戚,由礼部出面,最是合适。 吕调阳一愣,张居正平日满口皇帝皇帝的,今天怎么称起圣上了。 他奇怪地看了一眼张居正:“赦赏之事,有什么变动?” 大赦和赦赏早有定稿,宣治门只是走个流程。 但张居正既然这么说了,必然不会这么简单。 “圣上届时,要恩荫勋贵,锡赉百官。” 张居正说着,又转头看向吕调阳,眼中不乏欣慰:“和卿,你可是众望所归。” 吕调阳疑惑重复道:“众望所归?” 张居正点了点头,笑道:“你要入阁了。” 吕调阳:“啊……啊?” 张居正眼中意味难明:“别紧张,不仅是你,功臣皆有封赏,其中以元辅为最。” …… 入夜。 夜幕低垂,笼盖着京城中成千上万各有蓄谋的灯火。 其中说不上最亮,却是最引人注目的,是高拱府邸门前的灯火。 映照出络绎不绝的宾客,映照出桌案之下的交换,也映照出,高拱如今的烈火烹油。 在这一盏灯笼下。 陈洪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这位裕王府出身,任过司礼监掌印的大太监,如今可谓春风得意。 一扫被冯保压制的阴霾不说,权倾朝野,也只在眼前。 当朝最当权的二人——正宫太后、内阁首辅,都是他的靠山! 得益于此,内廷越发多人向他示好输诚。 乃至于有朝官向他暗送秋波。 这等鲜花着锦,当真是人生妙事! 只待皇帝祭天为两宫上尊号,陈太后就能光明正大地走出慈庆宫发号施令,他陈洪,便是大明朝最能呼风唤雨的几人之一! 届时,他便能比在位司礼监掌印时更加风光! 东厂!御马监!内帑!统统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还能代替陈皇后,与外朝协政! 若是能再说服陈太后,让他管束皇帝。 他陈洪,当真就能横着走! 当日在司礼监,冯保的一拳之仇,他记忆至今,再等上几日,他便要手刃此贼! 这般想着,陈洪途径一处昏暗的街巷,没由来地,心中突然一紧。 多年明争暗斗的本能,立刻让他警觉! 他立马回过头,就要吩咐身后随行的两名太监后退,离开这处街巷。 但,甫一回过头,就看到睚眦欲裂的一幕——两道黑影站在随从太监身后,捂住太监的嘴巴,将两人放倒。 陈洪第一反应,便是准备口中爆喝,拔腿就跑。 还未行动,眼前陡然一黑,立刻跌倒在地,缓缓失去了意识,只看到几双锦衣卫的鞋子,踩在他面前的水坑之中。 “陈千户好身手!” 蒋克谦蹲下身,给陈洪补了一记手刀,口中夸了一句。 “蒋兄就莫要挖苦我了。”陈名言得了夸奖,只是苦笑,又说起正事:“此人如何处置?” 他口中称兄,套着近乎。 两人正说着,身后一名百户闻言,立马凑上来:“蒋指挥、陈千户,俺最擅长刑讯!” 蒋克谦与陈名言面色古怪地对视一眼。 前者看了一眼后者,问道:“陈千户要审吗?” 陈名言迟疑道:“恐怕,审不得吧?” 蒋克谦点了点头,看向那百户:“听见没!陈千户说不审,溺水吧。” 那百户点头哈腰应是。 立马蹲下拿出一叠粗布,按在陈洪脸上,又掏出一瓶酒,直往嘴里灌。 陈洪似乎有了要醒的架势。 只见那百户一脸狰狞地死死按住,任由陈洪双手抓挠,双脚乱踢也无济于事。 终于,缓缓归于平静。 各自分别确认之后,几人才拖着尸体,走到河岸边,一脚将其踢进了河中。 一位大太监,便这样不明不白地醉酒不慎失足,溺死在了河中。 微不足道。 …… 冯保方从慈宁宫出来,便被张鲸叫住。 他警惕而疑惑地看着这个张宏的干儿子。 张鲸却很是恭谨:“冯掌印,陛下请您过去。” 冯保听了这个称呼,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身后的太监很是上道,立刻出声呵斥:“你个无品无阶的东西,也敢直呼老祖宗的官阶!” 受了呵斥,又被冯保面无表情地盯着,张鲸没有失措,仍是做足了礼数。 靠近些许,轻声道:“陛下说,是高拱的事……” 冯保目光一闪。 眼下高拱强势,将他逼到了墙角。 东厂丢了,司礼监也没了声响,可谓被砍掉了双臂。 他也不能再像以往一样,孩视皇帝了。 甚至于,他已经思考起,是否要转而去抱皇帝的大腿,再与张居正联手,对付高拱。 如今皇帝私下召见,莫非是想到一处去了? 想到此处,他点了点头,吩咐张鲸:“前面带路。” 张鲸恭谨地在前引路,不时说着皇帝在私下愤恨高拱的话。 冯保只当是皇帝有心用自己,促使张宏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表示没有敌意。 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乾清宫。 张宏已然候着在。 见人来了,连忙迎了上来。 提醒道:“冯掌印,陛下只说要见你一人。” 乾清宫冯保自然没少来,这确实是规矩。 他也不纠缠,点了点头,让两名太监留在外间,而后跟着张宏进了乾清宫。 冯保的背影刚一消失,张鲸便眼神示意。 一旁的人得了消息,齐齐动手,立刻将冯保带来的二人击晕过去。 张鲸走近,不解气地猛踹了两脚:“老祖宗!狗脚老祖宗!” 说罢一挥手:“拖走埋了。” 冯保往里走了一段,莫名耳中传来些异响。 他疑惑地四处张望了下。 张宏适时开口道:“冯掌印,陛下在里面等着,咱家就送到这里了。” 冯保被唤回注意力,只得暂且按下方才的感觉。 道了声谢,便转身进了殿中。 如今他虽然势弱,但终归有司礼监掌印之职在身。 皇帝恐怕就是看上这个身份,才将他唤来——二人在对付高拱这个大局面前,天然就是一伙的。 冯保思考着自己的稍后的态度。 在被削去东厂的职司,又遇到高拱压制后,他自然知道,自己已然是错过了掌权的最后机会。 若是高拱胜了,他恐怕有性命之虞。 可即便高拱败了,他冯保也再回不到之前的风光了。 想到这里,冯保叹了口气——他必须要向皇帝靠拢了。 除却抵抗高拱这个原因之外,还是因为如今的小皇帝,实在太早慧了! 除非有太后和外朝,同时默契地不想让皇帝掌权,才能压住小皇帝。 可如今陈太后支持高拱,李太后越发信任小皇帝。 他冯保,已经没有腾挪的空间了。 一念既定,冯保搓了搓自己的脸,让自己显得更加恭顺一些。 踏进殿门的一瞬间,他便要唱出好一段恭维,表明自己的态度。 结果还未动作,立刻便有两名身着飞鱼服的人将他按倒在地! 冯保骇然惊心! 他正要高呼救命,口中便被塞进一团麻布,声语不得。 胳膊被两只大手一左一右牢牢钳住,将他整个人像拖死狗一样,半个身子提溜起来。 冯保这才看清左右二人。 这分明是锦衣卫! 怎么会! 锦衣卫怎么会乾清宫对自己这司礼监掌印下手! 难道是朱希忠也投靠了高拱?要在这乾清宫,将他跟皇帝都控制起来!? 还是说,是陈太后已经入主了乾清宫,抚育皇帝,就等着临朝称制!? “呜……呜……” 冯保身子挣扎不停,口中呜呜不已。 突然,两名锦衣卫将他扔在了地上,用脚踩着他的头。 “陛下,人带来了。” 听到这声动静。 冯保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什么! 冯保被踩着,动弹不得,却艰难地想要抬起头,确认自己的猜想。 突然,一道略显瘦小的下半身,走到他的面前,缓缓蹲下。 映入冯保眼帘的,分明是皇帝的脸! 冯保猛然闭上了双眼。 他终于明白,为何那日朱希忠举荐了李进,夺了他的东厂。 还以为是国丈贿赂了朱希忠。 原来……是皇帝!他竟然不声不响间,掌控了锦衣卫! 朱翊钧刚想开口,让锦衣卫取下冯保口中的麻布,就用这种姿态,来一场胜利者的奚落。 但突然之间,又觉得意兴阑珊。 他又不是真个来争权夺利的,杀个太监也没什么得意的。 若是能有朝一日,作出些成就,才有脸说些肺腑之言。 想到这里。 对冯保以奴欺主的喝骂、对冯保欺瞒李太后的鄙夷、对冯保勾结外朝的斥责,统统咽了下去。 到嘴边,化作一句:“给冯大伴赏赐一枚红丸。” 话音一落。 冯保立马剧烈挣扎起来,皇帝竟然要杀他! 他都准备为奴为婢,发誓效忠了! 怎么可以杀他!他还有用处! 冯保呜呜不断,含糊着求饶,又死命眨眼,示意他愿意为皇帝做狗! 朱翊钧奇怪地看了一眼冯保。 突然心领神会。 笑道:“冯大伴不必威胁朕,朕的母后,朕自然会哄好。” 说罢,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锦衣卫一枚红丸塞进冯保口中,不多时,便没了气息。 其中一人伸手合上了冯保不甘的双眼,将人拖了出去。 …… 冯保不是今夜的重点,甚至说,只是个添头。 对于顺手为之的事,朱翊钧并不放在心上。 他如今的心神,都放在了慈庆宫。 距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他静静地等待着。 不时有锦衣卫进出,向他汇报最新的进展。 从蒋克谦那边传来陈洪伏诛的消息,到李进确定东厂完成了一定程度的清理。 从各殿阁风平浪静,到值守各门偶尔拦回想外出的太监。 直到,殿内再度响起朱希孝的声音:“陛下,陈洪、冯保、陈算及所属尽数伏诛。” “各宫门紧锁,无一人潜出。” “慈庆宫周遭,全部肃清。” 他难得穿上了一身,获封太子太傅时,先帝御赐的莽服。 显得庄严肃杀,端得是好一个锦衣卫都督! 朱翊钧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走吧,随朕去慈庆宫请我母后旨意。” 他示意了一下桌案上的已经拟好的旨意。 说罢,便踏出径直往殿外走去。 广袖大袍,行走之间,似乎带起一股风,扇得烛火忽明忽暗。 朱希孝跪地应是,略微抬头,只见得皇帝身后的影子似乎叠在了一块,明灭飘忽,影影憧憧。 随着皇帝的步伐,宛如有不可名状挣之欲出。 朱希孝看得心神一晃,连忙别过头不敢多看,起身将桌案上的旨意捧起,快步跟了上去。 走出文华殿的一瞬间。 朱希孝霍然抬头。 天穹上,东北方,一股有苍白之气,鲜明如白虹霓状,煌煌冲霄而起,划破夜空。 第45章 夤夜闯宫,袒心剖胸 慈庆宫,子时刚过。 如今暑伏渐深,各殿阁都有冰块放置,让贵人们能睡个安稳觉。 陈太后在别宫时却没这种待遇,如今难得享了个凉快的夏夜,早早就入了睡。 这个时候,平日伺候的太监宫女早就退了出去。 陈太后延颈秀项,安然休憩在床上。 莫名地,脸上开始露出不安的神色,渐渐秀眉微蹙,似乎是做了噩梦。 突然一阵心悸,陈太后睁开了眼睛。 她有些疲倦地拉响了床头的铃,准备使唤宫人倒些水来。 但等了一会,却未等到宫女。 反而进来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陈太后脱口而出:“娘亲,你怎么在此?” 她眼神中充满戒备,看着稍显老迈的母亲,缓缓从外间走进来。 这几日,陈家屡屡遣人联络她,她半点情面没给,全都否了。 如今她这娘亲竟然进了慈庆宫!怎么进来的!? 陈母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女儿。 却并未解释这问题,只是轻轻坐到了床沿边,说了句:“太后瘦削了不少。” 陈太后皱紧眉头,往后退,朝外喊道:“来人!” 这一声,并未喊来人。 陈母拉着陈太后的手,怜惜道:“陈算还是我招进府的,这点面子还是会给我的。” “来,娘亲替你穿戴,咱们到正殿,娘有话跟你说。” 陈太后愣愣地看着自家娘亲。 她不是蠢笨的人,这一嗓子没喊来人,立刻就明白过来。 什么陈算给面子,宫里又不是没别人了。 这分明是,故事重演啊。 当初,她被赶去冷宫,陈家就是这样将自己卖了。 现在更是如出一辙……她若是去正殿,等着她的,恐怕就是李氏跟李进冯保这些人了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惨然一笑。 眼见陈母要为她穿戴,她突然收敛了情绪,坐了起来,正色道:“替本宫着冠服!” 陈母默然,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不语,磨蹭了好一会,才找来冠服,开始穿戴。 太后冠服,是受册、谒庙、朝会才会穿的,如今有这要求,显然是将此时当作与众不同的时日。 陈太后任由陈母为自己穿戴配饰,自己亲手拿过后冠。 其冠圆匡,冒以翡翠,饰九龙四凤,贵不可言。 等穿戴好,她轻轻扶了扶冠上的大花十二树,率先挪步:“走吧,本宫倒要看看,是谁夤夜拜见。” …… 慈庆宫正殿。 陈太后见到了今夜意想不到的第二个人。 竟然是皇帝! 在陈母退下后,空荡的大殿中,只有当朝皇帝、正宫太后,两人而已。 朱翊钧看了一眼陈皇后身上的冠服,揣摩着她的心态。 面上却做足礼数:“臣皇帝钧,拜见母后。” 陈太后也定定地看着皇帝,神色惘然。 她还以为,是李氏在侯着她,没想到,竟然是这位连她都有些喜爱的少帝。 目光从殿外收回,陈太后疑惑的目光又回到皇帝身上。 皇帝是替他的生母打头阵来了? 或者,这内廷干脆就是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陈太后微微颔首,试探道:“皇帝夤夜来寻我,可不合礼数,不知所为何来。” 但皇帝的回答,却不在她意料之内。 朱翊钧再度拜倒,仿佛有万千情绪一般:“孩儿,为质问母后而来!” 陈太后不置可否,等他接着说。 朱翊钧继续说道:“娘亲,那高拱,凌迫司礼监、挟逼君上、欺我生母,难道不是仗了母后的势么!” “如今,高拱在朝堂上说一不二,以臣压君,让孩儿苦不堪言,辛涩中,又难以置信,是母后授意!” “几日不眠不休,一度彻夜辗转,今日终是忍不住来问一句母后!” “娘亲!我是不是你儿子!” 朱翊钧很清楚什么是先发制人,先入为主。 哪怕他要逼迫陈太后,也不可能来硬的。 一上来就占据道德制高点,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人,是最擅长自我洗脑的。 如果不让她陷入理亏的境地,心态就会在被逼迫时强烈反弹——我是白莲花,为什么都来欺负我? 届时,若是情绪上头了,见大势已去,一头撞死在殿上,朱翊钧可就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一旦遭了这种瓜田李下的事,那就是一辈子的政治污点。 什么言官、野史、阴谋,就会像苍蝇一样往他屁股下面钻。 可以说,今夜陈太后一旦死在这里,那么无论是不是他干的,外人都会认为是他干的。 届时,别说掌权受影响,便是高拱,都要抓着这个破绽,来垂死挣扎。 甚至于天下士林,朝野文官,都会对他这位皇帝,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种条件下,不说寸步难行,至少也是难度翻倍。 所以,这是他今夜唯一的顾虑。 他必须,温柔地逼迫陈太后,万万不能出现不忍之事。 陈太后身着冠服,仪静体闲,款步走近。 她上下打量着皇帝。 好儿子啊,果真是好儿子。 不知不觉间,就有了这样的庞然大势。 本以为是替李氏而来,现在看来,倒是她看轻了这位圣君了。 陈太后面无表情道:“皇帝自然是本宫的儿子。” “正因为是本宫的儿子,本宫才要替皇帝好好监国,重用老臣,是皇帝年岁尚小,多虑了。” 她自然知道皇帝是有恃而来——这慈庆宫内外,恐怕都是他的人了。 但想挑她的错处,她是不认的。 大不了,一段白绫罢了,她在冷宫,本就等了三年了。 总不能更差了。 可朱翊钧却并不想看她矫作。 他直接揭开一切掩饰伪装,看着陈太后痛苦道:“我知两宫不合,娘亲如此作为,事出有因。” “但……孩儿何辜?” 他倔强地仰起头,直视陈太后的眼睛:“生母是母,嫡母更是母。” “如今两宫争端,如同在孩儿心中天人交战!” “孩儿也想孝事娘亲,让二老享尽尊荣。” “娘亲,但有半点可能,能否,莫要陷孩儿于不孝之地。” “拳拳之心,娘亲明鉴!” 这话确实没得挑理。 皇帝向来孝顺,隔三差五请安问好,每有好物,也会与她分润。 更别说时常请教学问的作为,更让她清楚,皇帝确实是个孝顺仁善的人。 她唯一有些虚心的,就是面对皇帝了。 但……那是之前,如今皇帝既然已经夜闯慈庆宫了,还在装可怜,未免也太小看人了。 她直视着皇帝,语气强硬道:“皇帝夜闯慈庆宫了,就是为了惺惺作态?” 但凡皇帝真有这么恭顺,也不会暗中掌控了内廷。 更不会夜闯寝宫,让她连一个身边人都喊不到了。 朱翊钧摇摇头,凄声道:“娘亲有娘亲的戒备,孩儿也有孩儿的委屈,若是有半点办法,孩儿也不会夤夜闯宫。” “我知道娘亲都准备给我按上一个不孝的名头,好废了我。” “若非今日高拱私下挟逼,说要扶我那四岁的听话弟弟登基,孩儿又何必心慌到现在无礼于母后?” 陈太后一怔。 这话倒让她措手不及,下意识问道:“元辅说要废了你!?” 这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见自己把节奏带偏,朱翊钧继续趁热打铁。 他仰起头,一脸倔强道:“娘亲何必明知故问!若无你的首肯,高拱焉能说出这般话!” 朱翊钧是必然不能让这位母后自诩一个完美受害人的,这个人设,只有他担得起。 陈太后默然。 她与高拱固然有些默契,但根本目的却不一样。 自己心中也没那么多家国天下。 高拱怎么想,她也管不着,二人至多说是各取所需。 想到这里,陈太后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将眼前的儿子扶起来。 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地解释了一句:“我没这个意思。” 废帝固然耸人听闻,可她其实并不在乎。 什么大局,什么天下,她都不放在心上。 但,她只想把该算的帐算了,剩下的事,也没那个心情胡乱折腾。 陈太后抬眼看了眼宫外,一片寂静无声,继续说道:“这话我或是说晚了,皇帝应当准备藉此杀我?” 皇帝做到这一步,当然不可能是来跟她诉苦来了。 或许,只是图个心安,与自家多说两句好动手罢。 但朱翊钧却并未认下这个猜测,反而一脸难以置信看着陈太后:“娘亲如此看我?” 他突有些失魂落魄:“孩儿早想当面与母后陈情,但却一直受阻于慈庆宫外。” “如今,为了见上一面娘亲,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他轻声道:“我知母后为何要倚助高拱。” “娘亲怨愤身为正宫却无己出,也怨愤我皇考将母后迁居别宫……” 话未说完。 陈太后突然失态,她猛然回头,盯着皇帝,一字一顿道:“你以为是谁害的!” 皇帝什么都不知道,竟然也妄想来说服她? 要是天下事靠嘴巴就能解决,大明朝还养这么多大军做什么? 出乎她的意料,朱翊钧点了点头:“孩儿自然知道。” “不但知道,孩儿还将罪魁祸首给母后一并带来了。” 陈太后戛然而止。 她愣愣看着皇帝:“带……带来了?” 朱翊钧上前,扶住了陈太后:“孩儿带您去看。” 陈太后抿住嘴唇,任由皇帝牵拉到屏风前。 在她心中,李氏下一刻,就要转身从中出来,奚笑她。 但,又一次地出乎了意料——皇帝一把推倒屏风,露出了一具尸首! 赫然便是,冯保! 只听皇帝愤声道:“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 “嘉靖时,便倚仗东厂,行阴毒之事,我观皇考几位子女夭折,与此人不无关系!” “隆庆时,又谄媚献上,为我皇考奉上虎狼之药,害我皇考英年早逝!” “如今,更是听闻此人离间两宫,使后宫不合,更是死有余辜!” “孩儿,特意诛杀此獠,既为正国法,也替我母后出气!” 有些事,掰扯不清。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别掰扯。 有能杀的人,赶紧杀了,面上有个结果,也就够了。 如果还要寻根究底……那就是真的不识好歹了。 陈太后视线却没从冯保身上挪开。 似乎在意外,似乎又有些畅快。 她怔怔地看着冯保的尸体。 正当朱翊钧以为此事揭过,这位母后要顺着台阶往下走的时候。 就听到陈太后喃喃道:“皇帝不曾在宫外呆过,见的事不多,你可知,平民若是被狗咬了,是追着狗撵,还是去找主人家的麻烦?” 这就是不给面子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 内宫这些腌臜事,是谁做的他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这就是他压根没打算从陈洪嘴里问些什么的原因。 但,至少以他的猜想,大概率不会是李太后授意。 可很多事情不以人意志为转移。 就如陈太后所说,狗毕竟是狗,账总归要算在主人家头上。 那能怎么办?又不能把李太后绑过来她给泄愤。 好在,他不是非要给这位母后顺心——只要心态别极端到真的一头撞死在殿上,就够了。 朱翊钧开口道:“母后教训得是。”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冯保以奴欺主,自然是主人家的错。” “一切,都要归咎到我皇考身上!” 他侧过脸,看向陈太后,继续道:“但,子不议父过,我皇考既然仙去,这笔账,合当算到我这个做儿子的头上。” “娘亲要打要罚,请让孩儿代为受之。” 陈太后冷笑:“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 她冷嘲的话,正要出口。 突然就听到一声饱含感情大喝:“娘亲!” 只见朱翊钧突然跪地,行父母大礼。 真挚道:“我知娘亲一度耿耿于怀,孩儿再孝顺,也不是娘亲己出。” “但请娘亲莫要辱没了孩儿一片拳拳之心!” “无论是嫡母生母,孩儿都视为至亲,从未有半点区别待之!” “若是不信!孩儿甘愿剖心挖胆,呈见母后!” 说罢。 朱翊钧突然作态。 径自扯开上衣,露出坦荡的胸堂。 又随手拔出冯保身上插着的染血匕首,扯过一块破布裹住,双手托起,递到陈太后面前。 突如其来的行为,让陈太后陡然慌了神。 皇帝一动不动、视死如归,陈太后也被震慑住,怔愣无声。 只有在殿外的朱希孝屏息凝神,看着一幕。 他知道,皇帝手中是事先安排的一把无刃钝匕。 虽说伤不了人,可哪怕磕着碰着,都是他朱希孝的罪过! 即便皇帝吩咐,非要太后蠢动之时,他才能闯进去。 但事有权宜,他已然下定决心,一旦太后不识好歹,有拿起这匕首的征兆,他便要冲将进去,将其按倒。 时间仿佛凝固。 匕首上属于冯保的血液,还在滴滴洒落。 将肃然的氛围,烘托到了极致。 皇帝自去上衣,袒露胸膛,试探着太后的底线。 这一幕宛如二十四孝一般的行为艺术,却真将当事人惊得手足无措。 这不是简单的卖惨。 这是皇帝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太后。 要么妥协让步,要么,兵戈相见。 没有第二个选项。 无论陈太后之前打算做什么,针对陈家也好,报复李太后也罢,乃至于想尝尝权力的滋味,种种理由,今夜,都必须要过皇帝这一关。 激化矛盾也是谈判的技巧之一。 朱翊钧低着头,等着陈太后的决定。 这个选择,决定的不是他的命运,而是陈太后的。 无论是信了也好,还是愿意下这个台阶也罢,今后他都不会为难这位母后。 相反,如果这个台阶不肯下,那他也别无办法,只能让这位母后忧思成疾了。 同时,也是在挤压陈太后的选择。 如此,便只能在妥协与杀子之间选择,悄无声息地湮灭掉了,自绝性命来报复的可能。 时间一点点过去。 陈太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 见识过先帝那种贪婪好色,驱逐原配的无情皇帝。 如今看到眼前这位以身犯险,想弥合两宫的至情皇帝,只觉是奇观。 皇帝用实际一行动告诉自己,若是再想支持高拱,搅乱内宫,不如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 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啊,竟然用这种方式来逼迫她。 怎么敢的? 赌自己心软,还没有发疯? 还是情真意切,孝心纯粹? 还是……但凡她有所动作,立马就是百步穿杨的一箭,射穿自己? 一子一母,一跪一站,画面几乎凝固。 所有人都没有动作。 朱翊钧很有耐心,太后怔怔出神,朱希孝在外反而最是心中最焦急。 终于。 朱翊钧听到了陈太后的声音。 “为了逼迫我,陛下也是费了不少心机。” 朱翊钧抬起头,只见陈太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转过身,摆了摆手,示意皇帝扔了匕首。 朱翊钧随手往外扔了出去,让朱希孝捡走,这才回过头道:“孩儿的心机,也是为了这个家。” “还请娘亲勿要恼愤,日后孩儿必定孝奉母后。” 戏做到这个份上,也就够了。 没有撕破脸,大家都有台阶下,就不妨碍正事了。 当然,近日这位陈太后,还是不要见外人的好,等局势稳定,再好好孝顺她。 陈太后似乎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疲惫道:“陈洪他们呢?” 朱翊钧毫不避讳:“皆有取死之道,孩儿已然全部诛杀!” 先帝虎狼之药吃多了早死这笔帐,也正应该算在陈洪头上。 杀几个自寻死路的太监,就能前尘旧债尽消,难道不是好事? 陈太后愈发无力。 她有心指责皇帝,却也明白,这等威胁皇权的事,有实力掀桌,能留她这位母后一条命就不错了,别说区区几个太监。 但终归是多年主仆,陈太后只觉心中一恸。 她面色凄凄,摆了摆手:“也不用留人伺候了,皇帝要做什么自去吧。” 朱翊钧却没应声。 陈太后一副生死看淡的模样,他哪里能直接放任。 他轻声开口道:“娘亲稍待。” 说罢,朱翊钧便走了出去。 陈太后自怨自艾,并未说话。 不多时,才听到皇帝的声音响起:“娘亲,你看。” 陈皇后转过头,只见皇帝身侧,张宏抱着一名一岁多的女婴。 朱翊钧温声道:“这是皇考第六女,王贵人诞下的朱尧姬,如今一岁九个月。” “王贵人难产逝后,一直由秦贵人养育。” “如今既然母后正位后宫,为天下母,自然也应当交由娘亲。” 陈太后缓缓走进,看着张宏怀里的婴儿。 她伸手拨弄了两下。 才转身正视皇帝。 这位少帝,她已经分不清几分虚情,几分真意了。 甚至于,她现在隐隐开始惧怕自己这儿子——这份洞见人心的手段,当真不似人。 这是怕她寻短见,影响他的皇位呢? 还是单纯见自己孤苦无依,替自己寻个女儿养着呢? 她伸手抱过朱尧姬,心不在焉问道:“皇帝今夜,究竟所为何来?” 朱翊钧迎上她的目光,恭谨道:“母后,确系没别的事,只为解开娘亲心结。” “不过,既然来了,孩儿正好想起一事,明日宣治门封赏,出了些纰漏,不得已重新拟旨。” “如今只差娘亲加名了。” 陈太后恍然大悟:“你要罢免高拱!?” 她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正因为她支持高拱,高拱才能压制内外。 这才没过几日,皇帝就夜闯慈庆宫,恐怕,就是为此而来。 但,朱翊钧却摇了摇头:“元辅总归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厥功甚伟,孩儿岂会罢他。” 他语气幽深,意味难寻:“朕,要好好封赏他。” 陈太后心中讶然,却也没细问。 如今对这些事,她已然都没了兴致过问。 随意地点了点头:“旨意给我吧。” 这就是同意要加名了。 朱翊钧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顿了顿,才缓缓道:“不必劳烦娘亲了……孩儿已让人去取印玺了。” 陈太后默然。 二人无言良久。 朱翊钧才恭谨告退:“娘亲,孩儿先告退了。” 陈太后只哄抱着朱尧姬,一言不发。 等到皇帝退了出去,她才扫了一眼皇帝的背影,自嘲一笑。 笑着笑着,莫名地哭了出来。 …… 朱翊钧偏着头,听着殿内的动静。 闻见丝丝缕缕的哭声,这才放下心来。 哭了好,哭了情绪也发泄了,不会轻易寻短见。 他一边往外走,心中却也有些感慨,这应当是他最后一次在两宫面前如此装嫩了。 如今,张居正与他有默契。 李太后只能依仗他。 高仪待他为真主。 日讲官视他如天才。 再等明日驱逐高拱,重组内阁。 他便是两宫、朝臣、勋贵、内臣眼中,堂堂正正的天子! 帝君,就是帝君! 朱希孝默默跟在皇帝身后,突然看到皇帝下意识摸了摸肚子,而后似乎摸空了,便将双手负在身后,安步当车,洒然从容。 这幅体态,他莫名感觉皇帝似乎气势陡变。 不像什么少年天子,倒像一位执掌大权多年的高位者! 还在疑惑着,突然听到皇帝朝他说话:“朱卿,打扫一下再走。” 朱希孝的思绪戛然而止,躬身应是,退了下去。 朱翊钧又吩咐张宏:“去,寻两只狸奴,给母后送来,再让陈家女眷多进宫陪陪母后。” 张宏忙道:“奴婢明日便去办。” 朱翊钧一边往外走,似乎又想起什么:“这段时间你亲自来伺候我母后,她没个使唤的人,容易被欺负。” “人手不够就去问李进要。” 张宏闻弦知意:“奴婢不会让太后受委屈,也不会让人来打扰太后清净。” 朱翊钧点了点头。 方一走出慈庆宫,就看到蒋克谦捧着旨意等候在外。 朱翊钧拿过,扫了两眼,已然加盖好了皇帝与两宫印玺,又交回蒋克谦手里。 吩咐道:“走吧,回去休息休息。” 他仰头看着渐渐消散的白色虹光,喃喃道:“明日,还有的忙。” 第46章 赦赏天下,云行雨洽 六月十九。 高拱身着素服,从家里推门走了出来。 今日皇帝宣治门祀卜,也是大行皇帝入葬的礼仪一环,自然需着素服。 高拱刚迈出家门,一抬头,就看到张居正站在道旁候着他。 一时没反应过来。 张居正已然走了上来:“元辅。” 高拱皱眉看着他:“这是作甚?” 张居正做出一个请的动作,示意边走边说。 “有些事想跟元辅打个商量。” 二人联袂往皇城而去。 高拱警惕看着张居正:“有什么事不妨到内阁商讨。” 张居正这几日也没少给他添麻烦。 又是拖着礼部,半天没定下给两宫上尊号的仪注。 又是要启用徐阶,想让这位前首辅掣肘于他。 可以说,在政敌面前,些许交情,已经不再能占据主导地位了。 但张居正却没接这话,反而自顾自说道:“此前两宫下旨,要贬黜都给事中宋之韩、御史张守约等人。” “本说是贬到苦寒之地去,但如今我有些新的说法。” 宋之韩是高拱的弟子,张守约是高拱的门徒,二人此前冲锋陷阵,被枪打出头鸟。 如今高拱虽然得势,却也不好朝令夕改。 说到这事,高拱也不免升起一丝惊讶与好奇。 他面无表情问道:“说说。” 他倒要看看张居正又要跟他搞些什么。 张居正点了点头:“道州那地方有些太过了,我的意思是,贬到松江府如何?” 高拱一愣,松江府?那更是百官避之不及的地方。 为何?那是徐阶的地盘! 惹不惹得起且不说。 光是良田数十万亩都在人家手上,你去任主官,怎么收税? 刑狱难断,税赋难收,自然出不了成绩,所以但凡有些追求的,都不想去任官。 但高拱却立马悟出张居正话里有话。 他探寻道:“你是想……再启徐阶投献案?” 徐阶投献案,说白了,就是要把徐阶那几十万亩田地翻出来,再好好审一审来历。 当初海瑞去就是为这事,可惜最后不了了之。 高拱跟徐阶积怨颇深,如今把门人弟子都扔过去,除了找麻烦,也没有第二个理由了。 张居正光明正大承认道:“要度田,就得从我那老师开始,否则,难服天下人。” 说归这样说。 但这话还真不是他的意思,毕竟是自家老师,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把人往死里逼——毕竟当初海瑞去,徐阶好歹已经象征性地还了六万亩的。 要拿徐阶开刀,是那位圣君的意思。 皇帝只说贪腐都往上头集中,不办徐阶,下面岂能服气? 上头包庇中间,中间包庇下面,届时都负隅顽抗,才是有害新政。 要论起道理,张居正也不是不能狡辩一番,问题是皇帝拿出支持度田的态度,他总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 而且又被生生跟高拱是否有篡逆之心挂钩上了。 他便干脆应了这事,只是在时间做了争取。 说是。 若是在万历元年之前,幡然醒悟,一切还有的谈。 若是在万历元年之后,不收敛,不悔改,那就法不容情了。 如此二人才达成共识,准备先把这事该落的子落下去。 高拱听罢,沉吟片刻。 他对这事也没有意见,甚至于有些惊喜。 他没少花心思对付徐阶,隆庆五年,就借孙克弘之狱,牵连过徐阶。 但,张居正却往往对他这老师手下留情。 如今他竟然主动提起此事,莫不是准备藉此向他示好? 高拱有些拿不准,不由试探道:“你这好学生,怎么突然对自家老师不敬起来了?” 张居正等的就是这一问。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高拱,提醒道:“咱们理念不合,再怎么斗,也是为了朝局。” “若是连朝局都不顾了,那我岂不是一心争权,有篡逆之心?” 这话点到为止就够了。 等到高拱面临抉择的时候,总会意识到的。 他也只能帮到这里。 若是高拱连大局也不顾,被皇帝以篡逆之心看待,他就无法了。 说罢这句,张居正便快他一步,告辞离去。 只剩下高拱在原地有些疑惑沉思。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张居正这闹得哪一出。 只能归结于,见他得势,想示好于他。 …… 今日廷议之前,百官要去宣治门集合。 当然,不是给将军检阅的,而是大行皇帝祀卜,以及皇帝赦赏。 宣治门在紫禁城南,位于午门与皇极殿之间,是朝臣的必经之地。 由于仁宗曾在此听政,也就有了新帝登基在此视事的成例。 此时天方蒙亮,皇帝还没来。 文武皆着素服,麻布盖头,分列两班,已然开始等候。 僧道祭酒围在一起念念自语。 高拱位居班首,扫视了一圈,却皱起了眉头。 今日似乎,不太一样…… 成国公朱希忠,竟然站在了纠仪官的位置! 此人不是身体每况愈下,不能胜任了么? 这是眼见自己要死了,想在最后走动一番? 还有顾寰那老匹夫怎么也来了,高拱定定看着顾寰。 这老匹夫此前为皇帝争夺京营,跟兵部闹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被赶回了家,要颐养天年,今日怎么也露了头? 当初赵贞吉将此人赶走,放出话来,说“寰惟知退让自守,以保勋名,以避嫌忌耳“。 如今他高拱得势,顾寰反而敢不知进退起来了。 安敢这般小觑他? 正当他恼怒的时候,一阵哀乐响起。 高拱收回心神,抬起头,只见皇帝身着縗服,被一堆内臣女官,以及中书舍人围在中央,缓缓走近。 令他疑惑的是,冯保那厮,竟然没有随侍左右。 虽然司礼监暂时被他压制,但他不信,冯保会放弃挣扎。 再不济,也不会放弃列席听政的权力。 高拱眉毛打起架来。 几层疑虑叠在一起,让他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随着皇帝走近,百官没有行跪拜礼,而是逐一行奉慰礼。 朱翊钧受过礼,说了两句场面话,勉励群臣。 又正色问过祭酒:“诸位,建我皇考陵寝于大峪山,可乎?” 那祭酒下拜:“此地上感苍天,下应地脉,可兴国矣。” 朱翊钧点了点头:“善!” 他又转头看向翁汝达:“那便从内阁之议,于甲戌动工,命工部右侍郎翁汝达提督陵工。” 翁汝达连忙领命。 高拱静静看着这一幕,内容上都没什么不对,这些都是内阁报上去的,如今皇帝点头宣布,也是正理。 但不知为何,他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甚。 他死死盯着皇帝,思索着今日感觉到的违和之处在什么地方。 只见皇帝又唤了一声吕调阳:“吕卿。” 吕调阳凛然应是:“臣在。” 朱翊钧吩咐道:“我母子三人有意,着礼部集议皇考尊谥,有诏。” 一声有诏,便见张宏越众而出,展开圣旨,准备宣召。 这些都是早定的流程,百官都静静听着,只有高拱心不在焉,眉头皱得越发地紧。 朝官们却不觉有何不妥,只偶尔看看逐渐升起的太阳,受着慢慢炎热的体感,只盼早日结束这道流程。 张宏手捧圣旨,展开唱道:“朕惟,自古圣帝明王,建骏烈于当时,则必享鸿名于后世。肆嗣统之君,皆为之裒集舆论,腾播景辉,考率彝章,荐称徽号,所以显亲而崇孝也。” …… “尔礼部,其集文武群臣定议尊谥,择日,恭上册宝,以扬我皇考之休于罔极。钦哉!故谕。” 一道旨意念完,吕调阳正要上前领旨。 高拱突然出列,走了上前去。 口中道:“臣遵旨!内阁定会同礼部,尽快议定大行皇帝尊谥。” 张宏不知所措,回头看向皇帝。 朱翊钧温和点了点头。 高拱这才接到圣旨。 他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却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 这一番试探,所有人的神态动作,都与往常一般无二,似乎只是他自己疑心了。 高拱略微放下心来。 只见李进又上前一步,念起另一道圣旨:“自隆庆六年六月初十日昧爽以前,官吏军民人等所犯,除死罪恶极情真及充军系边方失机、喇唬凶徒……俱不赦外;若窃盗逃军三犯、匿名文书未及害人、谋杀人伤而不死……悉免处死,发边卫永远充军。” …… “户部召买并各处采买金珠宝石、祖母碌、猫睛等项,及隆庆五年钦降式样烧造江西瓷器,诏书到日,除已买采烧造者照数起解,其未完者悉行停止。” 这是天下大赦。 该减刑的减刑,该减税的减税。 内阁会同六部工议的,高拱听罢,并未有什么出入,稍微安心了一些,便上前领旨。 祀卜与大赦之后,便是恩赏。 此时太阳已经升空,百官披麻戴孝,难免已经有些燥热。 高拱也止不住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只见张宏又拿出一道圣旨。 唱喊道:“兹有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李伟,以外戚晋爵,封武清伯,追赠三代,食禄千石,赐乘肩舆。” …… “……册封先皇第六女,为延庆公主,追册生母王贵人为贵妃。” …… “恩荫太子太保顾寰从子,顾承光,锦衣卫指挥佥事。” 高拱眼皮一跳! 不对! 到这里,固然合乎礼数——无非是给皇亲国戚、勋贵们该册封的册封,该恩荫的恩荫。 但是,顾寰这老匹夫的名字,怎么也掺杂在里面? 他怎么不记得吏部报上去有这厮的从子? 高拱抬头看向顾寰,他突然有了明悟! 他说怎么感觉今日不对! 原来是勋贵这些野狗,又出来找吃食! 就在他刚刚想明白,还未来得及动作的时候,张宏再度喊出封赏。 “升少保、少傅、兵部尚书,杨博,为东阁大学士,加封少师,即日起入阁办事!” “升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加遣宣大军务总督,王崇古,为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 高拱听到这里,勃然变色! 再顾不得思虑,必须要打断这场不对劲的封赏! 他猛然出列,喝止了张宏:“奸宦!安敢矫诏!” 首辅勃然作色,还喊出矫诏这种话,百官纷纷悚然一惊。 又是出了何事? 人群中的陶大临悄然矮了矮身子,露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暑热状。 余有丁看了一眼申时行,只得到一个点头,当即放下心来。 更多的则是讲视线放在高拱与张宏身上来回游移。 张宏被喝止,只是转头看了一眼,并无多余表示,似乎喊的不是他。 倒是张居正,出面挡住了高拱:“元辅,注意体统,不要胡乱抓咬。” 他一出面,高拱立马反应过来。 果然又是张居正与他为难! 这次又是什么? 用皇帝中旨来拉拢勋贵和摇摆的朝臣? 好个张居正。 出门才说要朝局为重,现在竟然撕破脸皮到这个地步! 真是拿他当猴耍! 高拱冷哼一声:“我吏部、内阁,从未奏请过这两道奏疏!” “此贼宦当众矫诏,罪不容诛!” 他牢牢抓住矫诏这一点,决口不提中旨,是为了方便各个击破。 同时也将事情闹开,好传到陈洪耳中,让两宫出面,为认定此为矫诏,留个扣子。 但,事情自然不会如他所期望的那般。 张宏终于出声解释道:“元辅这可是冤枉咱家了,咱家奉的是陛下圣旨、两宫懿旨,何来矫诏一说?” “至于元辅奏没奏请过,就不是咱家的事了。” 高拱悚然一惊! 皇帝跟两宫懿旨!? 怎么可能! 他下意识就要呵斥:“奸宦……” 刚一出口,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脖颈有些僵硬地挪向张居正,又看了看皇帝。 看到二人表情的一刻,他的心猛地就沉到了谷底。 昨夜陈洪才到他府上,跟他传达了陈太后的意思,不可能今天毫无征兆就变卦。 只能是…… 他不可思议的目光,扫过张居正、扫过皇帝、乃至于跨过层层殿阁,看向不在当场的李氏、冯保等人。 这些人,竟敢威逼当朝太后!? 怎么敢的!? 他正在惊骇之中,张宏突然出声催促,看向杨博:“杨尚书,该接旨了。” 高拱也下意识回头看向杨博。 看到那位彳亍犹疑的兵部尚书,他陡然发现,自己已然站在悬崖边上了! 不行,不能让杨博来选,这个老东西就是墙头草,眼里根本没有大局。 他眼神示意左给事中涂梦桂,让他将这旨封驳。 并再度打断了张宏,想夺回主动权:“即便如此,不经内阁票拟,便是中旨,乱命也!” 左给事中涂梦桂得了暗示,立刻出列,就要动作。 俨然要配合着在程序上作文章,将这两道诏书挡回去,搅黄今日的封赏。 但,涂梦桂正要开口之际。 突然,成国公朱希忠踏步出列。 手中的礼杖往地上猛地杵了三下! 兀地一声,似低喝更似咆哮:“首辅高拱!安敢君前失仪!” 朱希忠宛如一头病虎,突然作色,周遭金吾卫不约而同将礼杖往地上一杵! 砰! 砰! 这突如其来的声威所有朝臣都吓了一跳! 多少年了!好久没听到纠仪官当众呵斥朝官了!更何况是当朝首辅! 所有人都下意识向朱希忠看去。 只见这位往日如同一只病猫的勋贵,此刻霍然睁开了双眼,正死死盯着他,一双眼睛透露出经历过沙场的凛然气势。 高拱也被惊得不行,却毫不示弱,陡然咆哮道:“住嘴!此地哪有你说话的份!” 他自然不怕,但涂梦桂左右看了一眼死死盯着他的金吾卫,已经上前要将他请走的锦衣卫。 思量片刻,缩了缩脖子,还是乖乖被请离。 “好了。” 就在正激烈之时,皇帝玉音突然插入场中,化解了所有紧张气氛。 朱翊钧温和地安抚道:“如今暑伏渐深,正当早些赦赏完,早诸位臣工躲个清凉才是。” 他笑着眯起眼睛,看向杨博:“杨卿,事出匆忙,这确是中旨。” “杨卿也可不接,总归是我母子三人的疏忽。” 杨博此时已经是满头大汗。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叫上下一日百战。 这才登基多久! 他杨博就像鸭子一样,被几方赶着跑! 高拱、张居正他能理解,今日皇帝又是怎么回事? 俨然一副得了两宫支持,又放出了勋贵这条狗的样子。 这就罢了,你去对付高拱啊,找他杨博做什么? 还进内阁?他马上就要致仕的人了! 正在脑海中天人交战,突然感觉身后被人捅了一下。 杨博回头,看到张四维挤眉弄眼。 这才反应过来,合着是给这小子占坑呢! 杨博悄悄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皇帝一脸笑眯眯,似乎不在乎他怎么选。 高拱面色铁青,透露着一股失去掌控的不安。 张居正微微颔首,示意着他该如何抉择。 他福至心灵,突然意识到,皇帝跟张居正已经达成了共识! 皇帝、次辅、两宫、勋贵……这哪里是寻他帮助,分明只是给他一个机会! 想到这里,杨博终于作出反应:“天恩浩荡,臣愧领!” 这话说完,他长出一口气,不敢去看高拱眼神,埋着头做起了骆驼。 这一声接旨,仿佛破去了高拱的金身一般。 朝官纷纷明悟。 尤其是事不关己的,更是悄然站远高拱的门生故旧。 张宏送出旨意后,又展开一道:“升礼部尚书,吕调阳,为太子太傅,领文华殿大学士,奉诏之日起,入内阁办事!” “升吏部左侍郎,张四维,为礼部尚书,总裁世宗实录!” 二人毫不犹豫,领旨谢恩。 高拱冷眼看着张四维。 他此刻哪里还不明白。 中旨归中旨,但毕竟是封赏,除了铁杆,谁能拒绝? 更何况,如此更显出了他高拱的弱势,恐怕铁杆看了这一幕,也不再是铁杆了。 “……工部尚书朱衡,加太子太保!” 高拱突然忍不住笑了。 高明啊。 连朱衡都有份。 当所有人的接了封赏之后,若是再有人说中旨不合规制,那就真是与所有人为敌了。 这手段还真是阴损。 又是好一阵封赏,从各位翰林、侍郎,到大理寺卿、国子监祭酒等小九卿,泰半都有封赏。 “左都御史葛守礼,加太子太师!” 这道封赏一出,众皆惊呼。 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一局针对的就是高拱。 要么罢官,要么直接动武。 可葛守礼此人,分明是高拱的左膀右臂,如今竟然也得了封赏!? 这一下,连高拱的朋党也惊疑不定起来。 高拱没去看神色焦急的葛守礼。 当他发现陈太后已经被这些人解决的时候,他便几乎不抱有期望了。 方才让给事中封驳,已经是下意识的挣扎。 等看到金吾卫和锦衣卫虎视眈眈的时候,等看到皇帝的中旨被纷纷接下的时候。 他就明白,大势已去。 高拱叹了一口气。 让摆摆手,让葛守礼不必再纠缠。 而后便闭上眼睛等候宣判。 “改文渊阁大学士,高仪,为建极殿大学士,加太子太师!” “改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为皇极殿大学士,加左柱国!” 高拱闭着眼睛静静听着。 建极殿大学士是次辅,皇极殿大学士是首辅。 高拱就在皇极殿大学士的位置上,如今却再封一个。 用脚指头也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这点情面都不留,看来是要罢他的职了。 不,不对。 若是要罢他的话,不需要将葛守礼当牌坊一样竖起来,安抚他的故旧。 如此求稳,恐怕……是要杀他高拱啊!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 这就是皇权。 不经限制,他堂堂首辅之尊,面对一张薄纸,竟然还无还手之力,这就是你张居正想要的? 如今没了陈太后站台,一夜之间,他便有了性命之虞,当真是可悲可叹。 便在这时,张宏展开最后一道诏书。 高拱也突然睁眼,昂首挺胸,等待着宣判! 他高拱,何惜一死! 便在这时,他恰好迎上皇帝的眼睛。 张宏正一板一眼唱道:“兹有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皇极殿大学士,高拱……” 还未念完。 只见皇帝长身而起。 一把夺过了诏书。 丝毫不顾礼仪,将诏书捏在手中,走进高拱。 他一字一顿道:“元辅,且听着!” 高拱冷笑一声,矜傲道:“我听着呢!” 朱翊钧点了点头亲口念道:“拱锐志匡时,宏才赞理,慷慨有为,公忠任事,佐世宗而有乂安,护先皇之于微末,辅少帝见足赤心。” “值国家多事之时,先为社稷万年之计,乃通海运,乃饬边防,乃定滇南,乃平岭表,制降西虏,坐令稽颡以称藩;威挞东夷,屡致投戈而授首。” 听到这里,高拱矜傲的神情一滞。 这……这是闹的哪一出? 百官也怔愣不已。 似乎,与想象中的展开不太一样。 葛守礼眼中也燃起了希望。 只听皇帝继续念道:“利同魏绛杜猾夏之深忧,策比仲淹握御戎之胜算。” “朕怀古念今,同谋两宫……” 高拱的神情已经从矜傲变成了倔强。 死死盯着朱翊钧的眼睛,想要看穿这位皇帝的心思。 朱翊钧也毫不躲闪,一字一顿:“特,进高拱为,太师!加上柱国!” “及,赐拱诰券,封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 群臣躁呼。 高拱死死地抿住嘴,一言不发。 朱翊钧突然合上圣旨,抓住高拱的手,慢慢将诏书交到他手中:“封,定安伯!” “食禄一千二百石,赐良田万亩、府邸一座,于,松江府!” “本身免二死,仍追封三代,止身不袭!” 朱翊钧放低了声音,缓缓松开诏书。 也不管高拱作何反应。 头也不回,转身走回御座:“钦此。” 第47章 黯然失色,运筹画策 松江府! 这三个字在高拱心中翻腾不止。 他突然明白,今早一出门,张居正为何与他说起松江府徐阶的事情。 也突然明白最后那句“若是不顾朝局争权,岂不是有篡逆之心”是所指何处。 原来……都是为这一刻准备的。 好一个张居正。 原来彼时便是以胜者的姿态,提前示威与警告。 恐怕昨夜,他便联合李氏跟冯保李进那些人,控制住了陈太后。 今日又连同着皇帝,用中旨逼迫他。 高拱拿着诏书,半晌没有言语。 既未领旨谢恩,也不说乱命不奉。 此刻,场上万籁俱寂。 都看向高拱。 高拱兀自看着手中的诏书,自嘲一笑。 尊荣,呵,好一个尊荣。 上柱国,开国时常封,但,那是因元之旧,官未定也。 之后这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当初世宗要封严嵩上柱国,严嵩便推辞说“尊无二上,上非人臣所宜称”,让世宗“大喜,允其辞”。 可以说,这话就给上柱国定了调,只有死人才能得封——仕途上的死人也算。 往前追溯,上一個封上柱国的,还是夏言,什么夏场不言而喻。 更别说还要封爵了。 大明朝有几个文臣封爵? 当初世宗给杨廷和、蒋冕、毛纪封伯爵,三人全都坚辞不受。 为什么?对于文臣而言,爵位就是屎,踩着都嫌恶心。 避爵,才是文臣常态! 所谓,随流平进,以干略自奋,不失为名卿大夫。 但若是,顾以躁于进取,虽剖符受封,在文臣为希世之遇,而誉望因之隳损,甚亦不免削夺,名节所系,不可不重。 总而言之,爵位事小,失节事大。 退一万步说,他高拱可以不在乎誉望,受了这爵,那他还能在首辅之位上呆着吗? 受了爵,就意味着断了仕途。 这一套封赏,就是要将他架起来,让他自己认输请辞啊。 可看穿简单应对难,这几乎是阳谋。 他高拱能推辞么? 单纯的封赏自然可以,可这道诏书之中却别有险恶用心。 你高拱不是口口声声为了天下,为了朝局吗? 如今既然事败,不仅没有追究你,还给了一个继续为朝局,为天下效死的机会,从还是不从? 若是不从,那此前的争权夺势,没人会信那些冠冕堂皇,却发自肺腑的理由了。 既然不是为了朝局争权,那不是有篡逆之心还能是为什么? 首辅篡逆,那就是人头滚滚,门人弟子,皆不得免。 这就是赤裸裸的挟逼。 其实在意识到自己输了之后,高拱是有所准备的。 重则身死道消,轻则驰驿归里。 但张居正如今却将事情做得更绝。 他本人性命也就罢了,还拿身后清名、门生故旧、大明朝局来挟逼他。 果真是好狠辣的心。 高拱捏住诏书,指节发白,半晌没有动静。 见首辅半晌没有动静,所有人都屏气凝神。 似乎他手上捏的,不止是诏书,还是朝臣的呼吸。 几乎所有人都看明白了,这道旨意一旦高拱拒绝了,那就是杀身之祸。 不止是高拱本人。 还不知会有多少人要受牵连。 朝臣们都期盼着高拱接下这道诏书,哪怕他的门生故旧也不例外——除了高拱这种倔脾气,他人都只会觉得这是恩典。 时间点滴过去。 高拱仍然立在当场,没有言语。 朱翊钧却很有耐性地看着高拱。 高拱会不会接受? 不说十成,也有九成九会。 只剩一点例外,在于高拱不顾先帝恩情,不顾身后清名,不顾门生故吏命运,也不顾膝下子女死活。 哦对,甚至连朝局稳定也不顾。 高拱才会拒了这道旨,慷慨赴死。 但朱翊钧不觉得这短短时日,高拱的性格就会翻天覆地,人的本质毕竟还是社会属性。 既然历史上一道中旨能将他赶回家,那么现在也不会例外。 他正想着,高拱终于有了动静。 缓缓拜倒:“这诏书,还未票拟。” “他人的封赏拔擢,还能事后再补票拟,但我与张阁老的封赏,恐怕难假他人之手。” “陛下不妨与臣,去一趟内阁,待臣补上票拟之后再让臣当面领旨。” 百官面面相觑,不明白这闹得哪一出。 这是要负隅顽抗,还是单纯留恋不舍? 反倒是当事人听懂了。 朱翊钧神情复杂看着高拱。 高拱这话是建立在,自己即将下野的基础之上。 届时高拱一旦从位置退下来,张居正做了首辅,哪能再去给封赏自己的诏书拟票,不像话。 高拱的爵位也是这个道理。 所以他人的票拟,可以让张居正事后再补。 但这两道诏书,则必须把程序走完。 也即是说,高拱答应要致仕。 终究还是低头了啊。 不过,却是想借着最后机会,讨要一场奏对啊。 朱翊钧想清楚后,缓缓点了点头:“卿老成持重之言,合当如此。” 其实如今局势已定,高拱无论怎么抉择都一样。 只要朝臣都受了封赏,让高拱的党羽,都明明白白地看到两宫和大部分朝臣站在一起,高拱无论接不接旨,他的下台都是注定的。 但朱翊钧还是卖了这个面子。 因为,他本就打算,最后再召对高拱一次。 如今算是不约而同了。 便在这时,张居正也突然出列道:“既然如此,臣也同去内阁。” 朱翊钧看了这家伙一眼。 是担心高拱跟自己达成什么对他不利的默契呢? 他不置可否,等着高拱给他挡回去。 熟料,高拱只抬起头,瞥了一眼张居正,便闷闷道:“走吧,张首辅。” 说罢,便捏着诏书,兀自往内阁而去。 张居正见状,上前引着皇帝紧随其后。 朱翊钧无奈,只能任由他跟着。 朝官看着三人离去,神色莫名。 …… 路上,内臣女官和中书舍人们,很是自觉地遥遥跟在后面,不敢靠近。 高拱又朝张居正道:“我有事要单独奏陛下。” 张居正从善如流,行了一礼,便放缓了脚步,离二人稍远些。 朱翊钧好奇地看着高拱,看他想说什么。 是要控诉自己为何要这样对他? 还是向自己投诚求情,作出最后的尝试? 待张居正离远,高拱才回过头看,看向皇帝。 斟酌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本想让你做个太平天子,安乐皇帝,不意是我自作多情了。” “你宁愿引狼入室,也要将我驱逐,倒是小觑了你。” “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先记好,不懂也没关系,先记在心里。” 他也不管皇帝有些惊讶茫然的表情。 继续说道:“我知道张居正现在蛊惑了伱母后,让你行止都听张居正的,你也因为惧怕我,便利用他让我致仕。” “如今你或是觉得心中畅快,但往后,你必然要被此獠压制,悔不当初。” “你且看好,他们几人合伙挟逼陈太后,往后必然牢不可分浑然一体。” 他不动声色指了指身后的张居正。 “你记住,张居正这个人在政事上,可信,但不可靠。” “这几日我也想明白了,他不惜勾结冯保,取信李氏,就是为了独揽大权,去弄他那一套新政。”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太急了,他那一套,是虎狼之药。” “张璁的一条鞭法,我比他更懂,决然不能通行天下,否则,对小民敲骨吸髓,只会让天下速亡。” “此后你固然会被此獠架空,但总能熬死他,你记住,一旦亲政,便要立马要废了一条鞭法。” “开海,才是正途。” “借助南直隶及周边数省的繁茂,与外通商,将白银吸纳到太仓库,才能重启一条鞭法。” “开海的事,我已经做了一半,市舶提举司你一定要抓在手里。” “但这事不能急,否则又要一场自发销毁案卷。” “还有晋党那几个废物,张居正收拾不了他们,此后必成大患。” “等你掌权如果事态不可控,可以让人先杀张四维父,逼他丁忧,等到掌控锦衣卫,再把他直接杀了,别怕风议。” “王崇古这个人可以入阁,但是不能掌兵权,你可以借助他来稳住晋党。” “不要跟蒙古人轻启战端,以如今的国力,再打两场大战,中枢就撑不住了。” “不妨等海贸有了成效,再通过兵部徐徐削之。” “还有你的那些宗亲,不能再大肆封赏了,等你亲政,便找理由杀一批,把田拿回来。” 高拱絮絮叨叨一路说着。 从滇南,到岭表,乃至于西虏、东夷都挨着说了个遍。 朱翊钧面色古怪地看着高拱。 他突然反应过来,高拱这是从来没正眼看过他。 哪怕今日他都这般明显了,他还是把今日的帐,全算在张居正头上了。 只觉得自己是小孩子意气用事。 说不得还觉得自己,是像历史上一样,被三位一体架空了。 朱翊钧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后的张居正。 张居正见皇帝朝他看来,也是微微欠身示意。 高拱恰好看到这一幕,冷哼一声:“此人志大才疏,行事激烈,于天下必有大患。” “你嫡母太后应当被看护起来了,但这拦不了皇帝,你可以多去请安,或有奇效。” “葛守礼既然没被罢,你有事就可寻他帮助,切记,万万不能写罪己诏之类的东西。” “还有,英宗之后的武勋都是野狗,不可信,谁有吃食就围着谁。” “朱希忠之流,必然也会倒向张居正,说不得还能给他追个王爵,哼哼。”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他絮叨。 不知道是权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是对先帝移情,此时有所表达。 高拱话中,尽是肺腑之言。 朱翊钧听得默然。 过了好一会,高拱才说完。 又看着心不在焉皇帝,皱眉沉声问道:“记住没有!?” 他被驱逐就在眼前,最后的机会请了这场奏对,要是皇帝一点没听进去的话,那可真是白瞎了。 高拱明白,自己近日作为,必然让皇帝愤恨,也是一心想要驱逐自己。 但他不在乎,等小皇帝被张居正架空之后,他就会对今日之事后悔了。 他说这些肺腑之言,除了看在先帝恩情的份上。 也是眼见仕途断了,抱负再无机会施展,嘱咐一番皇帝,以期将来拨乱反正,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朱翊钧突然停下脚步。 看向高拱,轻声道:“定安伯,朕记住了。” “不过……定安伯错怪张阁老了。” 朱翊钧转身,面对着远处的张居正,微微颔首。 而后抬手,示意张居正跟随从们先等等。 众人果然停下,令行禁止。 高拱怔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朱翊钧接着方才的话语,笑道:“定安伯这爵名,是朕亲自起的。” 高拱下意识鼻腔中发出一丝疑惑的声音。 而后突然意识到什么,神色微变。 死死盯着皇帝,等着下文。 朱翊钧朝着面色愕然的高拱,耐心解释道:“定安伯的诏书,是朕口述,由中书舍人拟旨,杀了冯保取帝印,昨夜入慈庆宫得了母后首肯,才有今日到得定安伯手中。” 他伸手,从呆若木鸡的高拱手中,拿过的诏书。 一边指着诏书内容,一边煞有介事地说道:“定安伯你看,这乃通海运,便是朕对你开海的赞许。” “乃饬边防,是对俺答封贡的认可。” “往后拿你与范文正公作比,也是一片仰慕之心。” “桩桩件件,都是我彻夜翻阅定安伯多年奏疏之后的体悟,发自肺腑地感念定安伯。” 高拱魂不守舍。 直到皇帝将诏书还到他手里,他才回过神来。 他终于明白过来。 怔怔地看着皇帝:“竟然……是你。” 他一心以为皇帝幼不更事,从未正眼瞧过。 哪怕方才被皇帝连同张居正逼迫自己,他也只觉得是张居正占据主导。 可如今皇帝突如其来一番话,顿时让他措手不及! 朱翊钧大大方方地点了头。 又出手掌请了一道,示意高拱继续前行。 他很有耐性地开口道:“方才见定安伯情真意切,如此坦诚相待,朕也没什么好矫作的,自然实言,省的定安伯还要为朕劳心。” “这太师和上柱国也是朕封的,生封三公勋极,只是想要定安伯致仕,好腾出首辅的位置。” “至于封伯,朕更是思虑良久。” 要高拱挪屁股,太师和上柱国其实已经够了。 至于封伯,自然是出于别的目的。 高拱双目完全失去焦距地往前走着。 喃喃自语:“我还以为是被张叔大破了局,陛下只是被蛊惑或者挟逼……” “竟没想到,竟是我小觑了天下英雄。” 朱翊钧摇了摇头:“目前还算不得什么英雄。” 高拱听了这话,突然自嘲一笑。 他从来没将皇帝放在眼里。 否则也不会说出,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这话了。 之后更是一心将张居正、冯保这些人视为对手,视线从未投向过皇帝。 但如今看来,自己反而正是败在这一环! 自己方才一番谆谆嘱咐,没想到,反而成了笑话。 如果说,输在张居正手里,他有一半服气的话。 那败在十岁小儿手里,那真是他高拱无能了。 他突然体会到当初杨廷和面对世宗是什么感受。 高拱突然状若癫疯,痴痴笑道:“好圣君啊,果真是好圣君,这便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合当我高拱自取其辱,庸人多嘴。” “既然如此,那臣便无事了,稍后臣便会致仕。” 说罢,一会自嘲,一会苦笑,一副失魂落魄之色。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受打击太深了。 不得不宽慰道:“朕可没有折辱定安伯的意思,朕是本欲杀你的。” 对于高拱来说,士可杀不可辱,他这表态,自然是宽慰。 高拱突地脸色一变,凛然不惧:“拱何惧一死,陛下现在也可杀我!” 朱翊钧戛然而止。 就这样静静看着高拱,一言不发。 直到看得高拱有些发麻,朱翊钧才缓缓开口道:“若非我皇考嘱咐我,定要给你善终,你以为,朕凭什么留你?你又凭什么封爵?” “真当我罢了你,还需要舍出一个爵位吗?” 高拱一愣。 到嘴边的话打了个转,愣是没说出口。 最后只别过头去,不再理会皇帝。 朱翊钧继续说道:“当初,我皇考极力推崇你,说你博大精详,渊宏邃密,经纶伟业,乃是社稷名臣。” “特意吩咐我母子,可信而用之。” “彼时,我母妃对你有成见,默然不语。” “皇考见状,终于吐露肺腑之言,只说当年为裕王时,你有护佑之劳,登基后,你有辅政之功,哪怕不用,也万万要善待。” 朱翊钧看着高拱别过去的脸,轻声道:“我皇考,实以亚父待你。” “高拱,你果真问心无愧吗?” 高拱脸色涨得通红,朱翊钧说罢这句便静静等着高拱反应。 二人相顾默然。 一时没了言语。 高拱突然脸色恢复平静,长叹一声:“老臣实在小看陛下了。” “陛下要我对付徐阶明说便是,何必说这些话拿捏我。” 这些话真真假假,他固然能斥责皇帝信口雌黄。 但话里说的事,却是没出入的。 他与先帝,确实情同父子。 但凡过不了心里这关,怎么驳斥都没意义。 皇帝这份洞彻人心,他突然觉得输也不冤。 朱翊钧摇了摇头:“让徐阶归田,只是顺手为之。” 高拱一愣。 没反应过来:“顺手为之?” 朱翊钧扭头看向高拱:“如果只是为了徐阶,朕还犯不着这么大动干戈。” 高拱虽然已经下野,但多年习惯在这里,一听这话,便思考起来。 半晌。 他突然意识道什么,惊声道:“陛下要动南直隶!?” 朱翊钧有些惊讶于高拱的才智,不过片刻就想到了缘故。 欣赏道:“大明朝的历史任务之一罢了,旷日持久,总得先落子。” 高拱没品出含义来,却突然感受了比折辱更让人难受的态度——皇帝竟然在居高临下地欣赏自己!? 本就愿赌服输的事情,可现在落到少帝身上,对自己露出胜利者的姿态,当真是哪哪儿都不舒坦。 高拱不自然地别过头:“陛下要什么。” 皇帝抬出先帝拿捏他,必不是无由。 朱翊钧转过头,看向高拱:“总督漕运兼提举军务,王宗沐,以及,两淮都转盐运使,王汝言。” 高拱深深看了一眼皇帝。 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人我可以给陛下,但没用,两淮盐政水太深,不是一个漕运总督和转运使能办到的。” 朱翊钧突然一笑:“所以,还需定安伯致仕前,向朕举荐海瑞。” “官职便任,佥都御史任,督理两淮盐课兼理河道。” 第48章 截镫留鞭,如日中天 六月二十日。 太师、上柱国、定安伯、中极殿大学士拱称病不朝。 皇帝、两宫遣太医探视,拱谢,回以年老体弱,春秋有常,请罢。 帝怜高拱事文繁重,乃共议内阁。 免去高拱吏部尚书之职,嘱咐高拱好生修养。 同日,因内阁庶务积重,遣使召回休沐外出的大学士高仪,命其即刻回内阁办事。 并由内阁议,升吏部右侍郎陆树声为吏部尚书。 以大学士张居正之议,升,礼部右侍郎申时行,为吏部左侍郎。 以大学士高仪之议,复起,原湖广布政司左参政温纯,为吏部右侍郎。 是日,管中军都督府事,左都督武进伯朱承勋,久病而卒。 帝会同内阁午朝,从大学士张居正、大学士高仪、大学士吕调阳三人议。 复起镇远侯顾寰,掌中军都督府事。 六月二十一日。 管中军都督府事,右都督宁阳侯陈大纪,卒。 从大学士杨博议,复起原兵部尚书霍冀,为右都御史,视京营、五军都督府事。 诏书到日,即刻从山西赴京。 另升詹事府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马自强,为礼部右侍郎,协理尚书张四维修撰世宗实录。 同日,以礼部部议、内阁廷议,上奏曰,两宫恩德之隆,概无有间,尊崇之礼,岂宜差殊,当为李太后上二字尊号。 帝孝心触动,乃尊生母太后为,慈圣皇太后。 又赐例银及帝东宫旧物与延庆公主。 六月二十二日。 是日,太师、上柱国、定安伯、中极殿大学士拱以疾愈甚,不能任事。 上疏请帝疏通言路,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 推览数人,其中以,复起故右佥都御史海瑞,最引瞩目。 帝欣然认同,遂下廷议,廷臣泰半不允,未通过廷议。 同日,大学士拱,上疏乞罢。 皇帝、两宫,留中不发。 内阁午后再度廷议,乃议复起海瑞,升左佥都御史。 帝勉从之。 六月二十三日。 距离先帝驾崩,正好二十七日。 同时也意味着替前任君父守孝的日子,结束了。 是日,上御宣治门缞服视事,百官行谢颁恩诏礼,百官服除。 朝鲜国王李昖,遣陪臣礼曹参判、朴民献等,正从三十八人,谢恩;朵甘思宣慰司,番僧剌麻温等,二起共一十六人,进贡,俱赏赉如例。 而后,皇帝始更素翼善冠、麻布袍、腰绖,分赏诸臣瓜果。 散会之后,按理来说,朱翊钧要么去日讲,要么廷议。 但如今既然事情已经办完,也没必要一直去廷议坐着受罪了。 有事开小会就行了——突然有些理解世宗了。 至于日讲,因为要开经筵的缘故,日讲官也要重新选拔。 某些日讲官为太子讲读,资历或许还够,但如今太子既然登极选拔皇帝讲官,那就有人该挪位置了。 当然,他也不是全然无事。 因为,孝期结束之后,便要重启御射的学习了。 虽说按理应该下午才开始,但朱翊钧还是提前来到了校场。 说是校场,其实就是一片位于景运门外的大平地。 朱翊钧到的时候,蒋克谦和顾承光已经穿好甲衣,在原地等候了。 二人如今算是近卫,皇帝要御射,自然需要陪同。 除他二人之外,还有一些半大小子,都是京卫武学中选拔出来的。 恩,当然不是靠武艺选拔,而是看家世。 不过至少能选到皇帝跟前的,也不至于太羸弱蠢笨。 基本素质不行,惹上厌恶,反而是祸不是福。 朱翊钧示意无关人不要靠近,这才走向蒋克谦跟顾承光。 好奇地看了看两人:“怎么就干等着?闲来无事,你二人不妨比试一番,给朕开开眼?” 锦衣卫过招什么的,听着就很带感,上辈子还只在电视上看过,如今自然想过过眼瘾。 就是不知道这二人谁更润。 但蒋克谦却苦笑告罪:“陛下,顾指挥佥事上过沙场的,臣恐怕受不起他两三拳。” 朱翊钧失望地摇摇头。 果然,外戚勋贵只能干干工程,欺负欺负贪官污吏,真要动真章,看得看武勋。 他拿起来架上一张大弓,尝试性地拉了拉:“顾卿,是当真上过沙场,还是跟镇远侯在后方运筹?” 压下高拱之后,朱翊钧说话都随性了不少。 好奇就顺口问了出来。 顾承光虽是顾寰的子侄,算是新秀,但如今也有四十余。 宽肩粗腿,显得很是孔武有力,像老电视里的武松。 他听了这话,有些拘束道:“伯父提督两广时,带臣上过沙场,跟着中军冲了几次,没有斩获,却也见了血。” 朱翊钧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还真上过战场,还以为只是刷履历呢。 他放下手中纹丝不动的大弓,挑了个小的。 略过这事,又问道:“朕托付镇远侯的事,他怎么说?” 顾承光正要躬身答话,朱翊钧制止了他:“校场着甲就别来这套了,直说。” 皇帝发话了,做臣子的自然从善如流。 顾承光直接回话道:“伯父说,他确实有些家底,但,中军都督府……” 朱翊钧直接打断道:“暂时的,等八月我皇考入葬后封赏,朕会让他重掌京营。” 五军都督府和卫所都烂成什么样了。 早晚要全部推倒重来,如今也没必要缝缝补补了。 反倒是京营,总归是实打实的军权。 顾承光却还是有些为难:“那也至多给陛下操练二百精兵。” 这么少? 朱翊钧皱眉:“又不需要全用镇远侯的私兵家将,用来搭个架子,其余用京营的人便可。” “届时独列一营。” 私兵自然是违法的,不过在明朝讨论这个就有些好笑了。 但凡名将,手下都多多少少有私兵,具体数目不一样罢了。 小到县令千总,大到什么李家军戚家军,都是这般。 这也是有国情在的。 你朝廷欠饷都按年算,不领饷的正规军,哪有什么战斗力。 要做事,自然得另想办法。 其一,就是雇佣兵,多见于少民客军。 其二,自然就是私兵家将了。 他要重整京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旷日持久,涉及到十万大军,这种事,是要钱的,大把大把的钱。 根本急不来。 如今迫在眉睫的,反而是组建一营明面上属于顾寰,实际属于皇帝的私军。 不多,几百人就够了,目前急着用。 两淮盐课是为了清厘盐税,过程中必然少不了又是“民变”。 当初海瑞去找徐阶麻烦,就是中了这一招。 如今请人出山,哪能不把该有的东西配齐? 该利诱的要给权限,该威逼的要给人手,总之,让人办事要有这個基本的态度。 反正漕运总督王宗沐,也提督军务,届时让顾承光带着挂在名下就是。 顾承光吞吞吐吐道:“人手倒是够……不过,京营也欠饷多时了。” 这就是缺钱了。 总不能掏空家底出人操练,还要贴补银钱吧?公忠体国也不能这样薅羊毛。 这下到朱翊钧为难了,大家都缺钱,户部没钱,内帑自然也没钱。 他沉吟片刻道:“至少要八百人,银钱的问题,朕来解决。” 顾承光松了口气,拱手行礼应下这事。 朱翊钧拉了半天弓也没拉开,不由气恼。 招呼一声让二人先教他骑马。 一边让张鲸替自己更换穿戴,一边看向蒋克谦:“宁阳侯陈大纪的事,查清楚了吗?” 前几日,左都督武进伯朱承勋,久病而卒,他便趁机复起了顾寰,掌中军都督府事。 结果诏书刚拟完,后脚右都督宁阳侯陈大纪,猝亡了。 给杨博拿着这个借口,复起了晋党的霍冀,盯着顾寰。 有这么巧的事,他都不信邪了。 蒋克谦点了点头,显然是有所准备,立马回道:“除了太医院,还寻了些外面的郎中。” “不过……确系是病逝。” 朱翊钧一愣:“果真病逝?” 蒋克谦斟酌了一下,回道:“目前暂无外人暗害的迹象。” 朱翊钧若有所思点点头。 话虽如此,但锅还是按在晋党头上好了! 心中记下一笔。 穿戴好后,朱翊钧没急着上马。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回忆着上辈子的保健操做了做,防止明日起来腰酸腿痛。 随后又让两人,乃至于太监张鲸都上马试了试,确认是匹温顺的马。 这才在众人鞍前马后下,学起了马术来。 虽说全程就是蒋克谦在前面牵马,顾承光在他身后小心挡着。 但总归是骑了个五六圈,倒也让朱翊钧稍微掌握了些技巧。 就这样间或马术,间或跟着京卫武学的教习,打打拳。 上午很快便要过去。 朱翊钧正脱了木甲,让张鲸小心擦汗,李进突然出现在他视野里。 他看着李进一路小跑过来,便挥退了张鲸。 不一会,李进走到面前,平复了一下气息,开口道:“陛下,定安伯与众辅臣求见。” 朱翊钧一怔,疑惑道:“今日廷议定安伯没奏请致仕吗?” 用高拱拿捏廷臣,让海瑞复起,可以说戏就唱完了。 今日高拱就应该致仕,然后皆大欢喜才对,怎么还要求见? 李进迟疑道:“确实奏请致仕了,不过定安伯说,要当面辞别圣上与圣母。” 朱翊钧皱眉片刻,很快就反应过来。 这是陈太后几日没出现,廷臣有些不放心,才来了最后这么一下。 朱翊钧无奈点点头:“让他们先在乾清宫偏殿等候,朕拾掇一番就请两宫一同来见。” 现在大局已定,是该让大臣们见一见两宫。 免得又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流言。 …… 李进向皇帝禀报完,又接了个知会李太后的差遣。 当即便马不停蹄赶去了慈宁宫。 李太后正在逗弄二儿子朱翊镠。 见李进来了,才让宫人抱开。 听李进一五一十把事情说完,李太后才冷哼一声:“辞别?还有脸辞别!?” “本宫不去。” “你去转告高拱,就说致仕之后立刻赶赴松江府,不得在京城闲住!” 李进无奈,只得应是。 他正要退出去的时候,李太后又叫住了他。 只听李太后有些吃味道:“还有,跟皇帝说。” “别忘了他还有个亲娘,整天往慈庆宫跑,三四日不见人了。” 李进连忙解释道:“这才大赦大赏了,圣上忙着召对百官谢恩,着实分身乏术。” 李太后瞪了他一眼。 咕哝道:“自家人还不如冯保贴心。” 旋即又赶人:“去吧去吧,记得把话带到。” 李进擦了擦汗,小心退了出去。 没请到人,自然也不能强请。 李进便要回皇帝面前随侍。 走到半途,便看到张宏请着陈太后的仪驾,也往乾清宫的方向。 双方打来个照面,李进躬身候在路旁,等太后先行。 一行人走过,陈太后才回头看了一眼,状若不经意问道:“这是李进吧?” 张宏小心应了一声。 陈太后将怀里的狸奴抱给一旁的宫人,懒散道:“妹妹可以不来,却非要将本宫请来。” “外朝这是怕我遭了毒手罢?” 张宏这两日伺候这位,多少有些体悟。 笑着道:“哪有的事,是定安伯说,娘娘当初偶有与先帝一同听讲,也算有些师生之谊,如今致仕,想与您当面请安。” 陈太后不置可否。 突然坐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看着张宏:“去,跟我儿说,延庆公主年岁稍长,明年就需启蒙了。” 被软禁就罢了,还要出来卖吆喝。 不趁机给女儿讨点好处,反而说不过去。 张宏苦笑领命,快一步往乾清宫赶去。 …… 朱翊钧清洗了一番,换好装束。 这才从侧殿绕到御座上。 几名辅臣早已等候多时,连忙起身行礼:“问陛下躬安。” 朱翊钧颔首:“朕躬安。” 一面招呼太监为几位辅臣赐座,一面开口问道:“诸位肱股之臣,何故联袂来见?” 吕调阳当先起身道:“本是定安伯求见陛下。” “但方才廷议,大行皇帝尊谥我等议定了,便一并前来聆听陛下德音教诲。” 先帝死得不是时候。 正是暑伏天气。 如今停灵在宫中,已经有些味道了,如今尽快议定,也好全了仪注,快些入葬。 当然,这只是看得过去的理由,张居正和他还是想来看看陈太后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另外两人见大家都来,也不好落下,便一起来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吕卿不妨稍后呈与我母后,她们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 做皇帝也要学会摸鱼。 这种没什么用又耗费精力的事,便扔给两宫最好。 朱翊钧又看向高仪:“先生风寒可曾好些?” 恩,高仪休假跑去什么水涧游玩,取了个沧浪之涧的名头,下水濯足,结果给自己整病了。 有点像一蓑烟雨任平生,而后发高烧的某人了。 高仪忙起身回道:“还要谢陛下的恩,太医开的药甚好,昨日就愈得差不多了。” 他一面回话,一面抬头打量这位弟子。 这才离开几日,朝中就局势大变。 虽说大家都默契地跟自己云遮雾绕,但好歹沉浮多年。 回来第一日,接到那道次辅的封赏,他立马就看出了门道。 再通过高拱三缄其口,陛下支支吾吾的样子。 结合冯保莫名身死,高拱却被封勋极。 高仪很快便得出了答案。 显然是元辅行事太过激烈,不仅要罢免司礼监,还用非常手段打杀了冯保。 结果却引得两宫猜忌,要罢免高拱。 陛下不得已,只能极尽封赏,作出补偿。 哎,听说这弟子还跟吕调阳暗示,要再起凌烟阁,全了众臣的身后名。 果然是言出必践。 众人一一被皇帝聊过,寒暄了一阵。 最后才到高拱。 朱翊钧奇道:“定安伯又是所为何来?” 几日不朝,本应该休息得不错,可今日入对,却肉眼可见地面容衰老了不少。 朱翊钧暗自感慨,简直像极了他的前同事,进秦城不过一天,就已经形销骨立。 高拱叹了口气,回道:“老臣近日实感不支,特来向陛下致仕。” 朱翊钧起身,缓缓走到跟前。 情真意挚道:“定安伯果真要弃我而去?” 高拱摇摇头:“臣在庙堂之高,可以忧民,在江湖之远,亦可忧民。” 朱翊钧力挽不能。 便在这时,张宏绕了进来,在朱翊钧耳旁说了两句。 朱翊钧起身道:“是母后来了,朕先去迎一下。” 说罢,便往殿外走。 几位辅臣哪里还能老神在在坐着,也一并跟了出来。 见到陈太后由远走进,朱翊钧明显能看到高拱、张居正、吕调阳齐齐松了口气。 朱翊钧摇头失笑。 忙上前搀扶住陈太后:“母后,是定安伯以疾致仕,要与您辞别。” 说着就点了点头,暗示延庆公主启蒙的事,他会放在心上。 陈太后满意地嗯了一声。 这才面朝几位辅臣,回了一礼。 而后看向高拱:“陈先生前年刚走,不意如今高师也要致仕。” 陈太后口中的陈先生指的是陈以勤。 若说当初最替裕王府遮风挡雨的,首推陈、高二人。 高拱喟然一叹:“春秋有时,老臣已经不当时了。” 二人相顾无言。 朱翊钧见状,招来张宏:“去,到内帑为朕取五十两例银,朕要亲自为定安伯准备盘缠。” 张宏应声而去。 陈太后看向皇帝:“陛下,可否让陈名言替本宫送一送定安伯?” 高拱也是个穷鬼,别看一身尊荣,但山高水长,遇到什么匪盗,也就一刀的事。 护送和轻驰自然有区别。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是自然,朕稍后就遣人去知会。” 陈太后不说他也要这样做。 高拱这一身名头要去南直隶,不知道多少人坐立难安。 不护送,说不得路上就病故了。 几人又寒暄了一阵,见天时快午膳了,陈太后便离去了。 朱翊钧邀众辅臣午膳,纷纷推辞。 高拱也告辞离去,只说收拾一番便要赶赴松江府。 朱翊钧便执意要亲自送到皇城外。 随后,皇帝与首辅,执礼相送,一路沿着紫禁城中轴线,相送到了午门外。 三人依依惜别。 皇帝领着首辅登上午门城楼,远眺目送。 朱翊钧双目盯着走远的高拱,以及他有些佝偻的背影,开口道:“元辅,考成法大概什么时候有个章程?” 张居正也在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高拱离去,神色复杂道:“估摸着九月了,如今的吏部还要淘撤一些人。” “下个月再让申时行把架子弄出来,内阁也还要议一议详细。” 朱翊钧点了点头。 如今吏部的职权被一分为三。 吏部尚书陆树声是个橡皮印章,此人邀名养望,往往一得官就称病回籍。 之前一个吏部右侍郎的职司,一天班也没当过。 说白了就是占坑,方便内阁直接领导,又随时能收回到自己手里。 吏部左侍郎申时行,是新党的人,吏部此后就是他来配合张居正行考成法。 吏部右侍郎温纯,是高仪好友,也是个忠君爱国之人。 当然,同时也没什么本事和脾气,大概只有皇帝有意见,他才会说话的角色。 张居正余光看了一眼皇帝:“陛下给定安伯支了什么差遣?” 高拱走前还举荐了海瑞,他不信这是单纯恶心朝臣的。 朱翊钧连连摇头:“没有的事,定安伯既然致仕,如何还能过度策用,朕只让他好生休养。” 张居正撇撇嘴,一个字不信。 只听皇帝很自然地转移话题:“户部现在还有多少银钱?” 张居正迟疑片刻道:“不好说,得等张守直致仕,才能核算一番。” 朱翊钧叹了口气:“给冯保家抄了吧,应该多少有点。” 张居正面色古怪看了一眼皇帝。 朱翊钧迎上他的目光,无奈道:“别这般看我,也是定安伯私德无亏,家中窘迫。” “元辅信不信,若是定安伯也像张守直那种煊赫之家,丞相世孙,他现在已经下狱了。” 不得不说,高拱高仪这批人着实奇葩。 若是什么四世三公,几代人的努力之流,他抄家肯定不手软。 反倒是这种私德无亏的穷鬼,还真是官场无缝的蛋。 张居正觉得这话有些内涵,不自然地别过头去,说道:“国家财用大亏,哪里是抄家能止住颓势的。” 朱翊钧点点头,表示受教。 见高拱背影彻底消失,才感慨道:“往后辛苦元辅当家了。” 而后转身就要下城楼。 张居正拱手行了一礼,也在皇帝身侧。 大日凌空,正是当时。 恰将二人投射出一大一小的影子,联袂并行。 “陛下该开经筵了。” “让内阁议吧,把申时行也加进来。” “所以陛下复起海瑞是想做什么?” “那不是定安伯的意思?元辅莫要乱说。对了,顾寰的事……” 二人边行边说,逐渐听不到声音。 (第一卷,完。) 三江感言&下周三上架 码字写到一半突然有些话想说,干脆提前感言吧。 一、关于作者。 开门见山,不是什么大神马甲,这是我第二本书,第一本玄幻脑残跟风文。 写了四十万字,虽然成绩不错,但因为身体问题,无奈切了,回过头的时候,追读已经掉完了,于是无限期停更了。 之后便构思了这本历史文。 作者看网文很早了,第一本书忘了那一年看的了,名字叫天辰,被开后宫收女惊讶坏了。 之后好像是斗破苍穹,那时候的我看的浑身颤抖,第一次感受到网文的魅力。 后面基本上每一本爆火的小说我都看过,历史文更是某短时间的最爱,从新宋、宰执天下、临高等等。 以至于大学的时候一度动了写小说的念头。 可惜,那时候忙着考插班生,后面又在刷绩点,终究没能动笔。 也就到了这两年,工作年限上来了,有了变动后,清闲了很多,平时除了开开会没什么别的事。 作者又是一个表达欲比较强的人,恰好我对象在抖听书,我不屑一顾。 她说那你写一本,我当天晚上就写了一个开头内投起点。 有些意气用事,却也开了扇门。 上本书断更的时候,我还在住院,就想着下本书写点自己喜欢的,哪怕没什么噱头也没关系。 然后就写了这本书。 很开心有这么多读者喜欢。 二、关于成绩和感谢。 这本书能有现在这个成绩,我是万万没想到的。 毕竟内投几次都没过,说是没噱头。 看过我第一個单章就知道,那时候试水加入库,两个推荐涨一百个收藏,四轮推荐,每一轮吸量都只有平均线一半。 好在后面来了智能推,开始给我精准推送喜欢这一类文的读者,数据慢慢就好起来了。 第四轮推荐的时候,编辑说有机会强推,我就一直没上架。 然后就是等到这一周,终于是上了三江。 这得感谢新书期所有追读的朋友。 幼苗也追读,真是苦了你们了(笑)。 三、关于剧情。 首先说一下人设,还是有很多人不认可,或者说质疑。 这里要说明的是,历史人物的人设,我自己设定了就没有讨论的余地,不可能中途更改。 如果不喜欢,不勉强强行看下去。 然后,关于高拱真的这么猛吗?张居正真的就这么无私吗?之类的话题。 我有一个很重要的创作理念: 从传播学的角度来说,意志力强大的角色,会得到人们发自内心的认同。 哪怕外在表现是固执。 所以可以看到,高拱比历史上厉害,张居正也比历史上更像完人,男主也总是十岁还在那儿装逼。 都是基于这一点创作的。 关键角色,要有自己的理念、思想、动机,以及最关键的,不可动摇的意志。 至于这些人历史上是不是真这样?我不在乎,因为我是写小说的,我的第一位是把故事写得精彩。 以及,我希望他们是这中人物,而不是纳头便拜的提线木偶。 接下来要出场的人也是,海瑞、徐阶、李贽等等。 无论好坏,哪怕是徐阶,也会有支撑自己行为的理由。 这或许不是历史人物本身,但,至少是我心里的历史人物。 这一卷是男主参政的过程,下一卷大致是托政内阁,男主负责日拱一卒的改革。 过程会比较慢,动作会比较小,所以时间跨度也会相应拉长。 毕竟海瑞上一次奏疏,就顶得上这一卷的时间了。 四、关于更新 说实话,我有些后悔没有分章节。 虽然是每天一章,但四千字是一章,六千字也是一章。 而别人都是两千字一章,一天两章。 同期新书没上架,基本全都是两千字一章,大家追书多的应该清楚。 所以,这一点我是很委屈的。 我也可以每章拆成2000字,然后这几天的章节,都可以拆成三章,说我爆更了。 可惜,没有回头路,最开始为了剧情完整,就会每一章写完一个剧情点,再发出来。 不论是四千,还是六千。 不过吸取教训,下本书应该2000一章了。 至于上架之后。 这本书我写得很慢,我上本脑残文,上架后一天更新一万多字一点压力没有。 这本一章我要改三次,写完一次,给懂历史的看,给不懂历史的看,自己发之前再改。 而且白天还需要工作。 虽然办公室一般不会进来人,但这个环境,相对来说是不太方便创作的。 码字的时间也相对较少。 至于上架后更新多少。 前期肯定会多一点,毕竟有点存稿。 但是后期真不好说,要么三千字两章,要么就五六千字的大章。 毕竟是赚钱的事,我也想码字机器,像老鹰一样一天两万字,可惜,做不到,摊手。 如果我要逼字数,我也可以像上本脑残文一样,一天一万四,但不可避免的,质量就下降了。 我很明白我这本书凭什么能上三江,得到大家的喜欢。 质量为王。 我不会为了赶字数降低质量,那是自杀。 无论怎么骂我慢,也没办法事,人力有时尽,要尊重客观规律。 恳求大家口下留情。 五、关于群 最近又有新来的小伙伴问读者群的事。 这里再次说一声抱歉,因为不可抗力,作者要建群很麻烦,所以只能暂时搁置了。 六、最后 这一层问答,作者待会开大会摸个鱼,尽量回复大家。 第52章 南来北往,诈以邀赏 第52章 南来北往,诈以邀赏 隆庆六年,十月。 距离改元还有两个月。 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御座上换没换人,其实影响不大。 稍微闭塞一点的,还会问一句,啊?老道士终于死了? 不过对于济宁州而言,百姓还算见识丰富,甚至能把这事作为谈资。 只因,此处东距府城不过六十里,距山东布政司也就三百余里。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此州南临会通河,又接济水,位于整段京杭大运河的末端。 永乐时期,便在此修建了南旺水利枢纽,同时设立了河道总督衙门。 可谓南北直隶水路来往的交通要道。 李诚铭跟陈胤兆甫一下船,就感受到了熙来人往的烟火气。 码头之上人来人往,有书生,有富商,也有劲装头巾、短打草鞋。 声音鼎沸,各种口音回荡。 刚下码头,就有奇怪的人靠近,想给二人兜卖什么东西,被二人身后的侍从拦开。 李诚铭没理会,只咧嘴一笑,跺了跺脚:“终于到济宁州了啊,可算是能脚踏实地了,这楼船也太晕人了。” 第一次出远门,光是来回坐船就坐得他直摇头。 每次换船,反而是难得的喘息之机。 当初皇帝许了李太后生父,国丈李伟,准行海运商会。 而李诚铭作为李伟的长子嫡孙,六月底便以历练为由,被李伟打发去探查浙江的港口,以及海商的情况——当然,只是领个头,做事还是各位掌柜。 如今转眼就三个多月过去,正好打道回京。 眼下正是途径南直隶拜访了长辈,便从淮河转道山东,准备在济宁更换船只北上。 陈胤兆倒不觉得有什么不适。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侍从,见没东西落下,便开口道:“船是明日清晨的,走吧,咱们先去官驿歇歇。” 陈胤兆是平江伯府的世子,年岁稍长,上个月刚好二十八。 而李诚铭年岁十七,还有些跳脱。 他一边跟上,一边说道:“世兄,福建咱们不去了吗?” 要组建商会承海运,总得几个港口都勘察一遍,看看别家有多少利才是。 陈胤兆奇怪地看着他:“武清伯没跟你说吗?那边遣别人去了。” “咱们将宁波港的见闻,还有几位掌柜的记录带回去就行了。” 他努嘴示意了一下二人的包袱,里面有此前随行掌柜,做的汇总。 李诚铭一拍脑门:“哦,想起来了。” 他很快抛诸脑后,又问道:“世兄,你觉得这生意做不做得?” 陈胤兆有些迟疑道:“我不懂商事,不过既然几位掌柜都说有大利可图,应该做不了假。” 他是平江伯府上的世子,世代富贵,比李诚铭眼界还是高一些。 嘴上说不太懂,心里却觉得大有可为。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不然届时他父亲平江伯就不好跟武清伯讨价还价了。 姻亲归姻亲,要搭伙赚钱了,还是得留点余地的。 李诚铭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却很是自然就信了。 两人并行,一名侍从跟在后面,一名侍从则在前面开道。 济宁州不比京城,街道有些老旧不说,常在路上能看到家禽粪便之类的东西。 李诚铭捂着鼻子,一边用手扇一边不时憋气。 济宁在太祖吴元年本为济宁府,到了十八年才降格为州。 本身规制降了,但人口却在二百年里与日俱增。 乃至于不得不在州城的基础上,又连连扩建,增添出了外城。 其中官驿也在外城。 二人一路走走看看。 不算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一路蔓延到城门,两旁店铺林立,木制的招牌随风轻摇。 内外人流如织,车马络绎不绝。 偶尔可见几位身着官服的士绅缓步而行,身旁跟着几个挑担的仆役,显得颇为气派。 更多的,是衣着朴素的平民百姓,肩挑手提、携家带口。 李诚铭突然拉着陈胤兆的衣袖,惊奇得指着一处民居:“太祖定制,民居不得超过三间,五架。” “此处都七间五架了!官府不管吗?” 陈胤兆外出过好些次,阅历自然要丰富些。 他看着这个记事后第一次离京的外戚世弟,耐性解释道:“定制是定制,但百姓都不遵守的时候,官府也不好办。” 朝廷严格定制,百姓普遍违制,官府部分处置,才是常态。 但这也不好在街上说,只能含糊其辞。 李诚铭没听明白,见世兄没想跟他多解释,也只能按下。 仍是好奇左右张望。 道旁喧嚣不断。 “卖扁食咯!” “长生果!长生果!” 不断有小贩挑着东西叫卖。 “把叉了一年来,弄的是净打光的!” “等盼子啊,让我先顿混一下。” “死娃子回来!你个没耳性的,今天不打死伱!” 三教九流都不见压低自己的声音。 李诚铭抱怨了一句:“外城真破,内城里又不是没客栈。” 陈胤兆也没办法:“那不是老头们非说什么,出门在外,住官驿放心些。” 李诚铭一行人有侍从跟着,一看就不好惹,连扒手都远远躲开,自然没人挡道。 约莫走了二里地,两人才到得官驿。 不需要二人说话,侍从便去里面办手续。 两人随便挑了个桌子坐下,点了些吃食。 驿站中除了两人这一桌外,其余七八桌都坐满了人。 见都是传信递件的差吏,还有南来北往的商人,也就没放在心上。 随口闲聊了起来。 不多时,侍从办完住店,还拿了份邸报过来。 陈胤兆一愣,接过邸报好奇道:“邸抄不是张贴公布么,怎么还能随便买了?” 邸报由通政使司发行,记载了中枢发生时事,一向是给地方文武看的。 即便有需要小吏和百姓知道,也至多再誊抄一遍,布告在官驿和城门外。 侍从说是侍从,实则是名锦衣卫,办事自然靠谱。 听了这问,立马答道:“少爷,那驿从说,是八月开始就这样了。” “据七月的邸报说,通政使司换了主官,增加了邸报发行的刊量。” “不过卖得也挺贵。” 说完还不露声色暗示一声报销。 一旁李诚铭连忙凑过来,好奇道:“如何,咱们离开之后,可有大事发生?” 陈胤兆一边看一边说着:“再大还能大过文臣封爵不成?” 他可还记得,离京那天,远远看着护送定安伯的仪队,是多么风光。 “哦,是有大事,七月初,大行皇帝尊谥,宜天锡之曰:契天隆道渊懿宽仁显文光武纯德弘孝庄皇帝,庙号穆宗。” 这事儿出了就得收回前面的话了。 否则有心人就得问一句,怎么?先帝的事还不够臣子的大? 李诚铭咂摸了一下:“这庙号一般呐,布德执义曰穆,我还以为会再高一点。” 别看说是说布德执义,但纵览前人,实际上也就功过相当的意思。 陈胤兆摇了摇头:“是好是平,也得看今上做得如何。” “若是在开海这事上,有所发迹,那先帝作为首倡,穆宗也就算得上好庙号了。” 皇帝许给武清伯海运之权,他虽看不懂,但总有家长能猜到一些缘故。 李诚铭点点头表示受教,追问:“还有什么事?” 陈胤兆接着往下看:“七月末,刑部尚书刘自强、户部尚书张守直、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致仕。” 李诚铭又凑得近了些,有些惊讶:“九卿一下去了三个啊。” 陈胤兆继续读:“八月初,升仓场总督王国光,为户部尚书,改南京兵部尚书王之诰,为刑部尚书。” “升吏科给事中栗在庭为吏科都给事中,改中军都督府都督顾寰,为京营总督。” 李诚铭惊呼:“镇远侯又总督京营了?” 两年前先帝用顾寰闹得沸沸扬扬,险些上下不合,如今竟然又启用了? 二人这边越说声音越大,给隔壁桌一个老秀才打扮的人听了去。 突然插嘴叹气道:“王之诰这人尸位素餐,也能高升。” 二人眼皮一跳,看向那老秀才,只见这人两鬓斑白,显是有些年纪了。 陈胤兆接过话道:“这位长者……” 还未说完就被打断,老秀才没好气道:“什么长者,我才四十出头!” 陈胤兆虽然觉得看面相不太像,却还是改了口:“这位茂才,咱们是商贾出身,没地没位的,你何故乱说话害我等?” 老秀才不服气道:“瞧你这胆小怕事的,你去南直隶听听,我们都这么说。” 李诚铭拉了拉陈胤兆,示意别理会这种人。 陈胤兆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吸取教训说话小声了些:“八月末,为两宫上尊号。” “九月初,圣上开经筵,内阁议定两京一省施行考成法。” 说到这里,就把邸报给李诚铭递了过去。如今的条件,邸报从刊行到交通,送至山东南直隶这些地方,差不多就要一个月。 四川云南这些陆路还要更久些。 二人正讨论着。 突然听到官驿传来一阵喧嚣。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二人也没想理会。 但喧嚣声越来越大,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大票人围观之人,还伴随有女人的哭声。 李诚铭不由好奇心被提了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也围出去看热闹。 李诚铭探出个头,就看到一个膀大腰圆,臂刺青的大汉,正在拖拽一名女子。 那女子半蹲在地上,死死扒拉着驿站外的告示牌。 哭得是梨带雨,显得是楚楚可怜。 李诚铭身为外戚贵公子,最是见不得欺负女人的事。 也不跟陈胤兆招呼,立刻就拨开人群:“放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焉敢逞凶作恶!” 话音刚落,驿站里又有一人越众而出。 来人身着绿色官服,显然是有官身。 他皱眉问道:“我是本州吏目张孟通,发生了何事?” 吏目是从九品官职,掌案牍和管辖吏员,负责处理官府内部具体公事,出现在此处,应该有驿站公务。 有官府出场,李诚铭撇了撇嘴,又退了回来。 那大汉被连连喝止,却丝毫没有收敛:“这是俺的家事,乃们休要多管闲事!” 但那被拖拽的女子却忙哭喊道:“不是不是,我不识得这人!” 张孟通大步上前,朝着大汉道:“先放开她!” 那大汉不情不愿,只不再拖拽,手仍是拉着女子胳膊。 而后出声辩解道:“我出了银子的!她今日必须跟我走!” 在外围观的李诚铭愕然,他看向陈胤兆:“地方上难道还能蓄奴不成?” 陈胤兆支支吾吾,他也不懂。 反倒是方才那老秀才也站在一旁看热闹,出声解释道:“自然是能的。” “不过换了名目,叫成什么义子义女之类的。” 说完这句,他又笑道:“不过现下,显然是另有文章。” 二人侍从警惕看了这老秀才一眼。 陈胤兆沉吟了一下,还是见礼道:“我二人是北直隶的商贾,在下姓陈,这是我一个商会的世弟,姓李。” 他拍了拍李诚铭,简单介绍了一番。 那老秀才突然露出一丝惊讶:“巧了,我也姓李。” 李诚铭懒得客套,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驿站外的好戏。 出言问道:“李茂才,你说另有文章,是什么意思。” 老秀才故作高深:“你看着就懂了。” 只见场上还在争执。 张孟通呵斥道:“什么出了银子!本朝禁了蓄奴多少年了,你这厮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那壮汉不服气地梗着脖子道:“什么王法!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才是王法!” “再说,某家又不是买奴,某家给足了她继父银两做彩礼,明媒正娶,如何使不得!” “难道她说句不认识我,就可以不顾媒妁之言了吗!” 张孟通一愣。 没意想还有这么一番缘由。 不仅是他,就连围观的众人也觉得事出有因。 多数人都为难起来。 陈胤兆恍然大悟:“难怪茂才说里面有文章。” 只有李诚铭还嘀咕道:“那也不能强抢。” 李秀才瞥了二人一眼:“虽然我也不太看得上什么媒妁之言这种东西,不过我说的有文章不是指这个。” 二人一愣。 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李秀才示意二人继续看。 只见众人都偃旗息鼓,那壮汉反而来了气势:“反倒是青天大老爷该给我做主才对!” 张孟通沉默不语,没有接话。 反而蹲下问温声问那女子:“可是你那继父将你卖了?” 那女子梨带雨:“我父前些日子去赌场,把家中资财输了个精光,昨日便要将我与娘亲卖了,好抵债。” 说完这句,又失声痛哭起来。 话一出口,围观众人又激愤起来。 李诚铭更是破口大骂。 那壮汉昂首挺胸,怡然不惧:“什么卖这么难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张孟通蹲在地上,一时没有了言语。 这情况确实棘手。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这个理,明眼就知道是买卖,但一方顶着个媒妁之言,还真不好处置。 张孟通缓缓起身,看向那壮汉:“你了多少银子。” 壮汉警惕地看着他:“大老爷要做甚?” 张孟通不理会他,又去问地上的女子。 问了个数出来,他便点了点头,面向四周,宏声道:“本官是州里的吏目,虽算不得大官,却也有九品官身。” “本州百姓,皆是州府的子民,本官忝为州府官,妄自尊大,称一声父母官,诸位觉得可乎?” 众人不少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齐声应和。 李诚铭也反应过来,跟陈胤兆和老秀才感慨道:“此人果真有仁心也有手腕。” 老秀才撇了撇嘴。 “张吏目自然是父母官!” “没错!张吏目是我等父母!”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给了张孟通底气。 他点了点头,又道:“既然如此,此女生父早亡,这亲事,本官替她做一回主!” 顺势拿出一个袋子,转而又看向大汉,倨傲道:“这婚事,本官不同意。” “媒妁之礼,本官替她退了!” 说罢,他便将手中的银袋子扔了过去。 那壮汉一时怔愣,踌躇不知所措。 张孟通突然呵斥道:“既然两清还不松手!” 众人眼见这官既合了情理,又顺着了心意,不由拍手叫好。 “好!” “好样的!” 众人一起附和躁呼,那壮汉拿着钱,数了数,确认没吃亏,只得冷哼一声,灰溜溜离开了。 接下来,就是喜闻乐见的青天大老爷与民女谢恩环节。 陈胤兆看得津津有味。 不由感慨道:“我朝果然是能人辈出,九品官吏就有这手段。” “果然是大有文章。” 别的不说,这事换他来,还真想不到能这样处理。 只能说,这些微末小官,也有自己的章法。 一旁的老秀才看着两人连连感慨,失笑道:“我说的大有文章也不是这个!” 二人齐齐回头。 嗯? 还有说法? 李诚铭已经不耐烦了:“你这厮,休要卖关子!” 老秀才双手负背,摇头晃脑:“我也是要进京,恰好路过此地,所知不多。” “不过我猜,方才你二人口中,要进京赴任的刑部尚书王之诰,说不得,此时就在楼上。” 李诚铭一头雾水。 陈胤兆倒是突然反应过来,惊讶道:“你是说,眼前这事,是有人故意做的戏!?” 老秀才没好气道:“这不废话?哪来这么多青天大老爷的戏码,当这是话本呢?” “这不显然在展示,他那狗屁不通的春秋决狱吗?” 李诚铭好坏终于插上嘴:“这是在说谁设计的?那壮汉故意这样讨回彩礼钱吗?” 老秀才恨铁不成钢,懒得理他。 倒是陈胤兆忍不住问了句:“还未请教茂才大名?” 老秀才摆了摆手:“我一破落秀才,哪有什么大名,叫我李执就行了。”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三人都默契地没说真实身份。 便在这时。 二楼果然下来一个书童模样的人。 一路小跑到驿站外,拨开人群,走到张孟通身边,客气道:“这位上官,我家老爷想见您。” 书童跟疑惑的张孟通解释了几句。 后者才勉强跟了上去。 恰好路过吃瓜三人身边。 李执突然指着陈李二人,出声道:“等等,我家二位少爷也想见见你家老爷!” (本章完) 第53章 布帆无恙,万人空巷 第53章 布帆无恙,万人空巷 李诚铭跟陈胤兆,莫名被点到,都愣了愣。 陈胤兆很快反应过来,挡在身前,就要说话。 李执突然悄声开口:“虽然不知道二位身份,但锦衣卫我还是认得的。” “天子耳目,该听事的时候可不能躲。” 陈胤兆瞥了一眼身后的护卫。 不明白是其人眼力好,还是办入住时看到了什么。 他谨慎开口道:“长者看看差了,我等只是商贾。” 眼前这人显然不是什么老秀才,他顺势就改了口。 李执抓住他的手,低声道:“我也是要进京的,小少爷可别怪我届时多嘴,让二位离了圣心。” 陈胤兆显然露出犹豫之色。 也不是说这话多有威慑力,毕竟总不至于因为这种屁事被治罪。 他只是有些拿不准面前这人的来历。 有这份洞悉,乃至这般言语,显然身份不简单。 见陈胤兆还在迟疑,李执解释道:“放心,不是为难的事,让您二位做个见证,免得被王之诰好一通毒打。” 陈胤兆瞥了他一眼。 楼上好歹是一位刑部尚书,勋贵绕着走的大人物,他失心疯了才去招惹。 他沉声问道:“长者不妨交个底。” 李贽无奈道:“我举人出身,乃是南京刑部主事李贽,上月,改国子监司业,如今是进京赴任。” 陈胤兆一怔。 刑部主事、国子监司业都是正六品,虽说南直隶到北直隶有所擢升,但也还是个小角色。 六品小角色也想拿捏他?痴人说梦! 这家伙一副刑部尚书也不怕的样子,差点给他唬住。 他心里有了底,说话也不缓不急起来:“那李司业好好赴任便是,在这里纠缠作甚。” 李贽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什么心理。 当即又扯起虎皮:“正是要赴任的,不过我在刑部任上还有一桩案子没结,正好要着落在王尚书身上。” 紧接着便高深莫测起来,小声道:“跟圣上也有关的。” 最后这一句,当即就镇住了陈胤兆。 虽说大明风气开朗,但也不至于在锦衣卫面前编排皇帝。 既然这般说了,那他恐怕还真不好躲。 一时两难住了。 二人这里嘀嘀咕咕,那书童早就不耐烦了。 忍着脾气提醒一句:“诸位什么来历?又是什么因由要见我家老爷?” 李贽连忙凑过去。 一边指着陈胤兆、李诚铭,一边耳语起来。 而后又是拍胸脯,又是亮了个什么凭证。 才得那书童迟疑点点头:“你们且随我上来。” 李贽便拉着二位勋贵跟在屁股后面上了楼。 而后那书童先领着那吏目进了房间,让三人稍待片刻,他进去通禀。 见排队还得排在小目吏后面,几人都有些不满。 这时候陈胤兆才有暇过问。 他低声道:“李司业不妨说明白些。” 李贽既然将二人哄上来,敲开了王之诰的门,也就不再遮掩。 他娓娓道来:“我长话短说。” “上月初,圣上开经筵。” “初次经筵,讲官们便顺势介绍了一番经学流派,譬如什么良知现成、修证等等。” “某位经筵官恰说起了善恶论。” “圣上来了好奇,便问,到底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又或者是心学的无善无恶?” “几位讲官各执一词,圣上怫然不悦。” “正好彼时朝鲜国进京谢恩,蒙圣上召见,说起该国山中有名从小被遗弃,与自然为伴的野人。” “而后圣上大喜,说有惑就该验证一番,看看这种先天之人是善是恶。” 说到这里,他咽了咽口水,顿了顿。 李诚铭干脆趁着这个空档插话道:“那这关你什么事?” 陈胤兆也是看向李贽,眼神充满疑惑。 李贽摇了摇头:“本来是不关我事,但南直隶某些烂人听了这事,赶着凑上去。” “我手上有桩案子,案犯是个残智之人。” “我离任时,正要结案,将人开释,结果就听下面说,人被这位王尚书提走了。” 结合他之前说的,二人也能听明白把人提走是什么用处。 李诚铭疑惑道:“残智与未开化,恐怕不同吧。” 陈胤兆在一旁倒是理解这事。 不同归不同,但总归是卖好的态度。 他的关注点却在别的地方:“既然李司业是来讨人,给我二人稍带上作甚?恕不奉陪。” 方才被拉大旗唬住了,现在一听,压根没圣上的事,当即准备溜之。 李贽连忙将人拉住。 他早有准备。 缓缓开口道:“不瞒二位,这事还确实有所劳烦。” “圣上亲笔,催我上道,若是我讨了人遣送回去,一番往返,岂不浪费了时日,让圣上久等?” “所以,还得麻烦二位手下的锦衣卫,替我送遣。” 陈胤兆皱眉,什么来头,怎么还有圣上亲笔催促进京? 起初他以为是大人物,后来听了官职只当是小角色。 现在听了这话,又拿不准了。 李诚铭没想到这么多,直接反驳道:“让圣上久等那是你的事,可赖不着咱们。” 话是这个道理。 但李贽咧嘴一笑,将头上儒巾扯下,露出一颗光溜溜的头。 又从头巾里掏出一张纸笺,上面写着“久仰名,朕盼侯”六个字。 李贽随手招了招。 他无赖道:“所谓光头的不怕戴冠的,本官今日就赖上伱们了。” 陈胤兆跟李诚铭神色一变。 对视一眼,显然是都看到上面皇帝的私印。 这种简在圣心的人,无论官阶高低,都不好得罪。 当即便知道这人怠慢不得。 在李贽承诺了不会得罪王尚书、只做个见证之类的话后,二人无奈,半推半就应了。 倒是李诚铭突然好奇道:“李司业是和尚还俗吗?”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儒生从来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头发。 才忍不住有这一问。 李贽摆了摆手,无所谓道:“一日头痒难耐,恰好又倦于梳理,干脆便去了发,独存鬓须。” 不能说是洒脱,只能说是离经叛道。 陈李二人频频看向他的光头,心中感慨,好个狂生。 李诚铭忍不住道:“《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李贽奇怪看着他:“孔子狗叫,后面的儒生跟着叫我尚且能理解,你估摸着是个勋贵,怎么也学起来了。” 话音刚落,两人齐齐吓了一跳。 陈胤兆更是下意识一抖,连忙看了看周围有没有人听见。 见得周围人都离得远,这才松了口气。 拉了拉李诚铭,示意别再跟这家伙说话。 他都怕了,第一次遇到这么狂的人。 这话传出去,儒生内部还有辩论的余地,但他这外人但凡受点波及,就要被骂的狗血淋头。 一时间,三人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那书童才领着人出来。 朝三人道:“我家老爷请你们进去。” …… 翌日。 清晨。 陈胤兆跟李诚铭老早就起床了,悄摸离开了官驿,前往码头。 这般鬼鬼祟祟,自然是为了躲李贽。 其人昨日嘴上说着不得罪人,见了那位刑部尚书后,说话也没见客气。 搞得二人如坐针毡,还要强装镇定。 好坏是遂了李贽的意,最后遣锦衣卫帮他给人送回去了。 结果不仅没念他们好,还缠上二人了。 又是说要秉烛夜谈,又是要抵足而眠。 时而跟他们打听皇帝,时而又要传授他的经典体悟,搞得二人避之不及。 便决定今晨早些出门,免得又被缠上。 二人一路逃难似的健步如飞,到了码头。 此时船只已然靠岸,二人交了银两,便上了去北直隶的船。 在上层挑好房间,陈胤兆就嘱咐道:“那李司业和王尚书不知是不是这条船,咱们还是少出门走动,免得又碰上了。” 李诚铭连连点头。 他有些后怕道:“难怪我父说要出门多历练,这些人果真没一个简单的。” 陈胤兆摇摇头:“便是个小小吏目,都让我有些意外,更别说其余事了,咱们还是少参合为好。” “依我看,那李贽跟王之诰的事,恐怕也有别的苗头在里面。” 李诚铭一怔。 奇道:“什么意思?” 陈胤兆神色莫名:“昨日我遣人去提督衙门打听了一番,这李贽可不是狂生这么简单。” “此人十二岁时,就撰文抨击孔圣,乃至此后还屡次出言不逊,说孔圣不过是犬吠。”“中举后,先后任河南辉县教谕、南京国子监博士,一度宣扬他那些离经叛道的学说。” “什么男女平等,什么绝假还真,又攻讦同僚,说什么‘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无一厘为人谋者’。” “还妄言圣尊,大肆宣扬‘天之立君,本以为民’,公然说‘至治无声、至教无言’来隐射朝廷管得太多。” “这种人,被陛下亲书邀约招揽进京,你以为王之诰没点心思?” 李诚铭一下反应过来。 他露出思忖状:“世兄是说,王尚书有意拿捏李贽,想探他的底?” “难怪李贽要人这么顺利,王之诰压根是故意等着他。” 陈胤兆没直接说认同与否,反而不着边际说了句:“王之诰也是楚人。” 见李诚铭还是不太懂,他也不再开口。 有些话点到为止。 王之诰是楚人,当是首辅张居正拔擢进京。 而李贽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却有皇帝亲邀。 很难不让人想到,是不是皇帝的学术倾向,让朝中老学究有些警惕,想透过李贽试探一番,看看皇帝到底有什么想法。 看来……圣上经筵,发生了不少事啊。 两人又抛开此事说了些正事。 不多时,便听楼船甲板上数声呼和。 是水手齐声拉绳的声音。 而后,大船才缓缓离岸。 出了济宁南城驿,后面的路程就快了。 途径东平安山渡口、东昌府崇武渡口、德州安德渡口、沧州砖河渡口、天津杨青渡口等大大小小22个渡口,最后在通州下船,就到京城了。 这是艘快船,其中多数渡口是不停靠的,所以会快些。 约莫十日就能到京城。 如此过去五六日,都风平浪静,再没出别的插曲。 二人也就没再这么谨慎,偶尔从客房下到甲板放风。 第七日的时候,楼船停靠在了静海奉新渡口,又上了些客。 此处是静海县,属天津卫,京城已然遥遥在望。 午间,李诚铭去寻陈胤兆下船修整一番——他又晕船了。 刚敲开陈胤兆的门,发现这位世兄还躺在床榻上没起。 他疑惑走近,却发现陈胤兆正捧着一张小报看得入迷。 李诚铭唤了一声:“世兄,走,咱们下船弄些好吃食。” 陈胤兆摆摆手:“且等会,让我看完这个。” 李诚铭更是疑惑,好奇道:“世兄这是作甚,怎么看起边小报了?” 除了邸报外,民间也是有小报的。 不过大多是些情色内容,不堪入目。 他有些怀疑,这世兄是不是出门太久,憋坏了。 陈胤兆心不在焉:“不是边报,是其上刊载了一本小说。” 说着,他便将此前的几期扔给了李诚铭,自己则是继续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李诚铭下意识接过。 只见上面写着《日月早报》四字,纸质说不上多好,一般水准,但雕版却十分精良。 一手字,显然是积年老匠人。 排版也颇为精美,周围还刻了边。 抬头日期,右下落款竟然还有通政司的官印。 最令人值得注意的人,上面全是大白话。 李诚铭感慨不已,真是有钱,也不怕浪费纸。 他一下就来了好奇。 干脆把门带上,坐到桌边,随意拿过一期看了起来。 开头就是条大新闻,前司礼监掌印冯保,被顺天府衙役上门抄了家,抄出了二万两白银。 冯保倒台,他自然是知道的,此时被抄家更是情理之中。 其上还有一些时政内容,官位变动,以及颁布的政策,全是大白话。 不过,却没看到陈胤兆口中的小说。 他又换了下一期。 内阁令顺天府重新抄家,检查是否遗漏。 顺天府再抄,果然又抄出四万两白银。 李诚铭啧了一声,又是这戏码。 他继续往下看。 这一期开始,就已然是刊载陈胤兆口中的小说了。 只见抬头五个大字《白话西游记》。 作者佚名,而后又有华阳洞天主人、石穰散人勘校,半庐居士译。 李诚铭一愣,这不是酒楼常听的那些说书吗? 这是按这个写了本小说? 他看到第一章“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啧,还是个心学门徒。 想到这里,便静下心来,缓缓往下看。 本是不屑一顾,但读着读着,就入了迷。 读到四海千山皆拱伏,忍不住击节称赞。 读到官封弼马,忍不住鄙夷天庭,诏安都没气量。 不知不觉,两人这一看,半天就过去了。 等到回过神,已然快傍晚了。 等李诚铭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看完了。 忍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两个月下来就更了六章!?简直没天理了。” 说罢,李诚铭放下报纸,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 抬头就看到陈胤兆一脸恨铁不成钢:“世弟如何这般荒废,唤你吃饭你也不理为兄。” 说罢,肚子就是一阵咕噜。 他指了指肚子:“你看,弄得为兄等你等到也饿极。” “走走走,下船弄些吃食。” 李诚铭心思没在吃饭上。 忍不住问道:“这些小报什么由来,怎么全是大白话,还刊载小说在上面,不觉得浪费纸吗?” 当然,言外之意就是谁家办的报,他要给这作者绑到府上好好更新。 陈胤兆领着他下船,一脸古怪道:“没看到下面通政司的印吗?” 李诚铭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 刚看到了,后来看入神就忘了这事。 不过……这是通政司不光发邸报,还开始发小报了? 李诚铭点了点头:“方才见全是大白话,有些下里巴人,一时忘了这茬。” 二人下了船,便要去寻些吃食。 水手提醒二人,夜间就要发船,尽快归往,二人拱手道谢。 下了船后,李诚铭又随口道:“通政司有邸报,做这小报作甚,还尽是大白话,不觉得有辱斯文?” 他印象中的儒生,个个都恨不得佶屈聱牙,咬文嚼字,巴不得所有人都听不得,好让他引经据典,居高临下解释一番。 陈胤兆也拿不准:“或许……是给黔首看的?” 要是这样,问题就大了。 黔首们应不应该有识字的权力,这是个明面上毫无争论,暗地里却很要命的问题。 二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突然见到人流突然攒动起来,纷纷往一个方向挤。 不少人口中惊呼着,就往前方奔走。 二人一怔。 都升起好奇心。 连忙上前叫住一人道:“这位兄台,前面发生了何事?” 那人一脸欣喜若狂,突然被拽住也丝毫不介意,反而面色狂热道:“海青天……海青天复起!如今进京面圣,正途经此地!” 说罢,他一把甩开两人拉扯,往前狂奔。 不消多时,二人身处这街道就是一空。 就连街边摆摊的小贩,也草草收了摊,肩挑着就赶去凑热闹。 李诚铭面色惊叹:“这便是万人空巷?海瑞竟然有这般人望。” 能叫海青天的,不说名字也知道是谁。 陈胤兆摇摇头。 治下和士林有声望就罢了,天津卫黔首哪里能知道海瑞。 他将方才折起来的一份小报递给了李诚铭:“让你别光顾着看小说。” 李诚铭接过小报。 看了一眼世兄,才缓缓展开,看向方才他忽略的内容。 他略过小说,一下便抓住了重点。 这份报上,竟然不仅有海瑞起复的消息,还有其人的经历过往,乃至于一部分治安疏的大白话! 他张了张嘴,掩饰不住的愕然:“竟然……竟然拿世宗做筏?” 海瑞的清名哪里来的? 就是因为当初世宗不顾天下,海瑞情真意挚,上了一封《治安疏》劝谏。 规劝世宗的时候,说出了“天下不直陛下久矣”,“嘉靖嘉靖,家家干净”这种话。 将生死置之度外,直言谏上,说出天下百姓的苦楚,这种种作为,自然得了天下人的认可。 更别说遣散妻儿,准备好自己的棺材放家中,这种极具士大夫情怀的事。 无论是士林,还是百姓,没人不交口称赞。 如今一经刊载在小报上,瞬间能让一县仰慕,夹道以迎。 陈胤兆也止不住惊叹:“伏线千里啊。” “做到这个地步,恐怕,是有天大的重担压给这位海青天。” 他拽着李诚铭,以往这个方向去凑热闹。 心中却想着,这朝中,要热闹起来了。 (本章完) 第54章 君臣相见,殊深轸念 第54章 君臣相见,殊深轸念 京城,十月二十八,清晨。 上御皇极门,颁万历元年大统历。 及已享太庙,以庄皇帝神主尚在几筵,上具常服祭告,祗请圣灵诣庙享祀。 …… 朱翊钧祭告完太庙后,却并未第一时间回宫。 而是来到了太庙旁陪祀的真武庙。 朱翊钧在太常寺的陪同下,对真武大帝进行了祭祀。 而后又亲切接见了道门三位观主。 三位观主不尽是真武观的。 乃是东岳帝君观、都城隍庙、三清观等一应道观选出来的道门领袖,作陪皇帝。 虽说个个修行不凡,但此刻却都愁眉苦脸。 朱翊钧见三人都不太配合的样子,不由拉下脸来:“三位高功,莫要哄骗朕,朕之前可是摸过底的。” “你们可不止那点香火钱这么简单。” “北直隶八府两州,你们都有借贷的营生,甚至有的道观,都借到河北去了!” “怎么朕要借点就不肯了?朕的生意做不得?” 见皇帝拉下脸来,三位道门领袖都有些局促。 其中一名原申道人苦笑道:“陛下,我三人虽被推出来做个魁首,但却不像陛下这般言出法随。” “京城中大大小小近百观,也不是我等能尽数做主的。” “陛下……毕竟不是小数目。” 嘴上这般推脱,但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百姓借了高利贷,不怕还不上,再差也能收来做个佃户。 你皇帝来借钱,不还了怎么办?总不能又弄个白莲教、五斗米教,暴力催债吧? 要的少也就罢了,一来就狮子大开口,谁能同意? 朱翊钧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他晓之以情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三位高功,皇家给诸位良田免赋,可是与三位接的头。” “怎么有好处的时候能说上话,为君父解难的时候,就做不了主了?” 道门向来是皇权的延伸。 可以说这些宗教里面最听话,就是道门了。 该上缴的份子钱,一般都会足额。 哪怕对外放贷,也比光头们收敛得多。 但是收进自己腰包的,自然也不会少。 如今朱翊钧正是缺钱的时候,本指望着冯保那里抄家,能出点货。 上辈子能超过百万两,这辈子死的早,打个折,二十万两总不过分吧? 结果顺天府吃相太难看,只报上来两万两应付了事。 还是他发了一通火,准备出动锦衣卫,才逼得内阁又压着顺天府,吐了四万两出来。 当然只有现银。 至于什么古董、字画?看着像商周的,实际上就是上周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历史上乾隆让陈辉祖去抄家,结果陈辉祖自己吞了三百万,只给朝廷一百万。 更离谱的还数魏忠贤,这种身份位置,抄家抄出来几千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清官。 谁都知道怎么回事,但落到实处,就是难办。 害得皇帝陛下只能记在心里,准备秋后算账。 银两没凑够,自然只能到处打秋风。 这不,今日正好祭祀太庙,便准备从道士们手里薅一点。 原申道人听了皇帝这话,面色更是为难:“陛下,臣等倒是能合计合计,不过陛下这数目,着实太为难了。” 开口就是一百万两,当是道观下面长了银矿呢? 朱翊钧很是理解,从善如流:“那高功说个数?” 名义上总归是借钱,脸皮厚点也无妨。 原申道人告罪一声,领着另外两个道门领袖,躲到一边商量去了。 朱翊钧很有耐性等着。 不多时,三位道门领袖才商量完。 原申道人开口道:“陛下,咱们合计了一下,当能给内帑凑九万七千二百两出来,虽说少了点,但为表拳拳心意,利息减半。” “陛下,我道门虽……” 朱翊钧直接打断了他。 乘胜追击道:“高功这是欺朕……。” 话未说完,只见蒋克谦从外进来,附在皇帝身侧耳语了一句。 朱翊钧立马改口:“好,那便如此!三位忠君报国之心,朕必然铭记在心!” 先能掏多少是多少,现在有事,下次再来详谈。 反正内债不是债,利息都没什么好讨论的。 语罢,便急匆匆舍了几位道门领袖,直接出了真武殿。 这时他才有暇问起蒋克谦:“海瑞进京了?怎么比预料中的快?” 蒋克谦连忙道:“本说是后日,但海佥都御史到了天津卫后,恰好偶遇入京的温侍郎。” “而后便将老母托付给了温侍郎,自己则快马入京。” 朱翊钧暗自感慨,果然是拳拳报国之心。 海瑞这人在外人看来,是一个很复杂的人。 但其实,是一个比高仪还要简单的人。 他是发自内心信奉三纲五常那一套,包括爱民,自然也包括忠君。 可以说,海瑞是为今世上,少有真的会把皇帝当做君父的人。 当初世宗将其下狱,一度声称要杀海瑞。 即便如此,在世宗死后,海瑞在狱中闻讯,竟是嚎啕大哭,哭到呕吐,以至于晕倒在地。 这种纯粹的人,就是皇权的一把利剑。 当然,就看怎么用了。 朱翊钧沉吟了一会,对身旁的张宏道:“大伴去,替朕亲迎海瑞。” 张宏应声就要去。 朱翊钧突然又叫住了他:“等等。” 他又转身折返真武殿。 问道人讨了一幅笔墨,就在殿中书写起来。 几个大字一气呵成。 等笔墨干涸,便拿着出来,递给张宏:“就说朕翘首以待,请他入宫与朕参食分膳。” 张宏小心接过。 他不敢细看,躬身而退。 朱翊钧看着张宏离去,似乎想起什么。 又朝身侧的李进吩咐道:“让尚膳监翻一翻,世宗最后一日午膳是什么样,今日就按那般做一顿。” 李进立马猜到皇帝的用意,眼中划过一丝惊叹与慑服。 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 不知谁放出来的消息。 此时城门内的街道两旁,已然站满了人。 摩肩接踵,垫着脚往城门外张望。 民居若是有二层的,更是探出好几个脑袋往外看。 周遭视野好些的酒楼,几乎被抢订一空。 便在这时,城楼上,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来了!” 人群突然就三五吆喝起来。 “海青天来了!” “看到了看到了!” 突然之间,人声鼎沸,嘈杂盈天。 一匹高头大马缓缓越过护城河,出现在了众人视野里。 海瑞如今已然五十八岁高龄。 舟车劳顿,神色止不住地倦怠。 斑白的两鬓,以及纵横沟壑的脸,都透露出数不尽的风霜。 他到了城门外,下马牵行,神色复杂地看着就在眼前的京城。 彼时种种,再度复现在了眼前。 从他遣散妻儿老母,死谏世宗,希冀世宗重新振作,扫除积弊。 从他视死如归入狱,慷慨赴死,却听世宗将他看作比干,自语不愿做纣王。 再到后来听闻世宗驾崩,他宛如丧父,悲痛欲绝。 后来又是穆宗将他复起。 桩桩件件,如同走马观,一一复现。 被穆宗放弃,致仕回海南之后,他从未想到,自己还有被复起的机会。 京城,更是只在梦中出现。 却没想到,如今又再度来到此地。 巍巍城墙,大明中枢! 想到八月初,随着起复圣旨一并送来的新帝手书,他便再度心情激荡。 一拉缰绳,昂首阔步,走进了京城! 随着海瑞入城。 围观众人很快嘈杂起来。 “海青天!” “终于又见到您老了!” “海青天入京了!” 人群纷纷往前挤。 若不是五城兵马司早早安排人看着,恐怕就要水泄不通了。 海瑞抬头看向周遭众人,神情复杂。 他为了不惹出事端,一路上从未说过自己身份。 但一到了北直隶的范围后,走到哪里都被人夹道以迎。 说不麻烦是假的,但这份满足感,也足令他泪目。 他无奈,只能拱手回应。 恰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张宏率人策马而来。 见周围拥堵的人实在太多,无奈只能下马,挤开人群。 高喊着:“海佥都御史!司礼监掌印张宏,代陛下亲迎!”随着一声声高呼,总算是拨开人群,来到海瑞面前。 海瑞正要行礼。 张宏一把将他扶助:“海佥都御史,不是口谕,是陛下关切您。” 海瑞抿着嘴,还是坚持行礼。 朝皇城的方向拜了下去。 而后才起身:“恭听陛下圣谕。” 张宏看着固执的海瑞,一时也忍不住有些佩服。 缓缓开口道:“陛下说,您旅途劳累,不必急着去官署,可以稍微休歇几日,安顿一番再说。” 吏部对于官员到任是有日期限制的。 像海瑞这种对自我要求极高之人,一到地方,第一件事就是去官署上任。 皇帝这才特意嘱咐。 海瑞突然被这种细致入微的关切,弄得不太自在。 一时手足无措,有些慌张地谢了恩。 “陛下还说,您入京后没有落脚之地,可先去武清伯府上盘桓几日,陛下已经知会过武清伯了。” 海瑞连连推辞:“臣自有去处,就不去叨扰国丈了。” 张宏也不坚持。 只示意身后小太监,将一张元书纸捧上。 “海佥都御史,这是陛下手书,亲赠与您,邀您参食分膳。” 海瑞一怔。 旋即有些期盼,又有些紧张地接了过来。 轻轻展开。 只见上书几个大字,笔法稚嫩,却颇有些灵气。 乃是: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往矣。 海瑞突然没了动作,静静呆立在当场。 过了好半晌。 才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 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张大珰前面带路。” 海瑞说完这句后,便一言不发。 只是拱手朝左右百姓回礼。 默默跟在张宏身后。 他为何这般急着赶来京城? 自然不是盘桓区区官位。 他都已然五十八了,妻儿尽死,身无余财,岂会贪图官位? 这般急切地赶来,是因为,天子竟然手书与他,诚诚相邀! 只言“扫除积弊,寸步难行,盼海卿援手”。 短短几个字,几乎让他热泪盈眶。 不只因为他海瑞被皇帝看重,而是,当今皇帝,竟然真的打算扫除积弊! 他历经三朝。 亲眼看着世宗皇帝,是如何从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变成一个寻仙问道,不顾天下的妙一飞元真君。 彼时便有传闻。 说是励精图治,寸步难行,以至于有宫女勒颈,火烧行宫。 海瑞虽然不尽信,却也万分遗憾于一位明君死去,只剩一副道君躯壳。 如今新帝亲口对他说扫除积弊,寸步难行,他又怎么能坐视? 若非带着老母,须缓步慢行,他早就插着翅膀,飞来北直隶了! 如今他刚刚入京,皇帝就是一句道之所在。 这分明是感念于他,怎能不令他心折? 他这几日几乎夜夜辗转反侧。 心想着,皇帝这般殷殷期盼,究竟遇到什么难事了。 若是一再受阻,会不会又像世宗一般自暴自弃? 他越想越是急切,越想越是害怕。 这位圣君,决然不能再孤立无援,重演世宗之事! 一边想着,海瑞便进了皇城。 一路被张宏领到了文华殿。 张宏轻声道:“陛下就在里间,咱家就送到这里了。” 海瑞抬头看了一眼文华殿,心中感慨万千。 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缓缓迈步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便听到一道稚嫩的声音。 “海卿!可让朕好等!” 只见一道身着玄端深衣燕弁服的身影快步走近。 一把抓住海瑞的手,直往里边拉。 也不管海瑞怔愣的神色。 自顾自说道:“海卿,朕自幼时读到卿的治安疏,便将卿记在了心中,今日,总算有缘得见了。” 海瑞终于反应过来,就要挣脱行礼。 朱翊钧拽着他不松手,宽慰道:“今日是私下相见,卿不必行礼,省得浪费了伱我君臣交心的时间。” 海瑞被拽着不好下拜,去也没真的从善如流。 而是躬身行礼,以示君臣之分。 他劝谏道:“陛下万乘之尊,莫要为臣失了身份。” 虽说这般礼遇,他一万个高兴。 但臣下心绪事小,圣上身份事大。 朱翊钧突然转头看向海瑞。 定了定。 神色复杂道:“海卿,这礼遇不单是朕给你的,也是我皇考、皇祖父给你的。” 海瑞一怔。 世宗与穆宗给的? 这是什么意思? 他正要开口发问。 朱翊钧打断了他,将海瑞带到席间,伸手示意海瑞坐下。 他指着席间的菜肴,有些缅怀道:“这是朕皇祖父仙去那日所用。” 抬手按住又要起身的海瑞,继续道:“朕听说,卿闻世宗驾崩,悲痛欲绝,将食物都呕了出来。” “这一膳,既是朕与你分食,也是我皇祖父与你分食。” 说到这里,他幽幽叹了口气:“海卿,我皇祖父去世前,与我皇考说……海瑞骂得对,他错了。” 语罢,却没迎来预想中海瑞拜倒的动静。 朱翊钧有些端不住,悄然别过头,扫过海瑞。 只见,海瑞此刻,竟然是凝噎不能语。 双目半睁半闭,俨然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海瑞此时心中犹如翻江倒海,难以自抑。 明知道如此有君前失仪之嫌,却还是止不住情绪翻涌。 世宗皇帝…… 那位他曾经寄予厚望,期盼他幡然醒悟,扫除积弊的皇帝。 那位他直言犯上,辱骂“天下不直陛下久矣”的飞元真君。 难怪将他海瑞看做比干,自语不做纣王。 君父……原来真的知错了。 想到这里,他几乎两眼一黑,就要跌倒。 朱翊钧见他身子摇晃,连忙招呼人来扶住。 两个小太监快步近前,就要将人扶助。 海瑞却一把推开小太监,起身避席,径自拜倒。 磕头,下拜。 一连四次。 行了个一个三拜四叩大礼。 “臣无父无君,弃国弃家,臣有罪!” 再抬头时,已然泪流满面。 朱翊钧连忙将他扶住:“海卿莫出此言,我皇祖父亲口说,你是个清官,好官。” “你无罪!” 海瑞坚辞不起。 哽咽道:“臣不顾世庙圣体,上呈治安疏,行谏言之事,辱骂君父!” “臣受先帝尊令,索田徐阶,却激起民变,有愧圣望!” “臣是罪人,不敢受圣上礼遇!” 出于直心,上奏了谏言,天下人都为他叫好。 但是,只有海瑞自己心中苦痛——他确实是在辱骂君父。 更别提,他本是抱着赴死之心,可世宗却没有杀他,始终让他欠了世宗一次。 而后穆宗用他,让徐阶归田,却激起了民变,潦草收场,这是欠了穆宗一次。 此时却受新帝礼遇,又听到世宗心意。 一切的痛苦,难堪,再度翻涌而起。 朱翊钧用力将海瑞扶起。 感叹道:“卿不必自责,朕的皇祖父与皇考,并未心怀耿耿。” “皇祖父仙去前,曾语皇考,说他既不赦免海瑞,也不将海瑞定罪。” “便是为了将你留与皇考用。” “至于徐阶归田,同意你致仕这事……” 他面朝大峪山,轻声道:“我皇考曾亲口感慨,说他才德不足,护不住你。” “让你继续做事,只会害了忠臣。” 海瑞听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臣……臣……” 而后竟然君前失仪,嚎啕大哭起来! 朱翊钧静静看着海瑞,等他平复心情,没有再出言打扰。 终于,过了好一会。 海瑞渐渐平复情绪,就要为失仪请罪。 朱翊钧连忙打断了他,终于不着痕迹说起今日重点。 恳切问道:“海卿,二位先帝负了卿,卿还愿意助朕一臂之力吗?” 海瑞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河岸。 脸上的坚定前所未有。 高声道:“既食君禄,君即我父,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朱翊钧感动,把住海瑞一双大手。 含泪道:“果是忠贞之臣,朕必再不负你!” “那厘清两淮盐政之事,朕便放心托付与你了。” (本章完) 第55章 有条不紊,心服首肯 第55章 有条不紊,心服首肯 一上来就整大活,抬出两淮盐政,却不是朱翊钧有心欺负老实人。 实在是形势所迫,必然有人得挑此大任。 缺钱啊! 细数如今朱翊钧要做的事情。 吏治、税制、度田、开海、重立少府、推动自然哲学的萌芽、拆分南直隶、改良朝贡体系……等等等等。 桩桩件件,没有一事是不需要实打实的兵权做后盾的。 练兵总得要白的银两。 这就又回到了那个问题——在考虑钱用到哪里的时候,先得回答,钱从哪里来。 各部司的属库有多少钱,是他让张居正当家后,第一件需要跟他交底的事。 张居正也没想瞒着他,有了结果第一时间便给他通了气。 其中,光禄寺情况最差。 七月,让户科右给事中冯时,去查了光禄寺。 九月有了结果,上奏说,光禄寺历年收支相抵,从无结余。 这就罢了,自隆庆改元至五年,通计各省,拖欠共一十九万五千二百有奇。 换句话说,寅支卯粮,一分不剩,各省的账,也开始慢慢收不上来了。 而后则是户部太仓库,也就是国库。 张守直致仕后,王国光上任户部尚书,立马彻查太仓库。 上月便有了结果。 太仓银库,止于六月底。 实在各项银,共二百五十二万五千六百一十六两,金四百六十五两,铜钱一千六百一十九万九千四百八文。 全部折算成白银,哪怕按多的折算来估计,也就五百万两白银! 这可是国库!天朝上邦,国库才五百万两库存! 远的说隆庆二年,岁支有四百四十万两,近的说去年,也支出了三百二十余万。 换句话说,国库只有一年余的存银,难怪高拱说不能轻启战端,这点钱,但凡打一场,国库就要被掏空。 其余大大小小,如兵部的太仆寺库等,几乎也都处于这种寅支卯粮,入不敷出的状态。 内帑,更是不例外,否则先帝也不会跑去问户部要钱了。 尤其是八月支出了一百万之后,便只剩二百三十万两了。 这些情况,朱翊钧早就心里大致有数。 所以早早做好了开源的打算。 要开财源,怎么开? 无论是税法,还是度田,开海,这些真正开源的事,又都需要银钱打底,以及长时间的前期准备。 所以,第一笔启动资金,朱翊钧便盯上了盐政! 都转运盐使司有六,曰两淮,曰两浙,曰长芦,曰山东,曰福建,曰河东。 无论从哪口井开出来,都是这六司进行收缴、漕运。 而天下盐政,大半都要落到两淮上来。 所谓,长芦山东、价廉课充,惟淮盐居天下之半。 但盐政来钱快,却并不意味着税收多。 洪武年间,两淮盐场三十处,每岁有三十五万引,换算下来就是一亿四千斤。 结果到了如今,只换了度量单位,从一引四百斤,改成了一引二百斤。 听起来有了七十万引,实际上还是一亿四千斤。 非常地稳定。 当然,与之对应的,就是不知来历的私盐与日俱增,似乎真是倭寇晾晒的海盐一般。 其实这也就罢了,足额交税,朱翊钧还能忍让一时。 但是按照如今的盐纲制,一引收银六钱四厘,其外还另税三银,公使三银。 合计一引收六银六钱四厘的税。 那么两淮至少该缴税四百六十万两。 可实际呢? 去岁,分运户部、太常寺等各库,加起来才一百一十万两! 明面上的两成!还不算私下卖出去的! 简直是欺天了! 从盐商,盐场、地方官府,到转运司、漕运衙门、中枢蛀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不知道收了多少! 这就是他叫回海瑞的缘故。 这种规模的贪腐,张居正都不一定会支持此事。 只要有私情,终究要讲个“大局为重”。 尤其是大明朝私人请托,可以说蔚然成风。 张居正背靠楚党,一票门生故吏,盘根错节,更是会被众人拽着走。 更别说还有什么浙党、晋党疯狂扯后腿。 可以说,两淮的盐政,除了海瑞,没人能办。 这里面的弯绕,凡是拉个有官身的,都多少明白一二。 海瑞自然更是不例外。 他瞬间就反应过来,失声反问道:“中枢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两淮盐政,可比剥削百姓要难多了。 如今竟然要动两淮盐政,那必然是中枢局势已经刻不容缓了。 朱翊钧暗赞一声。 这就是他欣赏海瑞的缘故。 有坚持,却有着不凡的政治智慧。 清官,又是能吏。 但凡能驾驭住,哪个上位者不疼惜? 朱翊钧点了点头,直言不讳:“海卿或许不知道,如今中枢财用大亏到了什么地步。” “若是不趁着如今还有些力气,想办法把税收上来,恐怕……” 朱翊钧点到为止。 转而详细说了一番各司库的存银。 海瑞面色凝重,只觉得其中情况,触目惊心。 朱翊钧见海瑞认真听着。 接着道:“这就罢了,各地收上来的税银,累年渐少,甚至还有拖欠。” “不少省的布政司使换了人,就不认前人的账。” “而前人调动了,也说不知情。” “以至于今年夏税只收了八成。” “还有军饷之事也险些闹出乱子。” “七月时,内外官兵得知先帝驾崩,便一同鼓噪起来,问各地督抚催讨欠饷,一副要兵变的架势。” “最后朕与内阁实在没办法,只能各处凑。” “八月廷议,户部太仓库出了三十万两,兵部将太仆寺库马价银抽了三十万两,工部奏请陵寝降低规制,从节慎库省出了银子二十万两。” 说到这里,朱翊钧竖起一根指头,语气复杂:“朕的内帑,拿了一百万两出来。” “共一百八十万两,内外官兵凡六十六万四千三百一十九人,银各二两。” “好歹压了下去。” 他看向海瑞:“海卿,朕当真不想大明朝,交代在朕手中。” 海瑞看着眼前的少帝忧国忧民,一时怔了神。 他此次复起,离乡时,不少人都说他快甲之年,如何还能承担重任,劝他不如在家好生修养,侍奉老母。 可如今看到这位少帝,幼弱的躯壳,肩挑天下,不比他海瑞更辛苦? 朱翊钧说完苦难,阐述完必要性,这才切入正题:“所以,朕想让卿从两淮盐政开始,清厘税政。” 这事,可以说难到了极点。 不杀个人头滚滚,别想做成。 而其中的危险性,更是不言而喻。 海瑞终于回过神来,却没有轻飘飘地满口答应。 反而正襟危坐,谨慎问道:“陛下想让臣做到什么地步?” 答应此事的同时,也是提醒。 他今日是第一次拜见新帝。 虽说皇帝对他礼遇有加,情真意挚,但他终究还是不了解皇帝。 海瑞生怕皇帝年幼,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当初只是对付徐阶一人,就不慎激起“民变”。 那只是区区三十万亩良田,如今皇帝要动的,可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海瑞不怕此事干系重大,只怕把这事办砸了,既坏了大局,也辜负了皇帝信任。 朱翊钧没有直接回答。 见菜肴上齐了,他便止住了话头。 转而开口道:“海卿舟车劳顿,必然饥肠辘辘,咱们吃完再说。” 海瑞还要再说,朱翊钧忙按住了他:“用完午膳换个地方说,朕带你见几个人。” 前者当即不再言语,行了一礼,有些拘谨地吃起了午膳。 期间,海瑞一再打量着皇帝。 海瑞并不是什么呆笨的直人。 相反,海瑞是一名偏执的聪明人。 当初做县令的时候,遇到收受贿赂,却得罪不起的巡抚之子,便会假称其人是冒充,绑了给巡抚送去。 而后劝谏世宗,也知道好话说尽,定下本性是好的,后面懈怠了这种基调。 往后在南直隶对付徐阶,虽然惜败,却也显出了灵活手段。 海瑞自然明白面前的这位少帝,之前的种种表现,多少有收买人心的成分在里面。 但,他还是准备毫无保留地接下这档子差事。 自然不是他喜欢纳头便拜,而是,海瑞有海瑞的行事准则——海瑞,只观其行。 无论嘴上说得多么天乱坠。 若是要他海瑞粉饰太平,或者回来做个帮腔唱戏的,他转身就会离开,绝无商量的余地。 反之,若是交给他海瑞的差事,真的利国利民,他哪怕粉身碎骨,也必然在所不惜! 是故,当他听到要清理两淮的蛀虫时,他心中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就认同了此事! 海瑞,从来都只做自认为对的事。 他,只会为了公理道义而活! …… 二人忙着谈正事,用食极快,简单扒拉一阵,便结束了用膳。 朱翊钧便领着海瑞,出了文华殿。 让侍从跟远一些,他才回头接上方才的话题。 二人走在宽阔的御道上,周围没有一人。 朱翊钧歉声道:“所谓君不密则失臣,文华殿毕竟人多眼杂,不如这样空旷之地谈事情方便。” 这是在解释方才关键地方打断海瑞,闭口不谈的原因。海瑞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皇帝。 很难想象这是一名少帝能有的城府,竟然在文华殿这种地方也保持着戒心。 他莫名又增添了几分信心。 朱翊钧摆了摆手:“方才说到哪里了?” 海瑞小心道:“说到,陛下要臣做到什么地步?” 是要点到为止? 还是要搅翻两淮? 或者彻查到底,捅破九重天? 若是皇帝有不同的目标,他此次赴任,自然也要有不同的应对和手段。 朱翊钧走在前方,伸手示意海瑞走近些。 而后才侧过头,看着海瑞认真道:“海卿,朕不是要将你当用完即弃的刀来使。” 这话肺腑之言,情真意切。 海瑞自然感受到了,却不敢接这话,毕竟有隐射先帝的嫌疑在里面。 连忙就要请罪。 朱翊钧扶住了他,忙劝道:“卿仔细听朕说。” 三纲五常入脑,好指挥归好指挥,但相处起来,确实有些不太适应。 他好歹是劝住了海瑞。 才继续说道:“两淮的事,朕给你划一条线。” 海瑞不解,疑惑道:“请陛下明示。” 朱翊钧点点头,娓娓道来:“其一,此事不必竟全功,有个四五成成效便足了,卿自己把握。” “其二,万历元年以前的事,既往不咎。” 如今距离万历元年还有两个月,足够海瑞赶到两淮。 新不查旧,以及留有余地,都是必要的妥协。 若是非要查个底朝天,那火,必然要烧遍半边天。 说不得还要被引火烧身,扛着海瑞反皇帝。 谁敢打包票说他仰仗的张居正、吕调阳等人,都冰清玉洁? 乃至他的国丈,他的母后,他的三公,他的内廷,他的锦衣卫,能不能有一个是干净的? 掀起无差别的反贪大狱,不啻于一场黑暗动乱。 反而会让真正要做的事,被扩大化,失去章法,而后草草收场。 不过道理是这个道理,他还是有些怕海瑞固执不愿同意。 毕竟历史形象与真人,未必一般无二。 说完这句,就忍不住抬头瞥过海瑞,想看看这位海青天的反应。 若是真的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便要使出别的方案了。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海瑞不仅没有嚷嚷着贪官都得杀,绝不姑息之类的话语。 反而是投来惊叹赞许的目光。 直到皇帝疑惑看了他一眼,他才无奈解释道:“陛下莫不是以为我是什么死脑筋?” 好歹也是从县令做起,一路到中枢的人物。 也不知道世人给他传成什么样了。 连这位少帝也害怕他是这种老顽固。 朱翊钧轻咳一下,掩饰尴尬:“那倒不是,只是怕贪官污吏行事太过,惹得卿意气激荡。” 他左右看了看,继续说道:“考成法所到之处,朕会配发绩效。” “此前俸禄不足,让百官失了约束,也是朕德行有亏。” “但,若是考成法到后,发足绩效,还不知收敛,海卿,就不必顾忌了。” 两淮南直隶也在这次考成法的范畴里。 工资不够,伱伸手就算了,否则总能怪到朱家人头上。 但往后配发绩效,还不知死活,那就别怪皇帝下死手了。 高薪未必养廉,还得配合雷霆手段。 身旁的海瑞,不知是想起了窘迫贫困的官场生涯,还是眼底浮现起了因贫而贪的同僚。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拱手弯腰,行了一个谢恩礼:“陛下仁德,微臣代天下清流拜谢。” 海瑞难道不缺钱吗?难道没有让妻儿老母过得好些的心吗? 可朝廷俸禄就这么一点,他也无可奈何。 他明白只靠俸禄的处境,自然也明白常人要坚持像他这样有多难。 才让多少同僚走上了邪路。 如今圣上感念清流不易,有了绩效这德政,他当真是替后人,替同僚谢恩。 朱翊钧没做理会,虚虚将他扶起。 接着道:“至于怎么处置,朕也再给你划几条线。” 海瑞躬身静听。 朱翊钧双手负背,侃侃而谈:“其一,家族之内没有官身的豪强小吏、士绅盐商,卿从重处置,能杀多少是多少。” 没有官身始终能量有限,掀不起太大风浪。 正好借机清理一批蛀虫,抄家灭门,也好填补国库。 “其二,涉及到七品以下的,卿依律处置,不必顾忌风议。” 这批人必须要处置。 风气已然坏了,正要将这些小官清除掉,腾出关键位置来,留给考成法合格的官吏们。 “其三,四品以下的,卿务必要明正典刑,会同王宗沐、刑部,办成铁案,若是需要独断,下手之前说与朕一声,才能行事。” 七品以上,可以说是一地高官了。 即便是给海瑞钦差巡抚的名头,也不能独断专行。 办成铁案,自然为了减少海瑞的政治风险。 若是要争夺时机,权宜变通,那就汇报给他,手续他自然会事后帮忙补上,有人追责,他也自会顶上。 至于明正典刑,也是有所考量。 这个级别高官,是地区政治氛围的风向标。 非得好好杀一批,才能起到震慑作用。 “其四,四品及以上的,卿不要擅动,你这四品身板扛不住,直接知会朕知晓,朕亲自为你做主。” 海瑞这个佥都御史,本身就只四品,而南直隶一大堆三品的侍郎、二品的尚书。 更别提还有某些老而不死的超品们。 这些人若是真的涉案,海瑞就顶不住了。 再让人家顶,就有过刚易折的风险了。 朱翊钧还没有薄凉到这个地步。 自然是需他亲自接下。 海瑞静静听着皇帝诚心相交,为他划线。 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凛然有杀气四溢,海瑞不知为何,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越笑越是灿烂。 这等行事章法,天资俨然更胜世宗一筹。 他何尝听不出来其中用意。 以海瑞多年做事的资历,一听便明白这是有的放矢。 这位陛下宛如行军布阵一般,知己知彼,分而划之,各个击破。 除了这份天纵英姿,其中的信任与呵护,更让海瑞心中触动。 七品以下随便处置。 四品以下走流程。 这是何等的托付信任? 别的钦差,哪怕领了王命旗牌,也不可能对文臣动辄喊打喊杀。 圣上这是彻底放权给他啊。 更难得的,反而是四品及以上就不让杀了。 若是没这句,皇帝便还是将他当做一把用完就扔的刀。 可一旦加上最后这句……海瑞在心底叹了口气,当真是无以为报。 但,感动之余,他也不忘查漏补缺。 海瑞恭谨问道:“陛下,勋贵皇亲呢?” 两淮的盐政,别以为只是地方贪腐而已。 两京之地,这些身居高位的,多半牵连其中,勋贵皇亲,必然也有人身在局中。 朱翊钧早就想到此关节。 语气莫名道:“让他们来找朕,就说,朕这里有桩大生意,莫要纠结蝇头小利,否则休怪朕翻脸不认人。” 给面子,那就利益置换,若是不给面子,只能自己把这些勋贵的脸皮扒下来了。 这话有些卖关子。 但皇帝不说,海瑞也不会细问。 只是行了一礼,表示遵旨。 末了,又提醒一句:“陛下,刑部尚书王之诰,听闻此前在南直隶颇得官场人望。” 让杀归让杀。 但佥都御史,至多也就办案,哪里能说杀就杀。 要明正典刑,这事还得落到刑部头上。 但如今的刑部尚书王之诰,在南直隶人缘未免有些太好了。 朱翊钧自然听出言外之意。 他微微摇头,肃然道:“不走刑部的流程。” “南直隶的刑部尚书已经致仕了,朕暂时不会补缺,届时,南直隶刑部左侍郎王锡爵,会配合你。” “还有新任大理寺少卿陈栋,跟随你去两淮。” 海瑞叹服。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这是给他海瑞量身定做了一个三法司啊。 当真是算无遗策。 没想到他海瑞也有办事不用愁权限的一天。 他再度行礼,语气坚定,立下军令状:“圣上如此信任,臣必定不辱使命!” 朱翊钧却突然咧嘴一笑:“海卿莫急,还不止这些。” “走,朕带你去校场,再给你几个人。” 注1:敕取户部银三十万两,兵部马价银三十万两,工部银二十万两,并内库一百万两,给赏内外官军,如隆庆元年例。差给事中四员,往各边,会同总督、抚、按,赏主客边军,自辽东至甘肃,凡六十六万四千三百一十九人,银各二两。 注2:户部奏:太仓银库,本年六月终,实在各项银共二百五十二万五千六百一十六两,金四百六十五两,铜钱一千六百一十九万九千四百八文。 注3:户科右给事中冯时两言,光禄寺钱粮一岁所入,仅足供一岁之用。顷国多大典,费用不赀。查自隆庆改元至五年,通计各省直拖欠共一十九万五千二百有奇。 注4:巡按直隶御史张守约,条陈盐法六事……下户部,言太仓银库,隆庆五年所入仅三百一十余万,出至三百二十余万。 (本章完) 第56章 炊金爨玉,殚精竭虑 第56章 炊金爨玉,殚精竭虑 景运门外,校场。 午后本就是学习御射的时候,只不过今日将海瑞一并带了过来。 大片空地上,京卫武学的子弟们,正卖力地表演着,以期能像之前的几名幸运儿一样,入了圣上法眼,一步登天。 马术、打拳、拉满大弓,形形色色的自我表现,不一而足。 见皇帝来了,这些子弟们纷纷行礼。 朱翊钧面色和蔼地让他们继续,自己则跟海瑞在景云门前站立着。 他唤过一名太监到近前,吩咐道:“去,把人叫过来。” 趁着太监去叫人的空档,朱翊钧跟海瑞解释道:“此前我皇考每每思及徐阶之事,便悔不自已。” “而后更是一再教导朕,但有类似的事,要引以为戒。” “卿此次去两淮厘税,必然比前些年徐阶归田之事,更为激烈。” 说到此处,海瑞立刻就明白皇帝要做什么了。 他看了一眼校场,有些迟疑:“陛下爱护微臣,臣铭感五内。不过……会不会有些过了?” 皇帝单独为他组了个三法司。 又划下道来,接过了最难啃的勋贵皇亲,以及四品及以上大员。 还生怕他过刚易折,敦敦嘱咐他不必竟全功,有个四成功果,便是天大的功劳。 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竟然还要给他海瑞配亲卫!? 君父君父,天地良心,海瑞第一次感受到父爱! 朱翊钧却浑然不觉地摇了摇头:“朕虽未亲自去过地方,却也明白什么叫‘民变’,什么叫‘啸聚’。” “海卿,事情一次没办成,还能有二有三。” “若是卿折在了两淮,朕可就要痛彻心扉了。” 海瑞默然。 思绪却是已经飘远——这一次,他当真没有退却的余地了。 皇帝说第一没办成,还能再二再三,但海瑞扪心自问,他自己能接受吗? 他看着这位少帝,心中尽是感慨,无以为报啊。 什么两淮大人物,什么南直隶高官,什么皇亲国戚。 他海瑞,如今是领了取经任务,此去西行路上,他决心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二人静立当场,各有思绪。 不多时,太监便领来了数人,纷纷跪地行礼。 海瑞一看几人跪地行礼,立马知道要么是勋贵,要么是武将——文臣不会这般大庭广众动不动就跪拜。 他不着痕迹开始打量眼前几人,暗自猜测几人身份。 好在朱翊钧没有卖关子,他让几人免礼后,开始与海瑞分别介绍。 “这是京营总督顾寰的副将,焦泽。”朱翊钧指着一人。 勋贵武臣没这多瞎讲究,没必要介绍表字,甚至都不一定有。 海瑞看着面前这位虎背熊腰的壮汉,心中忍不住暗赞一声。 “下月,焦泽将调任漕运副总兵,领一营八百精兵,随海卿到两淮赴任。” 这八百人,是顾寰出亲兵,加上抽调京营好手组成的。 虽然只操练了一月余,但基本的样子总算是出来了。 当然,重点是,他四处打秋风,好坏是给这八百人的欠饷银补齐了,还额外发了二两赏银。 据顾承光说,从来没见过兵士操练这般卖力。 等焦泽再度行礼后,朱翊钧又指着另一人,与海瑞介绍道:“这是锦衣卫指挥佥事,顾承光。” 海瑞再度颔首,心下满意。 这位膀大腰圆的锦衣卫,也是一眼能看出,经历过杀场的。 “顾指挥佥事,带二百锦衣卫,作为海卿巡抚两淮的亲卫。” 锦衣卫和丘八不一样。 很多丘八不能做的事,锦衣卫是没什么顾忌的。 顾承光向海瑞见礼。 “这是京卫武学今年魁首,特赐金吾卫,骆思恭,这是平江伯世子,陈胤兆。” 朱翊钧又指着二人,向海瑞分说道。 海瑞略过了前者,看了一眼后者。 笑道:“这位世子,臣前几日刚刚见过。” 朱翊钧一怔。 旋即反应过来,当初他承诺李伟海运,那位国丈李伟便寻上了姻亲平江伯,说要一起做这生意。 而后便各自遣人去港口考察,收购破落的海商商会等等。 恐怕,二人是回京时偶遇。 他摆了摆手略过此事,解释道:“骆思恭武艺不凡,正好护海卿周全。” 又看向骆思恭:“务必要寸步不离。” 骆思恭年不过十七,但能从京卫武学脱颖而出,除了武艺外,智慧也不差。 他行礼道:“臣遵旨!” 朱翊钧又道:“漕运总兵保定侯梁继璠,被弹劾闲住,如今的漕运总兵乃是平江伯,陈王谟。” 梁继璠被劾,是他指使人干的。 没办法,这位保定候,是陈太后家的姻亲,如今要做事,自然要提防一手,换个靠得住的。 海瑞一点就通。 他方才还纳闷,怎么给他指派个细胳膊细腿的世子做亲卫。 敢情是用来拿捏这位平江伯的。 作为亲卫,自然要寸步不离,一旦有人图谋不轨,亲卫首当其冲,这位平江伯必然不可能坐视。 海瑞再次惊叹。 这位少帝几乎将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全都照顾到了。 一通调派下来。 光是能亲掌的兵卫,就有一千人。 又借着世子,拿捏了一个漕运总兵,勋贵世伯。 这位平江伯曾出镇两广,躬擐甲胄,而后贼张琏反,也是陈王谟亲自上阵,擒斩三万余,才得以平息。 这类上过沙场的武勋,多少都有些亲兵,哪怕不能全然掌握漕兵,也不差基本盘。 此外圣上还暗示他,那位总督王宗沐,也会全力支持此事——若是搪塞不服,便去找定安伯弹压。 这阵仗,知道的,明白是去查处贪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什么战事。 朱翊钧将几人一一介绍完,又嘱咐了一番,要听从海卿之令,不得骄纵跋扈云云。 才让人退下。 海瑞突然想起什么,好奇道:“陛下这般安排,内阁知晓吗?” 以他的理解。 锦衣卫的事好安排。 但其余应该都不好办才对。 焦泽本是京营副将,如今转漕运总兵,必然要过兵部那一关。 南直隶刑部侍郎王锡爵配合他,看似简单,也必然需要北直隶刑部同意放权。 更别说,陈栋,堂堂大理寺少卿,四品大员,与自己同级,却派去随行两淮,多少有些不合常例。 他是真不知皇帝怎么说服的内阁与六部。 朱翊钧突然转过头,看向海瑞。 神色复杂,带着心疼,又有些自豪道:“海卿,你以为朕内帑那一百万两白银,是白给内阁六部凑的吗?” 六部的事,反倒让内帑出了一百万,不吐点肉出来怎么行? 这钱自然不止是在这里,但趁机达成以上这些政治共识,再正常不过。 海瑞只思考了一瞬,立马反应过来。 朱翊钧抓住他的手:“值不值得,就看海卿了。” 海瑞无语凝噎,只得再度保证。 君臣二人又谈论了些细节,随后又拉了拉家常。 快到傍晚,朱翊钧才不舍地目送海瑞出宫。 等到海瑞离开。 朱翊钧才叫过来一名中书舍人,吩咐道:“替朕拟旨,给海瑞母亲,加诰命,具体下内阁议论。” 中枢舍人应声而去。 朱翊钧又唤来张宏:“去,赐海瑞例银二十两,再为海瑞选名好生养的侍妾送去。” “若是海瑞与海母推脱,就说……父母赐,不可辞,切莫辜负皇恩。” 这种纯粹的好人却孤零无后,总归听起来有些凄凉。 他也就随手为之了,至于行不行,只能看造化。 张宏领命而去。 随后又朝李进问道:“给张鲸挑的人如何了?”李进忙答道:“圣上,已经交到张鲸手上了,都是御马监的精锐。” 朱翊钧点点头:“把他叫过来。” 李进正要应声而去 朱翊钧又叫住了他:“算了,事情太多了,你替朕带话给他。” 李进躬身静候圣帝德音。 朱翊钧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南京守备是张宏以前的职司,朕知道他们在里面有些根底。” “这次张鲸去任南京守备,不用做什么,给朕弹压住一应蠢动,无诏片甲不得出营。” “若是带着御马监的精锐去上任,都办不好这点小事,那就干脆在南直隶自刎,别回来丢人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说完了,让李进去传话。 他既然已经给海瑞派了精兵,就不怕单纯的民乱。 反而是内外勾结,鼓噪官兵闹事这一环,不得不防。 所谓南京守备,便是掌节制南京诸卫所,一般由勋贵与宦官同时担任。 张鲸是个狠人,历史上既然能扳倒冯保上位,手腕必然不差,让他去南直隶,就是为了弹压南京诸卫所,防止有变。 防微杜渐,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极致了,只盼这次海瑞不要让他失望。 李进悄然退了下去。 待所有事吩咐完,朱翊钧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独自留在校场,又回忆了一番应对,想想还有没有什么疏漏。 确认无误后,才长出了一口气。 最近这些时日,耗费心神的事情太多了。 可惜,还不到能歇息的时候。 想着,便让人伺候穿上木甲,开始练习拳法来。 …… 用完晚膳后。 朱翊钧才有暇翻开《论语》跟《礼记》,学习起来。 本是疲惫不已。 但一想到明日经筵,朱翊钧只能强打精神,先把功课做完。 他就这样静静阅览起来。 时而沉思。 时而对提笔对某些地方做个圈注。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才缓缓合上书页。 而后实在有些倦怠,干脆闭上眼睛小憩一会。 迷迷糊糊歇好一会,才伸了个懒腰,坐起来继续用功。 他回了回神,铺开纸张提起笔,斟酌了一下,缓缓写道:“经筵官时行,谓朕曰,人之初,性本善;经筵官四维,谓朕曰,人之初,性本恶。朕茫茫然不知所从。” “经筵后,朕遍阅典籍,纵览群书,始知有孟子性善论,荀子性恶论,告子无善无恶论。皆诸子亚圣之言,朕愈惑惑然不知所向。” “幸有朝鲜国为君父分忧,进献先天之人。” “朕命内廷窥伺月余,记载所行所为,终有定论。” “其人遇恶不烦,见善不喜,从心所欲,行为无限,心无规矩。” “及至宦臣教授礼仪,司业传道人伦,其人宛如天地清浊渐分,渐有良心善举,感恩之情。” “乃得,人性之始,无有善恶,后天所见所遇以决之。” “遂从告子之论——‘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 “亦有心得,谓之曰:论之争端,非明证无以服人。” 他一气呵成将明日经筵的作业写罢,满意地吹了一口气。 他静静等着墨迹干涸,向侍立在旁的蒋克谦。 随口问道:“李贽什么时候到京城?” 蒋克谦面无表情,一板一眼道:“圣上,李贽一路上四处寻人探讨学问,给各地学院传道解惑,比预计慢上不少,估摸还有两三日。” 朱翊钧皱眉,这家伙是真不给面子,他都这样催促了,还在路上拖拖拉拉。 转念一想也是,孔子在这家伙眼里是狗叫,那自己这个皇帝估计跟狗屎没什么区别。 他又追问道:“郑王家那位世子呢?” 蒋克谦摇摇头:“锦衣卫遣人跟宗人府一块去的,还是推脱不来。” 朱翊钧叹了口气,还是心怀怨怼啊。 当初郑王上奏谏世宗皇帝,结果被动怒的世宗直接除了王爵,降为庶人,禁锢于凤阳。 虽说先帝施恩,给郑王放了,也复了爵位,但这梁子显然没这么容易放下。 当初郑王被囚禁时,这位郑王世子刚十五岁,言说“痛父非罪见系”,而后筑土室于宫门外,席藁独处,直到郑王被开释。 郑王无罪被囚,那么错在谁不言而喻,所以这位郑王世子一直对皇室心怀怨怼,此后好好地府邸不住,跑去筑土室,就是一种无声抗议。 而郑王本人,历史上更是拒领食禄,老死都穿着布衣,吃淡饭青菜。 这就难怪,为什么朱翊钧当初登基,这一家子一份贺表也没有。 如今他再三相邀,却仍是一再推脱,也在情理之中。 换做其他人,朱翊钧也懒得理会,反正是世宗的罪过,他心里也没负担。 问题在于……这位郑王家的世子,他志在必得。 其人唤作朱载堉,后世号称律圣,乃是鼎鼎有名的音乐家,数学家。 用天纵奇才都不足以描述他,这是一个,可以用横跨81档的特大算盘,进行开平方、开立方计算的划时代人物。 此人历史上证明了匀律音阶的音程,可以取为二的十二次方根,精确到小数点后二十五位! 这就是律学中的,十二平均律。 且不说早了欧洲人数十年这种没用的比较,单是这份数学天赋,朱翊钧就不可能放过他。 数学天赋自有数学天赋对应的嗅觉。 此人从勘定历法,到计算北直隶地理位置与地刺偏角,再到精确计算出回归年的长度和水银的比重,战功赫赫。 朱翊钧都不敢想这种人要是搞音乐之余,替他进行数学研究和推广,该是何等美妙的光景。 可如今心怀怨怼也不是个办法。 朱载堉在历史上主动放弃王爵之位,一心专研乐理,这种思想境界,显然不是寻常手段能打动的。 朱翊钧思忖良久,终于打定了主意。 他又铺开一张纸,提起笔缓缓落下,在抬头处写道:“郑王,厚烷我亲、郑王世子,载堉我亲。” “我尝闻郑王因言削爵,非罪见系,我皇考虽行拨乱反正之事,却难抚亲亲之伤。” “此乃我皇祖父之过,我愿受之,遥以歉礼与郑王,万望开解族亲,早日释怀。” “另,闻载堉我亲颇趣乐理,我之近卫克谦,亦有擅长,近来偶有所得,可使等程音律之位,增至十二位。” “若得闲暇,可赴京城,尽亲亲之谊,探音律之道。” “盼复。” 朱翊钧写完后,又拿起一旁的私印,盖了下去。 在落款处,留下了“长惟居士”四字。 做完这些,朱翊钧才唤了声蒋克谦。 一脸笃定道:“蒋卿,朕听闻你在音律上有了新的感悟,对吧?” 蒋克谦一怔。 有些摸不着头脑道:“没有啊。” 他的琴书编撰进度缓慢,也并没有新的进展,不知道圣上这话什么意思。 朱翊钧大手一摆:“朕说伱有,你就有。” 他将方才这封信,交给蒋克谦,嘱咐道:“你差人,将这封信送到郑王府上。” “另外,你再附上你的信,就说……” 他如此这般云云,亲口传授机宜 亲自教授了一番蒋克谦怎么做个谜语人,装作高深莫测。 其中一些数学思想他也记不太清,但他好歹是理工科出身,数分和抽象代数还是能记着些,用来当个谜语人,绰绰有余。 大不了给人骗过来之后再一起研究嘛。 改制明朝的税法,财政,必然要改制户部。 可以说,他现在最缺的人才,就是粗通数学的小吏。 他虽然脑子里有一套数学体系,却模模糊糊已经忘得差不多,若是想本土化,必然还需要这些数学家具体施行下去。 蒋克谦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准备之后按照皇帝的交代,将这几句话默写上去。 他拿着信,正要退出去。 朱翊钧又叫住了他,把先前写的善恶论作业交给蒋克谦。 吩咐道:“先去一趟通政司,把这个抄录一份送过去,登上下一期的日月早报。” “老规矩,还是用大白话。” “经筵上的前因后果也写进去,最后加一句点评,就说……” 说到这里,朱翊钧顿了顿,斟酌半晌才一字一顿说道:“凡宣称之争,以证明为先。” (本章完) 第57章 投石问路,疑团满腹 第57章 投石问路,疑团满腹 京城,十月二十九,清晨。 余有丁跟申时行又早早在羊汤馆占了个位置,吃起早食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余有丁看着申时行的官袍,不无羡慕道:“我等三人同科,你与元驭都已然穿上三品绯袍了” 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申时行成了吏部侍郎,王锡爵做了南直隶刑部侍郎。 余有丁看着自己区区从五品的司经局洗马青色官袍,忍不住心中吃味。 申时行却摇摇头:“丙仲这是身在局中,看不清楚,你这般简在帝心,圣上必然给你留了更好的去处。” 余有丁一愣,自我怀疑道:“是吗?” 申时行笑道:“伱看看你们这一批日讲官。” “高阁老、张尚书抛开不论,马自强做了礼部侍郎,陶大临简拔到了国子监祭酒位置上,陈栋那个闷葫芦都提拔成大理寺少卿,眼看就要跟着海刚峰去两淮立功了。” “你这个陛下独称的余探,难道还能给落下了?” 余有丁一听,似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但还是忧心申时行是不是哄他,更患得患失了起来。 申时行由得他自己钻牛角,自己则惬意喝起羊汤来。 余有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摇摇头抛诸脑后,说起别的事:“说起陈栋,这趟跟海刚峰去过江淮,回来再勘磨几年,怕是有望九卿了。” 陈栋如今是大理寺少卿,若是真把江淮的事办成了,往后少不了一个大理寺卿。 申时行想起昨日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眼中不由划过一丝神往:“这次陛下是动真章了,听闻调动了京营、锦衣卫、漕运都督、漕运总兵,乃至于连新任南京守备太监,也是带着御马监去弹压的。” 单这份信重,就让人心驰意动,也不知道陈栋什么福分能沾上海瑞的光。 二人对视一眼,余有丁再度叹了口气。 都说这位陛下圣德仁厚,善待大臣,怎么还不施恩到自己头上呢? 就在这时,羊汤馆外的街道上,响起了声声吆喝声:“卖报卖报!” “最新一期日月早报!” “通政司首发,圣上经筵体悟!” 申时行伸了伸手,招呼那少年近前。 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小兄弟,给我来两份。” 他轻车熟路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又递给余有丁一份。 这报申时行也不是第一次买了,可以说,凡是有些政治嗅觉的官吏,都不会错过新报。 自从定安伯赶赴松江府去之后,朝堂上的势力几乎都被清理了一遍,换上了如今几位大佬的人。 门生故吏们只剩几根独苗,九卿之中就只二人,都察院的都御史,葛守礼、以及通政司的右通政,何永庆。 离了高拱的庇护,还能在朝堂上屹立不倒,是谁在庇护,大家都门清。 既然知道何永庆是谁的人,自然也能猜出是谁要办的报。 所以,这份由通政司随着邸报一同发行的日月早报,就成了朝臣窥伺圣心的合法途径。 二人都很是懂行地各自浏览起来。 似乎是不约而同,两人都看到了这一期的大版——《从分辨善恶论的经历中,体悟出学习经典的态度与方法》。 新报总是这种大白话,二人见怪不怪,谁让内帑有钱,不用节约纸张。 只不过这标题的内容,立马让二人警觉。 余有丁皱眉问道:“这是要对前次经筵上的事,盖棺定论?” 经筵上关于善恶论的争执,余有丁自然也经历了。 人性善恶这种事,千年来都没有定论,怎么可能一场经筵能吵出结果。 但皇帝却非要一个定论。 这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 如今的官学是什么?自然是无冕之王,心学。 可心学中,对这个看法也不一致,有的认为善恶天成,抒发由心,有的认为善恶后天所成,需要修持,甚至也有认为世上无有善恶,可以任性而为。 争论一经挑起,就没那么好平息了。 尤其是皇帝还在经筵上,作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为此事,已经吵了月余了。 申时行摇了摇头,神色复杂:“盖棺定论倒不至于,却是不给讨论的余地了。” 皇帝这篇作业,说不上多精妙,大儒辩经,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哪里管你什么明证实例。 但如今皇帝这幅行止,却有一点无法让人忽视——那就是声音大。 刊行之权,不是一般书行书院能有的,但对于捏着通政司的皇帝而言,那就是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北直隶全方位覆盖不是说着玩的,这还是收敛了,没随着邸报一起抄送天下。 如今只是试探,要是朝臣反应不够激烈的话,说不得就要加印,送到两京一十三省,给天下人都看看。 而且这新报全是大白话,声音有多大,只受限于天下识字的人数。 声音大,基本盘大,又有明证相佐,在民间的说服力,天然就比空口白话的思辨有力度。 这不是来辩经的,是来搞以势压人的。 余有丁也开口道:“这位陛下,当真是做什么都要扯大旗,要趁心学的风,却将告子扯了进来。” 这个时候讲究复古,扯一位诸子来站台,效用不必多说。 单这份六经注我的架势,这位圣上,日后必不失为儒学大家。但这话申时行却并没有赞同,反而苦笑道:“这位陛下哪里争的是什么善恶论,他才不关心这些。” “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这位圣上要的,是重新阐道何为‘正确’。” 他重重地戳着报纸——在最后一句“凡宣称之争,以证明为先”上。 学术争论,从来没有裁判。 可如今皇帝这一出,很难让人不往这方面想。 申时行无意识地戳了六七下,直到戳出一个孔洞,才悻悻停止。 余有丁也看出了端倪。 惊叹道:“这位陛下,莫不是想圣、王一体?” 权力源流归于皇帝也就罢了,难道经学源流,也想收拢到自身? 这恐怕有些异想天开了。 申时行面色凝重:“应该不至于,我看,或许是想挑起诸学派争端,来做个判官。” 判官持有什么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有判罚之权,天然就能收拢各经书学派。 余有丁皱眉:“何以见得?” 申时行喃喃道:“说是说依从‘明证’,可认不认这‘明证’,不还是圣上说了算?” “这是借着各派争论的风,成自己的道啊。” “此前我还疑惑,这位陛下,八月时,为何让内臣塞了一堆腐草养在宫里,让几位阁老逐一观看。” 余有丁疑惑看向申时行,等着他的下文。 但申时行却闭口不言。 他忍不住问道:“此事我也知道,几位阁老事后三缄其口,此事难道还有什么说道?” 申时行有所猜测,却不想说出口,只揣测道:“或许,待今日这事起了争论,下一期,腐草之事,便会见报了。” 二人说到这里,便少了话语,相顾无言。 申时行是不想说,毕竟他也有些拿不住这位皇帝的脉络。 余有丁则是不太在乎,现在早就没了所谓的学派共同体,皇帝即便是有心统合经学,也不太可能做成。 两人吃过早食,便各怀心事,一同去往皇城。 申时行现在是吏部左侍郎,在吏部尚书陆树声不到任的情况下,他几乎等同于吏部尚书。 至于陆树声会不会赴任……反正朝廷已经请了两次了,此人还是没有动身的迹象。 总之,如今便是申时行代掌吏部,参与廷议。 换句话说,这位年岁不过三十七的俊彦,已经是左右大明朝局的廷臣了,还是那种举足轻重的廷臣。 是故,到了皇城之后,申侍郎只能遗憾与同科好友分道,径直赶往文华殿,准备廷议。 申时行到的时候,几位阁老都已经站在了班首。 他本想找座师吕调阳问问皇帝经筵和新报的事,却见皇帝已经高居御案之上,只得暂且按下,待廷议后再说。 入列不一会,工部尚书朱衡也最后一个到了。 这位工部尚书,从新帝登基以来,就忙着黄河、陵寝的事。 好不容易忙完,听闻近来又被新帝派了新的活计,也是个天生劳碌命。 朱衡来了之后,廷议便正常开始了。 张居正率先道:“问陛下躬安?” 朱翊钧缓缓点头:“朕躬安。” 如今开了经筵,皇帝的日程自然有所变化。 首辅、次辅、礼部尚书、吏部左侍郎,统统都充作经筵官,自然不能再这边廷议,那边经筵了。 哪边缺了人都进行不下去。 所以,便改成了等廷议结束后,再给皇帝讲解经典。 至于经筵之前,皇帝做什么,那就自由安排了——这是皇帝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争取来的。 此前数次考校,皇帝都无一处错漏,以全优的成绩获得了所有日讲官的认可。 最后一次,难度已经与童试不相上下。 皇帝仍是轻松通过,以至于两宫都夸赞不已,信任倍增。 是以,皇帝若是想将聪明才智,转移一部分到听政上,也是合情合理的。 朱翊钧被问安之后,也笑道:“众卿近来无恙否?” 这是寒暄客气,也是营造一种良好的政治氛围,氛围总是能感染人的,润物细无声。 诸位廷臣忙行礼回道:“臣等无恙。” 朱翊钧点了点头:“诸卿廷议罢。” 话音刚落,礼部侍郎马自强当即出列。 身子朝着御阶下拜,脸却扭过去瞪着通政何永庆:“臣礼部侍郎自强,有本奏!” 众人纷纷向马自强看去。 只见马自强怒道:“臣要弹劾通政何永庆,窥伺经筵,猥亵圣意!” “把持机要,膨胀权势!” “妖言惑众,散布流言!” (本章完) 第58章 应然归圣,实然归朕 第58章 应然归圣,实然归朕 马自强这一弹劾,群臣一听立马明白是指的什么事。 现下多数朝臣,都会让下人第一时间买回新报。 今晨的报,自然也看了,那篇所谓的学习心得,很难不记在脑海中。 马自强这次出头,大多数朝臣心中都暗自叫好。 彼时皇帝弄了个新报,只以为是小打小闹,做个邸报的白话版,让自己说话大声点。 哪里知道如今越来越过分,竟然有了抢夺释经权的苗头! 要是君权与释经权合流,那不成了地上神国了? 还敢定论什么是正确?这不就是想夺裁判的权嘛! 哪怕出于士大夫本能,都认为万万不可! 通政何永庆迅速滑跪,请罪道:“臣有罪,臣请致仕!” 别以为他想在这个位置上呆。 实在是高拱强行将他留给了皇帝,皇帝又坚持不让他走。 此前通政司被宋之韩把持,他基本不用做什么事,也就占个坑,乐得清闲。 谁知道定安伯走后,情况急转直下! 看看如今,接手通政司不过四个月,就被接连弹劾十余次了! 他早就不想干了! 可惜,何永庆想跑路是不现实的,朱翊钧还没等到合适的人,暂时不想让他走。 朱翊钧听了二人一问一答,连忙出头拉偏架道:“马卿,不利于朝局的话不要随便乱说,不妨事后上奏疏,写个详情出来?” 还妖言惑众,搁这儿跟谁阴阳怪气呢? 马自强一口气憋在胸口。 闷闷道:“陛下,臣上次弹劾的奏疏,被陛下留中了。” 朱翊钧摆摆手:“那是朕母后留中的,一码归一码,卿放心上奏,朕会好好研读,劝慰两宫。” 这时,户部右侍郎傅颐也出列道:“陛下,何通政将陛下在经筵上的话语,刊行天下,恐怕有窥伺圣心之嫌,确实有所不妥。” 话音刚落,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也跨出一步,持芴下拜:“陛下,今日经筵还未开,便有所谓的圣上体悟流播天下,您难道认为这是可以的吗?” 朱翊钧扫了一眼廷上众臣。 几位阁臣面无表情,六部尚书一言不发,让人拿不准是哪些人对这事有意见。 他自然知道近来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激起了很多人的不满。 从顾寰掌京营,到海瑞回京,再有昨日传出他有动两淮盐政的风声。 今日对于早报的发难,恐怕是几件事积蓄的不满,合流了。 他不急着开口,就冷眼旁观着。 眼下群臣纷纷拿何永庆说事,他反而不能亲自下场了。 果然,都给事中栗在庭体悟圣心,立刻出列道:“臣也以为,李少卿所言,老成持重。” 他朝御阶上行礼道:“陛下,臣有议,请陛下勒令何通政,此后务必等经筵结束,再行刊载陛下言语,才能显出章法。” 朱翊钧微微一笑。 虽然不能让栗在庭进内廷伺候,但放在廷议上,也还是很得心应手的。 话音刚落,马自强就要再度争辩。 都御史葛守礼也出列道:“诸位臣僚,是何通政不该刊载陛下的言语,还是说,陛下的言语有错漏,不宜刊载?”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 葛守礼作为高拱留下的人,已然变成了皇帝的铁杆——他对于高拱落败后,还享尽尊荣,极为感激。 更别说这些时日接触下来,他只觉得这位圣上,完全不逊于那位新郑公! 马自强哪里会上当,就死死抓着一点:“自然不是陛下言语不妥,而是何通政不该窥伺圣心!” 虽然明知事情是什么个情况,但说话却是不能露马脚的。 栗在庭不阴不阳来了一句:“若是这般,那一应中书舍人,都该论罪了。” 双方一时间势均力敌,僵持不下。 待众臣吵了一会,朱翊钧才抬手止住了争论,神情温和道:“诸卿,听朕一言可否?” 待各自停了声响,他才看到张居正与高仪,缓缓问道:“今日既然说到这里了,二位先生,不妨先当经筵议论一番,而后再廷议?” 二人知道些内情,默默点头。 前者看在一百万两的面子上,旁观皇帝表演。 后者则是欣慰地看着自家弟子,静候他侃侃而谈。 朱翊钧看向马自强,和蔼道:“马卿,方才葛卿问得好,朕也想问一问,卿是以为朕言语有错漏,还是朕的言语不该刊行天下呢?” 马自强坚持方才的观点:“陛下,是何通政……” 朱翊钧打断了他。 直言不讳道:“此事,是朕让何通政刊印的。” 这话一出,马自强立马就愣住,一时没想好下文。 朱翊钧饶有兴致地看着马自强,心中半点不慌。 学术争论,在现在这个时候,没那么致命。 徐阶之后,高拱、张居正执掌内阁,二人都极力排斥心学,主张与其整天神神叨叨,不如干点实事。 心学都没牌面,更别说理学了。 上面大佬是这种想法,那提拔上来的人,也多少带有这有特征。 所以,马自强这些侍郎、少卿,反而是少数。 更别提里面还有借题发挥,想找两淮、京营茬的人。 这些乌合之众,还真不能压着他低头。 见马自强支支吾吾,不能言语,朱翊钧没让他难堪,主动接着道:“马卿,朕知你顾虑什么,朕并无为天下学派定统的意思。” 有些事要开门见山,云遮雾里的,反而容易被曲解,至于信不信,就不关他的事了。 “朕少时,便读了屈子的天问,心有戚戚。”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宇宙、本我,焉有不好奇的?” “马卿,你有惑吗?” 马自强默然不语。 朱翊钧放过他,又看向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李卿,你有惑吗?” 李幼滋叹息:“陛下,臣亦有所惑。”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一一问过去。 他似感慨,似抒情:“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本以为朕开了经筵之后,诸位饱学之士,便能为朕解心头之惑。” “可朕初开经筵,便有几位先生争执不下,朕都觉得言之有理,更是不知何所从。” “这只能说明,朕才智不足,无法分辨。” “朕回宫后,愈发沮丧。” “又想到了政事上,譬如一人弹劾,一人抗辩,朕才智不足,又该何所从?” “譬如六月白虹贯空,有给事中上奏,说这是朕不德之预兆,亦有御史说,此乃天降祥瑞,朕又何所信?” “此外种种,譬如地方情事、百姓现状,众所不一,朕又该怎么办?” 一番话发自肺腑,直教人无言以对。 众臣纷纷下拜请罪。朱翊钧虚扶众臣,摇头道:“这是朕才德不足,岂是诸位肱股之臣的罪过?” “所以,朕不得已,学着刑部断狱的路子,自己心中有了个章程。” “也就是所谓,万事以‘明证’为主。” “就像这善恶论,并非朕想为诸学派定统,只是适逢其会,找到了明证,这才发自内心,愿从陶卿所言。” 陶大临便是在经筵上坚持性无善恶,后天所成。 朱翊钧看向陶大临,微微颔首。 陶大临还在低头请罪,头埋得极低,一动不动。 这事情很复杂,至少是涉及到心学内部争端,往大点说,还涉及到心学与理学的争端。 再大一点,则是诸子百家源流之争。 更大一点,则是皇帝要抢夺释经权。 至少在马自强看来,这经学裁判的位置,万万不能留给皇帝。 他闷闷道:“陛下,‘明证’也未必是‘明证’。” 刑科上,有伪证一说。 那么究竟是明证,还是伪证,这还不是靠皇帝一张嘴? 说白了,不就是在抢夺释经权? 朱翊钧听了这话,终于心中一笑,终于,马自强总算是落入他的话语节奏中了。 他要争的,自然不是什么经学道统,也不是要争做这个裁判,更别提其余什么乱七八的圣王一体,定统官学。 这些封建经学,可以作为资粮,但决不能作为地基。 他要另起炉灶!朱翊钧要的事情,反而就是明面上的东西——明证。 古人是有很多宣称的,往宽泛了说,有什么天人感应,什么神仙魔佛。 着眼于身边,亦有什么风水、运气、占星。 有人宣称雷霆是神仙发怒。 有人宣称彩虹是天赐祥瑞。 有人宣称疾病是某种邪祟。 那么问题在于,这些是真的吗?大部分会选择相信。 这种没有依据的相信,便称之为迷信。 有史以来,就是这般过来的。 如今,他提出了所谓的“明证”,便是要掀起一场思潮——宣称之事的因果关系,是需要证据的,也就是所谓的“明证”。 但,这还不够。 因果关系可以是直接,也可以是间接的,明证也可以是清晰真实的,或者是虚伪模糊的。 更进一步的,如何确定“明证”是不是“明证”? 那就得建立起验证因果关系的统一方法! 这,才是朱翊钧要的。 同时,也是每个文明必走的道路——自然哲学与科学思维体系的萌芽。 马自强这个质疑很好。 凭什么伱说明证就是明证?凭你是皇帝吗? 朱翊钧欣赏地看向马自强,开口道:“马卿,如何判断明证是否是明证,应当也是有法子的。” “但朕才能不及中人,却是想不出来。” “是故,朕还要仰仗众位饱学之士。” 这就是让出了裁判之权,让这些人放心。 至于谁来裁判? 所有人都做不了裁判,或者说,所有人都是裁判,才是朱翊钧想要的样子。 他止住想插话的众臣,继续道:“前些日子,道门高功捐献了些银两,朕也不打算用来享乐,便想着建个学院,专为解此惑。” “诸卿以为可否?” 数学和哲学,都是百年之功,他不指望如今就能有效果。 但,布局,得从现在开始了。 技术是技术,科学是科学,没有一整套对应的自然哲学体系,他爬再多的科技树也是枉然。 不过又一场洋务运动,不过尔尔。 反之,如果能促进自然哲学的萌芽,就能合天下人的智慧,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知识涌现。 从天文、数学、物理等等,可谓四两拨千斤。 至于这会不会动摇他的位置? 要是自然哲学,也能吃春药,三步并做两步走,百年之内完成现代化,那他也不吝于“今日无事”。 更何况,谁说帝制不能与时俱进的? 皇帝话音刚落,方才出面弹劾何永庆的几人,都已然面面相觑。 完全摸不着皇帝行事的脉络。 一旁的巡按广东御史杨一桂,忍不住试探道:“陛下,这山长可有人选?” 若是皇帝打算任这山长,不还是脱了裤子放屁? 朱翊钧沉吟片刻,突然抚掌笑道:“那便礼部侍郎马卿来任吧!” 验证因果的方法一定是客观的,谁任山长并没有什么关系。 啊? 马自强惊愕抬头。 已然被皇帝这一手彻底弄懵了。 他并没有即刻接下这差使,反而陷入了沉思。 皇帝,究竟要做什么? 此前他有过种种猜测,包括抢夺释经权,政教合一。 也包括挑动各学派争端,浑水摸鱼。 以至于他甚至想过皇帝想开宗立派,做个圣人帝。 可如今,皇帝将裁判“明证”的权力扔了出来,还要开设学院,连山长都扔给了方才与皇帝作对的自己。 究竟是什么路数? 总不能真是孩童心性,想用以解惑吧? 马自强沉思良久,才开口道:“陛下,不是所有事情都有明证的。” “孔圣教诲世人,如何修身,如何养德,此等事,岂需明证耶?” 善恶论给皇帝找到一个实例,并不意味着所有事都可以。 一如心学思辨,皆在自我心中完成,哪里还需要什么明证? 他不管皇帝什么目的,都下意识觉得不妥,想挡回去。 孰料,朱翊钧却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 这话他比马自强更懂。 自然哲学只能管自然的范畴,其余的社会学,认识论,本体论,未必是有因果,有明证的,更多是靠思辨来完成。 只能说,马自强智慧着实不差,立马就能切入重点。 朱翊钧看这马自强,面色严肃,认真道:“马卿说得对,此事朕也想过。” “所以,朕的意思是……” “应然的归于圣,实然的归于朕。” (本章完) 第59章 惊雷炸响,摩拳擦掌 第59章 惊雷炸响,摩拳擦掌 “应然归圣,实然归朕。” 这句话,注定了要在史册上大书特书。 这一日,皇帝朱翊钧,借着廷议,宣称与诸圣划道而治。 精神的延拓,由孔圣也好,王圣也罢,自行去钻研;但自然的运转,皇帝明言,他心中有惑,只有明证可解。 又以道门捐赠、内廷牵头、礼部配合、工部出力,筹备一座学院,专事哲思,例如宣称与明证的因果关系、明证的标准、得来明证的方法等等。 同时,暂定第一任山长由礼部侍郎马自强兼任,暂定左右副山长分别由,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国子监祭酒陶大临兼任。 毛发逐渐稀疏的工部尚书朱衡承诺,定然在一月以内竣工学院,为改元贺礼。 …… 十一月一日。 还有十天就冬至了。 天气已经逐渐寒冷了起来,昨夜一场小雨,更让今晨的风格外刺骨。 若是先帝在时,这个时节,朝臣们就要逐渐开始迟到,甚至不朝。 奈何两月前考成法就像一座山一样,压了下来,逼得人不得不从温暖的床榻上爬起来。 暗中咒骂两句张居正,便穿戴好进皇宫坐班。 每月初一十五,本是该大朝会面圣,但两宫跟内阁都以为,新帝学业繁重,又需听政修习,实在不好再添负担,便商量着改元之后再启大朝会。 既然大会不开,那自然是要开小会的。 廷议照常举行。 今日参加廷议的人,似乎是约定好的一般,刚一踏入文华殿,就要被一道身影吸住目光一时半刻。 至于为何一抬头就能看到这道身影?自然是因为众臣仿佛躲避似的,纷纷离远了半个身位,以至于这道身影周身,腾出了一个小空地。 这般受朝臣排挤的,自然就是海瑞了。 海瑞昨日将老母安顿好了后,今日一早,便去都察院报道了,而后被葛守礼带来了廷议。 今日廷议时间紧任务重,众臣与皇帝互相走了个过场,便开始了正事。 先是漕运总督王宗沐的奏疏。 户部尚书王国光出列道:“漕运衙门上了道奏疏,户部不能专擅,大家议一议吧。” “漕运总督王宗沐条陈漕宜事:恤重远之地。漕运惟湖广永州、衡州、长沙,江西赣州四府道路极远且险,议将漕粮一十万四千七百八十三石八斗,每岁坐准改折。 “直隶苏州、松江、常州、浙江嘉兴、湖州五府粮数过多,议每岁照白粮之多寡分摊改折十万石。如河南、山东,坐折例派拨无单无船之卫所轮流歇运,以示优恤。” 简而言之,便是要将内陆四府的粮税,改为折银缴纳,不用再缴实粮,而差的这部分实粮,用两淮五府补上。 这话刚落,群臣就面面相觑。 实物就是实物,至多只能踢斛淋尖,吃点损耗。 但若是折银缴纳,百姓就得再倒倒手,这其中的油水可不一样。 将两淮的折银份额改成了实粮,就是将油水让了出去,这分明是在侵夺两淮的利益啊! 这是王宗沐开始了,还是皇帝要开始了? 自从海瑞回京,就屡屡有要动两淮的风声,今日一上朝,就看到海瑞这杆子杵在那里,现在又来这么一道奏疏,怎么看都有些巧了。 不知哪些人交换了神色。 一番意见交流后,刑部右侍郎毕锵出列道:“我曾在地方上做过事,在湖广、南直隶等地都有些资历,恰好有些了解。” “此事决计不可行。” 毕锵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后历任浙江按察司提学副使、广西布政司右参政、按察使、浙江布政司布政使、湖广布政司左布政使。 而后在南直隶应天府做过府尹。 他口中的在地方做过事,自然是有分量的。 “王宗沐说这五府粮食过多,那是不懂地方事情,这五府粮食固然多产,耗费也多。” “除了自用,还有官府征用酿造、与海外贸易等等,实际所余粮食,根本不多!” 言之凿凿,又加上确实有地方履历,说服力极强,众人纷纷点头,以示认可。 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冷不丁问了一句:“毕侍郎是南直隶人吧?” 话音刚落,毕锵脸色立刻涨红,扭头质问道:“栗给事中什么意思!” 栗在庭低下头,仿佛没说过这话一样。 王国光出面接过话茬:“好了,咱们就事论事。” 工科给事中张道明,也出列道:“此事,还是不要开先例的好,否则容易加剧南北对立。” 这话点到为止,但意思却很明显。 朱翊钧饶有兴致地在屏风后面,翻阅起了这人的卷宗。 张道明,浙江余姚人,隆庆二年同进士出身。 这道转移支付的事,自然是投石问路的,也好看看南直隶在朝堂上声音有多大。 要动两淮,不可避免要得罪南直隶。 什么叫两京,说白了就是两套中枢班子。 行政上地位高也就罢了,财政上,南直隶也占据了天下财税大半。 除了兵权之外,跟二号朝廷没什么区别,一如东北划局,随时能天冷了加件衣服的那种。 哪怕没有二心。 也始终势力过于庞大,让北直隶投鼠忌器。 眼下他要动两淮,都不得不拿出平叛的架势应对,才敢让海瑞出门。 卧榻之侧,有着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朱翊钧都不知道之前这些皇帝,是怎么能睡得着觉的。 廷议还在继续。 除了这二人外,又陆陆续续四人出列,言说王宗沐奏疏何处不好。 毫无意外地,此事被议了否,将奏疏打了回去。 但气氛都到这里了,自然还有下文。 工部尚书朱衡出列道:“漕运总督王宗沐奏:海运抵岸。” 说罢,就要回列。 朱翊钧以手扶额,技术官僚这么难沟通么? 他无奈,只能隔着屏风提醒道:“朱卿,不妨说清楚些。” 朱衡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补充道:“王宗沐言,海运不行,已百六十余年。” “此前王宗沐任山东左布政使时,因胶河之议,详考前代沿革始末,向内阁条陈海运十二利。” “言说,海运势在必行!” “被廷议否决后,无意间被先帝所知,乃拟今年通海运,试行一番,再观后效。” “王宗沐任漕运总督后,亲试六船过海,近日相继抵岸。” “乃提议工部,海运与河漕两途并输,诚为国家千万年无穷之利。” 朱衡一口气说完,施施然回了班列。 但朝官犹如炸锅一般,争相窃语了起来,还是纠仪官呵斥了一声,众人这才停下耳语。 这可是近海海运。 说白了就是靠海上航线,完成内陆货运的需求。 从东南,从海上到浙江,进两淮,乃至从海上到山东,进天津卫。 说是海运,实则这跟漕运一个赛道啊! 赤裸裸抢人饭碗的事。 王宗沐此前的《海运条陈十二利》,已经详细论述过此事。 大家都看过,什么反应? 用王宗沐自己的话说,就是“群听骤闻,相顾疑骇”,反对声音之大,不绝于耳。 现在又来? 不少人蠢蠢欲动。 有人一马当先,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出列道:“此事,我有耳闻,南京户科,恰好有此事奏。” 众人都向他看去。 贾待问是隆庆二年进士,历任吏部、工部给事中,八月方才升了户科都给事中。 此人虽然不是南直隶人,但两个儿子,分别娶了前中极殿大学士,南直隶人李春芳的孙女,南京户部尚书曹邦辅的女儿。 自家女儿也嫁到了南直隶去了。 可以说贾待问就是南直隶的代言人。 只见贾待问拿出一道奏疏,递给众人,自己则开口道:“南京户科给事中张焕,陈条反驳了王总督的奏疏。” “总督王宗沐,奏报海运米十二万石,从淮安出发,依次抵达天津,并最终到达港口,粒米无损。”“但实则,坊间传言称有八艘载有三千二百石米的船只遭遇风暴,损失殆尽,杳无音讯!” “据说,王宗沐预先料到可能会有这样的损失,因此派人携带三万两白银购买粮食以作补充。” “这是欺天大罪啊!” 又是一阵喧闹。 突然,御阶上的屏风被撤了开来,群臣见怪不怪。 皇帝一脸失望地看着贾待问:“坊间传闻?” “据说?” “贾卿,朕此前才疑虑了这种事,二者奏疏有出入时,朕该以何为主。” “总督王卿,言十二万石颗粒无损,是有十二万石粮食在船上作为‘明证’。” “给事中张卿,言三千二百石损失殆尽,却只是‘坊间传闻’、‘据说’。” “这叫朕何所从?” 贾待问面色一变。 连忙开口解释道:“陛下,言官有风闻奏事之权!” 朱翊钧摇摇头:“贾卿,朕没有不让言官奏事,但既然这种地方上的事,朕鞭长莫及,你们就不能体谅一下君父,去探查一番‘明证’再上奏吗?” 不知这话是不是提醒了某人。 栗在庭突然也出列道:“对啊,贾给事中,怎么王总督和张给事中的奏疏同时到的,张给事中还能反驳王总督?” “是未卜先知,还是偷窥奏疏?亦或者,干脆是王总督身边有什么不干净的人?” “我朝的封疆大吏,这般赤身裸体的吗?” 朱翊钧朝栗在庭投去欣赏的目光。 明里就算了,暗里还是得赏他点什么。 近海海运这事,不是没有由来的。 虽说风暴、触礁等事风险极大,但总不能因噎废食。 此前高拱当权的时候,就一心想开海,顺带把近海海运的事也做了。 就有了王宗沐《条陈海运十二利》这事,而后授意王宗沐试行,也是高拱向先帝请的旨。 如今朱翊钧接收了高拱政治资源,此事自然也接了下来。 继续尝试海运,既是时代的需求,也是为了动漕运所做的准备工作。 等海瑞动两淮漕运,难免不会出乱子,届时,海运多少也能临时做个备用。 免得被人用“大局”胁迫。 栗在庭助攻后,贾待问就要反驳。 但首辅张居正突然出列,接过话茬:“此事我也记得,先帝下诏试行时,应当令工部随行了吧?” 朱衡突然被点到,有些怔愣。 想了好一会,才道:“有二名主事全程跟随,但没听闻有什么倾覆之事。” 他迟疑道:“不过臣以为,即便有倾覆,也应当继续探索海运吧……” 众臣看了一眼这技术官僚,敢情还没明白在争论什么事呢? 这哪里是技术问题,这是政治问题。 要是走海运,那漕运怎么办? 这可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不是行与不行就能定下来的。 王宗沐真是不当人子,好好一个漕运总督,挖自家墙角。 礼部张四维出列,打着圆场道:“如今实行海运,好比在北方尝试种植水稻,起初应少量试验,观察是否适应当地的气候条件,再逐步推广。” “同样道理,河运与海运的长期与短期适宜策略,也应根据实际情况灵活掌握。” 朱翊钧深深看了一眼张四维。 口中赞道:“卿老成持重之言。” 心中却暗自警惕,如今的乡党以晋党最甚。 但南直隶的乡党也不容小觑,后世的浙党、东林党,都是从泛南直隶乡党分流出去的,可见势力庞大。 如今若是泛南直隶乡党,与晋党合流,事情就不好玩了。 朱翊钧又看向王国光:“王卿,户部什么意思?” 王国光早有准备,沉吟片刻才道:“之前科道官员提议表彰海运的功绩时,我们曾指出,长远来看,依赖河道是根本,而海运是应对当前紧急情况的手段。” “我们则认为,鉴于海运风险难料,应当先熟悉这条路线,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户部提议,不妨在元年,适度再度增试海运之行。”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表态。 面色温和看向张居正:“元辅,内阁这边怎么看?” 张居正瞥了皇帝一眼。 还是开口道:“南直隶言官所言,只是传闻,难以深入追究,但对于敢于担当的官员,应从宽处理,以观后效。” “更何况,海运涉及人数众多,包括来自几个省份的人力,历时数月,穿越三省,参与其中的官员、守令、守备以及水手等数百人,若有沉船事件,不太可能只有言官提起。” “那三万两白银出自淮库,有账可查,雇佣的人力船只也有明确记录,陛下,不妨令户部协同都察院,通过巡按御史进行核查。” “至于海运之事,臣以为王尚书所言,是谋国之论,内阁附议。” 朱翊钧点了点头:“那卿稍后奏拟到司礼监。” 二人三言两语,就将此事定了下来。 贾待问脸色阴沉,这皇帝,可比先帝难糊弄多了。 这就罢了,还有当朝首辅助纣为虐,真是国将不国! 他回到班列,不着痕迹看向张四维一眼,只得了一个摇头的回应。 呸!拿了好处就象征性出力,早晚你晋党也得试试这滋味! 心中发泄了一通,无奈只能与几位同僚交换眼神,示意从长计议。 贾待问本以为事情到这里,也就够了。 连连针对两淮,所谓事不过三,接下来应该没他们什么事。 但…… 内阁次辅高仪,出列道:“内阁收到数份弹章,人证物证俱有,拟下三法司共审。” 他拿出几分奏疏,供朝臣传阅。 自己则看着刑部尚书王之诰、都察院都御史葛守礼、大理寺卿陈一松三人。 开口道:“是关于两淮都转盐运使,王汝言。” “贪赃枉法、中饱私囊、勾结盐商、克扣税款等凡十二条罪状。” “案犯已被收监到漕运衙门,人证物证俱在北镇抚司。” “三位,你们看谁来办这案合适?” 贾待问、张道明、毕锵等近十人,纷纷不约而同看向海瑞,面色狂变! 刑部尚书王之诰摇摇头:“两淮鞭长莫及,刑部手上案子多,就不去人了。” “不妨下南直隶刑部,配合都察院御史调查。” 这种涉及到官吏的,一般是都察院主导。 刑部授权给南京刑部,倒也合理。 大理寺卿陈一松还未发言,张居正抢过话头:“南京的大理寺致仕数人,尚未补缺,恐怕不便这样。” 大理寺少卿陈栋一脸自信出列:“大理寺少卿栋,愿领此职。” 皇帝欣慰开口:“陈卿果是当仁不让,那便陈卿吧。” 宛如唱戏一般,各自有各自的台词,眨眼之间就将事情定了下来。 朝臣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此前吹风,要动两淮盐政,本以为还有时日准备,谁知道内阁不声不响,就拿下了一名两淮都转盐运使! 这是蓄谋已久啊! 分明是早就给人拿下了,就等着海瑞入京,今日海瑞一上廷议,就立刻把这事拿出来称量。 众人越过葛守礼,目光死死钉在海瑞身上。 果不其然。 只见葛守礼也看向海瑞,颔首道:“督理两淮盐课兼理河道,是佥都御史海瑞职责。” 海瑞一步踏出,朝着皇帝,一脸刚毅肃容:“职责所在,臣必办好此案!” 还有一章,晚点发(要修一下) 注1:漕运总督王宗沐条陈漕宜四事:一、恤重远之地。漕运惟湖广永州、衡州、长沙,江西赣州四府道路极远且险,议将漕粮一十万四千七百八十三石八斗,每岁坐准改折。直隶苏州、松江、常州、浙江嘉兴、湖州五府粮数过多,议每岁照白粮之多寡分摊改折十万石。如河南、山东,坐折例派拨无单无船之卫所轮流歇运,以示优恤…… 注2:总督漕运都御史王宗沐奏报:海运抵岸。言:“海运不行,已百六十余年。臣前任山东左布政使时,因胶河之议,详考前代沿革始末,与其必可行者,条陈十二利。时,群听骤闻,相顾疑骇。其后,科臣建白,抚臣试行,皆符臣言。事果不谬,因获上闻,定拟今岁通运。臣适又叨官漕司,规度发行。兹者,六帮无失,相继抵岸。天下臣民,始信海运可行。以此与河漕两途并输,诚为国家千万年无穷之利。”报闻。 注3:先是南京户科给事中张焕,论总督漕运,王宗沐六月内飞报海运米十二万石,于某日离淮安,次天津,抵湾,粒米无失。比闻人言啧啧,咸谓海运八舟米三千二百石,忽遭风漂没,渺无影响。宗沐盖预计有此,令人赍银三万两籴补。 以上三注——《明神宗实录》前一为隆庆六年七月、后二者为十月 (本章完) 60.第60章 稔恶盈贯,记录在案 第60章 稔恶盈贯,记录在案 北镇抚司是锦衣卫所属司,掌管刑狱,有巡察、缉捕、审问之权,不必经过三法司,尤专以酷刑镇压贪官污吏。 乃是有办案之权,只属于皇帝的特务机构。 王汝言的案子,是他的下官,向北镇抚司揭发。 这下官名叫许孚远,本是任吏部主事,在今年七月,因以考察浮躁,上疏自陈得失不过,被皇帝亲自批示,降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判官。 此人辜负皇恩,心怀愧疚,便决定到任上好生当差。 但甫一到任,就发现了上官王汝言贪污腐败,触目惊心,而后许孚远难捱良心煎熬,便暗中收集证据,揭发了王汝言。 许孚远如今正在北镇抚司,当然,不是关押,而是看护了起来。 按理说三法司要过问的案子,不应该将人看护在北镇抚司。 但许孚远为人小心谨慎,只说事关重大,宁愿蹲大牢,也半步不肯离开北镇抚司,生怕遭遇了毒手。 锦衣卫无奈,只能给他好吃好喝看护着。 以至于北镇抚司的大牢中,出现了木桌矮床,好酒美食的奇观。 海瑞来的时候,看到这样一间牢房,都忍不住愣了片刻。 他身侧跟着大理寺少卿陈栋,二人协同办案。 骆思恭落后半步,紧紧跟随,哪怕在北镇抚司,也小心观察着左右。 海瑞推开大牢的门,看向许孚远,口中确认道:“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判官,许孚远?” 许孚远本是倚靠在矮床上休憩,见进来的两人都着绯色官服,立马明白这是朝中大佬。 他忙不迭起身行礼:“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判官,孚远,见过二位上官。” 许孚远不是案犯,只是证人,官身自然还是在的。 海瑞跟陈栋对视一眼,相继拉开椅子坐下。 前者将木桌上的酒食都拨到了一边,拿出卷宗放在了桌上,开门见山:“你检举的王汝言?所为何事?” 陈栋挥手让跟随的吏员退下,亲自拿起笔在旁记录起来。 许孚远作为证人也不用站着,顺势坐到了对面。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看着二人有些迟疑,确认道:“不知二位上官,什么职司?” 海瑞挺直腰板,端坐回道:“我是督理两淮盐课,佥都御史,海瑞。” 话音刚落,许孚远似被按下了开关一样。 也不等一旁的陈栋说话,当即正了正身形,大声道:“海御史有问,下官知无不言!” 陈栋话到嘴边的介绍,生生咽了下去,干脆闭嘴不语。 海瑞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回话了。 许孚远毫不停留,说起此事来龙去脉:“下官此前是吏部主事,对各地官吏心中大概有些印象。” “被贬官到两淮后,我看到上官是王汝言,便留了个心眼。” “我在吏部时曾看过案卷,记得这人,此人在嘉靖年间,本是户部浙江司主事,品级不低。” “但此后一连三贬,先贬官通州同知,再贬江都、海门,而后更是贬为兴化知县,生生贬到七品。” “由此可见此人能力,虽然此后因得了李……某位上官赏识,又提拔回了户部。” “但那位上官致仕后,此人又被贬到了两淮。” “就这种草包,下官自然要留个心眼,免得被他牵连。” “果不其然!” “随后二月,下官暗中观察此人,便发现了此人行事,是何等藐视王法,欺天瞒地!” 他说到这里,咽了下口水。 这铺垫了好一大通,还未进入正题,陈栋只觉此人是不是故意消遣他。 想提醒一句,但审案海瑞为主,他没有开口,自己也不好插话。 反倒是海瑞,皱紧了眉头。 冷声问道:“什么某位上官,我朝哪有无名无姓的官!说清楚!” 许孚远迟疑了一下:“与本案无关,还是不提的好吧……” 海瑞静静盯着他,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既然出口了,便应该有名有姓。” 许孚远看了看海瑞,又看了看陈栋。 声音压的极低,近乎嗫嚅道:“是……前中极殿大学士,少师兼太子太师,李春芳。” 陈栋一惊,顿住了记录的笔,看向海瑞。 李春芳是扬州人,若是牵扯其中不是没可能,但这话实在模棱两可。 毕竟只是提拔,未必与两淮盐课有关。 记与不记都在两可之间,陈栋自然就得问问海瑞的意思。 海瑞面无表情,转过头朝他微微颔首:“记录在案。” 陈栋咬咬牙,将李春芳三字写下后,继续记录了起来。 海瑞又朝许孚远看去:“继续说,王汝言是怎么欺天瞒地的?” 许孚远深深看了一眼海瑞,闪过一丝敬佩。 虽然他是被审的,但这胆魄,也着实没让他失望。 他开口继续说道:“两淮所辖分司三,曰泰州,曰淮安,曰通州。” “理应,岁办盐引七十万引,存积盐二十一万引。” “但,下官看过两淮盐库……” 许孚远抬头看了一眼两名绯袍大员,轻声道:“存盐恐怕,不足五万引。” 二人霍然抬头。 陈栋脸色一连数变。 海瑞肃然,一字一顿提醒道:“证人许孚远言,盐库亏空十六万引,记录在案。” 陈栋下笔愈发艰难,记录下来。 海瑞追问道:“盐亏空去了何处,许判官可知?” 许孚远点了点头:“王汝言与盐商勾结,尽数当私盐卖了出去。” “非止盐库。” “两淮有盐场三十处,下官视过其余七场,私下问过盐工,每场出盐,较之预定之数,恐怕要倍之!” 倍之,那就是多出了七十万引。 这七十万引正常交税,按理是有四百万两,这个案值,已然是悚然听闻了。 但……陈栋不得不承认,如此才符合常理。 前宋每年一千二百万贯的盐税,怎么到了大明朝就只有二百万两了? 海瑞面色不改,点了点头,提醒怔愣出神的陈栋:“记录在案。” 他又看向许孚远:“盐商将官盐当私盐卖,好处都被王汝言分了?” 陈栋在旁心情复杂,理智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可能如此,区区一个转运使,能吃下多少? 那毕竟是数百万两。 但,他发自内心恐惧着真实答案,这数百万两的案额,要牵扯到的人,他都不敢想象。 许孚远摇了摇头:“此事下官也不甚清楚。” “不过,以王汝言的日常举止而言,恐怕吃不下这么多好处。” “再者说,其人到两淮也不久,可此事分明已经旷日持久,形成成例了。” 海瑞听出他有未竟之意。 身子前倾,质问道:“有线索便直言不讳。” 许孚远顿了顿,朝外张望了一下,海瑞会意,示意骆思恭站远一些。 前者才开口道:“是有些传闻。” “那几家盐商,每到时日,便会给某些高门大户送好处。” “自家宣称只是人情往来,但坊间都说,这是在分红。” 海瑞追问:“哪几家盐商?哪些高门大户?” 许孚远沉默半晌,似乎在做心里准备,克服自己。 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盐商有些多,我已经列到笔记中了,海御史可以到两淮后按图索骥。” “至于大户……” 他又朝外看了看,确定没人。 这才接着道:“有魏国公府上……” 话音刚落,陈栋的笔就跌在了地上。 他身子一抖,回过神来。 俯身拾起笔,有些歉意地朝海瑞勉强一笑。 海瑞拍了拍他的后背,没有说话,又转过头示意许孚远继续。 许孚远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一脸视死如归道:“少师兼太子太师,李春芳。” “少师兼太子太师,徐阶。” “南京兵部右侍郎冀炼。” “南京户部尚书曹邦辅” “……” 每一个人名,都宛如惊雷,炸响在陈栋心中。 不怪皇帝甚至要派兵随行。 这阵仗只是一部分,就骇人听闻到这个地步! 他看了一眼面色毫无变化的海瑞,只觉得佩服万分。“……” “南京礼部尚书秦鸣雷” “驸马都尉李和……” 说到这里,陈栋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许孚远:“等等!” 这一声叫出来,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声音有些干涩沙哑。 见许孚远朝他看来,他才想起自己还没自报家门,下意识补了一句:“本官是大理寺少卿,陈栋。” 他涩声质问道:“驸马都尉李和,分明在京城,如何跟南直隶有牵扯!?” 这话他不得不问,为此,他甚至停下了记录。 没办法,勋贵也就算了,这可是皇亲! 李和是宁安公主的驸马。 宁安公主是世宗皇帝的第三女,也就是当今皇帝的亲姑姑。 七月,才进封为宁安大长公主,皇帝见了都要行礼的人物。 这种人物牵扯进来,真的办得下来吗!? 勋贵、超品老臣、南直隶九卿、皇亲,全部牵扯其中,这案子还怎么办! 许孚远看了陈栋一眼,并没有收回前言的意思,反而意味深长地来了一句:“盐商们也是能进京的。” 陈栋默然,踌躇不已。 一时没了动作。 突然,陈栋只见海瑞有了动作。 后者将他面前记录的卷宗挪了过去,面色温和看着自己:“陈少卿,笔给我,我来吧。” 陈栋抿了抿嘴,没有反应。 过了好半晌,他才伸出手,将卷宗又挪回了面前。 他看着海瑞坚定道:“海御史继续吧,我来记。” 说罢,他将李和的名字也一笔一划地,记载了卷宗上。 海瑞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流露出认可与欣赏。 又看向许孚远:“有证据吗?” 许孚远点了点头,一五一十交代起来。 …… 乾清宫,傍晚。 朱翊钧正埋头疾书。 这几月来,他过得比前世累多了。 廷议、御射、两宫请安,这些都是日常。 还要过问两淮、新报、新学院,插手人事,影响京营,实在累得够呛。 终于,朱翊钧将手上东西写完,准备仰起头揉揉眼睛的时候,才发现李进正在一旁掌灯。 他方才入了神竟没察觉到。 朱翊钧随口说了句:“有事直接唤我一声便是,怎么还学起张宏了?” 张宏就是这幅德行,见他做事,从来不会打扰,只有回过神,才会弄点动静出来。 李进恭顺道:“陛下学业为重,内臣哪里敢打扰。” 朱翊钧心里啧了一声,这李进也是越来越恭谨了。 他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开口问道:“海瑞还在审吗?” 海瑞晌午不到进去的,如今已经是傍晚了,午饭似乎都在北镇抚司牢房用的。 李进点了点头:“是,进了北镇抚司大半天了,没见出来。” 朱翊钧叮嘱了一句:“入夜的时候去提醒一下,家中还有老母等候,早些回家。” 鞠躬尽瘁听起来固然感人,但他还是希望海瑞养好身体,慢慢办事。 许孚远手上的内容,那可太多了,今日定然是审不完了。 王汝言的事,都察院和锦衣卫本就听了些风声。 朱翊钧是从朱希孝口中问出这人,后才暗示高拱,让王宗沐注意此人了。 此后的许孚远,也是朱翊钧特意贬去两淮暗访的。 随行还有北镇抚司的太保,负责调查盐商、士绅。 可以说,这次的料,是下属暗中调查,上官分神注视,北镇抚司民间收集证据,三者相互印证,要人证有人证,要物证有物证。 就盼着靠这个撕开两淮的口子了。 材料多,证据多,涉及到的人也多,自然不是一天两天能审完的。 不妨去了两淮慢慢审,也不急于一时。 他已经暗示过海瑞了,以缓而长期为前提,以王汝言为支点,以盐商为抓手,持续向两淮推进。 只是没想到,海瑞办起案来,一头闷进去就是废寝忘食。 李进应了一声,却没立刻离开。 朱翊钧这才想起他有事,摆了摆手,直接问道:“什么事,说罢。” 李进小心道:“孙一正的事情,有眉目了。” 朱翊钧立马扭头看着李进,等着下文。 孙一正这事吩咐下去好久了。 此前冯保抄家,本打算让李进去的。 但彼时为了从内阁手上要几个关键位置,不得已做了让步,承诺不随便使用特务政治——当然,朱翊钧也怀疑,是不是张居正有什么黑料在冯保手上,这才非堵着不让锦衣卫出马。 总之,最后这活给外朝接去了,落在了顺天府尹孙一正手里。 但这孙一正属实不知死活,就抄出来六万两,把皇帝当叫子打发。 不查他查谁? 他当时就吩咐东厂领头,锦衣卫配合,暗中调查起来了。 朱翊钧都差点忘了这事,没想到现在有了结果。 李进一五一十汇报起来:“内臣多番查访,有了个大概的数。” “冯保府上的现银,大概确系只有八万两,不过字画、珠宝、玉石远远不止这个数。” 朱翊钧身子前倾,面上聚精凝神,仔细听着。 若非是要查具体数目,也用不了这么久。 李进继续道:“大略估计,折合起来有十三万两左右。” 朱翊钧破口大骂:“孙一正!真一孙!” “这个狗日的,湖广矿税案还没跟他算账,现在还明目张胆欺到朕的头上了!” “真是无法无天!” 湖广的矿税案,孙一正便是湖广布政使,如今到了顺天府还不知收敛! 朱翊钧霍然转头,盯着李进:“他背后是哪尊大佛,这么不怕死!?” 自己这个皇帝,能不能找回场子,还真不好说,具体也得看情况。 李进小心翼翼道:“这事,还没查清楚,不过……” 朱翊钧一言不发,等着他回话。 李进吞吞吐吐,小心作态道:“孙一正此后,到元辅家去了一趟。” “随后,又给驸马都尉,李和,送了一马车货去。” “还有国丈家,也没落下。” 朱翊钧一滞。 追问道:“给元辅送财宝了?” 张居正可不厚道,自己一再提醒他,却还不给面子。 难道非要收完最后这两个月,等万历元年再收手? 李进摇了摇头:“被元辅赶出来了,财物也一并退了回来,而后孙一正便将财物送去了张四维家。” 朱翊钧这才舒缓颜色。 张居正不拆台就行,张四维反正免不了一死的。 他追问道:“李和又是怎么回事?” 李和这驸马,是他的亲姑父。 李进迟疑道:“李驸马亲自接见了孙一正,据说,孙府尹送了不少珠宝,大长公主也非常欣喜。” 朱翊钧暗恨。 亲侄子的家底也掏,这些人真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这就叫盘根错节。 区区一个抄家,就能牵扯到首辅、晋党、大长公主、国丈,水面下不知道还有多少人。 这就罢了,湖广的矿税案,必然比这更加盘根错节。 七月就派了人去,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 他都怀疑接下来是不是要接到死讯了。 好在本月回了奏,说是情况复杂,还在勘查。 朱翊钧神色阴晴不定。 过了半晌,才吩咐道:“去,给朕这位姑姑送半枚玉环去。” “就说,朕虽然手中拮据,却也记得谁是亲人,听闻姑母喜爱玉器,朕也没有吝惜之理。” 李进正要退下,朱翊钧又叫住了他,思虑良久,又补充了一句:“孙一正的事去说给元辅,就说,朕要让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亲自考成此人。” 李进又等了等,见上方终于再无言语,这才缓缓退了出去。 一万字,黑子说话! (本章完) 61.第61章 居京不易,螳螂亮臂 第61章 居京不易,螳螂亮臂 十一月三日。 由于一路的拜访、讲学,李贽耽搁了不少时间,好歹是在吏部规定的最后期限内抵达了京城。 作别了执意要送他的学子——沿途上讲学的收获之一。 李贽独自拉着驴车走向了城门。 京城九门税不收人头税,却还是收商税的。 李贽拉着学子送的驴车进城,车上一堆土特产,城门处几门差役执意要盘查。 可惜差役碰到了硬茬,李贽引经据典驳退了盘查的要求,曰:孝宗初,御史陈瑶言,崇文门监税官以掊克为能,非国体。乃命客货外,车辆毋得搜阻。 反正就是孝宗年间,就有诏令,除了检查客货外,不得随意搜查阻拦车辆。 城门的税官本想物理反驳,但在搜出他赴任国子监的文书后,还是被李贽的道理说服了,总算通情达理地没检查驴车,给他放进了京城。 李贽昂首挺胸进了城门。 随后在看到京城屋舍价格又涨了些许后,变得垂头丧气。 这就是他为何磨蹭这么久才来京城的缘故。 京城居,大不易。 李贽是真不想来京城,甚至说,他从来都对做官没什么兴趣。 他已经不记得,他是怎么被一步步逼到如今这个情境的。 八岁时,他心中就燃起了熊熊烈火,言称自己倔强难化,不信学,不信道,不信仙、释,故见道人则恶,见僧则恶,见道学先生则尤恶。 十二岁时,意气更甚,一篇《老农老圃论》,挖苦孔子。 十四岁时,读《尚书》,直言朱熹的批注臭不可闻。 他曾以为,自己是天命不凡的人物,是历史的主角,日后著书立说,早晚将这些所谓的圣人甩在身后。 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 不是错在他不如这些圣人,而是错在,这些所谓的圣人,有太多门徒了。 多到整个天下,都是这些圣人的条条框框,让他举步维艰。 所谓孔子一狗犬吠,百狗从焉,并不是他看不起孔子——已经逝去的道德人物,他也无心贬损。 他看不起的不是孔子,而是孔丘身后这群野狗! 十五岁时,为了童试,他昧心品悟起了所谓的儒学经典,四书五经。 十七岁时,父亲逼迫乡试,让他捡起了此前看不起的理学经典,朱子《传》注。 二十一岁时,李贽眼睁睁看着,因为自家窘迫,娶进来的新娘黄氏,不得不帮人做针线活,吃粗粮野菜。 年仅十五岁的妻,勤劳贤淑,作为长嫂更是“待娌姒如同胞,抚诸从若己出”,他又怎么能忍心要求其,与自己一同安贫乐道? 终于,李贽在做官之事上,他妥协了。 向父亲妥协,向妻儿妥协,也向条条框框妥协。 好在,他天赋还算不错,二十六岁考取举人,三十岁外出为官。 奈何,李贽做梦也没想到,所谓的当官来钱快,是哪种方式。 同流合污?还是出淤泥而不染? 年轻气盛的李贽,选择了道德操守。 遗憾的是,大明朝的俸禄,给他结结实实上了一课。 他历任河南辉县教谕、南京国子监博士、北京国子监博士,过得可谓穷困潦倒,终于,在他三十八岁时,他的妻女,生生饿死在了辉县…… 李贽一路上神色复杂地看着京城的一砖一瓦。 妻子死后,他回了京城礼部任官,却因跟上司有矛盾,主动上奏“厌京师浮繁,乞就留都”。 彼时,他曾暗中发誓,决然不会回到这个是非之地。 至于为什么又被召了回来……因为皇帝允诺,可以“不被人管,俸禄翻倍,安心治学”。 他抱着想信,又不全信的纠结心态,李贽未带家眷,独自赶回了京城。 京城还是他记忆中一般,车水马龙,摩肩接踵。 李贽有些不适应地靠路边走着,省得遇到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恰好看到家面摊,简单的四张桌子,摆在路边,竖起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面“,煤灶煮着面汤,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勾动了李贽的馋虫。 他想了想,走上近前,将驴车拴在树上,一边喊到:“店家,给我来二两面!” 李贽今日还未就食,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正好也歇歇脚。 不多时,店家就端了碗面上来。 “客官您慢用。”店家说着,放下面碗。 店家正要转身干别的活,李贽突然脸色一沉,一把拽住了他。 “你等会!”李贽拿起筷子,挑起碗中的面,“你这哪有二两!” 那店家被吓了一跳,连忙安抚他。 放低声音告饶道:“这位爷,咱们小本生意,哪里会短你的称,况且差爷们隔三差五来查,给我胆子我也不敢啊。” 李贽穷苦惯了,是个较真的人。 店家口中的“差爷查称”他知道,在京兵马指挥领市司,每三日一校勘街市度量权衡,稽牙侩物价。 但他同样也知道,这些店家,只要缴足了份额,就能让差役们眯一只眼睁一只眼。 李贽不管这些借口,只揪着不放道:“我就问伱这面,有没有二两!” 店家连连告饶,却见眼前这人无动于衷,终于松口道:“客官,这样,我给您补个炊饼。” 李贽这才缓和了神色,放开了店家:“炊饼只能算短秤赔的!这碗面,我还是得少你一文!” 店家苦笑,拱了拱手转身取饼去了。 李贽这才施施然坐下,大口吃起面来。 眼睛不时看向店家,防着他往饼里吐口水,耳中听着别的食客谈天论地。 “……有这般才智不去考科举,怎么窝在小报写小说?” “你懂个屁,你看这设定,什么弼马温,不就是御马监吗?还有这些官场黑话,依我看,多半是哪个官场退下来的老手。” “胡扯!有明证吗,就在这里瞎咧咧!?” 李贽看着两人脑袋挤在一块看新报,突然想起自己落下两期西游记没看了。 恰好店家上前送炊饼,李贽朝店家努努嘴:“店家,这两期的新报有吗?” 店家想婉拒,又怕这厮找麻烦,思前想去,还是转身拿了两份新报来。 交到面前这客人手中的时候,还不忘嘱咐一句:“小心别弄坏了。” 李贽摆了摆手,将报纸拿在了手中。 本是打算先看小说,就着面条大快朵颐。 结果一眼扫过,就被大版大字吸引了目光。 李贽皱眉喃喃自语:“从善恶论……学习……的态度与方法?什么鬼名字!” 本着批判的态度,李贽放下西游记,先看起来这篇显得有些残障的东西。 看到开头……哦,原来是皇帝啊,他这才想起此之前,皇帝索要先天之人的事。 也难怪,十岁少年,正是对善恶疑惑的时候,李贽对这个年纪的思辨水准,放宽了容忍度。 况且用先天之人作为明证,无论如何,思路还是有些新奇。 且让他看看有了什么结论? 当当他看到皇帝妄下论断的时候,又摇了摇头。 区区一人,怎么能下定论呢? 正要腹诽一番,看到结尾一句,又挑了挑眉。 这小皇帝,似乎潜质还不错。 李贽没有第一时间去看小说,反而又看向了下一期新报。毕竟此前从未有报纸,刊载皇帝的经学讨论,任谁都会好奇,想看看后续。 但,下一期更让李贽出乎意料。 乃是说,皇帝在上月二十九日,宣布成立一座新学府,特为求明证之用。 三十日,皇帝下诏,求问“如何求得明证,如何确认明证真伪”,言之有物者,可于新学府挂职,赐吏身,领月俸十两。 百姓、监生闻讯,争相议论。 十一月二日,也就是昨日,游商程大位揭榜,面刺皇帝善恶论明证之疏漏。 曰,善恶之论,区区一例不足以定证,或有十例、百例,尽皆如此,才可称之为明证。 同时,其人既然至今混沌,岂能只让内臣导于善? 亦应再一人导于恶,二者相比,才可证明。 皇帝听闻,主动召见了程大位,当面承认了自己的不足,称赞道“这才是朕想要的解惑啊”。 上下详谈甚欢,而后一同定制,暂定善恶论研究方法为“试验法”。 又以程大位之言,试验法所得,必然应有可以重复实现的特征,否则不可称之为明证。 再有,试验法当有对比,一正一反,宛如一阴一阳,否则只可称之为片面明证,不取也。 并赐程大位新学府客座教谕身份,领月俸十两,不必坐班。 李贽看完后,对这部分讨论尽数略过,眼睛死死盯着“挂职”、“月俸十两”上。 他招来店家,问道:“店家,这新学府建在哪儿?” 自己得去瞅瞅,有官身能不能兼任。 …… 与此同时,乾清宫。 皇帝陛下今日睡了个懒觉,天亮透了才起床。 今日先帝原配太后,移入先帝陵寝,与先帝合葬。 祭祀大事,合当辍学一日。 而后朱翊钧便吩咐了驸马都尉许从诚代皇帝祭祀,自己躲了个懒。 政事交由内阁,两淮的事托付给了海瑞,朱翊钧总算是没什么急着办的事了。 接下来插手京营,倒是可以徐徐图之,他记忆中,顾寰应该死得挺晚。 朱翊钧伸了个懒腰,唤来宫人替他更衣。 思考着是稍后是去校场,还是去工部问问朱衡大船的事。 恰在这时,张宏神色有些紧张了进了殿。 甚至主动接过了更衣的活计,自作主张驱退了宫人。 不等朱翊钧发问,他就小声道:“爷,昨夜慈庆宫着火了。” 朱翊钧猛然醒过神:“母后伤着没?” 他第一反应就是问起陈太后的安危。 这时候要是烧死个太后,影响就太恶劣了。 张宏连忙道:“火势当场就控制住了,只伤着几名太监宫女,太后相安无事。” “之后太后命奴婢将慈庆宫的人都扣住,亲自逐一盘问。” “奴婢本想遣人到乾清宫给陛下禀报,但太后又疑心奴婢要送人离开,给奴婢也按住了。” 张宏三言两语就说清了原由,还特意点明了为何没有第一时间来禀报。 那种情况,他要是执意让人离开,只怕会让陈太后疑心皇帝。 朱翊钧松了口气,陈太后没事就行。 他展开双臂,让张宏替自己穿戴,神情严肃问道:“火势正常吗?” 若是什么打翻烛火也就罢了,就是怕,有人作死。 张宏迟疑了片刻,斟酌道:“火起得有些快,但也不是太明显。” 朱翊钧面色阴沉,没有开口说话。 若是人为,能是谁做的?南直隶乡党?两淮的爪牙?还是晋党?排斥新法之辈? 又是什么目的?是示威?还是离间?或者是想给他叩屎盆子? 朱翊钧等穿戴好,才沉声开口道:“走,去慈庆宫。” 说罢,甩了甩宽袖,大步流星往外走,无意中流露出心中的急切。 张宏连忙跟上。 一路无言,一行人很快赶到了慈庆宫。 朱翊钧站在慈庆宫外,就感受到一股烧焦味,扑面而来。 他一边放缓脚步,一边问道:“母后在寝宫吗?” 张宏忙道:“太后在暖阁。” 刚起了火,不敢在寝宫待着也正常,朱翊钧点了点头,迈步进了慈庆宫,直奔暖阁。 刚一进暖阁,就看到陈太后坐在椅子上,用手撑着脸颊,歪头休憩。 听到有人进来,突然坐直身子,睁开了眼睛。 见到是皇帝进来,这才稍微放松下来。 “孩儿给母后请安。”朱翊钧行了一礼。 陈太后揉了揉眉心:“暂时躬安,往后就不一定了。” 朱翊钧听出了这位母后口中的怨念。 忙起身走近,给陈太后揉揉太阳穴,口中说着:“母后审出来什么了吗?” 陈太后无奈道:“不慎打翻烛火。” 朱翊钧追问:“果真?” 陈太后叹息不语。 朱翊钧默然。 这就是没审出来的意思了,但又不能对外说有人故意纵火,但不知道是谁。 影响天家颜面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容易引得内外相疑。 朱翊钧小心道:“母后有头绪么?” 陈太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道:“这话我问陛下才对,陛下近来是不是又在惹是生非?” 宫廷失火其实是一件很常见的事,往往也有迹可循。 陈太后的记忆中,先帝支持开海的那两年,宫里常有失火的事。 如今被皇帝隔绝了内外,她也不知道外朝是不是有什么大事,但……从前次高拱离京,内阁非要见她一面来看,外朝对母子二人的关系,恐怕是没往好的方向猜,若是她昨夜被烧死在宫里,皇帝必然也得吃上好一个麻烦。 所以,与其说是冲着她来的,不如说是皇帝惹的麻烦。 恰在此时,李进从暖阁外走了进来:“陛下,太后娘娘,外朝众臣听闻慈庆宫失火,特遣人来慰。” 朱翊钧目光一闪,啧了一声:“好快的消息!” 他停下了揉按的手,朝陈太后开口道:“母后,让孩儿处理罢。” 还有一章,要么10点左右,要么明日补。 工作上有些事,周末会做个成绩汇报+更新任务 注1:隆庆六年十月,庚午,慈庆宫后西连房火,内阁、府部、及日讲等诸臣,上恭慰,俱报闻。 (本章完) 62.第62章 心宁意懒,旧事重演 第62章 心宁意懒,旧事重演 一行人从慈庆宫走了出来,张宏小心翼翼跟在皇帝身后。 发生了这档事,他心情本就忐忑不已,悄然抬头,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皇帝,更是不敢大口喘气。 亦步亦趋小步跟着,脑海中千回百转怎么补救。 “张宏,你这个司礼监掌印,上位是不是有些太顺利了?” 一道声音突然传入耳中,生冷的语气,让张宏心底一跳。 他连忙下跪请罪:“奴婢有罪!陛下,此事奴婢定然查清楚!” 朱翊钧低头看向张宏,冷笑一声:“查?火都烧起来了,还查什么查?” 要是这么好查,世宗也不会着火这么多次了。 张宏连连磕头,实打实地砰砰直响。 朱翊钧冷眼看着,也不出声。 正当他要继续敲打张宏时,突然看到李进从远处一路小跑过来,样子极为狼狈。 朱翊钧眼皮一跳,不好的预感再度浮现。 果然,李进一到跟前,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惶道:“陛下,先帝幼女尧姜,薨了!” 先帝幼女朱尧姜,是与秦贵人的女儿,排行第七。 去年七月刚诞,如今才一岁四个月。 之前还好好的,一夜之间就薨了!?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收起脸上所有表情。 冷静地看着李进:“怎么薨的。” 李进缓了口气,语速极快地说道:“今晨的事!” “彼时啼哭不止,四肢抽动,而后便请了太医来,太医施针后也没救下。” “院判说是,惊厥而死。” 朱翊钧缓缓闭上了眼睛。 声音有些沉:“哪个太医?哪个院判?” 李进忙不迭答道:“院判王文礼,太医宋照和!” 朱翊钧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没再问话。 一言不发迈步就往外走,留下两位大太监跪在地上。 走出好一段距离,似乎才想起,朱翊钧回过头,吩咐道:“等朕回来。” 说罢,领着锦衣卫转身就走,任由两位大太监跪送。 两名大太监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连连磕头。 …… 文华殿。 今日的廷议还未结束。 宫闱有宫闱的事,外廷也有外廷的事,遣了中书舍人去恭慰,得到无恙的消息,便够了。 廷议有条不紊继续进行着。 御史胡涍正在慨慷激昂:“先十月初三,丙辰夜,客星见东北方,如弹丸,凡出阁道旁,壁宿度渐微芒有光。历十九日,至壬申夜,其星赤黄色,大如盏,光芒四出。占曰:是为孛星。” “如今,又有慈庆宫后延烧连房,为宫嫔所居之地,则灾沴之应!” “星阴象火,积阴所生,一旦妖星入于角度,火异见于宫中,此岂细故?” 众人都看着胡涍上蹿下跳。 慈庆宫失火之事,不知道谁人散播开来,今日廷议刚开始,众人都纷纷知晓了此事。 等恭慰陈太后,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胡涍便卖力表演了起来。 拿着十月初三的妖星作为由头,再勾连起这次慈庆宫失火,大做文章。 钦天监此前还说是吉兆,近日才改口,说多日不散,当是妖星。 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事不关己的,冷眼旁观。 有所猜测的,仔细审视。 暗中谋划的,环顾四周。 只听胡涍还在继续慷慨陈词:“东海杀孝妇,三年不雨,一孝妇尚干天和至此,况两朝宫妾闭塞后庭?” “老者不知所终,少者实怀怨望,寡妇旷女,愁若万状者哉!” “以我观之,此次火情,多半是心怀怨望的宫女所为!” 这话已经是明目张胆地指斥圣尊了。 不仅是明目张胆,甚至是故技重施。 这观点……当初世宗被宫女差点勒死的时候,就差不多是这个说法。 胡涍越说越激动:“唐高不君,则天为虐,几危社稷,此不足为皇上言,然往古覆辙,亦当为鉴!” 唐朝高宗无能,武则天残暴,几乎危及国家社稷,这些虽不必对陛下言明,但皇帝也应该借鉴历史的教训啊! 终于图穷匕见。 这已经是明着说皇帝不德,才招来这些报复。 可惜,此时的皇帝不是孤家寡人。 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当即就要出列呵斥。 他正要动作,却看到御座上方,从侧殿绕出一道人影。 朱翊钧抬手让栗在庭归列,后者老老实实退了下去。 皇帝来了,众臣自然行礼:“陛下。” 胡涍的声音也戛然而止,抬头看着皇帝,面色有些惧怕与难堪:“陛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简单吐出两个字:“继续。” 而后也不拉上屏风,就静静看着胡涍,等着他的下文。 胡涍身子僵硬了片刻。 但咬咬牙,又挺直了身子,继续开口道:“灾异之繇,徵在君身,何以表正?徵在奸回,何以斥远?他如抑滥,请以遵祖制,节财用以厚民生,敕讲读以广治道,皆所以召天地之和,开亿万年无疆之治!” 灾异若是应在皇帝身上,是不是该好好反省?若是应在奸臣身上,是不是要远离。 这当然是套话,重点在于解决之道。 胡涍开的药方很简单,不要与民争利,要遵祖制,学经典,才能有“天地之和”。 若是不听,就别怪伤了“和气”。 这话还是太含蓄了,朱翊钧似乎没太懂。 他随意嗯了一声:“胡御史所谓的‘厚民生’、‘遵祖制’、‘赦讲读’,分别指的是什么?” 皇帝没按往常的习惯叫卿,而是叫了一声胡御史。 有朝臣看着皇帝面无表情的样子,已经开始生出惧色。 这一幕……与世宗当朝时何等相似! 胡涍说到这个地步,自然是不能再更直白了,只能嗫嚅道:“臣才疏学浅,只能言尽于此。”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突然想起什么,他近乎自语了一句:“胡御史是南直隶的人士?” 胡涍硬着头皮道:“臣是南直隶无锡人,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进士。” 朱翊钧按下不表。 又朝张居正看了过去:“张卿,今日常朝还议了什么?” 张居正默然片刻,情知皇帝在气头上,有心安抚。 缓缓开口道:“陛下,今日常朝议了几事。” “修穆庙实录事宜。” “从总督王宗沐之议,免淮安东西所班军,岁赴京操,分拨海上巡哨,以防海运。” “兵部弹劾京营总督顾寰……” 话音刚落,朱翊钧就转头,看向杨博。 眼神意味难明,似乎只是在问首辅,又似乎对着杨博说话:“杨阁老弹劾顾总督什么了?” 张居正开口道:“弹劾顾寰,越过兵部,上奏给陛下,有违成例。” 杨博脸色微变。 朱翊钧点点头:“朕知晓了,张卿继续说。” 张居正照本宣科一般继续道:“还议了,宣大和东南边防之事。” “以及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弹劾佥都御史海瑞,身为御史,却宿居北镇抚司,有内外勾结之嫌。” “还有就是方才胡御史这番上奏了。” 说罢,抬头看了一眼皇帝。 只见皇帝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来任何想法。 眼前这局面,从皇帝表现出要动两淮盐政时,他就预料到了。 自己与海瑞政见偏差极大,可以说,他完全不赞成这件事。 但皇帝执意如此,他也只能默许。 默许就是极限了,要让他全力支持自然也是不太可能的。 走到这一步的官阶位份,除了海瑞这种孤臣,其他谁人都不再单单是自己,而是身后一大帮人推着走。 除了自己的想法,也要考虑到同道们的想法。 要他张居正打出旗帜,明着说要动两淮盐政,就意味着要舍弃掉身后一应南直隶的支持。 这难度,与对自己动刀子没什么区别。 刀口向内,最是艰难。 他唯一能做的支持,就是弹压住己方的不满,在明面上,不偏不倚,当做寻常案子来办。但,他能压住己方,可南直隶的乡党却不只在他身后。 光光是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刑部右侍郎毕锵,身边就是一大票南直隶的人。 什么工科给事中张道明、什么检讨沈一贯,翰林院、六部中层占了几乎一半。 南北榜案自有缘由在,此时可不是苗头那么简单了。 更别说其中还有晋党对于顾寰之事,不满已久,未尝不会推波助澜。 张居正早就预感,八成会闹出事端来。 今晨一听慈庆宫失火,他就知道要遭。 此时看皇帝神色如海面,风平浪静,又有波涛汇聚,更是不敢分神,生怕这位皇帝初次做事受了挫,就要玩廷杖那一套。 但朱翊钧听罢张居正的话后,并没有什么勃然大怒。 反而是朝高仪微微颔首,说道:“先生,我幼妹尧姜薨了,朕欲追封为公主,能否为朕尽快弄个仪注?” 不止是高仪。 所有人都是一怔。 张居正更是心头一跳! 怪不得皇帝这幅样子!还以为只是单纯失火这事,原来是失了幼妹!皇帝此时心中恐怕已经怒极了! 他猛然抬头,看向某些人,眼神中含着无声的质问。 怎么敢的! 他以为至多放把火壮壮声势,谁曾想竟然敢做到这个地步!? 张四维、贾待问纷纷面色巨变,猛地摇头,眼神示意向首辅撇清关系。 高仪也是失声道:“先皇第七女尧姜,薨了!?” “什么时候的事?” 朱翊钧摇摇头:“就在方才,诸卿稍后便知晓了。” 太医知道了,自然会上报内阁详情,他也不想多废口舌。 高仪连忙追问道:“所谓何故?” 朱翊钧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显得很是平静:“太医说是惊厥猝亡。” 高仪与张居正对视一眼。 惊厥猝亡,那就是无疾而终了…… 二人都大感不妙。 高仪还要追问,朱翊钧扔下一句仪注拜托先生,就看向吕调阳:“吕卿,朕特意挑选了一个封号,叫栖霞公主,卿以为可否?” 吕调阳沉默了片刻。 最后还是拱手回道:“臣遵旨。” 这不是问封号这么简单。 此事应该过问礼部,却问到了他这个内阁辅臣头上。 换句话说,已然是逼着张居正、高仪、吕调阳三人表完态了。 皇帝这是怒极了啊! 三人不知道皇帝究竟要何为,对视一眼,只见各自都是一脸惴惴不安。 朱翊钧这时候又看向杨博:“杨阁老,听闻您弹劾,京营总督顾寰越过兵部上奏?” 杨博手足无措,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朱翊钧和蔼道:“此事有些因由,兵部尚书王崇古,至今未到任,公务积压,实在是权宜之计。” “杨阁老以为呢?” 杨博进退两难。 眼神左右瞟了瞟,正好看到同僚们的神色,以及张四维的暗示。 他突然醒悟过来,这是皇帝故意压他! 此时他低头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恐怕栖霞公主的死,要记在自己头上! 他连忙道:“陛下言之有理,是臣肤浅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 这时候才有余暇回应方才胡涍的奏请。 他朝着朝臣征询道:“孛星侵主,光芒烛地;宫闱起火,延烧连房;幼妹惊厥,不治而亡,皆是朕不德所致?” 话音刚落,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就出列道:“陛下!” “吉星躔入,是陛下得能臣辅弼,天地交感;内廷象炎,是国朝火德兴盛,蒸蒸日上;栖霞公主之事,乃是太医之罪!” “胡涍搬弄是非,狺狺狂吠,指斥圣尊,乃有取死之道,臣请杖杀之!” 栗在庭话一说完,户部都给事中贾待问就脸色一变。 脸上怒意勃发。 指着栗在庭的鼻子,喝骂道:“言官风闻奏事,从未有因言获罪者!” “栗在庭,你身为言官,却动辄要打杀同僚,你这奸贼,跟严嵩有什么区别!” 他早看不惯栗在庭助纣为虐。 此时腹稿一堆,正要继续训斥此人。 却突然听到一道,带着冷意的声音:“贾给事中,是在指桑骂槐吗?” 他扭头一看,竟然是高仪,正神色冰冷看着他。 贾待问面色一变。 刑部右侍郎毕锵连忙出列帮腔:“诸位好好议事……” 御阶上猛然传来一声赞赏:“正当好好议事。” 朱翊钧看着众人,开口道:“朕问是否乃是我不德所致,怎么只有栗卿回应朕?” “是朕不德到诸卿厌弃吗?” 吕调阳已然是汗流浃背,立马要出面安抚。 皇帝却无视了他,继续说道:“栗卿这话,未免有安慰朕之嫌。” “如今,天星显兆,地火示警,亲人夭亡,朕岂能无动于衷。” “胡御史的进言,朕听进去了。” 说到这里,张居正心头漏跳一拍,已然是意识到了什么,就要插嘴。 皇帝却不给他机会,声音冷冽:“朕,此后便好生抄录道经,焚告天地。” “另外,三日后,朕便搬进西苑,修身习德!” “诸卿继续廷议罢,朕先回宫了!” 扔下这句,皇帝也不管群臣作何反应,起身便要离开。 几乎同时,廷下已然是炸开了锅! 张居正、高仪、吕调阳纷纷面色陡变,三人第一时间,就明白了皇帝是什么意思。 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申时行,陶大临等人,也露出愕然惊异之色。 只有未经历过嘉靖朝的新晋官吏,还在疑惑张望。 眼神中透露出探寻。 “陛下!” 突然一声呼喊,出自当朝群辅吕调阳。 吕调阳突然行跪地大礼,声音近乎颤抖:“陛下,臣请将御史胡涍削职为民!” 胡涍身子一僵硬,贾待问与毕锵也突然意识到不妙。 朱翊钧离开的脚步顿了顿。 而后继续走下御阶,摇了摇头:“朕岂是听不进谏言的人,胡御史乃是朕的魏征,吏部温卿,议一议怎么给胡御史加官。” 说完一句,朱翊钧就要离开。 温纯在廷议本是空气,这还是第一次领到任务,就要下拜领旨。 申时行连忙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要妄动。 眼见皇帝走下御阶,身形就要消失。 高仪突然不遵礼数,往前走了好几步:“陛下!臣请将御史胡涍下狱!” 朱翊钧一滞,看向高仪。 声音疲倦道:“先生,容后再议吧,朕还要安抚两宫,再去见一见幼妹。” 他一脸失落朝高仪颔首,在内臣跟锦衣卫的簇拥下,转进了偏殿。 高仪当即回头看向张居正,突然作色:“元辅!还要装聋作哑吗!” 此时廷议,次辅突然朝首辅咆哮,群臣愈发惊惧。 纠仪官一言不发,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张居正脸色阴晴不定。 他回看向高仪,躲闪道:“这不是一个胡涍的事。” 胡涍此时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内阁和皇帝之间的筹码。 他求助似的看向贾待问。 贾待问知道自己不能坐视,就要据理力争:“元辅……” 张居正心中郁气终于有人发泄。 他猛然转头看向贾待问,吼道:“闭嘴!” “纠仪官!让这厮闭嘴!” 发泄一通之后才又迎上高仪的目光。 高仪一把捏住张居正的手臂,一句话宛如从牙缝里吐出来一样:“元辅真要眼睁睁看着,再出一名世宗皇帝吗!?” 注1:广西道御史胡涍奏:“皇上诚祀宗庙,孝奉两宫,仁保四海,宜和气致祥。乃者,北斗角度忽有大星躔入,光芒烛地,未夜而见,中外惊疑,臣民骇异。有以夷狄内侵为占者,有以饥馑荐臻为占者,有以四方可虑,萧墙之患不可不防,边陲可虞,腹心之疾不可不治为占者。又,本月十六日夜,慈庆宫后延烧连房,为宫嫔所居之地,则灾沴之应,信在宫妾无疑。星阴象火,积阴所生,一旦妖星入于角度,火异见于宫中,此岂细故?东海杀孝妇,三年不雨,一孝妇尚干天和至此,况两朝宫妾闭塞后庭,老者不知所终,少者实怀怨望,寡妇旷女,愁若万状者哉!故今日弭变急务,莫要于释放宫人。乞查先朝宠幸者,优遇体察,使分愿各足;未临幸者,无论老少,悉赐释放。唐高不君,则天为虐,几危社稷,此不足为皇上言,然往古覆辙,亦当为鉴。更乞召一二阁臣,讲求灾异之繇,徵在君身,何以表正?徵在奸回,何以斥远?徵在戎狄,何以控驭?徵在小民,何以绥辑?他如抑滥,请以遵祖制,节财用以厚民生,敕讲读以广治道,皆所以召天地之和,开亿万年无疆之治。”入,上览之怒。 (本章完) 63.第63章 以退为进,任情恣性 第63章 以退为进,任情恣性 廷议后。 张居正、高仪、吕调阳来到了吏部,会同吏部侍郎申时行、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针对方才廷议发生的事,开起了小会。 几位阁臣面色都不太好看。 就在方才来吏部的间隙,内廷遣人传信,要清查内廷一应人员,缩减员额,让吏部做好安排的准备。 安排?宫女能遣散出宫,太监还能怎么安排,要么打发到南直隶去,要么去守陵,这无非就是知会外朝罢了。 在场的人都清楚,这是趁着这股风,要整饬内廷了。 以往这种事,都得冠上一个隔绝内外的名头,几个大太监都得被弹劾。 但眼前这个节骨眼,已经没有人敢在明面上找皇帝麻烦了。 张居正面色不愉地看着栗在庭,沉声道:“陛下到底要咱们做到什么地步,应凤,不妨给我们交个底。” 应凤是栗在庭的表字。 栗在庭摇了摇头:“事发突然,我哪里知道,廷上当真是我肺腑之言,并非陛下授意。” 他廷上喊出了要杖杀胡涍,搞得几名辅臣都以为他是得了皇帝授意,眼下纷纷想从他这里探底。 但可惜的是,他是当真不知道。 吕调阳也朝栗在庭质问道:“陛下眼见就要搬进西苑,如何还遮遮掩掩!栗给事中,若是让陛下去了西苑,咱们都是罪人!” 皇帝口口声声说要去西苑修身习德,可不会是要放弃影响朝政。 既然要学世宗,那么放弃的就不会是权力,而是天下! 届时,又是一位操纵朝局,却无视苍生的圣君。 吕调阳瞥了一眼栗在庭,此人恐怕有严嵩第二的模子。 栗在庭只是苦笑摇摇头。 几人正要说话。 高仪直接抢过话头:“陛下想做到什么地步,元辅不该亲自请奏对吗?如何在这里催逼下官?” 他早已不耐烦,皇宫一夜之间受了火情,死了公主,纵使所有人都劝皇帝不要多想,这只是巧合,但皇帝本人会怎么想? 更何况今晨廷议,胡涍借着这个机会,上蹿下跳,谁敢对皇帝拍胸脯说,陛下,不要阴谋入脑,朝臣没这么坏。 那跟火上添油有什么区别? 都是活生生的人,皇帝心中的惊疑,愤怒,就算不能感同身受,至少也能理解。 这才是他们围在吏部商讨的缘故。 高仪此时已经不给人留面子,又朝申时行看去:“究竟是不是你们南直隶乡人做的。” 申时行是南直隶苏州府长洲人,但在新党做事,乡党的烙印并不深。 可高仪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来直往。 申时行一直低头不语。 此时被点到,他抬起头,迎上高仪的目光:“高阁老,我虽是南直隶人,但从未以乡党居之,天地可鉴。” 高仪寸步不让,继续逼问:“申侍郎如今掌吏部,举足轻重,我不信没人联络你。” 申时行默然。 隔了好一会才叹了口气:“有人派,翰林院检讨沈一贯,暗中拉拢我,但我没有接招,也没打听后面是谁在串联。” 高仪点了点头,果然暗中串联。 若是平常时候,皇家死个女儿,宫里起个火,不会有人当回事,好死不死就在有人串联的关头。 高仪想到此节,心中更是疼惜自家弟子。 他站起身来,看向张居正:“元辅,我要请陛下召对,元辅去是不去?” 张居正摸索着指节,陷入思忖。 如今他可谓是进退两难。 这不是去不去劝皇帝的问题。 一旦让皇帝拿捏住了,他必然要被推出来,与南直隶拉开架势正面为敌。 此前他是不愿意做到这个地步的。 考成法已经为他拉够仇恨了,现在北直隶内外都开始传他贪污腐败,喜欢效仿先帝吃壮阳药了,往后不知道还有多少脏水往他身上泼。 还没走到度田的那一步,名声就已经岌岌可危,他是真不愿意再招惹南直隶的人。 本是皇帝推出海瑞,又点了王宗沐,出面做这事,撩拨两淮盐政。 但如今面对剧烈的反扑,皇帝不满于自己作壁上观,却是不能再忍受他的不偏不倚。 公然在廷上来了这么一招,逼着所有阁臣站队,将众人都逼到了悬崖上。 皇帝不理政可以,先帝就是这样,大家对这位都很满意。 但皇帝把持朝政,不干正事,却不行,世宗皇帝就是这样,我不干了,你们也别想干。 这是高仪、吕调阳害怕的缘故,都看到这一层,生怕皇帝学起世宗。 但……张居正看得更深。 他谈不上有多了解这位皇帝,但以他直觉而言,皇帝做不出这种事。 皇帝未必是不想干了! 就怕是想学武宗皇帝那样,甩开朝臣,另起炉灶! 盘踞西苑,却不意味着不能召对朝臣。 届时若以栗在庭这种小人为主,代行皇权,弄出个小豹房、小内阁,可比学世宗更麻烦! 可惜,没从栗在庭这里探到底。 张居正想到这里,终于叹了口气,也跟着站起来。 他看向申时行:“汝默去找贾待问,看着他。” 不能再让这些人串联了。 要是局势再度升级,就不是安抚皇帝能解决的了。 又转而对吕调阳嘱咐道:“和卿去找张四维,就说,王崇古本就是封疆大吏,要是进了京还想掌京营,那还要他进京做什么!” 京营本就是他与皇帝商量好的。 晋党想借着兵部控制京营,也需要在劝解皇帝之前,敲打一番。 交代完这两句,张居正才朝高仪颔首。 “走吧,咱们去请陛下召对。” …… 乾清宫。 首辅与次辅请求召对,皇帝自然答应得很爽快。 但二人还是被拦在了偏殿等候。 因为皇帝正在召见别的朝臣。 佥都御史海瑞,本在审案,却得了讯,立刻进宫求见皇帝。 京营总督顾寰,则是被皇帝召进宫的。 张居正与高仪坐在偏殿中静静等候,二人都敏锐发现乾清宫的太监、宫女,较此前少了近一半。 二人不由对视一眼,深深叹了口气。 正当等候的时候,海瑞从殿中被蒋克谦引了出来。 高仪直接起身:“海御史!” 海瑞也回了一礼。 高仪问道:“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海瑞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来回打量首辅与次辅,直看得二人浑身不自在。 这已经是有些失礼了,海瑞浑然未觉。 他神色难明地摇了摇头:“陛下嘱咐了我去两淮的事。” 意味深长地又添了一句:“尤其注意安全。” 海瑞后日就要动身去两淮巡盐了。 今日他审完案后,本打算跟圣上做个汇报。 结果刚一回都察院,就听说了今日廷议上的事,立马赶了过来。 汇报变成了请留,海瑞觉得皇帝在朝中独木难支,实在不放心独留圣上一人支撑朝局。 况且皇帝说要搬去西苑,实在将他吓坏了! 但……令他感慨的是,皇帝召见他并没有一副颓丧之态,也没有要弃天下于不顾的样子。 圣上亲口言说,搬去西苑,只是为顾虑安全,并没有别的意思。 反而是又敦敦嘱咐了自己一些两淮之事。 当自己提出要留在朝中的时候,皇帝则一个劲让他宽心,说自己处理得过来。 为今关键之计,还是要等两淮盐税收上来,才能伸展拳脚,而此事,则只能托付给他海瑞。 就这样一名圣君! 海瑞都不知道内阁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让皇帝沦落到让人心生怜惜的地步! 越想越是看不上这些人。 张居正也站起身:“海御史慎言!” 他今日也是受了一肚子火。 本就不同意皇帝非要动两淮,如今遭了反扑岂不就是先见之明? 可如今受了反扑就来胁迫于他! 他如今是文臣领袖,本就该调和阴阳,稳步推行新政,难道非得让他遂了皇帝的意,将这些文臣统统杖杀么! 再加上他跟海瑞虽然没什么私仇,却也不是一路人,说话自然不客气。 海瑞被呵斥,也没反驳,点了点头:“海某确实也该,学学元辅的‘慎之又慎’。” 说完这句,他便拱手而去。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不快。 海瑞错身而过,走开一段距离,似乎意犹未尽,他又扭头看向张居正:“元辅,伱只是臣下,自然需要调和阴阳,大局为重。” “但陛下是天子,他只需要一往无前,急流勇进。” 这句肺腑之言吐出,他终于畅快了不少,大步离开。张居正被海瑞说教,一时气郁。 就在这时,一名内臣走了出来:“两位大学士,陛下请二位进去。” 两人这才拉回注意力,按下方才之事,请内臣引路,二人则跟在了身后。 方到里间,就看到了剑履上殿的顾寰,往外走。 方打了一个照面,张居正与高仪就齐齐一惊! 朱翊钧贴心地解释了一句:“是朕允镇远侯着甲配剑的。” 张居正更觉得棘手。 都已经着甲配剑了,皇帝这是暗示他想重用勋贵、宦臣,疏远廷臣了! 顾寰拱手,算是见礼。 简单的动作,就振得甲胄叮咛作响。 顾寰按住配剑,不等二人回礼,径直离开。 高仪却没心情理会勋贵的事。 他一进殿,就已然按捺不住,直接开口道:“陛下,胡涍可以论死,臣请陛下不要移宫!” 朱翊钧一时没有答话。 他起身,看着高仪:“胡涍何罪,竟然要论死?” 张居正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陛下要用此事拿捏我等,我等既然来了,论出个章程便是,何必还要来回拉扯!” 这是心中急切到了一定地步,失了养气功夫。 朱翊钧从御阶上主位中,缓缓走了下来。 他挥挥手,让内臣尽数退下。 而后踩着御阶往下走,似乎懒得动弹了,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御阶上,惹得二人面面相觑。 朱翊钧坐在石阶上,身子往后仰,手肘撑着石阶,双腿交叠在一起,丝毫不顾及人君之相。 他没有回答张居正的问题,反而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内帑如今还有二百七十万两。” 张居正眉头紧皱,高仪也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说起银钱的事。 只听朱翊钧继续说道:“顾寰在庚戌之变后,执掌了十年京营,哪怕影响力衰减了不少,再抛开吃空饷的兵丁,他也能使唤动七万营卫。” 高仪疑惑不解,张居正已然面色大变:“陛下……” 朱翊钧抬手止住了他。 手肘撑着石阶继续说道:“御马监两万人,朕能使唤一万五。” “加上锦衣卫和东厂,算起来,有万五之数。” 高仪也听懂了皇帝的意思,惶然无措。 二人哪怕辅臣之尊,一身的养气功夫,也忍不住额头渗出虚汗来。 朱翊钧还在继续:“一个孙一正抄家,就能贪墨十余万两,京中存银定然还有不少。” “忠君爱国之辈也不在少数。” “海瑞、陈栋、栗在庭、王锡爵等人,朕都数不过来。” 说道这里,他顿了顿:“更别说,还有诸位阁臣,始终跟朕一条心。” 朱翊钧仰着头,这样就看不到中枢的结党营私,看不到地方的树大根深,也看不到二位阁臣惊慌的脸色。 他状若呢喃:“魏武帝挟天子以令诸侯。” “如今,朕就是天子。” 他顿了顿,看向张居正与高仪,声音冷硬却又固执,说道:“二位先生,以你们的才学,告诉朕。” “朕能靠这百万资材,十万大军,天子大义,良臣猛将……” “再打一遍天下吗!” 话音刚落,二人脸色狂变。 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分明就要是全部推倒重来! 真正意义上的天子造反啊! 二人终于再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张居正急声道:“陛下!局势哪里就到了这一步!” 高仪已然跪地哭泣:“陛下,两京一十三省系于一身,万万不可冲动!” 什么生灵涂炭之类的话且不说,局势还没有败坏到这一步上!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 从御阶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将两位老臣扶起来。 轻声道:“是不到这一步。” “只是想问一句,若是朕要再上大明山……二位跟是不跟。” 这一步是崇祯该走的,但也不失为他最后的选择——他是真的不惮于这样做。 改革时,哪个皇帝不想再上大明山? 如今没这样做,正是因为还有海瑞、张居正这些人在,现在就要看这些人值不值得让他继续缝缝补补了。 张居正五内俱焚:“陛下!此话动摇国本!臣不能答!” 高仪抓着皇帝的手,紧紧拉住:“陛下,朝中固然盘根错节,却也不是没有解决之道,请陛下收回此话!” 朱翊钧不答。 只是静静看着两人。 这目光犹如泰山压顶,直叫二人直不起腰杆。 二人此时当真是度日如年,倍感煎熬。 时间缓缓过去,三人都没了声响。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高仪终于有了决意,他突然放开皇帝,再度下拜,重重叩首,凝噎无声。 朱翊钧又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天人交战良久,见高仪这般作态,终于还是再抵不住,一并拜下。 朱翊钧见二人低头,终于闭上眼,无声点了点头。 他将二人扶起,放缓了语气:“朕去西苑,并非要弃天下于不顾。” “这遭之后,宫人,朕要淘撤一番,等到清理完后,再从西苑搬回来。” “期间听政就免了,但奏疏送来后,朕自然一一阅览,有惑再召对诸卿。” 两位辅臣听了这话,终于也长出了一口气。 张居正却没轻易应下,而是追问道:“陛下给个日子!” 这种事必然不能长久,否则皇帝召见谁,谁就是皇权代言人,这与开小内朝没什么区别。 朱翊钧早有准备,开口道:“到明年八月十七日罢。” 八月十七,是他的诞辰。 如今他十一,等到明年八月十七,他就虚岁十二了。 一年时间,若是还不能将内廷经营成铁桶,那就是他的问题了。 高仪也心有疑虑,又拽紧皇帝的手:“陛下,万万不可学世宗啊!” 朱翊钧宽慰地拍了拍高仪的手背,示意他放心。 而后他又看向张居正:“元辅,两淮的事,就麻烦你多担待了。” 张居正此前一直高高挂起,不愿意开罪南直隶的人。 如今逼着他表态,就万万没有让他躲过的道理了。 张居正心中苦涩,拱手道:“今晨的事,还请陛下大局为重。” 两淮的事,皇帝要躲回幕后,让他来顶上,他固然不得不接下,但张居正也有自己的诉求。 今晨的事,决计不能定个谋反,诛九族这种事。 朱翊钧脸色渐渐冷:“罪魁祸首,朕必杀之而后快!” 九族就罢了,但罪魁祸首,决计没有放过的道理。 张居正连忙劝道:“这未必不是巧合!” 幼儿夭折率本来就高,世宗子女死了这么多,岂能个个都有罪魁祸首? 朱翊钧面色不改:“朕知道。” 他迎上张居正的目光:“幼儿夭折,或是疾症;宫闱失火,也有可能只是意外,朕当然知道。” 朱翊钧毫不掩饰他的杀意,赤裸裸表态道:“但是,太巧了,巧到朕想杀人!”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封建社会,还说什么疑罪从无,那就太对不起身下这皇位了! 道理他都懂,但他就是要杀人。 高仪与南直隶没什么牵扯,直接表态道:“御史胡涍玩弄谶纬,坐死!” 朱翊钧摇了摇头,并不表态。 张居正神色艰难地闭上了眼睛,涩声道:“都给事中贾待问指使,同罪论死。” 朱翊钧还是摇了摇头。 他目光扫过二人,轻声道:“以上二人三族,及工科给事中张道明、刑部右侍郎毕锵、检讨沈一贯等八人,流放。” 朱翊钧展颜一笑:“路途遥远,不慎病故就不能怪朕了。”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 还一章甚晚,不足明日补 (本章完) 64.第64章 调和阴阳,用舍行藏 第64章 调和阴阳,用舍行藏 傍晚。 吕调阳领着申时行来到内阁,在张居正的值房外停了下来。 后者疑惑地看了一眼前者:“座师?” 吕调阳摇了摇头,轻声道:“元辅要单独见你。” 申时行这才意识到吕调阳一路上为何喋喋不休,嘱咐了这么多事宜。 他动作有些拘谨,作势就要进去。 吕调阳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回了自己的值房。 申时行小心翼翼推门而入。 他进屋的时候,只见张居正伏在桌案上小憩,似乎是听到动静,这才抬起头。 申时行行了一礼:“元辅。” 张居正有些疲惫地揉着眉心,伸手示意他坐。 等到申时行坐下,他才开口道:“今日面圣的事,来的路上,和卿告诉你了么。” 申时行摇了摇头:“老师说元辅会告诉我。” 张居正颔首,直言不讳道:“贾待问、胡涍捏造谶纬,论死,三族流放。” “刑部右侍郎毕锵、工科给事中张道明、检讨沈一贯等八人,流放” 申时行一惊。 张居正将面圣时候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申时行犹然没回过神,喃喃道:“元辅,这事八成不是贾待问做的。” 无论是以他对贾待问的了解,还是事后贾待问的反应,他都认为这事不像贾待问所为。 张居正点了点头:“我信你的说法,不仅我信,皇帝也可以信这句话。” 贾待问手上又没兵,凭什么敢这么狂,若说是张四维做的,他还能更信一点。 申时行听懂了这句话,恍然大悟道:“所以,贾待问是因为另外两成可能,要论死!?” 这与莫须有何异? 张居正意味难明:“若不是王崇古还在宣大,张四维跟杨博也要论死。” 申时行的惊疑戛然而止,身子莫名一寒。 张居正很有耐性为这位后起之秀解释道:“不是伱想的那样。” “栖霞公主死了,若是意外就罢了,若是人为……有嫌疑的人,在这位陛下眼中,正好本就该死些该死的人。” “这是借题发挥,也是快意恩仇。” 申时行这才稍微开释。 思虑片刻,叹息道:“终究是少年意气,只怕有碍德望。” 皇帝登基四个月来,一应所作所为,都可以用润物细无声来形容。 在朝臣当中,也不乏一个仁君的名声。 可若是真要将言官明正典刑,还要处置三品大员,这等激烈行事。 此前营造的仁君名声,可就半途而废了。 张居正却神色复杂,缓缓道:“所以,要明正典刑,内阁跟三法司,要把此事办成铁案。” 世宗皇帝和严嵩的名声是绑定的。 就像先帝和高拱的名声密不可分一样。 如今张居正,甚至整个内阁,也处在相同的境地上。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大部分朝臣都达成共识的时候,那就不是皇帝不够仁德,而是这些人罪大恶极了。 申时行心领神会:“吏部需要做什么?” 张居正没有直接答话,反而问道:“汝默才三十七吧?” 申时行点了点头:“虚岁三十九了” 张居正走近,亲手给申时行倒茶:“和卿很看重你。” 申时行连忙起身,双手捧着杯子去接,口中道:“承蒙元辅跟座师看重。” 张居正点点头;“现在陆树声不来赴任,便是你掌吏部,实为天官,也该独当一面了。” “所以,不是我要吏部做什么,而是你怎么看这事?” 申时行一怔,一时没回过神来。 张居正眼神鼓励地看着申时行。 申时行沉吟不语。 脑海中将今日发生的事,在脑中都过了一遍。 思绪万千。 房间内一时没了动静。 等了半晌。 申时行终于品过味来。 他将茶放下,拱手道:“元辅,此事对于我南直隶乡人太过严苛,我不能坐视。” 张居正激赏地点了点头。 不怪乎吕调阳这么欣赏他这位弟子。 很多时候官阶位份不到一定的地步,很多事是想不到的。 但申时行还未入阁,一听今日之事,立马领会到其中的影响。 杀言官,处置三品大员,影响自然不小,内外风议、南直隶乡党敌视,等等,都不容小觑。 海瑞的话说得对,但得换个方向来说。 正是皇帝应该一往无前,内阁拾漏补缺才对。 此前因为在要不要动南直隶上,内阁与皇帝一直有分歧,所以才显得配合程度不是那么高。 但如今既然被皇帝按着头说服了,那皇帝想杀人,内阁就得替他擦屁股了。 怎么样抚平影响,是内阁必须要考虑的。 张居正颔首,朝申时行道:“如何不能坐视?” 申时行毫不停留道:“南直隶出身的官员中,还有不少俊彦,我会稍微简拔一二。” 这就是二十七岁就高中状元的含金量。 张居正只提点了一句,申时行当即就抓住了脉络。 内阁要顺了皇帝的气,又要平息朝官的不满,可谓媳妇当家两头哄。 既然要调和阴阳,那必然要落到实处。 申时行作为吏部侍郎,实际上掌吏部的廷臣,已然是南直隶出身,位份最高的朝官了。 兵部侍郎,都给事中等人被处置之后,南直隶乡人,必然群龙无首,惊慌无措。 奈何南直隶出身的官吏,在朝中是最多的——科举公平,并不意味着各地水平一致,而如今南直隶的教育资源,无出其右。 所以,为了安抚这一部分人,必须由申时行出面,做这个话事人。 如此,才能配合内阁,将此事的影响降到最低,同时也能够在两淮之事上,做个压舱石。 张居正见申时行果然懂了,不由欣慰一笑。 语气轻松几分道:“你将提拔之人拟份奏疏,内阁会驳回几次,你自己把握。” 申时行拱手。 张居正拍了拍他肩膀:“日后就不必奔走在我门下了,内阁有事会让和卿跟你说。” “你才三十七,早些独当一面也是好事。” 申时行默然。 这就是首辅必要走的路。 朝内无派,千奇百怪,各种乡党不可能都聚集在首辅的座下。 一如当初的高拱,靠着杨博指挥晋党,靠着张居正指挥楚党。 如今申时行既然要做南直隶乡党的话事人,自然不能再整日奔走在首辅门前,否则内阁要割南直隶肉的时候,也不好交代。而张居正两次提到年龄,意思也很明显。 若是他当真能独当一面,在调和朝中南直隶乡党矛盾的同时,又能掌着吏部的舵稳步推行新法,那下任首辅之位,也不是无望。 当然,还有未竟之意,二人都没提起……若是申时行没这个本事的话,吏部就不会再是他这侍郎说了算。 申时行作揖下拜,行了个大礼:“元辅教诲,时行省得了。” 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申时行倒着退出了值房。 房内再度寂静无声。 …… 十一月四日。 都御史葛守礼有奏,都给事中贾待问,御史胡涍捏造谶纬、倾覆国本,几与谋逆无异,论罪当诛九族;工科给事中张道明、刑部右侍郎毕锵、检讨沈一贯等八人,与贾待问,胡涍,私下串联、玩弄谶纬、结党营私,论罪当诛三族。 群臣哗然,左右张望,才发现这些人压根没有上朝。 不给廷议的空间,九卿全数同意,内阁首辅、次辅、群辅,拟票通过,奏请皇帝。 皇帝阅后,发回奏疏曰,十人皆肱股大臣,岂可轻易定罪,下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会审此事。 十一月五日。 佥都御史海瑞,奏言王汝言案牵涉两淮大弊,请准亲赴两淮详查。 帝赐佥都御史海瑞符牌,巡抚两淮盐政,与大理寺少卿陈栋,彻查王汝言案。 二人当日动身离京。 十一月七日。 在三法司连夜会审胡涍等人三十六个时辰后,十人亲口招供,签字画押,又有锦衣卫于十人府上搜出来往书信,其上多有指斥乘舆、谋划君上之语。 人证物证齐全,三法司以谶纬乱国、暗谋逆叛之罪上呈,请皇帝定夺。 帝以牵连过甚,非明君所为,下内阁再议。 是时,内阁、九卿,铭感皇帝圣德,乃减罪魁为诛三族,从犯八人论死。 同日,兵科给事中蔡汝贤、湖广道御史陈堂、吏科给事中雒遵等人上奏,乞宥胡涍。 言称:人君善政,不一而足,莫大于赏谏臣;疵政亦多,莫大于黜谏臣,胡涍官居御史,绳愆纠谬,乃职分所宜。今一语涉谶,便定谋逆,即行诛戮,恐自今以后,阿言顺旨者多,犯颜触忌者少。 伏乞念狂谬之无他,思壅塞之可畏,或加薄惩,或令复职,则圣德广,大臣之愿也。 吏部侍郎申时行附奏,为十人求请。 皇帝闻之,大受触动。 再度下旨。 有南直隶松江府华亭人,隆庆二年进士,兵科给事中蔡汝贤,谏之有是,言之有物,升户科都给事中。 赏此次进言诸言官例银五两,减一年勘磨。 又以杀戮太重,有伤仁德,从诸言官、申侍郎之语,改十人谋逆为不臣,只罪魁二人论死,余者流放。 到此,终是尘埃落定。 …… 国子监。 “司业。” “李司业。” 一路上五经博士、助教纷纷与李贽见礼。 李贽敷衍回礼,直往祭酒的值房而去。 他一把推开房门,嘴上嚷嚷着:“陶祭酒,陛下彼时口谕说的,俸禄翻倍,怎么都不认,这难道不是欺君之罪吗!” 皇帝骗他来的时候,就说“不被人管,俸禄翻倍,安心治学”。 如今确实没人管他了——唯一的上司陶大临,为人谨慎,从不轻易得罪人,下属都不会呵斥。 除了不爱担事,一有问题就退至众人身后之外,几乎没别的缺点。 至于治学,确实也挺心安的。 国子监事务不繁忙,几乎没人会打扰到李贽。 但还是那个问题,俸禄并没有像说好的那样,给他翻倍。 国子监是清水衙门,要欠俸的时候,国子监首当其冲,当初他任五经博士的时候,欠俸一欠就是几个月,还老是用椒折账。 他是真不愿意重蹈覆辙,身无分文,饿死妻女了。 陶大临见房门被推开,腾地站起来,见是李贽,才放松下来。 这几日被李贽烦得都习惯了,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温声道:“李司业不妨去户部问问?咱们国子监的俸禄都是户部定好的,李司业找我麻烦,我也变不出来钱不是。” 李贽无语:“我来国子监报道那天您就这么说,之后我就去户部问了,户部问我要吏部的凭证。” 陶大临不动声色:“那李司业去吏部问问?” 李贽撇了撇嘴:“昨日去了,吏部问我要陛下的诏书。” 陶大临起身,给门关上,回头道:“对啊,诏书呢?吏部也不能凭空给你开两分俸禄。” 李贽摘下冠,露出一颗小平头:“那是口谕!哪来的明旨。” 陶大临连忙安抚道:“那不妨去让公公做个证人?” 李贽没好气道:“这不是今日去了么,这才刚回来。” “说是紫禁城最近在清宫,焦头烂额,没空搭理我!” 陶大临跟着同仇敌忾:“难为李司业了。” 李贽却不肯罢休:“陶祭酒是廷臣,陛下对我到底什么安排,不妨替我问问?” 皇帝给他召来,大概率不能是让他呆在国子监吃干饭的。 他看到皇帝办新报,第一时间就敏锐察觉,这位圣上在争夺士林、民间的声望语言。 若说这俸禄给他开双倍,那多半还有一份差使给他。 他也想不到,自己除了离经叛道的心学门人这个身份之外,还有什么值得皇帝看重了。 问题就在于,听闻最近朝中闹了大事出来,估摸着是因为此事,让皇帝分身乏术,无暇搭理他。 这就让李贽有些难受了,他生怕皇帝将他抛诸脑后了。 他带的盘缠,可不够在国子监欠俸几个月的。 此前跑去新学府,想讨份兼职,结果就被程大位赶了出来,说他没有禀赋,给他气得不轻。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皇帝能早点想起他。 陶大临老神在在,不慌不忙开口道:“李司业莫急,如今京城不像你想的那样。” “九月考成法试行之后,陛下跟内阁,都明确表示,这一季考成优等的官吏,不仅会补全欠俸,还会再发一分绩效,足够李司业安居了。” 李贽无奈道:“陶祭酒莫要哄我,我看了国子监的考成标准,能有个合格就不错了。” 清水衙门,要出成绩自然不容易。 陶大临温声道:“合格也不错了,至少每月会足发,实发,不会再折宝钞、椒了。” 大明俸禄其实够用——在不欠俸、实发的情况下。 李贽被陶大临打太极有些受不了。 不再跟他陈情。 起身就要走,往外走了两步,最后还是忍不住托请道:“陶祭酒若是有暇,不妨替我问问陛下。” 陶大临微笑颔首。 李贽拿着弥勒佛上司也没什么办法,满是郁气出了房间。 一路上又遇到学子们跟他见礼,李贽强打笑容,一一拱手回礼,没有丝毫含糊。 眼见天色渐晚,李贽刚准备上街去吃个晚食。 正从典簿厅路过,突然就看到绳愆厅的监丞小跑过来。 “李司业!宫里有人找,正在绳愆厅候您呢!” 李贽二话不说,直奔绳愆厅。 还有二章,今日内更 (本章完) 65.第65章 潜光隐耀,另起炉灶 第65章 潜光隐耀,另起炉灶 李贽一路跟着太监进了皇宫。 因为已经傍晚的缘故,二人步伐稍快。 要是面圣太久,在落锁之前出不了宫的话,多少有些麻烦。 太监张诚看着李贽疾走,有些凌乱的冠帽,提醒了一句:“李司业稍后面圣,万万要着好冠。” 他刚才看到李贽露出帽子下面的平头,人都呆了。 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儒生,简直不成体统。 他就怕稍后惊吓到了圣上,这才嘱咐了一句。 李贽从善如流,扶了扶冠帽:“稍后定然注意!” 应完一句,李贽看着路线,忍不住问了一嘴:“这位公公,这不像去乾清宫的路吧?” 虽然没到过皇宫,但乾清宫位于紫禁城腹心之地,他还是知道的,眼下越走越偏,明眼都能看出来。 张诚礼节性地解释道:“前几日圣母陈太后宫廷失火,重新修缮好之前,要搬去西苑。” “陛下不忍圣母陈太后独居,便带着圣母李太后,一并到西苑居住。” “等慈庆宫修缮好,圣母有所依之后,陛下才会回乾清宫。” 这就是官方说辞了。 百官除了感慨一声纯孝之外,也挑不出别的不是,至多在自家笔记上,多记上两笔罢了。 李贽远离中枢,自然没法分辨真假。 反而是恍然大悟:“难怪说这几日清宫,宫中腾不开人手。” 张诚回以微笑颔首。 西苑就远了,要多走好大一截路。 李贽不停跟张诚搭话:“这位公公,陛下召我所为何事?” 按理来说,这话是不能问的,也不能回。 但一个不懂中枢规矩,一个早有嘱咐。 张诚很是自然地答道:“陛下对李司业的学说很是感兴趣。” 他放缓脚步,指了指紫禁城来往穿行的宫人:“李司业,你看。” 李贽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是一行提拿着包袱的宫女。 张诚解释道:“前几日,御史胡涍进言说‘两朝宫妾闭塞后庭,老者不知所终,少者实怀怨望,寡妇旷女,愁若万状者哉’。” “此人虽然只是借此事捏造谶纬,别有居心。” “但陛下还是择其善而从之,将皇宫内有意归返的宫女,悉赐释放。”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李贽的神情。 见这位露出认可赞同的神色,不由放下心来。 又不着痕迹补了一句:“这其中就有李司业的功劳。” 李贽疑惑回头:“我的功劳?” 张诚点了点头:“陛下对善恶论有惑,最难解的问题,便在于何为善恶?” “此后便查阅典籍,咨听诸学士,正好听到了李司业的学说,陛下直呼大才。” “随后便将李司业记在了心中,乃至此次遣散宫女,也是受了李司业的影响。” “李司业为女子张目,有‘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之类的话语。” “陛下对李司业的学问,很是认同,这才善待宫女。” 李贽默然不语。 他的学说,向来被视为异端,不说喊打喊杀,那也是受尽了白眼。 如今竟然得了皇帝看重,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 只拱手遥对乾清宫,行了一礼。 得了张诚提醒后,又朝西苑行了一礼。 这是面上功夫,李贽心中反而是对面圣之事,有了不一样的期许。 从官场应酬,变得逐渐升起了个人兴趣。 张诚一路领着李贽,进了西苑。 李贽明显感受到,西苑气氛大不相同。 禁军十步一岗、百步一班,偶有锦衣卫、东厂之人来回巡视。 紧张、肃杀的氛围,扑面而来。 这就是皇帝跟前,森严重地? 感染之下,李贽小心地跟在张诚后边,生怕惹了麻烦。 二人一路到了万寿宫殿前。 张诚止步,朝李贽笑了笑:“李司业,陛下只见您。” 万寿宫是世宗嘉靖皇帝居所,宽阔大气,李贽哪怕只在殿外张望,也忍不住有些拘谨。 他强提了一口气,拱手谢过,独自进了殿。 李贽刚入殿,就看到一名稍显稚嫩的身影,迎面而来。 李贽心中一跳,立马意识到,这就是那位十一岁的少帝。 反应过来后,就要行礼。 谁知皇帝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就往里面拉扯。 小皇帝字典里似乎没有生人二字,一见如故的做派,自顾自说道:“朕这几日迁宫,倒是怠慢了李司业,李司业在京城可还习惯?” 李贽一个经学小官,却受不了皇帝这番礼遇,干巴巴道:“还……还算习惯。” 朱翊钧察觉到李贽有些不适应,当即将话题引到李贽舒适的地方:“李司业,朕前些日子的善恶论,有些不足,正当和李司业讨论一番。” 李贽听了这话,欲言又止,但神情开释许多。 显然在熟悉的话题下,要自在不少。 朱翊钧直接开口道:“朕听闻,李司业讲学时曾有言,‘人之是非,初无定质’。” “又有‘昨日是而今日非矣,今日非而后日又是矣’这等话。” “朕这才意识到,朕还未定义过,何为善恶,何为是非啊!” 这话一出,李贽瞬间就忘了什么君臣,什么礼数。 他连连颔首:“是也!” “所谓善恶是非,数代以降,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宋取朱子,今取王子。” “是非善恶,当无定数耳。” “是故,人无有是非善恶。” 朱翊钧连忙接上他的话:“乃以天下之是非为是非。” 李贽投来欣赏的目光。 能跟上他思路的可不多。 朱翊钧来回踱步,思忖片刻,开口道:“好好好,李司业方一进宫,就为朕解疑释惑,不愧是经学宗师。” “朕明日便登报。” “若是以大白话,那就应该说,人初生时,还没有意识,也就没有善恶。” “而意识,是天下环境所塑造的,等到人形成了意识有了表现,又开始根据不同的道理,来划分善恶,再根据个人禀赋不同,才有了所谓的是非善恶。” “而这种善恶是非,是在天下环境中的来评判的,每个时代的善恶是非不同,所形成的善恶也不同。” 所谓的社会实践,决定人的意识,就是这个路数。 李贽也频频点头,不时露出遇到知音的神色。 只听朱翊钧继续道:“既然如此,那天下环境的好坏,岂不是对百姓善恶影响至大的关键?” 物质决定意识,在这里也是能通行的。 李贽解释道:“这是自然,南蛮凶,北夷狠,倭寇诈,皆是彼辈国内饥荒、野蛮、僭越,才塑成了国民的劣质。” 说到这里,他本是振奋之色,突然眼神暗淡了下去。 朱翊钧见得奇怪。 只听李贽意兴阑珊道:“所以,我朝贪腐横行,糜然成风,环境坏了,新晋者也大多出贪官……” 说到这里,他才回过神来! 一时讨论,竟然忘了这是在哪里,连忙就要请罪! 朱翊钧却将他扶住,温和笑道:“李司业无妨,拳拳爱国之心,朕岂会怪罪,况且,此事朕已然有了眉目。” 他迎上李贽的目光,继续道:“朕已经同内阁,推行了考成法。” “往后也会逐步补齐百官的俸禄,再不会像此前一般欠俸、折宝钞了。” “同时,朕请回了海瑞,往后都察院,会严查贪腐之事。” “各地都察院、千户所,考成法到日,索查一应不法事。” 李贽看了一眼赤子之心的皇帝,叹了口气。 这些举措不能说没用,但他看来,效用着实有限。 他缓缓开口道:“陛下,补全俸禄只能让人自律,而所谓严惩贪腐,也是官吏来执行。” “上下沆瀣一气,岂是口空白话一句惩戒能止?太祖当初剥皮萱草,可能止乎?” “陛下,这就是咱们方才讨论的——天下环境塑造出的意识,只要改动不了,贪腐就不是简单惩戒能止的。” 李贽为官以来,见闻都在最下方,什么包庇、什么合污、什么请托,屡见不鲜。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是不信这种风气之下,是治罪能解决的。 所有人都有罪的时候,大家就都是清白的。 朱翊钧却突然轻笑一声,而后收敛了神色,语气坚定了起来,说道:“李司业,朕明白,这天下风气,也当逐步纠正过来。” “朕唤你来,正是为了此事。” 李贽心头一动,迟疑道:“陛下准备……” 朱翊钧领着李贽走在桌案前。 案上有个铜磬,朱翊钧随意敲了一下,杳杳之声,回响万寿宫。 朱翊钧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向李贽问道:“李司业,这大明朝,是谁的大明朝。” 李贽条件反射:“自然是陛下的大明朝。” 朱翊钧摇了摇头:“这里没有别人。” “朕也不逼你说心里话,但朕想说的是,我朝为何贪腐成风,朕是想过的。” “李司业要不要听听?” 李贽沉默。 朱翊钧自顾自说道:“大明朝,已经是百足虫之尸了。” “李司业。” “大明朝,在失去构建想象共同体的能力时,就已经死去了。” 李贽一怔。 疑惑道:“想象共同体?”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敲了一声铜磬。 他想的自然比李贽更深。 大明朝的风气根子是烂了,但不烂在贪腐上,再贪腐,还能比得过鞑清?. 贪腐只是表象,真要寻根究底——大明朝破落至此,意识形态上首当其冲的原因,那就是大明已经失去了,构建想象共同体的能力。 大宋是谁的大宋,这个问题好回答,自然是皇帝与士大夫的大宋。 那么大清是谁的大清,也很好回答,自然是八旗子弟的大清。 但是大明不一样。 皇帝会认为大明是自己的大明吗?有性命之忧的天下之主?当然不会。 数代皇帝不顾天下,就是出于这种心态,大明天下?关我鸟事! 百官会认为大明是士大夫共治天下吗?动辄杖杀,弃市的共治?当然也不会。 贪腐成风的底色,就是天下大局与我无关,大明天下?我捞一笔就行,伱们慢慢治去。 同样的,各种乡党,南直隶、宣大、浙江士绅、福建海商,乃至天下百姓,从上到下,都是不惮于亡国的——只要别波及到我,换个朝廷没什么区别。 这就是失去了想象共同体的悲哀——实在难以想象,得国最正的大明,会沦落到共同想象体死去的一步。 只讲利益,没有对错。 为了自身享乐,可以长居深宫做木匠,吃春药吃到死。 为了乡党利益,可以刺王杀驾放火烧,纠集同僚抵抗中枢。 为了自保与权势延续,自然也可以豢养异族以自重,乃至给鞑清开门。 失去想象共同体,必然带来运行成本无限度升高,体系僵化的终点,必然是亡国。 所以,朱翊钧在谋划从军事、制度扶起大明朝的同时,必然要重新构建一个想象共同体。 让大明朝,再度成为天下人的共同文化归属。 这个想象共同体,能够让大英帝国最悲惨的挖煤工人,想到大英帝国时,都露出自豪的神色。 这一步,这不仅是为了纠正风气,澄清吏治,也是打通南北,混一天下必然要走的路。 甚至于,这是改良朝贡体系,必须要做的理论准备。 朱翊钧用大明朝的本土话语,隐去了大部分内容,只简单给李贽点了两句文化认同,纠正贪腐风气的话语。 “不错,这个名字是朕新取的。” “所谓想象共同体,指的是天下百姓、士绅、百官……乃至朕,通过共同的渊流、历史、经学等等,构建出一个精神上的大明朝!” “这个大明朝,是属于所有人的。” “一旦有人破坏现实中的大明朝,败坏大局,那么,便会引来所有人的敌视!” “如此,便能同心协力,纠正士邪。” “这,就是朕需要李司业来做的事。” 一口气说完这些,朱翊钧总结道:“总之,朕需要一套新的学说,来回答,大明朝,是谁的大明朝这个问题。” 李贽听完后,怔然无声。 这是十一岁的少年? 思辨水准与深度,几如开宗立派,国子监那些五经博士跟这位皇帝比起来,那真是臭不可闻的狗屎。 这水准,别说十一岁,他李贽二十一岁时都没到这地步! 若不是皇帝身份,他都几乎忍不住开口要引为好友。 想象共同体,好名字,天马行空,却又让人拨云见日。 李贽都无法理解,怎么从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口中,能说出这等精准的表达。 只是这份精准的感觉,李贽就觉得不会像皇帝口中,用来纠正风气这么简单。 他一时咂摸不出味来,暗暗记在心中,准备回去推演一番。 大明朝,是谁的大明朝。 这可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李贽开口道:“陛下,臣德薄才疏,只能……” 朱翊钧直接打断了他,面色古怪道:“李司业莫不是以为朕要你歌功颂德?” “李卿,朕直言不讳地告诉你。” “朕找你来,是因为此事要抛开君君臣臣那一套,另起炉灶。” “也不是随便缝补一下这么简单,学说要反映现实,解释已有,否则是没有生命力的。” “李卿,除了你,朕找不到这么离经叛道,又出类拔萃的经学家了。” 要解释已有,自然不能简单把什么民贵君轻拿来用,毕竟老百姓自己过得怎么样,又不是看不见,自己贵不贵还是知道的。 脱离现实的理论,会给百姓违和感,别说构建共同想象体了,那只会被百姓当成厕纸。 同时,不扎根于四书五经本身,就无法创作这样一门学说,至少朱翊钧自己肯定是不行的。 这才是难度所在,不脱离时代,又要另起炉灶。 李贽无奈地摇摇头。 难怪皇帝说他可以“安心治学”,量身定做一套学说,不安心个四五年,架子都弄不出来。 但,难度还不止在这里。 李贽抬头看向皇帝:“陛下说得好,学说只能反映现实。” “恕臣直言,若是百姓食不果腹,居无定所,再好的学说也构建不出,陛下口中的想象共同体。” 朱翊钧点了点头:“朕明白李卿的意思。” “若是朕在位这数十年里,不能改善百姓的处境……” 他看向李贽,认真道:“那就是朕无能。” 李贽默然,再度拜下。 交换心意后,他终于还是认可了皇帝。 开口道:“陛下圣德,臣愿为此事!” 朱翊钧展颜一笑,将李贽扶起,嘱咐道:“通政司的新报,朕交一部分给李卿负责,俸禄也算一份在这里面。” “此事不急,只要在三年里,打磨出一个雏形,就算卿不负所托了。” 嘱咐了一番后,朱翊钧目送李贽出了万寿宫。 又叫来蒋克谦,开口道:“让中书舍人去吏部,告诉温纯,调王世贞进京。” 蒋克谦应声而去。 朱翊钧站在空旷的万寿宫中,缓缓闭上眼睛回忆近日的应对与安排。 这事交给李贽一人肯定还不够。 新报大白话只是给黔首看的,士林中还缺点意思。 这就是他召王世贞回京的缘故,李攀龙死后,王世贞独领文坛,声望不容小觑,也合该进京为他所用,做个士林中的肉喇叭。 至于要不要开恩科,广纳贤才,他与张居正还没商量好,只能往后看了。 昨日海瑞动身去两淮,往后必然还有好一番争斗,如今趁着这个机会搬来西苑,将宫中的人员清上一清,并无不妥。 朱翊钧压服内阁,逼着张居正跟他的节奏走之后,正好韬光养晦一段时间。 修身习德嘛。 都尽数过了一遍,朱翊钧这才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 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手敲响身侧的铜磬,清脆杳杳之声,回荡在万寿宫中。 还一章晚上凌晨12左右哦 (本章完) 66.第66章 德輶如羽,众擎易举 第66章 德輶如羽,众擎易举 十一月十日。 近晌午。 朱翊钧结束了经筵,回了西苑。 漫无目的地在西苑走走看看。 这片熟悉又陌生的西苑,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了。 遗憾的是,如今的地貌景物,与后世大不相同。 朱翊钧随手捻了一片树叶,无意识地将其在手中扯得七零八落,任由大脑放空。 朝中现在定然是不平静的,毕竟才发生了牵扯三族的大案,各种御史求情、给事中陈说利弊。 但朱翊钧将政务尽数扔给内阁,又搬来了西苑后,这些声音也不怎么会入耳了。 他在西苑漫步了约莫半个时辰,差不多到午膳的时候了。 时候到了,自然要回去用膳,一行人便回转万寿宫。 半途中,又撞上了迎面赶上来的李进。 朱翊钧一看就知道这是李太后有事找他——自从慈庆宫起火之后,朱翊钧就将张宏留给了陈太后,李进送到李太后那里去,吩咐他们,将两位太后身边人,全数清理一遍之后,再回万寿宫。 李进走到近前,开口道:“陛下,国丈来西苑了,太后请您一块过去用膳。” 朱翊钧闻言,无所谓地摆摆手,表示知道了。 以武清伯的段位,他应付起来也不算费脑子,就当是休息了。 他问起正事:“遣散宫女太监的事如何了?” 李进恭谨地跟在了身后。 闻言回话道:“陛下,女官六宫,尚食局与尚寝局的女官,多数遣散出宫了,只留了心腹。” “其余四局,将想离宫的、来历不够清楚的、受了外朝恩的,全数遣离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 尚食局与尚寝局关乎身家性命,做得谨慎一点,其余四局则一一盘查,也算合理。 当然,这只是第一轮,往后还得再筛几遍。 朱翊钧嗯了一声,等他继续说。 李进又说起太监来:“陛下,太监不似宫女那般,可以给些银两就遣散出宫。” “目前是,将来历不好的,打发去守陵,将受了外朝恩的,遣送到了南直隶养老。” “此外大多数,则放到神宫监这些不打紧的地方,不让踏足西苑。” 朱翊钧补充道:“趁这个机会,再清查一下各监各局人数,吃空饷都退了。” “十年以内,太监退下去五个,只进三个。” 内廷员额实在太多了,嘉靖十年,仅仅是清查内廷的工匠,就清查出了老弱残疾、有名无人者15167名,实留12255名。 员额多,就意味吃空饷,也意味着有空子钻。 这些有名无人者,就是别有居心之辈安插人手的绝佳途径。 别看紫禁城是皇城,实则就是个四处漏风的筛子。 得亏趁着这个机会查了个底朝天,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如今外人若是想进紫禁城,那可有的是路子。 太监们竟然明目张胆卖门票! 得亏这次慈庆宫着火,让他借机搬来了西苑,不然以后出点什么事端,就悔之晚矣。 李进躬身应是。 朱翊钧却看着李进,冷不丁来了一句:“人员清退,员额的饷,可以留给你们再吃半年。” “但要是这事不配合,就别怪朕无情了。” 李进眼皮一跳,连忙道:“奴婢……” 朱翊钧打断了他:“就这样吧,朕会让张宏和蒋克谦,一起做这事,半年的饷,朕许给你们,跟下面的人都分分,把这事做好。” 亏空了这么久,也不差这半年。 反而是正当再让半年出去,给这些太监分一分——毕竟才经历了清宫的动荡,总要安抚一番才是。 李进心悦诚服。 …… 幸亏了世宗在西苑大肆兴建殿阁,如今西苑殿阁众多——安置太后和几名公主,自然还是绰绰有余的。 其中陈太后挑了乾光殿住下,李太后则选了元熙延年殿住下。 当朱翊钧来到元熙延年殿外的时候,就听到里面一大票人的声音。 有小孩,有女眷,也有中年的声音。 皇帝一行,人数众多,里面似乎也听到了外边的动静,各种声音戛然而止。 朱翊钧搓了搓脸,露出温和地神情,缓缓走了进去。 “陛下。” “拜见大兄皇帝陛下” “圣上。” 众人纷纷行礼。 朱翊钧粗略一扫,李伟一家子来了不少,长子李文全、嫁到平江伯府上的次女李彩云、孙子李诚铭。 此外还有自家的一母同胞的弟弟妹妹,寿阳公主朱尧娥、永宁公主朱尧媖、瑞安公主朱尧媛,以及弟弟朱翊镠。 他伸手让众人起身:“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见怪。” 李彩云忍不住看了这侄子一眼。 她来之前,夫家一再嘱咐她,皇帝心狠手辣,万万不要恃宠而骄,恶了圣心,否则就万劫不复。 可她现在看起来,却没什么感觉。 分明就是个十一岁的小孩子,还能心狠手辣到哪里去? 朱翊钧拉着妹妹朱尧媖的小手,走到李太后面前,笑道:“母亲族人进宫,娘亲也不知会孩儿一声。” 说罢,又给李太后请安。 李太后白了皇帝一眼:“上次我阿父进宫要见你,伱当时还说没空。” 朱翊钧自动略过了责怪的言语,朝李伟道:“哦?国丈上次进宫寻朕,所为何事?” 李伟见皇帝不是一两次了,也没有原先的拘谨。 他有些不好意思道:“陛下,上次您说海运的事,臣遣人去看了,确实不乏为生财之道。” 李太后有些奇怪地看了两人一眼。 好奇道:“什么海运?我怎么不知道?” 朱翊钧将朱尧媖牵给李太后,开口解释道:“娘亲,是这样的。” “您知道海瑞吗?” 李太后点了点头,海瑞这人的名声,她还是知道的。 命妇们没少跟她说起此人,什么一根筋,跟大臣们过不去之类的。 朱翊钧继续说道:“六月的时候,为了赶走高拱,被迫应下了让海瑞回京之事。” “但孩儿一想到此人太过凶蛮,不懂与人为善,就生怕重演包拯之事,这才想为国丈寻条正经财路。” 话音刚落,李伟还毫无所觉,长子李文全,跟长孙李诚铭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妙。 果然,李太后多少也能把握一些自家儿子的脉络。 怀疑地看向皇帝:“包拯之事?正经财路?” 言外之意是有什么不正经的财路吧!? 朱翊钧点了点头,给朱尧媖打结的头发顺了顺,不经意开口道:“孩儿曾听闻,宋仁宗时期,有个皇亲,叫做赵青。” “此人作奸犯科,落在了包拯手里,竟然被明正典刑了。” “孩儿不知道宋仁宗如何作想,反正孩儿是不想国丈步了后尘的。” 李伟兀自还没反应过来。 李文全跟李诚铭立刻下拜:“臣等有罪!” 见拽着李伟拉扯不动,父子两人更是气急。朱翊钧连忙将人扶起,宽慰道:“朕不能无视国法,姑息国丈,是朕本事不够,怎么还能让国舅请罪。” 李彩云终于也意识到什么,连忙跪下,一同请罪。 李太后脸色一冷,看了看一脸诚挚的儿子,又看了完全状况外的父亲。 没好气朝皇帝道:“别拐弯抹角了,阿父这资质,就得直接呵斥才行!说罢,究竟犯了什么事?” 李伟这才猛然回过神,原来是皇帝在问罪! 他连忙下拜。 朱翊钧一把扶住了他,恳切道:“娘亲,今日咱们一家人吃饭,不必这样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 “当初高拱暗害了冯保,孩儿想着冯大伴没有子嗣,不如将府上财资充公,为他办个葬礼。” “结果,让顺天府孙一正抄家,二十万两,就报了二万两上来,其余的,都被分了个干干净净。” “锦衣卫说,孙一正丧心病狂,故意给国丈送了不少,想拖国丈下水。” 他神色温和地说完始末,将几位家人一一扶起。 眼见李太后就要呵斥李伟,他连忙打圆场道:“娘亲,也不必对国丈太严苛了。” “孩儿早先便想到了,国丈府上没有生财之道,早晚要受到外朝蛊惑。” “如今说起这事,当真不是问罪国丈,实在是发自肺腑,想保全国丈啊。” “娘亲,你是不知道,那海瑞胆大包天,听闻,竟然将世庙骂得流鼻血!就怕他盯上国丈,效仿包拯啊!” 李伟扑通一下再度跪倒在地:“陛下,太后,孙一正就给我送了八千两银子!” “我马上退还!马上退还!” 朱翊钧仿佛没看见,随手拨了拨朱尧媖的鼻子——这小姑娘,长得当真讨喜。 李太后面色铁青:“去!马上去给我退了!” 对于李太后的反应,朱翊钧早有预料。 历史上李伟跟着张四维做生意,被张居正捅破,李伟也是这样赶着进宫,挨了自家女儿一通训斥。 李伟被训,就要起身离去,一顿午膳也不敢留。 朱翊钧连忙拉住他,向李太后求情:“娘亲,这只是小事,不要伤了和气。” “况且,这只是治标,若是娘亲要让国丈,过海瑞那等日子,孩儿也于心不忍。” 他将李伟留了下来,亲切道:“国丈不急,回去再退还,咱们先用膳,还要说说海运的事呢。” 李太后顺坡下驴,嗯了一声,算是揭过了这事。 毕竟是阿父,好容易进宫一趟,也不想不欢而散。 她看了一眼李进,吩咐道:“上午膳吧。” 朱翊钧插话道:“娘亲,让李大伴也一块用膳吧,算是家宴。” 李太后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李进一时手足无措。 还是李诚铭将他拉着入了席,才浑身不自在地坐了下来。 众人先后坐下,李彩云默默低下头,不敢去看皇帝——她这才明白,为何夫家这么形容皇帝!果然是面红心黑! 朱翊钧坐下后,看向李诚铭:“向直还没有官身吧?” 向直是李诚铭的字,突然被点到,连忙回话:“陛下,学生荫了个国子监监生。” 朱翊钧哦了一声。 看向李伟:“国丈,这样,孙一正的钱,你也别退还了,面上不好看。” “就让向直把钱,送去新学府,给山长马自强说,是国丈仁义捐赠,借此去新学府讨个职来。” “新学府往后也要开列官阶,说不得向直有天份。” 不等李伟答话,李诚铭当即起身谢恩。 朱翊钧有些喜欢上这个有些机灵的表兄了。 他又朝李伟问道:“国丈,海运的事,有什么眉目了?” 国舅李文全小心拱手,示意这事他在负责。 朱翊钧朝他看去,颔首示意他发言。 李文全斟酌话语,有些局促回道:“陛下,六月时,臣查了不少案卷,也问了不少有交情的漕商。” “这才得知,海运,没有牙兵是行不通的,这才找了平江伯府上搭伙。” 这时候李彩云微微欠身,示意就是她的夫家。 朱翊钧自然知道,不然也不会让勋贵出马了。 海面上倭寇什么成分不清楚,但要是这种生面孔商会,必然是要遇到的。 没有兵丁,必然要被吃干抹净。 他点了点头,示意李文全继续说。 李文全又指着李诚铭:“随后,便派了犬子,会同平江伯府上,一同前往广州港、福建月港、浙江宁波港等处细细研查。” “靠着平江伯府上的关系,在南直隶、广东布政司,并购了几家破落的海商。” 这就是外戚的短板了,骤然得势,差点底蕴,也只能依靠老牌勋贵。 李文全简短地说了一下当地见闻,海商运行的情况,以及掌柜们的筹算等等。 而后迟疑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实话说道:“陛下,海运赚钱归赚钱。” “但……海运地方,走私严重,排斥外人,勾连豪强,还有市舶提举司暗中支持,我等恐怕不好挤进去。” 强龙难压地头蛇,就是这个道理。 朱翊钧点了点头,他自然是有所预料的。 开海这件事,阻力不比动南直隶小。 浙江广东福建这些地方,就靠着这个吃饭呢。 当初世宗皇帝想在这上面动动土,结果可是打了个好样。 朱纨作为世宗的核心班底之一,世宗托付他提督浙江、福建海防军务,抵御倭寇,允他“便宜行事”。 其人讨伐温、盘、南麂诸贼,先后获宁波双屿大捷、平处州矿乱、得福建诏安大捷。 而后……就是铺天盖地的弹劾。 至于弹劾的理由也很简单。 此人一到地方,不止倭寇、什么海商、海贼、豪强,全部犁了一遍。 所谓目无王法,擅自杀戮是也。 至于杀的人,到底是倭寇,还是百姓,或者是外表倭寇的百姓,就说不清楚了。 朱纨在被弹劾后说——我又意气自负,不愿对簿公堂。纵使皇帝不想杀我,福建、浙江人一定会杀我。我死,自己解决,不须他人。 亲写墓志,作绝命词,饮药而死。 朱纨有一句话,至今流传在东南百姓口中——除去外国的强盗易,除去大明的强盗难,除去濒海的强盗易,除去朝中的衣冠强盗难。 正是因为不想再来一个朱纨,朱翊钧才不得不把勋贵们放出去开海。 朱翊钧没有回李全文这话,反而看向李伟:“听闻国丈跟张四维关系不错?” “不妨问问张四维有没有兴趣合资?” 李伟经历过方才的一遭,已然有些手足无措,求助地看向儿子。 李文全立马心领神会。 想了想,却摇头道:“陛下,晋商多经营边军茶、马、矿,不太会插手海运。” 朱翊钧点了点头,解释道:“朕知道,朕的意思是,不妨组个大点的局,国舅可以再拉拉别的勋贵入伙。” “就像大长公主一家,许从诚一家,英国公、泰宁侯也可以问问嘛。” “礼部尚书张四维,不妨多给些干股,坐地分银就是。” “他若是有意,就考虑下,上奏复福建市舶司,以及……让兵部,复了俞大猷右都督的职,镇守福建。” 他看向李文全,眼神真挚恳切,直让这位国舅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些许困了,明日再汇报成绩8 (本章完) 67.第67章 广开言路,竖眉瞋目 第67章 广开言路,竖眉瞋目 皇帝在西苑的日子,莫名其妙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还未亲政,先享受内退生活。 上午去文华殿经筵,跟经筵官们探讨经学。 会后则是与几位辅臣学习政事。 午膳则是要么在文华殿,与诸位辅臣参食分膳,要么则回到西苑,与两宫共膳。 下午则是学习骑射。 穿插一些课后作业,或者练练字。 傍晚后则会处置一些奏疏——大部分还是内阁跟两宫处理,只有少数会送到万寿宫来。 主要是关于王宗沐、海瑞这一类两淮的奏疏。 以及京营顾寰也会越过兵部,直接给他上奏。 其余还有一些关于新学府、工部朱衡造船、张楚城在湖广发来的奏疏等等。 事物不多,半个时辰就能处理完。 晚膳后,则是会绕着西苑运动一番,学学游泳、打打拳、射射箭之类的。 等天彻底黑下来之后,就会回到万寿宫,洗漱就寝。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自从西苑热闹起来之后,想面圣的人也愈发多了起来。 得知内廷清宫,遣散了不少宫人,便有不少勋贵想送家生子和婢女进宫。 朱翊钧自然不能照单全收,才清理了一番,哪里能又乱收人,更何况还是身边的。 最后一番斟酌,只留下了少数几人。 譬如成国公府上一片心意,送了两个三服内的庶出子,为示信重,自然没有赶回去的道理。 还有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将自家侄子都扔进了宫,朱翊钧在吓了一跳后,开恩让那小子再耕耘了几日,勉强同意送去了净房,算是代餐。 其余还有两位国丈家,给两位太后送了几名宫女,也照单全收了。 这只是政治信号,其余勋贵想送都没这个资格。 值得一提的是,朱翊钧觉得骑射的场地,设在宣治门外有些远了,便想改到紫光阁前面的平台,结果引来无数反对的声音。 说是皇帝经筵御射,都应当在众臣视野下进行,否则容易造成君臣隔阂。 朱翊钧本是想追忆一番武宗皇帝在此处检阅亲兵的风采,见反对声音过大,无奈只能作罢。 但由于路途稍远,为了更加合理地安排御射课业,朱翊钧不得已,从陪练的京卫武学子弟中,挑选一些出色之辈,作为近卫,来往内宫与西苑。 京卫武学是勋贵学院。 得势的勋贵有荫官,大多看不上京卫武学。 所以京卫武学大多是些破落勋贵,吃过苦的破落户,总体质量相对来说没有那么废物。 也算屎里淘金了。 但此举同样引来朝官的不满。 认为这是幸进之道,于国家有害无益。 可惜皇帝居住在西苑,这些奏疏入不了皇帝的耳。 此时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挺身而出,言称内臣隔绝内外,又有勋贵环绕,蒙蔽圣聪,不是长久之道,劝诫皇帝亲贤臣,远小人。 朱翊钧听了之后,勉为其难,听从了这位直臣的谏言。 而后又下诏。 防止内臣、勋贵隔绝内外,不再用内臣传话,特以翰林学士值万寿宫,交通外朝。 又以翰林院编修陈经邦、翰林院检讨沈鲤随侍左右。 同时,拔擢隆庆四年进士中优异者。 授郑宗学为直文华殿东房中书舍人、授邓以赞为中书科舍人,值万寿宫文书。 朱翊钧亲文臣,远宦臣的拳拳苦心,得到了朝臣们的认同,几日后,朝臣们便弹劾陈经邦、沈鲤等人阻隔奏疏,阻拦朝臣面圣。 随后,内阁也上奏,疏请皇帝广开言路。 翌日,上御文华殿讲读,出御书盈尺大字,赐辅臣居正曰“柱国”,仪曰“师保”,调阳曰“辅政”,博曰“硕德”。 呵斥陈经邦、沈鲤等人隔绝辅臣,亲谕内阁辅臣,面圣不必通传,直入西苑。 辅臣谢恩,诸臣皆言,陛下乃纳谏之君。 同夜(戊戌日),望夜月食于时,阴云不见。 翌日,又有流言四起,言称此前有星辰异象,如今又有月食作祟,或许是什么征兆。 也有人借此,请求赦免胡涍等人死罪,换取天意宽恕。 随后,都给事中栗在庭,奏曰: 陛下圣德日新,圣功日起,虽周成王弗能及,宗庙、天地岂不爱也? 星异月食,不过万物运转之现,天行有常,非奸人、流言、谶纬可撼。 伏望陛下善承绥祐之休,益励忧勤之志。圣心既定,真念不岐,邪謟之徒,奸无繇售,则奚啻弭灾消变已哉! …… 朱翊钧拿着栗在庭的奏疏,忍不住赞了一声:“好一个圣心既定,真念不岐。” 栗在庭坐在皇帝对面,屁股蹭了个矮凳,笑道:“这是受陛下德言‘不忘真心’所启发。” 两人此时正在万寿宫的偏殿中,对座饮茶。 当然,说是对座,栗都给事中半蹲着的恭顺模样,显然不太自在。 朱翊钧看他这样子,忍不住调笑道:“现在外朝可都在说,栗卿现在有严嵩的风采。” 皇帝只是调笑,但栗在庭却听进去了。 他郑重起身,肃然道:“陛下,臣有话说。” 朱翊钧难得见到栗在庭这模样,遂危坐起来,示意他请讲。 栗在庭表情极为认真道:“陛下,严嵩是奸臣,也是能臣。” “能臣,是严嵩自身才智高绝,才有此一得。” “而身为奸臣之事,不是严嵩一人能决定的,乃是世庙有所需,严嵩有所求,二人共决之。” “世宗所求不在百姓,才有严嵩逞奸,若世宗真念不岐,一以贯之,严嵩或不失为贤臣。” “张璁与严嵩,根本之别,在于世宗,请陛下明鉴!” 朱翊钧不由上下打量这位内外都暗讽的“严嵩再世”,他本是觉得用得顺手,又能压制住,严嵩也无妨。 却没想到,此人竟然是抱着这种觉悟来的。 朱翊钧板着脸,佯道:“如何敢当面贬损朕的皇祖父!” 栗在庭请罪一礼,口中却毫无自觉:“陛下,非是贬损世庙,只是用世庙与陛下对比,高下立判,才显得有些不敬。” “如今陛下,斯保命凝图,迓无疆之休,有纯一之德,陛下大放异彩,自然显出世庙潜光隐耀。” “若是陛下一以贯之,发扬德行,必能成就不世之伟业。” 朱翊钧瞥了栗在庭一眼,做奸臣得要天赋的,连谏言都说的人这么舒坦。 显而易见,栗在庭这是变着法进谏呢,无论是奏疏中的“圣心既定,真念不岐”,还是如今的“一以贯之”,“半途而废”,都是在劝诫他不要学世宗,中途退缩。 朱翊钧叹了口气。 皇帝要励精图治,这块金字招牌一打出去,固然有乱臣贼子放火勒颈,却也有这些忠臣贤良蜂拥而至。 谁说大明朝没有忠臣的,只要皇帝有个人样,这些忠臣真的是会死死团聚在皇帝身边,只看会不会发现和使用罢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栗在庭坐下。 嘴里感慨道:“这些话我听进去了,不过说你类似严嵩的流言,朕也不能不管,你们的名声坏了,朕的名声也保不住。” 这就是一损俱损。 要是他的心腹是六贼,朱翊钧自然也是昏君。 朱翊钧继续说道:“这事,我让锦衣卫去民间逮流言了,栗卿也别唾面自干,再有朝臣这么说,就直接弹劾,朕给你做主。” 栗在庭行了一礼,缓缓坐了下来。 他给皇帝倒了杯茶,口中说道:“陛下厚爱,臣省得了。” 二人又随意说了说朝中的事情。 而后栗在庭终于说起正事,开口问道:“陛下,那定安伯这份奏疏怎么回,圣上将内阁的票拟打回去了,是否有别的章程?” 朱翊钧听了这话,呷了口茶。 定安伯高拱拖家带口,九月份到的松江府。 高拱这种人物,到了地方自然也不会闲着。 一到地方,就跟松江府要皇帝赏赐的那一万亩良田。 诏书都是空头支票,承诺给高拱的府邸要现建,一万亩良田,自然也要现垦。 但遗憾的是,松江府的良田都被垦完了,知府亲自带高拱去看了几处地方,都被高拱以“不肥沃,非良田”给拒绝了。 府衙还要拉扯,高拱直接以没有落脚之地,住进了府衙里,搞得府衙鸡犬不宁。 又拖了几日,高拱公然质问府衙,索要良田。 府衙露出难色,高拱便质问其圣旨不遵,是不是要造反。 府衙无奈,只能求助徐阶。 徐大善人很懂息事宁人,连夜就划了二万亩良田出来,要赠与府衙,好作为定安伯的落脚之处。 奈何高拱不知好歹,说这是民脂民膏,他受不起,当场就给拒了。 知府夹在两头,一个人都惹不起,最后实在处理不来,只能无奈致仕。等着补缺的宋之韩,当即拿出了内阁和吏部画押的任命文书,无缝衔接地坐上了知府的位置。 随后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为了解决定安伯的疑难,知府宋之韩决定重新梳理松江府的田亩。 与此同时,热心的乡人们,见高拱给脸不要脸,当即换上了百姓的服饰,没日没夜地咒骂高拱,堵塞出行的道路,恐吓女眷。 同时,南直隶言官张焕等,上疏弹劾高拱、宋之韩等人,称这一对师生勾结,戕害百姓,鱼肉士绅。 随之一同到的,还有高拱的奏疏,称徐阶占据了松江府大半良田,松江府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法兑现圣旨中的良田万亩。 同时还说,徐阶靠着良田欺压百姓,公然喊出“有闺女的种水浇地,有好媳妇的种好地,有烂媳妇的种烂地,没有女人的开荒地!” 横行至此,天人公愤,决请圣裁。 此外,还附上了松江府画印的田亩数,其中,松江府徐阶,占据田亩二十七万八千四百三十一亩。 两日前内阁票拟,给皇帝的意见是派遣御史去查,以及勒令徐阶归田,被皇帝给否决了。 栗在庭就是为这事来的。 一提起这事,朱翊钧就忍不住感慨道:“哎,定安伯这么好的脾气,能被气成这样,朕都不知道他到底受了多少气。” 栗在庭也附和道:“徐阶好歹是元辅老臣,怎么能这么欺压百姓呢?” “臣听闻,徐阶致仕之前,家里人就是这般鱼肉百姓了,百姓们都以为他不知情,盼着他回乡。” “徐阶致仕时,乡人夹道以迎,向他陈述冤屈。” “臣都想象不到,这些百姓见识到徐阶的真面目后,会是多么绝望。” 两人对视一眼,再度叹了口气。 朱翊钧这才说起为何驳回内阁的拟票:“内阁说,派遣御史去查,以及要徐阶直接将一万亩给定安伯,朕觉得不好。” 栗在庭竖耳恭听。 朱翊钧沉吟片刻,开口道:“首先这田亩,既然是百姓投献的,那终归是税太高了。” “若是平白将田给了定安伯,百姓既无田,又无依附,朕觉得不好。” “而且无端要徐少师归田,师出无名,朕不取也。” 栗在庭神色一动,有了些猜测。 直接还田都不收,这是非要给徐阶定罪的意思啊。 他忍不住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翊钧想了想,开口道:“其一,让松江府理一理税,苛捐杂税都梳理一番。记住,只有松江府,别的地方不要动。” 栗在庭点了点头,这里面的利害关系,自然都懂。 “其二,直接索要徐少师的田亩也不好,还是赎买吧,让户部出个几百两,别让徐少师受了委屈。” “至于良田上的佃户,让定安伯好好安置一下。” 高拱的爵位都不世袭,别说这些良田了,他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将高拱嗣子留在了国子监,就是两人的默契。 栗在庭应道:“臣稍后转达给元辅。” 朱翊钧继续说道:“二人的纠纷,派遣御史不好。” “两名前首辅,又是三孤又是伯爵的,御史恐怕压不住。” 栗在庭迟疑道:“那陛下的意思是,让海瑞办这事?” 恐怕有些分身乏术吧。 朱翊钧摇了摇头:“哪能这般过度策用。” 他看着栗在庭,突然笑道:“朕让朱希孝和陈名言,领北镇抚司去了,算算还有六七日就到松江府了。” 栗在庭眼皮一跳。 都快到松江府了,那不是一个月前就出发了? 眼下奏疏才刚到呢,这是演都懒得演了! 而且,连朱希孝都派去了,未免动静有些太大了。 朱翊钧看他这样子,有些好玩,开口解释道:“跟海瑞一块走的,到了两淮再分道。” 栗在庭掐起了时间算着,海瑞是十一月五日走的,如今是十一月二十九,那也就四五日的路程了。 想着,他便感慨道:“还是太远了,也不知道某些人什么反应。” …… 朱希孝正站在甲板上眺望风景。 水面在夕阳下,映照出粼粼波光,好似披上了一层金色的霞衣。 许是快要靠近渡口的缘故,两岸的人烟也多了起来。 偶有渔舟唱晚,悠扬的歌声随风飘来。 朱希孝的思绪随着波浪起伏,这是他第四次下江南,每一次都有不一样的感受。 突然听到身后一道声音:“朱少保。” 朱希孝回过头,只见海瑞朝他行礼,他也回了一礼。 “船只稍后停靠,清河清口渡,我与少保就在此分道吧。” 朱希孝愣了愣:“海御史不直接去淮安吗?” 淮安府淮阴渡也就在前面了。 漕运总督衙门就设在淮安,总督王宗沐和海瑞要办的案犯王汝言,也在总督衙门。 海瑞摇了摇头:“恐怕已经有不少人在淮安等我了,这段路走陆上,也好避开耳目。” 朱希孝皱眉,心中疑虑,追问道:“海御史要甩下这一营精锐跟锦衣卫?” 微服私访,那是话本的说话,真这么干,就太轻佻了。 海瑞会意,笑着解释道:“自然不能如此,这一营留在船上,锦衣卫随我上岸,一同去总督衙门。” 朱希孝放下心来,拱了拱手:“那海御史一路小心。” 他还要去松江府,自然不会跟着海瑞去淮安。 海瑞回礼,转身回了舱中。 他朝跟在身后的骆思恭吩咐道:“稍后伱先去一趟漕运总督衙门,提前知会王宗沐一声。” 这是知会,也好让王宗沐心里有个底。 骆思恭年纪轻轻,却喜欢板着脸。 闻言反驳道:“海御史,陛下让我只跟着您。” 海瑞无奈,只能让顾承光挑个靠谱的锦衣卫去。 船只再度行了半个时辰,猛然感觉晃了晃,众人立刻知道这是到岸了。 海瑞看向焦泽:“焦副总兵,你随着船到淮安渡,直接去漕运衙门报道,我带锦衣卫先行一步。” 焦泽应声领命。 海瑞看了看身边的骆思恭跟陈胤兆,这才朝顾承光吩咐道:“走吧。” 不多时,在纤夫的拉拽下,大船稳稳停靠在了渡口边。 海瑞领着一行人下了船。 清口渡在清河县城东五里,地滨淮河,因为淮水荡噬,这个渡口人不算多,能补给物资也见少。 大船一般不会在此停靠,而是直接到前方的淮安渡。 此时往来的行人稀稀零零,大多是本地人,见一条官船靠岸,怕遇到麻烦,连忙避开。 海瑞出了码头后,扫了一眼,泥泞的土地,四周有些堂、厢、库、橱,五脏俱全。 没有要在这里呆的意思,让锦衣卫牵来马匹,就准备直奔漕运衙门。 恰在这时,突然就有一人拦在了面前,拱手作揖:“敢问可是海御史?” 海瑞刚看过去,骆思恭已经二话不说,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人按在地上。 人群惊慌,不知发生了何事,狼狈鼠窜。 顾承光如临大敌,身后锦衣卫默契展开一个圈子,将众人围在中间。 海瑞摆了摆手,示意不用紧张。 皱着眉头看向不速之客:“你是何人?” 来人是个中年模样,八字胡,透露出一丝精明。 他即便是被按在地上,也不失恭谨,温吞道:“海御史不必紧张,是我家主人想见您。” 海瑞点了点头,不再理会他。 朝骆思恭吩咐道:“扔水里去。” 骆思恭立马抓着来人腰带,将人提溜了起来,就要往河里扔。 那人终于有些慌了:“海御史!当真!是我家主人见你!就在前面的酒楼等着!” 海瑞头也不回:“本官躲的就是你们这些藏头露尾的苍蝇!本官现在去漕运衙门官署,若是想见我,不妨到此处找我!” 噗通一声,河水四溅,八字胡狼狈往岸上爬。 好容易游了回来。 他双手扒在岸堤上,探出头。 只见海瑞跟锦衣卫已经绝尘而去。 远处微微露缝的窗户,有些恼怒地摔地关上了。 (本章完) 68.成绩汇报暨更新说明 成绩汇报暨更新说明说一下成绩,虽然不理解为啥这么多人关心成绩,挠头。 首订是5400+,不到5500,具体多少忘了。 成绩很好了,毕竟当初预估的首订连这一半都没有。 成绩好,自然会好好写的,争取打下个好基础,下本书十二天王! 然后是更新说明。 存稿是没有的,要保质量太慢了,所以都是写多少发多少。 这样更新时间就会有些不太稳定。 就像前天有事,只更了一章,昨天赶了三章出来一样。 但我还是想把时间固定一下,留一章存稿。 所以,我的意见是,就不按章节数了,按照字数吧。 每天两章4k,换算下来,这个月还有27天,那就是21.6万字。 再加上欠盟主(id:八年前)一章4k。 本书目前是31万字,那就这个月结束到53万。 然后,今天缓更,只一章,今天剩下的时间我写了先不发,好把时间固定下来,每天早上10点一章,下午5点一章,如何? 中途有某一日请假,往后补会提前说,总之这个月的字数不会少。 这样如何,诸卿? (本章完) 69.第68章 声东击西,陶犬瓦鸡 第68章 声东击西,陶犬瓦鸡 漕运衙门位于淮安府的腹心之地,与镇淮楼和淮安府署相邻,占地有四十五亩,宽阔大气。 门前悬挂着“总督漕运部院”六个大字。 漕运衙门部署庞大,下辖储仓、造船厂、卫漕兵厂等,便有约两万多人,光是衙门官署中,就有文官武将近一百人。 这等庞然大物,自然是不缺大牢的——虽然名义上,是属于淮安府的大牢。 王汝言,就被关押在此间。 最开始王汝言落马时,还经历了几次暗害,直到京城传来海瑞要督理此案的消息,才消停下来——众人都明白过来,这已经不是一起简单的贪腐案了。 等某些人回过味来之后,随之而来的,则是漕运总督王宗沐的压力与日俱增。 毕竟是个衙门,很多事王总督一言而决了,也得下面执行。 漕运衙门下面的漕运使、知事、提控案牍、属官监运、都纲,大多都是南直隶的乡人,家人亲眷都在本地,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影响。 这个月本是秋粮入京的关头,但下面的人一再拖沓,直到现在都还没办成这事。 人人都在照章办事,但每个环节都慢一点,事情就拖住了。 前几日,户部的坐粮厅署、仓厂总督衙门,已经急得发信来催了。 王宗沐无奈之余,也没别的办法。 他的麻烦还不止于此,近日南直隶言官,不断地弹劾他。 譬如此前捏造海运遭遇风暴一事,或者是弹劾王宗沐为了海运,故意败坏漕运等等,乃至于他所著《海运详考》,也被说成是“以学乱政”。 受了弹劾,必然要申辩。 可言官们风闻奏事,他申辩却得言之有物,譬如说他海运翻船一事,言官只需说坊间传闻,王宗沐就要附上随行官吏的口供,仓库账目。 耗费的精力,相差不可以道理计。 一来二去,弹劾申辩的次数多了,还要被弹劾栈恋权位,盘桓不去。 总之是搞得王宗沐颇有些焦头烂额。 此时,王宗沐正坐在总督官署中,听着一名知事的汇报。 “漕台,陈总兵说他初来乍到,总得需要些时日整理,希望漕台您不要催促,他会尽快,估摸着再等个七八天就差不多了。” 王宗沐听了叹了口气,他虽然焦急,却也知道没办法。 中枢不知道什么考量,将漕运总兵也换了。 此前的提督漕运总兵官,保定侯梁继璠,被召回京了,换成了平江伯陈王谟,五日前才到。 这一上一下,交接自然需要些时日,否则容易背上前任的烂账。 虽说是情理之中,但运粮的事情,少不了又要耽误几天。 王宗沐想了想,开口道:“这样,先把昨日说好的七船发走,坐粮厅要是问起,就说剩余的不日发出。” 催得急也没办法,只能先给户部垫巴垫巴。 知事当场誊写了一份公文,又给王宗沐盖印——秋粮发船,需得总督用印才可。 王宗沐拿起印,按了下去。 就在这时,巡漕御史卢明章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知事见状,连忙拿了文书退下,生怕多听了什么。 卢明章见左右无人了,惊喜道:“王总督,海刚峰海巡抚来了!” 王宗沐腾地站起来,问道:“到淮阴渡了?” 如今江淮不太平,王宗沐作为总督,自然知道谁在斗法。 眼下他被针对,实在没什么办法,毕竟是被动防守,难免有些左支右绌。 但海瑞一来情况必然会好很多。 哪怕斗不过,也多少能分担些压力。 卢明章说话大喘气,连忙摇头:“说是马上就到漕运衙门!” 王宗沐一惊,这么快? 旋即反应过来,估计是下船走的陆上,这个节骨眼,确实不应该按既定的行程行动。 他正了正冠帽,大步流星就往衙门外去:“走,你我亲自去迎!” 卢明章连忙跟上。 二人路上也没忘记,遣人去告诉漕运总兵陈王谟。 两人到了门口,等了没多久,就看到一行人往漕运衙门而来。 王宗沐略过一堆年轻的面孔,他一眼就看到了一名五十岁多岁的绯袍大吏,面容刚俊严毅,一看就知道是谁。 他快步上前:“海刚峰,久仰!” 见海瑞看过来,王宗沐碎步走下衙门口的五阶石阶。 “在下便是王宗沐,忝为漕运总督。” 海瑞连忙回礼:“下官海瑞,见过总督漕运都御史。” 又看向王宗沐身侧一人。 王宗沐随意拱手,将海瑞托起:“海刚峰不必这般客气,我可是仰慕已久,不妨唤我表字,新甫。” 王宗沐执掌军政大权,却是实打实的文臣,根正苗红的心学门人。 私下里就爱讲究一下文人风骨,君子之交的调调。 他又指着身侧的同僚,介绍道:“这位是巡漕御史卢明章,字逢尧。” 卢明章行礼:“海巡抚,久仰。” 海瑞回礼,也将身边的人介绍了一遍。 “这位是镇远侯家的顾承光,锦衣卫指挥佥事。” “这位是平江伯世子,陈胤兆。” 王宗沐意外地看了后者一眼,忍不住道:“你家大人巡营去了,不在官署。” 陈胤兆行了一礼:“王总督,下官现在是海御史的亲卫,不是来探亲的。” 王宗沐了然,这是变相督促平江伯陈王谟的。 心里盘算着,这样那位平江伯动作应该会快点了。 他环视了一圈:“那位大理寺少卿陈栋呢?” 海瑞笑道:“我们在清口渡早早下了船,他们如今还在船上。” 王宗沐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皇帝的命令,是让漕运衙门配合海瑞巡盐。 说白了就是南直隶靠不住,漕运衙门位份够高,有上万兵丁,又负责交割转运盐税,天然合适给海瑞做个后盾。 主导,自然还是这位两淮盐政巡抚。 巡漕御史卢明章提醒道:“王总督,海巡抚,不妨进去聊。” 王宗沐这才回过神,就要请海瑞进去,给他接风洗尘。 海瑞摇了摇头:“王总督见谅,陛下殷切等候,内阁几番催促,下官还是办案为先吧。” “王汝言可还在此处?” 一旁的卢明章多少有些理解海瑞为什么不受待见了。 不给面子吃请就算了,一上来就问案犯还在不在,说得像漕运衙门能故意给人放跑似的。 好在王宗沐是个大度的,毕竟是能著书立说,修史撰志的人物,宰辅之才不缺这点度量。 他转头看向卢明章:“逢尧,你带海巡抚走一趟吧。” 说罢,王宗沐又转头问海瑞:“海刚峰,是在漕运衙门审,还是伱将人提走?” 海瑞拱手谢过:“劳烦王总督了,就在漕运衙门审吧,陛下说,来了南直隶,总督跟定安伯是第一个信得过的。” 王宗沐神色微动,却没再说话,摆摆手让卢明章领着海瑞去大牢了。 ……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昏暗。 衙门两侧灯笼逐一被点亮,各自署“总漕部院”。 漕兵昂首挺胸,站立在漕运衙门各处,有模有样。 海瑞一路被带到了漕运衙门的大牢外。 卢明章边走边说道:“王汝言就在里面了” 海瑞好奇看向卢明章:“王汝言关进来的这些时日,漕运衙门没人审他吗?” 卢明章一滞。 现在才刚有点苗头,秋粮就差点被卡在两淮出不去,要真审起来,衙门怕是别想转了。 况且这也不管他们的事,没必要狗拿耗子。 他又不好直说,憋了半天才道:“漕运衙门不好越俎代庖。” 海瑞了然点头。 卢明章一路上,每遇到狱卒便让其退下,任由顾承光手下的锦衣卫接管这处牢房的防卫。 又往里走了一会,卢明章便停住了脚步,指着一间牢房道:“就是这间了。” 海瑞拱手谢过。 卢明章转身就要离开,突然想起来,又回头问了一句:“海御史住府衙还是住漕运衙门。” 海瑞歉然一笑,回道:“随行的人太多,稍后我们去锦衣卫千户所。” 卢明章自然理解,毕竟二百号锦衣卫,正好也省得漕运衙门麻烦,拱手一礼,便离去了。 骆思恭替海瑞推开牢房的大门,率先站了进去。 海瑞半弯腰低头,紧随其后,用脚踢开脚下散落的稻草,腾出一块站立的地方。他刚一进牢房,入目就能看到了形容枯槁的王汝言。 其人如今满头白发,嘴唇皲裂,神色惘然地躺在牢房中的稻草堆上。 见有人进来,王汝言才稍稍汇聚目光,当先就钉在了为首的绯袍大员身上。 王汝言上下打量了一遍,缓缓开口道:“你就是海瑞?” 他做户部主事的时候,海瑞还在做知县,后来海瑞升到户部主事,他已经被贬成了知县,恰好错身而过,自然是没见过的。 如今因缘际会,在大牢相见,王汝言却一口叫破了海瑞的身份,似乎早就知道海瑞要来。 海瑞却并没有太过惊讶,随口问道:“有人跟你说过我要来?” 他还没有面圣的时候,王汝言已经入狱了。 按理来说此人见闻应该停滞在入狱之前才对,但如今这作态,显然是有人与其交通。 王汝言点了点头:“可给好多人吓得不轻。” 他说着,还换了个躺姿。 海瑞唤人抬来一张桌子,两个矮凳,示意王汝言坐。 王汝言撇了一眼,懒得动弹:“要审就审吧,王某也想看看海青天的本事。” 海瑞却摇了摇头:“大理寺少卿还未到,只我一人审案不合大明律,审了也不作数,还是当随便聊聊罢。” “王汝言,你方才口中说的好多人,指的是谁?” 王汝言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海瑞,开口道:“海瑞,你装什么清高!?” “你为何而来,难道心里不清楚吗?” “这两淮上上下下这么多张嘴,都在盐政上啃了一口,为什么非逮着我一个小角色不放?” “究竟是哪些人,你难道不清楚吗!?” “你敢问,我就敢说!说了之后,你就能将这些人也全部扔进大牢吗!?” 海瑞静静看着有些癫狂的王汝言。 见王汝言说完,他才适时开口道:“单说名字自然是不能的,但若是你将犯案的经历、过往、物证都举齐全,我自会按律处置。” 话音刚落,王汝言就捧腹大笑起来。 似乎是听到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一般。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渐渐歇止。 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道:“按律处置?” “文官袍服上织的是禽,武官的袍服上绣的是兽,披上了这身袍服,满朝文武哪个不是衣冠禽兽!?” “南直隶上上下下,超品老臣、当权的大员、得势的勋贵有几个是干净的?” “怎么没见你海青天,直奔南直隶将这些人一锅端了。” “别说南直隶,便是京城中,你去朝会上闭着眼睛抓,保管没抓错的。” “怎么没见您为民做主?” “海瑞!不要以为你一个区区的佥都御史,就能澄清玉宇,扫尽不平了!你以为你在为民请命,实际上不过他人手上一把刀!早晚有一天,你也得被内阁用完就扔!” 海瑞看着他发泄,饶有兴致地听着。 王汝言这番话,可不像为他自己说的。 都到这个地步了,正应该和盘托出,争取活命才对。 可如今却在这里大放厥词。 所以……这就是那些人想给他海瑞递的话? 又是牵扯深广、盘根错节这类话,跟当年去查徐阶没什么两样,还想用他当初的下场,企图让他知难而退,明哲保身。 还真是没什么新意。 海瑞心中微哂,脖子转来转去,观察着这间牢房。 这间牢房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但以他多年办案的经验,总觉得哪里不对。 大牢本就靠近府衙,尤其是此间牢房,未免也太靠里间了。 海瑞没理会王汝言,时而仰头观察,时而蹲下拨弄。 好一会,海瑞终于发现了不对,他盯着王汝言身下的草垛,双手背在身后,弯下腰凑近仔细打量。 他回过头,眼神示意骆思恭。 骆思恭会意,大步上前,一把拉开神色变得有些惊慌的王汝言,拨开身下的稻草堆。 只见,稻草堆中,一个小小的孔洞,伸出来一个金属细杆状的物件。 小荷才露尖尖角。 海瑞看了一眼被顾承光死死捂住嘴的王汝言。 此人再没有方才癫狂,反而面色灰败,呜呜地要说什么。 骆思恭附到海瑞耳边,用蚊蝇一般的声音说道:“巡抚,这是听墙角用的,内卫专配此物。” 开国时就有这物件了,骆思恭祖上出过锦衣卫指挥使,自然见过。 海瑞严峻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 蹲下身子,看着金属小杆,从墙的另一边伸出来。 海瑞捂住金属小杆,开口道:“隔壁是府衙?” 顾承光点了点头。 海瑞沉吟片刻,吩咐道:“劳烦顾指挥佥事去一趟。” 顾承光拱手,转身出了牢房。 等了片刻。 海瑞想了想,放开捂住这物件的手,缓缓起身。 他背对王汝言,看着墙角,开口道:“王汝言,澄清玉宇,那是陛下要做的事,我海瑞自然做不到。” “正因为陛下要澄清玉宇,所以我海瑞才从你王汝言开始,从两淮盐政开始。” “你也不必一副世道不公的样子,本官明着告诉你。” “我来之前,陛下明确交代了,明年改元,盐税一分都不能再少!” “若是你配合,你这等小角色,未必不能给你一条路走。” “反之,若是不顾大明律法,殊死抵抗,侵吞税款……” “别说你王汝言!你口中的什么皇亲国戚、什么世袭勋贵、什么超品老臣,都要惹来杀身之祸!” “勿谓言之不预也!” 最后一句,海瑞已经是语气森然,杀机凛冽! …… 关押王汝言的大牢,就在淮安府衙大堂与漕运衙门之间。 漕运衙门被王宗沐打扫地干干净净,闲人免进。 可淮安府衙中,今日却来了不少不速之客。 知府躲了个没影,只剩几名不知来历的人,聚集在大堂中。 几人都面色难看地面面相觑。 八字胡中年人气急败坏:“反了天了!一个小小的四品官!就敢大放厥词!” 除了这名八字胡,另外一名男子布衣打扮,行止之间显然也是有官身的,此时也是脸色铁青。 布衣官相的男子咬牙切齿道:“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他怎么给我等带来杀身之祸!” 一名年轻人一言不发,拱手就要告辞:“诸位,我先回去禀告我家大人。” 八字胡转身盯着年轻人,认真道:“世子,此人弃情绝性,一副无法沟通的模样,咱们还是做好准备吧。” 年轻人默默点了点头:“我会转告给家里大人。” 说罢,他起身就往外走。 就在这个时候,府衙外一名小吏突然跌跌撞撞闯了进来! 几人面色一变,纷纷转头盯着那小吏。 八字胡更是心烦意乱,一脚踹了上去:“有屁快放!” 那小吏本就气喘吁吁,又突然被踹了一脚,连滚带爬滚到了那位布衣官相的男子身边:“张给事中!方才……” 他喘了口气:“方才,王总督和陈总兵遣人去淮阴渡,迎那位大理寺少卿,还有焦副总兵。” 张焕皱眉不耐,呵斥道:“怎么了?” 小吏连忙接着道:“结果,船根本没靠岸!” 张焕脸色大变! 不只是他,在场几人都反应过来,腾然起身。 八字胡惊呼出声道:“不好!这是直奔盐仓和盐井去的!” 话音刚落。 只听府衙外传来一阵喧嚣之声。 几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去。 轰地一声。 府衙大门应声被撞破。 顾承光领着锦衣卫涌了进来,将众人团团围住。 他缓步上前,打量几人。 面色不善道:“诸位,跟本官走一趟吧。” (本章完) 70.第69章 风饕雪虐,摇山振岳 第69章 风饕雪虐,摇山振岳 两淮有三个盐课转运分司,泰州、淮安、通州。 每个转运分司下面,都有十个左右的盐场。 海瑞在淮安府吸引注意,陈栋则是暗度陈仓,去查泰州府的盐仓、盐场。 泰州距淮安也就三百余里,陈栋一行人,在扬州府广陵渡下了船,直扑向泰州转运盐使司。 南直隶多是平原,扬州广陵到泰州之间的官道,更是一片坦途。 一行人将渡口的马匹都征用后,百名精锐打头。 余者轻装步行,中途路过官驿,见马即征用,紧随其后。 陈栋是文臣,不会马术,只好跟焦泽一匹马。 为了不耽搁时间,他又让焦泽给他绑在马背上。 焦泽犹豫了半晌,在陈栋的坚持下,还是同意了。 眼下已经入了腊月,天寒地冻,虽说南直隶没有北方冷,但这阴冷刺骨的风,却半点不见含糊。 陈栋被绑在马背上,感受着一路颠簸,以及刮骨的寒意,几乎快晕了过去。 他在马背上全然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终于,马匹渐歇,这是进入泰州地界了,一行人稍事休整。 陈栋强撑着精神,朝焦泽布置道:“焦副总兵,你带人跟我去泰州转运盐使司!” “还有十个盐场,都要派人看顾起来,尤其是富安盐场、东台盐场、安丰盐场,我不到,一粒盐都不能放走!” 副总兵虽然是二品,但终归是武阶,陈栋的客气与礼数有限,直接出言吩咐。 焦泽官位坐到这个地步,也是见怪不怪,马上吩咐下去,留下几名亲信,通知后面的营卫。 安排完后,他才看向这位四品的大理寺少卿:“陈少卿,碍事吗?” 陈栋一咬牙:“走!只有二十里了,速速!” 一定要快,要出其不意。 否则给某些人准备时间的话,盐仓恐怕就要烧起来。 焦泽也有些佩服眼前这位文臣。 为了抢夺时机,甘愿被绑缚而行,这种文臣,比那些躲在马车里指指点点的贱儒要强上太多了。 他再度将陈栋绑好,夹在胯间,急骋而行。 天寒地坼。 副总兵夹着大理寺少卿,纵马冲入了风雪。 …… 半个时辰后,富安盐场。 咔嚓。 富安场盐课司官署大门,被人暴力砸开。 风雪倒灌而入。 主官见状,立马出面呵斥:“什么盗匪这么大胆!敢劫掠官署!” 为首的千户官一把将人按住,环顾四周。 见场面控制住,大声喊道:“受巡抚两淮盐课、佥都御史海瑞调遣!巡查泰州诸盐场!” “大理寺少卿陈栋到此地之前,一应官吏,统统束手待命!” 说着,就看到有名獐头鼠目的小吏,悄悄挪动脚步往后缩。 千户官抄起腰间钢刀,捏着刀柄用力砸了过去。 小吏登时倒地,哀嚎不已。 一应官吏怒目而视。 千户官恍若不觉,呵斥道:“如有再犯……上峰有令,你们这些不入流的官吏,皆可杀!” 官吏齐齐一颤。 不敢再对视这官痞,低下头暗中交流神色。 待这名千户官按住了众官吏,外间近百精兵,也分守四处,看住了盐工、力夫。 东台盐场、安丰盐场等盐场,几乎如出一辙,陆陆续续被控制了起来。 与此同时。 泰州转运盐使司。 陈栋趴在墙上呕吐了一阵。 在焦泽关切的目光中,他重新穿戴好衣冠,用绯袍大袖狠狠抹净了嘴边污渍。 眼神略微有些凶狠:“走!进去!” 兵丁已经先行冲入,控制住了局势,陈栋昂首挺胸,跨步走进了泰州转运盐使司官署。 “本官大理寺少卿,办两淮转运使王汝言贪腐案,此地谁是主官!” 陈栋本就有种病态的瘦削,在一路寒风刺面后,面容更显得狰狞。 一句话,更是宛如吐出了一路上的冷气。 众多官吏闻言,纷纷看向一名矮胖官员。 这人大腹便便,端坐在官署主位之上,见状毫无惧色:“本官便是,泰州转运分司副判官,常恪。” 陈栋点了点头,朝一名千户道:“带上此人跟掌簿,跟本官去盐仓!” 说罢,就转身出了门。 常恪瞪了一眼想押他的兵丁:“放肆,本官可不是戴罪之身,容不到你们来折辱我,滚一边去,我自己会走!” 说罢,撩起官袍下摆,步履稳健地从公堂上走了下来。 肥胖的身躯,很是从容地跟在了陈栋后边。 两人一前一后,左右又跟着兵丁、掌簿。 陈栋头也不回,冷声道:“根据许浮远跟王汝言的证言,两淮盐仓已经被蛀空了,常副判,可有此事?” 常恪摇了摇头:“王汝言跟许浮远素有恩怨,许是寻常官场角斗,泼脏水罢了。” 陈栋不置可否:“两淮的盐仓,依照规制,应当存盐二十一万引,泰州盐仓按制该多少?” 常恪脱口而出:“两淮二十一万引,淮安府七万、通州府五万、泰州府乃是九万引。” 陈栋精力稍稍恢复,脚下的步伐也越来越快。 沿途的兵丁照起了火把。 天空中开始飘起了雪,落在众人官袍上。 陈栋带着副判与掌簿,来到了泰州转运司的盐仓,一共十一个大仓,以天干地支命名。 大门紧闭,用铁链栓紧,其上贴着封条,上书“泰州转运司存积盐”。 陈栋手拂过封条,口中道:“常副判,这十一个仓,有九万引吗?” 九万引就是一千八百万斤,不过按照许浮远所说,恐怕只有二万引了,要真有这么大的差距,肉眼都能看出来。 常恪轻笑道:“陈少卿是来查案的,我嫌疑之身,说了也不算,陈少卿这般大的能耐,不妨自己看。” 语气极其轻佻,还拍了拍肚皮,闷响两声。 陈栋皱眉,他转身看着常恪。 后者怡然不惧。 陈栋缓缓深吸了一口气,在所有人都惊愕的目光中,一把夺过了身旁千户官的佩刀,架在了常恪脖子上。 他一双眼睛犹如跳动着火焰,死死盯着常恪。 阴冷道:“本官此刻杀了伱,最多回去补页文书,盖个印,你信不信。” 事发突然,常恪看着这张枯瘦的脸,以及乖戾的眼神,感受着脖子上的冰冷,不经意间,胯间微微湿润了。 陈栋伸手扇了扇臭味,将刀扔回给千户官,嘱咐道:“此人再装腔作势,就给他胸膛一刀。” 说罢,他才看向焦泽,点了点头。 “开仓罢。” 焦泽应声领命。 哗啦啦,一阵扯开锁链的声音。 几位百户官同时推开了盐仓大门。 吱嘎。 吱嘎。 大门似乎积年未开,发出一阵喘息哀鸣之声。 虽是深夜,可这盐仓大门一开,犹如天光乍破,月华肆意倾洒在了盐仓内外。 月华无私。 映照出漫天的风雪大片纯白,映照出陈栋惊愕的神色与常恪的扬眉吐气。 也映照出十一座,满满当当的盐仓! 什么亏空,分明是满仓! 陈栋无法置信地在是一个盐仓中来回逡巡。 焦泽一言不发,抽出钢刀,跟兵丁一起捅着一个个盐袋。 白刀子进,带出来颗颗盐粒。 两人对视一眼,面色难看地摇了摇头。 常恪不合时宜的声音再度响起:“二人上官,盐引九万之数,请核查。” 陈栋默然以对。 盐仓的规制是一万引,十一个盐仓满满当当,就说明有十一万引! 竟然还有多! 九万引的缺口,不到一个月,就补齐了…… 不,甚至不到一个月。 从海瑞要南下,到南直隶收到消息,恐怕只有二十天的准备时间! 哪怕从盐商手里回购,也不可能这么快——盐商家里能囤积一千八百万斤!? 陈栋霍然抬头,盯着常恪跟他身后的掌簿,开口问道:“账册呢!把账册拿上来!”常恪抿了抿嘴:“陈少卿,冬日天干,前些日子起火了,账册不慎烧毁了。” 陈栋还未开口,一旁的焦泽勃然大怒:“你这狗娘养的,是不是不怕死!” 常恪皱眉看向焦泽,呵斥道:“这位武官慎言,遗失账册乃是渎职,只罚降官一阶,如何喊打喊杀?” “再说,这事也还轮不到你一个区区武将来管。” 他呵斥完焦泽,又看向陈栋:“陈少卿,要不要下官再带你转转?” 陈栋缓缓抬起头,盯着常恪,直到看得常恪有些不自在。 这时,突然一名千户纵马直入。 众人纷纷看去。 千户神色焦急,马还未停就翻身下马,连滚带爬,摔出一身皮外伤。 声音惶急道:“少卿!焦将军!小海盐场,草偃盐场、丁溪盐场等三处,起火了!” 焦泽面色大变。 陈栋惊骇之余,终于反应过来,盐仓里的盐,都是哪来的了! 恐怕是今年出的盐! 烧了个空架子!把里面本来要卖出去的盐入了库,填补盐仓! 果然还是起火了,他跟海瑞这样声东击西,日夜兼程,都还是迟了一步! 常恪似乎也不知情,面上微微变色。 而后情真意挚,朗声道:“陈少卿,快,咱们去救火!” 说罢,他的便便大腹还抽动了两下,显然是在憋笑。 焦泽捏紧了拳头,生怕忍不住动了手。 别过头去,不看这位转运司副判恶心的模样。 他正要跟陈栋答话,问下一步如何做。 突然看到陈栋突然伸出手,握住了他腰间的钢刀。 焦泽下意识要按住,而后福至心灵,不由自主放开了手。 只见陈栋枯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把抽出焦泽的钢刀。 在常恪愕然的神色中,缓慢而用力地,插进了他的腰侧中。 一片雪飘到陈栋眼帘上,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和常恪对视着。 常恪喉咙嗬嗬作响,鲜血从嘴角流出。 陈栋用力转了转手上的钢刀,再送进去半寸。 牙缝里吐出一句话:“本官说了,你一个小小的七品官,要杀你,最多补张文书,你怎么就不信呢?” 众目睽睽之下,大理寺少卿竟然手刃了一名七品副判官! 所有人都露出骇然之色。 陈栋毫无所觉,他说完一句就松开手,扯过身旁掌簿的衣服,擦了擦手上的血迹。 他不忘正事,朝焦泽道:“本官现在去官署公堂,劳烦焦副总兵将各个盐场的大使带来。” 而后看着不断哆嗦的掌簿,温和道:“这位掌簿,麻烦将承运泰州盐的盐商,都叫来一下。” 那掌簿牙齿打着哆嗦:“啊……啊?” 陈栋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回官署,焦泽紧随其后。 鹅毛大雪,染白了陈栋的绯袍官服,红白交杂,只留下一个背影。 过了半晌。 掌簿打了个寒颤,终于敢低下头看一眼。 只见地上一片狼藉。 那位副判官正死死睁着眼睛,双手捂着深入的刀刃,浑身抽搐。 掌簿终于如梦方醒。 他回过神,一把拽着副手的衣袖。 面目狰狞吼道:“去!叫盐商来!叫盐商来!” 他再度看了一眼地上鲜血,一句话跃然心头……风饕雪虐杀人夜。 …… 翌日晌午,南直隶,应天府。 若是论南直隶哪座府邸最为美观,时人只能回一句各有千秋。 但若是论起雍容华贵,那必然魏国公府独占鳌头。 这一座后世的金陵第一园,在如今,更是当仁不让的南直隶第一府。 虽说占地不大,但毕竟有太祖旧宫、中山王府邸的加持,贵不可言。 魏国公府坐北朝南,三十余亩,绿植、水院、假山,应有尽有。 门前一副楹联“满引金陵酒,秋风淮水声”,道出了魏国公只关心风月,无心插手政事的洒脱。 正因如此,无论想来此拜码头的官吏,都被拦在这门槛之下。 此时,一夜大雪过去,终于停了,只有天色有些昏暗,地上的积雪都被下人铲了个干净。 一名老者正在后庭园中,摆弄着一尊假山——这尊假山名唤“仙人峰”,乃是一块整体的太湖石,由工匠雕刻成仙人模样。 侍女在身后,跪坐着替老者煮茶。 恰在这时,管家缓步走到近前,躬身候着。 老者随手挥了挥,侍女们各自退了下去。 管家这时候才有开口道:“老爷,世子去淮安府,被海瑞扣下了。” 老者继续静静摆弄假山上的碎石,一言不发。 管家继续说道:“海瑞说,世子窥伺钦差机密,按律当刺字迁徙。” “跟世子同行的还有,给事中张焕、宣城伯的弟弟、南京国子监祭酒万浩的妻弟等,约莫七八人。” 老者还是置若罔闻。 管家继续道:“另外,昨夜陈栋去了泰州府,将转运司、几处盐场,都控制住了,期间,转运司副判常恪以烧毁卷宗下狱,不过……听说人实际上已经死了。” “清晨的时候,海瑞和陈栋,都开始接见盐商,至于所为何事,具体情形得晚间才能知道。” 那老者摆弄完最后一块石头,终于有了动静。 他拍了拍手,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端起茶壶直接对嘴喝,猛灌一大口,牛嚼牡丹,趁着间隙的时候,随口问道:“谁让世子去的?” 管家躬身道:“各房叔伯跟几位族老之前来找您,您没应,就去找世子了。” 结果不言而喻,自然是毛头小子好挑动。 老者咒骂了一句:“这些老不死的,吃了用了,还要人把命搭进去!” “老子才从京城放回来多久?刚享受到,就想让老子去顶雷。” “这个爵位就为他们坐的!” 管家不敢接话。 老者转过身,朝管家吩咐道:“去,告诉各房,要我管这事可以,把各房的账簿交上来,背着我收的东西,全部吐出来!否则没门!” 管家躬身应是,表示知道了。 老者一通咒骂,好坏消了气。 撒完气自然得谋划正事。 海瑞这次来巡盐,虽说不是奔着谁来的,但他们这些个子高的,天然就得顶上去。 奈何几次努力交涉,都做了空,就像抛媚眼给瞎子看。 眼下既然都开始控制盐场,接触盐商了,就不能再抱着侥幸之心了。 魏国公徐邦瑞捋了一会胡须,开口道:“我稍后写几封信,你遣人送给徐阶、李春芳、还有宣城伯那些人。” “再带句话给他们,就说……这次来者不善,不妨让两成出去,这案子,就止于万浩罢!” 管家等老者说完,又追问道:“那世子呢?” 徐邦瑞终于按捺不住火气,喝骂道:“万浩堂堂国子监祭酒,一个四品大员!还不够内阁跟海瑞立威吗!?” “要是还给脸不要脸扣着人不放,别怪我亲自去砸烂了他的巡抚仪仗!” “一群呆逼。” 徐邦瑞骂骂咧咧,就要赶人。 突然又想起什么,给人叫回来,嘱咐道:“对了,还有户部尚书曹邦辅,跟他说……” “那个太监张鲸,不是带着御马监几百号人来上任吗?” “别给他饷银,让他找王宗沐要去!他那儿粮食多。” 徐邦瑞眼中冷色一闪而逝。 如今内阁实在太不给面子了,要南直隶让多少利明说就是,非要派钦差来扫颜面。 是不是太不把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了? 区区海瑞,当初办个徐阶都做不到。 如今两淮盐政之事,何止两三个徐阶? 一个区区四品的佥都御史,再是铁面无私又如何,别说给他们这些人都治罪了,见面都得乖乖行大礼。 还治罪,哼……别说海瑞了,张居正亲来,看看他敢不敢动手。 这次两成利已经是很大让步了,若是不愿意,就别怪雷霆手段了。 徐邦瑞抬头看了眼昏暗的天色。 风雨将至——四个字映入脑海。 旋即又摇了摇头,在这南直隶,只有超品能呼风唤雨,还轮不到他海瑞! 点娘限流,过几天才能评论,只能看到自己的 (本章完) 71.第70章 好言相劝,猿啼鹤怨 第70章 好言相劝,猿啼鹤怨 十二月十一日,小雪。 淮安一府之地,如今盘踞了太多惹不起的龙虎。 除开本就地位超然的漕运总督、漕运总兵,如今又来了一位钦差巡抚。 淮安知府颇有智慧,在钦差将至之前,就已经将官署腾了出来。 发生府衙涉嫌窥探钦差机要一事后,知府为了避嫌,更是顺势跑到了山阳县办公,将府衙临时让给了钦差巡抚海瑞。 淮安府衙官署,从未有过这几日这般热闹。 几日之间,就有数十名盐课司大使、副使,盐仓大使、副使,批验所大使、副使,下饺子一般,被逮问下狱,大牢都快蹲满了。 前日,还有一名盐课知事,故意损坏账簿,被钦差请了符牌,当场枭首。 以钦差之身,再回南直隶的海瑞,俨然是凶焰滔天。 此时的府衙。 海瑞与王宗沐并排站在大堂中,看着十余人翻阅着账册,将手中的算盘搓出火星。 前者忍不住感慨道:“还要多谢王总督襄助,若是没有漕运衙门这些精通度支的能吏,我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账册拿到手,也得会核算,钦差队伍人多归多,但要想样样人都给他配好,还是有些异想天开了,总不能指望锦衣卫来干这事。 还好有漕运衙门。 负责漕运,总是不会差这些精通度支的小吏。 这就是背靠一个大规格衙门的好处,只能说皇帝想得实在太周到了。 若非王宗沐支持,海瑞就只能去请户部清吏司的人。 人家搭不搭理且不说,光是多耗费的时日就不会短。 王宗沐坦然受下了这一谢,开口道:“小事耳,毕竟都是给朝廷当差。” “不过……盐场的账册,恐怕不止这一套。” 这种欺上瞒下的活计,向来明里一套账,暗里一套账。 言外之意,就是多少有些白费功夫。 海瑞点了点头:“这个我也知道,所以,会和盐商的账册相互对照。” 两淮名义上每年出盐七十万引,这个数字自开国以来就没再动过,所以实际上出了多少,中枢一直是不知道的。 但临行前,皇帝给他交了一个底。 天下丁口约莫一亿五千万人,虽然海瑞也不知道是怎么得来的,但反正按照一人一年五斤用盐,其中损耗和咸鱼等替代品抵消些许,至少也得产了七亿斤盐左右。 两淮的盐既然占了大部分,那么也得在三亿斤左右,也就是一百五十万引的数目。 更加印证了许浮远的“倍之”这个说法。 海瑞如今要做的,就是将这个产盐的数目确定下来。 到底是开国至今,一成不变的七十万引,还是皇帝预估的一百五十万引! 这可都是钱啊! 确定了产盐数目,才好让两淮正经完税。 王宗沐好奇看向海瑞:“盐商的账册?他们会配合吗?” 这几日折腾得有多厉害,他可是亲眼见证的。 陈栋去泰州,一到就烧了两个盐场。 司库、卤塔,烧成了废墟,库、塔倒了,盐自然是随着废墟,塌回到了盐池里,与卤水混为一体。 虽然不知道这么多盐进了水,为什么没有一粒盐析出,但只是细枝末节——技术问题无足轻重,至少在政治上,这个帐已经被平掉了。 淮安这边虽然没有起火这么夸张,但也差不多。 几个盐场的卤塔年久失修,被兵丁们惊扰,恰好折断了,塌进了盐池里。 转运司的账册,更是不必说,烧得那叫一个干干净净。 只能怪冬日太干,钦差来的不是时候。 既然都做到这个地步,没理由还能让盐商拱手奉上账册。 海瑞笑道:“拧布巾嘛,初次拧,总能拧出不少水。” “我扣着那几名小鬼,就是等阎王表态的。” 他以钦差之身,巡两淮盐政,这些阎王不至于一点面子不给。 这就是商讨的余地了,双方都在等着这次磋商。 皇帝既然亲口给海瑞说了,四品以上记录在案,圣裁独断。 他也不会刚开始办事就不给这些大员留余地。 若是识相,吐出皇帝要的五六成,未尝不能握手言欢。 说起这事,王宗沐就忍不住提醒道:“刚峰还是谨慎些为好,这些人未必是一条心,你这般做,或许会适得其反。” 其中涉及到开国勋贵,南直隶的坐地虎、两位前中极殿大学士、数名高品大员,这些人物的亲眷手下一并被扣了下来,无论事先如何,事后都会串联起来。 海瑞看向王宗沐,面色古怪道:“王总督,海某私下问你一个问题。” 王宗沐一愣。 旋即点头,示意海瑞直接问。 海瑞迟疑片刻,开口道:“王总督,你觉得我这钦差代行皇权,是奉了圣意,还是受了内阁的差遣?” 王宗沐奇怪地看向海瑞。 虽说他天天把皇恩圣意挂嘴边,但他王宗沐还没迂腐到,真觉得十一岁少帝能处理政事的地步。 高拱封爵致仕,却还嘱咐他配合海瑞巡盐,那必然是跟内阁继任的张居正做好了交换。 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海瑞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有什么深意? 海瑞见王宗沐这幅表情,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无奈地叹了口气。 也不怪南直隶这些老家伙们负隅顽抗,大概是完全没拎清他来两淮是谁的意思。 他话都放出去了,这些人还不束手待毙,估摸着还以为只是内阁要立威,想着拖个几年,如今的内阁就该换人了。 可惜,等见了棺材就知道后悔了。 正当王宗沐要开口询问,陈胤兆从外面走了进来:“巡抚,淮盐商会六位当家在府衙外求见您。” 海瑞精神一振,果然来了。 王宗沐也识趣拱手:“我还有些事,就不叨扰刚峰了。” 海瑞连忙亲自将他送出去。 而后才朝陈胤兆开口道:“去吧,将人请到书房。” …… 盐商交易,均有牙人说合,从中提取酬金,这些牙人都由转运司指定,并发放“给贴”,因此也叫官牙。 在某种程度上,食盐价格就掌握在这些官牙手中,转运司也正是通过牙人来对食盐市场进行监管,同时也保证了盐税的征收。 什么叫大盐商? 大盐商就是披了一层商人皮的官牙,捏着“给贴”自主定价权的官府代言人。 小盐商自然只能在这些大盐商底下仰其鼻息,人家吐多少,什么价,都得乖乖看商会的脸色。 换句话说,这些大盐商就是仅次于转运司的一级分包商。 至于转运司指定的标准,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哪条狗身后的主人厉害,吃的骨头就最香。 海瑞眼前的这六名盐商,就是两淮最大的盐商。 沈传印作为商会首脑,被推举出来,坐在海瑞的主位上,颇有些如坐针毡。 他神色拘谨地拱手回话:“回海巡抚的问,我等此来,是听闻两淮转运司账册烧了,特意来奉上商会的账册,给巡抚对照。” 盐场产盐,转运司售盐,盐商购盐。 各有一套账册。 转运司的烧了,盐场的零零散散。 自然只剩下盐商自备的了,当然,真假就不一定了。 海瑞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语,开口道:“本官是问伱,谁让你来的。” 沈传印跟身后五名盐商面面相觑。 前者思虑半晌,硬着头皮道:“巡抚,我等是急公好义……” 海瑞再度打断了他:“我这里还扣着好些人,你说是谁让你来的,本官才好放人。” 六名盐商齐齐怔住。 他们自然是知晓有这回事,问题在于,主家让来之前,也没吩咐有这一出。 沈传印颇有些急智,他拱手道:“巡抚,我等是盐商,自然是为了两淮盐课的大局而来。” “若是影响大局的人,还希望巡抚高抬贵手。” “若是无关人等,巡抚可以威福自用。” 海瑞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举人出身?” 沈传印有些羞赧地拱拱手承认了,读书人跑去经商,往严重了说,算是自甘下贱了。海瑞没再逼迫,开口问道:“账册呢?” 沈传印连忙道:“两箱账册都在府衙外,我立刻遣人抬进来!” 海瑞朝顾承光使了个眼色。 后者雷厉风行,直接出了门去。 海瑞满意地朝沈传印点了点头,问道:“你也不必跟本官弯绕了,说罢,多少万引。” 什么名目不重要,吐多少税款才是真正的关节。 若是能吐个四十万的税额,明年两淮就能交一百一十万引的税款,海瑞立马就可以打道回京。 他看着这位大盐商,等着他的答案。 沈传印立马作答:“巡抚!去岁商会一共承办了八十万引盐!” 两淮盐课七十万引,这多出来的十万引,自然是不给中枢上税的,也就是侵吞的税额。 十万引盐,几十万两是有的,但海瑞却皱起眉头。 十万引? 这些人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皇帝说了五成之功,那至少也得吐三十五万引出来!区区十万,打发叫子呢? 心理预期差得有点多了。 海瑞别过头去,神色晦暗难明:“沈会长可想清楚了,果真十万引?” 沈传印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 没办法,虽说几位大佬都说让两成利,也就是十四万引出来,但商会上下近万张嘴,也不是他一人说了算的。 只截留了四万引的份额,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海瑞不置可否:“那这十万引哪来的,怎么不在漕运衙门解运的账上。” 没完税,就是私盐! 侵吞税款的罪,必然是要追到某些人头上的。 沈传印连忙道:“是国子监祭酒万浩,指使王汝言,将盐场多出的盐瞒下来!” “此人目无纲纪,还暗中控制转运司,卖给我们商会的时候,骗我们说,这八十万引都完了税,。” “想必侵吞的税款,都进了此人的腰包!” 南直隶也是有祭祀、学院的,国子监祭酒,四品大员地位不算低。 海瑞没想到这些人扔了个祭酒出来顶雷,意外地坐直身子:“有证据吗?” 沈传印重重点头:“来往的账目上,都记下了此贼的痕迹!” 那就是人证物证齐全了。 海瑞一时没有答话。 缓缓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副沉思的样子。 六名盐商疑惑不解,又不好打扰。 过好好半晌。 沈传印才迟疑地唤了一声:“巡抚……” 海瑞回过神,终于结束了长考。 他转头,朝骆思恭道:“将这几人,全部抓起来下狱,让锦衣卫好好审!”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六名盐商都慌了神。 沈传印面色大变,他腾地起身,威吓道:“海瑞!三思!” 话音未落,就被骆思恭一把掀翻在地,拖了出去。 另外五名盐商也无法幸免,被锦衣卫一一制住带走。 海瑞静静看着几人被带走,心中一哂。 来之前皇帝就说了,这些盐商,能杀多少是多少,还等着抄家带着银子回京呢。 这些盐商无罪就罢了,有罪凭什么全身而退? 海瑞站在官署中又等了一会,才转身打开隔间的房门。 只见里间被捆着几人,赫然便是海瑞前几日在府衙之中扣下的数人。 这处隔间,自然也是能听见外面的动静。 几人神色各不相同。 海瑞面色不变,开口道:“谁是国子监祭酒的妻弟。” 几人嘴巴被塞了口球,不能言语。 还是锦衣卫将其中一人架了起来,走到海瑞面前。 海瑞点了点头:“给他放了。” 万浩妻弟自然知道海瑞什么打算,不由神色复杂地看了海瑞一眼。 等锦衣卫开始推搡他,这才蹒跚往外走。 临走前不忘回头看了被绑缚在地上的几人一眼,神色中闪过一丝怨毒。 海瑞又看向南京给事中张焕,开口道:“如何,张给事中想清楚了吗?” 说罢,他示意锦衣卫取下口球。 张焕刚能开口,就破口咒骂:“海瑞!你倒行逆施,无法无天,必遭诛戮!” 海瑞摇了摇头,忍不住调侃一句:“可惜你此时已然陷绝。” 朝锦衣卫吩咐道:“直接下狱,上刑。” 张焕面色一变:“你安敢!本官乃是给事中!皇帝都不会轻易下罪!” “我要弹劾你!我要弹劾你!” 还要继续开口,肚子上猛然被锦衣卫来了一拳,口水直淌,蜷缩成一团,再不能言语。 海瑞又看向那名八字胡:“我道你是什么身份,这么大胆,敢在渡口公然拦我。” “原来只是徐阶的家奴。” 他说完这句,也不让锦衣卫摘下口球,只取出一张带着三法司印的文书,道:“证据确凿,杀了。” 八字胡双目圆睁,难以置信。 口中呜呜直叫,身子疯狂蠕动,似乎有言语要说。 但没等到海瑞开口,他的动作便突然间戛然而止。 锦衣卫收回刀,将人拖出去时,八字胡的身子还在抽动。 被拖着路过海瑞身侧时,艰难地伸手,去抓海瑞的下摆,似乎想说什么。 海瑞眼睛也不眨一眼,严肃认真道:“本官所作所为,合乎大明律,徐阶不服的话,不妨亲自来找本官申诉。” 说完这句,他才面色温和地看向魏国公世子。 八字胡的血溅了徐维志一身,他此时正哆嗦着看向海瑞。 海瑞颔首示意,让锦衣卫摘下他的口球,给他松绑。 徐维志眼神中带着一丝惊恐地指着海瑞:“你……你竟然草菅人命!” 海瑞也懒得跟他多言语。 直接开门见山:“回去告诉魏国公,这十万引的税额,我暂且替陛下接下,但还不够。” “魏国公府世受皇恩,是除爵族灭,还是与国同休,全在他一念之间。” 徐维志愕然抬头,迎上海瑞坚决的眼神。 他张大嘴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那是一种惊讶到一定地步的笑容——咧着嘴,瞪大眼睛,指着自己:“我家为大明立过功,替太祖流过血,你区区一个四品官,敢胁迫我族灭!?” 说着,他不断看向众人的眼睛,寻求着认同的笑容,但却无人理会他。 就在这时,陈胤兆踏前一步,看着徐维志,轻声道:“魏国公世子,临行前陛下有口谕。” 徐维志一怔。 皇帝……口谕? 他这辈子还没接到过皇帝口谕,不由神色惘然地回过头,朝陈胤兆看去。 陈胤兆面北而立,面色肃然,一字一顿:“朕冲龄践祚,行云布雨,不曾或忘有功勋贵。” “中山王功在社稷,朕常怀钦佩之心,屡屡思及为中山王立庙。” “六月,又特意嘱咐内阁,着魏国公徐邦瑞,回南京终餋。” 说到这里,陈胤兆顿了顿,尽量模仿皇帝当时的语气:“朕,已经给够你脸了。” “徐邦瑞,不要找死。” 徐维志神色剧震。 而后两眼一翻,双腿蹬直,竟然是晕了过去。 (本章完) 72.第71章 方骖并路,纳新吐故 第71章 方骖并路,纳新吐故 十二月十六。 松江府,华亭县,徐府。 “欺人太甚!” “册那的欺人太甚!” 徐琨手里攥着一封信,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面上怒意勃发。 当日海瑞刚到南直隶,他屈尊前往,想私下说和,结果那厮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 这就罢了,如今竟然还打杀了他们徐家的家奴! “现在什么人都敢太岁头上动土!一个手下败将,也来欺辱我徐府!” “海瑞不过是内阁栓的一条狗而已,难道不知道首辅是我家大人的学生吗!?” 徐阶抬眼看了一眼自家这个二儿子,又合上眼皮。 反倒是长子徐璠皱眉道:“不太对劲,咱们都准备凑了十四万引的税额出来了,够内阁吃了,为何这海瑞还咬着不放?” 徐琨一拍桌案,怒道:“还能是为什么,此人胆大包天,一副为民请命的架势,哪里懂怎么做实事!” “邀名养望,世宗当初怎么不杀了他?” 他看向徐阶,急切道:“大人,快给张居正写信,赶紧把海瑞这厮调走!” 徐璠看着自己焦躁的弟弟,情知这幅犯蠢的模样要被呵斥。 连忙给他按住,开口道:“好了!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高拱致仕之前,必然跟张居正做好了交换,为的就是针对我家,你以为找张居正有用?” 徐阶还是没有开口。 双目紧闭,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徐阶如今已然六十九了,弘治十六年出生,历经弘治、正德、嘉靖、隆庆,眼看就要到万历年了。 这位辅弼两朝的前首辅,在隆庆二年致仕后,或许是得了闲暇,养生有道,如今看起来气色红润,天庭饱满,一副精神矍铄的样子。 过好半晌,两个儿子都停止了吵闹,徐阶才缓缓睁开眼睛。 吩咐道:“琨儿,去将所有的新报都取来!” 徐琨一怔。 虽然不知道老父要新报作甚,但他别说忤逆,多嘴问一句都不敢,二话不说就出门去拿了。 徐璠稍微内秀一点,忍不住问道:“父亲,可是有什么不妥?” 徐阶将右手搭扣在左手虎口,不停地抚掌。 自家儿子有惑,自然要倾囊相授:“你说得对,不对劲。” “高拱是纯粹来找我麻烦的,但海瑞不一样,他是为了巡盐来的。” “如今让了两成出去,他非但没有收手,反而当众杀了我的人,我越想越不对。” 徐璠适时猜测道:“海瑞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听闻他放回了万浩的妻弟,魏国公的世子,其余曹尚书、宣城伯的人,都没动。” “或许……是为旧怨泄愤。” 旧怨,指的自然是海瑞罢官那一档子事。 当时就是徐家发动百姓士绅,给他泼脏水,指使言官弹劾,乃至说动张居正在内阁发力,好坏是把海瑞赶回了老家。 徐璠设身处地,若是他再度掌权,也会找回这个场子。 徐阶瞥了儿子一眼,摇了摇头:“海瑞跟你不一样,他公事上不会掺杂个人喜恶。” “再者说,他已经连杀了两个七品的盐课司副判官、三个八品的盐课知事,前日还报到南直隶刑部,要明正典刑二十余名不入流的大使、副使。” “内阁不授权他不敢这么做,但是……内阁不太可能让他这般便宜行事。” 大家都知道海瑞是来巡盐厘税的,说白了就是抢钱的。 他们让了利,不收手,反而大肆诛戮,怎么看都不对劲。 还有南直隶的刑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海瑞怎么报上去就怎么批,不过十日,已经杀了数十名官吏了! 徐璠思忖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更不明白跟新报有什么关系。 只好闭嘴,等着父亲解释。 不多时,徐琨带着一沓新报回来。 “大人,最新的到十二月一日,后续的还没到南直隶。” 徐阶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些许苍老的手翻开新报,一期期仔细看了过去。 趁着这功夫,兄长徐璠给弟弟说了一下方才父子二人谈论的事。 徐琨听罢,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还能是为什么,仗着有高拱在南直隶撑腰呗!” “堂堂首辅,邀天之功,盗了平息俺答汗的军功封爵,自甘堕落。” “微末小官,不顾妻儿,满脑子不知所谓的天下苍生,自欺欺人。” “两人一丘之貉罢了!” 徐璠叹了口气。 忍不住感慨道:“哎,高拱借着致仕,换来的最后一击,实在不好招架。” 当初徐阶致仕,就能给穆宗提条件,给高拱赶走,如今轮到高拱致仕,反戈一击,自然也不容小觑。 两兄弟正说着。 只见徐阶突然之间,将手中的新报揉作一团,面无表情地扔在了地上。 双手死死按在膝盖上,抑制住下意识的颤抖。 兄弟二人都是一怔。 “父亲?” “大人?” 徐璠连忙将新报拾起,上前一步道:“父亲……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徐阶想开口说话,发现嘴巴张开口,嘴唇有些颤抖,又再度咬住牙关。 徐璠不明就里,将新报展开,皱眉看着方才引起父亲情绪波动的内容。 徐琨也凑了过来,跟着逐字念到:“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御史胡涍,谶纬乱政,有不臣之心,于十一月二十九……明正典刑。” 徐璠看完这句,也是陡然脸色大变! 看着父兄这反应,徐琨莫名其妙,开口问道:“此前不是就已经定罪了吗?这么惊讶作甚?” 徐璠语气僵硬,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道:“是定罪了,但马上就改元大赦天下了!” 徐琨听到这里,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他惊愕道:“这是趁着大赦之前杀了!?” “啊?内阁敢如此行事?” 徐阶心境本就不平静。 此时见儿子还在犯蠢,终于勃然作色:“内阁?还以为是内阁!?” “内阁敢这样杀言官!?” “内阁能无视南直隶五十三道求情的奏疏!?” “内阁敢抢着大赦杀人!?” 他一把将茶杯拿起,砸向那副他朝拜世宗的画像! 茶水顺着画像淌下。 愤声道:“是皇帝!” “是皇帝要杀我!” “那个十一岁的黄口小儿,把我当养肥的猪!” 两个儿子瑟瑟发抖。 徐璠见机快,连忙上前扶着了自家老爹,将拐杖递到徐阶手里,生怕气出病来。 徐阶一把将他推开,手中捏着拐杖,指节发白。 用力闭上眼,想藉此压下眼中的愤怒与恐惧。 贾待问和胡涍都是南直隶的乡党,二人坐死,就透露出了中枢整饬南直隶不可动摇的决心。 问题就在于这个决心是谁的。 一人志难改,众人志难调。 徐阶在内阁做事多年,自然明白内阁是什么德行。 内阁办事,若是受到的压力超过一定限度,无论首辅什么想法,必然要妥协。 可若是皇帝…… 徐阶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徐琨仍是云里雾里,皱眉道:“大人是说皇帝?可不是听闻如今朝堂中是张居正大权在握?” “前几日我还听说,皇帝都已经被张居正赶出乾清宫,扔到西苑去了!” 徐璠悄悄拉了拉弟弟的衣袖,徐琨疑惑抬头,就看到自家老父,一脸择人欲噬的神情。 他连忙闭嘴。 徐璠倒是想明白过来父亲的意思。 虽然仍然有些难以置信,但将事情梳理一遍,反而更觉得合情合理。 “难怪。” “难怪张居正分明与海瑞不合,内阁还是给海瑞放权,原来是皇帝压着。” “难怪魏国公世子徐维志,被放回去之后,魏国公府就开始闭门谢客。” “难怪南京守备张鲸,带着御马监的人来上任。” “前首辅高拱、漕运总督王宗沐、钦差巡抚海瑞、南直隶王锡爵、南京守备张鲸、总兵陈王谟……” “不知不觉将这些人全部调到关键位置,这是要痛下杀手啊!”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徐璠喃喃自语,越想越是惶恐。 别看徐家势大,可皇帝要办的人,势力再大,被单个拎出来,都是不堪一击! 何至于此! 徐阶田亩虽多,但那都是双方自愿交换得来的! 譬如当初的孙五,主动将值银1500余两的田产,献给徐家。 徐家也没让人吃亏,立刻命其改名为徐五,收作了家人,这难道不是互惠互利吗? 如此既可以不必再缴纳赋税——徐阶作为前首辅,免税的额度自然不言而喻。 还借了二万余两银子给徐五,作为开设典当铺之用,作为谋生。 按月偿还,只要三十年左右,就能还清债款,天下还有更好的事吗? 虽说投献的人死了一了百了,铺子和田亩都是徐家的。 但百姓不也得了徐家的庇护,和半生的安宁吗? 若是真像海瑞说的那样,是与百姓争利,松江府的百姓,岂会趋之若鹜? 为什么不想想是不是伱朱家人大修宫殿,税收得太高了?他徐家利国利民,反而会成了皇帝的眼中钉,难道中枢缺钱,就要这样劫掠百姓吗!? 岂有此理! 徐琨仍不能相信:“大人,会不会是您多虑了,毕竟只是十一岁的孩子……” 话未说话,徐阶一把将拐杖砸到他身上,吼道:“跪下!” 徐琨当即闭嘴,有些委屈地跪了下来。 徐阶苍老的声音,极其激烈:“教过你多少次!合作则料人从严,对峙则料敌从宽,你现在都四十了!还是这幅纨绔子弟的嘴脸,能不能涨涨记性!?” “你把新报捡起来!好好看看小皇帝的善恶论!好好看看上面吹捧君臣相得的戏码!” “再睁眼看看报上对贾待问的盖棺定论!” “都明着告诉你,新报这是皇帝的口舌了,你还问哪有这样的十一岁?” “是不是都觉得十一岁应该像你一样蠢笨?” “你知不知道隔壁苏州府的申时行,十四中秀才,二十六中状元,如今三十七已经实为天官,眼看快入阁了!” “皇帝要杀我!我快死了!你什么时候能成点器!” 徐琨被呵斥地抬不起头来。 一旁的兄长,连忙劝慰道:“父亲,当务之急,是要想好对策,您消消气。” 他背后打了个手势,让徐琨跪远点,别在跟前挨骂。 恰在此时,小儿子徐瑛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 他无视了日常罚跪的二兄,开口道:“父亲,知府宋之韩又来了!” 徐阶此时脸上已经看不出什么表情了,他冷冷道:“这次又是什么招数?” 徐瑛连忙道:“此人拿着陛下、内阁、吏部、户部盖印的文书,要为定安伯赎买一万亩良田!” 徐璠的心底升起希望。 一万亩良田罢了,本来此前就划了两万亩给高拱,只是这厮没要。 眼下内阁竟然不是要他们全部归还,难道是选择息事宁人,大事化小了? 而且不但只要一万亩,还要出银子赎买,似乎也在释放善意…… 想到这里,徐璠忍不住问道:“赎买?多少两银子?” 徐瑛如同便秘一样,涨红了脸:“六百九十八两二钱……四铜。”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自家兄长跟老父,不约而同地涨红脸,双双指节捏得发白。 徐瑛继续道:“还有,宋之韩以此作为名目,为防田亩纠葛不清,要先丈量咱们所有田亩。” 徐璠身为长子,不能坐视,猛然转身:“我出去会会他!” 府衙只是空架子,只有几十号人,但徐府的家人就不一样了,整个华亭县,大半都是徐府的家人。 一人一口唾沫,都能给人淹死。 他徐璠不是头铁,只不过是他想得很清楚……若是皇帝真要动他们,反而更应该显出自己的能耐,才能争取到割肉活命的机会。 不堪一击的肉猪,才是十死无生。 后世所谓的打出统战价值一说,这位徐家子在上次穆宗想对徐府动手时,就领悟出来了。 就在他挪步时,徐阶突然开口道:“站住!” 兄弟二人连忙停住脚步。 只听徐阶道:“你们不要出面。” 徐璠追问道:“父亲,怎么做?” 徐阶此时终于恢复了冷静,兵来将挡,哪怕皇帝要他死,也不可能引颈就戮。 他面色凝重:“高拱请了旨意,却不亲自来找麻烦,不像他的作风。” “还是谨慎一点,不要起正面冲突,先让他们丈量。” “府衙里面有我们的人,届时……” 他顿了顿,语气森冷道:“宋之韩为求政绩,抢夺田亩,不惜指挥差役,杀害无辜!” 说完这句,他缓缓起身。 示意二儿子站起身来。 吩咐道:“徐璠,把这事吩咐下去,来拖住高拱,我出去一趟!” …… 松江府府衙当中。 高拱坐在主位,朱希孝陪坐客位,陈名言则侍立在朱希孝身后。 朱希孝好奇道:“当真不用咱们出面?” 他本是打算,直接出面压服徐阶,没想到高拱却只让知府宋之韩出面。 朱希孝跟高拱不出面的情况下,一个知府可压不住徐阶。 高拱随意看了一眼面前的勋贵,许是心情好,解释了一句:“徐阶抗旨不遵的话,不是正好吗?” 陈名言站在身后,闻言忍不住挠了挠脖子。 虽说皇帝为了试探陈家的忠诚,经常策用他干些苦活累活,但不得不说,这可是真能涨见识。 定安伯的心,至少有八分歹毒。 朱希孝好奇道:“定安伯准备怎么做?” 高拱自信道:“若是徐阶抗旨不遵,那便直接锦衣卫逮拿,省却一番功夫!” “若是徐阶束手待毙,那便度田,度完之后清理田亩归属。” “投献归籍!退田减税!” 徐府接收了百姓的投献实在不好说,但至少也在数千。 当初“华亭家人多至数千,有一籍记之,半系假借”。 假借,就是投献之后,被赐名称作家人的黔首。 而海瑞上次来,尽数还返了原籍,“请其籍削之,仅留数百以供役使”。 但,人还了原籍,地没还,海瑞被赶走后,人自然又重新做回了徐府家人。 尤其这两年再度膨胀,已然有近万家人。 当时既然留了数百人,那就说明徐府真正的家人只有几百人,这近万人,都是投献的。 如今高拱要重启投献案,那必然要将投献之人回归原籍原姓,退田之后减税由百姓耕种。 朱希孝拱手:“北镇抚司听从定安伯安排。” 锦衣卫随时随地能私设刑狱,不用走三法司的流程。 只要北镇抚司下定决心,还没有办不成的铁案。 高拱摆摆手:“也是你们来了才好办,府衙明日就开始接收百姓揭发,朱少保帮忙看顾着点!” 此前只能敲边鼓,一来是控制府衙官吏需要时间,二来也是忌惮徐阶狗急跳墙。 府衙只有数十名差役,徐府就不一样了,只是家人都上万,更别说半个松江府都是“外围家人”了。 牵扯太多,为防群体性事件,不得不谨慎。 如今锦衣卫来了,高拱才好放开手脚。 这就是中枢弱势的下场,无论是什么案子,不带点兵,什么都做不了。 若是强势,中枢发个十来次诏,拖个三五年,也还是能磨出结果的。 陈名言下手忍不住附和一句:“如此,应当很快就能把案子办下来了。” 话音刚落,就有一名差役打扮的锦衣卫走了进来。 “都督、定安伯,徐府说,他们老爷徐阶外出了,得等他回来,才能签转让的地契。” 嗯?几人都是一怔。 徐阶这个关键时候外出了? 陈名言问道:“有说去哪里吗?” 那锦衣卫摇了摇头。 高拱也皱眉不已。 这是,朱希孝忍不住道:“定安伯,要不要我遣人去追索?” 他是暗中带人来的,现在还不在明面上,要是派人大肆搜捕,自然就露了身份。 值不值,就看高拱决断了。 高拱想了想,却摇摇头:“不能被牵着鼻子走,咱们度咱们的!” “现在就放出消息去,府衙接受投献的揭发,归田还籍,赋税减半!” …… 十二月二十三。 已经是接近年关了,但京城却没有往年热闹。 只因皇帝听从内阁的进言,将灯会、火、游船等铺张靡费的东西都取消了。 有人称颂皇帝质朴节减,可谓圣王,内阁教育得力,可称贤臣。 也有百姓不太习惯这么冷清的年关,私下说皇帝是铁公鸡,内阁辅臣只会邀名。 但不管怎么说,皇帝并没有不许宫外庆贺,自己大肆享乐,反而是一视同仁,连皇城之中,也不允许铺张浪费。 此时,邀名的辅臣们,正与铁公鸡皇帝,在太液池旁垂钓,显得清闲自在。 陈经邦、沈鲤两位翰林学士,则在众人身后煽风点火,串鱼架烤。 不远处还有太监们,将太液池中的鱼,往垂钓之处驱赶。 张居正无奈道:“陛下,您有事不妨直说。” 首辅钓了一下午,哪怕有太监将鱼往身边赶,也还是一条没起,已然失去了耐性。 君臣相得听起来是好,那也得找个有趣点的消遣不是。 朱翊钧这一世第一次钓鱼,似乎又触发了新手保护期,连连上鱼。 被张居正这么一唤的功夫,又上了一条。 他将鱼拉起,扔给沈鲤,让他帮忙烤。 扭头看向张居正,笑道:“是有几件事,要跟内阁商议一下。” 大家看我目录旁日更九千的标识!没的说叭! (本章完) 73.第72章 兴灭继绝,查漏补缺 第72章 兴灭继绝,查漏补缺 腊月廿三,基本上就是最冷的时候。 天空中不时飘过雪。 朱翊钧叫停了另一边凿冰赶鱼的太监。 将钓竿交到蒋克谦手里,起身伸了个懒腰。 走到陈经邦身旁,接过他烤的鱼,看着有点焦了,只好贴心地赏给跟在身后的中书舍人邓以赞,又拿过张宏烤好的。 朱翊钧招手,将几位辅臣也招过来围炉而坐。 中间围着烤炉,四周撑着挡风的布,倒也不算冷。 “天气寒冷,朕直接说正事吧。”朱翊钧将双腿伸直,靠近火炉,“关于两淮的盐政,诸卿有什么看法?” 本来说去万寿宫谈正事,结果张居正对他桌案上的铜磬过敏,坚持要去文华殿。 最后双方都懒得走,就干脆就在太液池旁围炉而坐。 说到正事,几名辅臣都露出了认真的神色。 张居正率先开口,提醒道:“既然说两淮的事,不妨把申侍郎跟户部也叫来。” 朱翊钧从善如流。 他看向中书舍人邓以赞:“邓卿,去将户部尚书王卿、吏部侍郎申卿一并叫来。” 后者刚要动作,朱翊钧又加了一句:“将司经局洗马余卿也一并叫来。” 邓以赞拱手退下,直奔六部官署。 张居正开门见山问道:“陛下指的是关于哪方面的看法?” 说着,解下披着的大氅,叠放在腿上,把手也塞进大氅的绒里。 朱翊钧坦诚道:“根据海御史发回的奏疏,两淮的盐政存了不少猫腻。” “朕自信海御史能清扫一番。” “但,钦差巡盐,说到底也只是一阵风,就怕风过了无痕。” 中枢不可能年年派一个钦差去巡盐,况且以后钦差不一定都是海瑞,也可能是鄢懋卿。 钦差巡盐只是给水泼不进的两淮盐政,敲开一个口子。 要想以后年年都把税额拿在手里,还是得靠顶层设计。 根据半个月前南直隶发回的奏报来看,海瑞已经开始动作了,中枢也得趁早准备进场的事情。 高仪婉拒了李进烤的肉串,接上话道:“陛下是想将巡盐的事形成定制?” 朱翊钧转过头,看向高仪,摇了摇头:“不是这个意思,先生。” “钦差巡盐不过是权宜之计,朕想趁着这股风,改制盐政。” “不过朕德薄才疏,只是愚者千虑,具体还得问过诸位阁臣的意见。” 张居正自动略过了皇帝的客套话,沉吟起来。 他直指核心,缓缓开口道:“改制两淮盐政……” “海瑞的奏报,内阁也看了,两淮估摸着能再出五十万引的盐。” “已经占天下产盐五成了。” “确实有些尾大不掉。” 盐课转运司有六,两淮产盐七十万引、两浙四十万引、其余四处加起来才七十万引。 要是两淮再增五十万,可以说天下半数的盐产了。 吕调阳眼皮一跳,忍不住提醒一句:“陛下,元辅,南直隶历史渊源比较长远,税种比较复杂,不单单是盐政一样。” 当初鄢懋卿也替世宗动过两淮的盐政,只不过被徐阶挡了回去——正是因为那一句“鄢懋卿骤增盐课四十万金,(徐)阶风御史请复故额”,才让徐阶成为皇帝眼中钉。 盐政只是盐政,割肉放血只是上面的人痛,还不算与整个南直隶刮骨疗毒。 区别就在于,无论多么树大根深的勋贵大员,只要知道姓甚名谁,就翻不起风浪来。 反之,若是引得南直隶上下敌视,中枢也招架不住。 吕调阳怕就怕在,皇帝和首辅太过激进,引得南直隶上下一心,全面反扑。 朱翊钧伸出手,在炉子旁来回沁热。 听了吕调阳的话,朱翊钧认可地点了点头:“吕卿的意思,朕省得了,今日就单论盐政。” 南直隶不止是盐政的问题,还有茶课、粮税、官制、区划、文化一系列的问题。 诚如吕调阳所说,要真是惹得上下反扑,要平息下来,可没那么容易。 如今中枢力有未逮,能动个盐政就不错了。 杨博忍不住道:“如今只是敲打盐税,南直隶的秋粮就拖了两个月,陛下,不得不慎重啊。” 比起税款,杨博更在乎粮食。 毕竟山西、宣大这些地方,就靠南方的粮撑着。 要真闹翻了,这些地方可谓首当其冲。 朱翊钧一怔,这事他还真不知道,毕竟户部的事,他都扔给内阁处理了。 他追问道:“拖了两个月?什么理由?” 杨博苦笑道:“没什么理由,起初说是各个环节都照章办事,耗时久了一些,恰好错过了秋粮入京的点。” “如今又是隆冬,运河四处都结冰,行船慢了不少。” 朱翊钧叹了口气。 这就是用大局胁迫中枢。 最难受的是,这种事往往还找不到一个罪魁祸首。 潜伏在体系内部的反噬,无论是隐蔽程度还是破坏力,都比魏国公那种所谓的南直隶一柱,要强上太多。 眼下大明朝的两京,分别是政治中枢与经济中枢,中间一条京杭大运河,就是血脉相连。 若是南直隶每每拿大局挟逼,还真不好办。 这事,还是得落到海运头上。 反正人没到齐,不好展开了议事,朱翊钧正好过问一嘴海运的事。 他朝高仪问道:“先生,工部造船的事怎么说?” 高仪正用嘴对着手哈气,被皇帝点到,忙回道:“国朝不行海运百六十年,很多文书案卷,都已经丢失了。” “工部悬赏工匠们手中的图纸,稍微有了点眉目。” “眼下朱衡正牵头,先跟漕运衙门一起,先改良此前试行的船只,交春之后,再试按原定路线试行海运。” 海运的船只,不同于漕运。 眼下不行海运百余年,早就没有了当日郑和下西洋的辉煌了。 如今要造海运大船,不得不进行一些考古式科研。 正说着,户部尚书王国光、吏部侍郎申时行、司经局洗马余有丁,联袂而来。 太监见状,取出了三套椅子、大氅、以及暖身子的烤炉。 朱翊钧伸手让他们不必行礼,直接入座议事,而后跟高仪说完方才的话题:“先生,朕说几句,替我转告给朱卿。” “海运的事情,一头在兵部,一头就在工部。” “倭寇的事,朕早晚会解决,希望工部能在这之前把大船造出来。” “这是我皇考跟定安伯夙愿,也是朕与内阁的心腹之病,还请多费些功夫。” 高仪点头应下。 这时候人到齐了,张居正给申时行等分说了两句,皇帝召人来要议的事。 张居正说罢,总结道:“所以,陛下想改制两淮盐政。” 说完。 他又朝皇帝看去:“陛下准备怎么改?” 众人都纷纷朝皇帝看去。 王国光若有所思。 余有丁则是不明白叫他一个司经局的来作甚。 朱翊钧见人到齐,便要说话。 下意识去抓身前的话筒,抓了个空,转而有些尴尬地摩挲着下巴,缓缓开口道:“朕听闻海瑞说。” “如今的两淮盐课,乃是转运司打包卖给了盐商商会,” “盐商商会再议价,卖给小盐商。” “这一点不好,朕以为得改。” 这就是侵吞公款的标准打开方式。 一个一级分包商,靠着二次定价权,几乎是明目张胆地上下其手。 其中吃下的银子,到谁的手里,更是不言而喻。 更别说商会取代转运司,成为合法的分包途径之后,私盐,也能当官盐卖。 转运司账目上干干净净,反正盐工也不知道自己产了多少盐。 小盐商也乐见其成,毕竟进价虽然高了些,但货可以多拿。 商会后面的某些人,更是得以趴在税源上吸血。 三赢——除了中枢少了税款。 所以这个模式必须打掉! 四位辅臣和方才来的三人都认真听着。 中书舍人在身后刷刷记录着。 朱翊钧继续道:“方才是其一。” “还有元辅方才说得也切中要害。” “两淮出盐太多了。” “况且山东无巡盐御史,两淮不得不兼管着山东。” “如此体系庞大,确实显得尾大不掉,朕以为这是第二个不合理。” 他话音不停,继续说道:“此外还有其三。” “六个都转运司,七个盐课提举司,各行其是,无有统筹兼顾。” “譬如这不同转运司的盐,所售卖的州府,均有定数,山东转运司的盐,只能在济南府等十个州府售卖。” “而淮盐,则售卖至四十二个州府,如湖广武昌府、河南汝宁府等地。” “即便如此,行淮盐的盐商,还是会偷摸售卖到山东等地。” “几个转运司,时常为此事闹到中枢来。” “又或者像几名巡盐御史,经常为了边引之事,争执不下,耽搁正事。” “以上三者,诸卿何以教朕?” 朱翊钧说罢,环顾几位大臣。他说的三点,分别是淮盐的发售模式,淮盐的体量,以及中枢的统筹权。 总而言之,都得改。 见几人都陷入沉思,一时没有言语。 他直接看向申时行,点名道:“申卿,你是南直隶人,你先说。” 申时行连忙起身:“陛下,臣从未以乡党自居,此事与籍贯无关!”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紧张:“想法上或许没有乡党,事实上总是存在籍贯的嘛,申卿不必紧张。” 申时行无奈。 脑海中快速思忖起来。 这三点必然不是空穴来风,皇帝侃侃而谈,多半是心中有腹稿。 这是科举破题啊。 申时行仿佛又回到了殿试那一天,脑中千回百转。 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 改良盐政所提到的三点,盐引发行……中枢统筹……体量…… 申时行隐隐抓住什么脉络,却感觉不够清晰。 目光扫过一同被叫过来的户部尚书王国光,以及余有丁。 申时行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 一个词汇,或者说政策跃然脑海中。 申时行迟疑了片刻,迎上皇帝鼓励的目光,吐出一个词:“开中法!?” 朱翊钧一拍大腿,长舒一口气,热气肉眼可见。 他激赏道:“重启开中法!?申卿这想法倒很是值得讨论!” “诸卿怎么看?” 开中法已然败坏了,此时自然算是重启。 几位大臣一看皇帝这反应,当即明白了他的心意。 无语的同时,纷纷思忖起来。 所谓开中法,就是给盐发行凭证,叫盐引也好,盐券也罢,总之就是有了凭证,盐商才能购买转运司的盐。 那么如何获得凭证呢?那就是开中。 众所周知,南方富庶,北方穷困。 直白来说,北方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就是中枢的负担。 当初宋朝是怎么做的?那就是放弃一切的统治负担,一如燕云十六州等等。 乃至于出现了边军打下来的地盘,中枢还会眼巴巴求和,将地方割让回去的奇观。 就是出于这种指导思想和心态。 如今的南人,也未必没有这种想法。 但明廷中枢不一样,太祖立国之后,就分封北方,成祖迁都之后,更是天子守国门。 北方,寸土都不能主动抛却,否则就是动摇立国之本。 不能丢归不能丢,怎么治理就成了问题,经济条件约束下,南北一定程度上的割裂,是不可避免的,光是粮食产量,就是天然的矛盾。 为了给北方输血,开中,也就应运而生。 所谓开中,就是商贩们,完成朝廷给的任务——譬如给北方运输粮食、布绢等等,来换取盐引。 也就是利用商贩们,给北方输血。 成本自然很高,但如果不想像前宋一样,战略性抛弃北方,这就是不可避免的运行成本。 杨博当场跳起来:“陛下!臣认同申侍郎的提议!” “开中法败坏,乃是边地军民一大憾事,臣久闻陕西、山西、宣大、宁夏等地的百姓,怀念开中法。” “若是开中法能复行,不失为良政德音!” 杨博的立场毋庸置疑。 在这件事上,朱翊钧可以无条件相信代表北方利益的杨博。 开中法败坏后,数次有大臣请求复立,都是边人。 最近的作出尝试的,就是隆庆二年,时任陕西三边总督的王崇古。 有些人固然私心重,但推行国策,未尝不能利用这些人的私心。 朱翊钧欣慰地看着杨博,赞道:“杨阁老历任地方,见闻广博,正当查缺补漏。” 这时,张居正郑重道:“陛下,开中法败坏,不是没有缘由的。” 朱翊钧回过头,迎上张居正的目光。 坦然地点了点头:“元辅说得是,朕也了解过一二。” 开中法的败坏,也不是说这个政策如何不好。 而是……有些超前了。 因为在这种体系下,购盐的凭证,也就是盐引,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充当金融货币的身份——当时的盐引,是商贩中的硬通货。 在落后的生产关系下,皇室持有了货币发行权,结果可想而知。 信用货币在这个时代的中枢手中,无异于太阿倒持,所谓的交子、宝钞,命运如出一辙——无休止的滥发。 宦官、勋贵、官僚纷纷奏讨盐引,转卖给盐商。 嗯,皇室本身也不例外。 盐引是锚定盐的,滥发盐引的结果可想而知,甚至造成了盐商跑去转运司,结果买不到的盐的奇观,一排队就是排几年。 这样搞,盐引自然成了废纸。 到了孝宗时期,淮安人叶淇为户部尚书,更是对开中法进行了一记绝杀。 那就是,缴纳银两换取盐引。 这一手,直接消抹掉了,策动商贩为北方输血的本意,变成了中枢攫取银两的闹剧。 开中法也全面败坏。 换句话说,只要不能遏制滥发盐引,开中法,始终不能成为国策。 张居正这是在提醒小皇帝,不要将此作为敛财的手段,那是饮鸩止渴。 朱翊钧先给张居正吃一颗定心丸:“借鉴以往故事,吸取教训,也是朕一直在做的。” “若是要从申侍郎所倡,重启开中法,必然不能滥发盐引。” “具体,还要诸位去廷议商议个章程,咱们在这里,只定大略。” 张居正得了皇帝不会滥发的承诺,拱拱手算是认下了。 王国光接过话头,开口道:“陛下,此法靡费颇高,内外也常有朘剥商户的声音。” “彼时南直隶的言官,请罢开中法的奏疏,几乎淹没了户部。” 说白了,任何政策都是有代价的,从没有十足的赤金。 北方既然被输了血,中枢也只付出了盐引,没有增派徭役,那总有人在默默被朘剥。 其一,就是商贩。 相当于将本身可以直接买到的盐引,附上了一层徭役。 甚至因为路途遥远,商贩们后期干脆直接在北方开垦田亩,然后将粮食运到北方有司的仓库中,也就是所谓商屯。 无论是运粮,还是商屯,都增加了商贩的负担。 其二,就是南方。 由于商贩增添了一层徭役,盐的价格,自然要高一些。 本身的产盐地,价格相对来说应该是最便宜的。 就为了给北方输血,多了钱吃盐,自然会心有不满。 当初淮安人叶淇,未尝没有迎合南人民意的意思。 朱翊钧看向王国光。 他自然明白这位户部尚书不是在唱反调,而是单纯在从经济上考虑这个问题。 这位撰写《万历会计录》的户部尚书,乃是如今不可多得的金融人才。 当然,所思所想,未免也局限在会计成本上了。 朱翊钧斟酌了半响。 想了一通现代金融知识来诡辩,来哄骗这位户部尚书。 话到嘴边,心头一动,又咽了下去。 他在众人的目光中,朱翊钧又陷入了沉思,似乎在斟酌措辞。 过了好半晌。 朱翊钧终于想通,也想明白了方才觉得不妥的地方在哪里。 前世共商习惯了,还未从这心态转变过来,如今做了人主,却不能还这般行事。 有些时候要机心诡诈,但为人主者,也不可失了堂皇大气。 既然是国策,那么利弊,因由,还是要说清楚的。 他缓缓起身,目光来回扫视几位大臣。 面色肃然,语气恳切:“元辅、先生、二位阁老。” “王卿是老成持重之言,朕也不得不认可。” 他又看向申时行:“申卿,朕也不虚言应你,此举确系会增添南人的负担。” 申时行连忙起身告罪。 朱翊钧将他按住,继续说道:“朕也有一语,不得不在此私下说与诸卿,这话朕只在此处认,上了廷议朕就不认了。” 他顿了顿,放缓了语气,却更显严肃:“南北矛盾,由来已久。” “远有南北榜案,近有如今的淮盐案,不一而足。” “苏、扬等地富庶,一直为中枢造血,朕也是铭感在心的。” “开中法增加南人负担,必然有所不满……” “但,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 “此事不得不为!” “为人主者,斡旋天下,混一南北,朕,避无可避,当仁不让。” “纵使南人有怨,商旅不忿,这开中法,朕也以为势在必行!” “诸卿以为然否?” 早上有点事,没来得及写,晚了一个小时16分钟,不好意思哈。 (本章完) 74.第73章 量才器使,山东再起 第73章 量才器使,山东再起 朱翊钧放弃了此前的想法,让南直隶出身的申时行首倡此事固然好,如此南直隶的阻力天然就会小很多,但,却失了堂皇大气。 他直接坦白,开中法是他想做的,是顾虑到国策,就应该由皇帝来站台。 想要稍微遏制乡党滥行的风气,就得要从皇帝开始,做出全国一盘棋的表态。 大局大势,不能总顺势而为,适当的时候,就应该引领大势。 登基半年,朱翊钧的心态终于再进一步,有了身为核心的觉悟。 众臣虽然不知皇帝怎么想的。 但这份堂皇大气,陈清利害,不免使人击节称赞——世宗那种让臣下背锅的手段,固然称之为高明,却很难让臣下认同。 反倒是如今这位,愿意承国之垢的少君,几有圣王之姿。 申时行看着这位陈清利害,毫不避讳的皇帝,也突然间明白,为何这位仅仅十一,就能让不少朝臣俯首帖耳。 通晓利弊,又气魄天成! 如此坦诚相待,这就是人君之相啊! 申时行略微晃神,随即起身,在雪地中拜倒,行了一个大礼:“陛下,臣自幼过继,嗣父乃是知府,臣亦在府衙成人。” “臣吃的是府衙的粮,受的是大明朝的恩。” “臣读经学史,位居中枢,更是明白何为南北一体!” “纵使臣好感亲眷,亲昵乡人,也绝不敢以小恩拂大义!” “今,陛下有混一南北之志,臣岂敢以家长小里悖之?” “开中法之事,臣愿为陛下鞍前,调和南臣!” 皇帝这番话,申时行是第一个受到压力的,他不得不立刻表态。 纵然平日里,对南直隶的人情感或是提拔上有所倾斜,也始终有个度。 至少不能与国策相悖,否则就是自绝于官场。 在申时行之后,杨博更是毫不避讳,高声唱起了赞歌。 他直接起身,宏声道:“陛下果是粹资天授,至德性成!” “此议动则合天,行而履道!若是重启开中法,陛下的圣德神功,必然代垂信史!” 朱翊钧第一次见杨博这么拍马屁,比起栗在庭实在生硬了不少。 虽然知道此举符合北人利益,有这反应也正常,但朱翊钧还是不免起鸡皮疙瘩,连忙让杨博坐下。 随后,几位阁臣与王国光也纷纷表态。 余有丁虽然不知道来干什么的,却还是随众一同行礼。 朱翊钧见大略达成共识了,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过大方向虽定了,但讨论的地方还有很多。 吕调阳谨慎地提醒道:“陛下,虽开中法确系是大义所在。” “不过,开中法败坏后,也曾屡次重启,嘉靖时有杨一清、隆庆时有王崇古,均不能起死回生。” “彼时庞尚鹏兼领九边屯务,疏列盐政二十事,一心再起商屯,最后仍是遗憾上奏曰‘惜败坏日久﹐已难得实效’。” “若是陛下欲要重启开中法,恐怕还需要议论详细妥当。” 盐引的信用坏了,下面再怎么吆喝也没用,换不到盐就是换不到盐。 可是,商人换不到钱,哪管你什么利国利民? 是故,除了中枢的政策,还得落到实处上。 朱翊钧点了点头,诚恳道:“此事,内阁廷议正当好生详议,朕有一些建议,诸卿不妨参考一下。” 皇帝这么说了,臣下也没有不参考的理由。 只见朱翊钧竖起手掌,时而虚抓,时而指点:“朕梳理前人得失,有些心得。” “开中法无法复行,说到底,还是盐商换不到盐。” “若是不能让商贩有利可图,中枢的政策只是无根浮萍。” “而让盐商能换到盐的前提是,各个转运司有盐,愿意换给小盐商。” 按照如今的商会总包方式,小盐商能换到盐才是怪事了。 张居正知道皇帝又在点转运司售盐的模式。 他当即表态道:“陛下,商会几个大盐商,都被海御史抄家了,正好施展拳脚。” 南北直隶的消息,正常赶路在二十天,加急的十五天,还想再快,就得跑死几匹马了。 两淮的事,都是加急处理,所以十五天前,也就是十二月八日,海瑞就已经给沈传印一众盐商抄家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揭过了这事。 具体怎么改,还得看海瑞做到什么程度,只能等届时再说。 他继续说道:“同时,为了使得盐引保持有效,那么盐引就不得滥发,否则必成废纸。” “所以这盐引的发行权,应当从六个转运司,收归到一处。” “源出一孔,方便统筹兼顾,也好中枢追溯。” 这种一定程度上的金融货币,可不能将发行权留在地方。 高仪将这话在脑子过了一圈,只觉有理,不由暗赞了一声。 他开口追问道:“所以陛下是想,设个盐课衙门,统筹此事?” 朱翊钧点了点头:“盐引的定额、制售,都放在京畿,盐课司的统筹,盐的转运、盐引的分发,则另立衙门。” “几个转运司和提举司的职权,可以适当收归一部分。” 张居正统率天下文臣,此时正该他接话了。 他环顾几位阁僚。 杨博全力支持,高仪认为可行,吕调阳只是怕过于激进,却也并不反对。 张居正心中有数后,也毫不拖泥带水:“陛下广怀天下,臣等仰服。” “内阁感悟圣意,体察圣心,明日便会同诸位廷臣议论此事。” “不过……具体官署的规制、官员品阶、权责,不是一日之功。” 大方向定了,但具体还得廷议论出个章程来。 此事涉及南北、吏部、户部、漕运、盐课,总要扯皮一段时间的,不是皇帝嘴巴一搭就畅行无阻了。 内阁要将此事落到实处,必然要耗费极多的精力。 如今近了年关,诸事繁忙。 户部要会计,吏部要考成,更别提秋粮还没入京,宣大和宁夏已经嗷嗷待哺了。 事情多,处理起来总会慢些。 既然要耗费不少时日,张居正自然得跟皇帝先说好。 否则皇帝又要觉得内阁不向着他,负气说什么再打一遍天下之类的话——上次的事,很难不铭记在心。 朱翊钧明白老人家为什么说这话,很是温和地点头同意:“这是自然。” “两淮的事,还没出个结果,只是先让中枢准备起来,免得不好收拾两淮的烂摊子。” “就到,春夏之交罢!” “也好让盐商们赶上夏粮成熟。” 张居正见皇帝没有立马催逼个结果,不由松了口气。 不过,说到新立衙门,众人总算知道皇帝将余有丁一个司经局的叫来作甚。 这是内定了啊。 余有丁是三鼎甲、翰林编撰出身,比如今几位内阁辅臣出身还要高,例如张居正就只是二甲庶吉士出身。 又有日讲官、经筵官的资历,外放一个从三品之位,还是有的。 但是……都转运使就已经是三品官阶了。 新衙门若是想统筹六个转运司、七个提举司,至少也得有漕运衙门一般的规制,从二品起步。 余有丁就不太够格了。 想到这里,吕调阳不由提醒了一句:“这盐政衙门主官,至少要二品才够规制,陛下可有人选?” 朱翊钧一看众人表情,就知道在想什么。 不由展颜一笑:“自然是有的,朕说与诸卿参详。” “起复前武英殿大学士,少保殷士儋,如何?” 众人神色一变。 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庶吉士出身,同样是先帝潜邸讲官。 先帝继位后,只比张居正和高拱慢了一步入阁。 当初在内阁与高拱不合。二人斗了一场,殷士儋惜败于高拱,辞官致仕。 如今皇帝想复起这位? 张居正闻弦知意,立刻反应过来:“陛下要将盐政衙门设在山东布政司!?” 殷士儋作为前阁臣,已经不可能再入中枢。 当初高拱能做到,是因为高拱与穆宗感情深厚。 殷士儋对于小皇帝可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地方。 如今皇帝想将此人起复,用在地方上,除了利用其政治上的影响力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个原因了。 至于殷士儋的政治影响力在哪里……此人是山东人,如今正在济南府养老呢! 换句话说,就是山东布政司的徐阶。 六个转运司,其中福建、山东无巡盐御史。 山东与两淮毗邻,都在京杭运河一条线上,两处都由两淮巡盐御史代表中枢,布政施德。 实际上,就是两淮代管了山东盐政。 如今两淮盐课尾大不掉,皇帝显然是要倒反主次,不仅要让山东单独分列出来,还要藉此分割掉两淮的职权! 张居正这么一问,众人都反应了过来。 这是要用殷士儋的影响力,在山东压制两淮的盐政! 王国光不由多看了皇帝几眼。 好老辣的手段。 皇帝则是一脸坦然道:“殷少保德高望重,通晓政情,如此难道不合适吗?” 张居正第一时间没有回答。 只是思忖道:“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明日会在廷议上一并议此事。” 这就是还要回去仔细推演一番再说。 殷士儋其人,底蕴可不差。 先帝潜邸、内阁辅臣、少保之身。 而且此人还在诗坛颇负盛名,士林声望远超高张二人。 这种资历的人物,若是真坐镇山东,压制两淮盐政,有奇效是必然的。 只是……此人资历太高,哪怕只用在地方,也不得不慎重考量。 朱翊钧丝毫不担心内阁会不通过,接着又补了一句道:“副手之职,不妨让余探任吧,他与殷少保师生同心嘛。” 众人纷纷看向余有丁。 几位日讲官都有任用,就落下了这位,原来是为了殷士儋。 按时间算,皇帝恐怕几个月前就已经有了腹稿了。 果真是一环扣一环。 余有丁按捺住心中激动,立马起身谢恩:“臣中人之才,骤跃高位,恐难当大任。唯有粉身报国,才能稍谢陛下信赖。” 朱翊钧将他扶起身。 又是好一番殷切嘱咐,让余有丁好好整理盐政卷宗,深入学习,戒骄戒躁,到了地方后与具体政务结合起来。 谈完正事,天色还早,皇帝又亲手烤起串来,给诸位大臣分用。 可惜调味品太寡淡,只能靠食材本身的味道取胜。 好在牛羊肉不缺,烧烤的话,单只撒点盐也还算可口。 期间,朱翊钧又闲聊起来。 “新春和元宵将至,朕听从了元辅的谏言,罢了元霄灯火,但内外嫌年味不足,颇有微词。” “朕方才突发奇想,不如在城里摆两三个草台班子,邀些伶人、耍把事的,攒一攒年味,靡费也不高,诸卿觉得如何?”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宫里的戏班、太监也可以前去同乐。” 过年嘛,为了节约不开灯会也是没办法的,挨骂也无妨。 不过这些惠而不费的晚会,不妨弄得有趣些,与民同乐。 只搭个台子做主办方,自然不了多少银子,内阁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众人又随意聊了些点子。 皇帝和几位阁老各写一幅字,作为彩头云云。 感受着如今跟内阁的政治氛围,朱翊钧嘴角不由微微一笑。 恰在这时,又说起改元大赦的事情。 张居正与高仪一同进言道:“陛下,刑部的王之诰上奏说,三法司审结了黔国公沐朝弼的案子。” “刑部、大理寺认为,此人当论死。” “都察院觉得,发往南京监禁即可。” “意见不一,奏请陛下圣裁。” 虽说皇帝托政给了内阁。 但这种涉及到勋贵的刑案,内阁不能专擅,必须要问过内廷。 以往是问两宫,但今日既然来了,正好问问皇帝。 朱翊钧听了,嚼完嘴里的羊肉,开口问道:“监禁!?” “此人奸母侮嫂,夺兄田宅,藏匿罪犯,暗害亲子,调兵火符刺探朝廷,这种人不杀!?” 要不怎么说如今的勋贵多半是废物。 就他登基以来,两宫处理过的勋贵,就屡次刷新他的三观。 安丘王府奉国将军观烻,以奸淫事,手杀弟妇,纵火焚其家,欲以灭口。 鲁山王府辅国将军勤烘,因口角之争,当街杀害武王府的奉国将军睦甈。 而如今两位辅臣提到的沐朝弼,更是个奇葩! 本是没资格袭爵,却靠着杀害侄子上位。 上位之后,奸母侮嫂、夺兄田宅,而后被御史弹劾,结果其人动用边军符节,斥候入京,刺探中枢的态度。 东窗事发后,中枢褫夺了他的爵位,传给他儿子,他耿耿于怀,就给儿子杀了! 就这种废物不杀还留着干嘛? 张居正斟酌道:“朝弼稔恶有年,谋害亲子,擅杀无辜。揆其情罪,处死不枉。” “但……其始祖三世,皆有大功于国家,非有仄逆实迹,似应稍从宽宥。” “臣的意思,还是姑且发往南京监禁起来。” 高仪也附从道:“陛下,三法司论其死罪,合情合理,不过,还有七日就改元大赦了。” “除非,这几日速杀。” “臣以为,非常之事,不可经常为之。” 朱翊钧无奈。 他着实想杀此人,但内阁都这样说了,他也不好为了这种事,频繁消耗他与内阁的默契。 只好摆摆手:“去问朕母后吧,朕不擅处理这类事。” 又随意讨论了一些事后,天色就不早了。 众臣纷纷起身告退。 朱翊钧作势要送,众臣连忙推恩。 他只好让张宏代他送几位大臣回去。 张宏走到前头伸手引路,几位大臣正面朝皇帝作别。 朱翊钧正与大臣作别。 忽见中书舍人郑宗学手上拿着一道标红的奏疏,走近了众人。 标红,就是加急的意思。 朱翊钧心头一跳。 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摇头,示意郑宗学不要声张。 大臣们背对郑宗学,并未看到这一幕。 等到大臣们都转身离去时,郑宗学已经悄然将奏疏背在了身后。 待到众臣离去之后,郑宗学才将奏疏交给皇帝。 “陛下,南直隶五百里加急的奏疏。” 有读者让我存稿,可是,每天只能这么多,关键上升期,还不能少更,防止读者养书,真的存不下来鸭qaq (本章完) 75.第74章 荣辱与共,大局为重 第74章 荣辱与共,大局为重 腊月廿九,近午。 今日仍是冷风呼啸,大雪漫天。 文华殿中虽烧着炭火取暖,但皇帝特意嘱咐了给门窗稍微打开一些,给了冷气可乘之机。 寒意顺着门窗的缝隙,偶尔一缕一缕地挤进了文华殿。 好在经筵官们裹紧了皇帝赐的大氅,也不会太冷。 今日是今年的最后一场经筵,过了这场皇帝就该放假了。 一直要到过了元宵,再视天气情况再开春课。 经筵结束,日讲官们纷纷告退。 张居正单独请留:“陛下,臣详考历代之事,撰得一书。” “臣撮其善可为法者八十一事,从阳数;恶可为戒者三十六事,从阴数。” “每一事为一图,后录传记本文,取唐太宗以古为鉴之意,名曰《帝鉴图说》,奉于陛下。” 帝鉴图说就是皇帝启蒙读物,举例什么是明君,什么是昏君的。 虽说张居正写到一半,就发现今上不太需要,但还是秉着有始有终,写完了这书。 当然,今日献书,却只是个由头,朱翊钧看向张居正,知道这是有意将他拦在文华殿,请求奏对。 朱翊钧点了点头,开口道:“卿修书编录,具见忠爱垦至,朕方法古图治,深用嘉纳……” “卿随我至暖阁,奉图册前,为朕竟读。” 说罢,便起身去往文华殿偏殿的暖阁。 张居正紧随其后。 其余经筵官也未觉得有何不妥,陆陆续续离去。 倒是新晋的经筵官许国,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 这两日皇帝经筵颇有些心不在焉。 虽说仍然游刃有余,但却没有此前主动灵性,有些应付了事的感觉,似乎有什么心事。 两位辅臣也时常闭目沉思。 眼下首辅独留,必然是要谈什么事情了。 虽然许国还在翰林院磨资历,官阶不高,但多少还是能听闻内阁廷议,传出的消息。 这两日,南直隶连连传来变故,恐怕,让皇帝跟内阁有些寝食难安了。 有这番奏对也不奇怪。 许国摇了摇头,转身出了文华殿。 …… 入了暖阁,朱翊钧随意接过张居正呈上来的帝鉴图说,放到一边。 他看着张居正:“此书宣付史馆,以昭我君臣交修之义。” 顿了顿,朱翊钧才问道:“元辅寻朕有事?” 要是单纯奉书的话,经筵开始的时候就奉了,而不是等到结束了才单独留下。 这动作,显然是请求奏对的。 张居正也不遮掩,躬身道:“陛下,今日内阁收到王宗沐传来奏疏,秋粮入京的船倾覆了一条。” “船厂修缮的时候,发现了人为损坏的痕迹。” 朱翊钧沉默片刻,还是叹息道:“天要下雨。” “不撕破脸的话,也最多做到这个程度了,十四条只沉了一条,已经算克制了。” 张居正听了这话,神色更是复杂。 不是不赞同皇帝这话。 而是,他觉得皇帝的情绪太不对劲了。 前日,海瑞来消息,说盐商鼓噪起来,在淮安府衙面前闹事,甚至有人纵火焚烧府衙,锦衣卫都出动了。 内阁一时惊骇。 结果消息传到万寿宫,仿佛泥牛入海。 皇帝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昨日,又有应天府朱纲上奏,说近日南直隶士林中掀起舆论,说中枢有意打压南人,下届科举就会故意黜落南人,不少学子信以为真。 国子监祭酒万浩出面安抚,结果学子群情汹涌,竟是一同围殴,将祭酒打得下不了床。 最后还是前阁臣李春芳出面,才安抚好士子们。 内阁将消息送入万寿宫,皇帝还是无动于衷。 甚至何永庆听从内阁的意思,去请示皇帝使用新报,也还是吃了闭门羹,无功而返。 这样一反常态,任谁都发觉不对劲了。 内阁几次请求奏对,都被皇帝找理由拖住。 无奈之下,内阁一番商量,便决定让张居正用献书的由头,在经筵后堵住皇帝。 如今张居正求到了奏对的机会,当即拿出漕运沉船一事,看看皇帝的态度。 按理说这位圣上,无论怎么样,气愤、恼怒的情绪必然应该有的。 可方才却只感慨了一句天要下雨,再无别的表示。 皇帝这反应,更是佐证了张居正的怀疑。 心中愈发不安起来,皇帝,究竟在想什么? 张居正情知这位皇帝不是个不讲道理的,干脆开门见山问道:“陛下。” “臣不知陛下为何言不由衷,臣惶恐!” “还请陛下明示!” 朱翊钧一时没有接话。 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元辅不必多心,两淮南直隶的事,既然托付给了内阁,朕便放心让内阁处置。” “盐商聚众闹事,朕相信海瑞能稳住局面,焦泽带去的精锐,以及漕运衙门上万兵丁,就是为了应付这种事的。” “士林义愤更是无根浮萍,得知真相也就该散去,前大学士李春芳既然出面,就没理由再扩大事态了。” “至于粮船倾覆,更是色厉内荏。要是十余条船都倾覆了,朕说不得真要收手了,但既然是一条,说明他们也有自己在乎的瓶瓶罐罐。” “既然都不足为惧,朕何必扰乱了诸卿的思绪呢?” 一番话条理清晰,言之有物。 张居正也挑不出毛病来。 但他却没这么容易轻易被忽悠。 张居正追问道:“恕臣直言,并非是陛下缄口不言,臣才来请奏对的。” “而是,陛下近日,略显消沉……” 朱翊钧接过话头:“仿佛有什么为难的事?” 张居正一愣,旋即点了点头。 这正是内阁疑虑的事情。 众人都有所猜测,却不得其法。 张居正忍不住猜测道:“可是徐少师那边出了问题?” 如今南直隶的奏疏,如雪一般飘入内阁,对局势也都有个大概的了解。 却唯独没有徐阶的消息。 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不是锦衣卫和通政司,单点对接,直接送入了万寿宫,压根没经过内阁,也没给六科留档。 朱翊钧突然展颜一笑:“元辅果然是玲珑心思。” 张居正神色一动,忙追问道:“是发生了何事,让陛下这般为难?” 他突然悚然一惊,猜测道:“难道鼓动乡人和兵丁造反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 他知道张居正在用离谱的猜测,引得自己出言更正。 这伎俩他前世早跟领导用习惯了。 朱翊钧懒得计较这些心理学战术,神色复杂地开口道:“元辅那位老师何等的智慧,怎么会行造反这等不智的事情。” “相反……” “他已然跪地俯首,向朕求饶了。”说着,朱翊钧从怀中拿出一封标红的奏报。 将奏报轻轻放在了桌案上,两根手指按住,往外推了推:“元辅自己看吧。” 张居正面色凝重,躬身走到近前。 这就是让皇帝两难到掩饰不住情绪的原由所在? 他小心拿起奏报,缓缓翻开。 目光扫过,略过仪程式地开场白,往后默默逐字逐句看了起来:“……臣阶,庸碌无德,玄文入直,赤舄几几,羔羊素丝。” 张居正眉头紧皱,不明白徐阶意欲何为。 若是单纯俯首系颈,又如何让皇帝这般情绪? 他继续往下看去。 往后就是他听闻中枢有度田的意思,愿意配合云云。 以及海瑞在两淮清理盐政,他也愿意提供一臂之力。 再往下…… 突然间,张居正突然面色陡变! 他猛然合上奏疏,不敢再看。 朝皇帝看去:“陛下!” 张居正睁大双目,惊疑不定道:“徐阶,现在何处?” 朱翊钧目光放空,十指穿插,来回摩挲:“元辅猜的不错,徐阶,已然投案了。” 张居正神色再度一震,嘴巴张了张,不能言语。 过了好半晌,他才将奏报轻轻放回了御案上。 抬头看了一眼神色惘然的皇帝,忍不住劝慰道:“陛下,大局为重。” 朱翊钧回过神,突然展颜一笑:“朕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朕也是左右为难,才瞒着内阁,独自思虑了好几日。” “并非与元辅或说是内阁,有了什么龃龉” “元辅,你这老师,实在是人杰!活命的方式,都这般高瞻远瞩,让朕都忍不住击节称赞。” “朕如今,可实在陷入两难了。” 张居正沉默不语,劝一句已经是极限,此事他已经不好再开口了。 朱翊钧也没有非要张居正回话。 他再度拿起奏报。 这封奏报他已经看了数十次,每遍都有不同的感受。 朱翊钧一边看着奏疏,一边说道:“现在知道朕为何,对内阁送来的奏疏不置可否了?” “盐商鼓噪,是应天府府尹朱纲、户部尚书曹邦辅在裹挟民意。” “士林震荡,是前大学士李春芳、礼部尚书秦鸣雷在教训万浩。” “漕运沉船,是宣城伯卫国本、巡漕御史卢明章内外勾结。” “南京各卫所蠢蠢欲动,也有兵部、以及魏国公府的身影,徐邦瑞回南京太晚了,竟然管不住家里人,元辅说可笑吗?” “总之,这些徐少师都提前告诉朕了。” “所以内阁来奏的时候,朕自然也不觉得惊讶。” “元辅,你说徐少师是否太过忠君体国了?” 张居正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只见皇帝又看向下一页,继续说道:“不止如此。” “徐少师出于一片赤诚的爱国之心,还将南直隶近三年来盐政、粮漕、茶课、卫所、刑狱、田亩、丁口,所有自己知道的猫腻都汇报给朕了。” “十倍、百倍地急朕之所急,想朕之所想。” “对了,元辅没往后看,朕念给伱听。” “南直隶的就不说了,太多了念不过来,说说京城的吧。” “宁安大长公主府,三年受贿十四万三千六百两,附物证账册。” “首辅张居正府,三年受贿六万二千一百两,附物证账册。” 张居正别过头去。 朱翊钧还在继续:“国丈李伟府,三年受贿十二万七千八百两,附物证账册,及单列赠与太后李氏部分。” “刑部尚书王之诰,其子草菅人命,出手包庇,附人证物证。” “内阁辅臣杨博、礼部尚书张四维,三年受贿四十八万余,及吏部贿官选官,附人证物证。” “英国公、成国公、泰宁侯等,三年受贿三十七万余,附物证。” “湖广巡抚汪道昆、巡按广东御史杨一桂等,挪用粮米、茶引,附物证。” “此外的还有通政使何永庆、太仆寺卿方弘静、礼部侍郎诸大绶、马自强……” 朱翊钧自己都口干舌燥了,干脆停了下来:“太多了,朕念不过来了。” “从内宫、内阁、六部、各司各寺、言官、勋贵、封疆大吏……” “哎……” “元辅,这就是大局啊,朕也不敢拂逆。” “徐少师将大局绑在了自己身上,朕现在对他,是无可奈何了!” “你说朕是一块放了,还是一块办了?” 张居正久久没有说话。 一直等到皇帝停下,才开口道:“陛下若是气不过,自然是杀鸡儆猴。” 朱翊钧点了点头,他明白张居正的意思。 徐阶上的罪状,也不一定是真的。 大不了选择性地处置一二。 可惜,徐阶也想到了。 朱翊钧霍然抬起头,看向张居正:“元辅可知,徐少师向谁投案的!?” 张居正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 朱翊钧缓缓站起身,一字一顿道:“徐阶,还有他那十八口大箱子的罪证,全在淮安府衙门!” 张居正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妥! 徐阶不是直接向皇帝低头,让朱希孝奏报的! 而是向海瑞投案的! 朱翊钧低下头,神情交织着阴沉、怒意,等种种神色。 他直视着张居正,咬着牙道:“所以,朕复起海瑞堪堪两个月,就要将他革职,扔回海南吗!?” 要大局为重,总得把此案结了。 那海瑞,就又成牺牲品了。 这让他怎么下得去手? 让人出山,短短两个月就撤职!? 那他跟先帝有什么区别! 张居正放缓了神色,轻声道:“陛下言重了,只需换人处理此案便是,海御史可以回京……” 朱翊钧突然作色:“元辅!” 他已然抑制不住地低吼道:“海瑞还会留任吗!” “他海瑞是那种见到罪状,视若无睹的人吗!?” “朕是不是也要给锦衣卫去密信,烧掉那十八口箱子!让海瑞心如死灰!?” “他会怎么看朕!?” “你会怎么看朕!?” “天下百姓会怎么看朕!?” “不说野史上全是这些狗屎,糊在朕的谥号上……” “朕日后还怎么澄清玉宇,扫平天下!” 朱翊钧一通发泄,张居正沉默不语。 二人对视良久。 朱翊钧才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元辅,朕不会这样轻易放徐阶过关的。” (本章完) 76.第75章 诛心夺志,揆情审势 第75章 诛心夺志,揆情审势 面对皇帝的作色,张居正没有失去冷静。 他缓缓直起身,目视着皇帝:“陛下非要办徐阶?” 朱翊钧回望过去,毫无掩饰地点头:“若是徐少师安安退田,朕还能给他个体面,如今他这般作为,朕绝不能容他。” 徐阶这一手,若是对上世宗,那必然是逃出生天了。 或者说,徐阶,已经就是想将自己逼到世宗的份上。 只要自己和光同尘,无论是威望,还是革新的号召力,天然就打了折扣。 一个和光同尘、大局为重的皇帝,是很难聚势的。 抛开这些不说……心里面的坎,才是更难过的一关。 这是很多皇帝的必经之路,登基时豪言壮语,后面就沉默不语。 就是因为过不去心里的坎,失去了心志。 徐阶,这是诛心!这是夺志! 如此作为,不办徐阶,决然不能畅快。 得了皇帝的答案,张居正继续问道:“陛下非要留海瑞?” 朱翊钧摇了摇头。 解释道:“不是海瑞的事,是朕!” “不瞒元辅,当初朕嘱咐过海瑞,四品以上交给朕处置。” “他不会为难朕,但朕若是和光同尘,必让海瑞失望,让百姓失望,让清流循吏失望!” “张卿,你扪心自问,你对朕的期许,难道就不会大打折扣?” 张居正认可:“陛下言之有理。” 继续问道:“陛下非要所有涉案之人都定罪?” 朱翊钧没有直接回答。 反而看向张居正,开口道:“元辅,这是革故鼎新的第一步。” “不止是徐阶在看着,海瑞在看着,其他文武百官,都在看着。” “此次南直隶一行,负天下大望。” “若是虎头蛇尾……往后就难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 他面无表情,突然走到皇帝近前。 一把将皇帝正在翻阅的奏报,劈手夺过。 凛然道:“那,臣倒是有言谏与陛下。” 朱翊钧突然两手空空,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瞥了一眼不敬的张居正,没好作声呵斥。 旋即注意力又放在张居正话语中,好奇问道:“元辅请说。” 张居正这一次没有再避讳,低下头一一浏览起徐阶提到过的名字。 一边纵览,一边头也不抬道:“陛下还未亲政,两宫监国,内阁辅政。” 张居正将所有名讳都记在了心中,这才抬头看向皇帝,认真道:“此事,合当由太后与微臣处理!” 朱翊钧一怔。 听了这话,不禁露出犹疑之色。 他气势都弱了不少,忍不住确认道:“元辅想要揽过此事?” 张居正点了点头,与之相对的,整个人气势越来越足。 他肃然道:“此事怨望,不能归于陛下。” 半年共事,他已经摸透了皇帝的性情。 观其言语,其行止,多少有了些了解。 从支持考成法,召回海瑞清厘盐政,乃至于方才一番肺腑之言,这位少帝,可以说在历代皇帝中脱颖而出——坯子塑造的很好。 至少从现在看来,在他致仕后,皇帝是能继续扛旗新政的。 新党中,无论是吕调阳、申时行、王国光,乃至远在南直隶的王锡爵,对这位少帝支持新政的态度都很认可。 尤其是方才对海瑞的态度。 当真有几分矢志不改的味道。 这样一位少帝…… 若是非要强行操办此事,怨望归于己身——母子隔阂,君臣离心,勋贵怨愤。 往后亲政,要是举步维艰,才是枉费了! 朱翊钧默然。 他这几日都在犹豫此事,就是觉得棘手。 却没想到张居正会主动接下这件事。 这事谁来办,谁就是众矢之的。 朱翊钧开口问道:“先生想怎么做?” 张居正肃然道:“按律办!” “南直隶的几件事,盐商鼓噪、士林震荡、漕运沉船,全以谋反论诛!” “王之诰包庇儿子杀人,后者依律重审。” “其余贪污、贿官,该退赃的退,该贬的贬。” 朱翊钧听了都忍不住热血沸腾。 好一个雷厉风行! 但,可惜,这是不现实的。 牵扯这么深广,别说他张居正,就是自己这个皇帝,都不可能顶得住。 张居正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朱翊钧知道他还有下文,轻声道:“先生何以教我?” 张居正微不可查地颔首,显然对皇帝的请教很是受用。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还有三日改元了,陛下不是要大赦天下吗?” “臣以为,元宵后下诏,可以一并施恩。” 朱翊钧一怔。 旋即点了点头。 跟后世不一样,按律办事,并不意味着定罪就要定罚。 虽说天下人都看着,但大赦天下也是大明律法的一环。 所以案子可以办,但人却能赦免。 但朱翊钧却没答话。 只听张居正继续道:“如此案子就能办下去了,南直隶定罪谋反,大赦后降格论死。” “京官贪污,也可因人赦罪。” “严丝合缝,合乎律法,却又不会牵涉过广。” 朱翊钧听到此处。 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朕知道。只是,怨望归于先生,恩德归于朕。” “先生日后,恐怕就不好开展工作了。” 这一点,朱翊钧也想过。 可即便大赦天下,虽不罚,却也定了罪,况且退赃是免不了的。 怨望少一些,却不会少太多。 终究需要一个人扛住。 张居正回味了一遍这个奇怪的词,理解过来之后,旋即抛诸脑后。 他认真看着皇帝:“陛下,牵连不广,还能压得住一时。” “臣……不在乎身后名。” 说不在乎是不可能的,但,生前的事,总归比死后的事更重要。 朱翊钧陷入了沉思。 这么大的事,海瑞肯定办不了,也只能皇帝或者首辅能扛起来。 当然,监国太后也可以,但这不现实,把黑锅扔到不通政事的女人头上,朝臣一品就知道不对味,到头来找不到怨愤的对象,大不了一起恨,恨皇帝、恨首辅、恨朝廷。 这还不如一个人顶着。 但若是真让张居正去扛这事……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张居正。 那这位首辅名声肯定臭完了。 毕竟,他徐阶的揭发里,也有这位首辅,若是还反过来还对同僚痛下杀手,那朝臣当中,乃至士林,民间,恐怕都没个好。 纵使自己给张居正的名声硬抬起来,也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届时野史里又会是什么三十二抬大轿的东西。 不仅如此,抗下这种事的首辅,有几个还能在这位置上继续干的? 严嵩这种著名背锅侠,最后什么下场不言而喻。 以张居正对新法的执念,定然是不想致仕的。 这是在政治生涯,赌皇帝的人品啊! 朱翊钧忍不住开口问道:“先生这么信朕?” 张居正深深看了皇帝一眼:“臣,不会不如海瑞那厮。” 既然皇帝对海瑞都矢志不改,他张居正就更不会差了。 若是皇帝没有这心志,现在早就大局为重了。 这不是信皇帝,这是自信。 朱翊钧愣了一下,这才恍然。 这是方才他激动之下,质问张居正,难道才复起了海瑞,莫非又要让他致仕这类话。 话虽如此,但朱翊钧还是忍不住感慨。 这是傲气,也是实打实的信任。 但…… 自己可以说承诺过要全了这些人的身后名的。 如果真让张居正背锅,太容易被反攻倒算,自己活着还能护着,就怕自己一死,张居正就要被开棺戮尸。 若是世界线收束到这个份上,那也太无情了。 见皇帝没有言语,张居正再度行礼:“陛下,那便如此吧。” 正下拜要告退,突然发现被皇帝扶住。 只见皇帝神色复杂看着自己,喃喃道:“让朕再想想,再想想。” 朱翊钧仰起头,陷入思忖。 张居正不由劝道:“陛下,只能如此了。” 见皇帝不语,张居正难免有些感动。 他自己提出此事,自然也明白是什么后果。 若是换作前两位皇帝来了,必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如今皇帝犹豫不决,才足以让人感怀。 但是,大局在这里,能做的选择并不多。 张居正抓住皇帝扶他的手,恳切道:“陛下,此事若装聋作哑,则有负天下大望。” “若是要继续办案,则怨望过深。” “如今除了臣,别无第二人能担了。” 朱翊钧仍是不语。 过了好半晌。 他吐出一口浊气:“先生,不瞒你说,若是内阁非要朕大局为重。” “朕恐怕就会……即刻让海瑞带着抄家的银钱回京,拿着这笔钱,整备京营,哪怕就在这西苑遴选翰林院,重开三省,也要把这锅夹生饭吃下去。” 张居正面色一变,就要开口。朱翊钧按住他,继续说道:“不过,如今既然先生与朕一心。” “此事自不再提。” “但……若是全让先生担了,朕也过不去心中的坎。” “朕有些别的想法。” 他顿了顿,认真看向张居正道:“先生,伱说,这些怨望,朕真的接不下吗?” …… 万历元年,一月初一。 淮安府衙。 徐阶安然地坐在一间书房内,在两副对联上,书写盈尺大字。 陈胤兆站在身侧好奇探头看徐阶行笔。 心中忍不住感慨一声好字。 徐阶师从聂豹,是王守仁之再传弟子,可以说根正苗红的师出名门。 嘉靖二年的探,入了翰林院直冲青云,靠的就是一手好字好词。 他自语“玄文入直”,不是没有缘由的。 过了好半响,徐阶一气呵成,写完两幅,将笔搁置。 起身端详了好一会,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去吧,将对联贴在房门上。” 徐阶朝陈胤兆吩咐道。 他是不介意住进大牢里的,但海瑞说三法司没定罪,他就还是超品老臣,特意腾了间府衙的后院给徐阶居住。 既来之则安之。 住都住下了,又逢过年,那便干脆写两幅对联,也好有个新年的氛围。 陈胤兆麻溜地接过,跑到门外贴对联去了。 徐阶则放松了下来,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身。 他被海瑞软禁起来,已经好些时日了。 但徐阶并不急迫。 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极致了,再急迫也没用,反而折损寿元。 他如今很是大方地和盘托出,无论皇帝怎么看,至少在明面上,他是俯首系颈了。 最差也就给自己家抄了。 要是想诛杀自己,往后可就没人会跪得这么彻底了。 届时看看王崇古还敢不敢进京,不怕被事后诛杀吗? 看看张居正的度田,还有没有老臣配合——他徐阶这等身份,这么配合,都难逃一死,谁敢配合? 乃至于朝中大臣,谁没点案底在身上?能不怕一个杀戮成性的皇帝? 这就叫死中求活! 当他明白高拱被派来松江府,海瑞打杀他的家奴,背后都是谁的时候,徐阶就明白,皇帝要杀他。 兵变,没这个实力不说,少不了一个诛九族。 臣服,若是有这个选项的话,就不会是直接让高拱海瑞联袂南下,而是先让张居正来信了。 其余的什么抱团取暖,也未必一条心,远渡重洋,老骨头不想折腾。 思前想后,徐阶才想了个通透。 皇帝为什么要杀他? 定然是为了度田!那便是一个革故鼎新的主。 对这种人,徐阶最懂了。 欲要革新之人,无不是有着一往无前之志! 一旦退缩一次,就永远不能再站起来。 他懂,是因为,当初世宗就是如此。 矢志革新,但退缩了一次之后,就再也没了心气。 甚至于……他徐阶,年轻时也同样是这样。 既然明白,对策就很清楚了,那就将大局绑在自己身上!皇帝要么勇往直前,革故鼎新,将所有人一起法办了。 要么就像世宗一样缩回去! 就看皇帝怎么选了。 本来就是待宰羔羊,已经不会比这更差了。 徐阶一阵小憩的功夫,见那个看守他的勋贵世子还没回来,不由好奇坐了起来,朝外看去。 只见外间有个侍卫在与世子说着什么。 过了一会。 陈胤兆走了进来,朝徐阶客气道:“徐少师,咱们去漕运衙门呆一呆。” 徐阶立马反应过来:“高拱那厮又来了?” 陈胤兆勉强地点了点头。 徐阶来了兴趣:“走,带老夫去会会高拱。” 自从他来海瑞这里投案,被高拱知道后,屡次三番来问海瑞要人。 而后得知徐阶揭发了无数人,甚至还有物证十八箱子,当场就要将箱子烧掉。 被海瑞拦下无果后,高拱更是隔三差五就来一趟。 陈胤兆连忙拦住他:“徐少师,定安伯脾气不好,拿了刀来的,您还是悠着点。” 徐阶一惊,暗骂一句莽夫,悻悻坐下。 二人正说着,海瑞突然迈步走了进来。 “巡抚。”陈胤兆连忙见礼。 海瑞点了点头,温和道:“今日过年,你自找你父亲吧,徐少师这里,我来陪他。” 陈胤兆大喜;“多谢巡抚!” 他小心退了房间,等到转角,这才转为奔走。 海瑞示意骆思恭去拿些吃食来,骆思恭犹豫了一下,只退到了房门外,唤来一名守卫做这事。 此时房间内没了人,海瑞才朝徐阶颔首示意:“徐少师。” 徐阶好奇道:“高拱今日退去这么快?” 海瑞笑了笑:“过年嘛,毕竟发妻还在家里等他。” 徐阶恩了一声,语气感慨道:“我府上的田亩,快被他瓜分干净了吧?” 他给皇帝说支持度田,那是他的表态。 现在皇帝还没回信,高拱就把事情办了的话,那就是高拱的能耐了。 海瑞摇了摇头:“还在丈量造册,不过差不多快了,等厘清楚,就要开始归田了。” 徐阶无奈地笑了笑。 两人几句攀谈,骆思恭手里拿着一壶酒,还有一盘面食,进了房间。 将东西放在桌上后,骆思恭就又到门口守着。 海瑞将盘中的饺子端到身前,给徐阶推过去一碗面。 “府衙吃食没徐府好,徐少师将就一下。” 徐阶有些意外地接过海瑞推过来的这碗面,疑惑道:“这是?” 海瑞笑了笑,解释道:“没别的意思,就是过年了,亲人不在,总得有点氛围。” 徐阶意味难明:“没想到海巡抚对我这般礼遇。” 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下狱的。 就算没定罪,也没必要伺候着,往柴房一扔也一样。 没想到又给厢房,又让他在书房随意写字看书,如今过年还有面食。 海瑞看着徐阶,面色复杂。 突然起身一拜:“还未谢过徐少师当年搭救之恩。” 徐阶一愣。 旋即反应过来。 当初海瑞谏言世宗,一度被下狱论死。 不少人为海瑞奔走求情,其中就有徐阶,或者说,以徐阶为首。 这自然是恩情。 只是徐阶没想到海瑞这个场景下来这么一出。 他坦然受了这一礼,忍不住调笑道:“那海御史还屡次与我为难?” 先帝登基后,海瑞挑起了投献案。 如今新帝登基后,海瑞又过来查淮盐案。 很难看出海瑞感恩在心。 海瑞却摇了摇头:“海瑞从不与谁为难。” “大明自有律法在,海瑞,只行国法。”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叹息:“是少师屡干国法,才让海瑞不得不与少师为难。” 徐阶顿了顿,点了点头,算是认下了这个说法。 而后拿起筷子,挑了一筷子在嘴里。 含糊道:“那如今老夫提供了这般多的罪状,御史怎么不一一法办?” 他说罢,嚼了两口,感觉有些寡淡,又朝骆思恭要了醋。 还歉意地看向海瑞:“年纪大了,味觉大不如前。” 海瑞坐得笔直,静静看着徐阶进食。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徐阶的问题,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直到骆思恭拿着醋进来又出去。 海瑞才开口道:“陛下嘱咐过我,四品以上,他亲自处置。” “既然无权,自然不能自作主张。” 徐阶往碗里倒了三下醋,又添了两下,而后递给海瑞:“边吃边说吧,大过年的。” 海瑞下意识接过徐阶递过来的醋。 沉默不语。 而后才回过神,倒在饺子上。 徐阶继续说道:“巡抚似乎有心事?” 海瑞默默送了一个饺子在嘴里,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他不是不懂变通的人,但还是被十八箱物证,以及密密麻麻的涉案人员,给吓到了。 旁的不说,竟然连太后都涉及其中! 他是希望皇帝全数法办呢?还是希望皇帝息事宁人呢? 说实话,海瑞头一次感到这么两难。 徐阶却紧追不舍地追问道:“巡抚是在想陛下会怎么处置?” “陛下会息事宁人,还是铁面无私?” 如今大家都在等,高拱在等、徐阶在等、海瑞自然也在等,都等着这位少帝的态度与决断。 海瑞又是长久的沉默。 徐阶也不以为意,将碗中的面食尽数吃净,还端起碗喝了口汤。 “我相信圣上。” 海瑞突然开口,徐阶一愣。 而后才反应过来海瑞是在回答他方才的问题。 只见海瑞看着自己,又重复道:“我相信圣上。” 还是码出来,不算请假哈,删假条惹 (本章完) 77.第76章 鸣野食苹,夜尽天明 第76章 鸣野食苹,夜尽天明 所谓新年新气象,京城省了灯会和火,缺的年味,好在是被南直隶补上了。 南直隶这个新年,可谓是红红火火。 省却民间喜乐不说,官场之中,更显得热闹非凡。 这第一桩红火,乃是南京守备张鲸,跟南京守备兼掌中军都督府事,怀宁侯孙世忠起了龃龉。 二人手下私斗了起来,见了不少血,可谓新年开门的红火。 私斗的原因也很简单。 南京守备有节制南京诸卫所的权责,在守备张鲸三令五申,无令不得出营的前提下,飞熊卫的一名小旗无故带兵出营,数日才返,张鲸发现后,便要将其明正典刑。 南京守备孙世忠得知了此事,当即插手,却是查明小旗乃是回乡探亲,属下相送了一段,手续合法合规,并无罪过。 双方各持己见。 最后南京兵部衙门出面打圆场,给小旗行了军杖,事情便是揭过了。 哪知张鲸那厮阴柔狡诈,腹藏毒蛇。 年后,张鲸趁着孙世忠不在的功夫,给小旗抓了出来,当着守备营大小军官的面,亲自处刑了。 孙世忠赶到的时候,只剩下两截尸体。 双方自然而然地爆发了冲突,却又不能闹得太过分,于是手下便发生了一场私斗。 随后又再度惊动了兵部,甚至漕运总兵恰好到南直隶公干,也一同下场,为此事交涉调停。 好容易才偃旗息鼓。 第二桩红火,则是大理寺少卿陈栋,因为他收押的转运司副判常恪,无端死于狱中,亲友家属前往讨要说法。 陈栋则是拿出了三法司的文书,认定此人是死罪。 但家属却不肯放过,只说常恪虽被三法司判了死,但不是明正典刑,必有猫腻。 而后亲友家属又是哭街,又是鸣冤鼓,将此事闹得极大。 随后十里八乡的义气人士,都赶来声援。 裹挟着百姓,要向这位大理寺少卿讨说法。 最后,在常恪老母,因为受不了冤屈,一头撞死在了陈栋身前的时候,达到了高潮。 整个泰州府的民意瞬间汹涌了起来,纠集起来要为常恪母子讨说法。 府衙出面调停不得,只劝陈少卿赶紧离开。 陈栋拒绝后,有不少义气人士,要与这等酷吏同归于尽。 在焦泽的护卫下,虽没真的出事,但形势却一天天严峻起来。 第三桩红火,则是淮安知府衙门,再一次着火了。 海瑞一连抄了包括沈传印在内的几家盐商后,已然惹得整个南直隶盐商们的恐慌。 认为海瑞证据不足,是在故意搜刮盐商的家财,为了一己私欲,构陷冤狱。 不约而同聚集到淮安府衙找海瑞讨说法。 其中扔鸡蛋的、烂菜叶的自不必多说。 倒是期间有些不明来历的人,闯进了府衙中,认准一堆箱子,放了好大一场火。 还好箱子里空空如也,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 就这样你方唱罢我登场,南直隶跌跌撞撞地,就到了正月十六。 …… 昨夜刚过了元宵,但知府衙门作为严肃之地,却也没什么喜庆之感。 也不止今日,过去的大半个月里,淮安府衙,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氛围里。 巡抚海瑞似乎到了中场休息时间一般,除了偶尔抄家盐商之外,对南直隶官场,可以说是秋毫无犯。 本是奔着办大案来的,却龟缩在府衙之中不出。 官吏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忍不住疑惑,海瑞到底在等什么? “巡抚,咱们就这么干等着?” 陈胤兆是平江伯世子,很多话问起来,没有什么顾忌。 海瑞正坐在地上,拿着搓衣板清洗自己的衣物。 闻言头也不抬道:“什么?” 陈胤兆无奈道:“巡抚,明眼人能看到出来,这是南直隶的反扑。” “那两位南京守备的事,若非我父亲前去调和压场子,恐怕那边已经将张守备赶回宫了。” “还有陈少卿那里,那哪是什么百姓义士,前几日竟然有弩箭暗害!哪有这种百姓!?” 说到这里,陈胤兆抬头看向府衙外,似乎透过墙壁,看到府衙外的盐商一样。 “府衙外的盐商闹事就罢了,还让御史坐在茶棚里看着,分明就是坐镇来的,实在太猖狂了!” “巡抚,不只是我,我父亲跟王总督也在疑惑,您为何一直这样被动挨打,还不行雷霆手段。” 海瑞将衣服拧干,抬头看了一眼陈胤兆。 他说这小子今日怎么这么多话,原来是王宗沐和陈王谟问的。 也难怪。 这些时日,南直隶的反扑越发凶狠。 给的压力可谓是与日俱增。 王宗沐、陈王谟,都受到了不同的压力。 这二人并不是真的不明白,才让陈胤兆替他们来问。 正因为这一位总督,一位总兵心中太明白了,这才催促海瑞赶紧动手,将事情快刀斩乱麻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解决办法。 张居正想扛下这件事,用内阁首辅的名分。 高拱自然有自己的解决之道。 他并不介意手刃了徐阶——他的免死铁券可还有二次。 只要一刀砍死了徐阶,再将那十八箱物证付之一炬,海瑞的案子,就能继续办下去了——查到谁就办谁,不比这种泼天大案简单多了? 更何况,徐阶想夺皇帝的志?可人是高拱因私怨杀的,皇帝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法子,一定程度上的两全其美,得到了王宗沐跟陈王谟,乃至朱希孝的认可。 如今,就是在催促海瑞,按此行事,为君分忧。 但,海瑞此前没有同意,今日仍然不会同意。 他抬起头,看向陈胤兆,认真道:“你可以转告你父亲,就说,我在等陛下的旨意。” 公开的诏书让他继续办案也好,私下的旨意劝他收手也罢。 海瑞,总归是要等到皇帝旨意,才会行事。 皇帝想收手,也不急在这一时,海瑞也会顺从皇帝的旨意,并不会一意孤行。 他只是……想看看皇帝的做法。 这事不是陈胤兆能够置喙的,他只负责传话。 得了结果,便拱了拱手,转身往漕运衙门去了。 海瑞收回了目光,又取出一袋皂角,准备擦洗鞋子。 正在这时,顾承光三步并做一步,从外走了进来。 他通禀道:“巡抚,应天府来了位大员,似乎是南京都察院都御史!” 海瑞手上动作一停。 他是佥都御史,这来了个都御史,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他轻轻放下鞋子,缓缓起身。 将浣洗沾湿的双手,胡乱在下摆上擦了擦。 看向顾承光,点头道:“带路吧。” 无论为什么来的,总归也得会一会。 徐阶投案后的时日里,他已经挡了太多神仙大佛了。 也得亏临行前,皇帝特意嘱咐了顾承光跟焦泽,两个带兵的人,万事服从他的命令。 正因为如此,他才能硬顶了大半个月,对徐阶既不杀,也不放。 顾承光在前引路,将海瑞带到了府衙公堂。 海瑞刚一走进公堂,就看到府衙主位之上,堂而皇之地坐着一位绯袍老者。 他正要说话。 只见公案后那位老者,冷冷开口道:“本官是南直隶右都御史,徐栻。” “伱便是海瑞?” 南直隶的都察院,是没有左都御史的,只有右都御史。 这意味着,这位徐栻就是南直隶都察院的主官,正二品大员。 一位二品的都御史,对上四品的佥都御史。 对方自报家门,海瑞也不能失了礼数,他拱手回礼,正要应声。 徐栻冷不丁开口道:“见了上官,就是这样行礼的吗?” 居高临下的呵斥,打断了海瑞的动作。 海瑞身子一顿。 既然是这么明显的找麻烦,他干脆连拱手也免了。 他挺直身板,直视徐栻,肃然开口道:“本官职不过四品,但却有钦差巡抚之职,代天巡狩,你要本官行何礼!?” “倒是你,明知本官代表圣上,代表两宫。” “还敢堂而皇之盘踞在公堂之上,对钦差居高临下,你是在藐视钦差,还是在藐视两宫,藐视圣上!” “仗着二品官身,就敢对着巡抚符节指指点点,大言不惭要受大礼,你受得起吗!” “是你二品官身大,还是钦差皇命大,是你都察院大,还是大明律法大!” “徐栻,但凡你眼中还有圣上,还有大明律法,就起身与本官说话!” 徐栻豁然起身,勃然大怒。 咬牙切齿道:“本官巡抚江西、巡抚浙江的时候,你还在吃奶!” “本官不与你一个小小的举人争执。” “给事中张焕呢,交给我,我要带走!” 去年,或者说海瑞刚来南直隶的时候,逮了一波人,包括魏国公世子,徐阶的家奴,也包括给事中张焕。 有的被海瑞杀了,有的被放了,而张焕,还被海瑞关在大牢中。 海瑞拂袖,不悦道:“徐都御史,是要插手钦案吗?” 徐栻突然冷笑一声:“钦案?圣上英明神武,自有决断,海瑞,你回海南养鱼的日子不远了。” 距离徐阶投案,已经过去近一月了。 但京城那边还没动静。 至少说明直到元旦时,中枢都还没下定决心。 这征兆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有所猜测。 正因为如此,徐栻今日才敢主动涉身,前来讨要张焕。 这是邀名,也是政治投机。 他深深看了一眼海瑞,意味深长道:“一个言官,海御史也处置不了,何必拖着?” “海御史,大局为重,将张焕交给本官,本官立刻就走。” 海瑞没有答话。 徐栻自然是做了准备才来的,也摸清了海瑞、陈栋这些人的行事脉络。显然,大员是没有资格直接处置的。 言官虽然只有七品,但地位非凡,“六科都给事升转,内则四品京堂,外则三品参政,盖外转以正七得从三。”。 意思就是说,言官虽只是七品官,但只要转任,若是在外,就是三品大员,在京则是四品堂官。 非平常官吏能比的。 同时也意味着,海瑞是没有这个资格处置言官的。 当初皇帝要杀胡、贾二人,都得按着内阁、六部全部点头,才能做成,一个海瑞,更不能擅杀言官。 既然海瑞眼见就要被踢走,又处理不了张焕,更没有强留的必要了。 徐栻对此事,可谓十拿九稳。 但海瑞却奇怪地看了徐栻一眼:“徐都御史,本官有一事不明。” 他沉吟些许,忍不住问道:“为何你们都以为自己是大局?” 徐栻冷笑。 虽然徐阶这一手,恶心了所有人。 但不得不承认,这一招绝对有效。 皇帝不妥协,难道真的敢办所有涉了徐阶案的大员吗? 哪怕只办一半,都足以两京震荡了。 扩大化不是只有徐阶会的,两京官吏有几个干净的? 徐阶这一手,没什么难度,大家都能学,届时扩大到何种地步,恐怕不是皇帝愿意看到的。 除非放过大部分,只杀鸡儆猴。 但若是放过大部分,那还有什么办的意义?儆不了人不说,只能让人看出软弱无力。 徐栻忍不住居高临下怜悯道:“海瑞,你从来没做过大局,你不懂。” 孤臣,是永远也体会不到大局的滋味。 徐栻为此浪费口舌多解释。 说罢,他便再度坐下,静静等着海瑞的答复。 海瑞却根本没有考虑多久,严肃而生硬道:“案子还没办完,张焕窥伺钦差机要,不能放。” 说罢,他便要转身离去。 徐栻一拍桌案,叫停了海瑞。 他指着海瑞的背影,怒骂道:“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给脸不要脸!” “整天摆出一副比圣人还圣人的面孔,你以为你还能得意几天!?” “你信不信,你罢官的诏书,已经在来南直隶的路上了!” 海瑞缓缓转过身,盯着徐栻。 后者气势煊赫,居高临下。 前者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二人一者坐于公案之上,一者站于大堂之中。 一上一下,似乎高下立分。 只有晨光丝丝缕缕地穿过大堂,洒在海瑞身上。 过了良久。 海瑞终于要开口说话。 就在此时。 外间人头攒动。 莫名响起了喧嚣之声。 徐栻抬眼望去。 海瑞则是回过头。 只听一道尖锐的嗓音,传入大堂之中。 “圣旨到!” “圣旨到!” 只见顾承光再度小跑进来,往大堂这边过来。 但他身后还跟着一行太监,其中一人还在唱喊。 徐栻面色一变,转而狂喜。 指着海瑞冷笑道:“海瑞,如何?现在明白什么是大局了?” 他冷哼一声,总算找回了面子。 海瑞没有理会徐栻。 他站得挺直,面无表情,静静等着圣旨。 徐栻已经从公案上走了下来:“海瑞,不要以为你扛着大明律法的大旗,就能所向披靡了。” 他拍了拍海瑞的肩膀,眼神嘲弄,一字一顿道:“大局为重。” 一旁的骆思恭频频朝徐栻看去,紧了紧拳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多时。 顾承光当先领着几名太监,就来到了公堂之中。 海瑞跟徐栻纷纷要跪下听旨。 为首的太监连忙道:“这是给少师徐阶的旨意,还是先请将徐阶唤出来再听旨。” 说罢,太监朝顾承光点了点头,示意他去叫徐阶。 顾承光应声而去。 海瑞一时无措。 他忍不住朝京城拱手一礼:“公公,问陛下躬安?” 顾承光方才已然耳语介绍过,那太监自然认得:“海巡抚,陛下躬安。” 太监知道海瑞要问什么,也没吊胃口,和颜悦色道:“没有圣旨给海巡抚,不过倒是有份手书。” 他朝身后的太监点了点头,小太监连忙呈上一个匣子。 徐栻在旁冷眼看着,心中暗道可惜。 若是罢黜的话,应当是明诏。 如今这番偷偷摸摸,显然是要给海瑞体面,让他回京闲置了。 不过也无妨,两度受挫的海瑞,已经只是个纯粹的祥瑞了,正好在官场上好好看着风起云涌。 他心中冷笑。 海瑞跟太监一通行礼,接过了装着皇帝手书的匣子。 手书,算是私信,也算是中旨,在如今的政治环境下,没什么权力,只能嘱咐些事情。 所以……皇帝要嘱咐他什么呢? 召他回京?还是只诛首恶?或者是大局为重? 海瑞看了一眼落款,长惟居士,确认了是皇帝的私信。 他深吸一口气,从开头缓缓阅览起来。 便在这时,顾承光领着徐阶从里堂走了出来。 连忙行礼:“见过天使。” 太监连忙请他起身。 此时,顾承光已经去布置香案,等着宣旨了。 徐栻见太监对徐阶这般客气,更是摒弃了最后一丝疑虑。 他走到徐阶身旁,忍不住挖苦一声:“徐少师这一关过了,后面还有不少关呢。” 徐阶这一手,将大家都放在了天平上,给皇帝称量。 如今皇帝放过了他,但上过称的众人,却不一定会让徐阶好过。 徐阶摇了摇头:“徐都御史说笑了,能一关一关过,是好事。” 徐栻对这位的心态,也不由得不服。 他说了两句,直到徐阶去净手准备接旨,他才闭口。 转而又看向海瑞。 只见这位巡抚,最开始一副圣人的面孔,冷硬严峻,谁都不能让他改色。 如今已然是露出惊愕的神色。 徐栻心中快意。 对这种官场臭石头,他实在难提起什么好感。 如今第二次被皇帝抛弃,显然有心志破裂的趋势,当真是活该。 真当老朱家的皇帝能信得?未免也太天真了。 他又瞥了一眼,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位海青天的神情,竟然释然了? 这是又原谅了皇帝的背刺? 还真是愚忠。 徐栻摇了摇头。 他懒得再放心神在这臭石头上,至少今日,他是能将张焕带走了。 只见海瑞渐渐合上皇帝的手书,重新收敛了神色。 朝太监行了谢礼,那太监连忙侧身避过。 徐栻打断了海瑞的虚礼,开口吸引过众人注意力,道:“海御史,可以将张焕放出来了吗?” 这个局面,他不信海瑞还能硬顶。 海瑞顿了顿,来回打量着徐栻,而后展颜一笑,温和点了点头:“是该让徐都御史与张焕团聚了。” 徐栻满意地拍了拍海瑞的肩膀。 转身就要去府衙外等人,也是给海瑞一个体面。 海瑞不讲官德,他可不能缺这点素养。 刚走两步,就听身后一道声音传来:“将此贼抓起来,就关在张焕隔壁。” 话音刚落,徐栻愣了愣,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缓缓回过头,只见海瑞身旁的锦衣卫已经朝他扑过来。 徐栻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脸色陡变:“海瑞!” 只来得及吐出两个字。 骆思恭一双大掌,已经直接钳住他的脖子,当场按到在地。 徐栻挣扎不休,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骆思恭收着力踢了一脚,徐栻当即就不再挣扎,而后就被拖了出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没有惊到别人。 只有刚刚净手焚香的徐阶,突然呆立当场。 他心念电转,隐约明白过来什么。 却又难以置信地看向海瑞:“海巡抚,方才那是二品大员!?” 海瑞此时神色一扫阴霾,默默退到一边。 他也不解释,笑着对徐阶道:“徐少师,您先接旨。” 确实是高估了出产的难度,更新不稳定是俺的问题,不过本月字数肯定不会少,更新时间往后恐怕还得斟酌。 (本章完) 78.第77章 惩前毖后,受国之垢 第77章 惩前毖后,受国之垢 徐阶此时已经意识到了不对。 在他的预想中,这道诏书,应该是一些不痛不痒的申饬,顶多小惩一番,将事情翻篇。 但如今海瑞突然翻脸,将一名右都御史拿下,事情……恐怕并没有如他预料的方向发展。 徐阶的沉默,只是换来太监魏朝的催促:“徐少师,该接旨了。” 前者抬头看了一眼海瑞,又回头看着太监手里装着圣旨的匣盒。 默默点了点头,跪拜听旨。 太监魏朝卷起衣袖,轻轻将圣旨捧出。 大堂内的海瑞、顾承光纷纷下拜同听。 “兹有前大学士阶,刚明峻洁,慷慨纪事。” “以其危身奉上,羽翼世庙,除奸扫恶,还主上威福而天下靖。” “相业俊伟掀揭,定策穆庙,匡政扶时,绝百官苞苴而海内治。” “及于解绶。” “早有贤名,著在朝廷,晚称直节,闻于乡里。” “以岁寒之操,舍身浊流之陷,剖仕宦糜烂,呈淋漓罪状于圣前。” “峻节高志,凌乎青云,惟令名之皎洁,与淮水而悠长。” “故,策用不以嫌避,重任当以良臣,加前大学士阶,右都御史,巡抚凤阳、应天等十四府。” “从阶所举之证,按图索骥。” “办南直隶,徐璠杀人谋逆案、运河漕船倾覆案、士林伪播文檄案、泰州煽惑愚顽案、淮安凌蔑钦差案……等大小十一案。” “以阶老迈,特允其居中调度,由佥都御史海瑞,代掌符节相佐。” “朕有言赠曰,世有凛凛然不可夺节之心,朕与卿共勉。” …… 半夜时分,钦差队伍登上一艘大船,去往应天府。 如今已然到了午后,南直隶遥遥在望。 徐阶孤立在甲板之上,静静拿着诏书,仔细端详着。 自从接下诏书后,徐阶彻夜无眠,一直将诏书上的几行字,翻来覆去地默念。 突然身后一道声音传来:“才刚过雨水,天气回寒,徐少师不妨回房间内呆着。” 徐阶没有回头,就知道是海瑞来了。 他开口道:“此去应天府是要办谁?” 皇帝给了他虚位,却将符牌由海瑞代掌,就是让他做个看客,看着皇帝所谓的“世有凛凛然不可夺节之心”。 当然,作为揭发者,如今又是名义上的办案者,受到的仇视必然也不会少。 至于他想用这身份搅风搅雨……跟来的太监魏朝手中,分明捏着他罢官的诏书,就等着随时卸磨杀驴。 海瑞走到徐阶身边,解释道:“先去魏国公徐邦瑞,跟怀宁侯孙世忠府上。” “这二人跟淮安卫阁字号、飞熊卫、虎贲右卫的异动有牵扯。” 徐阶点了点头,没再细问。 他转身看向海瑞,问起另一件事:“徐璠杀人谋逆案,非死不可吗?” 徐璠是徐阶的大儿子,如今皇帝展示了他的凛然不可夺之志,就该反过来夺他徐某人的志了。 给他虚位,督办自己举报的大案,将他的乡党根基打烂。 督办亲儿子谋逆案,则是逼着徐阶亲手将他最看重的家族摧毁。 甚至于,防止他想不开自尽,还承诺办完案后,可以荫功,来赦免另外两名儿子。 海瑞摇摇头:“徐璠指使府吏,意图杀害无辜,此事是被锦衣卫抓个正着,北镇抚司已经定了罪,就等徐少师大义灭亲了。” 徐阶面露悲戚地叹息。 他至今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能露出这幅胜者的姿态。 甚至有暇反过来诛他的心。 他揭发的,可不只是南直隶这些人。 从紫禁城中太后,到内阁首辅、群辅,六部、各寺各司、勋贵,封疆大吏,几乎一个不落。 皇帝不可能全数法办,必然有所遮掩,否则朝廷就得空了。 可若是对自己的心腹回护,对外做出一副法不容情的样子,不说无关之人会这么想,南直隶的人会怎么想? 若真这样,只要那几个知情的,将事情散播出去,那这在南直隶眼中,就是赤裸裸的针对和凌辱!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只是官吏,连士林、士绅、百姓,都会义愤填膺,群起鼓噪。 再被有心之人一裹挟,立马就是滔天的祸患。 南直隶是天下赋税产出之地,难道中枢不怕在此地引出一场动乱吗? 他彻夜苦思至今,仍然没想到皇帝能怎么做,才敢如此信心十足。 海瑞说完这句,一时无话。 “也不是没有余地。” 一道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 二人纷纷回头看去。 只见此次传旨当头的太监魏朝缓缓走近。 他迎上徐阶亮起一丝希望的眼神,不由解释道:“徐少师不用多想,陛下不需要你做什么,您就全程看着就行了。” 徐阶听了这话,心里刚刚燃起了希望,转眼又沉到了谷底。 若是皇帝用儿子拿捏他,只能说明皇帝破局还用得着他,未尝没有腾挪的空间。 但皇帝似乎真的不需要他做什么,他也失去了谈条件的机会。 魏朝看着徐阶,目光中有一丝怜悯,开口说道:“徐少师,陛下说。” “主犯从犯,是以徐璠跟徐琨的口供定的,徐少师也可自行斟酌。” 皇帝说了,主犯论死,从犯可免。 至于谁是主犯……现在将这个决定权给徐阶了。 徐阶听了这话,脸色猛然一变。 他指着魏朝,整条手臂都止不住地颤抖。 徐阶哆嗦着嘴巴开合,声音干涩而惊骇道:“阴狠毒辣!不似人君!” “哪怕世宗都没有毒辣到这个地步,不怕青史昭昭吗!” 这哪里是给他留的余地。 这是让他挑儿子杀,这是看准了他喜爱那名聪慧的长子,才故意为之! 怎么能有这种人君! 诛心诛到这个份上,完全就是暴君!是独夫! 魏朝摇了摇头,认真道:“陛下知道徐少师重家族,念亲友,这才给少师转圜的余地,如何还出言不逊?” 他语气转为森寒道:“难道徐少师想要从犯一并论死?” 徐阶身体一寒,嗫嚅半响,都没敢答话。 魏朝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 徐阶转而看向海瑞,嘶声道:“皇帝是不是隐去了中枢的不法,只敢追究南直隶的人!” “他这样做,不怕引得南直隶上下反弹吗!?” 这样的作为,分明就是党同伐异,哪里还有革故鼎新的气势。 一旦这样做了,皇帝就是在亲手培植乡党的土壤。 至少数十年里,南直隶都安稳不了! 为了出口气,就这样不顾大局!? 面对徐阶的质问,海瑞终于开口道:“徐少师多虑了,中枢涉案的,大多已经结案,陛下,没有半点包庇。” “同样,陛下对南直隶,也会一视同仁。” 徐阶一怔。 旋即齿笑道:“这才多久,涉案人数众广,就结案了……” 说到这里,他陡然间反应过来。 徐阶恍然,却又难以置信道:“张居正!张居正对不对!” “皇帝让内阁背下了这口锅,逼着所有涉案的人认罪,自己再借着大赦的名义施恩!对不对!” “我那好学生对皇帝信任到了这个地步?” 海瑞是不屑于说谎的,但这么快结案根本不可能。只有如他这般猜测,才能解释其中的矛盾。 他此前从没想过这一点,是因为按他执掌内阁的经验而言,内阁不可能为皇帝一时的意气,做到这个地步。 徐阶死死看着海瑞,想从他眼中看出答案。 海瑞回视着徐阶的眼神,似感慨也似倾慕:“陛下说,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对徐阶道:“徐少师,你明白吗?” 徐阶脸色一滞,这一瞬隐约抓到什么脉络,却犹如雾里看。 他绞尽脑汁,想要想清楚,却不得其法。 一旁的魏朝抢过话头:“昨日在淮安府人多耳杂,不好明言,如今倒是可以告诉徐少师。” 徐阶朝他看去。 只见魏朝阴柔的脸色上,不无矜傲道:“除夕当日,国丈李伟,铭感陛下恩德,主动向都察院投案自首,并退还二十一万两脏银。” 徐阶闻言抬起头,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道:“无非还是赦免,暗中归还银两那一套,骗不了天下人。”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未免也太小看天下聪明人了。 这种糊弄人的事情,反而是火上浇油。 总不能真将国丈法办,那皇帝恐怕得跟太后闹翻了。 魏朝摇了摇头,带着一种夏虫不可语冰的语气:“徐少师小人之心罢了,国丈的脏银,尽数充为今年两广军饷。” “同时,都察院在审理此案时,发现与慈圣皇太后亦有牵扯,乃是受国丈脏银一万二千两。” 徐阶一惊。 案子都往小了处理,怎么可能真的查到当朝太后头上,这是什么意思!? 魏朝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三法司按律,禀圣上‘八议’,内阁票拟,请圣上赦免。” “圣上不允,只按‘八议’成例,罪减一等,遂免国丈李伟流放,施杖刑一百。” “慈圣皇太后,杖四十,圣上代母受刑……” “于奉天殿,衮服受杖三十七,亲身受笞刑者三,由仁圣皇太后行之。” 听到这里,徐阶终于明白皇帝要做什么! 扩大化,这是扩大化的精髓! 他忍不住失神,喃喃道:“而后是不是内阁感怀圣上德行,纷纷主动投案?” 魏朝意外地看了他了一眼,点了点头:“不错,内阁首辅张居正,感怀于圣上仁孝,主动退还历年所受冰敬炭敬,凡八万一千两。” “按照大明律吏卷第二十三,计十一条,受财不枉法,一百二十贯以上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三法司再度请圣上‘八议’,圣上乃定免流放,杖一百。” “首辅亲于午门外领杖。” “脏银用以免除,万历元年京城九门税。” “张居正疏请致仕,陛下留中不发。当日,内阁次辅高仪投案,曰收受邻居十一铜,鸡蛋七,乃受杖二十。” “群辅吕调阳、杨博紧随其后。” 说到此处,徐阶终于明白皇帝要做什么了。 即便是他徐阶,此时都忍不住有了高山仰止的感觉。 这才是扩大化的高手啊! 他只是尽量将一切有分量的人牵扯其中,让皇帝投鼠忌器。 但皇帝竟然将所有人都拖下水! 听到高仪受贿七个鸡蛋,他就明白过来,这一招的后续。 他徐阶要的是死中求活。 皇帝要的,是不破不立! 魏朝继续给他分说着中枢发生的事情:“翌日,六部九卿并大理寺卿、太常寺卿、光禄寺卿等,纷纷投案。” “各自退赃,于午门外受杖刑。” “刑部尚书王之诰,包庇亲子杀人,疏请致仕,旧案由三法司重审。” “随后,由上官从上往下揭发,百官纷纷涉入贪污案” “同日,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禀北直隶考成法一季之功,其中贪腐者不计其数。” “北直隶近乎九成官员,都陷入了贪污大案。” 徐阶已经不需要再听了。 这不是牵连大案,这是销账! 只要官吏此时投案,万历元年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揭发已经没有用了。 往淤泥里添泥巴,改变不了本身的成色。 皇帝就是要带着这一池的淤泥,破而后立! 不只是北直隶,南直隶也同样可以这样做,一视同仁之下,南直隶也鼓噪不起来了。 而且,他绑缚在船上的,大多是贪腐案,贪腐罪减一等,既往不咎,恐怕会当场跳船。 而某些人,恐怕就恰好罪在不宥了。 难怪让他督办的十一案里面,一件贪腐也没有,恐怕都是谋逆的路数! 好圣帝,果真是好圣帝。 问题是,皇帝怎么做到的!? 徐阶喃喃自语:“怎么可能……” 这些勋贵大员,凭什么宁愿名声受损,也要来这一场不破不立的戏码? 息事宁人不好吗? 杨博都要致仕的人了,凭什么此时要受下这个污名?就为了给皇帝抬轿子? 还有高仪之流,没罪也要掺和一脚,哪怕是七个鸡蛋,被人记载史书上,难道是光荣的事情吗? 更别提以他了解的,张四维、马自强、王之诰这些人,凭什么配合皇帝? 听到徐阶喃喃,海瑞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徐少师,除了你这样的大局,也有同舟共济的大局。” “陛下和内阁,才是大局!” 他自然是知道皇帝一个个说服那些大员勋贵,有多么艰难。 靠着亲亲之谊胁逼国丈,重启开中法拉拢北人,再开市舶司利诱勋贵,乃至于用皇帝的政治信用作保。 他从未见过如此低声下气的政治共商,既要把案办了,又不让朝局动荡。 遇到这种圣君,何其有幸! 魏朝又从怀中拿出一份诏书——这种不单给某一个人,而是分发到各地的,都会誊抄好几份。 “圣上步祈南郊,下罪己诏曰……” 徐阶突然探手拿过诏书。 急不可待自顾自看了起来。 他要,重新认下一番这位少帝! “我年岁幼小,德行浅薄,初次登上寰极的位置,还没有半点功绩。” “仅仅成为皇帝不过半年,就酿成了贪腐横行,糜然成风的情况,这难道不是我作为皇帝的责任吗?” “问过考成法优良的官员,他们都说自己入不敷出,食不果腹,我派人去看了之后,听闻这些人桑户蓬枢,樵苏不爨,配偶钗荆裙布,子嗣豕食丐衣。” “询问原因才得知,国朝拖欠俸禄已经四个月了,还会用宝钞、椒之类的东西来加剧他们的贫寒。” “这难道是可以的吗?” “尊敬的上苍跟宗庙啊,官吏贪腐成风,显然有我的一份责任在里面,若是没有我率先改正,怎么可以轻易处罚臣下呢?” “于是我有了决定,废除珠宝等奢靡之物的进贡,更改我此前膳食、用度过于华丽的错误,以此来削减内廷的开支。” “此外,我承诺,考成法推行到的时候,但凡合格的官员,将会领到十足的俸禄,优秀的官员,再贴补一份绩效,来弥补朝廷之前做的不对的地方。” “同样地,依照大赦天下的机会,万历元年以前的贪腐,只要退还脏银,就可以罪减一等,将功补过。” “至于这期间给百姓带来的痛苦,全部应该由皇帝本人,也就是我来承担啊。” “为了弥补百姓,朝廷将会按照收上来的赃款,进行一定时间的赋税减免。” “同时,将会重新开启开中法,为边境的将士贴补粮食。” “至于商贾,朝廷将在春夏之交,重新建立福建市舶司,在崇明沙所新增一处市舶司,允许船只出海。” “如今考成法覆盖的南北直隶,与福建承宣布政司,我希望见到官吏们积极投案,将功赎罪。” “看到诏书的时候,就明白我的想法,我的志向和心意不会改变。” 一道罪己诏看完,徐阶已然双目失神,恍惚难止。 踉跄跌在海瑞怀里。 他艰难地撑起身子,看向海瑞,涩声道:“好一个受国之垢,好一个受国不祥。” 后面还有,但会很晚,具体几点不清楚 (本章完) 79.第78章 燔黍捭豚,治病救人 第78章 燔黍捭豚,治病救人 魏国公府。 徐邦瑞手上紧紧攥着一封信笺,一脸惊叹。 “好!他也知道吏治窳败,他们朱家人难辞其咎!” 竟然遇到了这般能扛事的皇帝,难怪敢让他别找死,不冤,果然不冤! 徐维志则是站在老父身后,急切道:“父亲,这是北直隶加急送来的,海瑞此刻离应天府还有一段,还请早做决断!” 海瑞都快查到头上来了,老父还有心情夸赞皇帝,真让人心急如焚。 徐邦瑞没有理会自家儿子,仍目不转睛看着皇帝的罪己诏。 嘴里喃喃道:“朕心昭然,矢志不渝……好好好!” “我儿啊,说真的,这股英雄气魄,即便是我,都忍不住心折。” 他实难相信,这是世宗皇帝一脉的种。 此时多少有些明白了,宗祀里留下的那些手札中,祖上徐达跟随太祖时候的心情。 可惜世子爷体会不到这股心情。 徐维志仍是焦急地在身后打转,出声催促道:“父亲,事后再想这些罢,海瑞就要来了,咱们时间不多了!” 北直隶都能探听到,更别说淮安府了。 基本上天使刚过山东,这边就已经提前知道了。 终于,徐邦瑞被自家儿子催得不耐烦了,忍不住呵斥道:“老子都不急,你急什么!” “被人骗去海瑞那里丢了脸,还不长记性,整天想着找回场子,老子都不敢想,你也配!?” 徐维志受了呵斥,欲辩解又止 他有些难堪地别过头去,闷声道:“孩儿为了国公府安危考虑。” 徐邦瑞皱眉看着儿子。 几次想动手,可转念想儿子这年纪了,又忍住了。 他冷声道:“决断?要我如何决断?” “是让你也跟怀宁侯那个蠢货一样,私调兵丁去截杀钦差?” “还是学那些文官来一出裹挟民意?” “动动脑子!” “找死也没有伱这么急着送上去的。” “上次吃的亏是不是还不够你长记性!?” 徐维志有些不服气,辩解道:“那也不能坐以待毙?” 徐邦瑞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怒意,沉声道:“坐以待毙?我犯了什么案?” “我才回南直隶多久?毙也毙不到我头上!” 回南直隶没多久,好处就捞了小半年,净推他出来顶雷了。 别说犯案,他现在对魏国公府上的各房,都还不能如臂指挥。 徐维志一怔,忍不住道:“父亲,之前私下调动虎贲右卫,就是府上的三房和四房……” 徐邦瑞起身,打断了儿子的话,冷冷道:“对啊,你也知道是三房和四房。” 他意味难明说道:“若是这些人心中有圣上和宗族,才是应该坐以待毙,寿终正寝了。” 这话直白到了极点。 徐维志终于明白了自家父亲的意思,也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端居稳坐,半点不急。 原来已经准备有所牺牲了! 忍不住身上一寒。 仿佛第一次意识到,父亲是父亲,魏国公是魏国公。 如此轻描淡写地要让家人送死,几乎令他胆寒! 这可不是什么五服外的远房亲戚,可是实打实的血脉骨肉啊! 旁的不说,某些人不在南直隶的时候,他徐维志依靠的,就是这些叔叔伯伯们,恩情与感情,可不比父亲差! 这就是魏国公的冷酷无情,这就是斗争的腥风血雨!? 徐邦瑞双手笼在袖子里,瞥了一眼难以接受的儿子,轻声道:“陛下说了,徐邦瑞,别找死。” 他转头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转身离去。 只留下一句:“你也不想你老子找死,对吧?” …… 户部衙门。 南直隶户部尚书曹邦辅面色难看地,将手上的信纸扔进了火盆里。 礼部尚书秦鸣雷坐在下手,静静端坐着。 两双眼睛看着火盆,瞳孔中映照出簇簇火焰,摇曳起舞。 似乎要死死将其上的文字,记在心中一般,目不转睛。 天色昏暗,正好将二人脸色衬得明灭不定。 二人从没想过,经历过嘉靖,隆庆二朝,眼看就要致仕上岸之际,会迎来这种圣君。 这种人物,翻遍青史都罕见,谁曾想破天荒地自己会遇到! 好圣君啊,这不是好圣君,还有谁能是? 这是百姓福祉,大明曙光,以及……对他们而言的,灭顶之灾。 秦鸣雷的摇头叹息,赞叹不已道:“来的路上我推演了好半晌,也没想明白,皇帝是怎么跟朝官达成的共识。” 这可不是话本,皇帝一声令下,大家就遵照而从。 别说这种有碍名望的事,就是但凡亏一个铜板,皇帝都得被抛到脑后去。 曹邦辅兴致不高,摇摇头:“无非就是威逼利诱。” “开中法和开海,两块骨头,足够他们啃了。” “只不过是把人合起伙来,好啃南直隶的肉。” 那些勋贵大员,是不可能心甘情愿挖肉放血,来给皇帝抬轿子的。 必然有所补偿。 按他知道的,张四维父亲是盐商,就在盐商里头宣布支持开中法。 马自强是正好死了爹,趁着这个机会被皇帝夺情了。 还有那些勋贵,纷纷遣人南下,考察海运之事。 林林总总。 总而言之,退赃是退了,却也都得了好处。 只有南直隶这些人,没有得到跟皇帝讨价还价的资格。 这如何不让人恼怒? 秦鸣雷还是忍不住惊叹道:“即便如此,这手腕,也令我难以置信。” 一个个商讨妥协……这哪里是皇帝,分明是宰辅之才! 不要以为力排众议,或者是一一说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没有宰辅之资,根本不可能有这等手腕。 这意味着,如今御座上的那位,是有着宰辅之才,兼皇帝大义的怪物。 曹邦辅皱眉道:“先不说这个,问题是如今该怎么办?” 皇帝有这种决心,一副不惧事态升级的样子。 那么南直隶要么低头,要么拿出不亚于此的决心。 低头就是割肉,拿出决心就要赌命,这可不好选——徐阶才刚刚赌输了。 秦鸣雷意味深长地提醒了一句:“魏国公府和怀宁侯府,如今真的闭门谢客了,兵部都没能敲开大门。” 这是在提醒曹邦辅,这两位军头都怂了,那还是别想亮肌肉了。 曹邦辅也叹了口气:“若不是徐阶那个老不死的,咱们如何能落到这个局面。” 本来最多死个徐阶的事情,应天府稍微出点血,也能将海瑞哄回去。 可徐阶为了活命,慌不择路,逼着众人抱团,却让大家越陷越深。 秦鸣雷摇了摇头:“曹尚书,不是咱们,我来南直隶也不久,纵使拿了一些,却也不是多大罪过。” 比起兵部某些人调用弓弩,户部某些人钳制漕粮而言,他秦某人还真就能随时脱身。 曹邦辅一滞。 没好气道:“少用这些话来拿捏我,说吧,究竟什么意思。” 秦鸣雷点了点头,身子前倾,认真道:“想脱身,先要明白皇帝要什么!” “海瑞是为了要咱们的命而来的吗?” 曹邦辅旋即反应过来:“皇帝要钱!” 秦鸣雷点了点头:“南直隶错综复杂,不是来个海瑞就能压服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哪怕换徐阶来也一样!” 曹邦辅顺着秦鸣雷的思路往下想了去。 他思忖道:“既然不准备对南直隶的官制、域划动手,那么就不会强要将咱们构陷入狱。” “比起政局动荡,皇帝应该更希望海瑞抽丝剥茧,将盐政的成果带回去!” 秦鸣雷瞥了一眼到现在还谨慎用词的户部尚书,心里服气。 他接过话头,补充道:“海瑞光是抄盐商的家,现银应该够交差了。” “如今的重点在于,他在查南直隶,到底产了多少盐,要定今年的税额。” “给他!” “把今后的盐政税额,卖给皇帝,咱们带着往年的收获,疏请致仕!” 这就是壁虎断尾,及时止损了。 曹邦辅也不是飞蛾赴焰的人,一经提醒,立马豁然开朗。 他当即起身:“不止是盐政,两季的粮税,我也可以交给海瑞!”“走,去找海瑞!” 秦鸣雷连忙拉住他,提醒道:“咱们分量不够,都察院的都御史徐栻,去找海瑞,直接被缉拿入京了,咱们还是谨慎些好。” 曹邦辅停下脚步,缓缓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 秦鸣雷点了点头:“让李春芳替大家伙出面,他位分够,大家绑一块,多少好说话一点。” 两人议定后,一同出了门去。 …… 淮河口岸,不知谁得了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海瑞要来查案。 纷纷挤在口岸边上,极目远眺。 除了单纯的百姓,也有一些不知身份的各府家丁,站在岸口、酒楼厢房之中,探看海瑞的行踪。 不一会儿。 一条悬挂着钦差旗帜的大船,缓缓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 百姓们有的看热闹,有的挥舞起手臂,算是迎接。 家丁、差役们则是对视一眼,纷纷隐入人群,各自回府报信。 大船抵拢。 左右便打出了巡抚的回避、肃静牌,疏散人群。 锦衣卫占据冲要位置,防止暗箭伤人。 率先下船的,是魏朝,率先领着小太监离去,直奔府衙,让应天府尹誊抄布告皇帝的罪己诏。 徐阶看着太监离开的背影,喃喃道:“竟然是要布告天下,难怪用大白话,果真好气魄。” 海瑞没有多余的表情:“这道诏书,值得天下人都看看,也好知道……往后的大局是什么。” “陛下说,这叫最大限度地统一战线。” 生僻的词汇,并不影响理解。 徐阶无言以对。 众人陆续下船。 徐阶被簇拥在中间,宛如提线木偶,被赶着往前走。 自从看到皇帝的罪己诏后,他就明白,此前所有涉案的人,一个都跑不掉了。 那份透出纸面的决心,除非是造反,否则当真是不能动摇的。 他突然明白,皇帝为什么跑到西苑去了。 彼时有人猜测,是内阁权势滔天,跟太后狼狈为奸,架空了皇帝。 也有人猜测,是皇帝与朝臣不和,故意躲在西苑不出。 而在如今的徐阶眼中,就很清晰了——这是未雨绸缪,早就为这种时候做好了准备啊! 若非这般谨小慎微,皇帝恐怕免不得一个早夭。 所以,这是提前谋划了多久!? 他几乎看不到这位皇帝的破绽。 阴狠毒辣,却又光明正大。 一往无前,却又谨小慎微。 简直是一个让人绝望的对手。 徐阶随意开口问道:“要我这把老骨头做什么?” 他在想,自己以及徐家,究竟还有没有生路。 徐阶并不是一个引颈就戮之人,但凡还有一丝希望,他都会挣扎求生。 造反?这就不必多想了,已经找到怀宁侯跟魏国公头上了,必然不可能犯这么大的疏漏,还给这些人物串联造反的机会。 金蝉脱壳?徐阶抬头看了一眼海瑞,若是常人,说不得还能同他玩一场假死脱身的戏码,可惜这是个又臭又硬的石头。 那么,真正意义上的投诚?可皇帝似乎恨他入骨,哪怕退一步说,他本身也没有了投诚的筹码。 想到此处,徐阶心底不由升起一股无力感。 若是他还在中枢,早些知道这位皇帝的秉性,他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海瑞落后半步,沉吟片刻:“先去找南京守备张鲸!” …… 南京守备府。 “什么,死了!?” 海瑞跟徐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讶。 张鲸点了点头:“怀宁侯府今晨发的丧。” 徐阶连忙追问道:“看到遗体了吗?” 别是什么火烧看不清面目之类的套路。 张鲸太监出身,习惯性带着谄媚道:“徐少师,我亲自去看过,是孙世宗本人没错。” “孙家说是病故,不过……依我看,当是畏罪自杀!” “不仅怀宁候府,今晨魏国公府,也接连传出族人病故的噩耗。” 说到此,他也忍不住有些恍惚。 此前还与他起了冲突的怀宁侯一夜猝亡就罢了,没想到魏国公府也跪得这么快。 这是被钦差吓死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张鲸至今还云里雾里。 海瑞冷笑一声:“都是与淮安卫阁字号、飞熊卫、虎贲右卫的异动有关的人吧。” 这是自己体面,防止牵扯过大的意思,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怀宁侯是天顺年间得封,以夺门之变获爵,向来属于鄙视链的最底层。 如今的怀宁候孙世宗,已经是第八代,嘉靖年间袭爵。 南京守备兼掌中军都督府事,又在南京经营日久,几乎可以说是南直隶军方头把交椅了。 而魏国公,则是南直隶的坐地虎。 毕竟是开国勋贵,又世代都在南京经营,论树大根深,可谓无出其右。 各卫各所,基本上都要受到魏国公府的影响。 只是没想到这两家跪得这么快。 这些人可以说都是被吓死的。 但,这还不算完,毕竟这事,跟兵部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光是南京守备府的参赞机务,以南京兵部尚书兼任,就足够牵连下去。 就在众人各有所思的时候。 一名太监突然跑了进来,附在张鲸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徐阶倚老卖老,直接一拍桌案:“什么话我这个南直隶巡抚听不得!” 张鲸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前大学士李春芳想见二位钦差!” 海瑞跟徐阶对视一眼。 而后一言不发,不约而同径直起身。 …… 李春芳虽是扬州府人,却也在应天府购置了宅邸,方便交游旅居。 这处宅邸不大,却颇显文人气质。 宅邸四散着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都是青灰二色,显得清冷孤高。 即便飞檐翘角,雕梁画栋,也并非华美,而是精致文雅。 庭院中央碧波荡漾的池塘中,种着不知名的植物,红绿相应。 李春芳随手洒下一些饵食,引得锦鲤来回穿梭,激起圈圈涟漪。 “老爷,徐少湖跟海刚峰来了。”家仆通禀道。 李春芳拍了拍手,缓缓站了起来。 将手中饵料尽数抛洒在池中。 转过身道:“请他们过来罢。”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声音。 “本官奉旨查案,一应涉案之处,都可去得,倒是不用人来请。” 李春芳回过头,只见徐阶与海瑞联袂入内,身后的锦衣卫如同潮水一般朝四周蔓延,把守住关键位置。 海瑞看向李春芳,面无表情道:“据案犯王汝言说,他彼时从县令升任回京,便是走了李石麓的路子,乃至于此后贪腐,都会向李石麓进奉,可有此事?” 李春芳看了一眼徐阶,又看了一眼海瑞。 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海刚峰不必玩什么先声夺人的戏码,当真是有要紧正事。” 海瑞被一口揭穿,也不觉得尴尬,又开口道:“那就是徐少湖珠玉在前,感动了李石麓,如今也要投案了?” 既然都主动来寻李春芳,那话语间的主动权就更不能丢了。 李春芳养气功夫极好,不为所动。 他沉吟片刻,抬起头眼睛直勾勾看着海瑞,开口道:“我能猜到陛下的目的。” 他顿了顿,神情严肃地认真说道:“我可以帮陛下分忧,拆分南直隶!” (本章完) 80.第79章 郢人运斧,折冲尊俎 第79章 郢人运斧,折冲尊俎 大明朝从来不缺聪明人。 能做到中极殿大学士这个位置的,更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 不一样的在于,智慧用的地方不同。 张居正与高拱的智慧,用在了谋国上。 而徐阶与李春芳的智慧,用在了谋身上。 徐阶受到海瑞、高拱的双重逼迫,形势所逼,不得不选择了激烈行事,来求死里求活。 而彼时的海瑞,还未查到李春芳头上,就显得后者游刃有余了许多。 李春芳静静看着徐阶陷阵冲锋,等着皇帝的选择,等着徐阶的结果,等着南直隶风起云涌。 一直到……看到皇帝那封罪己诏。 论语云,匹夫不可夺志。 他不知道皇帝区区十一岁,是怎么将论语读到骨子里去的。 但事实就是,大局绑架不了这位圣尊,这位圣尊,自己就是大局。 在李春芳看来,不是因为皇帝有多么才能出众,也不是像秦鸣雷说得那样,多么有气魄。 只是在于,他是皇帝,仅此而已。 在国朝制下,大臣被太祖视为家奴才没过去过久。 可以说,只要皇帝一意孤行,就能有这种声势效果。 当年的武宗皇帝这般轻佻,皇帝化名,身涉战场,也没人能拦得住。 世宗旁支入继,一样能逼退首辅,也能一意孤行,让人清丈田亩、威逼浙江。 这就是凛然大势,制度如此! 无论李春芳怎么慨叹,都改变不了上下的位份。 什么暴君、仁君,总而言之,没有哪个单独的人,能跟一位“志不可夺”的皇帝比决心。 这种情况下,要么藏在整个体系当中,寄希望于使坏的时候,皇帝看不见。 要么就只能跪地求饶。 很遗憾的是,像李春芳这种个子高的,没有多余的选择。 就如海瑞所言,王汝言是他提拔的,而后的赃款,也按例往他家里送,单是这一点,他就脱不了身。 更别提他私定《乡约事宜》,取代县衙国法,玩起了自治的一套,严格来说,定个乱法之罪还真没什么转圜的余地。 所以,李春芳只能向皇帝俯首系颈,保全家族。 恰好,他向皇帝低头的筹码,也比徐阶要多多了。 别的不说,他如今至少还是南直隶这边推出来的话事人。 这些人利用他,想用他出头,他又何尝不需要借这些人的势? 继魏国公求饶,怀宁侯俯首之后,单个的某人,已经无法抵抗钦差了。 甚至没有跟海瑞讨价还价的资格。 那位都御史就是如此,刚照面,就直接被押送进京。 没人能面对钦差,也没人愿意做出头鸟。 这才不得已要推出一个话事人,勉强共同进退一番,好获得与海瑞等人协商的资格。 徐阶事败之后,南直隶也就只有前首辅李春芳,能有这个威望和资历了。 恰好的是,李春芳也有自己的谋划。 他正好需要借着这些人势,获得搅动南直隶风云的影响力,进而……给皇帝卖个好价钱。 李春芳静静地看着海瑞,等着他的答复。 海瑞皱眉,不太能跟得上这些人揣度圣意的节奏。 什么拆分南直隶? 怎么看出圣上有这意思的? 徐阶突然轻咳一声,插话道:“石麓怕是忘了,海刚峰没入过阁的。” 眼界与智慧无关,没有入过阁的大臣,很难有放眼天下的视角。 他朝李春芳歉然一笑。 而后拉过海瑞,走到一旁:“海刚峰,此事稍微有些晦涩,但老夫认定,李春芳所言之事,必然是圣上所需。” “让我来谈,定然能使龙颜大悦。” 海瑞警惕地看着徐阶:“徐少湖不妨把话说清楚些。” 他只是来办案的,并未得过皇帝什么拆分南直隶的嘱咐。 但,形势瞬息万变,他也有些拿不住李春芳说的是不是真的。 徐阶低声道:“海刚峰姑且信我一回,我生死操于人手,必不会虚言诓骗。” 他看着海瑞,情真意挚:“海刚峰,我也可以谈,我也可以做陛下心腹。” 李春芳一开口,徐阶突然就发现了活命的一线曙光! 此前没有筹码,如今筹码不就来了吗! 李春芳如今代表着南直隶背后一大票,亮身份的,没亮身份的大员、勋贵。 既然主动来找海瑞谈了,必然是准备割肉放血了。 只要自己临危受命,替皇帝谈出个满意的结果来,就是立功!未尝不能活命啊! 海瑞也有些犯难。 南直隶形势复杂,前首辅一个接一个跳出来,屡次超出海瑞能处理的极限。 徐阶的问题刚处理完,又跳出来一个李春芳。 拆分南直隶……他隐约有些感觉,却想不通透。 海瑞沉吟良久。 才看向徐阶:“徐少湖,今日发生之事,我一字不落告诉陛下,徐少湖不要自误。” 徐阶长出一口气,这就是答应的意思。 他拱手谢过,与海瑞再度回到李春芳面前。 徐阶居高临下,看着这位后进之辈:“李石麓切莫顾左右而言它,本官与海御史,是来办盐政案的。” “有心揣度圣意,不妨协理本官办案。” 见一个转身的功夫,海瑞徐阶换了主次,李春芳也不惊讶。 他也明白徐阶的意思。 在他给皇帝开条件之前,需要将本该给的东西给到手,才有坐下谈话的资格。 李春芳斟酌片刻,开口道:“两淮的盐政案,我恰巧知道一些,涉案的王汝言曾上门拜访过。” “彼时他便提及……淮盐历年能出一百五十三万引。” “对了,两淮各个分转运司、盐场的明细账册,听闻也在他某一处别府有归档,我知晓位置,稍后会告诉二位钦差。” 一百五十三万引,就是两淮出产的实际数目了。 这是他身后众人的妥协,也是李春芳的诚意,他毫无保留,直接将这个数抛了出来。 当然,中枢不可能收这么多上去,其中还有很多无法减少的损耗。 譬如最底层的吏员、盐工、力夫们上下其手,各级小官吃拿卡要,这都是所谓的大人物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中枢最多能收个一百三十万引上去,甚至于往后还会逐年下降。 不过无论如何,他这番诚意是给到位了。 海瑞更是忍不住感慨。 这就是他这趟来的差事,历时三个月,砍了盐官数十人,抄家无数,得罪的大员,什么前首辅、什么国公。别的三品都排不上号。其中还穿插着什么纵火、暗箭等等险境。 如今得了李春芳这话,事情总算是圆满了。 他正要开口,询问账册的事,徐阶一把拉住了他。 只见徐阶冷淡地摇了摇头:“两淮转运司本就是有账册的,还是不多走一趟了。” 这就是还不够的意思。 海瑞身后的骆思恭,忍不住看了一眼徐阶。 天可怜见,他是第一次见这么快代入角色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圣上心腹。 李春芳似乎早就预料到有此一遭,丝毫没有拖泥带水道:“听闻其中还牵扯了盐商商会,二位不妨查办一番,或许有些线索。” 海瑞忍不住他看了一眼李春芳。 他自然是明白李春芳的意思,盐商商会,此刻就直接被抛弃了。 海瑞只是抄了七家大盐商,十余家小盐商,锦衣卫就搜出来三十九万两。 要是盐商商会大小十三家大盐商,全部抄家,恐怕得有六十万两! 国库一年才入三百万两。这都有两成了! 他已经准备答应了。 只见徐阶再度摇了摇头:“此前就抄了七家大盐商,已经有了线索,还不劳烦李石麓来提醒。” 理清盐税、抄家盐商,这些都是皇帝的预期。 只是做到这个程度的话,根本不能算向皇帝卖好。 李春芳一刻不停继续道:“那可要恭喜二位钦差立功了,昨天听闻了南直隶户部,正在核验两季的粮税,听闻今年,有些上浮,那便是双喜临门。” 这是曹邦辅的筹码,李春芳一块抛了出来。 徐阶无奈地摇了摇头:“有喜也有忧,除了此案外,还有好几起,什么弓弩暗害钦差,兵丁乔装火烧府衙的案子,直让人头疼,别的案也就罢了,这种谋逆案,太过耗费心神。” 徐阶说得声情并茂,李春芳听得默然。 这是说银钱的事好商量,涉及到暗中遣兵、分发弓弩,必须要给皇帝一个交代的意思。这般义正言辞,直让骆思恭别过头去,不再去看徐阶——他还没见过这种人。 李春芳思虑了一会,叹息道:“此事涉及到兵部,就不是我能所知了,徐少湖不妨去问问兵部侍郎冀炼、中军都督府经历等人。” “这等丧心病狂之辈,还是要尽快将案犯槛送京师才是。” 南直隶兵部尚书此前是王之诰。 中枢将其擢升为刑部尚书之后,还没有补缺。 这兵部,如今便是兵部侍郎冀炼把持。 如今冀炼毫无所知地,就被李春芳以及他身后一干人等抛弃了。 徐阶满意地点了点头,补充道:“那李石麓对泰州煽惑愚顽案了解吗?” 李春芳欲言又止,面色逐渐艰难起来。 徐阶面色沉静,一言不发,静静看着李春芳。 徐阶不咸不淡道:“毕竟是造反大案,陛下就等着结果了。” 李春芳闭上眼睛,缓缓点了点头:“以我揣测,应天府府尹朱纲、泰州知府等人,总归是有线索的。” 这就是将朱纲也卖了。 徐阶上前一步:“茶课呢!” 李春芳面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忍不住拂袖道:“徐少湖,我闲居在家,哪里能知道这么多事。” “哪怕是乡里闲聊,也要能入我耳才是。” 到这里,就不能再答应徐阶了。 割同僚们的肉若是太多,他这个话事人,就不算立功了。 不能借着这个机会博个人情,积累声望,还怎么为皇帝做事? 徐阶退让一步,开口道:“不用了解全貌嘛,管中窥豹,有个五成了解也行。” “这点见识都没有,如何闻名乡里?” 中人嘛,必然是有所授权的。 要是什么都做不了主,还要你李石麓做这个中人干什么? 李春芳摇了摇头:“徐少湖,皇命要紧,还是不要在这里耽搁太多时间。” 这是在敬告徐阶,不要为了自己长脸,坏了皇帝大事。 若是不给他留点余地,在身后这群人面前长长脸,他也做不得皇帝的事。 李春芳半步不让, 徐阶也沉默不语。 二人对峙良久。 随后不约而同举起三根手指,一闪即收。 双方都舒了一口气,三成,各自都能接受。 谈到这里,差不多便能给南直隶的事,各自一个体面。 徐阶点了点头:“李石麓方才说,要为陛下分忧?” 见徐阶没有再行逼迫,李春芳长出了一口气。 他斟酌半晌,缓缓道:“方才失言了,不该揣测圣心。” “不过……以我观诸位这些时日办案,颇感南直隶尾大不掉,这才斗胆有言语进给陛下。” 徐阶追问道:“李石麓请说,我自会奏与陛下。” 李春芳点了点头:“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但如今国朝确有两京。” “政出两头,实乃祸乱之始。” “我将奏请陛下,拆分南直隶!” 海瑞在一旁,突然明悟,为何这两位首辅,都揣测皇帝有拆分南直隶之心。 南直隶如今有一套不是中枢的中枢。 占据着最富庶的地盘,把控着天下六成的赋税。 六部、都察院、大理寺,在南直隶都有着与中枢一般无二的同一套官序。 此外,学院、科举又产出着最多的进士。 如今南直隶的某些人,甚至还公然叫嚣着,已经将科举研究透彻了。 如此,便在中枢,也渐渐形成了南直隶乡人众多的情况。 他如今办的盐政案,如此棘手就是这个原因。 一个区区盐税案,已经涉及到了三任首辅! 其余大大小小的国公、伯、候,绯袍大员,更是不计其数。 海瑞智慧不差,只是差了一层内阁辅臣的视角,如今被点醒,当即恍然大悟,抓住了要害。 徐阶自不必说,他佯装恍然:“计将安出?” 李春芳点了点头:“此事旷日持久,若是陛下从了我的议,以中枢大势来压,抽丝剥茧,恐怕至少是数十年之功。” 涉及到文化渊源、人文认同,就不是简单划分一番区域,设置几个府衙就能行的。 上边需要大势逼迫,下面就得潜移默化。 没个二三十年不能行。 李春芳顿了顿继续道:“但……若是南直隶感悟圣心,思陛下之所思,急陛下之所急,至少能省却十年之功!” 南直隶有头有脸的人物就这么多。 徐阶已经是众矢之的,他李春芳就当仁不让了。 只要他今日做的这个中人,能够替他身后一大票人,消了一场杀劫,那他就是无可争议的话事人。 比起中枢的鞭长莫及,他这个本地的话事人,就显得弥足珍贵。 只要他愿意替皇帝拆分南直隶,份量和效果不言而喻。 徐阶逼问道:“如何急陛下之所急?李石麓可有良策?” 李春芳早有腹稿:“区划暂且不改,此事应当水到渠成。” “可以先在事实上南直隶一分为二。” “常设都御史、户部尚书,巡抚凤阳府、庐州府、安庆府、太平府、池州府、宁国府、徽州府、滁州、和州、广德州等,七府三州。” “虽只是巡抚,但只要加户部尚书与都御史,就能处置地方税务,直达天听。” “先磨个四五年,而后再将巡抚转为布政使,开设按察司,慢慢收拢民政、刑狱之权。” “借着盐政的东风,反对之声必不会太大,只要我等心怀圣君的忠臣,再居中调和一番,就能水到渠成!” 李春芳话音刚落。 便见到徐阶击节称赞:“好!老成持重,一脉相承。” “世人都说石麓是青词宰相,如今看来,不过是石麓投其所好罢了。” “今上革故鼎新、励精图治,石麓便能切中时弊,娓娓道来。” “石麓,大才啊!” “此议论,我定然奏与圣上。” 只听李春芳推却了徐阶的称赞,继续说道:“此外,陛下诏书中提及了开拓海运。” “那么崇明的‘上海市舶司’,我亦可可尽拳拳之心。” 徐阶频频点头。 他认可道:“石麓果然大才,不过,巡抚凤阳七府三州加户部尚书,是直接与南直隶手中抢夺税额,恐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 李春芳点了点头:“这是自然,纵然有忠臣襄助,也需足够强势才行。” 徐阶陷入沉思。 他似乎有所得,想了想看向海瑞:“海御史,我现在是什么职?” 海瑞一怔,回忆了片刻,说道:“右都御史,巡抚凤阳、应天等十四府。” 徐阶嗯了一声,不再多问,他希望皇帝能明白他的意思,给他一条活路。 他顿了顿,又看向李春芳:“那么,李石麓求的是什么呢?” 李春芳跟他徐阶不一样,屁股要干净多了。 皇帝都说愿意低头,就既往不咎,那李春芳并不太需要做到这个地步。 所以,定然是别有所求。 他静静看着李春芳,等着他的答案。 只见李春芳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我有个孙女,今年十四,聪慧秀色……” 他看向海瑞身后的锦衣卫,似乎遥遥对皇帝说着:“或可入宫,侍奉两宫左右。” …… 二月十七,惊蛰刚过,万物复苏。 却又难免春雷乍动,惊扰世人。 午时刚过,天色蒙着阴翳,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轰隆。 一道春雷划破天际,带着闷响。 西苑万寿宫外。 路过的侍从太监,更是能听到雷声与磬声交响,杳杳不绝。 万寿宫中,朱翊钧盘膝坐在蒲团之上,手里拿着奏报。 他一脸愕然地看向左右:“我才十一岁,李春芳就想给我送妃!?” (本章完) 81.第80章 及锋而试,后人故智 第80章 及锋而试,后人故智 朱翊钧手上拿着奏报,错愕地看着左右。 这话自然不需要别人来答,他只是惊讶之下自语罢了。 李春芳这一手,着实在朱翊钧的意料之外。 滑跪就算了,好好回家养老又不会追究你,凑上来想把自己孙女送进宫干什么!? 抛开皇帝不结高门大户的祖宗成法不谈——君臣有争议的时候,才会考虑到祖宗成法,君臣有共识,可不会管什么祖宗成法。 可对于这种科举门第而言,成为外戚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国朝惯例,外戚虽能参加科举,但却不会授官,哪怕考中了,一样只能顶个进士头衔在家养鱼种地。 李春芳三个儿子虽然没出息,但总还有孙子,玄孙。 一朝首辅,只要后代兴旺,怎么也能盘桓一地。 历史上李春芳的后代繁衍成兴化望族,巡抚、尚书屡出,可不比外戚差。 所以,李春芳究竟怎么想的? 朱翊钧盘坐在蒲团上,陷入沉思。 张宏小心伺候左右,轻声开口道:“万岁爷,这道奏是否下内阁?” 海瑞的密奏,直接由锦衣卫送到司礼监的,下不下内阁,还是两说。 朱翊钧抬眼看向张宏,一时没有答话。 沉吟片刻后摇了摇头:“先去请元辅和先生来一趟。” 这种大事还是开小会的好。 他想拆分南直隶这种事,也不便宣之于众。 无论徐阶、李春芳怎么猜到的,他自己反正是不能认下。 有些话,不说出口,是人在支配事,一旦说出口,就是事在支配人了。 不过,跟内阁商议一番,还是有必要的。 一来,他不够了解李春芳,有些把握不准此人的想法跟意图。 张居正与李春芳都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同科同学,又同在内阁任事。 高仪则跟李春芳是多年礼部同僚。 都能算得上是熟识。 互相参谋一番,三个臭裨将,顶个诸葛亮嘛。 二来,这种大事自然不能自个儿躲在西苑想出个结果来。 在朱翊钧有意无意的影响之下,已经给内外营造了一种,大事都会与大臣商量的政治氛围。 这种政治互信是很难得的事情,他不会轻易打破这种默契。 张宏闻言提醒道:“万岁爷,弘农王跟会稽王没撑过这个冬天,今日,高阁老和许驸马,替陛下去各殿庙行丧礼了。” 朱翊钧哦了一声,他还真忘了这茬。 王爵去世,按例辍朝并行丧礼祭奠。 虽然不是一天死的,但为了省功夫,就给凑一块了。 一番忙活下来,高仪今日当是无暇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先去请张居正。 辍朝还是得在内阁值班的,人自然在内阁。 由于内阁距离西苑颇远,朱翊钧特意给几位阁臣赐了肩舆。 所谓“每到传宣陪燕侍,东华门里赐肩舆”,这些殊荣都是邀买人心用烂的手段,但正是因为好用,才会被用烂。 正旦施恩,只有四位阁臣得了此殊荣,虽说四人都连连上疏请免,但每次从内阁到西苑,穿行紫禁城,也还是坐得稳稳当当。 其余大臣看着几位阁老肩舆上的刻字,更是艳羡不已——皇帝为防几位阁老认错了肩舆,贴心地刻上“柱国”、“师保”、“辅政”、“硕德”几字,以示区分。 私下里都在说,憾而不能得一字。 就这样,张居正从内阁,被请到了西苑。 …… 朱翊钧没准备在万寿宫召对,而是掐着时间,稍微等了一会,才换上常服,去往乾明门外的承光殿。 承光殿就是以前的仪天殿,成祖将其修缮后,换了个新名字,取承续明光之意。 原先供奉的佛像被朱翊钧陆陆续续迁出,作为了他召见外臣之地。 此时张居正已经承光殿外等候。 “陛下。”张居正行礼。 朱翊钧忙把住他的手,将他扶起:“元辅不必多礼,令尊身体好些了么?” 自然而然的起手寒暄,无往不利。 张居正被拉着,落后皇帝半个身位,一同进了殿:“替家严谢过陛下关怀,郎中说,是肺腑上的老毛病,服过药,一过冬就好了。” 朱翊钧忍不住看了一眼张居正。 老毛病就是慢性病,药石无医的那种。 寿命天定,这个时代有慢性肺病,基本上没什么办法,就是怕……死得不是时候。 父亲去世,得回乡守孝三年。 朱翊钧如今可还离不得一位能控制局面的首辅,如今二人正是携手并进的时候,不好轻易换人。 这倒是提醒了他。 趁着下个冬天来之前,得再施恩,给张父、高仪这些人的居所,修几间暖房。 两人来到殿中,朱翊钧给张居正赐了座,示意张宏把海瑞的奏报递过去。 他缓缓坐到御案后边,等着张居正慢慢看,嘴上说道:“李春芳的意思是,让中枢这边高抬贵手。” “他还有身后那些人,将谋逆的几个刺头扔出来,还有放手盐政、出让部分粮税、三成茶课,以及……” 朱翊钧顿了顿,用一种无奈地语气道:“以及将他孙女送进宫。” 张居正一心二用,边听皇帝说着,眼睛则是仔细看着奏报。 他没有第一时间接话,而是面色不愉道:“陛下,奏报到了通政司就该誊抄给内阁的,如何直接送进了司礼监。” 虽说张居正对皇帝目前的长势都很满意,但内阁该争的东西,还是得争。 这与个人感情无关,在什么位置,就得做什么事。 朱翊钧连忙告饶:“是通政使何永庆不晓事,朕已经教训过他了,元辅稍安。” 不管是不是,反正他这么说了,那就只能是通政司不懂事了。 张居正闻言点了点头。 他也就是表明态度,点明正常的流程。 毕竟这奏报上的事,不好宣之于众,有所隐瞒实属正常,至少没瞒着他张居正。 张居正合上奏报,斟酌了片刻,才道:“李春芳说的事,陛下有决意了?” 皇帝是要内阁配合,还是有意跟他商量,不同的选择,张居正拿出的态度自然也不一样。 朱翊钧摇了摇头:“朕不通政事,正要问过元辅的意思。” “不过……有此战果,朕倒是倾向于鸣金收兵。” 如今是中枢表了决心,南直隶部分人有所退让。 但要说这些人全部引颈就戮,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若是这次谈崩,之后恐怕就难以收场了。 到目前为止,南直隶的反扑都还只是浅尝辄止,真正撕破脸的话,可不是这么简单。 届时恐怕就是漕粮一粒不能入京、松江府的倭寇再度烧杀抢掠、士绅百姓杀官示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非是中枢的乡党、南直隶的高官,代表了南直隶。 而是基于民间广泛的诉求,才有了这些官吏代表南直隶的土壤。 所谓的广泛,包括了商人、地主、农夫、小吏、低品阶的官员等等等。 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广泛诉求,所谓的高官们,才可以代表一地。 并不是说,把这些头头脑脑杀光,南直隶的就太平了。 就像唐朝的安禄山,存在的土壤,正是在于河北广泛的诉求。 哪怕将其擒杀,也并不妨碍河北再推出别的代言人,搅动个数十年。 如今朱翊钧若是狠下心,把南直隶高官勋贵都犁一遍,非但无济于事,还要将税基打烂了,那眨眼之间就得天下糜烂。 是故,既然这些人代言人低头了,该谈就得谈了。 各自让一让,相忍为国嘛。 前世税改,不也得让朱家人去南方慢慢谈吗? 理就是这个理。 所以朱翊钧从未想过将这些所谓的代言人杀个精光,就能拿捏南直隶了。 只不过是徐阶不按套路出牌,逼得他不得不拿出决心给这些人看罢了。 如今既然给出了心理价位之上的筹码,那也不是不能给这些人一个体面。 这趟去,是搞钱的。 如今钱搞到手,就没必要节外生枝了。 张居正不置可否,又追问道:“那李春芳提出的条件呢?” 朱翊钧看向张居正,征询道:“朕不了解李春芳,元辅不妨说说你的看法?” 他以问代答,想听张居正的意见。 张居正也不避讳,重重道:“李春芳不老实,他这是在试探!” 朱翊钧一怔。 他身子前倾,疑惑道:“试探?” 张居正点了点头:“他在试探,经此一事后,陛下的处境……” “有没有遭到内阁的警惕,有没有受到两宫的不满,有没有因此,造成君臣离心!” 朱翊钧本是皱眉沉思。 听罢张居正的话,突然灵光一现。 他一拍大腿:“难怪他要送孙女进宫!” 张居正投来赞许地眼光,果然是一点就透。 他接着说道:“但凡陛下此次,受到的怨望过深。”“朝臣和两宫反对之下,就不可能允他的孙女进宫。” “他想看看,大家会不会……惧怕陛下过早亲政!” 朱翊钧默然。 按照他方才的想法,最多以为是李春芳滑跪过快。 如今被点醒,不得不感慨一声,这些人,简直都快成精了! 送孙女入宫,其实就是提前完成了选秀这一道程序。 此事对皇帝而言,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只要皇帝身边的支持够多,随时都能纳入后宫。 而皇帝的大婚,却有着重大的意义——成婚,基本上就意味着亲政! 李春芳这是故意给皇帝递枕头,来试探朝官和两宫的反应,进而判断中枢的局势。 如若他孙女送不进宫,说明众人面上服从,一旦涉及到根本,却还是恐惧、反对着皇帝。 这种情况下,既不用变成外戚,也可以针对局势,及时调节对中枢的策略。 而所谓的拆分南直隶,就会变成缓兵之计。 相反,若是两宫欣然,朝臣竟同,顺利地将孙女送进了宫。 那就说明,皇帝冲龄践祚,就已然把握住了大局,同时在此次事件当中,并没有遭受太多的怨望。 如此,李春芳自然是顺理成章地滑跪,转型成为外戚,再赌百年富贵。 那么所谓的拆分南直隶,则会是甘做马前卒,替皇帝分忧。 偏偏这种首鼠两端,还没办法苛责他——都送孙女进宫了,这种表态还不够吗? 果真是聪明人啊。 朱翊钧顺着张居正的话说下去:“所以,无论是做给外人看的,还是给自己人安心,这秀女,朕都不得不收?” 张居正既然点破了这一点,就说明至少他没有忌惮自己亲政。 好首辅啊。 不过……女大三,总感觉怪怪的,嗯,还是幼女,更怪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哪怕陛下只是单纯不想接受李春芳的好意,外人恐怕也会怀疑是不是受到了什么阻力。” 稳定压倒一切。 为了让不清楚局势的各省府一个明确的象征,这事确实不应该拒绝。 朱翊钧无奈地摇摇头,被李春芳摆了一道就算了。 问题是,要是奇丑无比,该如何是好? 张居正仿佛看穿了皇帝的想法,贴心宽慰道:“陛下放心,在我朝,要是没官相的话,是做不到李春芳那个位置的。” 朱翊钧听懂了张居正的意思。 无非就是皇帝看脸,太丑了压根做不到廷臣的位置上。 所以后代都不会太丑。 朱翊钧勉强说服自己信了,生无可恋地摆摆手,示意可以接受。 他略过了此事,继续说道:“那李春芳首倡的拆分南直隶之事,元辅怎么看?” 张居正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臣以为,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李春芳是谈条件,自然把事情往好了说。 但站在张居正这个位置,一眼就能看出美化过甚了。 他补充道:“再是划个巡抚出来分税,也还是得走漕运。” “问题便在于,两淮如今卡在南直隶手上,不是随便划一个布政司就能解决的。” “就怕,引起反弹,反而会坏了税。” “况且,所谓的十年之功,不免有些夸大其词。” 国朝二百年成例,已经深入骨髓了,根本不是十年就能做成的。 朱翊钧听了张居正的话,也颔首认同:“朕也是这般顾虑。” “李春芳心不诚。” 果然还是明白人多,张居正一看就明白其人有些夸大其词。 要真是将拆分南直隶这件事,摆到台面上,必然要引起轩然大波——甚至于,李春芳未尝没有警告的意思。 南直隶并非没有积极的一面。 南京六部拥有相当大一部分职权。 南方诸省的低级官吏,一应考核、任免、升迁,都是南直隶吏部直接为之。 这极大提高了行政效率。 南直隶兵部历史上多次直接发兵平叛,而户部更是可以直接截留江南的赋税,自行调用配合兵部。 北方用兵的时候,南方也向来是坚实的武力后盾。 也很难说这些人除了私心,就不顾国家。 如今的公文当中,都还充斥着“南京国本”这类话语,乃是无可争议的另一中枢。 这些都是南直隶合法性的来源——正统中枢、有着积极的行政与军事意义、天下泰半的赋税作为后盾等等等等。 更别提暗地里地主乡贤,文人世家相互抱团,树大根深。 杀官造反,再来一个《五人墓碑记》盖棺定论,又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如今倭寇在松江府外蠢蠢欲动,就是明证。 正面反面,明里暗里,南直隶都有着一个不容小觑的想象共同体,想拆分不可能那么简单。 后世的建奴在江南杀了这么多人,最后想拆分南直隶都要旷日持久。 这种事,不是李春芳嘴巴一张就能办到的。 张居正看向皇帝,开口说道:“陛下,臣以为,此事至少要开了海运之后,才能置巡抚于凤阳府等七府。” 两淮卡着脖子,说话始终不够硬气。 如今交了春,工部和王宗沐,开始了第二次近海海运的尝试。 只要中枢有这个心力,成事也是早晚而已,不必急于一时,跟南直隶现在撕破脸抢夺七府税源。 朱翊钧点了点头,认可了张居正的话。 而后,他却话锋一转:“不过,李春芳之议,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张居正心中一动,迟疑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翊钧突然站起身,伸手拿出纸笔,着手绘画南直隶的地图。 还不忘朝一旁的张宏吩咐道:“往后在正殿画一副疆域图挂着。” 吩咐完,便继续低头手绘。 他三下五除二,将南直隶十四府画了出来,伸手请张居正上前来看。 “巡抚加户部尚书有些太过明显,行事也操之过急。” “不过元辅方才说漕运,倒是点醒了朕。” “把操江御史和操江提督,拿回中枢!” 张居正侧过身子,看着皇帝在草草绘成的地图上笔画,露出恍然之色。 所谓提督操江,就是领江防,操练兵卒之事。 一文一武。 如今武正是由,掌南京右军都督府事,永康侯徐乔松,提督南京操江兼管巡江掌府事。 文则是由,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张卤,提督操江,兼管巡江。 如今皇帝是想先从江防下手。 张居正顺着皇帝的想法,出声问道:“加巡抚?” 二人对视一眼。 朱翊钧指着凤阳七府:“操江提督,兼巡抚凤、安、徽、宁、池、太、广,改驻安庆!” 这是已经见过成效的故智,他自是拿来就用。 不比加户部尚书,操江提督收归中枢则要温和得多。 其一,前者是直接抢夺税源,后者却是兵权。 中枢对军权改制,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其二,前者突兀地加上一个户部尚书,谁都会深思,但后者,本就是一个成熟的系统。 改了驻地和加了职权,也不算太敏感。 其三,操江提督,本就在勋贵手中。 与浑然一体的文臣不同,勋贵相对而言骨头软,听话——否则也不会只有怀宁侯跟魏国公坐以待毙了。 再者说,让依附于南直隶的操江体系,重新回到中枢的调度下,很难说那位永康侯徐乔松会不乐意。 总而言之,这要比李春芳直接抢夺税源,要更加润物细无声一些。 张居正思忖片刻,也伸手在图上一指:“那么钱粮,就得直接从漕运衙门截留。” 至此,便将将内水水路的兵权,直接收归了中枢。 漕运总督按住京杭运河。 操江提督镇守长江。 朱翊钧嗯了一声:“那就如此罢,告诉李春芳,如果能促成此事,南直隶的事,就结了!” 至于往后……就得等操江提督的事稳定下来再说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后退几步,行了一礼。 这是内阁也认下此事的意思。 他正要离开之际,突然想起一事,又默默停下了脚步。 张居正抬头看向皇帝:“陛下,此次海御史能带回来多少银两?” 朱翊钧闻言,振奋道:“听闻有十万两之巨!” 张居正一愣,旋即意识到皇帝在开玩笑。 他叹了口气,又挪步走了回去,就这么静静看着皇帝。 朱翊钧笑了笑:“叫上户部王尚书来,分一分,议一议。” (本章完) 82.第81章 坐地分银,时诎举赢 第81章 坐地分银,时诎举赢 海瑞此次南下,搜刮的现银并没有如朱翊钧想象的多——一个盐商几十万两的盛况,多少有些痴人说梦了。 主要还是在于,这些盐商只能算个手套,大头都送上去了,很难说能留下多少。 相比之下,盐商反而没有那些转运司判官、盐课大使、副使出货出得多。 大小盐商,加起来,现银、珠宝、字画林林总总加起来,六十余万两。 一应官吏,杀了近百人,却抄出了一百三十万两! 耸人听闻! 果然,什么富甲一方的商贾,都比不上三年清知府。 这还只是见到李春芳之前的数目。 若是再加上李春芳承诺的大盐商,以及户部卡的部分粮税,再加上都御史徐栻,应天府府尹朱纲、兵部侍郎冀炼、泰州知府等十余名大员的家底,恐怕还能再凑个近三百万两。 合起来就是五百万两! 隆庆五年,国库一年的收入也才三百万,这就是一趟顶得上近两年的功夫。 不止这些,还有往后每年要多出的数十万引盐、三成的茶课、让出来的粮税。 每年至少都得多出数百万两。 收获如此之丰,朱翊钧都忍不住想每年都来这么一遭。 除了盐政,还有马市、市舶司、边防、空饷、粮税、茶课……掰着手指头吃个十年都清不干净。 无论如何,有了这么些钱,总算是能大展拳脚了! 先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在政事上辗转腾挪,往后便不同了。 只要有了这些银两,他就能效仿武宗皇帝,触及军权! 批判的武器,替代不了武器的批判。 想要玉宇澄清万里埃,总得奋起千钧棒才行。 顾寰久置京营,按兵不动,就是在等着钱粮。 只有将京营捏成一块,他才有资格去碰一碰晋党,摇一摇东南! …… 户部尚书王国光气喘吁吁地来到了承光殿,额头的大汗多少有些失仪,可见来得是真的急。 没办法,这可是五百万两现银! 国库如今实在各项银,折算下来,也不过这个数目。 作为户部尚书要是这都不着急,基本也该离开这个位置了。 王国光在承光殿外接过太监递过的手巾,稍微擦拭了一下汗水,又整了整衣冠,这才步入殿中。 方一进殿,就看到皇帝、首辅、司礼监掌印,各自拿着纸笔写写画画。 王国光多看了两眼,才收敛心神,上前见礼:“陛下。” 朱翊钧略微抬头,颔首示意他坐。 而后暂且没空理会王国光,只跟张居正争辩道:“元辅,前次为安抚各军,内帑可是借了整整一百万两出来!” “为此,朕的母后数次数落朕,说那是朕与潞王大婚的老底,险些母子不和!” “元辅,这钱,合当先还了内帑再分吧?” 此前,得知新帝登基,官兵们鼓噪起来,向朝廷要拖欠的粮饷。 为了平息这次的事端,太仓库出了三十万两,太仆寺库抽了三十万两,节慎库出了二十万两,而内帑,则是出了一百万。 这事,自然是现在分钱的筹码。 张居正恭敬道:“陛下,此事内廷出了一百万,外朝出了八十万,合当还内帑二十万。” 朱翊钧语重心长:“元辅,不是这么算的,官兵鼓噪起来,那是因为欠饷,都是往年旧账,这可跟内帑关系不大。” 张居正恍然,附和道:“也是,旧账确实不应该算在内帑,不过……” 他看向王国光:“王尚书,我记得此前穆庙问户部借了好几次,户部还有旧账吗?” 朱翊钧一噎。 见王国光就要答话,他连忙打断。 他摆摆手:“好了,宫中府中,俱为一体,说这些就见外了。” “那还是按规矩分吧,锦衣卫抄出来的归内帑,府衙抄出来的归外朝,倒是多出来的粮税,大家平均分分。” 这话稀奇,这次抄家,还没见锦衣卫之外的人,插手过抄家。 张居正摇摇头:“陛下,这些虽说是家财,实则都是贪墨的盐税。” “臣的意思,不妨按照盐税入京,七成归入户部,其他的太仆寺库跟内帑均分。” 两人连番拉扯,僵持不下。 王国光看了半晌,忍不住插话道:“陛下,元辅,国事为重,不妨先把需要银钱的地方平了,再论其他?” 照这个扯皮方式,就别想争出个结果了。 王国光当即拿出靠谱的说法。 二人听了王国光这话,停下了争论。 而后沉吟片刻,双双勉强点头。 朱翊钧率先开口:“以考核为准,把各级官员欠的俸禄,先补发一部分吧。” “如今两京一省欠的先发了,别处各省的,也得先留出来。” “今年该发的绩效,得留给内帑。” “算下来,约莫一共九十万两。” 澄清吏治,不钱也不行,毕竟没钱会把人逼成鬼。 发了钱,才好配合雷霆手段。 张居正直接同意:“圣明无过陛下。” 倒不是二人分赃不均,只是对银两的用途,各有看法,不过用在考成法身上,却没什么分歧。 只不过这嘴巴一张,就是九十万两扔出去了。 张宏在旁边提起笔,写下俸禄二字,旁边注着五百万,扣除九十万,余四百一十万。 张居正继续说道:“陛下,再试点两季,到了八月,就满一年了。” “臣请在湖广、山东、河南、陕西等省,试行考成法。” 朱翊钧看了张居正一眼,知道这是想尽快开始度田。 他想了想,缓缓点头:“朕不通政事,卿跟内阁、廷臣商议就好。” “不过……届时还是要将不足、缺陷,都好生梳理一遍,拿个完善些的章程出来才是。” 涉及到这种具体的事物,他是不会干涉的。 只把握大方向就好。 张居正躬身应是。 二人说罢,王国光急不可耐开口道:“陛下,漕运衙门的漕粮入京了,共二百七十一万零一千五百零一石一斗。” “比往年少了四十万石,比照应入仓场,也少了二十九万石。” “能否开恩,在京城周边百姓手里购入部分?” 这部分缺失,有漕运沉船导致的,也有王宗沐抽了一部分拿去跑海运。 这都是边镇的粮饷,反正这部分得补平。 周边百姓,其实就是周边大户,毕竟京城这边免税的人,实在太多了。 朱翊钧跟张居正对视了一眼。 这个账自然得认下,不能有好处拿,有亏损不认。 朱翊钧想了想,朝王国光道:“按市价八成吧,账还是得从户部走一圈。” 户部要入库的,都是杂粮,带壳的稻混杂小麦。 具体一石杂粮食多少钱是没有定数的,有时候二钱,有时候一两二。 但如今只有小灾小难,还不算太贵,京边是七钱一石。 按八成的价买,就是十六万两。 张宏在旁边拿起笔写下粮银二字,又估了一下,再用四百一十万,扣除十六万,也就还剩三百九十四万。 王国光自然没有二话,连忙谢恩。 但他却没有立刻退下,反而又开口道:“陛下,今年的宗藩禄粮,又涨了一大截,内帑要的银两又多了十余万……” 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只能把名目列出来,要多少是多少。 但朱翊钧这可不能依他。 他一口回绝道:“王尚书自己先前说过,将急用钱的地方平账,宗藩禄粮自有成例,哪里放在现在说。” 虽然朱翊钧知道王国光说得有道理,内帑以此拿走的银钱逐年增多,都是以宗藩禄粮增加的名头。 皇室开支数百万,但真用于内廷的数目,跟宗藩禄粮比起来,那就是三七开。 吞金兽! 可知道归知道,他如今也没办法,刚登基不久,动宗室实在不是时候。 他语气坚定,不给王国光商量的余地。 王国光见状,只能闭上嘴。 接着,张居正又接过话头:“陛下,两广、宁夏、宣大的军费,还有七十万两的缺口,已经上奏催兵部好几次了。” 边镇所需,自然是如今最急的名目。朱翊钧摇摇头:“两广和宁夏的朕知道,不过宣大……” 他实在不想再让宣大吸血。 话到嘴边又顿住了。 毕竟他还真不知道,这些人是巧立名目,还是真缺钱。 万一是后者呢? 朱翊钧想了想,还是摆摆手妥协:“那就如此罢,三地一共七十万。” 张宏在纸面上,又写下边镇二字,三百九十四万,扣除七十万,也就只剩三百二十四万。 朱翊钧没心情计算这些。 他如今的直观感受就是,宣大实在太能要钱了! 昨天是“马匹料草,除正支外,每岁马加给一个月,以资餧养”。 今天就要“宣府镇客兵银。” 明天则是“修筑边堡城墩工竣”。 每次三万八万的,多是不多,但实在太频繁了。 隆庆五年边镇用银四百二十万九千一百九十二两六钱二分,宣大就占三成! 反倒是过粮九十四万六千九百八十六石五斗七升,只占一成半。 不知道的,还以为不吃粮食只吃银两。 想到这里,朱翊钧开口问道:“王崇古怎么还不进京?” 去年给他升为兵部尚书,他以鞑靼逡巡犯边为由,请求暂缓入京。 中枢自然是好言相劝,让他年后务必入京赴职。 这都二月十七了,还没缓完? 四百里走出了三千里的感觉。 张居正见皇帝有些动怒,不由劝道:“应当是快了,前日杨阁老已经疏请致仕了。” 杨博如今的内阁之位,是给张四维占的。 皇帝和首辅明着说不愿意见到晋党占据内阁、兵部、礼部三个席位了。 王崇古要进京,杨博就得致仕。 反过来说,杨博既然请了,那么王崇古也该入京了。 朱翊钧还是闷闷道:“布置后手布置了半年,一副朕要给他骗进京杀了的样子。” 张居正古怪地看了皇帝一眼,没好意思反驳。 倒是提起另一事:“陛下,宣大总督,倒是该有人接任了。” 朱翊钧看向张居正:“元辅可有举荐?” 跟他利益一致的事情,他都会尊重内阁推上来的人。 宣大的事,自然也信得过张居正。 张居正沉吟片刻:“复起,前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协理京营戎政,谭纶如何?” 朱翊钧沉吟不语。 此人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进士出身,却是久经实战的将才。 论起文臣统帅之能,戚继光、刘显、俞大猷都在他麾下受过指挥,不同程度被此人举荐提拔。 论起武将实战之绩,则有巡抚福建时的平海卫大捷,斩敌过万,平息了福建倭患。 论起大臣履历之资,有巡抚四川、总督两广、蓟辽总督,南北中枢,几乎都任过职。 所谓“历兵间三十年,计首功二万一千五百有奇,亦一时干城矣”,实打实的战绩在前,乃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将星能臣。 不过,能人是能人,就是身体不太好啊。 朱翊钧关切道:“朕听闻谭二华身体有固疾?” 不知道为何,这个时代肺病尤其多。 张居正父亲、朱希忠、谭纶,都是如此。 当初谭纶肺病犯了,上朝时屡屡咳嗽有痰,被言官弹劾失仪,这才告老还乡。 如今还让人去宣大,就怕病故了。 张居正斟酌道:“只是用其声望震慑宣大与鞑靼,应当不会短兵相接。” 朱翊钧想想还是认可了此事。 末了,嘱咐一句:“先问问吧,若是身体实在吃不消,也别强求,都是国士,应该有个好结果。” 张居正默然,拱手称是。 朱翊钧稍微坐起身子,看向张居正:“元辅,两广、宁夏、宣大三地补了七十万,朕无话可说,但是……” “京营的饷银也得发!” 张居正顿了顿,解释道:“此事,恐怕还得问过兵部。” 有些营卫不发饷银是没钱,但有些营卫不发,就是故意而为之了。 并不是所有官吏,都希望皇帝有一支直属自己的强军。 朱翊钧自然明白此事。 正因为明白,他才在叫回顾寰之后,一直没有动作。 此时发得出饷,才敢将这事提上日程。 他诚恳道:“兵部的那边,等王崇古进京再说,现在,朕要一百五十万两饷银!” 张居正没什么反应,倒是一旁的王国光跟张宏,都不禁心头一跳。 两广、宁夏、宣大三地才要了七十万走,一个京营竟然就要一百五十万两。 别是,想扩军吧!? 朱翊钧自然知道几人想在什么。 不等张居正开口,他开口解释道:“除了军饷之外,也有工匠、火器、赏银之用,并非是信口开河。” 张居正面无表情,思虑了片刻,开口道:“陛下,拢共就五百万,一百五十万有些多了。” “其他的光禄寺库、太仆寺库、节慎库等,都还差着帐。” “尤其是工部的节慎库,这半年来,又是陵寝,又是黄河,陛下此前还让朱尚书造船。” “陛下……体谅一下。” 他知道皇帝是想整备京营,工匠火器什么的,他也不计较详细。 但银钱就这么多,还是要体谅一下没上桌的礼部、户部的。 王国光也开口道:“陛下,去岁宁夏、陕西地龙翻身,赈济银是从地方府库调的,也还差着。” 朱翊钧无奈,缺钱的地方怎么这么多呢。 造船这事,确实也不该省,太仆寺差着马价银和客兵银他也知道。 赈灾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一百二十万罢,真不能再少了,元辅。” 见皇帝让步,张居正下拜请罪。 朱翊钧随手招了招,示意无妨。 张宏则在旁边默默记下了京营二字,三百二十四万,扣除一百二十万,还剩二百零四万。 末了,见皇帝与户部没有再提别的名目,便由记了一笔“余二百零四万,内帑、太仓库、光禄寺库、太仆寺库、节慎库等,待廷议议定如何分配”。 张居正看着有些委屈的皇帝,忍不住劝道:“陛下,这才刚刚改元,就平了盐政,往后每年多出百万两,就不会这般窘迫了。” “陛下万寿无疆,不必急于一时。” 这是说,你还小,好日子还在后头。 朱翊钧点了点头,算是听进去了。 但他想了想,又着重强调了一句:“不过这银两,不能再越过总督,擅自分发了。” 此前彰武伯是个废的,有时候京营发完饷了,都还得下属告诉才知道。 如今他换了顾寰上位,这个口子却是不能再开了。 对于士兵而言,谁发饷银,谁说话就算数。 越过京营总督发饷,这种,实在有些太过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应下了此事。 见皇帝还是有些不放心,不由看向皇帝,认真道:“陛下,若是心有疑虑,不妨……亲自阅兵!” (本章完) 83.第82章 破屋朽梁,博采众长 第82章 破屋朽梁,博采众长 亲自阅兵……朱翊钧陷入了沉思。 张居正有这想法倒是不奇怪。 这位首辅,在武备方面,是实打实的激进派。 在边患上,虽然会根据形式,主动提出封贡、羁縻之策,但心中却想的是“目前守御似亦略备矣……然臣以为,虏如禽兽然,不一创之,其患不止……”——如今虽然防守有余,但若是不将贼虏打痛,边患便无法停止! 而面对现实问题“吾兵不多,食不足,将帅不得其人”,张居正则是认为“此三者皆不足患也”。 最根本的问题还是在于皇帝的决心。 只要皇帝能“赫然奋发,先定圣志”,那别的问题,都能通过抽丝剥茧的治理,逐步改善。 至于阅兵之说,就更不奇怪了。 因为,这是旧事重提。 彼时,张居正曾经在《陈六事疏》中,就跟先帝请求过“今京城内外,守备单弱……每岁或间岁季冬农隙之时,恭请圣驾亲临校阅”。 张居正并不忌惮皇帝染指兵权,甚至为了饬武备,主动请求皇帝亲临校阅。 只凭这一点,就足见赤诚。 张居正静静等候着皇帝的答复。 殿内一时没了声响。 过了良久。 朱翊钧才缓缓摇了摇头:“此事,等季冬农隙之时再议吧。” 他如今不过一米四出头。 这么个小布丁,想校阅十万大军,反而会消除掉某些兵卒的滤镜,适得其反。 这些大臣,对他恭敬有加,那是因为可以从经筵、奏对之中,看到他的心性决断。 但若是大阅,众皆远观,却是只会以貌取人。 当然,这也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京营太烂了,以至于甚至都没有收买人心、提振士气的必要。 自从嘉靖二十九年七月,鞑靼兵临京畿的时候,京营腐烂的内里,就赤裸裸地展示在所有人眼前。 面对外敌叩京,营伍不及五六万人、驱出城门,皆流涕不敢前,诸将领亦相顾变色。 而后紧守营门,任由鞑靼肆掠京城周边八日。 要问为什么这么烂? 自然是兵也烂,将也烂。 世宗在此事之后,怒不可遏,下令整饬京营。 时摄兵部的王邦瑞奏言说,“据籍,见在者止十四万有奇……而在营操练者,又不过五六万人而已。户部支粮则有,兵部调遣则无”。 账面上十四万人,实际上只有五六万。 要钱粮的时候十四万满额,要出兵打仗了,人反正是没有的。 至于王邦瑞说“差风力科道六员,通查十二团营”的奏请,也没来得及实施,人就被罢官了。 具体多少人,谁也不知道。 吃空饷吃到这个份上,哪里还有什么战斗力? 彼时世宗改制京营,意图定制将正兵扩为十二万,备兵扩为十四万,共计二十六万。 严嵩则说“今正兵尚不足,况备兵乎?”,直接说没有可行性。 世宗无奈,收回了京营二十六万大军的宏伟蓝图。 次年完成改制,丰城侯李熙上奏言“今京营正、备兵止十二万计”。 这就是新京营的定额,十二万人。 靠着这次增设选锋、标兵、壮丁的名义,扩大至12万余人,借机清查了一番差占、冒饷等问题。 得出了,京营其中实际可用之兵仅四万人,的结论。 一直到嘉靖三十八年,世宗皇帝与镇远侯顾寰才将兵丁,真正扩充到了九万人——京营三十个小营,“听征官军每枝(小营)三千”。 但随着世宗撒手,顾寰调离,隆庆年间的京营再度回到了兵部的控制下。 此时具体有多少可用之兵,已经不甚清楚了。 除开兵丁的员额,还有将领的无能,也是京营腐朽的重要原因。 倒不是说明朝的将领是废物,而是说,在如今的定制下,京营天然有筛选留下废物的功能。 其一,京营勋臣、京卫武官结党排外。 京营起初有定制,只从勋贵中挑选,经年累月之下,形成了一种内部杂交的模式。 十几家勋贵的基数,能出几个有能耐的人?结论自然不言而喻。 为此,隆庆元年十月,中枢违背祖制,召福建总兵戚继光协理戎政。 然而“台省议论不一,而且部持两端”。 直白来说,就是阻力过大,不得已,只能改为神机营副将。 不过即便是副将,也只干了三个月就调离了——只因戚继光上奏称京营士卒,率皆豪贵寄养,难以管束。 其二,是武官正俸不高。 如宣府、大同总兵有上百顷养廉田,每年可得数千银两。 但京营没有这个待遇。 故京营“禄最薄”,却应酬答礼“诸费复夥”。 其三,则是京营立功升迁的机会极少。 隆庆元年以后,边将三年防御无过的可加升职衔。 此后,京营欲“照边将例”加秩,被兵部以“利害劳逸,相去甚远”为由否决。 因此,逐渐形成武官“重外轻内,以京营为冷局”的局面,“将官一入此地,如同弃置”。 边将若被兵部选入京营,常请督抚“咨留及托故规避”。 在营之“号头、中军、千把总等官百方营干,谋求外升;新升京营副将等官祈留外任,不肯内转”。 边将不愿调入京营,勉强调入又不安于位。 兵部有识之士众多,便想了个法子——索性“猥以处劣转者,如云某考中下,转京营;又云某不堪外用,处京营”。 简单来说,就是不合格的就调入京营,作为武将的惩罚。 京营成了“懦劣者入营备员,冀望躐等”之所,那么军士训练的废弛就可想而知了。 总而言之,京营如今已经实在烂透了。 这些都是基础病,不是朱翊钧阅兵振奋士气,就能有救的。 与其大张旗鼓,引人注意,不妨等有了成效之后,再来一场校阅。 张居正见皇帝神色,知道他心有定计,也不作多余劝说——皇帝对京营可比先帝上心多了,不必太过催促。 他沉吟片刻,提醒道:“陛下,若是想整饬京营,最好还是过问兵部后再说。” 此前调顾寰总督京营,就是按着兵部脑袋同意的。 好在此后顾寰没有太过争夺权责,才平息兵部的不满。 如今若是有大动作,兵部这边恐怕又要沸反盈天。 这是在提醒皇帝,能商量着办最好。 朱翊钧点了点头:“元辅老成持重之言,朕省得。” 朝廷与鞑靼右翼议和后,宣府以西七镇相对安定,但是,蓟镇及辽东仍要严防左翼诸部,京师的压力只是有所减轻。 若是跟兵部闹得太过不愉快,就怕坏了大局。 几人又商议了一番别的事情,张居正与王国光才行礼告退。 朱翊钧起身礼送,突然想起一事。 他叫住了已经走到殿外的张居正,快步上前,说是要相送一段。 走出承光殿,朱翊钧领头相送,才开口道:“元辅,还有一笔钱,朕先前忘了说。” 张居正脸色一黑。 转头跟王国光对视一眼,都露出无奈的神色。 朱翊钧无视二人表情,严肃道:“是为此后度田准备的。” 这话自然不敏感。 张居正任首辅之后,要做的事几乎明晃晃摆在百官面前了,就是为了吸引有识之士聚集起来。 度田,虽然要等考成法后,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是迟早的事。 听到皇帝的话,张居正愣了愣,旋即露出感慨的神色,皇帝要钱的名目,可比先帝正经多了。 王国光则是投来关切的目光。 朱翊钧抛出一个问题:“元辅,清丈田亩,是地方自为,还是中枢遣人配合地方?” 说是配合,其实就是监察,复丈。 张居正一听是正经事,倒是收敛了神色。 想了想,认真答道:“自然是户部派遣各个清吏司配合地方。”要是地方上报多少就是多少,那还有什么清丈的意义? 朱翊钧点了点头,看向王国光:“王尚书,清吏司的官吏,全数通数算吗?” 王国光苦笑:“陛下,科举已经足够耗费心力了,分神数算的官员,着实不多。” “倒是吏员,大半都是精通的。” 话音刚落,张居正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他迟疑道:“陛下的意思是,要再教授一批,精通数算的官吏?” 朱翊钧摇了摇头,笑道:“不止是官吏,内臣、锦衣卫也得培育一部分出来,度田这种事,多几双眼睛是好事。” 旋即,他摆了摆手:“先不说为此需要多少银子,朕带二位卿去看样好东西!” 张居正摇了摇头:“陛下,内阁还有几场事情要议,臣今日当真是无暇了。” 朱翊钧撇撇嘴,也不强留他,示意他可以先回内阁。 等张居正离去后,朱翊钧朝王国光说道:“王尚书稍等,容朕更个衣,咱们去新学府。” …… 新学府就位于东华门外的太庙旁,毗邻着国子监。 当然,规模自然就小了很多。 比起占地三十亩,三进院落的国子监而言,新学府连一半都不到。 年前朱衡说十一月完工,但后来朱翊钧又筹措了一些银两,扩了些地,增至十亩,让朱尚书又忙乎了两个月。 直到上月底才完工。 朱翊钧跟两宫打好招呼,换上常服,这才跟王国光一路出了东华门。 东厂跟锦衣卫提前在沿途与新学府暗中把守,以策安全。 朱翊钧让随行的侍从跟远些,与王国光边走边说。 王国光好奇道:“陛下,这新学府,怎么还没取个名?” 按理来说竣工前就该起好名字,否则都不好挂上匾额。 但直到现在,皇帝还是一口一个新学府。 朱翊钧笑道:“朕一时未想到合适的。” 以他本心来说,名这个东西,最好还是赋予其意义最好。 但他现在若是生搬硬造一个科学院之类的名头,就失了这层内含,反而不美。 还不如等着合适的机会,出现一个合适的名字。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随便聊着,不一会,就来到了新学府。 学府大门坐北朝南,面阔三间。 四根漆雕实木,撑起了门面。 头顶匾额、左右楹联都空空如也,难免显得寒酸。 门外东西各建有砖砌的影壁,壁上各书“求真”、“问道”的字样。 朱翊钧踩着青色的石砖,看着门前两颗小树苗,忍不住摇头:“朱尚书还真是该省的地方省。” 他伸手抚了抚树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长成参天大树。” 扔下一句,便领着王国光往里走。 此时蒋克谦领先两步,警示四周。 “陛下!”恰在此时,副山长李幼滋一脸惊慌地迎了出来。 朱翊钧示意他不必行礼,开门见山:“程大位呢?” 李幼滋连忙道:“陛下,程大位正在与学生们授课,臣这就去叫他。” 朱翊钧叫住了他:“不必了,朕过去罢,正好听听。” 皇帝要多走几步路,众人自然只有跟着。 这时候王国光才有暇跟李幼滋寒暄:“李少卿怎么没在大理寺坐班?” 大理寺右少卿陈栋去了南直隶,按理来说正是分身乏术的时候,结果左少卿反而还有暇跑来新学府。 李幼滋朝皇城放向拱了拱手:“慈圣皇太后托付我,潞王与永宁公主出宫时,稍微照看一番,忝为副山长,责无旁贷。” 朱翊钧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朕的弟、妹今日上课?” 潞王朱翊镠、永宁公主朱尧媖也到了启蒙的年纪。 此后便请了先生,入宫授课。 随后朱翊钧又提议,让两位弟弟妹妹可以到新学府听听课。 本身女子不便出阁听课,但如今新学府刚开,还未开始招生,并不混杂,相对安全,再则李太后平民出身,相对没那么死板,也抱着赞同的态度。 帝后开恩,外人奏了两次没动静,也就没人再理会此事。 李幼滋连忙低头回话:“学府每逢三六九授课,潞王与公主逢三则出宫上课。” 朱翊钧点点头。 授课的地方,在学府正中的大殿内。 大殿四周建有围廊,围廊外面池水环绕,殿为重檐四角攒尖顶,覆黄琉璃瓦。 朱翊钧上下打量了一眼,环境还不错,看来工部没有贪墨太多。 他侧过身子,听着里面的动静。 一行人跟着皇帝,有样学样,竖起耳朵。 只听里面传来动静。 “所以,将五十六两银,分成七分,便是五十六除以七,为多少?” “为八!” “八!” 简单的问题,引来一阵抢答。 朱翊钧还在里面听到了李诚铭的声音。 如今新学府的学员,跟京卫武学差不多,勋贵们揣摩圣意,送进来的半大小子。 拢共也就一百人,错开不同的班,每天来个十几人就不错了。 王国光倒是朝李幼滋投去征询的目光,似乎在说,这么简单,也值得开个新学府? 李幼滋哪里懂这些,只好假装没看见。 众人又等了一会,里面的声音才渐渐停歇。 蒋克谦推开门,先进去清场,免得人群一涌而出,惊扰了圣驾。 门被推开的时候,王国光看到学堂中央,悬挂着一块打磨过的石头,上面是木炭书写的痕迹。 其上一堆稀奇古怪的符号,看得他一脸迷惑。 这时候知道皇帝来了,没资格的,都从侧门被赶了出去。 只有朱翊镠、朱尧媖还有李诚铭上前行礼。 “大兄皇帝陛下。” “陛下。” 朱翊钧让宫人带潞王一边去玩,自己拉着朱尧媖走进学堂中。 李诚铭见没安排自己,默默跟上。 程大位连忙行礼:“陛下。” 他自从入京以后,便得了皇帝厚遇,留在了新学府教书任事。 平日一般就自行做他的研究,以及皇帝吩咐的事情。 只有方才这一班,都是显贵,才由他出面上课。 朱翊钧点了点头,温和道:“程宾渠不必多礼,听闻书册成稿了?” 这事吩咐下来已经好几个月了,此前出了两册,都不甚满意。 如今估摸着差不多了,干脆叫上户部王国光一同看看, 程大位闻言,告罪一声,转身从教谕桌案上拿起一本书册,振奋道:“还请陛下斧正!” 著书立说这个大饼,没人能拒绝,更何况还是皇帝的承诺。 朱翊钧没去接,笑着摇摇头:“这书我把关的,看了也没甚意义,正应该他人看得懂,才算过关。” 他扭头看向王国光:“王尚书,不妨替朕看看?” 王国光哪里还不知,皇帝带他来看的什么。 他抱着好奇的心态,双手接过书册。 刚一到手里,就看到封面几个大字《数学·启蒙一》。 (本章完) 84.第83章 众楚群咻,多事之秋 第83章 众楚群咻,多事之秋 自李春芳会见海瑞之后,整个南直隶都在等着皇帝的答复。 等待的过程,总是煎熬,对于双方都是如此。 这半月中,松江府倭寇蠢蠢欲动,苏松兵备道慌忙求援。 恰好在松江府公干的左都督朱希孝,请南京守备张鲸援,合议下漕运衙门,权调原任协同漕运参将黄应甲,分守苏松神枢营,请漕运总兵陈王谟,协苏松兵备道,严阵以待。 与此同时,各州府、县乡,不知从哪里开始,逐渐流传起了两京一十三省,历年缴纳的税额。 在得知南直隶税赋占天下六成之时,百姓反应各不相同。 骄傲意满的优越者有之,深感失衡的不平者有之,呼吁减赋的良善者亦有之。 这种事,既不违禁,也不犯法,官府也不好处置。 一时间,“大明是靠南直隶撑起来”的说法,甚嚣尘上。 而钦差们也没闲着。 接连抄办了数起大案。 盐商商会自不必说,几乎一个不拉,全数被海瑞抄家逮拿。 几位大盐商向身后之人求爹告奶,都无济于事。 徐阶更是卖力,亲自督办了徐琨杀人谋逆案、运河漕船倾覆案、士林伪播文檄案、泰州煽惑愚顽案、淮安凌蔑钦差案……等大小十一案。 主事、知府、御史、给事中、侍郎宛如下饺子被缉拿,就等着押送进京。 不允许探视的同时,还不时放出有所牵连的消息。 隔三差五,一惊一乍。 双方张牙舞爪,却又保持着克制。 在这种氛围下,一直到了三月初二,钦差终于再度会见了李春芳。 具体谈论了什么不得而知。 但在接下来几日中,苏松兵备道突然大展神威,在不知名的角落,与来犯倭寇短兵相接。 此前瑟缩不前的守备、都司,身先士卒,亲临战场,将倭寇一举歼灭,还松江府一时安宁。 只可惜由于水流湍急,尸体被冲毁不少,功劳大打折扣。 此外,“大明是靠南直隶撑起来”的说法,也突然之间便偃旗息鼓。 开明乡绅、氏族们奔走疾呼着天下大同,南北一家。 这等格局,直让人从心底升起了敬仰之情。 同时,海瑞抄完了最后几家盐商,将各个转运判官、盐课大使明正典刑后,终于停手。 他会同大理寺少卿陈栋、南直隶刑部侍郎王锡爵,将此次盐政案,结案封档。 不日回京城复命。 无巧不成书,徐阶手上的钦案也一并办完,也将随同回京复命。 离去之前,徐阶感怀于百姓生活不易,嘱托定安伯高拱,将百姓投献的二十七万八千四百三十一亩良田,尽数归还给百姓。 至于谋划暗害官差的次子徐琨,徐阶在大义灭亲后,仍是请求松江府衙,将尸首归还,亲手安葬。 百姓们感恩戴德,无不称颂其,舍小情而怀大义。 在高拱的主持下,众人含泪将归田之事立碑,以铭记徐少湖的功德。 三月初九,河南道御史饶仁侃,抵达南直隶,查刷南京畿道文卷。 同日,南京户部尚书曹邦辅,疏乞致仕。 三月十一,有诏,设盐政衙门于山东承宣布政使司,领六司盐政,着两淮转运司诏至即从。 同日,南京礼部尚书秦鸣雷,疏请致仕。 三月十四,有诏,宣城伯卫国本主谋漕船倾覆,为明罚敕法,以正朝纲,乃诏抚按官勒自尽,爵暂不袭。 是日,左都督朱希孝领北镇抚司出面,督宣城伯遵旨。 翌日,宣城伯府出殡。 三月十七,皇帝、内阁复核七品以上官论死者,无误;羁押者,即日起槛送京师。 升,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张卤,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仍提督操江,兼管巡江。 同时,命掌南京右军都督府事,提督操江兼管巡江掌府事,永康侯徐乔松,入京面圣。 三月十八,徐阶、海瑞、陈栋等一干钦差,归程返京。 同日,前大学士李春芳,听闻仁圣皇太后抚育延庆公主启蒙,特请送孙女入宫侍奉伴学。 四月十八,有诏至南京。 准,南京户部尚书曹邦辅、南京礼部尚书秦鸣雷致仕休养,分别加太子太保、太子太师。 升,南京国子监祭酒万浩为南京礼部尚书,赐例银五两。 改,南京刑部侍郎王锡爵,为南京吏部左侍郎,赐例银二十两,金罗衣一袭。 令,永康侯徐乔松,兼巡抚凤、安、徽、宁、池、太、广,改驻安庆,仍提督操江,即日起赴安庆扎营。 命,掌锦衣卫事,左都督朱希孝,护送前大学士李春芳孙女李白泱入京。 此外,再请定安伯高拱、南直隶各部司,筹备“上海市舶司”,并将前三年海关税额,用以蠲免南直隶各府税款,南京户部自行调度。 …… 四月十三,通州潞河渡。 通州县是京杭大运河的起点,也是天子脚下,西距京城只有四十里。 京畿冲要,地处繁华,往来之人络绎不绝。 钦差大船靠岸,少不得一番围观。 等锦衣卫将无关人等清理一番后,钦差一行才下船。 徐阶推开了想意图搀扶他的近卫,双手负在身后,安步当车缓缓走下船。 静静地等着锦衣卫去找马车,他侧脸看向海瑞:“陛下会怎么处置我?” 海瑞摇了摇头,并不开口。 徐阶叹息:“海刚峰,念在我搭救过你一场,这点无碍律法之事,告诉老夫又何妨?” 他本来也想在拆分南直隶的事情上掺一脚,彰显自己的用处。 结果皇帝比他想象中还要稳重。 竟是一口回绝了李春芳的提议,转而使用最稳妥的方式,徐徐图之。 出乎李春芳意料的同时,也断了他徐阶的用武之地。 也不知道他那好学生,有没有帮他一把。 如今生死操诸人手,还没有半点筹码,怎能不忐忑。 海瑞迎上徐阶的眼神,顿了顿,认真道:“陛下有安排怎么会告知臣下呢?此事我确实不知。” 徐阶知道海瑞不会轻言诓骗,更是无奈。 按理来说,皇帝若是要杀他,那么就不会让他以钦差的身份回京复命,应该槛送京师才对。 况且,他毕竟是前首辅,为了大臣体面,不应该轻易诛戮。 毕竟百官都不想看到,重演夏言之事。 但……身家性命这种事,只能靠猜测,就足够折磨人了。 这些夜里徐阶辗转反侧,短短时间,就苍老了不少。 他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惊惧——皇帝太狠毒了。 徐阶如今在南直隶,已经失去了生存的空间。 同僚乡党记恨于他此前的手段,可以说是人人喊打。 想依赖宗族,却被逼着归还了田亩,遣散了“家人”。 哪怕他最亲近的后代,都在他决定用次子为长子顶罪时,纷纷开始用异样眼光看他。 可以说,他如今从一个谋身的老臣,被活生生逼成了一个纯臣! 面对这种皇帝,他不能确信皇帝传召自己入京,是另有安排,还是想继续炮制他。 他一直在思考着,自己究竟,还有没有生路? 就在徐阶海瑞相顾无言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锦衣卫立刻围拢在几位大员身旁。 顾承光连忙带人上前查看。 不一会,他才匆匆回转。 顾承光面色古怪道:“海御史,前面是鞑靼使者,不知怎么,跟人闹了起来。”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察哈尔部的人。” 海瑞一怔,旋即眉头紧皱。 察哈尔部,就是常称呼的土蛮汗,也就是,如今的蒙古正统大汗部落。 怎么遣使入朝了? 骆思恭年岁还小,没经历过庚戌之乱,不由好奇道:“蒙古人?察哈尔部?” 徐阶也在思忖因由。 他分心解释道:“蒙古诸多万户部族,也不尽是一条心。” “有与我朝亲善的部族,也有与我朝交恶的部族。”“虽然高拱本事平平,但他主持的俺答封贡,却是一件大功,这俺答汗,就是与我朝为善的部族。” “至于土蛮汗,则是与我朝交恶的部族。” “土蛮汗的可汗称为札萨克图汗,此人黄金家族正统,野心勃勃,一心励精图治,制定了《图们汗法典》,又选拔万户,整合勋贵大臣。” “在外,土蛮汗则往东降服海西、建州女真,往南则屡侵我朝蓟、辽等地。” “甚至还屡屡遣使,企图说服俺答汗,背弃盟约,联手侵犯我朝。” “实乃是我朝心腹大患!” 徐阶神情严肃,如数家珍。 语气抑扬顿挫,又带着忌惮与杀气。 这幅凛然之态,说话都不经意间带着森然冷意。 海瑞等人各自对视一眼——这还是众人首次感受到首辅威严! 徐阶恍若未觉,缓缓转过头,看向顾承光:“土蛮汗入京作甚?” 顾承光将方才打听的事,逐一道来:“二月,土蛮汗得知我朝新旧交替,贼心不死,遣人试探。” “三月初,朵颜卫的长昂跟董狐狸,拥兵至喜峰口。” “幸得四镇总督戚继光得知,火速率兵相对。” “双方斗过一场,虽说逼退了董狐狸,但互有伤亡。” “而后董狐狸便提出交换俘虏,以及讨要朝廷封赏之事,戚继光不敢专擅,将人和奏疏都压着送进了京。” 徐阶海瑞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是严肃之色。 二人都是经历过庚戌之乱的,鞑靼在京师周边劫掠八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都不敢对鞑靼掉以轻心。 徐阶还待再问,想了想正欲开口,又突然想起现状,自身难保之下,不由意兴阑珊。 海瑞则是开口追问道:“那前面又是在闹什么?” 顾承光左右看了看,小声道:“鞑靼使者跟入京的王尚书家将,起了冲突,县里不敢拉架,人就越聚越多。” 海瑞一愣:“王之诰?” 那不是刑部尚书,怎么还搞起家将了? 徐阶对此事更为敏锐,他突然插话,惊讶道:“王崇古入京了!?” 顾承光连忙讲话说清楚:“对,是兵部尚书王崇古王尚书。” “王尚书率先进京面圣了,一些家将私兵留在后面,脾气不大好,跟察哈尔部双方又有积怨,恰好遇上,于是便闹起来了。” 徐阶点了点头,了然于胸。 当初俺答封贡,中枢这边主导的,是高拱和张居正,边关作为主导的,便是王崇古。 俺答汗俯首称臣,互开贡市之后,便与土蛮汗几同决裂。 此后王崇古想故技重施,派出喀喇沁部,居中说和,结果土蛮汗并不给脸色,双方大打出手。 总之,土蛮汗高层都非常忌惮王崇古这个人。 看来如今进京的使者,是最坚决的主战派。 徐阶摩挲着下巴,下意识思考起来。 为何而来呢? 新君即位,来一探虚实?还是以为朝廷内外不稳,想索要好处?或者干脆是蛮子抽风行为? 徐阶想不出个所以然,摇了摇头,看向海瑞:“走吧,先入京面上。” 进了中枢无非一死一活,死了一了百了,活着就没有他不能知道的事了。 此时锦衣卫已经牵来了马车,就在一旁候着。 徐阶说完,便转身上了马车。 海瑞多看了两眼,还是点点头,跟徐阶上了同一驾马车。 陈栋等人,则去了后面一辆。 上了马车,海瑞仍有些担忧:“徐少湖,以你观之,这次蒙古可汗异动,有大碍吗?” 无论是宣大,还是蓟辽,都距离京城太近了。 庚戌之乱,给人的阴影实在难以磨灭。 但徐阶却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海刚峰多虑了。” 见海瑞还是不太放心,他解释起由来:“海刚峰有所不知,察哈尔部屡屡遭受大创,至今未恢复,以我观之,恐怕只是虚张声势。” 海瑞一怔:“遭受大创?” 此前,他不是微末小官,就是还在牢里。 而且,相对来说,海瑞对边事,并不是太清楚。 徐阶昂然点头:“一片石大战我曾在场兵部,界岭口大战便是由我指挥,对土蛮汗,颇为了解。” “单说隆庆元年时,影克跟董狐狸结察朵颜卫,联合兀良哈三卫,计数万人,攻入滦河,京师震动。” “但不过一月,便被我军击退,影克也被我军火器所击杀。” “不仅这一场,我听闻隆庆四年时,还在辽东被总兵李成梁击溃,杀伤无算。” “就算是地里长人,也没有恢复这么快的。” 海瑞听完这话,倒是放心了些许。 摇摇头感慨道:“多事之秋啊。” 去年,皇帝拉着自己手说,中枢没钱了,将南直隶盐政托付给自己。 这才在南直隶折腾半年,鞑靼又在边疆闹了起来。 可怜皇帝才十一岁,如何就受了这般重担。 徐阶看着海瑞感慨的模样,不由笑着宽慰道:“海刚峰安心便是,我朝的军费,不是白的,别的不说,前年可就足足了八百万两。” 海瑞一怔,骇然道:“八百万!?” 国朝拢共多少收入? 皇帝此前跟他说,太仓库一年三百多万现银,若是将粮、米、草料、茶什么都折成现银,再把仓场、太仆寺库、光禄寺库、内帑都加进去,恐怕也就一千五百万两出头的数目。 意思是军费就要耗去一半!? 徐阶对海瑞的震惊不以为意,失笑道:“不然海刚峰以为呢?” “海刚峰信不信,你这趟带回来这五百二十七万两,一半都得充作军费。” 以他执政内阁的经验,历年收入,四成是军费,四成得进内帑,养那些肉猪宗室。 海瑞默然。 这就是边患过甚的危害。 这不是穷兵黩武,这是疲于防守。 他叹了口气:“国事艰难。” 旋即又振作道:“陛下有治之年,必然能荡平一切边患!” 二人在马车中不断谈论,外间驾车的骆思恭小心控制着马匹。 通州距离京城本就不远。 再加上通州到京城这一段官道,平整坦然,速度比别处快多了。 四十里的路程,两个时辰就到了,这还是放缓了速度的结果。 这次海瑞回京,倒是没闹得人尽皆知,众人很顺利地进了城门。 刚一进城门,便发现李进已经在城门处候着了。 李进叫住了准备下车见礼的几人,恭谨道:“海御史,徐少师,陛下今日不得空,差我安顿二位,待明日再面圣。” 骆思恭停下马车,改为在前牵绳。 李进靠着车窗,步行随在马车旁。 徐阶掀开车帘,随口问道:“陛下在召对王崇古?” 方才就听闻王崇古入京,已经正好比他们早到一步。 如今鞑靼异动,王崇古其人脸面天然就大了两分,皇帝主动召对,也在情理之中。 李进目不斜视,弯腰笑道:“王尚书也是明日召对,在徐少师之后。” 徐阶一愣,透过征询的目光。 李进温声道:“今日,陛下御皇极殿,传制遣大臣及近侍官往祭岳镇河渎、先师孔子、祖陵等陵墓,以及徐王等王和亲王,还有大岳、太和山真武等神。“ “而陛下则亲自祭祀历代帝王。” 徐阶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这也是登极后应有之意,也是一类成例。 只不过是难得一见皇帝亲自祭祀罢了。 恩?徐阶突然眉头一皱。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看向李进:“历代帝王?前元呢?” 李进颔首微笑。 (本章完) 85.第84章 树师徒友,垂耳下首 第84章 树师徒友,垂耳下首 不管皇帝准备怎么处置徐阶,靴子没落地之前,外人都得好生伺候这位。 得益于此次百官退还贿金,京中多出了好些空置的宅邸。 其中二座,被礼部收归,用于安置,入京仓促没有居所的大员。 徐阶就适合被安置其中——徐阶在京城本是有私宅的,奈何那处宅邸在隆庆五年的案子中被牵连,给充了公。 但徐阶一改享乐的坏习惯,义正言辞拒绝了李进,主动要求将自己安置在驿站,与平常待召官吏无二,端得是高风亮节。 总之,最后李进给徐阶带到了驿站,留下了一名礼部的小吏陪同,两名锦衣卫看护,便径直离去了。 所谓每逢大事有静气。 徐阶在落脚后,一头扎进床榻上,安安稳稳睡了一觉,稍事休整。 青天白日,一睡就是一个半时辰。 若非若有若无的鼾声,和胸膛起伏,守在门口的锦衣卫,都以为是不是寿终正寝了。 直到临近黄昏,天色渐暗,徐阶才幽幽醒转。 他舒坦地伸了个懒腰,穿好衣裳,朝门外喊道:“来人。” 礼部陪同的小吏从隔壁房间走了进来:“徐少师有什么吩咐?” 落难的老虎,也不是这些小吏能得罪的。 徐阶一边穿戴道,一边开口道:“本官要外出就晚食,有什么不妥否?” 那小吏恭谨道:“徐少师言重了,这能有何不妥?下官给您带路就是。” 晚饭可以吃,但是不能单独去。 徐阶自然明白,他也不介意,点了点头。 他一丝不苟地穿戴好,用铜镜理了理鬓角,才缓缓起身:“走吧,前面带路。” …… 皇城,午门外。 晌午十分,天色渐暗,张居正缓缓从皇城中走了出来。 他刚出午门,管家游七立马让家仆落轿恭候。 张居正轻车熟路拨开帘子,钻了进去。 声音从轿中传来:“府上有事?” 一般而言,不是府上有事,游七不会刻意来午门外等候,抬轿也不缺他一个。 游七随在轿边,碎步前行,压低了声音说道:“老爷,晌午的时候,王崇古递上了拜帖,想近日见您一面。” 张居正听了,在轿内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又是一件推脱不了的事。 自从当上首辅之后,要处理的事务就越来越多。 首先是考成法。 朝廷吏治问题太严重了,如今试行了两季,暴露的问题一茬接着一茬。 吏部的申时行,始终在威望和决断上不如高拱,须得跟张居正一同商议处置。 同时,为了以身作则,张居正主动向皇帝奏请了,对编撰《穆宗实录》一事进行考成。 所谓“工必立程,而后能责效”,张居正力排众议,给此事定了一个计划表。 每月各馆纂修官需完成一年事件的编写,月底由张四维修改完善,再每半年交由张居正进行删减润色。 计划每月完成一年的编纂,每季完成三年的整理,逐步积累,以期最终成功。 当然,必不可少的,就是每月、每半年的考核。 这种事,简直是吃力不讨好。 挨了礼部不少骂不说,自身也累。 但没办法,用皇帝的话说,这就叫“模范带头作用”,他也深以为然。 除此之外,还有皇帝强行扔给他两淮和盐政的事情。 并不是说皇帝定完大方向,下两个人事任命,就能落到实际上的。 单是一个提督操江兼巡抚的改任,就涉及到官制变动。 吏部、户部、兵部,磋商了好几个来回,他才赶着时间商量出个结果。 即便是这样,都还强行要了都察院一个左佥都御史的位置,让葛守礼闹腾了好几天。 此外还有盐政衙门的事情。 虽说大略已经有了共识,但一些关键问题,始终还有争执。 譬如盐引的印制权,户部和皇帝都不愿撒手。 盐政衙门究竟是直达天听,还是向吏部、户部负责,也都还有讨论的空间。 商量归商量,事情也得推着走,今日刚刚下旨,让殷士儋入京,一同斟酌此事。 这些内政也就罢了。 哪知道蓟辽那边又起了边衅。 董狐狸是老对手了,嘉靖、隆庆时期,国朝边境,都不乏此人侵扰的身影,如今万历年了,自然也不例外。 土蛮汗跟戚继光在边境做过一场,中枢不投注注意力是不可能的。 如今是打归打,换俘也得换。 除此之外,就是怕这些蛮子讨赏不成,又掀起大规模边衅。 打仗,太费钱了! 以如今这位皇帝的作为而言,时间在大明朝这边,若是能将大战往后拖个几年,未尝不是好事。 诸事纷扰,恰好王崇古又进京了。 张居正只觉得有些疲惫。 他掀开马车的窗帘,吩咐道:“两日后吧,你去请王崇古,届时来府上赴晚宴。” 游七应了一声,表示明白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老爷,还有一事。” 车内传来一声鼻音。 游七缓缓道来:“今日孙一正又来给府上送东西,我自作主张,把人撵走了。” 张居正心不在焉地回道:“这是考成不合格,被栗在庭弹劾,心里怕了。” “你做得对,理当如此。” 皇帝都明着给他说了,缺钱内帑可以出。 既然皇帝做到这个份上,他就没理由再沾孙一正这些臭狗屎了。 他顿了顿,又想起别的事,开口问道:“最近新报有什么新东西?” 新报说是通政司的何永庆主办,但朝官们都知道,这是谁弄的。 就单单是遍布北直隶的刊行量,就不是通政司那点预算能罩得住的。 如今的新报,渐成了体统,整个除了刊行北直隶外,还会多印出一些,跟邸报一同,送往地方官府、驿站,用以布告。 偏远处,虽然数量少,费时些,但老百姓似乎挺爱看。 甚至地方上,已经有了,将新报抄录贩卖的生意了。 轿外静了一会,显然是在回忆。 片刻后,才听到游七的声音:“自从上次改版,变大一倍,可以折叠后,形式上就没再变过。” “内容上也还是那样,趣闻、时政、数算启蒙的内容,偶尔穿插一些关于新学府的感悟,说是入夏后,将会有一场‘实验’。” “哦对了,西游记连载完了,下一期要开始连载新的小说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 从皇帝将西游记的成稿搜集起来,译作大白话,张居正就知道新报的受众。 如今刊载数算启蒙,更是印证了他的想法。 他看过两次,但那些歪歪扭扭的符号,着实让他提不起兴趣。 倒是游七所谓的“实验”,他倒是知道一些。 皇帝去年就跟他透过底。 腐草为萤啊……他其实也挺好奇的。 张居正又随意问答了些正事,什么市场米价、九门税免除的事,有没有阳奉阴违,家里的小孩有没有好好学习之类的事。 回家的路途过半,轿中终于安静了下来。 张居正从袖中取出奏本,趁着这个功夫,翻阅了起了奏疏。 到了首辅这个位置,就没有绝对意义上的休息时间了。 不是在处理政事,就是在处理政事的路上。 如今南直隶刚被皇帝放了血,需要安抚的人不在少数。 无论是写信顺心,还是提职卖好,都得要处理一番。 更别说还有两所市舶司的大饼等着兑现,各地关切此事的奏疏,可以说是像雪一样飘入内阁。排斥抵触有之——说是建立市舶司有害无益,只会招致匪患。 关切过问有之——尤其关心是否只通朝贡的船只,还是真的民船亦可通行,以及过问关税几何,驻兵多少的。 全然没有张居正能闲下来的时候。 张居正就这般一般翻阅,一边受着轿子一路摇摇晃晃。 不一会儿,竟然睡了过去。 游七听到轿中鼾声,也不敢打扰。 一直颠簸到了家门口,安安稳稳落轿,游七才唤醒自家老爷。 张居正突然惊醒。 回过神来之后,这才掀开轿帘,钻了出来。 刚一直起身,迈步回府,他就猛然眼神一凝。 只见张府的府邸大门旁,静静站着一位老者,正双手负背,抬头看着门口的楹联。 张居正仔细多看了两眼,脸色微微一变。 他挥手让意图搀扶的游七,先行进府。 自己则理了理衣襟,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上前去。 张居正走到老者身后,行了一个弟子大礼,语气恭谨,轻声喊道:“老师。” 在府外等候之外,赫然便是自己的老师,徐阶。 徐阶也没回头,只意味难明道:“当初我在翰林院教习的时候,就独独青眼于你,却也没想到,伱能走到首辅这个位置。” “怎么不另起门柱,专为你表阀阅?” 张居正沉默半晌,才开口道:“老师,阀阅是乡里老宅才需要表的,这里是京城,有副楹联就够了。” 话音刚落,徐阶缓缓转过身。 这位前首辅,脸上带着赞叹与欣慰,笑道:“外柔内刚,不错,果是首辅气象。” 他没有计较张居正机锋中,暗含的疏远,不吝夸赞。 徐阶伸手将张居正扶起,随意道:“为王事奔波,匆忙入京,刚刚落脚,来你这儿蹭个晚食。” 张居正看着这位老师,心中明白他的处境,眼神不由更加复杂。 他主动弯腰扶住徐阶:“老师,弟子在内阁已然吃过晚食了,家中并未准备,我带您去酒楼,为您接风洗尘。” 徐阶要进府的脚步顿住了。 他转过头,深深看了张居正一眼,缓缓点头。 徐阶没想到,自家弟子这么不给面子。 他主动前来,不愿意援手就罢了,甚至都不愿带他进府,生怕让外人误会。 真是位好首辅。 张居正不去看老师的神色,扶着老师转道往外走。 两人各怀心事,也没心情吃什么山珍海味,随意找了家就近的酒楼,挑了间临水的雅间坐了进去。 张居正恭谨扶着徐阶入座,以全弟子之礼。 后者也坦然受着,神色看不出不妥。 徐阶推开窗,看着外间的夜色,远处的河流,装若无意道:“筒子河的水,都比我走的时候清了。” 筒子河就是金水河,出玉泉山,径大内,出都城,注通惠河。 是一条交通内外的护城河。 张居正坐在徐阶对面,语气柔和:“全赖陛下治理有方,去岁慈庆宫起火后,陛下特意关照过这些水系。” 他顿了顿,言辞诚恳道:“毕竟是是交通内外的河流,大家都看着,还是清澈点好。” 张居正也有自己的难处。 处在首辅的位置,交通内外,不可能学严嵩因私废公。 徐阶摇了摇头:“若是单单为鱼泳在藻,以资游赏,未免有些徒耗物料。” 张居正耐心解释道:“并非如此,陛下说,恐以外回禄之变,此水实可赖。” 这是怕宫廷再度起火,届时就要依赖这池水了。 两人不断打着机锋。 徐阶不停试探,咄咄逼人,却寸功未建,张居正语气诚恳,却寸步不让。 二人僵持良久,徐阶在心底叹了口气。 说到这个份上,他也明白张居正不太可能会松口,真个出力搭救与他。 这位弟子,状若恭敬,实际上就跟他为人一样,寡情少性——为了所谓的抱负,能抛弃绝大多数事物。 徐阶不得不换个方案。 他略过先前的事,转而说起今日的趣事:“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了鞑靼使者。” 张居正也默契地不再去谈先前的话题,接过话头:“嗯,近来土蛮汗又来犯边,进京也是为了讨要封赏而来。” 说是封赏,其实是他们这边的委婉的说法。 实际上就是绥靖银。 跟打劫没什么区别,给钱就不打,不给就大军犯境。 徐阶不由劝道:“大局为重,若是真的起了大战,又是大几百万两得撒出去。” 张居正撇撇嘴:“兵部也是这个意思,但戚继光奏疏中说,贼獠贪得无厌,哪怕封赏也无济于事。” 徐阶笑道:“那就得看内阁决断了。” 张居正听了这话,默然了片刻。 过了一会才抬头看向自家老师,认真道:“自古戎与祀出于天子,自然要看天子决断。” 张居正对皇帝的态度,滴水不漏。 徐阶含笑不语,暗中将手拢入袖中,拧了自己一把,让自己保持冷静。 看着张居正油盐不进的样子,他不得不将话说得更清楚些:“说到天子……明日我将面见天子,还不知陛下是何等的天资圣聪,心中实在忐忑。” 他心里叹了口气,张居正不愿意搭手罢了,总不至于不让他自救吧? 若是连皇帝什么为人性格都不愿意透露,这顿席,也没有吃的必要了。 张居正又是一阵沉默,徐阶等着他的答复。 过了好一会,张居正才抬起头,看向徐阶,认真道:“老师,不必如此忐忑,陛下……是位仁君。” 徐阶一愣。 完全没料到从张居正嘴里,能听到皇帝这个评价。 仁君!? 合着对他的毒辣都是假的是吧?南直隶这次动荡,杀戮了数百无辜的官吏盐商,佯装不知是吧? 张居正没理会徐阶的神色,恳切道:“陛下至登基以来,恭敬师长,孝事两宫,善待老臣,优容勋贵,自然可称仁君。” 张四维日讲不敬,陶大临浑水摸鱼,皇帝都并未失了半点礼数。 两宫多有不谐,皇帝周旋两后,居中调和,孝顺奉养,外臣有目共睹。 高拱那般行径都有个好下场。 如何不能称一声仁君?就算外人不认,张居正至少认得下。 徐阶若有所思。 看这个样子,皇帝对近臣还是很优容的,否则张居正不会这般回护皇帝。 若是如此,那还真是个没有自己的喜好的政治生物。 有用则施恩善待,极尽殊荣,无用则杀人不眨眼。 不过…… 这样反而是好事。 至少意味着皇帝不会因为一时喜怒,就非要杀了自己泄愤! 甚至于,他的生路,或许也在其中。 想到此处,徐阶缓缓从衣袖中,掏出一封奏疏。 他将奏疏推到张居正身前,敛容认真:“老夫致仕后,久居南京地方,对地方施政、倭寇入侵、乡贤士绅,都颇有些经验体悟。” “如今正好有机会面圣,便想着写成奏疏,奉与陛下参考。” “元辅,可否替老夫送入西苑。” 说到这里,他不再以老师自居,转而称起了元辅。 张居正一怔。 连忙起身,恭谨地弯腰伸手,将奏疏接过。 他将其拿正,低头看去。 只见封面赫然六个大字,《陈天下五弊疏》。 (本章完) 86.第85章 随波逐流,降格以求 第85章 随波逐流,降格以求 四月十四,清晨 钦差奉命入宫面圣,交还符节。 ……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最近些年,冬日渐寒,夏日也没那么酷热,如今刚入夏,甚至有些微冷。 对此,礼部和钦天监的人,已经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再度修正历法了。 徐阶被李进引着,在紫禁城中穿宫过殿,更是觉得凉爽。 他一路上看过来,只觉得皇城之中守备整肃了不少。 别的不说,以前他还在紫禁城坐班的时候,午门外那些个摆摊的小贩,如今已经不见了踪影。 徐阶跟着李进,一路来到西苑。 他自嘉靖三十一年入直西苑后,便在此侍奉了十四年的世宗皇帝。 如今时隔六年,再度见到西苑熟悉的草树木,亭台宫殿,不由恍惚失神。 十四年,他无数次走过这条路,也从这里走过他的仕途。 东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建极殿大学士…… 就这样,一步一步地,一步一步地,攀上了他此生权力的最高峰。 正回忆着,突然被打断。 “徐少师,陛下不在承光殿,这边请。”李进叫住了想拐向承光殿的徐阶。 徐阶一怔。 他昨日可不单单是拜访了张居正——徐阶的门生故吏,不在少数。 皇帝的言语习惯,日常喜恶,行事风格,他都从不同角度摸了个遍。 承光殿接见外臣,分明是常例,今日怎么换了地方? 徐阶大脑飞速转动,思考着皇帝的意图。 李进走在前头贴心解释道:“陛下昨日经筵、御射、祭祀、又带顾总督去视察京卫武学,有些劳累,今晨多睡会。” 徐阶恍然:“所以是去万寿宫?” 李进含笑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徐阶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如今可是以钦差身份,来交还符节的。 但凡皇帝还打算用他,都至少应该拿出礼遇的态度。 如今竟然因为想多睡会懒觉这种理由,就将他召到寝宫。 这种蔑视随意的态度……徐阶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万寿宫,又低下头,闷闷地跟在李进身后。 如果说紫禁城的守备是稍有起色的话,那西苑就能说得上森严,尤其是抵临万寿宫这一段路,当真是十步一卫,百步一班。 这种森严,在万寿宫门口得到了最好的体现…… 徐阶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这名锦衣卫,他竟然意图上来搜检自己! 简直是奇耻大辱! 对于文官而言,此举跟猥亵没什么区别! 徐阶决计不能接受这等事情,他盯着锦衣卫,恨恨道:“搜完没有!?搜完就让开!” 蒋克谦后退两步,拱手告罪,继续值守在万寿宫的大殿门口。 徐阶冷哼一声,掸了掸身上的衣袍,迈步走进了万寿宫。 他放缓了脚步,好让自己能够多调整一番心态。 昨日,他多方拜会,大致是摸清楚了皇帝的为人。 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只要他还有用,就不至于落到跟夏言一个下场。 而这,恐怕就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 接下来的应对,对他而言,至关重要。 必要要向皇帝展示自己的才能,让皇帝看到自己的洞见,让皇帝明白自己于大明朝的作用。 就像……第一次见面世宗皇帝一样。 想到这里,徐阶不由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处熟悉的宫殿,心底不免浮现出怪异的感觉。 他昨日多方打听这位新帝,越是了解,既视感就越强烈。 如今这位新帝与其皇祖父年轻时,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尤其当徐阶踏足这座万寿宫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愈发挥之不去。 同样是少年继位。 同样是暗中掌控锦衣卫。 同样是斗败了当权的首辅,扶起了一位君臣相得的新任首辅。 同样是意图革故鼎新,扫除积弊。 同样地,蜗居在西苑之中。 甚至于,连万寿宫的布置,都还保留着嘉靖年间的样式…… 刚一想到这里。 铛! 突如其来,一声熟悉的铜磬声,在万寿宫中响起! 犹如雪灌天灵,霎时间就让徐阶浑身一冷! 磬声回荡在万寿宫中,也回荡在徐阶的脑海之中。 他愕然看向主殿。 此处隔得稍远,徐阶只能模糊看到,大殿中央凸出一个座台,约莫到膝盖高,周围的地上,刻着太极八卦的图案——这处太极八卦台,乃是世宗皇帝在时,命人建造。 世宗常常盘坐此地,隔着轻纱帷幔,召见大臣。 此时自然是没有什么轻纱幔帐,取而代之的,是一处屏风,屏风前则是御案。 徐阶隔着御案与屏风,只能看到一个人影,半卧在八卦台上,缓缓坐起身来。 铛! 铜磬声再度响起。 徐阶终于看清,是那道人影,手执一杵,轻轻一挥,撞在铜磬之上,悠悠远远。 他宛如见鬼似的,眼神直勾勾,似乎要透过御案与屏风,看清楚后面的人影。 这一瞬间,徐阶宛如回到了嘉靖年间,第一次步入万寿宫的时候! 彼时,他也是这样谨小慎微地踏入万寿宫面圣。 彼时,也是一道面容模糊的身形端坐在八卦台。 彼时,也是这一声声清脆悠远的磬声。 宛如错乱宙光的一幕,几乎让徐阶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他死死盯着八卦台,艰难挪动脚步,缓缓迈步往前。 今年,徐阶正好七十,已经是到了杖围之年。 七十年的记忆太多,他已经逐渐模糊了。 但就在这一刻,他陡然感觉所有记忆翻涌而上。 如果说他从西苑走过,是从自己入阁之日,往后一步一步回想起,自己是如何走到首辅位置的话…… 那么此时,每当他迈出一步,便忍不住从七十岁,往前回忆。 从他万历年间的晚节不保,到隆庆时灰心致仕,再到嘉靖时的风云激荡…… 徐阶感觉自己,随着迈步往前,每一步,便仿佛年轻了一岁。 他仿佛白发一丝丝地变回了黑色,仿佛佝偻的身躯慢慢变得渐直,仿佛老迈的呼吸重新变得有力。 徐阶依稀记起了自己护佑裕王登基,山呼海啸的场景,自己还老当益壮。 他缓慢的步伐,越来越轻快。 徐阶记起了自己独掌内阁,叱咤风云,自己年岁正是当时。 他提起下摆,快步向前。 徐阶仿佛又看了自己与严嵩的你来我往,侍奉世宗的伴君如伴虎,那是他渐知天命的年纪。 恍然间,他撩起的下摆,渐渐变成绯色。 定睛一看,自己似乎再度穿上了绯袍……哦,好像是第一次被世宗召至西苑。 徐阶耳边似乎萦绕着“命少保兼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徐阶,领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 光怪陆离的画面交织在眼前。稀奇零散的声音回荡在耳中。 铛! 再度一声铜磬响起,徐阶霍然抬头。 只见眼前的御案与屏风缓缓消失不见,变成了轻纱帷幔,其后的身影似乎穿着印绣千字经文的道袍,隔着帷幔看向自己。 那个还未被赐座,恭顺伏地,拜见世宗皇帝的自己。 原来,自己走到了嘉靖三十一年,三月初九,初入万寿宫的这一天。 徐阶站在大殿中,天旋地转,恍惚不已。 他凭借记忆,走到当初的位置上,掀起下摆,一拜到底,喉咙蠕动:“臣徐阶,叩见陛下。” 他似乎在敬拜大明天子,又更像是在祭拜自己走过的一生。 两个身影缓缓重叠,万寿宫中一时静默。 过了良久,才有动静。 屏风后的身影,放下一时兴起把玩的玉杵,站起身来。 起身的时候碰到了屏风,令其轻轻晃动,其上悬挂着刻着名字的木牌,互相碰撞,清脆作响。 悦耳的木牌碰撞声中,这道身影缓缓显出了真身。 朱翊钧身着燕弁服,却未戴冠,从容洒然从屏幕后慢慢走了出来。 方才半卧休憩,他将长发用木簪随意扎在脑后,此时自是任由其飘洒。 他将冠帽放在案上,施施然落座在御案之后。 缓缓将头靠在了椅背上,再度合上眼睛休憩养神。 是犯困,也是蔑视。 朱翊钧嘴唇翕动,声音犹如半梦半醒,呢喃道:“阶,来侍。” 一旁的李进,方才本欲伺候皇帝戴冠,闻言立马停下。 转而将冠帽捧起,走到了徐阶身侧。 徐阶身子一滞。 他是读书人,岂能听不出皇帝在折辱他。 若是他此时不作反应,往后礼记的注解中,嗟来之食,恐怕还要再被引申出一个阶来之侍! 徐阶慢慢抬起头。 他看到屏风上,挂着密密麻麻的大臣名字。 他看到御案上,他托付张居正呈上的奏疏。 也看到御案后倚靠养神、披头散发的皇帝。 短暂的沉默。 徐阶面色不改,轻轻伸出双手,便将冠帽捧起。 他直起身,走到御案后,亲为皇帝着冠:“臣尝闻陛下去年二月加冠成人。” “所谓,冠礼申举,以成令德,敬慎威仪,惟民之式。” “今日臣初见陛下,果是感受到陛下德行威仪,令臣举步维艰,此时,更是幸为君上着冠,优容厚重,实令臣惶恐。” “待陛下日后蜚声竹帛、名传万世,臣或能侥幸因此事,分得些许笔墨,天恩浩荡,臣愧受。” 徐阶一边为皇帝戴冠,一边陈情。 语气真挚恳切,感情自然流露,实在让人动容。 这话说完,朱翊钧终于睁开眼睛。 他看着面前这位三朝老臣,须发半白,五官端正,颇有些仙风道骨。 受了折辱,面色不改,还一副受了厚重的诚恳模样。 朱翊钧心底不由暗赞一声。 旁的不论,单这份仪容、谈吐、心性,无不是上上之选。 也难怪得了世宗皇帝喜欢。 朱翊钧莫名失笑,又旋即收敛。 他就这样仰着头,靠在椅背上,随意问道:“徐阶,你为官四十余年,沐浴皇恩,为何端朕的碗,砸朕的锅?” 直呼其名,出言问罪,半点不见客气。 皇帝的态度,可见一斑。 徐阶手动的动作一滞,而后一丝不苟将皇帝的冠帽戴好,缓缓退到御案之前。 他躬身请罪:“臣不敢。” 朱翊钧摇了摇头:“你若只贪污,朕还能容伱,大明朝也不缺贪官污吏,但……你肆无忌惮兼并土地,朕杀心难抑啊!” 贪污,无非抄家的事,就当替他存钱。 但兼并土地,就是真的败坏大局了。 土地,是中枢的税基,就像张居正去年,向他陈述的天下大弊一样,如今大户隐匿田亩,丁口,败坏中枢税基,才是大明日薄西山的根源所在。 徐阶作为首辅,带头行此事,那更是罪不容诛。 如今中枢既然有心清账田亩,那就不得不拿个态度出来,而面前的徐阶,就是一个很好的态度。 徐阶面色不改,跪地叩首:“陛下容禀!” 朱翊钧看着他,示意他说。 徐阶将所了解到的皇帝心性,再度在脑海里转了一圈,深吸一口气,有了决意。 他抬起头,恳切道:“陛下,非是臣兼并土地,而是百姓自愿投献!” 见皇帝脸色难看,他视若无睹:“陛下有所不知,我朝虽然正税只有三十取一。” “但除了田租、正役以及杂役之外,还有地方官府各种名目的杂税、摊派。” “杂税五八门,车脚钱、口食钱、库子钱、蒲篓钱、沿江神佛钱等,各种各样。” “摊派则更是层出不穷,修桥、铺路、运输、维缮,数之不尽,往往使人家破人亡。” “百姓正是为了活命,才投献到臣的名下。” 朱翊钧勃然大怒:“你也知道是地方摊派!你堂堂首辅之身,难道就只能随波逐流!?” 什么地方官府,能压到徐阶头上? 正是因为二者合流,才让中枢税基崩盘! 地方官府不敢摊派到官户头上,只能屡屡上贫苦的百姓,使得百姓的负担剧增。 百姓见状,便投献于官户,躲避摊派徭役。 官府完成了任务,大户兼并了田亩,百姓继续苟延残喘。 而中枢的税基,则是再度败坏。 徐阶摇头,严肃道:“陛下,此事已然深入大明骨髓,非臣所能改之,自然随波逐流。” 朱翊钧坐直身子,眯着眼,静静看着徐阶。 徐阶开口道:“陛下,我朝历年上千万两的费,往往内帑、军费便要占去大半,其余的才能轮到俸禄、赈灾、祭祀等事。” “对于地方,更是鞭长莫及,恩泽有限。” “地方官府自行治理,又无银钱,自然只能行杂役摊派之事。” “铺设桥路、修缮衙门驿站、修葺河堤城防、运输粮食物料,这些事,难道会因为百姓困苦,就停止吗?” “这些摊派,官户士绅能够免除,不落到百姓身上,又能落到哪里去呢?” “陛下,国朝是靠着地方官府与士绅治理地方的。” “抑制兼并的前提,则是要接过治理县乡的责任啊。” “如今皇权不下乡,只抑制兼并却无法有效治理地方,难道不是动摇国朝根本吗?” “臣,不能动摇天下根本,自然只能随波逐流。” “百姓投献后,正税由臣付给,杂役由臣的官身免除,至于官府的临时摊派,以及乡中的基本运转,则全数由臣来调度,包括义田、学馆、桥路、运输、堤坝等等,大大减轻了百姓负担。” “这难道不是活命善举吗?” (本章完) 87.第86章 四季轮转,任重致远 第86章 四季轮转,任重致远 朱翊钧静静地看着徐阶。 果然,这些人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只是有意识地坐看兴亡盛衰罢了。 徐阶通晓局势,却无心作为。 他昨日呈上陈天下大弊五事,对天下局势,可谓洞若观火。 如今生死关头,侃侃而谈,切中时弊,其中见识才能,几乎让他忍不住击节称赞。 徐阶说错了吗?其实也没什么错。 大明朝的基本运转,跟中枢一般无二。 中枢是皇帝把控着大方向,日常政务运转,却要交由文武百官。 大明朝则是由中枢高屋建瓴,而地方的基本运转,则是交由官府、士绅一同完成。 皇帝不能取代内阁六部,自行总揽天下大政。 中枢自然也不可能微操地方之事。 这是人力有时尽,并不是谁设计成这样。 可如此这般,权责是一致的,朝廷不能承担治理县乡的责任,那么责任和权力,自然是一起,迅速被官户士绅填补。 这就是大明朝如今根本矛盾所在。 社会的基本运转被士绅把持着,乡里治安、幼童启蒙、耕收播种、扶养孤寡、乃至于最基本的稳定,都是士绅的功劳。 可以说,大明朝的基本治理,就系于这佃租体系之上。 与此同时,这些士绅——更准确来说,叫官户。 这些官户,因朝廷定制,有着免除课捐杂役的特权,虽然仍然需要缴纳正税,却是九牛一毛。 并且,因为官场出身,地方官员小吏,要么与其勾连,要么干脆就是门生故吏。 自己人自然是好说话的。 有什么疑难,也就打声招呼的事情。 这就在正经特权之外,又加了一层隐形的特权,那就是隐匿田亩、丁口。 士绅官户岁月静好,那么多出来的负担,自然又回归到小民身上。 小民破产,则不得不投献官户,寻求喘息之机。 如此,官户犹如滚雪球,不服徭役,不纳杂税,还要隐匿田亩丁口。 生产资料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官户地主们收归账下。 中枢收不上税,则会再度加码,重担全数压在了没有投献的小民身上,只能弃地逃离,成为流民。 士绅日益壮大,两头的小民和中枢,逐渐干瘪。 所以,王朝末年,往往流民四起、中枢无能为力,地方势力遍地,这就叫系统性的崩坏。 谁的问题呢? 士绅官户吗?可站在官户的视角,徐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中枢管不了的事,总得有人管。 负担责任的同时,权力膨胀,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那能怪朝廷吗?可皇权不下乡,是皇帝自己不愿意吗? 地理、交通、行政成本,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问题,从来不以皇帝的意志为转移。 百姓?百姓最是无辜,但凡推脱百姓一个字都是狼心狗肺。 各自的角度,都有拿得出手的因由,天下,自然而然地,就亡了。 朱翊钧看着徐阶,真心实意赞叹出声:“徐卿,你果是有大才的,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徐阶连忙起身,急切道:“陛下,臣非是贼寇!” 朱翊钧摇摇头,开口道:“朕闲暇时读《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始知两宋区区弹丸之地,熙丰年间,岁入竟有六千万余,哪怕元佑之初,除其苛急,岁入尚四千八百万余。” “我朝幅员辽阔,岁入却半数不到。” “中枢财用匮乏,百姓困苦不堪,银钱,不都被尔等蛀光了吗?” “尔等食国之利,难道不能称之为国贼吗?” 朱翊钧挥手示意李进,给徐阶赐座。 李进取来矮凳,徐阶坐立两难,欲言又止。 朱翊钧拿起桌案上的《陈天下大弊五事疏》,看着徐阶道:“你方才所说,是奏疏中的一弊,朕看了,也深以为然。” “伱说士绅是地方统治的根基,朕认。” “摊派杂税是官府治理地方的必要代价,朕也认。” “百姓投献你只为免税,多有出于自愿,朕还是能认。” “但是……” 他认真看向徐阶:“天下固因此而亡,徐卿,你又认是不认?” 徐阶默然。 他此前一番话,自然不是为了狡辩而来。 而是在向皇帝剖析时弊,寻根究源。 皇帝想杀鸡儆猴,他则是坦然告诉皇帝,这是整个大明朝定制之下,无法避免的问题。 弊病滋生,不是只有一个两个人这么干。 整个大明朝,都做着与他徐阶一般无二的戏码,兼并,逃税。 其根源,则是中枢没有能力来治理地方。 只要中枢不能治本,那么地方士绅,还是会如此作为,这不是杀鸡儆猴能够解决的。 既然如此,放鸡一条生路又何妨? 可皇帝却揪着天下衰败的因由不放,只问谁应该对其负责。 就差说一句,他徐阶要为亡国之兆负责了。 实在让人无言。 要争论的话,自然还有腾挪的余地,但他不是来此饶舌,而是为了求活,自然需要好好斟酌。 徐阶脑海中,回忆起昨日所听到的这位皇帝的脾性——。 只要在这位圣君眼中言之无物,木讷蠢笨,毫无自我,那么便不会多看一眼。 反之,譬如高拱,虽然做出了挟逼君上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但皇帝私下仍是几次三番夸赞其意气高远,心志坚韧。 就连如今朝臣公认的严嵩再世,栗在庭,也不是单纯的阿谀谄媚,反而是谄媚出了自己的道与理。 正因如此,方才徐阶才敢义正言辞地,站在士绅的视角,说出那一番话。 这就是他的为官之道,投其所好,言之有物。 如今面对皇帝诘问,徐阶不能不认罪,与皇帝能认他的道理一样,事实总是无可辩驳,若是诡辩,反而就成了言之无物。 但,认罪归认罪,可同样不能失了风骨。 徐阶立即想好了策略,迎上了皇帝的目光:“陛下,历朝确系因无数徐阶之兼并而亡,但……” 他神色昂扬:“四季轮转、瓜熟蒂落、风雨雷霆,皆是天数!” “兼并不过是国朝天数之一环,臣不以为罪,臣不服!” 朱翊钧意外地看向徐阶。 他怎么不知道徐阶有这般风骨,真是奇哉怪也! 但不得不说,这番行止,反而让他高看一眼。 朱翊钧也来了兴致,他挥手让李进等人下去。 等四周空无一人,才开口问道:“继续说。” 徐阶振振有词:“陛下,兼并,是抑制不住的!” “华夏有史三千载,大国吞小国,大商吃小商,大族吃小民,亘古有之,从未有遏止之说。” “银钱固往多处去,涓流总向江河汇。” “中枢日渐干瘪,小民髓尽血干,官绅、富商、地主则是与日膨胀,纵有盛极而衰或是天降鸿运,也不过是寥寥之数,非得待到新旧交替,又过一轮,才有变数。”“这是天数的一环,不是陛下攥住中间,就能放血给两头的!” 徐阶神情坚定。 这是在投皇帝所好,也是道尽心中所想。 兼并,不是杀人能止住的。 权力和财富,总是会逐渐汇集,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这就是他一生所观察出来的道理。 所谓知行合一,既然悟了,自然就会加入,这就是心学的觉悟。 朱翊钧终于忍不住抚掌叫好。 “好一个心学门人!” “好一个知行合一致良知!” “朕说徐少湖这般人物,是怎么如此心安理得做出这些事的,原来是这么个良知!” 这可不是反话,这是真心实意。 虽然这番话显得混沌,但却也得了阶级固化的个中三昧。 诚如徐阶所言,大凡治世,资源总是会趋于集中,无非是表现形式不同。 什么土地兼并、什么豪商垄断、什么三代守望,都是这个道理。 徐阶看明白了,选择了义无反顾的加入,未尝不能赞一声心学大家。 见皇帝这个反应,徐阶有些犹豫是不是有些过火了。 万一皇帝反驳不能,便恼羞成怒,将他处死,那该如何是好? 徐阶正犹豫的功夫,朱翊钧终于再度开口:“所以徐卿以为,天数便是如此,是故历朝历代,到了该四季轮转的时候,便不必挣扎了?” 前者迟疑了一下,还是解释道:“陛下,非是如此,中枢的应对,也是天数的一环。” 为什么历朝历代,到了行将就木之时,新党就开始冒头? 就是因为盛极而衰,必然有所挣扎,这同样也是天数的一部分。 但同样的,这并不能改变四季轮转的命运。 所以,他在朝廷的时候,任劳任怨,上御虏事宜、督促学政、援手海瑞、扶保裕王。 但回归到乡绅的身份,则是兼并田亩、把持乡里、鱼肉百姓。 这就是徐阶的心学,在其位,谋其事——他自问知行合一。 朱翊钧点了点头:“徐卿一番话,解了朕的疑惑,朕也有话说。” 前者正襟危坐,已然是做好打算,无论皇帝说什么,他都直接拜服——已经表现够了,是时候求情了。 朱翊钧起身,习惯性挥动手势:“朕明白徐卿的意思。” “朕学史观政,已然不短的时日。” “从商周至宋元、从宦官到大臣、从地方到中枢,见证了无算的兴衰。” “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只’。一人、一家、一朋党、一地方乃至一朝,都在这四季轮转的天数之中。” “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都在徐卿说的四季轮转之中。” “徐卿将之称为天数,亦认为推动这天数的兼并,同样不可遏止,应当顺势而为。” “由此,便自甘堕落,推波助澜。” 说到这里,朱翊钧顿了顿:“但,在徐卿的道理之外,朕也有一番道理。” 他神情渐渐幽深,语气莫名起来:“其一,兼并之事是否天数,又能否遏止,还是两说。” “先秦为抑兼并,将贵族井田,转小农自耕。” “两汉为抑兼并,将豪强迁入关中。” “魏唐有均田制。” “宋则方田均税法。” “四季轮转,总能一年一年往前走,徐卿,抑制兼并之事,历朝历代都在做,代代较之都更为精妙,你如何断定往后也必然成不得?” “即便,当真是不可阻挡的天数,朕不试上一试,又如何甘心!?” “其二,你所见之四季轮转,便自甘堕落,随波逐流,朕,看不上!” “上古三皇兽皮褴缕,如今寻常富户,便可绫罗锦衣。” “先秦贵族竿牍为书,如今普通书生,亦能麻纸着墨。” “唐宋束手无策的天,在宁国府传出种痘之术后,便活人无数。” “徐卿,四季轮转,万物却并未停止演进。” “四季轮转的天数,大不过万物演进的大道。” “徐卿,朕明白告诉你,哪怕我朝注定倾覆,朕也不会似你这般束手待毙!” “兼并之事,做一分,便有一分的成效,百姓便能多一口喘息之气,朕,岂能罢手?” “哪怕是在国朝倾覆的前一日,该做的事,朕一件都不会停!” 朱翊钧说完,殿内陷入了一时的沉寂。 徐阶嘴唇翕动,又闭上了嘴。 他差一点便要忍不住与皇帝论起道来,而后想到自己的处境,才生生忍住。 此时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他本是抱着迎合皇帝性情的心态,向其展示自己的道理与风骨,实则并未打算从皇帝这里听到什么有见底的看法。 熟料,皇帝当真出乎他的意料。 方才他所说的道理,虽然有矫作的成分,却也多少是发自肺腑。 代代家传的书香门第、日益膨胀的土豪地主、各行各业都排挤新人的商户。 旁的不说,就是海瑞此次去南直隶杀的这么多小官末吏,几乎都是父子相传。 这是人性自发,可不是谁故意要祸乱国家。 自发的,那边意味着自然而然的趋势——他并不觉得大明朝能例外。 只没想到……徐阶看了一眼皇帝,果真是初生牛犊啊,他心中感慨。 意气风发,纵情恣意,果然如他的门生故吏所言,今上,礼逊而刚愎,温润而自负! 对于天数,不屑一顾,意图凭借自身能为,扭转乾坤。 甚至妄言什么大道,一副不忌惮功败垂成,也要初心不改的样子! 对徐阶而言,皇帝这番话语,多少有些痴人说梦,可是,他仍然不由自主地开始钦羡起这种少年意气。 眼前的皇帝,就像所有聪明人年轻时候一样——包括他徐阶。 徐阶神色惘然,他年轻时也以为万事万物都如朝阳初升,只要有心力,便永远能如此。 可是,等到他年岁渐长,经历了太多无奈,才明白什么叫天数使然。 想到此处,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恼怒之意。 皇帝是有他的一番坚定,可哪个聪明人不是如此?这个阶段谁没经历过!? 就凭他初生牛犊,就有资格指指点点起他的知行合一来!? 当初的世宗年少时不也如此?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也如朝阳初升,可之后呢? 凭什么皇帝觉得自己能够真念不岐,一以贯之!? 等到经历过了,见过太多无奈之后,他还有这颜面,说出这番话吗? 想到这里,徐阶深吸一口吸,按捺住自己的不耐——生死操之人手,可不能随便作色。 但,皇帝既然如此说了,他反倒想看看,皇帝最后能做出个什么模样来。 到底是逆转天数,还是泯然众人! 谁对谁错,可不是只看谁嘴上说的话更大的。 徐阶半晌未接话,殿内一时寂静。 过了良久,才见动作。 徐阶收摄心神,恭谨下拜,请罪道:“陛下教训得是,臣已是知罪了!” “还请陛下开恩,饶恕臣此前惶惑之时犯下的罪行。” “允臣残烛之年,最后再知行合一一次,将陛下教训的知,付诸于行,为陛下的宏图再尽绵薄之力。” (本章完) 88.第87章 因任授官,心照不宣 第87章 因任授官,心照不宣 万寿宫中,只有君臣二人,一跪一站。 徐阶伏首认罪,直言不讳地请求赦免。 朱翊钧不置可否。 他无端问起别的话:“徐卿是弘治十六年九月生人?” 徐阶一怔,不明所以,迟疑着点了点头。 朱翊钧神色莫名,开口道:“那今年正好七十。” 徐阶补充道:“臣虚岁到了,不过正寿,在九月二十。” 朱翊钧叹了口气,感慨道:“人活七十古来稀啊,起来罢。” 徐阶疑惑起身,不明白皇帝这通问话是什么意思。 朱翊钧没理会他,而是重重敲了敲御案。 李进正在殿门口候着,听到动静,连忙一路小跑进殿。 在皇帝的示意下,他从袖中掏出一份名为《少师存斋徐相公七十寿序》的贺表,给徐阶递了过去。 徐阶愕然看着落款,弟子居正敬上,不知所措。 朱翊钧摇了摇头:“徐卿,元辅数月前,便将贺表托付给了朕。” “他说,若是要将卿在松江府正法,便让锦衣卫将其焚于你尸首前。” “若是朕开恩,留了你一命,便替他将贺表转交与你” “元辅说,他愧见恩师。” “徐卿,若非是元辅这般求情,伱都进不了京,只未想到,你昨日还不顾他的难处,上门为难他。” “唉……” 朱翊钧叹了口气,便要起身欲走。 他难得地因情循私了一次,人情之事,皇帝也免俗不得。 别看张居正一副撇清干系的样子,实则数月前已经在他这里表明过态度了——张居正支持皇帝的决定,但他本人,还是希望徐阶能安稳过寿的。 自家先生发话了,朱翊钧也只好顺水推舟。 当然,他的想法,在见过徐阶后,又不一样了。 徐阶这般才能,又一副口服心不服的样子,反倒是使得朱翊钧很想让其心服口服。 他回头看了一眼失神的徐阶,转身便离去了。 徐阶手中拿着贺表,神情复杂。 他昨日只以为自家这弟子灭情绝性,不意,竟早早替他求过情。 反观他,却是丝毫没顾忌这弟子的难处,上门为难。 如今皇帝高抬贵手,他更是五味杂陈。 徐阶心中情绪翻涌,缓缓翻开奏表,低头阅览起来——“往馀读中秘书,则公为之师……” 往后则是追忆师生传道受学的内容,以及,祝寿的贺词。 虽说是贺寿常见的内容,但毕竟是当朝首辅亲书,情真意挚,孺慕之情,不免令人动容。 尤其想到昨日丝毫情面不给的弟子,徐阶更是在其中字句中,感受到了左右为难。 当真是个好弟子。 徐阶默默感慨了一句,翻开下一页。 “居正尝谓:士君子所为,尊主庇民,定经制,安社稷,有自以其身致之者,有不必身亲为之,而其道自行于天下,其泽自被于苍生者。窃以为,此两者,惟吾师兼焉……” 徐阶看到最后,轻轻合上了贺表。 难怪让皇帝转交,原来是做说客来了——这是劝他“尊主庇民”呢。 徐阶叹了口气。 他自然没有理由责备张居正,虽说未免有些小看他徐阶,但也不得不认下这个份心意。 只是,张居正这样又是求情,又是出面做说客,往后他徐阶要是再得罪了皇帝,恐怕也要受到波及,影响圣眷。 这份人情,恐怕欠得大了。 此时徐阶看完贺表,抬起头时,见皇帝已经不在殿内。 他看向一旁的李进,露出征询的目光。 李进示意徐阶起身,轻声道:“徐少师,陛下要去文华殿,让您随驾一同前往。” 徐阶一怔,若有所思地被李进搀扶着来到殿外等候。 不多时,朱翊钧便领着张宏,从万寿宫走出来。 他瞥了一眼徐阶:“走吧,路上说,朕今日要去廷议。” 今日要上廷议讨论的事情不少,朱翊钧得亲自去一趟。 尤其是交换俘虏以及土蛮汗讨要赏赐之事,牵扯到大规模戎事,他得去表明立场。 还有这趟海瑞带回来的银两,私下被他跟张居正分了一半,也得去给内阁站个台。 此外还有一些此次海瑞等人办案的封赏、关于昨日祭祀前元的争论,也得出面。 忙啊。 朱翊钧在前头感慨着,徐阶默默跟上。 往外走了一段,前者将后者的《陈天下大弊五事疏》递还,听不出语气的声音响起:“徐卿既陈五弊,可有良策?” 徐阶所陈五弊,曰吏治、曰兼并、曰税赋、曰倭寇、曰鞑靼,处处切中时弊,实在不愧首辅之才。 虽说是为了活命,故意摇的尾巴,但并不妨碍,朱翊钧想听听徐阶的良策。 徐阶微微张嘴,正要将准备好的良策说出,突然又停住了。 良策自然是有的,还准备了不止一道,就像古时谋士的上中下三策一般,都是良策。 但,有的良策是做事的,有的良策,只是单单说给人听的。 徐阶为了活命,先前自然是准备的后者。 但如今…… 抬头瞥了一眼皇帝的背影,又想起方才殿内的交谈,以及自家弟子的劝慰。 小皇帝行事颇有些气度,他也没理由被比下去。 再者说,要是皇帝轻信了空中楼阁的良策,固然他徐阶讨了好,自己那位真正要做事的弟子,可就要倒霉了。 脑海中千回百转,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给出正儿八经做事的良策。 徐阶说尽量放缓语气,开口道:“不敢期瞒陛下,臣以为,这五弊,需按顺序来解,却都有前提。” “想要安定北方鞑靼,臣都有法子,无论是封贡也好,或者是士绅移边也罢,总是有对策的,但……前提是,真个打灭一应好战的鞑靼部族,才能施为,否则就是空中楼阁。” “至于倭寇,恕臣直言,即便人尽皆知,此事的关键,在于国中的倭寇,但也需得先歼灭海外的倭寇,才能回过头慢慢收拾,否则就要被拖死。” “这二者,都要起大战,非得等到财用足够,才能分出胜负。” “财用不足,则是受限于田亩与赋税。” “而陛下若是真要对田亩与赋税下手,至少需要先整顿吏治” 皇帝若只是单纯清理一番盐政、茶课、马市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 纵使每次都有一大笔银钱入账,也不过是抱薪救火。 只有改制税法、清丈田亩,才能暂时解决财赋问题。 接着靠这个空窗期,积蓄国库,等到足以打上几场大战,才能有望扫平南北边患。 不过,改制税法,清丈田亩,必然少不了能如臂指使的官吏。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但是其中艰难险阻,自然不言而喻。 况且,即便是做到这一步,也仍然是治标。 徐阶看了一眼皇帝的背影,思绪万千。 这一步距离皇帝所说的抑制兼并,抗阻四季轮转,也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就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 朱翊钧听了徐阶的话,脸上笑意一闪而逝,这路数,倒是不谋而合。 他扭头看了一眼徐阶:“所以徐卿,是觉得考成法还不够?” 既然提到吏治,不可能拿已有的糊弄他,总归得有些自己的见解。 徐阶颔首道:“陛下,考成法只能驱使官吏,但,还有两个问题,也是我朝巨大隐患。” 朱翊钧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徐阶斟酌了一下:“其一,则是我朝的流官,任期太短了!” “往往一两年,便调离或升迁,甚至赴任的官员,刚到官署,就接到了调任的诏书。” “以山东布政使为例,从隆庆四年二月,到隆庆五年十二月,短短一年十个月的时间,山东右布政使,就接连换了陈瓒、徐栻、陶承学、陈绛、曹科,等五人!” “每人只有区区数月的任期,别说布德施政,恐怕就连了解地方都做不到!” “上官不知下情,只为勘磨一份履历,数月便走,下官则如老树盘根,万年不动,这,也是中枢对地方逐渐失去掌控的原因之一啊。” “除此之外,还有其二。” “我朝上官举荐下官,若是下官不职,则连坐上官。” “人皆趋利避害,陛下,一旦真的下官不职,便是迫使上官包庇、下官投诚!” “如此官吏结党,遗患无穷!” 朱翊钧听罢,眉头紧皱。 此事他还真不太清楚,这近一年里,他只是观政,并没有干涉六部的运转,对于官吏任期,更是没有太过在意。 竟然只有几个月!? 几个月任期,民主生活会都开不了几次,这还当个屁的省一把手。 至于这举荐连坐,他倒是知晓一些,但具体也不是特别清楚。 朱翊钧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正缺个随叫随到,熟悉国朝制度的老臣,以备咨知。 毕竟他还未亲政,国朝运转的事情,不可能面面俱到,什么都了解。 这种情况下,徐阶这类老臣的作用就显得很重要了。 他本来还打算给徐阶放出去,现在突然有些犹豫了。 朱翊钧暂时按下这个想法,将注意力拉回眼前。 并未第一时间表态,而是追问道:“徐卿的意思是,举荐之人不职,不再牵连上官?” “若是如此,恐怕举荐之时,更是不会考虑德行才能吧?” 既然举荐不担责,那岂不是随便推荐有门生故吏? 其中危害,未必就比老办法小了,这也是事物的两面性。出乎意料,徐阶摇了摇头:“陛下,既然已经有了考成法,才能不是一目了然吗?” “以臣看,比起一名大臣的推荐,恐怕不如考成三年的优良。” 朱翊钧一怔,意外地看了一眼徐阶。 这法子,他可太熟了。 当初他为了晋升,这个优良可没少折磨他。 只听徐阶继续说道:“如此,任期也有了说法,譬如晋升五品需要三年的优良、三品需要五年的优良,之类。” “再配合六科给事中的审查、御史的复核、吏部审议,逐渐完善之。” “杀了举荐结党的风气,没有朋党的小吏,也能有些奔头,何尝不是一种改善呢?” 朱翊钧一把拽住徐阶的手,让他与自己并行。 口中感慨道:“徐卿果是大才,不愧是朕的肱股之臣。” “稍后便将奏疏下内阁,让他们好好议一议。” 果然,淋过雨的人,很是希望给别人的伞也偷走。 徐阶口中的弊端与良策,以前未必没人想到。 但彼时大家一口锅吃饭,谁能狠下心砸锅呢?毕竟举荐的权力,可都是在自己手里。 如今一个张居正要再造大明,弄出个考成法。 一个徐阶被迫成了纯臣,提出要升官考核。 如果真能透明化晋升机制,那吏治这一潭死水,恐怕要泛起涟漪了。 哪怕以后人亡政息,也总归是个方向,供后人参考。 当然,怨望还是应该归于徐阶的。 朱翊钧欣慰地看着徐阶,一连串夸奖不要钱往外蹦。 似乎此前折辱老臣的不是他一样。 他想了想:“徐卿,朕本是打算为你加官,仍旧回松江府养老,但如今,朕却不忍美玉韬光。” 也就嘴上这么一说罢了,之前他本来是打算给徐阶弄去福建,跟俞大猷看顾市舶司跟海运的事。 不过如今看来,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还是留在中枢,以备咨知更好。 “徐卿,留在京城罢!” “此次南直隶办案,你是有功的,不过若是生封三公,恐怕元辅又要说朕将你架在火上烤了。” “这样,前太常寺少卿徐璠,也是栋梁之材,荫官罢!搬来京城,也好团聚。” “住处也不必担忧,南熏坊的锡蜡胡同处,有间空置的宅邸,朕赐给徐卿。” “不过……徐卿毕竟是前首辅,不好授实职,能否委屈一下,到新学府任个山长,正好跟宅邸,都在东华门外,如何?” 徐阶愕然看着朱翊钧,他还没见过变脸这么快的皇帝! 不知情的,谁能想到这位圣君,几个月前才勒令自己明正典刑了次子,半个时辰前还一副欲杀之而后快的样子!? 不过,这种惊讶的情绪,却并不是厌恶,反而油然而生一股赞叹! 这才是成大事的潜质啊! 汉高祖发迹之前,参加宴会也不奉礼金,不给就算了,还要门口喊一声“贺万钱”,丢人现眼。 宋太祖落难时,身无分文,路过瓜棚,坐地就开吃,吃完来一句以后报答你,恬不知耻。 何等的不要脸? 但不要脸就对了! 这可不是市井之辈的厚颜无耻,这是心怀大志,不拘小节! 皇帝虽然年岁不足,还没有这种英雄胆,却也多少让他看到了一分影子。 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追上汉宋二祖。 皇帝这表现,比方才在殿中一番慷慨陈词,还要更令徐阶看好。 只听朱翊钧继续说道:“往后就留在京城,以备咨知。” 徐阶这一个愣神的功夫,还未答应,皇帝就直接定了下来,实在让人无言。 前者叹息一声,恭谨道:“臣遵旨。” 他明白,今日的表现有些过头了,让皇帝在饶他一命的基础上,还想让他鞠躬尽瘁。 不过……意外地,他并没有后悔的情绪。 相反。 虽然明白已经不可能再进中枢核心了,但这种再度接触到国朝至高权力的感觉,真让人沉迷啊——哪怕仅仅是以备咨知。 回家养老? 能够再度窥探中枢,才是最好的养老啊! 朱翊钧瞥了一眼徐阶,不着痕迹说道:“既然领了职,稍后殿上徐卿不妨出点声,好叫朝臣知晓徐卿回京。” 徐阶哪里不知道皇帝这是有坑要让填。 但他并不抗拒,主动问道:“还请陛下吩咐。” 朱翊钧摇摇头:“倒不是朕要吩咐。” “而是近来勋贵作奸犯科者众,言官弹劾,都被我母后包庇留中,朕身为人子,也不好出面劝说。” “想来徐卿德高望重,声势隆重,想必能说服我母后罢。” 没办法,勋贵都是沾亲带故的。 这些天,他的那位母后、姑姑驸马们、几位国公,全都跑来求情。 连皇帝都招架不住。 徐阶也配合皇帝演出:“作奸犯科!?勋贵也得遵守大明律法!哪怕求情,也当是陛下启八议才对,怎么可以直接留中!?” “还请陛下告知,是哪些人,如何作奸犯科!” 表面上义正言辞,心底却在揣摩着皇帝的意图。 朱翊钧一时没有答话。 反而跟张宏点了点头。 后者立马从怀里拿出一本书册。 朱翊钧接过书册,一边说道:“朕虽然不过过问政事,但栗在庭已经告到朕这里来了,稍微记录了一番。” 徐阶一听栗在庭弹劾的,立马明白这是双簧了。 朱翊钧将书册翻开,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后府佥书惠安伯张元善、成安伯郭应乾,不职。” “南宁伯毛国器,枉法。” 他念完这一页,舔了下手指,翻页继续念道:“襄城伯李应臣,荒淫狂悖、刑禁捕官。” “管理红盔将军忻城伯赵祖征,有罪。” 说到这里,朱翊钧插了一句:“此外,还有此前开罪,只禁锢南京的黔国公沐朝弼。” “但是……开年后,云南抚按问拟沐朝弼事,竟然得知,此人奸污的嫂,竟然有了身孕!” “如今又对此人的处置争论了起来。” 奸污嫂嫂有没有生子还是不一样的。 可以说,这就是罪加一等。 徐阶将这些勋贵串联起来,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面上恭谨应下了此事,暗自却在想皇帝的目的。 只听皇帝继续说道:“此外,还有彰武伯杨柄,不过其犯案事实不甚清楚,只是可能有。” 话音刚落,徐阶立刻反应过来! 皇帝这是在给整备京营铺路! 沐朝弼是要杀鸡儆猴的。 前面一串勋贵恐怕都是京卫武学、京营、都督府的废物,但是又不好淘撤,便让他背黑锅! 而彰武伯杨柄这位前京营总督就更明显了! 朱翊钧静静地看着徐阶,等着他的反应。 确实如某人所想,他此举,是为了整顿京营。 要清丈田亩、改制税法,没有京营怎么行。 徐阶这些文臣会故意略过,但他可是一直放在心上的。 这些时日,一直都在授意顾寰整饬京营,但,始终有些阻碍。 京营兵官,质量太差了! 勋贵能出几个好用的人,实在太难得了。 像顾寰这种文武双全的,朱希忠这种老谋深算的,可谓凤毛麟角。 大多都是些蠢笨如猪的废物,整天就知道青楼、戏场。 京营更是这些货色的集中聚集地。 在军营危害就更大了,别说操练,甚至不让别人操练,拉兵官聚众打闹、赌博,将整个营地的风气都带坏了。 想将这些人都踢出去,偏偏又树大根深。 顾寰派人上门请这些人点卯,结果次次都被这些人的家长赶出来。 其中就有他的表舅,李文全。 其余的什么公啊、侯啊、姑姑驸马啊,数不胜数。 这些时日,顾寰可是被两宫敲打了个够,根本不敢妄动。 朱翊钧也不可能为了这些小鱼小虾,天天敲打这个,训斥那个。 最后搞得操练的事情也黄了。 最后一合计,是时候逮问点勋贵,杀鸡儆猴了——政治风向得表明白。 本来准备让张居正做这个恶人,不过如今既然不准备放徐阶走嘛……那这个恶人就有了更好的选择。 徐阶看了一眼皇帝,按捺着情绪,开口道:“陛下,纠拿不法,臣义不容辞!稍后就在殿上弹劾彼辈!” 说完,他顿了顿:“不过依臣看,这么多将军、后府佥书都不职,兵部恐怕也责无旁贷。” 弹劾勋贵嘛,最多让两宫跟一众王公们有些意见,还没有反攻倒算的能力,徐阶答应起来,自然也毫无心理负担。 至于兵部,就更是在试探皇帝的意图了。 说罢,只见朱翊钧就惊异地看着徐阶。 竟然敏锐到这个份上!? 而且,洞察他的意图不说,转眼就给兵部也卖了! 好啊,果然是纯臣。 朱翊钧赞叹道:“徐卿果是适合为朕咨知,这次查漏补缺,朕记在心中,日后荫你第三子!” 日后嘛,就是等徐阶真的把事办了之后。 两人心照不宣。 徐阶心中再度泛起了古怪的感觉——几位致仕的内阁大臣,如今似乎大半都被这位少帝拎出来鞠躬尽瘁了,还真是物尽其用。 朱翊钧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状若无意地瞥过徐阶,这位少师如此老骥伏枥,似乎稍后廷议,还能再加点担子? (本章完) 89.第88章 论功行赏,弹觔估两 第88章 论功行赏,弹觔估两 文华殿。 今日廷议,颇有些争吵。 远在殿外,都能听到里面激烈的声音。 “不论答不答应鞑靼蛮子,咱们该做的准备还是得先做好。”兵部左侍郎石茂华沉声道。 话音刚落,户部右侍郎傅颐便不咸不淡开口:“石侍郎不妨说清楚,怎么个早做准备?” “蓟辽总督刘应节,早就分布兵马、调度营卫。” “四镇练兵总督戚继光,业已亲率部众御敌,严边备战。” “总不至于要抽调别镇吧?莫非……又是钱粮不足?” 刘应节户部出身,在庚戌之变后,主动请缨转为兵备副使,而后巡抚辽东、河南、总督蓟辽,可谓沉稳宿将。 戚继光更是在东南战功赫赫的名将,此前以总兵之身,节制总兵,颇有掣肘,在内阁提请,皇帝开恩后,更是加授了四镇练兵总督职衔。 二人位高权重,皆是一时之选,还需要什么准备? 无非就是兵部盯上两淮巡盐带回来的银两罢了! 石茂华神色不改:“抽调别镇倒是不至于,但该发的募兵,却也不能省。” “除此之外,还有粮草、草束,也得早做准备。” “就怕有人不懂兵事,一心扑在银钱上,坏了边防,若是再出现庚戌之乱,那可不是银钱能补救的。” 石茂华这话,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已经算得上是攻讦了。 近来诸臣为了争夺巡盐银的事,多少争出了些火气。 傅颐听了,脸色一变。 正要开口。 突然间,御阶之上一阵动静。 眼见两个小太监将御座搬上去,众臣心领神会——这是皇帝来了。 张居正立马打断了争执。 “那就如此罢。” “西城坊等五场召买草束一百二十万,以备边防。” “升定州游击王之宇为喜峰口守备,发募兵二千。” 傅颐瞪了石茂华一眼,悻悻闭嘴。 不多时,御阶之上,出现了小皇帝的身影。 众人纷纷行礼:“陛下!” 行完礼再度直起身子的时候,百官不约而同面色一变。 却不是因为皇帝前来听政,也不是因为皇帝又不按规矩,不遮挡屏风。 而是因为,御阶下方,纠仪官所处的位置,多出一人,坐在矮凳上眼观鼻鼻观心。 徐阶! 这老不死的怎么又回了朝堂! 百官心念电转,皱眉思忖。 朱翊钧将百官的神态都收入眼底,只觉有趣。 他看向张居正,征询道:“元辅,这是在议蓟边之事?” 张居正出列行礼:“陛下,土蛮汗侵边,不可不重视,正要议个章程出来。” 朱翊钧点了点头:“议得如何了?” 张居正将这几日议论的地方简单捋了捋:“董狐狸派人前来换俘的事,诸位同僚颇有些异见。” “戚继光与刘应节上奏,希望能换回兵士,好让将士看到朝廷仁德,用心出力。” “兵部则忧心此举会助长土蛮汗的气焰,争相侵边,劫掠百姓充数,来与我朝交换。” “廷议正在议这事。” “还有董狐狸讨要赏赐之事,我等不敢专擅,也等着陛下圣裁。” 其中有些未竟之意,不好明说。 所谓劫掠百姓充数,其实更为担心换俘换习惯了,最后形成媾和之事。 你来侵边抢钱,我来挣取军功,完事再换俘平账,双赢,这都是有过教训的事。 朱翊钧若有所思。 不过他却没明确表态,反而略过了此事:“元辅,此事稍后再议。” “朕方才接见徐少师,始知此次巡盐之事的艰难险阻,实在心中悸动。” “这等有功之臣的封赏,却是刻不容缓。” “此次有功之臣的封赏,吏部跟内阁议论出来了没有?” 张居正看了一眼此刻与会廷议的徐阶,立刻明白皇帝的决定。 心中不免松了一口气。 他面向申时行,示意后者奏对。 申时行心领神会,出列道:“陛下,此事经吏部审议、科道言官复核,正要到廷上议论。” “其中,以右佥都御史海瑞、大理寺右少卿陈栋……” 他又瞥向坐在矮墩上的徐阶,揣测着皇帝的意图,又加了一人:“还有前中极殿大学士、少师徐阶。” “此三人首功。” “余者如焦泽、顾承光等,居于次。” “其中,海瑞拟升左佥都御史,减二年堪磨。” “陈栋拟升大理寺左少卿,减一年堪磨。” “至于徐少师……位高禄厚,还需陛下定夺。” 本身皇帝此前就没表态,要对徐阶如何处置。 总不能前脚议论怎么封赏,后脚就给人弃市了。 退一步说,哪怕要封赏徐阶,但其身份特殊,还真不好办,总不能真给个实权,进了朝堂给诸位同僚找不自在吧? 朱翊钧点了点头,循规蹈矩的封赏,并未出乎他意料。 主要还是得罪的人太多了,本来就是踩着别人的头上位,想要大肆封赏,吃力不讨好。 但对于朱翊钧而言,这就有些冷落功臣了。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申卿方才所言,循制而完备,朕从所议。”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不过,除了官职上的封赏,朕也有一番心意需表,否则说朕苛待良臣。” “再赐陈栋东华门外赁居一处,免去租金,可携妻儿,并荫二子入国子监,。” 朱翊钧听说陈栋的爹是个神经病,自己儿子俸禄全部拿去自己消遣,还要动辄鞭挞、罚跪,简直是有辱国朝颜面。 奈何又是家事,外人不好插手。 如今有个封赏的借口,与其整些里胡哨,不如给他个带娃上学的借口,自己搬出来住。 申时行不明白皇帝的一番苦心,只以为是随手施恩,恭敬应下。 只听朱翊钧继续说道:“至于海瑞无后,倒是不好荫亲……” 他装模作样沉吟了片刻,勉强道:“就赐同进士出身罢!” 申时行本来都下意识准备应下了,回过神来愕然抬头。 海瑞是众所周知的出身低。 一个举人出身,可以说七品官就到头了。 但他凭借着一肩挑起清流大望,塑造不坏的金身,生生杀到了正四品佥都御史,已经是国朝罕见了。 再想往上,三品大员,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廷臣,左右天下局势之位了,没有进士出身,根本不可能得授。 如今皇帝转眼就是赐同进士出身。 这是在为海瑞铺路啊! 群臣面面相觑,眼中尽是抵触。 皇帝靠高拱致仕,逼着大家复起海瑞,已经是极限了。 难不成还想让这头倔驴入阁!? 岂有此理!礼部尚书张四维当先出列:“陛下,进士乃是殿试选拔而出,岂可因功而赐!?” “国朝即便有此事,也是死后追赠,未见生赐进士者!” “如此,既是对举子不公,也是坏了科举定制!” “还请陛下三思,莫要坏了祖宗成法!” 朱翊钧温声解释道:“张卿有所不知,此事,我朝虽罕有,但青史却常见。” “陆游陆放翁,不就是得了宋孝宗赐的进士出身吗?” 面上和气解释,心底却在冷笑。 什么祖宗成法,借口罢了。 赐个进士出身,还真算不得什么大事。 历史上的万历皇帝,那副模样,不也在万历四十六年闰四月,生员钦赐举人,举人钦赐进士? 那还是赐了一批人,怎么没见人说三道四? 说到底,还是海瑞不太受待见,朝臣排斥罢了。 刑部尚书王之诰板着脸出列道:“陛下,前朝是前朝,今朝是今朝。” “选拔进士是国朝大仪,岂可轻易破坏?” 因为南直隶的事,害他儿子被流放了三千里,自然不会对海瑞有什么好印象。 才从大理寺左少卿改为光禄寺卿的李幼滋也出列附和:“陛下,若是进士轻赐,泛滥成灾,只怕会酿成大患。” 随后,又有右都御史霍冀、礼部侍郎马自强、户科都给事中蔡汝贤,等七八人,都不同程度地出列附和。 朱翊钧静静看着这些朝臣。 其中有抵触海瑞的,也有单纯怕皇帝搅乱科举的。 此前他就想过阻力很大,没想到阻力这么大。 他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张居正。 心中不免叹息,内阁恐怕也不愿意看到海瑞爬到三品以上,那已经是入阁的门槛了。 吏部侍郎申时行左右看了一圈同僚态度,有了决意,当即出列劝道:“陛下,不若还是给海御史父母祖上荫官?” 朱翊钧不置可否。 便在此时,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也上前一步。 义正辞严地劝慰道:“陛下,臣也以为赐同进士出身,有些不合祖制,有破坏科举之嫌。” “臣建言,不妨效晏殊故事,赐海瑞参与明年春闱殿试!” 话音刚落,朱翊钧立刻开口,不给人插话的机会。 高声自责道:“众卿说得在理,进士出身,靠的乃是才学,不应轻授。” “那便从了栗卿的意思,着其明年春闱,一同参与殿试罢。” “往后,便看其才学了。” 群臣对栗在庭怒目圆瞪。 这是哪门子劝谏!殿试又不会黜落! 此前,宋朝的张元在殿试中被黜落,叛逃西夏,直接被授予了宰辅之位。 而后直接领着西夏,给前宋狗脑子都打出来了,光是好水川之战,就杀戮了上万人,战后更是题诗嘲讽,落款“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张元随大驾至此”,给宋廷气得茶饭不思。 有这一例在前,大家也就明白,有本事的人,最好不要使其怀才不遇,这种人多了,是要出乱子的。 于是,往后殿试,便只排名列序,不再黜落。 栗在庭这提议,还是要赐海瑞进士出身,只是将流程合法化了。 乃至于先前朝臣说流程不合规制,都像是皇帝在故意钓鱼。 都御史葛守礼则出面附和:“圣明无过陛下!” 通政使何永庆、吏部右侍郎温纯等人,也一并行礼认同。 这时候,内阁也不得不表态了。 张居正迟疑半晌,出言道:“陛下,海瑞自是有功的,不过吏部既然已经给予了官职上的封赏,若是再开恩殿试,会不会有些过了。” 他与海瑞实在合不上。 性情上是一方面,主要还是政见不同。 张居正就怕这类身怀清誉、做事不留余地之人,进了中枢搅乱大事。 此次南直隶的事,听闻高拱出面要替皇帝分忧,却被海瑞拦了下来。 他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明白,对于海瑞而言,明朝的大局,根本不被放在眼里,此人的眼中,只有皇帝和百姓。 这种性子不能调和阴阳,是不适合进中枢的,一味站在皇帝的立场,只会使得百官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恶化。 皇帝还未开口。 坐在御阶下方矮墩上的徐阶,突兀起身:“元辅有所不知。” “今次南直隶办案,海瑞居于首功,我这把老骨头,并未有半点功劳。” 这是在推功给海瑞,如今迎合君上,又不必担忧自己位高难封。 朝臣纷纷向徐阶看去。 不少人忍不住瞥了一眼皇帝。 又来? 要是不让推功给海瑞,是不是又准备用徐阶回朝,来威胁大家伙? 张居正也是一滞。 虽然是老师,但他可不想徐阶回朝。 这时候,朱翊钧终于开口:“元辅,都察院立功艰难,往后更是如此,朕不忍苛待重臣,如今稍稍开恩,也是为表心意。” 听了这话,张居正神色略微开霁。 都察院立功艰难自然是假的。 皇帝这是告诉他,并不打算让海瑞入阁,而是为了都御史的位置,给海瑞铺路。 若是如此……倒尚且还能接受。 都察院,是海瑞最好的去处了。 想到这里,张居正这才躬身:“陛下思虑周全,是臣无状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 内阁同意了,事情就好办了。 “那便如此罢。” “对了,徐阶徐卿,朕留他在京,以备咨知,再荫徐璠尚宝司卿。” 申时行等了一会,见没人再给皇帝顶回去,便躬身应是。 说完此事,环顾殿内。 朱翊钧顿了顿,咦了一声:“杨博杨卿呢?今日未来早朝?” 张居正回话道:“杨阁老疾病愈笃,已是无力起身,前几日上了致仕的奏疏后,便再未入宫。” 朱翊钧叹了口气:“又一肱股重臣要远朕而去。” 他吩咐一旁的张宏:“让太医院去看看,若是药石难医,便替朕批红了他致仕的奏疏罢。” “对了,若是要回山西老家,让太医王文礼、宋照和随行照顾,否则朕放心不下。” 吩咐此事的时候,余光看到张四维,一副抑制不住激动的神情。 心中暗暗摇头。 他稍微收摄心神,说起正事:“说说的土蛮汗的事罢。” 朱翊钧此时,终于将目光看向今日初上廷议,却一言不发的兵部尚书,王崇古。 他征询道:“王卿对此可有什么建言?” (本章完) 90.第89章 间构嫌隙,宥坐之器 第89章 间构嫌隙,宥坐之器 王崇古,嘉靖二十年进士,也是一个很复杂的人。 论履历,他从应天府到福建,从陕西到宁夏,一路从兵备副使,做到总督之位,亲历行阵,军谋边琐,可以说是无可挑剔的将才出身。 论功劳,他追倭出海、大败吉能、整备宣大、乃至俺答封贡平息边事,能做到策勋告庙,荫胄旌功的,如今也只有殷正茂能相提并论。 论才学,既不缺大局眼光,又有文臣底蕴。不说奏议,光是漫稿、文集也不在少数,可谓文武双全。 就这样的能臣干将,却又是一位私心极重、贪婪无度的朋党小人。 王崇古仗着身份地位,以及俺答封贡的威望,与朝中的同乡守望相助。 在内,则有杨博、霍冀、石茂华、张四维等人,提拔晋人、掩过饰非。 在外,便是王崇古仗着把守边镇门户,与内附的俺答汗勾结,挟寇自重。 让他入京,一直拖沓到改元后。 而昨日刚刚赴任兵部,就马不停蹄组织部议,准了宣大、山西增加主兵料草的提议,送去了内阁。 一匹马加银一两上下,三镇马骡凡七万六千四百馀计,那便是加银六七万两。 这已经是今年第二次加草料了,不知道是马不够吃,还是这位王尚书不够吃。 总而言之,这是位有真才实学,却并不好使唤的能臣干将。 今日廷议王崇古存在感极低,一言未发,似乎在出神。 他身形高大,面容儒雅,颇有儒将之风。 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却还是掩盖不住久在边塞的风霜,皱纹深陷,似乎里面全是北方的尘土与敌寇血肉。 只静静站在那里,就有一种温文的文臣风度,以及坐镇大营,指挥若定的沟壑与干练。 王崇古此刻骤然被皇帝点到,下意识抬起头,迎上皇帝的目光。 朱翊钧温和开口道:“王尚书受任岩疆,练达兵备,又长年与鞑靼来往,想必自有一番独到见解。” “这封赏,朝廷是当给不当给?” 王崇古闻言,缓缓下拜:“臣以为,皆在两可之间,全赖陛下圣裁。” 他悄然看了一眼殿上的小皇帝。 方才他思忖别的事情,倒是没来得及打量这位少帝。 在入京之前,他已经听过太多关于皇帝的传闻。 睿智天成、英明早断,几乎让他耳朵都听起来了茧子。 不说信不信的问题,至少也是带着好奇的。 如今得见,在举止谈吐上倒是没得挑剔。 朱翊钧追问道:“朕居于深宫,不晓边事,正要问过王尚书。” 不管王崇古为人如何,他都是北方边事的专家,专家兼兵部尚书,要是没点说得的建议,那就是不给面子了。 王崇古斟酌片刻,终于开口道:“陛下,以臣愚见,若是些许赏赐就能使百姓免遭兵戈,使将士不必捐躯,那便是值得的。” “不过……前提是得给对人。” 此前入京,王崇古最为担忧的,便是皇帝对他有成见,是想将他骗进京诛杀。 也是观察了近半年皇帝的行事风格,他才敢动身入京。 如今皇帝当面,说话更是小心。 朱翊钧听了这话,深深看了王崇古一眼。 这是在就事论事呢,还是在为自己申辩? 是说这些年虽然贪污了些银子,但也把事情办漂亮了? 朱翊钧坐在御案后,吩咐张宏将有关的奏疏取来,又接过王崇古的话头说道:“王尚书说的给对人,所指为何?” 大殿中的文武,都没有插嘴。 如今廷议,在此事上最有发言权的,也就王崇古了,余者都聚精会神听着。 王崇古看了一眼深宫长大的皇帝,又慢慢环顾几位翰林院出身,再未去过地方的内阁诸臣。 他心知不能说得太复杂,组织语言半晌,才跟外行们解释道:“陛下,诸位同僚。” “此次进犯蓟边的,乃是朵颜卫,以首领长昂,及其叔父董狐狸为首。” “朵颜卫在隆庆元年,便侵犯过我朝界岭口,彼时为首之人,是长昂之父,也是董狐狸的兄长。” “此人被我军击杀之后,便由长昂接替了其父的位置。” “话虽如此,但如今朵颜卫,仍是由其叔父董狐狸把持。” 在场的无不是人精,话说到这个份上,纷纷恍然大悟。 大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前朝故事——继任之后,被叔父把持着大权,这种戏码,大家不要太懂。 朱翊钧一点就通,带着赞赏之色道:“所以,应当赏赐长昂?” 这就是专家,就这份对蒙古各部的熟悉,还真没得说。 他对这些事情,还真不如王崇古。 王崇古持笏行礼,补充道:“陛下,长昂娶了喀喇沁部领主的长女,若是再得我朝认可与支持,虽仍显弱势,却也能让朵颜卫令出两头,说不得便要陷入内耗。” “至于换俘……” “臣以为,还是需尽可能杀伤朵颜卫。” “此部与别部不同,与我朝交战多年,血仇无算,不是轻易就能化解的。” 徐阶能看明白皇帝喜欢哪种人,王崇古自然也能看明白。 这就是上行下效。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但如今皇帝喜欢言之有物的大臣,大家自然又纷纷捡回了自己的见识与逻辑。 王崇古知道皇帝有些不喜自己在宣大的作为,如今献策,也是有意给皇帝展示,好缓和一番。 朱翊钧听罢,已经被王崇古说服了。 这位王尚书所言,确有道理。 挑拨离间这等惠而不费的事情,自然信手为之。 倒是换俘之事,虽然心里认可,但总归有些排斥这种事。 他想了想,这才便有了决议。 朱翊钧开口道:“赏赐之事,便从王卿所言,以改元施恩,赐朵颜卫都督长昂赏银。” “再告诉那两个入京的大使,我大明朝封的朵颜卫都督,只有长昂,没有什么董狐狸,若是想用银两购入粮食,乃至互市,我朝也只认都督长昂。”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换俘之事,发文书给刘应节与戚继光,让他们便宜行事。” “不以此事为成例。” 他是想换俘的,毕竟有自家子弟兵在。 不过王崇古说得也有道理,尽可能杀伤未必不是好事。 那他既然不通兵事,还是干脆放权给边将吧。 这是放权也是躲事。 朝臣们也并不在乎这等小事。 王崇古当先行礼:“圣明无过陛下。” 这时候,栗在庭突然出列,查漏补缺道:“陛下,除此以外,难保彼辈会偃旗息鼓,需得增强边防。” “臣以为,不妨借此机会,整饬京营,遣战兵、车兵营各一支,出防蓟镇,习劳练战。” 话音刚落,庭上便有数人面色陡变。 右都御史、协理京营戎政霍冀更是昂首出列:“陛下,不可!” “鞑靼乃是我朝心腹大患,如今犯边,正当凝神相对,如何还有余暇给京营‘习劳练战’?” “此言实乃揣度圣心的奸佞谗言!” “臣要弹劾栗贼!” 弟子受欺负了,老师自然不能坐视。高仪难得强势出面,皱眉呵斥道:“霍都御史注意体统,莫要君前失仪。” “议事便议事,如何动不动就攻讦同僚?” 霍冀年岁比高仪还长一岁,奈何官阶圣眷差了不是一筹,被呵斥后只能悻悻告罪。 而后才和气解释道:“高阁老久在中枢,有所不知。” “兵事,最忌讳兵将不知,主客不合。” “京营如今的作风,去了非但不能协助守边,反而还有所拖累。” “此举徒费粮草不说,还妨碍边防正事,如何不让人疑心说出此言之人,是何用心?” 他态度温和,但说话却带着刺。 反正就是一个态度,京营还是老实在北直隶待着,别出门添乱。 高仪怫然不悦:“什么叫京营的作风?” “霍都御史协理京营,说出此言,不觉得自身职责未尽,面上羞愧吗?” 这事是谁的主意,高仪自然知道。 如今霍冀明面上骂着栗在庭,却是对皇帝有意见,奈何两人都是他的弟子,高仪也难得发了发脾气。 内阁说出这种话,兵部也不能坐视了。 文官掌管京营始自于谦,往后京营基本都在兵部的控制之下。 嘉靖五年武举会试,赐宴兵部,京营提督郭勋还能跟兵部尚书李钺争一争座次。 到了隆庆年间,阁臣赵贞吉、时任兵部尚书的霍冀,已经能光明正大上奏,要收回戎政之印,罢总督京营戎政,改设提督总兵官三员,各管一营,“而以文职大臣一员量加职衔,俾之总理”。 简单来说,就是撤掉京营总督,降为总兵,至于怎么管理?自然是再增设文职大臣来管了。 彼时的朝堂当中,为此事可是拉锯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因为文臣内部对此事没有达成共识,皇帝反复,未能做成。 但一段时间的总督缺位,撤了又设,任了又免,已经全面居于兵部之下了。 如今老尚书霍冀在据理力争,兵部自然不能干坐着。 兵部侍郎石茂华当即出列道:“高阁老也慎言。” “京营的营官,皆是由兵部,会京营总督推举,由陛下批准后,才能赴任。” “阁老此话,实在陷先帝于不义。” 京营烂是沉疴痼疾,如今协理京营的霍冀才上任大半年,归咎于人家也说不过去。 还是不如问问先帝吧。 此时吏部侍郎温纯也加入了争论:“石侍郎倒是别将兵部与霍都御史摘得太干净。” “当初兵部与霍都御史上奏,蛊惑先帝撤除京营总督,不久后先帝英明睿智,发现不妥,又增设回来。” “这一反一复,徒耗时间,只将顾寰赶了回家。” “朝令夕改,党同伐异,这难道没有误事吗?” 温纯当时在朝中还是一名言官,自然记得此事。 他当时上奏说,“以三侯伯故,而用三文臣”,使“文与武不相为用,而文臣中亦自相矛盾矣”。 随后就被内阁呵斥,说他没有文臣格局,没多久就被赶去了湖广。 这个仇他还记得呢。 这时候张四维下场,做起了和事佬:“诸位了,不要伤了和气。” “说蓟镇边事便说蓟镇边事,如何扯起了京营。” 石茂华闷闷开口:“无论怎么论缘由,京营不堪用也是实情,这出防蓟镇之事,兵部不同意。” 这就是兵部的态度。 要真让京营成了可战之兵,那岂不是又要被匹夫夺过权责? “好了!” 朱翊钧隐怒开口,喝止了众人的争论。 “朕知道诸卿的意思了。” “京营出防蓟镇之事作罢。” “不过,京营到底烂到什么地步了?往后又如何治理?怎么没人告诉朕?” “兵部侍郎兼协理京营戎政呢?有没有来廷议?” 通政使何永庆连忙请罪:“臣有罪!” “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赵孔昭,月初痰火病发作,不能理事,上疏请辞。” “因奏疏上不慎咯痰,臣发回去让赵侍郎重新誊写,是故还未上呈。” 痰火病就是肺炎,谭纶那是慢性的,赵孔昭这个,就是急性的。 朱翊钧皱眉,神色也缓和了些许,无奈摆摆手:“让赵侍郎好生修养罢。” 便在这时,坐在矮墩上的徐阶,突然起身道:“陛下,臣有奏!” 徐阶一开口,众人皆惊。 哪怕是张居正猜到皇帝这是在给朝臣下套,也忍不住露出严肃的神色。 朱翊钧露出征询的神色:“徐少师奏来。” 徐阶转了个面向,诚恳道:“京营之顽症,怪到兵部与赵侍郎身上颇有些不公。” “以臣所知,赵侍郎堪堪上任不足月,甚至还未来得及插手京营事务。” “况且,京营多勋贵,也并非兵部所能节制。” 朝臣没有深究徐阶是怎么知道的。 只是疑惑徐阶这是闹哪一出。 怎么才从万寿宫出来就能跟皇帝对着干?难道还把皇帝压服了?这么厉害? 果不其然,朱翊钧“勃然大怒”,恨恨地看着徐阶:“徐卿是想说,又是勋贵不职,才有京营之弊了!?” 徐阶面色不改:“正是!” 虽然不明白徐阶什么状态,但这事情走向,众臣不由暗赞一声。 正是如此,不是勋贵的问题,难道是朝臣的问题? 纷纷朝徐阶投向鼓励的神色——精神点,好样的! 徐阶拱手答道:“陛下容禀。” “臣自进京以来,便多有听闻勋贵不职之事。” “非止京营,余者各处守备、五军都督府、各卫各营,多有勋贵被弹劾,却屡屡受到免罪。” “惠安伯张元善、安伯郭应乾、南宁伯毛国器、襄城伯李应臣、忻城伯赵祖征等,不职的不职、荒淫的荒淫。” “其中更有黔国公沐朝弼这等奸污母嫂之辈,还被减罪。” “长此以往,还如何管束?” “此事不仅是兵部的责任,也是陛下应当过问的事情啊。” “若是陛下想整备京营,除了过问兵部,也应当先管束好勋贵!” 徐阶一番话说完。 朝臣已然心中竖起大拇指。 好好好!果然是忠君爱国、久经考验的老臣! 只见皇帝一言不发,面色难看。 栗在庭见状,当即出面:“徐少师也说了,管束勋贵之前,当先还是应该过问兵部。” “既然赵侍郎有肺疾,不能任事,岂能盘桓不去,毫无作为?” (本章完) 91.第90章 席珍待聘,循序渐进 第90章 席珍待聘,循序渐进 京营制度在于谦之后,便没有一个长时间的定制。 天顺、成化、正德年间,几经演变。 如今所用的定制,乃是嘉靖二十九年,世宗皇帝所设。 京营划分三大营,包括五军营、和神机营,设武将一人总督,文官协理。 虽说一总督一协理,高下立判。 但俗话说得好,人事和经济大权在谁手里,就是谁说了算。 从隆庆年间开始,京营内部若是推补号头、中军、千把总等基层武官,都得兵部审查通过后,才会题请皇帝批准。 至于中层武官副、参、游、佐等将,则是京营总督,会同协理戎政一同推举,再由兵部报皇帝御批。 军饷就更不必多说了,不过兵部这一关,一个铜板也别想拿到。 甚至皇帝想发赏银,也会被兵部拿出边军以“利害劳逸,相去甚远”给挡回来。 所以,兵部侍郎协理戎政这个位置,可以说才是真正的京营话事人。 本来朱翊钧只是打算用赵孔昭这个病号,给这个位置占住,不要妨碍顾寰的手脚。 但如今既然形势有变,那也不妨争一争这个位置。 能加快整备京营的速度。 栗在庭话一出口,有心之人,立刻警觉。 霍冀更是皱眉冷声:“栗给事中不要对同僚太过苛刻,谁还没个病疾的时候。” “谭纶同是肺疾,不也被陛下委以重任?” 栗在庭也不跟霍冀争执,不紧不慢站回了班列。 言官弹劾就得自请致仕,这是成例,谁也免不了。 更何况,赵孔昭早有致仕之意,奈何是个皇帝跟兵部都能接受的人选,才被拉着不让走。 如今栗在庭吆喝一嗓子,弄出些争吵,并不是为了给赵孔昭压力,而是为了朝臣争起来,皇帝才好居中裁判。 就在这时,御阶上的皇帝终于开口。 “好了,朕明白诸卿的意思了。” 朱翊钧顿了顿,继续说道:“但,勋贵于国朝有功,减罪也是祖宗成法,若是要重处,实让两宫母后为难。” “此事,朕再与母后商议一番,再议罢。” “至于赵侍郎染疾不能视事,正当好生修养,以待痊愈,夺职之说,不必再提!” 要是当廷做决定,火候还是不够。 等发酵一两日,广泛讨论起来,朱翊钧才好下场做这个裁判。 廷议吹风、上书争论、皇帝裁判,都是必要的步骤,也是实现皇权最简单的路径。 皇帝既然发话中场休息,百官也不好再继续。 只一些有心之人互相对视,交换眼神,心中做好应对的打算。 廷议的事总是一波接着一波。 随后廷上又因为海瑞带回来的巡盐银,争执起来。 部司能支配多少银钱,直接关乎到自身的权力大小,自然没人会在这时候搞什么客气相让。 光禄寺哭穷给朱翊钧都看得尴尬了,说什么为了接济供应,已经开始变卖铜铁废器、剩余麴块。 而平时兢兢业业,鲜少参与是非的工部尚书朱衡,也在廷议上急的脸红脖子粗。 一会是什么二十三座水闸,一会又是因设昭陵卫于昌平州,要修建门楼、公廨、营房等等。 朱翊钧也不好管束——张宏替内帑哭穷,更是声泪俱下,大家都没什么差别。 争了大半个时辰,好歹是议出了结果。 六部各取所需,内阁宰割分银,皇帝端坐背书。 一场廷议,给上次分剩下的银两,分了个干干净净,各自归库。 众人脸色都一副吃了大亏的模样,心中却乐开了——总归是额外分到的银两,往后必然还不少,有助于伸张部司威权。 大家心情好,此后议事,也顺利了不少。 迅速过了一遍云南巡抚邹应龙的推举、副都御史阮文中荫子入国子监、祀前礼部尚书章懋于正学祠等事。 乃至四川叙州府地震的赈灾与免税,户部出银子也一点没有扭捏。 直至接近晌午时分,这日的廷议才结束。 皇帝的身影,提前在御阶上消失。 朝臣们也陆陆续续离开。 三五成群,各有讨论。 徐阶多看了两眼被领去偏殿单独奏对的王崇古,好一会才收回目光,缓缓站起身来。 刚一站定,就发现胳膊被扶住了。 他不用转过头,也知道是谁。 徐阶淡淡道:“朝堂上就不必如此了,你我以前又不是没有同朝为官过。” 张居正摇摇头:“彼时我与老师皆在内阁,自然要避嫌。” “如今老师闲散之身,也就无碍了。” 所谓以备咨知,只论实权,恐怕连个中书舍人都不如,也就省了党朋的嫌疑。 毕竟是七十的老臣了,搀扶一二以作礼数,也没人会讲闲话。 徐阶不置可否。 他神色玩味道:“今日廷议,怎么没议复祀元世祖的事情?” 徐阶昨日入城的时候,就听说皇帝在祭祀历代帝王,随后还问起历代帝王中为何无有元世祖,甚至最后以皇帝遥祭一礼而结束。 这自然而然挑起了礼部跟太常寺内部一场争论。 本以为这是皇帝复祀元世祖的准备,但今天廷议,所有人都未提及,反倒让徐阶有些疑惑。 张居正扶着徐阶出殿,解释道:“昨日便有人揣摩圣意,上奏说我朝与前元一脉相承,亦是华夏正统,理应复祀元世祖。” “结果,被陛下留中不发,并以窥伺圣心为由,罚铜一月。” “以至于朝臣摸不到陛下脉络,不敢轻举妄动。” 两人出了文华殿,走得很慢。 徐阶毫不避讳,直接开口问道:“那叔大以为陛下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陛下说,要考虑到边塞将士和天下百姓们朴素的感情,让礼部再多讨论讨论。” 说完这句,就闭嘴不言。 徐阶若有所思。 走出一段路后,徐阶挣开张居正的搀扶:“叔大回内阁公办吧,老夫自去东华门。” 皇帝给的宅邸在东华门外,跟内阁并不顺路。 张居正从善如流,站在原地目送老师。 徐阶头也不回,背着双手,晃晃悠悠地往东华门走去。 脑子里却想起廷议之前,皇帝交代他的事情。 …… 半日之前。 徐阶跟着皇帝去往廷议的路上。 “徐卿,朕令人编撰了一本数算启蒙书,你知否?”皇帝无意间提了这么一句。 徐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知道此事,但并未看过书。” 皇帝解释道:“我已经让户部官吏、锦衣卫、东厂都修习此书,但稍嫌不足。” “明年春闱快到了,不少学子入京备考,朕的意思是,卿到了学院后,不妨招揽一些进士无望的举子,学习数算。” 徐阶立刻想清楚了缘由,追问道:“陛下想补充精通数算的官吏,为度田准备?” 彼时皇帝扭头看了一眼徐阶,似乎在想,老年人脑子转得还挺快。 他开口说道:“是有此意。” “不过,除此之外,但还有一层意思。” “朕想招揽些有兴趣的学子,专事数算,以求突破。”皇帝顿了顿,又补充道:“不允许再考科举、也不会授予吏身。” “总而言之,便是再替朕倒腾一个职序出来,不是官身、吏身,就是学身。” “朕给你定个调,若是学身造诣登峰造极,有祖文远之类的水准,可以封爵!” 徐阶皱眉,更是好奇皇帝的意图。 竟然连爵位都许出来了!? 虽说祖文远、王尚彬这等地步也是世所罕有,但许爵未免太过夸张了吧? 为度田准备,不至于做到这个份上。 莫非,这就是如今这位皇帝的小众爱好? 先帝喜欢后宫造人,世宗寻仙问道,这位的爱好则更是独特。 …… 一路上回忆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东华门。 但他并没有径直去皇帝许诺的宅邸。 而是让领路的太监,带他去往新学府。 徐阶现在最有兴趣的事情,其一,就是揣摩皇帝的想法跟意图。其二,则是看着皇帝施政,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眼下皇帝将大政都托付给了内阁,唯二攥着不放的事,也就是京营跟新学府了。 徐阶自然很有兴趣去看看究竟在鼓捣什么。 不多时,就被太监领着,来到了学府门口。 定睛一看,大门口的影壁上,“求真”、“问道”四字,直让徐阶犯嘀咕。 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似乎已经颇有些气候。 徐阶朝身边的太监问道:“如今学府的学子都是什么来源?” 张诚听到徐阶发问,忙上前一步,恭谨答道:“主要是宗室勋贵,以及过来进修的官吏、锦衣卫。” 本来东厂的太监也是一起来上课的,奈何勋贵、官吏都引以为耻,不愿同堂。 最后只好请老师到内书堂教习。 徐阶听了默默点头,他一听便知,后者是给度田做准备的。 不过前者过来浪费粮食作甚? 他想到便直接问了出口。 张诚耐心解释道:“陛下说,只要数算出了师,便能留在学院,吃一份皇粮。” “若是能够学到精妙、推陈出新,也不吝封赏爵位。” “这话一出,尤其许多勋贵旁支,趋之若鹜。” 徐阶听罢,心中一哂。 哪里是奔着皇粮来的,这是都算准了,接下来皇帝必然有一次千金买马骨,老狐狸们都赶着往里送旁支下闲招呢。 他大摇大摆走进大门,吩咐道:“取一册数学启蒙一给我,再将程大位叫过来。” …… 程大位正在整理书稿,听了新任山长有召,连忙放下手上的事,跟上太监出了房门。 书院规模不大,一会就到了地方。 程大位刚走到屋外的时候,就听到屋内气急败坏的声音。 “不是伱方才说的,这是加号吗!?” “徐少师,您看错了,您近点看,这是乘号。” 后者的声音充满了无奈。 程大位一听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站在门口,没有第一时间进去。 转而看向太监张诚,歉声道:“公公,稍待,我去让人取一副叆叇过来。” 叆叇就是眼镜,各人称呼爱好不同。 石板上用碳作书,省钱又省事,就是对有眼疾的人不太友好。 后来皇帝开恩,发了笔银子,买了些眼镜,以备老年学子借用。 张诚叫住了他:“无妨,咱家去一趟便是,程教谕还是先去见徐少师吧。” 程大位拱手谢过。 又交代了一番放在哪里,这才按捺住心中的忐忑与紧张,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徐阶见有人进来,没好气道:“你就是程汝思?” 程大位深吸一口气,行礼道:“末吏程大位见过山长。” 徐阶摆了摆手,让人起身,沉声问道:“华夏数算一脉相承,你怎么弄出这么些乱七八糟的符号,莫不是故意为难人?” 他指着上面的“+-x÷”,还有那一串横不平竖不直的数字,脸色尽是不满。 数算,徐阶虽然不能说精通,但也懂一些。 数算本身也有简式,包括各类符号,数字等等。 但如今这些基础的加减乘除都弄出一堆不认识的符号,反而让人摸不着头脑,他自然有意见。 程大位苦笑道:“山长误会,此事是陛下的意思。” 他无奈地将皇帝那套,什么符号便捷明确,数字清晰简单的说法一一说给这位新上司。 乃至于这些符号都是从哪些外邦古籍中翻阅出来的,都挨个点明。 徐阶一听是皇帝的意思,纵然有所不满,也只好咽下这口气。 闷闷道:“你将此书一一注释后,再交还给我。” 本来就懂一些,自然不用跟着上课,只需要将符号、数字对应起来便可。 程大位躬身应是。 徐阶略过了此事,问起了书院现有的官制。 程大位小心道:“山长,如今书院并无官制。” “起初,陛下说要给出师后留在学院的弟子,授予吏员的身份。” “但吏部、户部、礼部都不同意,也就没能做成。” 徐阶一听就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 虽然只是吏员,但这也是一条晋升路径,六部能眼睁睁看着皇帝握在手里就怪了。 难怪皇帝让他重新定一套学身的官制,还要内帑来发俸禄。 他沉吟道:“现在留院的标准是什么?” 程大位忙道:“修完启蒙一的加减乘除,并且能熟练运用于账目核算、田亩计算等应用。” 徐阶瞥了程大位一眼。 户部清吏司的吏员也就这水准,你管这叫启蒙一?埋汰谁呢? 是不是都得达到,钦天监那些动辄数算天体的人,才算是完成启蒙? 或者像王文素那样,得会定位式样,开方演算,才能算学有所成? 要不是知道这估计是皇帝起的名字,他当场就得恼羞成怒了。 他忍住不快,又追问道:“留院的人多么?” 程大位摇了摇头:“官吏修习完,就回部司了。” “倒是一些勋贵人家,出师后反而会留在学院。” 用陛下的话说,反倒是这批人,不愁衣食,又有些兴趣,反而会留在书院。 徐阶嗯了一声,陷入思忖。 恰在此事,张诚拿着眼镜走了进来:“徐少师。” 他恭谨递给徐阶。 徐阶扭头看了一眼,信手接过。 他戴在眼睛上,重新拿起数学书翻阅起来,嘴里说道:“张公公,学院的俸禄,定额是多少?” 张诚对答如流:“徐少师,如今书院定额一百二十人,俸禄合计定额万两。” “不过如今在册只有二十九人,内帑只按在册拨给。” “其余还有印刻书籍、修缮房屋、赁舍伙食等,一年合计一万七千四百两,需用时,再按先报后批的流程,由内帑拨付。” 徐阶大手一挥:“把今年的全部拨给我!” “陛下将学院托付给我,是要办事的,每次都报批,消磨功夫,就怕坏了陛下的事!” 他又看向程大位,理所应当地开口道:“还有各部司、锦衣卫出师的那些人,都得留在学院授课半年才能走!” “要是六部跟成国公有意见,让他们来找我!” (本章完) 92.第91章 故家乔木,退让贤路 第91章 故家乔木,退让贤路 四月十五。 西苑,太液池旁。 朱翊钧坐了个矮凳,正在太液池旁垂钓。 作为如今少有的消遣,也是一种不错的调节心绪的方式。 张宏前来禀报事情,站在一旁也被递了一根钓竿。 “除了银钱,徐少师还让学习数算的官吏、锦衣卫,都留下任教半年,以便他开始扩充生源。” 朱翊钧欣慰地笑了笑。 活力很足嘛。 光是这一手,就知道,是真奔着干活出力去的。 无论是学府也好、盐政衙门也罢,想在治世初创衙门,第一件事,就是盖楼、拨款,也就是先形成有形的资产。 紧随其后的,则是人员编制问题。 徐阶一进门就把银两的处置权要归学院,想方设法填充临时编制,可见没有糊弄事。 朱翊钧吩咐道:“就按徐少师说的办吧。” “不过每季内帑要遣人去审银两去向,年底把户部、科道也叫上共审,形成定制。” 往后的钱肯定不在少数,不能在草创初期就留下太过明显的漏洞。 张宏应声领命。 朱翊钧想起事,问了一句:“王世贞还没入京?” 年前他就下诏复起了,这些人也太不积极了。 张宏忙道:“陛下,王世贞为母守孝,年初才结束,已经在路上了。” 朱翊钧恍然。 旋即又有些无奈,守孝这事,落到要用的臣子身上,还真是有些麻烦。 可惜也没什么好办法。 张宏余光看着正在沉思的皇帝,不着痕迹将钓竿扯了一下,赶走了即将要咬钩的鱼,免得先于皇帝开张。 嘴上则继续禀报道:“海御史赐殿试的事,已经批红下礼部了。” “不过……张四维说,国朝未见成例,如何施行,尚需斟酌考量。” 这就是态度暧昧,模棱两可了。 朱翊钧冷笑一声。 他可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是催他呢。 朱翊钧淡淡道:“杨博是不是又上致仕的奏疏了?” 张宏早有腹稿,忙接话道:“今晨上的,按照陛下吩咐,已经留中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替朕勉励一番杨博,让其好生休养,所办阁中事务可荐一大臣暂代,痊愈后再回内阁署事。” 会推荐谁,大家都心照不宣。 张宏记了下来。 朱翊钧久不上鱼,感觉位置不太好,又起身换了个位置。 随口问道:“昨日廷上弹劾的勋贵,有什么表示?” 张宏扯着鱼竿小心道:“惠安伯张元善、成安伯郭应乾上书请闲住,今日已经闭门谢客了。” “襄城伯李应臣、忻城伯赵祖征……去寻英国公、成国公臂助了。” “两位公国没理会,又让命妇入宫,找两宫太后去了。” 朱翊钧皱眉,这也太蠢了。 这不单是自己蠢,这是府上没一个聪明人啊。 难怪能做出私自囚禁捕快的蠢事。 他有些厌恶地开口道:“勒令惠安伯跟成安伯居家闲住。” “至于另外两个蠢货,弹劾的奏疏全部留中。” 留中不发,除了包庇,还有加大力度的意思,就看朝臣自己品了。 张宏再度记了下来。 又小心翼翼开口道:“今晨,京营总督顾寰再度上奏弹劾。” “练勇参将李承恩,今日仍未到营点卯。” “神机营游击陈雄,昨夜聚众开赌。” “神枢营佐击侯之胄,不服管束。” “五军营右副将刘豸,私下斗殴。” “中军官杨世楷,率部蹴鞠……” 张宏每说一句,朱翊钧的面色就难看三分。 后者直接打断了话头:“兵部怎么说?” 张宏迟疑了片刻,小心回道:“兵部部议给打回去了,说是京营习性如此,让顾寰训斥一番即可。” “顾总督私下问陛下,能不能军法处置。” 李承恩是大长公主的儿子,刘豸是诚意伯的侄子,杨世楷是彰武伯府上的人。 李文全还是自己的亲舅舅。 总而言之,这些佐击、副将,要么是外戚勋贵、要么兵部保着不让动。 想军法处置,也得先问过皇帝政治影响。 实在是束手束脚。 朱翊钧思忖片刻,还是摇摇头:“让江西道御史苏士润上弹章吧。” “再告诉葛守礼和栗在庭,科道言官对这些勋贵的弹劾,更激烈点,朕的什么舅父、表兄,别留情面,把风先吹大点。” 京营历年都有科道言官巡视,如今正是御史苏士润,也是葛守礼能使唤动的人。 军法处置动静太大,顾寰是顶不住的。 不如上弹章,顺着这次的声势,一并处置了。 该罚铜的罚铜,该调任的调任,该闲住的闲住。 就是……还得过兵部那一关。 他转头问道:“现在有哪些人盯着兵部侍郎协理京营的位置?”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赵孔昭致仕,是板上钉钉了。 那有望这个位置的人,应该都开始蠢蠢欲动了才对。 张宏回想了一番,带着推测道:“陛下,兵部的意思,似乎有意让石茂华协理京营事。” 朱翊钧听罢皱眉。 此前王崇古没入京,兵部尚书一直空缺,石茂华把持着兵部,无论是资历,还是声望,都有了长足进步。 要是其人协理京营,恐怕又要圈地自主,风雨难入。 朱翊钧追问道:“还有吗?” 张宏如数家珍:“还有元辅跟吕阁老,属意王希烈接下这个位置。” “高阁老则是调阅了视阅侍郎汪道昆的文字。” 朱翊钧听后,沉吟不语。 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让徐阶、杨博也荐人上来。” 张宏躬身应是。 见皇帝没有再开口,识趣地放下钓竿,转身去办事了。 …… 下午时下了一场小雨,京城的街道格外清爽凉快,带着泥土的清新气味,使人心旷神怡。 不过也有例外。 鸿胪寺的这处馆,因为用来接待四夷,被不通礼数的蛮夷糟践,经年累月之下,味道并不怎么好闻。 外边如此,里面自然更甚。 鸿胪寺卿屠羲英,以袖遮住口鼻,眼中的厌恶一闪即逝,居高临下地看着朵颜卫几名使者。 一旁的太监魏朝笑眯眯道:“诸位,接赏罢。” 四夷馆的官吏在旁贴心地翻译成蒙语。 其中一名使者闷声道:“俺听得懂,不要你翻译。” 说罢,他转身,与另外几名使者说起了蒙语。 经历过前元,以及大明二百年且战且和,双方文化交流自然少不了,会双语的人自然不少。 一番译言定真之后,为首的使者才明白大明朝的意思。布林巴图·敖登皱眉道:“我们不要银两,要布帛、要粮食、要细盐!” “而且,太少了!” 此人身材魁梧,一股彪蛮之气,开口之间,让身前的太监官员都忍不住捂住鼻子。 不需要译者转译,鸿胪寺卿屠羲英摇了摇头:“押送粮食、茶叶太麻烦,不好运输。” “反而银两方便,也可以换粮食,换茶叶,什么都可以换。” 他提都懒得提少不少的事情,又不是打了败仗,稍微意思意思得了,还嫌少了。 敖登听完同伴转译,沉声道:“给我们也没地方买!” 大明朝只跟俺答汗通了互市,土蛮汗因为常年交战的缘故,并未有这个待遇。 鸿胪寺卿屠羲英笑了笑:“你等可以去找顺义王嘛。” 顺义王是俺答可汗的封号,也是唯一通了互市的俺答汗首领。 屠羲英顿了顿,神色微妙道:“或者,让你部首领都督长昂出面,与我朝谈谈互市之事,” 声音不高,在场的人都听进了耳中。 隔间旁听的兵部尚书王崇古也听了进去。 蒙古人派人前来讨赏,王崇古作为兵部尚书,兼献策之人,自然很有兴趣来旁听一番,也是摸摸底。 甚至于,将自家即将入阁的外甥也带了过来。 张四维在一旁悄声道:“舅父,这真有用吗?长昂的父亲,可是死在我朝手中,杀父之仇,血海之深……” 王崇古瞪了张四维一眼。 一言不发站起身来,走出了房间。 张四维见舅舅也不旁听了,连忙跟上。 “咱们不听了?” 王崇古看了一眼近来有些得意忘形的外甥,冷声道:“让伱旁听就守好规矩。” “隔壁还在议事,你这样随意开口……” “是不是太过得意忘形了!” 他这些年都在边镇,积年未见这外甥,没想到竟然在自己面前,都已经开始忘乎所以了。 张四维受了训,心头一跳。 连忙认错请罪:“舅父训斥得是,我知错了。” 张四维能官运亨通,靠的什么本钱,他可没忘。 如今虽然眼见要入阁,也不敢对舅父不敬。 王崇古冷哼一声,大步流星往鸿胪寺外走。 张四维是坐衙的官,身体柔弱,只好碎步小跑跟上。 “外甥知错了,舅父莫要气恼,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见张四维气喘吁吁,态度也还算诚恳,王崇古这才消了气,放慢了脚步。 嘴上却还是教训道:“不要眼见要入阁了,就飘飘然不能自已。” “鞑靼之患,是国朝大事,一举一动都关乎天下安危,容不得你轻佻。” “要是真坏了局面,皇帝都得被掳走,别说区区一个内阁辅臣!” 王崇古虽然贪财结党,但对于边事,态度一向摆得很端正。 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得高拱、张居正看重。 张四维再度表态:“外甥资历浅薄,正需要舅父耳提面命,今日舅父说了,外甥便知道了,定然铭记心中。” 王崇古这才放过他。 两人一番训斥认错的功夫,便走出了鸿胪寺,上了轿。 同乘一轿,王崇古才开始解释张四维方才的问题:“你觉得杀父之仇在前,哪怕长昂得势,也不会与我朝化解恩怨?” 张四维点了点头。 王崇古无奈摇了摇头:“你有空也多关心关心边事,哪怕昨日召对我的皇帝,都显得比你更了解鞑靼。” 他顿了顿,解释道:“鞑靼不似中原,可汗也没有我朝的皇帝一样言出法随,各部落的首领,更是一盘散沙。” “鞑靼侵边劫掠,不是那些儒生口中的元明正统之争,也不是为了报复你口中的血海深仇。” “寻根究底,还是为了生存!为了粮食、布匹。盐!” “胡虏为中国患,不过苟图衣食而已,这也是我朝多以赏赐的缘故。” “只要以衣食作为条件,即便长昂想继续侵扰,也未必能使唤得动部族里那些贵人。” 当然,只是稍微安抚,互市肯定不用想,也就是给长昂画个大饼罢了。 张四维若有所思。 但他对此着实没什么兴趣,也懒得再追问。 两人转而说起了家常。 从王崇古荫入国子监的儿子,到晋商今年的分成等等。 不多时,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到了杨博府上。 两人下了马车,被下人引进了府邸。 杨博的府邸,自然是说不出的气派。 但此时,不少装饰、器物,都被收了起来,俨然一副已经准备好回乡的样子。 杨博则正在院中,穿着粗布麻衣,搬弄盆。 龙精虎猛,丝毫看不出病态。 见王崇古跟张四维走了进来,杨博接过下人递过的毛巾,一边擦汗一边告罪:“不小心入了神,忘了时辰。” “等我先去换身衣裳。” 王崇古客气回礼,示意请便。 杨博拱手告罪,回了内堂。 王崇古张四维二人,则是被引到了书房。 下人沏好茶,又等了一会,杨博这才换了身常服走出来。 “学甫中流砥柱,进京后各方驱使,我还未给学甫接风洗尘,今晚便在我府上稍微将就一下。” 学甫是王崇古的字。 杨、王二人,同是山西蒲州人,大概就是一个县大小的同乡,一同做到了中枢大位,交情自然不必多言。 王崇古起身见礼,苦笑道:“金书诰命的事,还未给杨阁老请罪。” 金书诰命,就是免死铁券。 上刻“仍与尔誓,除谋逆不宥外,其余若犯死罪,免尔本身一次,以酬尔勋”等字样。 乃是正儿八经的免死金牌——高拱有俩。 本身王崇古并未得赐,拿着也没用。 但杨博入阁后,悄摸摸弄了一个给王崇古赏玩。 结果,二月东窗事发,被言官弹劾,给杨博惹了一身骚。 杨博对此倒是看淡了,反正要致仕了,离开前给同乡送些人情,乐在其中。 他摆了摆手:“无妨,等子维入阁,也给老夫弄个金书诰命把玩就是。” 三人各自坐下。 这时候才说起正事。 杨博关切道:“宣大那边如何了?” 王崇古办事滴水不漏,布置这么久,应该不至于出纰漏,但杨博不问个清楚,总归有些不放心。 前者沉着颔首,自信道:“应当无妨,三年之内,俺答汗只认我的人。” “若是有问题,三娘子会替我壮势。” 三娘子是俺答汗的妻,九岁嫁给俺答汗后,因为智慧勇武,在部落中威望与日俱增。 更在受大明朝封赏之后,权势直逼俺答汗,乃是部落中数一数二的强权人物。 当初俺答封贡,便是三娘子与王崇古促成,可谓是最坚固的利益同盟。 杨博仍是有些不放心,迟疑道:“皇帝让谭纶去宣大了,此人可不是省油的灯。” 王崇古想了想,还是摇摇头:“宣大局势复杂,即便是我有所依仗,都不敢有大动作,谁去都一样。” “更何况,陛下未必像你猜度的一般,阴狠毒辣。” 杨博神色一动:“昨日朝会后,你独自奏对,皇帝跟学甫说了什么?” (本章完) 93.第92章 乡党亲故,荆棘满布 第92章 乡党亲故,荆棘满布 以杨博的见识,多少能看出来,皇帝对他们这些人畜无害的晋人意见极大。 上次他给儿子杨俊卿塞去修昭陵,混个资历,皇帝还特意敲打他,让杨俊卿注意点,要是连大雨都防不住,到时候脸上都不好看。 简直岂有此理,还没有开始伸手,就已经假定他要贪污了。 不止如此,此前高仪还一度嘱咐他,入了阁就要不偏不倚,不要一味拔擢或是袒护山西人。 这话是谁让高仪说的,他心里可门清。 可见皇帝对他们的成见。 是故,皇帝让王崇古入京之事,一再拖延,也是杨博的主张。 非要王崇古安排好了后手,才能入京。 杨博自认对皇帝了解极深,听到王崇古给皇帝说好话,更是不由暗暗摇头,心知这位同乡,必然受了皇帝哄骗。 王崇古摇了摇头:“倒是只寒暄客套了一番,并未具体说及什么事。” 他顿了顿,充满风霜的干练脸庞上,露出一丝古怪之色:“不过,似乎对我颇为热情。” “对俺答封贡之事大加称颂,屡屡肯定我的才干,还说让我入主兵部,乃是为了借我俺答封贡的经验,以期封贡土蛮汗。” “期间……频频把臂而谈,执手交心。” 话音刚落。 杨博撇了撇嘴。 张四维以手扶额,语气无奈道:“舅父,皇帝单独召见大臣对谁都这样。” 王崇古一怔,狐疑道:“果真?” 亏他还以为皇帝单纯欣赏他。 张四维有气无力点了点头:“当真如此。” “如今朝臣中,都说,这位陛下私下里话本看多了,尤爱把臂言欢,执手相看。” 虽然知道很多朝臣吃这一套,但看到舅父也上钩,多少有点好笑。 杨博倒是说了句中肯话:“不过,想借你的声望,平息土蛮汗,倒可能是真的。” “学甫献策了吗?” 以王崇古在蒙古人中的声望,想要平息土蛮汗,还真缺不得他。 王崇古摇了摇头:“只客套了一番,并未献策。” 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要献策也不是现在。” 杨博露出探究的神色,看来这位后进,还真有献策的意思。 张四维直接问道:“舅父怎么不献策?若是能得圣眷,岂不是再好不过?” 当初他做日讲官的时候,对皇帝不屑一顾,认为是一个掌不了权的儿皇帝。 但现在看来,还是多少有些武断了。 纵使不喜欢如今这位皇帝,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登基不过一年,就已经能左右朝局了。 只听王崇古叹了口气:“你们久在中枢,竟是都以为封贡这般简单。” 他突然有些怀念高拱了。 王崇古就事论事,继续说道:“早在庚戌之变后,世宗皇帝就有意互市。” “此后却仍是拉锯了二十年,这自然并非无端由来。” “彼时也尝试过互市,但俺答汗一面答应,一面继续放纵劫掠。” “甚至前脚卖马,后脚率人抢回来。” “朝廷向俺答汗问罪,其人则是大言不惭说‘我能自不入犯,不能禁部下之不盗’。” “在这二十年中,我朝逐渐在军备上压制了俺答汗,才能使其约束部族,安心互市。” “若是要对土蛮汗如法炮制,至少也得将其打服了才行。”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不仅仅是军备上的需求,也是人心的必然准备。 占据上风的互市,是眼光卓绝,处于下风的互市,则是卑躬屈膝。 世宗改制之前,朝中对于军中主战派,可是强势压制——“虏寇临边尚未入境,官军不得出兵捣巢,以启边衅”。 而到了隆庆年间,朝中反倒全是鼓励军官主动出击的声音——“臣请亟施其禁,如虏贼临边住牧,听将领提兵袭击,有功如例升赏”。 这些都建立在军备的优势上。 只有对土蛮汗军备上占据优势,才有希望对土蛮汗封贡。 这,就不是献策所能改变的了。 如今蓟辽长城外的土蛮汗,屡屡侵边,时常劫货掳人,满载而归。 即便偶尔被边军撵跑,也不过吃些小亏。 完全没有被打痛,哪里会轻易俯首称臣。 杨博面无表情,佯装仔细听着,不时点头,实则是左耳进右耳出,他一个要致仕的人,根本懒得听。 张四维反倒认真思忖起来。 想了想,突然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难怪无论是高拱张居正,还是皇帝,都想调舅父入京!” 宣大承平数年,究竟是有待巩固成果,还是可以将重心放在土蛮汗身上,中枢恐怕心里也没数。 自家舅父在宣大,经营得铁板一块,便让中枢起了心思。 想要将人调走之后,再换人慢慢查看。 若是局势稳固,便逐渐减少发去宣大的钱粮、募兵、客兵,转而放在别的紧要地方。 反之,则继续固守。 张四维逐渐学着,站在中枢的立场上思考。 王崇古点了点头:“所以我以为,皇帝和内阁,应该只是想着眼于土蛮汗,并非像你们先前所说,想骗我入京,对我不利。” 杨博替王崇古忧心道:“这些话,学甫怎么不跟皇帝说?” “学甫没有献策,就怕被皇帝误会啊。” 献策好不好使且不说,但封疆大吏入京,不陈述一番地方情事,针砭时弊,很难不让皇帝怀疑这是态度问题。 这是老前辈的经验教训。 王崇古失笑:“虞坡公多虑了,陛下让我将宣大见闻,整理成奏疏呈上。” 杨博这才放心颔首。 正在这时,管家进来,走到杨博身边,耳语了一番才退下。 杨博颔首,挥退管家,对王崇古笑道:“尧封跟君采也到了,咱们先去会馆宴堂吧。” 尧封跟君采是霍冀和石茂华的字。 霍冀是根正苗红的晋人,石茂华虽然是山东人,但祖籍山西,又久在杨博手下做事,与霍冀也有姻亲关系,自然算是晋党中人。 这就是晋党宴会了。 大臣私下设宴相聚,多少不合制度。 但杨博口中的会馆,乃是全晋会馆,本身就是给山西的士子、官员寄宿饮食的地方。 如今一票山西人恰好去会馆吃喝,顺便给王崇古接风洗尘,还真算是合情合理。 杨博起身了,王崇古跟张四维也起身跟上。 会馆就在杨博府邸旁边,之间也就隔了一堵墙。 甚至于,杨博作为党魁,有一半时间都住在会馆。 也是如今要致仕,这才把位置腾了出来。 三人刚走出来,霍冀跟石茂华便迎了上来。 “杨阁老、王尚书、张尚书。”石茂华位份最低,礼数也最周全。 霍冀只是略微拱手,朝杨博行了一礼。 杨博坦然受下后,才回礼道:“尧封、君采不必多礼。”一旁的张四维跟王崇古也拱手:“霍都御史、石侍郎。” 五人一路寒暄,穿厅过巷子。 石茂华最是殷勤,一路上活跃气氛。 杨博作为魁首,自然明白其所求,不咸不淡道:“此前兵部尚书缺位、侍郎肺疾,这些时日,倒是辛苦君采了。” 略微点了一句石茂华的功劳,后面的话就留给别人接了。 王崇古闻弦知意。 昨日廷议后,协理京营戎政的位置,已经成了众皆瞩目的焦点。 对于很多朝臣而言,京营最好是攥在兵部手中。 譬如当初的赵贞吉,霍冀,提议撤除京营总督,让文臣总理京营戎政。 可惜穆宗皇帝不愿意。 这个想法告吹之后,朝臣的期望,基本上都是,保持着京营现在半死不活的样子,便是最好。 没事给皇帝举举仪仗,修修陵墓,就够了。 否则,中枢周边养一支强军,是要对付谁? 如今赵孔昭即将致仕,总要有个人选出面,压制顾寰才行——顾寰在京营沉寂了半年,已然开始蠢蠢欲动了。 王崇古不动声色道:“赵侍郎肺疾可有好些?” 石茂华扼腕:“夏日热痰,难了。” 肺病一般冬日多发,熬过冬日就能再好转一段时间,但现在是夏日,半点没有好转的迹象,那就基本没得救了。 王崇古作为兵部尚书,只能跟着叹息一声:“我前日才入京,对部中事务不甚清楚,如今京营大小戎政之事是谁在处置?” 石茂华轻飘飘接过话:“小事是兵部司务厅和几位员外郎处置,处置不了,便是我出面。” 王崇古点了点头:“若是赵侍郎不能好转,咱们部里恐怕得早做准备了,机务繁忙,缺位太久不是好事。” 几人各有心思,一路说着便走进了会馆。 这时候,右都御史霍冀冷不丁开口道:“不止兵部有人选,内阁也有人选,皇帝八成也有想法,人选太多了,此事多半是要廷推了。” 霍冀虽然也是协理戎政,但是都御史的协理,和兵部的协理却不同。 能纠察、罢免、弹劾,但对于具体军备上的事,却不太插得上手。 杨博闷头在前走着,见众人突然没了动静。 抬头一看,见众人都盯着自己看。 杨博迎上众人的目光,微微偏过头,有些无奈道:“我明日第三次请致仕,陛下就不会再留我了。” 言外之意,反正就是要致仕了,什么协理京营、什么廷推,都跟他关系不大了。 不是不愿意管事,实在是到点了,无能为力了。 杨博说的也是实情,众人自然都知道。 石茂华当即将目光转向了张四维——接下来内阁的席位,就是这位上去了。 张四维倒是没什么避讳,只是有些担忧道:“就怕虞坡公致仕后,陛下故意拖延时日,等到廷推后再让我入阁。” 廷推向来是三品以上的九卿、侍郎、都御史等,再加上佥都御史、祭酒。 但人头是一样的,话语权却不同。 张四维在不在内阁,反倒是极为关键的影响因素。 霍冀按捺不住,冷哼一声:“内阁的张居正、高仪之辈,尽是幸进之臣!” “不思大局,整日谄媚献上,必有果报!” 如今皇帝与文臣有了共治的趋势,乃是不知道多少代治世能臣争取而来的。 何其难得!? 难道还想回到太祖之时,如同宰杀鸡鸭一般,凌辱朝臣吗? 别看如今这位皇帝满口仁德道义,可真要给他大权独揽,什么样还是两说。 英宗都被赶到瓦剌去了,一朝得势,还不是清洗功臣,杀害贤良。 哪怕是旁支入继的世宗皇帝,也继承了这份薄凉,一掌握权势,就杖杀朝臣,弃市首辅。 这要是手握一支京边强军,能独夫到什么地步,简直不敢想。 朱家人的苛刻,难道还想用性命再验证一遍? 杨博撇了一眼愤慨的霍冀,暗自摇头。 他耐心解释道:“今日陛下让我推举一人,代我签署内阁事,我已然将子维荐上去了。” 总而言之,这就是无缝衔接,他要功成身退,都别想再让他上去顶事。 张四维一喜:“虞坡公何不早说!?” 杨博懒得答话。 闷头往前走,不时与来往的官吏、学子回礼。 人多了,众人也收敛了谈话,跟在杨博身后,不时勉励学子,宽慰官吏。 会馆今日宴请了一众山西官吏、进京准备明年春闱的学子。 一楼二楼都坐满了人。 楼里戏曲歌舞、楼外可远眺打铁,好不热闹。 杨博几人却是一路来到会馆最高一层楼,僻静安逸,风景独好。 众人纷纷落座。 “其实,倒也不必非要皇帝从了咱们的议。”石茂华理了理袖口,接上方才的话,“只要能将那些媚上小人,挡在外面即可。” 石茂华对协理京营戎政,兴趣倒不是很大。 就是怕又来个栗在庭这种人。 霍冀忍不住点了点头:“若是知道皇帝想用谁,不妨先搜集罪证,上弹章将人按住!” 当初顾寰就是这么被弹劾回家的,可惜彼时的盟友赵贞吉已经不在中枢了。 张四维无奈道:“现在内廷被皇帝赶走了一半人,自己又躲在西苑,可不像以前了。” 以前内廷跟个马蜂窝似的,别说皇帝见了谁说了什么,就是拉了什么形状的屎,朝臣第二天都能知道。 如今可就没这么轻易了。 几人正说着话,门突然被敲响。 纷纷疑惑回头。 只见大理寺少卿罗凤翔,着急忙慌跑进来。 凑到杨博耳边说了几句话。 杨博愕然抬头,忍不住啊了一声:“当真?” 罗凤翔区区举人,能做到四品官身,自然是因为同为山西蒲州人。 受了杨博的提拔,也知道该怎么做人。 哪怕其余四位大员都皱眉看着他,他也仍只是凑到杨博旁边小声耳语。 说完,才缓缓退了出去。 杨博听罢便陷入沉思。 一直到张四维轻咳一声,才回过神来。 他环顾在场的几位同僚,面色带着古怪、幸灾乐祸,最后才收敛神色,严肃道:“陛下去年让刑科给事中张楚城,巡查湖广矿税案。” “过程略过不表,总之,似乎查到了关键地方,关键人头上……” “刚才收到消息。” “刑科给事中张楚城,与湖广布政使司左布政使汤宾,一同遭逢大火,生死难料。” “方才,皇帝让海瑞、温纯连夜入宫了。” 说罢,在场众人纷纷一惊。 突兀地,石茂华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样,恐怕没精力在京营搅风搅雨了吧?” 杨博最是敏感,二话不说,立刻让下人准备起了笔墨。 就在宴会当场,准备起了第三份致仕的奏疏。 (本章完) 94.第93章 瞶祸翫灾,火烧钦差 第93章 瞶祸翫灾,火烧钦差 中枢巡税、一省之长,遭逢不幸,这消息,不知道牵动了多少人的心神。 科道言官! 二品大员! 怎么敢的?谁这么丧心病狂!? 京城中稍微有些地位实力的人,都纷纷派人四处打听,想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而后才从兵部以及通政使司传出消息——临湘县遭了矿贼! 所谓矿贼,便是民间啸聚,私自开产矿山的贼匪。 根据湖广抚按事后的勘察,这伙矿盗,乃是隆庆三年陕西洛南县的矿贼。 彼时这伙矿贼的贼首何术等八人,均被斩首,剩余的党羽施朝凤等十九人,也被流放。 此后施朝凤这些被流放的贼寇,不知怎么逃了回来,如今又流窜到了湖广。 总而言之,这就是一场,看似再正常不过的贼匪犯案——大明朝闹矿贼实在太正常了。 这伙矿贼东山再起之后,又纠集了上千人,在湖广肆无忌惮,猖狂至极。 三月底,竟敢趁夜闯入临湘县,劫官掠库,烧毁县厅! 而不幸的是,深夜时分,刑科给事中张楚城,与湖广布政使司右布政使汤宾,正宿于县衙之中问案,正好被大火堵在里面。 一场矿贼纵火案,湖广震动,烧得整个湖广官场五内俱焚。 湖广一应布政使、参政、参议、按察使、副使,亲赴临湘县,处置现场。 洞庭守备丘侨、巡江指挥陈晓,惶恐不安,连夜追捕,厮杀一夜,将施朝凤等人擒杀,以期戴罪立功。 右佥都御史兼巡抚湖广赵贤,与湖广巡按御史舒鳌,联名上奏陈述原委,并戴罪请治。 这是上月末的事,如今奏疏才到京城。 事情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但更细节的地方,就不是一时半会能知道的了。 不过,所谓见微知著,管中窥豹。 哪怕只了解个大概,朝臣也明白,又是一桩泼天大案! 贼匪焚烧县衙? 抛出来当个明面上的借口还说得过去,要想骗过中枢,那是痴人说梦! 尤其是海瑞被连夜召入宫,还顺带有温纯这个前湖广右参政,更说明了皇帝的态度。 南直隶的事情才刚刚消停,朝臣都不想这时候再生事端,谁知竟然发生了这等事。 究竟是谁这么勇猛? 难道不知道今上何等心狠手辣? 这要是被查出来,什么下场想都不敢想! 今夜的京城,注定有太多人彻夜难眠。 …… 四月十六。 今日廷议气氛格外怪异。 御座上空空如也,海瑞、温纯都没来廷议,更引人遐思——皇帝这是沉住气了,还是单纯忍气吞声了? 张四维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他前面的三位内阁辅臣一眼。 只见首辅张居正面无表情,闭目养神。 次辅高仪神色凝重,陷入沉思。 群辅吕调阳低着头,看不到脸。 而在张四维身后的同僚,时不时交换眼神,或是窃窃私语。 又过了一会。 今日廷议的人陆陆续续到齐,张居正这才主持道:“廷议吧。” 不约而同,朝臣非常默契地都没有开口,殿内竟是陷入了一时沉默。 沉默总是短暂的,总有人要开口。 工部尚书朱衡对今日气氛古怪心知肚明,却佯作不知。 他侧身走出一步,开门见山:“昨日,王宗沐关于再度试行海运的奏疏到了。” “此次运船十六艘,木料、石料二十万石,其中一艘触礁,其余十五艘顺利往返。” “王总督,请再试海运,优迭路线,以规避礁石。” “工部的意思,悉从所请。” “此外工部还以为,海道初通,淮安等处已各立有兵船哨暸,防御其经山东者二千余里,恐怕力有不逮,提议增设山东海运哨船。” 朝廷革故鼎新所带来的风雨,朱衡并不想过多涉足,他更想把手上的事情做好。 治理黄河与开通海运,是他唯二的执念。 如今是第二次尝试海运,触礁这种事在所难免,只能慢慢优化路线。 当然,触礁带来反对的声音也在所难免。 果不其然,户科都给事中贾三近出列质疑道:“朱尚书。” “往因运渠梗咽,才议覆海运。” “但您入主工部以来,开通新道、安抚黄河、疏浚漕运,运渠再度畅通无阻,为何还要执意海运?” “海道之势与河道异,河道之可恃者常,海道之可恃者暂。” “风涛险阻、倭寇侵犯、暗礁触石、哪怕侥幸一两次,可终究是会遇到的,这次触礁,难道不是明证?” “既然漕运综理振饬,大异昔时,何必再通海运?人有参苓姜桂,可以摄生,何试命乌附以苟万一?” “我以为,当罢海运!” 虽然所言对立,但语气极为客气。 朱衡在如今能被称为治河无出其右者,众臣对他向来尊敬有加。 听了这番论调,朱衡也不多争执,只开口道:“工部之意不改,稍后将奏疏呈与内阁与陛下。” 他清楚知道,海运这事有工部力主、漕运衙门为盟、内阁支持、皇帝站台,已经不会有阻力了,根本不需要过多跟外行解释。 吕调阳出列附议:“我从工部之议,并拟奏陛下,以复海运功,升巡抚都御史梁梦龙、王宗沐各俸一级,赏银三十两,紵丝二表里。参政潘允瑞升一级,赏银十两。把总运官,亦特加升赏。” 贾三近见内阁发话,还把奖赏都定了下来,情知自己又遇到大佬们开小会有结果的事了,悻悻回列。 此事一说完,一时间又没了声音。 见状,鸿胪寺卿屠羲英察言观色,出列接过话茬:“昨日,跟朵颜卫使者谈拢了,照例优抚都督长昂,不过……以我观之,董狐狸的亲信似乎不太满意。” 话音刚落,昨日也旁听了一阵的王崇古插话道:“以我之见,董狐狸或许会再度犯边,兵部议,令戚继光加强守备。” 高仪别过脸,点了点头:“今晨内阁已经拟好的票,稍后就下兵部,着戚继光防备董狐狸,以及,将增备的募兵、客官发往界岭桃林二口。” 兵部点了不少隘口,不过高仪只重点提了界岭口、桃林口——他也不知道皇帝一副想起什么的样子,非要加强这两处防备,是什么缘故。 王崇古有些惊讶内阁这般快的反应,竟然票都拟好了,看来跟皇帝已经商讨过此事了。 他默默回了班列。 紧接着又有朝臣,再度弹劾了襄城伯李应臣。 李应臣家人犯法之后,捕快办案上门询问。 前者竟公然叫嚣什么“王法,老子就是王法”,还将捕快抓了起来,囚禁拷打数日。 如今捕快放回去了数日,还是神情恍惚,可见李应臣目无王法,跋扈嚣张到了什么地步。 三法司纷纷为自家公门的人讨说法,要求重处不法勋贵。 科道言官紧随其后,连带着将黔国公沐朝弼,以及忻城伯赵祖征也拉出来一并弹劾。 群情汹涌。 直到张居正出面,表示会将奏疏送到皇帝面前,并且好生劝慰,众臣才停息下来。 之后又讨论了一番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的人选。 最后内阁决定廷推二三人,报给皇帝选用。随后还有女直夷人的赏赐、刑部重囚减释等事。 今日的廷议多少有些干巴巴,该吵的地方竟然都没有吵起来。 众人心知肚明,这是有好戏在后头,只想着看戏,甚至都无心廷议。 等事情差不多陆陆续续议论完了,依照惯例,就应该各自回部司处理政务了。 但似乎有默契一般。 工部尚书、鸿胪寺卿、给事中等人纷纷离廷,而内阁几位辅臣全都静静站在原地。 等想离开的人走干净了,张居正才束手敛容,环顾一圈后开口道:“陛下在承光殿,等候我等奏对。” 说罢,他将笏板揣进袖中,径直走出了文华殿。 众人紧随其后。 …… 这是张四维第一次步入西苑。 如今他暂代杨博署理内阁事务,地位仅在内阁三人之下,个中滋味自然不同。 尤其被特召至西苑,没有落下他,更是体会到了与此前不一样的感觉。 这就是半只脚踏入内阁的感觉! 往承光殿路上,或许是众人心情沉重的缘故,都一言不发。 张四维情知这是因为湖广的事情太大,乃至于没人能够等闲视之。 其实,按照他对皇帝的了解,还以为,今日皇帝会在廷议上大发雷霆,然后任命海瑞彻查云云才对。 结果却是让几位重臣前来西苑议论此事。 看来,皇帝也觉得棘手。 没办法,这就是幅员辽阔的坏处,遇到事也鞭长莫及。 哪怕皇帝撒泼打滚,想好好泄愤都不行——根本不知道是谁干的。 这就是铁板一块的地方,水泼不进,针扎不透。 就这样揣度着皇帝应对,张四维抬头一看,已然是走到了承光殿门口。 他略微收摄心神,跟在吕调阳后头,走了进去。 刚一进殿,就看到大殿中央围了好几张桌案。 桌案上都是奏疏、手稿等物。 旁边还摆了一道屏风,上面似乎都是人名。 张四维多看了一眼,右布政使陈瑞……湖广按察使杜思……洞庭守备丘侨……巡江指挥陈晓。 都是湖广的官吏! 他收回目光,看向正站在案前的皇帝,跟着张居正一起行礼:“陛下。” 朱翊钧示意众人起身,而后挥了挥手,示意掌宗人府事驸马都尉邬景和先下去。 邬景和行礼告退。 张四维看了一眼这位掌管宗人府的驸马,心念电转,隐约抓住了什么脉络。 这时候,只听皇帝缓缓开口道:“元辅,朕不意你的乡梓,民风彪悍至此。” “朕,只是想给摸个底,什么都未做,他们竟然直接造反!?”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其中的愕然与愤怒,当真令人感同身受。 堂堂中枢钦差,以及一名一省之长啊,竟然就这么明目张胆火葬送行了!? 这是朱翊钧想破头都不理解的事情——不怕死吗?查案要证据,平叛可是只要坐标的。 流官也不能这么搞吧? 前世坠楼的、猝死的,到任三十七天病故的,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至少能归咎于意外。 但这明目张胆地带兵攻打县衙,一把火给人堵在县衙里,跟直接造反有什么区别!? 这是真的把他这个皇帝的颜面,踩进土里了啊! 张居正直接略过了乡梓之说,就事论事道:“陛下,当务之急,是要查清楚因由,以及逮拿罪魁。” 这次,他没有更正皇帝的措辞,或者说,他也以为这几同造反。 纵匪杀官!简直骇人听闻! 不止是皇帝,中枢但凡掌权之人,没一个人能忍受这种挑衅! 朱翊钧冷笑一声:“匪首施朝凤,负隅顽抗,已然被就地正法了,果真是会为君分忧!” 这是杀人灭口,还是真的负隅顽抗,反正中枢鞭长莫及,谁也说不清楚。 张居正再度行礼,弘声道:“陛下!那就拿问洞庭守备丘侨,与巡江指挥陈晓入京审问!” 这个时候,要是谁还讲证据,那就是读书读傻了。 朱翊钧拂袖拒绝,沉声道:“就地查罢!此事不查个水落石出,这皇位朕也没脸坐了!” 这件事,不可能让步。 无论背后是谁,什么高官大员,什么勋贵宗亲,这次都别想要体面,他必然要杀个人头滚滚! 热水器致燃这种体面,留到下辈子吧! 此时,高仪插话问道:“陛下,臣斗胆问,张楚城去湖广,查到什么了?” 不是要命的地方,不可能下此毒手。 若是真像此前说的,去给矿税摸底,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 所以,这涉及到的内容,也是重要的线索。 朱翊钧收敛神情,指着一张桌案,冷冷道:“桌案上那些,便是张给事中去湖广后上的奏疏,诸卿自看吧。” “一开始是替朕督促布政使汤宾,整治治下的矿税。” “往后,则是发现了地方官府,勾结士绅,指使矿贼私开矿山。” 湖广的范围,大概包括了后世的湖南、湖北、广西、海南、贵州大部。 矿产自然也不少,譬如通城府,南有锡山,旧产银锡。 也譬如大冶州,北有铁山,又有白雉山,出铜矿,东有围炉山,出铁,西南有铜绿山,旧产铜。 至于矿贼就更不用说了。 中枢要是想开矿,要么有损龙脉,要么回不了本——世宗三万两,挖出两万八千五百两的矿,可是一直被钉在耻辱柱上的。 但民间私开,就是趋之若鹜,也不知道怎么愿意做这亏本买卖的。 其实这种事,并不是太要命,不可能说什么负隅顽抗。 大不了就是把多吃的吐出来,矿贼祭天,就结了,以前都是这么干的。 甚至于,矿贼交税,或许还能摇身一变,变成官矿。 以至于让张楚城去摸底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会遭遇这么激烈的反抗。 所以说,真的不能什么都查,稍不注意就真查出了什么。 几位大臣已然走到桌案前,翻阅此前张楚城递回的奏疏。 朱翊钧忍着情绪,继续说道:“到这里,也就罢了。” “朕二月就让张楚城回京复命,准备以后慢慢整治。” 朱翊钧眸子幽深,语气莫名:“结果,张楚城在返京的路上,又改了主意,上奏请再查两月,说……” “他发现了私铸铜钱、兵甲的痕迹!” 注1:隆庆三年十二月丁未,先是,狭西洛南县矿贼何术等聚众三千馀人,窃白岭诸洞十有八所。逐捕久之,不获。至是,就擒。抚治郧阳都御史武金案,贼首术等八人论斩,其党施朝凤等一十九人,刘恩等二十四人发遣有差,馀悉——《明穆宗实录》 注2:兵部覆,湖广巡抚赵贤奏:临湘县被盗,劫官掠库,烧毁县厅卷册。参洞庭守备丘侨、巡江指挥陈晓,行巡按御史提问。——《明神宗实录》 (本章完) 95.第94章 风雨飘摇,鬼哭神嚎 第94章 风雨飘摇,鬼哭神嚎 湖广会城,湖广承宣布政使司。 大雨倾泻不止,雷霆炸响在整个武昌府的上空。 可惜,这场大雨浇不灭那场大火的影响,只加剧了所有身在局中之人烦躁的情绪。 湖广三司之一,也是最高行政机构——布政使司中,此时更是充斥着烦躁的情绪。 布政使陈瑞本是端坐在公堂上发号施令,此时忍不住长身而起。 一声怒喝,几乎有声嘶力竭的意味:“我让你带的人呢!?” “是不是要告诉我,临湘县令也畏罪自杀了!?” 刚上任两个月的湖广右参议冯时雨,面对斥责,也是按捺不住情绪。 他似乎要将这些时日的憋闷都发泄出来,怒道:“你找我有什么用!你是部堂还我是部堂!?” “整个湖广,就我们布政使司得到消息最晚!” “如今整个湖广都在自救,咱们派人去的时候,吃屎都赶不上热乎!” “别说临湘县令,整个临湘县衙,但凡有个喘气的,当天全被锦衣卫千户所带走了!” “锦衣卫千户所摆明了不信任外人,如今不让任何人接近,赵贤亲自去都被赶了出来,我算个毛!” 参议是正四品官身,与布政使的上下级关系,并没有那么绝对。 再加上都是地方流官,哪怕吵起来都是常有的事。 陈瑞实在按捺不住胸中惶恐的情绪,站起身来在公堂中走来走去。 被回以颜色也根本不在乎,只追问道:“洞庭守备丘侨跟巡江指挥陈晓,这两个畜生呢!?” 旁的不说,这两人无论如何都是首当其冲。 那可是上千矿贼! 这般招摇过街,攻打县衙,竟然浑然不知? 这说法,别说中枢,衙门外卖烧饼的糙汉都不信! 冯时雨吹鼻子瞪眼,也不耽搁正事,只有些焦躁地答道:“巡江指挥陈晓被巡抚赵贤看起来了,洞庭守备丘侨在总兵安远候柳震手上。” “别想了,他们信不过咱们的。” “莫说把人带走,我提出审问一番,他们都如临大敌。” “以至于临湘县的事,只有咱们布政司两眼一抹黑!” 出了事之后,可以说人人自危。 从巡抚、总兵,到锦衣卫千户所、布政司、按察司,乃至都指挥使,所有管部高官,没有一个人能置身事外。 布政使司是最高行政机构不假,但同级的分管刑狱的按察司,跟分管军事的都指挥司且不说。 锦衣卫则直接代表皇权,巡抚衙门更是在三司之上的钦差衙门。 同时,这些人全都有这个能量与嫌疑,各属衙门纷纷划清界限,争相保护人证物证,各自查办。 别的衙门,都是有兵有卫,消息也灵通,如今正是把布政司甩在了后面,让自家人一无所知。 陈瑞越听越是烦躁。 猛然拿起手边的惊堂木胡乱往桌上砸! 啪! 啪! 啪! 嘴上咒骂个不停:“一群虫豸!不足与谋,不足与谋!这个时候了,还在以邻为壑!” “不等着钦差来之前把事情查清楚,非要等中枢来人后,做个顶罪羊吗!” 中枢来人是肯定的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布政使都罹难了,已经捅破天了! 现在不查清楚,等钦差来人,这些个子高的,都得拉出去做顶罪羊,立威泄愤! 冯时雨也恨声附和道:“都是些蠢货!” “这事不是地头蛇做的,难道还能是咱们这群流官!?” “我上任才两个月,也能怀疑到我头上,简直是脑子被驴踢了!” 话虽如此,但这只是陷入被动的无能狂怒罢了。 要是布政司率先保护住了人证物证,也是要防着外人的。 没办法,太疯狂了! 火烧钦差! 这种事情,要是中枢发狠,搞瓜蔓牵连,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只有在钦差来之前,手上有足够的证据调查,才有希望给自己摘干净。 陈瑞正发泄着,突然一顿。 转头看向冯时雨,急道:“汤部堂跟张给事中住所的书稿里,说的那几处私开矿产的矿山,是有哪些来着?” 布政使虽然人证没捞到,但临水楼台,汤宾和张楚城留下的书稿一类,以及此前查案的遗留,却是跑不掉。 冯时雨只回忆了一瞬,脱口而出:“多了去了,不过在武昌府的就有白雉山和围炉山等。” 陈瑞看了一眼堂外的瓢泼大雨。 转身吩咐一旁的经历:“去,备马车、蓑衣!去大治县,咱们顺着路子趟过去!” 说罢,他转身就回内堂,更换衣物去了。 冯时雨立刻会意,也要去准备。 忽然想起什么,他抬起头,叫住了要下去的经历,吩咐道:“记得把衙兵都叫上,赏银不会少!” 覆辙在前,不敢大意。 …… 轰隆! 一道闪电划破天穹。 除了闷响的雷声之外,也将巡抚衙门的大堂照得透亮,也将巡抚赵贤的神情,映衬地惨白。 赵贤神色愕然,顾不得失礼,骇然道:“安远侯是说,那道令,是从巡抚衙门发出去的!?” “可我不曾……” 安远侯是湖广总兵,也是湖广各军实际的统帅。 尤其超品之身挂将军印的柳震,更是跟巡抚平起平坐。 柳震抬手止住了赵贤的话,只沉声道:“别的我不论,这道令,就是伱巡抚衙门下出去的!” 说罢,他从怀中拿出一道带着印戳的巡抚手令。 只略微在赵贤面前展示了一番,立刻又收入怀中。 赵贤霍然起身:“不是我,安远侯不要胡乱攀咬!” 安远侯柳震面色不改,肃然道:“我自然信得过赵部堂,不过这人,需得给我!” 柳震毕竟是勋贵,超品在身,真要自恃身份,也不会落于下风。 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当然得各显神通,撇清干系。 眼下的这些什么巡抚、布政使,能不能再坐满一个月还不好说。 礼数、客套,这时候都没那么重要了。 赵贤恢复了平静,冷冷道:“人是不会给安远候的,此事究竟要牵扯到哪些人,还不好说,本官现在谁都信不过。” 汤宾与张楚城此次省内巡政,是带了衙卫以及武昌卫近二百人的。 二百精锐护身,别说一千匪盗,就算是面对一千精锐,巷战也多半能突围,根本不可能被堵在县衙出不来。 但事情巧就巧在这里。 事发前日,牛角尖盗劫客船,掳掠百姓,害人无数。 随后派遣水兵围剿,却寡不敌众,伤亡近百。 恰在此时,汤宾正好途径,正在围剿水贼的兵备佥事戢汝止,便将汤宾的近卫抽调了大半。 什么叫一环扣一环! 这就是一环扣一环!精妙到这个地步,根本不可能让人相信是意外! 这也是如今大家人人自危的缘故。 至于说,那戢汝止区区兵备佥事,哪来这么大胆子和能耐,让布政使汤宾乖乖抽调人手?此前赵贤还一度疑惑不已,还以为是汤宾文臣出身,不懂世道险恶。 如今安远侯柳震查了出来,上门告知他——竟然说是巡抚衙门发出去的手令! 但是天见可怜! 他决计没有下过这种手令! 柳震也不纠缠,只站起身告辞,面无表情道:“今日我反正是来过了,赵巡抚不给我戢汝止也无妨,人证物证,届时我会一并交给钦差。” 说罢,他直接转身,一脚踩进路面的水坑,就这样走进了雨幕之中。 只留赵贤一人在公堂上,脸色阴晴不定。 直到柳震走远,赵贤才朝侧厅吼道:“去!将戢汝止给我带来!” 吼完一句,他又将桌案一把掀翻,一地狼藉。 他语气森寒喃喃自语:“谁敢动我的印,我一定要杀了你。” …… 湖广的雨,越下越大。 豆大的白雨,砸在地上,四散溅开,砸在行人的裤脚上。 一双湿透的裤脚,快速掠过,偶尔不慎踩在水坑上,激得泥浆飞溅。 肉眼可见,这双腿的膝盖以下,都已然沾满了泥污。 但平日里生活精致的巡按御史舒鳌,此刻却根本无暇顾及。 他站在岳州府衙的大门前,意味深长道:“这就是临湘案发前,汤部堂与张给事中滞留过的最后一处了。” 汤宾与张楚城省内巡政,一路到了桂阳后才折返。 舒鳌也跟着他们二人滞留过的地方,一路勘察到此。 彼时,二人在岳州府滞留到第二日午时,才赶去的临湘县。 随行的幕僚皱眉:“一路过来,可疑的人太多了。” “桂阳被喝止私开矿山的千户所、衡州府私铸铜钱的那几大士绅豪族、以及长沙府那位与汤部堂发生过冲突的王爷……” “如今省内各自猜疑,就算有线索,也根本查不过来。” 舒鳌摇了摇头:“查到多少是多少,我也是钦差,跟那些部堂不一样,不必急于求成。” 巡按御史算是言官钦差,下来巡视地方,并没有主管的部司,也没有具体职责。 简而言之,就是在地方上没有班底,只有一伙钦差卫队,跟地方牵连也小。 这就直接排除了他的嫌疑。 同时也没有什么主要领导责任要担。 无债一身轻,当然不用像那些堂官大员一样,火急火燎想摘清自己。 舒鳌扭过头,看向岳州府衙,朝一旁的书吏说道:“去,让知府跟左右手都出来见我。” 这种谋反的案子,说不怕是假的。 一路走来,他都不敢轻易走进这些府衙的大门。 就是为了事情不对,可以直接纵马突围,免得步了后尘。 幕僚继续分析道:“应当不是岳州府的人,汤部堂过长沙的时候,就被戢汝止要走了近卫,想动手完全可以在岳州府之前动手,没必要给自己增添嫌疑。” 临湘县是岳州府的地界,出了事怎么也跑不掉。 舒鳌冷笑一声:“都干下这种没脑子的事情了,还指望他们有多精明?” 说罢,他吩咐校尉道:“去,让岳州卫指挥使也来见我。” 巡按御史虽只正七品官,但“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权势不单品阶能说明。 朝廷三令五申,让巡按御史不得要求地方知府跪拜,不得羞辱殴打地方官,可不是没有原由的。 三品指挥使,在巡按御史面前,也就喘气的声音敢大一点。 幕僚面色一变,低声道:“您认为岳州卫牵扯其中?” 这可不是小事,别看御史权重,但给事中与布政使都杀了,也不差这么个御史。 毕竟一卫可是有上千人! 舒鳌意味深长:“我是不太信,一个流放的矿贼,东山再起不到半年,就能聚啸上千匪贼的。” “况且……岳州卫,吃的是谁的粮,还是两说。” 轰隆! 雷声再度响起。 舒鳌顺势止住了话头,不再多解释,只隐晦地看了一眼远处的府邸。 恰在这时,又一道闪电当空划过,将这座府邸的门匾照得通透,隐约可见岳阳王府四字。 …… 湖广的暴雨倾盆,影响不到距离三千里的京城。 整个北直隶地区过了中午,就开始燥热起来。 顺天府衙中,某人更是热得像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擦拭额头上的汗。 终于,过了好一会,吩咐办事的管家才小跑了进来。 气喘吁吁道:“老爷,湖广那边送的小妾,帮您打发走了。” 他又看了一眼自家老爷的神色,宽慰道:“老爷请放心,咱们事情还没来得及办,小妾也处理了,外人也不会知道。” 孙一正好歹是舒了一口气。 一屁股坐下,大口大口往嘴里灌水。 缓过来之后才没好气道:“早就说了!湖广的银钱接不得!” “去年矿税案露了马脚,就应该早点跟那边断了联系,你姐倒好,还照单全收,也不怕撑死!” “现在好了,出了这么大的事,要是查到老爷我头上可怎么办!” 管家兼小舅子闻言,忍不住撇了撇嘴。 银钱是他们接的,但这小妾赶都赶不走,就不知道谁的原因了。 现在一副全怪他人的样子。 不过这话也就在心里想想,管家忙出言安慰道:“小的以为,不必杞人忧天。” “虽说咱们当初在湖广,是帮着干了点事,但这都多久了?如今最多只拿了点钱财,帮忙疏通一下小事,不算大罪过,没理由牵连到这个地步。” 孙一正冷哼一声,呵斥道:“没读过书,你懂什么!” “还杞人忧天,知不知道杞人两次遇到过天星坠落,才这般谨小慎微?” 说教一通后,感觉气顺些了,这才放过小舅子。 最后还不忘吩咐道:“以后,咱们只拿顺天府士绅、来往商户的钱,地方上那些贵人,分文不收了!”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懂不懂!?” 管家连连弯腰颔首,示意听进去了。 就在此时。 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孙一正心跳一紧,伸长脖子惊疑不定往外看去。 目之所及,两个太监当先,越过前院,朝里走了进来。 两个太监身后,还跟着锦衣卫、东厂的人。 一副气势汹汹,丝毫不客气的做派,显然没有好事! 孙一正深吸一口气,正要站起身来,只觉身形一阵摇晃。 管家不明就里,连忙将他扶住。 孙一正还要吩咐什么,只见眼前已经围拢了锦衣卫。 一个大太监模样的人笑眯眯看着自己:“孙府尹,陛下有请,召您入宫面圣。” (本章完) 96.第95章 阴风晦冥,恶贯祸盈 第95章 阴风晦冥,恶贯祸盈 烈日当空。 陆续有中书科舍人,热汗涔涔,一路小跑着,从西苑赶往各部司。 似乎受到今日紫禁城中氛围的感染,几人的面色,都颇为急切。 各自捏着六科抄录好的诏书,脚下生风。 内阁如今在西苑与皇帝议事,直接议定当票,中书舍人、六科现场制诰。 震怒急迫到这个地步,不知多少人眼巴巴盯着看。 自钦差命案入京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京城的局势沸腾,沉渣泛起。 公门之中消息,只要经由正经程序,无论如何都是瞒不住的。 更何况还是由地方传上来的。 各部堂司,今晨几乎都在暗中议论此事,哪怕在各堂官的约束之下,仍然私下聚起,悄悄谈论。 但因为各自知道一鳞半爪的,拼凑起来难免失真。 言语之中,更是不乏杜撰夸大。 有说什么上千精锐,冲进布政司衙门,将一省之长砍杀。 亦或者什么地方上已然有贼众啸聚称王,扯旗造反云云,说得有鼻子有眼。 尤其是在值内阁诰敕房中书舍人、制敕房中书舍人,行色匆匆,更渲染了这种紧张的氛围,也似乎佐证了围观官员们的猜测。 诏书都是发往吏部、都察院的。 但六科抄录发往各部各司的,自然也不会少。 礼部尚书张四维正在内阁议事。 诏书自然送到了右侍郎诸大绶手中。 他惊愕地看着手中的诏书。 这几道诏书一道比一道激烈! 先还只是查案。 “命巡按御史舒鳌,汇查汤宾、张楚城遇害前后事,整理详细后上奏。” 而后则开始问罪。 “以临湘县矿贼事、牛角尖水贼事,革职囚拿洞庭守备丘侨、巡江指挥陈晓、兵备佥事戢汝止三人,待候审问!” 微末小官,不足以让中枢的人多看一眼。 但接下的却是直指封疆大吏! 巡抚赵贤与布政使陈瑞的诏书一并送到,现在就在诸大绶的手中捏着。 内容更是无比激烈。 “以湖广矿徒聚党上千,杀官造反,肆无忌惮,是可忍孰不可忍!?有右佥都御史兼湖广巡抚赵贤,既任兵戎之寄,殊无先事之防,贻害地方,悔之晚矣!勒其即刻回京,以待究治!” “湖广地方,贼寇猖獗,此必政事不修,姑息养奸,致令民生凋敝,遂有叛乱之患!有湖广右布政使陈瑞,尸位素餐,庸碌无为,实难辞其咎,勒其即刻戴罪回京!” 一位巡抚,一位布政使,丝毫颜面都不给,直接勒令回京,等着治罪,可见皇帝跟内阁的雷霆震怒! 不过,诸大绶的惊愕,并不在于问罪巡抚和布政使。 虽说,二人都是去年年底才去的流官,也就半年时间,牵扯不会有多深,更像是能力不足,控制不住地方——毕竟地方板结之深,可见一斑。 但是,这个时候了,但凡有点嫌疑的人都不能放过,内阁和皇帝有这态度,才是正常。 他惊骇的,是罪名——杀官造反!? 内阁诸位辅臣,在承光殿究竟与皇帝谈论了什么! 竟然真要按这种罪名瓜蔓牵连!? 诸大绶忍不住拿起诏书,快步来到左侍郎马自强的值房里:“体乾。” 马自强也正在看六科方才抄录过来的诏书,瞥了一眼就明白诸大绶为何而来。 他抬起手虚按了一下:“端甫稍安勿躁。” 诸大绶仍是抑制不住的不安:“体乾,现在造反这罪,还只追到匪徒,可要是真查出什么,恐怕真就是一场腥风血雨!” 罪名的定性太重要了。 要是群盗之类的罪名,那就能先结案,等查出谁再慢慢算账,大不了事后按个别的罪名。 这也可以防止真的是巧合,或者查出来的人不愿意深究。 但如今一上来就是谋反,这是丝毫不留余地了! 无论如何,都要一查到底!无论查到谁,都绝不容情! 好激烈的行事! 马自强闻言,摇了摇头道:“恐怕,要的就是一查到底,此事,也该有一场腥风血雨。” 谁还没个下到地方的时候? 朝臣都是一步步成长起来的,甚至大多都是有过巡抚地方的经历。 内阁辅臣手下一大票门生故吏,更是不乏地方督抚、三司主官,此事一生,无不义愤填膺——万一自己也遇到这种怎么办? 几位阁臣受到的压力可想而知。 更别提还要考虑到事后影响。 这种事要是放任,以后都有样学样,政令就别想出京城! 往后度田,改税,是不是都得拿钦差祭天!? 无论怎么考量,刺客政治这种事情,必然要倾力扑灭。 一开场就定性是谋反,反而才合情合理。 诸大绶不无担忧道:“不是该不该的问题,就怕狗急跳墙,致使地方糜烂。” 要是态度缓和留有余地,多少也能起个麻痹的效果。 届时也可以抽丝剥茧,稳定局势的前提下,再逮问罪魁,到那时候,要抄家灭门,也可随心所欲。 反而怕就怕在一上来就行事激烈,真把人逼得扯旗造反,遗患无穷。 马自强听了同僚的话,手上的动作一停。 他抬头看了一眼诸大绶,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端甫或许还不知道。” “在陛下让内阁诸辅臣去承光殿议事之前,先见了掌宗人府事驸马都尉邬景和。” 他作为张四维的儿女亲家,晋党中坚,消息比诸大绶自然灵通不少。 诸大绶一怔:“邬景和?” 话一出口,他立马后知后觉! 掌宗人府事!湖广的事,皇帝却把宗人府叫去,必然不是无的放矢! 这是真有瓜葛,还是单纯要往这个方向牵连!? 马自强点了点头:“所以,造反这种罪,过了这个村,或许就没这个店了,这位陛下,心黑着呢!” 他心在晋党,不在局中,反而看得更清楚。 罪名的定性,是表态用的。 而湖广值得皇帝和内阁这般表态的人物可不多。 士绅、武夫,甚至轮不到罗织罪名的地步,无论是群盗,还是造反,都没什么区别。 反而是封疆大吏、以及宗人府上挂号的某些人,才值得一上来就表态,不留回旋的余地。 诸大绶若有所思。 正在这时,一名小吏敲开了房门。 见两位侍郎都在,正好省了一趟,开口说道:“二位部堂,陛下召顺天府尹孙一正入宫了。” 两人齐齐一惊,互相对视了一眼。 …… 从午门进入皇宫,距离西苑有好长一段距离。 孙一正跟在李进身后,扭头看了看周围。 见得四下无人,才从袖中掏出一锭黄金,贴近李进,将黄金往李进袖子里塞。 “公公,孙某不让您为难,您且告诉我,陛下召见是所为何事便是。” 内臣领着锦衣卫的人上门,直接半强迫式地将他领进宫,换谁来能不惶恐? 最令人提心吊胆的,还是不知道究竟什么缘故! 贪腐? 不是说万历元年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吗? 后来虽然又小拿了一些,但也不至于大动干戈。 或者被弹劾了? 那也应该是让他上书乞罢,而不是召他入宫啊。 别是给他送礼的湖广贵人,真与此事有牵扯吧…… 想到此节,孙一正更是忍不住自己吓自己。 心想现在要是能点碎银,买个心里踏实也是好的。 这才一个劲将金锭往面前这太监手里塞。 在李进悄悄将金锭收入袖中之后,孙一正终于是长出一口气。 果然,没有不贪财的太监。 他悄声问道:“公公,陛下召我入宫,究竟什么缘故?” 正当他以为李进要跟他交头接耳的时候,只见李进快步往前,跟他拉开了一段距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孙一正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狗太监,好胆! 自己这个顺天府尹,好歹也是小九卿!竟然这样诓骗自己! 孙一正心中暗恨,但这个节骨眼却也无可奈何。 被诓骗的怒意再加上皇帝心意未卜的忧虑,更让孙一正烦躁难安。 在这种煎熬的心情下,孙一正跟着李进一路来到了承光殿。 刚被李进领着走进承光殿,还未看到人,就能听到皇帝稚嫩却洪亮的声音。 “朕将大政托付给了内阁,此事自然也不例外,诸卿直接荐人吧。” 孙一正放缓了脚步,悄悄抬起头看了一眼。 只见皇帝身着常服,正背对重臣,摆弄个屏风。 三位内阁辅臣,以及代杨博签署内阁事务的礼部尚书张四维,站成一排,正对着皇帝,躬身揖礼。 旁边还有值万寿宫中书舍人郑宗学,奋笔疾书。 翰林院检讨沈鲤,正在屋内默默摆弄奏疏。 孙一正被太监嘱咐站在末尾,便径直离去,颇让人有些手足无措。 殿内众人也并未理会孙一正,连投来多余的目光都欠奉。 只听张居正沉声道:“可升湖广副使徐学谟,为湖广右布政使。” 孙一正埋着头,看着张居正的背影,他倒是知道,徐学谟是受了张居正的提拔,才复起到湖广按察司。 以至于在这场风暴中也没被怀疑,置身事外。 只不过,这样轻易置身事外也就是罢了,还加官进爵,未免也太过分了。 心中冷哼一声。 当初他也是区区参议,为了从升官,捐出了数万白银,私下送了十万,才得了杨博青眼,提拔为参政。 那份“三晋士民,各捐财力,修筑城池堡寨六百馀座”的表彰,他还挂在家里大堂上呢。 如今这么轻易就扔出去一个布政使,也不知道徐学谟送了张居正多少。 他正估摸着布政使的价格,又听到次辅高仪开口道:“湖广巡抚,不妨由梁梦龙为之。” 孙一正再度心底鄙夷这些内阁辅臣。 梁梦龙如今是河南巡抚,此前就说,要以海运升俸一级,距离封疆总督,乃至步入中枢也就差半步了。 如今多半是没送钱,又被扔去了湖广,踩这个雷。 届时得罪了太多人,还能不能再进一步就不好说了。 孙一正胡思乱想,并非无因。 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消减他的烦躁,因为一旦停止思考,就忍不住要被巨大的不安淹没。 皇帝再度开口道:“就按诸卿说的罢,巡抚跟布政使定下来便可,其余容后再议。” 正在这时,朱翊钧说完这句,看向了孙一正。 “孙卿来了啊,湖广的事,要朕给你解释一番吗?” 孙一正汗毛一竖,面上却收敛神情,严肃道:“陛下,李公公来的路上已经知会过微臣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朕昨夜问过了曾在湖广任参议的温纯,他说彼时你在湖广任布政使,个中情弊,你最是熟悉。” “孙卿可有事要教朕?” 孙一正心中惶然不已。 果然是湖广的事找上门了! 他都走了一年两个月了!怎么还揪着他不放! 此时孙一正不敢怠慢,连忙道:“陛下,臣当职时,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从未发生过贼匪攻打县衙之事!” 朱翊钧缓缓将一道奏疏翻开,听不出意味地开口道:“是吗?” “那地方私铸铜钱、兵甲,孙卿知否?” 孙一正收摄心神,不让自己神色露出破绽:“陛下,臣在湖广也不到两年,私铸之事,过于隐蔽,臣实不知。” 皇帝这样问了,显然知道什么。 自然不能直接说没有,只能推说不知。 话虽如此,孙一正面上淡然,但他此刻后背已经渐渐开始沾湿,整个人都透着不安的气息——皇帝是有备而来! 朱翊钧点了点头:“隆庆五年九月,以湖广水灾,我皇考诏许改折湖广武昌汉阳荆州等府漕粮之半,并发赃赎银及仓粮赈灾。” “这事是孙卿总览的吧?” 孙一正面色一变,艰难地点了点头。 朱翊钧继续说道:“孙卿为了百姓方便兑付,特意将银两、仓粮换成了铜钱发给百姓,不愧是肱股之臣,老成善举让朕欣慰。” 他突然冷冷开口:“谁的铜钱!” 孙一正身体一个哆嗦。 但并没有乱了方寸,将事先想好的答案抛出:“是……是向地方富户购入的。” 朱翊钧点了点头,出奇得没再追问。 转而翻开另一道奏疏,不徐不疾继续道:“隆庆四年十月,伱初到湖广上任。” “有知府、县令跟布政司反应,有人私自围山开矿。” “你说会上奏中枢,以待圣裁,可朕翻遍了六科,也没找到你的奏疏。” “孙卿,奏疏呢?” 孙一正低下头,让人看不清脸色,凝噎道:“彼时事务繁重,或许……或许是臣遗忘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他再度翻开一道奏疏:“去年四月,武冈州两伙匪盗厮杀火并,兵甲齐备,巡抚衙门报上来后,是下到你的布政司衙门处置的。” “听说,最后你将人都放了?” 说到这里,朱翊钧摆了摆手:“放了就放了罢,不过,收缴的兵甲也被‘回购’了,此事,你知是不知。” 孙一正一言不发,似乎已经充耳不闻。 朱翊钧摇了摇头,轻声道:“朕听闻,此前一度有富户上门,到你府上赠送金银。” “今晨,此人还到顺天府衙寻你,问你临湘县一案,中枢的态度。” 说道这里,他收敛了所有表情,居高临下看着孙一正:“孙一正,听闻你与汤宾有嫌隙,此案,跟你有关没有。” 说道这里,孙一正终于捱不住。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此案决计与我无关!” “只纵容私开矿山,散布私钱,包庇下人,与臣稍稍沾边!” “臣哪里敢参与火烧钦差这种事,陛下,臣冤枉啊!” 朱翊钧终于勃然大怒,甚至按捺不住怒火,直接一脚踹向孙一正:“现在承认你沾边了!” 张居正眼疾手快,连忙给矮身给皇帝抱住:“陛下,注意仪态。” 朱翊钧稍微消气。 孙一正连滚带爬回来:“陛下!臣也是身不由己啊!” 朱翊钧正在掸下摆,闻言霍然转头。 目光锐利,死死将孙一正钉住:“谁让你身不由己了?” 孙一正声泪俱下:“陛下!此事何止千人百人在为!” “下到富商土豪,皂衣小吏,上到三司衙门,勋贵宗亲,人人都在赶着臣走啊!” 见皇帝死死盯着自己,目光阴狠一言不发。 他面色难堪:“陛下,开矿之事,半个都指挥使、一应卫所,凡有条件的都在干。” “铸币之事,当地土豪乡绅,乃至百姓,无不参与其中。” 朱翊钧走到近前,蹲在孙一正面前,看着这个死死不肯松口的顺天府尹。 收起了最后的耐性:“最后朕再问一遍,是谁让你身不由己。” 孙一正嘴巴微张,又缓缓闭上。 看了一眼皇帝的神色。 埋下头,语气艰涩地开口道:“臣实不知,只知,出面牵头的,是岳阳王府辅国中尉,朱英琰。” 说完这句,他终于泄去所有力气,瘫软在地。 (本章完) 97.第96章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第96章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孙一正直接被架去了都察院。 除了人以外,还有锦衣卫、东厂暗中盯了孙一正近一年,所搜集到的罪证。 葛守礼见了,自然也会明白皇帝的态度。 甚至于,在孙一正入宫的时候,抄家的人,就已经在去往他府邸的路上了——这就是李进敢收钱不办事的缘故。 但这终究只是朱翊钧借题发挥,按死一个早就看不惯的小角色而已。 棘手的事还在后头——湖广这件泼天大事,才开始慢慢展现端倪。 朱翊钧咀嚼着岳阳王府四个字,缓缓坐回了御座。 湖广的事牵扯到宗室身上,并未出乎他的预期,甚至于,这本就在他的预期之中。 能干下火烧钦差这种事的,不仅要势力庞大,有这个能量,还得盘根错节,深耕地方。 流官必然是不满足这个条件的。 就像此前徐阶进言说,流官短则两月,长也就两年。 任期过短,在地方经营也不够长久,利益纠缠不深,没理由铤而走险。 至于土豪士绅就更是差点意思了。 单说豢养上千贼寇,就不是士绅能办到的事情。 也没能耐对张楚城的行踪了如指掌,让岳阳卫、巡江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最多出些从犯,使钱的使钱,包庇的包庇,总之,不可能占据主导。 能满足上述条件的,在湖广,也就只有宗室了。 作为“天下中土”的湖广,控雍引扬,连粤兼豫,襟带江汉,包络湖湘,自然是不乏亲王、郡王。 湖广境内的藩王数量占到全部就藩亲王总数的四成,高居各布政司之首,被称作“宗藩棋布”。 势力广、地位尊、扎根地上以十年百年计。 无论是实力,还是动机,宗室都是第一等的嫌疑。 当然,还有更一个重要原因,几乎让宗室板上钉钉——那就是蠢! 只有够蠢,才会敢于犯下这种案子;只有够蠢,才会犯案后,还抱有侥幸之心。 要问本朝的宗室有多蠢? 如果说本朝的勋贵大多是废物,那么宗室,基本都能称得上一声蠢猪。 就拿他登基后见识过的案子来说。 广西靖江王府的奉国中尉朱经谕,杀害宗侄,纵火烧庐焚尸,理由只是侄子多看了一眼自家妾室。 同样还是靖江王府,朱邦殴死祖母,乃是因为其人“冒禁鼓铸”,也就是私铸铜钱,被祖母发现大加呵斥,并勒令停止,其人就对祖母痛下杀手。 朱翊钧看了惊得下巴都掉下来了。 起初还觉得或许是靖江王府远离京城万里之遥,差人往返动必经年,天高皇帝远,才有此荒悖之行。 结果后来又陆陆续续得知这些宗室的蠢事,悬着的心才终于死去。 山东布政司,什么鲁山王府的辅国将军,因为口角之争杀害宗叔。 庆成王府奉国将军,为了支取禄米,讨要赏赐,竟然匿父丧不报。 最可笑的是,去年朱翊钧收到的庆成王府贺表,就是其人用父亲的口吻写来的。 此外还有河南布政司。 原武王府辅国将军、汝阳王府奉国将军,因为豢养匪盗,劫掠商户,甚至官运的物料也照劫不误! 东窗事发后,后者还意图出海,积蓄实力东山再起,好坏翻墙的时候是被衙役逮住了。 可见根本不是天高皇帝远的问题,就是单纯的心智低下。 只有这么一批蠢货,才会在有相应实力的时候,展现出不符合实力的智力。 若是真干出火烧钦差这种事,反倒是符合朱翊钧对这群人的认知。 至于到底是不是宗室干的,那就得好好查查了。 朱翊钧收回发散的心绪,看向张四维:“张尚书,如今湖广都指挥使是谁?” 唤尚书不唤张卿,只是为了与张居正区分,嗯,没有看不起张四维的意思。 兵事向来被晋党把持,此前过问杨博,如今就得过问张四维了。 张四维一副看戏的姿态,并没有打算参与议事,此时突然被点到,不由愣了愣神。 好在他埋着头,神情并不明显。 毕竟是进士出身的人物,很快便调整好心绪。 张四维出列行礼,对答道:“陛下,如今的湖广都指挥使,乃是詹恩,去年二月,由狭西都司佥书署都指挥佥事,升至湖广。” 也别问他为什么一个礼部尚书,对兵部的事这么熟,反正去年收钱让杨博给人升官的不是他。 朱翊钧点了点头,语气淡淡:“张尚书现在代杨阁老签署内阁事务,朕便直接问你了,詹恩的奏疏怎么说?” 出了这么大的事,地方三司,御史、巡抚、总兵都纷纷上奏,陈述原委。 其中巡抚和御史是钦差,可以上达天听,奏疏直接被通政使送到了御前。 而都指挥司作为三司之一,奏疏得先往内阁走一遭。 张四维早有腹稿,对答如流:“陛下,詹恩说,此事他有失察之罪,万死难辞,只希望能将功赎罪。” 朱翊钧追问道:“那以他看来,岳州卫到底有没有问题!?” 临湘县是岳州地界,也是岳州卫所在。 贼匪光明正大在地界内攻打县衙,杀害钦差,要么是烂透了,要么,就是故意的。 朱翊钧问的,自然是后者。 张四维回忆了一下,说道:“陛下,詹恩并未提及此事。” 朱翊钧直勾勾看向张四维:“那张尚书以为,此事跟岳州卫有关否?” 张四维一滞。 悄悄看了一眼皇帝脸色,脑海中飞速运转起来。 还没开始查,谁知道岳州卫有没有关系? 怎么答都不算错。 但,问题不在于事实如何,而在于皇帝问这话什么目的。 张四维沉吟半晌,也没揣摩到皇帝的意图。 不过,反正这事跟他无关,也跟一众晋人无关,哪怕查个天翻地覆,也不妨碍晋商做生意。 中枢把心思在湖广,总比天天盯着宣大,让人提心吊胆地好。 想到此节,张四维才有了决议。 他才小心翼翼回道:“陛下,臣以为……可能有。” “事情发生在临湘县,乃是岳州府的地界,若说岳州卫全然不知情,臣是不信的。” “当然,这只是臣的一隅之见,较不得真,总归还是要派遣钦差,查过之后,才能有定论。” 朱翊钧点了点头。 突然道:“既然如此……朕要在京营挑一小营,与岳阳卫互换轮戍,卿以为如何?” 张四维眼皮一跳! 原来皇帝在这里等着! 一个小营三千人,一卫也是三千人,难怪问岳阳卫有没有问题! 但,无论是出于他的本心,还是姻亲、朋党、下属,都不愿意看到皇帝过多插手兵事。 张四维立刻一扫事不关己的态度,警觉了起来。 当即劝诫道:“陛下,此事事关重大,容臣思虑再三,回阁与兵部王尚书商议一番。” 他拿不准皇帝是忧心湖广局势,还是单纯借着湖广之事故意发挥。 但无论如何,只是天然警惕,就不能轻易应下。 朱翊钧却毫不相让,追问道:“张尚书以为,是哪里有不妥?” 张四维斟酌言语良久。 他面色为难道:“陛下,轮戍之事,先已有之。自洪熙以后,边防严峻,便会抽调京营赴边,连随圣驾官兵都未例外。” “宣德之后,京营为补充兵员,也时常从各地卫所征调官兵轮班赴京,入营操练。” “但,彼时便是因为弊端难止,才被下诏废除。” 要论才学智慧,张四维也是不差的。 什么国朝故事,制度沿革,同样信手拈来。 朱翊钧不露声色,好奇道:“什么弊端?” 张四维恭谨道:“陛下,京营与地方轮戍,往往兵将不知,调度困难。” “宣德三年薛禄便奏过此事,言说轮戍之后,‘布营设阵难免有厚薄之失’。” “同时,京营官兵,人去了地方,心却还在京城,往往懒散拖沓,不听号令。” “正统年间,甚至还为此贻误过边防。” 理由总是能找到的,毕竟无论什么政策,都有不妥的地方,往什么方向放大了说,也是一门学问。 国朝故事这东西,就更是不缺了。 另外三名辅臣,被皇帝提前通过气,也不出言插话,只神色各异地静静看着。 朱翊钧摇了摇头:“又非是大规模轮戍,一小营也就三千人,还不至于卿说的这么严重。” “况且此事事出有因,方才卿也听见了,岳州府、岳阳王府、岳州卫……” “地方勾连到擅杀钦差这份上,不先将岳州卫换掉,卿让朕怎么放心再派人去?” “朕记得,正统年间,福建邓茂七造反,也是抽调京营出征镇压罢?” 国朝故事,自然不是只有张四维能找到。 张四维一滞,旋即又换了个方向,劝道:“陛下,恳请容臣回阁后,与兵部王尚书商议一番,再详细奏报。” 说完这一句,他眼神真挚看着皇帝,衷心劝慰道:“陛下,当年英宗亲征,便是失于仓促,‘命下逾二日即行’,如今涉及兵事,臣不敢轻言,且容臣谨慎思虑一番。”朱翊钧手上动作一顿,显然心中并不平静,毕竟连英宗故事都搬出来了。 过了好一会,朱翊钧才摆了摆手:“卿现在就去兵部吧,议出结果,让王尚书来西苑见我便是。” 当初随海瑞去南直隶的人,也就八百营卫,还是用顾寰私兵家将搭的架子,他只知会了内阁一声,便直接越过了兵部。 但如今,想调一小营三千人,却是无法再越过兵部了。 张四维出了一口气,连忙躬身告退。 朱翊钧跟吕调阳吩咐道:“吕卿,你也一并去一趟兵部吧。” 张四维私心太重了,必须得赶着走才行。 吕调阳也跟着出列,行礼告退。 朱翊钧伸手虚扶,目送二人离开。 他又转身看向殿内的翰林、中书舍人:“你们也先下去罢。” 沈鲤等人放下手中的事务,行了一礼,默默退下。 等到殿内人都走光时,张居正与高仪对视一眼,正要告退。 朱翊钧站起身来,走到首辅与次辅面前,握住两位辅臣的手,轻声道:“两位先生。” 二人齐齐一怔。 慌忙回礼:“陛下。” 朱翊钧摇了摇头:“没什么为难的事要伱们帮忙,不必紧张。” 他每次都打感情牌,驱使两位辅臣做为难的事,如今竟是已经条件反射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只是突然有些感慨。” “朕再度体会到了革故鼎新,是何等艰难,也终是明白世上为何半途而废者,如此之多了。” 张居正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突然间面色一变。 他连忙劝慰道:“陛下上智不移,岂能轻易为此事所动摇!” 一句话说得又快又急,险些舌头打结。 高仪慢了一拍,也是意识到皇帝心态不妙。 反手抓住皇帝的手:“陛下,张楚城是臣任礼部尚书时,亲自点的进士,更是臣在翰林院的门生。” “此事一出,臣亦是痛惯心扉,彻夜难眠。” “正是如此,才要扫清这些虫豸,还大明朝一个朗朗乾坤!” 朱翊钧连忙摇了摇头,宽慰道:“倒不是想知难而退,只是心情苦涩,忍不住感怀。” “朕登基不过险险一年,所遇艰险,却不知几何。” “自定安伯离朝,便不断有人贬损朕,一者说朕驱赶辅政大臣乃是不孝,一者又说,定安伯无功封爵,不过是奸臣昏君适逢其会。” “等到考成法开始试行后,又陆续有官吏挂印离去,想借此损害此法的名声;也有某些居心不良之辈,定制严苛的考成目标,苛责下属,期望激起官吏不满,串联伏阙哭门。” “而后朕见财政匮乏,一心想派钦差巡视两淮,与内阁意见相左这都不必言表,却是刚有苗头,就有人烧了朕母后的寝宫,成行之后,更是不断有言官上奏,形成舆论的风潮,企图让朕罢手。” “等到海瑞到了两淮,徐阶捅了篓子之后,朕一个个劝过所有宗室勋贵、高官九卿,期间不知道多少人白日兴奋献银,夜间暗中咒骂,正月里那个闯进宫的刺客王大臣,至今还不知道是谁派的,朕忧心大局,都没好让东厂声张。” “随后东南倭寇未止,蓟辽又是边患再起。土蛮汗虎视眈眈,朕却只看到京营孱弱不堪,想整饬一番,却是阻力重重,勋贵不服,兵部作梗,至今还在争这个协理京营的位置。” “本以为有了两淮的盐款,正是好生修整的时候,不意又发生了火烧钦差这等丧心病狂的大案,朕的宗室亲人,竟然丝毫不顾及朕,赤裸裸打朕的脸!” “如今朕想要一小营的兵丁,都还要看张四维和王崇古的脸色。” “往后还要开海运、改税制、丈田亩、息边事……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与朕作对!” “个中艰难,如同跋山涉水,山重水复,道阻且长。” “什么九五至尊,言出法随,朕自己都觉得可笑。” “朕这个皇帝,做得苦啊!” 朱翊钧说道最后,握住两位内阁辅臣的手,恳切道:“幸有两位先生不离不弃,携手扶持……” “学生,感激不尽!” 说罢,他执弟子礼,直接揖了下去。 两位辅臣连忙就要将皇帝扶起,却没有侧身避开。 张居正神色动容,却仍不失师道威严告诫道:“陛下。” “自陛下登基以来,躬先俭约,亲裁冗滥,宫中财用大减,户部不知道多少人在称颂着陛下。” “至于日讲,陛下亲身考成,为百官表率,更是亲令内帑出银,为百官补贴绩效,不合格者的诽谤,难道能比得上合格者的赞颂吗?” “两淮盐政,臣此前虽以为不可轻动,但陛下力持之后,内阁也是全力辅佐,至于后面的反弹,不也在陛下与臣等的预料之中吗?” “至于臣子们的私心,更是天地伦理,自然有之,陛下不必过于耿怀,王崇古虽有私心,却也是独当一面之臣;徐阶虽有私心,却也高瞻远瞩,能为陛下出谋划策;甚至臣也有私心,陛下不也容了臣吗?” 谆谆教诲又语重心长,一听便是发自肺腑。 一旁的高仪也是直接接过话头,诚挚道:“陛下,天下之事,向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今日反对,明日则支持,此事倾力襄助,别事则从中作梗,杨博支持开中法,却不让外人插手兵部,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而陛下这个位置,正是要调和阴阳,梳理乾坤,让这些人为陛下所用的,又何必灰心?” “臣等能为革故鼎新尽力,为大明天下划策,正是因为折服于陛下的德行啊。” “若是没有陛下,臣这点微末之能,又能发挥多少用处呢?” “所以,不是陛下谢过臣等,而是臣等应该感激陛下才对啊。” 说罢,两名辅臣,又朝皇帝执臣礼,恭谨拜下。 君臣对拜,无语凝噎。 过了良久,朱翊钧才再度出声,神色已然转为肃然:“两位先生与朕,分属君臣,实为师生。” “先生的教训,学生自然铭记于心。” “有二位先生与朕一心,那朕也就不惮于得罪人,受个恶名了。” 说到此节,他重重点头:“朕有意,趁此机会刮骨疗毒,再改宗藩!” …… 心甘情愿上套的张居正与高仪,联袂走出了承光殿。 两人对视一眼。 高仪率先开口道:“元辅,陛下自登极以来,仁以惠群黎,诚以御臣下,实在难得。” 张居正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他明白这是高仪在给皇帝找补,说皇帝待臣以诚,不会是单纯感情贿赂——其实张居正并没有太过计较。 无论如何,皇帝都是句句实话。 自从登极以来,遇到的艰难险阻,比先帝六年都要多了。 但凡是个心志薄弱的皇帝,此时就已经心灰意冷,安心蹲在太液池旁,钓三十年的鱼了。 如今还有心情,情感贿赂内阁辅臣,希望能够帮忙着手改良宗藩,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计较?高兴还来不及! 况且,能说出这番话,做出这个姿态,总归有三分真心,不然怎么没见留吕调阳和张四维在这里做戏? 所以,他压根没理会高仪话里的话,反而说起正事:“朱英琰区区一个辅国中尉,在湖广宗藩都排不上号,恐怕也只是个推出来的牌面而已。” 高仪见张居正没接话,也不好找补太过,附和着点了点头:“咱们去一趟兵部吧,不给王崇古施压,恐怕不会给人。” 京营不给人,钦差下去再死了怎么办? 再者说,张楚城还是皇帝当初问他要的,此事不办妥,别说皇帝,就是高仪心里这关,就过不了! 没有京营坐镇,还怎么杀个人头滚滚,怎么祭奠自己的弟子!? 想到这里。 似乎幻觉一般,身旁的太液池都被鲜血染红。 张居正看了一眼怔愣出神的高仪,摇了摇头,率先迈开脚步。 高仪回过神,连忙跟上。 就在此时。 “左揆,右揆留步!” 一道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 二人齐齐回头,只见值万寿宫中书舍人郑宗学,快步赶来。 迎上两名内阁大臣的目光,郑宗学恭敬道:“左揆,右揆。” “陛下说,此前在南郊祭天,偶尔得了一首词,似乎是历代某位太祖所著,今日正好赠与两位阁老共勉。” 说罢,双手递过一页短笺。 张居正与高仪都愣了愣。 某位太祖在南郊祭坛题过词!?以前怎么没发现? 两人狐疑地看了一眼这位二十多岁的中书舍人,心里嘀咕,是不是这位年岁过浅,自己改了皇帝的说辞。 张居正伸手接过短笺。 高仪凑了过去,好奇投下目光。 只见短笺上是皇帝的字迹,虽然笔力不够浑厚,但隽秀板正,一笔一划间,都透着认真与严肃。 其上一首词,格调韵律奇特,却直接让两人入了神,一动不动。 词曰: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 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 苍山如海, 残阳如血。 两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天,此时恰有落日熔金,如火灼云。 半边天幕如同烧透一般,暗红如血。 (本章完) 98.第97章 怀黄佩紫,越凫楚乙 第97章 怀黄佩紫,越凫楚乙 四月十六,入夜。 王崇古府邸。 入京为官,住处向来是大难题。 但对于王崇古而言,却是再简单不过。 他作为晋商世家,从不知缺钱是什么感觉,只大手一挥,就托人购下了距离全晋会馆不远的两座院落,连着巷子打通成了一座,豪奢大气。 上门拜访的官吏,无不艳羡于王尚书雄厚的财力。 作别时,还忍不住四下打量,想瞧个仔细。 王崇古也不介意,只站在书房门口,含笑目送着这些乡党、同僚离开。 直到人走远,他才收敛笑意,走回书房,把门带上。 “舅父,您究竟作何考量?”张四维的声音,适时响起。 此刻书房中只有舅甥二人,自然是要谈事的。 调京营与岳州卫轮戍之事,几乎是被内阁逼着,明日就要一个结果了。 这两日,几位阁臣轮番施压。 而兵部的同僚,翰林院的学士,三晋、南直隶、乃至于东南的乡党,都纷纷明里暗里表示,希望王崇古给皇帝挡回去。 如今的王崇古,已然没有首鼠两端的空间,必须得摆明车马,亮明态度了。 面对自家外甥的问题,王崇古没有回答,反问道:“子维又是怎么想的?” 张四维摇摇头,开口道:“舅父,我还是之前的意思,京营之事,需得慎重。” 相比于王崇古,他这个外甥的态度就明确多了——最好别让皇帝插手兵事。 王崇古不置可否:“那些大臣、翰林,是站在文臣的立场上,警惕皇帝专权,我自然理解。” “你又是什么原因?不妨详细说来。” 对于这件事,王崇古的内心颇有些举棋不定。 皇帝虽然只要一小营三千人,也不准备用在什么关键的地方。 但嗅觉稍微灵敏一点的人,都能看出来,皇帝这是在日拱一卒,慢慢插手戎事。 所以,这事的结果,兵部的态度,很重要。 其实,单从戎政上而言,他其实并不排斥整饬京营。 大明朝的兵戎,正是到了该动一动的时候。 自从洪熙以后,就没有再出关征讨过鞑靼,只能龟缩于边防,何其孱弱? 皇帝有心武备,并不是坏事,甚至颇为符合王崇古的心愿——若是按照他封狼居胥的心思,巴不得皇帝学一学汉武帝。 但是,愿意见到京营强势,不意味着他愿意看到皇帝强势。 奈何这又是一荣俱荣的关系。 有此顾虑的同僚,还不在少数。 这两日,他家门槛都被踏破了,什么同科进士,各部司的官吏,乡党姻亲,乃至京营的勋贵,都明里暗里对此事表明了态度。 都说皇帝要是过于强势,把持京营,朝臣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这更让人为难。 张四维看出了自家舅舅的为难,但他却有不一样的角度。 他斟酌了一番,开口说道:“舅父,皇帝此前在南直隶暴虐残酷,动辄喊打喊杀,如今湖广之事,上来就是定了个造反的罪名,丝毫不留余地。” “舅父以为,皇帝这是为何?” 王崇古想了想,还是摇头。 入京这才几天,甚至只见过皇帝一面,自然不知道皇帝怎么想的。 张四维直言不讳道:“舅父,如此行事激烈,皇帝哪有半点将彼辈视为臣子腹心,视为宗亲手足?” “皆是因为皇帝视彼辈为国之蛀虫!优容?他恨不得全都杀之而后快!” 王崇古微微动容。 他立刻明白张四维话里的意思。 向自家外甥投去征询的眼神。 张四维点了点头,冷声道:“咱们晋人,在皇帝眼里,恐怕也一样!” “别看他对杨博一副礼遇的样子,舅父面圣时,还一副礼贤下士,君臣相得的模样,但是……” “外甥我敢保证,若是宣大关外的俺答汗今夜凭空消失,皇帝明日就会杀了你我舅甥!” 这就是他不愿意让皇帝插手兵事的缘故。 皇帝为什么开海运绕过了东南?为什么重开福建市舶司,还要画蛇添足新增一个上海市舶司? 就是因为福建真的有倭寇,福建是真的敢反! 皇帝为什么看不惯杨博,还要礼贤下士?为什么想动京营,还要低声下气看他们舅甥的脸色? 就是因为宣大是真的有鞑靼,俺答汗的互市,是真的被晋商把持! 这些,都建立在大明朝中枢权威不振,京营兵备孱弱的基础上。 一旦皇帝真的提振了京营,那某些人,就真的朝不保夕,被皇帝生杀予夺了。 别的事,张四维都可以迎合皇帝,做个佞臣,但这兵事,乃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丝毫不敢退让。 王崇古看了一眼神色阴鸷的外甥,皱眉道:“皇帝怎么会这么不讲道理?” 什么国之蛀虫,未免也太难听,晋人何德何能担此罪过。 如果说南直隶还有历史原因,那么山西就真的是靠自己本事了。 山西的冶铁业、丝绸业、煮盐业,在整个大明都是首屈一指。 营商条件摆在这里,难道还能让晋人不做生意? 要做生意的话,那不就是为了赚钱?赚点钱不是很正常? 既然都已经“豪商大贾甲天下,非数十万不称富”了,子弟难道还要下地种田?自然要是好生读书的。 豪商大贾一多,读书人也不少,自然爬到高位的乡人就多起来了。 那相互扶持一下,不是人之常情吗? 怎么就变成国之蛀虫了!? 他历经两朝,此前的两位皇帝可没这么不讲道理,要灭绝乡友这种人之常情。 张四维也感同身受地叹了一口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山西本来底子就好,自从隆庆互市之后,外面更是在传‘繁华富庶不下江南’这种话。” “皇帝这是盯上咱们晋商手里的银子了。” 照理来说,被皇帝盯上这种事,就应该学杨博那样,溜之大吉。 但经商这种事,官面上总得有人接力,否则只是待宰的羔羊罢了。 非得等到提拔施恩乡党,把这担子交到万世德、王家屏这些后起之秀身上,才能安心致仕。 这就是乡党水面下运转的规则,就像杨博早就想致仕了,却还是等到现在。 如今只是顶上来不是时候罢了,遇到一个心有成见的皇帝。 王崇古思忖半晌,面色颇为凝重。 若真像自家外甥所说,皇帝是这种想法,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已经不止是关乎钱财、地位了,而是身家性命相关。 那他必然得在边事上,继续利用互市与晋商,姑息俺答汗,养寇自重。 同时在中枢,凭借兵部、乡党,与皇帝周旋,疲弱大明朝的兵备,控制三晋、打压京营、影响东南。 可是…… 这样一来,他还怎么扫清鞑靼!? 他还怎么封狼居胥!? 他当初主持俺答封贡,上奏给先帝,说是借着一段时间的和平,整饬兵备,以求一击建功,那是真的发自肺腑。 事后高拱屡屡传信,让他修战守,捣敌巢,他也从来没含糊过。 皆是出于本心啊! 王崇古固然是商贾之家出身,淡薄道义,但他生长于边疆,从小见识蛮族铁蹄肆虐,岂能无动于衷? 钱财、地位,固然是他难以舍弃的,但扫清鞑靼,平息边事,又何尝不是他的愿望? 想到这里,他更是犹疑不定,两难之间。 见到外甥还要再劝,抬手终止了这场谈话:“待我明日面圣后再说。” 王崇古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径直转身离开了书房。 …… 翌日,清晨。 今晨风有些大,卷起地上的碎屑枯叶,在空中打个旋,又摇摇晃晃地落下。 王崇古吹着风,走在路上。 他没有乘轿,为了消解一番复杂的情绪,他选择了步行赶往皇宫。 廷议之前,他还要去一趟西苑面圣——皇帝对于两日还没议出结果,已经很不满了。 可到了这个时候,王崇古心中还未拿定主意。 此时天还没亮,王崇古就这样皱着眉头,心不在焉地走着。 久在边塞的缘故,让他更喜欢感受风吹打在脸上的感觉。 “王尚书!” 突然一道声音,传入了王崇古的耳中。他立刻站定,回过头看去。 只见张居正的管家游七,正站在他的身侧,恭谨地行礼:“王尚书,今晨风大,容易损了仪容,我家老爷特意叫我来,请您乘轿,一同入宫。” 王崇古抬头看向不远处,停在巷口以逸待劳的大轿。 立刻明白,张居正这是特意等着他,当是有话要说。 王崇古也不含糊,将袖袍一卷,双手负在身后,大步走了过去。 不等游七掀开车帘,他直接拿头往里一钻,闪身坐了进去。 他随意坐到张居正对面,开门见山:“元辅寻我,所为何事?” 张居正手上拿着奏疏,聚精会神地翻阅,嘴上则是一心二用,开口道:“俺答封贡之前,我劝先帝校阅京营。” “彼时学甫也附奏过,说此举可使‘沿边扼塞诸军,亦望风而思奋矣’。” “隆庆三年九月,先帝果然大阅,‘都城远近,观者如堵’,鞑靼惊骇不已,甚至‘海内因传欲复河套’,可见效用。” “事后学甫还上奏,希望先帝引以为常。” “如今,学甫为何一反常态,犹犹豫豫,一副不欲陛下插手京营的样子?” 一句话的功夫,张居正已经看完一份奏疏,再度翻开下一本。 王崇古看了一眼面前这位殚精竭虑的首辅一眼,闷闷回道:“元辅何出此言?为臣下者,岂会大逆不道,有意挟制君上?” “不过是就事论事,权衡利弊,为大局缓思。” “彼时先帝仁恕之心过甚,为臣者,自然乐见先帝施德布威,彰显威仪。” “今上年岁尚浅,行事尤显操切,为臣者,便想着替陛下思虑妥当,也好查漏补缺。” 张居正这话,王崇古不可能当面认下。 但他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事情是如张居正所言,但形势却不一样。 彼时的先帝无心朝政,也无意兵事。 校阅只是振奋士气,给内阁表明态度,提振兵卒士气的,并不是真的准备插手京营。 有益于边事,却无揽权之害,他自然一百个乐意。 但如今这位皇帝,对晋人有成见,他自然要防着点,否则真像自家外甥说的,卸磨杀驴怎么办? 张居正合上一份奏疏,递给了王崇古。 前者突然岔开话题道:“这是礼科右给事中陈渠等七人,联名上的奏疏。” 王崇古疑惑接过,不明白张居正话里什么意思。 只听张居正继续说道:“陈渠等人,将近来的灾祸都说了一遍。” “从涉春以来,旱暵弥炽,到风霾频作,炎埃蔽天,再到久旱弗雨,水泉俱涸。” “他们说,这些全都是陛下不修德行,纵容奸臣,为患朝纲的缘故。” “希望陛下能够,废除考成法、停止盐政衙门的筹划,以及……” “嘱咐陛下毋耽媮玩,危惕以思,勉修实政,驱赶内阁之中的奸臣,并且下罪己诏,祈求上苍原谅。” 王崇古静静听着,并未翻开奏疏。 等张居正说完后,王崇古才摇了摇头:“内阁机要,我岂能旁窥?” 被自家外甥讲解一番后,他也明白首辅跟皇帝关系紧密。 尤怕这是张居正要给他下套。 警惕之下,不肯露半点口风,免得说错话。 张居正又从一旁拿起一份奏疏,认真道:“除了这种奏疏,还有刑科右给事中侯于赵等人。” “说,日食星变,迭示灾异。去岁二冬无雪,今春祖夏少雨,风霾屡日,雷霆不作。” “二麦无成,百谷未播,天下将有赤地千里之状。” “这是因为有人罗织罪名,陷害大臣,有人任人唯亲,霍乱朝纲。” “希望陛下能够学习先帝,任用贤臣,无为而治。” 王崇古面无表情。 这话说的是南直隶案,海瑞戕害大臣,内阁助纣为虐,他自然是听得懂的。 但他不明白张居正说这些,是什么目的。 只沉默着不接话。 脑海中则是飞速思考起来。 是试探与自己有没有关系? 还是准备要拿这些言官杀鸡儆猴,威胁自己? 王崇古不动声色,实则心念电转。 张居正又拿起三道奏疏,给王崇古一一念完。 全是攻讦内阁、海瑞等人的,指桑骂槐,一目了然。 过了良久,张居正看了一眼王崇古。 叹了一口气:“学甫不必这般警惕我,我只是想让学甫看看,如今中枢,有多少蝇营狗苟之辈。” 这些言官,针砭时弊的本事是没有的,但是借着针砭时弊的机会,攻讦同僚的本事,却是一等一。 张居正顿了顿,看着王崇古,认真道:“学甫,似你这般有真才实学的人不多了,整饬军备,平息边患,都离不得伱。” “我与定安伯,都希望你认真做事,待到平息鞑靼,青史上少不了你的功勋。” “而不是为了乡党,晚节不保。” 一番话情真意挚,肺腑之言。 但在心怀警惕的听者耳中,感觉却不一样。 晚节不保!? 果然是来敲打胁迫自己! 王崇古终于按捺不住,皱眉反驳道:“元辅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我又何来晚节不保一说?” “莫不是中枢财用不足,就想杀鸡取卵?也给我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王崇古不忿之下,语气也陡然激烈了起来,甚至无心弯弯绕绕。 什么晚节不保,到了他这个位置,还没有听说贪污是罪名的! 更何况以他的功勋,已然是策勋告庙,荫胄旌功,可以光明正大说一句,为国朝立过功,为皇帝流过血。 哪怕领块免死金牌,都绰绰有余——虽然皇帝没给,但他自己让杨博弄了一个金书诰命,也是问心无愧。 这种有功之臣,没有封赏也就罢了,还说他晚节不保!? 难道就因为是山西人,就要莫须有他一个结党之罪!? 轿子摇摇晃晃,里面的两位中枢大员,气氛突然急转直下。 张居正看了一眼外间,已然是要到了午门。 他也迎上王崇古的眼神,突然展颜笑道:“陛下连高拱、徐阶都能容。” “学甫又何必自己吓自己?” 他别过脸,看向轿外,意味深长道:“今日寻你,并非前来问罪,只是面圣之际,有言嘱咐……” “陛下宵衣旰食,肩挑苍生。扫清鞑靼之心,十足赤金,要仰仗学甫之意,更是完璧无瑕。” “若是学甫初心不改,心志未变,不妨多思多虑。” “稍后入宫,京营之事,也劝学甫三思而后言。” “若是届时有万分拿不准……” 说到这里,张居正顿了顿,一字一顿道:“学甫若是信得过我这个一心为国之人,我可以身家性命,为你作保!” “万望三思!” 张居正说完这里,也不等王崇古表态,便将王崇古请出了轿中。 轿子在王崇古的目光当中,一颠一颠地离开。 王崇古则站在原地,神色疑惑,皱眉沉思不已。 这是替皇帝谈条件? 还是想拉拢自己? 亦或者,提及什么身家性命,是在恐吓自己? 带着疑惑,王崇古也没先去兵部,径直去往了西苑。 有太监上来迎,他都忘了回礼。 只是脑海中想着张居正方才是什么意思。 不知不觉,就被领到了承光殿。 他正要收摄心神,调整仪态,进去面圣。 只见眼前一,一道身影快步走了出来,一把挽住了自己的手臂:“王卿来的好早,吃过早食未?不妨与朕一同就食?” 王崇古这才反应过来,是皇帝又在玩礼贤下士这一套。 他连忙就要推脱。 只见皇帝拉着他往前走,头也不回,语出惊人:“对了王卿,杨阁老已经三度请致仕了,朕也不好再留了,你入阁罢!” (本章完) 99.第98章 克传弓冶,分化瓦解 第98章 克传弓冶,分化瓦解 皇帝一句话,全然出乎王崇古意料,也乱了他的方寸。 入阁!?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信重? 拉拢? 挑拨? 王崇古心情莫名,交织着意外、惊喜、警惕、探究等复杂的情绪,不一而足。 他思绪电转,绞尽脑汁,却因对皇帝了解实在没多少,心中拿不太准。 王崇古稍微回过神,欲言又止——这几日本就陷入了两难,事情还未结果,又来一桩更为疑难的事情。 他就这样手足无措地,被皇帝拉到了殿里。 朱翊钧不着痕迹打量王崇古的神色与肢体动作,见其神色仍是略有戒备,心下了然。 他也不给王崇古答话的机会,嘴上不停:“杨卿三朝驱使四十余年,乃是我大明腹心之臣,尽管朕数番挽留,却奈何春秋有时,谁也忤逆不得。” “只是,杨卿出入将相,文经武纬,乃天下倚以安者,这一致仕,内阁就再无这般高屋建瓴,熟悉兵事的重臣了。” 他看向王崇古:“朕昨夜辗转反侧,思前想后,便想到了王卿!接替内阁兵事,恐怕无有比王卿更合适的了。” 说着,便让太监给王崇古赐座,让他与自己一同就食。 自己则端起一碗银耳莲子羹,就着桂顺斋的糕点,直接吃了起来。 王崇古沉默半晌,也并未坐下,缓缓开口道:“陛下,如今代杨阁老署理内阁事务的,乃是臣的外甥。” “舅甥同时在朝为九卿,已经是陛下开恩了,不避嫌忌了,臣又岂能再有奢望,让陛下承受过于宠溺的名声?” 说不心动是假的。 毕竟是内阁辅臣,百官之首,没有一个大臣能无动于衷。 他的祖父王馨只是学正,父亲王瑶则是身份低微的商人,直到他这一代,才终于能光耀门楣,流芳县志。 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是人臣的顶点,也是光宗耀祖的极致。 宣麻拜相! 但王崇古并没有昏了头脑,直接答应——虽然久在边塞,但王崇古最基本的素养还是没落下。 甥舅同时入阁这种事,必然是要引起猜忌的。 即便皇帝信任,朝臣们也会发了疯一样弹劾。 是故,皇帝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甥舅一同入阁。 他这样说,只是以退为进,听一听皇帝的态度——皇帝将自己高高架起,要送进内阁,很难不让人想到是在玩“二桃杀三士”的手段。 是当真需要他,还是想借此挑拨晋人,用完就扔? 朱翊钧将食物咽下后,不徐不疾道:“别说你那外甥,便是元辅、高阁老、吕阁老等,都从未巡抚过地方,总督过九边。” “如今朕就是需要一名懂地方情事,明晰边镇虏患的重臣,为朕倚毗,能在内阁措画九边兵事。” “这个位置,除了王卿,还有何人能为之?” 他也不去接王崇古话里的茬,什么舅甥同入内阁?没有的事! 说起晋党这几人,就数张四维私心最重,阴险狡诈。 什么明码标价给大商贾站台,写墓志铭这些小事也就罢了。 收受贿赂,给人办事,算他个人之常情。 提拔乡党,扶持晋商侵吞国资也可以略过不表。 但,其人历史上的作为,听闻之后,几乎没有不升起厌恶之情的。 彼时张居正得势,张四维便谄媚在先,等张居正死后,其人当即便反攻倒算,为人就可见一斑。 这也就罢了,若是能在反攻倒算后,换张新皮继续革新,未尝不是个人物。 可其人却以士绅损害过大,使他们都“丧其乐生之心”为由,奏请将新法也一并废止。 而后亲手停止了清账田亩、废除了考成法、恢复了两税制等等。 就这样的一个只有私心,全无理想信念的人,怎么能让其入阁? 朱翊钧都开了天眼了,却还让这种人入阁,那不是给故意给自己找不自在? 相较之下,王崇古倒是还有的救。 朱翊钧翻阅了王崇古隆庆年间,所有的奏疏。 无论是巡抚宁夏,还是总督陕西,至少王崇古在本职工作上,还算是尽职尽责。 尤其是王崇古在俺答封贡上,积极的态度,一跟河套吉能封贡时,王之诰不情不愿,推三阻四比起来,就显出前者的得力了。 固然有私心,却也是能用之人。 皇帝一番话合情合理,王崇古也挑不出毛病来。 比起自家外甥,他王崇古确实更适合接替杨博的位置。 单论对九边虏寇的了解,就不是别人能比的,更别说近来土蛮汗犯边、皇帝又想整饬兵备等等。 最重要的是,外甥还年轻啊! 自己的仕途,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了! 唯一值得顾虑的是,这样一来,恐怕不利于晋人团结。 自己要是见了一面皇帝后,便挤开外甥自己入阁,这种事,看在乡人、姻亲眼中,又会如何作想? 而且,自己那外甥也不是省油的灯,要是心生怨气,又当如何? 王崇古没有轻易答话,反倒是沉思了起来。 朱翊钧很有耐性地等着,还不忘示意王崇古坐下一起吃早食。 他自然是很有信心的。 毕竟是宣麻拜相,没有几个大臣能忍住这种诱惑。 更何况,舅甥关系,也并不是多紧密。 这种商贩世家,都是以利益为盟,亲缘最多算个枢纽。 张四维的四弟张四象,最开始娶了商户王氏女,王氏死了不到一个月,张四象就娶了更为显赫的商户范氏女。 王崇古之兄王崇义是长芦盐商,因为跟长姐的夫家沈廷珍,有生意上的不快,也一样撕破脸皮,告到衙门。 甥舅?要是能升官发财,不知道多少人宁愿着死老婆,还管你甥舅。 见王崇古仍在犹豫,朱翊钧再添一把火:“如今九边丑虏,宣大、山西有俺答诸部,狭西三边有吉能诸部,蓟辽有土蛮诸部及黄台吉支党。” “西虏虽称款塞,而犬羊变诈,实不可测。” “套虏尚住西海,却恐其乘春东归,经繇内地,行假道之谋。” “东虏更是屡窥边境,董狐狸、长昂之流,久未得利,豕突之患,更宜早防。” “王卿,朕也听闻卿的夙愿,便是荡平虏寇,安定九边,如今国朝正值多事之秋,卿又如何忍心推脱?” 人是复杂的,王崇古也不例外。 哪怕他私心重,也否定不了他想荡平寇虏之心。 王崇古此时已经隐隐有些意动了。 但还是迟疑道:“陛下,臣就是兵部尚书,指画兵备,本就是臣的分内之事,未必需要入阁。” “况且,臣刚刚入京,谋断中枢机要,也不一定比得上张四维,只恐怕,朝臣惊诧。” 朱翊钧颔首。 他自然明白王崇古的顾虑。 刚刚入京,就是根基还不稳的意思,在晋党中施的恩,也根本比不上张四维。 这哪里是怕朝臣惊诧,这是怕在晋党内部闹出乱子,偷鸡不成蚀把米,损了乡党根基。 朱翊钧不露声色:“卿也说了,兵部乃是指画兵备,内阁才是谋断机要之所,岂能等同?” “届时,卿自可在内阁谋断,兵部则以石茂华接任,配合王卿便是。” 这是给王崇古拿去施恩的。 兵部本来就在这些人的控制下,他也不在乎再给石茂华提一级了。 只要能给张四维挡在内阁外,再将王崇古化为己用,怎么都值了。 王崇古闻弦知意,立刻颔首。“至于朝臣惊诧之说,也不必再提了。” “王卿,朕直言不讳告诉你。” “只要入了内阁,就不要怕言官弹劾,朝臣惊诧这等事,朕会做主!” “这些时日,伱见内阁谁的弹章不是半人这么高?” “拿天灾说事的,用人祸当暗箭的,乃至于直接说元辅、高阁老是奸臣的,朕都数不过来。” “但,只要与朕一心,朕便不会因为什么朝臣惊诧,就寒了内阁诸臣的心。” 朱翊钧顿了顿,看着王崇古,一字一顿,认真说道:“只要入了内阁,不说定然名垂青史,但至少,无论如何,朕都会给个体面。” 如今的朝局,新党与帝党合流,以内阁张居正、高仪、吕调阳为首,以吏部申时行、温纯、户部王国光、都察院葛守礼、海瑞、给事中栗在庭等人为骨干,依靠着皇帝的支持,占据了明显的上风。 但与此同时,南直隶等乡党、代表商户、士绅利益的晋党、文官保守党,也纷纷合流,对抗新政。 这部分人,麻烦的地方不在于谁谁谁领头,要做什么事情来反抗。 而是这些人,牢牢占据了大明朝官僚系统顶层以下,所谓中高层的位置,通过弹劾大臣、散布舆论、激化矛盾、非暴力不合作、依靠部司职权排斥上命等等方式,来实现他们的反击。 只要中枢还要依靠官僚体系来运转,这种对抗就停不下来。 更不是杀一两个人、贬斥某某就能解决的。 只能通过不断地自我革新,来慢慢淘汰掉这些步调不一致,思想腐化的官僚,进而让大明朝这座老朽的机器,艰难而缓慢地迭代更新。 一旦停滞这个自我迭代的过程,张居正高仪这些人,迎来的立刻就是反攻倒算。 所以,朱翊钧从来都没有掩饰自己的支持。 入了内阁,一定能得到他的支持。 入了内阁,一定会有一个体面。 这是给忧心身家性命的王崇古,一个保证,自己不会卸磨杀驴,也不是单纯利用他。 更是在提醒王崇古,他们如今方向一致,都是着眼于九边,如何不能互相倚靠? 王崇古听懂了皇帝的意思。 不由默然。 这是他头一次遇到说话说竟的皇帝。 都说君无戏言,皇帝从来不会轻易许诺,也不会轻易表态以后的事——这种承诺,都是会上史书的。 就像方才皇帝所说,定然会给阁臣一个体面,那以后若是遇到那种明着造反的阁臣呢? 皇帝不应该佩戴枷锁。 但此刻,皇帝竟然亲口告诉他,无论如何,入了内阁,都有一个体面。 这是在安他的心啊。 太急了。 王崇古心底叹了口气。 起初他踏入承光殿,还在以这位皇帝作为假想敌,思虑着如果皇帝要胁迫威逼他,他将如何应对。 但在皇帝一番表态之后,他却是已经带上了三分怜悯之心。 没错,就是怜悯。 他跟皇帝才见面第二次,就又是拉拢自己入阁,又是承诺自己安心。 妥协商讨、情真意挚固然好,但这可是皇帝! 九五之尊不得不用这种方式,可见小皇帝操切到了什么地步。 只能说明,皇帝觉得,整备京营之事,已然刻不容缓。 同样说明,湖广的大案,带给皇帝的压力,也不像他所表现的那么轻松。 林林种种,才让自己这个受皇帝厌恶之人,在称上重逾千斤,不得不出力拉拢。 皇帝话音落后,王崇古心念一转,也不过瞬间,已经是准备接下内阁之位。 突然想起一件事。 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既然陛下用臣,是要臣谋划九边,扫荡鞑靼。” “那,臣有一事不解。” 朱翊钧挺直腰脊,肃然道:“王卿且说。” 王崇古神色疑惑:“陛下,既然要荡平鞑靼,为何前几日,您在祭祀诸帝王时,又祭祀了前元。” 元世祖被世宗抬出了祭庙,不是他一人心血来潮,看不惯彼辈。 在世宗登基前后,大明朝便经历数次大规模的鞑靼入侵,边镇军民苦不堪言,天下百姓沸反盈天。 正是因为这种怨声汇集,才有废除元世祖祭祀之事。 如今皇帝要整饬兵备,一心荡平鞑靼,却又祭祀前元,令他不解。 前些时日他心怀疑惑,却没机会问来,今日他待价而沽,正好宣之于口。 朱翊钧听了王崇古这话,突然一笑,他还以为是什么事。 他站起身来,收敛神色认真道:“王卿,这正是为了鞑靼俯首称臣之时所准备的啊。” 王崇古一愣,皇帝想的是这么远的事!? 朱翊钧继续说道:“朕明白王卿的意思,我朝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自然不能认虏作父。” “但,我朝礼仪之邦,仁德之国,难道要在剿灭鞑靼之后,尽数诛戮么?” 王崇古默然,他跟俺答汗做生意也几年了。 纵使不理解什么是民族融合,但至少有些体会。 立刻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这是为决出胜负之后,跟蒙古人的相处作铺垫。 他好奇道:“陛下祭祀前元,却又说不能认贼作父,这又是何意?” 朱翊钧笑道:“此事说来话长,还是李贽华夷之辩顺手弄出来的,朕与王卿长话短说。” “此事,当一分为二看待。” “前元区区虏寇,窃取神器,自不是我朝中华之属。” “不过……自有我大明立朝之后,前元便可归我中华之属!” “窃居中华的虏寇,不是我中华之人,但,被我朝太祖打服之后,便是归化藩宗啊。” 王崇古愕然。 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是臣冒昧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揭过了此事:“那入阁之事,王卿思虑如何了?” 王崇古深吸一口气,缓缓下拜。 语气慎重道:“固所愿,不敢请耳。” “办妥京营与岳阳卫轮戍之事后,臣便遵旨入阁。” 朱翊钧连忙快步上前,将王崇古扶住。 他松了一口气般,紧绷的精神也舒缓下来。 视线则是越过王崇古,看向了殿外。 天色拂晓,露出一道微光,撒在承光殿前,宛如浑然一体的晋党,悄悄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轻轻握了握王崇古的手,似乎是吩咐,又似乎喃喃自语:“尽快点兵罢。” “朕在湖广的那些宗亲们,恐怕已经等不及了。” (本章完) 100.第99章 比肩随踵,溘然殂薨 第99章 比肩随踵,溘然殂薨 湖广承宣布政司,湖广会城。 今天是五月初二,两日前才过了芒种,正是南方种稻与北方收麦的时候。 占据天下田亩三成五,有二百余万顷耕地的湖广,往年这个时候,百姓已然开始如火如荼地播种了起来。 但今年却有所不同,只因天公不作美——湖广今年连日大雨,四月大半的日子,都根本见不得太阳。 尤其岳州、荆州等府州县,频年堤塍冲决,以至于近日洪水横溢,民遭陷溺。 量过丈尺,不下十数万计田亩被淹没。 大水泛滥,别说播种之事,要因此而耽搁,甚至已经要考虑起赈灾的问题了。 “冯参议,此次大水,毁堤淹田,受损的堤坝长度总计超过了十万尺!” “若是再不修补堤坝,抢救稻苗,只怕后续会酿成大患!” 分守道官吏急切地,向参议冯时雨汇报此次大水的事由。 最近省内大水,受灾的地方不在少数。 堤坝冲毁,淹没良田,要是不及时处置,省内少不了又是一场兼并、饥荒。 可正是这种关键的时候,整个湖广省,所有应该出面统筹此事的高官,统统无动于衷。 巡抚赵贤闭门不出。 布政司陈瑞天天往矿山跑。 就连一应参政、参议,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也只今日,分守道的官吏,才蹲到了归返的参议冯时雨。 冯时雨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先用赃罚银吧,如若不够,将解京的部分也扣留部分,修堤当是够了。” “藩台那边,我去跟他说。” 赃罚银是地方库贮的基础,大致以赃罚银数的八分上解入赃罚库,二分入留地方布政司或直隶州库。 这几日湖广震荡,戴罪入狱的官员自然也不在少数,赃罚库的存钱水涨船高。 不过这钱用归用,还是得上奏中枢。 布政使陈瑞和巡抚赵贤自身难保,压根不想管这档子事。 将分守道打发之后,冯时雨才起身,去后堂寻陈瑞。 刚一踏入后堂,冯时雨还未看到人,就感受到一股焦躁的情绪扑面而来。 他抬起头,看到了,坐在公堂之上,衣冠凌乱,颇有些颓废之相的陈瑞。 冯时雨谨慎道:“藩台,方才分守道来说近日大水之事,冲毁堤坝,淹没良田,情事之严峻,已然到了非处置不可的时候了!” “他陈情说,请藩台稍稍遏制,否则,恐怕罪过加身!” “我的意思是,不妨事急从权,先挪用赃罚库的银两,将堤坝修好。” 近日布政司政事有所荒殆。 冯时雨只能把事情说得严重点,让陈瑞能够重视起来。 说罢,公堂内短暂地没了声响。 布政使陈瑞恍若未觉,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 陈瑞终于看向冯时雨,喃喃道:“冯化之,数数时间,京城的钦差,恐怕已经在路上了吧。” 算时间,消息到京城差不多大半个月了。 中枢动作再慢,钦差都应该上路了。 陈瑞压根没听进去冯时雨说的话,只思虑着自己的仕途,会以何种方式结束。 冯时雨沉默了片刻,略过了湖广大水的事情,开口道:“应该也就七八日了。” 北直隶到湖广的路,比到南直隶还更远些。 陈瑞一脸苦涩,勉强笑道:“你我官位恐怕也就这七八日了,你还有心情关切民生,这心性,我是比不得你。” 湖广水患之事,陈瑞自然是知道的。 只是他已经无心处置了。 都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又有几人能做到呢? 陈瑞所热爱的,也只是仕途官场生活罢了,哪里会有闲心看看脚下的百姓。 冯时雨恭谨行礼:“藩台,未必山穷水尽了,伱我只要将张楚城的事摘干净,未必不能复起。” 罢官免职是肯定了,但也并非毫无希望了。 陈瑞摇了摇头:“说得轻巧,我坐在这个位置上,不是想摘干净,就能轻易摘干净的。” 冯时雨突然抬起头,上前两步,沉声道:“难道不是因为藩台投鼠忌器吗!” “这些时日翻查矿山,固然人是撤走了,火炉也熄了,但线索不是赤裸裸地摆在咱们面前吗!?” “藩台若是想摘干净,又何必在这里自怨自艾!” “难道不是应该直接杀奔岳阳王府吗!” 又不是刑案话本,只要省府想查的案子,还没有破不了的。 几座矿山一翻,就明白是谁在暗中开采。 以往只是省里没有过问罢了,如今一旦投注视线,岳阳王府几个字,根本不可能瞒住人——至于跟张楚城和汤宾的事有没有关系,继续查下去就是了。 只不过是查到这一步后,陈瑞不敢动作罢了。 陈瑞默然。 冯时雨所说,陈瑞又何尝不明白。 只不过此事涉及宗亲,他哪里敢轻举妄动! 查错了怎么办?宗藩会何等怨恨他? 布政司干起按察司的活,算不算僭越? 退一步说,火烧钦差这等事,一旦真的被他坐实了,皇帝究竟是感谢他,还是暗中愤恨? 甚至于,既然敢干出火烧钦差的事,会不会直接狗急跳墙,扯旗造反!? 真查清了,下场未必要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眼下手上的东西,直接交给钦差,至少也能表明态度,摘干净一部分。 陈瑞有些无力的摆摆手:“赃罚库的银两让下面用吧,我待会给你批条子。” “岳阳王府的朱英琰,还是留给钦差料理吧。” 说罢,他便仰头靠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冯时雨这两日已经劝了数次了,见陈瑞这态度,也是无奈。 前者拱了拱手,便要离开。 正在这时。 一名经历快步走了进来,神色略显焦急。 冯时雨立马止住脚步,投去关切的目光。 那经历站定后见堂上只有两位上官,连忙行礼开口道:“藩台,参议,方才下面来人跟我说……” “说是巡抚赵贤,方才点上亲卫,离了衙门,又亲自去都指挥司,请了都指挥使詹恩,直奔岳州府去了!” 陈瑞霍然起身,神色大变:“带兵了!?” “说是干什么去了吗!?” 语气急促,脸色涨红。 那经历忙回道:“藩台,说是要去岳州视察军务,让各衙各司自行其职,不要擅动。” 冯时雨闻言也是动容。 视察? 带了亲卫,请了都指挥使,还能是视察!? 恐怕还是为了张楚城的事的去的! 陈瑞与冯时雨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巡抚赵贤,恐怕也是查到了岳州头上,才这般急匆匆赶过去,只不过……做到这个份上,比他们还焦急,其人屁股上恐怕也更不干净。 前者立刻迈步而出,吩咐道:“去,准备车马仪仗,本台要去岳州府视政!” 大家都不动可以,但既然巡抚赵贤动作了,他就不能落于人后了。 说罢,他快步走了出去,参议冯时雨紧随其后。 挪步之后,布政司外,乃至整个武昌府,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 武昌到岳州府的官道上,雨更加地大,砸在行人马车上,噼啪作响。 越是靠近岳州府,天色也越是昏暗。 乌云密布。 都指挥使詹恩面色铁青坐在马车上,盯着面前的巡抚赵贤。 前者恨声道:“赵巡抚,本官也是朝廷正二品大员!你这般强行拖拽我,辱的不是本官,辱的是朝廷官体!” 他正在都指挥司办公,面前这位平日里倜傥有度,今日却暴躁不安的巡抚,直接冲进了他的公署,连二话都没,直接将自己拖拽上了马车。 这般不顾体面,也不知道发的什么疯! 赵贤面相儒雅,虽是面无表情,但却显得不怒自威。 他语气冷冽,一字一顿开口道:“官体?” “詹指挥使最好跟岳州的事情没关系,否则,别说官体,官命恐怕都得丢。” 詹恩脸色一变,要不是在马车中,他险些惊得站起来。 他神色惶急:“赵巡抚少在这里胡乱攀扯!张楚城跟汤宾查的事,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所谓岳州的事,詹恩自然明白指的是什么。 不知道这赵巡抚发的什么疯,竟然说出这种胡话! 赵贤冷冷地看着他:“是么?” “那岳州卫当日,五个千户所例行巡境,全部都停了,你也不知道了?” 矿贼? 没有岳州卫放行,矿贼哪里有这个本事攻打县衙! 詹恩也立刻回过神来,头皮一麻。 他按捺住心中悸动,只带着些许讶然地开口道:“部堂是说,岳州卫当日,有意放纵贼寇!?” 赵贤死死地看着詹恩的反应,不可能错过一丝一毫。 见詹恩并未露出什么破绽,赵贤再度开口道:“原来詹指挥使不知道啊……”他话锋一转:“听闻詹指挥司的属官,跟各大王府的属官、太监,关系密切?” 詹恩心中一沉,面上却不显,连连摇头:“部堂此言有失偏颇,衙门的官吏,公事上需得让我过问,但私事,我哪怕是指挥使,也无权过问,至于与人何人来往,密切与否,更不是我所能关切。” 赵贤听罢,点了点头,不再与他多言。 车厢里一时陷入了寂静。 詹恩看着窗外的大雨,以及所行进的方向,侧着脸试探道:“部堂这是要带我去岳州卫?” 赵贤既然说岳州卫跟张楚城的事有牵扯,必然是掌握了什么。 此刻又直奔岳州,所指太过明显。 赵贤扭过头,看了詹恩一眼,意味难明:“是要去岳州卫视察一番,不过……” “巡按御史舒鳌先请咱们去一趟别处,说是有事相商。” 詹恩小心问道:“部堂不妨明言?什么别处?” 赵贤盯着詹恩,看了好一会,才吐出四个字:“岳阳王府。” 詹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还礼节性地朝赵贤颔首,算是结束了这段谈话。 只有缩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 岳州府大雨连日不停,此时仍然是宛如瓢泼。 白雨跳珠砸在府衙的公堂之上。 明镜高悬的牌匾,更是被砸得模糊不清。 牌匾之下,是巡按御史舒鳌,端坐在府衙之内。 岳州府知府钟崇文、坐在下手,同知、通判、推官等则是站在两侧,连个落座的地方都不给。 别看巡按御史区区七品。 但真耍起官威来,正四品的知府都不敢大喘气,更别说其余小官末吏了。 朝廷三令五申,巡按御史,不得无故殴打地方官吏,今日也似乎做不得数。 舒鳌端居大堂,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堂下的衙官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这一幕,已经从早上,到了现在。 知府钟崇文跟府衙同僚来回交换眼色,暗中交流着。 似乎是催促,又似乎是请求,钟崇文终于叹息般点了点头。 他环视了一眼堂上的同僚,以及站在外间,不知哪里调来的兵丁。 钟崇文这才看向坐上他以往位置的舒鳌,小心翼翼道:“舒御史,您说有事要议,将我们唤来,如今人到齐也半日过去了,您有事不妨现在说?” 虽然是巡按御史,但如今不让人离开就食就算了,甚至如厕都要遣人看管着,未免也太过分了。 巡按御史舒鳌缓缓睁开养神紧闭的双目,看向说话之人。 见是知府,先是很有礼数地颔首微微一笑,才宽慰道:“钟知府稍安勿躁,本官还在等候湖广会城来人。” “等人到了,诸位自可离开。” 他请了巡抚赵贤到岳阳王府一叙,自然要先将府衙的人控制起来。 既是防止通风报信,也是防止串联起来狗急跳墙。 钟崇文无力,正要出言争辩。 便在这时。 外间一阵喧嚷。 知府钟崇文、同知、通判等人,有的转头朝外看去,有的则面面相觑。 随行巡按的校尉按着剑柄,大步走了进来,而后贴身在舒鳌耳旁说了两句什么。 舒鳌连忙起身,风风火火走了出去。 刚一走到府衙外,果然看到巡抚仪仗。 赵贤掀开车帘走出,舒鳌快步走上前去。 双方互相见礼。 大雨滂沱,哪怕是左右随从撑着伞,也难免打湿衣衫。 但二人却根本顾不得。 赵贤把住舒鳌的手臂,迫切说道:“舒御史,岳阳王府现在如何?” 舒鳌不敢托大,忙道:“已经遣人看顾住了四周,一个苍蝇都飞不出来!” 赵贤追问道:“岳州卫呢?万无一失!?” 这时候都指挥使詹恩也从马车中弯腰走了出来,闻言不由朝舒鳌看去。 舒鳌自信地点了点头:“总兵柳震比部堂早到一步,已经去了岳州卫。” 总兵作为省内武官第一人,要镇住岳州卫,不出乱子还是没问题的。 赵贤长出了一口气。 这位巡按御史,比布政司的废物、锦衣卫千户所的鹰犬要强上太多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岳阳王府,冷哼一声。 而后把住舒鳌的手臂,快步拉着往岳阳王府走去。 边走在前,便说道:“舒御史,那矿贼,果真现在岳阳王府之内!?” 矿贼施朝凤虽然授首了,但却还有别的头目遁逃了。 正是因为舒鳌写信说,此时去岳阳王府,能抓个人赃并获,他才这样急匆匆赶来! 没办法,印信被盗,此事他基本逃不了责罚,也不可能像陈瑞一样坐看。 他要是不豁出去冲锋陷阵,恐怕不是革职这么简单了。 舒鳌点了点头:“绝无差错!” 他没有细说怎么查到的,是为了防止抢功,点到为止即可。 都指挥使詹恩也半推半就地跟了上来。 两人正说着,突然又有几匹快马,冲开雨幕,嘶鸣着朝这边奔来。 还未看清是谁,只听布政使陈瑞急促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竟有这般巧事?巡抚、巡按御史、都指挥使、总兵、齐聚岳州?” “不知何事这般兴师动众,竟也未知会本台。” 陈瑞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几人近前。 他对几人不满,言语中甚至带着倨傲,自称本台。 若是叫这些人趁着钦差来前,把事情结了,只独独少了他人,中枢该怎么看他? 这是陷自己于不义啊! 赵贤根本懒得理会他。 巡按御史舒鳌不咸不淡刺了一句:“藩台位高权重,政务繁忙,哪里敢扰?” 陈瑞掐着张楚城跟汤宾的手稿,拒不外示,早就引得他不满了,是故舒鳌只落了陈瑞,不曾写信请他。 一旁跟随陈瑞而来的冯时雨,倒是恭谨地一一行过礼。 好奇道:“诸位这是要去岳阳王府?省里正在巡政,查知省里还差了岳阳王府好几个月禄银。” “奈何如今水灾,省里手头也紧,正要前去晓之以理,晚上几个月。” “若是顺路,不妨同去?” 理由总能找到的。 反正只要跟着去,就算是参与进去了。 赵贤冷哼一声,直接先行一步。 舒鳌面色冷淡,却也只能点点头,贴心嘱咐道:“藩台、参议要同去自是好事,就怕雨大路滑,让二位栽了跟头。” 说罢,他转身就走。 陈瑞对他话里嘲讽充耳不闻,默默快步跟了上去,参议冯时雨紧随。 都指挥使詹恩默默看着这一幕,走在最后。 雨虽然大,但阻却不了几人的脚步。 岳阳王府的位置也足够醒目,不虞走错位置。 省内几名大员走了不过一刻钟,便来到了岳阳王府之外。 几人来前,王府里外只守着不易察觉的暗线。 几人到后,兵丁则是将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随行的佐吏连忙上前去敲门,却被巡抚赵贤叫住,亲自上前叫门。 大门应声而开,一个太监打扮的人走了出来,看到门口的兵丁,神色一怔:“你们是……?” 赵贤毫不客气:“我来找你们王府的辅国中尉朱英琰。” 毕竟是还未定罪的宗亲,表面功夫稍微给一给。 身后的舒鳌也跟了上来,点了点头。 陈瑞、詹恩则冷眼旁观。 那太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哦,你们是得了消息,来参加辅国中尉的丧礼罢?” “诸位不妨报个身份,容咱家先造个册。” 熟知,他话音刚落。 赵贤面色大变,舒鳌愕然张口。 陈瑞与冯时雨对视一眼,皱眉不语。 只有站在身后的都指挥使詹恩,悄然松了一口气。 赵贤一把拽住太监的衣领:“你说什么!?朱英琰怎么了!?” 面对赵贤这反应,那太监手足无措。 懵然道:“对啊,辅国中尉,昨夜薨了!” (本章完) 101.第100章 峻宇垂堂,魑魅魍魉 第100章 峻宇垂堂,魑魅魍魉 赵贤怔然无措,撒手放开了太监。 不止是他难以置信,身后的舒鳌、陈瑞等人,都透着怀疑的神色。 布政司按图索骥,查的私开矿山、私铸铜钱,线索都指向了岳阳王府。 舒鳌一番谋划之后,才查到矿贼匪首,躲在岳阳王府中。 巡抚赵贤大开大合,也将州卫的异动与岳阳王府联系了起来。 各部司线索汇集,几方人马齐聚,正要从此处找到突破口。 如今,竟然告诉他们,朱英琰死了!? 这可是皇亲国戚,这么不明不白就轻易死了!? 赵贤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身后的巡按御史舒鳌突然开口道:“赵部堂,咱们进去吊唁一番罢。” 无论如何,都得进去看一眼。 且不论朱英琰是真死假死,只说以他查知的线索,矿贼就在岳阳王府之内,就不得不进去一探究竟。 赵贤听明白了舒鳌的意思,也不犹豫,立刻点了点头。 也不管行事轻佻慌悖与否,事急从权,他直接唤人将方才答话的太监钳制了起来。 赵贤正要一马当先,进去“吊唁”。 突如其来,王府旁边的一侧,传来一阵呼喝、叫骂之声。 几人纷纷皱眉转过头看去。 只见几名壮汉,从王府之中翻了出来。 而后被兵丁逮了个正着,像死狗一样被制在了地上。 片刻之后,一名千户官快步来到几人面前,朝赵贤行礼,满脸喜色道:“赵部堂,王府里翻出来几名不明身份的贼子!” “从身上搜出来一些书信!” 说罢,他双手呈上一叠书信。 奸人正好从他看管的方向翻墙,由不得他不喜,毕竟这可是立了大功。 但赵贤的神色就没那么好看了。 他看着千户官手上的书信,皱眉不语,根本不伸手去接。 赵贤为官多年,要是察觉不到此事蹊跷,那就白当官了。 但是,如今却不只是他一人在场。 一只手掌从赵贤身旁探出,接过了书信。 赵贤转头。 陈瑞回以颔首,展颜笑道:“赵部堂,有了线索,何故踌躇犹豫?” 他竟是毫不相让。 巡按御史舒鳌将场上形势,看得最是清楚,欲言又止。 他明白巡抚赵贤的犹豫。 太轻易了! 简直就是送到面前的线索! 反而让人根本不敢轻易接招! 而陈瑞那厮就更简单了,毕竟是主管民政的主官,境内发生兵灾,责任天然就弱了赵贤一筹。 此时纵然陈瑞明白其中有猫腻,但即便有什么不对,也可以届时交给钦差,由其自行判断。 总归是表明了用心尽事的态度。 舒鳌处于两者之间,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而陈瑞方一说罢,便直接展开了信封,当着几人的面浏览了起来。 詹恩神色略有些紧张。 赵贤见木已成舟,也只是冷眼看着他。 随着陈瑞一目十行,将其中一封信看完,面上陡然露出惊喜、恍然的神色。 他一把收起信件,无视了巡抚赵贤,径直递给了巡按御史舒鳌,凝重道:“舒御史先看看罢。” 赵贤面色一变,勃然大怒:“陈瑞!放肆!” 陈瑞怡然不惧,将信递给了舒鳌之后,便挡在了两人之间。 面对赵贤发怒,他只不咸不淡道:“赵巡抚,本台这也是为了你好,就当是避嫌了。” 赵贤心里漏跳一拍,敏锐地察觉了陈瑞话里的不对劲。 他没再理会陈瑞,心中有些不安地看向了舒鳌:“舒御史,信上说什么了。” 进士出身别的不说,一目十行的本事都是有的。 舒鳌扫过一眼便看完了,神色阴晴不定。 面对赵贤的询问,他头也不抬,若有所思道:“信上大致是说……” “岳阳王府辅国中尉朱英琰,与人合谋,做下了某件悖逆之事。” “而这伙人是为人驱使的矿贼,驱使他们的某人,特意警告朱英琰,已经查到他头上了,让他立刻遁逃,某人会掩护他。” “并且遁逃之前,应该再抛一个替死鬼给他,揽下盗用某人印玺的罪过。” 话音刚落。 巡抚赵贤立刻大感不妙! 他正要说话,一旁的都指挥使詹恩立刻出面,看着赵贤愕然道:“竟然如此!?” 詹恩拱了拱手,劝慰道:“赵巡抚,此事你确实应当避嫌,此地指挥,由我为之吧。” 他作为都指挥使,自然能顺位接过指挥调度之权。 说罢,他面朝陈瑞,商讨道:“藩台,既然有了明证,便不必与岳阳王府客气了!直接大肆搜查罢!” 陈瑞颔首:“理当如此!” 说罢,他也长出一口气——看来结案有望了。 詹恩一声令下,直接发号施令,下令兵丁冲入府中搜查。 陈瑞、詹恩两人一拍即合,当即将巡抚赵贤打入了冷地。 盗用印玺! 除了赵贤还有谁! 当初,围剿水贼的兵备佥事戢汝止,“恰好”将汤宾的近卫抽调了大半,才有了后面之事。 而这抽调的手令,便是巡抚衙门发出去的! 如今这个局,几人都看得明白。 但正是这种低劣的栽赃,陈瑞与詹恩立刻就跳了进去——一个辅国中尉,一个巡抚,足够结案了! 至于有没有问题? 那是北直隶来人要考虑的事情了! 事情办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把自己摘干净了。 兵丁鱼贯而入,涌入了岳阳王府,陈瑞詹恩联袂并行,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赵贤嘴唇嗫嚅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突然他感觉肩膀被拍了一下。 赵贤回过头。 舒鳌缓缓开口道:“光是楚藩,就有亲王一位,在省永安等王等六位,镇、辅、奉国将军一百九十八位,中尉六百四位,郡、县主、君四百四十七。” “别更说别吉藩、荆藩,加起来,辅国恐怕都数百人了,大白菜一般的货色。” “如今死个辅国就想结案,未免也太看不起钦差了。” “陈瑞鼠目寸光,詹恩不识好歹,都想草草了结,这小心思,未必能讨得了好。” “赵部堂不妨急流勇退,坐等钦差罢。” 赵贤默然无语。 …… 湖广会城,五月初十。 长江,横跨东西。 汉水,连通南北。 两江交汇之地的湖广,一直是天下腹心,九省通衢之地。 作为湖广会城的武昌府,码头从来都是三教九流,熙来攘往,络绎不绝。 今日武昌府最大的码头,却是被清了场,无关人等都被赶去了别处码头。 净水洒地,黄土铺道,当先一排站满了布政司、巡抚衙门迎候的官吏,更外一圈,差役、卫队们纹丝不动,高举仪仗。 从中午等到现在,晴了几日的武昌府,再度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差役们自然是难免有些不耐烦,只在几位上官的弹压之下,才忍气吞声。 “不是说钦差晌午到了?这都快下午了!”陈瑞皱眉,脸色颇有些焦急。 无论是个什么下场,在等待审判的时候最是煎熬。 如今虽然把事情结在了岳阳王府,以及有嫌疑的巡抚赵贤身上。 但他的审判,也还是少不了。 陈瑞一左一右,站着湖广左参政郑云鎣、左参议冯时雨。 郑云鎣抬眼看了一眼陈瑞,并不接话。 这位布政使,这些时日不过问省内民政,还真是两眼一抹黑。 他作为如今布政司,仅次于陈瑞的人,自然乐见陈瑞下台,这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个机会。 冯时雨接过话头:“南直隶过来湖广这一截,路上的府县,或多或少受了大水,慢一些也正常。” 逆水行舟,本来就慢,加上纤夫要抽调去防汛,耽搁行程再正常不过。 陈瑞闷闷不语。 他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湖广按察使杜思、都指挥使詹恩。见其养气功夫十足,面上丝毫看不出不安。 陈瑞也不由深吸一口气,稍稍克制一番情绪。 左参政郑云鎣一副好奇的样子,开口道:“赵巡抚跟舒御史,怎么都没来迎钦差?” 虽说巡抚跟巡按御史,也是钦差职司,但跟这种来奉旨查案,特事特办的钦差还是有所不同的。 哪怕只说是过来打个招呼,也是有必要的。 陈瑞闻言,便想起来前几日,几人齐聚岳阳王府的事,面色忍不住露出笑意。 虽然不知道是谁的手笔,但好歹是冤有头债有主了。 既有了人背负罪名,又不会显得他陈瑞无能。 他不咸不淡地挖苦了一句:“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人家一心要查办大案,现在自然是脱不开身。” 说完这句,陈瑞终于才稍稍平息了些许焦躁。 郑云鎣心知肚明,装模作样地哦了一声。 巡抚赵贤此前不管不顾,一个劲想查个水落石出,已然是恶了上下官场。 如今屁股上沾了屎,也只能闭门不出了。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 天色逐渐昏暗,阵雨时有时停。 直到太阳已经渐渐西斜,终于,才有数艘钦差官船,出现在视线之中。 官船无论是大小,还是形制,都如夜空璀星一般,在长江百舸中独树一帜。 迎候的官吏见了,纷纷躁动起来。 翘首盼望,交头接耳。 陈瑞连忙率领布政司的官吏上前迎候。 都指挥司、按察司也一左一右迎候。 三司恭迎,为首的一艘高大楼船,气势汹汹,宛如天幕倾倒,稳稳压在了码头上。 楼船的阴影覆盖在迎候的官吏身上,众人尽数仰头。 只见几名钦差站在甲板之上,探出半个身子,神色冷漠地朝下方看来。 居高临下。 场上湖广三司官吏,纷纷打了个寒颤。 …… 与此同时。 距离码头不远,城内某处不知名的府邸之中。 三进三出的院落,走到最深处的茶室,不时传出谈话的声音。 茶室之内,一位面色富态的中年男子手上拎着一壶茶,盘坐在茶几前。 茶几相对而坐的,则是一名年轻男子,有些紧张地抓耳挠腮。 中年男子悠哉地给自己酌了一杯,呷了一口。 相对而坐的年轻男子终于忍不住催促道:“宗叔,钦差如今恐怕已经进城了!您如何半点不急!?” 富态中年男子充耳不闻,再度呷了一口茶。 见自家宗侄神色惶急,不由摇了摇头,宽慰道:“钦差是来查张楚城案的,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你这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伱干的。” 对面的年轻男子立马腾一下站了起来,面色不善:“宗叔少在话里下套,哪怕按着嫌疑排下来,那也是宗叔在先,还轮不到本王!” 富态男子淡笑一声:“既然如此,那你急什么?” “几日前,陈瑞、赵贤、詹恩、舒鳌在岳阳王府不是把事情查清了吗?” “矿贼就是岳阳王府养的,官面上是赵贤与他配合,关咱们什么事?” 年轻男子听罢不由无语。 骗外人可以,怎么给自己也骗了。 不说豢养贼匪这事了。 光是让辅国中尉体面离世这事,湖广有能耐做这种事的,就没几个人。 无关?骗鬼! 富态男子伸手示意对方坐下,收敛了神色,神色认真开口道:“那件事,本就跟我没关系。” “当初张楚城只是想查私铸铜、兵甲这等小事,我有什么理由下黑手?” “别说黑手,当初他查到长沙士绅头上,吉王左脸被打完,伸出右脸给人打,你看藩王在这些钦差面前算什么?” “黑手?我又不是脑子坏了!” 私铸钱币、兵甲之事,本就是大明朝一大保留节目。 因为历史遗留问题,中枢的铜钱,已经失去了信用,各州府稍微偏远的百姓,甚至宁愿以物易物,也不愿意使用中枢铸造的铜钱——云南专用海贝,四川、贵州用茴香、银及盐、布,江西、湖广用米、谷、银、布,山西、陕西间用皮毛。 有空白自然就有人填补。 朝廷的铜钱面值大,不值钱,地方上私铸就面值小些,讲究一个薄利打开市场。 直接点的,就有卫所官聚众立炉,各地佥事纵子私铸。 隐晦点就是假托于商贩、或是士绅,自己躲在幕后。 形成规模和产业链之后,地方官吏自然也是其中一环,然后开始老一套的玩忽职守,上下相欺,蒙蔽中枢。 发展到如今,可以说各地都已经有了自己的货币。 兵甲就更不用说,高门大户的地窖里,总是有些库存的。 为什么说是小事? 还从未听说私铸钱币、兵甲,就要赐死,亦或者除国的! 当初庆成王府的辅国将军朱奇淘便是明证。 其人藏匿兵甲、豢养匪盗上千人,东窗事发之后,世宗皇帝也只是革禄米三分之一了事。 此后铸币造甲,差不多也就罚俸、削职罢了。 既然如此,他有什么理由会对钦差下手!? 富态中年男子神色转为愤恨,无奈道:“也不知道朱英琰是个什么品种的蠢狗。” “竟敢借着咱们的名义,串联起来,犯下这等大事!” “逼着大家给他擦屁股,真是死有余辜!” 他都不敢回忆,那天发生的事。 说到这里,他终于舒缓了语气:“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本来就是朱英琰做下的。” “人证物证,咱们都送到了这些人面前,甚至还搭了个添头,给钦差们立功。” “事情到这里,就是应该结了,这样大家都体面。” 大家都有所需。 湖广官场要的是稳定,他们要的是平安无事,钦差自然也有钦差要的。 若非赵贤此举得罪了太多人,还真得烦恼一番怎么喂饱那些立功心切的钦差。 如今湖广官场上下,都有了默契,自然是皆大欢喜,只要钦差点头,这事就结了。 坐在对手的年轻男子摇了摇头,并不接话。 他有些拿不准这位宗叔说的话是真是假。 毕竟这种罪,亲兄弟来了都不可能认下,自然嘴上要摘干净。 可无论如何。 水贼是他府上养的。 矿贼是他这位宗叔的。 虽然是被岳阳王府假借名义调动了,但想片雨不沾身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也不知道这位宗叔怎么能想得这么乐观。 便在此时,一个太监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年轻人立马按捺不住,开口问道:“钦差来了!?” 富态中年也露出关切的神色。 那太监小心翼翼,朝年轻人回道:“王爷英明,正是钦差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露出凝重之色。 富态中年追问道:“钦差都是谁?” 太监连忙回道:“有佥都御史海瑞、掌宗人府事邬景和……” 话音刚落,富态中年面色一变:“谁!?” 掌宗人府事!? 钦差查案,把宗人府的叫来做什么! 年轻人也露出惶恐之色。 那太监再度复述了一遍。 富态中年自然不是没听清楚,他深吸一口气,摆了摆手:“继续说。” 那太监回忆了片刻,继续说道:“都给事中栗在庭……” 富态中年站起身,在茶室里来回踱步。 人尽皆知,栗在庭是张楚城的师兄,如今派彻查此案,若是带着仇恨,恐怕就有些麻烦了。 那太监还在禀报:“还有成国公、锦衣卫都指挥使朱希忠。” 富态中年人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谁!?” 锦衣卫都指挥使、三公、国公,要死的勋贵,竟然也派来做钦差!? 怎么这么大阵仗!? (本章完) 102.第101章 如期而至,小黠大痴 第101章 如期而至,小黠大痴 夕阳垂暮,余晖如织,一艘巨大官船停靠在码头处。 净水洒地,黄土铺道,卫队们手中的仪仗举得更高了些。 一阵喧嚣之声,过了好半晌,迎候的人才终于看到人影。 在三司官吏们探寻的目光中,官船上的钦差,终于从船上走了下来。 一行数十人,以当先三人为首。 但,出乎众多三司官吏意料之外。 与钦差一同下船的,除了属官、太监等人,竟然还有乌泱泱的佩刀带甲的营卫! 从船上鱼贯而出,眨眼之间就占据了整个码头! 三司官吏正迎上去,见此情状,不由纷纷变色。 此地迎候的官吏,不乏有中枢经历,眼尖的只看服饰便看出,这是京营五军营中人! 怎么把京营也拉过来了!? 他们是来迎候的,这是要干什么! 迎候的衙役、卫队,转瞬之间就被排挤到了看不见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名如狼似虎的营卫。 三司长官对视一眼,都从各自眼中看到了一丝忐忑不安。 陈瑞按捺住心中的惶恐,硬着头皮上前一步。 他当先拜下:“臣瑞,恭请圣安?” 钦差代表皇帝,见面第一礼自然少不了——问问皇帝身体好不好,是地方官少有能尽孝的方式。 “臣等恭请圣安?”都指挥使詹恩、按察使杜思稍慢一步,余者官吏紧随其后。 纷纷跪地问安。 “圣躬安。” 答话的正是宗正邬景和。 他作为驸马,也是钦差一行人里,最能代表皇帝的人。 詹恩见这位驸马态度还算和蔼,心里多少松了口气。 一番礼节之后,他才犹豫地看向四周围拢的兵丁,小心问道:“天使,这是……?” 这是查案还是平叛? 弄出这种架势! 邬景和并不答话,反而看向身旁的海瑞。 后者会意,上前一步。 海瑞走到三位三司长官面前,目不斜视地冷声吩咐道:“打落他三人的乌纱!” 面容严肃,声色冷冽,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詹恩神色一震,慌忙道:“天使!” 杜思也不可思议地看向海瑞:“海御史!我何罪耶!?” 只有陈瑞作为一省之长,境内发生火烧钦差的事,无论如何都有罪,心中自然早有准备。 此时只咬着牙紧闭双目,并未有多余的表示。 锦衣卫见海瑞并未再度开口,立刻上前,摘掉三位大员的乌纱。 杜思尤有不服,下意识要甩开锦衣卫,结果被两位架起双臂,粗暴地将乌纱帽一掌拍下,显出披头散发。 陈瑞、詹恩见状,也明白什么叫自取其辱,当即主动摘下乌纱帽,跪地请罪。 三司官吏见状,纷纷后退两步,面色惊疑不定。 海瑞迎上杜思赤红的双目,面无表情问道:“杜按察使不服?” 杜思昂着脖颈一言不发。 海瑞不再去看他,反而面朝一众三司官吏,眼神一一扫过,码头上氛围越发躁动不安了起来。 他缓缓开口道:“杜按察使问得好,他何罪耶!?” “本官正要替圣上问一句,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的诸位……” 他面朝北方,一字一顿。 “朕将一省运转,军政刑狱,悉数交予了你们,却在湖广境内发生如此滔天大案!” 说到此处,语气已经带着森然寒意:“你们,知罪否?” 话音一落。 三司数十名官吏如同被按下开关一般,立马跪倒在地! 黑压压一片,异口同声:“臣等知罪!” 海瑞视线扫过众人,他当然明白这些人并非都与张楚城案有牵扯。 方才被他摘掉乌纱的三司长官,也未必都有罪。 但,下到地方办事,开门见山也好,敲山震虎也罢,这个威不得不立。 至于得罪人? 他如今已经是孤臣,得了皇帝十分的信任,哪里还会顾及是否会得罪人! 海瑞也不让官吏起身,只是示意太监孙隆宣旨。 孙隆连忙上前,唤人抬过香案。 又展开圣旨,一板一眼念道:“朕冲龄践祚,长居深宫之内,识略寡闻,不明天下疾苦;端坐九重之尊,天高旷远,弗悉海内实情。” “特以督抚、巡按,周行省方,遍察民瘼,充朕之耳目,补朕之阙漏。” “然,朕闻湖广有贼,行谋逆之举,胆敢驱使匪徒,攻伐县廨,火烧钦差!猖獗叛逆,肆行无忌!” “岂非摧折朕之羽翼,壅蔽朕之聪听?” “刀兵加于钦差,是何异于加于朕躬?是可忍孰不可忍!?” “特命掌宗人府事邬景和、锦衣卫都指挥使朱希忠、佥都御史海瑞、都给事中栗在庭,巡按湖广,彻查此案!” “经行省内,便宜行事!” 孙隆一气呵成,念完这道圣旨,便默默站回了一旁。 码头外间,是林立的营卫,杀气腾腾。 营卫包围着的众人,则是跪倒一片,大汗淋漓。 是可忍孰不可忍……果真是好激烈的措辞。 这是要是掀起谋逆大罪,瓜蔓牵连了啊! 尤其是钦差一行人,御史、给事中、勋贵、宗亲等四人,身份可谓全方位的覆盖。 几乎赤裸裸地宣告着——无论这次涉案的什么人,都在五行之中,一个也别想跑。 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不杀个人头滚滚怎么收场!? 跪伏听旨的三司官吏,无不惶恐震怖,不知所措。 甚至于某些有牵扯的官吏,更是忍不住颤抖起来。 便在这时,陈瑞突然起身,慌忙开口道:“天使!此事乃是岳阳王府,辅国中尉朱英琰所为!” “我与巡抚赵贤、巡按御史舒鳌、都指挥使詹恩,亲自查明的此案!人证物证俱在,决无差错!” “说与天使知道,也还请陛下息怒。” 由不得他不慌。 皇帝的态度,比他想象中的要暴戾多了! 钦差的规制,也比预料中的更为夸张! 怎会如此? 海瑞静静地盯着陈瑞,静待他说完。 而后才冷不丁吐出一句:“那藩台以为,朱英琰是主谋,还是从犯?” 他都懒得问人怎么死的了。 问题的关键,只在于,事情要不要到此结束。 陈瑞被这话噎住的时候,詹恩立刻开口道:“天使,据犯人供述,或许与巡抚赵贤有关!”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没必要顾及赵贤了,干脆直接将其拿出来顶上。 海瑞并没有理会他,只是点了点头,便略过了此事。 反而看向按察使杜思,开口道:“杜按察使,去岁,岳阳王府辅国中尉朱英琰,聚众抢夺杀人,你可知道?” 杜思面色不改。 装模作样想了想,疑惑不解道:“竟有此事?” 海瑞盯着杜思看了半晌,缓缓点头:“岳州府将案子上报到了按察司,彼时伱是按察副使。” 他顿了顿,补充道:“按孙一正所招供的,是你去与他说合,给了八百两银,然后你二人合力将此事压下来了。” 杜思终于按捺不住,面色微变。 他敏锐抓住了关键词——招供!? 孙一正堂堂小九卿,竟然就这样锒铛入狱了? 杜思心念百转,正在想方设法。 海瑞却已经不需要再看他表演,袖袍一挥,沉声吩咐道:“逮拿下狱!” 话音刚落,两名锦衣卫便直接大吼一声,扑向杜思。陈瑞与詹恩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 这一幕,自然也落在了码头之外,乌乌泱泱围观百姓的眼中。 不少百姓拍手叫好——什么都听不见,但不管什么原因,有大官落马,总是值得叫好的事。 别的不说,单单只是湖广今日连日大水,各个衙门无所作为,就已经有足够的怨念。 更别说一度以来所遭受的压迫,以及积累的不满。 当然,混杂其中的,除了百姓,自然也有想一探钦差虚实之人。 三三两两,站在人群之中,偶有交换眼色,兀自离开回府禀报的。 刺探是不可避免的。 钦差入城这个节点,不知牵动了多少人的心弦。 各府纷纷遣人出门打探消息,想看看这场风浪究竟有多大。 除了近看的,自然也不乏远观。 朱常汶特意选了一处,距离不远,能够眺望到码头的酒楼包间,静静倚靠在窗边,朝外窥伺。 他透过窗户,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钦差与湖广官吏在码头上照面,不肯漏过丝毫动静。 过了半晌,只见钦差队伍在三司官吏的簇拥下出了码头。 恰在这时,身后的包间房门被敲了三下,而后响起来了被推开的声音。 朱常汶头也不回,仍盯着看码头方向。 待到钦差一行登上马车,再看不到动作,他才皱眉问道:“方才码头上发生什么了?” 他隔得远,看得不是太分明,只能看到依稀有些骚动。 典簿,也就是方才进门之人,恭谨回道:“辅国将军,是三司长官都被钦差摘了乌纱,其中按察使杜思,更是被海瑞直接逮拿了。” 王府自然是有属官的,譬如典簿,便是九品官身。 朱常汶稍稍拨开窗户,看着码头上,又是一阵宣旨。 不知说了什么,徐学谟上前接旨的功夫,就取代了陈瑞,站在了布政司之首的位置。 典簿也看到了这一幕,猜测道:“这应当是立威之后的安抚,为驱使湖广官场上下。” “徐学谟是张居正的人,不出差错的话,如今应当便接位布政使了。” 从四品的按察副使,一跃成为二品大员,果然还是得跟对人。 朱常汶不是当官的,没这么多感慨,只盯着码头,神色凝重,喃喃道:“宗正也来了。” 虽说本朝驸马向来没什么权势,但如今这个节骨眼,将宗正邬景和遣来,意味不言自明。 这是真的无法善了了! 朱常汶厌恶地冷哼一声。 一个给事中,一个布政使罢了,死了也就死了,竟然闹出这么大阵仗! 天底下还能缺得了文官?太祖当初不知道杀了多少! 况且岳阳王府还不够交代吗! 非要寻根究底? 甚至连兵丁都派来了,这是做给谁看? 典簿不知道主人家在想什么,在一旁解释道:“此次名义上是以邬景和为首,不过……” “最后应当是海瑞为首,栗在庭办事,邬景和跟朱希忠,说到底还是为了压咱们的。” 跟文官一同巡按地方,还没有什么宗亲、勋贵能越俎代庖的。 朱常汶一怔,又仔细看了看。 半晌后才疑惑回头道:“朱希忠?怎么没看到下船?” 要真说起来,此一行最有权势的,还是那位要死的成国公。 那头病虎,终究是锦衣卫头头。 也是他足够克制,从来都与人为善,否则真要作威作福起来,当初权势熏天的陆炳,恐怕都未必比得上这位。 宗室殴打巡抚是常有发生的事,但还没有人敢去锦衣卫千户所闹事。 这种人物的行踪,想不重视都不行。 典簿摇了摇头:“只说此行钦差有这位成国公,但并未看到人影。” 朱常汶皱眉。 还是已经快不行了,船都下不了,干脆不露面? 又或者,是故意神出鬼没? 但,不论如何,他已经预感到了,这场搅动湖广的风波,恐怕不会轻易结束了。 见钦差队伍一行,缓缓出了码头,行经酒楼下方的街道,朱常汶才关上窗户。 他看向典簿:“周长史还没回来?” 最近王府几位爷,脾气都是一点就炸,典簿回话都不得不小心翼翼:“辅国将军耐心等等罢。” “楚王府的情况复杂,想见到那位太妃也不容易。” 朱常汶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也是如今时机特殊,我不好轻易现身楚王府,否则我就亲自去了。” 说完这句,他也有些后悔当日作为。 当初张楚城在长沙查铸铜币的事,他与其略微发生了一点冲突。 被落了面子,自然胸有郁气。 恰好事后朱英琰上门,说要杀一杀张楚城的锐气,请他帮衬一二。 他自然乐见其成,随意搭了把手。 结果! 谁知朱英琰那个蠢货,就是这样杀锐气的! 竟然干出那种蠢事! 他惶恐不安到了如今,好坏并没有查到他头上。 但在钦差将至的关头,他也只能放下身段,求爹告奶,将当初的屁股擦干净点了。 朱常汶有些疲态地坐回了椅子上。 便在这时,房门再度被敲响。 一名身着长衫的儒雅男子推门而入。 “辅国将军。”他率先行礼。 朱常汶立刻站了起来,回礼道:“周长史,如何了?太妃怎么说?” 长史是五品官职,王府核心,哪怕是宗室,都不能失了礼数。 周长史摇了摇头:“我并未见到楚太妃。” 朱常汶脸色难以遏制地泛起失望之色。 楚王府是楚藩的源流,岳阳王府就是从楚王府分流出去的。 不止整个武昌府,可以说整个湖北,都在楚王府的关照之下。 当初他替岳阳王府搭把手的事,已经失控了。 如今想把屁股擦干净,也得放下面子求上门来。 楚王府现下没有亲王继位,以太妃最尊,自然是求见太妃。 可惜,实在难得一见。 他正要宽慰一番,另谋出路时,周长史喘了口气,再度开口道:“辅国将军,臣虽然未曾见到太妃,不过……” “却见到了东安王,我什么都未曾与他说,但他却说,想见您一面。” 朱常汶一怔。 东安王? 这位也是楚藩的郡王,实力自然是有的,只是平日稍显低调。 不过平日都没有交集,他主动见自己作甚? 难道是猜出什么? 又或者朱英琰那个蠢货的事,跟这位东安王有关? 脑海中转了转,旋即又抛开。 事情都到这个份上了,无论什么缘故,他都万万没有拒绝的道理。 朱常汶点了点头,开口道:“正要见他一见!走罢,咱们路上说!” 说罢,就要动作,欲要出门。 周长史连忙拉住了他。 周长史苦笑道:“并非是现在。” “他说,今日钦差驾临,正要为钦差们接风洗尘,届时晚宴,请您一块过去。” 朱常汶差点跳起来:“给钦差接风洗尘!?疯了吧!” (本章完) 103.第102章 兔死狐悲,涉艰履危 第102章 兔死狐悲,涉艰履危 楚王府要宴请钦差! 就在谋逆大案牵扯岳阳王府,显而易见事涉宗亲的前提下。 就在钦差气势汹汹领兵入城,刚刚打落三司长官乌纱帽的关口。 所有人都巴不得躲得远远的时候,楚王府竟然要设宴,为钦差接风洗尘!? 朱常汶在去往楚王府的路上,百思不得其解。 此时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虽然是雨季,但去往楚王府的长街上,仍然热闹非常。 朱常汶掀开马车帘子,打量着路上面色姣好的女子,心不在焉道:“钦差已经去了?” 距离方才码头上钦差立威,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正是晚食的节点。 楚王府这个位份的邀请,钦差恐怕也不好托大。 估摸着时间,至少得动身了。 长史将方才打听到的消息,向朱常汶一一道来:“听闻,只有驸马邬景和去了。” “楚王府想将海瑞也请去去,甚至搬出太妃,说什么钦佩已久云云。” “结果……那斯丝毫不给面子,说什么从不吃请,将人撵了出来。” “栗在庭顺势也婉拒了楚王府。” 朱常汶听罢,冷哼一声。 嘴上念念有词:“还从不吃请……天底下就独他一个是清官,是圣人!?” “沽名钓誉之辈!” 要不是他只是庶出,又屁股不干净,他现在就得去给这种人打一顿。 嘲讽一句后,才说起正事:“周长史,你说楚王府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今楚王府情况复杂,连世子都还未立,斗争也颇为激烈。 这种情况下,按理来说应该远离这种是非才对。 如今却反而凑了上来。 周长史想了想,沉吟道:“将军,岳阳王府毕竟也是楚藩,从楚王府分出去之后,藕断丝连。” “若是硬要牵连,也讨不来好,此时恐怕正忧惧钦差强硬的作态,想试探一番。”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带着猜测的语气:“除此之外……” “这些年,自从楚王府发生弑王篡位大案之后,便一直在谨慎行事,那位太妃更是收缩府上产业。” “若说湖广地界,身居高位之后,嫌疑最小的,恐怕就是这位楚太妃。” “也是如今在钦差与湖广之间斡旋的不二之选了。” 朱常汶恍然大悟。 他喃喃道:“这是要跟钦差谈好筹码,划出道来。” “难怪那位不肯见你,却让我去赴宴,这是不想惹麻烦,却又不得不出面。” “近来找上楚王府的宗室,恐怕不少吧……” 楚王作为太祖之子受封,地位不是他们这些英宗、仁宗之子受封能比的。 再者说,楚藩位置得天独厚,封地在湖广会城,跟三司衙门、巡抚衙门关系非同寻常。 可以说,天下宗室以湖广为最,湖广宗室以楚藩为首。 这种情况下,岳阳王府浮出水面,钦差驾临,楚王府的压力必然也不会小。 想明白这一层,朱常汶心态立马轻松了些许。 届时就看楚王府跟钦差谈到什么地步了。 就这样,马车一路来到了高观山南麓,楚王府所在。 楚王府坐北朝南,背依高观山,东西宽二里,南北长四里,几乎有半个武昌城大小。 因为是仿造南直隶故宫所建造,规制自然不低。 除却宫殿宫屋八百间有奇之外,宫城高墙也少不了,不是一个恢宏气派能够概括。 城高二丈九尺,四周城楼围绕,一扇朱红色的城门,两侧站着甲士,气势不凡。 朱常汶的马车,停在宫城门口,便按规矩,下了马车。 楚王府的典簿立刻迎了上来:“辅国将军!” 朱常汶冷哼一声:“就让你来迎我” 不说什么世子王爷,好歹来个长史吧? 典簿立马告饶:“将军,今日客人着实多了些,天使且不多说,还有岷王也亲自来了,实在抽不出人了。” 朱常汶脸色更难看。 这不是更说明自己地位最低!? 他正要发作。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伱便是朱常汶?” 朱常汶勃然大怒,谁敢直呼他的名讳! 他转过身,正要破口呵斥,抬眼就看到马车上走下一名美髯俊秀的壮硕中年男子。 朱常汶一蔫,脸上换上勉强的笑容:“宗正。” 邬景和点了点头:“竟然还认得我,不枉我当初亲手为你录入宗碟。” “走罢,你跟在我身后,正好有话问你。” 说罢,他领着几名锦衣卫,径直越过城门,走了进去。 朱常汶面如苦瓜,艰难挪步跟在了身后。 …… 跟宗室们谈论正事,自然有邬景和这位驸马爷。 若是只想去宴会吃喝的话,那就有些喧闹了,并非谁都愿意去。 就像海瑞说,那不是吃饭的地方,所以他并没有去,只是在巡抚衙门简单吃了点。 同样地,栗在庭也觉得,那不是对酌的好地方,不留情面地婉拒了楚王府的邀请。 滚滚长江东逝水。 想要祭奠亲友,隔着阴阳对酌一番,再没有长江边上合适了。 栗在庭斟了一杯酒,随意地抛洒在江中。 旋即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隔空遥举,一饮而尽。 他已经在此处吹了半个时辰的江风,一壶酒见了底,脸上已经有些微醺。 恰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若是要祭张楚城,何不去仵房当面对酌,反倒独自跑到江边来?” 栗在庭回过头,见冯时雨拎了一壶酒,高高举起,朝他示意。 前者挥了挥手,示意锦衣卫放人过来。 他伸手将冠取下,放在了身旁的地上,头也不回:“他们事情做得太狠了,临湘县内十余焦尸,根本辨识不得。” “与其靠衣着盲人摸象祭错了人,不如赠饮江海,寄托哀思。” 言语之间,显然是已经去按察司的仵房见过张楚城了。 只可惜,已经面目全非,难以认出。 他那位同科同道,只下来地方一趟,不意竟落得这个下场。 冯时雨走上前,取下冠,放在二人之间,与栗在庭的放在一块。 而后缓缓开口道:“我比张厘卿后到湖广,本想着同科一场,等他回京之前途径武昌,要与他见上一面,听听他巡按湖广的心得。” “没想到……唉。” 冯时雨、栗在庭、张楚城三人都是隆庆二年高中,乃是同科进士。 甚至在会试之前,都在一个会馆备考,交情自然是有的。 只不过后两人在高中之后,又同在高仪门下受课,情义要更为深厚。 冯时雨斟了一杯酒,叹息道:“不过身份难辨的话,恐怕难以落叶归根了。” 临湘县一案的尸体一直未处理,除了等着钦差来查案之外,也有这层原因在。 总不能让家人估摸着认领吧? 栗在庭摇了摇头:“临行前中枢便有预料,陛下特意嘱咐我,说是如果不便落叶归根,便将其带回京城,安葬在八宝山,享朝廷公祀。” 冯时雨颔首,对此也不算太过意外。 因公牺牲,追封、祭祀,朝廷向来不会吝啬。 两人沉默一时。 不约而同给自己倒上一杯,轻轻碰了碰。 栗在庭再度开口道:“听闻你在湖广做得还不错,拨款修缮堤坝、组织人手抢救稻苗、为受灾百姓布粥施衣,一路上都有百姓在称赞你。” “看来施政地方比科道,更磨炼人。” 湖广大案之后,布政使无心政事,却又恰逢大水。 路上便听闻,便是这位同科,推着陈瑞做了点实事,好歹没真的酿成灾情。 冯时雨闻言,并没有得意,反而苦笑一声:“被贬谪到湖广时,也曾失意愤懑,昏天黑地。” “但亲眼见到百姓流离失所,心中哪能没有一点触动。” “这样看来,陛下对我的呵斥,反倒是一针见血。” 他是南直隶出身。 当初慈庆宫大火后,胡涍被论死,冯时雨接连数次上奏,请求皇帝稍加宽宥。 直到胡涍被处斩的前几天,他还封驳了皇帝的圣旨。 由此惹得皇帝大怒,一通呵斥,将他贬到了湖广。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只是个四品参议了——言官出任地方,三品之位才是常态。 想到这里,冯时雨嘴角的苦笑,愈发浓厚。 自顾自斟了一杯酒,小口抿了抿。 他忽然想起什么,开口提醒道:“今日海瑞打落三司主官的乌纱帽,三司同僚的抵触情绪,几乎都写在脸上了。” “即便事后提拔了徐学谟作为布政使,稍作安抚,恐怕,也不足以平息。” 谁也不喜欢这种生死操于人手的感觉,更何况是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的地方官。 若是钦差只是来走个过场,捞点好处,大家还能维持表面的和气。 但要是这样不留情面,那地方官使绊子,就是可以预见的事情了——也不需要正面对抗钦差,只需要非暴力不合作,就足够让人投鼠忌器了。 江风吹过,扬起栗在庭的衣袍。他侧过头,看向冯时雨:“所以,化之是来作说客了?” “想让我等知难而退?还是让我等见好就收?” 栗在庭自然明白冯时雨的意思。 地方官吏想使绊子的手段太多了,别的不说,光是修堤坝这件事,真要按流程走…… 直白来说,此前若非冯时雨做主,不合规矩地挪用了罚脏银修缮,那恐怕早就毁堤淹田,酿成大灾了。 恰恰这种事,还根本没办法追究谁——大家都是按规矩办事。 毕竟不是陈瑞这种主官,中层官吏,隐于整个体系中,甚至都不会被注意到,想发作都无能为力。 官场上下一旦形成共识,用糜烂一方来胁迫,钦差还真没什么办法。 而说起此事的冯时雨,究竟是什么立场,就不得不让栗在庭警惕了。 前者摇了摇头:“应凤戒备过甚了,我只是劝你,速战速决!” “拖得太久,就怕夹在中间的老百姓遭罪……唉。” 他再度叹了口气。 百姓在这种时候,变成筹码,实在让人感慨。 栗在庭深深看了冯时雨一眼,不置可否。 他早已不是一年前那个稚嫩的官场新秀了,怎么听,怎么信,他有自己的判断。 栗在庭再度斟了一杯酒,洒入长江。 不疾不徐开口道:“想早日办结此案,速战速决,也还要仰赖湖广上下与我等同心一力才是。” 他如今占据主动,说起话来游刃有余,想怎么试探都底气十足。 冯时雨颔首,深表认同:“攻伐县衙,火烧钦差这等骇人听闻之事,但凡有官身,谁不同仇敌忾?” “天使来前,三司衙门跟巡抚衙门就已经查开了,但有丁点嫌疑的,像什么洞庭守备丘侨、巡江指挥陈晓、兵备佥事戢汝止,都统统先斩后奏,逮拿下狱。” “事涉岳阳王府,湖广上下也不曾有半点退缩,当即便点兵上门。” “昭昭之心,天人可鉴。” “但……诸位同僚忧惧钦差无罪而诛,也是人之常情。” 这年头,谁能一点问题没有? 就算不怕你查这个案子,那也有别的案子的忌讳,总不能真的掏心掏肺给钦差看吧? 再加上一上来就打落三司长官乌纱,谁没点想法? 栗在庭终于试探出了冯时雨的意思,不由摇头失笑。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真没办法苛责这位同科,确实也是老成持重之言。 栗在庭也不介意表这个态。 他开口道:“化之也不必试探我了,我可以直言告诉你,你也可以回去转告三司同僚。” “海御史眼里虽然容不得沙子,但是个做实事的好官。” “凡与张楚城案无关的,只要别自己找死,我们都不会为难。” 冯时雨听罢,也不再掩饰,长出了一口气,拱手算是谢过。 正事说完。 两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栗在庭好奇撇过头:“化之还有事?” 湖广官场上下,震怖于今日海瑞打落三司长官的威势,特意遣这位同科来拉关系试探态度,还在栗在庭可以忍受的范围。 若是还要得寸进尺,他可就要不顾同科情谊,翻脸不认人了。 好在冯时雨并未说出什么让他翻脸的话。 反而是面露哀戚,开口道:“张厘卿与我也是同科一场,见到应凤对酌独祭,哪能没有半点感怀。”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兔死狐悲,为官艰难啊!” 这就是单纯祭奠的意思了。 栗在庭默然。 嘴里反复咀嚼起“兔死狐悲、为官艰难”八个字。 要论兔死狐悲,恐怕没有人比他更加感同身受了。 他与张楚城同科同道,又极受高仪影响。 二人一心立志,想要功成名就,想要在大明朝的史书上,留在浓墨重彩的一笔。 尤其是……当初他二人被高仪荐给皇帝,又听到高仪将皇帝吹到天上去的时候。 两人脑海中不知道闪过多少明君贤臣,流传后世的想法。 以为一切故事都会像青史上那些故事一样——皇帝贤明用人,臣下忠恳任事,就能革故鼎新,就能再造大明。他们也能名垂青史。 直到这一年里,栗在庭所见证的,所经历的,渐渐让他感受了什么叫行路艰难…… 财帛腐化他的家人。 乡党动摇他的立场。 流言诽谤他的名声。 下属抵触他的政令。 数之不尽。 如此种种也就罢了。 千般艰辛,万般困苦,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负重前行,心志坚定了。 直到,他听到了张楚城的死讯。 这位同窗同科同道,似乎在用性命向他呐喊,革故鼎新,是真的要死很多人的! 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今日是他张楚城,明日也可能就是他栗在庭! 想到这里,栗在庭已经忍不住喉头蠕动,视线略微恍惚。 栗在庭突然抄起酒壶,站起身来,仰头对壶牛饮! 江风吹过,栗在庭头发略显凌乱,酒水一半入口,一半顺着脖颈淌下,沾湿了衣襟。 他狂饮一大口,对着长江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千……” 前路如此艰难,他却如此无能。 南直隶的盐政,他只能摇旗呐喊;西北的边患,他一窍不通;晋党的串联,他无能为力。 甚至于他与张楚城通信,说起湖广问题时,他还觉得无论什么沉疴痼疾,一道诏令下去,就能传檄而定。 一旁冯时雨受此感染,略有动容。 李太白的行路难啊…… 栗在庭一句出口,冯时雨立刻明白,这位同科,是共鸣了那句“为官艰难”。 于上,才能不足。 于友,天人两隔。 于己,寸功未建。 如此心态他冯时雨感受可比栗在庭深多了,这就是当初他被贬谪之后,夜夜辗转反侧,咂摸出来的四个字。 在中枢,只觉得波诡云谲,权谋交织,难以招架。 贬地方,则满眼沉疴痼疾,百姓困苦,束手无策。 为官艰难,为官艰难啊! 冯时雨站起身来,欲言又止。 栗在庭尽显士大夫狂狷,声音越来越大:“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他曾经还愤懑过,为什么同为一科进士,沈一贯、何维椅这些三甲靠末,凭什么能选庶吉士,列为宰辅之储,而他栗在庭居于前列却不行? 一度自负于才华,认为沈一贯之流,不过是乡党提携罢了,而他栗在庭才是沧海遗珠,怀才不遇。 但真当他等到这个施展抱负的机会,身为天子近臣后,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幼稚无能,见识可笑。 如今一句兔死狐悲,他恍惚从张楚城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下场。 一句为官艰难,更让他意识到,太弱了,他还是太弱了! 身后的锦衣卫有些紧张地靠近几步,生怕某位严嵩再世喝多了,失足坠江。 多歧路……冯时雨咀嚼着这个词,神色复杂。 他有心劝慰,嘴巴微张,最后还是化为了一声叹息。 冯时雨默默将举起酒壶,倾尽江河,喃喃道:“应凤,仕途上,你会走得比我们都远,前途阻且长,缓行罢……” 栗在庭念完方才一句,顿了好久。 此时听罢冯时雨的话,摇了摇头:“夸父逐日,力竭而死,道路太长,我未必有力走到。” 同科三人,一人阴阳相隔,一个遭受贬谪。 正是如此,才有一句为官艰难。 唯一还在前行的栗在庭,更是恐惧于自己才能不足。 冯时雨摇了摇头:“你才三十八……” 说罢,他便不再言语。 栗在庭一怔,旋即明白冯时雨的意思,他拿起酒壶,想再饮一口。 想起明日还有正事,又停住了。 转而又想洒给张楚城,却又怕酒水太多,惊扰了逝者。 再度沉默良久。 栗在庭突然笑道:“化知果然是百尺竿头,令我刮目相看。” 他还记得,此前的冯时雨,泄泄沓沓,言之无物,被皇帝厌恶。 如今出知地方半年都没有,竟然句句直指人心。 栗在庭受一句点拨,迎上冯时雨的目光,点了点头,喃喃道:“是啊,我才三十八!” “阁臣授道于我,圣上宠幸于我,就连岁月也钟爱我……” 栗在庭言语之间越发认真:“往后的路,我自要走给张厘卿看!” 他张开双臂,敞开胸怀。 对着长江,高声吟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既见前路艰难,却也一往无前! 朝廷上下都说他是严嵩再世,谄媚于上不择手段。 那他更要让这些人看看,什么叫刮目相看,什么叫出将入相! 他除了摇旗呐喊、隔岸观火之外,他也可以运筹帷幄、赴汤蹈火! 栗在庭将酒壶一把掼在了冯时雨怀里,转身离开,头也不回道:“大家同科一场,化之既然兔死狐悲,心有戚戚……” 他神色逐渐狠戾,咬牙切齿:“那便看我杀个人头滚滚,好好祭奠他的在天之灵。” (本章完) 104.第103章 宴无好宴,寻瘢索绽 第103章 宴无好宴,寻瘢索绽 朱甍绣瓦倚斜曛,楚歌燕舞镇目闻。 离宫别馆连天起,玉砌金铺辉月明。 …… 楚王府毕竟是仿照紫禁城的形制,规模宏大,气势煊赫。 殿堂递进,饰以点金,廊坊分陈,饰以青黛,尤其灯笼亮起,缀着夜景极美。 奈何朱常汶跟在邬景和屁股后面,没有四处张望的心思,一味埋着头,降低存在感。 但邬景和叫人跟在身后,自然是有话要说。 “去年四月,我与怀柔伯施光祖前去长沙,册封乃父为亲王。” 如今的吉王朱翊銮,乃是弟终兄及,承继的吉藩,与今上同辈。 邬景和走在前头,声音传入了朱常汶耳中,让后者愈发紧张起来。 “彼时先帝寄语乃父八字,曰‘恭慎畏事,执守礼法’……” 邬景和回过头,看向朱常汶,语气转冷:“看来你是一点没学到。” 他并未说什么事情,似乎指的是方才城门口朱常汶的大呼小叫,似乎又另有所指。 朱常汶眼皮一跳,盘算着邬景和话里话外的意思,脸上则是堆笑敷衍道:“姑祖父教训得是,我反省,我反省。” 他改口称起了亲戚。 虽说是出了五服的关系,但架不住脸皮厚——他去年给皇帝送贺表,都能叫一声叔父皇帝陛下。 楚王府的官吏在前引导,带着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御园。 邬景和摇了摇头,语气不咸不淡:“宗室出郭,请而后行。” “你从长沙跑到武昌,可曾奏请过有司?” 按制,各藩宗亲外出是要报备的,未得允准不得擅自离开封地,连每年出城祭祖扫墓都得先向礼部报备。 朱常汶如今跑来武昌,显然不合规矩。 话虽如此,但朱常汶还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哦,原来自己是冒禁出郭! 这也不怪他反应不过来,寻常时候,压根没人真把这条禁令放心上! 别说离开封地了,偷偷摸摸潜入京都是吃饭喝水一样。 嘉靖六年七月,靖江王府有奉国中尉,曾两度违例出城并潜至南京。 嘉靖三十七年,韩府乐平王府有奉国将军,“以三月终背父出游,莫知所之”。 早在天顺年间,更是发生过宁府临川王朱磐烨“擅出城外,辄入人家索取财物”之事。 甚至就连最近,也就是年初的时候,还有宁化王府、方山王府、及秦府将军中尉数人,偷偷摸摸潜入京城上访,奏请禄粮,也就是讨要朝廷欠的款。 虽然被皇帝“诏各递回闲宅拘禁”,但各宗藩随后,也就是上个月,又跑去京城上访。 冒禁出城这种事,可谓司空见惯。 也就是被邬景和当面点出,朱常汶才意识到有所不妥。 潜规则是潜规则,那是没人追究。 如今宗正当面,语气严厉地问起这事,朱常汶当即噎住。 他跟在邬景和身后,有些无措。 二人途径金鱼池,此时已经逐渐能听到,楚王府豢养的歌姬,在府中献唱,传来隐约歌声。 只在朱常汶耳中听来,越发烦躁。 他亦步亦趋跟在邬景和身后,思虑了半晌,才小心翼翼道:“姑祖父,事出有因!” “自隆庆年间至今,宗禄额派不足,有司多次挪借,已欠我吉藩至六万六千五百馀石。” “亲族禁从四民之业,又不足宗禄,委实困苦不堪,如今湖广大水,不少亲族房屋破漏,无以修缮,实在快熬不住了。” “父王不得已,便命我前来寻有司衙门,催促讨要。” “湖广三司衙门都在武昌,我也是迫不得已,事急从权,事急从权。” 辩解的最佳方式,就是反过来指责对方。 朝廷拖欠禄银,还不让人上门要?深究的话,我大不了回去禁足,朝廷能把钱还了么? 况且朱常汶说的也是实情。 地方衙门拖欠宗室禄银,已经是惯例了。 各大宗藩都是有仓库的,吉王府的广实仓,已经好几年没见过禄米入库了。 前次入京讨债的宗藩们,口口声声“自嘉靖四十年起,至万历元年止,应得禄粮分毫未给。”,可不是虚言。 即便早在隆庆五年,先帝就承诺安抚过——“宗禄拖欠年久,著司府官多方催处,每年量给一二季,以资养赡。” 但地方仍然是置若罔闻。 若非如此,他们吉王府,又何必靠自己的本事找吃食呢? 邬景和双手负在身后,不疾不徐地走在前头。 他知道这点事情上朝廷理亏,也不在此多做纠缠,反而再度质问道:“那你去布政司衙门便是,如何来此宴享?” 朱常汶苦笑一声:“姑祖父冤枉啊!哪里是宴享!” “如今三司衙门变故,一时半会无暇理会我。” “走投无路之下,求到楚王府,希冀能慷慨解囊,稍微接济亲族。” “这才有东安王顺道邀我赴宴,尽快磋商此事……” 朱常汶跟在身后连连作揖拱手,还不时眼角抹泪。 可惜邬景并没看他卖惨,甚至后面的话也没有再听。 只立刻抓住了关键信息。 东安王……朱显梡。 此人他自然知道,前代楚王堂弟,如今的郡王,也是楚藩的头面人物之一。 邬景和皱起眉头。 皇帝遣他来湖广,可不是陪着查案来的。 那位陛下耳提面命,要改制宗藩,并不以这些宗藩是否涉案为前提。 或者说,哪怕没有涉案,也得趁着这个机会,把事情给办了——没罪也得“可能有”。 但无论如何,至少得弄清楚如今湖广宗藩究竟是个什么形势。 楚、岷、荆、吉、襄、辽等藩,盘踞湖广,又历来以楚府为首。 如今他刚至湖广,便特意邀他前去——当然是特意邀他,若是为了见海瑞,那就应该亲自登门才对。 楚府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不得不让人用心揣摩。 邬景和绕着弯,问出身后的小辈是谁邀他来的,并非无的放矢。 王府事宜,虽然能由太妃当个排场,但具体管辖王府事的,却仍需是宗亲。 楚王府前代经历了杀王篡位的大案,当代楚王又无端英年早逝,以至于楚藩如今亲王之位仍是空悬。 是故,朝廷便命前代楚王的亲弟,暂掌楚藩之事。 楚王府的人去请邬景和的时候,邬景和还特意问了,是不是这位“代掌”所邀。 结果那长史支支吾吾,一口一个太妃所请,显然是另有内情。 如今从朱常汶口中问出东安王,邬景和才更觉惊讶——代掌楚藩之事的,可不是东安王! 邬景和陷入沉思。 朱常汶见这位姑祖父不再开口,只觉得蒙混过关,自然也不会再主动开口。 两人一路沉默地随着楚王府的官吏前行。 宫殿楼阁,在夜色与灯火之间,次第排开。 不多时,便来到楚府中轴线上的一座大殿,门上书“中和殿”三字,也是按照紫禁城皇极殿修建而成。 左右婢女、太监、侍卫分陈两列,不比皇宫排场差。 邬景和刚一走到殿外,立马便有一群人围了上来。 “景和不愧是习武之人,数十年不见,竟还这般驻颜有术。” 一位身着太妃服饰,面容五十上下的妇人率众来迎。 言笑晏晏,颇有拿捏长辈姿态意思。 这便是前代楚王的元妃,前年逝世的楚王嫡母,如今楚藩太妃,吴氏。 言语之间有些架子,也是有缘由的。 毕竟,世宗皇帝当初入继之前,就是湖广的宗亲,也在楚藩的照拂之下——当初兴王府讨薪不成,就是楚藩出面,接济了一二。 有这层关系在,楚藩也多与世宗皇帝走动。 当初世宗嫁女后,邬景和还跟着公主,回湖广的安陆老家走了一圈。 邬景和与楚藩,也算是早就打过交道了。 加之太妃比世宗还大一辈,此时端起长辈的做派,外人也不觉奇怪。 邬景和深知宴无好宴,小辈这种身份,不是这个时候该接下的。 他也不接茬,只是笑着开口道:“老朽已是六旬之身,垂垂老矣,哪里当得怎么驻颜有术。” “今次替陛下出巡,能全须全尾回去,就是侥天之幸了。” 话里话外,又是点出年纪,又是拿出钦差身份,半点没有自居小辈的意思。 甚至点了一句此行危险,不想攀关系的意思,可谓不给面子。 这下太妃吴氏反倒有些不尴不尬。 她招呼身边人见礼,略过了刚才一茬。 “驸马都尉。” “天使。” “红盔将军。” 一人一个叫法,故楚王王妃王氏、楚王诸子、东安王等,纷纷见礼。 邬景和不露声色地扫了一眼略显富态的东安王一眼,若有所思。 等众人都见过礼,邬景和好奇道:“怎的未见武冈王?” 武冈王便是如今代管楚藩的郡王,不意竟然连出面也无。 太妃与东安王对视一眼,后者出面打圆场:“将军,近日连绵大雨,我那堂兄腿疼得厉害,已是不便行走,已经在府上歇了好几日了。” 邬景和乃是锦衣卫红盔将军,在京领一千五百人的实权将军,这么称呼不比钦差疏远,也不会显得端长辈架子。 驸马爷视线在太妃与东安王身上来回逡巡,神情凝重,一言不发。直到两人都略微开始紧张起来,他才突然展颜一笑:“是啊,看来大家上了年纪都有这个毛病。” “只不过,我除了腿疼,还有些头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语气略重地咬了咬头疼二字,感慨地摇了摇头。 太妃有些勉强地接过话头:“景和武状元出身,又随着世庙在西苑修行过,身子哪里是咱们这些凡夫能比的。” 虽是缓和气氛,但太妃说道后面,仍忍不住看了一眼须发皆黑,面容好似中年的邬景和一眼,露出羡慕的神色。 身形富态的东安王出声附和:“红盔将军这是得了世庙恩泽,以武入道,太妃想学,不妨诚心供奉飞元真君。” 缓和一句气氛后,他侧身示意殿中,提醒道:“岷府跟襄府的小辈,已经在殿里等着开宴了,咱们先进去吧。” 太妃也立马反应过来,请邬景和入宴。 啧……这是第二次抬出世宗了,邬景和默默记在心里。 面上自然没什么反应,仍是笑着从善如流,伸出手掌请主人家走在前。 他武状元出身,生撕虎豹都轻而易举,如今虽然年龄大了,但也带了数名亲卫,并不担心安全问题。 几人互相礼让,一团和气地踏入了殿中。 全程没人搭理的朱常汶咬牙切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见实在没人来请他,才冷哼一声,负气跟在后面。 …… 有人对江独酌,有人公请吃喝。 自然也有人,兢兢业业,枯坐在巡抚衙门大堂,认真干活。 海瑞默默地将巡江指挥陈晓、兵备佥事戢汝止的口供整理好,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舟车劳顿之后,接连审讯,说不累是假的。 只不过心神沉浸,能够稍稍忽略罢了。 海瑞思虑着这两人方才所说之事。 巡江指挥陈晓,当日应当领兵巡境,临湘县自然也在范围内。 但要不怎么说是一环扣一环呢? 陈晓当日被一伙富商请走,说是运送一批货物,希望能看顾运送一二。 在收受银两出私活,跟日复一日枯燥巡境之间,陈晓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 当然,路线自然巧合地跟临湘县背道而驰。 同样巧合地,事发之后,所谓的富商,也是人间蒸发。 而戢汝止就更简单了,清剿水贼是他分内的事。 巡抚衙门下手令让他抽调汤宾的近卫,在他看来也是再合理不过——况且,他也只是听命行事。 事情在停留在这一步,可以说是毫无破绽,只是太过巧合而已。 除了故意露给巡按御史舒鳌的破绽——岳阳王府。 但又恰恰是这个破绽,让一切都巧合,又都可以往死人的头上推。 事情,就闭环了。 陈瑞等人也是看着这一点,想要到此为止,把这事结案了。 事情做得干净啊,海瑞心中不由感慨。 好在,这不是刑狱案子,下面的人有方法对抗审查,却架不住金銮殿那位,并不需要证据——要真什么都查不出来,大不了每年找着由头杀几个,反正才登基,好日子还在后头。 正想着,一道声音响起,拉回了海瑞的注意。 “海御史,操劳半日了,吃点东西罢。” 海瑞侧过头,看到太监孙隆端着餐盘走了过来。 孙隆将几碟吃食逐一放在了桌案上:“莲藕排骨汤、腊味合蒸,都是湖广地方小食,陛下特意嘱咐我,要您注意身体,舟车劳顿之后又费心费神,正好养养胃。” 说罢,他又取下一份孝感米酒,放在一旁。 海瑞多看了孙隆一眼,暗自摇了摇头。 此前他跟李进、张宏、魏朝等人打过交道,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谄媚的太监。 别给皇帝带坏了,海瑞胡思乱想接过吃食,道了声谢。 看了一眼,确实只是家常吃食。 海瑞脑子胡思,并不耽搁直接端起碗筷,开始就食。 刚将碗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口气,他突然想起什么。 海瑞开口请托道:“孙公公,劳烦将赵巡抚也请来吧。” 孙隆低眉顺眼,也不多问,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不多时。 一脸憔悴之色的巡抚赵贤,从侧面步入了公堂。 见海瑞正一手捧着卷宗看着,一手端着碗喝汤,不由一怔。 他迟疑地唤了一声:“海御史……” 海瑞抬起头,见赵贤来了,起身相迎:“赵巡抚还未吃晚食吧?来,一同就食。” 赵贤惊讶地看向海瑞,他还以为叫他来,是要连夜熬鹰,审问自己。 没想到这么和善。 他心思立马活泛起来,揣度着海瑞的态度。 海瑞搬过来一张椅子,就放在他桌案对面,示意赵贤落座。 两人一同落座。 海瑞这才有暇开口,有些痛惜道:“听闻,昨日洞庭湖决堤了,赵巡抚知道吗?” 赵贤默默点了点头,他虽然这几日避嫌,不再过问这些事,但消息却并不闭塞。 不过他是巡抚,差遣是兵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并不过问具体的政务,所以也只能知道而已。 海瑞继续说道:“巡江指挥陈晓、兵备佥事戢汝止也就罢了,但这丘侨却是等不到结案,现在就得杀了!” 丘侨是洞庭守备,出了这种事,难辞其咎。 赈灾跟修缮堤坝的事还可以再说,但这安抚百姓,却刻不容缓。 赵贤恍然,这是要借人头一用,平息民愤了。 难怪叫他前来。 岳州府设有洞庭守备一员,岳州卫指挥使一员,兵丁5174名,当然,这是定额。 前者是文官,专管洞庭湖,正五品官身,与岳州知府一级。 钦差能杀固然能杀,但海瑞的意思,显然不在此处。 弦外之音,还是要他赵贤来杀人,希冀他能够帮助钦差稳定湖广局势。 他瞬间听明白了言外之意,却没第一时间答话。 反而问道:“陛下不是让我戴罪入京?” 很难说皇帝是为了保护大员,还是真的怒不可遏,让他即日入京。 但无论是避嫌也好,皇帝诏令也罢,他都不应该在湖广盘桓。 海瑞喝了一口米酒,将漏在桌案上的醪糟用筷子夹起,又放进嘴里。 下咽后才笑道:“这不是还没宣旨吗?” “陛下令我便宜行事,我也没什么好避讳的,赵巡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 他一到湖广,就打落陈瑞等人的乌纱帽,是为了立威。 随后提拔徐学谟,以及如今保下赵贤,则是为了安定局势。 就像皇帝的口头禅一样——做事,要讲究方式方法嘛。 赵贤沉吟片刻,突然坐直了身子,认真道:“张楚城的事,我事先当真不知情,也绝无暗中放任的算计!” 话音一落,大堂里静了静。 海瑞放下碗筷,也正襟危坐:“巡抚衙门的印信,是谁动的?” 赵贤面露苦涩:“巡抚衙门不常设,官吏多是从三司抽调,人多眼杂,可疑的人,实在太多了。” 海瑞不置可否,追问道:“朱英琰是怎么死的?” 赵贤自嘲一笑:“我杀的,或者,双脚离地半人高,一跃而起,悬梁自缢而死。” 这就是三司衙门给的结果。 脚下空空的自缢而死。 或者是巡抚赵贤怂恿其遁逃,朱英琰不肯,便被赵贤下了毒手。 海瑞没理会他的自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才重新端起碗,开口道:“我会查明的。” 赵贤一听这话,当即舒了一口气。 他就是怕钦差立功心切,要将他算进功劳里,借用他安抚湖广局势后,便是卸磨杀驴。 但如今得了海瑞承诺,总算心里有底了——海瑞的承诺,他也愿意一信。 他也不叨扰,起身道:“明日我便赶赴岳州,杀了洞庭湖守备丘侨,祭天怒、泄民愤。” 海瑞见他应承,也舒缓了颜色:“让参议冯时雨一并去吧,修缮堤坝的事,事急从权,直接用脏罚银。” “兵丁就不必带了,岳州卫不日要与京营换防,总兵柳震处置此事,也要带兵去岳州,巡抚可与他一道。” 赵贤点了点头,便要转身离开。 突然海瑞再度叫住了赵贤:“赵巡抚,巡抚衙门此前镇压土司,多有土司内附。” “可有稍微亲善一些的,跟咱们往来贸易?” 赵贤一愣:“土司?” 土司就是施州、永顺,那些少民部族。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海瑞点了点头,意味深长:“私铸兵甲,总有去向嘛。” (本章完) 105.第104章 咸菜豆腐,三怨成府 第104章 咸菜豆腐,三怨成府 五云宫阙连霄汉,金光明照眼。 玉沟金水声潺潺,頫囟观,趋跄看。 仪銮严肃百千般,威人心胆寒。 …… 殿内侑食乐,一曲《殿前欢》,歌姬声婉转,舞女姿婀娜。 麾竿、柷、敔、搏拊、琴、瑟、箫、笙、笛、埙、篪、排箫、钟、磬,各种乐声交织在一起,宴会的氛围逐渐热络了起来。 一阵嘘寒问暖、推杯换盏。 太妃吴氏与王妃王氏,以不胜酒力为由,离开了宴会。 邬景和目送这位太妃离开,心中明白,这是终于要开始说正事了。 岷王朱定耀率先开口:“今上自登极以来,皇天眷佑,海宇宁谧,当为陛下贺!” 说着他便起身,高举酒杯,遥遥对着北方,等着殿内众人一起。 众人对视一眼,先后起身。 邬景和挑眉看了朱定耀一眼。 岷府…… 太祖十八子始封,传至如今乃是第七代,与世宗皇帝一辈。 岷王府向来都不老实,正德时,岷府黎山王朱彦漠,便“收蓄奸徒,从臾为非”。 到嘉靖时,又“招纳亡命,剽劫为盗”。 最近的也就是隆庆元年,“结党横行,昼夜若狂,聚众殴打察使顾问几死。” 总而言之,就是豢养匪盗的专业户,前科累累,不计其数。 这也是此行重点要关照的对象。 此时众人都起身遥敬皇帝,却见邬景和仍是端坐不动。 东安王使了个眼色,永安王府辅国中尉朱英爌立刻会意。 他佯作不悦,皱眉道:“我等起身遥敬陛下,红盔将军为何端坐不动?” 俨然一副君上受辱的模样。 话音一落,殿内之人纷纷朝邬景和看去。 邬景和盘膝坐在桌案后,被人视线包围环绕,自顾自地夹了一筷子细嚼慢咽。 这不是他不愿意保持基本的礼数。 而是那位岷王朱定耀,话里有话,他不愿意接罢了。 “皇天眷佑,海宇宁谧”几个字,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这是太祖皇帝当年分封诸藩时候的原话。 其后紧接着便是说,“然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 他要是真敬了这话,恐怕就得是你好我好的路子上去了。 邬景和也不去看什么辅国中尉,只迎上大殿对侧,岷王朱定耀的视线。 他缓缓起身,走了过去:“陛下赐我手执黄钺,腰悬金印。” “君心之所托,圣意之所膺,皇权之所彰,帝威之所至。” “本官自是钦差,代表圣上,殿下又何必遥敬?” 他在众人错愕的神情当中,轻轻接过朱定耀手中的酒杯。 一饮而尽。 而后施施然走回原位,笑道:“诸位敬我便是。” 众人面面相觑。 朱常汶张大嘴巴,没想到这位姑祖父,还有这么跋扈嚣张的一面。 但是不得不说,潇洒得让人有点羡慕。 襄藩、荆藩等来人对视一眼,没意料到抬出敬皇帝的名义,这么好一个台阶,邬景和都没下。 甚至还说出这种嚣张的话。 岷王朱定耀最后反应过来,面色铁青。 这是有意辱他! 朱定耀眼看就要发作。 就在这时,坐在主位的东安王,终于发话。 朱显梡苦笑一声:“我府一片心意,为将军接风洗尘,正是觥筹交错,其乐融融之际……” “将军又何必总自诩君父化身,让咱们吃酒也不自在呢?” 皇帝隔得这么远,怎么一点面子不给,做给谁看呢? 再说,又不是不让你交差,何必为难大家? 双赢岂不是更好? 邬景和摇摇头:“君父膺寄在身,不敢轻易抛诸脑后。” 东安王朱显梡摸了摸肚子,只觉得有些棘手。 这位驸马爷,还真是油盐不进。 他顿了顿,终于放弃了试探,挥退店里的歌姬舞女,王府属官也默默退了下去。 等殿内安静下来后,朱显梡才认真看向邬景和,开口说道:“姑爷,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既然姑爷说,圣上为湖广之事忧虑不已,劳心劳神。” “我等心怀君父,自然也不能坐视。” “不知,可有我等能为陛下分忧的地方?” 岷王朱定耀见这位王叔出面挑起大梁,也是不由松了口气。 虽然自己是亲王,这位王叔只是郡王,但楚藩就是比岷藩说话硬气。 此时要跟代表皇帝的邬景和划下道来,自然是这位王叔出面更合适。 邬景和三指摆弄着手中的酒杯,沉吟片刻。 开口赞道:“东安王念有君父,忠孝之心,值得称赞。” 而后他话锋一转,好奇道:“不过,楚府如今尚无亲王主藩,恐怕也是有心无力吧?” 朱显梡面色一黑。 这明摆着是在问自己能不能做主。 不过这话未免也太露骨,丝毫不给他面子。 永安王府辅国中尉朱英爌怫然不悦:“如今我楚府郡王等六人,镇、辅、奉国将军一百九十八位,合计宗亲一千二百六十余名。” “众志成城,上下一心,有的是力!” 邬景和看了一眼神色受用的东安王朱显梡,心下却颇感意外。 朝廷明明让武冈王代掌楚藩,如今为何是东安王这般得人心? 邬景和心里想着,不露声色,面上却摇了摇头:“既然如此,年初时,楚府在灵泉山争地,驱赶夹山居民,巧取豪夺,杀害百姓数人……” 他看向朱显梡,质问道:“事前管束不力也就罢了,事后为何还说无力调查,不知何人罪魁?” 邬景和来前,自然也是做好了功课。 从楚府嘉靖年间的陈年旧账——掘已故大臣张璞棺木,开棺戮尸,并殴打勒索朝廷命官。 到隆庆年间强占湖广德安府民地、窝藏杀人犯。 乃至最近的,与岳阳王府一起,聚众杀人等事,纷纷都被翻了出来。 如今可谓信手拈来。 朱显梡面上和气,嘴角已经有些僵硬。 他都几番示好了,邬景和却还是在这里东拉西扯,在小事上揪着不放。 实在有些太过不给面子了! 他努力做出最后的尝试,朝朱英爌使了个眼色。 后者微不可察点了点头,不咸不淡解释了一句:“灵泉山争地之事的缘由,我府上下已经尽力在配合按察司调查了。” 朱显梡努力将话题拉回正途,朝邬景和开口道:“正是楚府诸事让陛下劳心劳神,我等才更要在力所能及之处为陛下分忧。” “听闻去年慈庆宫大火,事后只是简单修缮了一番。” “作为陛下龙兴之居,如此草率,我们这些亲族,不免感怀神伤。” 他身子朝前倾,便便大腹被桌案一分为二,认真说道:“若是今年收成好,咱们这些亲族,可以为陛下奉上助工银,重新修缮宫殿!” 今上比之世宗,缺了亲亲之谊,比之穆宗,少了仁德温良。 可以称得上冷漠而狠辣。他此次大张旗鼓究竟要什么,谁也不知道。 但好歹有去年南直隶的前车之鉴。 能够钱消灾的事,谁也不想湖广被搅得天翻地覆。 就当是钱打发穷亲戚了。 话音一落,岷王朱定耀立刻表态:“今年湖广若是没甚变故,岷府可为陛下献上白银十万两!” 一府除了自己,还有七八个郡王,大家稍微凑点,十万两倒也并不伤筋动骨。 整场未曾说过话的襄府辅国将军,不疾不徐:“襄府也有十万两资与圣上。” 朱常汶脸色一变。 这事可没提前跟他说过! 难怪叫他前来!原来是逼着出钱的! 见众人都朝他看来,朱常汶面色难看。 奈何情势比人强,见状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吞,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开口道:“吉府心意也一般无二!” 荆府长史、荣府镇国将军等,纷纷表态。 邬景和脸上终于显露出惊讶。 这么大方!? 转眼就是大几十万两! 看来这些亲王,郡王,也并不都是蠢货。 可惜…… 这次又跟南直隶不一样了。 湖广不出变故?便有银两奉上? 来前皇帝可是耳提面命过了——“不许纵弛,致逋天诛”。 已经不是银两能解决的事情了啊! 诸藩表态后,却见邬景和仍是沉默不语。 众人不由眉头紧皱,各自对视一眼。 这还不够!? 略显富态的东安王朱显梡忍不住催促道:“湖广熟,天下足。” “只要姑爷能稳定湖广局势,治理好今次水患,才有个丰收之年,咱们也好为陛下分忧。” 邬景和转过头看了一眼朱显梡。 又环视在场诸藩。 他缓缓站起身,沉吟片刻,开口道:“诸位殿下,忠君爱国之心,我已知之,陛下已知之。” “本应敬诸位一杯,但,这杯酒喝下之前,我还有一番话要问。” “喝与不喝,还得听诸位殿下怎么说。” 他举杯示意,语气却严肃非常。 朱显梡已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别过脸沉声道:“钦差请说。” 邬景和点了点头,一板一眼问道:“湖广私开矿山,朱英琰只是个出面前头的,背后站的,有无诸位?” “兵甲何处去了?铜币铸了几何?” “给事中张楚城、布政使汤宾,又是怎么死的?” “诸位又以为,岳阳王府的朱英琰,是否真是自尽?” 话音刚落,岷王狠狠将酒杯扔在了桌案上,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荆府长史、荣府镇国将军,也默默将手中酒杯放下,告罪一声,当即离开。 东安王朱显梡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钦差问题太多了,老朽年岁上来了,已经有些昏昏沉沉,改日再会吧。” 王府太监有些为难地上前,朝邬景和露出讨好的笑容,躬身示意要送客。 邬景和点了点头。 三指捏着酒杯轻轻放下,转身离开。 只剩下一只留下三道指印,有些变形的酒杯。 孤零零地倒桌案上。 宣告此次宴会,不欢而散。 …… 晚饭总得吃,不论吃得好坏。 就在宴会不欢而散,各自散去之时,楚府中和殿不远处,也有一人优哉进食。 “吃了咸菜滚豆腐~” 有些痩高的老者,摇头晃脑,唱着词儿。 面前支起一口铜锅,滚烫沸腾。 手上则切着豆腐,白嫩的方块直往锅里扔。 他满足地深吸了一口香味,正要唱出下一句。 突然听见院子外有声音传来,生生把词咽了下去。 想了想,又改口唱道:“心怀天下念圣主~” 一句话唱完,外间来人正好来到面前,气喘吁吁道:“爹!哥几个跟邬景和闹掰了,我看出来的时候,都面色铁青,岷王更是怒气冲冲。” 武冈王伸筷子往锅里又扔了一夹咸菜,随意地点了点头。 来人喘了口气,继续说道:“爹,依我看,邬景和是当真不打算留情面了,王叔跟岷王豢养矿贼、水贼的事,早晚也瞒不住。” 他压低了声音,做了个手势:“咱们不妨,给邬景和卖个好?” 武冈王无所谓地摆摆手:“你长大了,会自己做主了,爱去就去吧。” 说罢,他夹起一块豆腐,一边吹气一边说道:“反正跟我没关系,我不打算沾染。” 来人对自家老爹有些恨铁不成钢。 急切道:“爹!吉王当初也只是郡王,代掌吉藩后便顺理成章做了亲王。” “咱们楚藩往上数两代,也是弟终兄及。” “伱如今代掌楚藩,好歹努努力啊!” 武冈王充耳不闻,专心致志给豆腐挑了个洞,塞了点咸菜进去,一大口吃下。 有些被烫着般赶紧下咽。 随后才赶人道:“好了,要去就去,别来烦我。” 父子两人又是一番拉扯,儿子怕邬景和走远,有些恼羞成怒地重重摔了一下大门。 武冈王眼珠子斜了斜,又收回目光,摇摇头继续享受咸菜豆腐。 努努力? 这些人还真是从没认真研究过,紫禁城里那位,究竟是个什么性子。 现在出头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别说全身而退,恐怕除国移藩,都不远矣~ 武冈王摇头晃脑,再度哼起小曲。 “吃了~咸菜~滚豆腐~” “皇帝老子~不及吾” …… 明月几时有,千里共吃饭。 朱翊钧也在心不在焉地吃着晚食。 倒不是在想什么事情,而是在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那陛下八月生人的话,那岂不是还有二个多月,便是万寿节?” 有些稚嫩而清脆的声音响起,传入朱翊钧的耳中,他只当没听到。 但他没听到,却有别人接茬。 李太后含笑开口:“是极,还有二个月,便十二岁了,快长成大人了。” 陈太后难得同桌,似乎带着笑意,朝着皇帝说道:“是啊,可以考虑婚事了。” 朱翊钧无奈。 悄悄抬眼看了一眼两位太后,以及那位李春芳的孙女——刚刚入宫的李白泱。 两宫不知道什么心态,比外朝还积极。 天天拉着此女跟他一起吃饭,让他着实有些不习惯。 恰在这时,张宏从外见走了进来。 朱翊钧如蒙大赦,连忙巴拉两口吃完,放下碗筷:“娘亲,外朝似乎有要事,我先去了!” 说罢,一溜烟跑了出去。 (本章完) 106.第105章 旗开得胜,嘉谋善政 第105章 旗开得胜,嘉谋善政 所谓夏至三庚数头伏,过了夏至,天气便越发燥热起来。 因为天气炎热,在五月初时,皇帝便从了经筵官所请,经筵暂免。 并且更定以后经筵,春讲二月十二日起,至五月初二日免;秋讲八月十二日起,至十月初二日免。 永为定例,不必一一题请。 换句话说,小皇帝放暑假了。 可惜,放暑假不是享乐的。 正因为皇帝停了经筵,内阁请皇帝多去文华殿听政的次数,以及跑来西苑奏对的大臣,都明显变多。 譬如今日,朱翊钧还在吃午饭的功夫,张居正跟王崇古就已经在承光殿候着了。 见皇帝进来,二人连忙行礼:“陛下。”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两人起身。 施施然坐到御案后,歇了一口气才开口道:“元辅与王阁老来得急,是有什么要事?” 两人对视一眼,张居正颔首示意王崇古先行奏对。 后者从善如流,上前一步。 王崇古入阁之后,颇有些意气风发。 一身边塞气质,都略微沉淀了些许,显得老练稳重了不少。 他面露笑意,高声贺道:“陛下!大捷!” 朱翊钧立刻反应过来,开口问道:“是朵颜卫再度犯边了?有何战果!?” 语气之间,不乏惊喜。 王崇古对皇帝玲珑心思见怪不怪,挑着紧要地方,将事情禀报了一遍。 朱翊钧认真听着王崇古说话,不时颔首。 五月初,朵颜卫的使者回去之后,将消息也带回了部落。 朝廷虽是封赏了朵颜卫,却是封赏的名义上的酋首长昂。 并未封赏朵颜卫如今的实权人物,董狐狸。 这也就是罢了,朝廷还是封赏的银两。 至于粮食、布匹之类,一概也无——想要粮食,需得长昂出面,向大明朝边镇购入。 事权就是权势,长昂借着这个由头,便开始拉拢部族长老,收服人心。 董狐狸自然不会坐视。 此时,董狐狸主动向大明朝靠拢,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但他选择了另一个方向——那就是对外战争,来转移内部矛盾。 古老的手段却经久不衰,正是因为,其效果几乎如同客观规律一般,从来没有失效过。 游牧民族稳固权势最好的方式,自然是一场成功的劫掠。 无论是人口,还是粮食、粗盐。 只要劫掠成功,在部族中的声望地位便水涨船高。 内部威胁,也不攻自破。 可惜,董狐狸算盘打得好,运气却不好。 这一次犯边,他正好遇到了守株待兔,戒备十足的戚继光。 王崇古还在眉飞色舞:“董狐狸达贼四千馀骑,从潘家口、龙井关等二路入犯,正好撞上了戚继光。” “此一役,边军斩敌三百余,伤贼无算,鞑酋折可鲁兰勒授首!董狐狸仓皇逃遁!” 潘家口、龙井关? 朱翊钧一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怎么记得……历史上董狐狸是从界岭、桃林犯境的。 他此前还特意嘱咐此处加强兵备。 想到这里,朱翊钧突然反应过来——合着自己好像是刻舟求剑了! 都特意增兵了,人家斥候又不是傻的。 朱翊钧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还好外人不知道。 心中也暗暗给自己提了一个醒。 水无常形,兵无常势。 自己生在和平年代,哪里懂什么打仗。 尤其涉及到兵事,历史上的事,也未必做得准。 既然不懂,还是不要搞什么微操了,不然容易变成常凯申。 除了信任戚继光这等宿将,在庙堂上给予其支持外,更应该依靠国朝深厚的积累,用煌煌大势碾压敌方。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 吾日三省吾身呐。 王崇古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仍然一板一眼禀报着这一战的详情。 说到最后,他便开始请功:“内阁与兵部以为,此战发纵指示者、破敌冲锋者、同事驰驱者,遥为声援者,均当论叙。” “尤推总理戚继光,兵备徐学古为首功。” 打了胜仗不论功行赏,是没有战斗力的。 至于验证复核,自然由兵部跟御史去做。 朱翊钧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欣然从之:“可!” 当然,王崇古此来,也不是单为了请功这等小事的。 他顿了顿,又开口道:“陛下,此战之后,颇有些影响。” “听闻,长昂如今被董狐狸软禁了起来。” “而朵颜卫首领,夷酋兀鲁思罕、夷妇伯颜主赖宣谕,将原掳大明人口送还,并绑缚造孽部落伯颜阿都赤二名进献,乞宥罪复通贡赏。” “兵部以为,事情在两可之间,请陛下圣裁。” 这就是一战打出效果了,朵颜卫内部乱起来了。 董狐狸不得不用激烈的方式,压制长昂。 而别的首领,也起了异样心思。 说罢,王崇古又跟皇帝解释了一番兀鲁思罕。 兀鲁思罕是朵颜卫的领主之一,董狐狸的弟弟,长昂的叔叔,对部落首脑听调不听宣。 但这一部,惯是墙头草。 嘉靖时屡屡袭扰边境,但若是别部犯边,这一部,又会密告边将。 隆庆时朝廷尝试封赏,兀鲁思罕却时常前脚接受赏赐,后脚继续掳掠。 如今只是见形势不妙,又开始骑墙了。 而绑缚的伯颜阿都赤,自然就是手上染过大明朝边将鲜血的敌酋了。 朱翊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兀鲁思罕部,他倒是有所耳闻。 历史上万历二年,也就是明年,董狐狸再度劫掠喜峰口,兀鲁思罕便听从朝廷的命令,有所阻止。 三年,长昂犯边,向其借兵,兀鲁思罕也严词拒绝,并密告朝廷。 随后长昂兵败,还架着长昂到边关请罪。 当然,随着明朝逐渐虚弱,这一部又立刻倒戈。 频繁襄助长昂,劫掠辽东等地。 总之,就是一条喂不熟的野狗,畏威而不怀德。 朱翊钧沉吟一下,开口道:“伯颜阿都赤枭首示众便是,至于贡赏……” “若是能促成互市,朕也不吝封赏。” 白嫖?想得美! 以前是朝廷不愿意打,现在朱翊钧可不介意这种,与小部落间的小规模战争——不持续放血,怎么好好做生意?又怎么安心归化? 想要封赏?那就真的做点业绩出来! 王崇古点头应是,便要退下。 朱翊钧突然叫住王崇古:“王阁老。” 王崇古重新站定,躬身听着。 朱翊钧想了想,认真开口道:“土蛮汗扰边不断,朕的意思是,开中法复行之后,先将蓟辽的粮仓填满。” “阁老以为如何?” 王崇古一惊。 先填满蓟辽粮仓,这是要为大战做铺垫? 不过相应地,宣大自然得往后排一排。 他迎上皇帝目光,陷入了迟疑。 朱翊钧见状,叹了口气,再度开口道:“卿的父亲王瑶、伯父王文显、兄长王崇义,既然都是西北盐商义士,不妨能者多劳。” “将蓟辽的开中盐引,也揽去一部分。” 这就无奈要诱之以利了。果然,话音刚落,王崇古当即下拜:“臣遵旨!”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 王崇古见皇帝再无吩咐,便躬身退下。 朱翊钧看着王崇古的背影,目送其人离开之后,才有些无奈地感慨一句:“出将入相也洗不掉商人习性。” 殿内只剩他与张居正,吐槽一句也没什么大碍。 他实在有些忍不住。 这王崇古身上的商人习性太重了。 别的事公事公办,不失为一名能臣。 可一旦涉及损害自己私产的事,就开始首鼠两端,不情不愿。 非得许点什么好处补回来,才能心甘情愿把事办了。 站在下手的张居正倒是没放在心上。 他在内阁多年,什么人没见过? 王崇古这样都算好的了,好歹大部分的事都能办稳当了,已经很难得了。 张居正既是宽慰,又是提醒地开口道:“陛下言重了,王阁老身上的商味,好歹是比他那位外甥轻多了。” 王崇古横插一脚,占据了内阁一席,让张四维不上不下,只能继续代掌内阁事宜,一直转不了正。 这些日子下来,几乎肉眼可见地,气质变得阴鸷了不少。 私下里小动作就更是不必多说了。 张四维作为晋商大掌柜,王崇古那些做生意的亲眷,多少都受到了这位小辈的压力。 同样的,在朝堂上,张四维也开始串联三晋之人,不知道作何打算。 这情况,让人不得不重视。 朱翊钧一听这话,当即坐直了身子。 口中感慨道:“先生说的是,张四维的事,拖着也不好……” 他看向张居正,诚恳道:“先生不妨廷议罢。” 张居正不露声色瞥了皇帝一眼。 他心里明白,虽然不知道皇帝要用什么方式,但显然是要给张四维一点颜色了。 毕竟谁入内阁,都是皇帝直点,还没有要廷议一说。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过他见皇帝心里有数,他也懒得追问——事情太多了,根本没空顾及到方方面面。 张居正点了点头,说起此行的正事:“陛下,前次议定,今年八月,增加湖广、山东、河南、陕西等省,推行考成法。” “在此之前,臣与吏部,将考成法的得失,再度整理了一番。” “如今考成法试行业已近一年了。” “臣与吏部在原本考成法的基础上,又增增减减,缝缝补补了一番,结合这一年的弊病,更定了新的一稿,以便扩到两京五省推行。” “请陛下御览。”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封奏疏,恭谨呈上。 朱翊钧伸手接过。 他顺手指了指放在旁边,有点远的矮凳:“我让宫人退避了,元辅自行坐罢。” 张居正已经习惯了皇帝私下里这幅做派,默默将凳子搬了过来——不是不想站着以示恭顺,上次他极力推辞,皇帝就亲自去给他搬凳子。 这种做派的皇帝,除了接受他的情感贿赂,都没有别的选择。 见皇帝翻阅自己呈上去的奏折,张居正贴心开口解释道:“一年下来,考成法比较棘手的问题,还是在低品阶的官吏身上。” “心中抵触,数目庞大,私下又串联频繁。” 朱翊钧早有所料,头也不抬问道:“具体呢?” 张居正叹了口气:“无非那些手段。” “倍之。将中枢、省府的政令,加倍执行。刻剥百姓之后,就说是中枢和省府的令,故意激起民怨,煽动百姓。” “改之。政令总有不完善的地方,中枢到了省变一个样,到了府变一个样,到了最下面,制定出来的考成目标,奇形怪状,样样都有。” “虚之……” 张居正还待再说,朱翊钧已经看完了奏疏。 摆了摆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虚之,就是形式主义嘛,朕知道。” 张居正打住话头。 心里嚼了嚼这词,有些奇怪,但又觉得莫名贴切。 朱翊钧将奏疏合上,并没有什么负面情绪,这种事早就习惯了。 他反而宽慰起张居正:“先生跟吏部的应对不就是按症抓药嘛,挺好的,就按这个来吧,朕稍后给先生批红。” “早有预料的事,先生也莫要叹气,这才显得试点的意义所在。”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各自出招,慢慢来嘛。” 说罢,朱翊钧看了一眼张居正。 不得不说,一年首辅当下来,面目都苍老得有些快了。 也难怪严嵩徐阶能往八十活,张居正五十多便离世了。 慧极伤身啊。 朱翊钧想到这里,不由劝道:“元辅也要注意修养才是,来日方长。” 张居正只当是寻常安抚,并未放在心上。 敷衍地嗯了一声。 转而又说起松江府的事:“定安伯前日上奏说,百姓投献徐府的田亩,已经全都妥善安置好了。” “知府衙门将税收也厘了一遍,地方上的苛捐杂税,大都淘撤了。” “不过,这样一来,正税和徭役,恐怕不足以支撑松江府各大官署的运转。” 一听这事,朱翊钧也严肃起来。 他想了想,认真开口道:“正要与先生讨论此事。” 朱翊钧沉吟片刻,开门见山:“朕知先生有意改制税法,松江府,正好给咱们打个样。” “朕对此,也有些想法,说给先生参详参详。” 张居正对此,早有猜测。 他今日正是在内阁打好了腹稿,才急不可耐地跑来西苑找皇帝。 张居正坐直身子,仔细听着。 朱翊钧下意识伸手拨弄身前的空气,斟酌道:“其一,正税三十税一,有失妥当,将苛捐杂税废除后,一切还是都回到正税头上。” “当然,具体多少,各省又按特点增减多少,还得跟户部议论后再说。” 正税三十税一,属实有点异想天开了。 这个数目,并不能说很低,大概也够大明朝官僚系统正常运转所需——这也是太祖皇帝制定这个数目的初衷。 但问题就在于,一个朝廷,哪有什么正常运转的情况!? 今年打仗,明年治理黄河,国家大典隔三差五,漕运倾覆,湖广大水,宁夏地震……可谓数之不尽。 非常之事,年年都有。 更别说一个系统正常的“磨损”,税越收越少,根本不可避免。 支出比预期多,收入比预期少,三十税一,根本不足以支撑大明朝正常的运转。 这才各式各样的苛捐杂税,巧立名目,想方设法补窟窿。 就像再往后数三百余年。 那等生产力条件立国,农税都得收到七税一,即便这样,后面也会追加提留之类。 大明朝又何德何能,正税低到三十税一? 想要改税制,那就先从试验田开始,把苛捐杂税,派回到正税之中。 等到试个三五年,时机成熟,才能开始推行全国。 试点,都是宝贵的经验啊! 朱翊钧整理了一下思绪,接着往下说:“其二,关于兼并……” “朕可以允许百姓之间的合作生产,但不允许官户、士绅兼并。” “具体的事,内阁跟六部去议,多试几次,多等几年,都无妨,反正只在一府之地。” 兼并这种事,有利有弊。 想要促进农业往规模化、工业化发展,兼并就是好事。 甚至于,这就是不可阻挡的历史进程。 想促使资本主义萌芽,这就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但还是那句话,所谓殊途同归——以什么形式兼并,对于历史的进程或许一样,但对于百姓而言,可就完全不同了。 朱翊钧仍记得,夏衍一篇包身工,骗了他多少眼泪。 如今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了,自然要试试新的路子。 朱翊钧顿了顿,继续说道:“其三,先生以为……官绅当纳粮否?” (本章完) 107.第106章 宵旰忧勤,案牍劳形 第106章 宵旰忧勤,案牍劳形 将杂税派回正税,有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官绅有免除正税的特权。 虽说有额度限制,时间期限,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但是在实际执行中,官绅几乎就是有无限的正税免除权。 这也是为什么百姓会争相将田亩投献徐阶。 如今既然试点要改动正税,那这就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官绅要不要免税? 张居正静静坐在矮墩上,听皇帝逐一道来。 垂目低眉,迅速将皇帝的话语,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直到皇帝一连说完三条,没再往下说,他这才缓缓起身。 张居正想了想,拱手行礼道:“陛下,虽只松江一府,但,终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上下都盯着……” 皇帝说完三条,就没有简单的。 将苛捐杂税合并回正税,说得简单,问题可就多了。 正税提高后,怎么遏制地方官府,换个面目继续加派? 若是一头提高正税,一头继续加派,百姓又当如何自处? 要知道,正税是中枢收上来的,杂税可就不一样了。 若只是松江一府之地也就罢了,届时铺陈天下,各地官府失了进项,免不得群魔乱舞。 至于士绅兼并之事就不必说了。 这是几千年的难题,做七分,能有两分成效就不错了。 而士绅纳税……更是难上加难啊! 朱翊钧点了点头,也没把话说死:“先生总理阴阳,自是深谙其中三昧,所以朕才要先问问先生的意思。” 说到底,还是封建王朝对地方治理的追求,实在太低了,全都习惯了粗拿粗放。 譬如最重要的两条,人事权和财权。 前者,基本也就保留一个任免权,至于任上怎么治理?自为之。 如今的考成法,就是在拿回本应该属于中枢的事务委派权,以及考核权。 阻力重重,一言难尽。 而财权就更没得说了,历朝历代,只要税能收上来,就万事大吉了。 至于说税怎么收上来的,什么兼并,什么士绅免税?没施行包税制就不错了,哪还管得了这些。 如今朱翊钧想做的,便是在财权之上,插手税赋的分配。 事关重大,两人言词之间,自然是谨慎小心。 张居正沉吟片刻,开口道:“陛下,如今内阁跟户部本来意思,是改进鞭法,拿出个章程后,在松江府先试个两三年,再逐步完善。” “陛下既然要将杂税合并回正税,正好也可以趁着这个时机,换个名目。” “就是正税之外额外增派……恐怕在所难免。” 赋以田亩纳课,役以户丁征集,赋役之外还有名目繁多的方物、土贡之类的额外加派。 所谓一条鞭法,简而言之,便是赋役合一,按亩计税,以银交纳。 既然将这些正税、杂税,全部简并为征收银两,那同样可以作为新的正税名目。 那十税一,七税一,都是无妨。 什么正税,杂税,以后都换个名目,就叫一条鞭税。 但合并正税容易,想要杜绝地方额外增派,却不太现实。 言语之中,说不上劝谏,却也有着打预防针的意思。 朱翊钧自然也明白,这是怕他期望太高,届时事有不协,难免胸中块垒郁积——正税提高了,却又不能杜绝摊派,那百姓就得怨声载道了。 吏胥纵其奸,闾阎受其困,都是新政常见的事。 朱翊钧斟酌了一下,开口问道:“先生,若是按照鞭法,赋役征课不再由里长、粮长办理了吧?” 张居正颔首:“赋役征课折成银两后,改由松江府直接征收,解缴入库,此后的解运事宜,也不再纷扰百姓。” 朱翊钧也认真道:“里长、粮长中枢鞭长莫及,但若是到府县,多少能管束一二。” “先试试罢,一府一省慢慢来,船小好掉头。” 张居正至多也是提醒一句,见皇帝听进去,也不再多劝。 他行了一礼,应承道:“合并正税的具体事宜,臣与户部商讨后再奏请陛下。”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正税税额应该定多少、杂税折银怎么折、丁役怎么折,都要筹备得精细点。 想到这里,他莫名想到往后两届科举——应该给户部多补些官了,否则届时未必忙得过来。 张居正按下发散的思绪,收摄心神,继续着奏对:“陛下方才所言之二,容许百姓之间的合作生产……” 他顿了顿,意味难明:“不知陛下指的百姓是?” 这同样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徐阶当初都致仕了,难道不能自称一声百姓? 又或者,哪怕自己是官绅,但家族里总有人是白身。 届时躲在幕后,名义上说得过去,又当如何? 朱翊钧心中有些可惜,隐晦地看了一眼张居正。 他这先生,哪怕没有出知地方,对于这些地方情弊,也如此了然。 也就是大明的仕途不够科学,内阁首辅大多在翰林院、六部打转,没有地方经历。 若是张居正真的从县府一路堪磨到中枢,都不知有何等风采。 朱翊钧心里想着,面上却丝毫没有停顿,接上张居正的话:“百姓,自然是持有田产,自己耕作的百姓。” “所谓合作生产,应当是宗学、宗田这等形式。” “而雇佣佃户的地主这一类,则是万万不能兼并。” 换句话说,生产资料可以合并,但只能是共同持有的形式。 那种地主兼并,压榨百姓的路子,便要狠狠打压。 初衷在于,朱翊钧不愿意遏制经济活力,却要防止大肆兼并,形成士绅寡头。 生产资料用于扩大再生产就好了,用于享乐,皇帝就不乐意了。 当然,想法是好的,具体能做出几分效用,那就不好说了。 还是那句话,朱翊钧还年轻,试错的时间还很多,每一步都是经验,每一步都可以慢慢摸索着前行。 张居正立刻了然。 要从所有权上来分辨,明面上倒并不难。 难点在于如何施行下去——从上到下的阻力,恐怕不会小。 张居正沉默了半晌,才缓缓点头。 他正要紧接着论及士绅纳粮的问题,只见皇帝站起身来,朝自己摆了摆手:“午后坐得有些困乏,出去走走,路上说。” 说罢,朱翊钧便走到近前,把住张居正的胳膊,拉着往外走。 张居正无奈跟上。 两人走出承光殿,侧殿的张宏,以及殿外值守的蒋克谦等人,立马跟了上去。 等皇帝招手让人跟远些后,张居正才继续说及正事,也就是方才所说,官绅纳粮之事。 张居正神情显得有些严肃,认真说道:“陛下,臣也知,本朝税赋,多为官绅所截留。” “臣亦明白陛下所忧虑——若是税赋简并,恐怕变本加厉。” “臣深知之,但臣仍是不得不劝诫陛下……” “官绅纳粮之事,时机还不成熟。” 与士绅纳粮相比,原先所商讨之事,简直可以说是不过尘埃。 先前之事,最多引来府县衙门、乡绅地主的怨怼,甚至暂时还能控制在松江府地界。 但士绅纳粮这种事,哪怕只是一县之地,都要引起轩然大波。 但凡透露出一点风声,那就是跟天下所有官吏为敌! 为什么朝官都动辄请致仕? 为什么陆树声至今不来吏部赴任? 为什么轿子人抬头,致仕之后都要追封虚职,高配一级? 就是因为官吏致仕后,可以免税! 好日子都在致仕之后呢,既可以不用坐班,又不用受皇帝鸟气,田亩、佃户都在等着自己,弄个院子买下半城,不是更轻松自在? 现在好了,皇帝一句话,大家辛苦半辈子,就要纳粮了。 往后还怎么连田阡陌?还怎么富甲一方? 为官时不给俸禄,眼看就要致仕了,皇帝又是贴补后来者绩效,又是取消免税权。 合着好处没有,坏处全给自己占齐了? 届时一旦串联起来,中枢、地方省府、统统都要受到来自于朝廷自身的反噬! 简直就是掘朝廷自己的墓! 朱翊钧走在前面半个身位,静静听着张居正劝谏。 待到后者说完,朱翊钧才开口道:“先生老成持重之言,朕受教了。” “朕倒也不是准备一蹴而就,只是有意与先生商讨一番。” 张居正听出皇帝话里的未竟之意来。 两人现在多少也习惯了对方的表达方式。 见状便直接递过梯子:“还请陛下明示。” 朱翊钧随意摘下一片叶子,在手里掐成两段,摇了摇头:“一点思路,给先生参考。” 他顿了顿,回头看向张居正,缓缓吐出几个字来:“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张居正一怔,立刻恍然大悟。 而后却慢慢皱起了眉头,显然是开始思考起利弊来。 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居正长考,心中却思绪万千。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官吏致仕后的超规格待遇,成为中枢财税负担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双轨并单轨,又改回双轨,如此拉扯数十年,都还未分出胜负,他可是记忆犹新。 一句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作为一个时代的经验,朱翊钧自然不介意拿来用用。 官户免税? 现在的官吏,免还是继续免,只不过后面考进来的,那就不好说了。 分化瓦解,内部起火,多好的办法——这就是后人的智慧。 张居正一时半会不敢妄下定论,犹豫了一会,还是行礼恳请道:“陛下所言……容臣缓思。” 事涉国家大事,哪里能三言两语得出结果。 皇帝给了思路,可不可行,总要多方论证商讨再说。 朱翊钧失笑,点了点头:“此事也不急,先生回内阁好生思虑。” “不过,没个具体的章程前,不要走漏了风声便是。” 张居正应声称是。 随后两人又说了些别的政务。 包括发太仓银三十七万两于各边籴买粮料草束。 升山东左布政施笃臣为顺天府府尹——值得一提的是,前任顺天府尹孙一正,今日又在大牢中供出一批赃款,累计抄家已有二十余万两了。 此外,还有漕运总督王宗沐的条陈,一曰绘制近海海运图册,点明暗礁、勘测风暴等;二曰造官船,统一样式以便民运。 皇帝没什么异议,下工部、户部。 若说有什么为难的事,还是浙江道监察御史,谢廷杰这厮的奏疏。 好端端的没事找事,前些时日上疏,质问朝廷为什么不给王阳明抬进孔庙,享受祭祀。 言说什么,新建伯王守仁者,良知之说妙契真诠,格致之论超悟本旨,其学术之醇,安可以不祀也? 王守仁,号阳明,军功封爵,乃是心学集大成者,著书立说,称宗做祖。 也就是所谓知行合一致良知的那一位。 在心学门徒眼里,这位就是圣人,自然要进孔庙,跟孔子一同享用祭祀。 本来都来来回回吵了好多年了,如今又是卷土重来。 谢廷杰奏疏一上,当场就捅了马蜂窝。 在中枢本就边缘化的心学弟子,立刻就抱团起来,声援附和,请求皇帝祭祀王阳明。 但王守仁除了门徒,自然也少不了反对之人,更何况还是入孔庙,享受圣人祭祀这种事。 异见一出,朝中立马就为此争论了起来。 加上别派煽风点火,翰林院、礼部都为这事吵得不可开交,天天上奏想说服皇帝。 朱翊钧对此也不想沾染。 都都不看,一股脑送去了两宫。 李太后自然是不懂这事,只能下内阁议论。 如今内阁议论不下,张居正便想抓皇帝出面定个调。 朱翊钧听了这事,连忙支支吾吾糊弄了过去——两头得罪人的事,还是留给两宫吧,朕还小。 张居正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滑头的皇帝,差点忍不住白一眼。 刚才还让自己不要操劳,注意身体。 如今真拿出内阁遇到棘手问题,又开始装傻充愣。 得亏是经筵暑日暂停了,否则明日就得换课程,借题教育一番了。 嗯,不过也不是没别的方式,明日献上宣宗章皇帝的御书诗歌册轴,还是顺势点两句罢。 两人稍微散了会步,树荫已经有些遮挡不住日光了,便找了个凉亭走了进去,稍作休憩。 张居正继续下一道正题:“按照王崇古的意思,兵部侍郎协理戎政这位置,暂且空了下来,他直接经由兵部各司厅介入京营的事。” 朱翊钧点了点头。 这就是边将出身的好处了,一旦入了内阁,将兵部在京营的权势架空,只在一念之间。 如今操练、整备的具体事务,交给了顾寰,而清楚空饷,将领惩治,则托付给了王崇古——朱翊钧只控制着京营发饷之事。 他想了想,诚恳请托道:“元辅,朕跟王阁老的意思,往后京营恐怕会时常到边境轮戍,还要内阁多帮衬一二。” 轮戍不只是兵部的事,涉及到工部、户部、地方督抚,不能每次都像岳阳卫一样霸王硬上弓。 张居正没多说什么,这都是日常事务了,拱了拱手,便应下了这事。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一事,认真提醒道:“陛下,还有一事,盐政衙门的事差不多议出来了。” “殷士儋过些时间便要入京领旨。” “如今正在定论此事,这些时日的廷议,陛下莫要再推脱了。” 皇帝放假之后,整天不是习武御射,就是钓鱼游泳,不鞭策一二是不行了。 朱翊钧小心偷瞄了张居正一眼,见他神色凛然,已经拿出老师的架势了,连忙从善如流:“先生放心,朕省得了。” 张居正见状,稍微舒缓了神色。 看了看天色,已经奏对了半个下午,时候已经不早了。 张居正稍微理了理思绪,说起今日最后一事:“陛下,湖广如今还有两事,需要陛下斟酌。” 朱翊钧一听,立马肃然以对:“先生请说。” 这是近来最为倾注心神的几件事情之一,容不得马虎。 张居正从怀中拿出一份奏疏,恭谨道:“陛下,按例,今年各省应当减释的重囚、举荐的乡间遗贤,各地奏疏都呈报到了六部。” “江南重囚四十二名口等,刑部、大理寺减释了二十七人,山东减释了十三人等……” 说到最后,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复杂:“湖广重囚,无人减释。” 朱翊钧闻弦知意,立刻明白张居正的意思。 他难得有些紧张,连忙解释道:“先生,不是朕的意思!” 谁这么贱,玩这种挑拨离间! 人活在世上哪里能不顾乡人。 张居正作为湖广出身,有些事免不了俗。 张居正拿出这事,并不是要为重囚求情,而是在试探自己——是不是因为一时喜恶,要在政治上惩戒湖广。 否则,为什么大家都照章办事,就湖广一个人都没减释!? 重囚只是苗头,未竟之意,说的是官吏升迁、科举录用等等等等。 今天敢区别对待,以后是不是湖广就永不叙用了? 所以才有这一问——这到底是不是皇帝的意思。 但朱翊钧实在冤枉! 他连忙自陈:“且不说先生便是湖广出身,退一万步说,湖广的事情中,张楚城便是湖广荆州府江陵人。” “朕岂有不分是非之理?” 张居正摇摇头,认真道:“陛下,臣并非居功自傲,来质问陛下,而是提醒陛下,要当心这种事。” “不止重囚,举荐的乡间遗贤,湖广也一人都无。” “减释重囚是刑部、大理寺所为,举荐之事,是地方督抚、吏部办的。” “陛下,揣摩圣心之辈,古往今来……太多了!” 朱翊钧一滞。 而后陷入默然。 他理解张居正话里的意思。 事情涉及刑部、大理寺、吏部、地方督抚,没几个人都这么大能耐串联。 即便有,也不会这么小家子气,干这种没甚效用还显得蝇营狗苟的事。 很大可能,只是单纯的不约而同,有意投皇帝所好。 而张居正的言外之意,未必没有试探皇帝对湖广的态度——毕竟马上就要科举了。 不过更多的,也是在提醒皇帝朱翊钧。 既然喜恶表达这么明显,那就要小心这种打着为皇帝好的旗号办事之人了。 朱翊钧脑海中过了一遭,想透之后,缓缓开口道:“先生金玉良言,朕听进去了。” 张居正满意点了点头。 又说起另一事:“至于第二事,乃是今日湖广布政使徐学谟的奏疏到内阁了。” “问及圣上意下,湖广之事,究竟要做到如何地步?” “朱希忠……是否有些杀戮过甚了。” (本章完) 108.第107章 死生淘气,尸横遍地 第107章 死生淘气,尸横遍地 六月初一,小暑。 武冈州,一处酒楼之中。 此刻正值晌午时分,大堂中客人坐得满满当当。 武冈州本就是湖广、广西交界处,军户、夷人、商贩,龙蛇混杂。 再加上入伏之后,让人心情躁动难安。 是故,每张八仙桌上的酒客,大多光膀露臂,眉飞色舞,气氛热烈。 “那可太攒劲了!你们是不知道,王老爷府上,一群人冲进去,看到人就是,咔嚓!一刀下去,这么大个疤!” 一名络腮胡大汉伸出双手,拇指碰拇指,食指碰食指,比了个圈。 他站起身,正对着比划给酒桌上的同伴看,唾沫横飞。 中途还自己瞅了瞅,感觉比划得不够大,干脆换上中指。 其中一名同伴很给面子,惊呼道:“直接杀人?不用去衙门里审案!?” 络腮胡大汉不屑地冷笑一声:“审案?也不看看是谁,你知道什么叫锦衣卫吗?” 同伴很配合地摇了摇头。 另一名同伴看不下去了,抢过话头:“显摆都说不到点子上。” “人家那叫北镇抚司!自己当场审了当场杀,可别说人家没审过!” “我那三姑的邻居的女儿的主人,就是县里豪商,此次听说也有些牵扯,正好被……” 他竖起手掌,用力劈了劈空气。 几人谈论得正欢,旁边一桌的客人也忍不住凑热闹。 一名矮胖中年伸过头,抢白道:“豪商?你这也说不到点子上!” “这次锦衣卫一路从道州杀到永州府,再砍到这武冈州!” “别说什么豪商,即便是致仕的官户,县州衙门官吏、千户所将军们,凡是此前跟那事有些牵扯的……” 那人声音放小了些,悄悄比了个手势,瞪着眼睛:“那些锦衣卫冲进去当场就是一刀!” “拖死狗一样扔菜市场。” “那场面,啧。” 他砸吧砸吧嘴,很是满足了一番表达欲。 完事还不忘指点一番:“那些杀星,今儿个刚来武冈州,还有的瞧呢,正好给伱们长长见识。” 见说的话题越来越危险,旁边听见的酒客,不乏有怕惹事的。 闻言干脆酒也不吃了,悄摸溜了。 原先络腮胡被人用指点的口气说话,颇为不服气。 他梗着脖子,高声道:“见识?洒家见识不知道比你高到哪里去了,年轻,无知!” “洒家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 “不妨告诉你们,照洒家看,咱们武冈州跟那事儿有牵扯的,恐怕还得数咱们……” 他装模作样地指了指城内中央的那处王城,神色颇为矜持。 别的酒客还待接话。 跑堂连忙小跑过来,拽住络腮胡大汉的衣襟。 拱手四面作揖,嘴里告饶道:“诸位,诸位,莫谈贵人,莫谈贵人。” 说罢,还低声给几位客人,送了半壶酒,做足了礼数。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见小二这副会做人的模样,酒客们终于老老实实消停了下去。 大堂停了声响,二楼的雅间却没这些顾忌。 一处雅间半掩的门扉后,传来低沉的交谈声。 “宗兄,老弟我实在是顶不住了。” 一个五大三粗,一身匪气的汉子,站在下手,焦急地恳求着。 虽然是宗室出身,但在匪贼窝里厮混久了,习性自然大不相同。 朱定炯手指不停叩击着桌案,脸上的不悦之情,溢于言表。 “谁是你宗兄?你在宗碟上早就死了!记住你现在是谁!” “还有,说过多少次了,近日不要见面!等过了风头再说!” 他猛地一拍桌案,呵斥道:“今日非要缠着见我,你是听不懂话,还是不懂什么叫杀身之祸!” 匪气汉子一脸憋闷,咬了咬牙,生生将气咽了下去。 好在没有失态,只瓮声瓮气道:“辅国将军老爷教训得是。” 口中直接改了称呼,也不知道在挖苦谁。 “事关重大,自从出了那档子事之后,我也没二话,直接弃了老巢不要,只带着骨干核心躲了起来,从未想过沾染什么麻烦。” “即便几个千户所被柳震驱使着,疯了一样,到处搜捕,我也谨慎行事,生怕露了尾巴,牵连到府里。” “但这下实在是没办法了!” “那些锦衣卫丝毫不顾大明律法,但凡有可能牵扯的富商大户,直接就是破家灭门!” “我手下几百号人,没了这些富户养着,已经几天没吃顿饱饭了!” “再这样下去,一旦躁动起来,我约束不住,牵连到府里只是早晚的事!” 说是哀求,但说到后面,神色已然带了些狠厉。 他也是岷藩宗室,早年因为大意,杀人的事被巡抚捅了上去。 世宗下令处死的时候,府上给赐毒酒的官吏、太监,贿赂了好大一笔,才得以假死脱身。 而后便接手了府里养着的水贼,做些见不得光的路数。 洞庭湖上闹的匪患,便是他听府上的令做的。 本说只是闹腾一番,谁知道引出了这么大的事! 如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已经处置不过来,才不得不在这个关键时候向府上求援。 而辅国将军朱定炯脸色难看。 岷王能将豢养匪盗这种事情交给他,自然是因为,他乃是岷王的肱骨腹心,岷藩的中流砥柱。 也比眼前这位堂弟知晓得更多。 上月,岷王前去武昌与邬景和说和,结果双方不欢而散。 自那以后,柳震亲率京营,换下了岳州卫,又借着奉旨操练京营的名义,跟着栗在庭四处乱咬人。 而那位成国公,神龙见首不见尾,只让自己儿子带着锦衣卫,私设刑狱,戕害百姓。 这种情况下,岷藩根本不敢露出半点破绽,生怕被抓住了马脚。 府上暗中养的水贼,也只能通过王府控制的大户,稍稍接济。 如今锦衣卫办案不讲证据,屈打成招,断了王府手脚,他又能如何? 难道真个要冒着风险出面? 他想到此节,终于有了定计! 朱定炯豁然抬头,狠狠咬着牙,一句话从牙齿缝里透出:“壮士断腕罢!” 朱定燇愕然抬头,惊声道:“宗兄!?” 他经营得如火如荼,说弃就弃? 那他朱定燇的话语权怎么办?不是又成一条野狗了!? 朱定炯摇了摇头,神色严肃:“把你那些知情的‘兄弟’、堂主,全都处理掉。” “剩下的就让他们自生自灭。” 见这位宗弟面露不舍,他眉头紧皱,就要呵斥。 想了想,又生怕激起逆反之心,坏了大事。 顿了顿,又温言宽慰道:“我弟,我朝从不缺匪盗之流,只要岷藩不乱,不差这点外物,随时都能聚起!” 朱定燇心有不甘,却也明白是这个道理。 想了想,还是勉强点下头。 朱定炯松了一口,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事情办完,你去外边潇洒潇洒吧,这些年也辛苦你了。” 这些年,打家劫舍,设卡拦商,这位宗弟也不知道上交了多少,积蓄了多少。 可惜,不仅是要用这位宗弟办事,这位宗弟的退路、后手也向来留的好。 否则,他都忍不住想卸磨杀驴了。 朱定炯摇了摇头,将这想法甩出脑海,命人将这位宗弟从暗道送出了酒楼——酒楼,暗地里自然也是岷王府的产业。 正要等时间错开,他再大摇大摆从酒楼离开。但就在这时,一名太监一脸惊慌地从雅间外闯了进来:“辅国将军!锦衣卫到府上去了!” 朱定炯心头一跳,下意识追问道:“什么?” 那太监惊魂未定,慌忙补充道:“方才朱时泰领着锦衣卫,直接闯入了咱们府上!甚至不等通传,直接破门而入!” “奴婢不敢多瞧,连忙来跟将军禀告。” 朱定炯眉头紧皱,按下心头的不安,沉声道:“说清楚,是岷王府,还是咱们的黎山王府。” 前者是亲王府,代表了岷藩,后者是郡王府,只是十余郡王之一。 代表的意义自然截然不同。 那太监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回话道:“黎山王府!是黎山王府!” 朱定炯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 他迫使自己保持冷静,朝太监吩咐道:“我现在回王城,你追上我那宗弟,看着他把事情办完。” 又朝身侧的典薄嘱托道:“那几家地主士绅,替我去安抚一番,族人血脉替他们留一支,送回济南。” “至于凡是替咱们铸造兵甲、钱币的大户,替他们把人处理了,该换族长的,你给他们做主。” 说到最后,他语气逐渐低沉下去,看向长史,握住他的手:“若我有不测,让王爷替我祭祀好我母。” 他语速极快,朝太监、典薄、长史等人吩咐一通,如同交代后事一般。 几人见状,齐齐动容。 正要再劝,朱定炯已然推门,出了雅间,下楼去了。 楼下有眼尖的酒客,见有宗室从楼上下来,立刻闭嘴不语,还颜色暗示对桌的酒友。 有同样地位不凡的,甚至主动起身行礼:“辅国将军。” 朱定炯不疾不徐,含笑回应,从容不迫地离开了酒楼。 直到他走远,酒客们才小声议论起来。 “这不是黎山王府的大孝子吗?” 有懂行的行商解释道:“这位是镇国将军朱誉棅之子,镇国将军去世早,这位侍奉母亲可是纯孝。” “听闻年初的时候,岷王还为这位老爷上过奏,请求册封这位辅国将军为镇国将军。” 最起先那络腮胡不屑一顾。 出言嘲讽:“纯孝?纯笑还差不多!” “说是什么他母亲病重,他割下大腿肉给母亲治病。” “你要是信了,你这辈子也就到这里了。” 话音刚落,两方又是争执不休,面红耳赤起来。 充斥着夏天的燥感。 …… 夏日的燥热,不只是体感。 朱定炯心中的烦躁,更胜一筹,甚至让他忽略了快步疾行,热出来的满头大汗。 尤其他刚一踏入棂星门,步入王城的时候。 一股血腥味,就从黎山王府的方向飘了出来。 朱定炯脸色大变,步伐越发快了起来,身后的随从几乎都快跟不上他。 经过承运门,刚一走到黎山王府的府前,就看到让他亡魂大冒的一幕! 兵丁、府卫、太监们聚拢在黎山王府之前。 锦衣卫就站在王府大门前的台阶之上,居高临下,与众人对峙。 黎山王府门户大开,其中倒伏了好几具尸体。 其中就有朱定炯熟悉的近卫、仆从,乃至……兄弟子侄! 他平日里最喜爱的几座假山、王府大门、都不慎染上了血迹,让红砖朱门,更添一分妖艳。 朱定炯见此情状,双目已然赤红。 不顾一切,直接就要冲入府中! 锦衣卫自然恪尽职守,要将其阻拦在外。 刚踏前一步,府内就传出声音:“让他进来罢。” 无论朱定炯何等玲珑心思,此事都无心分辨。 他怒意勃发地推开阻拦的锦衣卫,冲了进去! 一入府内,血腥味愈发浓厚。 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倒在院中、连廊、大堂,鲜血甚至冒着热气。 朱时泰见来人怔怔地站在院落中,手上也不含糊。 将长刀从一人腹中拔出,掏出怀里的画像,走近两步,对着人对照了一番。 不消一会,朱时泰满意地点了点头,一脸纨绔样:“朱定炯是吧?” “别怕,这人都是负隅顽抗,只要你束手待毙,你可以不用躺在这堆人里。” 说罢,他满脸期待地看着朱定炯,希望他也说点什么“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好大的胆子”,这类喜闻乐见的话来。 熟料,朱定炯沉默半晌,死死闭上了眼睛,仰头深吸了一口气。 语气平和地问道:“这位指挥请了,不知我黎山王府上下,所犯何罪,竟然不经陛下圣裁,便由你们擅自杀戮。” 他眼睛仍然赤红,神色却保持着平静,认真追问道:“不经八议,擅杀宗室,你们锦衣卫要造反吗?” 朱时泰还没见过这样的宗室,一时间有些失措——让他干干杀人的粗浅活还行,辩经还是算了。 他想了想,干脆不接话,朝左右点了点头:“带回锦衣卫千户所。” 就在这时,府外一阵喧嚷。 一声怒吼,先声夺人:“谁敢!谁敢!” 岷王朱定耀终于姗姗来迟。 披甲带剑,大步流星闯入了黎山王府。 眼见这幅情状,当场失态,剑指朱时泰,颤颤巍巍道:“欺到我岷藩来了!本王杀了你!本王杀了你!” 说罢,便要劈砍上去。 朱时泰连忙后退数步,躲到左右身后,口中惊呼:“岷亲王!锦衣卫奉旨办案!不要自误!” 他是来办黎山王府的案的,欺负欺负郡王,是老爹交代过的。 这亲王出面,他可担待不住。 朱定耀哪里听他多说,劈砍不成,干脆抢过朱定炯。 红着眼指挥着亲卫,就要将这伙锦衣卫砍杀在岷王府中:“杀!愣着干嘛!给我杀了他们!一个人头赏银十两!” 他今日处置别的事,离开王城不到半日,回来就见到这幅情状! 王城之中,竟然被人当场杀戮! 哪怕不是他岷王府,而是区区黎山王府,那也是砍他这个藩主身上啊! 他此时哪里还会管什么锦衣卫! 皇帝老子来了他都得砍死在府上! 锦衣卫严阵以待,王府亲卫犹豫不定。 就在这时候。 “咳……咳……” 一道虚弱的咳嗽声传来。 声音微弱,却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剑拔弩张的局势。 众人纷纷回过头。 只见一道坐着轮椅的身影,缓缓从黎山王府的书房里,被推了出来。 朱希忠坐在轮椅上,一手拿着一沓信封,一手捏着巾捂嘴咳嗽,咳得后背弓起。 他被推着来到庭院中,锦衣卫与王府卫队之间。 环顾了一圈。 他拿开手巾,露出一张满是沟壑的脸,抬头看向双目赤红,眼眶湿润的朱定耀。 轻声道:“岷王先不急着哭……等我查清了黎山王府勾结水贼之事,还要再来的。” 他顿了顿,将因咳嗽染血的手巾手巾袖子里。 朱希忠一脸诚恳接着说道:“等我杀完了,岷王到时候一起哭。” (本章完) 109.第108章 拔树搜根,舐犊情深 第108章 拔树搜根,舐犊情深 隆庆元年,也就是六年前,宝庆府同知段有学、武冈知州蒋时谟,奉旨增筑了岷王府的外城。 小王城、大王城、外城,三环相扣,城墙十余里环绕,雄伟壮观。 今日,这座固若金汤的王城,却被人长驱直入。 岷王府十三座城门,以及二十余处城楼,通常都是王府卫队值守。 今日,也都悄无声息地,被锦衣卫把持了过去。 往日端居云霄,高高在上的王府。 今日,更是一片狼藉。 兵煞隐约,气势抗衡,不知何人在王城之中相峙,引得风云激荡。 言语交锋,权力对垒,凭空一声惊雷。 好在只是风雷势大,并未下起雨来。 似乎是天人感应,黎山王府之内的对峙,终于也消停了下来。 整个过程直让朱时泰心惊肉跳! 方才自家老爹跟岷王三言两语之间,他几乎忍不住两股战战。 好歹是偃旗息鼓了……岷王被压了一头,忍气吞声,并未发作,只是面上找补,驱赶锦衣卫速速离开。 朱时泰避开岷王府众人择人而噬的目光。 推着朱希忠的轮椅,强作镇定地往外走出黎山王府。 即便锦衣卫围拢在他身边,似乎也挡不住那位亲王的汹涌的恶意。 他此刻生怕这位亲王被自家老爹刺激过头,不管不顾,将他砍死在这里。 直到踏出黎山王府的大门,也并未受到阻拦,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看了一眼轮椅上的朱希忠,忍不住有些埋怨道:“大人,咱们奉旨办案,哪怕得罪这些王爷,也有陛下撑腰。” “但是您这主动挑衅,又是何苦来哉。” 朱时泰心中腹诽,还老叫自己做事稳重,结果今天自己逞威风。 虽然逼退了岷王,却显然是种祸不浅,也不怕给家族招致祸患。 “咳……咳……” 朱希忠方才撑着的气势一泄,再度咳嗽起来。 朱时泰恍惚之间看到一抹殷红,连忙给父亲抚背,关切道:“爹……” 朱希忠咳了几声,终于缓过劲来。 他并未回答朱时泰的话。 拨开儿子的手,有些失望地自语道:“可惜,岷王此人,外粗里细,即便是我这般逼迫,都只是做做样子,没敢真的动手。” 朱时泰莫名其妙:“啊?” 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愕然道:“大人是故意逼迫岷王?为何?” 方才这般剑拔弩张,王府卫队蠢蠢欲动,差一点就要动起手来了! 虽说他们未必落入下风,但刀剑无眼啊!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哪有自己步入险地的! 他瞥了自家老爹一眼,暗暗嘀咕,说好的趁岷王不在,把黎山王府的事办了,哪知道自家老爹有这打算,早知道他就不来了。 朱希忠不知道儿子想什么,只是叹了口气,摇头道:“能够当场格杀亲王的机会,实在难找。” 朱时泰脸色一变,惊声道:“大人说什么!?” 疯了吧! 这一遭闯进王府,都没敢动郡王和郡王妃,只是将胆敢反抗的一应辅国将军、镇国将军杀了一茬。 即便如此,回京之后恐怕都要被视为洪水猛兽。 现在自家大人说,还想格杀亲王! 这种脏活也敢做,当真不顾九族安危!? 朱希忠坐在轮椅上,单手撑着扶手,嗤笑一声:“不然你以为靠着勾结水贼,就能办下岷王府,拿下岷王?” 这也是方才他提起水贼之事,却没有将其攀扯到朱定耀身上的缘故。 勾结也好,豢养也罢,这点事情,还是不够大啊! 宗室的免死金身太稳当了,以至于他此行能杀的从来不审。 就是怕届时某些人逃脱一死,活蹦乱跳,不能替皇帝出气啊! 宪宗皇帝时,岷府江川王妃刘氏,狸猫换王子,紊乱宗支,玷染朱家传承,这种大罪,宪宗皇帝只能命其“反省”。 武宗皇帝时,第五代岷王朱彦汰,凌辱嫡母庄氏致死,违背天理人伦之极,却只被武宗皇帝废为庶人。 更夸张的当属岷藩的广通王,朱徽煠,其人都准备景泰二年五、六月起兵,“当王天下”了,结果事情败露之后,也就是削职为民了事。 火烧钦差就算是捅破天的大事,以上哪一件又差了呢? 何况还只是豢养水贼,略微帮衬了一二,里面的余地大着呢。 若是不能快刀斩乱麻,将生米煮成熟饭,届时皇帝那边该怎么交差? 他方才正是想要羞辱这位,传闻中脾气火爆的岷王,逼迫他主动对锦衣卫动手,才好混战之中,格杀当场。 可惜,其人心思并不似表面那么简单,表面上气势汹汹,实则沉得住气,并未上钩。 父子两人说话的功夫,逐渐走远。 朱定耀站在院落中,静静看了好一会朱希忠的背影,默默收回了目光。 目光刚一回落到院里,方才忽略的血腥味便再度扑面而来。 横七竖八、僵硬、鲜红、怒目圆睁。 各式各样的熟悉面孔,刺激着朱定耀的感官。 四周亲眷跪在地上嚎啕不已,乃至有人爬到跟前拽着他的裤脚哀求。 朱定耀面无表情。 直到该退下的退下,该送医的送医,哀求的被带走……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他才终于有了动作。 朱定耀胸膛一阵剧烈起伏之后,缓缓蹲下身子。 他不顾污秽,伸手将脚边一位怒目圆睁,胸膛被贯穿的子侄,合上双目。 埋着脸看不清神情,轻声道:“收敛罢,先放在社稷台,祭祀完后再入葬。” 左右当即应声。 朱定耀蹲在地上,将鲜血点了一滴在眉头,肃然道:“替我上奏给皇帝,弹劾朱希忠,罪名能罗织多少就罗织多少,言语措辞要多激烈就多激烈。”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记得越奏。” 话音一落,立刻便有人去准备了。 又顿了片刻,朱定耀声音越发冷冽:“府上余财不要省了,这些时日将苗兵喂饱些,以备不时之需。” 当初岷藩广通王区区一个手下,便能就能自称蒙王,征集到三万苗兵盘踞龙里,攻破铜鼓等卫所。 如今岷藩只要愿意,总能拿出些家底来。 至于做什么? 朱定耀缓缓站起身来,接过手巾,面无表情地将手上沾染的鲜血擦拭一番——若是身家性命都快不保了,哪个亲王能忍住不在夜里想想成祖故事? 他神情阴郁走出了黎山王府。 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紧闭双眼,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了眼中带着犹疑与疯狂。 …… 进王城的时候没有受到什么阻挡,更不要说离去了。 朱希忠一边跟儿子说着话,一边示意各处殿门、城门、城楼的锦衣卫归列。 锦衣卫如同潮水般从各处城门涌出,汇入朱希忠的身后。 飞鱼服、绣春刀,黑压压一片。 声势煊赫,作威作福。 朱希忠接过儿子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有些好笑自家儿子这问题。 “成祖故事?真当如今湖广上下都是死人?” 既然敢逼迫这位岷王,那就是做好了万全的应对,不怕他弄出什么事端来。 再者说,当初成国公府上就是跟着成祖靖难封爵,最清楚成祖是何等人物——这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望见成祖的项背。 如今这位岷王要是想效仿一二,那才是正好省事…… 朱时泰向来唯父亲之意是从,但此时却仍是有些不放心。 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大人,即便如此,这也毕竟是宗室,根深蒂固。”“奉命行事只做本分就是,您这样做事不留余地,咱们未必扛得住啊。” “何必这么卖力……” 宗室宗室,可不是一两家。 内部再怎么折腾,对外也是同仇敌忾。 若是做得过火了,引得某些宗室不满,又当如何。 当初岷简王朱膺鉟,只因私怨,就能一封奏疏将武冈知州的刘逊诬告下狱。 户科给事中庞泮、监察御史刘绅等六十余言官上奏陈情,结果全被下狱,一时造成六科署空的情况,称为“署空”大案。 宗室的权势,可见一斑。 哪怕这任皇帝愿意照拂成国公府,往后换了人呢?谁能禁得住亲戚们天天说坏话? 朱希忠突然笑了笑。 自家这儿子,眼见自己快不行了,终于开始思考起政事了。 他难得没有露出嫌弃的神色,反而神情认真地反问道:“你以为陛下为何亲自让我来?” 朱时泰理所当然:“瞧您这话说的,那不是因为彼时叔父还在南直隶未归嘛!” “况且大人是锦衣卫指挥使,世袭国公,当朝太师,火烧钦差这等大事,可不就得您这等人物出面!” “陛下这是……” 说到最后,他突然也沉默了下去。 是啊,就得自家父亲这等人出面。 至于要什么事?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虽然他只是后知后觉。 朱希忠满意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所以不是我想不留余地,而是中枢想!是皇帝跟内阁想!” “他们想要做的事,只有我能替他们办!他们想杀的人,只有我能杀!” “火烧钦差的大案,不过是由头罢了。” “咳……咳……” 说到激烈的时候,忍不住咳嗽两声,连忙捂住嘴,生怕让儿子受了晦气。 朱希忠继续说道:“内阁……咳……内阁想度田,眼巴巴等着我将湖广各州府冒头的大户官绅犁一遍,所以我这些时日向来宁错杀,也不放过。” “皇帝想改制宗室,所以邬景和来了,他如今正等着我撕开口子,这才有了今日岷王府一行。” “你还想不得罪人?记住,一意孤行,好过首鼠两端。前者还可以留后路,后者就是取死之道!” 朱时泰越听越是沉默。 他突然福至心灵,有所明悟,心中莫名感觉空了一块。 朱时泰看向父亲,面上露出哀戚之色:“大人,皇帝和内阁,根本没想过让您回去,是吗?” 他蹲下身子,抓住朱希忠的手,喃喃道:“薄情至此……薄情至此……” 对宗室下杀手,犁一遍大户,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 内阁跟皇帝下这么狠的手,必然也招架不住。 总要有个身居高位的人,出来担着…… 一瞬间,朱时泰突然成长了不少,想明白了太多此前没有考虑过的问题。 但是,他神情越发哀戚。 成国公府站队皇帝如此早,甚至皇帝这个位置能稳住,也少不了他们的襄助! 锦衣卫上下忠心耿耿,叔父朱希孝出生入死。 难道就换来这个下场!? 朱希忠忍不住伸手放在朱时泰脑袋上,笑着揉了揉。 自家儿子,蠢是蠢了点,但也算性情中人,也算是不枉带到湖广来,给他上最后一课。 朱希忠摆弄了一会儿子的头发,收敛笑意,认真道:“是我主动求请陛下的。” 他摆了摆手,让近卫替他推轮椅,继续往外走。 朱时泰一怔,连忙起身跟上,愕然追问道:“大人……” 主动请求!? 不是皇帝逼迫吗? 朱希忠继续说道:“除了我,徐阶不是更好用?” “再次也有高拱、张四维来顶着,哪怕别的那几位国公,也未尝不可。” 他看向儿子,再度重复道:“是我主动求请陛下的。” 朱时泰沉默。 父亲又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了。 此事,他终于开始认真思考这些,以往听起来晦涩难明的话。 他心念电转,仍然想不通透,云里雾里。 索性开口问道:“大人,孩儿想知道。” 朱希忠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看向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嘴里轻声道:“陛下说,事后追我为王爵。” 王爵!? 朱时泰一惊,旋即反应过来,这是莫大的殊荣,可以说国朝罕有! 如此殊荣,难怪能驱使这位一生为家族计的父亲。 这也算,得偿所愿了吧…… 本是喜事,偏偏朱时泰悲戚未去,脸色复杂至极。 本想给父亲露个笑脸,但又想到代价,却仍开心不起来。 低落道:“父亲追封自然是好事。”, “可孩儿游手好闲,一无是处,只会吃喝嫖赌。没了父亲,恐怕更撑不住这块金字招牌。” 朱希忠不用看就知道自家儿子的反应,失笑地摇了摇头。 “我也知伱撑不住,别说你,希孝也撑不住。” “非皇亲封王,哪怕追封,也免不得被褫夺。” 朱希忠扭过头,看着身侧的儿子,捏了捏儿子的手,笑道:“所以……我拒绝了。” “用这条件,向陛下给你讨了个爵。” 话音刚落,朱时泰瞬间呆愣当场,手足无措起来。 “父亲……” 朱希忠打断了他:“早年我就一直在想,成国公府执掌锦衣卫,深陷旋涡之中,非常人所能胜任。” “你能力不足,让你袭爵,更不是好事。” “但若是贸然请奏,褫夺你的世子之位,且不说陛下会不会允准,我也怕你对我心生嫌隙,对府上亲族心生怨怼。” 他顿了顿,拉着自家儿子,欣慰道:“如今有这个机会两全,我虽死无憾。” “你志不在中枢,我便奏请陛下,将这个另起炉灶的机会给了你,成国公府,我另有安排。” “这位陛下我看得通透,你最好的去处,便是沿海,建牙赐爵,出海劫掠,任由你在外面作威作福。” “……” 朱时泰听着自家父亲喋喋不休,不时咳嗽,神情更是悲戚。 原来,是拿命给自己铺路! 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情绪激荡,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父亲,孩儿此前不晓事,让您受累了!” “惟愿父亲身体安康,长命百岁!” 朱希忠将儿子扶起,颔首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撑一段时间,总归要替陛下跟内阁把事情办完。” “这些时日,你好生跟着我多看多学。” 朱时泰抹了抹眼角,默默点头。 朱希忠抬头看了看天,轻声道:“朱定炯送去锦衣卫千户所吧,好好审审,总得找个由头给朱定耀杀了才是。” (本章完) 110.第109章 鼍鸣鳖应,大义灭亲 第109章 鼍鸣鳖应,大义灭亲 武昌府,清晨。 天色刚刚透亮,巡抚衙门内外便响起一阵吵嚷之声。 作为三位钦差下榻之所,巡抚衙门这段时间可以说前所未有的热闹,衙内官吏也见怪不怪。 但邬景和本就睡得浅,一有动静被吵醒了。 他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了起来,斜靠在枕上揉着眉心。 又信手招来长随,开口问道:“几时了?” 长随低眉顺眼,小声回话:“驸马爷,己时了。” 邬景和有些失神地叹了一口气,脸色有些惘然,没再说话。 长随跟了他二十余年,多少能猜到些心思,小心翼翼问道:“驸马爷又梦到公主了?” 离京时,这位驸马顺路去祭拜了公主坟墓。 此后,便开始多日的辗转反侧,魂牵梦萦,至今还未消停下来。 要不怎么说老人贴心,知道根底呢——驸马爷每次扫墓回来,都是这样。 没有子嗣,又上了年纪,总归容易想起以前的人,更何况还是一场恩爱夫妻。 嘉靖三十五年,邬景和祭拜公主坟墓,见得丘封翳然,荆棘不剪,当场便潸然泪下。 而后上奏给世宗皇帝陈情“狐死尚正首丘,臣托命贵主,独与逝者魂魄相吊于数千里外,不得春秋祭扫,拊心伤悔,五内崩裂。” 请求世宗允许他“长与相依,死无所恨。” 字字肺腑,可见深情。 见驸马爷失神不语,长随贴心地将醒神的热汤放在一边,招呼人取来温水、粗盐、牙刷。 又轻轻唤了一声:“驸马爷,洗漱了。” 邬景和总算回过神来。 他接过有些温热的毛巾,捂在脸上,声音有些闷:“府外大清早就在闹腾,又出了什么事?” 贵人只在白日办差,轮守的长随要当值的时间就多了。 如今被问到,长随连忙回话道:“驸马爷,是省里的士绅大户、官吏宗室,喊冤的喊冤,弹劾的弹劾,都是太师爷爷在州府上做事,留下的怨望。” “前几天,听说太师爷爷闯进岷王城,杀了黎山王府好些宗室!” “如今正串联起来,为这事闹腾呢。” 各人有各人叫法,尊称都是唤最威风的——长随从小爱看话本,觉得称呼朱希忠为太师,最显尊敬。 提及此,邬景和自然就明白了。 近来朱希忠领着锦衣卫,在地方州府大开杀戒,作威作福,好不卖力。 无论是士绅大户,州府县衙,王城王府,都是染过血的。 但后患也很明显。 不仅湖广上下对其深恶痛绝,甚至中枢也不得不发出诏令,要求其务必要以大明律为依凭,不得妄造杀孽。 余者三位钦差,都明白这位是来干脏活的,并未声援,甚至还跟着一起斥责。 不过,看朱希忠变本加厉的架势,恐怕是没打算把这笔烂账带走了。 也不知道皇帝给他许了什么诺,这么拼命…… 想到这里,邬景和将毛巾取下,接过牙刷,鬼使神差地喃喃道:“你说,圣上当真言出必践吗?” 前几日还听到传言,说皇帝答应了杨博让张四维入阁,却没信守承诺。 不知道是真是假。 也不知道皇帝的承诺,有几分效用…… 那长随是亲信,闻言吓了一跳,连忙走到房间外看了看,见四周没人,才舒了口气。 他走回房间,想明白驸马爷在担心什么,小声宽慰道:“爷,您与公主合葬这等小事,陛下没有理由出尔反尔,还请放宽心。” 邬景和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驸马公主合葬,说是小事,那是因为本身就是成例。 但这成例也要看谁先去世。 若是驸马去世,可以先入葬陵园,地宫门不关闭,等公主去世后再入葬地宫,一同合葬。 可是,正所谓卑不动尊。 若是公主先去世,已经入葬了陵园,驸马去世后,便不能再打开地宫了,而是只能另葬他处。 既然如今公主已经葬了,邬景和再想合葬,就非得有个例外的理由了。 譬如公主加封,新建陵园迁葬,又或者借口陵墓有损,开墓修葺,给驸马顺便葬进去。 这些,都得皇帝有意,才可行。 这也是邬景和愿意替皇帝来湖广办事的缘故。 要知道,邬景和武状元出身,文能撰青词,诗能独辟蹊径,别有建树,文武双全,才华不必多言,却是个恃才傲物之人。 当初世宗让邬景和入西苑撰玄文,陪侍身旁,邬景和便以不谙玄理而辞。 而后世宗对邬景和有所赏赐,他又以“无功受赏,惧增罪戾”而推拒。 倨傲至此,皇帝若是换成世宗那一套,皇帝想拿什么大义差遣他邬景和,恐怕就要不欢而散。 但今上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以追封公主,迁墓合葬这种事来说服他,他还真没办法抗拒。 不得不说,皇帝看人实在太准。 一番洗漱的功夫,邬景和满脑子都在忖度皇帝的为人——究竟会不会信守承诺。 等到洗漱穿戴好,他才按下多余的想法,推门而出。 临行前皇帝就说,若是朱希忠开始杀伐,便到了自己出手施恩,调和一二的时候了。 眼下火候差不多了,自然正是到了要办正事的时候。 邬景和走在连廊上,从后院走向衙门大堂,不时深呼吸,摆动双臂。 海瑞自然是好找的,这个点,基本都在大堂上坐着,可不会跟自己一样睡什么养生觉。 果不其然,邬景和一走到巡抚大堂门口,就看到海瑞端坐在大堂上,跟在自己衙门坐班似的。 栗在庭倒是也在,两人凑到一起在商讨什么事情。 见邬景和来了,两人纷纷起身见礼:“驸马都尉。” 邬景和懒散惯了,随意摆了摆手,直直走到近前。 看向海瑞,问起正事:“岳阳王府的事,有眉目了吗?” 他扫了一眼海瑞,也有些感慨。 皇帝对他们这一行人,各有各的嘱托,但其中最纯粹的,就是海瑞了。 只有他,是来按大明律办事的。 皇帝放任海瑞去查清楚案由,最好是能给死去的张楚城、汤宾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给皇帝自己、中枢抚按出身们,乃至将来的抚案们,一个真切的交代。 当然,比起能不能查出来,海瑞在查案这个事情本身,更为重要。 皇帝需要用海瑞这块金字招牌,来堵住那些悠悠众口,让那些人云亦云的、心怀鬼魅的、口服心不服的人,统统闭嘴。 清流办案,免伤圣德啊! 海瑞不知道邬景和在想什么。 他听了这问,也不遮掩,神色坦然地点了点头:“朱英琰谋逆之事,确是有些眉目了。” 一听直言谋逆,邬景和立马神色一振。 海瑞站起身,走到另一张桌案前,将一叠卷宗翻开,侧过身示意邬景和。口中说道:“排除一些不必的伪证,根据朱英琰留下的书信、地窖中的物证、矿贼的供述、府上之人的证言,等等而言,大致有个轮廓。” 他顿了顿:“调度水匪矿贼、联络洞庭守备丘侨、窥探行踪并组织袭杀张楚城、汤宾的,确是此人!” 海瑞手指在卷宗上重重戳了戳,言辞之中不乏嫌恶。 邬景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栗在庭见状,接上话头。 他冷笑一声:“是因为当年中枢断了岳阳王的嗣位传续,府内宗室直系一直怀恨在心。” “再加上此次张给事中在湖广查矿税,动了府上财源,被某些人怂恿后,就做下了大事。” 岳阳王府在天顺七年,也就是岳阳王朱季境去世之后,便再没有了郡王——这也是为何朱英琰一个辅国将军,就能代表岳阳王府的缘故。 其中就牵扯到,所谓的中枢阻挠岳阳王嗣位传续之事了。 彼时岳阳宗室只剩下朱均锽一个男丁,虽然是故岳阳王的侄子,但总归情况特殊,便向英宗皇帝上奏,请求继承王位。 奈何英宗皇帝复辟后,对宗室的好脸色立刻就变了。 跟礼部一拍即合,随便找了个理由——从未有过以辅国将军进封郡王的先例。 就给朱均锽打发了。 这就罢了,毕竟理由也还说得过去。 但问题是之后的孝宗皇帝,压根不记得这茬。 先后将宁藩、韩藩的辅国将军,册封封为了石城王、乐平王和乐安王。 一碗水端不平,表面功夫都不做了是吧? 这还了得? 朱均锽自然不服,连续上奏了十余年,言词激烈,语气愤懑,请求承继王位,否则他不服。 为此还请了楚王府诸多郡王,帮他站场,劝慰孝宗。 结果最后孝宗不耐烦了,又换了个理由——侄子不能继承王位。 总算结束了这场争执。 可事情结了,但怨怼之心,恐怕也在此时种下了。 在岳阳王府的地窖中,有座奇怪的仪轨,几代皇帝的草人都扎了个遍,也不知道心中是何等愤恨。 总之,证据简单,动机清楚。 邬景和也不问那句“某些人”怂恿,指的是谁。 当即关切道:“那岳阳王府上下的谋逆大罪,便是罪证确凿了?” 海瑞跟栗在庭对视一眼,后者以问代答:“驸马都尉准备如何处置?” 陛下叫上这位宗正,就是要处置涉及其中的宗室。 这位宗正,自然也是因此来的——年近寿限,又无子嗣,自然要比两位皇帝近才臣处置,要合适得多。 邬景和早有腹稿,当即站起身:“我立刻去一趟岳阳,处置岳阳王府。” 他正要转身离去,又站定脚步。 回身又提前通气解释了一句:“按照临行前的意思,辅国中尉以上,镇国中尉等,不必上奏,直接赐死。” “以下,奉国中尉,及郡君、县君、乡君等,便不要再诛连了。” “王府田庄、产业,我会着人暂时收归为皇庄园、皇产。” 明太祖之初,定制袭封,郡王诸子授镇国将军,诸孙授辅国将军,曾孙授奉国将军。 岳阳王府经历均、荣、显、英数辈,已经跌落到奉国将军了,甚至镇国中尉都并不多,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再往下未得将封号的,就是不得势的旁系了。 放一马也是陛下有好生之德。 当然,具体处置,也看有无涉案。 海瑞跟栗在庭,明白邬景和只是单纯通个气,并非与他们商量。 便点了点头,并未表态。 栗在庭倒是若有所思。 不是收归田庄、产业,这在意料之中——毕竟孙隆作为司礼监太监,巴巴跟来,不可能只是为了给他们端茶倒水。 而是那句不要诛连……他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圣上给这些偏系宗室们免罪,留了一条活路,恐怕不仅仅是施恩。 海瑞没想太多,略显随意地点了点头:“驸马都尉自为之。” 说着,便将这些岳阳王府案,署有按察司衙门印章、钦差各自签字的卷宗,送到了邬景和面前。 邬景和也不继续打扰他们谈话,接过卷宗,转身出了门去。 海瑞二人见礼目送。 过了半晌,邬景和背影消失,两人才收回目光。 栗在庭心中忍住有些感慨,成国公与邬驸马,当真胆魄不凡。 眼下只是一两座王府,湖广可不止这么点。 嘉靖八年,湖广有封号的宗室有五百八十七人,如今四十余年过去,已经增长到二千余人。 按照皇帝所言,将军封号以上,涉及谋反者赐死,那恐怕就得杀近三百人! 这等杀孽,两位动手之人,恐怕难有好下场。 嗯,没错,确是有这么多涉案的宗室! 除了荣王府一无所知外,楚、岷、襄、荆、吉,各藩几乎都或多或少,牵扯其中! 栗在庭正想着,海瑞的声音将他的意识唤了回来:“方才提及三司的事情,就麻烦应凤了。” 这是邬景和来前,二人商讨之事。 前者回过神来,当即回应道:“琼山公言重了,这是我的本分。” 他神色有些凝重的感慨了一句:“只是没想到湖广地方,糜烂到这个地步。” 上月,他循着赵贤给的线索和人手,往土司走了一趟。 对着当地夷人用赏银开道,好歹抓了一批私下贸易的商贩,截获了一批兵甲。 一路追查下去,与宗室有关就不必多说了,结果的湖广地方官吏,也大多牵扯其中。 尤其是都指挥司! 甚至会将朝廷发的兵甲,刮掉铭字,卖给夷人。 难怪去年汪道昆说湖广有剿不完的匪! 海瑞看了他一眼,良久,才语重心长道:“只是贩卖铁器兵甲给夷人罢了。” “应凤有机会到三晋、到东南看看,就明白什么叫官匪一家,病入骨髓了。” 栗在庭没有作声。 这一趟来湖广,学到的东西太多了。 恰在这时,一名太监走进公堂之中,轻声道:“栗给事中,海御史,前院来了个鬼祟的人,不说身份,只说跟海御史约好了。” 栗在庭疑惑偏过头。 海瑞挥手让太监先下去,将方才翻乱的卷宗合上。 这才抬头迎上栗在庭的目光:“是那位武冈王世子,说是有重要线索揭发。” “应凤要不要一同去见见?” 栗在庭沉吟片刻,拱手道:“固所愿。” 他顿了顿,又好奇道:“这位世子,要揭发何事?” 海瑞一向肃然的脸上,也不由露出古怪之色:“说是,要揭发他的宗叔东安王朱显梡,命令朱英琰杀害张楚城、而后又密谋暗杀朱英琰之事。” (本章完) 111.第110章 一箭双雕,鞘里藏刀 第110章 一箭双雕,鞘里藏刀 “所以,杀害张楚城的一伙矿贼,便是东安王朱显梡豢养的?” 海瑞与栗在庭对视一眼,又看向眼前这位唾沫横飞的武冈王世子。 朱英槱(you)一拍大腿,绘声绘色道:“可不是吗!道上谁不知道!?” “施朝凤那等流放的恶徒,明明是狭西人,却跑来湖广,不就是因为我那宗叔在盗矿一道上颇有恶名?” “远的不说,隆庆三年徽州那伙矿贼,犯下大案后,便是连夜赶来湖广,求我王叔庇护。” 他本是正襟危坐,说着说着,人就往下滑,身子也向后靠了靠。 栗在庭神色一动:“世子说的是隆庆三年五月,矿贼攻打徽州婺源县,攻略府库,焚烧官舍之事!?” 这事他自然有印象,那时候初为言官,没见过什么世面,听闻这种事还惊讶了好一阵。 尤其是彼时的婺源知县李士学纵敌未御;主簿詹翔骛仓皇逃离,弃府库不顾;指挥翟凤翔更是作壁上观。 虽然都惩处了一番,但总归是让人难以忘怀。 只是没想到,今日又听到了此事后续。 朱英槱连连点头:“就是那场案子!像这样的还多着呢!如今我那王叔身边,不知聚啸了多少这种暴戾恣睢之徒。” “否则一般人哪里能犯下杀害钦差这种大案?只有那种穷凶极恶之辈,什么攻略府库,焚烧县衙,恐怕手都练熟了!” 海瑞突然打断了他。 单刀直入问道:“武冈世子可有证据?” 他除了代表皇帝,还代表了文臣,代表了都察院,办案不能像锦衣卫那样,听到什么线索就直接杀到人府上去。 朱英槱皱眉,神色有些不满。 他都这样说了,还能有假不成? 还要证据?是不是信不过他! 朱英槱摆了摆手:“此事楚王府人尽皆知,难道我还会虚言诓骗天使不成,反正线索我提供了,天使不妨好好查一查!” 见两位钦差都盯着他并不说话。 朱英槱这才好不耐烦地补充道:“以我所知,如今那伙矿贼就在兴国州、大冶县一带,两位钦差不妨遣人去搜捕一番!” “听闻,这批都是骨干头领。” “与我王叔是何关系,临湘县一案是否是他们做的,凡此种种,二位钦差一审便知!” 兴国州、大冶县…… 两人精神一振! 张楚城的案子,台前是岳阳王府朱英琰,水贼的事着落在岷藩黎山王府身上,最后就只差三司的内鬼,以及矿贼的事了。 如今矿贼之事真有眉目,那湖广的差,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不过……这位世子,可不可信,以及,是否另有图谋,就当别论了。 海瑞心念电转,看了一眼栗在庭,后者立马会意,转身离去。 前者则是继续追问道:“那杀害岳阳王府朱英琰之事,也是东安王所为?” 朱英槱立刻站起身来,恨声道:“必是此人!” “岳阳王府是我楚藩分出去的,向来唯楚府之命是从。” “也只有我那王叔,能神不知,鬼不觉,杀害朱英琰!” 海瑞已经习惯面前这位世子表面上的自以为是了。 他很有耐心地追问道:“世子可有证据?” 朱英槱这次倒是没说二话,昂首挺胸:“哪里还需要什么证据!” 海瑞闻言,不由暗自摇头,好个孟浪之辈。 心中也不免有些可惜,他还以为有真东西呢。 正想到此处,却又听到朱英槱继续说着:“我有王叔与朱英琰串通一气的证据!足可以说明,张楚城之事,朱英琰乃是替我王叔操刀!” 海瑞一惊,终于严肃起来:“证据何在?” 朱英槱哼了一声:“证据便在楚王府上,天使带上近卫,随我去一趟楚王府,我与他当面对峙,你便明白了!” 海瑞思忖片刻,又看了眼前这位有些浮夸孟浪的世子。 终于拿定最后,开口道:“近卫便不必了,我亲自随你走一趟!” 最后还是折中了一番。 朱英槱却是极有信心,催促着海瑞速速。 海瑞丝毫没有耽搁,连忙跟了上去。 正好,是时候见一见这位湖广宗室之首,楚藩话事人了。 …… 如果说巡抚衙门作为钦差临时居所,致使来客络绎不绝的话。 那么楚王府作为太祖册封,湖广宗室之首,这些时日自然也同样是一副门槛被踏破的景象。 各方来人纷纷求请到了东安王府门前。 东安王朱显梡甚至有些疲于应对。 奈何,有些人,又不得不见。 今日也是一样,甚至人还是他自己请过来的,劳碌命啊。 朱显梡叹了口气,提起茶壶,亲自给面前这位后辈倒茶。 两人隔着茶桌,相对而坐,气氛有些紧张。 朱常泠大马金刀坐在东安王对面,脸上带着戾气,沉声道:“东安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事情是你领的头,如今局面失控,伱可别不管不顾。” 太猖狂了! 区区家奴,竟敢屠戮宗室! 虽然只是旁系王府中的辅国将军、奉国将军,但这刀,可是砍在所有宗室身上! 朱希忠那厮,只是得了一点线索,就敢率卫闯进岷王府肆无忌惮地杀戮宗室! 继续再往下查,他朱常泠又该如何自处! 朱显梡将茶杯斟满,推到了朱常泠面前:“荆王世子稍安勿躁,请你到此,正是为了此事。” 动作神情,都显出这位东安王更为冷静。 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什么弑王篡位、暗害同宗、殴死地方官,各种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心性自然要强上不少。 他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有些遗憾地说道:“可惜,朱希忠没将岷王一并杀了,哪怕杀个黎山王也好。” 说罢,朱显梡摇了摇头,抿了一口茶水。 朱常泠却没心情跟他掰扯,只是冷冷一笑:“东安王还是少给我打哑谜,否则某耐不住性子,也懒得再听了。” “届时你我各自为战,可别怪某坏了事。” 话音刚落,朱显梡便苦笑一声。 无奈道:“这时候了,哪有空跟世子打哑谜,不过是由心遗憾罢了。” “若是朱希忠此行杀个郡王,让咱们那些同宗足够怨恨猜忌的话,让钦差收手的谋算,把握还要再高三成。” 朱常泠静静看着朱显梡,等着他的下文。 大有再说不到重点,立刻就要转身离开的架势。 朱显梡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终于收殓神情,正色道:“依我看,这些钦差,恐怕不仅仅是来查张楚城案的,而是冲着咱们这些宗室来的!” “其中必然有皇帝跟内阁的意思。” “否则,不可能咱们都退让到那个地步,邬景和还是丝毫不给情面。” “朱希忠也不可能敢自作主张,肆意屠戮士绅大户,官吏宗室。” “他们这是学朱纨呢!” 朱纨当初就是这样。 他作为世宗的左膀右臂,替世宗巡抚浙江,趁着剿倭的由头,给地方大户士绅犁了一遍,杀性极重。 要么是杀完之后说是倭寇,要么就干脆是倭寇杀的,给地方士绅吓得举家逃窜。 做下这种事,事后的弹劾,肯定少不了。 士绅、言官、大臣、奏疏像雪一般涌入世宗皇帝的万寿宫。 朱纨眼见世宗挡不住了,他竟然干脆直接服毒自尽了! 人死了还能怎么办?浙江的杀账自然是全消了。 也不知道如今是皇帝得了灵感,还是中枢学起了故智,跑来湖广搞这一套,如今这朱希忠所作所为,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说到正事,朱常泠也收摄心神,跟上思绪。 试探地问道:“所以,东安王的意思是……无论再怎么推出替死鬼,给钦差们交差立功,他们都不会收手!?” 这法子是他方才说的。 他也只能想到这一层了。 难怪东安王不屑一顾,原来是自己看得太粗浅,没看出根由所在。 朱显梡点了点头,眼睛微微眯起,轻笑一声:“收手?恐怕巴不得将你我之辈杀绝!” 朱常泠心头一跳。 眼中闪过一丝狠辣,终于按捺不住。 他身子前倾,冷冷质问道:“东安王当初说万无一失,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循循善诱,让我配合你。” “怎么?如今超出控制,就要引颈就戮了?” 别管东安王怎么想,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坐以待毙! 一旦查到他头上,他必然要殊死一搏! 朱显梡伸手虚虚一按,示意朱常泠不要急。前者坐直了腰板,认真道:“我已有定计,不仅能逼退钦差,还可兑现此前与世子的承诺!” 话音刚落,朱常泠迫不及待问道:“怎么做?” 没听到附和氛围的“计将安出”,朱显梡有些失望,果然是不学无术,跟这种人说话都是掉价。 不过好处,自然是好引诱…… 朱显梡旋即收摄心神,看向朱常泠,一字一顿道:“世子可还记得,成祖故事?” 朱常泠怔愣了片刻,脑海中过了过,立刻想到东安王口中的成祖故事所谓何事! 当初,建文皇帝听信谗言,下令削藩,凌迫宗室、欺辱亲族。 幸有成祖朱棣,起兵靖难,拨乱反正,才免了一场宗室杀劫。 所以…… 朱常泠神情之间一副振作之色,立刻起身。 他大受鼓舞,抱拳行礼就要离去:“东安王既然有这等气魄,某立刻回蕲州举事,响应东安王!” 啪! 话音刚落,就是瓷器碎落的声音。 朱显梡错愕之下,茶杯失手砸在了地上。 他终于回过神,连忙给朱常泠拉住! 迎上朱常泠疑惑的目光,朱显梡才没好气道:“不是这个意思!” 他急得直跺脚,好大力才给朱常泠又按回桌案前:“不是让你学造反的故事!” 朱常泠皱起眉头。 朱显梡见其这幅蠢样,暗自恼恨——果然得是这种蠢货,才会被自家弟弟夺权。 他稳了稳心绪,将话题拉回正途:“我指的,不是成祖造反,而是成祖因何而反……” 朱常泠有些转过不弯来,理所当然道:“因为建文皇帝凌迫我等宗室啊!” 朱显梡点了点头,意味深长:“是啊,建文皇帝凌迫宗室,与如今何其相似?” 朱常泠仍然不明白,即便如此,又能如何? 相似就造反啊!可方才不是不让吗? 朱显梡看了一眼这重孙辈的神色,无奈地叹了口气。 干脆自顾自解释了起来:“如今这位万历皇帝与建文皇帝的所作所为,相比之下,别无二差。” “都是鸡蛋里挑骨头,找我们的错处,想将我们的封地、庄园、宫殿,全都收回去罢了。” “区别只在于,今上心思奸诈,知道分化击破,这才特意只欺辱湖广的宗室。” “就是因为建文榜样在前,若是做得太过,逼迫太狠,寒了天下宗室的心,那未尝不会有成祖第二,再差,也能打烂半边天下!” 朱常泠隐隐抓住一些脉络,若有所思。 他想了想,终于恍然大悟:“所以,不仅要跟皇帝上奏,还要串联别省宗室,告诉他们唇亡齿寒!” 朱显梡已经彻底放弃这位世子能跟上自己的思路了。 他低头翻了个白眼,又重新抬头,和颜悦色地解释道:“且不说可不可行的问题,便是耗时,根本都来不及。” 朱显梡顿了顿,终于提及重点:“与其串联,不妨发生点大事,让他们兔死狐悲,将自己代入彼时成祖的位置上去。” 朱常泠瞪大眼睛,嘴巴忍不住微张,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难怪东安王说,可惜朱希忠没有杀了岷王。” 朱显梡摇了摇头:“如此还不够,总归有个张楚城案的借口顶在前面,人心思安,总归会自己劝慰自己。” “本来打算用岷王府的事情加点料,但如今想来,不如将事情做绝!” 他看向朱常泠,神色莫名:“不妨……重演湘王之事,如何?” 朱常泠腾然起身。 湘王!太祖十二子! 当初建文削藩,其人便是阖府自焚而死! 天下宗室震动,成祖兔死狐悲,终于才下定决心靖难。 此事一出,声势自然无需多言! 别说逼退钦差了,皇帝这个万寿节还能不能过好,都是两说了。 至于如何重演湘王故事? 当初湘王封地,便是在荆州府! 他这个荆王世子,哪里还不明白朱显梡叫他前来,所为何事! 他神色阴晴不定,涩声道:“东安王想让某荆王府上,也来个举家自焚?” 湘王故事,自然是能振动天下宗室的! 问题是,上称的筹码,未免让朱常泠有些难以接受了。 朱显梡也不抬头,重新拾起茶壶,给自己斟茶。 意味深长道:“世子寻到我门前,为我办事,不就是想让我为你上奏陈情,与你那王弟争夺亲王之位?” “如今我帮你‘劝服’他们自焚,岂不是一箭双雕?” 荆藩局势的复杂程度,不比如今楚藩小。 故荆王朱翊钜,隆庆四年二月就驾鹤西去了。 但其人死前,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上奏给穆宗皇帝,说是世子朱常泠不孝顺,请求由次子朱常信,管理荆王府事。 至于哪里不孝顺?反正荆王没说。 穆宗是个不问世事的,一见老亲戚上奏,什么都不过问,大手一挥就同意了。 但偏偏无论是荆王,还是穆宗,都压根没提过废世子的事情。 以至于,如今的荆藩,亲王世子是长子朱常泠,而掌府事,却是二子朱常信。 双月同天,必有大乱。 这情况自然免不了一番争斗。 朱常泠手段尽出,却始终抵不过智谋不足。 如今府内已经渐渐统一了声音,都有意废世子,让二子朱常信继位。 甚至都开始准备让府上的长史、太监给宗人府呈请了。 理由都是现成的——朱常泠不孝,不可以继王位。 这才让朱常泠不得不朝外寻求支持。 找到了楚王府。 才能不足,又有亲王之位吊着,能干出什么事情都不足为奇了,也是朱显梡手中一把利刃。 朱常泠沉默半晌。 才幽幽开口:“我安能得活?” 有成祖开了个好头,如今若是真的重演湘王故事,确实不是几个钦差能自作主张的。 只要天下宗室感同身受,中枢也得投鼠忌器。 办法是个好办法,可问题是……他这荆王世子,又当如何自处!? 朱显梡见他动摇,微微一笑。 嘴上宽慰道:“他们畏罪自杀,是他们的事,世子久被王府排挤,一无所知,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 “况且……届时中枢难道还有心追究?” 朱常泠默然不语。 茶房内一时陷入沉寂。 只剩下朱显梡斟茶的声音。 终于,过了良久。 朱常泠颓然地吐出一口浊气,无力道:“那便如此吧。” 朱显梡满意地笑了笑。 他站起身,拍了拍朱常泠的肩膀:“我的人现在在大冶县的矿山洞里藏着,稍后你持我信物,去将人领走,务必要将事情办好。” 言语之中不乏胁迫:“无论是你有心无胆,还是事情败露,都难逃一死,只有这个法子,才是唯一的活路!” 无论是钦差继续追查下去,还是此事暴露,都只能坐等朱希忠上门。 死中求活的道理,他相信朱常泠应该还是懂的。 说罢,他拍了两下手,便有亲信打开房门,在外候着。 朱常泠见状,拨开他肩膀的朱显梡手,默默转身,走出了房门。 朱显梡走到茶房门口,含笑目送他走远,直到看不见,神色才冷下来。 他双手负在身后。 仰头看着天色,轻声吩咐亲信:“你去跟着,届时留两个活口,要让朱常泠的所作所为,人尽皆知。” 他顿了顿,砸吧砸吧嘴:“再带朱常泠逃到没人的地方处理掉。” 一箭双雕?自然是一箭双雕! 只不过,逼迫钦差收手是一雕没错。 另一雕,却不是要扶朱常泠上位,而是要将豢养矿贼,暗害张楚城这些事,一并扣到这位荆王世子头上! 说罢,东安王朱显梡负着手,不疾不徐地转身离开。 (本章完) 112.第111章 滥觞所出,生栋覆屋 第111章 滥觞所出,生栋覆屋 武昌府,湖广布政司衙门。 将搜捕大冶县、兴国州之事布置给锦衣卫与京营近卫后,栗在庭仍是一副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方才签署完公文的冯时雨见状,不由安抚道:“应凤何必如此挂碍。” “大冶县与兴国州虽然山多林密,但总归不大。” “无论消息真假,很快便能有结果。” 搜山检海这种事,无论是地利,还是人和,都需要地方配合,自然也瞒不了布政司。 栗在庭摇了摇头,并未答话。 事情已经安排下去了,什么结果,不是他担忧就能改变的。 他只是仍在思虑楚藩的局势——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那位世子的动机且不论,又是如何知晓这么清楚的? 退一步说,他们来湖广也有一段时间了,怎么之前没想过揭发他那位王叔? 虽说并没有奇怪到有所不妥的地步,但他的直觉总在隐隐警醒他。 栗在庭侧过头,看向冯时雨,开口问道:“我记得楚王猝崩后,朝廷分明是让武冈郡王掌府事,为何如今是东安郡王执掌楚藩?” 楚王是隆庆五年八月死的,时年三十一岁。 同年十一月,皇帝跟礼部就诏定了谁代掌楚藩——“癸酉,命楚府武冈王显槐管理府事,以恭王子幼,未名故也。” 诏书还是他亲自抄录到六科备案的,自然记得清楚。 熟料到了湖广才发现,楚藩如今是东安郡王在呼风唤雨。 诏书成了一纸空文。 冯时雨看了一眼栗在庭,走到值房门口,左右看了看,将门轻轻掩上。 而后才伸手请栗在庭坐下,嘴上说道:“我初到武昌时,亦有此疑问,甚至还亲自登门核查过此事。” “究其原因,还是武冈王两度代掌楚府,前一次,已经恶了诸多郡王,以至于如今实不符名。” 他顿了顿:“此事说来话长……” 随后,冯时雨这才徐徐道来。 事情还要从楚王府杀王篡位的大案说起。 嘉靖时的前代楚王,楚愍王朱显榕,有两个儿子。 其中世子,名为朱英燿。 这位世子,本性淫恶,不仅玩弄良家,甚至还会物色一番楚王的后宫。 见到颇有姿色的,便让手下亲信、太监、门婆,连哄带骗,将其“诱至缉熙堂烝之”——子与母淫,曰烝。 楚王发现此事后,虽然怒不可遏,却也不愿意家丑外扬。 只将世子朱英燿的随从杖杀,宫人幽禁,世子则是呵斥一番。 这样放纵,朱英燿显然没有收敛的道理。 随着年岁增长,越发变本加厉,时常搜集妇人,与之淫乐。 每次楚王也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可惜,他楚王喜欢包庇儿子,下人就没这么好命了。 那些搜集美妇的随从、太监,基本上都是尽数杖杀,用来警醒下人,不要带坏了世子。 但,不是所有下人都会坐以待毙。 又是一次缉熙堂交流大会,许是动静太大,走漏了风声,恰好被楚王得知。 楚王怒不可遏,便要杖杀筹办这次交流大会的下人刘金。 刘金可不惯着他,死到临头自然有什么招数都使了出来——他得了消息,当即“密与世子朱英燿曰:‘王怒甚,且欲废主,不如先发’” 你爹气坏了,要废世子!咱们造反吧! 一般人是不会信的。 但宗室的奇葩,总不能用一般人的眼光的来看。 朱英燿当场就信了!惶惶然不知所措,然后与徐景荣、刘金等人歃血为盟! 并听从了刘金的谋划。 在缉熙堂中张灯设宴,请楚王前来,借口说是要当面认错,从此以后痛改前非。 楚王听了,那叫一个高兴。 不仅欣然前往,还带上了亲弟弟,也就是武冈王朱显槐,让其做个见证。 然后就是喜闻乐见的刀斧手环节了——“集其党,分执铜瓜、木梃,蒙以面具伏缉熙堂后,约举炮为号” 有心算无心,过程自然没说的。 楚王被自家儿子用铜瓜,给脑袋开了瓢,完成了最后一次溺爱。 而同行的武冈王朱显槐好歹逃过一劫,只被关了起来——“禁武冈王于别室,令毋得出”。 有了活口,楚王总算不是病逝的了。 虽然世子一伙人,封闭王城,禁守宫门,但不知怎的,消息仍然传给了巡抚和按察使等人,而后直达天听。 世宗皇帝的得知后,震怒之下,当即遣钦差前来彻查。 与如今钦差队伍的阵容都差不多,司礼监太监、巡按御史、锦衣卫都指挥使、驸马都尉,嗯,甚至驸马就是邬景和。 楚王死了,世子杀的,王位,自然就落到了王次子身上。 但次子才四岁,年岁不到,自然不能承继王位。 世宗皇帝也就顺理成章,让此次受了苦,立了功的武冈王朱显槐,代掌楚藩。 也就是武冈王第一次代掌宗藩。 可惜,这位武冈王,一掌权就将楚藩各位郡王得罪完了。 先是不顾大局,检举了先前楚王包庇多年的案子,也即崇阳王朱显休,杀害从兄一案——楚王热爱包庇,不止儿子。 检举的下场,就是崇阳王被世宗皇帝,以罪勒令自尽。 府上多少有些怨言,认为武冈王为人太过狠毒,事关亲兄弟的性命,竟然连亲亲相隐都做不到。 除了这事,还有此后划分田庄之事,彼时通城王朱英焀分的田庄比以往少,便觉得不公,与武冈王产生了龃龉。 最致命的,还是武冈王朱显槐上书条议藩政。 请求设立宗学,并且“督察考核郡王以下子弟,每三年督学使者考绩,五试不中课则罢黜,给予本禄三分之二。” 这事被世宗和礼部同意后,武冈王几乎恶了泰半的宗室。 罢黜?减俸?就你武冈王这样的不当人子,侵犯宗族起身利益,还想当话事人!? 所以,如今楚王崩殂后,朝廷再度让武冈王代掌楚藩,宗族内的阻力可想而知。 栗在庭默默听着冯时雨说明原委。 听罢后,才叹了一口气:“所以,前年楚王崩殂,武冈王受命代掌府事,却根本就使唤不动楚藩上下?” 冯时雨点了点头:“不仅各府郡王不服,甚至太妃、王妃,也不愿横生波折。” “最后各位郡王、太妃,都有意折中,便请了东安王出面,居中调和。” 栗在庭闻言,看向冯时雨,皱眉道:“请了东安王出面?” 他怎么不知道这些宗室还有谦让的时候? 不应该是踊跃夺权,不甘人后吗? 楚藩郡王可不在少数。 冯时雨摇了摇头,看起来,似乎也不清楚内情。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据说是有恭王妃支持。” 恭王妃就是如今楚王长子的嫡母,也就是下一任楚王的嫡母,分量自然不言而喻。 栗在庭颔首,看来还是争权那一套,不过这路数,倒也在情理之中。 他若有所得,缓缓道:“所以,如今这位东安王,是夺了武冈王的位置,才得以代掌楚藩。”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两位郡王,恐怕也斗了一段时间了。 而那位武冈王世子的动机,乃至于所得的消息来源,也算说得过去。 栗在庭想了想,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照化之看来,这东安王秉性如何?” 问的秉性,实际上还是在问,临湘县一案,有几成可能是东安王做的。 冯时雨露出思索之色。 过了半晌才开口道:“东安王,为人颇为豪气,时常接济流民、援助百姓。” “楚藩事务也处理得一团和气,为宗室上下称道。” “甚至有司延缓楚藩禄银,他也从不为难布政司。” 栗在庭默默记在心中,招揽流民、施恩百姓、团结宗室、另有财源…… 越说越像啊! 至于说如今若是找到蛛丝马迹,是否就要将其逮拿…… 栗在庭再度权衡起来。 便在这时,冯时雨突然又想起什么,开口道:“对了,张楚城当初,便去过楚王府,见过这位东安王。” …… 楚王城中。海瑞跟着朱英槱,轻而易举进了城门。 就近没了丁卫,二人才继续着方才的话题。 “张给事中来过楚府?所为何事?” 海瑞神情有些惊讶,出言反问道。 他本就是为张楚城案来的,查案虽然得高屋建瓴,但蛛丝马迹却也没有放过。 张楚城的行踪轨迹,这种事情,更是不可能拉下。 此前怎么没听过张楚城去过楚王府。 朱英槱走在前头引路,脖子前倾,背有些驼,仪态极差,看得海瑞一脸不适。 前者毫无所觉,冷笑一声接上话:“自然是来过!至于所为何事……” “乃是来申饬我楚藩!” 海瑞皱起眉头:“申饬?” 朱英槱哼了一声:“申饬我楚府,偷掘矿藏、私铸铜币之事。” “还不都是我那王叔做的!” 他嘟囔着,终于说回正题,正色道:“说正事说正事,钦差不是问我,我那王叔杀害岳阳王府朱英琰一事的证据么?” “朱英琰死前那日,就偷摸来过楚府,见了我那王叔!” “两人在密谋良久,最后不欢而散,朱英琰离去时,也是我王叔的人驾车相送!” “朱英琰回去后,当夜就死了!难道东安王还能脱了干系!?” 海瑞仔细听着,见这位武冈王世子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立刻信了几分。 追问道:“是有人亲眼目睹?” 朱英槱骄傲仰头:“人证就是我那王叔身边的承奉副太监!” 武冈王府好歹代掌过楚藩,安插人手这点底蕴还是有的。 海瑞没有立刻接话,反而陷入了深思。 以这位武冈王世子的表现而言,恐怕,真不是构陷攻讦。 这位东安王……莫不真就是杀害张楚城的真凶? 方才又提及过张楚城来过楚府,申饬过偷掘矿藏、私铸铜币之事。 动机也有了。 那么,要不要立刻软禁,甚至于逮拿这位东安王? 正当他想着。 突然见到一大二小,三名太监,由远及近,小跑了过来。 朱英槱率先朝为首的大太监喊了一声:“哟,秦奉承?不伺候太妃,怎么在这儿见你?” 承奉正太监气喘吁吁,一把拽住朱英槱:“唉哟世子,武冈王旧疾犯了,找您找得急,快跟我回去!” 朱英槱怔愣了片刻,立刻就信了。 下意识道:“我父王旧疾复发了?病得厉害吗?” 正要迈步,旋即又有些迟疑:“秦公公,我这还有正事……要不让我父王等等?” 他都带钦差进王城了,现在不一鼓作气,那不就打草惊蛇了? 怎么也要给东安王逮走再说啊! 承奉正太监油盐不进:“世子别犟!王爷病情极重,还请您回武冈王府!” 说罢,就要让随行小太监给人架着往回走。 朱英槱心有不甘,却又拿不准父王病得多重,半推半就地就被架着走了。 就在这时,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的海瑞,终于有了动静。 他将手拢进袖子里,语气莫名:“东安王果是将楚府打理得仅仅有条啊。” 奉承太监被这一眼看来,连忙见礼,赔笑道:“让天使见笑了。” “咱家不知道世子说了什么,将天使诓来了楚王府。” 他稍微压低了声音:“武冈王世子天资驽钝,说话胡言乱语、颠三倒四,您别往心里去。” 海瑞无动于衷,并不搭理他。 抬起头,看向两名小太监,呵斥道:“把人放下!” 两名小太监一个激灵,动作下意识就停住了。 朱英槱不明所以,也朝这边看来。 秦公公也有些措手不及,笑得有些尴尬,干脆把头埋下:“天使……” 海瑞挥手打断了他。 冷声开口道:“武冈王世子朱英槱出首,本官已经受理了他的状告!” “依照大明律法,本官现在就要传东安王到衙!” “伱去给我告诉朱显梡,本官就在这里等他两刻钟。” “若是他老老实实跟我回巡抚衙门,还自罢了,如果不然,别怪本官再来时,领兵带槛,不给他颜面了!” 说罢,他便闭上双眼,不闻不问,开始数着时间等了起来。 秦公公闻言,几次想开口,都欲言又止,愈发无措,神情焦急地来回打转。 怎么给他摊上这些差事! 踌躇半晌,他才一跺脚,小跑往东安王府去了。 朱英槱不明所以,正犹豫要不要回府看看父王。 海瑞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世子不要走了,人证本官稍后让巡抚衙门来传,你稍后一道与我回巡抚衙门。” 朱英槱啊了一声,神情满是抗拒。 有心反驳,抬头看了看那张古板刻薄的脸,终究还是闭上了嘴。 两人就站在中营街上,静静等了起来。 约摸一刻钟刚过。 一道略显富态的身影便出现二人视线之中。 太监环绕,撑伞打扇。 王府长史、典仪、审理跟在这道身影之后。窃窃私语。 卫队披甲带刀,虎视眈眈。 一行人乌泱泱走了过来。 海瑞形单影只,挪了挪身子。 上前一步,正对着迎上这一行人。 就在这中营街上对峙了起来。 东安王朱显梡身着五章衮服,佩玉带环,仪态神色,尽显威严。 他皱着眉头看向朱英槱,有些恨铁不成钢:“贤侄就为了区区权势,便向钦差构陷攻讦叔伯,岂不知如此行止,是何异于禽兽!?” 朱英槱对其有些惧怕,闻言缩了缩脖子,往海瑞身后挪了挪。 朱显梡也没工夫与他计较,转而看向站得笔架一般的海瑞。 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天使受我这不肖侄的蒙蔽,徒劳往返,本王心中当真是过意不去。” 海瑞打量了这位东安王半晌,单刀直入:“东安王愿随我回巡抚衙门否?” 朱显梡沉默了半晌。 身后王府属官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 卫队蠢蠢欲动。 太监们将手中蒲扇扇得越发卖力。 场上只剩下呱噪蝉鸣,以及蒲扇扇动的声音。 即便是朱英槱也感受到气氛焦灼,开始满心期待起,这位王叔与钦差闹翻。 便在这时候。 这位东安王,和蔼地笑了笑。 他转身挥退身后的王府属官、随从等,从太监手里接过蒲扇。 而后上前两步,一手给海瑞扇了两下:“天使不妨消消火。” 一手则伸出引路,笑道:“本王行得端坐得直,天使所请,自无不可。” “有小人构陷攻讦,正要劳烦天使查清楚,还本王一身清白。” 海瑞深深看了东安王朱显梡一眼,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朱显梡紧随其后,大摇大摆。 (本章完) 113.第112章 和平赎买,凭山负海 第112章 和平赎买,凭山负海 岳州府,岳阳王府。 自从牵扯上暗害钦差的谋逆大案后,王府之中,便陷入了一片愁云惨淡。 一整个百户,昼夜轮换,盯着王府上下。 府内的宗室们,更是整日提心吊胆,生怕遭受株连。 尤其是那些连封号也没有的宗室,平日里好处没享,禄银拖欠,衣食都没个保障,如今摊上这种事,却要受牵连,心中滋味,更是一言难尽。 今日宗正邬景和,前来处置岳阳王府。 将王府属官,宗亲直系,唤去宗堂后,一谈就是两个时辰,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 旁系宗亲们,倍感煎熬。 随后又见到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直系们,哭喊挣扎着被拖着逮进了囚车,在场煎熬等待之人,更是胆战心惊。 “邬驸马!你就知道欺凌我等弱小!有本事去找那些亲王郡王的麻烦!” “我不服!我要见陛下!” 又是一名宗室从宗堂里被拖出来,脸上惶恐不安,口中疾呼不断,显然结果对他而言并不太好。 朱蕴桦在人群中探头看看了,有些不安地捏了捏破了洞的衣角。 那人他自然认识,是一位有封号的叔伯,平日里可没少耀武扬威。 虽说忍不住有些暗爽,但这气氛,整个王府上下,都未必能逃过一劫,也没这个心情心灾乐祸。 正想着,就见奉祀从宗堂里走出来,在几人身上点了点,开口道:“天使让你们进去。” 朱蕴桦赫然就是被指到的人。 他微微一怔,见数道目光落到他身上,连忙按捺住心中不安,低下头跟了上去。 走进宗堂之时,只见邬景和坐在主位,太监模样的人站在左右。 因为已经处置过一批人的缘故,宗堂内只剩下几名奉国中尉、乡君。 但出乎他的意料,这些人,脸上竟然并非局促不安的模样,反而是一脸如蒙大赦。 这是,劫后余生了? 朱蕴桦心中一喜,若真是如此,那他们这些未入流的宗室,就更没有追究的道理了。 他正想着,就见邬景和身旁的太监上前一步,开口道:“朱英琰豢养盗匪,攻打县衙,杀害钦差,谋逆造反,罪在不赦!” “钦差皇命在身,便宜行事,本该按律将王府上下尽数株连!” 孙隆声色俱厉,呵斥众人,一应奉国中尉、乡君、未得封宗室、属官,纷纷下跪认罪。 朱蕴桦也在人群中随波逐流,跪了下去。 面上作出惶恐的样子,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总该转折。 果不其然,孙隆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但我等随侍陛下左右,沐浴德风,观摩懿行。” “体悟陛下忠恕之道万一,当不敢大加株连。” “今岳阳王府上下谋逆之罪,只诛首恶,余者免死!”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拜倒:“陛下仁德,天使高节!” 孙隆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含蓄地看了一眼邬景和,再度抬起头,居高临下:“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岳阳王府上下,一应宗室封号,悉数褫夺!” “田庄、茶园、商铺,尽收归内廷。” 说罢,他便退回了邬景和身边,显然是说完了。 堂下的宗室们除了谢恩,哪里敢有二话。 朱蕴桦低着头,盯着自己的破衣裳,又偷偷左右看了看。 声音放得极低,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天使,禄银可要停发?” 不是他不要命,非要这个时候逞能。 而是禄银,才是实打实关乎性命! 宗室的规矩千千万,什么禁从四业、禁离城郭等等。 但往往上面的视若无睹,到了他们这些没有封号的底层宗室身上,却被严格执行。 选择性执法,在他们身上得到最好体现。 换句说话,朱蕴桦除了总是被拖欠的禄银,再无别的进项了。 若是禄银一停……跟让他死有什么区别? 他话一说完,众人的视线纷纷朝他看来。 那位宗正,也向来投注了目光。 沉寂半晌。 邬景和终于开口道:“禄银也会停止发放。” 朱蕴桦一颗心沉进了谷底。 若是如此,皇帝这不就是让人等死? 还说什么仁德!? 只可惜离北边太远了——这年头,吃不起饭的底层宗室,投身鞑靼,可不在少数。 朱蕴桦正想着,却听那位宗正语调突然上扬:“不过……” “陛下德隆仁厚,却是有别的安排。” 邬景和目光扫过方才唤进来的没有封号的各辈各房宗室,缓缓开口道:“汝等,可自行经商谋生。” 话音一落。 宗堂内一片哗然! 各位宗室各自对视,欲言又止。 纷纷看向邬景和,想要分辨他是否玩笑之语。 方才还装死不敢说话的奉国中尉,愕然道:“陛下要放开宗室商禁!?” 朱蕴桦也错愣无语。 无怪乎他们这般惊讶。 宗室禁从四民之业,可是比其余什么禁止离开城郭,禁止杀害百姓,还要严苛的禁令! 本朝可不似前朝,前唐那种宣麻拜相、出镇一方的宗室,只能在梦里! 士、农、工、商,一样都不能沾染。 其中商业虽然没有前三者管得那么严苛,但也少有宗室敢碰。 此前有宗室实在揭不开锅了,想去摆摊卖鞋,都不被允许——皇帝一边表示同情,一边勒令地方严加看管。 不安好心的礼部官吏,还会阴恻恻说一句,想学刘皇叔,是不是觉得大明朝快不行了? 乃至于各县君、乡君学了女工,想织绣变卖,都只能偷偷摸摸假托府上下人。 各藩数次陈情,都过不了礼部那一关,什么“祖宗之法不可变”,三岁细娃都耳熟能详了。 就这种情况下,皇帝说要开放商禁!? 他们老朱家还有这种好圣君!? 朱蕴桦难以置信。 邬景和将众人的表现扫在眼里,不紧不慢点了点头,再度确认了方才所言。 但,他却又补充道:“不过……只能从事实业!” 岳阳王府宗亲面面相觑。 朱蕴桦急不可耐,连忙追问道:“宗正,何为实业?” 邬景和回忆了一番皇帝的嘱托,耐心解释道:“布加工、丝织、成衣、碾米、榨油、纸张、印刷、草编、砖瓦石灰等等,有实物产出的,都算实业。” “至于什么当铺、钱庄、贩盐、漕运,统统不许染指。” “具体,孙公公会有个详细名目,给到你们。” 不少人露出喜色。 他们无心管此事什么影响,或者有哪些人反对,哪些人弹劾,反正,总算能够织鞋贩履了! 也有人愁眉苦脸。 毕竟,不是谁都有份手艺在身上的。 倒是朱蕴桦看得稍远些,忍不住问道:“宗正,是只能自为之,还是可以盘个作坊,群策群力?” 邬景和意外地看了这小辈一眼,天赋还挺不错。 这一句句问的,他都险些以为是自己的托了。 他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自然是都可以。” “除此之外,还有……” 邬景和环顾众人一圈,又看向孙隆,点头示意他来说。 孙隆连忙出列,接过话头:“如驸马爷所言,汝等还有两个选择。”“王府的田庄产业收归内廷,也不是将其变卖,或是放着任其荒芜了去。” “内廷接手后,也会取之于王府,用之于王府——成立王府商行,兴办些实业。” “诸位要么受雇于商行,受些差遣,领份禄银。” “要么,府上前期支持些,让诸位自个儿出去打拼,亏损全部自负,盈利上交三分。” 话音一落,一干没封号的宗室当即再度叩首:“陛下圣德!陛下圣德!” 大家都是朱家人,谁不想生来就做人上人? 再不济,做个纨绔子弟也心满意足了。 如今混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上个冬日还在哀叹,狐裘不暖锦衾薄,前些天方入夏,又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种境况下,能有个混吃等死的盼头,就是天大的恩典了。 更何况还是涉嫌谋逆大案的节骨眼上! 竟然是收归王府产业、惩戒直系宗室,最后施恩落到他们头上了! 朱英琰死得好啊! 往日就是这些直系们耀武扬威,将王府一应好处都霸占了去,一口汤都不分出来。 如今收归皇帝,好歹能闻闻味儿了。 好歹是一视同仁了不是。 几位有封号的宗室慢上半拍,也赶紧下拜。 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朱蕴桦则埋头沉思,这王府,不就成王商了? 不过……难怪这些钦差要找各大王府的麻烦。 不如此,又如何名正言顺将王府产业充公,收买他们这些底层宗室? 只有将那些直系宗亲们收拾得服服帖帖,各大王府,才能改制成皇有商行啊! 好圣君啊! 朱蕴桦默默想到,这样的话,他出去单干,是不是也算个掌柜? 应该能赚不少吧……他已经好久没换新衣服了。 …… 有人唱红脸,自然就要有人唱白脸。 无论是将王府产业收归皇有,还是对底层宗室施恩,总要让上面的亲王、郡王们听话才行。 可惜,东安王并不是一个听话的角色。 朱显梡毕竟郡王身份,被领到巡抚衙门后,也没人故意为难他,只将他带到一处干净敞亮的侧厅。 他一身养气功夫到位,只老神在在坐在椅子上,受下明里暗里的目光。 直到海瑞拿着卷宗,从外走了进来,朱显梡才缓缓睁开眼睛。 后者镇定自若:“天使亲唤,本王二话不说,便随海御史来了巡抚衙门,却是还未问过天使,本王究竟所犯何事?” 自己事情做得干净,这些钦差至多也就捕风捉影一番。 没什么好急的。 再者说…… 等荆王府一出事,他不信这些钦差还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凌辱他们这些郡王。 就不怕挑起天下震荡吗? 海瑞坐在朱显梡对面,翻开卷宗,转了个面,放在了朱显梡面前。 自顾自开口说道:“此前索查走商私贩兵甲与夷人,楚藩亦有参与,东安王知否?” 审讯自然从有证据的地方开始说起,慢慢与对方周旋。 朱显梡愣了愣,他还以为立马就要跟他那侄子对峙,没想到说起这事。 他稍微顿了顿,才摇摇头:“楚藩上下,王府十余,宗室上千,我亦不尽知。” 海瑞贴心将卷宗翻到其中一页,指了指:“东安王府,亦牵扯其中。” “东安王的庶子朱英燧,亲自操办过此事。” 朱显梡突然笑道:“那海御史应当让朱英燧来才是,如何将我唤来了?” 海瑞点了点头:“方才已经将他唤到了巡抚衙门,我正从他那处过来。” 朱显梡一滞。 沉默不语地别过头去。 海瑞略过方才的话,再度开口道:“去年,湖广大水,朝廷赈灾,岳阳王府找上了彼时的布政使孙一正,让其将银两换成了铜钱。” 他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枚铜钱。 形制上,一眼私铸。 海瑞将其推了过去:“我来湖广后,过问了此事,这些私铸的铜钱,东安王名下的田庄,都在与百姓流通这一类铜钱,与孙一正用银钱换的,一模一样。” 朱显梡皱眉:“没想到本王治下,也深受私铸之害,本王回去一定彻查!” 海瑞认真看着东安王,摇了摇头道:“有人证说,这些铜钱,是东安王府流出,也是王府指定百姓交换之用。” 朱显梡再度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下人管不住啊!” 海瑞突然冷声打断他:“那当初张楚城去府上申饬东安王,也是下人的事了!?” 他身子前倾,看着朱显梡,一字一顿:“东安王盗掘矿山、私铸钱币、熔造兵甲、里通外夷。” “为张楚城所申饬后,惧怕其人上奏圣听,坏了伱藩主之位,便支使岳阳王府,勾结此次张楚城得罪的宗室官吏,痛下杀手,谋害钦差!” “事发之后,惶恐不安,东安王便暗害了朱英琰,藐视律法,对抗调查!” 一番话声色俱厉,宛如亲眼所见。 朱显梡突然一拍桌案! 霍然起身:“海瑞!本王给的是钦差面子,拜的是你身后的陛下!不是让你在这里狐假虎威的!” “朝廷不是什么下九流的帮派,行事要讲证据,守律法!” “本王更没工夫听你讲故事!若是没别的事,本王便回去了。” 他正要转身离去,门口锦衣卫立刻上前一步,将他拦住。 朱显梡回过头,看着海瑞:“怎么,要将本王收监?” 海瑞也跟着起身,放缓语气:“方才只是本官其中一种推测,说的不对,东安王指正便是,何必这般激动?” 朱显梡也突然笑道,似乎方才的不快都是假的:“海御史早说便是,还以为本王已经被定罪了。” 两人浅浅过了两招,半点底细都没透露。 屏风后的两人倒是看得啧啧称奇。 冯时雨看向身侧的栗在庭,有些好奇道:“只是这样,恐怕也留不下这位东安王吧?” 栗在庭目不转睛,随口回道:“没指望现在办了他。” “只不过,无论是大冶县搜查矿贼,还是隔绝他在楚藩的影响,都得请他在此处做客几日才行。” 冯时雨点了点头。 有些感慨:“这位东安王,还真是有恃无恐,不知哪里来的依凭。” 按理来说,被钦差查到头上了,哪怕不是自己做的,心中也难免慌乱, 更别说如此冷静应对了。 尤其看到这位东安王都施施然坐下,更是让人啧啧称奇。 堂上两人试探了一番,再度坐下。 气氛又是另外一副情状。 海瑞看着朱显梡,将卷宗拨到一边:“方才东安王说,下人难管,看来,楚藩事务繁忙,让东安王劳累了。” 朱显梡得遇知音一般,频频点头:“没办法,楚王三十一岁便英年早逝,我这做叔叔的,不替他撑着,他九泉之下,又怎么看我呢?” 海瑞意有所指:“话虽如此,但这失察之罪,东安王恐怕也难辞其咎。” 朱显梡理所当然道:“我自会上奏陛下,削禄罚银。” 海瑞摇了摇头:“陛下赐本官便宜行事之权,便不等这来往两个月了。” “既然东安王管束不力,这楚藩事,还是交还武冈王来掌罢。” 朱显梡一顿,终于收起和蔼的神色。 神情难看地冷冷道:“天使,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最早发明俑来陪葬的人,恐怕不会有好下场吧。 海瑞并不答话,起身结束了这场交谈。 离开房门改为时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位东安王的反应,与他意料中的大不相同。 究竟是有什么依仗? 24号后就没这忙了,这段时间太累了,真的谢谢大家的支持。 (本章完) 114.第113章 花开两朵,把薪助火 第113章 开两朵,把薪助火 万历元年,六月二十二,大暑。 这是最热的节气,也就是所谓三伏天。 湖广又是大水,又是酷暑,局势宛如一锅沸腾的稀粥。 京城就不太一样,雨是下了,却并未发水,许是都汇入了地下的暗涌,面上只剩下纯粹的炎热。 好在文华殿早朝时,内臣们会放些冰块,在殿内降温,朝臣们才好受些——这也是皇帝少有没砍掉的“铺张”用项。 在经历了一年,大大小小的政事磨合后,以张居正为首的内阁班子,慢慢展现出了大明朝难得一见的向心力。 至少在内阁、六部九卿的范围内,相忍为国,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政治共识了。 廷议总算不再像以前菜市场一样吵闹,大家摆事实讲道理的时候,也逐渐多了起来。 效率,自然也略微高了些。 今日廷议,先是从漕运总督王宗沐之议,裁革淮扬凤徐等,十一处递运所。 又有穆宗昭陵竣工,赏尚书朱衡等银币有差,荫侍郎熊汝达一子入国子监读书。 而后,内阁请两宫差科道官查刷昭陵一应钱粮。 西苑出诏允,并着以后凡有大工完日,题请查盘,永为定例。 随后,以京营总督顾寰、内阁辅臣王崇古议京营五事,曰序将领以明职分;曰顺车战以便各操;曰议选募以实营伍;曰储将材以备任使;曰处军器以禆实用。 皇帝御文华殿听政,即令下兵部详议。 午时,山西省传来消息,代王朱廷琦薨逝,两宫与圣上悲痛,遣抚宁侯朱冈祭。 按制,辍朝三日。 可惜,辍朝不是放假,各部各司该值的班,应当的差,统统不能打折扣。 尤其是临近八月,两京一省试点了一年的考成,临近尾声,北直隶的各个官署,都铆足了劲。 当然,铆劲的方向也各不相同就是了。 这一年做得太难看的,铆劲四处送礼找关系。 还不死心,意图对抗到底的,铆劲串联,企图找个节骨眼,给内阁跟皇帝上上眼药。 当然,最憋足力气的,还属今年脱颖而出的那批人。 都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新政一下就是千金买马骨。 这就是晋升之阶啊!谁不想把握住? 下官忙,上官自然更忙。 甚至还未亲政的皇帝,也逃脱不得。 文华殿东偏殿内,又是一场君臣奏对。 朱翊钧正襟危坐,伸出手虚应礼数:“殷卿快快请起,夏日酷暑,舟车劳顿,倒是辛苦殷卿了。” 说着,他开始打量起面前这位前内阁辅臣,殷士儋。 这是他难得见过“其貌不扬”的内阁大臣。 先前无论是张居正、高仪,还是吕调阳、杨博等人,要么是稳重正气的国字脸,要么就是儒雅和蔼的宽额长脸。 但眼前这位殷士儋殷阁老,颧骨突出,鼻子有点塌,长得只能算一般。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让他有些难理解的是,这位殷阁老,下颚还有一道不深不浅的印子,似乎是伤痕结痂没好透。 不是说,没官相官位也做不高吗? 朱翊钧暗暗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殷士儋也在打量这位少帝,心中作何想法且不说,就这频繁朝他脸上看来,自然也有所察觉。 他也不避讳,坦然道:“陛下,臣下颚这伤,乃是入阁后新增的。” 朱翊钧被看破心思,也不觉得尴尬,反而愈发好奇:“新增的?” 这印子也不像摔的啊。 殷士儋拱手行礼,埋下头让皇帝看不清自己表情:“陛下,臣下颚的伤,是当初在内阁时,与定安伯斗殴所留下的。” 话音刚落。 “咳咳……” 朱翊钧没忍住,憋笑咽口水给自己呛到了。 不愧是高拱! 殷士儋这么一说,朱翊钧才想起这事。 当初高拱回内阁后,强势之极,凡是使唤不动了,统统找理由驱逐。 殷士儋自然也没有幸免于难。 事到临头,他就在内阁声色俱厉呵斥高拱,“若逐陈公,逐赵公,复逐李公,今又逐我。” 说罢,便奋臂殴之。 朱翊钧原来还以为没打起来,现在看来,恐怕打得还挺厉害…… 内阁斗殴,真是熟悉又陌生的两个词组凑一块了。 朱翊钧满足了吃瓜的欲望,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 将方才的插曲揭了过去。 他转而说起正事:“听闻殷卿入京前,便去过南直隶,如今进京也数日了,盐政衙门的事情,当是心中有章程了?” 大明朝就这效率,去年跟内阁决定的事,现在都六月底了,才总算要落地了。 殷士儋点了点头,自信道:“臣不仅去过两淮转运司,其余的两浙、长芦、山东、福建等盐课转运司,臣业已一一探究。” “中枢所立盐课总衙门初衷、户部与内廷的分歧、几个转运司的恳请,臣悉数包囊在胸。” 朱翊钧略有惊奇地看了殷士儋一眼。 他怎么不知道这位前阁老,有这么实干的一面? 不过,话既然都说到这里来了,显然也是有意显露才能。 朱翊钧读懂了氛围,没有不给机会的道理。 他将准备好的说辞咽了下去,带着请教的语气,开口问道:“殷卿何以教我?” 殷士儋身子一个激灵。 好好好,果然如传闻的一样,这位少帝,饱受经典熏陶,待人接物,颇有贤君之风。 单是这份礼遇大臣的表面功夫,他今日就没白奏对。 哪怕只是表面尊重,他可都没在穆宗身上感受过——当初挨打,穆宗甚至还给高拱拉偏架。 殷士儋下意识直了直背脊,昂首道:“陛下,臣不敢言教,不过是有些粗浅见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坊间都在传,中枢立盐政衙门,乃是为了收拢盐课职权,填补税收之用。” “有些了解的各部司衙门,则揣测中枢有意藉此统筹开中法,平衡南北。” 朱翊钧仔细听着,频频点头。 也就如今大明朝风气开放,才由得坊间随意议论这些事情。 不过倒也都猜在点子上了。 这时,殷士儋话锋一转:“不过,臣妄自揣度,陛下与内阁之意,不止于此。” 朱翊钧露出感兴趣的神色,鼓励地看着他。 殷士儋自信道:“中枢借着开中法,重新印制盐引……却又不肯依旧制,将印制之权,下放到盐政衙门与各转运司。” “臣以为,陛下有意,在盐引上做锦簇文章。” 朱翊钧未置可否。 他是看出来了,这位殷阁老,有些恃才傲物,喜欢卖弄。 也难怪,毕竟是能与前七子,后七子齐名的士林泰斗,文人毛病重一点才正常。 既然如此,他自然要捧场,向下兼容一下老年人。 他露出惊异的神色,当即朝一旁的太监魏朝吩咐道:“快!给殷卿赐座。” 转而回头,催促殷士儋:“殷卿继续说。” 殷士儋很是受用,拱手谢过,施施然坐了下去。 而后迎上皇帝目光,一字一顿道:“陛下是否……想借盐引,为宝钞谋篇布局?” 朱翊钧当即起身,激动道:“殷卿果是大才!” 这模样一半是装的,但其中也不乏真的惊讶。 诚如殷士儋所料,他正有此打算。 信用货币,是时代前进必须要走的路。 只可惜,太祖的宝钞失败得太彻底了,没有信用锚定的信用货币,就是废纸。 而盐,作为通行天下的硬货,自然是有这个资格作为锚定的。 只要每一张盐引,都能换到对应分量的盐,盐引就是下一代宝钞的雏形——宝钞这个名目烂透了,届时肯定要换个名字。 但无论是叫盐引也好,盐票也罢,本质上就是信用货币。 如今还只能换盐,但只要有朝一日,这玩意儿能抵税,那它就不会再局限于盐课上了。 这也是一定程度上的试点。 他也想直接发行信用货币,一步到位,奈何如今既没有银矿,又背负着宝钞的臭名声。 真要这样干,那是怕大明朝死的不够快。 如今这样,有利有弊,但至少收放自如——怎么都好过将铸币权交给西班牙,或者民间。 等到经验成熟之后,日本的矿,差不多该开了,届时再移接木,发行锚定物为金、银的信用货币,也算是齐头并进,两不耽搁了。 正是因为如此,盐引关乎往后的铸币权,内廷和户部才各自都不肯松口,想要负责印制盐引。 有时候也恨户部尚书王国光那厮,对这些事情太过敏锐。 殷士儋听得皇帝一句夸奖,如同夏日饮冰一般畅快。 振奋开口道:“如此,臣有条陈奏与陛下。”朱翊钧含笑伸出手:“殷卿请说。” 这是谈条件了,待遇不好不肯上任的意思。 朱翊钧也乐见这个环节,这都是政治协商的良好氛围。 殷士儋想了想,干脆起身走到正中央,站在一个君臣奏对,画面最和谐的位置。 恭谨行礼道:“其一,为防民间伪造,盐引当五年一换,统一换盐,废除过期盐引。” 既然皇帝要以其类宝钞,那盐引就只能是不记名的了。 不记名,就得防止伪造。 否则出了事,盐政衙门崩盘,他难辞其咎。 其余的手段不论——那是工匠的事,他不需要考虑这些。 从大局上而言,及时更新换代,作废以往,才是重中之重。 朱翊钧点了点头,投去殷切的目光,示意他继续说。 这态度,就是同意了。 殷士儋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也不起身:“其二,臣斗胆,将盐引发售之权,独归于盐政衙门。” “届时,但凡有一张盐引领不出盐,臣甘愿伏诛!” 他也是被搞怕了。 宝钞发行起来肆无忌惮,此前的盐引也是滥觞成灾。 万一这次又有人打着饮鸩止渴,捞一笔就完事的心态,那他殷士儋成什么了? 凡有一点可能,他也不愿意第一次见皇帝,就提出得让人不快的事。 但是,既然接下这个差事,就不得不考虑风险。 只有捏在自己手里,有多少盐,发多少盐引,他才能把事情做下去。 事关重大,正当殷士儋以为还要再费一番口舌时。 出乎他的意料,皇帝很是爽快地应了下来:“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每年中枢印制的盐引,会与盐课数目对应,只由盐政衙门发售,中枢绝不再发盐引。” 起步阶段,培植信心才是最重要的。 其余的金融目的都得靠后站。 殷士儋大大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语气,轻松了不少:“其三,海北、四川、云南等处盐课提举司,天高路远,运盐不便。” “请陛下允准臣,就地行盐。” 开中法那也是两淮两浙的盐,最多加个山东,就是因为漕运方便。 至于更远处,就得因地制宜了。 就怕皇帝瞎指挥。 朱翊钧二话不说,点头道:“可。” 地理资源禀赋,是如今最不能忽视的,要是想法太超前,更容易坏事。 就拿四川来说,那地理条件,也只能就地行巴盐,几百年都这样。 甚至他前世,都还在叫巴盐,或者盐巴,都成习惯了,不是没有缘由的。 殷士儋一口气说完他的条陈,或者说上任的条件,都出奇地顺利,心中对皇帝的评价又高了不少。 然后便犹豫起了,最后一个问题此时要不要问。 朱翊钧见他欲言又止,撇了撇嘴,主动问道:“卿还有何要奏?直言不讳便是!” 殷士儋连忙摇头:“陛下,非是还有挂碍,只是……还有一事,需请陛下明示。” 朱翊钧颔首:“但说无妨。” 殷士儋沉吟半晌,斟酌语句后,才缓缓开口道:“陛下,两淮行盐,可要因地制宜?” 他多少能猜出,如今的中枢,有意拆分南直隶——至少,也要降格为行省。 否则,也不会特意将盐政衙门设在山东,压制两淮盐课转运司了。 就是不知道,他要出多大力。 朱翊钧转过头,看着语气小心的殷士儋。 心中不由啧了一声。 不愧是前殿阁大学士,心思真通透。 既然问到这个份上了,他也不遮掩,直言不讳道:“自然要因地制宜,两淮的盐,应天诸府与凤阳诸府,无论是地理,还是水运,亦或是徽商,各自有各自情况嘛,卿自己把握罢。” 行政区划,除了简单粗暴的地图划线,经济上的分化,更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殷士儋心领神会,默默行礼应下。 随后,君臣二人又议了议衙门选址、人员编额、运转经费等等事。 这些事相对而来没那么重要,主要是君臣相互了解,必要的途径。 正事说完,气氛又相对轻松了不少。 说起殷士儋给先帝讲学之事,朱翊钧还主动求问了一些《大学衍义》、《贞观政要》的要领。 气氛浓烈时,殷士儋还现场赋诗一首,呈与皇帝——皇帝赞不绝口,称其体齐鲁之雅驯,兼燕赵之悲壮,禀吴越之婉丽。 让殷士儋老脸如雏菊般绽放。 只可惜皇帝没他想象中那样,同样赠诗一首,让他有些遗憾。 看来此前那首词果然不是皇帝自己写的。 正当二人相谈正欢时。 张宏从文华殿东偏殿外走了进来。 殷士儋眼尖,见其手拢在袖子里,便知是有要紧事。 张宏进来后,直接站在皇帝身侧,不言不语。 殷士儋当即会意,站起身告退。 朱翊钧温和地勉励了两句,让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相送。 直到殷士儋退下之后,朱翊钧才看向张宏,伸了个懒腰,站起身道:“说吧,什么事?” 张宏没直接汇报,那就不是急事。 话音刚落,张宏便恭谨地跪倒在地,从袖中拿出一份批红的奏疏:“陛下,是此前下礼部的奏疏。” “礼部部议说‘祖宗成法,不可轻变’,请陛下三思。” 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挡回来了。 朱翊钧默然。 也不去拿张宏手里的奏疏。 内容他自然知道。 是此前与内阁商议的,放开宗室商禁、爵位推恩等等事宜。 都是给湖广的事,准备的后续——湖广的事,自然不是杀一通就结束了,宗室这些年杀官的,杀百姓的,可不少,不解决源头,以后还会有数不过来的张楚城。 就以楚藩为例。 历史上万历三十二年,楚藩朱蕴钤,劫走了献给朝廷的两万两白银。 湖广巡抚赵可怀,立刻逮捕了三十二名嫌疑人。 随后,在闰九月初五,超过三千名宗室成员携带凶器闯入巡抚衙门,将副使周应治和窦子偁,剥光衣物猥亵殴打。 并且当场打死了巡抚赵可怀! 甚至在官兵围拢之后,“各恶仍围困布政司,要劫库银,纵横城中,肆行抢掠。” 无法无天至此,可见宗室嚣狂到了什么地步。 所以,张楚城的案子,不止是张楚城,湖广宗室的问题,不止涉及湖广宗室。 更重要的,是让宗室别再养这些奇葩了。 在钦差去湖广之后,朱翊钧跟内阁张居正、高仪等人,已经商议好了事后如何改制宗室。 正是明白改制宗室容易戳到某些人敏感肌,朱翊钧才赠诗给首辅次辅,寻求支持。 只是没想到,如今倒是在礼部卡住了。 祖宗之法不可变? 礼部和宗人府固然有不少这种人。 不过更多了,恐怕是单纯想反对自己吧? 看来张四维,对自己意见很大啊……朱翊钧忍不住笑了笑。 他看向张宏,突然问起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蒋克谦昨日回来的吧?” 张宏低眉顺眼:“昨日夜间回的京。” 朱翊钧若有所思:“他是快马自然要快些,若是正常走驿站的话,消息大概什么时候能到京城?” 张宏想了想:“山西毕竟离得近,大概再等两三日消息就能到了。” 朱翊钧哦了一声。 他将奏疏接过,看了一眼,仍在御案上,朝张宏吩咐道:“去跟元辅和先生说,就说……让他们廷议推举张四维入阁罢,朕这次会同意的。” 本来礼部不是什么要紧位置,让张四维多呆一段时间也无妨。 可惜,现在要动宗室了,礼部这样不配合,那就不行了。 同题材,同组作者的书,有兴趣的可以看看(我没看过,有看过的读者可以说一下),只差一点上三江了。 (本章完) 115.第114章 社鼠城狐,如火如荼 第114章 社鼠城狐,如火如荼 距离三年一次的春闱,也就半年多的时间。 有志进士的学子,这时候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了。 整个京城,研学的氛围都很是浓烈。 哪怕各府高官的子弟,也往往相邀结伴,既是学问碰撞,也是鞭策自己。 近日,张四维府上,便热闹非凡,研学的氛围不比全晋会馆差。 王崇古的儿子王谦、杨博与王崇古的女婿冯沦、张四维的亲家韩栴等人,再加上张四维自家的儿子张甲征。 都是一起学习的好亲戚。 至于其中有哪些人,是为了来安抚张四维,缓和亲戚关系,就见仁见智了。 冯沦合上手中的《高文端奏议》,又拿起一本《帝说图鉴》随意翻了翻。 科举嘛,除了经典之外,也要写策论的。 现下当权大臣的著作,都得翻阅一遍,等到考官人选出炉,才好迎合其好恶倾向。 不过帝说图鉴毕竟是启蒙读物,罗列历代帝王好坏之事迹的,配图都占了大半。 实在没什么仔细研读的必要,冯沦只粗略地看了一遍。 半晌之后才缓缓合上,有些感慨道:“元辅还真是钟情唐太宗,八十一美德事迹中,唐太宗独占十三项。” 说着,已经决定今年策论,引经据典时,必须给唐太宗一个位置。 韩栴顺嘴就把话接了过来:“毕竟千古一帝,该有这分量。” 说着,他也从书堆里翻出一本帝说图鉴,递给一同前来的八岁侄子,韩爌——韩栴兄长韩楫是高拱门生,去年风波,被贬出了京,京中家人也都由韩栴代为照顾。 这侄子,虽然年仅八岁,但着实聪慧,他外出研学,向来都会带上,耳濡目染一番。 当然,韩栴自然不知道,他这侄子韩爌,历史上可是当朝首辅,东林党元老。 此时有点神童特质,再正常不过了。 张四维之弟张四端闻言,当即摇头道:“千古一帝?我看,唐太宗与今上相比,弗如远甚。” 话音一落,几人表情各异。 这时候私下里拍皇帝马屁,是不是给大家当外人? 以往张四端可没少谤讥皇帝。 王崇古独子王谦,更了解这表弟的性子,好奇道:“表弟此言何解?” 张四端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唐太宗与今上相比,唐太宗有十败,今上有十胜。” 众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只见张四端手里拿着书,摇头晃脑:“唐太宗逐鹿中原,颠沛半生才有天下;而今上生而有帝位,传承有序,应天顺命,此道胜一也。” 话一说完,众人立马反应过来——果然还是原来的味道! 原来是变着法开皇帝的玩笑,那没事了。 一个定鼎天下,一个传承得位,高下自然立判。 张四端开了头,也就不再卖关子:“唐太宗命颉利献舞而辱之,有失格局;再观今上,赏土蛮汗,封朵颜卫,外虏宾至如归,此仁胜二也。” 众人会心一笑。 “唐太宗纳齐王妃,罔顾人伦,为人不齿;今上独僻西苑,孝事陈太后,此德胜三也。” 这是最近才有的流言。 去岁皇帝威逼了陈太后,又将其圈养在西苑,命妇都难得一见。 说不得就是见其貌美丰腴,偷偷在西苑做些什么罔顾人伦的勾当。 “唐太宗朝有魏征之流,胆敢面刺君上,无法无天;今上言路尽是栗在庭、葛守礼等体恤圣心之臣,此治胜四也。” 张四端越说越来劲:“唐太宗对下直来直往,不知变通,今上于臣子曲意相迎,礼贤下士,此……” 话说到一半,就见几位同学已经默默别过脸,他不由奇怪。 正纳闷,就见侄子张甲征,一个劲朝他身后使眼色。 张四端立马明白不妙。 他艰难回过头,果然见门外站着两人。 一人是礼部侍郎马自强,另一人,赫然便是自家兄长张四维,后者此时正脸色难看盯着他。 冯沦、韩栴等人见状,立刻起身,尴尬笑道:“哈哈,今日收获颇丰,还要回去整理回忆一番,先到这里罢。” 说罢,给站在门外张、马二人行了一礼,匆匆告退。 王崇古独子王谦走在最后,行礼后却没径直告退。 反而是酝酿了一下语气,朝张四维露出熟稔的神态:“表兄,明日娘亲要给府上办个家宴,特意让我来请表兄。” 自从王崇古入阁后,两家关系就开始有些僵硬。 王崇古占了自家外甥便宜,自然想方设法安抚。 可惜张四维还在气头上,并不给面子。 他瞥了一眼这表弟一眼,神色不善地摇摇头:“我与舅父身居高位,私下里正当避嫌,我就不去了。” 张四维朝儿子吩咐道:“甲征,明日替为父走一趟,去看看你舅公,省得说咱们家也不讲亲情。” 张甲征苦着脸应是。 这父亲是年纪到了,近日脾气越发差了。 张四维说罢,便领着马自强转身离去。 留下王谦在原地表情僵硬。 避嫌? 你跟马自强儿女亲家——张四维一女嫁于马自强之子马慥。 如今两人大摇大摆就在面前走着,还说避嫌!? 这是故意给自己难看啊! 王谦心底忍不住啐了张四维一口——也不看看现在是谁进了内阁,还在这里摆谱! 面上自然还是跟张四端、张甲征苦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请他们明日务必赴宴云云。 张四端倒是与这表兄关系不错,奈何他也知道最近两家因为什么事情不快。 甚至于,今日来的这些亲戚,几乎都是来同张四维缓和关系的。 韩栴的兄长与张四维关系莫逆。 冯沦八成代表杨博一系人的意思。 要真是只王谦一人来,说不定府上门都进不了。 张四端这个弟弟,此前几次想去说合,结果都被兄长发了脾气。 如今已经不敢去触这个霉头了。 只两头为难地送王谦离开。 而故意甩脸色,败人兴致的张四维,则是跟马自强进了书房独处,才舒缓了神色。 他有些愤懑几乎委屈地开口道:“体乾看见了吧?” “起先我那舅父夺我内阁之位时,没几个人替我去劝我那舅父。” “如今我吃了亏,反倒隔三差五来府上,都劝我息事宁人!” “真是岂有此理!” 除了这些亲戚在家里劝也就罢了。 去礼部坐班时,又有右都御史霍冀,兵部尚书石茂华,乃至翰林院的小辈王家屏,天天去礼部劝他,让他大局为重,反正他张四维入阁,和舅舅入阁没什么区别嘛。 简直欺人太甚! 张四维还是头一次被人劝大局为重! 马自强也无可奈何。 要不是怕坏了两人之间的交情,他也想劝劝张四维——虽说是乡党,但入阁这种事,哪有人会谦让的。 他马自强当初不过考上三甲同进士,不也跑上跑下,硬生生选了庶吉士? 在为什么做准备,大家心里没数? 换他马自强坐到王崇古那个位置上,他也不会让。 不过,张四维在气头上,显然不能说这些话。 马自强也只能选择顺从:“确是委屈子维了。” 他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附从张四维的情绪,而后不着痕迹地转移焦点:“这还是得怪中枢,怎么能出尔反尔。” “既然子维都代杨公掌内阁事了,如何另作他选。” 张四维怪皇帝都比怪自家人好,那不是破坏内部团结嘛。 张四维一听这话,当即冷静了下来. 脸上的恼怒霎时间收殓得一干二净。 他沉默了半晌,叹息吟道:“不涉长安道,焉知行路难。三门扼地轴,九折入云端。” “水渡那弹楫,霜征但抱鞍。垂堂宁可冒,风举羡鹏翰。” 马自强听得入神。 下意识拊掌而笑,赞道:“好诗!” 这首诗,无论是引经据典,还是意向格调,都是上佳之作,可谓独抒神情,深造自得。 其中的艰辛坎坷,以及苦闷心情,跃然纸上。 显然是张四维近日仕途受挫,有感而发。张四维摇了摇头,接上马自强方才的话:“陛下肩负天下,着眼九州,内阁之中谁进谁退,不是你我能置喙的。” 挫折使人成长。 在舅父入京后,张四维终于受到了人生中仅有的挫败。 从先前日讲时,当面对皇帝失礼,到如今哪怕在私下时,他也言行谨慎。 马自强仍在咀嚼张四维的诗,除了其中的失意,却也品出了其中坚定不移,要登临内阁的志向。 心中暗自摇头,有这份心,也难怪要冒着触怒皇帝的风险,将改制宗室之事挡回去了。 他斟酌一番,将话题拉回正途,不着痕迹提起今日礼部挡回去的议:“陛下圣心独断,自然不是我们应该置喙的。” “不过……就怕有奸佞在朝,顺耳的话听习惯了,让陛下听不得谏言。” “尤其今日宗室改制的事,未能如陛下的愿,恐怕难免有小人进谗言。” 马自强多少有些不满,毕竟这种事,一个不好就要得罪皇帝。 彼时他为了团结,附从了张四维,这时候自然要问个说法。 张四维对话里话外的意思,自然心领神会。 换做以往,他可能还会敷衍一二。 但如今,张四维却是从皇帝身上学到,对待党羽,该是何种态度。 他看向马自强,语气极为诚恳:“体乾不必担忧,陛下仁德明睿,当不受谗言所惑。” “陛下自登极以来,知人善任,恰如其分,无论徐阶、高拱,亦或是我舅父,都是用人不疑。” 徐阶、高拱都没事,怕什么? 皇帝是个什么性子,他也算是摸到门路了。 他舅父为什么能入阁?不就是因为皇帝需要用王崇古整饬兵备? 只要有用处,皇帝就不会感情用事,“受到小人蛊惑”。 他张四维要是不偶尔闹一闹,皇帝恐怕还会觉得他无足轻重。 要知道,他才是晋商的大掌柜!不是王崇古! 他张四维父亲、叔父,都是豪商,母族背后,是沈江等富商。 妻族背后同样是巨商——妻父王恩与妻兄王诲。 除了族亲,还有姻亲。 二弟张四端娶商人李季之女,五弟先娶商人王寅之女,后娶商人范世逵之女。 其余的好友、同窗、发小,数都数不过来。 富商韩玻之子、高拱门生韩楫,与他“离经考业,朝夕亹亹”。 巨富徐经,是他的发小,“自余为诸生,与公子(徐)经游”。 张四维是几十个商行推出来的大掌柜,哪怕王崇古入了内阁也取代不了! 解池的盐,潞安府的绸,全都得从他手里过。 整个三晋的煤、米、茶,都在他的协调运作之下。 富国、丰国、大通、润国、益国五个冶铁所,所出铁课,每年都他张四维主持瓜分,才轮到朝廷来收缴。 整个三晋的商业,就是他张四维的后园! 可以说,与俺答汗的互市,没有他点头,就别想开起来! 他这个份量,与皇帝拉扯一二,算得了什么大事? 看看那申时行。 自从申侍郎掌吏部之后,已经数次朦胧推升了——皇帝前脚将人贬斥到鸟不拉屎的地方,人还没走,吏部旋即又将人升迁,多是到南直隶躲躲风头,品阶都不改。 朦胧推升,向来是文臣对付皇帝无端贬斥的利器,也是展现度量,市恩群小的常见手段。 张居正说了申时行几次,都被他糊弄了过去。 皇帝后来忍不住发牢骚,亲自出面,让申时行收敛一点。 申时行满口答应,转头不还是照旧? 既然申时行背靠南直隶乡党有这个份量,他张四维领衔晋党,自然也该有。 只有他闹了别扭,皇帝才会想起他的份量,对他略作安抚。 只有他不时跺脚,晋党的官吏,才会仔细看看谁是地龙。 马自强不置可否。 谁还没个揣摩帝心的时候。 表面上看,皇帝颇为早慧,也不轻易以喜恶影响国事。 但皇帝终究是皇帝,要是产生幻觉,觉得皇帝一定会守规矩,早晚是要吃亏的。 不是谁都能拿高拱徐阶做比的。 况且,湖广的事,本来就引得皇帝怒火中烧了好一段时间。 如今改制宗室的议,却被礼部挡住了,保不齐被暗暗记在心里,盘算着怎么算账。 马自强坚持己见:“就怕来回讨论,耽搁了湖广的正事。” 他说的含蓄,其实就是让张四维适可而止。 张四维嗯了一声,算是应承下来。 显然还是能听进去马自强的劝。 旋即,他又忍不住笑了笑,说了句题外话:“依我看,湖广的事,恐怕没这么快能收尾。” 马自强投来好奇的目光。 张四维摇头不语。 他手上有商行,下沉更深,推演局势,也多些线索。 不过,都不关他的事。 最好是闹久点,宗室问题多多,礼部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不是。 …… 湖广布政司,长沙府。 长沙作为湖广大府,一地精华,引得周边不少大户,都在府城内置办了房宅。 富户士绅也分底蕴。 底蕴差的,只能举家搬迁,做个光鲜的府城人上人。 底蕴深厚的,便是城内有房,城外有田庄坞堡。 可惜,近日确实遇到了煞星。 锦衣卫犁地犁过来了。 朱时泰今日,就刚刚攻陷一处田庄坞堡,杀了不少人——别的大户也就罢了,还能申辩一二,但这种一面做乡贤善人,偶尔兼职匪盗的大户,向来是就地格杀的。 朱时泰随意踢开挡在脚边的尸体,将靴子在地上跐了两下,磨去脚底的血迹。 又在庄子里走了一圈,检查有没有有名有姓的漏网之鱼。 “大人,里面还有个活的!” 一名百户官,从房间里,拽出来一个半大少年。 朱时泰摆了摆手:“绞了。” 没有兵甲,自然犯不着见血。 他正为自己的仁慈感到自我满足,忽然想起什么。 回头有吩咐道:“他可能是为了保护他弟弟或者哥哥之类的人,故意被发现的,伱再仔细搜搜刚才的地方。” 出门在外,锻炼要有锻炼的样子。 话本里这种情节老多了,自己可不得小心点。 自家老爹拿命求来的差使,他没有别的顾及,只想把差使办彻底些。 好歹不能让老人家走的时候还最后数落自己一顿。 又过了小半日,任由锦衣卫各自搜刮了些财物在怀里——京爷外出公干,不就是奔着这事来的吗? 完事后,众人才出了坞堡,重新集结,准备打道回程。 朱时泰正要翻身上马。 就见一名锦衣卫迎面而来。 他定睛一看,是自家老爹近卫。 朱时泰有些不安地高声喊道:“什么事!?” 那锦衣卫急促归急促,却没乱了方寸。 走到近处才气喘吁吁:“世子!国公说湖广局势有变,让您尽快回去!” 朱时泰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他爹病重猝死了。 他翻身上马,随意问道:“没跟你说什么事?” 那锦衣卫贴近朱时泰鞍前,悄声道:“掌荆藩泰宁王恐惧钦差,畏罪自焚了!” “如今湖广无论官场,还是宗藩,都为之震动!” “岷王府蠢蠢不安,吉王府惶惶失措……” “国公担忧他们失去理识,做出不智之举!” (本章完) 116.第115章 遗声余价,死生亦大 第115章 遗声余价,死生亦大 荆王,乃是仁宗庶六子始封,宣德四年建藩,正统十年移藩蘄州,已然扎根百余年。 田园庄子且不说,只王城,便一再扩建,修筑得恢弘大气,围有九里三十三步,高有一丈八尺,城内王府林立,景色绝佳。 李时珍在此问过诊,吴承恩于此做过诗,也算是是非之地。 这繁华景盛的王城,任谁见了都忍不住夸一句“府第楼台平地起,巍峨等次比皇都”,但如今,却遭受了一场毫无征兆的大火。 这场大火,将王城中央的亲王府邸以及紧挨着的泰宁王府邸,付之一炬,化为焦土! 这把火烧毁了亲王府邸,焚死了代掌荆藩的泰宁王一家人还不止,隐约火光更是燃透了蕲州,一路蔓延到武昌、长沙。 席卷整个湖广。 不过半日之间,荆王府变故,便甚嚣尘上,湖广咸知。 传闻自然不是意外这么简单,否则也不会为百姓所津津乐道。 谈及此事者,无不煞有介事——这位荆王二子,如今的荆藩藩主泰宁王朱常信,多半是见岷藩黎山王府惨遭屠戮,楚藩东安王遭受折辱,忧惧之下,才阖府自焚而死。 至于这说法的来源……泰宁王朱常信,赫然留下一封绝笔信,交由荆世子朱常泠。 荆世子哀恸之下,便将内容告于左右。 信上言辞激烈愤懑,曰“帝子皇孙,南面而王,遇昏暴之朝,逢建文旧事,与其辱于奴婢之人,不若自引决身,不负贵胄血脉。” 单只这一句,就闻者无不愕然惊骇。 这话几乎是当初建文朝自焚而死的湘王原话! 当初,建文皇帝粗暴削藩,借着理由找到了湘王头上,遣人围其宫城,逼执之。 湘王自知不能活,便洒地沾湿,继之以血,具衣冠赴火死——“嗟乎,吾观前世大臣遇昏暴之朝,将诏狱下吏,便自引决,身亲太祖皇帝子,南面而王……今又将辱于奴婢之人乎?茍求生活,吾不能也。” 如今记载着此事的湘王神道碑文,就还在荆州府立着呢! 莫不是重演旧事!? 尤其再联想到钦差,近日在湖广的所作所为。 岳阳王府直系泰半被诛,府上的产业,则被吃了窝边草,全数没收;黎山王府被锦衣卫当着亲王的面,杀戮亲族;湖广宗室之首的楚藩,其代掌府事东安王,竟被下狱数日不放,生死未知。 这种情况下,荆藩泰宁王不欲受辱,展现皇子帝孙的气派,慨然赴死,便极具故事性了。 本身为人津津乐道,再来些有心人推波助澜。 几乎以最短的时间,传遍了了湖广! 百姓多以狗咬狗,谓之好死,宗室则兔死狐悲,愤懑不平,湖广官场不约而同,默契向上施压——钦差闹出这么大乱子,是不是差不多得了? 转眼之间,湖广局势大变! …… 岷王府。 朱定燿怜惜地看着此前被朱希忠当面带走的堂弟,朱定炯。 后者满是伤痕,几乎奄奄一息躺在床榻上。 见岷王进来,朱定炯强撑着就要起身见礼。 岷王朱定燿连忙按住他:“莫要动了元气,好生躺着便是。” 朱定炯谢恩之后,才苦笑着极其虚弱道:“北镇抚司能放我回来,就是见我熬不过这两日,顺水推舟罢了。” 荆府的事,已经传到武冈州了。 他二人自然也知道发生了何事。 若是这个节骨眼,朱希忠恐怕也不会将人放回来,让他换个地方死。 朱定燿紧紧撰着拳头,指节发白。 恨恨道:“朱希忠其人,本王必诛之!不替你报此仇,誓不为人!” 王府中想找个心腹容易,可想找个有才能的心腹,就没这么简单了。 朱定炯从小跟在他身边长大,为他办事,无论是情谊,还是信任,都不是外人能比。 否则也不会将豢养水贼的事,交给这个旁系了。 朱定炯其人,极为早慧,更是岷府一等一的能人。 朱定燿作为庶二子,能承继岷藩,其人更是功莫大焉。 朱定炯年幼时,就开始出谋划策,与朱定燿共同经营孝名。 前者乃是“割股救母”——“幼夫怙事母霍氏孝,母病危,割股。” 后者则传出了“承继父志,奉母养弟”的小故事。 二人可比亲兄弟还亲。 眼见朱定炯命不久矣,当即便怒火攻心。 熟料,朱定炯艰难地抓住岷王的手,紧紧咬着牙关摇头。 他急促地喘息道:“殿下,不要意气用事!” “水贼的事情,我提前为你做好了隔绝,锦衣卫至多只能查到黎山王府,一切都与你无干。” “如今荆府发生湘王故事,锦衣卫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中枢如今,七成是想削藩,岷府安危,系于伱一人,万万不可冲动!” 朱定燿不以为意,冷哼道:“削藩?恐怕没这个机会了!” “朱希忠已经连夜回了武昌府,听闻邬景和也赶回去了,几人自顾不暇,哪里还空管咱们?” “本王也不准备现在发难,只要过了如今这关,黎山王府的账,本王早晚要跟成国公府算!” “你放心,如今只要咱们合力,朝海瑞等人施压,必然能将他们赶出湖广。” 他当然有这个信心。 毕竟,出了荆府的事,可不是钦差能独断专行了。 毕竟湘王故事,伤的可是皇帝圣德! 难道这些臣下,要将如今那位黄口小儿,置于建文皇帝的境地么? 只有虎头蛇尾,安抚宗室,才能给皇帝撇清干系。 那往后,他早晚要向成国公府报复回来! 话音刚落,朱定燿便感觉手上被抓得更紧。 他朝朱定炯看去,只看到反对的眼神。 朱定炯硬撑着坐了起来,猛地咳嗽两声。 缓了缓才虚弱道:“这次的事,八成就是朱显梡做的。” “当初咱们也只是受这位王叔蛊惑,替他敲了敲边鼓罢了,如今钦差查到他头上,只能狗急跳墙,下此辣手。” “但,上次也就罢了,这次却是不能再跟着他的步伐走了。” 那几位钦差,未必就束手无策了。 再者说……朱显梡对荆府下此辣手,没理由还信这位楚藩藩主,能顾及他们岷藩的利益。 替人火中取栗的事,没那个必要。 朱定燿皱眉:“你的意思是……” 朱定炯死死拽住岷王的手,语气愈发恳切:“殿下,中枢削藩,有一就有二。” “你我也不知,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内阁的想法,若是后者还罢了,若是前者……谁知道他还有多少年可活?” “趁这个机会,抽身而退罢!” 朱定耀沉默不语。 朱定炯知道这位堂兄的固执,有心再劝,奈何身子有些扛不住,只能挑紧要的说。 他重伤难治,话说多了,声音已经带着嘶哑:“殿下,你趁着这个机会,直接上奏,揭发黎山郡王豢养水贼,勾结苗兵!” “殿下受其蒙蔽,一概不知,却有失察之罪,自请削去爵位,免去禄银!” 朱定燿悚然一惊! 他面上满是不解,愕然道:“为何!?” 朱定炯愈发头晕脑胀,只能长话短说:“殿下,以邬景和在岳阳王府所作所为,应当也能看出其行事轨迹。” “往后的禄银,必然不会再按以往发放,免则免矣。” “至于削去亲王之爵,只是表态罢了,未必会真削。” 他说到最后,有些痛苦地仰头,揉了揉眉心:“况且,只要保住藩主之位,郡王也一样!” 岳阳王府既然都开放了商禁,搞起了自负盈亏,那么爵位的特权,未必还有这般重要了。 想着,便觉得大脑愈发混沌。 他勉强睁开眼,只见岷王正在皱眉思忖,一脸踌躇。 朱定炯终于按捺不住,几乎扑到岷王身上,作出下拜的姿态:“二兄!我为岷宗耗尽心血,出谋划策数十年,二兄与我一心一意,事事依我!” “如今我粉身碎骨,油尽灯枯,这最后一事,二兄难道反要兄弟二心!?” 他声泪俱下,语气凄厉。 一副不答应不不罢休的模样。 朱定燿终于经受不住,连忙安抚道:“我依你!我依你!” 他将人再度扶到床上,轻声细语:“我听你的,不折腾了就是。炯弟好生养病,慢慢好起来,往后还有的是出谋划策的时候。” 岷王殿下好一番安抚,终于才将朱定炯哄得舒心,转眼间便睡着了去。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朱定炯破布麻袋一般的呼吸声后,朱定耀才缓缓退了出来。 出了房门,他脸上的平和立刻换了颜色,霎时间便交织了哀恸与愤怒。 嘴里喃喃自语:“别事我可依你,但你的仇……没这个机会也就罢了,如今本王要是不替你报了,这王位不是白白让你扶我坐了?” 下定决心,他便龙行虎步,大步流星离去。 ……事情发生在蕲州荆王府,但政治事件的漩涡,从来不在事发地,而在权力集中地。 湖广最大的漩涡,自然是在三司衙门所在、宗室之首楚藩所在、钦差巡按所在,武昌府。 几乎是事情传到武昌府的立刻,巡抚衙门就受到了此事的冲击。 当日,便有恶宗数百纵横城中,提刀臂门,在巡抚衙门外呼和,要为荆王之事讨个说法。 入夜之后,更是越发嚣狂——“各持凶器,突入抚院,捆绑官吏。” 所幸,巡抚衙门内,锦衣卫早已严阵以待,立将一干恶宗逮拿。 虽未扩大事态,但局势愈显千钧一发,显然是已经到了紧要的关隘。 也是在这个时间点,新任湖广巡抚梁梦龙,到任了。 他紧了紧身上的粗布麻衣——这是他特意换上了,否则真怕在巡抚衙门外遭了黑手。 此前,他刚到巡抚衙门门外的时候,就看到一片狼藉! 衙门大门破烂不堪,一副被流寇攻打过的迹象。 府外獐头鼠目之辈,视线几乎要看杀每个进出巡抚衙门的人。 为安全计,这才换上了这一身,到了巡抚衙门大门,才展了展他的印信,进了府衙。 踏入巡抚衙门的一刻,竟然还闻到了些许血腥味,实在令他愕然。 梁梦龙有些焦躁地锊着自己的胡须,不慎扯下来两根,也无心在意。 他梁巡抚临危受命,赴任湖广,本来就做好了接手烂摊子的准备。 此前他巡抚河南,也是这样去接烂摊子的。 隆庆五年的河南,天灾实多,税赋繁重,“以催科重急,农失其业,探丸四起”。 百姓年年小规模造反,官吏不思治理,反而乐于抓捕“反贼”,借此邀功。 加之还有什么白莲教从中搅动,更是把河南搞得一团乱麻。 梁梦龙面对那种情况,都把火救下来了。 湖广的火,想必不会更大了吧…… 结果,他一到湖广,就听到了郡王自焚、恶宗围衙之事,眼见这一地狼藉,与不堪,简直出乎他的意料。 湖广的情况比他想象中的复杂多了! 这哪里是右副都御史加的巡抚能处理的? 不加个兵部侍郎,门口那数百宗室说不得就冲进来给他砍杀了! 好在,不用像在河南一样,单独扛这事。 那几位钦差,应该比他更急。 他踢开脚下的木屑,深吸一口气,希望这几位钦差,不会脚底抹油,把烂摊子留给他这个巡抚。 …… 月明星稀,正是安寝的时间。 可惜,在这个局势下,按时入眠,就是奢望了。 梁梦龙摊上这等事,自然不可能歇息,他几乎前脚刚到,后脚就被几位钦差唤了过去。 此刻已是半夜时分,巡抚衙门大堂内,仍是灯火通明。 梁梦龙坐在巡抚主位上有些如坐针毡。 他看了一眼大堂中四位看不出表情的钦差,欲言又止。 心中有些不安——这时候主位让给他,别真是要拿他顶岗,钦差自己跑路。 梁梦龙心里想着,越发忐忑,终于忍不住出言试探道:“几位天使,楚人轻剽好乱,本难抚治。” “况楚宗、荆宗繁衍,武昌城连带左近,有五千馀人,虽多善良,实繁凶暴。” “此辈目中既无抚按,又无钦差,复何忌惮?” “巡抚原非军门,无兵可恃,征播之时,曾暂设偏桥总兵,事宁已革,故人无惮慑,称乱者屡矣!” “今抚衙危急悬吊,天使千金之子,不妨慎而避之。” 湖广宗室都炸锅了,他巡抚衙门反正没有正儿八经的羽翼兵丁,只靠着锦衣卫挡着。 几位钦差要溜的话,最好提前说一声,要是一声不吭离开,那就是以邻为壑,故意害人了。 说句心里话,梁梦龙从河南被调到湖广,还真不太清楚湖广现下的局势,以及又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 究竟是几位钦差立功心切,牵连无辜,还是某些人狗急跳墙,下此辣手。 说话也只能含蓄着来。 在场都是人精,自然听得懂。 几位钦差中,栗在庭年龄资序稍浅薄一筹,理应他解释安抚一番。 栗在庭摇摇头:“此事不能拨云见日,圣德必为奸徒蔀蔽,天下万世何繇闻知?” “你我眇眇之身,何足惜哉?为臣者,身蒙贪昧隐忍之名,又何以参赞天讨哉?” 这话说得极重——谁要是这时候溜了,那就是为臣不忠,给皇帝卖了。 几乎就是赌咒发誓。 梁梦龙得了这话,放下心来。 既然大方向没差,他也不再继续试探,终于说起了正事。 梁梦龙翻开案卷,提起他先前就关注的事:“荆府此次大火,泰宁王洒地沾湿,继之以血,具衣冠赴火死,阖宫皆从之,第一个控制王府的,便是那为荆藩世子,朱常泠。” 朱常泠封锁现场后,不让外人进去。 甚至救火的宫人,都被迟滞了不少时间。 好在其不得民心,在各位郡王陆续赶到之后,便灰溜溜离去了。 但,紧随其后地,便是众多郡王,在火中救出了两个活人! 虽然人没醒,但这反而让那位荆世子,显得形迹可疑。 朱希忠坐在轮椅上,抬头看了一眼梁梦龙,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早就派人去过荆府了,活口昏迷未醒,朱常泠人更是消失无踪,不过……无论如何,关键不在此处。” “即便有铁证是这位荆世子做的,而非泰宁王自焚,也无济于事。” 这话有些晦涩,梁梦龙听罢后皱眉不解。 思忖半晌后,突然灵光一现,明白了过来。 这是通了天的中枢大案,不是他此前办的地方刑案! 后者摆事实,讲道理,给百姓士绅看的。 前者,则是不看事情,只看影响! 即便他们将真凶逮拿归案,外人也会怀疑是否为了平息事端,故意为之。 更甚的是,或许还会说一句——你看,果不其然,逼死了藩主,又嫁祸世子,就是要荆藩绝嗣啊!皇帝好狠的心! 政治大案的各方,早就有了立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换句话说,只要这事一出,皇帝的圣德,就不可避免地要被质疑! 难怪这四位钦差一副深感棘手的样子。 便在此时,邬景和突然看向海瑞与栗在庭:“海御史,栗给事中。” 后二人纷纷迎上他的目光。 邬景和顿了顿,缓缓开口道:“事关重大,二位不妨先回京,面呈陛下,再行计较?” 海瑞跟栗在庭对视一眼。 他们哪里听不明白邬景和的意思。 这哪里是要他们回京禀报——一来一回就两个月了,黄菜都凉了。 这位驸马爷,是要保全他二人,想与朱希忠自行处置啊! 海瑞几乎毫不犹豫:“正是事关重大,本官才不能辜负皇恩,致使圣德有损。” 栗在庭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驸马都尉,此事不必再提,还是直接说正事罢。” “如今的当务之急,不能让陛下圣德有损,背上凌逼亲族之名。” “我明日亲去荆府,吊唁泰宁王。” 即便收效甚微,表态也是必须的,总不能畏首畏尾,玩什么“只要不做,就不会错”那套。 邬景和好意被驳,自然不再纠缠,他点了点头:“我随你一道,施恩荆宗。” 虽然这事不是他们逼的,但单以邬景和的任务而言,如今王府亲王、嗣子尽数缺位,却是个办差的好时机。 正好也“施恩”一番大多数底层宗室,挽回些声名。 当然,这些都还不够。 政治大案之中,事情本身的影响,要远远小于带来的余波。 如今的余波,是巡抚衙门外躁动的宗室,是大牢里那些提刀臂门的好汉,还有湖广宗室逐渐开始抱团的痕迹,以及湖广官场借题发挥,想要驱逐他们的小动作。 一个处理不好,这次的事,就要前功尽弃。 几人你来我往,商议着对策。 朱希忠似乎神游天外,一言不发。 过了多时,才终于回过神来,抬起头环顾堂上,开口道:“还不够。” 他一开口,便将几人目光吸摄了过来。 朱希忠淡淡道:“还需借我项上人头一用。” (本章完) 117.第116章 承上启下 第116章 承上启下 朱希忠话音刚落,堂上几人齐齐失色。 什么叫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在场谁敢借?谁又愿意借? 何况,局势哪有那个必要? 梁梦龙更是愕然道:“成国公何出此言!?” “眼下又哪里到了要国公性命做交代的时候了?” 他虽然来得晚,对局势不甚清楚,但是好歹是为官多年,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识过。 如今这局面,再差不过是个镇之以静——什么有意削藩,什么逼死郡王,没有的事,你看我安之若素,泰然处之,哪里有要削藩的样子? 只要他们不乱,宗室最多也就闹腾闹腾,难道还真能做什么? 湘王故事罢了,如今谁又有资格做成祖? 充其量,也不过是中枢受些压力而已,正好看看皇帝对他们支持到什么地步。 就算宗藩与湖广官场合流,闹到皇帝那里去,压力也是在皇帝身上,又不会治他们的罪。 大不了等人闹腾完了,再继续查案算账就是。 又哪里要闹到一位国公要“自尽”的地步!? 一个区区郡王,哪有资格让钦差偿命,安抚局势? 朱希忠见众人反应,摇头失笑。 他轻咳了一声,解释道:“倒不是特意要为荆府的事做交代。” “只是湖广的事,拖太久了,与其来回纠缠拉扯,不如快刀斩乱麻。” “如今我份量还够,足以出面从速了结此事,也是防止迟则生变。” 湖广的事,要是这样频繁来回拉扯,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端来。 既然如此,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把事情了结了。 反正,也少活不了几个月,既然要当一回朱纨,不妨彻底点。 也好让他在皇帝心中的份量更重些——肝脑涂地的大臣,活在皇帝的回忆里,才是最无懈可击的。 这才叫简在帝心! 朱希忠语罢,几人这才稍微开释。 要是真弄个拔剑自刎,给区区郡王做交代,那才是丢份,得让人说中枢只是外强中干了。 不过,朱希忠话里这意思,又是要怎么做? 梁梦龙是巡抚,可不是钦差,作为唯一要留在湖广收拾烂摊子的大臣,最是生怕朱希忠乱来。 他神色有些惊疑,开口道:“国公意欲何为?” 朱希忠并未正面回答,反而看向栗在庭,出言道:“栗都给事中,先给梁巡抚说说原委罢。” 栗在庭闻言,也不推脱。 径自起身,从桌案上拿起一沓卷宗。 他看向梁梦龙,抱拳行礼:“梁巡抚,张楚城案,牵扯众广,且容我一一道来。” 梁梦龙客气回礼,做了个请的手势。 栗在庭翻开一页,缓缓道:“隆庆六年六月,陛下登基之前,廷议论及矿税太监,在湖广为非作歹。” “陛下登基后,时常想起此事,唯恐其并非孤例,忧心内廷太监在湖广作威作福,危害地方。” “便遣了时任刑科给事中张楚城,出巡湖广,察考矿监、税监等。” 这是去年六月的事了。 当时内廷矿税太监,以淫亵妇女,被咬断舌头为由,被赶回了京城。 圣上过问了历年矿税太监后,察知其中有着不小的猫腻,便让张楚城到湖广暗查此事。 也就栗在庭知道其中缘由。 眼下为了官场面上好看,自然要换个大家都能接受的体面说法。 栗在庭继续说道:“张楚城到了湖广后,一度与左布政使汤宾互通有无,巡查地方。” “到了今年二月,张给事中巡查结束,本欲回京,但在中途,又查到线索,言说地方上有人私铸兵甲、钱币,便再度查刷卷宗,寻访州府。” 梁梦龙仔细听着,顺着栗在庭的言语,将卷宗翻到对应的地方。 私铸兵甲、钱币……他很快翻到了对应之处。 武昌府樊山,楚藩盗掘铜矿。 兴国州,黄姑山,楚藩盗掘铅矿。 大冶州,白雉山,楚藩盗掘铜矿;围炉山,荆藩盗铁矿。 麻城府,龟峰山,荆藩盗掘砂矿。 黄梅州东南,某矿山,荆藩藩掘铁矿。 新宁县,矿坑岭,岷藩盗掘铜矿。 桂阳州,潭流岭,岷藩盗掘银铅砂矿。 宣平……会高山……襄藩…… 凡此种种,就是厚厚一本卷宗。 辽、岷、楚、荆、吉、襄,几乎无一遗漏,尽在其中。 用途,就是更清晰不过了。 铸造兵甲、钱币! 至于去向,也赫然在列,看来这几位钦差,这些时日,也是认真查案了。 兵甲由岷藩、襄藩,销往苗人、夷人。 从古州蛮夷长官司、潭溪蛮夷长官司,到湖耳蛮夷长官司、思州蛮夷长官司。 这些羁縻之地,甚至还有部分是前两年,巡抚汪道昆清缴过的地方。 梁梦龙看得是触目惊心! 栗在庭见状,解释道:“卷宗后面附的账目,都是跟夷人买来的,人证也有,就在武当宫里放着。” 夷人可没什么君子之交,保密之心只这一说。 只要找到头上,钱到位,哪有什么合伙伙伴不能出卖。 这时候,朱希忠身后的朱时泰,小声开口说了句:“还有些别的兵甲,是地方大户合铸的,我在坞堡里见到的,其中就有从各王府购入的。” 至于为什么只是见到,而不是缴获……额,他卖掉了。梁梦龙翻阅着卷宗,各大王府的名字,反复出现。 他一边看着,慢慢消化着这些,伸手又请栗在庭继续。 后者点了点头,开口道:“私铸的铜钱,大多在百姓手中流通,尤其武昌府、长沙府两地,形制各异,却流传广泛。” 制铜币,也只有武昌、长沙,商业繁茂之地,才能做得风生水起。 别的地方,百姓宁愿以物易物,也不太愿意用这些。 梁梦龙又看到了楚藩太妃吴氏、吉藩辅国将军朱常汶等人的名字。 栗在庭继续说道:“张楚城有了线索后,一面调查巡境,准备上奏,一面受故布政使汤宾所托,申饬涉案各藩。” “张楚城一路从岷藩,经由长沙,岳阳等,巡境一月,三月时准备回京。” “期间,吉藩辅国将军朱常汶不服,为张楚城训斥,勒令王府长史惩戒。” “随后,张楚城回武昌,与巡抚赵贤交割,言语中提及,其顺道申饬楚藩后,便打道回京,将湖广事面奏圣听。”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但,在去过楚府后,张楚城似乎有未竟之事,而后再度折返,去找巡境的汤宾。” “二人从长沙返回武昌时,途径临湘县,遇矿贼攻打县衙,双双罹难。” 梁梦龙把手放在舌头上舔了舔,跟着翻到下一页。 他听到此处,沉声道:“来前我听闻,是岳阳王府朱英琰暗中做下的此事?” 栗在庭摇了摇头:“兵备佥事戢汝止,借口围剿水贼,持巡抚衙门手令,抽调汤宾的近卫。” “洞庭守备丘乔,把持岳阳卫,纵匪过境。” “岳阳王府辅国中尉朱英琰出面。调度各方,居中策应,勾连水匪,指挥矿贼。” 话音刚落。 朱时泰适时插话:“水匪是岷藩蓄养,物证跟口供,指向黎山王府。” 海瑞沉声道:“洞庭守备丘乔是收受了贿赂,已然被赵贤明正典刑了,不过,行贿的行商已然落网,供述称吉藩辅国将军朱常汶所指示。” 栗在庭点了点头,看向梁梦龙:“事情布置如此周密细致,乃是因为襄藩与荆藩,勾结了按察使杜思,提前探知了汤宾的行踪,随行官吏等。” “至于朱英琰与矿贼,应当是为东安王朱显梡所支配,刚查到一半,还未定论。” 事情说到这一步,梁梦龙总算是明白了大致的轮廓。 后面的事,自然也就是如他今日所见。 钦差追查愈发急迫,岷藩黎山王府、楚藩东安王朱显梡、吉藩吉藩辅国将军朱常汶、按察使杜思,一一浮出水面。 乃至盗掘矿山的老账,都被翻出了出来。 某些人不得不狗急跳墙,玩了一出,损友军八百,杀敌军一千的事。 企图藉此,营造皇帝削藩,凌逼宗室的舆论——消抹调查张楚城案的正当性,进而抹黑皇帝阴狠毒辣,欺辱亲族,乃至构建一出帝逼王反的戏码来。 鼓噪湖广宗室串联的同时,也让外省诸亲王,如蜀王、晋王等兔死狐悲,上奏声援。 同时,此事又涉及到按察使杜思、洞庭湖守备的官吏,官场上未必还愿意看到继续查下去。 听栗在庭说完,梁梦龙终于心底有了谱。 他将大致的状况捋了一遍后,好奇道:“兵备佥事戢汝止的手令,是巡抚衙门的,赵贤竟未涉案?” 栗在庭欲言又止。 海瑞见状,直言不讳插话道:“此事乃是布政司借调小吏所为,人已经失踪了,梁巡抚不妨问问陈瑞,是否知情。” 布政司的事,自然要问布政使。 当时的俩布政使,汤宾死了,自然就只有问陈瑞了。 栗在庭欲言又止,是因为梁梦龙与陈瑞都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乃同科身份。 又恰好同为张居正所录取,同一座师门生,亦是同学。 有些话,就不好说得太明显。 但海瑞没这个顾虑,直截了当表示,他在怀疑陈瑞。 梁梦龙默然。 这话他也不好接。 毕竟陈瑞是张居正门生,又是湖广布政使——张居正就是湖广人。 这情况,多个心眼的人都会多想想。 更何况中枢让他来湖广,新任布政使徐学谟也是张居正的门下,这意思也太明显了。 中枢这么给张居正面子,丝毫没有起疑。 他这个做学生的,为防不利于自己座师,他更不能轻易对陈瑞指指点点。 于是只能沉默。 梁梦龙不着痕迹转移话题:“那如今湖广的当务之急,便是平息荆府之事,以及坐实东安王朱显梡罪证了罢?” 他没提陈瑞的事,既然没证据,查不清楚,何妨难得糊涂?反正也就伪造印信的事,也说不上多大。 毕竟是首辅学生嘛,要真是出了什么事,给外人递了刀子,影响朝局,那就不好了。 他不在中枢,但多少明白一个道理——大局为重呐! 话音刚落。 朱希忠再度开口,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他看了看海瑞、栗在庭、梁梦龙三人,摇头道:“荆府的事,我来罢,你们只将东安王事查证,张楚城案便能结了,尽快回京复命,还能赶上陛下万寿节。” 朱希忠与邬景和对视一眼,前者继续道:“别的手尾,我二人一并收拾了。” (本章完) 118.第117章 威福自用 第117章 威福自用 荆王府突遭变故,藩主殒命,世子无踪,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 但藩主的丧礼总不能省。 好在荆王有三个儿子,除却泰宁王跟世子外,还有个十二岁的小儿子。 如今便被推出来,主持泰宁王的丧礼。 也无怪乎各旁系这般急切,正要趁着机会,将泰宁王府的产业梳理一二,也就是各自分润分润。 谁让泰宁王无嗣呢? 此时荆藩王城之中,一片缟素麻衣,缞绖在躬。 各大城门处,宗室迎候着前来吊唁的官吏、士绅,双方轻声细语,互相见礼。 樊山王朱载坅、富顺王世子朱载垬等旁支,带着故荆王庶三子朱常泴,一同守在王城前殿,迎客慰问。 亲王府遭逢大火,好在前殿没有受到牵连,正好用来停灵。 “哎,还是钦差欺人太甚,否则何至于此。” “谁说不是呢?那些钦差无法无天,楚藩藩主朱显梡,无端被逮入大牢,饱受折辱,泰宁王正是因此兔死狐悲,才行壮举啊。” “听闻那栗在庭颇好男风,才得了皇帝看中,如今凡位高权重者身陷囹圄,必被他折辱再三,谁见此能无动于衷?” 几位荆州府官吏,方慰问了亡者家属,正凑在一块窃窃私语。 编排到奇怪的地方,自己都忍不住捋着胡须发笑。 正乐着的功夫,突然听闻远处一阵喧闹传来。 几人回过头,好奇看去,就见樊山王朱载坅、富顺王世子朱载垬神色或怒或惊,齐齐告罪一声,便将宾客晾在原地,匆匆离去。 知州立马警觉。 他快步走到故荆王庶三子朱常泴面前,开口道:“荆子,府上可是有什么为难?我等虽只微薄之力,却也能帮衬一二。” 如今这位朱常泴可谓躺赢,大兄形迹可疑,二兄自焚,八成是要内定世子了,叫一声荆子有恭维的成分,但是情理之中。 朱常泴虽只十二岁,举止之间,倒是颇有章法。 见本地知州来问,忙拱手回礼,一丝不苟:“贺知州,并非有什么为难,不过是贵客临门,下人们处置不能,叔伯们只好亲去。” 贵客……方才那惊怒惶恐交加的模样,恶客还差不多。 知州眼皮一跳,立刻转过弯来,急声问道:“钦差来了!?来的谁?锦衣卫?” 朱常泴沉默半晌后,才点了点头。 只见贺知州抱拳一礼,又退回了官吏圈子,几人窃窃私语,不知说了什么。 而后一行人四处瞥望,竟是招呼也不打,掩面悄然消失不见。 朱常泴冷眼旁观,并未出言阻拦。 这些时日,他已经见惯了人情冷暖。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人甩出脑海,转而目光有些担忧地眺望着远处,王府入口处。 今晨武昌府传来消息,梁梦龙到任巡抚衙门。 紧接着这位巡抚,便因为湖广局势动荡,开始游说几名钦差,希冀能够镇之以静。 好说歹说,终于劝服了海瑞与栗在庭二人。 张楚城案,官面上止于按察司按察使杜思、都指挥司指挥佥事毛汝贤、岳州知府钟崇文等人,结案归档。 湖广上下闻得消息,三司喜不自胜,连称梁梦龙有宰辅之才。 今日匡正湖广一地,他日便将泽被万民。 宗室连带着要同喜同贺,就又听闻谈及宗室时,朱希忠锦衣卫习性发作,不顾巡抚梁梦龙与两名钦差的劝阻,拂袖而去。 气得梁梦龙当场摔杯喝骂——“谋功求赏,操切办案,置皇室亲亲之谊于不顾,抛陛下仁厚圣德于脑后。” 虽然不知是这位是何打算。 但这放过湖广官场,继续深究宗室的态度,实在太过明显。 本来还在担忧朱希忠要如何施为,没想到,竟然是直接杀奔了他们荆府。 朱常泴收回目光,暗自感慨,反正自己才十二岁,总不至于牵连到他,至于能不能给他留个全须全尾的亲王之位,就看运气了。 这般想着,他再度露出哀戚之色,与前来吊唁的宾客见礼。 一丝不苟。 …… 荆府城门到前殿这一路,辟有官道。 西南这处入口,有汉白玉牌坊3座,称作“蕲州九十九座牌坊”之首。 牌坊主柱上祥云盘龙,镌刻浮雕,坊上横额彰“屏藩帝室”四个大字。 一块近丈高的石碑,矗立在六柱牌坊的前面,上书“文武官员至此下马步行”。 两幅字,都是仁宗皇帝亲笔所书,庇佑了荆藩百余年。 但往往正是如此,才养成了某些宗室肆意张狂的性子。 德安王朱翊鐯脾气暴躁,面上功夫也懒得做,声色俱厉:“朱希忠,邬景和,荆藩今日丧礼,不欢迎尔等,请回罢!” 钦差在湖广搅风搅雨,欺凌宗室也就罢了,如今泰宁王刚走,正是丧礼之时,竟然就有人上荆府找事! 简直不把他们这些皇子帝孙放在眼里! 朱希忠与身侧的邬景和,都未理会这位郡王。 后者还毫无礼数地指着樊山王一干宗室,很左右轻声解释道:“樊山王朱载坅,嘉靖三十六年袭爵。” “左边这是富顺王世子朱载垬,富顺王如今七十六了,已然颐养天年,府上事,多是世子出面。” “右边这位永新王朱载壕,嘉靖四十一年袭爵。” “再旁边这位,是德安王朱翊鐯,与永新王乃是嫡兄弟。” “荆藩郡王,除国者多,如今便只这四位郡国了。”说罢,邬景和暗自摇了摇头。 如今的藩例,郡王嫡子,无论生几个,尽数封郡王;庶出则是镇国将军。 但往往又有例外。 譬如这樊山王、永新王与富顺王,其实就是上代樊山王朱祐構庶出的三个儿子。 换句话说,只要一个郡王足够能生,就能造出一堆郡王跟镇国将军。 一个郡王年禄银一千两,镇国将军七百两。 樊山王朱祐構以一己之力,就生了十一个儿子,三个郡王,八个镇国将军——一年就要吃掉近万两禄银! 这还是没算那些郡主一年的五百两,乃至后面继续繁衍的。 正因为这样道生一,一生二,湖广数十郡王,上百的镇国、辅国将军,有封号的多达二千余人,最低等的奉国中尉,一年禄银就有五百两。 单湖广宗室这只吞金兽,一年禄银就高达百万两,天下宗室更是难以道理计! 中枢几万两都抠抠搜搜,拖欠禄银简直再正常不过,神仙来了才能足额发放! 这边邬景和指指点点,满不在意,更让几位郡王皱眉不已。 各自对视一眼,立马看明白邬景和跟朱希忠来者不善。 樊山王朱载坅威望颇高,他拉住方才出面的德安王朱翊鐯。 前者站在朝阶之上,居高临下,礼节十足地看向一干不速之客:“成国公,此是仁庙亲书,文武百官在此步行。” “您若是有心前来吊唁,不妨舍了这身下轮椅,步行入殿。” 他指着那块石碑,话里带刺,说是让人舍了轮椅,其实就是赶人——都坐轮椅了,又不是自己想下来就能下来的。 这话不失礼数,也表明了态度。 话音一落,几位郡王便鼓噪起来,齐声附和。 “成国公,若是对逝者这点礼数也无,也别怪我等将国公拒之门外。” “朱希忠!尔等逼死藩主也就罢了,看在藩主今日丧礼的份上,我等不与你计较,还不下来步行!” “国公肆意屠戮宗室,凌辱皇亲,难道连仁宗皇帝也不放在眼里?” 宗室渐围拢过来,鼓噪不断。 王府兵丁私下交换着眼神,踌躇两难。 见场面激烈起来,朱时泰有些慌张,连忙让身后的锦衣卫严阵以待。 “咳……咳……” 朱希忠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转头看了一眼仁宗留下的碑文,喃喃自语:“文武官员至此下马步行。” 朱时泰在身后听见,自以为抓住要领,连忙开口:“下马步行,我等又未骑……” 正说着,朱希忠摆了摆手,打断了朱时泰。 朱希忠抬起头,正视几位郡王,将几位郡王的神情一一收入眼中,愤怒、倨傲、忧虑、淡然,各有不同。 他将手巾收入衣袖,撑起身子,脸色肃然道:“本使,官同锦衣卫都指挥使,特进光禄大夫兼柱国,世袭国公,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加衔国朝太师,奉旨钦差提调湖广一切军政要务!经行之处,便宜行事!” “礼数……咳……钦差巡案,就是今日荆府最大的礼数!” “德安王张口闭口屠戮宗室,凌辱皇亲,难道是不知本官查的什么案吗?谋逆造反的大案,安容你搬弄是非!?” “永新王言必称本官逼死泰宁王,搬弄湘王故事,项庄舞剑,意在陛下,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樊山王搬出仁庙手书压我,恐怕是忘了今夕何年……” 说到此处,朱希忠盱衡厉色,甚至带上了盛气凌人之感,勃然怒道:“本官代天巡牧,尔等区区几名郡王,小小一块石碑,竟敢让天使趋行!” “如此不将陛下放在眼中,欲效前日黎山王府之事乎!?” 话音一落,身后锦衣卫陡然拔剑指地,击玉敲金,铮然作鸣。 几位郡王霍然变色。 朱希忠嚣张跋扈,竟至于斯!? 莫非今日真是为屠戮他荆府而来?难道不知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富顺王世子两股战战,将几位王叔护至身前。 樊山王惊声喊道:“难道还要杀我光湖广宗室不成?” “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吗!?” 他死死咬住皇帝,悄然将事情往大了说。 难道当真不顾皇帝圣德,恣意妄为? 朱希忠神情冷冽,面无表情:“事到如今,樊山王还在饶舌。” “本官今日为你荆府而来,当是便宜行事,若尔再是横加阻拦,本官此刻就是杀了伱,也在便宜之内!” “勿谓言之不预!” 樊山王一滞,旋即沉默不语。 永新王将颤抖的手,揣进袖中,盯着靴子。 德安王却难以置信,失声道:“我等皇子帝孙,王爵之尊,没有我祖,焉有大明朝?” “大明朝都是我等家天下,尔不过家奴,竟敢对主动辄喊打喊杀!?” 邬景和最是厌恶这等蠢货。 他看了一眼朝阶上居高临下的郡王,终于再忍不住:“我等钦奉圣意,如朕亲临。”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应宗人岂不在治下?” “小小郡王,竟敢如此托大,天使面前,处高临下,倨傲答话。” 邬景和陡然作色,呵道:“给我滚下阶来!” 一声怒喝,群然失语。 (本章完) 119.第118章 斠然一概,意料之外 第118章 斠然一概,意料之外 随着朱希忠、与邬景和一人比一人强势,丝毫不留情面的勃然作色。 几位郡王终于还是忍气吞声,低头走下了朝阶,不情不愿地请两位钦差入府。 或许是旁人的眼光过于炙热,让为首的几位郡王脸色通红。 恼怒地驱散了围拢的众人,闷声走在前头,一言不发。 这就是外强中干的宗藩。 只要不是打算造反,面对代天巡牧的钦差,以及虎视眈眈的锦衣卫,除了低头,自然也别无二选。 富顺王世子全程目睹了朱希忠与邬景和作威作福,只偶尔在众人出声时,随在几位郡王身后小声应和两句,生怕引来钦差恶意。 场上局势分明后,富顺王世子终于不再躲在众人身后。 朱载垬约莫三十岁左右,双目明亮,鼻梁挺直,唇形刻薄,倒是有几分姿色。 他逆势而出,来到钦差身旁,笑脸相迎,歉声道:“二位钦差莫要动了肝火,藩主方自决其身,诸位殿下哀恸之下,说话难免失了方寸冒犯了钦差,事出有因,还望钦差体谅则个。” “大家有事好生说,好生说。” 话音一落,走在前头的几位郡王纷纷回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也得亏自己拉不下脸说好话,总得有这么个人,几人才忍住脾气并未反驳。 这位富顺王世子,在府上颇为不合群。 倒不止是庶出上位,侵害嫡脉的缘故。 朱载垬幼时患急症,病入膏肓,府上医官束手无策,富顺王意图上奏给他请御医,结果他以死相逼,非要找个三十出头的民间大夫,叫什么李时珍的给自己问诊。 虽说人是治好了,但这作为,也被长辈所不喜。 年岁稍长后,又不务正业,不思玩弄良家妇女,反倒是四处交游士人,钻研兵法。 同辈也跟他没什么共同言语。 朱载垬跟同辈玩不到一块去,只好不顾身份尊贵,跟府上属官厮混。 隆庆二年,荆王府新来一名纪善官吴承恩,这厮捧臭脚一样凑上去,整天带人饮酒作乐,构思小说。 那纪善官离去时,富顺王世子还厚着脸皮要走了人家的手稿,又求人家作诗《宴凤凰台》,而后也不装裱,喊来匠人非要求妥善保管数百年不坏,视为珍宝,一时沦为府上笑柄。 今日这种场合,富顺王竟然还不出面,又让这厮出来丢人现眼。 一行人经过拱桥,跨过金门槛,正要往中殿去。 邬景和突然开口道:“中殿就不必去了,去宗堂!” 樊山王朱载坅皱眉道:“泰宁王停灵在中殿。” 他面上只是疑惑,一颗心却逐渐下坠。 从先前在牌坊处,他就在试探这二人来荆府的目的。 二人坚决的态度,已经让他不抱侥幸的想法。 如今更是连吊唁安抚也省了,这是一副治罪的态度啊! 邬景和瞥了他一眼,沉声道:“本官要行宗法,自然当去宗堂。” 脾气火爆的德安王闻言再度跳脚:“邬景和,不要得寸进尺!” “宗法?我荆府犯了何事!?” 朱希忠突然抬起头:“泰宁王都畏罪自尽了,敢言无罪?” 德安王扯着嗓门大喊:“什么畏罪自尽!分明是你们逼迫宗室……” 话未说完,富顺王世子朱载垬扯了扯德安王的衣袖,连忙制止了他。 前者抢过话头,谄笑道:“钦差,彼时从火中救下来的二人,今日方才醒转。” “虽惊魂未定,说话颠三倒四,但总算还原了当日情境。” “泰宁王非是畏罪自焚,竟是为我藩世子朱常泠所害!” 说着,就要唤人去将证人带来。 樊山王几人对视一眼,神色难看。 今晨不是说好瞒下此事,顺水推舟,借此向皇帝施压? 这富顺王世子竟然自作主张! 出乎双方意料的是。 朱希忠制止了朱载垬,冷声道:“泰宁王亲手所书,贬损今朝为昏暴之朝!畏罪自尽还不够明显吗?本官就不必再行分辨了!” 说罢他便示意邬景和。 后者点了点头,也不再与众人掰扯,与朱希忠越过主人家,径直向宗堂而去。 只留下一行背影,以及邬景和一句话:“让王府属官、荆宗三子朱常泴,以及各旁宗尽来宗堂。” 俨然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 几位郡王面色阴沉,德安王一脚踢在了路边的植景上,七窍生烟。 富顺王世子朱载垬神色虽然也不太好,但仍是吩咐下人按邬景和的话去办。 而后缓步跟去宗堂,竭力思忖着钦差的路数。 …… 钦差端坐堂上。 一干宗室受召,只好舍了藩主的丧礼,前来宗堂拜见。 几位郡王自不必多说,荆府三子朱常泴也匆匆前来,束手等候在旁。 等各王府以及王府属官尽数到齐后,堂内便开始了议事。 到得晚些的旁系宗室,刚一踏入宗堂,就是一盆冷水迎头浇上。 “泰宁王非世子之身,受帝恩而得掌荆藩,不思报效万一,竟涉谋逆之乱!” “虽罪莫大矣,仍可念皇室宗亲宽宥一二。” “熟料,此辈安敢以自焚胁迫君上,留绝信而贬损圣尊,对抗钦差察问,妄图身死罪消。” “岂不闻,身虽死,犹可追罪!” 朱希忠一番话说完,宗堂内立刻响起嗡嗡声。 神色惶然,群议汹汹。 还搞不清状况的朱常泴怔愣抬头。 怎么回事? 难道还要诛连荆府?叫他来是为这事啊?他还以为要捡漏亲王位了,结果现在告诉他要追罪荆府!? 不是,他才十二岁啊! 朱载垬更是忙不迭道:“天使,那菲薄朝廷之信,必然是朱常泠伪造的!还请天使明鉴!” 德安王怒拍桌案:“朱希忠!给脸不要脸!” 樊山王难以置信,愕然道:“成国公,泰宁王堂堂郡王,荆藩嗣主,即便是钦差,也无权为他定罪!” “郡王,非皇帝不能加罪!” 什么钦差,什么便宜行事,说得像那么回事,谁敢当真? 真拿便宜行事当回事,反而少不了一个僭越之罪! 这样肆行无忌,堂而皇之地逾越之举,真不怕被清算吗? 他怎么敢的! 朱希忠无视了乱七八糟的声音,只迎上樊山王的目光。 他露出了今日进府后第一个笑容,意味深长道:“便宜行事,乃是陛下金口玉言,诏书赫赫昭彰。” “本官在湖广,就没有无权之事。” 樊山王彻底失声,喃喃道:“倒行逆施!倒行逆施!陛下容不得你,内阁更容不得你!” 朱希忠收敛笑容,从袖中拿出一方手巾,似梅点缀,妖艳动人。 他将手巾展于身前,淡淡道:“樊山王这话,倒与本官两位随行湖广的同僚相似。” “他二人与巡抚梁梦龙,合湖广官吏,已然上奏弹劾本官僭越之举。” “樊山王若是有意,不妨也添份奏疏,送去京城。”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森然:“就看这奏诏一来一回,樊山王能否活的过本官了。” 说罢,他猛然咳嗽了两声。 亲身展示了那张手巾,是如何被染红的:“咳……我再问一遍,汝等知罪否?” 满堂寂然,再无声响。 朱载垬回忆着方才朱希忠的话,细嚼慢咽。 僭越之举……僭越之举…… 难怪朱希忠行事如此嚣张跋扈! 这是要替皇帝担恶名了啊! 外间都在传皇帝授意削藩,凌迫宗室,朱希忠转眼就一副办案操切,僭越行事的模样! 他足够嚣狂,甚至同行的海瑞也看不下去,要上奏弹劾。总而言之,皇帝的本意是好的,只是被朱希忠执行歪了。 安能这般将身家性命,家族荣辱,系于皇帝一身!? 吃错药了不成! 这般作为,可不只是自身安危,成国公府的存亡,也全看皇帝的道德节操。 邬景和孤家寡人就罢了,伱朱希忠家大业大,又是何苦来哉!? 况且……骂名可不是你想担就能担过去的! 还是那句话,大家愿意相信什么,可不是由你决定的。 只要荆府上下死死不松口,仍然能给皇帝扔一个凌迫宗室,栽赃陷害的帽子上去。 他能想到,自然也有别人能想到。 果不其然,樊山王当即洪声道:“皇帝想削藩明说就是!我等自当引颈就戮,又何必在此作态?” “皇子帝孙,不容轻辱!我荆府上下清白之身,绝不容尔等酷吏玷污!” “成国公若是执意,本王今日撞死在宗堂之中,又有何妨!” 一番话说出口,堂内暗自喝彩不断。 德安王更是热血沸腾,附和道:“说得好!本王今日也不容轻辱!大不了以血谏陛下,让他忆起皇室亲亲之谊!” 朱希忠冷眼看着。 他自然也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否则也不会在湖广拉扯这么多时日了。 这些人,就是在用皇帝的圣德胁逼钦差。 但凡让皇帝沾上一个削藩的名头,那有理的查案,立刻也无理了。 他们也不怕皇帝不忌惮——皇帝虽称孤家寡人,但不会真想变成孤家寡人,那样的帝位,是坐不住的。 好在,朱希忠与邬景和对此本就有备而来。 两人对视一眼。 后者会意,上前一步,正要开口。 便在这时,突然一道稚嫩的声音,将众人目光吸引了过去。 那位荆三子朱常泴孤立无助,突兀拜倒在地,斩钉截铁:“荆府知罪!” “我兄泰宁王事涉谋逆,我兄荆世子助纣为虐,我宗罪孽深重,荆府知罪矣!” 话一出口,满堂皆惊。 不止两位钦差状况之外,神色愕然,这是谁的部将? 几位郡王更是措手不及,还有说法能周旋一二,怎么就俯首系颈了? 两方人马懵然各自对视,随后一同看向这位十二岁的黄口小儿。 这位荆府三子,虽年岁不大,但其作为嫡系仅存一人,才是实打实能代表荆藩之人! 别看几位郡王闹腾得厉害,那是这位嫡系没开口说话。 如今他一认罪,几乎就是板上钉钉! 堂上宗亲,不明就里,只见这位嫡系面容坚定,将一干罪行照单全收,不由得尽数泄气。 只德安王脾气火爆,勃然变色:“黄口小儿住嘴,这里哪有你胡说的份!” 今日如何诸事不顺! 说好的借泰宁王之死,胁迫钦差,就有富顺王世子意图搅黄。 如今生死关头,用皇帝圣德来做逼,又有这黄口小儿不知轻重认罪! 荆府真认罪了,那就是钦差因案治罪,而非皇帝逼迫削藩了! 到底知不知道事态有多严峻! 天要亡己乎!? 只见朱常泴怡然不惧,神情自若回道:“我乃荆恭王嫡三子,仁宗八世孙,朱常泴,去岁加冠成人。” “今二兄畏罪身死,大兄涉案遁逃,我既不是黄口小儿,荆府事也当以我为主,尽是我说话的份。” 他与富顺王世子对视一眼,朝钦差再度拜下,恭敬道:“常泴,为兄领罪,请钦差责罚。” “只请钦差念在皇族百年传续,宽宥一二。” 樊山王颓然失语。 好王孙!这位整日与富顺王世子厮混的王孙,年不过十二,竟有这般谈吐风姿。 随着心底这一声赞叹,他最后一丝侥幸,终于被掐灭。 好王孙不是什么忧惧之下,口不择言,也不是不知轻重缓急。 恐怕,是早有谋算啊! 他自嘲地看向两位钦差,不再挣扎,带着钦佩道:“钦差洞察明见,我险被蒙蔽双目。” “荆府罪孽深重,我樊山王府,亦知罪矣!” 既然朱希忠已经将嫡系劝服了,又何必惺惺作态,演这出戏? 自己不服不行啊,锦衣卫的活,早就做到荆子那里去了,果真是深谋远虑,不留后路。 被一再高估的朱希忠,此时却已经合上双目,陷入沉思。 邬景和也一时不语,并不答话。 两人几乎不约而同陷入疑虑——这是谁的手笔? 又或者,只是单纯智虑过人,预知他们留有后招,不愿局面恶化? 但,无论如何,局势既然到了这一步,就万万没有退缩的道理。 过了好半晌,二人终于权衡利弊完,将先前的准备抛诸脑后,重新计较。 邬景和佯作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众人,轻声道:“行前,朝中恰论及罪藩处置事,礼部奏报陛下,论罪藩一并除国。” 朱常泴面色不改,等着下文。 果不其然,邬景和继续说道:“但,陛下有仁厚圣德之心,与内阁议定,罪藩,降等袭爵!” 如今的藩国,郡王之子,还是郡王,生多少都是——开府建宗,年禄银一千两。 降等袭爵,也就是郡王子,降袭镇国将军,镇国将军子,将袭辅国将军,而后奉国将军、三等中尉,也就是六代后,沦为庶人。 未免有人说皇帝不讲亲亲之谊,目前只针对罪藩——以前的罪藩可是除国的,如今这样,甚至是施恩,难道还不算仁德? 当然,目前的罪藩,只以湖广案牵连,都是谋反起步。 往后就说不准了,说不得上奏的贺表格式不对,那也算罪藩。 朱常泴再度拜倒:“谢陛下隆恩!” 邬景和深深看了一眼这位荆子:“荆藩藩主畏罪自尽,世子涉案潜逃,暂由朱常泴代掌荆藩,我等奏明陛下允准后,再行扶正。” 除了朱常泴谢恩的声音,堂内已然没人再开口。 邬景和扶起朱常泴,让其站到自己这方,而后再度有了动作。 他从锦衣卫手中接过一卷卷宗,看向樊山王、德安王,翻开念道:“德安王朱翊鐯,聚矿徒于麻城府龟峰山,盗掘砂矿;于黄梅州东南矿山,盗掘铁矿。” “暗铸兵甲,私通外夷!” “樊山王朱载坅,贿按察使杜思,探查大员行踪,串通岳阳王府朱英琰,同谋暗害张楚城一案!” “汝二人,可知罪?” 话音一落。 樊山王瘫倒在地,嘴里喃喃什么,不甚清楚。 德安王霍然变色,狞笑着大吼一声,扑向朱希忠。 锦衣卫眼疾手快,越位而出,按住剑柄,将德安王一下敲晕。 场上一时骚动。 朱常泴主动看向钦差,一板一眼道:“此二贼,乱我荆藩,罪不容诛,请钦差杀之!” 此时,就连朱希忠也睁开眼睛,看向朱常泴,意味难明。 过了半晌,他才缓缓点头:“那便明正典刑!” 朱常泴振奋道:“荆藩事由,我会陈述详情,奏与陛下知道,必不让国公蒙受不白之冤!” 朱希忠不置可否,再度合上眼睛。 只有面上却带着愁思,似乎在忖度着什么。 邬景和死死盯着朱常泴,再度试探道:“罪藩之禄银、产业,亦有所改。” 朱常泴面色终于露出一丝勉强,俯首听命。 额,不满四千就是四字标题,四千以上才是八字。没有别的含义,我自己算订阅用的。 (本章完) 120.第119章 急转直下,心狠手辣 第119章 急转直下,心狠手辣 七月流火,天气逐渐转凉。 随着海瑞等人对湖广官场的轻轻放下,朱希忠于宗室不顾体面的恣意妄为,湖广谋逆钦案及其所牵扯到的,盗掘矿山、私铸钱币、豢养盗匪、私通苗夷诸事,终于迎来了清算阶段。 湖广官场为了送走钦差,在巡抚梁梦龙抬出湖广出身的首辅后台,做出保证后,上下官吏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开始积极协理,推波助澜。 楚藩一干围在巡抚衙门外的恶宗,驱散的驱散,逮拿的逮拿,一日之间,便烟消云散。 失去官场臂助的宗室,尚且还有最后串联抵抗的机会,却在荆府毫无骨气的助纣为虐,引颈就戮之时,内部开始四分五裂。 德安王朱翊鐯、樊山王朱载坅,堂堂郡王之尊,明正典型。 湖广三司衙门,一边斥责朱希忠目无君上,僭越皇权,上奏弹劾朱希忠,喊打喊杀。 一边则默契地配合着海瑞、栗在庭,完善二王涉案的卷宗、控制蕲州宗室、上奏中枢说明原委,将朱希忠的作为,在官场上再走一遭,彻底规范而合法化。 见此情状,还在观望的襄府,终于放弃了侥幸之心,低头认输。 其主动寻上钦差,自请削亲王禄米为七千石——开国时,亲王禄米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锦四十匹等。削至如今,禄米止九千石。 襄王措辞恳切,言九为极数,实犯忌讳,亲王取七足以。 又将勾结按察使杜思,牵涉谋逆大案的镇宁王,亲手缉拿捆缚,交于钦差。 姿态极低,诚意十足,可谓一时俊杰。 但,即便如此,邬景和仍然是不留情面,以襄宗涉谋逆案,定其为罪藩。 一应待遇皆如荆府。 降等袭爵一事,气得襄王晕厥当场——自此以后,荆、襄二藩,国不除、宗不褫,却在七代以后,便尽数沦为没有封号的庶人。 与此同时,收归宗产于宗人府,形成以宗人府领导,宗亲、内廷太监、王府属官共同管辖的新制。 各府的郡王、将军、中尉、县主等禄银,不再以员额派发。 而是每府以定额,无论封号者几何,皆由王府自主调度分配。 换言之,每年给王府就这么些,生多生少自己养。 府上一干宗亲的反应,也与荆府一般无二。 没收了王府宗产,又将禄银压为定额,这不是逼人去死? 立马就鼓噪了起来。 宗正邬景和当场驳斥了这种说法。 他受到皇帝仁德感化,顾及皇室亲亲之谊。 自然不能让各王府真的揭不开锅。 随后,他表示,宗人府接手王府产业后,一并开放商禁,根据各府地域、资源禀赋不同,开设商行,引导宗室们正确经营实业。 经营盈余,则宗人府、王府各自分成。 经营亏损……各王府就继续吃低保吧,这本事,少生点是好事。 随后,宗正邬景和,又亲切接待了没有封号的宗室们,深入交流,完善帮扶底层宗室的体制机制。 拟按照京城学府规制,在各藩设立宗学,授经典、数算、商计、巧工四科。 将正常完成学业的宗室,吸纳入宗人府所开办的商行——布加工、丝织、成衣、碾米、榨油、纸张、印刷、草编、砖瓦石灰,各行各业,生意能做到多大,宗室们的前途就有多大! 在宗学四科后三者,展露天赋者,还可入京面圣,学府进修、解禁四业、加官封爵,都可额外开恩。 饼足够大,荆、襄二府,上下再度割裂。 底层宗室虽说有些不敢置信,但,反正也没付出什么。 王府产业、爵位,乃至宗藩特权,本来也享受不到。 如今整日被圈禁在王城之中,受着各大王府指缝间流出的施舍,被有封号的人上人呼来喝去,动辄殴死,难道还能更差吗? 这种想法下,不少宗室做起了带路党,配合起来宗人府清点宗产、丈量田庄。 短短数日,折银便高达数十万两! 不仅荆、襄二藩。 甚至与此事没有牵扯,已经除国的辽藩,也有若干旁系宗亲来凑热闹,揭发各郡王。 此前只给岳阳王府开了商禁,这些宗室本就在观望。 如今两大宗藩,都轮上了这好事,这些底层宗室,终于不再犹豫。 纷纷表示自己高风亮节,宁愿将王府产业用于开办商行。 为了将辽府几位郡王找点罪过,有发了癫的辽藩宗室,扯不上谋逆大案,就搬出了张居正。 说是府上某位王爷,才是杀害首辅祖父的真凶——“会居正登第,召其祖,虐之酒至死。” 言之凿凿,有板有眼。 反正辽藩此前就劣迹斑斑——既有“割取百姓头颅,举城惊视”,又有“遇少年男女美色者,辄拥入府中淫污”,往大了说,还有“辽王立白纛谋反,以官兵五百人围王宫”。 总而言之,我宗也是罪藩,家里几个郡王建议钦差都来杀了,给产业重新分一分。 数日过去,蕲州、荆州,如火如荼。 明正典刑的郡王有四、镇国将军有九,辅国、奉国将军十余,中尉等数十,发凤阳高墙者不计。 咒骂、弹劾、编排,不绝于耳。 乃至钦差途径汉阳府时,还有死士刺杀,惊惶一时。 所幸,翌日朱希忠再度出面,仅伤一耳,全然无碍,甚至以棺木随行,一副置生死于度外,誓不罢休的姿态。 就在这种局面之下,这一场清算,进行得格外顺利。 …… “局势不对劲,万分不对劲!” 岷王朱定燿在殿内来回踱步,神色焦躁。 朱常汶比他更急,颓然一张脸:“殿下莫重复了,我自然知道现在局势不妙。” “湖广诸藩,荆、襄已然俯首系颈,楚府东安王自身难保,还圈禁在巡抚衙门中。” “我吉宗那位好父王,不仅不愿替我做主,还一门心思想想将我扔出去抵罪。” “如今能抗锦衣卫魔掌的,只有殿下了啊!” 朱常汶唉声叹气。 难道是他不想学荆藩,扑通一声跪地求饶吗? 问题他当初替朱英琰打通岳州关节,是真的涉案其中了啊! 当初楚王府夜宴,他还去了,几十万许出去,邬景和眼皮都没眨,就给拒绝了。 如今就更别说了。 看看那几位郡王,说杀就杀,甚至连凤阳高墙的雅座都不给机会。 他朱常汶区区一个辅国将军,要真交到了朱希忠手里,少不得就是脖子碗大个疤。 太猖狂了! 当初辽王除国,好歹还能送到凤阳高墙,如今怎么就这样动辄绞杀了!? 他瞥了一眼身前这位岷王,只希望这位真的要顽抗到底,不然他当真是十死无生了。 朱定燿心思却没放在他身上,只喃喃道:“局势是不对劲,但本王不是指有多坏,而是变化太快了……” 朱常汶一怔。 只觉云里雾里,莫名其妙。 朱定燿自言自语一般,解释道:“从荆藩开始,局势变化太快了!” “荆三子毫无征兆屈服,襄王莫名其妙自首,辽藩宗室的揭发,更是快的不正常!” 太奇怪了! 从荆藩藩主自焚,朱希忠仓促离去,这才过去多久? 哪怕朱希忠不惜己身,舍命要清算谋逆一案,总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不料竟然如此之迅速! 东安王入狱、荆、襄、辽相继低头。 他朱定燿招买的苗兵、聚拢的匪盗,都还没安置好,凭什么就到了这一步!? 朱常汶疑惑道:“荆三子白捡一个亲王之位,卖了荆藩不是合情合理?” “形势演变之下,襄藩、辽藩也别无二选。” “殿下所指何处?” 朱定燿抿了抿嘴,失去了与这吉藩小辈谋划的兴趣——与他那位刚去世的堂弟比,实在差太多了。 他独自思忖起来。 如朱常汶所言,局势演变,每一步都合情合理。 但不一样的是,每一步都是合情合理的快,几乎没有任何反扑! 唯一一次朱希忠遇刺,还是他派出去的人! 这种巧合……有人出手推波助澜的痕迹实在太明显了。 谁这么阴险毒辣? 又是什么目的? 如今湖广有着权势能量的,可没有几人。 朱定燿看了一眼身前的朱常汶,这小辈的父亲,一直未曾出面吉王? 他旋即摇了摇头,也不对,若是真这样老谋深算,未必需要让自家儿子去顶罪。 朱定燿突然想起前日去世堂弟的至理名言,脑海中灵光一现。 有这个权势的人中,谁能最大获利! 这念一起,朱定燿脑中越发清明,也越发意识到形势危机。 他在殿内来回踱步,皱眉沉思。 过了好半晌,朱定燿才猛然抬头,看向朱常汶:“你现在能拉起多少人!” 朱常汶怔愣片刻,很快反应过来。 斟酌道:“要看殿下指的何事……若是寻常事,数百人没什么问题,若是大逆不道之事,十余人也难。”朱定燿死死盯着他:“十余骨干更好!” 朱常汶后退一步:“殿下意欲何为?” 朱定燿神色阴沉:“事到如今,已经不作他想了。” “我府在山上水里,还有千余人,本王交给了黎山王。” “王府官吏、兵丁只要给足财物,总有跟咱们走的。” “往北!投身鞑靼,改头换面,部落之身开府建制,积蓄实力,等待天时!” 这事也是有先例的。 北方诸藩,天天有宗室投身鞑靼,混口饭吃,什么代藩、晋藩,多了去了。 他如今不过是要带资入股罢了,不算稀奇。 时局变化太快,他已经预感到,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但,他是想得好,可朱常汶听罢,立马原地蹦了起来! 看疯子一样看向这位岷山王。 岷府上次造反两天就被平定了,如今还有脸邀他重操旧业,痴傻了不成! 这般想着,朱常汶勉强笑道:“殿下,我还是不习惯北方吃食,还是改头换面,去民间做个百姓吧。” 宗藩此前被处死的宗室,多有贿赂钦差、太监,假死脱身的。 亦或者消息灵通,提前遁逃,隐姓埋名的。 岷藩此前分明就是这么做的,他来岷府,就是这个目的,弄个身份往做个安生百姓就是——怎么能拐到弃国弃家了呢! 朱定燿没工夫跟朱常汶来回拉扯试探。 他没有听从朱定炯的话,选择将黎山王府卖了摘干净自己,而是谋划反戈一击,还遣人刺杀朱希忠,如今已然没有退路了。 造反这种蠢事,祖上前车之鉴,他也知必然没机会。 但却不能坐以待毙,除了遁逃,已然别无二选! 朱定燿按住朱常汶肩膀,冷声道:“按辈分,我是你叔祖父,论爵位,你也得俯首称臣,我算伱半个君父。” “方才的话,你若是愿从,你我还有一份君臣情谊,若是不愿,就休怪翻脸不认人了。” 裹挟他人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将这位吉王的儿子竖起来,事后也能让吉王吸引朝廷的视线,给他争取多些时日。 他正这般想着。 咔嚓。 正殿大门应声而裂。 朱定燿的手还搭在朱常汶肩膀上,二人维持这个姿势,呆立当场。 只见乌泱泱一群锦衣卫撞破殿门,鱼贯而入,将两人围在中央。 “咳咳……” 一声咳嗽在殿外想起,继而是车辙响动的声音。 朱定燿阴沉抬起头,果然见到朱希忠捂着口鼻,缓缓进入殿内。 身后的朱时泰拿着一条白绫,趾高气昂:“你们这些这王那王,金木水火土轮圈转的,名字简直一模一样,我完全分不清。” “例外的是,我就记得您岷王殿下。” “当日在黎山王府,您说早晚要杀了我父子,我父说早晚回来了结岷府之案,我就心心念念,想着看到底是谁说话算数。” 他将手举过头顶,锦衣卫会意关上殿门。 朱时泰看向朱定燿,晃了晃手上的白绫:“殿下,如今看来,还是我父一诺千金啊!” 朱定燿目光,在锦衣卫身上扫了一圈,最后才落到朱希忠的身上。 这幅情境,他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好快! 昨日听闻人还在长沙,竟然就杀到他府上来了! 他下决定遁逃,已经足够斩钉截铁了,没想到还是没来得及。 哎……朱定燿叹了一口气,这是被东安王拖累了啊。 事到如今,他也不挣扎。 只是站直身子,将仪态调整了一番。 他莫名想到那位岷藩祖辈,造反的广通王,东窗事发之际,是何种心情? 反正,朱定燿如今心中很平静。 许是王府第二次闹锦衣卫的缘故,也或许是知道眼前这些人是冲自己来的缘故,他总归是没了第一次的暴怒。 心平气和。 他也不理会朱时泰,只看向朱希忠,从容道:“本王上次弹劾你的奏疏还在去京城的路上,没想到成国公又再度擅闯王府。” “不知国公今次又所为何事?” 朱希忠摇摇头:“黎山王受你指使,豢养匪盗,事涉谋逆大案。” “匪贼甚至还是世庙命令诛杀的朱定燇。” “且不说殿下遣人刺杀我的事,只是这两条,谋逆造反、欺君罔上,就已是死罪了。” “自然是为罚罪而来。” 朱定燿沉默半晌。 听到黎山王这几个字,就知绝无侥幸。 他想了想,竟是将此事以及自己的下场抛诸脑后,露出一丝好奇的神色。 开口道:“成国公,本王即便是豢养盗匪,可无论是打家劫舍也好,还是无意间臂助了朱英琰杀害张楚城也罢。” “这些小事,往常至多也就削俸三年而已。” “如今不过皇帝或是内阁一念兴起,改了主意,你就鞍前马后,赌上身家性命,要手刃一位亲王。” 他顿了顿,神色愈发不解:“皇帝如今是没有亲儿子封王,才任由你糟践亲王。” “等他有了儿子后,什么福王、忻王……届时他想为亲王正名,国公必然首当其冲。” “朱希忠,你不怕国公府受此反噬吗?” 要是逮去京城,由三法司会审,内阁拟票,司礼监批红也就罢了。 朱希忠如今就靠着诏书上一句“便宜行事”,就行此僭越之事。 御史会放过他?科道会视若无睹?肆意妄为,皇帝难道会对其放心? 更别说还有日后宗室兔死狐悲的反扑。 如此种种,真不怕国公府一朝破灭? 朱希忠再度轻咳两声,强行将口中腥甜咽了下去。 先是看向朱常汶,和蔼道:“我去过吉藩了,你父很好说话。” “看在他配合的面子上,你先回去与他道别,再去武昌府领死。” 朱常汶面如死灰。 被锦衣卫拖拽着,架出了殿外。 而后朱希忠摆了摆手,朱时泰立刻会意,缓步拿着白绫走上前去,站在岷王面前。 岷王点了点头:“稍待。” 话音一落,竟是转身从侧室取出冠冕,一丝不苟穿戴在身上。 又理了理身上的服饰、玉器。 才一掸下摆,随意地撩起头发,露出脖颈,展在朱时泰面前。 朱时泰跃跃欲试,一手捏着一头,绕到岷王身后。 白绫及身,朱定燿立刻双目凸出,脸色涨得通红。 但他仍然死死盯着朱希忠,等着方才那个问题的答案。 片刻过去,朱定燿双手下意识扒拉着脖颈上的白绫,太阳穴鼓起,双腿已然抽搐起来。 朱希忠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不言不语。 直到殿内再无动静,朱时泰擦了擦汗,蹲下身子摸了摸气息,才确定地点了点头。 朱希忠自己推着轮椅上前,再度确认了一遍。 他看着岷王怒睁的双目,想了想,俯身伸出手,为其合上。 也不管岷王已经不能再听见,朱希忠终于回答起了方才的问题。 喃喃自语道:“今上登基前后,全然仰仗锦衣卫行事……” “世人都说锦衣卫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你说,能否钻入人心呢?” “李氏、张居正、高仪等人,能有我一半了解今上,就算有洞彻人心之能了。” “这般窥视帝心的机会,我都还能看错人,国公府……就亡得不冤了。” 声音很轻,却在殿内回荡不止。 朱时泰愕然抬头,看着这位名为“忠”的父亲。 失语无措。 朱希忠突然侧过脸,迎上他的目光,带着笑意捏了捏儿子的手:“天下哪有无缘无故的忠。” “好好看,好好学。” 说罢,他推着轮椅兀自朝大殿外而去。 朱时泰慌忙赶上,把着轮椅推了起来。 只剩下岷王殿下,孤零零一具尸体,横陈殿内。 昨天那个情节,不是双穿啊,都是基于史料的延伸创作。李时珍确实去荆王府给世子就诊了,吴承恩也确实隆庆四年去荆王府任职的,跟世子关系不错,至于人设,就是延伸创造。 (本章完) 121.第120章 层接递卸,虚实相参 第120章 层接递卸,虚实相参 湖广上下都盯着朱希忠,岷王府发生的事,自然第一时间便为人所知。 哪怕心中有所准备,也被震骇得不轻。 那可是亲王! 竟然就这样自作主张,轻飘飘杀了! 简直是胆大包天,肆行无忌! 擅杀亲王,罪莫大焉。 即便是借着谋逆大案的名头,便宜行事,也踩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 今天敢擅杀亲王,明天敢做什么都不敢想! 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三司官吏、王府属官、宗室藩王,喊打喊杀,弹劾朱希忠的奏疏如江河入海一般,汇拢京城。 …… 七月十九,时值处暑,北斗七星斗柄直指西南。 意味着酷热难熬的天气,只剩下最后一段时间。 湖广的奏疏,到了通政司,如泥牛入海,没掀起任何波澜。 按说亲王受诛这种大事,必然要引起一阵朝局震荡,唇枪舌剑。 奈何,皇帝近日有别的要事,无暇处置,自然也没功夫将其下部议、廷议。 只好贴心地将奏疏从通政司取入万寿宫,准备容后再议。 倒不是偷懒,而是真的脱不开身——皇帝近日,期末考试。 皇帝秋讲是八月十二日再开,两京一省的考成,也在八月十二开始。 如今眼见就快到八月了,所谓“上行下效”,为了起好皇帝的模范带头作用,也为了在新课开始前温故知新。 皇帝率先进行了学业的考成,时间就定在今日。 为此,连廷议都停了。 而作为文坛盟主的王世贞,人坐在文华殿,一脸状况之外。 刚入京就被请到此处,整一个一头雾水。 怎么皇帝的学业,还有考成? 这就罢了,想演戏就自娱自乐便是,合着叫他王世贞入京,就是为这种事背书? 王世贞心中的抵触之心,不免又强烈了几分。 他早先就接到皇帝复起自己的诏书,心情就颇为复杂。 换做以往,他必然因皇帝赏识而喜不自胜,欲建金石之功,成不朽之业。 可自从父亲王忬惨遭世宗皇帝诛杀后,王世贞建功立业的热情陡然直降,宁愿“日坐弇园,与事周旋”。 虽说穆宗皇帝替父平反,沉冤昭雪,但这份青年热血,却是再回不来了。 于是,在丁忧结束后,王世贞便怀着这种敷衍排斥的心理,一边感慨“往年先君子难,不能从死,而又轻出”,一边磨磨蹭蹭缓行入京。 孰料,方一入京,司礼监亲自来请他,言说今日皇帝学业考成,请他前去观礼。 入宫后,他刚听太监说完原委,就已经被按在文华殿坐席上,轻易动弹不得。 考校在文华殿后殿内举行——太子主要学习地点在东偏殿,皇帝则是在后殿。 所谓垂衮御经筵,宵衣勤政殿,皇帝今日身着衮服,缓缓入殿。 两宫、经筵官、日讲官、翰林学士、乃至特别邀请的文坛宗师王世贞,齐聚文华殿,见证皇帝的学业进度。 王世贞环顾四周,只见两宫太后居于上首,凤衣金章,敛容沉静。 高仪领经筵官居左,张居正领日讲官居右。 两位阁臣着蟒衣一袭,其后讲官均是大红织金罗衣,庄然肃穆。 中书舍人郑宗学、翰林学士沈鲤,则是坐在侧面,手持纸笔,封皮赫然是起居注,正伏案奋笔疾书。 起居注!? 王世贞惊了,还以为自己眼了。 有生之年,竟然还能看到起居注这等尊礼复古的东西。 由太祖皇帝至宣宗皇帝,尚且还有“左右史臣之所记”或“兰台记注之文”。 但宣宗以后,就再也没了左右史臣的身影。 也即是廖道南所言的,“自宣德后,相权重,史职轻,而起居注寝废矣。” 明宪宗时,卢玑上书,援引古制,希望皇帝能够恢复起居注。 宪宗面上答应的好“命有司知之”,结果一不安排官职,二不调拨人手,礼部问起,他就说“缓议”。 如今竟然恢复了起居注!? 他曾作科举制度史《科试考》、谥法史《谥法》与《谥法通纪》、宦官史《中官考》、兵制史《兵制考》等等,可谓狂热史学爱好者。 见此情境哪能不动容——哪位贤臣尊礼复古,拨乱反正! 这倒是给了王世贞一个惊喜。 不过,在皇帝考成学业时记录……这阵仗,是真不怕皇帝应对不当,露了难堪啊。 还是说,若是出了差错,又要曲笔? 王世贞正想着,就见皇帝先后向两宫母后、两班先生行礼,一丝不苟地坐在了考场中间的桌案后。 他暗暗点头,皇帝的风姿仪态,倒是不差。 听闻皇帝在西苑参悟阴阳之道,一静一动,早晨锻体练拳,午后打坐钓鱼,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就在王世贞在脑海中随意发散的功夫。 场上太监净鞭三响。 一名日讲官替皇帝铺纸研墨,两名经筵官上前一步,站在皇帝身后,盯着皇帝仪态。 纠仪官来回巡视。 当。 黄钟一响,香炉之中升起三缕杳杳香火。 皇帝起身,面对两宫、先生再度行礼:“请母后、先生考校。” 礼数周全,一板一眼。 王世贞与身旁的翰林学士,不约而同投去目光。 陈太后当先有了动作。 她看着皇帝,直入主题:“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何解?” 王世贞站在特赐的位置上,暗自感慨,这难度,果然只是给皇帝走个过场。 请来这么多人,雷声大雨点小,也不怕事后被写进这些士人的文稿里。 陈太后所言,是《大学》的开篇一句。 《大学》作为《礼记》的一篇,却在朱熹将其从《礼记》中抽出后,有了超然的地位,居四书之首。 也是八股文必考经典。 解的话难度不算高,大概,也就乡试送分题的水准,会背就行。 只见皇帝沉吟片刻,朗声答道:“物,指明德、新民而言;本,乃根本;末,为末梢。” “明德才可新民。明德为本,新民为末,恰似树有根梢一般。” “事,指知止、能得而言;终,乃临了;始,为起头。” “知止,方才能得,便是知止为始,能得为终,如凡事都有个头尾一般。” “这本与始,是第一要紧的,该先做;末与终,是第二节功夫,该后面做。” “人能晓得这先后的次序顺着做去,则路分不差,自然可以明德新民,可以知止能得,而于大学之道,为不远矣。” 王世贞看了一眼班首的张居正。 这解法,当是张居正的路子,算是无功无过。 不过皇帝解释经典时,仪态谈吐,顺畅流利,倒是颇有士林骨相。 陈太后闻言颔首,再度开口道:“曰,臣弑其君,可乎?” “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此话出自《孟子》,难度又稍高于方才一句。 经筵官手持戒尺,将皇帝的腰板扶正。 日讲官铺开纸笔,在皇帝面前写下了陈太后口中的问题。 一应翰林学士下意识伸长脖子,想听得更清楚。 王世贞好奇看向皇帝。 只见皇帝沉吟片刻,立刻昂首答道:“残贼之人,天命已去,人心已离,只一独夫,不得为天下之共主矣。” “是故《书经》有言,独夫纣。盖纣自绝于天,故天命武王诛之,为天下除残贼。吾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其为弑君也。” “观于武王,则汤之伐桀,亦犹是耳。《易》曰,汤武革命,应乎天而顺乎人。” “正谓此也。” 王世贞暗赞一声。 只此一解,就知皇帝书读得透彻,儒风十足,经筵官教得不差。 随后,陈太后再度数问,通问四书,涉及为人、处事、治国之说。 皇帝坦然作答,毫无迟滞,堂皇大气,又不失独到见解。 紧接着,李太后又以经义,各问《尚书》、《春秋》、《礼记》三道。 这时候王世贞终于反应过来。 这是,以乡试的卷面,替皇帝考成? 难怪请了这么多人来观礼! 尤其一应翰林学士也露出讶色,显然事先并不知情。 王世贞听着屏风后面,中书舍人疾书的沙沙之声,心中升起一丝好奇。 皇帝,有这般出彩? 他饶有兴致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皇帝,若有所思。 两宫考教完后,经筵官班首的高仪持出列。面色肃然,沉声道:“陛下请破‘中也者,合下节’。” 王世贞精神一振。 当真给皇帝上难度了! 这句话源自《中庸》,前一句中也者,乃是中庸点睛之笔——“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指心之本体而言。” 后一句,合下节,指的是合乎下节,至于是什么节,就要皇帝破题了。 这是不离本色,修德凝道的大题啊! 几乎摸到会试的门槛了。 而且,这种论道之说,带着强烈的个人色彩,外人几乎不可能替人作答——进士出身者,经释早定,一句话出口,就知道是谁的风格。 换句话说,即便是早有准备,那也得是皇帝本人作答的才行,否则留于起居注的作弊,那才是贻笑万年。 皇帝的经学造诣,到这个地步了? 王世贞看着沉吟不语的皇帝,愈发期待着他的答案。 皇帝这次没有轻易回答,而是伏案下笔,俨然在打着草稿,斟酌言语。 半晌后。 皇帝终于放下笔。 只见其神态自若,朗声道:“《中庸》著道之体用,而因推体道之功化也,夫中和立而道之体用兼之矣。” “君子交致其全,而功化之妙,有不征于位育也哉。且是道之全也,用则用于造化,体则原于一心,而君子之体道也,根本于一心,而通极于造化。 “夫喜怒哀乐之存而不偏倚也,谓之中焉,是中也,性之德也,一丝不累,默启乎众妙之门,而渊泉时出,实宁乎群动之秘,要之未发之中已基乎,所发而无用之体,非体也。 “虽洋洋者固流动而未尝息也,其何能凝斯道之全体而赞其化育哉;虽优优者固充足而未尝间也,其何以会斯道之妙用而行其典礼哉?” “藏之一心为甚微,而散之万用为甚博矣,中其天下之大本乎。又自夫喜怒哀乐之既发,而皆中节也,谓之和焉,是和也,情之德……” 郎朗出口,洋洋洒洒。 二阁臣肃容开释,诸讲官欣然捋须,两宫懵然无知,中书舍人聚精会神记载起居注。 只有翰林学士、王世贞等文坛雅士,神情惊愕,交头接耳。 殿内瞬间视线交织,目光中掩饰不住的异彩。 不少五十才中进士的老翰林,几乎忍不住掩面。 只这一题,皇帝哪怕是提前准备的答案,其解也可称得上层接递卸,虚实相参,不凌驾而局自紧,不矜嚣而气自昌。 这水准,距离进士也就只差一层桎梏! 虽差点火候,但只要考个两三届,打磨一番,就是进士之资! 这当真是皇帝!? 而不是备考明年会试的举子? 王世贞眼中更是异彩连连,他十五岁中举,二十二中进士。 皇帝这水准,几与他十二岁时,一般无二! 神文秀姿,果有天授乎? …… 考试考了整个上午。 即便是事先有所准备的作秀,也给朱翊钧累得够呛。 好在没出什么纰漏,把秀做完了,然后就只需要等着今日的事,被刊载成新闻,撰写成题记,慢慢发酵了。 一干翰林学士、文坛泰斗反应还可以,问题应当不会太大——没白瞎他提前准备的破题。 结束后,朱翊钧赐宴诸臣——其实就是在文华殿吃个便饭。 当然,他跟张居正、高仪,只露了一面就溜了。 一来免了下面人不自在,好好吃个饭,二来,自然是还有正事要商讨。 烈日曝晒,朱翊钧也不好意思将两位先生叫去西苑,干脆就在皇极殿找了个偏殿,凑合吃点。 路上朱翊钧听着高仪见缝插针:“陛下,乡试就在眼前,还请陛下定主官典顺天府乡试。” 会试是明年开春,全国统考。 乡试则是各省自行安排,八月考试,因顺天府天子脚下,主官的地位,也略高一些,由皇帝亲自定夺。 朱翊钧想了想:“让左春坊左中允兼翰林院编修范应期,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编修何雒文,典顺天府乡试。” 左右春坊,老东宫属官了。 好歹是日讲官过来的亲近人,该给人刷刷资历了。 张居正则是递上一份奏疏:“陛下,臣疏乞罢免。” 朱翊钧轻车熟路接了过来,交给一旁的张宏。 随意道:“嗯,朕知道了,所请不允,说正事罢。” 这场景,别说两名当事人,旁边的张宏跟高仪都习惯了。 许是临近考成法大察之日,最近弹劾张居正的奏疏,实在有点多。 一会是臣下考校君上,乃是欺君之举,僭越皇权。 一会又是张居正结党,按照大明律《职律》十八条,交结朋党紊乱朝政,当坐死。 虽然都是无稽之谈,但没办法,弹劾就得疏请罢免。 这才有皇帝跟首辅两人走过场一样的场景,反复发生。 张居正也习惯了。 他将奏疏递给皇帝后,就说起了正事:“陛下,近日考成法大察日近,疏请致仕不履职者众多。” “位职空悬尚且有补,只是耽搁了正事,却无可挽回。” “臣请追责。” 朱翊钧忍不住冷笑一声。 请致仕?怎么不干脆挂印弃职? 这些虫豸,任内吃干抹净,如今还想保留退休待遇? 哪个钱袋子,能任由这些虫豸乱掏? 他当初微末时,上午多领了二百块,工资津贴补贴工作联席会议办公室午休都省了,紧急开会,下午就给他那二百追了回去。 如今他作为大明第一会计,能让这些人这么舒服,那才是白瞎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让申时行上奏,朕给你批。” 张居正拱手谢恩。 不得不说,眼前这位小皇帝,是当真舍得放权。 如今无论是威望,还是班底,都有了亲政的资本,却仍是一如既往,从未干涉过内阁的诸多决定。 哪怕申时行多次优容乡人,朦胧推升,小皇帝仍然信重不减。 只说“元辅所荐,朕用人不疑。” 实在令张居正感慨不已。 三人一路谈论着政事。 如发明年年例银,六万两于延绥镇,预备粮草缓急支用。 升贵州按察使刘侃为福建右布政使。 天气暄热释减各罪犯人,共三百五十一名。 女直夷人进贡,贺皇帝万寿诞辰等等。 不一会,一行人来到皇极殿。 皇帝坐上御阶,赐座辅臣。 张居正,高仪对视一眼。 前者酝酿了一下气势,颇有兴师问罪的感觉,开口道:“陛下,近日湖广入京的奏疏,通政司为何将之直入皇宫,不曾送来内阁?” “何永庆隔绝内外,一而再,再而三,实乃国之大奸,请陛下明鉴!” 明着再说通政司,实际是在跟皇帝抱怨。 侵蚀内阁权柄就不多说了——不能因为关系好,就丢内阁面子不是。 还有他张居正好歹是湖广出身,不说隔空插手吧,好歹知情权总要有,怎么就连奏疏都不给看了? 朱翊钧闻言,做出恍然状。 清了清嗓子,回应道:“元辅莫急,朕正要与内阁说这事。” 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是在想,他一再这样,那通政使何永庆恐怕这次大察,恐怕是干不下去了。 下一任通政使,选谁趁手呢? 高仪也追问道:“陛下,湖广如今局势到底如何,还请陛下莫要遮掩。” 此前湖广就闹得有些大了,如今皇帝秘而不宣,显然是出了大事。 就怕皇帝过于自信,不让内阁插手,一意孤行,让局势恶化。 朱翊钧见首辅次辅,言辞恳切,颇有些心急,也不再卖关子。 他今日召对辅臣,本来也没打算瞒着两人。 朱翊钧挥了挥手,张宏立马会意。 后者一个闪身的功夫,就将湖广留中的奏疏,送到了两位殿阁大学士面前。 张居正当仁不让,直接拿到手中,翻阅起来。 高仪告罪一声,也拿起一份奏疏观览。 朱翊钧等着他们翻阅奏疏,自己在旁叹息道:“张楚城案云遮雾绕,如今好在是大致水落石出了。” “宗室、按察司、都指挥司、地方州衙,大大小小,不少人牵扯其中。” “按察司按察使杜思、都指挥司指挥佥事毛汝贤、岳州知府钟崇文,押解进京。” “些许末吏,就地正法。” 话还未说话,就听高仪打断了皇帝,他神色凝重抬头道:“陛下,一位亲王,六位郡王,也是微不足道的末吏?” 朱翊钧欲言又止,再三斟酌措辞。 张居正也看完了奏疏,不知在思忖什么。 似乎灵光一现,突兀开口道:“陛下要等的奏疏,等到了吗?” 高仪慢了半拍,露出疑惑之色。 又瞥见皇帝反应,他这才后知后觉,恍然大悟,愕然道:“陛下将奏疏留中不发数日,是在等成国公死讯!?” 朱翊钧喟然一叹。 从袖中再度拿出一份奏疏:“成国公,重疾难治,已然殉国矣。” (本章完) 122.第121章 囊漏贮中,善始善终 第121章 囊漏贮中,善始善终 朱翊钧摇头叹息,心中颇为感慨。 历史上的朱希忠,万历元年九月三十日病卒。 今日是七月十九,二者相去其实并不远,就算没有湖广这一遭,也是两个月的事了。 只不过,这二者中的君臣之谊,大不相同。寿终正寝,哪里比得过慷然赴死。 虽说有各取所需的成分,但…… 即便千金买马骨,都不能亏待成国公府,又更何况是对自己有着莫大的臂助。 自登基前后,锦衣卫助自己控制内廷,压制两宫与高拱,到如今这位成国公因公殉职。 成国公府已经全然依附于自己,可谓浑然一体。 要是朱希忠身后哀荣都护不住,还怎么让人相信他口中的再起凌烟阁? 当初朱纨替世宗皇帝办事,深陷弹劾而自尽,甚至反攻倒算,牵连亲族,世宗皇帝却无动于衷。 直到事后五年,兵部尚书聂豹都还在阴阳怪气世宗——“律有明条,今闽浙势豪私造巨舟,与贼交易,稍一厉禁,怨讟朋兴,自巡抚朱纨不得其死,法网遂撤。” 你看,编制法网的人都不得其死,还让人怎么管闽浙势豪?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为此,朱翊钧自然不能让国公府还像历史上一样,朱希忠一死,就急转直下——朱希忠死的当年还追封王爵,第二年,朱希孝接掌卫事三月死,朱时泰袭国公九月死,十年褫夺所追王爵,十四年,成国公朱应桢自尽。 锦衣卫,可不是那么好掌的,稍不注意就会被清算。 昔有陆炳,后有成国公府。 所以,朱翊钧方才的用词尚且委婉,却是斩钉截铁地表明了态度。 朱希忠是殉国!钦差办案,劳死任上! 什么?擅杀亲王、僭越皇权的泼天罪过? 成国公只是办事的方式方法有待商榷而已,本意还是好的嘛,是位好勋贵。 更何况还是呕心沥血,死在钦命任上,怎么可以对这等纯臣太过苛责? 也别说赏罚的问题了,直接说说怎么赏吧。 张居正与高仪对视一眼,纷纷露出无奈的表情。 现在皇帝屁股一翘,他们就知道他是要拉屎还是撒尿。 又是这种为难的事。 廷议不是内阁的一言堂,满朝文武也不是由内阁如臂指挥。 皇帝只需要考虑说服他们首辅、次辅而已,他们要调和的阴阳,就多了。 张居正作为首辅,当先开口:“陛下,不仅朱希忠之事,还有驸马都尉邬景和。” “邬驸马即便是宗正,也不能不经礼部、内阁、陛下,擅自将荆、襄、岷、吉定为罪藩,降等袭爵。” 除了这四藩外,楚藩还在查。 可以说,湖广所有的亲王,经此一事,都沦为了罪藩。 与朱希忠的事情一样,一旦到了廷议,又是轩然大波。 不是说亲王、郡王不能杀,此前朝廷杀的也不在少数。 也不是宗藩不能定罪,辽藩除国还是他张居正亲手操办的。 问题在于,这种程序问题,不经由内阁、皇帝审定,就自作主张,擅自行事,成何体统? 此例一开,风气蔓延到边关大将,各地督抚,那就是礼制崩坏。 万万使不得! 朱翊钧闻言,也认同地颔首附和:“办差的方式方法,确是有失妥当。” 他露出笑容,理所当然:“所以今日才要跟二位先生商议,此事应当如何收尾。” 张居正见这做派,果不其然的意料之中,不由无奈。 小皇帝舍得放权,可一旦插手政事,无不是给内阁找大麻烦。 朱希忠擅杀亲王,小皇帝一上来就暗示其非但无罪,还要赏赐。 邬景和僭越职权,牵扯的不只是内阁,科道、御史、礼部上下都不会轻轻放下,小皇帝轻飘飘一句方法失当,意思就是半点过失不能沾了。 小皇帝就仗着内阁调和阴阳,遇到事情就将他跟高仪喊来——“先生,再调一调嘛” 让人实在是……嗯,感觉好像还不错。 好歹都是正经事,不是世宗皇帝一意孤行修殿阁这种的调和阴阳。 张居正沉吟片刻,缓缓道:“陛下,湖广的案既然已经查的差不多了,就让海瑞等人,先回京复命罢。” 湖广折腾有些久了。 当初楚藩弑父篡位的大案,世宗钦命邬景和办案,前后一个月余,就为湖广上下排斥。 如今这事久久不结,还有不少士绅连带着被破家灭门,压力更是倍之。 就张居正每日接到江陵老家说情的信件,就没断过。 当然,理由很是冠冕堂皇,钦差查案,人心动荡,不仅打击了官吏理政的热情,更是影响了百姓生产务农的积极性啊。 即便在梁梦龙到任后,有所缓解,阵仗也不容小觑。 皇帝既然说要收尾,那最好是先定调结案,表态再说。 免得人心浮动。 三人这边谈论正事,一旁的张宏则是不声不响布置好了午膳,站到皇帝身后,以示提醒。 朱翊钧见状,起身走下御阶,执礼相邀:“二位先生,咱们先用膳。” 两位阁臣也习惯皇帝这做派,连忙谢恩跟上。 吃饭的时候,正适合议事。 所谓食不言,那是嚼东西不能说话,而不是席间不能说话,否则就不会这么多宴请了。 三人列次坐下。 朱翊钧接上方才张居正的话:“先生,朕稍后便下诏,将湖广一事定结,着海瑞即刻回京,如何?” 下诏肯定是要下的,钦差也该回来了。 他将首辅次辅叫来,不就商量完了好拟票么? 至于诏书内容,就看三人达成什么共识了。 两位阁臣听罢皇帝言语,高仪率先开口问道:“陛下果要将各藩宗产收归内廷?” 降等袭爵这事,在邬景和临行前,皇帝就已经跟他二人商议过了。 当家才知柴米贵。 节流之事,从来不在于意愿,只是各有阻力罢了。 宗藩降袭的阻力本就在皇帝,户部和内阁从来没意愿出钱养这么多宗室。 皇帝既然有意,两人自然是万分赞同。 彼时的共识就是,从湖广事入手,罚罪藩降袭,开解底层宗室的商禁。 等放出风声后,再授意听话的宗藩一二家,自请降袭,另行赏赐,内外各有一罚一赏,裹挟其余宗藩。 先坐实,再定制。 温水煮青蛙使各藩不至于串联,也能保全皇帝圣德。 不过,这事之外的收归宗产,小皇帝可没与二人透过风! 涉及到真金白银,就跟老师玩心眼? 朱翊钧见高仪神色微妙,颇有不满,他连忙让张宏给先生盛碗汤,压压暑气。 面上则诚恳道:“此事,朕也就跟邬景和提了一句,将岳阳王府宗产抄没。” “哪知各藩竟然都有牵扯,朕也始料未及!” “不过先生,既然已经抄没收归了,总不能再朝令夕改了。” “至于宗产具体处置,却不止是内廷,朕欲让内廷、宗人府、户部统管。” 没跟邬景和打招呼那是假的。 当初海瑞等人临行前,确实只知道岳阳王府涉案了。 但朱翊钧有所猜测,甚至说暗示朱希忠牵连各藩,就不足为道了。 湖广这次,若是真要将各藩宗产全部抄没,定然也有近百万之巨。 只以楚藩为例,历史上楚藩被王守仁讹诈,说楚藩侵夺了他祖上王弼的财产,有一千多万两。 楚王陈情,说府上拢共就十八万两,哪有这么多,不信来查。 二者差的太多了,万历皇帝二话不说,就派了钦差去查,回来说,嗯,只有十八万两,一分没多的。 后来的事就好说了,几十年后的张献忠是个热心肠,起义后攻破武昌,无偿替楚府清点宗产。 按记载说运走“金银百车”,具体多少就不知道。不过,纵使有夸大的成分,几府宗产加一块,总不会少于百万。 这也是张居正高仪不悦的缘故。 国家正是缺钱的时候,这么大一笔,不跟内阁说,想偷偷收归内廷? 朱翊钧连忙解释,老人家别急,不是朕想自己,而是用作正途,太仓库也有份! 果然,话音一落,朱翊钧就见两人的面色好了不少。 朱翊钧趁热打铁,将兴办商行,引宗室行实业的事情,跟两位阁臣再度通气。 “此前本是议定,各藩降等袭爵,各府禄银定额便可。” “但朕接到邬景和奏疏,言及宗室有封号者,多数不事生产,作奸犯科,令人愤恨。” “宗室无封号者,多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实在凄凉。” “朕,想给他们留一条路。” 引导宗室经商这事,倒不是他纯粹为了捞钱。 而是有所考量。 直白来说,他此举,就是企图将宗藩,从肉猪改造成皇商央企。 经营实业、有名有位、内部繁殖、平级地方、直达天听。 当然,人武部,也就是王府近卫的职权,自然是要免除的。 而统管宗产的内廷、户部、宗人府、王府属官,几乎就是国资委的翻版。 等到完成一轮内部竞争,筛选出一批能赚钱的好商行,能接受亏钱的保障性商行,事情就算是小有雏形了。 钱袋子,不能总盯着税收,直接税收起来,百姓反应太激烈了。 不如换种方式,开辟财源——封建市场化,直接跟士绅抢饭吃。 至于不赚钱怎么办……说实话,朱翊钧真想不到,有名有位的宗室皇商,可以做到整体上不赚钱。 退一步说,即便是被亏损,跟人合伙做账变卖宗产。 大不了就饿死些宗室好了,反正本钱是从宗产里出去的。 甚至于,朱翊钧这番作为未尝没有催发萌芽的想法。 否则也不会只限定在实业这等充分竞争的行业了。 做得再差,哪怕全部暴死,那也是肉烂在锅里,换一批人,也能继续继续经营。 两位阁臣仔细听着。 一旁的张居正忍不住深深看了一眼皇帝,心中越发感慨。 小皇帝迄今为止的行止,实在太令他满意了。 那股再造大明的心志,衔领百端。 学业上,研治经典的才能不下举子,经筵时,自己想严厉些,都挑不出皇帝的错处。 政务中,所彰显的资赋,几同天授,眼界、手腕,无一不是上上之选。 甚至于外面诟病最多的,皇帝的个人品性,有些酷烈。 但在张居正看来,底色仍是不失仁德宽厚。 有这种君上,这种学生,夫复何求? 张居正静静听罢皇帝所言,又与高仪交换了一下眼神。 前者才表态道:“陛下早先,就宗藩之事,已然知会过内阁。” “如今虽增删有变,始终在陛下筹谋藩篱之中,我等自无异议。” “但,成国公的事,还请陛下三思。” 言外之意,就是认可了邬景和的处置,愿意为其背书——驸马对各藩的处置,是皇帝、内阁遥控的,没有半点不合规制。 什么划定罪藩、没收宗产、开解商禁,都是中枢的意思。 当然,没收的宗产,也有户部一份! 但,成国公的事,就没那么轻易了。 毕竟是擅作主张杀害亲王。 能不施惩戒,都得靠内阁大力斡旋,更别说皇帝还想封赏了。 人死账消归人死账消,那也不是万能的筹码。 朱翊钧早有预料。 他缓缓道:“罢朱希孝锦衣卫右都督之职,如何?” 张居正、高仪齐齐一惊,旋即反应过来皇帝的意思。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开口道:“如此便可。” 朱翊钧见两位先生应声,满意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锦衣卫在谁的掌控中,不是以官职区分,而是明文划定。 某某官职,掌卫事,才是完整的锦衣卫头头 如今的锦衣卫掌卫事,除了都指挥使朱希忠外,还有右都督朱希孝。 可以说,锦衣卫就是成国公府的自留地,这也是满朝文武,都视成国公府上下,为皇帝鹰犬爪牙的缘故。 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也正因如此,难免引来嫉恨。 朱希孝与朱时泰,无灾无病,却双双在朱希忠死后病逝,未必没有这层原因在——成国公府掌锦衣卫,太久了。 所以,朱翊钧方才所提的议,既是为朱希忠所为,做出让步,也是为了保全成国公府,让其从众人视线中全身而退。 如此放弃实权,封赏些哀荣虚名,才能顺理成章。 待风波平息后,也不差安排去处。 至于新的锦衣卫都督…… 先后代表皇室祭祀六十六次的大祭司朱希忠去世了,正该有新的大祭司接任,顺便接掌锦衣卫。 专宠一家一姓,可不是皇位的正确打开方式。 朱翊钧一边复盘,一边喝粥。 只听高仪再度开口道:“陛下,舍此之外,礼部那边,恐怕还有些妨碍。” 朱翊钧将粥咽下,看向高仪,不露声色:“前次廷议,朕不是同意让张四维入阁了,怎么还在闹别扭?” 高仪欲言又止。 张居正有些看不下去,无奈道:“张四维父亲张允龄勾结鞑靼,泄露军情,被宣大总督谭纶,以军法明正典刑。” “此事,是不是陛下有意为之?” 朱翊钧连忙正色道:“先生何出此言?难道朕能指使张允龄故意触犯国法,勾引谭纶怒而杀人?” 他可没像高拱说的那样,派锦衣卫搞政治暗杀。 而是实打实地搜集罪证,让谭纶以军法诛杀。 这事光明正大,谁也说不出不是来。 传谭纶是朕指示的也就罢了,那张四维父亲触犯国法,总不能有人指使吧? 两名阁臣闻言,心里登时有数。 也得亏是王崇古跟杨博明事理,稳住了宣大局势,否则宣大登时就要乱起来。 也不知道皇帝为何这般抵触张四维,不惜做下此事——触犯国法,里通鞑靼而已,晋党不知道干了多少年了,如果说是义愤填膺,两人是不信的。 高仪更是两手一摊:“张尚书哀恸不已,无心政事,陛下还是将湖广的奏疏留中,待到张尚书回家丁忧后,再过礼部部议罢。” 张四维丧父哀恸,行事带着几分癫狂的味道,连内阁都不敢缨其锋芒。 也只能再等几天。 朱翊钧通情达理,颔首:“先生说的是,理当如此。” 谁让他开了天眼。 哪怕让晋党的马自强接礼部,入内阁,他都不会给张四维任何一点机会。 视财如命的王崇古、自视甚高的高拱、性格软弱的申时行……什么乡党、什么性格缺陷,朱翊钧都能容忍,唯独对于私心过重之辈,他是半点耐心没有。 中枢的班底,不这样慢慢提纯,怎么如臂指挥? (本章完) 123.第122章 吟诗作赋,褰裳躩步 第122章 吟诗作赋,褰裳躩步 七月二十三日。 上御文华殿,驾还,两宫命中使,导辅臣及讲官,诣后殿东九五斋恭默室,阅庭中卉诸植,赏茶消暑,赐半日休沐而退。 两宫给一众辅臣、讲官又是放半天假,又是赏赐茶叶,自然不是无由。 皇帝前日的考成表现太好了! 不只是皇帝的讲官们,一干不清楚皇帝学业进度的翰林学士、文坛泰斗们亦是赞不绝口。 临时叫来观礼的王世贞,更是当场称颂皇帝,“留神翰墨,圣学该洽,法筵日进,睿志清明。” 两宫还有些懵懵懂懂,并未当场表态。 但回宫后这两日,听命妇们转述宫外的评价,一句“明舜禹汤文武之道,足以兴唐虞三代之治”,让两宫立马就决定恩赏辅臣、讲官等。 正好今日京城下了一场小雨,让空气愈发闷热,冰块都压不住。 便给辅臣、讲官赏消暑茶,再放了半天假。 …… 及至午间,太阳高悬半空,一点毒辣不减。 这时候闭门不出,喝着御赐茶叶消暑,看着同僚劳碌,才是尽享皇室优容。 奈何为官总是少不了应酬。 申时行难得今日有闲暇,便订了处酒楼,给要去山东履职的余有丁饯行。 顺道还请了一些交情好的同科,如许孚远、陈有年等人。 几人不是张扬之辈,却也讲究个雅致,便挑在金水河畔,一处湖心雅楼。 拢共四楼,一层只有一桌客人,比别处要安静不少,就图个无人打扰。 四楼已然有客,几人便挑了三楼雅间。 薄酒小菜已然备好,心意到了就行,维系交情才是主要。 按例轮着敬了一圈余有丁,说了些吉祥话。 酒过三巡,才开始闲聊。 吏部验封司郎中陈有年有些感慨:“咱们那一科,三鼎甲平步青云,余者尽碌碌矣。” 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先后穿上了绯袍。 其余的……看同桌就知道。 他陈有年好歹是二甲第四十二,至今还是闲职五品郎中。 许孚远就更是倒霉了,二甲第三十二,就因为跟着高拱混,被贬去两淮盐运司判官,其后又给盐政改制做了刀,躲风头扔去苏州雪藏。 要不是被申时行捞了一手,现在恐怕还在苏州府听评弹。 许孚远笃信良知,崇善佛法,对官阶倒是没有陈有年这般深的执念。 他喝了口小酒,摇头晃脑:“三界诸法之生灭无常也,这么多科,独独咱们一科不选庶吉士,实天命也,为之奈何?” 嘉靖四十一年这一科,最是倒霉——“是岁考庶吉士,得旨行矣,以科疏乞严核,罢不复考。” 三甲出身授予编修、修撰,简在帝心,升官固然时常越级提拔。 但庶吉士同样也是宰辅储备,按部就班,打更一样,属于是到点就升官的。 二者之间好歹能你追我赶,稍微碰一碰。 结果,轮到他们这一科,遇到倒霉事,世宗皇帝不选庶吉士了! 那还玩什么? 以至于如今,人家三鼎甲都绯袍加身,入阁也只一步之遥了,他们二甲进士还在五六品打转。 亲身遭遇,真别怪他们这一科,多是暗地里撰文编排世宗。 余有丁接任三品盐科都转运使后,愈发沉稳。 闻言,不由宽慰道:“登之何必沮丧,我去岁不也区区司经局洗马,从五品而已,还不如登之如今的正五品官身。” “如今稍有用武之地,不也一跃而升,官居三品?” 登之是陈有年表字,籍贯浙江余姚,父亲官至副都御史,可谓名宦世家出身。 从小就经营名望,中进士后,更是攀上余姚的孙鑨,平湖的陆光祖,绑一块传出个“浙中三贤”的美称。 如此经历,也难免心高气傲。 余有丁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道:“今上慧眼独具,知人善任,登之才华不凡,如锥处囊中,早晚能一展才华。” 殷士儋入京后,余有丁这学生,又受了些耳提面命。 老师掏心掏肺传授曰,官话、套话,不止在官面上要说,在私下也得说。 一定要养成讲官话的习惯,句句说,日日说,说到养成对政治本能的敏锐为止,才能收发自如。 余有丁虽然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选择性地吸取了些许经验——不违心的官话,适当说说。 譬如方才就是肺腑之言。 今上若不是知人善任,怎么会对自己青眼有加呢? 许孚远插话道:“是不是独具慧眼我不知道,不过这位陛下,经学天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士林都戏称,这位哪怕不做皇帝了,去考个举人也是轻而易举,要是上进点再打磨打磨,进士也不在话下。 不说不太熟的王世贞、张居正。 只看坐在旁边的申时行就知道,他就是十四中举,再考了三届就高中状元。 少年时有举人之才的神童,进士从来不是问题。 陈有年闻言,也抛开之前有些颓然的话题,附和道:“文法自须斡补,难其天衣无缝、灭尽针线之痕。陛下破的两题,非止有精妙,更超然于浑成。” “尤其面对元辅所出的‘戎衣而受命’一题……” 几人都是进士出身的士大夫,面对这种话题,天然有着无穷的兴趣。 许孚远情绪感染,突兀起身。 回忆着皇帝所破第二题,诵念了起来:“周文王以武功受命而终有不得已之心焉,夫戎衣著而天下定之,受命矣。自非不得已之心,何至末而受哉。” “且圣人忧天下之无君,故虽草命之事,身尝蹈之;圣人忧天下之无臣,故虽受命之际,心尝戚之。” “方其承三后之统,值商辛之暴,天命祗姬不祢商矣,不得不起而受矣。戎衣甫著,聿成一统之功;独夫既殄,不失令名之著,由是而保四海,由是而安天下,由是而……” 余有丁彼时就在现场。 见此情境,再度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而后慨然叹道:“绝大见识,绝大义论,陛下实有圣人之姿。” 外人也就罢了,余有丁作为讲官,这一年里看着皇帝自登基以后,便突飞猛进,真如脱胎换骨。 许是他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有时不免会想,帝位莫不真是天授? 否则前两年还不过中人之姿的太子,为何一登基,便判若两人,神性勃发? 这时,陈有年突然摇头道:“陛下称一声天赋绝伦,睿志清明,当无人能驳。” “若说圣人……就过了。” 话音一落,他就见几位同科朝自己看来。 陈有年也不避讳,坦然解释道:“无论是两淮事,还是湖广事,陛下杀心太重,实非圣人之姿。” 虽然他只微末小官,却也有自己的一套看法。 单说湖广这次的事情,奏疏虽然被留中,但官员们私下又不是不通信。 宗室且不说了,死有余辜。 但是被锦衣卫枉杀的那些士绅、豪强、衙官,难道没有无辜之人吗? 他出身浙江,更是想起小时候,朱纨兵过如篦的场景,以及家族在这淫威之下的恐惧。 那时候他才十六岁,切肤之痛啊! 如今皇帝授意臣下又搞这一出,也就是他如今只是个区区郎中,要是言官的话,早就风闻奏事了。 余有丁闻言,不露声色回护道:“锦衣卫恣意妄为,揣度圣心,确实有失妥当。” 几人关系不差,互相之间都颇为了解。 余有丁知道陈有年的父亲,当初事涉“大礼议”,先入狱后遭贬官。 其人为了心中父亲的形象,对皇帝的要求,多少有些不合常理。 加之,世宗皇帝始定宗籓条例,今上如出一辙,陈有年心里抵触,也是人之常情。 但余有丁却不能由着其人,这样肆意贬损皇帝。 陈有年正要说话。 许孚远察言观色,连忙抢话:“三界有漏果之逼迫苦痛也,有人恶贯满盈,能借此机会往生,洗脱罪孽,未尝不是一桩喜事。” “来,饮酒,饮酒。” 说着,他举杯邀饮,不给陈有年说话的机会。 这时候,申时行突然起身。 在众人的目光中,他走到窗户边,将之轻轻关上。 这才回过头,笑道:“午间烈日太过毒辣,这样阴凉些。” 他再度回位置坐下,不经意岔开话题:“丙仲后日去动身,赶赴山东?” 打断话题的最不经意的方式,就是做个明显的动作,使人戛然而止。 加之申时行是吏部侍郎,实际上掌吏部的天官,年岁最小,却最有面子。 他一开口,几人也心照不宣闭嘴,揭过方才的分歧。 余有丁顺坡下驴:“济宁州的盐政总督衙门已然竣工,老师已经先去了,我也不好耽搁。” 盐政衙门最后还是设在了山东布政司,号称运河之都的济宁州。 主要还是水路枢纽,交通方便。 泗河、白马河、南四湖等水系密布,无论是北上入京,还是南下两淮,乃至于配合漕运衙门的王宗沐协理海运,都有方便可行。 许孚远想了想,开口提醒道:“殷总督临行前去找了汪道昆,跟许国等人,丙仲路上注意安全。” 这话有些委婉。 但在场几人都明白其中意味。 翰林学士许国,前唐延续下来的世家,自家这一脉穷困潦倒,但是叔父许鈇、同族人许世积,都是大商人,也是资助同族科举“乐善好施”的大豪商。 视阅侍郎汪道昆,号称南溟子,除了身为朝廷大员外,更是如今文坛新秀,直追王世贞,一经举办诗会,往往天下云从。 二者有个难得的共同点,都是徽州府歙县人。 殷士儋大摇大摆去找这些人,再结合中枢近年来,想将南直隶降京为省的流言,由不得让人不多想。 就怕有人为了阻挠大政,行阴诡之事,毕竟张楚城前车之鉴。 虽明知是好友情谊,余有丁仍是无所谓摆了摆手:“顾寰近日操练京营,渐有气象,大家行事总归要冷静些了。” 去岁,海瑞从南直隶回来后,皇帝就给京营名义上的十万人补齐了饷银。 今年王崇古入阁后,更是指挥兵部,配合顾寰剔除空额,操练士卒。 虽然时日尚短,但总归有些效用。 加上此次顾承光带了一小营去湖广,弹压卫所,挟制都指挥司,壮足了声势,名声也有所扭转。 倭寇的胁迫,总会慢慢消停,南直隶办事,也会越来越冷静的。 许孚远见余有丁心里有数,也不再多说什么。 陈有年方才开口,引得同科不快,此时有意缓和氛围。 不由出言道:“丙仲果然有了大员的气魄,既然如此,我等不妨各自赋诗一首,为友赠行。” 此言一出,几人纷纷叫好,击节附和。 众人一起起哄,说陈有年先提议,理应一展敏捷才思。 陈有年也不怯场,自信开口道:“那我便抛砖引玉。”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 “秋水浩无际,孤帆千里归。”“露溥莼正美,霜染橘初肥。” “囊有光明药,心忘去住机。” “春风幸相待,莫恋故山薇。” 几人齐声相赞,自饮自酌,逐渐醉人。 待余有丁谢过好意,又点评一番对仗工整,抒情不伤之后,许浮远也不甘示弱。 后者起身,在房间中负手来回走了七步,朗声道: “燕市此相送,鲁南赋远游。” “津梁不可及,樽酒若为留?” “日落金水河,影斜好福洲。” “知君向遥夕,清梦绕龙楼。” 许浮远吟完,便施施然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满杯,显然很是满意。 余有丁照例谢过,又以溢美之词夸奖了一番。 倒是申时行忍不住调笑道:“这酒楼叫好福记人尽皆知,就是这湖心小楼,怎么就有个好福洲的名字了?” 许浮远理直气壮:“为了切韵,我什么话说不出来?好福记这处雅楼,以后就叫好福洲了!” 几人不约而同,开怀大笑。 许浮远兀自不服气,看向申时行:“咱们是比不得状元,申状元不妨指点指点?” 话虽这样说,但几人作诗,将申时行留在最后,就是给足他考量的时间。 长考才出压轴之作,这本身就是对实力的承认。 申时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着点了点头。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将方才他亲手关上的窗户又拉开。 众人期待看去。 只见申时行逐渐摇头晃脑起来,众人忙正襟危坐。 便在这时,突然一阵喧嚣,从雅间外的步梯处传来,闯入了众人的耳中,打破了这处房间里的雅兴。 房中几人皱起眉头。 他们这是在三楼,显然是四楼的客人下楼,不知发生了什么,吵闹了起来。 申时行诗还没做完,还待忍受一番,继续吟诗。 外间的声音越发喧嚷,间杂着呼和,似乎是动起了手脚。 几人只好等这动静消停,再续雅事。 孰料,外面的喝骂愈发清晰,隐约传入房间内。 “宋儒你妈卖批,老子早就看不惯你这厮了,一副小人嘴脸,整天搬弄是非,早晚给伱胯都撕烂!” “熊敦朴!辱骂同僚,也掩盖不了你攻讦大政,妄议陛下的事!你等着,我必要参你一本!” 这话传入几人耳中,纷纷变色。 许孚远皱眉自语:“宋儒……熊敦朴……不是这一届的庶吉士?” 申时行是吏部侍郎,自然更清楚。 他脸色难看道:“嗯,宋儒,三甲第212,熊敦朴二甲第64。隆庆五年六月授庶吉士,上月才结束翰林院学业,各自授官。” 想了想,申时行又补充一句:“彼时的教习,是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高仪高公、詹事府掌府事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吕调阳吕公。” 余有丁暗道晦气,人都要走了,怎么出来吃个饭也能遇到事。 别的事也就罢了,这开口闭口提及到陛下,确实不能当没听到了。 几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推门而出。 众人来到步梯时,只见一片狼藉,店掌柜站在一旁,也不靠近。 打碎弄坏的事物且不说,现场只剩下一人,正在骂骂咧咧整理有些破损的衣衫。 见有不开眼的围上来开热闹,抬起头就要喝骂:“没看到爷……” 宋儒戛然而止。 而后换上笑脸,逐一赔笑:“申公、余公。” 申时行面无表情,缓缓道:“宋儒,上月才授任你礼部精膳司主事,今日为何不在礼部当差,擅离职守?” 宋儒看了一眼两名日讲官左右的许孚远、陈有年一眼,欲言又止——只许州官放火? 他想了想还是没敢说出口,面色微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陈有年见行礼却漏过了他,心中不满。 见状,当即自己找存在感,追问道:“方才是发生了何事?” 宋儒听了这问,立刻开了话匣。 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诸公正要为我见证!” “如今我这一科进士,陆续得授官职,本说出来聚一聚,庆贺一番。” “结果,席间那熊敦朴妄议大政,无君无父!我出言劝阻,其人便越席殴我!” “几位同科怕闹出事端,便要他拽回去,才有了方才一幕。” 陈有年闻言,立刻激起心中气节。 皱眉问道:“妄议大政?无君无父?他说什么了?” 申时行、余有丁暗道不妙。 这陈有年太不知轻重了! 正要阻止,宋儒已然开口:“熊敦朴对考成法不满,说元辅结党营私,侵夺六部职权!” 申时行、余有丁对视一眼,差点咬牙。 这话一开口,他们就不好喊停了,否则就是瓜田李下,一个首辅走狗的帽子就下来了——事后有人借此上奏弹劾,反而会坐实张居正结党。 只能听着宋儒将其说完:“又提及元辅大权独揽,僭越帝威,必要弹劾元辅!” “不止如此!熊敦朴丧心病狂,大逆不道,竟然说陛下滥杀宗室,绝情绝义。” 他似乎想起什么,一副深恶痛绝的模样:“此獠还说,陛下圈禁两宫在西苑,不肯还归乾清宫,乃是觊觎陈……” 话还没说话。 陡然此起彼伏三声爆呵。 “住嘴!” “够了!” “宋儒!” 只有陈有年后知后觉,后怕回头,看向三位同科。 申时行与余有丁无暇理会,对视一眼,脑门见汗。 心中大呼,还好没让这厮说下去,否则这好福洲,不过夜就要福气散尽,立见血光之灾。 不过,即便如此,也不是小事! 京中考成法日近,议论皇帝跟内阁之人,越来越多。 说是甚嚣尘上有些过了,但一个鬼魅窃语却是十分贴切。 今日之事一旦摆到御案上,别的事,定然也要一并处置。 又是一场风雨! 皇帝才刚在湖广杀了宗室,这时候是真不能再大动干戈了! 申时行打了个眼色,许孚远立刻拽上宋儒,径直下了楼去。 前者与余有丁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最好是能在皇帝知道前,就将此事处置了。 否则就麻烦了。 二人心绪不宁,先后下了楼去。 陈有年家境最好,走在最后,向店家取出银两,将损失赔付了。 又多掏出一锭金子,温和道:“店家,不想惹麻烦就停业几天罢。” 说罢,他也下楼而去。 只剩下苦瓜脸的店家,跟一地狼藉。 …… 宫外热热闹闹,吃个饭也能遇到一堆事,又是庶吉士打架斗殴,又是攻讦内阁、皇帝。 反观宫里吃饭的氛围,就和谐多了。 朱翊钧在西苑接待王世贞,一顿饭下来,相谈甚欢,也没有什么额外的事打扰。 饭后,皇帝散步消食,自然也叫上了王世贞。 朱翊钧走在前头,不知说到什么,皇帝愕然回头,惊道:“王卿说,世宗皇帝已然得道成仙了!?” 他狐疑地看向王世贞。 在其说出世宗皇帝修道有成,已然得道羽化后,朱翊钧已经开始怀疑起了这厮的智商。 不是,满朝没人信的事情,怎么就给你王世贞忽悠到了!? 要是别人也就罢了,世宗皇帝可是下令诛杀了你爹。 你怎么还给人塑造金身,吹捧起来了? 王世贞见皇帝这表情,很清楚皇帝在想什么。 不由点了点头,耐心解释道:“陛下,此言非无稽之谈。” “世宗皇帝崇信道法,也并非一时兴起。” 朱翊钧不置可否。 心里盘算着这位文坛盟主,这么好忽悠,自己是不是该换个路数。 只见王世贞面色认真,给皇帝科普道:“陛下,世庙笃信道法,乃是有德之人度化。” 朱翊钧频频点头:“哦,原来是有德之人,王卿细说。” 敷衍味十足。 王世贞对此见怪不怪,愈发虔诚:“陛下,嘉靖十八年,世庙南巡,途中遇风,使高功陶仲文卜算。” “其曰,主火。” “是夕,行宫果火。” 朱翊钧一听,还以为是什么事,这不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他预测几次也能中。 只听王世贞再度开口道:“世庙即位十年,无子诞。” “遂于京师设坛祈福,高功邵元节,大醮祈嗣。” “随后,世宗六年生七子。” 这事……朱翊钧还真不知道。 他听完,第一反应,不是信王世贞的鬼话,而是有些感慨。 世宗皇帝这种久经考验的封建主义战士,接连遇到这种事,心中有些动摇,跑去修道,似乎有些可以理解了。 王世贞见皇帝有所动摇,又继续道:“除此之外,在世庙诞子之后,高功陶仲文曾提醒世庙‘二龙不相见’。” “世宗不以为然。” “遂,八子七折。” 好福记酒楼是杜撰的位置哈,今天的晚饭,顺手用的。另外,甲鱼齁咸,不好吃 (本章完) 124.第123章 拨乱反正,黜昏启圣 第123章 拨乱反正,黜昏启圣 王世贞一番奇谈怪论后,场面上一时寂然。 朱翊钧走在前头,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要是别人说这话,他立马就得邀请人去泛舟。 这种极似威胁的话一出口,你不坠湖谁坠湖? 问题是,王世贞说这话……反而让朱翊钧摸不着脉络。 王盟主是真有可能信了这种事! 如今,已经不是王世贞年轻的时候了。 王世贞初入仕途的时候,性格狂傲,恃才怠物,政治活动频繁。 在民间,王世贞利用在文坛的影响力,跟李攀龙非法结社。 成立了以“六子”为核心的诗社文盟。 文盟尊卑有序,等级森严,排名列次,王世贞还令人作《六子图》,列六子坐于竹林之间。 凡不服王世贞与李攀龙号令的,轻则降低社内排名,重则开除社籍。 六子之一的谢臻年资既长,性格狷介,对王世贞屡不服从,某次,拒“和《五子诗》”后,王世贞立马就开会将其削名。 哪怕有人说五子不行,王世贞也决意不改。 随后,五子之一的吴国伦,因“阿党伯俊”之事,亦是被王世贞降低社内排名。 《六子图》也跟那幅画一样,随之涂涂改改,有了好几个版本。 同时,王世贞又陆续创作《后五子篇》、《广五子篇》、《续五子篇》,进一步扩大文盟的群体规模。 所谓“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 另一方面,王世贞独操文柄,又将其影响力运用于政坛。 王世贞认为“天地间无非史而已”,立志撰写一部明史——文坛盟主要修史,哪怕是野史,影响力也不容小觑。 除了书法史、科举史、谥法史这些正经东西之外,自然也少不了大臣们的个人史。 野史都是主观的,王世贞著史,私货更是没少加。 他拿了笔杆子之后,在官场上稍有不合意,立刻就是一篇小作文。 社员盟友们,谁懂啊? 譬如此后的一本《嘉靖以来首辅传》,上揭露严嵩,下抹黑张居正——后世张居正三十二抬大轿的离谱传闻,就是出自王世贞此书。 彼时盛行倒严嵩,王世贞二话不说就是小作文开冲。 屡屡撰文或直接辱骂,或间接阴阳严嵩、严世蕃父子二人。 明着有《袁江流钤山冈当庐江小吏行》、暗里还有传得沸沸扬扬的《金瓶梅》与《鸣凤记》。 严嵩气得七窍生烟。 但是文人之间的雅事,怎么能动怒呢? 无奈之下,严嵩笑脸挨打,直呼批评得对,老夫无则加勉。 此不畏强权之举,替王世贞赚足了清名,年轻一派都视他为偶像。 天下贤士,褎然汇征,可谓如日中天。 可惜的是,严嵩这老狐狸有的是法子。 跟如今张四维情况差不多,严嵩明面不好对这位文坛盟主如何,便转眼就给他父亲坑死了,进言世宗,使下令诛杀。 那没什么好说的,死了父亲,自然得致仕丁忧。 王世贞“哀啕数日,致仕辄归”。 这一败,甚至死了父亲,他的心气立马就丧了。 丁忧结束后,四处低声下气,求爷告奶,一门心思给父亲平反。 不断给徐阶、杨博等大臣写信。 后来先帝登基,同科的张居正水涨船高,王世贞“行次德州,闻张居正入阁”。 眼见有天下大赦的机会,王世贞便给张居正写信攀关系。 一封《上江陵张相公》,开篇就是“不肖世贞衅恶深重,致先人罹于大祸”,可谓诚恳真挚,姿态极低。 后来穆宗果替王父平反。 王世贞无论心里怎么想,反正面上少不得一番千恩万谢。 同时,文坛上其他流派,也开始竞相角逐。 盛相推毂、狎主齐盟。 汪道昆在徽州聚集四方人士,先后创立丰干及白榆社,欲“霸一方,建旗鼓”。 这时候,一度独操文柄,排斥外流的王世贞,不仅没有加以干预,甚至公开迎合汪道昆的侵犯。 写信庆贺说,“歙故未有诗,有之,则汪司马伯玉始。” 可见这一来二去,棱角已然被磨平了。 没了仕途追求,也放弃了文章大事,只好“晚而好佛,又改趣事黄冠”。 什么仕途、什么文学,父亲都被自己害死了,还是礼佛修道罢。 每日诵经修道、参禅打坐。 反思自己做过的错事,务求少说话,与人为善。 行文之间,也充斥着忏悔心境,被士林称为“忏悔流”盟主。 如今这位忏悔流盟主,开始替世宗皇帝忏悔,未必不是感同身受——世宗早修道,儿子就不会死了,我早修道,父亲也不会死了。 同病相怜啊。 朱翊钧越想越拿不准,这位究竟是替人开口威胁自己,还是单纯在推销道法? 毕竟这位文坛盟主,过几年,还会拜师王锡爵二十多岁的女儿昙阳子。 他不仅写文吹捧,还助力昙阳子白日飞升,邀请了十万之众观礼。 王世贞彼时又哭又拜,趴在地上吸收昙阳子残留的“灵气”。 额,朱翊钧突然想到。 王世贞来西苑后就两眼放光,呼吸节律,别是想吸世宗皇帝的灵气吧? 朱翊钧狐疑地看了一眼王世贞,继续试探道:“那王卿又是如何断定,世庙已然得道飞升?” 这话一出口,王世贞立马就来劲了。 他露出一丝激动之色:“陛下便是明证啊!” “我听闻,陛下一经登极,便有如天授予,旦夕之间,神性勃发。” “顿生鸿渐之仪,遂稔经典之学。” “及入西苑,驻万寿宫,世庙道场也。” “陛下身染道果,意同道韵,勋贵慑服,宗室系颈,一干世宗老臣,相拥左右,束手垂拜。” “若非世庙得道而高居三十三重天,此何所托庇耶?” 朱翊钧登时无话。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这情况,确实得问道祖找原因。 再加上日前作秀,给王盟主镇住了。 王世贞本就崇道,如今遇到认知边界外的事情,总要有个说法,来说服自己。 跟前世那些个求神拜佛的富豪差不多。 这就没意思了,还以为王盟主头多铁,要胁逼他呢。 “半神半圣亦半仙,全儒全道是全贤。”朱翊钧摆了摆手,随意道。 敷衍一句话,结束了王世贞的狂想。 转而说起正事,淡淡道:“朕听闻宣旨的内臣,回来说,王卿似乎已经淡薄仕宦之心?” 这话有问罪的内涵,多少有些不客气。 问得如此直接,也是事出有因——王世贞做事当真不地道。 刚接到复起的圣旨,就在那里作诗说什么“病入园林癖,衰钟儿女情。” 还跟人写信,“弟此行殊不得已,苦当路聊萧之不置,且无辞以对耳。” 你喜欢清高的人设就算了吧,什么叫,被当权者不断地催促,你没有理由可以推辞罢了? 还刊载出来,给谁看呢? 朱翊钧此时问这一句,虽不客气,但却是给王世贞解释的机会。 若是到了这时候,连个基本的态度都没有…… 别说出仕了,还是入土吧。 大不了扶持一番汪道昆,换个文盟魁首给他做事。 王世贞连忙执礼请罪:“臣有罪!” “臣不知陛下之英睿,揣测元辅以私情相召,便托词拒绝!” “才会说出‘苦当路聊萧之不置’之语。” 这话说得委婉,其实就是说,皇帝还没亲政,而张居正又赶走了高拱。 还以为是张居正大权独揽之下,为了丰满羽翼,才召他回京。 他王世贞不愿意以私情结党,损害陛下的威严,这才故意推脱。 反正不论如何,本意是好的。 朱翊钧见他这模样,也是心中感慨。 只能说,王世贞经历过替父平反之后,为人也圆滑了不少,至少说话的立场是拿稳了。 这话,大概能信六成吧。 历史上王世贞与张居正闹翻,就是因为其人书生见地,尊礼复古,认为张居正权势过盛,凌逼主上,才反目成仇。 至于其中有没有维持严嵩以来,不畏强权的人设,掺杂政治作秀成分,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有这个态度就好说——不是政治白痴,才能安心让他去办事。 而且,至少是把皇帝放在眼里了,没有太过恃才傲物。朱翊钧伸手将他扶起,板着脸道:“元辅乃是朕之肱骨腹心,王卿岂可听信谣言!?” 话这么说,就是认可王世贞的这份说辞以及其人的圆滑了。 王世贞再度认罪:“臣德行不足,竟然听信谣言,中伤元辅,万分惭愧。” 朱翊钧继续斥责:“朕闻王卿矢志著史,岂不闻考据、务真二词?” “王卿这般轻佻轻信,朕如何放心让卿领衔兰台?” 王世贞下意识就要配合皇帝表演,继续认错。 话到嘴边,突然愣住。 兰台!? 皇帝说让他领衔兰台!? 自汉代置档案典籍之所,设兰台令史,在其间修著史书后,千年以降,兰台便是史官职所的代称。 原来皇帝叫他回京,是让他修史! 难怪前日看到中书舍人在皇帝身旁记录起居注! 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王世贞有些失措。 心中对皇帝的认可,拉高了数档。 圣君啊! 王世贞一时之间,惊讶、激动、犹豫、兴奋,席卷心头,舌头打结。 朱翊钧也不催促,悠然等着王世贞回话。 王世贞这反应,自然也在他预料之中。 这可是给王世贞量身打造的职位。 这厮没有治理地方的本事,历史上万历三年,张居正让其巡抚郧阳,一年被弹劾数次。 不是“以迂直,失权臣指,再被訾擿”,就是“动扰百姓,糜乱生产。” 可见,这种肉喇叭,就得养在宫里,批评一下时政就得了。 再说,王世贞对此必然也会十分满意。 其人本就“志在兰台”。 历史上王世贞起复,张居正给他提拔为湖广按察使,也就是正押送进京的杜思那位置。 王世贞不满意这位置,不仅不去赴任,还上疏请辞。 张居正写信去劝——“以下国之荒陋,何幸得闻云和之声,睹环玮之宝哉?”。 这样一个偏远简陋的地方来说,何其有幸能够听到您这样的天籁之音,见到您这样的宝物啊。 跟哄小孩一样,王世贞这才勉强动身。 其后还是一再写信,说张相公啊,我实在干不下去了,让我回京任职吧,我想做文书工作。 朱翊钧如今开了天眼,直接给他一步到位,把兴趣变成工作,还有什么话说? 果不其然,王世贞踌躇片刻后。 终于缓缓叩首,一拜到底:“臣闻陛下礼乐教化,耳提面命,如感承父爱,铭记于心。” “臣受陛下圣泽天恩,恩施仁德,亦如久旱逢霖,遍润五内!” 这一拜,终于带上真心实意。 朱翊钧本是风轻云淡听着,不经意听了这话,身子差点一个趔趄。 他看了一眼年近五旬的王世贞,也不知道他那句“感承父爱”,是怎么说出口的。 只能说不愧是文坛盟主,说话水准无可挑剔。 但这还未完。 只是一个史官之位,怎么能让王世贞心悦诚服? 朱翊钧再度将王世贞扶起:“既然说起父子……” “王卿,朕将伱留在兰台,也不止是喜爱你这一身才学,亦有乃父之功。” 王世贞正起身弯腰,闻言不由一怔。 摸不着皇帝脉络,小心翼翼道:“我父……?” 朱翊钧叹了口气。 意味深长道:“近日,朝中有些是非。” “昨日都察院的都御史葛守礼上奏。” “曰……” “原任蓟辽都御史王忬破虏平倭,功业可纪,偶以虏众突入,阴触权奸,竟主刎身死,非其罪。” “原任浙江巡抚朱纨清直耿介,袛因严禁通番,遂中媒孽,继改巡视,舆疾督兵,竟被谗追论听勘,饮鸩之日,家无宿储,迄今妻子寄食于人,不能自存。” “若不破格优恤,非所以鼓效忠之心,振任事之气也。请以忬合照例祭二坛,造坟安葬;纨合照例与祭一坛,减半造葬。” “朕事后,便翻阅了二臣履历,国之忠良,令朕潸然泪下!” “王卿既为忠良王忬之后,朕岂能不优容一二。” 这份奏疏,自然是朱翊钧让葛守礼上的。 王忬功勋卓著,只是偶尔因为敌人突然入侵时失利,加之不幸触及了权臣的利益,才被迫自杀身亡,这不是他的罪过。 所以啊,只是平反是不够的,还要安葬祭祀才行——当然,朱纨也顺带捎上了,借一借王世贞的东风。 这对皇帝来说,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但对于王世贞,却难如登天。 历史上其人是在万历十五年,几经周折,才做到这一步。 不过背景不同的是,这是朝局在清算张居正后,某人给“不畏强权,揭露张居正面目”的王世贞的馈赠。 如今皇帝亲口提出这话,拨乱反正的正当性,无可比拟。 立马就让王世贞怔然当场。 他父亲王忬,当初是被世宗皇帝弃市的。 隆庆元年,他趁着天下大赦的机会,替父平反。 但,只是免除了罪名,弃市的惩戒一日在身,那就一日死无葬身之地。 想做到“造坟安葬”这一步,实在万分艰难。 皇帝竟然,就这样喂到他嘴边!? 王世贞怔愣无声。 过了好半晌,才恢复理智,喟然一叹:“陛下,臣寸功未建,却受陛下如此青睐,实在惶恐。” “还请陛下差遣。”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食。 当初给他爹平反,牺牲的,是他的气节,付出的,是他的文坛声望。 如今皇帝又是为他重立兰台,又是抛出替父“造坟安葬”这个筹码。 他又需要做到哪一步呢? 朱翊钧欣赏地看了王世贞一眼。 有才华、重恩情、性敏锐,聪明人办事,他放心。 王世贞哪怕年进五十,也当得起一句“风采玉立,温秀之气,溢于眉宇”。 束手等着皇帝发话时,亦是光彩照人,也难怪徐中行、宗臣都夸他“神人养成,憾非女子”。 朱翊钧招了个手。 张宏早有准备,拿着一个罐子弯腰走上前来。 王世贞好奇看来。 朱翊钧并不急着切入正题,反正悠哉问道:“王卿可知‘腐草为萤’?” 王世贞莫名其妙。 不知皇帝意图,只能中规中矩道:“《礼记·月令》曰,季夏之月……腐草为萤。” “指的是,每年季夏,腐烂的草和烂竹根,会化为萤火虫。” 礼记,孔圣经典,儒家三礼之一、五经之一。 可谓万世不动之根基。 即便是世界错了,也不能是儒学经典错了,至多,重新释意一番,合乎时代。 当然,月令这一篇,多无争执。 毕竟只是一些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之类的飞禽走兽习性。 这句腐草为萤也一样。 朱翊钧点了点头,似乎对王盟主的学识很满意。 他接过张宏手中的罐子,轻飘飘道:“王卿说,圣人言语会不会出错呢?” 王世贞悚然一惊,骤然失态! 他突然有了一种极度不妙的预感! 大难临头的感觉,袭上心头! 皇帝究竟要交办给他什么事情!? 王世贞几次张口欲言,却发现惊骇之下难以发声。 稍微平复心情后,王世贞才涩声道:“还请陛下明示。” 朱翊钧点了点头,将手中罐子递给王世贞。 王世贞随着皇帝的目光看向罐子,只见罐中一些淡黄色斑点,不知何物。 他正聚精会神看着,皇帝的话语突然传入耳中。 “王卿,这些,便是萤虫之卵,成虫交媾所得。” 这一声,犹如惊涛骇浪。 王世贞手里一软,瓶罐脱手而落。 一旁的骆思恭眼疾手快,立马将其接住。 朱翊钧不以为意,他神色温和,看向王世贞:“王卿,可为此撰文乎?” (本章完) 125.第124章 蠉飞蠕动,量才录用 第124章 蠉飞蠕动,量才录用 王世贞保持着罐子失手掉落的姿势,面对皇帝的发问,半晌没有接话。 他心中念想翻腾不休,始终没想好如何作答。 要是皇帝刚见面的时候,问自己能不能撰文。 那王世贞定然能立马一挥而就。 但当皇帝说出先前那番话后,再问他能否撰文,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尤其那一句,圣人难道不会错吗? 个中含义,实在太复杂了,甚至让王世贞都不敢深思。 骆思恭站在一旁,其手上的瓶罐,纺布上点缀着斑斑蛋黄,并无什么出奇。 但看在王世贞看来,其中却是有不可言说的莫大恐怖。 他眼中下意识闪过一丝惶恐。 萤虫到底是腐草化生,还是成虫交媾所出,王世贞不清楚,也并不关心。 吟草咏,歌物颂事,都是借物喻人的意象罢了。 谁没事鼓捣一堆弄来交媾,还天天趴着看这些玩意? 还有没有一点士大夫的风度了? 甚至于,《礼记》就算真有错漏,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学问做到士林魁首的地步,哪里还会信什么“万世不易之法”。 大家对着经典一通涂涂改改,把自己的想法,包装成是圣人的意思,才是士林常态。 若非如此,哪来这么多经学流派? 经典?任人涂抹的死物罢了。 礼记有误?儒学身段灵活,大不了重新释意就是了。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 皇帝究竟意欲何为! 特意抓住《礼记》这一处破绽,张口闭口就归咎于圣人。 他可不觉得,皇帝是不知轻重,随感而发。 所以……皇帝到底是想抢夺释经权,还是想动摇儒家根本!? 前者还罢了。 总归是斗而不破。 你们连圣人的话都能译错,还有什么脸开宗立派? 这次就算了,以后我的意见你们得听,大家一起把儒学经营得好好的,知道不? 若是后者…… 王世贞怕就怕这里! 腐草化生,是礼记的白纸黑字;成虫交媾,是皇帝的金口玉言。 当世圣人若是不愿意承认万世圣人的法统,不异于清浊互撞,再开混沌! 不知要碾碎多少无辜草芥。 上到礼记、儒学、圣人,下到学子、士人、文坛,全都要因此被席卷进来! 这是天下多少人的安身立命之本? 哪怕他这个文坛盟主,难道还能脱离儒门独存? 他的亲朋、好友、子嗣、乡人,更要遭受无妄之灾! 甚至与灭门都一般无二! 事关重大,王世贞沉默半晌,久久无言。 领导自然也不会站在原地干等着下官。 朱翊钧见王世贞犹豫不决,也不催促。 转身晃晃悠悠迈着步子,就继续散起步来。 一行人再度跟在身后。 朱翊钧自然知道,他那一句“圣人难道不会错么”,给王世贞造成多大的压力。 但,朱翊钧却不是真的膨胀到,这个时候就要给孔圣掘墓的地步。 他现在还没这个金刚钻,揽不了这个瓷器活。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整个朝廷如今的法统,都是建立在圣人经典的基础上。 无论是他这个遵循儒家礼法“天子”,亦或者靠四书五经筛选出来的举人、进士,乃至于数千万嗷嗷待哺的士子。 大家都在一口锅吃饭,谁敢掀锅? 除了太监外戚,谁愿意听朝廷说一句不尊孔圣了? 朱翊钧此时这点能耐,若是放出有意动摇儒门根基的风声。 那当先被消灭的,恐怕他的肉体。 是故,他方才那句指摘圣人话,只不过是刻意在给王世贞施加压力罢了。 为的,就是在心理上逼迫这位文坛盟主,玩一出进二退一的戏码。 如果说要抢夺释经权,王世贞定然推三阻四。 但若是问圣人是不是错了? 那王世贞就得哭着说——圣人本意是好的,是他们理解错了!我这就去更正,陛下别说了! 所以,朱翊钧一点也不急着催促王世贞,任由他此刻心中天人交战。 皇帝走在前面,悠闲地向王世贞说着此事原由始末:“去岁,朕研治经典时,读到礼记,便对此事产生了兴趣,想亲眼见证一番这等神奇之事。” “随后,朕便开始着手,吩咐内臣挖凿池塘、堆养腐草,彼时还请了诸位先生见证。” “只可惜,最后腐草未能化萤。” “朕心有不甘,待到今年入夏前正欲再试,结果我那表弟李诚铭,自告奋勇,说朕的方法不对,他可为之。” “他为人颇为可信,朕便将事情交予了他跟。” “随后,他便用从学府那边学来的所谓‘对照实验法’,试了数次。” “在一处净池中,隔了三个水箱,一处只堆养腐草,一处只投入成虫,一处则是兼而有之。” 话到这里,朱翊钧便戛然而止。 王世贞一面被勾起些许好奇,一面则是有意争取思考的时间,乐得东拉西扯。 “对照实验法?”他先是疑惑重复了一遍,又紧接着问道,“敢问陛下结果?” 朱翊钧神色温和,摆了摆手揭过第一个话题:“这是逻辑学的功果,还未编纂成册,日后再说。” “至于结果……” 他轻轻颔首。 身后的张宏,从怀中取出一卷文稿,送到王世贞面前。 王世贞行礼后接到手中。 定睛一看,封面几个大字,文法奇特,却简单易懂——《基于对照试验的方法,探究生活在水里的某种萤火虫的繁衍方式》。 下面还有一行小标题“为解决长惟皇帝关于礼记中‘腐草为萤’的疑惑,特由内帑拨款。” 王世贞手中拿着这一卷文稿,面色古怪。 啥玩意儿? 这一串标题名毫无文学的美感就不必说了,下面这一行,怎么还称上皇帝私号了? 长惟是小皇帝的号,因私人属性比较重,平时向来不会用——历史上叫禹斋,朱翊钧觉得不好听,不取也。 现在又没别的皇帝,这特地点明是哪位皇帝,反而让王世贞觉得奇怪。 朱翊钧似乎看出他的疑惑,笑道:“朕也不懂,只是我那表弟说,做实验不同于做学问,不讲文华,只求精准,出现的每一处人、物都不要有歧义。” “如今朕无谥无庙,便以号称了。” 皇帝说得轻松。 王世贞闻言,心底反而越发沉重。 这行止不重身份,显得轻佻,但又额外透露出了皇帝的态度,显得十分重视认真。 王世贞心中再度叹息,恐怕,不好善了啊。 他怀着沉重的心情,翻开了那位武清伯世孙所做的“实验卷稿”,认真阅读了起来。 其中只是一些所谓实验的过程而已,稍显详细。 譬如什么捕获成虫的过程,“萤虫居水,三月中旬开始上岸,于通州某乡灌溉渠处捕获六只。” 又譬如实验时,“同一净池,同一温度,水箱同一规制……” 王世贞并不关心这些,他认真阅读的模样,只是做个样子。 心中却是在思虑着自己应当作何抉择。 场上又是沉默半晌,只剩下王世贞翻阅稿卷之声。 好半晌过去。 王世贞才终于有了动静。 他将稿卷合上,还给张宏。 内容自然不必多说,无非就是成虫产子,与腐草没有半点关系。 甚至于,因为叙述详细的缘故,哪怕农家百姓也能照此重复——农家小子最是好动,弄个木盒,铺两层纺布的事情,也并没有什么门槛。 这事,已经不是像以前辩经那样,颠倒黑白就能解决的了。 王世贞终于有了决意。他转而面向皇帝行礼,似乎已经斟酌好了言语,缓缓开口道:“陛下,此处谬误,臣受教了。” “臣这便回去撰文,更定历代《礼记》注释!” 他说得缓慢,却语气坚定,颇有斩钉截铁的意味。 朱翊钧听了这话,饶有兴致看着王世贞:“更定注释?” 果然是如他所料,王盟主面对铁证,选择重新释经,而不是归咎于圣人。 面对仕途景愿、安葬生父的诱惑,王世贞仍然放不下那份维护儒门根基的自觉。 文坛士林,外人果然万难插手啊! 王世贞不知皇帝想什么,见其面色不愉,难免惶恐。 可言语之间,丝毫没有退让,反而是重重点头,开口道:“陛下明鉴。” “自前汉郑玄《礼记注》始,及前唐孔颖达《礼记正义》,乃至理学格物论等等。” “均是曲解圣人原意,谬注‘腐草为萤’为腐草化生而出。” “如今,正当拨乱反正!” 皇帝的准备做得十足,甚至到了无可辩驳的地步。 与其在这上面纠缠,不如抢先定性——后人谬注。 肺腑之言,替皇帝撰文抢夺释经权可以,但要是想动摇儒家根基,他王某人实在奉陪不了。 说完这话,王世贞再度拜了下去。 是请罪,更是求情。 可惜,皇帝似乎无动于衷。 面对如此恳求,仍然揪着不放,状有疑惑道:“当真不是圣人出错了?” 王世贞心脏再度被揪了起来。 这是皇帝今日问第二遍这个问题了。 可谓是咄咄逼人。 王世贞愈发难堪,头埋得也愈发低。 语气真挚,言辞恳切,几乎带着哭腔道:“陛下慎言!” “‘为’这一字,除了有变成的意思外,亦有卫护之解。” “所谓腐草为萤,当是腐草卫护在萤虫身周,换言之……” “也就是季夏之月,萤虫绕着腐草盘旋飞舞的意思,这分明是在描述萤虫习性啊!” “彼辈不学无术,曲解经典,流毒千年。” “陛下万万不可因此误解圣人,轻视儒学!” 朱翊钧缺乏学养,听了这番话,实在有些忍不住,只好将脸别开,躲着王世贞呵然一笑。 服了。 不愧是文坛盟主,学养极厚。 这就是他为什么不让李贽来做这事,而是非要等王世贞入京。 除了文坛声望这层原因,还有专业素养上的差别。 辩经这种事情,没有王世贞这份学养,别人根本做不来。 好在,拉扯至此,王世贞这位文坛盟主,终于是当着皇帝的面,注释起了《礼记》。 甚至还斥外流为“不学无术,流毒千年”。 此事一出,王世贞哪怕再有所反复,在士林中也逃不过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反而是一条道走到黑,才能豁然开朗。 如此,争夺释经权的事,胜负且不论,至少在班底上是组到文坛的国服第一了。 但,朱翊钧铁石心肠,却仍是不打算见好就收。 别看王世贞一副要被逼得自尽的模样,实际上显然还没到底线。 朱翊钧拉下脸,沉声道:“王卿当朕是三岁戏儿?” “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岂不闻欺君之罪?” “孔圣是圣,朕难道就不是圣?王卿心里一点没有朕!?” 王世贞连连叩首认罪,口乎有罪。 他心里才是充满了苦涩。 即便皇帝都说如此重话了,他也不能回嘴。 同样的,礼记无论有多大错漏,他也不能说圣人经典的不是。 这跟他对皇帝的观感喜恶无关,也跟他是否迷信儒学经典无关——每个人都囿于时代,难以挣脱。 朱翊钧仍是怫然不悦。 等王世贞叩首好半晌,凝噎不语,朱翊钧神色才略有缓解。 他没好气斥责道:“也就看在乃父之事,让朕替皇祖父有所亏欠,否则定不饶你!” 虽说是我爷爷一失误,伱爹就丢命。 但毕竟封建社会嘛,君要臣死,合情合理,属于一般道德水平。 而他这个有所亏欠,要补偿一番,就属于仁德天子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让张宏给人扶起来。 他想了想,终于划下道来:“朕金口玉言,也不会以你忤逆就收回恩赏。” “兰台和乃父的事,朕会下条给内阁议论。” 王世贞千恩万谢:“陛下隆恩!臣万死难报!” 朱翊钧摇了摇头:“不要你万死。” “除了释意礼记外,还有一事,一并托付给王卿了。” 王世贞面上苦笑一闪而逝:“臣恭听。” 皇帝这语气,显然又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要不是安葬父亲是他一生执念,也就是所谓的“有百乐不能胜一苦”。 他明日就得称病不朝,甚至直接挂印归乡。 这小皇帝,实在是涸泽而渔。 朱翊钧放缓语气:“倒不是什么复杂的事。” “通政司去年新办了个报纸,其上偶尔会连载些小说。” “先前都是国子监的李贽跟陶大临,以及吏科的栗在庭,三人轮流更新。” “如今栗在庭钦巡地方,陶大临另有差遣即将脱不开身,朕只好劳烦王卿能者多劳了。” 这家伙,写金瓶梅一套一套的,如此雅俗共赏,岂能不物尽其用? 王世贞反倒是意料之外。 写小说?就这种小事? 还以为又是刚才那种程度的为难事。 债多不愁,比起方才,这就轻松多了。 不过…… 王世贞似乎又想起什么,脸色闪过一丝犹豫。 “臣遵旨。”他下拜,迟疑着问道,“不知陛下所说,是何种小说?” 因为起源与受众的关系,流传市井的小说,大多是情色读物。 哪怕他堂堂文坛盟主,也得迎合市场。 否则,若只为了折辱东楼庆,他也没必要写这么多的场面。 如今皇帝召他写文,别是看过他佳作,心痒难耐,故意暗示吧…… 好在皇帝不知道王盟主在想什么,否则今日就不好收场了。 朱翊钧适当露出笑容,解释道:“说起来,也算跟王卿兰台本职沾边。” “朕神往我朝开国之风云。” “仰慕太祖皇帝筚路蓝缕,削平天下。” 朱翊钧说到此处,收敛笑容,认真道:“王卿,可否为我朝开国之时,作一部英雄传?” 这事是李贽的提议,为此他压了半年,来铺垫和准备。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可是本朝率先提出——此事经由两次验证,在意识形态上,无不是所向披靡。 再加上开局一个碗,开辟一朝的传奇故事。 难道不是凝聚共识,捏合想象共同体的绝佳药引吗? (本章完) 126.第125章 后继之人,连昬接晨 第125章 后继之人,连昬接晨 日光微斜,人影渐长。 今日,二人一番君臣交心下来,东华门外南熏坊的锡蜡胡同,再添雅居一所,入住忠臣一位。 皇帝亲自将王世贞送到东华门外,甚至站在原地,目送这位文坛盟主离宫。 在人前可谓是给足了王世贞颜面。 公忠体国之辈嘛,就应该要有这种待遇。 朱翊钧静静看着王世贞离去的背影,回忆着这位盟主方才所有的应对和反应,对照脑海中的史料,剖析着王盟主的心理。 说句实诚话,就王世贞那性格与为人,自己并不放心。 跟徐阁老、殷阁老这种返聘的老油条不同。 王世贞还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生物,做不到只凭利弊来行事。 否则其人也不会跟张居正闹翻了。 甚至于此人还有些小家子气。 历史上王、张二人通信频繁,张居正作为首辅,哪怕一直被王世贞抹黑,还是仍将自己曾经写给王世贞的十五封信,都收录进了自家文集,引为知己好友。 王世贞却截然相反,文集中绝口不提与张居正的交往。 甚至只留下了唯一一封写给张居正的信,也就是为父求情平反的那封。 心胸实在说不上宽广。 这种人,最是以自我为中心,我行我素。 哪怕朱翊钧又是托付兰台,又是造坟安葬其父的恩情,恐怕也管不了几年。 但也没办法,毕竟有这个才学的人不少,但有这个声望的实在不多——舆论上的事,除了经典造诣,还得会拉帮结派,呼朋唤友。 汪道昆还差火候,没个三五年功夫都扶持不起来。 董其昌更不用说了,现在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区区举人罢了。 只能说勉为其难用用,等不趁手的时候再换人。 缺人呐。 朱翊钧一边想着,转过身,便往回走。 余光看到郑宗学,一手拿着起居注,一手提着笔,正在奋笔疾书。 朱翊钧莫名起了玩心,凑过去伸脑袋问道:“郑卿,写朕什么坏话呢?” 郑宗学正聚精会神,闻言吓得一抖。 见是皇帝凑过来,连忙侧过身去,躲开皇帝的窥探,闷闷道:“陛下,您上次才答应内阁跟兰台,不会偷看的。” 朱翊钧呵然一笑,不再逗弄。 开玩笑,真以为朕看不到?你怎么不想想,为什么几个写起居注的,现在就剩你跟沈鲤了? 他摆了摆手,不再调笑,又随口拉起家常:“这次湖广的事,郑卿家里有影响吗?” 虽然说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但朱翊钧对身边近人,只是偶有敲打,更多的还是施恩。 像这样跟中书舍人拉家常,已是常态。 跟张居正一样,郑宗学也是军户。 当然,后者的家境,相对而言还要更差一些,算是村里出身的草鸡。 加之这位中书舍人十分年轻,如今才二十八岁。 可谓是朱翊钧最喜欢的一类进士。 小郑是湖广武昌府兴国州人,朱翊钧顺便关心一下臣下家里的情况,也是侧面了解湖广的事,有无影响民生。 郑宗学先是谢恩,随后恭谨道:“陛下挂碍,臣惶恐。禀陛下,臣家中不曾有来信,理当是没受波及。” 他看起来颇有憨态,缺乏世家子那种,留有退路,随时可以致仕的从容。 并且身形也不高,小皇帝跟他走在一块,只有半个头的身高差。 现在是未时,将近申时,太阳略微收敛了些声势。 一行人没有直接回西苑,只因皇帝今日还要去宣治门习武——虽说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但好歹也保证了一月下来,能锻炼二十个时辰左右。 朱翊钧走在前头,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嘱咐郑宗学当值不要太晚,注意保养体魄,孤身在京不妨结交一些好友云云。 小郑村里出来的,参加工作也就这两三年的事情。 每次遇到皇帝这般礼贤下士的做派,都直呼招架不住,千恩万谢。 突然间,朱翊钧没由来地来了一句:“郑卿,方才朕跟王世贞的奏对,你全程在场。” “可有什么想法?” 郑宗学下意识就要推脱:“陛下,臣不敢……” 朱翊钧直接打断了他:“郑卿,跟朕说句心里话,伱怎么看?” 别看小郑一脸憨态,要真是蠢人,朱翊钧也不会放在身边做中书舍人了。 郑宗学出身一般,却能以二十五岁之龄,乡试八月中举,次年赴京会试,三月便高中进士,甚至此生就考过这二次科举。 虽然在后世没什么名声,却也绝对算得上人中龙凤。 老头固然好用,但这种年轻的班底,也要大力培养——如今万寿宫的中书舍人,邓以赞、郑宗学、于慎行等,几乎都是二十多岁三十出头。 朱翊钧不在乎老头们有没有二心,反正只要好用就行,但年轻班底不一样,得考虑思想同频、脚步同调。 经常交心,做思想工作,是不可或缺的。 最重要的是,这些年轻一辈的进士,对此事的想法,也至关重要! 郑宗学颇有些为难,主要还是近臣议政,容易被弹劾。 稍不注意就是一个“幸近之辈,妄议大政”的帽子扣在头上。 但既然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不好再推脱。 郑宗学告罪一声,斟酌起来。 过了一会,才缓缓道:“臣出身微末,才学浅薄,只有庸人之言,请陛下姑妄听之。” 说罢,又行了一礼。 朱翊钧随意嗯了一声,颇有些懒得听套话的不耐烦。 郑宗学见状,神态愈发恭谨,沉吟道:“陛下,我母崇佛,臣受了些耳濡目染。” “佛门经典《大般湼槃经》,曾记载佛祖语,曰……” “我般湼槃七百岁后,是魔波旬渐当坏乱我之正法。” “譬如猎师身服法衣,魔王波旬亦复如是,作比丘像、比丘尼像、优婆塞像、优婆夷像,亦复化作须陀洹身,乃至化作阿罗汉身及佛色身。魔王以此有漏之形作无漏身,坏我正法。” 郑宗学并未给皇帝解释其中的意思,只是自顾自说着。 毕竟如今已然没人再将皇帝视为小儿,更何况郑宗学这种给皇帝作起居注的近人。 朱翊钧自然是听得懂的。 甚至因为李太后好佛的缘故,这本《大般湼槃经》,他还略微翻阅过一二。 这话是说,佛祖即将圆寂,魔王波旬会化身千万,僧人、居士、诸果圣者,乃至佛陀。 来秽乱佛门果位,篡改佛门经义,勾引佛门信众,败坏佛门名声。 郑宗学显然是意有所指。 朱翊钧饶有兴致地看向郑宗学,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郑宗学顿了片刻,显然有些犹豫。 过了一会,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放得极低,几如蚊呐:“陛下,先师孔子圆寂二千年了!” “今,遍地波旬矣!” 朱翊钧挥手让内臣离远些,这才转身沉默看向郑宗学。 好一会,朱翊钧才露出展颜一笑,问道:“所以呢?” 郑宗学目露真挚,言辞恳切道:“陛下,臣的出身,别说寒门,连门都没有,不过是大明朝芸芸读书人之一,亦如佛门普通信众。” “王盟主、徐少师那等文坛魁首,经学泰斗,便如各寺主持、方丈。” “臣感悟佛祖功德,敬仰深藏在心,在外,却是向来是见庙就拜,向来不管是否波旬化身,只为图个行走方便。” “如今陛下为了天庭与三界众生,无论是要伐山破庙也好,另立大雷音寺也罢,佛祖与佛门净土,始终在诸多信众心中,不想不动。” “陛下……” “先师的大功德、大果业,在于制礼诸国,开化蛮荒,些许错漏,仍不损万世之功。” 郑宗学一番话说完,既是畅快,又觉忐忑。 一抬头,就见皇帝直勾勾盯着自己。 他吓了一跳,越发不安,就要请罪。 谁料,皇帝突然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肩膀:“郑卿,要不说你年轻呢,这种事,也就你这个年龄,才敢直来直往,而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朱翊钧是真心有些感慨。 郑宗学小年轻,自己方才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让他说说心里话。 结果他还真说啊! 也不怕自己口是心非。 郑宗学很崇敬孔子,但却认为孔子是“先师”,而不是“圣人”。 孔子的功德是基于制礼诸国,而不是天生就有无漏金身。 所以,皇帝挑出了《礼记》的错误,郑宗学觉得无所谓,他认为孔子是人,犯错也正常。 只要孔子制礼诸国的“大礼”没错,其他都是细枝末节,功德不减,仍是他指引人生的老师。 而重新解释礼记,争夺经典的话语权,只不过是波旬化身之间,互相打架罢了。 甚至于,孔子已经死了两千年了,就像佛法一样,只活在他心中。 其他的什么经学流派,徐阶师承王阳明的心学也好,王世贞想另起炉灶的复古派也罢,乃至更往前的公羊学派乱七八糟的。 都是借着孔圣的由头,为自己阐道,为自己谋利。 这,就是他郑宗学的态度,也是为皇帝所提供的寒门学子视角——皇帝想做的事,他们这些没个出身的士林学子,并不在乎,圣人的礼制,只在自己心中。郑宗学听了皇帝的话,不由摇了摇头:“陛下,臣才二十八,本来就年轻。” 朱翊钧实在有些欣赏这气质:“只望你二十年后,还是这性子。” 郑宗学突然笑了起来:“届时臣若是变了性子,陛下也可以像对王盟主那般,对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朱翊钧跟着笑了起来。 狠狠地拍了拍这小子的肩膀。 “不说了,你回万寿宫值班罢,朕要去宣治门习武了。” 说罢,朱翊钧便招呼了一声内臣,便要舍下郑宗学离去。 “陛下!” 朱翊钧刚要离开之际,只听郑宗学叫住了自己。 他疑惑回头,就看到郑宗学下拜行礼:“陛下为国事殚精竭虑,还不忘嘱咐臣保养体魄。” “臣也斗胆,请陛下将养龙体,茁壮成长……早日大婚!” 朱翊钧笑了笑,这次没再说话。 只摆了摆手,便领着一干宫人离去。 直到皇帝消失在郑宗学的视野中,这位中书舍人才突然有所感慨。 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陛下志在三界,若是能功德圆满,天庭之光耀,又岂弱于佛土。” …… “陛下,剑术不是您这样胡乱劈砍的。” “所谓阴阳要转,两手要直,前脚要曲,后脚要直。” “一打一揭,遍身着力,步步进前,天下无敌!” 兵部武库司郎中兼管京卫武学主事林绍怀,言传身教,亲身给皇帝纠正着剑法要领。 皇帝的御马、射箭,历经大半年,总算是入了门,可以自行练习了。 随后便又加了剑法一道。 虽说天子自有天子剑,包以四夷,裹以四时,不该来学习这种生杀之器。 但,太祖、成祖在先,往后还有英宗、武宗,一干祖宗成法,小皇帝学学剑,外人也不好说三道四。 甚至勋贵、京营上下,乃至内阁,都是支持的态度。 尤其是张居正——陛下早晚要校阅京营的,多学点架子挺好的。 当初穆宗阅兵,一副被敲骨吸髓的模样,着甲都费劲,实在镇不住兵痞。 这话一出,高仪也想起穆宗的样子,转而也支持了起来。 当然,皇帝练剑,兵刃自然是没开封的。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朱翊钧练了快一个月了,都还没个大致样子。 小皇帝不免有些恼羞成怒:“林主事,不要把文书工作的习惯,带到武学上来。” “这是哪来的顺口溜糊弄朕?就是你这态度,才耽搁了朕习武的进度。” 林绍怀闻得这话,欲言又止。 一旁的骆思恭见状,好意解释道:“陛下,这是出自俞大猷所著的兵书《韬钤续篇》,剑经一百四十目之首。” 话音刚落,两人齐齐瞪了骆思恭一眼。 林绍怀赔笑看向小皇帝。 咳。 朱翊钧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他随手将未开刃的长剑,递给骆思恭。 “既然提到兵法,正好休息一下,说说正事。” 朱翊钧不经意转移话题,看向林绍怀:“林卿,上次让你调京卫武学那几名学子的案卷呢?” 林绍怀就坡下驴,躬身行礼:“陛下,就在值房,臣这就去取。” 朱翊钧点了点头,示意他赶紧去,不然大家都为刚才的事尴尬。 林绍怀转眼就跑没影了。 好一会功夫。 林绍怀才再度归返,怀里抱着几本案卷,气喘吁吁地小跑了回来。 朱翊钧从他手上拿过案卷,仔细翻阅起来。 皇帝习武,自然少不了一群陪练,偶尔学习同一科目,或者是比赛对练。 大多是从京卫武学中挑选,譬如骆思恭。 这群京卫武学的学子,大多是勋贵、官吏之后,天然就通过了政审,能亲近皇帝。 而朱翊钧也能在这个过程中,发掘一些能用之人。 虽然还是老样子,废物占据大多,但好在基数大,淘汰频繁点,总能淘出一些好货。 一年下来,朱翊钧的近卫、京营军官储备,都在心里有了人选。 等大致翻阅一遍之后,朱翊钧将人分成两份。 他将其中一部分递给身旁的蒋克谦,吩咐道:“这些人,充作近卫。” 蒋克谦接过后,恭谨应声。 朱翊钧再度看向林绍怀,开口道:“林卿,兵部上月去函四镇总督戚继光处,说要遣送一批京营军官前去进修,戚继光有回信了吗?” 林绍怀好歹是兵部郎中,这点业务还是熟悉的。 他连忙回道:“回禀陛下,月初就回信了,与兵部定额在四十七人。” 进修也得要有官职安排,戚继光那里只能腾这么多临时的官职出来。 朱翊钧点了点头,将另一部分案卷递给林绍怀:“将这部分京卫武学的学子,随京营兵官,一同遣送戚继光处。” 林绍怀躬身应是。 正要伸手去接,突然又见小皇帝将其收了回去。 只听小皇帝似乎想起什么,摆了摆手:“你明天去司礼监取罢。” 林绍怀不明就里,只好默默起身,站到一旁。 朱翊钧想了想,看向骆思恭,缓缓开口道:“骆指挥,去告诉这些人的家长,就说……” “此次进修,若是世家子习性难改的话,必然会被明正典刑。” “为防他们事后找戚继光的茬,朕提前与他们说清楚。 “明日之前反悔,还来得及,待到兵部将案卷取走后,便万无说情反悔的余地。” 骆思恭默默点头,转身离去。 朱翊钧随手将手中的案卷,交给了张宏。 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就是要劝退一些政治投机份子。 他此举,几乎就是明着开绿灯,辟了一条武序捷径。 没办法,总不能一直熬老头。 文官要有年轻班底,武官自然也得未雨绸缪。 培养一批跟皇帝一起习过武、挨过打的良家子,放在各营卫中坚位置上,也是很重要的事情。 否则,哪天他要是振臂一呼,不仅无人响应,还被人捅死在街上,岂不是追悔莫及? 所以,绿灯开了归开了,门槛不能太低。 要是连生命危险都不敢冒,又凭什么让你政治投机呢? 现在是去蓟辽,往后还要去宣大,去东南,大浪淘沙,回京才能在京营重用! 朱翊钧休息得差不多,起身伸了个懒腰。 就招呼林绍怀,让他继续教自己练剑。 便在这时,众人就见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匆匆赶来。 林绍怀情知有事,站定身子,没靠拢皇帝。 魏朝见皇帝空闲,本要将奏疏交给司礼监掌印张宏的,立马起了心思,凑到了皇帝身边。 朱翊钧将这些小心思看在眼里,也不阻止——这本来就是他故意设置的司礼监格局。 他看了一眼张宏,低眉顺眼,无动于衷,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朱翊钧看向魏朝,主动开口问道:“什么事?” 魏朝连忙拿出一份奏疏,小心翼翼道:“陛下,张四维疏情致仕,要回乡丁忧,内阁已经拟票了,还让咱们司礼监尽快处置。” 尽快处置,自然是让司礼监别送去两宫那里,而是直接来找皇帝。 这些都是皇帝未亲政时,所达成的默契黑话。 朱翊钧面无表情,接过奏疏,扫了一眼。 言语用词倒是中规中矩,丝毫看不出心怀怨怼,看来是老实了。 他将奏疏合上,递给张宏,吩咐道:“批红吧,允他致仕,按例赐车马相送。” 魏朝看了一眼自己手里出去的奏疏,又去到了张宏手中,不由泄气。 皇帝一举一动,当真是令人百爪挠心。 正难受着,突然想起还有一事。 他收了收心神,再度开口道:“陛下,除此之外,张四维今日还递了条子。” “要求见陛下。” “不过陛下今日接见王世贞,事先有吩咐,内臣便给他拒了。” 说罢,刚一抬头,就看到皇帝的目光扫来,意味难明。 好一会过去。 才听到皇帝的声音,语气淡淡:“让他明日临行前来万寿宫见我。” (本章完) 127.第126章 蒲鞭示辱,脱胎换骨 第126章 蒲鞭示辱,脱胎换骨 七月二十四。 早朝照常进行,一如既往。 皇帝今日仍是未来听政,首辅张居正领班主持廷议。 次辅高仪、群辅王崇古如故。 群辅吕调阳与户科给事中赵参鲁巡户部,检阅当年钱粮用度,缺席廷议。 礼部尚书张四维数日不朝,礼部的位置上,今日来的是礼部左侍郎马自强与右侍郎诸大绶。 先是,都御史葛守礼有奏,原任蓟辽都御史王忬,破虏平倭,非罪而死;原任浙江巡抚朱纨,清直耿介,被谗饮鸩,请两宫优免施恩。 两宫阅后纷纷动容,昨日下内阁议论。 今日廷议乃议定,以忬合照例祭二坛,造坟安葬;纨合照例与祭一坛,减半造葬。 又有,吏部左侍郎申时行题。 升山西右参政申佐,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大同地方赞理军务。 除补原任江西右参议田汝预于河南,分守河北道。 兵部车驾司主事熊敦朴,转为两浙运判。 前二者也就罢了,有迹可循的升授,倒是后者,显得极为突兀。 熊敦朴是这一届的庶吉士,上月才授官兵部车驾司主事。 这还不到一个月,吏部就想将人贬去两浙——二者虽然都是六品官,但京官平级外调,就是心照不宣的贬职。 不免让人疑惑这位是犯了什么事。 尤其兵部尚书石茂华皱眉不悦,虽然只是个小小主事,但毕竟是他兵部的人。 吏部想贬官竟然都不跟自己通气,就拿到廷议上说三道四。 甚至连个理由都不给!? 申时行这般肆无忌惮地操纵兵部职官人选,简直岂有此理! 石茂华正要开口,找点存在感。 就见到张居正、张宏,二张先后开口,内阁迅速票拟,司礼监以两宫知悉的由头,现场就批了红。 生生让石尚书的话,咽了回去。 众人还思忖着其中的深意与内涵。 却又是数道石破惊天的消息,砸在廷议上。 湖广布政司、楚府、巡按御史舒鳌、湖广巡抚梁梦龙等数十道奏疏,弹劾成国公朱希忠。 奏疏称,朱希忠在湖广擅用威福、僭越主上,竟敢逼荆藩藩主自焚,杀害岷王、数位郡王! 群情哗然,议论纷纷! 大理寺卿陈一松当先愕然道:“朱希忠不是去查张楚城案?如何在湖广胡作非为?” 这话与这语气,有几分真假实在不好说。 毕竟奏疏是被皇帝留中了,但大臣们又不是没点亲朋好友送信。 明面上要避嫌不好讨论,但私下里,其实已经讨论开了。 如今诸廷臣多半是早有立场,做个样子罢了。 刑部尚书王之诰沉声道:“我原先听闻,此人去了湖广,非但不好好查案,还带着锦衣卫劫掠乡里,横行霸道,戕害百姓。” “如今看来,反而还是低估他了。” “竟然擅杀王爵,实国朝罕有,简直是胆大包天!” 礼部右侍郎诸大绶面无表情看戏,还贴心地给众人搭台子:“是何原由,何通政不妨说清楚些。” 何永庆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他挺着便便大腹,又取出一份奏疏,支支吾吾道:“据驸马都尉邬景和陈情的奏疏说。” “各大王府,涉案广众,暗害钦差、盗掘矿藏、私铸钱币、交通苗夷、巫蛊圣上,林林总总等十余桩罪状。” “其中岷府更是啸聚上千匪盗,收买苗兵,意图举事!” “他与朱希忠为了弹压湖广局势,不得已只能便宜行事,就地审结行刑……” 何永庆话正说到一半,就被刑部尚书王之诰打断。 只听王之诰冷冷呵斥道:“胡闹!” “当初楚子弑王谋逆,数千兵丁固守王城,他邬景和处置之后,怎么没有就地审结行刑?” “彼时他还知道将人送入三法司结案,由世庙朱批,九月诏告太庙后,才在西市凌迟。” “如今同样是谋逆,他邬景和就敢跟朱希忠独断专行了,原地杀戮!” “是不是世庙说的话,在他邬景和、朱希忠那里好用,未亲政的陛下,他们就不放在眼里了!?” 何永庆堂堂正三品大员,说话被打断就算了,还被王之诰训儿子一样训,实在难堪。 心中更是委屈难言。 他就一传递奏疏的,对着他作色干什么? 你们要撕这个咬那个,指名道姓弹劾便是,何必在这里隔山打牛。 大理寺卿陈一松也附和道:“毕竟是宗室,哪怕铁证如山,又岂能私自处置?” “天下的局势都在陛下肩上扛着,镇压局势这几个字,还轮不到朱希忠跟邬景和来说。” “无论如何,今日大理寺也要弹劾朱希忠!” 三法司跟礼部不满,实在太正常不过。 连诛杀亲王这种大事,都越过了有司。 以后皇帝干脆每次就叫锦衣卫出马就是了,还要有司做什么? 这个口子一开。 今天杀亲王是便宜行事,明天杀个侍郎,后天杀个尚书,是不是都是便宜行事了? 干脆给朱希忠封个九千岁,天天便宜行事算了。 当初南直隶好歹还知道组个三法司,定罪以后槛送京师。 怎么到了湖广就胡搞一通了?小皇帝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只能说,王之诰、陈一松明着在骂朱希忠、邬景和二人,实则还是在质问皇帝。 尤其是王之诰,他前次南直隶风波,害得自家儿子被按律流了二千里,多少对皇帝有所不满。 怎么,那时候让我国法为重,现在换你的人,就要死保了? 王之诰再度附和陈一松:“我这就禀明陛下,奏请召朱希忠回京,诘责湖广之事!” “锦衣卫横行跋扈,简直有失体统!” 兵部工部一如既往站在一旁看戏。 倒是几名言官,出言附议,都认为朱希忠有僭越之嫌,理当召回诘责。 理当问明缘由后,行削爵罚俸之事。 何永庆明白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只是出气筒罢了,也懒得在乎这些人的语气。 他忍着委屈,好歹将事情始末说完整:“此外,邬驸马还临机决断,处置了各大王府。” “收归了各藩宗产,交予内廷、礼部宗人府、户部、王府属官分治。” “同时,将各藩各府禄银,改为定额。” “并开放各藩商禁……” 何永庆长话短说,又将奏疏传阅各位同僚:“具体事宜,陈列在奏疏最末。” 这话一出口,不知多少人勃然变色。 “邬景和实在放肆!” “他还指使起六部和内廷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身份。” 诛心之语,层见迭出。 死个亲王,不过是饭后谈资,大家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但要是有人想开放宗室商禁,那大家就动真怒了——这不是来抢饭吃!? 做生意凭的是什么? 不是看后台看关系,难道还是所谓的能工巧匠跟营商水平? 官绅官绅,欺负普通商人跟老百姓,自然是自然是无往不利。 你这内廷、户部带着各大王府出来经商,那大家到时候生意上遇到了,难不成还得各凭本事? 那怎么行! 工部右侍郎刘光济,本是下个月就要致仕,归乡享受官绅生活的人,此时也不得不站出来说一句:“元辅,阁老,诸位同僚。” “宗室乃是太祖血脉,藩禁乃是祖宗成法。” “如今朱希忠、邬景和二人,无法无天!” “不由三法司过目、不得陛下朱批,不祈告太庙,便擅杀帝孙皇子;逼死郡王,妄罪各藩,收归宗产,损害陛下皇室亲谊;甚至还大言不惭,支使内廷、六部,私自毁费祖宗成法。” “此二人,陛下若不召回,无以安宗室!三法司若不诘责,无以明国法!内阁若不拨乱反正,无以正视听!” 这话一出,大理寺卿陈一松、刑部尚书王之诰、吏科都给事中刘不息等,纷纷附和。 众人看向班首的三位阁臣,却见三人都老神在在,并不言语。 这时,户部尚书王国光横插一脚,淡淡道:“刘侍郎不要危言耸听嘛。” “咱们一件一件来。” “刘侍郎先前告病在家或许不知,这划定罪藩,收归罪藩宗产之事,此前廷议已经有定论了,刘侍郎不要动不动就什么损害皇室亲谊。” “而开放宗室商禁这事,也扯不到什么祖宗成法。太祖皇帝时,可没有这个祖宗成法。” “这时候刘侍郎怎么不说,此举有助于替陛下彰显皇室亲谊?” “此举既替中枢省了税负,又为绝大多的宗室谋了一条上进之路,甚至诸位难以宣之于口的,唯恐宗室作乱,也并未触及到。” “不能仕宦、不蓄甲兵,我还未听过单单是经商,就能作乱的。” “总而言之,我户部觉得甚妙。” 这话说完,不少人纷纷心底啐了一口王国光。 这事是内帑跟户部搭伙干的,钱进伱们的库,你当然觉得甚妙! 届时你从里面捞一点,就够了。 那我们这些被抢了生意的同僚怎么办!? 此时,礼部右侍郎诸大绶也不露声色道:“礼部也以为甚好。” 屁股决定脑袋。 宗人府受辖于礼部,光是清点宗产,就是一大笔。 能分一杯羹的事情,很难不支持。 事关宗藩,礼部天然就有最大的话语权。 态度可谓是至关重要,否则此前也不会被张四维卡着不能动弹了。 如今礼部右侍郎诸大绶一表态,众人脸色立马难看了起来。 兵部尚书石茂华、右都御史霍冀则是看向礼部左侍郎马自强。不是,这礼部右侍郎侵犯咱们晋党利益你看不见吗? 别人也就罢了,咱们晋人是真经商啊! 就算张四维要致仕,好歹还有你左侍郎啊,难道还压不住诸大绶?礼部到底谁说了算? 不能因为你马自强家里卖盐,实业妨碍不到你,你就无动于衷吧? 霍冀忍不住转过头,提醒了一声马自强:“马侍郎也以为甚好?” 马自强似乎在走神,并未听见。 石茂华急道:“马公,你说话啊。” 马自强这才恍惚回过神,他啊了一声,仰头四处乱看,敷衍道:“王尚书跟诸侍郎说得挺好的。” “所谓祖宗成法,实乃无稽之谈。” “宗室经商之事,只要宗人府把好关,应当不会有什么妨碍。” 这模样,这话语。 石茂华怔怔地看着马自强,只觉得熟悉极了。 他立马反应过来,马自强这模样,跟他当初接任兵部尚书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哪里还不明白马自强这是怎么回事。 同僚们的生意固然重要,但张四维走了,这礼部尚书的位置,显然更具吸引力啊! 礼部、户部牵头此事,又业务对口,如今一经达成共识,外人能驳斥的余地的小了。 果不其然。 就在这时。 今日领班的首辅张居正,终于有了动作。 他侧过身,目光扫过诸同僚。 缓缓开口道:“宗室商禁一事,既然户部、礼部没意见,那便回去上奏疏吧。” 肯定是不能直接用邬景和的奏疏,不合规制。 他那充其量算提议,要上升到中枢意志,得六部、内阁、司礼监走一圈才行。 王国光、马自强持芴回礼,应声回了班列。 众人无可奈何。 皇帝和户部怎么就不明白呢,内廷跟中枢经营的东西,必然是不挣钱的! 历来开矿、海贸,哪样不是如此? 皇商的大手伸到哪里,哪里就商业萎靡! 如今带着那群蠢猪宗室就能改了? 只可惜,皇帝跟内阁蝇营狗苟,根本不懂什么叫经世济民。 也罢,只能私下里再想想法子了。 好在国朝二百年,这些事情的经验已经很成熟了。 众人正交换眼神,各有思量。 这时。 张居正再度开口道:“至于朱希忠之事……” “地方弹劾,其见闻未必真,各中曲折,亦不能仅凭地方弹劾而议罪。” “事涉宗室,钦差,不宜揭辩。” “那便召朱希忠回京,当廷陈述原委,由陛下圣断罢!” 这话一出口,方才还跃跃欲试的言官,立刻偃旗息鼓。 还等着这位元辅包庇一番,他们再“仗义执言”呢。 这么快就将朱希忠放弃了,实在出乎他们意料。 只可惜刷名望的机会没了。 王之诰倒是心中舒坦了一些,当初皇帝劝他国法为重,儿子该流放就流放,大不了再生。 现在也该让皇帝尝尝问罪心腹,国法为重的感觉了。 大理寺卿陈一松,也为维护三法司威严,而略感满意。 正当众人心思各异的时候。 文华殿御阶侧面,司礼监掌印张宏去而复返,也不知方才在侧殿作甚。 只见张宏径直在走到御阶上,对着皇帝空位行了一礼。 而后起身上面对朝臣。 张宏神色悲悯,缓缓开口道:“诸位的议,咱家本没资格插嘴,不过……” “咱家方才得信,成国公在湖广查案时,遭遇岷府恶贼袭杀,伤及耳髓,数日不缓,重伤难治。” “半月前,薨了!” …… 朱翊钧抬眼看着文华殿的方向。 他今日给湖广的奏疏下廷议,文华殿此刻想必已经如火如荼了。 不过朱翊钧并不担忧。 张居正办事,他还是放心的。 窗外云卷云舒,朱翊钧好一会才收回目光。 又重新看向跪在地上的张四维。 “忠君爱国”的张尚书,在致仕之前,特意入宫,辞别皇帝。 朱翊钧自然没有不允许的道理。 此刻相见,张尚书情真意挚,皇帝礼贤下士。 一副君臣相得的景象。 张四维还在伏地陈情,言辞恳切:“……流弊之已极,颓风之当反。” “当此圣代,际此明主,臣本欲辅弼圣君,再辟混沌,经纶草昩。” “惜哉我父,罹于宪典,终遭显戮。” “臣亦不得尽展其用,此天为之,臣不得不受。” “海内苍生之所属望,付之一空,惭愧在情,遗憾于心。” “臣去则去矣。” “伏望,圣天子锐精惕厉于上,二三阁部大臣相与寅恭图回于下,法道出治,格天配地。” “绵凤历而奠鸿图,延国祚于天地久!” “冬则必春,夜则必昼,天下回心而向道,尽在陛下一人!” “臣拳拳之心,顿首再三。” 说罢,张四维再磕了三个响头。 砰砰直响。 朱翊钧看着拜倒在地,恭谨有礼的张四维,也不免感慨这位卖国贼的心性。 听听这话说的。 先是陈述理想,再是对父亲触犯国法的痛苦,进一则是遗憾于致仕,理想落空的悲戚。 最后更是话锋一转——我走就走了吧,只希望大明朝的繁荣如同凤凰般长久,由陛下奠定宏伟的蓝图,让国运天长地久。 这情感,这文采,谁听了能不动容? 多好的纯臣啊。 他听着都险些要忍不住承诺——只要届时张四维不翻案,便等他丁忧结束,再度复用了。 可惜,他开了天眼的,确是明白张四维的为人。 只能说,人生大起大落,才是分水岭。 王世贞死了父亲,被赶回家丁忧,就一副失了锐气的模样,颓态尽显。 而眼前的张四维,乍一眼,也是俯首帖耳,丧了心志。 但仔细对比,就能感受到其中的神华内敛,宛如一柄打磨过的利刃。 难怪历史上能做到首辅,压制申时行数年,戮了张居正的尸,革了新政的命。 这心性与韧劲实在没得说。 朱翊钧叹息一声:“乃父之事,朕亦引以为憾。” “张卿放心,朕已经派人申饬谭纶了。” “乃父的清名,朕也会趁着万寿节,替乃父施恩平反。” “卿快起身罢。” 张四维慌忙谢恩:“多谢陛下。” 脸上丝毫看不出半点怨怼。 甚至提起丧父之事,更是一副父亲死了,如今心中便只有君上的模样。 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四维的神情动作。 等张四维谢恩起身后。 朱翊钧才再度感慨道:“卿不仅是海内苍生之所属望。” “于朕,亦为旧学之甘盘,梦赉之良弼。” “而卿如今不得尽展其用…… 朱翊钧顿了顿,放缓语气,好奇看向张四维:“此岂天为之耶,抑人耶?” 他盯着张四维的反应。 四维啊,对朕来说,你是儒学经典的宗师,更是朕梦寐以求的贤良辅臣。 那么,你最终没能完全发挥自己的才能,究竟是天意如此,还是人为因素呢? 张四维悚然一惊。 只觉得自己姬昌附体,在面对桀纣最后一关的试探! (本章完) 128.第127章 望风希指,狸猫换子 第127章 望风希指,狸猫换子 此岂天为之耶,抑人耶? 朱翊钧自然是明知故问,张四维为什么不能施展才华,他还能不知道吗? 欺负张四维的人,才最清楚张四维现在何处最憋屈。 甚至于,朱翊钧还光明正大问出这种话,四维啊,你说这怪谁呢? 是因为天意? 大明朝只有一片天,那就是朕!天意,不就是圣意? 所以,你张四维的意思,是在责怪朕? 这不是心怀怨怼,还有什么是心怀怨怼? 刀斧手伺候! 那是人意? 你父亲触犯国法,才被明正典刑。 张四维不好好反思,竟然还责怪到别人身上。 心怀怨怼,刀斧手伺候! 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四维,等着他的奏对。 过了好一会,张四维才再度叩首,缓缓道:“陛下,此既是天心,亦是人意!”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人命途皆有坎坷道道,磨难重重,臣亦不例外。” “孟子云,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臣欲尽展才华,必有天心考验。” “概以如此,此诚之所谓天心。” “至于人意……” 张四维喟然一叹,面对皇帝,似乎真情流露。 他哽咽道:“陛下,臣有罪!” “臣出身商贾之家,虽受圣人之学,感陛下之德,却仍存粗鄙之心。” “汲汲门户之见,营营乡党之隔。” “臣的小人之心,不经意蛊惑了我父。我父为了臣的私欲,大肆攫取财货,这才误入歧途,里通鞑靼,以至触犯国法。” “陛下!我枉为人臣,枉为人子!” 说罢,涕泗横流,声泪俱下。 忠臣孝子,无可指摘。 甚至再度叩首时,低垂的眼眸中,也是一片澄澈,一如发自肺腑! 张四维在接到父亲惨遭谭纶陷杀的消息后,最初几日,只觉难以置信。 恍惚中思绪平静,甚至如春风拂面一般,神色淡然地应酬同僚。 直到数日后,张四维的情绪才终于回过神来。 哀恸之情宛如决堤,骤然奔涌,霎时间泪如雨下,哭得撕心裂肺。 也是这几日里,他对皇帝起了怨怼之心,思忖如何报复谭纶,乃至于对自家舅舅王崇古,他都怀有一丝仇恨。 他夜里痛哭不休,白日肆无忌惮。 凡是皇帝的意思,他都坚决反对,凡是内阁的票拟,他都坚决阻拦。 四处串联六部、科道、御史的同僚,聚拢各学社、乡党的同道。 张四维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兴许是在麻痹自己的悲痛。 又或者,在缓解那份对于父亲冤死的无能为力。 就这样胡乱折腾了数日。 直到石茂华、霍冀亲自登门来委婉作劝;直到王崇古警告自己三思而行;直到杨博的信件送达,说其收敛好了自己父亲的尸体,希望能自己早日回家,亲自主持安葬父亲。 更甚的是,还在山西的叔叔,岳父、舅兄、好友,纷纷写信,劝他早日回家。 某一个瞬间,张四维终于恍然回过神。 他似乎悟透了什么。 闭门谢客。 不再串联门生故旧、乡党士人,转而在府上枯坐数日,不眠不食,打坐参禅。 也是此时,张四维悟透了一个道理——在皇帝的方圆规矩之内,他束手无策。 乡党会被晓之以利,姻亲会被皇帝分化瓦解。 如今无论自己想做什么,都根本无能为力。 杨廷和在朝中盘根错节,还有太后臂助,面对藩王入继的少年皇帝,前者仍然赢不了大礼议,最后被贬为庶人。 夏言堂堂首辅之尊,世宗皇帝说诛杀就诛杀,位极人臣都没有一份该有的体面。 高拱当初何等如日中天,一道诏书,就被刚登基几日的皇帝,送去南直隶做马前卒,如今还在守着上海市舶司,沦为守户之犬。 首辅且如此,何况他张四维? 如今皇帝对自己成见极深,为了阻止自己入阁,甚至陷杀忠良。 这般毒辣的皇帝,哪怕他张四维串联了门生故旧、乡党士人,又能为之奈何? 当初能略微让皇帝忌惮,是因为宣大的兵丁,受的是他那位舅父的恩惠,土蛮汗的三娘子,也与他舅父关系莫逆。 如今他这晋党大掌柜受了辱,执掌兵事的舅父却无动于衷。 钱袋跟刀兵分了家,那他张四维可不就是任由皇帝拿捏? 中枢也好,内阁也罢,在别人的局里,怎么能玩得过坐庄的? 想明白这一层之后。 张四维如同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也当即有了决意。 第二日,他便重新濯面剃须,穿上衣冠,走出了张府。 张四维亲自登门,找上王崇古。 情真意切地为此前的失礼认错,尽可能地修补与王崇古之间的裂隙。 随后主动提起家中母亲,也就是王崇古姐姐,丧偶之后的悲痛,劝王崇古写信回去安慰一番云云。 待王崇古答应之后,张四维还扼住舅父之腕而叹息,陈诉哀恸,两家同情共悲。 最后,张四维在离去之时,凄声下拜——所谓阿舅如父,如今他死了父亲,那往后,就只有舅父可以寄托情感了。 声声舅父,真挚无比。 王崇古见到外甥与自家抛去隔阂,重归于好,老怀开慰,当夜便留张四维抵足而眠。 翌日,张四维又轮番拜会了兵部尚书石茂华、右都御史霍冀、大理寺少卿罗凤翔,乃至翰林院编修王家屏等人。 散尽京中浮财,托付众人扩建全晋会馆,好为明年三晋举子入京赶考,提供住所。 甚至于,他致仕的奏疏中,还在夸赞谭纶秉公执法,请皇帝不要申饬。 张四维既然做到这个地步,又岂会流露出半点怨怼之情? 此时此时,他短暂地忘记了此前自己是什么模样。 在入宫面圣之际,他心里只有皇帝,只有大明朝的江山社稷,他张四维,就是忠臣! “张卿言重了。” 朱翊钧看着张四维如此公忠体国的模样,一时间都有些惊异。 看来,自己的作为,多少带来了些许改变。 就是不知道,张四维的变化,是洗心革面,还是黑化强三分了。 至少单论张四维此时这态度举止而言,还真就无可挑剔。 朱翊钧心里啧啧称奇,面上则伸手示意张四维起身。 嘱咐张四维不要太过哀恸,虽然父亲不在了,还有妻儿兄弟要抚养,万万要顾惜身体,一大家子人回山西,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云云。 其中有没有别的意思不知道,反正张四维单纯无知没听出来。 他只是一个劲千恩万谢:“多谢陛下关爱,臣的长子还要在京城求学,不随臣回乡。” “臣已然将妻儿,都托付给了舅父照顾,必无妨碍。” 朱翊钧闻言,更是深深看了张四维一眼。 此举既维系了与王崇古的关系,又能向皇帝展示他的忠贞——外面都流传张四维心怀怨怼,如今张四维却将妻儿仍放在天子脚下,可见心思单纯。 这要换在以前,可还真不像张四维能做出来的事。 朱翊钧按下心中所思,缓缓道:“麒麟儿能志在科举是好事,不过张卿子嗣众多,未必能尽数照料周全。” “这些一年余,卿编撰朕皇考的实录,兢兢业业,眼见便要功成。” “朕便以此功,荫张卿一子,为尚宝寺卿。” 张四维毫不犹豫,立马下拜:“谢陛下恩典!” “陛下待臣如腹心,实令臣惭愧万分!” “此次我父触犯国法,牵连甚广,我父于阳城县所经营之冶铁所,年产近十万斤,其产出流入鞑靼手亦不知几何。” “臣请,将这处冶铁所,上交宣大总督府署,由谭总督清点彻查,以免错过敌情!” 这话一出,朱翊钧坐直了身子,下意识往前倾。 这哪里是上交谭纶,这是在贿赂朝廷! 年产近十万斤是什么概念? 国朝办铁,山西定额一百一十四万六千九百一十七斤。 这意味着,张四维单单这个冶铁所,就抵得上山西官产的铁课一成! 不愧是民营的冶铁所,当真是欣欣尚荣。 张四维啊张四维,早这般懂事,又哪来这么多事端呢? 张四维说罢后,便埋着头,等着皇帝的答复。 面上是波澜不惊,心中却是忐忑不安。 方才皇帝那一问,他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杀机! 今日殿中奏对,稍有一步行差踏错,恐怕就是万劫不复。 为了彰显自己绝无怨怼之心,他又是恳切谏言,又是剖析己身。 乃至事先就站在皇帝的视角,审视自己数日,此刻才能说出他张某人“汲汲门户之见,营营乡党之隔”这种违心之话。 为了回应外界传闻,安抚皇帝的杀心,他甚至将妻儿留在京城,放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甚至皇帝以恩荫为由,再留下一子,他也佯作懵懂,毫不犹豫地迅速答应。 为了向皇帝表达自己的恭顺之意,一座年产十万斤的铁所,他几乎求着送给皇帝。 些许浮财,对他而言九牛一毛,此时,却说不得能救他性命!他都做到这个地步了。 若是皇帝还一意孤行,无端诛戮,那付出代价必然不会小! 他相信皇帝不会这样做,这也是他近日站在皇帝视角上审视一切,所悟出来的道理——只要撕破脸的代价,大于维系稳定的代价,那就没有秉政者会选后者。 果不其然。 在殿内短暂地沉默后。 小皇帝终于开口:“卿陈请再三,朕已悉忠恳,稍后会下户部与山西道御史,随伱一同回山西,清点冶铁所资财。” 张四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缓缓放松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维持着最后的冷静,演好最后的戏码:“陛下能允臣为父赎罪,实天恩浩荡,臣铭感五内!” 这下,皇帝没有再说话。 只是摆了摆手,示意结束了今日的谈话。 张四维谢恩辞别,弯着腰正对皇帝,缓缓后退,离开了殿内。 到殿口时,他才直起身,转身离开万寿宫。 直到出了万寿宫数十步,才听到殿内传来一道铜磬的声音,悠远清脆,意味难明。 张四维驻足倾听片刻,并无“留步”之类的转折。 他才终于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今日,他踏出了最艰难的一步,总算是能安然返回三晋了! 这一刻,只感觉宛如新生! 如果说,皇帝的庄是在中枢,那么他张四维的庄,就在宣大! 只要他坐镇宣大,以包络三晋的商会为倚靠,凭借内阁王崇古,兵部石茂华的关系,谭纶这个总督,被撵走或者架空,不过早晚的事! 再一点一点地,像王崇古当初所为一样,将俺答汗化为己用,引为臂助。 乃至豢养死士。 乃至招揽训练女真。 乃至举办文盟诗社,暗中结党…… 经商、结社、豢匪、养虎,缺一不可! 届时。 无论是小皇帝落水,他东山再起也好——他不信,皇帝能一辈子躲在西苑。 还是在山西做个无冕之王,以待天时也罢——国朝二百余年,差不多也就数十年国祚了。 张四维便不再生死操于人手! 他也能坐到棋盘上! 张四维回首,深深看了一眼万寿宫。 一挥衣袖,大步流星,转身离去。 这一刻,便如羁鸟归林,再不受网笼之绊矣! …… 等到张四维离去之后。 朱翊钧看着张四维离去的方向,缓缓站起身,挥退了内臣与中书舍人。 他轻轻踱步,走在大殿正中央,站在方才张四维所站的位置上,轻声道:“张四维短短时日之间,心性举止,实在令我刮目相看,当真宛如脱胎换骨一般!” 小皇帝站在空无一人的殿中,负手而立,似乎自言自语。 但显然不是。 突兀地,小皇帝身后一道老迈的声音响起:“陛下不会是信了张四维的伪态吧?” 徐阶缓缓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站在皇帝身后,提醒了一句。 朱翊钧头也不回,摇了摇头:“那倒没有,只是感慨一番罢了。” “没直接将人拿下,实在是不好无端杀害重臣,否则当初也不会从他父亲入手了。” 徐阶听了皇帝这话,脸色莫名露出一丝哀戚,似乎想到当初自己那位次子。 小皇帝真是心狠手辣。 也得亏自己有个好弟子,否则下场估摸着跟张四维没两样。 徐阶胡思乱想了一通,而后才敛容道:“这倒是,张四维这几天找王崇古负荆请罪,还散尽浮财,各府都走了一圈,显然就是防备着陛下翻脸。” 朱翊钧叹了口气:“主要还是王崇古。” “他对谭纶杀了张允龄无动于衷,却必然不能接受朕杀了张四维。” “这一刀下去,朕是畅快了,三晋就真的要乱起来了。” 晋党以利益连结,这些东西都算得门清。 什么事妥协有好处,什么事妥协了损害长期利益,心里都有一杆秤。 否则外人还真当王崇古实诚,看不出张四维的小心思,还老实巴交留其抵足而眠? 做给皇帝看呢! 不止王崇古,一旦自己真的做出擅杀大臣这种不讲政治规矩的事情。 兵部尚书石茂华、礼部侍郎暂摄尚书马自强、右都御史霍冀,这些人第一时间就要跟自己翻脸。 甚至其余什么南直隶乡党、秦党乱七八糟的,都得起异心。 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相忍为国的局面,转瞬之间就要离心离德。 局势交织,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徐阶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却难免觉得可惜:“他这一去,三晋之地的是非,怕是少不了。” 朱翊钧轻笑一声:“他的心思,朕何尝不知。” “自寻死路罢了。” 开玩笑,你张四维还跟我玩上发育了,搁谁俩呢? 朱翊钧并不介意暂时姑息张四维,优容晋党,来争取到庖丁解牛的时间。 不说虚头巴脑的穿越者天命了,他堂堂万乘之尊,内阁愈发同心同德,六部逐渐相忍为国,京营日益蒸蒸而上。 更何况君臣分野,但凡他抓住张四维的罪证,能堵住王崇古的嘴,那就能明正典刑。 退一万步说,你张四维也没我活得久啊。 总而言之,优势在我! 朱翊钧甩开脑海中的张四维,看向徐阶:“说正事罢,学府的官制拟定了?” 徐阶行了一礼,从袖中拿出一封奏疏:“按照陛下此前的建议,臣又修订了一版,陛下请过目。” 朱翊钧点了点头,从徐阶手上接过。 一边活动着腰肩,一边静静翻阅起来。 小皇帝正看到一半,殿内的宁静再度被打破。 李进匆匆从外走了进来。 徐阶也不退避,反而站在皇帝身旁好奇张望。 朱翊钧也不抬头,淡淡道:“廷议有结果了?” 马自强历史上本就入了阁的,显然也不是什么淡泊名利之辈。 如今一个礼部尚书许出去,总得拿了好处办事才对。 不过出乎意料,李进摇了摇头,取出一封奏疏:“陛下,不是廷议,是湖广海瑞、栗在庭的奏疏。” 说罢,李进又补了一句:“锦衣卫密奏入京,直接送入宫的。” 朱翊钧一惊,将徐阶的事放在一边,从李进手里接过奏疏。 通过锦衣卫的渠道密奏,显然是不方便见人的事情。 这个时候了,恐怕也只有楚藩的事情了。 他翻开奏疏,第一页映入眼帘的几个大字,就紧紧吸住了他的目光。 徐阶凑在一旁跟着看了起来。 老头现在恃宠而骄,在宫里颇有些不拘小节的味道。 徐阶刚看了第一眼,就愕然道:“狸猫换王子?”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没说他。 转而翻到下一页,一边喃喃道:“朕还以为张楚城是因为矿税的事得罪了宗室,这些人无法无天惯了,才要杀人泄愤。” “谁知道是因为这种事!” 随即用一种惊叹的语气道:“竟然是都被东安王做了刀!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 徐阶噎了一下,见皇帝没有针对他的意思,这才放心。 他也是难以置信:“我就说,故楚王死前半年,连床都下不了。” “这人一死,突然就冒出来五个遗腹子。” “当时坊间就有难堪传闻,说这遗腹子,未必是楚王的,楚府还数次抓人辟谣。” “如今看来……辟谣了才显真啊!” 朱翊钧一目十行,迅速看完。 合上了奏疏。 徐阶仍然有些回味这出大戏,忍不住猜测道:“也不知道哪个是东安王的。” 他意味深长来了句:“五个都是遗腹子,哪里好分辨,为了我朱家血脉纯净,还是尽数削为庶人罢,楚藩为这种事除国,朕也无可奈何。” 徐阶看了皇帝一眼,提醒道:“毕竟是太祖子嗣册的藩。” 朱翊钧附和道:“是啊,东安王真是罪大恶极,死不足惜!” (本章完) 129.第128章 谎彻梢虚,为王前驱 第128章 谎彻梢虚,为王前驱 湖广布政司,武昌府。 步入八月之后,天气就没那般炎热了,湖广的事,也迎来了最后的定性阶段。 各藩郡王中,楚藩东安王是第一个被抓的。 但后续钦差对他涉案的线索查办,却是最为棘手的。 跟别藩的愣头青不同,朱显梡做事情实在干净。 里外穿戴了好几层手套且不说,主要还是为人足够狠辣。 岳阳王府朱英琰、永安王府朱英爌、荆藩世子朱常泠,猝死的猝死,失踪的失踪。 甚至楚藩通山王朱英炊,也死在了这个夏秋之交,不知与此事有几分关联。 不止张楚城的事情没有直接证据能牵扯到东安王,甚至别的什么豢养矿贼、盗掘矿藏之事,也被他推得一干二净。 老而不死是为贼,可见一斑。 但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 随着办案的逐渐深入,案情逐渐打开了局面。 以及紧随其后的可称为典范的官民合作——兴许是随着一位亲王,六位郡王被明正典刑,宗室摄于钦差淫威,震怖不安,又或许是湖广上下不愿意见钦差多留,施以援手。 总而言之,一堆明里暗里的物证、线索,陆陆续续摆在了湖广巡抚衙门大堂的公案之上。 齐头并进之下,总算是给东安王定了罪。 除此之外,由于办案人员经验不足,没有嘱咐各方“好好交代自己的问题,不要胡乱攀咬”,涉案人员交代起事情来有什么说什么,不经意间便牵扯出了一些额外的东西。 …… “本以为楚藩二十八年前那场弑王篡位大案已经足够骇人听闻,不意如今这出鸠占鹊巢的戏码也丝毫不落下风。”梁梦龙啧啧称奇道。 梁巡抚安定地方忙得很,可不管查案的事,如今钦差们案子查完了,他才有暇过问一下。 他此刻翻阅着卷宗,颇有种看话本一样的感觉,津津有味。 “楚王在位二十一年都没有留下子嗣,隆庆五年八月己亥薨后短短半年之内,就陆续出生五个遗腹子!” “这般奇景,彼时湖广上下竟然无人上奏。” 当初岷藩的江川王妃刘氏,同样是想玩这出鸠占鹊巢,以娘家的孩子谎称朱家血脉,当时可是闹得沸沸扬扬,结果没几天就被揭穿了。 如今同样的事到了楚藩这里,竟然悄无声息就将这事做成了。 只能说,不愧是经营二百年的开国宗藩,树大根深。 参议冯时雨给湖广的同僚说了句公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当年宪宗皇帝怎么处置的,这边的官吏多少都听过。” 彼时江川王妃刘氏事情败露,王府属官跟风闻奏事的御史喊打喊杀,结果宪宗皇帝只让其反省,还给“多管闲事”的官吏削了职。 既然有前车之鉴,大家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楚王真就是死前回光返照,精气质量也跟着回光返照呢? 梁梦龙呷了口茶,越看越是起劲:“据说王府内使郭伦所说,楚王长子朱华奎,虽然明面上是宫人胡氏的遗腹子,实际上是东安王与王妃娘家人的血脉。” “次子朱华璧则是太妃吴氏弟弟的幼孙。” “难怪太妃跟王妃不遗余力地支持东安王,原来是一口锅吃饭啊!” 别的事他不清楚,但邬景和一到湖广,就被楚藩叫去说合,他还是听过一二的。 如今堂上就梁梦龙跟冯时雨二人,后者面对上官的自言自语,也不好当没听见。 冯时雨随口应和道:“唉,这些宗室不学经典便是如此罔顾人伦。” “太妃是故楚王嫡母,王妃是故楚王正妻,楚王死后,二人竟然联手玷污自家儿子、丈夫的血脉,简直不堪入目!” 虽说嫡母不是亲生的,可但凡儒家经典在心,就应该有嫡母更亲于生母的觉悟。 这些腌臜事,都是因为不学经典,不沐德风所导致的啊! 梁梦龙对冯时雨的打官腔无动于衷,反而是在看完卷宗后,意犹未尽地摩挲下巴:“化之,你说三子朱华堞、四子朱华廛,是不是楚王的种?” 他没说五子,因为五子在上月便不行了——是惊厥而死,跟通山王朱英炊一并去世的。 冯时雨迟疑了一下,还是摇摇头:“难说。” 主要也没什么靠谱的手段检查,滴血认亲那一套只在话本里好用。 退一万步说……东安王不也是楚藩血脉?东安王儿子,跟楚王儿子,无论相貌还是滴血,很难不混淆。 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据说,楚王是好男风的。 如此这般,这几个儿子的来历,就实在难说了。 梁梦龙将卷宗放到一边,感慨道:“谁也没想到,张楚城跟汤宾竟然是因为牵扯进此事,才遭了东安王的黑手,当真是世事难料。” 要不怎么说言官神憎鬼厌。 张楚城虽然是奉命来查矿税案的,但其人作为给事中,有风闻奏事的权责。 就是说,他哪怕是听了什么市井传闻,也能直接奏报给皇帝。 但这位又是个还有些责任感的言官。 湖广是毕竟张楚城老家,估摸着是不想无凭无据地恶了楚王府,祸及乡里。 张楚城便动身前往了太妃的娘家、王妃的娘家,走访查考了一番。 或许是打草惊了蛇,张楚城最后去到临湘县时——也是几位遗腹子名义上的母亲,胡氏的老家,便遭了东安王的毒手。 梁梦龙多年巡抚地方,倒是颇有些感慨。 要是为了国事,遭了反攻倒算,也就罢了。 可若是为了这种腌臜事,不慎丢了性命,当真是不值得。 冯时雨听梁梦龙提起张楚城,神情略有哀色。 两人沉默了一会。 梁梦龙放眼往外看了看,再度开口道:“中枢的旨意今晨就快到了,那几位怎么还不来堂中等着接旨。” 京城的旨意昨夜就听闻到百里外了,今晨必然是能到的。 大家事办完了,正好听旨定性,早点回京才是。 怎么等了半天,自己卷宗都看完了,还是只有他们两人在这里等着。 冯时雨闻言,摇了摇头道:“徐藩台跟海御史,应当来不及赶回来了。” 八月朔日的时候,荆州府好大一场地震,百姓死伤无算,田宅、堤坝等各处,都受了损。 正好钦差案子查完了,海瑞当即就动身去了荆州府,监督拨款赈灾、主持救援百姓、重建民宅堤坝等事。 但彼时无论是地理上余震,还是湖广局势的余震,都还未全消。 湖广上下又怕这位眼前就要离开的关口,再出什么意外,布政使徐学谟便顺应民心,带着官吏、衙卫,一同也跟了过去。 荆州府虽然不远,但一来一回总要有个传递消息的功夫,恐怕是来不及接旨了。 梁梦龙点了点头:“这事我自然知道,别人且不说,就是邬驸马半晌不来,要不要唤人去催一催?” “还有栗给事中,又在作甚?” 那位邬驸马,天天都在睡养生觉,不到天亮透是不会醒的。 梁梦龙还真怕这位睡觉过了时辰,误了接旨。 冯时雨正要说话,大堂外便传来栗在庭的声音:“我去寻过邬驸马了,驸马身体抱恙,且让他调养一二罢。” 堂内二人齐齐一怔。 这……前些时日朱希忠将一干亲王、郡王明正典刑,深陷弹劾时,就是先开始“身体抱恙”,而后溘然长逝。 邬景和也要有样学样? 二人正想着。 栗在庭看向梁梦龙,笑道:“梁部堂,我来时听到府外喧嚣起来,似乎圣旨快到了。” “部堂恐怕要去府外迎一迎了。” 天使嘛,地方官定然是要迎的。 但栗在庭同为天使,却是不需要迎到门口去,只需要在堂内等着听旨就是了。 梁梦龙对这种事轻车熟路,他站起身来,先是吩咐左右布置仪式、香案,这才拱了拱手,大步流星走向衙门大门外。 冯时雨正要紧随其后。 栗在庭突然叫住了他:“化之!” 冯时雨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向栗在庭,露出征询的目光。 栗在庭施施然坐下,而后伸手示意冯时雨也坐,随口说到:“我方从东安王那里回来。” 冯时雨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好奇道:“应凤有事教我?” 他这才有些后知后觉,栗在庭分明是想单独跟他聊聊,才支开梁梦龙。 就是不知道如今这关口,是所为何事了。栗在庭似乎渴了,牛嚼牡丹般地喝了一大口茶,才放下茶杯道:“倒不是有事教你,只是圣旨将至,盖棺定论就在眼前,我心中反而有些忧虑。” 冯时雨疑惑:“忧虑?何出此言?” 栗在庭低着头,拨弄着茶碗盖,愁眉不展道:“化之不觉得这一揽子事顺利过头,有人推波助澜的痕迹,实在太过明显了吗?” 冯时雨顺着栗在庭的话想了想,还是摇头道:“时来天地皆同力嘛,有陛下的圣恩庇佑,做事顺利点才情理之中。” “再者说,恕我直言,这些宗室本事稀松,又能隐匿顽抗到什么地步呢?应凤想多了。” 栗在庭似乎并未听进去,屈指轻轻弹了一下茶杯。 他缓缓道:“邬驸马说,他们还未用力,荆藩那位三子便跪下了,屈服得简直莫名其妙,若非如此,湖广的事也不可能这么快打开局面。” “此事也就罢了,东安王严刑考讯宁死不肯招承,就是因为他自信事情做的干净。” “我与海御史都准备好,做旷日持久之功慢慢调查了。” “结果先是武冈王世子一再提供线索,后有楚府内使郭伦等人轮番揭发,甚至就连楚王遗腹子的事情,都有胡氏娘家的人亲来武昌作证。” 栗在庭看向冯时雨,神情凝重,沉声道:“化之啊,你说,我们是不是着了谁的道了?” 冯时雨静静听着栗在庭的话,脸上仍然是有些疑惑的神情。 他反问道:“即便是东安王的敌手,想借此利用咱们一番,也未尝不可吧?” “毕竟张厘卿的事情,就是东安王干的,咱们不必再节外生枝……” 栗在庭猛地打断了冯时雨。 毫无征兆来了一句:“是吗?张厘卿都准备返京了,怎么到了武昌府之后,又突然折返去寻汤宾,查起了楚王遗腹子的事情?” “风闻奏事,风闻奏事,他哪来的风闻!?” 冯时雨悚然一惊。 他顺着栗在庭的意思,揣测道:“应凤是怀疑,有人与东安王作对,故意透露了此事给张厘卿,让他做刀!?” 栗在庭点了点头,却没细究。 搁下方才的话题,栗在庭又神情真挚看向冯时雨:“化之彼时见过张厘卿,怎么没跟我说过?” 冯时雨顿了顿,疑惑看向栗在庭:“应凤这是哪来的无中生有?” 栗在庭哦了一声:“是郑云鎣说的,他说张楚城给伱递过拜帖。” “这段时间无事,跟朱时泰查访了各大酒楼,恰好问出来了。” 冯时雨沉默了片刻,突然舒颜一笑,摆了摆手:“应凤何必疑神疑鬼,无中生有。” 栗在庭见状,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一份卷宗,递了过去:“你觉得我在诓你?” 冯时雨含笑不语,根本不伸手去接。 只是担忧地看向自己的同科同学。 栗在庭猛地将茶盖扔在了茶中,脆声惊响,茶水四溅。 他直直盯着冯时雨,叹气道:“去年朝堂上那场事关南直隶乡党的风波,化之的党朋胡涍被杀,化之的乡友沈一贯等人被流,化之亦遭受贬谪。” “冯化之,你是在怨愤陛下跟我等吗?” 冯时雨脸色猛然一滞,难以控制地收敛了笑意。 二人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 楚藩,武冈王府。 正是吃午食的时间,勤俭质朴的武冈王朱显槐今日胃口似乎不太好,只让内使送了碗豆,一份冰块去书房,充作午食。 毕竟如今楚藩发生了如此多的大事,武冈王终究还是没法躲个清闲。 东安王被抓后,在钦差的支持下,楚藩的事,再度被由武冈王所执掌。 各府有意见的自然不在少数。 但东安王进去了,几位楚子陷入了“狸猫换王子”的风潮中,有能力一争的通山王朱英炊恰好去世。 武冈王只好勉为其难,主持起了楚府的宗事。 以至于忙碌到今日在书房已经整日未出了,当真殚精竭虑。 “父王,父王!”武冈王世子朱英槱在门口大呼小叫,搅乱安宁。 朱英槱啪啪拍着大门,要不是不让他进书房,他早就直接推门进去了。 “父王,宣旨的天使来了!让您去巡抚衙门听旨!” “我听说京城来的消息说,八成还是您掌府事!咱们大有作为啊!” 别看楚藩陷入风波,外面天天传什么除国削藩。 但宗产就在那里,总要有人管。 楚藩二百年积累,上万宗室奴仆,数百万资财,这个掌府事可不只是虚名! 再者说……如今几个楚子身份存疑,那就意味着,以后楚藩的宗产,都要由武冈王府来掌管了! 真是天大的妙事啊! 朱英槱正想着,书房的门应声而开。 武冈王精神矍铄,动作干练,还是一身简朴的衣衫,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他皱眉看着儿子:“有我的旨意?” 朱英槱嘿嘿一笑:“父王,东安王指定是不行了,楚藩,乃至整个湖广的宗室,除了您,还有谁能挑起大梁?” “如今钦差眼见就要走了,有些手尾,除了您也没人能配合了,旨意不给您还能给谁?” 武冈王叹了口气:“哎,我本是准备颐养天年了,如今又是诸多麻烦找上门来,东安王真是害苦了我。” 朱英槱挤眉弄眼:“爹!别磨蹭了,天使还在巡抚衙门等着呢!” 他父王有这个心性,他可没心情在这里东拉西扯。 揭发东安王,不就是为了今天? 武冈王无奈地点了点头:“也罢,你去安排轿子,府外等我,我收拾一番便来。” 朱英槱应了一声,急冲冲就去了。 武冈王再度关上书房的门,在门口处站了一会,转身回到桌案旁收拾方才过目的文书、卷宗等。 整理房间,天然有缓解激动心情的功效,最后关口,总要调整好心态面对。 过了好一会,他才收拾整理完,缓缓坐回椅子上。 武冈王端起豆喝了一口,喃喃自语:“可惜,本来是谋划楚王之位的,没想到新帝竟然是这般行事风格。” 楚藩这一代的嫡脉,几个遗腹子,已经血脉存疑了。 上一代二人,也就是英年早逝的故楚王,其唯一的兄长还是弑王篡位的主谋,早就被世宗砍了。 也就是说,如今楚藩以及没有嫡脉能继承楚王之位了。 而最近的血缘,自然是上上代——东安王跟武冈王! 换句话说,只要今日事定,这楚王之位,就必然是武冈王的! 哪怕皇帝想削藩,他同样是当之无愧的掌府事,甚至往后也可以继续在武冈王一脉内流传下去! 楚藩二百年的产业,即将收入囊中,心中哪能没有半点波动。 武冈王正调整着心绪。 桌案下传来声音:“王叔,你答应为我转圜的……” 武冈王低头看着跪在桌案下的王妃王氏,方才被儿子打扰,差点忘了这茬。 他笑了笑,熟练地从旁的碗碟中捏起一冰块,放到王妃口中,安抚道:“王妃放心,东安王做的事,自然跟王妃没有关系。” 武冈王身子惬意后仰,按着王妃的头,深吸一口气,舒畅道:“本王以后会执掌好楚府的。” 楚藩的田地、财物、女人,往后全都要留给他享用了! 他用力按着恭王妃的头,等他接完旨,便回来好好教训这小辈! 这才是人生乐事! 今天返流,难受一晚上,现在才写完,实在没办法 注1:万历元年八月朔日,湖广荆州府地震至丙寅方止。 注2:历史上的伪楚王案,确有其事,不过只涉及到长子和次子。初,楚王奏宗室华越四罪。华越赴京奏楚王,华奎与弟宣化王华璧俱系王姓,非恭王子。华奎为恭王妃兄,王如言儿生数月抱餋宫中;华璧为王妃族,王如綍家人王玉儿生数岁抱餋宫中。其中曲折,皆出伊妻恭人王氏之口。王氏如言女也知之最稔。二孽皆假王,不宜冒国爵。请行勘正法。 上下其奏,部请行湖广抚按勘实。至是巡抚赵可怀,巡按应朝卿,会同各官备细详审了无左验。奏臣等所审不惟天日临之,而楚国之人实共耳目以为真也。而王氏持说甚坚,骆镇王英寿妈妈张维新,王如曾,黄甲,李自荣之言似足交发互证。郭伦所刻录与启本,及刘华面讦崔氏口吐其年分与恭王彼时住居,又相矛盾。萧氏称隆庆五年二月十六日天明时分方行唤取,何宫人产后始取乳妇,而郡主县主又咸称不知真假。以为假也,必有真知的据,方可杜口服心。乃各款干犯七十馀人,严刑考讯,宁死不肯招承。臣等会集多官勘问二日,竟不得归一之论。谨据实开陈,伏乞特赐遣官再问。 注3:历史上朱华奎是隆庆五年二月生人,这里推迟到了下半年。 (本章完) 130.第129章 原委始末,阴差阳错 第129章 原委始末,阴差阳错 许是到了八月的缘故,这一日过得格外地慢。 巡抚衙门外,巡抚梁梦龙率着一众官吏正在等候皇帝的圣旨德谕。 三司衙门挨得不远,也匆匆赶来。 梁梦龙不动声色向左右问道:“武冈王那边,去请了吗?” 湖广宗室这一圈下来,泰半都是戴罪之身。 要收拾局面,少不得楚藩配合。 更何况还有一出玷染宗脉的事,楚藩总得来个人接旨,领悟皇帝的意志才是。 左右连忙赔笑道:“说是焚香沐浴更衣完,在半道了,马上就到!” 梁梦龙不满地皱了皱眉头。 更衣就罢了,还焚香沐浴,又不是祭祀,弄给谁看? 这些宗室,难怪被整治得毫无还手之力。 也不怕耽误了接旨。 梁梦龙想到这里,似乎想起什么。 他又好奇地往衙门内看了一眼,冯时雨还在里面磨蹭什么。 …… 外间吵吵嚷嚷,而巡抚大堂内,却是十分安静。 梁梦龙方才还念叨的冯时雨一言不发,与栗在庭无声对峙。 自从栗在庭问出那句“是否对陛下心怀怨怼”之后,气氛就这般陷入了凝滞。 栗在庭也不逼问,只是静静看着冯时雨,等着他的答案。 冯时雨则是别过脸看向一旁,恍若不觉。 过了好半晌。 直到外间的动静越发喧嚷。 冯时雨终于开口。 他仍旧没有直视栗在庭,只是别过视线:“彼时我上奏陛下,乞宥罪言,曰……” “贪酷官员不过贬削提问,至于言官抗章上无非为国计,一触圣怒,即加诛杀摈逐,是狂戆之罪,反浮于贪酷之夫。乞恕胡涍等人之罪” 冯时雨这话,是在回答栗在庭先前的问题——他冯化之,是不是在怨愤皇帝。 此事牵扯到去年火烧慈庆宫,诛杀胡涍,流放沈一贯等一系列事。 当时上奏为胡涍求情的言官不在少数,冯时雨也在其中。 贪腐也不过削贬官职罢了,反而顶撞皇帝就要诛杀流放,到底孰轻孰重? 况且还是风闻奏事的言官,本心大多还是为了国家计,究竟凭什么呢? 只听冯时雨继续说道:“奏疏送上去后,陛下朱批八字曰,为国家计,非杀不可。” “奏疏下内阁后,吕阁老亲自见了我,宽慰我说,相忍为国。” “后来的事应凤也知道,胡涍被杀,我随即也被贬来了湖广。” 栗在庭默默听着并不插话,此事去年闹腾了这么久,他自然是一清二楚。 别人为胡涍求情也就罢了。 但冯时雨作为苏州府人,自然而然就被皇帝视为南直隶乡党。 事后还没有向申时行这个保皇派乡党靠拢,主动表示愿意支持皇帝跟内阁的工作。 政治上不表态,自然被视为反对,贬下地方才是合情合理。 栗在庭神色复杂,看向冯时雨:“所以,你便对陛下心怀怨愤?” 既然此前的岷王都能察觉到湖广之事,是有人在推波助澜,身在局中的几位钦差自然也不会毫无所觉。 事实上,在荆藩那位三子莫名其妙滑跪之后,朱希忠便立马知会了海瑞栗在庭二人。 很多事情,只要有心查,总有蛛丝马迹。 冯时雨听到栗在庭这话,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忍不住笑了笑:“我的器量还没有小到擢升外放就要怨天尤人的地步。” 他看向栗在庭,正色道:“不错,楚王几个遗腹子未必亲生之事,是我告诉张楚城的,也是我诱他前去核查。” 栗在庭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虽说此事来前就已然有了推测,但从冯时雨口中说话,意义自然大不相同。 冯时雨眼神带着回忆,接着说道:“到了湖广后,我别的事都不在意,只有些许疑惑。” “陛下口口声声为国家计,内阁谆谆教诲相忍为国。我作为南直隶人,乡人故里吃了亏,总是忍不住想,陛下跟内阁的大局,有几分真几分假。” “是故,我便将楚藩玷染天家血脉之事,私下告诉了张楚城。” “想看看是跟胡涍一样,为国家计,非杀不可。” “还是跟当初宪宗皇帝处置一样,宗室犯法,罚酒三杯。” 面对冯时雨一番状若情真意挚的陈情,栗在庭的神情,一直没有太大变化,只是保持着温和的平静。 这与当初在京城,乃至初来湖广时的怒形于色,大为不同。 这一趟湖广之行,他最大的经验之谈,就是对任何同僚,无论什么同科也好,座师也罢,都要有所保留。 以往那般轻易表露喜恶情感的疏漏,他是不可能再犯了。 事情最是锻炼心思,反过来看事情也更为通透。 冯化之这番话,比起还在京城的时候,老道太多了。 其中的未竟之意与自我开脱,也全然在不言中。 冯化之没有直接上奏,反而引诱钦差去暗中查探。 这必然是因为,前者走的是布政司公文,是公开的奏疏,皇帝想捂着被子处置都做不到。 而张楚城作为皇帝亲信下来的钦差,必然会单独奏与皇帝知道。 只要皇帝愿意,且别说宪宗皇帝处置岷藩的故事,楚藩这次甚至连反省都可以省了。 可以说,这是故意在引诱皇帝息事宁人。 冯时雨嘴上说着想看看皇帝的大局,是国家,还是朱家,实际上,恐怕巴不得看到皇帝的私心。 这也意味着,一旦皇帝真的偏心宗室,冯时雨必然还有后话等着。 揣摩圣心,算计皇帝,不忠不孝啊! 偏偏冯时雨又是在拿小放大。 冯时雨看似在和盘托出,其实暗中又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 毕竟,要试探皇帝的前提,就是张楚城要把事情捅到御前,他冯时雨才能看到皇帝的反应。 按这个道理,他应该巴不得张楚城全须全尾回到京城。 是故,张楚城被害之事,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姿态放得极低,但要命的事却摘了个干净。 “所以你之后又暗中提醒东安王,说张楚城正在调查此事,促使他痛下杀手?” 栗在庭仿佛没听出来冯时雨的意思一样,还是顺着其人的话,不无恶意地揣测。 冯时雨眼皮一跳。 他露出苦笑:“应凤,陛下既然视我为乡党,那我这种结党营私之辈,又岂会陷害同科党朋?” “再者说,我既然希冀陛下知晓此事,又何必替东安王掩盖?” “多半是张楚城行事不经遮掩,露了痕迹,也没料到东安王如此丧心病狂罢了。”栗在庭不置可否。 下放地方之后,冯时雨无论是治政一方的能耐,还是这份官场老练的伪饰,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如果冯化之真能摘得这般干净,那当初钦差来湖广的时候,此事就应该作为线索告诉他,而不是还惺惺作态在江边与自己对饮,试探自己。 所以,当真是给了机会,冯时雨自己不好好把握啊——无论是当初陛下给的,还是如今他栗在庭给的。 栗在庭想到这里,心里叹了口气。 他终于不再追问,反而自顾自说道:“彼时化之想借此试探陛下,几乎笃定了陛下的私心,认为陛下会包庇宗室,对此事秘而不宣。” “所以,化之事先就做好了准备,用此事给陛下一个难堪。” “又不肯自己出面,受陛下敌视,于是化之就串通了武冈王,让他借着与东安王争夺楚藩掌府事作为借口,准备好捅破此事,‘顺便’将陛下掩盖此事的私心,昭示于众。” “孰料,武冈王有自己的算盘,暗中将张楚城的事,透露给了东安王。” “这才让事态超出了你的掌控。” 他眼睛直勾勾,看向冯时雨,一字一顿:“冯时雨,本官说的,对否?” 栗在庭一番话语,既有掌握的实情,又以冯时雨方才的陈情做推测。 说得是有板有眼,宛如亲眼见证。 这次湖广之行,武冈王可谓不显山不露水,按理自然也不会怀疑到这位头上。 奈何政事总归是有迹可循——有实力的人中,谁获益最大,谁的嫌疑就最大。 那么引诱东安王做下这等蠢事,还能有谁受益? 当然,孤证难立。 可偏偏湖广这次的事,有人暗中推波助澜太过明显。 武冈王世子的检举,荆藩三子被人授意关键节点的反水。 尤其本身都没查到楚藩这次狸猫换王子的事,竟然被胡氏娘家人自己揭发! 楚王之位空悬,几个楚子血脉成疑,这亲王之位,要落谁家,立马就有了悬念。 两相对照,除了武冈王,难作二想。 冯时雨听了武冈王三字,眉毛抖了抖,再度陷入了沉默。 正当栗在庭以为又要等上半晌时。 冯时雨叹了一口气,露出颓然之色:“哎……” “我还是接触少了,这些宗室的脑子,当真不能以常理揣度。” “武冈王为克东安王,瞒着我将张楚城暗中调查的事泄露给了东安王,眼睁睁看着他犯下此等蠢事。” “我知道的时候,亦是惊怒交加,悔之晚矣!” 按照宗室的常理来说,只是淫乱亲族而已,未必会受到实质性的惩罚。 武冈王为了彻底扳倒东安王,顺水推舟,便将事情往大了玩。 除此之外,还能借着这股风,让狸猫换王子的事,以更加令人厌恶的姿态暴露在众人面前,好好上上秤。 如此非但掌府事能十拿九稳,甚至于楚王之位谁来继承,都还要重新掂量一番。 甚至于,武冈王只是推波助澜,哪怕被人知晓也不怕。 这也是为什么冯时雨说的是“克”——罪魁祸首本身就是东安王,武冈王只是放任其犯案而已。 同样的道理,冯时雨做的事,也说不上犯案,最多只能说犯忌讳——透露线索给风闻奏事的言官,本来就是分内之事。 至多被皇帝所恶罢了,毕竟他已经被皇帝所恶了。 所以冯时雨几乎没做什么挣扎,最终还是将事情认了下来。 他看向一副不打算善罢甘休的栗在庭,忍不住开口劝道:“应凤,圣旨已经到外面了,湖广的事,已经了结了。” “若是郁愤难平,想惩戒武冈王,不妨等回京从长计议。” 朝廷办事,总要讲规矩。 既然都给上下吃了定心丸,总不能再掀起风浪,让官场上下担惊受怕。 再者说,武冈王何罪之有? 透露个消息的事情,连教唆都够不上。 退一万步说,如今圣旨都到了,要为此事做个了结,还能如何? 栗在庭抬头看着天空,眼中似乎倒映着罹难的同窗好友。 他喃喃道:“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非我也,兵也。” …… 巡抚衙门外。 武冈王焚香沐浴更衣之后,乘着轿晃悠悠来到了巡抚大门外。 “殿下。” “梁巡抚。” 武冈王笑眯眯与巡抚梁梦龙、三司衙门诸官吏见礼。 旋即便与梁梦龙并肩而立,分列左右。 武冈王左右打量了一圈,将在列的官吏收入眼中。 而后一脸好奇道:“梁巡抚,怎么布政司衙门今日未来人?” 也不知道他在看谁。 梁梦龙客气解释道:“前些时日,荆州府地震,徐藩台跟郑参政亲自救灾去了,今日是冯参议来领旨。” 虽说是被迫跟着海瑞去的,但在外面面前,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 武冈王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又四处看了看。 梁梦龙这才想起什么。 连忙吩咐左右:“快,进去请冯参议出来接旨,天使到了。” 左右作揖领命。 武冈王看在眼中,暗暗点了点头,而后便一同站在大门处翘首以待起来。 不消一会。 天使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街道尽头。 人头攒动。 旗帜、内使、仪仗,争相出现在众人眼中。 在场的官吏、宗室连忙整理衣冠。 武冈王一边整理,又忍不住忘巡抚衙门内看了一眼。 恰在这时,冯时雨姗姗来迟,从里面走了出来。 两人同时抬头,视线交错。 武冈王投去征询的神色。 冯时雨则很快移开了视线,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直到冯时雨从武冈王身旁走过时,后者才听到一声冷哼:“自作孽,不可活。” (本章完) 131.第130章 职责所在,韩卢逐块 第130章 职责所在,韩卢逐块 冯时雨悄声留下一句话,便自顾自走向了三司官吏的位置上。 只留下武冈王朱显槐皱眉不已。 这冯时雨肚量实在太小器。 张楚城都死了小半年了,怎么还耿耿于怀,又是甩脸色又是放狠话的。 怎么钦差来的时候,没见你将事情和盘托出,早些给东安王拿下,告慰一番? 现在甩脸色,简直小人行径! 再者说,自己办事向来讲究各取所需。 冯时雨想捅出朱家的丑闻,自己不过顺便清除了东安王这个害群之马罢了。 本是皆大欢喜的事情,还有什么不满意? 还自作孽不可活,简直笑话! 他犯了什么案了?张楚城来巡湖广,光明正大,难道还不让人提起? 东安王丧心病狂犯下大案,关他什么事? 他不仅没犯案,甚至有大大的功劳! 这些时日,他暗中帮助钦差稳定局势,不仅在荆藩藩主自焚的关键时候,提前劝服荆藩俯首,还在屡屡提供了岷王、东安王不法的罪证。 若非如此,钦差办案能有这么顺利? 别说湖广上下盼着早日结案的官吏,就是想着回京交差的钦差们,都得承这个情! 这就叫置身事外,这就叫各取所需! 干干净净,根本不怕秋后算账。 况且,圣旨一到,这些事就该结了,钦差也得交还符节,存封印信。 湖广地界上要是没有所谓的钦差天使,区区一个冯时雨的敌意,又能拿他如何? 这般想着,在场的官吏已然迎向天使,行礼问圣安。 “问陛下躬安?” “问陛下躬安?” 眼下正是午时,日光最是毒辣的时候。 荫蔽只在巡抚衙门大门正下方有一块,一众在台阶下行礼的官吏,自然无福享受。 纷纷被照得睁不开眼,汗涔涔躬身行礼,显得极为恭顺。 朱显槐连忙收敛心神,慢了半拍跟着道:“问陛下躬安?” 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将在场众人的神色收入眼底,淡淡道:“圣躬安。” 说罢,立马换脸般露出笑意。 “陛下也让咱家转告一句,夏秋之交,易染风寒,诸位注意将养。” 宗亲百官再度叩谢圣恩。 一阵寒暄之后,梁梦龙才上前道:“天使,衙门内业已备好了香案,请天使入内宣旨。” 说罢,便伸手请一行天使入内。 衙门大门的门槛,早在今晨就被拆掉了,大门敞开,恭顺迎接着贵客。 魏朝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走在了最前头。 梁梦龙与武冈王跟在左右,一众官吏宗亲,小心翼翼跟在后面。 魏朝四下打量,不经意又看向梁梦龙:“梁巡抚当真是才能不凡,治山东能开海运,巡河南则定民乱,今抚湖广,不过月余,便破获了大案,实让咱家佩服。” 出来办差,能跟大臣套套近乎的事,内臣自然不会错过。 毕竟这位梁巡抚,皇帝屏风上有名,首辅门生,次辅推举,是大有前途的人物。 梁梦龙听了这话,只是勉强笑了笑,拱手回礼道:“天使谬赞了。” 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显然是不想过多理会太监。 魏朝也不介意,他旋即又看向武冈王,有些遗憾道:“殿下,此次钦差巡视湖广,不意竟有如此多宗室牵为非作歹,陛下很是担忧啊。” 朱显槐闻弦知意,明白这是在试探他的立场。 他立马跟着叹息,不着痕迹表态道:“嘉靖四十三年我上疏请立宗学,就是见识了宗室之内实在有太多无法无天之辈!”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此次钦差巡视,清除了这些害群之马,反而是为宗藩长远计。” “譬如钦差将东安王绳之以法,槛送京师,我楚藩上下都喜不自胜,魏公公万万要劝陛下放宽心,不必忧虑。” 既然陛下都说了涉案的宗室为非作歹,那几位王爷自然也是取死有道。 非但如此,事后安定人心的职责,我楚藩更是责无旁贷——谁让陛下这般慧眼识珠,让自己掌楚藩呢? 魏朝满意地点了点头。 要是这武冈王不配合,还要等邬景和重新挑个听话的,那才浪费功夫。 朱显槐察言观色,见魏朝反应还不错。 他顿了顿,又出言试探道:“就是如今楚王遗腹子之事,闹得有些沸沸扬扬,若是不尽快查清,终究是嗣位难定,不知陛下此次可有圣断?” 这事不尘埃落定,心里始终是悬着。 要几个遗腹子都牵扯进来,楚藩才能不得不移嫡啊! 魏朝听罢,看着朱显槐笑而不语,并不作答。 朱显槐略有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一行人很快来到了巡抚衙门大堂。 只见一方香案静静摆在大堂内。 栗在庭正面对着香案,将三柱清香插进了香炉,放在了香案正中间。 燃起杳杳香火。 香炉左边是钦差符节,右边是钦差印信。 差使结束,便要封还符节了。 所以海瑞和邬景和来不了没关系,事情交办注销就行。 魏朝站定,伸手示意众人止步。 他缓步走到栗在庭面前:“栗给事中。” 栗在庭回过头,颔首道:“魏公公,按制,官吏奉旨钦差处分事目,事毕注销,封还符节、印信。” 诸司奉旨处分事目,五日一注销,而钦差核稽则缓,均以事毕注销。 后者要么钦差先回京亲自归还符节,朝廷慢慢想怎么处置,要么就像现在这样,朝廷的处置诸事的旨意已经到了,就得先封还符节,回京述职。 这些都是防止天使在完成钦命之后,又在这范围之外胡作非为,形成的定制。 魏朝温声道:“栗给事中劳累了。” 说罢,他便招手,让随行的四位司官捧着木盒上前,就要将香案上的符节、印信封存。 副使则取出皇帝的朱谕,等候在一旁,准备宣旨。 正当魏朝伸手去拿香案上的符节时,栗在庭突然又按住了魏朝的手。 魏朝疑惑回头。 栗在庭面无表情:“魏公公,我还未说完。” “官吏奉旨钦差处分事目,事毕注销,但……” “如今还有一事未结。” 他没理会众人惊疑的目光,抬头看向武冈王:“武冈王朱显槐,制缚宗仪,剥削宫眷,置之绝地,凌逼太妃,罪恶暴著。” “及楚王崩殂,又窃取先世所藏珍异宝货。” “又与东安王狼狈为奸,为掩盖楚藩丑事,图谋暗害张楚城,暗遣岳丈武昌卫署都指挥佥事吴鉴,盗取巡抚印信,假传伪命,大逆不道。” “理当下狱,审明罪由。” 话音刚落。 众人下意识懵然。 什么意思?不是事情都结了吗?怎么还来!? 湖广官场上下,此前一度配合着这些钦差,就是因为梁梦龙亲口承诺的,不会追究官场之人,并且会尽快让钦差离开。 如今圣旨都到了,要结案了,你栗在庭告诉我还要搞事?之前说的话是不是不算数了? 一想到此处,众人各自对视,不由变色。 今天找个理由追究武冈王不结案,往后是不是官面上的人也要继续追查啊? 好啊,合着是逐个击破是吧! 梁梦龙更是脸色难看。 此事可没跟他通过气,这不是拿他的官场声誉开玩笑吗? 朱显槐更是悚然一惊。 坏了,怎么突然被针对了! 他来不及思考,当场勃然大怒:“血口喷人!栗在庭,你私下里收了东安王什么好处,这般诬赖我!” 他掌楚藩才多久,就被东安王架空了,哪门子制缚宗仪,剥削宫眷! 至于什么窃取藏珍异宝,他断定,没人能知道! 更别说跟东安王勾结,暗害张楚城,指使岳丈盗印了,完全是子虚乌有! 这栗在庭,简直是失心疯了! “所以才要审明此事。” 栗在庭也不与他争执,迎上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的目光,认真道:“魏公公能否先等上两日。” 符节收归,他也没权便宜行事了。 圣旨封赏了武冈王,也不能朝令夕改。 无论从哪个方面说,栗在庭都只能让魏朝先等等。 但,他是这般想的,可湖广上下早就盼着他们离开了。 诸官实在不能再忍受。 魏朝还未开口,湖广副使马顾泽便皱眉道:“陛下圣断德谕,岂能由得我等妄为?” 抬出皇帝自然是很有必要的。 栗在庭此举,我行我素,完全是没把皇帝和中枢放在眼里。 王叔杲也忍不住道:“栗给事中,我等也知晓钦差位高权重,难以割舍,但也不能借此盘桓不归才是。” 这话就直指醉心权位了。 伱一言我一语,显然是不能再接受钦差继续在此盘桓了。 众人纷纷看向梁梦龙:“梁部堂,以为然否?” 梁梦龙顿觉头疼。 他实在不知道栗在庭是在闹哪一出。 差不多得了。 大家此前就说好了,点到为止,如今怎么又是一副要寻根问底的样子。 这样出尔反尔,你倒好拍拍屁股就回京了,以后他梁梦龙在湖广还怎么跟同僚共事? 武冈王心中越是深思此事,便越发觉得不安。 他不等栗在庭继续开口,快步走到魏朝面前,沉声道:“魏公公,宣旨罢,诸位还等着聆听陛下德言圣意。” 魏朝也是两难,与梁梦龙对视一眼,双双露出无奈的神色。 前者思前想后,靠近栗在庭,悄声道:“栗给事中……朝廷此次封赏了武冈王,说是还要用它稳定湖广宗室。” 这话几乎带着哀求的语气,意思却很坚定。 他不可能遂了栗在庭的意,把中枢要封赏的人下狱。 闹笑话还是其次,他办差的人这样做了,那就是故意打皇帝的脸! 所以他无奈之下,只能悄悄透了底。 声音虽小,但架不住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这边。 尤其武冈王,长松了一口气。 虽说这本来就是十拿九稳的事。 湖广的宗藩,经此一遭,不少宗室都人心惶惶,无论中枢准备做什么,往后都必然少不了一番安抚来平稳过渡。 如今宗室里有分量安抚局势的,除了他朱显槐,已经别无二人了。 只要中枢里是正常人,那么就不可能不拉拢他,或者说是利用。 当然,话虽如此,可这样横生波折,谁遇到都要提心吊胆一番。 万一这些人仗着天高皇帝远无法无天呢? 好在这太监还算拎得清,没有跟着栗在庭那厮为非作歹。 魏朝朝栗在庭告罪一声:“栗给事中,有什么计较,不妨回京后再说,先封还符节吧。” 没办法,皇帝宠臣归皇帝宠臣,但不能为了巴结,就坏了自己的差使。 哪有圣旨到了不宣的道理?又哪能由着栗在庭将圣旨要封赏的人下狱的道理? 他司礼监秉笔太监还想不想干了? 说罢,他便施施然站到香案面前,又招了招手,跟副使要来谕旨。 朱显槐跟湖广官吏默契地无视了栗在庭,站到了香案下手,躬身等候。 魏朝正要展开圣旨,官吏也埋着头准备下拜。 就在这时。 毫无征兆地。 栗在庭突然探手,伸到了魏朝面前,遮住了魏朝大半的视线。 后者只觉得眼睛一,圣旨就被栗在庭这样轻飘飘地拿到了手中! 魏朝惶然,无措失声。 众人纷纷愕然。 “栗在庭!” “栗给事中,亵渎谕旨,你意欲何为!” 梁梦龙亦是被栗在庭的作为惊到。 他看着自顾自展开圣旨阅读的栗在庭,劝慰道:“栗给事中……” 武冈王嘴巴微张,惶然看着栗在庭。 何至于此! 他哪里得罪了这厮,竟然怒到这个地步!如此毫无遮掩地跋扈行事! 而且这抢夺圣旨又是什么路数? 栗在庭早有准备,他打断了梁梦龙,环顾众人。 最后看向魏朝,诚挚道:“六科,凡制敕宣行,大事覆奏,小事署而颁之,有失,则封还执奏。” “我官居吏科都给事中,凡内外所上章旨下,驳正其违误,职责所在。” “魏公公,这道旨……” “某,封驳了。” 众皆失语。 栗在庭又看向梁梦龙,认真道:“将武冈王下狱,待其罪证确凿,我便将其槛送京师。” 他这一句,又生怕梁梦龙听不懂。 想了想,又意味深长补了一句:“尽快。” 说罢,栗在庭便怀揣圣旨,将香案上的符节、印信,一并收入袖中,径直离去。 (本章完) 132.第131章 泻水置地,南北自流 第131章 泻水置地,南北自流 八月十七,甲子。 万寿节当日。 上御皇极门,百官吉服行五拜三叩头礼,以未及大祥,余仪俱辍。 传制遣大学士吕调阳祭先师孔子,遣定国公徐文璧等祭九陵及各园寝。 以圣寿赐辅臣张居正、高仪银六十两,钞罗斗牛蟒衣各一袭;辅臣吕调阳、王崇古银四十两,钞罗仙鹤衣各一袭;讲官申时行、陈栋各银二十两,二品胸背罗衣一袭;陈经邦等四员各银十五两,五品罗衣一袭。 朝鲜国差陪臣表贺万寿圣节,上命礼部尚书马自强宴待。 皇帝的生日很是朴素——祭祀、叩拜、发红包。 一通仪式甚至连一个时辰都不到,百官就已经被打发回岗位忙自己的事情了。 没办法,忙的。 自考成法在月初开始清算以来,有司忙得是不可开交。 嗯,跟请辞的官吏多没关系,这一批人本来就是不怎么干活的。 主要还是工作量庞大。 以往京查三年一次,哪怕多是面子功夫,也都旷日持久,小半年起步。 如今动了真格,要赶在入冬前给官吏补发绩效,还要杀鸡儆猴黜落一批人,时间紧,任务重,那自然是忙得脚不沾地。 六科、吏部,门槛都被踩坏了。 下面忙,上面自然也没有闲的道理。 在皇极门接受百官朝贺后,朱翊钧婉拒了李太后家宴庆生的提议,简单吃了碗两宫送来的寿面,又一头钻进了承光殿,开始了今日的面见朝臣与奏对。 …… 承光殿内。 中书舍人郑宗学,在起居注上简单记下一笔“是日,大学士高仪奏事承光殿,上端拱倾听,目不旁眴,音吐清亮,仪度雍容。” 随后便将笔墨收了起来,跟着内臣们一同装聋装瞎。 更没人去看皇帝与次辅,那不太好看的神色。 次辅束手站在御阶下,神情颇有些尴尬。 皇帝脸上则是面无表情,端坐帝位朝高仪投下目光。 “先生果然是好老师,教的都是好弟子。”朱翊钧语气不善。 这话当然不是自夸,而是在指栗在庭。 高仪自然听出来皇帝有些恼羞,不由暗道棘手。 他刚刚才翻开张宏递过来的奏疏,并未想好如何言语,只好恭谨道:“陛下神明风悟,天纵之资,微臣不敢居功。” 高仪假装没听出皇帝的不满,夸了一番皇帝这个好弟子。 实则是在腾出时间,好斟酌应对,替栗在庭求情。 朱翊钧无语地瞥了高仪一眼。 他干脆省了阴阳怪气,开门见山道:“栗在庭奏请外放的事,先生怎么看?” 对,栗在庭这厮,不好好在中枢当严嵩,竟然请求外放地方! 可给他能耐的! 朱翊钧看到这封奏疏的时候,第一反应还以为这厮湖广办了一趟差,给弄得丧失理想信念,准备跑路了。 好在往后看下去,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栗在庭先是梳理了一番湖广的案情,随后点明冯时雨跟武冈王或有蹊跷。 而后则是说什么此前的工作有疏漏,误导了陛下,可能会导致罪魁祸首逍遥法外,不能祭奠张楚城在天之灵云云。 往后还要寻根究底,有碍湖广局势也就罢了。 就怕两地传讯不便,来不及更正此前奏疏上的疏漏,让中枢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封赏了武冈王。 为此,等到形势不得已的时候,他或许会封驳圣旨,自作主张。 除了求皇帝宽恕,还愿意对此承担责任,请免吏科都给事中之位,下放地方,堪磨历练。 高仪并未立马回答皇帝的问话,反而是迅速扫过栗在庭的奏疏。 “臣职事阙误,误蒙圣鉴,恐致罪首漏网,弗克昭雪张楚城九泉之下。” “此案后必穷源溯流……事急从权,或当封还纶音,擅断专行……乞罢吏科都给事中之职,贬谪地方,以堪磨砺,重起州部,谨状。” 看到末尾,高仪只觉后槽牙一酸。 他是了解自己这弟子的,别的话也就罢了,就那句或当封还纶音,八成是已经准备这样做了! 算时间,恐怕都已经发生了! 也得亏是没有昏了头,知道提前通气,否则等这边莫名其妙收到圣旨被封驳的消息,那才是犯了大忌讳! 如今姿态放得低,好坏能回旋一番。 皇帝也没有太过生气。 否则皇帝也不会没有直接拿那句封还纶音说事,反而是问对栗在庭请求外放地方怎么看了。 既然圣眷未削,就好求情了。 高仪沉吟半晌,终于行礼回话:“陛下,栗在庭既然自承职事阙误,那便法不容情!” “当降二级调外任。” 吏科都给事中,是正七品官身。 真要降二级外调,连个县令都混不上,也就是个县丞,可谓是贬到姥姥家了。 朱翊钧撇撇嘴。 求情就算了,好好说不就行了,还玩心眼搞劝谏。 当初贬谪给事中冯时雨,都还得明升暗降,七品升到四品外放。 如今你这当老师的,一上来就要给栗在庭撸到八品去,谁还能有您老人家狠? 朱翊钧想到这里,突然来了性子,装模作样哦了一声:“先生老成持重之言。” “那就贬到里塘宣抚司去。” 高仪一噎。 旋即反应过来皇帝是在耍性子。 他连忙下拜请罪,一张老脸露出苦笑:“陛下……” 朱翊钧哼了一声,摆摆手,无奈道:“行了行了,朕知道栗在庭给先生写过信,说罢,调去哪儿?” 他多少能看明白栗在的想法。 其实就栗在庭所谓的职事阙误,亦或者真就要封驳圣旨而言,只要湖广这趟宗室办好了,还真犯不着来领什么罪。 前者是两地通讯不便所致,后者本身就是给事中职责所在,虽然不合规制,但至少有个说法。 谁让他亲口承诺过便宜行事呢? 届时栗在庭厚着脸皮,在面圣奏对的时候往殿上一杵,跟着海瑞受赏就是,哪有什么罪领。 反而是如今,既是主动上奏请调外任,又是写信给高仪,让其出面说合。 恐怕才是别出心裁的为君分忧。 一者,封驳圣旨,终归是有损中枢威严,为免开了坏头,后面的人有样学样,栗在庭便主动受罚,自请贬谪。 这本身就是减小皇帝的压力的做法,态度不可谓不好。 二者,更是在回应皇帝的栽培。 别的请罪求贬都是虚话,反而是那句“以堪磨砺,重起州部”,才是肺腑之言。 所谓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栗在庭是在立志。 重起州部,是明晃晃地表示入阁之志!更是在回应皇帝的厚望! 要知道,非翰林编修、庶吉士出身,想要入阁,几乎难如登天——论资排辈,哪里都不可避免。 当年的夏言算一个,如今的王崇古也算一个,都是“普通进士”入的阁。 前者靠的是圣眷——夏言七品的吏科都给事中,做到六部尚书之位,只用了一年时间,同僚皆称之为宠臣。 后者靠的是功勋卓著——策勋告庙,荫胄旌功可不是说说而已,王崇古入阁,同僚无不心服口服。 如今栗在庭与夏言一般,皇帝登基之前,就已经投诚,如今甚至同样是吏科都给事中之职。 朝堂上下,都默认这位是准备走夏言的路子,已经称他为严嵩第二的宠臣了。 只是连朱翊钧都没想到,这厮如今竟然疏请外放,放言要重起州部。 这份自我磨砺的自觉,也算得上难得。 对此,朱翊钧说恼怒也有。 下属自作主张,准备要驳领导面子,这种事情谁遇到都吃味。 更何况还是所谓的严嵩第二,突然来一出不听话,为上者,本能就会有些不舒服。 但其中也不乏有着欣赏之意。 栗在庭、申时行也好,张居正、高仪也罢,这些人终究不是提线木偶,贴个忠君爱国的标签,就能事事由他摆布。 如今在没有丧失理想信念的情况下,谋求自我磨砺,当然比一直待在中枢要好。 至少符合朱翊钧干部培养的价值观。 他还年轻,张居正高仪却有寿限,能看到中坚一辈官吏的成长,他当然乐见其成。 总不能坐吃山空,等这批经受过历史考验的人慢慢凋零,而后青黄不接吧? 所以朱翊钧也没跟高仪计较,只撒气逗了一句,立马就松了口。 高仪见状,也不由暗赞一声圣君。 封驳圣旨这种事,换先帝那种不争的性子来了,都要负气数日才肯罢休。 今上反而是一点脾气也没有,立马就松了口。 相忍为国,当真不是说说而已。 高仪想到这里,忍不住露出一丝和蔼的笑意,看着皇帝恭谨道:“陛下,一月时,中枢就下诏福建,令复建泉州市舶提举司。” “三月时,仍未动作。” “四月,再下诏催促,并升广西右布政使万思谦,为福建左布政使,提举复建之事。” “六月乃复建。” “七月,福建道御史又上奏,称市舶司空有衙署,五脏俱空。” “随即,福建左布政使万思谦以水土不服,请调任。” “元辅已经票拟同意,送去两宫了。” 内阁送去两宫的奏疏,朱翊钧向来都是不过问的。 今日才听说这档子事。 他忍不住摇头叹了一口气。 高仪口中说的是福建泉州,他听着还以为是陕西西安呢。 世宗皇帝罢福建市舶提举司一句话的事,他如今要复建,这就拉扯半年了。 还水土不服? 万思谦是懂说话之道的。 也罢,朱翊钧也能理解万思谦,当初他那位姓陆的同事空降地方,也是被上下明着陷害设计,好端端进西苑钓鱼的资历都弄没了。 但这万思谦要调走,阙自然要有人补,市舶司也要有人继续建。 高仪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栗在庭打算为君分忧,挑战一下福建的士绅乡党。 算栗在庭还有点眼力见。 朱翊钧对此,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 他欣慰地点了点头,看向高仪:“那就升都给事中栗在庭为福建参政罢,等年前再升布政使罢。” 这是直接抹了湖广一行功勋,不再赏赐的意思。 都给事中,在内一般升任太仆寺、太常寺少卿,于外则转任参政,后者,一般算是贬谪了。 高仪连忙行礼:“圣明无过陛下。” 朱翊钧没好气哼了一声:“朕有言在先,泉州市舶司事关重大,他要是压不住福建,也别请罪了,自己致仕吧。” 工部尚书朱衡造的船也一年了,差不多再等个一年半载,就该出来了。 有了硬件,配套软件当然不能拖太久。 高仪自无二话,再度下拜。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没别的事情可以告退了——忙起来之后,小皇帝已经没空亲自相送大臣了,后面申时行还等着汇报考成法的事情呢。 高仪起身,正要出言告退,似乎又想起什么,欲言又止。 “先生有什么为难事,但说无妨。” 皇帝都劝了,高仪自然要但说无妨,他缓缓开口道:“陛下,夏汛、秋汛接踵而至,黄、淮、运河各处堤坝、沟渠,都有灾情。” “尤其殷总督赴任济宁盐政衙门后,整日上书提及河工汛情,乞求勘察河工、疏浚漕运。” “陛下,臣的意思是,能否复置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工部左侍郎总理河漕之位?” 朱翊钧疑惑看向高仪。 这一串职位,简而言之,就是管内陆河流的。 同时也不常设,一般只在需要整理河道的时候才会补阙。 譬如隆庆四年秋,黄河决堤之后,便临时补了人,堤一修好,就给人撤了。 所以没有“复”置这一说。 高仪这复置,指的肯定不是官位,而是在遮遮掩掩,复起前任河漕总理的意思。 他记得,他好像是潘季驯? 朱翊钧皱眉,好奇道:“这是正事,先生为何单独来说,直接票拟到两宫就是?” 所谓正事,就是中枢的日常运行,朱翊钧向来是放心交给内阁的。 没有困难的事,他都一般也不过问。 高仪听罢,面色有些为难,过了一会才支支吾吾道:“陛下,嘉靖四十四年,黄河决堤,潘河漕主复故道,朱尚书主开新河。” “隆庆五年,朱尚书还弹劾过潘河漕……” 朱翊钧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高仪这是想起用潘季驯,但是顾及朱衡的反对,来询问自己的态度——毕竟朱衡颇得圣眷。朱翊钧沉吟片刻,一时半会也拿不定主意。 这种想法直接的技术官僚,因为方案理念产生了分歧矛盾,反而不好调和。 思虑了半晌,朱翊钧还是有了决意:“那就复起潘季驯吧,朱尚书那边,先生不妨略微安抚一番。” 谁让朱衡脱不开身呢,又是要造船,又是在弄盐票,火器的事情也要他上心。 治河这种要去现场的,也只能让潘季驯上。 高仪得了准信,立马知道怎么做,连忙表态道:“朱尚书硕德长者,理当会为国事考量。” 这次见皇帝没再说话。 高仪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过了好半晌,朱翊钧看着高仪离去背影叹了一口气:“大家都相忍为国嘛。” 朱翊钧摇了摇头。 这才招手,让人去请申时行进来,又唤张宏到近前。 朱翊钧后仰躺倒在椅子上,趁着这点空隙闭上眼睛养神:“说说针工局那几个局司考成的成效吧。” 张宏低眉顺眼走到皇帝身后。 双手放在皇帝的太阳穴上,轻轻揉按起来。 嘴上则是轻声汇报:“陛下,这一年里……” 朱翊钧先还在细听着,而后便觉得声音渐渐模糊,越发听不真切。 等到申时行被请入承光殿的时候。 便看到张宏竖起手指放在唇边,申时行定睛一看,皇帝赫然是睡了过去。 他连忙低下头,跟着张宏,缓缓退到了侧殿等候起来。 整个承光殿内,只剩下朱翊钧轻微的呼吸声。 …… 九月初六,白露。 金秋九月,气候逐渐凉爽了起来。 因为栗在庭的横插一脚,让湖广之事悬而未决,官场、宗藩已经是急得不行了。 各藩、官吏等连连上奏。 或曰“臣入楚,谒陵,闻骈戮诸宗,时祖陵地震,连日夜,武昌、汉阳、荆州、德安同日地震者亦各数次。” 或曰“戮后,各家灶釜皆有篆文,老幼骇传。” 或曰“提兵亲捕,惟恐其不尽;驾言谋反,惟恐其不戮。” 纷纷椎心泣血请求“惟愿皇上悯死者而念生者,开生者之路,以补死者之冤。” 总而言之,就是别再牵连了。 在这种焦灼的情形下,中枢的第二道诏书,终于如期而至地送到了湖广,并且收归钦差符节印信后,所有人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只可惜栗在庭的抗旨,并未在中枢掀起什么波澜——说是中书舍人郑宗学拟旨不慎出现了错字,被给事中封驳,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好在最后还是意思了一下,将其贬谪到了福建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也算是出了口气。 巡抚衙门外,梁梦龙听着天使抑扬顿挫诵念着圣旨,不着痕迹看了一眼栗在庭。 见其神态自若,也不由佩服。 清贵言官,外放,可不是只看品阶的。 如今栗在庭遭逢外放,却神色泰然,这风姿,实难不赞叹。 当然,他频繁看向栗在庭,更多的,还是怕其人又弄出什么事端,再出变故。 天使继续称赞着几名钦差用心任事,并且将邬景和处置宗室的方案全盘落实。 众人听后见怪不怪。 看到内臣以及宗人府、户部的官吏随行时,众人就知道这是来接收宗产的。 随后天使又表示。 皇帝听取了礼部、刑部、大理寺等各部司的意见,酌情对各藩减少惩戒。 只将岷王、武冈王、东安王等亲眷,发往凤阳高墙圈禁。 而武冈王与东安王,则是槛送京师,待告慰宗庙后,再明正典刑。 至于楚宗几名遗腹子。 中枢震怒,下令彻查,务必不能使其有一丝一毫可能玷染天家血脉。 未有定论明证之前,暂由通山王府及宗人府代掌楚藩。 至于怎么查,又什么算定论明证,那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在这之前,楚王之位,就先空悬着了——毕竟还有可能是楚王血脉的,总不能随便移嫡嘛。 这什么意思,明眼人都听得出来。 这一出伪楚王案,在楚藩除国之前,是别想有定论了,往后恐怕也别想有楚王了。 至此,岷王以谋逆除国,家眷发往凤阳高墙,没收宗产。 荆藩、吉藩以罪论,降等袭爵,没收宗产。 楚藩武冈王、东安王槛送京师,家眷发往凤阳高墙,没收宗产。 这一轮削藩,在梁梦龙恭谨接过圣旨的时候,终于划上了句号。 往后,就看怎么改制了。 众人见得内廷、礼部、户部来的官吏摩拳擦掌,垂涎欲滴,不由纷纷摇头。 …… 九月初九,重阳节,大飨帝,尝牺牲。 码头道上行人来往,相迎作别的更不在少数。 钦差四人整整齐齐来的湖广,归返上船时,却是各有各的路。 朱希忠中道薨逝,早早就被收殓。 邬景和还要留在湖广,看着宗人府,清点完各藩宗产,晚上数天再走。 栗在庭要去福建赴任,走的陆路,已然提前数日动身。 海瑞在甲板上,凭栏看着长江,头也不回道:“冯参议怎么不跟栗藩台走陆路?” 冯时雨上月疏请致仕,皇帝准了他的请求。 按理来说,这回苏州府,跟着船也行,走官道也可,反正都不算很远。 况且冯时雨晕船,按理来说应该与同科一道,走陆路才对。 冯时雨沉默片刻,面色复杂道:“陛下天恩,虽准了我致仕,却在八宝山赐了我一座宅邸修养,我与海御史回京,才是顺路。” 栗在庭虽然替他略微遮掩了些许,保全了官声,但必然不会瞒着皇帝。 皇帝哪里是赐宅邸,分明是让他替张楚城守灵。 想到这里,冯时雨叹了一口气:“所以,栗藩台与我,并不同路了。” 海瑞深深看了冯时雨一眼,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他转身离去。 …… 思亲佳节,最是容易念及亲友。 邬景和站在窗边,怔怔出神。 半晌后,一阵风吹过,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老仆闻见,连忙取了一件衣服,搭在邬景和身上。 “驸马爷,深秋天冷了,要注意将息。” 邬景和顺手将衣服往脖子上裹了裹,惘然道:“银,你我多年主仆了,这些年难为你了。” 老仆略有动容,别过脸低声道:“驸马爷,折煞老奴了。” 邬景和抬头看着天空,带着哀意道:“我兄弟夭折,妻子早丧。” “自我而立之后,便没再结交新的好友,也无有什么小辈子侄。” “只有怜惜我的父母、熟悉我的好友,不断地老去,死亡。” “我这大半辈子,能记住的,都只有一次次的告别与遗憾。” “银,如今,总算是到你们向我道别了。” 老仆回过头,已经是泪流满面。 他扶住邬景和,哽咽道:“驸马爷……” 邬景和打断了老仆。 脸上挂着向往和笑意:“这是好事,没什么好哭的。” “陛下既然说我随时可以入主我妻的陵墓,我也不想多等了。” “否则,到时候我定然忍不住看一眼她那森森白骨。” “看惯了她十八九岁的模样,我肯定不习惯。” 说罢,他便将手中丹丸服下,静静合上了双目,不再言语。 老仆老泪纵横地看着邬景和青丝暮雪,前几日还饱满的脸庞,已然沟壑满布。 这位侍奉多年的驸马爷,再无声息。 他轻轻将邬景和扶到椅上。 后退数步,连连磕头,伏地不起。 半晌之后,老仆抹了抹眼泪,推开房门。 朝外喊道:“驸马爷坐化了!驸马爷坐化了!” …… 思亲的方式有很多,除了邬景和这般热烈的情感,还有朱时泰的吊儿郎当。 朱时泰手上摩挲着一枚骰子,一心二用地一面听着酒楼的评书,一面听着身后一桌的动静。 他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往嘴里夹菜,嘴里偶尔蹦出一两句惊叹:“编排太祖就算了,竟然还写得这么惨?” “为什么要保留太祖皇帝当乞丐的历史呢?” “还沿街乞讨,寺庙要饭,真是一点不美化啊!” 同桌临时的酒友不屑道:“懂不懂什么叫英雄气魄!?” “还美化?就是要这种开局,才能展示太祖皇帝的天命不凡!” 朱时泰撇了撇嘴,勉强点了点头。 他也懒得争辩,只将注意力放在偷听身后一桌上。 不过话说回来,他虽然不太懂这些,但太祖皇帝的经历听起来越惨,确实越让人期待后续。 其中一名酒友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谁写得这本《元明英雄传》,更新如此之慢,简直不当人子!” 同桌几名酒友纷纷点头附和。 朱时泰突然咧嘴一笑:“听说,是写金瓶梅那家伙写的,这笔力,还是写黄书过瘾。” 几名酒友不约而同地嘁了一声。 “又用听说来吹牛,你一个游侠,懂什么?” “就是,知道金瓶梅是哪位大人物写的吗?” 朱时泰笑而不语。 自顾自转动了一下手上的骰子,转出个二,便在喝了一杯酒后,又伸手倒酒。 立马就有酒友责骂他:“你这厮,又偷偷多喝了一杯!下壶酒你请了!” 朱时泰昂首挺胸:“我爹给我出的鬼点子,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得喝两杯。” 说罢,他强行夺过酒壶,给自己再倒了一杯酒。 不过只是抿了一口,便尽数浇在了地上。 众人纷纷怒骂他暴殄天物。 又是一阵吹牛打闹。 酒过三巡,朱时泰已然微醺,身后一桌墙角也听够了,他便起身告辞。 酒友还在挽留:“天色还早,你这厮哪里去!” 朱时泰哈哈一笑:“不喝了不喝了,明日我还要入宫面圣!” 又是齐齐一阵嘘声。 朱时泰晃晃悠悠踏出酒楼,一瞬间,左右仆从便迎了上来。 朱时泰的神色,也立马恢复清醒。 他眼神森然,喃喃自语:“果真是无法无天,光天化日竟然有人编排陛下蒸母,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身后那一桌,都给我悄悄绑了。” 说罢,他便钻进了轿中。 他皱着眉头,却是在思忖究竟是谁这么胆大包天,编排这种事情。 陛下又知不知道? 朱时泰有些心烦意乱,将手上的朱希忠指骨打磨的骰子再度抛在空中,嘴上喃喃道:“老爷子,给我出个鬼点子。” (第二卷,完) 这章字数有点多,写得有点久。 (本章完) 133.第132章 天之骄子,流行坎止 第132章 天之骄子,流行坎止 十月初七,立冬。 所谓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冻。北直隶这边,已然开始转为寒冷欲凝,尤其清晨,先前为抄近路赤脚淌过水的农夫,如今也大多会选择寻桥过水。 当然,南北亦有不同。 南方尚有余热,气爽风凉,少雨干燥,正是游山玩水的好时节。 北方则是逐渐有了冬意,萧瑟之感渐起。 而这个时节从南到北的行人,对南北气候差异,感受尤为清晰。 一辆插“礼部会试”黄旗马车,在官道上缓行。 这道黄旗是入京赶考举子的标识,称之为公车——各地布政司会发放银两和火牌给举子,火牌能在沿途驿站借用马车。 二月会试,也即是说,还有百余日便是春闱了。 冬日行路不便,也易感风寒。 春日入京太晚,不能温故知新。 于是,在这个深秋时节入京备考,便成为大多举子的选择。 此刻天光未现,道上很是昏暗。 一阵晨风拂过。 正在驾车的李坤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紧了紧衣衫。 按理说他是从河南入京,气候相差应该不大,但他分明感觉越往北越是料峭。 或许……是他今岁已然三十八岁,不再受冷的缘故吧,李坤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叹了一口气。 只可惜,持火牌到驿站借用的公车,只有马车,并不会配驿员驾车相送。 早知道就等天透亮了,暖和些再出行。 李坤不着边际想着,又信手用鞭子抽了驾马两下。 晨光熹微,寒意也逐渐消退,变得凉爽适宜。 道上的行人、马车也逐渐多了起来。 毕竟是北直隶地界,大清早外出砍樵务农的不少,上山求神拜佛的更多。 车架贵气奢华、气派不凡,贩夫走卒包袱艰辛、佝偻褴褛。 李坤将二者都收入眼底,频频摇头叹息。 正在他思绪万千之时,突然一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这位君子,能否行个方便。” 李坤勒住缰绳,朝道旁看去。 只见一辆宽大马车陷在道旁,车夫正在愁眉苦脸。 而李坤的跟前,则是一名儒衣冠服的男子,伸手招摇,赫然便是拦车之人。 其人二十出头,面容白净,衣冠博带飘飘,举手投足更显潇洒。 可谓是亭亭物表,翩翩风度。 李坤见其姿仪不凡,也不敢自持年长就托大。 连忙下车见礼:“君子不敢当,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他没有自报家门。 出门在外,谨慎第一。 来人一板一眼回礼:“不可称阁下,区区在下顾宪成,给君子见礼了。” 顾宪成回礼完,无奈地苦笑一声,说明来意:“在下与君子一般无二,亦是进京赶考的举子。” “车马一路颠簸,疏于养护,不慎坏在了道旁。” “奈何又约了友人,今日为我设宴款待,我若是耽搁了时辰,只怕引得友人不快。” “这才大胆叨扰君子,求君子稍带我一行。” 李坤听罢,略微松了一口气。 不是什么游侠儿就好说。 这点小事,再加上都是举子,风度还如此出众,李坤倒也不怎么排斥。 不过,他还是抱有最后一丝谨慎。 从怀中取出火牌,示给顾宪成,热情道:“举止之劳罢了。” “在下吕坤,字叔简,河南宁陵县人士。” 顾宪成见状,也明白意思,这是要他证实举子身份。 他当即也从怀中取出火牌,含笑道:“那就巧了,我籍贯无锡,家中亦是排行第三,表字叔时。” 伯仲叔季,二人都表字带叔,基本就是家中第三子的意思。 李坤接过顾宪成火牌,仔细看了一眼,确是布政司衙门标志制式,这才放下心来。 他当即露出笑意:“叔时车上请,我来驾车。” 通报了姓名身份,就不用一口一个君子阁下这么客套了。 顾宪成连忙推辞:“于理,是我叨扰吕兄,平添麻烦。” “于情,吕兄长我十四年,我当以兄事之。” “于情于理,都应当由我为吕兄驾车才是。” 李坤见其面容俊秀,礼节十足,也是忍不住心生好感。 当即笑道:“既然同行,不妨同驾。” 中庸之道总是能劝服人的。 顾宪成当即感激应是,又折返嘱咐车夫,守着马车,等人来援手。 随后李、顾二人,便一并坐上了李坤的马车,一左一右。 马儿受了两鞭子,不满地哼了两声,马车再度缓行起来。 李坤双腿空悬在马车外,侧身坐着。 顾宪成则是盘膝而坐,将官帽取下,整理着方才拖拽马车弄得有些散乱的头发。 “对了,吕兄,为何你我通报名姓时,你自称吕姓,但这火牌上,却是李姓?” 顾宪成随口问道。 倒不是怀疑被骗了,毕竟都给自己看了火牌,也没必要遮遮掩掩。 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李坤听罢,只是摇头叹息一声:“说来话长。” 顾宪成来了兴致。 好奇看向李坤,笑道:“这般好时光好秋意,正是用来消磨的。” 他听得出李坤只是在感慨,并非有什么不方便。 果然,李坤听罢,再度一叹,而后娓娓道来:“我六世祖,讳名吕黑厮,生于元末。” “少读书,明义理,躬耕于新安,以灌园为业。” “后烽烟四起,我祖素有经纶之志,便投了太祖……” 顾宪成饶有兴致地听着李坤讲述着家族故事,不时插话询问着细节。 “……战后,太祖赏我祖指挥千户,赐银一斤,面取旨,复其家。” “谁知,降旨时出了意外。” 顾宪成听到这里,不由面色古怪,显然是已经有了猜想。 果不其然。 李坤三度叹息道:“其旨尾云:敕水南寨种菜者老李,钦此。” “赫然是将‘吕’记作了‘李’!” 顾宪成猛然咳嗽了两声。 这有些失礼,顾宪成连忙以袖捂嘴,略作遮掩。 待舒缓些才开口道:“原来是开国功臣之后,实在失敬。” 旋即又好奇道:“那贵祖没有为此分辩?” 李坤摇了摇头:“按我祖墓志铭上说,是时,黑厮辩姓,太祖掷笔曰,便姓李不妨。” 说罢,也不禁有些怅然。 太祖赐姓是好事,但笔误所致的改名换姓,多少有些难堪。 所谓“族人好礼者,求诸心而不安”。 生活中更是尴尬无数。 李坤的母亲姓李,父母同姓,在河南算是有违伦理——“故余家多以李姓婚,而盖棺之后立旌题主,辄称吕公云。” 这就叫生从君,死从祖。 甚至父母百年之后,他李坤要怎么题碑都是大问题。 所以,李坤如今即便是年近四旬,仍不愿放弃寻求功名。 太祖皇帝的笔误,是不可能自家想改就改的,非得要皇帝点头,才有机会回归原姓。 不考进士,做到一定位份,哪有资格让皇帝下诏复姓? 开国功臣?发回原籍的千户,传至六代,除了些许浮财,哪还有什么路子。 旁听的顾宪成精通世情,自然也明白其中的不便。 也理解了这位李坤,为何固执称吕了。 他见李坤心情低落,也不由同情道:“太祖误听,实无可奈何,待吕兄金榜题名,不妨以祖上音误谬传,上疏请复。”这是在提醒李坤官场的道道。 不要动辄就说太祖皇帝干的,否则到时候就是祖宗之法不可变。 反而说是音误谬传,事情会好办一百倍。 李坤一惊。 他家里本就落魄,否则也不会用驿站租的公车。 对官场这些门道,更是没个概念,如今一经提醒,立马反应过来其中关隘。 李坤有些后怕地点了点头,而后连忙拱手称谢。 顾宪成则还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只道是小事,不肯受谢。 有了这事做铺垫,两人便逐渐熟络起来。 开始交流起学问来。 从陈浩的《集说》,到《四书五经大全》,从试论,到经史时务策。 论及时务策,总有人忍不住指点山河。 “……非止如此,予初目击江陵横政,此番入京,必然面陈瑶泉公,劝其从中匡救。” 江陵自然是张居正,遥泉公则是申时行的号。 顾宪成这话说得理所当然,整个人更显得光彩夺目。 李坤听得入神,悄然看了一眼顾宪成。 这是在表明政治倾向,邀约同道,还是在展示关系,拉拢人脉? 前一句就是明晃晃表达了对当朝首辅的不满。 后一句则是展示了跟吏部天官申时行关系匪浅。 不管如何,言语之间,一股天之骄子的感觉,扑面而来。 他突然回过味来,这顾宪成虽说是姿容谈吐不凡,但其身上那股意见领袖的气质,才是让其如此夺目耀眼的真正缘故。 李坤对朝政不是太熟悉,斟酌了一番,好奇问道:“叔时所言的江陵横政,指的是?” 顾宪成摇头不止:“那就多了。” “威逼主上于西苑。” “乱政于南直隶。” “设考成法揽权内阁,贬谪同僚。” “……” 顾宪成正要继续说。 马车突然停住,打断了他的话语。 他疑惑抬起头,就看见前方一行兵丁、两辆囚车,行走缓慢,挡住了大半道路。 只让出了半条小道,供行人马车交替通过。 顾宪成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这一行人,接过李坤手中的缰绳,低声道:“走罢,绕过去。” 李坤仍在好奇张望。 尤其看了一眼前方那一群锦衣卫、内使。 闻言不由问道:“这是什么来头?” 顾宪成冷笑一声:“来头?自然是湖广办的冤假错案。” 李坤一怔。 疑惑道:“冤假错案?” 顾宪成抬手指了指囚车中的两人,开口解释道:“这二人,当是楚藩的东安王、武冈王。” “前者说是谋害钦差,蓄兵造反。” “而后者罪名就多了。” “至于为何是冤假错案,还不是江陵凌迫宗室……” 说一半,他回头看到神态懵懂的李坤,还是住了嘴。 那句罪名就多了,有影射钦差罗织罪名的意思。 但无论这事,还是后面那句话,都不是这位没经历过官场的同行所能懂的。 所以顾宪成想了想,又咽了回去。 李坤似乎有些懂了。 宽慰道:“叔时不必愤懑,我听闻陛下今年纳了李阁老的孙女入宫,许是这二年就要经历人事了。” “届时江陵公总要还政陛下的。” 顾宪成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应付了过去。 李坤转过头,继续赶车。 懵懂的神色却是立马收敛,目光幽深,似乎在思忖什么。 两人各有心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 天子脚下的官道,路总是最平坦的。 再加上插着“礼部会试”的黄旗马车,能免去一部分吃拿卡要——这也是部分地方以公车称呼举子的缘故,跟后世“吃国库粮”一个效果。 所以,李、顾二人一路畅通无阻,很是顺遂地在午时前,赶到了顺天府通州。 李坤听闻,顾宪成所谓的友人,早就包圆了一处庄园宴请。 这可是天子脚下,也不知费几何。 不愧是南直隶到北直隶都有人脉的天之骄子,实令李坤折舌。 李坤将顾宪成送到了庄园外,便要去驿站持火牌归还马车——没谁敢为了马车几两银子影响自己仕途。 但顾宪成却是哈哈一笑:“此事自有下人去做,叔简帮了我这一路,我岂能吝惜一顿午食?” “叔简这般大才,当给叔简介绍些好友,你等俊秀、彦杰,正好相得益彰!” 说罢,他便抓着李坤的手,不让离去。 而后又探头招徕门口等候的仆从:“还不速速去叫你家主人出来迎我,且说我带有美人联席,合当多加一位!” 不得不说,顾宪成这般姿容仪态,又是一副诚意结交的模样,极富杀伤力。 李坤挣脱不得,三两下就被其相挽下车。 二人还未走出几步。 这时,庄园大门处又传来一道清亮之声:“今晨便有相师谓我命带桃煞,果不其然!” 李坤便见到一袭锦袍男子,约莫二十一二岁,面带笑容,洒然从容,快步上前。 “我说叔时为何来得这般慢,原来是有了新欢,路上缠绵!可怜为弟我,已是前胸贴后背矣!” 来人跟顾宪成调笑一句。 又转头看向李坤,正色行礼道:“在下临潼李三才,字道甫,这位君子请了。” 他看着李坤,又一指顾宪成:“我少年寡识,间尝嬉戏,惟叔时正色相戒,勉余向学,事事提撕,时时警觉,名为益友,实则严师。” “这位君子既是叔时友人,便亦是我的友人。” 说罢,便一手抓着顾宪成,一手抓着李坤,将二人往庄园里接引。 这态度分寸拿捏得极为到位。 加上又是一副俊逸绝伦的脸庞。 谁见了也不由顿生好感。 李坤面上一副懵然的神情,自我介绍着。 心中却是在感慨,这二人,结社之心好生明显,只希望是正经路子。 也罢,待会吃完就走。 这时候顾宪成等李坤介绍完,终于有插话的余地。 他看向李三才,样作不悦道:“怎生就你一人出来相迎,其他人呢?是否我今年中举名次太末,根基浅薄,不屑出来迎我?” 说起来,他今年考举人,也是差点火候,不一定能中的。 但谁让去年南直隶闹了一通,传什么中枢要打压南直隶学子。 不少学院里学问在他前列的学子受了影响,心绪不宁,反而落了榜。 好悬给顾宪成考中了举。 只不过名次较末就是了。 李三才面对顾宪成的逗弄,没有向方才一般言笑晏晏地回应,反而在闻言后,神色有所收敛,略显颜色。 他看了李坤一眼,有些犹豫。 但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今日翰林院那边出了些事端,说是腾不开身。” 顾宪成一愣。 翰林院这么清闲,还有腾不开身的时候? 他好奇追问道:“发生了何事?” 李坤也默默竖起耳朵。 李三才突然把住二人的肩膀,往中间揽了揽,交头接耳,低声说道:“说是今日庶吉士们……” “因为前月熊敦朴被贬谪的事,在文华殿外伏阙告状!” 虽然明史里,李三才籍贯为顺天通州人,但是1979年七月,河南省南乐县文化馆搬迁馆址时发现魏允贞墓志,落款为临潼李三才,赫然是籍贯临潼,居于通州而已,所以明史这一点是误记 (本章完) 134.第133章 犯颜直谏,读书百遍 第133章 犯颜直谏,读书百遍 伏阙!? 莫说是顾宪成,便是李坤这般不熟谙官场的人,也忍不住露出惊容。 这可不是简单跪在宫阙外上奏这么简单。 伏阙,代表着对皇帝,对内阁决议的不认同! 上下交争啊! 顾宪成惊道:“熊敦朴?” 李三才将搭在二人肩上的手放了下来,摇头道:“具体我亦不清楚,只听汝师与子道说,其中有些冤屈。” “他们数次给张江陵陈情伸冤,结果皆是石沉大海,便只好出此下策。” 汝师是赵用贤的字,子道则是吴中行的字,都是隆庆五年的庶吉士。 也都是南直隶的英雄好汉。 同样更是历史上相继弹劾张居正,而后一起被廷杖、罢官的好兄弟。 顾宪成见李三才语焉不详,也明白这是有外人在场,不好细说。 他只得按下想法,等着稍后再问了。 李坤仍是一副懵懂的神色,亦步亦趋跟着两人入了庄园。 庄园内石桥假山、亭台水榭,格调雅致,端得是文人相聚的好所在。 三人一路说着闲话。 顾宪成随口叙旧。 李三才偶尔试探着李坤的学问。 李坤中规中矩,点到为止。 “叔时啊,吕兄的学问,当真是比你深厚了不止一筹,依我看,今次会试,你当要为我二人做陪衬了。” 李三才居中调和氛围,抚掌笑道。 人多的时候,言语中尽量提到多数人,几乎成了李三才的本能。 哪些人要推崇,哪些人要取笑,信手拈来。 顾宪成自然也不反驳,反而两手一摊:“我今年中举都是逊陪末座,自然比不过二位准进士。” “且让我熟悉一番考场,等上三年,再来追随二位的步伐。” 李坤闻言,当即苦笑,告饶道:“我都快是四十老明经了,还拿我打趣作甚。” 说罢,连连摆手。 三人不约而同露出笑意。 开个玩笑,气氛又略微活络了些。 李三才又抛出每个举子都在乎的话题:“二位可知,上月,礼科给事中朱南雍上奏,陈会试事宜大要。” 这话一落,二人纷纷露出正色看向李三才。 李坤尤为认真——他眼巴巴跟着来吃这顿饭,不就是想听点这种考前信息吗? 李三才也不卖关子,直言道:“隆庆年间,礼部高仪因文字浮靡,便奏请了先帝,题以六百字上下为准。” “但,这二届会试下来,士子们又过求简短,务为钩棘,工巧过甚了。” “是故,礼科的朱南雍便上奏,请陛下废字限。” 李坤与顾宪成对视一眼。 这可不是小事,一篇六百字的文章,与不限字数的文章,结构、技法全然不同。 若是按此前的六百字准备,那就是南辕北辙。 为什么学子要提前来京城备考?不就是因为这种事? 要是在地方上等着谕旨,再准备考试,可不就白白浪费两个月? 李坤追问道:“此事准吗?” 李三才听了这话,也不由赞了一声:“不然怎么说南宇公高仪,实乃端凝长者。” “自己起的议,有人想推翻,他不仅没横加干涉,甚至在廷议时,当着陛下自承先前思虑欠妥。” “如今已然是改以一千五百字为限。” 顾宪成听闻,也不由喜上眉梢。 字数越多,能炫的技也越多,尤其对他这种兼各派技法,不专善钩棘的学子来说,更是好消息。 “除此以外,陛下金口玉言,曰,以文理通畅为主,契合时弊为上,言之有物为佳。” 李坤眉头一挑,下意识吸了一口气。 顾宪成反应更大,突然拍掌怪叫了一声:“好!” 二人被突如其来的怪叫吓了一跳。 顾宪成连忙告罪,嘴上则是恨声道:“阳明后学之风,早就该杀一杀了!” 李坤疑惑不已。 这位顾宪成,路上不是说师从的张淇,同样学的是心学吗? 怎么还喊打喊杀起来了? 一旁的李三才好心解释了一句:“叔时二十岁之前从张公,二十岁后,师从薛应旂薛公。” 李坤恍然。 这就不奇怪了。 薛应旂是当世名儒,有望挤进杭州贤祠,跟白居易,苏轼并列受祀的人物。 在儒林之中,尤其南直隶、浙江一带,声望昭著。 虽属南中王门,亦是心学,但却在十余年前,突然却转向程朱之学。 如今已然是位反对空谈良知,提倡务实的儒者了。 顾宪成师从这位,必然受了影响。 不过顾宪成却摇了摇头:“与学说无有关系,只是见不惯这个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世道罢了。” 自大礼议后,士大夫便逐渐萎靡不振。 于上。 世宗皇帝贪婪无度,穆宗皇帝懈怠政事,如今的张居正专权凌主,顾宪成从小至今,便感觉到家中往来官宦、士子,越发沉闷压抑、消极低落。 严嵩、高拱、张居正入主内阁之后,攀附首辅、结党营私之事,一朝比一朝严重,整个官场都弥漫着一股腐朽堕落之气。 于下。 王守仁这位圣人也逃不过被六经注我的命运,其学说逐渐演变成放荡不羁的滥觞之态。 自嘉靖以后,一股提倡奢靡、为所欲为,所谓“率真自由”的歪风邪气,不断僭越着道德人伦。 就如他数年前所说——“如今天下滔滔,上下一切以耳目从事,士习陵迟,礼义廉耻顿然欲尽,吾三人每过语及之,辄相对太息或泣下。” 这种时候,若是还无人卫道,天理何在!? 所以,夸赞皇帝,跟自己成师从的心学还是理学没有关系。 他只是在夸赞扶扬正学,匡正世风之举。 要他说,这个程度还不够。 等他考上进士,步入官场,早晚要好好澄清吏治、美化风俗! 届时朝官们再也不需要攀附首辅,畅所欲言,也不会因言获罪。 士林学子不再放浪不羁,整日将仁义道德挂在嘴边。 那才是群贤遍野,众正盈朝。 不过有李坤在,为免交浅言深,顾宪成也只是点到为止。 李三才是从不会让事情冷场的,很是轻巧接过顾宪成的话:“如今这位陛下,倒是真有一出美化风俗的德行。” 顾宪成好奇扭过头:“哦?” 李三才笑道:“陛下不仅将栗在庭那厮,贬到了福建做官,还将弇州公王世贞,招在身边伴随。” 虽说栗在庭是七品官穿上了红袍。 但清贵言官跟地方官吏可不一样。 所谓“六科都给事升转,内则四品京堂,外则三品参政。盖外转以正七得从三,亦仕宦之殊荣,而人多厌薄之。因有官升七级,势减万分之语。” 外放升官,都是引以为耻的。 抱怨一声势减万分就算了,甚至还有气不过,因此散布揭帖,辱骂吏部的。 更何况还是吏科——“惟吏科多升京堂”,可不是戏言。 顾宪成听罢,当即大笑:“这个佞臣,好贬!” 栗在庭在他们这些士子中,跟严嵩的形象没什么区别。 贬谪?弃市最好! 发泄完一句,顾宪成旋即收敛了神色,追问道:“弇州公入京了?那京城日后,岂不是常有文会?” 王世贞的文会很重要。 是如今士子扬名第二好的途径。 至于第一嘛。 就是给王世贞投稿,让其批注一番,如此立马天下尽知——王锡爵就经常写文章给王世贞,夸耀子侄兄弟,助其扬名。 更何况王世贞其人,还是天下士子仰慕的对象。 顾宪成立马将严嵩第二抛诸脑后,问起了王世贞的事。 李三才颔首:“有是有,不过弇州公说,为防耽搁举子们考业,他准备酝酿一番,在春闱后几日,邀请天下举子,开场大的文会。” 盛事啊! 顾宪成听罢,立马便在脑海中想到,届时自己力压群雄,万众瞩目的场景。 不由心潮澎湃。 喃喃道:“也好,如今还有士子未曾入京。春闱后一日,天下的举子正好齐聚京城,等着放榜,届时恐怕泰半都要前去共襄盛举。” 李三才也神色向往地点了点。 不愧是弇州公,天下结社第一人,办文会都会掐这种好时候。 天下举子齐聚,扬名那才是真扬名啊! 此番定要好生请教经验,日后结社,才能办得风生水起! 李坤则是在一旁若有所思。 文会……什么时候讲究人越多越好了? 以往不都是这些师出名门的子弟专场?什么时候看过他们这些老举子? 李坤越想,越是觉得不太对劲。 不过他此行也不是来八卦了,想了还是提起更重要的事:“也不知这一科,能有多少士子能留在京城。” 各科数目不一定,如今是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科,说不得就会多些名额。 这是变相跟李三才打听。 李三才听闻,不由笑道:“龙飞首科,自有广额之举,礼部已经……”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 逐渐走远。只有石桥假山岿然不动,草树木风中摇曳。 …… 此刻,文华殿内外,已经是百官视线汇聚之地。 伏阙啊! 上一次还是高拱跟冯保斗法,让张守约在午门外跪奏。 现在张守约还在道州养老呢。 听闻张守约整天作诗,感慨仕途不顺。 如今这次,十余名庶吉士、翰林在文华殿外伏阙,事发突然,朝官都还不知道所为何事。 纷纷佯装路过,想看个究竟。 文华殿外的空地上。 赵用贤与吴中行等人,已经跪伏了一个时辰。 皇帝和内阁仍然是无动于衷。 哪怕廷议结束,也并未见到皇帝和内阁出面处置。 最不对劲的是,不说派个内臣出来劝导一番,那锦衣卫出面驱赶总要有吧? 结果没有劝导,连廷杖都没有。 只有一行人心里不上不下地跪在文华殿外。 赵用贤以额触地的姿势一个时辰了,腿脚还好,就是腰有些不太舒坦。 一阵冷风吹过,又觉冷冽。 身旁的吴中行的声音传入耳中。 “廷议结束半晌了,为何还不见陛下出面?” 他们是廷议前就在这里跪着的,就是为了把事情闹大。 按理说,无论是皇帝,还是内阁,都应该尽快处置,以期消弭影响才对。 赵用贤埋着头,身子半点不动,低声道:“我怀疑,此事陛下并不知情,如今要么是在了解内情,要么就是大发雷霆商议对策。” 外人也就罢了,他们这些翰林院出来的,多少了解皇帝。 这种事,皇帝八成是要过问的。 同时也有这个声望越过内阁,接见他们。 这也是他们挑在文华殿伏阙的缘故。 吴中行叹息道:“是非对错,一览无余,元辅既然刚愎自用,还蒙蔽圣听,我等为了让陛下拨乱反正,如此也是逼不得已。” “毕竟,熊敦朴平白蒙受冤屈,何其无辜?” 有些事,一旦进了流程,就很难自纠了。 要让上官认错,那可比登天还难。 但张居正这般做,就别怪他们把事情捅大,让陛下,让朝官评评理了。 当然,张居正会不会也是受了蒙蔽,就不在他们考虑的范畴内了——必然是故意的! 两人就跪在地上,以额触地,说着悄悄话。 赵用贤却语气坚定:“无论如何,今日定要为熊敦朴讨个公道。” 吴中行动了动腰,嘟囔道:“还好我着了护膝,跪上一天也不是问题。” “就是冷了点。” 这话刚说完,就是一阵冷风吹过。 二人齐齐打了一个哆嗦。 赵用贤正要说话。 恰在这时候。 一阵脚步声,在二人耳中响起。 待辨明是从文华殿内拾级而下时,二人都忍不住露出喜色。 皇帝终于忍不住了! 这次天赐的机会,正好给张居正一点颜色看看。 正这般想着。 “诸位选馆、学士,咱家奉陛下的意思而来。” 赵用贤、吴中行,乃至身后十余庶吉士、翰林,纷纷略微抬头。 偷摸扫视过去,待看到只有几名太监打扮的脚后,众人纷纷皱眉。 皇帝不出面,想派个太监就给他们打发了? 李进见众人蠢蠢欲动,连忙伸手虚按:“诸位不必起身。” 他笑道:“陛下说,他还要经筵,学业为重,现下无暇听诸位倾诉冤情。” “诸位先等等,陛下下课后,自会召见诸位。” 说罢,他大手一挥。 身后的小太监,各自将手上的大氅一一披在几位庶吉士、翰林身上。 赵用贤、吴中行一征。 不约而同愕然道:“李公公……” 李进打断了二人。 含笑道:“如今天冷了,诸位要将息身子,伏阙这般久,恐怕已然是手脚冰凉。” “陛下怜惜臣子,特意让我给诸位加件衣裳。” 赵用贤与吴中行对视一眼,眼中不约而同满是出乎意料的惊疑。 …… 文华殿,经筵课上。 经筵是八月开的秋讲,本说至十月初二日免。 但因为内阁太忙了,停了几节课,便往后延了半个月。 此时,正在被伏阙的皇帝本人,既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犹豫不决。 甚至殿内都并未讨论外边伏阙的事,而是在认真上着课。 朱翊钧正襟危坐,端拱听训。 “夫所以古之圣人,当事势之难,人伦之变,便有个善处的道理。可见子之事亲以承祧为大,以奉养为小,故必宗祊有托,主祀得人,而后祖宗之神灵可慰,父母之心志可悦也。以孝治天下者,其尚体而推之。” 张居正面色严厉,认真看着皇帝,逐字逐句道。 日讲官则是做好笔记,放在小皇帝面前。 小皇帝一般看向笔记,一边仔细倾听。 不时举一反三:“先生,朕明白了。” “就比如,帝尧将两个女儿嫁给了舜,舜立刻听从了尧的命令,却没有回去与父母商议。” “舜之所以这样做,是担心告诉父母后他们不同意,那么他就不能娶妻,最终导致无后。” “告知父母后再娶,是为了遵从父母的意愿,不敢自行决定,这是礼法的基本要求。不告知父母就娶妻,是为了确保宗族祭祀的延续,不至于无后。” “舜这是对孝道的灵活运用,也是舜的体而推之!” “难怪圣人皆言,古今帝王之孝,莫过于舜!” 陶大临看着这一师一徒,恍若无事地授课听讲,难免心中佩服。 元辅也就罢了,没想到皇帝也有这份沉凝的心性。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文华殿外。 伏阙这么大的事,里面竟然当没发生一样。 外面伏阙一个时辰了吧? 要是知道皇帝还在认认真真做学问,不知道是会欣慰,还是会恼怒? 皇帝举一反三之后,群臣纷纷赞颂不已。 陶大临回过神,连忙也敷衍地赞了一句——夸习惯之后,大家现在都是公式化地夸赞了。 张居正神情更为含蓄。 只是严肃地点了点头,甚至还告诫皇帝,要戒骄戒躁,稳扎稳打,不要浮躁云云。 朱翊钧习惯了张居正的严酷,多少也明白前身是怎么变得这么叛逆的。 不愧是中国式家长。 他微笑颔首应是,开口道:“先生,孟子这话,学生明白了。” “不过,学生又起了别的疑惑。” 这话一落。 陶大临悄然后退了一步。 又来了。 如今内阁的二人都是轮流值班,百忙中抽身给皇帝上课。 只因自从皇帝学问日益精进之后,他的疑惑已经不能由日讲官轻易回答了——问得太深了,动辄牵扯到儒法根基,国朝命脉。 这也是为什么内阁太忙,经筵就要顺延。 非张居正、高仪,外人没资格回答。 张居正更是饱受折磨,深有体悟。 他难得露出勉强的表情,面皮牵扯了一下,干巴巴道:“陛下请说。” 朱翊钧先是起身朝张居正行了一礼。 而后才恭谨道:“先生方才说,以孝治天下者,其尚体而推之。” 用孝道治理天下的君主,应当身体力行,并推广孝道。 朱翊钧顿了顿,好奇道:“请教先生,我朝亦是以孝治天下吗?” 经筵课上的内容,张居正的话,一般会用《四书直解》,高仪的用《高文端文集》,男主有的是我写的,有的是缝补的,就不一一解释引用了。 (本章完) 135.第134章 移忠作孝,诬良为盗 第134章 移忠作孝,诬良为盗 国子监祭酒陶大临埋着头,借着申时行挡住皇帝的身影,生怕被皇帝看到。 心中更是大呼折磨。 皇帝这一轮秋讲,总是这样不好好上课,问些敏感问题。 这一堂课讲的是《孟子》,论的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本身很简单,没什么争论的余地,反而是政治意义更多一些。 如今讲课的内容和进度,都是日讲官排的,具体审核跟释意,则是两位阁臣亲自过目。 今日这一堂,是大理寺少卿陈栋、吏部右侍郎温纯安排。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在为皇帝亲政壮势,以及做礼法上的铺垫。 无后为大嘛。 皇帝十二岁了,完全是一个可以婚配的年纪了。 如果要选妃,提前个一年多,十四岁大婚,那么开年就该下旨开始准备了。 如果急着亲政,那么宫里那位李春芳的孙女,也不是不行。 至于说祖宗成法,不娶士大夫女…… 陈栋和温纯的意思很明确,舜尚且可以为了留后,隐瞒父母,那么陛下为了留后,做些权变,完全在情理之中。 也就是方才张居正说的“礼之权也”。 这是一次局限在皇帝近臣,经筵官范围内的政治表态。 首辅张居正见到陈栋和温纯这个排课之后,也没提什么意见,顺水推舟得把课端了上来。 同样是一副支持的样子。 按理来说,如此君臣和谐,皇帝意会了,就该感动一番,赏赐点什么东西表表态,然后回去好好想想什么时候大婚才是。 结果小皇帝不按套路出牌,转进到了一个极为敏感的话题上——大明朝是不是孝治天下? 陶大临挠了挠手背,只感觉浑身有些刺痒。 不然怎么说非得阁老出面,才能回答皇帝的问题。 这种涉及儒门根基,国朝本源的事情,他们这些人怎么敢跟皇帝多说一个字? 但凡说错一句话,就是身败名裂的下场。 朱翊钧的目光,扫过一众经筵官。 将众人各异的神情,收入眼底。 最后才落在面色为难的张居正身上。 张居正为什么这么为难,朱翊钧自然知道,否则他也不会这样单刀直入地问出来了。 这话明着听来,似乎并不敏感。 毕竟这是一个千年以来的政治正确。 自汉往后,历朝历代,都是如此自我标榜的。 远的说三国志,鲍勋上疏一口一个“明本立教,以孝治天下。” 其后的隋书,更有皇帝金口玉言“朕方以孝治天下,恐斯道废阙,故立五教以弘之。” 旧唐书上,李渤陈情亦是“伏以陛下孝治天下,稍垂恩宥。” 宋元就更不必说了,易简前、刘安世、李秉常、崔敬传,白纸黑字,动辄都是“陛下以孝治天下。” 哪怕到了本朝,这个说法都很是常见。 当初给两宫上徽号的时候,礼部行文都还是“皇上孝治天下,恭上圣母徽号在迩。” 对于正统王朝而言,这本身就是穿在身上的神圣金衣。 也只有司马家看到这几个字,才会节目效果十足。 否则,他朱翊钧,为何整天被称为君父? 但恰好正是因为这个问题很重要,涉及到帝朝合法性来源,所以,向来是不允许讨论的。 其中最为敏感的地方,就在于,儒家体系中,皇帝是什么时候占据了“孝”顶点的生态位? 那就是自大一统之后!这是一次正统儒学的嬗变! 大一统之前的儒家,还很纯粹。 孟子曾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孔子亦曾云,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君对我好,我才会对君好。 如果君不好,那就别怪我诛独夫了——这就是朱翊钧此前考成学业,请人观礼的内容。 但自汉以后,这种后天形成的双向义务,逐渐演变成了天然的单向义务。 也就是所谓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这种臣子对君主绝对忠诚的概念,儒家是没有的。 好在自有大儒辩经。 儒家没有,法家有啊。 六经注我,经学必备——于是董仲舒便将法家的这一套,缝合进了儒家。 儒家理念下,称之为移孝作忠。 经学概念里,称其为外儒内法。 治国框架中,则称其为家国同构。 孝子必出忠臣嘛。 称号是对权力的追认,同时又进一步加强其正当性,君父一词,尤是如此。 缝合的儒学,主要是为了解释皇帝统率天下的合法性来源,不是真的来搞哲学思辨的。 理所当然地,这事也就失去了讨论的余地。 要是深究这个问题,是不是在质疑皇权? 朝官至多用用短语,从不会讨论这方面的经义。 所以皇帝问出这个问题之后,何洛文仰头看着房梁,陶大临缩在申时行身后,马自强左顾右盼。 而直面这个问题的张居正,更是面色阴晴不定。 首辅张先生,现在很想说一句,孩子,为了你好,别问了别问了。 但偏偏又不得不答。 张居正万分谨慎地斟酌自己的言语。 过了好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陛下,国朝阴骘下民,覆帱无极,乃以家始,体而推之,是有万民亲亲。” “陛下为国朝君父,内节皇亲,外施百姓,垂衣御宇,仁覃草木。” “今九亲雍睦,四表无怨,诚为国政,实亦家风。” “陛下,我朝自是以孝治天下。” 陛下,天下人都要叫你君父,你管谁都是管儿子,皇帝的恩泽,对谁都是父亲的厚爱,当然是孝治天下。 张居正说得很谨慎,点到为止。 朱翊钧恍然道:“难怪国君称之为君父……” 张居正见这模样,就知道小皇帝又要说虎狼之话了。 显然是有备而来。 他只好聚精会神,认真以待——起居郎在后面站着也就罢了,谁也不知道小皇帝会把哪堂课的内容,贴到新报上去。 张居正能猜到的皇帝的目的,毕竟又是传王世贞入京,又是考成学业,请大儒们观礼。 实在明显。 当初他与高拱初入内阁时,就做过一般无二的事。 彼时徐阶、李春芳、赵贞吉三人尊奉阳明学派,利用执政权力,到处推传。 甚至亲自主持讲学,召集朝廷、地方官员都来听讲,网罗门徒。 所谓“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知实学”,“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无视天下百姓的困苦贫穷,却整天沉溺于讨论那些微妙、精深但对解决现实问题帮助不大的学说。 而高拱与他,虽面上自诩为儒臣,口头上仍念着孔孟之道,但实际上却推崇法家。 随后,二人便撷取吸收、甄别选汰了儒法二家之精粹,建立了一套变革理论。 尤其是高拱,精力旺盛,产出极为庞大,《春秋正旨》、《问辩录》、《日进直讲》、《本语》。 左打程朱,揭露其对《春秋》的穿凿曲解,“未需分理,务强探力索,故不免强不知为知” 右踢阳明,嗤其为空虚无据,“徒为空中之楼阁,而卒无所有于身心。” 而后更是借史论事,联系政治现实问题,以及丛积时弊,进而探求解决之法,最后得出革故鼎新的结论——“法以时迁”,“更法以趋时”。 这一场整肃学风,通过著书立说的方式,更正了朝堂之中的风气。 再以内阁开会,批判徐阶、李春芳、赵贞吉三人作为象征,拨乱反正。 最后通过先帝谕批的形式,严饬各级官府,禁止官员们再主持或参加讲学,奠定胜局。 这就是新党建立的基础。 张居正与高拱亲手建立的新党,对皇帝如今的动作,实在太熟悉了。 这一次次学业考成,一场场经筵问答,届时到了王世贞手里,恐怕就是一本《经筵录》。 其目的在他张居正面前,简直无所遁形。 但首辅先生只能看到手段,却不知道皇帝要唱哪一出戏,实在是有些怕皇帝不知轻重,矫枉过正——外儒内法这种事,他不愿挑破。 可惜,朱翊钧却不这么想。 他直勾勾看着张居正,继续追问道:“先生,既然国君身为君父,何以改朝换代?”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既然是君父,那还没听过儿子杀了父亲就能自己当爹的。 所以,改朝换代后,后朝凭什么能得到承认呢? 如果是因为无道,那父亲无道就能诛杀么? 说不通呀,先生。 其实这话,本身不难回答,但对外儒内法的张居正来说,却很难回答。 因为这在儒家的框架内,又要绕回到天命上去了。 君父之下,无人能约束,但其上的天命若是有意,换个君父自然很正常。 居于孝道顶点的皇帝,头上只有一个张居正不愿意拿出来说的天命。 皇帝的表达的意思,在张居正心中,也立刻清晰了起来——随着天人感应的落魄,移孝作忠,解释不清楚的事越来越多了,过时的东西,换一个罢。 张居正张了张嘴,又再度闭上。 朱翊钧则是静静看着自家先生,等着张居正的回答。 移孝作忠,在前汉,自然是进步的一面更多。 可惜,到了魏晋,这一套就满是裂痕。 到了如今,或者说,在阳明心学诞生之后,这一套更是被彻底解构。 如今的士大夫,讲究的是什么? 是明心见性的自由! 是随心所欲的本真! 什么君父?干成这个逼样,狗屎! 士林的风潮如此,越是年轻,越不吃这一套。 不仅眼中没什么君父,甚至有时还会起逆反作用——泰州学派对于解构皇帝权力的来源,非常感兴趣。 朱翊钧如今为什么能得到大多朝臣的认可? 因为他是君父吗?如果是的话,那前身就不会被压制十年,却没能被忠诚孝子拥护亲政了。 是故,不是朱翊钧要放弃移孝作忠。 而是已经被时代放弃的东西,没必要贴在脸上了。 反而只会耽搁新生事物的出现。 现实与理论的差距过大,会愈发消磨皇朝的正统性。 既然如此,那就得不破不立。 无论是如今的新报中,太祖皇帝奋自布衣,戡定祸乱,用夏变夷的传奇故事。 还是经筵中朱翊钧竭力表现的经学造诣。 亦或者现下逐渐充盈的国库,日益澄清的吏治。 都是在给淘换老旧经义铺路,免得到时候动荡过大。 自己跟李贽做了这么久的铺垫,王世贞的文会日期业已定好。 辩经的大事将出,自然要先在内部统一思想。 朱翊钧今日将房间里这头隐身的大象,摆上经筵,就是在征询首辅的态度,试探经筵官的想法。 文华殿内寂然无声。 张居正迟疑了好半晌,才语气干涩道:“陛下,容臣缓思,下次经筵再与陛下开解。” 小皇帝太激进了,首辅先生一时半会也举棋不定——毕竟不是李贽那种狂生。 朱翊钧也不急。 他看向张居正,温声道:“辛苦先生,那今日经筵便先到这里罢。”张居正一时无言,连忙躬身行礼。 下方的经筵官们也跟着行礼。 朱翊钧回礼以对。 一番礼数后,总算是结束了今日经筵。 陶大临如蒙大赦,一拜起身后,当先就出了文华殿。 马自强、河洛文等人,已经紧随其后。 经筵官陆陆续续告退,殿内便只剩下只剩下张居正、申时行二人。 见殿内再无他人,却还有殿外的棘手事。 这也是有人留下的原因。 申时行当即主动躬身请罪:“陛下,臣有罪……” 朱翊钧直接抬手打断了申时行。 他没给申时行开口的机会,而是看向张居正:“先生也先回内阁吧。” 张居正与申时行留在殿内,自然是为殿外伏阙的事情。 面对皇帝的悠容,张居正却跟着一同请罪:“陛下,此事是臣的疏忽。” 朱翊钧再度打断了张居正:“先生,国事繁忙,不要为这种事消磨了心神。” “微风细雨罢了。” 他顿了顿,认真道:“先生为国事鞠躬尽瘁,这点小事,让朕处置就好。” 张居正神色略有动容。 不知想到了什么。 张居正捏了捏袖中的一枚药囊,沉默片刻。 最后化为一拜:“臣遵旨。” 朱翊钧点了点头,让蒋克谦送张居正回内阁。 等到张居正的背影消失不见,朱翊钧这才回头看,看向申时行。 申时行再度下拜。 四下无人,朱翊钧似乎终于不再掩饰情绪。 他站起身,看着申时行。 抬手指着申时行连连数点,嘴上“你……朕……”不断,后又化作一声声叹气。 面对皇帝这幅气急的样子,申时行这位一路顺风顺水的天才,难得有了心乱如麻的感觉。 额头冷汗涔涔,甚至后背的中衣,都被汗水沾湿些许。 皇帝一次次欲言又止,宛如铁锤,拷打着申时行的内心,怦然直跳。 似乎过了许久一般。 申时行终于听到皇帝一句完整的话。 “你贬谪熊敦朴前,为什么不先来找朕?” 庶吉士宋儒,揭发同科熊敦朴,指斥乘舆,非毁后宫,妄议大政,这种事,申时行竟然不告诉自己,独断专行给人贬谪了! 朱翊钧要是早知道这事,申时行跟张居正也不会被下套了! 历史上张居正就吃了这亏,朱翊钧若是见到人名,必然能想到这事! 熊敦朴性子不好,听说是比较直爽暴躁。 四川人嘛,口癖很容易得罪同僚。 因此,跟宋儒早就结了仇。 去年,诸位庶吉士外出遇雨,避雨朝房,守吏拒绝不接纳。 一众庶吉士遂殴打守吏,夺门而入。 事后,守吏后禀报杨博,杨博听闻后十分气愤,去翰林院质问。 结果,宋儒当场就给屎盆子扣在熊敦朴身上,一众庶吉士害怕担责,便在赵用贤、吴中行的怂恿下附和指认熊敦朴。 熊敦朴吃了亏,二人关系自然是变本加厉。 老实人的生气,就是打人辱骂。 宋儒就不一样了。 他天天暗中记录熊敦朴在翰林院的一言一行,但凡提及高官,话语中有什么粗口,就偷偷告诉一众廷臣。 如果没有,那就捏造一番。 反正就是天天抹黑熊敦朴。 历史上,宋儒就跑去跟张居正说,元辅啊,熊敦朴私下写奏疏准备攻击新政,快管管吧! 状是白天告的,弹劾熊敦朴的奏疏是晚上入宫的,人是第二天直接被贬的。 正因为知道这件事,所以朱翊钧对两人之间的是非,可谓是门清。 若是早知道,定然能妥善处置。 谁知道申时行竟然瞒着自己,以至于如今闹出伏阙这档事来! 直到此前事情闹大了,开始有人弹劾申时行之后,朱翊钧才从申时行口中得知到事情始末。 说是申时行外出聚餐的时候,遇到庶吉士斗殴。 宋儒揭发同科熊敦朴,指斥乘舆,非毁后宫,妄议大政。 这还了得! 申时行当即决定控制影响。 为了不让事态扩大——尤其不能让人知道熊敦朴具体指斥了皇帝什么事情。 申时行第二天就给熊敦朴贬去了两浙。 事情本来到这里就结束了,升贬不过常事,申时行事情做干净点,处理好手尾也行吧。 结果,近日,突然有同科的庶吉士出面。 奔走疾呼,说熊敦朴是被冤枉的! 再加之如今正值考成法。 此事当即就被人拿去做了文章。 真假先不说,你们慢慢调查,言官们风闻奏事嘛,先弹劾了申时行再说。 当即上奏说其独断专行,还未查明之事,就轻易贬谪大臣,视吏部如后院,不经规制,行事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言辞激烈,赫然是不罢免申时行,不会甘休。 当然,此外亦有引申,说是吏部被申时行祸害成这个样子,是没资格考成的。 为了不继续有官吏遭受吏部的欲加之罪,理当在申时行免职之后,好好整饬一番再说考成法的事。 奏疏到了内阁,张居正一看,哪里肯干!直接就在内阁那关,就把奏疏挡了回去! 内阁不干,下面自然是再度鼓噪起来。 随后朝官多有上奏,附奏弹劾申时行。 事情愈演愈烈。 坊间开始传闻,什么张居正结党,申时行攀附首辅,二人又内阁又吏部,架空皇帝之类的言语。 亦或者是说,考成法不过是张居正借助吏部揽权的工具。 张居正为了维护申时行,不愿意拨乱反正,让熊敦朴平白蒙受冤屈,就是明证。 再不处置,恐怕酿成大患云云。 发展到今晨,事情终于到了高潮。 庶吉士、翰林等人,悍然串联,伏阙上奏,要为此事讨个说法! 而朱翊钧,终于也避无可避,被堵在了文华殿内,如今不得不出面给申时行擦这个屁股。 申时行面对皇帝诘问,神情苦涩,有口难言。 为什么他独断专行了? 还不是因为彼时宋儒揭发的事情太过骇人听闻! 他能怎么说?陛下,外面都在传您凌辱嫡母? 别说皇帝了,他连张居正都没敢说,特意找理由勾兑了一二。 如果不是为了平息事态,防止被人听了皇帝的笑话,他申时行又岂会冒着风险,直接给熊敦朴贬到两浙去? 结果倒好,本是一番好意,如今却是哑巴吃黄连! 见申时行说不出话来,朱翊钧才面无表情道:“是不是因为关涉到朕烝母的荒唐之言。” 这话出口。 申时行神情数度变换,宛如一时晴雨。 随后才反应过来,连忙下拜请罪:“臣有罪!” 朱翊钧冷哼一声:“你没罪,侍奉君父,可不就是应该报喜不报忧么?” “要是朝臣事事都告诉朕了,朕还要锦衣卫作甚?” 这话就有些重了。 申时行面如苦瓜,突然伏地,将冠帽摘下:“臣罪在不宥,乞陛下罢免。” 朱翊钧看着申时行。 既不同意,也不安抚,只冷冷看着,不时教训一两句。 “宋儒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不过跟申时行此刻的心里所想不同,朱翊钧对他,并没有多么恼怒。 历史上张居正都被宋儒那厮摆了一道,如今只不过是换成申时行罢了。 说不上说生气。 事实上,朱翊钧只是想趁着这个好机会,敲打一番申时行罢了。 申时行作为张居正指定的接班人,还不够成熟,性格也有缺陷。 若是现在年轻不好好敲打敲打,日后习惯了瞒着皇帝办事,在内阁天天捣糨糊就不好了。 历史上,李三才得罪了咱们的申阁老,皇帝好心替申时行做主,给李三才连贬三级。 结果顾宪成上门向申时行求情——大家都说申阁老雅量,但如今有人得罪了你,你要是放他一马,那才是真雅量啊。 小申一寻思,是这个道理啊! 然后皇帝明着贬人,他暗里就跑去施恩。 前脚人一走,就给人朦胧推升,升官到南直隶修养。 可谓是内阁第一裱糊匠。 为了让申时行不再误入歧途,总是瞒着皇帝做事,朱翊钧可谓煞费苦心,先让这厮建立起正确的君臣观念,养成有事汇报的好习惯再说。 君臣二人一者跪地请辞,一者站立不语。 气氛格外沉闷压抑。 过了好半晌,朱翊钧才叹息道:“申卿,你瞒着朕,是为了调和内外,一片苦心朕也知道。” “但如今外边都拿着此事,说吏部处事不公,质疑考成法。” “为了保你,元辅得罪了言官,朕今日也遭了伏阙。” “如此陷元辅于不道,陷朕于不义,令事情愈演愈烈,申卿好意也办了坏事啊!” 这话一出口。 申时行本是跪伏在地,突然身子抽噎了起来,俨然是有所触动,自责到一定份上了。 “臣知罪!还请陛下降罪!” 朱翊钧见打压地差不多了,还是伸手将申时行扶了起来。 他情绪低沉道:“考成法关键时刻,哪里容你致仕。” “起来戴罪立功罢。” 说到此处,朱翊钧叹了一口气:“只盼申卿引以为戒,日后多与朕交心,不要事事瞒着朕,就比什么降罪都好。” 申时行哽咽得更厉害了。 朱翊钧见状很是满意,差点表情控制不住露馅。 他轻咳一声,看向张宏:“宋儒到了吗?” 张宏躬身回道:“陛下,方才就到了,正在偏殿候着。”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才朝申时行道:“走罢,随朕去见见庶吉士们。” 申时行连忙抬起头,只见皇帝已经越过自己,朝殿外走去。 只听皇帝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 “朕虽年幼,德薄寡恩,但为新政遮风挡雨一二,还是可以的。” 申时行抿了抿嘴,脸上既有难堪,又有仰服,复杂至极。 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将冠帽戴好,快步跟了上去。 (本章完) 136.第135章 抽丝剥茧,猪卑狗险 第135章 抽丝剥茧,猪卑狗险 大明朝做官有三等重要。 第三等是为进士出身,学而优则仕,进士出身自然很重要,不过列于第三等,又是因为没那么重要。 譬如严世蕃,区区一个监生出身,却能做到六部侍郎。 亦或者如今的罗凤翔,只是举人出身,靠着杨博的路子,也能与一甲出身的探郎陈栋,同为大理寺少卿。 所以这第二等重要,则是为党朋提携。 当然,仕途上有贵人提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一般人头上可没有严嵩、杨博这等关系,人家毕竟有自己的子侄女婿。 出身是努力不来的。 所以,还有所谓的第一等重要,能够靠自己。 那就是,名望! 大明朝虽然没有举孝廉举茂才的说法了,但如今名望的作用,却是有新的表现形式。 正因为王世贞在文坛极具名望,所以先帝才会给已经做了七年庶人的王世贞一个面子,赦免了他爹罪行。 同样地,陆树声屡屡辞官,清名越来越盛,如今才能占着吏部尚书这个位置,即便根本不来赴任,也没朝臣多说一句不是。 历史上其人还因“登第六十四年,其官两都不及一纪”,深为士论所重。 当然,也有正面的例子,那便是海瑞。 动辄得罪上官,谏言君父,几乎成了道德化身,在朝堂上无人能撄其锋芒。 这些人都是以不同方式,不同途径,或有意或无意地累积了不俗的名望,进而在官场获得了远超官位的影响力。 这些有名望之人,哪怕消寂一时,也总会有朝官记住,在推荐遗贤的时候,出现在皇帝的案台之上。 所以,这也是如今大多为求更进一步的官员,所努力的方向。 譬如,同样举办文会热爱结社的视阅侍郎汪道昆。 或者是“官可一日便弃,学不可一日不讲”的鸿胪寺卿屠羲英。 当然,这些太卷了,一般人玩不来。 所以,更普遍的方式,还是迎合同僚,拿皇帝和大臣刷声望。 王世贞当初讥讽严嵩,海瑞当年直言犯上,能获得声望,自然是有土壤在的。 廷杖削籍,声震天下,几乎是这个时代朝官配套的流水线。 能犯上的,才是真英雄好汉! 有小本事的,犯廷臣,什么谭纶、王国光、赵贞吉。 皇帝生病竟敢吃席,廷议上竟敢因肺病咳嗽,坐班不认真打瞌睡,先别管事多小,骂了再说。 有大本事的,犯内阁,什么严嵩、高拱、张居正。 贪污、揽权、专擅,也别管有没有这些事,风闻奏事!且不论专权是不是皇帝故意放的权,查漏补缺! 喷的就是你内阁!什么七大罪,十大罪,罗列出来就是名望。 而个种翘楚,本事顶天的,自然是犯皇帝。 那能说的事就多了。 世宗是个狠的,为了避免这种事情,直接给人打死,耳根子多少清净些。 先帝就不一样了,性子软。 所以,当初朝官为了吃穆宗皇帝一顿廷杖,骂得是极为难听,就差说一句你小子小心别死女人肚皮上。 路径依赖,一时半会是改不了的。 只要犯上之后能得到同僚们的肯定与认可,那就永远有人不停地做这种事。 万历朝自然也免不了有人来试水。 今日跪在文华殿外的赵用贤、吴中行,就到了要为声望努力一把的时候了。 正因为朱翊钧很清楚其中的弯绕。 所以他并没有凭血脉之力驱使廷杖,反而很是贴心地给人添了件衣裳。 不仅如此,当朱翊钧出现在文华殿外的时候,他比殿外的人,入戏更快。 十余名庶吉士一字排开,赵用贤、吴中行领头在前,跪在文华殿阶下,俯首请奏。 终于听到皇帝出面,纷纷蠢蠢欲动,有鼓噪起来的架势。 朱翊钧拾级而下。 “陛下。” “陛下。” 有悲愤,有哽咽,有真挚,纷纷行礼。 朱翊钧扫过一众庶吉士。 忍不住感慨,众正盈朝,众正盈朝啊! 赵用贤、吴中行这两人就不必说了,历史上可是拿自家坐师张居正刷声望的角色。 以学生的身份,直斥张居正违背伦理纲常——不守孝是违背伦理纲常,学生骂老师,自然是权变。 二人也被称为“批鳞敢谏之士”。 他方才在经筵上,也未尝不是在给张居正打预防针。 君父都不好用的,什么举主老师的身份,您老人家也别太看重,免得气坏了。 后面的黄洪宪也是老熟人了,不过养望的手段也比前二人经典多了。 去年彗星划过,这厮上了一本《慎交修以答天意疏》,让自己反思警悟,痛改前非。 虽然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才十一岁,有什么前非,但反正是被这厮刷了好大一笔声望。 听说前阵子还把奏疏刊印出来,四处发行。 除了这位,还有跪在黄洪宪旁边的李盛春,也是英雄好汉。 如今虽然没什么苗头,但可惜没通过历史的考验。 历史上万历想收商税,时任保定巡抚的李盛春上奏,请皇帝不要与民争利。 后来被御史发现,这厮自己在设卡拦截,在地方上偷偷收商税。 这些人如今跪在文华殿外,朱翊钧越看越是喜感。 恐怕是一拍即合,跑来刷声望了。 朱翊钧大致扫了一眼,目不斜视,由衷感慨道:“刚直好义,凡事关君国,持议必依于正。意所不可,虽贵显,力诤无所避。” “这才是我朝进士当有的风骨啊。” 众人连道不敢。 申时行看了皇帝一眼,不会由着给自己弹劾了吧? 朱翊钧说完这句话,又伸出双手,一左一右,亲自将赵用贤、吴中行扶起。 “赵卿、吴卿,快起来罢,熊敦朴的事,朕稍后定会给他一个公道。” “二卿犯颜直谏,铮铮铁骨,朕心甚慰。” “明日来西苑,授中书舍人。” 这话一出口,众人纷纷露出喜色,赵吴二人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振奋。 这个结果也不错,直言犯上,君上虚心受教,也能刷到声望。 而且,如今的中书舍人跟之前可不一样了。 之前都是监生、恩荫官、举人来担任,做做枯燥的文书工作,地位不高,完全不符合进士出身的身份。 但自从今上搬去西苑,以中书舍人值万寿宫、文华殿,地位就大不相同! 不论其余,单单是“视同翰林院进修”的待遇,立马就让中书舍人水涨船高。 能侍奉皇帝左右,掌握一定的权柄,还不会耽搁翰林院堪磨资历,哪里去找这么好的事? 而且升擢速度明显加快。 一甲第三的邓以赞,值了一年后,已经升兼左春坊左中允了。 三甲一百零五名的郑宗学,如今则是授兼了翰林院检讨。 中书舍人一职,莫名其妙地水涨船高了起来。 如今竟然授到自己头上! 赌对了啊! 赵、吴二人喜上眉梢,连忙谢恩,正要说些什么。 只见皇帝已经放开了自己,又走向李盛春、黄洪宪。 走到李、黄二人的跟前时,朱翊钧方才还笑着的脸色,突然拉了下来,极其难看。 “赵卿与吴卿等翰林编修,一片赤诚忠心,上奏无门,朕还能心领神会。” “你李盛春、黄洪宪,分别官授吏、刑二科给事中,竟然也在此伏阙!” “怎么,是通政司关门了,奏疏递不上来?” 进士之中的年轻者,一般二三十岁的,精选为庶吉士。 而后在翰林院学习两到三年。 表现最好的,留在翰林院继续堪磨,二甲授编修,三甲授检讨。 表现略好的,则为给事中、御史。 特别一般的庶吉士,才会外放为州县官。 所以李盛春、黄洪宪作为给事中,与吴、赵二人,是不一样的。不过,这话实在太重,当面直呼名讳跟骂人没区别。 皇帝方才还对赵吴二人以礼相待,授了中书舍人,这时候突然就翻了脸。 李盛春、黄洪宪受此区别对待,当场就懵了。 黄洪宪下意识辩解道:“陛下明鉴!臣此前的奏疏,两宫无视,内阁驳回,臣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这也是废话。 单纯给熊敦朴伸冤,没谁拦着他。 但这厮借机说吏部处事不公,弹劾申时行跟吏部,要暂缓考成法,内阁不驳回才是咄咄怪事。 黄洪宪此举,就是故意借着申时行刷声望,顺便迎合对考成法不满的朝臣。 朱翊钧拉着脸,冷声道:“那更应当去西苑,在乾光殿,或是元熙延年殿外,找两宫伏阙。” 抛开事实不谈,他不是还没亲政嘛。 上奏都找的两宫,伏阙也应该找两宫才对。 在文华殿外聒噪作甚? 说完这句,他又看向李盛春,面色嫌恶道:“吴卿与赵卿为熊敦朴伸冤也就罢了,你李盛春身为吏科给事中,哪来的脸?” “吏部升贬之事有争论,你在事发之时没有查漏补缺,一昧默然无声,如今却厚着脸皮跑来伏阙!” “还弹劾吏部申卿!” “你李盛春但凡知道羞耻,就应该先罢免了自己的吏科给事中之职!” “吴卿与赵卿的拳拳之心,岂能容你借来沽名钓誉,邀直卖名!?” 朱翊钧越说,言辞越是激烈,神色也越是激动。 说道最后,也不等李盛春自辩,冷哼一声,拂袖转身。 李盛春与黄洪宪受了这顿教训。 面带惶然,惊惧不已。 不是,一起来伏阙的,凭什么领头的人是拳拳之心,加官中书舍人,他们就是沽名钓誉,要被呵斥一顿!? 话还说得这么重,官位是别想保住了! 官位没了就没了吧,问题是没刷到声望啊! 犯上刷声望的基本条件,是有反派。 无论是专权的首辅也好,昏庸的皇帝也罢,都能做这个反派。 眼下他们是怎么回事? 是皇帝听进了谏言,赏赐了吴、赵二人,一副君臣相得的景象之后,反身责骂了他二人! 这跟皇帝听不进谏言,一同廷杖罢官全然不同! 被刚愎自用的皇帝廷杖,才有直名。 被虚心纳谏的皇帝责骂,那就只有恶名了。 要有人说皇帝刚愎?吴中行、赵用贤恐怕第一个不同意! 犯颜直谏,还君臣相得的声望,不比受廷杖差啊! 好名声全落到吴中行、赵用贤身上去了,自己倒变成利用他们的小人了! 朱翊钧可不管这些人怎么想。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走到神情不太自然吴中行,赵用贤身前时,似乎已然平复心情。 温声道:“吴卿,赵卿,诸位翰林,熊敦朴的事,随朕进殿再说罢。” “诸位先与宋儒对峙一番,让朕明辨是非,再论其余。” 说罢,他虚虚一扶,让众人起身。 神情和善,使人如沐春风。 申时行在一旁看着皇帝的作为,脸色古怪。 他趁着转身跟在皇帝身后,没人看见的功夫,看着皇帝的背影撇了撇嘴。 连消带打,小皇帝学坏了。 而后申时行才快步跟上皇帝。 赵用贤与吴中行好歹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城府多少是不差的。 虽然皇帝的行径,有些出乎意料,但二人自然不会立刻表现出来。 吴中行想法更深些,甚至还走到李、黄二人面前,略作安抚后,才跟上赵永贤,跟在皇帝身后。 李盛春与黄洪宪看着一同前来的庶吉士,纷纷越过自己,进了文华殿。 面如死灰。 厚着脸皮想跟进去是不可能的,皇帝贬谪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这一趟,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想到这里,黄洪宪突然腰身一软,直接躺在地上。 李盛春则是看着皇帝领着一众庶吉士进了文华殿,背影彻底消失不见,喃喃自语着什么听不清的话。 …… “陛下诘问李、黄两名给事中,诚所宜然,不过二人虽有私心,却也其情可悯。” 赵用贤跟在皇帝身后,开口为二人求情。 邀名嘛,能不踩着同行之人上位最好,否则容易被指责机心太重,有碍好名声。 朱翊钧回头看了赵用贤一眼。 这厮是真没自知之明啊。 你跟吴中行为什么被推到领头的位置上?不就是因为张居正是你二人座师,学生攻讦老师更有力度!? 如果不是怕影响张居正,朱翊钧就算是分化瓦解,也轮不到这两人得好处。 等这事过了,少不得找个由头打发去福建钓鱼。 自己都想着秋后算账的事了,赵用贤还在这里替人求情。 心是真大啊。 朱翊钧想到这里,忍不住摇了摇头。 熟知历史的优势就在这里。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升擢谁,贬谪谁,敲打谁,乃至于分化瓦解,统统能有的放矢。 世宗也就是少了这个金手指,才只能一块杖杀了,失了精妙。 自己前世没这能耐,也少不得被上下算计。 如今他有这个优势,自然要用手术刀来抽丝剥茧。 他没理会赵用贤,反而看向申时行,吩咐道:“将黄洪宪跟李盛春外放调任,再从此次伏阙的庶吉士中举荐补任。” 申时行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行礼应声。 皇帝说的是调任,不是升任,那就得平级调度了。 从七品的地方官,贬得不可谓不狠。 老申头还在惋惜,身后的几名庶吉士,各自对视一眼,露出笑意。 反倒吴中行频频看向皇帝。 他们本身就是借着熊敦朴的事,弹劾申时行的。 如今皇帝一面施恩,一面贬谪,还当着众人的面,让申时行事后举荐给事中。 这不是明说,申时行可能就是在场诸位的举主吗? 在场庶吉士,不可能全都无动于衷——像他吴中行一样,能够视座师举主为粪土晋升之阶的人,还不够多。 小皇帝这一套组合拳下来,这场联合起来给皇帝施压的伏阙,转眼就乖顺了起来。 好心机的皇帝啊! 吴中行一路上都在揣摩皇帝的想法。 不知不觉,众人就到了偏殿。 殿内只一人躬身静立等候。 这时候见皇帝领着乌泱泱一群人从殿外进来,殿内之人,连忙上前见礼:“臣礼部精膳司主事宋儒,拜见陛下。” 恩? 朱翊钧看到宋儒的面貌,当场就愣住了。 不是…… 他看着这位庶吉士,迟疑道:“你就是宋醇夫宋儒?庶吉士?” 宋儒正行着礼,听到小皇帝的问题,不由觉得莫名其妙。 想了想,还是躬身回道:“陛下,臣便是区区宋儒,隆庆五年第三甲第二百一十二,同进士出身,隆庆五年六月廿四选的庶吉士。” 朱翊钧点了点头,突然看向申时行:“申卿,你彼时是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掌翰林院事,对吧?” 申时行不明就里,回道:“陛下,彼时是臣掌的翰林院。” 话音一落,朱翊钧突然勃然大怒。 他对着申时行不顾仪态,破口大骂:“申时行!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你来告诉朕,这厮多少岁了!?” “到底是哪个狗日的给他通的路子!?” “三甲二百开外!要入土的年纪!凭甚选的庶吉士!?” “宋儒到底给你贿选了多少!” 朱翊钧手指发颤地指着面貌年近七旬,精神矍铄的瘦矮老头,脸色涨红,唾沫横飞,显然是怒不可遏。 他还是头一次见七十岁的三甲庶吉士! 贿选能明目张胆到这个地步吗!? (本章完) 137.第136章 科场情弊,拔帜易帜 第136章 科场情弊,拔帜易帜 朱翊钧坐在御阶上,一言不发,面色阴沉地翻阅着申时行取来的隆庆五年登科名录。 申时行与宋儒伏在殿内请罪。 前者还好,后者几乎是如丧考妣。 本来被叫来对峙,虽不是什么好事,但还能抗辩一二,最后说不得只罚铜了事。 结果倒好。 皇帝刚一进门,就粗口大骂,直呼名讳,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显然是厌弃到极点了! 而且他的年岁,他自己最清楚。 祸事了!祸事了!早知道就早些外放地方了! 宋儒跪在最前方,首当其冲。 而一众庶吉士则立在身后,不时交换着视线。 显然,在皇帝看到宋儒样貌之时起,熊敦朴的事,自然延了后。 吴中行更是隐晦地看了皇帝一眼。 自从见到皇帝后,似乎一点主动权也无,全程被皇帝牵着鼻子走。 众人各有心思。 殿内寂静了好半晌。 朱翊钧终于看完了登科名录,他缓缓将其合上。 他指着宋儒,看向吴中行,随口问道:“吴卿,你看此人的模样,约莫多少年岁?” 吴中行躲避不得,只能下拜行礼:“陛下,约莫……古稀之年。” 朱翊钧目光扫过一众庶吉士,众人附和点头。 他最后才将目光落到申时行身上,语气不善质问申时行:“申卿,你说呢?” 前人吃饭砸锅,后人只能受罪。 申时行心里苦涩,看了一眼宋儒满头的满发,勉强道:“陛下,其人弘治十八年生人,今六十九岁。” 中举之后,都是补国子监学生,称为国子生。 自然也是有档案的。 更何况宋儒此前还是世袭的麻哈州同知,有官身在,自然有出身文字。 早年袭官身,贵州上疏,吏部就留了底。 尴尬的是,登科录与出身文字,年岁有所出入。 朱翊钧随手将手上登科名录砸到申时行面前的地上,冷冷道:“那申卿告诉朕,登科名录上,这‘年三十五’的白纸黑字,是怎么来的!” “翰林院是什么魔窟?教习不过两年半,就让人老态成这个样子!?” 如此效果翰林院是不成的,北镇抚司关两年还差不多,出来肾衰竭也不无可能。 显而易见,朱翊钧是在说反话。 方才在朱翊钧发火之后,申时行一时也答不上来这位老进士究竟年岁几何。 只好去吏部叫人取来登科名录、案卷等。 结果更可笑的事来了,按登科名录记载,这位脸上沟壑满布的老进士,隆庆五年时竟然才三十五岁! 糊弄皇帝糊弄到这个份上了! 为了选庶吉士,年岁竟然能打对折!? 而被讨论的宋儒,却根本没有插话的余地。 无论他被选庶吉士的路子是谁,亦或者他实岁多少。 见皇帝连看他一下都懒得,宋儒越发抖如筛糠。 申时行已然是欲哭无泪,伏地告饶道:“陛下,名录送到翰林院时,就是记载的这个年纪。” 今日是第二遭背锅了。 皇帝问谁给宋儒通的路子,他是真不知道。 猜都不好猜——宋儒的亲戚是孙应鳌,而孙应鳌因为出身贵州的缘故,跟四川的赵贞吉关系不错;又是当世大儒,跟南中王门的徐阶,楚中王门的蒋信,黔中王门的李渭,乃至后七子,都关系莫逆;又因为与王国光的交情,年初廷议时,张居正还打算复起此人。 牵扯这么多,谁知道当时哪位给宋儒通了路子? 万一就是张居正呢? 而且,当时他翰林院收人的时候,已经是内阁拟票,皇帝御批过了。 若是这个时候再指出不对,谁来为此负责? 是翰林院、礼部? 还是会试主考杨博、张居正、吕调阳三人? 所以但凡懂得为官之道的,都不会莽撞揭开这一层。 偏偏如今皇帝就找到了他申时行的头上,苦也! 朱翊钧闻言,不置可否。 他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超期羁押者必判罪不就是这个路数吗? 不过除了申时行爱和稀泥的性子外,自然还有别的缘故…… 朱翊钧突然看向取来登科名录的吏部主事刘四科,开口道:“刘主事,朕记得也是隆庆五年的进士。” 刘四科就是个送名录的,猝不及防被皇帝点到,一时没反应过来。 过了一会才回过神,应声道:“陛下,臣确是隆庆五年一科进士,三甲第二百六十九,初授山西长治知县,前月才升吏部主事。” 朱翊钧点了点头,追问道:“刘卿哪一年生人?” 皇帝话音刚落,刘四科当即悚然一惊。 他下意识地四下环顾,求助地看向一众庶吉士,与上司申时行。 这时候,就连吴中行、赵用贤等人,也纷纷变色。 众人惊觉不对劲的时候,皇帝的声音再度响起。 “恕你无罪,刘卿且直言。” 刘四科听了这话,神色才有所缓解,皇帝在这一点上,信用还不错。 他毕竟是做过知县再回吏部的人,为人比同科庶吉士,更添老练。 刘四科当即下拜请罪:“陛下,臣是嘉靖二十年八月生人,今实年三十三岁,官年三十岁。” 朱翊钧点了点头,摇了摇头,复杂道:“实年……官年……难怪卿登科名录上是二十七岁,与出身文字上不一。” 一众庶吉士,看着刘四科连跌带撞,踉跄离开了大殿的背影,恨不得紧随其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坏事了! 有些事,就是窗户纸。 不捅破自然是你好我好,捅破之后,就不好收场了! 说熊敦朴的事,就问熊敦朴好了,小皇帝不知道轻重,怎么还问起别的事了! 殿内气氛诡谲难明。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看向申时行:“申卿,此事,已然是进士常例了吧?” 刘四科怕影响不好,说话半遮半掩。 所谓的实年,官年,就是真正的年纪,和虚报的年纪。 隆庆五年选庶吉士时,诏曰,照隆庆二年事例选庶吉士,限年四十以下。 同样二年时,又是照嘉靖四十四年旧例,选四十以下。 所以,庶吉士,是明文规定的只要四十岁以下进士。 可庶吉士可是进入内阁的资序,谁不想被选中?被年纪限制,哪能甘心? 上有政策,下就有对策,皇帝既然能限制年纪,下面立刻就虚报年纪。 这就出现了六十九岁的宋儒,在报名考试的时候,只有三十五岁的奇观。 宋儒一大把年纪,先帝偷懒,没去主持殿试,自然没机会看到。 那主考的张居正、杨博呢? 教授庶吉士的高仪、吕调阳呢? 亦或者掌翰林院的申时行,负责科考的礼部侍郎诸大绶呢? 乃至于这些庶吉士同僚,难道看不到同学里面有个七十岁的老头? 但偏偏是上下都选择了姑息此事! 这自然是因为,宋儒的事,不只是牵扯到宋儒,而是历代历科,大半的进士! 皇帝有皇帝的成例,朝廷也有朝廷的成例啊。 面对皇帝的质问,申时行嗫嚅不能言。 这个时候,他已经发现自己是白挨骂了。 连进士二百六十九的刘四科,皇帝都看过其出身文字了,显然如今殿内这情况,都在皇帝的预料之中。 那他还能怎么办。 老实挨骂罢。 想到这里,申时行叹了一口气,请罪道:“臣有罪。” 不否认,就是承认。 朱翊钧对申时行的反应很满意,这时候愿意接招,就说明方才的教训,还是有点作用的。 他也不再继续逼迫,只骂了一句:“难怪伏阙弹劾你!” 又转头看向一众庶吉士。 神色转为激赏:“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翰林院瞒朕以年幼,吏部欺朕以懵懂,上下串通,遮掩实情。” “反倒是诸卿,还未涉足官场,尚存一片赤诚,步步为引,使朕面见宋儒,遂能揭破官年伪岁之事。” “古有直言讽谏,今有曲言婉谏,诸卿亦不下古之名臣矣!” “朕心甚慰!” 一众庶吉士,起初还没听明白皇帝的意思。 后来越听越觉不对劲。 赵用贤与吴中行对视一眼,各自露出骇然的神情。 前者似乎经不住皇帝的夸奖,连忙下拜推脱:“陛下!此为刘四科仗义揭露,陛下英明睿知,臣等不敢居功!” 开玩笑! 别人不知道这官年的情况有多普遍,他们还不知道么! 隆庆五年一科,赵用贤有交情的三十余人,就有十余人是虚报了年岁。 隆庆二年一科,他也认识了二十多人,十八人都虚报了年岁。 更别说不认识的人了! 大家都虚报,你不虚报,进士排名自然就靠后——“既成进士,刻《登科录》,当以生齿闻,而君具实数。或谓减不过三岁,而可以预馆选。即毋选,而更五岁,以当给事、御史选,毋害也。君曰:甫仕而遽欺吾君,可乎?于是君之齿在百人后。”譬如沈君孚,其人殿试之前,好友劝他,小报个三岁,就能参加庶吉士的选拔了,即便没选上,再过五年,也可以选拔给事中、御史。 沈君孚不识相,高风亮节地表示不能骗皇帝,随后名次就拉了,百名开外。 当初于慎行爱写文章,进士宴后,偷偷写“士大夫履历,例减年岁,甚或减至十余年,即同人宴会,亦无以真年告人者,可谓薄俗。” 第二天众人不约而同,上门劝说于慎行——写文章要有原则,讲方法,不该写的不要乱写。 可见这事是多么心照不宣。 牵涉这么众广,还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好友,这个“揭破官年伪岁”的功劳,给他赵用贤,他也不敢接啊! 不光是赵用贤,吴中行,赵参鲁,刘克正等一众庶吉士纷纷下拜推脱。 “此事全赖陛下明察洞见,我等不敢受陛下夸赞!” “陛下,刘四科之功,我等不敢窃据!” 有功不受,反而争先恐后地推功同僚。 忠臣啊! 朱翊钧愈发感动,摇头道:“宋儒这等阴险狡诈之辈,能入翰林院,根源自然是科场情弊。” “诸卿使朕亲见宋儒,又提及吏部处事不公,十足谏臣婉智之风骨,朕岂不知?” 都说宋儒坏,要揭发他。 那他为什么坏?自然是翰林院出了问题啊! 放心,你们委婉进谏的意思,朕都懂。 而还未对峙,就被皇帝说是阴险狡诈的宋儒,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朱翊钧痛心疾首:“诸卿放心,朕明白诸卿的意思,决然不会姑息。” “朕意已决,此事倒查三十年!欺君之罪在前,若是不剥夺出身文字,不足以正视听!” “宋儒的事是诸卿揭发的,此案便由你们牵头监办,联同吏部、科道御史,好生查办!” 话音刚落。 赵用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近乎哀求道:“陛下!三思,三思啊!” 倒查三十年,还剥夺出身文字!? 那他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还是两说! 他是打算扬出直臣,铮臣的,名声,但那是犯上,不能这样得罪同僚啊! 一众庶吉士,也纷纷跪地求情。 这时候申时行突然福至心灵,挺身而出道:“陛下,事干重大,牵扯甚广,其中登科录、案卷、出身文字,卷帙浩繁。” “吏部、科道此时皆在主持考成大查,实难以分身。” 朱翊钧冷哼一声:“考成?诸卿都言你吏部处事不公,要停了考成。岂非正好处置这事?” 皇帝话一出口,面色难看的吴中行,立刻意识到什么。 目光闪动起来。 他看向身侧的赵用贤。 只见后者一副失神之态,嘴里喃喃自语——完了完了,全都得罪了,全都得罪完了。 吴中行嫌恶皱眉,当即放弃了与其人配合。 思忖皇帝的心思好半晌后。 吴中行终于下定决心,越众而出。 下拜一礼,朗声道:“陛下明鉴!” “宋儒其人,当初在翰林院便明目张胆说孙公替他走通了门路,改了年岁才选的庶吉士。” “彼时先帝一无所知,如今陛下更是被上下欺瞒。” “此后宋儒污蔑熊敦朴之事,亦是申时行欺瞒陛下,擅作主张,纵容宋儒所致!” “无论科举事,亦或熊敦朴事,皆出于有人阻塞言路,蒙蔽圣听。” “只要陛下能知悉原委,申时行这等奸佞,自然无所遁形,其所欺瞒之事,陛下也能圣心独断。” “我等伏阙,便是为此。” “如今陛下如今既然明了始末,科场情弊如何处置,申侍郎处事是否公道,乃至考成法交由吏部是不是有隐患,我等不敢越俎代庖。” 他算是看出来了。 皇帝是故意的! 这手段,既视感太强了,可不就是违抗上官时候常用的招数“倍之”吗? 他们想扬名,皇帝就拿宋儒说事,将“揭破官年伪岁”的功劳按在他们头上,给他们狠狠扬名。 不仅能犯上,连同僚也一并得罪! 他们要弹劾申时行,皇帝就要倒查三十年进士,剥夺出身文字! 这是逼他们就范,明白什么叫大局为重! 他能怎么办? 皇帝生生按在头上的名声,就别想推出去了。 大不了做个直臣就是,毕竟这一趟虽得罪了人,但名声也是真扬了,官位也是真赏了。 无非是以后就按这个路数积攒名望就是。 皇帝给了新的路,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虽得罪一些人,总能迎合一些直臣——再差他还有个首辅老师顶着。 但这倒查三十年天大祸事,万万不能因他而起! 这话一出,立刻有人附和道:“陛下,吏部科道既然分身乏术,那便不要大动干戈了。”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日后防微杜渐便是。” 一众庶吉士也很快反应过来,不少人慢上半拍附和,鼓噪起来,请皇帝收回成命。 申时行别过头,余光看着这群庶吉士,不由觉得好笑。 他憋住气,朝皇帝拱手行礼:“陛下,此话言之有理。” “大动干戈,有动摇国本之危,臣以为,还是自今科起始罢。” 众人纷纷朝申时行投去感激的目光。 只见皇帝闻言,沉思半晌。 过了好一会,才开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哎,也罢,情弊深重,刮骨疗毒确是不妥。” “那便按诸卿所言罢。” 朱翊钧转头看向张宏,正色道:“张大伴。” “司礼监即刻去下谕内阁。” “朕惟人臣事君,勿欺为本。” “以赵用贤,吴中行,赵参鲁,刘克正等庶吉士揭发宋儒,朕始知官年情弊。” “近来进呈登科录,及乡、会、殿试等卷,率多隐匿年岁,以老为壮,以壮为少。” “国家开科取士,本求贤良,进身之始即为虚伪,将来行事可知。” “更有相沿陋习,轻联同宗,远托华胄,异姓亲属,混列刊布,俱违正道。” “自今科起,以后各科试卷名录,务据实供写,其余陋风,悉行改正!” “诸考官以观后效,揭发者按例论赏。” “毋负朕崇诚信重廉耻之意!” 张宏跪在地上听旨。 庶吉士们听到“自今科起”,没有牵连以前,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少人狠狠看了一眼宋儒,哪怕只有五十岁,老得没那么明显也好呢! 而全程无人理会的宋儒,突然就成了罪魁祸首,心有戚戚。 情知庶吉士是保不住了。 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贬到地方去。 实在是无妄之灾啊! 众人都有不同心思。 申时行则是余光不经意看了皇帝一眼。 小皇帝这出口成诏,都不需要中书舍人润色,说没打腹稿谁信啊! 好歹遮掩一番,说通俗些,让身后的郑宗学给你润色一二也行啊。 不过……今日确是看了一场好戏。 先是惩戒李盛春二人,施恩吴中行等人,立刻便将人分化瓦解,当场就给这次伏阙控制住局面。 而后又无中生有,牵扯出官年情弊,将他申时行本来理亏的事按下,说起别的事。 再用出“倍之”的手段,将这群想扬名的庶吉士架在火上烤。 不是想做直臣?那就假戏真做罢! 这事以后,名肯定是扬了。 但却不是犯上直谏的名,而是不惜得罪同僚、后进,忧心时弊,敢怒敢言的名! 再加上先前吴中行已然被授了中书舍人,用在皇帝身边作为近臣。 这是强行给人诏安了啊! 申时行越是回味,越是啧啧称奇。 皇帝吩咐完,再度闭上嘴。 张宏听完皇帝德音后,领旨告退。 一众庶吉士各自交换眼神,神色复杂——往后这官场人设,就不由得他们自己说了算了。 只有身居漩涡中的宋儒,面如死灰,跪在地上。 这位诱发伏阙,揭露官年情弊的当事人,自从皇帝入殿之后,根本没说上两句话。 偏偏皇帝每每提及,又是动辄指指点点,口称这厮的,几乎已经注定了他不会有好下场。 其心情煎熬,可想而知。 可惜,根本无人理会他。 这时候,朱翊钧看向吴中行,这才提及众人伏阙最初的理由,以及那件不那么重要的正事: “吴卿,宋儒便在此处了,你们当廷对峙罢。” (本章完) 138.第137章 乡音雅言,破矩为圆 第137章 乡音雅言,破矩为圆 朱翊钧对宋儒诬陷熊敦朴一事,心如明镜,所以进殿后,连盘问都省了,直斥为阴险狡诈。 眼下让庶吉士与其对峙,不过是走流程罢了。 “……是故,当时熊敦朴只是夸赞了陛下两句,便被宋儒曲解,捏成章奏,大肆谤毁。” 吴中行正气凛然,逼视着宋儒。 他将当日原委说了一遍。 无非就是大家授了官,正好一个月,想顺便聚一聚,联络同科感情。 席间熊敦朴正常聊天,并未有过什么攻讦大政,侮辱陛下的言语,单纯宋儒找事罢了。 宋儒听罢,自然不依。 他面带焦急,当即争辩道:“不是微臣无端捏造!熊敦朴当日确是说了陛下烝母的狂言!” “臣只是气不过,才将此事告诉了申侍郎!” 年岁造假,他大不了不当庶吉士了,好歹还有个进士官身。 但眼下要是被坐实了污蔑同僚,拿皇帝和新政来搬弄是非,恐怕真要治罪了! 大难临头,宋儒几乎口不择言。 殿内内侍勃然色变。 一众庶吉士幸灾乐祸。 申时行朝御阶上的郑宗学使了个眼色,正在记录起居注的后者,默默停下笔。 宋儒被逼上绝路,全然没有退缩的余地。 他转头四顾,看向一众同科:“我亲耳所听,当时熊敦朴虽是在夸赞陛下,却也说了一句陛下烝母!” 他顿了顿,作出回忆的模样,开口学着说道:“熊敦朴原话是,皇帝日妈确实厉害!” “如此不敬之语,臣岂敢捏造!” 神色刚硬,言之凿凿。 这话出口,申时行按捺不住,当即呵斥道:“宋儒放肆!” 他看向御阶下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 谁知蒋克谦目不斜视,无动于衷。 申时行有些急了,就要亲自出面,将宋儒放倒。 朱翊钧瞧见这一幕,抬手制止了申时行。 申时行知道皇帝有所准备,松了一口气,默默站到一旁。 朱翊钧饶有兴致看着宋儒、吴中行等人:“继续。” 吴中行话说完了,默默退回了庶吉士中。 同科的李得佑会意,当即越众而出。 他扫过发疯的宋儒,脸色厌恶地啐了一口。 这才朝皇帝告罪一声,朗声道:“陛下,熊敦朴乃是四川富顺县人士,臣乃是四川宜宾人士。” “好教陛下与诸位知晓,方才宋儒这话,乃是四川乡音。” “语之助也,并无实意。” “意同,陛下确实厉害!旨在夸赞陛下!” “并非宋儒所说的意思,捏造陛下烝母。” “外人也就罢了,宋儒贵州人士,明知此言实意,却还妄言诓骗申侍郎,以至如今京城内外,流言四起。” “此人流言虚伪,乃以陛下为筏,陷害同僚,狼心虿尾,罪不容诛!” “臣与其同列,为泚于颡,简直欲批其颊!” “事由因果,还请陛下明鉴!” 一番话说完。 一干内侍、中书舍人面面相觑。 四川乡音……是这么回事的么? 这语之助,未免太粗鄙了吧! 宋儒仍旧不死心,还在争辩:“即便如此!也是熊敦朴原话!” 他朝向皇帝,陈情道:“陛下!熊敦朴言语对陛下不敬,亦是实情!还请陛下明鉴!” 朱翊钧本是静静听着众人对峙,这时候突然捧腹大笑。 众人不明就里。 吴中行见状,附和同笑。 庶吉士等慢上半拍,同样面露笑意。 半晌过后,朱翊钧才抹了抹眼角的泪痕,看向李得佑:“好个语之助也,这熊敦朴贬得不冤!” 李得佑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笑。 朱翊钧朝申时行摆了摆手:“申卿,稍后上吏部议一议,朝臣四川籍贯者,在京不得轻易袒露乡音。” 申时行躬身应是。 朱翊钧似乎意犹未尽,看向身后的郑宗学,打趣道:“近日京城中尽在秽朕的名声。” “朕还以为是什么缘由,原来竟然是这般。” “此事在笑林,恐怕也有一席之地。” 郑宗学心领神会,默默将皇帝的话记在心里。 皇帝说得似乎有趣,话中却尽是言外之意。 这是暗示他郑宗学,趁着这个机会,给那煞有介事的烝母谣言,以笑话的方式做个澄清。 虽然有打趣皇帝的嫌疑,但总比越传越离谱要好。 等到一番作态之后。 朱翊钧缓缓收敛了笑意。 他沉吟半晌,才开始回应宋儒方才的话:“熊敦朴粗鄙言语,自然是对朕不敬。” 申时行在下首听到皇帝定性,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虽然是语之助也,但皇帝说这是不敬,那就是不敬。 皇帝这是保自己没贬错人了。 只见朱翊钧终于看向宋儒,面色不善:“那你这厮,为了陷害同科,拿朕作筏,又是什么?” 宋儒惶然下拜:“陛下!臣是风闻奏事,为陛下耳目啊!” “拳拳之心,陛下明鉴!” 朱翊钧冷笑一声:“是吗?那为了让熊敦朴不得翻身,这些时日里,四处以熊敦朴的名义,散播朕的谣言,也是为了朕好了?” 宋儒茫茫然不知皇帝说的是什么意思,正待辩驳。 但这时,只见皇帝一挥手。 阶下两名侍卫,立刻有了动作。 竟是直接宋儒扑倒在地,直接将人捂住嘴,夹在腋下,粗暴地拖了出去。 小皇帝走过场罢了,哪里是真给宋儒辩驳的机会。 听得差不多,就该下狱等候处置了。 朱翊钧轻易结束这场闹剧后,才面带笑意看向一众庶吉士:“诸卿,当如何处置其人?” 杀肯定要杀的。 宋儒可不是阴险了一些这么简单。 历史上张居正看在宋儒亲戚孙应鳌的面子上,只将人贬到了山西按察司,过了两年就安生致仕了。 结果,其人回了贵州之后,仗着官身致仕,便恣行不法、窝盗强奸、践踏百姓,凌辱妇女。 甚至于还敢伪造印符,调动夷兵,在境内屠戮杀人! 一直作恶了数年,才被贵州巡抚王缉发现,直接诛杀。 就这种货色,朱翊钧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还不杀,那届时无辜而死的人,可就得算在他头上了。 李得佑回味着殿内之事,突然灵光一现。 连忙出面道:“陛下,臣请诛此獠!” 吴中行慢了半拍,不由气急,早知道就不给此人说话的机会了。 他也看出皇帝是想杀此人了。 况且,别说皇帝,就是引出官年情弊之事,也不知道要遭多少人记恨。 必须得杀了! 朱翊钧看了一眼李得佑。 这人他没什么印象,不过看起来心思倒是很活络,知道保守派的饭吃不下去,要找新的锅了。 朱翊钧心中思虑不停,面上则是点了点头:“那便从卿所议,宋儒下刑部论罪。” “至于熊敦朴……” 朱翊钧顿了顿,继续道:“虽情有可原,但也确是出言不逊。” “待其明年回京述职,与我娘亲当面认罪后,再看圣母太后的意思罢。” 和稀泥嘛,申时行会,朱翊钧自然也会。 熊敦朴诽谤皇帝,妄议大政是没有的,但确实对两宫出言不逊了。 那就折中处理罢! 虽然有些无辜,但这不比历史上张居正给人贬错了,还当无事发生来的有人情味? 众人纷纷下拜:“陛下英断。” “圣明无过陛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再度开口道:“至于诸卿对考成法颇有疑虑一事……” 吴中行连忙出列:“臣不敢!” 朱翊钧看向吴中行,摇了摇头。 他缓缓道:“如今考成大察已经两个月了。吏部尚书缺位,吏科科长外放,如今众卿又弹劾吏部侍郎,诸卿有疑虑也合乎情理。” “不瞒诸卿,朕也难免疑虑啊!”众人不知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方才吃了亏,此纷纷闭口不言。 这时候朱翊钧岿然一叹:“这样罢!正好今日闲来无事。” “朕也有意看看吏部与科道,是如何赏罚考成,又是否公道。” “诸卿,那便随朕,一同去看上一看!” 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 内阁辅臣,也叫殿阁大学士,指的便是值守皇宫内的几处殿阁。 又以所处之地,距离皇帝的位置,来分别高下——东阁最远,地位最低为群辅,中极最近,地位最高为首辅。 值房设在皇城内,这是阁臣才有的殊荣。 理所应当地,殿阁大学士以下,六部衙门等,自然是只能设在皇城外了。 午门内外,是区分皇城内外的分割线之一。 午门之内,是皇城,而之外,还有三重宫门,依次为是端门、承天门(天安)、大明门。 而吏部衙门,就位于后二者之间。 虽然离皇宫不远,但毕竟是皇宫外。 如今皇帝要去吏部视察,自然就得出宫。 皇帝出宫这种事,放在什么时候,都是不小的事情。 像此前去学院倒还是,事先就知会了两宫、内阁、司礼监,都是做好了准备,清了场的。 但今日这般临时起意,却是让各方措手不及。 更何况学院才多少人,如今宫外数十个衙门扎堆的地方又有多少人? 鱼龙混杂啊! 是故,得知皇帝出宫消息后,一场场鸡飞狗跳的好戏,当即在各处上演。 元熙延年殿中。 李太后鬓发低垂,斜插碧玉瓒凤钗,正襟危坐。 她正在考校小辈们课业——自从考校过皇帝之后,李太后就对这事有些上瘾。 儿女还小也就罢了。 侄子李诚铭可就遭了殃。 愁眉苦脸跟李太后解释道:“姑母,这不是窜句棰辞,更不是骈于辩者。” “墨子曾言三表之法,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 “如今学院先生,便是研究的其二,有原之者。” 墨子判断言论正确与否的标准,有三种,有没有历史文献,符不符合规律与事物原本属性,有没有实用价值。 李诚铭如今便是跟着程大位钻研,怎么才算是符合规律与事物原本属性。 但言论有这么多讲究,李太后是不信的。 他听不太明白就算了,干脆直接呵斥李诚铭是骈于辩者,窜句棰辞。 搞得李诚铭有苦难言,连忙搬出墨子,稍做解释。 李太后听罢,狐疑地看着李诚铭,显然还是不太相信。 她正要追问。 这时候,内侍匆匆入内,在她耳中耳语数句。 李太后立刻变了颜色。 她也没心思再考教李诚铭,连忙吩咐道:“去寻李进,多派些人手跟上!万万不要出了差错!” 李诚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到姑姑有事,大呼侥幸。 当即起身告退。 李太后却直接给他叫住,带着埋怨的语气道:“陛下出宫去了,你快去后军都督府寻你爹,让他带人去找陛下,看护左右!” 李诚铭听罢,这才知道是什么事。 他疑惑道:“陛下出宫了?去哪儿了?” 李太后没好气道:“出午门了,也不知要去哪里!现在翅膀是硬了,换小时候……” 说到一半,她住了嘴,狠狠瞪了李诚铭一眼:“算了,让你去你就去,废话做甚!” 李诚铭受了训,赶忙行了一礼,一溜烟不见了。 与此同时,乾光殿中。 陈太后头束乌纱高髻,上绾着两条金步摇,倚靠在窗边,眺望天色。 方才逗弄狸猫的缘故,鬓发有些散乱,显出些许慵懒之意。 陈太后余光中,是旁边正在启蒙的女儿,以及授课的李白泱。 她回首看了一眼二人,眉眼带着柔情,微不可查颔首。 虽说李春芳的意图不善,但如今给她女儿启蒙,确实比去内书堂上太监们的大班,实在要方便不少。 别的不说,至少在她眼皮子低下,让人放心。 正在这时,一名太监入内,躬身禀报道:“太后娘娘,方才万寿宫中书舍人来传话,说是陛下出宫去了。” “让娘娘知道。” 陈太后静静听罢,随后点了点头:“知道了。” 她转头招来正在授课的李白泱。 小姑娘懵懵懂懂行了一礼。 陈太后伸手捏了捏这个的俏丽小姑娘的脸蛋,这幅状若单纯的模样,可比他入宫的时候成熟多了。 她笑了笑,开口道:“陛下出宫去了,你也跟上去看看吧。” 皇帝如今频繁地人前显圣,那么,该透的风声也得透露出去。 差不多是时候选秀了啊。 李白泱半年未出宫,闻言喜上眉梢。 盈盈一福,随后便被太监领着出去了。 两宫的反应,在于皇帝没提前说。 还以为皇帝要去哪里游玩。 先帝就是,一门心思出宫游玩,隆庆二年二月的时候,本是说好率群臣出宫祭陵。 结果一出门就要先出游够了,再行祭祀。 更甚的是武宗皇帝,动辄要出宫游玩,群臣劝谏,就是一通廷杖打杀。 出行远的话,自然免不了担忧。 但内阁就不一样了,中书舍人自然会通知到位,去哪里也不会含糊其辞。 所以,比起惊讶,内阁更多的是措手不及。 张居正与高仪不约而同地豁然起身,惊道:“陛下去吏部了!?” 张居正皱眉,不是在处置伏阙的事吗。 怎么突然要去吏部了!? 别的就罢了,吏部上下官吏都不知道这事,一点没准备出了洋相怎么办! 再者说,那边十余个衙门,人多眼杂,这样临时起意,出了事如何是好。 郑宗学见两位辅臣这反应,补充道:“陛下领着一干中书舍人、庶吉士、翰林编修等,出察吏部,是为视阅考成法。” 话说完的功夫,郑宗学眼前哪还有什么阁老。 两位辅臣已然夺门而出,直奔午门外了! …… 微末时痛恨四不两直,风生水起时理解四不两直。 如今当了皇帝,只是第一次,就爱上了四不两直。 吏部衙门外。 锦衣卫、金吾卫、东厂洒满了承天门前的千步廊,驱散着恰好在各衙门办事的士绅、学子等。 千步廊两侧遍布官署。 五军都督府、锦衣卫、通政司、六部三监、宗人府、翰林院等等。 以往不能目睹圣容的末吏小官,纷纷盘踞在各部衙门的阁楼上,登高眺望,期望看到皇帝的身影。 蠢蠢欲动的好奇,自然让千步廊外,有了不同以往的热闹。 当然,这是事不关己,一门心思看热闹的。 被视阅的吏部衙门就不一样了,可谓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朱翊钧负手,踱步走进吏部衙门。 吏部右侍郎温纯,满头大汗躬身相迎;文选、验封、稽勋、考功四清吏司各郎中,站在温纯身后局促不安;一干员外郎、主事跪地请安,恍然无措。 朱翊钧待人行完礼,当即伸手将温纯扶起,又示意众人起身:“诸卿不必紧张,朕只是带一众庶吉士、翰林编修,来看看吏部考成法行得如何了。” 温纯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埋怨地瞥了申时行一眼——怎么不拦着? 申时行抬头望天,一言不发。 朱翊钧看到这一幕,心照不宣。 他临时起意,出视吏部,多少有些不合规矩,但谁让他借着庶吉士伏阙的势呢? 申时行想拦也拦不住不是。 朱翊钧笑道:“正好,申卿、温卿尽在此处,给朕说说今年两京优劣者几何罢。”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中书舍人邓以赞,吩咐道:“邓卿,且随四清吏司郎中,将考成大察的案卷准备好。” “此次考成法合格者之外,无论是优,还是劣,朕都要见上一见。” “也让朕的这些直臣们,听一听是否公道。” 补昨天的 (本章完) 139.第138章 水土不服,矫世变俗 第138章 水土不服,矫世变俗 大明立国二百余年,机体不可避免地日益臃肿庞大,官僚系统尤为显著。 但与之相应地,朝廷对官员的考核,亦是日趋严格——至少在制度上是这样拟定的。 明初定制,京官考察,即行黜陟于考满之时。 也就是不定期考察。 皇帝遇到事情,想起来就查一查,看看下面瞒自己狠不狠。 到了天顺八年,也就是建国近百年时,京察终于形成了定制——“每十年一次举行,不拘见任、带俸、丁忧、公差、养病、省祭等项,俱公同本衙门堂上官考察。” 而到了弘治十七年。 在吏部郎中黄宝、吏部尚书林瀚、吏科给事中许天赐等人的不断上奏下,京察改为了六年一次——“令两京吏部各会同都察院并各衙门堂上官从公考察,今后每六年一次,著为令。” 而到了正德以后,六年一次也嫌久。 又诞生了所谓的闰察——也就是六年一次之外,额外视情况临时增察。 譬如高拱掌内阁之后,没到大察的年节,又想犁一遍官场,便借风霾以行闰察。 而除了按年的京官大察之外,吏部亦有针对官员为官年限的考核。 为官满三年一次,各综其属三年内功过状注考,汇送覆核以定黜陟。 二者方式都大同小异,五品及以下,吏部会同都察院及各堂上掌印官会同考察,四品以上,则由皇帝亲自决定去留。 总之,这一大一小的考察,在制度上覆盖京内京外,大小官吏。 到了如今的万历朝,张居正提出考成法,便是更进一步,合二者之功效,直接改为了全国性的常态化年度考成。 虽是迈了好大步子,但同样也是一脉相承,慢慢发展才到如今。 一脉相承就好说了,原班人马干活也更得心应手。 尤其是吏部考功司,历掌官吏考课、黜陟,无论哪次察刷,都是当之无愧的主力,可谓身经百战。 今日,哪怕是皇帝突击检查,考功司也没乱了阵脚,反而迅速按皇帝的要求,准备好了案卷、文书。 朱翊钧堂而皇之占据了吏部考功司衙署,坐在堂上翻阅着吏部汇总的案卷。 不时朝一旁吏部两位侍郎发问:“申卿,温卿,我朝此次考成的两京一省,拢共多少官吏?” 申时行与温纯特意被皇帝赐了坐,在考功司堂下一左一右分坐。 皇帝问话,自然是左侍郎先答。 申时行回忆了片刻,开口答道:“陛下,今次考成,京官有一千九百九十六员,其中南京五百八十员。” “两直隶并福建省,各州、府、县官员,共五千二百四十。” “两京一省,合七千余员。” 朱翊钧翻阅着案卷,听着申时行的话,点了点头。 如今在册的官员,有两万八千九百六十三人。 七千人,虽然只有零头,却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也难怪折腾两个月了,都还没弄完。 朱翊钧再度问道:“迄至今日,优劣者几何?” 申时行跟温纯对视一眼,而后纷纷看向陪在皇帝身旁解读案卷的考功司郎中刘大绶。 刘大绶知情识趣,连忙帮上官接过话头:“陛下,迄今为止,我司已考成了五千余人,其中优者二百十一人,劣者六百七十二人,余者皆为合格。” 朱翊钧闻言,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也太拉了。 一成不合格,这还没开始度田呢! 如今是考成第一年,更多的是在完善制度。 地方府县的考成要求,大多只是一些收税、转运、维稳的指标,京官就更不用说,维持部门正常运转,完成皇帝和内阁交办的任务,就不会有不合格。 若是小问题,吏部甚至会高抬贵手,只要愿意限期整改,就不会记入案卷。 可即便这样,不合格的官吏人数,仍然远超朱翊钧的想象。 这只能说明,这些人要么是一点活不干,要么干脆是在故意拖后腿。 朱翊钧随意抽出一份案卷,仔细研究起来——他倒想看看,怎么个不合格法。 “……隆庆六年十二月,琉球国中山王世子尚永,差陪臣赍表笺朝贡,请袭封王爵,下礼部,令福建镇巡等官查勘具奏,福建镇巡等官不报。次年五月,收受中山王世子尚永贿银一千六百两,乃报。” 下面还附有御史的弹劾,中山王世子的告状。 好,吃拿卡要,很有精神。 不得不说,意料之中的操作,朱翊钧已然是见惯了,但这耽误礼部正事,着实有点离谱。 他继续往下翻看。 “常州府、扬州府、苏州府之赋税,一年逋负至十七万余,乃以知府等官故纵,虽作速催徵,仍未依限完解。” 其后则附有户部所贴的账目,吏部所贴知府衙门官吏谁为此负责,白纸黑字。 拖欠税款啊……朱翊钧摇了摇头。 去年户部尚书王国光就在廷议上大吐苦水,说税收不好收,地方上不是说天灾人祸,就是报刁民不配合,反正就是拖着不给,一个劲上疏请求减免。 各地御史下去催逼之后,总结了四条,一曰势豪阻挠;二曰有司怠玩;三曰大户侵渔;四曰积棍包揽。 说的委婉,其实明晃晃说是官绅勾结。 朱翊钧这下算是见到对应州府官吏的名字了。 朱翊钧默默记下一笔,随后将其递给一旁的翰林编修吴中行:“诸卿也看看罢,稍后给朕说说,这般为官被判不合格,是否公道。” 吴中行弯下腰,作双手捧状,恭谨接过皇帝递来的案卷。 与一旁的庶吉士,一并观览起来。 朱翊钧由他们自己看,自己则再度翻阅起卷宗来。 贪、酷、浮躁、不及、老、病,可谓是不一而足。 朱翊钧时而七窍生烟,时而阴晴不定,时而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间。 考功司大堂外,走进来两位稀客。 小皇帝正低头看卷宗,一无所觉,申时行温纯等人却是看到了,慌忙就要起身行礼。 张居正伸手虚虚一按,示意申时行不必见礼,随后便与高仪站到皇帝身侧,默默等候皇帝翻卷。 小皇帝本人还丝毫没有察觉,头也不抬朝考功司郎中刘大绶问道:“刘郎中,这些不合格官吏中,原因为不职,是所指何事?” 朱翊钧大概翻了一下,这些不合格官吏中,贪污、抗税还是少数。 大多只是记录了一句不职。 让他有些不解。 刘大绶看了一眼场上两位堂官,两位阁臣,见都没有接话的意思,这才与皇帝答道:“陛下,所谓不职,多是指县令、知府、各部司衙门等一众堂官、司官等,不坐班、不画押、不履职。” “虽未犯案,却使衙门部司,亦或肩负的职司不能正常运转,是为不职。” 朱翊钧翻页的手一时顿在半空了,而后默默指着卷宗上二人,吩咐道:“让鸿胪寺卿屠羲英、翰林编修赵志皋来吏部见朕。” 旋即又叹了一口气:“尸位素餐啊……班都不坐,整日不知在作甚。” 本是自言自语,没想有人接话。 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回禀陛下,大多是在游山玩水,开坛讲学。” 朱翊钧正入神想事,毫无防备地就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身子一抖。 而后果不其然,抬头就看见张居正高仪,站在身侧躬身行礼。 两人行完礼后,便目不斜视,站在皇帝身侧。 一旁的赵用贤神色略有慌乱,低着头不敢接触座师的眼神,吴中行却是朝着张居正恭谨行了一礼,泰然自若。 这时候,朱翊钧才回过神来。 平复心情后笑道:“二位先生不好生在内阁坐班,不声不响跑来吓朕作甚。” 张居正面无表情:“臣等闻说陛下被一众庶吉士裹挟出宫,心中惶然不安,不得不舍了内阁事宜,以陛下安危为重。” 朱翊钧尴尬地笑了笑。 假装没听出话里对自己不打招呼的行为的不满,又看向高仪,岔开话题道:“先生方才说游山玩水,开坛讲学,是指屠羲英、赵志皋?” 高仪本来也想跟着“讽谏”一番皇帝,但看到皇帝的神色,还是没讽出口。 想了想,还是给皇帝借坡下驴,便顺势答道:“陛下,屠羲英的事,臣不清楚。” “但赵志皋确实整日不去翰林院坐班,反而在京开坛讲学。” “昨日,他还与耿定向、曾同亨、邹德涵等在京阳明后学,在一处道馆中,开办京师讲学大会。” 朱翊钧闻言,不由皱起眉头。 他看向张居正,疑惑道:“先生,朕记得皇考曾下过谕旨,我朝在任官员,不得开坛讲学。” 这事还是高拱跟张居正推动的。 如今怎么看着有点名存实亡的意思? 说到正事,张居正神色总算舒缓了些,给皇帝解释道:“先帝确是下过这道谕旨,但违者多以科道弹劾,并无定制。” 朱翊钧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这话意思很明显,就是穆宗皇帝只是不许官吏讲学,没说官吏讲学了是什么下场。 当初高拱掌握言路,见到就是让科道弹劾,才能镇压一时。 如今张居正并没有像高拱那般,得言路依附——否则也不会学生们都接连弹劾他了。 所以,如今这道谕令,多少有些不好使了。 “陛下,屠部堂与赵编修,在堂外候着了。” 几人简单闲聊的功夫,去唤人的中书舍人邓以赞,便已然折返——无论是屠羲英所在的鸿胪寺,还是赵志皋所在的翰林院,距离吏部,也就两道院墙。 朱翊钧收起与两位先生闲聊的好脸色,肃然道:“让屠羲英进来。” 不多时。一名五十岁上下的绯袍官吏,跟在邓以赞身后,缓步走了进来。 屠羲英官场厮混已经十余年,官居正四品,眼下皇帝突然召见,他自然也知道没好事。 却还是神态淡然,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臣鸿胪寺卿屠羲英,拜见陛下。” 朱翊钧仔细打量着来人。 只见其仪表端庄,轩然堂堂,也是一副好卖相。 朱翊钧并未直接问罪,甚至未提起正事,反而闲聊起来:“朕记得,屠卿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 屠羲英从容应对,回道:“敢让陛下挂怀,臣确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南直隶籍贯。” 无端提起籍贯,自然不是他自豪。 而是皇帝突然驾临吏部,端坐考功司,必然是为了考成法。 这等察考官吏,历来是排除异己的好时机。 他自忖以皇帝对南直隶人士的偏见,八成是要借题发挥了,这才早做心理准备,坦然受之。 朱翊钧听罢,点了点头,又随口问道:“那彼时屠卿不远千里入京会试,考取功名,是何种初心?” 做官总有原因嘛。 为了改变世道也好,光耀门楣也罢,乃至想做个人上人,都是如今的主流价值观。 到了个人身上,甚至还能找到数种理由。 本是好答的事情,但屠羲英听了皇帝这个问题,却骤然愣住。 随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才神态恭谨,语气棒读地答道:“陛下,臣当初考取进士,乃是为了施展所学,上报国家,下牧百姓。” 屠羲英语罢,没受过中枢磨砺,官阶较低的几名户部员外郎,有些忍不住,将头颅埋到最低,咬着牙让自己不笑出来。 还是一众辅臣、侍郎、庶吉士学养更好,面色不改。 朱翊钧也习惯了这种官话,状若认可地点了点头。 正当屠羲英摸不着头脑的时候,皇帝的声音再度传入耳中。 “既然屠卿当初有此志向,那如今为何却说,‘官可一日便弃,学不可一日不讲’。” “屠卿是已经不愿再上报国家,下牧百姓了吗?” 话音一落,屠羲英愕然变色。 不止是屠羲英,温纯与申时行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这是有备而来啊! 屠羲英四品官身,吏部是不能直接评其不合格的,只能给出一个“不职”的考语,合不合格由皇帝说了算。 但这考语只是针对屠羲英旷工、不办公事、不签署公文等。 这句“官可一日便弃,学不可一日不讲”,可没写在上面。 再者说,这种话,除了私下说说用来邀名养望,谁没事公开说? 这不是锦衣卫听的墙角还能是怎么回事? 申时行温纯能想到,一众庶吉士,自然也有不少人能想到。 吴中行有些惊惧地看着皇帝的背影。 赵用贤四下张望,抬头检查房梁上有没有什么人影。 朱翊钧无视了这些动静。 见屠羲英半晌没有说话,追问道:“屠卿,你若是口中说官位一日可弃也就罢了。” “但你身为鸿胪寺堂官,这一年里,坐班时日不足半,整日周游于寺庙道馆,讲经布学。” “屠卿,朕实在是好奇,既然不欲做官,当初为何要考取功名?” 他静静看着屠羲英。 这一轮考成里不合格的,以这种人最多。 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不仅不贪污,反而还有清廉的名声,甚至经常批评这个专权,那个幸进,俨然一副清官的做派。 但问起本职工作呢? 那不好意思,本官不慕功名,本职工作也不想做。 不做事,自然也不会犯错。 尸位素餐,俗称的占着茅坑不拉屎。 搞得各部日常运转,有时候经常出问题。 就拿前次万寿节来说,来上贺的使臣可不止朝鲜这个孝顺儿子,别的藩国也来了人的。 但屠羲英那几日讲学去了,万寿节当日才给各藩国安排去赴礼部的宴,朝鲜都吃完走人了! 更可气的是,这种所谓“不慕功名”的人,往往还能得到士林交口称赞,升官飞快。 屠羲英从容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低眉垂目,沉默不语。 过了好半晌,屠羲英才缓缓道:“陛下,臣不是不欲做官,实是水土不服,一到鸿胪寺坐班,就身体不适。” “臣请回南直隶。” 朱翊钧差点气笑了。 死猪不怕开水烫是吧? 搞了半天,考取功名是为了衣锦还乡,等着退休享福? 这厮历史上就是这个月溜回南直隶的——“鸿胪寺卿屠羲英,以水土不调改补南京衙门。” 至于回去干得怎么样呢? 评价不一。 南直隶同僚对此人很是夸赞,称其为士林楷模,陈敬宗后第一人。 而南直隶的学生就不一样了,骂其有损师德,行事乖张。 同僚夸赞,却让整个国子监学子都联合起来排斥的官僚,都懂是什么成分。 发展到最后,南京户科给事中王蔚看不下去了,参了屠羲英一本,说其行事乖谬,有亏师范,以致生徒丛怨。 不慕功名的含金量。 朱翊钧都懒得答屠羲英所请,挥了挥手,给人打发出去了。 待到屠羲英走出考功司官署门槛之后。 朱翊钧才转头看向一众庶士吉:“诸卿之中,有无不慕功名的?” “现在说与朕知道,还能尽早成全。” 李得佑连忙出列道:“陛下,此人矫饰伪作,一眼可知!” “心中既无国家百姓,亦非不慕功名。” “乃是效仿吏部尚书陆树声,邀买名声,东施效颦耳!” “臣等岂能步其后尘?” 朱翊钧一乐。 你一个伏阙的,现在都会批评别人邀买名声了。 这时候,吴中行也出列感慨道:“陛下,臣今日得见此辈之尸位素餐、不知廉耻,才始知考成法之必要。” “这等邀名养望,不事公务之辈,尚不如我翰林院同侪(chai)之万一。” 他就差说一句我上我也行了。 说罢,吴中行还朝张居正投去一个眼神,饱含理解、后悔、歉意,复杂至极。 张居正本是目不斜视,随后越想越气,拧着眉毛狠狠瞪了吴中行一眼。 小皇帝自然没看见场上的小动作。 将屠羲英的案卷递给李得佑,让众人传阅。 这时候,坐在大堂中的申时行,终于忍不住起身,开口提醒道:“陛下,按考成法,三年不合格,才罢官免职。” “此乃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还请陛下斟酌处置。” 虽说屠羲英这样有些气人。 但考成法白纸黑字公布出去的,初期不合格,还有改正的机会。 皇帝金口玉言是一回事,内阁和吏部的信用又是一回事。 话音刚落,温纯当即开口道:“陛下,臣以为,虽不应罢官免职,却也需略作惩戒,警醒朝臣一二,否则朝臣见其无碍,便争先效仿,臣惟恐日后法不责众。” 高仪看了一眼吏部两人,与张居正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都没开口。 按理来说,考成法的事,一直由内阁处置的,皇帝从未插手。 眼下张居正与高仪,至少应该表明一下存在感。 但中枢有惯例。 为了平衡乡党,向来是南北混用。 譬如,但凡首辅是南人,都御史则多用北人。 同样地,申时行以南人掌吏部,皇帝不放心,便特意让高仪荐了温纯这个老秦人。 眼下因为屠羲英这个南直隶人士有所分歧,内阁反而不好多说什么,免得皇帝多心,以为考成法真的起了党争之事。 好在小皇帝还是很明事理的。 只见朱翊钧摇了摇头:“朕不通政事,只是带庶吉士等视阅一番,如何处置,自有规制,二位卿届时报与内阁便是。” 他看向张居正、高仪:“劳烦二位先生了。” 二人连忙回礼。 张居正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由老怀开慰,看来皇帝确实是一时兴起,并不是急着收内阁之权。 朱翊钧收回视线,随意开口道:“吴卿说,翰林院的同侪远超此辈,且让朕看完再说。” 转而朝邓以赞颔首示意:“让赵志皋进来罢。” (本章完) 140.第139章 悬石程书,事必有初 第139章 悬石程书,事必有初 与屠羲英这等宦海沉浮多年的老前辈不同,新秀赵志皋在自觉没好事的情况下,没办法那般从容。 前者作为四品堂官,小九卿之一,哪怕是整个大明朝,都是排得上号的人物。 可即便是这般显贵高官,赵志皋也分明听到堂内皇帝的责问,以及看到了屠羲英走出来后,那难看的脸色。 那自己区区一个六品翰林院修撰,岂不是要被折辱更甚!? 当真是好严苛的皇帝! 怀着这般忐忑的心情,赵志皋跟在邓以赞身后,埋着头亦步亦趋走进了吏部的考功司大堂。 赵志皋首次受召面圣,却不敢抬头目睹一番皇帝尊荣,只仓促下拜行礼:“臣翰林院修撰赵志皋,拜见陛下。” 出乎意料地。 并未如他所料,皇帝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反而传入赵志皋耳中的声音略显温和。 “赵卿起来罢,眼下并非朝会,赵卿不必太过拘礼。” 赵志皋得了这话,心神略微安定。 又是一顿谢恩,才缓缓抬头,将堂上景象收入眼底。 赵志皋的余光两侧,正好是吏部两位侍郎,分坐在大堂左右。 而申时行的上首,则是张居正坐在班列,似乎被皇帝传阅了什么,仔细翻阅着。 温纯的班首,则是高仪端坐,似乎感受到赵志皋的打量,转过头略微颔首示意。 几人都被皇帝赐了座,却是一副私下奏对的模样。 而堂而皇之占据考功司大堂的皇帝,正一身常服,饶有兴致地打量自己,看不出喜怒。 八月万寿节时,赵志皋还遥遥见过皇帝,眼下两月过去,皇帝又长开了不少。 只看了一眼,赵志皋便收回目光,不敢多看。 这时候,皇帝的声音再度传来。 “赵卿,朕皇祖父、皇考的实录,修得如何了?” 赵志皋听到实录二字,心里一沉,果然还是逃不过一顿训斥。 他是翰林修撰,从讲、读、编、检之事,自然是有活干的。 干活,就意味着要被考成。 而编撰实录,就是赵志皋这一年里所考成的本职。 皇帝现下问起,八成是对他负责的部分,有所不满了。 赵志皋好歹不像屠羲英一般滚刀肉,他思忖片刻,小心翼翼答道:“回禀陛下,两朝实录,正按部就班编修,臣所编撰的部分虽略有拖延,但亦会尽快追平。” 既然都问到头上了,自然是避无可避,只好表态尽快补上。 他当真不是有意对抗大政,实在没忙过来而已。 穆庙在位六年,实录按惯例修个三五年也是常事,结果张居正为了考成法强压,生生压缩期限。 去岁十月才开始编修,竟限期明年八月之前成书! 世宗驾崩了四年才开始修实录,谁想到穆宗驾崩两年内,实录就要修完? 事发突然,他提前一两年就广邀同道约好的讲学,总不能无端取消吧? 赵志皋正思绪万千的功夫。 只见皇帝点了点头,好奇追问道:“尽快追平啊……赵卿明年难道不讲学了吗?” 赵志皋心头一跳,只感觉晕头转向。 难怪屠羲英神色难看地走出去,小皇帝实在太严苛了! 都打算补上了,怎么还要拿讲学说事! 他一时想不到如何应对,只得慌忙跪地。 朱翊钧看着赵志皋,神色难明地摇了摇头。 他缓缓开口道:“如今,考成法试点方一年,事务体量骤增,诸卿不大习惯朕也能理解,这才给了三年之期上下磨合,陟罚百官的同时增减各部司事务,以堪合宜。” “卿既然说会追平实录编修的进度,朕也不好过分苛责于你,不过是以观后效罢了。” “但,朕皇考分明下过谕旨,禁止朝官开坛讲学,赵卿,为何视若无睹?” 赵志皋听到皇帝温声细语地问罪,抿了抿嘴,一言不发。 先帝禁止的事多了,还禁止贪污呢,也没见少啊! 况且讲学这种事也不只他一人在做啊! 再者说,皇帝难道就没有乱命? 他赵志皋参与讲学之事,已然数十年,可比做官这几年久,岂能说弃就弃? 在他还在求学的时候,衢州衢麓讲会、杭州天真讲会、龙游水南会、兰溪兰阴会,对他的帮助何其之大?交游的好友何其之多? 这些恩情、人脉难道能说弃就弃? 当初他“有期必至,毋敢后焉”,难道做官后,反倒要“割席断交”? 过了好半晌,赵志皋才生硬回道:“回禀陛下,臣并非是在讲学,不过是友人交游会谈而已,请陛下明鉴!” 人是跪地的,语气是不服的。 朱翊钧闻言,失望地摇头。 他倒是不介意给赵志皋赶回浙江,让其好好讲学。 但如今的问题在于,翰林院作为内臣辅臣的储备之地,氛围已经被赵志皋搞差了! 其人师从钱德洪,从游于王畿,座师李春芳,馆师赵贞吉,可谓是根正苗红的心学传人,阳明徒孙。 这就导致了,翰林院中,有一大批人聚拢在赵志皋周围。 隆庆二年的状元罗万化、隆庆五年的状元张元忭,都是王畿的弟子,以长辈事赵志皋。 嘉靖进士耿定向、曾同亨,以浙中王门传人待赵志皋。 小一辈的庶吉士邹德涵等,更是视赵志皋为同志盟主。 这一群人在翰林院内部,以及各部司衙门之中,发展小团体,以京师讲学大会为由,订盟结社——“集部院司寺诸郎署同志,订盟讲学于兴善寺之僧舍。” 这种朝廷内部衍生的学术小团体,不管是不行的。 也只能从赵志皋典型入手,进行精神打击。 想到这里,朱翊钧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道:“赵修撰,你与屠卿不同。” “他是嘉靖进士,不将皇考诏令放在眼里也就罢了,而赵卿你却是朕皇考钦点的探郎,天子门生。” “且不说忠君,何故连尊师之道,也抛诸脑后?” “虚应哄瞒、托词遮掩,这便是赵卿的‘磨刮坌垢,契悟性真’?” 拿捏人,得从关键要害说起。 这位后世首辅,朱翊钧多少还是了解的。 作为王学左派正宗,忠君或许不放在心上,但要问一句为什么不尊师,心里八成就不得劲了。 果不其然,赵志皋听了皇帝这一句话,神色些微动容。 朱翊钧步步紧逼,沉声道:“赵卿。” “士之仕也,将以行所学也。学未明而使仕,是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多务玄解、靡实用,卒不能持此以用世。” “馆师的教诲,可有听进去万一?” 如果说先前皇帝几句话,赵志皋只是略有动容的话。 这话一出,赵志皋已然有些难堪了。 朱翊钧话里赵志皋的馆师,指的便是赵贞吉。 这话,自然也是引用的赵贞吉在翰林院教授庶吉士的原话。 与某些刻板印象不同,赵贞吉是一个极有担当的人。 当初庚戌之变,世宗问策,六部九卿一整天都说不出一句话,“可官集议,竟日无语”。 问到徐阶的时候,更是只能敷衍“君必有良策”。 这个时候,也只有赵贞吉“奋袖”挺身而出,讨来大任——“未有督战事权可统摄诸将以行者”。 同样,老赵虽然也热爱讲学,但他讲究一个“志为圣贤,讲学定志”。 对于只会讲学,不会干事的,反而会嘲讽一句“务玄解、靡实用”。 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朱翊钧直接抬出了赵志皋的老师,对他的行径,大加否定。 他静静看着赵志皋,等着这厮的反应。 …… 承天门外,衙署众多,自然也免不了人多嘴杂。 尤其皇帝视阅吏部也就罢了,还偏偏升堂接见朝臣。 各署衙门的官吏观望打听的同时,亦是免不得议论纷纷。 尤其是与吏部衙门只隔了一个工部銮驾库的翰林院,早就三五人一凑,高谈阔论。 赵志皋平日办公的值房中,四处桌案,恰空了两处。 而房间内剩余的二位翰林,此时则各自坐在案前,隔空交谈。 “陛下受元辅与定安伯影响实在过甚了。” “屠部堂与赵汝迈,这辈子恐怕还未受过这等折辱。” 一名面容不过二十余岁,身着翰林官服的年轻男子,执笔写着什么东西,一面感慨道。 隔壁发生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各部署衙门。 多有为屠羲英抱不平者——堂堂四品堂官,岂能这般公然折辱? 实在太过严苛! 至少于慎行是这样想的,这才忍不住有所流露。 而听了这话的李长春,似乎没理解其中的意思,随意道:“凡事不劝则无以进,不惩则无以戒,政事尤其如此。”“陛下能身体力行,不仅是二位首辅的身教,亦离不得诸位讲官言传。” “这道理我自然明白,于讲官就不必在此邀功了。” 于慎行如今虽然才二十九岁,但架不住中进士早。 在翰林院堪磨了五年,如今已然是补了皇帝日讲官,御前讲学了。 但或许是出身好,少年得志的缘故,于慎行很多时候说话也经常不经遮掩。 譬如官年的事情,就私下写文章,四处与人谈及。 略显轻佻。 反倒是李长春。 虽是与于慎行同岁,甚至作为二甲第一,名次还比于慎行高出六十位。 但就因为出身四川的缘故,没有乡党提携,缺少经学流派的教育资源,仕途上甚至比不上于慎行。 受了官场毒打,李长春的为人处世,逐渐带上了些许谨慎。 于慎行摇头更正道:“并非是邀功,而是以为考成法,有些求治过急了。” “我知内阁是为迅速扭转颓势,更正官习,本意自然是好的,但实在太过严苛了!” “过去三年之事,如今往往压于一年。” “咱们尚且为求赶工疏于雕琢文字,地方州府官吏又如何?就怕为了免受责罚,严刑催科,戕害百姓啊!” 以于慎行的角度来看。 同科的赵志皋偶尔去讲学并不算什么问题,毕竟编修实录,本身不是什么急切的事情。 按照以往的进度,世宗死了四年才开始编修实录,有谁急了? 偏偏考成法一出,内阁就像催命一样,压缩工期,才让热爱讲学的赵志皋,无法完成内阁交办的繁重任务。 这哪里是赵志皋的过错,分明是考成法太过严苛所导致的啊! 可怜无辜的赵志皋,还要被皇帝叫去吏部训斥遭受折辱。 李长春闻言翻了个白眼。 有没有可能,以往的十余人写一本六年的实录,还要三五年,本身就太过清闲了。 但毕竟是一个值房的共事,说话不好太直白。 他只好打趣道:“吴中行今晨邀你去伏阙,彼时可远应该顺水推舟的。” 于慎行见李长春不愿意聊这事,不满地看了李长春一眼。 不过听李长春提及吴中行,倒是也有些感慨:“还真别说,吴中行这次可是赌对了。” “方才我听闻,陛下去吏部是带着吴中行他们的,名望、圣眷,恐怕是一举两得了。” 李长春听了这话,忍不住嘟囔一句:“人也被他们得罪完了。” 于慎行正要说话。 突然值房外走进来一人,正是同科的王家屏。 见王家屏,两人不约而同闭上了嘴。 虽然这位王忠伯只比他二人大七岁,但实在不好相处——至少不能当作随意谈及时事的好友。 王家屏从来不会给人甩脸色,因为他本身对谁都没个好脸色,私下他们不太清楚,但当值的时候,二人从来没见其笑脸相对过。 再加上王家屏举行轩朗,一板一眼,翰林院私下都称其为“端人”。 这其中到底是夸奖还是起外号排斥,就不好说了。 最初的时候,一众翰林都以为此人不过是在邀名养望罢了。 当初王家屏编撰实录时,涉及到高拱胞兄高捷,其曾在江都御史任上,贿赂赵文华,高拱特意嘱咐王家屏曲笔隐讳一下,王家屏直接拂袖而去。 众人得知后,按着轿子人抬人的路数,配合地给其人传唱直名。 按理说大家伙给你传了好名声,你应该投桃报李,下次给大家伙传唱一番才是。 结果,轮到王家屏抬轿子的时候,竟是无动于衷,不与众人为伍。 众人这才发现,这厮不仅是犯上,甚至是连同僚的面子也不怎么给! 这种人不被排斥就不错了,同僚反正是不敢跟其聊什么出格的话题。 李长春轻咳一声,岔开话题:“忠伯从宗人府回来?赵汝迈在吏部奏对得如何了?” 宗人府与户部,离吏部就隔了一堵墙,今日不少官吏都在那边听墙角。 王家屏虽然是去宗人府送册书公干的,但必然也会关注些许。 王家屏刚才坐下,听了这话,头也不抬回道:“没如何,陛下因实录编修进度有所拖延而不悦,借着赵馆师的话训斥了赵汝迈一番。” 李长春跟于慎行对视一眼。 这还叫没什么?跟指着鼻子骂有什么区别? 于慎行好奇追问道:“然后呢?” 王家屏抬头看了一眼赵志皋的空位,面色古怪道:“说是赵汝迈俯首认错,明日便登报向赵馆师忏悔,承诺解散京师大学会,学问没修成之前,再不轻言讲学。” “陛下还特意叫了通政司过去,嘱咐将报纸送到四川内江赵馆师的家中去。” 李长春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而后赶忙捂住嘴。 他轻咳了两声,装模作样摇头感慨道:“赵馆师曾言,‘即仕即学,游刃有余地矣’,待赵汝迈什么时候也游刃有余,不再考成下等了,自然就能重开讲坛了。” 于慎行没李长春这么损。 反而有些共情,叹息道:“陛下实在太过严苛。” 登报忏悔,实在折辱过甚了。 分明是说好哪怕考成下等,也有机会限期改正的。 王家屏突然开口道:“也不是陛下严苛,不过是‘凡事必有初’罢了。” “陛下除了训斥了屠部堂与赵汝迈,亦是大肆褒奖了考成优者数人。” 在场三人,谁不是把史书典故记得滚瓜烂熟。 凡事必有初,及其初而为之则易,无其端而发之则难。 事情刚开始时去做它会比较容易,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开端再去着手做就会变得困难。 王家屏站在中枢大政的角度替皇帝说话,当然没错。 但赵志皋被抓了典型,也是不争之事。 就看站在谁的角度说话了。 于慎行暗自摇头。 王端人不给同僚说话,反而进行了一番理客中发言,也难怪不得同僚喜欢。 于慎行不再说话,有些冷场。 李长春适时接过话题道:“不知都奖赏了些什么人?” 据说是三年评优,必有升迁。 李长春难免有些好奇都是什么情况才能拿到一个优。 王家屏伏案疾书,一边随口答道:“譬如户部员外郎王用汲。” “顺天河间二府所属霸州及武清、文安、大城、静海四县原额苇地四千五百七十七顷,岁徵银九千一百五十四两,贮节慎库。” “但今岁户部核查时,发现历年所徵十无一二,乃徒以资乡豪之兼并,充吏胥之囊橐。” “吏部、科道以其查畿甸弊政为由,评了其人上优。” “亦或者南京刑部侍郎王锡爵。” “今岁北直隶重囚,有三百九十七名。其中含冤茹痛者不知凡几。一至法司,万口莫辩,一涉盗情,不问真伪,百方拷打,备极惨酷,招认出于逼迫,赃物不无装坐。” “反观南直隶,王侍郎事必躬亲,每遇重囚,分送与审官员,使晓然知其始末原繇,推鞫之际不厌详悉,还百姓公道,立法司威信,评上优。” 王家屏娓娓道来,李长春若有所思。 凡事必有初。 头几年考成不合格的,罚得肯定是最狠的,但赏的,必然也是最厉害的。 今岁没摸到门路是来不及了。 但如今模板案例一出,明年未必不能争一争啊。 想到这里,李长春不由撇了撇嘴:“也不知咱们翰林院这种清闲衙门,有没有人能得上考。” 话音刚落。 房门再度被推开。 三人齐齐抬头看去。 只见是顶头上司,少詹事兼侍读学士掌翰林院事王希烈匆匆走了进来。 三人连忙起身行礼。 “王师。” “老师。” 王希烈挥手打断了三人行礼,仓促道:“快,陛下来翰林院了!随我去迎接!” 他又看向王家屏,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忍不住嘱咐了一句:“稍后受赏,不要说同僚的不是。” 还一章应该比较晚 (本章完) 141.第140章 尺树寸泓,和而不同 第140章 尺树寸泓,和而不同 考成不合格的官吏越多,也就意味着考成法的阻力越大。 如今光是明面上就能看到,考成法的阻力有多大了。 也难怪张居正一死,立刻就反攻倒算。 正因为不合格的太多,朱翊钧只好精挑细选,挑出两个典型。 四品堂官、小九卿之一的屠羲英,史上首辅、心学传人翰林编修赵志皋。 不上不下,过错不大,同时又极具代表性。 但除了典型之外,还有很多连皇帝也不好直接训斥的人。 为了朝局稳定,只能委婉的表达。 譬如赏赐了南直隶刑部侍郎王锡爵的同时,又故意拿北直隶刑部作对比,就是在敲打不好当面训斥的刑部尚书王之诰。 又比如户部王用汲得赏的事由,则是将工部慎节库的底子翻了出来,自然是在提醒掌慎节库的工部右侍郎刘光济——不必非等过完今年再致仕,可以早点走了。 你明朝廷里,身居高位又尸位素餐者,实在太多了。 否则吴中行等人凭什么连首辅老师也不攀附,反而想靠攻讦考成法,博取朝臣的青睐? 正因反对派声音一度很大,朱翊钧才在处置完伏阙之事后,视阅吏部。 就是为了给这一轮的考成法大察压阵。 同样地,只是训斥了反对派还不够。 一项政令若是没有坚定支持者,也是不能长远的。 所以朱翊钧在吏部装模作样一番后,又开始在各大官署之间圈地露脸,行云布雨。 发放赏银。 提拔官阶。 褒奖赐字。 尤其针对出身较差的官吏,譬如王用汲这般,朱翊钧一个劲画着考成法公开透明,升迁有依据的大饼。 一套官位、实惠、名声、未来的组合拳下来,不说本人,同僚亦少有不眼红者。 朱翊钧一行人缓缓从工部衙门走出来。 正当他回忆着下一个人选的时候。 耳旁突然响起张居正的声音。 “陛下,臣有奏。” 朱翊钧好奇回过头。 只见得张居正一脸严肃,拱手朝自己行礼。 朱翊钧见他这般严肃,也不由敛容:“先生请说。” 身旁内臣识趣站到远处。 只剩下两位辅臣,一左一右簇拥着皇帝,缓步行走在千步廊中。 此刻已然是黄昏。 夕阳西斜,将三人的身影拉得极长,映照在干干净净的千步廊上,面朝承天门,背对大明门。 跟在皇帝身后的李得佑,突然凑到吴中行身旁。 低声道:“子道,我恰好长于画作,见此一幕灵感触动,正欲回去泼墨成画,子道字工而美,可否为弟做序?” 吴中行正在发呆,闻言一怔。 旋即反应过来,李得佑这是在拉他一起,讨好陛下——方才只有他与赵用贤,身为张居正弟子,得赏了中书舍人,外人想讨好都没门路面圣。 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吴中行看一眼联袂并行的一帝二辅,立刻回头露出笑容:“承蒙有继看得上,你我不妨连夜绘制,明日我去万寿宫当值,才好给陛下呈礼。” 李得佑闻言,动情拉住吴中行的手:“你我若是早些成画,还能抵足而眠。” 其实他李某人最初也没这么机巧。 又是伏阙邀名,又是作画谄媚的。 没办法,自从去年泰州学派那个狂生入京后,经常在城里散布些女子遭受了如何如何不公的说法。 搞得他成都府那个糟糠之妻,语言举止怪异了起来,整日给他脸色看,说自己欠了她一个内阁夫人梦云云。 不得已,李得佑只好钻营起来。 吴中行听了李得佑这话,不由相视一笑。 尽在不言中。 与此同时,走在前方的张居正还在与皇帝说着正事:“……圣贤以经术垂训,国家以经术作人,若能体认经书,便是讲明学问,何必又别标门户,聚党空谭?” “臣以为,讲学之事禁止不绝,乃是门户之源不断,干扰是非之徒频出!” “是故,当毁彼辈书院,断根绝源!” 话音刚落。 朱翊钧身旁的高仪直接面色一变,失声道:“陛下不可!” 他几乎以为张居正在说胡话! 毁书院! 这事要是干出来,脊梁骨都要被戳断! 隆庆年间,张居正跟高拱禁讲学时候,二人就“最憎讲学,言之切齿”,对于书院,也是恨不得“尽改公廨”。 彼时还好先帝清醒,只由他们禁了讲学,没有听他们的话,毁书院改学校。 眼下旧事重提,高仪生怕皇帝受了蛊惑。 朱翊钧也忍不住眼皮一跳。 元辅,你太激进了! 张居正风评为什么这么差? 不乏这家伙历史上干过这事的缘故! 当时,张居正以“徒侣众盛,异趋为事,摇撼朝廷,爽乱名实”为由,下诏毁天下非官学书院,以及将应天府以下凡64处书院,尽改公廨。 这做法,一度让张居正名声直追魏忠贤。 如今张居正恐怕是见到自己对这些讲学的官吏也有所反感,这才趁热打铁,想一步到位。 但朱翊钧哪里肯干。 在高仪出声阻止后,朱翊钧也连忙劝道:“先生曾以帝说图鉴告诫朕曰,政事当徐徐图之,不可燥而求急。” “此先生有意考校朕耶?” “当初嘉靖十七年毁书院,‘虽世宗力禁,而终不能止’,甚至一度‘官越禁,民越办’。” “讲学岂是毁书院可行?” 虽然他也看不得屠羲英,赵志皋这样整日讲学的官吏。 但也没到要毁书院的地步。 这可是天大的政治不正确,要是硬着头皮干了,不知道多少人要离心离德。 张居正见皇帝跟高仪不约而同反对,神色难免失望。 却还是努力劝道:“陛下,如今各布政司皆有州学,两京更有国子监。” “既有官学,岂能任以私学蔓延滋生?” “彼辈召游食无行之徒,作伪乱异端之学,互相攻讦,书院一日不禁,讲学一日不止。” “岂因艰难而困顿不敢为?” 以张居正看来,无论是程朱,还是王学,都没什么问题。 问题就在于,念经的徒子徒孙太多了,好好一门学说,能搞出十几个流派。 流派一多,乱七八糟的言论就出来了。 彼此之间还互相攻讦,可不就得四处妖言惑众地讲学么? 不从根源上处理,赵志皋、屠羲英之辈,哪里能绝? 如今已经连续两届状元郎都是这种讲学交游之辈了,还不够说明问题? 一旁的高仪勉强地笑了笑,安抚道:“元辅此言差矣,书院好毁,人却难噤声。” “只怕适得其反。” 张居正怫然不悦,正要驳斥。 这时候朱翊钧突然正色开口道:“先生,百姓衣食无忧,才有暇听彼辈各种歪理邪说,若非如此,便是听白莲教义,学五斗米法术了。” “这是好事。” “至于程朱、王学世殊时异,渐生异端……” “这本就是无可避免之事,孔圣儒学尚且有了特色,我等何德何能逆势而行。” “禁官吏讲学,乃是禁绝党朋阿附,不务正业之辈罢了,民间讲学,何罪之有?” “若是言语涉罪,自有法司可治。若是无罪,岂能一言不合,便大肆非毁?” “元辅,毁天下书院之事,朕不能应你。” 朱翊钧是理解张居正的。 这个年头,靠着讲学搞政治的太多了。 当初的徐阶,李春芳,如今的王世贞,赵志皋,乃至此后的东林党,都是这样模样。 若是不稍加遏制,那就是聚众结社,在野订盟,插手政事。 发展到巅峰,就是明末复社那般情状。 一声令下,上万士子齐聚。 暗中掌控科举,孰元孰魁,孰先孰后,全靠复社指定。乃至于首辅都俯首帖耳,一张纸条递过去,指谁升贬,分毫不差。 盟主张溥,甚至有民间皇帝之称! 但即便如此,朱翊钧还是拒绝了。 他也不能为了遏制民间非法组织,便轻易用看得见的大手,对各流派学说进行物理打压消抹。 虽说如今的各大学派费拉不堪,言之无物。 但这种百齐放的环境却是很难得的。 要知道,在如今这个内生的系统之下,能有进行哲学自我更新,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总能出些好东西。 譬如说,能将皇帝的政治合法性,拉到司牧百姓的权责上,几乎是突破性的观点——“天以大位托之皇上,岂以崇高富贵独厚一人?盖付以亿万生民之命,使司牧之也。故曰天子,言‘代天子万民’也”。 到这一步,已然是将君权神授的高高在上,悄然换成了君权民授权责对等。 谁说内生的环境下,诞生不了民智民主? 若非野彘皮坏事,寰球胜负尤未可知。 正是因为这珍稀而难得的幼苗,如今正在自然生长,稍见雏形,朱翊钧从未想过对其动用粗暴的手段。 哪怕是要改造经学,都是唤来王世贞,准备好好辩经,进行正经地精神碰撞。 如今又岂能功亏一篑,直接下死手毁书院? 所以,朱翊钧这次很认真地,驳回了张居正的提议。 张居正认真看着皇帝。 皇帝一度是不插手内阁政务的,他作为首辅,也深得信任,几乎独掌权柄。 但这一刻,突然体会到与皇帝意见不合时,是什么感觉。 感觉很奇怪。 既有被反驳的不悦,又有对皇帝独当一面的欣慰,再加上些许事情不尽在掌控的不安。 张居正一时并未答话。 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李白泱,又打量了一下皇帝身形。 心中突然有些感触——皇帝,长高了啊。 张居正心里满肚子的理由,到了嘴边,全数咽了下去。 只化作一声叹气:“陛下所言自有道理,但只怕彼辈借此勾连,诽谤朝政。” “待考成法铺开,乃至度田,恐怕会出大乱子。” 考成法这里试点一结束,就要铺到半个大明朝了。 度田的事,也至多再等个三四年。 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乱子。 若是不趁着现在反对之辈还未勾连,将其扼杀,届时互相勾连,成了气候,就不好办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自信道:“先生,只要咱们不乱,就出不了大事。” 他说完这句,顿了顿,再度重复道:“让人说话,天塌不下来。” 张居正显然不太同意,却也只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 “陛下。” “陛下。” 翰林院衙门不算大,毕竟是鸿胪寺衙门旧址重建的。 除了文翰、文史、弘文三馆,就只有正中一处翰林正院。 朱翊钧站在院落中,一面将一众庶吉士、翰林唤起身,一面四处打量张望翰林院。 掌翰林事王希烈陪同左右,行礼介绍道:“陛下,文翰馆以居侍读、侍讲、侍书、五经博士、典籍、待诏。” “文史馆以居修撰、编修、检讨……” 朱翊钧压根没去听掌翰林院事王希烈的介绍。 只讲视线落到王家屏身上。 伸手招了招:“王卿,到朕近前来。” 王希烈正介绍着,闻言便要走到皇帝身边。 抬头却看到皇帝正在朝王家屏招手,他有些尴尬地顿住脚步,时而摸脸,时而四处乱指。 王家屏面无表情,越过了一众同僚,走到皇帝面前,一板一眼行了一个全礼。 “臣翰林修撰王家屏,拜见陛下。” 朱翊钧上前一步,伸手将人扶起。 他握住王家屏的手,环顾四周一众庶吉士、翰林:“翰林院乃是国朝储才之地,群英荟萃,诸事从无落于人后者。” “自行考成法以来,优秀者众,却皆无王卿这般出类拔萃。” “自考成法行一年来,王卿编两朝实录,进度遥遥领先不说,亦能雕琢文字,持正不谀。” “去岁,先后拟写《孝懿皇后谥册文》、《圣母中宫尊号册文》、《圣母尊号册文》、《仁圣皇太后尊号册文》、《慈圣皇太后尊号册文》,字字珠玑,句句恳情。” “而后教习内馆,兢兢业业,诸生均交口称赞,拜服称师。” “年初,入蜀册封藩王之事,诸臣讷然无语,独王卿挺身而出。” “秋讲以后,王卿补讲官,废寝忘食为朕备课,一丝不苟而言之有物……” 朱翊钧口中不吝夸赞之词,神色更添激赏之意,直将王家屏夸到天上去。 这一幕,不知多少人眼红。 皇帝特意跑到衙门里,亲自执手夸赞,一众庶吉士,翰林,无不艳羡非常,恨不得取而代之! 这一遭过去,王家屏前途恐怕不可限量! 而难以接受人有我无的翰林,眼中亦不乏嫉恨之色。 朱翊钧将这些神色尽数收入眼底。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样作态,多少有些夸张。 毕竟考成优上者众多,未必没有比王家屏做得更好的。 但,政治嘛。 是要打榜样的。 只一个非翰林不得入选内阁的词条,王家屏就赢了下面的苦哈哈太多。 再加上其人出身不高,是个且耕且读的出身,最适合给考成法站台打样——你看,在岗位上好好干活,比四处讲学拉关系的有前途。 当然,这些都离不开王家屏本就忠恳任事,颇有才干,这才给自己挣来了这个机会。 朱翊钧口中话说完后,这才放开了王家屏的手。 任由其谢恩行礼。 王家屏见皇帝终于放开了手,当即下拜恭谨道:“陛下所言,皆是臣分内的事,当不得陛下盛赞。” “况且,臣每日安寝,频繁加餐,也并未废寝忘食。” 王家屏说完,场上众人纷纷面色古怪。 朱翊钧微笑的脸也一时有些不尴不尬。 很好。 不愧是你,难怪叫端人,这时候还端着。 朱翊钧心中不免腹诽。 算了,也怪自己没早料到这厮不会配合演出,才表演过头了。 他也知道,王家屏历史上就不太上道。 高拱做首辅就驳斥高拱,老师张居正做首辅就得罪张居正,学生万历掌权就硬顶万历。 绝顶好资源,最后负气致仕。 不过却也是个不作伪的直人。 想到这里,朱翊钧失笑得摆了摆手:“是朕措辞夸张了。” “总之,朕是不得不赏你。” 他看向身后的张居正,问道:“元辅,左春坊可有适合的位置补阙?” 来前就有公议的事,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张居正装模作样沉吟片刻,答道:“回禀陛下,左春坊左谕德尚有空缺。” 左春坊左谕德是从五品,历来作为翰林升迁的快速通道。 朱翊钧点了点头,朝王家屏笑道:“王卿明日便去左春坊报道罢。” 说罢,他没等王家屏说话。 再度环顾一众庶吉士,翰林,认真道:“国朝用人之际,诸卿万以王卿为榜样,朕必厚而待之!” 说罢,又是亲自赏银,亲写“一德衷和”四字,赐王家屏。 一套流程下来之后。 朱翊钧这才在众人簇拥下离开翰林院。 一众庶吉士、翰林,神色复杂躬身送行。 (本章完) 142.第141章 一波方平,一波再起 第141章 一波方平,一波再起 十一月初六,大雪,天寒雪盛,鹖鴠不鸣。 这个时节,北方各处几乎都在飘着鹅毛大雪,将京城点缀成银装素裹。 每个节气有每个节气的习俗,年糕、腌肉、祭灶等等。 当然,也少不了每个节气都会凑热闹的求神拜佛。 作为道录司钦点的京内正庙,真武庙无疑是香火最旺的寺庙之一。 除了特定时节享受官方祭祀外,平日也前来祭祀的百姓同样络绎不绝。 就比如今日大雪。 黔首、士绅、良家、学子,各自着着形形色色的衣装,夹袄襦裙、袄长衣、外披大氅、的、红的、绿的,在真武庙前时进时出。 “葫芦!好吃不贵葫芦!” “年糕!热腾腾的大年糕!” 庙外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顾宪成与孙继皋在庙外随便找了个摊铺,一人吃面,一人吃馄饨。 孙继皋是上月末才入的京,亦是准备考今科进士——时人都说他名字好,前一届的赵志皋是一甲,如今这位继皋,理应继而发之,再中一甲。 孙继皋是南直隶无锡人,年岁与李三才、顾宪成二人相差仿佛,今岁还不到二十四。 三人都是老交情了。 顾宪成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捏着邸报。 为免孙继皋一直往这边凑,顾宪成贴心地替好友逐字逐句念了起来。 “隆庆六年八月,以吏部、都察院主持于上,吏科、考功司协赞于下,置立考成文簿,将大小未完事件立定限期,通行内外遵守。” “元年八月,一年期满。” “部、院、司、科,年察南北两京并福建一省,合七千余官员之政课,于十一月初三,事毕。” “各部司每季类奏发讫日期,两京、福建抚按州县亦每季类奏奉文日期,作凭证以查考,今勤怠立见矣!” “其中优者二百九十八人,劣者九百三十一人,余者皆为合格……” 顾宪成念到这里,忍不住停下,感慨了一句:“竟有九百三十一之多。” 孙继皋见他不念了,一把从顾宪成手中拿过邸报。 自己侧着头,一边嗦面,一边仔细看了起来。 不时颔首自语:“这一轮补发俸禄以及额外绩效,拢共发出去十七万两。钱竟然还是内帑出的!陛下真是仁德之君啊!” 顾宪成闻言,也认可地点了点头。 发钱这种事,是无可争议的德政。 更何况还是皇帝出钱。 这比先帝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顾宪成又从孙继皋手中拿过邸报,两人就这样你争我夺。 虽然店家摆了一份新报在柜台上但,两人就像没看见一样——穷哈哈看大白话的新报就算了,要是官宦世家也看新报,那祖上不是白官宦了?尤其被误以为是苦哈哈就更不好了。 顾宪成再度将邸报拿在手里:“明年开始,湖广、山东、河南、陕西也要开始考成了,届时补发的俸禄恐怕还要再翻一倍,只盼陛下不要半途而废。” 孙继皋摇了摇头:“这都是历代先帝们欠下的,要是往年都准时发俸,哪能欠这么多?现在却是后人来还债了,哪怕陛下明年不出这个钱了,也不失为仁德之君。” 虽然对官吏被欠薪这种事很共情,但以往皇帝下限太低了,孙继皋自动调低了期望。 顾宪成点了点头,不再细想以后的事。 他转而若有所思道:“说起来,这批官员领到俸禄后,恐怕会有不少指着俸禄过活的官吏,翘首以待考成法。”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一举德政,无形中减小了不少阻力。 孙继皋对此,也颇为认同:“所以才说陛下仁德。” 不过他还是对另外的事颇有微词,话锋一转感慨道:“陛下别的都好,就是在屠羲英和王家屏的事情上,好恶太过明显了。” “人君好恶,不可令人窥测,恐奸人得以附会。当如天之监人,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则功罪皆得其实矣。” 在孙继皋看来,君主的好恶一旦显露便会产生极大影响。 尤其那些投君主之所好的小人,严重一些的,甚至会导致朝廷大政出现偏颇。 皇帝最不该做的事,就是明确说出某某哪里做得好,哪里做的不好,以此加以呵斥或是夸赞。 反而应该隐匿臣下所为,只加以赏罚。 呵斥一个屠羲英,使其落了颜面,不得不致仕返乡,是否惩戒过重了呢? 赞赏一个王家屏,届时人人都争相效仿,掩饰本性,皇帝又怎么分辨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呢? 所以在孙继皋看来,皇帝就是在紫禁城呆久了,出宫瞎折腾。 但这一点,顾宪成却不太同意。 他摇头反驳道:“我倒是不认同以德这说法。” “当年李德裕曾劝戒唐武宗曰,‘先帝于大臣,好为形迹,小过皆含容不言,日积月累,以致祸败。’” “比起外示含弘,内为藏宿,难道不应该臣下有罪,便当面诘,容其悛改吗?” “比起操主术,伺下情,难道不应该臣下有功,当面赏赐,令他人学习吗?” “有至虚之心,则不为意见所使;有至公之心,则不为爱憎所移。” “是故,人君隐其好恶,操弄权术,不过无虚心,无公心尔。” 古话说得好。 所以孙继皋用上了富弼的古话,而顾宪成则用上了李德裕的古话。 学问做得好,什么俗话经典都能左右互搏。 主要还是二人对皇帝观感不同所致。 在孙继皋看来,皇帝多少还是有些太严苛了,当面训斥大臣,实在有失国朝体面。 而顾宪成则是对皇帝处置伏阙的态度非常满意。 这是个听得进意见的好皇帝啊! 不仅替熊敦朴拨乱反正,处置了宋儒,还赏赐了一众庶吉士,替吴中行、赵永贤加中书舍人,陪侍左右。 能虚心纳谏的皇帝,比什么都好! 朋友嘛,意见有所分歧不影响交情。 孙继皋笑着摆了摆手,不再言语。 又过了好一会。 两人都吃完了。 顾宪成忍不住四处探寻了一番:“李三才买个人怎么去这么久。” 孙继皋也跟着起身看着络绎不绝的人群,分辨着有无熟悉面孔。 两人张望半晌。 终于等到李三才人群中钻出来。 只见其挤开人群,手里拿着三个人,朝两人灿笑。 李三才几步之间,就走到顾宪成、孙继皋身旁。 虽然因为人多被挤得有些狼狈,但面上笑容不减。 他将手中两个旗帜形状的人递给顾宪成、孙继皋二人:“春闱不到百日,只盼二位此番旗开得胜!” 顾宪成与孙继皋见状,久候的不悦当即一扫而空。 二人哈哈一笑,接在手里道了一谢。 孙继皋看向李三才手中剩下的鲤鱼人,好奇道:“怎生你这人,与我等的还不一样?” 顾宪成闻言,也好奇看去。 李三才将鱼尾巴放在嘴边,舔了一口,无奈道:“二位是初次春闱,自然能用旗开得胜,可惜我这二战之人,已然是展过一次旗了。” “想了想,还是鲤鱼跃龙门通用一些。” 别看他如今才二十二岁,却是早就考过一次进士了,没中而已。 孙继皋摇头失笑。 随即又说了些场面话。 顾宪成打断了两人,朝跟前的真武庙后门努嘴示意,一手拽着一人往里走:“你二人的庇佑,怕是不如真武大帝,还请不要耽搁我拜真神才是。” 两人任由着顾宪成连拉带拽,一同从后门,进了真武庙。 踏进庙里之后,立刻就宽敞了起来——就是因为限流,外面才堵了半条街,都赶上小庙会了。 三人走特殊通道入庙,立刻便有一名中年道人迎了过来。 “李居士,二位居士。” 这话一听就知道,李三才是常客。 李三才从怀中取出一份油纸包好的香油钱,随意问道:“这还未过年,怎么今日这般多人?” 虽说过年也就一个月余了,但一般而言,得前后半个月,才会有人山人海的庙会。 中年道人不卑不亢地接过李三才递过来的香油钱,风轻云淡传给身后的小道士。 这才回头给李三才解释道:“李居士有所不知,近来礼部授了我师父赞教封号,师父他老人家为了答谢天地君民,便将自身福禄制成护符,欲散布于有缘人。” “这阵子来庙里领护符的百姓多着哩。” 嗯,免费促销抢占市场。 李三才闻见是喜事,立马做足礼数,口中贺道:“原申道长得授赞教了?可喜可贺!” 道门的规制是一度下降的。 洪武年间张正常还有天师封号,但在张正常之后,却是只有龙虎山正一真人之封。 而到了现在,更是连道门真人之号都革除不封了。 除了阁皂山、三茅山、太和山这些给授世袭灵官、提点封号的大派,余者只能封法官、赞教、掌书,皆是正八品流封。 所以原申道人这赞教的封号,已经是道门了不得的荣耀了。 可以说,拿这个名头出去给达官贵人做法事,价格立刻就得翻一番。 中年道人却没什么喜色,反而撇了撇嘴:“喜事自然是喜事,就是贵了点。” 外人那是不知道实情。 这事涉及到皇帝当初借的银两! 原申道人趁着给两宫祈福的功夫,旁敲侧击提了一下这事,想跟皇帝讨债。 结果皇帝当场便给原申封了个赞教,还赐了幅“原申妧德”的四字御书,希望延期个三五十年的。 这就跟钱买的封号没区别了。 至于三五十年后皇帝还不还?原申赞教说了,只要对道观有好处,那就选择相信。 只可惜原申道人都七旬了,谁知道靠封号能不能回本。 所以中年道人才说贵了点。 道人也不管李三才听没听懂,留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便递过几柱香火,识趣站到一边,由得香客居士拜神发愿。 李三才也不以为意,将这事抛诸脑后。 与两名同伴上前一步,走到真武神像前,喃喃有词。 一旁的孙继皋或许是许的愿词少,已然将香火插进了香炉中,退了回来。 “听闻今年进士名额,增为了四百员,当真是出乎意料。” 拜神嘛,多是心理安慰,哪能拜了就万事大吉的,最后还是得回到现实来。 顾宪成这时候也上完了香,接过话茬:“我本是抱着熟悉考场的心态入京赶考,但听了这个消息后,已然是生出侥幸之心了,三年后未必还有这等好机会。” 进士是有定额的。 一般是三百到三百二十人之间。 如今竟然增至四百人!对这一科的举子而言,简直是天大的惊喜! 再研学三年,都未必有扩招百人机会来得大。 这时候李三才终于念完了愿词,一边往香炉里上香,一边开口道:“那倒不一定,这一科增录,是因为考成法之下,辞官的官吏太多了,听闻连鸿胪寺卿屠羲英、工部右侍郎刘光济,这等高官显贵都因此纷纷致仕了。” “若是按考成法三年不合格则黜落罢官,那么下一届科举,恐怕进士名额更是会只增不减!” 高官显贵都被逼走了,那么下面的人更是不用说。 加之考成法从明年开始,湖广、山东等省,漕运衙门、盐政衙门等,都要纷纷搞这一套。 三年后,还不知道要阙多少官位出来。 即便是今年,按李三才所想,这一百进士,都扩得少了。 孙继皋对这些不敏感,他今年志在一甲,增录多少人都跟他没关系。 只感慨道:“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这话意味深长。 当然,也是皇帝的喜恶太过明显所致。 前一句,是大家都看出这位不太喜欢交游讲学的进士。 譬如上月的时候,顾宪成还说有个一同赶考的好友李坤要介绍认识,结果那厮听了皇帝训斥赵志皋,已经半月没与他们来往了。 后一句,则是皇帝虽少有插手人事,但近来每每插手,不是在罢老人的官,就是在提拔隆庆两科的进士。 出身差的少壮派,大多都是帝党,由不得众人没点想法。 听了孙继皋这话,两人沉默了片刻,不约而同攒道:“那确是今科最好!” 万一下一届,皇帝已经亲政,身边没位置了呢? 谁知道郑宗学那种二十多岁的,王家屏、栗在庭那些三十出头的,能占多久的坑。 三人闲聊着,便上完了香。 本说打道回府,不过李三才一时兴起,又说想去讨个原申道人的护符——来都来了,宁可信其有嘛。 中年道人自然乐见其成,在前引路。 另外两人不认识,但李三才却得伺候好了,其父亲李珣,乃是正六品的户部员外郎。 这可是大官!他真武观的顶头上司,道录司左正,也不过是六品。 顾宪成与孙继皋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快步跟了上去。 发护符的地方在前门。 三人跟着中年道人穿过偏殿,往前殿走去。 但走到半途时,突然听闻殿内有朗朗之声。 三人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鬼使神差走过去看什么情况。 只见偏殿内二十余个蒲团,各自坐着一些半大小子,聚精会神听着正前方说话。 而众人前方,则是一名身着坤道服饰的妙龄女子,站在一块打磨光滑的石板旁边,用墨碳书写着一些奇怪的符号。 “然后,我们再将计算到的图形面积,四舍五入,取整数。” “最后填入表格,排序比较。” 顾宪成好奇看着里面,正要朝李三才说话。 后者朝嘴唇上一竖,制止了顾宪成。 随后李三才压低声音道:“先别去打扰,这女人是个母老虎,被打扰正事就要打人。”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跟我一个巷子长大的,钦天监的家传。” 家传就是世袭的意思。 朝廷少有女官。 教坊司、銮驾司这些适宜女官的衙司且不论,钦天监同样也偶出女官——这是技术垄断部门的特权,谁让道门传风水、星象之学的时候不拘乾道坤道。 说罢,李三才拉着顾宪成孙继皋悄悄退了出来。 孙继皋再度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等走出来后,才朝旁边微笑不语的道人问道:“这位道长,这是真武庙的庙学?” 那就是没备案的私塾了,犯案的。 道人摇了摇头,笑着解释道:“那倒不是,这是朝廷的新学府,联同钦天监、户部,开办的义讲。” “恰好百姓信得过各大寺庙道观,愿意将孩子放在这边学习,所以才借用我们这处场地。” 李三才也好奇朝道人看去,问道:“这是在讲术算?” 道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今日是术算,别时还有识字、农垦、文章等课。” 顾宪成一愣:“文章?” 道人连忙解释道:“不是经典文章,只是简单连词成句,用白话写些日常用的书信、借条、契约等。” 这一说,三人才释怀。 这边正聊着,里面的课业似乎讲完了。 一群小子、女娃鱼贯而出。 其中不少人都在手里拿着一个鸡蛋,笑逐颜开。 见道人在门口站着,纷纷行礼,口称长者。 道人笑眯眯点头回礼。 李三才看着这群小孩手中的鸡蛋,愕然道:“你们每堂课上完还发鸡蛋!?户部现在这么阔绰?” 他爹是户部员外郎,怎么不知道户部这么阔绰了? 道人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哪能这般奢华,是每轮课业考试合格才有一颗,一年下来也就十余次,冬日外多是粗粮。” “也不是户部配发的,是新学府那边捐赠。” “说是只要数算学有所成,便可以到新学府报道,或谋份差使,或继续深造。” 说白了就是诱人来上课的好处。 三人若有所思。 等到离开真武庙的时候,才想自己忘了起讨要护符的事。 折返肯定是不会折返的。 三人走在街上,顾宪成第一个开口:“陛下不注重经典,反而在奇技淫巧上靡费,恐怕不是好事。” 国家财政怎么,不是皇帝一个人说了算了的。 不能因为皇帝一人喜欢术数,就过度靡费。 李三才沉吟片刻,斟酌道:“那家学院是去岁建起来的,本来没什么动静,自从徐阶入京后,频频找各部衙门勾兑,如今恐怕成了气候,已经开始招揽平民了。” 孙继皋有些好奇,提议道:“要不咱们去看看?” 三人一拍即合。 走到街头,正要往岔路走。 突然见前方围拢一群人,似乎正在看什么布告之类的热闹。 众所周知,人遇到热闹是很难走得动道的。 尤其三人临考,对张贴布告最是敏感。 三人当即挤开人群,钻进去一探究竟。 不看不要紧。 待看清楚后,才发现哪里是什么布告,赫然是一张揭帖! 内容更是猛如虎狼之药。 其曰。 “今科乃龙飞首科,不可不重。” “肃皇帝时,辅臣翟銮二子登第,革职为民,罢诸考官。” “正统十三年戊辰二甲第二名曹鼎,为首揆文忠公鼐之嫡弟,文忠读卷不回避,又选为庶吉士,英宗贤名始有败坏。” “臣伏奏,今有首揆子弟者张敬修,不谨引嫌退让,不遵科场大防,不思以卑避尊,跃跃欲试,窥伺科榜。” “首辅当道,结知权门者比比、受请富室者遍遍,诸考官何以秉公竭明,澄心阅卷?” “臣伏乞,其怀才抱志堪及第中秘者,其尊位退任以后听从自便!” “扫科场情弊之霪霾,还天下学子以公道,陛下一念之间尔!” 三人迅速看完这张揭帖,神色各异。 揭帖,俗称小传单。 最初都是农民起义爱用的,至多也能写几个大字,什么均田、免赋之类的。 但到了大明朝,纸张越来越便宜,已然足够用来长篇大论了。 一般用来发布一些不合规制的东西,俗称妖言惑众。 整篇揭帖很简单。 什么援引成例,椎心泣血,看都不看。 反正就是一个核心思想,张居正作为当权首辅,亲儿子参加会试,公平怎么保证? 要么儿子别考了,要么老子别干了! 顾宪成神色振奋:“言之有物,论之有理。” 孙继皋皱眉忧虑:“只盼不要起什么波澜,耽搁科举。” 李三才怔愣出神:“阴狠毒辣,直击要害。” (本章完) 143.第142章 捰袖揎拳,进退两难 相比于春风化雨,需要长期维护的报纸而言,揭帖才是拿来就能用,方便又好上手的舆论工具。 同时也是大明朝极其成熟的政争手段。 早在嘉靖七年八月的时候,兵科给事中史立模就上奏弹劾这一现象。 说官员政事有了分歧之后,某些小人不是雇说书人“昌言于广坐”,就是小作文“揭帖于幽阴”。 反而正人君子束手无策,“刚正者特立,而见忌诡秘者杂出而难防。” 史立模希望世宗皇帝能够惩处这种行为。 世宗一听,说的有道理啊,有意见朝堂上说才对,怎么跑到民间写小作文。 不让裁判干活,是想找新的裁判? 于是世宗大手一挥,同意了这位言官的上奏,并且下令基层衙门“投匿名文书者,密访擒治”。 可惜,世宗觉得有点道理,大臣们却不这么觉得,基层衙门处置的方法,立刻就走了样。 张布揭帖的主使若查到是同僚,那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同时又对上访喊冤的百姓重拳出击,指诉状为揭帖,大肆搜捕坐罪。 于是“立模所奏多致纷扰”。 一见形势有些逆风,世宗当即反了水。 之前的政策“一切报罢”,史立模也因此“难居言路,其调外用”。 一番整改做了无用功,私下散布揭帖,仍然是违法的行为,但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出动衙门的人追究抓捕查办。 一直到隆庆二年,都给事中郑大经和御史钟沂,都还在为此事上疏穆宗——“匿名文揭率奸人报复之私,尚宜申敕内外执法诸臣严行访逮。” 可见大明朝一直都在姑息此事。 以至于如今各缉拿衙门的差役,见了城中有揭帖张布,都极为钝感,并不如何放在心上。 直到巡城御史黄家栋亲眼看到这份揭帖,慌张登门顺天府衙门与五城兵马司之后,整个北京城才开始后知后觉地动起来。 如此自然是为时已晚。 不说城内百姓,至少准备今春会试的举子之间,已然是闹得沸沸扬扬! …… 若说古往今来什么地方心思最为活泛,议论最是纷纷,那便非学校莫属。 加之事涉科场公平,显贵特权这等话题。 国子监中的学子,几乎是一点就炸。 “听闻海御史都看不下了,给主考之一的王希烈写信了,说‘谅公以公道自持,必不以私徇太岳’云云。” “张江陵当真是欺陛下年幼,恃宠而骄!” “其实,抛开是否裹挟舆论不论,这份揭帖上所言的事,又哪一字有失,哪一句有误?” “即便我等区区卑鄙之身,不敢质疑首辅的官声人品。但单单是掌一国枢要的权柄,对科举经义、策论的影响,难道还需要明言么?” “对啊!首辅本身的言行就是泄题!作为父子,但凡体察言行,领悟一二,其中的优势,对我等难道公平吗?” “老子登堂入室,儿子就能荫官,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如今有些人却连荫官都不满足,还妄图插手科举,侵夺寒门最后的清白,如此下去怎么不干脆世袭算了?” “就是!如此不循国朝成例,是何异于古时举孝廉举了自己儿子?” 国子监学堂内,一众学子嘈杂喧嚷,对今日出现在京城中的揭帖各自抒发自己的看法。 但人多的地方,自然有不同意见。 有人批判,自然也有人支持首辅儿子考进士。 吕兴周拍案而起:“什么国朝成例!我朝哪有这般成例!” “早在永乐二年,会元杨相便是辅政大臣杨士奇的侄子。” “天顺元年,二甲进士许起便是次辅许彬的儿子。” “成化十一年,二甲进士王沂是南京吏部尚书王酒玙的儿子。” “嘉靖五年,庶吉士费懋贤是首辅费宏的儿子;庶吉士毛渠是次辅毛纪的儿子。” “嘉靖三十八年,吏部尚书吴鹏的儿子吴绍考中二甲进士。” “此般例子比比皆是!你们搬弄是非,国朝成例是由得你们随意编的吗?” 其人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显然与聚成一团的学子,意见并不相合。 方才义愤阔谈的学子们,也闻声回头。 一众学子一看到吕兴周,立刻便有人冷笑一声:“我说是谁,原来是吕相公的长子,也难怪,你为张敬修张目,同样是为自己铺路。” “屁股决定脑袋,我们理解你,一边玩去吧。” 科举必由学校,没有学籍的学子,是没资格参加考试的,无论是乡试还是会试。 所谓学子,都是有官学学籍的。 准备会试的举子,要么回省内的州学继续进修,要么就留在国子监修习。 这也是国子监最正统的出身,称为举监。 而与之相对的,国子监还有荫监、恩监二种,多是官老爷的子侄,或者以功赏赐的身份。 虽同为区区一个监生出身,但由于生源不同,二者的立场、观念、主张,都有着天壤之别。 吕兴周是吕调阳的儿子,见其说话,一众举监立刻为其划好了成分。 成分不好,甚至懒得与他辩论。 而自觉好好摆事实叫道理的吕兴周,莫名其妙被无端被折辱,当即怒不可遏。 他口中也不择言语了起来:“我父为天下兴亡殚精竭虑,为家国陛下鞠躬尽瘁,你们这些蛀虫衰仔,于国寸功未建,享着国朝的恩惠,也敢攻讦我父!” “国朝柱石,功勋卓著,恩情你们还都还不完,竟然还想平白褫夺我等考试的资格。” “我的公道又何在!?我有罪耶!?” 跟荫监不同,举监是领钱的。 除了每年例发的布匹、丝绸、衣服、帽子和靴子等,还会发放子女的衣服两套,米两石等。 所以才有吕兴周故意戳这痛处。 这话一出口,一众举监勃然变色,怒气上涌。 “好胆!汝等天街公卿,其无后乎!” 不仅是鼓噪。 已然有人奋袖出臂,跃跃欲试了。 眼见场面就要失控。 举监一方,余孟麟越众而出。 他先是挡在了同伴身前,将其拦住,又环顾一周,各自行了一礼:“诸位有话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在劝住众人之后,他这才看向吕兴周,语气沉稳,音色清朗道:“吕公子,气话你我不必再说,还是就是论事罢。” 吕兴周冷哼一声,挪回方才欲走转过去的身子。 余孟麟保持着礼节,继续说道:“你说国朝无有这般成例,遍举洪武至今的例子,以表辅臣子弟,亦能会试。” “那我且问你,到底是这些人合乎规制,还是只因皇帝姑息,乃至有人欺上瞒下?” “先说方才所提及的,吏部尚书吴鹏的儿子吴绍,考中二甲进士一事。” “此人乃是替考!天下公论,吕公子难道不知道吗?” “当是时,‘倩人入试,途人皆知,而言路无敢言’,难道不正是因为吏部尚书吴鹏官居要职,才敢如此兴科场大弊?” “这究竟是世宗遭受欺瞒,还是替考也合乎规矩了?” “再者,这揭帖上也说了,辅臣翟鸾二子登第,世宗皇帝当即便将其革职查办,吕公子为何避而不谈?这不是以国朝成例所惩处,又是何种依凭?” “岂不佐证了此事查办才合乎规制,不办,才是皇帝法外姑息?” “至于平白褫夺,就更是可笑。” “是国朝抡才大典、大政根基、八千名举子的大公道重要,还是尔等辅臣子弟会试资格的小公道重要?” “世宗皇帝当初指责翟鸾曰,‘二子纵有轼、辙之才,亦不可用’,苏轼苏辙之才都不能用,那他张敬修,你吕公子,即便真有进士之才,又岂容转圜!” 一番话连驳斥带立论,学堂内的举监们,宛如找到嘴替一般,面色舒畅。 齐声叫好。 “说得好!没丢份!” “可不是这样?当年还小心遮掩的事情,如今这些纨绔子弟反而是明目张胆起来了!” “彼辈自私自利,何曾将大公道放在眼里?” 同仇敌忾,义愤填膺。 吕兴周面对此景,势单力孤,愈发气闷。 方才面对一众举监咋呼的时候,吕兴周还能斥责彼辈是学问不过,眼红语酸不过是打压竞争对手罢了。 但余孟麟不一样。 国子监有六个堂,分别为率性、修道、诚心、正义、崇志、广业。 余孟麟虽出身贫寒,但这位的学问,却是六堂第一! 这水准,进士是十拿九稳,根本不需要打压某某。 无论是名次,还是一番论述,直接让吕兴周陷入了尴尬处境。 发现自己不得声势,无疑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 尤其最难受的是,他也回答不上,大臣子侄参与科举,如何保障公平这一点——若是寄希望人品,国朝又不是没出过严嵩。 吕兴周找不到合适的地方驳回去,不由更加气急。 他勉强组织了一番语言,正要开口。 便在这时,学堂大门吱嘎一声响起。 众人以为博士讲学来了,不约而同闭上嘴,朝门外看去,准备起身行礼。 定睛一看。 哪里是什么先生,赫然是众人谈论的主角,张居正之长子张敬修! 张敬修推门而入,站在门口视线扫过学堂内的众人,一言不发。 他最后将视线放在了吕兴周身上。 张敬修走到吕兴周面上,面对吕兴周疑惑的神色,前者只是略作示意,而后便一言不发将人带了出去。 一众学子也都静静看着。 直到张敬修走到学堂外,里间的动静才再度响了起来。 张敬修侧耳听了片刻,这才回过头,迎上吕兴周征询的目光,开口道:“内阁方才来人,让咱们先回家待着,不要惹麻烦。” 这就是要他们先避避风头,等朝中有了定论再说的意思。 张敬修往国子监外的方向走了两步,似乎又想起什么,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王谦已经回府了。” 吕兴周默然片刻。 连王崇古的儿子都要回去躲风头……看来虽然揭帖只弹劾了张居正,但无论是他父亲吕调阳,还是王崇古,都因此受了影响。 他忍不住皱起眉头,快步赶上张敬修:“究竟是谁这般阴险诡谲,私下张布揭帖,蛊惑不明事理的学子?” 自从皇帝坐镇考成法行云布雨之后,稍微迟钝一些的人,也明白了皇帝的态度。 吕兴周自然也知道,只要皇帝态度不改,那么他父亲在朝堂上就稳如泰山。 连他都知道,某些人自然也知道。 所以干脆不在朝堂上争斗,反而用出这种恶心的手段,将一众学子也拖了进来,放在了斗法的秤砣之上。 实在阴险! 张敬修走在前面,头也不回道:“奏疏是科臣刘不息上的,但揭帖似乎不是他张布,具体我也不清楚。” 吕兴周咬牙切齿。 愤愤道:“贤弟此次定要高中进士,狠狠打这些的脸!” 张敬修听了这话,神色立刻变得有些复杂。 过了好半晌,他才叹了一口气:“今次先不考了,等我父去位之后再说吧。” 吕兴周愕然:“啊?” 他快步走张敬修身旁,小心翼翼问道:“是张相公的意思?” 听了这话,张敬修停下脚步。 他抬头看了看天,又回头看向吕兴周,摇头道:“不是,他说他会处置好,不过……还是算了。” 吕兴周难以理解,三年一次,人生有几个三年。 更别说科举不是年纪越大越好,很多时候年纪越大,反而将灵性磨没了。 他不禁追问道:“为什么?” 张敬修闻言,第一时间没答话。 过了好一会,他才抿了抿嘴,涩声道:“我才二十二,还等得起,他等了太多了年了,要是为此受了影响,就没得等了。” “我主动罢考,大家都不会为难。” 说罢,张敬修情绪有些按捺不住,匆匆转身,朝外走去。 www?an?c ○ 吕兴周错愣地看着张敬修。 不是,哥们。 你这一罢考,那我怎么办?你首辅儿子不考了,我群辅儿子能硬着头皮考吗? 大家都是辅臣子侄,你不能害了为兄啊! 他连忙追上,苦苦相劝:“贤弟,你听我说,政争就是你死我活,就是半步不能退,你要是……” 两人逐渐走远,声音渐歇。 …… 于此同时。 距离国子监一街之隔的地方。 一座学府坐北朝南,面阔三间。 四根漆雕实木,不知何时请了工匠,雕画了一些山河流景,天日北斗。 头顶匾额虽然仍然是空空如也,但左右楹联上却是补了一副好字。 龙飞凤舞,一眼名家所出。 只可惜,字是好字,文却没什么格律,可惜了一副好字——其曰“接下来,我将演示世界运行的框架。” 虽让人不明就里,但好就好在与照影壁上的“求真”、“问道”字样,相得益彰。 当然,东华门外路过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士林学子,一般也不会理会这处小衙门的细节。 尤其国子监学生路过,通常还会嘲讽一声东施效颦。 不过张居正却负手在门口看了好半晌,征征入神。 直到徐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求真,求的是世界本真;问道,问的是自然之道,这是陛下说的,我也不懂什么意思。” 张居正这才回过神来。 看到徐阶有样学样,负手站在自己身旁,他连忙行了一礼:“老师。” 徐阶摆了摆手:“虚礼你是一板一眼,当初赶我离开内阁,可是半点没含糊,还不如没这么恭谨呢。” 每一个做学生的,在老师面前都有张厚脸皮。 张居正也习惯了心学宗师说话的任性。 他仿佛没听到一般,开口问道:“楹联上这话是什么意思?志在屈子天问?” 屈子曾经问过,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跟楹联上的“演示世界运行的框架”,莫名契合。 徐阶脑袋一耷,无奈道:“陛下扔我来只让管行政,余者一概不让过问,我哪儿知道。” 张居正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再度好奇地指了指门匾:“怎么还没名字?” 徐阶转身领着张居正进院,嘴上答道:“陛下不让我题,说是春闱后就有名字了。” 他走在前头。 一路有不少学子、博士,朝徐阶问好。 偶尔才有人能认出张居正,慌忙行礼。 由此也可见此处的人,出身确实不高,连首辅都不认得。 两人一前一后,徐阶主动开口问道:“今日内阁怎么得了清闲,想起找我来了?” 这大中午的,即便是午休,也最多打个盹,哪有功夫跑到东华门外的。 张居正跟在徐阶身后,随意回道:“被弹劾了,方才疏请致仕,正要回去闭门谢客,这不路过来看看老师嘛。” 说顺路,其实并不顺路。 张居正府往午门走才顺路,往东华门出来,回家还得绕好远一端。 但徐阶也不戳破,一路将张居正引到一处书房。 从桌案下取出一份茶叶,坐在茶几前,亲自煮了起来。 “揭帖的事?” 张居正在书房内四处晃悠,听到茶几旁徐阶的问话,这才停下脚步,回头答了一句:“是刘不息的弹劾,本来已经被陛下留中了,今日突然揭帖四布。” “如今士林学子反响颇大。” 徐阶低头鼓捣着茶叶,一面点了点头:“难怪隔壁国子监今日这般吵闹。” “不过……确实应当疏请致仕了,不然接下来会弹劾你恋栈权位,更加被动。” 揭帖违法是揭帖的事。 但首辅要是卷入舆论漩涡不做表态,那就政治事故了。 张居正叹了一口气:“是我疏忽了,没有早做准备。” 倒不是粗心大意,而是实在太过偏门。 当权子侄不能科考,这条规矩早就被破坏得不成样子了。 杨博的儿子前两年中进士还大设宴席呢,谁都没想起这一茬。 如今无论是他,还是吕调阳、王崇古、申时行,乃至去位的张四维,谁家子侄没在准备今年会试? 也没见有人说个不是。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多少也能断定,不是如今的廷臣所为。 徐阶笑了笑:“难怪,也只有如此烦闷的时候,才会想起为师。” 他抬头看了一眼,见张居正在书架上翻看,显然很是烦闷。 徐阶不由摇了摇头:“此事易尔,让你儿子罢考便是。” 张居正翻书的动作当即顿住了。 而后缓缓合上,语气复杂道:“犬子自小的时候,我便督促他修习课业,以状元勉励。” “学堂之中,课业但有疏忽,我便喝骂抽打,毫不留情。” “自今年以来,会试将近,我鼓励有之,鞭策有之,教训有之,盼望日渐殷切……” 说到最后,张居正口中的话,化作一声叹气:“让犬子罢考,我心有不忍。” 徐阶听了,不知道是想起什么,莫名眼眶红红。 他低下头,略作遮掩,点评道:“你就是太严苛了,对儿子、对学生、对自己。” 张居正默然不语。 徐阶再度开口支招道:“那就回家候着吧,陛下定然会给你撑腰,特许你儿子会试。” 张居正闻言,转过身去,看不清表情:“此次弹劾本身就占了道理,非要论起来,首辅子侄,确也不当科考。” “陛下若是力排众议,替我撑腰,恐怕也会有碍圣德,为士林所指。” 这就是揭帖的作用。 尤其涉及到公平这种事,向来是好用的利器。 哪怕退一万步说,你张居正持身能正,没给儿子开后门,一众考官也不趋炎附势,澄心评卷,那以后呢?每个辅臣都可以? 凭什么就要为你张居正坏了规矩,遗患无穷? 徐阶听了这话,脸色立马变得难看。 将手中杯盖一扔,没好气道:“想太多作甚,这是他做皇帝的考验,不是你首辅的事情!你还真把自己当皇帝,替他想起来了!” “时人骂你也好,皇帝圣德有损也罢,好官你自为之!” “你要是肯跟我好好学心学,就能明白这些都是虚妄!” 张居正一点没听进去。 他摇了摇头,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 生硬岔开道:“老师带我看看这座学府罢,此前一直没得闲暇,今日正好看看陛下在这边鼓弄什么东西。” 还有一章,晚点。 这一科确实因为张居正儿子要考试,闹得有些沸沸扬扬,海瑞这句话,是写给主考官吕调阳的,出自海瑞集。之后还有说这一科张居正指使王希烈给儿子作弊的,不过这个说法出自《制义科琐记》,是清人写的,没找到信源,大概率生造的。至于说儿子没考上进士,张居正生气得取消了这一科庶吉士的选拔,这个说法出自《明史》,主观意味比较强,但也没找到本身为什么取消的这一届庶吉士,大家自行判断。 144.第143章 白马非马,只鳞半爪 皇帝筹建学府已然一年余了。 从最开始各大道观打秋风,到后面又从内帑挖肉,往里面添了不少。 一来二去,用了不少钱。 而作为皇帝少有亲自插手的事情,却是少见地几乎没有人放在心上。 看张居正一年多都没来转悠过一次,就知道其在朝臣心中,大概是什么地位——小皇帝过家家。 但与之相对地,皇帝本人对其似乎又极为重视。 亲手掐着钱袋子不说,还频繁视阅,乃至程大位一介不入流的小官,竟然也能直入西苑,从不受阻。 往日没时间也就罢了,今日张居正既然来了,难免好奇想随便转转。 面对学生的提议,徐阶虽然被岔开话题,有些恼怒,但还是勉强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两人象征性地喝了会茶,闲聊了一番家事,如张父身子如何,徐阶家人何时入京照料,需不需要弟子经常看顾云云。 该拉的家常拉完之后,二人便一同走出了房间。 四处观览起来。 张居正有心转移话题,便主动问着学院的事情。 “老师,我听闻学院不学经典,只教术算?” 这也是朝臣只当这是皇帝的个人爱好,从未将其放在眼里的缘故。 不学经典,怎么科举? 不科举,怎么做官? 再者说数算,更是不值一提。 虽说由于大明朝禁天文、图谶之书,偶尔会牵连到数算,以至于数算在民间通常学不到什么精深本领。 但民间学不得,国子监却会教授啊——“所习自《四子》本经外,兼及刘向说苑及律令、书、数、《御制大诰》。” 这数算一途,但凡正统出身的学子,还没有学不到的。 市面上的禁书国子监亦有馆藏,民间不能招摇的数算人物,在国子监同样能混个杂学博士。 无非是因为科举不考,食之无味罢了。 所以皇帝所立学府这边专授数算,国子监学子路过,多是嘲讽一句“牙慧”。 徐阶摇了摇头,神色有些玩味:“经典确是不学,但也不只数算,这半年除了数算外,东西逐渐多起来了。” “既然说起数算,先带你看看数算罢。” 学院地面是由青石板铺成,墙面刷成红墙。 没有老衙门沉淀多年的韵味,却自有一种崭新的感觉。 张居正跟在徐阶后面,四下打量。 不似国子监那等正经学府,三四十的举子大把人在,这边多是一些十余岁的少年,甚至五六岁的小孩也有。 徐阶瞥了一眼,解释道:“这些大多是勋贵家的孩子,我来时,全是这些勋贵子弟,我虽别处招揽了些别的生源,但仍然以勋贵子为主。” “多是一些传不到爵位的庶子,有枣没枣打两杆子。” 张居正偶尔还能看到一些熟面孔,譬如英国公张溶家的孙子、泰宁侯陈良弼的小儿子。 他好奇道:“陛下许了什么好处?” 私下里,有些话说得没那么顾及。 这位陛下画饼充饥的本事,那是一等一,凡给皇帝办过事的,多少都体验过。 徐阶这时候突然将鼻孔抬了抬,矜持道:“我替陛下重新弄了套学制,年后应当就要到内阁拟票了。” 张居正也不问,就静静看着徐阶。 徐阶矜持了一会,没听见动静,没好气啧了一声。 还是开口道:“与官不同,没有品阶,只在学院内部通行,不与外转。” “初为‘学生’,在院内研习便可得授,管住宿,每月二石大米,四季衣裳各两件。” 话音刚落,就被张居正打断:“百姓如何入学?有教无类?” 发米发衣裳不罕见,国子监、州学都有这个福利。 但是国子监是有门槛的,至少得中个举人,否则谁都能来领大米,百姓早就一拥而上了。 而他眼下似乎没看到有门槛。 徐阶否认了张居正这个猜想,缓缓道:“生源都是经过挑选的,至少入学试过了才能入围,而且看陛下的意思,往后发展的下院,仍是要适当收取学费的。” 张居正点了点头,示意徐阶继续说。 徐阶也不以为意,继续道:“入试后,教授数学、白话文章、判断等通识。” “学生寒暑各一考,学六年,共十二考,计二次不过则黜,余者论绩排序以毕业。” “或可自返其家,或可由户部清吏司、钦天监、北直隶各处各府县,挑选作吏员,亦可留学院深造精研。” “留院,则称‘学者’,精研数学、物理、农垦等各事。” “彼辈有功果,由陛下亲自视阅,论功行赏。” “功果小成者,赐两江学者,意为学贯黄河、长江,凭此殊荣,赐家宅一间,月俸照比七品。” “功果大成者,赐四海学者,意为融汇四海,凭此殊荣,可入朝面圣,并赐宅邸一座,月俸照比四品。” 张居正听罢,没听出什么稀奇。 名头起得再是响亮,也都是虚的,权力需要有主管对象,才能生效。 一堆名誉性质的封号,跟物质奖励,实在无甚前景。 这种事,别说内阁拟票了,就算吏部部议都不太有心情过分关注——反正是内帑出钱,没有什么扯皮的地方。 也就读个标题就盖章的水准。 张居正听到这里,已经不太有兴趣往后听还有什么封号了,只接回方才的话:“所以一干勋贵,都将庶出送来,就是想混个学者封号,免得子嗣太多,家产不够分?” 徐阶面色古怪,重复了一遍:“混?” 他一想到程大位屋子里那些密密麻麻,实在很难跟混能搭上边。 不过徐阶也没有解释什么。 两人步行在廊下,一时无言。 不多时,两人来到一间讲书堂,里间不时传来讲师断断续续的声音。 堂内有二十余名学生。 台上是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讲师,正一手拿着炭笔,一手在石板上写写画画。 或许是太过投入,又或许不通官场礼数,见到有大人物进来,也没什么反应,只面色沉着讲解着什么。 徐阶领着张居正从后门进去,悄然坐到了书堂最后一排座位的空座上。 前者介绍道:“数算本身是程大位在教授,但陛下说那位是个好学者,不是个好老师,便授了程大位两江学者,让其好生编写教材、整理所学、专精专研。” “这位讲师是程大位此前徽州商行的掌柜,名叫李燮,今年夏被请来学院。” 张居正了然。 徽州嘛,是这样的。 自宋室南渡以来,衣冠南逃,芜、宣、徽州地区的商贸便日渐繁盛。 尤其在本朝,官商包销的“纲运制”兴起后,徽州那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商贸一发不可收拾,商行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近年来徽州的进士,家里大多都是经商的。 商贸繁,对各大商行掌柜数算的要求也高了起来,同时有钱之后,多少能买到一些地位,某些数算禁书,也就不算是禁书了。 如此,数算自然也比别的地方要好上不少。 只听台上正在一边板书,一边发问:“假如钱田,外周二十尺,径三尺,内钱眼方圆十二尺,圆周率取三,问该积若千?” 说话是这样说,但写出来字却更直白,假设有钱币形状的田亩一处,其外圆…… 这就罢了,似乎还有句读? 至于上面那些、x、=的符号,自动被他屏蔽了。 张居正疑惑,低声问着徐阶:“怎么还手口不一?句读又是怎么回事?” 徐阶撇了撇嘴:“是陛下定的规矩,为了照顾民户,以及表达精准,课堂上只得白话板书,并且添加句读隔开。” 过去学院一年的工作,几乎跟四夷馆没什么区别。 那就是翻译!大量的翻译! 皇宫的典藏、官吏商行的私藏、国子监的馆藏,《黄帝九章》、《周髀算经》、《五经算法》、《算术恰遗》、《测圆海镜》、《弧矢算术》,几乎皇帝能找来的,全都拖过来翻译成了大白话。 以及淘换成皇帝跟程大位指定的符号。 将其一一对应起来。 听起来简单,但实际工作量却是巨大! 学府本就缺人手,加上这事多少需要些数算功底。 进度自然缓慢,如今连一半都没完成。 只能且行且做——有时候还会抓学生来当苦力,赶一赶皇帝要求的进度。 对于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徐阶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评价皇帝的作为。 张居正似乎是理解了。 他微微颔首,感慨道:“陛下为度田,当真是做足了功夫的。” 这题不算难,他毕竟当初在州学也是认真听过选习的数算的。 甚至至于那些符号,连蒙带猜也看得懂些。 徐阶看了张居正一眼,轻声道:“度田的难处,可不在于此。” 有户部这么多官吏在,数算之辈,再少能差多少? 即便没这个准备,无非就是用时久一些罢了,根本无关成败。 至于难的地方在哪里,两人心照不宣。 张居正听了,不由默然。 这才才试行了一个考成法,对他的弹劾就几乎没停过。 如今更是用出揭帖这等阴私手段。 要是真开始度田,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地步。 徐阶这又是变着法想拉他继续说回正事。 但张居正仍然时没有接茬,用沉默当做对徐阶的回答。 张居正这一闭嘴,徐阶也失了兴致,不再说话。 两人就这样静静坐着,听了半堂课的时间,张居正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朝徐阶歉然一笑:“方才入神了,走罢,去看看别的。” 徐阶也不说什么,点了点头,两人便一同从后门摸了出去。 “正好今日还有位皇亲国戚在此处上课,一同去看看。” 徐阶走在前头,声音轻飘飘传来。 张居正疑惑:“皇亲国戚?” 徐阶这下倒没卖关子:“是陛下的表亲,李诚铭,最近很得圣宠。” 说着,他便往前指了指。 也不算远,就在隔壁学堂。 两人又轻车熟路摸到后门。 不过因为李诚铭认识两人的缘故,生怕扰了课堂秩序,两人不约而同地站在门外斜靠倾听,并未进去的打算。 “……昨天,有部分学生反映说得过于复杂,不明白何为主体,何为逻辑主词。” “今天我且说得简单些,再尝试举例说明。” 张居正侧身往里看了看。 果然是李诚铭在说话,只见其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 “这门课程目前不教别的,只教一点,那便是……” 他说着,便捏着炭笔,在石板上重重写下“判断”二字。 李诚铭习惯性地敲了敲石板,问道:“判断一曰事实判断,二曰推理判断,二者亦有不同。” “还是举例子,先说事实判断。” “白马不是马,诸位,这句话对与不对?” 李诚铭在石板上再度写下“白马非马”四字。 这是出自《公孙龙子·白马论》著名典故,马虽然是马,但白色的马,就不是马了。 这时候,立刻有大聪明学生搭话:“先生!这话正确!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 这就是照搬原文了,马是描述形状,白马是描述颜色,概念不同,白马自然不是马。 门外的张居正皱眉。 忍不住朝徐阶看去:“如何还教授起诡辩了?” 要是这样,他可就要上奏取缔了。 徐阶摇了摇头,没吱声。 张居正只好继续听着。 只见李诚铭伸手示意人坐下,清了清嗓子道:“此言不对。” “这便是我所说的,主词表示个别,谓词表示一般。” “白马是个别的,也就是所谓的独特颜色;马是一般的,也即是代表普遍的物种。” “这个物种以不同的颜色、大小、老幼等姿态,而有所表现;同样,不同颜色、大小、老幼的马,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同属马这个物种,更不存在不表现共性的某一种颜色的马” “所以,这便是所谓的诡辩,而我们便可将其判断为‘错误’。” 张居正在外面听着,松了一口气。 还以为是在教授什么诡辩学说,名家之理。 一旁的徐阶锐评道:“这就是陛下说的言之有物。” “这位皇亲国戚亲近圣上,耳濡目染也就多了,这些话说起来,一套是一套的。” 两人在外面窃窃私语。 只听里面的声音再度传来。 “我说,明日若是下雨,诸位便不来听讲。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吩咐。” 李诚铭顿了顿,环顾一众学生发问道:“那么到了明日,诸位发现不曾下雨,诸位以为,是否定然要来听讲?” 众人迟疑片刻,而后纷纷点头。 李诚铭摇了摇头,用炭笔戳了戳石板,沉声道:“谬矣!” “我只吩咐了下雨不来,若是未下雨,诸位如何作为,与我并无半点关系。” “这便是,推理‘错误’。” “相反地,人尽皆知,牛马都是四条腿,那么我说,八条腿的动物,定然不是牛马,对否?” 他笑眯眯看着一众学子。 上过一次当的学生,面面相觑,犹豫不定。 门外的张居正略微颔首:“这个判断教得不差,言官应该多学学。” 别说什么判断了,言官指鹿为马都能自称风闻奏事。 说罢,他朝徐阶侧了侧身子,示意再换下个地方听听。 徐阶会意,身子直了起来,再度前方带路。 “还有两处‘实验室’,一处是农垦,一处是物理。” “前者就是两块农田,不过不在这处,买在两条街外。” “后者,就有些乱七八糟了,虽然在府里,但我正想着何时迁出去,经常搞得砰砰作响,附近百姓还以为在研制火器,上门说道好几回了。” 张居正一听这话,自然是没兴趣跑两条街看什么农垦田。 他军户出身,小时候没少种地。 张居正一边让老师带路,一边随意问道:“‘物理’这个名字,如何像是研究理学?” 理学理学,自然是研究万物之理。 否则也没格物说了。 名字很像,很难不让他问一句,是不是皇帝偷偷信上理学了——虽然理学是官方教材,但不必这么深信不疑的。 徐阶却摇了摇头,否定了张居正这个猜想:“这名字虽有点像,但你这话万万别在陛下面前说。” 张居正好奇道:“这是为何?” 徐阶面色古怪,回忆着皇帝原话。 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陛下说,都说了另起炉灶,旧学的东西真别来沾边,免得沾了晦气!” 145.第144章 征其质地,推其常变 第144章 征其质地,推其常变 别来沾边这种话,还是有点重的。 张居正虽然对理心两学业没有什么触动,但也不愿意见皇帝太过离经叛道。 当即就皱起了眉头:“旧学又是何说法?” 这话简直狂到没边了。 还旧学都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开宗立派了。 有本事先龙场悟道再说这话还差不多。 徐阶闻言,为免惹了麻烦,当即便将就着皇帝的话,解释了一二。 “陛下言及,他如今对释儒道三门,稍稍了解些许,三家虽理念不同,但大方向却极其相似。” “所求人之极境,一曰内心之完善,或道德规范、或菩提根性、或道蕴本心;二曰外在行为,或伦理秩序、或众生佛国、或天人合一。” “孟子云,万物皆备于我;释迦云,诸法所生,唯心所现,一切因果,世界微尘,因心成体;庄子云,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 张居正跟在徐阶身后,默默听着徐阶的话,拧着眉头,有些摸不着门路。 这话并没有什么疏漏,古往今来,释儒道三家都讲究一个修心。 三句话都是在说,自我意识的重要性。 对内,就是修心,对外就是以自我影响世界。 儒门对内是明心见性,外延则是道德规矩。 佛门对内,讲究菩提根性,外延是佛国众生。 道家更是如此,对内修心,进而天人合一。 都是主张认识自身,就能领会一切本真——这也是归隐、悟道,每个时代都是时尚热词的缘故。 这也是张居正对心学、理学都没兴趣的缘故。 治不了国啊! 所以他投身了法家。 那么皇帝莫非也…… 正想着,走在前头的徐阶突然问道:“那么认识呢?” 张居正一愣:“认识?” 徐阶补充了一句:“这都是皇帝的原话,你也姑妄听之。” 张居正这才意识到,自己打断了老师的讲话。 忙伸出手,示意徐阶继续。 徐阶点了点头,继续道:“对,认识!” “既然孟子说,自身是宇宙的中心,佛说,唯心就能认识世界,道家常说自我与天地本是一体。” “那么,是不是修身养性,就能明悟本真,就能认识一切了?” 张居正一时没说话。 这是形而上的范畴。 好回答也不好回答。 这话,无论是释儒道,其视角里答案都是肯定的。 但暗奉法家,讲究实干的首辅,选择了沉默,自然是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修心的哲学救不了大明朝。 张居正如今与徐阶私下闲聊,不必太过造作——二人是官场传道的师徒,乃是提携的父恩,而不是启蒙授学的师徒,理念不一再正常不过。 徐阶也对张居正的反应见怪不怪。 他继续说道:“天地是平是圆?九州是何全貌?” “世界有无尽头,天地有无尽时?” “水冰何以换?萤虫何以生?” “陛下问我,这些当真需要的是悟吗?” 徐阶说罢,也是心有感慨。 皇帝这个年纪,果然是好奇心最盛的时候。 当年他又何尝没有经历过这个年纪,这个心态。 徐阶依稀记得,他五岁的时候,最可笑的猜想,就是以为庄子往前走,就是镇上,一路走就是县、府、省,直到京城。而庄子往后走,除了另个一个村子,就再没有了路,那是宙光的尽头。 直到大些才明白,世界上的路,是四通八达,层层铺开的。 而他十岁时,最好奇的事情,则是火为什么能烧起来。 这也是那个年纪最爱玩火的缘故。 可惜,一切的好奇,都淹没在了岁月里。 他徐阶终究没有皇帝这个地位——想练武就可以练武,想修道就能修道,如今这位爱好问真,立刻就有每年上万两银子往里扔,大把人替他问真。 张居正不似徐阶那般,心思全是嫉妒,反而回想着皇帝这一年来林林种种的话语,与今日徐阶这番转述。 他突然对皇帝的所思所想,有了些许明悟。 “应然归圣,实然归朕。” 这句话是皇帝一年前说的。 彼时众人都只以为皇帝在对儒生言之无物,虚应经筵表示不满。 如今张居正对此莫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儒门将天地、本我融合得太好了! 这显然无法解释,当时十岁皇帝对于世界的好奇。 彼时皇帝问,腐草怎么会变成萤火虫呢? 经筵官纷纷表示先别管为什么,反正圣人这么说了,先好好想想其中做人的道理。 皇帝还问过,青为什么可以取之于蓝?颜色的本质是什么呢? 经筵官不约而同,说先别管颜色的事,来说说青胜于蓝说明了什么道理。 皇帝问过很多问题。 冰为什么可以水为之?两小儿辩日到底谁说对了? 得到的答案都不一例外,这些先别管,想想里面做人的道理。 心即宇宙。 经筵官都说,认识了本我,也就认识了天地宇宙,用本我的修养代替了皇帝对世界的疑惑——自我认识才是一切认识的出发点,同样能解决一切疑惑,谓之悟道。 问题是,话说得再好,小皇帝的疑惑并没有人替他解答。 甚至小皇帝的品德,修习得还算不错,这些务虚的道理,恐怕已经听不进去了。 这般情况,疑惑得不到解答的小孩,以及掌握了大明朝最高权力的皇帝,二者合于一人,其结果可想而知。 小皇帝不可避免地在心中自发产生了大明朝皇帝都有的个人小爱好。 张居正后知后觉! 突然发现教育上的缺失,导致了皇帝产生了奇怪的小爱好。 这一瞬间,他汗毛都直起来了! 这是他这个帝师的失职! 皇帝有疑惑,应该耐心地就事论事,言之有物才对。 他同样有些后悔——他既然不信儒家那一套,当初就不应该为了养育圣天子,整日用做人道理,来敷衍皇帝满心的疑惑! 这才导致了皇帝才迫切地想将他的疑惑,跟经筵官所谓的做人道理,分割开来! 也难怪皇帝说出去年那一番话! 皇帝是有意分割天、人,才说出去年那一番话,逼着经筵官没有实证不得胡乱解答他的疑惑! 也是自那以后,皇帝再没有在经筵上问出他的这些疑惑。 原来学府不止为了度田数算而设,同样还有皇帝私心…… 求真问道!求真问道! 做人道理归人间。 世界规律归天地。 张居正想到这里,突然喟然一叹:“我明白了。” 他想了想,又摆了摆手:“老师下次进宫,不妨让陛下将门外‘问道’二字换了。” “既然不想被三教沾边,也该做得彻底点。” 皇帝嫌弃三教主客不分——三教将对于天地的好奇,拘泥于伦常治道。 继而不满于此,便想绝天地通,另起炉灶探索天地。 但天地岂是这么好求真的? 眼下小打小闹,研究研究萤虫,还是小问题。 就怕哪天好奇九州全貌而无果,便忍不住学起皇祖,想来个羽化登仙,去天上看个究竟。 毕竟什么水火、什么大日,都是变戏法的骗子最专擅的东西。 难保皇帝好奇之下,不被趁虚而入。 不行! 张居正越是这般深想,越觉得不妥。 急急忙忙拽着徐阶,想要看看所谓的“物理”,又是在摆弄什么东西。 只盼别是一些什么六丁六甲、装神弄鬼的道士先生! …… 物理院的学堂在学院最里间,同样也是室内占地最大的一处。 一处二进的大院,整有六间房。 院门口两幅楹联,雕刻其上。 一曰“物有其故,实考究之,大而元会,小而螽蠕,类其性状,征其质地,是曰:性质。” 一曰“性质变换,实验明之,水以为冰,气凝为形,互相转应,推其常变,是曰:变化。” 横批四字曰“物理——实验” 张居正站在院外,看了好一会。 半晌后才摇头自语:“物理、物理,原来如此。” 他朝徐阶问道:“这字是陛下题的吧?原本呢?” 雕刻也好,拓印也罢,都是有原本的。 徐阶轻咳了一声:“自然是陛下亲题的字。” 赫然是没理会张居正后半句话。 张居正再度开口道:“我又没问老师要,只想让老师拓印一副给我。” 徐阶立刻展颜,笑着摆了摆手:“好说,好说。” 皇帝题字,价值也有高低。像小皇帝平时写一些什么“礼仪德化”、“硕德肱骨”之类的,大家领回去就放祠堂裱了挂着,也不至于多放心上。 但若是感情抒发,或者显露才华的字迹,那价值就不凡了。 哪怕李煜那等亡国之君,其笔墨都是文人雅士争相收藏之珍品。 如今这幅楹联,虽说才气不深,但却是皇帝表情述道之语,同样价值不菲。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院中。 房间内人数不多,每个房间五六人。 既没有装神弄鬼的道士先生,也没有方才几处学堂的端坐静听。 取而代之的,是一群一脸天真好奇,甚至有些无所事事的学生、学者,在鼓捣摆弄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 见徐阶领着人进来。 立刻有学生迎上前行礼。 “少师、元辅。” “院长。” “山长、江陵公。” 出身不一样,叫的称呼也大不相同——穷出身的,只知道徐阶是院长,甚至不认识张居正。 徐阶不以为意。 他朝一名十余岁的少年开口道:“绍煜,跟元辅介绍一下。” 说罢他回身朝张居正介绍道:“这是定远侯的嫡孙,邓绍煜,是去年末就……” 正说罢,回过头就发现张居正正站在一处桌案前,负手弯腰看着桌上的事物。 徐阶拍了拍邓绍煜的肩膀,后者才反应过来。 邓绍煜走到张居正身前,小心翼翼介绍道:“元辅,这一间讲堂的课题,是‘何为力’。” “桌上的东西,都是做实验用的。” 张居正头也不回,摸了摸桌案,好奇道:“方才我就看到屋内有好几张桌案,而且独独这一桌铺了冰,却是为何?” 邓绍煜听了这话,脸立刻作了苦瓜状,显然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 他伸手一指,逐一介绍道:“这是按照李诚铭与程学者定的要求,做的对照试验。” “一者木质粗糙、一者木质光滑、一者冰面光滑。” 邓绍煜拿起木桌上的木块,放到桌沿处的弹簧,压到最底。 另一只手又拿起冰面上的木块,一如之前,抵着弹簧。 两手同时轻轻一放。 “二者实验数据有差异,正好为我等作比较,研究其性质。” “便是这个缘故,元辅。” 张居正一脸似懂非懂的样子。 邓绍煜见状,便要让人取来他们的实验报告。 张居正连忙制止了他,不动声色道:“稍后拓印一份送至我府上便可。” 开玩笑,现场看这种事还是免了。 万一看不懂怎么办? 邓绍煜连忙称是。 张居正点了点头,又走到另一间房内。 邓绍煜很有眼力见,连忙将一个手腕粗细,小臂长短的圆筒呈到张居正跟前。 张居正好奇接过。 到了手里才看清楚,圆筒外以铜制,内中镶嵌镜片。 “这是?” 邓绍煜连忙上前解释道:“元辅,此物名曰伺筩,陛下御赐名曰望远镜,类似眼镜,放于眼前可观,不过只能向着远处。” 张居正闻言,从善如流,将其放在眼前,对着屋外看去。 只一眼,张居正便忍不住咦了一声。 说是与眼镜相同,他还以为是能治疗眼疾之物。 没想到竟然刚放到眼前,便觉事物陡然大了数倍! 目视极远! 他甚至都看到远处酒楼上一桌人饮酒的场景!而且清晰异常! 邓绍煜在旁介绍道:“自元以来,眼镜这一物,便尤引陛下好奇。” “如今镜片产业以杭州最为发达,于是学府半年前便遣人前去学习,还挖了两名老师傅回来。” “不仅得了镜片平、凹、凸之妙,还制出了伺筩、窥螽等诸多物件。” 邓绍煜虽然年轻,但也知道什么叫人前显圣。 像方才那等没成果的事,就要用一堆厉害的词汇,让外人不懂,显出厉害来。 而镜片这等过程简单,但成果显著的事务,便要隐去过程,大谈成果。 果不其然,张居正闻言,越发好奇:“窥螽?” 筩他见了,这窥螽显然又是新的东西。 邓绍煜伸手朝桌面上固定的一处圆筒,介绍道:“方才那是望远,而窥螽便是显微,额……陛下御赐显微镜之名。” 说来也气。 伺筩、窥螽多有韵味的名字,皇帝偏偏御赐一堆直白没韵味的名头。 一点也不尊重发明人! 张居正弯腰,上下看了一眼显微镜全貌。 解构倒是比先前的望远镜复杂。 一个架子放置在桌案上,一块薄如蝉翼的小透镜镶在架上,下方还有一块透镜,二者隔了一段距离,又恰好视线交叠。 最下方则放置了一块玻璃片。 似乎没怎么洗干净,上面还有不少灰尘。 他心中意动之下,当即好奇地探出头,将眼睛放在显微镜上。 不看也就罢了,这一看,当即惊呼:“竟然是虫卵!” 这哪里是什么灰尘!分明是虫卵! 清晰无比,纤毫毕现! 他先还没看清楚。 如今在镜下,竟然生生放大了数倍! 邓绍煜自豪道:“起初钻研镜片时就发现,两片交叠,能将事物放大数倍,若是结构合理,比望远镜更甚!” “所以才取名为窥螽,此物足可放大事物九倍!” 这个倍率,已经能看清楚最为细微的虫卵解构,所以才叫窥螽。 最初甚至有人提议叫“跳蚤镜”,好说歹说,最后皇帝才御赐了显微镜之名。 张居正把着显微镜看个不停。 好一会才恋恋不舍放开。 他回头看向徐阶,缓缓开口道:“这二镜可还有?能否送来内阁一份?” 人见了新奇事物,难免有些兴趣。 尤其是方才张居正还想着替皇帝的爱好把关,如今自然要身体力行。 更何况……那望远镜合当送给王崇古看看! 兵部也定然喜欢! 这要是用好了,军国重器啊! 好好好!小皇帝哪怕是个人爱好,也比世宗皇帝来得利国利民啊! 张居正问完,徐阶还没说话,邓绍煜立刻面色一苦:“元辅,望远镜尚且可以,但显微镜却是要等咱们做完实验才能腾出手了。” “此物如今正是李诚铭掌管,轻易拿不出第二份。” 别看这些小玩意儿不起眼。 那都是手工做出来的,还没量产。 望远镜倒还好,做出来挺久,按着要求将实验也做完了。 但显微镜的实验还没做完,结构也是皇帝机缘巧合下给出的奇思妙想,大家还没弄明白什么原理,后面实验还有得做,做完之后才有量产的功夫——尤其皇帝说如今还不够清晰,让他们朝精磨镜片的方式优化一番。 皇帝的课题还没做完,哪有功夫去讨好内阁。 张居正闻言,心中有些可惜,只好先要了一件望远镜走。 又朝徐阶再三叮嘱道:“老师,若是研究完了,便给内阁送些来。” 徐阶含笑点头。 随后,一行人又往其他房间转悠了一遭。 同样地,也是以皇帝有疑惑,便遣人给任务、拨课题的形式。 包括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 “力与速度:整理概括,设计论证。” “光的本质:基于合理的猜测,设计实验。” “气的本质:基于对形体、表现、性质的猜测,设计实验。” 诸如此类。 一众学生但凡有成果,便去西苑向皇帝亲自汇报——阶段性的成果也可。 譬如李诚铭,便因为有了成果,特授了学者。 亦或者邓绍煜因为镜片的成果,同样特授了学者。 直到这时候,张居正才惊闻,原来四海学者之上,最高尊荣,乃称大学士! 大学士这名头,由不得张居正不多想。 如今有大学士之称的,可是只有翰林院、詹事府、左右春坊! 再差也是廷臣起步! 奈何现在人多眼杂,张居正不好向徐阶细问。 转悠得差不多,张居正拍了拍邓绍煜的肩膀:“你祖是太祖亲封的国公,如今虽降为侯爵,但未尝不能在你手中再现荣光,好好干。” 邓绍煜受宠若惊,惊喜不已。 弯腰行礼相送。 直到张居正离去,他才起身。 邓绍煜看着两人的背影,露出艳羡之色:“大丈夫,当如是。” (本章完) 第145章 纷繁复杂,悃愊无华 十一月初十,文华殿廷议。 一众廷臣持着芴板,分立两班。 御阶之上,小皇帝端拱肃然坐在御案后,翻阅着奏疏。 受这两日首辅之子科举一事的影响,首辅今日并未来廷议。 但即便事主不在,因为此事带来的朝局气氛紧张,也没有半点消减。 众人不时交换眼神。 偶尔有人跃跃欲试,又都忍了下来。 朱翊钧合上奏疏,环顾御阶之下,皱眉道:“怎么?朕在万寿宫修习养德时,诸卿上奏踊跃如雨后春笋,今日朕特来当廷问询,诸卿又缄口如冬蝉?” 他看向兵科右给事中陈吾德,将奏疏啪嗒一声按在案上:“陈卿,你骂的最狠,你来说。” 初六那日,张居正照例疏请致仕。 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按理来说,这时候就应该消停了,要么等着皇帝或是两宫表态,要么就是张敬修罢考。 但总归事与愿违,六科十三道的言官们还是闻着味就来了。 或上奏弹劾,或当廷斥责,皆称首辅这是以退为进,以推脱国事来胁迫皇帝——不让儿子科举,那他就撂挑子不干了,这难道不是赤裸裸的胁迫? 还隐晦提及说皇帝还未亲政之前,将大政操于朋党之手,便有此隐患。 其中尤以兵科右给事中陈吾德骂得最狠。 此人在廷议后,连上二道奏疏,劝谏皇帝与两宫大局为重,将首辅请回来。 一封按制送到通政司,交由两宫,言说是如今新政尽操之于首辅,若是张居正恼怒之下,弃了国事,后世骂名却还是要由皇帝来担,不可不慎。 更何况,国家大治,唯人事与财政。 如今的吏部、户部都唯首辅马首是瞻,若是皇帝与两宫意气用事,不慎惹恼了首辅,就怕铨选、国帑被搅得天翻地覆。 为国事考量,从大局出发,不妨忍气吞声一二,将首辅先生恭恭敬敬请回来。 再制外开恩,让首辅尊贵的儿子,能够参与科举,与国事大局比起来,哪怕钦定一甲,亦是惠而不费。 如此便能维持朝堂表面的和谐,岂不皆大欢喜? 这份奏疏中的皮里阳秋,可谓登峰造极。 疏甫一上,当即就被两宫打了回来,并婉言提醒其注意大臣体统。 至于为何这么客气…… 陈吾德可是如今的有德之人。 隆庆四年,就以日食进谏先帝,劝“陛下宜屏斥一切玩好,应天以实”。 而后更是直接对先帝进行了一波怒喷,“迩时府库久虚,民生困瘁,司度支者日夕忧危。陛下奈何以玩好故,费数十万赀乎!” 然后就是熟悉的廷仗下狱罢官,等先帝驾崩后再复起加官一条龙了。 再加上这位还替陈太后被打入冷宫之事说过话,也为朱翊钧当初出阁读书使过力。 实在有望有德。 两宫不好直接呵斥,只能劝慰。 奈何陈吾德这等人,政事理念如此,根本听不进去。 奏疏被两宫驳回,他便将奏疏又送往了万寿宫,恳求皇帝亲启。 同样地,六科十三道对于这种事,从来是不落人后,纷纷上疏万寿宫,希望皇帝能重视科场情弊。 于是,这才有了今日廷议,朱翊钧出面“主持公道”的场景。 兵科右给事中陈吾德被皇帝点明,丝毫不怵,或者说是等候多时了。 “陛下,臣今年方被复起,在朝中也没有党朋,于城中揭帖一概不知,更对如今新政争端两不相沾,臣只是执心中公道说话!” 陈吾德面色坚定,拱手朝皇帝一拜。 “陛下,辅臣子弟,不当科举!这是科场公道,请陛下明鉴!” 朱翊钧看着陈吾德的神情,分辨着此人的动机。 过了好半晌,他才不置可否地缓缓点头。 又看向户科左给事中刘不息:“刘卿,你是首倡,你也说说。” 虽说能证实揭帖跟其人无关,但奏疏始终是其人首倡。 刘不息闻言,有些局促地碎步出列,慌忙回道:“陛下,臣奏疏上已然说明了,辅臣子弟科考,有背祖宗成例,有违科场公道,有碍元辅名声。” 六科十三道,在大明朝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群体。 他们品级并不高,给事中、十三道御史都不过七品官阶。 但与此同时,这一批人却在中枢的权力体系中拥有独一无二的地位。 地位之清贵,常与辅臣比照。 以七品之身便能位列廷议参政,就是明证——“天下事惟辅臣得议,惟谏官得言,谏官虽卑,与辅臣等。” 这群人有着设置议题、左右决策的完整廷臣职权,权势不可谓不重。 而对于议题不满意,他们的反对票也比别官来得更直接。 那就是弹劾! 下到士绅百姓,上到皇帝本人,统统都在这群人弹劾的范畴之内——对皇帝换了个说法,叫规谏。 至于弹劾中有什么大疏漏? 那不好意思,风闻奏事,哪怕是自己编的,也能推称“或曰”。 可以说,在拥有极高职权的同时,还拥有无可比拟的免责权。 纪律检查也就罢了,人事任命同样在科道言官的职权范围内。 譬如铨选“令在京五品以上管事官及给事、御史,各举所知,以任州县。” 亦或者考成“大臣自陈,去留既定,而居官有遗行者,给事、御史弹劾,谓之拾遗。” 甚至连免赋的权力,都是按照绯袍大员的规制——“凡翰林、吏部五品以下及六科、十三道。俱照四品免田五千三百五十亩。” 要实权有实权,要清贵有清贵。 再加上这一百五十人的总人数,称一声“大明议员”方是最合适不过。 众所周知,议员的存在感、权力、乃至政绩,几乎都是自于设置议题,科道们同样不例外。 对刘不息而言,他是隆庆二年进士,还有两年就五十岁了。 一把年纪,仕途上若是想搞出点名堂来,没什么比搞个大的更容易出成绩的了。 事关首辅的议题,便由此,被此人堂而皇之地端上了桌面。 刘不息一句话出口后,后续思路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他语气越发沉着,语速也逐渐放缓:“臣深知陛下不喜臣等言之无物,空谈虚事。” “但臣奏此事,乃八千举子关切之公平大事,乃国朝二百年频有成例可考之旧事,乃国家抡才储干、新政育苗之要事,言之切实,还请陛下明鉴。” “臣斗胆,请陛下降明旨,禁辅臣子弟之科考!” 朱翊钧静静听着刘不息的陈情。 心中却思绪万千。 事情总是一体两面的。 自己讲道理这个优秀品质,如今也渐渐显露出弊端了。 这些言官都是一心为公吗? 难说。 否则之前官年的事情,怎么没一个揭发的? 你刘不息四十岁的老进士,登科录上三十四岁,借此补了给事中的好差事,怎么心里没有“大公平”了? 偏偏如今又是还站着科场公道的大义说话。 就是瞅准了皇帝是讲道理,不会学着桀纣,来个炮烙给臣下暖暖心。 果然,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职场人设负责。 朱翊钧想到这里,忍不住摇了摇头,伸手示意刘不息起身。 转而又看向站在班列第三,低着头六根清净的礼部尚书马自强:“马卿,你是大宗伯,掌国朝仪制,你以为当如何处置?” 说句实在话,这次的事,着实算不上棘手。 无论是将言官贬谪,强行压下这次舆情也好,还是用海瑞的名声去友情监考,取信士子也罢。 都不是什么大事。 毕竟历史上张居正儿子这一科要考,同样闹得沸沸扬扬,最后不也考了? 乃至此后的首辅申时行、张四维子嗣一个接一个跟着考。 言官弹劾申时行又怎么样?贬官而已。 事情并不难处置。 但不止于此。 问题在于,群臣里面有坏人啊! 奏疏分明被自己留中不发,却还是被抄录成揭帖,弄得满城都是。 张敬修还没考试,只是报了个名,立刻就被刘不息写成了奏疏。 尤其是张居正。 如今分明没有历史上揽权过甚的情况,为了避嫌,甚至吏部尚书如今都还是个空架子,让内阁遥控着侍郎干活。 但张居正还是遭遇了一般无二的一次次弹劾。 除了众所周知的原因——群臣对新政不满以外。 恐怕,多多少少还掺杂着延绵近百年的阁部之争! 从嘉靖一朝的奸相专政,隆庆一朝的权辅揽权,直到如今,内阁权势可谓日益膨胀。 随之而来地,便是内阁与六部的角逐斗权,不可避免地应运而生。 高仪想起用潘季驯,必要得看工部尚书朱衡的脸色。 张居正想要吏部配合内阁,不得已让不愿赴任的陆树声做个牌坊。 朱翊钧想掌控京营,同样得空置着协理戎政兵部侍郎的位置,还得借助王崇古的威望,压制兵部的异见。 当初想改制宗藩,礼部张四维不点头,根本寸功难进。 这就是六部的体量! 甚至于,在历史上,没有皇帝支持的内阁,根本就是全面落入下风,六部办事,直接越过了内阁,乃至皇帝都可以蒙在鼓里。 如今内阁众人逐渐与皇帝站到一起后,这场延绵近百年的阁部之争,便日益焦灼了起来。 所以,这些时日的不顺。 交织着新旧之争、阁部之争、乡党之争、南北之争、学派之争(103章提到王阳明入孔庙),情况变得尤其复杂。 在这种复杂的境况下,区分立场,就是最紧要的事情。 朱翊钧在马自强任礼部尚书以后,频繁试探其态度。 就是想看看,这位分别在新旧、在阁部、在乡党之间,各是什么立场。 今日同样也不例外。 马自强被皇帝点了名,毫不含糊地走了出来。 先是行了一礼,而后恭谨答道:“陛下,臣以为刘给事中说得在理,身为辅臣,哪怕无心之下,恐怕也少不了阿谀之辈趋附,动摇科场公平。” 一众廷臣,不少纷纷点头。 朱翊钧饶有兴致看着马自强,等着他的下文。 只听马自强顿了一下,而后继续说道:“非但辅臣,臣以为,臣等六部、三院两寺,各部司堂官,同样位高权重。在任期间也当受此一限,禁绝子侄参考!” 这话一说,一众言官纷纷击节称赞,心中仰服不已。 只有各部堂官眼皮一跳,面色扭捏不自在。 马自强将众人神情收入眼底,忍不住冷哼一声。 各部堂官这个范围就大了,六部尚书、侍郎,各寺的卿,翰林院、都察院两院的掌事、乃至一众巡抚、府尹有一个算一个。 他这话就是赤裸裸地明着支持,暗里反对。 开玩笑。 他大儿子马怡、小儿子马慥,也就这两届就要开始考进士了。 他马自强这时候距离阁臣也就临门一脚,万一到时候坑了儿子怎么办? 退一步说,王崇古好歹还是自家党朋,两个儿子也要会试,他作为叔伯哪好意思拖后腿——但凡言官说个只有首辅禁考他都还犹豫一下。 众人神色各异之际。 刑部尚书王之诰突然出声:“如今只是论辅臣的子嗣,大宗伯不要胡乱扩大范围嘛。” “这禁绝范围一大,实施起来有悖人情不说,也不现实。” “大宗伯若是想借此反对,不妨明着反对,也显得坦荡,要知道,陛下最不喜言之无物之人了。” 皇帝的回旋镖来了。 众人神色古怪。 听了这话,朱翊钧不由轻咳一声,将众人视线引了回来。 他摆了摆手,让马自强先回班列。 转而又看向今日领班的高仪:“先生,您是右揆,对此怎么看?” 廷议嘛,该说话的人,自然得一一表态。 众人纷纷朝高仪看去。 高仪连忙出列:“陛下,臣是辅臣,此事理当避嫌。” 说罢,躬身拜倒。 与此同时,群辅吕调阳、王崇古不约而同出列下拜,表明态度。 这也是三人整场廷议都没说话的缘故。 等高仪将两位同僚摘出去之后,高仪顿了顿,才接着说道:“不过既然陛下问及……臣又无有兄弟子侄,孑然一身,正好便说上两句。” 这就是无敌之人了。 不仅没子侄,还是个老光棍,以后显然也不会有子侄,这自然就没了回旋镖的风险。 都没嫌了,也就没什么好避的了。 朱翊钧示意高仪继续说。 高仪轻咳一声,缓缓道:“陛下,刘给事中说得在理,我等身为陛下辅臣,旋日月周转,伴星辰左右。” “无论是考官、经义、策论,或多或少都受我等影响,难保毫无偏倚。” “子侄参考,更不敢妄言定然公正。” “尤以我等借陛下之势而碍科场公道,实为不忠。” 这算是公道话,但众臣都静静看着高仪,等着那句转折。 果不其然。 高仪话锋一转,叹息道:“但子侄若是确有其才,有心科举,为人父母,又岂忍心断其前途?” “君臣、父子,实难两全。” “只请陛下圣裁。” 这一番话,自也不是废话。 至少在君臣之间,又添了一层父子之情,人情上有了立足点。 群臣神色各异,都有各自的想法。 等到众人都表过一轮态之后,终于轮到皇帝表态了。 此时,朱翊钧也终于不再点人出列。 沉吟半晌。 缓缓开口道:“诸卿的意思,朕都明了了。” 这就是要下定论了。 群臣纷纷看去。 之间皇帝突然感慨道:“如今里外都说朕不顾公道,一心回护元辅。” “朕今日便与诸卿说些心里话。” 也不管众人信不信。 朱翊钧看当先看向首倡此事的刘不息:“刘卿,你这奏疏上得心不诚,朕是知道的。” 刘不息面色陡变,就要出列请罪。 朱翊钧抬手阻止了他,继续缓缓说道:“言官名莫不出于弹谏,功莫不出于犯上,这是朕祖上的定制,朕自然知道。” 科道作为纪律检查的部门,自有其制度进步的一面。 但与此同时,事物的两面性决定了好的制度,想正当发挥也有其限制。 若是没有善于纳谏的皇帝、独立于各派系的孤高、恪尽职守的个人操守,言官的弹劾,就很难发挥效用,更别提考虑国朝大局了。 如今在乎功、名的言官,最大的问题,就是为弹劾而弹劾。 这也是有心做事的高拱、张居正都看不起六科十三道的缘故——泄泄沓沓,言之无物。 虽然事是这么个事,但皇帝这话难免有恶意揣测内心的嫌疑。 此乃不讲武德的象征。 刘不息心中震动惶恐,已经开始为自己下注错误而冒冷汗了。 整个人僵立当场,手都不知如何摆放。 好在这时候,朱翊钧话锋一转。 小皇帝面色诚恳道:“但这事你弹得对,言之有物,切中时弊。哪怕有些不顾大局,也是你职责之内,朕没理由苛责你。” 刘不息当即长出一口气。 不过先前皇帝的恶意揣测仍然不能认下,只好行了一礼,一言不发。 朱翊钧语气愈发感慨,继续说道:“诸卿或许早就探听到了,张敬修前日就让国子监上疏,请求罢考。” 他指了指祭酒陶大临,后者怔怔出神,似乎没听见。 群臣也对皇帝口中窥伺奏疏的猜测毫无反应。 朱翊钧也不管众臣反应,继续说道:“但元辅辅弼大政,有功于国家,无论是让元辅致仕,还是让长子罢考,朕都于心不忍。” “刘卿所奏,朕不能允。” 刘不息与陈吾德对视一眼,不免有些失望。 刑部尚书王之诰略微摇了摇头,皇帝此举,多半要受到士林诟病,对张居正的声望,同样也是个不大不小的打击。 日拱一卒下来,早晚要积重难返。 这时候,朱翊钧又看向兵科右给事中陈吾德:“陈卿,你当初为皇考内廷花费铺张之事,上奏辱骂而遭贬,还是朕即位后将你复起。” “你说你附奏刘卿,乃是为公道说话,朕是信的。” 这话一出,刘不息神色难免幽怨,怎么还区别对待? 他却不知,皇帝这份区别对待,乃是因为陈吾德此后因得罪张居正而遭贬,反攻倒算时中枢将陈吾德复起,其人也并未上任。 说白了,或许是个古板的人,但多半不是邀名养望之辈。 陈吾德不知内情,听闻皇帝信他一片公心,不免神色复杂,朝皇帝拜了一礼:“臣卑鄙之身,承蒙陛下信得过,臣顿首。” 朱翊钧点了点头,受下这一礼。 继续说道:“你说此事有违公道,朕也认。” “但朕做不到事事公道,绝无半点徇私。” “诸卿四品官身,子嗣皆能荫监生;甚至致仕后尚可免赋数千亩;哪怕戕害百姓,也至多贬官削职,又何谈公平?” “如今事难两全,朕以大局为重,公道的事,慢慢来。” “卿可以理解吗?” 讲道理的话,朝廷二把手去考公,本身是有些不公平——许国因为口音重,替考生念试卷,都能让人排名被挪后,更何况其他因素?首辅儿子影响考官是无可避免的事。 但问题在于,朱翊钧何德何能保证绝对的公平? 判断一个班子好不好,不是看他是不是完美无瑕,而是看他的心气,是不是在奋力前进。 一班人比一班人做得好,那就够了,什么时候走了下坡路再骂也不迟。 所以朱翊钧没有那么理想,妄图给所有人一个公道。 这话不知刘不息听没听进去。 但陈吾德闻见皇帝言辞这般恳切,当即耸然动情,顿首再三。 一时间,竟然凝噎不能言语。 朱翊钧轻轻将他放下,转而又看向王之诰:“王卿,朕知你为何心怀愤懑,但平心而论,事情缘由,你当真怪得了朕吗?” 王之诰的心结,私下已经谈过好多次了。 但其人就是怨天怨地,既然如此,那好话歹话也没必要说太多了。 今日朱翊钧拿到明面上来说,就是单纯为了逼他致仕的。 王之诰无端受了皇帝这话,骤然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出列拜倒:“臣请致仕。” 皇帝的话太重,致仕都是最后的选择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朝申时行吩咐道:“着吏部会推人选。” 申时行恍惚一瞬,这才出列领旨。 场上众人这时候看着皇帝作为,只觉有些措手不及。 这轻描淡写之间所展露威势,实在让人反应不适应! 一时间,群臣噤声。 这时候,朱翊钧才环顾众人。 缓缓起身:“揭帖之事,已然散布出去了,士林学子甚嚣尘上,都在论及公道。” “朕如今没有两全之法,只得制外开恩。” 他居高临下看着众人。 “往后在京四品以上堂官凡三十一人,其子侄参考者,按人数为会试取员增额。” “今科堂官子侄的试卷,暂由朕亲自阅。” 朱翊钧看向马自强:“大宗伯,可乎?” 马自强后知后觉,连忙拜倒:“陛下圣明!” 吕调阳与王崇古也松了一口气,两人对视一眼,连忙出列朗声道:“陛下圣明!” 随着三人下拜,群臣纷纷紧随其后:“陛下圣明!” 赫然是没人质疑皇帝阅卷的经学造诣。 朱翊钧扫过众人,点了点头:“此事到此为止,你们继续议事罢。” 说罢,他便在从御案上离位,转身离开。 眼见要进了侧殿,朱翊钧又顿住了脚步,回过头道:“如今锦衣卫都指挥使空置,朕也没让人去查揭帖是谁抄录散布的。” “诸位,遇事还请多想想国事,朕感激不尽。” 这话落入群臣耳中。 不约而同伏地请罪。 再抬起头来时,只见皇帝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第146章 铿锵有力,摧金断玉 第146章 铿锵有力,摧金断玉 十一月十九。 距离冬至还有两日。 朱翊钧环着西苑,时而撑着腰杆慢走,时而甩动小臂跑了起来。 三五个太监装模作样地气喘吁吁,落后几个身位——原则上他们是跑得过皇帝的,不过原则在皇帝手里。 朱翊钧对这种事情习惯几十年了,也没什么感觉。 他一面跑着步,一面想着事情。 前几日给张居正请回来之后,这厮非但没有念自己的好,反而在听闻自己在廷议上威福自用后,伙同起高仪,说如今慈庆宫已然修缮完成,西苑终归地处偏僻,既然时日到了,便该正位干清宫了。 这就让朱翊钧有些尴尬了。 是,他当初是说过去西苑躲一年,等慈庆宫修好就回去。 不仅是因为慈庆宫被烧心中负气,同时也是为了清理一遍内廷,将一众太监、宫女、匠人或遣散、或迁居。 如今气也消了,宫里被清了一遍也该安全了。 是时候该回去了。 但是……朱翊钧已经在西苑呆习惯了! 回干清宫去,上哪儿给他整天跑步、钓鱼来得轻松? 整天在室内办公,和经常在室外放松,整个人精神状态不可同日而语。 可没办法,谁让自己当初时间说短了。 于是,朱翊钧只好不情不愿地表态,说冬天太冷,不方便搬屋子,等到开春了就搬回去。 除了妥协,也未尝没有拖一拖的意思。 他记得历史上今年十一月,慈宁宫就该烧了——这就是大明的宫廷,夏天热、冬天燥,年年都有火气。 本想再以此作为借口,继续盘桓西苑。 但不知道是不是清宫之后,太监宫女都洗过一遍的缘故,一直没见着火星子。 除了这事外,后宫的事,近日也时让常朱翊钧耗费心神。 两天后不止是冬至,同时也是李太后圣旦。 由于先帝死了还不到三年,再加上内廷要为克勤节约做表率,自然是不准备铺张浪费的。 不过一码归一码,不铺张是囊中羞涩,但他这做儿子的,心意总归要表达一番。 抄写佛经的固定节目是必不可少的,哪怕挑字数少点的经书,也抄了好几日,到现在还差一两页。 当然,这些都不算事。 最让朱翊钧头疼的,还要属两位太后借题发挥了…… 朱翊钧想到这里,正好已经跑满了两圈,又回到了太液池边的亭外,便停下了思绪。 亭外,张宏手里捧着热巾,等候在此。 朱翊钧手撑着膝盖,俯身看着地面专心致志地一呼一吸,恢复着力气的同时,也等着张宏替他擦拭额头与后颈的汗。 身上的汗水被擦拭一番后,整个人立刻便觉得舒爽了不少。 朱翊钧正想着,又觉得动作轻柔了不少,似乎不像张宏的手法。 果不其然,他抬头一看,就看到一双纤细白嫩的手,正贴在自己脖颈上,替自己擦汗。 朱翊钧不露声色地后退一步,从李白泱手里接过热巾:“我自己来。” 李白泱闻言,乖巧地拿了一方新的热巾,递给皇帝。 而后便束手站到一旁,也无多的言语。 朱翊钧暗道麻烦。 这就是两宫的借题发挥! 不知是哪个体悟圣心的忠臣,上奏给两宫。 说是太后圣旦,不妨趁着这个吉祥日子,将皇帝选秀的大事先吩咐下去——皇帝选秀要州县府海选,进京淘汰赛,旷日持久,如今提前吩咐下去,选个一年半载,陛下差不多便十四了,届时大婚,年纪也是正正好好。 精彩的政治投机。 可惜没摸到皇帝的脉络,被皇帝亲自从两宫那里讨来奏疏,悄然给留中了。 但朝臣不是时候的投机可以轻而易举按住,两宫的想法,却是在皇帝意料之外。 第二天,这位辅导延庆公主启蒙的李白泱,就被送到了皇帝身边,说是两宫的意思,让其照顾皇帝的生活起居。 甚至李太后还一度暗示,其已经经过了检验——手腕不短,脚掌不大,眼耳口鼻、浑身上下也无疤痕,一切都符合标准。 陈太后的说法更是直接,言说朱翊钧若是有意采撷,只需注意节制便是。 造孽啊。 朱翊钧看了一眼面前这个大他三岁的少女。 面容姣好,脸蛋圆圆,白白嫩嫩地并未长开,显得极其青涩。 哪怕五官精致,碍于年纪却只能说是可爱。 他转而又回想起昨日沐浴时,毫无征兆所见到的一幕,高挑的身形,以及修长饱满的双腿,烟遮雾掩…… 朱翊钧不由打了个激灵。 他轻咳了一声,胡乱找着话语道:“朕听闻,延庆公主开始学识字了?” 李白泱轻快地点了点头,眉眼带笑:“公主聪明伶俐,学得很快呢。” 朱翊钧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有暇的话,也学学逻辑学。” 公主总是要出嫁的,数算什么的不学也就罢了,但好歹学学逻辑学,搭配四书五经,做人多少能做得明白一点。 说罢,他缓得差不多,便摆了摆手:“这里不用你了,回去照顾圣母罢。” 李白泱盈盈一礼,很是识趣地退了下去。 朱翊钧看着此女的背影,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 好看归好看,可惜自己是嫁给大明朝的男人。 过早娶妻可不是好事。 万一第一胎就是儿子怎么办? 天下焉有五十年之太子? 政治生命并不是从死亡那一刻结束的,而是从接班人彻底成熟的那一刻。 这也是古之帝王,多有父子相杀的缘故。 他既然还年轻,当然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就为日后的正事大局种下隐患。 想到这里,朱翊钧莫名其妙地拍了拍张宏,感慨道:“还是跑步好啊!” 还是得跑步!多跑步,才能免于不经意的时候,突然就中了两宫母后的暗算! 张宏进宫早,完全不明白小皇帝在说什么。 没头没脑的话,他只好当作没听见,转而提及正事:“陛下,王阁老与礼部尚书马自强在承光殿外求见,已经等候多时了。” 朱翊钧皱眉,怎么天天有人找。 往日也就罢了,今日他还要去视察内廷兵仗局呢。 www???????¢ ○ 都是提前半月说的事了。 视阅嘛,总得提前说好,让人准备——视阅不是奔着搞人去的,而是用最小的投入,让事情回归正轨。 要是一声不吭去了,那叫监察,奔着挽回损失去的,不可同日而语。 朱翊钧开口问道:“是什么事?” 要是无关紧要,那就顺延一下,情理之中。 张大秘办事,从来不掉链子。 他躬身道:“马尚书那边,说是涉及到兵事,今晨一早便去内阁找了王阁老商讨。” “但两位意见一时不能统一,又不愿上廷议公论,于是便联袂来寻陛下了。” 朱翊钧闻言,眉头不由皱得更紧。 两人同出一党,不想上廷议争论给外人看笑话,朱翊钧倒是理解。 但你马自强一个礼部尚书,能涉什么兵事? 宗室造反了?太学生游街了?还是冬至祭天出什么卦象了? 朱翊钧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既然涉及兵事,显然也避不开了。 他沉吟片刻,有了定计,转身向张宏吩咐道:“还要劳烦大伴再走一趟,就说,朕稍后要去兵仗局视阅,请他们到兵仗局奏对。” 繁文缛节,不能耽搁办实事。 张宏应了一声,小碎步朝承光殿快跑而去。 等人走后,朱翊钧又换了身干燥的衣裳,这才对一旁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吩咐道:“走吧,先去兵仗局。” 魏朝连忙在前引路。 …… 内廷俗称的二十四衙门,乃是十二监、四司、八局。 这都是内廷全资管辖的地界,只有太监管辖,外廷不让插手,全设在皇城之内。 譬如四局之一的兵仗局,便是如此。 而内廷除了二十四衙门之外,还有不少别的衙门。 因是内外合管,为了方便外朝官吏进出,便设在皇城之外,通常不列于二十四之中。 譬如军器局,便是如此。 方才所提及的兵仗、军器两局,则是如今大明朝制造火药、研制火器的两大源头。 同时也是朱翊钧近日关切的诸事之一。 因军器局在宫外,人多眼杂,皇帝视阅不便,今日自然是来到了兵仗局。 兵仗局作为二十四衙门之一,油水还行,毕竟掌管着一库两厂——分别是军器库、盔甲厂、安民厂。 其中盔甲厂,便是原本的鞍辔局,掌火器制造。 后来因为环评不过关,便改成冷兵器制造。 而火器制造的职权,则迁到了远离中宫的安民厂,做些铳炮、火药一类治国安民的好东西。 兵仗局很大,进厂的人也很多——孝宗以前不过数百人,但在孝宗一朝“尚衣监收匠千人,而兵仗局效之,收至二千人。” 进厂是好事,但人多管理起来难免杂乱。 甚至于,明知道上面要来检查,一时半会也难以收拾规整。 以至于当皇帝面无表情走进安民厂的时候,一旁的兵仗局掌印太监冷汗直流:“内臣兵仗局掌印太监,魏忠德,见过陛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四下张望。 杂乱无章的摆放铜铁铳管、汗液混杂着尿骚的地面、本来两千工匠编制却只有稀稀拉拉近百人的安民厂…… 他暗自摇了摇头,难怪因为环评不合格,迁到皇城的犄角旮旯来了。 朱翊钧扭头看向魏朝,漫不经心说了一句:“大伴这干儿子名字不错。” 说着,他便在厂里四处转悠起来。 魏朝连忙收殓神情,躬身回道:“不敢受陛下夸赞,奴婢起名都是按经典所起,忠良、忠孝、忠德……” 见皇帝根本没听,魏朝说到一半,又住了嘴。 一行人跟在皇帝左右,在厂里走走停停,不时回答着皇帝问题。 “如今厂里主要产什么火器?”皇帝边走边问。 魏忠德也是早做了功课,对答如流替皇帝解惑:“回皇爷的话,自嘉靖元年,在广东新会的西草湾战斗中缴获了佛郎机火炮后,兵仗局如今多是产佛郎机铳。” “此铳除了原型,这些年经过工匠改制,分别有六个品类。” “大样佛郎机、中样佛郎机、小样佛郎机、马上佛郎机、佛郎机式流星炮、连珠佛郎机。” 这边介绍着,立马便有火药司掌司替皇帝取来六件样品,分门别类放到皇帝身前:“陛下,您万金之躯,奴婢们拆了火药,请放心把玩。” 说罢,还谄媚一笑。 东西并不小,朱翊钧伸手摸了摸这所谓的佛郎机铳。 金属炮管泛着光泽,显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木质的扳机,似乎为了减重。 顶部还各装有瞄准装置——当然不是镜片,只是一个对中的圆环,正中间凸起。 六类形制有所不同,但无一例外,炮管极其长,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散热。 魏忠德贴心给皇帝介绍道:“陛下,此铳采用子母铳的结构,即一个炮筒配备几个子铳,一个子铳射完,可迅速装上另一个子铳,射速惊人!” 朱翊钧没兴趣听行政官念稿子。 他摩挲着炮管,头也不抬开口道:“叫几名大工匠过来。” 魏忠德被皇帝打断,讪讪一笑,连忙让手下的人去叫。 能称“大”的,在各行各业都是巅峰水准,下面自然也明白该叫什么人过来。 这边朱翊钧把玩着火器,随口问道:“朕记得还有鸟铳,亦是常见火器,兵仗局不产吗?” 魏忠德谄笑道:“陛下,鸟铳是军器局主产……” 说还未说完,就听到门外一阵喧嚣。 朱翊钧正研究着佛郎机铳的结构,听见这动静,不用抬头就知道,是王崇古、马自强来了。 他目光从火器上挪开,直起身子,看向安民厂外。 果不其然。 二人跟在张宏身后,匆匆赶来。 朱翊钧随即又摆了摆手,示意魏忠德一干兵仗局的太监先退到一边。 后者识趣站到远处去。 王崇古二人,矜持地扫了一眼兵仗局。 情知皇帝在此视阅,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小步上前。 “陛下。” “陛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客气了一句:“让二位卿跑过来将就朕,倒是耽搁二卿处置国事了。” 他这边还在客气,马自强一本正经就开始劝谏了:“陛下,您若是视阅各局司,也应当高屋建瓴才是。” “何故亲自过问这些奇技淫巧?” 他刚才,可是亲自看到皇帝在把玩火器了。 这还了得! 朱翊钧轻咳了一声,直接岔开了话题:“朕听闻二位卿有军国重事?” 来了就说正事,这里只有太监,你小子少在这里立大宗伯的人设。 马自强吃了一瘪,面上有些挂不住,不由看了四周一眼。 还好一众兵仗局的太监,离得远远地没往这边看,让他松了口气。 王崇古见状,贴心地接过话茬,说起正事:“陛下,有两件要事,一者四川都蛮、一者北方鞑靼。” “前者乃是征剿都蛮的捷报。” “今岁夏,臣奉命发京营六千,随总兵官刘显同、监军道副使李江、督同前任总兵郭成、参将张泽、守备沈茂、吴宪等,清缴都蛮。” “克凌霄城、下都塞,一路势如破竹,于九月丙戌日夜,在州大盘山生擒蛮王。” “此役,斩首数千,拓地四百余里。” 说完这句话,王崇古就停了下来。 显然这事与马自强有分歧,让后者向皇帝分说。 马自强当即不动声色将话接了过来:“陛下,都蛮负固称乱,历二百余年,今始荡平。计出万全,功收一举,诚为大捷。” “但……臣伏读太祖高皇帝祖训,首章有曰,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其强界,无故兴师,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兵仗局里味道不好。 三人一边说着,就走到了厂外,东厂太监远远侍卫周边。 朱翊钧皱眉看向二人。 王崇古说的事他自然知道。 京营拉胯得不成样子。 自从王崇古答应替他压制兵部已见,配合总督顾寰治理京营后,其中一件事,就是将京营各个小营,散出去轮防,经历战事。 还有这种直接派出去打仗的。 费钱是费了点,但好处是成效快。 尤其都蛮这种,练手最合适。 如今大捷,虽然在意料之中,但也是好事。 但马自强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皇帝面色疑惑,显然没看过奏报。 马自强发现自己给皇帝掌控朝局的功夫,脑补过甚了,连忙打开天窗说亮话:“陛下,今次大捷,斩获颇多,却止擒获二百余人。” “兵丁为了斩首之功……恐怕有些干犯天和了。” 朱翊钧闻言,这才恍然大悟,两人这是在争什么事情。 也难怪礼部眼巴巴跑来谈论兵事! 原来是为了杀俘的事! 马自强顿了顿,接着道:“尤其京营六千卫,若是参与其中,恐怕不适合再回京戍卫了。” 朱翊钧听罢,已然明白了前因后果。 不由感觉头疼。 这事也不好办。 这事太过朦胧,毕竟打了胜仗,到底是赏是罚?其中又有哪些人参与了,是官是兵?亦或者本就没有明证,到底杀没杀俘? 扯皮的事,最麻烦不过。 朱翊钧不由看了王崇古一眼,等着这位阁臣的分辨——两人既然因为有分歧,一同来找自己,那么王崇古的态度必然不同于马自强。 但出乎意料,王崇古并未就此事分辨,反而开口说起另一件事:“陛下,后者事关鞑靼,其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朱翊钧闻言,神色一变,立刻将之前的事抛诸脑后。 急促问道:“是土蛮汗?还是某一部?” 王崇古立刻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还是朵颜卫!” “如今冬日快过去了,董狐狸在土蛮汗各部中间活动频繁。” “说是其人正欲发兵数万,一雪前耻,如今正在联合各方,邀约开春劫掠。” 王崇古顿了顿,说道:“听传闻……甚至还去找了归附我朝的顺义王。” 朱翊钧深深看了王崇古一眼。 顺义王就是俺答汗的封号。 但董狐狸找上门的消息,没上报给朝廷,却让王崇古知道了——否则也不会说是传闻了。 难怪都说这位是宣大的压舱石啊。 朱翊钧发散了一番,而后收摄心神,看向王崇古:“阁老有话不妨直说。” 他自然能听出王崇古言语中有未竟之意。 果不其然。 王崇古迎上皇帝的目光,语气坚定:“马尚书说的那六千京营子弟,臣有万般言语为其辩驳。” “但,如今适逢其会,臣只为他们求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朱翊钧猛然抬头,朝王崇古看去。 王崇古突然一撩下摆,拜倒在地:“陛下,我朝疲于防守久矣,以至于土蛮汗区区一部,也敢上蹿下跳,再三挑衅。” “臣以为,如今正当主动出塞,迎头痛击!给鞑靼、都蛮、女直、瓦剌等四方蛮夷,亮一亮我等的獠牙!” “打灭朵颜卫,生擒董狐狸!” “头悬阙门!” 一番话,直如边塞血火扑面而来! 铿锵有力,摧金断玉! 148.第147章 磨砻淬励,文武相济 第147章 磨砻淬励,文武相济 “……是故,西蒙古瓦剌遁逃漠北,东蒙古鞑靼一分为二,其中俺答汗在隆庆四年归附我朝,如今便只剩土蛮汗诸部与朵颜三卫了。” “正当将朵颜三卫扫灭!耀威武而防侵暴,乃有中国之体统尊,外夷之观听肃!” 安民厂外,王崇古长话短说,给皇帝介绍着大明朝北边的局势,以及二百年以来的历史由来。 自脱古思帖木儿汗败亡后,北元便分裂成了三大集团。 东蒙古鞑靼、西蒙古瓦刺、以及朵颜三卫。 这二百年间局势交织,风云变幻,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 先是三集团之一的西蒙古瓦剌。 其依靠着依附大明换取支持,实力日益膨胀。 到了也先继位后,终于厚积薄发,一举统合蒙古诸部,自称“大元田盛大可汗”。 对大明朝廷,则开始一扫恭顺之相,露出獠牙——“屡教,不奉约,使往来多行杀掠,又挟他部与俱,邀索中国贵重难得之物,稍不,辄造衅端。” 巅峰时期,恩威并施收服哈密、置行省以遥控甘肃、东极海滨而侵女直。 甚至还将大明天子,武装邀请到部落里留学了一番。 可谓声威无两,名噪一时。 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依靠战争与个人威望强行捏合的部落,终归也会因为个人的去世,而付之一炬。 在也先死后,瓦剌势力便一蹶不振,各部争权夺利,底层背心离德,持续低迷数十年,究竟还是再度被驱逐回了漠西北地区。 与此同时,蒙古诸部再度分裂,群雄并起。 而紧随其后登场的,便是三集团另一的东蒙古鞑靼。 也先和知院阿刺接踵败亡后,瓦剌避退漠西,鞑靼便再度于蒙古诸部中起势。 在成化十五年,东蒙古达延汗继位之后,其人内斩权臣、外逐亦思马因、亲征达兰特哩衮平定右翼诸部。 数十年东征西讨,达延汗终于彻底压制西蒙古,一统东蒙古。 “吞并诸部,志满气盈”,恍惚有挥师南下的前景野望。 但前者之鉴,达延汗年事渐高,怕步了过分依仗个人威望的“大元田盛大可汗”的后尘。 于是便开始精修内政,着手改革官制、分封诸子、收各部之权、压制黄金家族,一称北元新政……紧随其后,便是喜闻乐见的人亡政息,以及蒙古的再度分裂。 以控制着蒙古右翼的达延汗三子登上汗位、被迫归政、旋卒,等一系列事件为标志,东蒙古鞑靼左右翼,一分为二。 左右各部繁多,乱七八糟。 但演变至今,右翼盟主,便是俺答汗;左翼盟主,便是黄金家族正统的土蛮汗。 总而言之。 瓦剌、鞑靼与大明朝廷,三方势力频繁博弈,互有胜负,转眼便是二百年。 而作为蒙古三大集团最后之一的朵颜卫,则以一种别样的方式,参与其中——三家姓奴。 洪武二十二年,太祖于潢水以北设朵颜、泰宁、福余三卫,招揽了前元辽王的部落,也即是所谓的朵颜三卫。 这是事实上的藩属关系,但对夷人而言,只是方便骑墙罢了。 其常常迂回于朝廷与瓦剌、鞑靼之间,有时导引两方入侵明边,有时又向朝廷传报军情。 朵颜卫的墙头草生涯,从洪武年间开始,往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先是宣宗皇帝兵戈说理,亲自去朵颜三卫杀了一通,惊惧之下,朵颜三卫便对朝廷俯首帖耳。 随后便是瓦剌起势,朵颜三卫又迅速滑跪,从大明藩属,转而投向了瓦剌的怀抱。 而等瓦剌势弱,朵颜三卫当即另寻出路,重新找上大明朝——“尝被瓦刺胁从附彼,今已得归朝廷,但日给艰难,乞赐犁铧、种粮、耕地养赡。” 中枢这边气归气,但还是捏着鼻子赐予了耕地、牛羊、农器,二者再度复合。 这一时间段,朵颜三卫极其听话,甚至还经常率众劫掠东蒙古鞑靼。 可惜,好景不长,随着东蒙古鞑靼重整雄风,朵颜三卫又开始与东蒙古鞑靼眉来眼去。 朝廷这时候鞭长莫及之下,也没办法,只能象征性做好准备——“孛来与三卫交通已非一日……预防之道在我当然。” 在此之后,朵颜三卫则是在孛来帐下听令,一度跟着打到了中亚去。 而等到也先去世,东蒙古一分为二,朵颜三卫便一方面以大明藩属自居,一方面又同时臣服于土蛮汗。 思想上希冀借着双方的对抗,找机会恢复独立,行为上皆有劫掠,两边得罪。 如此分裂,必然是内部争端不小。 骑墙了二百年,再加上大明朝一度赶着趟当乌龟,朵颜卫如今几乎不把朝廷当回事——打不过无非就是低头受封嘛,一直都是这样。 于是,到了万历年间,首领董狐狸为了压制内部争端,便一门心思向大明朝劫掠,转移内部矛盾。 今年春,董狐狸便因粮食用度的问题,就想在蓟辽一带劫掠一番,所幸遇到了戚继光,撞了个头破血流。 只是没想到,其人竟然毫不喘息,转眼就准备明年春再来一次! 而王崇古对于此事给出的方案,跟他这个人一样思路清晰。 他对鞑靼温和派与激进派,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对温和派比温和派本身更温和,又对激进派比激进派本身还激进。 跟俺答汗称兄道弟,对朵颜卫则是喊打喊杀。 王崇古说罢,便静静等着皇帝的答复。 以前是世宗与穆宗都不欲启边衅,户部整天吵着没钱,言官天天说不跟蛮夷一般计较。 但如今形势却大不一样! 皇帝有意操练京营,整饬边军。 年初重启开中法时,甚至授意殷仕儋,率先将蓟辽的粮仓先塞满,其目的不言而喻。 而户部也经历了南直隶、湖广两轮搜刮,定然有着不少余钱。 乃至于这两年的言官也不轻言与人为善,当初开互市之前,还频频督促宣大出塞打秋风。 当然,除去这些,最成熟的时机,还是他王崇古入了内阁,辅掌兵事。 他难道能只满足于捞些钱? 当然不行! 在其位谋其政,若是能在任上,平定北方、扫除鞑患…… 那才不枉在内阁走一遭啊! 如今瓦剌颓废消匿,俺答汗归附,黄金家族土蛮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都不是整君立威的好对象。 反倒是朵颜卫前元辽王族裔,名头大,体量小,偏偏跳得最欢! 岂不正合适朝廷用来“耀威武而防侵暴,庶中国之体统尊,外夷之观听肃”? 一旦此役战而胜之。 无论是拔高内阁声望,还是震骇蒙古右翼,都有助于为平定土蛮汗铺路造势…… 国朝二百年未竟之功,未尝不能在他王崇古手中实现啊! 别说民间的生祠,便是武庙也未尝不能一窥! 想到这里,王崇古险些没控制住,露出提前为自己庆功的笑意。 …… 朱翊钧看着王崇古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莫名感觉恶寒。 晋党别是在算计自己吧? 土木之变?还是庚戌之变? 可得小心点这厮。 朱翊钧胡思乱想半晌,这才摇了摇头,将王崇古诡异的笑容甩出脑海。 当即说回正题:“王卿,朕长居深宫,不晓兵事,不要说得这般大而化之了。” “朕且问你。” “朵颜卫部众几何?战卒多少?流居之所的周边地理是否清楚?彼处气候是否适宜出征?会否有鞑蛮守望相助?” 北征的政治正确是不要论述的,都一而再地劫掠了,哪里还需要找什么理由。 但打仗还是要立足于现实情况,不能听王崇古说了两句狠话,就热血上涌,给王崇古站台支持出兵。 王崇古显然是有备而来。 闻言立刻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呈到皇帝身前:“陛下容禀。” “朵颜卫如今驻牧于山海关东北至喜峰口和宣大之间,游牧长城之外,仅一墙之隔,气候与蓟辽、宣大相差并不多。” “况且,如今整备一番,待到明年开春前后,雪融天暖之际,出兵清扫,正合时宜!” “而陛下所问其部众,近年来,精壮多为顺义王、土蛮汗属部吸纳杂居,本部之众日益减少。” “朵颜卫本部部众,今已然不足三万人!战卒止有四千,其中一千余骑!” “至于会否有鞑蛮守望相助……” “陛下,正因有此顾虑,才要趁董狐狸串联袭扰我朝之前,先下手为强!” 说到最后,王崇古言辞恳切,进言道:“陛下!三卫属夷,阳顺阴逆,弱者为东西二虏之耳目,强者为东西二房之羽翼。” “自嘉靖庚戌以来,勾引骚扰,无岁无之,诚可痛恨。” “陛下岂忍见边镇百姓一生不得安宁?” “今既欲练兵,又师出有名,何不先扫疥癣之患!?” 这一番话,显然是针对说服皇帝,做足了功夫。 但朱翊钧却无语地看向王崇古,提醒道:“王卿,隆庆元年,朵颜卫影克率部攻入界岭口,战报上可是写的一万五千余人。” “今岁朵颜卫董狐狸犯我朝喜峰口,战报亦有一万数千人。”“且不说是否倾巢而出,怎么到了王卿口中,战卒却止有四千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戚继光杀了一万人呢。 这就是朝臣的通病。 要么夸大其词,要么忽略难度,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总要想办法诓骗皇帝一二。 无论是地方匪盗,还是卫所清缴蛮夷,动不动就是什么“遮天蔽日,军威骇人”,剿灭的战功动则“焚寨房数千所,落江溺亡上万”。 一个三五人的邪教团伙,也能搞个大新闻,弄得好像下一刻就要杀到京城,夺了鸟位一般。 而若是希望皇帝出兵某某。 那对方便是人数寡寡然,装备劣劣然,疥癣之患,乌合之众。 只要皇帝下诏,一切都会好起来。 军情都这般泥沙俱下,搞得皇帝压根不清楚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皇帝这话一出口,王崇古心中暗道果然不好糊弄。 王崇古轻咳了一声,并未直接回答皇帝问题。 转而又从另一只手的袖子里,拿出另一份奏疏。 他无视皇帝古怪的眼神,恭谨地呈上奏疏道:“陛下,方才是臣调阅的兵部案卷,或有疏漏,不过即便是按顺义王……” 说道一半,朱翊钧直接打断了王崇古的话。 前者看着王崇古,将奏疏推了回去。 语重心长道:“王卿,朕知道卿心中热忱,但你先别着急。” “军国大事,不是你我君臣三言两语就能私下定计的。” “除了知彼以外,还要知己。” “诸军镇守九边,可有余力抽调?何部出站,出兵多少?银两、粮草需耗费几何?骑兵是否充足,能否在长城外巡战?” “这些朕一概不知,如何与你商讨?” 见皇帝一再推脱,王崇古有些失望。 虽然如今皇帝没亲政,兵事由他辅掌,但这不出兵的事,他能说了算,若是想出兵,没皇帝站台还真不行。 正失落之际。 王崇古只听见皇帝话锋一转:“卿不妨先将奏疏拟细致一些,届时廷上再议。” 前者猛然抬头,露出喜色。 朱翊钧说完这句,又看向马自强:“都蛮一役的功过,先放一放,等此事廷议完,再与兵部合议。” 他原则上是不反对打小规模战争的,东南可是一直在打,也没人说一句穷兵黩武。 但支持归支持,也要结合具体情况。 一来要评估财政负担,二来也得规避发展成大战的风险。 所以最好还是六部九卿一起合计合计。 马自强见皇帝轻轻揭过都蛮的事,也不争辩,只行了一礼以示知晓。 王崇古则在大喜过望之后,连忙拜倒:“臣遵旨!” 说着,他便将两份奏疏重新收回袖中。 这时候,朱翊钧突然又叫住了他,似乎临时起意一般,开口道:“去给蓟辽总督刘应节、四镇练兵总督戚继光去函,让他们对蓟辽朵颜卫局势陈述详情,以及……对是否出兵表个态。” 这是老成做法,王崇古闻言,只觉得这位皇帝遇事有条不紊,滴水不漏,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等了一会,见皇帝没别的吩咐,王崇古便拱手行礼告退。 朱翊钧点了点头,示意不远处的内侍相送。 说句不好听的话,虽然边将上疏表态之事不过是他看似随口提的一句,但实则,他口中提到的边将一句话,会比王崇古三句还管用。 额,当然,蓟辽总督刘应节这人,自己不熟,算是给官阶一个尊敬。 主要还是戚继光。 但凡戚继光说一句能打。 朱翊钧便会毫不犹豫地支持出兵。 反之,一但戚继光觉得不能打,即便是廷议觉得能打,那朱翊钧还是要力排众议的。 不仅朵颜卫。 哪怕土蛮汗,或许也要仰仗其人。 马自强站在一旁,见王崇古告退,皇帝正怔怔出神,他也连忙行了一礼,便欲离去。 等着皇帝走流程的功夫,马自强都准备好后撤步了。 “大宗伯稍待。” 只听皇帝一句留步,马自强连忙将发力的腿又按了下去,勉强保持住恭谨地神态:“还请陛下吩咐。” 朱翊钧看马自强身子晃了晃,不由失笑。 他摆了摆手:“大宗伯先起来吧,朕只是突然想起有两事,想跟大宗伯商讨一二。” 马自强这个姓不好,大家为了不喊一声“马上输”沾了晦气,如今朝臣都纷纷喊起了大宗伯。 等马自强直起身子,朱翊钧才朝马自强缓缓开口道:“还有两个月余,便是春闱了,礼部对二名主考人选部议好了吗?” 马自强闻言,悄然抬头看了皇帝一眼。 会试主官,可是关键位置。 尤其是今科取四百零七人的情况,能网罗多少门生?又能培养多少党朋? 可以说,会试主考官不仅能得名,还能得实打实的权势! 正因如此,一般都是皇帝钦点心腹。 譬如上一科的主考,便是张居正与吕调阳。 当然,这一届肯定是不行的,毕竟这两位儿子已经被制外开恩参考了,这要是还想做主考官,那就太不讲规矩了——即便子嗣的是试卷由皇帝批,这个态度也不能少。 再刨去专业不对口的王崇古,以及内定一个位置的高仪。 这就注定了在内阁之外,还有一个人选。 马自强不知道皇帝的意图,只好说些无功无过的话:“陛下,如今廷上正在会推,有建极殿大学士兼太子太师高仪、詹事府掌府事兼掌翰林院事王希烈、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诸大绶等三人。” 朱翊钧哦了一声:“都是博学之士……” 马自强顺着皇帝附和了一声。 这时候,朱翊钧突然看向马自强,疑惑道:“大宗伯也是饱学之士,为何不在会推?” 话音刚落,马自强心头猛然一跳。 皇帝嘴里这话,换一般人来说,马自强都要以为是反讽了——三人不是一甲状元,就是二甲前十,公认的饱学之士,他一个三甲同进士哪里好意思。 即便是他到了会推,廷议上也比不过王希烈。 或者说,现在廷臣的共识,就是高仪与王希烈主考,哪怕是礼部左侍郎诸大绶都是陪跑的。 不过听皇帝话里这意思,显然是有所指——这不是明摆着有意让自己主考么! 马自强正犹豫着该如何表态。 只见皇帝招来一旁的中书舍人,吩咐道:“邓卿,去向内阁说一声,会试主考,将大宗伯也一并推来朕这里。” 马自强眼睁睁看着邓以赞往内阁方向去了,心中不由喜忧参半。 喜的是又被皇帝施恩了。 忧的是必然又有为难的事要他做。 一时间,马自强尽力克制着自己似绷难绷的表情,低下头去:“陛下,臣才疏学浅……” 朱翊钧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客套话。 “还有一件事,朕也是方才与王阁老奏对时突然想起。” 马自强见礼数都不让走完,更是暗道不妙,提高警惕。 朱翊钧也不管马自强在想什么,自顾自说着:“朵颜卫之事你方才也听见了,不日便要廷议。” “如今朕与王阁老也都有意让操练京营,发往蓟辽协作边军。” “这般情况,朕想着,无论出兵与否,是不是也该让京营总督与会廷议呢?” “朕冲龄践祚,对我朝文武礼法还不甚熟悉,又恐坏了国朝制度……” 他停顿了片刻,直勾勾看向马自强,带着思索状:“大宗伯饱学之士,可能告诉朕,礼制上,有无武臣廷议的路子?” 插个题外话,我以前看了二本书,但是不小心被养忘了,今天突然想起来。 一本是修仙文,男主可以活九世,一直吃延寿丹,功夫活得越久越厉害,然后到处日人,也不负责,修的木系功法,更新慢。 还有一本是都市文,男主的未来身会写日记,用来对抗外星人,有两个女主,其中一个学法律的。 都想不起书名了,有没有看过的好心人提醒一下。 (本章完) 第148章 勤劳匪懈,完粹淳庞 “……是故,西蒙古瓦剌遁逃漠北,东蒙古鞑靼一分为二,其中俺答汗在隆庆四年归附我朝,如今便只剩土蛮汗诸部与朵颜三卫了。” “正当将朵颜三卫扫灭!耀威武而防侵暴,乃有中国之体统尊,外夷之观听肃!” 安民厂外,王崇古长话短说,给皇帝介绍着大明朝北边的局势,以及二百年以来的历史由来。 自脱古思帖木儿汗败亡后,北元便分裂成了三大集团。 东蒙古鞑靼、西蒙古瓦刺、以及朵颜三卫。 这二百年间局势交织,风云变幻,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 先是三集团之一的西蒙古瓦剌。 其依靠着依附大明换取支持,实力日益膨胀。 到了也先继位后,终于厚积薄发,一举统合蒙古诸部,自称“大元田盛大可汗”。 对大明朝廷,则开始一扫恭顺之相,露出獠牙——“屡教,不奉约,使往来多行杀掠,又挟他部与俱,邀索中国贵重难得之物,稍不,辄造衅端。” 巅峰时期,恩威并施收服哈密、置行省以遥控甘肃、东极海滨而侵女直。 甚至还将大明天子,武装邀请到部落里留学了一番。 可谓声威无两,名噪一时。 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依靠战争与个人威望强行捏合的部落,终归也会因为个人的去世,而付之一炬。 在也先死后,瓦剌势力便一蹶不振,各部争权夺利,底层背心离德,持续低迷数十年,究竟还是再度被驱逐回了漠西北地区。 与此同时,蒙古诸部再度分裂,群雄并起。 而紧随其后登场的,便是三集团另一的东蒙古鞑靼。 也先和知院阿刺接踵败亡后,瓦剌避退漠西,鞑靼便再度于蒙古诸部中起势。 在成化十五年,东蒙古达延汗继位之后,其人内斩权臣、外逐亦思马因、亲征达兰特哩衮平定右翼诸部。 数十年东征西讨,达延汗终于彻底压制西蒙古,一统东蒙古。 “吞并诸部,志满气盈”,恍惚有挥师南下的前景野望。 但前者之鉴,达延汗年事渐高,怕步了过分依仗个人威望的“大元田盛大可汗”的后尘。 于是便开始精修内政,着手改革官制、分封诸子、收各部之权、压制黄金家族,一称北元新政……紧随其后,便是喜闻乐见的人亡政息,以及蒙古的再度分裂。 以控制着蒙古右翼的达延汗三子登上汗位、被迫归政、旋卒,等一系列事件为标志,东蒙古鞑靼左右翼,一分为二。 左右各部繁多,乱七八糟。 但演变至今,右翼盟主,便是俺答汗;左翼盟主,便是黄金家族正统的土蛮汗。 总而言之。 瓦剌、鞑靼与大明朝廷,三方势力频繁博弈,互有胜负,转眼便是二百年。 而作为蒙古三大集团最后之一的朵颜卫,则以一种别样的方式,参与其中——三家姓奴。 洪武二十二年,太祖于潢水以北设朵颜、泰宁、福余三卫,招揽了前元辽王的部落,也即是所谓的朵颜三卫。 这是事实上的藩属关系,但对夷人而言,只是方便骑墙罢了。 其常常迂回于朝廷与瓦剌、鞑靼之间,有时导引两方入侵明边,有时又向朝廷传报军情。 朵颜卫的墙头草生涯,从洪武年间开始,往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先是宣宗皇帝兵戈说理,亲自去朵颜三卫杀了一通,惊惧之下,朵颜三卫便对朝廷俯首帖耳。 随后便是瓦剌起势,朵颜三卫又迅速滑跪,从大明藩属,转而投向了瓦剌的怀抱。 而等瓦剌势弱,朵颜三卫当即另寻出路,重新找上大明朝——“尝被瓦刺胁从附彼,今已得归朝廷,但日给艰难,乞赐犁铧、种粮、耕地养赡。” 中枢这边气归气,但还是捏着鼻子赐予了耕地、牛羊、农器,二者再度复合。 这一时间段,朵颜三卫极其听话,甚至还经常率众劫掠东蒙古鞑靼。 可惜,好景不长,随着东蒙古鞑靼重整雄风,朵颜三卫又开始与东蒙古鞑靼眉来眼去。 朝廷这时候鞭长莫及之下,也没办法,只能象征性做好准备——“孛来与三卫交通已非一日……预防之道在我当然。” 在此之后,朵颜三卫则是在孛来帐下听令,一度跟着打到了中亚去。 而等到也先去世,东蒙古一分为二,朵颜三卫便一方面以大明藩属自居,一方面又同时臣服于土蛮汗。 思想上希冀借着双方的对抗,找机会恢复独立,行为上皆有劫掠,两边得罪。 如此分裂,必然是内部争端不小。 骑墙了二百年,再加上大明朝一度赶着趟当乌龟,朵颜卫如今几乎不把朝廷当回事——打不过无非就是低头受封嘛,一直都是这样。 于是,到了万历年间,首领董狐狸为了压制内部争端,便一门心思向大明朝劫掠,转移内部矛盾。 今年春,董狐狸便因粮食用度的问题,就想在蓟辽一带劫掠一番,所幸遇到了戚继光,撞了个头破血流。 只是没想到,其人竟然毫不喘息,转眼就准备明年春再来一次! 而王崇古对于此事给出的方案,跟他这个人一样思路清晰。 他对鞑靼温和派与激进派,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对温和派比温和派本身更温和,又对激进派比激进派本身还激进。 跟俺答汗称兄道弟,对朵颜卫则是喊打喊杀。 王崇古说罢,便静静等着皇帝的答复。 以前是世宗与穆宗都不欲启边衅,户部整天吵着没钱,言官天天说不跟蛮夷一般计较。 但如今形势却大不一样! 皇帝有意操练京营,整饬边军。 年初重启开中法时,甚至授意殷仕儋,率先将蓟辽的粮仓先塞满,其目的不言而喻。 而户部也经历了南直隶、湖广两轮搜刮,定然有着不少余钱。 乃至于这两年的言官也不轻言与人为善,当初开互市之前,还频频督促宣大出塞打秋风。 当然,除去这些,最成熟的时机,还是他王崇古入了内阁,辅掌兵事。 他难道能只满足于捞些钱? 当然不行! 在其位谋其政,若是能在任上,平定北方、扫除鞑患…… 那才不枉在内阁走一遭啊! 如今瓦剌颓废消匿,俺答汗归附,黄金家族土蛮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都不是整君立威的好对象。 反倒是朵颜卫前元辽王族裔,名头大,体量小,偏偏跳得最欢! 岂不正合适朝廷用来“耀威武而防侵暴,庶中国之体统尊,外夷之观听肃”? 一旦此役战而胜之。 无论是拔高内阁声望,还是震骇蒙古右翼,都有助于为平定土蛮汗铺路造势…… 国朝二百年未竟之功,未尝不能在他王崇古手中实现啊! 别说民间的生祠,便是武庙也未尝不能一窥! 想到这里,王崇古险些没控制住,露出提前为自己庆功的笑意。 …… 朱翊钧看着王崇古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莫名感觉恶寒。 晋党别是在算计自己吧? 土木之变?还是庚戌之变? 可得小心点这厮。 朱翊钧胡思乱想半晌,这才摇了摇头,将王崇古诡异的笑容甩出脑海。 当即说回正题:“王卿,朕长居深宫,不晓兵事,不要说得这般大而化之了。” “朕且问你。” “朵颜卫部众几何?战卒多少?流居之所的周边地理是否清楚?彼处气候是否适宜出征?会否有鞑蛮守望相助?” 北征的政治正确是不要论述的,都一而再地劫掠了,哪里还需要找什么理由。 但打仗还是要立足于现实情况,不能听王崇古说了两句狠话,就热血上涌,给王崇古站台支持出兵。 王崇古显然是有备而来。 闻言立刻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呈到皇帝身前:“陛下容禀。” “朵颜卫如今驻牧于山海关东北至喜峰口和宣大之间,游牧长城之外,仅一墙之隔,气候与蓟辽、宣大相差并不多。” “况且,如今整备一番,待到明年开春前后,雪融天暖之际,出兵清扫,正合时宜!” “而陛下所问其部众,近年来,精壮多为顺义王、土蛮汗属部吸纳杂居,本部之众日益减少。” “朵颜卫本部部众,今已然不足三万人!战卒止有四千,其中一千余骑!” “至于会否有鞑蛮守望相助……” “陛下,正因有此顾虑,才要趁董狐狸串联袭扰我朝之前,先下手为强!” 说到最后,王崇古言辞恳切,进言道:“陛下!三卫属夷,阳顺阴逆,弱者为东西二虏之耳目,强者为东西二房之羽翼。” “自嘉靖庚戌以来,勾引骚扰,无岁无之,诚可痛恨。” “陛下岂忍见边镇百姓一生不得安宁?” “今既欲练兵,又师出有名,何不先扫疥癣之患!?” 这一番话,显然是针对说服皇帝,做足了功夫。 但朱翊钧却无语地看向王崇古,提醒道:“王卿,隆庆元年,朵颜卫影克率部攻入界岭口,战报上可是写的一万五千余人。” “今岁朵颜卫董狐狸犯我朝喜峰口,战报亦有一万数千人。” “且不说是否倾巢而出,怎么到了王卿口中,战卒却止有四千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戚继光杀了一万人呢。 这就是朝臣的通病。 要么夸大其词,要么忽略难度,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总要想办法诓骗皇帝一二。 无论是地方匪盗,还是卫所清缴蛮夷,动不动就是什么“遮天蔽日,军威骇人”,剿灭的战功动则“焚寨房数千所,落江溺亡上万”。 一个三五人的邪教团伙,也能搞个大新闻,弄得好像下一刻就要杀到京城,夺了鸟位一般。 而若是希望皇帝出兵某某。 那对方便是人数寡寡然,装备劣劣然,疥癣之患,乌合之众。 只要皇帝下诏,一切都会好起来。 军情都这般泥沙俱下,搞得皇帝压根不清楚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皇帝这话一出口,王崇古心中暗道果然不好糊弄。 王崇古轻咳了一声,并未直接回答皇帝问题。 转而又从另一只手的袖子里,拿出另一份奏疏。 他无视皇帝古怪的眼神,恭谨地呈上奏疏道:“陛下,方才是臣调阅的兵部案卷,或有疏漏,不过即便是按顺义王……” 说道一半,朱翊钧直接打断了王崇古的话。 前者看着王崇古,将奏疏推了回去。 语重心长道:“王卿,朕知道卿心中热忱,但你先别着急。” “军国大事,不是你我君臣三言两语就能私下定计的。” “除了知彼以外,还要知己。” “诸军镇守九边,可有余力抽调?何部出站,出兵多少?银两、粮草需耗费几何?骑兵是否充足,能否在长城外巡战?” “这些朕一概不知,如何与你商讨?” 见皇帝一再推脱,王崇古有些失望。 虽然如今皇帝没亲政,兵事由他辅掌,但这不出兵的事,他能说了算,若是想出兵,没皇帝站台还真不行。 正失落之际。 王崇古只听见皇帝话锋一转:“卿不妨先将奏疏拟细致一些,届时廷上再议。” 前者猛然抬头,露出喜色。 朱翊钧说完这句,又看向马自强:“都蛮一役的功过,先放一放,等此事廷议完,再与兵部合议。” 他原则上是不反对打小规模战争的,东南可是一直在打,也没人说一句穷兵黩武。 但支持归支持,也要结合具体情况。 一来要评估财政负担,二来也得规避发展成大战的风险。 所以最好还是六部九卿一起合计合计。 马自强见皇帝轻轻揭过都蛮的事,也不争辩,只行了一礼以示知晓。 王崇古则在大喜过望之后,连忙拜倒:“臣遵旨!” 说着,他便将两份奏疏重新收回袖中。 这时候,朱翊钧突然又叫住了他,似乎临时起意一般,开口道:“去给蓟辽总督刘应节、四镇练兵总督戚继光去函,让他们对蓟辽朵颜卫局势陈述详情,以及……对是否出兵表个态。” 这是老成做法,王崇古闻言,只觉得这位皇帝遇事有条不紊,滴水不漏,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等了一会,见皇帝没别的吩咐,王崇古便拱手行礼告退。 朱翊钧点了点头,示意不远处的内侍相送。 说句不好听的话,虽然边将上疏表态之事不过是他看似随口提的一句,但实则,他口中提到的边将一句话,会比王崇古三句还管用。 额,当然,蓟辽总督刘应节这人,自己不熟,算是给官阶一个尊敬。 主要还是戚继光。 但凡戚继光说一句能打。 朱翊钧便会毫不犹豫地支持出兵。 反之,一但戚继光觉得不能打,即便是廷议觉得能打,那朱翊钧还是要力排众议的。 不仅朵颜卫。 哪怕土蛮汗,或许也要仰仗其人。 马自强站在一旁,见王崇古告退,皇帝正怔怔出神,他也连忙行了一礼,便欲离去。 等着皇帝走流程的功夫,马自强都准备好后撤步了。 “大宗伯稍待。” 只听皇帝一句留步,马自强连忙将发力的腿又按了下去,勉强保持住恭谨地神态:“还请陛下吩咐。” 朱翊钧看马自强身子晃了晃,不由失笑。 他摆了摆手:“大宗伯先起来吧,朕只是突然想起有两事,想跟大宗伯商讨一二。” 马自强这个姓不好,大家为了不喊一声“马上输”沾了晦气,如今朝臣都纷纷喊起了大宗伯。 等马自强直起身子,朱翊钧才朝马自强缓缓开口道:“还有两个月余,便是春闱了,礼部对二名主考人选部议好了吗?” 马自强闻言,悄然抬头看了皇帝一眼。 会试主官,可是关键位置。 尤其是今科取四百零七人的情况,能网罗多少门生?又能培养多少党朋? 可以说,会试主考官不仅能得名,还能得实打实的权势! 正因如此,一般都是皇帝钦点心腹。 譬如上一科的主考,便是张居正与吕调阳。 当然,这一届肯定是不行的,毕竟这两位儿子已经被制外开恩参考了,这要是还想做主考官,那就太不讲规矩了——即便子嗣的是试卷由皇帝批,这个态度也不能少。 再刨去专业不对口的王崇古,以及内定一个位置的高仪。 这就注定了在内阁之外,还有一个人选。 马自强不知道皇帝的意图,只好说些无功无过的话:“陛下,如今廷上正在会推,有建极殿大学士兼太子太师高仪、詹事府掌府事兼掌翰林院事王希烈、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诸大绶等三人。” 朱翊钧哦了一声:“都是博学之士……” 马自强顺着皇帝附和了一声。 这时候,朱翊钧突然看向马自强,疑惑道:“大宗伯也是饱学之士,为何不在会推?” 话音刚落,马自强心头猛然一跳。 皇帝嘴里这话,换一般人来说,马自强都要以为是反讽了——三人不是一甲状元,就是二甲前十,公认的饱学之士,他一个三甲同进士哪里好意思。 即便是他到了会推,廷议上也比不过王希烈。 或者说,现在廷臣的共识,就是高仪与王希烈主考,哪怕是礼部左侍郎诸大绶都是陪跑的。 不过听皇帝话里这意思,显然是有所指——这不是明摆着有意让自己主考么! 马自强正犹豫着该如何表态。 只见皇帝招来一旁的中书舍人,吩咐道:“邓卿,去向内阁说一声,会试主考,将大宗伯也一并推来朕这里。” 马自强眼睁睁看着邓以赞往内阁方向去了,心中不由喜忧参半。 喜的是又被皇帝施恩了。 忧的是必然又有为难的事要他做。 一时间,马自强尽力克制着自己似绷难绷的表情,低下头去:“陛下,臣才疏学浅……” 朱翊钧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客套话。 “还有一件事,朕也是方才与王阁老奏对时突然想起。” 马自强见礼数都不让走完,更是暗道不妙,提高警惕。 朱翊钧也不管马自强在想什么,自顾自说着:“朵颜卫之事你方才也听见了,不日便要廷议。” “如今朕与王阁老也都有意让操练京营,发往蓟辽协作边军。” “这般情况,朕想着,无论出兵与否,是不是也该让京营总督与会廷议呢?” “朕冲龄践祚,对我朝文武礼法还不甚熟悉,又恐坏了国朝制度……” 他停顿了片刻,直勾勾看向马自强,带着思索状:“大宗伯饱学之士,可能告诉朕,礼制上,有无武臣廷议的路子?” 150.第149章 枕戈待旦,兵荒马乱 第149章 枕戈待旦,兵荒马乱 秦筑长城比铁牢,蕃戎不敢过临洮。 作为险关,长城地段多是依山而建,极其适宜远眺。 无论是营堡城、关城,还是敌台、墩台,乃至戚继光身下这座名唤喜峰口的关隘,都能看得很远。 喜峰口墙高五丈,宽三丈,长一百丈,由石块从里到外整体码堆而成,中心竖有一两丈高城楼,名曰望日楼。 戚继光站在望日楼前,摩挲着手中一个金属铜管,频频放在眼前正对右眼,似在管中窥景。 近处巡逻的士卒。 不远处逡巡游弋的斥候哨骑。 连绵起伏尽数被大雪覆盖的燕山山脉。 乃至目之所及的……塞外一片苍茫。 本就开阔的视野,在管中窥景时,竟然能看得更远! 好东西啊。 戚继光放下望远镜搁在手中,又卷起一块布巾擦拭了一番,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样子。 他年岁不大,不过四十六岁,面容却显得有些沧桑。 好在虽是长年军旅,但身形并没有被同化得魁梧,除了皮肤晒黑了不少外,五官端正举止有度,显得颇具儒风。 这时候,一名身材魁梧的将官,披坚执锐,裹着一股寒风和肃杀之气,走到戚继光身前来。 四名近卫侧身相让,来人俯身便拜:“戚帅,我让人哨骑把附近探了个遍,都没闻着鞑子的味道,跑得还真他娘的快。” 戚继光闻言,似乎早有预料,并未说什么。 只再度拿起望远镜朝塞外看去,恰好见得三五名哨骑归返,一同汇往这处关隘。 他一边看着,一边说道:“这些时日董狐狸四处拜访土蛮汗各部首领,赤劳亥、台吉、在桑户、土妹……不知纠集了多少人手。” “这两日正是雪停,几部恐怕是联袂来探我军虚实了。” “不止喜峰口,昨夜青山口也传来敌情。” “蠢蠢欲动啊!” 朵颜卫夹在土蛮汗与大明朝之间,战斗力一般,但四处纠结人手,引贼寇入侵却是老手艺。 这也是为什么说“蓟之防虏必假属夷以为哨探,虏之侵犯必假属夷以为乡导。” 昨夜喜峰口外,人马影动,似有胡骑敌情。 幸亏被守军发现。 而守备经验丰富的王之宇,第一时间就整兵守关,严阵以待,并且立刻传讯了坐镇蓟镇。 好在是相安无事到了天明。 不过听戚继光这口吻,显然不止他这一处传讯了敌情。 王之宇满脸的横肉上,挤出了遗憾的神情,龇牙咧嘴地揉搓着脖颈:“简直不晓得死字咋个写。” “可惜老子昨夜陪着小心,没敢撵出去,不然还能抓个舌头。” 骑兵来去如风,稍微耽搁片刻,就消失无踪。 这也是敢胆大包天跑到长城下窥伺的缘故。 这此时再去查探,自然是连味都闻不到。 戚继光情知这是兵痞放狠话,做不得数。 却还是再度嘱咐王之宇增强防备、提高警惕之类的话语云云。 后者连忙表态坚决执行,这才被放回去整顿军备。 戚继光摇了摇头,也领着蓟镇跟来的副官、亲兵等,走下城楼。 随同前来,跟在戚继光身侧的蓟镇副总兵张拱,沉声道:“今年已经三场战事了!” “三月初朵颜卫的长昂跟董狐狸,就拥兵上万,叩关喜峰口。” “六月,集结的客兵方一撤走,敌虏便趁机侵犯义院口、窟窿台。” “九月,大毛山、小河口再度传来敌讯。” “哪怕入冬也还有哨骑斥候不断。” “简直不让人打盹!” 也正是六月那一战,他张拱才因“奋勇拒堵,竟使一骑不得近边”加的副总兵衔。 可以说,自隆庆元年影克犯边之后,已经数年没有这么频繁的战事了。 戚继光摇了摇头:“改元之际,莫不如此。” “千日防贼,也只能兵来将挡了。” 说到这里,副总兵张拱神色有所意动。 他示意亲兵走远些后,颇有些鬼祟地低声朝戚继光说道:“戚帅,俺听闻关于中枢询问是否出兵朵颜卫一事,刘总督的奏疏今日已经送入京了,咱们这边怎么说?” “戚帅,反正俺的想法是,只有千日做贼的说法,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他口中的刘总督,指的是蓟辽总督刘应节,总览蓟辽军政。 按理来说,便是蓟辽一众官兵的顶头上司。 但去年末的时候,中枢不知道出于什么考量,莫名其妙升了戚继光实职一级为左都督,坐镇蓟州,特职总督四镇练兵事宜。 此总督当然跟进士出身的蓟辽总督刘应节不同。 刘应节那是文臣,统管蓟辽军政。 而戚继光这个,算是特权特授,仍然限于军事。 至于中枢这般做的目的,更是一目了然——中枢在特授戚继光之后,又明令蓟辽总督刘应节,坐镇辽东,督管蓟辽军政。 这就在地位上拔高了戚继光,使他不必过于受刘应节辖制的同时,还在事实上,将蓟辽一分二位,隔开了二人。 换言之,辽东且不说,至少现在蓟镇的兵事,名实上,都是由戚继光主导。 这种有违常理破格提拔的路数,显然是得了中枢某位的青睐。 更明显的是。 内阁如今谋划是否对朵颜卫动兵,竟然会主动来函询问武臣的意见! 这在以文抑武的大明朝,实在是令人出乎意料的事情。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总督刘应节不可避免地生出了抵触之情。 虽说忌惮戚继光背后的“大人物”,不至于在公事上为难戚继光。 但此前的礼贤下士的面孔,却是再也没有过了。 前两日中枢来函后,戚继光生怕蓟辽意见不一,让外人看了笑话,便主动与刘总督通气,准备统一意见后一同上奏。 孰料,刘应节那边只字未回。 不仅如此,今日赫然不打招呼,径直将奏疏送入了京城。 戚继光听了副总兵张拱这话,眼中的担忧一闪而逝。 他深知,在大明朝,武臣若是真想建功立业,不依靠文臣是不可能的。 别看他如今频频加衔封号,但刘应节轻有的是办法拿捏自己,哪怕是一封弹章,都不是自己能招架的。 还是得找个机会,修复一下关系才是。 否则,一腔报国热血,为了这种小事而付之一空,那才是一生之憾。 戚继光思绪略微发散。 面上却丝毫不显,仍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示意副总兵张拱稍安勿躁。 他沉吟片刻:“朵颜卫的情况……刘总督既然独自上奏,那理当不会与实情有所出入,咱们也据实以报便是。” “至于你说的出兵……” 说到此处,戚继光摇了摇头:“那位蒙古大汗,恐怕就是乐见于此。” 朵颜卫并非一直是大明朝的死敌。 庚戌之变以前,三卫头目都督等官,都还“每岁自喜峰入贡如常”。 大抵是因为朵颜卫饱受土蛮汗屠杀劫掠,不得不倒向大明朝——“第节年遭虏屠掠,终不外附” 甚至于,因为朵颜卫盘踞游牧的地方,“山势连亘千里,山外撒江环绕,诚自然之险也。”,一度成为了大明朝境外的天然屏障,藉此免遭土蛮汗的攻袭。 哪怕在庚戌之变以后,蒙古右翼派兵进驻了朵颜卫,朵颜卫部众仍是虚与委蛇,不愿做带路党——“属夷自庚成之变,尤屯牧近边,顾恋妻子,不使虏知道路曲折,为患未深。” 情况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 朝中的大员或许漠不关心,但戚继光却一清二楚。 那就是自从嘉靖三十七年,那位蒙古大汗继位之后。 从彼时开始,蒙古左右翼达成共识,联手吞并朵颜卫。 陈打罕与黄台吉合兵一处,掠夺了朵颜各部马牛羊;借着迎娶朵颜部落女子为妻的借口,得久逐潮河水革——“意在胁三卫以自归,然后连卫而图大明朝,可知也。” 也是这一年之后,蓟镇公文奏疏论述局势时,终于从朵颜卫“赤子蝎蛇,势未有定”,变成了“外夷尽被胁从,部落远徙,或为向导,或随抢掠。” 三十八年,朵颜卫为蒙古右翼做狗,给俺答汗之弟昆都力哈、其子辛爱黄台吉作向导,领数万人,攻至蓟州塞下。 四十年,朵颜卫又给蒙古左翼做狗,联合土蛮汗等部数万人溃墙子岭,纵掠通州,杀人无数。 直到隆庆元年,朵颜卫首领影克受土蛮汗驱使,再度犯关时死于火器。 终于,双方血仇越来越深。 这自然是土蛮汗乐意见到的。 所以戚继光才说,若是出兵捣巢,恐怕正中土蛮汗下怀。 副总兵张拱闻言,忍不住皱起眉头。 好一会才不得劲地砸吧砸吧嘴:“那戚帅的意思,是不赞同对朵颜卫用兵了?” 说罢,似乎觉得语气不太好,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嗐,反正兄弟们都听您的话,您给个准信,俺也好提前回去布置。” 戚继光在得了中枢支持后,立刻能指挥得了蓟镇八万一千二百多主兵,六万余客兵,除了官阶之外,更多的倚仗,自然是威望! 作为南征北战的名世之英,戚继光的威名是打出来的。 哪怕副总兵张拱嗅着军功的味道,蠢蠢欲动,但见戚继光另有想法,立刻还是表态支持。 戚继光闻言却并未答话。 似乎早有定计,戚继光目光深沉,缓缓开口道:“用兵!必然要用!却不能只着眼于一角!” 张拱听了这话,抓耳挠腮,疑惑不已。 戚帅什么都好。 就是这一身儒将的做派让人受不了。写得兵书一堆之乎者也就罢了,说话也总是深意暗藏,不到有了定论,乃至战前的关口,轻易不肯松口。 全无行伍出身的直来直往! 戚继光知道其人不快,却也并不作解释。 这是答中枢的询问,既然只问了他与刘总督,那就不能轻易透露口风。 不过他的意思其实也表达得很明显了。 此前即便是朵颜卫几次三番侵略叩关。 中枢仍然多次封赏,数度遣人向其表达只要不再给土蛮汗做带路党,便可以开启互市。 虽然姿态卑微了一点,但效果自然也有。 如今朵颜卫内部的意见分歧,多基于此事。 首领长昂的叔叔董狐狸,以长昂年幼为由,把持着军队,坚定倒向了土蛮汗,靠着频繁侵犯蓟边,一年三叩关,已然是获得了土蛮汗的支持。 而首领长昂则是民心所向,获得了朵颜卫有产者的坚定支持,意图内附大明,开启互市。 这就是朵颜卫行为分裂的实质原因。 尤其在三月后,皇帝下诏,允许长昂出面,开启互市之后。 二者之间的明争暗斗愈发明显。 既然如此,那就不能轻易将朵颜卫无差别打杀。 反而要迅速斩首董狐狸,而后扶持长昂,开启互市,恢复朵颜卫的秩序,再度将朵颜作为屏障,乃至作为攻伐土蛮汗的跳板! 这些事戚继光都会在奏疏中向皇帝跟内阁说明。 却是没必要在光天化日之下,随意宣之于口。 戚继光在走下了长城前,再度看了一眼塞外,眼光放得极为高远,喃喃道:“既然中枢有意……” “天子与那位蒙古大汗的交锋,这才刚刚开始,往后有的是刘将军的战功。” 戚继光想到近日听闻的消息。 王崇古入阁……操练京营……补发军饷……乃至眼下意图对朵颜卫用兵。 新帝,恍惚有武宗之姿。 若真是如此,南倭北鞑、东夷西蛮……建功立业的地方太多了! 为长远计,那中枢的第一份考卷,必须要答得漂亮才行! …… 河套稍南有熬母林,稍北有老母林,此地有东虏土蛮驻牧。 土蛮便是图们,达延汗的五世孙,小王子的长孙,也即是如今的蒙古大汗,孛儿只斤·图们。 土蛮汗驻帐于察哈尔万户,游牧于西拉木伦河流域。 距离蓟边大约五、六百里。 本部控弦之士六万,算上其实际辖制的另外两个万户,拥兵十万之众。 这等庞然大物,哪怕外部蒙古人见了,都不敢轻易喘气。 更别提前来营商走贩的女真外族了。 努尔哈赤小心翼翼跟在家里长辈以及勇士身后,好奇地东张西望。 蒙古大汗的驻帐设在辽阔的草原之上。 汗帐与亲属、亲信、将领的陪帐,里里外外铺陈开来,在草原正中央,围出核心的一圈,闲人免进。 不时有信使骑兵匆匆进出,传递军情。 在驻帐的不远处,有一队训练有素的骑兵正在进行操练,马蹄声和号角声交织在一起,遥遥在耳。 生人勿进却又处处透露出神秘强大。 努尔哈赤只觉得整个心眼都被勾过去了。 可惜,他只是跟着家里来贩卖商品的,没什么地位,别说凑近观看了,连随意走动都是不允许的。 努尔哈赤是女真人,祖上作为前元斡朵里万户府的万户,辉煌自然不少,可惜历经六世,家道早就衰落。 加上他生父早丧,继母当家。 好事轮不到他,但这种千里迢迢出来干苦差的活计,却是绝少不了他。 与他同病相怜的,还有野种出身的表哥康古鲁。 康古鲁站在一处台阶上,侧耳听着远处的骑兵嘶鸣。 回头兴奋朝努尔哈赤道:“兜!你听!好多骑!” “如果咱们部落有这么多骑,以后蒙古人雇佣咱们,我必须得收三倍的价钱!” 康古鲁跟努尔哈赤不一样,后者虽然也是苦哈哈,但亲爹死前的十年,启蒙还是做得不错的。 前者生来就是不被待见的野种,见识也只能如此。 努尔哈赤却摇了摇头,认真道:“阿珲,如果我有这么多骑,我就要做铁木真!” 康古鲁听了,愣了好一会。 半晌后才哈哈大笑。 忍不住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摆手道:“好好好,那你就是铁木真。” 铁木真,尊号成吉思汗,何等人物无需多言。 孰料自己这表弟竟然痴心妄想起这位了。 眼见自己的话被当了玩笑,努尔哈赤跟着笑了笑,应和着表哥。 心中却是忍不住遐想起来。 听闻南朝的首领,如今还比他小四岁,就加了皇帝尊号,竟有数十万将士供他驱使。 如果自己也有这出身,不,哪怕一小半! 给他数万骑,他定然要跟这些所谓的万历皇帝、土蛮汗、俺答汗,一决高下! 想到这里,努尔哈赤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破烂衣裳。 忍不住摇了摇头。 两人站在帐外,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等着家里长辈谈生意。 身后的蒙古包,用厚实的羊毛毡制成,顶部装饰有鲜艳的图案和部落的标志。 努尔哈赤不时搓搓手,有些向往地看向帐里……好想进去取取暖啊。 阳光洒在被白雪覆盖草原上,闪烁着耀眼的光泽。 让二人多少暖和了一些。 努尔哈赤正搓着手,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动静。 他抬头看去,几匹铁骑纵马而过,直入这一片帐地中央的一圈,蒙古汗帐所在。 一旁的康古鲁也好奇看过去。 惊疑道:“这不是兀良哈部的大首领,董狐狸吗?” 兀良哈是部落的名字,在大明朝,也叫朵颜卫。 努尔哈赤也点了点头,显然都能认出来董狐狸。 只因二人的部落,都仰仗董狐狸鼻息,在其人胯下讨生活——永乐元年以后,大宁都司各卫或迁或废,努尔哈赤所在的建州,亦是如此。东至兴中西至大宁,都成了兀良哈部族的牧区。 康古鲁左右看了看,凑到努尔哈赤身边,放低声音说道:“听说朵颜卫明年准备给南人来个大的。” “董狐狸到处拉关系,除了周围蒙古人,连咱们部族都雇了不少人去。” “现下来拜见大汗,多半是为了这事。” 努尔哈赤头也不回,摇了摇头:“肯定不是,董狐狸准备劫掠大明朝,应该就是大汗的命令。” “这时候来求见,恐怕是今年屡次战败,这个冬天不好过,这才来找大汗要东西来了。” 康古鲁忍不住皱眉。 自己每次说点什么,这表弟都非要反驳自己。 有点太讨厌了。 康古鲁心情不快,也不想说话,闷闷转过头去。 努尔哈赤全然没注意。 一门心思盯着董狐狸一群人。 见到其人在普通部众面前耀武扬威,以及随后又被毕恭毕敬请了进去。 不由露出艳羡之色。 也不奢望之前想的数万铁骑了,哪怕给他这几十名骑兵…… 他父亲死后,就不会是饱受继母凌辱,而是他继母应该乖乖爬到他床上来了! 南人的士大夫说得对,大丈夫,果然要有兵有权,才能受人尊敬啊! 而与此同时。 方才进入大汗帐内的董狐狸,却并没有努尔哈赤所想地那般受人尊敬。 汗帐之中,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 董狐狸魁梧壮硕的身躯,便匍匐在毛毯上。 恭敬地行跪拜大礼:“长生天赐福,拜见伟大的汗。” 汗帐宽敞明亮,墙上挂着武器,以及动物头骨。 一侧设有炉灶,炉火正旺,散发出阵阵热气和食物的香气。 而汗帐正中央,一方铺满毛皮床榻上,大马金刀地跨坐着一位雄壮精硕,魁梧威严的大汉。 其人满脸络腮胡,膝盖上盖着动物皮毛状的东西。 “我听闻,在大明朝,边将将你译作董狐狸。”只见他低头摩挲了一会膝盖上的皮毛,随手扔在了董狐狸面前,“这块狐狸毛皮,正好赠予你了。” 董狐狸闻言,不仅不敢去接,反而神色惶恐。 大冬日冷汗直流。 土蛮汗将手撑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前倾,眯着眼睛死死盯着董狐狸:“你的态度我很开心,但你做事的进度,我很不满意。” “四年了,你还是没有压服长昂,甚至前月还在部落里生出不少事端。” “董狐狸,你是不是想将自己的皮扒下来,回赠给我?” 还有一,晚点哈 (本章完) 第150章 如锥画沙,踔厉骏发 大帐中,炉灶噼里啪啦烧着火,为帐内的人取暖。 董狐狸匍匐在地,却格外冰凉。 他虽是一部首领,但所掌的控弦之士,不过堪堪过万。 土蛮汗的威严,却是建立在控弦之士十余万的基础上——土蛮直系战兵五万余,阿喇克楚特部两万五千起步;乌珠穆沁部有三万往上;苏尼特部、敖汉奈曼部、兀鲁特部满、蒿齐特和克石且部等等,土蛮汗所控将士林林总总加起来,至少也在十六万人往上! 二者相差,不可以道理计。 这还是董狐狸作为外人,最保守的估算,谁也不知这位土蛮汗,手中到底掌握了多少控弦之士。 面对这样一位执政十六年,权势滔天,杀生无算的大汗,董狐狸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踩在结冰的河流上,行走在最危险的深渊之中。 他埋着头,用一种恭敬而又坚定的语气回答着这位大汗的质问。 “大汗,在我兄影克惨死后,部落就跟明军有了血海深仇,我也因此被迫接受了首领的位置。” “如今几次攻略南人后,部族已经不可能再跟大明朝继续交合下去。” “部落中虽然仍然有不一样的声音,但那是因为大明朝靠着丰富的物资诱惑着我那些年轻、简单、幼稚的部众,为了大明朝的物资,有太多的人蛊惑我的侄子长昂,诱他反抗着亲叔叔的教导。” “只是这都是利益而已,如果可汗能够向我提供粮食、畜生、马匹,我立刻就能消除掉大明朝的诱惑。” “届时,会有很多能看清局势的人清醒过来,重新回到我的怀抱中,而我的侄子长昂失去这些人的蛊惑后,也会变成听话的亲人,跟我一起打理好部落。” “这最后一步是否能够完成,只在大汗想法的决定之下。” 说完,董狐狸双掌交叠,放置在额头,恭恭敬敬拜了下去。 貌似非常恭顺。 但其人多年周旋于蒙古左右翼与大明朝之间,靠的可不是一味的恭顺。 如今部落早就被蒙古左右翼当做韭菜一般,来回搜过了无数次了。 自给自足,已经是二十年前的老故事了。 人总得吃饭。 这才有了部落中的路线之争——找谁吃饭? 董狐狸姿态极低,话里话外都在为此争辩。 如果想支持自己捏合部落,那就应该替他解决部众吃饭的问题。 否则自己依靠土蛮汗做不到,那边大明朝却答应给长昂饭吃,那岂能没人支持长昂? 而土蛮汗方才一上来就质问他,部落里为什么有人闹事,这话就更可笑了。 董狐狸听了土蛮汗的话一年组织了三次侵略,叩关袭扰。 但惊扰了友商,不敢暗里来贸易后,冬天自然不好过。 因为听从了攻打大明朝的决定而让部落变得困苦,部众们怎么可能不闹起来? 反之,只要土蛮汗能够援助朵颜卫物资,解决了部众吃饭的问题。 那么掌握着军队的董狐狸,自然就能轻易控制住局势。 而这一点,取决于土蛮汗,而不是他董狐狸。 董狐狸说完,老老实实跪伏在地上。 他自信土蛮汗会答应——这不就是朵颜卫的利用价值么? 但一直等着土蛮汗的回复,结果却是半晌都没动静。 大帐内没有多余的声音,是一件很让人焦躁的事情。 一直没等来答复,董狐狸心中逐渐不安了来。 正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身前的视野一暗。 他悄然抬了抬眼皮,赫然看到土蛮汗正蹲在自己身旁,居高临下打量着自己。 只听土蛮汗的声音传来。 “你说得有道理,除非我将你们部落的牛羊放归,交还牧场,否则只要大明朝有商人愿意供应粮食、畜生,那就始终有人会受到蛊惑,做了蒙奸。” 董狐狸见土蛮汗赞同自己,心中的不安略微消退了些许。 “所以,你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放任部中闹事,想借此向我施压,对吗?” 话音刚落,董狐狸身子猛然一颤,愕然抬起头。 而后立刻按捺住了异样神情,尽量冷静说话:“大汗!我……” 话还没说完。 “哼!” 土蛮汗冷哼一声,一脚踢翻了董狐狸。 他丝毫不给辩解的机会,直接将后者踹到帐边,灰头土脸。 土蛮汗神色冰冷地看着后者,虽然朵颜卫鞭长莫及,但安插几个耳目还是能做到的。 也不知道董狐狸哪来的胆子敢谋算他。 甚至还话里话外替自己辩驳起来了。 什么叫影克惨死? 死于大明朝之手那叫殉国! 一句惨死,难道不是在暗指自己驱使影克入关,将其作为先锋,有间接杀害的仇恨? 董狐狸挨了一脚,硬是忍着没吭声。 待到缓过来之后,这才重新伏地解释,语气丝毫没有多余的情感:“大汗误会我了。” “南人曾说过,堵不如疏。如果不让人闹起来,我就没办法合情合理地杀人建立威信,也不能弹压部落中不满的情绪。” “这不仅是做给大汗看,更是做给部众看,一切都是从统领部落考虑而已。” “大汗英明神武,肯定能够分辨我说的话,是否诚实。” 土蛮汗闻言,似乎抓住一处破绽,不由冷冷道:“现在承认是演给我看的了?” 董狐狸埋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诚恳真挚的声音继续响起:“大汗,不是演。” “大汗是长生天的儿子,从来没有事可以瞒着大汗。” “部落过冬困难,本来就是实情,也应该被大汗看到。” “这也是我来金帐寻找大汗的目的所在。” 说罢,董狐狸虽然灰头土脸,但仍是一丝不苟地双手交叠深深叩拜。 甫一拜下。 土蛮汗脸上怒意,突然释然,毫无征兆地轻笑了起来。 而后爽朗而豪迈笑出声来:“大明朝果然没译错,真是只老成精的狐狸!” “起来吧。” 说罢,他一把拽住董狐狸的胳膊,将其按到一张大椅上。 董狐狸囫囵擦了擦脸上的灰土:“大汗是草原的苍鹰,匍匐在地面啃食的狐狸,永远映照在苍鹰的眼眸中。” 土蛮汗这下没再为难董狐狸。 笑了笑,从怀中扔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册子,开口道:“你我祖上都是一家,我也不至于亏待了你,这是本次赏赐的物资,稍后自行去右帐领走。” 说着,便随手一扔,朝董狐狸抛了过来。 董狐狸轻巧接过,心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再度恭恭敬敬朝土蛮汗谢恩。 等得了土蛮汗许可,董狐狸才翻开小册,翻阅起来。 大概便是一些牛、羊、衣、盐,归还的牧场等诸多物资,其上罗列着名目、数量等。 不过数量…… 董狐狸面色突然微微一变,试探着开口道:“大汗,这一批赏赐,恐怕不足够喂饱我六万余名部众。” 冬天虽然只剩一半了。 但春天难道就不吃饭了吗? 要么给些种牛种羊,将牧场多归还些,让他们能自食其力,要么就干脆多给些粮食,以后他任土蛮汗差遣! 这样抠抠搜搜打折扣算是怎么回事? 这可是真要饿死人的! 土蛮汗坐到董狐狸身侧,其身形魁梧,甫一坐下,当真如金山玉柱一般。 他不为所动,缓缓开口道:“方才就说了,你办事的进度,我很不满意。” “既然明年要用兵,那部族里不听话的人不用来充作前锋,还留在部落里养一张嘴做什么呢?” 他看向神情陡变的董狐狸,严肃道:“我算过的,死上一批,物资就够了的。” 这话一落,帐内一时没了声响。 土蛮汗成竹在胸。 董狐狸面色阴晴不定。 终于,董狐狸将册子轻轻合上,吐出一口浊气,张口欲言。 显然是已经下定决心,就是不知如何取舍。 但就在这时,土蛮汗又突然伸出手,扣住了董狐狸满布灰尘的胳膊。 其人先发制人道:“还有一事我要告诉你。” 他轻轻放开董狐狸的胳膊,还贴心替后者掸了掸方才一脚留下的灰尘:“我准备两年之内……召开忽里台大会!”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 但董狐狸闻言,却是神色一动。 忽里台大会,能让土蛮汗慎之又慎地说出口,自然在蒙元政局中有其对应的地位。 这是当初成吉思汗建国加冕时,所设立的制度——民主集中开大会。 大汗所举行的忽里台大会,动辄数万,十万人参会,乃是蒙古最浩大的盛会。 其在蒙元人心中,有着神圣至高的地位,同时有着无可比拟的政治合法性。 能上会的事,都是关乎整个蒙古所有部族的大事。 譬如历代大汗的诞生,无论是前代指定,还是巧取豪夺而来,都得在忽里台大会上走一遭。 亦或者国战等大型的军事行动,都需要忽里台大会达成共识。 再或者……改革新制度。 董狐狸垂下眼眸,尽量让自己神情不会表露太多心中想法:“大汗召开忽里台大会,是要议论什么事情?” 他其实有所猜测。 肯定不会是更改嗣子——如今的嗣子孛儿只斤·布延,虽然能力不足,但比起别的兄弟旁支,还是好上不少。 所以,究竟是要兴起大战,还是改制? 好在土蛮汗并未让人胡思乱想太久。 他盯着董狐狸,面色凝重开口道:“如今左翼与右翼分裂久矣,在俺答内附大明朝后,蒙元一统更是遥遥无望。” “反观南朝,新帝即位之后,一扫颓态,打出改制的旗帜,频繁有所动作,竟然开始厉兵秣马!” “两朝分属南北,如今却一升一降,令我触目惊心!” “我身为大汗,如果再不革故鼎新,只怕你我部族,早晚要亡国灭种!” 蒙古左右翼,实质上就是当初达延汗一统东蒙古后,钦定的左、右共六个万户。 分为左翼三万户,察哈尔万户、喀尔喀万户、兀良哈万户,以及和右翼三万户,鄂尔多斯万户、土默特万户、永谢布万户。 如今左翼万万户都在土蛮汗手下效力,右翼三万户,则听从俺答汗的调遣。 东蒙古如今,乃是双日同天。 但话虽如此,右翼这位俺答汗,却并没有土蛮汗一般的能力。 在中出了孙媳妇,引得孙子叛逃大明朝后,威望一落千丈。 甚至随后还被大明朝借着这个契机所收服,封为顺义王。 与此同时,俺答汗的妻子三娘子,本身便是一部落首领之女,加上其人聪明英武,善于骑射,亲身参与了几场大战,培养了不少亲信。 可以说,如今蒙古右翼中,三娘子的威望,还要超过俺答汗。 但三娘子其人,屡次三番跟大明朝的人勾勾搭搭,每每互市,就一头钻入宣大总督王崇古的府邸中,不知道干些什么勾当。 据说俺答汗接受封贡,都是受三娘子所主导。 有此人在,哪怕土蛮汗说服俺答联手,重整蒙古雄风,恐怕也过不了三娘子一关。 所以土蛮汗才说左右分裂,一统遥遥无期。 北元正是艰难的时候,土蛮汗早就盼着南朝的旧帝死后,新政能够人亡政息。 没想到,即便是皇帝还未登基的空档,继续推行着新政。 甚至如今渐渐有了气象! 土蛮汗身居大位,看在眼中,岂能丝毫没有动作? 而听闻此话的董狐狸,似有所思,喃喃重复了一遍:“革故鼎新……” 等他消化完后,他才回过神来追问道:“大汗准备做什么?” 这个词汇,在南朝的新报上经常能看到。 朵颜卫作为哨探,这份报纸是董狐狸进献给土蛮汗最频繁的东西,自己当然也没少看。 他自然明白眼前这位大汗说的是什么意思。 也意识到土蛮汗提及此事,所表达的暗示——所谓革故鼎新,必然有大变动得罪无数人,也有大好处拉拢无数人。 眼下恐怕是提前向自己许好处了! 土蛮汗身子前倾,压迫感十足:“我有三条。” “当先一条,是佛门的三世活佛,达赖喇嘛·索南嘉措。” 董狐狸早有所料,并未太过惊讶。 如今左右翼分裂日久,二者不约而同地都忘了双方同出一系。 尤其俺答汗归附大明之后。 左右翼经常打出狗脑子。 这般情况下,想弥合矛盾,恐怕也只能求助于国教! 佛门在蒙古人心中的地位,就像是儒教对于南朝士大夫。 只要佛门愿意,说的话比大汗还好用——宗教信仰,对于很多人而言,比利益更加触及灵魂。 而三世活佛,便是佛门教主,佛法的最高造诣者,甚至于,长生天的化身。 大汗如今有左右两位,活佛可是只有一个。 让一个活佛,来弥合两个大汗部落的矛盾,在双方高层有默契的情况下,必然有着奇效! 董狐狸带着敬佩之色,朝土蛮汗询问道:“大汗请来三世活佛了?” 土蛮汗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去年我便遣使者送信,前月答复我的信才回,除了有所犹豫外,没有别的挂碍。” “我已经替他解决了犹豫,准备开春后再送一趟信,收到信号,他应该就会动身前来了。” 所谓犹豫,自然是价钱没谈拢。 但土蛮汗是个有魄力的人,当即就决定了作出退让,只为两年后的忽里台大会能够顺利举行。 董狐狸不由赞叹一声:“长生天有灵。” 这话不要钱,随口赞一句罢了,心中倒说不上多触动,毕竟这跟他眼前的困境无关——蒙元大事,比不得朵颜卫几万张嘴。 只见土蛮汗站起身来,走向帐内的床榻:“第二条,法典定制。” 说着,他便从床榻下方,摸索出一本书册。 董狐狸跟着土蛮汗起身,走了过去。 他定睛一看,只见土蛮汗手上的书册,赫然写着《图们汗法典》一长串书名。 土蛮汗将书册递了出来,颔首示意董狐狸。 董狐狸迟疑接过递来的法典。 土蛮汗拍了拍董狐狸肩膀,豪迈道:“不能看的都不在上面,放心看。” 董狐狸这才放下心,认认真真地翻阅起来。 这部法典,显然准备多时了,不然不可能涉及这般广泛。 官制、战事、祭祀、财产、刑律、婚嫁等等,尽数都罗列其中。 当然,距离成书也还有一段时间,缺失、待定等条目随页可见。 也难怪将大会定在两年后。 “长生天用达延汗、也先的事情启发了我,强行靠着武力捏合部众,早晚有分崩离析的一天。” “我应该制定一个符合各个万户,大部分人的统一规矩了!” “建立新秩序,才有一统蒙古的机会!” 土蛮汗慷慨陈词,董狐狸认真翻阅着,并未答话,显得很是认真。 但董狐狸认真之下,不免也有些心惊肉跳。 这部法典内容复杂,但条条都触及利益。 包括割左翼的肉,惠右翼的身子;也包括剥下层的骨,补中层的血;乃至还有对内附的汉人、女真人、朝鲜人、瓦剌人的对待方式。 拉拢的人很多,但得罪的人也不少。 董狐狸看向土蛮汗,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咬了咬牙,吐出心中疑惑:“大汗,这真能施行下去?” 土蛮汗没有觉得不快。 反而很是认真迎上董狐狸的目光,肃然道:“所以,还有第三条,用来拉拢各部。” 董狐狸一怔,旋即露出认真倾听的好奇神色。 显然,这一条就跟他切身利益相关了。 土蛮汗放缓了语速,显得一字一顿:“我准备学习南朝,弥合左右翼分歧……我要尽最大可能统合各部,开内阁执政之制!” “我跟几个万户,已经达成共识了,察哈尔万户阿穆岱洪台吉、内咯尔喀巴林部首领伟征苏巴海、鄂尔多斯万户库图克台彻辰洪台吉、永谢布万户诺木达喇诺延、土默特万户扯力克洪台吉,都在内阁留有一席之地!” “往后,开诸部议政之规制!” “我只求长生天的子孙,能够放下恩怨,随我杀回大都,摘了南朝皇帝的头颅,祭祀长生天!” 董狐狸此刻,已然心神震动,不能言语。 这种顶层改制的事,怎么会跟他说! 难道…… 只见土蛮汗朝董狐狸看去,认真道:“董狐狸,替我整合兀良哈万户。” “届时兀良哈万户的兵马,由你全权统帅,我不会再插手,兀良哈被蚕食的牧场,也可以由你重新夺回来。” “只要你此时点头,两年后的忽里台大会,我可以提议……” “让你入阁!” 152.第151章 荏苒光阴,辞旧迎新 腊月二十,大寒。 距离除夕还有九天,天候寒彻、万物蛰藏的同时,也是除旧布新的日子。 作为过年的预热,大寒的祭祀并没有多么隆重,通常也就在家小聚,进行祭灶、尾牙祭而已。 当然,阖家欢乐固然是好,但出门在外,这种时候也只能下馆子打打牙祭,满足仪式感了。 尤其是对于进京赶考的李坤而言,两个月苦修熬读,正好趁着时候吃顿好的,将缺的营养补一补。 他囊中羞涩,也没想着挑什么顶好的馆子,便在路边小巷晃悠了起来。 恰好见得一家羊汤馆,门口还摆了个招牌——今科会试的举人老爷七折。 李坤一乐,当即便迈步朝店里走了进去。 店内空间不大,却布置得井井有条,各处摆放着几张长条木桌,边上的板凳看上去显然上了些年头。 李坤站在门槛处猛嗅了一口,将混杂着草药和肉香的气息,凭空饱餐了一顿。 “哟儿,客官儿里面请儿。” 店小二生怕自己不够百年老店,说话那是格外地道。 李坤从怀里掏出伙牌,讨了个七折,正要点些吃食。 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唤自己。 “叔简!这儿!后边看!” 李坤只觉声音有些耳熟,下意识转过身。 略过或三五成群围桌而坐的一众食客,李坤很快看到了一副熟悉的面孔。 赫然会试的同科,李杜。 其人面前摆着一碗羊汤,一个半大饼,手里正拿着一份新报。 李坤见状连忙露出笑容,走到李杜的桌案边上:“不曾想这般巧,出来打牙祭竟能遇到思质。” 跟顾宪成那帮骄子不同,李杜不搞团团伙伙,关系更加纯粹。 没了惹麻烦的顾虑,李坤还是愿意与李杜结交一番的——就冲这个名字,沾沾才气也好。 李杜将新报折起来放到身边的凳子上,看向李坤笑道:“不过是穷病相连,同为七折所诱矣。” 李坤闻言,忍俊不禁:“好个穷病相连,思质果然机敏非常。” 两人相视一笑,李杜伸出手请李坤同坐:“除此之外,也是听闻,前几科的一甲进士如申公余公等,多是此店回头客,既然我要沾才气,就得沾个透彻才是。” 店家为了把握住三年一次的客流量,弄些噱头再正常不过。 尤其是各大会馆外面的馆子,大多是些什么某某道长开光,某某神仙赐福,以往多少进士光顾。 反倒脚下这家店,乃是申时行常来吃的,倒是做不得假。 李坤大大方方坐下,又跟小二叫了菜,这才回过头接话道:“思质分明是个无意仕途的豁达人,怎么还执念起来了。” 李杜这个人,很特别。 若是别人说无心仕途,那是纯粹装疯卖傻,否则眼巴巴跑来会试做什么? 但李杜不一样,他是俞大猷的幕僚,进京只是来为东翁办事,顺便考个会试而已。 他已经公开表示过,自己哪怕中了进士,都是要辞官回福建,继续给俞大猷卖命的。 所以李坤才说其人豁达,不应该搞考前祈福这一套。 但李杜闻言,却笑着摇了摇头:“叔简此言差矣,我虽无意仕途,但这高中进士,却正是我的执念。” 李坤很是捧场,露出好奇的神色:“这是何故?” 李杜也不遮掩,叹了口气娓娓道来:“如今天下重文轻武,哪怕我东翁俞都督,战功赫赫,威震东南,也常为区区微末小官所折辱。” “那些小人所依仗的,不过是进士出身罢了。” “我身为幕僚,改不了天下大势,便想着干脆考个进士,给我东翁涨涨脸面。” “届时再遇到拿文武高低说话的,我就能拿自己作说法了。” 李杜是福建晋江人,对有恩于福建的俞大猷,可以说是死忠一般倾心。 无论是自家撰写的《征蛮将军都督虚江·俞公功行记》,还是辅助俞大猷修订《正气堂集》,都能见到其发自内心的崇拜。 李坤读过这位的文字,自然明白李杜的为人——若非如此,两人也没有这般亲近。 不过这话涉及时弊,而且时人多有分歧。 李坤本着不想惹麻烦的原则,挑着场面话来说:“一文一武,不能说非要分出孰重孰轻嘛,我听闻,月中的时候,陛下还补了一位武臣入文华殿参知廷议,可见中枢也明白文武相济的道理。” 这事说来也奇怪。 竟然是礼部当先挑的头。 礼部尚书马自强,带着吏部侍郎上奏,言说是自嘉靖年间开始,倭寇、鞑靼、瓦剌、都蛮,乃至女真,都越发蠢动,边防、军事压力逐渐增大,廷议军事的次数,也越发增多。 但屡次廷议,都只能对着边将奏疏翻来覆去说些车轱辘话。 没有行伍的经验,议论军事根本无法切中要害。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廷议的时候,将京中武职最高的京营总督叫上廷议,一起参谋一下呢? 而且,按照祖宗成法,设立一名参知军事,才是合乎礼法制度的。 这话官老爷们惊不惊,李坤不知道,但反正他乍一听时,不出意外地惊讶坏了。 这时候用来给对大政不满的李杜和稀泥,最合适不过。 李杜听了这话,暗暗摇了摇头。 如果文武真没区别的话,当初俞大猷就不会在隆庆五年七月,被巡按李良臣一纸弹章直接贬回家了。 堂堂一品官职,就因为是都督武职,立刻就不值钱了,恐怕连个七品知县都不如。 不过李坤话里有一点也对。 最近中枢的局势,确实时常不按路数出牌,让人捉摸不透。 无论是这次补京营总督顾寰入廷议参知军事,还是下半年调动京营开始轮戍四方,乃至对蓟辽的破格提拔。 都让人觉得中枢的行事,有别于以往。 当然,最让李杜想不通的是,去年初,张四维、杨博接连上奏,请求复起俞大猷,究竟是怎么回事? 双方也不熟啊。 这件事情被完全不熟的张、杨二人提出,本就就怪。 而俞大猷复起之后就更怪了。 俞大猷去了福建之后,中枢也没明令给他做什么,而福建巡抚殷从俭更是一直压着俞大猷,不给人不给粮的,跟闲散老爷没区别。 本来身为幕僚的李杜还建议说,应该跟“举主”张四维、杨博联络感情,求助一番,这样才能让俞大猷继续领兵打仗。 结果信件走了一个来回之后,才发现二位举主双双回了老家。 那没办法,俞大猷只好摆正心态,继续在福建坐冷板凳。 但是前月再度峰回路转,又跑来一个被贬谪的京官,登门拜访,让俞大猷奉皇帝的旨,协助他重建市舶司。 这都什么跟什么! 皇帝还没亲政呢,就皇帝的旨,吓唬谁呢? 这下子,在俞大猷跟李杜看来,恐怕是牵扯到了了不得的中枢争斗,更不敢轻举妄动。 只好一面虚与委蛇,一面派了李杜入京,打听打听京中到底什么个情况。 打听消息嘛,总要一段时间的。 而最省钱的方式,以及最合理的滞留理由,无非就是考进士了。 因为话题敏感的缘故,两人一时间默契地停止了方才的话题。 正巧这时,店小二将李坤的吃食端了上来。 李坤客气接过的同时,不着痕迹转移话题:“方才我见思质在看报纸?近来可有什么新闻?” 新闻这个词,起源于报纸。 邸抄不算报纸,那是给官老爷看的,只有面向民间的,才叫报纸。 最早兴起民办报纸还是前宋——“人情喜新而好奇,皆以小报为光。” 产出快到“日出一纸”,销路广到“以传十,十以传百,以至遍达于州郡监司。” 可见有多么火热。 不过民办的报纸嘛,肯定是要禁的,不仅“痛行禁止”!还要“断罪追赏”! 那没办法,报纸不让发行,于是就改了个名字,叫做新闻。 差役来抓人,士大夫就理直气壮,我这叫新闻哟,可不是小报。 这才有了新闻这个词。 当然,这种情况在明朝就好了很多。 不仅允许民间公开出版——除了转载官号文章之外,也可以刊登一些不痛不痒的消息,譬如“湖广随州应山县民张本华妻生髭三寸许”,或是“河南卫辉府获嘉县居民王某家的母牛生一头有两个头的小牛”等等。 甚至在新帝登基之后,通政司还公开办小报,全是成白话,专给老百姓看。 李坤、李杜虽然是士人,但对于买不起的邸报,只能干看着,身体还是诚实地投向了新报的怀抱。 李坤问有什么新闻,本是随意转移话题。 但李杜闻言,面色却有些古怪。 他用一种憋着笑,同时又幸灾乐祸的口吻回道:“这一期的报纸还没出来呢,是上一期,我在回味顾宪成他们捅的什么篓子。” 说罢,他随手将身侧的报纸递了出去, 李坤这些时日有意疏远顾宪成,不怎么交往,自然也没主动打听其人的八卦。 嘴上顺口问道:“捅篓子?” 李杜点了点头,却并未回答,只是指了指新报左上的头版处,笑道:“你先看这篇文章。” 李坤看向方才李杜所指的地方。 正正方方一行大字《浅论“力”的表现形式》。 李坤第一反应就觉得莫名其妙,什么玩意儿,说文吧,这就是大白话,说白吧,他完全看不懂标题想表达什么。 抱着奇怪的心态,李坤继续往下看去。 好在内容是十成十的大白话。 “古时候的智者墨子,曾经说过,‘力,形之所以奋也’,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能够让物体产生动作的东西,被命名为‘力’。” “这是智者对于力的本质的探讨,我不是智者,并不能完全理解,也没有智慧去思考力的本质。” “但我虽然普通,却靠着对于这些事情的好奇,得出了一些思考,那就是‘力的表现形式’。” “未必正确,现在分享给大家,供以讨论。” “我是农户出身,每年都会看到水车是怎么灌溉的,我明明没有碰他,为什么水车会自行转动起来呢?是因为水呀!” “水车本身是静止不动的,但在引入水流之后,水就碰撞着水车,产生了‘力’,使得水车转动起来。” “不仅仅是这样,似乎施加的力越大,水车就转动得越快,这是不是说明,力越大,速度越快呢?” “同样的道理,还有我推动的木块、马匹拉动的车厢等等。” “对于力的运用,早就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了。” “那么,我对这些事情,进行了一些简单的总结。” “其一,物体本身是静止的,只有受到力之后,才会有所动作。” “其二,力的产生,必须是物体本身,被别的物体施加了力。” “其三,力越大,动作的改变,也越快。” 文章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 李坤看完后,脸上的疑惑不仅没有减轻,反而越发重了。 不是,这种东西也能登上通政司的报纸吗? 他横看竖看,也没看出有什么营养来。 正文的落款,是一个叫做刘三炮的名字,显然出身不高,文中的农户出身,也得到了佐证。 而正文往下,还有几行批语,甚至换了一种字体标注出来,以示提醒。 “刘三炮的思考,让我对于‘力’的看法,有了一些启发,但同时,我的疑惑也更深了。” “其一,如果物体本身应该是静止的,那么为何空中的鸟儿停止动作之后,会坠落到地上呢?这也是有力在作用吗?” “这样的问题还有很多,希望学府的同学,能够再接再厉,设计实验为我解答。” “其二,如果说力的产生,必须是被别的物体施加了力,那么正如刚才所说,空中坠落的鸟儿呢?是被什么物体施加了力呢?” “同样,水流虽然可以使得水车有所动作,但风同样也可以。难道无形无质的风,也是‘物体’吗?” “最后,正如我所言,到底什么是物体,有些不好区分,想法、感情、目光又算不算物体呢?” “我希望可以对所涉及的概念,进行一个分门别类的描述,好让一样的东西,能够归纳到一起,而跟别的不一样的东西,可以有所区分。” “就像数算一样。” “关于这个想法,我姑且命名为‘类目学’或者‘集合论’,希望有识之士能够慢慢完善后,酌情取一命名。” 而这几行批语,并未签署真名,只留下了一个“长惟居士”的雅号。 李坤抬起头,朝李杜投去征询的目光。 不是,现在通政司公器私用到这个地步了呢? 这是哪家少爷,不研究经典学问,在新报上堂而皇之刊登这里口水话? 李杜似乎早有预料,贴心解释了一句:“批注的署名,是陛下的号。” 李坤一惊,恍然大悟。 他还说哪家少爷,原来是最上面那位小少爷。 难怪敢大摇大摆瞎搞。 李坤挤出一丝笑容:“陛下果真性灵天成,本真自然。” 小孩子的好奇天性,也是能找到词夸的。 李杜哑然一笑。 他摆了摆手,算是信了李坤这话,而后才开口道:“起初我也不知道,当然,不仅是我,顾成宪那批人也不知道。” 显然是要解释方才所说,顾成宪到底捅什么篓子了。 李坤竖起耳朵,打定主意不会轻易开口接话。 只听李杜开口道:“三日前,师出名门的顾宪成,在神妙观开办诗会,会题是‘诗必盛唐,非是者弗道’。” 李坤点了点头,如今诗坛本身就是这样,“宋人似苍老而实疏卤,元人似秀峻而实浅俗。”,至于明呢?明无诗。 这是一场复古的文学风潮,已经持续很多年了。 大家都是有学问的人,李杜也没解释,继续说道:“涉及到复古,文会中难免又论及时弊,又是那一套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论调。” “要如何如何广播道德文章,宣扬古之节操,回到三皇、汉唐之盛世云云。” “但这批判来批判去,不知道哪个不懂事的,就说起了这份报纸不撒播圣人经典,反而宣扬歪理邪说,就是败坏世风的罪人之一。” “什么刘三炮,长惟居士的,不堪入目的下流之人,日后见了,必然要手批颊。” 噗呲。 说到这里,饶是李坤如此沉稳持重,此时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批帝三掌,唾面而去是吧? 也难怪说这些人倒霉了。 要是别的时候也就罢了,骂皇帝多正常的事,更何况还是无意中骂到的,奈何现在还有一个月出头,就会试了。 若是这些人因此被禁试了,那就得蹉跎三年了。 李坤替自己庆幸一瞬,还好进京之后没跟着喜欢拉帮结伙的顾宪成厮混。 不过他念头一转。 又想起李杜方才说的这事发生在三日前。 那眼下没动静,应该没出乱子才对,否则惩处学子这种事,在考前是很敏感,必然回沸沸扬扬的。 他心里想着,嘴上追问道:“贵人素有雅量,陛下应当不会与他们计较才对吧?” 李杜乐呵呵点了点头,显然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他解释道:“皇帝自然是雅量,但恰是如此,才会让人得寸进尺。” 李坤脸上的兴致愈发浓厚:“怎么个说法?” 李杜笑道:“此次参与文会的人数众多,其中就有工部右侍郎万恭的嫡孙,万敬。” “万敬乘兴而去,本来只当消遣,孰料出了这门子事,稀里糊涂就跟着骂了一通皇帝。” “其人知道的时候,脸都绿了!” “而后为了顾宪成划清界限,痛骂了众人一顿,连滚带爬跑进宫里给皇帝请罪去了。” 他说到一半,连忙擦了擦嘴,这才伸手去捋忍了很久没捋的胡须。 这也不能怪万侍郎的嫡孙不讲义气。 别人也就罢了,今科四品以上的堂官子侄,可是由皇帝亲自阅卷的!届时被皇帝黜落,也不过随手的事。 万敬作为今科的七名堂官子侄之一,自然要撇清干系。 李坤连忙追问道:“然后呢?” 李杜嘿然一笑:“被人如此痛骂一顿,顾宪成哪里能忍。” “他坚称自己对事不对人,针砭时弊乃是心系国家,陛下不务正业,他们虽然言辞不当,但本心是好的。” “反而是万敬,其彼时也将皇帝一通批判,之后听了是皇帝署名,却立刻改口,显然是反复小人。” “不仅如此。” “他还纠集会员,让南直隶的大员做背书,准备效仿通政司的新报以及王世贞的弇山堂文报,创立一份东林学报。” “意在扭转世风,用道德文章感化世人。” “当然……第一件事,就是批判皇帝在新报上的胡言乱语。” 李坤听罢,后背直冒汗。 这哪里是捅娄子,这是捅破天了都。 是,皇帝确实太过不务正业,沉溺奇技淫巧。 但那是他们这些小人物能说的么?朝中还能少了大臣言官? 这又是创报纸,又是搞民间上访的,届时恐怕一个“识见错谬,不知政体,可笑之至”的呵斥,都是轻的了。 还好自己当初没跟着顾宪成等人厮混。 “听闻,顾宪成已经请到了翰林院五经博士曾衮,作为报社编辑,正要趁着朝廷过年休沐这一个月,将报纸办出来呢。” 李杜冷不丁开口道。 李坤一怔,似乎想起什么,印证道:“是曾子后代?” 李杜点了点头:“挂名罢了,听说还去孔家请人了。” 他眯着眼睛,再度惬意嘬了一口汤。 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 与此同时,文华殿中。 朱翊钧示意张宏,将批阅好的一道奏疏传阅诸臣。 当然,并非是什么紧要奏疏,而是走过年放假的流程。 大学士张居正、高仪上奏,本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起,该放除夕假,连年节、上元假,至新年正月二十日方满。 乍一看,寒假有点久,朱翊钧批得也有些不情不愿。 但没办法,这是国朝惯例,要是过年要是连二十五天都不放,那他朱翊钧岂不是还不如封建老古董? 所以他当廷就给批了。 这是早朝最后一件事,批了,也就该散会了。 一众廷臣陆陆续续离开。 不过一众辅臣,六部尚书,都御史,户、科两道都给事中,反而纹丝未动。 显然皇帝还有小会要开,轮不到什么太常寺、鸿胪寺、国子监的堂官。 不过群臣并不太在意——放假还有三天,争权夺利一年了,也得缓缓了,合当正好放空一下。 等人走的差不多,坐在御座上的朱翊钧才开口道:“朕留诸位,也没什么要紧事。”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快过年了,朕想着,你我君臣,以后都在年前,将一年的事情做个总结。” “看看有哪些还未注销的事情,明年咱们又要携手做些什么事情,对政事有什么看法,都可以说说。” 在场的重臣都是提前得了知会的。 但即便如此,也忍不住面面相觑。 张居正看了一眼这位还未亲政的皇帝,忍不住感慨——他从没见过这么勤奋的皇帝! 这还是没亲政,以后亲政什么样都不敢想! 若是能持之以恒,大明朝何愁不兴! 御座上的朱翊钧顿了顿,给足人反应的时间。 而后看向户部尚书王国光,开口道:“王卿,你先说,咱们国库今年收支几何?” 关于李杜这个人,资料不多,墓志上是一生布衣,并且一直是俞大猷幕僚。 但他同时也在登科录上,万历二年甲戌科殿试金榜第三甲第139名同进士出身。 所以这家伙为什么中了进士没当官,我也不知道,文中的动机是我艺术加工的 153.第152章 毕雨箕风,度地分工 文华殿内,朱翊钧坐在御座上。 殿内摆了两张长桌,十三名重臣都被赐了坐,分坐在长桌左右。 彰显优容的同时,又显出一副今日要开长会的模样。 年会一开始,朱翊钧就点了户部做财政报告。 财政报告肯定是必须要做的。 比起歌功颂德的锦绣文章,兜里有多少钱才是骗不了人的。 好在今年多少赚了些钱,王国光被当先点到,也并不觉得为难。 有言在先的情况下,王国光不必起身回话,就坐在左侧长椅第三位,翻开一本奏疏开始答话。 “陛下,按总督仓场户部侍郎郭朝宾盘点太仓一岁收放总数目。” “共收白银五百八十一万九千一百五十三两六钱六分二厘,铜钱二百六十七万七千九百四十五文。” “共支白银三百八十三万七千一百四两二钱七分八厘,铜钱二百七十八万六百六十六文。” “净入白银一百九十八万二千零三十九两三钱八分四厘,净出铜钱十万二千七百二十一文。。” “截至上月底,太仓库存有黄金四百六十五两,白银五百三十八万五千八百七十七两五钱一分零,铜钱一千六百四十万六千四百九十文。其他金银首饰、珍珠、宝石、嘉隆金背、古杂、云南低钱之类,不计焉。” 朱翊钧一边听着,一边在一本奏疏上圈圈画画。 随着王国光的汇报,殿内剩余的十二名大臣,或是神情轻松,或是面带喜色,看起来都颇为满意——贫贱中枢百事哀,有了钱,气氛自然融洽。 结余近二百万两是什么概念? 隆庆历的六年里,哪一年不多少亏个百八十万的? 隆庆元年收二百三十万两,支四百四十万两的太仓库,直接吓跑户部尚书马森的故事,可还历历在目。 坐在右列第二的王崇古更是欣慰地用指节叩了叩膝盖。 太仓库有钱好啊,明年打仗,兵部的太仆寺库未必够,正好到时候找太仓库出一笔。 左列第一的张居正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当初要是有这么宽裕,内阁又何必因为先帝向国库挪用十万两,就授意御史上疏辱……劝阻呢? 不过王国光见众人脸上的喜色后,反而慎重提醒道:“这其中,有不少收入,并非征银,往后也未必还有。” “除去这些,也不过是收支平衡。” 正在对照下方汇报,圈阅着总督仓场户部侍郎郭朝宾奏疏的朱翊钧,闻言停下了笔。 他抬起头看向王国光。 非征银,也就是非财政性收入,罚款、抄家之类的。 诚如王国光所言,今年的结余里,还有不少一杆子买卖,抄家抄来的, 譬如南直隶那五百万两,其中皇帝首辅瓜分了不少银两去应急,没有走户部的账,但剩下的二百零四万,却是有一百万入了太仓库。 还有湖广这次抄没的宗产,虽然大部分原地不动,继续给宗藩改制使用,但多少也入了三四十万进太仓库。 这些收入,明年都未必还有。 廷下的诸臣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不由清醒了许多。 御阶上的朱翊钧沉吟半晌,这才缓缓开口道:“往后盐税的征银,也会比往年多的,宗藩的支出,也能省下来不少。” 盐税这一块,是南北斗过一场之后的共识,李春芳替那群人应下来的。 直到盐政再一次败坏前,每年都是百万计的收入。 这可是细水长流的买卖。 王国光拱了拱手,他自然也知道,只不过还是得让皇帝跟同僚们清醒一点。 尤其是王崇古那眼神,一看就知道在想什么。 自己当初总督仓场,入不敷出还要被各方伸手借钱的日子可是太折磨了,实在不想再过了。 王国光摇了摇头:“陛下,国家财政不可这般乐观估计。” “世宗税改之时,俱从宽绰,除岁用外,计可剩银百万有余,则水旱不能灾,盗贼不能困。” “可惜,此后因为财政匮乏,便逐年增开了各项搜括,可谓靡有孑遗。” “这种情况并不能持续太久,只不过是因为之前国库缺钱,饮鸩止渴罢了。” “搜括不止,必然有碍国祚;而一旦开始处理此弊,国库的收入,必然会迅速下滑。” 什么叫老成持重,这就叫老成持重。 王国光一番话,直接给众人当头一盆冷水。 朱翊钧也认真思索了起来。 想替太仆寺库借钱的王崇古,有心反驳,奈何也找不到这话的破绽。 群臣听出王国光句中那句“可惜”,是暗讽世宗大兴土木,都全然当做没意识到。 悲天悯人的新任户科都给事中陈吾德,更是频频点头:“王尚书言之有理。” 王国光环顾一周,继续说道:“况且,地方税收,年年下降,今年趋势并未有所改善,甚至愈演愈烈。” “尤其改元之际,又免除了不少府县拖欠的税款,以至于现在地方上变本加厉,拖欠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府县故意拖着,痴心妄想着下次改元再一笔勾销。” “今年一年,存留地方的夏税秋粮,共计一千一百九十一万七千四百五十六石有余,这已经是按照各府县收支所设计过的数额了。” “可即便如此,地方上仍是不够用,非奏留京需,则奏讨内帑,总想截留一部分,其名目之繁多,蝗灾、水灾、地动、兵匪,加之涉地之广众,户部根本无从分辨真假。” “泥沙俱下,不答应怕害了百姓,答应则使得有样学样的县府越来越多。” “税基侵蚀,如此下去,哪怕每年抄几百万银两都无济于事,最后仍旧会捉襟见肘。” 指出问题的方式越直接,气氛就越僵硬。 尤其在这年前想听点好消息的时候,方才听王国光汇报完,准备要钱的几人,心照不宣对视了一眼,不知道作何想法。 殿内一时寂然。 朱翊钧自然明白这位王尚书有开会诉苦的成分在。 但这话,却也真就切中了要害。 现实条件制约着大明朝,根本没办法分税,中枢的税必须得经过地方来收取。 但猪肉每过一道手,就要在手上留下一层油。 官员帮助大户抗税,原因很多,譬如利益勾结,譬如单纯懒政,譬如为了留个好名声,又或者是惹不起地方大户。 总而言之,反正就导致了中枢能收到的税,越来越少。 这是结构性矛盾,不过王国光既然此事提出来了,总要尝试解决,哪怕是治标。 开会的目的就在于此。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正要开口。 这时候,左列第一的张居正抢先打破沉默,面朝皇帝,实则说给殿内所有人听:“陛下,既然如此,明年的考成便加一项此事吧。” “各直省按照每年所报的岁入岁用文册进行详细核算,限期解送户部,明确旧额、支用、盈余、现存实物和拖欠款项,并与户部的老账册进行核对。” “对于缺口较大的州、府、县,派遣对应的十三道御史、户部十三清吏司下到地方,进行巡查。” “确系天灾人祸者,视情况加以蠲免。” “故意拖欠者,逮拿治罪,重新派遣地方官征收赋税。” 朱翊钧被截了话,倒是乐得先听听首辅先生的意见。 张居正这话,虽是治标,但也是眼下正策。 地方上鞭长莫及,但也不可能一直放任。 总要查查账,翻翻地方州府的底裤。 虽说不能根除,但就像除草一样,除一轮有一轮的效果。 考成法就是干这事的。 州府有州府的“法不责众”,中枢有中枢的“你不当官有的是人当”。 三榜的进士不好找,国子监的监生还少的了吗? 不能干就换人! 这也算是度田的前戏——地方利益板结一块,连税都敢抗,若是不隔三差五敲打拿捏一二,难道等着度田的时候,堆在一起一股脑上强度? 王国光等张居正说完后,立刻有了反应,迫不及待朗声道:“陛下,臣附议。” 朱翊钧见这家伙这么激动,倒是有些理解其心情。 这位在户部任上以后,可谓呕心沥血。 又是精简户部流程,又是搞户部十三司合署办公。 尤其催征拖欠钱粮和稽查边关屯田与税收这两件事,得罪了不少人。 只能说,但凡有利于国库财政的事情,咱们王尚书都会帮帮场子。 撰写《万历会计录》的务实官,跟外面那些喜欢教学的士林名流,就是不一样。 朱翊钧心里想着,也很是通情达理地应承了下来:“那便如此,申卿、葛卿,你们下去再跟户部合计一下此事,年后尽快拟个章程出来。” 这活,都察院跟吏部肯定跑不掉。 代尚书陆树声与会的申时行,以及都御史葛守礼,连忙表态应诺。 朱翊钧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将此事关键词记了两笔。 他正写着,突然抬起头,看向群臣,又添了一句:“届时,朕也会酌情派遣内臣与锦衣卫相佐。” 这话一出口,左右班首的张居正与高仪对视一眼。 皇帝没说如何相佐,但想也知道,内臣跟锦衣卫会怎么暴力催缴。 偏偏也不好劝阻——拖欠的税款,可不止国库的,皇帝的私库也有份子,可谓师出有名。 朱翊钧最后将锦衣卫三个字也写在了纸条上,顺手递给张宏,让其稍后挂在万寿宫的屏风上。 而后才重新看向下方的群臣。 此时,户部王国光已经合上了奏疏,目不斜视地看着面前的长桌,显然话已经说尽了。 反倒王国光对面的工部朱衡,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朱翊钧视线直接略过了他,落到了新任刑部尚书张瀚的身上。 张瀚,这个人后世并不出名,不过他编写的寓言小故事还是很有市场的。 譬如他的故事里说,他上任之前去找老师,老师就告诫他说,“有一天我乘轿上朝,我的轿夫穿了一双新鞋,由于天下了雨,路上比较泥泞,开始时轿夫择路而行,后来一不小心踩进了泥水坑里,由此便不复顾惜了。” 张瀚立刻顿悟,明白了做官的哪些道理云云。 一度为士林所传唱。 寓言故事的火热与否,能看出一个人在士林的声望高低。 同样是新婚之夜抄写大明律,在民间的口碑也大有不同。 显然,张瀚在士林的名声很高。 哪怕张居正都颇为折服,乃至于王之诰一去位,立刻就推荐了张瀚上来。 不仅称赞其“瀚品格甚高,文学政事兼长,实堪此任。” 还表示虽然关系不熟,但这个人肯定知恩图报——“且出其不意,拔之疏远之中,彼之图报必当万倍恒情矣。” 是否知恩图报朱翊钧不知道,反正首辅先生历史上的夺情大案,是挨了张瀚背刺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未必说反对张先生的就是坏人。 这或许又正好说明了张瀚为人耿介清直,是个见不得有人不遵守礼法的卫道士呢? 若是如此,让其待在刑部尚书这个位置上,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朱翊钧思来想去,最后还是选择放下历史情节,顺从首辅意见。 将刑部交给了张瀚,准备再观望观望。 张瀚如今已经六十四了,乃是当廷最长者。 朱翊钧面对老辈子,还是十分注意礼数的:“大司寇,入主秋曹数日,可还得心应手?” 姓名一样的人一多,就不好喊这卿那卿了。 张瀚须发皆白,很有仙风道骨的气质。 此时面对问话,沉吟片刻,直来直往道:“陛下明鉴,自陛下登基以来,刑部人事变动过于频繁,下面各司一度群龙无首,自行其是。” “在位时间最久的王尚书,眼光太高,并不如何关注具体事务,任由下面自为之。” “如今的刑部……积案、错案、冤案,实在有些混乱。” “臣一时也无法厘清。” 朱翊钧闻言,不免有些尴尬。 最开始的刑部尚书刘自强、刑部侍郎曹金,是随着高拱的离京,而一同致仕的。 刑部右侍郎毕锵,则是去年年底,跟胡涍一伙搞事情,被流放到了海南岛的。 不过听闻半路上就不幸病逝了,实在遗憾。 而刑部尚书王之诰就不说了,今年前一月才被他喷回老家。 人事变动过于频繁,肯定是影响部门正常运转的,这事朱翊钧确实得认。 但这每桩每件都事出有因,他也没办法嘛。 朱翊钧摆了摆手,将其轻轻揭过:“那大司寇年后好生整顿秋曹。” 等张瀚回礼后,朱翊钧继续说道:“不过朕有两句话,还是要提前嘱咐大司寇。” 张瀚连忙起身听讲。 这姿态,给朱翊钧都整得有些不自在,频频示意他坐下。 朱翊钧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诚如大司寇所言,刑部近年的冤假错案有些多。” “哪怕只是科道弹劾到朕这里来的,也有二三件,积压不见天日的,还不知有多少。” “人力有时尽,朕也不苛求大司寇替朕澄清玉宇,天朗气清,让百姓在公堂上感受到公道。” “冤案无可避免,但……那些酿成冤案的官吏,朕希望大司寇见一起追责一起,就不要再像刑部以往那般姑息维护了。” 别看刑科给事中弹劾的案件并不多,但那只是能上皇帝御案的。 其余内阁消化的,刑部掩盖的,乃至卷宗天衣无缝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大明朝可不缺风神腿神探,也不少逼良为盗的有司。 奈何大明朝生产关系摆在这里,确实没办法一蹴而就,奢望给大明朝黔首看到公道。 但作为皇帝的好处就在这里了,他可以有权力小小的任性。 制度建设遥遥无望,那就先出出气吧。 张瀚才被复起,接任刑部尚书也就几天,更谈不上什么了解皇帝。 听了这番话,不由暗自感慨,皇帝好大的气性。 他看了一眼岿然不动的四名辅臣,情知只能自己应对,不由迟疑道:“陛下,冤假错案,未必是故意酿成……” 朱翊钧好奇看向张瀚,语气极为疑惑道:“对啊,所以才让卿注意区分,按律追责。” “至于故意酿成冤假错案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朕便要越过刑部,让北镇抚司出面,还治其身了。” 否则他为什么对王之诰如此不满? 这厮在其位不谋其政,不知放任了多少这种事。 他倒要看看,张瀚是不是真是个公义在心的道德君子。 张瀚闻言,怔然不语。 也不知道应该为皇帝这颗赤子之心击节称赞,还是为皇帝的严酷而忧心。 长时间的沉默。 朱翊钧也不催促,静静等着。 过了好一会,张瀚终于有了动静。 他似乎想通了其中要害,叹了一口气:“臣遵旨。” 朱翊钧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再得寸进尺——维稳的部门,也只能这样了,实在没什么能改进的地方。 他低下头,又写了一张纸条,随后交给张宏。 而后朱翊钧抬起头,终于看向从方才开始就蠢蠢欲动的工部尚书朱衡:“到工部了,朱尚书且说说罢。” 朱衡早就迫不及待。 开口道:“陛下!今年工部与漕运衙门,试行了三次近海海运,虽然遇到了触礁、大浪、风暴等诸多困难。” “但海运之航线,其地理、水文、气候等,终是勘探完毕。” “海运之难,以放洋之险覆、溺之虑耳,臣二年便可去此二患!” “万历四年,便可通海运!” 朱翊钧不由动容,脸上露出惊色,下意识问道:“这么快!?” 朱衡摇了摇头:“陛下容禀,非是工部与漕运衙门有鬼斧之功,实乃多年开海又禁海,反复之下,所留遗泽。” “今拟定海运航线,其最塞者,惟胶州以北,杨家圈以南,计地约一百六十里。” “此段自正德以来,节经行勘,又俱为浮议所阻。” “频冬役民以浚之,春来淤塞如故,最后至于废弃。” “又如,海仓口等处俱有旧设仓廒,仍查复置造以备积贮,是可以备之长策,称转输之便途。” “林林总总,如今尽数复用,自然能省积日之功。” 朱翊钧这才明白过来。 反复之下,所留遗泽…… 还真就是考古式开航线啊。 朝令夕改这种事,也不知道平白耗费了多少银钱,朱翊钧忍不住有些心疼。 旋即又收敛情绪,问起正事:“所以,如今朱卿还有何难处?” 难处肯定是有的,否则朱衡也不会说再等两年才能通船了。 皇帝这话一问出口,朱衡向来古板的脸上,竟是露出了些许腼腆之色。 他迟疑地看了一眼王国光,又看了看皇帝。 最后不自在地开口道:“陛下,臣入冬前亲自去胶州考察,并择分水岭难开处挑验……” 朱翊钧看到朱衡的神态,不由咯噔一下。 这是来要钱的吧!? 只见朱衡絮絮叨叨说着:“……挑下数尺即硖石,又数尺即沙。此下皆黑沙土,未丈余即有水泉涌出,随挑随汲,愈深愈难。今十余日矣,而所挑深止一丈二尺,所费银已五百余两,尚未与水面相平,若欲通海及海舡可行,更须增深一丈。” “除此之外,还有海运必出自淮安海口,高宝其所必经,此处也当需治理。” 说到这里,朱衡就顿住了。 朱翊钧不动声色,与王国光对视了一眼。 后者按捺不住,主动朝朱衡开口道:“朱尚书不妨明说,需要耗费多少银钱?” 朱衡朝王国光似腼腆,更似讨好地笑了笑。 他悄悄别过脸,吞吞吐吐道:“约莫……一百八十万两。” 经过提醒,发现昨天搞了个乌龙,幕僚李杜与万里二年中进士的李杜不是一个人,登科录上的籍贯不一样。 不过不影响剧情,就不做改动了,说与读者们知道。 插个题外话,前两天问读者朋友们的书,今天看去了,其中一本太监了,另一本一本2024年八个月了,就更了四十六章,实在离谱,天不让看小说。 154.第153章 挥金如土,开海经武 在文华殿召开的大明朝第一届执政班底年终工作总结会议,旨在总结一年所得,部署下一年各部院工作。 但工部尚书朱衡就十分不按套路出牌了。 嘴巴一张,赶会上要钱来了。 要就算了,还想要走一百八十万两! 朱翊钧也明白过来,这厮为何在王国光汇报完太仓库进项后,就开始蠢蠢欲动。 搞不好要的数字都是视情况而定的! 国库进一百九十八万,就想要一百八十万,那要是进三百万,恐怕就想要个二百多万了! 也难怪王国光汇报完后就开始泼冷水,说这里苦那里难,果真是经验老道啊! 朱衡报的这个数目,在场的人都不会答应。 朱翊钧也不去做这个恶人,总归会有人“仗义执言”,让朱衡知难而退。 但是,他出乎意料的是。 率先开口的人,竟然是张居正。 只见首辅先生无悲无喜,转头看向朱衡:“一百八十万?工部节慎库存竟然有这般多存银?” 朱翊钧在上头不由一乐,老头有点损。 四库岁入比例没有定额,但每年都大差不多,“以太仓岁入为准,节慎四之一,太仆十之一,光禄则十之毫厘耳。” 节慎库今年也就入了一百五十万两。 但用可是用了不少,且不说“昭陵营建凡用节慎库银,三十九万九百三十二两。” 单是拨给黄河、运河、水渠的修筑养护,就用去了七十二万两——不把百姓当猪狗的朝廷,都是不吝于搞水利建设的,哪怕崇祯快亡国了,都还在拨款给工部修水利工程。 щщщ ?Λn ?c〇 再加上什么复建慈庆宫的工程项目、与漕运衙门共谋的海船研制项目,这一年下来也就堪堪收支平衡。 那么没赚钱归没赚钱,节慎库本身的存银有多少呢? 历史上万历三十年,大学士朱赓言回忆元年的时候说——“元年节慎库尚一百一十余万金,今罄然无分毫之蓄”。 现在兜里也就一百一十万两,张口就是一百八十万的大工程,显然是找户部要钱来的。 而张居正这话,显然是不让太仓库一下子掏三分之一的库存。 朱衡闻言,不免有些恼怒。 首辅对自己有意见他是知道的,上月王之诰走后,张居正面圣举荐张瀚时,对大臣们进行了一波锐评。 起居注上白字黑字,譬如“葛守礼固君子,但年近衰”,又或者“于朱衡则有贬词”。 此事让朱衡恼怒一时也就过去了,没想到今日张居正连百年大计也不支持,简直不当人子! 他也不理会张居正,朝王国光拱了拱手,又神色恳切地迎上皇帝的目光,勉力解释道:“陛下,臣并非为部门私计。” “工部已经合议过了,这一百八十万两,已是缩无可缩。” “沿海航线与往外出航大不相同,广东、福建等省,几乎只要立一市舶司,设一港口,便是海阔天空。” “而渤海、东海等港口,需考量水文。” “譬如濒临渤海的几个港口。” “黄河千年多变,如今虽由四泗、淮入海,但初为利津、滨州一带入海,后又从天津卫入海,多年不治,这一段沿海,几乎尽是淤沙,临近几个港口方圆十余里内,若是不掘地三尺,打捞淤泥,则入港必然搁浅。” “又譬如大明海(东海),与长江、运河等众多水系交织,异物入海、水浪对拍,致使贝堤层迭,而杂物、沉船、礁石蓄积,如今勘定的航线,乃是前宋故道,虽留有遗泽,但这数百年间之新生,仍旧需要一一勘察清理。” “而海运入京的这一段,用的是永乐五年的故道,废弃一百数十年,直古口入白河这一段,必然要重新疏浚。” “此外,登州、胶州、淮安、崇明等各处更需修缮复用港口,调理地理水文。” “疏浚河道、清理海床之人工,掘挖海港、复通故口耗费之材料,都是白花花的银两,臣也不能毫无花费,就凭空通了海运。” “还请陛下明鉴!” 朱衡在文华殿内慷慨陈词,头头是道,皇帝跟群臣却是面面相觑。 这就是把天聊死了。 说得这么专业,让外行怎么判断?又让人怎么接话? 哪怕朱翊钧方才打定主意婉拒朱衡,此时也觉得有些不好开口。 他不太懂水文,也没搞过水利,只觉得朱衡说得似乎有些道理。 尤其让人搞大工程不给钱肯定是不行的,总不能玩不看过程,只要结果那一套。 但是……这一百八十万又属实有点多了。 户部确实能拿出来,但什么时候见过国库年年掏空,不留库存的? 正在朱翊钧思索的时候,高仪下手的王崇古突然开口道:“人工也未必征发役夫嘛。” 只见王崇古面色沉稳,成竹在胸:“譬如方才说胶州以北,杨家圈以南的一百里……恰好胶州一带有一支山东班军驻扎,再合附近该营起军数千,正可疏浚此段。” “登州、淮安、天津卫内河等水段,皆可如此施为,当能省不菲的人工费用。” 治安部队搞工程,是很常见的事情。 昭陵的大石窝工程,就是京营三大营之一的神机营搞的。 虽说也要发放赏银,但那算是军饷以外的加班费,肯定要比征发役夫要便宜的——要保证层层克扣之下不饿死役夫,花销是真不低。 当然,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些敏感,毕竟工程一大,随随便便就能在腹心之地动员数万军队。 所以一般外地的大工程,都不太会轻易这样搞,就像大石窝工程用神机营,就是勋贵带队,国丈副手,辅臣监工,几方齐活了都。 好在御阶上的皇帝很是通情达理,几乎毫不犹豫,便点头以示同意:“朱卿,若是这般,能省多少?” 众人纷纷释然,不约而同朝朱衡看去。 朱衡没有立刻回话,而是认真思考起来。 过了好半晌。 他才缓缓开口:“即便如此,也还需一百四十万两。” 王崇古听闻,皱起眉头。 这么费钱?不行别开海运了要不? 犹豫了一下,碍于皇帝的想法,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户部的王国光低头掰着手指头,恍若未闻,一点没有接话的打算,显然并不情愿出这笔钱。 群臣神色各异。 这时候,御阶上的皇帝终于开口。 朱翊钧向朱衡投去征询的目光:“朱卿,不如将工程分两期,先后完成如何?” 朱衡闻言一怔。 分两期…… 他迟疑道:“陛下,可以是可以,那就先通天津、胶州、登口的港口,完工后再疏浚淮安、崇明一带。” “不过……通船恐怕要再晚上半年。” 资金压力缓解的同时,工程进度自然要慢些。 朱翊钧对此只能和解——资金不够全款,还赶什么工期。 “两年半就两年半罢。”朱翊钧大手一挥。 朱衡暗自腹诽,先前是皇帝催得急,如今看着花费甚多,立刻就不急了。 也是个不当人子。 朱翊钧浑然不知朱衡在腹诽自己,只将目光放回王国光身上:“大司徒,这第一期工程,由太仓库拨二十万两,如何?” 王国光听到这个数字,终于才有了反应。 他腾然起身,朝皇帝行礼:“臣遵旨!” 朱衡欲言又止。 这时候,朱翊钧再度看向朱衡:“朱卿,剩下的五十万两,工部节慎库出三十万,朕的内帑出二十万,何如?” 这话一出口。 朱衡面露喜色,殿内其余十二名大臣,纷纷愕然。 恩? 是不是听错了? 正当众人惊愕之际,新任的户科都给事中陈吾德,突然毫无征兆地,趴在长案上抽噎起来。 不知道陈吾德闹的哪一出。 众人循声看去。 只见陈吾德抹了一把眼泪,起身下拜请罪:“臣殿前失仪,请陛下治罪。” 朱翊钧好奇道:“卿何故如此。” 这厮先前还在弹劾张居正,一口一个治政激进,有碍国本。 今日叫来开会,未尝没有思想教育的意思。 结果现在莫名其妙就哭起来了,这些老儒生的脑袋,实在不好琢磨。 陈吾德哽咽不止,回道:“陛下容禀,臣是想起了先帝……” “隆庆四年五月,先帝催买年例金宝,臣等及户部执奏停止,俱不蒙俞允。” “彼时,府库空虚,小民困竭,库藏所入不足以侍一年之出,边方年例,奏发无时,畿省饥荒,求济不已,司计之臣,方日夜忧怀,计未有所出。” “臣斗胆之下,不顾人臣体统、上下尊卑,竟上疏指斥乘舆,言称先帝甘心游乐,心无天下,充实私囊,误国欺公,先帝大度,只将臣贬谪。” “今再度复起,方才眼见陛下之行事,回想依稀之种种,不由感时伤怀,潸然泪下。” 这话说出口,群臣也难免想起了当初国库空虚,先帝还伸手要钱的日子。 又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御座上的这位。 一时间思绪万千。 朱翊钧见陈吾德这模样,自然不会责备。 他示意这位有德之人归座,伸手虚虚按了按:“继续说正事罢。” “朱卿,钱内帑既然出了,且不说内臣督工这等应有之事,还有这航线、地理、水文、工程等一应案卷,附带雕版,皆要给内廷、国史馆、内阁,三方备案。” 这种大型工程的资料,肯定是要做好多方备案的。 为什么永乐年间能做出郑和宝船,现在出个海都费劲? 还不是因为工程资料不保存,动辄烧毁藏匿。 你说文渊阁大印、佑国殿供的金圣像、御前珍珠袍,这些被盗都是大家习以为常的事,这科研资料也不知道盗去干什么,以至于现在连考古式科研都费劲。 朱衡对此乐见其成,别说皇帝出了二十万,皇帝就算分文不出,他也没理由拒绝这种事。 他拍着胸脯道:“臣必定一字不差,将其备送三方。”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起另外一事道:“现在造船的进展如何了?” 朱翊钧今年没怎么过问造船的事,毕竟进展肯定快不起来。 海船跟漕船不一样。 明朝造海船的巅峰,就是永乐初年,最高一年的产量就有沿海海运船二百四十九只,郑和宝船更是巅峰之作。 之后就是停停又造造,造造又停停。 永乐十二年,议罢海运,不允,十九年再议,暗有削减。 到了正统元年,“一切造作悉皆停罢”,直到几年后英宗亲政,再度复造。 当然远海是别想,只能跑跑沿海海运,几个船厂再度复建,“正统七年、令南京造遮洋船三百五十只”,耗时三年,好歹是造出来了。 但土木之变前后又不行了,先罢海运,再减产,“止存一十八只”,海运名存实亡。 弘治十六年,复减四只,正德四年,前船俱罢,五年议复造,未几,嘉靖三年奏罢。 到了隆庆五年再开海的时候,已经实质上停了百年,只能“支节慎库银一万五千两,并淮扬商税银一万五千两”,到民间“雇觅堪用坚固海船”。 所以,从隆庆五年,一直到今年所试运的海运船只,都是去民间搜刮来的船只,加以“加修完备,装载漕粮”。 至于官造的海运船?这不是还在考古式科研嘛。 即便明知情况这样艰难,言官们仍然弹劾“海船不固,多有倾覆”——不是技术不行,是海运本身就不行。 实际上,去年王宗沐被言官风闻奏事,弹劾海船倾覆这一事,历史上万历皇帝没挡住,再度“罢海运,船亦停造”。 其阻力可见一斑。 朱衡斟酌片刻,回道:“陛下,沿海运输的遮洋船,已经作出了模船进行整备,现下已经下发到了漕运衙门所属清江督造船厂、仪真厂,这两年应当能陆续生产了。” “按照旧例,清江每只给银二百五十两,仪真每只给银二百九十两,预计先产一百四十条。” “至于远洋船只,制程庞杂,工艺精巧,额……还要些时日钻研,今年工部去年投了六万两进去,还未见成效。” 这厮还真是句句不离银钱。 朱翊钧忍不住腹诽一句。 旋即又陷入沉思,这远洋宝船的进度,有些慢了。 不过也是情理之中。 沿海跟出海的船虽然都是海船,但沿海的海运船只总归在本土,好在安全,又有频繁停靠港口的优势,约莫八丈二尺的船身,试错成本低,考古式科研也来得快。 远洋船只不一样,要抵抗风暴,填充补给,舰载武器,小了根本没办法远渡重洋。 几乎都是动辄十余丈——先不论已经没有技术资料的郑和宝船,目前能有技术资料的最大海船是“册封舟”,船长十五丈(约四十七米),阔二丈六尺,深一丈三尺,分二十三舱,前后竖五掩大桅,长七丈二尺,围六尺五寸。 船大了一倍,制造难度自然不是一个级数,光是木料都不好挑。 但情况归情况,心情归心情——一众勋贵、国戚都还等着宝船,出海贸易呢。 朱翊钧沉吟了半晌没有言语。 一众大臣也默不作声,远洋宝船是皇帝力推的项目,各部衙门积极性其实都不高。 好一会之后,朱翊钧看向朱衡,征询道:“远洋宝船约莫还有多久能造出来。” 朱衡连忙答道:“南京龙江关旧厂还有一些老匠,嘉靖年间的册封船,也留有案卷,三五年内,必然有成果!” 龙江船厂,当初也是辉煌一时,郑和船队的船,多是出于此处,厂里的工匠都是代代相传,手艺很有水准。 可惜,之后就逐渐没落了,四百户工匠如今只剩几十户,不然也不会叫旧厂了。 朱翊钧点了点,不再追问,只嘱咐道:“还是方才说的,图纸、案卷,全部三方归档。” 朱衡忙不迭应了下来。 等朱衡一退下,兵部尚书石茂华就感觉皇帝的目光朝自己看来。 心中明白是要论起年后对朵颜卫用兵的事情了。 他在心中再三回忆着兵部为此整理的案卷,谨慎地斟酌言语,为皇帝发问做好心理准备。 果不其然。 只听皇帝的声音不徐不疾响起:“王阁老,出兵朵颜卫的章程,兵部拟好未?” 王崇古立马接上话:“正要与陛下分说此事!” 说罢,他还贴心给皇帝呈上一副舆图,方便足不出户的皇帝,能够明辨一二。 而坐在王崇古下手的石茂华,嘴巴张了张,愣是没发出声来。 他来回看了一眼殷切下问的皇帝,以及神色振奋的王崇古,最后有些尴尬地扭了扭脖子,悄然把嘴巴闭上。 这就是党内地位不如,部内威望不如,官身品阶不如的下场。 石茂华默默将奏对的资格让给了王崇古。 王崇古位置太靠前,压根没注意到石茂华的动静,专心致志回着皇帝的话:“陛下,按照顺义王的估算,再以刘应节、戚继光的奏疏作为印证,朵颜卫本部及拱卫诸部,部众当在六万人,青壮一万一,约兵四千骑。” 朱翊钧忍住给王崇古翻白眼的冲动。 这厮上次还说部众不足三万,青壮四千,骑兵一千。 只听王崇古继续说道:“根据上次廷议的定计,旨在诛杀罪魁董狐狸,兵部略计……” “出兵二万三千人,其中骑一万,步一万三。” 朱翊钧听罢,皱起眉头。 怎么才出两万多,蓟镇一年四十二万六千八百七十一两八钱二分的军饷,可是不缺兵的。 按照他结硬寨、打呆仗的稳妥想法,起码得发个十万兵推过去才是。 否则万一翻车了怎么办? 要赢的时候省什么钱? 好在不通战事的不止皇帝一个人。 右列第一的高仪矜持地质疑道:“王阁老会不会有些小觑鞑靼了?两万三未必稳妥吧?不是说朵颜卫部族六万?” 王崇古朝坐在身旁的高仪拱手一礼,而后环顾众人,耐心解释道:“右揆稍安,正因为慎重考量,才如此筹划。” “需知,朵颜卫不单单是朵颜卫。” “其受制于左翼诸部,察哈尔部的脱脱亥部落拥骑五千,游牧在侧,日夜监视朵颜卫。” “朵颜卫又与右翼诸部联姻,跟喀喇沁部暧昧不清,青把都儿台吉作为长昂岳父,拥骑上万,与左翼互相牵制,也未必会坐视我朝任意施为。” “若是为求稳妥徐徐推进,待到左右翼各部反应过来,必然会牵制我军,届时旷日迁绵不说,唯恐诱发大战!” “是故,此仗三大要领,便是快!疾!速!” “乃以精锐为重,在不惊动左右翼各部的情况下,速败朵颜卫,斩杀贼首。” “尤其塞外作战,非是攻城,只要骑兵形成碾压之势,步卒青壮的人数反而是次要。” 王崇古见皇帝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又补了一句:“不仅是兵部,这也是京营总督顾寰、蓟辽总督刘应节,以及左都督戚继光的共识。” 说罢,他向皇帝呈上了三人关于此事的回函——这就是天子守国门的好处了,蓟镇距离京城二百里,有什么话三四天就能一个来回。 朱翊钧象征性翻完后面两人的回兵部的函,当即朝王崇古点了点头,很是爽快地开口道:“说罢,兵部预计此番要多少饷银?” 骑兵行军,一动起来就要给钱了,“调遣百里之外者,全支行粮料草;五十里内外,查照原题,有无昼夜摆守与贼对垒,分别支给。” 火器、兵甲,虽然是库里存有的,但该算的钱肯定也要算,尤其火药这种消耗品,花费个十万两根本不奇怪。 要是打起来,还要再给赏银,“对垒交兵,赏赐,用钞锭、胡椒、苏木、铜钱、并银两、衣服等项。” 打赢了,再按军功算钱。 这也是国战轻易打不得,只能打打小规模战争的原因。 要是几十万军队的规模打上个七八个月,那都是上千万两的白银。 王崇古早有腹稿,立刻开口道:“陛下,开拔之前,预支粮草、装束、兵戈、赏钱,折银并二十三万两。” “战后,再论赏、抚恤,预计……再二十五万两!” 四十八万两啊…… 搞搞工程,打打小仗,转眼就是一百多万出去了。 朱翊钧难免有些心疼,钱还没焐热呢。 他心中叹了一口气,看向王崇古,沉吟片刻开口道:“王卿,朕也不厚此薄彼,此战将士的赏银、抚恤,由内帑出了。” 差不多也就二十万两吧。 不过,钱就是用来花的。 皇帝一年的零花钱好歹有一百二十万两,不花出去干什么,难道他也能润走不成? 王崇古当即起身,行了一个大礼:“陛下仁德!” 朱翊钧摇了摇头:“不过朕有言在前,这笔钱需得让戚继光来取,既是朕私库的钱,朕要亲自交到边将手里。” 晚一点还有一章。 本来想贴一下地图,但是清晰的地图太大了,插入不了。 说一下郑和船大小的事情,文人喜欢夸大是老毛病了,大小动辄“长六十丈,阔二十丈”,射程动辄“五十里之内,发无不中”,威力动辄“十里之内草木人畜无复有生全者”,根本不能信,郑和宝船44丈肯定是不能信的,根据《东西洋考》、《龙江船厂志》可以信任的数据测算,郑和宝船应该在22丈,也就是70米,这一研究成果跟《郑和宝船尺度新考》相似,但都没有决定性大案,所以文中没提及。 与之相似的还有郑和宝船资料烧毁一案,都说是刘大夏干的,但是也没有确切的证据,这个说法最开始来自于严从简著《殊域周咨录》一书,再之后顾起元所著的《客座赘语》则自称“因随手所书,原无伦次”,所以不可靠。最开始的说法,具体的信源没找到,甚至大概率来自于藏匿刘大夏藏匿永乐征安南档案。所以文中只说遗失了,具体怎么丢的,是谁干的,已经说不清楚了 155.第154章 少历年所,围炉共火 朱翊钧让戚继光不必着甲,亲自来京城领饷,自然是有原因的。 不这样做,二十万两,到了戚继光手里,恐怕一半都没有。 关于军饷,大明朝民间有个笑话。 却说边疆告急,紫禁城中得了上天眷顾,降下千万白银。 于是皇帝分文不留,大手一挥将一千万两全作充军饷。 内阁连夜布置,勒令户部将五百万两饷银火速押解边疆。 总督接到二百万两饷银后,招来各镇总兵,高呼吾皇恩典,下拨五十万两酬军。 总兵感激涕零,唯有尽心杀贼,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将领来的十万两白银发给了下属将领。 十万大军从将领手中,各领赏银二百文,士气大振,遂连夜逃亡。 听闻笑话的人纷纷驳斥荒谬——皇帝怎么可能分文不留!? 而编造这个笑话的人,已经因泄露机密被顺天府逮捕了。 这就是大明朝深入人心的层层盘剥。 朱翊钧对此,更是亲身体会过了。 当初先帝死的时候,内外官军闹了起来,中枢为了安抚,拨了一百八十万两,给内外官兵凡六十六万四千三百一十九人,银各二两有奇。 那么大头兵到手有多少呢? 事后朱翊钧让顾寰去打听了,各军自然不一样,哪怕部队内部都有差异——多的领到一两,少的领到六百文。 显然行情价还有所不同。 那又是谁盘剥了呢? 不好意思,银子出了库,就别想知道谁下手了。 朱翊钧既然知道,那肯定是让自己私房钱打水漂的,这二十万两私房钱要是都被吞了,心里别提得有多膈应了——从来都是他抄别人家的,还没有说自家被打了秋风。 所以在澄清吏治之前,这些军需与其让人层层盘剥,不如直接交到边军手里,省得中间商赚差价。 而且。 他并不需要解释为什么独独青睐戚继光,就如同自己去年给戚继光升职一样,都觉得理所应当。 因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谭纶是先帝潜邸嫡系,戚继光是谭纶嫡系,所以戚继光是裕王府潜邸大将,就这么简单。 穆宗对嫡系向来很不错。 甫一登基,就将戚继光调入京营。 戚继光疏请往外,不仅立刻批了,还升作一方总兵。 哪怕戚继光得寸进尺,请求要调浙江的三千旧部一起去蓟镇,先帝仍然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即便戚继光没有战功的年份,也是年年升阶封赏。 这就是潜邸大将的含金量,优容先帝嫡系,还需要理由? 同时也方便皇帝对潜邸大将施恩,可谓顺理成章。 此时,王崇古还在迟疑,一旁的石茂华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陛下,蓟镇尚需大将坐镇,岂能轻离?” “再者,边将入京,恐怕泄露军情啊。” 朱翊钧摆了摆手:“石卿莫要诳朕,这寒冬腊月的,鞑靼不要命了才这时候赶着送死。” “泄露军情更是无稽之谈了,新年入京述职的边将,不知何其多。” 石茂华段位太低,一点没有朱衡说到自己份内事,让外人哑口无言的专业感。 眼见石茂华还要再说。 朱翊钧直接开门见山:“石卿,正是因为各级将领层层盘剥,朕不得已才多此一举。” “朕好心掏的私房钱,石卿总不至于想刮一道吧?” 石茂华脸色一变。 皇帝总是轻巧说出这些虎狼之语,到底懂不懂什么叫人君体面啊! 他心中憋屈,连忙请罪:“臣不敢。” 朱翊钧也没心思针对石茂华,轻轻揭过了此事,继续往下追问道:“兵部拟几月出兵?” 显然是不准备继续讨论钱怎么发的事了。 王崇古只好跟上皇帝的思路,回道:“陛下,要等到探明朵颜卫放牧的范围,董狐狸等首领的驻地等情况的虚实后,才可出兵。” “如今有义商王崇义,挺身而出,假借商队贩盐之名义,已经去往了朵颜卫。” “还请陛下稍待数日。” 朱翊钧一怔。 王崇义,这不是你兄么?真就有什么好处都得往家里搂点是吧? 朱翊钧心中无语,面上还是大方承诺道:“好义商,届时一并论功行赏!” 王崇古满意点了点头。 他也不求别的,给侄子弄个监生就行了。 王崇古再度开口道:“陛下,还有一事。” 朱翊钧示意他继续说。 王崇古斟酌了片刻,缓缓道:“陛下,自从顺义王归附我朝后,便与忠顺夫人着手修建与我朝互市的汉城。” “今日接到忠顺夫人上疏,向陛下求请几名有德高僧,前往土默特部,为所修城池开光。” 俺答汗归附后,朝廷赐封号顺义王,其夫人三娘子,在部中地位不凡,特赐封号忠顺夫人。 朱翊钧不仅知道这些常识。 他还对这位三娘子极其了解。 其人几乎可称之为蒙古武曌。 九岁时,为俺答汗所纳。 俺答汗死后,嫁给了儿子黄台吉,儿子死后,又嫁给孙子扯力克,孙子死了,又嫁给五世孙卜失兔。 外人都说她是地下室传家宝。 但实际上,三娘子一直拥骑上万,嫡系青壮部众六万余。 无论是汗位,还是王印和兵符,都要她点头,才能决定传人。 几乎是一直靠着首领妻子的合法政治身份,牢牢把持着部落的大权。 就像如今,理当向朝廷上奏的人,应该是俺答汗才对,却偏偏是这位三娘子,其部中局势,就可管中窥豹。 三娘子这等人物,当然不是来要高僧开光的。 蒙古人笃信佛教,此举更多的,恐怕是为了自己在部落的声望考量。 同时也是在试探大明朝支不支持她罢了。 朱翊钧思索片刻,看向王崇古:“王阁老以为当给不当给?” 专业事问专业人嘛。 王崇古犹豫了片刻,还是咬牙表态:“陛下,即便是顺义王,当初也数度劫掠我朝,反复无常,而三娘子却是一直与我朝亲善,从无仇怨。” “臣以为当给!” 话一说完,王崇古就看到皇帝莫名其妙上下打量自己。 他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王崇古自然是不知道皇帝想的事有多离谱。 实际上,朱翊钧盯着王崇古看,是突然想起隆庆五年的一则故事。 彼时北虏效顺,各镇议马市讲款,鞑靼出面的人,便是三娘子。 当二十一岁的三娘子到了宣大后,路上见得三十六岁的山西按察司副使蔡可贤。 事后一个劲夸赞蔡可贤面如冠玉,丰姿白皙如神仙。 而后在谈判席上,更是公然以此作为条件,宣称“愿得兵道蔡太师至吾营中,一申盟誓,以结永好。” 然后王崇古就给蔡可贤卖了,后者毫不知情被叫来,刚到营外,就“忽以精骑数十,拥蔡北去塞上”。 几天之后,小蔡才神色不振被放了回来。 可见这位三娘子是个性开放的女子。 既然如此,坊间传闻,其人到了宣大之后,经常享用王崇古,恐怕不是空穴来风啊。 王崇古虽然五十八了,但看起来线条流畅,挺拔壮硕,还是有点姿色的——三十六的面如冠玉好吃,五十八的挺拔帅臣未必没有一番风味。 朱翊钧突然明白为什么王崇古跟蒙古右翼关系这么铁了,哪怕从宣大离开之后,还能遥遥操控。 事出有因啊! 眼见皇帝的眼神越来越古怪,王崇古轻咳一声。 朱翊钧这才回过神,不动声色说回正事:“既然如此,王阁老去挑几名卖相好看的高僧吧。” 有弱点好啊。 双方博弈,就应该集中攻克这种有弱点的人。 君不见赵姬遇到嫪毐,连亲儿子都能杀。 沙俄历史上有个妖僧叫拉斯普京,几乎把贵族的女人几乎开光了个遍,连沙皇家里的皇后、公主都没有放过,全身都洗礼了一番。 事发后,贵妇百姓都声称其人会催眠术。 结果其人死后,时人切下他的法器测量,发现有25.8厘米。 这就叫针对弱点的法器,以物理的本质,打出玄学的效果。 高僧也一样。 三娘子既然要高僧,那就得发点俊美的和尚——制服加成嘛。 王崇古不知道皇帝所想,却直觉受不了皇帝的打量,说完正事后,默默用高仪的身子,挡住皇帝的视线。 这时候轮到礼部,马自强很是自觉清了清嗓子。 “礼部正有一事要启禀陛下。” 众人纷纷朝他看来。 马自强翻开奏疏,有些背诵式地念道:“陛下,湖广宗藩改制,今年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 “各藩宗产,多用于开设营造厂、作坊,棉布加工、丝织、成衣、碾米、榨油、纸张、印刷、草编、砖瓦、石灰不一而全。” “不过各藩各府,擅长营商的宗室,着实不多。” “目前还是并购商行,掌柜老带新的学徒形式进行,出师后,才能安排到岗。” “实在笨拙不合适的,便安排了些轻巧的体力活。” “也存在一些突出的问题,譬如宗藩营商,百姓反而不敢与之交易。” “又或者收购的某些商行、厂坊,技术落后,恐怕有勾结变现的嫌疑。” “这些具体事由,正在由户部跟内廷处理。” 朱翊钧点了点头。 这事他倒不急,慢慢来。 马自强顿了顿,朝皇帝开口道:“陛下,其中一处妨碍,宗人府与户部也拿不定主意,还要陛下圣裁。” 朱翊钧好奇朝马自强看去,等着他的下文。 马自强斟酌片刻,开口道:“各大王府先前与士绅勾结,暗中经营了不少铸铁厂,用以冶炼铁矿,铸造兵器。” “如今大部分都收归湖广布政司了。” “但岳阳王府的朱蕴桦,此前向宗人府陈情,问能不能由岳阳王府经营铸铁厂。” 朱翊钧一怔:“朱蕴桦?” 马自强解释道:“岳阳王府,一众封号宗室,多受牵连,朱蕴桦在商事上颇受信赖,被岳阳王府公推了出来,虽无封号,却是个能做主的人。”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有深究。 炼铁,也难怪下面做不了主。 哪怕是民用,但哪天心情不好想爆兵了,炉子里一样能长出兵器来。 不过…… 朱翊钧大手一挥:“给他罢!” 各处的铁冶所,生产积极性有些太低了。 看看张四维家里搞的冶铁厂,年产近十万斤,听说质量还好,广受鞑靼和女真人好评。 是时候搞点听皇帝指挥,又参与市场竞争的炼铁厂了。 马自强默默将其记了下来。 然后又说起另外一件事:“陛下,东安王与武冈王案三法司审结了,不日就要祭告太庙。” “武冈王想跟求见陛下,说当初楚王之死有内情,他要禀报。” 说罢,他小心翼翼观察着皇帝的神色。 这种理由,真假都无所谓,主要看皇帝想不想见。 朱翊钧失笑,摆了摆手:“说说科举的事罢。” 这模样,显然懒得见了。 马自强连忙低下头应声。 “节后,也就二十日的时间就会试了,准备的时间不多了,科场、试题如何了?” 马自强没回话,一旁的朱衡开口了:“陛下,礼科都给事中朱南雍上奏称考场狭窄,应该加以扩建。” “本部主事杨松、胡绪、张大器会同巡城御史黄家栋亲自到贡院测量号房的规制与尺寸,确实需要重新建造。” “工部拟定后日便动工,用钱粮照事例,本部六分,顺天府四分支给,争取元宵左右修缮完毕。” 考前一个月修考场是吧?早干什么去了? 这都考了多少年了。 朱翊钧只好委婉提醒一句:“下次尽量不要在年关加班。” 马自强不动声色将本部的事情接回来,开口道:“陛下,今科会试报名举子有八千三百二十四人。” “其中经过本部、本科核查,有二千七百人年岁造假。” “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不让人考试肯定是不可能的,毕竟这么多人呢。 哪怕一成跑去给鞑靼女真出谋划策,那也是泼天大祸啊。 所以这事,还是得让皇帝开口。 但朱翊钧这时候也没轻易接过这个烫手山芋,反而神色莫名道:“此事乃是吴中行、赵用贤、李得佑等人所揭发。” “朕若是处置重了,有失仁德。” “而若是处置轻了,又唯恐他们不忿。” “这样罢,以后每届会试提前申明,伪作年岁者不予会试。至于今科……礼部就不要问朕了,还是尊重那几位直臣的意见吧。” 马自强一噎,皇帝比自己还会踢蹴鞠啊。 他默默拱手,应承了下来。 朱翊钧看了一眼申时行,吏部应当没什么事了。 考成法的事情作为重点,先前已经商讨过了,明年推行到哪几个布政司,也已经定下来了。 似乎也没什么工作需要部署。 朱翊钧直接略过了申时行,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站起身来,朝十三名重臣笑道:“诸卿,一同行个午膳如何?” 开了一上午会,皇帝也饿了。 正在这时,整场没说话的吕调阳突然起身行礼,开口道:“陛下邀臣参食分膳,臣等自然喜不自胜。” “不过臣这里,还有一事。” 朱翊钧刚刚站起来,要走下御阶活动筋骨,闻言不由停下脚步,朝吕调阳看去。 “吕卿但说无妨。” 吕调阳看了首辅、次辅一眼。 而后面色柔和地看向皇帝:“陛下,年关将近,何时正位干清宫,是不是当给一个日子了?” 朱翊钧一滞。 面色为难,吞吞吐吐道:“先前不是说年后吗?” 吕调阳看向班首的两人。 高仪轻咳一声:“陛下,那便正月二十四日前,何如?” 朝臣二十四日上班,皇帝正好搬回来做个表率。 朱翊钧面有窘色,支支吾吾:“这个……正月,雪尚未化开……” 这时候张居正终于看不下去了,神色竟然带上些许严厉,唤道:“陛下!” 突如其来开口,弄得朱翊钧身子一抖。 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妥协道:“过完年就搬,过完年就搬。” 三名辅臣对视一眼,满意点了点头,朝皇帝齐齐行礼。 而后几名辅臣这才开始说起漂亮话,皇帝睿智英明,这一年成绩斐然,国朝中兴有望云云。 皇帝勉强地笑了笑。 马自强凑了过去,也跟着夸耀起皇帝来。 内臣见状,这才就着两张长桌,收拾起来。 众人都起身之际,只有朱衡还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嘴里念念有词。 张瀚与陈吾德,折节替内臣收拾起桌案来,不时回望皇帝,悄悄凑近讨论着什么。 石茂华格格不入,盯着王崇古的背影。 葛守礼跟王国光不约而同走到殿门口,并肩站立,看起外间的雪景。 今天还没说过话,宛如凑数的吏科都给事中严用和百无聊赖,将一切都看入眼中。 不由摸了摸自己腹部,思绪翻飞,自己虽然有凑数的嫌疑,不过要是作幅画,未尝不能混个名声。 名字都想到了,就叫,圣父跟他的十三大臣。 申时行见被几名辅臣围在中间的皇帝钻了出来,正要行礼。 只听皇帝路过他后背时,悄悄说道:“听闻你看中的小辈顾宪成兴办报纸要谏朕,都去孔家请人了。” 申时行一惊,就要回话。 但皇帝声如蚊讷,又留下一句话,便走开了。 申时行回忆了片刻,才想起皇帝说的什么——做长辈的岂能不帮衬一二,拿出你吏部侍郎的跋扈,给孔家去信帮小辈站站台。 申时行欲言又止,最后凝神沉思。 大臣们先后落座,内臣们终于开始上菜。 殿外的紫禁城被大雪覆盖,天寒地冻,银装素裹。 殿内皇帝与群臣参食分膳,同舟共济,其乐融融。 万历元年,就这样过去了。 156.第155章 西学中用,腾蛟起凤 万历二年,春。 湖广按察司佥事冯子京谪守巴陵,以巡抚梁梦龙劾故。 大理寺卿陈一松以三年考满,升刑部右侍郎;大理寺左少卿陈栋,以二年考满,因功减一年堪磨,升大理寺卿。 通政使何永庆以亲老身病致仕,赠礼部尚书;左通政倪光荐以九年考满,升通政使。 佥都御史海瑞,以一年考满,因功减二年堪磨,升都察院右副都御使。 巡视东城御史学礼奏,御马监太监张忠,殴死亲母,乞敕严究;巡视光禄户科给事中颜容舒劾,尚膳监内官王朝用,因索例肉殴死厨役,乞敕重究,均如律章下法司。 锦衣卫掌卫事右都督朱希孝引英国公张懋例,乞追赠其兄朱希忠王爵。 吏部言,张懋追封非可为例,希忠虽历事三朝,不过效臣子职分之常,未尝勒奇伟于边疆,投难钜于戎马,生前被宠已足酬劳,殁后论功輙难优异。追封王爵,实非所应。 上批复曰,无边圉功,不当封王,以希忠功高难封,赠成国公府伯爵一例,迁南直隶,另立新府,驻龙江造船厂。 以掌锦衣卫事朱希孝违例滥奏,勒其闲住。 令下,无不称颂皇帝赏罚分明。 …… 这些都是邸报上的内容。 此外还有一些什么,上御皇极殿百官致词庆贺行八拜礼,升蓟镇协守西路副总兵张臣署都督佥事,照旧协守,革罗文谷提调李从善任下,令左都督戚继光回京述职之类的内容。 刘三炮看过一遍后,大致留了个印象,便将其慎之又慎地折了起来,放进了手边的箱子里。 他看了一眼透亮的天色,才刚过午后,正是合适蹉跎时光。 刘三炮迫不及待从身旁的箱子里拿出一迭新报,放在桌案上。 这些都是前几期的报纸,其他内容都看过了,只特意留着《元明英雄传》未看,准备攒起来一起看个畅快。 刘三炮上次看完第二卷。 正说到那天下板荡,民不聊生,连富贵人家时常进贡的皇觉寺也揭不开锅了,于是,倒霉的朱重八便被皇觉寺主持打发出去云游天下,自生自灭。 朱重八离开皇觉寺,自濠州向南到了合肥,然后折向西进入河南,一路往北走到汝州、陈州等地,东经鹿邑、亳州,足迹遍布大江南北。 而云游期间的每一节,都可谓是跌宕起伏,令人拍案叫绝。 惊,智斗山匪巧脱逃。 险,妖佛惑众斗邪教。 怒,结伴好汉杀恶吏。 运,白莲出世结善缘。 一直到朱重八结束“成长期”,返回皇觉寺,故事才告一段落,第一卷那个普通的朱重八,逐渐有勇有谋了起来。 而刘三炮饱受更新缓慢的折磨,之后便立誓,不更完一卷,再不翻开此文。 好在今日这一期出来后,总算是刊完了第三卷。 刘三炮将怀中最新的一期报纸掏出来,放在一迭新报的最下方。 核对完顺序后,他搓了搓手,满意地点了点头,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却说那朱重八返回皇觉寺后,天下风云激荡,红巾军揭竿而起,胆大称王;白莲教攻城夺寨,开府建牙…… 看小说的日子,总是过的飞快。 正午逐渐到了黄昏,方才透亮的天色,似乎眨眼间,便昏暗了下来。 吱嘎…… 随着老旧的门扉一声呻吟,刘三炮的房门被缓缓打开。 刘三炮被惊了一下才回过神,抬起头就看到自家祖父站在门口。 他连忙站起身:“阿公。” 刘大能裤腿卷起,小腿以下全是泥污,手里提了个水桶,脸上挤出个笑容:“今天吃鱼,年年有鱼。” 刘三炮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阿公,学府发了不少年货,足够咱们过年用了,你不要再去拾人家的鱼了。” 刘大能皱起眉头:“那是你的老婆本,不晓得拮据,是想打一辈子光棍,让刘家绝后?” 说罢,他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了。 显然是被扫了兴致有些不快。 刘三炮已经习惯了这种鸡同鸭讲的对话,默不吭声地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而后走出房间,与祖父一同准备晚食。 他祖籍是广东农户,一直家境贫寒。 至于家境贫寒怎么能搬来京城…… 刘三炮父亲早先是名童生,娶妻生子后仍在官学进修。 然后就猝死了。 生老病死,本是人间常态。 但刘父死后,刘三炮的母亲悲痛欲绝,寻死再三,十里八乡纷纷劝阻,最后惊动了县衙前来慰问。 可惜,求死十余次都拦住了,刘父下葬,刘母独自守灵时没拦住——“吞块,触棺穴”,也就是一头撞死殉情了。 那时候刘三炮才三岁,亲身经历了这一切。 幼时想及此事,心中只有哀恸。 及长,又有些怨愤母亲舍他而去。 直到……看着家中那一道烈女牌坊。 直到,他知晓烈女牌坊可以免税赋,可以免徭役,可以免试入县署。 直到,他想起母亲那怪异的寻死十余次。 刘三炮这才明白,一切难以理解的事情背后,都有其缘由。 也是从那以后,刘三炮对所谓的贞洁烈女、理学纲常,乃至四书五经,不可遏制地升起了抵触之心。 抵触一起,随之而来的,自然是经典学问一落千丈。 祖父刘大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不知道在哪里听说顺天府的府试、乡试,远比外地简单。 于是便将免税的份额,卖给了当地士绅,换了好大一笔银两后,领着刘三炮来到了顺天府。 可惜,刘三炮即便户籍改成了人上人,也改不了抵触的心态。 学业一直没有起色。 好在最后机缘巧合,通过在数算这些旁门左道的天赋,考进了东华门外的新学府。 这种退而求其次的结果,让祖父刘大能失望了好久。 刘三炮看着祖父的忙碌的身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帮衬祖父。 今夜按照广东的习俗,要做一道鱼头汤,鱼身则蒸着吃。 祖孙两人一起忙活,这个正月也不算冷清。 刘三炮脑子灵活,做这些事的时候向来一心二用。 他又想起了上次自己在新报上发布的那篇文章。 那是他离皇帝最近的一次——皇帝嫌他行文逻辑有些散乱,还亲自指点如何排版用词。 可惜的是,并没有像话本里一样,什么得了贵人青睐,施舍机缘无数,而后一步登天的种种故事。 只按版面费结算了稿费,其余的好处就没有了。 或许是因为他对“力”的思考不够准确吧。 他当时说,物体在不受力的情况下,本身是静止的,皇帝就有些不认同。 并且反问他,若是如此,那么在一瞬间的力被撤去之后,物体就应该瞬间停下来,而不是继续动作。 这让刘三炮意识到了自己或许有什么地方想错了。 虽然皇帝最后还是认可了他想法带来的启发,将稿件收录。 但事后,刘三炮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刘三炮漫不经心往鱼头汤里洒了几颗粗盐。 物体本身是静止的……只有施加力之后,才会动作……那么,物体失去力的作用之后,物体确实应该立刻恢复静止才对。 为什么要过一段时间才停止呢? 难道是力并没有立刻撤销,自己所想到的事例暗藏玄机? 亦或者……他的前提本身就错了,不受力的物体,未必是静止的? 刘三炮胡思乱想。 一时间没有头绪。 直到吃完饭,他都还在想这个问题。 这才两人收拾碗筷的时候。 笃。 笃笃笃。 一阵简短有力的敲门声响起。 祖孙二人立刻反应过来,慌忙前去开门——贫巷陋室,邻里大多是出声喊人或是拍门,少有这样礼貌地敲门,这两月来,也只有刘三炮的同学师长,才有这等富贵作态。 刘三炮慌忙将手在衣服上抹了一把。 刘大能背过身整理好须发,挤出一个笑容。 刘三炮站在刘大能身后,看着门扉被拉开,果然看到师长站在门口。 “李老师。” “李少爷!” 李诚铭站在门头,朝刘大能含笑点了点头:“长者,我借贵公子一用。” 说着,他朝刘三炮招了招手。 刘大能识趣躲闪开。 刘三炮抿了抿嘴,顿了一下,才低头走向李诚铭。 这位李老师每次来,从未过问他祖父的名讳,但凡有事,也从不征询他祖父的意见,理所应当地挥之即来。 虽然行事说话礼数十足,但骨子里那份傲慢,几乎扑面而来。 这位老师是皇亲国戚出身,这般倨傲也属正常,但刘三炮与之相处仍然有些不自在。 偏偏又是自己老师。 实在别扭至极。 李诚铭转身走在前头引路,嘘寒问暖:“这个正旦过得可还舒心?还缺不缺银钱?学院可以酌情为你预支一季的份额。” 刘三炮连忙回道:“不缺的,老师。” 李诚铭点了点头,又拉起些别的家常。 他今年十九了,这两年久经堪磨,比起十七岁去浙江收购破落海商的时候,成熟了不少。 等到从狭窄的巷子里出来,走上大道的时候,李诚铭不虞隔墙有耳,才开口说起正事:“今日唤你,也没别的事,就是带你去个地方。” 刘三炮怔了一下。 好奇道:“是要做什么实验吗?” 学院实验向来不少。 什么高空抛物、拆解水车等等。 李诚铭摇了摇头,笑道:“不是,是去四夷馆。” 刘三炮一脸茫然。 县学府学可不会介绍中枢的各大官署。 李诚铭见状,贴心解释道:“四夷馆是接待藩属国的,设有蒙古、女直、西番、西天、暹罗等九馆。” “主要是给语言不通的使臣做翻译,也译外国诸书籍。” 李诚铭照顾刘三炮的出身,介绍点到为止,没有说得太复杂。 刘三炮闻言,更加疑惑:“那老师带我去是……” 李诚铭知无不言,很是开明:“上次你对力的思考,陛下说,你的探知欲跟好奇心很难得。” “正好四夷馆内有一些外国的书籍,也有类似的思考,陛下让我将译书借与你参考,希望你再接再厉。” 刘三炮喜上眉梢,感激涕零。 李诚铭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年,忍不住有些感慨。 别看自家表弟嘴上说是恰好有些译本,实则是暗地里搜罗一年了,先后送了好几批去四夷馆,显然是放心上了的。 就这样还时常私下嫌弃进度慢,译本质量低云云。 那鸿胪寺卿屠羲英之前被喷得致仕回家,其中有没有关联,李诚铭只觉得不好说。 反正他对皇帝交代的事,一向不敢怠慢。 时值正月,入夜后京城人却是越来越多。 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二人走得很慢。 李诚铭前后的侍卫也不得不离得近些,免得有所疏漏。 四夷馆在大明门外。 靠近皇宫的御道,想不热闹都难。 虽说皇帝为了省银子,免了鳌山灯会,但好歹是有些良心,将兵仗局、军器局中年份久远的火药拿了出来做了烟花,勉强放了个亮堂。 用皇帝的原话说,就叫鞭炮齐鸣,人山人海。 一路上招摇过市的风流少爷、成群结队的富家小姐、吟诗作赋的举人士子、蹦蹦跳跳的垂髫童子,并着游船花卉、灯谜竞猜、韶姬揽客、耍把式的、打架斗殴的、嬉戏打闹的,想不热闹都难。 刘三炮一路经过这些繁华之地——他上学去往东华门的路上,并不会途经这个方向。 眼花缭乱且不说,就是这氛围让人鼻头酸涩。 他盯着一对带着孩子的夫妻看了很久。 父亲举着孩提跨骑在肩上,母亲在旁笑靥如花,一道烟花炸响,光彻区明,映出刘三炮艳羡的神色。 突然,刘三炮只觉得肩膀被拍了拍。 “走罢。”李诚铭收回手,转过身。 刘三炮这才回过神,慌忙跟上李诚铭。 不多时。 两人来到鸿胪寺外。 衙署悬匾鸿胪二字,大门左右灯笼悬挂,亮堂气派。 如今是年节休沐的时间,却也有人当值。 李诚铭刷着皇帝表兄的脸,带着刘三炮长驱直入。 公署重地,刘三炮不知道规矩,只好低着头,不敢多看。 等跟着李诚铭走进一间公廨值房后,他才敢抬起头,好奇打量。 值房内站着一名吏员,见李诚铭来了,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李诚铭挥了挥手,书吏就守到门外去了。 值房正中央有一张小小的桌案,上面摆满了书籍,桌案旁敷衍地摆了一张椅子。 除此之外,整个房间内全是书架。 刘三炮借着微弱的烛光,只能看到目之所及的每本书,其上都是歪七扭八的文字,显然并非汉字。 “书架上陈列的,都是还未译过的书籍。” 李诚铭说着,又走到桌案前拍了拍桌上的书:“桌上这二十余本,才是译本。” “学院跟四夷馆说过了,等开学后,你可来此阅读这些书,不能损坏,不可带走。” 刘三炮连忙跟了过去,将视线投向桌案上的书籍。 他惊讶道:“关于力的书籍,竟有这般多?” 一个简单的问题,竟然能延伸出这么多著作吗? 李诚铭摇了摇头,用一种难以捉摸的口气说道:“甚至不止这些,这些是西洋千年以前的书籍了,往后还会逐渐翻译近年的。” “当然,外夷的东西,你最好只做参考启发,不要尽信。” 刘三炮愣了一下。 千年以前……那也太久远了,那时候西洋怕都还未开化吧。 但他这位老师又不是小题大做的人。 刘三炮带着好奇,从桌案上拿起一本书……《论浮体》,书名很怪。 他又看了看作者,恩,名字也很怪,阿基米德,一听就不是有福气的人。 刘三炮搓了搓手上的冷汗,翻开第一页,开始阅览了起来。 李诚铭拍了拍刘三炮的肩膀,嘱咐道:“你慢慢看,看完跟门外的书吏说一声就是,我就不陪你了。” 见刘三炮根本不回应,他笑了笑,转身出了房间。 李诚铭跟门外的书吏又嘱咐一句后。 他并未径直离开鸿胪寺,反而又绕向鸿胪寺的正堂方向。 鸿胪寺大堂内灯火通明,门外守着两名锦衣卫。 见到李诚铭来了,并未做阻拦,任由李诚铭进了大堂。 大堂中还有一道身影坐在椅子上,挑灯夜读。 身旁侍立着一人,虎背熊腰,不怒自威。 “陛下,臣将人带过去了。”李诚铭轻声行礼。 坐在鸿胪寺大堂的,赫然便是皇帝本人。 此时,朱翊钧正在翻阅着《计算之书》。 他头也不抬,恩了一声:“告诉徐阶,以后就按这个成例了,天赋足够的人选,再送来看外藩译本。” 李诚铭心中有些不解,但也并未多问:“臣遵旨。” 朱翊钧抬头看了李诚铭一眼,摆了摆手:“既然是偷偷出来的,不要这么一板一眼了,起来吧,都是一家人,想问什么直接问。” 李诚铭闻言,缓缓站起身。 斟酌片刻后,才小心谨慎问道:“陛下,给刘三炮的译本臣也看了几本,届是有他山之石,为何不直接再印刷一份给学院的学生借阅?” 只见皇帝突然将书本合上,没头没尾来了一句:“果真只是他山之石吗?” 李诚铭沉默片刻。 最后还是答道:“或有金玉良言,臣看不懂。” 朱翊钧失笑,看不懂就是最大的看懂。 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接着方才李诚铭的问题,答道:“你是七窍通了一窍,才能视若平常书籍。” “若是七窍不通的人看了,不是弃之如敝履,就是直接殇了。” “够到门槛再看这些东西,才能化为己用,推陈出新。” 最重要的还是心窍。 奔着求知去看这些东西,那才叫他山之石。 启蒙启蒙,哪里能尽靠填鸭硬塞,底子里的本色不改换,看多了反而有害无益。 为什么只有刘三炮可以看? 因为他真正开始思考物质世界的事情了! 虽然很简陋的思考,虽然是拙劣的总结,错漏更是比比皆是,但这才是开了心窍的标志! 这是很重要的前提。 朱翊钧要的就是这种开了心窍的学生,而不是通读译本的学术裁缝。 大明朝亟需搞科学东西来救命吗? 还没这么急切。 与急功近利相反的是,自然哲学是给后世打底子的——他又不痴心妄想有生之年看到统一四大基本力。 既然不急于一时,那就得稳扎稳打。 一面开办书院遴选学生,给他们相应的社会地位,扶持起对应利益团体。 一面则让领头羊带着骨干推陈出新,慢慢演化,建立基于自身文化内涵的体系。 哪怕吃刘三炮嚼过的内容,都不能直接给学生看译本。 只有依靠自己思考衍生出的本土文化,才越是稳固。 要是全盘西化,那还有什么意义? 李诚铭听得不尽明白,也不懂什么叫殇了,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难怪陛下挑选的译本都这般古远,原来是不想影响了学生的本我。” 朱翊钧呵呵一笑:“本我,这个词用的对,确实是为了保持本我,不过不止是学生的。” “还有,也不是我故意挑这么古远,而是西洋这千年来,力学思考同样不进反退。” “比咱们好不到哪里去。” 这时候伽利略跟牛顿都还小着呢。 自然哲学也未成体系。 得等到依托哲学思辨,将判断是非的权威,从教会引用圣经,下放到科学论证,也就是去中心化后,才有这些人开宗立派的份。 这一点,跟如今的大明朝,多有相似之处。 朱翊钧将手中的《计算之书》塞到李诚铭怀里:“上次的《几何原本》看完的话,可以看看这个。” 几何看完,该学学斐波那契的代数了。 朱翊钧看了表兄一眼,哎,可惜天资有限,只能学学前人的,不能推陈出新,不然一加一之后就该开始搞代几综合了。 被偷偷调侃的李诚铭浑然不知,默默收下了皇帝所赠的译本。 而后恭谨行礼:“陛下,臣送陛下回宫。” 皇帝偷偷出来的,不早点回去,届时被李太后发现了,倒霉的肯定不是皇帝。 朱翊钧怫然不悦:“这才刚出来,急什么,朕后日就要搬寝宫了,到时候可没这机会了。” 李诚铭面色一苦,讷讷无语。 朱翊钧见状,又安抚道:“别怕,顾总督、锦衣卫都跟着,朕又不会玩什么白龙鱼服。” 李诚铭抬头看了皇帝身旁的京营总督顾寰一眼,勉强扯了扯嘴角。 他神色不安,小心翼翼问道:“陛下还要去何处?” 朱翊钧早有定计,嘿然一笑:“顾宪成的会馆今夜不是有文会么?去给朕找个视野好听得清的包间,朕去旁听一番。” 157.第156章 河清社鸣,群龙见形 会馆的历史源远流长。 汉置邸长安,唐设进奏院,宋有朝集院,明朝无之,惟私立会馆,然止供乡绅之用,其迁除应朝者,皆不堪居也。 会馆遵循发展脉络,也有相应的时代特色。 既然是私立,那就有亲疏远近,是故,一般都只接待同乡,名头也以地方相命,譬如全晋会馆、全楚会馆、徽州会馆等等。 地域属性太强,显然是不合适广邀同道开办文会的。 好在还有一种会馆,地域属性没那么强烈,那就是佛道两门挂名,“信众”注资的会馆,一般就叫这个庙,那个宫的,礼一礼道祖佛祖,便来者不拒。 而今夜顾宪成开办文会的地方,便是选在三阳宫。 三阳宫面阔三间、进深三进院落,三进之间各一泓荷花池相接。 第一进,其入口必有山门,牌坊为六柱五间七楼的青石仿木结构,南北两侧各有一道拱券门,前院进去正中乃是真君大殿,此外,大殿北为讲经堂、南为旌阳祠等,门面十足。 第二进,正中间一方中庭,一座歇山式瓦屋顶的戏院,与另一侧的玉隆殿,分置中庭左右。 …… 一只麻雀与大部队走散了,恰好掠过三阳宫第二进院落。 麻雀居高临下,瞳中映照着中庭的张灯结彩、年味十足;飞过九步成仙桥,耳中听到三三两两学子谈天说地的声音;最后落到了一座二层小楼的屋檐之下。 它好奇朝里看去。 只见一人站在台上喋喋不休,慷慨激昂。 “士之号为有志者,未有不亟亟于救世者也。” “官荤毅,念头不在君父上;官封疆,念头不在百姓上;三三两两,相与讲求性命,念头不在世道。即有他美,君子不齿也。” 顾宪成只是在场中一站,便理所应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尤其他今日特意梳洗打扮,换了一身这个天气并不耐寒的夹袄白衣锦袍,广袖飘飘,实可谓仙姿英发,神人秀出。 再加上话里的孤傲与志向——他即便地位不高,但却是有心救世的,反而对于那些地位高而无心救世的人,他是非常看不起的。 这仪态,这气质,天生盟主之姿。 台下立刻有人垫问:“身居高位,未必有志。既然顾君这般说了,想必是有志者了,那顾君以为,当如何救世呢?” 顾宪成朝发问的人回了一礼,赞道:“问得好。” 他环顾四周,朗声道:“天下不患无政事,但患无学术,何者?” “政事者存乎其人,人者存乎其心。” “学术正则心术正,心术正,则生于其心,发于政事者,岂有不正乎?” “故学术者,万民之道德,天下之大本。” “末世不但不明学以伸道德,且欲禁学,若之何而天下治安也?” “……” 世道怎么乱的? 是因为学术不正! 道德、政事,都是学术的衍生,根本败坏了,道德、政事才会随着一起败坏。 那么,怎么救世就很清楚了,先正学术! 学术搞好了,心术自然也就好了,人人都懂得仁义道德,达官显贵也会各司其职,天下自然也就欣欣向荣了。 同时也适当表达了对皇帝禁止官员讲学的意见。 台下众人或而喝彩,或而沉思,或而相互申论。 这时候,不知道哪里传来一句:“顾君的意思是,做官后政事不过末位,正业反而是开坛讲学?” 顾宪成广邀同道,自然是不惧质疑的。 他也不看谁在提问,嘴角噙笑摇头:“所谓政由学始,以政为学,学在政中,政学一体,心平政平。” “此乃相辅相成的关系,不学不可为政,为政必勤修学。” “以政为学,一切应感不抗不阿,人人信为有德官员,可谓不负所学矣。” 所谓文会,当然有不同的名目,或咏物、或合乐、或布道。 作为举子,准进士,自然不会什么文会都参加。 今日能聚集这么多人,自然是因为这场文会的主题,与会试跟做官紧扣, 其一乃是押题。 所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会试这个阶段,闭门造车死记硬背的早就没了效果,反而是试前押题,互相考校磨砺,才会偶尔灵光一现,百尺竿头。 是故,每届会试之前,这等明星考生所举办的文会,就跟学习小组差不多。 当然,这个阶段已经结束了。 已然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大家肯定是能考上进士的,那么,届时要如何做个好官,做个贤臣,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呢? 虽然还没考就开始议论这种事,在外人看来为时尚早。 殊不知,这才是高端文会跟低端学习小组的区别——正因为我们都十拿九稳了,才要提前考虑这些问题啊。 顾宪成答完一句之后,便要继续说下去。 却听闻方才问话的声音再度响起:“陛下先前呵斥翰林编修赵君,不顾本职,开坛讲学。” “所以,此事在顾君看来,反而是陛下阻碍了翰林赵君的一颗救世之心了?” 顾宪成闻言面色不改,心中却是冷冷一笑。 这种公开教学,最怕有人下套,诱他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严重的时候,书院、会馆都要被封。 但这些小人浑然不知,自己今日开坛是哪些人在身后背书,这等下套阴私作为,反而只显得其跳梁小丑一般可笑。 顾宪成不仅丝毫不避讳这一敏感的问题,反而抚掌一笑,容光焕发:“是极。” “整饬人心道德,胜过一切奇技淫巧,穷兵黩武。” “若是不开解学禁伸张道德,只怕朝廷之政越衰,天下之治越危。” 他今天还就明着说了,看看顺天府的衙役,五城兵马司的兵痞,今夜敢不敢来砸场子。 只听那道声音再度响起,语气夸张道:“难道说,朝廷不听赵君的,大明朝不日就要亡国了?” 这话居心之叵测,顾宪成脸一下就冷了下来。 终于不再碍于面子,开始四处张望,到底是谁这么阴险。 台下的学子也纷纷皱眉。 发问的这厮,未免有些太过不识好歹了,别害得大家参加不了文会。 李三才朝顾宪成打了个手势,示意后者再纠缠一两句,他分辨一下谁在找事。 也不知道顾宪成是看到了李三才的手势,还是纯粹脾气上来,生硬回道:“……难说。” 顾宪成开口之后,李三才在台下以目光巡弋四周。 可惜,方才那道不识好歹的声音,却并未继续响起。 等了好半晌,顾宪成没等到有人再度打断,心中不屑地继续着方才的论述。 “不论这位同学是何居心,但问题提得很好。” “终日空谈本体,不行实事,亦为我所不齿。” “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此等风气,向使阳明复生,亦当攒眉。” “学术之用,在乎治世,出世空谈者,皆为篡道逆宗之学贼!” “朱子平,阳明高;朱子精实,阳明开大;朱子即修即悟,阳明即悟即修。” “以此言之,两先生所以考之事为之著、察之念虑之微,求之文字之中、索之讲论之际者,委有不同处,要其至于道则均焉,固不害其为同耳。” “是故,这是学术正宗与学贼之争,而非禁讲学与否之考量。” “陛下如今禁讲止学,便是混淆了此事之区别,以我观通政司诸多小人所撰之新报,当是受了学贼李贽之辈的蛊惑!” “……” 不是学术不好,也不是讲学不好,是因为外边的讲学不正宗啊! 如今的流派,都是篡改了经学源流,才会夸夸其谈,不干事实,王阳明、朱熹复生看了都得摇头。 顾宪成学贯心、理两学,对儒门正宗最有发言权了——王夫子遇到朱夫子,两人的学问学到深处都是商量好的,一个“由修入悟”,一个“由悟入修”;一个“即修即悟”,一个“即悟即修”,但是在“至道”这一点上,却是殊途同归,都化作了顾宪成的资粮呢! 所以,他顾宪成的主张是不一样的,他认为,做官必须讲究能学能政,道德十分高尚。 这样的君子做了官,讲学不是正好整饬世风,散播道德吗?怎么可以禁止呢? 所以皇帝应该做的,不是禁止讲学,而是尽快让他顾宪成来正本清源才对。 顾宪成吐音清亮,白衣胜雪。 随着举手投足之间,广袖鼓风,直欲飘然而去。 台下不知多少人看得心驰神往。 哪怕是站在二楼房间处居高临下看到这一幕的朱翊钧,也不由暗赞一声好卖相,与王世贞几乎不相上下。 朱翊钧看了一眼身侧的李贽,笑道:“李卿,人家说你是学贼,一面借着何用庆的渠道蛊惑朕,一面把持新报散播妖言呢,你还有何话讲?” 何用庆因为新报的事情,可没少遭弹劾。 这段时间下来终于熬不住,趁着正旦的功夫跑路了,也被某些人视为一大战果。 而李贽作为新报主要负责人,自然也是跑不掉的。 朱翊钧此来是临时起意,本来没想叫别人,毕竟是正月休沐,还是要让人陪陪家人的。 后来问了一下才知道,李贽仍是孤身在京,这才遣人给他叫了过来。 李贽离皇帝一个身位,探头看着下方。 听见皇帝的话后,他面色不改:“陛下,他说得固然对,我确是学贼,然也不对,我并无蛊惑外人之心。” “大凡我书,皆为求以快乐自己,非为人也。我以自私自利之心,为自私自利之学,直取自己快当,不顾他人非刺。” “这本就是陛下答应我的。” 既然说我是学贼,那就当我是学贼吧。 我做自己的学问,哪里管你什么源流正宗呢? 我心中所想,就是属于自己的正宗。 至于散播妖言?那是皇帝让通政司刊载出来给人看的,怎么没见有人面刺皇帝去? 他的头发长起来后,面相比光头时期看起来和蔼很多,不过话里话外的狂生劲,还是半分没少。 李贽如今挨顾宪成的骂,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一年里,李贽写了不少荒唐文章。 接手新报第一篇,便是论道德与利益。 大放厥词说什么只有计较利益,才能伸张道,否则道德就只是挂在嘴边的鼻涕,天天有天天擤,最后还是只能甩在地上。 当然,这是白话版本,单独刊发的文章,还是比较文雅的——“夫欲正义,是利之也。若不谋利,不正可矣。吾道苟明,则吾之功毕矣。若不计功,道又何时而可明也。” 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李贽将利放在了义面前,还毫不遮掩,自然引来不少非议。 当时立刻就有人将李贽这篇文章举办了,可惜何用庆到各基层衙门打好了招呼,生生包庇了下来。 这也是顾宪成论述道德重要性的时候,带上了李贽的缘故——道德崩坏,就是李贽这些人害的。 除此之外,李贽又替皇帝完善了善恶说。 【人之善恶,初无定质;世之道德,亦无定论。 无定质,则此是彼非,并育不相害;无定论,则是此非彼,亦并行不相悖矣。然则今日之是非,谓予李卓吾一人之是非,可也;谓为千万世大贤大人之公是非,亦可也。谓子颠倒千万世之是非,而复非是予之所非是焉,亦可也。则子之是非,信乎其可矣。 何者?道德之定论,乃抽象万民之共识也;万民之共识,利益之所趋同也;利益之趋同,世界之所化生也。 是故,道德,乃世界派生,生发于心,本有也。】 用新报上的白话来说就是,道德,是时代的产物,基于历史演化,并由所有人的过往人生经历、现有生活水平、共同利益追求,所抽象出来的聚合体。 而个人想致良知怎么办呢? 就只能牢牢根植于时代的发展,提高百姓的生活水平,与天下万民的利益保持一致。 反之而言,哪怕是圣人的话,也不过圣人所处的时代好使,并不能作为“万事之言论”。 这就是李贽对良知现成派的自我修正,良知循世派。 道德既然是基于现实派生,根植于时代,这就意味着个人的知行合一,只能在社会中进行,而不是在世外桃源,也不是在四书五经中,更不是在心里——避世,为脱离道德聚合体,回归原始;念经,以往不谏,无益于良知;悟道,脱离现实,脑中空想。 不用说,这说法肯定是捅马蜂窝的。 这跟如今的几大主流,无论是程朱,还是王阳前学,乃至王阳后学、复古派、归一派,都格格不入。 更是得罪了一大票热爱空谈良知,喜欢陈说道德,亦或是归隐顿悟的士大夫。 听说第二天李贽就差点被打了。 要不是他会点拳脚功夫,躺地上的就要换人了。 这篇文章之后,后面越来越过分。 有诽谤经典的,譬如“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儒家经典?道学家们的谈资,伪善之人的遮羞布罢了。 有贬损圣人的,譬如“虽孔夫子亦庸众人类也”、“盖大圣人之识见度量,总若此矣”——圣人?还行吧,跟我五五开。 还有一些离经叛道的论述,什么女子地位之低下,在乎权力之不平衡,权力之不平衡,同样乃时代派生,现实演化,一如士农工商之分、一如直隶各府与顺天府,本质无区别云云。 总之,产出的内容很多,就没有主流的东西。 不少文章哪怕是朱翊钧看了都摇头欲驳,更不要说儒家卫道士了。 朱翊钧想到这里,看着李贽摇了摇头:“卿倒是快乐自己、满不在乎,别人可是特意冲着你来的。” 李贽有洁癖,站得离皇帝不算近,又听着下方顾宪成的论述,一时没回过神。 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不甚在乎地回道:“此人学问泛泛,火候尚浅,不足为虑。” 朱翊钧忍不住白了李贽一眼。 这厮是真不知道自己这阵子得罪了多少人,还以为顾宪成只是顾宪成呢? “若是如此,那他的报社,乃至这几日的文会,可没资格办起来,也不会有这么多人给他捧场了。”朱翊钧难得解释了一句。 学术之争,历来的激烈程度,都不低的。 怎么可能任由李贽离经叛道了一年余,还没有反应。 历史上李贽怎么被逼死的?罪名是敢倡乱道,惑世诬民! 而今在朱翊钧的影响下,李贽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反噬自然如期而至。 顾宪成为什么前月大谈复古,正旦开坛讲中庸,今日文会说道德? 背后可不知道有多少老人家呢。 这就是大世之争,谁都想开宗立派,立地成圣。 每一种思潮的兴起,都是有土壤的。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正是这种秩序失范的社会背景决定了儒学的政治哲学特质,也就是说,儒学的产生,其最根本的出发点就是“礼崩乐坏”的现实政治世界。 而饱受诟病禁锢人伦的朱子理学同样如此。 彼时,民间一片衣冠南渡的萎靡,朝廷中弥漫因循的政治风气,皇帝堂皇高居,一味异论相搅。 正是有感于“天理不明、人欲横流,公平正大形同虚设”,才有了朱子理学兴起的土壤——正如《宋元学案》所言,朱熹正是在“综罗百代”中完成了巨大的思想创造任务。 当然,学说的兴起是一码事,至于后面怎么走了样,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同样如此的,还有王学。 当时对理学盛行带来的谨守朱子门户、陈陈相因、缺乏个性所不满的,可不是独一王阳明,在其之前,就有陆九渊、陈献章等人声讨,理学“外求过甚,抹煞本我”几乎是彼时的主流共识。 其后才有了心学的应运而生。 当然,解放自我这杆大旗,王阳明举得,士大夫一样也能举得。 王夫子都说了,要内求,我觉得我做得对,那就是对的,轮不到外人说三道四。 有权的人放飞自我后,世风自然日下——“正德以前,风俗醇厚,而近则浇漓甚矣。大都强凌弱、众暴寡、小人欺君子、后辈侮先达,礼义相让之风邀矣。” 到了嘉靖年间就开始普遍奢靡、违制,“今贵臣大家,争为侈靡,众庶仿效,沿习成风,服食器用,逾偕凌遍。” 隆庆年间,风气更是弥漫到普通读书人之间了,“豪门贵室,导奢导淫,博带儒冠,长奸长傲。” 导淫得理直气壮,问就是心无外求。 到了今天,有识之士则感慨已经难以挽回了——“风俗自淳而趋于薄也,犹江河之走下而不可返也。” 这就是儒林的乱世。 乱世是要出圣位的,一如朱熹、王阳明。 亦或者……历史上的东林先生。 这就叫应运而生。 其中牵扯了不知道多少大儒、老学究、士大夫、文坛泰斗。 他们是真的伤情于道德毁丧,忧惧于世风日下,同样也是真心想来一场道德重塑,救大明朝于水火。 自然也是真的信奉自己的学问,厌恶离经叛道的异端——儒学框架内的自救,率先就要排除掉砸锅的一派。 下方的顾宪成还在滔滔不绝。 又说回为官之后,应当如何做学术,如何正本清源。 “……是故,正学说当先破邪说乱道,以澄君心,饬风尚,清道德。” “其四,乃曰复古。” “文而无法,法而不取诸古,殆未可也;学而无源,源而不取诸典,乱未正也;德而无本,本而不取诸圣,淫未祛也。” “正、嘉之间,景明与李梦阳俱倡为复古之学,天下翕然从之,文体一变。” “今日学术之正本清源,当复孔、孟、程、朱之古也……” 出口成章,辞藻出挑。 群然噤声,只有顾宪成的声音,悠悠回响。 他朱翊钧静静听着。 突然转头看向李贽,缓缓开口道:“李卿,要不下去提点一下后辈?” 李贽二话不说,转身下了楼。 这一章写得不轻松,看起来恐怕也有点累,涉及到的文章有点多,一一解释太冗长了,如果看得吃力的话,参考一下段评吧。 158.第157章 随物赋形,越辨越明 儒学发展到宋明,已经全然区别于最初的朴素经验式道德论。 它在充分吸收了佛、老本源,又基于自身所构建的本体论之上,更进一层,在道德范式上实现了对现实世界的超越。 在理论上,他的内涵有二。 其一本体——认识自我,也就是所谓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在宋明儒学的范畴中,更具体而言,指的是“性”,即人所禀赋的道德本体,是人生修养实践成圣的依据。 其二功夫——道德实践,儒学不需要回答我要到哪里去,因为人的最终归宿都是要成圣的,所以这是在解释如何成圣。 即为了把握道德本体,实现或成就人性,而采取的修养手段和方法。 这一切都是在道德的超我世界中完成,无论“知行合一”,还是“格物致知”,都是如此,也向来与物理沾不上一点关系。 既然顾宪成要复古,要正本清源,那就得说一说,他要正的是什么源。 顾宪成微感寒冷,在台上且说且动:“大凡学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处,亦是学者之入门处。天下之义理无穷,苟非定以一二字,如何约之,使其在我?” “故讲学,当开宗明义。” “便是,语本体,只性善二字;语功夫,只小心二字。” 讲学,为了方便传播,有识之士向来都是总分总,中间罗列一二三,可见条例清晰。 台下一众士人听闻顾宪成提纲挈领,不由认可颔首。 余梦麟领着几名国子监的同学听讲,不少同学监生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小心这名头,我只一听,就品出了薛夫子的路子,看来顾宪成是全然背弃他的启蒙老师张夫子了。” “这多正常,张夫子哪里比得了他如今的老师薛夫子?后者可是进了贤祠,生享春秋两祭的大儒。从谁的主张还用问么?” “也不尽然,薛夫子作为阳明徒孙,当世大儒,学问本身就更深。” “恐怕是深过头了,遣一个毛才刚长齐的徒弟这里搅风搅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布置西游呢。” 几名监生先后开口。 话语中提及的张夫子,指的是张淇,地方上小有名气。 薛夫子,指的便是薛应旗。 其祖上薛极在前宋做过大学士、枢密使,近祖在太祖皇帝还未起势时就有过财资上的襄助,其自身更是师从邵宝、欧阳德、吕柟,乃是理学正宗传人,心学阳明徒孙。 在士林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可谓当世大儒。 有监生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 “还是去年陛下经筵埋的祸根,王门各派对垒攻杀得好好地,谁知皇帝横插一脚论起了善恶,也不知道哪个经筵官不晓事。” 王门如今派别很多,但主流,也就三派。 分为王门正统、左派、右派。 右派向来不讨喜,也常被诟病为佛门套皮传道。 主张良知归寂,受龙场悟道的启发,这一派认为致良知的根本途径,就是要心寂。 意识杂念少了,良知的本性灵光也就出来了,修行方式就是靠悟道,什么出家、隐居都是好路数。 甚至整天周游于法司——凡有道德低劣的人,找个黑地儿“归寂”几天就致良知了。 左派比右派更主流一些,却也是如今被指滥觞的罪魁祸首。 这一派主张人心本体是没有善恶之分的,是昭觉灵明的,而意念有善恶之分,所以,只需要认识自我就能成圣。 支流也一分为二,其一现成派,说既然良知现成,那大家做自己就好了,多为高官显贵所吸收,放浪形骸,以我为尊;其二日用派,说既然人人都有良知,那么人人都是圣人,宣传“圣人不曾高,众人不曾低”、“百姓日用即道”,主要代表便是泰州学派,同样也就是李贽的道统所在。 王门正统念王阳明的经念得最熟,市场也最差。 如今也就整天端着架子批评一下左右各派,呵斥归寂喜欢打坐悟道过份内求,教训日用派整天着眼百姓过份外求。 总之主打一个正宗源流,中庸平衡。 正统、左、右各派如今分歧巨大,争执激烈,都盼着能够靠自己的学说厘清世风,同时达成三不朽,占据末世中所腾出来的一尊圣位。 尤其在皇帝对经学伸出触手之后,愈演愈烈。 以前年皇帝的一篇善恶论为起始,以去年年初日用派的李贽占据新报为转折,以去年皇帝经筵考成上,所展露的经学造诣为标志。 整个经学辩论便转移到了京中,并且各派视线汇集,刊文表意,厮杀越发激烈。 “经筵官?呵,你道李贽为何能够安安稳稳盘踞在新报,说那些惑世乱民的话?你道屠羲英、罗万化、顾宪成这些人一个个前仆后继讲学,是在对谁表示不满?” “顾宪成区区一个举人,充其量不过是他老师薛应旗、师叔查铎、师祖钱德洪这些当世大儒的一张嘴罢了。” “这何尝不是经学统宗内部的党同伐异?一场清君侧啊!” 话音刚落,余梦麟本是正襟危坐听讲,突然转过头,将众人讨论打断:“不要说无关的事。” 几名举人被呵斥,自知失言,连忙闭嘴,分开了凑拢的耳鬓,纷纷正色继续听讲。 只听台上顾宪成的声音继续传来。 “'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生之谓也。” “人生气禀,理有善恶,然不是性中元有此两物相对而生也。 “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恶,是气禀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盖'生之谓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 “……” “为阐道故,我这里要当先批评两论,以作区分。” 顾宪成在此处止住了话头,环顾四周后,才一字一顿道:“其一乃徐阶的无善无恶论,其二乃妖人李贽的道德循世论。” “皆是妖言惑众!皆是一派胡言!” 话音刚落,台下瞬间嗡嗡然。 交头接耳者有之,不屑一顾者有之,高声附和者有之。 有监生看向余梦麟,迟疑道:“余师兄,还有半月就会试了,要不……咱们回去复习课业吧?” 李贽毕竟是国子监司业,话题未免有些敏感了。 更何况,还稍带上一个徐阶。 这两人如今都频繁出入宫廷,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门啊。 其余监生连忙将人按住:“再听听!再听听!” 显然是看热闹不怕事大。 最初说话那人见状,不由劝说道:“顾宪成既然办报了,明日必定会刊登,咱们届时再听便是了,何必在此惹麻烦。” 可惜,见同学跟余梦麟都无动于衷,又不好意思舍了同学独自离去,暗自叹了口气。 余梦麟视若无睹,心中却也无奈。 没办法,学术争端,但凡有师门的人,哪里避得过呢?都以为他想来呢? 台上的顾宪成抬手按了按,示意众人安静。 待场面静下来,顾宪成才继续说道:“且先说无善无恶论。” “管东溟曰,凡说之不正而久流于世者,必其投小人之私心,而又可以附于君子之大道者也。” “愚窃谓:无善无恶四字可当之,何者?” “见以为心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也,合下便成一个‘空’字。” “空则一切解脱,无复挂碍,以仁义为桎梏,以礼法为土苴,以日川为缘尘,以操持为把捉,以随事省察为逐境,以讼悔迁改为轮回,以下学上达为落阶级,以砥节行独立不惧为意气用事者矣。” “……” 顾宪成引经据典,将无善无恶论狠狠批驳了一番。 总之就是,不符合儒学教义的,不符合圣人本源的,同时也是他复古要扫清的障碍。 至于不好的地方哪里? 就在于会弱化道德观!仁义礼节皆可抛弃,跟禽兽没区别! 同时更是如今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罪魁祸首——道德败坏,就得从徐阶当初秉政时开始清算! 台下众人,颇有赞同者,频频颔首。 这话刚一说完,台下立刻有一道声音响起:“彼辈混淆道德,以私心为良心,自然有被批判之余地,那我李某人又缘何与彼辈同列?” 这声音听着至少四十岁开外了,语气还极度不客气。 众人下意识朝来者看去。 国子监学生见到来者,齐齐一惊,连忙率先起身:“司业。” “李司业。” 场中还有没见过李贽的,不由明白过来来人身份。 视线在顾宪成与李贽身上来回打量,神色各异。 余梦麟作为监生领头,不免有些不自在,踌躇片刻才迎上了上去:“李司业。” 国子监司业,乃是教导学业,主任监务的职司,学生见了,自然要见礼,不过这场面有些尴尬就是了。 李贽点了点头,根本没回礼,径直迈开脚步。 监生、举子等下意识往两侧分开,让了一条道出来。 李贽并未上台,只默默走到余梦麟的位置上,施施然坐了下来,恰如一个合格的听众,静静等着顾宪成的后续。 顾宪成自然看明白了来人身份,只静静目视着李贽入座。 面对不速之客,顾宪成还是含有涵养的。 他不仅不恼怒,反而嘴角噙着笑,伸手请李贽入座,温声解释道:“李司业,非是我容不得别派,实乃彼辈操持公器,却存祸世惑民之理念,有识之士尚可分辨,百姓与少帝,又何以辨奸?” 而冷眼旁观的李三才,顺着李贽出现的方向看去。 他脑海中回忆着方才居心叵测提问之人,悄然朝二楼摸了上去。 李贽坐在国子监位席,一干学生神情尴尬地站在身后。 前者摆了摆手:“休要饶舌,继续说,李某人的道德循世论又有何纰漏。” 顾宪成点了点头,收回目光,继续娓娓道来:“方才说到道德循世论,那就不能不说李贽这妖人了,简直可谓惑世乱民。” 话里直称妖人,浑然不顾李贽的颜面。 李贽也不在乎,甚至津津有味地听着。 顾宪成朗声道:“李贽把持公器,利用国报公然叫嚣道德循世而生,良知唯有与时代相切合,与百姓共同利益所一致。” “其大弊究其根本,便成一个‘混’字。” “混则一切含糊,无复拣择,圆融者便而移之,以随俗袭非为中庸,以阉然媚世为万物一体,以枉寻直尺为舍其身济天下,以委曲迁就为无可无不可,以猖狂无忌为不好名,以临难偷免为圣人无死地,以顽钝无耻为不动心者矣。” “混世便是乱世!” “偏偏彼辈又大言不惭,搬出世界、时代、万民等等之概念,所占之地步甚高,上之可以攀君子之大道,下之可以附小人之私心。” “即孔孟复作,其亦奈之何哉?” 顾宪成说道最后,已然是咬牙切齿,怒目圆睁:“此之谓以学术杀天!” 台下众人受此感染,多有沉思状。 纷纷朝李贽看去。 李贽视若无睹,神色略微有些惘然。 倒不是疑心自己的学说错了,而是顾宪成的话,将自己如今为何如此受仇视,说得太清楚了! 他是日用派出身,以“百姓日用即道”为标揭,声称“庶人非下,侯王非高”。 在这基础之上,他又受到皇帝的启发后,这一年多之间更进一步,论证了道德良知的本质来源,构建了历史、世界、万民一体的本体论。 这本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但对于顾宪成这类人来说,却并非如此。 李贽的叙事,太宏大了。 外部因素岂能决定自我?又岂能决定本体? 就像方才顾宪成说的,这不叫救世,这叫“媚世”。 作为出类拔萃、上志不改的精英,道德观怎么可以受到“物质”的影响? 堂堂教化天下、立言立德的儒生,怎么可以允许道德观是由“下民”的共识组成呢? 道德源流不说只能在儒门,至少也得在天理这个范畴吧? 尤其儒生之于百姓,若不是临高临下的启发与拯救,那就是“随俗袭非”,是丢弃本我“委曲迁就”的行为。 如果说无善无恶是以自我为中心,那么李贽这一套,在顾宪成看来,就是丢弃了自我。 顾宪成这才将二者作为两个极端,一同拉出来批判。 那么,李贽在乎顾宪成这般批判吗? 他肯定是不在乎的,这一年多里,他已经被批判了无数回了。 偏偏顾宪成针对这一点,又有话说了,他这叫“猖狂无忌”,反而自称不好名声,以“顽钝无耻”来对抗外界的批评。 站位太高了,高到顾宪成都承认这学说攀附圣人学说,承认这学说迎合了百姓的私心。 即使孔孟再生,又能拿李贽怎么办呢? 正因为如此恐怖,顾宪成才视其为洪水猛兽! 如此精雕细琢又歪门邪道,几乎有抹煞天理的可能! 所以,如今理学也好、王学也罢,对李贽都可谓是视若仇寇。 顾宪成一番话说罢,便将目光看向了李贽。 一众士子不约而同,将视线落到了李贽身上。 李贽摇了摇头,深孚众望,缓缓站起身来。 他就站在台下,也不去看顾宪成,四面环顾,朗声道:“顾君引经据典,口称复古,搬弄正统,抬举圣人,牌匾昭昭地想以此驳我为离经叛道。” “殊不知,清风拂面耳。” “今日,我便说与诸位听了……” “圣人已死!管不着我了!” 话音一落,无不骇然色变! 交头接耳,哗然相语。 国子监几名学生纷纷掩面,生怕方才与李贽见礼会因为这一句话给自己惹了麻烦。 更有心思多的人,悄然拿笔墨记载了下来。 李贽这话显然不是指圣人死了——圣人本来就死了。 他指的学说!赫然是胆大包天,将圣人学说,视若过时的呆物! 何其嚣张! 何其恣意! 顾宪成面色剧变,无助地四下张望李三才的身影,口中胡乱呵斥:“狂妄!狂妄!” 李贽恍若无觉,撇开监生,便走到台前。 他也不绕路拾级而上,直接以手撑台,一个翻身就爬了上来。 李贽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看向顾宪成继续说道:“前次,李某在新报上刊载了道德循世论。” “论及道德良知,乃是时代的产物,基于历史演化,并由所有人的过往人生经历、现有生活水平、共同利益追求,所抽象出来的聚合体。” “顾君如今显然是还不太明白,才会以圣人为源流,以复古为立论。” “正好,我与诸位仔细分说一遍,免得诸位再跟在孔丘后面汪汪乱叫,连吃的屎都非说是孔丘拉的。” “为何我称道德为时代的产物?” “古之道德与今之道德大有不同,何也?宙之所异耶!” “蛮夷之道德与华夏之道德大有不同,何也?宇之所异也!” “孔子之学说,切合当时之时代,礼乐乃是百姓共同之诉求,孔子制礼,这才有了一时圣位,我称之为,‘当时圣人’,而不是你们口中的万世圣人。” “这就叫时代之所产,历史之所需!” “如今二千年往,世殊时异,道德良知慨然不同,尽过时矣!” “世之良知道德不同,圣人何以称圣?” “不过是其人思想、源流、著作,以历史、万民之共识的方式所留存,取其精华,随世而变,才有万世仰尊,这才是孔丘较你我伟而大之的根本所在!而非汝等口口声声的天生神圣,经典学说万世不移!” “是故,我谓之,圣人已死!” “尔拿复古掣我,以圣人压我?可笑之至!” “汝等不思另起一派,与我相争,整日在故纸堆里翻翻找找过时的东西,拿什么契合天下大势?用什么贴合万民之心?” “今日我且放言,你们身后的那些老师、泰斗、正统、一概想争圣位之辈……” “但凡不根于时代弊情,听于万民利益,谋于社稷需要,都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往世圣人已死,当世圣人,你们也未必争得过我!” 说罢,李贽看着神色略微失措的顾宪成,冷哼一声。 转身一撩下摆,一个侧翻潇洒下了戏台,扬长离去。 …… 朱翊钧在二楼听了这番话,不由拍手称快。 狂妄,嚣张,果然是八岁就开始嘲讽孔丘的李贽! 酣畅淋漓,酣畅淋漓啊! 朱翊钧转头看向李诚铭,催促道:“快,把头伸将出去,替朕喝彩!” 他如今变声期来了,声音不大好听,先前就是让李诚铭代为问话。 李诚铭无奈,走到窗边,连连喝彩好几声,诸如好样的,没丢分之类。 他喊完之后,见皇帝没别的吩咐,才从窗户边走来回来。 李诚铭好奇问道:“陛下,李贽这番话,会不会有些过于激进了……” 圣人已死,当真是气魄独显。 同样地,麻烦也不会小。 要是传开了去,恐怕就不止是下面这些毛头小子打冲锋了。 朱翊钧闻言,摇了摇头,有些感慨道:“激进?这才到哪里,你看着吧,今日的争端不过开始,之后京城中就闹热了。” “有句话叫忍一时越想越气,今日李贽口出狂言,让顾宪成慌乱之下忘了反驳,回去肚中指定翻江倒海,他不是办报吗?就看他什么时候想到措辞反呛了。” 说到这里,朱翊钧又没由来得叹了一口气:“哎,这也是为孔丘好,早点回到正确的位置,免得平白挨了不该挨的骂。” 一时圣人又能有多少呢?已经很了不得了。 他现在跟周树人一样,称孔丘一声摩登圣人,都是发自内心的。 至于作为万世之法?那还是算了吧。 神位上要是有个永远不会错的人,不利于开展工作啊。 正想着,房门突然敲响。 二人一齐回过头。 顾寰举起刀兵,冷冷问道:“谁?” 外面很快回话:“贫道青阳,还请顾总督转告陛下,下面有士子李三才求见贵人。” 皇帝的身份是没瞒着三阳宫的,毕竟说了不会白龙鱼服,所以周遭的布防直接就换上了锦衣卫。 但李三才求见的是贵人,显然不知道皇帝身份。 顾寰没作声,朝皇帝投去一个征询的眼神。 李诚铭面色一苦,朝皇帝投去求饶的目光——今夜的事要是传出去,他指定要倒大霉。 朱翊钧失笑。 他缓缓起身,示意顾寰打开房门。 门口站着三人,见状连忙行礼:“青阳拜见陛下。” “赤阳拜见陛下。” 第三人正要行礼,朱翊钧生怕他名宣之于口,慌张地将其打断:“不必多礼!” 青阳真人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皇帝,放低声音道:“陛下,李三才方才在窗边似乎看到了李公子,起了疑心,现下正在一楼胡搅蛮缠。” 朱翊钧点了点头:“将纸笔取给朕。” …… 李三才眉头紧皱,看着楼上。 方才他分明看到李贽从楼上下来。 同时还看到一名獐头鼠目之人,酷似国丈家的少爷,趴在窗口喝彩,声音与最开始一般无二。 二人显然不会轻易凑在一块。 那么青阳道人口中的贵人又是谁…… 他有些思绪,却不敢深想,甚至还要佯装不知,光明正大求见。 正想着,便看到楼梯处三名道人联袂走过来。 李三才不露痕迹开口道:“三位道长,如何?” 青阳道人摇了摇头:“贵人说家里催得紧,要早点回家,不好多留,有缘总会再见了。” 李三才沉默。 有缘再见…… 那也得看自己能不能考上啊。 只可惜,未能得见。 他拱手谢过三位道长的转达,便要转身离去。 青阳道人突然又唤住了李三才,李三才疑惑转过头。 只见青阳道人从袖中掏出一份卷好的字帖,递了过来:“贵人说,你也应该学学顾宪成,不要因为父亲在户部为官便如此拘束。” 李三才下意识接过字帖。 他神色复杂,缓缓将其展开。 赫然一行大字,曰:真理越辩越明。 李三才愕然无语。 159.第158章 普而遍之,研精致思 第158章 普而遍之,研精致思 事实也正如朱翊钧所想。 顾宪成一场讲学所引发的争论,并没有因为各回各家而停歇。 反而是因为各自手中操持着报纸喉舌而愈演愈烈。 今日一早,顾宪成便对昨日的讲学内容做好了复盘与归纳,刊载于《东林学报》,四处散播——产出之快速,显然是一夜没睡。 内容上照例还是先论述了一番他的主张,也就是——本体唯性善,功夫唯小心。 出于循序渐进的考量,篇幅主要还是集中于前者性善论,以及本体到功夫的过度论证上。 与别派的异见,也集中于本体论上。 有异见,自然要在文中将其拉出来好生批评一番的,无善无恶论、性恶论一个都没跑掉,而篇幅最多的,便数李贽的循世论了。 甚至为此还特开一版,穿插了一则小故事。 且说是顾宪成昨日讲学,天乱坠,地涌金莲,在场之人无不颔首认同。 而良知循世论的创始人李贽,忧惧于顾宪成的学说威胁,茶饭不思,便潜入偷听。 不听则已,一听便知道自己被指出了理论缺陷,戳穿了要害。 于是,李贽便恼羞成怒,登台大放厥词,说什么圣人已死,以我为尊的胡言乱语。 又偏偏却对他所指出的学术缺陷“混”之一字避而不谈,宛如泼妇骂街,委实难看。 顾宪成将李贽的一番言行,形容为“动辄用什么天下、万民做幌子的伪君子的真面目”,并且奉劝大家遇到这种说得比唱得好听的学说远一点。 实际上,顾宪成的报纸刚刚兴起,做工比不上通政司的公器,还缺乏小说、时事版面所带来的趣味性,销量十分一般。 哪怕刊登报纸,也鲜有人看。 但毕竟师出名门嘛,顾宪成也不指望靠这个赚钱,直接大手一挥,搞了个“一文促销”的噱头。 没有一无是处的商品,只有一无是处的价格,顾宪成几乎白给地做法,一早上就卖了三千份出去,额,也就是销售额总计三两银子。 毛边纸的市价是十张打包卖五十六文,顾宪成这做法肯定是不赚钱的。 可甭管赚不赚钱,这讨论度瞬间就拉了上来。 进京赶考的举人以其作为消遣。 国子监的监生将之当作趣事。 官宦世家借此揣摩士林风向。 甚至佛道两家,也默默投来好奇的目光。 尤其顾宪成的学说,根底深厚,概因其师出名门,其本体论之完备,几乎是集历代之大成。 上援引孔孟,中吸纳朱王,下则有更迭气象。 凡见者,无不交口称赞,谓之假以时日,必成大儒。 一时间给顾宪成打出了好大的声望,无不知京城有了这么一位面如冠玉、师出名门的有学士子。 而相应的,故事的另一位主人公李贽,则自然而然成为了众人视线的焦点。 顾宪成都出招了,这一位泰州学派出身、离经叛道的“名人”,又当如何应付呢? 人都是先入为主的。 诚如顾宪成所说,李贽无论是不屑一顾也好,还是没想好措辞也罢,总之他并没有回答顾宪成所指出的理论缺陷,也就是“混”之一字。 你说道德循世,良知随时而移,那道德良知的准绳岂不是混沌不明? 准绳都混沌了,又如何致良知呢? 那么李贽会如何回应顾宪成的质疑呢?是强词夺理?还是别出心裁?亦或者视若无睹? 看客们纷纷对李贽的反应,抱有极高的期待。 好在,看客们并没有等上太久。 顾宪成见报的翌日,新报便千呼万唤始出来。 “新报!最新一期新报!” “泰州学派对战南中王门!” “震惊!良知循世论再突破!先看先有!” 李贽的一篇文章,不出意料地刊登在了这一期的报纸上。 报纸一出,便被抢购一空。 在京的士人、儒生、佛道,无不迫不及待观而阅之。 题目曰《良知循世而有普遍者》,新报上难得刊登了文言,为此还特意用版面做了白话翻译,显然是为了兼顾受众。 文章并未直接开宗明义,反而下面还创造性地跟了一个小标题,甚至像是强行插入的——人是出发点,也是落脚点。 好事者咂摸半晌略微品出些感觉,才继续往下看去。 “愚窃见桑林野合,古之正礼,今之失节;子烝其母,蛮之习俗,汉之乱伦;我之不欲,施与彼身,不可也。” “何也?” “时代、万民良知道德之殊异也。” “此天理之异乎?此性体之异乎?此本体之异也!” “上文有述,不再赘言再三。” “或曰,天理混沌,时代混溟、宇宙混淆、你我混同,岂有良知出?” “愚窃谓,孝悌父母,古今共遵;杀人偿命,蛮汉共守;温良恭俭,你我共心。” “何也?” “时代、万民良知道德趋同,亦为本体之所同也,所谓抽象而出之共同本体。” “愚尝谓,道德良知,乃万民共同利益之追求,我所不欲,推及他人者哉,他所不欲,推于我心者哉。” “推己及人,万民之性也;诸世共通,文明之理也;普遍存在,天地之道也。” “是故,良知道德循世,非混而无准,实乃普遍于世,抽象于一也。” “本体于功夫之桥架,此之所谓……” “普世道德也!” …… 论战争辩,自然不止于台面上的激烈碰撞,水面下的暗流涌动,也不可或缺。 徐阶府上,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少师徐老一把年纪了,今日脸上竟是难得一见露出恭谨的神色,不卑不亢地搀扶着一名老者落座。 老者满脸褶皱,全身散发着天人五衰之气。 “师叔不在家好生将养,没由来地入京折腾,又是何苦来哉。”徐阶看着老者,暗呼棘手。 老者简单一个落座的动作,已然是气喘吁吁。 徐阶刚要放开老人,突然发现自己胳膊被一只干枯的手掌扣住。 他回过头,只见老者躺倒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睛,嘴唇微翕道:“天一回暖,我大抵就要死了。” “你向来喜欢归寂,我死前在你身旁试着归寂归寂,看能不能赶着这阵功夫成个圣。” 徐阶没将这玩笑话当真,顺势坐到老者身边:“师叔即便是想替顾宪成张目,又何必来寻我?我如今何其落魄?” 老者靠着椅子上的头一歪,吓了徐阶一大跳,还好口中话语陆续传来:“他至多算欧阳德的徒孙,跟我亲疏有别,岂能用张目二字?不过是看护看护新秀罢了。” 徐阶沉默不语。 眼前这位老者,名讳钱洪德,乃是王阳明的正经学生——死后负责整理王阳明书稿的那种学生。 而徐阶的老师聂豹,充其量算个心学外门弟子。 眼下差不多算是圣人外门徒孙遇到圣人亲传弟子,每一声师叔,都是在抬举自家过世的老师。 这也是徐阶恭恭敬敬的缘故,他可以不在乎,但他那位以阳明学生自居的老师,肯定在乎。 而钱德洪话里的意思也很明显,这是修证派的共识,不单单他自己的意思。 见徐阶不说话,钱德洪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我已经去寻过高仪、吕调阳、王宗沐等人了,不必怕我给你惹麻烦。” “况且,当年你贵为首辅,开办灵济宫大会时,请欧阳德都不肯请我,我嫉恨不敢言,正是你眼下落魄了,我才敢不告登门啊。” 高仪、吕调阳、王宗沐,这三人都是心学门徒,譬如吕调阳便是师从程文德,而高仪,更是钱德洪的学生。 他钱某人作为三师七证的天下教授师之一,如今还是有些体面的。 徐阶闻言,叹了一口气:“师叔且直说罢。” 钱德洪点了点头,枯燥的手指敲了敲桌案,开口道:“今日报纸的论战看了么?” 徐阶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忍不住冷笑一声:“你那徒孙胆子够大,本事却稀松,我看八成不是李贽的对手。” 徐阶能有好脸色才怪了,毕竟前日顾宪成还当众侮辱了自己一番,把他一个归寂派,立着靶子来打。 如今看到李贽一经立论,便赢得信众无数,难免能带入些爽快。 钱德洪动作很轻地摆了摆手:“小孩子不懂事,多打磨打磨就够火候了。” 他顿了顿,颤巍巍从袖中取出一份报纸,有些余悸未消地感慨道:“就是这个李贽……未免有些太过离经叛道、骇人听闻了。”离经叛道指的立论,骇人听闻说的是水准。 徐阶没有去接报纸,他已经看过无数次了。 方才还同仇敌忾的徐阶,听闻这话,竟然鬼使神差点了点头,喃喃自语:“普世道德……确实宛如鬼神之说。” 李贽的学说太能蛊惑人心了。 今日方一登报,局势立刻便逆转了去。 先前还犹豫不决,倾心顾宪成学说的人,当场便开始念起了普世价值的经。 两人一时沉默。 半晌后,钱德洪才有了动静。 他指着上面一行字,抬头看向徐阶,声音沙哑而严肃:“这其二也就罢了,就是这普世价值之一,是李贽替皇帝的奇技淫巧张目,还是干脆就是皇帝的态度!?” “新报是书院的后院,吕调阳说只有你才能分辨,你说,究竟如何!?” 李贽背后有皇帝的影子是肯定的,否则也不会将李贽作为靶子竖起来打了,不就是为了矫正皇帝的歪心思吗? 但其中也有说道。 上面本意是好的,只是被蛊惑了,和上面本意就是歪的,意义截然不同。 如果这篇文章,真有皇帝的身影,那这位比起大明朝历代先君而言,恐怕是真到了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的地步了。 偏偏那一句“人是出发点,也是落脚点”,带着十足的皇帝的影子。 而且无巧不成书。 据李三才所说,那晚还有疑似皇帝的人出现在会场,虽然宫中没有传出风声,但谁也不敢不慎重对待。 学术之争落于下风只是一时的事,顾宪成不行,他们这些老头还能幕后帮衬一二——办报的好处,不就在此? 但万一皇帝依靠血脉之力,掀桌子又如何? 于是,钱德洪大呼不讲武德的同时,不得不拖着老迈的身躯,四处奔走打听。 而钱德洪这番话一问完。 徐阶当即摇头,斩钉截铁道:“师叔,陛下何等身份,岂会折节与他人合著一说,李贽又是何等狂妄,岂会沦为他人发声之器官。” “这一篇雄文,确与陛下无关,最多副标一句,乃是陛下一时兴起所添。” 钱洪德将信将疑,皱眉不语。 徐阶再度宽慰道:“师叔,哪怕有申时行、高仪替顾宪成作保,但只要陛下不同意,这《东林学报》就办不起来。” “如今报纸既然办起来了,陛下广开言路的心思难道不是很明显吗?” “师叔,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他定然不会行诡谲之事。”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钱德洪脸色稍稍放缓。 面色逐渐红润些许,整个人也不再气喘吁吁,反而径直站起身来,拍着徐阶的肩膀道:“我且信你这话,若是老夫届时当真恶了皇帝,我可就要死在你府上了。” 徐阶一张老脸面露苦笑:“师叔莫要调笑,还是好生回去准备与李贽辩经才是,这普世道德说,实在不好招架。” 说罢,便要扶着钱德洪出去。 钱德洪将手一甩,径直离去。 徐阶见其身影彻底离开,才走回屋内,见到钱德洪没带走的报纸,便随手拿起。 他下意识看向方才钱德洪所指的那一行。 “……” “先秦时,使天下飞刍挽粟,起于黄、睡、琅邪负海之郡,转输北河,率三十钟而致一石。” “今朝漕粮四百万石入京,只损七万石,何也?漕运之巧愈深也。” “自刀耕火种始,及至水车、耒耜、耧车、桔槔之所兴。” “亩产倍增几何之数,何也?匠器之技愈高也。” “奇技淫巧,生百姓无数,切万民之利,岂非时代变幻之道德耶?” “此道德非普世耶?” “是故,普世道德之一,窃愚所谓之……” “进步” …… 弇府别院。 王世贞将手中的新报,轻轻递给刑部尚书张瀚。 口中喟然叹息:“好一个普世道德,李贽已然跳脱泰州学派的樊笼窠臼,自成一体了,实在令我惊叹。” 虽然他是搞结社,论政治的文坛盟主,钻研的是诗词歌赋和影响力,但经学造诣,同样不差。 以王世贞的眼光看来,李贽这一篇文章一出,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拜倒在他的门下。 但凡是给他运营……他都不敢想能酝酿出多大声势,届时恐怕能搞个第一大结社。 张瀚将新报接在手中,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我说今日刑部衙门外面堵了好些人是作甚,原来是李贽这厮害的。” 过年嘛,虽然不上朝,但衙门还是要轮流值班的,他这个尚书跟两个侍郎作为堂官,三天一换值。 王世贞对于这位忘年交遭了无妄之灾,也不由失笑:“如今只是在说本体,还未开始论功夫。” “好事之徒心痒难耐,又没见得下文,自然要往最好求取的地方找找存在。” 张瀚手指下意识在新报上戳来戳去。 嘴上喃喃自语:“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又谈何容易。” 别的不说,为官的都知道刑部不过是维稳的。 李贽这学说一出,世人心念一变,以后麻烦必然接踵而至。 王世贞事不关己,甚至出声赞叹:“所以要好好打磨‘功夫’,才能成圣啊!我已然开始期盼起李贽如何论‘功夫’了。” “普世道德,普世良知,好一个普世!” “不知道顾宪成会怎么接招了。” 张瀚摇了摇头:“接招?他办报不就是为了方便让薛应旂这些大儒出面么?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他失了谈兴,将新报胡乱卷在袖中,拱手告辞。 王世贞也不留张瀚,径自起身相送。 他看着张瀚的背影,不由思绪发散。 这还只是本体论,就争到这个地步,论起功夫的时候,岂不是真要天翻地覆? 王世贞回过头,看着自己书架中藏得最深的那一份,由自己亲笔所写的文稿,一时间竟然有一丝胆战心惊的感觉。 却说张瀚拜别了王世贞,出了庄园后,甫一进入马车,便觉得心烦意乱。 从袖中再度拿出新报,看向李贽那篇文章,蹙眉深思。 “……” “进步之所何用?用于百姓也。” “夫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 “贵人着锦绣,民亦爱美服;贵人享珍馐,民亦盼温饱;贵人居华屋,民亦逐安寝。” “奈何贵人欲黄金高于北斗之枢,而不使百姓有糠粃升斗之储。” “此有违普遍之道者,何也?不公也!” “是故,普世道德之二,窃愚所谓之……” “公平” …… “公平!进步!普世也!” “公平!进步!普世也!” 国子监一间学堂内,学生异口同声,齐齐呼和,俨然已经成了李贽的信徒。 李坤无意路过,吓得缩了缩脖子。 他本是来还借阅的书籍,借几本新的——州学学生进京赶考时,在国子监也是能借书的,这就是学籍的好处。 谁曾想,刚一出门,凡遇到的士人举子,无不在念着什么公平、进步的经。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学的路数。 本以为国子监好一点,没想到也好不到哪里去。 还有半个月就会试了,竟然不想着沉着应试,整日跟风些什么事呢? 李坤摇了摇头,怀中抱着几本书,快步离开这处学堂,快步走向典籍厅——别人如何他不管,他肯定是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 半晌后。 李坤抱着新借的三本书,以及一份新报,摇头晃脑走出了国子监。 口中喃喃自语:“公平……进步……公平……进步……” (本章完) 160.第159章 繁火内蒸,寒热交讧 如火如荼的辩经几日,不知不觉间,便到了雨水节气。 这个时节,北方虽然仍旧没到春意显露的时候,却总算不再连日大雪了。 紫禁城的积雪也逐渐开化,清爽了些许。 天气好,那便是围炉煮茶的好时节了。 朱翊钧一大早跑到元熙延年殿,跟李太后问安时,当场就被李太后留下,跟着外戚们一起闲话。 也就是李文全父子,李彩云一人。 李诚铭半边屁股别扭坐在位置上,不时挪动更换姿势,龇牙咧嘴。 最后干脆站起来侍奉君父长辈们端茶递水。 李太后用眼神剜了李诚铭一道,又看向兄长李文全:“大兄,诚铭这孩子今年都十九了,也该成婚了,省得心思浮躁。” 李彩云很是认同地点了点头,看向李文全:“大兄,太后说得对,小时候咱们庄上,谁家十九岁还没成婚,是要被背后指指点点的。” 她大李太后四岁,今年已经三十四了,也是最爱催婚的长辈。 李文全余光打量着皇帝,面上不动声色道:“太后,去年底刚见过了两家,再分辨一段时日,便能定下来了。” 李诚铭神情略有窘迫,求助般看向皇帝。 朱翊钧熟视无睹,将茶杯放在手中来回摩挲以作暖手,好奇追问道:“怎地未听表兄说起,不知是怎样人家?” 李文全在中军都督府厮混了两年,整个人贵气了不少。 他拘谨而不失温情地看着皇帝回道:“陛下,不是什么大户,一家是诸生之女,近祖最高只做过知县,另一家是商贩之女,就是前年收购的一家海商,人看着都还不错,父辈心思也算纯良。” 朱翊钧点了点头,并未发表反对的意见。 他对此还是比较认可的,虽然自己积极拥抱政事,但这些亲戚,还是少来沾染为好。 尤其李诚铭这样跑去给魏忠贤立生祠的,显然政治嗅觉不行,玩不转这些事。 这时候,李太后自顾自酌了一口茶,若有所指道:“再分辨下来恐怕又是一年过去了,难不成还想二十成婚?依我看,还是早日成婚的好,无后为大啊。” 李文全低头看到皇帝的脚有些紧张地往后缩了缩,他话到嘴边,立刻改了说法:“成婚是大事,慢慢来慢慢来。” 李太后还要说话。 朱翊钧连忙插话道:“方才舅父提及海商,正好与舅父说道说道此事,也好为表兄彩礼计较。” “沿海除了官运漕粮外,诸司这半年便会逐步向民间商会开放,差不多入秋之后,便可以领牌照了。” “舅父还是尽快把架子搭起来。” 虽然朱衡整饬航线还要二年余,但牌照可以先发起来嘛。 一年后可以先通南直隶到天津卫这一段,已经足够搞内贸了。 创收不创收的且不说,君父主要还是为了商会好,总得提前布置好一番货物、销路之类事。 当然,还有一点在于。 航线修着修着,肯定不时还有一些牛鬼蛇神,苍蝇嗡鸣。 把牌照先发下去,人自然就团结起来了——资本对于保守封建势力来说,已经算是进步了。 李文全听后,连忙起身,避席拜谢:“多谢陛下。”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坐下说。 李文全从善如流坐下,斟酌道:“陛下,出海的事且先不说。” “这沿海的海运,有前宋故事在,各家都比较积极,目前魏国公、英国公、平江伯、定远侯、大长公主、王崇古家里、许国家里……都有意搭伙做这事。” “如今都说,能不能跟着漕运衙门去年试运海运的线路,咱们也先跑跑看。” 说起正事,李太后也不再纠结方才的事情,转而将注意力放在所谓海商的事情上——给娘家谋正经财源的事,李太后还是很支持的。 她好奇道:“不是说清江船厂的船明年才能造出来?现下拿什么试?” 李文全欲言又止。 朱翊钧倒是没什么避讳:“娘亲,国朝禁海只对上面禁得严,下面私造、私运就没停过,只是对外宣称没有罢了。” “正因如此,当初隆庆年间开海,才会眼巴巴跑到民间去购船。” 李太后哦了一声:“那看来还是挣钱的。” 总不至于商会冒着风险就为了亏本吧。 朱翊钧想了想,看着李文全嘱咐道:“太仓、嘉定往北的路线不能让你们走,那边聚水所委,渺茫无山,非遮洋船能过。” “这样罢,还是自淮安而东,引登莱以泊天津。” 他顿了顿,再度强调:“安全为上。” 沿海为什么比出海要简单?就是因为可以频繁停靠。 但东海那边渺茫无山,趋避靡及,对船的要求就高了。 船漂没倒还好,就怕出了人命。 李文全连忙应下。 小皇帝打了个岔的功夫,李太后也不再说什么婚事了。 又东拉西扯一番,向皇帝说起移宫的事。 其实自打过了元宵之后,西苑一些不打紧的东西,便陆陆续续搬回紫禁城了。 眼下,三位圣人也该回去了。 朱翊钧想了想,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稍后孩儿去看看慈庆宫是否当真修缮妥当,若是无碍,咱们便动身就是。” 修缮妥当肯定是妥当了,八月就妥当了,但不是没亲眼见过嘛。 而且房子刚装修完,静置一个半年,难道不是很合理的事情? 也不能怪朱翊钧拖延。 主要,办公地点是建筑群落还是依山傍水,体验可完全不一样。 紫禁城的绿化属实不行! 话都说到这里了,朱翊钧也有了由头告辞。 他看向李太后:“那孩儿现在去乾光殿问安,顺路去慈庆宫看看,也好早些移宫,母后要一道前往吗?” 李太后瘪着嘴,翻了个白眼:“我就不去了,稍后国丈还要入宫。” 朱翊钧见状也不由腹诽一句,都三十岁的人了,还做小女儿态。 心里想着,面上却是起身恭敬行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开了元熙延年殿。 …… 朱翊钧刚一从殿里出来,就看到翰林编修邓以赞挺直腰杆,与张宏一左一右等在殿外。 两人看到皇帝出来,也是立刻迎上前:“陛下。” 朱翊钧奇怪地看了邓以赞一眼:“邓卿不是明日才当值?沈鲤呢?” 轮值也得按照基本法才对。 邓以赞闻言,开口回道:“陛下,数日前倒春寒,忽冷忽热之下,沈检讨不慎染了风寒后便一病不起,之后不见好转,已然下不来床了。” “今日实在捱不住,这才让臣来顶班。” 一旁的张宏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双手呈上,言辞简短:“陛下,沈鲤以疾请致仕。” 朱翊钧愣了愣,下意识接了过来。 他登基以来,见过太多喊着要致仕的官吏,这还是第一次真遇到有人病得不行想致仕的,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 朱翊钧翻开沈鲤的奏疏。 只见字体颇有些歪歪扭扭,显然是书写时,软弱无力所致。 沈鲤文辞极好,念之朗朗上口。 朱翊钧一路看下来,下意识便沉浸其中,喃喃自语:“一骨空在,身魂相离,语言错乱,足不任地,日夜呻吟涕泪……” “臣访医切脉,谓是繁火内蒸,心脾两竭,寒热交讧,肌肉潜消,即今瘦骨如柴,惟有一息未断,奄奄待尽而已。” 这写得……朱翊钧看到这里,已是不忍再继续看下去。 默默合上了奏疏。 沈鲤的身体不好他是知道的,隆庆元年就因此请假回老家,尤其自成婚以来,生了十几个孩子大多夭折,就活下来两个女儿,可见精子质量也不太行。 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朱翊钧也不好强行挽留。 朱翊钧叹息一声,跟张宏吩咐道:“致仕就不必了,以病给假罢,什么时候修养好了再回朝。” 说罢,他又看向邓以赞,语重心长:“平日里空闲下来,还是要多强健体魄,调养身体才是。” 身体不好的可不止沈鲤。 还有什么张居正、陈栋、余有丁,不是先天营养不良,就是乱吃补药,身子虚得不行,不是风寒肺病,就是中暑心疾。 不说锻炼身体吧,调理一下也行啊。 邓以赞个子矮小,身子自然也说不上好,平日里也属于经常因病请假的一批人。 见皇帝这般说了,他也只好站着默默受训。 朱翊钧抒发够了,也不再继续,摆了摆手:“让王家屏补沈鲤的位,值文华殿吧。” 其实从政治角度考量的话,许国要更合适一点。 但许国这厮口音太重,替皇帝诵读考卷,能给考生排名干掉一百名的那种。 要是整天在文华殿“我滴孩”,恐怕得熊敦朴第二。 邓以赞记在心中,答道:“臣遵旨。”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跟张宏嘱咐了一番,除了赐路费、表里,命驰驿归乡一条龙外,又带话看望,如何如何宽慰勉励沈鲤云云。 一行人说着正事,脚下不停,往乾光殿陈太后的寝宫而去。 朱翊钧走在前头,头也不回开口道:“近几日朕还有什么要事要办,邓卿一并说了吧。” 有个词叫与日俱增。 朱翊钧感觉他的政事就是这么个趋势,一日比一日多。 如今已经到了不经人提醒,就可能会遗漏的地步了。 这是值万寿宫的职责,邓以赞自然早有腹稿:“陛下,当先一事,乃元辅所奏,二月初三,御皇极门午朝之仪。” 朱翊钧点了点头。 这事他倒是还记得。 御皇极门午朝之仪,是接见地方官员的大仪,也是张居正新年第一道面子工程——这是太祖留下的好习惯,访民间疾苦,不过弘治朝以后,就废弃不举了。 首辅先生说,如今的皇帝天纵圣明,励精图治,终于能拿的出手了,必须要给地方官吏长者看看,这叫彰天威、昭德意、光盛举。 当然,戚继光自然也在其中。 邓以赞继续说道:“其二,便是顾寰的奏疏,下廷议后,六条准许了三条,其余三条驳了。” “有些争论,内阁请陛下到时候早朝去听政。” 朱翊钧闻言,陷入思索。 六条他也看了,其一说的是京营如今只练习步射,希望增添骑射;其三是教演火器;其六说的是,四卫二营官军拥卫掖廷,以后不再与别部轮换,只淘汰人不做整部更换。 这三条是被同意了,其余三条则是被否了,诸如核实班军、练集诸将家丁等。 争论分歧确实也较大,京营部将跟兵部都有些意见。 不过…… 半晌后,朱翊钧摇了摇头:“朕就不去了,让顾寰去争吧。” 让顾寰上廷议,不就是为了京营能开口说话? 总不能事事自己站台吧? 邓以赞也不细问,继续说道:“其三乃是顺义王使者,女真夷人头目,朝鲜、琉球使臣前来朝贺,各自贡了不少金银财物,希望能面见陛下,当廷奏对,彰显两方亲亲之谊。” 朱翊钧没有立刻回答。 反而不着边际问了一句:“女真头目叫什么名字?” 他看着邓以赞,莫非…… 邓以赞回忆了片刻,回道:“海西者剌等卫女直都督阿失卜、并塔鲁等卫女直都督佥事笼卜。” 好吧,没听过。 朱翊钧摇了摇头:“夷人样貌丑陋,朕年岁尚小,睡梦不深,还是不见了。” 邓以赞正要平静应声,而后才反应过来皇帝在说什么。 他嘴巴张了张,最后还是闭嘴点头。 “此外,还有福建左参政栗在庭的一封弹章。” 朱翊钧向邓以赞投去征询的目光。 弹劾走流程就是,不至于放到御前来说。 邓以赞顿了顿,将始末娓娓道来:“栗参政上任后,勘得原任南赣巡抚陆稳,动用了税银五千六百五十余两。” “除建坊等项一千三百九十九两零公用外,其馈送严学士四千二百五十两零。” 陆稳?这都嘉靖四十年的事了吧! 翻陈年老账,官场大忌啊。 栗在庭变得这么不懂事了? 只听邓以赞继续说道:“其中牵扯到一些福建布政司的官吏,各执一词。” “还有,栗参政是趁夜无人值守时,翻的布政司的公库,福建左参议查志立,为这事上疏弹劾栗参政。” “此外,还有官吏弹劾栗参政勾结武将俞大猷,僭越不轨的奏疏。” 朱翊钧一听就明白过来,又是官场经典曲目了。 上任就争钱袋子。 不过,查志立这厮,去年还是河南左参政,被梁梦龙以贪污腐败为由,一杆子弹劾到福建去了,现在还没老实是吧? 至于俞大猷…… 朱翊钧好奇道:“怎么个勾结法?” 邓以赞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道:“说是栗参政住进了俞都督府上,奏疏上还说,两人抵足而眠,乃是一起玩弄美婢的同道之人云云。” “不过后者显然杜撰,奏疏已经被内阁打回去了。” 朱翊钧忍不住啧了一声,真是会用词,不得不服。 他随意道:“让内阁去处置罢。” 邓以赞闻言点了点头。 他语气轻快些许,结尾道:“就这些了,除此之外便是会试的议程考卷、通政司报纸的争论、吏部人事任命、都蛮大捷的赏赐等等。” 一行人距离乾光殿已然不远了。 一路上,都能看到不少内臣女官,搬着物件往紫禁城的方向而去。 显然是为移宫准备。 朱翊钧走在前头,摆动起手臂,终于说起闲话来:“说到报纸争论,朕记得邓卿是江右王学门徒?” 这就是心学的含金量。 从前首辅,今次辅、群辅,到中书舍人,翰林编修,门徒遍布。 邓以赞知道皇帝想问什么事情,坦然道:“敢蒙陛下挂碍,臣确是王门学徒,只不知何为江右王门。” 朱翊钧反应过来,打了个哈哈:“朕是说卿学的哪一派。” 邓以赞自嘲一笑:“回禀陛下,正是如今顾君斥之为空,李公不屑一顾的无善无恶论。” 论战一起,顾宪成已经靠学识被尊一声君了,而李贽,更是人皆称公。 朱翊钧忍不住打趣一句:“卿倒是坦然,挨了骂还主动提起。” 邓以赞终于收敛起神色,肃然道:“陛下,臣以为,学问不为天所做,不为地所做,不为圣人所做,如此,又何必挂怀他人言语。” 朱翊钧看着邓以赞的神色,莫名升起一丝感慨。 不愧是会试第一,殿试第三出身的儒生。 学问做得越深,恐怕是越难为自己的理念所动摇。 哪怕李贽带出普世价值观这种大杀器,邓以赞轻飘飘一句不为天地圣人做学问,就揭了过去,显然是真的不放在心上。 朱翊钧走在前头,头也不回:“那邓卿学问,是为谁而做?” 邓以赞看不清皇帝表情,只感觉语气不佳。 他恍若不觉,一如既往,认真答道:“陛下,学问,自然是为己而做。” “臣谓心之本体,在顺其初者也。” “初者,万虑俱忘之时也。突然感之,卒然应之,则纯乎天者也。意气一动,而二三之念则继乎后。又其甚者,此念方萌,而二与三已并出其间,继与并皆非初也。” “故亲,我爱也,谓当爱而加之意则否;长,吾敬也,谓当敬而加之意则否。” “贵而益谦与傲同,醉而益恭与乱同。” “何也?徇外之心,为人之心也,所谓继与并者也。” “此心之原,不堕方体,不落计较,翛然而往,倏然而来,见其前而不见其后,知其一而不知其两,如此而已矣。” “此则所谓初者也。” “顾宪成想救世人说道德,李贽要夺道统论普世,臣皆不取也……” “臣只画地为牢,隅与自我。” “陛下,臣是真人。” 这就是顾宪成批判的无善无恶论了,一切都要向本初去寻,后天的一切想法都是假的,蒙蔽灵台的。 同时,也是最真实,最自我的人。 邓以赞一番话后,小皇帝半晌没接话。 前者不悲不喜,静静等候。 好一会之后,皇帝才慢慢回过头,但出乎邓以赞意料的是,小皇帝竟然面带激赏。 朱翊钧看着邓以赞,颔首认可道:“好一个自我,好一个真人。” “只盼邓卿日后能找回初心。” 小邓个子不高,听了这话,怀疑皇帝是不是在阴阳怪气自己。 殊不知,朱翊钧还真不是在说反话,而是他对李贽这步棋目前为止的现状很满意。 李贽的普世道德论,是在他影响下诞生的,其中自然有缝合的成分。 事情都得一分为二辩证看待,缝合自然有缝合的弊端。 这门学说虽然对于中国哲学的现代重构具有理性启蒙意义,但与此同时,也具有消解传统的倾向。 普世道德观依据客观性和外部性所建构的普遍主义文化立场,对于现在的儒学而言,是一种文化霸权。 稍微一个把握不好。 便会完全遮蔽传统文化的主体内省视野和精神超越视野。 随之而来的,便是自我文化意识被斩断,文化的谱系性认同让位于外部判断。 这就意味着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但现在看邓以赞这个反应,显然火候刚刚好。 中庸好啊,百花齐放好啊。 只盼一个药引真能碰撞出属于华夏的哲学自我罢。 …… “去慈庆宫了?” 朱翊钧一行人好容易走到乾光殿,没想到扑了个空。 谁知道陈太后竟然去了慈庆宫。 张宏将方才进去通禀所得来的消息,斟酌总结:“陛下,年前太后让李家姑娘提前搬回慈庆宫,替太后先打理一番,好在娘娘移宫前养些人气。” “不巧李家姑娘昨夜病倒了,太后一早便去慈庆宫照看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 这就是瞎折腾。 他摇了摇头:“走吧,正好去慈庆宫看看。” 一行人又转道慈庆宫。 自从朱翊钧登基后,就没怎么去慈庆宫了,在一场大火后,更是再也没去看过。 不过工匠的手艺自然是不用担心的。 复建的慈庆宫与火烧前,几乎一模一样。 仅有不同的地方,只在于焕然一新,明亮了不少。 这样好的手艺,按理来说皇帝应该高兴才对。 但张宏小心翼翼看着皇帝阴沉的脸色,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是因为李家姑娘病了? 还是复建之后的慈庆宫与这位爷印象中的东宫形制有出入? 时间缓缓流逝。 皇帝站在慈庆宫外,既不离开,也不进去。 已经驻足审视了好半晌了,神色却越来越难看。 张宏不明就里,硬着头皮凑上前去:“皇爷,可是有什么不妥?” 朱翊钧站在一处墙边,伸出五指抹了一把,在指间不断捻动。 他看向张宏,听不出语气,蹙眉道:“朕记得,紫禁城的规制,内墙应当用红土才对。” 紫禁城用红色的地方可不少,都是有规制的,什么地方该用什么料。 张宏哪里懂工程问题,更不知道皇帝这般什么意思。 只好谨慎挑着规矩说:“陛下,是该用红土,不过有时为了赶工,或者别的计较,也会用别的,慈庆宫这次复建,绝无偷工减料。” 朱翊钧将手指在张宏衣服上抹了一把,点了点头:“朕倒是信这话的。” “毕竟朱砂可比红土贵。” 朱翊钧抬头看向这座新建成的慈庆宫。 满墙的朱砂,比之红土,更加晃眼夺目,美不胜收。 161.第160章 尽是还丹,历历堪收 慈庆宫暖阁。 朱翊钧放慢脚步,轻轻走入了阁内。 阁内烤着炉火,桌案上焚着一柱檀香,青烟袅袅。 延庆公主正蹲在角落里,不断用手里的东西逗弄狸奴,后者熟视无睹,伸了个懒腰后继续蜷缩在墙角打盹。 陈太后坐在案后,一只手百无聊赖托着侧脸歪着头,另一手就尤显忙碌了,时而翻动桌上的书卷,时而抚摸腿上的狐狸,时而伸出手指将耳边的鬓发往后拨。 “母后。” 朱翊钧轻轻唤了一声。 陈太后循声抬头看去,见到来人,她合上书坐直了身子:“皇帝来了。” 皇帝不经通报就闯进来,是不合规矩的,可惜已经不是当初她借口睡下,就能给皇帝挡在宫外的时候了。 说着,陈太后又将延庆公主招过来行礼。 公主还小,也就四岁,行礼行得磕磕绊绊。 朱翊钧也不催促,静静等妹妹行完礼后,才鼓励似地摸了摸头,又从怀中拿出一个护符,递给妹妹。 又取出一个护符,双手呈给陈太后,神情诚挚而轻松地笑道:“娘亲,这是孩儿前日出宫给两位娘亲,还有弟弟妹妹求的护符,盼母亲万事遂心。” 陈太后默默接过,也不提皇帝偷摸出宫的事情,颔首道谢。 虽只道了一声谢,不过神色却是肉眼可见变得柔和:“皇帝是有事来寻我,还是来看白泱?” 朱翊钧摸着延庆公主的脑袋,回道:“顺道路过,便进来看看。” 他顿了顿:“听说李白泱突然病倒了,太医怎么说?” 陈太后只当拉家常,宽慰道:“只是有些头晕、咳嗽胸闷,今早热退了之后已经没有大碍了,太医说是风寒,这些时日少外出,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朱翊钧心中嗤笑。 风寒?恐怕是朱砂“过敏”才对。 他方才在殿外看到那一墙的朱砂,就立刻意识到不对。 别看朱砂听起来风花雪月,看起来美轮美奂,实际可是剧毒之属! 其主要成分乃是硫化汞,同时也是《神农本草经》中记载制作定惊安神良药的主材料。 怎么个定惊安神呢?后世一般称之为神经中毒的症状。 朱砂如何致毒,朱翊钧偶尔看过一眼,记不太清了,似乎说朱砂虽然性质稳定,但能够与空气中的某些物质反应,形成什么甲基汞。 通过呼吸直入肺腑、大脑,催伐体魄,加之无色无味,实乃绝育之独家妙方。 泡在朱砂房里,身子不出问题才是怪事。 就这太医还嘱咐别外出呢,难怪当初被世宗皇帝全驱逐了。 想到这里,朱翊钧摇了摇:“在西苑时可是好好的。” 陈太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将腿上的狐狸抱给延庆公主,让宫人带到一边去。 而后才看向皇帝,秀眉微蹙:“可有什么不妥?” 朱翊钧并未回答,反而问道:“母后,这次复建慈庆宫,墙面怎么不用红土?” 他现在最惊疑的地方在于,究竟是不是有人有意为之? 朱砂是天然矿属,但如今早就能造了,名唤灵砂,产量还不小。 所以朱砂含汞显然是常识,至于有毒这一点…… 一方面是各大医书白纸黑字“(朱砂)内含真汞,不热而寒,大毒。” 另一方面又是圣人皇帝,方外道士经常服食之,口称灵丹妙药。 所以,朱砂有毒是朱翊钧心中的常识,对于这个时候的太监而言,信哪一种恐怕还真难说——此物的定论,在明朝尚在两可之间。 甚至于,说是上下为了表表孝心,有意用昂贵材料也未必不可能。 纠结的地方就在这里了。 正着能说得通,反之也一样,说是有人蓄意为之,同样有迹可循。 紫禁城的鎏金是要用到汞的,鎏金工艺是高温,每次都会因吸入大量蒸汽毒死上一两个工匠,哪怕没死,也是一身伤病,再不能育。 这同样也是常识,至少是督造宫殿的内臣、匠人的常识。 难说有没有人以此获得启发,想拿皇帝试试手。 反正朱砂本来就能装潢所用,谁也不能挑出毛病。 陈太后闻言,有些不明所以,开口道:“宫殿火后复建,多是如此。” “一来是朱砂金贵,素有内含灵气的说法,好为宫廷失火压一压邪气。” “二者说是为了赶工期,朱砂比红土好寻。” “还有一处考量则是,往往一场大火后,便会有好多虫蚁爬出来,皆知朱砂好防虫些。” “所以历来火后重建,都是朱砂涂墙。” 朱翊钧皱眉。 陈太后这话,也合情合理,又是赶期,又是防虫的,都是现实考量。 问题是……他一听到紫禁城火后的宫殿重建都是用朱砂涂墙,立刻便联想到紫禁城内频繁的火灾。 巧合?还是鬼蜮手段一条龙? 频频失火,频频刷新墙? 不至于算计到这种地步吧…… 但话说回来,去年底乾清宫就应该烧一次的。 历史上万历的老毛病口腔、牙齿糜烂,除了龋齿的可能,似乎同样也是慢性汞中毒的症状之一…… 朱翊钧越是猜疑,眉头皱得越紧。 想着想着,他发现陈太后正盯着自己看,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思索良久。 哎,他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高处不胜寒。 皇帝当真是不太好当,自己的疑心几乎不可避免地越来越重了。 他回过神,神色稍微舒缓了些许,接上二人方才的话题:“母后喜朱砂?” 陈太后看着皇帝,意味深长道:“我可以不喜欢。” 朱翊钧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那母后就是不喜欢。” “还请母后稍后支会内臣,就说朱砂太过铺张,以后宫内装潢尽数换成土红。” 他不知道是有人算计,还是无心之失,也只能当做无事发生。 朱翊钧不想显得自己很重视。 总不能稍有蛛丝马迹,就掀起大案。 陈太后似乎会意,当即摇了摇头:“不必找什么理由。” 朱翊钧一怔。 “不喜欢就是纯粹的不喜欢,以后宫内不许用朱砂、水银就是。”陈太后突然笑了笑,“本宫是女人,外人会理解的。” 朱翊钧释然:“慈庆宫孩儿会让人重新刷墙。” 陈太后微微颔首,以示同意。 转而又开口问道:“本宫是回西苑,还是迁居乾清宫?” 这是问皇帝回紫禁城还是继续留在西苑。 不能皇帝回了乾清宫,给嫡母赶回西苑,那不孝罪名就落到皇帝头上了。 朱翊钧瞥了陈太后一眼。 寻思是不是应该给她松动松动近臣的耳目,省得因为消息闭塞,就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提议。 心里想着,朱翊钧起身一拜作祈礼:“还请母后回西苑继续盘桓,好让孩儿安心侍奉。” 或许是他疑心重,但这情况,还是继续留在西苑吧。 陈太后点了点头。 朱翊钧见两人达成共识,便行礼告退。 朱翊钧往外走了两步,又顿住身子,回身解释了一句:“皇祖父曾跟孩儿说过,朱砂、水银他亲试之,有大毒,孩儿此为娘亲安危计。” “孩儿去看李白泱了,请母后也注意将息身体。” 陈太后别过头,看不清神色:“不必解释,本宫信你。” “太医既然说李白泱是风寒,陛下还是在门外远观一番就……” 再回过头时,却发现皇帝已然离开。 …… 朱翊钧走出暖阁,张宏第一时间迎了上来。 后者正要开口,见皇帝毫不停留,只好快步跟上,语速极快边走边说:“皇爷,奴婢方才去过问了这事。” “红土换朱砂,是内宫监引嘉靖年间几次火后重建之旧例,并无人刻意更换红土。” 内宫监,掌凡国家营造宫室、陵墓。 慈庆宫由内外七三出资重建,内廷内宫监、工部营膳司共同提点此事。 朱翊钧头也不回:“嘉靖旧例?那嘉靖以前呢?” 张宏跟在皇帝身后,只觉得皇帝随着年岁渐长,越发天威难测,自己直到现在都没明白皇帝为何发怒! 他连忙解释道:“陛下,正德九年正月,乾清宫大火,延烧宫殿,自二鼓至明俱尽。” “随后亦是用的朱砂涂墙复建。” 张宏说到此处,又补充道:“只有弘治年间,孝宗皇帝削减宫廷用度,内宫监一概只用红土,不用朱砂。” 朱翊钧停下脚步,众人随之停在皇帝身后,面面相觑。 不多时,皇帝恍若无事,继续迈开脚步:“朕知道了,不必继续深究了。” 意思就是轻轻放下了。 但张宏看了一眼皇帝的背影,心情一点也没有随之轻松下来。 皇帝言辞简短,喜怒不明,气氛不可避免愈发低沉,张宏小心翼翼跟在身后,只觉压力越来越大。 好在这份压力并没有持续太久。 朱翊钧走到西偏殿暖阁时,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不太好看的脸色舒缓了下来。 这才让人候在外面,独自走了进去。 李白泱如今的身份其实略有些尴尬。 当初李春芳将孙女送进宫,虽然是以公主伴读的名义。 可明眼人都知道是冲着后宫位置来的。 而本该对此事最积极的皇帝,却迟迟没有表态——不说大婚,至少给个淑女的名位也行。 皇帝避着走就避着走吧,若是避到底,大家也明白对其应该是个什么态度。 但皇帝偏偏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 前段时间李白泱还被皇帝从身边赶回慈庆宫,结果今日患病,皇帝又亲来探望。 尤其李白泱身边的一众太监宫女,跟着一起不上不下了起来。 被皇帝赶出暖阁前,都用低着头小心翼翼偷看皇帝的神情,想看出个所以然来。 可惜,皇帝面无表情,下人实在捉摸不透。 朱翊钧抽了条椅子,坐到李白泱床边。 李白泱本是要起身行礼,却被皇帝按了回去,只好半躺在床上,以手捂着口鼻,似乎怕传染到皇帝。 只留出我见犹怜的一对眼眸,以及一颤一颤,活泼的眉毛。 朱翊钧没宽慰什么汞中毒不传人之类的暖男话语,反而开门见山:“不知道你祖父李春芳遣你入宫时,是如何嘱咐你的。” “今日给朕交个底。” 李白泱见皇帝这个态度,怔愣了好一会。 水灵的眼眸似乎灰暗了一瞬。 她捂住嘴,别过头,轻声道:“臣女入宫时,祖父并未与我交代任何事,只说……” “他在朝给陛下授课时,就见陛下模样喜人。” “又见陛下登基前后之作为,必是当世绝顶英杰,想来臣女定会倾心。” 朱翊钧坐在椅子上,手肘撑在大腿上,双手交叉托着下巴,静静看着李白泱回话。 他两世为人,如履薄冰;宦海沉浮,战战兢兢。 一颗心早就冷硬似铁了。 女人? 呵。 朱翊钧缓缓站起身,坐到李白泱床边,迫使后者直视自己。 他不顾李白泱有些慌乱的神情,肃然道:“那朕今天先跟你交个底。” “后位是不可能留给你的,但金册金宝,朕可以给你留一份。” 他尽量放缓语气,轻声道:“可以吗?” 金册金宝,本是皇后专属,贵妃依例只有金册,没有金宝。 于是就有了一项制度创新。 位居贵妃之上,皇后之下,享有金册金宝,是为皇贵妃。 见皇帝坐得这般近了,还捂着口鼻也就没意义了。 李白泱眉毛轻轻颤了颤,本就娇嫩的肤容,略有病貌时,更显白皙柔弱。 她抬起头看向坐在床沿边上的皇帝,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 不知心中作何想法,她轻轻咬着嘴唇,幽怨道:“谢陛下。” 朱翊钧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还是很好交流的,胃口也不算太大。 他语重心长拍了拍李白泱的肩膀,认可道:“先选才人吧,等朕亲政后,再改贵妃。” 选入宫中而未有名封的侍女,称之为选侍。 但同样也是皇帝后宫之列,属于是没有名分的名分。 李白泱故意咳嗽一下,不经意地将皇帝老气横秋拍肩膀的手拨开。 心中愈发苦闷。 她低下头,掰着手指闷闷道:“全凭陛下吩咐。” 朱翊钧满意站起身,便准备离去。 突然见李白泱抬起头:“陛下准备要亲政了?” 她看着说了不过三句话就要走的皇帝,鬼使神差地找个话来说。 朱翊钧正欲转身的步子顿住,有些惊讶地迎上李白泱的目光:“何出此言?” 李白泱难得看到皇帝对自己露出兴趣,竟是因这事,心中不由五味杂陈。 她强行撑着坐直身子,轻轻道:“陛下先前回避臣女,不就是在回避亲政之事么。” “今日既然与臣女这般言语,显然是已然下定决心。” 朱翊钧沉默。 他今日确实是受了些刺激,准备提前亲政之事。 至于受了什么刺激,就不足为此女道哉了。 虽然政治婚姻没什么共同语言,但朱翊钧还是不由得高看一眼。 他坦然承认道:“朕今年便要选秀,按部就班,明年便亲政了。” 历史上的万历,一个选秀就被一拖再拖,甚至婚后都仍然整日被罚跪,更无谈亲政之事。 但自己此时局面大不相同。 只要他一开口,立刻就是排山倒海。 无论是两宫,还是内阁六部,都不会阻拦他。 其实,他本来并不打算这么早亲政。 张居正至少还能活个八九年功夫的,自己在背后把控大局摸摸鱼也挺好的。 但是,有时候事情的发展,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朱翊钧发现,先前这么想,还是太小看皇帝这个职业了。 人心思安,他这个皇帝也不例外。 他不敢保证,今日遇到的事,真的是巧合。 万一呢? 所以,他虽然明面上将朱砂的事按下,没有再深究,但心态,还是不由自主地发生了转变。 李白泱见皇帝来了兴致,方才还朝外的步子又挪了回来,心中难免有些喜悦。 她掰弄着手指,眉眼低垂怯生生看着皇帝,继续争取着皇帝难得正眼看待的时间:“陛下是觉得,这次臣妾的病由,或许是人为?” 朱翊钧方才还高看一眼,这时候不由微微蹙额。 此女的心思未免有些太过玲珑了。 难怪祖宗成法,不取豪门之女,这要是以后想替儿子夺位,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不想继续聊及此事,脸色自然而然微微转冷:“不要多想,好好养病。” 说着,便将坐起来的李白泱按了回去,又捏起被角,将其白皙的脖颈也盖住,直接封印了起来。 李白泱见皇帝态度明显转变,都会安慰自己养病了。 方才还有些幽怨的神情,转阴为晴,露出笑意,开开心心地嗯了一声。 显得甚是活泼可爱。 她心思活泛起来,又大着胆子朝皇帝请求道:“还请陛下不要将臣妾病情告知家中,免得家里平白担忧。” 朱翊钧正想着事情,听了这话,倒是被李白泱提醒到了。 他登基一来,一直打压南直隶。 从查征盐税,到操江总督改驻安庆,乃至开海运以弱两淮漕运,都是极其容易引发南北之争的政治信号。 毕竟南北之争,一直从开国以来延绵至今,根深蒂固。 为了防止南人误判,做出不明智的举动,这才有他对李春芳的妥协——不顾祖宗成法,将其孙女放进了后宫。 甚至于,此次若真忘阴谋的方向深思,那究竟是针对陈太后,还是有人想让此女绝育甚至是病故? 此女要是莫名其妙死在宫里…… 想到这里,朱翊钧转过头,看向李白泱,严肃道:“太医院开的药先别吃了,朕待会派人接你回西苑。” 说完这句话,他还要继续嘱咐些什么,突然就看到这女人在那里灿烂一笑,露出两颗虎牙,莫名其妙。 嗯,酒窝还挺可爱。 可惜心机太重了,怀疑自己可能卷入了什么危险,便特意点出自己的价值所在。 朱翊钧顺手捏了捏下脸,最后意味深长地告诫了一句:“慧极伤身,红颜祸水,聪明、长得好看都未必是好事,不要弄错了用途。” 说罢,便要离开。 刚一转身,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话。 “陛下……你长得也挺好看的。” 朱翊钧懵然回头,只看到此女将被子拉到顶,整颗头颅都缩回了被窝里,只留出捉襟见肘的两只脚丫来回打架。 神经兮兮,拍马屁都不会挑点高级词汇。 朱翊钧嘀咕一句,终于迈步离开。 …… 入夜时分。 紫禁城中又开始飘起了小雪。 蒋克谦一步一个脚印,踩在还未成型的雪地里。 定国公徐文璧跟着蒋克谦,一路来到西苑。 如果说成国公是成祖册封的勋贵中最为显赫的一脉。 那么这位隆庆二年袭爵的中山王徐达八世孙,徐文壁,就是太祖册封的勋贵中,最为显赫的一脉——值得一提的是,京城的定国公一脉,与南直隶魏国公一脉,乃是同出中山王一家。 嗯,或者说,开国元勋没被太祖顺路带走,还能传至如今,本身就是传奇了。 徐文壁今年四十三,正是一名勋贵最巅峰的年纪。 但是定国公一脉,与世宗、穆宗、以及今上,关系都说不上亲近。 别说什么生封三公,掌锦衣卫事了,哪怕是赏赐的银两,也不如成国公一半——成国公赏银四十的时候,他只能凑在人堆里“各银二十两彩叚二表里”糊弄糊弄。 平日里也就一些祭祀的活计能派给他,除此之外,面圣都少有机会。 但今夜出乎意料地。 皇帝竟然夤夜召见。 入夜后,外间就飘着小雪,难免有些微冷,好在入了万寿宫立刻就暖和了。 不过,似乎是因为私下召见的缘故,万寿宫内很黑,一路上也没见到侍卫、太监。 外面的风声呼啸,殿内静谧安详。 徐文璧亦步亦趋。 终于来到正殿。 皇帝正在伏案书写什么东西。 徐文璧连忙行礼:“臣徐文璧,拜见陛下!” 他一路上想了很多,推测自己的吉凶祸福、回忆皇帝的性格、揣摩自己被召见的目的。 但当皇帝开口的时候,徐文璧还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徐卿,锦衣卫都指挥使你来做,替朕去给乾清宫放把火。” 162.第161章 金革无避,军旅从权 第161章 金革无避,军旅从权 徐文璧听了皇帝的虎狼之言,怔然当场,一时忘了回话。 他回过神来后,身子才后知后觉地一抖:“陛下……” 朱翊钧将方才写好的东西吹了一口,抬手打断了徐文璧:“奏告郊庙社稷,谢咎自责的祭文,朕已经写好了。” “到时候卿顺带一起烧给列祖列宗,记得提一句是朕亲自写的,也好将朕一番无可奈何的诚恳心意带到。” 说罢,便让蒋克谦将祭文交给徐文璧。 徐文璧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踌躇不安。 低着头怆然道:“陛下何故如此?” 起初他还以为皇帝是敲打他,不要觊觎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他正要自辩,自己从未对锦衣卫动过心。 话还没出口的功夫,才知道皇帝竟然是玩真的,连给祖宗认错的祭文都写好了! 哪有火烧自己家的! 朱翊钧抬头看向徐文璧,认真说道:“朕既然让你掌锦衣卫,你就应该在投名状交了之后,再向朕发问。”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徐文璧神情一滞,默默收敛了方才夸张的神情。 这是他第一次见皇帝,没想到这位君上说话,竟然这般直来直往,跟私下传的完全不一样。 一旁的蒋克谦看着这一幕,心中却不由感慨万分。 他是自皇帝登基前就一路跟着的。 从当初召见臣下时,特有的拿腔作势,到如今的从容不迫。 变化实在明显。 徐文璧沉默半晌,才艰难开口道:“陛下,臣区区无能庸人,恐难执掌锦衣卫。” 锦衣卫这门差事,别说觊觎了,送上门都嫌烫手。 历任干得好的,难免遭人仇恨,身死破家不过寻常。 没存在感的,往往又被坐实无能,遭皇帝厌弃。 徐文璧祖上开国元勋的出身,使他更懂得富贵闲人是多么难得,是当真不想接锦衣卫这个摊子。 朱翊钧活动着手腕,摇了摇头,随意道:“徐卿,当初成国公先封三公,后掌锦衣卫,数辞不能。” “直到去岁才被朕许了他们安然休憩,得以功成身退。” “如今该你接班了,岂能偏偏让你辞得?” 文臣动辄什么辞官不就也就算了,勋贵哪来这个权利? 本来勋贵有能耐的人就不多,你徐文璧既然有些才能,不来执掌锦衣卫扬名立万,难道让你窝在国公府玩鹰遛鸟? 想不干就能不干,做梦呢? 徐文璧被皇帝堵得哑然失语,突然想把以前那些传颂皇帝仁德的人脑袋拧下来。 这哪里是仁德?他只看到霸道! 简直一点道理也不讲啊! 只是他实在有些纳闷,怎么就找上他了。 徐文璧露出苦笑:“陛下钦定臣来接这个班,实让臣惶恐不已。” 好端端一个富贵闲人,怎么就钦定了锦衣卫都指挥使。 朱翊钧摇了摇头:“因为朕有意扶持勋贵,让汝等活得像样点。” “自嘉靖中以来,诏裁恩泽世封,天下仅五公存。” “作奸犯科恶了朕的南京魏国公、云南黔国公且不论,在京的也只成、英、定。” “如今成国公功成身退,英国公寿数无多,朕不让你接锦衣卫的班,还能找谁呢?朕可没有什么王府发小。” 总不能说你小子历史上表现不错,上坟兢兢业业吧? 不过朱翊钧口中这个理由,确实也出于真心。 徐文璧听罢,只好认命,皇帝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实在没理由再推脱。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缓缓下拜:“臣愿为社稷,为陛下,肝脑涂地。” 朱翊钧笑了笑:“登基前后束手束脚,不得已才有朱希忠捐躯,往后的局面总归会越来越好,卿就不要挖苦朕了。” “会让你寿终正寝的。” 徐文璧今年才四十多,不想步了朱希忠的后尘倒是情有可原。 但话还是得说清楚,自己又不是干一件事就献祭一名大臣的邪君。 徐文璧连忙解释:“臣不敢,臣绝无此意。” 朱翊钧摆了摆手,不甚在意:“你是个本分人,朕也没什么要嘱咐你的,得势后当先要约束家人便是。” “去寻朱希孝吧,办完差朕再给你走流程。” 徐文璧抬眼看了皇帝一瞬,心中陡然跳出一个念头。 自己伴君如伴虎的日子,恐怕是要开始了。 心中忐忑不安,面上尽量露出感恩的神色,恭谨行了一礼。 而后才缓缓退了出去。 等徐文璧离开后,朱翊钧仰倒靠在椅背上,喃喃道:“你说,滔天的权势送上门,怎么个个都不情不愿呢?” 此时殿内只有蒋克谦侍卫左右,却是不明白皇帝是在与自己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蒋克谦思忖片刻后,才开口道:“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陛下英明神武。” 朱翊钧看着蒋克谦,意味深长道:“要是朕亲政后,不复你玉田伯的爵位,你恐怕就不是这般言语了,说不得也来勒我脖颈。” 蒋克谦毕竟侍卫皇帝日久,对皇帝性格很是熟悉。 他听了皇帝这番耸人听闻的话后,并未惶恐请罪,反而低声缓道:“陛下,此时四下无人,臣作为外戚之身,斗胆宽慰陛下一句。” “陛下今日受影响后,略有些沉闷了。” “实际上,此事未必是有人暗中算计陛下。哪怕退一步说,即便有人算计陛下,也还有如臣等这般,身家性命都系于陛下一身者,正因为我辈占据绝大多数,彼辈才只能在暗黑之中阴暗爬行。” “方才陛下说到臣身上,那陛下当是明知,臣爵位降序之后,是何等受人冷眼;作为陛下近臣后,又是何等扬眉吐气。” “陛下复不复臣的爵位,臣都是一样地受尽皇恩,哪里还会怨恨陛下呢?” “陛下,人心难测虽然不假,但总归还有一份赤子之心的。” 皇帝今日显然是因为起了疑心的缘故,行事多与往常不同。 无论是白日面见陈太后、李选侍时让近卫内臣留在门外,还是今夜接见徐文璧私下奏对,甚至张宏也不在殿内。 都显示出皇帝内心绝不平静。 正因如此,蒋克谦才难得搬出亲戚的身份,宽慰了一句。 朱翊钧仰着的身子,缓缓坐了起来。 他静静看着蒋克谦,突然摇头失笑:“果然是自家亲戚,表叔教训得对。” “朕今日确实情绪不大好,被你这么一说,倒是好多了。” 蒋克谦见皇帝拿辈分打趣,显然是情绪有所开霁。 他不由松了一口气:“陛下折煞臣了。” 朱翊钧双手捂在脸上搓了搓,好奇道:“蒋卿这两年看来是读了不少书,言辞谈吐可是大有进步。” “朕记得当初德平伯李铭去世,张宏一个太监都知道说是故了,你偏偏来句死了,可让朕笑话了好久。” 蒋克谦露出一丝尴尬,解释道:“往年厮混的场所没有读书的用武之地,这两年侍奉陛下,地位水涨船高,好歹要窥探一下门径。” “再者,这两年编写收录琴谱,与文人雅士多有来往,也算是耳濡目染。” 他以前一个因为作奸犯科而降格的外戚,少有人愿意来往,说话没点场面也就罢了。 可侍奉皇帝左右后,要是还不学无术,那就真是天予不受了。 朱翊钧欣慰点了点头:“记得琴谱编好后,将底稿留给国史馆。” 蒋克谦从善如流地应了下来。 而后他又突然提议道:“陛下,臣最近收录了一份失传的古琴曲,曲调婉转细腻,有静心凝神之效,陛下可要听听?” 朱翊钧欣然颔首:“表叔速速取琴,为朕洗耳。” 半晌后。 万寿宫中传出悠扬琴声,如丝如缕,弦歌不绝,令人心旷神怡。 …… 正月悄然过去,时间来到了二月初一。 讲官沈鲤以病给假,赐路费表里,命驰驿去。 增补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编修王家屏,值文华殿。 命大学士高仪,礼部尚书马自强,充会试考官;命左春坊左中允范应期,右春坊右赞善许国,充武举考试官。 是日,皇帝、两宫传谕内阁、礼部。 咨有李氏,秉性柔嘉,禔身敬慎,蚤以绮质,简侍帝居,鸣佩无违仪,已彰于燕婉。封选侍,锡之诰命,移居万寿宫。 科道、御史,或以不合祖制谏诤。 不出半日,皇帝御批,以“朕喜欢”驳回。 又命通政司不再收此类谏疏。 同日,礼部尚书马自强、吏部侍郎温纯、大理寺卿陈栋等,奏请皇帝,为皇帝选妃。 留中不发。 是夜一更,乾清宫火,大学士张居正、大学士高仪,夜值内阁。 翌日,百官探慰。 礼部查照嘉靖三十六年四月内三殿灾事例,上请善后。 上召礼部等官至会极门。 司礼监张宏等传奉圣谕,奏告郊庙社稷,谢咎自责,并择吉遣公徐文璧、侯郭大诚、驸马许从诚、伯王学礼恭代秩祀神祗,开具来行,自二月初二为始,著文武百官痛加修省七日。 …… 二月初三。 承光殿内,爆发了一场争吵——与其说是争吵,不如说是一方责备,一方坦然受之。 朱翊钧本该端坐在御案后,居高临下与臣下奏对,此时却避席走下了一半御阶,站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张居正站在殿内,本是恭敬的姿态,脸色却说不上好看。 他语气僵硬,朝皇帝回道:“陛下既是天命之主,何必鬼祟行事?既鬼祟行事,又何必复告知臣?” 朱翊钧面对首辅先生的责备,尽数受下,还行了半个弟子礼,以示受训。 “先生教训得是,这确是鬼祟行事。” “不过朕还是告诉了先生,自然是因为隆庆六年六月十八那日,朕答应过先生,君臣之间,坦诚相见,共襄盛世。” “朕岂能因行了坏事,便为此食言?” 张居正犹然为皇帝烧了乾清宫的事生气。 闻言不由冷脸相对:“言必行,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唯仁乎?唯义乎?唯良知乎?” “陛下不如同样瞒着臣,才是对臣的仁,也好过让臣失魂落魄。” 说话一定要守信用,做事一定要有结果,这种态度只是固执的小人行为。 比起强调表面的言行,更重要是考虑仁义良知这种更深层次的道德修养。 张居正这是拿论语挤兑皇帝,显然是对皇帝的作为极其不满——正因为皇帝说坦诚相对,他才会如此这般跟皇帝计较。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 按理说,他是不应该告诉张居正的。 但就像他所说,政治互信是很难得的事情,不好轻易坏了。 同时,他基于对张居正的了解,也不惮于让张居正知道。 但随之而来的,自然避免不了一场批评进谏。 此时张居正不再抢白,朱翊钧终于有机会解释原由:“先生,朕非是眷恋西苑风光,才如此行事。” “个中始末情由,朕实不得已而为之。” 朱翊钧恳切相对,耐心解释。 而后便将朱砂之事给张居正从头到尾,细细道来。 末了,他还补了一句:“朱砂、水银之毒,乃是皇祖父与朕口耳相传,决计错不了。” 一番话说完,张居正终于恢复了一些冷静。 却是从对皇帝的不满,转为低头皱眉思索。 好半晌后,张居正才抬起头,又朝皇帝问了些细节。 两人又是一番交谈,张居正终于彻底明白,皇帝为何如此作为。 先前他来承光殿劝慰皇帝乾清宫火灾之事,孰料皇帝却一口说出,此事乃是他授意所为,直让张居正五雷轰顶。 还以为皇帝只是贪图西苑风光,便做下这等事。 现在明白过来后再看此事,总算在人之常情能理解的范畴中了。 只是张居正犹然有些芥蒂:“即便如此,陛下何不与臣等商议。” “陛下若是想彻查,臣等难道会阻着陛下吗?” 虽然是事出有因,但让张居正介怀的地方仍然在。 阴谋之辈之所以只能玩弄阴谋,就是因为无势。 可皇帝占据着天下最大的势,又何必也玩弄起阴谋,平白落了下乘? 这不就是失了堂皇气度? 朱翊钧缓缓走下御阶,摇头道:“正因为朕不愿行阴谋之事,才会除此下策。否则,朕就会给文华殿、六部衙署统统换上朱砂,看看谁有异动了。” 张居正闻言,心中莫名恶寒,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这不就是世宗炼丹赐药给臣下的路数吗? 皇帝那位皇祖父,到底口耳相传了些什么东西! 朱翊钧解释道:“若是知会外朝一同商议,朕落个多疑的名头也就罢了,就怕有人逢迎,借此掀起大案。” “迁绵百年的路数,过去也就过去了,这是朕的宽宏大量。” “但只牵涉到朕也就罢了,这次朕的选侍,朕的母后,都险些受难……” “先生,朕心有余悸啊!” 张居正默然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宽慰道:“臣历经嘉靖、隆庆、万历三朝,宫殿火灾不下十场。” “依臣愚见,未必是有心之人故意为之。” 就嘉靖三十六年那一场大火来说。 三大殿同时烧毁,外朝廷议正是因为此事,才被迫借用太子臣属议会的文华殿。 此后三大殿复建,谁也不知道会不会修完了就搬回去,彼时不也是用的朱砂涂墙吗? 张居正有些担忧地看了皇帝一眼。 别因此事被吓成惊弓之鸟,那就坏事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朕知道,不过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罢了。” “既然遇到了,也只好宁可信其有,也请先生为我一家孤儿寡母的性命担待一二。” 话说道这个份上,张居正也不好再拿出训斥的态度。 只好朝皇帝行了一礼,以示回应。 两人一番交心,总算化开芥蒂,将这事揭了过去。 等安抚完首辅,朱翊钧这才展颜一笑,状若不经意道:“先生一听此事,便劈头盖脸训了学生一顿。” “那朕点李白泱为选侍,也未与外朝商议,先生怎么只字不提?” 张居正看了皇帝一眼:“皇后正位,天下之母,先是国事,才是家事,那才是外朝商讨的余地,选侍本就是陛下的家事,两宫自可决之。” 说到此处,张居正语气突然变得极为复杂:“臣从裕王府就看着陛下成长,眼见陛下到了开后宫的时候。” “这是长大成人之兆,臣心中只有替君上欣喜,却是没有别的半点不满。” 说句僭越的话,皇帝在裕王府的时候,他张居正跟陈以勤给三四岁的朱翊钧启蒙,陪皇帝的时间可比穆宗多多了。 而皇帝开经筵以后,张居正亲自教授的时日,也比照顾自家孩子多多了。 除了在衙署值班外,整日最多的时候,就是在给皇帝上课了。 哪怕回家都在给皇帝写教材。 隆庆六年朱翊钧刚出阁读书那段时间,高拱被曹大埜弹劾,身为太子学业的提督官之一,却难得能在日讲上看到高拱。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都是他张居正在过问皇帝的学业? 其中倾注的心血,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哉。 这也是他方才听闻皇帝做了坏事,便心急如焚的缘故。 这般心态,听到皇帝点了选侍,他只有着一些说不明的欣慰和满足在其中,恍如饮了一杯好酒一般,五味杂陈,后劲十足。 至于不满?当初李春芳想将孙女送进宫,还是张居正劝皇帝收下的。 只要皇帝知道节制,那就万事大吉了。 想到此处,张居正心里突然又有些别扭。 外起居注是要内阁审核的,想看也就看了,但内起居注,就不是他们能随便看的了。 还是能找机会委婉劝皇帝注意节制才是,免得被先帝遗留的秉性影响了。 朱翊钧不知道张居正在想什么奇怪的事。 只是笑了笑,揭过了这事:“御皇极门午朝之仪等等再随先生过去,朕还有一事要与先生商量。” 戚继光来了归来了,自己也没必要太过热切,反而地沉着布置好正事才对。 张居正朝皇帝看来。 朱翊钧沉吟片刻,斟酌道:“先生,朝廷今年既然决意对朵颜卫用兵,戚继光也在皇极门外候着了。” “能不能趁着这个机会……将丧事过了百日的官吏,酌情起复,委派一些相关的差遣?” 张居正一怔,立刻跟上皇帝的思路:“金革无避?” 朱翊钧点了点头,确定道:“金革无避。” 丧期到了,官员是要是乖乖致仕给父母守孝的,张四维就是因此回了三晋。 不过也不是没有例外。 譬如皇帝夺情。 马自强母亲去世,按理就应该回家守孝,不过皇帝说国家朝局需要你,留下吧,于是他百般推辞而不能,只回家守了二十一天的孝,便匆匆回京。 但夺情终究是特例,影响也不太好。 更容易成为臣子的道德漏洞——皇帝夺情你就不守孝了?没读过陈情表吗?说到底还是不孝顺。 所以没有人找马自强麻烦,不代表别人被夺情,都可以这样举重若轻。 尤其是对于某些得罪人多的官吏来说,夺情往往掀起轩然大波。 不过没关系,还有儒家道德观内部认同的特例,金革无避,军旅从权。 春秋大夫,卒哭从戎,也就是丧期从军打仗。 这显然不合周礼嘛。 于是子夏问孔子,三年之丧卒哭,金革之事无辟也者,礼与?初有司与? 卒哭(百日祭)之后,国家因为战争征召复起,是不可以拒绝的,这合乎周礼吗?还是单纯的权宜之计? 孔子就说了,昔者鲁公伯禽有为为之也。 早有先例嘛,为了国事,可以折中一下的,只要不是为了个人前途、官运之类的私利,就不算违反礼制。 这是礼记说的,自然是很有说服的——“金革无避古有训,起应徵辟从驰驱。” 这时候守丧,就不需要三年了,一百天,过了卒哭,就可以复起了。 这就叫金革无避,军旅从权。 朱翊钧看向张居正,直言不讳:“朕去年给先生老家装了暖屋,可先生的父亲今年还是不幸病倒了。” “朕哪怕加遣了御医前去探望,心中还是忍不住担忧。” “虽说君子不夺人之亲,亦不可夺亲也。” “但总归是要未雨绸缪的。” 他看向张居正,认真道:“先生,你也不想朕失了你这臂膀,使新政戛然而止吧?” (本章完) 163.第162章 宫禁邃严,密迩天颜 第162章 宫禁邃严,密迩天颜 张居正父亲今年七十二了,一身老毛病痼结,什么时候过世,已非古典医学所能干涉。 按历史天寿,也不过三年后的事情了。 所以朱翊钧必须提前筹划——届时张居正孝期致仕当如何处理? 肯定不能再像历史上一样简单下诏夺情那么简单。 彼时是什么情况? 门生堵着门骂张居正不孝。 举荐的故吏连番背刺反水。 就连引为同道的臣僚,都噤声不敢声援,个个请辞致仕。 天下沸反盈天,国子监诸生嘲讽于士海儒林,说书人戏子讥诮于街巷市井,甚至连商贩都横插一脚,散布揭帖。 马自强、沈思孝、艾穆、吴中行、张瀚、王世贞……不胜枚举——甚至野史还说,给首辅先生急哭了,以拔剑自刎来向上门辱骂的卫道士哭诉无奈。 总之,以别有用心之人作为中坚,裹挟道德卫士,数不过来的人在张居正身上踩了一脚,师生反目的戏码,再点缀上野史,瞬间便引领风潮,直接将张居正打入了道德的无底深渊。 封建王朝特有的戏码,斗倒一个人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就是从道德上将其搞臭。 人臭了,与其相关的一切也就都臭了,什么新政啊,主张啊,乃至为其作诗说好话的人啊,都是臭的。 以张居正夺情之事为分界点,其威望剧烈下滑,一些原本的同道要么告老还乡,要么干脆形同陌路。 相应地,内阁执政的成本,瞬间攀升,与日俱增——首辅道德败坏至此,还能做出什么好新政? 别说拧成一心了,连面和心不和都难以做到。 与此同时,张居正的心态和行事方式,在遭遇此事后,也发生了剧烈改变——居正自夺情后,益偏恣。 各自走向极端之后,国事又怎么可能按部就班得好下去呢? 守孝啊守孝。 连朱翊钧身为皇帝也觉得棘手万分。 历史上万历难道没支持张居正夺情么? 左一句“今宜以朕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右一句“元辅朕切倚赖,岂可一日离朕,父制当守,君父尤重”,说得还不够么? 没用。 皇帝哪里大得过礼法,你有刀兵廷杖,我也有青史昭昭。 那是没有国朝故事吗?那复起的大学士可太多了。 永乐六年六月杨荣丁忧,十月起复;宣德元年正月金幼孜丁忧,随即起复;景泰四年五月王文丁忧,九月起复;成化二年三月李贤丁忧,五月起复,比比皆是。 同样没用。 祖宗成法这个时候就不好使了,还得看《礼记》的原教旨主义。 所以,朱翊钧必须未雨绸缪。 而此事的铺垫,要润物细无声,从微末官员开始,所谓金革无避古有训,起应徵辟从驰驱,守孝百日,就可以出来干活了。 至于后面?大明朝内忧外患,还怕少了外敌? 人心的惯性,具有无穷力量,朱翊钧自然要善加运用。 等夺情夺个几年,大家都养成习惯了,届时张居正再夺情,就能堵住卫道士的嘴了。 剩余的别有居心之辈,若是不能裹挟封建卫道士,还能有几分声势呢? 朱翊钧自信一笑。 不过…… 他千算万算,却没想到,张居正摇了摇头:“陛下也说了,君子不夺人之亲,亦不可夺亲也。” “我父含辛茹苦将臣养育,臣如今背井离乡不能适逢跟前也就罢了,岂能连身后事也算计。” 朱翊钧愕然看向张居正。 恩? 怎么回事。 这老头历史上可不是这个态度。 张居正看向皇帝,欣慰笑了笑:“至于新政……陛下届时自能为之,若是还有心起复臣,臣再为陛下鞠躬尽瘁。” 朱翊钧默默吸了一口冷气。 坏事。 看来让人太放心也不是好事。 他直直摇头。 “先生不要戏言,如今内阁之中,高先生体弱多病,难堪操劳;吕公性格柔弱,不能独当一面;王崇古精擅戎事,私心过重。” “正因有先生在,内阁才能代朕总摄六部五府、九边十三省,并推行考成法、筹划度田。此非有先生之能不能为,先生一去,六部千头万绪,内部未必能压制,朕也孤掌难鸣。” “别说三年,便是一年,都离不得先生。” “国家大事,才是大孝啊!” 朱翊钧一把抓住张居正的手腕,顷刻吐出一大段话。 张居正听皇帝抬出阁部之争的隐患出来说事,不由撇了皇帝一眼——原来你还知道内阁职司与六部不明,怎么先前没见一句话?现在倒是成皇帝的借口了。 他摇了摇头:“陛下,并非臣有意与陛下纠缠,也请陛下体谅父子之情。” 见张居正这话发自内心,朱翊钧不由陷入沉思。 历史上首辅先生就是这个说法,我先回去守孝,完事了再回来——“是臣以二十七月报臣父,以终事皇上。” 之后虽然夺情,却还是第一时间奏请,将母亲接入京城奉养。 感情显然并不塑料。 忠孝如果能两全,谁也不想让亲人去得孤苦伶仃。 朱翊钧斟酌片刻,诚心劝道:“先生,与其对坟长哭三年,不如提前将父母接到京城孝养,届时扶棺归乡,守孝百日,难道不是更能全先生的天伦之情吗?” 这话说罢,张居正苦笑连连:“陛下言之有理,却显然是不懂乡野散人。” “臣此前将父母接入京城数次,要么念着家中鸡鸭无人喂养,要么抱怨城中没有熟识,无聊透顶,住了不消半月,便会吵着回去。” “臣根本无从尽孝。” 气候钱财倒是次要的,他张居正的身家,弄个冬暖夏凉的庄园并不难,主要还是父辈们呆不住。 朱翊钧挠了挠头。 张居正这描述,既视感莫名强烈。 不过话里的意思,显然还是有所松动。 若是能将其父母接来京城,守孝的事也不是不能商量——主要还是得替父母尽孝,心里那道坎才能迈过去,至于形式,反而次要。 朱翊钧思忖片刻,立刻有了主意,沉吟道:“朕听闻先生常服大药,龙精虎猛,不如,再生个孩子如何?” “就说你如今比之前政务愈显繁忙,让他们入京看顾一二孙子……” 张居正如今的小儿子张允修才七岁,多个弟弟妹妹也很正常。 朱翊钧迎上张居正愕然的眼神,理直气壮道:“就听朕这法子,保管好使,如此先生便可在京奉养父母,也好忠孝两全。” 好不好使且不说。 张居正遇到皇帝这样百般挽留,心中也是不由感到欣慰。 想到这里,张居正的态度有所松动。 他迟疑片刻:“臣……回去试试,回去试试。” 朱翊钧认可地露出笑容:“今年朕先给先生父母稍加封赏,让他们入京领旨,顺便盘桓些时日。” 张居正无奈点了点头。 二人又对金革无避所起复之事,进行了细致商讨。 选了些官吏,以国朝戎战之时,百日卒哭之后,计划陆续起复于蓟辽、兵部兵科、户部户科、礼部鸿胪寺诸夷馆、京营等。 移风改俗,总要有个过程。 …… 太阳渐渐升高,到了顶头的位置。 让早春的皇极门内外,多了一丝温暖。 戚继光跟着一众京外官吏照班次序立,站着沐浴日光,只感觉冬天过去后,征战多年留有不少暗伤的腰腿,舒服了不少。 当然,肯定是没有戴着护膝跪着等候来得舒服。 可惜今次皇帝制外开恩,不必跪拜——按照规制来说,参将见朝,在京营者不赞跪,在外者赞跪。 戚继光每次入京面圣都跪习惯了,突然不让跪还有些不太自在。 这次中枢单独召他入京,却冷落了总督刘应节,让戚继光难免颇有些忧虑。 他其实并不在乎这些额外的奖赏、虚荣。 戚继光更看重的是,这次兵事能否顺利,能否给蓟辽边境,打得一拳开。 隆庆二年十二月,董狐狸合兵三万,犯青山口、铁门关。 隆庆四年,再合一万兵犯榆木巅。 去年二月,率部千余骑进犯挐子谷。 四月,受土蛮汗驱使,进犯界岭口。 六月,又以百余骑进犯窟窿台等地。 九月,又陈兵董家口,耀武扬威。 直到天气转冷后,才有所收敛,眼下雪化了,恐怕又要作乱。 这种心腹之患,能否一举扫灭,可比他戚继光区区个人荣辱要重要多了。 若是在官场上得了些无关紧要的好处,反而影响了刘应节的态度,进而坏了大事,那才会让人痛心疾首。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在东南面对倭寇如此,在蓟辽面对鞑靼,他戚继光同样是这个态度。 时人都道他少年意气,随口而言,殊不知,这就是他的心学本体。 在蓟辽时,他有感而发,“吾人常当使劳苦功业迈于身上之功名。宁发达迟,挫抑多,即不受用于身,亦必受用于子孙。他人有功扬之,他人欲取吾之功让之。” 这既是对刘应节的服软表态,又何尝不是他的真心话? 为了一时的好处,影响大局,才是不智之举。 他与属下将领时常言传身教,“夫功名有分,天地最忌多取”,岂不就是这个道理? 实事有十分,而功名至七八分,那就可以坦然受之,同样不会有太多麻烦。 这就是戚继光的为官之道——“为将者,或立功而不蒙酬禄,或行好而人不见知。”????正因如此,当初他才求到谭纶这个老上司头上,一再请求从京营那个镀金的跳板离开,去到边关。 同样也正是如此,他每每见到中枢来人,无论什么视阅侍郎,什么巡按御史,什么兵科给事中,他都是陪着小心。 要怎么讨好就怎么讨好,说要受跪拜他就直接跪拜。 王夫子说得好啊,良知现成,外人嗤笑贬损,亦不过过眼云烟。 恩……最近李贽的理论也说得好啊,他是为了大明朝局势进步而为之,小节而已,反倒不重要。 总而言之,戚继光最在乎的,便是边塞兵事,其余的委屈,统统可以忍耐。 只可惜。 有些事不是他想拒绝就能轻易拒绝。 中枢叫了他入京,他也不能舔着脸让使者把刘应节一起叫上。 甚至于,昨日他到张居正府上求见,却被拒之门外,他当时立刻就读出其中含义——召他入京的,不是惯例,也不是内阁、兵部,而是皇帝。 这更没有戚继光自作主张的余地了。 皇帝年岁尚浅,戚继光不知道皇帝突然复了接见外官的制度,也不知皇帝为何点中自己,更不知道皇帝所为何事。 他现在只能想好,届时与皇帝奏对时,如何将鞑靼的情况深入浅出说明;如何让皇帝相信,这一战必然能胜;以及,如何将功勋能耐,都推到总督刘应节身上,也好缓和弥补与其的关系。 正思索间。 皇极门上一道华盖缓缓出现。 左右掖门内,分立东西的序班外官,立刻肃容正色,目不斜视。 不鸣钟鼓,太监、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等近臣,随着华盖鱼贯而出。 华盖下方,一名少年模样的明黄色身影,众星拱月。 戚继光看了一眼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 这时候队列前后纠仪官又出声提醒,直视天颜。 戚继光又随着大流,抬头看了上去。 只见那身着衮服的少年天子,并未落座,反而凭着城门楼而立,似乎是为了让外官能看清他的面容。 “太祖时,每遇外官来京奏事,常召见赐食,访民间疾苦。” “虽县丞典史有廉能爱民者,或赍敕奖励,或封内醪金币以赉之。” “迨宣、成、弘之间,引为成例,召见外官,兴致太平,实繇于此。” “朕登极以来,仰虞舜咨牧养民之心,慕祖宗综核吏治之轨……” 声音清亮中带着沙哑。 戚继光本来见皇帝神态动作之老成,一时忘了是个少年天子,此时听了音色还没变化完全,才回过神来。 他作为正二品的左都督,位置靠前,当能看清楚皇帝的身形面容。 今上虽年岁不大,身形却尤显协调,双臂、肩膀饱满健康,浑然不似先帝被酒色掏空的痕迹。 当初先帝被高拱、张居正逼着出宫阅兵,双腿夹马时,一副颤颤巍巍的模样,戚继光还记忆犹新。 反而这位少年天子,恐怕是真没把骑射课业落下啊。 戚继光看着皇帝的胳膊与肩膀,频频颔首。 皇帝说了两句场面话,便下了城楼。 同时,导引官则是引着一众外官,分批逐次去往皇极殿面圣。 戚继光被分到最后一批,跟着一些陌生面孔,跟在导引官身后,亦步亦趋走向皇极殿。 皇极殿乃是大朝会所在,位于紫禁城中轴线,面朝午门,恢弘大气。 戚继光来过三次,不算陌生,却还是摄于其大气,小心谨慎跟在导引官身后,生怕行差踏错。 入得殿中。 方才导引官当先行礼:“宫禁邃严,臣等密迩天颜,惟见陛下神姿勃发,圣容天授,敢不敬拜?” 说着,便躬身长揖到地。 戚继光作为儒将,对这些繁文缛节略知一二。 主要还是外官不乏知县、主簿之类的小官,从未见过皇帝,很有必要有人给其做个榜样。 跟着一块入宫的几名官吏,纷纷有样学样,朝皇帝行礼,口中混而不一地复述着导引官的话语。 戚继光混杂其中,并不显眼。 中书舍人手持起居注,居御阶之侧,取古螭头载笔之意。 朱翊钧坐在御座上,看着入殿的几人,先认了认脸。 他按照吏、兵二部给的名单,逐一唤人:“四川江油县知县常春乔何在?” 话音刚落,就有一名二十七八岁出头的官吏出列,神情忐忑:“陛下,俺……臣在!” 朱翊钧笑了笑:“不必紧张,你今年做得很好。” 常春乔擦了擦汗:“都是臣分内的事。” 朱翊钧翻开此人履历,开口道:“你的前任赵佐,买运仓粮,每石扣减脚价银四分,共侵盗入己银二千二百四十四两有奇;摊派加税,朝廷定额十分,只收三分,欠税三万一千四百五十两有奇。” “这些,你一年就追缴回来了,可有什么心得?” 朱翊钧和颜悦色,温声引着这位县令说话。 前任有窟窿是常态——当然,赵佐已经以侵克边粮银两数多,依监守自盗例论斩了——但后继者通常也是两手一摊,白眼一翻,口称前任余孽,不关我事。 像常知县这样,替朝廷追缴的,属实难得。 常春乔努力控制着口音,心中还要措辞,实在辛苦:“陛下,赵佐欠的银款,都在府上藏着,我把地窖一打开就看见了。” “欠的税款就没得啥子说头了,都是几个大户欠下,乃是贺知府所包庇,臣替贺知府做平了帐,他将几个大户留给臣做了羔羊,税也就收上来了。” 朱翊钧神色一动,摇头道:“常知县倒是告起御状来了。” 他说这厮这么紧张,原来是给上访做心理建设。 常春乔坦然承认:“巡按四川御史孙代不肯受理,臣只好跟陛下说。” 朱翊钧笑了笑:“朕知道了。” 说罢,朝郑宗学使了个手势,让其转告都察院。 随即又翻到下一页:“瑞安主簿汪玄寿何在?” 立刻便有一四十上下的中年小吏出列:“陛下,臣在。” 除了两京各县高一级外,别处的县主簿,都是正八品官身。 朱翊钧例行温和一笑:“吏部对你的考语是,才能出众,品德高尚,拟升你为知县,你以为如何?” 汪玄寿被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他抬头看了一眼皇帝,试探性地推辞道:“臣功劳不显,恐怕不当蒙此拔擢。” 朱翊钧从不为难老实人,他宽慰道:“你功劳显不显,自有吏部卷案可查,你在百姓间传唱的声望,也有御史与锦衣卫暗访,卿不必推辞。” “反倒是科臣王希元申辩说,刀笔吏不可为正印有司,你又以为如何?” 王希元是隆庆五年进士,去年选的吏科给事中。 县令是一县堂官,在正印有司之属,俗称,一把手。 王希元的意思也很清楚。 区区事业编,连个国子监学籍都没有,不应该遴选到一把手的位置上——不管刀笔吏业绩如何,其天板得牢牢焊死。 汪玄寿听了这话,不知为何,突然挺直了胸膛:“陛下,臣以为,这个一县主官,臣做得好!” 朱翊钧满意地笑了笑:“那卿回去后,可要再接再厉了。” 说罢,他挥了挥手,示意其可以跟着内臣离开了。 随后,朱翊钧又陆陆续续点了几人,都是简单说上两句。 或勉励,或宽慰,或夸赞,当然,也有批评。 譬如赣州府知府黄学海,本是来受赏的,却在入京后,被御史巡按江西监察御史燕儒宦发现,交盘库藏少银九千馀两,查系库役杨禹光等侵盗。 朱翊钧自然是将黄学海功过两抵,打发回去配合调查了。 也有超规格拔擢的。 譬如南昌府丰城县县令,作为收税模范,被宣进京受赏,结果前脚刚走,十二月十三日夜,便有强盗越城劫库。 按照江西巡抚凌云翼的奏报,该县汇报最初丢失银两为二千七百余两,后来增加到六千余两,八成是内部勾结匪盗所致。 朱翊钧当廷就给这县令拔擢为知府,让其立刻回去收拾烂摊子,不要怕这种报复,有仇报仇,继续好好收税,朕看好你云云。 戚继光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也不知皇帝是不是事先演习过,其谈吐措辞,处置应变都极有章法。 符不符合民间传闻且不说,至少在戚继光眼中,当真是英明睿知,天纵之才了。 戚继光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有些期盼。 兵事,终归是国力,牵扯粮食、吏治、兵器、制度方方面面。 一个有心国事的皇帝,对兵事,天然有着无可比拟的助力。 他早年意气风发,近年才逐渐意识到——海波能不能平,鞑靼能不能灭,不是他们这些边将一厢情愿,而是御座上这位,能不能好好作为。 戚继光默默观察着皇帝,思绪万千。 皇帝陆陆续续逐一谈话,不知不觉间,戚继光才发现殿内只剩自己了。 果然,御座上的皇帝翻开最后一页,朝殿内问道:“总理四镇练兵事务兼镇守山海总兵左都督戚继光何在?” 戚继光连忙出列,下意识就要下跪。 而后想起今天导引官的嘱咐,才改为长揖到地:“臣戚继光,拜见陛下。” 行礼后,戚继光余光突然看到皇帝从御座上站起身来,缓缓走下御阶。 他正纳闷之际,突然发现自己双手被一把握住。 戚继光愕然被扶起,只见皇帝朝自己笑道:“戚卿,谭纶此前椎心泣血将你托付给朕,朕就不与你生疏了。” “走,朕有二十万银两,要作为军饷亲手交予你。” (本章完) 164.第163章 珥貂叶贵,何妨虏支 第163章 珥貂叶贵,何妨虏支 朝内无派,千奇百怪。 官吏接受双重领导的历史由来已久,一者是要求忠于君上,一者是要求忠于举主。 前者千年不变,后者则在元明以后,终于有了相当程度的开解。 相当程度的开解,其另一层意思,便是还有着根深蒂固的基础。 尤其是武将。 在戚继光心中,他的两位举主,胡宗宪、谭纶,便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说是如师如父也不为过。 单说后者。 谭纶任蓟辽总督时,便将戚继光带去了蓟辽任总兵。 空降毕竟跟戚继光经营多年的东南不一样,谭纶是文官做事不受掣肘,但武官难免受到刁难。 这简单,谭纶大手一挥,直接上书穆宗,让戚继光只受总督节制。 先帝从善如流“府州县官不得阻挠,违者听纶参奏处治。” 既然都这样了,谭纶又干脆一步到位,对军中下明令,“该镇总副参游等官凡受总督节制者,并受继光节制。” 双重领导了属于是。 但戚继光只是总兵,给的地位这么高,别的总兵不听军令又能如何辖制呢? 于是,谭纶又上奏先帝,开创性地特授了戚继光“总理”四镇兵务的头衔,并且将蓟州总兵郭琥调走。 人事问题解决了,那蓟辽战斗力不行怎么办呢? 谭纶又说了,“中国长技无如火器,欲练兵三万,今防秋期迫,请选取浙兵三千人以济一时之急。” 于是戚继光便堂而皇之将浙江的三千旧部私兵带去了蓟辽。 谭纶对戚继光的信任仰重,可见一斑。 相应的,戚继光自然也是万分尊敬谭纶。 此时皇帝一见面就提起谭纶,还说什么托付云云,立刻让方才还在七上八下的戚继光倍感亲切。 既有对谭纶身体的担忧,又有些许被过继的奇怪既视感。 以至于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自己被皇帝拽着走这事。 朱翊钧轻车熟路地寒暄起手:“朕给卿送去望远镜可有用处?” 戚继光听皇帝提起此事,忙不迭回话:“有用!有大用!” “陛下,望远镜目视极远,于斥候、守关、远眺阵型,皆有大用。” 可不是戚某人拍马屁,望远镜确实好用。 打仗不是拉开架子对冲,了解敌方动向,乃是制胜关键之一。 哪怕略有帮助,就是好东西了,更别提能够远眺敌情。 好用已经是最高评价了。 朱翊钧对此也很是满意,他笑着点了点头:“月底还能造出些许,朕让人给你送一批。” 戚继光听闻,自然千恩万谢。 朱翊钧又问了些无关紧要的家常,什么家世、兵法、边关日常等等。 戚继光谨小慎微,按部就班地答着。 两人气氛愈发融洽。 朱翊钧走在前头,频频回头,神色有些惊讶:“朕今日初次见到卿,只觉得卿浑然不似武夫……别的外将脸颈处的伤痕可不少。” 戚继光一张国字脸,五官端正,颌下一须美髯,沙场之气不显,倒是颇有儒风。 按照朱翊钧的想法,得衣服一脱,全是刀疤,喊着什么给陛下流过血云云,那才有点久经沙场的味道。 戚继光被皇帝拽着手,不能拱手,只好昂首以对:“陛下,除了嘉靖三十四年臣第一场直面入寇以外,其余南北水陆大小百余战,臣未尝遭一劫,自是无伤。” 未尝遭一劫……朱翊钧不由上下打量戚继光。 忍不住赞了一声:“难怪谭纶说卿,可谓名世之英,无以尚矣。” 嘉皇三十载,薄海飞长鲸。波涛蹴宇宙,势欲东南倾。 戚继光在东南的赫赫威名,当真是靠着一场场胜仗打出来的。 就这一句未尝遭一劫,实在太潇洒。 不然他怎么一上来就抓戚继光的手呢。 以他如今的稳固地位,对下行事言语,已经不需要有半点做作了。 对戚继光更是如此。 难道他还需要表演,戚继光才会忠心么? 这样想是对皇帝的侮辱,也是对这位名将的侮辱。 都是兴之所至,率性而为罢了,心仪已久,欢喜啊。 但戚继光可不知道皇帝仰慕自己,连忙推脱:“臣的长处也不过令行禁止四字而已,哪怕有些浅薄功劳,也不过沾了宗宪胡公,谭纶谭公料事如神的彩。” “哪怕去岁蓟辽屡被侵犯而能镇守不失,也全仰赖刘总督调度得当。” 朱翊钧笑了笑,看看这推功媚上的劲,自己哪里还需要什么心机呢? 这就是纯粹的忠臣啊! 他抓着戚继光的手,终于说起正事:“军饷的事,兵部知会过卿吧?” 戚继光看着皇帝不高的身影,脑中再次感激了一番谭纶、经筵官、先帝庇佑等等:“回禀陛下,兵部说,粮草持文书从蓟辽的仓储支取,火器、衣靴、马草则由兵部押解,而赏银,则是圣上的恩泽。” “陛下天恩浩荡……” 朱翊钧直接打断了戚继光的吹捧,无奈道:“好了好了,哪有什么天恩不天恩的,朕每年一百二十万两的金银,哪一分不是民脂民膏?不想干留给内臣朝官贪墨罢了。” 戚继光似有动容:“陛下仁德。” 朱翊钧摇了摇头:“不是仁德,是你部军纪好。” “也就是前年发赏银,暗访到你部打的折扣最少,朕才要亲自交到你手上,盼着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否则朕也宁愿用来修宫殿。” 戚继光听到军纪二字,不由张嘴,认真打量起皇帝。 他突然有些明白,皇帝方才对自己的热情是什么缘故了。 能打胜仗?能打胜仗的可不少,不缺他戚继光一个。 有谭纶的关系?朝中谁还没点关系呢。 这时候戚继光终于回过味来了。 这些年他也没别的事值得自豪,唯一值得称道,就是军纪! 打胜仗有关系的将军不少,可能够“自朝至日昃,植立不动”的部队,还真是独一份! 原来皇帝是看中他这一点啊。 别看戚继光对着文臣毫无负担地下跪趋拜,其实内里始终是一个骄傲的人,只不是在乎的东西不一样罢了。 而骄傲的人被夸赞最自得的事情时,才是最触动的。 话又说回来,能看重军纪的皇帝,必然是个好皇帝啊! 他看着皇帝的身影,认真道:“先帝开恩,特授臣总理四镇练兵事务,整顿军纪,不过臣分内之事。” 朱翊钧这次难得没有腹诽穆宗,反而有所感慨地跟着点了点头:“皇考待你,确实不薄。” “父恩还子,这次对朵颜卫用兵,卿可要竭力而为。” 穆宗虽然平庸了一点,但是对心腹都挺不错,主打一个信任。 对高拱如此,对谭纶如此,对戚继光也是爱屋及乌。 不信换跟世宗说,要将三千旧部从浙江调到京城以外二百里的地方,看他如何反应。 戚继光闻言,连忙表态:“两朝厚望,臣不敢辜负。” “此次对朵颜卫用兵,臣可立军令状!必斩董狐狸首级,敬呈陛下!” 朱翊钧闻言站定,攥握着戚继光的手摇了摇:“都说卿是信人,朕有卿这句话就够了。” 戚继光动容,就要下拜。 朱翊钧将其扶住:“不要虚礼耽搁了正事。” 说完这句话,朱翊钧终于放开了戚继光的手,迈步走向偏殿。 戚继光连忙紧随其后。 …… 两人一路来到皇极殿侧殿。 殿内,几口大箱子摆在正中央,箱子没有合上,露出了赤裸裸的白银,熠熠生辉。 朱翊钧走到箱子旁,屈指敲了敲箱沿,闷响几声。 他看向戚继光:“这里有白银二十万两,稍后朕遣人送到你住处。” “这笔钱你盯着发,要发到将士手里。” “这中途谁敢向你伸手,你直接当场就一刀砍了,谁若是找麻烦,你且直说是朕的口谕。” 戚继光愕然。 不知道皇帝是在说场面话,还是真让自己这么干。 朱翊钧认真道:“别以为朕开玩笑,卿要是守不住这笔赏银,下对不起将士,上对不起朕。” 戚继光抿了抿嘴,猛然下拜:“臣遵旨。” 一瞬间,戚继光甚至有一股冲动,将他所知道对饷银伸过手的官吏,和盘托出,顺势好好整顿一番。 踌躇好半晌后,戚继光还是默默叹了一口气,没敢意气用事。 戚继光是个很会打仗的武将,也是个很有名望的帅臣, 更是个会做人的官僚。 连皇帝都无可奈何的事,戚继光也就冲动片刻,瞬间便消弭无形——还是做好本职之事罢。 朱翊钧随手将一锭银两扔回木箱中,拍了拍手。 “对朵颜卫用兵,其中有些内阁与兵部庙算的关隘,朕还要叮嘱戚卿一二。” 戚继光正色恭听。 “其一,这一战,兴兵只为止戈,只为用朵颜卫杀鸡儆猴,只为压制鞑靼一时,一切都只为接下来腾出手,安心扫荡沿海倭寇而准备。” “所以,万万不要贪功冒进,将火烧到土蛮汗身上。” 还有两年,历史上土蛮汗就会召开六万人的忽里台大会,企图捏合蒙古。 待其加封“札萨克图汗”的汗号时,数万铁骑南下之事便必然会发生。 在这个窗口期里,土蛮汗不会想轻启战端,他要纵横捭阖,要周旋于长生天与那位活佛之间,要与俺答汗明争暗斗,无瑕顾及大明朝。 正因为抓住这个关键,王崇古才准备趁机清扫了朵颜卫。????保持克制,需要双方的默契,所以朱翊钧必须一再嘱咐戚继光,不要生事。 戚继光闻言,疑窦丛生。 他错愕道:“朝廷要对朵颜卫用兵,难道不是要清除土蛮汗的耳目,为扫平北患做准备?” 朵颜卫虽然侵扰繁多,但对蓟辽构不成大的威胁。 更多的还是作为蒙古左右翼耳目存在。 如果只是单单对其动手,那就显得没那么必要了。 他一度以为,这是朝廷准备对鞑靼大举用兵的预兆——不说立刻,至少是有这个心思才对吧。 甚至他奏疏都写好——戚继光向来是爱呈策的,隆庆前四年里,先后呈了《请兵破虏四事疏》、《请兵辩论》、《定庙谟以图安攘疏》、《练兵条议疏》、《上军政事宜》等奏疏。 结果皇帝现在竟然说,中枢是兴兵只为止戈。 这大大出乎戚继光意料。 朱翊钧看着戚继光,面色肃然摇了摇头:“确是清除土蛮汗耳目,不过并非准备此时扫平北患,而是为了让彼辈消停几年,不来牵扯我朝,好让我等留出精力着手倭患。” “朕知道戚卿报国之心,不过,海运疏通之前,朝廷是不会对北方用兵的……” 土蛮汗蠢蠢欲动,为大战做准备,朱翊钧又何尝不是。 北方现在为什么不能打? 因为要对北方用兵,必然是旷日持久的大战! 对于旷日持久的大战而言,关隘不在于有没有钱,而是因为太烧粮了! 如今两淮两浙的粮食运送到蓟镇损耗之大,令人瞠目结舌。 往往十成要耗去四成! 其中山道抛洒、遇雨霉变、沿途贪腐……数不胜数的原因。 至于屯田或是就近的省,则根本没有那个体量迅速补足一场大战的战时消耗。 只能等海运! 通了海运之后,大船能从浙江、南直隶直入蓟州。 届时,粮食补给、日用物资,才能轻而易举送到蓟州。 如此才能支撑旷日持久的作战。 在这之前,朱翊钧碰都不想碰那位蒙古大汗。 而为了保证海运的正常运行,必然要先着手处理倭寇——各港口有驻军防备是一回事,尽可能扫清倭寇又是另一回事。 这便是事情有轻重缓急之分。 戚继光听皇帝解释完,沉默了片刻。 而后才缓缓道:“陛下,届时平倭,可有臣用武之地?” 对鞑靼,戚继光只有国仇。 但是对倭寇,则更多一份私恨。 从有记忆起,倭寇对登州的袭扰没有停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自他十七岁承袭了登州卫指挥佥事的世职后,更是屡次侵扰他的所司掌的屯田。 也是那时,他写下了那句“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来警醒自己。 如今听到中枢的庙算,岂能不想南征北战呢? 朱翊钧失笑:“那就看卿这一仗的成效了。” “要是能给北边打出数年的安生便未尝不可,若是不成,那蓟辽恐怕还是离不得卿。” 如果能擒杀董狐狸,消灭骨干青壮,进而扶持长昂,将朵颜卫从土蛮汗的耳目,变成大明朝的附属,那自然好说。 但若是给董狐狸逃了,那戚继光就走不开身了。 戚继光闻言,重重一礼下拜。 朱翊钧将人扶起,随意道:“朕继续说。” “这其二,乃是内阁与兵部给朵颜卫有一个定位,那便是安心养马。” “所以……牧场不要损毁,牛羊便不要留了。” 没有需求,就创造需求。 不喜欢互市,等快饿死人就老实了。 土蛮汗能襄助?他能用这么多粮食牲畜养活整个朵颜卫吗? 俺答汗会援手?可惜右翼也不是做慈善的。 届时,除了大明朝,没有任何一方能帮朵颜卫过冬。 这就是一根无形的链子,不想归附也得归附。 戚继光略有迟疑:“陛下,夷人多以牛羊为食,若是没了吃食,臣唯恐适得其反。” 朱翊钧点了点头:“所以杀了董狐狸后,要跟长昂互市,马价按照宣大互市的价格,再溢价一成半。” “咱们的粮食、布匹、盐,尤其要在入冬前,要严控流出。” 养成习惯比什么都重要。 如果养马能过上好日子,鞑靼也不会多此一举频繁南下劫掠。 当然,大明朝也没能耐真让朵颜卫过上好日子——自己人都过不上好日子,还朵颜卫呢。 但是可以营造出一时的假象。 先惠个几年,让朵颜卫产生养马很有赚头,能过上好日子的假象。 等到衣食所需都操控在大明朝手中的时候,内附就诚心了。 过几年又养回牛羊又有什么关系呢?贵人们适应锦衣玉食,可没那么容易回去的。 这就叫先大棒,再给甜枣了。 戚继光思索片刻,点头道:“臣明白了。” 朱翊钧说完其二,又继续说道:“其三,将朕送去的那批京卫武学子弟带上。” “不必非得放在关键的位置,哪怕是大头兵朕也认,总之必须上战场。” 京卫武学比照国子监,入则可为武官,不必考武举。 里面多是些小户勋贵。 被朱翊钧选中,自然是稍微有些才能,被送去走快速通道了。 不过快速归快速,烈度还是要保证的,不然也磨不出好用的人才来。 戚继光闻言,露出慎重的神色,劝道:“陛下,阵战不比其他,恐怕真有性命之忧!” 朱翊钧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开口问道:“怎么,京卫武学的子弟,比你麾下的人金贵?” 戚继光砸吧砸吧嘴,一时没接上皇帝的话。 朱翊钧摆了摆手:“朕放他们去是磨砺的,又不是镀金的,都从军了还怕什么殉职?” “卿放手施为,若是不幸罹难一二,国朝也自有抚恤。” 他此前可是已经给家长打过招呼了。 戚继光拗不过皇帝,只好面露苦涩地接下这个得罪人的差使。 朱翊钧见状,不由叹了一口气。 人呐,都没有完美的,戚继光也不例外——他被大明官场这大染缸弄得太会做人了。 遇到大臣便动辄跪拜。 一听文臣父母诞辰,便去寻文坛泰斗写诗作画拍马屁。 遇事从来不争,推功揽过。 这近乎于谄媚的姿态,也是很多人为戚继光不值的地方。 如此会做人,自然有好处的,戚继光就因此极得自居高位者的好感。 譬如时任总督蓟辽都御史刘焘、给事中吴时来、时任兵科给事中温纯,都在与戚继光不熟的情况下,或举荐或推崇过戚继光。 其中刘焘还是贪污腐败落马的,都在临走前极力举荐戚继光。 甚至王世贞、汪道昆这些文坛人士,都横插一脚,撰文传颂。 至于其中有多少是来自于居高临下的点评,就不得而知了。 而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太会做人,往往少了独当一面的气魄。 朱翊钧都将总督刘应节调到了辽东,戚继光还是对其有些惧怕。 皇帝都说了要磨砺京卫武学,戚继光仍有些害怕得罪勋贵。 这是武臣地位所致的官场性格,媚上几乎是武官的通行证,朱翊钧肯定怪不得戚继光。 只是不免有些感慨。 朱翊钧想到这里,止住了思绪,摇了摇头,继续说着正事。 其四其五,都是王崇古一再嘱咐,与俺答汗相关以及右翼相关之事。 不过之后会行文下到蓟镇,朱翊钧也就点到为止,简单提了一提。 说完跟内阁打好的草稿,朱翊钧并没有结束话题。 反而沉吟片刻,悄然夹带起私货:“朕听闻朵颜卫的牧区,颇多女真夷人?” 戚继光愣了愣,旋即解释道:“陛下,女直夷人多在福余的牧区,倒也是一家。” 朵颜三卫,福余便是其一。 朱翊钧摩挲了一下下巴,放低声音吩咐道:“戚卿,届时收服长昂后告诉他,要是顺手,看看有没有一个叫奴儿哈赤的,今年十六岁。” “逮着了朕算他十匹马的钱。” 这厮现在应该还没发育,小角色一个。 当然,历史的进程,不以个体的消亡而更改。 朱翊钧也不是为了更改什么大势,只是恰好遇到了,随手为之罢了。 戚继光面露狐疑,不明所以:“中枢对女真人有所考量?” 朱翊钧摇了摇头,坦然道:“没有,是朕单纯想抓进宫把玩一下。” (本章完) 165.第164章 复餗之忧,积羽沉舟 第164章 复餗之忧,积羽沉舟 与此同时,朱翊钧口中正念叨着的努尔哈赤,眼下却是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他被拦截了。 西拉木伦河,也就是大明朝所称呼的潢水,乃是塞外大河之一,自赤峰口始,蜿蜒至科尔沁部的牧场(今通辽),契丹祖庭所在,号称草原的母亲河之一。 努尔哈赤万万没想到,自己所处的商队走完最后一程回返时,竟然在母亲河边上,被汉人拦住了! 汉人啊!手伸这么长了!? 西拉木伦河静静流逝,宽阔的草原使人心旷神怡,再算上抬头万里无云的澄澈天穹,本是一番好景象——如果可以抛开围在商队周遭,焦躁不安、游弋嘶鸣的几百匹战马的话。 努尔哈赤悄悄踮脚,往前张望。 商队的首领正在与汉人的头目交涉着什么,可惜隔得太远,看不真切。 双方的精壮勇士剑拔弩张,互相戒备。 康古鲁狼狈地从人群中钻了回来,一手按着努尔哈赤的肩膀,一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后大口喘气。 他声音断断续续,连连摇头:“长生天在上,吓坏爷爷我,还好是不是咱们方才猜测的强盗。” 努尔哈赤露出关切的神色,连忙追问道:“不是来劫掠的?那这些汉人是怎么回事?” 康古鲁白白胖胖,蓄着不太明显的络腮胡,说话也略显柔弱:“不是劫掠,说是要向咱们传教。”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首领说,让咱们不要恐慌,也不要跟这些汉人硬着搞。” 努尔哈赤一怔,疑惑道:“传教?” 康古鲁缓过劲来,终于直起身。 他点了点头,将方才听来的消息复述了一遍:“说是什么白莲教,信一个叫‘真空家乡无生老母’的母佛祖。” “非要传播教义,不听就不让走。” 努尔哈赤愈发疑惑:“是大明朝的人?” 他只知道大明朝有信什么阿弥陀佛、观音、大势至的,却没听过什么白莲教。 康古鲁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凝重:“不是,是板升那边的汉人。” 努尔哈赤闻言,不由皱紧了眉头。 板升,其实就是大明朝的弃民,聚集而建的汉人部落。 这百年来,大明朝外强中干,每天都有逃亡出关的军民,有犯了罪的恶徒,也有避税的平民,甚至有成规模叛逃的军队。 这些汉人纠合同样底层的蒙古人、女真人,开垦荒地,建立村落,牧养牛马,在塞外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三年前,蒙古右翼那位大汗为了投靠大明朝,诱杀了一批板升的汉人,作为谈判的筹码,板升的势力大受削弱。 不过…… 努尔哈赤看着商队外围着的精壮骑兵,惊叹道:“连弃民的武装都这么好,数百骑啊!” 他目测至少有三百骑,自己部落凑十三副盔甲都费劲! 要是能将这么多骑都收入麾下……做什么他都愿意。 康古鲁也跟着点了点头:“听说这还只是一支,汉人底蕴真是比东海还深啊,哪怕指缝里漏出来都让人小看不了。” 随着两人说话的功夫,队伍前方的谈判也随之结束。 努尔哈赤分明看到,那汉人首领将游弋的骑兵召回身后,退到远处。 继而又点了二十名身着道袍,祭司模样的人物,走进了商队。 这二十名祭司,手里各自拿着经书宝卷、仪轨、还有些瓶瓶罐罐等不认识的东西,面色虔诚到努尔哈赤似乎看到了佛光闪烁一般。 商队这边,同样有人穿行首尾,安抚众人。 一边说只是传教交流,大家不要惊惶,一边又明目张胆扬声说但凡看到异动,要立刻将人制服。 努尔哈赤拉住康古鲁,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盘膝坐了下来。 二人静静坐在原地,手搭在小腿上,方便随时摸出匕首,警惕地看着那群汉人。 一名汉人祭司走到二人不远处的人群中心,开始用蒙语和女真语交替传播着教义。 “咱们白莲教建立在南宋绍兴三年,也就是天会十一年。” “那时候南北宋金并立,阿弥陀佛与长生天腾格里双日同天,神通交感,于是才诞生了无生老母,从而启迪了白莲教的教主茅子元。” “这尊圣灵,同时也象征着中原和草原的媾和。” “所以,如今蒙汉杂居的板升,便是白莲教的应许圣地,同样也是无生老母的庇佑之所。” “所以,白莲教如今几位护法……额,几位大祭司,既有汉人,也有蒙人,亦有女真人。” “……” 努尔哈赤与康古鲁盘膝旁听,不由面面相觑。 康古鲁不太确定地确认道:“金朝……是咱们部族吧?” 努尔哈赤迟疑着点了点头。 康古鲁一脸疑惑:“腾格里什么时候诞下过无生老母?按他这说法,阿弥陀佛难道是母的不成?” 腾格里是长生天的名讳,草原共尊。 努尔哈赤耸耸肩道:“没听过,我也不知道。” 好在有疑惑的,不止他们二人。 立刻有人开口问道:“你是不是乱讲的?长生天是公的,佛祖也是公的,怎么能有女儿?” 角度很朴素,语言很直接。 那祭司含笑摇了摇头:“且听我将教义慢慢道来。” “世上存在一明一暗两宗,天地还没有的时候,就有二者了,在过去、现在和将来争斗不休。” “每当暗占据上风时,世上便有大劫,天地覆灭,神佛遭劫,众生陨落,非要等到明占据上风时,天地才能重新孕育而生。” “上一个纪元,便是长生天与阿弥陀佛庇佑,天地才免遭毁灭。” “但二位圣灵,也因此耗尽神通法力,陷入了沉睡,二圣沉睡前借用再开天地之力,孕育了无生老母。” “寄希望于无生老母,来守护这一个纪元的天地。” 方才发问那人见这汉人祭司侃侃而谈,不由信了三分。 周遭的蒙人、女真人,各自陷入沉思。 只听那祭司继续说着。 “无生老母的职责,便是度化尘世的儿女返归天界,免遭劫难,这个天界,便称之为真空家乡。” “我等教众,便是为了引渡世人而存在。” “你们是否觉得生活苦痛,经常求而不得呢?你们是否经常觉得活在世上没有意义呢?你们是否某一瞬间,感觉自己经历的一幕,似曾相识呢?” 努尔哈赤无奈地撇了撇嘴。 方才他还不确定,现在他总算明白过来了,这跟部落里那些招摇撞骗的骗子差不多。 他正这样想着,突然就看到身旁的康古鲁举起手。 努尔哈赤愕然回头,只见那祭司温和点头示意,康古鲁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开口问道:“祭司老爷,你刚才说,有时候会经历似曾相识的一幕,我已经遇到过好多次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努尔哈赤扯了扯康古鲁的裤脚,后者不为所动。 那汉人祭司闻言,高深莫测地笑而不语。 正当众人疑惑之际。 那汉人祭司突然有了动作。 只见他信手一招,瞬间手中燃起熊熊烈火,映照出众人惊愕的神情。 这祭司手上燃着火焰,一边悲天悯人:“这些预兆,统统都是无生老母的感召啊。” “这是末世的象征!也是老母的提醒!” 话音刚落,火焰瞬间熄灭,一副画卷出现在祭司手中。 他轻轻将其展开:“小友……勇士能问出这个问题,显然是已经受过老母感召了,也是有缘之人,这份《白莲晨朝忏仪》你细细观之,必有所感悟。” 淳朴的草原人哪里见过这一出戏法,不少人连忙跪地,口呼显灵。 康古鲁更是匍匐到观想图面前,连连磕头跪拜:“无生老母在上,祭司老爷,以后我祭祀长生天的时候,一定连同老母一起拜。” 周遭不少人有样学样,走上前来跪拜。 那祭司闻言,很是满意。 却还是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方才我便说了,板升,才是老母的应许之地,飞升之所。” “只有随我一同回板升礼敬老母,才能飞升真空家乡。” “其余地方祭拜老母,都是无用功而已。” 康古鲁闻言,脸上浮现出纠结的表情。 好一会儿之后,才露出失望的神色:“那还是算了。” 说罢,才朝努尔哈赤挤眉弄眼,显然方才都是起了玩心。 不过他是假心假意,自然有人真心真意。 连忙有人开口询问,怎么个加入白莲教,又要怎么进入板升。 那汉人祭司闻言,环顾四周。 半晌后,他才站到高处,朗声道:“入得我教,都是兄弟姐妹,推食食之,解衣衣之。” “上好的马儿一起骑,暖和的房屋一起住。” “不再寒冷,不再饥饿,不再受人颐指气使,不再沉沦苦海求而不得。” 他顿了顿,将声音拉到最大:“入我教者,每人每年发六石谷,牛羊共牧均分,录入骑卫教团另有赏银四两!” “不拘蒙汉女真,一视同仁!” 话音刚落,那汉人祭司身前,立刻便有三五人围拢上来,七嘴八舌问着详细。????康古鲁被挤到一旁,也不气恼,顺势爬起身来,转身跑到努尔哈赤身旁,兴奋道:“兜!应许之地!咱们去不去!” 说着,就拽着努尔哈赤要凑上去。 努尔哈赤连忙抓住甩开康古鲁的手:“阿珲,不要玩了,有人看着在!” 康古鲁有些扫兴:“好吧好吧。” 他转身看着那祭司的方向,砸吧砸吧嘴:“其实板升也不远,去看看反正也来得及回家。” “感觉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努尔哈赤无语地摇了摇头:“不是走投无路,谁会好好的部落不呆,跑去杂居?” 康古鲁好歹是万汗的儿子,虽然是野种,但长大后总能分些家产,熬到父亲死了就好了。 努尔哈赤也是同样的情况。 别看他跟弟弟舒尔哈齐整天靠拾蘑菇、捡木耳充饥。 但这是因为还未成年。 等到他能将弓拉满,骑马驰骋的时候,他父亲的家产,怎么也不会全被继母占了去。 康古鲁闻言打趣道:“说不定你哪天就走投无路了。” 努尔哈赤白了表哥一眼,心中暗啐一口乌鸦嘴。 他可是要做铁木真的人,怎么能走投无路。 两人交谈的功夫,已经有五六人站到那汉人祭司身后了,准备跟着去往“应许之地”了。 后者还在神情显然很是满意,留下一句有汉人奴隶,他们也可按市价赎买,送到板升即可。 而后才领着人离开。 商队首领有些不满,却忌惮于在外虎视眈眈的骑卫,只好忍气吞声。 …… 吕南川清点了一下这次“皈依”的信徒。 约莫七十余人。 满意颔首,朝商队首领拱手道谢,也不等回应,径直打马掉头,向左右吩咐道:“走吧,将皈依的信众带马上,咱们先回板升。” 说罢,便轻轻甩动了一下缰绳。 马上带了人,吕南川走在前头,放缓了速度。 兴许是百无聊赖,左右凑上前来闲聊:“教尊,一年六斗谷,是不是有些太多了,咱们要不要……” 话未说完,一鞭子骤然甩在了后背,让开口说话之人闷哼一声,差点一个趔趄栽下马来。 吕南川面色难看,时左时右盯着身边几人,看得几人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 他冷冷开口:“咱们都是被朝廷的贪腐虐民赶到塞外来的,怎么就不学点好呢?” 众人默然。 吕南川说完这句后,放缓了神色,给众人一个台阶下:“再说,这谷也不是我出的,想做这个主都不行,难道要我为了一顿饱,以后顿顿挨饿吗?” 板升发展至今,吸纳各族流民之多,已然高达十万人之众。 自给自足其实是没问题的。 不过要想活的体面,乃至豢养骑卫,就有些天方夜谭了。 方才挨鞭那人练练赔笑:“教尊说的是,是我目光短浅了。” 有台阶,众人纷纷就借坡下驴了。 另一人开口道:“教尊这话倒是在理,这半年里,宣大那边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可比以前大方多了,马匹,甲胄,跟不要钱似的,咱们可不能因小失大,得罪了那边。” 吕南川闻言,莫名其妙叹了一口气:“世道就是这样,咱们为了半两碎银颠沛流离,但对有的人而言,不过是账面上的数字罢了。” 他摇了摇头,结束了这个话题,问起正事:“这次出来募了多少人?” 左右连忙汇报:“教尊,这次出来,入教的拢共有二百人,还有一百多个买的奴隶。” 吕南川啧了一声:“竟然这般艰难,你们说,我祖父当年是怎么振臂一呼,就在山西聚啸上万人的呢?” 众人讷讷无语。 也不好意思说有可能是朝廷替你祖父吹的牛。 有眼里见好的,连忙见缝插针:“教尊,这可不一样。” “朝廷腐朽堕落,致使百姓民不聊生,吕公当初应世而出,欲以真空家乡引渡世人,百姓自然夹道以迎。” “万人?那是山西的极限,并非吕公的极限。若是在江南,恐怕十万、百万不止!” “而塞外就不一样了。” “百姓安居乐业,一片欣欣向荣。” “经历的苦难不足,自然对真空家乡兴致缺缺。” 众人看了一眼这个护法,不由心中赞叹,这种牛也能吹得出来,难怪每次引渡教众都收获满满。 这个角度,就算是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也想不出来啊。 吕南川还是保持清醒的,闻言只是乐得一笑。 护法口中的吕公,也就是他祖父,指的是吕明镇,山西白莲教教尊是也。 一生热衷于钻研教义经典,救死扶伤,闲暇时偶尔造反。 但运气不太好,一次造反的时候没注意进场时机,被朝廷抓住给砍了。 好在白莲教嘛,散是满天星。 吕明镇虽然被砍了,但他的徒弟赵全,还有儿子吕西川都跑掉了,就近投靠了俺答汗。 汉奸跟外族合流,那可不得了,直接就搞大事。 赵全、吕西川二人励精图治,招揽亡命之徒,劝降边军,度化百姓,竟是弄出一个部落来,直接让俺答汗给赵全赐了个酋长身份。 但酋长这个称号,肯定是不符合汉人审美的。 于是,赵全就在板升仿造皇宫的规制,兴建“蟾宫”、“凤阁”,自号大司马大将军,开府建制,吕西川修建“道廷”,号称道祖。 不仅如此,两人还很会做人。 自己给自己升官,那上司不就尴尬了么?于是,二人又出谋划策,劝俺答汗登基称帝。 修建城池和宫殿,举行登基仪式一条龙,全给俺答汗安排上了——虽然朝廷听闻后,给自己和俺答汗留了退路,对外声称大风吹倒了宫殿的大梁,压死了几个人,俺答害怕之下,根本没敢住进去。 这还不算。 白莲教开府建制后,热衷于享乐的同时,搞事情的节奏也没放下。 隆庆元年九月,“汾石之祸实全等本谋也”——汾石之祸,也就是石州之变、汾州之变,两场大战,都是赵全、吕西川谋划的啊。 这两场大战,汾州、石州惨遭屠戮——“守节之妇蹈水火而殒者,不可胜纪”,“男女死者数万”,“城陷,自投井者、庙宇井坎皆满,尸横遍野。” 所杀虏男妇以数万计,刍粮头畜无算,所过萧然一空,死者相藉。 这就跟明廷接下了天大的仇。 弄得又是悬赏银两,又是承诺官位,要二人性命。 好在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把汉那吉因为媳妇被祖父俺答汗中出了,一怒之下就降了大明朝,大家谈判的时候,顺便将这一伙白莲教做了投名状——“及是以把汉那吉故,乃诱执全等至云石堡待命。” 人引到位之后,自然是全给突突了。 山西白莲教这一支,教尊吕明镇以下,徒弟赵全,儿子吕西川,统统死在了这一遭。 但,士大夫有士大夫的礼法,民间结社也有民间结社的习惯,可不是杀了头目就能彻底解决。 结社有各种原因,往往能追溯上百年。 吕南川的身世为例。 【元延裕元年,微山干涸,赋重灾荒,民易子而市,灾病饥死遍地,妇人匿山林,男丁结拜兄弟,率众攻县城寻粮,克苍山,邳州,聊城,棣县,逼近济南。 山东巡抚坐镇济南,开仓放粮安抚义军,分发钱财,帮鬻儿家赎回孩童,义军乃散。 首领骨干等投案押往大都,共斩首数百人。 无后者过继延续子嗣,无父母者结拜共养长辈。 返乡互助,亲疏共族一谱。】 幸存教众通过认领遗孀遗孤,迁徙转战,暗地里推选新的教尊,或者融入到别的民间组织,继续起义。 其向心力,可是一点不低。 所以,赵全、吕西川一死,并不意味事情结束。 吕南川一出面,什么遗孀遗孤、青壮男丁全都聚集到这位教尊麾下,瞬间又让他拉起数千人来。 只是吸取教训后,不继续留在俺答汗眼皮子低下而已。 如今,他们得到新的臂助,周旋于宣大、俺答汗、朵颜三卫,经商、招募、运输,迅速发育着。 已然聚集了八百骑,一千步,隐然有重操家业的趋势。 吕南川回头看了一眼方才的商队,有些可惜道:“女真如今一盘散沙,最适合作为兵源,只可惜我教如今体量太小,不能一口吃下。” 立刻有护法劝道:“教尊,前任教尊前车之鉴,咱们要稳扎稳打才是。” 吕南川收拾情绪,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稳扎稳打!回去我就亲自去蒲州,看能不能找那位讨些火器。” 左右齐声称是:“火器好!火器好!” (本章完) 166.第165章 构会甄释,草野之士 第165章 构会甄释,草野之士 大明朝的官绅豪商,府邸违制是普遍情况,也是朝官相互攻讦必备的一大罪状。 譬如张居正的诸多黑材料中,就有某某所杜撰的“江陵膏血已枯,而大起违禁宫殿”——所以要不怎么说野史信不得,张居正要是在江陵建了宫殿,也不会一点考古痕迹找不到了。 不过,少数人是假的,多数人自然是真的。 山西蒲州城内,由于登堂者众多,阁臣、九卿、堂官比比皆是,府邸违制便尤其稀松平常。 其曰,既多仕宦,甲宅连云,楼台崔巍,高接睥睨。 有的是官老爷自己喜欢,有的可能是家人背着老爷自己违建的。 据说,礼部尚书致仕丁忧的张四维,便属于被家人蒙蔽,毫不知情的后者。 其在朝做官二十年,甫一回乡,才知真相,而后便开始约束族人,整顿家风。 府前的违制的高门大阀,被张四维亲手拆除,只留下一座朴素简单的大门门脸。 或许,真正有声望权势的人,是不需要那些浮物装饰的。 至少如今从这扇简单朴素的大门前经过的宾客,比之以往,恭敬程度并未减损半分,甚至尤有过之。 一行晋商战战兢兢地跟在张府管事身后,埋着头走进了张府寒酸的大门。 除了大门朴素外。 张府的进深、院落、宅高,同样也按着大明律的要求,重新整饬修缮了一番。 足见那位张老爷,在做了礼部尚书之后,对礼制的要求,是何等的苛刻。 一行人穿厅过堂,来到了一处可称之为荒芜的别院。 “老爷正值孝期,这半年都在别院结庐而居,吃斋念佛,几位勿要嫌寒酸。”走在前头的管事,很是客气地解释了一番。 几名晋商连道不敢。 别院说是荒芜,那是因为杂草丛生。 实际上景色倒不也算差。 尤其正中央挖开的一座小湖,风景迤逦,格外赏心悦目。 一行人过了桥,来到了小湖上的一处草庐,管事止步,示意晋商们直接进去。 晋商们各自对视一眼,看着这座简陋的茅屋,神情露出忧虑,其中一人咬了咬牙,闷头一马当先。 几人推门而入。 只见草庐内禅意盎然,古朴雅致,弥漫着沉香木的味道。 一座灵位居中,其下依次是香火,蒲团,以及一位半跪在蒲团上,正在诵念佛经的男子。 晋商们神情略有局促,纷纷行礼。 “大掌柜。” “张老爷。” “大掌柜。” 张四维恍若未觉,只是双手合十,喃喃念经。 晋商不敢打扰,煎熬地等候着。 好半晌之后。 张四维动作一改,双手交叠抚着额头,朝灵位拜了下去。 拜完后,他缓缓站起身来,直视着几人:“为什么做生意前,不先来找我?” “现在出了事,就想起我了?” “是我这个大掌柜做了什么,让你们如此不敬我?” 几名晋商面色一变。 其中一人慌忙解释:“大掌柜!不是我之前没想来找您,而是以往这些生意您都是不过问的,我一时没转过弯来!” 话音刚落,方才领先进屋的那人突然跪地嚎啕:“大掌柜,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背着商会的禁令,私下走单!” “看在二十七年交情的份上,您帮帮我这次!” 另外几名晋商,面色陡变,不知所措。 张四维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 不满教训道:“我现在是白身,不要动不动就向我跪拜,不合礼制,外人看了也容易笑话。” 说罢,他伸出手,将人扶起。 又看了看屋内的几人,神情肃然道:“你们与我,都是多年的交情了,既然求到我这里来了,我就把话跟你们说清楚。” “如今天下正值末世,国家困难重重,边患屡见、灾荒四起、妖邪频出、百姓流亡。” “正因如此,半年前我才提议咱们晋商要形成一股,将各大商会整合起来,上可兼济天下,下可独善其身。” “方才吴掌柜说,以前各家的事,商会是不过问的,这没问题。” “但我这里也要说一句,要是不想在一口锅里吃饭,如今你们出了事,我也没理由再援手了。” “你说对不对,吴掌柜?” 张四维身着粗布麻衣,头上带着孝,外面披着一件防寒的道袍,单是气质,便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加上淡然的神色,以及冷冽的言语,态度表露无遗。 吴掌柜面露惶然,连忙服软:“大掌柜,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四维抬手打断了他。 而后摇了摇头:“你偷摸跑去跟虏酋宾兔倡走私,失信于我也就罢了……” “他年前才率部落千余骑,要抢西番,并欲凉州互市,你如此资敌,如何对得起国家?” “要我说,你被白莲教抢了是好事,否则,被朝廷发现了,那才是株连九族的大祸。” “你的麻烦,我帮不了你。” 吴掌柜闻言,慌忙跪地,求饶起来。 张四维视若无睹,又看向另一人:“还有曹掌柜,你不要觉得自己是贩盐的生意跟我撞上了,我才对你有成见,这几个钱还比不过咱们之间的交情。” “我只是想不明白,如今国家重启开中法,正是百废待兴之际,你怎么就忍心从中作梗,走私贩盐?心里一点没有百姓和朝廷大局吗?” “没人揭发还算你有瞒天过海的能耐,如今事情都被殷仕儋抓了典型,公文都到府衙了,你真以为我说话能比殷仕儋更有用?” “你的事,我也帮不了。” 说罢,张四维环顾众人,叹息道:“你们不愿跟商会的大家守望互助,嫌弃这样赚得没以前多,怎么都不肯跟我说一句呢?大不了我私下吃点亏,让些利给你们也行。” “何苦要去做这些出卖国家的生意?” “如今不约而同出了事,难道不是天数使然吗?” 说罢,就摆了摆手,让几人出去。 几人见张四维话说得如此重,无不焦急难安,冷汗直流。 而后先后开口告饶服软。 张四维无动于衷。 房门再度打开,管事站在门口伸手请人。 几人面色不一,或咬牙离去,或神情灰败,或略显苦涩,相继转身离去。 最开始跪拜服软那人走在最后,却没立刻离去,而是再度行了一个大礼,求饶道:“大掌柜,您帮帮我,这次我知道错了,以后我都听商会……不,都听您的!您说往东,我绝不往西!” 说罢,砰砰砰直往地上磕头。 张四维凝视此人半晌。 等地上见了血迹,张四维才勉强点了点头:“你的家眷是被老丘山的山贼绑走的,我勉强能传过去几句话,姑且试试罢。” 说罢,他又语重心长叮嘱道:“茶马这种生意,在互市里做能相安无事,那是因为你的背后是朝廷,是国家,你私下里做犯律且不说,黑吃黑可是没人能管。” 那人如释重负,连忙赌咒发誓,声称不敢再犯云云。 而后才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踉跄着狼狈离开。 等人陆续离开后,屋子里再度陷入了静谧。 沉香木静静燃烧,张四维随手解下道袍,扔在椅背上挂着。 “将三爷叫来。” 他朝门口的管事吩咐了一句后,便负手站在窗边眺望起湖景来。 不多时。 屋外响起动静。 张四教推门而入。 他走到张四维身后,轻轻唤了一声:“大兄。” 张四教看着兄长的背影,只觉得这半年里,兄长的威严越来越重了。 反而比以前身居高位时,更让人喘息困难。 他常常有种错觉。 自己的父亲死后,这位大兄,就成了他新的父亲。 张四维头也不回:“鸡杀完了,后面应该会顺利些,你放手去做。” “不过……生意上的事,我既然交给了你,最好不要这样回回都让我出面,我的精力毕竟也有限。”????张四教老实受训:“我下次会注意的,大兄。” 张四维点了点头:“也别怪为兄赶着你做事,四端跟你几个侄子如今都留在京城,我如今能信任的人不多,实在没有你继续风雪夜的余地。” 张四教抿了抿嘴,认真道:“只怕上手慢了,耽搁了兄长的事。” 张四维转过身,走到椅子旁坐了下来:“哦对了,将陈掌柜的家眷放回去。” 他差点忘了这事。 见弟弟应下之后,张四维才问起正事:“京城最近有什么消息。” 张四教不敢怠慢,连忙将京城的事陆续说了一遍:“日前,戚继光离京回蓟镇了,与去辽东轮戍的京营神机营左副将白允中一道走的。” “石尚书说,其人走前还被皇帝拉着,教导了一通皇帝御射、剑法。” “而后皇帝与舅父、石尚书再度议论了朵颜卫的事,戚继光当着内阁和兵部的面,立下了军令状。” “戚继光走时,皇帝亲自相送,目睹其押走二十万两赏银,才回的西苑。” 张四维静静听着。 半晌后才有所感慨:“初次相见,竟然这般礼遇,是因为名将?还是因为谭纶旧部呢?” 说完这句,他神色感伤:“其实……我至今不明白,皇帝是怎么分辨亲疏远近的。” “真论起来,我又何尝不是名臣呢?又何尝不是高拱与张居正的亲信呢?凭什么就只是如此排斥我?” 张四教见状,安慰道:“或许是嫉妒兄长也说不定,我看话本里,那种自视甚高的皇帝,就喜欢嫉妒名臣,上次我就看了个狗皇帝嫉妒岳飞的话本。” 张四维虽然骗别人习惯了,却没把自己骗进去。 “不说这个了。”他哑然失笑,揭过了此事,“戚继光这一回去,就怕就要对朵颜卫动手了。” 张四教迟疑片刻,征询道:“兄长是要……” 张四维并不接话,反而意味深长地讲这问挡了回去:“我自有计较。” 他知道弟弟在担忧什么。 那毕竟是戚继光。 人的名,树的影。 当初戚继光在东南打仗的时候,连不关心军事的张四维都能时常听闻其威名。 那可是一场大战下来,战损十余人的当世名将! 十余人,那是什么概念!? 不是体现在部队相对于倭寇,其战斗力有多强——倭寇毕竟是散兵游勇,不成建制,碾压也不足为奇。 而是说,大战往往是平账的好时机。 这些总兵总督,动辄就是擒获上万,己方伤亡数千,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平账? 而戚继光的每次战损十余人,就意味着此人既不吃空饷,也不骗抚恤! 这其中的意味,可比战力,要直观且恐怖得多。 那该是何等的军容。 当他舅父准备动用这种人物向朵颜卫出手的时候,朵颜卫这种小角色,被扫平就是注定的事情。 要是自己想不开,去做点什么,只怕是偷鸡不成,还要被抓住马脚。 所以弟弟的担忧很正常。 可同时,张四维也不想解释——就像当初在鸿胪寺外,王崇古懒得跟他解释兵事上的关隘一样,此时的张四维,也懒得跟弟弟解释太多。 张四教眸中闪过一丝忧虑,却无可奈何只好按下。 他继续说着京城中发生的事:“除了此事外,会试结束后,王世贞放出话来,要举办一场文会。” “广邀还未离京的士子参与。” 张四维毕竟是文人,闻言立刻来了兴趣,好奇道:“什么文会?” 文会也是有主题的,大家可以看兴趣考虑参不参与。 主要还是替在京的弟弟、儿子所问。 若是有益,必然要去信,让弟弟、儿子参与一番。 文坛盟主的文会,哪怕只是露个面,传出一个名字,在士林而言,就有莫大的助力。 张四教摇了摇头:“并未定题,只说时间定在放榜前后。” 张四维沉吟片刻,缓缓道:“你替我去信,让四端他们准备一番,看能不能博个彩。” 张四教应了下来。 他又继续说着:“除此以外,李贽跟东林学报的争论,越发激烈,听闻薛夫子已经亲自下场了。” “甚至钱德洪、王畿这些阳明亲传,三师七证,都陆续在京城抛头露面。” 说道最后,他又补了一句:“据说,孔家也在入京的路上了。” 张四维皱起眉头:“朝廷什么反应?” 张四教回忆了片刻京城传来的信息,才开口道:“朝堂上也乱糟糟的。” “王学的徒子徒孙近来纷纷上疏,要将王守仁抬进孔庙,内阁张居正力陈不可,双方争得不可开交。” “还有新任的通政使倪光荐,一再被弹劾擅用公器以满足私欲,倪光荐只好上奏,请将邸报、新报另设一堂,不再由通政司管辖,如今还没个结果。” 他顿了顿,总结道:“恐怕,是要掀起学派之争了……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嫌天下还不够乱。” 张四维沉默片刻,似喃喃自语,又似朝张四教问话:“你觉得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四教闻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答,迟疑道:“额……是个昏……” 他这一句刚说到一半,想了想,还是摇头道:“兄长,我不知道。” 张四维也不指望没见过皇帝的弟弟能答出什么来。 他自说自话:“皇帝还有六个月才十三岁。” “别看皇帝早熟,内外都不敢孩视于他,但他的年纪却终究改不了。” “他有着这个年纪的人,最常见的性格特征——自以为是。” “皇帝又是支持新政,又是改制盐法,乃至如今掀起学派之争。” “都不过是他自以为是地想将这个天下,改变成他所想的样子罢了。” “至于能不能成?” “成了就是他的,不成,那不也不过是所有人陪他玩一场游戏罢了。” “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 “呵,这就是高拱最担忧的事情,当真不知哪一点说错了。” 张四维说罢,呵然一笑,也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张四教似懂非懂,好一会才开口问道:“兄长的意思是……皇帝对王学有成见?” 张四维摇头不语。 王学?儒学还差不多!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但他不想说得太透彻,摆了摆手:“先这样吧,我要打坐了。” “商会的事你多上点心,我的份额,拿出六成,分给舅父,石尚书、霍都御史。” “宫里还是尽量多送些人进去,匠人、医师、太监都可以。” 虽然离京之前跟王崇古等人有些不快,但如今的张四维,反而会主动维护这些关系。 张四维最后嘱咐一句,便算是结束了与弟弟的交谈。 张四教迟疑片刻,追问了一句:“王家屏那边呢?” 张四维摇了摇头:“他是个端人,是一就是一,是二就是二,不需要过多维护什么,有一丝香火情就够了。” 张四教这才恭谨受教,便行了一礼,准备离去。 正在这时。 房屋的门扉突然被敲响。 两人不约而同朝门外看去。 正要离去的张四教,顺势走到门边,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与屋外之人说了几句什么。 张四维听到是家宰的声音。 那就是京城或者版升的事了。 果不其然,好一会后,张四维推门而出。 他走到张四维近前,低声道:“兄长,皇帝下旨选妃了!” 张四维愕然抬头。 今天刷视频,刷到一个视频,一个观众找注销账号的up主,看得有些感动,然后就去看了一眼我断更的上本书。 还有人在评论区问我身体怎么样了,还有没有咳血什么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 谢谢所有的读者朋友们。 最近事情多,身体状态不是很好,昨晚上难得说了一个好觉。 更新的事,也承蒙诸位包容了,谢谢大家。 (本章完) 167.第166章 红袖添香,论道经邦 第166章 红袖添香,论道经邦 二月二十四。 西苑,万寿宫,将将入夜时分。 万寿宫灯火通明,朱翊钧坐在御案前,提着朱笔在最后一张试卷上圈圈点点。 会试已经结束九日了。 二月初九书经、二月十二论判诏诰、二月十五经史策,一共三场。 至于放榜,就是这四五日之间了。 礼部那边,昨日就已经批阅完了四百名考生的试卷了,现在就等着皇帝亲自把关的八位堂官子弟出结果了。 正因为时间紧,朱翊钧不得不加班加点辛勤劳作。 不经意间就已经是晚上了。 好在最后一张试卷批完,也就齐活了。 不一会儿。 朱翊钧提起朱笔,画下最后一个圈。 他放下笔,双手拿起这份试卷,轻轻吹了一口。 审视片刻后满意点了点头,有种写完作业的通泰感。 他看了一眼还在旁边的王家屏,还好是赶在落锁前批阅完的,否则当值的翰林学士就得下班了。 朱翊钧将八份假模假样糊了名的试卷,分作三沓叠放在桌案上。 而后招呼王家屏走到近前,吩咐道:“王卿,将试卷送去礼部罢。” “左边这一沓是朕点的贡生,右边这一沓是差点火候落第的,让礼部拆了糊名再合一合,看看朕有没有走眼。” 虽然只批了八个人的试卷,但朱翊钧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还是有的。 王家屏闻言,默默上前,将两沓试卷分开装好。 旋即又看着中间那一沓:“陛下,这是?” 朱翊钧闻言,顺势翻开中间这份试卷。 他翻到某一页,指着其中一处地方,轻轻敲了敲:“这是没有避讳,被黜落的。” 按制,没有避讳而被黜落的考生,需要单列一榜,昭示清楚,所以朱翊钧单独分开,方便礼部区分。 大明朝的避讳,其实并不严苛。 说书人讲西游记整天“俺老猪”、“俺猪老八”,从来不会有差役去找麻烦。 甚至起名字跟皇帝重一个字也是可以的,只要不是两个字都重名就行。 但会试不一样。 作为最讲经义的大典,自然是遵循原教旨主义的,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 不仅皇帝的名讳要避,父母要避,连大明朝也要避——还有一些特定的字条,都会在考前公示出来。 其应对之法,如“改字法”、“改称法、“空字法”、“缺笔法”等,已都是约定俗成的方式,也是考生必须掌握的项目。 跟后世不能出现自己名字一个道理,考前三令五申的东西。 是故,王家屏闻言,便不由一怔。 堂官子弟怎么也是荫身进的国子监,国子监考前往往都是三令五申这些注意事项,又不是云南那种偏远省学,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他皱眉看向皇帝指的地方,赫然是一句论语原文“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 这是没有避大明朝的讳啊! 这忌讳未免也犯得太生硬了。 王家屏眉头微锁,抱着试卷离开了。 朱翊钧将王家屏的反应看在眼里,神色不免有些感慨。 王家屏只觉这考生粗陋,朱翊钧却在赞叹,张敬修这小子实在太懂事了,竟然故意犯讳——这份试卷当然是张敬修的。 张敬修的水准,够登第么? 平心而论,还差点火候,半步进士大圆满巅峰吧,多得看临场发挥。 以这一卷的作答而言,即便不是犯了讳,朱翊钧也是要将其黜落的。 张敬修显然也知道自己水准尚在两可之间。 若是皇帝放低标准让他高中了,必然也不能服众,外边八成也会疑心他的策论题目是不是叫《我的首辅父亲》,甚至于怀疑皇帝徇私。 但若是被皇帝黜落…… 张敬修了解自己,显然也了解自家父亲。 历史上,张敬修登第后,张居正犹然有些不满意,埋怨张四维“蒲州吾所引用,何吝于一甲,不以畀吾子耶?” 在父亲心中,张敬修显然是有一甲水准的——这是张瀚的笔记记载,比王世贞的小作文靠谱得多。 那么朱翊钧要是给张敬修黜落,会不会让老头心里闷闷不乐,那就不好说了。 可以说,最好的方式,就是弃考,等三年后水准稳当了,再一举登科,省却所有麻烦。 奈何,今年张敬修考与不考,在前次出了事情之后,已经由不得他自己了,说句被架在火上烤也不为过。 所以这一手科场犯讳,当真是巧妙啊。 同时更是懂事到了极点! 朱翊钧想到这里,招来张宏,吩咐道:“遣人去宽慰一番张敬修,再问问他可否愿意试中书舍人。” 替君父分忧的人,应该交一次好运。 为了对张敬修以示嘉许,可以在规则允许范围内,让其从现在开始积累资历,而不必平白蹉跎三年嘛。 中书舍人分为“实授中书舍人”,与“试中书舍人”。 国朝设科取士,有职人员入品流者,不得入试,七品的中书舍人,无论实授还是试,都不得考。 但在宪宗皇帝制外开恩,允准阁臣吕原之子,以中书舍人入试后,后世便有了新的祖宗成法——允许试中书舍人入考。 所谓,先入官,再考非全进士,资历学历,两不耽搁。 张宏闻言,迟疑片刻,问道:“陛下,是不是等放榜后再去宽慰会好些。” 不放榜就宽慰,这不是消息偷跑么?外边会传成什么样就不好说了。 朱翊钧经过提醒,这才回过神来。 越来越忙碌了,差点大意出错。 他赞赏地看着张宏,颔首道:“放榜后再去。” 张宏这才释然退到一旁。 …… 戌时过半。 朱翊钧仍然没有歇息的意思。 他取过殷正茂的奏疏,翻开阅览。 说是海贼林凤复扰潮惠,泊舟钱澳(潮汕、惠州),挟求招抚,问应该剿灭,还是再度招抚。 朱翊钧略作圈点后,交给了张宏,命其下内阁商议。 随后又如法炮制,处置了好几份奏疏。 自从他下诏选妃之后,内阁送过来的奏疏就越来越多了。 大事小事都有,涉及到军务、人事、财税各个方面。 他批改完后,又送回内阁商议拟票,有不同意见,有时候还会来回走上好几轮。 这些奏疏,显然是内阁有意送来练手的,好循序渐进一段时间。 朱翊钧自然好好配合。 他翻到倪光荐的奏疏,似乎想起什么,随口问道:“朕听说,通政使倪光荐今日廷议差点被打?” 通政司是一个理论上应该很强势的部门,毕竟是给皇帝传递奏疏的。 但在历代皇帝百年如一日地无心处理奏疏后,地位一落千丈,已经没资格上桌吃饭了——廷议甚至经常不叫通政使。 朱翊钧以后肯定是要好好处置奏疏的。 所以,在何用庆致仕后,朱翊钧为了让倪光荐上桌吃饭,特意加虚衔礼部尚书,仍掌通政司事。 结果上桌吃饭没吃成,今日廷议还差点被打。 这不是欺负新臣蛋子么? 张宏闻言,小心翼翼解释道:“陛下,没有打起来,只是拉扯了一两下。” 朱翊钧对武德充沛的朝臣,已经习以为常。 他面色不改追问道:“什么由头?” 张宏斟酌片刻,开口道:“陛下,倪通政使与霍都御史因为班次的事情,纠缠了一会。” 随后,他这个现场目击之人,便将缘由,向皇帝一一道来。 倪光荐一月上任的通政使,已经上廷一月余了,其实说不上不熟悉,只是有些教条罢了。 所谓教条,就是按照《礼仪定式》的成法,倪光荐加衔礼部尚书后,其人的班次,应该在都察院之前。 是故,他上任之后,一直都是堂而皇之站到葛守礼前面去了。 葛守礼老实人,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今日左都御史葛守礼有事没出席廷议,都察院来的是右都御史霍冀。 霍都御史看到通政使站在自己前面,当即头脑发热,一把将倪光荐拽到身后去了。 倪光荐被拽了一个踉跄后,也是气血上涌,怒目而视,站在霍冀前面说什么都不肯挪步。 两人一拉一拽,确实是险些打起来,得亏内阁跟纠仪官徐文璧出面说和,这才将二人分开。 “事后两人分别与纠仪官申辩。” “倪通政使说,他加衔礼部尚书,按照《礼仪定式》,部院大臣品级相同,而班有先后,则以衙门为序,礼部尚书就是应当站在都察院之前。” “霍都御史则说,倪通政使虽然与他品级相同,却仍掌通政事,乃欲班其上,是以通政加于都察院之上,非制也。” “徐国公与内阁一时难以分辨,便权让二人分列左右,等而班之。” 朱翊钧听罢,沉默了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以后廷议不许打架。” 随后又以殿前失仪为由,将二人罚俸一月,算是各打一棒。 按理来说,这事还是霍冀说得有道理一点。 但朱翊钧作为怂恿通政司上桌吃饭的拱火者,自然是要拉偏架的。 张宏闻言,默默记了下来。 而后其人却是看了看时辰,轻声提醒道:“陛下,差不多该歇了。” 戌时走了一大半了,皇帝该睡觉了。 朱翊钧合上奏疏,搁到一旁,而后有些犯困地揉了揉眉心:“快歇了,大伴去将新报与东林学报取来。”????张宏无法,只好去听命行事,只盼皇帝早些完事歇息。 等张宏取过一沓报纸,摆在桌案上后。 朱翊钧才摆了摆手:“大伴去准备吧,朕写完这点东西就来歇息。” 皇帝要睡觉,准备工作可不少,更何况皇帝现在还有个选侍侍奉万寿宫。 张宏无奈,只好行了一礼,口称退下。 朱翊钧摆了摆手,再无言语。 张宏弯着腰,缓缓退出了大殿。 到了殿外,他从小太监手中拿过一盏灯笼,就要去往寝殿。 恰在这时,寝殿方向,几盏灯笼由远及近。 等到得近处,张宏才看清楚来人,连忙行礼:“李选侍。” 其余太监侍卫,落后半步,纷纷有样学样行礼。 李白泱示意众人起身,解释道:“陛下如此操劳,我特意给陛下煮了碗羹汤。” 说罢,她略微让开身子,显出身后侍女手中的汤羹。 张宏一怔:“选侍亲手做的?” 李白泱点了点头。 张宏见状,不动声色地开口道:“选侍,按宫里的规矩……” 话没说完,李选侍无奈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说罢,她拿起勺子,盛了一勺在嘴里,咽了下去。 这才坦然看向张宏:“张大珰,可以了么?” 张宏不答,告罪一声,上前自己喝了一口。 过了一会见身体没有异状,他这才赔笑请罪连连:“这是宫里的规矩,奴婢得罪了,选侍您请。” 李选侍也没为难他,点了点头,便越过众人进了万寿宫。 张宏眼神示意干儿子张诚,与近卫蒋克谦。 后二者会意,连忙跟上,殷勤地接过宫女手中的木盘。 …… 朱翊钧看着面前只剩小半碗的汤羹,无语看着李白泱。 虽说厨子不偷,五谷不收,也没见这样喝得见底的啊。 李白泱瘪了瘪嘴:“陛下,女儿这一路进来,过五关斩六将一样,你一口我一口,便只剩这么一小碗了。” 朱翊钧神色古怪更正道:“既然封了选侍,还是称臣罢。” 女儿这自称,听得他感觉怪怪的。 虽然他知道这是时代特色,什么老妇、吾、予、奴婢,各种自称都有。 他看三垣笔记时,也见过后宫妃嫔跟崇祯自称女儿的。 但朱翊钧看到李白泱这张稚嫩的脸,还是有些罪恶。 李白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露出一丝喜色,从善如流立刻改了口:“臣妾知道了。” 朱翊钧这才通泰过来,说起正事:“御膳有御膳的规矩,你下次多做点不就是了?” 改流程是不可能改的,不让尚膳监盯着做,沿途一口口尝过来,他也不敢喝不是。 还是多做一些,来得实际。 说罢,朱翊钧便盛了半勺,小小抿了一口。 刚一进嘴,朱翊钧下意识吐了吐舌头。 凉了。 他不动声色将碗放到一边,开口道:“先让朕把事忙完。” 李选侍知情识趣:“那臣妾先告退了。” 连两宫监国都没敢踏入文华殿廷议半步,她自然也知道后宫不得干政的利害。 要是不慎看到皇帝的奏疏,明天恐怕就得去冷宫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不是政事,既然来了,便等朕一起罢,正好朕有点乏,给朕按按。” 奏疏都给司礼监抱走了,也没什么麻烦事,就当是留着闲聊了,毕竟是室友,熟悉熟悉还是有必要的。 李选侍闻言,轻轻应了一声。 旋即绕到皇帝身后,将纤细的手指放在皇帝肩上,揉按了起来。 嘴上例行劝道:“既然不是政事,陛下不妨早点歇了。” 朱翊钧活动了一下脖颈,没接话茬,反而问道:“你在家学过经义么?” 李选侍骄傲地点了点头:“学过一些。” 这种语境之下,直接回答学过一些,已经是毫不谦虚了。 朱翊钧不觉得奇怪。 李春芳毕竟是当世大儒,这种人最爱对家里人进行三观教育。 他递给李选侍一沓报纸:“现在京城中辩经吵得厉害,你可曾听说?” 李白泱伸手接下,顺势又放回桌上,一边给皇帝按着肩,一边回道:“陛下,固安伯给陈娘娘带的报纸,臣妾每期都看的。” 朱翊钧顺势身子往后仰倒,好奇道:“哦?那你觉得现在辩的,谁说得更有理?” 李选侍想了想,面色有些窘迫地摇了摇头:“陛下,臣妾虽然学过一些经义,但如今李夫子与薛夫子的辩论,委实有些深奥了,臣妾已经听不太明白了。” 朱翊钧暗暗嘁了一下,还以为是高手呢。 不错,在会试前,东林学报就以顾宪成准备会试为由,换了主笔。 如今与李贽论战的,便是这位进两浙哲庙的当时大儒,薛应旂。 重量级人物出马,自然是越来越深奥。 涉及到一大堆前置知识,儒门专业术语,心、理、意、识、知、行、色、空、欲、良知、本体、功夫…… 哪怕新报特意用白话翻译过来,都还是开始脱离一般人能吃瓜的地步了。 这是不可避免的,但却不能任由如此发展下去。 “李夫子提出他的本体论之后,臣妾以为李夫子说得有道理,良知本体,就应该是普世的,哪怕李夫子提出的进步与公平有些狭隘,但无论是我祖父兼济天下的理想,还是臣妾偏安一生的小心,不都是通行于世的良知吗?” “这恰恰证明了李夫子的本体根基,足以支撑起学派繁多的儒学高台。” “额……当然,只是臣妾愚见,陛下姑妄听之。” “但其后薛夫子下场后,臣妾又觉得薛夫子说得有些道理。” “薛夫子说,李夫子这是以人理夺天理。” “普泛所谓本体、良知,必先存乎于先天之中,如在物体表象中,取去悟性关于物体所思维者,如实体,冷热之先天感觉,此之所谓天理。” “而后才合以人道,取其属于感觉者,见、闻、知。” “视日光直射,触石头烫热,岂见因果?” “是故,有先天才有后天,现有良知本体,才泛行于世。” “虽说薛夫子指责李夫子是倒果为因,蛊惑众生的魔头有些过了,但臣妾还是觉得薛夫子说得似乎有些道理。” 朱翊钧静静听着路人视角的感受,默默感慨。 这就是学问辩到高深处的弊端,大众百姓已经听不懂了。 只觉得双方说得都有道理。 李贽作为日用派,将本体抽象在众生当中,来了一出普世价值。 薛应旂下场后,则是直接辩到了二者分歧的根基上——认识论。 你李贽既然将本体抽象到世界、时代上去了,那就是混淆了天道和人道的关系,已经没了精准定位了。 太阳照射石头,摸到石头发热,这都是人所见,那二者的因果关系谁看到了呢? 这难道不是人作为主体,参悟天道得来的么? 否则,你就算说一千道一万,万事万物的因果关系,你怎么去认识呢? 所以薛应旂认为,是先有天理,再有人道的参悟,而人本身的认识能力,也应该是先天的,不需要后天培养,就如同能感受到冷热一样。 而不是李贽这样,被外界影响,被动地认识良知本体。 那人,就不足以称之为人了,跟猴子没有区别。 “到这里还能看懂。” “后面李夫子和薛夫子,开始论述天理,人道的关系,臣妾脑袋就一团浆糊了。” 李白泱鼓着腮帮子,有些尴尬地左右脸来回倒腾着腮帮子里面的气。 朱翊钧见她说完,这才抓住她的手,让她不用再按:“所以王世贞才要开办文会,替你我看客,答疑解惑嘛。” 后面确实太过深奥了。 所以才要将儒门的黑话好好整理翻译一番才能继续推行得下去啊。 李选侍愣了愣:“王盟主也要参与进辩论?” 朱翊钧点了点头:“不止王世贞,两位阳明亲传、三师七证,还有孔家嫡传,都要来凑凑热闹呢。” 李选侍迟疑片刻,忍不住问了一句:“陛下,臣妾祖父来吗?” 朱翊钧哈哈一笑:“他是泰州学派的弟子,王艮亲传,自然是要来给李贽撑腰的。” 旋即,他看向李白泱,狡黠一笑:“怎么样,想不想去凑凑热闹?” 李白泱啊了一声,搓着衣角嗫嚅道:“不……不好吧,陛下上次才被李太后训斥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不,这次是王世贞邀朕,自然是光明正大去。” 说罢,他也不管李白泱同不同意,自作主张道:“好了,就如此定了。” “替朕磨墨,朕还要给文会准备拜帖呢。” 李白泱这才知道皇帝口中不是政事的事是什么,敢情是为了出宫凑热闹。 她一边替皇帝磨墨,一边不解道:“怎么还要跟陛下讨拜帖的。” 朱翊钧提起笔,摇了摇头:“不是他跟朕要拜帖,而是这般盛会,哪能没个足以名留史册的开场,顺便也照顾照顾你这等不学儒术的看客。” 说罢,他铺开一张纸,缓缓下笔。 李白泱磨着墨,好奇看去。 端正的几个大字跃然纸上《辩经之文献综述》。 下方则是一行独具皇帝特色的小标题——《纯粹理性与实践理性:诸学派之异见源流》 (本章完) 168.第167章 犀角烛怪,严阵以待 第167章 犀角烛怪,严阵以待 一辆马车从驿站再度出发,重新行回官道上。 随着马车轱辘的转动,驿站中面红耳赤的争论逐渐模糊,传入车厢的声音慢慢消弭归寂。 李思诚将头从马车外收了回来,忍不住惊叹道:“这些士人谈论这场辩经也就罢了,没想到连赍捧谢敕谕,入京谢恩的朝鲜夷人,都能对此说出个一二三来。” 李春芳斜靠在车厢中,搭了个毯子在腿上,一手扶着眼镜,一手将报纸凑拢到面前,似乎在仔细阅读,听到孙子的话后,只点了点头,无动于衷。 李思诚见祖父不搭理自己,又看向叔父。 李茂年正在想事情,回过神来后,摸了摸侄子的脑袋,随口答道:“什么叫士子也就罢了?圣上对报纸放任自流,就是为了广邀天下,来凑这个热闹。” “你看咱们这一路过来,南直隶、山东省学,各地的士人,尽在谈论争辩此事。” “多少年没有如此盛事了,这才叫百齐放。” “至于夷人……” 他摇了摇头:“有个词叫匪夷所思。” “薛应旂是当世大儒,李贽是泰州学派如今最天才的人物之一,二人的争辩,不是夷人能看懂的。” 李思诚今年十五岁,性子还有些跳脱,闻言凑趣道:“匪夷所思,才有胡思乱想。” “不然这怎么会自信上去辩论,反被那几名士子驳得面红耳赤。” 李茂年跟着笑了笑,又好奇道:“思诚不是支持李贽?方才怎么没有出声援助那支支吾吾的朝鲜夷人一番?” 出门带上小孩,就是为了见见世面。 辩论这种事,壮胆也好,口才也罢,都是有助益的。 李思诚听了叔父这问题,露出苦瓜色:“叔父先前又不是没看到什么场景,薛夫子这次的论证委实厉害得紧,那几名士人藉此争辩起来,简直势如破竹。” “侄儿倒是想替李夫子声援,奈何才疏学浅,听都听不太明白,只能哑口无言。” 李茂年失笑。 侄儿年纪还小,也不是皇帝、张居正、申时行那种神童,这样才正常。 他耐心解释道:“薛应旂上次论天理和人道,被李贽抓住了破绽,而后李贽开始论述人性本体,是否先验……或者说是否先天。” “尤其将孟子的性善论、荀子的性恶论拉出来拷打了一番。” “究其根本,便是要推翻本体先天的学说根基。” 说到这里,李茂年也不由感慨李贽胆大包天。 他继续说道:“但薛应旂到底是当世大儒,根底深厚,立刻就做出了应对。” “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声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他借孟子的观点阐述,‘人性’只不过是喻‘性’而已,李贽所言有失偏颇,并不全面。” “‘人性’是通过肢体或行为化喻出来的,与‘性’却不是简单的‘寓于’或者说‘因果依存’关系。” “从后天环境谈‘性’,只能说明其因果发生,并不能解释本体的根源涵义。” “反而只能着眼于具体的人,人,先天便有‘性’;而所谓人性,不过是其表征,份属后天。” “所谓明心见性,就是这个道理。” “先天后天,从始至终,都是一分为二的,性,必然是先天的。” 李茂年精简了两人的大段论述,尽量用直白的话语,跟侄子解释着近日这段辩经的争论。 李思诚听了叔父的解释,若有所思。 他好奇看向李茂年:“那叔父以为谁说得对?” 李茂年摇了摇头:“这种事哪有对与不对,就看谁学问做得深罢了,具体我也说不好。” 两叔侄说到这里,本还要继续聊下去。 这时候,马车车厢里突兀响起了一阵鼾声。 叔侄二人不约而同,一齐朝李春芳看去。 自家父祖,赫然是脑袋一歪,张着嘴巴睡着了! 李茂年连忙上前,将父亲的脑袋扶正——医师嘱咐过了,上了年纪这样梗着脖子睡觉,容易一睡不起。 被人一碰,李春芳身子下意识一抖。 而后睁开稀松的睡眼,撑着坐直了身子。 李春芳用力眨了眨眼睛,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见面前的儿孙都看着自己,神色和蔼地解释了一句:“昨夜没睡好,身子有些倦。” 李春芳一行,是入京去的,奔波劳碌,累才正常。 尤其是以李春芳的身份,是不能随便进京的,堂官致仕返乡,诏书都要加一句“不得在京闲住”。 这就是防止权势过重的大臣,致仕后还谋划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过李春芳这次入京的理由,很正当,也是经过批准的——见家长。 李白泱都封选侍了,家里要入京探望,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 能够被允许入京固然好,但也意味着路上的行踪对官府是公开的。 驿站简陋睡不好觉且不说,马车也不能用日常的奢华,坐着实在疲累。 李茂年难得埋怨了一句:“若是走水路,大人这一路上应当会舒坦些。” 说着,又从身下的格挡处拿出蚕被,双手递给惊醒过来的李春芳:“大人若是困了,还是蜷卧着睡吧。” 为了显示清苦,没有驾太好的马车,睡觉也只能蜷着身子。 李春芳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途径的位置,而后将蚕被推了回去:“快到京城了,不睡了。” 而后才回应着李茂年方才的埋怨:“不是说了么,几年没离家,沿途看看各州府百姓疾苦。” 李茂年将被子收了回去。 无情地拆穿了父亲:“往年可没见您视察州府百姓。” 李春芳摇头。 儿子只是中人之姿,他思忖再三,还是决定解释一二。 他和蔼而耐心地开口道:“这不一样。” “往年我是臣,只是替皇帝管着内阁的一亩三分地,顾全大局就行了。” “如今……” “白泱已经封了选侍,我不亲眼看看朱家的气数,哪里放心得下。” 祖孙三代在车里,也没什么犯忌讳的。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此前虽然是肩负天下大望的阁臣,但总归是替皇帝管家的,大明朝的气数跟他关系还真不大。 大明朝亡了,江南士绅一样是富家翁。 但如今自己既然看好皇帝,将孙女送进了宫中,那就不得不担忧起大明朝的气数了。 李茂年欲言又止。 这才明白父亲硬吃这个一路颠簸的苦,是何缘故。 有些自责于方才的埋怨,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 好在这时候,侄子李思诚好奇道插话:“那大父一路看下来,我朝的气数如何了?” 跟父辈的超脱视角不一样,李思诚年轻,还是有归属感的,一口一个我朝。 李春芳闻言,神色有些凝重:“与我在朝时相比,只能说天下局势恶化的程度,略有改善,但好得有限。” 天下局势恶化的程度有所改善,就是还在恶化,只是没那么快了。 虽然李春芳不懂什么叫二阶导数,但用起来还是很顺手的。 “土地兼并的形势,日益严峻。” “尤其这两年频频天灾人祸的州府,入目可见城郭村落萧条,榛莽邑里荒芜!” “其民瘼可见一斑。” “山东、淮泗还好,流民大多沿街讨食,大不了落草为寇,劫个府库杀点县官顶天了。” “听闻河南、山西的白莲教、无为教、罗教越发猖獗,其教诳惑结附,在百姓之中,已经是可与佛道并列的正教了!” “但地方州府,却熟视无睹。” “乃至于一名叫马树林子的白莲逃犯,携带男女,繇延安抵宣府,奔逃播越几千里!” “其扶持兵刃,走马卖械,卜封施药近千人矣,其经过把截去处又不知其几也,何竟无一人盘诘之?” “吏治之松散,可见一斑。” “再说一路上各州府县中,翻阅的府志、县志记载。” “这两年可谓是异象频出,地震、冻灾、蝗灾、水患,比之嘉靖年间翻倍还不止!” “尤其是冻灾,前日才听走商提及,这个冬天,据说竟然连海南都下雪了!” “那可是海南!” “加之宫廷失火、白日贯虹……天降乱象,实令我难安。” 李茂年看着父亲忧心忡忡的样子,差点脱口而出,您以前在内阁是怎么安的。 而后才想起方才李春芳的解释,生生忍住了。 李思诚心思直接,听了祖父一番话,面露骇然:“祖父是说大明朝快不行了?” 李春芳摇了摇头:“倒也没这么快。” “如今无论考成法也好,整备京营也罢,都是皇帝与内阁在强干。” “至于大明朝到底有多少气数……还得看怎么修剪枝叶。” 税改、度田,就是横亘在内阁的两头大象。 除了高拱和张居正之外,其余阁臣统统视若无睹。 他李春芳当初哪怕看到,也是避之不及。 如今卸下一身重担,终于是站在皇帝的立场上,说了句心里话。 李思诚似懂非懂。 一旁的李茂年忍不住插话:“以陛下的手腕能耐,会慢慢好起来的。” 这是他的看法,不是他的安慰。 毕竟,自己女儿还在宫里呢。 李春芳笑了笑,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这也是他押宝皇帝的原因所在。 龙椅上好歹是个有能力,也愿意做事的。 如果这位也像世宗与先帝一样,对国朝积弊熟视无睹,安心等着国朝一朝覆灭,那他李春芳别说送孙女进宫,皇帝就是想入赘他都不乐意。 话题有些沉重。 李春芳是个好家翁,家庭氛围以和谐为主,于是,他主动岔开话题:“王世贞新写的这元明英雄传,不如金瓶梅远矣,竟然让我看入了眠,属实是不当人子。” 说罢,他将报纸递给儿子,示意他收起来。 李思诚在一旁疑惑道:“大父,你怎知这小说是王盟主写的?我听说,徐少师被陛下召进宫,或许就是逗趣写小说的。” 徐阶青词宰相再度被召进京,也没个差遣,这以文悦人的事按在他头上正好。 李春芳看着孙子充满探寻的目光,笑了笑:“这叫文风,长大你就明白了。” 文风的事情,沉淀不够是读不出来的。 李思诚啧了一声,有些不满意祖父的敷衍,又问道:“那大父说说,那西游记又是谁写的?” 李春芳闻言,笑出褶子的脸突然僵了僵。 含糊道:“这文风我就不太熟悉了。” 李思诚哼哼唧唧,显然觉得扳回一城。 一旁的李茂年不由偷笑。 西游记是谁写的他不知道,但肯定是自己父亲校勘的,那个“华阳洞天主人”的别号,可不就是取的父亲年少求学的地方? 李春芳漫不经心拨开车帘,朝窗外看去。 说起来,自己与吴承恩相识在嘉靖二十年,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可自从嘉靖四十三年,自己替吴承恩安走后门排了浙江长兴县丞一职后,就再未相见了。 皇帝又是怎么知道自己校勘了一本叫西游记的小说呢?还巴巴叫人来要? 想不通,想不通啊。 李春芳摇了摇头,随着马车的颠簸,一同摇头晃脑。 …… “噫!好了!我中了!我中了!” 说罢,这名看榜的举子……哦不,已经是贡生了,乐极生悲,直直往后一倒。 榜下捉婿的家丁可不管人晕不晕,直接一拥而上。 有的扯胳膊,有的扯腿,就要往自家府上抬。 引得人群一阵骚乱。 “中中中,狗才中!气煞我也!” 这显然是没中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言不发,径直离去的;也有依靠在墙边,捶胸顿足的;乃至痴痴呓语的。 可谓会试放榜的人生百态。 李坤顶着个黑眼圈,看着这群放纵失态之辈,不由摇了摇头。 他昨夜太过紧张,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以致于今日睡过了头,这时候才来看榜。 李坤闷头直接挤进看榜的人群,走到榜单近前。 艰难从某人腋下将头伸了出来,眼睛死死钉在四张榜单上。 前一百…… 嗯? 他看到一个认识但不熟悉的名字。 李三才,会试第三十六名。 李坤叹了一口气,不愧是天之骄子。 官宦世家、交游广阔、师出名门、英姿秀出、拉帮结派,样样好处都占完了。 如今连更是二十三岁就中了进士。 二十三岁……庶吉士也是板上钉钉的了。 即便李坤自诩老实人,都忍不住有一瞬间的失衡。 他甩了甩脑袋,顺便将身前这人有些恶臭的腋下挤开,继续往下看去。 李杜,会试第一百零七名。 李坤更不平衡了。 这种考着玩的人也中了,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但他跟李杜关系近一些,腹诽一句就略过去了,换了一张榜单,继续往后看。 万敬,会试第一百九十四名。 这不是工部万侍郎的孙子吗?李坤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上次谁还在说,万敬不小心说了皇帝坏话,肯定要落榜。 现在看来,皇帝的心胸可比坊间传闻宽多了,李坤在心里默默称赞了一声皇帝。 心里胡思想乱,缓解榜单看到一半都还没找到自己名字的压力。 李坤又看向第三张榜单,目光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着…… 他脸色陡然闪过一丝惊喜。 “吲咦!乖嘚呀,俺也中了!” 李坤突然直起腰杆,指着自己的名字,哈哈大笑:“中了!中了!” 也不管有没有人认识自己,叉着腰连连喊了四五声。 随后攥起拳头,往头顶的虚空来了一下,嘴里念念有词:“算命的信球还说我必定四十老明经,哼!如今我可是三十九就中了!” 他一番发泄的功夫,立刻就有一群员外老爷凑上前来。 “这位公子!可有婚配!?” “贡生老爷!小女温婉贤淑,容貌尚可……” “本官是光禄寺……” 李坤按下对这群人的不耐烦,拱手讨饶:“诸位,好意心领,好意心领,不必了,不必了。” 开玩笑,也不看看他胡子拉碴多大年纪了,儿子都跟他一样高了。 说罢,他便挤开人群,直接溜之大吉。 会试完了,还得准备殿试。 虽说不会黜落,但要重新排名次。 万一能被皇帝点个状元……额,有点不可能。 那能够取个好名次也行,三十九岁,正好差一点才到四十岁庶吉士的坎。 二甲进士,肯定比三甲进士有机会得多。 这般想着,李坤不由得轻哼起来。 终于……他距离改姓,再进一步了。 放榜这种大事,自然不止是榜下热闹。 什么国子监学生聚会、商户促销、富豪人家高中当街撒银、不甘失败者寻死觅活。 李坤往回走的一路上,热闹连连,趣事不断。 “前面可是贡生李老爷?” 一道呼唤在耳边响起,这陌生的称呼,李坤一时没反应过来——毕竟熟人都知道他姓吕。 过了一会,他才后知后觉转过身。 只见一名小厮打扮的人气喘吁吁站在身后,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李老爷,我家老爷弇州公,准备三月初十,举办文会,特意让我来请您。” 说罢,递出一份请柬。 李坤下意识接过,皱眉道:“不是说愿者可往吗?怎么开始发上请柬了?” 王世贞办文会他知道,年前就开始造势了。 不过没定时候,也没说有门槛。 要是请柬这种搞团团伙伙的形式,他就要犹豫去不去了。 那小厮见状,伸手将李坤拉到一边,将声音压到最低:“李老爷见谅,起初没定下来,如今才定下场次。” “不拘名额旁听的,那是在外场。” “如今发放请柬的,都是在内场,有坐席的,不过数十人,个个都是大人物咧。” “譬如徐阶徐公、李贽李公、钱德洪钱公、王畿王公、薛应旂薛公、孔家的几位……” “可见对李老爷您的重视!” 李坤面露狐疑。 不是,他自己是什么阿猫阿狗还是心里有数的。 别说跟这些人物并列,他就是给这些人做个弟子人家都未必收啊! 他皱眉问道:“你恐怕是请错人了,我区区无名之辈,受不得王公如此礼遇。” 小厮连忙解释道:“您当得,您当得,年轻俊彦也请了不少,无锡府顾老爷、通州府李老爷、国子监余老爷,都去了咧。” 说完这句,他再度压低声音:“而且,老爷说,务必将您请去,是上面有大老爷亲自请的您。” 李坤愕然:“大老爷?有多大?” 小厮略微比划了一下:“老爷说,三座殿阁那么大。” …… “三月初十?” 钱德洪卧病在床,虚弱地捏着一张请柬问道。 王畿抚着胡须,颔首道:“临近清明,阴雨绵绵,钦天监说初十约莫就停了。” 他不咸不淡挖苦一句:“王世贞也是考虑师弟这种老骨头。” 钱德洪冷笑一声:“师弟说笑了,为兄的骨头虽然老,但好在够硬,说不得还要替师弟送终。” 嘴硬一句,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王畿上前替钱德洪抚背,放软了话语:“那师弟可得多活好些年才够了。” 说罢,他将请柬扔到钱德洪床上:“也不知道王世贞那小儿哪来的底气,敢参进辩经的事情里,真以为他那文坛盟主,靠的是经学造诣夺来的?” “要不是徐阶来请,我还真不想卖他面子。” 钱德洪拿起请柬,一边打开浏览,一般揣测:“恐怕是眼馋李贽如今的声势了。” “不过徐阶亲自来请,未免有些奇怪。” 李、薛二人辩经,互有胜负,声势却同样地如日中天。 用徐阶的话来总结就是: 李贽身兼心、理、佛、老,而后独辟蹊径,走出一条康庄大道,可谓称贤为师,开宗立派。 唯独缺乏打磨,错漏百出,故老夫子敬而远之。 薛应旂阳明真传,理学正宗,学贯两道源流正朔,可谓积累雄厚,堂皇正大。 惜哉百足之虫,行将就木,故嫩学生弃如敝履。 老夫子权势大,根底厚。 嫩学生表达欲强,能造势。 前次顾宪成说了些李贽莫须有的坏话,当天晚上院子里就被人扔了鸡蛋,还有人扬言要打顾宪成。 吓得顾宪成不敢再写小作文。 如此声势,王世贞那厮钻营名望起家的,恐怕最是眼馋。 想横掺一脚,反而符合其人的作风。 王畿似乎也认可了这个说法,没再纠结:“徐阶来请我们倒是不奇怪,毕竟两人专为皇帝写青词,报团取暖才合理。” “倒不如想想届时如何应付李贽。” 说到李贽。 钱德洪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半晌后才感慨了一句:“这厮,着实不好对付。” “于浅,靠着普世道德蛊惑人心,尤其公平进步二字一出,太多士人受其蛊惑。” “于深,又能跟薛应旂那孩子辩得你来我往,其对于本体的见解,越辩越深,连我都心惊胆战。” 王畿面色不改:“到时候我出面罢,正要趁着这个机会,广播王学,将先生抬进太庙。” 钱德洪听了这话,哪怕与王畿理念不合,也不由沉默了下去,并未出言反驳。 他二人作为王阳明亲传弟子,乃是教授师,号称三师七证。 要是自己先生真的进了孔庙,得享圣位,那二人就是颜回第二了。 贤人啊。 钱德洪突兀地提醒一句:“就怕皇帝从中作梗,我听闻,皇帝或许也会去……” 王畿不置可否:“经学造诣不够,那种场合,没有外人说话的份。” “儒门辩经,还轮不到世俗强权插手。” (本章完) 169.第168章 反躬自问,盖棺定论 第168章 反躬自问,盖棺定论 会试结束,就要殿试分列排名了。 国初以三月朔日御殿而亲试之,后率以三月十五日。 于是,三月初五当日,礼部上读卷传胪、殿试酒饭、读卷官赐宴等仪。 帝咸允,并下诏。 以殿试天下贡士,大学士张居正、高仪、吕调阳、王崇古,尚书王国光、朱衡、马自强、张瀚、石茂华,侍郎申时行、温纯,都察院葛守礼,通政司倪光荐,大理寺陈栋,翰林院王希烈,国子监陶大临等,充读卷官。 三月初七,清明,以世庙德妃张氏薨逝,辍朝三日。 同日,国子监祭酒陶大临,以疾请告。 ……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皇帝再一次出宫了。 这次出奇地,没有人劝谏阻拦。 哪怕李太后有些微词,也在内阁一力支持的背景下,默默允许了皇帝出宫。 因为作为东宫旧臣,太子日讲出身的陶大临,快死了。 在排除了传染病的风险后,朝臣对皇帝这一番亲自探望,都抱着肯定的态度。 朱翊钧等着徐文璧将陶府周遭排布好侍卫,才在陶家人受宠若惊,惶恐不安地神色中,迈进了陶府大门。 刚一走到房门前,就有医官被锦衣卫放了过来。 “陛下,陶祭酒风寒数日,不见好转,如今已然是寒毒攻心的急症了,恐怕……” 御医向皇帝陈述着病因,委婉地摇了摇头。 朱翊钧默默听着。 寒毒攻心,那就是心肌炎之类的心病了,在这个时代确实药石难医。 他并未责怪御医,只等其说完,让其退到一边去。 张宏见皇帝有进屋的意思,出声劝道:“陛下,您千金之躯,在门外探望便是了。” 门没关,但有屏风挡着。 医官既然说陶大临药石无医,那必然没几天了。 即便不传染,多少也有些晦气,所以张宏才劝了一句。 随行的文臣却对此默不作声,既没有跟着劝谏,也没有出言驳斥。 此行跟着皇帝的,是尚书马自强,侍郎诸大绶等一众礼部官员。 朱翊钧摇了摇头:“陶卿是朕的日讲官,朕的老师,一身浩然正气,哪有邪祟能盘桓在屋内?” 说罢,他跟在开道的锦衣卫身后,直接迈了进去。 一进屋内。 朱翊钧就感觉草药的味道扑面而来。 桌上瓶瓶罐罐都收了起来,但药汤水渍的痕迹,仍旧到处都是。 朱翊钧视线从桌案上挪到床上。 就看到陶大临面色惨白,一手捂着胸口,被家人搀扶着,艰难行礼。 “陛下。” “拜见陛下。” 陶大临是官宦世家,家里人都很懂规矩。 尤其是他的兄长,是右都御史广西巡抚致仕,面对皇帝突然登门,安排得井井有条。 朱翊钧见状,制止道:“重病缠身就不要虚礼了,快扶老师躺下罢。” 也就是这声老师,否则,外人还真没资格让朱翊钧登门探望。 说罢,朱翊钧面朝张宏,用侧脸点了点了陶大临。 张宏立刻会意,上前将人扶到床上。 陶大临此刻心悸胸闷,已然是重度乏力,随时可能晕厥过去。 他没想到皇帝会亲自来探望,刚一躺在床上,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气息微弱道:“敢蒙陛下厚爱,竟亲自关切臣卑鄙之身。” 朱翊钧静静看着陶大临这时候的模样,浑然没了日讲、廷议时躲在人身后的机灵与狡黠。 这便是人之将死啊…… 陶大临今年才五十九岁,身体健康,也没什么老年病。 孰料一个呼吸道感染的风寒,就弄得寒毒攻心,眼看就要成为朱翊钧此世第一个去世的熟人。 皇帝心中感慨,出言勉励了几句——在条件允许的时候,朱翊钧是个很有人情味的皇帝。 什么早日康复,按时吃药,带了羊酒给老师,略作温补云云,反正吉祥话不要钱一样往外冒。 这些当然都是废话,在场的人都知道攻心的急症,本身就药石无医。 但即便如此,无论是陶大临的家人,还是朱翊钧身后的礼部诸臣,都为这一幕有所触动。 陶大临突然坐起身子,挥手让家人先出去。 而后看向皇帝:“陛下,臣昨夜,呼吸已经感觉困难,今日已然晕厥了二次,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臣定然是活不成了。” 朱翊钧动了恻隐之心,不肯接话。 马自强心有不忍,开口劝道:“陶祭酒不要泄气,天无绝人之路。” 陶大临释怀一笑:“大宗伯,礼部恐怕将我的讣告都写好了吧?” 马自强讷讷无语。 陶大临又看向皇帝:“陛下,臣能听一听讣告如何写的吗?” 人死如灯灭的,是黔首。 大多文官死前,还没几个不在乎身后名的。 陶大临这两日躺在床上的时候,最恐惧的事,并不是自己命不久矣。 而是,害怕自己在史书上轻如鸿毛,要不了多久,就被所有人遗忘。 相反,要是能有个好名声,不说建祠立庙,享受香火,好歹也能传个名字下去,说不得后人写演义的时候,还能于书里再活一遭。 所以,盖棺定论,对文臣而言,真的很重要。 朱翊钧挥了挥手,让一干随行之人在外间等候。 太监们二话不说就退了出去,礼部众人迟疑片刻,也跟了出去。 房中只留君臣二人。 朱翊钧顺势坐到床边,缓缓道:“老师的讣告,是我亲自写的,用不着也就罢了,若是用得着,礼部也不会再改。” 他看得出来,将死之人,又得见皇帝,此时的表达欲,已然是到了巅峰。 朱翊钧面对将死之人,十分宽容,干脆跟这位旧臣说起了体己话。 陶大临也不避讳自己将死之事,坦然道:“陛下,臣想听。” 朱翊钧沉吟片刻,诵道:“大临,浙江绍兴府会稽县人,嘉靖丙辰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历侍读、南京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国子监祭酒、少詹事……” 他顿了顿:“为人沉毅,寡言笑,清介持躬。” 陶大临扯了扯嘴角:“倒是难为陛下替我找好话了。” 这是说他没有业绩,能力不突出,唯一优点就是个人操守没问题。 这评价,让陶大临神色有些复杂。 朱翊钧摇了摇头,认真回道:“老师遇事,从来都是急流勇退,这难道不是老师心中所求的定论么?” 同样是日讲官。 陈栋在南直隶一事上毛遂自荐;余有丁外放山东,辅天下盐政;陈经邦自降身份,去监考武举。 与这些人相比,陶大临的主观能动性就差很多了,每每遇事,便将同僚护至身前,朱翊钧又不是看不到。 陶大临趁着皇帝说话的功夫,大口喘着气,呼吸急促。 等皇帝说完,他才放缓呼吸,艰难道:“陛下教训得是,臣确实有负陛下信重。” 朱翊钧好奇道:“老师是对我有意见?” 他是单纯好奇。 自己这个皇帝干得也不差,但陶大临始终没有彻底归心,也不知道其人是什么想法。 陶大临沉默片刻。 好一会儿后才摇了摇头:“陛下……挺好的。” 朱翊钧看着陶大临,等着他的解释。 陶大临也不知是死前没了顾忌,还是已经昏昏沉沉,缓缓开口解释起来:“陛下,臣祖父陶谐,官至兵部侍郎。” “侍奉武宗时,为刘瑾所中伤,榜为奸党,为武宗下诏狱,两度廷杖,斥为民。” “世宗时复官,又遇宫廷大火,为世宗所疑,自陈致仕而归。” “臣兄陶大顺,官至右副都御史巡抚广西,恪尽职守,安定一方。” “侍奉先帝时,为人陷害,司帑失银,无奈以家资充补,仍旧遭罢。” 陶大临絮絮叨叨说着父兄的遭遇。 最后喟然一叹:“陛下,臣不是对谁不满,臣只是怕了。” 仕途不好走。 司礼监嫉恨、皇帝疑心、同僚构陷,他的父兄没有登时丢了性命,都算是运气使然。 尤其他当初中进士后,年少无知,差点被吴时来卷入弹劾严嵩的大案之中。 此后,他便是如履薄冰,小心谨慎。 既不敢党朋,也不敢做事,生怕自己什么时候万劫不复。 别看皇帝如今什么都好。 当初世宗刚登基时,复起他祖父,不一样礼贤下士,温声软语? 官宦世家,先辈走过的坎坷,都是看在眼里的。 所以,才让他“为人沉毅,寡言笑”,皇帝扔来的茬也不敢接,只求安稳致仕而已。 朱翊钧听完陶大临的言语,一时不知如何去接。 做臣下的,显然不应该在皇帝面前说这种话,陶大临必是人生走马灯,有些神志不清了。 心里想着,朱翊钧没有多做评价,只是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君臣相得本就艰难,尤其是既有能力又有意愿的。 若是想团结这些朝臣,跟框选动员兵一样,那才是不可能的事。 陶大临这种,何尝不是如今一部分朝官的真实心态呢? 所以,朱翊钧也没有勃然大怒,呵斥教训,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他知道了。 陶大临精神恍惚:“陛下会给臣一个什么谥号?”????谥号本是礼部选的,但自己的讣告都是皇帝亲自写的,显然不会放过谥号。 朱翊钧从床沿边上站起身:“还没想好,正在文比、文思、文宻之间犹豫。” 历史上,陶大临的谥号是文僖。 《明谥纪汇编》中,小心畏忌为僖。 《逸周书·谥法解》中,有过曰僖。 这不是好谥。 朱翊钧还要要给自己的东宫日讲官留一些颜面的,亲自挑了三个称心的谥号。 陶大临听了皇帝给出的三个谥号,犹如回光返照一般,面色兀地涨红。 他抓着床沿,说话艰难,而显得声嘶力竭:“追补前过曰宻;追悔前过曰思。” “陛下恼我尸位素餐么?” 成化年间的阁臣彭华,其人与同乡李孜省、邓常恩结党营私,倾轧同僚,事后追悔改过,便是谥号文思。 朱翊钧认真摇了摇头:“朕不怪你,朝官要是有老师这秉性,朕做梦都要笑醒。” 节操不亏,做好本职工作也够了。 不可能指望谁都想进步,围着皇帝团团转。 他斟酌片刻,缓缓道:“幡然醒悟,人之大善,朕只是觉得,老师掌国子监以后,比以前做得都好。” 虽然陶大临不主动,但不得不说,影响是潜移默化的。 朱翊钧登基后,总归比以前要敬业许多。 陶大临脸色的涨红消退了下来,喃喃道:“难怪跟文比放在一起。” 朱翊钧颔首:“择善而从曰比,比起之前,朕登基以后,老师在本职上已经做得很好了。” “老师要是觉得前两个谥不合适,那便谥文比好了。” 好谥坏谥,也要看前人的成例。 既然陶大临介意彭华将文思用臭了,那就选文比好了——后者国朝还没用过。 至于择善而从……指的不仅是本职,更是指他朱翊钧。 这是对东宫日讲官的优待。 “随便皇帝罢,皇帝比我做得好,做得更好……”陶大临声音越来越小,“天资一等,权术一等,心性一等,连学术也是一等。” 陶大临缓缓闭上双眼,声如蚊讷:“当初你在青宫的时候,资质平平,我给你上课心中止不住嫌弃,谁知你如此早熟,那时候竟然学会藏拙了。” “彼时藏也就罢了,现在还在藏,我掌国子监后,常与李贽来往,你可瞒不住我……你如今恐怕已经有宗师积累了。” “我还想三日后看看你究竟要如何炮制王畿等人,可惜我……可惜我……” 说到一半。 陶大临靠着的身子突然一软,朝床外直接倒下,眼看就要坠地。 朱翊钧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扶住。 他伸手朝陶大临鼻子上摸了摸,而后叹了一口气,旋即将人放倒在床上,盖上被子后,才转身离去。 朱翊钧推开房门,众人连忙迎了上来。 他摇了摇头:“陶卿故了。” 朱翊钧说得很轻巧,心中却不乏感触。 尤其是,这种上了年纪的老伙计离世,怎么都让他有些堵得慌。 不过,也只是如此了。 陶大临家人闻言,失声而哭。 群臣见状,无不扼腕。 朱翊钧心中思绪百转,看向马自强:“陶卿讲读效劳,教化天下,功苦尽在。” “荫一子为国子监生,再赐钞布米,特准祭葬,赠礼部尚书,谥……文比。” 皇帝话音刚落,马自强有些惊异:“文比?” 择善而从,是个好谥,至少比他们礼部内部讨论的文僖要好。 他迟疑片刻:“陛下,是不是先让礼部考究一番……” 讣告的措辞就罢了,外人也不怎么关注。 谥号可不一样。 这是要写在墓志铭上,流传万世的。 跟礼部意见不同的事,怎么能让皇帝一言而决? 文臣给皇帝上谥才是成法,怎么还倒反天罡让皇帝给臣子定起谥来了。 就算他马自强不在乎,礼部上下又不止他一人。 朱翊钧闻言,点了点头:“那马卿就议出朕要的结果来,不要耽搁朕替陶卿画像铸碑。” 马自强一滞,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礼部我家开的?天天搞这些事? 一旁的礼部左侍郎诸大绶抓住皇帝后半句,下意识追问道:“画像铸碑?” 他对皇帝选的这个谥号,倒是没什么不满。 陶大临是他亲家,本身就想陶大临上个好谥,如今皇帝这说法,他乐见其成。 朱翊钧露出一丝伤感:“驱驾英才,推心待士,如今中兴未半,陶卿溘然长逝,朕难免伤怀动情。” “正好内帑还有些闲钱,顺势起座殿阁,悬画铸碑,让朕缅怀一番罢。” 千金买马骨,这也是陶大临死的时机抢了先。 功劳不显,正适合用来表态,往后位置挤了,恐怕还没这么好的机会。 此话一出,在场礼部群臣纷纷一惊,面面相觑。 马自强看了一眼皇帝,这是真要再起凌烟阁啊! 不是! 就算如此,陶大临又何德何能?他还没我马自强忠恳任事! 朱翊钧拍了拍马自强的肩膀,面无表情:“走吧,回宫。” 马自强抓耳挠腮,魂不守舍地默默跟上。 …… 三月初十。 此时,寅时过半,天色昏暗。 薛应旂收回伸在屋檐外试探的手,满意点了点头——清明过后又下了两天雨,今日真的停了,钦天监难得靠谱一次。 他走回茶室内,朝跪坐斟茶的顾宪成感慨道:“陛下待臣,已经算得上是推心置腹了,陶大临声名不显,竟然也能得陛下如此礼遇。” “你日后为官,务必要全力辅佐陛下。” 顾宪成闻言,恭谨地点了点头:“知道了,老师。” 薛应旂见弟子中举之后没有心浮气躁,不由颔首。 旋即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叹了一口气:“也是我操之过急了,让你今年赴京赶考。” “否则,以你的水准,再打磨三年,至少也能摸一摸一甲的边。” 顾宪成会试的位次并不高,第三百二十四。 可以说,要不是今年会试龙飞首科,皇帝开恩扩招了一百人,这就是个落榜的水准。 所以薛应旂才说自己操之过急。 顾宪成将斟好的茶,推到老师面前,认真道:“老师这是哪里话,今年既然扩招,就没有不来试一试的道理。” “如今会试虽然位次不高,但能不能够到二甲,还得看殿试。” “退一步说,即便是同进士,我也才二十五岁,未尝不能选庶吉士。” 他说得毫不含糊,显然对自己今科赶考的决定并不后悔。 薛应旂见弟子稳得住心性,越发满意。 他感慨道:“希望吧。” “此番,你虽然被李贽辩了下去,但好歹积累了名望,在士林之间占据了一席之地。” “靠着这些积累,若是能选庶吉士,往后的路就好走了。” 名望太贵重了。 别看顾宪成如今吃了亏。 但只要养了望,那一切都值得了。 提起李贽,顾宪成脸上终于有了波澜。 他有些担忧地看着薛应旂:“老师,今日王世贞的文会,您当真有把握吗?” 今日初十,也是王世贞邀约的时间,顾宪成替老师有些担忧。 这些时日,他面对李贽一败涂地。 但他终究只是小辈,输了也不可耻,反而有利于他积累名望。 他老师薛应旂就不一样了。 要是当众败下阵来,可真给李贽做垫脚石了。 尤其是薛应旂今年已经七十五了,想事情本来就慢一些,如何能与人比才思敏捷? 薛应旂自顾自喝了一口茶,漫不经心答道:“我最后教你一课。” “学问,除了为自己做之外,更是说给世人听的。” “你的学问可以杂糅,可以长进,可以修整。” “但是永远不要怀疑自己不如他人。” “连自己都不信,世人又凭什么从你?” 说罢,薛应旂看了自家弟子一眼,只见顾宪成皱眉,陷入沉思。 薛应旂继续说道:“台子是你我与李贽先搭起来的,名望再差也该咱们与李贽两处得去。” “如今王世贞来横插一脚,凭什么?不管他是自己想唱,还是别有居心,咱们都不能将戏台让出去。” “至于辩得好不好,正统落谁家……还有你师祖到场压阵。” 顾宪成似乎明白过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 薛应旂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开口道:“快到卯时了,走罢。” 顾宪成连忙起身:“我去备轿。” 薛应旂嗯了一声,走到屋檐下,负手等了起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只见晨光微熹,一道流光划破清晨。 (本章完) 170.第169章 高屋建瓴,函幽育明 第169章 高屋建瓴,函幽育明 王世贞作为当世文坛之袖领,执天下士人之握持,举手投足之间都自带不小的话题度。 譬如此次开办文会的山庄,当初只是翻新重建,就在京城中热闹了好一阵。 去年王世贞入京,从顺天府手中购来一处庄园——顺天府前任府尹孙一正的不当得利,自然是要法拍的——钱穀、尤求亲自上门作画绘图;张南阳不远千里,前来为王世贞叠石造景;哪怕王世贞谢客不接,热情的士人,仍旧托人送来自己的诗词歌赋作贺,只是诗就多达五十余首。 翻新园林就有这等热闹,更何况是正儿八经的文会。 天方见亮。 一大早,便有大批士人、监生、骚客、老夫子、经学家陆陆续续赶来王世贞的弇山别苑。 官绅华贵的马车,高中与待中的士人,远道而来浓厚乡音,纷纷在弇州别苑碰撞交汇。 …… 王世贞博综掌故,下逮书、画、词、曲、博、弈之属,无所不通,所办文会自然也有许多名目。 今日文会,以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中的诗、赋、文、说,四部为底,增添“经”部,便是今日文会的五处会场。 前四者以吟诗作对,赏析诗文小说为主——这是王世贞的主业,尤其给需要互相刷名望的士人所准备。 而后者的“经部”,则显然是辨析经典之用,其场馆入口处的立牌标题,赫然昭示了这一点。 【定义良知的本体范畴暨探讨从不同本体角度认识世界的方式大明朝弇州学术研讨会】 略显怪异的名字,欲进入场馆的宾客,无不驻足观望。 李三才与孙继皋见到这一行字,对视一眼,皱眉不已。 “探讨也就罢了,定义一词,未免有些狂妄了。”孙继皋不免摇头。 用词有些怪,但意思还是很浅显的。 本体,是实体之本源,物体之根基,乃是先于后天经验而存在的先天之属,是为先验。 而良知的本体,指的便是人之大本,人先天的属性所在。 就道德论道德,其中心问题首在其心性,这也是如今李贽与薛应旂争论不休的地方。 但王世贞一上来就用上定义二字,狂妄都是委婉来说的了。 李三才笑了笑:“弇州公气笼百代,意若无可一世,有这姿态才是情理之中。” 这次文会,最初佛门几个大寺还邀请王世贞,将会场放在寺庙中,欲提升一下其知名度。 结果王盟主拿捏起了名士姿态,回诗嘲讽,左一句“填沙南赡髓,饰像恒河血”,右一句“奈何贪嗔念,希与圣谛结”,一点情面不留。 可以说,王世贞回朝之后,不仅心思活泛起来了,其狂妄的本心,似乎也死灰复燃。 孙继皋再度看了一眼那立牌标题,直到转身进入场馆,仍在负手啧然摇头:“本以为弇州公至多蹭些名望,没想到真打算插上一脚。” “也不知道哪来的底气。” 王世贞是大才,却不意味着是全才。 虽然其才学富赡,规模终大,但却未必比得过专研一道的人,更遑论辩经这种事。 若是本事不够,届时被按着打,那就是笑话了。 李三才闻言,若有所思道:“弇州公既然定下今日文会主旨,那必然不会是无根浮萍。” “况且,门口这一句虽有些狂妄,却轻巧点明了如今争论之要点,足见真功夫。” 经营名望的人,对名望之事自然最是谨慎。 李三才视王世贞为结社一道的楷模,对其有着超乎寻常的信心。 两人踱着步子往里走,随意闲聊。 方一进场馆,就见到台上一名身着袈裟的光头和尚,正在侃侃而谈。 台下众人或坐或站,二楼有人凭栏而立,凝神静听。 孙继皋露出惊讶之色:“这是已经开始了?” 一旁的孙继皋自然也不知道。 两人也不是怕生的人,从旁抓了个士子礼貌询问。 被问及的士子,打量了两人一番,才低声解释道:“并未开始,那几位大家想去台上入座,正按文会的规矩,自证学问呢。” 两人闻言恍然。 这事在之前王世贞已经有言在先了。 王世贞是懂排名的。 虽然文无第一,但学问差距是自然存在的。 经学各派里,什么教授师、大儒、宗师、泰斗,一溜的称号,怎么能不做区分呢? 所以,王盟主贴心地将这次文会,区分出了台上与台下的坐席。 简而言之,就是坐在台上的,才有资格抛出论点辩一辩,坐席下面的?听着就好。 而请柬上已经说了,李贽、薛应旂、钱德洪、王畿等人,都是“主讲”,是有宗师席位的,至于别的人,都要自证一番学问,得了与会众人公认,才有资格上台。 两人拱手道了一声谢,便寻位置坐了下来。 “那是莲池大师?” 孙继皋有些近视,看不太清楚台上之人的脸。 李三才闻言,点了点头:“是莲池大师,不过似乎已经讲完了。” 莲池大师,在民间都快传成阿罗汉了,其思辨,佛经,更是士林公认的一绝。 当老和尚说完后,台下众人或摇头不语,或直言浅薄,只有依稀十余人,要求大师上座。 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则朝着莲池大师歉然一笑,请大师去台下入座。 李三才知道孙继皋眼神不太好,出言解释了一句:“台上如今止四张座椅,显然一座未加。” 孙继皋闻言点了点头:“阿罗汉修为不浅,却论不得什么本体。” 佛门的良知本体,便是灵镜台。 其思辨虽然不差,但如今的儒门对于良知本体的思辨,已然三教合一,水准已然高出佛老一大截。 莲池大师若是想上座,已经不能服众了。 其人方一下去,又上去一青年士人。 他从怀中拿出一纸文章,朗声道:“我老师就在园内游览,让我来替他读篇文章,若是能上座,我便请他入馆,若是不能服众,我师徒二人便打道回府。” 他也不说自家老师是谁,朝众人作了一揖,便直接展开文章,朗声读了起来。 “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 “气之本体,曰理;理之化用,曰气,此朱子理、气之辩也。” “乃承邵雍‘先天’、周敦颐‘太极’、张载‘气论’、二程‘天理’,朱子传我师,我师传我,今我亦有所得。” “良知之本体范畴何在也?” “朱子云,性。” “仁义曰性,恻隐曰情;性是未动,情是已动;性是先天,情是后天;性为体,情为用,以心一同,其为体用一统。” “……” 听到这里,台上的士人,已经品咂出一些味道了。 纷纷交头接耳。 李三才愕然道:“这是朱子理学的大儒?” 大儒不大儒不一定,但是肯定是理学正宗源流。 因为王学之后,只说“理”不外乎是“气”之理,从来不会保持“理”的超然性。 孙继皋也有些惊讶,带着猜测:“这是裕春公的弟子?” 理学式微,天下学者,不归王守仁,则归湛若水,独守程、朱不变者,惟吕柟与罗钦顺。 其中吕柟的弟子,便是薛应旂,但他并不纯粹,因为他是杂糅了王学。 从正统来学,如今的理学正统,在罗钦顺一脉,也就是孙继皋口中的裕春公袁洪愈。 裕春公袁洪愈是嘉、隆年间的名臣,清介绝俗、贫不属餍的名声,广为传颂——尤其是资助穷苦学生而欠下二十两银子,不得已让王世贞代为偿还的小故事,一度让其成为了士林楷模。 同时,这位张居正的同科,海瑞的举主,申时行的姑父,王世贞的忘年交,在儒门之中,是当世理学第一大家。 说罢,孙继皋也不由感慨:“没想到裕春公这等当世大儒,连个座次也无,竟是还不如李夫子。” 虽说这种登台讲学不是折辱人的事,但李贽等人都给了座次,自然做低了袁洪愈的身份。 李三才摇了摇头:“那没法,当初徐少师利用公器,广邀天下士人,开办灵济宫讲学,便生生将老师聂豹抬到了大儒位格上。” “如今新报虽然只在北直隶流传,但李贽靠着报纸,流播一年余的影响力,比一场讲学,不知要强上多少,有这功效实属正常。” “反观裕春公,闭门做学问哪里比得过?” 只要不是学问独领一代,想打出声望,纸质载体始终比口耳相传强上太多。 袁洪愈最广为人知的故事,就是王世贞替其还钱,可见营销这种事,还是得专业的人来。 至于另外有座次的钱德洪等人,那是天下公认的教授师,不可同日而语。 两人闲聊的功夫,台上之人,还在侃侃而谈。 “于形而上,则理气两分,与形而下,则理气一统。” “其唯能训人以合模,只循共许之外在,而不可见道德之真良知也。” “是故,我曰,理之实在,超然于外;气之表彰,归于心性。” “……” 好一阵功夫后,其人终于读完了文章。 台下诸人多看客,老夫子尚且能皱眉沉思,新贡生大多面面相觑。 即便是今科会元孙继皋,也不由感到吃力——主要还是朱子理学式微的缘故。 听起来都吃力,自然也不复方才莲池大师讲完后众人踊跃表态的场景。 台上那人环顾四周,高声道:“诸位既不认本门学问,那我师徒二人便打道回府了。” 说罢,他转身便要离开。 正在这时。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馆中响起。 “你这小辈毛毛躁躁作甚,去将袁抑之请来罢。” 钱德洪与王畿,被王世贞恭谨领着,联袂而来。 王畿朝台下拱了拱手:“袁抑之的学问,老夫以为还是不差的,请上来论一论如何?” 钱德洪也含笑点头。 场上众人,自然没有二话,纷纷拱手称是。 “我一位长者说过,真理越辩越明,朱子理学的正统,自然也是要请上来的。”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李贽施施然从二楼走下来。 “速速将人请来罢。” 薛应旂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施施然坐到台上的走席上,面朝台下。 李、薛二人,显然是早就到了,又不甘先到等候,落了下乘,所以并未现身。 直到此时钱德洪两人到场,才不约而同现身落座。 王世贞宽袍大袖,扶着两个老头入座后,才畅快大笑:“既然如此,速去将裕春公请来。”????方才台上读文章那人,朝几位躬身一礼,才不徐不疾,走下台去,显然是去请老师了。 这个间隙,谈闲聊天自然是免不了的。 薛应旂半眯着眼睛,看着王世贞:“王凤洲果是全才,竟然对经学造诣,也如此自信。” 王世贞闻言,打了个哈哈:“近日薛公与李公论道,我旁听之下,略有所得,才临时给文会加了‘经’部,想一起探讨探讨。” 薛应旂不置可否。 看了一眼台下的看客,佛门的莲池和尚,号称融会濂洛关闽之学的周子义,湛若水的嫡传弟子洪觉山…… 甚至连四川的士人都请来了,可不像临时起意。 王世贞悄然将话题引到别处。 李贽则是看向钱德洪与王畿二人,装若无意道:“近日都在与薛公争辩,倒是没读过二位教授师的文章,也不知于本体所执何想?” 没读过是假,试探两人姿态是真。 钱德洪哼哼了两声并不说话。 王畿则是轻笑一声:“李卓吾不是才批了我的良知虚无论?” 他轻声吟道:“当下本体,如空中鸟迹,水中月影,若有若无,若沉若浮,拟议即乖,趋向转背,神机妙应。” 良知本体,虚幻不真,一旦试图去捕捉或讨论它,就会偏离其本质,一旦试图去追求它,反而会背离它。 至于怎么致良知,那就得考悟了。 李贽哦一声,不再说话。 一会的功夫。 袁洪愈姗姗来迟。 是一名体型宽大,龙精虎猛的老者。 “裕春公。” “袁公。” 不少认识的人纷纷见礼。 薛应旂朝其点了点头。 王畿则笑道:“袁抑之似乎又有精进?” 袁洪愈一丝不苟朝众人回礼:“诸位久候了,开始罢。” 说罢,几人齐齐落座。 只有王世贞含笑摇头:“还有人未到齐,诸位稍待。” 他顿了顿:“这位倒是还托我诵念一份文章,请诸君上评一评,看看坐台上还是台下。” “也算是做个热场了。” 李贽闻言无动于衷;钱德洪与王畿对视一眼,面上带着疑惑。 薛应旂、袁洪愈则是无动于衷。 台下众人反而很给面子,听了半个早上也不腻,反而跃跃让王世贞诵来。 王世贞今日身着一身青袍,宽衣大袖,极为潇洒。 见状含笑点头,从善如流从怀中拿出一份文章。 他清了清嗓子,开头诵道。 “易经有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形而下,是指能看得见或能感知到的有形之物,称作器物。我尝试举例,譬如说目之视、耳之闻、物之体,我总结为,五感上可以感知、认识上能以经验确定的。” “形而上,则是指看不见或不能感知的无形之物,称之为道。我尝试举例,想法、观念、本源、天理、性灵,我总结为,只能依靠思想进行脑补推演的。” “我姑且将‘大道之争’,称之为形而上学,这是对其思考范畴所做的界定。” 这一句话出口。 场面瞬间安静了不少。 连大和尚上去争座次,都是满口之乎者也,如今突然来了一个大白话,大家显然不太习惯。 尤其一众老夫子,纷纷蹙眉摇头不已。 倒是年轻士人,正襟危坐,心中暗自感慨,终于来了个听得懂的了——大家这些时日,见惯了李贽在新报上与人争论,都是用大白话,多少见怪不怪了。 “关于形而上学的研究,起源于先秦,形成广泛学说,则在宋明。” “形而上学以周张、程朱、陆王为分界,我大致将其分为天道观、性本论和心性论三个阶段,这是宋明儒学研究的大势,其基本方向是归向孔孟之心性论。” “若就各阶段之中心观念言,则第一阶段以天理为主要观念,混有天理与宇宙论两种成分。” “理曰规律,气曰物质,其旨在研究规律之超然,与物质之实在,这是周张气理一论的本质——一种认识世界的方法。” “理是超越的、永恒不变的原则,而气则是具体的、变化无常的物质。” “这种二元论强调理的超越性和普遍性,却失于粗糙与混淆不清,使得这种认识世界的方法,并不能大行其道。” “程朱应运而生。” “第二阶段以性或理为主要阶段,淘洗宇宙论成分而保留天理成分。” “其严格区分了理与气,进而探寻自我与外在,本体与实体——理既然是规律,气既然是物质,那么‘我’的理何在?‘我’的气又何在?” “最后构建出了一条道路,那便是通过格物致知,也即研究世间万物之实在,推演出‘我’的本源,所谓明心见性。” “但是,程朱企图通过‘格致外在’的分殊之理以贯通一理,旨在为了体悟本心仁德。” “这种贯通并未在天理的范畴中,找到一个统一的理论来说明事项的关联,而是隐指一异质的跳跃,为世间的万事万物找到一超越的形上学的根据。” “这是程朱的缺陷所在。” “陆王,便是找到了这一处缺陷,推陈出新。” “其通过对‘理不外乎即乃气之理’的混同,将天理的本源规律,强行映射在实然存在的‘我’上。” “进而实现了对‘格致外在’的摒弃,发掘出了内求之方式。” “来到了第三个阶段,以心、知为主要观念,也即是良知即天理,也即是知行合一见于道。” “这三个阶段,是‘自我本源’的演进,是‘理’与‘气’的厘界,是‘规律’与‘物质’的探寻,其根本,便是认识世界的方式逐渐深刻。” 这段话方一说完。 台下立刻有嗡然之声。 “这视野……是哪位宗师?” “融会贯通!深入浅出!且不说流派,单这视野,至少是大儒水准!” “三个阶段,万物,我见万物,万物见我,这三层梳理,彩!彩!彩!” 年轻士子无不惊叹不已。 方才还对大白话颇有微词的老夫子,也端坐肃然,面色凝重,仔细倾听起来。 不止台下众人,台上几人也面带惊讶。 袁洪愈似乎有所启发,神色带着沉思,认真看着王世贞,细细揣摩着王世贞口中所描绘的视野。 钱德洪与王畿对视一眼,皱眉思索这又是哪个老朋友不告而至。 “形而下的器,往往通过直接的证明或者证伪,探究因果,进而总结出相应的‘功夫’。” “指导农时的二十四节气如此,用途广泛的机关巧匠如此,天地异兆的象征,其实亦如此。” “但形而上的道,却有所不同。” “前者往往有着清晰的边界,而后者,是人对于认、知模糊边界的探索。” “其作为超越自然实体之事,只能通过脑补推演。” “正因为这种探索只可脑补推演,不同流派间必然有着不同的思考范式,可以自行循环论证。” “这一切,都归根于认识世界的视角不同。” “我尝试对诸多流派举例说明。” “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朱子说,心具理;王子说,心外无物。” “或曰,人,难道不也是万物吗?” “这是认识世界的视角不同导致的啊,正因为人也是万物,才要对‘我’与万物划清界限,声音是‘我’听到的,景象是‘我’看到的,气味是‘我’闻到的,世界都是‘我’靠着五感重新映射于脑海,这难道不就是万物皆备于我吗?” “‘我’先于万物,则从认识自我开始,从而认识世界。” “既然如此,那么‘我’认识世界的能力,自然也是先天而纯粹的。” “悟道、悟性、推演、想法,一切先天而纯粹的认识,所谓纯粹理性。” “王畿王公以为,‘我’是纯粹的,一切企图认识世界的行为,反而会影响认识‘我’,所以他持良知一点虚明。” “薛应旂薛公以为,‘我’的认识,是天理的体现,想要格物致知,最需要格的,就是‘我’,所以他持此心之外无余道。” 话音刚落。 薛应旂豁然起身,面色阴晴不定。 王畿直接拍案叫绝:“好!” 不只是融会贯通,简直是高屋建瓴! 这水准,王畿恍惚以为是湛若水复生! 他目光在台下游弋,想看看究竟是哪位熟人遮遮掩掩。 可惜一无所获。 台下众人更是对这位没露面的宗师人物,肃然起敬。 方才上台争座次的莲池和尚,更是喟然一叹,暗自庆幸自己没有上去丢人。 王世贞将众人的惊叹看在眼里,不由得闪过一丝戒惧。 他神色越发端正,继续诵念文章。 “而李贽李公则是截然相反,泰州学派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良知现成,大道蕴于贩夫走卒”,或许可以总结为李公的视角。” “世界是客观存在的,无论我是否认识了世界……事物不会因为我认识不到而消失,贩夫走卒不会因为我的愚笨而死去,世界不会因为我的痴狂而湮灭。” “既然如此,从认识的角度而言,究竟是‘我’在先,还是世界在先呢?” “先天先天,若是世界在‘我’之先,那么还存在先天之‘我’吗?” “在这种视角之下,李贽李公不得不借助于王子的本心,走回朱子格物致知的老路,兼容并蓄,另有开创。” “接触事物、沟通凡人、感知世界——新格物致知,并非是悟道,而是行为上‘实践’,乃是世界本源抽象之共性,理之所在。” “这,就是李贽李公的普世道德理论由来。” “普世、经验、实践,一切践行所形成的认识,所谓,实践理性。” “认识的视角不同,良知本体的范畴自然亦有不同,此二者,才是如今李公与薛公,乃至诸多学派之间,最根本的争论。” “是为,道途之争。” 台下鸦雀无声。 台上几人莫名悚然。 王世贞念完后,默默合上了文章。 他挥了挥袖袍,朝台上台下问道:“诸君,这位道友,届时是应当台上入座,还是台下恭听?” (本章完) 171.说个事情 说个事情 开门见山地说:求个月票,以及准备发点月票红包,大家投票之前可以领了再投,应该是五块一张(不过我也不知道用户怎么领,读者朋友自行研究一下哈) 然后闲聊。 这本书写到现在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成果了,读者的支持、编辑的绩效(笑)、亲友的关注稿费的直观变现等等,各种原因促使我有了冲月票榜的意向。 这本书从上架时候的一百多名,到上个月接连请假还升到五十多,潜力似乎还很大。 同时,编辑说这个月月票榜改制,不再鼓励刷票。 以及,这本书也快一百万字,即将达到一些不到百万不看的读者的要求了。 加之,十月三号还有畅销精选的推荐。 各种利好之下,决定将冲榜的意向落实,看看这本书能冲到多少名。 所以,求个月票。 额,当然,这个更新,肯定有读者不太满意,不愿意投。 于是我想了想,准备求月票的同时,再买点月票红包(就是发五块钱,投一张月票那玩意儿),看看这些心里膈应,但是略微还能忍受的读者,能不能心理疗愈一番,勉强投一点月票。 双管齐下、多方兼顾嘛。 再说回更新。 怎么说呢,这个事情还是让我有些汗颜的。 别人求月票加更是基础款,但我实在没脸保证了,只能说,希望大家稍微留一留月票,感觉后续更新满意就投,不满意就作罢。 我上架至今,全勤的稿费绩效遥遥无期,光是上个月应该就少了二万的绩效。 说不心疼不想要肯定是假的,但是可能是年纪大了,才思不再那么敏捷,游刃有余这个词,离我渐行渐远。 尤其是前一日如果熬夜,无论到几点,第二天都会八点准时起来,哪怕请假不上班或者干脆迟到,也不能再睡个懒觉恢复一二。 身心俱疲得不到恢复,误差积累之下,到了某一天就总会请假。 而月底请的这两天,则是创作难度的问题(难度是相对而言,不是自夸写的多好,而是说,对于我这个天赋来说,这本书写起来非常消耗时间) 光是上一章查看的资料,就有二十四份,史料原文需要句读翻译,期刊还短十几页,博士论文偏长二百页,哪怕囫囵吞枣,也得看上好一阵,再加上不满意的废稿,时间就过去了。 很多人说功底深,其实不是,勤能补拙而已。 我也明白很多时候完成比完美更重要,毕竟是网文,连续是质量的更优解,但有时候不满意就是浑身刺挠,尤其害怕遭到读者口诛笔伐。 与拖更的心理压力相比,还是质量下降乃至被骂降智的心理压力更大,只好两害相权取其轻。 于是,拖稿就成为这本书的习惯了。 所以,这次求月票的更新,我只能说趁着国庆,尽力而为,不做多余保证,读者朋友们也看心情投投票。 最后,大家国庆快乐,稍后等运营起床,我再委托他在读者群发点红包,一起沾个喜庆。 以上。 172.第170章 宗罗百代,彻里至外 王世贞一番话说完,本应石破惊天,却落得满场寂然。 功底深厚者,无不大受启发,蹙眉深思,浑然忘了外物。 功底浅薄者,一味抓耳挠腮,不得要领,只是觉得厉害非常,却又说不上厉害在哪里。 台下入座的今科会元孙继皋,介于两者之间,失神恍惚,喃喃自语。 先天理性……实践理性……道途之争…… 俨然一副越是深思,便越是难受的模样。 李三才收回直勾勾盯着王世贞收入怀中的文章的眼神,面色凝重开口:“以德兄如何评价此文?” 孙继皋略微回过神,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迷惘:“说不上来。” “若论开创,也不过是将道学脉络梳理了一脉,并未见得什么推陈出新的地方。” 道学,跟道门没关系,而是周敦颐开创的儒门正统,同时也是王世贞诵念的这篇文章梳理的脉络。 其源流于先秦,奠基于前宋,恢复了儒家中断近千年的所谓“道统”,也即“性命之学”,乃是如今儒门无可动摇,正统中的正统。 无论程朱、陆王,都是于此一脉相承,脱离不出这个樊笼。 孙继皋顿了顿,再度开口:“但是……” “单单疏河导源,亦有汇成江河之象,甚至隐约有后续呼之欲出,我一时也堪之不破。” “只论其人的学问,可谓学究天人,博古通今!各派学说信手拈来,其口气之大,见识之广,必然是当世宗师!” 这句堪之不破,就是孙继皋方才失神的缘故。 未见新学说,却又展现出大气象,这种奇怪的感觉,直让孙继皋别扭不已。 李三才听了孙继皋的话,只觉得不能再赞同了。 他惊叹道:“宗罗百代,师法古今,岂能不称之为一声宗师?” 学问都是一脉相承的。 就如同这位宗师所言,周张、程朱、陆王的学问,可谓是同源而出,后者皆是在前者的基础上,推陈出新。 圣贤的根基,不会是四海舶来,也不会是从天而降,梳理经学脉络,从来都是圣贤的必经之路。 而这一步,便称之为,宗罗百代的宗师! 孙继皋愈发惊叹:“以往都是一道之内,有所开创,我才能叹一声宗师,台上的两位教授师,薛公、李公、袁公,无不如此。” “今日还是首次遇到,让我未见学说,便仰服称宗之人。” “只这一点,哪怕未有开创,也足以台上称师了。” 作为今科会元,学问自然不低。 虽然一时想不通厉害在何处,但既然能让他觉得不凡,那就必然不是简单之辈。 李三才大院子弟,想事情注定没有这么纯粹。 只摸着下巴轻声道:“也不知道这是哪位宗师,莫不是春芳李公?” 他听闻李春芳也受邀入京了,今日却未见其人。 孙继皋失笑了摇头。 李三才毕竟学问差一筹,才会猜到李春芳头上。 但他一眼就看得出,这不是李春芳那个专做青词的假道学先生能有的水准。 他沉思片刻,揣测道:“应当是山农樵夫。” 李三才愣了愣,一瞬间便被孙继皋说服了,认同地点了点头。 山农樵夫,指的是颜钧,日用派的大儒。 以其高举山农樵夫为救世致知之道,所以自号山农、樵夫。 颜钧同样是个标签贴满的宗师——颜真卿之后、泰州王艮嫡传、谭纶的老师、胡宗宪的军事幕僚。 年轻时讲学天下,王之诰、邹应龙皆是其信徒。 徐阶特请其至京城讲学,三公以下,望风请业。 可惜,嘉靖四十五年,颜钧因为讲学时传授“近代专制”,以致“生灵无告无谋”的观点,被诱逮入狱,三年后改发边疆——即便没有文字狱,也不至于到能指斥中枢“专制”的地步。 其发边充戍之后,便被俞大猷发牌文,特聘为军师,而后以军功免除罪身。 如今隐居治学,教化百姓,已然不再涉足俗世纷争。 比起李春芳,这位经历传奇的当世大儒,才更有可能有这种水准。 “后生猜错了,不是颜山农。” 一道声音从两人背后响起。 两人齐齐回头。 只见一名四十出头中年男子捋着胡须,话显然也是这位说的。 李三才连忙见礼:“周洗马。” 孙继皋听李三才称呼后,才反应过来是谁,慢上半拍见礼:“敬庵公。” 赫然便是那位号称融会濂洛关闽之学的周子义,同时也是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编修,以学行称于世。 周子义轻轻颔首,算是回礼,眼神却不在二人身上,似乎还在回味王世贞方才诵念的文章。 过了一会,他才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不是颜山农,高度不一样。” 孙继皋迫不及待追问:“高度?” 周子义点了点头,语气带着感慨:“方才孙会元不是说,没见得有什么推陈出新的地方,却总觉得气象万千么?” 孙继皋等着他的下文。 李三才也拧着脖子认真听着。 周子义斟酌片刻,既是自己梳理思路,也是提携后生,缓缓开口:“在场之人,连你们都能读出这一位,宗罗百代的学问,自然不足以令我等惊叹。” “真正令我等悚然的,是这位超迈百年的高度!” “这才是气象所在!” 周子义语气中的惊讶,使得他的每一句话,都变成了气声。 李三才愕然:“超迈百年?” 这个词可不小。 孙继皋若有所思,蹙眉体悟。 周子义音色性感磁性,娓娓道来。 “当然超迈百年!” “这位看今日之道学,犹如你我看先秦之道学!一句宋明以降,直让我汗毛乍竖!” “恍惚之间,我几乎以为我朝已然亡了百年,这位自宙光之上巡游,在我等的尸骸面前,目露悲悯地刻下了墓志!” “若非眼光超然尘外,怎么可能高屋建瓴到这个地步?” “道学三阶段……这种口气,朱王复生都做不出这种学问!” 话音刚落,孙继皋身子立刻一震。 他恍然而通透了哦了一声,喃喃感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李三才尤有不解:“当世还有人的学问高出百年?” 周子义伸出一根手指,将鬓发拨到耳后,笑道:“眼界高,不是说学问高,只说学问,与我不过两可之间。” 他精擅濂洛关闽之学,指的就是濂溪周敦颐、洛阳程颢程颐、关中张载、闽中朱熹。 这种审视道学,总汇于一的本事,他也有。 但这份超绝尘外的视野,周子义真的是哪怕做梦也超脱不出去。 李三才直言不讳问道:“既然学问不过如此,周洗马又如何称这位一声宗师?” 周子义看了李三才半响,忍不住劝诫一声:“你天赋不差,不好天天钻研结社之事。” 孙继皋见李三才被长者教训,不由打着圆场,解释一二:“道甫,周先生的意思是,推陈出新,不止需要学问积累,超然卓绝的眼光,同样于道学有天大的益处,否则朱子也不会排在陆子之上了。” “如今这位的眼光,加上显出的学问,已经足以让周先生称宗了。” 说罢,他轻巧转移话题免得李三才难堪:“那敬庵公以为,这位宗师是何人?” 周子义陷入沉默。 半晌后才摇了摇头:“多半是位隐士,被李、二人的争论激出了山。” …… “天下宗师不过十余,如今五位在台上,颜山农还在江西吉安著书,庞嵩从不离开天关书院半步……” “和尚我是当真想不出这是哪位宗师。” 莲池和尚坐在张四端身旁,轻轻摇了摇头。 张四端闻言,惊讶道:“大和尚交游天下,竟也不知?” 大和尚双手合十:“说明机缘未到,等那位来了,你我便知晓是谁了。” 张四端点了点头,心中反而越发好奇。 他愈发庆幸自己没跟侄子一样躲懒不肯前来。 如今这场文会,愈发精彩了。 王学三大派,浙中王门的钱、王二人,南中王门薛应旗,泰州王艮门下的李贽,统统齐聚。 这就罢了,王学盛会,说句屡见不鲜也不为过。 但加上袁洪愈这位程朱正统,王世贞这个野路子靠名望走到前台的士林领袖。 那便可称之为风云际会了。 如今再添一位不曾出场的宗师人物。 台下佛门的大和尚,湛若水嫡传洪垣…… 王、朱、陆、佛、杂,各道汇集一地,当真不愧门口那句“大明朝学术研讨会”。 …… 台下众人交头接耳的功夫,台上多了一把交椅。 但,却比原本的座椅,小上那么一圈。 这是钱德洪一力主张的——他并不是很服气。 钱德洪面色肃然看着王世贞:“此文却有万千气象,但只做归纳,并未表明学说,有所开创,当不得与我等同列。” “若是届时这位说出一番见地,才可换上与我等同等之交椅。” 论道论道,不止是学问功夫。 同时也讲究气势争锋。 要是人还未出场,一篇文章就让其与自己并列了,那后面的事也就没得辩了。 所以有些表面功夫,该争就得争。 王世贞看着这把小一圈的交椅,只觉得如此似乎更适合少年体型,否则坐上去空空荡荡,那才有些滑稽。 当然,也是因为皇帝嘱咐的关隘,并没有争座次一说,所以他也懒得与钱德洪争论。 王世贞挥手掸了一下青色衣袍,语重心长道:“钱公着相了,这是探讨学问,又不是排列儒林座次,如何争起座次来了。” 精通兴观群怨的士人,讽刺起人来,自然是不弱的。 钱德洪不擅长文笔,则是突出一个直来直往,他冷哼一声:“王盟主在盟内给人论资排辈,动辄开除党籍的时候,可不是这说法。” 王世贞洒然一笑:“结社是结社,做学问是做学问,钱公不要混为一谈。” 钱德洪重病缠身,愈发不能控制心念。 只觉得自己被王世贞的厚颜堵的难受。 王畿在一旁沉默半晌,突然插话:“王盟主还未揭露,方才诵念的文章,是哪位的手笔。” 比起想蹭名望的王世贞,他更在乎这位宗师,究竟是谁。 是学问有精进的老友? 还是某位隐世不出的先达? 总不能与李贽一般,又是哪个横空出世小辈吧? 尤其是这篇文章奇奇怪怪的白话风格,让王畿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种诡异之感,已经驱使着王畿问了数次王世贞,那份文章,是何人手笔了。 薛应旗闻言,也从沉思头抬起头,看向王世贞。 王世贞见众人都朝他看来,轻飘飘打了个哈哈:“人来了诸位便知道了。” 薛应旗突然叹了一口气:“这般学问,何必遮遮掩掩,落了下成。” 李贽屈指敲了敲交椅的把手,笃笃作响,将众人的注意力吸摄了过来:“这话李某人倒是也想说,薛公这般学问,又何必还未开始,就交锋心性,打压余者气势?” 薛应旗被无情拆穿,不由哑然。 李贽说得对,他确实有意打压他人的气势,以做提前交锋。 这也是无奈之举。 方才那一篇文章念完之后,他心中的压力,紧迫感,油然而生,令他难以忽视。 尤其是,这种超迈一时的眼界下,又究竟持有什么学说? 这时候袁洪愈也插话道:“此人功底之老到,薛公还是莫要白费功夫了。” 跟王畿的以“我”为准,放浪形骸不同,朱子理学的嫡传,就是这样一板一眼。 薛应旗含蓄地笑了笑,并不接话。 王世贞在旁,正要开口打圆场。 便在这时候。 场馆外一阵喧嚣。 锦衣卫挎刀带剑,金吾卫手执仪仗,鱼贯而入。 三道鞭声突兀响起。 啪! 啪! 啪! 一道尖声细气,拿捏腔调的唱喊声响起。 “皇帝驾兴!官绅恭迎!草民俯伏!” 在场众人,无不露出惊愕之色。 皇帝来了? 锦衣卫涌入,净鞭开道,内侍唱名,真是皇帝来了! 这是文会,皇帝来做什么? 这是大部分人的疑问。 馆内众人面面相觑,惊讶不已。 偶尔有目光凝重,思绪万千。 只有少数人,面色不改,早有预料。 当然,情绪都在心中,各自的身子动得都很快,纷纷走出场馆,门外相迎。 …… 官绅恭迎是真,草民俯伏只是例行喊话。 但今日受邀的数十人中,还当真没有草民。 钱德洪、王畿都是六部郎中的官身;薛应旗是按察司副使致仕;袁洪愈更是隆庆年间的太常寺卿,穿绯袍的大员。 其余什么翰林编修、司经局洗马、今科进士,哪一个没有官身? 就连莲池大和尚,也是僧录司封了果位的佛爷。 这就是参与哲学讨论的用户画像,不是脱产与学问皆有,又怎么能做这些无根的学问? 所以,当朱翊钧来到场馆外,看到这些人的时候,只感觉自己不是在参与什么民间文会,而是在视察哪一部司的衙门。 他皱着眉头,看向周子义:“周卿,今日司经局不当值吗?” 众多士人迎到门口,自然是要给锦衣卫清场做安保的。 朱翊钧等着入馆的功夫,免不得耍耍帝威。 周子义连忙解释道:“陛下,世庙德妃薨逝,辍朝三日,今日司经局也并非臣当值。” 朱翊钧哦了一声,才想起这两天辍朝。 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嘱咐道:“论道是好事,本职也不能落下。” 周子义没犯错还是被教训了一句,莫名有些委屈,无可奈何拱手称是。 朱翊钧没理会他,又看向莲池僧:“莲池大和尚从杭州远道而来,不如稍后入宫为我母后讲法?” 李太后这种丧偶的女人崇佛,那就是说什么也改不了的信。 朱翊钧能做的,也只是筛选一下好和尚。 莲池大师慈眉善目行礼:“这是贫僧的机缘。” 朱翊钧示意左右,稍后请大和尚入宫。 这时候,蒋克谦从会馆中走出来,站到皇帝身后。 朱翊钧情知锦衣卫已然把守好冲要,便自然而然地挪步走入场馆。 礼部官吏、中书舍人等,跟在皇帝左侧,此处文会众人,以几位宗师为首,跟在皇帝右侧。 朱翊钧看向袁洪愈:“袁卿当初以疾致仕,皇考可是挂怀了许久,如今可有好些?” 穆宗那性子,挂怀肯定是没有的,但这种场合的寒暄正合适。 袁洪愈当初是真病归的,此时皇帝问起,他反而有些受宠若惊:“回禀陛下,如今只腰腿有些病痛,别处无碍了。” 修养了好几年,该养的自然也养好了。 若是这时候让他复起,他也未尝不能任事。 众人一齐走进场馆。 朱翊钧众星拱月,自顾自往中央走去。 他四处打量着场馆,而后又看向薛应旗,自责道:“薛卿当初与严世蕃那一桩公案,倒是平白耽搁卿了。” 公案,说的是严世蕃状告薛应旗,说其浙江提学副使时,以一名童生衣衫不整为由,将其活活罚死。 后来屡次平反,又屡次旧事重提,直到隆庆年间,才得以平反。 薛应旗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含糊了一句:“先帝已然给过公论了。” 是世宗那个不当人子将他“闲住”罢归的,穆宗好歹改为“致仕”,保留了退休待遇。 如今他心思不在这上面,并不想旧事重提。 朱翊钧点了点头,也不纠缠。 他温和地示意周子义、李三才等人,各自落座,口称既不是上朝,也非典仪,不必拘谨云云。 众人如蒙大赦,各自回到方才的座次。 朱翊钧领着几位宗师来到台上。 随意地朝着钱德洪、王畿颔首:“新建伯以良知为宗,究极天人微妙,经文纬武,动有成绩,功业昭昭,在人耳目。” “二位既是新建伯嫡传,当不坠先人之志。” 新建伯,就是王阳明。 王畿走上台后,才看到台上座次已然一变。 方才那张小椅子,已经被摆在了正中间。 他见皇帝朝中央走去,眉头紧蹙,欲言又止。 钱德洪并未察觉,只颤颤巍巍行礼:“陛下教训得是。” 朱翊钧略过此事,又朝李贽笑了笑。 李贽相视一笑,恭谨一礼。 这时候,朱翊钧见台下众人都落了座,便挥了挥手,让内臣、中书舍人先去一旁等候,只留锦衣卫守在身边。 王世贞见此情境,终于有了文会主人家的模样。 他朝钱、王、钱、李各自拱手一礼,而后朝着下方众人缓缓开口:“人到齐了,开始罢。” 话音刚落。 薛应旗豁然抬头。 钱德洪、王畿瞪眼错愕。 周子义、李三才、孙继皋等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对视了难以置信的一眼。 莲池大师双手合十。 张四端张了张嘴,脖子下意识往前申了申:“啊……啊!?” 不是还有宗师没来?怎么就到齐了? 也等不得张四端这种反应慢半拍的,朱翊钧伸手将交椅拉到身后,施施然坐了下去。 朱翊钧略微调整坐姿,环顾众人,认真道:“晚辈学问浅薄,做这个综述时,便心有所感,宋明道学从陆王至今,这第三阶段,业已到必须推陈出新的时候了。” “还请诸公教我。” 173.第171章 先天纯粹,一念之微 皇帝来的很突然。 说的话同样显得很突兀。 但无论是薛应旗,还是王畿,都没有多余的话。 既没有像王世贞预料中的那样一个劲地瞠目结舌,也没有像话本中一般,对皇帝百般刁难,强令自证。 几人很快收敛了惊讶的神情,不约而同地静静看着皇帝。 钱德洪沉默片刻后,自嘲一笑,赞道:“陛下果是圣君!内圣外王的好圣君!” 朱翊钧不仅没拿架子,反而再度自谦道:“学生如今坐的不是龙椅,只是一把矮椅,诸公若是看得起,不妨称学生一声居士。” 钱、王、袁、薛四人,连带李贽、王世贞,一同起身执礼:“长惟居士。” 与什么道君真君一类群臣陪玩的角色扮演不同,这一声居士,真真切切地彰显着朱翊钧如今的经学地位。 朱翊钧含蓄回礼:“诸公请了。” 众人落座。 袁洪愈好奇看向皇帝:“还未请教居士,方才那篇雄文作何题名?” 朱翊钧认真回道:“当不得袁公雄文之赞,劣作是一篇文献综述,其名为《纯粹理性与实践理性:儒门学派之浅见》。” 袁洪愈闻言颔首,细细品咂片刻,忍不住再二再三颔首。 他神情含蓄:“居士学问做的不错。” 朱翊钧笑而不语。 王畿声音略有涩然,缓缓开口:“见得袁公时,老夫还在感慨百花齐放,此时见得居士,已然唯恐是引蛇出洞了。” 他便是如今阳明后学的扛鼎之人。 认为良知本体就是虚寂,要体认这个本体只有从悟上入手,一切外在的功夫都是多余的。 作为任心使性的张狂鼻祖,说话也没有太多顾忌。 他当初便是因学说不为夏言所容而被黜落。 颜山农因为指斥“专制”,惨遭构陷下狱。 梁汝元倡行师友交通形成势力,即所谓的“党会”,而屡遭下狱、缉捕。 王畿对于皇帝的突然现身,已经戒备到了极点。 虽说学说不以个人殒命而消亡,但皇帝的态度,对学派生存发展的环境,有着难以忽视的影响。 朱翊钧闻言摇了摇头,真心实意与王畿开解道:“儒门辩经,岂有世俗强权插手的余地?” 一旁的薛应旗不知道王畿神色变幻个什么劲,他适时插话:“此时方知今日之会题名之由来。” 也难怪王世贞口气这么大。 敢以“定义”二字为题,原来是身后站着一尊活生生的圣王。 王世贞将话接了过来:“古人云,凡事必有初。” “道学开创之始,张横渠便立下真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何解?” “探究穷世界之本源,明悟人所存在之根本。” “既然如此,定义人之本体的范畴,厘清认识外界的视角,自然是首要一位。” “以此为题名,岂非开门见山?” 说到这里。 便是要进入正题了。 而作为提纲挈领的朱翊钧,自然是兢兢业业,不作半点偷懒。 他朝台下略作补充,开口解释道:“人之本体、认识世界的视角,看似是两个问题,其实指向一个问题。” “人的本体,虽然指称人,但是并不是血肉意义,或者说个体意义上的人,而是作为人的意识根源——‘理性’。” “所以,本体的内涵,并不在于以人或者个人为中心,而是自我的理性作为认识天地整体存在的基础,并反过来以此区分自身的存在。” “人独立于世界存在,又存在于世界之中。” “所以,今日的只论一点。” “儒门这场大道之争,究竟何去何从?” 台上几人听着皇帝侃侃而谈,目露惊叹且不说。 台下众人,本就难以置信,此时听了皇帝亲口说出这番话,泰半脸上都露出复杂神色。 好在这群与会者政治素养普及到位,还没有一个人敢明目张胆谈论此事。 只是熟识之间,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神。 袁洪愈沉默片刻,第一个将话接过:“居士提纲挈领,将程朱列于陆王之源流,那老夫先说,当没有异议罢?” 作为理学嫡传,按源流而言,确应该袁洪愈在先。 众人自然认可。 袁洪愈一板一眼回礼,而后开口道:“朱子作为前宋道学的集大成者,本朝已然饱受非议,实在憾事。” “阳明驳朱子‘格物致知’过于重视外在之理,而不首先立足于良知,是对‘本体’的藐视。” “诚如长惟居士方才所言,阳明以此开创心学,以性为人之本体,良知为人之本体。” “惜哉,矫枉过正。” “今以王龙溪以主流,取心外无物四字,抹杀人于万物之认识,只取自我,唯我独尊。” “又取无善无恶心之体四句,将心体看做虚无,一切修养功夫皆有碍于认识。” “道德、礼法、律令、人情、共识,付之一炬。” “浮诞不经,以恶为美,混淆人物,虚无主客,此大谬与世!” “要说推陈,始要从王龙溪之学说推而弃之。” 龙溪,指的是王畿。 可以说这位是影响力最广泛,同时也是争议最大的宗师。 不说格物,不说修习,只讲悟道。 其主张通俗言之,便是“我不要你们觉得,我要我觉得”一句而已。 可谓是消解共识的第一宗师,在某些特定群体中有着无可比拟的地位。 但如此风靡三十载,也到了被反噬的时候。 像这样受到同道的口诛笔伐都是常态。 钱德洪与其时常较气,也是由此而生;顾宪成一小辈,都肆无忌惮将王畿的学说与李贽的,立起来一起批判。 如今皇帝说要推陈出新,袁洪愈同样是第一个将王畿拖出来打。 王畿极有涵养,对此反而含笑以对,示意袁洪愈继续说。 “至于出新……” “王门正统在钱绪山,其恢宏师说,论学宗旨主阳明晚年所陈,事上磨练。” “以‘性无体,以知为体;知无本,事物乃其实在。’立论,力陈在事上‘行著习察’,以达在认识上泯灭‘气拘物蔽’。” “王门别宗李卓吾,独辟蹊径,开普世之说。” “以‘抽象天理于人,人以实践明道’立论,主张人在理上格知,贴合世情。” “朱王兼修在薛方山,取‘万物皆备于我,万物皆具于心’,‘格物穷理,先知而后行’二句,融会贯通。” “整合朱、王,主‘务从实践’,身体力行,而后求诸本心。” “子曰,心即本体,子曰,格物致知。” “如此,钱绪山、李卓吾、薛方山,岂非殊途同归于朱子?” “致,推极也;知,犹识也。推极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 “格与致、物与知,并非某一事物或学说,而是一种极致意义上的整体存在,称之为理。” “这是朱子理一分殊的精髓所在。” “与二程不同,朱子着重发现在理的形式之下物我一体之状态,也即是使人在理之下,达到物我之间一一对应的关系。” “架构其本体与外在之区分,以此实现对本我的认识,对自我的超脱。” “这便是我方才说的阳明矫枉过正!” “如今看来,若欲推陈出新,当归于格物致知一道!” 复古作为大儒必备的技能,其源流,往往又是因为世情如此——过得不好的时候,总会将以前某某时候作为论据,其根本,还是想将其作为改制的依据。 礼乐崩坏,就讲三皇之制。 诗坛不兴,则念巍巍盛唐。 经学陷入迟滞,同样免不得在故纸堆里翻找一二。 心学如今放荡不羁,以我为尊,理学的好处,自然使人憧憬。 钱德洪晚年转向,与王龙溪决裂,口称“吾党于学,未免落空,细处堪磨,始知自惧”。 薛应旗更干脆在师事欧阳德,受王守仁之学后,更换门庭,师从吕柟转修理学。 李贽如今的普世论,单以实践二字,同样出于“格物致知”的源流。 所以,在袁洪愈的论述中。 哪怕推陈出新,也应该将心学的理论成果,用以填补理学,而非在王阳明的学说中,继续往下推演。 同样,这番话中,既有朱子的陈,同时也有袁洪愈的新。 在二程的理念中——格,至也。物,事也。事皆有理,至其理,乃格物也。 这里的物和知本身是两个异质的存在。 袁洪愈便是通过对朱熹格物致知的描述,与二程的区别,完成了对格物致知的新解,在理的形式下进行重建和统一。 当然。 并没有这么容易过关,否则也不会需要辩经了。 话音刚落,李贽便直接开口反驳:“袁公这话不对。” “方才长惟居士一句话说得精髓——朱子的理一贯通,并未说明事项的关联,而是隐指一异质的跳跃,为世间的万事万物找到一超越的形上学的根据。” “朱子的本体,只是收缩提炼,将之割截地视为‘只是理’,即‘只存有而无生命’的理。” “其道德意义即减杀,而心气依理而行所成之道德即为他者之下道德,其依‘存有论解析’之方式说性,非先秦儒门言性之本义,此亦是其道德意义减杀之故。” “而我的本体,世界观,却是呼吸同出,互相联系。” “二者截然不同。” 他顿了顿:“朱子的理,只为存在,不如我的普世论。” 皇帝方才的论点,再度被李贽提到,不少人都隐晦看了皇帝一眼。 朱翊钧感受到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注意力却并未从袁洪愈身上分出去。 诚如李贽所言。 即便袁洪愈进行了格物致知的重构,也逃不出朱熹学说根本的问题所在。 朱熹的本体论,是客观的静态的理,并不具有本体应有的创生意义。 人只能通过认识外在的‘理’而行动,只能在外在他者道德的之下而生存,人自身无法在实体本体的基础上进行道德实践。 所以,朱子的理,只能合乎于世,而不能实现人所存在应有的、独一无二的、区别他人的超脱——人的自由、自由王国等等,都是舶来的概念,如今土生土长形而上概念,叫做超脱。 简单而言,朱熹的理论,教人怎么做外界需要的人,却不能让人自我超脱,消抹了人的自发性。 而李贽的普世论,却是发源于王学。 其当先便承认了自我的超然,然后才推己及人,继而抽象出了普世的概念。 这是路径的不同,视野的不同。 朱子的理,是天然规范,李贽的理,是后天实践。 袁洪愈并未逃避这个问题,慨然做出回应。 “朱子之理,同样是生生不息之理。” “朱子在《仁说》中,以天地生物之心来定义人,并认为人与万物各得天心之心为心,也就是说,人的本体,来源于天地之心。” “朱子的本体,自然是真实不虚的,却不是因外在而存、因对象而存、与天地对立的本体,而是浑然一体的存在,生生不息的存在,随着天地而变动的存在,其过程的全体,是人对于自身存在,而内蕴的真实。” 话音刚落。 薛应旗击节称赞:“袁公再度百尺竿头了。” 理学式微,连他薛应旗都不得已兼蓄心学,另开一派。 没想到袁洪愈替朱子缝缝补补,竟然再有开创,实在难得。 这便是徒子徒孙的意义所在。 朱翊钧见台下的小贡生有所不解,便好意替袁洪愈总结道:“所以袁公以为,朱子的认识实践以及道德实践,是主动的?” 袁洪愈闻言,咂摸了一下皇帝的用词,了然之后,才点了点头:“天理并非虚脱而悬设,乃是有赖于人之‘格物致知’去充实,或者说去‘赞天地之化育’,天理之生机在人,人之生机在心,天地之心不能直接作用与天地万物,必须依托于人心。” “可见,人之心并非是被动的涵摄道理,而是如长惟居士所说——在朱子理学中,同样存在自主进行认识与道德实践之依据。” “若以实践理性与纯粹理性而论。” “岂不是朱子的学说,最为全面而涵盖?” …… 台下众人,听着台上几人你来我往,不由痴痴入神。 “袁公这是与李公合流了?”李三才惊讶地看着袁洪愈。 孙继皋摇了摇头,凝重道:“不是合流,是袁公以理学的主干,吸摄了王子的根基,薛公的性论,李公的实践,将朱子理学推陈出新。” “就像阳明对朱子、象山翁所做的事情一般。” 两人在台下,一度默契地没提及皇帝的事情,就事论事讨论着。 象山翁是指陆九渊。 王阳明当初有所开创,便是在陆九渊与朱熹的基础之上。 周子义适时更正道:“与其说开创,不如说缝补,再给袁公一些时日,恐怕才能大成。” 学说的视角最为重要。 自从李贽开始散布“歪理邪说”后,各学派虽然面上嗤之以鼻,但该吸收的时候,一点也不会含糊。 孙继皋拱手受教。 周子义摆了摆手,很是随意。 当然,心中却并不平静——从皇帝坐下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平静不下来。 即便这位圣王,如今并未说什么惊人之语。 仅仅说的几句话,也不过是在总结、归纳。 似乎并未给馆内众人带来什么压力。 但是…… 就看袁洪愈方才一番发言便知道,起码都五分的心思,都被皇帝所夺摄。 堂堂当世大儒,竟然主动跳进了皇帝所构建的樊笼里! 其心中压力之大,必然是周子义想象不到的。 周子义几乎对皇帝五体投地——皇帝这姿态,显然就是来做裁判的,偏偏所有人对此,都说不出个不是来。 皇帝仅仅坐在台上,袁洪愈便为了理学的道统,主动将自己的学说用皇帝综述的体系重新述说。 经此一事,别说自己所在的司经局。 便是翰林院、礼部,又有多少人敢像以往一样,动辄用儒者姿态谏诤皇帝为人处世的大道理? …… 台上此刻,已经换了薛应旗论述。 如果说袁洪愈是踩着王畿,吸纳钱德洪、李贽、薛应旗的学说的话。 那么薛应旗便是踩着袁洪愈、李贽,以心学理学正统自居,高谈阔论。 “王子说,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是天机不息处。” “王子又说,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 “袁、李二公的论述,始终着眼于外部规范,有失于本体的超越与道德的挺立。” “袁公即便缝补了一番,称理学为生生不息,仍旧缺乏一种‘活泼’。” “李公即便自诩对立同一,亦缺乏一种‘自在’。” “或者用长惟居士的话来说,实践理性,天然便有缺陷,缺乏这种活泼与自在。” “当人的意念一旦启动,良知也‘自然’地同时启动,这里所说的‘同时’,意谓良知与意念、人心与意识之间不存在丝毫的间隙。” “良知必然‘同时’地、亦即‘自然’地存在于人的意识活动的整个过程之中,而不是说良知须等待或倚靠人的意念去发动,然后再回头来去察识意念的是非善恶。” “这是先天所在,或者说纯粹理性所在。” “正因这种纯粹,才保持了人想对于万物的‘超然’。” “没有这种超然,人也不过是‘槁木死灰’,没有这种超然,作为人的天大追求,便是镜花水月。” “若是摈弃这种先天之超然,便是再‘格物’、再‘循世’,也不过活不出自我的超脱,更成不了圣。” “故,推陈出新,当以先天而始!” 朱翊钧静静听着这些人论述。 心中却并不平静。 如今的道学,太城市化了,全然向“纯粹理性”集中。 既不说格物了,也不说实践了。 一味靠着推演、感悟而成道。 甚至缺失了逻辑这最为重要的一环。 这不是形而上的问题——形而上本身作为“规律的规律”,其实理应指导形而下,也就是万物规律的。 但如今的心学,自“心无外物”一出之后,已然彻底割裂了内外的联系。 “规律之规律”,变成了“超脱规律之超脱”。 薛应旗要保持人意识的超然有错么? 其实并没有。 这是哲学的必经之路,理性与经验之争,古往今来,中西内外,莫不如此。 但薛应旗的问题,或者说整个心学,出就出在太割裂了。 为了保持这种超脱,将实践彻底视若无物。 而王畿,就更是重量级了…… 认为没有什么先天后天,也没有什么是非善恶,一切都是“自我的悟道”。 万物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悟道的时候,恰好对其有所感知,本质上仍旧是虚妄,只是因“我”而存在。 这样想着,朱翊钧看着王畿侃侃而谈,不由暗暗摇头。 “慎于一念之微,并非给人之思想加之一种戒律,其目的恰恰是要通过这种工夫的实地践履,使人心在顺道而行的基础上,恢复自由自在的先天之境。” “致良知工夫的起手处,便在于‘理会当下一念’” “若说钱老看重的是自律,那我之学说,便只说自觉。” “只有了悟良知本体者,才有资格谈自觉,反之,没有觉悟良知本体之人,只能是以自律为法。” “良知之虚,便是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 “本体也无,世界也无,无心为道,心意知物,皆为无执无着无相之无。” “要想一窥这形上之境界,就要在心上实现一个翻转,即不带分别意识地去行事,这就需要化去意识的遮蔽。” “我悟故我在。” “故,推陈出新,亦不过,唯我独存。” 话音刚落。 李贽便大摇其头:“王龙溪只以先天后天对翻,好像教人舍后天赴先天,这便有病。” “把先天之学看得太容易,又把四句教只看为后天,而忽略了其致良知之先天义。” “这变成了荡越。” “但是除这四无之说外,其他处他亦只就良知说。常说,如信得良知过时,便如何如何。” “于致良知之四有中亦即可以通于无矣,这便可无病。” “矛盾矣!” “证悟先天本体最终也是为落实到内圣道路上,如此矛盾,焉能内圣?” 李贽将王畿狠狠批判了一番。 继而最后一个开口论述起来。 “予以为,自道学兴盛以来,只说内圣二字,断不提外王,或许才是推陈出新的关键所在。” “内圣,是儒门千年的道统所在,道学的终点,唯有性、命二字。” “此为内在之超越。” “而我外在之普世,便是与之对应。” “……” 李贽刚一说完。 便被薛应旗直接驳斥。 李贽自然争锋相对。 而后,又有袁洪愈、王畿的加入,几人很快便面红耳赤争论起来。 不一会儿,台上几人已经吵做一团。 朱翊钧静静看着这一幕。 理性往往都想要实现超脱,但在超脱之前,凡人仍旧只能在尘世仰望,那么引入各种视角以及原则来达到这种超脱,便是凡人的必经之路。 朱熹的格物致知如此,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如此。 如今袁洪愈将主观能动性缝补进理学如此,薛应旗坚守意识的超然,更是如此。 可惜,这些出于理性的需要而预设的视角,以及假定的原则,并不能说服所有人。 因此诸多学派之间,才有了诸多纷争。 若是看到了论辩双方的主张都有根据,会让人犹疑不定。 若是人们对于这一纷争失望,则会走向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 这是道学丧失生机,糜烂腐朽的最大因素。 无独有偶,大洋彼岸,二百年之后,同样会走入相同的境地——虽然一者的行而上学是物理学之后,一者的形而上学是伦理学之后——可惜结果有所不一样的是,此处在异族入关后,道学失去了焕发新生的可能。 而如今的道学,正是要重新定论,进行自我审视,继而走出这个困境。 这是朱翊钧现在推波助澜的事。 或许,他想的也不一定对,但谁让他受国之不祥呢? 朱翊钧敲了敲椅子上的扶手,发出些微声响。 “袁公之本体,在于天理。” “薛公之本体,在于良知。” “王公之本体,泯于虚无。” “李公之本体,抽象于世。” 众人的注意力,本身就留了一部分在皇帝身上。 此时皇帝一开口,众人立刻止住了争论。 眼中闪烁惊疑,静静等着皇帝开口。 “我以为,人之本体为何物?” 朱翊钧自问自答:“在乎认识!” 道学形本质上是“伦理学之后”,只不过采取了一种认知哲学的模型而已。 它即使涉及了一些认识论问题,也不是为了借此来追求“真理”,以便获得与客观世界相符合的知识,而只是为了给人的伦理行为寻求某种宇宙论的根据和认知上的辩护。 在老子那里,在认识论上只限于一种“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的直觉观照,只要凭借这种观照,就能“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直击形而上的本体。 到朱熹,当其说出“格物致知”,所谓“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的“工夫”时,常令人误解为认识论上的经验主义,其实与客观事物的知识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是通过待人接物而懂得在君臣父子的伦理体系中学会如何“做人”的道理而已。 到阳明的知行合一致良知,便更是如此了,已然抛弃了认识论,直奔心性感悟。 而伦理学之后,需要向哲学靠拢,最直接的关系,便在于认识论。 所以。 道学需要在认识论上,重新开发。 继而从伦理学,慢慢走向一门真正的哲学。 朱翊钧再度重复道:“在乎认识!认识事物的因果,是人最超然的本真。” “就如薛公所说,石头发热,是我们认识到是太阳之照射。” “也如王公所说,万物皆映照于心,分隔唯我之外。” 众人静静看着皇帝。 “人之本体,以认识而自现;格致外物,以认识而通达;纯粹理性,以认识而存在;实践经验,以认识而映照。” “区别我与世界的因果,是‘我’的本体所在。” “格致万物的因果,是内圣外王最根本的途径。” “依托纯粹,将经验化育为‘知’,是因果最直接的体现。” “自我与世界,先天与后天,皆以认识而联结。” “我们应当如何认识万物?” “由思维建立起来的、人性的意识内容,首先并不显现在思想的形式中,而是显现为情感、直观、表象的形式。” “这些并非是朱子的‘知’,王子的‘良知’,因为还不够纯粹。” “袁公说格物致知,当如何来格?” “薛公说先天之能,当如何变现?” “王公说我思故我在,又如何映照于‘思’?” “李公说遵循于世,当如何将道德抽象而出?” “以予愚见。” “超越万物之上的纯粹抽象的性质,理当可以成为运用于具体事物之上以获得真理的工具。” “譬如良知的普遍形式,便是普通的知性无须指导也能够作出分辨。” “无论仁也好,义也罢,任一良知应当在任何时候都能同时被视为一种普遍承认的原则。” “其判断形式,理当是先天而普遍的。” “而认识的形式,也当有最为普遍应用于认识的‘工具’。” 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 易经将人伦道德通过天地万物的变易而来的过程清晰地展现了出来。 这是儒门的必修科目。 至于雷霆风雨日月寒暑,与尊卑贵贱男女和贤人之德究竟有什么关系,易经并没有论证,当然也不需要论证。 这是伦理教化的模型,只知其然,不必知其所以然。 好在如今已经失效了。 朱翊钧可以强行拽着如今这些“宗师”,看一看伦理模型之外的风景了。 “朱子的格物也好,王子知行也罢,无不是在纯粹理性之中演变。” “摈弃了人之第一先天,认识。” “从道德认识意义而言,内圣并非是每个人生来已经到手的,‘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天德良知’。” “从道德实践意义而言,外王也并非疏离于世的,独自完成的,依赖于自我感悟的‘独角戏’。”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认识世界?” “我说,包括道德因果以内的一切万事万物之因果。” “我说,包括道德实践以内的一切万事万物之实践。” “到绝巅高妙,才有一念之微。” “穷后天之极,才有先天纯粹。” “我认为,这才是人之本体,这才是观察世界应有的视角。” 朱翊钧看向台上几名宗师,台下一众看客:“诸公,探讨一下。” 174.第172章 丝丝入扣,光前启后 诚如儒生的共识。 辩经是不讲对错的,只看学问的高低。 学问的高低,也不是用以说服对方,而是为求得世人的信服。 世人的信服,其目的同样也并不在于扩展老朱家皇帝的个人爱好,或者说伸张皇权。 而是为了将宋明道学,水到渠成地引入哲学的实论当中——当然是水到渠成,否则朱翊钧也做不到用道学范畴以内的话语体系,来描绘道学的前路。 所以,赢不赢心学、理学的这些宗师们,并不要紧。 重要的只在于朱翊钧在看客面前,所彰显的学问水平,以及,事后的发酵程度。 正因如此,作为当世营销第一的王世贞,精准地把握住了皇帝的需求。 以“经部”为今日文会的核心,只做邀请制;诗、赋、文、说四部主打走量,来者不拒。 同时又特意命人将各部的高妙言论、诗文,抄录而出,四面通传。 一方面供人讨论,提高传唱度,另一方面又吸引有兴趣的士人前去瞻仰旁听,渲染热度。 以至于如今的经学会馆外,此时已然被凑热闹的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要不是见锦衣卫凶神恶煞守在各处,这些望眼欲穿的士人,此时已然将头已经伸进窗户里了。 “额……圣上这番话反倒比薛公的更晦涩,我听得似懂非懂,有无学问大的君子解释一二?” “能全然洞察这番话的老夫子,恐怕都在里面了,在这里发问,岂不是问道于盲?” “倒也不能这么说,某倒是能意会,但要让某解释透彻,恐怕力有未逮了。” “莫要藏拙,莫要藏拙,速速说来。” 辩经与著书立说不同,为保证辩的水准,观点向来都是高度凝练。 决然不会这边解释一句天理的范畴,那边梳理一番实践的内涵。 这便在事实上形成了门槛。 若非皇帝特意做了综述,从吟诗作对一场过来的士人,恐怕连道学的源流与脉络,都弄不明白。 这种氛围下的围观,心中急切,又不得要领,自然要互相切磋琢磨。 先前说能意会那人,架不住众人热情,无奈出面抒发一二:“首先是认识这个词。” “如果说朱子的格物致知,是被动的,依赖于外界的,那么陛下提的这个词,就在乎主动,也即是陛下说的,体现了人的自发性。” “同时又与王子的良知不同,认识不分内求与外求,可以靠认识而内圣,也可以依赖认识而外王。” “至于认识的先天如何体现,陛下先前便说了,人之所以超然于万物,便在于能区分自我与俗世,这种自然而然的‘区分’,便是‘认识’的体现,所以,认识便是第一等先天,无有认识,人甚至不足以称之为人。” 说到这里。 立刻有士人提问:“那长惟居士这个说法,与先前几位宗师比起来如何?” 要比较高低的时候,就不能称陛下了。 当然,这是因为锦衣卫在不远处守着,否则私下里,直呼万历小儿的,也不在少数。 先前说话那人迟疑片刻,看了一眼锦衣卫,将声音放低道:“认识二字,是在心学正统,与李公学说的基础上有所发展,其方向与龙溪公的学说截然相反,又似薛公、李公的博采众长。” “既非内求的纯粹,也不是外求的极致,走的统摄内外的路子。” “大概……当然,个人浅见啊,只是一家之言。” “大概,都比袁公、薛公的学说精妙,与王公、李公伯仲之间。” 可惜,迭甲并没有什么用。 他这才刚说完。 立刻便有人开口驳斥:“不是,兄台。我倒觉得,长惟公的学说,远超袁公、李公;与薛公伯仲之间;远逊于王公。” 最先开口那人立刻闭嘴:“你说是,那便是。” 开口反驳那人见其口服心不服,连忙乘胜追击:“陛下似乎为了照顾不熟道学的士子,特意化用不少词汇,但依我看,不过是将理学心学缝补了一二,与薛公所为也差之不多。” “那一句,由思维建立起来的、人性的意识内容,首先并不显现在思想的形式中,而是显现为情感、直观、表象的形式。” “不就是对王子‘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的化用?” 旁听的人一多,自然免不得争论。 他说皇帝是为了照顾化用,其实,则是在说皇帝只是将两门学说换了层皮,稍微缝补而已。 此时,再度有人插话:“分辨孰优孰劣,各有感悟,倒是不强求,但你说这句话是化用,显然是一点没读懂。” “这句话,是对认识的进一步陈说,旨在引出发源于认识的‘功夫’。” 群然聊闲的时候,懂哥往往是最受欢迎的。 立刻有人追问:“功夫?” 方才说话那人点了点头:“或者说功能,工具,这是长惟居士方才的原话。” “认识的形式,也当有最为普遍应用于认识的‘工具’。” “这是居士欲将认识事物因果的先天之能,转为后天之用的论述。” 不待人发问,他沉吟片刻,便再度组织好了语言:“功夫之一,便在于包括道德因果以内的一切万事万物之因果。” “诸君,可知东华门外的新学府,在传授一门叫做逻辑学的课业?” 显然,士人们并不关心这个。 大多都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那人无奈,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想了想:“譬如说,我昨日我为了准备文会睡晚了,所以今日精神不太好。” “这句话的正确性,是不言自明的,放眼海内皆可通行的。” 众人点了点头,这不废话嘛。 那人摇了摇头:“但是在逻辑学的课业当中,便需要我论述,晚睡与精神不好的因果,并且提供证据。” 立刻便有人翻白眼:“乡唔宁吃饱了撑的才要这种证据,谁还没个睡晚了精神不好的时候?” 那人当即颔首:“正是这个意思!普遍的、可重复的现象,在他们那儿,似乎也可以作为阶段性的证据。” 这话,倒是显得劳什子逻辑学没那么离谱了。 不过还是有人大摇其头:“把法司那一套弄到说话当中,累是不累。” 那人当即更正道:“累肯定是累的,不过这不是法司的一套,而是更加苛刻的教条。” “譬如我用圣人云,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来教训学生。” “那么为了确保这句话的正确性,便需要证明一个前提,那便是圣人所有言语,都是正确的。” “否则,便只是圣人的‘观点’,而不是‘正确之理’” 这话一出口。 大家眼神立刻便清澈了。 多数人闭了嘴。 只有少数热爱看热闹之辈,躲在人群中问道:“那陛下说的万事万物之因果,便是如此?” 众人不由陷入沉思。 因果,因果,认识起来自然不难,尤其是对于他们这类人中龙凤而言。 外人觉得他们看不到因果,其实是并没有看到儒门之中,内置的正确。 譬如圣人之言,为什么引用出来便可横行无忌? 因为儒门内置的正确之一,就是圣人永远正确。 这种正确不是理性逻辑上的正确,但却是普遍认可的、可重复的正确,在实践中,同样能够作为阶段性的大前提。 这时候,看客们似乎品过味来了。 皇帝……是不是在挑战这些内置的正确?甚至妄图重新加以审视? 只最先开口说话那人迟疑片刻,缓缓道:“认识万事万物之因果,乃是从认识中脱胎,作为认识的形式、功夫、工具,是长惟公的原话不假。” “但,具体的形式、功夫,是否是如同逻辑学一般,还要长惟公著书立说之后字斟句酌地具体探讨。” 场外众人,不由沉默下来。 这场面话大家自然是心照不宣。 毕竟在场的人虽然没资格入场落座,但基本的推演之能还是不差的。 只听方才那人举了两个例子,立刻便意识到,所谓逻辑学,与万事万物之因果,是何等的契合。 恐怕那座新学府,除了众人猜测筛选刀笔吏之外。 更是皇帝所做的道学实践啊! 但,问题在于……如果真要将万事万物的因果,认认真真,放到太阳底下晒一晒,又有多少事物,经得起如这人举例一般的盘问呢? 连睡眠不佳为什么影响精神都要深究,还要深究多少无关紧要的事呢? 连圣人的正确与否都要深究,是何异于掀翻天下已有之道德,重新构建? 退一万步说,你的皇位,又是什么因果?要不要经受天下的因果考究? 众人不敢想太深,只能沉默以对——毕竟,如今真的是一位儒学宗师坐在皇位上。 思虑片刻的功夫,里间已然辩到激烈的程度。 王世懋捏着两张临时记录好的言语,匆匆走出来贴在场馆外,又匆匆走了回去。 众人还是很有章法的,没有一拥而上。 一人当先上前高声诵念,为场馆内的形势,做着复盘。 “……而行辩。” “方山公问曰,认识何以由天下而至后天?” “长惟公对曰,认识的形式,在于体悟因果,体悟因果的方式,在于实践,此二者为先天后天之桥梁,亦即功夫。” “裕春公问曰,实践,为心之实践,抑或行为之实践?心学乎?理学乎?” “长惟公对曰,内外一切之实践,发乎于认识,格致外物,内审己身,进而包络世界,是为世界观。” “卓吾公问曰,以实践内圣外王,何以矫枉?” “长惟公对曰,辨析因果,正确普遍而明,矫枉不行而行。” “龙溪公问曰,人力有时尽,因果悬置,则何如?” “长惟公对曰,明晰因果者,则归于行而下之世俗;因果悬置者,则归于形而上之哲思。” “弇州公问曰,吾生有崖,岂能穷尽万物之因果?” “长惟公对曰,明晰因果者,必流传百代,非人人世世循环往复,此为成圣之路之减法,知识之流传。” “弇州公再问,知识流转,未必为真,一如圣人之言,多为篡改误解。长惟居士非有泛而行之准绳,吾不取也。” “群皆惊然,问之,何也?” “弇州公对曰,礼记多谬,且为诸君试之。” 到此戛然而止。 群然皆惊,一如馆内。 …… “腐草为萤之说……是陛下先前就准备的好的吧?” 李茂年惊愕而慌张地看着王世贞在下方侃侃而谈。 这哪里是在质疑皇帝的学说。 分明是在消解圣人经典在流传过程中的正确,只为推行皇帝那一套认识论的“功夫”! 他看向身旁异彩连连的女儿,等待着答案。 可惜,答案并未如期而至,李白泱恍若未闻。 作为干部家属,女眷是不便在楼下随意抛头露面的,在皇帝的特许下,便让这一家子外戚,在二楼居高临下——僭越俯视皇帝肯定是不好的,但错的肯定不在皇帝,自然也不在后宫,而是王世贞建筑动工时考虑不周,为此还被罚俸一月。 李茂年见女儿还在入神,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李白泱心中无奈,自己装入神也躲不过去,便只好落亲爹面子了。 她转过头看向李茂年,认真道:“阿父,本宫是陛下的选侍,你不该这样问的。” 虽说皇帝压根没跟她提过这种事,但这时候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态度。 李茂年一滞。 这时候李春芳终于呵呵一笑,面色和蔼,轻飘飘岔开话题:“老头子早就说过,陛下定然是当世英杰,没骗丫头罢?” 即便是他对皇帝天资早有预料,也浑然没想到,皇帝哪怕是在经学上,都有这种功果。 他面上淡然,心中却已经数度悚然而惊。 李白泱露出腼腆之色:“大父慧眼,陛下果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英杰。” 李春芳见孙女对于自己被送进宫,没有什么后悔的姿态,倒是松了一口气。 自家孙女自家知道,最是厌恶蠢货,一味憧憬英杰——李春芳不知道,这在后世,叫做恋智。 他将薄被揭开,缓缓站了起来。 李春芳走到孙女和儿子中间,看着下方侃侃而谈的王世贞,开口道:“老头子我本来是要下去坐镇的,寻思会后再去宫里面圣,没想到却直接被王世贞请了上来。” “想来是陛下有所吩咐?” 李春芳在内阁是老好人,在家也向来是和蔼家翁。 李白泱脸上不由自主露出孺慕之色,轻声道:“大父,陛下确是有些话让我转告您。” 李春芳点了点头,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说罢。” 李白泱回忆片刻:“陛下说,就像通政司的报纸只能在北直隶通行一样,他的学说哪怕有着诸多铺垫,也难免受限于地域。” “如今浙中王门,南中王门,泰州王门,几乎便是以南直隶为腹心流传……” 李春芳恍然。 他直言不讳:“陛下要我替他在南直隶撒播学说?” 李白泱点了点头:“不止是学说。” “今日文会后,他会允准王公、袁公等人,在通政司的指导下兴办报纸,南直隶则由大父来审读。” 李春芳看了孙女一眼。 好一个“指导”,好一个“审读”,孙女现在连说话的古怪劲儿,都跟方才在下面阐道的皇帝如出一辙。 他没有立刻答应。 反而陷入长久的沉默。 过了好半晌。 他才看向孙女:“陛下是如何安排李家的?” 安排这个词用得很委婉。 但李白泱自然明白自家祖父的意思,她斟酌片刻,缓缓道:“陛下会赐我金册金宝。” 李春芳微微颔首。 这样说,就是只封贵妃的意思了。 李白泱又看向自家父亲:“陛下说,我父这一支,需得从兴化县李家,分到京城来。” 李茂年一惊,有些惶恐地看向李春芳。 李春芳见状,反而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跟儿子解释了一句:“这是陛下的信赖。” 他又看向孙女:“封爵呢?” 外戚封爵是常例,但在如今这位天子的任期内,却并不安稳。 就如同李春芳所经历的嘉靖朝一样。 世宗登基之后,便“封爵日滥,以至爵赏无章,转相承袭,禄米岁增,国用愈诎”为由,命“魏、定、彭城、惠安袭封如故,余止终本身,著为令。” 这就一句话就削去了数十外戚的爵位——就像今上对湖广宗室做的事一般,差别在于,后者更狠,干脆形成了定制。 所以,李春芳一家的封爵,他不得不提前过问,生怕孙女不讨皇帝喜欢,以至于刻薄相待。 李白泱摇了摇头:“陛下没说。” 小朱当然没有说,但陈太后说了,世袭罔替的伯爵。 不过,小李此时并不想跟李春芳说。 李春芳闻言,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楼下台上的论道,还在继续。 李春芳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孙女:“好。” 很简短的回复。 李白泱开怀一笑。 此时,楼下的辩经已然接近尾声。 因为皇帝起身离开了坐席。 李春芳见状,朝孙女行了一礼:“那臣先告退了。” 君君臣臣,后宫同样是女君。 李茂年有些别扭地有样学样朝女儿行礼。 李白泱中途想去制止这种私下的礼节,却又想起皇帝平日的做作,最后还是生生忍到二人行完礼,才嘱咐道:“阿父与大父注意将息身子,我听陛下说,今年各地都越来越冷了。” 一番寒暄后,李春芳才带着儿子退了出去。 …… 朱翊钧口干舌燥地结束了今日的人前显圣。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起身离开。 当然,来之前是哪些人,走的时候,自然也得整整齐齐。 蒋克谦将矢服收入袖中,恭谨站在皇帝身后,不知道说些什么。 朱翊钧倾听了片刻,才释怀地点了点头。 而后才推门而入,迈入房中,朝李白泱展颜一笑:“李选侍好快的省亲,朕还说见一见李公。” 李白泱恭顺行礼:“父亲与大父见陛下离席,便主动离去了。” 朱翊钧实在口渴得紧。 他将李白泱扶起,顺势将其面前还剩的半杯茶仰头一饮而尽,而后才长出了一口气:“走罢,咱们回家。” 说罢,朱翊钧转过身,示意李白泱跟上。 一众太监早已等候在外,李白泱走到皇帝身边:“臣妾今日似乎白来了,也不知陛下今日辩经结果如何,可还称心?” 朱翊钧下意识摸了摸下巴,撇撇嘴:“不知道,先等反应飞一会。” 一行人出了会馆。 馆外自然没有什么闲杂人等,围着来看猴。 毕竟皇帝出行,都是要提前清场的。 当朱翊钧走到别苑大门外时,王世贞再度出现。 只见其手里捧着一卷画,提着衣袍下摆,一路世贞小跑,来到皇帝面前。 “陛下,这是钱谷钱公为今日文会所做之画,因不慎显露陛下天颜,臣思来想去,不敢僭越收藏,便斗胆呈给陛下。” 朱翊钧暗赞一声。 果然不愧是搞文盟的人,连周边都准备好了,真是滴水不漏。 他一边接过,一边朝郑宗学吩咐道:“稍后交给翰林院临摹,并由通政司拓印刊载。” 说罢,朱翊钧打开画卷。 映入眼帘便是一方会场。 会场外,花花绿绿的小人,围拢在场馆之外,窃窃私语。 场馆内,台下共九九八十一人,或老或少,席地而坐,如痴如醉。 台上七人,似互相昂然抗辩。 视角很远,着墨却尤为清晰。 而着墨最清晰者,除去坐在旁边的王世贞,便是一名身着燕弁服的少年。 其站在中间,面目几乎以神圣作态,挥斥方遒,意气风发。 一侧是钱谷的用印,以及大大的双关标题。 其曰——《万历论道图》。 175.第173章 忙里偷闲,日暖风恬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闻花气睡闻莺。 这种慵懒的状态,难得在年后的皇帝身上出现。 朱翊钧是昨夜戌时后半段入睡的,却并未在卯时之前准时起床。 而是一直迷糊到天已然半明的时候,才勉为其难揉着肩膀靠坐起来。 “几时了?” 他活动着侧卧压得有些疼的肩膀,招来张宏随口问着时辰。 虽说要开始准备亲政了,但干活肯定不能连轴转。 偶尔睡睡懒觉张弛有度,倒也没人说三道四。 “万岁爷,还有一刻便辰时了。” 张宏连忙招呼内臣女官,上前服侍皇帝穿衣洗漱。 朱翊钧搓了搓脸,让自己清醒过来,才开始漱口擦脸:“今日总没什么事了罢?” 前几天日程都排满了。 廷议听政、祭祀宗庙、探望故去的大臣、出宫辩经,如今总算把该处置的事情处置得七七八八了。 张宏对皇帝的日程安排自然是做好功课的。 他捧着盥洗盆在旁边,轻声回道:“万岁爷,除了今晨两宫送来的奏疏之外,倒是没别的安排的。”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什么急事,奏疏放着下午再处置罢。” 那就是没事了。 奏疏虽然不少,但留出上午休息还是没问题的。 廷议没有要紧的事,今日也不去了。 至于经筵,当然是推迟了——不是皇帝偷懒,而是经筵官们一致请求,重新整理课件,择日再开经筵。 想到这里,朱翊钧随口问了一句:“三日前的论道,如今士林什么反应?” 张宏斟酌片刻,恭敬回道:“万岁爷,如今大量士人聚集在弇山别苑,复盘当日的盛事。” “弇州公正领着一众士人将词句逐一注释,以求早日编纂成册。” “国子监的监生们,尽数在谈论当日之事,听闻……已经隐隐有了‘圣王出世’之论。” “坊间更是开始流传起了‘七贤’的称号,无不将陛下置于首位。” 朱翊钧一边听着,一边张开双臂,任由女官为他穿戴。 张宏说的反应,显然只局限在京城之中。 毕竟大明朝疆域摆在这里,事情的发酵肯定不会太快。 况且,让人从“皇帝辩经”这件事本身的噱头,放到辩经的内容上,必然也还需要一段时间。 所以,朱翊钧也并未操之过急,只简单嘱咐道:“让通政司动作快点,早点见报。” 张宏忙不迭应声。 小皇帝吩咐完,自己都忍不住摇头。 官僚机构老化,也别指望宣传部门机能维持正常。 这都第四天了,竟然还没见报——王世贞一个人干活,昨日都在《弇山堂别集》中增稿一卷,将当日之事刊印了出来。 看来还是得将通政司邸报、新报业务,分割出新闻版署,托付给专业的人来才行。 张宏拉开椅子,恭请皇帝落座早膳:“万岁爷日理万机,已经好些日子没垂钓了,今晨难得歇息,可要闲适一二?” 朱翊钧闻言,右手下意识捏了捏,显然已经意动。 他迟疑片刻,还是含蓄地不置可否道:“朕先去向两宫请安。” 张宏立刻会意,朝一旁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让其下去准备。 朱翊钧见状,轻咳一声:“打窝也就罢了,不要再特意放鱼了,朕只是枯坐练心而已,上不上货反倒是其次。” 去年他钓鱼多,太监们的花样也多。 据锦衣卫说,金水河的钓叟私下感慨,河中的巨鱼多了不少。 张宏唯唯诺诺:“奴婢知道了。” 嘴上说以示明白,身后不断打着手势,示意小太监赶紧去操办。 后者显然也明白皇帝的性子与钓技,直将皇帝给自己准备好的台阶无视,缓缓退了出去。 朱翊钧揉了揉脖子,开始吃起早膳。 “陶先生的身后事,礼部议定了吗?” 陶大临的谥,肯定不能像历史上一样上一个“僖”字的。 好歹是东宫出身的日讲官,要是无功无过还被上个恶谥,大家怎么看他这个学生? 张宏回忆了片刻,才开口道:“礼部已经部议完了,是按陛下的定的文比,取择善从之。” “今日应当在过廷议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 马自强还是上道的,只要满足其功名利禄的需求,未尝不是个干活的好手。 朱翊钧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后,不徐不疾道:“惟新阁的事,筹备得怎么样了?” 他口中的惟新阁,指的便是属于万历朝的凌烟阁。 取自“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一句路人皆知的典故,再加上取了皇帝的私号一字,可谓是简单而直白地揭示了皇帝的三大志向。 中兴。 中兴。 还是中兴。 张宏听皇帝问及此事,连忙回道:“回陛下的话,纸面上的事,大多拟好了。” “司礼监跟礼部早先便行了风水堪舆之事,挑了几处地址,以及动工的日期;修建殿阁的钱,户部与内帑更是争相出资;只是具体选址,如今司礼监与礼部有些分歧。” “内廷的意思,还是效凌烟阁之事,建在宫里,方便陛下祭祀。” “礼部则是想建在宫外,太庙一带,方便群臣与百姓吊唁。” 朱翊钧仔细听完,摇了摇头:“那就建在宫外罢,朕多走两步就是。” 这种性质的楼阁,就是要瞻仰的人越多,才越珍贵。 放在宫里闲人免进,反倒不太好。 至于说祭祀……说得好像皇帝会兢兢业业亲自祭祀一样。 张宏闻言,躬身应是。 朱翊钧看了张宏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大伴若是有意,也未尝没机会列位其中。” 张宏一惊,忍不住抬头看向皇帝。 却见皇帝埋头喝粥,并未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 张宏默默低下头,思虑万岁爷是在敲打自己,还是勉励自己,一时有些心乱。 朱翊钧有一搭没一搭问着张宏宫内宫外的事。 很快便吃完了早膳。 这一会的功夫,早色倒是已然透亮。 同时,这也象征着皇帝开始了难得休闲的一天。 早膳后,朱翊钧例行散步小跑,活动身体。 一路跑跑走走,顺路来到了元熙延年殿。 给李太后请安,是很治愈的事——主要体现在李太后如今对皇帝的态度,非常能满足情绪价值。 朱翊钧给李太后绘声绘色地重复辩经当日的场景。 后者时而惊讶,时而夸奖,偶尔还将命妇们的评价复述一二。 朱翊钧也照顾受众,对当日的内容,他是一点也不提,而儒生们的反应,他则是大书特书。 不仅李太后听得入神,甚至刚刚开蒙的弟弟妹妹,都张大嘴巴,崇拜地看着皇帝。 又陪李太后拉了半个时辰家长里短。 朱翊钧才起身告退离去。 随后,他又一路散步去了干光殿,给陈太后请安。 陈太后性子向来幽幽怨怨,朱翊钧遇到这位,也活泼不起来。 请她钓鱼也不去,说起趣事就只是含笑看着皇帝。 朱翊钧只好漫无目的地陪着陈太后聊闲。 以及向延庆公主指导并实践了一番,应该如何跟狐狸还有猫打架。 见时候差不多了,朱翊钧才起身告退。 而后,自然是喜闻乐见的休闲钓鱼环节。 跟在皇帝身后的张宏,显然感觉到皇帝步伐加快,他连忙擦了擦汗,快步跟上。 朱翊钧迫不及待地赶往太液池,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回过头:“去问问李选侍,要不要来太液池枯坐练练心?” 张宏闻言,连忙停下脚步,应了一声。 …… 皇帝说枯坐练心,显然是没问题的。 毕竟一早上快过去了,他还是一尾鱼都没钓上来。 但对于李选侍而言,就不太那么枯坐了。 朱翊钧看着李白泱在那里手忙脚乱,没过一会,便有鱼漂跳动,甚至还不时起身拔河。 他心中暗暗琢磨,是不是真有新手保护期这玩意儿? 张宏在旁边一直擦汗,不时朝小太监使眼色,不知道在吩咐什么东西。 皇帝在思考。 太监在打窝。 好像只有李选侍在钓鱼。 大家各忙各的。 李白泱将一条大鱼拽到岸上,兴奋不已:“陛下,你看!你看!” 朱翊钧敷衍地嗯了两声,撇了撇嘴,越看岸上那条扑腾的鱼,心里越是吃味。 好在贴心圣意的不止太监,还有天数。 “陛下,刑部尚书张瀚、大理寺卿陈栋求见。”太监匆匆而来。 朱翊钧闻言,霍然回头。 他如蒙大赦一般:“快快请来。” 说罢,便将鱼竿往地上一扔,径直走到凉亭中歇息等候起来。 负手背对,缓解尴尬。 不多时。 张瀚与陈栋联袂而来。 二人走到近前,便看到皇帝正在眺望远方,似乎在思索什么要事,一时不知道应不应该打扰。 朱翊钧听到动静,缓缓转过头。 “陛下。” “陛下。” 张瀚陈栋连忙行礼。 朱翊钧颔首:“二卿联袂而来,是有司法之事?” 刑部跟大理寺,在去年开完年会之后,痛定思痛,开始了业务整改。 效果或许有限,但态度好歹是拿出来了。 张瀚与陈栋对视一眼。 前者行礼禀报道:“陛下,是有几起案子,要陛下圣裁。” 他见皇帝静静看着自己,便开门见山:“一者,是狭西妖人齐房一起业奉钦依处决,止因抚按意见不同,迄今未见典刑。” 朱翊钧一怔,这种死刑案都是皇帝御批的,他没看过案子,名字倒是记得。 这都是隆庆六年十二月戊寅日的事了。 前狭西抚臣曹金奏斩,刑部大理寺拟批处决,内阁拟票,他亲自批的红。 这都两年多了,竟然还没明正典刑? 朱翊钧疑惑:“抚案意见不同?是有冤屈?” 陈栋迟疑片刻,解释道:“陛下,巡抚狭西副都御史郜光先上疏,曹金当初奏妖犯齐房、刘汝勾结数千人,聚众谋逆,但实则其不过失地百姓,误信了白莲,聚了同村七八人,在城里讨些吃食罢了。” “如今我司与刑部正在重新审理卷宗……” 陈栋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 朱翊钧听到这里,也明白陈栋与张瀚为何一同前来。 郜光先这个现任,想翻前任的案,其实是不讲规矩的行为。 因为案子是三法司、内阁走的程序,皇帝钦定的斩决。 哪怕确实是曹金办的冤案,也有打脸皇帝跟三法司的嫌疑。 但皇帝偏偏又在去年的年会上交代过,要清理刑狱,大理寺和刑部遇到这种事,也只能找到皇帝的头上。 朱翊钧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以后这种事直接上疏重新翻案彻查就是了,朕又不是全知全能,钦点的案子更没空去看始末原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他摆了摆手:“把案子打回去重新查吧,黔首的性命再是无根浮萍,也不至于为了你我的颜面就随意冤杀。” 两人无视了皇帝第二句虎狼之言,齐齐长出一口气:“陛下圣明!” 张瀚接着说道下一事:“陛下,杭州卫千户陈镇,殴死出使简讨沈位一案,业已查明。” 沈位,是隆庆二年庶吉士,阁臣班底。 隆庆五年出使册封肃王,第二年三月回朝时船过睢宁县,与杭州卫千户陈镇一行争路,遭陈镇率步卒殴死。 庶吉士被千户殴死,自然是震动一时的大案。 陈栋见张瀚说话留一半,只好被迫接上:“陛下,陈镇殴死沈位,乃以当日二者冲突时,沈位出言辱及陈镇及其麾下的武将出身,一时间引得群情激奋,才有此惨事。” “如今刑部拟将涉案四十二人一并处斩,大理寺以为不可,请陛下圣裁。” 他大致将经过凝练做一句,点出了最大的疑难。 这不是简单的刑案,而是政治案件,稍不注意,便可能会挑起文武之争。 事关重大,大理寺跟刑部起了分歧,而裁决的权力,便抛到了皇帝这里来。 朱翊钧闻言,也有些头疼。 这事他自然也知道。 刑部张瀚是照顾文臣情绪,毕竟此案朝中的共识,便是不能姑息。 甚至拿大同振武说事——“往者大同振武之变,从以诘治未尽,故豪官悍卒横暴相寻,一遇事端,猖狂四起。” 但主犯处斩没问题,从犯就有些量刑畸重了。 所以大理寺并不赞同。 尤其是此案本就事出有因,若是要将数十人一并斩首,武臣们是何观感,也是不得不考虑的事。 朱翊钧想了半晌,只好拿出捣糨糊的老手艺,折中道:“那便……陈镇为首律斩,明正典刑,查照揭黄子孙不许承袭,杨忠、葛良佑、宋乔、丘钊减等人发边卫充军。” 张瀚面色有所不满。 陈栋兀自下拜:“陛下圣明!” 随后,又是一些立法之事。 譬如四川巡按御史孙代的上奏说,恳请法司定制禁止“招赘后夫”,也就是丈夫死后,招赘夫婿上门。 当然,理由也是直接——“举居室、田产、子女、婢仆、前夫所遗尽,以归之后夫,比之娼优卖奸尤为不同,盖不恃廉耻扫地抑且酿祸最烈。” 朱翊钧听得已经不耐烦了,虽说法向来都是体现他的意志,但他本身并不懂这玩意儿。 等两人说完后。 朱翊钧语重心长道:“张卿、陈卿,朱子说格物致知,王子说知行合一,朕说因果与实践。” “这律令的知与因果,朕以为法司还是要上点心,多格上一格,探究探究理论因果,不要总是空中楼阁一般,让朕拍个脑袋就给你们定下来。” 两人闻言,面面相觑。 没见过皇帝耍帝威,倒是第一次看到皇帝耍宗师架子了。 到底是不一样了啊。 两人莫名其妙挨了训被撵人,只好行礼告退:“陛下教训的是,臣等下去,便梳理一番律令之因果。” 朱翊钧颔首示意二人慢走。 两人前脚刚走的功夫。 李选侍又在那便喊了起来。 朱翊钧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猛然闭上眼睛。 他转过头去,连连摆手:“不钓了不钓了,该回去用午膳了!” 说罢,也不等李选侍将鱼拽上来,便将其鱼竿没收,直接拽回了万寿宫。 …… 休息的时间,总是短暂。 时间悄然到了三月十五。 皇帝的档期,再度被排满。 一大清早,礼部就来西苑请朱翊钧御皇极殿,策礼部贡生等四百零三人于廷。 没错,今日到殿试的时候了。 这次会试取了四百零二人,其中两名堂官子弟,而最后一人,则是特赐殿试资格的海瑞。 殿试只取排名,而不黜落,所以今日这四百零三人,都将是天子门生。 朱翊钧是必须要去出题的。 当然,说是皇帝出题,其实无论是殿试策论,还是选庶吉士的选拔,本质上都是礼部和内阁出题,皇帝挑选决定。 根本的作用,也就是宣示一下存在,以及确定师生关系而已。 甚至于,要是遇到先帝那种惫懒的性子,更是连出面都懒得,传个口谕出来就是。 不过对于勤劳的小朱同学就不一样了。 他是懂兢兢业业的——只是挑礼部出的策题,就挑了半个时辰。 “衡石程书,卫士传餐,汗透御服,日旰忘倦,政非不勤矣,而政理之效,顾独称躬修玄默,清静无为者何欤……这个题出的不好。” 朱翊钧直接将这题否了。 他看着马自强,不悦道:“什么叫有些君主虽然勤于政务,但治理效果最好的却是那些崇尚清静无为的君主?” “先问是不是,才能问为什么。” “是太祖皇帝日旰忘倦时,政理之效不行了?还是说朕的皇祖父清静无为,国家蒸蒸日上了?” 这是历史上原本的考题,但并不妨碍朱翊钧大摇其头。 这种预设立场的考题,在他这里是过不了关的。 既然要预设立场,凭什么不是预设他的? 马自强闻言,一面直呼皇帝难伺候,一面恭谨承认错误:“是臣的疏漏,那陛下再看看其他的选题?” 策论自然不止一题,否则也不会让朱翊钧临考的时候随机选。 可惜,小皇帝似乎一题也看不上。 朱翊钧又拿起一卷:“……然考德论治,犹未可匹埒于姬姒,矧曰唐虞……” “马卿,三代之治固然超绝万世,但世殊时异,三代疆域可能比照今日?三代子民,可有今日之万一?” “情境不一,治政难度不一,又如何一概而论,让诸生强答?” 马自强不由得擦了擦汗。 皇帝前些日子不再藏拙,肆无忌惮地展现出经学造诣之后,胆子显然是又大了一圈。 竟然已经敢对三代之治指指点点了。 这要换个皇帝来说这种话,儒生们不给其喷个狗血淋头才是怪事。 至于如今……反正不是他马自强挡得住的。 大宗伯苦笑一声:“陛下,礼部的策论题,仅这几道,陛下勉为其难,择一取之罢,否则就要耽搁殿试了。” 他用脚指头,都能想到皇帝想干什么。 果不其然。 只见皇帝叹了一口气。 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算了,朕亲自来罢。” 皇帝说罢,也不给他辩驳的机会,抛下考题,便直奔皇极殿去了。 马自强快步跟上。 只留下礼部一干郎中主事面面相觑。 176.第174章 抡才大典,笔削褒贬 皇极殿内。 文武百官各具公服,侍立如常仪,静静等着皇帝。 应试的贡生们,已经由礼部官引至大殿丹墀内东西列,朝北序立——丹墀就是殿外的台阶,都在考场外等着呢。 至于考试的地点,光禄寺昨日便已经备试桌于两庑,就等皇帝来开题走个过场,贡生们便可以就试了。 太阳渐渐爬升。 某个时候,鸿胪寺突然唱了一声皇帝升殿。 紧随其后的,便是三响净鞭之声。 皇帝来了! 所有人当即一个激灵,打起了精神。 果不其然,皇帝身着常服,在一众内臣、礼官的拱围之下,千呼万唤始出来。 贡生们被要求低头不看,却没几个人能心中半点波澜不兴。 除了前几日已经见过皇帝的,其余贡生此时大多偷偷晃动眼珠用余光打量皇帝。 直到皇帝的背影消失,贡生们才重新垂下目光。 殿试仪是抡才大典,凡大典便自有规制,文武百官少不得一场叩拜。 所以,当朱翊钧走进皇极殿时,文武百官立刻一片跪倒。 朱翊钧施施然走上御阶,缓缓落座:“众卿起身侍班。” 百官口呼谢恩,各自起身站回班次。 而后,执事官举策题桌案于殿中,恭请策题。 内侍官以策题付礼部官,置于案上。 执事官王希烈看着张宏放在桌案上的策题,当场便是一惊。 这分明就不是礼部出的那几题! 他悄然看了皇帝一眼,只见皇帝面无表情,仿佛一无所知。 这时候鸿胪寺官已经开始让贡生入殿了,王希烈只觉得自己进退维谷,骑虎难下。 换作先帝,他这时候说不得已经动念,想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了。 奈何,今上不是个胡来的人。 王希烈心念电转,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 他高举策题案,由左阶缓缓降退,按着典仪的流程,将策题案置于御道正中。 贡生们低着头,手忙脚乱跟在鸿胪寺官身后,鱼贯而入。 “考生行五拜三叩头礼!” 鸿胪寺官赞道。 贡生等慌而不乱,拜手稽首四拜,后一拜三叩头。 朱翊钧抬手示意免礼,缓缓开口:“朕以冲年履祚,未烛于理,惟仰遵我皇考遗命,讲学亲贤,日勤劝览,细大之务悉咨辅臣,以求殿中夙夜孜孜,罔敢暇逸,亦欲庶几乎诗书所称,无坠我二祖八宗之丕绪。” 这是策题的起手式,大同小异。 反正就是皇帝希望国家好好地,但是一人计短,所以要问策于贤。 随着皇帝开口,王希烈随举策题案于丹墀东,眼观鼻,鼻观心起来。 朱翊钧不疾不徐,娓娓道来:“朕惟君天下者,兴化致理,政固多端,然务本重农,乃其大者。《书》言先知稼穑艰难,乃逸。” “朕尝恭诵我太祖高皇帝《藉田》谕,成祖文皇帝《务本训》,乃知王业所由兴,民生之不易。” “今啼饥号寒之民,不惟见于穷陬僻壤之所,而通都大郡亦或有不免焉。” “四方百姓失地者众,未尽归农也。” “何以使人皆力本而不失业欤?” 政之大者,在于农事,无论是《尚书》,还是朱明祖训,都是这么说的,但如今本朝恰恰对此搞得不太好,百姓失地,食不果腹,皇帝看着着急啊,大家说说该怎么办呢? 内阁、礼部、翰林院诸臣听到这里,齐齐抬头。 这……礼部出的策论,没有这道吧? 礼部左侍郎诸大绶最是清楚,他忍不住偷摸伸出手,戳了戳站在自己前一位的马自强。 后者由着诸大绶搞小动作,就是低着头不说话。 内阁吕调阳则是有些惊讶地看向张居正,目光中透出征询。 后者思索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皇帝虽然没给首辅先生打招呼,但首辅先生还是默契地给皇帝站了台。 因为张居正一听皇帝嘴里这话,立刻就摸清楚了脉络,也明白了这一道题,是在为什么事做铺垫。 嘉靖年间财用匮乏,殿试问策的政之大者,往往是税法银钱。 隆庆年间鞑靼屡屡犯边,殿试问策的政之大者,自然而然是治兵修备。 如今皇帝将务本重农抬到了政之大者上,所为何事,便不言而喻了——这是在为度田做舆论准备,同时也是为其抡才! 这可比礼部出的虚头巴脑的试题要实际多了。 如此,既然符合新政的方向,内阁自然没有拆皇帝台的道理。 至于越过礼部策试出题,对于内阁而言,反倒是细枝末节了。 “尔多士习先圣之术,明当世之务,其为朕折衷众论,究其指归,立政何先,或古今异宜,创守殊轨,悉茂明之,以副朕慎始笃初之意,毋泛毋隐。” 朱翊钧以最后一句固定式结尾,让贡生们畅所欲言,不要怕说错话,皇帝的胸怀大大地好。 而后便轮到礼部官散题,贡士列班跪受,叩头就试。 典仪也随之结束。 等鸿胪寺官唱奏礼毕后,皇帝与文武百官便一齐离殿。 …… 考进士跟做学问的路径是不一样的。 有些话可以挂在嘴边,但不能真的把自己骗了,否则殿试也不会以策论排名了。 把握考官的心理,是考进士的第一等学问。 往科还好,殿试的名次往往是内阁所排序,内定的第一名,就由首辅读卷子,第二名就给次辅来读,第三名群辅读,二甲第一礼部尚书读,以此类推——这是防止皇帝读不出好坏,甚至不认识生僻字,弄出笑话。 如此,考生们只需要参考内阁与九卿们的文集,以及这几位的治政倾向,便能针对性地作答。 但今科显然不一样。 自五日前皇帝经学宗师的身份一出,考生们需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 有着宗师水准的皇帝,还会不会放任礼部与读卷官们拟定位次? 退一步说,考生假定皇帝插手,那么没有文集的皇帝,考生又怎么窥探其治政倾向? 再退一步说,皇帝插手的范围又能有多大?是一言而决,还是折衷众论?是一甲三人,还是四百余人全部亲自过目? 正因这些场外因素。 决定了殿试非常讲出身的一大特点。 姑且抛开教育水准与家世带来的眼界不同,只说五日前亲眼见过皇帝辩经的人,对皇帝的认识程度,就根本不是这一月里闭门造车的贡生所能比的。 孙继皋早就对辩经当日的皇帝,做了复盘。 他此时坐在桌案前,只思索片刻,便立刻落笔倾泻而出。 “臣对,钦惟皇帝陛下以圣神之德,膺历数之归,至诚飨帝,恭己临民;天下臣庶,孰不翘首而观,拭目而望,以冀沾维新之化……” 策论的每个字,都很重要。 国初定制,策论惟务直述,限一千字以上。 有着明令字数下限的同时,又被篇幅决定了字数上限。 所以孙继皋上来便将开头例行的赞颂皇帝,以及其文章主旨,合二为一。 一句“维新之化”,就将其对皇帝的了解,展现得淋漓尽致。 同时也在维新的基础上,开始展开论述“务本重农”之关键。 与此同时。 李坤则是静坐好半晌,都未动笔。 不为其他,只是在回忆当日辩经时,皇帝的言行举止。 那日他见得皇帝出席,才后知后觉,为何有人特意请他前去观礼。 虽然不知道是谁这样神通广大,又愿意大发慈悲。 但他既然已经踩中了机缘,那么将这机缘发挥在殿试之中,便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至于还债?日后再说罢。 想到这里,李坤终于开始提笔蘸墨。 “臣对,陛下方且望道未见,求治愈殷,乃特进臣等于廷,俯赐清问,拳拳乎安内固本之策。” “苏轼有言,‘君以名求之,臣以实应之’,矧今陛下以实求之,臣敢不披沥以对扬万一耶?” “……” 同样是例行夸赞一番皇帝。 但李坤在论述完统领全文的总纲后,并未继续在经典、祖训、皇帝身上打转,而是开始论述起时局大弊端。 “今皇上诚欲驱天下之民而皆力于本,其道无他,惟遏兼并、兴度田六字而已矣。” “民终日不食则饥馁随之,乃今挟末技而轻去其田里者,岂民之皆不乐生哉?田兼并耳……” 策论各有的答法。 体现政治见识的同时,也是为了争一争出身。 李坤年纪大了,今年已经三十九,所以,他只求一个二甲出身。 二甲官从七品,赐进士出身,三甲官正八品、赐同进士出身,按照如今的考成法,一级就是三年堪磨,不可不重。 至于一甲,他就不敢想了。 不过,李坤不敢想,李三才却很是敢想。 一甲的翰林编修、修撰,可比庶吉士又少了三年堪磨。 至于他凭什么这么敢想? 好歹是大院子弟,总是比外人更加了解皇帝。 他将父亲所转述的朝中关于皇帝的总结,在脑海中尽数淌过,辅以两次遇到皇帝,其展现的行事作风,逐渐勾勒起皇帝的性情来。 半晌后,李三才缓缓落笔。 “臣对,惟我太祖高皇帝藉田有谕曰,欲财用之不竭,国家之常裕,鬼神之常享,其必由农乎?大哉王言,谆谆乎重农之意也!” “成祖文皇帝务本有训,首举太祖创业之难,次及往古圣贤之君、昏乱之主,以昭鉴戒。讦哉圣谟,切切乎垂裕之心也。” 他先是将皇帝所提的祖训列出,提纲挈领,同时显示知识储备。 而后却是笔锋一转,落到皇帝头上。 “臣窃闻之《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笼绥四方。则知天之生民,所以左右而曲成之者,其责恒寄之君;而君之主民,所以生养而安全之者,其道实法乎天。” 天地生养百姓是为了照顾他们,这种责任只是恰好寄托在君主一人的身上。 “夫皇上所居之位非他,乃太祖高皇帝之所相传也,太祖高皇帝非他,乃凤阳之所自起也。” “元政不纲,黩货无厌,群小擅命,横征暴求,是以万民不忍,共托命于太祖,太祖因而奋其一劒,扫淸秽浊,受天大宝,是以得携而传之皇上。” “夫胡元盛时,幅员广大,士马强壮,无减于今日之天下,而太祖乃以布衣取之,如摧枯拉朽焉,何哉?” “赋税繁兴,子民流离;货币糜烂,百姓失业也!” 今上的帝位怎么来的?是太祖高皇帝一代代交托的责任。 太祖高皇帝的帝位又是怎么来的?是前元残暴,遭万民厌弃,万民共同将天命托付给了太祖皇帝。 “皇帝陛下言,百姓失地者众,未尽归农,此陛下天命之所在,不可不重!” “……” “是故,今重本当以务农;安置失地之民,未必不可通商。农商同兴,两难自解!” 众人服饰摩擦之声,与试卷翻动之声交杂,反而愈发显得殿内安静非常。 海瑞坐在不起眼的角落。 一板一眼地下笔。 虽说他已经是绯袍大员,此来只是补一个出身而已,哪怕最后一名也不影响他铺平九卿的门槛。 但海瑞还是用心尽力地写出自己的答案。 “臣对,屯种之田干没于豪右,湖山斥卤制于权门,奸豪欺隐,游食助纣,是有皇帝陛下谓之啼饥号寒之民。” “臣亲见,海南诸县,农夫耕种,以天灾人祸失之薄田,以骨髓尽枯失之佃租,故惟采菱湖中。然菱角尖锐,常伤其指,血流不止,致面目憔悴,状若鬼魅。至臣离海南时,菱湖亦为豪右所兼并,收采菱者月租二两四钱。” “……” “故,今当务之急,乃制田之见存者,履亩而正界……” 海南跟云南差不多,在科举界都是穷乡僻壤一般的存在。 作为海南举人出身的海瑞,为官后也没有太多功夫深入研究经典,那些华丽的措辞,在他文中几乎难以看到。 他只是从基层工作多年的角度,作出了一副写实的答卷。 时间渐渐流逝。 墨迹爬满了一张张试卷。 …… 贡生们在殿内答题。 朝官则多是各自回衙门坐班。 只有皇帝与首辅次辅三人,漫步在皇极殿外的平台,谈论着什么事情。 “天顺八年,命于内阁官会同吏礼二部出题,考选庶吉士。” “弘治六年奏准,每科一选,年岁四十以内者,各录其平日所作古文十五篇以上,限一月以内投送礼部。” “礼部阅试讫,编号分送翰林院考订。文理可取者,将各人试卷记号糊名,封送内阁,照例考选。” 高仪将选庶吉士的流程大致给皇帝介绍了一二。 条件大致就是——年轻;青词写得好;通过内阁、吏部、礼部组织的自主选拔考试。 朱翊钧好奇道:“平日所作古文十五篇?那平日撰文不足十五篇又如何?” 既然说是古文,那就肯定不能是诗词了。 赋这玩意儿,平日可未必会写这么多。 高仪耐心解释道:“所以礼部限时一月,就是给诸进士补齐十五篇古文的。” 朱翊钧恍然,那就得赶稿了。 赶稿好啊。 他点了点头,示意高仪继续说:“那选上庶吉士之后呢?” 高仪跟在皇帝身后,慢慢踱着步子:“送翰林院,命学士等官教习。学业成者,除翰林官外,二甲除编修,三甲除检讨,继续深造。” “余者兼除科道、部属郎中主事等官。” 朱翊钧哦一声。 旋即摇了摇头,回头看了一眼张居正,斟酌道:“二位先生,选庶吉士,是为阁部大臣储才,如此并无不妥。” “但,今科进士四百余人,其增取一百余,乃以今日之考成法、明日之度田,填补州县堂官,各省三司骨干。” “若是尽数放在翰林院中修习课业,恐怕仍旧不能补足各部司衙门、州县堂官的缺额。” 大家共事的时间也不短了。 现在皇帝屁股一翘,拉屎还是撒尿,两位辅臣已经一目了然了。 两人对视一眼。 张居正无奈地摇了摇头:“陛下若是想将庶吉士下放到省府州县,单叫内阁私下说理,实在是为难臣等这老骨头了。” 听弦听音。 皇帝这言语,显然是想给庶吉士们放到地方上去磨砺。 张居正毫不客气地摇头拒绝,只差把不现实三个字直接说出口了。 朱翊钧好奇看向张居正:“元辅的意思是,内阁也做不了主?那朕去将大宗伯叫来?” 张居正制止了皇帝让人去请马自强的动作,无奈道:“大宗伯要是摊上这事,恐怕不想致仕也得致仕了。” 三人走到阑干处,凭栏而立。 高仪在一旁斟酌片刻,委婉补充道:“陛下,这事不是一纸诏令就能通行的事。” “将庶吉士扔到地方……实在过于折辱人了,届时恐怕要生出事端来。” 张居正更是直接:“要是这样折辱庶吉士,弃官都是小事,只怕届时免不得以头抢地,血溅皇极殿。” “届时上下震动,必然又是一场乱子。” 儒生最讲尊严。 将四十岁以上的同进士放出去做县令也就罢了,庶吉士这种眼高于顶的当世英杰,想放到地方上去? 那不是赤裸裸的新朝苛待儒生? 要闹出群体性事件的。 如今官吏动辄就是“以水土不服改调别用”,或是“惠州苦寒,非国朝善待儒生之成例。” 这种环境下,皇帝想搞什么庶吉士发于州郡,未免有些太为难内阁和礼部了。 戳脊梁骨张居正已经无所谓了,就怕乱了大局——这些人可是真的基本盘。 皇帝、首辅、次辅,三人只要达成共识,可以说是对朝局一言而决,但如今面对这种涉及到基本盘的事,也不得不慎之又慎。 朱翊钧闻言,双手把着阑干,脚抵着最下面,身子前后晃动:“也不尽然要全部发去州府嘛。” 话说到一半。 张居正皱眉扶住皇帝的腰杆,打断道:“陛下注意仪态。” 朱翊钧讪讪站直身子。 他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朕的意思是,可以按自愿原则,将主动提出下到地方的翰林编修、庶吉士,在仕途上酌情优待。” 这就是诱之以利。 高仪闻言叹了一口气。 他摇了摇头,跟不熟悉儒门生态的皇帝解释道:“陛下,士林之中,名望才是根基,没有庶吉士会自损根基,只为少减三五年的堪磨。” 仕途和名望孰轻孰重,只看多少朝臣对廷杖梦寐以求就知道了。 皇帝许的这点小恩小惠,还不足以让庶吉士“不合群”。 朱翊钧思索片刻,朝两位辅臣认真问道:“有人领头,是不是会好很多?” 两名辅臣一怔。 对视一眼后,相继点了点头。 朱翊钧释怀一笑:“那二位先生不妨先拟个章程出来,至于庶吉士的事,朕届时给他们做做‘思想工作’。” 还有人还欠他债呢,君父要讨债,不还可不行。 有人前头之后就好办了——国朝有没有成例,在政治阻力上,不可同日而语。 庶吉士下地方,哪怕先期只是走过场,都是势在必行的事。 两人对皇帝奇怪的措辞见怪不怪。 高仪忍不住提醒一句:“陛下注意选拔公正。” 朱翊钧敷衍地点了点头。 什么叫注意公正,一甲本来就是皇帝钦点! 合法又合理! 张居正见皇帝这模样,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说道:“既然如此,届时陛下恐怕免不得要时常过问了,否则,某些庶吉士恐怕要在地方为官十数年还不止了。” 朱翊钧欣慰地看了张居正一眼——老张头看事情就是远。 这种选调生外放,十几年不按许诺调回核心的事,他可是太懂了。 要是上面没贵人记得,甭管你什么庶吉士,还是硕博士,就下放吧,一放一个不吱声。 张居正这是在提醒自己,若是放手让内阁或者六部去操办,难免沦为分别党派亲疏的工具——庶吉士毕竟是储相人选,谁回朝,谁继续待在地方,仕途可谓云泥之别。 所以,这事最好是皇帝亲自介入。 朱翊钧当即表态:“这是自然,届时庶吉士直接上奏于朕,其历年的考成,也由朕与内阁亲自过目后,再考定评分。” 他既然已经准备亲政,这种事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张居正对皇帝的勤政,认可点头。 与高仪一同执礼:“臣等稍后便会同礼部,将章程拟出来。” 朱翊钧自然是一堆辛苦、操劳、费神之类的词不断往外冒。 两位辅臣躬身退下。 只剩下朱翊钧胳膊撑在阑干上,手掌托着脸,出神眺望。 好一会儿后,他才回过神来。 伸手招过李进:“李大伴,等殿试结束后,去给李坤送一本《吕氏乡约》,让他好好研读。” 177.第175章 黼黻皇猷,未雨绸缪 殿试结束,恰好是正午时分。 朝官自然没有让新进同僚们饿着离开皇宫的道理。 礼部官早已按制备好了殿试酒饭,每桌茶食五碟、果子五碟、饭一份、菜四色、酒五钟。 每名进士再发馒头二个,汤一碗。 吃得比较简单,因为礼部还组织了晚宴——好东西都在晚宴上,什么鹅、羊、鹿、熝猪肉、火熏腿,可谓应有尽有,用辽东吉祥话来说就是,这不得吃死? 不过,进士晚宴的伙食固然好,却并不是所有贡生都会赴宴。 殿试结束,除了志在庶吉士的考生们还绷着一根弦之外,其余考生在走出皇极殿的一刻,便彻底放松了下来。 这种放松的心态之下,心中所想的可不是什么礼部宴。 而是回房间蒙头好生睡上一觉,抑或者约上三五好友去勾栏吟诗作对。 李坤便属于前者。 他以腹痛为由,向礼部官告了今夜晚宴的假。 而后便将馒头收进怀里,匆匆离开了皇宫。 太累了。 从二十六岁中举至今,已经考了十三年的进士了。 宗族的殷切期盼,没日没夜的悬梁刺股,加上日渐衰退的精气神在身后催逼……他在心中感慨一句累,已经非常含蓄而内敛了。 此时此刻,他只想放空一切,将什么科举、进士、庶吉士,全都抛诸脑后,卧榻酣睡到五日后的放榜。 可惜。 出来做官就是卖命的,从高中的一刻起,什么时候休息,已经身不由己了。 李坤方一解衣躺回榻上,房门便不合时宜被敲响。 笃。 笃笃。 李坤揭开被子,两只眼睛已经恼火得对一块去了。 河南会馆这些人也太不中了,奉承能不能等人休息完了再说? 天天拜访天天拜访! 不是京城的员外,就是河南的老乡,本身就不胜其烦了,今天说好要休息,还挑在这个时候来打扰! 李坤李老爷正是高中恣意的时候,也不管什么养气功夫了。 他起床气十足地冲冲来到门前,用力拉开房门。 正要出言呵斥。 却见并非是河南会馆的熟面孔,反而是两副陌生的面孔。 两名男子穿着普通,面相却略显阴柔,让李坤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李坤摸不准来路,自然将原本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二位这是?” 为首的男子也不寒暄,开门见山:“李老爷,我家主子有书要赠您。” 说着,身后之人便将手中的木匣打开,取出一本书,递上前来。 李坤见二人这样没礼数,连个来路都不通报,心中反而更加惊疑。 他鬼使神差便接过书籍,低头看了一眼,《吕氏乡约》。 李坤皱紧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他好歹是准进士,对于这些“非畅销类古书”,也同样熟知于胸。 此为“蓝田四吕”,也就是吕大忠、吕大钧、吕大临、吕大防,在熙宁九年,所著的一本用于约束乡里——越过州府衙门而约定乡人“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的书籍。 洪武年间,世家乡绅无德,太祖皇帝便听从解缙的建议,“仿蓝田吕氏乡约及浦江郑氏家范,率先于世族以端轨”,也就是将吕氏乡约作为世家行事的典范。 其后的正德年间,南赣地区山民起义不断,王阳明亦是在清扫边患时,在其基础上发展出了《南赣乡约》,用以约束不从政令的江西老表。 但,典范世家也好,约束草民也罢,跟他李坤有甚关系? 这书又是谁送过来的? 李坤想到这里,便将书合上,欲归还回去:“不知二位的主子是哪位长者?” 阴柔男子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摇头退后:“我家主子的意思是,希望李老爷好生研读。” 说罢,他也不等李坤回话,径直转身离去。 李坤定定看着两人离去,脸色爬满了愁思。 好半晌后,他才将房门关上。 李坤随手一抛,将书扔到桌上。 整个人四仰八叉躺回床上,被子一蒙,两眼一闭。 猜猜猜!小孩子还猜! 他李老爷这辈子最讨厌这些喜欢让人猜谜语的! 讨债归讨债,说清楚点是掉位格还是怎么的? 整天不学好,跟个嘉靖皇帝一样! 心中腹诽的功夫,李坤视线再度朦胧起来。 显然,插曲也不足以遏制李老爷的睡意翻涌。 不多时,房间中便响起了呼噜声。 …… 三日后。 李坤将《吕氏乡约》与《南赣乡约》放回桌案上,只拿了一本《浦江郑氏家范》下楼吃饭。 他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点了几个爱吃的菜,再度津津有味看起书来。 猜肯定是不想猜的,但既然有长者让他好好研读某书,他也没有不听道理。 听人劝吃饱饭嘛。 就是周遭有些吵闹,看书的效率并不高。 “今日应该尘埃落定了吧?” “准确来说是昨日尘埃落定的,国朝定制,殿试后二日,皇帝驾诣文华殿,读卷官展卷朗读,而后御批一甲三人,其余各卷发内阁官领收,所以昨日已经尘埃落定了,后两日只是抄写黄榜。” “也不知道三鼎甲花落谁家。” “后日就知道花落谁家了,兴许你我不定也在其中。” “哈哈哈,就凭钱兄这吉祥话,今日这顿我请了。” 李坤本是在看书,闻言也不由被逗乐——河南会馆虽然抠抠搜搜,但对这些准进士还是很大方的,在放榜之前,都允他们随意吃喝,哪里还要他人来请。 “也不定要后日才知道,二甲以下,才由各读卷官带回衙门拆卷填写黄榜,一甲三人,自昨日皇帝钦定后,已经有风声传出了。” “有风声了!?” “那肯定,读卷官十几人,加上当场的中书舍人、太监女官,没风声透露才怪了。” “且说说!且说说!” “说啥,我也是昨日晚间才听了些传闻,说是一个孙姓进士,立意高远,辞藻华丽,用语简练,论据雄浑,直接被点了状元。” “孙继皋那孙子吧?我也听说了,这厮揣摩皇帝跟内阁的倾向,强行点了‘维新’的题,简直是十足的小人。” “欸,话也不能这么说,还有外人呢。” “外人?这厮当面我也一样的话!” “好了好了,等放黄榜再说吧,也不一定准。对,那榜眼跟探花呢,有什么风声?” “榜眼跟探花还是比不得状元的关注度,没太多消息传出来,只听说探花郎姓李。” “别是李三才那个狗官二代吧?” “……” 李坤在隔壁桌吃吃喝喝,听到这里忍不住摇头。 不愧是喜欢搞结社的,一说姓李,大家都往李三才身上猜。 怎么不猜猜自己呢? 谁还不是姓李了。 当然,也只是心中腹诽一句,以他对自己的了解而言,还是想想如何考取庶吉士来得实在。 “确实,咱们还是想想怎么考取庶吉士实在。” “还用你说?十五篇古文某早就备好了,等放榜我就去礼部投稿。” “唉,当初我父亲与我说,中举就轻松了,没成想,如今都中进士了,又开始思虑起庶吉士的选试,往后庶吉士的月考、年考,三年后的给事中、翰林院分野,简直是活到老考到老。” “说到庶吉士,我倒是听闻,今科的庶吉士,未必会取入翰林院。” “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取入翰林院?” “嗯,昨日元辅在廷议上说的。说是考成法以来,致仕、罢免、降职的官吏甚多,各处缺口渐大,中枢尚且有储才可补,地方上已经开始缺额州府堂官了。所以,今科的庶吉士,极有可能被下派地方。” “啊?不能吧?国朝焉能苛待庶吉士至此?” “庶吉士?一甲恐怕都未必能留在翰林院。” 声音渐渐停歇。 一桌人高谈阔论半天,终于酒足饭饱散开了。 只留下李坤还在隔壁桌细嚼慢咽。 李老爷看着手中的乡约,陷入沉思。 …… 三月二十,万寿宫中。 朱翊钧将批好的奏疏,交给张宏。 随后又单独拎了一本出来,让中书舍人吴中行送去礼部:“卿去礼部传朕的意思,就说,王守仁入不入孔庙,不止要看他的经学造诣,更要看他的道统。” “于前,是不是一脉相承自孔圣;于后,能不能有所开创,是不是符合我朝百姓对于真善美的追求。” “正好孔家人跟王守仁亲传弟子,如今都在京城,让礼部问清楚了,再来跟朕说陪祀孔庙的事。” 吴中行也不多问。 领完口谕,便应了一声,麻溜地揣着奏疏出去了。 朱翊钧吩咐完,伸了个懒腰,往后靠了靠。 他朝刚刚来接班的郑宗学随口问道:“黄榜张贴出去了?” 今日一大早,就是传胪仪,朱翊钧在皇极殿干坐了一会,听传制官喊了两句“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全了礼数后,便直接回西苑了。 也没功夫等到放榜。 郑宗学轻声回道:“陛下,臣入宫当值的时候,东华门外正在围观黄榜。” “状元郎孙继皋,榜眼余孟麟,探花李坤,此时应当已经开始游街了。” 朱翊钧莫名感慨了一句:“都是东华门外唱名的好男儿。” 郑宗学提醒了一句:“陛下,海御史还在承光殿等候。” 朱翊钧这才回过神。 他点了点头:“走吧,海御史如今也是好男儿了,不好让好男儿等太久。” 自从去年海瑞从湖广回京之后,已经修养好一段时间了。 说是修养也不对,应该说是准备应试。 为此,朱翊钧也没给人派什么大活。 如今考完了,再不让人办实事,说不得海瑞心里比他朱翊钧还急。 他这个皇帝可是最体贴臣下了。 说罢这句,朱翊钧便动身往承光殿而去。 当然,路上的功课是免不了的。 他将东厂头子叫到身边,开口问起海瑞的日常来:“海御史近来都在做什么?” 李进几乎脱口而出:“陛下,海御史自今年初,升右副都御使后,便受下了都察院协理考成法的职司。” “一月末,葛都御史又将巡视光禄,巡视仓场的事,一并交给海御史督办。” “二月要会试,都察院没加派太多事给海御史,只将巡视关税的案卷给海御史复核。” “本月倒是又兼领了巡视内库、皇城、五城兵马司的差遣。” 朱翊钧静静听着。 葛守礼也不知道是在揣摩圣意,还是打算致仕了。 听李进这话,其卸担子给海瑞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可惜,想太多,海瑞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还不到在都察院坐堂养老的时候。 再者说,葛守礼这个左都御史要是致仕,都察院可没人能压住霍冀,那以后这厮不得天天在廷议上打通政使倪光荐? 小葛今年也才七十,延迟退休个五年也不算过分。 想到这里,朱翊钧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他轻咳一声,又随口问道:“生活上呢?” 李进略微思索了一番,才答道:“回禀陛下,海御史一向是老样子。” “侍奉老母,勤劳家务,帮助邻里,就是时常帮百姓起草诉状,让顺天府有些头疼。” 朱翊钧追问道:“朕前年赐给海御史的侍妾呢?” 李进闻言,不由得小心斟酌道:“暂时还没动静。”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不免有些遗憾。 “不过时常前去探亲的宫女们说,海御史的家风虽说没有什么风花雪月,二人却也是举案齐眉,日常互相帮衬,家里人气却并往常增添不少。” 侍妾毕竟是皇帝塞过去,李进为了不让皇帝觉得自己做无用功,又着重强调了一番积极意义。 朱翊钧还真被安慰到了。 他点了点头:“宫里时常去人看看,有什么事帮着点。” 这是非常有必要的事。 朱翊钧从宫里点出去的人,管教好让其讲规矩是一回事,照拂一二不被欺辱又是另一回事了——毕竟忠臣归忠臣,家庭氛围恐怕算不上多好。 皇帝跟东厂头子说着话的功夫,一行人便来到了承光殿。 朱翊钧不经意这么一撇,就看到一道身影直挺挺站在殿门外。 似乎听到动静,那道身影隔着老远就开始行礼。 “陛下。” 朱翊钧加快步伐,走到近前将海瑞的手一把抓住。 他将人扶起之后,便拉着手直往殿里拽:“卿今日便是进士了,可感觉有何不同?” 海瑞被皇帝抓着手,神色坦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陛下这话倒让臣惭愧了,开恩特赐的殿试,哪里敢恬不知耻称进士。” “三甲同进士,更是正显出臣的末流才学。” “如今在宗师面前,已然是自惭形秽了。” 朱翊钧惊讶地看了一眼海瑞,别说,刻板人开起玩笑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他欣慰地点了点头:“卿这些时日下来,心境倒是越发活泼了,朕这个宗师,心中甚慰啊。” 海瑞陪着皇帝笑了笑,却并未接话。 心境活不活泼他自己不敏感,但他看着皇帝如今奋发向上,国家局势止跌渐稳,这种梦中才有的场景,出现在现实中,他心里就说不完的轻松。 如今,海瑞甚至不再婉拒宫里赏赐的温补之物,就盼着多活些年头。 朱翊钧将海瑞的手放开,走到御案后施施然坐下:“赐卿一个出身,是让卿更好为国家做事的,才学不才学的,卿多年为官,天下谁看不明白。” 国朝后半段了,海瑞能够以没有后台的区区举人之身,一路做到如今这个位置,自称没有才学,那就太过自谦了。 海瑞明白皇帝给自己叫到西苑不是拉家常的,便主动请缨:“国家有事,臣万死不辞。” 朱翊钧摆了摆手:“不要动不动就万死不辞的,不吉利。” 他顿了顿,缓缓道:“再等两三年就要度田了,朕想让卿带一带这一届的进士。” 海瑞疑惑抬头。 度田好说,他从隆庆六年复起,到如今万历二年,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 但皇帝口中的带进士,又是什么意思? 朱翊钧也不卖关子,长话短说:“此前交给卿的都是临时差遣,查办大案要案。” “如今朕有意让卿巡抚地方,坐镇经年。” “顺便带上这一科的进士……嗯,也就是卿的学长们,以具体政事教导一二。” 进士同科不说年,只以排名论高低,称一声学长恰到好处。 海瑞恍然。 他没有半点含糊,表态道:“请陛下吩咐。” 朱翊钧点了点头:“不必立刻度田,只盼卿梳理一番,心中与手中有个准备,容朕伺机发号施令。” “如今,天下田亩隐匿,以湖广、四川、山东为最。” “湖广有元辅门生梁梦龙赴任未久,而山东,朕要卖殷总督一个薄面,所以,卿可愿往四川一趟?” 四川啊…… 海瑞迟疑片刻,开口问道:“敢问陛下,臣何时动身?” 他跳过了皇帝愿不愿意的问题,直接问起了时间。 朱翊钧见海瑞迟疑了片刻,自然明白缘由。 其母一直重病缠身,历史上去年就该去世了。 但如今,或许是宫里赐的补药太多了,现在都还吊着一口气。 海瑞如今恐怕是想起老母,心中天人交战。 朱翊钧笑了笑,宽慰道:“不急,等庶吉士选完在翰林院集中学习完再说,届时朕再提前知会。” “如今急着诏你入宫,当是为了先授你职司,至于赴任,可以先等等。” 海瑞闻言,大大松了一口气。 母亲缠绵病榻,要是在他远行的时候离世,恐怕就是他一辈子的遗憾。 他整顿了一番心神,问起正事:“职司?” 朱翊钧嗯了一声:“以右副都御史巡抚四川,总览四川政务兼领平定都蛮事。” 海瑞愕然:“陛下,臣不通兵事。” 政务就罢了,兵事他是真不太懂。 朱翊钧摇了摇头:“都蛮大半已经平定了,凌霄城、都都塞已经纳入我朝治下,如今只有小股蛮贼流窜,卿去之后,只有安抚百姓,清扫流寇之事。” 海瑞听了皇帝的解释,缓缓点了点头。 至于为何清扫流寇,要给他按一个平都蛮事的差遣,他并未多想。 朱翊钧也不愿意过多解释——海瑞老母寿数无多,他是怕届时海瑞倔驴脾气犯了,非要守孝三年。 他岔开话题:“今科的一甲孙继皋、余孟麟、李坤,二甲的李三才,三甲的顾宪成等,卿重点管教一二。” “其中孙继皋力陈维新,卿可以带在巡抚衙门,让他好好看看什么叫上官掣肘,下官反噬,乡绅造反。” “余孟麟国子监出身,性格纯粹,经验浅薄,将他放出去独当一面便是。” “李坤,朕对他单独有安排,且让他探索一番乡村之基层治理。” “至于后两者……本事不差,却最喜空谈,海卿给朕狠狠操练!” 海瑞听皇帝罗列清楚,莫名失神。 皇帝这一天得忙成什么样,才能做到在经学综罗百代的同时,对政事也细致入微到一科进士具体某某的性格为人? 正这样想着。 司礼监掌印太监突然快步踏进承光殿。 张宏无视了海瑞,径直走到皇帝身边,递出一份贴着蓟辽火印的奏疏。 只见皇帝将奏疏收入袖中,不动声色颔首:“海卿,诏书稍后便至,卿先去翻阅整理四川的案卷罢。” 海瑞从善如流,一板一眼地行礼告退。 心中却在感叹,皇帝这都忙成什么样了,连一早上又是传胪,又是安排进士,如今召见臣属,还有边关军事见缝插针。 看火印制式,必是万人以上的大战急讯。 国家多事啊。 178.第176章 善骑者堕,运筹帷幄 故大宁都司北境,大同、蓟镇之间,近燕山山脉,距界岭口五百余里、喜峰口贡关七百里余处。 丘陵高低起伏,草原一望无际,二者相接之地,天将破晓,晨光微熹。 沉闷的砍杀声,以及爆鸣的火器声,打破了燕山山脉之下清晨的沉寂。 声音短促。 有一种戛然而止之感。 投向大地的日光,照不破混杂在一起的雾气与硝烟,只能模糊映照出一支轮廓干净利落的军阵,以及,马蹄下一具具面目狰狞、残肢断臂、横七竖八、正在被甲士收割着首级的尸体。 军阵的兵甲,显而易见大明朝形制。 尸首的服饰,毋庸赘述的蛮夷之属。 淋漓的鲜血染赤草地。 难闻的火药气味直冲鼻腔。 军法官来回穿梭在行列之中,或计数,或记过。 少有七八个上战场不久的蛋子,正扶着马呕吐不止。 某些从京卫武学被点进这一部的少爷,更有看到将士割头别在腰间的情景,两腿一蹬,晕了过去。 “就地整顿一刻钟,检查火器、填充火药、喂食马匹,一刻钟后出发!” 为首的大将跨骑在马上,狼视鹰顾。 胡守仁是蓟镇统领南兵总兵,除了位高权重之外,更是征战沙场所带来的说一不二的威信。 “时间紧迫,军法森严,不要耽搁!” 各级营官、副将闻言,凛然应是,上下传达。 胡守仁吩咐完这一句后,解下马背上的水馕,开始给自己以及身下的马匹猛灌水。 长途奔袭,以及意料之外的一场战斗,让人和马匹都困顿到了极点。 为了不让董狐狸警觉,王崇古走通了三娘子的路子,让胡守仁能够从宣大绕行,平安途径青把都儿的牧区。 如此昼夜兼程才赶到朵颜卫的牧区。 只是人尚且受得了,但马已经有些疲软了。 好在接下来就要上燕山,直奔朵颜卫的老巢了。 想到这里,胡守仁又将怀中的望远镜拿出来,趁着刚出太阳,往燕山山脉上望去。 从胡守仁的官职就能看出,他必然是戚继光嫡系中的嫡系。 统领南兵总兵,所谓的南兵,就是以戚继光从浙江带过来三千旧部的核心,所构成的一军。 而胡守仁其人,更是跟随戚继光一路从浙江、福建抗倭,到如今征战塞外,独当一面,可谓戚家军之核心。 此时,军法官已经清点完了这一战的军功,打马来到胡守仁身旁:“胡总兵,把当那厮身中火枪三发,定然是救不过来了,割了吧。” 胡守仁闻言,直接点了点头:“将首级割了,充作军功!” 把当是董狐狸不受宠的儿子。 也是今晨遭遇的倒霉蛋——也说不上倒霉,毕竟是董狐狸留下看着长昂的,如今撞上胡守仁,才是情理之中。 但这种小角色,无论生擒还是尸首,对他这个总兵来说,都没区别。 话音刚落,一旁的孛尔罕面色陡变,急切道:“胡总兵,戚都督给俺父亲许诺过,不会杀戮无辜的革兰台血脉!” “把当部众一百七十人都回归了长生天的怀抱,胡总兵如何还要杀害俘虏。” “难道总兵想让戚都督这种勇士,也要靠着吃掉自己承诺的话,结果变得肥胖吗?” 胡守仁偏过头,看了孛尔罕一眼。 这位鞑奸,是兀鲁思罕的儿子——从说话鞑不鞑,汉不汉的就知道,政治身份一言难尽。 抛开食言而肥这些奇怪的话且不说,他口中革兰台,便是董狐狸、兀鲁思罕、影克共同的父亲。 如果说大明朝的权力世袭还需要通过乡党、门生、故吏、结社来繁殖的话,那么,蒙古的权力传承就简单多了——贵人的儿子必定是贵人,奴隶的儿子永远是奴隶。 所以,革兰台的血脉,正是如今朵颜的一众实权首领。 如今朵颜卫夹在蒙古左右翼与大明朝之间,这些人同样各有各的立场。 革兰台嫡长子影克死于大明朝,影克之子长昂如今大权旁落,姑且不论。 二子猛克,拥骑二百余,在汤兔境界驻牧,南直冷口二百余里,至贡关三百余里,附属西虏,也就是蒙古右翼首领纳林。 三子猛古歹,拥骑七百余,在会州讨军兔境界驻牧,直西南至贡关二百余里,附属右翼安滩。 四子抹可赤,拥骑三百余名,在母鹿境界驻牧,直义院口三百余里,西南至贡关五百余里,附属右翼纳孙。 五子董狐狸,则是偏向察哈尔部,努力想借助蒙古大汗,摆脱右翼的控制。 至于六子兀鲁思罕,那就懂事多了,是难得亲善大明朝的人物。 去年董狐狸掠劫的时候,兀鲁思罕便奉朝廷的命令前去宣旨,令其将原先掳走的人口送还,并逮了董狐狸麾下两个替死鬼给大明朝做交代。 而今年这一次,董狐狸再度纠结各部侵犯蓟辽的时候,兀鲁思罕直接了当向戚继光告了密。 并且在不知与朝廷谈妥了什么之后,干脆将儿子孛尔罕派来做了带路党。 胡守仁面对孛尔罕的质问,认真摇了摇头:“戚帅命我前来帮助革兰台嫡孙长昂掌权,杀戮不服,是因为长昂继任了我朝都督之位,且对朝廷不失恭顺,倚为宗主。” “包括猛克、猛古歹,甚至乃父,都是如此,愿意做我朝子民,才过得了区分敌我这一关。” “可董狐狸呢?屡启边衅,只去年便多达六次!杀戮百姓!劫掠互市!无法无天!” “今年竟然还贼心不死,再度纠集东虏,侵犯喜峰口!” “孛尔罕竟然说董狐狸的子嗣无辜!?” 他也懒得跟没见识的鞑子普及火器的威力,说什么要害中枪必死无疑这类话。 反而直接在立场上,开始拷打孛尔罕。 孛尔罕闻言,面色涨红,哼哧哼哧半天,说不出话来。 胡守仁见其被堵得无言以对,这才冷哼一声,将头转了回来。 他见时候行军之态已然齐整,时间也差不多了,当即勒马下令:“走!” 令下之后,全军无一人起行。 置若罔闻,似乎全无纪律。 实则,这反应正是戚家军军令所在——凡水陆行营,不拘何事,俱听旗鼓号令,不许口传,口传之言,虽将帅面说,亦不许从。 果不其然,在一声鸣鼓之后,行伍终于有了反应。 行旗举升。 号笛嘹响。 各官哨长赴中军,哨声应声而起。 全军轰然而动,举止划一,宛如整体一般,朝着一个方向徐徐前行。 如臂指挥,令行禁止。 …… 喜峰口城楼之上。 戚继光手里拿着望远镜,频频朝长城外看去。 数里外,哨骑逡巡游弋,来回奔走,清晰可见。 更远处,一圈又一圈的鞑帐、成建制的铁骑,在镜中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虽然只有隐约轮廓,但配合这些时日几次万骑冲关的事实而言,兵临城下的局势,却是一目了然。 一旁的陈子銮则是汇报着关外敌情:“戚帅,据哨骑查探,哈不慎部与炒花部,昨夜似乎撤走了,只剩下速把亥、黑石炭、卑麻台吉、喇希台吉等部。” 炒花、速把亥都是朵颜三卫之属,前者占据了福余卫,后者是泰宁卫酋首,都是与董狐狸叩关辽东的好安达。 黑石炭、卑麻台吉、喇希台吉分属蒙古左翼察哈尔部,侵略锦州、义州,从来不会少了这几位。 哈不慎则是蒙古右翼喀喇沁部,俺答归附之前倒是年年犯禁,俺答归附后,则前脚互市交易,后脚抢回货物。 总之,都是鞑靼好汉。 戚继光眯着眼睛对着望远镜四处扫视,头也不回:“如今至少还有万骑在喜峰口外一带伺机而动。” 这个数目不是望远镜看出来的,而是综合了对这几部的了解、哨骑的情报,最后才轮到望远镜估算帐篷、马匹的数目。 万骑自然不是小数目,尤其在空旷的草原之上。 说是洪流也不为过。 但是,陈子銮对这个数目倒是并不担忧。 毕竟喜峰口内除了守关的常规募兵外,还有骑六千,步一万三,蓄势待发——本是骑一万,胡守仁带走了四千。 他信心十足:“别看董狐狸纠集的人多,不过乌合之众罢了,眼见没便宜占,一哄而散不过须臾之间。” “炒花本就跟察哈尔部有仇,这几日哪怕叩关,也与卑麻台吉冲突不断,自己都差点打起来;哈不慎受兄长青把都儿辖制,跟着在互市吃我朝的好处,如今跟着董狐狸,纠集讨赏有心,侵边攻杀却无胆。” “二人撤走,早在预料之中。” “除此以外,察哈尔三部距离本部遥远,又有女真人虎视眈眈,如今精锐抽调一空,数日没见到便宜,想必也待不了多久了。” “这三部一走,便有十足把握,咱们便能主动迎敌,一击毙命!” 戚继光皱眉看向陈子銮:“不要这般浮躁!遭刘总督弹劾,被御史盘查的教训还没受够吗!?” 陈子銮是游侠义士出身,为官为帅的谨慎实在差了太多。 整天不是自己十足把握,就是敌军乌合之众的。 距离独当一面差太多了。 也正因如此浮躁,才会被刘应节弹劾,乃至于差点下狱。 去年末,因董狐狸屡屡侵边、杀人越货,边军将士无不视鞑靼如仇寇,南兵吴青等人便趁互市时,私自越过边关,擅自杀害俺答汗的人,并捏造虏情,妄传烽火。 守备陈子銮、副总兵陈勋、提调王凤鸣,应讯出动,不问缘由就喊打喊杀,差点酿成大祸。 好歹是浙江带过来的老人,戚继光此次将人带上分薄军功的同时,也免不得教训一二。 陈子銮闻言,悻悻认错。 戚继光这才缓和神色。 他轻轻放下望远镜,收进怀中,语重心长道:“董狐狸既然出了巢,那就必死无疑,能够以策万全,便不要冒险。” 他口中指的冒险,除了军事上的,更是不想与察哈尔部、喀喇沁部这些蒙古左右翼起太大的冲突。 皇帝和内阁特意嘱咐过,不要将杀鸡儆猴的事,演变成与两位蒙古汗的大战。 至于朵颜卫? 区区四千骑而已,只是跳得欢罢了,实则早已拉了清单。 董狐狸其人,戚继光早就想杀了。 隆庆年间,影克死后,董狐狸率骑四千,侵略蓟边。 戚继光彼时便上奏过朝廷,说“土虏固为酋帜,董狐狸实生祸阶,宜声罪剿捣便。” 可惜,当时蓟辽总督与兵科给事中并不支持对朵颜卫用兵,未得中枢允准。 前者说“属夷当剿,地阻崎岖,宜缓剿便”——应该剿杀董狐狸,但剿杀董狐狸却不太应该。 后者说“恐边地险阻,将帅不习,宜慎处万全,方可言战。” 虽然意见保守,但却并非空穴来风。 当初蒙古左翼万户察哈尔部东迁,朵颜三卫中的泰宁、福余,旋即被吞并。 只有朵颜卫,依靠“皆入深山,拒险相持,草木稀密,俱难深入”,负隅顽抗了数年之久。 可以说,要想打上门去,就必然要客场作战,处处受制。 若非如此,边军早在隆庆年间就动手了,哪容董狐狸折腾到现在。 也正因如此,戚继光才会说董狐狸出巢,就必死无疑——董狐狸在宣大、蓟辽无本万利地劫掠了十余年,恐怕都忘了大明朝边军还有主动露出獠牙的选择。 陈子銮被训斥一顿后,老实了不少。 他试探着开口道:“戚帅,胡总兵那边应当快到了,届时董狐狸得闻消息,率部与东西虏酋一并撤离又如何?” 如今董狐狸出兵侵略,只将部分亲信一分为二,一部分留在了土果根境界,看守老巢;另一部分则驻扎在大宁北境界,用以约束长昂。 胡守仁便是奔着这二处去。 董狐狸得知后,恐怕未必还敢回燕山。 戚继光抖了抖盔甲,用一种洞悉的眼光审视着长城外:“卑麻台吉不是土蛮汗,他没理由替别人做嫁衣。” 说道这里,他忍不住摇了摇头:“不要将鞑靼当成我军,部落酋长之属,终究是蛮夷。” 若不是蛮夷,也不会蒙古左右翼弄出双话事人这种事了。 蒙古人,可没有什么中枢,没有什么大局。 …… 又过去数日。 鞑靼万骑的侵略如火,似乎拜倒在了长城的不动如山之下。 数日之间,董狐狸几次试图冲关,皆是无功而返。 转进如风至别的关口,同样是守军以逸待劳。 分兵各处,不约而同留下几具尸体后,再度聚集到了一起。 城头上的旗帜挥舞,丝毫没有疲软的迹象。 蓟镇的防御,太正常了。 正常得不像大明朝的军队。 终于。 在多日徒劳之后,叩关长城的蒙古诸部,终于一哄而散。 蒙古包趁夜悄然收起。 哨骑默默收回大半,只留小部分照看身后。 各部首领连照面都没打,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一声不吭地离开。 董狐狸跨骑在马上,借着月光,看着流散的各部铁骑,心中沉重。 戚继光太难缠了。 他在蓟辽劫掠十余年,也就戚继光来后,才如此屡屡受挫。 嘉靖年间,随黄台吉攻入宣府,直逼滦河,可谓如入无人之境。 嘉隆之交,界岭口更是后花园一般,随进随出,过冬之物资,唾手可得。 直到戚继光到了蓟镇之后,形势便急转直下。 隆庆四年与速把亥、炒花拥兵上万叩关,在其人抗拒之下,徒劳而非。 万历元年以为新旧交替,边军不稳,结果叩关喜峰口之后,差点成了其人的战功。 本想今年有着土蛮汗的支持,纠集察哈尔部诸人,合朵颜三卫卷土重来,多少能有些战果,巩固地位,孰料落得个一哄而散的结果。 或许……他应该与速把亥、黑石炭、炒花,从辽东下手的。 说不得李成梁其人,能够一击即溃。 董狐狸心中胡思乱想着,将四千骑的老本,逐一清点收拢后,呼啸而归。 四千骑不准确,应该是四千二百九十骑——所以说王崇古在军事上极其靠谱。 年前回忆上,王崇古便对朵颜卫的部众有过大致推测——部众当在六万人,青壮一万一,约兵四千骑。 这个数目,确实与实情出入不大。 朵颜卫正渐渐被蒙古左右翼分食。 在骑兵同样有所体现。 如今被俺答汗所辖的土默特直接消化朵颜卫骑兵,有四部2050骑,被土蛮汗汗所辖的察哈尔部直接消化的,有五部1800骑。 剩下的十四部4290骑,才是董狐狸能够直接控制的部署,同时也是他压制长昂,意图摆脱右翼,向土蛮汗靠拢的资本。 所以,董狐狸只要保全这四千骑的老本,些许挫折,终归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正在这时。 归途方向,一骑绝尘而来。 董狐狸眼神一凝。 心中不好的预感浮现。 他正要阻止对方开口,好对他私下说来。 可惜为时晚矣。 随着来者马蹄声近,其人凄厉的声音也由远及近。 “恩相!乌济业特兀鲁斯被汉人剿了!长昂那个杂种,领着汉人把恩相的子嗣全部献祭给月伦哈顿了!” 董狐狸闻言,面色大变。 179.第177章 追亡逐北,悬河注水 董狐狸猝不及防闻得噩耗,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努力收摄心神。 猛然间,又觉一阵尖锐的鸣响,骤然充斥双耳。 他茫然地看着左右慌乱失措的模样。 自己的大儿子巴扎黑,似乎正在急不可耐地朝来者出言确认着什么,面上焦急,嘴巴开合不断。 左右随从,仿佛失了主心骨,没头苍蝇一般惊恐四望。 更远处的部众,不知道在口耳相传些什么话,只看到有人勒住缰绳,蠢蠢欲动。 夜幕垂空,人语马嘶,乱作一团。 铮! 拔刀出鞘的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下意识转过头。 月夜之下,一道寒光映照在众人眼底。 紧随其后的,是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地上、马上、身上、脸上。 只听咔嚓一声,人头缓缓落地,无头的身躯喷涌不止,紧随其后跌落在地。 方才吵闹得最厉害,眨眼之间,便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 所有的视线,整齐划一地聚向董狐狸。 董狐狸耳中的鸣响还未消失,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凶神恶煞:“老子还活着呢,谁敢给老子哭丧!” 群然失语,只剩下胯下马匹唏律律的声音。 “叫什么叫!儿子没了再生!财宝、女人没了再抢!咱们几千条好汉子,什么东西抢不到!” “再给老子哭丧,乱了阵脚,别怪俺了一刀一个。” 左右本是惶恐难安,此时见得首领还有气魄砍人,反倒振奋过来,有样学样约束马匹、喝骂部众。 此时,董狐狸嫡子巴扎黑此时正好确认完细节。 他打马走到董狐狸跟前,直接了当开口:“阿布,咱们必须要恳求青把都儿的庇护了!” 外人摄于董狐狸淫威,不敢说出心中焦急,这话由巴扎黑这个亲儿子来说正合适不过。 由他起头,众人也顺势先后开口表态。 “恩相,长昂跟兀鲁思罕都背叛了长生天,咱们不能回去了。” “恩相,咱们快走吧,这肯定是汉人的报复!等天一亮,恐怕长城里面的汉人也要追出来。” 董狐狸将染血的刀顺势收起。 咬着牙搓了搓耳朵:“呸!青把都儿也是个狗娘养的。” 部众们听了这话,想要说些什么,又怕被一刀砍来,只好抿着嘴一声不吭。 董狐狸龇牙咧嘴一阵,才觉得耳鸣消退下去。 他打起精神,再度开口,将方才的提议驳回:“俺们在蓟州这一段巡了这么久,半点没见汉人出塞的动静。” “现在汉人突然摸到咱们沟子后面去了,走的还能是哪条路?” 部众闻言,皆是悚然一惊。 巴扎黑愕然道:“阿布是说,青把都儿出卖咱们?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董狐狸冷哼一声:“兀良哈好歹是蒙古六万户之一,这些年左右摇摆,反而被俺答汗、大汗吃得只剩六万部众。” “近年俺决定投靠大汗,俺答汗更是露出了野犬的獠牙,强行让青把都儿把女儿许给了长昂,想牵制俺们。” “好处?他俺答汗现在可不止是咱们的汗,更是汉人的顺义王,咱们的牧区要是被汉人攻占,汉人难道还能会自己管着么?” 危难之时,首领若是能保持着冷静,上下难免受到感染。 度过了最初的惊惶,纷纷开始思虑起后路来。 “恩相,青把都儿不做人,咱们跟着速把亥往北走,先避一避,等汉人走了再回来。” 话音刚落,就被董狐狸否决。 他面容冷峻地摇了摇头:“速把亥那个烂货,只要摸清楚俺们的底细,定然会将俺们的马夺了,只留下俺们殿后,难不成,你还想让那个烂货会跟俺们一起进退?” “而且,北上没有险要的地形,一旦被人跟在沟子后面,派火器骑兵追杀,根本走不了太远。” 左右越想越是觉得形势不妙。 往北走的地理,在场之人再明白不过。 朵颜三卫本身便是从北边被察哈尔万户赶过来的。 泰宁、福余二卫,正是因为没有地形险阻,直接便被蒙古左翼分食得一干二净。 只有朵颜卫,靠着燕山地形,一直到如今,还保留着董狐狸麾下的本部。 所以真要向北逃窜,一旦被汉人追上,恐怕不会有好下场。 巴扎黑心中也越来越焦急,催促道:“阿布,快拿个主意吧!” 董狐狸思索半晌,久久没有言语。 好一会之后。 董狐狸终于有了主意:“走!先跟着速把亥那个烂货后面,趁着天没亮,脱开汉人的视线才是。” “等天一亮,直接弃了帐篷物资,轻马急行!” 左右连忙拦住欲走的董狐狸,认真分辨道:“恩相需得说然后如何走,俺们好跟部落兄弟们说清楚后路。” 董狐狸咬咬牙:“去找拱难!” 说罢,他便打马转身,招呼部属径直朝速把该离开的方向而去。 …… 天亮之后。 在喜峰口二十三里外,戚继光看着一地被抛下的物资,暗道可惜。 若是能早些得了消息,昨天速把亥、黑石炭、卑麻台吉、喇希台吉撤走的时候,直接将董狐狸一部拦在长城下,事情就简单了——鞑靼撤军,可没什么纪律,更何况是几部一起。 当然,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胡守仁不可能拦着一个鞑子都不放走,自己也不可能比身处塞外的董狐狸先得到消息。 “戚帅,朝这个方向走的。” 勘探痕迹的老行伍自然少不了。 毕竟是数千骑,很快便分辨出了去向——甚至于,此时前军三千轻骑,早已追了上去,中军后军慢上半步而已。 戚继光顺着董狐狸遁逃的方向看去,沉静思索起来。 一旁的蓟镇副总兵张拱皱眉:“竟然没往北走,这是要回万松沟,想趁咱们撵上去之前,跟胡将军分出胜负?” 鞑靼面对大明朝边军,最大的优势不过是来去如风。 边军平日里据关以守且不说,哪怕同是骑兵,也比不上鞑靼的行军速度。 若是董狐狸想反身夺回老巢,再以燕山之险死守,未必没有机会。 毕竟二者之间,始终有一个时间差。 戚继光摇了摇头:“万松沟对于董狐狸是好守的险地,对于胡总兵同样也是好守的险地。” “胡总兵能从速夺取,一来因为董狐狸将本部的精锐带了出来,二来更有长昂跟兀鲁思罕配合。” “如今董狐狸想从速夺回,不可能速下。” “届时久攻不下,反倒要被前后包夹。” 朵颜卫本部的寨子在万松沟,所谓万松森郁,不可进,正说明其险要。 沟东南有葫芦山峪,峪有二口,狭仅二十余丈,中则宽衍,形如葫芦,近口曰黄崖峪,东南通古北口。 有沟有山,有崖有峪,可谓天险,谁来硬攻都不可能攻得下。 所以董狐狸往若是走回头路,那不过是找死而已。 蓟镇副总兵张拱思索片刻,突然灵光一现。 他出言揣测道:“戚帅!这厮恐怕是去寻拱难了!” “董狐狸几个兄弟,猛克、猛古歹、抹可赤,皆为青把都儿吞并,爱莫能助。” “如今唯能助他的,恐怕只有拱难了!” 影克有三个儿子,长昂,莽吉尔为嫡出。 三子拱难,是影克强行中出了姨母(母亲的妹妹)伯忽所生的子嗣,早早就带着母亲分了家。 分家也就罢了,其一直自恃亲族交媾所得的血脉纯粹,屡屡与董狐狸勾结,劝说董狐狸杀掉长昂,让其兼而并之。 此人必定会收留董狐狸,与其据险以守。 “反正逃不出这几家,拱难、长秃、叉哈来,都是此次要打灭的虏贼。” 戚继光闻言点了点头,对董狐狸要投靠谁并没有太过担心。 朵颜卫的牧区划分早就决定了,除了本部万松沟以外,并不存在能养活数千人的险要之地——否则也不会除了本部,其余尽数被蒙古左右翼吞噬一空了。 戚继光翻身上马,发号施令:“打旗语通传各部,迅速追上去!后军带上辎重,紧随其后!” “速速追上贼军!” 草原上数万步骑听遵号令,寂静无声,但见天穹之下,熊旗鸟帜,列伍整齐,一片声画角长鸣之后,如臂而行。 …… 一日之后。 戚继光总算是追上了董狐狸。 可惜的是,鞑靼纵马如风,董狐狸已经进了拱难的牧区。 二者合力坚壁清野,并且连夜在山脚下安营扎寨,以图抗拒王师。 戚继光打马停了下来,拿着望远镜眺望对岸的小山:“此山叫什么?” 立刻有熟知地理者开口:“戚帅,此山因山体显红色,故名叫红山,其南坡乃是一面峭壁,生人难尽;北面则是陡坡,乃是进寨的必经之路,易守难攻。” 蓟镇副总兵张拱连忙请命:“戚帅,此处比万松沟好打多了,虽说是陡坡,但一览无余,毫无险阻,一冲即破。” “拱难部青壮不过九千,骑兵五百,如今董狐狸与合流,亦是眨眼可下,且分末将八千人,今日之内便为戚帅破敌!” 戚继光摇了摇头,将望远镜递给张拱。 朝左右号令:“就地扎营补给!取后军辎重,组装火器大炮!” 张拱闻言,露出惊讶之色。 他拿起望远镜,朝红山看去。 只见北面山坡之上,数千骆驼、牛、羊被缚足卧地,其背上放置箱垛、杂物,上边似乎还蒙了一层湿毡之类的防火事物,绕环形排列,将整个山坡,严严实实包裹了起来,形成了一道厚厚实实的防线。 当他放眼望去之后,还能看到贼军正在往其上加固防线。 山坡之前,是一条天然深堑,只铺有木板,供敌军随时可以撤开,同时也随时可以,居高临下,轻骑冲锋。 山坡之后,则是一座密林,作为贼军之倚靠。 所谓“觅山林深堑,倚险结营”,莫过于此。 张拱放下望远镜,暗叹一声。 如他所言,这比万松沟那种狭仅二十余丈的峪口天险好多了。 但看这布置,却也不能一冲即破了,不打一场硬仗,恐怕破不了这驼城。 想到这里,张拱也打马转身,安置起行伍来。 与此同时。 董狐狸在山坡后面,遥遥见到一片军阵乌云由远及近,心中陡然一跳。 他连忙叫住拱难:“我看汉贼阵后的尘土,好似战车,你快吩咐下去,多多准备下鹿角、拒马、铁陷阱,防他冲突。” 拱难一时慌乱。 好一会才镇定下来,朝左右将事情吩咐下去。 他目光凝重看着在山脚下安营扎寨的汉贼,紧紧抓住董狐狸的胳膊:“阿叔,你说只消守三五日的,若是三五日一到,大汗还不来援我等,又当如何?” 董狐狸挣脱他的拉拽,恳切道:“拱难信我,若是汉贼能肆无忌惮打杀我等,又怎么会等到现在?早在俺答汗投降时,便顺带将我等清扫了,不就是忌惮大汗么?” “如今大汗要用我统合兀良哈万户,为他效力,怎么会对我坐视不管?” 拱难听了这话,终于稍稍放心。 不过余悸难消之下,他还是冷哼一声:“阿叔早信我的话,将长昂打杀了,何至于丢了老家,巴巴来投靠我。” 董狐狸眼中闪过一丝恼羞。 好歹是按了下来,勉强着笑了笑,安抚道:“等汉贼退走,俺便领你见大汗,咱们叔侄暂且一心,等重新整合兀良哈万户后,都交给拱难。” 拱难闻言,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董狐狸见安抚好拱难,又嘱咐了诸多要点,将周围树木清理一二以防起火,同样原因,要按时将湿毡泡水防,还有不时可以放轻骑冲营,打乱汉贼的阵脚云云。 诸多交待之后,董狐狸才终于感觉到一阵疲倦上涌。 他扯了扯嘴角,套起近乎:“姨母最近可还好?” 拱难见董狐狸头冒虚汗的样子,情知这位叔叔心神紧绷的同时,体能消耗也极大,必须要休息一二了。 他点了点头:“如今伯忽做了我的妻,阿叔就不必叫姨母了,唤名便是,我让人带阿叔去见上一见。” 说罢,便吩咐左右,带这位叔叔去寨中休整一二。 董狐狸离去后。 拱难独自留下,神情凝重看着山坡下的南人。 …… 正午时分,拱难带骑二千,冲坡而下,直扑明军还未扎稳的营寨。 汉军一时不防,只能弃寨后退。 拱难大喜,捣入中军大营。 甫一深入,便有弓弩铳石好一似骤雨打来,矢石落处,人仰马翻。 那神臂弓的羽箭,八尺长短,横地射来,遇着鞑靼,五六七八个竟是平穿过。 拱难见光,当即率部仓皇而逃。 留得七十余人马尸体。 受拱难骚扰的影响,明军扎营的进度,自然也慢了去。 直到傍晚时分,戚继光才站稳脚跟,发起了第一轮的试探。 一轮火箭齐射,箭如雨发。 可惜半片树叶不着,只惊扰了三五只未栓牢固的牛羊骆驼。 见火攻不起效果,明军又尝试起列阵强攻。 可惜,易守难攻并非虚言。 这边刚一列阵上坡,坡上立有巨石滚落,连维持阵型都难,更别提稳步推进。 两次欲求速见成效的尝试都宣告失败,似乎无奈之下,只得稳扎稳打。 明军列出阵型在前,掩护后军挖掘壕沟。 壕沟所在,只为限制轻骑冲锋——明军的骑兵,要弱上鞑靼一筹,步兵却截然相反。 逐层开挖壕沟,便能废掉两方骑兵,掩护兵卒冲阵。 不过,此举稳是稳,却难免缓慢。 加之有鞑靼刀骑不时刺斜里从坡上冲将下来,捣毁工事,延缓明军步伐。 如此拉扯,一日下来,也只往上推了十之一。 双方临山对峙,一时胜负难分。 “闹了半日,虚惊一场,照这般守,别说三五日,守上一月都不成问题。”拱难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朝巴扎黑昂首挺胸,“你看这明人好生无能,爷爷我今日好歹还亲自率骑冲杀了下去,虽然吃了些亏,好歹不坠士气。” “你看明人那些什么将军,只会躲在人堆里干叫唤。” 虽说今日下来己方死了不少人,但总归不会伤筋动骨,一直磨下去,是他们占优。 这可是塞外,明人不可能一直在这里耀武耀威。 带了多少粮食? 留久了还能不能回去? 大汗的援兵几时会到? 久攻不下长昂还能不能压制住本部? 哪怕俺答汗跟青把都儿,也不可能一直任由这些明人肆虐牧区——要是死的人多了,天气热了,别说牧区了,难道不怕疫病进入水系吗? 巴扎黑知道拱难同时也是在讽刺自己,当时没有跟着一起冲下去。 他没想到自己奔逃一日一夜,精神疲敝之下稍事休息也会遭逢挖苦。 巴扎黑脾气上来:“拱难且在这里看着,我这便带骑冲上一冲!” 话音刚落。 山坡下,一阵鼓声响起。 两人情知这是汉贼再度攻来,立刻收敛神色。 “举旗!”隐约一道声音响在夜空中。 山坡下,一道牙旗竖起。 紧随其后,一道冲锋旗应声摇动。 拱难连忙起身,吩咐部众打起精神,小心以对。 董狐狸姗姗来迟,神色凝重,带着一丝错愕:“明人怎么敢在晚上大军压上!?” 夜晚最难保持阵列。 攻方永远比守方吃亏。 对面戚继光当面,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才对。 然后就在下一刻。 隐约一道声音传来。 “开炮!” 董狐狸后知后觉,面色狂变,猛然拉住拱难与巴扎黑趴倒在地。 声嘶力竭喊道:“是弗朗基大炮!壕沟是用来掩护装大炮的!” 和声音一同响起的。 还有一声声轰雷之声! “轰!” “轰!” “轰隆!” 惊雷炸响。 光明炫耀,触之即残。 尸骸粉碎,血雨纷飞。 牛羊哀鸣,炮火连天。 一颗炮弹炸响在董狐狸不远处。 碎片四溅,泥土洒落在董狐狸肩背上。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耳中再度响起一阵尖锐爆鸣。 董狐狸咬紧牙关,朝拱难嘶声喊道:“快!聚集轻骑!再冲一次!把壕沟跟弗朗机炮毁了去!” 说罢,他正欲翻身而起。 猛然间,呼啸声再度响起。 “轰!” “轰!” 董狐狸顾不得许多,冒着炮火与尖锐耳鸣,大声高喊:“来!来!举旗随我!” 与此同时。 山脚下,戚继光面无表情,朝左右再度发号施令:“大炮再发三轮!而后全军压上!” 一声令下。 再度一阵轰鸣声响起。 火光烧透了整个山坡,硝烟缭绕,宛如火烧云一般。 火光里,是终于聚集起来,欲要冲刺而下的鞑靼。 火光外,是争锋相对,欲要一举定乾坤的戚家军。 火,越烧越烈。 随着上坡之上一声号角响起,上坡之下鼓声紧随其后。 悲鸣之声交相辉映,双方骑步倾巢而出,宛如触手阴影一般,在山坡上下蔓延,又如两道洪流,有合流之势。 终于。 两道洪流轰然相撞。 竟是戚家军,狠狠凿入了居高临下的骑兵之中! 伴随着司空见惯的激烈冲锋,左翼的朱珏奋力嘶吼:“建功立业!就在此时!” 右翼的王如龙振甲冲刺:“今日不败董狐狸,吾便自刎而亡!” 两人一声声呼喊在前,旋即便汇合身后兵卒呼喊之声,声振撼天! 朱珏乃是戚家军勇武第一,本有独杀倭寇八人而气息不乱之战绩。 此时他攘臂直冲,无人能当。 其人一手持铳,一手持矛,一击削首,再击折刃,眨眼之间,便复连刃五贼,勇猛无匹。 王如龙嘉靖四十二年先有“不败倭寇就自刎而亡”,万历二年有“不败董狐狸吾便自刎而亡”,从来都身先士卒,鼓舞士气。 他此时以营将任先锋官,拔枪在手,气势无双。 挺枪骤马,枪身上下,若舞梨花,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见此情状,董狐狸更是当机立断,却是不顾一切,奋力大呼:“汉贼,亲爹董狐狸在此!敢来会我!” 一声喊罢,左右立刻跟上。 巴扎黑当先一个身为,迎上朱珏。 拱难大声疾呼:“杀!快杀!将汉贼赶下去!” 血肉断削的劈砍声。 撕心裂肺的喊杀声。 战马的嘶鸣伴随着被捆缚在地的牛羊哀鸣。 金戈交击。 肉身倒地。 巴扎黑惊恐看着朱珏手上的长戈,牙齿荷荷打颤,从马上一头栽倒在地。 赫然是交击之下,被朱珏一击杀之! 董狐狸见嫡子殒命,不由睚眦欲裂,气血上涌。 他血脉偾张,奋力一刀,直朝王如龙劈砍而去! 王如龙见这一刀又快又狠,不敢逞凶,只好横枪格挡。 格住的一瞬间,无穷的力道传到王如龙身上,双臂不由一麻,长枪险些脱手而出。 他咬紧牙关,夹马往侧面一避,好歹将力道卸了去,重整旗鼓。 但,还未喘息的功夫,刺里杀出拱难一彪人马,驰骤冲突而来,一刀砍向王如龙! 这一刀阴狠毒辣,又在视野死角,一时间危急万分! 幸在此时。 一道长,戈宛如天外飞仙。 竟是脱手一戈! 呼啸一声,长戈直直扎入拱难胸膛,将人击飞丈远! 朱珏宛如关公附体,纵马而至,俯身探手,从拱难胸膛拔出长戈。 马匹速度丝毫不减,带着长戈血液抛洒。 朱珏直扑董狐狸:“老贼!与我较量武艺!” 董狐狸见其人神勇,转眼之间连杀子侄,竟毫无还手之力,不由骇然失色。 朱珏面如恶鬼,凶戾非常,直教董狐狸浑身不听使唤,打马便逃。 这一切,电光火石。 一个呼吸之间,两军相接,胜负立显! 周围鞑靼目瞪口呆,回过神来之后,慌忙跟在董狐狸身后,狼狈逃窜! 董狐狸见部众跟上,也来不及多想。 只好做着最后努力,大声呼喊,整理溃兵:“随我走!突围!突围!” 还未说得一句囫囵话。 董狐狸只觉浑身一麻。 整个人便失去了所有力气。 他惊愕低头,只见胸膛一个破洞,后知后觉地汩汩流着鲜血。 他记得七年前,他与兄长影克劫掠大明朝的时候,兄长的肚子上也是这样一个破洞…… 这是……鸟铳? 时也?命也? 他想伸手捂住。 整个人却骤然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在地。 “董狐狸已死!先降不杀!” “董狐狸已死!先降不杀!” 董狐狸勉强撑起身子,看向那正在大声呼喊的明军将领。 不是较量武艺么……怎么不讲武德…… 火光中映照出一面绣着戚字的大旗,出现在董狐狸面前。 他看着旗帜下的坐镇指挥,扫荡不断的背影,终于彻底失去意识。 戚继光见胜局已定,终于有暇回顾战场。 他用下巴朝董狐狸的尸体点了点:“将头颅割下来腌制,我要献给陛下。” 180.第178章 足蹑华峰,目观沧海 “……当场诛杀董狐狸、拱难;二日后,生擒长秃;又三日,诛杀把来。” “只有叉哈来与猛安歹,二人见势不妙直接投了请把都儿,有朕与兵部叮嘱在前,戚都督并未与其冲突,当即便收了兵。” 朱翊钧说着,便将手上的奏疏递给张宏,让他拿下去传阅。 奏疏自然是戚继光的战报了。 结果还算圆满。 这次的主要目标,频繁作乱的董狐狸,当先便授首了。 五个儿子死了四个,还搭上一个拱难。 至于其弟长秃,则是与历史上一般无二,落入下风后直接俯首系颈,为戚继光所生擒。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董狐狸的残部被其第五子猛安歹收拢,与叉哈来一同投了青把都儿。 蒙古右翼三个万户,鄂尔多斯、土默特、永谢布。 青把都儿是喀喇沁的领主,实际控制着永谢布万户,在蒙古内部,权势稳当前五的人物——蒙古拢共就六个万户,兀良哈万户经此一遭,更是彻底被分食一空。 青把都儿这等人物可跟朵颜卫一干小角色不同。 此人插手,戚继光也只好收兵。 之后的手尾,自然要中枢来处置。 眼下,便是皇帝与内阁、兵部、京营,在为此事开小会。 承光殿内,朱翊钧端坐在御座上。 王崇古半边屁股沾着矮墩,兵部石茂华与京营总督顾寰,则是站在大殿内,束手而立。 石茂华来时已经在值房内看过兵部的奏疏,此时直接当先开口:“陛下,青把都儿收拢朵颜溃部之事,顺义王业已上奏说明原委,恳请朝廷允准。” 朱翊钧失笑摇头:“事情做了再上奏,哪里是恳请,传达还差不多。” 石茂华连忙辩解:“好教陛下知道,青把都儿此次应下胡守人借道之事,本就是打着分一杯羹的主意,这是与咱们的默契所在。” 有些话是不能写在公文里的。 如果不是分食董狐狸部有好处,蒙古右翼凭什么坐视呢? 皇帝的眼睛不能只盯着看瑕疵,不管怎么说,这一战的战果,毋庸置疑。 王崇古作为北事通,此时自然责无旁贷开口解释原委:“陛下,当初朵颜卫举族携带乌格仑哈敦之宫屋,以万户之尊自行降为阿拉巴图(纳贡者)时,顺义王便将影克的几个兄弟及其部族据为己有,而据险以守、只是名义上归附的影克部,则是赐给了老把都儿。” “这些年老把都儿只能在朵颜卫征收岁献,并不能实控。” “如今朵颜卫遭天威惩戒,青把都儿收拢溃兵本就名正言顺,渊源如此,俺答汗也制止不得。” “若是非要穷根究底,只怕恶了双方关系。” 王崇古话说得委婉,但这双方关系,指的不仅是俺答汗与青把都儿,同样也是朝廷跟俺答汗——没有相应的实力,就不要耍天朝上邦的性子了。 朱翊钧听罢,并未直接表态,而是又将目光看向顾寰。 顾寰见皇帝看来,斟酌片刻,道出了自己的视角所见:“陛下,诚如王阁老与大司马所言,此事即便是青把都儿自行其是,罔顾朝廷与顺义王的默契,也不应当深究。” “青把都儿属众多娶汉地妇女,尤其杂居于板升附近,习俗交融,贸易密切,本就与我朝最是亲善,比他几个时常劫掠我朝的弟弟,要好上数倍不止。” “奈何老把都儿死后,青把都儿一直与其弟哈不慎、满五索、满五大摩擦不断,至今仍没有彻底捏合部族。” “我朝若是为此小事贸然呵斥,反而易生变故。” 这位京营总督的意思是,虏情复杂,理当见好就收,至于朵颜卫些许残部,无关紧要。 朱翊钧听到此处,终于缓缓点头:“既然如此,便发文给顺义王,遂了青把都儿的意就是。” 皇帝表态,方才说话的几人自然没有二话。 “陛下圣明。” “臣领旨。” 王崇古更是开口赞道:“在隆庆五年时,元辅与定安伯曾上奏先帝,言及,蒙古左翼患在属夷,右翼患在板升,二患不除,我朝终无安枕之日。” “俺答封贡时,板升赵全明正典刑;如今用兵董狐狸,左翼属夷一扫而平。” “两朝奋勇,庙算伐兵,北方终是可安枕些年岁了。” 朱翊钧瞥了王崇古一眼。 他对这厮的心思,可谓一清二楚。 无论是方才给青把都儿开脱,还是此时说的话,都是在为其功勋张目。 所谓平定二患,不都是他王崇古的定策之功? 正因如此,听话听音也就够了,真要信了什么北方高枕,那朱翊钧就跟先朝的父祖们没区别了。 且不说所谓二患只是左右翼的军师、马前卒之流,疥癣之疾而已,鞑靼本部势力不曾损过半点。 哪怕是如今土蛮汗失了触须,短时间不会驱使本部侵边,那也不可能就高枕无忧了。 矛盾是在不断转化的。 俺答封贡以前,边关固然饱受其劫掠。 但封贡以后,又导致“边防大驰,军饷皆入帅囊,啖寇之外,间以遗京。近边之卒,馁瘠无复有生理,而板升生齿日繁,强硬无赖,议者忧之。” 区区板升都敢逐渐强硬无赖。 可见一个劲的惠,并不能保证右翼永远恭顺下去,休养生息后,野心随着势力一起膨胀,也不无可能。 蒙古右翼如此,左翼则更是一言难尽。 历史上朵颜三卫虽然没跪得这么快,但好歹在万历二十年前后悉数俯首——董狐狸被李成梁打服,长秃被戚继光活捉,长昂部被大明与土蛮汗联手瓜分。 但兀良哈万户的弱势,随之而来的,是牧区女真人的吞并兼收,死灰复燃。 大明天下就是这样丢的。 对手的没落,并不意味着自己就在蒸蒸日上。 终归会有新的对手。 归根到底,修炼好内功,才是硬道理。 想到这里,朱翊钧摆了摆手说回正事,朝石茂华嘱咐道:“论功行赏之事,兵部也不要拖延,尽快拟出来。” 也不是他这个皇帝性子急。 而是按大明朝的惯例,论功行赏这种事,不聚集个几千人到校场讨要,是不是有结果的。 石茂华连忙领旨。 王崇古则是立刻接过话头:“陛下,与朵颜卫互市的条陈,臣已然拟好了,选址当是在喜峰口往北八十里处,宽河一带(今河北省宽城县)。” 说罢,便从袖中掏出奏疏,让内侍呈上。 朱翊钧接过仔细翻阅起来。 选址没什么问题,这一片如今还是争议地区。 本属宽河守御千户所,但大宁都司弃了之后,如今在事实上已经属于朵颜三卫的牧区了。 又列了些别的互市的细条,交易的类目、互市的时间等等。 与宣大的互市,大差不差。 朱翊钧看过一遍后,便合上放在一旁:“王卿,互市的时间,缘何是春夏之交?” 与俺答汗的互市,时间都是不定的——俺答汗想要了,才会约个时间。 但朵颜卫显然没这个资格,主导权自然在朝廷这边,想定几时,就是几时。 王崇古有问必答:“陛下,深秋马正肥,臣思互市之期定于春末夏初者,以虏马方瘦,不敢驰骋深入。” “退而言之,届时即使有变,也可以关隘步卒之强击疲兵瘦马之弱,此乃防患于未然。” 朱翊钧闻言,心中暗道专业。 不过,他既然这样问了,自然是有别的意见。 他朝王崇古投去征询的目光:“既然是防患于未然,当有别的方法,朕问王阁老一句,这互市若是常设,能不能开起来。” 王崇古一怔,不免有些疑惑。 但还是回着皇帝的话:“陛下,常设自然也能开起来,不过简单搭个市场恐怕不行,少说也要堆个小城出来。” 宣大互市虽然常有贼虏乔装打扮,纠集劫掠,但那是因为其选址为了让俺答汗放心,离宣大颇远,以至于鞭长莫及。 但朵颜卫就不一样了。 既然被打服的,那自然没什么主动权,哪怕互市设在距离喜峰口不过八十里的地方,也不过这边一言而决的事。 wшw_ tt kΛn_ co 相对的,劫掠对互市的影响,自然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 朱翊钧点了点头:“宽河属海河流域,经滦河出勃海,若是开启互市,无论大宗物资,还是人员往来,都比宣大方便不少。” “既然如此,何不将互市做得大些?” “羁縻朵颜卫的同时,又能繁茂北地边关的百姓。” 朱翊钧意味深长。 既然热仗打完了,后续金融仗哪里能不跟上呢? 作为当世生意人里面官位第一,做官里面生意第一的王崇古,听了皇帝这话,似乎有所感悟。 俨然换上了商业头脑的表情,皱眉点着下巴,开始沉思起来。 一旁的顾寰见状,迟疑插嘴道:“陛下,如此……恐有啖寇资敌之嫌。” 宣大互市的规模,也就让三个万户的贵人过过好日子,奴隶们分口汤饿不死罢了。 要是再增扩些规模,难免有养虎为患的顾虑。 朱翊钧摇了摇头:“顾卿多虑了,在商言商。” 俺答汗以精兵强将,而有求讨锅布之恳,朝廷哪怕吃亏也得答应。 但跟朵颜卫的互市,朱翊钧是不会做亏本买卖的。 王崇古思虑半晌,终于开口回应:“陛下,或许,可以效仿板升,汉夷杂居,开放市易。” 朱翊钧闻言,怔然片刻,而后突然拍案叫好:“王卿真知灼见!” ? ǎ n? c○ “朵颜三卫既然四处开枝散叶,如今岂不正适合居中经营此事?” 读作开枝散叶,写作三方分食。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崇古提议甚好,在打经济仗之外,又给朱翊钧提了个醒。 能借此培养些带路党,促进民族融合,岂不一举两得? 作为东亚文化的高地,不输出点什么怎么行。 大一统,可不仅仅是武力与经济。文化一统,同样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谁说蒙古人不能考进士呢——当然,也只有彻底清算之后的部族,朱翊钧才会考虑赏赐这个资格,至于加分,就更别想了。 见皇帝反应激烈,答应得也快,石茂华与顾寰两个插不上嘴的,不由面面相觑,疑惑怀疑激动个什么。 而王崇古虽然是提议的,不过他还是谨慎表态:“陛下,还是下廷议罢。” “此举要讨论宽河互市商税、赋税的征讨,必然要户部过目;为吸纳汉夷杂居,对逃亡的汉人,说不得也要三法司酌情宽释彼辈;此外,边军如何防备、是否设立千户所、如何教化羁縻的蒙古人……” “事涉多部,尚且需要集思广益。” 朱翊钧本也不急,反而对王崇古这持重模样很是满意。 他赞许着点了点头:“这等事,确是得充分讨论,朕稍后便将王阁老的意思,下常朝议论。” “对了,干脆让胡守仁即刻护送长昂及其诸子进京,一起议一议。” 朵颜卫不仅仅是互市的交易方,更是要作为宽河自贸区的对外渠道。 既然扮演重要角色,定然是要让长昂深刻领会会议精神的——不领会也没关系,长昂生的儿子多,总有愿意领会的。 王崇古连忙行礼应声:“圣明无过陛下!” 而后四人又商讨了一番别的事宜。 譬如对土蛮汗略作安抚,同时加强防备,以防其人恼羞成怒,不顾大局。 又譬如向占据了泰宁、福余的内喀尔喀万户去书,说明原委,附属不改云云。 等诸多手尾商讨结束之后,便已经是正午了。 王崇古等人起身告退。 皇帝挽留三人一起午膳,王崇古、石茂华纷纷以公务婉拒,顾寰有心留下,见状也只好跟着离去。 朱翊钧见君臣一起吃饭都不好使了,不由撇了撇嘴。 他索然无味之下,只好收拾收拾,回万寿宫用膳。 走出承光殿之时,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入夏后,已经初有了一丝炎气。 一行人迈步走在御道上。 “大伴,选妃的章程拟出来了吗?” 回寝宫的路上,朱翊钧随口问着近日需要他关切的事。 选妃这种事,自然轮不到皇帝本人插手。 什么年龄、范围、流程,都是礼部跟司礼监拟出来,给两宫过目拍板的,皇帝连知情权都没有。 不过,规矩只是规矩。 张宏闻言,一点犹豫也没有,脱口而出:“回万岁爷的话,已经拟出来了。” “先期选天下淑女年十三至十六者,有司聘以银币,其父母亲送之,集于京师者五千人,为家世海选。” “而后内监循视之,去其体态稍短、稍肥、稍瘠者千人;再去其声之稍雄、稍窳、稍浊、稍吃者千人;去其腕稍短,趾稍巨者,举止稍轻躁者千人;余下者精挑细选,以密室探其乳,嗅其腋,扪其肌理,只余三百人入宫,为容貌再选。” “此三百人,由两宫熟察其性情言论,而汇评其人之刚柔愚智贤否,筛得五十人为妃嫔,为性情终选。” “至于皇后之选,则由陛下圣裁。” 朱翊钧听着听着,不由露出古怪的神色。 什么综艺选秀。 这一套流程下来,难怪皇帝想结个婚,起步都是大半年。 朱翊钧忍不住嘱咐道:“派信得过的人看着点,不要全是些贿选的歪瓜裂枣,这事若办差了,朕可不会顾及你先前的功劳苦劳。” 他后世见过某些嫔妃流传的照片,可谓是丑不忍睹。 那种只能在朝臣里面搞政治婚姻也就罢了,若是天下海选也还是这个质量,那他是真要发脾气的。 张宏连忙保证:“陛下放心,这事奴婢亲自盯着。” 朱翊钧撇了撇嘴,这种被包办的感觉,着实有些不习惯。 上辈子虽然也是团委、工会、组织部轮流上阵硬给介绍的,但却是相处了些年头才结的婚——好歹去司法局帮小姑娘搬过几轮冰箱,一起接过刑释人员什么的。 朱翊钧收起胡思乱想,摇了摇头,再度问道:“日期如何安排的?” 张宏对答如流:“陛下,初定的是八月圣诞海选,九月初选入宫,十一月选出妃嫔。” 他顿了顿,将声音放低:“两位娘娘的意思是,让陛下明年春便大婚。” 朱翊钧掐了掐时间。 现在已经立夏了,到明年春,那就是九个月。 这确实算快的了,像云南、海南这些动辄半年路程的地方,铁定都赶不上海选。 还想再快的话,就难免显得仓促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就这样吧,不用改了。” 张宏连忙应是。 见皇帝不再开口,他又说是另外一事:“陛下,李坤今日向翰林院求请,希望辞去翰林编修,出知地方。” 朱翊钧闻言,忍不住笑了笑。 不愧是后世能入祭孔庙之人,果然懂事。 孔庙西庑先儒三十八人,李坤——彼时已经改回了吕坤——正排在王阳明后一位,自然不是简单之辈。 这小子一入京,朱翊钧立刻便注意上了。 当然,除了做学问有说法之外,其人也确实是个办实事的。 《乡甲法》就是其做知县的时候弄出来的。 这位可谓是后世基层治理学说上,迈不过的人物——算是封建版的梁漱溟。 如今朱翊钧对其人的安排,自然是物尽其用。 他摆了摆手:“朕已经跟王希烈知会过了,先在翰林院学满半年再说。” 中枢的方针战略,还是要好好灌输的,不然去了地方容易没头苍蝇一样瞎搞。 再者说,总得让内阁、礼部堂官们,确定好师生关系才是。 说着话的功夫,一行人已经回了万寿宫。 此时自然有人去传膳。 朱翊钧将冠摘下,随手放在桌案上,走到屏风前检查着木牌上是否还有未办完的事项:“上次朝臣奏请王阳明入孔庙被朕驳回的事,有什么下文了?” 张宏听皇帝问得生僻,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 一旁李进的干儿子见状,连忙上前答话:“回禀陛下,陛下以道统不明驳回的奏疏后,礼部便开始梳理阳明道统。” “据说是往前承继自孔孟、周张、程朱、九渊,往后延拓开创出如今的七贤。” “理学一脉的两人,与王守仁两位弟子已经认下了这个脉络,只有孔家还在与礼部拉扯。” 朱翊钧见张宏茫然无知,东厂的人细数家珍,便知道又是宫里那点事。 不过这种细枝末节,他也不会干涉。 他将屏幕上的木牌放下,啧啧称奇:“孔家……让其入京,不就为了道统的事?” “大家心知肚明,如今还敢待价而沽起来了,怕是不知头痒水凉。” 道统是必须要正的。 这一步,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却又至关重要。 为什么道学自称是延续儒家断裂千年的道统? 就是为了革去秦以后的所有儒门学说的命脉。 什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过是黄老之说没有儒家好听,换了个外壳而已。 什么天人感应,大一统轮?不过是董仲舒六经注我罢了。 总之,这些都是外道,攀附儒学罢了。 真儒学,就得看道学。 儒门正统在道学,那么如今的道学道统又是如何传承的? 这就是如今朝野内外,亟待定论的事情。 好在,最难的部分过去后,只需要走一个流程了。 一旦这个流程走完,就应该开启儒家哲学的新篇章了。 朱翊钧心中冷哼一声,以后遇到什么星象日食,再让他祈福罪己试试? 想到这里,朱翊钧朝张宏吩咐一句:“传诏让衍圣公入礼部,议阳明道统。” 张宏连忙应是:“奴婢这就去。” 说罢,便低头躬身缓缓往外退。 …… 朱翊钧将屏风上的事过了一遍之后,便算是处理完了今日的事。 午膳也正好端了上来。 与隆庆六年时,一桌八道菜让高仪动容有所不一样的是,如今改成了十一道的规制。 没办法,那时候一个人吃饭,少点也无所谓。 今年以来,朱翊钧不是与朝臣一起吃,就是回万寿宫跟李选侍一起吃,少了品类还真容易遇到全是不爱吃的菜。 不过,话又说话来。 他这个皇帝倒是不愁吃,多增几道都随心所欲,哪怕跟太祖一样一顿二十七道菜也行。 但百姓恐怕没这么容易了,如今已经入夏了,听有的州县上奏,至今还有燕子没有回巢,百姓拖着不肯春种。 小冰期啊…… 朱翊钧心中感慨,往后必然会越来越难。 农事上恐怕也得想想办法了。 “可是尚膳监的厨艺不得陛下喜欢?难以下咽?” 朱翊钧正想着事情,突然听到李白泱叫他。 他这才回过神来,温和解释了一句:“不是,只是在想些事情。” 李白泱狐疑地打量皇帝。 说句实话,尚膳监做的菜,确实说不上好吃,至少比她在家里的时候吃的差多了。 她只当皇帝遮掩,当即便开口求请:“陛下,晚膳让臣妾下厨吧?” 朱翊钧瞥了李白泱一眼,还你下厨,神厨李富贵是吧。 偶尔做一两顿就得了,要是给了后宫经常下厨的权限,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添些慢性佐料。 不过这倒正好提醒了他。 他朝李白泱露出笑容:“下厨就不必了,不过食材上李选侍倒是可以下下功夫。” 李白泱一愣:“食材?” 朱翊钧点了点头,正色道:“须知,后宫有劝农劝桑之职责……” 他顿了顿:“李选侍,种土豆去不去。” 181.第179章 走南闯北,登山涉水 第179章 走南闯北,登山涉水 五月,入夜时分,火星逆行,犯氐宿。 一颗通体赤红的大星挂在夜空中,闪烁着妖异光芒。 努尔哈赤仰头目不转睛地看着。 或许白莲教传播的星象一说,真能对应现实。 至少,如今建州女真的局势,就真像这星象一样,如火如茶,哦不对,好像是如火如荼。 努尔哈赤是三月回的赫图阿拉山城。 但回来之后,并没有感受到回家的安全感,而是被一股扑面而来的紧张感所淹没。 建州的女真人,跟大明朝打起来了。 更准确来说,是他继母的父亲、大明朝巡抚辽东都御史张学颜的养子、建州三卫势力最强者,喜塔喇氏的酋长——王杲,再度劫掠了大明朝。 他这个便宜外祖父王杲,不是第一次与汉人角力了。 十七年前,王杲从抚顺留学回建州之后,便聚集部众,杀回抚顺城,将大明朝的守备彭文珠斩首。 十二年前,王杲又诱杀了汉人的副总兵黑春,犯辽阳,劫孤山,略抚顺,先后斩杀了指挥王国柱等数十人,在各部族之中建立起了无人能比的威望。 直到四年前,他这个便宜外祖父的便宜养父——辽东巡抚张学颜,亲自出面,领兵击败了王杲,双方便开始交换俘虏,开启贡市。 四年前,也正是努尔哈赤在王杲府上做佣工的日子。 前年互市正盛的时候,努尔哈赤才被继母使唤去跑商。 本以为互市会就这样安安稳稳开下去,谁知道,努尔哈赤三月份回建州的时候,错愕地发现,女真与大明朝的互市,已经关闭了。 跟人打听过后才知道,他那位便宜外祖父王杲,再度起了杀性,趁着互市的时候,一举诱杀了大明朝的守备官裴承祖,以及一个叫做刘承奕的把总官,大肆劫掠。 但这一次,大明朝没有像以往那样忍气吞声。 或许是撞到了什么刀口上,那个叫李成梁的总兵,竟然并不准备善罢甘休,当即清点兵马,磨刀霍霍,一副随时要大军压境的样子。 面对大明朝前所未见的咄咄逼人,建州女真人终于感受到了惶恐不安。 努尔哈赤更是彻夜难眠。 外人至多只是怕乱了安定的生活,但对于努尔哈赤而言,这位便宜外祖父,极有可能将自己也卷进去——汉人动辄三族九族的故事,努尔哈赤跑商的时候可是没少听。 在他看来,他这个外祖父简直蠢到没边了。 平白为了些物资得罪汉人做什么? 要是换他来,他定然不会劫掠汉人,而是会向汉人展示出自己最大的忠诚。 不仅要好好朝贡、互市、上疏称臣,还要跟汉人的皇帝摇尾乞怜,做好汉人的藩属屏障。 表面足够恭敬,又怎么会轻易招来汉人的讨伐呢? 只有这样,才能分出精力,整合建州、海西、东海的女真各部族人。 找回女真已经遗失的文字,颁布属于女真的法典,建立属于女真的王朝,这些事,他那个只知道杀人劫掠的外祖父,为什么不能好好想想? 唉,要是能换上自己来就好了。 什么时候才能分家,建立起自己的势力呢。 或许,只要不连累自己,那他这个便宜外祖父被李成梁打死也是好事,这样他的继母就不会这么强势了,自己分家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多分些家当。 心里胡思乱想着。 突然他听到屋外一阵脚步声传来。 努尔哈赤一怔,将头探出窗户外。 只看到自家阿弟匆匆跑来。 努尔哈赤连忙走出屋子。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阿弟急切的声音。 “阿哥!出事情了!” 努尔哈赤按住阿弟的肩膀,疑惑皱眉:“舒尔哈齐,出了什么事?” 舒尔哈齐急的额头都是汗:“阿哥,城里来了几个蒙古人,说要把阿哥带走!” 努尔哈赤闻言只觉得没听出头绪。 什么蒙古人,带自己走又是什么意思。 努尔哈赤将阿弟带进房间里:“说清楚,什么蒙古人?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舒尔哈齐大喘了一口气,手舞足蹈比划起来:“就是傍晚的时候,几个骑好马的蒙古人进了赫图阿拉山城。” “刚刚找到咱们家,说是要带阿哥一起去汉人的皇宫里做太监享清福。” “额娘一听就答应了!” “阿爷不敢得罪蒙古人,只好用酒供奉他们,趁蒙古人喝酒的时候,让我来告诉阿哥赶紧离开。” 舒尔哈齐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一长串。 努尔哈赤本是皱眉听着,面色陡然一变! 做太监? 他可是知道,南朝的太监可是要阉割的! 欠肏的继母敢这样害他!? 努尔哈赤恨恨地看了一眼他继母所在的方向。 他跟汉人、蒙古人可没什么来往,除了继母怕他分家带走财物,故意坑害之外,根本不会有别的原因! 努尔哈赤连忙转过身,开始翻箱倒柜,收起起行李来——这时候不跑,别说做草原的王,恐怕连个男人都做不了! 他手上漫卷行李,嘴上不停问着情况:“是哪一部的蒙古人?” 总要问清楚继母勾结的是谁,才好看方向跑,否则送进嘴里就没他后悔的机会了。 这紧要的时候,舒尔哈齐自然是问什么便答什么:“是兀良哈万户的蒙古人。” 努尔哈赤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大呼不妙。 赫图阿拉山城本就在兀良哈万户的牧区内,这下更难跑了! 北方是他继母的本族。 西边是兀良哈各部。 东边是渤海。 根本无路可走。 努尔哈赤有些不能接受,突然之间就好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一样。 他咬牙切齿:“哈达纳喇氏那个婊子怎么突然勾结上兀良哈万户了?” 舒尔哈齐迟疑了道:“好像不是额娘叫人来的……” 努尔哈赤一怔。 只听舒尔哈齐继续说着。 “蒙古人跟阿爷说的是,朵颜卫的长昂战败,被汉人叫去京城纳贡。” “长昂为了让汉人知道他的臣服,就将一条驯化的野狼取名长昂,送给了汉人皇帝。” “汉人皇帝很是高兴,还教人分辨狼和狗。” “跟长昂还有他的汉人手下说,可以逗弄时看反应,长昂是狼,怒而哈哧则是狗。” “长昂为了讨好汉人皇帝,就回应说,福余卫的牧区里,正好有一条叫努尔哈赤的狗,可以送给汉人皇帝做太监,跟驯化的狼凑一对。” “然后就派人找上门来了……” 舒尔哈齐越说越小声。 努尔哈赤目瞪口呆。 竟然有这种原因!? 汉人皇帝跟长昂这俩畜生能不能再儿戏一点!? 仗着位高权重,就牵连无辜的人。 简直欺人太甚! 努尔哈赤本来还想着要不要投靠李成梁,给汉人带路——将外祖父卖了削弱继母的同时,说不定还能博个前程。 但现在…… 他瞬间便熄了这个心思,一声不吭将行李收拾好:“舒尔哈齐,我要出去躲一躲,等汉人和兀良哈的蒙古人忘记这件事,我才会回来。” “趁着这段时间,我要好好闯荡南北,直到成年。” 舒尔哈齐有些担忧的小声问道:“阿哥要去哪里?” 努尔哈赤正要说出,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他用力捏了捏阿弟的肩膀:“照顾好自己。” 而后也不等阿弟回应,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舒尔哈齐眼睁睁看着阿哥的身影,随着风一起,潜入了黑色的夜中。 …… 半月后。 开原城迎来了一支女真商队。 此城是大明朝毗邻建州最近的城池,北至边口,东至勃海,有东路参将、马市官驻扎。 在东路参将仔细检查了商队之后,便允许这支商队停驻驿站。 这支商队能够在双方剑拔弩张时进入辽东,自然是因为其释放着和平的信号。 建州女真的王杲油盐不进,不得已,海西女真的万汗终于按捺不住,出面说合。 不仅亲自赎回了王杲从互市中掳走的八十二名汉人,送还给辽东,还主动将儿子遣送进京,作为质子,希望可以藉此展示恭顺,进而平息这场纷争。 也正因如此,汉人边军才能在这种时候放女真人进入辽东。 努尔哈赤混在队伍中,谨慎而好奇张望着四周。 队伍里,正有通汉的长者,向族人——尤其是入京做质子的孟格布禄——小声说着辽东的局势。 “……辽东大将都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十年之间,殷尚质、杨照、王治道逐一死在咱们跟蒙古人的手下,直到李成梁赴任后,便开始大修戎备,甄拔将校,收召四方健儿,给以厚饩,用为选锋。” “从此以后,咱们便再也没占到过便宜。” “所以,咱们当先不能招惹的,便是李成梁。” 这话说完,自然有人发问。 “可是,现在已经得罪了,要是李成梁真要攻入我女真部族,又该怎么办呢?” 那长者闻言,沉默半晌,将手一摊:“只是王杲一部不知死活而已,怎么能叫攻我女真部族呢?” 众人会意,不由叹息。 这时候又有人好奇发问:“但是我听闻,汉人在辽东最大的首领叫做总督,怎么听起来李成梁这个总兵比总督还大了?” 长者摇了摇头,说了一句众人都听不太懂的话:“这人会打仗,也会做官。” 努尔哈赤也不明所以,但他记住了这个名字,辽东的局势,这个李成梁,肯定是个关键的人物。 但他如今换了名字,最怕引入注意,也不好发问。 努尔哈赤一边静静听着的同时,也观察着自己伪造的身份有没有让人起疑。 他此行逃到明朝的地界,是冒了很大风险的无奈之举。 不可能逃去他继母部族的地界,更不可能往兀良哈的方向走。 出海和朝鲜就更别提了。 汉人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就好像努尔哈赤仅能选择的逃跑路线一样,看似危险,却肯定不会撞上蒙古人还有他继母的人。 甚至连汉人也不会在关内搜捕他。 他只需要在合适的地方脱离,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当然,合适的地方肯定不是开原城,这里离建州还是太近了,这些年互市,辽东见过他的人也不少,难免出现意外。 而且,他跟阿弟说,要闯荡南北,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他是真的打算亲眼看一看汉人的文化,汉人的边关——这个曾经被女真击败过,如今再次成为最强之国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模样。抱着这样的心态,努尔哈赤便在队伍之中安心扮演起自己的角色来,并不做任何惹人怀疑的举动。 之后的几日。 队伍按照大明朝边军指定的路线前行——西九十里三万卫驿,再九十里嚚州驿,再九十里懿路驿,六十里沈阳卫在城驿。 努尔哈赤跟着队伍,一路观察着辽东。 汉人过得似乎没有族人传说的那么好,个个锦衣玉食的,反而奴隶一般的汉人占据了大多数。 无论是老幼男女,个个都面黄肌瘦,路边的房屋,大多是废弃很久的样子。 某一日他还见到,驿站有汉人在感慨什么“生命戕于鞭敲,脂膏竭于咀吮,十室九空”,而后当众被衙门带走。 之后他才知道,这是在感慨税收太重了。 努尔哈赤夜里总结,汉人在辽东的统治,就好像失血的牛羊,随时会倒下,风一吹就散的样子。 而边军的军容,也没有战场上那么吓人。 他经常能遇到逃跑的兵丁被抓捕,押解路过驿站。 再者就是,通过他谨慎的偷听与打听,那个叫李成梁的将军,好像也一样具有汉人常见的弱点,跟那些汉商差不多。 贪婪、暴躁、奢侈,是在辽东汉人口中,经常能听到的评价。 努尔哈赤某次与一个驿卒喝酒,还听到其对李成梁评价为“好大喜功”,不仅打压同僚抢功,还会“掩败为功,杀良民冒级”。 努尔哈赤将这些都默默记在了心里。 随着队伍的行进。 天气越发炎热起来,已然是到了盛夏。 队伍也距离建州越来越远。 一百廿里辽阳镇,六十里鞍山驿,九十里海州卫在城驿,九十里牛家庄驿,八十里沙岭驿,七十里广宁城板桥驿…… 一路过了山海关后,来到了永平府滦河驿。 众人吃着消暑的瓜果,在驿站旁边的溪流处乘凉。 “给宽河互市铺路?”努尔哈赤好奇问道。 “是啊,自汉代有滦河水运以后,就一直看老天爷的脸色,降雨多就顺,降雨少就不畅,如今朝廷为了宽河互市的货运,自然要整理一番水文,说是会分为东西两个航道,滦河航道和陡河航道……”老驿卒如数家珍一般,娓娓道来。 努尔哈赤认真听着老驿卒介绍。 等老驿卒说完,又开口追问:“互市已经开始修建了?女真人当真也可以前去交易?” 老驿卒呵呵一笑:“已经建好内城了,外城还在建,叫宽河自贸区,由蓟州遥领,同朵颜卫一起驻兵,开放给所有部落属夷。” “至于女真人……” 他看了努尔哈赤一眼,认可地点了点头:“不止是交易,像你这种会说汉语的夷人,还可以录入宽河自贸区的黄册,无论是定居,还是行商,都有优待哩。” 努尔哈赤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他勉强笑了笑,遮掩回道:“即便是,那也是贵人才有的资格。” “就像辽东的李成梁一样,全辽的商民之利他都揽入自己名下,结交权贵,普通商贩哪里有机会插手。” 这个说法,是他在汉人百姓那里听来的,至于对不对,他以后定然要亲自核实。 老驿卒砸吧砸吧嘴,并未反驳,只是带着希冀说道:“戚帅比李将军名声好些,或许能稍微管束一下,给普通商贩喝点汤,也好让咱们这一带沾些光,繁荣下商业。” 或许是说到不开心的话题,老驿卒摇头晃脑地结束了跟夷人的闲聊。 努尔哈赤则是回忆着方才老驿卒的话,沉思起来。 照这个说法,这可不像是只开一座互市这么简单——甚至连连驿站都已经提前开过去了。 往后通船、招揽汉夷杂居、商贸、市易常开,未免有些太多样了。 难道是要复建大宁都司? 努尔哈赤想到这里,神色不由有些难看,要真是复建了大宁都司,是驻军,还是跟以前一样分封藩王?届时他们女真人又该怎么办? 怀着警惕的心思,努尔哈赤接下来观察打听得更为仔细。 尤其是进入蓟州的范围之后。 努尔哈赤比之在辽东时,稍微不那么谨慎,而是更加主动地跟汉人的百姓搭话,观察偶尔路过驿站的兵丁,以及四处打听总理戚继光其人。 这一打听,反而吓了努尔哈赤一跳。 首先是戚继光其人。 此人的名声比李成梁好上太多,一路上竟然没遇到一个汉人抱怨辱骂这人,甚至听说汉人的皇帝也十分信任这人。 除此之外,边军的面容,也比辽东的兵丁好不少。 甚至他还看到一次,南兵过境,安静无声,遇到庄稼竟然绕着走的场景。 以及。 或许是靠近京城,惧怕御史的缘故,汉人百姓们奇形怪状的杂税少了很多。 虽然还是极多面黄肌瘦的百姓,但比辽东却好了很多。 边防就更无言以对了。 自从春夏之交时,戚继光将董狐狸击杀,朵颜卫便自甘堕落充当汉人的屏障。 如今夏天过去,已经入秋了,正是马肥的时候,蒙古人竟然没有叩关劫掠。 如此种种,一时竟让努尔哈赤有了一种无懈可击的感觉。 就像入秋的天气一样,他的心情,也染上了一丝凉气。 一路观察,时间便来到了八月。 随着队伍前行,出了蓟州,便是通州了。 这里离京城已经很近了。 正因为近,努尔哈赤感受到了有别于草原,从未见过的繁华。 同时也学会了好多以前没听过的成语。 鳞次栉比。 车水马龙。 安居乐业。 原来,只是边塞的百姓苦,越靠近京城的地方,越是繁华。 尤其是,在通州三河驿,努尔哈赤看到了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他颤颤巍巍地指着那艘停靠在码头的大船,看着船上戴着面纱,婀娜多姿的莺莺燕燕。 愕然失声:“这就是汉人皇帝娶妻?一次几百个美人?” 努尔哈赤太过惊讶,以至于本是自言自语,不小心叫出了声。 旁边的朝鲜人见他是个女真人,嗤笑一声,用蒙古语流畅接道:“没见过世面,这船上不过是一省之地的女子。” “好教你知道,此次进京的女子,在五千之数!” 努尔哈赤目瞪口呆:“五千!?” 而后喃喃自语:“大男人……大男人……” 那朝鲜人见努尔哈赤这反应,心中不由为宗主国的强盛暗爽。 他有意显摆蒙语,当即便来了谈兴:“好教你这蛮子晓得,这就是天朝上邦,好好见见世面。” 努尔哈赤终于回过神来,反应过来自己被奚落。 少年心性,只得勉强给自己找着颜面,梗着脖子回击道:“只是充数而已,汉人皇帝妻子娶得再多,一辈子也还是被额娘管着,做不得家里真男人。” “等我成年,额娘也能一起管教!” 那朝鲜人见蛮子不服气,也起了胜负心:“你这蛮子懂什么,咱们陛下当初甫一登基,便带着锦衣卫夤夜入宫请求嫡母太后监国,彼时一样能强令陈太后低下头把持社稷,口含天宪。” 这话一出口,他哪怕是用蒙语说的,也不由小心打量了一下四周。 见没人注意才得意地拿下巴点了点旁边的蛮子。 可惜,却看到这蛮子一脸懵然,半点没理会到意思的样子。 那朝鲜人不由摇了摇头,兴致缺缺地啧了一声,转身离开。 只留下直勾勾盯着船上秀女的努尔哈赤。 本是打算在三河驿离队的努尔哈赤,愣是盯着看了小半个时辰,等秀女们悉数下船,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娶妻五千,恐怖如斯。 也不知道能不能忙过来。 自己要是有朝一日能做上女真之主,定然也要将汉人的好习俗学过来。 他摸了摸脖子,停下了胡思乱想,将目光放到眼下的处境上来。 既然到了通州,那就差不多该脱离队伍了。 他并不打算进京——汉人的京城审查起来很严格,连汉人入京都要重重审查,更别说他这个用假身份的女真人了。 所以,为了防止露馅,他决定在通州离队,独自从密云经延庆、宣大出关,重新回到草原。 届时,他便再也不必担心被抓进宫做太监了。 入夜时分。 努尔哈赤便换上了一身商贩行头,以及提前准备好的西海女真身份——建州女真还是不用为好,半道上他就听说,李成梁出兵建州,不过八日,就攻入了古勒寨,杀了好多人。 若不是西海女真的万汗已经做出过恭顺姿态,此次恐怕就要屠寨了。 唯一可惜的是,他外祖父给跑掉了。 努尔哈赤将身上的衣服裹了裹,悄然从驿站离开。 八月就已经秋高了。 天气渐渐寒冷。 努尔哈赤路上还顺道抢劫了几个农户——按照他的经验,农户跟奴隶差不多,抢劫了也大概率不会出动官老爷被追捕。 当然,事实也如他所料。 他一路从通州抢起,穿行密云、延庆,打家劫舍,一直到了宣府,全程都顺利无比,没有遭遇任何波折。 路上甚至还跟白莲教的人搭了伴,抢了一波富户的马车。 可惜,或许是勾搭上了白莲教的缘故,终于惹来官兵追捕。 努尔哈赤也是见好就收,准备从宣大出关。 十月初一,天气已经有了冬意。 深夜时分,天空逐渐飘起了小雪。 努尔哈赤将守军所提供,用来遮掩身份的汉人衣服、头巾脱下,换上原本了属于自己的胡服。 而后将汉人衣服中,被守军搜刮得所剩无几的财物、以及一本《白莲晨朝忏仪》取出,收入囊中。 努尔哈赤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长城。 凝视好半晌后,转身朝板升的方向走去。 (本章完) 182.第180章 争奇斗艳,眼花缭乱 第180章 争奇斗艳,眼缭乱 万历二年的宙光,似乎格外的短。 大事小事,一眨眼就走到了这一年的尽头。 四月的时候,朵颜卫的长昂进京朝贡,定下了宽河互市的细则,算是了结了朝廷此次用兵的手尾。 礼部还顺便在长昂临行之前,邀请其作为属夷,旁观了穆宗庄皇帝主祔太庙之礼。 五月,抚按题,山东东昌府属濮州、丘县、莘县、朝城、范县、清平、馆陶八州县,每年均徭银各五十两,共四百两,协济冠县供应之费,以冠县赋重难支也。 御批不允,移文户部,令日后但有州县赋重难支者,巡按亲赴研考,究其始末,细列根由,一一奏来后,再论摊派免赋事。 六月,新建伯王守仁从祀孔子庙庭。 同月,准建左州、新宁州,儒学各设学正一员,改土为流,用夏变夷。 七月,翰林院进《穆宗皇帝实录》,百官朝服庆贺。 皇帝亲考,评实录总裁官张居正等优上。 八月,海西者剌等卫女直都督阿失卜等二百十一名,并塔鲁等卫女直都督佥事笼卜等一百七十九名,各朝贡宴,赏如例。 上传口谕,令海西虏酋王台,纠捕建州女真王杲,不得有失。 九月,大雨连绵,穆宗昭陵毁。 都察院会同工部查核昭陵工作内外前后经管人员杨俊卿等,分别情罪。 命工部督修缮事宜。 十月,升赏蓟辽斩获功次官兵胡守仁等四百七十二名;升赏辽东斩获功次官兵吴梦豹等一百五十六名。 同月,原任兵部尚书杨博卒,赐祭葬赠太傅,谥襄毅。 礼部马自强请祀杨博于惟新阁,上不允。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对首辅父母的封赏、经学上的争论等等。 …… 时间摇摇晃晃。 转眼便来到了十一月。 这月的初二,又是一年冬至。 从清晨开始,天空中便开始飘起了鹅毛大雪。 紫禁城再度蒙上了一层银装素裹。 宫殿外、御道中、凉亭内,内侍宫女们三三两两,被大太监呼来喝去,指挥着清扫积雪。 当然,也有除雪无济于事的地方,譬如,西苑的几亩农田。 农田是今年才开垦的,乃是皇帝特意留给后宫劝农事桑、表率天下的用地。 而今年的主要活动,就是种土豆。 春夏之交时,已经种过一轮了,病死的不少,养活的不多,即便如此,秋天收获的时候,不仅礼部户部大唱赞歌,连市井乡里,也纷纷传颂。 当然,种一季已经不错了,如今都冬至了,按理来说地里肯定是不应该再播种土豆了。 但是嘛,本身就是做尝试的农田,总归还是要看贵人们怎么想的。 所以。 这一季的土豆,全军覆没。 皇帝跟选侍身上披着大氅,蹲在地上,内臣在旁边撑着伞,只有些许雪飘到二人肩膀上。 朱翊钧放眼看去,将成片成片冻死的土豆收入眼底,只觉得牙疼。 他转过头,无语地看着李白泱:“李选侍是哪来的奇思妙想,决定在冬天种土豆的?” 土豆虽然才刚传进大明朝,但如今民间多少也积累了些经验。 他派人去搜购原种的时候,防治害虫、成熟的季节、土壤环境,农户或多或少会嘱咐一二。 至少是说过,京城的冬天,是种不活的。 奈何有人不信邪。 朱翊钧此时见着秋季刚育了一轮的种,转眼就成片地冻死,哪能没点心疼。 李白泱瘪了瘪嘴,有些委屈地嘟囔道:“是陛下说要先育种的,陛下只说选育个头大,熟得快的,臣妾就想着再选些忍寒的种出来。” 她昂了昂脑袋,不太服气地又补了一句:“臣妾都是按《陈旉农书》上所说来做的。” 朱翊钧一噎。 旋即又有些好笑地摇头:“人家是种的叶菜,你这换了土豆,想也知道不好使啊。” 李白泱从地里扒拉出两个冻死的土豆子,拿一根指头戳来戳去,闷声不接话。 朱翊钧见状,也不好再压力。 他将脸别过去,状若不经意地打起圆场来:“也罢也罢,朕再让司礼监去收些原种就是。” 李白泱总算找到台阶,她刨开土坑,将冻死的土豆重新埋了回去:“春季种的那批,臣妾还剩有不少,暂且不用去宫外收种的。” 朱翊钧听了这话没应声。 宫里也不差这点银两,主要瞧李选侍这摸样,还不知道要养死多少。 他干脆略过了这个话题,朝内臣招了招手,接过早已准备好的热巾,将手上的泥垢清理了一番。 顺势又将热巾翻了个面,给李白泱手拉过来也擦了两下:“那这些土豆就烂在地里吧,正好养一养地。” 李白泱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陛下,还是不了吧。” 朱翊钧疑惑朝她看去。 “陛下上次按照《陈旉农书》上作粪、粪田的法子,引申出的坑法堆肥,臣妾还在试呢。” “臣妾给左边这两亩施了肥,中间两亩施了鸟粪,右边不曾施肥。” “要是用土豆养了地,届时就不好分辨差别,比较效果了。” 朱翊钧这才恍然。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没有太分神关注这边,险些忘了去。 但是,不得不说,思想同频这种事,还真得身边人好感染。 至少李选侍接受得极快,这对照实验炉火纯青。 对此,朱翊钧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干脆地点了点头。 旋即又忍不住叮嘱一句:“作粪的事,还是不要亲自做了,不然天下人该说朕欺凌后宫了。” 倒不是他觉得堆肥本身埋汰。 而是让后宫做这种事,总有人会觉得埋汰。 现在也不是讲正确的时候,能少些非议最好少些非议。 毕竟往后几年里,“内职未备,储嗣未蕃”的非议,帝妃们还得有的受呢。 李白泱闻言,乖巧地应了一声。 她十几岁的小姑娘,对作粪这种事,哪能没有排斥之心,不过是皇帝抬出劝农的大旗,要是假于他人之手,总有些不太好。 如今既然皇帝发话了,她自然没有矫饰不肯的道理。 朱翊钧拍了拍手,拉着李选侍站起身来。 两人又围着田地周围转了一圈,有一搭没一搭地总结着经验教训。 正踱步说话的功夫,魏朝从远处快步而来。 他略微顺了顺气,才走到皇帝身后:“万岁爷,两宫太后请您去一趟慈宁宫。” 朱翊钧闻言,偏过头看向魏朝:“慈宁宫?两位母后选好美人了?” 两宫没事不会凑一块,更不会跑去慈宁宫。 所以魏朝一开口,朱翊钧就意识到什么事了。 从八月云集京城开始,到十一月初二,三个月过去,看来总算是选定了。 魏朝连忙回道:“回万岁爷的话,两宫选定了五十人留宫,正要陛下分定妃嫔品级。” 后宫的品级位号,颇为复杂。 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婕妤、昭仪、贵人、美人、昭容、选侍、淑女,不比官阶的序列少。 当然,品级虽多,但今日最紧要的,还是选出后、妃来。 这次选美被两宫看中的五十人,当然不是全都会给名分。 充其量也就选定三五人给名分——按照惯例,明朝选秀一般是只选出一后二妃来,名额极其有限。 至于剩下的四十余人怎么办? 自然是充作宫女,譬如两宫的近侍、皇帝的贴身女官之类。 这种宫女也是皇帝的女人,如果一时性起,是可以同房的——就像历史上光宗的生母,选美后充入了李太后身边做宫女,万历给母后请安的时候,不知想到了什么,直接来了兴趣,当场就将这位宫女给出溜了。 宠幸之后再册封为妃的,并不少见。 不过,这就不在今日分定品级之列了。 朱翊钧想了想,并未立刻动身,而是看向李白泱:“李选侍去不去?” 李选侍低眉顺眼,轻轻摇了摇头。 朱翊钧也不纠结,招呼一声让内臣女官送其回宫,自己则带着人转身往慈宁宫的方向而去。 …… 选美这种事,是要在皇宫正殿进行的。 因为乾清宫年关时失过火还在修缮,慈庆宫重新装潢并未结束,于是,便放在了慈宁宫。 两宫难得同堂,朱翊钧一路上已经想象出了殿内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场景了。 可当朱翊钧进殿时,却发现两人安然无恙、气氛恬淡,不免暗道意外。 他走上前去,给两宫行了一礼:“孩儿给娘亲请安。” 他故意含糊了两宫嫡母生母之分,按理来说,应该区分着叫,譬如前者娘亲,后者叫姐姐什么的。但如今大权在皇帝手里,加上以朱翊钧对这位嫡母的了解,肯定不会在乎,还不如让李太后舒坦些。 果不其然,李太后本来恬静的神情,立刻展露笑意:“我儿快起身。” 朱翊钧从善如流直起身,将大氅解下,递给一旁的内侍。 陈太后对皇帝的心机见怪不怪,只好奇问了一句:“李家姑娘没跟皇帝一起来?” 虽说是内定的皇贵妃,但正是走流程的时候,顺道一起点选了,才更符合皇帝滴水不漏的作风。 朱翊钧走到两宫跟前,状若随意道:“李选侍挖了一早上地,有些疲累,朕让她先回去休息了。” 他倒是理解小姑娘。 估计是什么“明明是我先来的”这种想法,心情看起来不是太好。 自己也没必要为了顺着这么点流程,强拉着人来站进选秀堆。 李太后此刻没心情拉家常,急不可耐将一册本子推到皇帝身前:“这是今次选秀的名册。” “上面诸美人的出身、年纪、性情,以及我跟姐姐的考语,分次列等一共五十人。” 说罢,便领着皇帝往侧殿去。 除了名册以外,人自然也得见。 自九月秀女入宫以来,都是在两宫跟前听用,考察品性。 皇帝还没见着面呢。 三人来到侧殿,三张座椅,面前横着屏风,正是一个不会被外间看清,又能将视线穿透出去的布局。 外间的秀女侍立在殿内。 朱翊钧大致看了一眼。 但凡目光扫的七八人,无不是厥体颀秀而丰整,色若朝霞映雪,可谓秀丽出彩,婀娜多姿。 朱翊钧没有挨个细看一遍,而是很快就收回目光,顺势坐到两宫中间,将名册翻开。 容貌固然重要,但有些姿色就够了,主要还是家世。 朱翊钧一边翻阅,一边随口问着:“婚姻大事,向来父母把关,孩儿还是先听听娘亲的人选吧。” 话音刚落,李太后当即便凑到近前,伸手往殿内指了指:“这个,河南开封府王氏。” “父祖营商,老实本分,王氏本人蕴秀中闺、娴熟温良,尤其姿容,一见便知王氏母德旺盛。” 说着,便有内侍出面,将李太后所说地王氏带到近前,让皇帝可以透过屏风看得更清楚些。 朱翊钧闻言,忍不住抓了抓脚趾头。 所谓母德旺盛,就是看起来好生养的意思。 果不其然,他抬头看去,王氏身姿丰腴,奇峰突起,俨然是李太后称心儿媳的模样。 朱翊钧怕的就是这种。 他连忙打断了李太后,指着名册上的家世,开口推脱:“娘亲,王氏有兄弟十八人,可见其父妻妾成群,只怕从小在家中未必得宠。” “再者,兄弟太多,外戚封赏也是个问题。” 李太后皱紧眉头思索片刻,不由可惜地摇了摇头。 奈何儿子说的有几分道理,她也反驳不得。 只好摆了摆手,让内侍将人带下去,充入身边做宫女——看来是真的喜欢。 李太后很快放下了王氏,又指了指另外一人:“这个呢,直隶扬州府张氏。” “祖上在成华年间立过功,父亲袭锦衣卫千户,张氏修习过经典,为人知书达理,很是体贴。” 话音刚落,内侍还未将人带上来,皇帝已经摇起了头。 “李选侍已经是南直隶扬州府人了,若是皇后再选扬州,未免让内外惊诧。” 俨然是没露面就被否了。 至于理由,同样让李太后反驳不得。 眼见见好生养,以及体贴有礼数的人选,都被儿子否了,李太后也是没辙地收回了指点的手。 朱翊钧又将目光投向陈太后。 陈太后沉吟片刻,说出了心仪的人选:“陕西西安府吴氏如何?” “北人,父袭锦衣卫千户,独女,样貌也尚可。” 朱翊钧陈太后所说,在名册上找到了对应的人。 看了一眼家世,确实如陈太后所说,各方面都很合适。 难得的北人,家世清白,读过四书五经,还会些乐礼,年龄也不是太小,六月满的十六岁。 皇帝思索的功夫,内侍也将吴氏带到屏风近处。 朱翊钧抬头随意扫了一眼。 当场就怔住了。 这……未免有些太好看了。 他突然明白过来陈太后为何中意这位吴氏了,这哪里是样貌尚可,分明有天人之姿。 鬓如春云,眼如秋波,口若朱樱,鼻如悬胆,皓齿细洁…… 可惜,太好看了也不行,朱翊钧幽幽叹了一口气。 朱翊钧本来有所意动的心思,在看到此女容貌之后,又忍痛给否了。 倒不是他不喜欢漂亮的少女。 而是说,人有时候很难控制自己,尤其是面对自己极其喜欢的事物。 若是后宫选出这么个完美符合他审美的少女,对于作为皇帝的自己来说,未必是什么好事。 自己八月又过了一个生日。 随着年岁渐长,现在清晨醒来的时候,已经开始迷迷糊糊翻来覆去了。 这种情况下,要是选了这位吴氏为后,就别提什么接下来几年要“内职未备,储嗣未蕃”了。 怕是每天都得想着合卺。 还是打发远点,过几年再说吧。 随着皇帝摇头,内侍又将吴氏请了下去。 枯燥的选妃环节,没有丁点感情。 宁夏麻氏…… 广东周氏…… 陆陆续续因为家世不够纯粹、年龄过小等原因被皇帝否决。 尤其是年龄过小这种理由,直让两宫看皇帝的眼神不善——还嫌弃上同龄人了,非得要十五十六的。 朱翊钧也没法解释。 只闷不做声继续筛选。 山东赵氏…… 南直隶林氏…… 浙江杭州府刘氏…… 嗯? 等等,浙江杭州府刘氏? 朱翊钧又翻回上一页。 这不是历史上万历六年选美的刘昭妃? 朱翊钧还以为看错了,又来来回回看了好半晌,确实是刘昭妃没错。 历史上是万历六年选的妃。 那一波人,如今大部分都才十岁。 他本以为不会遇到这种本应选中的嫔妃,没想到竟然跳出来个刘氏。 朱翊钧又确认了一番刘氏的年纪。 十四岁,正月初九生日,也就是还有一个月就十五岁了,这年龄不算太小。 这位刘氏的历史评价是,性情谨厚。 与郑贵妃那种动辄卷入殴打太子、毒杀皇帝一干大案的活泼劲不一样,刘氏入宫六十四年,一直都没有什么存在感。 既不受宠,又不犯错,安安静静活到了崇祯十五年——再活两年就能给崇祯递绳子了。 这样的话,肯定不是个好争的性子。 似乎正是朱翊钧所需要的。 他不由屈指敲了敲膝盖,陷入沉思。 半晌后,朱翊钧在这个名字上点了点。 一旁的内臣立刻会意,出去将刘氏带到屏风跟前。 朱翊钧凑近,投去审视的目光。 嗯,还挺好看的,虽然没有刚才那位吴氏惊艳,但也是丰颐广颡,倩辅宜人那一款。 陈太后见皇帝面露思索,似乎拿不定主意,便轻声宽慰道:“皇帝不必急于一时,多挑选些时日也无妨。” 朱翊钧将名册合上,转过头看向两宫:“娘亲,钦天监安排好日子了吗?” 两宫对视一眼,陈太后点了点头:“钦天监奏定一月二十八日尚冠,二月初三日纳征,三月初八日安床,十五日皇后开面,二十七日授册宝,还宫合卺。” 朱翊钧点了点头,直截开口表态:“孩儿早些定下来,也好让内廷、礼部早些布置大礼。” 他顿了顿,认真道:“娘亲,就杭州府刘氏了。” (本章完) 183.第181章 相濡以沫,河倾月落 第181章 相濡以沫,河倾月落 十一月十八日。 内阁大学士张居正、高仪、吕调阳、王崇古等奏,两仪之位,承乾以坤;万化之原,繇家而国,君听外治,后宣内教,此天地之大义也,请立中宫。 上留中不发。 二日后。 礼部堂上官带部主事官等,陈词劝请,圣母仁圣皇太后、圣母慈圣皇太后,特谕所司简求淑女,作配圣躬,既水落而石出,伏请圣君早立中宫。 上留中不发。 再三日。 诸部、诸寺、诸院、诸司堂官、主事官,引列祖宗及前朝汉惠、汉武等旧事,伏请再三。 翌日,上御皇极殿。 乃曰,迩者,群臣劝请,两宫慈命,朕以年幼德浅,犹疑再三。朕恭膺天命,嗣守祖基,夙夜兢兢,欲保兹历服,传之世世,眷惟大婚之礼,所以昌祚基化,人道重焉,不敢辞也。 故有,册杭州府刘氏为皇后,扬州府李氏为皇贵妃。 册彰德府韩氏为宜妃,东昌府张氏为顺妃。 以西安府吴氏为婕妤,侍圣母仁圣皇太后。开封府王氏为贵人,侍圣母慈圣皇太后。所余皆充女官,奉养两宫圣母。 命礼部悉具仪择日来闻。 …… 皇帝的大婚,乃是人道重焉。 除了人伦表率之重,还有更重的是——大婚,就意味着皇帝的亲政。 这也是为什么群臣会如此不甘人后纷纷上奏。 就像是廷议时,朝臣的弯腰行礼或许不值得皇帝看一眼,但要是谁还直着腰板,那御座上可就一览无余了。 忠心不完全,容易被看作完全不忠心。 正因如此,皇帝此次大婚,各部司都铆足力气,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就连一贯清闲的翰林院,也加起了班。 天色近黄昏,往常这时候理应已经回府的王希烈,此刻还在值房内忙碌,时而翻查典籍,时而奋笔疾书。 大婚典礼泰半事务在礼部和内廷,但翰林院写青词的老本行在身,自然也要出力。 譬如皇后、皇贵妃的册文,就只能让掌翰林院事王希烈亲力亲为。 王希烈将写好的皇贵妃册文草稿放到一边,开始殚精竭虑构思起皇后的册文。 他提笔写了个“国治盖本于家齐”的例行开头后,便略作停顿。 至于之后,嗯,三代的典故肯定是不能少的。 想到这里,王希烈便继续写着——“……妫汭嫔虞,光启重华之运;涂山翼禹,诞开文命之基。” 写完这句后,就得查资料了。 王希烈将司礼监送来的皇后出身拿近,细细端看。 半晌过去,他才有了思路。 落笔写下——“咨尔刘氏,星轩降秀,泰筮兆祥,躬淑哲以伣天,体安贞而应地。” 这句一成,王希烈若有所感地顿住。 他自己复读一遍,自顾自摇了摇头。 沉吟片刻后,他又提笔将中间八个字划去,改成了“北斗降秀,明圣兆祥”。 写完之后,他再咂摸了一会,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保留原意的同时,又能点出刘氏生在春季的夜间,籍贯在杭州,家在西湖近处,比先前一句更合适些。 王希烈脑海中思量后续如何行文。 突然之间,只见余光里多出一道身影。 他下意识整个人身子一抖,手中的笔一时没拿稳,掉在了桌上。 王希烈凝神时突然受惊,回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要出言呵斥,翰林院竟有人敢不告而入他的值房! 不过,在看清楚来人之后,他又立刻有了第二反应。 王希烈将笔搁在砚台上,朝不速之客歉然一笑,拱手行礼:“元辅什么时候到的?方才入了神,倒是让元辅久候了。” 赫然是内阁首辅张居正,老神在在,坐在一旁。 张居正也不拿大,起身回以抱拳:“放衙后本是在院外等着子中,但周洗马说子中还在操劳案牍,我便寻了进来。” 而后又解释了一句:“方才本是想唤一声,但见子中正在出神词文,实在不忍打断。” 王希烈一边听着,一边弯腰,在桌下翻找茶叶。 口中寒暄着:“哪里是出神词文,分明是对着册文抓耳挠腮,我这疏浅才学,元辅莫要打趣。” 说罢,便取出茶叶与茶具,走到张居正跟前,伸手请坐。 张居正顺势坐下,安抚道:“陛下的婚期有些急,辛苦子中了。” 王希烈将茶泡上后,才跟着坐下:“为人臣子能给君上写册文,都是盼来的福分,哪里说得上辛苦。” “不过婚期……倒确实有些急了。” 照他的想法,跟武宗皇帝一样,十五岁大婚,才契合中庸之道。 张居正没有在这个婚期上多作延伸,只是略微感慨着解释了一句:“时不我待,既然上下膺服,也该亲政了,总好过一有空闲就去钓鱼。” 王希烈给张居正亲自斟茶,嘴上解释道:“亲政是好事,但陛下终究年幼,我只是怕陛下不知节制,伤了根本。” 立场还是要说清楚的。 免得让人以为他王希烈不支持皇帝亲政。 张居正接过茶杯,摇了摇头:“我已经向两宫提及过此事了,会把握分寸的。” 皇帝想宠幸皇后,也是要走流程的。 其他的什么殿前迎接、礼官奏乐这些虚礼且不提。 最关键的,还是皇帝有了想法后,需得求得两宫同意,等到两宫下旨,才能临幸。 有穆宗的前车之鉴,两宫定然会节制好皇帝。 退一步说,张居正听闻,前些时日皇帝选后时,面色挣扎地放弃了姿容最美的吴氏,只封了婕妤,将其放在陈太后身边。 这种亮眼表现之下,似乎没理由太过担忧皇帝会纵情声色。 王希烈点了点头,算是认下了这个说法。 他给自己也倒上一杯茶:“元辅今日寻我,不知有何要事?” 虽然内阁大学士严格意义上来说,也是翰林院的大学士,但一般也不会像这样亲自寻到翰林院来交涉公务。 多半是有什么要紧相关。 张居正没有开门见山,而是从旁侧开始敲击:“今科的一甲、庶吉士在翰林院的进修快结束了,吏部月底就会给他们派遣职司,下放地方。” 他顿了顿,问道:“有怨言么?” 四月底选出的庶吉士,从五月开始,进修到十一月末,正好半年。 王希烈面对官场绕弯,也习以为常,顺着张居正的话题,露出苦笑:“哪能没有怨言,虽说靠着酌情优待,以及一甲主动请外放,让这些庶吉士自愿了一回。” “但明里不好抱怨,免不了暗地里说闲话,如今都在说,咱们这些前人享了好处,转身就为图私利而阻隔来路。” 这种指责,在士林之间,尤其有杀伤力。 先前的庶吉士们享了好处,登临高位,转身就给后来人打发到地方去了,其中的私心,足令人义愤填膺。 尤其容易消解新政的正当性。 而夹在中间的掌翰林院事王希烈,只能用苦笑,来跟首辅表明自己的压力。 张居正沉吟片刻,缓缓道:“内阁也有所耳闻,所以……” “我与子象的意思是,给他们稍微有个交代,把这阵士林的怨言挺过去。” “这一科有了成例,往后就好办了。” 王希烈闻言,目光闪了闪。 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以作遮掩。 片刻之后,王希烈朝张居正投去征询的目光:“元辅不妨直言。” 张居正将茶杯盘在手里取暖,迎上王希烈的目光:“我欲将子中外放。” 王希烈一时没有接话。 他思忖片刻,皱眉不解:“陛下对我有成见?” 堂堂詹事府大学士掌翰林院事,外放什么官职都是贬谪。 不过士林非议而已,甚至本来就是皇帝跟内阁主导的事,如今怎么会贬谪到他王希烈头上? 这是哪门子路数? 尤其他作为新党嫡系,以及眼下张居正这和颜悦色的态度,他不免朝皇帝身上想去。 张居正摇了摇头:“子中不要多想,是我跟高子象、吕和卿的意思。” 王希烈若有所悟,慢慢冷静下来。 他垂下目光,迟疑道:“元辅对我另有安排?” 除此以外,也没别的原因了。 果不其然,张居正闻言,坦然颔首:“度田,要早做准备了。” 王希烈一怔,终于反应过来张居正这一出贬谪是什么意思。 只听张居正娓娓道来:“你我皆知,天下隐匿田亩,以南直隶、山东、四川、湖广为最,届时度田,必须以雷霆之势,风卷残云,这几省乃是重头戏。” “去年六月,我趁着大案,将梁梦龙调去了湖广,那边的宗室被犁了一遍,几无掣肘,他去正合适。” “今年三月,陛下命海瑞巡抚四川,其人正适合做这种事,脾气倔又不乏手腕。” “如今布局山东,只有你去最合适。”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陛下此前执意启用了殷士儋,但以我观之,此人与山东士绅豪族纠缠不清,没有子中这般资历,等闲人去了,必然要受他掣肘。” 度田跟考成法这种改制不一样。 后者是可以循序渐进,反复优化的,但前者不行,总不能每年都度一次田吧? 太祖尚且做不到的事,如今自然更不可能。 所以,趁着如今还有余力,铺垫准备一番才是老成之举——地方府县的势态怎样?百姓的处境如何?大户有哪些?涉及到哪里朝官、社党?怎么做才最切合当地的风土人情?这些都是需要时间来了解的。 再加上,地方土官自成一派,水泼不进;中枢流官又以堪磨资历为主,多是打着两头不得罪的心思。若是不提前下地方梳理派系,收揽权力,那届时即便硬要度田,也必然会隐患重重,说不得还要被地方做账面功夫糊弄了事。 当然,道理是这个道理,却也不能突兀地一股脑将地方巡抚全换了去,否则就要中外骇然了。 甚至于,连中枢的心腹外放,都要有合理的理由,才能行云流水。 所以,这才有了梁梦龙趁着彼时的大案,调至湖广,海瑞借着年关时候四川江油县知县常春乔所揭发的一案,巡抚四川这些遮掩。 而山东的局势比这两省更复杂些,殷士儋在盐政上会帮着皇帝做事,在度田这种触及到自己身家的时候,未必不会搞小动作。 既然皇帝要给殷士儋面子,那张居正只好查漏补缺——趁着士林对翰林院的非议,将有这个资历压制殷士儋的王希烈,顺势外放去山东了。 王希烈静静听完张居正一番解释。 片刻后,才问起缓缓开口:“几年后度田?” 张居正沉默片刻,才模棱两可道:“等京营再操练操练,快了。” 他没有明说什么时候。 王希烈嗯了一声,也心照不宣地不再追问。 两人又静坐了稍许。 天已经完全黑透。 张居正缓缓站起身来,朝王希烈拱手一礼。 王希烈安坐不动,坦然受之。 等张居正转身离去后,他才仰头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 皇帝婚礼大典,虽然是排在三月,但从皇帝选定皇后的那一刻开始,之后的每一日,都在皇帝婚礼的礼仪之内。 十二月以来。 针工局忙碌着给帝后量身织造大典当日的衣冠。 顺天府连夜选出临时府邸,用以暂留京城的皇后家人。 礼部日以继夜教授着皇后父母大典当日的礼仪。 司礼监来着奔走,布置乾清宫以及后家府邸。 尚膳监早早开始挑选起合适的酒金爵果。 训练仪仗的金吾卫、锦衣卫。 撰写册文的翰林院。 总揽大典的礼部。 被邀作长者的勋贵。 再加上时间贯穿正旦、元宵,整个北京城可谓如火如荼。 皇帝作为主角,自然也免不得被两宫、内廷、外朝到处支使。 试衣服、排练、讲解礼仪、教授同房等等事,直接让皇帝从早忙到晚。 也正因如此,今年皇帝跟内阁、六部的年终议会,也一度推迟到了二月。 “张卿,你与大理寺梳理刑狱不仅是你的大功,更是你的大德,朕与朝臣、百姓,都有目共睹。”或许是赶时间,朱翊钧语速稍快,回应着刑部这一年的功果,“但朕去年让你探究法司理论之因果,并不是在责备国朝法度不全,让你胡乱订立律令的,这是乱政!” 朱翊钧语气很重,他是想让刑部搞法理,结果这厮竟然去搞运动式立法。 他有心解释一下什么叫法理、法益,什么叫法的渊源。 但转念一想,土壤不成熟也就罢了,他自己本身也不太懂。 只好留下一番“将律令结合近来盛行的认识论、实践论等学说,探究法之根本”之类的话语,而后便摆了摆手,让张翰跟刑部自己去悟。 张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如蒙大赦地坐了回去。 另外五部已经发过言的堂官,看着唯一挨了训的张翰,不由投去同情的眼神。 朱翊钧训完张翰之后,又环顾众人:“还有一事,朕稍后还要去演练朝见礼,便长话短说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吏部尚书陆树声致仕的奏疏,朕已经准了,如今天官缺位,诸卿可有人荐来?” 众人都朝申时行看去。 这是吏部的本职,理应吏部荐人,但或许是为了避嫌,有望此位的申时行,此刻正眼观鼻鼻观心,似乎与他无关一般。 众人又朝内阁看去。 吏部不说话,也只有内阁有这个资格了。 奈何内阁的四位辅臣,也默不吭声。 好一会过去,都无人应声。 这时候皇帝有了动静。 只见皇帝大手一挥,独断道:“那便元辅代掌吏部罢!有合宜的人选,再议拟来报。” 众人闻言一惊。 只见皇帝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内阁众人则是面无表情。 显然是早有默契。 但,高拱旧例在前,首辅掌吏部,可不是什么好事。 户科都给事中陈吾德张口欲言。 朱翊钧直接开口打断:“诸卿都是朕的腹心肱骨,朕便直言不讳了。” “去年一年什么都好,兵部在北方指挥得好,礼部儒学道统正得好,工部水系治得好,户部财赋收的好,刑部狱案清理得好,吏部考成法更是好上加好。” “唯一不好的,便是朕。” “内阁作为朕的参政,却一度权责不明,以至于去年一年里,让阁部之争屡见端倪。” “兵科给事中月月弹劾王阁老僭越兵部职权;礼部以庶吉士的选考,与吕阁老相争;吏部诸主事、郎中,更是因为不满考成法,频频小动作不断,对抗内阁。” “这都是朕的失职。” 说到最后里,六部堂官连忙惶恐请罪:“臣有罪……” 朱翊钧不作理会,自顾自说道:“内阁乃大制根本之一,朕一时没有头绪,也不敢擅动,只好趁着陆尚书离任,将天官的威势借给内阁,好让内阁替朕打理朝局,免得连新政都受了掣肘。” “这是权宜之计,等朕新政阻力小些之后,朕届时才然会着手处置。” 他看向陈吾德,恳切道:“陈都给事中,朕这番考量在理么?” 陈吾德嗫嚅片刻,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俯首道:“陛下想的在理,不过首辅掌吏部事,终有祸患暗潜,还望陛下谨慎为之。” 朱翊钧点了点头,温和点头:“卿一片忠恳,老成之言,朕谨记在心,吏部之事,无需再议。” 张居正全程坐在班首不接话。 直到此时终于有了定论,他才起身行礼:“臣遵旨。” 朱翊钧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来,再度环顾群臣:“那便如此罢。” 说着,朱翊钧便要转身离开,赶赴朝见礼的演练——这场年会多开了一个时辰,皇后必然已经多等了一个时辰了。 但正在这时候,高仪突然站起来:“陛下,还有一事,容臣禀报。” 朱翊钧生生刹住了脚步。 高仪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他按捺住心中不能守时的焦躁,勉强笑道:“先生请说。” 几位辅臣、堂官、都给事中对视一眼。 高仪下意识放缓了声音:“陛下大婚,普天同庆,臣请以鳌山烟火贺之。” 朱翊钧一怔。 鳌山烟火是他父祖最爱的节目。 主打特色就一个,热闹——将灯火堆成一座座鳌山开设集市,这种喜庆的事,哪能不热闹。 同时也靡费不少,加上赏赐,十来二十万两眨眼就出去了。 自他登基以后,隆庆六年以来,就以言官上疏批其靡费而废。 如今朝臣们怎么就性情大变了。 高仪见皇帝看来,不由舒展皱纹:“当日臣等上奏请停鳌山烟火时曾言,他日治升平久,或可间一举,以彰盛事。” “自隆庆六年陛下登基,至今万历三年,虽天下大局未改,但已渐有奋发之象。” “陛下大婚之盛事,正当其时。” 站在一旁的张居正,脸上同样露出笑意,不过却是一闪即逝。 他敛容肃然,躬身行礼:“当为陛下大婚贺,为陛下亲政贺。” 吕调阳与王国光见皇帝闷不做声,不由对视一眼,而后一同出声宽慰:“陛下,钱不用内帑出,去岁虽然耗费了不少,但好歹结余了三十七万两。” “陛下,诚如吕阁老所言,太仓库这两月本也要将一些快要朽坏的布革、绸缎等物折换出来,如今正好用作灯会。” 朱翊钧见众人赶着趟给他庆婚,心中不免有些复杂,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陛下去岁拿出金银,又是给边关将士发赏,又是开海修港,挥金如土一般。如今有这底子,实在不必太过苛刻自己。” 不仅王崇古跟朱衡,连张翰也颔首支持。 朱翊钧这才明白,竟是阁部大臣一同的心意。 他的目光从首辅、次辅、群辅、六部尚书、都察院、吏、户两科都给事中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众人回礼以应:“为陛下大婚贺,为陛下亲政贺。” 朱翊钧走到众人面前,将人一一扶起。 他叹了一口气:“朕早已是有妇之夫了,诸卿岂非朕的相濡以沫之妻妾?” 朱翊钧朝众人回了一礼:“亲政以后,仍要与诸卿举案齐眉,同舟共济。” (第三卷,完) (本章完) 184.结卷感言以及明天请假一天 结卷感言以及明天请假一天 杂谈,夜深了有些犯困,就不分点了。 第三卷写完,这本书有922509个字。 四月十号发的书,至今190天,每天4800个字(好像还行?)。 每一卷大概三十万字左右,跟开书时预计的数目纲差不多。 除了字数符合预期以外,剧情同样也没有脱离最初的设计,这是我最欣慰的一点。 我此前最多就写到过四十多万字,可以说是根基浅薄。 以至于会经常害怕自己出现中期犯病、后期乏力之类的情况。 看这么多次请假就知道,经常出现思路不清晰、剧情不擅长,以及被阅卷老师打回来的各种情况。 好在是到了百万字的关口的。 多少是积累了些经验,什么剧情切入、视角转换、叙事结构、电影画面之类的东西,粗通皮毛。 不用太过担心中道崩殂了——嗯,但是不排除江郎才尽,慢慢拉跨。 为什么之前两卷不写感言,这一卷突然想写感言呢。 其一是,到这一卷,终于显出成绩了。 之前是卡拉米,即便是想有所表达,也觉得没什么资格。 这个月月票榜二十多,均订跟着上来之后,才有了些自信。 其二是,剧情也到了一个新阶段。 为了平衡男主的年龄,以及尊重政策发展需要时间的客观规律,所以选择了留白几年的方式。 趁着留白,正好给大家说点什么,做个告一段落的心理暗示,这样阅读起来也更有时隔几年的代入感。(我瞎说的。) 之后的剧情,就要比历史变动更多了。 新阶段自然提出了新的挑战,在叙述结构上,需要作出一定的调整。 同时,随着一些大家熟知的剧情人物离世,要开始塑造新的角色。 以及,男主之后亲自插手兵权、度田、税改、改动行政区划、国朝官制、发展生产力等等这些情节,还需要在大纲的基础上丰富细化一下剧情。 总之就是,新阶段,想做个总结。 其三就是,额,请假的事,不止大家习惯了,我也习惯了,没有之前那么缩头乌龟不敢说话的感觉了。 综上,夜里有感而发,写个感言。 今天还在跟编辑说,历史题材为什么为什么时间老是过得很慢。 至少在我的观感里面,就是有写不完的事。 处处掣肘的官吏。 财用匮乏的国库。 不得安宁的边境。 原地打转的儒学。 日常休息的主角。 不可或缺的配角。 …… 写都写不完。 就像写得最细致的第一卷,才只过了二十天左右。(可能有读者没读出来) 这是本书的第一个问题。 对此,我在第二卷开头就跳了好几个月,之后的内容更是经常一个月一个月地跳。 以及这次,一跳就是几年。 这其实算是一次纠错,为最初选题(为了剧情冲突选择的时间节点,导致男主年纪过小)而作出的修正。 好在目前是解决了,不会出现北京柯南的情况。 本书遇到的第二个问题,是作者技法的不足。 这是我第二本书,上一本四十万字就太监了,所以,作者技法上储备确实很少。 显著有感的是,第二卷的时候。 我不会写男主以外的视角。 可以看到,第二卷,有好多章节,是不出现男主的。 这一度给我的创作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配角缺乏代入感、配角的视角转换不够丝滑、剧情衔接不够圆融。那一段时间的稿子,是我废稿最多的时候,往往要改好几次,才能满意。 也正是那个时候,我才第一次学会了用消息传递,来串联不同视角这种基本功。 也是那个时候,才学会了如何在脱离历史本身的路线,涉及剧情结构。 林林种种有很多。 哦对,湖广事结束得不够丝滑,同样也是我能力不足所导致的。 可以看到,最初是想把历史上的伪楚王案、劫杠案、以及不可说案结合在一起涉及剧情的。 但是由于野心比较大,写出来反而有些臃肿了。 后面我就当机立断砍掉了一部分。 所以才会有读者感觉略有仓促。 而第三卷的时候,我又发现自己一个缺陷。 那就是不擅长描写战事。 不只是说有人反馈不好,而是我自己写起来感觉也不太好代入。 我写书的时候,其实很沉浸。 尤其是逼男主的性格,基本都是我自己的反应,所以写起来得心应手,那种心神沉浸的感觉很明显。 但是写战争的时候不是,有种看别人拉屎的感觉。 作者视角不太代入,大家读起来欠一口气也正常。 这一点,倒是得好好练练。 当然,除了缺点以外,朕全是优点。 至于有哪些,我一时半会也想不到,大家稍微给个面子意会一下就行。 不过我目前比较满意的是。 一个是某些情节,比较有镜头感,当然,是我个人感觉啊。 其二是一直到目前,都没有水过文,哪怕请假,都没有发废稿出来。 其三就是,有些情节属于是严肃中带着轻松搞笑,我自己看的时候也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然后,额想不到了,反正就是,虽然写得有不好的地方,但慢慢在进化。 希望可以越写越好吧。 说到这里,我刚刚又去看了一下大纲,后面也还有好多事情要写。 不知道啥时候写完。 但肯定不会烂尾的。 最近有读者找到我别的社交平台的,就可以看到,我是从去年就开始准备这本书,还顺手写了些资料。 准备了很久很久。 大纲也是。 反正我连结尾都想好了,算是一个我个人以及我的一个作者朋友比较满意的结局了。 不知道到时候有多少读者能看到那里去。 有些时候,台风都会回头,但跑掉的读者不会。 说起来,我写书,读者写评论,高低算个笔友,要是大家能举案齐眉一下,平日少攻击点鹤某人就好了。 另外。 标题写着,请假一天。 主要是今天有点晚了,脑子还在活跃,估计睡着就挺晚了,明天多半精神不太好,新开卷还是想切入好一点。 大概就是这样吧? 哦对了。 申明一个事情,读者群的运营、群主、管理,乱七八遭的,都不是作者本人及其亲属。 大家不要再去骚扰运营了,这些时间他说,有好多询问隐私的,借钱的,辱骂的,要看作者器官的。 各种都有。 我劝大家不要白费力气(摊手)。 差不多就这样吧,最后求个月票,拜谢诸位。 (本章完) 185.第182章 暑往寒来,蜂虿起怀 第182章 暑往寒来,蜂虿起怀 万历七年,秋。 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归德府,虞城县。 ……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县城内,一辆马车匆匆驰来,周遭簇拥着的五品仪仗,彰示着来人在一府之地内数一数二的地位。 虞城县一干主官,跟在马车屁股后面,毕恭毕敬,亦步亦趋。 似乎是突然驾临的缘故,当地知县根本来不及提前给上官清理路上行人,腾退道旁商贩。 此时路人纷纷躲到街边的屋檐下,或者避入商铺之内,默契地用目光凑起热闹来。 马车停留在了一座府邸外。 是一座沉淀着书香门第的府邸,并不气派威严,只有一股百年家族的内敛与沉淀。 高悬的牌匾上,挂着积善之家四个字,只不过被白布遮掩了些许。 大门左右两侧又立着的通天纸,则是再度强调了这座府邸内,有长者离世。 停靠在府邸外的马车,车帘缓缓被掀开,一名四十左右,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了下来。 其人叫停了随行官吏,快步走到大门口,亲自按住门环,叩响数下。 姿态可谓放得极低。 道旁酒肆中,未被驱离的好事者众多,自然不乏认识来者的人。 “似乎是本府同知?”隔得远的缘故,开口之前语气带着不确定。 所谓知府,乃是治理一府之地。 同知,自然便是一起治理,可谓副知府。 “别好像了,咱们归德府,能用五品仪仗的,也就司马同知了。”有人从仪仗和官服,作出了肯定的判断。 酒肆中眺望的不少人,都轻摇着折扇,颔首认同。 “司马同知是来沈府吊唁的?这都发丧三个月了,即便是新官上任,也不必如此攀附吧?” 有县学学子对于这种高官屈身攀附的行为,状有不齿地摇头。 突然有人驳斥:“攀附?兄台未免太过迟钝了,司马祉其人,在万历二年这一科的进士中,向来以手段狠辣而著名。” “其人赴任真阳知县以后,刚开始还规规矩矩,与当地土官互不干犯,结果不知怎的,之后几年就突然戾气勃发了,纠补下官,破家杀人,无所不用其极。” “这等酷吏,今日寻到沈府,恐怕不是什么易与的事。” 周围人还真不知道这位新官有这履历,不由多看了正在敲门的司马祉一眼。 见其礼数十足,不像来找麻烦的样子,不免有人怀疑:“沈家在县里扶贫恤困,与人为善,别说戕害百姓之举,甚至连半点违制的事都没做过,司马祉岂会因为新官上任,就随意烧火?” “再者说,龙江先生沈鲤虽然自万历二年以后,就告病在家,但官职可从未被免去过,去年还因为《世宗实录》编完,推功升俸一级。” “正六品的左中允,可比正五品的知府同知,高出不止一筹。” “司马同知岂敢造次?” 这话一出口,众人只觉有理,纷纷点头。 先前说话那人却独自摇头,意味深长道:“沈家自然本本分分。” “但作为百年豪门,归德府八大世家之首,总不可能是靠着俸禄积蓄起来的家财。” 说着,他用一种“这里面牵涉很大,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不必多说”的表情,摇头不语。 酒肆里围观众人抓耳挠腮。 这时候,突然有一名商人打扮的人,接过话题:“我这月才从京城回来,听到一路上都在传……” “等今年秋粮收完,中枢或许就要丈量田亩,核查丁口了。” 话音刚落,众人霍然转头,向这商人看去。 “果真?”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点说!?” “丈量田亩也就罢了,核查丁口恐怕要闹出大乱子吧……” 有学子后知后觉,突然反应过来:“秋粮,上月不是收完了吗?” 他朝众人投去征询的眼神。 有人摸着下巴缓缓点头:“所以……司马祉找到了归德府世家名门,八大世家之首的头上。” 众人纷纷有所悟,各自面色惊疑不定朝着归德府掌印同知司马祉看去。 只见其正被沈府的人迎进大门。 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 “回司马同知的话,晚辈姓名沈茧,字继成。” 沈茧走在前头不时伸手作请,将司马祉迎入府内,嘴上不卑不亢地回着话。 司马祉却浑然没有外面传的那样凶神恶煞。 他和颜悦色笑道:“那令尊给继成取的号,可有个蝶字?” 沈茧一怔。 只觉这位同知来者不善,竟然连他区区一个继子的身份,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不由越发警惕:“是,晚辈号蝶云。” 司马祉见这晚辈浑然没理会到自己为何问这话,兴致缺缺地摇了摇头,干脆不再寒暄。 他此行是来,寻沈鲤的——万历二年那位以病告假的日讲官。 对府上其他人,并没有太多兴趣。 他跟着沈茧走过庭院,步入厅堂,眼睛四下打量。 “同知请稍待片刻,家父更衣后便至。” 沈茧恭谨地请司马祉落座,交待了一句,便见礼要转身离去。 司马祉自然不会强留:“继成自去便可。” 他施施然坐下。 将衣袍整理了一番,便闭目养起神来。 自万历三年,司马祉选上庶吉士被外放以后,已经过去四年余了。 在知县的位置上坐了四年,和府中上司、乡绅,县内土官、豪门缠斗了四年。 吏部说他恪尽职守,为政有能,今岁将他升至归德府同知。 从七品到五品,已经是连升四级了,即便是从堂官降格为副手,也算是不小升迁。 但,还是太慢了。 按照以往的规制,进士外放任县令,往往三五年就升迁到布政司参议,甚至第二年直接升布政司参政也不无可能。 照中枢如今这样矫枉过正的路数走下去。 他司马祉,可能到致仕,都到不了穿上绯袍的一天。 不兵行险着不行啊! 正想到这里,屋外传来脚步声。 司马祉中断了思绪,朝外看去。 只见一名身材颀长,略显瘦削的中年男子,披麻戴孝,缓步出现在堂外。 司马祉见其丰神俊朗,心中暗自感慨一声好卖相,难怪听闻皇帝对其青眼有加。 他连忙起身相迎:“龙江先生。” 司马祉今年四十二,沈鲤四十九,都不算老迈,年龄和官阶的差距也不算过大,便没有称公。 沈鲤一板一眼回礼,没有丝毫托大:“司马同知若是公干,便称我官阶,若是私事,称我表字便是。” 司马祉笑了笑,模棱两可道:“亦公亦私,你我都是书香门第,互称表字便是。” 沈鲤字仲化,号龙江,鲤鱼化龙之意,尽在其中。 方才那位继子也是,沈茧,字继成,号蝶云,显然是天资平平,被寄托了破茧成蝶的祝愿。 这就是书香门第处处可见的痕迹了,不是暴发户能比的。 沈鲤再度行了一礼,才落座主位:“不知敬甫是为何事登门?” 司马祉闻言,突然挺直腰板,正襟危坐。 一瞬间,此人便有了主政一地,不怒自威的堂官模样。 气氛也随之变得有些凝重。 司马祉眼睛直勾勾盯着沈鲤,一字一顿,认真道:“今日此来,是有些劝告想说与仲化……” 他顿了顿,目光有些严厉道:“天下大势有若江河倒灌、泰山倾压,沈家最好是不要螳臂当车,免得被碾成齑粉。” 语气中的压迫与敌意,昭然若揭。 这份紧张的氛围,沈鲤自然也感受到了。 但他并没有露出恼怒的神色。 反而怔愣半晌。 他神情疑惑地皱了皱眉头:“敬甫所指什么事?” 司马祉见沈鲤这反应跟他预料中的完全不一样。 不由暗道此人好生难缠。 自己故意以桀骜姿态,想激怒其显露本性,结果其人却竟然不动半点声色。 他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沈鲤见司马祉这个反应,似乎略微回过味来。 他沉吟片刻,开口解释道:“万历二年时,医者说我思绪过甚,神枯意竭,心脑两衰,有性命之忧。” “于是,陛下准我以病归乡后,我便慎思少想,无论天下局势,还是族内大小事,都从未留神关注过。” “要么修持道藏静心,要么诵念佛经给亡父祈福。” “所以,敬甫口中的天下大势如何,沈家如何,我全然不曾了解过,还请敬甫直言。” 司马祉听到这番话,突然有些摸不到眼前这位沈龙江的门路。 他此行已经做好了,与这位沈中允起冲突的打算了。 要么,答应他的条件,双方握手言和。 要么,就是他拿这位沈中允做垫脚石,坐实这个酷吏的名号。 但沈鲤直接推说不知,反而让他举棋不定起来。 沈家的屁股,不干不净,要说沈鲤这个话事人不知道,他是一万个不信。 哪怕沈鲤在官场,以及归德府士林都颇有贤名,但终究是沈家的家主。 尤其,士大夫的名望,也就那么回事。 无非就是做官只能管一代,名望可以传十世——尤其他作为司马光第十六世孙,到现在还能沾到光,就可见一斑。 所以在司马祉眼里,沈鲤可没有什么光环。 他看着沈鲤一副坦然的模样,观察了好半晌。 片刻后。 司马祉暗自摇了摇头,决心转换策略。 他沉吟片刻,单刀直入,盯着沈鲤的眼睛:“仲化,两京一十三省,入冬后,就要开始清丈田亩,核查丁口了!” 清丈田亩,核查丁口!? 沈鲤惊讶地看了司马祉一眼。 而后突然恍然大悟! 难怪了! 难怪这些时日,族人刻意躲着自己。 他作为皇帝近臣,东宫讲官出身,自然知道皇帝和内阁在隆万之交,筹谋的新政有些什么东西。 无论是整饬京营,亦或者是考成法,都不过是在为后面摇晃天下根基做准备罢了。 度田、税法、改制…… 这些才是难啃的硬骨头。 所以,不过是风雨将至,恰有一滴,落在了自己的面前而已。 至于司马祉…… 沈鲤并不将其人的试探放在心上。 他也明白司马祉为何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沈家是归德府八大世家之首。 他不知道自己的族人打着他的旗号,兼并了多少土地。 也没有算过,府衙、县衙之中,自己塞了多少胥吏进去。 更对族内频繁的联姻,与周边几大世家的暧昧,没有投入注意力。 他只知道,但凡想清丈田亩、核查丁口,归德府沈家,就是绕不过的门槛。 司马祉这是给自己当小徐阶了啊。 沈鲤忍不住笑了笑。 可惜他不是。 他一笑之后,立刻收敛神色,迎上司马祉的目光,肃然道:“我父四年前骤然离世,我母哀恸至今年,也撒手人寰,四年里,我养病兼守孝,沈家的宗产、田亩,我还不及过问。” “既然朝廷要清丈田亩,核查丁口。” “司马同知不妨由我沈家开始。” 他顿了顿:“公事公办便是,我会约束家族上下。” 俨然是改口称了官职。 司马祉有些惊疑看着沈鲤。 而后又化作狐疑,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问了一句废话:“仲化果真?” 自他进门以后,沈鲤的反应,每每出乎他的意料。 此刻也更不知道该不该信。 沈家毕竟是归德府第一名门,如今这反应,未免也太轻易了些。 要是这位龙江先生的个人操守,真的这样清澈纯粹,愿意做个族奸,配合朝廷,那……其人以后死了,恐怕连棺材都没族人愿意埋。 沈鲤见司马祉一副不信的表情,他也不答,只是朝屋外唤了一声。 其继子沈茧在外闻声,快步走了进来。 沈鲤等儿子行完礼后,直截吩咐道:“去将族里田亩、佃户的册子取来。” 沈茧闻言猛地抬起头。 沈鲤坦然点头,摆手作驱赶状。 沈茧无奈,只好应声。不一会儿,便有一摞一摞的账册,堆在了屋子中间。 见到这一幕的司马祉,此时终于相信沈鲤来真的。 他面露大喜:“仲化果是心怀国家的真君子!” 嘴里什么“名德高风,正声劲气”的赞叹,不要钱一般往外冒。 说着,便要学着传闻里皇帝的招数,上去拉住沈鲤的手。 沈鲤对于这种夸耀,没有什么反应。 他不经意挣脱了司马祉的手,开口道:“司马同知如今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是遇了什么激烈反噬?” 司马祉听到沈鲤这个问题,突然陷入沉默。 这个时候他已经信了这位沈中允,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 半晌后。 司马祉叹了一口气,终于真情流露:“朝廷文书是月初到的归德府,令我等秋季一过,便开始度田。” “当日,知府萧应宫,便直接挂印归去。” 萧应宫同样是万历二年的进士。 但成分比司马祉好,二甲前十,选庶吉士,两年知县,两年通判,直接升了知府。 无论是才能,还是手腕,都是上上之选。 可就是这般人物,在看到度田的文书后,连致仕待遇都不要了,直接挂印归去了。 这件事,在河南官场,可以说是震动一时。 沈鲤也只能沉默以对——挂印辞官在士林是好名声,说明不贪恋权势,但拒了利国利民的政令而逃,却也不是什么好事,这种行径,沈鲤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只听司马祉继续说道:“这就罢了,府衙的架子,我一个人还能顶得起来,代掌知府对我来说也是堪磨履历的好事。” “但,府衙的胥吏多与各县豪族有牵扯。” “消息根本瞒不住。” 沈鲤对此自然门清。 自己祖父沈翰做福建知府的时候,轻而易举就给其儿子安排到顺天府做主簿去了。 这就是官场潜规则,你录用我的儿子,我录用你的儿子,久而久之,豪门就将地方土官垄断一空。 “各大豪门得知了度田之事后,哪里会束手待毙。” “月中的时候……” 司马祉抬头看了一眼沈鲤,笑了笑:“打着你的名义,到知府衙门胁逼我。” 沈鲤无动于衷。 只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稍作解释。 这种事他自己也习以为常了。 若非下面打着他的旗号,蝗虫过境一般,沈家又凭什么在这十几年里迅速壮大? 司马祉继续说道:“我自然不能轻易退却,否则岂不是堕了我司马家的名头?” “之后我死死盯着你……他们,生怕暗地里与我为难。” “果不其然。” “前日夜间,自兰阳县赵皮寨至虞城县凌家庄,堤坝有火药炸燃,火光冲天!” 司马祉说得轻描淡写。 沈鲤却悚然一惊,霍然起身,骇然道:“炸堤!?” 饶是他的养气功夫,此刻也忍不住惊惶失色。 司马祉点了点头,脸上尽是后怕的神色,开口安抚道:“没有炸毁,只是裂了一道口子,已经堵上了。” “得亏当年管堤副使章时鸾良心不坏,筑堤时没有偷工减料太多,否则我治下若是出了这等事,即便不会槛送京师,也得离任待查了。” 沈鲤还是余悸未消,在司马祉面前来回踱步。 脸上思索不断——赫然是自万历二年养病之后,第一次开始动脑深思。 或许是太久不思索的缘故,过了好一会他才想明白。 沈鲤长舒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说着自己的看法:“应当不会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这段堤坝长二百二十九里有奇,用工五十万七千七百四十一,一旦炸了,绝非一会半会能修好的。” “黄河决口,全府上下都要受灾,什么豪门黔首,良田瘠田,都得淹毁!朝廷查下来,又是一遭杀劫。” “他们不会做这种蠢事,更没这个胆子。” “这是在逼迫你,逼你坐下说和,逼你让步!” 司马祉早就想明白这道理,自然不用沈鲤提醒。 他无奈地两手一摊,笑道:“所以今日我便寻到沈家了。” 本以为,这些人身后真是沈鲤这尊大佛。 为此他还做了无数准备。 谁料却是虚惊一场。 但……这个结果反而比预料中的更好。 沈鲤闻言,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我家这一百年里,也兼并了不少,这是在拿我的族产挑拨我跟朝廷。” 说着,他忍不住冷哼一声。 真是将他当做什么人了,这些蝇营狗苟的事,竟然想他出面? 族产这种东西,不得不承认,沈鲤以前他还是很重视的。 至于现在…… 他的发妻月事不调,这三十年里,孕了十一次,除了两个女儿外,全部胎死腹中。 九为极数,湮灭了他最后的希望。 他已经对延续血脉认命了。 相应的,对宗族、族产这些,也淡漠了不少。 比起宗族,他反而更加执着于精神的延续——这也是为什么,他的族人天天让他撇开妻子,纳妾孕子,他都无动于衷。 族产? 就算像徐阶一般多,又有什么意义。 不如传承一番属于自己的精神烙印,给世人留点有用的东西。 司马祉瞥了沈鲤一眼。 心中不由高看一眼。 此刻,他已经摒弃了来时的想法,有了新思路。 司马祉轻咳一声,缓缓起身。 他走到沈鲤的身前,行了一个大礼:“祉冒昧,请龙江公助我行度田之事。” 说罢,他一揖到底。 自己是流官,来河南不过四年。 沈家自沈翰中进士以后,发家一百年,扎根归德府,乃是土生土长的豪强。 若是能得沈鲤襄助,必然能事半功倍! 沈鲤闻言,沉默半晌。 最后缓缓开口道:“我母病逝不过三个月,未出孝期,不便抛头露面。” “我先与你去一趟府衙,叮嘱我族的胥吏全心襄助司马同知。” 归德府的胥吏,有两成都是他沈家的人。 他打个招呼,至少可以让司马祉不再寸步难行,无人可用。 司马祉闻言,没有纠结到底是沈家的胥吏,还是大明朝的胥吏。 只是抚掌大喜:“大善!” 他再度上前,一把抓住沈鲤的手,就要将人往外拉。 …… 虞城县回归德府城的官道上,仪仗队跟得远远地,缀在马车后面。 沈鲤与司马祉挤在一个车厢,相对而坐。 “自我离京之后,天下局势如何?”沈鲤正色相问。 河南的官道与京城周围的自然不一样,坑坑洼洼,让两人在马车里好生难受。 司马祉斟酌片刻,回道:“稍后到府衙,将邸报和新报给龙江先生过目,看过后便事无巨细,一览无余了。” 沈鲤有些惊讶:“新报卖到河南来了?” 他记得万历二年的时候,只在北直隶周围有售。 司马祉点了点头:“如今除了云南、广西、贵州、四川外,其余各个布政司衙门,都设有新闻版署,归通政司直管,下辖报纸印刷厂。” “与邸报一起,加急传抄各省,再由印刷厂刊印,传于各府。” “大概比京城的慢一个月。” 沈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如此,通政司的职权怕是又增加了。 恐怕真要有与九卿之称相符的地位了。 沈鲤摇了摇头,将思绪甩开,继续开口道:“那敬甫挑些大事说罢。” 如此,司马祉倒是没有推脱。 马车颠簸不停,司马祉娓娓道来:“龙江先生致仕以后,宣大对鞑靼右翼属夷朵颜卫用兵,是役,都督戚继光打杀了董狐狸,胡守仁将长昂擒拿入京朝贡。” “十一月,皇帝选妃,册封了皇后,第二年三月大婚,开始亲政。” 听到这里,沈鲤有些惊讶:“这么早?那如今有皇嗣了么?” 司马祉叹了一口:“正为这事闹呢。” “陛下至今无嗣,关于是否要再度填充后宫,朝中已经争论一年余了。” “除此之外,还有在指责内阁操之过急,伤了陛下根本。” 沈鲤皱眉:“谁说陛下就一定伤了根本?” 这话,未免有些太过歹毒了。 只是无嗣,未必就是伤了根本,难道就不能是年岁尚且,耕耘不够么? 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伤了根本,也不能这样堂而皇之的宣之于口。 否则,朝臣是不是该考虑谁来接任皇位的问题了? 司马祉叹了一口气:“谁说的已经不重要了,如今从南到北,都在这样传。” “即便两宫出面解释,是皇帝日理万机,鲜有同房,朝官百姓也不认,私下里愈发沸沸扬扬。” 沈鲤意味难明地嗤笑一声:“除了有心之人故意为之,还能如何?恐怕还不止这点手段吧。” 司马祉惊讶地看了沈鲤一眼。 他感觉一路下来,这位龙江先生,越来越机灵了。 司马祉坦然点头,毫不避讳道:“如今潞王十二岁,已经加冠成人了,元辅屡次上奏,希望其出宫就藩。” “但李太后以及部分朝官,断然不同意。” “廷议上吵了好几次,听闻不可开交。” “圣上被母后、弟弟,以及内阁、朝臣夹在中间,颇感为难,难以抉择,即便如此,还有人说陛下不顾亲亲之谊,苛待宗室亲人。” 沈鲤愕然看向司马祉。 难以置信开口道:“闹到这个地步了?” 争论同母弟弟潞王是否就藩,本质上就是在谋略起皇帝嗣位的问题! 这跟诅咒皇帝无嗣,插手嗣位有什么区别!? 何至于此? 司马祉将车帘掀开,再度确认了一下马车外没有外人。 这才坐回原位,开口道:“时局如此罢了,陛下弹压太狠,反噬自然层出不穷。” “万历三年七月,圣上以新闻版署下辖各司吏员的招录,开科设考。” “内容大致就是一些四书五经、数算之类的常识,加了一些逻辑学乱七八糟的。” “万历四年,陛下将钦天监世袭的官吏,逐次汰撤,又以新闻版署的吏员招录为旧事,而后开科设考,考天文、数学两科。” “其中,正九品的五官监候、五官司历,从九品的五官司晨、漏刻博士,亦在其中。” “万历五年十二月的年会,又定下了顺天府吏员的选拔新制,不再由上官举荐,而是统一选考。” “去年是第一科,考四书五经、数学、逻辑、文章。” 沈鲤嘴巴张了张:“日拱一卒,莫不是还要推而广之?” 这都要形成定制了,显然不是一时兴起。 司马祉并未接话,是否推而广之这种事,他哪里知道。 沈鲤喃喃自语:“难怪反噬层出不穷。” 皇帝这样做事情,别说朝官,连他听了都觉得荒唐。 如此种种,所得罪的人,可不是区区吏员。 吏员是怎么来的?官员指定的! 就像他的伯父一个举人都不是,被祖父举荐为顺天府主簿。 就像如今归德府的吏员为什么多是沈家人?因为不过是他沈鲤点点头的事,举手之劳。 要是按皇帝和内阁的法子来,朝官们还怎么安置亲眷? 地方世家又怎么继续扎根衙门,日益壮大? 这样下去……对皇帝不满的人,自然也会越来越多。 沈鲤想得深入了些,不由揉了揉眉心。 司马祉见沈鲤没有接话的意思,便接着刚才的话:“除了此事外,还有万历二年六月前后,王阳明从祀孔庙。” “儒学的道统也随之定了下来,前以孔孟,程朱、后继七贤。” 沈鲤颔首。 这事他倒是知道,毕竟他离京的时候,皇帝已经人前显圣了,其目的也昭然若揭。 只听司马祉继续说道:“万历三年八月,李贽在汲取了皇帝的学说,以实践二字为基础,将‘进步’一词推陈出新——曰技艺。” “朝廷之存在,有义务促进技艺,机关巧匠、刀耕火种、火器车船……等等。” “万历四年三月,李贽再以实践二字为基础,将‘公平’一词推陈出新——曰分配。” 司马祉在这个地方浅尝辄止,并没有过多谈论。 “朝廷之存在,有义务调度资源分配。” “此二者之平衡,又取乎时代之演进,有所权衡,正似阴阳之道。” 沈鲤听司马祉说完之后,他已经分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露出惊愕的神色了。 他看着司马祉,无言以对。 司马祉迎上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这次清丈田亩、核查丁口,便是以后者为学说基础。” (本章完) 186.第183章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 虞城县到归德府城(今商丘市睢阳区)很近,不过四十里的路程。 一路走来,也不过是让太阳从东边挪到头顶。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车上的谈论还在继续。 “……也不能说朝臣不体谅君父,只不过,这几年新政频出,六月一小改,三年一大改,朝臣没有离心离德,都已经是相忍为国的结果了。” “陛下亲政之后,说是大刀阔斧也好,说是急功近利也罢,总之,对朝臣颇为苛刻。” 司马祉的这番话,不由让沈鲤多看了一眼。 地方府县的堂官,还真是打磨人。 自己稍微露出赏识的态度,其人就能用一副和盘托出的模样,做起投名状了。 连皇帝苛刻这话都出来了,自己又怎好藏着掖着,不与之交心呢? 面对这位度田马前卒,新党拥趸,亲口说出皇帝苛刻,沈鲤不好奇都不行。 他看着司马祉,也不提司马祉言语失礼,反而毫不避讳地追问道:“怎么个苛刻法?” 司马祉见沈鲤这个态度,眼中喜色一闪而逝。 他脱口而出:“这话有指斥乘舆之嫌,但先生既然问了,学生也没有遮遮掩掩的道理。” 这场谈论,本来下了马车之后,无人会再提起。 但这一声先生之后,已然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司马祉斟酌片刻,缓缓道来:“这几年,吏部受内阁辖制之后,陛下对朝臣惩戒日渐苛刻。” “我同科的胡汝宁,时任山西曲沃县令,赴任以来,天滋亢旱,便在当地禁捕鼃(青蛙),希望可以感召上苍。” “当地百姓不愿,闹了些事端出来。” “以往这种事,无非在朝臣中沦为笑柄,落个虾蟆县令的浑名而已。” “但陛下得知后,直接下诏吏部,准其致仕。” 说是准其致仕,实则是保留致仕待遇的革职。 哪怕司马祉赞同如今新政的大体,也不免兔死狐悲,提及之时,更是不乏为其伸冤之态。 沈鲤闻言,忍不住嗤笑一声。 胡汝宁这一手靠禁捕鼃来感召上苍……就是典型的死读四书五经,给自己都绕进去了。 四书五经是用来教化世人的,用来为政,那就是荒唐无比。 每年的进士里面都有几个这种奇人异事,否则司马祉就不会说,按照以往的惯例,会被嘲笑为虾蟆县令了。 当然,以前大家同僚相护,今日你帮我,明日你帮我,对这等不涉及根本的小事,往往轻轻落下。 但沈鲤是从皇帝登基,亲眼旁观到万历二年,对皇帝的为人,比司马祉更清楚。 朝臣们哪怕是心思坏点,皇帝都还会试试找个合适的位置看能不能用用,一如揽财的王崇古、伏阙邀名的吴中行、只为家族计的李春芳等人。 但胡汝宁这种蠢货,皇帝是打心眼里厌恶,只当作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初时登基还要在乎贤名,不好太过苛责,如今一朝亲政,自然是不再留手。 沈鲤轻咳一声:“陛下这也是为了保全胡汝宁,免得其人位置越居越高,犯的错漏也越来越大,届时不可挽回。” 君上要保全臣子,做什么都是对的。 沈鲤一本正经。 司马祉面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沈鲤,难怪朝中都说皇帝智可以拒谏,总是有说不完的道理。 敢情都是从这些帝师这里来的。 司马祉勉强附和道:“先生说得是,陛下有如天之德。” 他勉强扯了扯嘴角,继续说道:“除此之外,陛下亲政以后,重启了大朝会,将次数从国初定制的两次,改为了一次,时间在初一当日。” 大朝会与常朝不一样,后者只是各部堂官能参加的小范围会议,前者便是囊括了大多数京官,在皇极殿开大会。 国初定制,每月初一、十五共两次,其作用便是让京官能够直接感受到皇帝的威严与意志。 “先生是知道的,历朝历代的大朝会,文武百官难免有失朝者,往往夺俸一月便是了。” 沈鲤点了点头。 他自然知道,隆庆六年的大朝会,有一百七十三人失朝,万历元年的大朝会,有二百七十四人失朝。 人这么多都在哪里呢? 沈鲤在散朝后,遇到过从勾栏出来,与自己尴尬对视的朝官;遇到过酒楼酗酒,被家丁抬回去的勋贵;也有刚刚结束讲学,与沈鲤谈论心得的翰林。 司马祉神情中颇有不赞同之色,同时又在憋着笑:“但那一次,陛下直接让御史、内臣,去往失朝官吏府上查探缘由。” “将一干失朝的朝臣,逮到了皇极殿。” “一些衣衫不整、酩酊大醉的也就罢了,还有一名郎中,跟家中猎犬勾连到一块不能分开的,被司礼监带着狗一起抬到了皇极殿。” “事后更是被皇帝布告在了邸报、新报上,刊行天下。” 说完,他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如果这不算苛刻的话,就没有比这更苛刻的了。 司马祉虽然觉得好笑,但站在士人的角度,同样也觉得皇帝此举,折辱过甚。 沈鲤闻言,脸上也不禁也浮现出异样的神色。 这种事刊行天下,朝臣名声恐怕就一朝丧尽了,说句皇帝苛刻,倒也不算过分。 不过……话又说回来。 当初皇帝被宋儒捏造了烝母的事,都大度地让郑宗学在笑林传播这笑话。 那朝臣这种粘一块的事,似乎也没必要太过避讳? 沈鲤为人持重,并未跟着笑,只是找补道:“陛下连俸都未夺,只是刊载出来警醒来者,可见惩前毖后,只是为了治病救人,亦是一片仁德之心。” 司马祉瞥了一眼沈鲤。 他莫名又想起自己那位顶头上司,河南布政使邓以赞。 似乎每一位皇帝身边出来的大臣,都对皇帝有着难以言喻的认同。 即便是这种败坏士林名望的酷烈之后,都还要替皇帝勉强遮掩。 司马祉摇了摇头,终于将心中对皇帝最为不赞同的地方提了出来:“先生说得对,这些事,陛下哪怕苛刻些,也没人说得了一句道理上的不是,就怕陛下有不占理的时候。” 沈鲤大惊,难以置信:“陛下还有不讲理的时候?” 司马祉一噎。 这叫什么话。 他被沈鲤的目光弄得有些不自在,别过脸去,看了一眼车窗外,嘴上解释道:“万历四年十一月,霍冀任上离世。” “陛下便没能像以往一样,公道行事,甚至险些掀起了文武之争。” 霍冀死在任上了?沈鲤愣了愣。 倒不是觉得死得意外,毕竟万历四年,霍冀也六十一岁了。 只是霍冀屡屡在京营的事情上,跟皇帝唱反调。 本以为皇帝亲政后,应该会直接调任,乃至罢官的。 皇帝还是仁德啊! 司马祉不知道沈鲤在想什么,再度掀开车帘,确认了一番周遭没有人。 他这才继续说道:“跟赵孔昭之事如出一辙——霍冀离世后,皇帝再度阙官不补,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之职数年空悬,视阅京营右都御史也自此缺位。” “京营总督顾寰区区勋贵,竟然不仅登堂入室,上常朝议事,还要实掌京营,配十万大军。” 司马祉的语气,清晰地表达了他在这件事情上对皇帝的不满。 哪怕他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来支持新政,那也是有原则的。 武臣怎么能上桌吃饭? 沈鲤闻言后,这次难得没有替皇帝找补。 他自己比司马祉更清楚皇帝在做什么,无非又是在步步为营,想撇开兵部独掌京营而已。 说句肺腑之言,沈鲤对于皇帝在这一点上的做法,殊不认同。 不说皇帝不该掌控京营,而如此作为,是在防着谁? 兵部诸臣难道就不是皇帝的臣子吗? 皇帝口口声声要君臣一心,这难道不是自己在开上下相疑的坏头吗? 况且,当初赵孔昭的事情,以及马自强提请顾寰入廷议,都是大家捏着鼻子认下的。 毕竟总归是内阁王崇古,经由兵部,对京营发号施令,怎么说也还在以文制武的圈子里打转。 如今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视阅京营右都御史双双空了下来,让顾寰一个勋贵登堂入室,掌控京营,恐怕迟早酿成大患。 可惜,自己不在皇帝身边,时刻警醒皇帝。 如今皇帝在文武之事上行差踏错,说不得,身边已经尽是申时行、栗在庭、吴中行那一类佞臣了。 沈鲤心中叹了一口气,面上关切道:“闹得很厉害吧?” 这种文武格局的变动,稍不注意就是党争之祸,甚至动摇国朝根本,都不是没有过前车之鉴。 司马祉语气不是太好:“国朝哪里缺得了有识之士,兵部上到尚书石茂华,下到郎中主事,以及都察院、兵科给事中,屡屡上疏挑明厉害。” “可惜,皇帝一概留中不发。” “此后便开始争闹不断,太仆寺扣押军饷不发、兵科给事中弹劾顾寰老迈、兵部成批削职顾寰的一干亲信、参、游、佐等将,可谓是乌烟瘴气。” 沈鲤露出忧虑之色,追问道:“之后呢?” 司马祉摇了摇头,放缓了神色:“之后,似乎是各自退了一步,陛下将中书舍人郑宗学、赵用贤充入了京营,授参谋官,直接受辖于皇帝。” “又从了内阁之奏,选拔近年的三甲进士、举监、武进士,充入京营为坐营司政,每营按照一将官一司政授官,除日常操练、军纪、统帅、战事等仍归将官负责外,其余政务,皆由坐营司政向参谋官、以及内阁奏报。” 对于这个结果,司马祉只能说差强人意,虽然真让顾寰上桌吃饭了,但总归皇帝没忘了以文制武。 沈鲤默默叹息一声,此举虽然按下了文武相争的隐患,还是皇帝终究还是将兵部撇开了去。 也难怪上下相疑。 他抬头看了看马车外,见到已经驶入了归德府城内,便放低了声音,轻声道:“即便如此,有内阁居中调和,也还闹不到朝臣串联宗室,给藩王递话的地步吧?” 皇帝伤了根基这种事,一旦让藩王听了去,免不得又是暗流涌动。 再加上皇帝当初打压宗室,连郡王都死了好一批,要说宗室对皇帝没有怨怼之心是不可能的。 这种遗祸无穷的大事,哪怕有朝臣起了二心,非要推波助澜,但新党势大,内阁的几名辅臣,无一不是向着皇帝,那么理应尽快扼杀在萌芽之中才对。 又怎么会轻而易举就闹大到明面上来,以至于如今沸沸扬扬? 司马祉听了沈鲤这问题,一时不知从何答起。 他思虑片刻:“都御史守礼葛公故了。” 沈鲤一怔。 “内阁南宇高公,去年冬月,中了风痱。” 沈鲤收敛了神色,显得有些严肃。 “内阁豫所吕公,今年正月以来,身体衰弱,已经不能下床。” 沈鲤正襟危坐,身子下意识前倾。 “鉴川王公,本就只管兵事,不管政务,近年来,更是因为板升生齿日繁,强硬无赖,在用人上与陛下有些分歧,之后王公便除了谋划九边、倭寇的大局外,再无插手政事。” 沈鲤听罢,终于明白,朝局为何今年如此动荡,连皇帝无嗣的事情都压不住,被人拿到廷议上讨论。 隆庆六年至今,把持大政七年的内阁,平稳时自然足以压服一切。 但一旦陆续凋零,声势自然大不如前。 司马祉最后叹息一声,做了个总结:“如今的政务,差不多都是陛下与元辅在操持。” 虽然对皇帝作为,有些微词——尤其是外放进士到地方这一点。 但大略上,还是认同的。 如今中枢局势微妙,他不免也有些担忧。 沈鲤听罢,问题自然极多。 他沉吟片刻,突然问道:“敬甫说,陛下跟王阁老,在宣大用人有些分歧……” “是宣大总督谭公也故去了?” 司马祉闻言,反应过来自己没有全面,点了点头:“谭公多年痰疾,万历五年一朝发作,已经故去了。” 万历五年,也不过五十八岁,可谓英年。 这种指挥一方的帅臣,往往都是寿数不长。 沈鲤皱眉。 他跟谭纶没有什么交情。 但是,板升生齿日繁……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当初白莲教的赵全,凭借板升,差点辅佐俺答汗称帝建制。 宣大没有一个有手腕的总督,就怕庚戌之变重演! 沈鲤凝重道:“鞑靼左右翼局势如何?” 这倒是问到司马祉的盲点了,他只有关切内政的功夫,边事他并未投注目光。 他只能含糊道:“不太清楚,只知道俺答汗那边板升闹得厉害,聚集了不少人,土蛮汗前年召集了八万蒙古人,召开了忽里台大会,推行法典、选举六大执政,其他的没有过多关注。” 沈鲤闻言,心中更是忧虑。 见司马祉不太清楚,沈鲤沉吟片刻,换了一个话题:“那如今宣大总督哪一位?” 司马祉脱口而出:“原大理寺卿陈栋,陈公。” “听闻,王公本欲启用张四维,皇帝直接强点了陈公。” 沈鲤闻言,思索片刻,松了一口气般地点了点头。 难怪皇帝跟王崇古两人有了分歧。 皇帝厌恶张四维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世宗、穆宗实录修完,朝廷推功名录上,连他沈鲤都不曾漏下,却没有张四维这个副总裁的一席之地。 王崇古这个舅舅夹在中间,恐怕也是难办。 但平心而论,陈栋这个人选,确实比张四维要好。 后者商人之心太重,蝇营狗苟,又因为其父的事情,对皇帝恐怕也有怨怼之情。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陈栋却是无可挑剔。 当初南直隶一事挺身而出,可谓皇帝最早的班底。 甚至为人也不乏狠辣,当初查盐课,陈栋不善骑马,为了赶时间,便让擅驭者将其绑缚同乘。 无论立场,还是心性,无不是上上之选。 说来,自己与陈栋还是一科进士,虽然陈栋是一甲,起步高一些,但也算出身相同。 没想到,陈栋竟然已经是封疆大吏了。 沈鲤将这多余的想法抛诸脑后,继续关切道:“既然内阁诸臣多老迈,陛下没有递补阁臣么?” 司马祉摇了摇头:“当然递补了。” “万历四年的时候,便递补了马自强入阁办事,仍为礼部堂上官。” “但病得比高、吕两位阁老还要早,前年开始,就频频卧床不起,连礼部事都交给左侍郎诸大绶处置了。” 沈鲤忍不住摇头,还真是青黄不接。 司马祉继续说道:“今年以来,陛下有意递补吏部温纯入阁办事。” “但接任都御史的陈炌,威望不够,十三道御史、佥都御史等自行其是,开始接机弹劾阁臣、堂官,谋取晋升之阶,将都察院弄得乌烟瘴气。” “温纯便没有入阁,而是接任都御史一职。” “年初的时候,又令申时行入阁办事,王锡爵入京接任吏部左侍郎之位。” “又恰逢王锡爵之女昙阳子白日飞升,举家大祭,王锡爵耽搁了好几月后才动身,申时行这段时日操持吏部事,哪怕入阁,也无暇分担政事。” 沈鲤蹙眉。 难怪朝中争斗到了这个地步。 内阁王崇古不管政事,高、吕、马老迈多病,不能任事,继任的申时行替张居正掌吏部脱不开身。 而九卿之中。 都察院素有威望的葛守礼离世,大理寺卿陈栋外放宣大,张翰、陈炌无能,兵部因京营事与皇帝相疑。 若是以往,这种过渡期,也算不了什么大事。 提拔新任,补阙空位,也就一两年的磨合罢了。 奈何新政七年了,皇帝跟内阁大刀阔斧,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对考成法不满的官吏。 恐惧清丈田亩的乡绅。 抵触核查丁口的地方衙门。 怨怼于宗产被没收的宗室。 下放地方数年、吃足了苦头的新科进士。 这些人,必然会瞅准了内阁新老交替的空子,借皇帝无嗣之事,大做文章。 沈鲤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以他的资历,若是此刻回朝,一个六部侍郎的位置必然少不了——这也是司马祉五品的同知,在他这个六品左中允面前毕恭毕敬的缘故。 但奈何,他如今哪怕养好了身体,也回不了朝。 母亲才去世三个月,他至少要守孝到万历九年,才能回朝,替皇帝分忧。 想到这里,沈鲤看了一眼司马祉。 单看这厮行事,已经让他觉得地方上局势紧张。 如今这厮一说起朝中形势,便干脆让他有些坐立难安的感觉了。 哎,沈鲤叹息一声。 只盼那位圣君,能顶住这一轮度田的反噬。 他本来还打算入城之后,只是约束一番自家人,便速去速回。 但这一路上听着司马祉陈说朝局之后,沈鲤对于司马祉的请求,不免有了更为热心积极的态度。 在抵达归德府后。 沈鲤婉拒了司马祉接风洗尘,休息半日的邀请。 而是直接马不停蹄,开始替司马祉控制起归德府的局势。 当日,沈鲤便以本地豪强、族内长者的身份,将府衙胥吏,好生训斥约束了一番。 随后更是与沈家的小辈逐一会见,勒令众人以朝臣政令马首是瞻云云。 翌日,又将县学、府学的士人请来,自恃名望长者、当朝翰林,凭借士林地位组建社团——曰文雅社。 旨在教化风俗,共期为善,尤其批判了一干炸毁堤坝、抵抗府衙的恶行。 三日后,特设晚宴,将归德府城内有头有脸的人,聚集到了府衙之内。 沈鲤以世家之首,中枢上官的姿态,阐述朝廷苦衷,言必称在遵从政令之事上,沈家必然以身作则,对世家众人晓之以情,威逼利诱。 本是准备与这个左中允好生做过一场的司马祉,生生跟在沈鲤身边,以学生自居,动辄先生云云,左中允指使。 略过几家人私下贿赂、无关紧要的疯子冲撞司马祉家眷、几次拙劣的聚众打砸之外。 归德府的度田,终于要开始了。 …… 接下来是府衙的主场,沈鲤也并不能帮上太多。 因为孝期还要回去举行第三次虞祭的缘故,沈鲤当晚便提前向司马祉道别。 沈鲤交代了司马祉一番,什么随时可以去虞城县找他,看护好黄册小心失火云云。 司马祉自然不会赠什么金银财宝感谢,而是亲自做了一番文章,称赞了沈鲤的高风亮节,家国情怀。 又将近几年的邸报、新报、东林学报、格物日报等报纸搜集起来,统统放进了沈鲤的马车中,聊表谢意。 翌日一早,沈鲤为免叨扰过甚,一大清早便收拾好,准备不告而别。 不过,沈鲤乘车将欲行,忽闻府内呼喊声。 “先生留步!” 沈鲤保持着钻进马车的姿势,屁股朝外,无奈又退了出来。 只见司马祉快步地追了出来。 手里拿着最新的邸报:“方才布政司又递了一份邸报来!” 沈鲤转过身,呵然一笑:“下次来沈府,一并带上就是,何必这般风风火火。” 他随手接过。 只一看,便怔住了。 邸报的日期是一个月前,也就是今年八月的邸报。 第一行映入眼帘——丙子,大学士张居正父丧,奏请致仕,扶棺归乡。 沈鲤抬头看向司马祉。 后者迎上沈鲤的目光,有些犹豫道:“先生,这田还能度吗?” 187.第184章 江河日进,天星应命 第184章 江河日进,天星应命 “度!” “为什么不度!” “代天牧民的是皇帝,不是内阁!内阁也不是只有张居正能做首辅!难道离了他张居正,就找不出申居正,王居正吗!?” “国朝新政,陛下不喊停,我看谁敢停!” 王锡爵将手中的邸报重重拍在桌案上。 他冷冷看着两名追到淮安来的心腹属官,又臭又硬的强势性格,一眼望到底。 王锡爵万历四年接任应天巡抚,加户部侍郎衔。 万历七年,也就是今年年初,皇帝下旨,诏其赶赴京城,接掌吏部左侍郎。 奈何天公不作美。 二月,王锡爵将衙门公务交托准备动身,女儿便修道出关,自称要白日飞升。 虽说圣命急迫,但人之常情所在,王锡爵最后还是决定目送女儿一程。 他便上书告了四个月假,一直等到女儿白日飞升,家中做完祭祀后,才从苏州北上。 但刚走到淮安,又接到圣旨,命其协漕运总督王宗沐、总理河海工部左侍郎潘季驯,查海运粮船倾覆一案。 于是,一直拖到了九月底。 而此时,面临京城传来,张居正丧服致仕的消息,王锡爵不得不处理起此事带来的多余影响。 两名属官自然知道自家老师本身就是火爆脾气,再加上今年死了女儿,心情烦闷。 些许呵斥,也不以为意。 应天府丞陈与郊咬着牙,近乎告饶的语气一般:“老师,自从度田的消息暗地里传出后,便倭患日甚。” “今年以来,淮、黄交溢,高邮决堤,田禾尽没,立有流民诈称师尚诏复生,聚饥民七百余,掠杀衙署,抢夺府库。” “全赖老师巡抚应天,镇压一时,才得片刻喘息。” “可老师数月前刚一离任,学生便骤感泰山压身。” “倭患嚣狂,流民猖獗,南京六部暗中施压于我等,同僚疏离,家眷惊惶,未有一日安寝。” “本月甚至龙江造船厂也未得幸免,连起三场大火,靖海伯朱时泰险些罹难。” “形势激烈至此,几如累卵摇摇。” “老师,如今连内阁首辅都要退避,我等微末之身,有若无根浮萍一般,又如何能够不受大局左右?” 陈与郊肺腑之言,情真意切。 一旁的苏州知府刘虞夔的神色,稍微冷静些。 但他既然来了,自然也是有所动摇:“即便我等能学到老师万一之坚韧,恐怕也人微言轻。” 刘虞夔顿了顿,斟酌着言语:“老师,您太仓的族人,本月便寻上门数次了,希望我这个府君,能够在度田事上照拂一二……” 王锡爵闻言,霍然抬头。 刘虞夔当即闭嘴。 王锡爵气极反笑:“我父不过区区监生,经营中产之家。我当年求学的潘师,就是你们口中整天嘲弄的尔尔举人。” “要家世没家世,要学派没学派。” “如今个个端着世家豪族的架子,不还是倚仗我的官位!?” “这太仓王家,是我说了算,还是他们!?” “反倒让你用族人裹挟起我来了……” 说罢这句,王锡爵有些失望地看向刘虞夔,沉声道:“你十九岁选的庶吉士,如今不过二十七岁,全然没有半点朝气,一如朝中那些蝇营狗苟的老不死。” “一见艰难,就唯唯诺诺;一遇险阻,就顿足不前。” “若是这样,你还是跟萧应宫一般,早些挂印归去吧,免得平白在官场蹉跎时日。” 刘虞夔面色一变,就要开口分辨。 王锡爵根本不给他人说话的机会,目光将两人一起囊括进来,冷声道:“你们以为新政是什么?” “是他皇帝过家家的游戏?还是他张居正揽权的私欲?” “都不是!是大明要死了!是我们这些人最后还想救上一救!” “什么叫为根浮萍被大局左右?你又知什么是大局?” “你以为你眼里那一堆冢中枯骨般的货色就是大局了!?” “可笑至极!” “大局在我们!别说他张居正要致仕,就是六部九卿全致仕了!也还有我们这些人顶上去!” “四川的海瑞、李道甫;湖广的梁梦龙、徐学谟;河南的李幼滋、邓以赞;福建的栗在庭、周子义;就连山东的王希烈死了,都还有余有丁接任!” “更别提中枢的仁人志士!” “我告诉你们!国朝二百年,只要皇帝没有堕了心气!就凭他这七年以来的所作所为,我们这群人就算肝脑涂地,也要把事情做下去!” 两名学生对于太仓公的突然作色,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几乎一齐开口自辨:“老师,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本只是想着从缓一二,逐次分开来度,免得闹出事端来,如今受了老师教训,这便熄了多余心思。” 读作从缓,写作观望。 毕竟如今局势实在一言难尽。 万一那位见机不妙,直接像世宗皇帝一般,振作几个年头后,心安理得躲到幕后享乐呢? 奈何王锡爵态度实在强硬,他们也不敢再争辩。 陈与郊小心翼翼,接着说道:“也是如今南直隶六部频繁施压,向老师讨些臂助来了,否则哪怕想做事,也当真是举步维艰。” 王锡爵心中烦躁,冷哼一声。 但无奈,毕竟是自家弟子,骂完之后还是要赶去度田。 他终究还是做出了回应:“之后接任应天巡抚的是王家屏,凤阳巡抚是孙丕扬,我已经去过信了。” “你们秉公办事便是,两位部堂会照拂你们。” 两人闻言,不由对视一眼。 刘虞夔有些惊讶:“土木魔神孙丕扬!?” 自家老师跟掌吏部的申时行有着超越常理的友谊,这消息必然是可靠的。 不过孙丕扬这人可不可靠,就不好说了。 除了大兴土木的能耐,以及略微邪门的传闻外,并没听说孙丕扬有什么本事。 陈与郊同样觉得有些出乎意料:“王端人?不留在陛下身边吗?” 如今中枢局势微妙,皇帝又先后将邓以赞、王家屏一干近臣放了出来。 实在让人担忧。 王锡爵此时已经失了耐性,拂袖赶人。 两人无奈,只好躬身告退:“老师息怒,学生这便回去操持度田之事。” 王锡爵背过身去:“好好做给我看!” 两人见状,再度行了一礼,默默退了出去。 等人离去之后,王锡爵这才转过身来。 他一直板着的脸上,终于也露出一丝忧虑。 刘虞夔是万历三年调任南直隶,这四年里,将苏州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为人更是心高气傲,直来直往。 陈与郊更晚些,万历四年出任顺天府丞,除了有些下里巴人的爱好外,做事从来都是游刃有余,没有出过分毫差错,办公之余,还有闲暇写写《灵宝刀》、《樱桃梦》这些粗劣的戏曲。 这两人先是中枢资历,又有自己一手培养,立场已经没得挑了。 便即便如此,在如今的局势下,两人都有所动摇。 清丈田亩、核查丁口……果真比想象中还要难。 王锡爵莫名感慨,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 中年管家将客人送走之后,回屋开始收拾方才东家发火砸到地上的物件。 他低着头,声音很小:“老爷,听闻陛下大婚四年余都无嗣,咱们这次入京,是不是跟二爷商议一下退路?” 老爷是死忠也就罢了,那就让二爷分开下注嘛。 总好过赌输了去。 虽然皇帝伤了根本只是坊间传言,那万一呢? 老爷也不怕届时又一场夺门之变,睡梦中就身首分离了去。 刚想到这里,管家突然觉得心中警兆闪过,鬼使神差地缩了一下脖子。 他下意识抬起头。 只见王锡爵勃然作色,顺手抄起手边的砚台,狠狠砸了过来:“商你妈的头!” …… 九月二十二。 海运粮船漂没案,在淮安港巡港御史李好问被拿下之后,终于结了案——粮船当然没有沉海,而是在浙江某一座岛屿上,卖给了倭寇。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贪墨了,万历二年的进士,竟然堕落到这个地步。 王锡爵本是打算送去南京刑部明正典刑,最后还是决定将其槛送京师,给朝臣看看的同时,也好警醒新科进士。 而随着案子告破。 王锡爵终于能够再度动身,北上京城。 当然,既然到了淮安,他便干脆不走陆路,也不走运河,直接选择了海路。 路线还是前宋的故道,自淮河经淮安出海,行山东近海,至天津近海,而后从内陆会通河往京城。 当然,到了天津之后也可以继续北上,转道滦河港,不过这一般是去蓟辽关外互市的商船才会走的路线。 山东到天津作为第一期工程,万历四年就修好了。 但崇明到淮安的第二期工程,至今也只完成了一半。 因为财政问题以及修建难度不同,淮安港是修好了,崇明港却仍在赶工。 不过,好歹也是通了南直隶到北直隶的航线。 而正式开始通行海船,则是在万历六年初。 至今已一年九个月了。 作为从南到北,海运起始的淮安港,如今已经颇具规模了。 官老爷的衙署,是最先修缮完毕的,而后又增补了好几处大院、二层小楼,是港口最精致的建筑。 不过论起气派,自然是矗立在海边的瞭望塔,高耸入云一般,远远就能看到。 几艘遮阳船排着队,陆续靠岸,水手们呼喝不断,肩扛背驮往外卸货。 又有一箱箱丝绸、瓷器、香料,重新搬上去,准备运走。 颇有万物竟发之感。 奈何,在吏部左侍郎王锡爵、漕运总督王宗沐、总理河海工部左侍郎潘季驯的仪仗到后,众人纷纷弃了手中的活计,静静等着官老爷们结束这一次心血来潮的视阅。 漕运总督王宗沐走在左手边,有些犹豫地看向中间的王锡爵:“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海运走货也就罢了,元驭身居高位,又何必以身犯险。” 虽然他王宗沐一力推行海运。 乃至这淮安港,更是他与潘季驯三头两头巡视,亲自盯着建起来的。 但不可否认的是,海运风险比漕运大太多了。 后者不易沉船不说,即便出了事还能扑腾几下,前者,是真的会船毁人亡。 当然,王宗沐并非是跟王锡爵私教多好,才出言关心。 而高低一位吏部左侍郎当面,只要皇位上的人不早逝,便会稳步入阁的人物,要是因为海运出了事…… 那些想罢海运的朝臣,恐怕就不会像之前那样,能够轻而易举就被皇帝弹压住了。 麻烦的还是他王宗沐! 王锡爵闻言,摇了摇头:“朝中关于罢海运的声音一直没停过,议论纷纷,言辞汹汹。” “除了礁石、风暴、造船技艺外,更有船只离岸,不受管辖之说。” “如今恰好出了盗劫粮船案,只怕中枢还要再争上一轮。” “我正好以身实例,给王总督做个枪使。” “再者,我北上此去,便是砥柱大臣,不亲眼看一看这些新法,届时又如何有资格施政理国?” 王宗沐竟然无言以对。 他只好拱了拱手,心中祈祷王锡爵一路平安。 一旁的潘季驯笑着安慰道:“自万历六年一月十五日通海船以来,行船数千次,运粮、盐、香数之不尽,所倾没者不过两艘,王侍郎放心乘坐。” 王宗沐在旁听了不由觉得牙疼。人家正要坐船,你当面就盘点起船只倾没的事了。 也难怪这厮在工部屡受朱衡打压,说话实在欠缺官德。 王锡爵倒不甚在意,颔首回应。 一行人就近占了一家官署,等候官船就位。 眼下还是清晨,还有一层轻纱覆盖在海面上,没有尽数散去。 潘季驯神色极为感慨:“疏浚入海口,实非易事,当初我临危受命,见此地黄淮之水,交缠不止,糜烂十数里,如奔龙狂蟒一般,汹汹入海,几如云梯关之故事。” “如今有这番景象,只是经我手的,便耗去了白银四百万余,征夫七十万还不止。” “此刻再见,当真恍如隔世。” 王宗沐站到潘季驯身旁,放眼远眺:“也是亏了潘总工。” “当初傅希挚总理河道,推诿于天地气数,托疾高卧,不就是明白治河之难,心生退意么?” 潘季驯点了点头:“这也不怪傅希挚,如今论治河之能,我当是独步天下,哪怕朱衡,也弗如我远甚。” 王宗沐再度无言。 王锡爵在旁,接过话头,出言勉励道:“今年以来,黄河决徐州,决豊县,大者二百馀丈,小亦四五十丈。” “六月,河再决高邮、砀山及邵家口、曹家庄。” “水情激烈,还要潘总工再接再厉。” 王宗沐顺势跟道:“王侍郎至理名言,除了河情之外,海运亦有未竟之事,崇明港修筑三年,至今未成,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有个结果。” 潘季驯闻言,挠了挠后脑勺,而后突然想到什么,突然开始掐着手指算起了寿数。 另外两人见怪不怪,继续换了个话题。 三位大吏,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时间缓缓来到正午时分。 官船也终于收拾妥当。 水手、船夫、随行兵丁、属吏近百人陆续上了船。 王锡爵与两位同僚拱手行了一礼后,转身头也不回,潇洒上船。 …… 海运本身没有专事客运的船只。 但在仪真造船厂拆分,被南直隶各大商行购入后,为需求故,各家又陆续将遮洋船改造,制出了一些集观光游览、海外非法交易、群体性使用扬州瘦马等功能于一体的客船。 幕后勋贵站台、民间豪商入场、各房需求旺盛、王宗沐有意放任,这一款船只的更新迭代,可谓大明速度。 几乎每季都能在性能与稳定上,做出新的突破——当然,也有上升空间太大的缘故。 有了样船后,王宗沐自然是拿来就用,直接令清江督造船厂,仿制了几艘官船。 也就是王锡爵现在乘的这一艘。 高大如楼,可容百人。 船底如刀,利于破浪。 横梁贯穿,保持平衡。 三桅三帆,三层舰楼。 海运并不比漕运快。 虽然漕运会逆流耽搁时间,但海运同样也会逆风。 再加上规避风暴,沿途港口停靠补给。 从淮安港到天津港,仍需十余日。 海上行船,难免孤独,好在王锡爵初次乘坐,反而有些新奇。 他一路上并未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而是兴致勃勃在船上走来走去。 某日眺望远景,指着水天相接吟诗作赋。 某日让水手给他讲解海船的结构。 不时还将水手、小吏叫住,亲自讲解船上狴犴的典故以及民间故事。 某日。 王侍郎随性游览,路过第二层船舱时,突然看到一个水手正在指指点点,口中教授着什么,三五个船夫将其围在中间,有样学样跟着诵念。 王锡爵听了一会,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便好奇地朝身旁陪同的漕运衙门吏员问道:“这是在教授什么?” 吏员闻言,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回道:“王侍郎,这些小赤佬在认字咧。” 说着,便将王锡爵引到近前,吩咐那水手教授得大声些。 王锡爵这下听清楚了,却是当场怔住。 只听吏员介绍道:“礼部、通政司两个月前编排了两本启蒙书,一本拼音韵书,一本八百常见字手册,两相对照,成套在北直隶售卖。” “虽然不知道跟《洪武正韵》有什么区别,但都说学起来很是简单易懂,前一趟船,咱们便在天津卫买了一套回来。” 王锡爵没有什么反应,认真驻足听片刻。 而后便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 不过,王锡爵面上平静,心中却不然。 跟洪武正韵有什么区别? 区别之大,一言以蔽之,恐怕只能用“天翻地覆”来形容! 洪武正韵以中原雅音为定,什么叫中原雅言?自然是太祖皇帝,以及主编乐韶凤、宋濂等十一人的用语为主。 就像原本的《中原音韵》只分阴阳,不分清浊,乃至取消入声韵部,可洪武正韵却再度加上了入声,说到底,不过是考虑南人的语言习惯而已。 反观如今礼部、通政司编写的这一本《拼音韵书》,分明是按照北人的习惯编撰的! 虽然做了简化处理,更加普适百姓,是一种推陈出新。 但关键就在于,这难道不是南北的倒反天罡!? 所以,皇帝是单单为了启蒙,还是藉此对南北事,有更多考量? 王锡爵这个南人,此刻也不免思绪万千。 甚至于,行船十余日,从天津港换了内陆河船,驶入会通河后,他脑海中都还在思索此事。 直到在通州下船时,他才略微收摄思绪——不管如何,从皇帝重用他和申时行两个南人来看,总归不会做出什么太过不智的举动。 想不出个所以然,也只好入朝再说了。 这般想着,王锡爵愈发迫切尽快登堂入室了。 可惜,今日已经入夜,只能等到明晚了。 以王锡爵的身份,船只靠岸,自然不用跟别的船一起挤。 甚至其弟王鼎爵更是早早就知会官吏,清了码头上的场,自己则站在显眼的地方,独自等候。 入了十月,北方就已经有了肃杀之感。 更何况是入夜之后。 一阵凉风吹来,不禁让人缩了缩脖子。 见兄长走进,王鼎爵连忙上前:“大兄。” 王锡爵点了点头,伸手将弟弟递过来的外衣顺势裹在了身上,随口问道:“张居正离朝,走的是陆路?” 他走水路入京,一路上也没撞见张居正。 那自然是八成走的陆路。 王鼎爵愣了一下:“元辅还未离朝啊。” 这下轮到王锡爵愣住了:“不是丧父致仕,扶棺归乡么?” 王鼎爵迟疑片刻,四处张望了下。 等确定码头上没有锦衣卫的身影后,才低声道:“陛下以国家事重,慰留元辅。” 王锡爵这才反应过来。 倒灌的夜风,也不能让他合上惊讶的嘴巴:“夺情!?” 王鼎爵点了点头:“八月,元辅乞回籍守制,陛下言,国家正用人之际,令其夺情视事。” 王锡爵皱眉追问:“已经夺了?” 王鼎爵面色古怪:“还未,纠缠至今。” 他顿了顿:“朝官有些异见,虽然廷议上没人明说,但下朝后,便有言官、新科进士陆续上奏,希望陛下收回成命。” “新科进士邹元标上奏说……” “居正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于国朝无益,可以不用。” 王锡爵听罢,不免摇头。 皇帝夺情的理由自然冠冕堂皇,国家用人之际。 邹元标这厮倒好,直接说用人归用人,但张居正一般,没必要夺情。 “然后呢?”王锡爵目光有些凝重。 王鼎爵继续说道:“九月戊午,元辅再乞归守制。” “陈三谟引杨溥、金幼孜、李贤、夺情起复故事,请留元辅。” “陛下言,辅导朕躬,为国任事,方为大忠大孝,卿勿以私恩废公义,宜抑情遵命,无得再陈。” 王锡爵叹了一口气。 杨溥、李贤的旧例可站不住脚。 杨溥之前就以省母告假还家,正好主持了营葬之事,而李贤同样也是回籍奔丧,之后才奉旨夺情。 这成例想压制异见,恐怕想得太简单。 不用王锡爵问,王鼎爵便低声继续说道:“下朝后,刑部主事沈思孝上奏,说……” “先朝杨溥、李贤亦尝起复,然溥先以省母还家,贤既以回籍奉旨夺情,固未有不出都门而可谓之起复者也。” “居正守制,万古之纲常所系,四方之观听攸关。” “皇上必欲其违心抑情,衔哀茹痛于庙堂之上,且责之以吁谟决策,调元熙载,或者非其情也。” “皇上尚欲其敷化施政,端范移风于海内,且责人之趋令遵教,用协丕式,或者非其理也。” “乞求陛下收回成命。” 王锡爵神色越发凝重。 认真看着弟弟:“朝中是不是快起党争了!?” 王鼎爵有些迟钝,不知如何作答。 王锡爵只好摆了摆手:“算了,然后呢?” 王鼎爵犹豫了一会,再度伸头张望,确认没有人能偷听。 他这才附在兄长耳边,开口道:“九月末,也就是五日前,元辅三乞归守制。” “此次皇帝还未表态,便已经群情汹涌。” “今辰,一副揭帖在城中散布。” “说……” “今有人为天上治国理政,为天下扶植纲常,竟刚愎自用,两相败坏,不顾旁人之非议,岂非独夫乎?” “今有人于亲生而不顾,死而不葬,人不曰残忍则曰薄行,不曰禽兽则曰丧心,果真可谓人乎?” “败坏纲常,玷污伦理。” “独夫非人,当由圣上罚之。” “圣上不罚,天必罚之!” 话音刚落。 轰隆! 一阵冷风吹过,豆大的阵雨毫无征兆洒落。 兄弟二人愕然抬头。 只见阴云忽结,天鼓大鸣。 雷霆骤现,如蛛网漫布。 夜空明灭不定。 一瞬间,天穹陡然一亮。 一道彗星划过西南,明明煌煌,分割尾、箕,撞破斗、牛,携三十三重天之势,直逼女宿。 紫薇霎有黯淡之迹。 (本章完) 188.第185章 元礼模楷, 季彦领袖 第185章 元礼模楷, 季彦领袖 是夜,天象示异,星变非常。 京城内外,无不仰头观望。 …… 李承恩站在后院凉亭中,僵着脖子,瞳孔中映出的紫微星时隐时现。 “娘亲,这天象……” 宁安大长公主身上披着狐裘,坐在石凳上,抬头目不转睛,也不回应儿子。 李承恩见母亲没动静,轻咳一声。 宁安大长公主头也不回:“你是怕天星示警,会给陛下带来麻烦,还是担忧局势不稳,影响了咱们家的生意?” 凉亭中只有母子二人。 李承恩也不遮掩,干脆回道:“本就是一回事。” “这两年咱们背靠陛下的新政,做起海运生意后,好不容易才日渐宽裕。” “一旦陛下受了挫,别说承诺之后的外海藩国生意,恐怕手里这点好处,都未必保得住。” 说着,李承恩忍不住抱怨一句:“海运,互市这种事多搞搞就好了,非要瞎度田作甚。” 宁安大长公主静静听着。 今年四十一岁的她,风韵不再,却养出一身雍容气度。 她换了个坐姿,瞥了儿子一眼:“陛下召见你了么?” 李承恩一怔,不明所以:“不曾。” 宁安大长公主轻轻摇了摇头:“既然皇帝都不急,你急什么。” 李承恩无奈,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若非他同样成婚四年了还没动静,此刻必然就顶回去了。 正想着,便见到母亲突然将腰间所系的半枚玉环摘下,递给了自己。 李承恩下意识接在手中。 宁安大长公主表情寡淡:“这是陛下送给我与驸马的,今日传给你了。” 李承恩朝母亲投去了疑惑的神色。 宁安大长公主此刻睹物思人,不由想起死了两年的驸马,语气也带着些微怅然:“当初抄家冯保,我与驸马受了孙一正一些好处,截留了一二。” “之后,陛下便将这半枚玉环送到了府上。” 这当然不是真的恩赐,而是赤裸裸的警告。 哪怕已经七年过去,她此刻回忆起来,仍觉得后怕。 李承恩那时候才十四,倒是从未听家里提起过此事。 或是心理作用,他此刻骤然闻之,只觉得手中之物异常冰寒。 宁安大长公主继续说道:“之后,驸马当即入宫请罪。” “陛下热切非常,不仅无有追究之意,还邀驸马一同用膳。” “席间更是频频命人为驸马添食加饭,但有推阻,便劝曰,事烦食少,岂能久乎?” “直到驸马大补足了,才被皇帝放归。” 李承恩站在一旁默不吭声。 因为他突然明白过来,他记忆中,某一日父亲回府后趴在门槛上呕吐不止,是何缘故了。 宁安大长公主缓缓站起身,叹息道:“我不懂朝局,但我见识过皇帝的狠辣。” “如今他既然安居西苑,便轮不到你我为他忧心。” …… “啊?我不用为君分忧么?” 朱衡本在仰望彗星,闻言不由回过头,纳闷地盯着于慎行。 于慎行重重颔首。 他在中进士之前做了朱衡近十年的幕僚,自是明白应该如何掰开了解释。 于慎行思索片刻:“老师虽是少年进士,却从知县一步步走出来的仕途,即便此后养出名望,也是‘举能治剧’的实名。” “之后即便得罪了不少人,也靠着治政山东、梳理黄河的功绩,一举进入了中枢。” “老师的功绩不在党派,不在上恩,只在实绩。” “可以说,只要老师不掺和本职外的事,无论结果如何,仕途、身后名,都不会半点有影响。” 于慎行说罢,抬头看了一眼夜空中的天象。 自家老师性格不好。 嘉靖十二年做县令的时候,因为不愿意腾出县衙给汪家少爷办婚礼,得罪了时任吏部尚书汪鋐。 嘉靖二十九年做福建按察司副使的时候,又惩处了率众殴打秀才的李家衙内,得罪了时任吏部尚书李默。 夏言秉政他就拒绝夏言的推举;严嵩上位他就给严嵩甩脸色;哪怕如今张居正辅国,互相也多有不愉快。 若非朱衡有些本事,能让世宗皇帝见了其所修建的宫殿“瞪而悦之”,能让有所不满的高拱,在淹了老家后,也不得不承认“廷臣可使治水,无出衡右者”,恐怕仕途早就结束了。 是故,哪怕于慎行很是尊敬这位固执的东翁兼老师,也不得不承认,这种跛脚官吏,还是少掺和朝局为好。 孰料,朱衡听罢,突然脸色一垮:“哪来的本职外的事?我身居九卿高位,为陛下分忧,不就是本职?” 见学生还要再说,朱衡直接大手一挥:“不许说,小捞仔挺好一君上,我不能没了良心,你给我换个路数再想法子。” 于慎行暗道熟悉的感觉。 嘉靖年间便是如此,他们这些幕僚出谋划策,面红耳赤想出上中下三法,最后东翁一概不听,由着性子直接从根子上否决。 不过,于慎行并没有被驳回的不快,反而心中松了一口气,正色开口:“既如此……” “张居正固当守制,新法必不可毁!” 他看向朱衡,认真道:“申时行威望不足,如今廷臣,唯老师与户部王国光,可为陛下真太保!” …… “师保师保,如今‘师’老的老,病的病,不就是应该‘保’出面撑腰了么?” 许孚远拉上窗户,将天星异象隔绝在外。 陈有年从桌案上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随口道:“能保陛下生个儿子么?” 两人本是在衙署加班,正好见得星象,便顺势闲聊起朝局来。 许孚远笑了笑:“诸法之自性空也。” “陛下才十七岁,急什么?世宗登基改制,不也大婚十二年后才有的嗣?” 陈有年摇了摇头:“所以世宗之后就不改了。” 许孚远埋怨地看了同窗一眼:“好生说话,免得隔墙有宋儒。” 当初宋儒的事,可是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陈有年嘬了口茶,不甚在意继续说着:“如今天象示意,恐怕明日早朝,要再起波折,也不知你我当如何是好?” 如今连进士都卷入其中,他们这些吏部郎中,恐怕没有置身事外的余地。 许孚远耸了耸肩:“夺情夺就是了,难得遇到有个人样的皇帝,我反正是跟到底了。” 陈有年闻言皱眉,不悦道:“陛下自是圣君,但你我也要做个直臣,守制乃人伦大德,岂容儿戏!” 许孚远忍不住嗤笑:“什么三纲五常,我怎不见樵夫老农守制三年?” 陈有年一时被堵了话,面色有些逐渐涨红。 许孚远在吏部申时行手下厮混了几年,深谙捣糨糊之道。 他见同窗面色不好看,立刻出言宽慰:“不过话又说回来……” “七贤之一袁公前年汲取陛下的学说,所得的新理学之言,甚是有理——看事情理当是一分为二。” “登之不喜张居正也好,认为三纲五常不可乱也罢,但新法总归是上利国家,下利百姓的,不能混为一谈,更不能一损俱损。” “上月养恩寺不知得了谁的授意,暗中游说两宫太后,欲废黜度田之事,直接被锦衣卫伐山破庙。” “本月国子监游行,请求惩处侵占田亩,蓄养奴仆的国丈李伟,皇帝拂了李太后的面,直接准了。” “各处都在拿人做刀,你我招子放亮点,万万不能落了他人算计。” 这话公道,陈有年闻言,总算舒缓了神色。 他认可地颔首道:“此为真理!” “大节之所在,我自不会丢。” 许孚远欣慰地点了点头。 这个同窗虽然臭毛病不少,但至少说得进道理,比起沈思孝、艾穆之流的老顽固还是好多了。 他侧过身子,又将窗户推开一个缝隙,确认彗星离开之后,才将窗户推开透气。 “嗯?这都落锁了,怎么还有人往皇宫去?” 许孚远有些惊讶,吏部衙门外的千步御道,往里走,除了皇宫也别无去处了。 陈有年听到同窗的声音,也站到了窗边,他眼神好使些,伸着脖子看了会。 而后才见怪不怪道:“好像是钦天监监正朱载堉,今夜扫把星犯紫薇,不递奏疏入宫才是怪事了。” 落锁之后虽然人不给进,但门缝里递纸条还是可以的。 许孚远哦了一声,钦天监啊,那不奇怪了。 随后,他又啧了一声:“说来也怪,当初陛下登基之初,亲自请这位郑王世子入朝尽亲亲之谊,他都无动于衷。” “也不知去年怎么回事,突然就自己屁颠屁颠进京了。” 陈有年闻言,眼睛微微眯起,看着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喃喃道:“最好别是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许孚远摇了摇头:“他还不够格。” 两人又说了一阵话。 许孚远伸了个懒腰:“申时行那厮将吏部事全丢给咱们这些微末属官,也不知在哪里逍遥,实在不当人子,走罢,剩下的事明天再说了。” 说罢,便收拾起东西来。两人熄灯离衙,浑然没注意那位钦天监监正,何时折返。 …… 皇宫大门一般是酉时落锁,寅时开启。 但自从皇帝搬去西苑后,除了西苑严格禁行,紫禁城的前殿,管束往往不再以往那般严格,时有辅臣加班,晚些落锁的情况。 甚至皇帝若是身体有恙,譬如染了风寒发热之类,辅臣还会特旨留值内阁。 进出则经由每道大门处的侧面。 也就是朱载堉此刻,跟着魏朝进宫的小门。 不过,两人并未往西苑去,而是直奔内阁。 朱载堉性子闷,魏朝为人谨慎,一路上两人也甚少开口交流。 就这样,一路到了内阁。 两人走到还亮着灯的值房外,先后站定。 魏朝贴近房门,轻声细语:“陛下,奴婢将监正带来了。” 朱载堉低着头,也不吭声。 片刻之后。 屋内一道清朗声音传出:“进。” 魏朝闻言,将门推开作请。 朱载堉也没有多余的话,迈开脚步径直走了进去。 十月初冬,屋内烧着炭火,开着窗户,暖而不闷。 桌案上一堆案卷,文书,略微有些凌乱。 内阁的申时行正拿着笔伏案票拟。 见朱载堉进来,抬头颔首示意,而后再度伏案,显得很是忙碌。 朱载堉不知道这位群辅,或者说如今事实上的独相在什么。 不过他也并不关心。 朱载堉偏过头,目光从申时行身上,挪到了旁侧。 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正负手侧立在窗前。 着海青道袍,腰透犀束带,环佩玄履,发盘玉簪。 夜风吹过,吹动腰间长发,与衣袍下摆齐齐飘动。 惊鸿瞥过侧脸,正所谓,窗前临风倚翩翩,月照白面美少年。 朱载堉收回目光,低下头行礼:“陛下。” 那道身影终于不再仰望天穹,窥探星辰。 他缓缓转过身来。 露出一张十七岁的脸庞,俊秀干净,灿然明亮。 朱翊钧矮身扶起行礼的宗室,顺势抓住双手,露齿一笑:“皇叔来了,朕心中便安了。” 朱载堉汗毛一竖,即便一年多了,他仍旧有些受不了这侄子的奇怪癖好。 他想挣脱皇帝的大手,却发现纹丝不动。 无奈,只好开门见山:“陛下,今夜彗星突见,钦天监已经拟妥了卜筮卦象。” 一边说着,他连连示意自己要伸手从怀中拿文书。 朱翊钧闻言,浑不在意:“小道尔,找皇叔来不是说这个。” 他看了一眼还未忙完的申时行,也没法进入正题。 朱翊钧只好不顾这位皇叔有些红温的脸色,拉着手闲聊起来:“听闻最近有朝臣去找皇叔麻烦?” 说来也得怪皇帝。 早育是皇帝的职业美德,自己有所欠缺,自然免不得引发职场纷争。 这麻烦不仅应在他弟弟身上。 连这位进京搞科研的皇叔,路过时都得挨上一拳。 朱载堉听到皇帝这话,不知道回想起什么,脸色突然复现些许恼怒:“正有此事!朝臣简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尤其这两个月!” “礼部诸大绶不顾官体,上门喝骂!说我挑在去年入京,有窥探神器之嫌,劝我早日迷途知返。” 若不是见京城中数学搞得如火如荼,就算求他来也不来! 谁知道还能被这样揣度! 朱载堉越说越恼:“通政使倪光荐更是十足小人,托人递了拜帖上门,我打开之后,发现竟是骂帖,说我涉足朝局纷争,小心身死道消。” “简直岂有此理!” “哦!那工部万恭也是宛如土匪,昨日竟然指使他儿子潜入我府欲殴我,幸亏为人发现。” 朱翊钧听着皇叔恼羞不已地如数家珍,心中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他有心同仇敌忾替自家皇叔骂上两句,但转念一想,能做出这种举动的,无不是忠臣,一时也骂不出口。 朱翊钧思索半晌,最后还是支支吾吾含糊道:“是朕的疏忽,才让皇叔为朝臣所误伤。” 朱载堉眼神怪异地看了皇帝一眼。 朱翊钧见状,轻咳一声,安抚道:“再过些时日就好了,皇叔担待一下。” 朱载堉还能说什么。 只好拱手应是,口称皇帝大德。 朱翊钧不欲继续纠缠,便一副正经模样说起正事:“修订历法的事,皇叔进展如何了?” 钦天监官职世袭,本是祖宗成法,二百年下来,早就板结一块了。 他如今能够将监正一职交给朱载堉,已经殊为不易了。 若是想说服那帮老顽固,修订历法,就需要专业素养了。 朱载堉闻言,自信回道:“再等二年,我便能修完《律历融通》与《圣寿万年历》。” 这下朱翊钧倒是有点惊讶了:“这么快?” 朱载堉沉吟稍许,解释道:“西洋的译本,以及刘学者的功果,对我都颇有帮助。” 朱翊钧恍然。 心中也颇为欣慰。 他正要再说些什么,余光见到申时行那边已经搁笔,正在甩动胳膊。 朱翊钧当即中止了话题,直接拽着朱载堉走到申时行的桌案旁边。 申时行连忙起身,将手边的一份文书恭谨呈上。 朱翊钧看了一眼这位任劳任怨的老黄牛,满意地拍了拍小申的肩膀。 他从其手里接过文书,转而看向朱载堉:“这是今科考取钦天监的一百三十人名录,吏部、都察院、内阁,都已经批过了,还要劳烦皇叔走个流程。” 选拔吏员的事,自开科设考以来,到如今都还在完善阶段,流程也往往高配。 当然,怎么都绕不开本部衙门。 朱载堉闻言,才知道皇帝半夜将自己叫入宫,竟然是这种小事,只觉得云里雾里。 他不通政务,没心情细看。 在皇帝关切的目光中,朱载堉直接从申时行桌案来拿起笔,挽住衣袖,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后,又划了一个圈。 朱翊钧与申时行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笑意。 老黄牛小申将文书接了回来:“劳烦监正了。” 朱载堉莫名其妙。 但显然皇帝跟辅臣都没有解释的意思。 朱翊钧含笑撵人:“今日先这样罢,明日还有的忙。” 申时行苦笑一声,揉了揉有些酸痛地手腕,行礼道:“臣先告退了。” 朱载堉稀里糊涂行了一礼,跟着申时行,一并被带了出去。 两人离去后,又过了好一会儿。 魏朝走了进来,站在皇帝身侧。 朱翊钧起身伸了个懒腰:“魏大伴,今日夜天星示警,朕要反躬自咎。” “大伴明日一早,去告诉礼部,就说朕早朝前要先步祈南郊,让五品及以上京官早做准备。” 魏朝有些惊讶,皇帝不是对这种天人感应的事,向来嗤之以鼻么? 怎么这次当回事了? 来不及多想,魏朝躬身应是:“奴婢记下了。” 朱翊钧自然不会向内臣解释什么,只随口问着话:“今夜两宫安排侍寝了么?” 魏朝脱口而出:“回陛下的话,今夜是皇贵妃李娘娘。” 朱翊钧有些无奈:“都说了两个人睡容易着凉,母后怎么不信呢?” 魏朝赔笑:“陛下能文能武,身体十分健康,又岂会轻易着凉?漫说是两宫,便是奴婢也不信。” 朱翊钧摇了摇头:“走罢。” 说罢,他正要离开内阁,突然想起什么。 又亲自将两侧的灯笼罩子取下,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他拍了拍矮自己一头的魏朝,煞有介事道:“最近天干物燥,到处都容易失火,让内廷都小心点。” (本章完) 189.第186章 爰以兹辰,敬祈洪造 寅时过半,夜色正深。 温香软塌上,皇帝胸膛起伏,呼吸均匀,显是还在睡梦中。 但或许是硌得慌的缘故,身子频频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不知过了多久,朱翊钧心中燥热多时,终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下意识伸手往旁边搂了搂,才发现床榻上只自己一人。 他抬头看了一眼外间,只见天色漆黑,也没有内臣宫女提着灯笼候在寝宫外,便知自己醒早了。 朱翊钧又将目光转回寝宫内,李贵妃正穿着亵衣,蹑手蹑脚地擦脸漱口。 后者似乎听到动静,回过头小心翼翼道:“吵醒陛下了?” 说罢,她漱完口便缓缓起身走了过来。 李白泱今年二十岁,本来还有些婴儿肥的脸虽然已经长开了,却依旧残留着些许活泼可爱的气质,只是平添了几分妇人韵味。 皇帝打着哈欠撑起来半躺着,揉了揉眼睛:“今日后宫有什么要事,竟起这般早。” 他多看了李白泱两眼,可惜除了小腿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春光。 亵衣并非单指肚兜,大概类似睡衣一般的意思,就像当初兵部尚书王琼,“着亵衣潜入豹房,与上通宵狎饮”,显然不是王琼穿肚兜入宫,否则武宗皇帝的小作文,应该会比如今的更离谱些。 李贵妃走近,坐到床沿上:“今日无事,是陛下阳气太旺,臣妾梦中被灼醒了。” 这个说法比较委婉,直白来说,就是被顶醒了。 朱翊钧捏起被子,往下身看了一眼,无奈道:“昨夜回宫晚了些,见你睡下了,便没有唤醒你。” “不曾想最后还是扰了你的清梦。” 李白泱倒并不介意,她将鬓发拨到耳后,正要俯下身。 朱翊钧拉住了她的手:“外边冷。” “时候还早,先上来歇会吧,正好朕还有事与你商议。” 李白泱点了点头。 亵衣脱落在地,恰好遮住了脚踝。 而后猝不及防之下,就被皇帝拉进了被窝。 朱翊钧一边抚摸着李白泱的头发,一边斟酌开口:“江南织造局的海运生意,朕是交给皇后的,她虽然口称忙不过来,找你搭把手,但其实是她性子软,与你示好而已,你不要真的插手。” 他亲政以后,事情越来越多。 后宫这些事,能够托付的,朱翊钧都交了出去,只把控着大方向。 李白泱躲在被窝里,含糊道:“臣妾知道的,后妃有别,臣妾岂敢恃宠而骄。” 朱翊钧满意而舒畅地出了一口气:“还有,最近开始度田后,什么命妇、光头都往两宫和你们这儿跑,你往后遇到游说度田之事的,就面上应下,暗地里来与朕说。” 新政的压力方方面面,总有不长眼的结社势力凑上来。 尤其慈圣皇太后笃信佛门,近来游说的光头实在不少。 李白泱开口后,有些吞吞吐吐:“臣妾之后勤去请安,多看着点。” 朱翊钧摸了摸李白泱的脑袋,沉吟了片刻,继续说道:“还有一事,朕前日跟皇后商议过了,昨晚本想跟你说的,关于继嗣……” 李白泱轻声回道:“陛下跟姐姐拿主意便是。” 言语漫不经心,动作却立刻慢了下来,显然是说到关心的事情上了。 朱翊钧帮李白泱拨开沾湿的鬓发,柔声道:“夫妻一体,你不要总是这么顾忌。” 李白泱换了一口气,抬头看着皇帝,认真问道:“陛下不是准备近年先不要皇子?” 以皇帝如今对内廷说一不二的强势,自然没有内臣敢不知死活从旁辅助。 要不要子嗣,始终是皇帝独断。 朱翊钧捏了捏她脸,又给她脑袋按了回去:“不是不让你们孕子,是准备按章法来。” 大概就是,从野蛮播种,转变为高质量孕育。 他说完这句后,解释道:“这次朕有意放任之下,朝局朕已经看得差不多,明日步祈南郊后,便不必让你们平白挨骂了。” “况且,将身家性命赌在我身上的朝臣不在少数,摇摆的更是极多,总要先有一个皇子,让这些人安心。” 哪怕是皇帝,也免不了需要排除异己。 如今火候差不多了,自然要考虑抚平这些波澜。 李白泱吞吐乾坤之余,眼睛上挑,看着皇帝:“那陛下准备按照怎么个章法来?” 朱翊钧看着李白泱的眼神,忍不住用力按了按:“朕父祖子嗣多有夭折,朕遍览医书才知,女子最好在二十四岁左右孕育。” “如今为朝局,不得不有所出,奈何朕又怜惜你们几位后妃……” “折中之下,决意先委屈吴婕妤与王贵人。” 他顿了顿了:“皇后已经同意了,姐姐意下如何?” 朱翊钧既然已经十七了,为了朝局,总要展现一下自己的生育能力。 但与此同时,他又不想替补队员太早进场,免得日后出现什么父慈子孝的环节。 地位尊崇的一后三妃,都最好先等等。 挑地位最低的婕妤、贵人来突破元婴,最为合适。 当然,孕育年龄这个事情,同样是他的肺腑之言,女子有个二十三四岁,子嗣存活率也高上一二分。 如此两全其美的法子,吴婕妤的外貌,反倒是次要。 朱翊钧话一说完,就感觉被虎牙轻轻刮了一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李白泱抬起头,略有些幽怨:“陛下怜惜臣妾,臣妾自然开心还来不及。” “就是吴婕妤太艳,陛下要注意节制才是。” 入宫这些年,她对皇帝足够了解。 皇帝说遍览医书,她可以不信,但皇帝说出于朝局考量,她不会有半分怀疑。 这种情况,她除了点头,倒也没别的心思。 朱翊钧见她情绪不好,又是一阵连哄带劝:“历朝历代焉有朕这般节制的皇帝?” “朕若是但有半点放纵的心思,又怎么会今年才开始与姐姐融会贯通?又怎么会每每在关键时刻抽身而退。” “朕最宠姐姐,姐姐如何还这般冤枉朕?” 李贵妃听到抽身而退四字时,下意识做了个吞咽动作,俏脸微红。 她突然放开皇帝的行而下,伏在皇帝的胸膛上:“陛下,臣妾……” 朱翊钧见她这模样,便心中了然。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李贵妃,皱眉呵斥:“怎么跟君父说话。” 李白泱眼神有些迷离:“君父,女儿腿软……” 星辰摇曳,晚风浮动。 …… 十七岁的皇帝,精力旺盛。 起得早了些,反而更觉神清气爽。 朱翊钧张开双臂,任由宫女替他更衣,嘴上朝张宏问道:“步祈南郊的事,礼部准备好了么?” 后者连忙道:“回陛下的话,上香、进帛、三献,礼部一早就备好了,朝官们业已正在平台列班。” “不过……大宗伯闻讯后,执意要为陛下做赞礼官,随侍左右,如今正在西苑外候着陛下。” 朱翊钧皱眉:“他一把年纪了,非要折腾什么。” 他压根没叫高仪、马自强。 南郊祈天连皇帝都步行,朝臣们自然也没肩舆坐。 午门一路走过去,对老骨头可不友好。 张宏小心回着话:“陛下,大宗伯说,他时日无多,想最后再露露面。” 朱翊钧无奈摇头,这小子越老越是顽童,如今竟开始任性起来了。 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可能给人撵回去。 只好跟张宏吩咐道:“你稍后安排人,沿途搀扶一下几位老臣。” 张宏躬身应是。 朱翊钧低下头,让身高不够的宫人替他戴冠,口中问道:“昨日星象之后,又有什么热闹?” 如果说礼法对皇帝和士人都各有钳制的话,那天象,就对皇帝的针对性武器了。 不管效用如何,必然会有人想用一用。 张宏似乎想说的有点多,心中整理片刻才开口:“陛下,昨夜彗星侵紫微后,京营右参谋赵用贤,暗中去了石茂华的府上。” 朱翊钧听到赵用贤的名字,心中只觉遗憾,叹道:“为什么吴中行都能养熟,委以重任的赵用贤,反而就无动于衷呢?” 京营他早就撇开了兵部,将人事、军饷全都收回了手上。 现在实际就是总督顾寰、左参谋郑宗学、右参谋赵用贤,三人分管兵事、政事。 赵用贤位低却权重,这般要职,没想到还是要跟自己唱反调。 一旁的李进突然开口道:“陛下,或许是广东盐课司提举陈文周的缘故,赵用贤的这位岳父,这两年频频遣人送珠宝、财物给女儿。” 朱翊钧不禁摇了摇头。 这就是大明朝封建官僚阶级的鲜明特征,中枢官跟地方的官吏、士绅联姻。 后者给前者输送利益,前者在政策上给后者提供剥削保护。 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朱翊钧摆了摆手:“让都察院温纯给两广总督殷正茂去函,革查陈文周。” 张宏记了下来。 而后再度开口:“此外,元辅的学生御史刘台,今晨上疏弹劾元辅。” “列举了元辅驱逐先帝辅臣定安伯,独断专行提拔亲信申时行、张翰,用考成法胁制同僚,在湖广兴建宫殿、豢养上千美妾等事。” “即便通政司已经把奏疏按下了,外面还是已经传开了。” 张宏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皇帝,将外面传的张居正与李太后的事瞒了下来。 朱翊钧自然没有察觉,只是冷笑一声:“此前才引了首辅李贤夺情的故事,今日就有样学样,来这么一出学生弹劾老师,好啊!” 当初首辅李贤的情况跟张居正差不多。 虽然彼时的内阁没有如今这般强势,但李贤靠着深得皇帝信任,同样大权在握——“凡左右荐人,必召贤问其何如,贤以为可者,即用之;不应者,即不行。” 而这位李贤夺情之际,便是被其门生罗伦弹劾。 也是自此之后,夺情不再是大明朝的“惯例”。 这是在弹劾之外,还打起了历史渊源牌啊。 张宏连忙交代后续:“申阁老将此前的邹元标、深思孝,今日的刘台等人,都唤去平台列班了,稍后随朝臣一同步祈南郊。” 朱翊钧笑了笑,这话说得,弄得好像南郊有刀斧手似的。 此刻皇帝终于穿戴好了。 如今朱翊钧再着冕服,终于能撑起气势了,不再像之前那般小马拉大车似的。 朱翊钧低下头,对略带些许杂色的玻璃镜照了照,满意颔首:“走吧。” 说罢,转身便往宫外走去。 内臣们连忙跟上。 一行人出得万寿宫。 守在宫外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徐文璧,见皇帝出行,立刻迎了上来:“陛下。” 他见皇帝下巴轻轻动了动,便汇报起事项来:“陛下,城中的揭帖查清缘由了,应当是御史谭耀。” 朱翊钧愣了愣:“去年从知县考取推官的十四人之一?” 一旁的张宏肯定了皇帝的记忆力:“原浙江嘉兴县县令,去年十月丁丑,考取的福建道御史。” 朱翊钧心里叹了口气。 知县除了靠政事往州府上升这条路径以外,还有言官的遴选,可以考取。 这种靠本事考取的言官,往往都是通庶务的干臣。 没想到连这种基层出来的言官,也不支持新法,竟然跑去散布揭帖,骂皇帝独夫,骂首辅非人。 动摇根基的时候,牛鬼蛇神都跳出来了! 徐文璧跟在皇帝身后,亦步亦趋:“近来朝臣私下都万分小心,锦衣卫昨夜没探到有集会,不过……” “吏部右侍郎陈炌、礼部左侍郎赵锦、大理寺卿陈于陛,昨夜星象之后,便都不在府上了,夜深了才在府上见着人。” 朱翊钧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 新政就是这样,没有反对派就奇怪了。 一提度田,大家都不乐意。 毕竟不动产收税这种事,在哪里都是难之又难,中枢左右间不分出个高下,是不会有结果的。 甚至说得直白一点,在这种事情上,皇帝和内阁才是少数派。 别说七年的帝、辅,就算是十几年的威望,都未必能推行得下去。 这也是朱翊钧不惜有意放纵的原因所在——只有激化矛盾,才能着手解决矛盾。 牛鬼蛇神都跳出来,风就大了。 风大了,才有理由整上一整。 朱翊钧思绪万千,走出了西苑。 此时,一干中书舍人,礼部赞唱、执事等官早已在此等候。 见皇帝仪仗,纷纷行礼。 “陛下。” “陛下。” 朱翊钧的目光,率先看向马自强。 他心中感慨这家伙又苍老了不少,面上伸手将人扶起,埋怨道:“今日正是朕独当一面的时候,马卿何必出面夺朕的风头。” 张居正丧父,在家守制至今;高仪中风之后,下肢已经瘫了;吕调阳入冬之后,就犯了痰疾;王崇古向来不参和政事,今日同样称病;申时行上位一年不到,威望不够,只有跟在皇帝屁股后面的份。 如此,自然是独当一面。 只可惜马自强虽然病笃,仍旧不甘寂寞。 马阁老今年六十七,哪怕皇帝扶起,腰背也有些佝偻。 他脸上的皱纹稍微舒展了一番,笑道:“今日之后,臣就致仕了,想与陛下再走上一回。” 朱翊钧也没有再劝,目光带着征询看向马自强:“马卿致仕后,准备返乡,还是呆在京中让朕送一程?” 生死有命,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太医说马自强只要熬过这个冬天,交春之后或许能好转。 但如今看着样子,这个冬天恐怕不好过。 皇帝一边跟马自强说着话,一边领着一众中书舍人、礼官、金吾卫往皇极殿而去。 马自强跟在皇帝右侧,开口回道:“陛下,臣还是想落叶归根。” 本来,他是想让皇帝送一程,全了这段君臣佳话。 但他入冬之后病情加重,几度濒死,恍惚间又想起了故乡。 最后思来想去,马自强最后还是决定落叶归根。 朱翊钧听了这话,心里一软,纡尊给老头搀扶住:“朕知道了,到时候给你加太师,荣归故里。” 马自强一怔,老脸上有些扭捏:“不……不太好吧……” 朱翊钧见老头面色瞬间红润,不免有些好笑。 眼见快到了大平台,皇帝又将目光落到王世贞身上:“王卿,今日的史,由你亲自记。” 王世贞闻言,不由精神一震。 他如今的身份,一般只做起居注的审核与修饰,并不需要亲力亲为。 只有每逢大事的时候,皇帝才会让他捉笔。 又到他浓墨重彩的时候了! 王世贞也不含糊,当即便将中书舍人何洛书手中的纸笔,一把拿了过来。 他看着上面一句“大学士马自强病笃,上温言宽慰”,不由摇了摇头。 他站在原地,随手将礼部最近推行的句号改成了逗号,在后面添了一笔“执手同行,一如七载携手并进,君臣触情凝噎。” 王世贞满意放下笔,这才快步追上皇帝。 …… “天星见异,朕反躬自咎……” 皇极殿前。 百官恭列,皇帝居高列下,声音宏亮地述说着今日集会的由来与去处。 朝臣们看着皇帝,神色各异。 这还是第一次见皇帝因为星象而反躬自咎的。 以往也不是没有过天象示警。 隆庆六年就有两次。 当时拿星象说事的胡涍,坟头草已经三尺高了。 万历二年也有一次。 奈何皇帝直接拿宗师身份压人,将董仲舒的天人感应批得体无完肤。 上奏的御史,更是被按着头拜入了李贽门下,一直深造到现在。 万历四年同样有彗星划空,这次御史学机灵了不再出面,而是让钦天监占卜,解读谶纬。 当然,钦天监的下场也看到了,世袭的饭碗,被生生给祸害成了开科设考。 如此蔑视天意的皇帝,竟然破天荒地要祈告上天,实在令人费解。 直到皇帝动身,在前头领着群臣往南郊而去的时候,众人终于按捺不住,开始隐蔽地交头接耳。 一行人出了午门,走到六部衙门外的千步御道时,沈思孝将艾穆往旁边稍微拉了拉。 “陛下这是终于迷途知返,想借此示好?”沈思孝几乎将脸都贴到艾穆脖子上去了,声音放得很低。 两人都是刑部主事,微末小官,在队列最后并不起眼。 艾穆只觉脖子上一股热气吹来,缩了缩脖子。 他假作哈欠捂着嘴,让声音往后传去,小声道:“好像是,恐怕皇帝也明白什么叫大势不可逆了。” 沈思孝欣慰地点了点头:“正好趁热打铁,稍后咱们一齐上奏,让元辅回湖广守制。” 艾穆撇过头,往前指了指:“还有高仪、吕调阳、马自强之辈。” “老弱病残,还盘桓内阁,这不是栈恋权势又是什么?正好趁此机会,让陛下一并罢黜了。” 这些年也不是没人弹劾这些栈恋权势,不肯致仕,奈何都被皇帝留中了。 正应该让皇帝一并拨乱反正了。 沈思孝深以为然地颔首:“届时推举阁臣,只要不是这些媚上的佞臣,朝局便回到正道了。” 艾穆沉吟片刻:“赵锦赵公,天性孝友,内行醇备,希望申时行那厮能慧眼识珠。” 赵锦敦厚长者,行事温和,礼部左侍郎的位份也够。 沈思孝跟着道:“还有陆光祖陆公,怜才仕事,有古大师风节,可当阁臣推举之一席。” 陆光祖是刑部左侍郎,已经将张瀚那个无能之辈压制,在刑部言出法随了。 两人小声谈论,外人自然听不见。 毕竟祭祀的队伍,有千人之多。 除了六百余朝臣外,还有玉、金、象、革、木的仪仗,乃至司教坊的鼓乐,金吾卫的兵旗,内廷的画师工匠等等。 绵延数里,盛大煊赫。 一行人走过天桥——王良五星,在奎北,居河中……亦曰梁,为天桥,主御风雨水道,天桥是皇帝祭祀专用通道,始建于前元。 行走在前列的赵锦看着皇帝的背影,暗道可惜。 他本是打算今日以天象之事上奏皇帝。 以他六部堂官的身份,皇帝不可能像御史一样,轻描淡写就糊弄过去,必然要有所回应——当初他就以日食进谏过世宗,同样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至于后果? 要么他入阁,要么为皇帝所恶。 前者自然好,后者也没什么好畏惧的。 世宗当初气得怒发冲冠,喝骂他赵锦“欺天谤君”,一副欲杀之而后快的模样。 结果呢?最后也不过草草革职了事。 风头一过,自然有朝官会记得他的付出与名望,将他复起。 而如今这位皇帝,虽说有些刚愎自用,但总归没有世宗皇帝的狠辣。 他一切都算计好了,连奏疏都还在袖子里。 谁知道,自己还没发力,皇帝一大早就主动低头,要步祈南郊。 实在可惜了这次筹谋已久,为天下士人典范的好机会。 往后恐怕未必还有这种好时机,能够为天下官吏、乡绅之代表。 赵锦想到这里,忍不住摇了摇头。 唉,也罢,皇帝如今愿意与朝臣缓和态度,总要将内阁的位置拿出来——否则,要是一直被张居正、高仪这些佞臣所窃据,隔绝上下,又怎么能缓和朝局呢? 阁臣…… 赵锦看了一眼入京的王锡爵,旋即便摇了摇头。 此人资历太浅,就算给他一个内阁推额,廷议时也争不过自己。 他又将目光投向吏部右侍郎陈炌,再度摇了摇头。 其人此前任都御史的时候,搞得都察院乌烟瘴气,不过是无能之辈而已,如今还在吏部呆着,更多的是皇帝想让其占着坑,生怕有人分申时行的权。 那么,大理寺卿陈于陛? 这厮更不行,三品堂官距离内阁还差两步,至少还要先升到六部侍郎的位置才行。 这次肯定是错过了。 所以…… 赵锦缓缓看向陆光祖。 恰逢陆光祖也看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视线一触即分,心思不明。 收回目光的陆光祖心中暗暗摇头,赵锦这厮老朽不堪,思想陈腐,表情还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别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陆光祖重新将目光放回皇帝身上,心中愈发惊疑不定。 皇帝这次向天祷告,反躬自咎,难道真的是要允张居正致仕,平息朝堂纷争? 如此固然好,可这实在不像皇帝的风格! 他越想越是眉头紧皱。 陆光祖其实对张居正守制与否,并不是太在乎。 他只对其操持的新法,有着万分成见,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新法这东西,简直是虎狼之药,速亡之政! 度田丁口,那是能碰的东西吗? 稍不注意便是天下皆反的局面!大明天下说不定就毁在这些人手里! 自他入仕以来,见过坐拥百套房产的知县、侵夺千亩良田的府君、把持半省行商,库藏十万银的布政使。 位居中枢高位以后,满目皆是同流合污的国戚、犹有过之的勋贵、道貌岸然的京官。 更别提地方上藏匿田亩的乡绅、蓄养奴仆的豪商。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他都不知道这种新法怎么能办得下去! 即便他清廉如他陆光祖,都稍微藏了些田亩,匿了几名丁口,更遑论他人? 皇帝和内阁这些人,高高在上太久了,根本不懂地方实情,政令更是幼稚无比。 怎么能让这些人,害了大明朝? 要救大明朝,为今之计是休养生息,镇之以静! 等鞑靼、倭寇自败,局面不就会慢慢好起来了么? 可惜,不让皇帝真切看到阻力,皇帝就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幼稚。 他陆某人的一番用心良苦,希望皇帝和内阁能明白。 陆光祖思绪翻涌,再度为自己所感动。 心中不由迸发出了应对皇帝一切手段的勇气。 昂首挺胸,迈步往前。 …… 随着一行人抵达南郊,众人陆陆续续停了思绪。 列班站位。 洒扫祭坛。 宰割设牲。 各自忙碌起祭祀之事。 皇帝站在祭坛前,任由礼官为他整理仪表,看不出多余表情。 不多时。 马自强挺身出列:“奏乐!” 一阵音乐响起,齐声唱到:“礼乐万年规,讴歌四海熙。衣冠蹈舞九龙墀……” 音乐渐止。 马自强忍着咳嗽,再度出列:“制曰,万历七年十月庚辰日,皇帝陛下大祀天地于南郊!” 话音一落。 礼部诸官退到臣位。 仪仗、乐官、侍卫等,尽数退下。 只有文武百官六百余,分列两班,面朝祭坛。 朱翊钧本是侧对朝官与祭坛,此时缓缓转过身。 在千人瞩目下,皇帝缓缓一拜:“臣皇帝钧,祗诣南郊。” 下方百官,纷纷低着头,听着皇帝诵念祭词。 站在班列最后的刘台心中开慰,缓缓点头。 皇帝还不是无可救药,至少没有一意孤行到桀纣那个地步。 这个局面,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祭坛之上的皇帝,再度一拜。 声音清朗,继续祈道:“彗星见夜,侵夺紫微,朕夙夜殷忧。” 邹元标听到这里,思绪发散,只觉得这星象来的真是时候。 否则皇帝为人叛逆,又找不到台阶下,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悔改。 如今这样便好,大家见好就收,也算是重演熙宁旧事,日后少不得为史书彪炳。 朱翊钧声音大了数分:“乃因。” “地方有司官多贪赃坏法,酷害百姓,上干天和……” 朝臣本是下拜的姿态,此刻骤然闻得这一句,不少人霍然抬头。 方才脸上还挂着欣慰的朝臣,更是面色陡变。 赵锦惊愕不已,张大嘴巴看向写青词的翰林院河洛文,以及礼部马自强,可惜两人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陆光祖猛然眯上眼睛,心中最后一丝侥幸湮灭,看着皇帝的背影,失望叹息。 朱翊钧浑然没听到身后的动静一般,娓娓诵念:“京中有司官多阳奉阴违,抗阻新政,下伤地德……” 刑部主事沈思孝终于按捺不住,昂然出列:“陛下!河洛文所撰之祭词,包藏祸心,还请陛下暂止!” 御史谭耀更是勃然作色,毫不掩饰地斥道:“推过臣下,绝非圣君所为!还请陛下三思!” 朱翊钧对这些异响恍若不觉。 他专心致志地念完最后一句:“谨代臣属负罪,以玉帛、牺齐、粢盛庶品,备斯明洁,仰希垂鉴,锡福烝民。” 朝臣无不哗然。 难以置信看着皇帝。 一阵冷冽东风吹过,寒刺骨髓。 王世贞见状,面色红润,下笔如有神。 申时行朝目露疑惑的王锡爵微微摇头,示意旁观便是。 此时,众所瞩目的皇帝,不紧不慢将香插了上去,三拜行礼。 而后朱翊钧才转身,扫过一众朝臣,坦然迎上所有目光,或愤怒、或愕然、或失望、或激赏、或慌乱…… 一切都被他收入眼底。 朱翊钧缓缓走到天地坛的边缘,居高临下看着群臣,轻描淡写道:“朕登极以来,兴盐政、清吏治、教宗室、平朵颜、剿倭寇、理水情、振商贸、事农桑……” “至今八年余,终扫国朝积年之颓势,德被天下,功在百代。” “反观臣属之中,固有张居正、高仪等忠君爱国之上师保,亦不乏乱臣贼子,一如波旬窃佛,蛀国帑、欺百姓、瞒君上、惑圣母、乱考成、兼田亩、匿丁口、阻海运……” “凡此种种无君无民之辈,结党营私,戕民欺君。” “如今既然天有异象……” 朱翊钧低下头,看向赵锦、刘台一干人等,一字一顿认真道:“不是兆的彼辈,难道还能兆朕?” 190.第187章 阴阳顺位,悬疣附赘 王者,事天明、事地察,祭天于南郊之圜丘,祭地于北郊之方泽,所以顺阴阳之位也。 南郊圜丘,自古以来,便是皇帝祈雨、求收、告罪之所在。 所谓告罪,单单是指天子向天自咎。 而今日的南郊圜丘,第一遭遇到了“代臣负罪”这个说法——天星兆罪,兆的不是朕,而是乱臣贼子。 此时群臣听闻皇帝这般言语,几乎惊得要跳将起来。 本以为皇帝今日是为朝局做出退让,谁知道,竟然放肆张狂到这个地步! 这哪里是祭天?分明是在政治哗变! 近日与皇帝多有忤逆的官吏,譬如闹得沸沸扬扬的沈思孝、艾慕等人,无不面露惊骇,频繁交换视线。 而辅臣马自强、申时行,都察院温纯等皇帝近臣,束手而立,面无表情。 只有一干全然不明局势的少卿、郎中、主事,乱作一团,不知所措。 其中心怀恭顺之人,几乎条件反射一般,当即跪伏请罪:“臣等有罪!” 本在为皇帝一番话出神的陆光祖,此时眼见有人下拜,立刻回过神来。 他冷哼一声,环顾请罪的朝臣:“陛下言称‘此种’,意指‘彼辈’,汝等这般急着认罪……” “难道便是陛下口中无君无民之臣?” 经此提醒,方才跪地请罪的朝臣,骤然醒悟,竟一时不知自己应该继续下拜,还是应该狼狈起身。 便在此时。 班列末尾一阵喧闹。 只见御史刘台不知何时,已经将冠帽取下,托在手中,昂首挺胸从班次最末走了上来。 众人纷纷注目。 眨眼间,刘台便走到最前,昂首道:“陛下所谓天下有司罪恶多端,以致上干天和,大哉皇言,闻者泣下。” “但,陛下言元辅居正乃忠臣,臣以为不然。” “乱臣贼子,当以首辅张居正为最!” “天星所兆,舍他无外!” 眼见这位张居正学生出头,群臣不由心领神会。 今日这场争论,重点从来都不是什么天星预示的谁的罪行——董仲舒这一套,在朝的官吏们用归用,心中却是比谁都清楚。 所以皇帝一番辱骂朝臣后,根本没人与他争论彗星到底是什么预兆,而是立刻在关键之处还以颜色。 关键只在于新政! 张居正正值丧期,那便是如今新政的薄弱点。 即便皇帝此刻态度强硬,一幅要为新政站台的模样。 但只要张居正这位治政八年的首辅去位,换了谁上,都要大打折扣。 既然如此,那天星兆的乱臣贼子,不是张居正还有谁能是? 果不其然,在刘台发难之后,皇帝也收起了方才自吹自擂的模样。 朱翊钧对刘台毫不掩饰厌恶之色:“你就这么污蔑你的老师?” 刘台对于这话,早有腹稿:“陛下,臣先是大明朝的御史,是陛下的臣子,之后才能论及师生。” 朱翊钧嗤笑一声:“那刘御史倒是说说,你这老师,是如何的乱臣贼子。” 刘台怡然不惧,朗声道:“还请陛下明鉴!” “先帝临崩,居正托疾以逐拱;任首辅以来,威福自己,目无朝廷;创制考成法,胁制同僚;辅政未几,即富甲全楚;起大第于江陵,费至十万,制拟宫禁;姬妾上千,奉御同于王者。” “此非乱臣贼子耶?” 这话一出口,立刻便数人附和。 沈思孝、艾慕不约而同出列,朗声道:“陛下。” “元辅丧父之后,至今盘桓京中,不肯返乡,而后便顷有天象示异,星变非常。” “此忠奸之兆,不言而喻!” “凡事必质诸人心而安,始揆诸天意而顺,然后天变可消。” “还请陛下三思!” 邹元标紧随其后:“陛下,张居正贪恋权势,罔顾人伦纲常,干犯天和,还请陛下应天变而顺民心!” 无论皇帝如何逞口舌之利,也得过人伦纲常这一关。 这是士林的悠悠众口! 张居正这个主持新法的内阁首辅,必须得走! 陆光祖、刘台、沈思孝、艾慕、邹元标…… 朱翊钧眨眼间便见得这些人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一时分不清心中是悲是喜。 他盯着最先冒头的刘台,缓缓开口:“刘御史所言,元辅富甲全楚、制拟宫禁、姬妾上千之事,可有实证?” 刘台正要开口。 一旁的赵锦突然出列:“陛下,御史风闻奏事,并不需要实证。” 刘台见有人替他开口,便不再多言,只是坦然地朝皇帝行礼,以示心意。 шшш ● an ●¢ o 朱翊钧瞥了赵锦一眼,又来一个。 他略过赵锦,目光再度落到了刘台身上,认真道:“既然如此,刘卿怎么还不致仕?” 刘台一怔,只以为皇帝要罢黜他,不由哑然无语。 礼部赵锦忍不住出言谏道:“陛下,从未有风闻奏事,国朝便罢黜御史之事!” 吏部陈炌也上前一步,劝道:“陛下三思。” 朱翊钧闻言,摇了摇头:“不是朕要罢黜,而是刘御史应当自请致仕。” 这话一出,刘台愕然。 赵锦、陈炌更是一番话被堵在了胸口。 朱翊钧也不吝解释,他认真看向刘台:“刘御史不是说,自己先是大明朝的御史,而后是元辅的门生么?” “如今刘卿作为御史,已经尽了风闻奏事的本职。” “那么……为老师洗刷冤屈,难道不是你这学生应该做的?” “你若当真心怀人伦大德,而不是口是心非,那么此时就应当避嫌以致仕,赶赴江陵,查明实情。” “如此既全了君臣之份,又尽了师生之情,无论日后是否复起,也无论元辅是清是浊,于卿都是一段佳话流传后世。” 朱翊钧顿了顿,语气转冷:“还是说,人伦纲常只是刘御史严以律人的夜壶?” 话一出口,刘台嘴巴张了张,言语在口中转了一圈,又生生咽了下去。 赫然是一副措手不及,欲言又止的模样。 刘台略微转过头,看向赵锦、陈炌二人。 可惜,却只得爱莫能助的神情。 见此回应,方才还昂首挺胸的刘台,气势一泻千里。 陆光祖全程冷眼旁观,心中再度感慨,皇帝果真当得起一句——智足以拒谏。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台不可能有第二条路走。 不仅如此,刘台若是在江陵找不出什么宫殿,那他叩在张居正身上那顶“罔顾人伦纲常”的帽子,恐怕就要自己戴在头上了! 再看台上那位文坛盟主奋笔疾书的模样,恐怕还要名传千古。 实在是杀人诛心! 而直面此事的刘台,怔愣当场,进退维谷。 他嗫嚅半晌后,终于艰难跪地,宛如被折断脊梁一般,声音微弱道:“臣请致仕。”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准了。 见皇帝轻而易举处置了刘台,方才正蠢蠢欲动,准备紧随其后的人,不免也犹豫起来。 赵用贤更是一阵后怕,重新将头埋回了郑宗学的背后。 可惜,南墙总有人要撞。 艾慕浑然不惧,再度开口:“陛下,即便刘御史有邀名之嫌,也与元辅守制之事无关。” 朱翊钧没有看向艾慕,抛开此人行事,单看姓名,也是个故意讨廷杖的风格。 他懒得理会艾慕,放眼群臣:“元辅守制之事,已经从八月底纷扰至今了。” “正好今日说到此处了,朕便问个明白……” “元辅丧父,如何不能夺情?” 皇帝问得情真意切。 朝臣的反应,也出乎意料的激烈。 吏部陈有年突然出列,许孚远见状,想伸手阻拦,却为时已晚,只能闭眼不去看。 前者走到近前,行礼道:“陛下,元辅自信而对扬之言,惟曰圣贤道理,祖宗法度。” “孔子曰:‘予也有三年之爱于父母乎?’,王子请丧,孟子曰:‘虽加一日愈于已然。’” “则终丧正圣贤之训也,而身自违之,必其所不忍也。” 王锡爵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皇帝。 张居正守制之事,不仅仅是对新法不满之人,更不乏像陈有年这等古板士人。 甚至于,出于他王锡爵的本心,也是乐见张居正回乡守制。 这就是大明朝的孝道。 哪怕他王锡爵掌刑部的时候,遇到老子扒灰的案子,判词照样得写“只当为父隐恶,遣逐其妻足矣”。 这种孝道之下,张居正夺情之事,除了心怀鬼胎之辈,自然也少不了心怀道义的士人仗义执言。 二者合流,皇帝若是不仔细甄别,恐怕酿成大错。 想到这里,他突然心中一动。 王锡爵沉吟片刻后,缓缓出列:“启禀陛下,非是不能夺情,而是古往无此先例。” 也不知皇帝接住了他的援手,还是单纯对他态度温和。 只听皇帝轻声解释道:“若是陈卿所说元辅之不忍,那也是朕执意夺情。” “若是王卿所说祖宗成法,亦有辅臣杨溥、李贤之旧例。” “何也?” 陈有年正欲再说,只觉背后一紧,一个踉跄就被拽回了班列。 王锡爵却是立刻接上话:“陛下明鉴。” “即有杨溥、李贤之往例可稽,亦三年未终,而非一日不去之谓。” “陛下可令元辅返乡,在家待诏,营葬事毕后,再论夺情。” 一天孝都不守的先例没有,但守不满三年,却是有例可循。 如此也不过等上半年时间罢了。 同样也算能为皇帝削去士林部分阻碍。 朱翊钧闻言,缓缓颔首。 而后朝百官投去征询的目光:“众卿以为然否?” 方才义正词严的陈有年,听闻这话,心中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选择了作罢。 赵志皋、于慎行等翰林,各自对视一眼,面上不约而同露出犹豫之色。 便在此时,邹元标突然开口:“陛下。” “臣以为不然,当时李贤固夺情,却为门生所弹劾,且当时诤之,后世讥之。” “乃至杨廷和夺情,力辞而去,得士林赞誉。” “元辅之勋望积之数年,而陛下顾败之一日,臣不知陛下何忍而为此也。” 朱翊钧突然摇头失笑:“所以,邹卿的意思是,元辅若不力辞,那便是恋栈权位,朕若一意孤行,便是置辅臣于不义?” “一旦夺情,便是臣不臣,君不君?” 邹元标似乎没有听出皇帝言语中的不快一般,凛然应是:“正是如此!” 朱翊钧点了点头。 也不再理会邹元标,而是看向陈吾德:“陈卿,你是公认的君子,也是首先上疏请朕不要夺情的堂官。” “朕有一事不明,还请解惑。” 这也是为什么张居正夺情之事会闹得这么大。 陈吾德这种跟皇帝共事七年,力主新法的大臣,同样不赞同张居正夺情。 甚至屡屡带头上疏,言辞之激烈,更在赵锦一干人等之上。 陈吾德本不愿意在这种场合落皇帝的面子,一直缄口不言。 奈何此时皇帝点到,也只能出列以对:“臣知无不言。” 朱翊钧单刀直入:“既然是人伦纲常,为何又礼不下庶人?” “既然是人伦纲常,为何朕当初丧父,只守孝二十七日?” 这等问题,自然难不倒老古板。 陈吾德脱口而出:“陛下,我等士人,当天下之重任,系四海之具瞻,必正己而后可以正庶人。” “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庶人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故有,礼不下庶人。” “至于陛下……” “圣人大孝,在乎善继,枢务之重,军国之殷,缵而承之,不可??阙。以日易月,抑惟旧章。” 朱翊钧追问道:“以日易月,乃汉文帝自率己意创而为之,非取于《周礼》,然否?” 陈吾德一怔。 却还是勉强点了点头:“诚如陛下所言。” 朱翊钧看向陈吾德、王锡爵、陈有年、于慎行等一干士人:“庶人有仓廪不实,天子有军国之殷,如此则有丧制之变通。” “既然这般,如今元辅柄新政之重,操兵戈之急……” 他顿了顿,认真道:“金革无避,可否?” 这话不仅在问陈吾德,更是在问陈吾德、赵志皋一干人等。 同样更是在为如今合流的两群人谨慎做着区分。 金革无避一词出口,蠢动的一干翰林,突然偃旗息鼓。 陈有年更是眼睛一亮,微微颔首。 陈吾德犹豫半晌,似乎还在斟酌。 王锡爵再度张嘴欲言。 此时,礼部赵锦突然开口:“陛下所言,元辅操兵戈之急,未免有些牵强附会了。” 朱翊钧听了这话,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收敛了所有神情。 而后静静地环顾一众朝臣:“既然如此,趁着今日南郊圜丘祭天,六百朝官在列……” “诸卿,一一表个态罢。” “以为理当夺情者,便往左站!认为不当夺情者,便往右站!” “马卿!申卿!你二人左右领个班!” 说罢,朱翊钧又朝马自强、申时行指了指。 群臣见状,瞬间哗然。 皇帝这是做甚!? 即便王锡爵心向皇帝,都忍不住面色大变,仓皇下拜:“陛下三思!” 皇帝这样做,岂不是给反对新法之辈名正言顺地抱团结党!? 何其不智! 朱翊钧视若无睹:“朕已经三思了!” 一度在克制自己的右都御史陈吾德,突然后悔方才没有应下皇帝的话语。 他面色苍白,声色俱厉地谏诤道:“陛下欲亲手挑起党争耶!?” 皇帝的举动,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即便七年共事的信任,他都不敢相信这是皇帝会做出的事情! 朱翊钧见状,终于勃然作色:“难道朝中不是已经起了党争么!陈卿何必装聋作哑!” “你以为元辅夺情的事只关乎人伦么!” “你以为潞王一度不能就藩,只是朕母后宠溺么!” “你知道昨夜星象,有多少乱臣贼子暗中勾连么!” 皇帝陡然发怒也就罢了,口中尽是虎狼之词,轰得人心神俱震。 场面瞬间一寂。 陈吾德嗫嚅半晌,竟一时找不出言语应对。 赵锦与陆光祖两人下意识对视,而后一触即分。 王锡爵愕然看向皇帝,又转头清点起周遭的营卫数目。 大理寺卿陈于陛,突然踉跄着出列,下拜跪倒在地。 他语气悲怆:“陛下!” “臣自主大理寺以来,虽不敢说恪尽职守,忠心任事,却也从未有一事枉法,从未对一人徇私!” “三年间清理刑狱、梳理律令、格知法理,陛下、同僚有目共睹!” “论及本职,臣可指天对誓,说一句问心无愧!” “难道便因臣关切皇嗣、在乎人伦,与陛下有所忤逆,便要被陛下看作乱臣贼子么!?” 说罢,他再度行三拜大礼,凝噎叩首。 堂堂三品堂官,竟然泪洒南郊! 朱翊钧突然抚掌而赞,朗声道:“好!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朕也有话要讲。” “诸卿不妨扪心自问,元辅守制之事,有多少人是一心为人伦纲常张目?” “究渊源,汉文帝自创以日易月,汝等同样奉为圭臬。” “论成例,国朝辅臣夺情,有李贤、杨溥等人在前。” “说变通,这七年间朕不知以金革无避夺情了多少人。” “说到底不就是因为元辅推行新政八年,让某些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朱翊钧看向赵锦:“赵卿,你说,你是单单不赞同元辅夺情,还是不赞同朕与内阁推行的新政?” 191.第188章 星悬紫极,乱中求治 第188章 星悬紫极,乱中求治 新政从来不是请客吃饭。 嘉靖八年疏请核实田亩的桂萼,当年就被迫从内阁致仕。 弹劾内阁的一朝太祖,免不得被铄金销骨。 税收到七成以上的异邦中兴之主,棺材上压满了防止诈尸的法案。 中枢任何一次插手分配的行为,往往伴随着血雨腥风。 早有觉悟的朱翊钧,如今丝毫没有给谁留颜面的打算。 什么星象天变,什么首辅夺情,统统摆在了台面上。 此时更是对赵锦进行了灵魂拷问——到底是反对首辅夺情,还是反对新政? 天子一怒,自然气势非凡。 整个祭坛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时寂然。 只剩下刻薄的风声,再三催促着赵锦回应。 不知多久过去,这位礼部左侍郎终于有了动静。 只见其叹息一声,缓缓将冠帽摘下,额手再拜,至于再三,却是叩拜之间缓缓挪向了右边班列。 赵锦今年六十四,动作很是缓慢。 但其一举一动之间,似乎又格外蕴含感染力。 陆光祖见状,犹豫片刻,也有样学样,朝皇帝三拜之后,取下冠帽,跪到了赵锦身后。 眼见这两人作为,其余文臣纷纷醒悟过来,齐齐一个激灵,面色瞬间苍白。 一种安静的喧嚣,突然侵蚀了整个南郊。 刑部主事沈思孝、艾慕,御史谭耀等一干人,纷纷摘下冠帽,跪到了右侧。 眨眼间,便有十余人,从左到右。 而本在右班侍立的朝臣,或取下冠帽原地下拜,或面色惊恐挪步中间,或面色不屑换到左班。 大理寺卿陈于陛茫然地看着这一幕,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看到了么?这就是赵侍郎给你我的答复,陈卿还以为这单单只是人伦纲常么?” 陈于陛听到声音,下意识抬起头。 只见皇帝正一脸诚恳地看着自己。 陈于陛不由怔然。 不知是想到了这三年与皇帝的君臣相得,还是想起来他那位曾在内阁为先帝效力的父亲陈以勤。 陈于陛只觉脑中一团浆糊:“陛下……” 朱翊钧摇了摇头,略带怜惜道:“陈卿方才说得不对,卿任大理寺卿这三年来,当然算得上恪尽职守,忠心任事。不仅朕与你的同僚看在眼里,单是这些年被你救下的冤错死囚,便没有坠了你父的名声。” 陈于陛心中本就五味杂陈,此时亲耳听到皇帝此言,终于再也按捺不住。 他五官瞬间挤到一块,泪如泉涌:“陛下,即便有彼辈假借遮掩,但臣对此事,一心只在于维护纲常,绝无多余的心思!” 说罢,便是嚎啕大哭,声嘶力竭。 此举,几乎将缠绕在三纲五常与君臣恩义之间的痛苦,展现得淋漓尽致。 群臣纷纷侧目。 刑部张翰见状,最为动容。 他呆愣片刻,而后看了一眼皇帝与陈于陛,猛地咬牙,上前一步。 张翰掩面下拜:“陛下,微臣昨夜确是与陈廷尉勾连,不过,言语只涉元辅守制,对陛下与新政绝无半点歹意!” “还请陛下明鉴!” 话音刚落,无数异样目光纷纷看向张翰——这位刑部尚书乃是无可争议的帝党,没想到同样在昨夜星象后有所动摇,甚至暗会陈于陛,口诛笔伐张居正。 张翰心中叹了一口气,只有他此刻最明白陈于陛的心境。 皇帝对自己情深义重,张居正同样是自己的举主,偏偏又有纲常这万世之法在上。 其中痛楚,实在难与外人说道。 张翰稍微移开衣袖,便恰好迎上了皇帝失望的眼神,心中没由来一慌。 朱翊钧当然很失望。 张翰对夺情之事的不满,本就在意料之中,他失望的地方在于,没有发生意料之外的事——儒家纲常,真就这般顽固? 朱翊钧的目光扫向抽噎的陈于陛,掩面羞愧的张翰,踌躇犹豫的陈吾德,欲言又止的王锡爵…… 他摇了摇头,诚恳道:“好,既然卿说到这个份上,今日便分辨个彻底!” “那朕换个说法,今日便将夺情之事作罢,汝等且自为新法站队!” 此话一出,陈吾德愕然开口:“陛下要准元辅回乡守制!?” 不止他一人,其余文臣,脸上各有异色。 陈于陛停了哭声。 王锡爵、张翰等人,纷纷关切看来。 陈有年忍不住扯了扯许孚远的衣袖。 朱翊钧并未回应陈吾德的追问,而是转头看向申时行。 他见申时行正在打盹补觉,不由放大声音呵道:“吏部申时行何在?” 申时行一个激灵,下意识走到皇帝近前:“臣在。” 朱翊钧面无表情:“传朕的口谕,中书舍人拟制,你来替朕拟票。” “大学士张居正夺情之事作罢,准其扶棺返乡,按制守孝三月!” 话音刚落,方才略有放松的朝臣,再度皱起了眉头。 什么叫按制守孝三月? 真把首辅当副皇帝了? 御史谭耀高声提醒道:“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陛下,守孝当是三年。” 朱翊钧无动于衷。 申时行心领神会,转过身去高声道:“谭御史或许还不知道,南郊祭祀前,吏部张贴了今年考取钦天监的人员名录。” 群臣面面相觑。 谭耀皱眉:“与此事有何关系?” 申时行目光扫向群臣,认真道:“江陵府张居正,录钦天监漏刻博士,从九品。” 一众朝臣终于反应了过来。 陈于陛与张翰从各自眼神中都看到了惊讶与无奈。 陈吾德摇头自嘲一笑。 陆光祖愕然失语。 赵锦眼皮一跳。 申时行尽职尽责,朝着呆愣的谭耀,解释道:“国朝定制,凡三年丧,解职守制,纠掷其夺丧、匿丧、短丧者。” “惟钦天监官,洪武十九年,太祖令不守制,翌年,许奔丧三月复任。” “所以,元辅当守孝三月!” 群臣看着申时行侃侃而谈,心中充斥着荒唐之感。 这道太祖皇帝订立的成法,朝臣自然知道。 只是当朝首辅考取钦天监这种事,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钦天监以往都是世袭,如今开科取官根本没反应过来。 群臣或恍惚,或齿冷,或释怀。 便在这时,突然一阵断断续续的笑声响起。 却是还未离去的刘台。 其人脸上如傻如呆,口中不时发出一阵痴痴的笑声。 他此时终于意识到。 皇帝对于张居正的夺情,准备是何等充分。 更意识到,先前他托冠上前,昂首挺胸的模样,又是何等可笑。 夺情、守孝三月、金革无避,皇帝准备了一层又一层,最后更是算计到钦天监的成法上了! 皇帝恐怕是亲政以后,便开始未雨绸缪! 太祖定制……祖宗成法……竟然被皇帝玩到这个地步。 他刘台,当真是真真切切成了一个笑话。 刘台笑容痴呆,双手胡乱抓挠,不时前仰后翻,一副疯癫的模样。 周围的同僚连忙远离。 立刻便有锦衣卫上前,各自拽住一个胳膊,将人拖了下去。 而谭耀此时,也终于回过神来。 他犹然不服,朝着申时行,怒不可遏斥道:“焉有大学士为钦天监官者!?” 申时行常年和稀泥,对于下官的愤怒,唾面自干。 他神色温和回道:“殿阁大学士本职不过五品,兼职亦是常例,以往多兼六部尚书、侍郎,如今兼钦天监官有何不可?” “再者,钦天监应试,只限学识,不限本职。若是谭御史有异议,咱们来年再议便是,今年的结果,却是万万更改不得。” 艾慕本是免冠跪在地上,此刻都忍不住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申时行的小人嘴脸。 他语气嘲弄,缓缓道:“申阁老为了此事,不惜视陛下开设的数科如儿戏,将员额私相授受,我等还能说什么呢?” 申时行脾气是真的好。 面对这种指责,他仍旧很有耐性,笑道:“艾主事恐怕忘记了,这三届数科,都是四川巡抚海瑞回京述职时,兼任的主考官。” “艾主事信不过内阁、吏部、都察院、吏科、钦天监也就罢了,海巡抚的声望,总是该信任一二的。” 艾慕闻得此言,一时语塞。 谭耀在旁,不由越想越气,就要继续刁难:“即便如此……” “够了!” 朱翊钧一声呵斥,夺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他有心最后处置谭耀,干脆略过了其人,只看向眼前的陈于陛:“元辅如此守制,陈廷尉认是不认?” 方才还嚎啕大哭的陈于陛,卷起袖子往脸上一抹,狠狠点头:“规矩方圆、人伦纲常,尽在其中!臣安能不认!” 朱翊钧点了点头,看向陈吾德:“陈宪台认是不认?” 陈吾德似乎终于卸下负担,洒脱一笑:“合乎礼法,全乎臣德。” 朱翊钧目光一一扫过张翰、王锡爵、陈有年等人,一直到两班最末,将所有朝臣都囊括尽眼底,认真问道:“你们呢?” 张翰、王锡爵拱手称是。 陈有年拨开许孚远拽着的手,高声道:“元辅夺情,臣万般抵触;如今按制守孝,臣心服口服!” 余下半数沉默以对,半数俯身下拜。 朱翊钧见状,脸上没有太过喜悦的神色。 他终于将目光落在了谭耀身上:“都到这个地步了,谭御史方才还在试图裹挟,究竟是多恨新法?” 谭耀一时失语。 朱翊钧冷冷看着其人。 如果说陈有年这些人,还有他劝服的价值,那么谭耀这种人,但凡有个好下场,那自己这个皇帝就应该挨雷劈。历史上万历皇帝遭逢大旱,同样是步祈祭天,同样在告罪之后加了一句私货“虽朕不德所致,亦因天下有司官多贪赃坏法,酷害百姓,不肯抚恤爱养,上干天和。” 谭耀当即便反驳“冯京告神宗曰:‘陛下避殿减膳,不足以回天变,当痛自责己,广求善言。’夫熙宁之弊政何多也?天下藉青苗保甲之法暴虐百姓者何众也?而冯京告君,必先望其责己。”——熙宁新政,立有天变。而万历新政之后,紧接着便是三年大旱,你这个皇帝,难道不该“责己”么? 甚至于,更是说出“昔何以顺,今何以违?”这种话,国事以前好好的,怎么到你手里不行了?还能责怪到有司身上? 这种人说起纲常,实在太过可笑。 尤其现在的谭耀,同样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上蹿下跳,不知死活。 朱翊钧继续冷声追问:“谭御史口口声声人伦纲常。” “那卿前日散布揭帖,辱骂朕是独夫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君臣之纲!?” 皇帝这话一口出口,群臣纷纷色变,朝谭耀看去。 只见其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苍白如纸。 整个身子更是摇摇欲坠。 谭耀看了一眼锦衣卫徐文璧后,嘴唇翕动半晌,终究还是没有喊冤。 只是艰难地狡辩道:“陛下,抛开言语失当不谈,臣同样也是一片赤诚之心!” 朱翊钧险些被气笑了。 他点了点头:“好,好一片赤诚之心,既然如此,你便去国子监任个博士,负责教授君臣之纲!” 旋即又看向国子监祭酒何洛文:“何卿,将谭博士的所作所为雕刻在学堂中,等字迹风蚀模糊,便放他致仕。” 说罢,也不管谭耀精彩的神色,直接挥手让纠仪官将其押了下去。 朱翊钧居高临下,凝声道:“夺情,朕分辨完了。” “人伦纲常身后,没有你们反对新政的藏身之地。” “现在不妨给朕一个准话。” “新政,谁赞成,谁反对?” 话音刚落,赵锦突然抬起头:“陛下,臣致仕之前,有一番肺腑之言,还请陛下开恩。” 朱翊钧看向赵锦,不由得摇头失笑:“且说便是,此地六百朝官,朕随你鼓动,哪怕只留十人,朕也要把新政推下去!” 从皇帝逼迫朝臣站队开始,便意味此事不能善了。 皇帝必然是想让赵锦一干人等致仕的。 赵锦自然也知道,否则便不会口口声声说什么致仕之前还有一言了。 这是双方的默契。 同样也是双方斗法的焦点所在,赵锦一干人,究竟能不能直接驱逐。 赵锦自恃大局所在——朝臣泰半不支持新政,皇帝一旦尽数驱逐了,两京九边一十三省,恐怕立刻就要瘫痪大半。 所以,他还有一番肺腑之言,说的自然不是给皇帝听,而是给在场的同僚听。 而皇帝的自信,则是在于……他没有脱不下的衮服。 便如他所言,哪怕只剩十个人支持,也不妨碍他在太液池上登船再开一场会。 有大义,有兵权,有国库,怎么还会怕没有人? 两人各自一句话,一众朝臣也不禁思绪翻涌。 究竟,谁才是大局? 赵锦抬头,盯着皇帝的神色看了半晌,突然幽幽一叹:“陛下,臣昨夜入梦,只梦见大明朝只五十余年国祚,金人南下,宗室南渡,衣冠悉数葬于崖山。” 朱翊钧一怔。 狐疑地看着赵锦。 什么情况? 只听赵锦继续说道:“后来恍惚间,才忆起,这是臣祖上的故事。” “臣是宋太祖一脉第二十一世孙,祖上于靖康二年南渡浙江,迄今四百五十余年。” 听到这话,朱翊钧突然松了一口气,差点被这厮唬住。 他略作掩饰地开口道:“赵卿也是坦荡君子,何必假借起谶纬来了。” 赵锦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非是谶纬,而是宋人不暇自哀,臣这个后人来哀之,也好让陛下鉴之。” “时人多谓二圣丧国,但……” “以臣愚见,前宋之亡,恐怕当从熙宁变法而始!” “王安石新政以后,新旧党争甚嚣尘上,朝局动荡局势混乱,与民争利怨声载道,地方中枢相互对抗!” “区区六十年间,便有异族长驱直入,踏破皇城!” “陛下,自万历元年至今,我朝难道不正往这深渊一去不回么?” “今日之张居正,恰如当日之王安石。” “今日之新政,恰如熙宁之新政。” “丈量田亩、清查人口,其与民争利更甚于当初免役、青苗、市易等法!” “张居正当政内阁以来,行事酷烈更甚于王安石!南直隶、湖广、四川、山东、福建……遍地怨声载道!” “新政以来,中枢党争到了陛下要我等站队的地步,地方士绅土官拼死反扑愈演愈烈,国库充盈百姓却更加困顿,北方的土蛮汗两年前建制正虎视眈眈。” “陛下,二者何其相似!?” “再不悬崖勒马,臣恐六十年之期且不足矣!” 赵锦一番话说罢,南郊再度寂然,只余其人叩首之声。 甚至方才还以为其人惺惺作态的朝臣,此刻也陷入了沉思。 纷纷朝皇帝看去。 却见皇帝神游天外,浑然没有与之辩论的打算。 见赵锦没了动静,朱翊钧才回过头:“赵卿说完了?” 皇帝的反应出乎意料,赵锦不由一怔。 而后勉强回道:“臣冒死进言,还请陛下明鉴!” 朱翊钧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诸卿表态罢。” 赵锦欲言又止。 朱翊钧见他这模样,终于失笑:“赵卿不会以为朕要忍不住辩论一番吧?” 见皇帝说这话,申时行忍不住偷偷白了皇帝一眼。 皇帝这喜爱辩论的性子,不下场说理才是罕见,否则,他以为那句智足以拒谏的评价怎么来的? 现在倒是装起来了内敛了。 朱翊钧浑然不知有人腹诽,只将手负在身后,摇头叹息:“这八年来,朕说过的道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辩过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登基前后与定安伯辩、改制盐政与徐少师辩、梳理道统与各大宗师辩、亲政以后与风闻奏事的言官辩……” “口舌干燥,话也说尽了。” “朕耕耘至今,亲掌京营十万大军,太仓库与内帑合千万白银,九边总督乃朕之肝胆,十三省督抚皆朕之心腹,若是再苦口婆心,恐怕才是寒了一干忠臣的信任之心。” “朕今日也没有什么道理说,只逼诸卿表个态!” “朕要再造大明朝,你们跟,还是不跟!” 说到最后,已然声色俱厉,群臣纷纷面露惶恐。 朱翊钧哂笑一声,干脆转过身去,懒得再看。 皇帝逼迫到这个地步,群臣终于再没有余地。 除了马自强在右侧领班外,申时行、温纯、王国光、朱衡等人默默站到了左班。 神色淡然中,是毫不动摇的心志。 王锡爵后来居上,拨开了温纯,昂首挺胸站到了申时行身后。 张翰、陈吾德对视一眼,默默站到了几人身后去。 吏部侍郎陈炌叹息一声,背道而驰,取下冠帽跪在了右列:“陛下,大明朝久病,一剂虎狼之药下去,恐怕适得其反!” “还望陛下三思!” 说罢,便摘下冠帽,伏地请辞。 在陈炌出头后,立刻便有数人,站去了右列。 工部侍郎施尧臣落后一步,同样免冠跪地:“臣才能不过中人,竟无力分辨对错是非,臣请告老还乡。” 仓场总督林燫紧随其后,却是一言不发,默默免冠伏地。 又是十余人站了过去。 顺天府尹金立敬哽咽凝噎:“陛下乃一代英主,臣心中万分仰服。” “只是宦海沉浮,门生故吏,姻亲眷属众多,行事往往身不由己。” “臣自此致仕,做个闲散诗人,也算是为陛下除去一大豪了。” 朱翊钧本是背对,此刻闻言,也不由动容。 他缓缓转过身,遗憾祝福道:“卿仕途不顺,必能才思泉涌。” 金立敬再度叩首,不再言语。 有着这一干大员带头,双方也不再拘谨,大摇大摆左右站队。 两班文臣从左到右,从右到左。 服饰摩擦以及摘取冠帽的声音窸窸窣窣,衬得南郊格外安静。 片刻之后。 整个南郊,赫然已经左右分野。 右列自赵锦以下、陆光祖、陈炌、林燫、金立敬、施尧臣……凡一百九十余人,免冠伏地。 左列自申时行以下,王锡爵、王国光、朱衡、温纯、张翰、陈吾德……凡四百十余人,躬身而立。 尘埃落定。 方才全程把持刀柄的锦衣卫,也终于放下了手中兵戈。 朱翊钧看着苦笑的赵锦,本想说些什么,突然又觉得意兴阑珊。 皇帝的目光扫过众人,喟然一叹:“朕与诸卿数年共事,今日政见相左,实在憾事。” “最后随朕祭过上苍,全了你我君臣最后的缘分,便分道扬镳罢!” 赵锦瞬间便失了精气神一般,艰难下拜。 申时行等人冷眼旁观。 时值正午,碧空点缀着云朵。 太阳行经头顶,在这个冬季显得唯唯诺诺,光照谨慎地透过云朵,穿透而出。 洒在南郊的一左一右。 王世贞看着气度凛然的皇帝,心中万分感慨。 他思索片刻,略作修饰后,落笔写道:“……有司干犯天和等一百九十余人,祭天求告,旋而天光乍破,分割阴阳。” “彗星曳尾,星悬紫极,兆曰,乱中求治。” (本章完) 192.第189章 迁莺出谷,重整旗鼓 第189章 迁莺出谷,重整旗鼓 万历七年,十月十一,下午。 文华殿,暖阁。 …… “施尧臣、林燫其实都不差,这一去,实在可惜了。” 暖阁中烧着炭火,张居正素服角带,坐在矮墩上遗憾道。 张居正今日是入宫请辞的——虽然只致仕三个月,但给流程一点不能少。 当然,临行前谈论正事,给同事兼弟子交代一二,都是应有之义。 朱翊钧闻言,翻阅奏疏的头并未抬起:“纵有抚世宰物之才,不能为新政所用,也只能引以为憾了。” 他将一本奏疏划了个圈,放到一边,又拿起一本:“再者说,此番逼着他们表明立场,不就是欺他们还要脸么?” “像那些不要脸的,还在朝中藏得好好的。” 分辨敌我,从来都是最艰难的事情。 南郊这番动静,看似轻而易举,实则已经放任酝酿数月,才能一击奏效。 即便如此,也只能分辨些跳得厉害藏不住的,要脸不愿意藏的。 至于某些抱着卧薪尝胆心思的朝臣就只能往后硬来,没得取巧了——在做事的时候,总会慢慢暴露态度。 张居正伸手放在炭火上方取暖,提醒道:“此次去位朝臣一百九十余,已然伤筋动骨,不能再扩大事态了。” 一百九十京官是什么概念。 各部司的中坚,至少缺了三成! 若非万历二年、五年两科,各增录了二百进士,各部司的日常公务,恐怕都要受到影响。 朱翊钧闻言,忍不住笑了笑:“多乎哉?不多矣。” 这点人算什么? 历史上龙椅上那位,二十年缺官不补,日子不是照样过? 他这提前增补了进士,又立刻着手补官,准备充分,必然是不能闹出乱子的。 当然,扩大事态的心思,朱翊钧暂时还是没有的。 张居正伸手烤火,静静看着御案后的皇帝。 皇帝棱角分明的面容下,依稀还能看到当初稚气而早熟的影子。 却是在一晃眼间,已经能为他张居正遮风挡雨了。 他将那份处理奏疏的从容看在眼里,感慨万千。 皇帝果真是长大了。 张居正略微收摄心神,开口问道:“钦天监守制这事,陛下准备如何收尾?” 这事认真来说,还是有些不厚道。 纵然是合乎礼法与规制,但在动机上仍旧饱为诟病。 当然,现在坊间的说法,并不是皇帝不能这样做,而是他张居正,没资格让皇帝这样做——平白坏了皇帝的名声。 朱翊钧缓缓放下手中的朱笔,抬头看向张居正。 他瞥了一眼首辅先生迅速稀疏的头发,沉吟道:“朕是打算下旨,令殿阁大学士、六部尚书、都御史,钦天监进修,结业后领一份差遣,并定为永例。” “毕竟,让申时行他们像元辅这样,正儿八经去参考也不现实。” 倒不是说申时行不够聪慧,而是内阁辅臣参考,本身就显得轻佻。 现在靠着海瑞监考,用其声望背书,士林官场也不好说什么。 但之后肯定不能再如法炮制了,不妨形成定制。 就当是给内阁与二品衙门一个特权了。 张居正无意识地摸了摸头顶,开口道:“现在办这事倒是不会有什么阻力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没说话。 也是他威望比不得太祖高皇帝,没资格轻飘飘一句话便单独开辟祖制,否则,又怎会像如今这般,只能利用这位的祖制。 不过……想必不会太远了。 他批完最后一份奏疏,放下笔伸了个懒腰:“走吧,朕送先生到午门。” 张居正见状,也跟着起身:“臣自去便可,不敢劳动陛下。” 朱翊钧笑了笑:“先生也客气起来了,当初的几位阁臣,朕能送到午门的也不多了,昨日还是搀着马公走的,他不也坦然受之?” 说罢,转身便走了出去。 张居正无奈地跟上,分辩道:“臣与马公情形不同,臣此去,三月便回来了。” 受制是三个月,但额外又给了赶路的假期,所以是三月回返。 朱翊钧推开暖阁的房门,一阵冷风吹来,一老一少齐齐缩了缩脖子。 门外的内臣连忙上前,给皇帝披上大氅,又递了一件在首辅手中。 朱翊钧搓了搓脸:“元辅去看过高先生与吕公了么?” 他没问马自强,因为后者去看过张居正了。 张居正自力更生披上大氅:“臣早上去过了,子象还是老样子,神志清醒,就是下不了地,倒是和卿的痰疾略有好转。” 朱翊钧闻言,叹了一口气,似自言自语一般:“等朕这几日忙完,便去看看他们。”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一前一后,从文华殿屋檐下走了出去。 张居正跟在皇帝右侧,落后半步,见内臣跟的远远地,才继续方才的话题:“陛下当增补阁臣了。” 先前有意放任也就罢了,现在再不补阁臣,申时行一个干活得忙出病来。 说到这里,朱翊钧不免有些可惜:“本意是想让余有丁办完山东盐政后入阁差遣,可惜,如今被束在山东巡抚之位上了。” 说罢,他转头看向张居正,意味难明:“先生,你说,王希烈是正寝么?” 他不记得王希烈历史什么时候去世的。 但其人年近五十岁,上任不过两月余,就心衰而死,很难不让人多想。 张居正沉默片刻,正色回道:“陛下,没由来的事,便不要多想了。” 朱翊钧哑然。 天空中并没有下雪,只有冬风来回席卷。 朱翊钧用手紧住身上的大氅,略过了方才的话题,继续谈论起增补阁臣的事:“朕属意王锡爵任吏部尚书,待先生回来,便让他交还吏部,入阁办事。” 张居正闻言并不意外,毕竟皇帝年初就准备让此人入京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评价了一句:“王锡爵这些年任南京刑部侍郎、礼部左侍郎、应天巡抚,考成从来都是上佳,出身、资历都合适,就是……” “就是性情暴躁,颇类定安伯。” 当初高拱掌吏部的时候,三天两头就被弹劾,与其行事风格自然有关系。 这王锡爵,也不遑多让。 朱翊钧笑道:“朕会注意的。” 要的就是王锡爵脾气不好。 否则这小半年,单靠申时行怎么压制六部,甚至于王崇古? 申时行与王锡爵两人既然号称“苏州绝恋”,正适合用在这段内阁与吏部分治的空窗期内。 张居正见皇帝有了决意,也没再说什么,而是紧接着道:“六部堂官呢?” 南郊这一遭过去,六部堂官一半都去了位,不补自然是不行的。 两人一路从文华殿出来,走到御道上。 朱翊钧沉吟片刻:“正好还有些拿不准,先生替朕参谋参谋。” 张居正跟在皇帝身后,并不出言推脱——这几年向来如此。 朱翊钧凑得张居正近些,免得老人家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如今礼部尚书马自强告老,左侍郎赵锦致仕,只剩右侍郎林士章。” “左侍郎朕有意让国子监祭酒何洛文接了,至于尚书之位,尚在犹疑之中。” 也不是无人可用,问题就在于谁更合适些。 张居正闻言,有些意外:“林士章进补尚书不妥么?” 林士章是嘉靖三十八年的探郎,资历可比许国老多了,位在许国之下反而才有些不当。 朱翊钧无奈回道:“朕也想过,但科道查考之后,吏科说林士章通番私税,御史劾他不堪祀典。” “加之在任两年,目睹赵锦上蹿下跳,也未与朕交心,朕不太放心。” 张居正欲言又止。 科道弹劾林士章,只是小节。 至于放任赵锦,也并非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谁也说不准这位林侍郎是不是想来一出“郑伯克段于鄢”,毕竟,是皇帝先放任赵锦的。 不过,皇帝既然说放心不下,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张居正弃了劝告的心思,在脑海中搜刮合适的人选,片刻后开口道:“汪宗伊如何?” 朱翊钧听得这个名字,一时没有答话,而是认真盘算起来。 汪宗伊是嘉靖十七年进士,一度有“位跻八座,望著三朝”的美名,资历上肯定是够的。甚至于,还因为有拒绝严嵩父子的拉拢,在士林声望上,也极为合适任这个礼部尚书。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在于,其人有些过于实干了,无论是做县令,还是做堂官,都可谓清慎勤敏,厘正积弊。 连百姓都说他“为国为民,任劳任怨”,这种人物适合做实事,反而不适合在礼部。 尤其这位若是坐到礼部尚书的位置上……恐怕朱翊钧这几年随意使唤马自强的好日子就一去不返了。 但朱翊钧权衡再三,也找不到比汪宗伊更合适的人选。 最终皇帝还是缓缓颔首:“善。” 说到这里了,朱翊钧也不停,干脆将六部的安排陆续说了出来:“兵部这次空出一个右侍郎,朕属意陈经邦。” “陈炌致仕空出来的吏部侍郎暂时便不补了,让姚弘谟一人佐王锡爵,他老实本分,两人正好磨合一番。” “至于刑部左侍郎,朕属意许国。” “户部右侍郎总督仓场,朕一时还没有人选。” 张居正静静听着皇帝如数家珍。 等皇帝说到户部,张居正当即有了回应:“范应期如何?” 朱翊钧脚步顿时一缓。 范应期……朱翊钧不免犹豫起来。 小范人倒是没什么问题,状元郎出身,如今的光禄寺卿,资历和履历上正好合适。 就是好像家风不太好——家族搞兼并田地,不慎闹出群体性事件,最后被逼自杀的状元郎,成分实在复杂。 思索半晌后,朱翊钧还是决定给他一个机会:“那便如先生所言吧,朕稍后让申时行廷推。” 这就是掌权与否的区别。 六部堂官的任用,提名权在廷议。 若是皇帝不掌权,别说想用谁,那必然是连名字都看不到。 至于现在嘛……那当然是体贴申时行,让其在舒适区里做个三旨相公了。 三言两语间,便决定了新一届六部堂官的人选,看似轻松,实则朱翊钧已经感觉到人才匮乏了。 在张居正、申时行这些熟面孔被发掘一空后,其他人,就要进行一遍又一遍的能力与信任的筛查了——林士章就属于过不了关了。 而这,又必然会耗费朱翊钧大量的时间与精力。 一如方才所议论的各部堂官,河洛文、陈经邦、许国、范应期,都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日讲官出身,万历元年以来,历经地方与南北两京,直到如今,才完成能力的磨炼与信任的筛选。 但同样也说了,那是得益于日讲官出身。 在此之后,朱翊钧不可能像之前那样,有大把的时间耗费在日讲和经筵上。 只能说……中书舍人的含金量,还在上升。 正想着事情,张居正的声音又将朱翊钧的声音拉了回来。 “陛下,臣此去之后,陛下万事三思而后行。” 午门遥遥在望,张居正已经开始说起道别的话了。 朱翊钧将手从大氅里拿了出来,抓住张居正:“先生方才还说小半年时间不长。” 张居正无奈,任由皇帝将自己手抓出大氅,饱受寒风。 口中继续说着正事:“陛下,度田清户一经开始,形势愈演愈烈,中枢此事过后,尚且能消停一段时间,但地方上,恐怕也会不甘寂寞,陛下切记徐徐推进。” 朱翊钧点了点头。 对于张居正的提醒,他早有心理准备,更不会掉以轻心。 历史上张居正度田是什么场面? 是巡抚凤阳江一麟奏,江北地方,军民杂处,盗贼起伏。 是两广总督奏,迩来贼盗繁兴。 是四川抚按王廷赡奏,为照、建昌等县惨遭烧劫。 嗯,这还是一个月里冒出来的。 此外浙江的倭寇,山东的绿林,湖广的矿贼,河南的白莲,赶趟一样,一股脑就冒了出来。 尊重客观规律的话,这些事情,之后应该同样会摆在朱翊钧的御案上。 这就叫不甘寂寞。 但同样的,中枢也不能被这些事牵着鼻子走。 无论多么激烈,度田都不能停,田度完了,匪情慢慢就消退了。 朱翊钧抓住张居正的手,神情诚挚:“先生放心,朕省得。”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户部近年考取的税务官,年后会随锦衣卫一同洒出去,督促地方。” “力求三年内完成度田清户之事。” 度田是用开方法,以径围乘除,畸零截补。 没有通数算的小吏,也做不了这事。 所以,中枢派些数算人才增援地方,是很合理的事情。 至于锦衣卫,不过防身耳,更是合理不过。 张居正好奇道:“谁来提督此事?” 朱翊钧早有腹稿:“沈鲤。”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心中回忆起沈鲤其人。 说实话,他对此人印象不算太好。 只因这位是高拱的河南老乡,当初拒绝了定安伯的招揽。 张居正的耳朵,不可避免地听了不少关于沈鲤的辱骂之词。 现在静下心来审视一番后,突然又觉得,这种老古板似乎正适合做这事。 张居正缓缓点头:“陛下自有主张。” 说完这句,他犹豫片刻,又忍不住告诫一句:“陛下,务必约束税官与锦衣卫,免得无事生非。” 朱翊钧闻言,并不介怀,反而笑道:“所以朕会派御史与内臣同行监督。” 税警的架子想搭起来没这么容易,但特事特办度田,却没什么难度,也算是打底了。 两人走到午门前时,张居正只觉得还有太多事没交代完,一时站定在了午门前。 张居正隐晦地打量了一番皇帝的身形,进言道:“陛下,今年正旦之后,或可校阅京营了。” 这事皇帝登基之后,张居正便提过,可惜被皇帝以身形不足以震慑兵丁给否了。 七年后的如今,时机却是已经成熟。 朱翊钧这次仍旧没有一口应下来,而是在思索片刻后,谨慎回道:“朕稍后与王阁老、顾总督商议一番。” 虽然没答应下来,不过他心中却是意动了。 得益于他肉蛋奶均衡的良好饮食习惯,以及晨练、小跑、御射的综合发展,步入十七岁之后,差不多有了个一米七出头的样子。 形体上不用顾虑太多,唯一要考虑的就是政治影响了。 只要王崇古支持,兵部石茂华反应不是太激烈,那就不会有太大问题。 张居正解下大氅,交还给内侍,而后看着皇帝,支吾道:“陛下,若是申时行掌控不住局面,陛下或可向臣去信。” 支吾自然是因为这话有些僭越。 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朱翊钧听了这话,忍不住咧嘴一笑:“好了,八年以来,朕可没做过什么蠢事,先生且安心返乡。” 他说着,又将大氅拿了过了,披回了张居正身上。 张居正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不由得相视一笑。 他收起心绪,后退半步,朝皇帝一拜倒底:“臣去了,陛下万事小心。” 朱翊钧颔首:“朕上城楼目送先生。” 说罢,一者转身出了午门,一者拾阶上了城楼。 张居正走远,朱翊钧站在城楼上,凭栏远眺。 等张居正背影消失在千步御道之后,朱翊钧才悠悠开口:“大伴,朕还有什么事未办?” 张宏这四年间也老态了些许,他站在皇帝身后,闻言上前一步,躬身答道:“万岁爷,您月初的时候说,待南郊事了,便要亲巡顺天府。” 朱翊钧突然想起这事,倒是忘记点顺天府尹的人选了。 他偏头看向张宏:“大伴,你再遣人去给申时行与王崇古各递一张条子。” “明日廷议,廷推顺天府尹,随朕亲巡顺天府。” “另,议正旦阅兵诸事。” 最近睡不着有点焦躁,发现一个特别治愈的旅游博主,就像一只旅行牛蛙一样,叫什么蓝战非(仅代表目前视频观看下来的个人短暂感受,对其日后可能出现的任何失当言论不负责) (本章完) 193.第190章 四不两直,克尽厥职 第190章 四不两直,克尽厥职 万历七年,十月十八,大雪。 正所谓,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按这样说的话,朱翊钧自从登基以后,就与好时节无缘了。 总有那么一二闲事,挂在心头。 譬如今日,哪怕习武,也有处理不完的政事,接见不完的奏对。 景运门外,校场。 朱翊钧挽起一把通体乌黑的长弓,呼吸均匀,弓弦紧绷,认真地瞄着五十步外的靶子。 郑宗学站在皇帝身旁,继续说道:“……校阅拟定在正月二十二,至于人数、哪几营、流程这些具体的条陈,王阁老还在与顾总督商议。” 咻! 朱翊钧猛地松开手指。 箭矢脱弦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勉强嵌入箭靶边缘。 “阅兵的事,你多上点心。赵用贤要调去浙江与倭寇征战了,朕准备让赖廷桧接任京营右参谋,他赴任前这一个月,你先一肩挑着。” 朱翊钧将五力弓放下,又拿起一张六力弓——明朝一斤约为595克,九斤四两则为一个力。 多了一个力,弓弦拉开的时候,便没有之前那般饱满了。 朱翊钧手臂有些颤抖,认真瞄了起来:“趁着阅兵这个机会,将吃空饷的勋贵将官顺道清一清,你是文官,来做这个事,比顾寰方便。” 十万人的京营,总免不了有人吃空饷。 每过个三五年就得查上一遍。 郑宗学正要说话,便听弓弦嗡嗡,一道箭矢擦着箭靶,往后飞去。 他见着弓箭落地,朝皇帝拱手道喜:“这一箭之远,当有一百二十步!可见陛下已足有六力,实乃文武双全!” 皇帝训练是按照京营的标准来的,距离要求为一百二十步及格,一百六十步上佳。 而力道上,则分上中下,上力为一百二十斤;中力为八十斤;下力为六十斤。 皇帝能拉六力弓,射一百二十步,已然是达到了大头弓兵的标准。 虽然脱靶了,但是陛下射的远啊! 武德昌隆! 朱翊钧没好气瞥了一眼郑宗学:“伱这厮也变成佞臣了,没见朕练准头呢?” 老实说,他这样瞄半天的准备,肯定做不得数。 譬如武举的考试标准,便是步射移动靶八十步,十二连发中一半。 所以,朱翊钧现在只能说是力度以上,准头未满,半步大头兵是也。 郑宗学面对皇帝的调侃,只是坦然道:“今臣幸在左右,若不少顺从,陛下虽贵为天子,复何聊乎?” 顺从皇帝,也是怕皇帝无聊。 朱翊钧听了这话,也是没绷住表情,噗嗤笑了出来:“朝臣都是用典故劝谏的,你倒是用来讨朕开心了。” 这话是宇文士及说的。 唐太宗看见一棵树,随口赞了一句好树,一旁的宇文士及便战吼起手附和,啊啊确实太好看了。 太宗无语表示,你这样很像佞臣啊,宇文士及于是便说了郑宗学这番话——可见,能让领导松弛下来,才是真正的心腹。 当然,郑宗学并不是单单在讨好,更多的,还是拿唐太宗勉励皇帝。 南郊一事之后,这些帝党对皇帝的期望,越来越高了。 郑宗学讨了个趣,也没得寸进尺,片刻后便敛容说回正事:“这几年虽然将泰半不听号令的勋贵都打发去了五军都督府,但吃空饷这事,恐怕得追到营官头上去……” “臣力有未逮,还需一干副将、参将倾力配合才是。” 他这个京营左参谋,可以说是如今的常务主官了,位卑而权重。 但毕竟是文官,掌控力始终不足以深入到中下层。 朱翊钧没有说什么朕只要结果这种话,反而表示理解:“所以,朕打算趁着阅兵这个契机,让一干副将、参将、游击将军、佐击将军,与朕一同上上课。” “届时拿出皇帝的名头,替卿劝诫一二。” 给副将参将做工作,自然不全是为郑宗学查空饷铺路的。 更是还是他如今年岁渐长,对于掌控京营,有了更进一步的需求。 文臣控制到内阁与廷臣,武将,就需要深入到京营一干副参——一营一将,三十营就是三十人,并不算多。 郑宗学一怔:“上课?” 朱翊钧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弓放下:“戚继光、殷正茂、俞大猷一干帅臣、总兵官,在浙江、两广、福建都领兵甚久了,该调任的得调任,该养老的得养老了。” “回京述职时,正好在京卫武学领份差遣。” “毕竟……朕儒经学得差不多了,也该学学武经了。” 郑宗学闻言,忍不住提醒道:“陛下,近年日本内战,我朝沿海逃难来的倭奴也一年比一年多,眼下沿海的帅臣总兵一齐调任,还是小心为上。” 并非倭寇战斗力有多强。 而是这玩意儿跟黑奴一样,价格便宜,浙江福建的士绅招揽起来极其简单。 要是某些别有用心之辈,瞅准帅臣、总兵官调任的空档,故意闹出什么乱子,那就不妙了。 朱翊钧嗯了一声,解释道:“殷正茂总督的差,已经让张学颜去接了,浙江与福建的事,自有定安伯与栗在庭收拾。” 这都是早有考量的事情。 上海市舶司与福建市舶司快要通船收关税了。 放权下去是最后关头不得不为的事。 所以,朱翊钧将福建一省军政大权都交给巡抚栗在庭不说,更是干脆将高拱这个前首辅,使唤去浙江发光发热。 两人说话的功夫,朱翊钧突然瞥见魏朝领着申时行走了过来。 朱翊钧见状,便开始赶人:“先这样吧,年前朕会抽时间巡视京营,你替朕将一干副将、参将的案卷备好。” 郑宗学闻言,当即躬身告退。 他转过身的功夫,才看到申时行,退避到一旁,拱手见礼。 申时行颔首以作回礼。 两人错身而过。 申时行来到皇帝跟前,恭谨下拜:“陛下。” 朱翊钧无奈放弃了练剑的想法,原地扎起马步来。 申时行见状,开门见山说起来意:“陛下,出巡顺天府的事,能否暂缓一二?” 朱翊钧皱眉:“暂缓?前日常朝上,不是已经议定了么?” 申时行小心翼翼回道:“陛下,国家多事,朝臣致仕了一百余人,近来实在忙得不可开交,常朝更是片刻离不得陛下英武决断……” 朱翊钧摆了摆手,直接打断了这厮:“申阁老稀泥和到朕的头上了是吧?” 申时行一噎。 他无可奈何地请了一罪后,终究还是将实情道了出来:“陛下,新任顺天府尹王之垣,昨日才到任,说是要熟悉衙门事务,暂时无暇陪同陛下。” “顺天巡抚胡执礼,方才也寻到内阁,说陛下巡顺天府,下面州县颇有些人心惶惶,为免届时闹出事端来,希望陛下收回成命。” “汪宗伊上任礼部后,也说陛下此行轻佻,万万不可……” 朱翊钧一个泄力,马步当即便站不稳,踉跄着站了起来。 他实在忍不住,拿手指点了点申时行:“申阁老,你我君臣才是一体,内阁不能总是与外面方便,反而让朕束手束脚。” 申时行欲言又止。 朱翊钧接过热巾擦了擦汗,看着申时行摇了摇头道:“朕长居深宫,本就没见过世面。” “你口中的英武决断,多是朕管中窥豹,勉强抉择而已。” “往日也就罢了,如今度田清户这种干涉国本的天大事,又岂能连窥管之举,都要再三推阻朕?” “哪怕内阁要为文臣表率,调济折衷,也应当是好生与他们说理,诚心劝服,如此为上下做桥梁才对,怎么能风往哪边吹,人就往哪边倒呢?” 朱翊钧语重心长教育着捣糊匠。 申时行的才智无可挑剔,就是性子实在太软。 受皇帝欺负也就罢了,往往还会向朝官妥协,你小申到底跟谁混? 申时行心中无奈。 要皇帝说的这么简单就好了。 老朱家的皇帝,没一个省心的,不是出宫乔装打仗,就是出宫勘察风水。 哪次不是满朝文武都出言反对?谁支持不得被骂个狗血淋头? 还诚心劝服,要这么好劝服的话,也没见有人给皇帝劝服不是。 申时行心中腹诽不已,面上还是诚恳认错,恭谨下拜:“陛下教训的是,臣这便回去重新安排。” 他正要告退离去,突然又听皇帝叫住了自己。 申时行疑惑抬头。 只见朱翊钧转过头,朝蒋克谦、李进吩咐道:“玉田伯、李大伴,带人去顺天府净道清场。” 两人应声而去。 申时行惊讶看着皇帝:“陛下……” 朱翊钧摆了摆手:“申卿,站在此地不要走动,待朕换个常服。”说罢,也不管申时行的呼唤,转身而去。 …… 顺天府衙门。 新任府尹王之垣坐在大堂上,不断翻阅着卷宗,愁眉紧锁。 顺天府的卷宗,实在太杂太乱了! 肉眼可见烂账一大堆,最早能追溯到十年前的孙一正在任时期,此人贪墨也就罢了,由此带来的田亩纠纷、发出去的盖有衙门印章的非法通行证、拖欠商行的银两,数不胜数,七年来根本没人解决! 而涉及到田亩、户口的案卷,不是一个数字传十年,就是这里少一页那里缺一册,显然是下官敷衍,上官放任,乃至故意抽走紧要案卷。 奈何前任府尹金立敬以主动结束政治生命的方式,与皇帝一笔勾销了,他也不可能将人抓回来问明白。 至于其余乱七八糟的事,更是数不胜数。 譬如朝廷从浙江等地迁徙入京的三千八百余富户,在黄册中消失殆尽。 或者今年从外省迁入攀附学籍的人家籍贯混乱,本是富户籍、商籍,莫名改成了生员籍等等。 全都无从追究了。 这样的情况,跟从头丈量一遍田亩,重新挨家挨户清点户口,有什么区别? 王之垣深感棘手之下,不由叹了一口气。 顺天府向来有小九卿之称,多是朝臣的跳板,五日京兆便是这个位置的真实写照。 即便在万历元年皇帝下诏规范所有官吏在任的任期后,有所改善,但却已经有种积重难返的意味在其中了。 哪怕任期五年,谁又能将这些十数年的烂摊子处置妥当? 大多在任的府尹,想的都是“不如不做”。 就像传言中金立敬致仕时所说的一样,身不由己,不如致仕痛快。 “王京兆,这是隆庆五年,孙一正在任时统计的丁口。” 一道声音唤醒了王之垣的沉思。 他抬起头,见到治中抱着一沓卷宗从侧堂走了出来。 王之垣连忙起身接住:“劳烦常治中了。” 治中好歹是五品属官,该有的尊重还是要有的。 常春乔连忙回道:“当不得劳烦,能与王京兆共事,是下官的荣幸,京兆当初一句‘与众为政耳’,一度让下官引以为楷模。” 王之垣在官场不太受待见,但是在民间的声望,可用“万家生佛”一言以蔽之。 均徭役是王之垣一以贯之的政见。 昨日方一上任顺天府,便公然宣称自己“志在抑辇毂通侯、阉尹贵戚、名豪,而还赤县元元之民于起色。”——志在抑制贵人,让百姓休养生息。 在度田清户的关口上任这种人物,自然是让属官们两极分化。 府丞郭廷梧,连夜跑的关系,今日一早调到太常寺去了。 而刚七月才从地方上升至顺天府的常春乔,则迫不及待贴了上来。 王之垣听到下官恭维,礼节性地笑了笑。 他正要客气一二时,突然听得外间一阵喧闹。 两人齐齐朝外看去。 只见一干锦衣卫、厂卫,鱼贯而入。 王之垣眉头紧皱,放下卷宗迎了上去。 他今年五十三,一张国字脸,天庭饱满,不满之色略微显露在脸上,便透露出凛然正气。 刚走到大堂外,还未来得及呵斥,便看清楚来人的脸面。 心中瞬间一惊! 王之垣脸上兴师问罪的神色收敛一空,慌忙转身回转大堂,朝面色不解的下官解释道:“玉田伯跟厂督领的头,必然是皇帝来了!” “快,整理下仪容!” 话音刚落。 便听得三声净鞭响起,紧接着一道阴柔的声音传入大堂:“皇帝驾兴!官绅恭迎!草民俯伏!” 一个晃神的功夫。 大堂之中的两人,便看到一道身影众星拱月般,缓缓出现。 王之垣与常春乔慌忙在身上胡乱扯扯拍拍,搓着脸,快步走到了大堂门口。 两人神情严肃而恭敬,一板一眼地下拜行礼。 “微臣顺天府治中常春乔,见过陛下!” “陛下亲临,臣惶恐!” 王之垣三品大员,自然不需要自我介绍。 朱翊钧迈步从外走了进来,目光好奇打量着顺天府。 说起来,这八年间,他出宫的时候屈指可数。 也就午门外的六部衙门,王世贞的山庄两次——南郊祭祀走的御道,甚至都算不上宫外。 憋闷肯定免不了,毕竟紫禁城也就这么一点大。 以至于此刻哪怕是个衙门,朱翊钧都忍不住兴致勃勃看了好半天。 他意犹未尽收回目光,步入大堂,笑道:“是朕来得突然。” 说罢,伸手虚虚一抬,示意两人起身。 王之垣起身之后才看到申时行,按下心中情绪,颔首见礼。 “咦?”朱翊钧看向顺天府治中,露出回忆的神色,“朕之前是不是接见过治中。” 常春乔连忙回道:“回禀陛下,臣是万历二年入京面圣的四川江油县知县,今年七月升至顺天府治中。” 朱翊钧恍然。 一经提醒,他倒是想起来了,万历二年那一批考成法上佳,跟戚继光一同入京的地方官。 这厮便是当场揭发上官的县令——也是海瑞巡抚四川的由头。 朱翊钧忍不住感慨道:“七品到五品不过五年时间,看来常卿之后这几年也没有辜负朕望啊。” 别看三年一级很正常,但到点就升是天之骄子的特权。 也只有翰林院出身的进士,才有这种资格。 像这种苦哈哈县令,往往都是在六七品打转一辈子。 常春乔脸上有些自豪又带着拘谨:“臣微末才学,区区举人,全赖陛下治国有方,海巡抚信任,吏部考成法公道,才有臣出头之日。” 虽然当初揭发上官,以立功升至从六品。 但这都是小节。 主要还是得了上官看中。 朱翊钧笑了笑,这话当然不对,能得海瑞看中的,不就是本事? 但他自然不会跟微末小吏客套这些话。 朱翊钧随口问道:“四川度田,情况如何?” 四川是重点照顾的布政使司,让海瑞提前数年去的。 希望不会太差。 常春乔思忖片刻回道:“陛下,臣也不甚清楚,臣离蜀时,度田清户才刚开始。” “彼时都还算顺利。” 朱翊钧不由颔首,还是海瑞靠谱啊。 他施施然坐在大堂正位上,一边打量桌案上的卷宗,一边开口问道:“这两科的进士,去了之后做得如何?” 这种事,吏部自然也会上报。 但不一样的视角,总归还是要听听的。 常春乔犹豫了片刻,还是实话实话:“优劣参半吧” “像李三才李参议、李坤李府君,无论在官场,还是民间,声望都极好。” “也有进士去了之后,要么能为不足,要么心中不忿,将事情弄得极差。” 朱翊钧啧了一声,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李三才倒是有些出乎朕的意料。” 这厮眼高手低,但厉害就厉害在会看碟下菜。 弄得王锡爵经常慕名给这厮写情书。 海瑞的来信更是说,若是今年再无所出,便要收李三才做干儿子了。 属实有点大明魅魔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将这些事抛诸脑后,朝王之垣问起正事来:“王卿在筹谋度田清户事宜?” 王之垣走到皇帝近前,回道:“陛下,臣正在看隆庆五年统计的丁口。” 朱翊钧哦了一声:“如何?” 王之垣叹息一声,无奈道:“恐怕要从头再来了,这一卷统计,全然做不得数。” 朱翊钧疑惑:“为何?” 王之垣思索片刻,想着如何跟皇帝解释。 半晌后,他才开口道:“陛下,会典原载顺天府户口六十六万九千三十有奇,而隆庆五年,孙一正所统计的数目,总括实在人丁止十四万七千三百有奇。” “竟只剩两成!臣实在不敢取信!” (本章完) 194.抽奖、及求月票、及感谢 抽奖、及求月票、及感谢 一、月票榜 上个月月票榜最后定格应该是在二十三名。 效果特别特别好,均订从23000涨到了30000。 非常非常感谢读者们。 三万均订,距离十二天王,就只差一步了。 啊啊啊战吼起手,十二天王! 小说滞销,帮帮作者。 编辑说这个月再前进几名,冲到前二十,保持订阅增长的速度,年底就有机会冲一冲十二天王。 所以,虽然更新拉胯,但是,还是厚颜求个月票! 二、更新 说到更新,就又说回老生常谈的更新问题了。 十月更新了十三万字,比九月多一万,额,因为十月多一天,所以更新量好像也差不多,大概就是日均四千出头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月睡眠越来越差了,白天状态不太好,为了保命,又加了一项健身项目,下班后也会用些时间。 有读者劝我一次多休息几天,或者两天一更,乃至有了“让你更新时你请假,让你请假休息伱熬夜更新,是不是故意和我作对?”这样的声音。 这些话都很暖心,但是我还是要在这里拒绝。 主要人很容易犯懒,我也不例外。 如果我两天一更,或者一次多请好多天,我会松懈下来。 再者说,还有很多投资的读者,我不能一次停更好多天,会投资失败的。 虽然这样写多少更多少,压力会有点大,每次请假的时候也会有罪恶感,感觉很烦躁,但这样也能催逼我能写多少写多少。 所以,大概就是这样,下个月还是会写多少更多少,实在头痛了,或者卡文写不出,我就会当天请假。 三、关于抽奖 因为要争榜,所以准备大出血一手。 抽奖内容: 一等奖,三千元价值的鞋或包,一名。 二等奖,千字经文道袍,三名(货源淘宝,刺绣,定制,价值998)。 三等奖,二十元价值的马克杯,二百名。抽奖时间:11.1-11.7(11.8号00:00截止) 抽奖方式:读者投月票,作者到时候随机数抽取月票票根的随机数,两张的概率就是两倍,你还在等什么! 领奖方式:鉴于上一期运营反应,抽奖群人多了就会吵架,这次中奖直接加运营私聊就好,联系方式开奖的时候发出来。 另:千字经文道袍是淘宝购入,具体质量如果不放心,可以届时再行商榷。 另:上个月的活动,参与的读者,在七千四百人左右。 四、关于盟主活动。 这个月可能会开盟主活动,就是我给上盟的读者贴五百块。 这玩意儿我了解了一下,原价一千,我只能拿五百,还要扣税20%。 所以,作者也贴不了太多,不然到时候上盟的人多我又没钱,反而就搞砸了。 另外,本书这个成绩,完结的时候,盟主肯定是有活动的。 实体书也好,特别的礼品也好,到时候都有可能。 先应在这里,具体什么再考虑。 五、杂谈 听说有个盟主朋友让我帮忙取名字,这个事我记着,但是这两天没有想到合适的,再等等吧。(主要感觉这种事对个人本身比较重要而且严肃,要是不合适的话,我会觉得不太好,所以多想想几天哈) 顺便读者有兴趣也可以在这一条出谋划策,姓郭,还未出生。 六、哦对了,还有番外 为了大力求月票,运营建议我写番外(就是投了月票才能看的那种)。 读者觉得靠谱么? 想看么?或者说有想看的番外么? 七、最后说个事情 最近看到很多读者朋友在别的地方推书。 我当然是很感谢的,不过也经常会看到很多争吵,毕竟基本盘之外,肯定也有很多讨厌本书的。 所以,我建议啊,当然只是建议,如果朋友们在外面推书的话,不用吹得多厉害多厉害,就简单说一句,这本书还行,稍微能看,就够了。 吹太过容易引起路人的逆反心理,也容易发生争吵,大概就是这样。 (本章完) 195.第191章 遗而不收,行而不辍 第191章 遗而不收,行而不辍 朱翊钧看着王之垣递报上来的两组数字,一时也有些默然。 王之垣说的户口、丁口,当然指的是户数,毕竟朝廷是按户收税的。 朝廷的正税,如今有三类——田税、户税和杂税。 管中窥豹,只看顺天府的户税,便能看出税基基本上已经被侵蚀得七七八八了。 都这样了,又哪能不日薄西山呢?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田亩呢?” 王之垣了然在胸,脱口而出:“陛下,弘治十五年,顺天府田土,计六万八千七百二十顷一十三亩五分零。” “顺天府去年的黄册,计九万九千五百八十二顷九十九亩九分零。” 朱翊钧闻言一愣。 他神情疑惑:“人口只剩两成,田亩这般‘正常’?” 说正常,倒不是说一点隐匿都没有。 而是相对砍八成的人口而来,这稳中有进的田亩,未免也太温柔了些。 王之垣到底是万历元年就被打发到地方州府的官吏,面对皇帝的疑问,似乎早有预料。 “陛下,各州府有各州府的情况,臣在登州之时,黄册上便是人多田少;而到了济南府时,便是人少田也少。” 王之垣面貌极有官相,声音洪亮又娓娓道来。 三言两语之间,朱翊钧便升起好感来。 朱翊钧认真地朝王之垣请教道:“王卿,这是为何?” 人丁减少他能理解,无非就是徐阶投献的升级版。 没有户籍,自然也不用交人头税,也不用服徭役,百姓为了逃避课税纷纷投献,大户们自然欣然接受。 除了损失税基的中枢,未尝不是一种双向奔赴。 田亩也是一样的道理,在册的越少,不就越藏富于民嘛。 但这各州府的实际情形到底哪里不同,他这个在深宫的皇帝自然没有这些发于州府的地方官清楚。 王之垣闻言,斟酌片刻后回道:“陛下,户部此次下度田八款,其中便有一条。” “曰复坐派之额,谓田有官民屯数等,粮有上中下数则,宜逐一查勘,使不得诡混。” “这官田、民田、屯田,上粮、中粮、下粮;而户口,又有官籍、监籍、军籍、民籍等等。” “征收的田税、户税之权重,各州府之间不可一概而论。” “又有一条,乃是严欺隐之律。” “便是同样要看到底以衙门为主欺瞒,还是以豪右成势隐匿。” “前者只重隐田,后者兼顾匿口,亦有所区别。” “至于顺天府……” 王之垣突然顿了顿。 他看了一眼皇帝身后的申时行,而后恭敬朝皇帝下拜:“陛下,臣先请恕罪。” 这模样,显然要说什么不恰当的话了。 朱翊钧意外地看了一眼王之垣,而后才大度地点了点头:“卿照实回话便是。” 王之垣起身后,又沉吟半晌,才终于开口:“顺天府的田亩,多是皇庄、官田,本就不收税,隐匿得自然便少了。” “而顺天府的人口,一来有当年庚戌被虏之故。” “二来,便是京中可以投靠的达官显贵、辇毂通侯、阉尹贵戚、名豪寺庙,实在太多了。” 王之垣叹息一声:“不然各家豪门成群的养子、养女、奴仆、佃户,都是哪里来的?” 申时行在一旁不由别过脸去。 他虽然没这样干,但他的一干南直隶亲朋门生,倒是不少在京城置办了产业——就像当初的宋儒一样“在京邸,豪侈如勋贵,姬妾十余人”。 申阁老作为南直隶乡党之首,多少还是有些汗颜。 王之垣也不管话里有没有得罪人,继续说道:“陛下,这同样是这次度田清户,最为艰难之处。” 说罢,他再度躬身一拜,为方才的言辞请罪。 朱翊钧自然明白王之垣的意思。 度田清户这种事,最难的地方并不在于把人和地找出来登记造册。 而是一切在这个过程中与朝廷对抗的人。 这里面不但包括豪右乡绅,更包括为奴为佃的百姓! 几十万人口一经清出来,届时怎么处置,就是一个天大的难题——本身就是勉强糊口,届时再来一道户税砸在头上,不知道多少人为此饿死。 当初松江府徐阶归田,那是真有田分来安置百姓,才没有闹出乱子来。 那顺天府怎么办? 难道要把达官显贵、辇毂通侯、阉尹贵戚、名豪寺庙的田亩分给老百姓? 凭什么?人家是合法免税? 所以王之垣才出言请罪——顺天府隐匿人口最多的,就是朝廷的这一干中流砥柱。 便在这时,站在一旁的申时行,终于按捺不住,出言道:“王京兆昨日赴任后,还未来得及看内阁的度田六款吧?” 王之垣愣了愣,旋即坦然道:“还未。” 上任一天不到,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他连本衙门的卷宗都还未看完。 申时行见皇帝没有开口的意思,便组织语言解释起来:“王京兆方才的顾虑,陛下与内阁此前便想过了。” “度田之后,如今的税收之制同样还要施行新政,而在这期间……户口税暂且免除。” 度田不是终点,只是税制改革的开始罢了。 税基完善之后,收税的方式自然要同步跟进。 不但一条鞭法要紧随其后,田税、户税、杂税、徭役同样要迎来一次巨大的改动。 而免除户口税,便是这段动荡周期里,给百姓的优待——在内阁的立场而言,在这次度田清户的新政中,让百姓不至于平添负担而造反,是一等一的大事。 不过王之垣单听申时行说个首先,便已经愣住。 暂且免税!? 这可不是小数目! 作为三大正税之一,哪怕只暂且个三五年,太仓库都得被掏空! 他愕然看向申时行,又看了一眼皇帝。 见两人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王之垣不由惊讶追问道:“暂且免除户税?那朝廷的岁入怎么办!?” 当然不是免税不好。 免税的皇帝,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要被百姓立牌坊的。 尤其在这个度田的关口,清出来的几十万口人,依旧可以继续之前的做工,不至于平白多了一道税就被活活困苦而死。 但问题在于,朝廷有这么宽裕吗? 当初太祖皇帝三十税一,说得好听了,但最后苛捐杂税照样上来了。 别又是说得好听,最后一地狼藉。 申时行轻咳了一声:“这几年会将户税的税额摊加在田亩之中,之后税改具体怎么改动,便看这次能清出多少田亩和丁口了。” 王之垣闻言,陷入了沉思。 户税摊在田亩之中…… 他倒是显而易见能感受出,这是将百姓的户口税,添在了地主大户头上。 不过总感觉隔着一层纱,想不透彻。 半晌没想出个所以然。 王之垣最后还是迟疑点头:“如此倒是能给失地百姓留一条活路,就是地主大户们,反应恐怕会更加激烈。” 度田是加税,多承担一份人头税同样也是加税。 就看能反抗到多激烈了。 不过,至少与他的抑制豪强,还赤县元元之民于起色的志向是相符的。 申时行与皇帝对视一眼,前者正色回道:“先弹压几年再说吧,届时重新收户口税了,再将此次权且摊派的田亩税减免便是。” 朱翊钧看着申时行忽悠王之垣,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重新收户口税是不可能重新收的,户口税以后就要一直免下去了。 田亩税也别想再减下去。 这就是脱敏测试,为的就是摊丁入亩! 历史产物必有其历史使命。 封建制如此,举孝廉如此,人头税同样如此。 在华夏历史上,人头税很长一段时间,都有其正面积极的作用。 但情随事迁。 在如今这个时间段,人头税就已经是彻头彻尾,影响生产力发展的税制了。 它与大明朝落后的户籍制度一起,将老百姓当做燃料一样,牢牢锁死在了一村一县之地。 负担沉重,使人永世耕种。官府强权,使人不得流动。 这种税制和户籍制度之下,大明朝永远别想催生出工业来。 原子化是工业的结果,同样也是催产剂。 与此同时,是江南的手工业嗷嗷待哺,湖广的朱蕴桦建起了一座座铁冶厂,地方州府如饥似渴等着百姓的商税,两京参与海运的权贵们迫不及待将一船又一船的货物来回运输。 轻工业需要失地的流民;重工业需要户籍自由流动的工匠;腰缠万贯却只能穿粗布麻衣的商人,同样需要废除限制其地位的户籍身份。 免除户口税,就是税改和籍改的第一步——中枢借着度田的由头,偷偷摸摸给锅里的青蛙加注了温水。 几千年收人头税的惯性,大多地主土豪会抱着侥幸心理,认为是“暂且”的事。 就像王之垣的反应一样——地主们肯定会有意见,也只能这几年暂时多弹压一下了。 但实际上。 一旦度田完成,税基都完整了,凭什么还要恢复人头税? 地主负担增加了?那又如何? 黄册就是实际统治的最大象征,只要黄册在手,就没有能打烂帝国的治安战。 野猪皮能杀的人,大明朝杀得精细点,同样能杀。 当然,能安稳过度是最好的。 所以事情不宜说得太过透彻,申阁老哪怕对面前的这位小九卿,也是能忽悠就忽悠。 王之垣没有进过中枢,眼光自然看不到这一层。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申时行见王之垣信服颔首,便继续说道:“然后是王京兆言,顺天府尽是免税官田。” “京兆,陛下与内阁方才议定,自明年这一科进士、举监开始,致仕之后,便只免三亩半的田税了。” 王之垣闻言,倒没有太过惊讶。 这事从万历二年那一科就开始吹风,说什么新人新办法,老人老办法。 只是一只没有开始,平白让这两届一只提心吊胆。 看来是风吹够了,明年终于要开始了。 三亩半的税额,也就能养活一家人不饿死的程度。 皇帝跟内阁多少得背个刻薄寡恩的名声。 否则都对不起进士们这些年的寒窗苦读。 当然,是万历八年之后的进士,属于未来的反对派,现在还在襁褓之中——反正不关他们这些老人的事。 想到这里,王之垣好奇追问了一句:“何时下的诏,竟然没听闻?” 要是中枢有明旨下来,士林总得吵上几句的,他也不至于没听说过。 申时行捋了捋自己胡须,含糊道:“腊月报名科举时,再做告知。” 这就是阳谋,你不想当官有的是人想! 退休待遇?今天连三亩半的免税都不满足,当了官以后敢做什么都不敢想! 王之垣不由瞥了一眼申时行。 这位年仅四十三便入阁的天之骄子,两年下来,已经逐渐染上一丝阴险狡诈了。 内阁的一方水土,看来不是很好啊。 王之垣摇了摇头,将多余的想法甩出脑海,说回正题:“既然如此,那如今度田,最棘手之处,恐怕便在寺产了。” “如今北直隶新增数百寺庙,顺天府便有近百余!” 棘手不在于势大,同样在于麻烦。 凡是牵扯上大量百姓的事情,就没有不麻烦的——尤其是把百姓当人的情况下。 道门尚且好些,佛门这些人,实在不好相与,哪怕被伐山破庙,也不见消停。 申时行闻言正要说话,却听皇帝清了清嗓子。 申阁老识趣闭嘴。 朱翊钧顺势接过话头,看向王之垣,正色道:“朕此行除了关切王卿外,正是为了来告知王卿,朕要巡顺天府下辖二十四州县。” “卿方才说的达官显贵、辇毂通侯、阉尹贵戚,朕正好一一看过,见识见识彼辈家中是何等殷实。” “至于佛道两门,朕也不吝拜会。” 王之垣突然一阵咳嗽。 好半晌才抚着胸口缓回来。 他与常春乔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露出为难的神色。 前者无奈道:“陛下……” 朱翊钧直接打断了他,自顾自继续说道:“这是常朝议定的事,卿快些准备便是,不必多言。” 外朝怕麻烦的心情他理解。 但实权皇帝没有一辈子待在皇宫的。 不出门考察考察,像历史上张居正那样两眼一抹黑,就不妙了。 王之垣还欲再说,朱翊钧突然转过头看向他:“王卿若是觉得仓促,朕今夜便留宿顺天府,让一干内臣中书舍人协助一二,咱们也好早些成行,如何?” 王府尹闻言吓了一跳,整个身子差点蹦起来:“陛下万乘之尊,岂可留宿顺天府!” 朱翊钧盯着王之垣,笑而不语。 后者见皇帝这模样,终于反应过来。 早就听说皇帝时常耍这种无赖手段,今日总算是见识了。 王之垣无奈下拜:“可否容臣准备几日卷宗,免得届时陛下有惑时,臣懵懂无知。” 朱翊钧欣慰点了点头:“那便十月二十八,早巡早回。” 说罢,他无视了王之垣的苦瓜脸,朝申时行颔首示意,转身便走。 申时行连忙跟上。 王之垣与常春乔不约而同躬身下拜,大礼相送。 便在这时,朱翊钧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好奇道:“朕似乎没见到府丞?” 顺天府有资格出现在皇帝面前的官员不多,但五品以上除了眼前两位外,应该还有一个府丞才对。 王之垣闻言,一时有些失措,不知如何答话。 旁边的常春乔见状,突然开口道:“陛下,府尹昨日到任后,府丞郭廷梧便托关系转去了太常寺。” 朱翊钧闻言一怔,立刻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旋即平静地点了点头,笑道:“两次见常卿,都听到常卿告状了,此番若再度考成上佳,都察院怕是要虚位以待了。” 常春乔不知皇帝是调侃还是嘲讽,只胡乱下拜口称认罪。 再抬头时,却只见得皇帝背影被一干近臣围拢。 一行人出了顺天府衙之后,朱翊钧突然拉下脸来。 他看向蒋克谦,语气生硬道:“去,给府丞郭廷梧的家抄了,看看罪行够诛几族。” 蒋克谦当即要应声而去。 申时行本是老神在在跟在皇帝身后,闻言悚然一惊。 他慌忙拉住蒋克谦,朝皇帝劝诫道:“陛下!遇难退避本是人之常情,何至于此!”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他是四品官,当日南郊也向朕表态支持新政了,如今却遇难而退,岂有此理?” 申时行无奈讨饶:“陛下,那也不能无罪而诛。” 朱翊钧看向申时行,认真询问道:“不支持新政而又不致仕的朝臣,有几个经得起查?” 申时行无言以对。 朱翊钧朝蒋克谦点了点头,后者领卫而去。 皇帝脚步不停,口中与申时行说教道:“王之垣、常春乔这等,朕绝不辜负;陆光祖、施尧臣这等人,朕可以相聚好散;但郭廷梧这样的阳奉阴违的,就休怪朕无情了。” “党争就要有党争的样子,辨识同道,本就是必不可少之事。” 申时行叹了一口气。 无奈回道:“恐怕外朝又要说陛下酷烈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不再说这事。 “卿去告诉僧录司,僧碟先别发了。” 申时行还未从方才皇帝动辄抄家灭族的模样中脱离出来,小心翼翼问道:“陛下是要……?” 朱翊钧走在前头,声音很轻:“既然伐山破庙都没老实,朕此次出巡,与他们说说理。” (求月票,第八掉下去了,悲。) (本章完) 196.第189章 出巡顺天 第189章 出巡顺天 皇帝出巡,自然不可能随意地挑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简单地裹上一件最常穿的衣裳,低调地带上三五个随从,便从容地出宫而去。 事实上,朝臣反对皇帝出宫的理由中,不乏兴师动众这一项。 就像这次皇帝出巡顺天府一样。 哪怕龙椅上这位通情达理,勤俭持家,出巡时,同样也是拖家带口,靡费不少。 金吾卫、红盔卫等一干仪仗可以省却,但锦衣卫、内卫、近侍必然要侍奉近前。 又有京营练勇参将骆思恭,亲率神机营战兵二营一千五百人,以策安全。 当然,也少不得随行的文武官员们。 顺天巡抚胡执礼、顺天府尹王之垣为导,六部新上任的王锡爵、汪宗伊、许国、陈经邦、河洛文等人随驾,再加上皇帝钦点的一干中书舍人等近臣紧随其后。 一行近三千人,拥着皇帝,浩浩荡荡出了京城。 …… “郭廷梧抄家下狱固然挑不出错处,但越过部司直接动用锦衣卫,恐怕也是种祸有道。” 许国给与徐阶恰好在队伍中相邻,前者跨骑着马,凑到徐阶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皇帝是白天去的顺天府。 家是下午抄的。 人是傍晚被带去的北镇抚司。 贪污渎职、恣游局骗、逞威不法的罪名是晚上坐实的。 案子罪证确凿,朝臣也没多余的话讲。 但总是让北镇抚司办案,难免不让人犯嘀咕。 尤其许国这个新进的刑部侍郎,见主管衙门被特务机构越权,心中很难没有意见。 徐阶坐在车舆上半眯着眼睛,随口答道:“锦衣卫办案,难道不是祖宗成法么?” 可怜七十七的老人家,只因为深谙置办田产、收养子女之道,就被皇帝以参知的理由,在这大冬天带出来巡府。 固然赐了车舆,让徐阶行路时不至于乏累,但没有车厢,也实在不挡风。 以至于老人家头上包着一层,身上裹着一层,就露了个五官出来。 许国闻言,不由摇头反驳:“当初嘉靖时,太常寺参奏大兴县知县,案子由三法司办理。” “世宗派了两名锦衣卫校尉,令其听记审案内容以奏报。” “时任刑部尚书喻茂坚,便以‘锦衣卫缉访者也可施于民间,不可加于部院,非制也’为由,将锦衣卫逐出了刑部。” “徐少事说的祖宗成法,有失偏颇。” 稍有官场常识的都知道,祖宗成法不具有现实意义。 许国也能找到支持自家说法的祖宗成法。 徐阶瞥了许国一眼:“所以喻茂坚致仕了,之后镇抚司校尉押犯人到部,同样于庭上站立旁听。” 他顿了顿:“这事还是我在内阁时办的,许侍郎显然是刑部的年册还未看完。” 许国一滞,悻悻无言,只得装作没听见一般,转头四下张望。 正巧这时,前方的队伍停了下来。 两名内侍从队列前方跑了过来。 许国见状,便知皇帝有召,当即翻身下马。 徐阶也撑着车舆扶手,坐了起来。 果不其然。 其中一名内侍躬身一礼:“徐少师、许侍郎,陛下要去田间视察,命队伍在此地候着,我等引两位去田间上随驾。”徐阶与许国对视一眼,一同点了点头。 两人内侍搀着徐阶,领着落后半步的许国,顺着官道,便转入了一段乡道。 顺天府下辖二十四个州县,此次出巡自然没有全走一遍的道理。 像相距三百余里的大城县这种,便不会强求。 以及情况差不多的州县,挑一二个看过便足以,譬如通州府下辖的四个县,便只巡其二。 至于今日,便只来得及巡距京九十里的大兴县了——一队的贵人、老人,自然是要多慢就有多慢,与走得快些的步行没什么区别,从早到晚五个时辰,才入了大兴县境内。 大兴好歹也是地道的京畿大县,乡道说不上平坦,却也说不上崎岖。 两人走了一刻钟,便看到一片良田与田间一干随驾的大小官吏。 以及,蹲在田坎上,仪态不佳的皇帝。 两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走上前去。 “正统元年,英宗皇帝奏准,每粮一石共纳银三钱四分,本县便开始折银既纳金银。” “除去抛荒地、水占地、不宜耕种之地,以及用于牧马、餋赡公廨、营房、道路、河渠等用途的土地,如今实际上征收的土地共有三千顷有余。” 许国偏了偏头,视线越过了人高马大的王锡爵,才见到是大兴知县魏允贞,正站在皇帝身后躬身回道。 田坎逼仄,实在难站开这么多人,许国只好站在外围。 只见皇帝缓缓站起来,继续问道:“如今折银怎么折?” 朱翊钧看着眼前多年未见的田园风光,不免有些失神。 大兴县是京畿大县,顺天府十万顷田,大兴就占一万八。 所以皇帝今次出巡的第一站,便是大兴县。 魏允贞则是万历五年的进士,分配为北直隶的基层县令。 大兴知县魏允贞准备了好几日,对皇帝这些问题对答如流:“回禀陛下,如今每粮一石并夏税减为纳银四钱二毫三丝四忽一微五纤。” 朱翊钧点了点头:“每亩收多少粮?” 许国脱口而出:“秋税上田每亩二斗三升六合四勺,中田每亩收一斗九升二合一勺,下田每亩收一斗六升三合四勺,均五亩八分科粮一石。” “另有每石重复征收夏税,折银二分五厘。” 石、斗、升、合、勺,都是十进制。 秋粮夏税,便是如今的田赋正税。 朱翊钧看着眼前的数百亩良田,抬手往指了指:“这片农田属上田还是中田,亦或者下田?” 魏允贞思索半晌,才回话:“陛下,此地二百七十亩,当是下田。” 他当然不至于将黄册数字都记在心里,谁也没那个本事。 不过,皇帝出巡的路线,总是偏离不了太远。 朱翊钧对这位大兴知县的业务能力,倒是挑不出错来。 他想了想,颔首吩咐道:“去将此地佃户唤来。” —— 这章不收费,过渡+请假赎罪。 编辑和运营都知道,我最近基本四五点才睡着,早上八点就醒了。 这两天尤其心慌,效率极低,刚刚实在难受,买了个血氧仪显示脉搏间期缩短+脉率过快,感觉今天得休息了,所以只好发个免费章节赎罪。 明天要去检查下,接下来两三天更新可能比较随缘了,等到11点没有就默认没更新吧。 更新固然重要,但不想猝死之后被人翻看手机浏览记录,悲。 (本章完) 197.第192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第192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当地县官显然也是没想到皇帝会接见区区佃户,以至于许久过去,也未见人来。 皇帝领着一干中枢大员、县官,拥挤地站在田坎上,显得颇为局促。 大兴县令魏允贞趁着佃户还没到的功夫,紧紧贴在皇帝身后,不时汇报着度田清户的进展,以及之后县衙之后的布置准备。 “……本月正在核查。” “臣已然令里甲仿洪武、正统间鱼鳞凤旗之式,编造图册,细列元额田粮、字圩、则号、条段、坍荒,成熟步口数目。” “而后县衙以税务官复勘核对,分别界址,履亩检踏丈量,具开垦改正豁除之数,刊刻成书,收贮官府,给散里中,永为稽考。” 朱翊钧负手眺望,听得很是认真。 说是钻营也好,说是上进也罢,总而言之,魏允贞的业务能力,还是没得挑剔的。 也是得亏朱翊钧费尽心思分辨敌我。 譬如这位万历五年的进士,同样坚定地反对张居正夺情,甚至屡屡上疏,希望明年科举,取消堂官子嗣参考的优待,阴阳讽刺张居正、申时行、王锡爵等人,希望几人识趣,不要因为儿子科举让皇帝陷入两难的境地。 怎么看都是借题发挥的标准反派。 但之相反的是,其人在民间的官声可谓极好,如今在大兴县还只是初见端倪,而在历史上巡抚陕西时,更是开垦田亩,免除杂税,削减衙门支出,修建军民基建,以至于后世还有《布衣巡抚魏允贞》这种文艺作品传唱其名。 这种人,放在御史的位置上双方都不痛快,反而就应该按在地方狠狠为百姓做点实事。 想到这里,朱翊钧终于回过头:“县衙这几届考取的税务官用得还顺手么?” 顺天府的州县,提前开了两届吏考,未尝没有为此准备的意思。 魏允贞表情略微有些不太自然。 他想了想,委婉回道:“启禀陛下,一干税务官除了水土不服外,于本职倒是鲜有纰漏。” 水土不服,就是跟当地官场不太合得来的意思,不过本职却是比原先那帮人做得好。 朱翊钧闻言了然。 考取的吏员,占去的自然是土官的名额,双方有冲突在所难免。 这在事实上其实有利于县官延伸权力触角,所以魏允贞抱着正面的态度。 不过,这也是一时的,以如今大明朝这点人口流动性而言,这些考取的吏员早晚还是会被地方大户同化,说不得还能写一本《大兴吏员》的奏疏。 当然了,有门槛总比没门槛好,做一步是一步,当初科举就是这样一点点车翻世家大族的。 朱翊钧看向魏允贞:“度田清户之事,做下来有什么艰难险阻么?” 魏允贞没有立刻答话,而是隐晦地看了一眼皇帝身上的一干内臣。 沉吟半晌后,他才缓缓开口道:“陛下,嘉靖九年新政,曾查勘过顺天、保定、河间、真定、广平、顺德六府所属的勋戚、内臣、寺观庄田。” 勋戚、内臣、寺观免税有额度,但却并不是全免。 按制度,收上等地每亩三分银,中等地每亩二分银,中下等地每亩一分五厘银,下等地每亩一分银。 魏允贞顿了顿,继续说道:“彼时世宗皇帝曾有言,此次度田之后,另筑封界,定为成例,不再纷扰。” “如今,县内的勋戚、内臣、寺观,不少还留存着世宗皇帝的手诏。” “前几日差吏寻到勋贵、寺观门上,便被庄上之人,以此为由所驱逐……” 官场事千头万绪,被这种前人留下的历史文件所掣肘,是每个官吏都要上的一课。 世宗皇帝给勋戚、内臣、寺观度田,自然是有为之君,而为了减小阻力作出妥协,同样也是常见做法,甚至于,世宗或许本身就做好“适才相戏耳”的准备了。 只是恰好,这个食言而肥的机会,落到了万历一朝的君臣头上。 面对这种不占理的事情,除了不讲理还有什么办法呢? 朱翊钧看向魏允贞,直接问道:“哦?哪些勋戚、内臣、寺观架子这么大?” 别看魏允贞只说了勋贵、寺观,那是因为内臣在这田坎上围了一圈,不好指着鼻子说罢了。 度田之难,就是因为这些人大多不会将田亩拱手让出。 话说到这个份上,魏允贞也不藏着掖着,干脆回道:“陛下,据衙中属吏回报,怀柔伯施光祖的田庄不得其门而入。” “县中几处寺观,持世宗手诏婉言劝退,臣不好动粗,便将几位住持观主请到了衙署相商。” “惜薪司太监姚忠,指使表侄邓勋,以棍棒殴打驱赶县衙吏员,甚至放言曰,谁敢再上门便打断谁的腿。” 朱翊钧闻言愣了一愣。 他暂且放下了魏允贞,转而看向张宏,惊讶道:“张大伴,宫里的人在外面都这么狂么?” 怀柔伯跟和尚道士的做法,尚且还在他的理解中,毕竟占着理,看能不能讨些优待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这姚忠是脑子坏了吧,竟敢在这个关口暴力抵抗!? 张宏本是一言不发站在身旁,此时面对皇帝带着诘问的话语,当即跪倒,额头与泥土相贴:“奴婢管束不力!奴婢有罪!” “请万岁爷开恩,允奴婢亲自前往,将其捉拿审问!” 朱翊钧见状,摆手打发道:“顺便问问哪来的胆子。” 不用猜也知道,关系七拐八拐,最后多半要拐到两宫太后,或者后妃的身边近臣身上去。 正好一并处置了。 一干近臣分开一条道,张宏起身一礼后,领着几名太监,转身仓皇离去。 朱翊钧回过头,与魏允贞继续道:“施光祖又是怎么回事?他不是……” 话说到一半,声音突然止住了。 正当魏允贞纳闷之际,这才听到身后的动静。 扭头看去,赫然是皇帝先前召见的佃户,被锦衣卫领着,朝这边而来。 而朱翊钧朝身下看了一眼。 见这边田坎实在逼仄,干脆朝乡道上的佃户迎了上去,一众大臣紧随其后。 三名佃户们哪里见过这等场面。 看着紫薇星以及一干文曲星走近,三名佃户连忙跪地:“草民拜见皇帝陛下!” 而后一板一眼地行起了跪拜大礼。 朱翊钧见状,突然脚步一停。 他看着眼前的佃户整齐划一的动作,只觉得一股熟悉的既视感扑面而来。 片刻后,朱翊钧突然扭过头,朝礼部尚书汪宗伊笑道:“汪卿,礼部从来都与朕说,礼不下庶人,看来也有失偏颇了。” “我朝哪怕佃户出身,也如此有礼有节,卿等当真是教化有功。” 汪宗伊闻言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三名佃户后,直接将视线投向顺天府尹王之垣与顺天巡抚胡执礼。 王之垣与胡执礼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看向大兴县令魏允贞。 魏允贞面色颇有些不自然,欲言又止。 几人视线交错的功夫,朱翊钧并未给臣下回话的机会,而是转身面朝三名佃户。 他看着三名佃户,直言不讳道:“你等可知,欺君乃是大罪?” “朕稍后便派锦衣卫前去核实,若你三人并非此地佃户,朕便诛了你们的三族。” 诛三族比九族好,吓唬人的时候显得更真实一点。 果不其然,话音一落,三名“佃户”陡然间神情大变。 三人齐齐慌忙再拜,失声求饶:“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我等是大兴县的里长!魏县令让我们来应付陛下,我等不敢不来啊!” 其语气之凄厉,闻者无不动容,似乎为拯救三族,使尽了全身力气。 魏允贞见三人眨眼间就给自己卖了,叹了一口气。 他从皇帝身后绕到身前,撩起下摆跪地叩首:“陛下,臣只是怕佃户粗鲁,冲撞了陛下,才出此下策。” 这是上官、御史、科道巡查时的惯例了,今日却被这位长居深宫的皇帝一眼识破。 实在出乎魏允贞意料。 不过他这争辩的话,倒也是确实是心里所想。 皇帝想知道什么,问到他这个县官就足够了——他走遍了整个大兴县,遍览衙内卷宗,还能有什么疏漏么? 如何还要自降身份,接触赤民呢? 皇帝却丝毫没有被体贴的自我感觉,反而面无表情盯着魏允贞,语气不善:“魏卿,朕祖上不过讨饭的,伱又如何替朕耍起高不可攀的架子,看不起赤民来了?” 这话一出口,人群中的王锡爵不由多看了皇帝一眼。 魏允贞只觉这话难以招架。 他倒是没有看不起赤民,只是觉得身份悬殊罢了。 无奈之下,魏允贞勉强回道:“陛下是天子,天命加身,非独以血缘而贵。” 他这个小动作,要说多大罪也不至于,否则全天下的官吏,九成九都得治罪了。 充其量也就是个训诫,最多因为蒙蔽君上削俸两月而已。 只是皇帝既然拿自家出身说事了,魏允贞也只能告罪。 朱翊钧突然叹了一口气,无不遗憾道:“魏卿,所以你前年策论,才被落入了第三甲。” “当初临潼李三才那篇刊登天下的策论,你恐怕看也未看。” 魏允贞不明所以,只叩首再拜:“微臣斗胆请陛下明示。” 朱翊钧摇了摇头,稍作回忆道:“元政不纲,万民不忍,共托命于太祖,太祖因而奋其一劒,扫淸秽浊,受天大宝,是以得携而传之于朕。” “卿说天命加身,可知什么是天命?” “万民之命,便是天命!” “焉有厌弃赤民而得天命者哉?”朱翊钧定定看着魏允贞的眼睛,一字一顿:“魏卿,仁祖皇帝当初也是赤民,我也是农民的儿子。” 说罢这句,朱翊钧摇头不语。 他没有让魏允贞起身,而是朝三名里长摆了摆手:“走罢,带朕去村里见一见赤民。” 说罢,转身便顺着乡道,当先往里走去。 魏允贞茫然失措地看着地上的泥土,脑中回荡着皇帝方才的话语。 万民之命,便是天命…… “这便是陛下宁可在朝中掀起党争,也不惜要度田清户之故。” 魏允贞下意识抬起头,只见徐阶佝偻着身子站在身侧,神色复杂地看着皇帝的背影。 前者仍旧不理解,喃喃自语:“我还未见到黄河水清。” 黄河清,圣人出,如果皇帝心中所想,真是如口中说的一般,那就真是当之无愧的圣人了。 以至于魏允贞惊讶到了一个不敢相信的地步——官场上把百姓拿来当幌子的见多了,真放在心上的,他还没见过几个,更何况皇帝? 徐阶自然明白魏允贞在说什么。 老头大起大落又兼大限将至,说话已经横行无忌起来了:“若是作伪,从他当初在南直隶欺辱我时那一道罪己诏算起,他已经作伪八年了。” “若能一以贯之,又何尝不是一尊圣人。” 魏允贞默然。 …… “俺给万岁爷下跪!” “拜见皇帝大老爷!” 乱七八糟的唱名,稀奇古怪的自称;东倒西歪的动作,匍匐叩拜的狼狈。 朱翊钧轻而易举便确认了眼前这些人,便是大明朝仅仅比奴隶好一些的次底层——佃户。 他一边示意内臣将人扶起来,一边打量眼前这个村落。 有太多熟悉的场景。 稀稀拉拉的民居,砖瓦砌筑的尚且还有个屋子模样,木板茅草搭建,在风吹日晒下似乎已经千疮百孔。 地上随处可见鸡鸭粪便,蝇虫在入冬之后仍未完全绝迹,被踢翻的石头上,恰好有蚯蚓趴在青苔上蠕动。 锄头放在篾条编成的筐里,秧盆在播种完后放在院落中间清洗蔬菜,阳沟之中散发着恶臭的气味。 一切都像极了他前世幼时成长的故乡。 直到,这些目光中透着狡黠与畏缩的赤民站起身来,才将有些恍惚地朱翊钧,拉回到现实里。 他看向窗户里好奇打量的少年——这是冬天轮流穿一条裤子的佃户,光着屁股自然不被允许朝见皇帝。 他看向赤着脚转身离去的大婶——女人并不允许与皇帝交谈,怕是朝见的机会,都是朱翊钧一再要求。 他看向黢黑干瘦,双手长满老茧,乃至身体有所残缺的壮汉——沉重的负担与徭役,身体遭受的创伤只是最直观的表象。 朱翊钧突然有些窘迫,以往面对文武大臣的游刃有余,挥斥方遒,此刻悄然不见了踪影。 “朕……” 刚想开口,他突然想起什么,又咽了回去。 斟酌半晌,才重新说道:“俺最近想法子让老百姓都过得好点,顺道来看看你们。” 一干佃户面面相觑,并没有人接话。 倒不是听不懂,而是害怕祸从口出。 朱翊钧见状,再度开口:“你们回答俺问题,俺给你们发两双草鞋,一床被子,一把锄头。” 东西讲究恰到好处,给太好反而容易平添祸端。 一干佃户再度对视一眼,脸上的渴望与犹豫丝毫不加掩饰。 半晌后,一个气色稍好壮汉应声后,众人纷纷点头。 朱翊钧想了想,开口问道:“你们一天吃几顿饭?” 能不能吃饱饭,是最低的标准。 一干佃户都朝那名气色稍好的壮汉看去,后者犹豫片刻开口道:“干活的吃三顿,不干活的吃两顿。” 朱翊钧闻言,不由愣了愣。 这时候,徐阶突然插话:“陛下,前宋时,稍有家产的农户便逐渐开始一日三餐,到了本朝正德年间,佃户们也开始能吃上三餐了。” 朱翊钧有些惊讶地看向这位以备咨资的前首辅,直言不讳道:“与朕想的不太一样。” 徐阶常年专注于收养子女,对这些事最清楚不过。 他朝皇帝拱了拱手:“陛下,正德至今,物价并未有过太大增长。” “一束水鸡不过四文,猪肉八文一斤,鱼、虾,每斤四五文,更别提米、面了。” 这都是大明朝相对于前朝的功绩,徐阶说起来,脸上也不乏自豪之色。 朱翊钧缓缓点了点头。 而后他转头直视着一干佃户,好奇问道:“你们一月能赚多少文?” 物价便不便宜,那是跟赤民的收入比较而言。 不是徐阶这种大户说便宜就便宜了。 那壮汉迟疑回道:“皇帝大老爷,俺们赚多赚少,要看做什么活路。” “俺这些天去砍干柴,三天卖一担,三十担卖一两银。” “别的时候就去挖药打猎,一天卖三十一二文。” “俺是力气好的,像老八、狗娃他们,担柴嫌累,就去城里卖浆,一天能卖十六七文。” 朱翊钧这下是真信了。 或许有京边物资充裕的加持,但即便如此,别的地方也不会相差太离谱。 看来物价确实并不高。 不过……朱翊钧又打量了一番这群佃户的衣着。 他眉头皱了皱,追问道:“那俺怎么瞅着,你们穿着这么破旧。” 话音刚落,那壮汉脸上不忿的神色一闪而过。 却并未言语。 朱翊钧对这些佃户的精明自然抱着理解的心情。 他往身旁穿着飞云服的蒋克谦指了指:“这是锦衣卫,今天你好好答话,俺就让他收下你,你也不用怕有人报复。” 那壮汉闻言,脸色露出狂喜之色。 他自然是明白锦衣卫是什么成分! 哪怕是个大头兵,也是天大的馅饼! 他连忙跪地叩拜:“城里都说皇帝老大爷口含什么天宪,说话算数!” 朱翊钧笑了笑:“这种小事,对俺来说跟如厕一样简单。” 那壮汉得了许诺,本来不情不愿的模样,立刻眉飞色舞答起问题来:“也没啥,存钱交租子的嘛。” “官府的老爷们每月都要孝敬一二,不然进城都是麻烦事。” “卖浆要给施老爷交过路费,不然就被抓去云南的矿坑做徭役。” “柴山是寺里的,砍柴要交一半的钱。打猎还是杀生,佛爷们说我们有罪孽,必须得要给寺里交功德钱。” “吃饭是为了赚钱,不吃没力气一样得交租子,肯定省不得,不如多吃点多赚钱。那衣服天天穿好的作甚?肯定穿烂了再说啊。” 朱翊钧越听越是沉默。 戕害百姓这个词,难得有了些许实感。 他按下心中复杂的思绪,追问道:“是有田的时候好过活,还是给老爷们种田好过活。” 那壮汉毫不犹豫:“那肯定自己有地种好过活啊!” “往年还要服徭役,十二年前可以用银两抵扣之后,有田当然最舒服了。” 朱翊钧了然。 说的是隆庆二年高拱在北直隶试行的役法,服徭役的交银两,官府再用银两雇佣力夫干活,各取所需。 但因为这政策有贿赂富户之嫌,以及涉及到各徭役征收银两的折算等技术问题,推行进度极其缓慢。 又来随着高拱的仕途坎坷,这项政策最后并未继续完善下去,只在北直隶范围内以惯性继续运行着。 朱翊钧心中摇了摇头,随口问道:“那你怎么给老爷种上田了。” 那壮汉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伤心事,眉飞色舞的模样戛然而止。 他闷声闷气回道:“六年前天灾,收成差了些,不够缴秋粮的,就跟寺里借了点。” “后来利滚利还不上了,就被收走了田地,分了块下田给我种。” 朱翊钧上下打量一番这汉子的身形,好奇道:“你这身形种下田?” 矮子里面拔高个,这身材说不上魁梧,但在乡里也是有数的壮汉。 不抓去打灰都是老爷们的损失。 壮汉别过头去:“佛爷们说,没闺女就只配种下田。” 十二点前写完,是我的福报。 更正:前文大兴县一万八千一百一十七顷十一亩这个数字是错的,属于实录误记,翻看别的资料,这个数字应该是好几个县一起总和的数据,所以,大兴县应该只有几千倾,具体多少不太清楚。 (本章完) 198.第193章 亢反严禁,当杀不赦 第193章 亢反严禁,当杀不赦 入夜时分,本该就寝的朱翊钧,正躺在床榻上,双手交扣放在上腹,睁着眼睛呆愣地看着房梁。 失神的模样下,却是在回想着白日巡视大兴县的见闻。 尤其那一句“没闺女就只配种下田”,一直在朱翊钧脑海中循环不止。 他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不止他知道,在场的一众高官显贵,同样了然于心。 借贷,是一门古老的行业。 有史以来,官贷要略早一些,《周礼》有记,凡民之贷者,与其有司辨而授之,以国服为之息。 私贷紧随其后,首先有载的是苏秦“贷人百钱为资,及得富贵,以百金偿之。” 苏秦与谁借贷且不论,但其中暴利,不言而喻。 也正因如此,从古到今,那些有一定产业的有“识”之士,大多会选择这个左脚踩右脚的投资方式。 寺观便是个中翘楚。 道门还好些,走通了上层路线,在人前往往显得收敛而体面。 而走底层路线的佛门,吃人的模样就不太方便藏着掖着了。 直接一些的寺庙,干脆入教的时候直言不讳告诉信众,“凡有来入教的,先着上二十两银子,把这二十两银支,生着利钱,修桥补路,养老济贫。” 委婉一些的,便是借贷了,大和尚多是“贷于人,而复贷人,而更营之,而又以能与人取之。” 至于利息。 读书人利息低一点,三年翻一倍,譬如李生便“因负了寺僧慧空银五十两,积上三年,本利该百两,遭和尚终日索债。” 自耕农、小商户则高一些,两年翻一倍——“山顶有寺,供五福神,必到佛前借本,持其所挂楮镪去,年以四成五还利。” 高达四成五的年利,自然不是谁都能还得起的。 于是,作为抵押的商铺、田亩,便顺理成章地落入大和尚手中。 慈悲的佛爷,会顺带解决破产自耕农、商户的就业问题,雇佣为佃户、寺观杂工之类。 倘若是兴致稍高的佛爷,便会讨要其媳妇、女儿,以佛法开光后,才会施舍一条活路。 往往有人会觉得,不借贷不就从根源化解了这场悲剧么? 这就太过强人所难了,老百姓抵御风险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活的这么游刃有余,一场天灾,一轮人祸,一次大病,总有周转不开的时候。 这就是土地兼并的冰山一角,同样也是如今大明朝吃人的主流方式之一——系统性地吃人——张三不被吃,总有李四被吃。 朱翊钧当然都清楚,甚至还清楚得滚瓜烂熟,鞭辟入里。 但是,他所有的了解,在史书亦或者奏疏上,从来都是寥寥文字。 这跟活生生的人,将其苦难赤裸裸地、鲜血淋漓地呈现在眼前,有着截然不同的感触。 就好似他白日见得赤民时候的窘迫一样。 赤民二字,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有着无与伦比的政治正确。 这个集合所织成的大旗,无论是他的前世今生,都将其举在手中挥舞不断,奔走呼号。 但,集合始终是集合,并不真切。 在今生,生民之倒悬,不过奏疏上的一行字;在前世,百姓的困顿,更只是报告上的一串数目。 在意归在意,忧心归忧心,但始终缺乏一份实感。 只有当面所见,亲眼见到这些赤民饱受欺凌、任人宰割的苦难时,那种复杂的情绪——亲切、距离、隔阂、恻隐、愧疚、共鸣、决心——才瞬间涌上他的心头,翻腾不止,后劲十足。 也只有这种时候,朱翊钧才能真切意识到,什么叫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想到这里,朱翊钧只觉愈发难眠。 他看了一眼窗外朦胧的月光,干脆掀开被子翻身坐起,而后将衣物随意披在身上,推门而出。 今夜本应在县衙之中落脚,但城中人多眼杂也就罢了,区区县衙,委实太小了点,装不下这一行二千人。 于是,便寻了处道观下榻——毕竟,道观在祖宗成法以及资产结构的双重意义上,也算是行宫了。 “陛下。” “陛下。” 朱翊钧刚一推开房门,就见张宏与蒋克谦一左一右守在门外。 他有些惊讶:“怎么都守在门口。” 值守也有基本法,张宏与蒋克谦虽然是近臣,但地位在这里摆着,从来不用亲自值什么夜班的,在皇帝睡下之后,起床之前,都是自由休息时间。 张宏犹豫了片刻:“万岁爷,惜薪司太监姚忠的事,奴婢问完话了。” 朱翊钧漫步往院坝外走去,摆了摆手,示意两人跟上。 张宏亦步亦趋跟在皇帝身后:“姚忠这些年替宫里看顾大兴县的皇庄,趁机将不少田亩与自己私田腾笼换鸟,如今恐惧县中清丈致使东窗事发,才会如此色厉,乃至做出殴打县衙属官之事。” 有时候愤怒并一定来源于底气,也有可能是恐惧。 朱翊钧走在前头,漫不经心:“都有谁牵扯在里面?” 这种事从来都杜绝不了,他也心知肚明。 但涉及到皇庄,可不是一两个人就能瞒天过海这么些年的。 一旁的蒋克谦顺势接过话头:“陛下,锦衣卫指挥佥事马禄有勾结包庇之嫌,定国公已然亲自将其送入县衙大牢了。” 京畿之地,这种遮奢户可不止这么一两人,个个都是县衙惹不起的存在。 正好把人给县衙作筏,既表明上层态度,也方便魏允贞后续立威。 朱翊钧踱着步子,仰头看着月色:“还有么?” 出了皇帝的寝居,外间就是三步一卫,五步一岗,在月光下显得肃然而森严。 三人经过,侍卫们见皇帝领头,内臣外戚一左一右,只继续目不斜视。 张宏跟蒋克谦对视一眼,前者小心翼翼回道:“陛下,姚忠这些年虽是顶着李大珰的名头横行县乡,但盘问之下,实则是借着宴请武清伯,做给外人看的,招摇撞骗而已。” 朱翊钧闻言,忍不住摇了摇头。 张宏这是为尊者讳,实情就是姚忠贿赂了自己那位外祖父,而李进面对这位族长的指使,也只能任由姚忠借用他的名头。 小小一个大兴县,又是扯出来一堆人。 朱翊钧突然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朕在武清伯身上,难得有力不从心的感觉。” “万历元年前后,因为孙一正的事,朕第一次敲打他;万历四年,他克扣边军的毛衣,朕险些将他下狱。之后他在母后面前痛哭流涕要痛改前非,没想到如今还在给朕使绊子。” 这就是为什么他常说,心眼坏些,也未必没有用武之地,但若是人蠢,就是真的一无是处。 这位愚蠢的外祖父,在万历四年之后,就已经被剥了所有实权。 偏偏外戚的身份,是怎么也剥不下来的。 总能在某些时候蹦出来让人不爽利。 皇帝对外祖父的抱怨,张宏跟蒋克谦都没有插话的余地,只默默跟在皇帝身后。 张宏见皇帝面带愁绪地踱步在前,忍不住轻声劝道:“万岁爷,回屋歇着吧,夜里凉。” 朱翊钧置若罔闻:“怀柔伯施光祖呢?” 怀柔伯是英宗夺门后,在天顺元年封的伯爵。 封爵的功绩……嗯,没有功绩,英宗给的理由是“辽东镇守,颇著劳绩”,也就是所谓的没有功劳,但有苦劳。 具体原因,后人也不易深究了。 这一脉长期以来脑子都不大灵光,也没有什么重任在身——这才是勋贵的常态,只有顾寰、朱希忠那种出挑的勋贵,才会什么锦衣卫、京营都不要钱一样往头上扔。 怀柔伯这种,也就只能帮皇帝祭祀跑跑腿了。 朱翊钧上次看到施光祖的名讳出现在案头上,还是因为夤夜嫖娼犯了宵禁,被巡逻士兵抓了个正着,法司请八议处置——“夺怀柔伯施光祖禄米一年,以挟妓犯夜,为逻卒所执也。” 如今其人看不清形势,抗阻度田,还真是在意料之中。 张宏小心回道:“陛下,怀柔伯禄田应有八百亩,如今据府上管家交代,应在数倍还不止,蓄奴或有数百人往上。” “其中有些强买强卖,以及欺凌百姓的案子,被县衙找到了口实,正在追查。” 虽然世宗承诺了不再纷扰,但总有别的突破口,达官显贵遵纪守法,无懈可击,那才是天方夜谭。 朱翊钧闻言,不由沉默片刻。 八百亩禄田,可不是小数目,再加上平日宫里的赏赐,以及这些年跟在大长公主府吃的商行份额,想过富裕日子已经绰绰有余了。 如今来个数倍不止,还真是……贪得无厌啊。 朱翊钧随手拂过庭院正中插满香火的炉鼎,扭头看向蒋克谦:“表叔,你们玉田伯府兼田蓄奴么?” 还是那句话,敌我是最难分辨的事。 就拿度田清户这事而言,仅仅第一天看到的冰山一角,就有太监、锦衣卫、外戚、勋贵、寺观纠缠其中,当真可谓是敌众我寡。 历史上张居正主持度田时,当先便是写信回家,让家中清算自家隐田。 第一次清出五百七十余亩,第二次又清出七百二十余亩,都捐给了府衙充公。 多少且不论,就这分了两次上报,显然是家中族人对张居正的吩咐,也扯了不少后腿。 那么,自己身边呢? 想到这些,朱翊钧难免有些感怀,便随口向身边这位东宫旧属,世宗外戚兼锦衣卫近臣问出了这话。 蒋克谦愣了一下,旋即才反应过来,坦然回道:“陛下,这是勋贵惯例,府中各房要过活,臣也拦不住。” “不过,臣为家主以后,竭力约束,绝无戕害百姓之举。” 朱翊钧追问:“怎么个约束法?” 蒋克谦斟酌片刻,回道:“陛下,蓄奴虽有,但却是臣找牙行正经购入的流离孤儿,乃至其等年长之后欲要脱籍,两清之后同样也来去自由。”“至于田亩,臣复爵以后,封田八百亩,一亩也未多,只是将四百七十亩下田,与百姓的上田置换了一番,其中的差价,也按市价给付,并未强行买卖。” 朱翊钧摇了摇头。 百姓的自愿,从来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愿,大多时候都是走投无路下的无奈选择罢了。 但这倒也怪不到蒋克谦头上,他这表叔的做法,确实已经算是克而谦了。 朱翊钧收回视线,低头感慨道:“表叔的佛性,倒是比某些大和尚还深。” 蒋克谦欲言又止。 犹豫半晌后,他还是忍不住开口回道:“陛下,臣没有什么佛性,对百姓更没什么感同身受。” “臣只是投陛下所好而已,陛下怜爱百姓,臣便爱屋及乌,不敢轻怠。” “像太监姚忠、怀柔伯施光祖之流,不止不爱百姓,同样不忠君。” “无君无民之辈,终究还是少数,也不成气候,陛下不必为了彼辈伤怀动怒。” 就差直接说一句快回去睡觉吧。 朱翊钧闻言不由失笑,却是并未接话。 一行人走到真武正殿门外,无视了一干侍卫,朱翊钧踩着台阶,缓步走进了大殿之中。 刚走进殿内,朱翊钧就是一怔。 他看着蒲团上跪坐的人影,轻声唤道:“王卿。” 王锡爵本是闭目祷告,听到声音下意识身子一抖。 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从蒲团上站起身来,缓缓转过身行礼:“陛下。” 朱翊钧伸手示意他起身,忍不住笑了笑:“原来王卿亦未寝。” 王锡爵叹了一口气,语气复杂:“突然被陛下委以重任,今日又亲眼见得新政艰难,百姓困苦,一时思绪万千,难以入眠。” 他的难以入眠,跟皇帝的难以入眠也不太一样。 并非是忧思百姓而辗转反侧。 而是思索自己在吏部的位置上,乃至明年入阁时,究竟该如何施为,才能解决时弊。 朱翊钧陪了一口气,同样叹道:“哀民生之多艰兮,长太息以掩涕。” 说着,他随手接过一柱香,上前插在了香炉里。 真武大帝如今不仅是正祀,更被视为太祖皇帝的真身,谁来拜都受得起。 王锡爵见皇帝情绪不太好,联想到大半夜不眠,跑来上香,心中不免有所猜测。 他站在皇帝身后,不经意劝慰道:“陛下,民生固多艰,我等才更加不能懈怠。” “当初前宋熙宁变法事败之时,主持新政的王安石在江宁著诗一首。” “其中一句曰,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复述完后,王锡爵还忍不住连啧三声,咂摸不止。 片刻后,他才继续说道:“陛下,时人多析这一句乃是王安石向往乃至逃避之情,然臣粗读此句时,只觉其中绝望思绪以及对宋神宗的怨怼,几乎铺面而来,淹没一切。” “王安石既然知天地安危,却眼见新法毁废,岂直宋神宗乎?” “臣些许浅见,斗胆说与陛下,还望陛下时时引以为鉴。” 民无能名曰神。 意为老百姓都找不到更好的词语夸赞了。 但在前人有了庙号之后,往往又会因为前人的作为,而为庙号增添新的含义。 而今的新法但凡半途而废,皇帝说不得也要跟宋神宗一般,讨一个“神”的庙号。 他是在劝诫皇帝,不要因所见险阻巨大而中途毁费。 王锡爵这番言语并不够委婉,甚至有些僭越,但朱翊钧知道这厮脾气,也并不与他计较。 朱翊钧摇了摇头:“卿一番苦心朕省得,但朕独独为度田之事忧怀,只是方才在床榻上时,不由思及白日见闻。” “恍惚中,硕鼠啃噬之音不绝耳旁,生民哀嚎之声回荡脑海,朕这心中怒火,也越烧越旺。” “奈何又无处发泄,只好出来散散心。” 结构性压迫,是无处发泄的。 这不是某一个人做得不对,是世道不对。 施光祖设卡收费,按律应该怎么判?没有罪,因为他不是土匪,他是勋贵。 别说勋贵了,但凡京城之外,随意找个“生员之父”,便可设卡拦截,收自耕农、佃户的过路费了,要是不小心收到路过的官吏身上,双方还得相视一笑,拱手称一声大水冲了龙王庙。 百姓的负担?不值一提。 县衙吏员索贿收取进城费呢?这个按律倒是判得重,奈何真按这个由头去抓人,天下小吏得空九成九。 哪怕是京城这等动辄绯袍大员进出的地方,当初李贽进京时,同样会被守城小吏索贿。 这个时期所有遭受来自官府的不公,往往只会叹一声运气不好,甚至连百姓自己都这么觉得——在《水浒》也好,《金瓶梅》也罢,多能看见这种心态。 寺观放贷呢?那就没的说了。 人家不仅合法,甚至还合理。 倘若下诏不允许寺观放贷,当先闹起来的,反而是老百姓——没了借贷,荒年怎么办?官府么?没点关系,排队排到明年去吧。 面对没有罪魁祸首的结构性压迫,哪怕是皇帝也只能生闷气。 王锡爵闻言,突然醒悟过来。 他目光扫过皇帝身旁的锦衣卫和司礼监太监,犹豫片刻,开口道:“陛下,傍晚时,魏允贞已经将怀柔伯请去县衙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朕知道。” 出巡顺天府,只是调研考察,看过就该走了,明日一早,还要去宛平。 至于发现的问题,乃至一干手尾,都要留给当地的主官。 大兴县处置不了,就去找顺天府,顺天府也不行,还有顺天巡抚。 皇帝和一干大员的时间珍贵,没工夫留下来处置这些琐碎政事。 王锡爵再度出言:“陛下,姚忠、马禄、寺观的一众主持、观主,皆是在县衙之中。” 朱翊钧愣了愣。 突然反应过来,王锡爵不是劝他回去睡觉的:“王卿的意思是……” 王锡爵理直气壮迎上皇帝的目光,开口道:“陛下言硕鼠啃噬之音不绝耳旁,生民哀嚎之声回荡脑海,臣深以为然。” “既然怒火中烧,岂能置之不理?” 言外之意就是,哪怕出口气顺顺心,也是值得的。 “依臣看,姚忠、马禄侵占皇田,欺君大罪,罪不可赦!当明正典刑!怀柔伯施光祖设卡收税,形同开府建制!理应当庭杖杀!” “寺观凡有淫人妻女者,十恶不赦!非悬首大兴县校场不足以平民愤!” “陛下不妨将刑部右侍郎许国唤上,咱们现在纵马去县衙,快去快回,也好明早赶赴宛平。” 朱翊钧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史传这厮逼得张居正提刀要自刎,原来是这般性子! 王锡爵,你未免有些太极端了! 朱翊钧眼珠忍不住胡乱转了转,口上严词拒绝:“额,王卿,内臣勋贵也就罢了,寺观淫人妻女,百姓多是甘愿抵押,会不会不太方便坐罪……” 虽然抵押活人不符合他的价值观,奈何时代发展的进程就是这样。 顶多算是犯戒而已,从律法上而言,确实无罪。 王锡爵见皇帝意动的模样,他似乎早就想到了一般,脱口而出:“陛下,永乐十年五月,成祖皇帝有制。” “佛道二教,本以清净利益群生,今天下僧道多不守戒律,动辄较利厚薄,又无诚心,甚至饮酒食肉,游荡荒淫,略无顾忌,败坏风化。” “乃有,僧道不务祖风、亢反严禁者,杀不赦。” 王锡爵顿了顿:“陛下,淫人妻女,乃是破戒,祖宗成法,当杀不赦!” 王尚书牙齿很白,语气中更是透露着森森寒意。 话音落后。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霍然转头,朝蒋克谦吩咐道:“蒋卿,去,备马,随朕去一趟县衙!” 蒋克谦应声而去。 而后又看向张宏:“朕去杀些人,天明之前回来。” 张宏欲言又止。 朱翊钧抓住王锡爵的手,朝殿外走去:“也不知许侍郎睡下没有。” 王锡爵正色回道:“许侍郎想必亦未寝。” 两人声音越来越小,同往偏殿寻许国。 一刻钟之后,三人纵马离观,随从若干,呼啸而去。 下一章今晚上写不完,就不发单张说了,明天白天发 (本章完) 199.开个奖 开个奖 一、开门见山,本次抽奖,月票序号段为0-20990。 以下按序排列。 一等奖:15379 二等奖:1203 * 14239 * 16932 三等奖:343 * 385 * 508 * 572 * 696 * 789 * 972 * 977 * 1004 * 1026 * 1136 * 1151 * 1158 * 1241 * 1278 * 1338 * 1397 * 1564 * 1620 * 1707 * 1881 * 2012 * 2045 * 2091 * 2146 * 2193 * 2239 * 2362 * 2402 * 2572 * 2642 * 3060 * 3152 * 3174 * 3515 * 3808 * 3904 * 3942 * 3978 * 4008 * 4013 * 4028 * 4047 * 4148 * 4183 * 4272 * 4518 * 4536 * 4542 * 4576 * 4655 * 4749 * 4803 * 5022 * 5493 * 5584 * 5809 * 5821 * 5851 * 6025 * 6118 * 6132 * 6179 * 6569 * 6636 * 6746 * 6895 * 7286 * 7448 * 7907 * 8215 * 8228 * 8264 * 8294 * 8532 * 8727 * 8742 * 8754 * 8794 * 8884 * 8896 * 8956 * 9067 * 9068 * 9204 * 9668 * 9748 * 9878 * 9940 * 10021 * 10046 * 10065 * 10087 * 10122 * 10151 * 10247 * 10406 * 10519 * 10674 * 10686 * 10833 * 10849 * 10864 * 10887 * 11046 * 11130 * 11215 * 11228 * 11264 * 11333 * 11479 * 11573 * 11639 * 11881 * 11914 * 12039 * 12316 * 12484 * 12492 * 12712 * 12765 * 12767 * 12973 * 13166 * 13259 * 13361 * 13484 * 13577 * 13617 * 13740 * 13756 * 13914 * 14048 * 14049 * 14096 * 14225 * 14247 * 14324 * 14339 * 14378 * 14390 * 14417 * 14541 * 14561 * 14911 * 14956 * 15000 * 15364 * 15408 * 15575 * 15979 * 16029 * 16215 * 16274 * 16366 * 16377 * 16381 * 16386 * 16574 * 16614 * 16681 * 16687 * 16917 * 17089 * 17180 * 17298 * 17501 * 17800 * 17928 * 18043 * 18072 * 18204 * 18233 * 18243 * 18315 * 18316 * 18462 * 18544 * 18601 * 18619 * 18755 * 18844 * 18897 * 18960 * 19158 * 19235 * 19317 * 19530 * 19636 * 19787 * 20017 * 20226 * 20285 * 20406 * 20440 * 20631 * 20635 * 20670 * 20793 * 20932 领奖方式:因为人数众多,添加qq容易上限,本次仍旧采用加群私聊或者@群主的方式,具体群号在章节末尾,中奖者请自行添加。 公示期限:抽奖视频在群里公示,七日后与本单章同步删除。 另注:本次抽奖为委托第三方抽奖,抽奖方式为网页随机数,有异议可以在本条留言,或者书评区@纪律委员。 二、好像没什么感言。 最近突然恶疾,还在调整作息,今晚上写了一半,明天白天更新,希望能逐渐变成阳间人。 哦对了,十二天王的竞选结束了,有点可惜,要是晚上一个月,说不得就有机会了,无可奈何。 月票榜也稳住了,几天下来,均订又涨了三四千,夸张。 属于是赶上好时候了,这个月终于不是初一几兄弟直接干四万月票了,感谢起点新领导的三把火,感谢所有真实读者的投票,感谢编辑的英明指挥。 三、随便答答最近的疑问吧。 今天运营给我发了一个读者评论,问我怎么不动用经济学手段的评论。 首先呢,这一卷是度田,度完之后才一卷才会税改——因为还欠缺一个关键,就是前文铺垫过的银矿,通了日本的航之后才有资格说经济手段。然后呢,度田这种事,哪有什么经济学手段……历朝历代这种事都是平推过去的。 额,还有刚刚那一章,结尾处有读者说男主反应恶心。 那里是说的反话,意为心中十动,口中犹豫。 可能是不太明显的缘故,我之后修改了一下。 【朱翊钧心中极为不赞同,口上言词拒绝:“额,王卿,内臣勋贵也就罢了,寺观淫人妻女,百姓多是甘愿抵押,会不会不太方便坐罪……” …… 王锡爵见皇帝意动的模样,他似乎早就想到了一般……】 这样会不会明显一点?反正大概是这个意思吧,也别问为什么不正常行文,非要说反话,有时候就是想说,可能叛逆期到了吧。 其他好像没啥了。 最后,下一章还是白天更新。 (本章完) 200.第194章 步履维艰,如烹小鲜 第194章 步履维艰,如烹小鲜 乾坤杀气正沉沉,日淡风寒雪色深。 …… 出巡的队伍一大清早便驶离了大兴县,踏上了去往宛平的官道。 宛平距大兴不过七十里,不过半日便能抵达。 这点路程,换做往日,皇帝必然是纵马在前,体察沿途风情,但今日的皇帝,却是正躲在车厢里酣然大睡。 不时有官吏,将目光投向皇帝的车厢,暗中议论。 譬如跟在后面的礼部左侍郎何洛文,与兵部右侍郎协理京营戎政陈经邦。 两人身后牵马步行,后方的两匹马并肩,厮磨脖颈,牵马的两人联袂,交头接耳。 “陛下白日都将手尾留给魏允贞处置了,也不知半夜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何洛文尽量放低声音。 何洛文是河南人,说话略微带着些许口音。 陈经邦将目光从皇帝处收了回来,随口回道:“气不过呗,这种事不就是后劲十足,越想越气么?别说陛下这等少年人了,我昨夜闭目后,亦是满脑子一张张狰狞吃人的面目。” 两人是同科,皆在翰林院进修,一同选的东宫日讲官,如今更是在升迁上也齐头并进,关系自然不差。 何洛文啧了一声:“气不过归气不过,但依我看,多半是那位大冢宰撺掇了陛下。” “昨日傍晚,我就听闻大冢宰递话到县衙,让魏允贞严查严办,不许姑息。” 许国身为刑部侍郎,被皇帝强带去审案还算题中应有之义。 但王锡爵执掌的是吏部,若非自己凑上去,怎么会随皇帝一起去县衙任性。 想到这里,何洛文撇了一眼正在与户部侍郎交谈的王锡爵。 陈经邦表情舒畅地捋着胡须:“要我说,王锡爵撺掇得好,如此杀上一批人略作震慑,说不得还能多劝些后来者悬崖勒马。” “杀生为护生,王锡爵女儿飞升,自己如今也是修上功德了,满门仙佛啊。” 前半句是认真,后半句是开玩笑。 何洛文摇头失笑,这话王锡爵肯定不爱听,女儿成没成仙,他自己不知道么。 他朝陈经邦身旁挤了挤,无奈道:“咱们看得开,大宗伯可看不开,一路上絮絮叨叨念个不停。” 昨夜皇帝偷跑去县衙,给一干勋贵、内臣、僧道、乃至魏允贞刚记录在案的张老爷、李老爷们,统统给“法办”了。 如此不合礼数,给礼部尚书汪宗伊气得不轻。 要不是看在还要为朝廷做事的份上,换前些年,早就挂印归乡了。 陈经邦呵呵一笑:“大宗伯现在估摸着正在气头上。” “陛下昨夜回返时,被大宗伯堵了个正着,当面谏言,语气极不客气。” “许侍郎见势不妙,灰溜溜跑了也就罢了,偏偏王尚书得了便宜还不饶人,非要挺身而出,替陛下分辩,与大宗伯争得面红耳赤。” 就王锡爵这模样,也不知道是怎么跟申时行玩到一块去的。 何洛文闻言摇了摇头,汪宗伊好歹是他在礼部的顶头上司,还是要回护一二的:“也怪不得大宗伯揪着不放,毕竟陛下此举多少有些轻佻了。” “听闻,陛下昨夜还险些被秃驴冲撞了。” 说皇帝轻佻,倒也不止是因为他抛开群臣,夜袭县衙。 更多还是皇帝跑去出气,喜欢说理的毛病又犯了,非要当面给光头们痛陈罪孽,论述其人如何如何死不足惜。 人家都自知将死了,还管你这些那些的? 往皇帝身上吐口水都是轻的,当时就有一名武僧,力气极大,挣脱了衙役的束缚,冲撞圣驾。 虽说当场就被王锡爵两脚踹死了,但一时混乱肯定是免不得,皇帝多半也受了惊。 也得亏皇帝不是病秧子,没有像某些皇帝一样“惊骇过度,一病不起”。 如此轻佻,哪能不被朝臣们蛐蛐两句。 陈经邦听了这事,也忍不住有些无语:“没办法,陛下端居九重天,少有跟这些没软肋的和尚打交道,不知何为临死反扑。” “你看那一干王家老爷李家老爷的,不就老老实实引颈就戮么?” 太监尚且还要娶对食收养子,那六根清净的佛爷可没这些乱七八糟的软肋。 命都要没了,都是心里怎么舒坦怎么来,可谓横行无忌。 也有只怀柔伯施光祖这等拖家带口的,才会哪怕当场受了百二重杖,也仍旧在弥留之际口呼万岁。 这时,何洛文突然叹了一口气。 没由来地感慨了一句:“话虽如此……但,陛下当面才会引颈就戮,那顺天府之外呢?” 陈经邦面色一动。 他四下张望了片刻,迟疑问道:“启图是说……” 何洛文迎上陈经邦的目光,面带愁容:“京边有天威笼罩,尚且敢抗阻不从,非得等到刀斧加身,才肯幡然醒悟,那京外呢?彼辈又何其之多?” “致仕的大员,各地的宗室,势大的豪右,置业的勋贵,勾结的官商,这些地方州县惹不起的角色,在两京一十三省可谓是密密麻麻。” “前两月司马祉还给我写信,问我说他要是得罪了沈鲤,我能不能罩得住他,我竟自己都拿不准。” “这般艰难局势下,度田清户之事却只限期三年,是否……” “有些太过急功近利了。” …… “急功近利?范公多虑了。” 王锡爵虽然一夜未眠,但仍旧显得很是精神,声若洪钟也毫无遮掩之意。 他朝范应期解释道:“度田清户又不是什么凭空而来的事,自嘉靖九年桂萼、郭化弘、唐龙、简霄先后提出度田之后,历任有识之地方官吏,便从未停止过此事的知行。” “嘉靖十年,邹守益在江西安福度田,用时三年。” “嘉靖十二年,安如山在河南裕州度田清户,用时二年八个月。” “嘉靖十五年,王仪在南直隶苏州丈田均粮,用时三年四个月。” “十八年,欧阳铎在应天府清查隐匿田亩,用时二年。” “嘉靖二十六年,嘉兴府海盐县令度田三年不到。” “隆庆元年,杭州府海宁县令许天曾清丈一年九月。” “这些有心度田,主动度田的堂官,度田从未有超过四年的!” 王锡爵看向范应期,认真道:“有些事不是时间放得越宽越好的,就应当快刀斩乱麻,好让那些能吏与怠惰官吏分显出来。” “至于三年不成的州县,往后自有别的计较。” “百年旷举,宜及陛下在位,务为一了百当!” 最后这句话,是张居正离京时,留给王锡爵的。 后者今日转赠给了面前这位户部右侍郎——如此百年旷举,应该趁着皇帝在位的时候,务必尽快把事情办妥当,一举解决所有的问题。 范应期闻言,沉默了半晌,最后拱手回道:“大冢宰良言,某受教了。” 两人相差七岁,以范应期为长,所以王锡爵称其为公。 而前者又略逊于官阶,便称后者为大冢宰。 王锡爵不经意间提道:“若说大豪,当世又有多少比得过咱们这些环列紫薇之辈?” “只要咱们别同流合污,让陛下难做,那便是再多十倍百倍的怀柔伯,只要敌我分明,又有何惧之?” 范应期虽然是状元,但本事稀松平常。 当初浙江乡试,文章被评劣等,无奈做了科举移民定居顺天府,即便如此,还是交了“择校费”,也就是捐纳,进的国子监。 会试一百九十三,殿试时因为投了世宗皇帝所好,被钦点为了状元。 这种履历,在官场并不太受待见,从翰林院一毕业,就被一杆子戳到南京养老去了。 若非此次腾的位置实在太多,也轮不到此人为户部侍郎。 所以,出于对范应期能力的不信任,王锡爵委婉地提醒了一句,才能一般也无妨,但一定要把自己跟家事管好,免得露了破绽——天下事,不怕敌我分明,就怕你中有我。 范应期正要说话。 两名内臣走到了范应期面前:“范侍郎,陛下有召。” 范应期闻言,下意识朝皇帝的车驾看去,只见前方一僧一道正被人引至皇帝驾前。 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皇帝昨夜出过气之后的手尾。 范应期心中有所猜测,朝王锡爵抱拳一礼后,便打马朝皇帝的车驾行去。 到得近处,才看到所谓的一僧一道,乃是原申道人与宏法和尚——这二位至少是北直隶一带佛道两门执牛耳者。 两人气息还有些局促,脖颈处流着汗水,显然是一路赶来,疲于奔命。 看来吓得不清啊。 范应期心中嘲弄,面上却不显,只与两人互相颔首,以示见礼。 正巧这时,皇帝车驾的帘子,突然被两只手掌掀开。 睡眼稀松的朱翊钧,打着呵欠,伸着懒腰,从车驾里钻了出来。 “陛下。” “陛下。” 范应期连忙翻身下马,弯腰行礼。 原申道人的腰,弯得更低一些;宏法和尚干脆跪地叩首。 朱翊钧从车驾上跳了下来,伸手掸了掸衣袍:“本说是巡完顺天府之后,找二位上门说理的,没想到两位一大早就寻上来了,也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佛祖道尊显兆。” 宏法和尚心中苦涩。 皇帝都开始杀上人了,他们能不来么? 万一这位皇帝怀疑佛门失了恭顺之心,心怀怨怼,那他弘法和尚怕是就要遇到属于自己的宇文邕了。而一旁的原申道人,与皇帝打了几次交道,更加沉着冷静,面对皇帝的调侃,他谄笑着化解道:“陛下便是道尊下凡,与陛下心有灵犀何尝不是道尊显兆。” 朱翊钧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笑。 不得不说,虽然结构性压迫不能立竿见影地缓解,但将吃相难看的剥削户先砍死几个,心情还是很舒畅的。 他招了招手,示意三人起身,边走边说。 “朕就开门见山了。”朱翊钧揉着睡得有些酸痛的脖子,开口道,“伱们也不必太过惊惶,僧道修桥铺路、接济百姓,朕从来都看在眼里。” “只是朕如今见得其中的害群之马干犯戒律,不得不按律处置而已。” “并非对你们有什么成见。” 定心丸还是要给人吃的。 这种扎根民间的基层组织,若是要造反,可不是小事。 宏法和尚闻言,连忙表态:“陛下乃是活佛道尊,替我等清理门户,理所当然!” 死的也不是他们寺的人,拍手称快一点负担也无。 只要皇帝不扩大事态,怎么都好说。 朱翊钧既然说开门见山,自然没有绕弯的打算,他摇了摇头:“说说借贷的事罢,你们这样搞,肯定要不得。” 要不怎么说大侠潇洒呢,要是朱翊钧会武功,给这些人突突完就完事了,手尾自然有官府去处置。 但做皇帝就不行了,撒完气之后,还得再多使一分力。 宏法和尚跟原申道人对视一眼,只觉有苦说不出。 他们又不是跟话本里那种掌教一样说一不二,充其量也就是个代表,被推出来跟皇帝跪着认错罢了。 这一开口就是要动他们的财源,哪怕他们答应下来,他们身后的一干寺庙,也未必会认下。 弘法和尚迟疑片刻,开口问道:“陛下是要禁止我等放贷?” 朱翊钧摇了摇头:“朕还没昏庸到这个份上。” 一刀切是不可能的,问题的根源在于小农经济抵御风险的能力不行,天然就有贷款的需求。 世间事就是这样,金融职能,官府承担不了,总有人会承担。 需求就在那里,无形的大手总会孕育出承载高利贷的载体。 没有寺观,还有乡绅。 没有乡绅,商户也未尝不能一贷。 至于收归官府,统一监管? 那就更不现实了。 王安石已经尝试过了,封建社会的生产力,这条路走不通。 利息低了,官府就跟寺观、乡绅勾结,前者贷给后者,后者高利贷给百姓。 利息不低,那就成了戕民之策了,官府牵牛扒房,可比寺观狠多了。 说白了还是受限于信息传递,做不到太过细致入微的统治。 原申道人小心翼翼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肯定是有想法的。 否则不至于给户部侍郎也叫了过来。 朱翊钧沉吟片刻,开口道:“朕说几点,二位姑且先听之,范侍郎,你也记一下。” 三人敛容肃然。 朱翊钧斟酌道:“汝等一干寺观,别事朕且不管,但是借贷之业,不能再肆无忌惮了,往后需得受户部监管才行。” “款目大小、利息上限、抵押范围……等等,都必须在户部的章程之内。” “不单是你们寺观,其余当铺、商行,一视同仁,届时放贷不愿受监管的,便要按律处置了。” 想要将野蛮生长的行业规范起来,有律可依是第一步,不能每次都找别的理由来处置。 所谓有多大本事吃多少饭。 如今的官府没能力大包大揽,但略作监管,还是绰绰有余的——监管到什么程度,就看国力如何了。 范应期闻言,当先便是一惊,这才明白皇帝唤他过来所为何事。 而后反应过来便是一喜。 户部右侍郎总督仓场,说白了就是看仓库的,位分高不高先不说,政绩是真的难出。 如今皇帝要给他加新担子,对他与户部而言,是显而易见的好事! 弘法和尚犹豫道:“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等自然是应当受朝廷监管的,就是不知,具体有哪些条目限制?” 佛门自传入汉土以来,已经几经改造。 三武一宗灭佛,更是彻底完成了本土化,不听话的流派,要么已经湮灭,要么被视为淫祀,喊打喊杀。 受朝廷的控制,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像僧录司。 朱翊钧不疾不徐,缓缓道:“其一,利息上限要定,不能由得你们随心所欲,朕也不欺你们,由你们与户部商议,拿个有利可图,又能给朕留一分薄面的数目出来。” 贷款乍一听,似乎无论多少息,都是有利可图。 但实际上也不得不考虑这个时代的坏账率奇高的问题。 一旦利息上限定得低了,大市场运转下,律法就会变成摆设。 所以具体的数目,还真不是他随便定下就行的。 “其二,贷款的方式也要定,利息高低尚且有商榷的余地,哪怕你们定的高些也行,但也决计不许再利滚利,就按本金算利息。” 原申道人神色一动,追问道:“陛下的意思是,臣等以后借贷方式,只能以户部审过的款式放贷?” “那臣等可以临时增添么?” 他是八品赞教,自然是要称臣的。 朱翊钧面色还算和蔼地点了点头:“可以,但若是私下偷摸搞款式之外的淫贷,就别怪朕刀利了。” 这个门槛已经放得很低了,并没有增添太过严格的限制。 主要目的还是要中枢对这些情况心里有个数,遇了事也好有律可依。 “其三,对于借贷超期而有意愿继续还贷的百姓,要允许优先偿还本金,以及延缓一定时间的归还期限。” 话音刚落,弘法和尚就苦笑一声。 “阿弥陀佛。” 他朝皇帝下拜一礼:“陛下,借贷之银两,如同活水循环,若是长久只出不回,我等同样难以为继。” 延期的口子一开,看起来是烂账少了,但寺中储备的银两迟迟收不回来,实际上必然会影响周转。 周转慢了,赚得不就少了么? 哪有直接没收田亩来的方便。 皇帝说的前两条还好,无非是转变方式,灵活一些,但其三,就有些不近人情了,真当他们做慈善? 朱翊钧突然回过头,眼睛直勾勾看着弘法和尚:“大和尚不要见朕和颜悦色,就觉得朕好欺了,昨夜朕才打死了十几个光头。” “朕现在是诚心相商,大和尚若是再这般嬉皮笑脸,朕现在就打死你。” 弘法和尚闻言一滞。 他额头突然开始冒出细细的冷汗,仓皇下拜:“陛下恕罪。” 果真是伴君如伴虎! 朱翊钧摆了摆手:“朕不介意你们放贷赚钱,但决不能忍你们将其作为淫人妻女、兼并田地的手段,这是朕的底线。” “具体的事,你们跟户部再去商讨,拿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条陈出来。” “反正,今日朕的线就划在这里了,往后若是有人越线……你们若是视百姓为草芥,就别怪朕到时候也如此对待你们。” 这差不多就是办金融牌照了。 但跟海运的牌照不一样,金融牌照不是为了揽财,而是真的打算规范一下这些吸血鬼。 效用先不论,做了总比不做好。 僧道二人听到皇帝杀气腾腾的话,双双冷汗涔涔。 原申道人结结巴巴表态:“陛下仁心,臣岂能不从。” 弘法和尚不敢有多余心思:“我等这就回去商议。” 朱翊钧嗯了一声:“朕就不送了。” 这就是赶人了。 两人仓皇行礼,告辞离去。 待僧道离开后,范应期也适时开口:“陛下从容处置而不失仁德,实乃圣君。” 朱翊钧摇了摇头:“别拍马屁了,这是大兴县的雷不响而已。” 和尚道士都是软柿子,捏一捏就出水的。 其余的什么勋贵,内臣,同样也不值一提。 雷不响这个词还是很好理解的,范应期闻言怔了怔,旋即反应了过来:“宛平有大事?”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不好说大小。” “宛平县令张孟通方才送来的条陈,说是该县京营的草场,如今查下来,竟是半数改成了耕田。” “还不知道兵部和京营多少人牵扯在里面。” (本章完) 201.第195章 见微知著,浑身解数 第195章 见微知著,浑身解数 度田清户的问题很多,也不止在顺天府一两处。 草场的问题同样,也不单单只在宛平县。 几日下来,皇帝一行,从宛平,经由良乡、房山、固安,再到永清,所见的数县,竟然没有一县的草场是干干净净、完完整整的。 不是耕田所占,就是册地不符,还有干脆被卖给了富户,闹得归属不明。 草场是可以垦成田亩的,差价由兵部太仆寺收取,这本就有制度——“其草场已垦成田者,岁敛其租金,灾祲则出之以佐市马,其赔偿折纳,则征马金输兵部。”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为什么没报备?差价又去哪里了? 太仆寺为什么一言不发?苑马寺为何一无所知?地方的草场大使的看管、户部委管草场郎中的监察,如何都不见了踪影? …… 东安县草场。 朱翊钧站在坡上,举目眺望:“这片草场是哪一卫的?” 每一片草场,都有对应的营卫使用归属,一般情况下不会一锅吃饭。 东安知县张一心勉强答道:“陛下,是在京各营卫的放牧草场。” 这话问牛答马,实在离谱,让一旁本来神情还有些局促的兵部侍郎陈经邦忍不住别过头去。 张一心是万历五年进士,二甲二百一十八名。 这两年不算特别出挑,既没有调任言官,也没有升任知府,只是继续在知县的位置上打转。 朱翊钧显然有些不高兴了,皱起眉头:“朕问你具体是哪一卫!” 张一心擦了擦额头冷汗,犹豫回话:“陛下,这片草场是弘治年间开辟,放牧时间久,兵户两部监察得当,供京营营卫储备春秋二防马匹支用。” 户部范应期跟许国对视一眼,心中默默哀悼。 这是哪来的隐士先生,拿着以往搪塞上官的那一套来糊弄皇帝。 这怕是要都察院雅座一位。 果不其然,回过头就看到皇帝一副勃然大怒的模样。 一旁揭发此事被皇帝令请跟过来的宛平知县张孟通见状,连忙挤开张一心,插话道:“陛下,这片草场是给燕山右卫牧养马匹的,在册原额十五顷八十一亩。” 燕山卫值北平,也就是所谓的城卫军,紫禁城也同样在值守范围内。 王锡爵跟在皇帝身后贴得很紧,闻言不由摇了摇头,这就是为何说侵占草场极为棘手。 先帝驾崩前后,能够聚集起来哗变讨赏的大明军将,实在不是好轻动的,哪怕数年整顿有所改善,仍旧要慎之又慎。 “燕山右卫……十五顷八十一亩……”朱翊钧喃喃着放缓了神色,而后突然嗤笑一声:“相较而言,宛平知县如此知之甚详,倒是像是兼知了东安县一般。” 这一声冷笑,也不知道是对谁的。 张孟通低下头:“陛下,若非事证庞多,臣也不敢揭露。” 他的揭发是有备而来,对这些自然清楚,或者说,早有准备。 否则皇帝巡过宛平之后,也不会顺路将他这个知县捎带上备以咨知了。 朱翊钧略过了这一节,再度看向东安知县张一心:“张知县,这片草场现在还有十五顷么?” 一行人站在山坡上,视线不算差。 放眼望去,草地别说十五顷,恐怕连一半都没有。 张一心含糊其辞:“虽不足额,亦不远矣。” 草场属于三重领导制,从归属上,是兵部管辖;财权上,又受户部监督;按地域划分原则,各县县官,历年都要与草场大使盘点数目,清算入册。 张一心措手不及之下遮遮掩掩,也算在情理之中。 不过,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当真是差点给朱翊钧气笑了。 不远矣?这里要是有七八顷,他都不至于这么光火。 历史上这厮就是这样混日子,在河南获嘉县任知县,度田时他纹丝不动,报人户田地数目时,竟然全都抄写旧册,一字不改,被户科给事中姚学闵抓了出来,上奏降俸两级。 只能说,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在皇帝奋发之后便有所改变。 朱翊钧点了点头,厌恶道:“将他带去都察院,严加审问。” 这趟顺天府一路巡下来,弊政不知凡几,不职不法的官吏,更是数不胜数。 他都已经不会有多余表情了。 不职的,都察院有请;不法的,北镇抚司上座,朱翊钧已经处置出肌肉记忆了。 张一心闻言,面色陡变,慌忙之下改口道:“陛下!臣想起来了!现在有地五顷九十五亩三分三厘!” 虽然十五顷变五顷有些离谱,但朱翊钧已经懒得跟他再说。 他敷衍地摆了摆手:“好好审,顺便去给张知县的家也抄了。” 说罢,他无视了后者的求饶,示意左右将张一心去送去都察院。 等到杀猪一般的叫喊声渐歇之后,皇帝才头也不回,跨步走下山坡,往这处草场上走了下去。 一干朝臣目不斜视,一路上已经见怪不怪。 甚至连最为古板的礼部尚书汪宗伊,也一脸平静地跟在皇帝身后,也不知经历了什么。 朱翊钧踏入草场,叹了一口气:“顺天府二十七州县,原额草场地一千八百四十六顷四十四亩四分六厘一毫,如今恐怕连八百顷都未必有,也不知蓟州等地如何。” 这就是连零头也不到了。 一路巡下来,侵占草场这事当真是复杂到了极点。 牵扯到户部、兵部、地方县衙尚且还在意料之中。 草场改耕田之后,归属更是五八门,有商户贿买,有百姓承租,有各卫私自经营……可谓是一团乱麻! 这一出,究其根本,还是因为有利可图。 地还是同一片地,但耕地比起草场,价值可高出许多。 而草场改耕地之后,只要能瞒住,其中的差价便落入了官吏、兵将的手中——当然有兵将,马草数额不够,马天然能闭嘴,兵将不分钱,哪里会闭嘴。 中枢的打算可不是这样。 草料都是准备用来养马的。 草场或许不如耕地有价值,但其出发点本来就是从兵事上考虑,没考虑利润——在游牧民族手上吃了这么多亏,养马这种事,哪里是计较利润的时候? 可惜,在某些人看来,饿的是马,吃饱的是人,前者哪有后者重要。 若是届时马匹瘦弱不堪,致使边军在骑战上吃了亏……那就是边军自己的问题了,不善作战嘛。 中枢的所有让利的善政都是如此。 所以大明朝的养老院,都设计得极其简陋;所以赈灾的时候,不少地方官会掺杂粗糠,将赈济粮做的不那么好下咽。 但凡有利可图,总有人图之。 “陛下,草场之弊远不止侵占。”揭发此事的张孟通,再度开口,似乎要表明他做的准备,还不止于此,“自嘉靖四十三年之后,草场缺额日益甚大,每年兵部有所需时,户部便令县衙组织商户,与草场交易。” “户兵两部以往数年都在二月十一日,下令采购新的草料,如今渐渐拖到了四月,乃至五月才下令。” “四五月乃夏季,多雨,草料容易受潮腐烂,价格也会上涨,偏偏秋季防备紧急,各个草场空虚,丝毫不敢拖延,只能任由商贩加价。” “其中差价之巨,尽是国帑之失……” 张孟通正在痛陈时弊,话还未说完。 突然间,走在前头的王锡爵挥了挥衣袖,直接打断了他的言语:“好了,稍后太仆寺、苑马寺、户部草场郎中的人来再说。” 有些事还不明朗的时候,是不方便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和尚道士、老爷员外,乃至内臣勋贵们,命都贱,不值一提,死了也就死了。 但如今涉及到六部衙门,文臣同僚,那就得慎之又慎。 张孟通见这位吏部尚书发话打断,皇帝也并无反驳的意思,他只好老老实实闭嘴,见好就收。 他自然明白王锡爵的顾虑。 侵占草场的各方中,除了户部、兵部的官老爷们,不乏京营各卫的副官参将们。 什么金吾左右卫、燕山左右卫、神枢营城守营,乃至皇帝身后跟着的一千余神机营兵丁,有没有分润一二都还难说。 闹不准就给皇帝两刀呢? 大头兵可不管这些,当初嘉靖癸丑科状元陈谨在家守孝,大头兵上门索要粮饷,陈状元自恃身份不给,顺手就被大头兵两刀砍死了。 其他的什么争道的大头兵打死钦差啊,百户官偷拿宗藩钱财,顺手打死藩王啊,比比皆是。 这些中枢大员这时候镇之以静,说明足够清醒。 清醒好啊,若非这些中枢大员有些本事,他也不敢押宝在新政身上,毅然揭发侵占草场之事。 “张卿,朕记得你是盐政衙门升迁到宛平的?” 正想着事情的功夫,张孟通突然听得皇帝问话。 他连忙收摄心神,也不管皇帝是不是转移话题,只是恭谨应道:“陛下圣心囊括乾坤!” “臣是山东举监出身,出任济宁州吏目,万历二年以考成升迁,掌登州港事。” “万历四年因港口建成,以海运论功,调为时任盐政都转运使的余公跟前听用。” “去年十一月,以盐政论功,升至宛平县。” 大明朝的官场环境,在万历元年前后,发生了极大改变。 在升迁上,也有了新的钻营方向。 以前讲究一个“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大家襄赞要和衷,一味圆融,一味谦恭。”之后就变成了“激流勇进到三公,须显奇功,且说精忠。力持新政逞英雄,不谥文襄,便谥文忠。” 所以,在海港建设有苦劳,盐政衙门有功劳的张孟通,可谓是每一步都走得健步如飞。 朱翊钧点了点头,随口问道:“盐政改制已经七年了,以卿观之,功效如何?” 盐政总督殷士儋固然每年都会入京汇报,但经常做皇帝的人都知道,从不同角度了解地方情况的机会,有多么珍贵。 这话问出口,王锡爵也转头朝张孟通看了过来——他那位同科余有丁,便是以盐政推功,升山东巡抚。 张孟通见众人都朝他看来,不由顿了顿。 思索再三,还是决定不偏不倚地对盐政改制进行简短的总述:“陛下,以臣观之,盐政改制,可谓按部就班,颇有成效。” “两淮、两浙、山东的行盐,由盐政衙门统一管辖之后,纠捕私盐、南盐北运、平抑盐价等,皆是卓有成效。” “盐税逐年递增,而百姓不加负担,尤其通海运之后,蓟州、辽东等地,盐价大幅降低,百姓皆以为善政。” 皇帝跟群臣都静静听着。 心中多少也明白其中有些吹捧的成分,若说是统一调度后,税好收了,私盐好打击了,这或许是真的。 但要说抑制盐价,估计也就是某地某时,稍微低了些许而已,毕竟总产量又没拉上去多少。 等张孟通说完,朱翊钧才追问起关切的问题:“盐引呢?” 盐引的名声已经被勋贵、宗室、朝官搞臭了。 想要重建信任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七年过去,殷士儋年年都说遥遥在望,具体如何,朱翊钧也有些拿不准。 张孟通小心翼翼观察着皇帝的神色,缓缓开口道:“陛下,盐引发行之初,确实不为盐商所信,如今已经大为好转。” “万历二年,户部印发了第一批盐引,数目与两淮、山东盐仓所持盐数之七成相持平,即便如此,一干盐商仍旧生怕户部滥发,亦或者盐政衙门私自印售,纷纷踌躇不前,畏葸观望。” “好在这四五年里,户部持守正道,期间并未滥发滥用,殷总督三令五申之下,亦没有一份盐引落空而不能兑。” “再加上有王阁老、许侍郎的族人暗中帮衬勾兑,如今的盐引在盐商中逐渐有了些信用。” “尤其去年正旦,户部将第一期盐引同步或兑换或回收,并且印发第二期盐引,盐商们极为踊跃,可谓争先恐后。” 这些话都是实情。 主要是还是他自己以及举主余有丁都已经离了这个衙门,他犯不着说殷士儋的好话或者坏话。 倒是刑部侍郎许国突然听到自己被提及,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朝这边多看了两眼。 朱翊钧神色略有期待:“山东如今能用盐引易换等额银两么?” 张孟通见皇帝这模样,当然明白皇帝想听什么。 这也是这些年盐政衙门上下多有猜测的事。 但他思来想去,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回禀陛下,盐引自发易物换银并不常见。” “只有破产之家,亦或者不晓事之人才会持盐引与人易物换银。” “去年有一商户想卖盐引,不愿按八成的市价售卖,空口白话想要十足等额,直接被全城上下斥骂儒了子,弄得最后只七成卖了出去。” 比起遵循黄泛区两千年的古制的别处而言,济宁骂人的时候更加雅致一些。 朱翊钧闻言不由摇了摇头。 按这架势,盐引大概是回到了资产的地位上。 比起废纸,这进度其实并不算慢。 不过想要将其用作银票使,恐怕还有得再循序渐进一番才是。 他又随口问了几句,心中对盐政的情况大概有了些数。 朱翊钧缓缓点了点头,朝张孟通颔首笑道:“先这样罢,张卿回去将宛平的职卸了,直接去都察院报道。” 这位宛平县令也跟一路了,该了解的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 草场之后的手尾,就不是基层调研的事了。 张孟通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拜倒:“臣遵旨。” 他的去都察院报道,跟张一心的可不一样。 这是要提拔为御史啊! 别看知县跟御史都是七品,其中含权可是天壤之别! 朱翊钧没有停下来等这位前宛平知县,而是等人起身跟上之后,他才继续说道:“北直隶草场之事,届时由你负责督草场主事、县衙、兵备清丈。” “先把数目清出来,再说其余。” 张孟通闻言,当即表态:“陛下天恩浩荡!臣过蒙拔擢,万死不辞!” 区区无根浮萍的举人,竟然七年之间,就从区区一州吏目,走进了都察院。 人生在世,宦海浮沉,就应该赌啊! 清丈草场,求之不得!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其可以动身回宛平了。 后者识趣止住脚步,默默躬身告退。 朱翊钧踱步在草场上,看着相隔不远的耕田,随口问道:“户部委官草场郎中是谁?” 户部委官草场郎中是户部的主官,每年都会核查草场的情况。 按理来说,侵占草场,怎么也绕不过其人才对。 吏部王锡爵张嘴欲言,却被户部范应期抢了先去:“陛下,是隆庆二年进士,高世。” 朱翊钧愣了愣,露出回忆的神色,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道:“高世……此前是蓟州大安口草场主事?” 他亲政以后,处置的奏疏也自然不少。 接触了解的人,也从六部九卿这一堆堂官,逐渐蔓延到了部分五品六品的微末小官。 王锡爵点了点头:“陛下,正是此人。” 朱翊钧皱起眉头:“朕记得此人,前年兵部南京太仆寺卿萧廪上奏,言草场马厂皆为孳牧设也,乃豪强势要占种者多,请朕查给草场。” “朕从了内阁与户部的意思,并未大举清查,只下诏缓查蓟霸二州。” “诏令刚下,蓟州大安口草场便是一场大火,毁草束以万计,事情也不了了之。” “当时朕便欲处置其人,奈何上下皆言无证不可轻罪,最后朕只好以失职降其二级。” “是有这事吧?” 草场的事,其实由来已久,有识之士都能看见一二端倪。 也不止萧廪上疏过。 户科给事中萧彦、户部尚书王国光、户部委管草场主事任铠,都上疏请求过丈量草场。 但彼时因为时机不成熟,中枢不愿意过早挑动度田这一条敏感的神经,便没有应允。 不过,稍作尝试却以起火大败而收手的朱翊钧,对此印象还是很深刻的。 王锡爵本想接话,不由一滞。 他这才进京,哪里知道这些陈年旧账。 此时范应期再度接上话:“陛下,是有这事,当时还是元辅拟票,将高世贬去了江西。” 朱翊钧冷笑一声:“朕前脚贬两级,后脚就有人给他连升三级,是谁这么讲道义。” 这就叫朦胧推升。 所有掌权不够彻底的皇帝都必须经历的一遭,上面刚贬,人或许还没离京,第二份调任令就到了。 谁调任的不知道,反正就是为了抹除皇帝的罚单,这叫朦胧,主打一个官官相护,稀里糊涂。 当然,朱翊钧如今倒是见得少,一两年才能难得见一次。 反倒是历史上的万历,那就真是罚单连厕纸都不如,今天亲自降一级,明天朦胧升三级。 王锡爵不着痕迹提醒了一句:“陛下,吏部侍郎陈炌已经致仕了。” 这事肯定不是申时行干的。 但左侍郎陈炌已经致仕了,那就不好追究了。 朱翊钧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这次的事跟高世脱不得干系,这次看谁来给他朦胧推升。” 王锡爵精力旺盛,不会像申时行一样不得已将关键人事权分派给左右侍郎。 这一点上,王锡爵很好用。 一行人从草场走到耕田,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草场的事。 便在这时,张宏从不远处小跑了过来。 众人回过头去。 “陛下,太仆寺卿赵焞、户部委管草场主事任铠求见。”张宏躬身行礼。 朱翊钧皱了皱眉头:“只二人?苑马寺卿跟户部委管草场郎中呢?” 张宏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回道:“陛下,京城来人说,苑马寺卿武尚贤、户部委管草场郎中高世,昨夜在家中失足滑倒,双双不慎摔死了。” (本章完) 202.第196章 纷纷茫茫,道阻且长 第196章 纷纷茫茫,道阻且长 在盘点资产的关口——无论是耕田也好,草场也罢,亦或者丁口,乃至库银,反正都大差不差——有人惊慌之下行差踏错,不慎坠亡,是一件非常稀松平常的事情。 就像孝宗时期李广案一样,在太监李广本人服毒自尽,都察院抄家时不小心牵扯出来一干吏部尚书屠滽、礼部尚书徐琼、刑部尚书白昂、通政使沈禄等人之后,便有数名牵扯其中的青绿官吏先后忧惧而死。 但是忧惧而死,以及坠楼坠崖这些,还算较为常见,也不失优雅,但平地摔就比较粗糙了。 更何况还是同时粗糙了两人。 这就明显是失了官场体面,显得仓促而敷衍。 委管草场郎中是户部在草场的管账官,一般由清吏司郎中领职。 就像陜西清吏司管百官之廪禄,山东清吏司领天下之盐课,贵州清吏司兼四方之关税,云南清吏司督漕运及临、德诸仓一样。 这样专管一方面的骨干,决计不是无足轻重的人物,尤其在草场之事上。 而苑马寺,则是听于兵部,掌苑、牧地、牧人、马驹,是草场的直接主管部门——草场是三类牧地之一。 堂官苑马寺卿乃是从三品,着绯袍的大员,哪怕在常朝上,也是勉强有一席之地的廷臣。 如今双双猝亡,谁来都明白其中蹊跷。 而能够横跨两部,勾结营卫,朝草场伸手,又在这时候紧急熔断从三品大员,范围其实很小。 如此又显得这般举止极其不明智。 毕竟只是贪腐的话,又没有性命之忧,哪怕坐以待毙,也比如今这样张狂暗杀的下场好——自然是暗杀,党争的时候,怀疑即是事实。 除非……侵占草场的背后,还有什么更加要命的事情。 就在张宏退下去请另外二人的空档,朱翊钧在远处来回踱步,时而停下拧踩着脚下的土块,心中默默思忖。 群臣见皇帝入神,也没有跟上去打扰,只守在一旁各有思绪。 许国凑到一脸看戏模样的徐阶身旁,不经意地试图勾起后者谈性:“好一个不慎摔死,这般胆大,也不知为了哪般。” 他余光撇着徐阶,却见其老神在在,丝毫没有接话的模样。 许国无奈之下,只好转过脸,朝徐阶当面道:“徐少师,你以为何人这般丧心病狂?” 在朝为官,把事情看透彻,是很关键的本事。 许国才步入六部侍郎的位置,自忖差点火候,自然不介意听听这位南直隶同乡前辈的看法。 徐阶看着皇帝的身影,漫不经心轻声回道:“或许是王崇古?” 许国闻言一惊,连忙看了看不远处同僚们的反应。 见一干同僚下意识挪步走到远处,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干笑道:“徐少师莫要玩笑,王阁老中流砥柱,国朝基石,岂会做出这等事。” 王崇古或许有这么坏,但他绝对没这么蠢。 毕竟王阁老家里是有正经生意的。 复行开中法以后,其弟王崇德背靠山东盐政衙门吃得盆满钵满。 王崇义当初在朵颜卫一事上立了大功,为皇帝特授了南直隶到蓟州、宽河互市的海运丝绸生意。 儿子王谦在万历五年中进士之后,直接被送到了崇明港,等着摘崇明市舶司的桃子。 单是合法生意就能富甲天下,又何必沾染区区草场的污泥浊水?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王崇古真的人心不足,对草场伸手了,那也不可能会玩什么杀人灭口,毕竟,皇帝也至多让其退赃而已。 说不得皇帝还要费心宽慰王崇古,希望其不要多想,好好地继续为国效力。 所以,有可能是王崇古,但许国只能说是王崇古不可能。 徐阶似乎没没发现许国的尴尬,反而来劲了一般,眯着眼睛笑道:“怎么不可能?他可本就是贪财的性子。” “再者说,有能耐指使苑马寺,暗中控制户部委管草场郎中,还要有足够威望勾连诸营卫,他这个咨知兵事的内阁大学士,不是正合适嘛?” 许国闻言,轻轻咳嗽了一声,正色驳道:“徐少师此言差矣,有能为者,未必为之,此乃莫须有之言。” “再者,有能为者,也非止王阁老,往低了说,苑马寺顶头上司太仆寺、兵部,多半也脱不了干系,同样有此之能。” 苑马寺置于洪武三十年,本是单独的衙门,但在永乐十八年裁撤冗官时,革北京苑马寺,并入太仆,并管地方苑马寺。 无论是兵部的几位堂官,还是作为兵部钱袋子的太仆寺卿,同样有这个本事侵占草场,杀人灭口。 所以,徐阶往王崇古身上猜,是很没道理的事情,莫须有的事情。 徐阶哦了一声,捻着白透了的长寿眉,意味深长道:“你也知道兵部脱不了干系啊……” “太仆寺卿既然来了,待会一问就能看出端倪。” “倒是兵部的堂官,那兵部侍郎罗凤翔,区区举人能做到六部堂官,不就是因为他与王崇古一般,都是山西蒲州人么?” “无论兵部也好,晋党也罢,终究还是绕不过王崇古。” 许国闻言,眉头越皱越紧:“徐少师慎言。” “罗凤翔乃是杨襄毅提拔,当初他从举人到四品大理寺少卿之时,王阁老甚至都还未入京。” “之后杨襄毅致仕,罗凤翔从大理寺少卿升任太仆寺卿,乃至如今的兵部侍郎,都并非王阁老的授意,而是兵部尚……” 话说到一半,许国突然愣住了。 他似乎想起什么,面色惊疑不定起来。 犹豫半晌后,许国看着徐阶,小声征询道:“徐少师是说……”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徐阶这是在循循善诱,提醒自己。 徐阶摆了摆手,打断了许国,理直气壮道:“我不是说了就怀疑王崇古?许侍郎莫要多想。” 见许国一噎,徐阶自觉有趣地开怀一笑,而后将手背在了身后,摇头晃脑地走到一边了。 许国只是闲聊,游刃有余;徐阶也事不关己,插科打诨。 只因两人都是置身事外。 但协理戎政兵部侍郎陈经邦,这时候的心情,就沉重多了。 他将何洛文拉到一旁,凝重道:“这事我看,恐怕不止于草场,否则断不至于连从三品的大员也摔死了。” 无论兵部侍郎的位格,还是协理京营戎政的本职,都是陈经邦份内之事,由不得他此刻轻松。 何洛文为同科的神情感染,肃然道:“多半还是跟营卫有关。” “去年初,礼科左给事中秦耀便条陈过草场之事,草场每年应发放三个月的草料给兵丁,但实际上,各营卫领了草料之后,多数便将其变卖给了商贩,根本没有喂养马匹的打算。” 陈经邦皱了皱眉,这事他当然也记得,虽然是礼科上的奏,但彼时好歹上常朝议过。 他回忆了片刻,喃喃道:“我记得,彼时遣兵部、御史查过,说是各军住居窎远,每遇支草不能搬运,便将其变卖之后,回驻地再行购入。” 这是一个情理之中的原因,当时也就没再追究下去——毕竟牵扯的营卫也不少,法不责众。 何洛文摇了摇头:“说得通,但是有疑点。” “这事除了兵科与御史外,锦衣卫也去查过,说是市价每束草料价值三分二厘银子,结果兵丁往往每草十束卖不过一钱四五分。” “折了一半还不止,哪怕回驻地回购马草,马匹也根本吃不够,还得忍饥挨饿。” 打了对折,马匹吃差点,倒也不是不能养,但想膘肥体壮肯定没指望了。 这事是他那做中书舍人的弟弟何洛书回家说的,这种无关紧要的事,皇帝向来也懒得避着中书舍人,也算是皇帝选择性地给外朝透露自己的日常。 陈经邦闻言,神色越发惊疑:“你是说,可能牵扯马政?” 兵马兵马,牵扯到马政就不是小事。 尤其是鞑靼兵临京城才不过二十九年,石州之变甚至才十余年,这些年马政一直是兵部这些年的关键之处。 何洛文摇了摇头,叹息道:“草场出了问题的情形下,想要马政通和,才是痴人说梦吧。” “再者,苑马寺卿主管马政,如今却仓促摔死,不就是佐证此番猜忌么?” 陈经邦面色一阵变幻。 并不是他想不到,而是当真不愿意往这边想。 若真是如此,那他岂不是一上任兵部,就有一个天大的窟窿等着他!? 陈经邦心事重重,与何洛文相顾无言。 便在这时。 张宏领着两人由远及近,走了过来。 群臣见状,默默围去皇帝身周。 “万岁爷,人到了。”张宏行了一礼,便退到了一旁。 朱翊钧闻言,终于停下了拧踩土壤的动作,缓缓转过身来。 只见两名中年官员局促地碎步走近,一者着绯袍,一丝不苟,官相俨然;一者着青袍,身形瘦削,一副日晒雨淋的沧桑模样。 这两人他都有印象。 赵焞也是苑马寺出身,被兵部举荐,升任了正三品的山西按察使。 但仅仅一年的时间,就因为在山西干得不好,考成下等,再度降为苑马寺卿。 后来以违禁骚扰驿递——也就是公共设施承接私人生意——被降为苑马寺少卿。 这几年在兵部系统内堪磨,又一步步升回了正三品的位置上,掌太仆寺事,可谓沉沉浮浮。 任铠微末小吏,印象就少很多了。 三年前上疏条陈草场四事,曰清查旷土以杜隐占;曰考核委官以惩旷惰;曰责成监督亲自收放;曰酌钱粮多寡以定商人名数——能够喊出清丈这话的,显然有看出端倪的能耐,也有做好官的志向。 去年上疏,说户部买草作弊多端,商贩将鲜明草束堆放在上,其浥烂轻小尽堆下面,来卖出高价,甚至沙土包褁图重斤两等等。 这些都是上过廷议的事,尚且有些印象,至于履历,朱翊钧倒是没那个功夫去记。 两人走到跟前,连忙朝皇帝下拜行礼。 “臣太仆寺卿赵焞,拜见陛下。” “罪臣户部委管草场主事任铠,拜见陛下。” 若是抛开脖颈与额头的细汗的话,两人面上都还算沉着镇静,养气功夫也算是极好的一档。 而两人的自称不同,则是六品小官与三品大员的天然差距。 至于到底有没有罪,还不好说。 皇帝并未立刻叫两人起身,而是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二人。 时间缓缓流逝。 朝臣们冷眼旁观。 直到两人在压力之下,汗水已经顺着脸颊流到下巴,皇帝才终于有了动静。 任由两人保持着下拜的姿势,朱翊钧嘴唇轻轻碰了碰,悠悠开口道:“你们,有什么要对朕说的么?” 声音除了一丝冷以外,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但这话语,却让两人压力陡增。 赵焞低着头,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深吸一口气,缓解心中的惶恐。 他似乎早已在心中预演无数遍一般,再度下拜,沉声开口:“陛下,草场之弊甚矣,太仆寺责无旁贷!” “然则如今当务之急,乃是清丈草场,退耕还草,还请陛下开恩,容臣戴罪视事!” 语气坚定而真诚,丝毫没有推脱的意思。 朱翊钧摇了摇头:“你在苑马寺、太仆寺沉浮多年,如今却说半点不知情,要么是推脱,要么是无能。” “朕再是开恩,也至多允你告老还乡。”他摆了摆手:“说点别的罢。” 赵焞闻言,心中一寒。 开恩才能致仕,那么不开恩该当如何,皇帝的话里话外,已经不言自明了。 果真是最是无情帝王家啊。 偏偏他也是有苦说不出。 当初在苑马寺的时候,没有根基,寺事根本不是他说了算,常常为太仆寺所插手。 还是后来跟着同流合污,用驿站做了点生意,带寺里上下赚钱了点,给上面交了投名状,才有所改善。 后来他升任太仆寺,又因为心气已消,对业务失了兴趣,便放权给了苑马寺卿。 如今出了事,他两眼一抹黑就罢了,还要被皇帝追责,心中当真郁愤难平。 赵焞心中苦郁,正要说话。 一旁的户部委管草场主事任铠突然开口抢过话头:“陛下,臣有话说!” 朱翊钧对这位小主事印象还算不差,便沉静地点了点头,允他越过与三品大员之间的尊卑,开口答话。 任铠得了允准,朗声开口道:“陛下,今年在京五草场,拟发马草九十四万束,实发不过二十九万束!” 话音刚落,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骤然向其人汇聚。 赵焞愕然偏过头,看向一同面圣的任铠,自己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事。 陈经邦皱紧眉头,拽着何洛文的肩膀,将后者捏得生疼。 朱翊钧与户部侍郎范应期对视了一眼,眼中不约而同闪过惊讶之色。 后者忍不住不顾礼数,上前一步追问道:“多少?” 人在惊讶的时候,往往会问一句废话,让自己好反应一下。 任铠神情坦然,认真重复道:“今年六月发的马草,经我之手,却止实发二十九万三千七百三十四束!” 赵焞连忙高声道:“苑马寺与你户部送来的行文,分明都说九十四万束发足了!” 任铠自然有话说,他摇了摇头:“剩下的六十四万束,并未经我手,而是由高世接了过去。” 高世是郎中,是他这个副手的主官,文书上自然找不出错处。 而且言外之意便是,写文书的主官,苑马寺卿跟户部郎中,双双猝亡,更佐证了他的话。 赵焞勉强扯了扯嘴角,涩声宽慰道:“那也不能说只有任主事发的,才是实发。” 任铠抿了抿嘴:“他肯定没发,从出库时压出来的车辙看,定然是空包。” “此事,召来当时的库吏一问便知!” 赵焞闻言终于沉默了下去。 只有阴晴不定的面色,才透露出他此刻的心情。 朱翊钧凝神静听了半晌,也明白赵焞这幅模样的原因所在。 区区六十四万束草料,也没几个钱,二万两左右罢了,在贪腐案里,都排不上号。 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此。 朱翊钧沉吟片刻,并未立刻让人去追查云云,而是朝范应期确认道:“朕记得,今年秋,户部才召买过草束。” 为秋防计,在京五草场,按惯例应该贮藏马草,少则召买,多则变卖。 当然,还是熟悉的趋势,最初每年会有一些溢出,贴补太仆寺,到了弘治往后,便开始持平,嘉靖以后,每年就要召买补充了。 范应期虽然并非彼时的户部侍郎,但光禄寺卿好歹也是户部衙门内的堂官之一,对本部事,哪怕没经手至少也过了眼。 他凝重地朝皇帝拱手回道:“陛下,确有此事。” “正月二十七,户部部议,在京五草场,除已放外,例贮一百五十万束。今秋宜照数买足,递自十二年以后,隔年一放一召买,三年一次出陈易新,不必另立台名,积之门外。” “报于文华殿常朝,曰可。” “户部二月划款,四月便购入了九十七万束草料,补仓至一百五十万。” 范侍郎的状元之身虽然有幸进的嫌疑,但进士的底子还是实打实的,记忆力极好。 朱翊钧点了点头,转过头,眼神在任铠与赵焞身上来回打量:“所以,草场是不缺草料发的,而是当真只需要这么些草料交到各营卫手中。” “若是这事是真的……” 朱翊钧顿了顿,目光落在太仆寺卿赵焞身上:“赵卿,你来告诉朕,如今我朝各军,究竟养了多少马?” 赵焞闻言,面色骤然煞白! 这就是方才他非要与任铠纠缠的缘故。 这不是贪了多少的问题!而是大明朝的养的马,究竟多少水分的问题! 吃九十四万束马草的养马规模,与吃二十九万束的规模,那就是天壤之别! 总不可能是兵丁自费养马! 那么,这些年的马都去了哪里? 以及,大明朝纸面上的骑兵,有多少水分? 赵焞嗫嚅半晌,实在接不下皇帝这问,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凄声道:“陛下,臣方上任半年,实不知情。” 侵占草场算他个失职,他接了也就接了。 马政这种国朝根基,扣他头上是真要死人的。 一旁全程观望的礼部尚书汪宗伊突然低下头,见这场景,不由喟然一叹。 难怪敢这样肆无忌惮侵占草场,丝毫不惧草束之用。 难怪区区侵占草场这等小事,就有青紫官员连夜摔死。 原来根本没有这么多马匹需要喂养…… 汪宗伊看了赵焞一眼,深吸一口气,按下胸膛的燥意。 这就是为什么起初皇帝杀性过重,他还极力劝谏,而不过十余日之间,他便悄然转变了态度。 这些人,当真是国之蛀虫! 难道不知道马政是国朝根基么?难道真的不介意边军不堪一击,随时会让鞑靼长驱直入么?难道真的寄希望于北方蛮子们的善意,入关后会善待汉人么? 别说是皇帝,就连他汪宗伊,此刻都忍不住烦躁难耐,杀心难抑! 说什么不知情,简直令人齿冷! 这时候,兵部侍郎陈经邦似乎心有灵犀一般,勃然大怒,喝道:“你这厮从苑马寺到太仆寺,少说也有五六年了!岂是一问三不知便能脱罪!” 这当真是留下了好大一个窟窿给他。 如何能忍住不怒! 赵焞也没去看陈经邦,只是朝皇帝连连叩头,慌忙解释:“陛下!臣在苑马寺时,多受太仆寺节制。升任太仆寺时,顶头上司又升任了兵部侍郎,臣从未实掌过马政草场!还望陛下明鉴!” 陈经邦再度大怒欲言。 却见王锡爵抢先一步,突然开口呵斥:“死到临头还在胡乱攀咬!说你自己的问题!” 推过是所有罪官的本能。 这种没证据的事,胡乱拉人下水,听都不用听。 总不能因为是主官,便要推出来抵罪,谁还没个上官了。 王锡爵作为吏部尚书,有义务替皇帝控制事态的影响。 尤其赵焞口中所攀咬的,分明就是晋党的罗凤翔。 这位晋党是杨博提携起来的,往上还有兵部尚书石茂华,阁臣王崇古,乃至致仕的前阁臣马自强,谁知道到哪里为止? 真要放任这样一层层攀咬,事情就收不住了。 尤其还在度田清户的关口,捕风捉影的事情不能做。 就在这时,一声叹息响起。 “朕知道你说的是罗凤翔。” 众人转头看去。 只见皇帝神情感慨,兀自摇着头。 汪宗伊见状,犹豫了片刻,还是出言劝道:“陛下,当还是让都察院查过之后才好定论,不可偏听偏信。” 这是老成持重之言,群臣纷纷点头。 总不能以后下属渎职,便说上官管着,自己一概不知吧? 朱翊钧点了点头:“朕知道,罗侍郎是否牵涉其中还未定位,甚至马政是不是有弊,尚在两可之间。” “都得查了才知道。” 汪宗伊拱了拱手,正要口呼圣明。 却听皇帝再度开口:“但这事都察院查不了,不把兵部翻个底朝天,哪里能找到蛛丝马迹。” 这些年吏部、户部,一个人事,一个钱袋,他都是抓着不放的。 而礼部跟兵部,都在晋党手里捏着,朱翊钧给予了充分尊重。 礼部马自强回应了这份尊重,历来都很配合。 而兵部石茂华,就一言难尽了。 水泼不进,都察院去查估计罪行都得堆在眼前这位太仆寺卿头上。 王锡爵闻言,突然上前一步:“陛下,臣可回京佐之。” 朱翊钧一时没有答话。 半晌之后,皇帝终于终于作出了回应。 只见朱翊钧突然毫无征兆抽出蒋克谦腰间长刀,寒光凌冽。 刀光映照在赵焞脸上,其人身子骤然一软。 他瘫倒倒地,神色惊恐,两腿略有些抽搐地蹬着地往后缩——皇帝莫不是憎恶自己牵扯出了晋党,要杀人灭口!? 群臣见皇帝持刀,纷纷动容。 汪宗伊眼皮一跳,连忙上前一步:“陛下……” 朱翊钧摇了摇头,突然刀口一转,折住袖袍,轻轻一挥。 一片破布飘在半空中时,被一只手掌一把拽住。 朱翊钧转头看向张宏,缓缓吩咐道:“张大伴,将这两人带回京交给王崇古,顺便替朕将这片袖袍也赐给他,就说……” “就说,朕不管是兵部的问题,还是晋党的问题,亦或者他王崇古问题,朕都要一个交代。” 他顿了顿,又轻声补了一句:“这一片袖袍,是断袖还是割袍,就看他一念之间了。” 说罢,便挥了挥手。 群臣默然。 张宏躬身应命,弯着腰捧着布,缓缓退了下去。 太仆寺卿赵焞、户部委管草场主事任铠,一走一抬,紧随张宏身后。 等张宏离去,朱翊钧思绪万千,便要转身离去。 而后他突然想起什么。 朱翊钧回过神,将手中的长刀还给蒋克谦,吩咐道:“玉田伯也回京去,寻上顾寰与徐文璧。” 蒋克谦应声而退。 直到这时候,朱翊钧才朝群臣感慨道:“这趟出巡也算是给朕开了眼界,仿佛取经一般,历经七十二时弊。” “这才走一半。” 他摆了摆手,率先转身:“道阻且长,继续走罢。” (本章完) 203.第197章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第197章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让王崇古表态,是看在朕跟王崇古七年情谊的份上,可不是朕有求于他,不管他愿不愿意挑这个头,朕都要对兵部有所动作了,兵部尚书的位置,也不可能再留给石茂华了。”朱翊钧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左右给王锡爵、汪宗伊赐座。 皇帝一行人巡过文安霸州文安县后,就要往回走了。 三百里的距离,已经足够远了,再往前的大城县这些地方,看不看也差不多——而涿州、蓟州这些地方,有留学的风险,还是别太轻佻为好。 于是,在离京二十余日之后,皇帝一行人经由安信、王庆坨,从武清杨村驿坐上了去往通州香河县的龙船。 到了香河县后,便顺着通州,一路巡回京城。 而上船半日后,许是皇帝歇息足了,便将吏部尚书王锡爵、礼部尚书汪宗伊叫到房间,开起了小会。 “陛下,此事石尚书还未必牵涉其中,现在商讨要罢黜石尚书,是否有些为时过早。”汪宗伊思索片刻,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自南郊祭天之后,皇帝愈发强势,如今事情还没个定论,就已经决定要罢黜兵部尚书石茂华了。 汪宗伊并不介意皇帝对九卿大员予取予夺,这是皇帝的威福。 但,最好还是不要道义有亏。 王锡爵屁股挨着矮墩,坐在汪宗伊的对面,紧随其后地插话道:“臣倒是以为大宗伯此言差矣,石茂华即便并未牵扯其中,也少不得一个失察之罪,勒其闲住,并无不妥。” 汪宗伊闻言,心中并不赞同。 失察是个筐,谁都可以往里装,要这么论起来,石茂华上面的王崇古是不是也失察,时任内阁首辅的张居正是不是也失察? 但他也知道皇帝的意思,王锡爵又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必要再开口争论了——失察之罪,至少面上说得过去,勉强够用了。 朱翊钧批阅着京城传来的奏疏,一本一本打开又合上。 听得两名大员一时没了言语,他才头也不抬回道:“哪怕是以其老病,石茂华也该致仕了,此事不必多议,还是说一说兵部尚书的人选罢。” 明廷的军事权,是一分为二的。 其一曰五军都督府,有统兵之权而无调兵之权;其二曰兵部,有调兵之权而无统兵之权。 国朝之初,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们,往往还能压兵部一头——洪武年间的大都督李文忠,永乐到洪熙年间的张辅,都是跟皇帝一起打过天下的,打天下的一代勋贵,自然不是兵部能压制的。 但一场土木堡之变,形势陡然逆转,兵部一举驾凌在了五军都督府头上。 总览了一应兵部原有的,以及五军都督府本来的职权。 军事决策、作战方略、军械制造、武将升迁、征调部队、国家防务……等等等等。 哪怕起初最忌讳的统兵之权,亦可由一干总督、提督、总制、总理、经略、巡抚加兵部官衔而辖之。 兵部之势大,单看从嘉靖年间一直绵延至今,围绕京营的争夺,就可见一斑——顾寰数度执掌京营、又数度被罢免,就是绝佳的缩影。 也正因为兵部百年来越发势大,朱翊钧自登基以后,从来没有用什么激烈的方式干涉。 而是从京营下手,着眼九边督抚,蚕食至今。 本来打算等上一两年熬死了尚书石茂华、侍郎罗凤翔等人,再顺理成章将其捏在手中。 但如今既然找到了借题发挥的口子,也就顺势为之了。 所以,无论王崇古接不接,无论石茂华是不是真的有问题,回京之后,总归要借着这个由头发难了。 正旦阅兵,岂不是插手兵部的绝好配菜? 届时,大明朝六十万兵丁的军权真真切切握在手中,才有底气宰割山河,才有威势生杀予夺,才资格比肩太祖太宗。 王锡爵不知道皇帝又在幻想,只听皇帝说到铨选兵部尚书,自觉应该率先题请。 他思索片刻,开口道:“启禀陛下,广东巡抚凌云翼如何?” 凌云翼在广东是立了功的。 万历四年十一月,领十万大军,平定造反的瑶民,并取平定罗旁山瑶民之意,增设罗定州,直隶广东。 这种改土归流、稳固疆域的大功,升任兵部堂官,可谓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至于凌云翼是太仓同乡这种事……举贤不避乡党嘛。 皇帝还未答话,一旁的礼部尚书汪宗伊却是率先摇了摇头:“不妥,凌云翼此人在广东杀戮过甚,有暴戾恣睢之名。” 这或许怪不得凌云翼,毕竟当初“瑶民举事,杀官掠地,广东十府残破者六”,如此声势浩大,凌云翼狠下杀手即时扑灭,反而彰显其人的才能。 但为官之道,很多时候不是单单只讲对错。 凌云翼既然背上了暴戾恣睢的名声,那么其人一旦入主兵部,便必然少不得士林非议,科道搅扰,甚至一顶不利于团结少民的帽子,也要扣上来。 能少一事,又何必自寻烦恼。 王锡爵欲言又止。 他有心给凌云翼说句公道话,想了想,还是叹息一声,不再言语。 批阅奏疏的朱翊钧将手边最后一本奏疏批完,顺手放到桌案旁边。 他抬头扫了一眼两人,目光落在汪宗伊身上,开口问道:“大宗伯可有合适的人选?” 按理来说,这种事本应吏部拿出人选,而后放上廷议商讨时,才有礼部说话的空间。 但九卿之位事关重大,自然要私下先达成共识,否则廷议上不能全票通过,就显得这一届廷臣班子不够和谐了。 汪宗伊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陛下,臣以为福建巡抚栗在庭合适。” 栗在庭从布政使升任巡抚,乃是以镇压兵变推功。 三年前,巡抚福建都御史吴善言嫌兵丁军饷太多,便上奏削减三分之一的军饷。 这边中枢还没收到奏疏,福建就已经引起了一轮哗变——营兵马文英、刘廷用等人,领了兵戈齐备的数千人聚啸督抚衙门,向吴善言上诉军饷之事。 对此,吴善言懒得解释,也不等中枢的批复,自作主张告诉大头兵们“减饷之事已定,不愿当兵的听其回家务农。” 结果是显而易见地。 数千人涌入巡抚衙门,衙门大堂直接被砸烂,巡抚吴善言遁逃失败,被抓起来一通好打,奄奄一息。 若非隔壁布政司衙门的栗在庭闻讯赶来,临机决断,安抚妥当,这位吴巡抚再晚一步送医就没命了,届时数千涉事的兵丁杀害巡抚,不想反恐怕也得反了。 事后,半身瘫痪的吴善言被勒闲住,而由栗在庭接任巡抚福建副都御史。 加上栗在庭升任巡抚的三年里,与总兵俞大猷镇压少民改土归流,清剿倭寇藏身岛屿,擒杀通倭豪强,年前已然推功加衔为副都御使兼兵部侍郎。 如今再入主兵部,虽然快了些,但也说得上一句水到渠成。 王锡爵想了想,将栗在庭其人的履历在脑中过了一圈,也微微点头。 两人不约而同朝皇帝看去。 可惜,这两人都认可的提议,却被皇帝给否了,只见朱翊钧缓缓站起身:“福建市舶司临门一脚,栗在庭还不到回京的时候。” 皇帝起身,两人自然也跟着站了起来。 汪宗伊走在皇帝身后,恭谨道:“臣斗胆问,不知陛下属意何人?” 说是斗胆,其实他问得心安理得,因为皇帝真的会跟他们这些人好生商量——这也是他列居九卿以后,最为感动之处。 朱翊钧走到房间的窗户前,从楼船上眺望着沿河的景象。 “两广总督殷正茂已经在进京的路上了,你们以为其人如何?” 殷正茂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与张居正同榜,出身徽州府歙县,是许国的同乡。 论功劳,其人可谓“平两广功最伟”;论政治光谱,先后受到高拱、张居正的重用,乃是铁杆新党;论文治,其人除了在军事上表现不凡外,在铸钱一法、变盐一疏上,都彰显了不俗的才能,可谓是能文能武。 王锡爵思索片刻,缓缓颔首:“殷公姱节好修,功勋卓著,宜掌兵部。” 说罢,他便将目光落向身旁的汪宗伊。 朱翊钧也转过头,朝汪宗伊看去。 却见汪宗伊神色不太自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两人都知道汪宗伊与殷正茂有些过节,见状也不以为怪。 嘉靖二十七年前后,殷正茂为兵科给事中,汪宗伊为兵部郎中。 本来就是普通同僚,但不巧有个巧合,殷正茂的长子,叫殷宗伊。 这也就罢了,无非取名想一块去了而已,大家避讳着一点也就完了。 但偏偏殷正茂这厮不懂人情世故,心中钦佩汪宗伊,为了与之结交,便整天在那儿开玩笑一般,我儿宗伊、我儿宗伊地谈论家中长子的事情,企图吸引注意力——就跟小学生假装不经意地踩漂亮女生的脚一样。 汪尚书古板士人,哪里受得了这个,忍无可忍之下,就直接对殷正茂衙署呵斥、上奏弹劾、去书争理,一条龙伺候。 殷正茂又是个嘴硬的人,梗着脖子不肯认错,两人的过节与隔阂,便在此时种了下来。 见皇帝跟吏部尚书,都静静等着自己的意见,汪宗伊别过脸去,低声回道:“回禀陛下,殷正茂乃天下士,宜入兵部。” 过节过节,不过小节,不能影响了对于正事的判断。 朱翊钧闻言轻轻颔首,而后看向王锡爵:“回京以后,王卿尽快部议题请。” 王锡爵虽然是空降,但接下来实掌吏部,定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毕竟如今的吏部官吏,一半都是申时行这七年以来留下的班底,而两人又是穿一条裤子的,班底必然能迅速消化——历史上王锡爵不得言官们亲近,申时行便将自己的门生言官借给了王锡爵使用,两人称一句政治上的连体婴儿也不过分。 王锡爵闻言,拱手应命。 说罢一事,朱翊钧没有结束这场谈话。 而是转身往房间外走去,邀约道:“走吧,随朕出去透透气。” 王锡爵与汪宗伊自然没有二话,默默跟上皇帝。 挥退了意图跟上的一干内臣侍卫,朱翊钧领着两人出了房间,走下三层楼船。 这个时节,天空已经开始飘起鹅毛大雪了。 这是万历七年顺天府境内最后行船的半个冬月,到了腊月更冷,便不能再行船了。 两岸的行人裹着厚厚的衣裳,匆匆忙忙。不时有爱凑热闹的百姓,凑在岸边眺望河间的龙船。 河面上不时能见到浮冰飘过,也不知是不是河中的水手除冰的成果。 龙船前方,还有开道的陪船,作驱逐民船、清理浮冰之用。 朱翊钧踏步走下楼船,面色复杂开口道:“不出宫哪里能见到这些可怜人。” 两人朝楼船下方看了看,自然明白皇帝所指。 河床上不止有水手破冰,陪船开道,途径逆流时,还有顶着刺骨寒风拉船的纤夫。 汪宗伊发自肺腑回道:“陛下仁德。” 至少在他看来,皇帝是知行合一的仁德。 但朱翊钧却没接下这夸奖,自嘲一笑:“朕动动嘴巴罢了,到头来还是在寝用民脂民膏,只能算良心没坏,算不上仁德,差远了。” 他也不说跟谁比差远了,身后两人不知如何接话,不由沉默了下去。 走到甲板上后,朱翊钧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 他转过身,将奏疏递给朝汪宗伊:“汪卿,内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马自强离京时,送来了最后一份奏疏,是关于科举的安排,卿替朕参谋参谋。” 汪宗伊闻言,肃然起敬。 他这位前任礼部尚书,时日无多,能不能过完今年都还是两说,竟然临走之前还心系国家,实在令人动容。 汪宗伊怀揣着敬意,伸手将皇帝递过来的奏疏恭谨接过。 看见封皮时不由愣了愣,标题曰——《迎接科举工作的新方向》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内阁辅臣与六部九卿这些亲近皇帝的大臣,行文上也越来越多这种怪异而不失精准的措辞了。 他感慨一句,而后便收敛思绪,翻开奏疏阅读了起来。 汪宗伊年纪大了,不再像年轻时一目十行——脑子还勉强跟得上,眼睛却是完全跟不上了。 当然,看得缓慢也有好处,至少让他表情变幻的过程,显得明显了很多。 好半晌之后,才定格为锁紧的眉头,僵硬的表情,怪异的眼神。 汪宗伊缓缓合上奏疏,看着皇帝沉声回道:“陛下,恕臣直言,马公所奏,有些太过儿戏了。” “科举乃是国朝抡才大典,若是妄自添加些数算、逻辑因果学说这等下九流的东西,恐怕……有违圣人之道。” 下九流还是比不入流好些的,汪宗伊也不是全盘否定这些东西。 但要是放在科举里面,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马自强上这等奏疏,看来真的是病入膏肓,已经神志不清了,实在令人遗憾。 朱翊钧看了一眼这古板的老头。 这就是能臣做到九卿位置上,不得不面对的事情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不会轻易做应声虫。 对此,朱翊钧也只能温声解释:“大宗伯,话虽如此,但马公所言也不无道理。” “科举是为国抡才,却未非为国选圣,除了个人品行操守之外,还需为理政计较。” “二者并行不悖,兼而有之,才不失为一名好官。” 汪宗伊闻言,神情并未有太大变化,摇头驳道:“陛下此话固然真知灼见,但这数算、逻辑因果之类的事物,于治国,恐怕也未见什么益处。” 皇帝如今人尽皆知的几大爱好,钓鱼、辩经、数学。 汪宗伊对皇帝的态度并不意外,但他仍旧坚持。 朱翊钧闻言,叹了一口气,发自肺腑劝道:“有之则未见益处,无之,就害处尽显了。” “早年不少州府堂官,在收税时,便不乏错算税赋数目的情况,如今度田清户之际,更有不少知县知府,连核对的本事都欠缺,一头雾水之下为属官小吏所欺,这都是不通数算的害处。” “逻辑也是一样,就像那吴善言在福建哗变一事被贬谪后,仍旧在家大言不惭说着什么,兵丁反对,正说明他做对了,被打断的双腿正是他触及时弊的明证。” “更别提虾蟆给事胡汝宁、抛开事实谭御史这些笑话了,个个蠢而不自知,实在令人厌恶。” 皇帝话神色诚恳,语气真挚,与汪宗伊耐心解释着。 汪宗伊似乎也听进去了,站在原地变幻表情,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王锡爵避到一旁,冷眼旁观,并没有掺和这事的打算。 他比汪宗伊看得更明白一些,什么马自强上疏?这分明就是皇帝自己的意思。 还不明朗前,或者说,走到廷议这一步时,他也不想轻易表态。 半晌之后。 沉思的汪宗伊,终于回过神来。 面对皇帝期待的目光,汪宗伊顿了片刻,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无视皇帝遗憾的目光,他朝皇帝一拜,认真道:“陛下说得固然在理,但……各省官学,本就教习了数算,臣以为,粗通这些皮毛,于理政之用,已然足矣。” “而经典列次取士,乃是国朝根本,不可动摇,决然不当在名次上增损,孰重孰轻,还望陛下明鉴。” 汪宗伊在基层、中枢为官这么多年,哪怕不知其所以然,也能凭借经验而知其然。 一旦数算优劣影响科举名次,那往后保不得会出现精通数算而粗通经典之辈,如此以往,经典和数算谁高谁低,可就不好说了。 朱翊钧闻言,迟疑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汪卿所言有理。” “那便按汪卿所言!” “以官学所授数算添设副卷,再增一考,只以数算黜落,而不增损进士名次。” 他顿了顿:“开春后的这一科就算了,从万历十一年进士科开始。” 数算是各州官学的选修科目,稍微提升一下地位,并不需要酝酿太久让人从头修习。 至于逻辑学,至少要再等上两科,教材、老师完备后,才是加入副卷的时机。 当然,还是那句话,不管之后多难改,先慢慢改起来,做多少是多少。 汪宗伊听了皇帝这话,不由愣了愣。 他突然反应过来,皇帝这是会错意了。 他的意思是数算、逻辑学说等等,选修足矣,不必列考。 但皇帝只拿着不增损名次的说法,想用数算来筛人,嗯……只作为低一级的门槛的话,好像确实也不会增损名次。 汪宗伊思来想去,脑中不免有些混乱。 只觉得愈发算不清皇帝这说法后续影响如何。 在他还未想清楚之际,只听皇帝再度开口。 “还是汪卿想得周道,各省官学本就开设了数算课,若是因副卷被黜落,正说明学习态度不端,平日里并未好生听讲,其操守品行也必然好不到哪里去。” 汪宗伊本来稍微有了思路,正欲开口,闻言犹豫稍许,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不得不说,若是只有省学教授的难度,那皇帝这话倒也没说错。 官学的数算简单到了极点,他当初在湖广省学进修时,只在一年里略微分神,就将数算结了课。 正常而言,至少八成以上举子,不会卡在这道门槛。 这个比例,跟做做样子没什么区别。 当然,若是这点难度的数算都被黜落,就真是非蠢即坏了——在士林,学习态度不端,就是一种道德败坏。 汪宗伊有所动摇,这次没再断然拒绝,只是勉强道:“陛下且容臣回礼部商议一番。” 改不改,怎么改,不是嘴皮子一碰就能解决的。 这种涉及到国朝根本的大政,至少得商议个大半年才有结果。 朱翊钧欣慰地点了点头:“卿先想想,待回礼部议个条陈出来。” “另外,今科固然来不及,但明年四月的庶吉士考录,或许可以增设数算一科。” 他也不是需要数学家来考进士,用小学数学、基础逻辑学筛去一点理性思维都没有的人,其实就够了。 当然,关键还是在于提高数学跟逻辑学的社会地位——为此,哪怕礼部第一年将门槛降到最低,只出些加减乘除之类的题目,让所有人通过,朱翊钧都可以接受。 进了科举,地位慢慢也就上来了,不说主流,抬到次主流的位置足矣。 当然,过程中恐怕免不得地方官府炮制一些新型祥瑞,譬如什么私塾落第童生,一夜之间顿悟,在大明数学界跃居十二名云云。 朱翊钧想着想着,自己都忍不住摇头失笑。 虽然不知道皇帝在笑什么,但汪宗伊与王锡爵对视一眼,还是陪着干笑了两声。 正勉强咧嘴之际,汪宗伊突然见王锡爵跟皇帝的表情突然僵住,笑容戛然而止。 汪宗伊不明所以。 “陛下,可是有什么不妥……” 话还没说完,余光在岸旁的河堤上惊鸿一瞥,似乎看到了什么,问话同样戛然而止。 因老迈而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 岸边是一段杳无人迹的乡道。 一道粗布拉开,几名士人站在岸堤上,一左一右拽着粗布一端,奋力挥舞,朝着龙船这边吸引注意。 只见粗布上一行大字随风而动——惟皇庄侵占而不度,独帝戚匿户而不清。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本章完) 204.第198章 带雪煎茶,和冰酿酒 第198章 带雪煎茶,和冰酿酒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悠悠的苍天,这是什么样的人? 这是出自《诗经》的简单问句,若是抽离出语境而言,并没有太过浓烈的情绪蕴含。 但放在这一条横幅的内容中,已经算是赤裸裸的辱骂了。 下令度田却法外开恩自己的产业,推行清户却徇私维护自己的亲戚,这是什么人啊? 或者直白一点来说,这还是不是人啊。 还是刻意在皇帝经行之处拉横幅,跟指着鼻子辱骂有什么区别? 这已经不是普通士人了! 根本不需要皇帝发话,龙船以略作修整为由,在计划之外的武清河西驿缓缓停靠。 六部堂官们高度重视,司礼监大太监做出重要指示,顺天巡抚胡执礼、府尹王之垣深刻领悟事态的重要性,迅速开展工作,会同锦衣卫、东厂,全力以赴在最快时间之内,将一干士人“请”了过来。 …… “四门会?” 驿站二楼的房间中,朱翊钧坐在铺了一层又一层绸缎毛皮的椅子上,有些惊讶地朝胡执礼追问道。 在皇帝召见之前,要先确认这些士人的危险性,扒光了搜身、确定身份,以及简单的盘问,都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六部堂官、锦衣卫、司礼监等人不管有没有兴趣,此刻都凑在楼下的驿站大堂会审。 只有顺天巡抚,先上楼来做一个简单的汇报。 房间里的内臣与中书舍人眼观鼻鼻观心,站在皇帝身旁的徐阶,听到胡执礼的这个词,不由惊讶地挑了挑眉毛。 面对皇帝的追问,胡执礼侧对房门,恭谨站在八仙方桌对面,弯腰回话:“陛下,是一名唤作梁汝元的在逃戍通缉犯所创办的结社。” “今日散播妖言的七名士人,皆是四门会的从属。” “只可惜,并未抓到梁汝元其人。” 对于发生在境内的麻烦事,胡执礼没有进退失据,而是保持着冷静尽力善后。 胡巡抚是进士出身,地方基层起步,在四川保宁府任推官时,便有“发奸摘伏,势法严明”的名声。 此后在中枢、地方堪磨了数十年,虽然名望不广,但质量极好,尤其在四川、河西一带,几与海瑞齐名——如今中枢几度大浪淘沙,越来越多这般人物出头。 朱翊钧听了胡执礼这话,只觉得意料之中,通缉犯创办的结社,那确实不是一般的士人了。 不过梁汝元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朱翊钧回忆了片刻却没想起来,便开口道:“胡卿具体说说。” 胡执礼上楼之前便打好了腹稿。 此时皇帝问及,他毫不拖泥带水,张口就来:“陛下,梁汝元其人乃是江西永丰县大户出身,考取了举人功名,后来入了歧途,弃了科举,沉迷邪说淫道。” “嘉靖三十年前后,其人在宗族内创办聚合堂,收缴丁粮、代完租税,嘉靖三十八年时,率族人抗税,杀伤官吏吴善五等六条性命,被判了绞刑。” “之后胡宗宪去文江西巡抚衙门求情,江西巡抚何迁便私下将其免了绞刑,改戍贵州,但即便如此,梁汝元贵州也未戍,半路就跑了。” 话说一半,胡执礼顿了顿,给皇帝记忆和反应的时间。 朱翊钧闻言,也不由心中感慨。 地方大族的强势,当真是体现在方方面面。 胡执礼口中的抗税,在大明朝很常见,毕竟苛捐杂税这么多,真要守法交税,那日子也别过了。 正因如此,梁汝元作为地方大族与官府有冲突也很常见,这种冲突可以是温和的谈判,也可以是激烈的拼杀。 同样地,这事的结果也很常见,或者说很典型。 地方大族重拳出击,一般的县衙府衙很多时候只能闷声吃亏。 就像梁汝元,其人杀了六名官吏后,不但改绞刑为流放,甚至还不用服实刑。 如此,那些死者的同僚会怎么想,以及下次收税时遇到大族抗税会怎么做?那就见仁见智了。 朱翊钧一时都分不清谁是弱势群体了。 趁着这个空档,皇帝身后的徐阶突然开口插话:“陛下,这事臣听闻过一二,所谓抗税,乃是梁汝元侵欺皇木银两。” 朱翊钧回过头看了徐阶一眼。 皇木,指的是为皇帝采办的木材,在《金瓶梅》里,西门庆就查出了官员侵吞皇木。 采办皇木的这笔钱是从地方的税收上抵扣的——在外衙门差官采办各样材蜡、并皇木等项,俱于原处领有银两,扣抵赋役。 按理来说,是不应当向百姓再度收税的。 那么梁汝元抗税的缘由就值得商榷了。 显然是地方官府在额外摊派皇木税,才引发了梁汝元所属的大族对抗官府。 大明朝的律令很刻板,尤其体现在法条上,极其完备。 既然非法收税,又怎么能说得上是抗税呢? 大明朝的律令很灵活,尤其体现在自由裁量上。 官府有错在先,举人奋起反抗,冲突之下不慎杀了人而已,又哪里有罪呢?不仅无罪,还得称一声儒侠! 所以,徐阶说这话,是单纯地在补充前因后果,还是在替梁汝元开罪呢? 朱翊钧心中怀疑,却并没有挑破,只是示意胡执礼继续说。 胡执礼略有些不满地瞥了徐阶一眼。 而后他才收回目光继续说道:“其人逃了戍边之刑后,便化名何心隐潜入了京城,随后创办了四门会馆,以四门会为名,纠集结社散播邪说淫道……” 话说到一半。 只见皇帝皇帝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哦了一声。 “哦!何心隐!”朱翊钧打断了胡执礼,转头看着徐阶,嗤笑道,“难怪徐少师‘听闻过一二’。” 说梁汝元他还不太清楚,一说何心隐这个名字,他立刻便对上号了。 敢情是化名。 如果是何心隐的话,那也怪不得胡执礼张口闭口就是邪说了,其人的理念,还真是当得起这个称呼。 何心隐主张君臣、父子、夫妇、兄弟,这些纲常,都不能体现出人的“至善”,只有“朋友”可以。 父子、君臣,都没有能跳出一般狭小的樊篱,只有朋友之交,才是后天而至先天之交,可谓交之尽也,也就是社会关系的极致体现,是人实现自我意识超脱的根本。 既然朋友这么重要,那要怎么亲亲朋友,也就是怎么实践呢? 那就是破除一般的身家,建立一种超乎身家之上的朋友关系,理念相同的人应当凑到共同志向之下交友,他称之为“会”。 不同的理念,可以聚集不同的“会”,以“会”来治理天下。 天下士农工商之家,都以藏于会,而士农工商,乃至皇帝,都只是“会”中不同的身份职业而已,不分高低——当然,也不是所有身份都能被囊括其中,就像勋贵,何心隐便认为勋贵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既无才也缺德,算不得职业,只是寄生虫而已,什么会都没资格加入其中。 这种学说评价为离经叛道,都算轻拿轻放。 对已经初显把皇帝拉下马的苗头,官府但凡有恭顺之心,都会自觉将其缉拿。 但是嘛。 这种儒侠在招揽到一定的势力后,社会关系想简单都简单不起来,就像大侠邵义、方与时暗中是高拱的爪牙一样,何心隐聚集势力后,同样有人拉拢。 何心隐门人的吕光,是徐阶的入幕之宾。 何心隐的招揽的门客方士蓝道行,是扳倒严嵩的导火索——蓝道行给世宗皇帝翻译的仙语,乃曰“嵩奸而阶忠”,世人都说是徐阶指使。 这般不清不楚,衙门自然忌惮,于是便对何心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皇帝对天下事也不可能事无巨细都知道。 而当年有嫌疑为其撑伞徐阶,恐怕就不是听闻过一二这么简单了。 面对皇帝的冷笑,徐阶眼皮一跳。 皇帝先前分明还一副毫无了解的模样,他也就按照多年以来的习惯,趁机润物细无声了一句。 谁知道,皇帝竟然转眼就换上了眼下这副一清二楚的神情。 徐阶连忙出言撇清:“陛下,臣只是当初在内阁辅政时听闻过其人,如今已经十余年不曾听闻了。” 顺口点一句因果,尚且不算犯忌讳,要是非得梗着脖子帮忙说话,那就太不上道了。 朱翊钧闻言,不置可否。 他转过头看向胡执礼:“那此人又为何领着会员来辱骂朕?” 在舆论场上,往往越强大的人越弱势,越弱小的人越强势。 御史谭耀只能暗中谤讥于市朝,才能引起部分人的共鸣;而这些在野的士子可以面刺皇帝,士林天然就会升起认同之心;要是换老百姓来骂,天下舆论大多会直接偏向后者。 所以,不同人的辱骂,处置起来也要有不同的方式方法。 胡执礼恭谨下拜告罪一声,而后才回道:“陛下,据几名案犯供述……” 他顿了顿,迟疑道:“皆是自称见得皇庄不法、外戚骄纵,所以一时义愤,才做下这等事。” 这当然是有所美化,总不能把骂皇帝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 朱翊钧闻言撇了撇嘴:“当真?” 单纯愤青倒还好,挨骂他还是愿意忍一忍的,毕竟虽然眼界不到,好歹立场没问题。 但看这架势,可不像是一时义愤的青年士子。 只说这精准堵在必经之路上,就不像纯粹的头脑发热。 毕竟,皇帝的行踪,可不是什么随时公之于众的路边消息。 胡执礼神情犹豫,欲言又止。 朱翊钧见状,摆了摆手:“走罢,朕下去亲自问问。” 说罢,缓缓站起身来,朝房间外走去。 众人连忙跟上,紧随其后。 …… 一楼驿站大堂内。 原本的驿卒被驱赶到了别处,取而代之的是披甲带刃的锦衣卫、东厂太监守在各个要处。 大堂的桌椅被尽数腾开。 一众绯袍大员虎视眈眈,面色不善。 汪宗伊与王锡爵将司礼监和锦衣卫的人挡在了身后,当仁不让出面问话。 刑部侍郎许国亲自记录案卷,国子监祭酒出身的礼部侍郎何洛文痛心疾首,不忍直视。 六名士人被围在中间,神情各异,或坦然,或忧惧,或昂扬。 第七名士人跪在王之垣身前,鼻青脸肿看不出表情,身上的绿纱裙被撕扯得稀烂,露出里面的中衣。 他张嘴欲言:“大人……” 话还未说完,就被王之垣一声冷哼打断。他手中攥着一条纱裙破布,面色铁青地打断道:“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一干同僚目不斜视,假装不在意这一幕,只是古怪的脸色,实在有些绷不住。 纱裙在士人群体中很是常见。 甚至于龙阳子,亦或是男娘,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要能传宗接代,别说传裙子了,便是兼以棍棒相交的士人,也是为主流所接受的。 但常见归常见,却往往是带着蔑视的态度,一句“浪荡子”必然少不了。 尤其王之垣在士林向来以家风严谨自居,规制绳尺,亲任教父。 没想到如今一趟出巡下来,竟遇到儿子穿着纱裙凑到御前,王家的脸都被丢尽了。 王象晋眼角淤肿,只得半睁着眼,勉强分辩道:“大人!孩儿为赤县元元之民张目,难道做错了么?” “如今中枢有旨度田清户,却独独对皇帝之亲近法外开恩,一事两制,天下谁人能服?” “而操办此事的大人,难道不怕留下为虐的名声……” 话音刚落。 啪! 掌风呼啸,一记耳光再度响起! 王象晋骤然受击,上半身失衡之下,摇晃着倒在地上,口中的话音戛然而止。 王之垣见不知轻重的儿子,终于闭上了嘴,焦急的心情才略有缓解。 他朝许国征询道:“许侍郎,此犯丧心病狂,为免稍后冲撞了君上,不妨先压入大牢。” 许国自然明白王之垣的心思,也乐得卖这个好。 便缓缓颔首,侧过脸与左右吩咐道:“来人,将案犯押送京城下狱!” 王之垣见状,不由松了一口气,朝许国拱手,以示承情。 这一遭事下来,皇帝虽然没有明言,但此刻必然是怒不可遏。 都说天子一怒,流血漂橹,更何况还是辱骂君父这种本来就要凌迟的事情。 儿子的唯一生机,也就在于略微平息皇帝的怒火了——所以才要打得满地吐血,所以才要衣衫破烂,所以才要直接下狱。 否则,若是不能顺了皇帝这一口气……这些天跟着皇帝杀了这么多人,今日恐怕就要落到自家儿子头上了。 张宏与蒋克谦对视一眼。 虽然以两人对皇帝的了解,应当不至于勃然大怒,更不会不教而诛。 但既然汪宗伊与王锡爵两人将他们挤到一边,那自然也没有凑上去的道理,便任由这些文官施为了。 而就在左右将王象晋架住胳膊,要抬出去的时候。 “还未定罪,说什么案犯,说不得骂朕骂对了呢?把人放下罢。” 一道声音从楼梯上传了下来。 众人齐齐抬头看去,只见皇帝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处,正迈步拾级而下。 一干堂官瞬间收敛了多余的神色。 张宏与蒋克谦立刻凑到楼梯处躬身候着。 侍卫们仍旧目不斜视,只方才架人的左右,顺势将王象晋放下,站回了门外。 王之垣看着被扔回地上的儿子,不由心头一紧。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皇帝一眼,奈何皇帝无论是语气,还是此刻的神情,都显得很是温和,完全分不出是在阴阳怪气,还是真的不以为意。 “陛下。” “陛下。” 一干朝官、内臣,乃至涉案的士人,不约而同下拜行礼。 王锡爵小心翼翼观察着皇帝的神色。 与僧道、太监随手杀之不同,眼前的士人们虽然也犯了些错误,但最好还是能网开一面。 只是也不知道皇帝此时是不是正在气头上,让王锡爵有些不知如何求情。 礼部尚书汪宗伊,与礼部侍郎何洛文对视一眼,都有些踟躇的模样。 劝皇帝开恩吧,总觉得皇帝平白无故受这委屈,有些说不过去。 不劝吧,皇帝杀戮士人,同样也是要命的名声。 王之垣心中叹了一口气,却是抢先一步开口道:“陛下,这七人便是方才河堤上干犯朝政,妄议君父的士人。” 朱翊钧缓步走下楼梯,将众人的神色和反应收入眼底。 要不怎么说学生在舆论场上有先天优势呢。 即便都当着面骂他了,这些朝臣还是一副生怕他一怒之下要杀戮士子的模样。 也难怪何心隐这厮自己跑了,留下几个学生。 朱翊钧心里想着,摆了摆手,示意一干朝臣起身。 而后又看向正在行礼的士子,假作诧异道:“汝等都指着朕的鼻子骂了,现在倒是做足礼数了。” 除了被父亲殴打的王象晋以外,其余士人倒是全须全尾站着。 众多士子之前在岸堤上有多么热血上涌,此时就有多慌乱。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没有不止该起该是该拜。 这时,一名士子突然上前一步,高声回道:“陛下,我等只是当面进谏,虽然逆耳,却绝非辱骂君父!” 这个姿态拿捏得很到位。 比起辱骂君父的罪名,义愤谏言显然更合适一点,也更能得士林支持。 朱翊钧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是监生?” 太学生,尤其是年轻的太学生,最容易脑子一热,就抨击时局。 到底有几人借题发挥,几人被人做了枪使,就得好好分辨了。 那士子一板一眼回道:“回禀陛下,学生赵南斗,万历四年中举,前年入国子监修习。” 朱翊钧皱了皱眉头。 赵南斗,这个名字也有点熟悉的感觉。 回忆了片刻后,他才想起来,好奇追问道:“你与故吏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是何关系?” 赵南斗顿了顿,老实回话:“陛下,故吏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是学生的大兄。” 朱翊钧忍不住啧了一声,看来都是有跟脚的。 赵南星,东林君子之一,为何是故吏部考功司郎中呢?因为他便是南郊祭天时,自请致仕那一批人,如今已经回家去了。 东林的哥哥因南郊之事走了,又留下个四门会的弟弟拉横幅谏言,还真是满门忠烈。 四门会……东林党……乃至之后的复社。 这些人的动机且不论,大明朝基层政治社团的形成以及在野党干政的趋势当真是越来越明显了。 经济基础发生变革的前提下,似乎有什么难以捉摸的事物,正在蕴于催化。 奈何这个过程在历史上戛然而止,以至于朱翊钧此时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往后倒是需要多谨慎观察一二了。 朱翊钧心中思绪发散,很快便停住。 他又看向王之垣,朝王象晋指了指,随口道:“这是王卿家的公子?” 王之垣神情有些难看,艰难地点了点头:“这是臣第三子。” 朱翊钧点了点头。 其实王象晋这个人,他有些印象,历史上是个难得一见热爱苗圃的农学家。 原产中国的“苹果”,就是其人命名的。 而且,清军入关后,王象晋也没有舔着脸凑上去出仕,反而在家务农,一直隐居到顺治年间。 除了喜欢结社之外,也算是个大节不亏的人——什么东林党、诗文社、练乡团,都被他玩遍了,嗯,还要加上眼前的四门会。 想到这里,朱翊钧拉下脸看向王象晋,面色阴沉地吓唬道:“朕未听错的话,王家公子方才,是在说王京兆‘为虐’?为何不将‘助纣’二字一并说出来?” 王之垣欲言又止,转过头狠狠瞪着自家儿子。 王象晋被两人一齐逼视,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他嗫嚅半晌,才小声回道:“陛下文治武功,非桀纣能比。” “学生只是见闻皇庄与外戚之不公,愤于陛下处事不公、我父袖手旁观,这才就事论事,谏言陛下一视同仁。” 王象晋声音越来越低,说完后,干脆将头埋进了胸膛。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打量了王象晋半晌,一言不发。 皇庄,也就是皇帝的私产。 具有官产与民产的双重属性——这是基于皇帝为天下主,具有公、私双重性,这一根本的立足点。 但是,在民间自发形成的思潮下,这个立足点,更准确来说,皇帝的私人属性,正在接受拷问。 或者说,思想界正在对其进行反思,意图修正乃至进一步地完善——公天下,还是家天下,这是一个问题。 随之而来的,就是私产属性最为浓厚的皇庄,自成化前后,接受了最为严厉的拷打。 最著名的一句话,便是大学士商辂曾劝宪宗的话,天子以天下为家,安用皇庄为? 所以这是老生常谈的问题。 只不过,选在了这个度田的关口借题发挥。 当然,怎么个借题发挥法,朱翊钧才更好奇。 场中沉默了好半晌。 朱翊钧才看着王象晋与赵南斗,认真问道:“好一个就事论事,好一个一视同仁。” “那朕倒是有一事不明。” “你们口中的一视同仁,是希望朕,像对待皇庄与外戚一般,对豪强大户也略施优容呢,还是……” “还是希望朕对待皇庄外戚,也像朕这一路出巡顺天府的作为一般,法不容情呢?” “或者说,你们四门会,是对度田有意见,还是对朕的私产有意见?” (本章完) 204.第199章 各抒意见,清洌可鉴 第199章 各抒意见,清洌可鉴 不言自证地,在野党的存在价值,就是提出异议。 不同的异议表明了不同的立场、不同的政治诉求、不同的阶级利益。 所以,朱翊钧问出了一个直接的问题,眼前这些人,是想做度田清户的绊脚石,还是真的在就事论事,想与皇帝分一分公私? 话音落后,驿站中一干朝臣学子神色各异。 太监搬来椅子,让皇帝坐在堂屋正中,侍卫内臣环绕,随行的朝臣分列在几名学生两侧。 一时没有多余的声音。 礼部尚书汪宗伊站在皇帝西侧,欲言又止。 皇帝的话问得太过粗糙,多少有失体统。 若是学生们对度田之事有异见,那正应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不是将人逼到墙角,这样无论是对于舆论而言,还是具体处置,都是平添麻烦。 反之,若是学生们对皇帝私产不满,那就更不适合当众谈论了——皇庄这事,皇帝从来都不占理,传开了,下不来台的还是皇帝。 但既然问出口了,汪宗伊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张宏站在皇帝的身后,隐晦地打量着包括汪宗伊在内所有人的表情。 对于他这个执掌司礼监八年的大太监而言,也到了思危思退的年纪了。 尤其之后的新政一年比一年激烈,更需要他多听多看,谨防一着不慎,行差踏错。 就像今日的学子闹事一样,乍一听没什么了不得,细看却又觉得无比晦涩。 为首的赵南斗,其兄赵南星才在南郊祭天时致仕没多久。 紧随其后的王象晋,其父王之垣还在皇帝跟前站着。 其余学生也是各有跟脚。 更别说何心隐其人。 不仅与徐阶是老相识,还深得李贽、王世贞等人崇敬。 如今的礼部侍郎何洛文在掌国子监时,也邀请过何心隐入京讲学。 都察院的陈吾德、吏部的许孚远多在各种场合推崇何心隐。 在朝在野,其人都极负声望。 如今何心隐在差役们的眼皮子底下从容逃脱追索,其中有哪些人暗中放纵,还当真不好说。 王之垣似乎感受到有目光在审视自己。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颇为焦躁。 皇帝这次出巡,本就是为度田清户表明态度,一路上强势非常,或杀或狱,从无留手——皇帝一再告诉他们这些近臣,度田就是要你死我活,决计没有客客气气的余地。 偏偏自家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何心隐蛊惑,竟然被裹挟其中。 这要是一个想不开,真对度田之事指手画脚,惹怒了皇帝…… 想到这里,王之垣不由捏了捏袖中的拳头,随时准备给可能出言不逊的儿子当头一拳。 而今日之事的正主,也就是面对皇帝诘问的学子们,纷纷蠢蠢欲动。 赵南斗与秦延谏对视一眼。 后者一副刚硬耿直的神色,率先开口:“陛下,学生请奏对。” 朱翊钧偏过头打量说话的学生。 是一个陌生的面孔,二十出头的模样。 这时候张宏凑到耳边,轻声道:“陛下,这是故太子太保秦国声之孙。” 这就是各有跟脚的体现了,实在一言难尽。 朱翊钧恍然,意味深长看着秦延谏:“原来是九转太保的子嗣,难怪拿皇庄外戚‘劝谏’朕,看来是继承了先祖遗志。” 秦国声就是秦金,历经弘治、正德、嘉靖三朝,一度有“两京五部尚书,九转三朝太保”的美称。 孝宗一朝留下的臣子,大多有着独特的风骨,秦金便是如此,出了名的敢爱犯上直言。 此人不仅在大礼议一事中伏阙,更是在皇庄事上火力全开。 永福长公主、定国公徐光祚、以及一干内臣,其田亩都以秦金力争而削减。 甚至秦金还公然上奏,请求废弃皇庄,称皇庄乃是“剥民以益上”、“为厉于民”,语气严厉,几度让世宗皇帝勃然大怒,斥其目无君上。 此后秦金虽然因世宗“嫌老”而致仕,但仍旧在民间屡屡撰文剖皇庄之弊。 眼前这秦延谏,想必就是家学渊源了。 秦延谏抿了抿嘴,没有反驳。 他朝皇帝恭谨一拜:“陛下,革除皇庄乃先祖之志,固当承继。” 朱翊钧闻言,不由笑了笑。 这是在拿话点自己呢。 秦延谏口中的先祖,除了秦金以外,也是在指他朱翊钧的先祖,也就是世宗嘉靖皇帝。 当年秦金拿皇庄谏言的时候,世宗皇帝治国热情还未消退,挨骂之后气归气,倒是真的下诏整饬皇庄之弊。 不仅命给事中夏言等清核皇庄田,同时还命户部尚书孙交造皇庄新册,额减于旧——自是,正德以来投献侵牟之地,颇有给还民者。 甚至连皇庄这个名目都革除了,改称官地。 换句话说,如今在法理上,皇庄这个称谓是不合法的,应该叫官地,属于皇帝跟朝廷的共同财产。 所以,秦延谏话里的意思显然是,世宗皇帝虽然后面干得不怎么样,但前面整治皇庄的做法,还是值得学习和继承的。 朱翊钧摆了摆手:“那便由你奏对。” 说罢,他又朝中书舍人王应选轻轻点了点下巴,示意后者稍作记录——别看在场没有别人,但这事外面定然已经传开了,多半翘首等着看皇帝怎么应对。 秦延谏再度下拜谢恩,起身后语气却稍显激动:“陛下如此问我等,无非是指责我等借题发挥,以皇庄外戚阻碍中枢度田清户之大政。” “但恕学生斗胆,陛下这般看我等,不过掩耳盗铃罢了!” 话音刚落,何洛文腾然起身,呵斥道:“秦允忠!放肆!” 何洛文在国子监系统内,一路走到礼部侍郎的位置上,对大部分学生都能叫得出表字,尤其是表字本就奇特的——秦延谏表字允忠,嗯,他还有个堂弟秦延烝,表字允孝,可谓一时瑜亮。 朱翊钧朝何洛文撇了一眼,抬手制止了后者:“无碍,让他说。” 秦延谏见皇帝允准,本来还有些惶恐的心情,也稍有缓解。 果然如坊间传言,不论别的事,皇帝在让人说话这事上,还是无可挑剔的。 想到这里,他的胆子不由再度大了几分。 秦延谏立刻接过话:“陛下,论度田,可有侵占更甚于皇庄者乎?论清户,可有匿籍更甚于外戚勋贵者乎?” “无论我等的动机初心如何复杂诡谲,这是能改变的事么?” “一事归一事,哪怕我等是十恶不赦之人,难道我等指出的弊政就不复存在么?” “这是国子监前年开设的逻辑学所传授辨明是非之方式,老师们也说这是陛下希望我们所学习的。” “陛下难道要罔顾自己当初说过的话,要将我等的道德动机与我等指出的弊端混为一谈,从而一损俱损么?” 一言既出,几名学生纷纷点头响应。 身后的徐阶闻言,面色颇为古怪,这些学生还真是学以致用,也不知道皇帝现在作何感想——孔子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同的句读,总能找到对应理由,不就是害怕这种情况么? 与此同时,赵南斗也顺势接上话:“陛下,我等妄议大政,甘愿认罪伏法,听从法司发落。” “但是一事归一事,皇庄外戚之弊不除,度田清户,又岂能让人心甘情愿?” 这个姿态当真是无可挑剔。 不少朝官暗自认可,心中赞一声可圈可点。 秦延谏再度抢回话头:“陛下,学生听闻陛下上月视察大兴,亲自接见了当地佃户,还作诗感慨佃户艰辛。” “然,恕学生直言,欺凌佃户,寺观哪里能比得过皇庄呢?” “皇庄之佃仆,世代不得脱离佃籍,既缴国税,又缴皇粮,一田两税,重不堪负。” “嘉靖元年,御史王琳和安陆州知州王槐曾奏,查庄田税银亩八分,三倍民田!” “此前我等经行霸州仁寿宫皇庄,曾问于佃户,其言奸书积校,多方掊克,竟要再征六分!” “但遇灾年不能足额,那便是械拷百出,必至破家乃已!” “这不就是隆庆六年陛下登基之前所感慨的,百姓竭尽脑髓于鞭扑么?” “难道因为百姓的脑髓是攫入内帑,陛下如今便要视若无睹么?” “若是陛下非要学生回答,学生希望陛下对待皇庄外戚,能够像对待士绅僧道一般,给天下人一个公道!” “还请陛下明鉴!” 一番话语,可谓发自肺腑,椎心泣血,秦延谏本人更是动情无语,再度下拜。 王象晋、赵南斗同样一左一右跪到秦延谏身侧,俯身下拜。 其余学生依次拜倒,异口同声:“还请陛下明鉴。” 说是头脑发胀也好,思绪简单也罢,在这种氛围下,几名学生甚至露出了视死如归的模样。 驿站中一时寂然。 冬风穿堂而过,寒冷的气氛中,平添几分沉闷与肃杀。 大堂内众人的神情都在此时逐渐精彩起来。 汪宗伊与王锡爵对视一眼,眉毛微挑,鼻翼翕动。 许国仰着头,一副神游的模样,手揣在袖子里胡乱掰扯。 何洛文、陈经邦两人埋着头,不知道在作何思绪。 久经官场的徐阶,看着这些人的神色,心中明了——不管这些学生有没有说服皇帝,至少这些大臣,此刻都多少有了倾向。 他隐晦地看了一眼皇帝的神情,可惜,没有看到多余的反应。 只见皇帝不置可否,悠悠开口:“汝等也说是嘉靖年间。” “朕怎么记得,嘉靖年间已经清丈过皇庄了,单是宫里退还百姓的田亩,就有两万一千余顷。”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皇帝再度发问。 话刚出口,身后的张宏立刻接话:“陛下,确有其事。” “清还田亩之后,内廷只留了仁寿、清宁、未央三宫官地,加起来也不过六十三处,计地一万六千一十五顷四十七亩零。” 士绅有士绅的态度,外朝有外朝的态度,内廷自然也有态度,张宏这一番附和,就是内廷的态度。 毕竟皇庄可是内廷切切实实的进项。 不管下面贪了多少,也别说害了多少百姓,钱可是真的送进宫里了。 再者说,也不是没退过田,这才多久,又退? 而且当初也不只是退地了,甚至租子也被世宗皇帝重新定了规矩,从每亩八分银,降到了每亩三分。 乃至上下其手的中间环节,也迎来了大裁员,“而皇庄之名,及管庄内官俱罢”。 其余的什么戚畹“清夺隐冒庄田万六千余顷”,以及宗室“但存藩封初请庄田,余者清还”,那更是数不过来。 短时间,似乎也没有再来一次的必要——至少司礼监是这样想的。 这事秦延谏当然再清楚不过。 他当即抬起头,连反驳带解释地朝皇帝回道:“陛下,世宗皇帝毕竟精力有限,清田不过数年,奸宦们便失了约束,再度故态复萌!” 说罢一句,秦延谏厌恶地看了一眼张宏。 “单说皇庄,嘉靖二十年后,龙兴之地承天府,皇庄再度增至三万四千九百倾!彼时的民田,甚至不过一万九千四百余顷!” “嘉靖三十九年,御史王廷瞻奏皇庄侵占,世宗斥以予民,暗中却为奸宦蛊惑,发中旨令其仍旧!” 张宏眼观鼻鼻观心,这种指着太监骂皇帝的戏码,他早就习惯了。 只听秦延谏继续说道:“……东昌、兖州几度抄家,以及奸人献田,境内闲田,如今竟多为皇庄!” “及至先帝,嗣位二年,未尝接见大臣,却亲收皇庄子粒。” “而内臣肆虐敛财如蝗虫过境,无不以皇帝为名,恣意扩张皇庄,白夺百姓田土,夷坟墓,毁房屋,斩伐树木,于是百年土著之民,荡失产业,抛弃父母妻子。” “朝臣凡有奏皇庄事,不过‘疏入,不报’四字而已。” “陛下登基以来,动辄抄没百官田地为皇庄,单是万历元年,抄没孙一正、张涍等十余人,便有近千倾!”“往后年年如此,抄没少则数百,多则上千,竟从无归还百姓。” “积年累月之下,当初的一万六千倾,如今数倍何止!?” 说到最后,秦延谏的语气中更是带上了愤慨! 许国本是事不关己仰着头,此时闻言,忍不住摸了摸脖子,却是心思没在什么皇庄上,而是对皇帝抄家敛财这事心有戚戚——他这种大户出身最怕敛财式问罪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些学生说的也不无道理啊。 被说服的似乎不止许国一人,何洛文看了一眼张宏,又看向皇帝,欲言又止。 “咳。” 一声轻咳。 却是王锡爵出面打圆场:“即便心忧时弊,也不是你们詈骂君父的理由。” 汪宗伊同样颔首:“陛下,该罚还是得罚。” 表面在求降罪,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暗中求情。 当然,这是因为皇帝一度以来讲道理,两人才会这样表态。 否则朝臣恐怕都懒得开口。 当初成化时,仁寿太后的皇庄与民争田,闹到宪宗皇帝那里,结果可不怎么见得光——宪宗皇帝竟然“欲徙民于塞外”。 张宏见吏部尚书、礼部尚书接连站到对面去了,眉头微皱。 这些文官,遇到事时,总是这般靠不住。 他难得语气带上阴阳,开口道:“诸位看来对内帑的产业意见不少。” 几名朝臣不约而同朝他看去。 意见这个词相对来说比较中性,总归都有自己的意见,自然不少。 但在出巡的时候使用,往往有不同的意思。 概因前年皇帝与首辅张居正才一同批示过“从公阅视,据实以闻,不必另出意见,反滋多事。” 所以,这位司礼监大太监是在讽刺朝臣滋生事端。 不过太监在皇庄一事上的立场,朝臣早有预料,也并不动怒。 汪宗伊当先回呛道:“张大珰这话自然没错,治政,岂不就是要各抒意见,求同存异?” 当然,这也是皇帝的金口玉言。 用近来流行的话来说,诉诸权威是儒生的老本行,不是太监学了点歪门邪道就能比的。 王锡爵正欲帮腔。 却见主坐的皇帝有了动作。 朱翊钧无视了几名朝臣,看着秦延谏,缓缓道:“照汝所言,嘉靖年间的清丈皇庄似乎没管得多久,便故态复萌了。” “那朕今日便是从了你所请,过上些年,不又是无用功?” “似乎也没甚意义。” 秦延谏还未来得及开口,一旁的王象晋终于按捺不住。 他不顾背后警告的眼神,借着回话的功夫,爬到离王之垣远些的地方,抢过话头:“陛下容禀!” “那是世宗皇帝未竟全功,不曾定制之故。” “如今正要陛下为皇庄订立万世共尊之法!” 王象晋话音刚落。 “好一个定制!” 只听皇帝击掌而赞,缓缓站起身。 王之垣正在分辨儿子这话犯不犯忌讳。 突然见皇帝这般作态,他后知后觉一般,似乎想到什么,猝不及防地呆在原地。 皇帝身后的徐阶也转过头。 众人的目光纷纷在皇帝与王象晋身上来回逡巡。 只见皇帝起身后,展颜而笑:“说到定制,朕也有意见要说一说。” …… “曾记得卓吾公在《与焦漪园太史书》中曾言,盖意见太多,窠臼遂定,虽真师真友将如之何哉。” “我的意见同样不少,还是不说了罢。” 何心隐蹲在墓前,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香插进土里。 李贽对于何心隐的推脱,没有轻易放过。 他上前一步,继续追问道:“夫山公,我这一问非止好奇而问,亦是问道。” “夫山公若是不愿与我讲道,又如何忍心见我因纵放逃犯被论罪?” 一旁的耿定向见李贽不依不饶,默默避开身子,假装出神。 他与李贽是在送何心隐。 当然,说护送或许准确一点,毕竟有为何心隐开道的意思。 想在巡抚衙门以及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想跑,没点关系是不可能的。 就像何心隐当初利用蓝道行算计严嵩的事败露时,被严嵩余党追索一样,若是没有徐阶护着,他也逃不出顺天府。 眼下摸了皇帝的虎须,想从容离去,自然也离不得“朋友”的帮助。 徐阶肯定指望不上,但好赖何心隐朋友多,什么胡宗宪、程学博、罗汝芳、王世贞都是朋友,当然,耿定向与李贽也算在其中。 何心隐闻言笑了笑,他起身拜了三下,而后才回道:“卓吾公不向皇帝请罪,不就不会被论罪了?” 他与李贽是第一次见面,此前只不过有些书信来往。 但在得知耿定向要来护送何心隐后,李贽非要跟来。 跟来也就罢了,还声称事后要向皇帝请罪。 李贽摇了摇头:“虽说夫山公乃我之半师,但陛下亦是我道友,如今不能两全,也只能甘愿请罪。” 李贽推崇何心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仅在与友人交谈时力陈其为“见龙”、“世之贤人君子”,甚至撰文夸何心隐是“为上九之大人也”。 也正是因为这一份崇敬,他才会非要跟着耿定向前来护送一程。 何心隐沉默了片刻后,终于是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 他看向李贽,神情感慨叹息一声:“世人都说李卓吾做了皇帝近臣后,便失了锐气。” “如今亲见,分明仍旧是恩怨分明。” 李贽就静静看着何心隐,等着他的回答。 而这一次,何心隐也没有再推脱。 他顿了顿,肃然回道:“我承认皇帝这些年做得不差,我也并非是故意与他为难。” 何心隐今年六十三了,多年奔波四处讲学,整个人显得又黑又瘦,只有言谈之间,才能见得心学大儒的气象。 李贽也跟着收敛神情:“还请夫山公直言。” 一旁的耿定向适时转身离开:“过了前面驿站就出顺天府了,我去打点一二。” 这就是身为朝官,要避讳敏感话题了。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剩下的两人并未偏移注意。 何心隐斟酌片刻,再度开口:“商辂曾言,天子以天下为家,安用皇庄为。” “卓吾公,你扪心自问,天子究竟是不是以天下为家?” 如果说李贽是狂生的话,那么何心隐就是狂生中的狂生。 动辄治理天下、社会化抚养这些话,如今点评皇位,更是一副神态自若的模样。 李贽闻言,不由沉默片刻。 何心隐在问皇庄,显然也不止是皇庄。 而是在拿皇庄举例,指历任皇帝以私心驭公器,公私不分。 进而点出了那个国朝至今,有识之士们都回避的问题——在太祖皇帝重塑法统以来,这个天下,究竟是公天下,还是家天下。 而商辂的话固然正确,却又与实际不符,否则也不是有皇庄这种东西流毒至今了。 分过吃饭,对哪个衙门都适用,皇帝也不例外。 李贽思来想去,终于开口:“皇帝以天下为家,朱家子以朱家为家。” 话音刚落,何心隐突然抚掌大笑:“卓吾公果然通透。” 笑了几声后,他收敛神情,一字一顿道:“皇帝是官职。” 话说到这里,四门会这次拿皇庄给皇帝上眼药的目的,终于是昭然而揭。 李贽没有反驳,只是有些感慨:“今上已然可称之为英主。” 何心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想了想,解释道:“或许当得英主之称,但有些事,并不是皇帝英明与否,就会有所改变。” “无论谁坐在上面,天下人都需分清楚公私。” 就如何心隐方才所说,他对皇帝是真的没什么恶感。 但佛门有话说得好,有些罪孽,是天然带来的,就像皇位上的任何人一样。 当然,对此何心隐也做不了太多。 更没有那个能力替皇帝摒除这一身的原罪。 但如今建言清丈皇庄,既是给皇帝赎罪的机会,更是为民请命。 所以,面对李贽的诘问,他可以说是心安理得,坦然从容。 见李贽陷入沉默,似乎对于他这番公私两分的论断有些不愿意接受,何心隐也不多论述。 恰好见耿定向从远处返回,何心隐适时拱手道:“卓吾公便送到这里吧,我自去便可。” 李贽回过神来,连忙拱手回礼:“江湖再会。” 何心隐摇了摇头:“身心两衰,恐怕没有再来京城拜会的机会了。” 说罢,他洒脱一笑,朝李贽道别。 李贽目送何心隐离去。 他见得何心隐走到耿定向身边,便朝耿定向也遥遥招手,示意自己返京,不再往前。 孰料耿定向并未与他回礼,反而带着何心隐又走了回来。 李贽纳闷看着两人走回来:“二位这是……” 何心隐走到近处,突然叹了一口气:“我随卓吾公一同去见皇帝。” 李贽一惊:“陛下派锦衣卫大肆设卡了?” 不是这样大张旗鼓,万不至于给何心隐堵了回来。 何心隐面色古怪地摇了摇头:“不是,是我想见皇帝。” 他也不说原因,只是看向耿定向。 后者会意,从衣袖里掏出一份文榜:“这是方才我在驿口处揭下的。” 李贽顺势接过,目光下移。 而后动作一滞,瞬间脸色变得精彩起来。 只见文榜抬头一行大字就牢牢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关于皇帝个人财产公示的意见征集》 (本章完) 205.第200章 交口称赞,犯上作乱 第200章 交口称赞,犯上作乱 万历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慈圣太后李氏三十四岁诞辰将至。 司礼监传旨,奉圣母慈谕,以本月二十八日,朝天宫建保国、安民、穰灾、谢祐醮典三昼夜,停刑,禁屠三日。 而为了赶回去给皇太后祝寿,皇帝也在十一月二十三日这一天,结束了这次将近一月的出巡,回到了他忠诚的北京城。 与此同时,坊间对于皇帝这次为度田站台的表态式出巡,却是讨论得愈发热烈。 …… 定兴县,分属北直隶保定府。 此处离京城很近,离权力很远,加之多建书院,譬如思训、崇正、广大等书院,都开设于此,如此这般,自然学生众多,学风浓厚,凡遇大事小事,便有一群学生对时事高谈阔论,互相谏诤。 而谏诤的爱好,偏偏又极易传播。 以及众所周知,学院往往是法外之地,有什么事都是内部处置,州衙差役鲜有涉足,自然也说不上约束。 于是,不知在何时,定兴县便形成了热爱谏诤的独特风气。 就像今日的崇正书院一般。 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学子,本是在廊下摆坐温酒,吟诗作赋。 酒到酣处,面红耳赤,话题也就渐渐歪了,开始激扬文字,指点江山起来。 “……严于律己,出而见之事功;心乎爱民,动必关夫治道。”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从未像如今这般,盼着今上一以贯之。甚至说,皇帝若不幸半途而废,我恐怕真要忍不住投江了。” 一名学生捉起刚温好的酒,掩袖将杯中黄酒一饮而尽。 午后时分,鹅毛大雪飘在廊外。 廊下几名学生围炉而坐,正是谏诤好氛围。 同桌一人将嘴里的猪头肉咽下后,摇头晃脑道:“严于律己倒是没错,就是宽以待人就没必要了,若是能将朝官的财产也公示一番,才是功德圆满。” 普遍的贪污,在官场和民间,有着截然不同的舆论。 纵然万历元年以来,大肆打击贪腐,卓有成效,但民间自然有着更高层次的期望。 尤其在这个度田的关口,连皇帝都愿意清退皇庄,自上而下度田,这些学生们当然巴不得百官紧随其后,也把族里的土地翻出来晒一晒。 饮酒那人又自顾自给自己酌了一杯,笑道:“你去京城提意见便是,说不得如今征集的就是你这番高论。” 一阵寒风拂过。 几人非但不觉冷,反而作狂生态,将衣襟拉开些许,挽起衣袖。 一名学生啧了一声,不紧不慢道:“操之过急,才是不智之举,先律己,才能律人。” “别说百官了,就单单是皇帝这番律己,宫里就已经闹开了,此番征集完意见,能不能落到实处都还是两说。” “且慢慢来便是,有这份心,局势终归是往好了走。” 坊间百姓也就罢了,学生们消息更灵通些,也更加体谅皇帝。 别的不说,这次皇帝甫一表态,就被内廷以太后诞辰为由,着急忙慌叫了回去。 而后就传来消息,说宫里已经吵翻天了——至少在宫里的后妃、大太监、大女官们看来,皇帝此举无异于拿着家里的财货出去讨好外人。 再加上官场反应并没有士林、坊间这样热烈,反而有些暧昧不清。 此时皇帝所面对的压力,显然不小。 此次意见征集,说是在正月之前,要议出个结果来,在这之前,显然不适合撩拨百官敏感的心弦。 方才说话那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安慰之言倒是不必说了,我又何尝不明白,正因为明白,我才担忧,皇帝未必能走到公示朝官财产的那一步。” 皇帝公示财产的阻力,或许不会太大,毕竟割的是自己的肉。 内廷都是公账,万没有寄于别人名下的道理。 加上本来无数双眼睛看着,科道官们年年按时查账,也就公示难一点,清账还是不难的。 要是公示到朝官头上,那就是私帐了。 什么暗中隐匿,什么诡寄他人名下,谁看着?谁去查? 总不能让内廷、外朝互相查吧?内廷才多少太监,外朝多少官吏? 科道官亦或者吏部?那不是英雄查英雄,好汉查好汉么? 到头来恐怕也不过是官吏们说多少就是多少,做做样子而已。 这时候,一名方才一直沉默着的学生,突然开口道:“也不必这般悲观,报纸上拆分新政,年年都说,走一步就有一步,总好过原地踏步,我向来以为在理,做了总比不做好。” “再者,今上此举哪怕徒有其表,仍旧是善莫大焉,足以彪炳青史。” 这位显然学业不差,二十出头的模样,头发却白了不少。 同行的几名学生闻言,纷纷朝他看去。 其人斟酌片刻言语,缓缓开口道:“开国至今,甘愿自缚手脚为公天下作筏的皇帝,还是头一遭。” “此事一旦定制,当可正法统,哪怕功不在当代,亦不失为祖宗成法,利在千秋。” 几人听了这话,不约而同陷入沉思。 皇帝此举,既是为了度田,甘愿清退皇庄,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又是自上而下,以身作则之意。 这般自缚手脚,家天下向公天下让步,乃至之后可以预见的藉此约束百官…… 无论效用如何,又怎么会没有意义呢? 半晌后。 才有人叹了一口气,感慨道:“只盼皇帝赤心不改,矢志不渝。” 几人沉默片刻后,陆续颔首。 还欲再说,却见有几道人影出现在几人视线之中。 几人抬头看去,赫然是书院院长走在前头,左右还有两位夫子,迎着一名身着大红飞鱼紵丝,披着大氅的客人从后院走了出来。 学生们连忙停住话题,起身见礼。 “山长。” “夫子。” 谏诤一般在同辈间进行,有长辈在场的话,大家都会不约而同闭嘴。 尤其是这客人一看来头就不一般——大红飞鱼紵丝,都是宫里赐下,不是地方督抚,就是中枢重臣。 院长对学生们笑呵呵回礼。 旋即他又伸手介绍起旁边的客人:“这位是以方正刚介闻名于世的龙江公沈鲤,快快见礼。” 学生们恍然。 难怪行头这般唬人,原来是帝师之一。 “龙江先生。” “学生久闻龙江公大名。” 几名学生一边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位重臣,一边行礼恭维。 沈鲤一丝不苟向学生们回礼。 而后又朝院长拱手:“我还要入京赴任,就不多叨扰了,也请子春先生留步。” 当然,留步自然是不会留的。 儒生送行,从来没有送到中庭就留步的道理。 又是一阵寒暄拉扯,师生们一路将沈鲤送到书院外,最后院长亲自将沈鲤扶上马车,双方才挥手作别。 风雪愈盛。 马车缓缓驶动,渐渐消失在了白蒙蒙的大雪之中。 …… 马车中,继子沈茧,恭谨地将厚毯递给父亲。 口中说着接下来的行程:“大人,咱们入夜才能至涿州,在涿州驿歇一夜,约莫要明日午间才能到京城了。” 从河南入京,没有水路可走,而是由大名府入北直隶、经行顺德府、真定府、保定府这一条陆路。 本就比水路绕,加之路上的积雪也更多些。 是故,沈鲤这一趟入京赴职走下来,显得有些慢慢悠悠。 沈鲤解下大氅,放在一旁,而后才接过毯子,搭在腿上。 沈茧顺手接过大氅,掸去其上的雪,放在腿上收拾对折起来:“大人,陛下公示皇产之事,坊间反响极为热切,竟连田间老农亦不乏声援者,当真是如天之德。” 这当然是沈茧在定兴县中的见闻——父亲独自去书院访友,他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县里好歹转了一圈采足了风。 说着,沈茧的脸上忍不住闪过一丝惊叹之色。 皇帝以往也不是没有名声。 当初整顿宗室、儒学辩经,都为皇帝赢得了不菲的声望。 但,那只是在朝堂士林而已。 百姓可不会管你什么辩经,什么盐政,大部分百姓压根懒得理会皇帝做了什么。 甚至于,要不是年号改了,估计都不知道上面换人了。 这次却不一样。 皇帝清退皇庄,公示皇产的表态,竟然连樵夫老农都为其声援。 甚至自发传唱“万历万历,万民勉励”的说法。 虽然只是勉励,没有夸得很直接,但怎么说也与世宗皇帝的“嘉靖嘉靖,家家干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不是如天之德,还有什么是如天之德? 沈鲤闻言,想起在书院的耳闻,也不由得欣慰一笑:“明白是非的百姓才是多数,世宗皇帝大兴土木、敲骨吸髓;今上严于律己、与民生息,百姓自然要唱不一样的童谣。” 从嘉靖、隆庆以来,皇帝都是敛财的独夫,如今的皇帝竟然破天荒地愿意后退一步,对于百姓而言,已经足够令自己感恩戴德了——大明朝的百姓,要求一直都这么低。 沈茧跟着父亲笑了笑。 而后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犹豫地开口道:“不过,坊间传闻,财产公示,恐怕不止于皇产。” 这也是如今皇帝主动自缚手脚,朝堂上却态度暧昧的缘故所在。 火烧得太旺,万一烧到自己就不好玩了。 沈鲤转头看向儿子,一字一顿认真回道:“若是陛下与内阁有这想法,我行得正坐得直,能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你若是害怕‘有朝一日’,那么今科会试,不妨就不参加了,也不是非要做这个官。” 还有两个月,就到万历年的第三科会试了,也是沈茧今年要参考的一科。 面对父亲的斥责,沈茧连忙解释道:“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担忧届时一旦牵涉到百官私产,阻力过大,以致朝局动荡。” “大人又才为陛下夺情复起,更唯恐会波及大人。” 沈鲤脸色这才好看些。 要是才刚会试,就开始忧心财产的事,那还真不如不考了。 好在没有长歪。 他看着儿子,缓缓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我此次以佥都御史巡度田事复起,早就身在局中,还说什么波及呢?” 财产公示,重点是财么?当然不是,重点在于后者,产! 别看什么金银珠宝、布帛珍奇,听起来价值连城,富可敌国,都不过是浮财罢了。 天下的根基是什么?是田亩! 天下之兴在于田亩,天下之乱也在于田亩。所谓公示,重头戏就是要落到田亩的确权上——浮财尚且能藏在地窖里,神不知鬼不觉,田亩却是怎么都跑不了,总有查到头上的时候。 度田与确权,本就是一体两面,沈鲤这个佥都御史巡度田事,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呢? 沈茧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面色阴晴不定。 他欲言又止:“大人……” 沈鲤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会试在即,你的心思应当多放在课业上才是,这次再考不上,下一科便再要添一门数算作为门槛,平添波折。” 本就是生硬地将话题转移,他见儿子还要再说,沈鲤干脆拿起车厢中的报纸,将头转了过去:“好了,这事至少要议到正月,还未有定论的事,急什么?且到了京城再说。” 说罢,他便靠着车厢壁,背对沈茧,装模作样翻看起新报来。 半晌之后。 身后的沈茧也没了动静。 沈鲤这才放松下来,转而看向手中的报纸。 自沈鲤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被司马祉打破之后,各社的报纸,他可谓是期期不落。 袁洪愈的《格物日报》更新最慢,也是最为晦涩。 当初袁洪愈跟皇帝论道之后,潜心闭关了三年,如今将认识论与实践论相结合,创出了新的格物致知之说,他自称为“后理学”。 沈鲤每每读到,便觉得有所感悟。 就像上月的一篇文章,剖解认识论中“事物的联系,是孤立单一还是普遍共存”,直让沈鲤拍案叫绝。 创立《东林学报》的钱德洪、薛应旂这些年先后离世,报纸便交到了顾宪成的手里。 或许是在四川被庶务磨砺数年的缘故,如今的东林学报,脱虚向实,竟然渐渐说起了民生疾苦,家国天下。 尤其去年的一篇文章,解释所谓家国同构时,引申出所谓“事物发展乃是螺旋上升”的观点,一时令时人所赞叹。 李春芳所督办的《南直隶日报》创立较晚,但因为有新闻版署背书,可谓是尺度最大的报纸,什么政事、黄腔,应有尽有。 上月时,李春芳还因为调侃了新任应天巡抚孙丕扬,被后者报复性地送了一盆盆栽。 为此,外戚李春芳还多为时人所笑侃阴阳曰,丕扬的栽种。 总而言之,除了喜欢玩一些南直隶各府间地域歧视的恶俗笑话这一缺点外,南直隶日报最是诙谐有趣——嗯,从某种角度而言,这种恶俗笑话,或许也不一定是无意的缺点。 当然,若是论沈鲤最爱读的,那还是非《日月早报》,也就是俗称的新报莫属。 兼具趣闻和严肃,文笔与内容并存,涉及到经学、时政、趣闻、杂谈、实践等方方面面,乃是当之无愧最受欢迎的报纸。 也是沈鲤现在手上的报纸。 只有看新报的时候,沈鲤才能感受到大明朝如今百废之下,同样有新芽,正在萌发生机。 譬如皇帝出巡顺天府后,对一系列弊政的指示,这是新政的生机。 湖广宗室所经营的汉阳钢铁厂对于炼铁技术的优化,这是宗室营商的生机。 龙江造船厂所造海运大船的第一次试行,这是海运的生机。 以及,万历十一年会试,将会增设的一门数学,嗯……这就难以苟同了。 沈鲤不免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数学有什么好的。 不爱看什么偏偏就有什么。 这一版新报正好刊印了一篇数学文章,占据了大量篇幅。 标题就十分引人注目——《关于千年以降的数学批判及其未来发展方向》。 不喜欢归不喜欢,奈何会试即将增设。 沈鲤也只能捏着鼻子沉下心看起平日通常会略过的数学一版——免得儿子今年考不上,三年后要用到这些东西。 这篇文章除了文章题目夺人眼球外,旁边还有一份表彰通稿。 皇帝以这一篇文章,授功作者,将其从一名学生晋升为两江学者,赐宅邸、月俸,授奏事之权。 甚至还亲赐作者刘三炮表字,曰,顿开。 沈鲤有些不服气地撇了撇嘴,这是何等殊荣,未免太过了。 其实,身为高位的朝臣,多少都是懂数算的。 哪怕在州学、国子监不愿选修,但选了庶吉士后,这就是必修课目了。 那怕古板如司马祉的那位祖上司马光,也同样精通数算。 皇帝又何必独独青睐呢? 沈鲤略微发散了一会思绪,才顺势阅看起正文来。 文章开头大概是简述了一下数算的发展脉络。 譬如计数、历法的需求,规、矩、准、绳等测量需求的开端。 到成为君子六艺之一的发展。 以及《九章算术》等著作以来,形成一门工具体系,可以称之为,数学。 随着前宋商业之繁荣,杨辉,秦九韶,朱世杰等人开馆授徒,形成结社,著书立说,一度让数学达到了发展的巅峰。 最后,则是本朝以来,雪崩式的垮塌。 沈鲤在这一句话上着重看了几遍,不由摇了摇头,皇帝还是老样子,对于这种掀自家老底的言论,丝毫不忌讳。 自家事自家知,前宋以后,短短百年的时间,本朝数算大家,都几乎已经看不懂朱世杰、秦九韶这些宋人的著作了。 说是雪崩式垮塌,也没什么错。 但刊载出来,就不太好看了——大明朝相对于前宋的进步,最好是全方位的,哪怕只是数算这种外道落后,也不能有,就算是真的,也不应该到处乱说。 这不是沈鲤一个人这样想,而是泰半朝官的共识。 所以,这话没有皇帝授意,是不可能刊载的。 沈鲤突然有些想皇帝了,七年没见,现在恐怕比自己高了吧。 他摇了摇头,把多余的思绪甩出脑海。 总而言之,在介绍了一番数学脉络之后。 刘顿开提出了三大批判。 其一,便是对本朝的户籍制度提出探寻。 认为将专研数学的百姓,归于阴阳籍,扼杀了数学共同体,将数学重新打回了近亲繁殖的家族式行业,极大程度地遏制了数学的发展。 其二,对数学载体提出了批判。 由于时代的局限,千年以来,都是以简牍录字,因为其篇幅有限,不得不简略文字,很大程度地使得数学的表达,不够精准。 各种《九章算术注》、《周髀算经注》,使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注解,做了不少重复的功夫。 如今纸张便宜而精美,篇幅足够,还有节省篇幅的必要么? 为何还要固守以往这种简略的表达,而不是力求精准呢? 其三,对于数学与儒学的割裂,提出了强烈反对。 形而上者谓之道,行而下者谓之器,数学的儒学成分,还是太少了。 在深入理解皇帝提出认识论之后,刘顿开幡然醒悟,任何的器,都是有道的存在——任何的学说,都应该离不开儒学。 数学为什么一度以来,碎片、零散呢? 就是因为缺乏了儒家的指导! 缺乏研治中的统合、缺乏体系内的连续、缺乏认识上的超越! 概以言之,没有从奇技淫巧的器,上升到普适万物的道,在实践上用得不够,在探究因果上也做得不深。 沈鲤面上颇为欣慰。 如今的道学竟然推陈出新到数学头上了。 万历二年那一场论道之后,儒学果真是焕发新生。 不得不说,作为文人,看到这些行外人将儒学推崇到这个高度,心中还是很满足的。 他接着往下看去。 随后,刘开顿基于以上几点批判,对修习数学者,提出了倡议——将力求数学用词的规范、精准;同时,以儒学的指引,在实践、探究因果上多做功夫。 具体而言,便是,其一,探究因果,以逻辑推理、演绎为主,对数学规律进行总结,对数算的本源关系,构建连续性、成体系的模型。 其二,实践对照,摈弃简牍带来的思维局限,引入图形,作为逻辑推演的补充,纯粹理性与实践理性结合,可谓,数形结合。 下面还有一些关于演绎的实例,数形结合的应用。 很好的基础题目,好就好在将本来晦涩的题目,说得浅显易懂。 沈鲤仔细地浏览着每一个数字、符号,然后…… 然后呼吸逐渐均匀。 然后眼皮开始打架。 不多时,报纸从手中跌落在地。 龙江先生沉沉睡了过去。 …… 入睡的时间,总是悄然而逝。 不知过了多久。 沈鲤感觉马车似乎突然停了下来,车厢外响起一阵喧嚣。 受得这些影响,他有些迷茫地睁开了朦胧的眼睛。 沈鲤抬眼打量车厢之中,却没见到儿子。 车厢外的吵闹慢慢变小声了些许,沈鲤也渐渐清醒了过来。 他撑起身子,掀开车帘,伸头朝外看去。 不远处就是驿站,闪烁着烛光的灯笼上,写着涿州驿几个字。 当然,马车没有停靠在涿鹿驿里。 一圈火把拦在了马车与驿站中间。 哦……设卡盘查啊,就是火把有些刺眼,沈鲤想着。 嗯?盘查?火把? 沈鲤一惊,猛然清醒过来! 定睛一看,赫然是一群兵丁将前方的道路围了起来,正在盘查行人! 他面色凝重打量着那群兵丁,看服饰,似乎是锦衣卫与京营红盔卫。 而自家儿子正在与堵在驿站外设卡的兵丁交涉着什么。 红盔卫都遣出来了…… 沈鲤皱紧了眉头,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他正要让驾车的家仆把人喊回来询问,却见得儿子似乎交涉完了,目光凝重地转身往回走了过来。 那群兵丁,为首的锦衣卫穿着飞鱼服,还朝沈鲤遥遥抱拳,显然是知晓身份了。 沈鲤没有回礼,他有些谨慎地收回目光,朝儿子看去。 沈茧还未到近前,沈鲤便已经迫不及待。 他连忙开口问道:“怎么回事?顺天府境内怎么会夤夜盘查?连锦衣卫红盔卫都派出来了?” 涿州属顺天府,离京城只有百余里,京畿要地,从来不会无事盘查,更别说出动锦衣卫和京营了,如今这模样,显然是出了事! 沈茧脸色有些难看。 他下意识四下张望了一番,而后才凑到沈鲤跟前。 在沈鲤关切的目光中,沈茧压低声音,沉声开口道:“大人,说是兵部尚书石茂华,计划造反,事情败露后畏罪潜逃,如今各营卫都在搜捕其人。” (本章完) 206.随缘更新一段时间了 随缘更新一段时间了 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睡不着觉。知道有很多人不信,说天天请假怎么还不够睡的,上次手环的睡觉记录说是睡着了摘下来的,这次只好拉编辑出来背书。 包括运营还有一些熟悉的作者朋友都知道我睡眠有问题。 尝试了很多办法,同学说的什么褪黑素,雪饼说睡前喝红酒,包括什么这医那医的,效果微乎其微。 家属说是心里压力的缘故,即便每次请假,晚上也是翻来覆去恐惧恶评。 是故,我要随缘更新一段时间试试了。 这一条请了也不会删,什么时候正常更新再删了。 ps:当然,这些解释都是给在乎理由的人解释的,希望获得部分谅解。 至于别的只想看文,不关注其余的读者,也是合情合理的,厨师上菜慢被抱怨是应该的,可以直接喷。 当然,有人喷我我自己是看不到的,性格原因,我特别在乎外界的评价,所以,我更新速度慢下来之后就已经很久没看评论,都是运营和纪律委员过滤之后跟我说的,摊手。 (本章完) 207.第201章 屠所牛羊,狗急跳墙 第201章 屠所牛羊,狗急跳墙 愁云惨淡万里凝,腥膻漫天庭。 …… 圣母皇太后圣寿才过两日,京城中应当正是喜气未减的时候,奈何天有不测风雨,遮天蔽日的乌云,毫无征兆地笼罩在了京城的上空。 飘雪寒风,天幕昏暗,京城的天色不懂礼数地恣意渲染着紧张的氛围。 天色也就罢了,各种人员事物,似乎都故意在为这股紧张氛围助纣为虐。 坊间流言四起,各部衙门的公文张贴不断,京边各营卫频频调动。 顺天府境内,凭空出现道道关卡,虎视眈眈的锦衣卫、红盔卫不断搜查盘问,民心惶惶。 兵部、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内廷二十四司局,陆续有人或死或缉,官不聊生。 接二连三的使者,面色凝重,骋马出京,在京边扬起道道雪屑与烟尘。 一日之内。 循着年节将至的惯例,陈经邦入主兵部后,连夜去函九边督抚,务必各司其职。 礼部宗人府以宗室恣情玩法,申斥各地藩王,严令杜门省改一月,修持德性。 又因河南祥符人李相,首倡白莲教,煽惑远近,造揑妖书,妄意纠众,超手中原,内阁申时行难得勃然大怒了一回,会与吏部签署下文,严词激烈地勒令各省三司衙门,举一反三防微杜渐,不得松懈。 即便如此,局势仍旧半点消停的趋势也没有。 只见又一道烟尘纵马骋过长街,出城而去。 “今日的使者怕是不会停了,这是第六道了吧?” “内阁跟各部衙门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总得做点什么才是,将百官都申饬一番,未尝不是安定人心之法。” 两名衣着贵气,面带官相的中年男子,并肩站在京城的城楼上,居高临下看着使者纵马而去的方向,愁眉苦脸聊着天。 “不过看这道使者所携文书的制式,似乎是皇帝的诏令?” “嗯,是皇帝给宣大总督陈栋的手诏,具体内容不知,没让兵科抄录。” “嘶,这不止是疑上兵部了啊,竟然连兵科都防着……兵科跟石尚书关系可不大,何至于此?” “唉,兵部尚书都密谋造反了,兵科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人家拿着失察之罪说事,贾科长也没底气回嘴。” 说起石茂华,两人都是一脸晦气。 二天前,也就是万历七年十一月乙酉这一天。 该日乃是慈圣皇太后的万寿圣节,同时,也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事情。 皇帝随母受贺表后,于隆宗门赏宴军民时,竟有一名唤作卜芒的棘麻番僧身藏毒刃,宴间骤然暴起,刺王杀驾! 若非皇帝身手还算矫捷,躲避及时,恐怕就要酿成一场大祸! 简直骇人听闻! 事情固然是夷人做的,但显然不会这么简单。 单是谁允准了这种包藏祸心的夷人面圣,便是一个天大的问题。 更别提其人如何夹带利刃躲过搜身、座次又凭什么有机会靠近皇帝等等问题,就更加晦涩了。 果不其然。 朝臣还未来得及猜忌多久,紧随其后的,便是兵部尚书石茂华,密谋造反后畏罪潜逃的消息,石破天惊! 谁都没反应过来,兵部一干郎中、主事,兵科一干给事中,竟然直接被内阁停职留任,结案之前不得入部视事。 虽然是无辜被牵连,但谁也不敢等闲视之。 于是,兵部这几些郎中、主事们,便只能四处探听消息,攀扯关系,免得真就变成了聋子瞎子。 “愿意防一防都是好事了,听闻少司马自昨夜被都御史温纯带走之后,至今未归,恐怕凶多吉少。” 少司马指的是兵部侍郎,二人口中提及的,自然不是新上任的陈经邦,而是左侍郎罗凤翔。 “石茂华……罗凤翔……也不知道是确有其事,还是皇帝在借题发挥。” 夷人刺杀归刺杀,但谁做的还真不一定,哪有这种泼天大案,一夜之间就拽出一个兵部尚书的。 不管别人怎么想,至少他十分怀疑皇帝是顺势而为,故意找石茂华麻烦——哪怕之后查出来是别人,也不妨碍一并收拾了。 “咦?那是沈鲤?” 其中一人低头,朝下方城门验传处看去。 “好像真是,他不是在家守孝么?怎么进京了?” 说话之人跟着朝下看去,疑惑不解。 “仁嘉兄竟然不知道?去年他丁父忧三年结束,皇帝就给他加了兵部侍郎巡抚地方的差使,文书刚送出去,沈鲤母亲又去世了,如今一过百日卒哭,皇帝便顺势金革无避了。” “啧,又是钻空子,皇帝败坏礼法,其无后乎?” “咳……仁嘉兄此言有失偏颇,无论金革无避,还是钦天监孝期减半,都是祖宗成法嘛,仁嘉兄不妨趁着这段时间停职,温习一番数学,也去考个钦天监博士的兼差。” 这个“也”字是有缘由的,皇帝上次让三品衙门堂官进修,兵科位低权重,也分了两个名额,这说话的道理自然就变了风向。 “算了,懒得与你掰扯,照你这么说,沈鲤此番复起入京,是要接罗凤翔兵部左侍郎的班?” 沈鲤资历肯定是够的。 就是这个人来做顶头上司,可不是什么好事,还不如陈经邦。 “不是,看六科抄录的诏令,说是任佥都御史巡抚度田事,至于兵部左侍郎,罗凤翔还未必真就落马了,说接班太早了。” “这就自欺欺人了,皇帝跟内阁有心牵连之下,罗凤翔不落马的话,恐怕就得落水了。” “唉,说到底还是申时行那厮尸位素餐,本该止于夷人的事,怎么能让皇帝牵连到堂堂兵部尚书身上,弄得大家都是一身骚!” “谁说不是呢?还有吏部王锡爵那厮,跟着上蹿下跳,比太监还积极,多半是死了女儿失心疯了,这种人竟也配呆在天官位置上。” “哼,王崇古也跑不了,他不点头,申时行也握不住拟票的笔,王崇古连自己乡党都不护着,以后谁还敢向他靠拢?” “现在文华殿上朝会的都是些什么人!” 大明朝造反很常见,宁王朱宸濠募兵十万,称帝建制,改元顺德,距今正好六十年;壬寅宫变,世宗惨遭勒颈,不过三十七年;稍近的师尚诏扯旗造反,聚啸七万余,攻城略地,亦只有二十六年;最近的是隆庆二年,宣府二千兵丁邀赏叛乱,才十一年,封建王朝国情如此,无论哪个皇帝,在位时多少都得被反上那么一反。 但是,造反固然频繁,却多发于无德宗室、受蛊惑的百姓、自行其是的临时工、气血上涌的大头兵而已。 文官造反,那就太过耸人听闻了! 国朝多少年没听过文官造反的说法了?就算事实上有,也往往不会用上这个名目,罗列个十大罪,八大罪结案斩首顶天了。 非要数成例的话,恐怕还得攀到胡惟庸上面去——如果夺门之变不算的话。 胡惟庸案什么情况?牵连数万人,死伤无算,半数以上都是士人! 皇帝跟内阁怎么忍心重演此事!? 但凡申时行、王锡爵这些人有点良心,就应该将事情止于夷人,捂住盖子才对,至于石茂华的事,届时随便罗列个十大罪给皇帝出气就行了,何必闹到现在这样满城风雨呢?也不怕百姓惊诧。 当年世宗险死还生多少次了,也没见人家动不动就随便说文臣造反不是。 只能说文华殿那些廷臣的屁股,是一天比一天歪了! 正说着话的功夫。 一道扬尘由远及近,朝京城而来。 两人下意识投去目光,不过瞥一眼的功夫,甚至来不及间歇谈论城楼下的事,便见这一队人马呼啸而过,赫然是嚣张跋扈亲卫开道,拥着为首之人纵马入城。 两人不约而同间,眉头几乎拧在了一块,厌恶地看着方才入城的一队人马。 “这些武将仗着皇帝的宠信,近几年又猖狂起来了,当真是畏威而不怀德!” 纵马入城,实在嚣张! 这些年风气越发败坏了。 武官到兵部述职,不说三拜九叩的大礼吧,至少也得有跪地下拜的基本礼数吧? 结果这些年倒好,那些都督总兵拿着皇帝的令箭,说什么三品官以上不对外行跪礼,竟然敢在兵部堂而皇之站着! 还有顾寰那厮,区区勋贵,整天在文华殿廷议上杵着,为武官张目,实在碍眼至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 “看开道近卫举的标志,好像是戚继光吧?也难怪这样嚣张跋扈,人家这次进京,可又是带了三千南兵随行的,谁要是惹他不顺心,城卫军还不一定够他打呢。” 其中一人冷笑不停,语气中更是不乏轻蔑与讽刺。 固然明白这些入京的外臣,多是因为听闻刺王杀驾事,才失了分寸,迫不及待想见到皇帝,但不管什么原因,跋扈就是跋扈。 再者说,皇帝的安危,也不是这些武将应该操心的。 “俞大猷在福建那般张扬跋扈,动辄杀人破家,回京述职都夹着尾巴,只带了两名随从,这戚继光倒好,三千南兵……哼,也不怕端不住这么大架子。” “谁让皇帝倚仗他呢,石茂华出事那晚,听闻京营跟五军都督府也有异动,再加上顾寰快死了,皇帝恐怕是想将京营交到戚继光手里。” “营卫异动……我这两日也听说了,似乎以讹传讹的成分多些。” 调动营卫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皇帝跟内阁那一关不必多说,还要御马监大太监以圣旨和火牌等信物下兵部,而后再移交五军都督府。 这一长串的流程,哪怕石茂华也干不出来。 “不清楚,但我在兵科听到有人伪造火牌的传闻。” “伪造火牌!?焉能这般丧心病狂!?” “呵,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六年前凌迟的黔国公,不就干过这事?可惜你我现在停职,听到的消息都云遮雾绕,委实看不真切,不知几分真假。” “假的吧,能有这么大阵仗?” “不好说,这次皇帝出巡,苑马寺卿蹊跷跌亡,王崇古又与石茂华大吵了一通,依我看,未必没有关系。” “唉,算了,此事的真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皇帝要趁着这个机会将京营彻底抓在手里了。” 说话者眼神颇为复杂,尤其显得忌惮。 “造反嘛,双方不反着来,怎么就叫造反?谁反谁,本来就是不好说的事。” 一句话出口,两人不约而同叹了一口气。 对视一眼,对兵部与兵科晦暗的前途生出无数忧虑。 …… “司礼监太监孙海?内廷也有牵扯其中!?” 申时行面色凝重地将接过都御史温纯递过来的案卷,惊愕出声。 温纯点了点头,直言不讳:“大兴县侵占皇庄一案,惜薪司掌印太监姚忠,背后便是此人。” “只因听闻皇帝打杀了姚忠后要继续追究,其人便畏惧天威,为石茂华趁虚而入,在夷人面圣前,暗中松懈了搜身。”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继续道:“现在只是都察院根据几名案犯的供述所做出的推测,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他似乎已经嗅到风声了,我怕夜长梦多,抓是不抓?” 合不合规矩都是后话。 两人是在吏部左右侍郎任上搭过班子的,本就来往密切,私交不错,再加上一者如今掌内阁,一者执台谏,天然的平齐平坐——国朝惯例,首辅南人时,必以北人掌台谏,用以制衡,其地位可见一斑。 是故,两人之间说话,也甚少顾忌。 申时行撑着椅子缓缓站了起来,在内阁值房中来回踱步,显然事涉内廷,有些麻烦。 直到将手中的案卷捏到变形,申时行才狠狠咬了咬牙:“抓!别管是谁!查到头上就给我抓!” “你先拿我的条子去抓人,别让跟石茂华一样跑了,票拟和陛下的首肯我回头补!” 温纯点了点头,就要转身离开内阁。 “等等。” 温纯回过头,却见申时行抬头叫住了自己。 “京营右参谋赵用贤,也一并抓了!”申时行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温纯皱眉。 他有所不解,追问道:“赵用贤也牵涉其中?” 申时行听了这话,脸色阴晴不定。 过了半晌,他才有些难堪地别过头,侧脸以对温纯,看不清表情:“可能有。” 即便没有,都到这种时候了,也该大局为重,考虑考虑皇帝的心情了。 当初张居正夺情事,赵用贤就明面赞同,暗地里串联不断,可谓是阳奉阴违。 皇帝本来打算年后便将其送到浙江抗倭废物利用,如今既然出了这种事,还有营卫异动的迹象,那就只能顺势下狱了。 这样固然不光彩,但申时行入阁后,有太多大局为重的时候了,也不差这么一次,就算是权力小小的任性罢。 温纯从申时行的反应中,显然也读出了某些复杂的权衡。 他沉默片刻后,缓缓点头。 申时行见温纯应得勉强,只好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颇显尴尬的笑容,劝慰道:“景文,你我共事多年,也是知我的,我是一心为公。” 所谓可能有,又称也许有,或者叫莫须有,这名头说出去终归不好听。 哪怕跟某人的出发点不一样,但总是道德污点。 温纯抬头瞥了申时行一眼,见其双手一副将伸未伸的尴尬模样,他不着痕迹将手背回了身后。 他看着神情尴尬的申时行,直接开口道:“汝默不必解释,我都明白。你怕遭了世宗故事,大局为重才不惜脏了双手,我非是陈吾德,又岂会站着说话不腰疼。” 申时行听了这了这话,尴尬脸色几经变化,最后尽数化作疲惫与感慨。 世宗故事,谁不怕呢? 他们没见过嘉靖皇帝在登基之初的模样,但多少是听过的,什么度田、清丈皇庄、开海、剿倭,在海瑞眼中的英明神武,怎么说也不算昏聩之主。 奈何一场壬寅宫变,便再不视朝,成仙做祖,却失了人样。 如今申时行最怕的,不是什么尚书造反,也不是什么五军都督府有人伪造火符,反而是尤其担心皇帝会不会受了刺激,突然深肖祖躬起来。 当初世宗皇帝火场逃生后,将其治好的太医暴毙,有干系的朝官朦胧推升,一直被世宗皇帝疑心甚久。 今上的疑心不比世宗皇帝轻,近年随着年岁渐长,疑心日盛。 这种时候,内阁不拿出一个彻底的态度,向皇帝表明立场,安抚一番,申时行怎么能心安? 他悠悠叹了一口气:“唉,陛下出巡不过一月,我便坐视这等事在眼皮子底下酝酿,实在罪大难赦。” “如今该脏手的时候,如何能吝惜羽毛。” 温纯闻言不禁摇了摇头。 他想了想,出声安慰道:“谁也料不到石茂华如此丧心病狂,汝默不必这般自责。” 石茂华都喊着永远健康等着寿终正寝的年纪了,谁能想到其人另有计划呢? 申时行抿了抿嘴,沉默片刻后,仍旧自责道:“此前陛下传口谕回来,王阁老知会我他要彻查兵部马场事的时候,我便应当防微杜渐,小心有人狗急跳墙了。” 温纯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 两人相顾无言,片刻后,温纯干脆拱了拱手,行礼告辞。 这次申时行没有再留。 待温纯走后,内阁值房内再度陷入沉寂。 申时行再度坐回了他的太师椅上,继续票拟着奏疏,一丝不苟。 ……与申时行左支右绌的内阁形成明显区别的,便是冷清而热闹的兵部衙门。 冷清,是因为一干郎中,主事,还在停职待查,公署中骤然少了一半人。 热闹,自然是因为作为此次石茂华谋逆案的旋涡中心,天然就聚焦了太多人物与目光。 就像此时的王崇古,与仅存的兵部堂官陈经邦,便正在衙署大堂中如火如荼。 “万历四年,发太仆寺马价银三万六千二百两,送宁夏互巿支用;马价银二万两给辽镇充斩级颁赏之用;许给大同镇马价银一万二千两以备明年市本;解马价银九千六百两于密云以市车骡;差官马价银八万八百六十二两于宣大军门……” “万历五年……” 王崇古一条一条明目诵念着。 陈经邦逐一对照着公文翻看。 直到细数完万历七年,王崇古才停下,而兵部侍郎陈经邦放下案卷,感慨不已:“侵占草场,吞没马价银,万历元年至今,数百万两竟然被这些人蛀之一空,当真国之大蠧!” 王崇古闻言,没有接话。 这事在他任宣大总督任上的时候,多少听到过些许风声——他王崇古固然另有合法财源,但多数同僚们可没有。 譬如同为晋人的石茂华、罗凤翔等人。 以往他还能不去打听,假装没听到风声,但如今皇帝逼他抉择,他也只能择善而从。 事情都闹到这个份上了,当然没有收手的余地,只是王崇古仍旧止不住心情复杂,不愿过多点评。 他不理会陈经邦的话茬,接着说道:“涉案之人极广,目前只查明了一部分,兵部尚书石茂华、兵部侍郎罗凤翔、苑马寺卿武尚贤、户部委管草场郎中高世、兵部署郎中事主事苗勃然、狭西都司佥书管领班军唐尧、辽东中军参将张威……” 涉案的人并不多——当然,这是相对而言,至少没有当初盐政闹得厉害。 但只一听开头,陈经邦就有所感悟。 喃喃重复道:“石茂华……恐怕早已警觉自己被查了吧?” 否则断不至于出逃得这么迅速。 甚至还在临走前,来了一手狠的。 王崇古不置可否:“或许吧。” 陈经邦见这位阁老不愿多谈,他也不再追问,继续说着正事:“那马匹呢?根本没购入?” 王崇古缓缓摇了摇头:“自然不是,不购入马匹,也不至于瞒了地方督抚,巡边的科道、御史、缇骑们这么多年。” “买还是买入了,只不过转手就卖出去了。” 陈经邦愕然:“卖给谁了?” 王崇古看着陈经邦,面无表情:“还能有谁?蒙古人、女真人、最近几年再加个板升的白莲教。” 王阁老见多识广,说得轻描淡写。 陈经邦闻言,却是骤然间面色涨红。 他拍案而起,眼睛怒睁,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颤声道:“资敌叛国!这是叛国!” 马政本就有弱敌的初衷在里面,谁能想到,如今竟然出了回购这种事! 至于价格就更是不必多说,毕竟是销赃,定然要低于市价给夷人回购。 这不成了朝官与夷人坐地分国库的钱了!? 岂有此理! 兵部尚书通敌叛国,焉有此例! 庚戌之乱、石州之变、蓟州之乱,动辄死伤十余万百姓,可谓生灵涂炭,这些人眼里就没有一点华夷之分么! 如此心甘情愿给蛮子带路,究竟是怀念上金人的奸妻淫子,还是头痒想要剃发易服了!? 王崇古神情有些复杂,有些惋惜,有些恨铁不成钢,更多的是怅然。 他叹了一口气:“不是谁都能像你我这般敌我分明。” 过了许久。 陈经邦终于冷静下来。 他缓缓坐了回去:“难怪,难怪石茂华堂堂兵部尚书竟敢做下这档事,原来如此。” “呵,陛下回京,第一件事就要杀了他们这批人。” 皇帝这次出巡顺天,可没少杀人,委实吓破了不少人的胆。 难怪石茂华惊慌之下狗急跳墙。 便在这时。 衙门外有动静传来,在如今冷清的兵部衙门中显得尤其明显。 两人齐齐抬头。 只见一人行走之间带着风雷,从兵部大门,一路长驱直入闯进了衙门大堂。 “卑职戚继光,奉旨交还符节,入京面圣,拜见王阁老、少司马。” 陈经邦与王崇古对视一眼。 后者含笑以对,伸手虚扶。 前者勉强颔首,心中升起些许不悦。 这戚继光传闻中极有礼数,每到兵部都是大叩大拜,如何今日见他陈经邦这样不懂规矩? 但如今出了大事,兵部事情繁多,他也没功夫跟这些武官计较,便敷衍地摆了摆手:“戚都督远道入京,风尘仆仆,今日且好生歇息,后日与左都督俞大猷一并入朝面圣。” 说罢,便唤来堂中主事,领戚继光下去公事公办——这就是如今的文武生态,别说回礼,就是正眼看都懒得。 王崇古听出语气中的些许不悦,抬头看了陈经邦一眼,却好没说什么,毕竟陈经邦才是正经的兵部堂上官。 戚继光闻言,哪里肯等到后日,连忙道:“少司马,卑职想现下便入宫面圣!” 陈经邦这才抬头正眼打量戚继光。 他自然明白这些外官是什么心态,无非是皇帝遇刺,心中焦急罢了。 这当然没什么好苛责的,就是态度让他有些不满。 陈经邦轻轻皱起眉头,训斥道:“有些事,并非你们武将能掺和的,你只需知道陛下无恙便是。” 戚继光受了训斥,面色涨红。 换作以往,必然知难而退,但此时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去,恳请道:“少司马,卑职……” 话还未说完,陈经邦便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他摆了摆手:“陛下今日去了高阁老府上,不在宫中,你也求见不到。” 话音刚落,戚继光骤然面色大变,脱口而出:“才遇刺王杀驾,陛下如何还要出宫!?” 说罢,他竟连招呼也不打,起身就走,赫然是准备去高仪府上面圣。 陈经邦看着戚继光的背影,毫不遮掩地冷哼一声:“不知礼数!” 王崇古在侧,不经意回护一句:“忠心耿耿才好接掌京营,公望不必多分苛责。” 陈经邦勉强朝王崇古拱了拱手,算是给后者一个薄面。 而转身离去的戚继光,自然是置若罔闻,大步流星便走出兵部衙门,甚至顾不得跟亲卫招呼,竟是跨马而上,径直往高仪府上驰去。 …… 与此同时,阁臣高仪府邸。 跟外人预想的不太一样的是,本应该怒不可遏喊打喊杀,亦或者受了惊吓,如履薄冰的皇帝,此时正陪着老师高仪,在院落中摆好了桌椅棋局,悠闲手谈。 “学生之前不是让元辅带话了么?说出忙完出巡的事便出宫探看吕公与老师。” 朱翊钧伸手将手上的卒往前拱了一步。 随行的中书舍人将起居注搁在一旁,换了个文薄,窸窸窣窣书写着什么。 若是凑近看,便能看到,其人赫然是在记录了棋局——曰,皇帝尊师重道,请南宇高公执红。南宇高公炮二平六,皇帝马8进7,电光火石;南宇高公马二进三,皇帝车9平8,毫不犹豫;南宇高公兵三进一,皇帝卒3进1,不相上下;南宇高公相七进五,皇帝马2进3,刀光剑影。 朱翊钧也由得中书舍人写野史,反正他又不会拎棋盘,不怕人记。 高仪中风之后,下肢不能行走,只能坐在轮椅上与皇帝下棋。 他此时神志恢复得不错,尚算清明,就是说话多少有些含糊:“如今这局势,陛下可不像能躲清闲的模样,还是尽早回宫去。” “车一平二。” 当初高仪次辅辅政时,朝野中不乏皇帝惺惺作态,利用他高仪的声音。 如今呢?他高仪区区废人,皇帝依旧恩荣不减,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这般证明呢? 他这一辈子,最值得称道的事情,或许就是教授了这样一名学生吧。 正因为皇帝是个好皇帝,他才不忍心皇帝在他身上消耗精力。 朱翊钧摇了摇头:“不妨事,此前只是方回京,猝不及防而已,如今事情都安排下去了,没甚大事。” “对了,冬日深寒,学生带了两名宫人来照料老师一月,直到开春。” “象3进5。” 他这老师没有妻妾,也没有子女,只有两名老仆,中风之后的冬天,总要宫里来人照料。 高仪闻言也没推辞,毕竟头两年已经推辞腻了。 他只是面色凝重看着皇帝:“不可大意,这次刺王杀驾,兵部送了夷人赴宴,司礼监有人掩护,五军都督府甚至捏造圣旨火牌,意图调度营卫,伺机而动,桩桩件件,实在不像临时起意。” 说话间,他随手挪动棋子,马八进九。 朱翊钧恍若未觉:“炮8进4。” “学生省得,这是南郊祭天与度田清户的反噬,凑一块而已,至于究竟有哪些人……朕会逐一找出来。” 他当然知道事态严峻。 但是做皇帝嘛,谁在任上没遇到过造反呢? 习惯就好,没必要过度惊吓。 高仪捏着棋子的手一顿,提醒道:“别的也就罢了,五军都督府内捏造圣旨火牌之人,宁杀错,莫放过。” 捏造火牌没有谁敢等闲视之,尤其传令的人就是五军都督府军官,这谁分得清? 危害之大,不言而喻。 加之驱使中层军官传令后自尽,这种组织度,简直骇人听闻。 朱翊钧轻轻颔首:“就看是哪家的勋贵了,石茂华多半也是其人送出去的,朕任上第一次诛三族,恐怕就要由此而始了。” 高仪若有所思。 一旁的仆人轻车熟路伸出手巾为老主人擦了擦嘴角。 前者这才反应过来,勉强正了正神色:“陛下有所猜测?” 说着话的功夫,随手炮八平七。 朱翊钧点了点头:“今日出宫,就是为了验证一番,待探过老师后,朕便亲自上门问上一问。” “车1平2。” 勋贵里蠢货固然多,但有捏造火牌这个胆子的,委实不多。 再加上如今在五军都督府里任职,稍微排查一下就大致心里有数了。 高仪闻言,也不免叹了一口气。 日理万机,当真不是说说,一趟出宫,往往都是三五件事挤在一块。 这还是刚刚经历刺王杀驾,这不是明君,还有什么是明君呢? 想到这里,高仪突然提醒道:“陛下明年就十八了,可以适当同房频繁些。” 这次固然只是虚惊一场,但着实吓坏了不少人。 皇帝可还没子嗣! 作为帝师,该劝的话,哪怕快入土了也得劝。 一旁的中书舍人随笔记下,南宇高公兵七进一。 朱翊钧神色坦然,颔首以对:“先生说得是,学生也省得,昨晚才同房了。” “马3进4。” 这没什么好避讳的,就应该说出来让臣下们放心——皇帝遇刺之后,臣子要表臣子的态,皇帝自然要表皇帝的态。 高仪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他想了想,还是提醒道:“陛下,如今正值度田之际,石茂华之事,不好牵连过甚,还是要让申时行注意分寸。” 说着,高仪随手拱了一步兵,兵七进一。 朱翊钧听了这话,幽暗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耐人寻味,轻声回道:“老师放心,朕会点到为止。” 至于到谁为止,他并没有解释,只是自然而然地落子,马4进5。 高仪正要举棋应对,突然怔住。 推演半晌后,高仪终于看清楚局势,抬起头无奈看着皇帝:“陛下果然是点到为止,臣投子认负。” 一旁的中书舍人王应选也看明白棋局,反应过来,惊讶道:“陛下九步而胜,当真神机妙算!” 朱翊钧笑而不语。 便在此时。 突兀地,一阵刀兵之声毫无征兆响起。 喊杀之声在府外越来越大,还伴随着阵阵“无生老母,真空家乡”的唱名。 锦衣卫指挥佥事蒋克谦匆匆入内,府外兵戈相交的场景一闪而过。 高仪神色勃然而变,几乎要撑着轮椅站起来:“快!护送陛下从后门走!” 中书舍人王应选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不妙,连忙不顾礼节,拽着皇帝的胳膊就要拖着跑。 孰料皇帝只是皱了皱眉头,便甩开了王应选,起身朝蒋克谦迎了过去,嘲弄道:“谁狗急跳墙了?” 蒋克谦脸色也并不慌张,躬身道:“看不真切,但应该是刘世延。” 朱翊钧冷笑一声:“诚意伯刘世延,果然是他……消息还挺灵通,看来是知道朕要找上门去了。” 这局棋是2016年飞神杯王天一对战汪洋的棋局,借用了一下 (本章完) 第202章 今亡亦死,死国可乎 第202章 今亡亦死,死国可乎 天色如墨,浓稠欲滴。 空中仓促地打起了雨滴,高府大门外的拼杀,在阵雨朦胧中愈演愈烈。 雨水的气息裹挟着血腥气,漫无目的地卷入高府。 隔着大门,还能看到外面分成两团,正在厮杀,白色城砖上溅染了血色。 休休之声,厉啸不绝。 “杀!” 锋锐的箭镞泛着寒光闪过,就是数名腕缠白巾的亡命之徒倒地。 刀戈枪剑冲撞在一块,噗噗噗声不断,伴随着鸣啸、碰撞、咒骂,双方眨眼间碰撞数次,阵型散乱,搅在一团。 只是片刻,横错交抵的尸体落下,血浸透了地面,又被砸落的雨滴裹挟,渗入地下。 …… 与此同时,高府后门外的巷道,一队身着黑色玄甲的队列,宛如一条蜿蜒游行的黑蛇,由远而近,急行不止。 “巡捕盗贼!逮治奸民!无辜散开!”黑色玄甲的队列居于前方的两人口中呼喊不断,在前开道。 惊得寻常百姓狼狈躲避,仓皇归家,巷中的民房紧闭,道旁府邸看门的家丁掩门张望。 惊得为临近年关而悬挂上的大红灯笼,无风而动,倒影出影影幢幢。 身着黑色玄甲的军列,振甲沉闷,转过一道巷口,迎面撞上两名戒严在巷口的厂卫。 后者严阵以待,露出警惕的目光,立刻有人举着火牌走上前去:“我是五城兵马司刘尚义,率众前来护驾!” 两名厂卫闻言,松了一口气。 这个位置,这个节点,确实应当五城兵马司来得最快了。 正想着,便迎上前去检查火牌。 火牌当然没什么问题。 那人收回火牌,部众也走到近前。 嗯?这甲……五城兵马司的制式是这样么,怎么不太像? 正准备仔细打量。 便在这时,只听一声阴沉又坚决的命令:“杀了!” 噗噗两声。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两名厂卫,登时倒在了地上。 咻地一声响起。 远处拐角戒严的厂卫见势不妙,转身欲逃,一支箭羽直直从胸口透出,扑倒在地。 刘世延将手中弓箭递给副官,抬脚阔步越过两具尸体,仰头看着天穹,身后是数十精兵甲士,如影随形。 “不要耽搁,继续前行!皇帝随行的厂卫,多数已被前街的白莲贼引出,咱们直取后门!” 豆大的雨点突然砸下,落在刘世延头戴的斗笠上,顺着肩膀流到微微颤抖的手臂上,从手持火牌的苍白五指间滑落,而后便消融在地上的水凼里。 他自然不是什么五城兵马司刘尚义,那是他儿子,如今已经送出京城了。 不过也得益于此,他手中的道道程序,都是真的不能再真的真货。 他刘世延作为五军都督府右都督签发火牌,五城兵马司领命护驾,谁能说半点不对? 若不是赶时间,多给这些厂卫分辨一时三刻,一样能够通行。 雨点才下不过几个呼吸。 便能见得晦暗的云层里电蛇隐现,眨眼间,一道雨帘便布满了刘世延视线之内。 枯枝烂叶在铺着鹅卵石的石板上被敲打得只剩残肢断臂,又被这条玄甲黑蛇无情拧在脚下,成为了快速窜行的痕迹。 一行人沉默而肃然地前行着。 从巷口走出,一只脚踩过水凼,泥泞四溅,靠近刘世延,赫然是有人早已在此等候。 来人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诚意伯!我教已经将您亲眷安然送出京城,自此天空鸟飞,海阔鱼跃!” “这是贵公子给诚意伯的信。” 说罢,便将书信递给刘世延。 刘世延面容冷峻,冷哼一声:“臭九儒说话一副穷酸样,从了贼都改不了的酸腐味!” 前元定制十等,儒生位列第九等,仅在乞丐之上,如今文武不和,恰作了勋贵言语上的利器,蔑称为臭九儒。 讥讽一句后,更是毫不客气将信件一把抓过。 刘世延仓促扫过与儿子约定的秘钥字眼,确认无误后,便猛地将其攥成一团,胡乱塞进嘴里。 他一身玄甲,动作之间,振振作响,尽显多年行伍的风姿。 赵护法这些时日居中与刘世延勾兑,自然明白这人的性子,一言以蔽之,便是脾气火爆,性爱迁怒。 厌恶文官进而迁怒友军都是收敛的了。 刘世延在嘉靖年间伪造南京兵部、魏国公签字,诈称联名上奏,事发后被世宗勒闲住。 彼时同样连世宗皇帝也一并迁怒,而后“数上封事,不报,忿而恣横”。 隆庆年间,又因“阴谋魏国公嗣位、私造兵器、聚众杀人”,为穆宗皇帝令回籍听勘。 刘世延这次不仅迁怒上了穆宗皇帝“妄称星变,指斥乘舆”,甚至连太祖皇帝一并迁怒,认为老朱家不守信用,没有善待勋贵,私下散布文章,“恶绘太祖画像,诋毁皇祖明旨” 简而言之,刘世延就是刚愎暴虐的废物而已。 这种废物的讥讽,赵护法自然不放在心上。 甚至反过来说,正要利用这种刚愎之辈,搅乱天下局势,截断大明朝的气数——换个温和之人,又岂敢做下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像施光祖那般,被杖得奄奄一息,都要口呼万岁谢恩,这种人又哪里能为大事? 是故,赵护法唾面自干,拱手一礼:“话带到了,诚意伯后会有期。” 刘世延闻言,只是嗤笑一声:“后会有期,好一个后会有期。” 本是嗤笑,笑着笑着,他却越发放肆大声。 “哈哈哈,我诚意伯一脉,世袭罔替,免二死,某今日斩了皇帝的狗头,说不得还能免上一死,安度晚年也未可知!?” 赵护法见状,明知是玩笑话,心中仍是忍不住暗赞一声。 临大事有这般静气,果断镇定,也是不类凡俗,狂傲到一定地步,亦不失为大气魄! 赵护法真心实意弯腰一礼后,这才转身离开。 现在城里杀作一团,有人甘做利刃,有人束手观望,有人浑水摸鱼,已然是趁乱离京的最后时机——至于前门举事的信众,刺王杀驾截断大明气数这般天大的事,总要有牺牲才对。 刘世延只淡淡瞥了一眼,啐了一口贼子,便收回目光,继续前行。 这时,天穹陡然一亮。 电光扫过,将京城照得煞白。 紧接着“轰”一声,雷鸣大作,将一切异响都压了下去。 刘世延一行人寂然无声,再无停顿。 借着雨帘的遮蔽,在雨中埋头窜行。 噗噗之声不断。惊声,劈砍声,惨叫声,尽数掩盖在了雷雨之中。 “天助我也!这一场雨,无论是皇帝的耳目,还是营卫驰援,都必受迟滞!” 刘世延扫过雨幕下的街道,心中不由为天机闪过一丝庆幸。 朱家皇帝刻薄,连老天也看不下去,要让他出了这口恶气! 自万历二年,刘世延受得石茂华暗中运作而复起,还送上了五军都督府右都督的位置后,他便自然而然地上了晋党这艘彼时稳固无比的贼船——内阁王崇古为首,兵部尚书石茂华,右都御史霍冀,还有太仆寺卿罗凤翔、复起便有入阁资历的张四维,说是如日中天都不为过。 于是,自此以后。 刘世延便在石茂华、霍冀的暗中授意下,把持五军都督府“市恩兵将,命自中出”,乃至“收纳亡命,安插军中”。 皇帝虽然在有心控制京营,但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一同,在法理上本就有着不下于皇帝的合法性,事情自然简单无比。 而作为回报,兵部石茂华轻描淡写就包庇了刘世延“擅用关防牌票、私造兵器”的事。 都察院霍冀则是将其“奸夺财产妻女、聚众杀人、雕刻假印、刊刻谣词、妄称星变、诅咒龙脉”的御史弹劾,悄然按了回去。 其余的“纠党成群、占据田洲、截留赋税”等小事,更是不值一提。 本以为这样的畅快日子一度能过到寿终正寝。 奈何,天有不测风云。 皇帝刻薄刚愎,非要推行什么新政,不知好歹地从草场一路查到了马政上。 给了苑马寺卿做交代还不肯罢休,竟然挑拨王崇古与石茂华、罗凤翔等晋党众人反目! 皇帝这就是分明就是趁机针对晋党、兵部、五军都督府! 赤裸裸地借故揽权! 皇帝要对石茂华下手,那他刘世延还在贼船上应该怎么办? 怀柔伯施光祖就因为占了几千亩地,享用了些许下贱民女,顺带打死了民女的不识相男人,这点小差错,就被皇帝杖杀在县衙之中。 那他刘世延马政资敌,市恩兵将,命自中出,诋毁朱重八,怨怼朱厚熜、朱载坖,擅用关防牌票、伪造火牌、雕刻假印、收纳亡命,岂不是要诛九族!? 是故,当有人提议先下手为强,宴上刺驾时,刘世延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销账销账,还有什么销账方式能比得皇帝驾崩的? 尤其代宗、武宗珠玉在前,皇帝一死,张居正这些人说不得都要被反攻倒算,还有什么旧账能带到新朝去? 可惜的是,还是失于仓促,没能让藩属将这口锅背到背上去——亏得他已经像隆庆年间时做的一样,提前伪造好了火牌,随时准备调动京营。 而皇帝的反扑,更是如同暴风骤雨一般。 一夜之间,石茂华出逃,罗凤翔下狱,翌日,兵部一干主事、郎中悉数停职留任,主持国宴的礼部官、内臣,要么被北镇抚司带走,要么都察院上门。 两日功夫,就查到了五军都督府头上,而刘世延,也被逼上了绝路。 既然都到了这种地步,他还能做什么呢? 刘世延想到这里,神情逐渐狰狞起来。 “与其像条野狗一样被按死砧板上,不如拉上皇帝陪葬!大丈夫生当五鼎食,死当亦五鼎烹,不能名留青史,亦要遗臭万年!” 妻儿都送走了,再差也好过引颈就戮,被皇帝夷灭三族,还要口呼万岁! 如今牵挂尽去,正当他勃发匹夫之怒的时候了! 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刘世延脚下的步伐不由再快了三分。 身后的近卫,既有多年以来收纳的亡命之徒,也有数代生养在伯府的家生子,此时皆是闷不吭声,只有甲胄振振作响。 转进如电。 不多时,众人转过一道街巷,刘世延终于在巷口放缓了脚步——此处转出去,便是高府后门。 临门一脚了!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似乎是前街传来的,喊杀声方兴未艾,只是淹没在了雨帘中听不真切。 刘世延取下斗笠,整理着身上的甲胄,隔着巷墙,眸子幽幽地看着高府。 也不知皇帝身边带了多少厂卫,前门的白莲贼又引走了多少,皇帝是会躲在府中瑟瑟发抖,还是会慌不择路从后门逃离,被他撞个正着…… 终究是刺王杀驾天大的事,无论刘世延嘴上多么豪迈,心中都是平息不了的惊涛骇浪。 “所有人,整理片刻!准备随我面圣!” 刘世延干涩而低沉地吩咐了一句。 一众甲士或兴奋,或木然,或略带惶恐,只在安置妻儿父母黄金良田的诱惑下,尚且无人退缩。 刘世延自己则是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猛然一咬舌头,终于让双手停住了抖动。 脚下的雨水,已经没过了脚踝。 珠帘玉幕般的雨,层层叠叠地抖动,哗哗作响。 蔓延枝杈般的电,张牙舞爪地肆虐,明灭不定。 刘世延将手按在刀柄之上,心中不断说服自己:“某这一生泽民剿寇、忠君爱国,不意竟被逼到了这个地步,非我谋逆,实朱家失德矣!” 皇帝为勋贵所刺,是多么天大的干系,刘世延自然明白,正因为明白,才会浑身止不住颤抖! 但,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就像白莲教那位护法所说的,朱家这些皇帝如此刻薄,天下难道不是正该乱起来,以待明主出世么? 朱家重文轻武,偏听臭九儒的谗言,小题大做压制勋贵,让一生泽民剿寇、忠君爱国的堂堂开国世勋,被逼到造反的份上,不就是朱家自己种下的因果? 嘉靖三十年,南京振武营哗变,侍郎黄懋官惨遭杀害,南京兵部尚书张鏊错愕不能应,兀自躲避了起来。 是谁稳定住了局势?还不是他佥书南京左府事都督刘世延,亲赴军营安抚将士! 如此大功,结果呢? 自己与张鏊起了纷争,世宗皇帝竟然偏向后者,命自己闲住! 他才立功一月不到,就卸磨杀驴!彼时他真恨不得振武营再度哗变,杀到京城去! 之后上奏自陈与世宗说了些肺腑之言,世宗竟然听信那些臭九儒的话,说他“叠叠数百言,自陈功代,语涉怨讪”,重文抑武到这个地步,也活该世宗的几个儿子全都体虚短命了。 这就罢了,世宗去世后,总有人记得诚意伯一脉的功勋,自己依旧是得以复起。 期间自己摒弃前嫌,为穆宗整顿军务,四处剿匪,功劳苦劳一样不缺。 结果呢?就因为入京述职时,在紫禁城乘车炫耀这点小事,穆宗竟然听信谗言,呵斥自己! 随后还拿他插手魏国公继嗣之事大做文章,再度罢职。 卸磨杀驴,当真是被朱家这些皇帝修养到了极致! 两次他都忍了下来,毕竟远在南京,也只能私下抱怨一二,做做法事诅咒一番朱家这些皇帝,心里的气也就顺了——好歹还有良田阡陌,美婢如云,略作抚慰。 但是,如今这位皇帝,当真是让他刘世延忍无可忍,一朝爆发! 万历二年他好不容易被兵部尚书石茂华以“开国翊运祖泽,更有定变之功,剿寇之能,今军务方殷,未可轻弃”为由,运作到京城,占住了五军都督府右都督的高位。 在任上的几年里,他可谓兢兢业业打理五军都督府,亲密无间地配合兵部,一丝不苟地统率各营卫。 兵部朝官谁不称他一声治世能臣? 结果换来的是什么?换来的是大局之下,作为一条蝼蚁被皇帝碾过! 田亩说度就度,那他家里侵夺陆锐等83家所开垦的塔山、官塘、官田怎么办? 户口说清就清,那他招募的江湖好汉,收养的养子养女,以及置办产业里的那些扬州瘦马,泰山姑子怎么办? 甚至连草场马政一点小钱,皇帝也抓着不放,追根究底! 祖上立下的功劳,吃了这么多苦头,不就是给后人享福的么?皇帝怎么敢轻易褫夺! 那皇位说到底不也是祖上留下来的爵位?就单你朱家人能享受? 这就罢了,更令人心寒的是,朱翊钧那厮,会因为些许上不得台面的小事,就对他们这些祖上一起扛过枪的勋贵,动辄喊打喊杀! 怀柔伯一脉,祖上随朱棣征过瓦剌,替代宗皇帝守过京城,传至施光祖后,更是谨小慎微,友善文臣,侍奉皇帝,就因为占了点田亩,杀了几个贱民,竟被皇帝在县衙内当众杖杀! 还有当初南直隶的怀宁候,有定变之功,传有免死铁券,不过分润了些许盐税,同样是一朝身死。 何其刻薄! 更可笑的是,为了家族计,这些人往往死得无比憋屈。 怀宁侯服毒自尽,只对外称病故;施光祖被杖得口吐鲜血,命悬一线时,竟然还在口呼万岁,谢恩不止。 如今刘世延身上背了无算的罪状,眼见同样要被皇帝喊打喊杀,刘世延扪心自问,难道要像施光祖一般,死得窝囊憋屈么? 凭什么!? 就凭你是所谓的天子?就凭你打着天下百姓的旗号?就凭你口口声声以大局自居!? 大局,大局,好生可笑! 既然亡亦死,等亦死…… 死我,何不死大局!? 想到这里,刘世延深深吸了一口气,紧握刀柄,狞笑着将长刀抽出,果断发令:“冲进去!” (本章完) 第203章 京辇之下,刺王杀驾 第203章 京辇之下,刺王杀驾 “驾!” 快马冒雨驰行,嘶哑而低沉的驾驭声与马蹄急速踏在泥水中的啪啪声交织在了一起,无端衬出了来者紧张而急促的心情。 雨幕深沉,黑云连绵,或有雷光闪动,沿途人马脚步声凌乱,呼和不止。 戚继光一身绒衣还未及脱下,双腿死死夹着马腹,手中马鞭几乎挥出残影。 他领着亲卫丝毫不停,骋马冲过长街,逆着逃窜的人流,生生撞破雨帘。 一行人马面门已然被拍得湿透,却依旧化不开脸色凝重的神色。 只因不远处的喊杀声,已经遥遥在耳。 竟然有人在京城中聚兵,刺王杀驾!果真是捅破天的祸事! 是谁这样胆大包天、丧心病狂,竟舍命要天下动荡!? 又是哪里聚集来的反贼,人马几何,兵甲有无!? 最紧要的是,圣驾现在有没有受到冲撞! 戚继光每每想及此处,心中的不安便再添三分。 快些!须得再快些!今上神文圣武,干系天下安危,万万不能出事! 离得越近,便感觉喊杀声愈发清晰,甚至能见得从战场上逃离的贼人,众人见得,左右亲卫根本不用吩咐,随手几枪,将几名仓皇逃出来的贼人扫倒在地。 “戚帅!白莲教的服饰!混杂有留守左卫的甲胄!” 亲卫收枪勒马,大声汇报所见。 戚继光皱眉瞥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用力一甩马鞭:“手脚挑了,留给厂卫!咱们速速前去护驾!” “啊!” “饶命!” 一声令下后,立闻数声惨叫,此起彼伏。 戚继光却置若罔闻,只心中愈发沉重。 留守左卫是左军都督府在京管辖的六卫之一,虽不属二十六卫禁军,却是镇守京师的腹心营卫,要是参与谋逆,当真是非同小可! 当然,着有留守左卫甲胄,并不一定是此卫真就牵扯其中。 天顺年间,昭武伯曹钦谋逆,率私兵攻打皇宫,所蓄甲胄,便是每次正经调兵遣将后,暗中留存——“每出,辄选达官、跳荡卒隶帐下,师还,蓄于家,故家多藏甲。” 但即便如此,也至少说明谋逆之人的地位不低! 除了兵部以外,五军都督府多半也脱不了干系。 还有白莲教…… 当真是苍蝇一般,哪里有缝就往哪里钻! 从永乐以来,白莲贼谋逆就没停过! 世宗当初改制,就怂恿宗室造反,而后穆宗登基,朝局未稳,白莲教赵全又唆使俺答汗称帝,更是谋划了石州之乱,给鞑靼带路,屠戮同胞十万余,如今皇帝因度田事,白莲教又勾结上了石茂华一伙人。 乱臣、贼子,二者当真如苍蝇遇屎一般! “从速!从速!” 戚继光再度下令。 他只带了十名亲卫,这是他如今的恩宠,所允许的上限。 但即便人数不多,却依旧透露出一股沉重肃穆的气势,与别部有着天壤之别。 此时一声令下,一众亲卫再快三分,整齐划一的十一人,在雨中竟如径流一般,轰然而行。 愈近的沿途,家家户户尽是门窗紧闭,无声无息,唯有不远处,随着风雨而来,时有喊杀声,刀剑碰撞声,弓弩攒射声。 …… 不多时,一行人马终是急驰而至。 放眼四望。 但见雨簌簌从天而降,石砖铺成的地面上猩红一片。 高府大门的牌匾砸落在地,伤员、尸体在门外东倒西歪,两侧墙边烧焦的痕迹,无声揭示了雨水的作用。 厮杀还在继续。 锦衣卫、东厂、腾骧左卫、白莲教、夷人、私兵,乱七八糟的人马混沌一团,只能依稀从双方的服饰上略作区分。 刀枪剑戈狠狠冲撞在一起。 “维持阵型,刺!”骆思恭站在高府大门前,高呼一声。 腾骧左卫排作一排,紧紧咬着牙关,奋力一刺。 “噗噗!” 长枪入肉的洞穿声,痛彻心扉的哀嚎声,默契地同时响起,鲜血炸了一脸,令人胆寒。 立刻有呕吐的厂卫被拖了下去,后人补上。 “围拢!杀!” 厂卫承平日久,反贼乌合之众,双方甫一遭遇,皆是毫无章法,闭眼瞎抡一般。 待得彻底绞杀在一起之后,厂卫终于站稳脚跟,开始组织起阵型,整齐划一地开始屠戮贼人。 数十红盔卫分在两翼,盔甲上道道白痕,沉默握着刀往中间围拢,脚步整齐,动作划一。 “噗噗噗” 寒光泛起,冲在最前面的十数个臂缠白巾的反贼,上一刻还面目狰狞,下一刻便戛然而止。 沉闷的声音响起,几乎犹如割麦子般,十余人便倒地毙命。 戚继光眼见厂卫虽同样有着损伤,却占据了绝大的优势,已然将贼子压制,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去!往右翼冲阵!” 客军援助,最是忌讳以自我为中心,搅乱了正面的厮杀。 作为当世名将,自然没有犯这种低级错漏的时候,只是指挥着亲卫发挥纵马的优势,冲向右翼那一团结阵而动,顽抗最是激烈的贼人。 “得令!” 短促一声应诺,便是战马嘶鸣声响起,汇入高府门前这一座绞肉的磨盘之中。 哪怕只是长街,骑兵的优势依然尽显。 驰骋而过,什么阵型都维持不住。 长枪扫荡之下,便是几道血线抛洒在半空中,一具尸体跌落在地。 “不愧是戚家军,哪怕长街纵马,依旧阵型俨然,当真天下精锐!” 混乱中,不知哪个眼睛尖的赞了一声。 戚继光回过头去,赫然见得一名绯袍大员,勒马靠近。 前者看清面目,正欲翻身下马行礼,又见战事未停,一时犹豫。 最后只好咬牙在马上拱手弯腰:“下官拜见殷总督,此时不便下马,还请总督见谅。” 靠近之人,赫然是进京述职的两广总督殷正茂。 殷正茂见其人与自己拉开距离,保持警惕,不由得摇了摇头:“癣疥之患,平定不过反掌,戚都督不必这般如临大敌。” 戚继光一时无言。 殷正茂的名声可不见得有多好,贪污成性这个词,说的就是此人。 更何况,连兵部尚书石茂华都谋反了,眼下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又是身居高位的文臣,戚继光哪里敢放下戒备? 面对殷正茂的近乎,戚继光只好语气急促地转移话题:“殷总督!陛下如何了?圣驾有没有为逆贼所冲撞?我能否入府面圣?” 殷正茂拿下巴点了点守在高府大门外的血色杀场:“乱成这般,何必强往里面冲?” “莫急,陛下无恙,只偶有几名贼人翻入过院墙,很快便被扔了出来,皆未冲撞到圣驾。” “咱们等这些逆贼被彻底扑灭,再求见陛下便是。” 当然,他还有话没说——戚继光都知道防着他殷正茂,那些厂卫此时又岂会轻易放人进去? 他殷正茂堂堂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总督两广,要进去自然不是难事,戚继光武将出身,敏感时刻,恐怕就要被拒之门外了。 不妨待等上一等,事情平息,便从容求见问安便可。 戚继光对于不得入府面圣,并未放在心中,只听到皇帝无恙,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便好,那便好。” 放松下来后,戚继光才有暇问起眼前的缘由:“殷总督,眼下这场景,究竟是何人丧心病狂!?” 雨幕中,杀声逐渐小声了不少,有了平息的趋势。 贼人尽数被冲散,四散奔逃。 厂、卫、骑、巡,乃至来驰的家丁,各自结成阵型阵,绞杀露出后背的贼人。 临近高府大门处,已经开始在人堆里翻找补刀。 一旁的殷正茂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应当是诚意伯府谋逆,方才我见到五军营练勇参将刘豸,被押进府内了。” 白莲教不过乌合之众,终究要靠人指挥。 而为首的刘豸,当先便被重点照顾,立时擒住——这也是为何如今这些反贼溃不成军。 戚继光皱了皱眉,喃喃自语:“五军都督府右都督,诚意伯刘世延……难怪这些反贼中混杂着六卫的甲胄。” “也不知道如何跟白莲贼混在一起的。” 殷正茂闻言,冷哼一声:“这群人早就与境外势力勾结在一起了!”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继续说道:“昨日我入宫述职,便听闻王崇古查得马政与白莲贼、鞑靼、女真都纠缠不清!” “而无论兵部石茂华,还是五军都督府刘世延,皆在马政上,有着天大的牵扯。” “一朝谋逆,各方自然同力!” 戚继光闻言,正欲开口。 便在这时。“砰砰砰!” “嗖嗖!” “杀!” “砰砰砰!” 外间的厮杀已然接近尾声,却仍未竟全功,几处搅作一团的厮杀,略显焦灼。 只突然之间,一连串的炸响,犹如惊雷一般,骤然响起! 继而一阵喊杀声,从高府由内而外! 殷正茂双目圆睁,霍然回头:“不好!” 有贼人侵犯皇帝! 方才赶来在外观望的大小官吏,打杀反贼的游兵散将,也反应过来。 众人不约而同,纷纷错愕回头,看向府内。 两名青袍文官见状,方才还瑟缩于面前的刀光剑影,此刻竟联袂以袖蒙头,抖如筛糠地穿过了府前的杀场,就要入府护驾。 戚继光深吸一口气,尚且还算镇定。 方才那是火器的声音。 这种雨天,只有室内、屋檐下这等避雨的地方,火器才能有六成能功用! 如此,便必然不能是反贼所携带,只能是禁军在据守以射击! 远程射击,甚至都未短兵相接。 想及此处,戚继光立刻出声,对近卫发号施令:“回!随我入府护驾!” …… 高府内。 “诚意伯!皇帝此刻正瑟缩在内院!大事抵定,一步之遥!” 方才替刘世延开门的锦衣卫,此刻捂着脸,一边说着,一边拱手求请刘世延让开道路,放自己离开。 刘世延偏过头:“皇帝这都不曾发觉!?” 那锦衣卫急着要离开,他哪知道皇帝发没发觉,只敷衍道:“必然没发觉,否则我岂能为诚意伯开门?” 刘世延想了想,颔首认同。 开门那人见状,松了一口气,而后抱拳一礼,便与刘世延错身而过,就要离开。 下一刻。 刀刃从胸膛穿过。 锦衣卫愕然转过头。 只听刘世延喃喃的声音响起:“老子都没得活了,你这种蝼蚁还想偷生?” 刘世延抽回刀,也不收鞘,任由雨水打在刀柄上,混着血水一同滴在地上。 他朝内院看了一眼,仿佛看到了瑟瑟发抖的皇帝一般,心中提前畅快了起来。 “天命在我!若是皇帝安生待在宫里,恐怕仍旧只有放火落水、朱砂砒霜这些手段,却是他非要出宫找死!” “现在,只要攻下此府,杀进皇帝五步之内,便可见他痛哭流涕的模样了!” 刘世延双目赤红,面目狰狞。 “还望上天继续助我!” 无视了地上的尸体,刘世延心中祈求不断,迈过后罩房的门槛,随着部众一同涌了进去。 “杀!” 人马冲入,踏入后院,却只见冷冷清清。 不止后院,整个厅堂都无人值守,沿途也未再见厂卫。 左右立刻警觉,靠拢朝刘世延,低声汇报:“都督!似乎不太对!” 刘世延哈哈一笑:“没甚不对,厂卫倾巢而出,前门博军功去了而已,正说明天命在我!随我去前院直捣黄龙!” 他声音不再低沉,反而极其清朗,一干私军都听在耳中。 私兵一转念,确实如此,朝廷这些官兵,整日蝇营狗苟,行军打仗不行,博军功确实从不落于人后。 众人将信将疑信了诚意伯的话。 刘世延视线隐晦地扫了扫四周,将心中的惊疑抛诸脑后——他当然也反应过来有不对,但都走到这一步了,不宁为玉碎地一鼓作气,难道还要小心退出去,轻轻将门带上,客气地说一句失礼,走错了么? 不管皇帝有没有准备,他都必须破釜沉舟! 为了鼓舞士气,虽明知有所不妥,刘世延依旧作豪迈状,持着长刀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头。 高仪这处府邸只有三进,占地规模也并不大。 院落房屋各处都有些疏于打理的灰尘,沿途提前悬挂着准备过年的大红灯笼,在这阵狂风骤雨之中,被扯得七零八落。 穿过后罩房,搜过两处耳房,都未见人时,一干玄甲兵卒丝毫没有停留,直奔内院。 “皇帝必定躲在内院的东西厢房内瑟瑟发抖,距我不过百步。” “哪怕他有所防备,此刻我全副兵甲数十人,堆也堆死他!” “跑?这点距离之下,逃跑乱了阵型,反而是速死!” 刘世延心中不断盘算,调整呼吸,不知不觉便当先踏入了内院。 身后,密密麻麻数十条泛着寒光的身影,从正房走出,紧随身后。 刘世延正要发号施令,余光只见两侧厢房楼顶上,影影绰绰。 他突觉汗毛乍起! 抬头看去,密密麻麻的弓弩,似乎陡然苏醒过来一般,杀意凌然! 窗户前,一支支鸟铳伸出,黑洞洞的枪口,尽数对着下方,择人欲噬! 刘世延忐忑的心,陡然间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火器!弩箭!皇帝出宫见老师怎么能带这种东西! 甚至根本不曾知会过兵部与五军都督府,好个独夫,这般予取予夺,当真视兵库如私库! 岂有此理! 来不及多想,刘世延立刻下令! “躲回厅里!” 话音刚落,弩箭离弦之声随之而来,黑洞洞的枪口在雨天约莫只六成闪起了火光,一阵鸣响,立刻交织在了一起。 “嗖嗖嗖” “砰砰” “嗖嗖” “砰砰砰砰” 蓬蓬两声,便有不幸的甲士脖颈炸开一团血,立刻仰倒在地。 剩余的甲士终于反应过来,仓皇簇拥着刘世延避回厅堂。 每一道铿锵有力的叮叮声,都是弩箭在甲胄上留下的划痕。 噗噗。 偶尔能听到弩箭入肉的声音紧随其后。 弩箭、火器、号令、闷声、呻吟,交响不断。 漫天的箭雨,带着火光,淹没了刘世延眼前的天空,几乎让他目眦欲裂! 眨眼间,十余具尸体倒在了刘世延周围,鲜血如注般淌在内院的地砖上。 “装箭,射!” “装填火药!发!” 军官在此起彼伏。 直到刘世延避入厅堂,才渐渐歇止下去。 刘世延晃眼一扫,只见方才照面,就丢了十七人,心中不由大恨! 若非为了掩人耳目,不能持盾,必不至于吃弩箭火器的亏! “厂卫竟然不经兵部与五军都督府,私自调用火器弩箭!罪同谋反!” 大事受挫,心态失衡之下,刘世延竟朝外喊着身边左右都目瞪口呆的话。 可惜,无人回应。 “尽取房中事物!倚作盾牌!” 刘世延一声令下,甲兵立刻将屋内桌椅木牌顶在面前。 与此同时,厅堂外走廊处的振甲之声,不绝于耳。 这是要合围了! 刘世延猛吸一口气,情知不能坐以待毙! “皇帝既然早有准备,却不防患未然,偏让你们深陷厮杀,这等刻薄之人,值得么!?” 刘世延一面朝外喊话,麻痹敌军,一面重新组织阵型,准备冲将出去。 他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皇帝出行,按制随从厂卫一百二十人,听收买的内应说,皇帝怕死,多带了百人,亦不过二百二十人。 如今大部分还在府外缠斗,还未回防,厅外至多不过七十人以内,与自己不相上下。 但彼辈都是富家子弟,架子货色;反观自己手下,无不是舍生忘死的亡命之徒,与自己南征北战多年。 再者,无论是火器,还是弩箭,正怕冲阵,一旦近身,可谓是毫无用处。 如此,未尝不能背水一战! (本章完) 第204章 取精用弘,置笔从戎 第204章 取精用弘,置笔从戎 黑云压城,天幕晦暗。 内院西厢房阁楼上,一干君臣凭窗而下望,神色各有不同。 高仪神情凝重,张宏面无表情,中书舍人王应选嘴上念念有词听不真切。 朱翊钧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静静看着蒋克谦率着禁军合围,耳中依稀能听到刘世延负隅顽抗中的大声呼和。 “天下人果然没有谁是提线的木偶。” “朕今日本就要与刘世延发难,甚至此番为登门问罪准备的营卫、火器,便是巴不得他殊死一搏,好在此后对勋贵与五军都督府下手狠些。” “却没想到他竟敢做到这个地步,先发制人,刺王杀驾……朝堂手段见多了,倒是第一次见江湖手段。” “好啊,真是闹得比朕意料之中还大!” 朱翊钧嘴上自言自语地感慨着眼下的局面。 他本就没指望刘世延这种胆大包天的人会引颈就戮——且不说其人犯下的皇宫宫乘车舆这种小事,野史中本就传言,这厮怂恿过张居正谋反称帝,数度“狂悖之言”以致“朝臣无不惊骇”。 或者说,这次随行多带上的禁军、弩箭、火器,本就是为事情闹大而准备的。 但他也真没预料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没想到刘世延会先他一步发难,更没想到这厮竟然有胆当街引兵杀驾,这是想让他做曹髦第二啊。 好在,刘世延不是曹钦,五军都督府也不是京营,他终究还是不能像天顺五年一样,调动几千大军攻打皇城。 如今聚兵数百,杀到御前来,虽让朱翊钧惊了一下,依旧翻不起浪,并未脱离掌控。 高仪听到皇帝这般言语,仍旧愁眉紧锁:“陛下,日后还是少些出宫为好。” 实在太过骇人了! 上一次皇帝被朝臣明目张胆地谋逆,还是昭武伯曹钦起兵攻打皇城,不仅杀害了都御史,还火烧长安门。 这种泼天大事,哪怕立刻平息了,也要被上下内外认为是朝堂不稳的征兆。 地方上的绿林好汉、赤眉英杰,多听几遍这种事,本来没有的心思,恐怕都要是生出来了。 再者说,别看兵部尚书石茂华、侍郎罗凤翔、诚意伯刘世延等人相继暴露,但事实上,未必只有这些人。 白莲教日渐壮大,遍布山西、河南等地,到底是谁在输血? 板升的汉贼如今游走在汉蒙之间,牵线搭桥,又是哪些儒奸? 如今的书籍里,动辄“一等元人二等明,屠杀有理是恩情”,究竟是礼部高高在上不视凡尘,还是前元的遗老遗少太多,没有清算干净。 既然手尾还未收拾干净,自然应该镇之以静才对! 朱翊钧目不转睛看着下方。 却是毫不犹豫地拒绝道:“先生有所不知,朕今日准备登门问罪,便是正要借着这机会整顿兵事,日后免不得频繁出宫。” 这位老师如今已经远离中枢,朱翊钧也没有说得太细。 高仪闻言,神情渐渐露出些许不满,抬头看向皇帝,质问道:“陛下究竟意欲何为。” 皇帝的安危,可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由不得皇帝任性而为。 朱翊钧见高仪面有不悦,这才叹了一口气,解释道:“兵事出了差错,自然只能从兵事着手,整日在宫里蜷着,哪里解决问题。” “朕欲借此机会,亲掌京营!” 话音刚落。 中书舍人王应选念念有词的嘴唇戛然而止,眼睛右偏,余光下意识瞥向皇帝。 张宏使了个眼色,让张鲸守去门外。 高仪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立刻恍然大悟,难怪皇帝欲亲自上门逼迫刘世延,难怪见刘世延聚兵谋反,不怒反喜——都有人聚兵谋反了,谁还能挡着皇帝插手兵事!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一道明闪,天地骤然一亮。 他收回目光,与高仪继续解释道:“若非朕出巡一趟,亲眼目睹草场情弊,又哪里知道马政被石茂华那厮败坏到这个地步?” “又哪里知道兵部、五军都督府、白莲教、夷人,乱七八糟的都裹在一起了?” “有些事,朕到底是不能再放手给部院了。” “朕将兵部交给石茂华,他是怎么回报朕的?若是当真按他去年的举荐,让罗凤翔补任兵部尚书,不出十年,这些人恐怕就要去边藩找出朱充灼第二了!” 高仪闻言,不由默然。 中书舍人偷偷打量皇帝的眼色,暗道皇帝好快的入戏,私下里就直接进入借题发挥的状态了。 所谓找出朱充灼第二,不仅是指有人要迎奉宗室称帝,更同时指代了勾结外敌。 当初嘉靖年间,世宗纠治不法宗室。 代藩有朱充灼其人,好聚凶徒,作奸杀人,大同刘知府欲惩治,反遭其绑架抢劫,一番凌辱。 世宗皇帝闻讯后,立刻“诏夺其禄”,自然而然地,朱充灼便“心怀怨望”。 恰好其人收纳的亡命之中,有一白莲教教徒,名唤次仲太,见缝插针劝朱充灼谋反。 双方一拍即合,谋划了一出“开关大同,借兵鞑靼,起兵称帝”的戏码。 朱充灼不仅遣白莲教去勾兑鞑靼“约奉小王子入塞”。 甚至制表宣传“我朝太祖膺天命,借元祖江山一百五十余年,此命我祖与元祖约誓暗定在金匮。南朝天分至今已享一百七十余年,当复幽都以为臣民之主,改日月以定乾坤。” 赫然是打出来“反明复元”的旗号了! 朝廷内部的反对派、民间猖獗的邪教、暗中勾结的外敌……这些成分要素,可不就是跟如今石茂华案如出一辙? 再加上如今五军都督府右都督刘世延当街谋反,冲撞圣驾。 成例在前,切身威胁,皇帝要为以后安危计,亲掌兵事,谁有立场说个不字? 王迎选看着下方还在负隅顽抗的刘世延,心中止不住升起一丝讥嘲,这种废物勋贵,果真只有做棋子的份,无论是反贼,还是皇帝,都是轻而易举玩弄于鼓掌。 说话的功夫,房门从外往内被推开,李进绑着一人押了进来:“陛下,前院擒获了白莲逆贼,诚意伯府三房子第,五军营练勇参将刘豸。” 朱翊钧回头看了一眼。 五军营刘豸,是诚意伯刘世延的侄子,万历元年,本来还是一营主将,官至右副将,因在营中斗殴,被皇帝抓了典型,贬去负责早操。(88章) 看来是早已怨愤在心,否则也不会跟白莲教裹挟在一起。 朱翊钧很快收回目光,随意道:“正好,一并给诚意伯送过去团聚罢。” 他用下巴朝李进示意了一下桌上的木盒——这是早就备好的。 末了,又叹了一口气:“可惜,还差个孙子。” 李进正要去取木盒,闻言只得先弯腰告罪一声:“陛下,奴婢无能,刘莱臣为土蛮汗所收留,想逮拿其人,恐怕还需多费些时日。” 无论是民间隐姓埋名,还是逃往朝鲜、吐蕃这类藩属,东厂都能将人找出来。 但涉及到土蛮汗,就当真无能为力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没有深究,摆了摆手:“别招惹土蛮汗,先就这样吧。” 如今的土蛮汗可跟七年前不一样了,这七年里越发壮大。 三年前,土蛮汗在草原上组织了一场六万人参加的忽里台大会。 不仅任命了六大执政——察哈尔万户阿穆岱洪台吉、内咯尔喀巴林部首领伟征苏巴海、鄂尔多斯万户库图克台彻辰洪台吉、永谢布万户诺木达喇诺延、土默特万户扯力克洪台吉。 甚至还颁布了《土蛮汗法典》,涉及官制、婚姻、法律、财产,林林总总。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割据政权了!这是建制! 更有甚者,鞑靼甚至在谋划皈依藏传佛教,用信仰弥合左翼、右翼的裂痕。 去年,阿勒坦汗与土蛮汗达成了默契,前者率领右翼贵族及部众八万余人,去了青海仰华寺,与藏传佛教格鲁派领袖索南嘉措谈判了七天七夜。 结果不得而知,只知道阿勒坦汗当场皈依,转头又封了索南嘉措为“达赖喇嘛”,请回了佛祖圣像。 自今年开始,辽东李成梁便开始屡屡报急,称土蛮汗“六万铁骑”在辽东逡巡不止,虎视眈眈! 这种情形下,朝廷自然不能再对土蛮汗颐指气使了。 李进连忙领命,上前将木盒夹在腋下,又命人将绑缚着的刘豸押着,一同躬身离开厢房。 房中再度沉寂了下来。 轰隆! 一声惊雷。 白光映照在皇帝脸庞上,朱翊钧缓缓张开双臂:“张大伴,为朕着甲、备马。” 中书舍人王应选不明就里,连忙拜倒在地,急促劝道:“陛下万金之躯,岂能以身犯险!” 君辱臣死,皇帝怎么能亲自上战场! 朱翊钧笑了笑,将人扶起,口中解释道:“王舍人多虑了,这场景,正适合换个服饰,收拾手尾而已。” 说罢,朝张宏颔首示意。 后者见状,朝皇帝恭谨一拜,而后捧起桌上放置的甲胄,碎步走到皇帝身侧,显然是早有准备。 高仪在旁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摆着轮椅转身出了厢房。 …… 与此同时,厅堂外渐渐被禁军合拢。 里面被人用桌椅堵住了门窗,只能看到身形晃动,似乎在调整阵型。 “我祖刘伯温家传推背图,可兆后事千载!其上便预兆了陛下于隆庆六年将被邪祟夺舍!” “岂不闻二龙不相见?岂不见皇帝登基前后,贤愚判若两人?” “听闻皇太子以前中人之姿,最喜练字、爱吃甜、早晚从不漱口!你们仔细想想,如今这位一反常态,果一人邪?” “正是圣母皇太后发现端倪,又恐遭邪祟加害,这才暗中遣我等拨乱反正,迎潞王登基,若是不信,我有圣母信物可出示!” “某奉劝诸位,不要自误!” 刘世延明知将死,口中胡诌一通,哪怕只牵扯敌军一分注意,也是白赚来的。 几个呼吸的功夫,就想出来五六套说辞,一会龙脉示警,一会星象异变,如今正说到邪魔夺舍上来。 哪怕他刘世延今日交代在这里,也能给后来的造反者提供些许天命的思路——他祖上刘伯温作推背图什么的,民间最爱传了。 再不济,给皇帝的母子关系、兄弟关系,上点眼药也是好的。 几句话的功夫,阵型终于调整妥当。 刘世延扫过身侧几名甲士,深吸一口气:“某这些年抢夺贱民,聚资数十万,只留了十七万银给亲眷,余下皆分了,你们愿与我赴死的,又翻了五倍分与你们家眷,足够他们隐姓埋名做富家翁了。” “你们说,是我义气还是朱家皇帝义气?” 左右甲士闻言,无不哽咽动容。 “诚意伯义薄云天!” “刘公义气!” “无论外人怎么说,诚意伯待我们没得说!” 刘世延满意地咧嘴一笑,缓缓点头,正要说些什么。便在这时。 咔嚓。 四道抛物线,突然出现在半空中——赫然是四个木盒,当空砸进了屋内! 目光下意识汇聚。 还未来得及细看,其中一个木匣突然崩开。 从中崩出一颗人头,跳起寸许高,滚了几滚,落在刘世延脚下。 人头慢慢悠悠停在刘世延脚背上。 厅中寂然无声。 刘世延痴痴着看着脚下的人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 不是说亲眷都安置好了么!? 双目渐渐爬满血丝的刘世延,颤抖着双手捧起人头。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儿子这个模样。 熟悉的面庞,只是脸色不太好,略显灰白,全无半点血色,双目圆睁,恐惧之色更是破坏了原本还算精致的五官。 刘世延死死咬着嘴唇,喉咙中泛起一股腥气。 左右默默将另外三个木匣摆恭谨摆在了刘世延身前。 后者轻轻接过其中一个,将木匣打开一个缝,眯着眼睛悄悄看了眼,而后猛地立刻合上。 他记得发妻是个爱美的人,这里有外人,不便露出不好看的模样。 刘世延沉默着,又伸手挑了个重点的,嗯,侄子刘豸,这个倒没有太伤心,毕竟带家眷走的时候,压根没带走这侄子。 他盯着第四个木匣,怔愣了片刻,他已经不想再看了。 刘世延猛地深吸一口气,突然朝身周甲士屈身到地。 左右皆惊。 只见刘世延环着拜了一圈,颤抖着声音,近乎哀求道:“事已至此,某别无所求,还请诸位兄弟也与我义气义气,让我出得胸中一口郁气!” 众人沉默片刻,轰然应命! …… “诛邪祟!扶潞王!正大统!挽天倾!” 东拼西凑的口号,猛然在高府内院中响起。 刘世延的私兵,悍不畏死一般,沉默而肃然地直直撞了出来! “射!” 蒋克谦反应更快,几乎预判一般,高声下令! 弩箭霎时间便从阵列的夹缝中飙射而出,瞬间洞穿数人! “格挡!往前冲!” 刘世延狠狠咬着牙。 没有盾牌,便用手中木板、椅垫、长刀立在头顶与面前,挡住了几处要害。 这个天气与距离,火器再使不上用处,弩箭威力未必能透甲,只要挡住要害,挺过去就是短兵相接! “杀!” 嗖嗖之声,宛如厉啸,又听叮叮当当的声音,箭雨在盔甲与阵型格挡下,大半无功垂落。 少许角度精妙,卡在甲胄与肌肉之间,被悍不畏死的私兵干脆无视。 阵型变化之间,甲士整齐划一,与一干厂卫愈发逼近。 蒋克谦见状,面无表情抽出长刀。 他情只远程已耗去贼军二十余条性命,己方占据绝对的优势,只举起佩刀,沉凝发号施令:“撞上去!” 瞬间,禁军立刻有了回应。 弩箭撤下,刀盾立起,枪兵自缝隙穿出,阵型瞬间摆好,一步一顿,上前接敌! “敌寡我众!敌竭我盈!敌弱我强!杀!” “世受皇恩!正当其时!举盾出枪!” “陛下就在身后!族灭还是受赏,尽在你我一念之间!压上去!” 一声声喊杀,双方轰然冲撞在了一起! 似乎整个高府都在耳鸣。 气血翻滚,漫天的血浪挥洒。 亡命之徒的哀兵必胜。 世受皇恩的背水一战。 不过片刻,横错交抵的尸体倒地,剩下的人踩着尸体,再度撞在了一起! 刘世延年不过四十余,久经沙场,武艺不凡,此时披挂在身,如饿狼扑食,招式大开大合,挡在身前的禁军当即倒地。 尤有闲暇为身边私兵结尾。 左支右绌间,手中兵戈便染满了鲜血。 “逆贼!” 眼见刘世延身外五尺几无一合之敌,立刻有精锐迎了上去! 叮叮叮! 金铁交击声不绝于耳。 双方拢共不过百余,几番撕咬对撞,竟生生杀出气血狼烟一般,在雨天冒着热气,从高府破空而起。 “逆贼去死!” 蒋克谦当即也亲身上阵,带着四名近卫组成阵型,寒光突入贼军,只扑刘世延。 双方搏命撕杀,如浊流般纠缠在一起,闷哼惨叫声不断响起,飞速损耗减员。 混战之下,刘世延眨眼便身中数刀。 虽被甲衣挡了大半,却仍旧血淋淋。 他双目通红,布满血丝,双手都在颤抖。 “刘公!冲不过去!” “顶不住了!” 左右大声呼和,却显得苍白不已。 刘世延放眼看去,己方扑倒了半数以上,只能勉强维持着阵型,个个鲜血淋漓。 心中莫名一股悲意升起。 连皇帝的面都未见到,竟已寸步难行。 刘世延狠狠咬住后槽牙,便要发号施令,做出最后的尝试。 突然之间。 原本同样疲敝的厂卫,突然振奋起来,拼命一般往上压来! 与此同时,陆续有禁军补上阵势缺口,越积越多,眨眼间,面前便是密密麻麻的一片禁军! 刘世延愕然抬头。 禁军回援!? 刘世延意识中不过一瞬,不意竟然已经僵持良久,以至于耗光时间,前门禁军回援! 莫非天要亡我? “天兵当面!汝等还要负隅顽抗到几时!” “束手待毙,尚有一条活路!” 此起彼伏的劝降声,有的尖声细气,有的迫不及待,传入刘世延耳中只觉恍惚不已。 嘴唇微微张开,欲回应喊些什么。 却发觉自己张嘴只是无声。 眼前的禁军如潮水一般涌来,粗略数来,不下百人。 又有数名轻骑骋来,将本就勉强维系的阵型冲得七零八落。 眼见大势已去,刘世延终于卸去了浑身劲力。 他惨然一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缓缓抬起手中长刀,露出脖颈,贴身感受刀刃的冰凉。 山穷水尽,何惜一死? 与其用首级屈身给这些厂卫争抢军功,当然不比得自我了断。 走到这个地步,以自刎而终,已然算得上轰轰烈烈! 哪怕下了地府,亦不失为谈资! 想罢,他双目怒瞪,仰天而站,双手奋力一抹:“狗皇帝!我操你妈!” 咻咻! 蓬地,一股鲜血,骤然从刘世延身上飚出! 刘世延倒飞数步,踉跄倒地。 他错愕看着自己身上的两支飞箭,一支透过玄甲,狠狠扎在了右臂上,将自己射倒在地,一支准头似乎偏了些,钉在脖颈上,箭羽仍旧颤振不止。 刘世延嗬嗬着撑着身子,想要坐起身来。 余光正见得戚继光将弓箭放回马背上。 另有一名披挂在身,跨骑骏马,持弓在手的少年勒马靠近。 “给诚意伯包扎一下,朕还要废物利用。” 皇帝吩咐完,立刻有内臣上前,替刘世延包扎的包扎,系绳的系绳。 刘世延任人摆布,却是赤红着眼睛死死盯着皇帝,浑身颤动不止。 朱翊钧面无表情,随手挥剑将刘世延身上的两支箭羽末端削平,便转过身去。 他目光扫过一干进来护驾的文武大臣。 “让内阁王崇古、兵部陈经邦、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以上、在京各营参佐将以上,即刻到京营大校场来!” 朱翊钧接过李进递过来的绳子,见一头确已系在刘世延腰上,便将另一头系在了马具上。 “在场诸卿,随朕到京营大校场!观刑!” 朱翊钧说罢,便打马转身。 文武百官、内臣近卫自然而然从两边分开。 皇帝披甲在身,拖拽着刘世延,驰马离开高府,扬长而去,随行禁军片刻不得停歇,轰然跟上。 只留下面面相觑的救驾文武官吏,与一地的血腥狼藉。 (本章完) 第205章 太祖故事,还复旧制 第205章 太祖故事,还复旧制 万历七年,注定是喧闹的一年。 这一年里,沸反盈天这个词,在天下间招摇过市走了一遍,从坊间到士林,从地方到朝堂,从文臣到武将,从皇宫到校场。 而今日的京城,最为轰动的事情,毫无疑问乃是有人聚兵谋逆,趁着皇帝出宫的时机,当街杀驾。 事情一发生,消息便以高府为旋涡中心,为惊涛骇浪所裹挟,猛然席卷开来。 权势又宛如堤坝一般,过滤着消息的速度与精准,轻车熟路地逐级下放。 各卫指挥使、指挥同知,各营的游、佐将军,听上去理应第一时间反应的武将,实际听闻消息的时间,其实颇为靠后。 甚至于,彼辈上一刻才火急火燎地披甲整队,焦急等待着救驾勤王的号令。 下一刻,诚意伯刘世延为皇帝亲自制服,并命品级以上军官前去校场观刑的诏令,已然接踵而至。 一干指挥使、指挥同知、各号将军,不管心中如何做想,也只得立刻遣散了麾下的兵丁,火速赶往大校场。 …… 京营三大营的校场,都设在德胜门与安定门外(今校场口街、西营房胡同一带),而大校场,指的是万历五年,皇帝应顾寰所请,开设在南城宣武门外的将军校场。 凡有大事,譬如京营戎政府换防点将、发放赏赐、测试新型火器、抑或者朝中暂定的下月正旦皇帝御驾巡阅,乃至对犯禁的高品阶武官进行军法处置,都会在大校场进行。 这种地方,一干将军、指挥使自然是常出入,极为熟悉。 然后,今日皇帝遇刺后无端召见,氛围却与寻常时候大不相同。 风雷渐止,天色仍旧阴沉,瓢泼大雨下了个尽兴,恰至尾声的雨水,夹着雪飘落在了露天的大校场中。 禁军身形挺直,面色肃穆,守在大校场冲要位置,围了个水泄不通。 或是才经历了一场厮杀的缘故,禁军眼神中的杀气还未彻底消散,染血的兵戈也没有收起,明晃晃地拄在地上,寒光四射。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血腥气,愈显沉凝压抑。 不知哪里来的文臣,率先抢占了靠近帅台的位置,在随驾的近臣重新调整了文武位置后,正用一种警惕以及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后来的一干指挥使、将军。 帅台左右是两面牛皮大鼓,这次平乱斩敌最多的两名勇士,被挑选出来擂鼓。 咚咚咚。 富有节律的声音,似乎敲击在众人的心口。 内阁大学士申时行等,六部诸堂官王锡爵、汪宗伊等,仓皇赶来校场关切皇帝安危,又被皇帝三言两语打发回衙门坐班。 只有内阁王崇古,兵部侍郎陈经邦等人被皇帝留了下来。 在拒绝了皇帝命人撑伞的优待后,两人默默走到帅台下,在东班站到首位领衔文臣。 后来的武将们不时朝西班班首的徐文璧、顾寰使去焦急征询的眼色,欲探究皇帝此举,究竟当真是一时兴起让人来观刑,还是要借机株连与刘世延相关之人——相关这个范围太广了,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被波及。 可惜,无人回应。 在沉闷的鼓声也停息之后,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 雨声最衬托安静。 此时尤其如此。 更令人心生不安的是,校场帅台上伫立的那道身影,自始至终都没怎么动过。 皇帝来得风风火火,喝骂后知后觉的二十六卫禁军指挥使,怒斥姗姗来迟的三大营将军,胯下驰骋的千里马嘶鸣不止,身后拖拽的谋逆贼叫嚣不断。 但在皇帝登上帅台之后,画面便仿佛凝固了。 骏马被皇帝信手绑在了身侧,正孤零零地四处打量,不时抖动淋在身上的雨水。 刘世延一动不动趴在皇帝跟前,包扎的布条早就不翼而飞,各处都淌着鲜血,起初还能看到身子微颤,如今已经没了动静。 皇帝一身戎装,双手拄着佩剑,按在双腿之间,沉默地端坐于帅位。 戎装并非皇帝常服之一的曳撒,而是时隔六十年,再一次有朱家皇帝头戴凤翅盔,身着鱼鳞叶罩甲,腰悬长弓背负箭。 众人纷纷用余光打量着一身甲胄的皇帝。 颇类武宗啊…… 少年皇帝披甲带剑固然威严,却也使氛围愈显沉凝。 终于。 “陛下,内阁,兵部,二十六卫禁军指挥使、指挥同知,京营副、参、游、佐等将,戎政府总督、参谋、视阅科道,五军都督府……尽数到齐。” 郑宗学声音不算浑厚,却恰到好处响在了校场所有人的耳中。 从内阁到兵部,从禁军到京营,如今京城中牵扯兵事的文武,已然尽数在此。 众人屏息凝神,恭候天音。 然而,皇帝并没有出言以对,只是抬起手,将那位京营参谋挥退。 好半晌过去。 仍旧不见皇帝有所动作。 众人面面相觑,只得一齐拱手相请:“陛下。” 这一声下去,帅台上终于有了动静。 只见帅台上的身影缓缓起身,微微抬头后,凤翅盔下的面孔,揭示在了文臣武将的面前。 动作之间,一身的甲叶铿锵作响。 紧随其后,是居高临下的目光扫来,看出不太多情绪。 众人渐渐低下了头颅,打量的余光也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皇帝仍旧没有开口,只是静静扫视着校场上的一干文武。 从文臣到武将,从禁军到京营,就这样一一扫过。 沉默。 长久的沉默。 遇刺之后的皇帝,最让人惶恐的事情,是皇帝的怒火肆无忌惮地爆发——一干武官来之前是这样想的,如今却突然有了新的体悟,原来,沉默的火山,会更令人不安。 不安的情绪开始蔓延,吞咽与抿嘴的动作,频繁出现在人群中。 叮当。 皇帝拖拽佩剑的声音,给了沉默一丝声响。 沉默似乎会积蓄力量。 以至于此时帅台上的一丁点动静,都让人聚精会神。 “今日,又有人要杀朕,朕的右都督,世袭罔替的伯爵,竟然聚兵数百,杀到了朕的十步之内。” 朱翊钧终于开口了。 按理来说,这种话一出口,立刻就有人伏地请罪。 但在长久的沉默后,第一句话往往不会被打断,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长出一口气的声音——无论皇帝在说什么,此时都犹如天籁。 至于皇帝遇刺…… 众人下意识朝刘世延看去。 徐文璧与顾寰对视一眼,神色颇为复杂,到底世代富贵的勋贵,何至于走到这个地步? 陈经邦厌恶地朝刘世延的方向轻哼一声,似乎在与周遭的同僚表明态度。 羽林前卫指挥同知夏恺,小心翼翼用肩膀蹭了蹭脸颊的汗。 郑宗学等一干皇帝近臣,则是面色沉静扫过校场中众人的反应。 偌大的校场,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便只有皇帝的声音。 “缘由也不必多说,无非是与石茂华通敌叛国、干害马政、侵蛀九边,情知难逃一死,便想拖着朕同归于尽。” 朱翊钧一边说着,一边手持利刃,缓缓走到了刘世延跟前,拽着一条腿,像拖着死猪一样,往帅台边缘走来。 众人分明见得刘世延仍旧没有动弹,似乎已经死了。 身上本就布满刀伤箭痕,又被皇帝一路拖拽至此,死了也不足为奇。 不过,主观上或许死了,客观上他必然活着——在皇帝宣布处决之前,刘世延只能还活着。 毕竟杀鸡是要给猴看的,众人心知肚明。 “好在朕登基以来,学了八年的武艺,没被吓得仓皇逃窜失了颜面,反将这厮一箭封喉,当场射落。” 他虽是射偏了才射到刘世延的脖颈,但外人总归不知。 听得皇帝这话,一干武臣不由侧目。 一日之间风云变化,消息来得也极为仓促,此时从皇帝口中,才得知当时的情况,脸色不禁带上一丝异色。 只见皇帝皇帝身形挺拔,一身甲胄颇有威武大将军之风,手中拖着刘世延的一条腿,在帅台上拖拽出长长的血迹。 “按理来说,这般谋逆大案,理当将此贼留给法司刑讯。” 他走到帅台边缘,将刘世延放下,又踢了两脚,使其上身匍匐在帅台上而头颅空悬于外。 朱翊钧抬起右脚,踩在了刘世延背膀上。 文臣武将见皇帝这番动作,立刻明白皇帝要做什么。 武将攥紧拳头,愕然而兴奋地看着皇帝,期骥着皇帝下一步动作。 一干文臣则是不约而同朝王崇古看去,却见后者面色沉静,并无多余表情。 方才还闯门救驾的给事中,此时也露出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这种事,皇帝怎么能亲自动手!? “但好歹算是两军交战,刘世延既为武将,又被朕亲手擒获,无论算是朕临阵斩敌,还是用军法处决,思前想后……” 朱翊钧拎起手中佩剑,拨开刘世延散乱的头发,露出不算干净的脖颈。 文臣武将瞪大双目,为这一幕牢牢吸引。 就在众人凝神等着皇帝下一步动作的时候。 皇帝死死踩住刘世延,奋力一挥! 噗地一声! 鲜血飙射,一颗头颅抛飞! 皇帝竟犹如杀鸡一般,直将刘世延一剑削首,鲜血喷出丈远! 徐文璧下意识侧身避过,愣愣看着头颅跌落在面前。 王崇古、顾寰纹丝不动,直视着皇帝手中滴血的佩剑。 陈经邦伸手抹了抹溅到脸上的鲜血,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不至于吐出来。 戚继光顿了片刻,上前一步,将跌落在地的头颅拾起,放置在了帅台正下方,面朝众人。 这时,皇帝的声音才悠悠传来。 “朕便在此亲手斩了此贼头颅,也好为诸位做个警醒,免得再有如此不忍之事发生。” 朱翊钧收剑归鞘,目光逼视着校场中的一干文武,冷声道:“诸位以为然否?” 许是凑巧,风雨也在此时歇止。 大校场为之一寂。 面对皇帝这番作态,没有谁能分清究竟是泄愤后的随口警告,还是咄咄逼人的牵连问罪。 纷纷下拜请罪:“刘世延谋逆,惊扰圣驾,皆是臣等失职,臣等必引以为耻,断不至于再生此事!” 以王崇古带头,文臣武将连忙表态。 朱翊钧神情终于露出一丝温情,耐心解释道:“不是朕为难你们。” “两日前,石茂华收买番僧刺驾,今日刘世延便当街聚兵谋逆。”“如此前赴后继……” “朕方才不免还在想,会不会今晚,便有人会学起昭武伯,领着京营与禁军,杀到朕的皇宫里来。” 皇帝和颜悦色,话中尽是虎狼之语。 话甫一出口,不论文武,纷纷勃然变色。 下一刻,便有人按捺不住,猛然跪倒在地,求饶不止。 “陛下!刘世延谋逆,与我等绝无干系!” “陛下!我等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陛下明鉴!” 不断有人拜倒在地,口呼冤枉。 朱翊钧见状,不置可否:“只是没有干系?” 6=9+ 他脸上的难掩失望之情:“所谓君辱臣死……” “朕的兵部尚书通敌叛国,朕的右都督聚兵造反,朕今日侍卫死伤不知凡几,瘫痪的老师惨受得兵戈惊吓,刘世延当面咒骂我亲眷。” “君上受了这般奇耻大辱,尔等只想与朕说一句没有干系?” “这就是朕的兵部!?” “这就是朕的禁军!?” “这就是朕的京营!?” “朕从内帑里拿出的几百万两军饷,都喂了狗么!?” 皇帝越说越是按捺不住语气,说至最后,已经近乎咆哮,浑身甲叶振振作响,勃发的怒意瞬间扫荡校场。 在场众人,无不变色。 王崇古立刻就要出列表态。 却见皇帝根本没有让人插话的意思。 “羽林前卫指挥使何在?” 皇帝一声低呵,夏恺当即浑身一抖。 几乎下意识地,后者便狼狈跪地,仓皇回话:“陛下!臣……” 朱翊钧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称臣了,回答朕,羽林卫两日前搜身番僧失责,此后设卡拦截石茂华未果,今日刘世延谋逆失察。” “再一再二以至再三。” “你究竟是无能还是包藏祸心!?” 夏恺面色惨白,磕头连连:“陛下,臣无能!臣无能!” 朱翊钧面无表情:“无能?那你这几日擅役军人等七十名,又是所为何事?” 这是卢维祯昨日查出来的,并非朱翊钧空口白话,故意惊吓。 夏恺闻言,头磕得越深越急,砰砰之声不绝:“陛下,臣有罪!臣擅役军人,为老母修缮房屋!” 呵。 一声冷笑。 赫然是皇帝正在皮笑肉不笑。 “好!既然你提起你家老母,朕便赦了你侵吞军饷,私纵石茂华,擅役军人这些夷三族的罪过。” 他解下腰间佩剑,一把扔了过去:“自戕罢。” 一道抛物线划过,夏恺动作戛然而止,怔怔看着皇帝的佩剑落到身前。 众人纷纷皱眉,侧目看去。 朱翊钧懒得再去看他,转过头再度呵道:“神机营战兵二营练勇参将李承恩何在?” 李承恩正看着夏恺的戏,突然听到皇帝喊自己,只觉晴天霹雳! 他连忙回过头,迎上皇帝的目光,惊恐万状:“陛下!臣决计没有参与其中!” 禁军是禁军,京营是京营。 前者二十六卫,锦衣卫、羽林卫都属其中,直属皇帝,戍卫京城,调度极为频繁。 后者神机营、五军营、神枢营,分属戎政府,由总督、兵部侍郎管辖,除了日常操练,都老老实实呆在营盘,他李承恩没本事,更没机会参与其中! 却听皇帝语气冷淡:“京营五军营战兵七营,练勇参将刘豸,不过是七年前,为朕所呵斥了一番,便一直怀恨在心,如今更是与白莲教、刘世延谋逆刺驾。” “朕听闻李参将也怀恨在心,是准备什么时候步刘豸的后尘?” 李承恩这才反应过来皇帝所指何事。 七年前顾寰履职京营,抓了一批典型,他与刘豸都在其中! 但刘豸造反,关他李承恩什么事!当时除了他们,还有神枢营佐击侯之胄等人,怎么单单来找自己麻烦! 李承恩连忙匍匐在地,陈情道:“陛下!臣自那以后,便改过自新,尽职尽责,从没有半分怨怼之心!” 话音刚落,皇帝的略带森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是么?你不是整日抱怨朕‘瞎度田作甚’么?” 李承恩霍然抬头,面露大骇。 便在这时,噗地一声,空气中的血腥味陡然浓郁。 他艰难回过头,只见羽林卫指挥使夏恺,利刃割喉,直直倒地。 李承恩喉头攒动,口中不知不觉干涩起来:“表亲,我不学无术,不识大政,只是私下戏谑……” 皇帝此时生杀予夺,他只觉死亡阴影笼罩,惊恐之下不得不搬出大长公主,与皇帝攀起亲戚来。 “卸甲去职罢。” 皇帝的声音犹如天籁,李承恩叩首连连。 狼狈地踉跄到顾寰面前,哆哆嗦嗦解下腰牌交还。 在场文武将这一幕幕尽收眼底,只觉心中一股寒气压抑不住地直窜天灵。 生杀予夺!当真就生杀予夺! “镇远侯,卿总督京营,何以失察至此?” 顾寰正将李承恩的腰牌接在手中,便听皇帝的声音再度传来。 他心中当即松了一口气,为皇帝守了七年京营,终于能功成身退,不至于步朱希忠后尘了。 顾寰低下头,当即拜倒:“臣有罪,臣请罢免。” 说罢,便将头盔取下,置于身前。 却并未听闻皇帝正面答复。 “陈侍郎、贾都给事中,兵部与兵科可有什么交代与朕?” 陈经邦与贾三近闻言,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片刻之后,两人才对视一眼,躬身下拜:“陛下,石茂华、刘世延谋逆,我等责无旁贷!” 待得这两人表态后,皇帝终于颜色开霁,缓缓点头。 朱翊钧偏过头,看向班首的王崇古,温声道:“王阁老,兵部、五军都督府、京营、二十六卫禁军,一概糜烂至此,为之奈何?” 皇帝话说到这个份上,在场武将或许还把握不住脉络,只觉皇帝生杀予夺,好生威风,但一干文臣,无不默然失语。 王崇古转动了一下略微有些僵硬的脖颈,抬头迎上皇帝的目光。 对视。 无声的对视。 两人不知对视了多久。 王崇古终于轻启干涸的嘴唇,拱手回道:“我朝兵弊甚重,还请陛下大刀阔斧!” 话音刚落,便见皇帝展颜一笑。 几名武臣似乎终于反应过来,文臣愈发沉默。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轻轻迈步,走到帅台下,手掌紧紧抓住王崇古抱在一起行礼的拳头,亲自将其扶起。 后者身子僵硬片刻,才缓缓直起身。 朱翊钧轻轻拍了拍王崇古的肩膀,再度转身,拾阶走回帅台之上。 他独自站在帅台上,身形挺拔,面朝群臣:“朕作以下部署。” 一干文武自发将身子放低,弯腰恭听。 随行的中书舍人仓促来此,手中没有纸笔,只好记在心中。 “罢镇远侯顾寰,京营总督之职,由左都督戚继光接任。”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顾寰自然坦然谢恩。 戚继光心中固然感慨万千,面上却十分沉静,一丝不苟恭谨下拜。 “削兵科都给事中贾三近为兵科左给事中,视京营戎政府,专司京营戎政。” 贾三近愕然抬头,看向一旁的陈经邦。 后者还来不及回应,便听皇帝的声音再度响起。 “免兵部侍郎陈经邦所兼协理京营戎政一职,专司兵部本职。” 陈经邦也不禁失语,茫然看向皇帝。 皇帝信不过兵部早就路人皆知,但这样直接剥去督管京营的职能,实在出乎意料! “改旗手卫辖于礼部,减额为三百;武功三卫只留军匠,辖于工部;腾骧四卫减额千二,辖于内廷;通州、济州、大兴、燕山等七卫,减至一千八百,为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兵部、兵科统管,专司城防;余者锦衣、羽林、金吾、虎贲等十一卫禁军,专为朕所辖。” 诸多禁军指挥使面面相觑。 锦衣卫指挥使徐文璧、虎贲卫指挥使李锦面色不改——他们本来就直辖皇帝,如此无非是与皇帝更亲近一些而已。 倒是旗手卫、武功卫等指挥使面有不甘,这是被皇帝踢出禁军编制了啊! “剥兵部军制、征讨、出师、调度之职于五军都督府,仍掌募兵、舆图、城隍、戎器、符勘、尺籍、武学、薪隶、简练、驿传、厩牧之事。” “不日廷推兵部尚书。” 兵部在场之人无不大惊失色! 如此,兵部岂不是沦为国防兵事的管家婆!? “剥五军都督府军籍、镇戍、卫所、兵库之职于兵部,仍节制中外诸军事;增设参谋院,简拔于武举之进士、统兵之翰林、军功之行伍,参谋军事,研读兵法,开课设讲。” “以右都督刘世延谋逆,五军都督府五品以上官吏,悉停职去任,以待核查。” “补兵科右给事中梅友松、山西道兵备刘致中、浙江副使陆万钟、左都督俞大猷、右都督焦泽等,入五军都督府。” 校场中已然喧嚷起来。 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李文贵、后军都督府右都督张元勋等人惊疑不定,愁眉紧锁——五军都督府增添了好大职权,就是看这架势,必然与自己似乎没什么关系了。 “复置五军都督府大元帅。” 话音刚落,场中立刻炸开了锅! 纷纷朝皇帝看去! 朱翊钧目光扫过嗡嗡作响的校场,一字一顿开口道:“朕效太祖故事……” “任天下兵马大元帅,掌五军都督府,裁决中外诸军事。” (本章完) 第206章 移根仙阙,西池鱼跃 第206章 移根仙阙,西池鱼跃 万历七年,腊月丙申朔日。 今日的常朝,依旧在文华殿升起。 左右两列的文武大臣,以及纠仪官、内臣等,都尽数到了班。 只有御阶上的主位空悬。 “四天了,陛下还要在军营呆到什么时候?”副都御使陈吾德瞥了一眼空荡荡的御座,扭头与申时行讨要着说法。 那日刘世延谋逆,皇帝当场便将其枭首示众,紧接着又自作主张,进行了好一通改制。 皇帝这样不走正规流程哪里能行,立刻便有大臣写好了奏疏,等在午门外准备与皇帝讨要说法,申论一二。 结果等到天黑,也没等到皇帝回宫。 一听才知,皇帝竟然留宿在了军营! 皇帝这一留就是四天,固然是省却了独断专行留下的些许麻烦,却也让宫里与朝臣一齐干着急。 陈吾德更是每常朝都抓着申时行问上这么一句,已经快成廷议开始前必备的流程了。 申时行已经习惯了两头受气,闻言几乎条件反射一般,将头别了过去。 他假装没听到一般,轻咳一声:“内阁桌案上的奏疏表章,都快堆积如山了,咱们先议事罢。” 皇帝几天不来上朝他能怎么办?去军营里给皇帝揪着耳朵逮回来? 那陛下也说了,是视阅营所,检查府库,清点军将等正事。 刘世延覆辙在前,谁还能拦着皇帝防微杜渐? 既然如此,还是看看眼前的廷议吧。 陈吾德看着日渐滚刀肉的申时行,也颇感无奈。 但既然要说正事了,他也不好再纠缠,只能没好气地接过申时行的话头:“那就先说说刘世延一案怎么处置吧。” “诚意伯一脉是止于首恶,还是族诛?” “从犯又牵连到多大的范围?” “这事诸位总得有个章程,都察院已经快关不下人了。” 说着,陈吾德还不着痕迹地点了一下都御史温纯。 今时今日,皇帝的威势可不是以往能比,就连夺权兵部这种事,都没在明面上掀起太多声浪,就可见一斑。 如此,下面自然少不了揣摩圣意的人。 青绿小官们使出浑身解数牵连瓜蔓,短短几天,都察院就抓进去上百号人。 这情况给陈吾德吓了好一大跳。 若是再不划出个道道来,真要罗织大案,万人都打不住。 温纯自知陈吾德在点自己,心中也不甚在意,神情坦然地回以颔首。 朝臣对此更是兴致缺缺,丝毫没有表态的打算。 诚意伯是太祖始封的勋贵,世袭罔替,免死券书,哪怕如今谋逆,也不是他们这些朝臣能决定的。 石茂华这种文官,大家多少还会帮衬几句,勋贵?那还是算了吧,诛首恶还是族灭,都没什么差别。 尤其皇帝的态度模棱两可,也就更没谁想去凑这个热闹了,万一说错话了呢? 见朝臣们敷衍的模样,陈吾德只好看向御阶上:“张大珰,此事陛下作何说法?” 皇帝虽然人躲在军营,但对于朝局也没放松把控。 甚至于皇帝这几日在刘世延一案上态度暧昧不清,也多半是有意放任下面牵连瓜蔓,排出余毒。 张宏本是眼观鼻鼻观心,此时被陈吾德指名,才略微抬了抬眼皮。 见众人都朝他看来,张宏便朝城北方向拱了拱手:“陈副都御使这话问得多余,自刘世延案发以来,陛下从来都让法司秉公办案,除了大明律外,并没有别的说法。” 朝臣不由面色古怪,皇帝是怎么好意思在亲手处决了刘世延之后说这话的。 陈吾德闻言也不含糊,立刻转头与温纯分说:“总宪,陛下既然这般说了,那我等是取昭武伯旧例,还是黔国公旧例?” 昭武伯曹钦,率兵攻打皇城,事败后满门诛灭,一个活口没留;黔国公沐朝弼,伪造火符、通番引兵入境,只被诛了这首恶。 两个极端,自然是陈吾德将都察院的意见交给了温纯这位主官来定夺。 毕竟,怎么处置对陈吾德而言并不打紧,重要的是,赶紧给事情定下大体来,免得旷日持久的瓜蔓牵连,影响朝局稳定。 温纯似乎根本不需要过多思索,下意识脱口而出:“自当取昭武伯旧例!” 都抓了几百号人了,现在来一句只诛首恶,这些人难道轻轻放下不成?那都察院的面子哪里放?部院同僚的绩效怎么办? 申时行见温纯顶在前面了,立刻附和点头:“合当满门抄斩!” 总宪与内阁发话,立刻陆续有人相继开口。 “九族还是三族?” “不可考的事拿来说作甚,自然是三族。” “那就夷三族罢。” “幼童、远亲、家仆这些人如何处置?” “圣天子有如天之德,自然以仁恕治国,若当真是不曾牵扯的无辜之人,不妨网开一面。” “受了刘世延的惠,也算不上无辜,流放还是要的。” “应有之意,将彼辈流放海南罢。” “诚意伯的爵,还嗣下去么?” “自然是陛下定夺,大不了挑个出了五服的远方继续与国同休便是,也算没坏了太祖高皇帝的诺。” 三言两语之间,各自便表明了自己的看法。 申时行也很快翻开了陈吾德的奏疏,在后面写下了夷三族的票拟。 便在这时,御阶上的张宏突然开口,朝朱衡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大司空,远洋的船只造好了么?” 一众朝臣都是一愣。 朱衡狐疑迎上张宏的目光,不知道这阉人是什么意思。 他思索片刻,还是开口答道:“张大珰,船厂本月上报说已经造好了,不过工部还未来得及验收。” 张宏追问不止:“什么时候出海?航线定下了么?” 朱衡沉吟片刻,开口道:“预计开春之后先在近海航几次,确认没有差错后应当在春夏之交出海,具体航线尚未定下。” 张宏缓缓颔首,没再继续问下去。 申时行不动声色:“张大珰,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众人都朝张宏看去。 张宏微微一笑,向朝臣们解释道:“石茂华、刘世延等人世受皇恩,却斗胆谋逆,实在伤透了陛下的心,陛下常与咱家言,彼辈相关事物,见之心烦。” “诚意伯若是嗣爵,日后免不得让陛下触景生情。” “是故……” “咱家揣摩圣意,诚意伯一脉若是嗣爵,不妨护送这一干流放的案犯,随着工部这次试航,远航至罗娑斯落脚,如此既不坏了太祖许诺,也好让陛下眼不见心不烦。” 他也不说是不是皇帝的想法,反正就是揣摩圣意。 群臣闻言,不由一怔。 申时行与汪宗伊等人面面相觑,根本没听过这地方。 倒是工部朱衡熟知水情,回忆片刻后便立刻反应过来,确认道:“陛下想将彼辈流放绝岛?” 绝岛? 众人纷纷皱眉。 眼见朱衡这厮丝毫没有与同僚们解释的意思,礼部尚书汪宗伊干脆直接道:“本官见识浅薄,闻所未闻,不知两位所指何处?” 朱衡正要答话,殷正茂见汪宗伊发问,立刻轻咳一声,抢过话头。 他眼睛余光看着汪宗伊,装模作样与众人解释道:“前元汪大渊曾有一本《岛夷志略》,记载了罗娑斯。” “此地位于四海之极南,去泉州超万里之遥,弹丸之地,野蛮遍布,荒芜丛生,乃是一处绝岛。” 说罢,他朝汪宗伊轻轻扬了扬下巴。 他经略东南多年,见多识广,对海事可谓再清楚不过。 张宏点头:“汪大渊称之为罗娑斯,泉州商人称之为死亡之地,传教士称之为澳大利亚,都是此处。” 朝臣纷纷眉头紧皱。 申时行好奇朝殷正茂追问道:“野蛮遍布?荒芜丛生?” 看表情就差问一句野蛮们吃不吃人了。 当然,这话更多是在确认,这天高皇帝远的,别是什么膏腴之地,发生什么流放余孽积蓄力量,反攻中土这种事发生。 殷正茂点了点头:“此类野蛮,男女异形,不织不衣,以鸟羽掩身,食无烟火,惟有茹毛饮血。” “至于荒芜……据说,彼处周围皆水,沼泽遍布,甚至七月飞雪,百日不止!” 这是什么化外蛮荒之地啊! 朝臣不无露出嫌弃之色。 申时行见同僚们都没什么意见后,便大手一挥:“那便按此议奏上去罢。” 说罢,便将奏疏票拟,递到了司礼监手里。 张宏朝申时行拱了拱手,再度垂头低眉起来。 申时行并未回应,只是紧接着说起下一事项:“今接连有南郊朝官致仕、大臣谋逆牵连,以致空缺甚多,大冢宰……” 话还没说完,王锡爵立刻接过话头:“正要与诸位同僚说及此事,青绿官已然有了大致,兵部尚书一职,尚需我等廷推。” 兵部尚书这种职位,一般是吏部提名,廷议选出三人,皇帝确定一人。 申时行点了点头:“将人拿出来,大家一起议议吧。” 王锡爵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一面递给中书舍人,一面解释道:“按照上次陛下在廷议上定下的章程,兵部尚书一职,需有经略地方五年以上之资历。” “再综合出身、军功、历年考评、风评性情等,吏部举了十一人,两广总督殷正茂、辽东巡抚张学颜、福建巡抚栗在庭……” 一连说了数人,都是经略地方数年的老督抚。 不过哪怕是不知道皇帝已然心有内定的朝臣,同样一清二楚,频频看向殷正茂。 如今皇帝夺了兵部的权,一心等着各方配合,好让他那个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名头尘埃落定。 所以兵部尚书如今关键至极,恐怕也没什么他们这些朝臣干涉的空间。 数道目光投注,殷正茂只得默默回到班列,低头避嫌。 待王锡爵说完提名的九人后,又提醒道:“诸位同僚若是有之外的提名,可以单独上奏。” 也不等众人说话,申时行当即抬手示意:“诸位廷推罢。” …… 与此同时,大本堂中,书声琅琅。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寤生……寤生,哦哦!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亟请于武公,公弗许……” 朱翊镠吞吞吐吐,时而忘词,艰难背诵。 “其是之谓乎!” 一刻钟过去,终于艰难地将其背诵了一遍。 他这才抬起头,欢呼雀跃看向董樾:“先生,我背完了!” 董樾抿了抿嘴,看不出思绪:“殿下戒骄戒躁,切勿自满。” “陛下在您如今十二岁这个年纪,已经通读四书,开始研读经学了。” 朱翊镠哦了一声,脸上立马便焉了。 好像……无论自己做的好不好,似乎都得不到这些先生们夸奖。 董樾视若无睹,继续今日的教学:“殿下,《郑伯克段于鄢》何以曰‘克’?” 朱翊镠努力回忆着方才先生对这篇文章的释义。好一会儿后,他才组织其语言开口:“回先生的话,人心欲望本就不断膨胀,正因为庄公一次次答应了段超越礼制的要求,才会让段滋生出野心,最后犯下谋逆的大罪。” “这是圣人的微言大义,所以曰‘克’。” 学了四天的课文,潞王殿下固然不是很明白,但这些释义已然烂熟于心。 董樾仍旧一脸严肃,认真问道:“若要避免郑伯、段兄弟二人相争的惨事,庄公理当怎么做?” 朱翊镠想了想,小心翼翼答道:“若是……若是庄公能早日分明君臣,便能避免此事?” 董樾脸上难得露出笑容,继续追问道:“那段为人弟,又能否避免惨事发生?” 朱翊镠被提点至此,思路也越来越清晰:“先生,若是段能够有自知之明,不因母亲的偏爱而放肆,遵循礼制,敬爱兄长,服从君主,亦不会发生此事。” 董樾脸上笑容不减,一把抓住学生的手。 在朱翊镠茫然的眼神中,董樾言辞恳切,问道:“既然如此,殿下加冠两年余,今年已然十二岁。” “早过了吃圣母太后奶的年纪,为何还不肯出宫就府,执意盘桓宫中!?” ~~ 先生骤然作色,朱翊镠浑身一抖! 后者神情恐惧:“先生……” 董樾沉默片刻,伸出手去拍打潞王的后背:“殿下有圣母太后与陛下宠爱,本是幸事,天家的事,臣更也没资格多嘴。” “然则,天家事,亦是天下事,天下人未必能容陛下与殿下任性亲情。” “如今殿下性命之忧就在眼前,臣岂能视若无睹?” 朱翊镠似乎听懂了自家先生的意思,眼泪夺眶而出。 带着哭腔委屈不已:“先生,不是我盘桓宫中,实在宫中寂廖,娘亲孤独,陛下这才允了娘亲的意思,让我在宫里作陪!” 董樾侧过脸去,机械地拍打着潞王的后背:“殿下方才说了,人心欲望本就不断膨胀。” 事出固然有因,但大家身家性命都在皇帝身上,这种事哪里能任由皇帝胡来? 朱翊镠一滞,终于明白这几天为何临时改了论语的课,抽出一篇八竿子打不着的《郑伯克段于鄢》来了。 他张嘴欲言。 董樾直接打断了朱翊镠,冷声道:“殿下,几日前刘世延谋逆,在光天化日下,已经喊出了诛暴君,扶潞王的话来了!” 朱翊镠悚然一惊,失声骇然:“不是我!” 董樾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臣知道不是殿下……这也是为师今日要给你上的一课,人生在世,身不由己。” “圣君的爱护,非是殿下能享的。” “今日廷议上,吏部王锡爵便以此事弹劾殿下,说殿下阴谋篡逆,其罪当死!” “殿下若是再不出宫就府,恐怕性命难保!” 朱翊镠闻言,措手不及,哑然无语。 董樾定定地看着他。 两人相顾无言。 半晌之后,朱翊镠咬了咬牙,伸手将脸上的泪痕抹去。 朝董樾恭谨下拜:“先生教训,学生明白了,学生这便去西苑,跪请母后允我出宫就府。” 董樾将其扶起,静静看着自己这名学生踉跄离去。 盯着潞王离去的方向默默看了一会,董樾才低头开始收拾桌案上的纸笔书本。 片刻后,董樾出了大本堂。 拐了几道,来到一处屋檐下,此处已经站了两道人影。 董樾顿了顿,走近两道人影身侧:“申阁老,大冢宰,话已经带给圣母太后了。” 申时行伸手拍了拍董樾肩膀,转身便走。 王锡爵双手负在身后,对董樾和颜悦色:“辛苦了。” 董樾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王锡爵仰头眺望远处的宫殿,缓缓开口:“我还要去敲打一些人,董编修要一起去听听么?” 董樾迟疑片刻,再度拱手揖礼:“固所愿,不敢请。” 王锡爵也不多说,大袖一挥,转身便走。 “大冢宰方才说一些人是指……?” “嗯,大概是陛下不方便出面教训的人吧,李宗师、王盟主、几位国丈,大长公主……哦,对了,等张居正回朝记得提醒我一下。” “下官记下了。” “京畿空出来几个县的烂摊子,要不要挑一个去试试?” “必不辱……” 声音渐行渐远。 …… 临近正午,京营的早操终于结束。 聚集在校场的三个营近万人,在中层军官的指挥下,一瘸一拐陆续散场。 几位将军吆喝完后,连忙挤开皇帝身旁的陪练,凑到了御前。 内臣轻车熟路递上衣服与热巾。 朱翊钧接过热巾,擦了擦脖颈与额头的汗,与身旁的戚继光龇牙咧嘴:“京营以后就按戚家军这个量来操练!” 一旁的副将欲言又止。 皇帝这几天跟他们一块操练,也算说得上同甘共苦了吧,一声加量,理所应当地豪迈无双。 问题是,皇帝过了这阵就走了啊! 戚继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皇帝亲自站台的机会,连忙应声:“臣遵旨!” 朱翊钧换好衣服,一边往校场外走,一边开口说道:“通知下去,正旦阅兵的赏银提前,朕明日亲自发放,让各营来校场领赏。” 这事自然不是戚继光这个总督负责,戎政给事中贾三近凑到皇帝身侧,迟疑地问道:“陛下,要与兵部通气么?” 朱翊钧奇怪地看了贾三近一眼,理所当然道:“这是自然,哪有发饷不知会兵部的道理?” 贾三近悻悻无言。 朱翊钧见他这模样,叹了一口气,耐心解释道:“贾卿,不必如此频繁试探朕,朕没有肢解兵部的想法。” “朕再与你重申一遍,日后部院仍主政事,协管国防,这一块职权,朕不会再动。” 贾三近低头听着皇帝的解释。 他几番试探,都得了皇帝这说辞,此刻好歹是信了几分。 贾三近唯唯诺诺应声:“臣这便将阅兵赏银一事知会下去。” 朱翊钧无奈地摆了摆手。 旋即又想起什么,转头看向王崇古。 王崇古依旧是那张饱经军旅,没有太多表情的脸,行走之间,气势丝毫不减。 朱翊钧看不出太多情绪,温声细语与王崇古补了一句:“王阁老,五军都督府节制中外诸军事的职权,朕也绝不会将文臣排除在外。” “待正旦阅兵后,王阁老便卸了内阁职司,入五军都督府为朕操持军务罢。” 王崇古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惊讶。 皇帝一番作为,直接将指挥与决策权从兵部抓到了五军都督府——或者说,抓在了自己手上。 换言之,兵部只能管理日常战术,战略层面上的事,已经不在部院了。 这对于影响力扎根部院的王崇古而言,可以说是甘蔗一样,被皇帝利用完后直接一脚踢开了。 在皇帝当众逼着自己表态的时候,王崇古对此早就有了准备,然后情况峰回路转,皇帝竟然…… 看着皇帝恳切的神情,王崇古一时有些失语,此时此刻,皇帝根本没有诓骗他的理由。 朱翊钧见他不语,只当他不信,便再度安抚道:“石茂华的事,王卿既然做了抉择,朕也必不会负你。” 皇帝情真意挚,王崇古终于拱手回应,仍旧听不出太多情绪:“但听陛下吩咐。” 朱翊钧伸手将后者扶起,没有再多说什么。 “先就餐罢,下午去试验一下新造的火器。” 很是自然地说起了正事。 戚继光闻言颇为好奇:“新造的火器?” 朱翊钧点了点头:“如今鸟铳都是火绳点燃,雨天限制太大了,几年前朕便让内廷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 “如今做出了几款半成品,下午一同去看看,如何改进。” 戚继光只觉百爪挠心,实在忍不住追问道:“不用火绳点火?还能如何?” 朱翊钧边走边说:“目前比较稳定的尝试,是燧石点火,不过弊端也不小就是了。” 戚继光还待再问。 便在这时,徐文璧突然求见。 锦衣卫指挥使求见,随行众人都是明事理的人,自然不会驻足旁听。 戚继光也只好跟着众人一齐识趣避开。 “王阁老也听听罢。” 皇帝的声音,叫住了正要走开的王崇古。 王崇古又默默走了回来。 徐文璧会意地停顿了片刻,才开口说道:“陛下,白莲教的事,查出了一些眉目……” 他幅度极大地看了王崇古一眼,直看得后者神色狐疑。 朱翊钧适时打断了徐文璧:“白莲教成不了气候,朕已经交给陈栋着手处置了,继续往下说。” 徐文璧连忙点头应是。 他收回目光,继续说道:“还有一事。” “塞外来信,两日前,石茂华在顺义王的大营现身,被顺义王奉为贵宾。” 王崇古闻言,愕然地张了张嘴。 朱翊钧眼睛微微眯起,喃喃自语:“俺答汗也开始不老实了。” 蒙古左翼的土蛮汗建制,看来对右翼同样有着难以忽视的影响。 徐文璧小心翼翼道:“陛下,要试试暗中将石茂华带回来么?” 说是带,实际就是偷人。 毕竟俺答汗归附多年,双方再无战事兴起,朝廷没事也不会去撩拨这位。 朱翊钧摇了摇头,看向王崇古:“王卿,你以为呢?” 王崇古思索片刻,正色回道:“陛下,顺义王再怎么蝇营狗苟,也是我朝臣子,朝廷理当去书训诫,让顺义王迷途知返,交还逃犯。” 朱翊钧欣慰地点了点头:“好个光明正大。” 他伸手将一干随行之人招回。 朱翊钧看着中书舍人王应选,郑重其事吩咐道:“去,给顺义王去书,就说今年正旦朕要点阅京营,邀顺义王伉俪,入京观礼。” 王应选愣了愣,显然有些出乎意料,但还是拱手应是,告退转身。 “等等。” 王应选立刻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皇帝。 朱翊钧沉吟片刻,开口道:“方才说错了,不去书了,直接下诏。” (本章完) 第207章 克勤小物,文昭武穆 第207章 克勤小物,文昭武穆 短暂的插曲,引得随行众人纷纷沉思。 一面觉得确实应当向有所蠢动的顺义王施压,又怕引得鞑子恼羞成怒,横生枝节。 可惜,皇帝直接让中书舍人回宫拟诏,并没有给众人议论的余地。 一顿午饭下来,或忧心忡忡,或交头接耳,皆在议论着俺答汗会不会奉诏入京,若奉,当如何待之,若不奉,又当如何等等。 直到午后皇帝领着众人到大校场试验新火器,众人才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 …… “陛下,这些火器并未实弹,可以放心上手把玩。” 大校场内,五十步外摆满了木牌与稻草人制作的标靶。 而皇帝与一干文武,则是围在一批火器外,指指点点。 兵仗局太监、工匠们小心翼翼陪同在身侧,偶尔向皇帝与一众朝臣解释一二。 朱翊钧端起一把火铳,兴致勃勃地翻来覆去:“钱大匠,为朕与诸卿逐一说说罢。” 不是小朱藏拙,而是关于火器的技术问题,除了最基本的常识外,其余他真不懂。 政治和哲学是前世职业对口,干这一行的,多少都懂点,至于火器,恐怕只有胜天半子那种履历才会爱好了。 兵仗局太监闻言,连忙让出身位,将钱大匠显了出来。 后者显然不太习惯这种场合,支吾好半天:“陛下手中所持,乃是火铳……” 朱翊钧无奈打断:“朕知道是火铳,直接说新在哪里。” 常识他还是有的,手铳按点火方式,如今有两种。 其一是火铳,只有一个光秃秃的枪管子,一人持枪瞄准,一人往里面加弹药,因为引火方式,得靠往火门里扔烧红的铁丝、火炭,又称之为火门枪,既不方便,也没准头,在手持火器里,已经是落后的品种了。 还有一种是鸟铳,嘉靖年间由日本引入,在火门枪的基础上添加了照门、照星、铳托、铳机,能够单人手持,还有准星可以瞄准,无论是实用性还是准头,都有了很大提高,乃至引火方式,也一改打开火门扔木炭这种原始的方式,改成了点燃引线。 当然,由于造价的缘故,边军如今仍旧多用火铳,只有禁军、京营这些御前听用的营卫,才能大规模装备鸟铳这等前沿火器。 眼见钱大匠被皇帝打断,兵仗局掌印太监魏忠德连忙上前救场。 后者接过话头:“陛下!兵仗局照着陛下的灵感,这几年里改良了旋膛的技艺,并让弹矢与之匹配,使得弹矢可螺旋出膛。” “无论射程还是精确,皆远超从前,便是鸟铳也有所不及!” 他不懂技术,但来前做了功课,稍微汇报一二倒也没什么问题。 朱翊钧一听,脸上不由露出惊喜的神色,声音下意识提高几分:“做出来了!?” 螺旋膛线的说法自然是他提的,当然,也仅限于模棱两可的大方向,具体怎么实现他口中的效果,就由工匠们费脑子去了。 不过,没想到短短五年余,竟真有了成果。 众人见皇帝喜形于色,纷纷将眼睛凑近枪管,好奇打量,果然看到枪膛中一道道螺旋的槽痕。 “容奴婢给陛下演示。” 说罢,魏忠德便命人取来火药,装填上弹,准备演示。 朱翊钧见太监、工匠两两一组,一人抬着铳管,一人准备弹药,不由皱眉问道:“既然改的是铳管技艺,理当通用才对,为何不用于鸟铳,非要用在火铳上?” 魏忠德这就不太懂了,连忙朝钱大匠使了使眼色。 后者会意,抢先解释道:“好教陛下晓得,为了让弹矢顺着铳管旋转,弹矢只能比铳管更粗。” “装填时,要砸上好半天才行,火铳的形制比鸟铳简单些,装填简单,更适合用上膛线。” 话音刚落,众人便见得负责演示的小太监正哼哧哼哧用锤子敲打装填弹矢。 戎政厅给事中贾三近撇了撇嘴:“上了战场,哪有这么多功夫给士卒装填弹矢吧?” 别说骑兵冲锋了,有这功夫,老弱病残都能杀到面前来。 戚继光脸上也露出可惜的神色。 钱大匠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胳膊,尴尬一笑:“还在想办法,还在想办法。” 这时,试铳的几名小太监也终于装填完。 众人固然心中已经大摇其头,却仍旧凝神看去。 砰! 砰! 砰! 几声枪响,硝烟消去。 “十发中其六!” 五十步外,小太监风风火火点完靶,扯着嗓子朝这边喊着话。 这个命中率,已经很高了。 但一众文武脸上都兴致缺缺。 王崇古放下火铳,摇了摇头:“弹矢比枪管粗肯定不行,速度比之前下降了近半,连甲胄恐怕都难以穿透。” 老行伍听弹矢的呼啸声就明白速度降低得多厉害。 速度慢下来,威力自然也弱了。 简而言之,对准头或许有帮助,但不实用。 钱大匠神色不免有些失落。 这时,朱翊钧突然开口:“一码归一码,哪怕有些局限,也不妨作为技术储备。” “而且,既然都做到这一步了,再往弹矢上想想办法,未必不能去粗取精。” 说罢,他看向魏忠德与钱大匠:“还是按惯例,膛线的赏银朕结给你们,关于装弹缓慢,以及出膛速度的难点,重新开个课题。” 魏忠德与钱大匠面露喜色,连忙千恩万谢。 朱翊钧自然不会抓着不实用的由头,欺负老工匠。 这几年在兵仗局,他又是钱向这些工匠赎买传家的技艺加以整合,又是大肆给成果发放赏银,都出去几十万两了。 更何况,技术进步这种事,本就是逐渐摸索出来的,哪能一蹴而就。 王崇古这些人,纯属是这些年仿制先进火器习惯了,才会奢望一步到位。 眼见皇帝大方,用宫里的钱发赏银,朝臣自然也没话讲。 戚继光见火铳的事说完了,立刻见缝插针,将手里的枪铳往前推了推:“这便是陛下说的燧发枪?” 众人一齐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戚继光手中托着一把与鸟铳八成相似的火枪。 枪托上做了一处扳机,扳机与击锤构成一个小巧的机关,击锤钳口上夹着一块燧石,打开装弹处能看到击砧。 虽然知道枪里没装火药,但贾三近还是轻咳一声:“戚都督,注意京营纪律,枪口避人。” 戚继光从善如流,将燧发枪递给了贾给事中。 贾三近正要去接,朱翊钧走到两人中间,伸手拿过燧发枪:“正是燧发枪。” “此铳每次扣动扳机,击锤上的燧石便会敲打在火门上,冒出火星点燃火药,激发弹矢。” “有别火绳点火的鸟铳,燧发枪不必携带火石点火,使用便捷,且装填时间更短,发火更快。” 说罢,他扣动了几下扳机,火星四射。 吓得贾三近一个哆嗦后,朱翊钧才笑着将燧发枪递了过去。 王崇古也来了兴趣,伸手从贾三近手上扒拉过来。 火绳点火有太多缺点,怕水怕风,挑天时,火绳长短不一,激发的时间也不一样,考验士卒的熟练度,还经常熄火发哑屁。 若是能用燧石即时点火,似乎确实要实用不少。 王崇古翻来覆去打量,又对着地上连连扣动扳机。 好一阵试验之后,王崇古才皱起眉头:“似乎不是每次都能点燃?” 朱翊钧嗯了一声,解释道:“燧石的火星不稳定,有时候甚至要扣动三四次扳机才能激发。” “而且同样怕潮,甚至比火绳更甚。” 王崇古点了点头。 意料之中的问题。 甚至他转眼就想到更多缺陷。 这种简单的激发方式,恐怕极易走火,托在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扣动了扳机。 还有训练也是个问题,操作简单了,但添加机关后,士卒理解起来却更难了。 当然,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小问题,至少比点火绳先进不少。 王崇古伸出手指往铳里抠了抠,不经意问道:“造价应该不低吧?” 众人纷纷朝兵仗局太监看去。 魏忠德一滞,看了一眼皇帝,而后才小心翼翼回道:“王阁老,燧发枪比鸟铳好使,造价自然贵些。” 他顿了顿:“约莫四两银子一把。” 话音刚落,王崇古便皱起眉头。 四两,有点太贵了。 一般的火铳,如快枪、夹靶枪等,都在七钱到一两零九分之间。 鸟铳稍微贵些,一把造价是二两零一分,就这样边军已经很难用得上了。 这燧发枪再度翻一倍,来到四两一把的造价,边军恐怕就更难大规模装配了。 “怎么贵出这么多?”王崇古追问道。 钱大匠正要开口解释,魏忠德拉了拉前者,抢话解释道:“好叫王阁老知晓,主要贵在工时。” “王阁老,您别看机关燧发精巧,实际都不值钱,福铁、通条炉楞钻铁、活底螺丝篆、炭、木托这些物料,一杆枪拢共也就九钱七分。” “但是锉铳管、錾帮镶、钻研、打铰链,用工用时,价银三两一钱一分,一分都没有多收的。” 王崇古闻言,不由嘬牙。 他迟疑片刻,轻声开口道:“要不让兵部先下一批试试?” 新工艺都是刚出的时候最贵,等成规模了,工匠熟练了,工时银价自然就下来了——这是多年来给工匠让利,以及控制成本二者博弈下来的成熟结果。 当然,兵仗局和兵部是分锅吃饭的,该下单下单,该给钱给钱。 甚至工部的军器局想要,也得节慎库出资,跟内廷买技术。 戚继光深以为然点了点头:“陛下,若是正旦阅兵能装备一批,正好可以壮声势。” 以前火绳点火,多有不便,若是只有扣动扳机这点简单动作,那纵马驰骋,对天鸣枪,这声势不是正适合阅兵?朱翊钧自然从善如流:“明日便将此事下兵部,先造一批出来。” 至于到正旦阅兵,自然能有多少是多少,反正有个百来条足以壮声势了。 说罢,朱翊钧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钱如流水啊。” 可以预见,这几年的国防经费,可以说是蹭蹭往上涨。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倾销落后装备回口血。 “除此对手铳有所改进以外,兵仗局也对炮铳进行了一些增减,请陛下与诸公移步。” 魏忠德伸手作请,就要在前引路。 王崇古与戚继光对视一眼,眼中不约而同闪过一丝惊喜:“炮铳也有新形制?” 手铳威力也就那样,也就跟弩箭相当。 炮铳可就不一样了,一串炮弹齐射,炸得好的话,是能扭转战局的。 这种军国重器,再进步一分,于战事都是不得了的事情。 魏忠德闻言,不由苦笑一声:“兵仗局拢共才多少军匠,哪能日新月异到这个地步。” “只是在辅助器具上略有所得罢了。” “此前倒是听闻红毛夷近些年在炮铳上又有开创,本欲购入一批仿制,但终究与红毛夷来往不多,问了些商人也都语焉不详。” 王崇古、戚继光等人听了这话,不由暗道可惜。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功夫,魏忠德已然将皇帝与一干文武引到一门大弗朗机铳跟前。 他又唤人取出几件事物。 群臣各自站定,驻足观看。 “为了提升大炮命中率,这几年煞费苦心,却没什么进展。” “直到前年,刘学者当面,尝试将几何学引入了炮弹轨迹的计算。” “刘学者的功果且不说,兵仗局便借着东风,顺势制出了铳规、铳矩、铳尺,用以辅助大炮射击。” 说罢,便让人开始演示起几件物件的应用来。 一番折腾下来,嘴上同样不停。 什么测量铳口高低仰倒角度,什么射程距离,什么抛物轨迹,什么弹药配比云云。 直唬得文武大臣们一愣愣的。 轰! 轰! 不断有武将上前,尝试用辅助工具放炮,将校场炸得碎蛋四溅,一地狼藉。 朱翊钧冷眼旁观,心中也颇为感慨。 这事还真不是他主导的,无非就是知人善任,以及重赏之下罢了。 朝廷本身是有炮弹学的,各类武书对大炮的使用都有很实际的指导,譬如竖放之法只用于飞彪铳,可以设为十一度(82.5°)、十二度(90°)进行攻城战;倒放之法只适合守铳,倒放一度(7.5°)至四度(30°),攻击城下之敌;平放之法最宜用于战阵,百发百中,万无一失。 诸如此类很多,但都失于单一,不成系统。 直到刘顿开这个天才横空出世后,才有人尝试系统性研究几何,也顺便将这些东西统一出规律,制造出相应的工具来——能用于军事的副产品,自然也让徐阶给学院卖了个好价钱。 无论怎么说,比起机关巧思,这种基础学科夯实之后的技术外溢,才是更值得欣慰的事情。 打好地基,什么红衣大炮没有? 反倒是“造不如买”这种腐儒想法,看见一个就得罢官一个! 一场兵仗局火器试验,进行了足足一个下午。 当然,除了能用的东西外,也不乏一些浪费经费的尝试。 譬如当初陶成道的半成品项目“坐火箭上天”又被兵仗局用风筝改进了一番——当场炸死两只兔子,烧穿风筝摔死一只,仅存两只平安落地。 令人啼笑皆非。 据说还有钻研火药配比的工匠,只不过成果微乎其微,没被端上来。 如火如荼一下午,直到傍晚,皇帝与一干随行文武内臣,才各回各家。 当然,朱翊钧自然还是要跟着戚继光回军营的。 君臣二人这段时间可以说如胶似漆。 说抵足而眠略有些夸张,但天天秉烛夜谈,却是半点折扣没打。 这一天子时,中军大帐仍旧是亮如明昼。 不时传出一些“操练”、“选拔”、“戚家军”、“参谋院讲学”等声音。 直到连内臣急得不顾礼数地闯入大帐,以皇帝保重龙体为由,才硬生生将两人分开。 …… 腊月初三。 今天是皇帝留宿军营的第六天,似乎比皇帝出巡顺天府的一个月更久——外出公干和夜不归宿,总是不一样的。 紫禁城似乎失去了主心骨。 文华殿中议论纷纷,都希望申时行能够出面,劝说皇帝回宫休养。 不过皇帝不上朝归不上朝,朝中大小事依旧进行得很是顺利。 无论是刘世延的手尾 后军都督府右都督诚意伯刘世延,屡经论劾,三被诏狱,诋毁皇祖,凶恶多端,妄称星象,诈旨关军,擅造兵器,动称勤王,赦而不改竟谋逆刺驾,虽有免二死券书,然其罪何止于二,况十死而难赎,乃夷灭三族,以正视听。 东宁伯弟焦梦兆、安远侯弟柳懋勋等从犯,处以磔刑。 原兵部尚书石茂华,以通敌叛国,下榜通缉。 原兵部侍郎罗凤翔,狱中有罪庾死等等…… 还是五军都督府的改制。 右副都御史总督两广殷正茂,以仕历诸藩,循循其职,鲸鲵尽戮,敉宁地方,升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殷正茂、兵部侍郎陈经邦,合一干郎中、主事,奏陈兵部诸事,请削军制、征讨、出师、调度之职。 乃至于下诏顺义王、忠顺夫人入京朝圣的事情,文华殿中也只争论了一刻钟,便很快通过了廷议。 但即便如此,皇帝今天仍旧不肯回宫。 “戚继光的南兵借口不识我,连军营都不让我进。”中书舍人大冬天喘着气,白烟从脑门直冒。 俨然一副吃了闭门羹的模样。 陈吾德怫然不悦:“岂有此理!老夫亲自去!” 说罢,就要往文华殿外走。 申时行倒吸一口凉气,连忙一把拉住陈吾德。 “陈公莫急,如今年关将近,还是让两宫去请陛下回宫,正合时宜,想必陛下也容易听劝些。” 陈吾德气归气,但转念一想,确实也是这么个道理,便勉强点了点头。 中书舍人还未喘口气,又被这些大臣们支使去给两宫传话,无奈只得与内臣点了点了,一同出了文华殿直奔西苑。 人刚一出门的功夫。 中书舍人竟然再度回道文华殿。 廷臣们纷纷疑惑朝其人看去。 中书舍人连忙解释道:“方一出门,就看到孙公公从西苑出来,说是奉了两宫之命,去请陛下回宫。” 陈吾德脸色这才好看些,这也是得亏两宫还在。 中书舍人叉着腰,喘了一大口气,看向汪宗伊:“大宗伯,两宫还说,将宗正也请去西苑,现在就要召见。” 汪宗伊闻言,不由一愣。 他皱起眉头:“出了什么事?” 中书舍人终于顺过气来:“好事,大好事。” …… 中书舍人没什么牌面,朱翊钧不用出面就给人打发回去了。 但太监奉两宫之命前来,他也不好驳了母后的面子,只好将孙隆放了进来。 孙隆一走进大校场,便看到黑压压的一片。 步卒们交头接耳,翘首以盼。 几口大箱子箱盖被掀开,露出白的碎银,安安静静摆在将军台上。 戎政厅、兵部、科道分了几个口子,给军将们逐一发放着赏银。 哦,好像是说陛下今日亲自发饷。 孙隆心里想着,抬头朝将军台上看去。 只见高台上的皇帝也卸下了戎装,再度换上了衮服。 皇帝不时亲自出马,轻车熟路地发银、握手、拍肩、勉励一条龙。 “汝等好好记住朕的模样!今日朕发出去的钱,谁敢克扣,就来告诉朕!” 哪怕是最无赖的兵痞,也很难无视身份地位带来的差距。 无不感激涕零,口中喊着为皇帝效忠的话语。 看到这一幕,哪怕是作为皇帝近臣的孙隆,心中也不由凛然。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兵丁们对于发饷的上级是个什么态度。 皇帝亲自发饷……当年的武宗皇帝都没做到这个地步。 实在望之令人生畏! 孙隆深吸一口气,收摄心神,匆匆迈步挤上将军台。 “再等两日,等朕视察完军营的府库,立刻便回宫。” 太监还未说话,朱翊钧便先声夺人,隔空与两宫讨价还价起来。 近卫就要上前送客。 孙隆连忙推开不相干的人,在皇帝狐疑的神情下凑了过去。 他站到皇帝身侧,恭谨而振奋地开口道:“陛下,还请速速回宫,吴婕妤孕育龙种了!” (本章完) 第208章 遣兴陶情,欺世盗名 第208章 遣兴陶情,欺世盗名 后宫妃子有了身孕,皇帝自然不能再继续盘桓军营。 但即便如此,朱翊钧仍旧是等到将面前几大口箱子的赏银发放完毕,才挥手作别,从容离开。 直到出了京营,他换上一副笑逐颜开的模样,脚下生风,匆匆回宫。 这种事高兴的显然不止于皇帝本人。 回宫途中,频频有朝臣拦驾道喜,不胜其烦。 尤其到了大明门内外的时候,本就是各部公署集聚的地方,也不知是谁起的头,部院衙门、各寺各司的官吏们,蜂拥上前,递陈贺表。 紧随其后又遇到廷臣们散朝回衙,迎面而来。 整个千步廊直接被挤得水泄不通。 无奈之下,朱翊钧只好将司礼监太监跟中书舍人留了下来,收取贺表,自己则挤出笑脸与下朝的申时行等人应付几句后,抽身赶去西苑。 进了午门,才终于消停些。 “这阵仗,朕都怕有人哭天抢地喊上朱卡卡了,一个个的,弄得比自家添丁还兴奋。” 朱翊钧擦了擦额头的汗,回想着方才的场面,嘴上实在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孙隆亦步亦趋跟在皇帝身后,虽然听不懂前半句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凑到御前贺道:“这都仰赖陛下如天之德。” “若非朝野内外人心归附于陛下,奴婢恐怕此生都无缘见得这般场面。” 可以说是拍马屁,也可以说是心里话。 太后将潞王留下膝下侍奉,整日被礼部上奏搅扰;郑王世子为皇帝亲自所邀入京,仍旧时常被朝官私下恐吓;以及如今后宫有孕,朝臣们这幅欣喜若狂的模样,不都是人心归附皇帝的结果么? 朱翊钧笑了笑。 这些人想法,他自然明白,皇帝有后,不止是家事,同样也是国事。 皇帝的子嗣情况,或许不会影响在位的时间,但一定会影响政治生命所持续的时间。 而如今吴婕妤有孕,至少说明了朱翊钧的生育能力没有问题。 朝臣们此刻都在低语着吴婕妤腹中的子嗣,实际上,却是在为新党进一步的地位稳固而振奋——十七岁零四个月且生育能力正常的皇帝,不出意外,好歹有个二三十年的时间。 “吴婕妤什么时候有孕的?太医怎么说?” 思及中医把脉未必准,朱翊钧再度确认道。 孙隆脱口而出:“吴婕妤上次月事是十月十三来的,之后整个冬月都未来,上月中便寻过太医把脉了,直到今日,脉象才分明。” 朱翊钧仔细听着,默默点了点头。 十月下旬的时候,他中出过吴婕妤。 受孕有个四五十天的话,中医诊脉相对来说也比较准确。 “诊脉的太医额外再赏十两银。”朱翊钧朝孙隆吩咐道,“还有,告诉太医院,别给吴婕妤开那些安胎补气的汤药。” 是药三分毒,尤其是没有经过双盲,效用不明的药,更尤其是对于胎儿。 能不用自然最好。 孙隆只当皇帝疑心重,信不过太医院,也未作它想。 他应了一声是后,想了想,又追问道:“陛下,那药膳呢?” 朱翊钧当即摇头:“食补就够了。” 孙隆默默记了下来。 朱翊钧对孙隆很是放心。 与张宏、李进这些太监不同的是,孙隆儒化得更为彻底。 其人不仅“多学善书”,为人也可称得上“守身持正”。 前几年履任江南织造局,也难得不怎么贪污,无论士林,还是民间,口碑都甚好,甚至得了个“从容儒雅,盖事办而民不扰”的风评。 可以说,其人的道德文章,比某些士大夫,读得更为深信不疑。 朱翊钧又嘱咐了一些相关的事情。 一行人边走边说,很快便到了西苑。 “两宫母后在乾光殿?”朱翊钧随口问道。 孙隆连忙上前一步:“陛下,两宫太后现下正与吴婕妤一道,在清馥殿焚香祈福。” 说着,便快步走到皇帝身前,侧身引路。 …… 西苑,清馥殿中。 清馥殿是嘉靖年间于西苑所建,为世宗皇帝供奉道祖所用。 世宗皇帝驾崩后,拆除了大半,直到隆庆年间,穆宗皇帝宠爱如今的李太后,又略作修缮,增奉了佛祖、菩萨等。 到了现如今,已然是不便频繁出宫的后妃们求道拜佛的专门场所。 当朱翊钧赶到的时候,殿内正梵音大作,烟熏火燎。 吴婕妤跪坐在佛像面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 李太后手持净瓶杨枝,往吴婕妤头上点着甘露。 陈太后正向真武大帝焚烧经书,欠身作揖。 内臣宫女见得皇帝入殿,连忙行礼。 “陛下。” “万岁爷。” 朱翊钧伸手在面前扇了扇,让众人起身的同时,顺便掸开面前的熏烟。 他走到两宫跟前,朝着背对自己的两宫太后,恭恭敬敬行礼问安:“孩儿向母后问安。” 两宫置若罔闻。 直到陈太后向道尊作完揖,才回过头来看向皇帝。 她笑着伸手将皇帝扶起,颔首示意:“我躬安。” 李太后那边也点完了甘露,放下了手中净瓶。 她走到皇帝跟前,口中埋怨道:“该我问皇帝的安才是,遇刺这么大的事,也不回宫跟为娘报个平安。” 说着,李太后伸出手,四处揉捏皇帝的胳膊:“怎么样?有没有伤着?要不要让太医再看看?” 这模样,朱翊钧也难免升起一丝温暖——李太后不懂什么叫趁机改制,只关心儿子身体有没有事。 他按住李太后给自己捏得生疼的手,温声道:“娘亲宽心,孩儿无事的。” 李太后尤然不肯放过,坚持道:“不行,需得唤太医看看。” “听闻当初武宗皇帝落水后也总说无事无事……” 朱翊钧无奈,武宗那都咯血了,能一样么。 但他也没硬犟着,从善如流地应了下来:“好好好,孩儿明日便传唤太医,好生望闻问切。” 李太后这才肯松开手。 这时,吴婕妤也迎了过来,软声朝皇帝行礼:“臣妾拜见陛下。” 朱翊钧转头看去。 四年下来,吴氏姿容分毫不减,眉如青山黛,皓腕凝霜雪。 眉眼朝自己看来,便似有盈盈秋波,摄魂夺魄。 实在百看不厌。 朱翊钧好一会才回过神。 他连忙伸出双手,轻轻扶住吴婕妤:“有身孕了不妨慢些。” 就差直说不要这么大幅度,意思意思就得了。 陈太后脸上笑意不减:“皇帝成婚四年余,孕育元婴,实在国家大幸。” “为保平安降生,皇帝也礼敬一番世尊道祖吧。” 李太后闻言,也跟着点了点头,随后扭过头唤人取来祭拜用的香,亲自交到皇帝手里。 自知在传统习俗上与父母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朱翊钧,丝毫没有排斥的神情,利落取了香,恭敬上前一拜。 嘴里喃喃有词:“老佛太祖高皇帝、真武成祖文皇帝、飞玄世宗肃皇帝……” 祈福,上香,作揖。 朱翊钧流畅且一丝不苟地敷衍完两宫太后。 而后他才转头轻声对吴氏开口道:“殿内烟熏雾缭,婕妤先去外面透透气。” 吴婕妤在宫中数年,自然也明白事理。 情知皇帝要与两宫说正事,便盈盈一礼,默默往外退了出去。 “为娘有意捐赐银五千两,与工部修建涿州娘娘庙,为吴婕妤腹中子祝厘祈福。” “娘亲,去年户科给事中赵参鲁才为此事伏了阙,言说发银建庙以奉佛祈福,尽皆诞妄,北虏南寇,残破地方,输税浚河,卖鬻妻子,孰禳灾乎?让朕实在下不来台,依朕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修桥铺路罢,胡良河及北关外桥梁,年久失修……” “……祭告自然为时尚早,本宫只是让驸马都尉许从诚去天地坛祈福而已。” “吴婕妤在母后身边多有不便,迁居素玉宫吧……” 随着吴婕妤缓缓走出殿外,里间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她在殿门处顿足略略站了一会。 直到太监过来为她批氅,她这才回过神来,拾级而下,默默举目看起雪景来。 雪景从来都雅俗共赏,美不胜收。 一会儿,她便入了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 “看什么呢?” 一道声音在耳畔响起,吴婕妤蓦然回神。 这才发现清馥殿殿门大开,两宫仪仗已经不见了踪影。 只有皇帝站在自己身侧,顺着自己的目光张望。 她下意识就要行礼。 身子却被皇帝一把搂住。 “朕才说了,姐姐动作慢些。” 朱翊钧扶住吴婕妤的腰,轻声道:“两宫母后方才与朕说好了,今后姐姐搬到素玉宫居住,不必再侍奉身旁了。” “姐姐眼下先随朕回万寿宫,等素玉宫收拾出来。” 吴婕妤睫毛微微颤了颤:“青林翠葆深於沐,总是天家雨露膏,都是陛下隆恩,臣妾实在愧受。” “再者,侍奉慈圣太后其实没甚不好,也省却许多麻烦。” 朱翊钧闻言,不由笑了笑。 招呼了一声随行的内臣,便拉着吴氏往万寿宫的方向携手漫步:“没什么愧受的,情是情,恩是恩,前者只需姐姐体会,后者正要外人看着。” “朕若是不赏姐姐,反倒让外人说闲话了。” “还有姐姐父母,朕也会有所封赏。” 听了这话,吴婕妤脸上肉眼可见泛起些许柔情。 皇帝这张嘴,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让人难以招架。两人走得极慢,吴婕妤往皇帝身上靠了靠:“陛下,臣妾并非以退为进,实是骤然隆恩加身,唯恐忘乎所以,反倒失了圣眷。” 说到这里,朱翊钧意识到了什么。 他皱了皱眉头,开口问道:“家里人犯了事?” 吴婕妤沉默片刻,缓缓颔首。 揭发妻族的复杂神情跃然于精致的脸庞上,实在我见犹怜。 朱翊钧见其这幅模样,心中不由叹了一口气。 好在有武清伯常年拖后腿,他对于这种事抗性提高了不少。 朱翊钧没有太多责备的神情,仍旧温声追问:“姐姐先说与朕听。” 吴婕妤抿了抿嘴:“上月,臣妾未来月事,除了唤来太医把脉之外,还与娘亲诉了苦。” “孰料臣妾父亲听闻后,回去便四处与人说臣妾定然是怀上了龙种。” 朱翊钧揽住吴婕妤的肩膀,静静听着。 “前日,娘亲入宫,与臣妾说起近来府上门庭若市,送田送银,络绎不绝。” “甚至衍圣公家也上门拜见,将顺天府的部分土地,诡寄在了我家名下。” 吴婕妤一边说着,一边小心打量皇帝脸色。 朱翊钧见多识广,脸上并没有什么怒意。 他只是难得露出一丝惊愕:“孔家在顺天府也有地!?” 孔家兼并土地他自然知道。 这几年德王年年遣人入京诉苦,说孔尚贤占了王府九千亩不肯归还。 万历四年的时候,鲁王也上章,告状孔尚贤唆使豪右,侵夺曲阜、郓城、阳谷等地田亩。 还有御史许三省上奏,说孔家与豪右之间争夺邹县田亩,发生械斗,死了七名家丁、游侠。 身为邹县知县的孔尚贤,颠倒黑白,公器私用,将对头治罪下狱,侵夺了田亩。 出于这一堆的破事,山东巡抚王希烈当年便力排众议,请求罢免孔家世袭的邹县知县一职,命兖州府同知管理县务,知县只辖林庙。 也正是因此,王希烈哪怕暴毙在任上,鞠躬尽瘁,在山东仍旧被抹黑得体无完肤。 朱翊钧早就想对孔家这些波旬开刀了。 打倒孔家店,救出孔夫子,再没有比眼下度田更名正言顺的时候了。 甚至于,这次度田,孔家本就是重中之重。 只是,他本以为孔家只是在山东横行也就罢了。 没想到竟然都兼并到顺天府来了! 敢情历史上李自成瓜分给佃户的所谓崇祯岳丈挂名的田亩,原来是孔家的! 吴婕妤小心翼翼应着皇帝的话:“陛下,顺天府其余州县臣妾也不太清楚,衍圣公家只是将武清县一万四千三百亩交托给了我父。” “还望陛下恕罪!” 朱翊钧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怀柔伯多占一千亩,就被杖死在了县衙里,现在看来,心里恐怕觉得冤死了。 也难怪刘世延这厮为施光祖鸣不平。 果真是小巫见大巫。 见吴婕妤朝自己看来的忐忑眼神,朱翊钧收起了思绪:“朕知道了,姐姐能将此事说与朕听,可见夫妻一体,更甚娘家,朕怎么会责备姐姐呢?” “姐姐不必担心,这事朕自有计较。” 皇帝抚摸着怀里吴婕妤的脑袋,温声细语。 面上却偏转过头,朝身后的孙隆投去眼神。 随行的孙隆看着皇帝微微眯起的眼神,心领神会,默默退了下去。 …… 入夜。 万寿宫中,灯火通明。 朱翊钧仍旧在伏案疾书。 在京营厮混几日,自然有不少奏疏积攒。 哪怕从午膳后一直坐到入夜时分,桌案上的章奏,仍旧还有一摞小山高。 大学士申时行以三年考满,荫一子给与诰命。 加,户部尚书王国光太子太保。 加,故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马自强太师,赐修牌坊一座。 允御马监秉笔张诚所奏,转行太仆寺,再选骟马三千匹送监调习以备护驾。 赐山阴王朱俊栅,四书五经集注各一部,所建书院,赐额名乐善;赐辅国中尉朱蕴桦,代数集注、几何原本各一部,所建炼铁高炉,赐额名安善。 赐播州故宣慰使杨烈祭葬,从其子杨应龙所请。 命驻龙江造船厂靖海伯朱时泰,护工部、漕运衙门,试行远洋船只。 以上种种,都是内阁处理不了的事,只能皇帝亲自过目。 桩桩件件批阅下去,时间过得飞快。 恩? 朱翊钧正翻看着一道奏疏,下意识发出疑惑的一声。 他看向一旁掌灯的张宏,开口问道:“潞王要出宫就府?” 张宏眼观鼻鼻观心:“前日就在说了,应是今日刚拟好奏疏。” 朱翊钧手上顿了顿。 片刻后,他才叹了一口气:“母后同意了?” 他其实不太介意这个弟弟在大本堂多上几年课,他可不是建文,更不是代宗,潞王这乖乖弟弟,也没资格斧声烛影。 奈何帐下的人一门心思为君分忧,他也不好在这种事情上刚愎自用。 张宏点了点头:“得知吴婕妤有身孕后,慈圣太后便允了。” 朱翊钧默默瞥了张宏一眼。 这是时间顺序,但未必是因果顺序。 张宏既然能说出这话来,只能说,他这个司礼监掌印,在这事里面恐怕也没少使力。 朱翊钧心知肚明,却也没挑破,只提起朱笔在奏疏上轻轻一勾:“让工部选址府第罢。” 张宏迟疑片刻:“陛下,银子还是宫里出?” “昨日,为潞王府第以及寿阳公主大婚,慈圣太后昨日去户部讨银二十万两,已经被户部给挡回来过了。” 寿阳公主皇三妹朱尧娥明年就十六了,也快到大婚的年纪了。 加上潞王的府第,都是烧钱的出项。 朱翊钧愣了愣:“宫里不是还有一百九十万两?” 张宏一时哑然。 片刻后,他才小心翼翼点了一句:“陛下,隆庆六年时,宫里存银尚有三百七十万两……” 八年净出一百八十万两啊…… 朱翊钧挠了挠脖子。 片刻后,他摆了摆手:“这次刘世延谋逆一案,抄家不要让外人来分了,就用来支这两项。” 张宏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还有寿阳公主的婚事,大伴明日也让礼部开始物色驸马。” 只听皇帝再度吩咐道。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张宏自然恭谨应是。 便在这时。 殿外传来动静。 张宏告罪一声,退了下去。 朱翊钧也不在意,继续批阅其奏疏。 不一会,张宏领着蒋克谦走了回来。 “陛下。” 朱翊钧头也不抬,开口问道:“事情查清楚了么?” 蒋克谦毫不拖泥带水:“查清楚了,吴婕妤所言确有其事。” 朱翊钧抬起头,停住了手中的朱笔。 蒋克谦顿了顿,接着道:“而且,除了吴婕妤家,孔家人还找上了皇后家,将顺天府三万亩良田,半寄半送给了刘家。” “这是孔承德的口供。” 说罢,便从袖中取出一沓文书。 除了手印和画押外,还有些许血迹,昭示了孔承德所受的皮肉之苦。 张宏小步走了过去,将口供接到手中,恭谨呈到了皇帝面前。 朱翊钧沉默着看了片刻,并没有去接。 “唉。” 朱翊钧悠悠叹了一口气。 难怪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对后宫相争全然没概念的朱翊钧,这时候才意识到,什么叫猝不及防。 他轻声朝蒋克谦问道:“吴婕妤知道皇后家受了田亩么?” 蒋克谦犹豫片刻,用一种不太确定的语气回道:“或许不知道,但据孔承德的供述而言,两家之间应当互相能猜到一二。” 朱翊钧缓缓点了点头,心中有数后,他也没有在后宫的事上继续纠缠。 “颜、孟两家呢?” 圣人世家一般是不能随意入京的。 哪怕想入京办事,也得朝廷允准。 今年三家人入京,是礼部有请——“幸学有期,衍圣公孔尚贤、五经博士颜嗣慎、孟彦璞,并老成族人孔族五人、颜孟族各二人,俱宜行取乘传至京。” 蒋克谦点了点头:“具体不太清楚。” “不过据孔承德所言,颜、孟两家也有些田亩在顺天府,但是不太多。” 朱翊钧不由啧了一声。 要不怎么说度田向来得不到舆论支持呢? 这些套着圣人世家皮的豪右,领衔兼并,怎么可能支持度田呢? 朱翊钧转头看向张宏:“何心隐现在在哪儿?” 晾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见一见了。 张宏思索片刻,答道:“还在顺天府受审,陛下要召见么?” 朱翊钧沉吟片刻,点头道:“让他明日入宫面圣。” (本章完) 第209章 四海同音,酌古御今 第209章 四海同音,酌古御今 天色蒙蒙亮。 被晾在顺天府大牢的何心隐也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冬夜,跟在一名太监身后,从顺天府的大牢中走出,重见了天日。 何心隐仰着头,贪婪地感受着不算明亮光影照在身上。 既是为能够短暂离开大牢感到惬意,也是为皇帝终于召见,心中块垒尽去。 他的余光看到顺天府尹王之垣远远避开,似乎并不想与自己打照面。 “好叫夫山公知晓,王京兆还未审结夫山公的案子,此番面圣之后,咱家还是要将夫山公送回来的。”一旁的孙隆轻声解释道。 孙隆儒化得很是彻底,对于何心隐这类民间意见领袖,言语之间亦是颇为敬重。 当然,敬重也就仅限于言语上了,并不妨碍他稍后将何心隐送回来继续蹲大牢。 毕竟何心隐身上的案子可不少。 当初抗税杀官一案,固然已经审结了,但被罚充军却半路逃戍的罪却是要追究的。 此外还有嘉靖四十年,伙同方士蓝道行,玩弄谶纬,迷惑世宗的旧案,也免不得重提。 以及万历三年二月聚徒讲学,扬言首辅专制朝政一案,王之垣显然没打算放过。 乃至万历六年五月,金云峰、曾光等捏造《大乾起运录》妖书,永顺、保靖、酉阳三土司谋逆一事,梁汝元、罗巽姓名亦在湖广报陈刑部的卷宗内。 再加上这次指斥乘舆,讥议朝政的案子。 林林总总一堆罪情,再加上顺天府审完还要移交刑部、大理寺,何心隐这个年,大抵是只能在牢里过了。 何心隐跟在孙隆身后,闻言只是坦然地点了点头:“区区罪囚,倒是劳烦公公一番接送了。” 他此次没有遁逃,而是主动自投罗网的时候,他心中便做好了准备。 自己的下场已经不重要了,眼下他只想见上皇帝一面。 孙隆客气地笑了笑,将顺路买的包子,分出两个不带韭菜的,递给了何心隐。 “夫山公的案子还未审结,哪能说什么罪,这些时日朝野内外可是不少官吏为夫山公求情。” “昨日山东道御史赵崇善言才提及,今积冤当伸者三,其二伸矣,其一犹未伸也。” 其二是什么姑且不论,这其一,显然指的就是何心隐。 “多谢公公。”何心隐见包子还冒着热气,也不推辞,干脆地顺势接过,边走边啃了起来,“难怪陛下今日召见我,原来是有人申救。” 自主动投案以后,一直被皇帝晾到了现在,本以为就要被轻易打发掉,没想到今日却峰回路转。 孙隆走在前头,闻言立马出言更正:“那倒不是,万岁爷此前就准备召见夫山公。” “只是万岁爷出巡回京以后,先是圣母诞辰,又遭逢石茂华、刘世延等逆贼先后刺杀后,一直忙碌至今。” 何心隐顿住了往嘴里塞包子的动作,愕然抬头:“刺杀!?” 他在牢里蹲久了,固然没有被王之垣为难,但与世隔绝还是避免不了的。 眼下才骤然听闻皇帝遇刺这种天大的事,难免一惊。 而且,听这意思,还是先后刺杀! 今上再怎么也比前几位好多了吧,何至于让人这般前赴后继!? 孙隆侍奉深宫多年,自然也明白什么叫点到为止,他只略略将近来发生的事与何心隐概述了一番。 末了总结道:“……今晨万岁爷便没有去早朝,而是陆续召见起了年末述职的地方外官,中途顺势想起夫山公之前的求请面圣之事,这才唤咱家来召夫山公入宫。” 何心隐静静听着,沉默着将手中包子风卷残云。 片刻后才叹息道:“我这乡野散人,寻常只见得皇帝如日中天,不意竟也这般步步杀机,我只是听之,都忍不住汗毛竖立,后怕不已。” “幸亏没有酿成大祸。” 孙隆伸手从怀里取出鸡舌香,一边递给了何心隐,一边赞道:“果如陛下所言,夫山公大事不糊涂。” 这也是孙隆对何心隐保持敬重的缘故所在。 指斥乘舆,讥议朝政固然是罪过,但从动机上,总归还是可以商榷一二的。 被贬到太学教授君臣纲常的谭耀,前几天就因为私下替石茂华叫好,又被学生们举报,吃了一场游街。 而同样不被朝廷待见的何心隐,真心实意关爱起皇帝安危来。 二者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何心隐正接过鸡舌香,闻言动作一滞。 他将其含入口中,没好气辩道:“老夫小事也不曾糊涂过!” 孙隆听了这话,摇头失笑:“万岁爷不是讽刺夫山公小事糊涂。” 他朝紫禁城拱了拱手,学道:“万岁爷说,何心隐既然肯向顺天府投案自首,求请面圣,就说明这厮只是路线……也就是道途出了问题,良知本体还是很好的。” 何心隐越听越是神情古怪。 一般上位者的点评,何心隐并不太在乎。 但皇帝总归是皇帝,来自于三纲五常顶端作出的定论,饶是他这般离经叛道的人,心底也难免升起些许异样。 “咳咳。” 何心隐轻咳一声,稍作掩饰,不再言语。 孙隆见状,也识趣掐断了话头,默默在前引路。 冬日昼短夜长。 此时天既然已经蒙蒙亮,时间自然也不早了。 城内的百姓已经在道旁摆满了营生。 沿途偶尔能遇到打盹失期,匆忙狂奔的朝官。 当孙隆领着何心隐踏进午门的时候,天色已经透亮。 而后便是不厌其烦的禁卫搜身安检。 几道宫门,就有几次搜身,何心隐十余日不曾洗漱所积攒下来的皴皮都被禁卫们搓了下来。 弄得何心隐都开始怀疑这些禁卫是不是故意与自己为难了。 “宫里搜检现下这般严苛了?” 何心隐回头看了一眼宫门口的禁卫。 皇宫他也不是没进过,当初嘉靖年间,只付了十两银子给太监,便参观了一番皇宫大内。 如今这副森严的模样,实在稀奇。 孙隆客气解释了一句:“上次藩僧刺驾,羽林卫指挥使夏恺畏罪自尽,禁军倒是没以前那样懒散了。” 就是不知道能管多久,这般想着,孙隆不由摇了摇头。 两人一路无话,顺着御道快步前行,很快便入了西苑,站定在承光殿外。 孙隆自然是入内通禀。 何心隐则是束手站在廊外,漫无目的四下打量。 只见承光殿东朝瓮城,西临太液池,南北各峙华表,曰积翠,曰堆雪,中构金殿,穹窿如盖,尽显天家气派。 何心隐捻着胡须,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都是民脂民膏啊! 他转过头,只见承光殿外已经等候有数名官吏,或闭目养神,或好奇朝这边看来。 殿内不时传出依稀的谈话声,听不真切。 显然是如孙隆所言,皇帝正在召见外官。 不多时,孙隆碎步从殿内走出,来到何心隐近前,伸手引路:“夫山公,随我入内面圣,稍后务必注意体统。” 何心隐点了点头,规规矩矩跟在了孙隆身后。 他入殿之后,依旧忍不住用余光张望。 只见殿内比外间更为华美,翻起逋回,旋转如环,丹槛碧牖,尽其侈丽。 何心隐不断摇着头,心中则是默默打起了稍后面圣的腹稿。 迈步之间,殿内谈话的声音也愈发清晰。 朝着声音来处看去,何心隐只见得大殿正中,皇帝正端坐在御案后,与御阶下方躬身行礼的官吏交谈着什么。 “万岁爷,何心隐带到了。” 孙隆上前禀报。 何心隐正要行礼,皇帝的声音便适时响起:“先旁听候着罢。” 他刚弯下的腰,又默默直了起来,跟着孙隆退到了一旁,打量起皇帝来。 “熊卿,你接着说。” 朱翊钧只看了何心隐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示意熊敦朴继续。 熊敦朴收拾了一眼言语,紧接着说道:“但是在南方推行《韵略易通》,阻力实在太大。” “不止地方官府阳奉阴违,百姓也颇为排斥。” “原因亦是颇多,从地域层面上而言,官场都暗传此举是北方官吏有意移风易俗,步步紧逼压制南方;在民间,多是说所谓通识官话,在抹杀地方特色,篡改当地百姓的文化与魂魄。” “两相合流,情绪极为强烈。” “如今从浙江官场,到民间士人,但凡提及《韵略易通》,便会捧出《洪武正韵》,视其太祖正统。” “这般情状,臣实在不敢强行施为。” 熊敦朴从袖中取出奏疏,交给了一旁的内臣。 朱翊钧接过熊敦朴的条陈,迅速浏览起来。 越看越是皱紧了眉头。 熊敦朴口中的《韵略易通》,便是如今中原音韵的代表,与春秋时的雅言,前汉的通语,魏晋的正音,隋唐的正音,一脉相承。 也即是北方官话——以北方声音端正,各能相入,谓之中原雅音,大概与普通话有个七八成相似。 而所谓的《洪武正韵》,便是以南方话为骨架的官话了。 除了两者之外,还有天津官话,福州官话,东南官话,不一而足。 都是通行天下的正经语言。 可正经归正经,天下却不需要这么多官话,到了该退居二线的时候,就不应该再招摇过市了——熊敦朴当初一句“日妈的”殷鉴不远,岂不闻乎?为了“混一天下”这个目标,“四海同音”本就是不可或缺的手段。 大力推广北方官话,更是不需赘述的题中应有之义。 于是,才有熊敦朴等人接了这个任务,如今正于御前述职。 只不显而易见,四海同音这等大事,不是一日之功,任重而道远。 熊敦朴迟疑片刻,才开口道:“陛下,恕臣直言,此事若是没有中枢下场,恐怕会一直这般寸步难行。” “只有中枢定制,将中原雅言定为国语,才可事半功倍。” 朱翊钧缓缓合上了奏疏,无奈叹了口气:“让卿先吹起风来,不就是试试水温么?” “如今看来,显然还不是时候。” 要是政策从地方官场到民间都不支持,那硬推下去只能是一纸空文,反倒成了笑话。 熊敦朴闻言,也品出皇帝的心有不甘。 他下意识跟着抱怨一声:“前元遗毒不可不谓不深矣!” 这事自然要怪到前朝头上。 中原这个概念是在不断扩大的,由最初的周秦王畿之地,河南洛下一带,慢慢扩展至此后的河北、山西、山东等地,中原雅言,也就是北方官话同样逐渐开始“四方通行”。 但前元时,蒙古语被定为国语,八思巴字定为国字,雅言首次失去了国语的身份——彼时大儒许衡的儿子许敬仁通晓蒙古语,全族骄傲,就连训斥别人时也会使用蒙古语。 随着中原雅言失去国语的地位,不再四方通行,各地官话理所当然地默默卷土重来。 一次持续百年的历史倒车,再想往前开,自然就要使出更多的力气。 朱翊钧摇了摇头,没跟着一起怨天尤人。 “先打好地基再说吧。” “让藩属琉球、朝鲜等国,遣人到四夷馆进修,将《学官话》、《官话问答便语》等书籍重新修订,务必订为中原雅言。” “熊卿现在是独当一面的巡按御史了,不妨强势一些,多看着地方的官府、私塾、学院、寺观、报纸、说书先生……” 好的经验自然要借鉴,尤其要尊重语言发展的客观规律。 朱翊钧仍旧是打算以学校为基础,以地方衙门为龙头,以报纸、说书先生等新闻媒介为榜样,以佛教、道,门等公共服务行业为窗口,逐步扩展,慢慢打底。 熊敦朴自己吃过亏,对这事很是认可,频频点头。 “还有拼音字典的事,熊卿稍后去通政司寻倪光荐,一道上礼部议一议,看看怎么改进与推广。” 朱翊钧又嘱咐了一句。 熊敦朴记在心中,轻声应是。 片刻后,见皇帝再没有什么嘱咐,他这才行了一礼,默默退了出去。 朱翊钧伸手揉了揉脖颈:“下一个是谁?” 张宏闻言,立马上前回应道:“万岁爷,是履任五军都督府参谋院右副参谋的梅友松,想与陛下当面致仕。” 朱翊钧啧了一声。 五军都督府如今也是个烫手的差使,人还未赴任,就想着致仕了。 当然,这也怪不得梅友松。 其人在地方干得好好地,“练达吏治,洞彻人情,除奸贪,疏寃滞,机略雄沉,兵民感服”,可谓是有口皆碑。 但这刚一传出履任五军都督府的风声,坊间就传起了这位四川籍贯的能臣颇好男风的传闻——连名字都是父母有先见之明,为欲盖弥彰之用。 朱翊钧想到这里,也是忍不住失笑。 这些招数他已经司空见惯了,从他这个皇帝,到内阁张居正,幸进的栗在庭,乃至如今的王之垣,跟着新政干的谁没被传过这种钩子野史? 梅友松的养气功夫显然还欠些火候。 朱翊钧摆了摆手:“先让他等等,这儿插个队。” 跟熊敦朴述完职,立马要回浙江的风风火火不一样,梅友松这一入京,肯定是走不了了,晚点见也无妨。 张宏看了一眼插队的何心隐,心领神会:“奴婢这就去。” …… 等到张宏离去后,孙隆拉了一下何心隐,上前一步:“万岁爷。” 何心隐顿了顿,也跟着上前,躬身一礼:“草民何心隐拜见陛下。” 孙隆闻言,眼皮一跳。 奈何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余地,只朝何心隐投去一个眼神,便忧心忡忡退了下去。 朱翊钧从御座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草民?那你这草民何故见朕不跪?” 他上下打量着何心隐,六旬老头,干枯瘦弱,江湖传闻的此人武艺高强,格杀官兵如草芥,显然失真。 不过看气色,还算颇为红润,没有大限将至的感觉——历史上何心隐就是在万历七年,死于王之垣的大牢里。 这下实锤了,历史上真是王之垣下了黑手。 朱翊钧心中胡乱发散着。 何心隐埋着头,不卑不亢道:“回陛下,我是嘉靖二十五年,江西乡试第一,有举人功名,非大典不跪。” 既然没有被剥夺出身文字,举人的身份自然还算数。 朱翊钧呵呵一笑:“方才不是自称草民么?” 何心隐沉默片刻:“草民不敢当陛下的学生。” 朱翊钧从御案后走了出来,又踱步走下御阶。 何心隐口中的不敢,不过是不愿而已。 认皇帝为师而低人一头这种事,对于认为五伦都是“朋友”、“皇帝不过职业”的何心隐而言,恐怕比要命还难。 同样,离经叛道“满街皆是圣人”,“分工不同,人人平等”的新四民论,同样不能愿接受下跪这种事情。 所以,何心隐才自称草民,又拿出举人的身份免于跪拜,一副别扭至极的模样。 实在是……好啊! 朱翊钧心中升起一丝激赏。 这等超前想法,实不知道领先多少年。 也难怪周游天下讲学,每每万人空巷,无论是李贽,还是王世贞等人,都视其为偶像,哪怕朝臣亦称之为奇人,倍加推崇。 可以说,而今天下,能在精神上与朱翊钧有这般共鸣的,尚且还是第一人! 皇帝笑容愈发灿烂。 他自然不会为难何心隐,只唤人搬来茶几,开门见山问道:“那不知梁柱乾为何一再求见朕?是用揭帖辱骂朕尚嫌不够,还想指着朕的鼻子再骂一顿?” 说罢,他施施然落座,又伸出手示意给何心隐赐座。 何心隐看着皇帝这般大度,忍不住暗赞一声。 他拱手一礼,大大方方落座:“回陛下的话,草民对陛下实无冒犯之意。” “揭帖不过是趁机谏言陛下,正人先正己,只是憾于上天无路,才出此下策。” “言语失当,草民甘愿领罪。” 朱翊钧也不接话,静静听着何心隐开口,自顾自给自己斟茶,润起有些干渴地喉咙来。 “至于求见陛下的缘由……” 何心隐抬起头,看着皇帝,认真道:“草民斗胆,想请问陛下,所谓皇家财产公示,究竟是何本心?” 说句肺腑之言。 他用皇庄规劝皇帝,也至多盼着皇帝不要严以律人,宽以待己也就够了——充其量也不过是在群情汹涌的压力之下,让皇庄能趁着度田的东风,略微收敛一二就够了。 没想到皇帝出手就是大的,直接就要公示自己的财产。 实在出乎意料。 那么更令人抓心挠肝的关键就来了,皇帝,究竟是出于什么想法,才会说出这种话来? 朱翊钧呷了一口茶,不急不缓放了下来。 他抬起头,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何心隐,眼神幽幽:“梁柱乾莫不是以为,天底下只有尔等,才是心怀天下的圣人。” “其余的,包括朕这个皇帝,乃至满朝文武在内,都是敲骨吸髓,视生民如草芥的独夫?” 语气略带一丝森冷。 而面对皇帝赤裸裸的压力的何心隐,也慎重地没有立刻答话。 片刻后,他才迎上皇帝的目光,表情认真而诚挚:“陛下,恕草民直言……难道不是么?” 殿内一时没了多余的声响。 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默默对视的目光,争锋相对,谁也没有半分偏移。 气氛逐渐焦灼。 不知过了多久,何心隐似乎有些疲惫,略微垂下眼帘。 他耸了耸鼻尖,长吸一口气,开口道:“草民历经三朝,眼见世庙大兴土木起高楼,眼见穆庙纵情声色宴宾客,朝臣助纣为虐束手不为,百姓日渐凋敝哀嚎遍野。” “哪怕陛下这八年以来,文治武功威加四海,朝野内外隆著圣名,百姓……草民说的是真正的百姓,日子又好过了多少呢?” “草民又怎么知道,陛下是不是打着百姓的幌子,借故揽权而已?” “不独世庙,唐玄宗当初亦非明君乎?” 说到最后,何心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唐玄宗即位之初,拨乱反正,励精图治,开创大唐极盛之世,谁能不说一句明君? 揽足了权之后又如何? 更别提齐桓公、梁武帝、本朝的世宗,不胜枚举…… 皇帝,能有几个心里真的装着百姓?大多是口号喊得震天响罢了。 何心隐是打心底里信不过皇帝这种生物。 不过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在皇帝提出要公示财产之后,反应如此之大,非要见皇帝一面不可。 何心隐紧紧看着皇帝的眼睛,情真意切,如泣如诉:“正因陛下之举,让草民看到了不类凡俗的一线期望,草民才会冒死投案,求见陛下。” “草民斗胆,只想看一眼陛下的良知本体,究竟是什么形状。” “还请陛下成全。” 说罢,他起身避席,恭恭敬敬朝着皇帝下拜一礼。 (本章完) 抽大奖、盟主返利、送红包等一系列活动,天王、新年、求月票等一些列感言 抽大奖、盟主返利、送红包等一系列活动,天王、新年、求月票等一些列感言 写在最前: 最近斩获十二天王,得了不少流量,也看到颇多尬黑的说法,诸如营销啊、给编辑卖屁股啊、刷票啊等等,不一而足,我看得都想笑,一个都懒得回应。 只能说,荣誉从来都是对事实的追认,这个天王,我拿的理所当然。 好了,接下来是很多活动以及很多感言。 一、官方口吻的十二天王获奖感言。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 工作之余,能有些许闲暇拓展爱好,向来是值得称道的事情,我的爱好,除了不务正业的游戏、钓鱼以外,也就只剩下写作、历史,以及谏诤了。 显而易见地,后三者就是《万历明君》这本书的创作由来了。 正因为结合爱好,写作的时候沉浸感与代入感十足,或许便成了本书略有成绩的缘由所在。 换个角度说,我的擅长,似乎更多在于人与人之间的交锋。于历史的夹缝中窥测人物的动机;从彼时社会的背景中推演人物的行为;在各方利益的纠葛下见招拆招;再辅以我日常工作生活的经验,用一种大众熟悉并且喜闻乐见的方式进行戏剧化的演绎。 当然,这对于历史小说而言,尤显不够,文以载道,文以载道,戏剧化的演绎,自然只是外壳,内核仍旧需要是精神。 我曾在四年前,也就是我还是读者的时候,写过这样一道书评: “……穿越者总是需要立志的,某些小说为了争霸而争霸毫无意义,最近的xx就是如此,文笔剧情都是中上,却少了些骨头。绍宋相对来说就很好,想挽狂澜于既倒,心里揣着民族精神,家国天下……我仍记得赤色黎明给我的触动,或者说后来荆轲守的人道天堂,都算是文以载道,无论认不认同,都心潮澎湃,引人入胜。 还是这么说,穿越者总是要立志的,为什么这么多小说总是喜欢不顾客观规律搞些奇怪的制度,胡乱技术革新,像xx,xx。因为穿越小说最容易夹带私货了,可以全方位地表达作者对社会的期待,犹如亲手打造一个理想乡,无论真实与否。 ……想看看穿越者的立场,观点,志向。其实想看七月写一部主角是皇帝的,因为这样就可以看得出他想构建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不出意外地,被批评了,毕竟网文不是一对一的服务,各有各的受众,想吃什么理应自己去找,而不是在这里点菜。 于是,在今年2024年的4月10号,我创作了这本符合我自己一切期盼的《万历明君》——说一切也不太准确,最开始是想双关叫《明君》的,可惜被占了。 写了才知道,什么叫知易行难。 作者真的写出立志的皇帝男主之后,会流逝很多不认同或者根本不爱看的读者,这是不可避免的,就像辩经那一段,写得尤为吃力,反而说我水文辛苦了。 不过,个人的自我表达,放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人审视的时候,本就不会被所有人接受。 所以,这些尚且能够接受。 无论读者认同与否,我仍旧固执地认为自己文以载道,不可夺志。 但相较于读者流逝,在写作难度上,更是一个极大的挑战,为此,就连本书主角立志的完成度上也做了不少妥协。 一方面受限于客观原因,不是谁都有戴着镣铐起舞的能耐,另一方面也是受限于个人能力不足——无论是浅薄的创作能力,还是常年生病的身体素质。 野心太大,对技法、精力的要求,实在太高。 在男主面前的,是大明朝布满荆棘和坎坷的复兴之路,我必须要让他走得顺利一点,同时也得兼顾剧情上的合理性,同时要考虑文章的喜剧冲突,越往后写,挑战越大,难度越高,精力的消耗越来越多,作者本身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拍照时眼睛中的血丝p都p不掉。 说到这里,我要感谢一些人,没有他们的支持,单我一人,都根本承受不住这些压力。 在此,要首先感谢读者老爷的支持,衣食父母,无能名也,再三拜谢。 其次,便是我的编辑青舟,舟老师除了将我过稿的慧眼识珠、写作方法指导时体现出不凡的业务能力、升任金牌主编所带来的不菲推荐资源等,这些公事上的功德外,与我私交也不错,尤其我失眠的时候,已经快成我的生活助理了,安慰鼓励的心理辅导为主,插科打诨的释放压力为辅,虽然对于睡眠质量提升用处不大,但我是小仙男,要一个态度就够了,反正别的不说,非常感动,特此感谢。 以及我的章节审核二人组——佚名作者朋友以及亲属。一者作者视角,一者读者视角,相辅相成,给我每一章的优化润笔,带来了极大的帮助。除了功劳外,苦劳自不必多说,作者经常半夜两三点才写完,两位也没少跟着我受苦,也幸亏关系不差,否则想必已经与我讨要精神损失费了。 此外,还有我的运营。众所周知,作者不看评论了,都是委托给运营去处理,看了不少辣眼睛的评论不说,还因此挨了不少骂名。还有其余抽奖、活动、书友圈数据、书友群运营等等,功劳苦劳兼具,可谓一员干将,将其排在第三是因为,运营是精神小伙,功劳够了但资历不够,论资排辈。 还有很多在个人生活上对我有帮助的朋友、长者,因篇幅有限,这里就不一一提及了。 总而言之,本书的难度固然有,但在大家的帮助下,质量总算是打磨出来了,得到极多的赞誉。 甚至,臂助我斩获了阅文十二天王的殊荣,不胜荣幸。 历史长河悠悠流,千古风云一笔收。 这一本《万历明君》无论是成绩,还是写作的提升,对于我个人而言,都是一道里程碑,不过,还远远不到终点,作者的自我表达,也还没有到尽头。 我也会带来更多的故事、剧情、人物给读者,也希望能有更多的读者,愿意跟着我一同看看我笔下的所有风景。 二、以下是接地气的随想。 首先,这个十二天王其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因为申报比以往早半个月,彼时我的均订才三万三四左右,而十二天王的门槛就是四万均订起步,我自觉是擦肩而过了,之前的章节感言还因此表达过遗憾。 只是没想到,起点不是截止于申报,而是截止于投票……中间半个月的时间差,我直接冲到了四万均订,加上编辑使出吃奶的劲,给我拉票,好歹是坐上了吊车尾的位置。 不过结果出炉之后就不能对外透露了,也正因如此,我才没有及时更正之前表达遗憾时所作出的表述,这里也顺便解释一下,为之前的表述稍作澄清;然后,照片是p的,照片是p的!大家要警惕亚洲四大邪术! 想也知道,作者都而立之年了,哪里能像照片上这么嫩,请务必不要在私信我一些奇怪的言语以及不堪入目的器官了。 顺便一提,若是有为了脸来打赏、打榜的读者的话,实在大可不必,作者就是个写书的,写得好大家订阅,写的不好大家崩撤卖溜。 多余的光环就是多余的负担,作者敬谢不敏; 三、新年感言。 这本书从四月开始,到现在写了有八个月了,构思还不止。 能看到走到这一步,实在欣慰,明年靠它一书封神,甚至未必是梦。 三十而立,也就早上辗转反侧的时候立得多,事业上,还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也立了。 希望明年会更好吧。 说起来,之前阅文有个小采访,问我2025年小心愿、小目标是什么。 我脱口而出,2025年的目标是更新一百五十万字;心愿是如果我没达成目标,也不会被读者讥笑、批评。 笑。 也祝大家2025年一切顺利,身体健康,看的小说都猛猛爆更。 四、盟主半价活动 这是之前就承诺过的,因为上个月休养生息,没精力搞。 现在恢复了些许元气,再加上下个月双倍月票,天时地利,正好应在一月。 以下是运营文案,有不懂的地方我也不懂,直接艾特运营吧。 【 从1.1日开始,为了冲击出圈等级,特搞一个盟主返利。 为避免发生问题,打赏上盟前记得联系群管理,确认还有没有名额。跟群管理核对账号信息后,最迟次日(有一天冗余是因为防止当天群管理没空)将会收到返还500元(打赏盟主是100000币,也就是1000元,返一半)。 以防黑卡盗刷套现或的情况,本次返利活动只限盟主档位,白银盟跟黄金盟不在此列。另外以防ios退款,返利范围仅限安卓书友在活动期间打赏的第一个盟主。 盟主群也已经开放,见章节末尾与书简介页面。上盟前可以联系管理。(仅限新盟主、安卓机打赏) 不会打赏的可以戳群管理问。 愿意支持的书友以及想冲高v的书友可以考虑下。(高v需要12個自然月内消费满360000币,也就是3600元。高v订阅6折,长期看书的书友搞一个还是非常划算的。) 】 名额限定在100人,先到先得(抽水其实也没多少钱,主要是流动资金一下不太能搞太多名额,如果之后还有需求,会返场) 另:书友群外的盟主群也会同步建好,之后完本会送一些价值不定的纪念品。 四、月票抽奖活动 新年不振作,寓意不好,所以准备大出血一手,更新月票两手抓。 抽奖内容: 一等奖,五千元价值的手机或者电脑,一名。 二等奖,千字经文道袍,三名(听说大家都很喜欢,限时返场,货源依旧淘宝,刺绣,定制,价值998)。 三等奖,二十元价值的安慰奖,五百名(因为抽奖人数众多,作者也宽裕了些,这里增加了三百人。) 抽奖时间:1.1-1.7(1.8号00:00截止) 抽奖方式:读者投月票,软件随机数抽取月票票根。 领奖方式:八号开奖的单章会有一个抽奖群,进群怜惜运营。 五、最后求个月票 12月更新缓慢,颇有古万历之风。 但如今新政(年)在即,咱家必定一扫颓势,将诸位圣人的月票给哄出来。 其实话又说回来,未闻有拖更而王于起点者,今日自咱家始,难道不是全仰赖诸位圣人的如天之德? 正所谓送佛送到西,投资务尽。 明年待我白金,岂不是还能成就我与诸位之间的一段佳话? 诸位圣人,若是下月更新尚可,还请将月票端上来罢。 顿首再三。 (本章完) 第210章 弱肉强食,优胜劣汰 第210章 弱肉强食,优胜劣汰 面对何心隐的这番说辞,朱翊钧一时没有接话,优哉地呷了一口茶。 在野党的主张,天然就应当与朝廷现行路数有所不同,否则就不会叫在野党了。 就像王世贞的文盟,虽以文章结社,在政治上同样一再主张复古,用诗词歌赋表达对现行体制以及社会风气的不满,强烈地反应了部分士人群体对三皇之制,汉唐之盛的渴求。 以及顾宪成在钱德洪、薛应旂等几位大儒离世前的推波助澜下,提前结成的东林社,表面只谈论玄论经,完善道学,但在其所夹带的私货里,仍旧避免不了提出主张,其人已经不止一次在报纸上刊载“蠲逋租、撤中使”的诉求,广泛呼应了天下大姓与有产县民的利益。 其余还有包括代表北方商人利益的晋商商会,代表吴江新兴手工业群体利益的丰干社、白榆社,不一而足。 天下演变至今,士、工、商的参政欲望与日俱增,代表各自诉求的各种社团陆续应运而生,形成了如今这般政治现状——随着生产力发展,周制经历了数千年的扬弃,以另一幅面孔卷土重来。 而作为天下结社的龙头之一,提出朋友交通,天下人各自组建属于自己的“会”的何心隐,则是企图肩负起天下无产赤民,响应了穷苦黔首们的诉求。 也就是他在《仁义》中摈弃“亲亲尊尊”后所提出的“博爱”,以及在《论中》中所言三纲五常互为师友的“平等”。 如此当然是天大的进步。 这也是朱翊钧毫不吝啬地对何心隐的良知本体大加赞赏的原因所在。 但在实践上…… 朱翊钧想到这里,不由摇了摇头。 在片刻的冷场后,他终于将目光落到何心隐身上,模棱其词:“梁汝元,朕若果真心怀苍生,你待如何?朕若是恰如你所言,仍是帝王将相那一套,由衷蔑视黔首,你又待如何?” 何心隐见皇帝没有正面回答,只一声叹息,再度恳求道:“陛下,草民不想如何,也不能如何。” “草民如今六十有三,日薄西山,临了心中放不下,想求个答案罢了。” 朱翊钧仍旧不置可否:“朕读过你的学说。” 何心隐见皇帝不答话,一颗心本就渐渐往下沉,此刻闻得皇帝自承读过他的学说,心中更是一冷。 他默默低下头:“一代宗师当面,草民贻笑大方了。” 经学读到一定地步,心思已经很难再为外人左右。 皇帝若是没读过他的经倒也罢了,他尚且能与皇帝兜售一二。 但皇帝既然已经读过,那他就失去了传道的余地。 何心隐也就只能坐等皇帝表明心意,除此之外,无能为力。 朱翊钧伸手示意何心隐落座:“朕是从《原学原讲》开始看的,关于人,你论述得很好。” 何心隐再度坐回皇帝对面,凝神倾听。 朱翊钧将茶壶转了面,让何心隐自便,口中接着说道:“你说,人分先天与后天,在先天上,形貌、视听、欲求上,与禽兽无异。” 何心隐在坊间评价可谓是两个极端。 支持者称之为“侠之大者”,反对者称之为“人伦大盗”,从其人的学说上,就可见一斑。 何心隐也没什么避讳的地方,坦然承认:“裸裸其形、呀呀其声、类于形类、类于声类。” 朱翊钧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在后天上,你著《原人》,称人即是仁,心寄于天下,身藏于家,要在大家、小家的罗网中凝聚一颗人心,才可称之为人。” “或者说,人是道德的人,人是社会的人,人有别于禽兽的本质,便是一切伦常关系的总和。” 何心隐坐如木雕。 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年轻的面孔,心中不可遏制升起一丝惊叹。 皇帝的言语夹缝中,透出的宗师气度几乎如大日一般耀眼。 也亏得坊间还有不学无术的废物,以为皇帝身后当真有人替其捉刀,真该当面看看皇帝。 朱翊钧一口气不断:“在身藏于家的基础上,你又推而广之,提出小家不过是基于血缘关系的小天下。” “为了立德成人,理应推而广之,于大家、大天下中践行己道,也就是集结所谓的‘会’。” “士农工商,皆应成立其‘会’,朝廷,也不过是‘会’的一种。” “这段论述,虽离经叛道,细品又觉极好,朕常看常新,实在爱不释手。” 与李贽一样,何心隐同样是有成圣潜质的。 在嘉靖年间有所收敛,在宗族内搞什么聚义堂,到了隆庆年间就开始搞兄弟会,在万历年间,已经公然宣称要成立共助会了——也难怪历史上死在大牢里。 何心隐看不出皇帝心思,但对离经叛道一词极为敏感,神情有所不悦。 他正色迎向皇帝的目光,出言更正道:“草民并未离经,更未叛道,所著概是孟子正统的经,儒门自古的道。” “所谓‘会’,亦不过是以圣人之言推陈出新,绝没有半点干犯朝廷威福的想法。” 这事实在敏感。 何心隐人可以死,但万万不能在此处落下话柄,否则一生的功果,恐怕就要沦为禁书了。 朱翊钧笑了笑:“托古改制这等事……梁柱乾在朕面前,就不要避讳了。” “青史由天下人所铸就,但并非随心所欲地铸就,更非随心所欲选定条件而铸就,不过是其所经历的、已定的、既往的条件下铸就。” “当创造新事物时,人们总归是惊慌失措。” “为免群然失措,便只好请出亡灵,借用圣人们如雷的名讳,穿上身受天下人顶礼膜拜的衣服,以便演绎新的历史。” 他看着何心隐,笑意不减:“梁柱乾不与朕掏心窝子,朕又如何回答你的问题?” 这话一出,便是良久的沉默。 何心隐死死按在大腿上,好让自己能够从容端坐。 这一刻,他多少能够理解,为什么朝野内外都流传着皇帝“智足以拒谏”这句评价了。 其中也不知饱含了多少朝臣的怨念。 何心隐这一刻,当真是感同身受。 在皇帝这位宗师面前,什么场面话,什么矫饰,通通都是自取其辱。 当真是宛如被扒光衣服一般! 殿内一时无言。 不知多时过去。 何心隐终于结束了一次长久深思熟虑,他深吸一口气,肃容回应道:“陛下火眼金睛,草民确是离经叛道。” “朝廷官吏贪污腐朽,残害生民,天下百姓哀鸿遍野,苦极无告,末世之景,几救无可救。” “千年以降,莫不如此。” “世家、门阀、豪门、大族、官绅,你方唱罢我登场,治国理政之余吃得脑满肠肥,唯独赤民沦为鱼肉,日日哀嚎,从未见翻身之日。” “举荐圉于世家而不下寒门,科举网罗百姓独不容赤民脱产,而今草民开创的‘会’,能给天下所有有心治国理政之人以契机,这难道不是顺应悠悠青史之进步?” 何心隐理直气壮托盘而出。 结社怎么了?就是要结社!党朋怎么了?就是要党朋!集会怎么了?就是要集会! 千年以来,参政议政之权都如水一般,自上而下流淌,凭什么不能在科举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容赤民也参与之? 朱翊钧轻轻嗯了一声,将话说了回来:“所以你才想见朕,是想问问朕,如何看待你自诩担在肩上的亿万赤民之诉求。” 何心隐闻言,默默点了点头:“陛下哲思超迈历代,又甘愿自缚内廷手脚,定然与众不同。” 朱翊钧摇头失笑。 何心隐不明所以。 半晌后,皇帝终于笑够了。 他看着何心隐,失望道:“梁柱乾,这就是你必然一事无成的原因。” 何心隐眉头紧皱,不明所以:“陛下……” 朱翊钧抬手打断了他,认真道:“既然你口口声声说皇帝都是民贼独夫。” “既然你都说朝廷救无可救,数千年的旧制已至末世。” “既然朕是旧制的皇帝,朕是朝廷的皇帝,既然哀嚎百姓身上的膏腴,泰半都用在了朕的身上,梁柱乾……” “你缘何能信起皇帝来?” 何心隐闻言一怔,旋即措手不及。 他张嘴欲言,又缓缓闭上。 半晌过去,何心隐只能沉默。 朱翊钧身子前倾,逼视着何心隐:“嫌恶旧制,却不成体系;空有经论,却无有纲领;大谈赤民,却沉溺士林。” “你自诩进步,却将期望寄托在朕这个旧制象征的身上。” “梁柱乾,你与那些儒生没甚区别,空谈性理,外强中干!” 他与何心隐四目相对,只一个拳头的距离,压迫感十足。 而面对皇帝的步步紧逼,何心隐心中翻江倒海,恼怒交加。 数度筹措言语,却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败下阵来。 皇帝说得对,他不信任皇帝,就不应该将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 就如他此前所言,唐玄宗如何,今世宗如何,怎么能把希望寄托在皇帝的一念至善上? 但是,他能怎么办呢!? 自己难道不想凭借自己的能为、学说,亲自实现他心中景愿,建起自己的世界么? 他没有惊世的才能。 也没有无穷的财力。 更没有多余的寿元了。 六十有三,他除了寄希望于皇帝能革了自己的命,还能做什么呢? 无穷地无力感,袭上心头,他根本无暇分辨皇帝是在折辱自己,还是在愤怒呵斥。 只觉半生奔波,种种场景,在面前走马观。 结社集会,驱逐严嵩,周游讲学,广邀同道……竟是无根浮萍,自娱自乐耶? 实在无意狡辩,何心隐近乎呻吟一般自言自语:“酸腐无能之辈,又能如之奈何。” 一句话出口,鼻子一酸。 几乎就要按捺不住神态,当场失态。 便在这时,只听皇帝的声音再度响起。 “那你就尝试推翻我。” 何心隐翻江倒海的愁思,登时戛然而止。 天地陡然一静。 一切的一切仿佛被抽离。 空气开始窒息。 寒风使人颤栗。 皇帝的阴影下,开始张牙舞爪,不可名状。 何心隐愕然抬头,呆愣着看着皇帝。 文华殿中,四目相对,只剩下炙热而焦躁的呼吸声。 “既然你自诩进步,那就将朕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朱翊钧一脸诚挚地看着何心隐,丝毫没有戏谑之色:“朝廷是朕的,天下是天下人的,你若是觉得朱家的朝廷不好,那你就尝试推翻我。” 他没有再称朕。 何心隐看着皇帝越逼越进的眼神,下意识往椅背上靠去。 他尝试迎上皇帝的目光,却下意识挪开。 嘴唇几度开合,竟然打起了哆嗦。 他似乎明白皇帝的意思,似乎又没明白。 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只能机械一般地回应:“陛下,草民绝无谋逆……” “你弱就弱在没有谋逆之心!” 朱翊钧再度打断了何心隐。 他突然伸出一只手,径直按住何心隐的肩膀,迫使其人与自己对视。 “进步理当淘洗落后,就像科举淘洗举孝廉一般。” “你连反都不敢谋,哪来的自信自称进步!” “不要将希望寄托在朕的身上,朕现在是明君,以后未必是,朕以后是,朕的太子也未必是,既然自诩进步,那你就来推翻旧制!” 何心隐心中五雷轰顶! 只感觉心脏被攥紧一般,呼吸艰涩。 他近乎呻吟一般,骇然开口:“陛下连谋逆也容得下!?” 朱翊钧看着面面前这个在时代的洪流中显得极为稚嫩的六旬老叟。 他深吸一口气,面容冷峻地摇了摇头:“为什么非要朕容你?” “你觉得朝廷无药可救,那你就去推翻它,朕觉得朱家的大明朝还有救,朕可还要再试一试,凭甚朕要为你让路?” “你要做朝廷的敌人,就要坦然接受朝廷的围追堵截;你要将朕扫进垃圾堆,就要承受朕惨无人道的杀戮;你要开创新制,就要不惧跌个粉碎!” “用你的进步号召赤民,用你的学说团结士人,用你的‘会’摧毁朕的‘朝廷’!” “若是连这都不敢为,你的‘会’岂不是比白莲的‘教’还不如?” 朱翊钧缓缓站起身,弯下腰,逼近近乎贴在椅背上的何心隐:“梁柱乾,用事实,来证你的道。” 哐当。 茶杯洒落,座椅翻倒。 何心隐连连后退之下,竟然跌落在地。 此时皇帝双手撑着茶案,前倾的身影恰好覆在何心隐的眼中,不可名状,似鬼如魔,令人不寒而栗! “怎生一言不合就伏地行礼。” 朱翊钧见状一怔,连忙从案旁绕了过来,贴心地伸手去扶。 甫一伸手,便察觉到何心隐大汗淋漓,浑身如同水里捞出一般,湿了个通透。 朱翊钧眼皮一跳,心想自己是不是用力过猛。 正当他犹豫要不要出言宽慰,缓和气氛的时候。 何心隐勉强扶正椅子,硬撑着缓缓站了起来。 “草民失态了。” 迎着皇帝关切的神色,何心隐咬紧牙关:“陛下一番言语,草民受教了。” 一朝面圣,给他的震撼无以言表。 皇帝用何心隐从未见过的气魄,给他好好上了一课。 他终于不在纠结于皇帝的本心,只是道了一声受教。 至于受了什么教,恐怕不足以言语道哉。 朱翊钧再三打量何心隐的面色,见其确实没有大碍,才放下心来:“既如此,梁柱乾可还有别的问?” 何心隐默默摇头:“本是有的,现在没有了。” 他缓了缓,弯腰行礼:“草民请告退。” 朱翊钧却未轻易放他离去。 “梁柱乾没了疑问,朕倒是还有事相商。” 何心隐动作一顿,却是皇帝伸出手,将他扶住。 前者疑惑抬头。 后者坦然开口道:“按你的经学,天下人志同道合,都可集会……” “梁柱乾,朕与你结个会,如何?” 话音刚落,何心隐身子一软,差点再跌了个踉跄。 他吸了一口冷气:“陛下方才还对草民的学说视为离经叛道,喊打喊杀。” 何心隐见过世宗皇帝,受过徐阶的差遣,与张居正辩过经,经历不可为不丰富。 只有如今皇帝当面,每一句话都宛如天外飞仙,每每出乎他的意料。 朱翊钧神态自若地摇了摇头:“又错了,是你宣称大明朝腐朽不堪,那便自然需承受朝廷的反扑,倒不是朕要对你杀之而后快。” “同样地,朕自觉朝廷还能救上一救,自然要手段百出,厉行改革,如今正要切身体会一番你们这些歪理邪说,看看有无可取之处,好做个守成之君。” 何心隐神色阴晴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陛下,草民杀人放火,并不是为了立地成佛。” 杀人放火受诏安,但何心隐自有傲骨,不想做宋江。 朱翊钧瞥了何心隐一眼:“你数罪并罚,必然要夺去举人身份的,还想做官?恐怕是将朝廷看成什么蛆山粪海了。” 皇帝语气中略带鄙夷,用词也是极为不客气。 受此折辱,何心隐面色涨红:“那陛下指的结会是?” 朱翊钧耐心解释道:“你是在野的龙头,广受赤民追捧,士林视你为偶像,朝中不乏你的信徒,朕也不得不承认你的江湖地位。” “就像你方才所说,赤民哀嚎遍地,苦极无告……”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朕想着,能不能由你这个草民,偶尔入宫面圣,替那些赤民,与朕告上一告。” “同样地,朕也与你约法三章。” “只许你做,没有官身,也没有职司,你与朕只有在‘会’里的关系。” “只许你说,民间冤情也好,具体诉请也罢,听与不听,都是朕的事,仅供参考而已。” 何心隐这才明白皇帝的意思。 他还以为皇帝是要向对待李贽一般,诏安自己,没成想是这个意思。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陷入的思索…… 朱翊钧见何心隐不答,再度开口:“既然你说,‘会’乃是志同道合之人集成。” “如今你我都聚集在赤民的旗帜下。” “那么此时哪怕是朕为了揽权而装模作样,梁柱乾亦会甘愿为朕耳目,给赤民求出一线生机,是也不是?” 何心隐思索不断,犹豫不决。 对这种事,他本能就有所排斥。 何心隐不是没机会做官,他当初乡试第一,一省魁首,怎么都不是科举无望之辈。 不过是他无心功名,放弃了四书五经而已。 哪怕是如今。 别看他区区举人身份,依靠他在朝野间积累的声音,若是想做官也不过是点个头的事,有的人会举荐他——无论是徐阶,还是申时行,都扫榻相迎。 但他至今白身,自称草民,不过是厌恶了这无可救药的官场罢了。 这般心态下,让他与皇帝纠缠不清,心中难免抵触万分。 但话又说回来…… 又诚如皇帝所言,哪怕皇帝是装模作样,也应当耳闻一番耳闻赤民的现状。 既然对赤民有益,他又怎么忍心拒绝。 况且,退一步说,与皇帝结会,同样更有利于他的学说传播。 不管怎么想,于大义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何心隐踌躇再三之下,终是有了决意。 他看着皇帝,颔首行礼:“草民愿与陛下为朋友之交,也好让陛下体悟一番,何为博爱,何为平等。” 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已然有了舍身饲虎的觉悟了。 他这作态,早晚有一天,是要身首异处的——哪怕皇帝大度,皇帝身边的人,乃至整个朝廷,都不会容他。 朱翊钧不动声色,恬淡地点了点头:“会名由朕来取?” 冠名什么的,他最喜欢了。 何心隐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首倡取名,天经地义。” 朱翊钧闻言,沉吟不止,轻轻摸着下巴。 片刻后。 他似乎灵光一现般,抚掌大笑:“叫治政共同协商会,如何?” 何心隐咂摸稍许,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朱翊钧见事情成了,便转身朝太监招了招手。 而后回过头道:“正好,朕这里有一事,要与会友商议一二。” 何心隐一怔,旋即警惕地看着皇帝:“还请陛下直言。” 朱翊钧接过太监递过来的案卷,叹息着递给何心隐:“是衍圣公一家,侵夺土地之事。” “本就在度田的关口,却查到孔圣家,让朕实在骑虎难下。” “万世圣人世家,朝廷亲封执天下儒士之牛耳,满朝文武都是孔林学生,不忍欺师灭祖,加之又干涉后宫,勾连豪右,一时竟找不到人能够挑破此事。” “反倒是梁同志,散人在野而叱咤风云,一介赤民而肩负大望,朋满天下而了无牵挂。” 他看着何心隐,诚挚道:“朕的皇庄,梁同志都敢犯上谏言,那孔圣家的事,能否也路见不平一番?” 说罢,朱翊钧便将孔承德的供词,以及何心隐发配至沈鲤麾下任税务兵的文书,一并递了过去。 肩负赤民大望对撞圣人世家,皇帝怎么会不支持呢? 朱翊钧冁然而笑,静静看着何心隐。 (本章完) 第211章 水流云出,乱点驼酥 第211章 水流云出,乱点驼酥 承光殿中,茶案上冒着热气的茶,有两杯。 饮茶的主客,只剩一人。 皇帝出神地看着何心隐方才坐过的地方,不知在想什么事情。 站在远处的张宏正要上前,却见中书舍人靠近皇帝,又默默站定。 王应选合上了白净如洗的起居注,快步地挪到皇帝身后:“陛下,方才奏对时,臣耳聊啾而戃慌,听得不甚清楚……” 朱翊钧这才回过神来。 他回过头,就看到王应选一脸脾约的表情,显然是不知道起居注该怎么记。 朱翊钧忍不住失笑:“卿可以听清楚。” 哪怕原话被记下也无妨,最多也就是个何心隐早有不臣之心,被皇帝反唇相讥而已——他这番言语当然是挖苦人的反话,不然呢?难道朝臣敢理解成皇帝教人造反? 但王应选没有立刻退下去。 他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臣不明白,陛下为何要与梁汝元说那番话。” 一番奏对,王应选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作为中书舍人,记录起居注的皇帝心腹,自然是皇权特许的有惑就问。 朱翊钧缓缓站起身来,神情莫测:“朕想说,也就说了。” 他当然知道王应选的意思。 无非是要利用何心隐,说点场面话,萝卜大棒的老套路,依旧能随意驱使。 根本没必要说那番话——以至于连这位中书舍人,都分不清真假。 但,就像朱翊钧的回答一样,他想说,也就说了。 王应选再度追问道:“陛下庙算高绝,臣还是不明白,梁汝元已经耳顺之年……” 未尽之语,自然是何心隐都快死了,既不可能出狱就收拾东西谋反,也不可能因为皇帝一番话就幡然悔悟,誓死效命。 一堆无用功,难道就为了过过嘴瘾讥讽何心隐? 朱翊钧闻言,突然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寂寥:“卿当然不明白,既看不明白何心隐,也看不明白朕。” “这些话,又哪里只是对何心隐说的呢?他教授的徒子徒孙,他交游的党朋会社……” 朱翊钧顿了顿,看向王应选:“当然,也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王卿。” 王应选一惊。 只以为皇帝在敲打自己,他连忙就要请罪。 朱翊钧摆了摆手,将他打断:“一时半会与你解释不清,今日奏对,卿只需知道,革新朕要大权在握;治政朕需广纳意见;掌舵……朕就要往前多看一些了。” 王应选若有所悟,愁眉紧锁,一时无言。 朱翊钧看着陷入沉思的王应选,:“当初邓以赞值万寿宫的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多听多看,朕更看好你。” 小王毕竟是万历二年的进士,比之邓以赞而言,短于老练,却胜在思想上跟得紧。 朱翊钧说罢,拍了拍王应选的肩膀,便转身走回御座。 张宏见状,连忙上前行礼:“奴婢去请梅参谋。” 见皇帝点了点头,他这才缓缓退了出去。 …… 何心隐再度回到了他熟悉的顺天府大牢,神情惘然地席地坐回了角落。 面圣之后,一身罪刑消了大半。 今年指斥乘舆一案,以及万历三年二月扬言首辅专制朝政一案,分别由皇帝本人表态,以及替首辅大度,一笔勾了销——也就是案犯与当事人私下和解了。 逃戍一案,则是重新发配为沈鲤帐下的税兵——就像他的老师颜钧一样,发配贵州充军不过七日,就被俞大猷请去帐下做了军师,合理合法。 也只有嘉靖四十年玩弄谶纬一案,以及妖道金云峰怂恿土司谋逆,无辜被牵扯一案,还需要等着审结了。 后者本身就跟何心隐没什么关系的冤案,至于前者……反正他是徐阶的胁从犯,再加上自己年事已高,国朝优容老迈,也就夺去功名的刑罚值得一说罢了。 如此,便是何心隐安心坐牢,等沈鲤休沐到年后,再一同去山东拜会衍圣公。 这样倒也遂了何心隐的意,正好给他腾出时间,整理一番今日所得的感悟。 这时,大牢外响起谈话的声音。 何心隐听到声响,抬起头来。 只见牢头点头哈腰引着两人走了过来,赫然是府尹公子王象晋,以及左佥都御史协理院事耿定向。 “还请两位长者长话短说,否则我父发觉,定然要打断我的腿。” 王象晋朝着牢里的何心隐拱手一礼,心虚地叮嘱了一句。 说罢,就转身离去,显然是纠缠那位府尹父亲王之垣去了。 何心隐看着王象晋的背影,好奇与耿定向问道:“朝廷没有为难这些士子罢?” 耿定向招了招手,示意牢头打开狱门。 他捂着鼻子往里走,口中瓮声瓮气解释道:“说大度也算大度,说为难也算是为难了。” “皇帝让当日犯上谏言的士子务农耕田,挑粪堆肥,便不再追究。” “王家子整日泡在粪缸里怡然自得,不仅被皇帝轻轻落下,还赐了些好物,以示恩赏。” “赵家子以皇帝折辱过甚,不肯屈就,被革了功名,赶回南京了。” 皇帝这要求,朝臣自然没有求情的余地,士人农桑嘛,谁不说一句教化有方? 挑粪堆肥,那都是正经活。 怎么,皇贵妃干得,你士子就干不得了? 何心隐闻言也不觉得奇怪,要说举大旗讲正确,皇帝绝对是当之无愧的泰山北斗。 时间有限,不便在这个话题上多说。 何心隐盘膝坐在地上,直入主题:“衍圣公家侵占田亩,鱼肉赤民,陛下想让我为前驱。” 耿定向接过牢头递过来的蒲团,正要放在长凳上盘膝坐下,闻言动作不由一滞。 他惊疑不定地看向何心隐:“夫山应下了!?” 何心隐坦然点了点头:“我看了卷宗,鲜血淋漓,不能不应。” 耿定向痛心疾首:“糊涂!” 他伸出一根手指,来回指着何心隐,颤声道:“这事哪里轮得到你来做!” “上到海瑞、陈吾德,下至沈鲤、余有丁,朝廷这么多大员,谁会办不了一个世家!?” “不过是皇帝不忍见他们身败名裂罢了!偏偏让你赶着凑上去!” 何心隐沉默片刻。 这道理他自然明白。 圣人世家,办狠了就是欺师灭祖,身败名裂;应付了事就是欺君罔上,愧对苍生。 皇帝正要让他这个草民去打头阵,朝廷才能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白莲模样,也好保全沈鲤、余有丁这些人的身后名。 但,即便知道,他仍旧毫不犹豫地接了下来。 何心隐没有去看耿定向,双眼放空,喃喃道:“天地间自然有一杆秤,无论是皇帝,还是圣人世家,都得上去称量。” 耿定向站起身,在逼仄的大牢中来回踱步,走来走去。 “那能一样么!” 耿定向面朝墙壁,语气中带着一丝焦躁:“皇帝是皇帝,犯上直谏是士人的本分,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 “孔家是什么!是圣人的衣冠冢!你若是敢掀了圣人的衣冠冢,在士林中恐怕就要臭名昭著了!” 何心隐摇了摇头:“我为赤民张目,公道自然人心。” 耿定向霍然回头,瞪向何心隐:“公道只有一时!” “是!有皇帝撑腰,有孔家侵占田亩的事情,此行你必能将孔家打成过街的老鼠,群情汹涌,所向披靡。” “之后呢?” “皇帝一死,天下人都会争相替孔家翻案!” “届时皇帝尚且有人替着说话,你恐怕就是个迎逢上意,欺师灭祖,废弛国粹,斫丧斯文的身后名!” 凡是对孔家出手过的,别看当时人人称快,要不了多久就是狂风骤雨一般反攻倒算——甚至都不需要谁主导,酸腐士人们读着孔家挨欺负的历史,自己就哽咽上了。 什么毁弃典章、陵迟风教、隳坏旧制、荡涤故实……帽子数都数不过来。 若非如此,这次皇帝怎么不让海瑞去了!? 何心隐迎上耿定向的目光,思索片刻,鬼使神差道:“我自诩为天下元元赤民张目……” “若是因开罪儒宗便被坏了身后名,只能怪我太过羸弱,辜负了赤民大望,让他们仍旧意不能表,口不能诉,以至不能为我正名。” “越是如此,我越是应当义无反顾。” 耿定向闻言,脸上恨铁不成钢的神情立刻僵住。 他愕然看向何心隐。这话,实在不像是何心隐能说出口的,莫不是皇帝开了什么难以拒绝的条件? 何心隐见耿定向失语,也不在这事上纠缠,继续说道:“此番唤子衡前来,还有一事,我欲解散四门会。” 何心隐面色坦然。 耿定向再惊。 牢房干燥敞亮,是顺天府为数不多的“上等牢房”,两人一站一坐,一时间两人大眼对小眼。 耿定向百思不得其解,眉头紧皱:“何以至此?” 何心隐摇了摇头:“会是理应志同道合者所集,如今我陡然惊醒,发觉自己道途竟不甚清晰。” “既然如此,又何必广聚千人,陪我自娱自乐。” 他顿了顿,恳切道:“我要重新修持,从士人之间回归乡野,直到为我的经学,找到一条能够攀援的道途。” 四门会招纳四方之人,少说也有千人,虽远不如历史上复社动辄“从之者几万余人”的规模,却也是不小的组织。 何心隐三言两句之间,竟然说弃就弃。 直让耿定向感觉陌生。 他定定看着何心隐:“夫山心意已决?” 何心隐点了点头:“待我明晰道途,再与子衡论道。” 耿定向张嘴欲言,有心再劝。 但转念间,又思及何心隐接了找茬孔家的差使,这一身的名望日后恐怕岌岌可危…… 耿定向脸上阴晴不定,半晌之后,才憋出一句话:“既然夫山心意已决,那我亦不多劝。” “稍后我便去信与罗汝芳、程学博他们,说明此事。” 耿定向先后历徐阶、高拱、张居正、申时行四辅,皆能无龃龉,靠的就是八个字——交游广阔,不偏不倚。 凡遇大风大浪,必然隔岸观火。 此时有了主意,耿定向很是干脆地与何心隐拱手道别——就像历史上作出的选择一样,彼时何心隐下狱,其恐受牵连而无动于衷,坐看何心隐身死,惹得李贽当场与耿定向翻脸,指斥为“假道学”。 何心隐起身回礼,默默目送耿定向。 他看着这位经年好友,心中想着方才其人对孔家侵占田亩的态度,脑海中突然升腾起一股明悟。 朋友,未必是同道。 既然如此,集会又应该以什么为准绳呢? 何心隐再度扯过蒲团,缩回了牢房的角落,思索入神。 …… 万历七年,腊月十二。 临近还有十余日就过年了,凡是汉人所在的地方,无不是除旧迎新,年味十足,比如塞外的归化城,四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归化城听名便知,与塞外蛮夷归顺天朝得的赐名。 事实也却是如此。 俺答汗自隆庆五年归附之后,便老老实实做起了天朝顺民。 万历三年俺答汗为了讨好上邦,主动修建了漠南第一座城市库库河屯(呼和浩特),朝廷赐名归化城。 这座城池,已然成了双方永世修好的象征。 当然,永世修好,往往有不好的时候。 譬如今日。 一份来自明廷的诏令,让弘慈寺大殿内的气氛,颇为凝重。 殿内都是各部的贵人,争相传阅明朝皇帝的诏令。 三娘子则是大马金刀坐在主位上,珠钿缀簪珥,一身缕金裙,作为大汗的妻,一身着装甚至比大汗还要华贵。 丙兔分了家,今日虽然来了,却是自己做自己做的主,坐在靠着三娘子的位置。 不彦皇台吉、切尽黄台吉等人依次落座。 只有俺答汗不在殿内。 因为俺答汗此刻重病缠身,卧床不起,能不能过完这个冬天,都是两说。 “明朝的皇帝,在对我们发怒。” 三娘子是佛殿内唯一的女流之辈,此刻却当仁不让率先开了口。 丙兔坐在三娘子下手,立刻接上话头:“石茂华到过归化城求见大汗,明朝的皇帝知道,认为我们冒犯了他。” 他说话之间,频频打量这位名义上的母亲,不时抓挠大腿内侧。 “我们可以找到石茂华,送给明朝,来请求不用去京城下跪。”不彦皇台吉说出了他的想法。 说到这事,殿内气氛颇有几分愁云惨淡的感觉。 丙兔冷哼一声:“早就找不到了!最开始就应该砍了他的头,还给明朝的皇帝。” 切尽黄台吉冷睨了他一眼:“当时你就可以拔刀的,不是站在马屁股上放炮。” 丙兔最受不得讥讽,闻言当即勃然变色。 他一拍桌案,霍然站起身来。 “咳咳。” 这时候,三娘子的咳嗽声响起。 两人立刻偃旗息鼓。 三娘子如今年不过三十,举手投足之间,一股经年掌权的威严呼之欲出:“已经发生的事就不必再争了。” “而且,明朝的皇帝,不一定是因为石茂华到过归化城而发怒。” “现在土默特部失去了头狼,是最虚弱的时候,我很怀疑明朝皇帝的意图。” 这一番话,直让殿内众人面面相觑。 三娘子口中的失去头狼,并不是说俺答汗已经死了,而是说没有了统率部落的威望,跟死了没有什么区别。 三年前,俺答汗出征瓦剌,大败而归,留了一身暗伤。 去年的三月,俺答汗又长途跋涉前往青海乞佛,吃斋礼佛。 历时一年数月不在部落中统率群狼。 直到俺答汗上月返回归化城,众人本以为要狠狠彰显头狼的武力。 结果,俺答汗刚一下马,就躺上了病床,还是重病。 这就自然而然让部落众人升起了挑战之心——在蒙古,失去力量的头狼,也就失去了威望。 切尽黄台吉是第一个出面试探的。 他在崇佛的俺答汗病床前,向所有人宣称,俺答汗带回来的僧人是骗子,施展的佛法没有益处,不能救合罕的黄金性命,必须要除掉俺答汗身边这些僧人。 俺答汗听闻,竟然只能躺在病床上,语气懦弱地为那些僧人求情,而不能惩罚切尽黄台吉。 于是,部落的人都看出这位大汗病重。 俺答汗的大儿子辛爱黄台吉,立刻分家,带走了土默特部大批人马。 甚至大胆上书明廷,希望俺答汗死后能够跟母亲三娘子合婚,挺进孝道的同时,名正言顺继承顺义王的封位。 与此同时,左翼各部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些情况,集结精骑,开始征服右翼的小部落,抢夺成群的牛羊。 不仅如此,甚至连板升的汉人,都开始敢试探性地减少向归化城输送的粮食,延缓建造佛殿的进度。 对此,俺答汗一概不能出面应对,在部落中已经跟死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明廷的皇帝也将怒火倾泻而来…… 一时间,众人也想到了某些不好的可能,神情都凝重起来。 “我决定了。” 这时,三娘子再度开口。 众人目光立刻汇聚。 三娘子站起身来:“大汗留在部落,不要去京城,我独自前往,面见明朝的皇帝。” 话音刚落。 丙兔立刻起身,高声否决道:“母亲掌握一万精骑,是部落的灵魂,不能轻易离开。” 三娘子摇了摇头:“大汗病重卧床,长子辛爱黄台吉不肯听令,土默特部只有我能说了算。” “不必再劝,明日我就去见那位名叫陈栋的宣大总督。” (本章完) 第212章 为王前驱,蛩蛩巨虚 第212章 为王前驱,蛩蛩巨虚 山西布政使司,平阳府,蒲州。 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少不了走亲访友,张府作为蒲州大户,自然也不能免俗。 今日,张四维热情地接待一批又一批来客。 也不拘身份高低贵贱,无论商贩、士人、官绅,他都礼数十足。 乃至此刻无产的塞外赤民当面,张四维依旧相对而坐,客气奉茶。 “今板升,概有人口数万众,周延几十里,马匹四万,牛二万三千头,收谷五万斛……” 吕南川业务能力极好,一板一眼对板升今年的发展做出总结。 张四维身子前倾,双手摊在碳炉上,眼睛直直盯着脚下的地面,听得很是认真。 他不时插话打断,详细询问。 书房里只有两人,声音都不大,传到外间已经听不清咬字。 直到吕南川说完,张四维抚掌而笑:“快赶上令尊当初的盛况了。” 当初赵全跟吕西川两人,在板升聚众数万人,马匹五万,牛三万头,兴建宫室九殿,可谓盛极一时。 惜俺答汗投靠朝廷后,诱杀了赵全、吕西川等数十人。 此后这位顺义王更是顾及朝廷的脸色,不再如以前一般,允许板升大肆招纳流亡的汉人。 如今十余年过去,这才堪堪恢复旧观。 吕南川点头附和:“自顺义王俺答汗西行之后,帐下鞑子原牧流住,两处射利,对板升的约束亦是少了许多,才容得我等大肆招纳流亡。” 说罢,他恭谨地屁股离凳,为张四维斟茶:“当然,更是多亏义父慷慨襄助。” 张四维笑意不减,口中推辞道:“在商言商而已。” 丰州百姓的产业,烟叶、杂粮,制造油酒烟等项,少了朝廷收赋,也没有关税一说,成本就低了许多,再加上塞外品相更好的驼马牛羊等特产,引得山西商旅频繁来往。 以至于板升地方商民辐辏,渐成行市。 如此,哪怕张四维对晋商略有引导,名目上也至多算个走私——慷慨襄助这说法,是万万没有的。 吕南川斟完茶,动作顿了顿,才按住衣袖坐了回去。 张四维不断给双手翻面,来回熥着手心手背,又语重心长叮嘱道:“慢慢来,切忌急功近利,更不要人前显圣,当初赵全称王,乃父称道祖,震动朝廷,实覆辙在前。” 吕南川自然连称受教。 他顺着张四维的话头,解释道:“义父说的在理,白莲这个名目,不过是私底下聚众用的,在俺答汗从青海回归化城后,我们便改名叫保商团,与世无争。” 草台班子的邪教,有没有读书人参与组织建设,是全然不同的精气神。 保商团这个名目就很好,保卫治安,护送商旅,如此老实本分,哪怕日后失了归化城这屏障,也有个诏安的前途。 张四维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是你们聚众的口号,不要再宣扬了。” “李相在河南纠集白莲教,打家劫舍,数年都没有事情,今年四月,一朝造掜妖书,喊出口号,便是大军压境,碾为齑粉。” 他坐直了身子:“有些事,可以做,但万万不能大肆声张。” 随着势力的膨胀,大家总归会多些想法。 当年吕南川父亲的想法,就是怂恿俺答汗称帝,自称道祖。 而如此这位白莲教首,则是愈发迫切地从关内招纳丁口,甚至喊出了“关内生,塞外养,不当差,不纳粮,大家快活过一场”的口号。 板升没有官府的统领,百姓是真的不用当差,也不用纳粮。 这对于饱受凌虐的九边百姓而言,天然就有莫大的吸引力。 但也正因如此,若是真传到朝廷耳目中,这种口号必然是会被引得重拳出击的。 口号就是纲,谁敢喊出来,在官府眼中就不再是小打小闹的流民盗寇了,而是彻头彻尾的反贼! 吕南川一经提点,悚然一惊,似乎明悟了这层关节,他当即避席起身:“义父,我回去便停了口号!” 张四维摆了摆手,不甚在意。 如今朝廷一意孤行,新政已经走到了度田这一步,必然是要不撞南墙不回头。 此后还有延绵五十年的税法改制之争,紧随其后。 皇帝与张居正几乎是再现宋神宗与王安石的所作所为,将中枢与国朝柱石们的矛盾激化到了极点。 若是他张四维还在中枢,说不得还能拨乱反正,力主停了新法,与民生息。 可惜皇帝昏聩无德,忠奸不辨……流民四起,为王前驱必然是早晚的事。 那时候,才是吕南川打出口号的时机所在。 张四维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什么,说起另一件事:“石尚书安顿好了么?” 吕南川点了点头,正要开口细说。 张四维当即打断:“怎么安顿的就不要与我说了,事不密则害,此前刘世延家眷被害,坏就坏在你没有将李相派去办事的人给灭口,否则岂能被锦衣卫顺蔓摸瓜?” 吕南川戛然而止。 提及此事,他脸上不由露出愧疚之色。 “吃一堑长一智罢,说说塞外的情况。” 张四维轻轻带过了指责。 吕南川深吸一口气,很快收拾好心情,将话题说回正事上来:“是,义父。” “随着俺答汗一蹶不振之后,东蒙古实质上已然离心离德。” “前月,辛爱黄台吉分家另起炉灶。” “松山宾兔妻男等酋流连海上,杳无音信。” “上月,威正恰因为抢劫生番被箭射死,已然被烧化尸骨,携回套外。” “抄胡儿青、把都儿苦赛、矮木素阿机大兄弟叔侄,以及都儿他卜囊、蟒速儿他卜囊、歹牙乞青山他卜能、威正他卜能王把都儿等部落,聚集数万骑,于嘉峪关七百里以外,意图开春后袭击瓦剌,向西挺进。” “本月传来消息,说抄酋兄弟顺势占领了水塘。” “……” “如今,只有三娘子以大汗妻子的名义,牢牢把持了归化城,号令不彦皇台吉等人。” “不过,我来之前,三娘子已然动身去阳和了,说是皇帝下旨,急诏顺义王与三娘子入京,。” 阳和是宣大总督的驻地,三娘子既然去了阳和,显然是准备入京了。 说到这里,吕南川顿了顿:“义父,我有些担忧,三娘子向来亲善朝廷,咱们要不要做点什么……” 朝廷与鞑靼右翼的关系越好,塞外汉人辗转腾挪的空间就越少,这点道理,吕南川还是明白的。 三娘子其人,当初隆庆议和,其人就坚定劝和,此后约束各部,主持与朝廷进贡事宜。 乃至归化城的修建与求得朝廷赐名,都是三娘子一力主张。 眼下姿态又放得这么低,应诏入京,对于吕南川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张四维闻言,却没有立刻回应。 书房内陷入了沉默。 吕南川一时有些局促。 终于,张四维缓缓转过头,看向吕南川:“西蒙古土蛮汗整合了左翼三个万户,合八大营二十四部,猛士二十万,东起辽东,西至洮河。” “高举《图们汗法典》约束诸部,使漠南诸部重新向大汗朝觐。” “携呼里台大会之势,逼迫科尔沁、内喀尔喀等部俯首称臣。” “又许大执政之位,以收买俺答汗之孙扯克力,再以黄教,拉拢右翼切尽黄台吉。” “若非还有三娘子声威隆重,单东蒙古这一片散沙,只怕立刻就要被一朝吞灭,再现达延汗之旧景。” 张四维看向吕南川,面色肃然地摇了摇头:“汉家事,汉家尽。” “鞑靼早晚是汉家敌手,你我将鞑靼引为爪牙、为王前驱尚可,万不能自甘堕落,为人做了嫁衣。” 话音不疾不徐,两人静静对视。 良久。 吕南川才尴尬一笑:“义父真知灼见,是我想岔了。” “只是丰州滩毕竟依归化城为屏障,孩儿只是怕三娘子与朝廷达成什么默契,旧事重演,这才一时失了方寸,还请义父责罚。” 张四维的脸色板了片刻,旋即也展颜一笑:“人之常情,为父又岂会责备你。” 他顿了顿:“至于板升……你也不必太过担忧,你与乃父不同,手握精骑数千、火器精良,哪怕三娘子亦要正眼相待,岂能像当年乃父一般,三言两语间,便绑缚送与朝廷。” 吕南川闻言,似乎得到宽慰一般,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二人之间的不快稍纵即逝,再度言笑晏晏,父慈子孝。 不知谈论了多久。 吕南川才以时日不早为由,恭谨起身行礼,与张四维道别, 后者作势欲送,前者连连推辞。 又是好一番拉扯、恭祝、道别,吕南川才劝得张四维止步,而后大摇大摆出了张府,左右连忙迎上。 直到转过身,吕南川才拉下脸来,咬着牙愤愤不平:“老东西。” 努尔哈赤连忙凑上前来:“义父,莫非此行不顺?” 说话之言,已然是一口流利的汉语。 吕南川冷哼一声。 等他翻身上马,才开口道:“老东西狡兔不知道几窟,压根不会在咱们身上下重注!” 说罢,吕南川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 他转头看向努尔哈赤:“先前你说的事,为父现在答应你!” 努尔哈赤面露狂喜:“义父答应让我借骑回建州了!?” 吕南川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老六,你去回应扯克力,就说三娘子我无能为力,但比起三娘子之子布塔施里,我自然更支持他占据归化城。” 说罢,吕南川又转头看向另一名随从:“老七,还是按历年的规矩,你去寻宁夏那几个官拜副将的同族,将金银财宝送过去,替我拜个年。” 被吩咐的两人,显然都是蒙古面相,闻言连忙拍着胸脯。 丰州滩(五原县)位于宁夏与归化城(今呼和浩特)之间,正有周旋的余地。 一番吩咐后,吕南川回头看了一眼张府,不屑地啐了一口。 而后招呼众人,打马而去。 …… 腊月二十一,大寒,西苑承光殿。太液东来锦浪平,芙蓉小殿瞰虚明。 皇帝只是往承光殿内坐下,一整天的光阴,便被纷繁的人事与奏疏所淹没。 直到日光已见昏黄,朱翊钧才送走了今日接近的最后一名大臣。 “方才忘记问了,凌卿三年考满绩效如何?” 朱翊钧已然送走了凌云翼,才后知后觉想起有所疏忽。 张宏连忙上前:“陛下,凌巡抚自万历四年,先后与巡抚吴文华讨平河池、咘咳、北三诸瑶,又捕斩广东大庙诸山贼,战功彪炳,三年皆优。” 朱翊钧点了点头,朝张宏吩咐道:“那大伴明日替朕下谕内阁,以凌卿三年考满,荫其子凌晓东为国子生。” 张宏默默记了下来。 朱翊钧顺手翻阅了一下桌案上的奏疏,确认都批阅完之后,这才双掌朝天,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他打了个哈欠:“又是一年到头了。”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思及今年诸多大小事,难免有些感慨。 王应选在旁边默默合上了起居注:“陛下,臣明日将起居注送往兰台封存后,年内便无有公务了,臣想提前两日告假休沐。” 除夕是二十九,各部院衙门一般等到二十五、六才挂牌休沐——也会留几人轮流值班。 像翰林院、中书舍人这些清闲衙门,大寒左右就跑没影了。 “准了。”朱翊钧摆了摆手,又随口道,“年会就在后日了,兰台安排谁来记史?” 年轻士人嘛,提前休假去风雪月本就是应有之意。 更别说小王作为“颜门四人”之一的风流人物,这假也没有不批的道理。 就是公务还是得交接好,譬如年会——积年累月之下,皇帝与六部九卿等年末共商国是,制定来年工作方略,已然成为了一项不大不小的传统。 王应选连忙回道:“由同僚姚三让替臣当班。” 朱翊钧哦了一声,又摆了摆手:“姚卿啊,那算了,还是让王世贞亲自来记罢。” 记史之事,不是靠着所谓的不怕死,前赴后继,来硬顶皇帝的,这些人自有一套黑话,可以规避审核。 就像历史上高拱倒台,几日内高仪相继死一样,实录记“遣中官,视大学士高仪疾,并赐诸食物仪,谢,寻卒。” 这个寻字,就很那人寻味,《助字辨略》曰,凡相因而及曰寻,这里若有若无的因果关系,就是所谓的微言大义了。 所以,但凡涉及到紧要的会面,关键的议事,朱翊钧都只能让立场确认无误的人记录。 王应选闻言,自然没有二话。 朱翊钧缓缓站起身,活动着筋骨。 既然提到年会,他便朝张宏顺势问道:“大伴,年会议程内阁定好了么?” 张宏闻言,略微弯了弯腰,回道:“陛下,后日年会,除了细枝末节外,合有七项大议,税赋年入、皇产公示、堂官增补、大明律修订、海贸大略、贵州两广等地改土归流、以及度田清户动员。” 朱翊钧在殿内来回走动,活络着气血。 思索片刻后,他才朝张宏吩咐道:“令潘晟列席,旁听堂官增补事。” “令李幼滋列席,旁听税赋事。” “令沈鲤列席,旁听度田事。” 年会视每年情况,议事的内容也有所不同。 同样地,在内阁并六部堂官带两科都给事中之外,与会旁听的人,每年也有所不同。 但无一例外,能够列席的朝臣,都是现在或者即将,最接近大明朝权力中心的一批人。 张宏连忙应是。 等张宏说完好长一串,朱翊钧又问道:“栗在庭今日不是入京了,人呢?” 李进本是眼观鼻鼻观心,安安分分守在一旁,此时闻言,心中不由感慨,果不愧东宫旧臣,哪怕经年外放,依旧简在帝心。 他小步上前,接过话头道:“陛下,栗巡抚今日午时入的京,到吏部与通政司递了帖子,求请明日面圣后,便以拜访座师,去了高阁老府上。” “一整个下午,都在帮着高阁老修缮庭院、房顶。” 朱翊钧听了李进这话,不由撇了撇嘴。 高仪家是租的,被打烂后,自己第一时间就遣人修缮赔偿了。 这弄得好像他撒手没管一样。 难怪朝臣都视其为奸臣,这不活脱脱到退休老干部家犁地的栗同伟么? 当然,腹诽归腹诽,朱翊钧面上还是很正经地颔首:“明天就不见了,让他也列席后日年会,与诸臣工一同议海贸事。” 随后,朱翊钧又与司礼监与中书舍人吩咐了一番明日的事情。 等到打发走中书舍人之后,他才脱下冠帽,略微理了理头发。 “今日谁侍寝?” 负责这些事情的魏朝,连忙上前回话:“万岁爷,今日点到张顺妃了。” 虽然皇帝对张顺妃这个封号似乎有些成见,但后宫讲究雨露均沾,点到谁就是谁。 朱翊钧重新戴好冠:“顺妃……放明日吧,朕今天想去找皇后。” 这样显然有点不合规矩。 毕竟皇帝见皇后是要请两宫明旨的,还要敲锣打鼓,广而告之,没这样突然决定的说法。 但是话又说回来,皇帝毕竟是今时不同往日。 魏朝能说什么呢? 只好默默应是。 朱翊钧理好衣襟,领着一干内臣女官,晃晃悠悠出了承光殿。 …… 得益于世宗的爱好,西苑宫室众多,后宫嫔妃一同住进来,也不显局促。 皇帝居万寿宫,万寿无疆。 皇后居永寿宫,皇贵妃居仁寿宫,永寿仁康,在礼制上正好合宜。 朱翊钧用完晚膳后,便径直来到了永寿宫。 门口值守的女官似乎没意料到皇帝来得这般仓促,连忙迎上前:“还请陛下稍待片刻,皇后娘娘正在沐浴更衣,稍后再率阖宫上下,出殿迎候。” 不出意料地,朱翊钧被拦在了门外。 跟李贵妃这种当世数得上名的一等世家出身不同,刘皇后祖上也就得封了一个锦衣卫的小官。 小门小户,也养成了刘皇后谨小慎微的性格。 自己守规矩的同时,在外人面前也极其讲究礼制。 奈何皇帝大事听劝,小事可就极为刚愎自用了。 朱翊钧置若罔闻,直接大摇大摆就往里闯:“不必兴师动众了,朕去暖阁等皇后便是。” 沐浴肯定是不能直接往里闯,毕竟是女君,皇帝也得保持尊重。 去暖阁等着,就恰到好处。 几名女官不好再拦,只好一跺脚,连忙越过皇帝,进去找皇后汇报去了。 朱翊钧笑了笑。 接下来自然是长驱直入,几步之间便穿过连廊,迈步踏入暖阁。 刘氏虽贵为女君,但在用度上,跟皇帝时刻保持着同频,绝不铺张。 除了餐饮,以及书籍之外,刘皇后几乎能省就省,以至于偌大一个皇后寝宫,冷冷清清。 朱翊钧走到书柜前,随后挑出一本钟山逸叟今年才成书的《封神演义》,施施然坐到书桌后。 要说刘皇后固然本本分分,但这些家里人,还真是心眼不少,封神演义这种书也进献到宫里来,搁这儿点谁是苏妲己呢? 朱翊钧摇了摇头,津津有味地阅看起来。 眼下这个节点,文化上说一句百齐放,也当真不为过。 皇后喜欢看故事,不但有封神、三国、西游这些古典长篇,还有《雨窗集》、《长灯集》、《随航集》这些短篇。 尤其随着文人摹拟话本而创作白话短篇小说之风日盛,现在小说的创作,开始下沉,逐渐折射出士大夫往下一层的阶级面貌。 是故,朱翊钧从来不拦着皇后这点不务正业的小爱好,甚至偶会还会让皇后推荐一二。 也正因这本就是婚后小习惯,朱翊钧在皇后暖阁中这么一坐,自然而然便看入了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 朱翊钧都第十二次腹诽女人沐浴太久之时,外间终于有了动静。 皇帝收回注意力,轻轻合上小说。 方一抬起头来,就见暖阁房门被推开,一道身影迈步走了进来。 刘皇后没有戴冠,身上却仍旧着鞠衣。 款款行走之间,贞静自持,礼度夙闲,皇后气质如同量身订做一般,实在端庄淑慎。 “臣妾拜见陛下。” 刘皇后盈盈欠身,朝皇帝行礼。 朱翊钧并没有起身回礼。 反而盯着皇后,突然将手中书本拍在桌案上! “皇后,你的事发了!可知罪!” 刘皇后抬头看了皇帝一眼,露出犹豫的神色。 纠结片刻,她还是有了动作。 挪步到皇帝跟前,缓缓跪了下来,露出凄然之态:“陛下,臣妾知罪了,请陛下责罚。” 说罢,就要将头埋下去。 朱翊钧见皇后这反应,终是没绷住表情,当场破了功。 他连忙拉住皇后替他宽衣解带的手,无奈解释道:“皇后,这次是真的事发了,正事。” 皇后疑惑抬起头。 朱翊钧连忙将刘皇后扶起。 他斟酌片刻,还是看着皇后的眼睛,主动挑破道:“衍圣公家贿赂皇后家良田万亩,已经捅到朕这里来了。” “这事,皇后知晓么?” (本章完) 第213章 变法无罪,翻案有理 第213章 变法无罪,翻案有理 天子理阳道,后治阴德;天子听外治,后听内职。教顺成俗,外内和顺,国家理治,此之谓盛德。 内朝的皇后与外朝的大臣,虽然都算是同事,但却有着本质的区别。 世宗皇帝当初被宫女勒脖颈,宫里多传这是世宗皇帝先逼死孝洁皇后,后废张皇后的因果报应。 穆宗皇帝流连美姬体虚早夭,朝野都只能感慨,若非是正宫冷居,女德不张,穆宗兴许还能多几年寿数。 皇帝的婚姻生活是否和谐,往往关系着朝廷组织对皇帝个人作风道德的评价。 所以在对待皇后的问题上,向来需要注意方式方法。 况且,正所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刘皇后这些年从来都安分守己,眼下比起什么帝王心术,却更适合关起门来,把话说开。 但刘皇后受得质问后,却显得颇为茫然:“贿赂我家万亩良田!?” 皇后眉头紧皱,似乎正在回忆。 片刻后,她终于反应过来,抬头看向皇帝:“陛下说的莫不是孔家淑女陪嫁与我弟的胭脂地!?” 朱翊钧闻言一怔。 此事皇后显然是知情的。 就是这个名目,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所谓胭脂地,就是赔嫁田,也就是所谓的嫁妆,真要论起来,算不算贿赂也是两可之间。 刘皇后有些委屈于皇帝兴师问罪的态度,但还是低眉垂目,柔声解释道:“陛下,此前衍圣公托媒人与我府缔姻,我父便以我弟刘岱聘孔家淑女为室,缘二人尚幼,尚未婚配。” “后孔家在京边立契用价,腾挪庄田,托武清伯转付我弟照管,称后年成婚,以之为妆奁之资……” 刘皇后倒也没有隐瞒的心思,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朱翊钧眼神示意皇后继续说下去,自己则屈指敲着桌案,默默咀嚼。 自本朝始,孔府地位愈发显赫,与其联姻的贵宦,更是络绎不绝。 顺天府尹王贤的次女,首辅李贤的次女,首辅严嵩的孙女,此外还有宣城伯、安平侯等一干外戚勋贵的儿子……先后与孔家缔姻。 显赫人家之间的嫁娶,往往也是光明正大利益往来的绝好时机,说到底也不过是有了个面上过得去的理由罢了。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拉着刘皇后坐到对面的椅子上。 他的手掌与刘皇后双手交叠在一起,摩挲着皇后的手背,温声道:“皇后,若说孔家随便一个庶女,便有嫁妆二万亩,未免也太过自欺欺人了。” 开国以来,朝廷赐了孔家不少田亩,洪武元年便允其开垦二十万亩,其后成祖、英宗,皆有所赐。 但这都是祭田,所有权仍旧是公家的,赋税都留给孔家以供本庙祭祀等项支用。 眼下既然说是嫁妆,那就只能是孔家的私田。 孔家的私田有多少,朝廷自然是不知道的,毕竟孔家有自己的账目,却并不会告诉外人——“一凡祭田,俱出上赐,皆载书籍;公府自治私产,甚多,在册而不入书。” 但按照朱翊钧前世被分发的系列丛书上记载的史料所推算,如今这个时间,孔家的私田多半在四十万亩上下。 二万亩怎么都不是一个小数目,公府上下凑出半成私产,还是京边的地,给庶女作为嫁妆,谁听了都知道不对。 朱翊钧顿了顿,抬起右手抚着皇后的脸:“闺房之内,皇后跟朕说实话,其中多少是赠给皇后家里的,又有多少是明面上占个黄册,暗中替孔家代管的?” 圣人世家,私地自然也有免税的额度。 国朝循金、元旧制,凡孔氏置产,以免税粮三分之二的成例豁除。 但随着孔家人日益疯狂地求田间舍,置办产业,山东布政司第一个扛不住,自嘉靖年间始,历任布政使、巡抚总有做实事的,几十年里间或上疏,希望朝廷能有所通变。 奈何世宗与穆宗,都不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选择相信后人的智慧。 到了万历朝,朱翊钧自然是当仁不让,二话不说便将原本天启年间阉党做的事,提前亮了相。 这两年顺势将免税粮三分之二的成例,改为了每亩较民间少征银九厘的新例,甚至山东以外各处的孔家私产,仅免杂泛差徭而与民间一体纳粮。 显然,感受到压力的孔家,很快做出应对,选择吐出部分利益,与外戚、显勋、朝臣们相互勾连,以期顺利度过这次度田的风波。 度田事嘛,总是这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刘皇后把住皇帝抚摸脸颊的手,数度欲言又止。 半晌后,她将眼睛埋进皇帝的手掌里,闷闷地开口道:“我父不曾与我明说,臣妾揣度,我父约莫受了六千亩。” “陛下要治罪永年伯的罪么?” 永年伯就是皇后的父亲刘应节——恰好与故蓟辽总督刘应节同名。 朱翊钧看着皇后这模样,莫名陷入了短暂的失神。 刘皇后才十九岁,又是个老实本分的性子,自然就别想政治站位能有多高。 心里固然向着皇帝,却同样不觉得家里置办产业有什么错——毕竟,嫁妆总归是个说得过去的名目。 甚至也不止是皇后,朱翊钧身边的这些亲属,固然没有二心,却都有着各自的毛病在。 李太后满心都是儿子,却也总是从内库掏钱,不是赏赐给家里,就是给佛门修金身;大长公主铁了心跟皇帝混,依旧不妨碍她打着皇帝姑姑的名头,经营着赌场、扬州瘦马这类灰产;再远点文武大臣也是一样,什么殷正茂、李成梁,都是出了名的忠心任事,却又贪出风采。 哪怕他前世,一样有亲近长辈,在酒后侃侃而谈“贪污肯定不行,受贿不办事嘛,不仅可以,反而很显智慧。” 身边的人,眼前的事,就像长江黄河搅在一块,引着他难得糊涂。 “陛下……” 一声轻唤,朱翊钧这才回过神来。 刘皇后似乎因皇帝久久不语,神色有些忐忑。 突然,朱翊钧伸手捧着皇后的脸,凑到面前,额头碰着额头:“这不是朕要不要治罪永年伯的事情,而是皇后你。” “你与朕是在太庙见证下成的婚,相濡以沫四年余了,入宫还不止。” 他看着刘皇后的眼睛,一字一顿:“皇后,不要与朕同床异梦。” 皇帝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刘皇后神色骤然变得有些慌乱。 她张口欲辩。 “你听朕说。”朱翊钧打断了她。 “是,聘礼嫁妆往来本就是人伦之礼,永年伯既未鱼肉百姓,也不干涉国宪,盼着朕难得糊涂一次,是人之常情,加之如今吴婕妤有了孕,朕就立刻治了永年伯的罪,难免让皇后心中惶惶。” “但常理如此,皇后却不应该真就这样想。” 刘皇后不知道皇帝作何想法,神情愈发慌乱,眼中有泪闪过。 朱翊钧伸出拇指,在皇后眼角拭了拭。 “皇后应该知道朕在做什么。” “朕为了国家寝食不安,殚精竭虑,扶着这辆老牛破车,步履维艰。” “若说天底下最应与朕分理阴阳的,除了你这女君还能有谁?最应紧随朕步伐的,除了朕的发妻还能有谁?最应懂朕心思的,除了皇后还能有谁?” “夫妻一体,你我应是天然志同而道合。” “你如今是皇后,将来会是太后,若是连你都不愿循着朕的道途,整日门户私计,朕的太子怎么办?朕的身后事怎么办?” “说回眼下,皇后娘家的事,是应当你我一齐担待。” “但朕担待不起,凡事必有初,度田今年才刚刚开始,朕现在若是难得糊涂了,恐怕就真要与皇祖一般做个老糊涂了。” “皇后,永年伯的事,当你为朕担待,你说是也不是?” 刘皇后被打断后便只得默默听着,脸色从诚惶诚恐,到若有所思,再到抿嘴低头。 皇帝从来都是这般洞察世事,诚如方才所言,婕妤有了身孕,皇帝立刻便要问罪皇后的父亲,这事谁来了不会多想? 偏偏皇帝一番话又是如此发之肺腑,情真意挚。 一句“将来的太后”,便是有什么犹疑,也立马烟消云散。 尤其是,皇帝“夫妻一体,志同而道合”几个字一出口…… 刘皇后痴痴看着皇帝。 误闯天家,听过太多世宗的无情,穆宗的滥情,今上这模样,哪怕数年了,也实在难以置信。 每每这种时候,便如坠梦中。 等皇帝一番话说完,刘皇后神色已然极为复杂,有些悔意,带着怜惜,似乎又因悟了什么还在沉思。 半晌过去。 皇后在皇帝殷切的眼神下,重重地点了点头。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应该说些什么,连忙开口向皇帝表态道:“臣妾明日便召永年伯入宫,让他向都察院投案,将这笔田亩的账分说清楚。” 朱翊钧闻言,终于释怀。 他捏着皇后的脸,安抚道:“这就对了,你办事,我放心。” 朱翊钧站起身,将刘皇后的脸颊揽进怀里。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芥蒂。 朱翊钧又与皇后说了好大一番体己话。 直到情绪都稳定下来,他才拉着皇后的手,一齐到床榻边上坐下。 刘皇后顺势倒在皇帝怀里:“陛下万寿无疆,比臣妾福泽深厚多了,身后事这种话,日后莫要再说。” 朱翊钧闻言不由得笑了笑。 论正寿,他也比不过这位活到崇祯朝的刘氏,更别说操劳国事折寿这种事情了。 但他也没纠结这个问题,任由皇后替自己宽衣,嘴上不经意说着:“孔家也不止找上了永年伯,譬如吴婕妤家,似乎也未得幸免。” “朕近来无暇抽身,皇后不妨趁着这个由头,替朕做个恶人,与诸妃嫔、女官们都问个清楚,讲个明白,立个规矩,也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朱翊钧说得随意,实则这几日已经思虑了好久。 后宫争宠这种事,本质与外朝争权没甚不同,也是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的事情。 争权这种事,最忌讳皇帝自以为是居中裁判。 若如此,还区分后、妃、嫔作甚? 朱翊钧也不是要卖了吴婕妤,反而是为了后宫不出乱子——要的就是在皇帝不下场的时候,后宫也能上下有序,正常运转。 皇后听了这话,倒是没有太当回事,当即应了下来,只忍不住嘀咕道:“吴婕妤怀了龙种,地位不类寻常,别的妃嫔恐怕难得消受。” 朱翊钧闻言,登时一拍大腿:“皇后说这话,衍圣公离间天家罪莫大也!朕定要治他们的罪!” 按理说婕妤这身份,理论上是属于行贿都轮不到的边缘人物。 如今被贿赂了好大一笔田亩,不就是母凭子贵?皇后怕的就是这个。 衍圣公行贿不按基本法,说一句离间天家,还真不算冤枉了他。 皇后被拍得生疼,白了皇帝一眼。朱翊钧浑不在意,轻咳一声:“皇后也是,此言有善妒之嫌,朕也要问皇后的罪!” 他大马金刀坐在床边,说罢还拍了拍大腿。 皇后见状,不免脸红犹豫。 却是一个不留神,便被皇帝翻了过来,狠狠按在腿上。 “知错没有!” “还妒不妒了!” 杂乱的声音开始响起。 此起彼伏。 …… 腊月二十三。 今日是朝臣年节休沐前的最后一日,同时也是万历七年最后一场御前议事。 无错版本在6x9x书x吧读!6x9书一吧首一发一本小说。读 当然,并没有太多人需要参与这场年会。 此时的皇极殿内只稀稀拉拉四五人,或坐或立。 刑部尚书张瀚早早就在座次上等候着,面前摆着今年才修订过一遭的大明律。 户部尚书王国光与河南巡抚李幼滋,正交头接耳。 都御史温纯来了又走,去了又回,看上去颇有些焦头烂额。 沈鲤本是坐在末位,但随着同僚入殿,频繁起身见礼,干脆起身在殿内踱步。 “总宪、大司徒、大司寇、李部堂、沈部堂,诸位来得早。” 栗在庭抱拳见礼,跟在太监身后,颐然轻松地迈步进了殿内。 温纯与其都是西北人,属于秦地乡党,早有交情,只是互相颔首便省了虚礼。 “栗部堂也早。”张瀚与王国光客套回话。 “栗部堂经年不见,端肃了不少。” 李幼滋啧啧不止,上下打量着栗在庭。 同样是经略一省,李幼滋万历五年才外放,比起眼前这位万历元年就外放福建的后生子,自家气度上竟是差了一筹。 这份颐然之态,不是数年的大权在握坐镇一言堂,怕是养不出来。 栗在庭摇头叹息,意味深长:“年齿渐长,事情多磨,自然而然洗去了一身轻佻浮躁。” 李幼滋心中暗笑,这厮面上说得倒是像这么回事,可前日这一入京,便跑去高仪府上搬砖添瓦,为此还吃了御史好几道弹章,这可不见得洗去了浮躁。 这时沈鲤突然插话:“栗部堂在福建办的差使如何了?” 栗在庭转过头,看向沈鲤:“尚有诸多关隘,此番回京述职,正是要与朝中同僚寻求臂助。” 说罢,他拉开座椅,施施然坐下。 市舶司的事,实在一言难尽。 当年重建市舶司,朝堂中的反对声就没停过。 无非就是那些。 要么说外藩绝贡,无市无舶,设市舶尚不足以充本监公费,徒劳伤民。 要么就是市舶司实乃巧征横索,不顾小民之怨咨,辱国体也。 或者便是海贼猖獗那一套,林道乾、林凤等大寇阻绝海路,不可急于一时,平白害了往来海商性命。 也是得亏中枢有人顶着,才没有中途毁费。 但即便如此,地方上的排斥就没消停过。 衙门的官吏,纷纷藉藉,皆言不妥;黠猾豪富,托名服贾,伪造引文,逃避走私;地方大户,勾通引诱,收买禁物,藉寇兵而赍盗粮,为乡导而听贼用。 栗在庭从福建布政司参政,一路做到福建巡抚,用了七年时间,靠着在福建独断专行,才终于分出了胜负。 一句“诸多关隘”,实饱含太多艰难险阻,不足为外人道也。 沈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栗在庭落座后,却主动与沈鲤开口,挑起话题:“我这边好歹积年累月的功夫,不过临门一脚而已,倒是沈部堂的差事,准备如何办?” 话音一落,殿内众人无不面色古怪。 永年伯的事,都到了都察院,自然都瞒不住殿内这些人物。 沈鲤代天巡牧,视度田事,结果还未离京,便是天大的干系砸在脑门上。 无论是圣人世家,还是外戚,可都不是软柿子。 沈鲤张嘴欲答,却听殿外传来动静。 众人回过头,便见内阁申时行、吏部王锡爵、礼部汪宗伊、兵部殷正茂、工部朱衡等人,联袂而来。 显然是文华殿廷议完,下朝赶过来的。 “诸位来得早。” 殿内众人纷纷起身见礼。 “申阁老、诸位部堂。” 申时行满脸堆笑,丝毫没有托大的意思:“方才廷议争论春闱诸事,姗姗来迟,莫怪,莫怪。” 客套并没有持续太久。 常朝既然散了,皇帝自然不多时就得到殿了。 果不其然。 随着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南京礼部尚书潘晟等人从偏殿转入。 一声净鞭陡然响起。 众人一个激灵,情知皇帝来了,纷纷起身,束手恭候。 三声净鞭只响了两声,皇帝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殿内——皇帝越来越不讲规矩了。 “陛下。” “陛下。” 朱翊钧一身刚换好的常服,从容出现。 “坐,人到齐了就开始罢。” 朱翊钧坐上主位,伸手虚按,示意众人落座。 申时行目光扫过,迟疑片刻:“陛下,尚缺王阁老。” 朱翊钧摆了摆手:“五军都督府一堆烂摊子,别说今日,往后年节他都脱不开身。” 这是实情,并非皇帝要边缘王崇古。 申时行闻言,这才释然坐下。 朱翊钧目光在眼前这十余人身上转了一圈,这些都是心腹重臣。 “议事之前,朕有一事先说。” 众人正襟危坐,凝神看向皇帝。 朱翊钧斟酌好言语,开门见山:“新政到今年,施行八个年头了,八年来,朝廷只做不说,每有新政,百姓便惶惑失措,不明所以。” “眼下度田清户便是如此。” “朝廷虽是针对奸豪,却难免搅扰百姓,百姓不知所以,唯恐此举是朝廷要增添赋税,骇然嗷嗷,惊惧纷纷。” “这样只做不说,实在不妥,平白将部分百姓推到了对面,为人做了刀。” “更别说豪民猾吏在其间挑拨离间,徒亵朝命。” “眼下新政业已到了涉足深潭,朕思前想后……咱们是时候打出旗号来了!” 旁听的且不用说,正经议事的几名二品堂官面面相觑。 打出旗号,这说法不知道的还以为皇极殿就是聚义堂,这一干人等准备扯旗造反呢。 “陛下是说,咱们也要像高皇帝打天下时一般,喊出新政的口号来,说与天下人知晓?” 众人回过头,却是栗在庭率先开口。 汪宗伊皱了皱眉头,这比喻,未免也太不像话了。 申时行瞥了栗在庭一眼,他如今侍奉御前多年,最能把握皇帝的脉络,没成想竟被抢了话头。 朱翊钧赞赏地看了栗在庭一眼。 他语气中带着欣慰:“正是如此,就如造反时都要喊口号一般,百姓一听便知新政在做什么,新政准备做什么,为了什么而新政。” “说与那些通情达理的百姓,也能省去好大的麻烦。” 群臣会意,却愈发觉得怪异。 太平时节用这手段,实在上不得台面。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陈年旧案,需要翻出来重审。” 李幼滋沈鲤等人初次列于廷上,摸不准脉络,下意识看向张瀚。 刑部尚书张瀚抬起头,惊疑不定,闹不准刑部是不是又行差踏错了什么事。 反倒是申时行撇了撇嘴,情知皇帝又要折腾,心中好一通腹诽。 见同僚们疑惑不解,申时行贴心地代为追问:“还请陛下明示。” 朱翊钧也不卖关子,目光扫过这些心腹重臣,作回忆色:“前宋操持新法的王安石,谓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因而被褫夺封号,毁去孔庙配像,赶出大成殿,乃至于被黜于庙庭,钦定为万世罪人,民间骂了数百年。” “王安石与熙宁变法,连带着新法,在坊间士林,都已然臭不可闻。” 说到这里,朱翊钧忍住叹了一口气。 民间能将荆公猪作为骂人的俚语,流传千年,不是没有理由的。 朱翊钧摇了摇头甩开思绪,旋即正色敛容,认真道:“且不说对错,想要为新政打出旗号,熙宁变法与王安石的案,便不得不翻了。” (本章完) 开个奖 开个奖 三等奖:57 * 155 * 176 * 180 * 246 * 262 * 276 * 291 * 324 * 337 * 355 * 357 * 362 * 403 * 449 * 506 * 535 * 536 * 558 * 564 * 597 * 634 * 678 * 699 * 712 * 758 * 772 * 773 * 783 * 796 * 801 * 829 * 924 * 933 * 1000 * 1029 * 1045 * 1047 * 1057 * 1062 * 1067 * 1105 * 1109 * 1189 * 1222 * 1241 * 1277 * 1324 * 1325 * 1331 * 1414 * 1441 * 1445 * 1453 * 1515 * 1526 * 1544 * 1545 * 1550 * 1584 * 1608 * 1639 * 1640 * 1651 * 1659 * 1673 * 1731 * 1762 * 1774 * 1809 * 1830 * 1831 * 1834 * 1840 * 1891 * 1902 * 1917 * 1920 * 2006 * 2036 * 2072 * 2100 * 2116 * 2210 * 2276 * 2280 * 2282 * 2329 * 2375 * 2386 * 2391 * 2438 * 2460 * 2517 * 2536 * 2589 * 2606 * 2672 * 2706 * 2711 * 2727 * 2747 * 2772 * 2825 * 2844 * 2880 * 2883 * 2905 * 2926 * 2965 * 3027 * 3089 * 3130 * 3134 * 3138 * 3143 * 3183 * 3218 * 3261 * 3285 * 3300 * 3332 * 3403 * 3414 * 3488 * 3499 * 3533 * 3597 * 3621 * 3661 * 3664 * 3681 * 3744 * 3766 * 3769 * 3771 * 3778 * 3837 * 3838 * 3862 * 3873 * 3889 * 3938 * 4034 * 4056 * 4064 * 4115 * 4185 * 4208 * 4253 * 4280 * 4296 * 4303 * 4318 * 4374 * 4400 * 4403 * 4407 * 4413 * 4465 * 4492 * 4629 * 4651 * 4711 * 4730 * 4741 * 4748 * 4782 * 4785 * 4812 * 4861 * 4930 * 5045 * 5049 * 5109 * 5153 * 5162 * 5193 * 5252 * 5473 * 5481 * 5514 * 5585 * 5694 * 5733 * 5786 * 5788 * 5796 * 5838 * 5839 * 5871 * 5884 * 5906 * 5925 * 6033 * 6093 * 6097 * 6125 * 6134 * 6160 * 6227 * 6250 * 6277 * 6319 * 6344 * 6355 * 6363 * 6364 * 6365 * 6383 * 6413 * 6441 * 6496 * 6532 * 6558 * 6581 * 6622 * 6680 * 6703 * 6729 * 6730 * 6737 * 6813 * 6831 * 6852 * 6869 * 6932 * 6967 * 7013 * 7049 * 7094 * 7114 * 7164 * 7168 * 7174 * 7195 * 7211 * 7219 * 7318 * 7332 * 7450 * 7476 * 7497 * 7524 * 7527 * 7551 * 7556 * 7579 * 7591 * 7605 * 7623 * 7650 * 7666 * 7669 * 7673 * 7697 * 7710 * 7737 * 7738 * 7743 * 7745 * 7757 * 7808 * 7814 * 7842 * 7851 * 7879 * 7880 * 7927 * 7941 * 7948 * 8009 * 8024 * 8040 * 8048 * 8086 * 8104 * 8228 * 8241 * 8260 * 8287 * 8288 * 8313 * 8348 * 8385 * 8388 * 8422 * 8467 * 8497 * 8527 * 8543 * 8562 * 8593 * 8594 * 8618 * 8624 * 8640 * 8683 * 8746 * 8748 * 8760 * 8872 * 8892 * 8998 * 9003 * 9013 * 9046 * 9091 * 9173 * 9241 * 9251 * 9297 * 9347 * 9391 * 9409 * 9421 * 9458 * 9481 * 9482 * 9509 * 9554 * 9622 * 9710 * 9725 * 9737 * 9740 * 9747 * 9819 * 9830 * 9864 * 9941 * 10084 * 10118 * 10222 * 10230 * 10254 * 10353 * 10499 * 10523 * 10674 * 10691 * 10728 * 10735 * 10757 * 10778 * 10789 * 10799 * 10859 * 10862 * 10958 * 11016 * 11040 * 11050 * 11099 * 11103 * 11150 * 11202 * 11230 * 11251 * 11264 * 11315 * 11418 * 11457 * 11472 * 11528 * 11571 * 11596 * 11597 * 11603 * 11634 * 11678 * 11744 * 11776 * 11837 * 11841 * 11859 * 11862 * 11889 * 11910 * 11916 * 11920 * 11927 * 11948 * 11963 * 12005 * 12070 * 12093 * 12115 * 12125 * 12130 * 12180 * 12218 * 12226 * 12240 * 12249 * 12258 * 12265 * 12301 * 12352 * 12369 * 12381 * 12389 * 12398 * 12418 * 12450 * 12452 * 12512 * 12607 * 12638 * 12644 * 12659 * 12695 * 12842 * 12924 * 13002 * 13025 * 13095 * 13136 * 13204 * 13222 * 13240 * 13252 * 13294 * 13323 * 13354 * 13355 * 13389 * 13402 * 13471 * 13496 * 13526 * 13535 * 13621 * 13623 * 13646 * 13718 * 13751 * 13760 * 13852 * 13904 * 13913 * 13914 * 13945 * 13982 * 13999 * 14053 * 14068 * 14069 * 14168 * 14174 * 14201 * 14224 * 14366 * 14375 * 14395 * 14405 * 14445 * 14448 * 14486 * 14525 * 14549 * 14553 * 14558 * 14588 * 14624 * 14639 * 14646 * 14796 * 14833 * 14926 * 14978 * 14997 * 15016 * 15170 * 15232 * 15251 * 15295 * 15296 * 15358 * 15453 * 15454 * 15455 * 15580 * 15589 * 15604 * 15730 * 15764 * 15768 * 16042 * 16121 * 16154 * 16185 * 16256 * 16287 * 16371 * 16381 * 16382 * 16478 * 16480 * 16500 二等奖:399 * 707 * 10828 一等奖:7108 中奖的朋友请及时领奖。另: 之前有读者让我替儿子取个名字,我现在想了几个,给这位朋友参考一下。 我不知道孩子现在上户口没有,不过我取名晚了也没关系,诸位读者都是福泽深厚,儿孙满堂的命格,留给之后的孩子,也未尝不可。 当然,我取的未必好,毕竟没给孩子取过名,也不懂什么命数、五行之类的事。 仅限参考。 郭景清:这个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城外景朗气清,属于按个人喜欢的风格取的名。 郭若朴:道德经有云,敦兮,其若朴。郭取轮廓之意,大概就是,像一块没有被雕琢定形的木料一般,朴散则为器嘛。ps,这个名,很适合起表字,为器。 郭燕昭:嗟彼郭生,古之雅人,智矣燕昭,可谓得臣,算是在煌煌京洛行里面借用了郭隗与燕昭的名讳成的名。不过这个名字比较大,我个人虽喜欢,只长辈都说名字太大不好。 最后: 推一本同组作者的书《虎贲郎》,现在才推实在抱歉。 起点新书,三国题材,我看了三、四章,因为有系统,不太合口味,所以没有继续往下看。大概就是穿越,先是在村里,发生一些家族内的纠葛,之后看样子是要参军而王天下的路子,有兴趣的可以去看一下。(文笔挺好的,就是叙事风格比较适合同好) (本章完) 第214章 正本清源,再和池南 第214章 正本清源,再和池南 皇帝一番话说完,群臣面面相觑,一时不能答话。 没办法,如今的王安石,身后名早就被拿着笔杆子的司马光等人踩进泥地了,群众基础之差,几乎被打成了千年以降第一奸相。 凡名望之臣,对这位拗相公就没有过正面评价。 罗大经将王安石与秦桧并列,“国家一统之业,其合而遂裂者,王安石之罪也,其裂而不复合者,秦桧之罪也”;朱熹评其为“流毒四海,祸乱极矣”;《宋史》更是直接将王安石作为“国事失图”的元凶首恶;乃至民间小说《三言二拍》中喂畜生的台词,都是唤“啰啰啰,王歧公来食。” 当然,也不是没人替王安石说过话。 陆九渊打抱不平称“议论之不公”、颜习斋说王安石的身后名是“有功而史半削之,无罪而史务诋之。” 但这不仅没掀起声势,反而惹得一身骚。 等朱熹盖棺,由宋史定论后,为王安石争辩的少数派,更是几乎绝了迹。 到了本朝或许对其惺惺相惜的张居正,即便心中有万一的想法,可在《资治通鉴直解》中,也只能委婉表达、暗怜明贬,称其“不达事理,不识时宜,有才而无识,可胜惜哉。” 连张居正这种变法派,都讳莫如深到这地步,可见王安石的风议。 所以,为王安石翻案这种事,哪怕是皇帝开的金口,也让群臣一时失措。 殿内短暂地陷入沉寂。 见此情形,朱翊钧也懒得等这些人反应,便逐一点问。 他正要看向申时行,恰好对上王锡爵的目光。 后者只好当先开口:“陛下所谓的翻案,若是想将这数百年的奸邪,一举扭转为贤臣,实在强人所难。” “依臣看,不如将熙宁变法与王安石一分为二,新法亦是正当其时,宋神宗一代英主托付信任,只王安石性执而少容,败坏新法,引宋室之祸而已。” “如此符合世情,亦不至于百姓惊诧。” 皇帝是要为熙宁变法翻案,却未必要替王安石翻案。 个中差别,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也算是权变。 但出乎他的意料,皇帝干脆直接地摇了摇头:“王卿莫不是与朕玩笑?熙宁新法与王安石一损俱损,切割可不比翻案简单。” “况且,人与事什么时候能一分为二了?” 翻案这种事,是最讲规矩的——向来不是论对错,而是表态度。 人就是事,事就是人。 别谈什么对事不对人这种笑话,历史上张居正被反攻倒算,所做的什么事都是错的。 新法是坏的,用人是错的,动机更是十恶不赦。 连刘世延这种货色,都能以“权相倾陷,拟罪夺爵,大为可惜”而一朝翻案,被重新请出来主持工作,一度“照旧于南京都督府”——宁愿刘世延再作奸犯科二十年后庾死,也不能接受张居正将其夺爵是做对了。 一分为二? 也没见谁敢将太宗皇帝一分为二,说一句其虽一代英主,但兵变之事得国不正。 别说直指本朝朱棣了,哪怕点评前宋太宗如何如何,都是罪大恶极的影射。 人与事还想一分为二,只有戏台上才能唱这么儿戏。 王安石与熙宁变法同样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王安石暴虐敛财,变法能是什么好玩意儿? 正因如此,朱翊钧想为新法竖旗,才要为王安石翻案! 谁不知道熙宁变法不乏扰民、损民之事?谁不清楚王安石的缺陷所在? 被朝野辱骂数百年,当然事出有因。 可翻案就要彻底,容不得遮遮掩掩,折衷众论。 王锡爵久在地方,面对皇帝这话,竟一时无言——就像历史上一样,这厮就事论事,在众人支持时反对张居正,众人反对时支持张居正,弄得两面不讨好。 这时,福建巡抚栗在庭突然开口:“陛下,臣有一家之见。” 朱翊钧转头看去。 这厮经年不见,神态显得越发干练,就是这一说话,朱翊钧心中便升起这厮要献殷勤的征兆。 他摆了摆手,示意栗在庭继续说。 栗在庭正色道:“陛下,臣通读《宋史》,深感其文繁猥特甚,叙事舛谬疏略。” “只粗读,便觉其叙事错杂处、失检处、错谬处、遗漏处、牾处各十余条,其各传回护处、附会处、是非失当处、是非乖谬处共百余条,以至于柯维骐奋发而起,作《宋史新编》欲纠正其谬,则《宋史》之价值,可见一斑。” “而其舛谬为多,而数百年来未有人起而纠之者,王荆公之事亦在其中。” “若欲正本清源,还青史昭昭,不妨重修王安石传。” 这话一出,群臣神情各异,先后陷入沉思。 栗在庭这话说得巧妙。 宋史写得烂,是公认的事情。 因为《宋实录》一度被称为“党政之工具”、“遍布诬罔之辞”、“聚讼最纷”,而基于实录写得《宋史》,又是出了名的听信一面之词,不能明辨真伪,主打一个敷衍了事。 有才学之人,无不唾弃《宋史》。 譬如栗在庭口中的柯维骐便是如此,其人是嘉靖进士,当代数得上名的史学达者,因看不惯宋史,干脆采宋、.辽、金三史,去伪存真,作《宋史新编》,以击异订讹。 所以,这种情况下,要为受旧党政治迫害最深的王安石重新作传,深挖错讹,以正视听,恰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然,传都重写了,自然会基于新的史料,做出新的盖棺定论。 这是提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实操之法。 朱翊钧思索片刻,不禁也点了点头,这路数倒是恰到好处。 他别过脸,看向站在一旁的王世贞:“王卿,兰台著书记史,盖棺定论,此事当仁不让该有个态度,你怎么说?” 绕是王世贞这等玲珑人物,此时也难得露出了为难之色。 他斟酌良久,才缓缓开口:“陛下,《宋史》、《宋实录》固然多有错漏,然而,纵观熙宁变法,青苗法、市易法、保马法等,无不是暴虐敛财,为祸天下。” “青史昭昭,大略上不会有什么出入。” “只王安石初衷,尚有一丝余地。” 执掌兰台的王世贞态度很清楚。 洗白归洗白,也得基于史料。 再编不是乱编,修订不是瞎订。 新法上残民总是事实,王安石既然执宰天下,总得担起责任来。 想洗白,恐怕只能在王安石的动机上商榷一二。 表态自然不用皇帝挨个点名。 在王世贞开口后,申时行思索稍许,也沉着表态:“陛下,王安石无识而有志,可胜惜哉。” 申时行的态度,就是内阁的态度。 往往也代表着在家守制的张居正的态度。 这话申时行引自张居正的资治通鉴直解的说法,“有才而无识”,只换了个顺序与说法,表示对王安石志向的认同。 暴虐敛财,为祸天下? 那申阁老就说了,王安石只是“无识”,他的“识”就只能支撑他走到那一步。 但再怎么说,王安石都是“有志”之人,不比束手旁观,宁愿眼睁睁看着宋室江河日下的司马光等人好多了? 总而言之,熙宁变法事败的责任,王安石肯定是要担的,但这是人与时代的局限,绝非王安石心眼坏。 王世贞看了一眼申时行,似乎在考量。 片刻后,前者缓缓点头。 确实也没有什么偏离事实的地方,王安石是道德君子,动机和目的从来没被质疑过,哪怕司马光也不会否定王安石的救国本心,如今不过是准备重新捡起来这个方向宣传而已。 兰台与内阁有了共识,那事情便敲定一半了。 朱翊钧最后看向礼部尚书汪宗伊:“汪卿以为然否?”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汪宗伊仰着头,看着房梁出神。 旁边的殷正茂正要提醒一句。 “回陛下的话,天下之事,久则不能无弊,弊则通变,实乃天道。” 汪宗伊回过神来,娓娓开口。 第一句便引用了张居正评价王安石的原话。 只见其神色感慨,继续说道:“宋至神宗,国势不振,一泻千里,实有旦夕倾亡之迹。” “弊则通变,天下不变则必死,变则或死。” “一如今日,不论成败,亦非变不可!” 借古怀今的意味太重了,在场众人自然都能听出来,无不动容。 众人如今齐聚于皇极殿共商国是,不就是这个缘故么? 朱翊钧沉默片刻,率先击节称赞:“弊则通变,诚然也,不能只有在事成之际,才歌颂变法。” “王安石救亡图存,虽败犹荣!” 见没了异议,朱翊钧最终拍板——王安石一念报国,不可谓非君子也。 王世贞默默将这话记了下来。 当初南郊祭天,以张居正比王安石,对新法痛斥不休的赵锦,致仕后若是知道朝廷要为王安石重新作传,不知会作何反应。 王世贞想到此处,又忍不住用余光打量了皇帝一眼。 与宋神宗的左右摇摆不同,今上于变法,当真是从来没有过一丝犹豫。 但话又说回来,相比于王安石被反攻倒算后,宋神宗还能落得个好名声而言,如今新法若是事败,这位的名声,恐怕不会比这数百年来王安石的名声好。虽败犹荣……但愿这位不会有等着后人翻案的一天。 王世贞心中在感慨什么,外人自然不会知道。 随着皇帝表态,替王安石翻案之事,便定了调。 那就回到皇帝起初的提议上了。 朱衡向来说话不讲忌讳,径直开口:“陛下方才说新政的口号,不知道是要如同王安石的‘三不足’一般,还是孔平仲所做的‘熙宁口号’一诗?” 朱翊钧摇了摇头:“都不好,至少得简单直接,一听便懂。” 类似于“三不足”的口号,听着固然震耳欲聋,但太含糊了,老百姓听了只会一头雾水。 而作诗什么的就更雅了,曲高和寡,不利于宣传。 这时,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突然开口:“陛下,臣以为,李司业的学说甚是贴切,可拿来就用。” 朱翊钧转过头,好奇追问:“陈卿指的是?” 陈三谟也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与沈鲤、温纯同科。 但与后两人相比,前者的成份就差很多了。 沈鲤当初先后驳了高拱、张居正的面子,陈三谟恰恰相反,先是以高拱门生自居,等高拱离朝就以张居正为党魁,待皇帝亲政后,便告诫张居正,天子门生公干时应互称职务。 总之,是个名声不太好,且连朱翊钧也拿不准路数的人物。 面对皇帝的追问,陈三谟脱口而出:“自然是卓吾二词之一,分配!” 他神色略显狂热,显然是打心底里认同这一套。 李贽在士林的地位,如今已然有了直追张载的趋势,所谓的“卓吾二词”更是直接比照“横渠四句”,广为传颂。 数年前辩经,在公平的基础上,李贽具体地提出了分配一词——朝廷存在的根基之一,便是进行天下财富的分配。 所谓根基,意为如果办不到,也就没有存在的基础了。 离经叛道的话不差这么一两句。 但陈三谟此时公然放在皇极殿上来说,着实让同僚们频频侧目。 刑部张瀚眉头紧皱:“新政旗帜自有朝廷法度,引用李贽的歪理邪说作甚?” 听到国子监智库学说要上桌吃饭,张瀚就差把跌份写在脸上了。 “我倒是以为合适。” 栗在庭毫不顾忌地声援。 “司马光曾言,天下财富有其定数,我以为,定数这个词不好,毕竟天下财富日积月累必然有所增长。但若用总数一词,却是恰如其分。” “总数既定,不在此处,就在彼处,如今国库窘迫,赤民困苦,钱在哪里,天下人心知肚明。” “无论盐政、宗室、度田,都不过是‘分配’而已。” “攥着官绅豪门往国库与赤民挤的分配,谁敌谁友,百姓一眼便知,难道不是最合适的口号?” 张瀚怫然不悦:“栗部堂此言差矣,这邪说若是被流民取了去……” 赫然是有要争论起来的架势。 朱翊钧见状,及时出言扑灭苗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朝廷代行天道,是亘古大义,李贽不过拾圣人牙慧罢了,张卿不必太过敏感。” 要是觉得歪理邪说接受不了,总有一款圣人言论能契合上。 朱翊钧摆了摆手,轻巧揭过:“就按陈卿的议,口号便以‘分配’为眼,让翰林院想几个顺口的句式。” 张瀚欲言又止,无奈还是闭上了嘴。 朱翊钧生怕还在这话题上纠缠,连忙看向王国光:“王卿,且说说税赋罢,看看今年分配得如何。” 这就是要进入年会议题了。 群臣正襟危坐,打起精神。 王国光对先前的议题插不上话,本是走神想着别事,此时受唤,这才神魂归窍。 “回禀陛下。”王国光顿了顿,给自己组织言语的时间,“万历七年,除留存各省夏税秋粮,共一千三百二十万三千一百四十四石有奇外。” “一干税目,归拢中枢大小府库,合折银二千一百三十二万两白银,其中太仓库五百九十八万四千六百有奇。” 万历四年定制,无论地方省府衙门留存,还是转运中枢,都要在户部登记造册。 如今中枢的大大小小府库,无论是太仓库、太仆寺、节慎库,乃至内库,虽然仍旧是分锅吃饭,但户部要计总账了。 这也是为何前几年年会,王国光只能报太仓库的年入,如今却能合拢一齐汇报。 不仅如此,在记国库的年账时,还要做两套账——一套按实际入账,一套折合为银价入账。 当然,别看只是一点小小的规范化工作,改变了统计方式,实质上大大增加了户部的职权以及工作量。 自此之后,五部、内库,频频跟户部撕扯不休。 要不是给户部扩了编,老王头吵着要致仕了——扩编其实也有的吵,国子监年年抱怨户部,说其录用的监生种子太多了,显著降低了太学举人的升学率,当然,国子监嘛,说话就不太能吵到人了。 只听王国光继续说道:“……矿税、关税、盐税皆与去年持平,田税占82%,较去年下降了2个点,商税因近海海运兴起、与朵颜三卫的互市建成、湖广宗产上缴利润增多等原因,较去年上升了2个点,多出四十万两白银。” 按下户部用词逐渐变成皇帝的模样且不提,申时行当即开口追问道:“今年非税收入呢?” 皇帝登基八年以来,就没有一年是不抄家的,可以说,抄家就是这几年实行新法的财源支柱之一。 饶是申时行这种老实人,都觉得上瘾。 王国光砸吧砸吧嘴:“申阁老,石茂华、刘世延一党抄的家,还未来得及入账,除去朽腐的宝钞外,目前折银止有一百一十万两。” 活钱倒是没多少,主要字画、珠宝极多。 申时行跟着砸吧砸吧嘴,暗暗盘算石茂华、刘世延等人抄完家能有多少。 这时,一时没怎么说话的温纯突然开口,朝皇帝劝谏道:“陛下,非税收入不是长久之计,法司逐利,唯恐坏了风气。” 抄家抄太多,就官不聊生了。 石茂华等人宁愿狗急跳墙,未必没有皇帝过于严酷的原因在里面。 朱翊钧从善如流:“这是自然。” 简单敷衍一句,他再度看向王国光:“支出呢?” 王国光对此信手拈来:“回陛下的话,万历七年,地方留存各支各用,中枢支出合计折银一千八百九十万两。” “边饷银占47%,较去年多了5个点;营卫官军俸粮仍占14%……” 大明朝的军费支出,已经常年在六成这个关口居高不下了。 “陛下内府供用仍占10%;宗藩禄粮占19%,较去年降了1个点,较万历元年降了10个点;朝官俸禄占6%……” 朝官的俸禄支出最低,但这相较于万历元年,已经翻了三倍了。 另外也是因为地方官吏的绩效,是以留存的形式,直接让各省府将这一部分截留。 “其中,收入白银化比例41.9%,支出白银化比例49.4%,集中于南直隶、浙江、湖广等富庶南方。” 白银化是不得不走的道路,总不可能眨眼就跳到信用货币去了。 而在此之前,调整软件,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朱翊钧听着王国光娓娓道来,言之有物,只觉舒服极了。 新政以来,这位户部尚书跟工部尚书朱衡,都是从来不显山不露水,没什么存在感,但无论能力、忠心,都无可挑剔,虽然没有调和阴阳的宰辅之才,却真正做到了独当一面。 尤其户部改制,可以说行云流水,毫无迟滞。 白银化支付的数据统计,去年才说,今年就直接落到了实处,新政的基本盘,不就是这些坚实的拥趸么? “此外,遵陛下谕旨,臣会诸同僚,订《万历会计录》,今年编修成帙,恭呈陛下。” 王国光将身前的四套书册双手捧起。 张宏轻车熟路接过,将其呈与皇帝手中。 朱翊钧伸手接过。 蓝本两年前他就看过了,可以说,这本书册就是如今的税法总纲。 库监、光禄、宗藩、职官、俸禄、漕运、仓场、营卫俸粮、屯田、盐茶钱钞、杂课,可谓包罗万象。 朱翊钧翻了两页之后,朝身旁的王世贞示意:“王馆长,先原册留史馆采录,至于刊布……恐怕还要再磨算增订一册。” 王国光在旁愣了愣:“陛下所言还有一册,可是臣有什么疏漏?” 朱翊钧摇了摇头:“不是王卿有疏漏,是朕今年临时应的事情,要着落在此处。” 说罢,他伸手朝一旁招了招手。 随即,魏朝、李进、孙隆等人,各自抱着一摞一摞的书卷,堆在了王国光面前。 在王国光疑惑的眼神中,朱翊钧伸手示意,与王国光解释道:“这是万历元年以来内廷的账目,所置产业,历年进项、支出,尽在此处了。” “朕既然此前放出话来,便没有许空头的道理,王卿将这些也整理成册,录入《万历会计录》罢。” 一边说着,朱翊钧又转向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缓缓道:“往后每年,六科都来审一审内廷的账目,刊布天下。” (本章完) 第215章 众鸟高飞,孤云独去 第215章 众鸟高飞,孤云独去 公示皇产,本就是今日的议题之一。 但这直接就搬了上来,让老王头多少有些猝不及防。 王国光目光在主位的皇帝以及眼前的账册上来回打量,半晌后他才憋出一句话:“陛下不先议一议么?” 朱翊钧奇怪地瞥了王国光一眼:“意见征集近一月余了,凡呈递奏疏议论此事的官吏、士人、遗贤,无不极尽溢美之词。” “朕登极以来,尚未遇到过如此顺遂之事。” “如此众望所归,还有什么需议的地方么?” 王国光被皇帝这话堵得一噎,无奈只好看向申时行。 申时行顿觉牙疼。 瞧这话说得,皇帝都自缚手脚要对皇产有所限制了,外人谁能说半个不字,也不怕被口水淹死? 不说其余,单是邀名养望的科道言官,几乎一夜之间就达成了共识,朝中谁敢反对此事,谁就是敛财阉党。 再加上一穷二白的乡野遗贤,还未踏足官场的年轻士人,上奏极力鼓吹。 哪怕心中有异议的朝臣,明面上都得赞不绝口,顶天了保持缄默而已。 至于朝臣们唯一能关切的问题,便无人敢问出来——公示皇产之后,我们呢? 众所周知。 皇帝的套路向来是一套接着一套,泰半朝臣都中过皇帝羚羊挂角的招数。 几乎都形成条件反射了,多少都会忍不住犯嘀咕,皇帝此次别是要藉此逼迫朝臣们紧随其后。 奈何这事也没人敢去试探皇帝。 总不能当面说一句,陛下自己公示就得了,别不知好歹给大家伙添麻烦。 所以,这事的压力,无可避免落到了都察院、户部以及内阁身上,三天两头总有同僚旁敲侧击。 王国光是个不爱掺和的,此时皇帝当面说起,只好目光转向申时行——谁让申阁老是甘草呢?总要调和阴阳的。 申时行感受到王国光求助的目光,深吸一口气。 这事确实牵一发而动全身,内阁自然不能置若罔闻。 思虑片刻,他还是接过皇帝的话头,出言调和起阴阳来:“陛下,自然还有要议的地方。” “子曰,名正,则言顺,政令既出,总要有个名目,还不知道陛下此举,乃是师出何名?” 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什么名目很重要,有了名目,也就确定好了框架。 要是这事不先划个道道出来,闷声就做了,朝臣们怕是要整日茶不思饭不想了。 申阁老向来是会说话的。 朱翊钧忍不住失笑:“好个名正言顺,申卿是怕朕一意孤行,想推而广之吧?” 申时行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朱翊钧扫了一眼殿内群臣,大多都露出关切的神情。 尤其殷正茂,一副关切又不想被人发现的模样,不住拿余光往这边瞟。 哪怕意料之中的场景,朱翊钧心中还是不免有些怏怏。 他叹了一口气,敛容正色:“万历二年殿试,李三才一文深得朕心。” “天以大位托之于朕,非以崇高富贵独厚一人,盖付以亿万生民之命,使司牧之也。” “司牧天下之俸禄,朕受得理所当然;至于崇高富贵,朕敬谢不敏。” “此前经何心隐面刺,朕一朝醒悟,朕非君子,不能慎独。朕掌大器,当公示天下人。” “所谓名目,无非一句,理欲不并立,公私不同道。” 李三才虽然私心过重,好钻营结党,但才学与胆魄确实无可挑剔。 早在数年前,其人便对皇帝财产的公私性质进行了论述,在经学上奠定了基础——公天下还是家天下这个话题太敏感,姑且不论,但至少财产,不是独属于皇帝一人的,只该拿点管理工资。 如今拿来就用,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申时行与王国光对视一眼,不由松了一口气。 要只是这般,谁会不支持呢?世宗皇帝整日以私心侵夺国库,诸臣可都还历历在目。 这个名目很是温和,温和到不会将火烧到朝臣身上——皇帝要公私分野,关朝臣什么事呢? 至少比什么“以身作则反腐倡廉”的名目,弄得朝臣不上不下要好多了。 不止两人,群臣几乎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多数是怕皇帝不晓得利害关系,太过想当然;少数嘛,也不乏殷正茂这类大臣。 “不过……” 皇帝的声音再度响起,话锋却是有一转的架势。 群臣的心再度被吊了起来。 朱翊钧神情意味难明,悠悠开口:“也不单是朕,在列的诸卿,无不是天下之导引,国家之袖领。” “要说以公事而得厚崇高富贵,诸卿恐怕只比朕略逊一筹。” 话音一落,在座群臣,无不悚然而惊。 自申时行以下,纷纷起身避席:“臣等有罪。” 朱翊钧伸手虚虚按了按:“朕指的是职与位,并非说你们。” 语气虽然温和,但群臣依旧杵在殿里,不尴不尬颇有些坐立难安的样子。 毕竟皇帝既然都点了,自然不会是空穴来风。 朱翊钧自顾自继续说道:“诸卿都是朕的腹心,朕也不与你们卖关子。” “朕倒是想过,让一干朝臣都将家产翻出来给天下人都看看。” “可惜,痴人说梦而已,诸卿不必忧虑朕太过想当然。” “此事确有后续,但并非应在彼处。” 朱翊钧一边示意众人落座,一边伸手竖起两根手指。 看着模样,后续还不止一处。 群臣面面相觑,只好先后落座。 略微顿了片刻,朱翊钧才缓缓开口:“其一,内阁代行皇权,实为中枢机要,国家袖领。” 申时行闻言,思绪翻腾,既喜且忧。 他刚沾着椅子的椅子再度抬起,脸色带着苦笑:“还请陛下明示。” 朱翊钧却根本不去看他,只扭头看向王锡爵:“朕也不强窥阁臣的家产,但,日后凡推补阁臣,愿意公示家产者,吏部单列出来,朕会优先考虑。” 微末小吏也就罢了,若是国家袖领,都跟户部尚书叶淇一样,开始追寻崇高财富、为家族子孙计而败坏国策,那就真是自上而下地一泻千里了。 总要有点崇高理想才对。 已经入阁的申时行,与将要入阁的王锡爵对视一眼,一错即分。 王锡爵会意,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果断当仁不让:“陛下,臣毛遂自荐,请公示!” 此举亦是应有之义。 不提倡,就是绝对禁止;优先考虑,就是约定俗成。 就是这般急切,有失为官涵养,大家都知道你明年要入阁,但是这样不背人也有些太嚣张了。 奈何王锡爵就是这样的人物,同僚们已然见怪不怪了。 谁让皇帝喜欢这厮呢? 朱翊钧当然欣慰,不过,却是在想别的事情。 帝制固然下限低,上限高却也不是没理由的。 落后的君君臣臣,明确的上下级关系,在某些方面,就是能发挥出不一样优势来——至少,能够让朱翊钧理直气壮地提出这种强同事所难的要求。 朱翊钧自然从善如流,朝陈三谟吩咐道:“此事交吏科核定公示。” 等陈科长领命后,朱翊钧才看向沈鲤:“朕接着说,还有其二。” “沈卿,此后巡抚度田事,凡各州县所属在任官吏的田亩,都公示出来。” 这是顺手的事情。 要是度完田还两眼一抹黑,那不是白度了? 沈鲤此时闻言,只觉意料之中,他入京途中便对此有了心理准备。 不仅如此,他连利弊都已然思虑了好几个来回。 沈鲤沉默片刻,进言道:“陛下,此事恐怕只有一时之功。” 大家都不是第一天在官场混。 这次度田完了自然好公示,无非就是单把官吏的地产拎出来誊抄一份而已。 问题是,度田不是一得永得,一证永证的事情。 用不了十几年,这些数目必然就失了真。 朱翊钧摇了摇头:“朕知道,所以沈卿这个度田巡抚,事后也不会裁撤。” “定期巡田,及受理举报。” 举报? 沈鲤愕然。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都御史温纯。 温纯执掌都察院数年,只一听立刻明白皇帝的未竟之意。 他皱了皱眉头,劝谏道:“陛下,揭露阴私,恐有唆使百姓,挑拨官吏之嫌,实非堂皇正道。” 举报这种事,向来有以下克上的忌讳。 都察院就从来不会受理百姓、同僚的举报,唯一的堂皇路径就是上奏皇帝,下疏彻查。 否则,部院权势之大,几乎无有掣肘,早晚沦为政争的工具。 更何况,这种事必然不乏诬陷之举,哪怕部院能够守身持正、不偏不倚,也不过消耗人力物力而已,平白坏了朝廷风气。 汪宗伊也很快反应过来,出声附和:“陛下,这般行事略显操切,必致风声鹤唳,臣以为,不妨从长计议。” 朱翊钧感受到群臣抵触的情绪,却是陷入沉默。 张嘴欲言,却又咽了回去。 最后,他竟然难得没有解释,只语气生硬:“朕意已决,且先试试。” 皇帝陡然露出刚愎的一面,群臣神情不由一滞,旋即有些惊疑不定。 朱翊钧见此情形,心中叹了一口气,不是他不想解释,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风声鹤唳? 他当然知道,但要的就是风声鹤唳! 公示田亩的高压职场环境,显然持续不了多久,早晚会人亡政息。 但有些事又不得不做,哪怕只是一阵风刮过。 并非是为了所谓反腐——公示田亩的效用不会太大。 说句难听的话,贪腐根植于人性,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具有生命力的有机体也不为过,贪腐仿佛有求生本能一般,无论多么艰苦的情况下,总会挣扎求生,自己寻找出路。 考成法之后,贪腐之风也不过刹了两三分,想根治无异于痴人说梦。 如今这事也一样,地产要公示,这些人就会去收敛金银、铸造铜币、置办商铺、乃至暗中扶持商行。 东边不亮西边亮,有的是法子置办产业。 但,好巧不巧,这就是朱翊钧想要达到的目的! 天下财富窝藏在谁的手中,几乎不言自明——别看现在每年抄家动辄百万银两,数目夸张,但跟李自成打破京城后,“所掠输共七千万,侯门十之三,百官十之二”比起来,实在九牛一毛。 导引经济如通治水。 必须要将这些虫豸的财富,从地产当中挤出来! 田亩公示,刹的不是贪腐之风,刹的是求田问舍之风! 千年以降,攫取利益的方式一直局限于兼并地产,太慢了! 就是因为吃人的效率比不上外面,才会被人后来居上——也别说什么劣根性,都是吃人,吃得慢才是无德,弱小才是原罪。 而此举一出,万历一朝只要朝廷用风声鹤唳的举报政治,对田亩的贪腐保持着的高压态势而放宽其余,逼着这些贪官污吏,将目光从田亩上挪开。 这些人就会自然而然地,用手上的特权,去买卖奢侈的商品,由着三姑六婆置办商铺,扶持各房亲戚兴办手工工坊,跟在勋贵的屁股后面开办商行——这条路,朱翊钧已经铺好大半了,勋贵已经在前面开始吃肉了。贪官污吏总是要吃人的,跟外番的绅士们一样,他们永远在吃人。 现在,朱翊钧正是要驱赶着这群人,换个地方吃人,好在吃人之余,也无意识地为商品经济的繁荣,做点贡献——商品经济,加入就是添砖加瓦,无论什么姿态。 资本需要积累,哪怕是封建官僚资本也不例外。 就看人亡政息之前,这群人能跑多远了…… 皇帝难得语气这般冷冽,殿内群臣或多或少都感受到皇帝情绪有些不对,一时寂然。 见状,申时行只好出面,意图缓和气氛:“陛下一片赤子之心,咱们岂有试都不试的道理?” 这件事情上,没人能明白皇帝在想什么。 申时行也只当皇帝痛恨贪官污吏,想法过于理想,才如此坚持,神色难免有些勉强。 话里话外,既附和了皇帝,又表达了届时弊大于利时,应当及时裁撤。 只当皇帝使性子,心中叹了一口气,默默安慰自己人无完人,少年热血。 汪宗伊更是眉头紧皱。 有心防微杜渐,劝谏一二,又怕激起皇帝意气,兀自纠结。 沈鲤、温纯对视一眼,颇觉无奈,实权皇帝要力排众议,还真没人压得下去。 加上申时行出面调和,两人只好将喉咙的话咽了回去。 两人无奈出言妥协:“臣等遵旨。” 朱翊钧看着殿内众人的反应,自然知道这些人心中所想。 心中再度升起一丝惆怅的感觉。 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这事,恐怕不会有人懂自己了吧,哪怕到了后世。 也不知道届时盖棺定论,这种“恶政”,会被功过几分。 朱翊钧略微发散了片刻思绪,又很快收拢回来。 他也不在这个议题上纠结,摆了摆手:“就这样定罢。” 说罢,他看向王锡爵,正要继续下一个议题。 王国光突兀地又从袖中掏出另一份题本,抢先开口:“陛下,这是松江府、扬州府、成都府、长沙府、湖州府等五府,历时经年,所分类开造的赋税差役。” 朱翊钧一愣。 片刻后才想起来,伸手接过题本:“郝维乔办完差了?” 王国光点了点头:“正是,郝维乔月前方从成都府回京。” 松江府自万历元年以来,便是朝廷在南方的税法改制试验田,等李氏为贵妃之际,南直隶方面又主动上疏,再添了一处扬州府,都是赋税大府。 此后但有什么新的想法,大多会在京畿几县,以及南方二府试点。 为了税改,户部做了许多准备。 万历三年时,给事中郝维乔便上奏,云国家赋税差役,原有定额。然而,法令朝三暮四,征派阳减阴增,无名供应之费,不时科敛之需,两税输官者少,杂派输官者多,继而以此为由,请命下咨行各省,清理各地杂税。 试点自然率先落到松江府、扬州府头上。 户部下文,科道亲自督办,令两府将两税以外的均徭、里甲及各公费银两、苛捐等一应钱粮,凡是取之于民的,全盘查核,分为增派数额、平添项目、因袭旧规三种情况造册上报。 简而言之,就是统计一番,除了正税以外,地方到底摊派了多少杂税到百姓头上。 随着之后四川参议李三才自告奋勇,湖广巡抚梁梦龙主动请缨,试点之地定在了五府近百州县。 朱翊钧仔细翻阅着。 这些都是之后正税定额的依据所在——过高过低,都不是长久之计。 “陛下,成都知府李坤,在卷末另附了一卷。”王国光指了指卷末,“其言,钱粮有额数,裁减太过,则供应不敷;夫征夫有常供,临期顾募,则措办不前。” “若是赔累之人不得不抱情上诉,奸猾之徒必会趁机借言不便,混同告扰,反而搅乱大局。” “希望陛下能因地制宜,不致百姓阴坐赔补……” 所谓阴坐赔补,就是朝廷裁减过甚,地方恐怕又要各显神通了,届时百姓私下里仍旧要私下给州县补税。 到时候闹出舆情,反而会被奸滑之徒裹挟其中,败坏善政。 朱翊钧头也不抬,啧了一声:“难得他敢说这话了。” 这次清税,也不仅仅是为了中枢心里有个数。 把话说开的话,此举一方面是朝廷试图确立对地方官员赋税职务行为的监督标准,另一方面则是利用限制四差银征收额度,来确保两税起解完纳。 本质上,仍旧是中央和地方对民间财赋的争夺。 这中枢重拳出击的大环境下,李坤敢为地方张目,算是拿仕途陈说利弊了。 就是…… 朱翊钧伸出手指,在成都府的杂税数项上戳了戳:“成都府的杂税比正税多出数倍还不止!怕是都收到几十年后了!” “陛下,四川地理复杂,民风彪悍,州县开销自然会多些。” 王锡爵说了一句公道话。 若非如此,李坤也不会说出因地制宜这种话了。 不就是希望朝廷裁减杂税之后,能多留存一些正税以支开销么?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央地分税的事等度田之后再说罢。” 他将题本重新合上,给申时行递了过去,示意传阅。 转而朝王国光嘱咐道:“改罢,让他们自己出案子先改着,趁着度田这几年,看看成效。” “顺便把摊子铺开,移文各省督抚,按照五府经验,分类开造各省赋税差役。” 王国光默默应是。 又等了一会,见老王头再没别的事作汇报,朱翊钧才转头看向李幼滋:“李卿也看见了,革故鼎新之际,户部最是事繁,大司徒日夜操劳,多生华发。” “李卿,你年后入户部,任户部左侍郎,帮衬一二罢。” 李幼滋一怔,肥胖的身躯有些拘束而尴尬地挪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毫不掩饰惊讶的目光:“陛下,不用廷推么?” 朱翊钧摆了摆手:“卿是部议题上来的,只要眼下朕与诸卿有了共识,廷推也没有差票的道理。” 开玩笑,部院大臣都在这里,就算廷推也必然够人头。 这时,王锡爵开口解释了一句:“李部堂掌光禄寺七年,又是《万历会计录》的副主编,无论资历能力,李部堂皆是众望所归。” 当然,还有一句话没说。 李幼滋身躯肥胖,还有男科急症,甚至被人取了个李三壶的诨号——茶壶、酒壶、尿壶皆不可少,前者不必多言,后者指的就是他憋不住尿。 为官者身居高位,最看中形体仪态,这种腌臜的缺陷,若是不开小会达成共识,届时廷推还真难说。 李幼滋自家事自己最清楚。 沉默稍许,也不推脱,掩面起身:“陛下隆恩,臣万死不辞!” 朱翊钧见他这幅动容的模样,也没说什么,轻描淡写摆了摆手:“河南度田的事交给邓以赞就好,他处事公道,素有干才,也是时候独当一面了。” 说罢,又转头看向潘晟:“潘卿,你来接任刑部尚书。” 话音刚落,群臣不约而同,齐齐扭头看向张瀚。 潘晟同样措手不及,正要开口。 张瀚率先点了点头,坦然解释道:“老夫都古稀之年了,近来颇感心有余而力不足。” “日前我已向陛下致仕,今日之后,便要辞别诸位同僚,回乡修书去也。” 群臣面面相觑。 张瀚萌生退意,实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当初南郊祭天,张瀚、陈于陛等人,自诩道德君子,却以大局考量,站了张居正的队。 显然,这些人不少只是为了两全,而做出妥协,免得外人将其归入反对新政的行列。 等风头一平息,陈于陛便以奉养老父为由辞官返乡。 如今张瀚在年关急流勇退,算是紧随其后了。 就是,未免太仓促了些。 申时行有些不悦,眉头紧皱:“我并不记得内阁见过大司寇致仕的奏请。” 他转头看向皇帝,难得硬气了一回:“陛下,不知大司寇所犯何事,以至于此?” 张瀚好歹是二品大员,掌刑部七年之久。 要是皇帝没有驱逐之心,张瀚决不会走得这样突兀,连内阁都首次听闻。 朱翊钧摇了摇头:“大司寇司掌刑名数年,令行禁止,怎么会犯事呢?” 皇帝以问代答,没有当面回答申时行。 申阁老自然不服,正欲再问。 这时,张瀚苦笑一声:“申阁老何必非要揭人老底。”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老夫方才所言有心无力,实非托词。” 他叹了一口气,说起肺腑之言:“非止当初元辅夺情之事。” “数年以来,刑部乱象迭出,大明律修订一错再错,加之新政形势愈发激烈,老夫实在无能再盘桓中枢,拖诸位的后腿了。” 一番话言辞恳切,诸位同僚反而无措。 温纯看着张瀚这模样,颇感共情。 张瀚一把年纪了,这些年倒是真的没少挨皇帝的骂。 前几日三法司找皇帝述职,就张瀚挨了一通好骂,他到现在都还记得皇帝言辞多么激烈——“外面吵到这个地步,不就是因为你刑部尸位素餐,整天拉偏架!?” 七十岁的人了,因为跟不上皇帝的路数,继而起了隐退之心,实在辛酸。 这时,皇帝也突然开口:“张卿是道德君子,从未行差踏错过,实是朕未将卿放对位置,以至卿心力交瘁。” “德高望重,有补于国,这八字朕亲笔赠卿,业已命人装裱好了,稍后遣人送去张卿府上。” “更莫说拖后腿这种话,卿的功劳,朕一清二楚,一个太子少保的衣锦还乡,决计少不了张卿。” 张瀚兴许是被皇帝骂出症结来了,此时听到这话,眼角竟然不由自主开始泛红。 他连忙低头,稍作掩饰,顺势将袖中的《大明律》呈递了出去:“陛下,这是按陛下的批示,重订的大明律,或许仍有不少疏漏。” 朱翊钧自觉此前面对张瀚时,脾气差了些,此时接过大明律,翻了几页后,便强行扯了扯嘴角,神情难得温和:“底稿留国史馆,剩下的未竟之事,留给潘卿便可。” 说罢,他便将律令传递给潘晟过目:“正好,如今永年伯诡寄的事,还要请动八议为其减罪,潘卿顺便将此事也接去罢。” 潘晟连忙起身接过。 循着皇帝的话语,顺手翻到八议。 而后便是一怔。 开篇自然是明义,卷首一堆“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克明德慎罚”、“德主刑辅”、“优礼臣下,无微而不至”之类的话语,来论述八议的必要性。 当然,原稿自然少不了涂涂改改,这些话都尽数被划了去。 取而代之的,是皇帝的御批“八议制度是为庇护统治集团成员罪行的应运而生,是维护统治与优容亲近双方博弈的结果,是律令威信向以皇帝为代表的统治集团权力妥协的具体产物,亦是本阶段律令不得不经历的短暂过程。” 潘晟默默合上了这部重订的大明律,余光打量着皇帝与张瀚二人。 张尚书跟不上皇帝的思路,恐怕真不是张尚书的问题。 “好了,接着说海贸的事情,栗卿,福建市舶司明年能不能通航,朱卿,远航大船什么时候能下海,给朕一个准信。” 议题一个接着一个,皇帝开始点名道姓。 朱衡还未来得及说话,栗在庭抢先开口:“陛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若准,明年福建必可通航!” 朱翊钧瞥了栗在庭一眼:“说来。” 栗在庭正色道:“陛下,臣欲为汪直平反。” (本章完) 第216章 乘风破浪,名飞云上 第216章 乘风破浪,名飞云上 “给汪直平反?” “汪直有什么反能平!?” 主席的皇帝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已然是此起彼伏的质问声。 朱翊钧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伸手掏了掏耳朵,饶有兴致地看着栗在庭——有人顶在前面,他就不急着表态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平的反。 汪直其人,乃是嘉靖年间的海贼,“号众十万,拥贼船大小千余,霸万里海域,蔽然无忌。” 当然,这是文人特有的夸张说法,但无论如何,有明以来的海贼之首,绝对非汪直莫属。 其人有盗道而纳部众,聚海贼以据岛屿,颇尚信而设私市。 最关键的是,汪直跟别的海贼不一样,一门心思做生意,非但不打家劫舍,还会主动配合官府,剿灭破坏营商环境的海贼——“比有卢七、沈九诱倭入寇,突犯钱塘,浙江海道副使丁湛等移檄汪直等拿贼投献,姑容互市,汪直胁倭即拿卢七等以献。” 护航洋道,接纳夷商;安抚百姓,保驾海贸;配合官府,剿灭不法,以至于海寇信之,百姓爱之,虽夷主亦爱服之。 嘉靖三十年前后。 汪直背靠海道副使丁湛,广纳亡命,彻底把控了佛葡萄牙入朝海路,频繁与日本贸易往来,葡萄牙火绳枪便是以其为枢纽,由日本仿了去。 汪直甚至在苏杭等地开设据点,经营互市——“番船出入,关无盘阻,而兴贩之徒,纷错于苏杭,公然无忌。” 当然,汪直势力庞大到如此地步,浙江道副使这个级别就不够看了。 肥羊嘛,定然是会被重拳出击的。 嘉靖三十二年,俞大猷偷袭沥港,汪直大败,遂遁逃日本。 山中无老虎,汪直一入日本,人生又达到了另一个高峰,“据居萨摩洲之松浦津,僭号曰京,自称曰徽王,部署官属咸有名号,控制要害,而三十六岛之夷皆其指使。” 赫然是做起了海贼王。 直到嘉靖三十六年,浙直总督胡宗宪许诺“开设互市”诏安汪直,后者一门心思想着做生意,这才主动回国。 当然,胡宗宪区区总督,压根没资格决定这种称王建制的反贼能否诏安。 世宗皇帝年纪越大,越忌讳反贼。 于是,嘉靖三十八年,入狱一年多的汪直,在浙江被明正典刑。 直到死前,汪直还在狱中陈情,表示一生从未为非作歹,生为互市,死为互市,希望朝廷宽恕宽恕,以“效犬马微劳驰驱,愿为朝廷平定海疆。” 距今不过二十年的事情,还没到记忆模糊的时候,群臣对汪直的情况同样再清楚不过。 也正因如此,方才还准备致仕的张瀚,此时情绪最为激烈:“汪直僭号曰宋,自称徽王,如此称王建制而受典刑,莫非还是冤了他不成?” 汪直该不该杀,张瀚是最有发言权的——嘉靖三十七年廷议此事,作为兵部侍郎的张瀚,是真的发言过。 栗在庭神情坦然,直面这位刑部尚书的不满。 张瀚这般态度,属实意料之中。 与王安石不同,那毕竟是前宋的是是非非,大家隔岸观火好歹能说句公道话。 汪直就不一样了,张瀚在兵部的卷宗上,明确做过批示,言其“上有干乎国策,下遗毒于生灵”。 要是给汪直平反,张尚书的脸面也不好看。 而栗在庭面对这番质问,只肃然点头:“冤者,屈也,当初朝廷许汪直以不死,其受诱回国后,却遭枭示,岂非屈耶?” 这话漏洞不小,立刻被礼部尚书汪宗伊抓了去:“栗部堂不要模糊其词,分明是胡宗宪用计,许以汪直不死,如何能说得像中枢许诺过一样。” 这时,向来不议论政事的王世贞突然插话:“总督总督,总而督之,胡宗宪辖制南直隶、浙江、福建等处大小事,难道在海贼面前还代表不了朝廷?” 场面赫然是一分为二了,朱翊钧不由啧啧称奇。 汪宗伊这老学究对汪直这般遁逃国外,僭越称王之人,抱有朴素的厌恶,这反应不足为奇。 而王世贞,奔走十数年为父伸冤,可对平反之事没什么忌讳。 再者,王世贞著《倭志》,一早就锐评过此事。 当然,他没敢说朝廷不厚道,只把锅扔在了胡宗宪头上,恨其没给中枢说明情况——“宗宪具状闻上,然不敢悉其故。” 并且隐晦表示,汪直冤死,使得“天下骚动,东南髓膏竭矣”。 历史太近就是这样,不好评论,大家各有各的账目,各有各的立场,自然也说不上什么公道话。 朱翊钧余光瞥见张瀚面含隐怒,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见状,他连忙履行控场职责,轻咳一声:“国家大事,冤不冤的,不宜在此处讨论,栗卿不妨直言,汪直案与海运有何关系?” 政事嘛,上价值的事往后稍稍,陈说利弊才是题中应有之义。 张瀚的话被憋了回去,王世贞也默默住嘴。 栗在庭顺势接过话茬:“回禀陛下,此事说来话长。” 他顿了顿,斟酌言语长话短说:“臣奉命筹建福建市舶司,如今衙门、港口、航线、外藩、海商等诸多事,概已完备。” “沿袭祖宗成法,沿海去处,下海船只,由市舶司发放号票文引,许令出洋。” “循正德十二年旧例,命出海商船,及番国进贡并装货泊船,榷十之二。” 明朝海禁二百年,品种和目的都大不相同,什么祖宗成法都能找到。 明初太祖年间,海禁多是出于防倭。 概是“禁民海捕鱼,以防倭也”、“凡番香、番货,皆不许贩鬻,其见有者,限以三月销尽”这种临时性的政策。 在倭寇消退后,成文的明令只是禁止“擅造三桅以上违式大船,将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 这里的违禁货物在大明律中有一个名录,只有“马牛、军需、铁货、铜钱、缎匹、绸绢、丝绵”各项。 显然,还只是出于国家安全考量,至少三桅以下的船,以及违禁外的货物,是允许贸易往来的。 基本态度就是,海贸是什么我不知道,反正要防倭。 到了永乐年间,便开始“发票”,也就是登记发放许可证,才会允许船只出海贸易。 譬如福建,将朝贡与海商出海分开管理——“福建市舶专隶福州,惟琉球入贡一关白之,而航海商贩,尽由漳、泉,止于道府告给引文为据。” 而没有拿到票号的小商民,连远洋船都不能拥有,一律改为不能远洋的平头船。 到这里,实质上就是在压制民营海商,主要目的也很清楚,为官营让步,搞垄断嘛。 基本态度就是,我知道海运很好,所以只能我自己搞。 正因如此,同时期的郑和就搞得如火如荼,官船更是频频出海。 但郑和之后,海贸的风向,便急转直下。 一说此事招引倭寇,侵犯边防,一说海贸亏本买卖,劳民伤财,甚至有说朝实物完税,海贸动荡税基的说法。 于是,宣宗皇帝以下,真就信了这些进言。 连官营海贸也不再提及,只能眼巴巴等着外藩朝贡,堪合贸易。 等到成化年间,宪宗再想搞海贸揽财的时候,立刻便是群议汹涌。 兵部尚书刘大夏,干脆说出了郑和下西洋害死了上万人的说法——“三保下西洋,费钱粮数十万,军民死且万计,纵得夺宝而归,于国家何益?” 此时的朝廷,基本态度已然变成了,海运很坏,谁都别搞。 当然,也正是这个时候,勋贵官吏们的走私,蒸蒸日上。 广东总兵柳景,将麾下军需储备的硫磺、硝石,打包卖去了越南。 南直隶魏国公府伙同浙江海道御史,挪用“余价官盐”,巴巴跑去跟弗朗机人兑换香料。 这种中枢想干都说亏本,朝臣私下又趋之若鹜的情况,一直到武宗皇帝当国之时。 正德三年,海贸事有了转机,一场声势浩大而绵延日久的“禁通之争”,自然而然地开始了。 先是市舶司太监熊宣,一改“市舶司守株而待,无所事事者也”的模样,主动在不是朝贡的时间点,迎接藩船,并且奏请将藩船抽税后上岸。 礼部当头一棒,呵斥其“妄揽事权,令回南京管事。” 但所谓前赴后继,继任的太监毕真,再度上奏揽权,“旧例泛海诸船,俱市舶司专理,迩者许镇巡及三司官兼管,乞如旧便。” 当然,这种出于内廷揽财的动机,立刻被科道回以“不许往来,私通贸易,番舶非当贡年,驱逐远去。” 火一旦烧起来,就止不住了。 此例一开,土官流官、中枢地方、东南沿海,先后下场,掐得是头破血流。 任广东右布政使吴廷举,上奏允许船舶通航,并对往来船舶实施抽分之法;广东右参议陈伯献当即上疏弹劾上司吴廷举,言此举“使奸民数千驾造巨舶,私置兵器,纵横海上,为地方害。” 对此,礼部认同了后者的做法,“令抚按等官禁约番船”;而广东巡抚林廷选等人,则是对礼部的命令置若罔闻“因循未止”。 浙江大户,故太子少保何诏的次子御史何鳌,高举外藩威胁论,言外藩“前年驾大舶突进广平省下,铳炮之声,震动城廓”;而时任广东都御史的陈金,反唇相讥“海贸开源,以备军饷之用,可仿制铳炮。” 这场争斗一直持续了十余年。 从正德三年开始,两派撕咬不断,政策摇摆不定。 直到正德十六年,武宗皇帝崩于豹房。 皇帝驾崩的第二天,内阁首辅杨廷和,便下令驱逐在京外藩——“哈密及土鲁番、佛郎机等处进贡夷人,俱给赏,令还国。” 广东地方也终于结束了摇摆,对弗朗机人实施搜捕,甚至引发了震动一时的广东屯门海战,以一种轰轰烈烈的方式,宣告了正德海争的结束。 当然,雁过留痕,正德开海虽败,但好歹是留了些历史文件下来。 也就是如今栗在庭口中的祖宗成法。 “榷十之二!?” 这税数,高得有些吓人。 直让王国光豁然转过头,紧紧盯着栗在庭。 申时行也露出惊讶的神情,栗在庭究竟在福建如何纵横捭阖,竟能从容榷十之二!? 成法归成法,不可能拿来就能用,前宋还动辄海税年入百万两呢。 今时不同往日。 要知道,高拱主持的隆庆开海,阻力重重,只开了一个泉州月港,不仅将税收托付给地方留存,作为军饷,甚至年收税也不过“一万余两”,跟打发叫子没什么区别。 开了两年后,外藩来朝的船只有所增加,关税多收了些。 福建地方立刻上奏,言及“饷骤溢至二万九千两,实涸泽而渔”,此后便一直停在了三万两这个数目。 跟这对比起来,榷十之二,可真是好大一笔钱。 国初时,太祖只收海贸六分税,海税也没有低于十七万两的时候。 栗在庭沉着地点了点头:“外藩,以及海商……我是说民商,日夜求互市而不可得,哪怕十之二亦是趋之若鹜。” “抽税之事,我业已与福建诸商行、藩属达成了共识。” 他稍微解释了一句,而后继续说道:“如今彼辈唯一的顾虑,便是朝廷的态度。” “生怕朝廷举棋不定,行而又废,乃至引蛇出洞。” “再加上有心之人鼓噪,福建坊间‘宁信走私,不信舶司’的民谣,几乎都唱开了。” “哪怕我亲自出面作保,彼辈却唯恐我是胡宗宪第二。”“寻根究底,此事尚需中枢臂助……” 说到这里,意思就已经很清楚了。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汪直生为互市,死为互市,哪怕遗言,都在为互市奔走疾呼“通关纳税必使沿海富庶”。 其人受戮二十年以来,番外贼寇愤然不平,浙闽海商皆以为冤,东南百姓欲平其反。 可以说,汪直几乎已经成了沿海互市的精神象征。 而当初诱杀汪直固然一时痛快,但代价就是封疆大吏的信用、中枢的威望、以及朝廷开设互市的可信度。 徙木立信为何传颂至今?营商环境被破坏后,就不是空口白话能把人喊回来这么简单了。 现在栗在庭做完了封疆大吏一切能做的事。 剩下的,就是朝廷要表的态了。 张瀚怫然不悦:“朝廷安能为彼辈折节!” 王世贞低眉垂目:“那就别想着抽人家的税了,还是想想如何缉捕走私来得实在。” 汪直死后,倭寇复乱,官军吏民战及俘死者不下数十万。 这口锅,在王世贞的史书里,早就隐晦地扣给了世宗皇帝以及当初一干廷臣。 此时王盟主也难得甩起了脸色。 王国光出面打着圆场:“海贸乃财赋开源大计,诸位相忍为国多年,不要伤了和气。” 看得出来,大司徒是真的很想抽税。 他犹豫着看向栗在庭:“栗部堂,若是沿海通贸,不知海税略计几何?” 不要问中枢能为你做什么,你先说说能给中枢带来多少税赋。 汪直平不平反,关键也不在其冤不冤,主要看朝廷替世宗皇帝认错,能值多少钱。 申时行与王锡爵不约而同身子往前倾了倾,认真看向栗在庭。 栗在庭沉吟片刻:“我若镇福建,两年以后,每年不少于百万两。” 他没说自己离开福建后会怎么样。 就像当初正德海禁之争,巡抚林廷选可以对礼部的禁令置若罔闻一样,若是之后地方跟中枢步调不一致,海税重回一年三万两的情形也不无可能。 外人当然忽略这些细枝末节,只听到其口中的数目,每年百万两…… 汪宗伊忍不住眼皮跳了跳,朝身侧这位故两广总督投去征询的目光。 殷正茂犹豫片刻,小声回应道:“应当差不离,嘉靖二十六年,我军剿灭倭寇、攻陷双屿岛据点后,同年五月、六月,便有一千二百余艘没收到消息的大小船只,照旧前去走私。” 汪宗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说法有些笼统,毕竟里面肯定有裸着一条舢板的海民。 不过即便如此,照这个贸易规模,按十之二抽税,一年百万还真不是吹嘘。 他隐晦地看了一眼张瀚,上百万两的赋税,未必不能通变一二…… 殷正茂这话虽然小声,殿内众人却都听了进去。 确认栗在庭没有夸大其词之后,群臣都有了自己的判断。 王锡爵十分干脆,径直开口:“陛下仁德昭彰,臣以为可稍宥汪直,以安海商之心。” 申时行没去看张瀚的眼睛,别过头转向皇帝:“陛下,胡宗宪有负汪直,蒙蔽圣聪,以致其蒙冤受屈二十载,如今水落石出,朝廷合当拨乱反正。” 申阁老就成熟很多,至少知道要给世宗皇帝一个台阶下。 也能避免皇帝为了祖父面子,坏了海税的里子。 至于推过给胡宗宪,这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了,王世贞老早就干过,甚至说胡宗宪是为了“得加太子太保”的功劳,故意为之。 随后汪宗伊、殷正茂、温纯等人先后表态附和,生怕皇帝不肯答应。 朱翊钧看着面色阴晴不定的张瀚,暗自同情,投去一个安慰的目光。 皇帝一直没表态——总不能什么事都需要皇帝压着才能办下去吧? 发挥内阁六部的主观能动性,是很重要的课题。 眼见群臣达成共识,朱翊钧才勉强开口:“彼时海禁乃国策,其人称王建制,妄图逼迫朝廷开禁,干涉国策,触犯国法,按律理当戮之。” 不管怎么说,汪直都立国称宋了,给人砍了肯定是一点毛病没有。 张瀚脸色有所缓解。 申时行张嘴欲言。 朱翊钧再度开口:“如今先帝稍开海禁,朕亦有所发扬,所谓世殊时异,东南百姓希望朕此时宽宥一二,也算是众望所归。” 在封建统治阶级的背景下,汪直就是该杀,但准备搞资本主义萌芽嘛,也不是不能现在跳脱出嘉靖朝的历史背景,客观评价一下其人。 这有点和稀泥的味道,但殿内双方听了这话,好歹是偃旗息鼓:“陛下圣明!” 栗在庭达成目的,也是心满意足:“陛下圣明!” 朱翊钧继续说道:“定安伯曾与朕言,倭寇乃是厉行海禁,而影响沿海百姓日常活路的结果。” 这是高拱一力推行隆庆开海的共识基础,倭寇为患乃海禁所致,海禁一日不废,倭患一日不宁。 群臣都是隆庆朝过来,对这说法自然没有二话。 皇帝这就是给汪直翻案了——人是好人,大环境逼的,触犯国法也是可怜可惜。 “朕听闻,当初胡宗宪让汪直之子向日本去信其父,汪直回信曰,儿何愚也!汝父在,厚汝;父来,阖门死矣。” “但即便如此,互市之诺一出,汪直依旧倒戈卸甲,以礼来降。” “乃至狱中仍在进言皇祖,如仁慈恩宥,得效犬马微劳驰驱,浙江定海外长涂等港,仍如广中事例,通关纳税,又使不失贡期云云。” 汪直终其一生都在努力实现他的互市理想。 如果跳出那段历史来看,汪直就是代表着先进的生产力,是资本主义在嘉靖朝尝试发展的先锋人物。 当然,想归想,朱翊钧不会这么说。 他顿了顿,盖棺定论道:“所谓死得其所,朕姑且以逼促国朝,通关纳税等事,追封汪直为五船子!” 话音一落,张瀚便闷哼一声,颇有憋出内伤的感觉。 栗在庭贴心追问道:“陛下,要袭与其子么?” 朱翊钧愣了愣,旋即摆手否决道:“让其后人安稳度日罢。” 做表态的事,没必要给人子嗣架起来。 否则,人家胡宗宪也不是没后人,来来回回翻案谁受得了? 朱翊钧看向朱衡:“朱卿也看到了,福建眼见便要通航,紧接着定然是效郑和旧事,不知工部何时能交付大船?” 没有开放民营后,官营只能看着的道理。 皇商也要加入这个非充分竞争市场! 朱衡闻言,立马来了精神:“陛下,开春后有几次近海试航,空载、满载、半载,若是没问题,预计春夏之交便可交付。” 朱翊钧对朱衡还是很放心的,追问道:“在哪里下水?” 朱衡点了点头:“宝船长十五丈,阔二丈六尺,深一丈三尺,运河下不了船,只能在海港厂内组装后下水。” “目前定在淮安港,正可北上天津港,南下福建港,试上一个来回没问题后,便从可出海远洋。” 朱翊钧听了朱衡这话,暗暗有些可惜。 若是远洋宝船天津港下水,他还能力排众议,跑去剪彩凑个热闹,淮安港还是太远了。 他只好摆了摆手,略过这事:“远洋人选,以及路线都一并说了罢。” 殷正茂闻言,当即见缝插针,趁势开口:“陛下,臣此前总督两广时,招纳数营,深谙水性海情,可以……” 汪宗伊丝毫不给面子地开口打断了殷正茂:“大司马在两广素有廉名,这种贸易来往的事还是莫要荐人了。” 殷正茂一滞。 他在坊间以贪污闻名,如今被当面说起反话,着实堵得慌。 他有些辩驳,又不便开口,只嘀咕抱怨了一句:“不破家揽财怎么发饷,站着说话不腰疼。” “咳咳。” 朱翊钧轻咳一声:“好了,此事便以司礼监孙隆为首,靖海伯朱时泰护航。” 话音刚落,一旁的孙隆面露狂喜,大冬天鼻腔下竟然冒出阵阵白气。 申时行瞥了一眼,这些太监梦里都想着学郑和,眼下有这机会,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他摇了摇头,甩出多余的想法:“陛下,航线的话,上次廷议初步议定,自天津港至朝鲜,行由日本,至绝岛而返,经万里石塘泊于福建。” 万里石塘就是南海。 远洋都是带着任务的,第一趟赚不赚钱可以放在次要,耀武扬威决计不能少,说什么也要路过一番。 朱翊钧自无不可,只要去日本就够了。 至于差使,他自然会给孙隆与朱时泰留下密函——朱翊钧也不太记得日本银矿在哪儿了,总得勘探一番。 不管怎么说,度田之后就要税改了。 税改少不了本钱,无论如何,日本的银矿必须尽快着手开采了。 “那就按这样罢。” 朱翊钧摆了摆手,朝朱衡又嘱咐了一句案卷归档的事后,便结束了这个议题。 众人议事的功夫,日头逐渐高起。 等到议罢海运事后,便已经稳稳悬挂在了中天。 随着群臣们肚子咕噜作响,自然要劳逸结合,免得熬坏老头。 一顿简单的御膳,如期而至。 年会共进午膳也成不大不小的传统了,群臣没有推辞,一边闲聊,一边用起膳来。 没有浪费多少时间,大家很快吃了顿便饭,便再度各就各位,继续共商国是。 “贵州两广等地改土归流之事,诸卿怎么说?”朱翊钧将饭后茶水一饮而尽,清着肠胃。 土就是土司,流就是流官。 所谓改土归流,就是从土司世袭制度,设州划县,任命流官。 当然,清查户口、丈量土地、核实赋税等工作,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说到此事,温纯突然起身:“陛下,思播田杨,两广岑黄,彼辈世袭数百年,已然尾大不掉了。” “如今国库日渐充盈,改土归流,势在必行了!” (本章完) 第217章 改土归流,用夏变夷 第217章 改土归流,用夏变夷 思播田杨,两广岑黄。 大抵与坊间戏称安远侯一脉为“广东一支柳”差不多,这类俚语,都是暗喻地方上一手遮天的势力。 温纯口中这一句,代指的是田、杨、岑、黄四姓,其无不是源流数百年,从隋唐世袭至明的土司,树大根深。 朱翊钧将口中的茶悠悠咽下,示意温纯稍安勿躁。 见状,殷正茂最先坐不住,朝温纯开口问道:“总宪这一议,可是播州杨与上林岑,近来闹出了什么事端?” 能搬上御前年会的事,都不会毫无征兆。 况且,若是彼辈老老实实,也没合适的理由改土归流不是。 至于殷正茂为何一开口就笃定是播州杨与上林岑,概因四姓的说法也是老黄历了。 譬如田氏,就因为争夺矿脉,兄弟相残而被一网打尽。 田琛伙同黄禧,率兵攻打思南宣慰使田宗鼎,双方被悉数逮拿入京,一番御前自辩后,被成祖皇帝全砍了,顺势改土归流。 也不是成祖皇帝心眼坏,借题发挥,而是双方自辩时,互揭老底,恶了廷上君臣——辰州知府黄禧,通奸祖母;思南宣慰使田宗鼎,缢杀生母。 当时朝臣们就坐不住了,野蛮到这个地步,还有没有儒家天下的模样? 无论起兵谋逆,还是乱伦弑母,皆论以死罪,于是,田氏这些人全被突突了,思州、思南趁势改土归流,重新教化,贵州建省也由此而来。 黄氏稍微麻烦些,彼辈在唐朝闹得厉害,一次次镇压后,在两广散作满天星。 势力虽广,却好在没人能领头。 再加上有明以来,两广巡抚、总督,屡次梳理肢解,好歹是将广东黄氏,治得服服帖帖——殷正茂、凌云翼这些人,没少帮助这些土司城市化。 所以,四姓也就剩播州杨氏,以及上林岑氏了,所剩的这两姓同时也是如今贵州、广西的头号土司。 温纯听了殷正茂的问,才反应过来,这位兵部尚书才履职不过十余日,卷宗怕是还未看完。 他看了皇帝一眼,只敷衍道:“好叫大司寇知道,并非是彼辈尚闹出了什么事端,而是国朝优容土司二百年,是时候着手处置了。” 殷正茂面对温纯再正确不过的废话,眉头紧皱。 还是申时行随口点了一句:“大司马可回兵部翻阅十月十七的案卷,有黔国公云南总兵沐昌祚,巡抚云南右都御史陈文遂月前联名奏陈的军情。” “东武国再度聚兵侵入云南,攻城掠地,杀人放火,竟深入到顺宁府一带!” 殷正茂闻言不由一怔。 近来兵部与五军都督府瓜分事权,他还真没来得及关注到此事。 尤其云南离京万里,军情再怎么十万火急,都是滞后数月的事情了,想急都急不起来。 来不及细想,殷正茂便眉头紧皱追问道:“万历五年施甸一役,不是已然逼得莽应龙签下了盟约,俯首纳贡了,何故如今卷土重来!?” 万历元年,小皇帝为整顿京营立威勋贵,将黔国公给砍了,并且以黔国公府“地偏心自远”为由,强令新任国公沐昌祚三番五次入京面圣而遥控云南。 同时,出于对伪造火符调兵、杀害地方官的黔国公府的不信任,皇帝又命陈文遂赴任云南巡抚后,募兵二万,镇压云南,清除余毒。 好巧不巧。 万历五年,朝野都在言此举靡费过甚,理应适当裁撤的时候,云南地方,遭遇了缅甸东武王朝的侵略。 自嘉靖三十五年,莽应龙勾结弗朗机人,频繁作乱于三宣,杀害宣抚使,但主动侵犯明边,还是出乎明廷的意料。 好在尚且处于陈巡抚高压下的云南地方,爆发出了超乎寻常的实力,直接将东武王朝来犯之敌一举歼灭,甚至“率兵追之,且追且杀,缅兵大败,生还者什不一二。” 东武王朝在这种情况下签订的城下之盟,竟然不出两年,再度来犯,实在出乎意料。 “莽应龙年初死了,其子莽应里继承王位后,宣称其父当年留下了暗疾,并以替父报仇为由,聚兵数万,再度犯边。” 汪宗伊解释了一句,表情有些晦气。 已盟而复犯侵,已贡而复构兵,果真蛮夷中的蛮夷! 温纯见同僚给新任的兵部尚书解释得差不多了,便再度开口道:“此番缅方入侵,陇川逆逋岳阳,及木邦罕虔,党助窥伺。” “云南诸土司召而不至,以邻为壑,只能同赏而不能同仇。” “广西土司趁火打劫,胁迫邀赏,激荡作乱。” “与此同时,贵州巡抚王凝,上奏播州杨氏,蠢蠢欲动,与陇川逆逋岳阳往来密切,恐有图谋。” “一如万历五年陈文遂的奏请,三宣六慰诸土司,几乎彻底糜烂,再不锐意经营西南,必然酿成大患!” 温纯的话说到这里,殷正茂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位都御史是个什么情况。 温纯跟申时行、王锡爵这些人不一样。 内阁辅领大政,只要国朝中兴,总有一份功劳,但台谏本就有制衡首辅的职权所在,都御史压根不可能入阁。 是故,温纯想要名留青史,就得自己找事情做,就像海瑞清朗官场风气、栗在庭主持开海、李贽推演经学一样,温纯也得找到属于自己的“大略”。 眼下看来,怕是应在西南了。 温纯也不理会同僚在想什么,自顾自继续说道:“与东武王朝是战是和,尚有五军都督府研判。” “但经营西南的内政,已是刻不容缓之事!” 他转而面向皇帝:“陛下,臣请锐意经营西南,自贵、广始,改土归流,用夏变夷!” 西南,一般指贵州,广西,云南诸省,四川也算在内,只是都蛮与土司不是一个品种,时常略过而已。 自前宋以来,羁縻地方,前元设土司,迄今数百年,皆少有经营。 哪怕本朝,西南地方的国策,亦不过镇之以静而已——税赋民生都不重要,别闹事就行。 但现在朝中的情形,显然有所不同了。 温纯言语之间,一副胸膛起伏,难以自持的模样,自有因缘。 万历六年,云南巡抚陈文遂以据敌有用入京受赏,在文华殿上,向一众君臣描绘了治理西南的图景。 在陈文遂的构想中,以“三宣”构筑外防线,以云南为内防线,“檄诸夷,抚三宣,筑城垣,镇云南”。 同时,对广、贵两地的土司“改州县,分田亩,设学校,夏变夷”,通过加速汉化,用夏变夷,来向西南推进腹心地区的目的,将土司州县化,将三宣土司化,最终达到“西南大治”的效果。 不过,在西南税赋洼地的共识下,哪怕才有缅甸入侵之事,陈文遂描绘的图景依旧没有打动诸多朝臣,反而因为太过激进,“与时见相抵悟”。 最后,只有温纯动了心。 在数日翻阅卷宗,接见西南地方门生故吏,了解地理人文之后,温纯私下会见了陈文遂。 说温纯是为国谋事也好,说是看上“西南大治,一代名臣”这张名留青史的大饼也罢。 总而言之,如今给云南巡抚陈文遂以及治理西南国策站台的,就是他温纯。 在温纯一番慷慨陈词后。 皇帝仍旧一言不发,不置可否。 群臣也见怪不怪,这两年皇帝愈发高深莫测,与会时除了开场的提纲挈领外,少有插话的时候,任由大臣们畅所欲言。 皇帝不发话,申时行只能从工作经验出发,给温纯上压力道:“诸州设流官以后,往往十余年之间,反者五六起,前后征剿,曾无休息。” “温总宪,若是强行将西南改土归流,唯恐事有不成、拉锯反复,平白使得国帑失血。” “届时,‘浚良民之青血,而涂诸无用之地’的骂名,怕是亦要卷土重来。” 最后这话看着像前宋士大夫会说的,实际上,这是王阳明对于西南的政见。 说句自大的话,本朝在亡天下的背景下立国,对于用夏变夷,比历朝历代都看重得多。 比起将北方蛮族随意迁徙到郡县混居的前汉、惠政过头反使地方胡化的前唐、放任西北被异族整合为西夏的前宋,也只有明朝二祖做梦都想着,将两京一十三省全部儒化为华夏子民。 但即便如此,开国的锐意一失,后人自然而然就保守起来了。 面对田氏作乱,成祖皇帝当即发兵五万镇压,建制贵州;可面对广西作乱邀官的土蛮,英宗皇帝当即表示“省我边费,岂惜一官乎”,而后大肆增设土官。 甚至王阳明这种“夷事通”,也秉持着“流官之无益,亦断然可睹矣”的态度。 究其根本,还是太难了! 改土归流,不是说说而已,牵涉土官流官权力之争,事关汉夷风俗差异,地理也限制着朝廷治理区域的延伸。 设州县之后的十余年里,往往是周而复始的聚众作乱、平叛、诏安、治理、杀官造反…… 可谓是旷日持久,劳民伤财。 这种亏多吃几次之后,朝官们改土归流的意愿自然大大降低,甚至宁愿学起前宋,拒绝汉化境内领土。 如今温纯想在这种极端保守的情况下,推行西南大政,最需要说服的,就是殿内同僚们。 不仅申时行与六部同僚,连皇帝也侧目看来。 一时间,众人纷纷将目光汇聚在温纯身上。 温纯自然明白这是过不去的一遭,想将云南巡抚以及他这个左都御史的意志上升为国家意志,难度可是一点不低。 他振作神色,从容应对:“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封建,非圣人意也。” 话音一落,六部同僚不约而同地看向申时行。 申时行沉思不语。 朱翊钧也越发来了兴致。 温纯这话,看似答得风马牛不相及,实则却是颇为激烈地回应了申时行。这是引用柳宗元的《封建论》——有史以来公认跳脱政术,达到政理范畴的政论文。 柳宗元为了论述郡县制代替分封制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开篇明义,也是温纯所引的这句话,圣人肯定是没错的,但封建并非圣人的本意,只是圣人所处的时代,只有那个条件而已。 封建在当时的环境下不过是时代的选择,但是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一旦“势可”,圣人也会选择郡县,而非封建。 所以,当申时行引用心学圣人的政见,来驳斥温纯的西南大略后,后者当即以此回应。 王阳明彼时固然是对的,但那是基于彼时的风土人情得出的结论,如今已经世殊时异,大不相同了。 温纯环顾诸同僚,正色道:“国朝至今二百年,二百年间,开拓西南地理、华夏人口倍之、汉夷合流数代,变化可谓天翻地覆。” “此时着手用夏变夷,较之国初,事半而功倍,绝不可同日而语!” 地理、人口、文化经过二百年演变,改土归流的基础肯定是一天比一天好的。 无论是效率、成本,还是土司改而复叛的频率,都不能刻舟求剑。 说罢,温纯又从袖中掏出一卷卷宗,示意同僚传阅。 汪宗伊率先拿到手里,粗略扫了一眼,多是西南的地理、人文等。 尤其各大土司源流,更是事无巨细,罗列其中。 譬如播州杨氏,初为泸夷,也就是彝族先民,投机取巧上奏唐廷,自称乾符三年抗击泸夷而留居播州,至宋时,则攀附杨思权为祖,而后一路攀附杨业,乃至最后演变为过继杨家将后代等等,讲述了彼辈向华夏文教靠拢的历程,以及如何对症下药。 此外还有如今土司汉化的现状,佛教在云贵等地传播的蔓延速度,文教与前宋,以及国初的对比,等等等等。 显然,温纯是有备而来。 传阅到王国光时,老王头看也不看,递给了朱衡。 前者摸着头发,叹了一口气:“话虽如此,温宗宪可要知道,做事总要钱的。” 户部的金科玉律,无论谁把政策描绘得有多天乱坠,都需回答一个问题——钱从哪来里,要到哪里去。 再是世殊时异,西南贫瘠,入不敷出,这是短时间无法改变的事实。 说句难听的话,治安战是个无底洞,西南诸省哪怕成功改土归流,事后也未必回得了本钱。 算经济账,那真是亏到家了。 温纯也不避讳王国光的质问,神情坦然地点了点头:“此事确实靡费不少。” 不等王国光再言,温纯便朗声道:“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 “西南诸省,本是汉家,太祖皇帝既再造华夏,岂能安心将其视为征发资源,调动民力的外亲?” “大司徒,这是我朝的天命,此时不这个钱,往后恐怕反而耗费更多。” 这话一出,汪宗伊悚然动容。 他竟下意识拍案而起,击节称赞:“总宪此言在理!” 说罢,才反应过来失礼,便要转头朝皇帝请罪。 朱翊钧没理会这些细枝末节,只是上下打量温纯。 几年新政下来,这些大臣的精气神,当真是一个个都磨砺出来了。 温纯这话颇为含蓄,却正中要害。 所谓“我朝的天命”,可不是胡乱吹嘘。 后世常戏称,帝国的边疆,总是会不断刷新蛮族。 只能说,华夏三千年,强大得太久,以至于一切都似乎理所当然一般。 但土地可不管这些,谁征服这片土地,就是谁的领土,每一朝每一代,都是“再越关山,从头开始”。 这个过程甚至是别无选择的,华夏不做,蛮夷也会做。 当前宋拒绝消化新土地时,在家奴党项人眼中就失去了“文明灯塔”的地位,宁愿自创语言民俗,另立一国。 当蒙元霸天下百年之时,儒家的章服彻底崩坏,华夏的文教断绝脉络,百姓穿着色目人的衣服,豪门士族以蒙古名为荣——若非到了“泰半汉奸”的地步,不得不安抚天下大多数人,太祖皇帝吃饱了撑着才承认蒙元的正统。 移风易俗之事,并非朱重八振臂一呼,天下人就会重拾衣冠。 限制汉夷通婚,强令穿回儒家的服饰,用回汉家的言语,是一个极其艰巨的过程,直到嘉靖年间,汉奸才彻底失去统战价值,世宗皇帝才能顺势废除前元的祭祀。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成果,这是明朝从驱逐鞑虏,救亡图存,到用夏变夷,改土归流,一步步拿到手中的天命。 这条路必须继续走下去,没有停歇的余地。 一旦安于现状,土司可不会自然而然地消亡,届时前唐的安禄山、前宋的党项人,有的是故事给明朝挑。 若非这百年里放缓了步伐,播州这两年也不至于传出“帝有万军威,我有万山险”这种显然有割据之心的民谣。 这时候谈省钱?往后恐怕多耗费十倍都打不住! 温纯之言,是堂皇正道,以至于汪宗伊这种老儒乍一听便拍案而起。 申时行、王锡爵、沈鲤不过默然片刻,同样败下阵来:“总宪正论!” 眼见温纯纵横捭阖,将殿内同僚逐一说服,皇帝终于有了动静。 朱翊钧放下手中的茶杯,与桌案发出轻微的声响。 待群臣注意力转向自己,朱翊钧才缓缓开口:“温卿一番言语,实令朕动容。” “移风易俗,用夏变夷,绝不可搁置于后人!” 温纯见大政抵定,这才长舒一口气。 不过,必要性论述完了,方法论这一关,却还待再议。 朱翊钧朝温纯颔首道:“西南土司改土归流之事,便交给温卿,具体章程出来后,再上廷议分说。” “朕只有一点要嘱咐你。” 温纯洗耳恭听。 朱翊钧沉吟稍许,缓缓开口:“朕登基以来,改土归流事,不过一例。” “乃是云南临安地方,土官普崇正勾引侬贼,起兵谋逆,平定后,顺势改土为流。” “其余无论是永乐年间的思州也好,弘治年间的广西思恩府也罢,乃至餋利州与左州等等,无不是先有田琛、岑浚、王受等人谋逆,而后才顺势而为。” “如今无缘无故,贸然改土归流,恐添无妄之灾。” “哪些拉拢,哪些打灭,哪些允其认祖归宗,迁居内地,又有哪些特事特办,其中尺度,万万要把握好!” 不要以为这些土司不会串联。 王朝末年烽烟四起的说法,并不是什么修辞。 北方的蒙古人、辽东的女真人、东南的倭寇海盗、中原的白莲邪教、陕西的义军……除了这些以外,西南也从来没有消停过。 不说断断续续打了五十年的明缅战争,单是死伤百万余人的奢安之乱,就不容忽视。 有地有钱有兵的土司,永远是逐鹿天下的预备役。 想提前对人家动手,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若真是唾手可得的功勋,先帝们早就做了,哪能羁縻至今二百年? 怕的就是云广、贵川等地土司唯恐唇亡齿寒,干脆先发制人,联手造反! 温纯是个能臣,但毕竟遥控偏远之地,这事需得慎之又慎。 好在,拉拢亲善,安抚中立,屠杀异己这种事,本就是朝臣基本功,温总宪连连颔首,附和道:“陛下所言甚是,分化之事,臣欲自岑、杨两族始……” 朱翊钧高屋建瓴,日理万机,对这种具体操作的事向来安心放权。 他摆了摆手:“年后文华殿呈上细章。” 温纯从善如流。 年会议到这里,也差不多进入进入尾声了。 几宗事议了个大概。 定下大方向后,就要交由内阁、部院去廷议、部议细则,以及具体施行了。 当然,除了海贸、西南等诸大政外,万历八年最无可争议的大政,仍是非度田莫属。 朱翊钧目光扫过王锡爵、王国光、沈鲤等人。 “说说度田的事吧。” 他轻声开口。 一旁的张宏默契上前,将为度田事所准备的卷宗递上。 皇帝停顿了一会,给群臣翻阅的时间。 “度田才开始大半年,各地官吏、宗室、大户就轮番上阵阻挠,从聚众打杀清田小吏的代王,到阳奉阴违的池州知府郭四维,乃至毁堤淹田的地方大户,你方唱罢我登场。” “也别再给这些人迷途知返的机会了,再几日便万历八年……” 朱翊钧环顾群臣,神情带着厌恶:“过完年,便开始杀罢。” (本章完) 第218章 敕始毖终,牵马坠蹬 第218章 敕始毖终,牵马坠蹬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所谓辞旧迎新,新年时节,自然是热闹万分。 京城的正月,尤其如此。 鳌山灯会燃尽的吉星灯笼,尽数被寻常百姓分了去,一盏盏挂在了沿街的大门前;街头的艺人与俳优们,跟前凑满了悠哉闲逛的行人;进京赶考的士子为了补贴盘缠,难得放下架子,摆出写字摊定制春联。 单论喜庆气象,可谓举国欢庆,如火如荼。 但革故鼎新的年节,往往会赋予新年别样的含义,时局也如同烈火烹油一般,紧张激烈。 即便如此,火星子却半点没见少。 譬如坊间知名的奸相王安石,终于被想起了唐宋八大家的文坛地位,其诗词在一夜之间,莫名奇妙地风靡京城内外。 抛却新年应景的《元日》不说,其一首《登飞来峰》,也再度被摆上台面,供人赏析其高尚的家国情怀,以及远大的政治抱负。 隐约借着王安石之事,喊出了“变法无罪,革新有理”的大纲来。 再譬如,皇帝为了一扫阉党为了谄媚本朝先帝们,在内廷所酿成“夺地敛财,大兴土木,损外肥内,骄奢淫逸”的风气,主动公示皇产来源与去向,请天下人监督。 与此同时,吏部尚书王锡爵为皇帝圣德所感召,择善而从。 光就这事,王锡爵过年都不得清净,屡遭弹劾,什么谋国无状、丑态毕露,什么虚借清廉、掩饰无能,什么谄媚从上、邀直卖名。 吵得那是不可开交。 又譬如案犯粱汝元为求减刑,在狱中攀咬无辜,检举到了孔府头上,其言孔承德合谋五经博士颜嗣慎、孟彦璞,围猎国丈,诡寄田亩。 沈鲤虽不情不愿,但还是亲自带人将孔承德请去度田巡抚衙门,耐心询问。 只说等何心隐出狱后,再当面对质,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此外,饶阳王府奉国将军朱俊椁等人,阻挠度田,擅出镇城,项插黄旗,书“阑当者斩”,殴杀书吏四人,为巡按茹宗舜逮拿入京。 为此,内阁申时行出面奏陈,宗室置种军民地土,不特代府为然,乞通行天下王府各严谕宗室,凡置买军田土,俱听抚按官查勘明白,照例纳粮,朱俊椁等人当依法严办,以为表率。 皇帝那头懒政多日,还未来得及批复。 户科这边再度掀起大案。 给事中李得佑,劾池州知府郭四维、徽州掌印同知阎邦宁等人,勾结豪右,阻碍清丈,违抗大政,欺君罔上,林林种种罗列十二条大罪,一副欲置之死地的模样。 一桩一件,都是影响深远的敏感之事。 朝臣们少不得被弄得心浮气躁,过年也过得不甚踏实。 偏偏年关休沐,皇帝不是躲在深宫享天伦之乐,便是一头钻进五军都督府、京营这些地方与官兵们厮混。 想找皇帝扯皮试探,都上天无门。 尤其看皇帝那架势,年节没休沐完,是别想入宫奏对了。 于是,朝臣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内廷阉党与部院鹰犬们胡作非为、罗织大案,兀自捶胸顿足。 在这种煎熬的等待之下,终于等到了皇帝结束旷日持久的休憩——今日,皇帝御阅武门,校阅京营。 …… 按国朝定制,可以举行大阅礼的地方并不少,永定门、德胜门外的近郊,都是可选之处。 但自成化十四年,宪宗皇帝选了几十号人象征性在紫禁城里阅武之后,大阅礼名存实亡,京城这几处供皇帝阅武的校场也都逐渐荒废。 直到时隔九十余年的隆庆三年,高拱、张居正架着先帝,再度举行近郊阅兵,工部与兵部才重新修建了北郊阅武门外的教场。 如今为了节流,万历八年的这场阅兵,也定在阅武门外。 与隆庆三年不一样的是,此次阅武,除了翻新了皇帝的御道、迎驾门,以及点将台等设施外,还增设了几处看台,供军民代表落座。 此举自然是为了广邀士民。 京城的百姓最是地道,正月也难得有闲,纷纷应邀前来。 只一大早,从安定门出城去往北郊的士人百姓,便挤满了官道,人潮汹涌,摩肩接踵,向阅武门外的校场汇聚。 军民代表们,双手大拇指扣着腰带,意气风发地被请上了校场两侧的看台。 被代表的士人、商贩、黔首们,虽是被禁军阻隔在外,却也被允得登上城墙远眺。 而此时的文武百官,则正在申时行的引领下,肃穆恭立于教场中央祭旗。 京营总督戚继光亲自举着号旗,严阵以待。 放眼望去,便能见得军阵次第林立,遍布近郊,兵戈泛着冷光,马蹄在湿冷的夯土中不安地刨动,周遭的旗帜咧咧作响。 人声鼎沸,气氛肃穆,却还没到开始的时候。 毕竟,皇帝才刚刚结束阅礼前的殿内祭祀,正被卤簿前呼后拥,簇拥着御辇起驾出宫。 扈驾官军们,本是一部分在前引导,一部分在后扈从,钲鼓响器齐鸣。 奈何皇帝嫌弃太吵,尽数赶到卤簿前列去吹锣打鼓,自己则见缝插针,与左右说着近来的政事。 休憩多日,要过问的事自然也不少。 朱翊钧端坐在御辇上,居高临下地回应着方才的话题:“……按理说,余卿这个品级,还无权过问御前年会的决议。” 余有丁随行在皇帝左右,被皇帝训斥后,不由陷入短暂的沉默。 朱翊钧见状笑了笑,却是话锋一转:“不过先生毕竟是山东巡抚,更是朕的老师,朕便破例满足一下先生的好奇心。” “孔承德围猎国丈的事,必不止于其人本身,一概牵扯到孔家的问题,同样要一查到底!” 余有丁闻言不由一滞。 还围猎呢,那行贿与受贿之间,到底谁主谁次?真就倒反天罡。 不过个中缘由,他这个山东巡抚自然再清楚不过。 别看皇帝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说到底,还是在找由头操办孔府。 圣人之后,千年世家,恰好撞在了度田大政的铳口上,被皇帝拎起来杀给天下人看罢了。 只听皇帝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是何心隐在狱中交托刊印的书稿,就等余卿带回山东出版了。” 说话间,随行的通政使倪光荐当即从袖中取出一份书稿,递给余有丁。 余有丁一怔,下意识接过。 一晃眼便看到封皮上的书名——《罪恶累累的孔府》 每一卷的标题更是鲜血淋漓。 异族入侵的排头兵,剃发易服的黑样板; 兼并土地的方式,圈划、强买与霸占; 残害百姓的手段,人身控制、经济朘剥与杀人不犯法; 与地方衙门的勾结与斗争,抢夺司法、行政、赋税之权…… 余有丁看得入神,片刻后才回过神来。 缓缓合上书稿,喃喃自语:“陛下非但是儒宗,还是真文人。” 皇帝这般打法,着实羚羊挂角。 从来都只有儒生裹挟民意,编排当朝皇帝、首辅小故事的说法。 还是头一次遇到当朝执政们写小作文,毁诽儒宗金身的事。 这才是文人大精髓啊! 朱翊钧随意摆了摆手:“虽然让何心隐借阅了一些县府志、奏疏、案卷,但说到底还是何心隐的个人行为。” 个人行为,临时工而已,别乱说。 饶是东宫旧臣,此时也被皇帝这没脸没皮的话弄得一时语塞。 余有丁按下心中腹诽,沉静思索片刻,查漏补缺。 长久的沉默后,余有丁才试探着开口:“陛下,何心隐在民间的声望,臣自是有所耳闻。” “不过……度田之事,如攻坚木,先其易者,而后其节目。” “孔府这等千年圣人世家,盘踞中原,树大根深,负天下士人之大望,乃是当之无愧的‘节目’。” “臣以为,事缓则圆,此事不妨保留节目,最后收尾。” 此乃《礼记》的方法论,枝干交接曰节,纹理纠结曰目,伐木时往往将其留在最后,先易后难,由浅入深。 度田之事也大差不差。 若是一上来就对千年世家下手,反而有串联闹事的风险。 以他所想,孔府最好是作为“保留节目”,放在最后从容处置。 朱翊钧听了这话,突然噗呲一笑。余有丁不明所以。 他迎上皇帝的目光,只见皇帝笑着摇了摇头,嗤笑道:“节目?” “论笔杆子,朕这个当世圣人,儒学宗师,手握新闻版署,未见得声音小了半分。” “要论铳杆子,今日大阅礼不就是为了耀武扬威,镇压不服?” “孔家有几个营,敢称节目?” 余有丁闻言,惊愕失语。 半晌都未回过神来。 朱翊钧看了一眼余有丁,也不再说什么。 先易后难也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像兼并这种事,“易”往往不过是“难”的阴影,不给“难”修理好了,就会有无数的“易”衍生出来,怕是只能一直在“先易”上面打转,最后喊两句“水太深”草草敷衍了事。 自上而下是革故鼎新最后的机会,要是走不通,就只能等着自下而上了。 这种时候,什么宗室外戚,什么高官显贵,什么豪门大族,谁敢出头就得一路杀过去。 想到这里,朱翊钧偏头看向张宏:“火候差不多了,大伴稍后将近日的奏疏都尽数批复了。” “代藩阻挠度田,罪魁朱俊槨论死,朱充鲲等人废为庶人。” “潞城王朱充煜坐视群宗出城,若罔闻知;太平王朱鼐铉不行参奏;王府长史王明辅、署教授胡官,辅导失职,着法司按律重处。” “池州知府郭四维、徽州掌印同知阎邦宁等人,抄用旧册,搪塞大政,阳奉阴违,阻碍清丈,论死。” 张宏躬身应是。 等了片刻见皇帝没动静,小声提醒道:“陛下,还有南京户部右侍郎孙光祜,劾安庆知府叶梦熊度田怠缓一事。” 叶梦熊是跟郭四维、阎邦宁同一批因为度田事被弹劾的官吏,自然不便例外。 朱翊钧显然没忘。 他沉吟片刻,还是摆了摆手:“孙丕扬限令安庆府一月之内度田清户,此非人力所能为,叶梦熊自然是置若罔闻。” “孙光祜这位前巡抚,是在阴阳怪气,说孙丕扬急功近利呢。” “替朕去口谕,安抚孙光祜,令叶梦熊如故,便可。” “至于孙丕扬……将这事拎出来上廷议说,再去旨晓谕诸省抚按官,引以为鉴。” 层层加码是政绩考核制度下无法回避的问题。 加码抢跑,做出成绩,那是地方大员的能耐。 但同样地,弄出了事情,也不能两手一摊,拍拍屁股不认账,要追责的。 这又何尝不是抚案官们考核的一环? 张宏不知道皇帝哪里得知的原委始末,也不多问,只是默默应下。 便在这时,钲鼓响器戛然而止。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说话的功夫,仪仗便已然经京城御道,来到了安定门前。 出了这道门,外面便是总协戎政官率领大小将佐,戎服跪迎,中军鸣炮三响,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兵部、鸿卢寺官员早已等候在安定门前,作为导引。 这些熟面孔朱翊钧自然没兴趣多看。 他视线一转,便看向了城门前鹤立鸡群,气度俨然的王崇古。 以及身后的蒙古女人。 御驾轻轻落地,朱翊钧从御驾上起身走了下来,等候着兵部官牵来御马——这就是皇帝的小任性了,走过场这种事,骑马还是比御驾显得有武德一点。 一旁的张宏上前搀扶,顺着皇帝的视线,低声指认道:“陛下,王崇古身后之人,便是忠顺夫人,蒙古人所称的三娘子。” 朱翊钧神情温和朝王崇古颔首示意,实则是不动声色用余光打量着三娘子。 三娘子今年应当正好三十岁,站在王崇古身后矮一个脑袋,却也看得出身形挺拔,目光炯炯,眼神清澈明亮,气度丝毫不输王崇古。 但或许是塞外风吹日晒的缘故,看起来竟与陈太后差不多,得有个三十五六岁的模样了。 抛开肤龄不说,骨相倒确实极美,对得起赵士喆“骨貌清丽,姿性颖异”的评价。 加之异域风情为装,积年掌兵气势为饰,一幅生人勿进的模样,煞是好看。 也难怪接连为祖孙四任大汗所娶,倚为传家宝。 朱翊钧暗中打量,口中却是不停:“忠顺夫人这两日是什么反应?” 三娘子虽然是奉诏入京,但朱翊钧却是授意礼部,以年节休沐为由,故意晾着三娘子,将其安置在四夷馆,等闲不得进出。 同时,又一再以“俺答汗何故抗旨不遵”、“皇帝极其不满”这等话,派太监诘问三娘子。 直到今日,三娘子才与朝鲜、瓦剌、土司的外臣们,一道被请来阅礼。 如此施压,朱翊钧现在很是好奇这位的反应。 张宏压低声音回着话:“陛下,三娘子这两日依旧如故,每日晨练,而后便托四夷馆向陛下问安,白日看出逛街,入夜便向礼部借书翻阅,甚至连王都督府上,都未去拜访过。” “只是偶尔会向左右表达思乡之情,言说怕家里人不放心,怕部下无端闹事云云。” 他口中的王都督,自然是王崇古。 双方作为宣大旧识,来往密切,三娘子被如此施压,都未向王崇古联系,实在沉得住气。 朱翊钧不由得再度看了一眼三娘子,啧了一声:“不愧为右翼的无冕之王,果是个厉害的聪明人。” 而此时的三娘子,则是光明正大地打量皇帝。 草原人尽皆知,大明朝是个幅员辽阔的帝国。 皇帝要把持数以千万计的青壮,不得不蜗居在宫殿里面,处理着小山一样高的政务。 别说驰骋沙场,身先士卒,竟然连离开宫殿晒太阳的时间都屈指可数。 这也造成了明朝的皇帝与草原大汗最大的区别,智慧深邃、阴柔瘦弱。 三娘子如今亲眼所见,发现所谓的人尽皆知,或许也只能信一半。 皇帝比起部落的一众首领,说不上魁梧。 但是,也实在说不上阴柔瘦弱,大概是,健康的青壮。 若是后者打了一半的折扣,那么智慧深邃这种事,是否也需打折扣呢…… 皇帝召她入京,到底是单纯因为当初石茂华过境,要出一口气,还是她这些时日所做的腹稿一般,为明蒙局势,另有计较呢? 应该信王崇古对皇帝“胸怀天下,囊括明蒙”的评价呢,还是应该信她这些时日向太监行贿,所得到的皇帝“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的态度呢? 上一次明朝阅兵,为大汗封贡打下了基础,时隔十年的阅兵,又是剑指何处呢? 三娘子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皇帝,心中思绪不断。 见随从正替皇帝牵来马匹,三娘子与王崇古闲聊套着话:“陛下为什么不乘御辇了,听说穆皇帝上次阅兵,就是一路驰到了阅武门的宫殿中。” 她算是汉事通,归化城这座汉城,便是她亲自取的名字,给大明朝献的礼。 大明朝只要不算生僻的故事,一般都略知一二。 王崇古面无表情,解释了一句:“陛下乃是大君子,文成武德,六艺齐驱,值此阅兵之际,自然要御马而行。” 不管私下怎么样,明面里王崇古还是不会给三娘子好脸色的。 三娘子剜了王崇古这正经模样一眼。 她正欲再问,却见皇帝已然翻身上马,正往安定门外而去,途径身前。 “恭请陛下校阅三军将士!” 三娘子有样学样,跟着礼部官行外臣礼。 她被晾了许多时日,自以为皇帝多少要等到此番耀武耀威之后,才会接见自己。 哪料,大明朝的皇帝闻言后,突然勒马暂驻,转头投下视线:“忠顺夫人。” 三娘子下意识连忙深吸一口气。 她很快反应过来,欠身道:“外臣拜见皇帝陛下。” 朱翊钧颔首回礼,沉吟片刻后,突然露出和蔼的笑容:“忠顺夫人,朕胯下的骏马,乃是万历元年时,土蛮汗为贺朕登基,所赠之礼。” “此乃烈马一匹,朕等闲也不敢驾驭,今日大阅,为了天朝上邦的颜面,炫耀武功,朕不得不强撑驾驭,一干近臣又唯恐朕出了差错。” “朕方才见得忠顺夫人,突然福至心灵……” 朱翊钧顿了顿,和蔼地眯起眼睛:“忠顺夫人,能否为朕牵马啊?” (本章完) 第219章 鋋戈连云,旌旗耀日 第219章 鋋戈连云,旌旗耀日 皇帝突如其来的做作,显然在部院定下的阅兵流程之外,毕竟让外臣牵马这种事,多少有点折辱的意味。 君主固然是主,换作朝中大员能为皇帝牵马,那都是盼来的恩荣,但外臣终究是外臣,早个十几年,双方还是不共戴天的世仇,要说由心礼敬,未免自欺欺人。 三娘子骤然听闻这话,先是错愕,旋即沉默不语,左右随从更是面色隐怒。 安定门前气氛,一时有些古怪。 瓦剌人幸灾乐祸,都蛮冷眼旁观,土司眉头紧皱,只朝鲜人跃跃欲试,文臣武将们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朱翊钧含笑看着三娘子,显得很有耐性。 俺答汗快死了。 虽然不能确认俺答汗具体病情如何,但毕竟是七十三岁的高龄,塞外游民,久经沙场,一经病重就很难再爬起来,哪怕能吊着命,也没两年功夫了。 换句话说,朱翊钧正在欺负三十岁的准寡妇。 倒不是皇帝看不起三娘子。 俺答汗只是重病,蒙古右翼诸部就开始蠢蠢欲动,其嫡孙扯力克台吉——台吉是太子的音译,被蒙古人滥用去给黄金家族自命不凡了——接下了土蛮汗拱手送来的大执政之位;其义子恰台吉勾结大成比妓,跟那群白莲教不清不楚,欲独占板升;此次石茂华从出现在板升,又八成是俺答汗长子辛爱黄台吉所默许……可谓是群魔乱舞。 如今土蛮汗正值壮年,雄踞左翼,虎视眈眈,右翼若是在俺答汗死后便分崩离析,化成一盘散沙,事情就麻烦了。 而此时有资格扛起右翼大旗的,非三娘子莫属。 历史上,这位忠顺夫人,在俺答汗死前,诸部还未戒备之时,当机立断发动了“板升之战”,率精锐迅速包围了板升,悍然强攻恰台吉与大成比妓。 诸台吉得知后,纷纷前往为两家调停,三娘子一意孤行,甚至不顾俺答汗丧期,又征集人马鏖战半年,最终打杀了俺答汗义子恰台吉。 三娘子得胜后,毫不留恋,当即将板升,附带俺答汗孙媳大成比妓,一并送给了俺答长孙扯力克,获得其支持。 此时,三娘子已然合骑数万,在蒙古右翼中获得了绝对的主导地位,这位忠顺夫人才从容答应明廷,与俺答长子辛爱黄台吉成婚,再度占据大义名分。 从这个角度来说,不是三娘子做了传家宝,而是三娘子嫁给谁,谁才是顺义王——万历三十五年,俺答汗长孙的长孙卜失兔,与三娘子孙子素囊台吉,二人夺嫡的方式,便是同时向三娘子求婚,希望能得三娘子“移授王篆”。 是故,恰恰相反,朱翊钧太看得起三娘子了! 正因如此,明廷才会从三娘子一入京便开始施压,先是冷板凳,又是邀请阅兵观礼,眼下更是当面折辱——蓄势嘛,本就是主场的特权。 费尽心思,为的,还是坐上谈判桌,跟这位忠顺夫人论一论北方的大局。 至于会不会折辱过甚,激起逆反? 俺答重病后,三娘子可没少动作,一面维护互市,约束部众,“与边官感情甚昵,以敦和好”,一面频繁上奏,说什么“子孙暨部族世世为天子守边”、“切切慕华,感沐天恩”。 这种深谙政治手腕的聪明人,最会趋利避害,尚且有得谈的时候,怎么会激起逆反呢? 双方视线交汇。 耳畔是远处的窃窃私语,以及安定门外的细碎铮鸣。 皇帝神情和蔼,外臣保持着下拜姿态。 长久的沉默。 三娘子耳垂上的金丝嵌松石坠子晃了晃,她终于有了反应。 “皇帝陛下,草原规矩,只有驯服海东青的勇士,才有资格为大汗捧弓执缰。” 三娘子自小就跟着赵全学汉语,封贡后更是随着俺答汗一齐跟在崇文光身前修习四书五经,此后更是频繁与汉人边臣切磋琢磨。 眼下跟皇帝打起哑谜来,浑然不似塞外蛮夷。 朱翊钧哦了一声,浑不在意追问道:“是朕不如草原的大汗了?” 既然都跟边臣频繁往来,乃至上奏寻求支持了,就别说什么鞭长莫及的话。 多年互市以来,朝廷对右翼的影响,未必就比大汗差了。 拿这个压价,说不过去。 三娘子按着绛裙,滴水不漏:“入主中原的皇帝,无论唐、元,还是本朝,都是天可汗,乃是大汗中的大汗。” 说着,她将鬓发拨到耳后,顺势瞄了一眼皇帝反应。 朱翊钧自然是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三娘子没从脸上看出个所以然,只得如泣如诉继续解释道:“只是,外臣不敢称猛士,更非猛士中的猛士,恐怕……没资格为天可汗驯服土蛮汗这匹烈马。” 朱翊钧闻言,不由失笑。 两人对话中语焉不详的宾语心照不宣。 朱翊钧笑着摇头道:“忠顺夫人主兵柄,掌万骑,非独一己之猛,实合万人之猛,土蛮汗这匹烈马的缰,夫人执得。” 他顿了顿,终于划下道来:“让烈马安静些便可,朕自御之。” 三娘子听了这话,秀眉才舒展开来。 她怕就怕皇帝人心不足,起了什么拿右翼做炮灰,驱狼吞虎的想法。 眼下这说法,总算在她预期以内。 三娘子思及此处,深吸一口气,敛裙下拜恭谨道:“外臣斗胆为皇帝陛下牵马。” 说罢,三娘子便在众人各异的神色中从容上前。 烈马本是喷着响鼻,一条细长胳膊伸来,一把攥住笼头,另一手顺着鬃毛直抚到耳后。 响鼻声陡然歇止。 朱翊钧居高临下,静静看着这一幕。 他转头环顾一干部院、鸿卢寺官员,最后轻轻颔首:“走罢。” 话音甫落,不知谁起的头,沿街高台楼阁之中,突兀响起此起彼伏响起的叫好,一阵隐约喧嚣。 霎时钲鼓响器再鸣,将杂音掩了过去。 安定门城门大开,前方卤薄重新轰然前行。 “吾皇阅武成,简戎旅,壮帝京。” “龙旗照耀虎豹营,六师云拥甲胄明。” “……” 随着安定门大开,御道两侧鼓吹齐鸣,一首《武成之曲》随之而响。 阅武门校场乃是一座瓮城,出了定安门便近在眼前,中间以御道相接。 戚继光率领大小将佐,扈从官们在御道两侧依序排列,着戎服跪迎。 随着乐声响起,皇帝仪仗缓缓出现。 提前整肃校场、御道的锦衣卫,蜂拥围了上来,分出骑、弓箭、器械作十六队,随仪仗入阵护卫,又各分八队,于仪卫前后引从,队各五十人。 随着号令之旗翻飞,阵型变换,各司其职。 “请陛下登将台亲临检阅!” 戚继光领头,以下各营武将、佐官随附其后,山呼海啸之声,瞬间淹没整个御道。 两侧禁军营卫齐齐下拜。 校场中擂鼓声响,迎接皇帝踏上将台。 阅武门城墙上的百姓伸头下探。 “好一副天家气派!” “陛下果然龙行虎步,英武不凡!” “……皇帝在马上。” “陛下纵横驰骋间,当真傲睨万物,气吞山河!” “……” “牵马那是谁?” 好事者伸长脖子,恨不得一跃而下,到皇帝面前混个脸熟。 奈何无论看台还是城墙,到了位置就不能随意走动了,这是阅兵的礼制。 当年隆庆年间阅兵,总协戎政大臣、巡视科道督率将领军兵预肃教场,将官四人统领马兵二千人,巡视御道,除了“牙牌悬带”的侍卫,可谓生人勿进。 今次难得皇帝开恩,才能一饱眼福,眼下若是敢胡乱走动,容易被禁军们刀剑无眼,只好灵活转动脖颈,好看得全面些。 “看服饰,应该是鞑子?” “是个女子,这容貌年纪,这地位恩宠,恐非三娘子莫属了。” “还以为这种事都是朝鲜人抢着干呢,怎么鞑子也殷勤起来了。” “朝廷锐意武事,自然是威灵广播,蛮夷震惊,稽首颂升平~”这是《武成之曲》的词,就是唱得有些难听。 “唉,虽说这位兄台歌声质朴,老朽听之,仍不免为之触动,当年俺答汗兵临京城,禁军驱出城门,皆流涕不敢前,如今大阅,竟轮到俺答妻为我等牵马了……” “耀武耀威,激励人心啊!” 不止城墙与看台上的军民,将台两侧朝臣,也不由纷纷为之侧目。 万众瞩目之下,三娘子面色不改,朱翊钧从容左顾右盼,颔首示意,心中默默加戏卿等辛苦云云。 与隆庆年间阅兵不同,皇帝不入内殿,而于城外校场搭设将台,点将阅兵。 如此自然没几步路。 朱翊钧目不斜视,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说起来,忠顺夫人当年修建汉城,请朕赐名,朕可是喜出望外。” 折辱完就得谈谈待遇,分配工作了。 不过如今场合不对,只好先讲一讲情怀,说一说羁绊。 三娘子身材婀娜,走在前面,闻言思索片刻才回道:“是顺义王有感先帝开启互市的恩德,率众修建,外臣不敢居功。” 她回得有些心不在焉,自顾自低着头,迈步之间,频频用脚尖拧踩着身下御道,腰间的数枚金环随着动作之间铮然作响。 朱翊钧见状,暗赞了一声敏锐的洞察。 他一面与两侧佐官颔首示意,一面嘴唇翕动,朝三娘子道:“忠顺夫人是否觉得这条御道与众不同?” 三娘子眉头微蹙,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这是什么土?好硬!” 想不注意也难,京城内城范围内的街道,基本都是用的青砖铺路。 像这种御道,一般来说更是要用糯米灰浆黏合,奢侈得可怕——嗯,自己在归化城的宫殿就是这么修建的。 而眼前这条御道既没有铺青砖,也不是像明朝官道常用的三合土,偏偏硬得硌脚,让她有些新奇。 朱翊钧装若无意,随口答道:“这条御道,乃是一尺厚的三合土打底,八寸厚的碎石混凝土铺垫,二寸的水泥砂浆抹面,自然坚实无比。” 三娘子一怔,疑惑不已:“碎石混凝土?水泥砂浆?” 她好歹主持修建了一座城池,竟是第一次听说这事物。 朱翊钧简单解释了一句:“一种新型砂浆,用火山灰烧的,不仅极为坚固,而且防水耐潮,甚是好用。” 短短一句话,没有跟三娘子解释太多。 湖广宗室改制时,为了冶铁,发挥了主观能动性,改良了火炉,去年被官窑学了去,借着东风升级窑炉。 炉温一上来,朱翊钧立刻便想到了烧制水泥。 当然,也别想着自带百科全书,现场默写工艺和配方这种好事了,他没打过灰,对此两眼一抹黑。 好在略有些常识,记得火山灰能够烧制水泥。 科技树虽然要慢慢爬,但不妨碍有形的大手略微发一下力,提供一下思路。 于是,便有了眼前低配版的水泥御道——相对于朱翊钧记忆里的水泥,还是差了不少,不止硬度差一筹,耐水性也相去甚远,也不知道个中关隘在哪里。 当然,这已经足够塞外蛮夷惊叹了。 朱翊钧瞥了三娘子一眼,见其一副心动的模样,也不出所料。 三娘子若不是心慕中原生活,又何必修建归化城,大兴宫殿呢? 切切慕华,可不是只只挂在嘴上的。 朱翊钧轻咳一声,故意拉扯道:“忠顺夫人想要?火山灰有限,水泥产出极少,如今暂且只有官窑烧制,尚不对外售卖。” 这倒是真话,国内的火山灰太少了,云南腾冲这些地方地处偏僻,兼有土司抢劫,交通成本可谓巨大,也得亏前两年通了海运,才能够用上海南琼山、临高一带的火山灰。 三娘子闻言,神情有些吃味,皇帝这显然是坐地起价呢。 万历三年,她结束了风餐露宿的营帐生涯,住进了仿造汉人城池修建的归化城,彼时,她才自觉没有辜负了二十岁的大好年华。 可惜,行商车队往来不绝,马匹踩踏频繁,道路自然是维护不易。 这才没几年功夫,夯土、碎石路就坑坑洼洼了,哪怕三合土也已经修缮维护过数段了。 眼前这条平坦、坚固、防水的御道,要说不心动肯定是假的。 但为防皇帝狮子大开口,三娘子咬紧银牙:“陛下,土太硬,不利于跑马,外臣用不着。” 说着又忍不住流连了数眼。 这是实话,地太硬会损伤马蹄,甚至影响使用寿命。 不过这话多少有点因噎废食了,不信去问问归化城的商队,忍不忍心让牛马受点累,换来商路跑顺点,货期赶快点? 朱翊钧轻笑一声,眼下也不方便讨价还价,干脆直接一点:“不过,话又说回来……” “朕年前向琉球、吕宋等使臣讨了一批,年后便会随着朝贡送来,产能应该会有所增益。”朱翊钧笑道,“届时,朕倒是可以赠忠顺夫人一批,好教忠顺夫人征发役夫,用以修建归化城到大同的商道。” “若是有剩余,扩建归化城,铺设道路也是可以的。” 大炼水泥不至于,扩产肯定是必须的,产能爬上去了,工艺才能推陈出新。 话音刚落,三娘子不顾礼节,霍然回头。 送!? 火山灰开采及运输的本钱,恐怕都得千斤一两,再加上辅材、烧制、人工,绝对不是什么便宜货。 归化城去大同四百余里,至少得二十万两! 要说送的话,未免要价太高了! 朱翊钧笑而不语,也不待她回话,短暂结束了这场开胃菜:“阅礼后再与忠顺夫人详谈。” 他反正不急,但凡三娘子为归化城的营商环境考虑一下,都不可能拒绝。 贵是贵了点——免费的就是最贵的,归化城诸部得到的,是精致的城池,是明蒙第一条水泥官道,而所失去的,是迁徙的欲望啊! 届时水泥路伤不伤马蹄他不知道,但京营七个车兵营的战车,肯定可以不介意些许磨损,长驱直入杀到归化城门下。 二十万两罢了,送也就送出去了。 命运的馈赠,会在暗中标注好价格的。 当然,三娘子或许能看出来,但她未必会在乎——住进宫殿的年轻女人,怎么会对迁徙感兴趣?精神汉人梦寐以求的就是汉人的生活。 三娘子被皇帝打断谈话,心中越想越是抓挠。 奈何将台就在眼前,自知不是谈事的地方,只好稍作按耐,闭上嘴巴。 不多时,一行人便经行了二里,皇帝仪仗稳稳停在将台之前。 将台两侧的殷正茂越众而出,躬身下拜:“兵部尚书正茂,奏请皇帝陛下登台大阅!” 朱翊钧翻身下马,头也不回。 “内阁、六部、都督府、藩属二品官上,随驾帷幄外。” 说罢,他便拾阶而上,迈步走上将台。 申时行、王崇古、殷正茂等人紧随其后。 三娘子牵着马不知所措,礼部员外郎蔡可贤凑近干巴巴提醒道:“忠顺夫人自是正二品外臣。” 前者这才回过神来,跟上一众堂官。 将台之上,群臣躬身侍立左右。 “兵部尚书正茂、总协戎政继光,奏请陛下,令各营整搠人马!” 内臣掀开帷幄,躬身请皇帝入内。 朱翊钧背对帷幄,环顾北郊。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北郊将士军民,高高抬起右臂。 万众瞩目之下,朗声喊道:“各营将士,整搠人马!为朕演武!” 话音落地。 猛然间,号笛吹响,肃穆低沉,黄旗翻飞,令行禁止。 将台下迎礼将官军士各回本营,百川入海,开始整列方阵。 砰! 砰! 砰! 中军鸣炮三响! 三军之士皆呼万岁,观礼军民应声而和。 整个阅武门内外,顿时欢声如雷:“万岁!万岁!万岁!” (本章完) 第220章 雪霁风温,霜消日暖 第220章 雪霁风温,霜消日暖 红旗台前起掣,礼炮当空三响。 总协戎政官、指挥、副参、游佐等官各归所部。 旋而便闻甲胄碰撞铮然作响,各营步卒应炮声三度调哨,行至营盘前。 又有马裹重铠,碾地而过,徒留身后飞扬的漫天乱石与尘土。 金铁交鸣之间,马步交替融汇,眨眼便列阵成型——无论古今,乃至未来数百年,阅兵都是以不同兵种,摆阵列型,依次出场。 “演阵!” 与现代列阵走过不同,马步方阵要在现场操练,旗语、鼓点之指挥,梯次、犄角之列阵,游弋、合围之变阵。 鼓点骤密,战纛擎起。 各营阵步卒持戟,列如铁壁,进退之间几如潮水一般。 精骑突出,自两翼包抄穿行不止,驰骋逡巡,与步阵交相应和,如臂使指。 时而合围,时而分队。 五人一伍,十人一什,五十人一队,二百五十人一司,合战营十支,兵马过万,悉数年力精壮,人皆体貌雄伟,莫不武节熟闲。 排头的藤牌、侧翼的刀戈、铁骑的斩马刀、轻骑的长枪,混演狼筅戳杀、镋钯据敌、钩镰扫地,数个营阵铺开。 水银泻地,黑云压城之景象吸摄视线,金铁交击,震天喊杀之声音充斥耳畔。 数以万计的步卒如同墨汁一般,泼在了阅武门外,沉闷而漆黑。 只一股兵煞之气扑面而来。 …… “好军容!方才所演的偃月五之阵、四方平定之阵,方圆有度,进退如潮,竟渐显虎狼之色!” “这竟是京营?难以置信!” “御前演武嘛,面上自然好看些,听闻戚继光以南兵作为骨干,分发各营,立为教师,特意为阅武操练了数月,才好歹让面上能过得去些,至于打仗行不行,怕还是得牵出去溜溜。” 练操教师,是大阅礼制定的。 一般是三大营择优选出,教授金鼓之节,进退之度,射打之法。 戚继光任京营总督后,其近卫多选为了教师,操练各营。 “即便如此,也可管中窥豹,同样特意操练,当初宪宗阅兵也好,世宗大祀南郊也罢,哪次不是特意准备?到了跟前,连面子功夫都过不去,不是兵将宿醉失态,便是抗命不至,样子货都牵不出来。” 跟临检通知一样,所谓大阅,看的就是下面在极为重视的情况下,有几分表现。 如果都提前准备了,依旧一塌糊涂,那显然就是彻底丧失战斗力了。 成化九年,西苑阅兵时,精挑细选的数百士卒“萎靡虚弱,驰骤失节”,甚至“不能开弓发矢”、“堕弓于地”。 嘉靖七年,世宗皇帝大祀南郊,企图“试将官之能否”,命京营将官随行,结果“团营扈跸将士多不至者”。 京营积弱多年,这才有了庚戌之变时,蒙古人都打到京城外了,将士兵卒挤在城门口嚎哭的盛况。 军纪涣散,士卒骄惰的京营,能够在大阅的面上过得去,赞一声焕然一新绝不为过。 “戚总督治军有方啊!当初兵科张卤上奏言,国家制军令,令至严且肃,奈何承平日久,各该营将领因循岁月务为姑息之故,以邀宽厚之名,前后相承,养成骄惰之习。如今戚总督掌京营后,重拾军法,一扫姑息之风,可谓振奋!” “这我倒是知道,戚继光操练时言必称军法,态度骄惰散漫则当场捆打,皮开肉绽;顶撞教练则穿耳割耳;若有违抗军令者,甚至斩首以徇法,京营才渐知何谓军令如山。”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冷哼。 “南方来的乡下人吧?隆庆三年那一场阅兵,京营便已经初具人形了,按部就班多年,有如今这军容,可谓水到渠成,竟全成了戚继光的功劳了?莫非镇远侯整饬京营八年,还不如南人区区数月?” 以戚继光在民间的声望,听了这话立刻便有人变了脸色,欲要出声争论。 聚众的地方,就少不得争论。 眼见看台上就要为此吵起来,值守的禁军面面相觑,有心呵斥,又恐这些军民代表、今科准进士、绯袍三代们记恨在心,一时两难犹疑。 还好看台不乏敦厚长者,适时出来打圆场。 “按部就班,自然是一班接一班,自隆庆以后,先后有张太岳、定安伯、谭襄敏、镇远侯、戚总督……整饬兵备,锐意武事,京营短短十余年能恢复如此气象,谁能少了功,缺了劳?” “况且,要论功劳,那也是圣君在朝,高屋建瓴,保驾护航,谁又敢邀天之功呢?” 老夫子息事宁人往往是有一手的。 这话一出口,当即止住了纷争——都抬出皇帝了,要是再说什么不三不四的话,一旁的禁军可不会再坐视了。 短暂的沉默。 不知谁突然叹了一口气。 “按部就班,说起来容易……这已经不是国初了,建国二百年,还能按部就班,简直如同江河逆流!” 大明朝立国至今,已然二百年,哪怕从靖难之役的南北战争算起,也有百七十年了。 这个年纪的朝廷,本就江河日下了。 赋税难收、地方离心、君上遇刺、藩属反叛,这些才应该是家常便饭。 如今竟然还能按部就班,日新日上,就连废弛已久的京营,都有一番新气象,何其难得? 这一番有感而发,众人听后,无不动容失声。 此时阅武门外大阅正酣。 战火兵车、雷火车、全胜车、冲虏藏枪车、火炬攻城车……车兵各营驾驶战车紧紧缀在马步方阵之后,张牙舞爪,咆哮着从阅武门前列阵而过。 众人凭栏远眺,心驰神往,思绪不知飞往何处。 …… 站的位置不同,看到的东西往往也大不相同。 “唉,当初先帝阅兵,诚乃虏患日深,北疆无宁,才假借天威,振奋人心,吓止蛮夷。” “如今自朵颜卫归附以后,三陲晏然,曾无一尘之扰,边民释戈而荷锄,关城熄烽而安枕,大好的局面,又何必专为了耀武耀威而劳民伤财,还平白挑衅贼虏。” “仁义不施,一味追求武功,只怕难有长久之治!” 颜嗣慎一番义愤填膺的感慨后,不着痕迹瞥了殷诰一眼。 见后者面无表情,并未对他讽刺朝廷的话语有所表示,心中不由暗暗嗤笑。 殷士儋这儿子,是标准的势利眼。 隆庆年间,其父被贬谪回家之后,整日在他们这些好友面前诽谤朝廷,等到万历二年殷士儋复起为总督盐政后,殷诰又板起一张脸,说起官面套话来。 一波二折还不够。 去年以来,朝廷开始度田,殷诰闻询后立刻找上巡抚余有丁,希望余巡抚对老师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法,济南通乐园(今万竹园)几十亩的豪宅,周遭上千亩田地,可都是留给殷诰这个嫡子的。 结果余有丁左一句朝廷严令,右一句老师名节,上下再补两句天地良心,百姓关切,全然一个不粘锅,给殷诰堵得没话说,气得拂袖而去。 自此之后,这位殷二代,再度对朝廷痛心疾首起来,什么奸宦在侧,蒙蔽圣聪,什么内阁谋私,枉顾民意,连地方大员琢磨政绩,干害国策的话,都当面对余有丁说过。 如此,好歹是跟昔日的好友们,再度找到共同话语了。 与此同时,曹钥看着下方阅武开始摆弄大炮,赶紧捂紧耳朵,跟着叹息道:“当初宣宗皇帝罢下西洋宝船、收交趾驻军、止戈北疆、减免重赋,蠲免逋租,与民休息,始有仁宣大治,今上可倒好,每与宣宗反……” 轰! 轰! 阅武门外,铳炮声连连炸响,模糊了曹钥的窃窃私语。 南直隶盐政一事后,曹邦辅平安落地,在家养老休憩,日子还算快活,甚至四年前离世,不乏百姓感念,乡绅立碑,落了个不错的名声。 但二代可就没这么舒坦了。 曹钥是隆庆三年,与殷诰同一批,因为册立太子而受荫的二代。 殷士儋如今还在官场叱咤风云,殷诰就能混个知府做一做,曹邦辅万历元年就致仕,曹钥如今就只能做个富家翁。 眼看要度田清户,富家翁都不好做了。 曹钥对朝廷的怨念可谓是与日俱增。 孟彦璞闻言,冷哼一声:“革故鼎新,变法有理嘛,人家还自称是‘谋修内攘外之鸿猷,经致治保邦之长策’呢。” “重赋税以耀武事,莫不过始皇帝了。” 几人都是山东人士。 不是高官子弟,就是圣人世家,言语之间默契十足。 此时殷诰也有了反应。 他嫌恶地瞪了一眼天子武帐,冷声道:“守成之主,功法祖宗,斯鲜过举,后世为嗣,若者往往作聪明乱旧章,而卒至衰败不救,可谓鉴戒。” 若是遵循宣宗皇帝的成法,布施仁义,与民休息,还能做个守成之主。 要是有人自作聪明,不顾默契,干乱旧秩序,天下怕是立刻就要衰败。 当然,这并非在针对谁,只是温习一下宣宗皇帝的教诲罢了。 颜嗣慎低着头,叹了一口气,声如蚊讷:“到底是旁支入继的,藩王疏于教养容易走偏,连带着一家三代都学不来什么叫节制武事,仁政爱民。” 几人顺着殷诰的视线看去,不约而同,齐齐摇头。 …… 朱翊钧手托着侧脸,若有所感地抬头看向两侧看台。 奈何帷幄虽容得视线单方面穿透而出,却也看得不甚真切。 不过想也知道有不少人往这边看来。 眼下观礼的军民代表,几乎就是社会各阶级的利益代表。 官僚资本的二代、封建官僚的士人、封建地主的乡绅、新兴资本的豪商、以及小资产阶级的社团游侠…… 这其中,不知有多少人对他这个皇帝恨之入骨,恨不得将自己看杀在天子武帐之中。 看吧看吧。 所谓先礼后兵,天子坐武帐,选卒十二万,杀气腾腾,择人而噬,不就是给你们这些人看的么? “……我皇中兴初复古,四海时平犹整旅。” 帷幄遮掩了外界的视线,却遮不住谄媚的声音。 朱翊钧偏过头瞅了一眼。 嗯,阅武自然也给外藩夷属们看的。 朝鲜使臣李增仍旧喋喋不休,对着御幄眉飞色舞:“陛下登极八年,革故鼎新,砥砺军政,诚乃一代中兴之主!” 李增言语之间,发自肺腑,满腔热血,就差手舞足蹈了。 简直似根正苗红的汉人一般显扬眉吐气! 哪怕是受外藩顶礼膜拜的朝臣,昂首挺胸之余,神情中也不免略带些许古怪。 朱翊钧更是懒得理会这厮。 中兴? 朝鲜的孝子贤孙拍拍马屁也就罢了,他这个掌舵的,对自家产业的现状还是要有数才行。 南方的东吁王朝日益膨胀,明缅战争就在二三年之内,动辄大军三十万、连绵二十载的战争泥潭,必然要牵扯无数人力财力。 北方的土蛮汗整合数万精骑,痴心妄想着前元大业,随时可能挥师南下,历史上其人便是在万历七年十月,四万铁骑大举寇辽东,持续到万历九年十月,竟纠众十余万,掀起大战。 如今虽然迟迟不至,但硝烟味已经在北地弥散了。 再算上日本的丰臣秀吉即将统一日本,以朝鲜为踏板入侵中原的蓄谋呼之欲出,播州之乱所潜藏的土司暗流、奢安之乱所凸显的都蛮隐患、女真人无可避免的死灰复燃、宁夏军头的勾连叛逆…… 都说汉独以强亡,明末的南征北讨,实在不遑多让。 如今不将四海八荒尽数削平,哪里敢称中兴? 正想到这里,号笛之声再响,黄旗翻飞。 透过帷幄,只见车马步兵各阵,应声而动,如百川归海,潮水一般退回各营。 “臣兵部尚书正茂,奏请陛下阅射!” 大阅礼除演阵外,御射更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随着殷正茂上前跪奏,张宏等一干内臣双手托着甲胄,从侧面躬身进了帷幄。 帷幄内一阵窸窸窣窣。 文职各堂上官、六科、十三道掌印官,并礼科、兵科、礼部仪制司、兵部、四司官,及纠仪监射御史、鸿胪寺供事官武职,并锦衣卫堂上及南镇抚司掌印佥书官,一干人一身大红便服,在将台下排作两班,面上鲜有表情。 片刻后,武帐中窸窣之声渐止。 司礼监太监张宏、李进,一左一右掀开帷幄。 皇帝德音随即响起。 “把总以下,及家丁军士,于东西厅分投比箭试铳。” “总协戎政官戚继光以下,副参游佐、坐营号头、中军千总等官,校场马上阅射。” “公、侯、驸马、伯、锦衣卫等官,台下较射!” “马上人各三箭,步下人各六箭,中的者,鸣鼓以报,通传阅武门!” 藩属外臣循声看去,目光炯炯盯着武帐。 一道身影显现,只见上邦天子躬擐甲胄,负弓带剑,自帷幄中从容踏步而出。 好卖相! 三娘子见之,心中不由暗赞一声。 中原人的风姿总是各有千秋,方才为她引路的蔡可贤,可谓仙姿倜傥,白皙若神人;年过六旬的王崇古则是稳重醇厚,风度不凡;眼前的皇帝位份至尊,一身甲胄灿然英俊,盛气凌人,更是别有风味。 一干外臣正暗自打量着皇帝,恰好皇帝偏过头,朝这边看来:“来人!为朕的陪臣们各赐一箭,共襄盛举!” 话音刚落,三娘子立刻心头一跳,瓦剌蛮子更是当场失态,踉跄后退。 直到太监们各捧一支箭簇走到近前,一干藩属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字面意思的“各赐一箭”。 方才还瞪大眼睛的朝鲜使臣,此时也难得尴尬。 他口中推辞连连:“陛……陛下,臣是文臣,不善御射。” 李增是朝鲜的礼曹参判,相当于明朝的六部尚书,乃是二品文官。 朱翊钧轻笑一声:“李参判若是得中一箭,朕在山东莱州,开一座海港与你们互市,如何?” 李增愕然抬头,懵然所措。 朱翊钧嘴上问着如何,实际压根不待李增回应,自顾自说完,便迈步离开。 一干朝廷大员、侍班官,蜂拥其后。 李增仍旧没有回过神来。 莱州互市……怎生看个阅兵,还能天降馅饼!? 别看朝鲜做了二百年的孝子贤孙,但贸易上,受限同样不小。 其中贡赐、和买且不说,所谓互市,往往指的是官民参半的贸易往来。 官方互市跟边境走私不一样,按制,朝鲜与琉球等孝子贤孙的开市日期可不受局限,这里的不受局限,指的是“听安排”。 地点上,朝鲜只允许在北京会同馆,以及辽东怀远馆进行“开市”贸易。 时间上,一般是朝鲜使臣领赏后,固定于会同馆开设三至五日的市贸。 甚至于开不开都是两说。 礼部会依朝鲜表现而决定是否准其开市。 这些特点决定了,所谓互市,往往是朝鲜使团,夹带私货入京贸易——辽东百姓年年抱怨,朝鲜使团物资过多,车辆等转输负担过重。 譬如这次正旦庆贺,李增便夹带布物百余匹,用以兑换药材。 但这事严格意义上来说是违法的。 按朝鲜律,使臣除进献方物、盘缠、衣物行李之外一切禁带,否则照律罚没家产;按大明礼部馆市禁约,所持布物不得超出行李禁限。 奈何大家都这么干,朝鲜豪商每年趋之若鹜,为一个使臣随从的名额,争得头破血流。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说要在莱州开一座互市!? 这跟天上掉黄金有什么区别! 可别说什么跨海不便,在明廷还未迁都时,朝鲜便是海路入贡,自开城礼成江港口,经由黑水大洋、黄水大洋,至长江南岸的太仓港。 甚至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走旅顺、登州的海道。 朝鲜可没有海禁。 换言之,只要明廷点头互市,李增回去就能组织船队,带上苎布、绫缎、牛马,一年往莱州港跑上十几个来回! 李增抬头看了一眼拾级走下将台的皇帝。 他咬紧牙关,猛然一把攥住箭羽,狼狈而仓促地跟了上去。 …… “锦衣卫都指挥使定国公徐文璧,步下六箭中三!” “驸马都尉许从诚,步下六箭中五!” “五军营游击将军庞成裕,马上三箭中三!” 御史二员,兵部司官二员,兢兢业业监视。 礼部司官二员,太监二员,大大方方唱名。 朱翊钧驻足视阅,时而颔首认可,时而出言点评。 “庞成裕是从江西万安守备磨砺出来的,以战功升任的中都留守司佥书署副留守,去年改制,顾总督致仕前举荐其为五军营游击,朕还亲自考校过,御射武艺都是不差的。” “胡守仁这个神机营右副将,是朕亲自点的,神机营几个营里,也就属他们营操练最是勤奋。” “萧如薰,是都督同知萧文奎之子,其父万历元年将其送到京卫武学,跟朕习武多年,前些年征讨朵颜卫时立了功,戚都督将其破格提拔为坐营号头,还算没有辱没门楣。” “焦泽……镇远侯的副将,跟着出生入死多年,诸位也再熟悉不过,以朕看,再堪磨几年,必然又是镇守一方的大将。” 群臣跟在皇帝身侧。 此时听着皇帝对京营将领如数家珍,心中实在不平静。 权力都是经营出来的,人事权就是绝对的控制权。 登基八年的润物细无声,终于养出了这等雄姿。 皇帝如今对京营熟悉到这个地步,跟马上皇帝唯一的区别,恐怕就是几场胜仗了! 甚至武宗皇帝临时起意的督战,其掌控力恐怕也未必能比得了今上。 当年英宗皇帝有这雄姿,又何至于被瓦剌裹挟至塞外深造数年? “唉。” 皇帝驻足负手,摇头叹息。 申时行识趣凑上前:“陛下运筹于帷幄,各营军容焕然一新,又何故叹息?” 朱翊钧摇头不语,沉默片刻后,才感慨道:“朕只是一时感慨。” “我朝从来不乏名将,戚继光、俞大猷、李成梁……多不胜数。” 他抬起手,指着正在马上御射的俞大猷。 旋即又转向庞成裕等人:“我朝也不乏用心任事,有勇有谋的军官,眼前这些,都是朕随手捡出来的。” “至于兵卒,操练不过几月,便有这等军容,朕也实难挑他们的刺。” 朱翊钧环顾跟随在身侧的一干文武大臣:“你们说,这些年怎么就至于军纪涣散、烂泥一团,顺义王杀到京城了,都还在哭哭啼啼呢?” 一众朝臣神情各异,或赧颜而笑,或羞愤低头,或陷入沉思。 也不乏有人暗自瞥向三娘子。 后者面无表情,并不觉得尴尬,反而目光越发凝重,皇帝坦然得可怕,只让她想起一句话——知耻而后勇。 “定国公,你来说。” 皇帝开始点名,方才较射完回列的徐文璧,不幸被皇帝点中。 六箭中三,成绩不佳的定国公,心中感慨着伴君如伴虎,面上恳切下拜:“臣有罪,皆是臣等不严操练之过!” 朱翊钧摇了摇头,甚至懒得讥诮。 他转而看向戚继光:“戚卿,隆庆元年,你便奉命回京协理戎政,当时怎么跑了?” 戚继光闻言,动作不由一滞,浓眉大眼上,写满了不知所措。 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勉强回道:“回禀陛下,臣才能不足,止有将才而无帅才,虽通晓边事,却短于中枢戎政,先帝知人善任……” 话说到一半。 朱翊钧直接当众打断了他:“朕知道,你私下跟谭纶抱怨,京营显贵子弟众多,束手束脚,难得伸张。” 戚继光额头微汗。 顾寰等一干勋贵面色惶恐。 朱翊钧也不再继续为难谁,一面踱步,一面自顾自继续说道:“朕关切京营也不止一时了,近来更是频繁躬擐甲胄,往来各营。” “显贵子弟嘛,朕当然知道,朕姑母家的儿子李承恩就是。” “他们家开办商行的,做了校尉也忘不了自己是掌柜,于是便私役兵丁,要么叫去给自家商行送货,要么拨去做工打灰,甚至有长达二三年未能完工的项目。” “俸禄按住不给,工钱每月只给个一两一二钱,行粮粜卖不得食用,给士卒逼急了,干脆就跑了,剩下一堆老弱,以及吃空饷的空头人。” “外人想管束他,又唯恐得因此得罪了他表弟,也就是朕。” “不得已,朕只好亲自出面,将其罢官免职。” 潜规则说出来,自然有不少朝臣面色不太好看。 皇帝说的是李承恩,却又不止是李承恩。 各位高官显贵,役使兵卒做做生意,实在太常见了——“官军在京,止堪备做工之役;在边则将领私役而已,供馈送而已。” 走镖、做工、作坊、砍柴、采药、漕运、护航……可谓是大型雇佣兵中心。 “就像当初马文升所奏,公侯都督指挥等官,但知家室之营,金帛之积,轻裘肥马之事,尚兵机职策之罔知。” 朱翊钧走到靶前,目视前方:“值此大阅,朕亲自出面,将一干‘显贵生意人’都遣送回了各家,‘雇佣兵’才有喘息之机,得以日常操练。” “但朕事情不少,总不能时时盯着京营,让大家都体面。” 说到这里,再不请罪就不识趣了。 群臣纷纷下拜:“臣等有罪!” 一干外臣不尴不尬,只好随着大流,一同下拜。 朱翊钧摇了摇头,引弓搭箭,凝神端视:“如今朕有言在先,诸卿且回去告诉各自的显贵子弟……” “京营将士,专门兵事,不得经商!” “再有私役,以擅调禁军论处!” 箭羽离弦,透入靶心。 场上一时噤声,耳畔只闻弓弦嗡鸣余音。 禁令往往流于纸面,但以皇帝目前对京营的控制力,没人会质疑能否言出法随。 至于边军? 皇帝识趣没提,做臣下的也默契地没有贴上去追问。 朱翊钧一箭中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转过头顺手将弓递给张宏,吩咐道:“大伴带诸陪臣去试试。” 外藩射箭,自然要离皇帝远点,否则伸手挠痒便被禁军以为可疑,砍杀当场,实在不是什么美事。 李增落在人后,对着皇帝又是一阵马屁,才跟着太监离开。 等李增走后,朱翊钧才又与张宏压低声音嘱咐道:“待会朝鲜这厮若是贿赂大伴,大伴收下即可。” 张宏心领神会,对皇帝对了个眼色,行礼告退。 “忠顺夫人,不妨先随朕去东西两官厅再看看。” 朱翊钧出言叫住了欲要紧随其后的三娘子。 后者情知皇帝要与自己商量正事,默默顿住了脚步。 朱翊钧挥手让侍班官等跟远些,领着几名二品大员以及三娘子,踱步走向阅武门内的瓮城。 一路上自然少不得寒暄。 “……说到此事,当年谁人不知‘封贡事成,实出三娘子意’?” “夫人切切慕华,远胜辛爱黄台吉,扯力克之流,朕都看在眼里。” “可惜女儿身,恨不能封王!” 三娘子到底是塞外牧民,偶尔打一打哑谜就算了,实在受不了这些虚头巴脑的话。 她高高在上习惯了,腹诽之余,竟下意识回头瞪了皇帝一眼。 旋而自觉不妥,又连忙改作谄媚一笑。 朱翊钧没心情欣赏异域风情,只觉被弄得不尴不尬。 不过好在皇帝当了这么多年,脸皮厚如城墙。 他走在前头,迈步进了阅武门,顺势与三娘子轻咳一声:“说正事罢。” “俺答汗什么时候死?” 三娘子闻言动作一滞,显然被皇帝突如其来的直白惊了一下。 不过她很快恢复自然,假意打量着阅武门内的构造,口中斟酌言语:“这个冬天熬过来了,暂时还死不了。” “若是陛下能助外臣压服恰台吉,辛爱黄台吉,扯力克等部,顺义王什么时候死都一样。” 九岁就被老头强娶,要说有什么深刻感情,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眼下还需要借助俺答汗的名分号令诸部,救治自然尽心尽力。 等到没了用处,药石一停,俺答汗也就两腿一蹬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缓缓道:“俺答汗死后,忠顺夫人万万将右翼捏在手里,不说令行禁止,至少也要约束部众,不得滋扰互市。” “宣大帅臣那边,朕亦会关照。” 宣大这边的互市,跟朵颜卫那边的情况不一样。 朵颜卫是被打服的,情况简单,互市又在蓟镇眼皮子底下,万历三年开的宽河互市,现在已然常年开放了。 宣大就不一样了,各部杂居、汉蒙杂居、加上大同镇本就情况不稳,嘉靖年间就反叛过两次,情况比较复杂,互市也就一年随机约定开放那么几天,严阵以待。 即便如此,还总有部族客串盗贼,打劫过往商贩,乃至侵略互市,没个安稳的营商环境。 就这,还是俺答汗极力约束的结果。 往后这个职责,就得交到三娘子手上了。 三娘子闻言,几乎毫不犹豫便在心中应承下来。 俺答封贡是她进言的,这些年双方互市也是她在维持,辛爱黄台吉此前欲推翻朝贡事,也是她一力驳之——“天朝所以待我者甚厚,岁通贡市,坐享全利,而无后忧。孰与夫冒矢石,出万死,幸不可知掠获也。” 皇帝所提的,本就是双方合作的基础,甚至算不上条件。 至于话里话外的支持,三娘子自然也听出来了。 明廷的支持当然有十足的分量,否则大同的边臣也不会说她这些年是“益挟天子宠,灵耀诸部”了。 唯一的顾虑就是,不知道皇帝此番要价几何。 她沉吟片刻,干脆还是直接问道:“陛下圣德天恩,外臣敢效犬马之劳?” 朱翊钧一时不答,反而神色略有犹豫地转过头看向身侧一干重臣。 王崇古默默颔首。 礼部尚书汪宗伊更是投来勉励的神情。 朱翊钧回过头,直视眉头紧皱,揣摩不止的三娘子。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道:“忠顺夫人,做朕的义女罢!” (本章完) 第221章 询谋谘度,讲信修睦 第221章 询谋谘度,讲信修睦 虽说闺房之乐,莫过于为人父者。 但眼下朱翊钧出言要收三娘子为义女,却是清清白白的外交考量——甚至还是礼部老学究们的主意。 册封的诰命夫人,自有其基本法,乃是从夫品级。 换言之,三娘子这个忠顺夫人的封号,从的是顺义王的品阶。 诰命夫人礼法上来说,是不能改嫁的,一但改嫁,朝廷便会褫夺其封号。 如今俺答汗死期将至,按照蒙古习俗,以及局势来看,三娘子少不得要进行一场场政治再婚。 既然朝廷要支持三娘子,那么必然要另外赦封三娘子,好让其能够以朝廷的名分,继续在塞外多添几分声势。 对此,申阁老当即就有了方案。 夫人从夫嘛,那干脆让三娘子与继任的顺义王合帐,这样朝廷也不必褫夺诰命了,一个忠顺夫人的诰命能用到死,还方便朝廷居中平衡三娘子与顺义王,稳坐高台。 这本是历史上原本的方案。 朱翊钧听了当场就给否了。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部落属夷也一样。 令出两头只会误事,届时右翼一个顺义王,一个太上夫人,互相争权夺利,只会像历史上一样,一会互殴谩骂,一会负气出走,一会又因为顺义王的嗣位互相争夺,一番徒劳内耗下来,右翼貌合神离,最后做了土蛮汗乃至女真人的盘中餐。 朱翊钧对蒙古右翼是有谋划的。 自蒙古右翼归附以后,又是互市贸易,又是修建汉城,从官面至民间,双方往来日益密切,关系也愈发融洽。 可以说,这是一个解决元明改朝以来大部分历史遗留问题的绝佳窗口期。 在三娘子受诏入京之后,其路径呼之欲出。 一曰定居,一曰落户,一曰教化。 事情一步一步来,但无论如何施为,朝廷总需要一个“归附者”,至少在名义上统合右翼三个万户,亲力亲为地配合朝廷的步伐。 凭借蒙右共主的强权,以及明廷支持的大义,对外吸纳汉蒙人口,对内扩建归化城,修桥铺路,征纳税收。 直到将归化城扩建成为一省首府。 直到让右翼多数部众定居落户。 直到其与宣大互市常开,往来频繁…… 正因如此,朝廷需要最大程度地支持三娘子,一个忠顺夫人的名义,远远不够! 皇帝就大方向上高屋建瓴,与朝臣们充分交换了意见。 用夏变夷的政治正确,路数也是堂皇正道,惠而不费。 于是,君臣之间迅速达成了共识。 在多日商议之后,礼部汪宗伊一锤定音,提出了这个看似不太靠谱,细想又精妙无比的主意——封三娘子为汉家公主! 其一,自然是让三娘子获得独立的封号名份。 忠顺夫人的封号毕竟附从于顺义王,名义上始终隔了一层——别以为只有汉家看重名分这个东西,要真比起来,鞑靼讲血脉,论出身的情结,甚至犹有过之。 一干将军、都督封号,又失于普通,连个主君的位分都没有,如何能号令各部群雄? 而称王建制,又恐用力过猛。 思来想去,汉家公主竟最为合宜。 其二,则是至关重要的认祖归宗! 义父女,那也是父女。 抛开李贽的那一套性别说辞先不论,女人在鞑靼政局中具有天然的弱点。 其中最为致命的,便是子嗣传续的问题。 譬如像三娘子这样,一会与蔡可贤一见钟情,掳走侍寝,一会又跟吴兑情同父女,互诉衷肠,可谓极尽风流。 待到三娘子成为蒙右的无冕之王而位高权重之时,其子嗣传续,必然会出现漫天的政治绯闻。 莫须有嘛,届时流言一起,谁能打包票? 但这个劣势,在汪宗伊的主意里,又恰好成了三娘子的优势。 若三娘子果真把控制住了右翼,在其所传续的势力范围里,必然也是个成宗做祖的地位。 后人往上攀祖先时,三娘子顺理成章便成了右翼祖宗谱系的节点——你别管咱是她跟谁生的,反正她老人家就是咱祖宗,已经足够自称尊贵血脉了! 届时,三娘子汉家公主的身份标签就至关重要了。 俺答汗之妻,皇帝之女,三世达赖亲自开光的阿力亚·达赖,菩萨转世的圣母。 简直是雌雄同体,君神一身,二族合流。 这不就是统战的活字招牌么!? 只要用好了,必然是汉蒙问题上的一张好牌! 汪宗伊一番长篇大论下来,先前还觉得不甚靠谱的诸同僚,沉默许久,终于甘拜下风。 哪怕不情不愿的朱翊钧,也不得不咬牙应承下来。 于是,才有了眼前的少年皇帝,主动让藩王人妻认作父女的尴尬场面。 尴尬肯定是尴尬的。 明廷的君臣心照不宣,三娘子可不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皇帝一句话出口后,已经冷场了数个呼吸。 三娘子上下打量皇帝,看着皇帝比她儿子还年轻的面容,几度欲言又止。 朱翊钧见三娘子眼神古怪,不知道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颇有些感同身受的局促。 他轻咳一声,开口补充道:“顺义王将死,朕这是为忠顺夫人封号计。” 先别管尴不尴尬,也别问朕在算计什么。 你就自己琢磨琢磨,是不是好处大大的!? 政治生物自有安全词。 三娘子一听这话,眼神当即清明了不少。 懵然的神色眨眼便改换,眉头下意识皱起,脚步悄然放缓。 俨然一副思绪百转,绞尽脑汁的模样。 朱翊钧见状,干脆站定在东厅之内,驻足观望起一干兵卒家丁射铳打靶。 大家都很有耐性,等着三娘子的答复。 砰! 砰! “戚继光神枢营家丁卞时雍,铳中二者,官赏银三两,银牌一面,色纱一疋,折银一两,军赏银一两!” 打靶的铳声、赏银的唱名,一齐化作思索的背景音。 许久过去。 三娘子终于有了反应。 她转向皇帝,只一丝不苟躬身请罪:“承蒙陛下厚爱,只是……。” “只是外臣垂垂老朽,年迈不堪,若是做陛下的公主,外臣贻笑大方便罢了,就怕损了天朝上邦的颜面。” “实在不敢高攀。” 面对皇帝的册封,她自然心动万分。 明朝霸中原二百年而不倒,草原人有目共睹,其册封更不仅仅是虚名。 可以说,明朝的册封,就意味着把持西蒙古与宣大的互市。 而掌控了粮、盐、酒、布等物的份额分配,自然而然就会获得各部族的尊敬与附从。 其贵重不言而喻。 若非如此,如今几个台吉,也不会在俺答将死之际,争着让明朝嗣封顺义王了。 但话又说回来。 藩王外臣,从属关系没有那么严格,草原上也习以为常——董狐狸同样是明廷册封的都督,照样入关劫掠。 父女实在不一样。 亲汉派还好说,最多一个“儿首领”的诨号载在头上,遭人耻笑。 就怕黄金家族的台吉们,藉此煽动情绪,与她争权夺势——如今的归化城,可还在恰台吉与大成比妓的控制下。 其中好坏,一时难以捉摸。 公主……哪怕平辈的长公主也好呢? 是故,三娘子话里话外,都是拿年纪推脱。 简而言之,心动归心动,价格得同样得还上一还。 “忠顺夫人这是哪里的话。” 皇帝还未开口,礼部尚书汪宗伊便迫不及待插话:“当年石敬瑭四十五了,都能为国事计,认下辽太宗耶律德光这个义父。” “忠顺夫人不过而立之年,实可谓春秋鼎盛,岂能轻言老迈而误了两族大计?” 平辈是不可能平辈的。 这不仅仅是口头便宜,更是大义礼法,在礼部的构想中,上下名分至关重要。 宋辽能称兄弟,那是国力相当,三娘子如今充其量也就是个蒙版石敬瑭,长公主必然做不得了,只能乖乖做女儿。 三娘子抿了抿嘴,显然对此还有计较。 她正欲开口分辨。 朱翊钧却突然拉下脸来:“朕一门心思为忠顺夫人考虑,忠顺夫人却推三阻四。” “朕就不明白了,册封公主之事,上利两族交谊,下利商民互市,夫人怎么就不愿意呢?” “是不是夫人在右翼三万户中已经如日中天,不需要朕的册封了?” “还是说,朕年纪不到六十,给朕做女儿就辱没你这位大领主了?” 皇帝一扫方才的客气,就像面对劝酒不给面子的新进一般,指手画脚,横眉冷目。 俨然是耍起了流氓。 弱国无外交,藩属部族也是这个道理。 又不是当年那个掌控六万骑的俺答汗当面,三娘子如今的势力,可还没到这个地步。 退一万步说,如今是三娘子有求于朝廷,哪能处处如她愿,尽善尽美? 三娘子历史上与辛爱黄台吉争权,都到率众远遁的局面了,最后还不是忍辱负重,嫁给了自家六十岁的老儿子? 认个小老子并不比嫁给老儿子更吃亏。 无论是从其个人利害出发,还是自部落大局考虑,都是合则两利的事情。 朱翊钧知道三娘子的心理底线在哪里。 他干脆地亮明招牌,就这个价,没得还! 皇帝愤声作色,动静自然不小。 打靶的铳声、赏银的唱名,骤然消失不见,整个东官厅陡然一寂。 只剩下摆弄铳管,装填火药的零星声响。 无数视线汇聚过来。 三娘子再度陷入了沉默。 掌权多年,她自然没被皇帝的态度吓到,本质上来说,双方仍旧是在讨价还价。 不过明廷要认她做女儿的态度,比她预料中要坚定太多。 不过,这事没得谈,并不意味着其他方面不能讨价还价了…… 三娘子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皇帝:“陛下,外臣与顺义王孕有三个儿子。” 她目光炯炯,直言不讳,显然也是亮出了底线。 公主,可不是世袭罔替的爵位,明廷必须要助她,将权力移交到亲儿子手上。 朱翊钧深深看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一心扶持他儿子继位土默特部,连连上疏,明廷上下都知道这事。 这是三娘子与俺答汗嫡系一脉的明争暗斗。 至于为什么在此时求助于明廷? 三娘子历史上想扶持亲孙子,然后便是三五路把都儿台吉,纠集七十余名黄金家族的领主,用兵谏的方式,迫使三娘子移交王印给俺答汗嫡孙的嫡孙。 这种事,三娘子靠自己做不到。 不过,却正中朱翊钧下怀——要三娘子做祖宗,自然得抬一抬她的亲儿子们。 只见皇帝击掌颔首:“先封镇国将军,待到局势水到渠成,顺义王之位,可由夫人一言而决。” 三娘子闻言,终于神色舒缓下来。 她顿了顿,后退三步,躬身下拜:“事干重大,敢请陛下容外臣慎思几日。” 这作态,赫然是答应了。 所谓慎思,自然是事情非同小可,繁琐无比,还要回去准备手续文书——总不能当场下拜,口称义父这么儿戏。 朱翊钧哈哈一笑,连忙上前一步,握住三娘子的手:“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两人双双展颜,厅内各种声音又应景地嘈杂起来,气氛再度热络。 朱翊钧抓着三娘子的手,顺势将人扶起:“无论夫人答应与否,此番入京的贡赐却是少不了。” “除了方才朕应下归化城至大同的水泥路外,朕再赠夫人一座城池,如何?” 说罢,才发觉自己下意识握手言欢,忘了男女有别,又连忙撒手。 三娘子无暇回味与皇帝的肌肤接触,只敏锐抓住关键词:“城池!?” 申时行见皇帝还在尴尬擦手,识趣上前接茬:“不错,当初贤伉俪筑汉城一座,以示两族修好。”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归化城修建以来,汉蒙百姓归附者甚众,短短数年,便已然聚众数十万。” “如今双方互市往来方兴未艾,归化城逼仄狭小,恐怕不足以忠顺夫人安置各部。” “是故,陛下拟赠资材若干,再起一城赠与夫人。” 三娘子眉头紧皱,斟酌稍许后追问道:“莫非还要驻军?” 她看向王崇古。 王崇古见状,当即摇头抢白:“没有这个条件。” 当然,现在是没有的。 等路修好之后,若是有人谋逆,就不一定了——毕竟三娘子死后,事情多少会有几次反复。 一旁的汪宗伊补充道:“至多派遣诸生,过去修办学校,教授语言文字。” 三娘子恍然大悟。 若是听到这里,还没咂摸出明廷的谋划,她就枉为一族之首领了。 “想必忠顺夫人也看出朕的一番苦心了。” 三娘子闻声转过头,迎上了皇帝的视线。 只见皇帝一脸恳切,语气真挚:“自俺答封贡,开启互市以来,蒙右各部才停止以往刀口舔血的劫掠生涯。” “若说多富足朕不敢海口,但至少食能果腹,衣能蔽体,归化城定居以后,冬日路边被冻僵的干尸都少了一半。”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伸手示意三娘子边走边说。 “既然归附,那蒙右三部,都是朕的子民。” “所谓抢不如买,买不如造,朕也盼着蒙古子民能够不再流离各地,四海为家,好歹有青砖瓦房遮风挡雨,过上安生日子。” “无论修路也好,扩建城池也罢,都是为蒙右子民之生计,谋两族通商之便利,加速蒙右的城池化进程……” 皇帝还在长篇大论。 三娘子静静跟在身后,侧耳倾听,神色极为复杂。 她当然听出话里的真假参半——一半是被她们蒙古人劫掠怕了,一半还是起了用夏变夷的心思。 不过,比起明廷谋划云里雾里而言,说透之后,她反而轻松不少。 抛开黄金家族们恢复成吉思汗荣光的野心不说,皇帝描绘的图景,并不坏。 互市贸易确实比劫掠轻松,城池宫殿也确实比营帐好眠。 让蒙右子民过上汉人的日子,何尝不是她的期望? 甚至成吉思汗也是这样想的吧?否则怎么会入主中原,还将大帐选定在脚下的京城? 她的诉求与明廷的谋划并没有什么分歧。 唯一的坏处,也只是脖子上被套上绳索,受制于人罢了。 唉。 或者用倭人的说法,这叫,有了乡土羁绊。 三娘子心中已有倾向,口中还在迟疑:“陛下,我族子民放养牛马,逐水而居,哪怕扩建城池,也未必有多少人能够安稳定居。” 朱翊钧转过头。 说人话就是,归化城本身没有什么产业,现在的规模还能子给自足,再扩建的话,哪怕送房子也没人能住下。 三娘子是个老练的首领,自然不会忽略粮食的来源。 若是全靠走商,那就有把人当傻子的嫌疑了。 对此,朱翊钧深谙后清在蒙古问题上走通的路,自然早有准备。 他竖起两根手指:“其一,修建牧场,以令草地周而复始,本就是草原共主的职责。” “其二,朕再派工匠给你兴修水利,导引黑河、大黑河的水源,灌溉土壤。” “其三,朕这些年手上培育了不少良种,黍、麦、蔬菜,以及叫土豆的新作物,朕将种子跟人,都派给夫人。” 朱翊钧没有夸耀土豆亩产具体多少,因为他自己也不好说——虽说今冬皇庄所种植的这一茬,亩产已经高达五百余斤,但毕竟水土不一样,产量也不能生搬硬套。 三娘子没理会什么土豆不土豆的事,只是皱起眉头,迟疑道:“陛下是说……要外臣控制丰州滩!?” 塞外能种地的地方并不多,蒙右更是屈指可数。 朱翊钧奇怪地看了三娘子一眼:“那不然呢?” 丰州滩作为温带大陆性气候,遍布黑钙土,不可谓不肥沃。 按照当年赵全聚集的汉人估算,至少已经开垦了二十余万亩耕地。 这么一大膏腴之地,不是正好作为蒙右定居的本钱? 三娘子陷入沉思,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陛下,如今丰州滩不止某一部控制。” “辛爱黄台吉驻兵于此地,恰太吉坐拥数千耕地,扯力克、大成比妓等人也就罢了,甚至青把都儿各部,也控制着丰州滩部分田亩。” “再加上杂居的汉人,女真,瓦剌人、佛门、白莲道,都靠着丰州滩进食,各方势力纠葛不清。” “恐怕……不好办。” 皇帝又是给人,又是给技术,又是修水利的,她自然没有推脱的道理,是真觉得此事棘手。 朱翊钧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看向三娘子,认真道:“这就是忠顺夫人自己的事了。” “无非就是全都打服之后,重新给他们分一分嘛,做到了,才算诸部共主。” 朱翊钧信心可比三娘子本人强多了。 毕竟历史上三娘子就办到了。 恰太吉直接被她砍死,大成比妓抢来做了儿媳妇,青把都儿俯首称臣,什么白莲教更是土鸡瓦狗一击即碎,丰州滩尽收囊中,战绩赫赫可查。 没理由朝廷加注之后,她还反而拉了胯。 朱翊钧伸手拍了拍三娘子的肩膀:“朕稍后再给夫人援助一批火器。”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足见双方心意了。 三娘子这次没再说什么,只抿了抿嘴,躬身下拜:“外臣必不负陛下厚望,两族修好,就在当代。” 这好话说得,一众君臣对视一眼,纷纷开怀而笑。 朱翊钧虚虚一扶,示意三娘子起身。 而便迈步要去东官厅阅射,又突然想起什么,又跟三娘子补充道:“哦对了,匠户农户这些也就罢了,白莲教那些建制武装的汉人还是别姑息了,几个头目都按战功算,朕给夫人另外给赏钱。” 白莲教上蹿下跳,伙同人搞刺杀的事他还记得呢,顺手也就碾死了。 不过为了防止杀良冒功,朱翊钧只抠抠搜搜地给头目的算赏钱。 三娘子自无二话,甚至没有过多姿态回应这等小事。 她快步跟上:“外臣斗胆,还请陛下为新城定址赐名!” 朱翊钧头也不回:“也没什么好选址的,归化城数里外的大青山脚下即可,互为犄角,以便日后合并为大城。” “至于赐名,前次的归化城用汉语取名,新城便用蒙语音译以示修好。” 他顿了顿,突然抚掌而笑:“就叫青色之城,译作,呼和浩特!” (本章完) 第222章 施威布德,干犯天和 第222章 施威布德,干犯天和 仙仗移平乐,霓旌拥上兰。忽惊千骑并,旋讶六营团。 作气陈金鼓,前驱建玉銮。轻云承翠盖,日丽表朱竿。 …… 在阅射之后,兵部尚书跪奏大阅毕,皇帝缓驰,问三军辛苦。 随着鸿胪寺官奏传制赞跪,各官叩头,钲鼓响器与大乐一齐振作,退马战兵至长安左门,一齐恭送皇帝升辇起驾。 在一声又一声的“万岁”呼喊中,万历八年正月的大阅礼圆满结束——此后两日所拟的兵部具本奏闻,以及皇帝接见优胜、赏赉将士等后续仪式,就是纯粹的礼仪功夫了。 仪式结束了,仪式的影响,却仍旧不绝如缕。 或许是因为邀请军民百姓旁观的缘故,这场时隔十年的大阅礼,在朝野内外掀起了超乎意料的议论热潮。 茶楼酒肆,谈者皆称国家威武,满面红光;街巷老叟,无不忆峥嵘岁月,感慨万千;士林诸生纷纷吟诗写词,歌功颂德;贩夫走卒额手称庆,盼外敌收敛,莫再侵掠京畿。 从私塾学堂,到寺庙道观,言必赞大阅之盛况。 时人言,天子躬甲胄,选卒十二万,都城远近,观者如堵,军容之盛,近代罕有。 数日过去,激烈的议论丝毫没有减退的趋势。 引得文坛盟主王世贞,亲自下场撰文点评。 “龙纛曜日于燕蓟,虹旌掣电于滹沱。貔貅列阵,虎狰连云。” “刀戟耀芒,映西山之寒翠;铳炮裂空,撼北阙之崇墉……” “嗟乎!纪土木长耻以奋武,玄穹垂祚于千秋;警庚戌猝变以强军,凤历恒昌而百代!” 王盟主写文向来是被特授尺度的。 此番直接拉踩土木之变,以及庚戌之出乱,不知道说出多少士人百姓的心里话。 再加上其在《弇州报》上不时放出小道消息。 例如介绍一些阅兵时的新型武器装备,宣布一些惩处的无能将领,以至于皇帝为了优待士卒,停止军队一切经商活动等等。 几把火下来,民间反应越发热烈。 当然,也不可避免出现了一些微词。 譬如批评朝廷的劳民伤财,表演拳绣腿只为让百姓相信自己被保护云云。 亦或者此番耀武耀威,不过是近年以来,谋逆者甚众,恐吓赤民而已。 甚至还有说皇帝不顾祖宗成法,穷兵黩武,只为压榨各省赋税,随时镇压不服。 这等状况,以往的朝廷要么抓些倒霉蛋立威,要么信了广开言路的说法,自己受受气也就过去。 如今的行事风格却大不相同了。 通政司立刻开动宣传机器,破天荒地请了一名翰林院学士做为特约评论员,在新报上文白互译长篇点评。 简而言之。 翰林院认为,自阳明后学泛滥以来,我朝一度军队形象败坏、民族意识低迷、家国认同扭曲。 翰林院指出,政治仪式,乃规范、程序、象征之工具,只有效用之优劣,而无善恶之与否。 翰林院强调,此次大阅,使民用财,物有所值。 在功能上,展示京营将士面貌,构建国家认同,营造集体记忆。 在治理上,对百姓意识进行整合,形成政治认同,使得大政的实施向更多百姓延伸,进而促使大明朝以及天下百姓走向更远的未来。 最后,翰林院同样对穷兵黩武的关切做出回应。 翰林院表示,宣宗皇帝当初的战略收缩,是基于天下赋税沉重之大背景,如今休养生息多年,赋税大有改善,国库日渐充盈,自然不可一概而论。 拿着宣宗成法刻舟求剑,是片面的论证,是孤立的视角,是主观的心态,建议学两年逻辑学再出来搬弄是非。 如此种种。 赫然是开始争夺起了舆论高地。 就在口水战尚且激烈的时候,正月二十六,皇帝又下赦书两道。 “兹有土默特万户忠顺夫人,那颜出·中根·哈屯,掌兵柄,止干戈,筑汉城,主贡市,今以两族讲信修睦,情同父女,万世不改。” “乃赦封为永宁公主,赐名朱轩姬,封城一座!” “兹有朝鲜大王,李昖,崇儒重道,诚孝出天,守边保塞二百载,入贡往来十四代,忠恳如前,不曾或改,今以两国之交邻怀柔,上邦之慈爱情深。” “乃开对朝鲜之海禁,赐莱州海港互市!” 诏书下后,朝鲜使臣入宫拜谢,随即匆匆忙忙离了京。 三娘子则是在亦步亦趋,于皇极门接受了简单的敕封仪式,领旨谢恩,口称父皇。 与此同时,敏锐的豪商当即嗅出银两的味道来。 尤其大长公主、国舅、英国公等各家,先后派出商行掌柜前往归化城与莱州,诸豪商纷纷闻风而动,一时间趋之若鹜。 朝野内外,军政大事,属国外藩,士人商贩,轮流上阵成为焦点,如火如荼。 就这样。 京城上下,吵吵闹闹,马不停蹄地,过完了正月。 …… 万历八年,二月初六。 年前年后总有忙不完的事。 才了结大阅,册封公主,开设朝鲜互市等一揽子事,又该为二月初九的春闱做准备了。 眼见商讨完抡才大典的各项事宜,又到了潞王出宫就府的时候——工部干活并不快,五公主府才建好一半,奈何架不住潞王整日催促,亲自监工。 于是,朱翊钧只好免了午休,抽出时间尽一尽兄长之谊,亲自送上一段路。 “这些年,朕先后册封两宫圣母、中宫等宫、九嫔,还有你与五公主,各色金银,青红宝石且不说,其中疋用料八万七千叚,内库已然所余无几。” “加之苏杭节被灾伤,河堤失守,朕已然让司礼监减免了半数织造,今年到头都补不了多少。” “朕的意思是,你下月才十三岁,尚且年幼,先不急着考虑成婚之事,先在京城呆两年再说。” 朱翊钧捂着嘴,连连打着哈欠。 他这个弟弟想成婚,销可不少。 虽说不至于像历史上一样,掏空内廷,挪用军费九十万两,再顺便抄了张居正的家,办得风风光。 但李太后还活着呢,朱翊钧的这些弟弟妹妹婚事不好太过马虎,一个看得过去的规制还是要保障的 内廷今年的预算,差不多都掏出去了,只能“下次一定”了。 潞王落后半个身位,亦步亦趋跟在皇帝身侧,躬身听训。 待皇帝说完,潞王才小心翼翼接话:“陛下,臣弟不求多少叚疋珠宝,实在近日元阳躁动,垂涎美……” 话还没说完,一个巴掌,五指带风,结结实实拍在后脑勺! “自污自污!污个鸟蛋!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东西的!?”朱翊钧拎着潞王后劲的衣领,骂骂咧咧,“你这愚痴模样,朕失心疯了来猜忌你!” 李太后早早被请去西苑养老,在将儿子的教育之事托付给朝臣后,潞王平稳地度过了叛逆期。 当然,矫枉总是容易过正。 不知道是谁的功劳,潞王现在谨小慎微的作派,都快赶上楚藩了。 整日出宫调戏民女,邀约纨绔赌斗。 这才十三岁,就开始未雨绸缪,奏请之国就藩了! 对此,跟在身后的申时行等大臣,目不斜视,神态自若地提醒道:“陛下,注意仪态。” 朱翊钧冷哼一声,才给潞王衣领撒开。 潞王尴尬地理了理后脖颈,唯唯诺诺:“陛下教训得是,教训得是。” 等皇帝神色略有舒缓,他才苦笑一声,压低声音解释道:“陛下,不是臣弟恐惧兄长,实在是去年刘应节谋逆,拿臣弟作幌子,简直害人不浅!” 潞王到底年纪还小,见皇帝念着兄弟之情,心中委屈,干脆将心中为难一一道来。 自刘应节事之后,朝臣隔三差五来敲打他。 这就罢了,儒生们好歹讲道理,在他答应出宫后,也收敛了不少。 最闹心的是,总有勋贵子弟邀他驾乘驴车,禁军侍卫意欲传授他斧法,太监老是半夜凑到床前,趁着他迷迷糊糊的时候,问他是不是准备举大计,大家都愿意紧跟潞王。 事后还总能在锦衣卫、东厂看到这些人。 这般鸡飞狗跳,想着早点之国就藩,去封地过安生日子,实在是人之常情了。 潞王拱手作揖,满脸苦涩。 朱翊钧听罢,偏过头瞥了张宏、申时行这些人一眼,张嘴欲言。 又见得这几人满脸无辜的赔笑,话到嘴边,愣是没说出来。 朱翊钧沉默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放缓语气,安抚潞王:“不住宫里就消停了,朝臣还是明事理的,别的人也不至于上门找事。” 潞王闻言,自然是千恩万谢。 甚至不忘跟申时行、张宏等人赔笑拱手。 “别听你那些近臣的话,整天搞些虚头巴脑的事。” 朱翊钧颇有些语重心长:“你现在还小,有时间有精力,多跟李诚铭学学,去做点喜欢的事。” “别以为你的名声不重要,日后自己当家了,你这个亲王是什么模样,潞藩这一支就是什么模样,朕不想在御史的弹章上看到潞王二字。” 虽说如今削减宗禄,但潞藩离七世斩为庶民还远,再削减也不妨碍亲王享福。 富贵闲人,演着演着就真坏了,不如跟李诚铭一样,培养些正当爱好,安心养老。 潞王偷偷打量皇帝的神色,见自家兄长确是真心实意,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臣弟受教了。”他连忙表态,“等诚铭表兄伤愈,臣弟便邀表兄过府,同学同习。” 朱翊钧愣了愣,好奇问道:“李诚铭最近不是与邓绍煜在摆弄墨家机关么?怎么?夹手指了?” 他并没有要求李诚铭这些近亲勋贵子弟必须做什么。 只是强行要求其修习数、工课程,以及严格禁绝不良爱好之后,这些勋贵子弟自然而然就开始发散好奇心,鼓捣一些没什么用处但有趣的事情。 潞王闻言一脸茫然,显然也不太清楚。 朱翊钧又转过头朝张宏投去问询的目光。 “陛下,李校尉跟定远侯世子,前些日子钻研机关时,不慎火药加多了,不慎被溅出的铁片划伤了肩膀。” 答话的是李进。 他跟李诚铭好歹是堂叔侄,对这些事反而比张宏清楚一点。 朱翊钧皱了皱眉头,难怪这小子最近没见人影:“人没事吧?” 李进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解释道:“陛下,医者去看过了,无甚大碍,只是烧了作坊,吓走两名工匠。” 为了不挨李太后的骂,李诚铭还特意嘱咐别跟宫里说。 奈何现在皇帝当面问起来了。 朱翊钧缓缓点了点头,旋即追问道:“他们怎么玩上火器了?” 李进顿了顿,斟酌着如何解释。 片刻后,他才解释道:“回禀陛下,并非是火器。” “此前刘学者坚持,‘力,形之所以奋’的观点,但近年以来,又觉得颇有矛盾之处,便托了李校尉跟定远侯世子,做了几项实验。” 朱翊钧下意识自鼻腔中嗯了一声。 这事他当然知道怎么回事。 所谓“力,形之所以奋”是墨子的说法,也是刘顿开当年总结规律的根基之一——物体本身是静止的,只有受到力之后,才会有所动作。 这当然不对。 但朱翊钧没有去自鸣得意地去给刘顿开科普什么叫匀速直线运动。 所谓科学,乃是相对真理的演进,自我纠错本就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在吸纳西洋学识后,刘顿开可谓学贯中外。 如今似乎已经意识到其中隐隐的不对了。 “做完实验后,李校尉不知受了什么启发,整日念叨着‘动力’云云,买下一处作坊,摆弄水车等机关。” “上月,有工匠献策,说观阅兵火器,以及当年万户之事有感,火药未尝不能为‘动力’。” “于是,李校尉便寻上定远侯世子,意图用火药驱动机关……” 后面的事,自然不必多说。 当年万户坐火箭企图上天的下场历历在目,李诚铭的小作坊爆炸,实在正常不过。 李进说完,便默默退了下去。 潞王跟在皇帝身边,余光打量了皇帝一眼。 见皇帝目光凝重,嘴角抽动,暗道不妙,小心翼翼地放缓脚步,生怕皇帝迁怒。 一时无话。 君臣一行自皇极殿平台走下,来到午门前。 “好了,朕就送到午门了,以后的路,你好自为之。”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潞王自去。 潞王后退三步,躬身下拜:“臣弟谨记。” 朱翊钧轻轻颔首:“记得每月初一十五,入宫与太后问安。” 说罢,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就走。 只留下潞王形单影只,在原地恭谨下拜。 一干朝臣近卫簇拥着皇帝,招摇往回走。 申时行见缝插针,连忙凑上前:“陛下,温总宪还在文华殿等候,是否等陛下在暖阁小憩片刻再行召见?” 口中说的是等皇帝休息一会,心里想的是拦着皇帝别直接回西苑睡大觉。 朱翊钧摆了摆手:“让他去东华门等着,朕要出宫一趟,路上分说。” “啊?”申时行愕然抬头。 正欲再说些什么。 皇帝已然加快步伐,风风火火转道东华门。 …… 朱翊钧到东华门前的时候,温纯已然在此等候。 后者见得皇帝仪仗,连忙上前行礼。 朱翊钧伸手将其扶住,开门见山:“播州人回去了?” 事务繁多,播州的事如今还上不了桌,干脆一并留给了温纯去应付。 温纯起身,跟上皇帝的步伐:“陛下,当初贵州巡抚王凝所奏之事,大为不实。” 朱翊钧此时已然换上了出宫专用的道袍。 他听到温纯这话,不由与申时行对视一眼。 去年云南兴兵戈,贵州巡抚王凝,上奏播州杨氏蠢蠢欲动,与陇川逆逋岳阳往来密切,恐有图谋。 天高路远,如今大半年过去了,才对此事有个结果。 不过看这意思,显然跟王凝的奏报有所出入。 温纯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口中道:“陛下,多年以来,四川、贵州两地,争相遣用播州客兵。” “嘉靖四十二年,播州虽土兵被划归贵州,却仍与四川关系更睦,以至贵州方面对杨氏多有成见。” “去年云南被侵后,杨氏又未告于贵州巡抚衙门,擅自发六千生苗驰援云南。” “生苗无状,往返之间劫掠贵州多县,王凝兴师问罪无果,便上奏弹劾杨应龙擅调兵卒,暗中过境,图谋不轨。” 说罢,将奏疏双手陈递给了皇帝。 朱翊钧停下脚步,伸手接过,一边翻看一边状若不经意问道:“这么清晰笃定?” 贵州偏远,事情查这么清楚,奇哉怪也。 温纯闻言顿了顿,才缓缓答道:“回禀陛下,播州汉民遍地,繁荣富庶,贵州上下大小衙门皆以为,改土归流正当其时。” “贵州有官吏与臣私下来信,望臣在播州事上,推波助澜,以全七百年之功。” 说到此处,他躬身再拜。 其中的未竟之意心照不宣。 西南改土归流,不是他温纯一拍脑袋决定的事情,这种大事,除了战略上中枢治理上的必要之外,背后往往还蕴藏着战术上,时机的成熟,以及无数大小官吏的共同诉求。 例如播州改土归流,早就是贵州望眼欲穿的功绩了。 如今但凡对开疆拓土之政绩有所期盼的官员,少不得到温纯这里来拜码头。 所以,并不是调查能力强,只是贵州方面的官吏和盘托出罢了。 朱翊钧低头翻阅着奏疏,对此不置可否。 他将看完的奏疏递给了一旁的申时行,若有所思:“温卿的改土归流大略,播州最先绕不过去,说说你的想法?” 要论天下最大土司,自然非播州杨氏莫属。 土司土司,可不是插着羽毛,涂着迷彩的野人。 杨氏在西南做了七百年的土皇帝,人口数十万,步卒以十万计,控制着整个西南的木材出口生意,兼带茶叶、大米等副业,外官去了无不惊呼“路可通车,居民富庶,有江南气象。” 同时,富甲一方,以及顺着赤水河可以进长江的地理环境,足以保证其经营遍布天下的关系网络。 与官员们关系到商品每年送一半——“起集人夫每年砍杉板一万余副,一半买嘱来往官员,一半发往苏州等处变卖。” 联姻的亲家,不是龙虎山的张天师真人,就是唐藩的宗室,偶尔迎娶几名中枢大员的侄女。 甚至播州杨家与太原杨家,早就合流为杨氏第一大宗,营阳侯、昌平侯等勋贵,甚至得叫杨应龙一声叔父。 要钱有钱,要兵有兵,人脉更是根深蒂固。 若非如此,贵州方便也不至于一直干流口水,而从不敢正面奏请改土归流播州了。 温纯低着头:“陛下,臣以为,播州自唐以来不见天日,杨氏入主以后,开山峒,招豪长,建学养士,更变土俗,户口二千繁衍至今,已不下十万户。” “臣非论杨氏破天荒之功勋,只言杨氏慕中华之根本。” “此前枝愈强,干愈弱,杨氏才忘乎所以,敢称‘帝有万军威,我有万重山’之狂悖言语。” “如今改土归流,只需中枢固本养干,适时修剪枝叶,其人自会审时度势,自去土司长官之位。” 杨氏跟其他土司不一样,他们已经不只是汉化得彻底了,他们是干脆以汉人自居——这种心态的土司,且外貌无二,那就跟汉人没区别了。 显然,温纯的想法与贵州方面有很大出入。 王凝希望削平杨应龙这个山头。 而温纯则主张招抚,也就是等着杨应龙识时务,配合朝廷改土归流。 当然,朱翊钧也没有忽略温纯提议的前提,追问道:“固本养干就不说了,这个修剪枝叶,又从何着手?” 这也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前元侵占播州土地,杨氏屁都不敢放一个,等明廷衰弱,杨应龙就敢屠灭綦江县。 如今杨应龙握兵十万,不削弱一番,又凭什么“以礼来降”? 温纯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保持着恭谨下拜的姿势:“陛下,杨应龙袭位宣慰司以来,年轻气盛,行事强硬,加之汉土二民,风俗相左。” “以至于播州两个安抚司,六个长官司,合计八个司,其中五个与杨应龙关系恶化,对杨氏劫掠、刺杀、纵火……不过十年便已然不共戴天。” “州内田、张、袁、卢、谭、罗、吴七家大姓之人,本是杨应龙的心腹,为杨应龙收权,此番竟然也向臣来信,揭发杨应龙不轨。” “彼辈土司之间,龃龉甚深,正有我等插手之机。” 申时行在旁本是静静听着。 他不知想起何事,张嘴欲言,恰好抬头对上温纯的目光。 后者微微摇头。 申时行看了皇帝一眼,犹豫半晌,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只见皇帝一时没有答话,似乎仍在思索,脚下缓缓迈着步子,不知不觉便走出了东华门。 一干近臣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过去许久,朱翊钧才缓缓开口:“温卿的意思朕明白了,一言以蔽之,分化瓦解,再收下当狗。” “不过贵州巡抚王凝似乎不能担此大任了,温卿可有合适的人举荐?” 温纯连忙后退一步,下拜道:“陛下圣心独断,臣不敢妄言。” 都察院在人事任用上不便插话。 正常流程就应该吏部提名,温纯在廷推时投个票,皇帝想用的话,自然会按照他投的票来选人。 不过。 皇帝总是不按常规出牌。 “既然如此,温卿亲自去一趟如何?”皇帝的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 温纯愕然抬头。 只见皇帝神情温和,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申时行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 他彳亍片刻,朝皇帝小心翼翼拱手问道:“陛下,都御史兼领贵州巡抚,是否不太……” 朱翊钧神色和蔼地打断了申时行:“都察院于温卿而言反而埋没了人才,非名臣所取。” “温卿若能将这差事办好,理应有更好的去处。” “至于都御史……让海瑞尽快度完田回来罢!” 说话间,朱翊钧掸了掸道袍下摆:“就这样了,朕要去国子监以及学院看看,申卿替朕送一送温巡抚,顺便将这事与吏部王卿通个气。” 一句话落地,内臣与中书舍人迅速挤占了皇帝身后的位置,簇拥着离开。 只余申时行与温纯二人,站在原地恭送。 申时行看着皇帝的背影,若有所思:“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都御史调任巡抚,按理来说自然是贬谪,但皇帝这话又不乏为温纯入内阁做铺垫的意思。 两可之间,猜不真切。 温纯目不斜视:“君心莫测,多想无益。” 这姿态显然不想多谈。 申时行却没有放过温纯,兀自叹了一口气:“那景文又是什么意思?播州的事,何苦欺瞒陛下。” 称起表字,俨然是私下谈心的做派。 播州的事申时行知道的也不少。 温纯跟皇帝说的都是事实,唯独隐瞒了杨应龙的罪孽。 五司七姓为什么与杨应龙不和? 说白了就是杨应龙压榨下属——“凡承袭表笺须宣慰司印文乃达,往往索贿无厌。” 这也就罢了,其人残暴酷烈,动辄杀人还不止,最爱在父前辱女,夫前淫妻,割耳挖鼻,阉民人为太监……林林种种,数之不尽。 百姓叩阍鸣寃,杨应龙就遣属下暗中捕杀,乃至事后屠戮其家。 遮掩杨应龙的罪情说与皇帝,自然是颠倒因果。 温纯摇了摇头,神色有些许冷硬:“如今播州几姓,只杨氏自诩汉人,修剪枝叶,亦有主次。” “去汉留土则事倍功半,去土留汉则事半功倍。” “至于杨应龙,如此罪大恶极之辈,势弱之后,正好明正典刑,平息民怨!” 温纯现在就是明着不顾是非对错了。 其看重的就是杨应龙残酷暴虐,动辄屠家灭人。 一心放任杨应龙,挑拨土司之间内耗,等到杨应龙给当地土人祸害得差不多了,再出面为民做主,打杀杨应龙,顺势改土归流。 申时行默然无语。 他自然早就看出一二,否则也不至于御前犹豫多时,没有拆穿了。 “有干天和。” 申时行再度叹气,表达了自己的内耗。 温纯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所以,还是莫让陛下为难,知我罪我,等后人评说罢。” 申时行负着手,唉声叹气地转身走回东华门:“我难道就不为难么?也不知道陛下是不是看出来端倪了……” 温纯闻言,再度抬头,看向皇帝离去的方向。 “难说。” (本章完) 第223章 巧夺天工,开化万物 第223章 巧夺天工,开化万物 经常做皇帝的人都明白,形象不单单属于个人,尤其出门在外身不由己,时时刻刻都要做足政治姿态。 朱翊钧本是想去看看新学。 但学府也要论资排辈,干部院校必然得排在技术院校前面。 皇帝既然出了东华门,就不得不先堆起和蔼的笑容转一圈国子监。 先是交流哲学——也就是万历二年辩经以来最新的学说,道理学——的最新进展。 再与监生们展望一番共同治理天下的美好图景。 最后再为三日后的科举,稍作勉励。 直到围拢的学子开始有热泪盈眶的迹象,朱翊钧才匆匆离开,去往对街的学府。 距离皇帝上一次驾临学府,已经有些年头了。 建院时栽种在大门前的两颗小树苗,七年下来,已然与院墙平齐。 四根漆雕实木,渐老渐旧。 或许是题字的影壁上,总被谁人乱写乱画的缘故,也与国子监一般,设了两名差役轮值。 朱翊钧并没有立刻入内,只站在大门前,仰头看着匾额。 是徐阶的笔迹,四个大字——求是学院。 皇帝驻足不语,神情感慨,左右也不敢上前打扰。 半晌后,朱翊钧才缓缓开口:“上次徐少师与皇叔上奏此名,朕只是粗略一看便批了,还未来得及问其中由来。” 对于科学技术萌芽,他秉持着细心呵护的态度,从不过多施肥翻土。 哪怕学院频繁奏请赐名,朱翊钧都尽量压抑住自己的恶趣味——自己起的名字,才能承载精神的延续。 但皇帝亲自筹建的书院,外人没这个资格冠名,学院之中也没凝聚出什么精神,以至于空缺数年。 而到了去年底,徐阶与朱载堉突然上奏,说是定好了名字,要题名书匾。 朱翊钧彼时忙着别的事,都还未来得及过问。 张宏闻言,连忙上前回话:“陛下,这事当从去年说起。” “彼时刘顿开在新报上刊登雄文《关于千年以降的数学批判及其未来发展方向》,点出了数学不成体系,前路不明的现状。” “去年底,郑王世子提议,连同程大位、刘顿开等人主持,一齐开坛论法,主旨是《改造我们的数学》。” “具体内容奴婢不甚清楚,只知道会上,学院上下达成了莫大的共识,同时将学院的名字定了下来。” “取《汉书·河间献王刘德传》中‘实事求是’一词——自推演中探求道理,从存在中印证规律。” “于是便有了‘求是学院’之名。” 朱翊钧神色颇为复杂,缓缓点了点头。 见左右都朝他看来,又笑着补了一句:“名字挺好的。” 一会功夫,便眼见徐阶从学院大门处冒头,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来迎。 朱翊钧见状摆了摆手,招呼左右跟上:“走罢。” …… 跟国子监不同,求是书院的政治氛围很是稀薄。 出身高的勋贵子弟见惯了皇帝,出身低的百姓畏如虎狼,所以院方没搞什么夹道欢迎、热泪盈眶的场面,皇帝也特准老师学生们继续上课。 只有徐阶领着几名政务官吏陪同皇帝左右。 “听说你们年前开了一场大会,论《改造我们的数学》?” 朱翊钧随口问道。 《关于千年以降的数学批判及其未来发展方向》一文,是他点拨刘顿开写的。 当然,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地方,主要就是在推动数学体系的建设上,催促了一番而已。 至于怎么靠到儒家的道理学上,又怎么开宗立派,就是他们这些学者要考虑的事了。 按身份,学院方面自然只有徐阶能作陪皇帝。 “陛下,学院去年开坛论法,主要是奠定了以‘道理学’为根基,取逻辑推演、实践论证二道,走师法自然的路数,创立了‘自然道理学’亦或者‘自然哲学’。” 朱翊钧认真听着。 已经亮出名头,成立学科了,离开宗立派也只差一步,整理学说,刊载天下。 “其中郑王世子、刘顿开等人取逻辑推演一道,找上老夫单独开了‘理论数学’一院。” “程大位取实践论证一道,便另外开了‘应用数学’一院。” 徐阶弯腰伸手,在前引路,间或向皇帝答话。 朱翊钧放缓脚步,让七十八岁的老头不至于跟得大喘气,口中忍不住打趣了一句:“徐少师的意思是,现在求是学院里,也分起山头来了?” 徐阶也是执过政的前首辅,听了这话不由会心一笑。 跟人打交道的事,又有哪里没山头? 不过,徐阶嘴上还是圆滑略过:“陛下说笑了,学府的事,不能叫山头,只是师法自然的方向不同而已。” “开了理论数学院后,郑王世子与刘顿开,再度划分出几何数学,与代数数学,由二人分别研究,但这同样不妨碍他们通宵达旦一起研习数学。” “而应用数学院,又陆续划分出物理学、统计学……” 老徐头是天下一等一的官僚。 哪怕对具体研究内容半点不清楚,但仍旧不妨碍他总结汇报时手拿把掐。 朱翊钧笑了笑:“不同方向也方便徐卿跟内廷讨要经费不是。” 别看说得一套一套的,但现阶段能到“研究”这种程度的人,根本没几个,大多数人最多也就给朱载堉等人打打下手,敲敲边鼓。 繁多的方向,固然有规范的需要在里面,但更多还是方便老官僚们讨要研究经费。 当然,他也不介意就是了。 徐阶附和着笑了笑,皇帝当政多年,敏锐洞察已经锻炼出来了。 他笑着笑着,浑浊的眼中,皇帝身影逐渐模糊。 一身道袍,超然潇洒,心如明镜,锱铢必较。 似是故人归啊。 “……也就罢了,你擅自跟军器局讨要火药等禁物,还炸伤了朕的表兄,又该当何罪?” 徐阶恍惚回过神来。 一行人已然来到李诚铭的值房,皇帝正围在一堆铁疙瘩面前戳来戳去,口中叽叽歪歪个不停。 李诚铭还没下课,徐阶也乐得陪小皇帝聊闲:“老臣现在只有俸禄可领了,还请陛下开恩,莫要再罚,莫要再罚了。” 朱翊钧笑了笑,不信归不信,但这些朝廷大员情商确实没得说,说话一套一套的。 真恨不得定个祖宗成法,以后内阁辅臣致仕后,全都留在京城给皇帝逗闷子。 “这就是李诚铭鼓捣的‘火车’原型机?”朱翊钧指着铁疙瘩好奇问道。 此火车非彼火车。 说是李诚铭借用水车的思路,更换动力,先后失败“风车”、“磁车”等项目,又以火药为动力,研发的“火车”。 说到底就是换着法子驱动,只为了转圈圈。 徐阶对原理一窍不通,便简略说起事情因由:“陛下当初视察草场,牵扯出马匹贪污案,入主京营后,又绝了调遣兵卒做工的路数。” “无论牛马涨价,还是用工匮乏,都严重影响到李校尉家里的磨坊生意。” “此前又不知道得了什么灵感,便想借用水车的机构,用在磨坊上。” “反正都是周而反复的动作,水流可以驱动,别的力自然也可以,于是就开始琢磨这些东西……” 朱翊钧没有抬头,一面听着徐阶解释因由,一面换着角度打量李诚铭的小火车。 不得不说,对李诚铭这样的大多数凡人来说,利益才是第一驱动力。 国舅家垄断京边三成磨坊生意他多少也听过。 不过为了提高产能,降低成本,开始琢磨优化工艺,属实有点过于真实了。 朱翊钧正在腹诽,就听到身后一阵动静。 “臣锦衣卫带俸指挥佥事李诚铭,拜见陛下!” 转头只见李诚铭火急火燎赶来,在门外下拜行礼。 看这满头大汗的焦急程度,多半是下课后一路跑过来的——颇有一种听见亲戚小孩来了家里,正在摆弄自己贵重物件的紧张感。 朱翊钧招了招手:“表兄来得正好,快过来,给朕介绍一下你这机关,怎么就用上火药了?” “若是说不清楚,朕以后为表兄身体故,免不得要禁止学院领用火药这等禁物了。” 说着,指了指跟前的火车。 好歹是皇亲国戚,李诚铭自然也不会拘谨。 他顺势起身走到皇帝身前:“陛下见笑了。” 许是肩膀带伤不便穿衣的缘故,李诚铭外衣是一件宽大袍子,披在身上颇有海军大将的味道。 他看了一眼李进跟徐阶,情知自己瞎鼓捣弄自己的事,已经完全被卖给皇帝了。 听闻要禁止自己领用火药,更是心中急切。 李诚铭深吸一口气,指着铁疙瘩像模像样解释道:“回禀陛下,臣将此物取名为火车,有阀、缸、杆、轴、车等机构组成。” “使用时,当先打开阀,将火药投入缸中,点燃,杆为爆炸所驱动,带动轴,最后使得车转动。” 说着还扯了一下面前的连杆,示意轴与车,是如何被带动。 朱翊钧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原始么? 爆炸就是技术? 他下意识问道:“火药爆炸剧烈非常,能擅加控制?” 李诚铭挠了挠头,也有些无奈:“工匠提的点子,说只要阀与缸封得严实就没问题,结果试了几次,感觉不是太好使,正琢磨是改进还是换个法子。” 说罢,就将徐阶挤到一旁,对着跟前的火车指指点点,朝皇帝眉飞色舞。 “其一,正如陛下所说,爆炸剧烈,不好控制。火药少加,车都转不了几圈,更别说带动磨盘等物了;火药多加,危险非常,尤其是缸,本身密封难度就不低,还要与阀、杆装配,间隙亦或者过度装配,效果都大打折扣。” “其二,还是动力本身质地不行,以水驱动,源源不绝,中途无需人关照。如今臣这火车,尚且需要频繁添加火药,只能节省些许人力,却不能大肆替换。” “其三,感觉控制上只是差强人意,像蛤蟆一样,戳一下动一下,哪怕解决了上述问题,能够带动磨盘,也只能一阵一阵地转动,出的货口感不行,影响市场。” 朱翊钧看着李诚铭侃侃而谈,心中只觉异样感十足。 阳明后学泛滥以后,虽然使得社会道德严重滑坡,但好处也不是没有。 所谓不破不立,在丢弃掉“君子耻于言利”的道德包袱后,人人都是搞钱的一把好手,贪污受贿,欺压良善。 而重新立起来的新学说,新道德,新政治环境,则狠狠地刹了一下这些恶劣而简单的搞钱途经。 现在能摆得上台面的新途经,就是八个字——皇权特许,开门经商。 而李诚铭现在的样子,一口一个汰换人力、影响市场。 简直就是勋贵朝资本家蜕化的全过程! “至于改进,工匠们想了几个法子,首先是更换火药配方,火铳需要威力,才如此配比,火车则应该反其道而行之……” 李诚铭还在喋喋不休。 朱翊钧突然打断了李诚铭:“为什么非要用火药驱动呢?实在太危险了,朕与母后就怕表兄有个三长两短。” 李诚铭口中话语戛然而止。 皇帝上来就给他的“核心科技”否决了,若是李太后说这话,必然是纯粹的关心,但皇帝多半就不一样了。 出于对皇帝以往经常的“灵光一现”的信任,李诚铭当即请教道:“臣一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陛下莫非另有灵机?” 表兄弟可谓心有灵犀。 朱翊钧旋即点了点头:“朕看着,不就跟吹鱼泡差不多?一头吹气进去,鱼泡鼓起,另一头放气,就推动了连杆。” 李诚铭思索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差不多吧。” 一旁的徐阶瞥了李诚铭一眼,这位李校尉还是没被政治腌入味,想事情一入神,说话下意识就随意起来了。 朱翊钧自然不会跟表哥计较这小事,自顾自说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选用火药呢?只要能顶撞连杆不就是了?比如吹气呢?” 李诚铭叹了一口气:“不瞒陛下,这是臣最初的法子。” “奈何风的力太小,机构集风困难,根本不足以推动连杆。” 工匠们都说,除非去到山上,用巨大的叶片,才有可能以风驱动。 这种限制对李诚铭来说就没什么商业价值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吹气吹气,未必得是风,水汽如何?” 李诚铭一怔。 水汽? 他眉头不由皱起,下意识就要反驳:“水汽之力,稍显孱弱……” 朱翊钧干脆打断了他:“表兄只说温和的水汽罢了。” “内廷烧水,水汽往往只能顶起锅盖。” “你我都知道,当初皇祖父炼丹,一个不慎,水汽能顶起炉顶,腾飞数尺!” “二者力差甚大,却是为何?” 李诚铭听罢,立刻想起自己方才所说,缸体之密封云云。 几乎不用思考,脱口而出:“老道士的炉体密封定然极好!” 他一拍大腿,来回在房间中踱步:“对!对!这个法子好!封住缸,使劲往里灌烧开的水汽,自然能顶动连杆!” “甚至频繁加料都免了,只需要在下方烧水。” “不过水汽进去还需要排出来,这个应该好办,加一根向下的冷管即可,水汽遇之便化水。” “这样的话,阀门恐怕得分进出控制了,具体怎么设计还得问问工匠。” “陛下……” 李诚铭转头看向皇帝,只见皇帝以及一干太监脸色正黑,徐阶等一众官僚仰面忍笑。 坏!得意忘形说错话了! 李诚铭这才后知后觉。 他正要作出惶恐状下拜请罪,朱翊钧冷哼一声,主动揭过这事:“不过,机构、零件难堪大用的事,恐怕还是难以避免。” 蒸汽机可不是简单就能造出来的,工业工业,需要的前置科技可不少。 什么轴承,什么密封,什么耐高压金属,都不是一夕之功。 甚至关键理论部分,气体膨胀做功的系统研究更是两眼一抹黑,只能胡诌一点经验主义的东西稍加点拨。 不过话又说回来,资本主义市场嘛,最缺的是需求。 有了需求,一代产品将将能用就行,技术上再慢慢优化——好歹得在迭代这条路上先迈出一步再说。 李诚铭还在为称呼了世宗外号而暗自悔恨,闻言连忙接过皇帝给的台阶:“这事正要上奏陛下。” 朱翊钧转过头:“哦?” 李诚铭顿了顿:“陛下,臣以为,如今各式零件、机构各工匠非但标准不同,甚至视之为隐秘,口耳相传。” “一旦二零件出于不同铁匠,宛如水火不容,轻则失效,重则害人。” 他顿了顿,语气有些愤懑:“臣这次就是如此被炸伤的!” 朱翊钧看了一眼李诚铭,已经意识到这位表兄想说什么了。 “也是臣找应用数学院的程院长,建立数学模型,计算互相之配合,才知道问题所在。” “臣以为,能否以墨家之故智,下令工部,对基本之零件、机构、机关,制定标准,分门别类,登记造册,工部通行。” “如此,不仅便于互相配合使用,若是有所缺漏,亦可以数学计算校验,乃至其后优化改进,也有据可查,有理可依。” “如此统而综之,切磋琢磨,才能夺天工而开万物!” (本章完) 第224章 乡野遗贤,根株牵连 第224章 乡野遗贤,根株牵连 万历八年,二月初九。 以会试天下贡士,命礼部尚书汪宗伊、詹事府掌府事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何洛文,为考试官。 工部左侍郎治水总督潘季驯上奏,吴淞江、卯塘、秀州塘、蒲汇塘、孟渎河、舜河、青旸港等处,俱经设处兴工竣事,苏松尚有支河数十处,奏请挪用工部储水泥十万斤试验,以为辅材,上允之。 上以河工按期结半,开叙效劳诸臣,加总河潘季驯太子太保,升工部尚书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并荫一子,总漕江一麟等官按例。 陕西抚按臣张任等,以西安等府所属州,县驿递疲、民不堪命,乃酌议裁省,上不允,命西安等府明铺陈、预徵解、酌派徵。 都察院奏,临洮知府曹时聘、密云游击魏孔与、河南都司佥书崔景荣,冒禁行驿递。 早朝议定,曹时聘、魏孔与革职为民,崔景荣前已致仕,不予究,并遣御史、御马监、兵部司官等,赴西安各府,并行抚按官,查公车私用、遣牌驰驿者。 刑科都给事中吴中行奏称,吏治坏于近名,人情隳于晚节。至于致仕关节者,利弊兴革绝不置念,贪污受贿随心所欲,乞开追查致仕官之先例,上留中不发。 升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修撰周子义为通政司右通政,掌新闻版署。 调左都御史温纯任兵部尚书巡抚贵州。 升右副都御史四川巡抚海瑞为右都御史,掌都察院。 …… 别殿阴阴水窦连,汉家帝子有楼船。 开春之后天气向来不错,哪怕帝王家,也要组织一二次阖家欢乐的项目。 西苑的琼华馆东北,过堰有水殿,藏有玲珑的龙舟凤舸,武宗嫌弃狭小,另造了一艘乌龙楼船,还未来得及享用,只平白被文徵明讽刺了一番,如今却正好便宜了朱翊钧一家子。 春风拂面,日光和煦。 阖家欢乐,自然只带上了后宫与家奴。 整日在旁盯着仪态谈吐的文臣不在,气氛休闲而惬意。 陈太后、刘皇后,以及嫔妃们正在楼上打麻将,李太后正在与吴婕妤交流孕期经验。 李贵妃则是陪着皇帝枯坐甲板。 朱翊钧悠哉地躺在躺椅上,手里拎着钓杆,也是难得玩一玩游船垂钓的样:“岳祖父来信说什么了?” 李白泱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托着脸颊:“就是一些家长里短的聊闲。” “开春后曾祖母逐渐痊愈,让我不要担心;又说自己老迈,今年就不入京探望了,遣我叔父送些东西来就是;以及几个兄弟姐妹学业如何。” 朱翊钧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倾听,不时附和一两句。 “哦对,大父让我给陛下代为问候。” 穷极无聊之下,李白泱摆弄着手里的鱼竿,鱼漂在水面上瞎晃悠。 “说陛下托大父转交给吴承恩的稿酬,今年其终于登门取走了。” “南京新闻版署选人补任的奏疏,希望陛下不要一直留中不发,大父是诚心找人接班,并非应付言官弹劾。” “大父还说,世交张家子弟,因调任苏松管粮参政而上门全的礼数黄金十两,也托人转交给陛下。” 朱翊钧摇着躺椅,曲着一条腿,另一条腿的脚踝搭在膝盖上,毫无仪态地悠哉抖动。 听到最后,放缓抖腿的频率,看向李白泱确认道:“苏松管粮参政?” 李春芳还不至于为了十两黄金,特意来做清廉的姿态。 这是打小报告呢。 李白泱迎上皇帝的目光,神色疑惑地点了点头:“陛下,有什么不妥?” 朱翊钧撇了撇嘴:“没什么,苏松管粮参政一职,前年就裁撤了。” 张居正招人恨不是没有原因的。 除了考成法外,还经常对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下刀子。 前几年就说什么,近年内外官员视国初旧额已增数倍,不顾民艰,动滋烦扰,如此非一。 于是,便由内阁部院层层下压,推动了一出简政的戏码——“命各省官凡添设冗员者,俱一一查议具奏裁革。” 苏松管粮参政一职,就是前年被拿掉的。 不过以李春芳的小报告来看,显然又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了。 李白泱入宫多年,耳濡目染,早就见怪不怪,甚至还有心情调笑一番:“谁让陛下天高皇帝远。” 朱翊钧白了她一眼:“方才所说的世交张家,又是哪一路神圣?” 衙门系统自成立以后,便开始具有生物本能——整个衙门上下,第一要务就是保证自己的存活。 但这种生命体征,同样根于人性当中。 说人话就是,森德兰的公务员裁不掉,是因为有汉弗莱庇佑,而苏松管粮衙门仍旧尸位,恐怕就应在李春芳口中的张家身上。 既然称作世交,李白泱自然再清楚不过。 只听她娓娓说道:“是张方的太仓张家,以孝义闻名,其三个儿子,都是嘉靖年间的进士、举人,被合称为太仓三张。” “长子张情,官拜南京兵部郎中,次子张意是太仓州同知,三子张性,本是杭州府通判,两年前被贬谪,也是此次履任的苏松管粮参政。” 朱翊钧眉头紧皱。 他放下抖动的腿,缓缓坐起身来:“连个绯袍大员都没有,区区五品的郎中、同知,竟然就敢把持着中枢要裁撤的官职不放手,果然是天高皇帝远。” 李白泱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陛下没去过江南,那边与京城截然不同。” 见皇帝视线看过来,李白泱顿了顿,解释道:“就说这张家,张方虽无官职,但其人修建义庄,开办儒学,赈济灾民,在士林民间素有名望。” “到了其子太仓三张一代,渐与王世贞、归有光等人文章来往,《娄东诗钞》刊行后,拜师求学者门庭若市,逐渐有了娄东学派之称,俨然有开宗立派的架势。” “此外,还有各种联姻,譬如张情娶妻,便是吏部王尚书族女。” “这次履任苏松管粮参政的张性,其妻便是我家的族女,这才会特意上门向大父做礼数。” 朱翊钧起身端坐,屈指敲着膝盖,静静听着李贵妃科普江南的政治生态。 果真是树大根深,盘根错节。 他脑海中陡然跳出一句词组——产、学、官结合。 第一代积累初始财富,再广散家财、施恩布德以洗白。 第二代开始科举,筹建学阀,四处联姻,挤进地方士林官场的生态。 第三代,恐怕就要凭借着积累,在中枢官场发力了。 届时只要出一个进士,就是要钱有钱,要出身有出身,要关系有关系,甚至名望也有所谓“娄东学派”背书,这等人物,一个庶吉士作为起点定然少不了。 等等,娄东学派…… 朱翊钧突然想起些什么。 他扭头看向李白泱:“张家是否还有个叫张辅之的子弟?” 李白泱狐疑地看了皇帝一眼,不知道皇帝哪里听说的。 她回忆片刻,笃定确认道:“确有其人,乃是张性之子,二年前考上举人,又凑着三十寿宴一齐操办的,我父当时还去过。” “说起来,张辅之今日应该正在进士考场上。” 朱翊钧闻言,露出恍然之色。 竟然此张家乃是彼张家! 如此说来,与他所想基本上没什么出入。 第三代的张辅之,在历史上哪怕四十岁才考中进士,依旧得授行人,一路升到寺卿、侍郎、尚书,官运不可谓不亨通。 不过,还想漏了一代。 到了第四代的张溥,只剩下养望,极致的养望。 张溥全盘接收娄东学派的遗产,打造“娄东二子”的个人形象品牌。 再背靠尚书嗣父,考进士,授庶吉士,任职翰林院,提升履历。 乃至之后的种种,弃官归乡网罗名士结社、领导抗税运动驱逐宦官、发展学生游行冲击衙门。 依靠庞大的关系网络,直到养出天下大望,数十万学子视其为领袖;直到将结社发展至朝廷,使得士人儒门事其为二主;直到遥控当朝首辅,把持科举,僭称为民间皇帝…… 这就是复社的发家史。 难怪,竟然是从嘉靖年间就开始经营了。 明朝群众运动的最高潮,原来是这么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朱翊钧缓缓起身,在甲板上踱起步子。 眼前毫不起眼的小事,莫名与后世的记载,对应到了一处。 宛如拨开历史迷雾一般,其中脉络走向陡然清晰。 以这一例管中窥豹,朱翊钧对李白泱口中江南的政治生态,突然有了实感。 这就不是区区一个苏松管粮参政的问题了。 江南士族……文人结社……社会形态……民间思潮…… 皇帝走来走去,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李白泱见状,忍不住唤了一声:“陛下要去处置正事?” 话是这样说,语气难免有点幽怨,早知道下次再转述自家祖父说的正事了。 轻声细语在朱翊钧耳畔响起,下意识回过头。 他迎上李贵妃委屈的神情,后知后觉自己想事入神了。 入神归入神,却也不是什么急事。 朱翊钧将正事按在心里,摇头道:“小事罢了,没这么急。” 他顺势坐回躺椅上:“太岳公还说什么了?” 李白泱耸了耸鼻子忍着笑:“就这些了。” 她突然又想到什么,有些无奈地看着皇帝:“末了还提了一句,我年岁不小了,若是有恙不要讳疾忌医。” 朱翊钧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老李头估计是看吴婕妤后入宫的已然有孕,心里替孙女急坏了。 这事实在不好说。 突然,鱼竿动了一下,朱翊钧如蒙大赦地岔开话题:“呀!鱼漂动了!” 李白泱撇了撇嘴,口中附和道:“哎呀,又有陛下亲自钓的鱼泡用了!” 朱翊钧正装模做样起竿。 骤闻虎狼之言,瞬间尴尬到脸色泛红,在料峭的湖风中,逐渐满头大汗。 太液池泛起粼粼波光,几艘小舟自远而近。 “陛下,贵妃娘娘,太后说差不多该用膳了。”太监的声音插入了二人世界。 彩云如同玉蝀一般,连蜷着自碧落垂下。 明媚的春光洒在龙舟上,大大小小的身影,各自忙碌。 …… 有人休闲惬意,八……申时行这边可就惨咯。 外面都说他如今乃是独相,位极人臣,权重摄主。 殊不知。 有权无责的独相是天上甘霖,有权有责的独相,就是被累死的命。 每日事无巨细地过目数百本奏疏,还要完成皇帝加派的任务,脚不沾地都是轻的了,申时行感觉自己已经快灵魂出窍,飘然欲仙了。 内阁值房。 到了午时,申阁老屁股都没挪窝,只匆匆吃了两口饭。 他将垫在餐具下的报纸扔在一边,等着票拟的几摞奏疏再度摆满了桌案。 申时行叹了一口气,双手捂脸用力地搓了搓,聊以醒神。 张居正下月就回京了,王锡爵届时也会入阁,日子应当就轻松多了。 还有一个月。 想到这里,申时行振作神色,抓起奏疏,开始逐一票拟。 “丈江西六十六州县官民塘池,除原额外,丈出地六百一十四万五千九百五十四亩。” 塘池是土地的类型划分之一,指人工开凿或天然形成的蓄水池塘,以及塘堰堤岸、塘边滩涂等与池塘直接相关的土地,也就是所谓塘田。 度田已经好一段时间了,各省都有一定的进展。 江西去年就度完了旱地,小半年过去又丈量完了塘池,耕地、旱地等,尚且还在继续。 申时行不假思索,写下一句“抵补该省节年小民包赔虚粮”,将其放在右手边——这是已经廷议过,或者不需要上廷议的事,只等着皇帝过目批红,就可以直接回覆江西。 “丈南豊县召佃租田四万七千三百石,武宁县未卖没官田三百七十一亩,认价得银三万六千四百九十两。” 租出去的田,以及没收还没卖的田,都是国有资产。 申时行想了想,写下“解部济边”四字,放在了身后贴有兵部字样的匣子里——用在军事上的方向肯定没问题,但具体怎么分,兵部得有个轻重缓急。 “先是山西丈田,晋府与宁化王府争田,其晋府庄田坐落太原等处,实在地七十二万零三百五十亩有奇;宁化府坐落聂营等屯,实在五万七千五百五十二亩有奇。” 显然,这一摞是度田专题。 山西宗室争田,僵持不下,特意派了御史去,这已经是第二次回覆了,好歹是有了定论。 申时行摇了摇头,没有拟票,只是放在了左手边——涉及到宗室,得廷议上走一遭。 “阁老,通政司左通政使倪光荐、右通政使周子义求见。” 申时行正埋头苦干,值房外一道声音响起。 手中的活计被打断,他无奈地停下笔,抬头与值内阁中书舍人吩咐道:“请来大堂,我这就出去。” 说罢,申时行合上奏疏,将笔搁置,缓缓起身。 朝双手哈了一口气,双手往鬓角一抹,低头对着铜镜打量一番后,才推门而出。 铜炉焚香、盆栽插的东西房,乃是辅臣值房的雅趣,专用于议事会客的大堂就肃穆多了。 青砖灰瓦,进深宽阔,两侧列紫檀木椅,供人落座。 申时行方从值房内走出,便见倪光荐与周子义已然在大堂内落座。 后二者见到申时行,纷纷起身,率先行礼:“叨扰申阁老午休了。” 申时行苦笑着摇了摇头:“在朝为官的劳碌命,说午休这等陌生字眼作甚。” 说着向两人回礼,示意二人落座。 申时行理所当然做上主位,看向周子义:“还未恭喜以方升迁。” 周子义落后倪光荐半个屁股落座,接上申时行的话:“承蒙陛下信重,让我一介愚痴执掌新闻版署,日后但有差错,还望申阁老与诸同僚多多担待。” 三人一阵客套寒暄。 申时行终于问起正事:“银台也是内阁稀客,难得登门,不知所为何事?” 通政司自然是稀客。 自从职权被内阁侵夺后,通政司廷议排位一落千丈,往前站都甚至会挨打。 实权之少,可没什么由头往内阁跑。 也就这些年另添职权,才能偶尔在内阁现身。 倪光荐与周子义对视一眼。 前者主动说明来意:“今日以方升迁,从我手中接过新闻版署,有些棘手事宜尚且需要交接,便来寻申阁老拿个主意以便做个了结。” 倪光荐在通政司干了十年,是论资排辈做上的左通政使。 习惯了按部就班处置政务的人,对所谓的新法、新学、新报,这些新东西,着实有些跟不上。 周子义分权,也是倪光荐再三恳求皇帝的结果。 正因如此,通政司现在积压的棘手难题可不少,正好带着周子义来寻内阁定个调子。 申时行没有立刻应下,不置可否问道:“怎么不去西苑寻陛下?” 倪光荐和周子义觉得棘手,必然不会是什么好拿主意的事。 各家部院有各家部院的事情。 一遇到难题就往内阁跑算什么事?真当是宰相府邸了? 倪光荐拱了拱手:“陛下今日泛舟,无暇奏对,让我来寻申阁老,再拿不准就上明日廷议。” 申时行袖中的拳头,下意识捏了捏。 而后才无奈颔首:“倪银台请说。” 倪光荐闻言敛容正色:“主要是两件棘手之事。” “其一是刑部张尚书临走留下的手尾。” 申时行有些疑惑。 张翰是和平交接给潘晟的,按他的性子,也做不出主动埋坑的事情才对。 况且,即便有,又跟通政司有什么关系? “是六年前杭州府的一起杀人案,衙门断了案犯死刑。” “三法司复核时,都察院与大理寺颇为犹疑,数次驳回刑部,一度卡了两年,争执不下。” “随后张尚书知晓,便觉得大理寺拖沓,推诿不职,便力排众议,先行回文杭州地方复核论死,再逼着大理寺签署公文,之后犯人便秋后问斩了。” 无论是儒家教化,还是大明律,都主张慎重死刑。 一旦论死,必须三法司复核。 “本来事情到这里也就罢了,结果……” 说到这里,倪光荐顿了顿。 申时行听到这里,当即有了不好的预感。 倪光荐神情精彩地迎上申时行的目光,缓缓开口:“去年除夕时,该案的受害者,回家过年了。” “换言之,没有什么杀人案,府衙强行找了个案犯出来,明正典刑了!” 申时行终于知道跟通政司有什么关系。 一旁的周子义苦笑连连,适时补充道:“如今刑部那边拟奏疏拟了半个月,朝中尚且悄无声息,但浙江那边的士人,已然群情汹汹了。” “士林各大结社奔向走告,赤民百姓义愤填膺。” “杭州府那边强行弹压此事,抓了一批刊印报纸、揭帖的士人,定的罪名是造妖言,传用惑众。” “通政司备案过的报社,也一并被查封了。” 申时行牙龈隐隐作痛。 难怪通政司觉得棘手,非要内阁拿主意。 三法司多半想私下给这事把屁股擦了,否则断不至于民间闹得沸沸扬扬,官面上还没消息。 致仕的张翰有没有责任也难说,这同时还牵涉到致仕官要不要追责的问题。 府衙就更不用说了——闹出这么大的事,申时行恨不得给这群人一巴掌捏死! 但偏偏这事已经从极个别捕快牢头的事情,上升到整个府衙,乃至省三司衙门的政治姿态。 人死不能复生,想要平息众怒必然要做出更低的姿态,牵涉到更多的人。 纷繁杂乱至此。 通政司如今虽说奉命发布新闻,处置舆论,但遇到这种事,也两眼一黑。 申时行揉了揉眉心,没有立刻答话:“通政司先不要表态,等明日廷议再说。” 皇帝既然说拿不准就上廷议,申时行哪怕直犯恶心,也没光棍到直接拍板的地步。 “还有一事呢?” 申时行虽然是主动发问,但已经打好主意一块扔廷议上再说了。 倪光荐示意一旁的周子义。 后者顺势接过话茬:“申阁老,是度田巡抚衙门的事,上月中旬,沈鲤一行人到山东后,何心隐刊载了文章《罪恶累累的孔府》,当即激起轩然大波。” 申时行叹了一口气:“又群情汹涌?” 舆论舆论,事情不激烈到一定程度,也不至于这样叫。 事情不闹到一定程度,新闻版署都懒得理会。 周子义对自己接手的摊子也是没眼看,他无奈地点了点头:“山东省三司衙门、衍圣公,乃至盐政衙门的殷总督皆发函来,问询到底是不是通政司授意。” “此外,现在士林的反应更是强烈,通政司已经被信件淹没了,纷纷责备我等为何替何心隐刊载妖书,是不是有意辱骂圣人,要将我等开除儒门。” “听说都已经有聚众游行,冲击度田衙门的苗头了。” 申时行啧了一声,自嘲一笑:“我就说要捅马蜂窝。” 倪光荐与周子义悻然一笑。 申时行摆了摆手:“一并上廷议罢。” “这事不是舆论引导的事了,通政司先不要管了,新报停一停,等议出个结果再做回应。” 说罢,他端起茶杯,轻轻饮了一口。 这就是端茶送客了。 通政司两人眼力不差,当即起身告辞。 申时行心里有些烦躁,只是起身相送,并未挪步送到门口。 目送着两位同僚离开,申时行有些疲倦地缓缓落座。 通政司不知道怎么表态,顶多觉得棘手而已,内阁具体统筹政事,才是觉得烈火灼身。 民间结社的文人、动辄冲击衙门的大户,频频游行的学生。 度田以来火药桶一般的天下,官吏离德、南北离心、士绅毁堤淹田也要阻拦清丈。 再加上皇帝催生的报纸这种舆论手段。 这局势当真是一点就着。 可别真的出什么乱子。 想到这里,申时行霍然起身,朝隔壁中书舍人的值房喊道:“替我备肩舆,去吏部一趟!” 值内阁中书舍人应声而去。 申时行看了一眼值房,日光自窗外投入,堆积如山的奏疏光影交错。 他摇了摇头,伸手将值房门带上,缓步走了出去。 …… 山东布政司,济南府。 殷士儋自内阁学士致仕后,便筑庐于泺水之滨,讲学著书,一时从者如云,便将园子取名“通乐园”。 而殷阁老复起盐政总督以后,园子便交给了儿子殷诰打理。 殷诰虽然是济南知府,但在文坛声名不彰,向来没有士人来通乐园与他同乐。 但今日显然有所不同。 趵突泉旁,一干士人儒生,百人不止,席地而坐,里外围成三圈。 殷诰这个主人家,堂而皇之坐在最里一圈。 除了这种占据地理优势的,最里一圈多是名流了。 太仓三张之一。 东南五君子之二。 颜孟圣人世家齐聚。 乃至于此前南郊祭天时致仕的赵南星、邹元标等人。 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群人正传阅一本册子,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什么孔家田亩横跨五省,屯田、祭地、官庄,大致罗列其中,只估算便超百万亩之巨。 什么孔家世修降表,南孔北孔嫡庶之争,前元入主中原以来,两孔各自是何表现,宛如现场亲临。 什么以办学和祭祀孔丘为名,假手地方官吏霸占田亩,乘农民破产之危,强买巧骗,乃至直接圈占,无理鲸吞。 甚至将孔家如何加租,用“斗尖”、“地皮”等手段,剥削农户的事公之于众。 其附录似乎还采访了当地百姓,例举受孔家剥削之惨状。 譬如济宁李献可,其族谱上,宣德年间有个祖先名叫李经,恰和孔家洪武年间的“户人”名字相同。 于是孔家便指控李献可为逃户,硬逼他附籍当差。 官府助纣为虐,竟然让李献可无处伸冤,真就被逼做了孔家的“户人”。 如此种种文字,赫然记于此册上。 众人交头接耳,争相传阅。 恰好传到孔承厚手中时,他猛然将书册撕得粉碎! 孔承厚愤然作色:“辱我列祖列宗,是可忍,孰不可忍!?” 话音刚落,便是此起彼伏的应和。 “说得好!” “何心隐区区罪囚,正当以妖言罪斩首!” “说得轻巧,你看他身边聚集的上千邪教信徒能不能让你抓去定罪。” “说到底,还是沈鲤放出来咬人的狗。” “唉,沈鲤在士林素来名望不差,何苦来哉。” “这就明知故问了,谁还不是放出来的狗?” “慎言。” “慎言什么?一退再退,几代人的身家财资都在背后,哪还有退的余地?就算是那位放出来的狗,也该剪除其爪牙了!” 大家今天聚在通乐园,名义上是赏泉的,实际什么缘由一清二楚。 若只是地方上度田,那他们还有与府衙串通的余地,大家吐个三成出来打发皇帝日子还能忍一忍。 放沈鲤出来巡田算什么事? 甚至还要拿圣人世家杀鸡儆猴。 实在将人逼到绝路! 殷诰听着议论纷纷,叹了一口气:“当初盐政一案在南直隶沸沸扬扬,最后什么结果人尽皆知。” “如今即便咬到圣人头上了,又如之奈何?” 他有些怅然地看着自己的园林豪宅。 他的视线似乎透过院墙,看到了自己即将被没收的万亩良田。 多好的宅子,难道真要与民通乐? 千辛万苦兼并来的田亩,隐匿的佃户,难道真要如数奉还? 白的银子散给穷人,造孽啊! 但即便如此,又如之奈何? 不怪殷诰沮丧。 他们这一群人,比起当初徐阶领头的南京六部衙门、勋贵的阵容,提鞋都不配。 彼辈尚且一败涂地,他们这群人,又能怎么办? “此言差矣,当初盐政一案,可不如此时此刻一分一毫。” 殷诰转过头。 只见说话之人乃是太仓三张之一的张意。 不待殷诰发问,颜嗣慎率先追问:“这话何解?” 张意捋了捋胡须:“须知,当初盐政一案,无非几名朝臣、勋贵,勾连豪商而已。” “彼辈权势根植官面,强权压下,自然立成齑粉,哪怕徐少师也不例外。” “至于如今……” 轻轻顿了一下,立刻有人不满:“别卖关子,继续说。” 张意正欲解释,却被人抢了话头。 “张兄的意思是,如今新政,无论是度田,还是辱骂圣人,都是天下人的事。” 众人回过头,却见说话之人正是赵南星。 这位南郊祭天呵斥首辅不孝,其弟更是以揭帖面刺皇帝之过,满门忠烈,士林声望自然不低,甫一开口,便是众人瞩目。 赵南星侃侃而谈:“权势根植于官场,皇帝的强权自然一压即碎。” “如今天下人若是群起反对,难道还能屠灭天下人?” 众人闻言,皆有所悟。 殷诰迟疑片刻,提醒道:“赵兄,虽说我等皆是士林楷模,但还尚没有到振臂一呼,天下影从的地步。” 自夸可以,但应该没人真会信这种话才对吧? “哈哈哈!” 一阵狂笑。 孔承厚心情不佳,拂袖打断道:“好好说话玩什么名士风流,聒噪!” 邹元标一滞。 旋即冷哼一声,也不与孔家人计较,昂首道:“外省不比京边,士林广聚之地,帝力何加焉?” “我等领衔在前,天下人岂有不跟之理?” 孟彦璞神情一动:“邹兄是说……” 他方一问出口,话还未囫囵,就有人迫不及待解答。 “本月杭州之事,或可为借鉴!” “百姓盲目,未尝不能稍作驱使!” 张意与赵南星不约而同出声,两人相视一眼,哈哈一笑。 其余众人心领神会,随即抚掌大笑。 一时间,笑声响彻整个通乐园内外。 趵突泉水,汩汩外冒,好似应声相和。 (本章完) 第225章 逡巡畏义,非常之谋 第225章 逡巡畏义,非常之谋 山东境内昨夜刚下过雨,兖州各县也难能幸免。 一地的泥泞,为度田的基层皂吏平添了几分辛苦。 今晨雨一停,泗水县的各处耕地里,再度出现了一群手持规矩尺度的皂衣小吏,对着身前的田亩一阵测量计算。 人数众多,风风火火。 消息稍微灵通一点的人皆知,这是沈鲤的爪牙,也就是巡田衙门自户部委派、钦天监借调、求是学院实习的会计们,正在复核田亩。 但阻力大的事项,工作环境往往并不怎么好。 各县所推举出的“公道正直兼有才干,众所推服者”名义上是来辅助度田的佐役,但这种挑选标准下,选出的是什么出身不用猜都知道。 别说辅佐,无不是四处捣乱,故意挑刺,搅扰度田。 与此同时,还有不知哪里来的壮汉,虎视眈眈,阴狠的眼神死死盯着一干会计们的脸,嘴唇翕动,不时咬牙切齿做出凶狠表情,施加心里压力。 但有驱赶,就是一阵撒泼打滚,嚷叫着官府心虚,恐怕是收了谁的好处要偷偷挪动界碑。 甚至还有不明所以的佃户被招呼过来,聚集在外围喧嚣推搡。 但凡官府要重拳出击,孔家祭官、当地乡绅赶忙出面说和,优待百姓,不要激化矛盾云云。 本部主事官为此忙得满头大汗,时而出面安抚佃户,时而协调差役警告闲汉。 正经活更是不能忘,在田埂上穿行来往,听会计们上报田亩数据,再拿着山东地方重绘的鱼鳞图册逐一核实。 沈鲤看着眼前的纷扰喧闹的景象摇头不止。 中枢钦差到场,尚且这幅模样,也难怪地方大员无不感慨度田之难了。 万历七年定制,巡田衙门主监督复核,到地方只做抽样检查。 而被监督考核的,自然是各省的县府以及兵备道衙门。 是故,山东兵备宋应昌,以及兖州知府、泗水知县等官,如今正陪同沈鲤左右,不时介绍地方的情况。 沈鲤的皂靴上,每走几步便沾满泥泞,只好不时伸出皂靴,利用田埂边缘,刮掉附着其上的泥巴。 不慎惊扰了休憩的菜蛇,正欲表达不满,就被左右叉在田埂上,不得动弹。 沈鲤负手站定,举目眺望着其中一小片田:“眼前这片地,县衙以往备案的税基是三百四十六亩,清丈后鱼鳞册上记有四百五十一亩。” “多出百余亩,自然是清丈之功,但……” “诸位同僚,我现下身临此境,只是放眼望去,怕是千亩都不止了。” 他回头看向一干地方官:“这是个什么说法?” 宋应昌闻言皱了皱眉头。 作为按察副使充任的兵备道,已经算是大员了,度田之事他哪怕尽心尽力,也无暇深入基层,此刻被问及,也只能朝府县等官吏投去质询的目光。 泗水知县李实馨正欲往后缩,只觉腰间猛然被推搡了一把,身不由己踉跄出列。 回头只见兖州知府周有光低头看着田埂。 李实馨心中暗恼。 感受到沈鲤、宋应昌等人的目光落在了身上,他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回沈巡抚的问,这是大亩与小亩的区别。” “田地征税按亩计,但因为各种历史原因,有地一亩八分以上折一亩者,有二亩以上折一亩者,有三亩以上折一亩者,有七亩以上折一亩者,有八亩以上折一亩者……” 他小心翼翼看向沈鲤:“是故,所录一亩未必是实际一亩,沈巡抚目之所见不甚准确,鱼鳞册上所计,才是综合折赋之计地。” 这并非李实馨生造的原因,而是确有其历史渊源。 开国以来,民少地多,进行了一轮编户齐民,以及无主之地的重新分配。 为了开垦荒地,自然少不了政策优待,积极踊跃的,就多亩算作一亩,落于人后的,那就只有真切的一亩——“当地先者占地顷亩甚广,屯民后至,顷亩甚狭。故谓之小亩、广亩。” 小民手中的大亩逐渐规范,地头蛇手中的大亩就逐渐沿袭成了“历史渊源”。 也就有了看似千亩往上,登记下来只有四百亩的奇观。 汗牛充栋的历史文件,向来是搪塞上官的好办法,但沈鲤做足了功课,并未被糊弄住。 他摇了摇头:“嘉靖年间清丈,大学士桂萼奏过这事,说山西山东等地方,大亩四百八十步至一千二百步为一亩不等,小亩二百四十步为一亩。” “地方官吏,上行造报则用大地以投黄册,下行征派则用小地以取均平。” 上报就按大亩的数目来报,税赋打对折都不止,收税时就不一样了,必然要按小亩来收,若是有大户人家的税不好收,就均平到小民头上。 至于差价哪去了? 别问。 沈鲤转头看向显然被糊弄住的兵备道宋应昌,口中略作解释:“彼时桂萼得知时大为震惊,还特意到兖州府滋阳县看过。” “滋阳县,原有官民地二十四万五千五百二十亩,但因富家与里正、书吏串通,嘉靖年间,额田只剩十九万亩。” “这十九万亩亦是水分十足,其中大户大亩,七百二十步一亩,小民小亩,二百四十步一亩。” “于是,桂萼便奏请世宗旨意,各省一律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不分等则,一例起科。” “宋兵备猜,滋阳县清丈后,最后得田几何?” 宋应昌看着侃侃而谈的沈鲤,各种旧事信手拈来,详细数目脱口而出,心中不由升起一丝佩服。 再看满头大汗的府县官吏,心里哪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顺着沈鲤的话,恭谨问道:“下官学浅,不知该县得田多少亩?” 沈鲤也不卖关子,口中吐出一个数目:“自十九万亩,暴增至六十六万八千七百六十六亩!” 宋应昌闻言愕然。 哪怕心里有预料,也万万没想到,大小田亩的税基差了三倍不止! 若是上报按大亩,收税按小亩,中枢竟然只能分得三成! 沈鲤转而看向面色惨白的知县李实馨,横眉冷对:“李知县,嘉靖年间就废除的旧例,也敢拿来搪塞本官吗?” 这已经是兴师问罪了。 巡抚大员当面喝问,李实馨惶然失措。 见李实馨扛不住了,兖州知府周有光终于出面。 后者上前一步,作揖告饶。 等沈鲤朝他看来,周有光才苦笑连连:“沈巡抚说的理是这个理,但,嘉靖新政,方至中道便被拨乱反……不幸毁弃了,地方官吏没了大政依凭,自然也独木难支。” “下官到任之时,大小亩早就故态复萌数十年了。” 周有光姿态放得极低,理由也说得过去。 沈鲤摇了摇头:“若只是这事也就罢了。” “此前在金乡县复核数目迥异,包纳繁多,周知府说是有难处;宁阳县田亩复核田亩多出二倍,悬挂、诡寄无数,周知府也有理由;今日到了泗水,又头头是道,以大小亩之事搪塞本官。” 说到此处,沈鲤猛然作色,振声怒呵:“兖州府拢共复核三县!你竟然一事无成!” 声如洪钟,骤然响起,惊得周有光身子一抖。 “下官无能!下官无能!” 周有光旋即骇然失色,当场在田埂上下拜求饶。 沈鲤冷冷看着周有光:“你不是无能,你是太有能了,长袖善舞,谁都不想得罪。” “都怕事成这样了,还贪恋官位作甚?” “但凡要点脸皮的同僚,都早早致仕了。” 周有光连连告饶:“沈部堂误会下官了,实在基层千头万绪,一团乱麻,不敢逞一时意气横冲直撞!” 眼见沈鲤无动于衷,他干脆咬牙和盘托出:“沈部堂!兖州各县,牵扯众多。” “田亩非属一人,多为村社、全族之共有,经过包纳、悬挂、诡寄等名目混杂属权,义庄、庙产、官田、学田,背后几乎都是大户、豪右、官绅、王府交替持有。” “譬如前日经过那处万亩良田,同时是天下世家的祭田,超品大员的族产,宗亲国戚的宗产!” “一如眼前大小亩之事,都是天上人的坐骑,便是孙行者,又奈之如何?” 知县李实馨,在一旁听得心有戚戚,连连叹息。 兵备道宋应昌面色铁青,一副“惹不起他们难道就敢愚弄我”的恼怒模样。 恰在这时,主事官腋下夹着鱼鳞册匆匆而来。 左右为其让开一条路。 主事官到得沈鲤近前,略微平复气息后,语速极快地汇报复核结果:“部堂,泗水县复核毕。” “泗水县鱼鳞册计地共二十七万余亩,抽查鱼鳞册在册地二万七千亩,实核有三万七千七百一十八亩!” 知县李实馨听罢,擦了擦额头大汗,大呼侥幸。 误差正正好好未达四成! 虽已然到不职的范畴了,但情节一般,至多只作警告以及罚俸——这是巡田衙门颁布的明令,分档赏罚。 当然,他是过关了,知府可就惨了,三县之地,从三成九到七成二的误差,无一合格,恐怕官位难保。 周有光伏地哽咽,再度连连祈求。 沈鲤目光淡淡,扫过一脸后怕的知县李实馨,以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知府周有光。 最后与宋应昌温声吩咐道:“宋兵备,兖州知府周有光,阳奉阴违,渎职不事,劳烦将其下狱。” 宋应昌早就蠢动,但此刻闻言颇有些意外。 按照巡田的明令,虽然周有光不职,但至多削为庶民,没想到竟然要下狱。 但他只犹豫了片刻,还是咬牙招呼左右:“来人!扒了他的官服,送去按察司大牢!” 周有光霍然抬头。 他着实没想到,自己姿态都低到这个份上,这些大员还要从重处置他! “我是正四品官!哪怕不法,至多贬官,你们无权将我下狱!” 周有光一把挣脱上前擒拿自己皂吏,怒目四顾。 几名皂吏见状,朝沈、宋二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若是按律来说,别说四品官,就是七品知县,也断没有三言两语轻易就下狱的道理——除非通倭这种大罪,还被当场抓了现行。 可惜,天高皇帝远的官吏,并不知道代天巡牧,便宜行事这八个字,在万历一朝的力度。 沈鲤也不含糊,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沓明黄色的绢布。 他随便从中抽出一张:“拿笔来!” 宋应昌也没料到还有这一出。 他呆呆看着沈鲤在左右背上铺开绢布,上面都察院的用印、内阁的票拟、司礼监的批红,盖在一行短小精悍的字上。 革某某职为民,下某某问。 所谓某某,竟是二处空白。 周有光看到这一幕,只觉铮铮铁骨如同受了天雷一击,酥麻颤栗! 这算什么!? 国朝二百年!哪有用谕旨填空的! 只见沈鲤笔走龙蛇间,已然填阙完毕。 他堂而皇之展开诵念:“革兖州知府周有光职为民,下山东巡按御史安九域问。” 念罢,便将手中谕令示下。 众人见状,莫不惊骇,直愣愣看着沈鲤。 周有光面色灰败,赫然失了言语。 即便宋应昌也怔然当场,不知所措。 沈鲤也不理会这些人,只转而看向自京城跟来的山东道御史李得佑:“李御史,劳烦赴任补缺兖州知府。” 李得佑当年跟着赵用贤等人伏阙后,一直不得实职,跟着沈鲤出京巡田,自然是有所求。 如今能补任四品官,也算差强人意。 他躬身一礼:“为新政效命,岂敢言劳烦?” 李得佑表态完毕,又向沈鲤讨了几名文书官。 旁观众人看得头皮发麻。 山东地界政治氛围极其浓厚,早些年朝廷下令进士扩招、皂吏开科设考,山东地方反应颇为热烈,纷纷以为红利。 但现在看着沈鲤当场罢官,当场任命,才知道红利被用在哪里。 这滋味,实在一言难尽。 沈鲤见会计们逐渐停工等候,不再多言,下令转身回返。 左右连忙跟上。 宋应昌落后半步,恭谨问道:“沈部堂,明日该曲阜县了?” 许是心理作用,话音刚落,便感觉无数视线投射而来。 沈鲤闻摇头否决:“抽查过的几府,还要组织人手二次清丈,宋兵备自去忙罢。” “至于曲阜县……我亲自登门拜访衍圣公,再论其他。” 他抬头看了一眼周遭喧嚷的佃户闲汉。 自进入兖州府以来,这些如影随形的面孔越来越多了。 就好似孔府的投影一般,越是靠近,就越多鬼影。 澄清玉宇的棒子,凭什么就不能挥到圣人世家身上呢? …… 越是靠近灵山圣地,除了鬼影越多之外,活人也越容易被变成鬼。 当然,这只是何心隐不负责任的个人感悟。 远在滕县,一所破旧的茅屋,唯一用黄泥夯实的墙基,裂出了蜈蚣状的缝隙,露出里层掺着麦秸的土坯,萝卜串成一串,正挂在屋檐下晾晒。 何心隐毫无形象地席地坐在街沿上。 “……那年秋里,俺爷爷跺煞了管事老爷的蚂蚁溜儿,就把他硬逮了去充户人,直么到俺这一辈儿。” 一名干瘦的汉子,正与何心隐说着自家为奴的过往,神态语气从起初的畏惧,逐渐放开。 所谓户人,指的是庙户、林户和屯户、佃户的统称。 一经入户,子孙永远不许脱籍,实质上就是孔府的农奴。 别的大户对佃户在完税外的剥削,大概在三四成,而孔府对户人的剥削,杂七杂八能到五六成。 何心隐一路下来也听惯了惨事,并未太多表示:“有户帖么?” 严格意义上来说,何心隐现在只是一名负责清户的大头兵。 照着黄册挨家挨户走访,是他的分内之事。 那汉子摇了摇头。 何心隐点了点头,在名册上写下了“隐户”二字,随即又写上汉子的名字“宋之荣”——赤民也是有名有姓的。 登记完后,何心隐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轻车熟路拉起闲话:“宋家汉子,你这右手怎么断的?” 面对有些隐私的提问,汉子迟疑了片刻。 直到攥得衣襟咯吱响,他才猛地一跺脚:“早先就听闻恁老的名声,既是问到俺头上,俺就给您全撂了!” 他往院坝里吐出数尺远的唾沫:“得有小十年光景了,那狗攮的孔府牛管事领着衙差来分麦,不辨个青红皂白,硬生生往隔壁陈凯家菜畦子里攮麦秸垛。“ “陈凯他娘踮着小脚去说理,叫那老狗日的抽了一耳刮子。” “俺实在看不过眼,上前拦着,也挨了一耳刮子,俺急了眼,就抡起扁担夯了他一记。“ “县太爷就给俺抓进了大牢,牢里黑灯瞎火的,不知道被谁打断了手。” “要不是村里陈荣、宋珍、王坦、丁士四十几户口子聚起来要说法,吓到县里了,俺多半交代在牢里了。” 何心隐自打开始跟着沈鲤清户丈田之后,头上的霜色更重了数分。 这些佃户动辄被打死打残的遭遇,起码要占五分原因。 何心隐顺着话问道:“你们聚起来闹事,孔家不对付你们么?” 宋之荣仅有的一只手用力拍起胸脯:“那可没少对付,架不住俺们人多!” 他突然起身,一头钻进屋里。 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纸条。 “乡里乡亲到府里的铺子,都说恁老是天下有数的好人,俺给你看好东西。” 何心隐好奇接过纸条。 只见其上写着简短的一行字。 西关亲友知:凡有屯厂地之主,皆在萧永祥茶铺内,商义上曲阜的蚂蜡灾,二十三日早辰见面。 何心隐对佃户的错别字见怪不怪,只有些惊讶地看向宋之荣:“你们串联抗税?” 宋之荣自豪地点了点头:“去年八月,俺们屯抗了二百多两银子的租。” “孔府喊了爪牙来,跟屯官一道子坐柜逼租。” “俺们串一块没理他们,就想动粗警告俺们,给宣保信抓去问罪。” “杨万鞭他们马上来叫上俺,带了六十号人上去,卡住前后门,把爪牙们统统绑起来,押到店堂中央” “屯官吓得跟死了七天似的脸色惨白,打着哆嗦求饶,说不敢再来逼租。” 宋之荣说得兴起,腾然起身,在院坝里复现起来。 “我们当场就烧了租册,俺还威风了一回……” 他一脚踩在门槛上,一手按住膝盖,一手双指并拢指着何心隐,身子前倾,豪气十足:“再来就要你狗命!” 何心隐被眼前的落魄佃户指着,不由怔怔出神。 一路巡田走下来。 带给他的冲击,甚至比开坛讲学十数年还大。 大户敲骨吸髓。 官府助纣为虐 赤民遭遇悲惨。 间或意气人物怒而抗争。 这是何等波澜壮阔的史诗! 何心隐不是没有踏足过民间,但他起点太高了,往来之辈,不是蓝道行这种活神仙,就是耿定向这种达官,哪怕创办四门会以来,也都是显贵士人,几乎没见过泥地里的赤民。 口口声声喊着赤民,还是首次以这种视角真真切切感受一遍。 无怪乎皇帝看不起自己,以前的四门会,确实差得太远了。 自己喊着口号,从来没有真切想过从实际出发,改变这一切——用道理学来说,是缺乏“实际”的心学家。 怎么改变赤民的困苦,这是千年以降的难题。 但,他既然志愿成圣,凭什么不能由他想出来呢? 何心隐失神地复盘着自己的一切所见所闻。 盼望明君治世? 何心隐摇了摇头。 这想法被皇帝骂的狗血淋头,几月冥思苦想后,他已经彻底看透了。 这不是皇帝贤明不贤明的问题。 哪怕明君在世,同样少不得百姓被欺压。 借用皇帝的话来说,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构性矛盾,难道昏君就喜欢被贪腐动摇统治了?无可奈何而已。 自上而下的路,是皇帝需要想的问题。 自己深受赤民信赖,自然应该想点自下而上的路径。 均田地? 何心隐很快又否决了这个想法。 田亩也会随着财产流动,以各种形式再度集中,数朝均地后都是这样的皆苦,徒劳的无用功罢了。 甚至看得更远的话。 地主能够盘剥百姓,是因为作为沟通国库与农民的桥梁,或包揽诉讼,或在田赋、劳役中上下其手。 消灭地主容易,但没了地主,也有会别的形式——没了地主剥削,还有官吏多吃多占。 除非中枢收税能精确到个人头上,否则这座桥梁,就会永远横亘在天地间。 如之奈何? 何心隐恍惚想着事情,不知不觉起身往外走。 门外等候的弟子门生一拥而上。 “先生。” “老师。” “夫山公!” 何心隐这才回过神来,赫然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出来。 他转身朝佃户的方向作了一揖,以表告辞。 一群学生门人有样学样,跟着作揖——这当然是装模作样,但“礼下庶人”,是何心隐如今秉持的教条。 这时一名学生上前一步:“先生,方才南京太仆寺卿李辅,韩焕、左光霁等诸生,先后遣人来寻先生。” 何心隐年过六旬,背脊仍如青竹般挺直,闻言也不觉惊讶:“又是想指责我抹黑圣人世家?” 自从刊载书册以来,上门辩论也好,呵斥也罢,反正各种人物络绎不绝。 那学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的诸生不曾说明来意。” “倒是李辅,明说先生细数孔家罪行少有大漏,但不利于儒门团结,想约见先生辩论一番。” 何心隐叹了一口气。 孔家简直就是个马蜂窝,某些士人比孔府的农奴还有奴才相。 只是实话实说,揭露孔家的罪行而已,彼辈无视了他对孔圣本人的肯定,对着他就是一顿喊打喊杀。 果然,天下间,就数这种不念儒经的儒生最多! “推了吧,我明日要去曲阜县,况且还有些事情需要细想。” 一干门人面面相觑。 “先生,现在曲阜有些乱,沈部堂方才遣人来,让您先别过去。” 有学生开口阻拦。 何心隐一怔:“出了什么事?” 学生们小心翼翼:“说是为抗拒清丈,赤民百姓,正在游行示威。” (本章完) 第226章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第226章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抗拒清丈,百姓暴动!?” 殷士儋打发走属官,这才神情错愕地开口朝安九域确认。 山东巡按御史安九域匆匆赶来,此刻可谓是心急如焚:“我方到兖州府衙,正要过问知府周有光一案,今晨就听到噩耗纷至沓来!” 殷士儋听着,犹然难以置信。 济宁就在兖州边上,他为了避嫌,没有特意打听度田的动向,但哪怕不经意从本部衙门过手见的公文上也能窥见一二。 数日前还风平浪静,没想到竟然短短数日就生出如此大乱! 说句难听的话,沈鲤将一干府县堂官尽数换上中枢来人,不就是为了帮助其镇压局势? 谨慎至此,怎么还是发展到这一步!? 但终究是内阁出身的大员,殷士儋没有失了方寸。 他亲自递过一杯凉茶,沉着安抚着这位巡按御史:“慢慢说。” 安九域来不及客气,接过凉茶灌入口中:“我长话短说。” “日前沈鲤入驻曲阜县衙,却并未立刻清丈,而是先行拜访了衍圣公。” 殷士儋心中默默颔首。 别看何心隐大放厥词蛊惑百姓,但始终是个人行为。 沈鲤这种代表中枢的大员,至少明面上要对孔家保持礼数——好歹是正一品的衍圣公当面,主动拜访是老成持重之举。 安九域将凉茶咽下,缓了一口气:“沈鲤从孔府离开后,便在曲阜开始清丈复核。” 他没说双方谈得怎么样。 毕竟双方谈得如何,外人也不得而知。 “随即,曲阜县内外便开始流言四起,一说沈鲤此来,是要追缴隐田以来的所有欠纳的田税。” “又说匿户的丁税,虽暂时不予追缴,但无异于悬在头顶一把利剑,等朝廷缺钱了,必然会翻出旧账,让人连本带利补缴。” “甚至还有说此次度田,无非就是加税,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后还是要摊派到县民头上。” “一时间人情汹汹,讹言四起。” “事情到这里也就罢了,沈鲤第一时间便张布告示,遏制谣言。” 安九域咬牙切齿。 “但随后曲阜当地大户,交通本地棍徒汤华、徐成等十二家胁迫百姓,说因度田清户,同属于当地百姓的族产、义庄、庙产、学田等田税款激增,竟妄议加派田税、城门税等银六成” “于是,昨日傍晚,曲阜全县罢市!蜂拥堵到县衙门口,讨要说法!” 殷士儋面色凝重。 罢市罢市,可不是自己不干活了这么简单。 阻塞交通要道,暴力打砸公用设施,阻碍他人一切生产活动……如此种种,才有资格称之为罢市。 这是犯了众怒啊! 中原等地的田亩,跟徐阶那种短短十余年通过投献而来的二十万亩地完全不一样,前者经过二百年的交媾穿插,已然不独属于某一人。 其多是以族产、庙产、官田、学田等等形式,归属某一个宗族或者组织所有。 朝廷收税往往也只能向这些代理人征讨税款,也就是所谓的包纳。 譬如安九域口中的大户,以及棍徒,就是承担赋税任务的实际包纳者。 前者作为乡绅体面人,很多时候甚至不实际拥有土地——名义上集体共有——只负责收集农民的作物,运到县里缴纳赋税并出售。 后者作为有帮派背景的闲汉,充当了书办和隶卒的角色——没有报酬,也不给工食——肩负了钞关和税课司局收纳榷税、城池管理税、乃至各种人头税的任务。 这些包纳户因为度田,利益往往会受到最直接的损害。 鼓噪百姓罢市,简直信手拈来! 也不怪安九域咬牙切齿,这种事放在史书上不过“清丈初兴,民咸罢市”八个字的尘埃,但落在一干山东省官面前,就是能压塌仕途的大山了。 殷士儋摩挲着脸上疤痕,这是他深思的标准动作:“沈鲤没有出面安抚百姓?” 跟南直隶当初那些盐商家丁堵门吆喝完全不一样,能走到罢市游行这一步,受蛊惑的真百姓才是绝大多数,若是能略作安抚,未尝不能驱离。 听得这问,安九域浑身颤栗,怒不可遏:“沈归德的性子,怎么可能不出面安抚。” “只是,昨天傍晚沈鲤甫一出面,立刻有人开始大声哭鸣,悲情蔓延,随后便有人暗中有人领头,率先冲击署衙!” “更有闲汉趁机向县衙内丢掷石块并纵火焚烧。” “沈鲤虽一退再退,严令缇骑克制,不得拔刀,但县衙护在外围,与百姓冲突最为激烈,许多差役不幸丧命,同僚见状也留不得手,又不慎打死了几名百姓!” 殷士儋哪里还不明白。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若说没有人暗中算计,那才真是侮辱了他数十年的宦海沉浮。 隆庆年间,海瑞在南直隶度田,同样遭遇民变,最后无奈致仕。 往前数的嘉靖年间,桂萼倒台,清丈悉停,其中缘由颇多,亦不乏这种事。 甚至再往前数,正德年间企图开海,东南地界上,一样民怨沸腾,打砸抢烧。 这根本就不是谁来了能提前预防的事。 乃至局势走向,也只能看各方的决心,以及力量对比了。 “然后呢?”殷士儋问道。 这显然只是个开头。 安九域脸色难看:“然后?” “百姓被县衙差役杀散后,再度聚集于寺庙外,推选一名唤作葛成的自耕农为首领,举行誓神仪式,歃血为盟。” “到了夜里,他们蜂拥出动,避开了有锦衣卫驻守的县衙,抓捕城内外的税官、度田官、会计,得手之后在守城官军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出了城去。” “随后葛贼寻了一处道观,公审官吏,怂恿激愤的百姓,对着官吏轮流投掷石块。” “数千人投石,活活将几名官吏砸死!” “官差死后,葛贼登高一呼——今日之事为朝廷除害也,若因以为利,则天下其孰能说之。有听吾约束者从,否则去!” 今天这件事是为了替朝廷铲除祸害,如果有人想趁机谋取私利,天下人谁还会信服我们的作为?愿意遵守我命令的就留下,不愿意的现在可以离开。 殷士儋听到此处,心中一震! 歃血为盟、制定规矩、约束部众、淘洗核心,这做派哪里是什么自耕农! 安九域脸色越发难看:“其人定下规矩若干后,群然相应,聚众数千人。” “此后,葛贼便将其等分作六队,每队由一人率领,持蕉扇为号,其他人则手执绞棍跟随其后。” “今晨一早,便打破了县衙!” 殷士儋骇然变色,猛地站起身来:“打破县衙!?沈鲤呢?” 当初湖广就死了个给事中,最后闹到连杀三王,巡抚、布政使全部罢免才收尾。 如今沈鲤要是在山东出了意外,什么后果简直不敢想! 安九域一直注意着殷士儋的神色,见其几经试探,终于动容,他心中长舒一口气,不枉他卖个关子。 他沉吟片刻,缓缓解释道:“沈鲤倒是无碍,他当机立断,直接征调缇骑入城。” “恐怕,是要强行镇压民变了。” 殷士儋听到沈鲤无事,这才收敛方才惊骇的神情,频频颔首:“是该镇压,是该镇压了。” 似乎是因为破了养气功夫的缘故,殷士儋好歹关切起这位巡按御史的来意:“曲阜出了这等大事,安巡按不立刻赶赴当场,到济宁作甚?” 安九域摇了摇头,神情凝重:“不止曲阜县,自今晨汇到府衙的公文来看,旁边的邹县、宁阳县、泗水县,乃至更远的藤县、曹县、定陶县,都在一定程度上有所响应。” “或罢市,或游行,或聚众声援,兖州各县,几乎乱作一团!” “曲阜自有沈鲤收拾烂摊子,但其余各县也不得不防。” “我已经派人知会济南的省府衙门,但事态紧急,恐怕无暇等余巡抚过来了。” “奈何我与新任兖州知府李得佑,无权调度兖州护卫与藤县守御千户所镇压局势……” 事情听到这里,殷士儋好歹对眼下的局势,以及安九域的来意,有了基本的判断。 他在堂内缓缓踱步,替安九域将话说完:“所以,你想让本官亲自出面,调度盐政衙门的盐兵,替你火中取栗,平息局势?” 无论是巡按御史,还是兖州知府,都无权调度卫所——哪怕沈鲤皇命在身,都不可能得授此权。 三司衙门远在济南,多等一天事态就危急一分。 眼下兖州地界,安九域也只能求到他殷士儋这里来。 安九域一滞,旋即诚恳抱拳:“殷总督这是哪里的话,兖州民变在即,你我省部官首当其冲,如何是替我火中取栗!?” 他当然知道哪怕民变,也跟盐政衙门没什么关系。 但他口中省部官一说,指的除了堂内二人外,同样也是在说远在济南的巡抚余有丁——作为完整继承了殷士儋政治资源的余巡抚,在此事上是毋庸置疑的第二责任人,要说火中取栗,也是为政治亲传火中取栗才对。 殷士儋看了安九域一眼,不为所动:“在其位,谋其政。” 脱口而出的拒绝,表明了殷士儋斩钉截铁的态度。 安九域没想到这位殷总督如此坚决,急声再劝:“殷总督!棠川先生!您与我这流官不一样!” “山东是棠川先生的乡梓,山东百姓亦是棠川先生的手足同胞,棠川先生难道忍心眼睁睁看着歹人席卷之下,蛊惑蒙蔽百姓,进而惨遭诛戮么!?” 安九域口称敬号,赫然打起了乡情牌,真挚动人的语气透出这间公堂。 但,随之迎来的是殷士儋的沉默以对。 殷士儋已然转过身去,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许久之后。 殷士儋平淡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正因为我是山东人,这事我绝不能出面。” 如果皇帝真的信得过他的话,那么当初与自己多有矛盾的王希烈死在山东的时候,皇帝就不会特意来信宽慰了。 若是他真的出面,轻易镇压民变,皇帝又会怎么想? 亦或者他出面后局势恶化,皇帝又会猜想他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可以说怎么都不讨好。 更别说那些乡人。 但凡强势镇压,立刻就要被县志、府志戳上几百年的脊梁骨。 若是出面和稀泥,必然会有层出不穷的有心人,打着他门生家仆的旗号,对外暗示他有意放纵。 上面是皇帝,下面是乡梓,自己被夹在中间,宛如无根浮萍,稍不注意,立刻就要被雨打风吹去。 若非他投鼠忌器,故意划清界限,哪里会对曲阜的事毫无知觉? 殷士儋这话一出口。 安九域便明白,自己不可能劝得动这位棠川先生了。 他叹了一口气,拱手告辞:“殷总督入仕以来,道成混元,想必不会行差踏错的,倒是下官异想天开,耽误总督时间了。” 这话有赌气暗讽的意味,挖苦殷士儋圆滑老练,不顾生民疾苦。 显然,作为巡按御史,他对殷士儋的作为颇为不满。 说罢,安九域便要推门离开。 “等等。” 安九域顿住脚步,回头看着殷士儋。 殷士儋仍旧是那副淡然的模样:“盐政衙门今年要赎回第二批盐票,自济宁本府兖州开始。” “盐兵运输盐引过境,巡按御史可以稍作驱使。” 安九域一怔,旋即大喜过望,殷士儋不肯出面,却又开口借自己兵卒,显然是想将责任扔到自己头上。 但愿意出工,自然比作壁上观来得好。 安九域连忙拜谢:“棠川先生大义!” 殷士儋并未接话。 他摆了摆手,侧面转出一名官吏,手中托着公文,碎步上前,呈到安九域面前。 安九域见公文都准备好了,深深看了殷士儋一眼。 果真是老狐狸! 事情到这一步,他也不多说什么,一把攥住公文,转身便走。 殷士儋看着安九域离开的背影,眉宇中渐渐爬上忧虑之色。 “替我写两封家书,一封给余有丁,就说我忧虑局势,借了盐兵给安九域;再去信给殷诰,就说巡按御史登门,征调了盐兵。” “老爷,大公子那边今晨来信了……” “从现在开始,不要跟我说他在做什么,与什么人来往,他出了任何事与我无关。” “是,是。” “你去一趟莱州,让二公子也不要过问度田清户的事,这次无论是赎回盐票的徙木立信,还是开设莱州互市,都事关重大,让他务必做好莱州的本职,不要辜负陛下的期望。” 亲信唯唯诺诺退了下去。 殷士儋静静站在公堂,神游一般抬头望向窗外。 连绵的云,化作不同形状,时而似人流汹汹,时而似蛟龙狰狞,一阵风吹来,混做一团,飘然远去。 …… 济宁州的云自西向东,正好停在了兖州府城的上空。 云朵遮蔽太阳,大片阴影恰好投射在鲁王府。 鲁王的皇城作为仅此于两京的宫殿,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一度也称为皇宫。 阙、厅、房、楼、台、亭、榭八百余间,外围皇城红墙绿瓦,雕梁画栋,背靠九龙山,东邻卧虎山,西接玉皇山,占地千余亩。 甚至连护城河,也复刻了一条,亦称之为金水河。 这般气派的王家,注定要操起山东六府十五州八十九县的心。 滋阳王朱寿鍑站在王城的城墙上,眺望着城门外逡巡的府兵与缇骑,脸色越发难看。 他挥退左右,看向身侧的女人:“李得佑已经第三次来王府带走人了,但凡查出这事与鲁王府有所牵扯,你我皆是灰飞烟灭的下场。王妃,这种时候了,还不肯与我交个底么?” 滋阳王妃闻言抿了抿嘴,表情已经万般无奈。 她迎上滋阳王的视线:“王爷,天地良心,这事我亦是今日才听闻,我父绝对不敢用咱们的名义在外生事。” 这话已经说了好多遍了,奈何滋阳王压根不信。 万历五年四月,她作为孔氏女嫁到鲁王府,为滋阳王续弦王妃,之后双方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无可奈何。 滋阳王仍在追问不休:“王妃,你我也做了三年夫妻了,胳膊肘该拐向谁王妃要心里有数才对。” “如今王府的管事、仆从,先后有人被裹挟到这场民变当中,哪怕李得佑这个知府不够格,事后沈鲤也不会放过我等。” “让我那个知县岳父收手罢!” “王妃,要抗拒朝廷你们孔家自己去,放我一马,可好?” 说到最后,滋阳王语气已经带上丝丝凄婉。 显然,当年楚藩的下场,给滋阳王吓得不轻。 滋阳王妃咬着嘴唇,显得极其无助:“王爷,我父奉公守法……” 话音刚落。 “够了!” 滋阳王终于按捺不住。 他一把按住王妃的双肩,怒气冲冲:“什么奉公守法!” “抗拒度田,冲击衙署,这单单是赤民能做出来的事么?” “曲阜地界出了这种事,除了你们孔家,还能是谁?不止是本王这样想,朝廷也会这样想!” “退一万步说,县衙杀伤赤民,激化局势,难道就没有他这个曲阜知县暗中授意?” “这些都罢了,何苦还要将鲁王府拖下水!?” 说到最后,滋阳王妃的神情都已然没有那么坚定。 莫非,她父亲真的利用她的名头,驱使王府管事、仆从,将鲁王府拖进了民变的漩涡? 见王妃茫然中带着惊疑不定,滋阳王情知是真的问不出什么了。 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带王妃下去好好休息吧。” 事情没结束前,这些孔氏女肯定要先软禁起来了——无论是出于保护,还是出于提防。 等到管事将王妃带下城楼,滋阳王世子才靠了上来:“父王,依儿臣看,也未必是娘亲暗中趋势王府中人帮衬娘家。” “这些管事、仆从,私下侵占王府宗产也不再少数,若论动机,彼辈恐怕也不需要谁人指使,只需稍作鼓动……” 滋阳王摆手打断了之后的话语。 他看着城楼下狼顾鹰视的缇骑,喟然一叹:“怕就怕是这样啊!” 看着儿子茫然的神色,他不禁再度叹气。 若是因为度田,连老朱家的管事、仆从,都自发参与民变,那这把火一经烧起来,恐怕就不止于山东了! 届时又怎么止得住!? 又会不会将大明朝的天下焚烧殆尽!? 无论怎么说,宗室都是姓朱的,他宁愿相信这是孔家人酝酿的巨大阴谋,一扑即灭,也不愿意接受局面是自发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朱寿鍑摇了摇头:“我去一趟府衙,亲自见一面李得佑。” 说罢,他推开儿子,缓缓走下了城墙。 形单影只,宛如孤云独去。 …… 自西向东的风,从兖州府城,吹到了曲阜县。 洁白的云朵,也因为傍晚的缘故,一路被烧得通红。 下方二十三条巷陌,亮起星星点点的青竹火把,各式呼喊吆喝声不绝,也不知是哪方人马。 道道火舌,舔过各式衙署,爆燃的漆皮绽开蓝绿色焰朵,与傍晚的火烧云相互映衬。 紧闭的大门被轰然撞开。 一名手持蕉扇的头领纵马驰过,数百执拿绞棍的赤民紧随其后,蜂拥而入。 屋外只能听到哭嚎声、咒骂声、血肉交击的沉闷声。 不消半刻,一切声音歇止,一队人马匆匆离去。 只留下冲天的火光,焚干了一地鲜血,顺便烧去覆在尸体上被撕碎的鱼鳞图册。 棍徒们腰间插着手摺,上面书写有每一个需要惩罚的官吏的姓名及住址。 赤民与佃户们有组织地包围了这些官吏的住宅,殴打杀害,以及纵火焚烧。 若是官阶稍高的人员,便会被捉绑在大道上,供愤怒的人群殴打而死。 其中有通晓文字的陌生人,负责书写榜文,四处张贴——大意就是此事示威,只为惩罚巡田使及其爪牙,无意叛乱云云。 葛成的六个大队,在曲阜城内纵横,一路没有受到任何守城官军的阻拦。 与此同时。 巡田衙门的缇骑,正在另一边集结,分发火铳。 尸体、鲜血、暴乱、镇压……整个曲阜县城内,随处可见的刀光剑影,呼之欲出的对峙攻杀。 混乱到这个地步,仍旧保持着安宁的孔府,内里业已经失了方寸。 “不是我。好曾侄孙,你是知道我的,如果我想陷害你,我大可跟着沈鲤巡田的时候,将你的罪证抛出来。” 曲阜知县孔弘晟摘下官帽,将狼狈的头发放了下来,脸色稍显颓废。 衍圣公孔尚贤死死盯着自己这位曾祖叔父。 片刻后,他才泄气地点了点头:“也不是我。” “发生这种事,我第一个脱不了干系,我没蠢到去做这个出头鸟的地步。”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说不出的苦涩。 衍圣公孔尚贤晦气地啐了一口:“当日我就与沈鲤服了软,私下也已经命人退让。” “甚至我已经准备好了《孔府阙里档案·户田》,供沈鲤清丈祭田时核查,只为了早点打发这厮走。” “谁知道会到这一步!” 曲阜知县孔弘晟摇了摇头:“没用了,现在孔家已经被架起来了,曲阜地界出了这种事,不是咱们也是咱们!” “还是想想怎么善后吧。” 孔尚贤神色阴晴不定。 他这位曾祖叔父说的没错,别说外人了,哪怕他自己,都怀疑是不是梦游时布置了一切——除了他这个衍圣公,以及眼前的曲阜知县两位孔家人外,怎么可能还有外人能在曲阜做到这个地步? 两人大眼瞪小眼,心中不由自主,升起一股颓然的无力感。 “我再回去跟沈鲤解释,看能不能把孔府摘出去。” “我去接触一下葛成,若是沈鲤非要与咱们为难,恐怕只好顺水推舟了。” 两人再度交换了意见,便匆匆分开,各自忙碌。 乌云遮蔽了明月。 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 雨滴只落了一小会,很快便停了下来。 按水量来说,也就湿润一下官道。 一辆马车缓缓从曲阜驿站中驶出。 月下,一道人影掀开车帘,钻进了车厢:“火烧得差不多了,咱们先回无锡吧,免得引火烧身。” 马夫驾车。 车辆里两人从容交谈。 “诸位的这手段,放在战国,高低也是个纵横家,尤其是高二哥,简直鬼谷嫡传!” 语气极为叹服,几近谄媚。 “因势利导罢了,说不上多厉害。” 回答的声音显得很年轻,似乎也就十八九岁上下。 “这些年与中枢正面对抗的大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最后无不是凄惨无比,反而高二哥这般闹出声势,又深藏功与名,因势利导才显智慧过人!” “这话说差了,徐阶、武冈王、石茂华、赵锦这些人,聪明才智远在我高某人之上,只是没有我高某人现在牌多而已。” 那自称高某人的年轻人不知是自谦,还是心里话,认真解释道:“当初盐政一案牵涉有限,徐阶能绑上船的人实在不多,无奈取巧,才用上同僚的把柄,逼皇帝就范。” “石茂华把持兵部,被皇帝日拱一卒,八年慢慢蚕食。” “赵锦高举道德旗帜针对张居正,奈何礼法的至高就是皇帝本身。” “如今呢?” “度田清户,天下人都被卷入了这座旋涡;牵扯所有人实际利益,不是礼法那等虚无的东西可以比拟;哪怕论时间,也是国朝兼并二百年的矛盾一朝爆发,根本没有皇帝日度一田的机会。” “天下本就是一座火药桶,如今一点就炸,可不单单是我高某人的本事。” 少年人的音色,理智而清冷,俨然不是寻常人物。 也不怪有人佩服得紧:“即便局势如此,高二哥也是天下第一等的人物了,什么中原大贤的龙江先生,什么负天下大望的夫山公,无不灰头土脸,依我看,哪怕皇帝,亦远不如矣!” 马车缓缓朝南行驶。 高二哥的声音再度响起:“这话就更不对了。” “哪里不对?” “皇帝还是看得很清楚的。” “皇帝?” “你看,这是去年度田开始的时候,通政司刊行的报纸,特约评论员翰林院学士,应该就是皇帝没差了。” “我看看。” “他说……” “基层政治精英的角度来看,他们一方面会对国家创建的基层组织机制加以利用,为自己在县乡中争取有利地位。” “这种利己之行为发展到极端,就会将负载县乡治理之权责的精英身份,异化为自身权力欲望的实现,反过来排斥国家权力以及相应的义务。” “进而,当国家的控制和索取超出自身的欲望,或者上级政令与自身利益不合时,他们便会采取各种措施加以抵制。” “由于基层政治精英的权力完全来自国家授权,他们不可能公然与之抗衡,而只能采用一些非暴力的、隐蔽的方式,即所谓的弱者之武器,来进行抵制。” “……” “今日度田清户之后,弱者之武器,必多见矣。” 那少年读完,马车里一阵沉默。 等了好久,声音才再度响起。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这样胸有成竹。” “那你我可就要拭目以待了。” (本章完) 民变故事其一 民变故事其一 根据我的爪牙反馈,说有读者觉得民变某些过程不太合理,在这里我需要申明的事,本卷的所有民变,皆是以史实作为原型。 本卷我将以彩蛋章的形式,跟大家分享几则本文所化用的民变。 一、苏州民变 万历二十九年五月中旬,孙隆再次入驻苏州织造局,与当地官员商讨如何完成商税的加派。 当地官员决定,一部分上缴库存银,另一部分取自于民间。 取于民间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人情汹汹,讹言四起。 六月初,机户(老板)开始全面罢织。 这马上就断绝了织户所雇佣的数千机匠、数千染工的生路,聚集在苏州制造局门口讨要说法。 六月六日,两千多名佣工聚集在苏州城东北的娄门附近,推选昆山机匠葛成为首领,大家进城来到丝织业工匠的行会(行会的实际控制人一般是生产资料持有人的合集)所在地玄妙观道院举行了誓神仪式。 葛成在誓神时要求大家只与税监及其爪牙作对,不得报复机户,也就是罢市的雇主,染工、机匠当即立誓。 随后葛成将人分作六队,每队由一人率领,持蕉扇为号,其他人则手执绞棍跟随其后。 然后就开始到城外屠杀税官——绑缚道中,投掷石块,将其砸死。 杀人后,葛成登高一呼,今日之事,为朝廷除害也。若因以为利,则天下其孰能说之。有听吾约束者从,否则去! 众人再次对天发誓此次行动只针对税使及其委任的税官,而不得侵害苏州本地人。 随后,葛成率领大队人马返回苏州城,一路没有受到守城官军的阻拦。 民变的组织者们事先都备有“手摺”插在腰间,上面书写有每一个需要惩罚的税官的姓名及住址——根据时间推算,应该是提前就准备好了数百份资料详细的档案。 紧接着,民变者有组织地包围了这些税官的住宅,并纵火焚烧。 因为有事先拟定的惩罚名单,这就降低了民变中产生趁火打劫的可能性。 甚至,葛成还亲自击杀了一个趁乱抢劫中产之家的染工,示威者因此而名声大震,当地百姓夹道相迎。 这期间,太监孙隆曾恳求知府朱燮元派驻军镇压但被拒绝。 理由是军队是用来抵御外寇的,没有在民变发生之前将那些组织者逮捕,是他作为父母官的失职;但民变既已开始,派出驻军镇压将造成大规模的平民伤亡,加重民变的祸害。 总而言之,八个字“众怒难犯、抱薪救火”,不得已,孙隆只能逃到当地大户家中。(根据段本洛、张圻福在1984年的论文考证,应该就是申时行家。) 到六月九日,几乎所有的税官都被消灭,部分逃到府衙避难。 葛成等人开始在苏州的各个城门上贴出榜文,表明此次行动的目的仅仅在于惩罚税使及其爪牙,而并非一次反朝廷的叛乱。 同时告诫苏州百姓注意维护秩序,不得借此次行动发动叛乱。 六月十日,苏州本地衙门,姗姗来迟,知府及其属僚一同骑马进入街市,与葛成等人展开和谈。 结果是,知府朱燮元宣布,逮捕几名逃往官府寻求庇护的税官,也就是漏网之鱼,并暗示之后会将这些税官处死。 而民变首领葛成挺身而出,自愿下狱。 民变遂熄。 在事后向中枢的报告里,巡抚曹时聘(前文因为公车私用被贬的那个,之后朦胧推升到巡抚)上奏对这件事定了性。 他说:“……但他们(指民变者)没有携带武器(这里与县志、府志、《吴葛将军墓碑》、《定陵注略》等多出文献不符),也没有抢夺财物,事先通知邻居防止火灾蔓延,并放弃了一些买通免罚的钱财。 官员前来劝告时,他们跪地请罪,表示只是因为税官过于苛刻才采取行动,不会伤害无辜。等到汤莘(逃亡府衙的税官)等人被逮捕后,人群很快散去。 葛主动到府衙自首,愿意接受惩罚,以免连累他人,他的愤怒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 苏州的百姓容易冲动,容易相信谣言,很多都是靠日薪生存的人,有了工作才能生存,失去工作就会面临死亡。 据我观察,染坊关闭导致几千名染工失业,织户关闭导致几千名织工失业,这些都是靠自己劳动维持生活的善良百姓,现在却被迫走向绝境,我对此深感痛心。 四府每年的赋税不少于几百万两银子,区区六万两的税收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不尽快取消这些税收,如何安抚这个重要的财政地区?” 这是奏疏的后半段内容。 显然与孙隆的奏报有出入。 万历皇帝两难之间,最后还是选择了折中。 于是颁布了一道上谕,要求追查葛成等民变组织者的责任,并且要求苏州府衙严厉追究那些下狱的税官的贪赃枉法行为。 而地方官员对这道圣旨做出了倾向性的解读——没错,圣旨是可以倾向性解读的,这是文言文的一大特点。 最后,葛成等人在监狱里被加以礼遇,十年后出狱,而那些税官则被判处死刑,成为了朝廷平息民愤的牺牲品。 至于商税。 穷究有明一朝,商税最后都没有收起来。 (本章完) 第227章 地脉方兴,天荒欲破 第227章 地脉方兴,天荒欲破 晨雾笼罩曲阜县城,青灰色城墙在逆光中只见朦胧剪影。 甫一踏入城门,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往来行商似乎绝了迹。 经过的百姓略显仓皇。 何心隐定定站在城门口,从怀中掏出眼镜戴上,贴近打量着贴在告示牌上一张张书法极好的布告。 “……本县每轮造册,数并溢额无失额,此不应清丈者一也。 虽时有产土告争,然多是界至上出入,尺寸之间,初不及一亩一段,此乃民间强弱相欺以有此争,不可谓豪右隐占,此不应清丈者二也。 各里虽有绝户赔貱,然赔貱之税,旧例是洒派人户,每户多不过斗升,小止合勺间,并无身家累,不可谓小民赔貱,此不应清丈者三也。” 这是葛成派人张布的布告——正好覆盖在巡田衙门的布告上。 内容上也很简单,除了对这次示威正义性的申辩外,着重阐明了当地百姓抵制清丈的动机。 主要论述了曲阜县,乃至整个兖州府,根本不必丈量。 因为,《户部丈量事例》所规定需要进行田地丈量的三种情形,即失额、豪右隐占、小民包赔,在曲阜县均不存在。 何心隐扶了扶眼镜,继续字斟句酌地认真阅读。 “……盖丈量之法,本以遗远利而未免有近害,今丈量一事,不适于赤民者甚大。 深惟百姓惊扰之虑,必究其例以申明之,申明之不得则面质之,面质之不得,幸不惜以性命相争挽。 即使因是而获杀戮,是亦为道义受屈,为天下受屈,虽屈而益申矣。” 读到最后,何心隐失望地摇了摇头。 如果这就是葛成以及身后数千佃户的诉求,那恐怕一点谈的余地都没有。 其人直接高举大义,从根本上否决了清丈——清丈本意是为谋求长远利益,但所引发的眼前的弊端更为迫切。如今推行丈量政策,给百姓造成的损害已经非常严重了。 至于鼓动民变等一切作为,葛成更是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只有一股舍生取义的表态在其中。 “何老爷,这是写的什么意思?” 跟着何心隐一同入城的几名大汉,不约而同朝何心隐问道。 “不要叫老爷。” 何心隐下意识更正称呼。 几名大汉诺诺听从。 何心隐这才斟酌着解释道:“大意是说,葛成站在百姓的立场上,研究出了度田的坏处,所以才奔走相告四处申诉,申诉无效才去县衙质问,质问无果,才宁可拼上性命也要阻止此事。” “即便因此被镇压诛杀,那也是为道义而蒙冤、为天下苍生而蒙冤,公理正义反而会因此得到彰显。” 何心隐顿了顿,看向几名汉子:“你们觉得呢?” 几名汉子对视一眼,神情茫然:“俺们不太懂。” 何心隐愣了愣,旋即释怀地点了点头。 “不懂就不懂吧,没用大白话写,也不是给你们看的。” 说罢,他揭下榜文,向城里走去。 一队手执绞棍的“义民”迎面而来,匆匆出城,守城的差役恍若未见。 何心隐看了一眼守城的兵卒,以及装模作样盘查的捕快,不由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当年也是地方大户,以他的亲身经验而言,但凡一个地方的捕快没有暗中荫蔽,那么当地成规模的犯罪工作就很难开展下去。 如今闹到民变的地步,这些地头蛇之间,肯定是有默契的。 何心隐越往曲阜城里走,情况就愈发混乱。 道旁的商铺紧闭。 偶有火舌腾空。 沿街染着血迹的石子,洒落一地。 被打砸烧毁的宅邸,往里看去已经空无一人。 血腥味、焦糊味、屎尿味,混杂着一齐钻进鼻腔。 时而能看到手持蕉扇的头领,领着一队人,沿街巡逻,振臂高呼。 “敢有趁乱劫掠乡贤县望,惊扰无辜百姓者,葛将军必杀不饶!” 葛成已经被尊为将军了。 当然,并非造反谋逆的僭号,而是百姓自发的尊称,有人称葛贤,有人称葛将军,甚至还有人供奉其为副城隍神的。 何心隐将这一幕幕看在眼中。 草鞋踩在青石砖上,难闻的气味弥漫在城中,混乱的声响不绝于耳。 曲阜城东多为小民聚居地,而城西则分布着众多地方名流的住宅,同时也是当地官府衙门所在地。 进入城西之后,所见的情况又大不相同。 若说城东是毫无章法的烧杀示威,那么城西这边,就是秩序井然的杀戮。 绣春刀出鞘,寒光四处惊掠。 肃杀的警告声与绑缚的乱民一起,拖拽在身后,纵马驰往菜市口。 乱民在这一带的冲击最为谨慎,只有几处衙署能看到打砸、焚烧的痕迹。 但在锦衣卫入城以后,不仅夺回县衙,甚至对城中名流毫不留手,动辄大开杀戒。 缇骑以县衙为中心,成建制地铺开,镇压目之所及的一切武装——大势压下,乱民、家丁、捕快、兵卒,各飞东西。 乱民似乎先已得到消息,葛成的六个大队,早已出了城去,只留下一些游勇,懵然无知地在城中继续搜捕税官,旋即被缇骑无情碾过,抛头颅洒热血。 混杂其中卖吆喝的捕快、兵卒,自有求生之道,大多转个面向,便各自回衙署清理残垣断壁了。 家丁就实在不幸运。 频繁发现有乱民弃了绞棍,一头钻进大户人家,企图摇身一变做回良民,如此自然少不得又是一场文人笔下,锦衣卫破家杀人的惨案。 每每一通杀戮后,缇骑便沿街警告,悬首示众。 “勾结逆贼者,破家灭族!” 只有靠近县衙,乱象才渐显消匿。 何心隐站在县衙外,上前向如临大敌的差役表明身份,求见沈鲤。 得知何心隐身份后,差役半信半疑,唤来巡田衙门的人辨认。 确认后,才唤同僚看住何心隐,自己跑进去通禀。 就在这档口的功夫,全程跟在何心隐身边的大汉,挠头自语:“分明是俺们穷酸闹事,这衙门咋祸祸起城里大户来咧?” 一路走来,城西这边有头有脸的大户,泰半都被锦衣卫踏破了宅门,或抓或杀。 反而城外的葛成以及数千随众,被搁置一旁,让几名大汉着实费解。 何心隐回过头,正好对上几人茫然的神色。 对于赤民的无知,他心中莫名有些堵得慌,有心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何心隐当然知道沈鲤如此作为,才是打蛇打七寸,正中要害。 无论是事态发展的速度,还是振臂一呼,数千人影从的组织度,都不可能出于赤民简单的自发。 城里大户齐齐罢市、乡中士绅相约加租、冲击县衙趁乱杀人等等事态升级的节点,无不印证是有大户豪右暗中裹挟赤民。 不将这些大户豪右按死,民变就是春风吹又生。 至于被裹挟其中的赤民…… 何心隐陷入沉默。 好半晌过去,他仍旧没有说话。 何心隐低头蹙眉,似乎思索到了什么关隘处。 方才自语的大汉,与左右面面相觑,有些不好意思地要收回方才的话语:“那啥,俺就自个儿嘀咕,不用理会俺。” 何心隐回过神来。 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不是我不答,实在是这次我也没资格给你们解惑。” “谁友谁敌,只能由你们自己看清楚。” 有别于讲道时的长篇大论,此时的何心隐显得有些疲倦。 看清楚? 自己说得轻巧,心中却明白指望赤民自己看清敌友,何其之难。 人贯以亲疏分敌友,往往亲昵同乡,鄙夷臭外地的,本地的县衙,必然要比外敌来的度田巡抚说话靠谱。 人往往不能分辨承诺真伪,葛成一句兖州府不当清丈加赋,所有大户赤民都一并裹挟了进来,整个兖州府都沸反盈天。 人最爱将一切不能认知的事物人格化,分不清立场不一的大小衙门,看不懂纷繁错乱的斗争关系,统称一个叫做大明朝的人,方便给予其最感性,最极端的评价。 想要赤民在清丈这种时代洪流中,厘清各方利益关系,进而分清敌我,实在难如登天。 想到这里,何心隐一怔,猛然抬起头。 仿佛有一道灵光划过挠头,连眼镜的镜片都为之一亮! 厘清各方利益关系,进而分清敌我…… 赤民为什么做不到,因为赤民没有这个视角。 田、产、身、家,受制于大户豪右,无奈被砧板鱼肉。 知、识、学、理,垄断于士绅,只能做井底之蛙。 无恒产者无恒心,一无所有的赤民,自然没有这个眼界,也没有这个闲暇考虑这些事情。 没有人会站在赤民的视角来厘清各方利益关系——这是泰州学派的大贤,也不会涉足的地带。 所以,他何心隐自诩为民请命,是不是应该为赤民做一回眼睛呢? 数十年来,他辗转于两京直隶、福建、江西、湖广、四川等地,周游讲道,开设公学,创办结社,一度高举“人皆圣贤”的儒学平民化大旗。 所为的,就是为百姓传道。 直到此时,何心隐才猛然发觉一条前人不曾走过的路。 不是“苛政猛如虎”的泛泛而谈,更不是“为天下受屈”的强行代表,是真正的赤民视角! 何心隐连忙从怀中掏出炭笔,翻开衣袖,在密密麻麻的笔迹夹缝里,记下此刻的灵光——《谁是赤民的敌人,谁是赤民的朋友:大明朝社会权与势的分布》 写罢一句后,何心隐一扫方才的颓态,认真看向几名大汉:“你们等我再经历经历,思考思考,新文章刊行之时,必能解开你们方才的疑问。” 几名大汉愈发懵然。 纷纷拱手敷衍。 何心隐对几人的反应不以为意,满脑子都是要做的新文章。 他看了一眼遍布纵横的手掌。 六十有四的年纪,才逐渐找到自己的道途。 相较于先前入狱时引颈就戮的豁达,此刻的何心隐突然发觉,自己偷生畏死的情绪,也再度卷土重来了。 正感慨着,一道声音从县衙中传出。 “夫山公!沈部堂不是说事情平息之前,让您先别来曲阜么!?” 何心隐抬起头,见得是曲阜知县孔弘晟竟然亲自迎了出来,当即拱手行礼:“县君。” 老江湖看碟下菜的功夫一般不差,孔弘晟对于皇帝的这位社友不敢托大,连忙回礼。 他旋即又看向何心隐身后几名稍显畏缩的大汉,迟疑道:“这几位,是夫山公的学生?” 何心隐歉然一笑,不置可否:“还劳烦县君给他们寻几张椅子,看上几杯凉水。”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几名大汉嘱咐了几句,才随着孔弘晟迈过县衙门槛。 孔弘晟心中狐疑,却也不好表露出来,只得从善如流在前引路。 沿途不时能见到县衙的属官、小吏或被五大绑拖拽,或被按在院中行刑。 “这些属官,多是县中大户子弟。” “那日乱民冲击县衙,本来只是对清丈疑虑,并未起歹念,就是这些天杀的,受县丞驱使,与县里大户合谋,欺上瞒下,激化矛盾,才致局势发展至此!” “张家、王家等大户,以及棍徒汤华、徐成等十二家,悉数被破家灭族。” “目前正在审问与衍圣公有几分干系……” 孔弘晟走在前头,不断与何心隐分说局势。 何心隐怪异地看了一眼孔弘晟。 这事肯定跟孔家有干系是必然的,但未必是最有权势知县与衍圣公主导的——孔家内部错综复杂,不由某人令行禁止,况且这两人的身份足够高,攫取财富恐怕已经超脱了单一来源的范畴。 但也正因为身份足够高,孔家各房暗中捅的娄子,也只能这两人担着。 孔弘晟所谓审问,说是攀咬更合适一点,而眼下说给自己这个外人听,目的就再明显不过了。 何心隐仿若未觉,一言不发跟在孔弘晟身后。 “……沈部堂连夜召了二千缇骑入城,只待清扫完城中乱民,以及与之勾结的大户士绅,便立刻出城讨伐葛贼!” “彼辈乌合之众,必定弹指可破!” 孔弘晟一路示好。 直到行至县衙大堂跟前,两人才停止交谈。 大堂内的桌椅缺胳膊少腿,箱柜上还有烧焦的痕迹。 正中间的县君的座位被人占了去,沈鲤似乎累得不行,正趴在桌案上小憩。 孔弘晟与何心隐对视一眼,前后趋入大堂。 “沈部堂,夫山公带到了。” 孔弘晟轻声细语,生怕吵到沈鲤。 后者自然没睡着,闻言缓缓抬起头来。 “本部衙门标下兵卒粱汝元,参见部堂。” 见到本部堂官,何心隐的礼数自然一丝不苟。 沈鲤揉了揉太阳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开门见山道:“夫山公执意来曲阜,不知所为何事?” 他一摊子事没处理完,耐性与客套都极为有限,干脆略去了寒暄的过程。 何心隐也不拉扯,当即下拜:“部堂,标下此来,是为主动请缨,劝降葛成等人!” 沈鲤心中早有预料,也不觉奇怪。 他摆了摆手:“不必了,等城中大户杀干净,我便亲自领缇骑出城,杀破贼众!” 一旁的孔弘晟闻言缩了缩脖子。 当年海瑞查个盐政都有缇骑随身,如今沈鲤巡田自然也有,不一样的是,沈鲤这厮是真的二话不说,直接就对着城里的大户开杀! 若非一夜下去见过太多平日里勾肩搭背的熟面孔被杖杀,孔弘晟也不至于被吓得改了主意,直接攀咬起他那位曾侄孙来。 何心隐同样摄于沈鲤的杀气,出言劝道:“部堂!朝廷的刀戈是用来抵御外寇的,如何能用来杀戮百姓!” 沈鲤不以为意,笑着反问道:“乱民岂称百姓?” 何心隐连忙解释道:“部堂,你我皆知,如今之局势,无非是清丈触了大户士绅的众怒,裹挟百姓,凌迫朝廷。” “彼辈大户士绅杀则杀矣,但百姓实懵懂无知。” “民变既已开始,派兵镇压,百姓必然死伤无算,民变之伤再添十倍!” “若能稍作劝说,使百姓迷途知返,平息一场杀戮,也是部堂的功德一件!” 孔弘晟闻言,只觉道义双全,正要出言附和。 但刚刚张开嘴,他就看到了沈鲤戛然而止的笑容,连忙闭口不言。 只闻沈鲤的语气陡然凌厉起来:“功德一件?本官巡田天下,是为了做功德邀名的么!?” 沈鲤缓缓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本官离京之际,中枢移江西巡抚王宗载奏本于本部衙门,及清丈命下,建德县豪民徐宗武等,裹挟千人,阻挠丈量,徽宁兵备道程拱辰,为部民党护,不了了之。” “上月,户部移文本部,褚铁、赵揖等河南抚按官,所丈量新册,与旧册不爽升合,着我部复核。” “本月,张居正来信,吴中财赋之区,赋役不均,豪右挠法,致使官民两困,璞甚患之,盼巡田衙门亲力亲为。” “何心隐,天下间的事太多了,断不能着眼一处。” “如今兖州府在本官面前都敢民变,本官岂能爱惜羽毛,柔柔懦懦,生怕损了功德?” “本官就是要杀!杀官差给官差看,杀豪右给豪右看,杀赤民给赤民看!” “不想被朝廷视为乱民,那就别跟着谋逆。” 语气不善,步步紧逼。 沈鲤固然敬重何心隐的为人,但讲赤民的正确,也是有限度的。 寻常论道讲学也就罢了,想对政事指手画脚,沈鲤是一点不见客气。 但,何心隐到底是经历过皇帝的拷打,此时面对沈鲤的严厉,轻易便经受住了。 他面色丝毫不改,仍旧保持着行礼的姿态:“部堂,不要只说百姓忤逆朝廷,不妨也说说百姓忤逆朝廷的原因所在。” “曲阜局势发展到这个地步,不就是因为部堂眼里只有豪右大户圣人世家,浑然忘了与百姓分说大政的始末利弊,才让有心之人趁虚而入,激化矛盾至此么?” “为官者,首为百姓执道。” “部堂疏忽在前,如何能对百姓一杀了之?” 沈鲤的气焰一滞,差点忍不住将何心隐轰出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其人是山东地方的说客。 但毕竟是皇帝照面的人物,沈鲤也得讲道理。 顿了许久,沈鲤才摇了摇头,再度回应道:“本官此来只为复核田亩,从无陈说利弊之职。” “况且,以愚昧而犯案,难道就不用承担后果了么?” 何心隐头颅越发低垂:“部堂,既然民变,就不要说案不案了,这不是大明律的范畴,太祖高皇帝亦是民变出身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若论职责,部堂更应允我前去劝降乱民。” “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夫官居上位,承君命以牧民。” “部堂既然为官,岂能自囿于职司,而枉顾百姓之嗷嗷。” 沈鲤陷入沉默。 并不是词穷了,堂堂翰林院大学士,他还有的是话说。 但,自己是来做事的,不是来辩经的。 尤其何心隐高举皇帝时常调侃的政治正确大旗,实在没有辩论的必要。 沈鲤叹了一口气,干脆直接直指核心:“夫山公,好话是用来说的,不是用来做事的。” “如今田赋被这些豪右大户蛀之一空,一经清丈,顷刻便沸反盈天,我临危受命于陛下,必须要快刀斩乱麻!” 何心隐终于抬起头。 他看着沈鲤,认真道:“沈部堂,若是如此,更应该向天下人说明敌我,如何能以杀戮恫吓百姓?” “若是部堂允我与百姓分说,虽跬步之积甚难,却好在根基稳固,届时与赤民同仇敌忾,往后岂不事半功倍?” “这难道不也是做事么?还望部堂三思!” 沈鲤迎上何心隐的目光,再度开口:“夫山公误解国策深矣,如今国家困难,清丈只为国库抢夺税源,不是来为生民立命的。” “还是苦一苦百姓,骂名我来担罢。” 赫然是掏心窝子了。 何心隐仍旧无动于衷:“是部堂误解陛下新政了,清丈是为天下人重新厘定天下财货,分而配之,并非一味敛财。” “陛下说过,赤民既是他的落脚点,也是他的出发点。” 两人对视良久。 沈鲤心中暗暗感慨何心隐心怀苍生,却不切实际。 何心隐默默遗憾沈鲤为官务实,却高高在上。 一旁的孔弘晟只觉得气氛压抑。 他硬着头皮出言试探:“不若,折中一下可好?” 话音刚落,两人一齐看向孔弘晟。 孔弘晟挪步到大堂中间,拱手道:“下官的目光看不得太远,只以为夫山公招降之说甚为有理,城中锦衣卫仅二千名左右,而兖州府参加和支持民变的人越来越多,派兵镇压恐有触犯众怒,抱薪救火之隐患。” “而沈部堂杀一儆百,更是老成之举,夫山公杀过税官,所见难免有失偏颇,税官是的命也是命,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没理由拿个百姓的身份出来,就要我衙数十位同僚枉死。” “是故我以为,可以招降,但首恶必诛!事后还要再行抽杀,震慑宵小!” 孔弘晟这话,无异于给了争执不休的双方一个台阶。 沈鲤当即有了决意。 他这次不再给何心隐说话的机会,大手一挥:“本官只给你今日半日的功夫,若是葛成等人不肯降,本官就要将彼辈数千众悉数充作军功了!” 何心隐有些勉强地欲言又止,旋即振作神色,点头应命。 (本章完) 第228章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第228章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兖州府乱不乱,曲阜县说了算。 曲阜县如今的一举一动,牵涉了太多人的关注。 县衙也不是什么能够保守秘密的场所,沈鲤对乱民的态度,以及何心隐的去向,立刻便为外人所知。 孔承厚、孟彦璞等并肩站在曲阜县的城墙上,遥遥看着何心隐出城的背影。 “竟然如此托大,单刀赴会,咱们要不要派人将何心隐……” 孟彦璞竖起手掌,横着抹了一道,续出了话语中的不竟之意。 孔承厚皱眉,心中怫然不悦。 孟彦璞是邹县孟家的旁系头脸,本来商议负责串联邹城的大户闹事。 结果这厮瞧见巡按御史安九域过境镇压民乱,愣是大气都没敢出,谎称什么族长盯得紧,不好搞小动作。 哦,自己都知道明哲保身,结果到曲阜县马上就支棱起来了,怂恿他做掉皇帝面前挂号的人物? 是觉得他孔承厚蠢到家了,还是生怕老孔家破灭得不够快? 也不看看现在沈鲤发多大疯,说一句杀戮大户如草芥也不为过。 大家都把曲阜县触须收了回来,连葛成那边都只留了少数几个人遥控大局。 孟彦璞能不知道局势有多紧张? 说到底,还是见兖州府的民乱已经闹起来了,巴不得沈鲤将怒火倾泄在孔府头上——两大千年世家蜷于一地,同样少不得利益冲突。 孔承厚按捺住心中不满,阴阳怪气道:“那还不如釜底抽薪,直接做掉沈鲤。” 何心隐死了,沈鲤多半要犁一遍曲阜。 沈鲤死了,就轮到山东巡抚犁一遍兖州府了。 孟彦璞见孔承厚的反应,便知小心思被戳穿,不过他依旧面不改色:“贤弟说笑了,都是国朝顺民,别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他顿了顿,叹息道:“我只是怕何心隐坏了事。” “何心隐乃抗税杀官的名宗大儒,四海结社的不世大侠,于上面刺过皇帝,于下开坛讲道数十年,其人在坊间的声望实在不容小觑。” “瞧他身边的随从,前脚为咱们驱使杀官,后脚就替何心隐鞍前马后,可见一斑。” “若是放任其和谈,我唯恐这些乱民立刻便会为其所蛊惑。” 孟彦璞到底年长几岁,脸皮也够厚。 眼见拿孔承厚当枪使不成,又开始渲染何心隐如何厉害,探起孔承厚的底来。 这次孔承厚并没有反应过来。 他自信满满地冷哼一声:“不必节外生枝!任他再厉害,葛成身边都是咱们的人,除非朝廷甘愿停下清丈,否则断然谈不拢!” 所谓千年世家,主家往往吃得脑满肠肥,旁支别系温饱都难。 国朝二百年里,旁系好不容易靠着老孔家的名头打拼出一点家底,竟然说清丈就要清丈,简直岂有此理! 但凡朝廷不肯收回成命,别说区区何心隐出面和谈了,就算衍圣公想配合朝廷,他们这些旁支别系也绝不会答应! 孟彦璞听了这话,才知道孔承厚竟然控制着葛成! 他这才放下心来。 心里也不免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孔家,旁系尚且有这等底蕴,自己地位相差仿佛,竟拍马难及。 害得自己空有能耐,却只能看人脸色行事,甚至不得不从眼前这蠢货这里旁敲侧击。 孟彦璞妒火中烧,面上却不显,仍旧继续试探道:“既然如此,那此后拿掉沈鲤之事,可有我需要配合的地方?” 巡抚和巡抚之间是不一样的。 省府县乡一级一级往下施政的,乃国朝正统官吏,所谓科层制是也。 像当初海瑞的巡抚盐税、如今沈鲤的巡抚度田事,因事设位。 说难听点,就跟东厂的太监,锦衣卫的勋贵差不多,都是只对皇帝本人的意志负责。 用波剌斯的话来说,这叫寡头制。 无论什么事,只要在官僚系统的科层框架内,总是能消化的;而如果国朝搞寡头制,就会像现在这样,国将不国,民乱四起。 是故,为了清丈能够拨乱反正,沈鲤这种巡抚,必然要拿掉。 这是历来的老传统,每次路数不一样而已。 至于这次具体如何施为,殷诰、孔承厚在他婉拒组织邹县民乱后,并没有向他透露。 孔承厚并没有察觉到孟彦璞的试探,只是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无甚需要帮忙的,观其自败便可。” 孟彦璞最是熟悉孔承厚的性子。 他见孔承厚鼻孔朝天,当即露出愚蠢的模样,大惊小怪:“观其自败?” “莫非朝中还有与你我一样,反对清丈的大员?” 按照惯例,只要自己显得足够蠢,孔承厚必然开始好为人师,不耐烦又得意地高谈阔论起来。 果不其然。 孔承厚鄙夷地瞥了孟彦璞一眼:“文华殿上尽是新党,哪里还有反对清丈的大员。” 孟彦璞望眼欲穿:“那贤弟的意思是……” 孔承厚矜持地昂起头:“用皇帝的话说,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他卖了个关子。 孟彦璞打蛇随棍上,茫然摇头。 孔承厚这才心满意足地解释道:“沈鲤这厮,生不出儿子,愤世嫉俗,迂直无脑。” “这厮巡田以来,主张秋风扫落叶,快刀斩乱麻,用最强硬的态度,以最快时间完成清丈。” “到山东之前,巡田衙门在北直隶的复核只用了一月,做事粗暴,不近人情,弹劾失职官吏若干,抓捕有罪豪右无数……这些人在朝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也就罢了,甚至还引得赤民打扁担。” “光就这事,保定府、直隶巡抚,就先后上疏弹劾沈鲤。” “甚至申时行也出面劝诫,说什么治大国如烹小鲜,撞见困难详细讨论,遇到反对抽丝剥茧,朝廷应当以最安稳的姿态,完成这次清丈。” “最后虽然皇帝出面按下了争端,但……你说这民乱之事一出,再把沈鲤意图杀戮百姓的事好生炮制宣扬,中枢会闹成什么样?” 孟彦璞闻言,露出恍然之色——这下就不是佯装了,是当真恍然。 孟家的底蕴到底是比孔家差了一筹,朝中局势知晓得不甚清楚。 孟彦璞虽一度隐隐有所感,却是雾里看,不甚清晰。 如今一经提点,他陡然反应过来! 是啊!哪有铁板一块的结社!朝廷又哪有不党争的时候! 即便皇帝南郊祭田时大肆贬谪,淘汰精粹,朝中只剩下新党,也免不了党争。 革新这种事,总有人因为不够激进,被打入温和派——申时行那种温吞性子,遇到沈鲤这种迂直之辈,双方不起分歧才是怪事! 孟彦璞试探得差不多了,当即准备告辞。 不过方一动念,他似乎又想起什么。 他看向孔承厚,再度露出愚蠢的神情,装模作样问道:“说起来,即便沈鲤倒台,皇帝无非就是重新换个人来罢了,届时又如之奈何?” 清丈可不是某一个人的意志。 嘉隆以来,朝廷的田赋根本收不上去,盐税改制前,朝廷一度都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了。 清丈这个决定根本就是朝廷求生本能爆发。 不是一个沈鲤下台就能停下的。 孔承厚再度矜持地昂起头,嘁了一声。 他显得胸有成竹:“换人是必然的。” “不过,若是同样迂直无脑,不近人情,那也要不了多久就要被赶回去,隆庆年间的海瑞,如今的沈鲤,莫不如是。” “而若是那种明白事缓则圆的大员接任……” 孔承厚顿了顿:“你知道孙丕扬在南直隶怎么做的么?” 孟彦璞茫然的神情给出了答案。 孔承厚意味深长:“以休宁县为例,以休宁编户的三百一十里为基础,一里为一图,设图正;将县城之内的十里分成四隅,设隅正;县城以外的三百里分为三十三都,设都正。” “此三正,务得端靖长厚者一人职之。” “清丈的田土纠纷,也由三正调解,官府概不出面。” “孙丕扬独独只要求,田亩数较往年溢额三成。” “你说,是不是双方都有了交代呢?” 孟彦璞心中一动。 他先是夸张地感慨道:“孙立山忠君爱国,又不失人情,实乃敦厚长者。” 旋即才露出尾巴来:“那,咱们如今这位余巡抚可是敦厚长者?咱们要不要算计一二?” 听到余有丁的名讳,孔承厚立刻神情肃然。 他板着脸,居高临下道:“孟兄不要妄动,余有丁是殷总督的学生,先留给殷诰去劝说,再行计较。” 孟彦璞身在局中,此时得闻这话,才终于看懂这些人的谋划。 他露出一丝小人得意的笑容,与孔承厚好一阵握掌拍肩,互道保重,才告辞离去。 转身走下城楼,孟彦璞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身后的曲阜城。 心中一叹。 希望别被这些人带进沟里去。 …… 同样地,山东乱不乱,兖州府说了算。 鲁国的封地、孔家的衍圣公、巡抚沈鲤、总督殷士儋,全都挤在这小小的一府之地。 当然,此刻还要再加上早早就自济南而来,刚刚踏入兖州府地界的山东巡抚余有丁。 一会早早,一会刚刚,实则是巡抚仪仗在官道上彳亍了好一段时间的缘故,似乎映射着余巡抚心理上的矛盾。 “你是说,这次兖州府民乱,背后是老师的长子殷诰!?” 余有丁一把将儿子余廷檟拽入马车,掀开车帘露出半个头驱散随从后,才压低声音再三确认。 余廷檟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那厮上门寻我亲口说的。” “还真是明目张胆。”得到确认后,余有丁神情不佳地喃喃自语,“他与你说什么了。” 犯下滔天大案,还敢主动承认,简直胆大包天! 是殷士儋的意思? 不,不可能! 殷士儋大事从不糊涂,尤其身居高位,绝不会为身外浮财恶了皇帝。 余廷檟面色古怪:“他说,要将通乐园的房产,以及周边田亩赠我。” 话音刚落,就感觉父亲凌厉的视线扫来。 余廷檟连忙解释道:“孩儿没收!直接一口回绝了!” “他为此甚恼我,竟当着我面将房契地契烧了。” 余有丁闻言,身子一震:“烧了!?” 余廷檟懵然点了点头。 旋即回过味来,察觉到什么不对:“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余有丁看着自家儿子,喟然一叹:“那你怎么说得清你收没收?” 余廷檟愕然。 余有丁闭上眼睛,缓缓向马车后背靠了回去。 定然不是殷士儋,他这老师不会用这么低劣、恶心人的手段来拖人下水。 必然是殷诰! 殷士儋寿限不多,已经到了为身后名考量的地步,而殷诰连个进士出身都没有,只能守着田亩家财过日子。 哪怕是父子,但在清丈事上利益也不全然一致。 殷诰有这个动机和胆色狐假虎威。 余廷檟极为懊恼,忍不住找补道:“大人,要不我回去将通乐园收了,再一并捐公?” 余有丁无力地摆了摆手,赖得解释。 他愁眉紧锁,两只手掌来回摩挲,陷入沉思。 无论是出于仕途考量,还是为了家国天下,都不可能任由殷诰将自己拖下水。 顺势请罪致仕,躲避风头? 恐怕同样遂了某些人的愿。 退一万步说,清丈的关口致仕,皇帝怎么看他? 所以,要顺势拿下殷诰么? 恐怕也不行。 即便是殷诰自作主张,那也是殷士儋的亲儿子。 一旦将其锁拿,被沈鲤知道恐怕免不了一死。 届时恶了自己跟殷士儋的师生关系不说,恐怕还得背上一个忘恩负义的名声。 况且……殷士儋真的不知道么? 余有丁想到这里,心乱如麻。 他突然掀开车帘,朝外吩咐道:“先不去兖州府衙,取道济宁州!” 话音刚落,外间立马传来应和声。 余廷檟见状,小心翼翼提醒道:“大人,殷诰才私下见了我,这时去济宁是否有些不合时宜……” 儿子语气糯糯,听到余有丁耳中却是一道惊雷。 他陡然反应过来,连忙又将头申了出去:“行程不变!就去兖州府!” 余有丁眨眼之间就收回了泼出去的水,也是忍不住自嘲一笑:“你老子我竟然还没你镇定。” 说着,心中也有些后怕。 要是他这个巡抚遇了事还要去请示殷士儋,那他们俩的仕途,恐怕就一齐交代在这里了。 余廷檟见父亲心乱,干脆说出自己想法:“大人,依孩儿看来。” “您就当孩儿没跟您说过这事,孩儿也当没见过他,咱们私下查到就高抬贵手,沈鲤、安九域他们撞见了,咱们便公事公办。” “说到底,大人只需做好本职,便可圣眷不失,旁的细枝末节,未必会在乎。” 余有丁闻言,倒有些欣慰于儿子的懂事——无论怎么说,比殷诰那种丧门星好多了。 他心中逐渐冷静下来。 “对,要防着有人拿这事做文章,我必需做好本职,否则皇帝必然疑我。” “但本职归本职,却不能身先士卒,免得越陷越深……” 想到这里,余有丁猛然摇了摇头:“府衙恐怕也去不得了!” 余廷檟有些跟不上思路,疑惑道:“这是为何?平定民乱,难道不坐镇兖州府?安御史还在等着大人。” 余有丁叹了一口气:“如今沈鲤正在曲阜杀人,我不能支持,又不能阻拦,去了府衙只怕平白惹得一身骚。” 说完,儿子仍旧一头雾水。 余有丁见状,只好将话说得明白些:“如今清丈,非止地方上斗得厉害,中枢也不能免俗。” “上次沈鲤将北直隶巡田事上报,内阁申时行票拟‘急功近利,根基不固’,礼部尚书汪宗伊也奏请皇帝,收回沈鲤的巡抚符牌,此后小事联合地方,大事上报中枢。” “还是王锡爵等人出面力挺沈鲤,主张巡田非常事,当有非常之权。” “现在党内,也隐隐有了激进、保守二派。” “眼下沈鲤在曲阜县城中大肆杀戮豪右……” 说到这里,余有丁戛然而止,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沈鲤现在就是政治旋涡,能不沾染最好别碰——若是寻常时候,余有丁还能身正不怕影子歪,凭着一身正气站一站队,但如今惹上殷诰这个麻烦,就不得不谨慎再三了。 余廷檟陡然从这种视角剖析时事,一时间有些猝不及防。 他讷讷道:“那陛下……” 话一出口,就被余有丁不耐烦打断:“皇帝在清丈事上态度坚决,却又从来不主张沈鲤这样滥杀无罪。” “上次北直隶复核的争论,皇帝也只是和了一场稀泥,让沈鲤正确处理好清丈时的敌我矛盾与内部矛盾。” “说了跟没说一样,谁也猜不准皇帝在这事上是什么态度。” 若是皇帝不支持清丈,国朝灭亡指日可待。 若是皇帝公然嗜杀,恐怕离民贼独夫不远。 于是,皇帝只能既要又要。 就是苦了他们这些做事的人。 余廷檟似懂非懂,干脆抛诸脑后:“既然不去府衙,那咱们去哪儿?” 余有丁思索片刻,最后一次掀起马车帘子,朝外吩咐道:“来人,替本官带话给安巡按御史,就说……” “就说兖州府民变事急,耽搁不得,巡抚衙门分一半步卒给他,与本官分头行事。” “我就不去府衙了,这就亲自领兵,立刻转往谷阳、定陶、巨野、曹县等处,扑灭民变。” “剩下的郯城县、峄县、沂州等地就托付给他了!” 说罢,余有丁缓缓坐了回去。 在儿子复杂的眼神中,余有丁叹了一口气:“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 子在川上曰。 此川是何川?泗水也。 死去的尸体就像水一样,铺满了整个泗水。 这是民乱之下,悲天悯人的感慨。 只争取了半日时限的何心隐,马不停蹄地直奔乱民聚集的寺庙。 寺庙沿河而建,也方便乱民取水饮用。 沿途聚满了这次动乱裹挟的赤民。 等到寺庙遥遥在望时,最夺人目光的,反而寺前一群黑压压的、狼狈不堪的乱民。 粗布麻衣,皮肤黢黑,手掌上布满因为做工、农活生出的老茧。 有别于众人口中民乱时罢市游行的井然有序,眼前这些人不仅没什么章法,反而稍显游离混乱。 何心隐将这些乱民尽收眼底。 有一路跟在身边的乱民开路,何心隐很顺利地见到衣衫褴褛的乱民,自发分开一条通道。 当然,也起了一些小波折。 在乱民们得知何心隐的身份时,争相上前,七嘴八舌说着方言,听得懂的,听不懂的。 “大老爷,俺们求你了,让衙门别加税了!” “俺听过恁老,帮忙说说话吧!” “我们只是示威!没有谋反!” 喊冤,申诉,请求,不绝于耳。 偶尔夹杂着不满的呵斥,也很快被哭喊声、叫嚷声挤到后面去了。 何心隐艰难应对,中气十足的解释也被淹没在了嚎哭之中。 眼见越来越多人围拢过来。 时间紧迫,正事要紧,何心隐无奈之下,只得蒙着头往里走。 狼狈钻行好长一截路,才终于豁然开朗。 何心隐神情复杂地回看了一眼,这一幕,注定要死死刻在他的脑海之中。 显而易见的是,在豪右们完成引导后,乱民中大户家丁、士人的含量,极速下降,多剩下这些被裹挟其中的佃户、帮工。 当然,不包括民变的首领们。 何心隐跟着引领,终于进入佛堂大殿,同时,也见到了这次民乱的首领们。 随从被拦在了殿外,另有两名大汉看住了门口。 传闻中的葛成,坐在大雄宝殿的正中间,面无表情。 麾下六名骨干,面朝大门,依次坐在葛成下手。 何心隐推门而入,双方甫一照面,立刻便有人先声夺势。 “夫山公,只要朝廷愿意停了兖州府的清丈,我家葛将军甘愿认罪,自缚入狱!” 一名身材五短,尖嘴猴腮的男子主动开口。 何心隐一怔。 转头只见被“甘愿认罪”的葛成,面无表情地坐在上首,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何心隐将这一幕记在心底,面上不动声色对尖嘴猴腮的男子问道:“你是何人?” 此时,葛成下手的另一人冷哼一声:“闲话少问,夫山公,你既然代表官府来和谈,你就说兖州府能不能停了度田!” 说话之人大腹便便,见之委实不似穷苦人家。 葛成仍旧一言不发坐在上首。 何心隐心中大致有了数,他也含糊,很干脆地摇了摇头:“清丈是国策,决不可能收手。” 大腹便便的男子勃然大怒:“何心隐!给你三分薄面尊称你一声夫山公,你要是这般目中无人,恐怕今日有命进来没命出去!” 葛成毫无反应,反倒最先开口的尖嘴猴腮之人出面打着圆场。 后者仍旧保持着基本的礼数:“夫山公,一经清丈,几乎断绝了我等小民的生路。” “如今朝廷执意清丈,我等横竖都是死,夫山公还是放任我等自寻死路罢。” 说罢,他率先起身,手掌伸出,一副送客的模样。 另外五人或坐或起身,先后附和着送客。 何心隐进门不过说了两句囫囵话,眼见就要被送客,哪里不明白眼前这些人不达目的根本无心和谈。 至于动机? 若是朝廷不肯停了清丈,这些人恐怕巴不得寺观外的赤民尽数死于缇骑的屠刀之下! 届时自然有人藉此去震动朝廷。 何心隐深吸一口气:“这位头领说,一经清丈,几乎断绝小民的生路。” “在此,我以性命担保!此次清丈!绝不为小民加赋!” 他虽年过六旬,但声音极为洪亮,此时震声开口,立刻便传至屋外。 “如今朝廷先礼后兵,我若和谈不成,立刻便是缇骑抽刀在后!” “我观几位头领不是寻常人家,或许可以一走了之,那外面上千人懵懂间便为诸位的决定丧了性命,又何其可怜!?” “诸位头领一言不合便要赶我,我看,不若打开大门说话,来一场千人公议!” 说罢,他毫无征兆转身,将手一把按在门上,登时就要拉开! 几名头领见他大呼小叫就预感不妙。 此时何心隐一个不留神就要开门,无不勃然变色。 “住口!” “来人!将他扭送出去!” 守门的大汉也反应过来,立刻伸开双臂,扑将上前,撕扯何心隐。 后者作为当世有数的大侠,老当益壮,自然分毫不惧。 左右大汉一齐袭来,钳住何心隐双手,铆足全力想将人按倒。 何心隐双臂使劲,与两名大汉角力,借势一蹬,凌空一脚,将大门踹开! 日光照进来,屋内陡然一亮。 衙门遣人和谈本就是动人心弦的事,再加上何心隐又是震声,又是撕扯,外间早就听到了动静,里里外外围拢了数圈。 见状,几位头领顾不得体面,连忙招呼亲信:“此人无心和谈!来人,将他撵出去!” 话音一落,人群中几名手持棍棒的壮汉越众而出,直扑何心隐。 说时迟,那时快。 “住手!” 一声暴喝,从大殿内传出。 壮汉的动作戛然而止,旋即进退两难。 屋外的乱民向里间伸头探望。 喝止之人,竟是葛成,只见其缓缓起身。 他的眼神略过了神情愕然的几名首领,背部弓起太阳穴凸高的何心隐。 他看向屋外的“贼众”,神情肃然开口道:“衙门来人和谈,是游学讲道、名震天下、创办四门会、面刺皇帝之过的夫山公,他说,要咱们开门公议。” 几名首领面色难看。 其中那名大腹便便的男子,脖颈上青筋跳动,暗中拉住葛成的衣角,咬着牙低声说着什么。 葛成置若罔闻,甩开衣角:“兄弟们若是有意,就将门开着,在外席地而坐,一起听上一听。” 有了这话,部众默默在空地上坐了下来。 只剩下方才手持棍棒的壮汉们,猝不及防之下,还直愣愣站在外面,被席地坐开的兄弟们挤得没有立足之地。 葛成年龄大概四十岁上下,粗布麻衣在身,却也有几分不同一般的气质。 此时,他才看向何心隐:“夫山公方才说,此次清丈,小民不加赋,这话怎么解?” 面对这一番波折,何心隐早有心理准备。 就算几名首领无心和谈,那屋外的佃户小工们难道还想跟朝廷死磕到底么? 至于葛成出面,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朝廷都做不到铁板一块,更别说乱民,各有各的诉求罢了。 何心隐收敛了锋芒,整个人再度变成了平平无奇的小老头:“葛将军,这话本就是中枢的大政,只是被有心人刻意误传而已。” “这次清丈,乃是中枢为了从豪右手中厘清田亩兼并、归拢大亩小亩、为隐户登记造册……从来不曾说要追夺丁税,加收田赋!” 这话一出口,屋外立刻交头接耳,窸窸窣窣的声音交响。 同样的话巡田衙门也张贴过布告。 但是,不同的人说出的话可信度是不一样的,衙门的公信力,未必比得上何心隐。 “好,夫山公名声在外,这话我姑且信你,朝廷是对着豪右下刀子的。” 葛成很是豪爽认下了何心隐对清丈的分辨,又不着痕迹瞥了一眼几名首领。 几名首领面色难看——打开门说话的时候,葛成就是货真价实的头领,在场谁都不好驳他的面。 何心隐则是一喜。 正要开口,葛成的下一句话接踵而至:“但,夫山公以为,中枢对地方动了刀子之后,地方衙门、大户、乡绅们,是自吞苦果,还是对小民变本加厉的盘剥?” 何心隐皱眉。 葛成从大雄宝殿正位上缓缓走了下,身形也甚是魁梧,虎背熊腰,七尺有余。 一身的游侠气质,几乎遮掩不住。 “小民投献给大户田亩,大户们手眼通天,许多是不给朝廷上税的。” “这些所谓的兼并也好,大小亩也罢,往后要全部完税,大户们肉痛之余,会不会给小民加租?” “再者,门外的黑户也不少,说是都要登记造册,暂时免除丁役。” “那免除期过了又如何?他们能从一穷二白,凭空变出身家么?” “朝廷还说了,清丈过后,杂税要尽数取缔,往后只收正税。” “说远点,这本来就是开国时的国策,但后来呢?” “说近点,几年下来,整个兖州府,怎么未见一县一州合并了杂税?” 葛成站定在何心隐面前,认真道:“夫山公,这事闹到这个地步,我死则死矣,哪怕有人承诺我至多几年牢狱之灾,我也嗤之以鼻。” “若是论和谈的诚意,这些赤民我可以将他们驱散回家,我项上人头也可以交托给夫山公。” “我就想问一句……” “何大侠,你是道上有数的信人,你摸着良心告诉兄弟们,清丈过后,小民真的可以不必加赋么?” (本章完) 第229章 蜃气楼阁,蛙声管弦 第229章 蜃气楼阁,蛙声管弦 “葛成那些亡命徒,到底靠不靠得住?子诚语焉不详,愚兄心中实在忐忑。” 三层高的雅致阁楼内,摆了一桌简单的二人斋宴。 做东宴会的,赫然是盐政总督之子,国子监荫生,济南府知府,殷诰。 名门出身,向来不缺礼数,殷诰方才结束了府衙整日的案牍劳形,已然疲惫不堪,却仍旧以府君之尊,主动起身为客人斟酒。 当然,姿态放得稍低,也不乏有求于人的缘故。 事情一旦开端,走向就不可能时时在自己掌控中。 自兖州府民乱后,殷诰的眼皮已经数日没能合上。 上至山东的这些抚按大员,心思诡谲难以捉摸。 巡抚余有丁会不会看在那位盐政总督老师的面子上袖手旁观? 几封送去济宁书信,都未有回音,自家的父亲又是个什么心思? 沈鲤到底有没有本事,以雷霆之姿迅速平息曲阜的民乱? 下至席卷的民乱,同样无法遥控。 方才便听到兖州的消息,何心隐那厮,竟然利用自己在民间的声望,妄自插手民变,企图蛊惑百姓,劝降葛成。 这厮身为儒生而咒骂圣人,大户出身却叛了自己的跟脚,简直数典忘祖,以邻为壑! 只怕那些鼓动民乱的骨干们,贪财惜身,真遇了事,恐怕毫不犹豫就会抽身而退。 还有那些推出来名义上的头领…… 殷诰想到此处,余光打量着张意的反应,方才他口称的子诚,便是太仓三张之一张意的表字。 山东还是不够远,逃犯大多不会在此驻留,也就更南边的地界上豢养死士、倭寇、家奴的风俗才更兴盛些。 譬如葛成这些人,就是张家夹袋里的人才——张家这些年野心不小,四处仗义助人,不仅收留了不少走投无路的亡命徒,相识的郡望世家但凡遇了难处,张家也每每主动登门,仗义襄助。 然而,面对殷诰的询问,张意置若罔闻。 他眸中含笑地看向殷诰,轻飘飘岔开话题:“此番我亲自进京一趟,委实闻见了不少趣事。” 太仓张家在民乱事上牵扯甚深,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是故,张意便趁着儿子张辅之中进士之际,借着入京置办房产的名义,四处走动,窥探中枢局势,也好见招拆招。 眼下张意便是自京城回返浙江途径山东而已。 殷诰见自己的问题被无视,斟酒的手在空中一滞。 虽说都是聊正事,但张意这厮总是要将言语之间的主动权拿捏在手中,简直狂傲。 他心中不满,勉强扯了个笑容,按住衣袖重新坐回了位置:“子诚指的是?” 张意单手拿过酒杯,也不碰杯,只自顾自饮了一口,感慨道:“如今清丈带来的乱子,已然蔓延到了京中。” “进京请愿的乡绅学子,在九门外匍匐嚎哭;六科十三道闻风而动,争相谏言;文华殿上群臣廷议,各持己见,争执不下。实可谓震动朝野!” 殷诰闻言,神情一动。 山东的事情闹到现在,所为的,不就是震动朝廷,好教度田知难而退? 如今听到有效,殷诰几乎压不住嘴角的喜色。 他也顾不得张意失礼,连忙追问道:“陛下呢?有无幡然醒悟,重新商榷度田事?” 张意摇了摇头:“皇帝刚愎自用,怎会轻易改弦易辙?” 旋即又话锋一转:“不过,皇帝这些时日深居简出,寡言少语,恐怕也是心中打鼓。” “此前殿试,皇帝还借着策论吹风,试探了一番朝野的水温。” “以此观之,只怕也是重压在心。” 殷诰听了这话,挑了挑眉头。 他坐回位置上,又为自己斟满一杯,口中问道:“试探水温?” 既是问皇帝怎么试探,又是问试探结果的水温如何。 张意砸吧嘴回味一番,扭头翻开手边的书册,露出夹在其中的一页纸。 他将书册往身前一推,示意道:“这是此次殿试,皇帝亲自出的策论。” 殷诰见状,饶有兴趣地伸手接过。 他喃喃念出来声:“廷上君臣,宰持万化,统摄九畴,建用皇极备矣,又用三德为权衡,实皇极以体常以立本,三德以尽变以趋时。” 殷诰抬头看向张意,想要发问请教,却见后者笑而不语,他不愿显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虽只是监生出身,但大经大义总识得,虽吃力了些,但尚且能看懂个七八分。 皇极出自《尚书·洪范》,是治国九畴之一,这里指的不是信息全知的意思,而是“治国的至高准则”。 当年朱熹将皇极解为“帝王的中正之道”,乃是是君主应秉持公正无私的德行,作为天下的道德标杆与政治核心,以此统摄万民,实现天下秩序的稳定安宁。 但万历二年以来,以皇帝为首的道理学门人,重新释经,将其解读为天下道统之所有,皇帝道极之所在。 说人话就是,皇极,也即治国最高准则的内涵,便从“皇帝应该修养出完美的德行”,演化成了“皇帝应该实践出一个理想的天下”,俨然是在三代之治的复古思潮下,逐渐夺回开创未来的话语权。 而此次殿试一题,其主语的范畴再度发生了变化。 廷上君臣,宰持万化,统摄九畴——赫然是从皇帝,延伸到了以皇帝为核心的领导集团。 至于题中三德,同样是治国九畴之一,乃是达成“皇极”的三种方式方法。 这就是所谓围绕“皇极”为根本,采“三德”而用之,至于具体用哪一德,就要“尽变以趋时”了。 殷诰皱着眉头,继续往下看去。 “三季以还,英辟代有,躬修玄嘿,庶几刑措;政务严切,威强治世;敷政优优,秉钺烈烈。此三德,恰逢其会,各适于治,践于皇极。” 看到这一句,殷诰这个国子监荫生终于吃力无法再读下去。 他咽下一口气,僵硬地抬起头,看向张意,苦笑道:“还请子诚解惑。” 张意对于殷诰的不学无术也不意外,毕竟监生出身嘛。 他稍微捉弄了一下也就罢了,当下也就不再卖弄,循循善诱道:“三德为何?” 殷诰一怔,脱口而出:“正直、刚克、柔克。” 正直指向“常道”,即确立统一的道德与是非标准。 刚克指向“大乱”,需以威权手段迅速稳定局面。 柔克指向“疲敝”,需怀柔薄赋,宽待百姓士大夫。 张意点了点头:“皇帝这是说,三代以来,英明君主辈出。有的清静无为,几乎不用刑罚;有的严苛政务,强硬地治理朝政;也有兼而有之的皇帝,施政宽和的同时,杀戮惨烈。” “这是三德的不同用法,却都顺应了当时的需求,为建设理想的天下做出了贡献。” “如今的天下适用于哪一德,则需进士们建言献策,畅所欲言。” 殷诰听到这里,若有所悟。 张意指着这一句,意味深长:“皇帝这次可谨慎了许多,没再直接定下大略,说如今应该用哪一德。” 殷诰闻言,恍然颔首:“好像确实如此。” 皇帝在蛊惑士人上,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与能力。 前次殿试,皇帝便是借着策论,直接了当地发问,新政为何是“皇极”的实践。 甚至没有讨论是不是的余地,只让论述为什么。 大江南北的士人,尽数被皇帝无形中完成了一次思想奸污。 而这次殿试显然收敛了许多。 所谓三德,无非是达成新政的路应该怎么走,是刚,还是柔,亦或是中庸。 这对应了目前中枢面对民乱反扑的姿态。 按照皇帝以往的做法,皇帝恐怕不会问考生们应该走哪条路,而是如何更好地走某一条路。 此番一反常态这般小心翼翼,只能说明,朝野内外对于“三德”的分歧,比新政这个“皇极之实践”要来得更大! 大到新党内部都出现了无可忽视的争论! 大到皇帝不得不审夺局势的地步! 那么,此时朝中的三德之道,又是哪一德占据了上风? 想到这里,殷诰连忙请教道:“那此次一甲文章,各从哪一德?” 所谓管中窥豹。 在这种背景下,一甲三人的文章及其名次,必然潜含着不容忽视的政治意义,这也是皇帝放风试水的意义所在。 张意闻言,抚掌而笑,虽说眼前这位是监生出身,但好歹没有蠢笨到底。 他含笑以对:“听闻皇帝钦点的状元郎本是张居正长子嗣修,所著的文章,题眼便是大乱当从刚克。” 殷诰听罢,当即冷笑一声:“如今国库充盈,武备耀威,何等盛世?不想着歌功颂德,竟言必称乱世,与危言耸听的贼子何异?” “朝廷要是一度以‘刚克’待人,那天下才真离大乱不远了!” 言语发泄一番后,殷诰再度抬头看向张意。 毕竟张意既然说“本来”,那张嗣修这个状元身份,之后想必有所变动。 果不其然。 只听张意继续说道:“所以,内阁、礼部、翰林院、六科十三道,群起进谏,皆以堂官之子乃皇帝亲自选考,不宜拔擢过甚。” “一番争论往来,皇帝最后还是将其降至一甲第二,为榜眼。” 殷诰闻言,面露喜色。 张嗣修上次会试因为没有避讳而被黜落,此后潜心修持了三载,学问上自然少有瑕疵,甚至还有皇帝属意,但即便如此,仍旧没拨得头筹。 看来,一场民乱以后,朝中的水温已然没那么烫手了。 旋即殷诰朝张意又满怀期待问道:“那状元郎文章,可是取的‘柔克’?” 若说取刚克,必然杀伐酷烈;而取柔克,恐怕要不了多久清丈就能被谏停了。 可惜,张意只撇了殷诰一眼,摇了摇头:“最终所取状元王庭撰,文章以水火喻宽猛,以阴阳配刑德,以琴瑟证缓急。” “所取探萧良有,文章以芒刃斧斤之说去痼疮,以梁内药石之譬救轻症。” “都作的‘正直’文章。” 殷诰期待落空,难免不甚爽利。 他嗤笑道:“当初南郊祭天,皇帝将贤能尽数驱逐,如今朝中只剩下裱糊匠了。” 三甲文章就是如今的水温,榜眼的刚克文章,是以皇帝为首的激进派的刚愎自用;探的正直文章,就是朝廷里裱糊匠们的大局为重。 而最后的结果也显而易见,便是状元的正直文章,代表朝野内外的相互妥协。 这比殷诰预想中的彻底降温,还是差了不少。 张意撇了殷诰一眼,摇了摇头:“还算差强人意罢,至少皇帝没有恼羞成怒,要调兵遣将‘刚克’各省。” 说罢,他又伸手从衣袖中拿出一份文稿。 “我离京前,皇帝亲自撰写了一篇文稿,还未有发表,殷兄且看。” 说着便将文稿往前一递。 殷诰瞥了一眼,只见其上的文字显然是仓促之间誊写,标题也很具有皇帝的个人特点——《革故鼎新进入了深水区,我们应该如何统一思想》 殷诰伸手接过,忍不住冷笑一声:“将我等世家视如仇寇,撕裂君臣默契,践踏天下共识,如今朝廷震动,终于知道‘统一思想’了?” 他粗略一扫,猛地一咬牙,双手一合,用力将文稿糅作一团,狠狠掼在桌上的汤羹里! “呸!” 张意冷眼看着这一幕,也未出言制止,只轻飘飘道:“朝野内外分歧渐显,咱们按部就班继续出招便是,皇帝愿不愿意弥合上下,就看他自己了。” 说罢,又举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殷诰则是拿出一方手巾,将方才溅在衣袖上的汤渍拭去。 他趁势将话题拉回了山东,不阴不阳道:“按部就班……说得轻巧,就怕这场民乱虎头蛇尾,被何心隐三言两语就给平息了去,反倒让朝廷心生轻蔑,从而野望再萌。” 比起沈鲤这个愣头青整天喊打喊杀,殷诰反而更怕这场民乱虎头蛇尾。 张意沉默不语。 见无人答话,殷诰也不催促,自顾自伸手动箸。 殷诰的打算毫不掩饰,他看似在追问葛成等人可靠与否,说到底还是想让张家交底。 张意亲自插手也好,透露点把柄出来也罢,双方总要纠缠得更深一些才行——殷诰在山东鞍前马后,抗拒大政,心中可不怎么踏实。 一时间,房间里只余间歇咀嚼倒酒之声。 好半晌后,张意终于缓缓开口。 “葛成手里有杀官命案,断然不会被朝廷诏安。” 话入耳中,殷诰只觉悚然一惊。 杀官!? 可不是每天都要被砍死两个的里甲小吏,张意口中的杀官字眼,必然指的是进士出身的正经官身! 张家竟然暗中养着这种亡命徒!? 诚意都说出口了,自然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 为让殷诰安心,张意迎上前者的视线,认真道:“三年前,葛成替主家出头,杀害故知府庄翼,而后便寻到我家求庇护,我做主收留了他,又出手抹了手尾。” 相对而坐的殷诰已经听得目瞪口呆:“竟然是杀害庄知府的案犯!” 这可是三年前轰动一时的大案。 彼时庄冀卸任知府,还得了个“持正爱民,郡人德之”的好名声,可谓衣锦还乡。 谁知道刚致仕回乡没多久,便为人所害,且死状极为惨烈! 其缘由更是令官场上下自危。 只因为庄知府致仕后想置办些许产业,看上了小门小户的良田,带着巡检上门讨要——知府归,欲侵海上之沸田,挟守巡绣临之。 结果就招来了绿林游侠。 因为是海上的盐田,庄冀被人以丈量的名义哄骗到海上,到了地方才知中计。 而后案犯露出惨无人道的一面,残忍地将庄冀衣服扒光,一刀一刀将肉割下,再当着庄冀的面,把肉剁成碎块,取沸田之盐就地腌制,活活将人折磨至死。 消息是张冀的仆童带回来的。 说是看在两名仆童年幼无辜,便迫二人吃下了腌肉,放了回去,并且带回了案犯的口信——杀官,爽。 如此胆大包天,丧心病狂,自然是官府铺天盖地的追捕。 只可惜这等绿林好汉往往勾结当地富户,最后还是让凶手逃之夭夭,逍遥法外至今已三载余。 不曾想,其人竟为张家招揽! 太仓张家这等行事作风与昭昭野心,实在可怖! 张意见殷诰眼中的畏惧,安抚道:“葛成厌愤朝廷,又欠我一条命,而今虽身蹈民乱,却也决不会轻易被诏安了去。” 若非这种来历,靠地方大户的那些家丁,又哪敢抛头露面,领衔民乱? 更别说毫无负担地屠戮税官这种事了。 张意看了一眼殷诰。 此人一幅畏如蛇蝎的样子,浑然不懂什么叫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法,恐怕这辈子与家族崛起四字无缘了。 殷诰显然对张意透的底心生芥蒂,已然失了谈兴,勉强敷衍道:“原来如此,那想必不会为沈鲤等人轻易收买了。” 说罢,以袖掩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今日天色也不早了……” 赫然是要告辞的意思。 张意颇感无趣,也不多言,干脆打断道:“殷兄自去便是。” 殷诰见状,神情有些尴尬,他也不多说,起身拱了拱手,径直离去。 待人走后,张意正要唤门外的仆从入内。 孰料还未等他呼唤,仆从已经匆匆走了进来:“二爷,漕帮方才寻来了,见二爷正与殷府君商谈要事,便留下口信离开了。” 张意头也不回,直截问道:“留了什么口信?” 仆从回忆稍许,复述道:“说是……下午有条南直隶来的船,在济宁靠了岸,首辅张居正就在船上,是去往京城的。” 张意闻言一怔。 他下意识皱起眉头,深呼一口气:“张居正?他不是痔疮卧床,皇帝又许了他两月的假么?” 三月底,张居正孝期结束,朝廷下诏起复,但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这位首辅许是守孝久坐的缘故,痔疾复发,卧床不起。 于是,皇帝又允了病假,着张居正六月入朝。 这眼看着才五月,怎么就已经到山东了!? 仆从摇了摇头,显然是没有多余的消息。 张意眉宇间浮现一丝忧虑。 是因为此番民乱刺激到了张居正,不顾病痛提前入京? 不对。 皇帝自以为是,一副强势君父作派,不得皇帝允准,张居正就算想回朝,恐怕半道上也会被皇帝撵回去养病。 必然是皇帝改了主意,急诏张居正入京! 为什么? 申时行在度田事上不够强势,恶了皇帝,所以让张居正回朝重新执掌内阁? 还是策论试水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便想召回强势的首辅,弹压不服? 抑或是到了弥合朝中分歧的节点,想为“刚克”增添筹码? 张意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皇帝前脚还一副游刃有余之态,后脚便急诏张居正回京,若说与清丈无关,恐怕是在侮辱外人的政治嗅觉。 况且他在京城时,丝毫没听到消息。 如此种种,只怕皇帝接招的方式,不在此前的预料之内了。 张意眼睛微微眯起,心中不断忖度皇帝的用意。 思索再三后,他转过身,朝仆从正要吩咐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一齐闭口不言,抬头看去。 吱嘎。 房门猛地被推开,赫然是神色阴沉的殷诰,其一言不发走到了张意面前。 张意不由得一怔。 他下意识问道:“殷兄何故去而复返?” 话问出口后也马上反应了过来。 这厮不会是听说张居正途径山东,惊慌失措之下,连忙赶回来求助吧? 殷诰冷漠地瞥了仆从一眼,一言不发。 张意会意,伸手挥退仆从。 等仆从将门带上后,房间中再度安静了下来。 张意正要安抚。 孰料,殷诰猛然将一纸公文拍在的桌案上,勃然作色! 殷诰阴鸷的眼神盯着张意,愤而质问道:“这就是子诚所担保的靠得住!?” 张意意识到事情与自己方才所想似乎不太一致。 他皱着眉,伸手从殷诰手中扯过公文。 殷诰一把扔了过去,冷哼道:“兖州府来信,半日前,葛成等人授首,三千乱民鸟兽作散,重新开市归田!” “曲阜民乱,一夕平息,不消多时,整个兖州府便可传颅而定!” 张意粗略扫过公文。 耳旁的话听罢,眼前的文恰也看完。 局势竟然如此千变万化!? 他一时间失声无语。 殷诰不满地看了过来,正待质问。 突然间。 张意展颜一笑,自嘲一般轻笑出声。 “呵,天下英雄当真如过江之鲫!倒是我等轻视彼辈了。” 殷诰眼睁睁看着其人脱身而去,咬着牙沉声道:“如此虎头蛇尾,还怎么震动朝廷!?” 孰料,张意答也不答,起身推开房门,径直离去。 “张居正今日途径济宁,应当也去见过令尊了,殷兄好自为之。” 殷诰见张意仓促跑路仍旧仪态潇洒,简直目瞪口呆。 张意头也不回,伸手轻摆:“殷兄免急,北方太冷,下棋手抖,小弟且先南归,再为清丈之事周旋。” 说罢,三步迈作一步,眨眼便下了阁楼。 …… 万历八年,五月二十三,兖州府。 府衙大堂之中,急忙从济南赶来的安九域正端坐在公案后。 他端详着面前头颅的切口,掩饰不住惊讶地问道:“你是说,何心隐单刀赴会,独对三千乱民,七进七出,罡气透体而出,一刀砍下了葛成的头颅,随后三千乱民震怖与何心隐的勇武,尽数倒戈卸甲,趁乱砍杀了十余名骨干?” 安九域说到最后,无奈指了指自己:“外面都当我是信鬼神的蠢官么?” 当初曲阜民乱的消息到巡抚衙门之时,那可真就是十万火急。 数千人暴动,罢市游行,攻衙放火,戕害税官,疑似孔府和鲁王在背后煽风点火,缇骑镇压,杀戮大户…… 似乎是下一刻就要揭竿而起的反贼一般。 耸人听闻到这个地步,竟纸老虎一般,被何心隐一戳就破,这个故事可一点也不高明。 堂内的一干守备官、按察副使、参政,听得巡按御史这样自嘲,也是两手一摊:“方才的描述,不过是随行小吏坊间听来,当不得真。” “实则曲阜只送来了葛成与几名骨干的头颅,并未附公文。” “也不知送到咱们这里来作甚。” 说白了,除了曲阜民乱平息这个消息外,其余内容就没有能正儿八经写在公文上的。 这时,知府李得佑示意佐官将装头颅的木匣合上,上前一步正色道:“照下官看来,这并非沈巡抚仓促疏忽,而是揽过推功之举!” 堂内众人闻言一怔。 揽过推功? 安九域听了这话,也皱起眉头。 党内分歧众多,可不仅仅是中枢。 最高领导人集团之间,地方各省与中枢之间,乃至天下百姓之间,互有意见分歧是很正常的事。 尤其是这种涉及到天下财富分配的根基大政。 最后无论是闹得南北一战,还是兵戎见于西苑,古往今来都是数不胜数的事。 山东这处风眼,同样如此。 沈鲤作风强势,又坚持清丈,山东官场说不排斥是不可能的事情。 清丈复核数目相差这么多,地方抚按官在皇帝面前就能留下好印象么? 加上这次民变,就是屎盆子扣在了官位上。 沈鲤届时拍拍屁股就走了,空留一堆怨望在山东,还不是他们这些山东本地管来受着。 几乎整个山东官场都骨鲠在喉。 这种情绪下,大家或许不会在清丈之事上使绊子。 但高举地方抚按官的大旗,将沈鲤挡在山东政务外的默契还是心照不宣的——安九域主动请缨平息兖州府民乱,未尝没有给沈鲤按在曲阜县,不让其插手兖州府其他地方的考量。 按照李得佑这个说法,沈鲤显然也是意识到这一点了,出于这些考量,便干脆将平息民乱的功劳,推给山东地方,而自己则独自受下激起民乱的罪过。 说白了,这就是沈鲤寻求山东地方支持,有意让步与示好! 堂内一干官吏也想到这处关节,面面相觑。 官场上还能有这种一心做事,不顾仕途之辈? 安九域一拍大腿:“沈巡抚高风亮节!” 别人也就罢了,沈鲤还真是这种人! 按察司的一干守备官见状,纷纷展颜附和。 “不愧是耿介清流!” “龙江工大义!” 立刻有人朝安九域暗示:“咳咳,安御史临危受命,不负余巡抚所托,率我等平息民乱……” 话音刚落,安九域冷眼扫了过来,说话之前连忙噤声。 安九域摇了摇头:“将周围几个县的民乱一并平息,完成清丈复核后,本官再上疏朝廷,为诸位同僚邀功。” 所谓投桃报李,功劳不能这样白拿。 堂下几位官吏对视一眼,连忙颔首应下。 “曲阜这边平息了,其余几县当可传颅而定!” “济宁有殷总督坐镇,周边几县都没起什么风浪,可以不必理会。” “最临省府的平阳县、动阿县,守备官入城警告一番后,立刻就消停了。” “谷阳、定陶、巨野、曹县等处,闹得很是厉害,不过余巡抚亲自去了,当不会有甚大碍。” “也就郯城县、峄县几处了,最早响应曲阜葛成,至今还未平息。” “吴参政、张守备,劳烦带着葛成头颅赶赴郯城县、峄县,悬城示众,那些乱民能驱散就不要动刀兵……我亲自带人去一趟沂州。” 安九域一番安排,又转而看向李得佑。 他顿了顿,嘱咐道:“清丈复核,还要劳烦李知府上心了,万万不要再留下纰漏。” 眼前的坎还没迈过去,要是再出纰漏,后果想都不敢想。 李得佑拱手应下,做出政治承诺:“大乱之后有大治,这次动荡之后,连鲁王、孔家都老实了不少,清丈当能顺遂不少。” 说到这里,众人齐齐抬头看向李得佑。 安九域也反应过来,看向这位沈鲤旧部,追问道:“沈巡抚现在何处?” 李得佑迟疑道:“说是民乱与孔家偏房有所勾结,如今正配合衍圣公清查。” 安九域扶额无语。 清查?清算还差不多。 正统四年,衍圣公孔彦缙向朝廷的奏报上说,历代拨赐赡庙田土十九万八千亩,募人佃种,共六百二十四户。 但二百年过去,仅山东一省,便占有土地共计三十九万大亩,坐落郓城、巨野、曹州、东阿、滋阳、鱼台六州县地方。 而且还不是三百六十步一亩的那种,至少七百步一亩往上。 其余北直隶、南直隶、河南等地方,大大小小几万亩十万亩不等,其中有多少是侵占,此外还有多少隐田,简直不计其数。 要是清算孔家。 不是孔家这个衍圣公金身被砸个粉碎,就是沈鲤成过街老鼠。 也难怪沈鲤主动揽过推功,争取山东官场支持了,该来的总是要来啊。 对此,安九域也不免感慨。 沈鲤实在太直了。 皇帝授意何心隐撰文诋毁孔家,本就做好了保全臣属名节,慢慢炮制的打算。 谁料,沈鲤竟然一点也不爱惜羽毛。 殊不知过刚易折,宦海沉浮,往后不知道还有多少艰辛困苦等着他。 突然他似乎想起什么,转头问道:“夫山公现下又在何处?” 李得佑茫然地摇了摇头。 一旁的守备官上前接上话:“据说,夫山公要留在山东,开创个劳什子学派。” 安九域好奇追问:“开创学派?” 守备官点了点头:“说是要兴办义庄,躬身耕种。” “具体什么理念学说就不甚清楚了。” 安九域愈发好奇。 奈何正事在身,他只能将好奇按在心中,继续吩咐起正事来。 …… 此时的何心隐,正在锄地——距当日单刀赴会,平息民乱,已然过了好些时日。 何心隐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锄接着一锄。 这处田亩是从沈鲤手上讨来的“脏田”,官府拍卖时,被何心隐买下,充作了义庄。 此时除了何心隐,田间还有三五农民一齐劳作。 何心隐专心致志地翻着土,直到天色渐渐昏暗,汗水浸透了衣衫。 田坎上门人弟子已经拎着饭食在恭谨等候。 何心隐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见到火烧半边天,才扛起锄头,走上田坎。 “老师,先吃饭。” 何心隐就着田里的水,洗去脚上的泥巴,顺便搓了一把脸,而后才接过面食咸菜与酒水,施施然坐在田坎上吃了起来。 一旁的弟子则轻车熟路在石板上铺开纸笔。 “接着昨日的记。”何心隐嘱咐了一句。 看这架势,显然是多日的默契。 趁着下咽的空档,何心隐缓缓开口:“我一度沉思,此前数十年我游学天下,开坛讲法,究竟错在哪里。” “这次山东一番遭遇,终于让我想明白了。” 一干弟子好奇看来。 何心隐饮了一口酒,继续说道:“本来推行儒学下乡,人人如龙,最理想的方式,是乡下人动,我们帮助他们呐喊。退一步说,也应该是赤民想动,而我们领着他们动。” “但当时完全不是这样,是我们动,他们不动,不惟不动,甚至因为我们动,他们嗤之以鼻。” “所以人人如龙我空喊了十几年,没有什么成效。” 几名弟子听着何心隐轻易否定以往数十年的作为,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何心隐恍若不觉,继续说道:“概因我们未能代表赤民的要求,我们自以为我们所作所为与赤民有好处,然而赤民只听得舒服,实则并不痛痒。” “这次遭遇葛成,我醍醐灌顶。” “原因在于,我们这些人,天然有和赤民不能一致之处。” “赤民在为苛捐杂税所困,而我们不能马上替他们减轻负担;他们没有土地,我们不能分给他土地。” “赤民所要求的有好多事,需要从源头上解决,而我们彼时没有解决问题的实践,只能说空话,当然抓不住赤民的痛痒。” 何心隐将馒头囫囵吞入腹中,总结道:“我们要先在土地问题上进行实践,找出可行的道。” 记录的子弟默默停住了笔。 他抬起头,迟疑道:“先生,要不要曲笔隐晦一二……” 何心隐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 那学生无奈,只好咬牙记下。 这时,另一学生插话道:“先生方才提及葛成,学生敢问,此事能否单列一篇,以为附录?” 何心隐、李贽这些人,从来都是圣人为志向。 尤其何心隐,学生与再传学生记录言行,几乎是标准配置。 何心隐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学生不免有些失落,当日之事,不能记下,未免有些可惜。 却见何心隐突然起身,从弟子手中将笔抽出,兀自坐在了石板上。 他叹息感慨:“我亲自为葛成作传罢。” 重要的事,往往使人魂牵梦萦。 何心隐提起笔,翻到新的一页,缓缓写到:“万历八年,天下清丈……至于抗税,鲁人弃耕罢市,游行者葛成操臂而起,手执蕉叶扇,一呼而千人应,杀其官,毁其屋,聚其橐而焚之……” “抚按闻之惊,欲御之以兵,又惜爱生民,乃命僚属,连骑入寺……” 落笔的功夫,何心隐恍惚见回到了那位壮汉逼视着自己,质问着清丈之后是否会加赋的瞬间。 他似乎再度见到了粗布麻衣,身形魁梧,眉头一抹赤土的葛成。 思绪不知不觉,再度回到了当日。 (本章完) 第230章 以一持万,树碑立传 第230章 以一持万,树碑立传 曲阜县城郊外。 佛堂正殿,众目睽睽。 佛堂外的一众乱民人头攒动,伸着脖子往里看;佛堂内的几名骨干神情各异,相互用眼神交流。 目光汇聚处,是静静对峙的何心隐与葛成。 自葛成越众而出,向何心隐质问后,两人已然多时没了动静。 何心隐默然无语,只因他猛然惊觉,自己此前对眼前这位贼首,似乎有所误判。 眼前这位贼首,方才一席话语,可浑然不像什么士绅走狗,大户鹰犬,竟生出一副梁山好汉的模样! 先前那几名骨干,张口闭口就是朝廷要追夺隐户丁税,动辄谣传官府清丈是为加派小民田赋。 俨然是对实情心知肚明,只不过是为了将水搅浑,才一派胡言罢了。 反观眼前这位贼首葛成,一席话语出口,直截戳中了真切的痛处。 赋税何所出?朝廷口口声声对士绅大户度田清户,但,小民真的可以置身事外么? 当然不可能。 清查税源哪有不干涉民生的道理! 无论是大户,还是小民,无不是依赖田亩而生,一如杂草与粮食,都是长在地里的。 数百万顷的田亩齐齐翻土,两京十三省良莠不齐的官吏先后抡锄,工程浩大,如何能精细到除杂草而不损粮食? 杀之不尽的贪官污吏,往往借着这个绝佳的机会,肆无忌惮地搜刮民脂民膏。 一层一层的好官能吏,亦免不得溢额求功,对大户草民一视同仁,倾尽全力地录田拓土,将功绩做得漂亮。 再加上被朝廷夺了税源的士绅大户们,自然舍不得脱下逾制的华贵莽服。 为了维持府上进项,更是只能撕下在百姓面前仅存的一丝温情,对佃户赤民们露出血腥的獠牙,日甚一日地敲骨吸髓。 赤民想置身事外?届时破家灭门,卖儿鬻女,不知凡几! 若非是真与百姓息息相关,山东这场民乱也不会这般轻易地被煽动起来。 这些何心隐当然知道这些。 换作以往混迹民间讲学时,他早就口若悬河,将清丈中各种戕害生民的弊病梳理得清清楚楚了。 但此时的何心隐,并不是那个讽谏时政的民间袖领。 相反,这一次,他站在朝廷这一方——身份上,他是巡田衙门的税兵;公理上,他想亲眼见证皇帝的革新救国;道途上,他要亲自参与朝廷的实践。 被皇帝抬高视野的何心隐,无可避免地站在天下大局的立场上看事情。 哪怕对这些弊政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也没理由不支持清丈! 难道非要等到有朝一日将天下打个稀烂,再等着新朝开国,于生民疲敝、世家未形之际从容清户度田? 那他们这些儒生侠士还谈什么救国救民? 一心等着做前朝遗老就是了。 奈何,这些想法听起来大义凛然,说到底与眼前这些赤民的立场,总归是截然相反。 心怜赤民之苦,又深知天下局势不得不为,大义撞上大义,仓促下竟被葛成问得进退两难。 何心隐能如何回应葛成? 是轻飘飘一句牺牲小我,大局为重?还是恬不知耻劝一声若有不幸,从头再来?总不至于毫不腰疼地来一句,佃户要替朝廷想,我不陪绑谁陪绑? 这些话何心隐说不出口。 心中波涛汹涌,面上哑口无言,外人便只见得佛堂内久久的沉默。 这时,葛成突然嗤笑一声。 许是见何心隐无言,这位贼首面上似乎多了些皮笑:“何大侠是不是以为,只要您老神兵天降,亮明身份,我等便幡然醒悟,倒戈跪地,感恩戴德?” 何心隐闻言,欲言又止,却仍旧沉默。 葛成只当何心隐此举是默认,毫不客气道:“所以某虽敬重何大侠,但心底一万个看不上这种狗屁倒灶的‘为民请命’。” “但凡文章里写到咱们这些穷酸,反反复复就是那些词,什么凄啊、惨啊、苦啊、悲啊;来来回回那一张脸,欲哭无泪,麻木无情,怨天怨地,仿佛没人笑得出来一般。” “写到也就罢了,遇见了更是不得了。” “穷酸们抱怨两句,那就是愚蒙无知,受人蒙蔽;穷酸们喊喊冤,那就是被人蛊惑了帮着数钱。” “老朱家开国的时候天下影从,弃元从汉,也不是咱穷酸们明事理,那是老朱家德行高,感化愚昧。等朝廷不施仁义,咱穷酸们不待见了,立刻就是咱受了蛊惑,不体谅朝廷的难处。” “概而言之,在‘儒生风范’们的眼里,只要满足自己超然的道德情怀就够了,至于咱穷酸们,是不配有自己想法的。” 话音刚落,佛堂外立刻响起一阵阵笑声。 失笑的自嘲、苦笑地摇头、尬笑着附和。 葛成口中说着,一边迈过门槛,站到佛堂外的院沿上,目光扫过眼前黑压压的赤民。 他言语中尽是指责,意思也表露无疑。 与朝廷和谈固然是众望所期,但前提是,何心隐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得意识到穷酸们是人才行——有自己诉求,有自己动机,有自己想法的活生生的人! 这些聚集而来的部众,有的是对岸庄子的佃农,早年为了躲避丁税主动投身主家为奴,这一遭度田清户,主家怕隐匿丁口犯朝廷忌讳,干脆将人直接撵了出来。 有的是磨坊的小工,最近各大庄子停耕,主家的磨坊也没了生意,坊里就只留了长工,小工全停了。 不在籍的客户,因为清丈,要被收归田亩;垦种荒田,避逃税赋,如今被迫要重新纳赋;乃至于被差役们借机勒索…… 朝廷总以为这些人是无知无觉的禽兽,一个劲张贴布告,派文书说些囫囵话。 可谓是隔靴搔痒。 对大政的不满,才是这场民乱的熊熊烈火! 何心隐一副只要说服了他葛成,便能一呼百应的模样,同样是将赤民当做无知无觉的禽兽。 说句不好听的,他葛成算个屁! 哪怕他葛成扯旗造反,兵败身死,这些穷酸们把兵甲一扔,照样能回家继续过日子。 只要何心隐今日不能直面这些赤民,无论场面话说得多好听多正当,这场民乱就停不下来! 何心隐跟在葛成身后,缓步迈过门槛。 他顺着葛成的目光,扫过眼前黑压压的赤民们。 被葛成指着鼻子骂,何心隐心中并没有什么恼怒的情绪。 反而有些恍惚。 与皇帝辩经,被皇帝无情奚落,没有高屋建瓴的超然视野,不配对着朝局指指点点。 眼下欲劝服赤民,又被葛成鄙夷,口称为民,不过是满足自身虚无的道德体悟。 以武犯禁,以文乱法,真就成了人见人嫌的“儒生侠士”。 拘泥于经典学说数十年,骤然投身于实践,竟是这般彷徨无措。 何心隐站在葛成身侧,久久无言。 半晌之后,何心隐心中喟然一叹,将一应教训照单全收。 眼不窥天,脚不沾地,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稍作振奋后,何心隐才终于有了动作。 只见他凑近葛成,嘴唇微翕,声如蚊讷:“不知葛将军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声音在葛成耳畔模糊响起,引得他眉头微皱。 葛成转头瞥了一眼何心隐,寻思这位何大侠到底听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如何突然攀起道上交情来了? 所谓道上,指的是绿林道。 道上多是江湖草莽,同时也是侠义之士的代名词。 何心隐自然是江湖中有名号的人物。 其多年来“屡变姓名,诡迹江湖间,侠游四海”,同时因为脱屣身世,芥视权幸,独独亲昵赤民,常年为道上的好汉所推崇。 用王世贞写史的定论来说就是,何心隐与邵樗朽皆大侠也。 葛成思索片刻,回头摆了摆手,示意几名骨干不要靠近。 无视身后不满的目光,葛成侧过身,面无表情对何心隐回应道:“某家到面生的,阳面长的,如今小小是个水滚子,落在济水跑野好几个年头了。” “蒙乡里乡亲看重,为今日的事挑个肩。” 何心隐既然问起道上来历,葛成便自然而然也回起了黑话。 “虎金架。”何心隐又朝葛成挪了半步,几乎靠在了一起。 这是何心隐的本姓,梁姓的黑话,葛成作为道上的人,自然再清楚不过。 这俨然是互报家门的意思。 葛成迟疑片刻,瓮声瓮气地开口道:“蔓子多了,就不报了。” 何心隐闻言有些惊讶地看了葛成一眼,这是假名太多的意思——显而易见,葛成这个名字也是假名。 “趟过链子?” 江湖中人看重名气,若非身上有案子,不会频繁地改头换面。 葛成面无表情:“失风过几次,上次踩了个大的,朋友帮忙也没洗干净。” “接财神?” “讨公道。” 何心隐若有所思。 江湖中人,遍布四海,又各行其道,难免遇到眼前这般与道上朋友对上的情况。 为免自相残杀坏了江湖义气,早早便生出了一套江湖规矩。 双方在发生冲突之前,先说一段暗语,行“识英雄者重英雄”之礼,从言语之中探明对方的山头来路——也就是南春北典,合二为一,是为唇典。 若是双方接得上,那就互相给个面子,走江湖规矩;若是接不上,那自然没了情面,铁石心肠起来。 正所谓,天下根祖是亲戚,天下八式是一家,只需说出朋友话,走尽天涯决没差。 按江湖切口,保镖为响挂,称“占一线之地”;护院为内挂,称“占一塔之地”;绿林是为“朋友”。 二人方才你来我往,一问一答,说的便是朋友话。 譬如问来历时,到面就是东边,阳面就是南边,又譬如趟链子就是入狱,接财神是绑架寻财,讨公道就是江湖恩怨。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两人一问一答,及至此处,尚且一副说渊源、攀交情的模样。 但紧接着,何心隐却是蓦然抬头,死死盯着葛成:“老夫可以为清丈事做个诚心回应,但葛将军是诚心想听否?” 葛成愕然转过头。 何心隐却不给葛成思索的时间,伸手一把抓住葛成的手腕。 前者压低声音,牙关咬的极紧:“葛将军,江湖规矩,给个准信!” 无怪乎何心隐搬出江湖规矩倚老卖老。 他摸不清葛成的路数,面对其人暧昧的态度,干脆单刀直入。 什么叫是否真心想听? 到底是路见不平,为百姓出头,还是受人之托,有意与清丈为难。 到底是真如他所说,心念赤民,为了谋一条出路,诚心和谈虽死不惜;还是浑水摸鱼,利用这场和谈做高威望,摆脱身侧这几名骨干的钳制。 这直接决定了何心隐的应对——到底是随着葛成的节奏,诚心为百姓剖析大政利弊,还是干脆夺回主动权,玩起威逼利诱儒侠的权术来。 当然,江湖规矩未必好使,但欺身近前,其人的反应却难能作假。 何心隐目光灼灼盯着葛成,观察着其人脸上每一条皱纹透露出的情绪。 葛成浑然不惧,径直迎上何心隐的目光。 此时,两人摩肩接踵,交头接耳,在外人眼中看来,可就十分不对劲了。 下面的部众只以为何心隐犯了混,为胁迫自家首领做准备。 还不等葛成回话,场中便有人坐不住,瞠目怒斥:“死老头拽恁紧作甚!还不放开俺大哥!” 佛堂内的骨干见自家首领与外人你侬我侬好半晌,本就干着急,生怕两人媾和,坏了主家的吩咐。 此时终于来了机会,几人瞅准时机,快步从佛堂内走到近前。 其中一名阴沟鼻骨干硬生生挤到两人之间,转头对着葛成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葛将军,方才敌我两方一齐定下的公议,兄弟们都看着呢,有什么话还是得敞开了说,大家一起听,一起议。” 一言既出,立刻响起数道附和之声。 “这话在理,何心隐既然做了朝廷鹰犬,将军还是离远些为好,免得这厮暴起伤人。” “可不是?什么话是自家兄弟不能听的?净说些悄悄话,容易坏了自家兄弟的信任。”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转眼便将何心隐隔开,将葛成围在了中间。 何心隐无奈被掰开了抓住葛成的手,只好目光越过这几名骨干,灼灼望着葛成。 就在这时。 啪!啪!啪! 接连三个巴掌声。 众人齐齐抬头看去。 只见葛成抬起双手,不疾不徐重重印在了一起。 “何大侠方才变着法问某,缘何要为这场事挑肩,究竟是杀人放火求诏安,还是胆大包天要造反,某到底想从中得些什么好处。” 伴随着双手拍掌,洪亮的声音在场中响起。 粗壮的双臂被葛成抱在胸前,其人以蜂腰虎背轻巧地撞开挡在身前的一名骨干,再度走到众人视线瞩目之处。 豪迈的气势、耸人的言语、潇洒的气度,简直是活生生的贼首做派。 葛成环顾四周:“谈判得讲诚意。” “某家先发问了,本该该何大侠好生作答,回应我等的不满,展现一番谈判的诚意,事情才谈得下去。” “奈何某家在道上混的,官面、大侠、前辈当面,非要摆起架子,反客为主,某家也不得不接下。” “既然如此,某家便先示一示诚意。” 一系列轻车熟路的动作,彰显了他行走江湖多年的丰富经历。 竟眨眼间便再度抓住了主动权。 殿外的喧嚣慢慢停歇,几名骨干被压得毫无存在感,部众们殷切的视线中饱含信服。 “何大侠问某为什么要出这个头,其实很简单。” “某从来都是与官府作对的。” 葛成一边说着,一边拨开几名骨干,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 “某混迹江湖多年,见识过的官民纷争不在少数,因此染上的性命更是不计其数。” “几年前,浙江有个叫庄冀的知府卸任后,抢夺当地富农的盐田,那农户求到某头上,某便路见不平,将壬知府哄到了海上,将壬知府片了数百片,腌在了盐地里。” “再往前,有个姓杨的御史,因为下人是个半大小子,做事笨手笨脚,便将那小子扔到雪地里,活活冻死,某听闻之后,找了个机会将杨御史刺死在了青楼里。” “哦对,今年杭州府又捅出一起陈年冤案,有人外出做工几年没音信,官府便认定其被人谋害了,生生找了个凶手出来给凌迟了,今年‘死者’都返乡了,官府还咬死不肯翻案。” “某一时气不过,某便趁着咱漕帮年初送货的功夫去了趟杭州,顺便将拿办案的聂捕快绑回了船上,可惜,这厮只招供到开天辟地时袭击了盘古,便没撑住咽气了,口供还在这间寺庙里供着呢。” 葛成说到这里,转过身抬手朝佛像前指了指。 他两手一摊,认真地看着何心隐:“某跟何大侠不一样,跟那些高高在上的朝廷大员沾不上边,也不懂争权谋利那一套,某行走江湖,只做最简单的事情,锄强扶弱!” “这次,也是一样。” 言辞恳切,语气真挚。 何心隐静静听着,也不由为之动容。 尤其听到锄强扶弱一句后,何心隐抿着嘴轻轻点了点头。 葛成见状,这才如释重负,展颜一笑。 他是真心不希望何心隐误会,将他视为心机深沉,两头算计,只为了金银财宝,亦或者诏安为官的那一类人。 葛成将陈年旧案一股脑往外捅,只是希望何心隐能明白,自己是一名真正的江湖中人。 江湖中人,与话本有相符的一面,无非就是拉帮结伙,打打杀杀。 同时,又与“远离朝政,自称一统”的美化加工有所不同,基本上很难有脱离政治的存在。 或者说,能不能参与政事,向来是“大侠”的标准。 闻名天下的大侠,无不是贯彻自己的意志,向朝局施加影响。 当初蓝道行算计严嵩,邵樗朽在隆庆年间为高拱谋划“复相”,汪直称王建制一心互市,莫不如是。 至于一省之内举足轻重的人物,往往是开帮立派,设卡收税,与地方乡绅、官府互为表里。 譬如招纳亡命的太仓张家,乃至葛成托张家的关系这些年寄身的漕帮,多是这等现状。 混得最差的,当属不沾权势的独行客。 只能单打独斗,口中喊着行侠仗义,干着劫富济贫的勾当,葛成便是如此。 虽说今次山东之事有太仓张家暗中授意,却也是实打实地自己愿意出这个头。 只是,这一次与以往不同,他遇到了何心隐——与自己立场截然相反的道上大侠。 越是无名的侠客,越是敬佩那等操弄风云,动摇局势的大侠。 葛成素来敬重何心隐。 杀污吏抗苛税、算计奸相严嵩、周游天下讲道、揭帖谏言皇帝……简直就是江湖传说。 当江湖传说站在对立面,着实不是什么好受的体验。 甚至一度让葛成怀疑起了自己。 到底是何心隐背弃了江湖道义,还是他葛成行差踏错。 何心隐察觉到的暧昧,概是来源于此。 因为哪怕是葛成自己,也着实在犹疑之间。 他只想向面前这位当世大侠论个明白,到底谁错了。 葛成就这样坐在门槛上,旁若无人般说着掉脑袋的话。 “某是不惮于扯旗造反的。” 语及此刻,可谓惊煞旁人。 不仅葛成身后几名骨干勃然变色,院中的赤民们更是翁然作响,齐齐缩了缩脖子。 葛成视若无睹,声音再高了三分:“嘉靖三十二年,师尚诏率区区三百饥民造反,不几月,便拥兵数万,转战三省,破府、州、县城数十座,杀破官军万人,某得能耐未必比师尚诏差了,身死道消前博个名声出来亦是垂手可得。” “不过,彼时是天灾,百姓饥死饿毙无算,太祖留下的赈济仓空空如野,赈济的银两成了贪官们的华贵首饰,百姓实在没了活路。” “如今是人祸,朝廷与士绅斗法,逼得咱们停耕罢市,补税退田,虽说破家困毙就在眼前,好歹未将路彻底堵死。” 葛成说到这里,转过头,视线在一众骨干以及何心隐身上来回逡巡。 他顿了顿,从门槛上缓缓站起身,面朝院中帮众,斩钉截铁而又意味深长地开口道:“某既不讨财,也不求官,只是不愿见乡里乡亲做了神仙斗法下枉死的蝼蚁!” “某在这里给个准信,但凡老爷们给穷酸们许诺一条活路,某便将这自家这条贱命卖将出来!” …… 写到这一幕的时候。 何心隐感慨万分,手中的笔也顿了顿。 昏暗的民房内,亮着一盏煤油灯。 作传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整理当日见闻,编撰成附录,同样是必不可少的事情。 只不过作为亲历者,代入感实在过强,何心隐每写一句,就感觉彼时的场景一一浮现在眼前。 何心隐深吸一口气,准备排解多余的心情,继续落笔。 就在这时。 他突然停下了笔,缓缓抬起头来看向屋外。 创作往往忌讳打扰,但有风吹草动,便会停了思绪,何心隐这反应,显然是屋外来了客人。 果不其然。 一道恭谨的问候,伴随着敲门声,一并传入屋内:“先生,县衙那边传话来了。” 何心隐的心绪突然被拉回了现实,他搁笔起身,三两步便来到门口。 拉开门扉,借着屋外稀薄的月光,何心隐看清楚来人的面容,脸上露出笑意:“是仲好啊,进来说罢。” 冯从吾从善如流,跟着何心隐进了屋。 乡间不似城里,民居虽然简陋,却并不狭窄,两人并立绰绰有余。 何心隐坐回案前,看着眼前这名从容的学生,忍不住感慨道:“他人都觉民居苦寒,不愿踏足,也就仲好怡然自得了。” 这话里的他人,自然是门下其他子弟。 与别人比起来,眼下这位名唤冯从吾的学子,虽说门下求学的时间最短,却是最孚真传的一位。 冯从吾谦虚一礼,嘴上也没忘了正事:“先生,沈部堂与余巡抚,明日要去一趟孔府,来信请您一同前往。” 何心隐一怔:“余部堂要去孔府?” 曲阜县闹了数日,余有丁这位巡抚都不见踪影,眼见都要尘埃落定了,怎么还来沾惹孔家这个麻烦了? 冯从吾见状,小心翼翼解释道:“听县衙那边说,前日元辅途径山东,眼见民乱四起,极为不满,在济宁‘动员’了一番才继续北上。” 何心隐闻言,才得知内情,恍然大悟。 难怪除了曲阜县外,兖州各县的民乱也迅速平息,原来是张居正施过压。 地方父母官大多是撞钟的和尚,要这些人不顾安危,亲自出面开解乱民,实在过于奢求。 若是没上官逼迫,只怕要在衙门里“遥控”到事态自然平息。 何心隐不由感慨:“霸道也非全无用武之地。” 他早年间与张居正见面论过道,虽不喜其人权势熏心的性子,却也不得不承认其能为魄力。 沈鲤这个外官没这个威望,地方大员殷士儋、余有丁这些人又不知什么想法,做事总留三分力。 也唯有张居正这种人出面,立竿见影。 冯从吾年龄不大,不过二十四,但出身名门的缘故,对朝野中事总有自己的看法:“元辅施压,却是逼得地方官做法颇为粗暴。到底不如先生仁义爱民,春风化雨。” 兖州府一场乱,曲阜是最平和的。 其余地方还是杀一批,抓一批,放一批的老套路,实在称不上仁政。 何心隐摇了摇头,换做以往,他多半也是这等心思。 但自从前次与皇帝论过一场后,多少有了些许新的视野。 朝廷没有这么精细施政的能耐,也派不出第二个何心隐,很多时候只能在很坏与不那么坏之间抉择。 兖州民乱不可能等着他何心隐一县一县春风化雨过去,若是不能快刀斩乱麻,兖州府恐怕还得乱上一阵。 眼下既然要登门孔府,只能说明事态已然悉数平息,要继续清丈了。 也不知闹了一遭后,千年世家会不会引颈就戮。 想到这里,何心隐正色道:“庄子里的隐户就差几家了,待我明日早起将这几户录完,便去县衙报道。” 冯从吾得了信,便行礼要告退。 何心隐却没有立刻放冯从吾离开。 他摆了摆手,出言唤住了后者:“不急,仲好来都来了,替老夫掌掌笔墨罢。” 说罢,他伸手揉着眼睛拉着冯从吾来到桌案前。 到了这个年纪,早就没了凿壁借光的本钱,甚至稍微昏暗些,看书写字都吃力不少,与弟子念写,也算为人师者的惯例了。 冯从吾被拽着来到了桌案后,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掌笔墨往往是嫡传弟子的亲近活。 冯从吾师出名门,幼承庭训,拜师何心隐,不过是为了杂糅百家,充其量算个记名。 眼下何心隐一副亲近的做派,反而让他不知如何拿捏分寸。 但话虽如此,冯从吾稍作犹豫后,还是行了一礼,一屁股坐到了案前。 何心隐给冯从吾收拾桌案,口中絮絮叨叨。 “仲好啊,乃父是一代关学名流,家学渊源,你自幼习得关学要旨,及年长又求学长安,先拜萧九卿,再师事沈豸。” “入太学以来,问学于顾宪成,求道于许孚远,又兼修了几位宗师的新学。” “可谓沾概诸学,博览道理,如今在老夫门下,随着实践了一番世事,可有不同体悟?” 这是日常考校。 冯从吾拿起笔,顿在半空中:“回先生的话,并无过多体悟,只对圣人之学感悟愈深而已。” 何心隐主动压好桌案上的纸张,看着自家学生青涩的面庞,好奇等着下文。 冯从吾低下头:“觉民行道。” 何心隐闻言一怔,旋即抚掌大笑。 “贤哉,仲好也!” 这是分量极重的称赞,可见何心隐对这名弟子的满意。 但这番夸赞并没有让冯从吾露出笑意,反而眼睛盯着桌案一言不发。 片刻后。 冯从吾看着桌案上的书稿,不着痕迹转移话题道:“这是老师当日的经历?老师要学生念写,还是誊写下来?” 文稿已经写了大半,上面有不少涂改的内容。 念写自然是写完,誊写便是工整抄录,为拓印雕版做准备。 何心隐见冯从吾不接话茬,心中叹了口气。 他已经六十四了,不避讳地说,没几个年头可活了。 真传弟子里面,胡时中诗文唱和,名响一地,吕光午文韬武略,养望结社,都是一时之选。 唯有经学传承,尚无可寄托。 只因一众弟子不够离经叛道,仍旧奉行“得君行道”那一套,反而是后入门的冯从吾,已然走上“觉民行道”的路,深孚真传。 奈何他虽有心传授衣钵,但也没有赶着上的道理。 也罢,长远的事急不得。 何心隐摇了摇头,按下心思说回眼前正事:“老夫口述便是,劳烦仲好稍作修饰了。” 冯从吾正襟危坐,执笔恭听。 何心隐沉吟片刻,略微整理思绪,而后便开始娓娓道来:“彼时,葛成言之凿凿欲为赤民百姓挣条活路……” 昏暗的灯光下,口诵成文,落笔成书。 彼时彼刻的场景,继续铺陈开来。 (本章完) 第231章 膏唇岐舌,公无渡河 第231章 膏唇岐舌,公无渡河 “何大侠的问,某业已应对了。” 葛成一席话出口后,便从容坐在门槛上,不再言语。 但他喘口气的功夫,自有人见缝插针。 “葛将军不惜将杀官大罪宣之于口,来为外人质疑做个回应,何大侠,你难道就不敢直面清丈弊政下的哀鸿遍野么?” “何心隐,谈不拢就尽快滚蛋,我等还能饶你一命!” 随着葛成明晃晃摆出与官府为敌的立场,场中的喝问立刻气势汹汹了起来。 几名骨干七嘴八舌,劈头盖脸朝何心隐招呼过去。 而葛成这一次,也没有再替何心隐解围,只是静静等着何心隐的反应。 何心隐这次自然再不能顾左右而言他。 他目光扫过,场中诸人,或翘首质问,或交头接耳,或畏缩埋头。 此时,所有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 何心隐毫不避讳地对上这些视线。 恍惚间,与他这多年以前,首次开坛讲道时如出一辙——不满中带着期待,期待中带着质疑,质疑中暗藏着对自身处境的无限迷茫。 何心隐下意识地拍了数下院沿上有些年头的雕栏。 “肃静!” 师道威严向来是刻骨铭心,一声肃静,竟在赤民堆里镇住了场子。 “老夫来为葛将军,以及诸多乡里乡亲,做个应对。” 应对自然是真应对。 在确定葛成有心和谈之后,何心隐当即决意抛开阴谋诡计,不玩儒侠权术,真真切切为百姓陈说一场清丈利弊。 这是寻道的好时机。 得君行道的路,在谏言皇帝后,反而被皇帝驳斥得体无完肤——皇帝自恋无比地宣称,他固然能做个好皇帝,却不是谁都可以,得君行道?等闲可没有救世主。 道途自然不能凭空臆想,只能随着先贤所行的痕迹继续前行。 “得君行道”走不通,便要“觉民行道”,这是泰州学派的宗旨,派人各人的方向有所不同。 眼下就是一个实践的恰当时机。 他想看看,赤民到底能不能辨明是非,权衡利害。 他想试试,自己在高谈阔论之外,切中利害之时,还会不会被奉为经典。 觉民。 行道。 与其说是谈判,不如说,这是一场另类的行道。 何心隐心中思绪万千,目中无人地眺望远空,缓缓开口:“诸位想必都在心底质问老夫,大户弃耕,豪商罢市,机工贩夫走投无路,奴婢隐户逐出门墙,雇农小民佃租骤增,这一切是不是起于朝廷度田清户……” 他扫过众人,丝毫不做停顿:“当然是!” 话音乍落,场间骤然一寂。 既惊愕于言语的直白无情,又迷茫于这位大侠的立场,最重要的是,如此坦然地承认,实在令人惶恐。 失望的摇头。 无声的嘲弄。 茫然的脸色。 “若是论是非,这并非朝廷的过错。” 何心隐面无表情继续说着。 “天下拢共也就几百万顷田亩,百姓、地主、朝廷,大家都在一口锅里吃饭。” “你多我少,你少我多,难免起了纷争。” “朝廷和地主不见得多痛快,只不过是赤民身板最弱,那自然就是无数的走投无路、无数的争田逃户、无数的资不抵债。” 一番话平铺直叙。 听在身在局中的人耳中,可就骨鲠在喉了。 有人怔怔看着自己十指上的痂痕、冻疮,仿佛想到了自己不眠不休,彻夜赶工,最后被工坊“缩减开支”,狼狈驱离的场景。 有人眼前似乎浮现出地主趾高气昂加收地租的模样,恍惚间看到了家徒四壁,看到了被自己淹死的不足以成长为劳动力的儿女。 这些切身之痛,在何心隐冷淡的口吻中,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就像,马车赶路时,不幸碾死的路边蚂蚁。 先前那名阴沟鼻阴恻恻冷笑开口:“好,那便先论一论对错!” “朝廷有安民之责,却贪婪赋税,急于敛财,强令清丈,以致百姓惶恐破财,生民惴惴流离,难道无错!?” 这话就显出阴沟鼻的语言习惯来,引得场中赤民窃窃私语。 “啥意思?” “就说是朝廷想钱想疯了,一道抢钱的政令下来,给俺们都害了。” 这话引得在场不少人认同,点头如捣蒜。 何心隐见状,不由得为朝廷的信用默叹了一口气。 他回头过,反问道:“贪婪赋税,急于敛财?你的主家便是这般编排的?” 那阴沟鼻听到主家二字,气焰不由一滞。 回过神来的他连忙以恼怒之色掩盖不安:“何心隐,不要东拉西扯!” 何心隐摇了摇头,不再理会其人。 他目光转向一干赤民,恳切开口:“老夫且为朝廷说句公道话,贪婪赋税,急于敛财一说,简直是乱嚼舌根!” “诸位乡亲,朝廷清丈的本心,同样有安民之心!” 话音刚落,台下群皆错愕,嘘声一片。 原以为不加赋就是何心隐答复的极限,没想到竟能说出这种反常识的话。 众人神情各异,但共同之处在于,几乎没人信这话。 安民之心? 朝廷自是要收他的税,千百年便是如此,只不过,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收税是为赤民好。 身后骨干的嗤笑声,更是丝毫不给面子地应声响起:“梁汝元,你如今真就甘愿做朝廷的鹰犬了,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何心隐早有所料,也不甚在意。 他的神情宛如课堂上一般肃然,自顾自继续问道:“诸位听过丘濬么?” 眼前何心隐似乎真要长篇大论,替朝廷辩一辩对错,一干赤民面面相觑。 就是问题有些莫名奇妙,只得到一群茫然的表情。 反倒是葛成身侧的一名骨干,似乎按捺不住卖弄的心思,上前一步,矜持道:“某知道,历任景泰、天顺、成化、弘治四朝老臣,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任上去世,追赠太傅。” “御赐理学名臣,士林立祠堂称其为一代文臣之宗,哪怕在民间,名声也是顶好。” 卖弄固然不好,但回答中带着讲解,往往是课堂上最好学生的技能。 何心隐难得满意颔首:“正是此人,他在世时,曾著有一部《大学衍义补》。” “老夫日后会捐上几册在义学中,给诸位誊抄借阅。” “《大学衍义补》是丘濬对儒学经典的注释,他在此书中论述了清丈的本源。” 娓娓道来的氛围,反而有学堂的感觉了。 葛成情不自禁席地听讲。 台下有赤民忍不住跟读书多些的乡亲请教:“说的什么玩意儿?提书作甚?” 被问的人显然也不清楚,只装模作样摆了摆手:“抬个名声罢了,显得这是朝廷老早的想法,不是他何心隐自己胡诌的而已,老爷们惯用糊弄人的老手法,其实没甚重要的。” 敷衍乡亲,还不忘伸着脖子嘲讽喊道:“清丈的本源?不就是朝廷敛财?” 人群中这等声音自然是不绝于耳。 何心隐拍了拍身前的雕栏,更正道:“敛财只是本源的一种外在,就像果子的皮一样,清丈的核,乃是均田!” 此言一出,群皆愕然。 均田两个字的含义,几乎没人不知道——也不止得益于大明朝的识字率尚可,更多的是这两个字本身的分量。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但凡谋逆时喊出这等口号,等闲聚个万人可谓轻而易举。 不过,分量重归重,却与清丈有甚关系? “何老爷说胡话耶?这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清丈清丈,从来都是为了收税,可没听说过就将田亩分给贫农的。 “不是本身的均田。” 何心隐沉吟稍许,似乎在组织言语。 “天下人尽皆知,无论三皇也好,唐宋也罢,所有田制,历朝历代,无非四字而已——均田安民。” 顿了顿,何心隐继续解释道:“这里的均,不是平分的意思,按照丘濬释义,均者,各得其分。” “按照不同身份,有不同的分配,他做皇帝,你们掏粪,各自分的财货,自然不一样。” “同时,不同身份的‘分’,也应该有一个限度,赤民不该被饿死,皇帝也不能大修宫殿,首辅家锦衣玉食,百姓可以接受,但拥田二十万亩,便是人憎鬼嫌的大贪。” “这便是各得其分!” “而田亩作为财货之首,是当先要均的东西,安民,首要均田。” “从千年前开始,朝廷就开始均田了……” 何心隐略去了太过深奥的细枝末节。 具体的田制一概不谈,赤民们本身没这些了解,若是长篇累牍地讲解什么是井田制,什么是均田制,又显本末倒置。 至于朝廷安民,更是视为前提,要讨论动机就涉及到道学成果,以及朝廷的本质——天下在“陷入了不可解决的自我矛盾,分裂为不可调和的对立面而又无力摆脱这些对立面”前提下,为了求得彼此生存,缓和冲突,将这种冲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围以内——这些话实在过于深奥。 于是,何心隐干脆全部略去。 别问什么田制,只需要知道朝廷想均田。 也别问为什么,朝廷就是好的,就是天生爱民的。 其土地政策的指导思想,千年以来,就是“均田”! 随着何心隐的娓娓道来,赤民听得专心致志,时而交头接耳,互相询问不理解之处。 “说到底清丈与均田有甚关系,朝廷度田完了还能分我几亩不成!?” 有答有问,这场民乱的谈判,愈发像是何心隐开坛讲道的现场。 熟悉的场景,使何心隐如鱼得水。 何心隐摇了摇头,耐心解释道:“那是过时的做法了,哪怕分给你们,早晚也要被兼了回去,朝廷只会抑制兼并,却绝不会均分田亩。” 发问那人闻言不由泄气。 “不过……” 何心隐话锋一转:“前宋至本朝,虽放弃了土地瓜分,却并非是撒手不管,而是找到了更为本源的关键。” 他的语速很慢,几乎一字一顿。 多年讲道,何心隐为人答疑解惑,由浅入深,循循善诱本事早已深入骨髓,关键处还会停顿一二,给人时间思索。 在场众人哪怕毫无学识,却也能听懂个五五六六,意会个四四五五。 “关键?是什么?” 有人发问。 何心隐轻轻颔首:“那便是,平均赋役负担,令天下人各安其分!” 又停顿了好半晌。 等众人露出抓耳挠腮的迷茫神色时,何心隐才再度开口,缓缓解释道:“用《大学衍义补》的话来说就是……” “当时懂得治国根本的人,都感叹田亩均分的好处,但终究没有恢复的可能……于是出现了采取土地清丈或清查漏税的方式,以平均土地租税的负担。” “平均租税的负担,虽然不如均分田亩一样直接,却也使得多田者多税,寡田者少税,最后将税赋用于边关军饷,赈济灾民,修建水利,使得天下人共同受益,难道不也是一种‘均’么?” “这并不是三代之时均田的本意,此乃均田的失败下,直指核心,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实为均税的均田。” “也就是户部如今宣称的,天下资财首以赋税分而配之!” 同样地,何心隐再一次省去了历史脉络,只抛出了简单的结论。 其实个中演变,是数千年的探索。 自三皇时小国寡民的井田制瓜分田亩开始。 及东周以降,各级贵族分室、夺田斗争日渐增多,井田制度在春秋时期开始重大的演变,以至最终土崩瓦解,土地不再由国家分配,而是个人财产。 到了汉时的名田制,作为私产的田亩,兼并愈发激烈,师丹提议限民名田,从而抑制土地兼并,可惜效果甚微,于是又出现了王莽的人提出了‘王田制’,企图恢复土地公有的井田制。 一切都是为了“均田”。 随后,王莽旋起旋灭,到了后汉再度恢复了名田制,一直演化到魏晋,一道占田法令,朝廷公然承认了地主合法占有土地,士人子孙按品位的高低贵贱占田,乃至王者不得制人之私,就是皇帝也不能动世家的田亩。 土地兼并的局势,来到有史以来最高峰。 物极必反,隋唐之间三百年,均田法令再度死灰复燃,田亩一律公有,不得买卖。 直到唐中,均田法令又一次败坏,杨炎顺势提出两税法,田制的争夺,终于开始逐步转向于田赋。 朝廷与地主、理想与现世,双方拉扯不断。 一直到本朝,还偶有均田之说死灰复燃,但无论初衷如何,到最后都会从均田的理想,转向均赋的现实。 正是这千年之演变,才有户部今年能堂而皇之喊出那一句“税赋调节分配”。 当然,这些过于晦涩的历史进程,便没必要画蛇添足给赤民解释了。 “诸位乡亲,若是论是非,朝廷如此初衷,果真有错?” 慷慨陈词,厘清利弊,分辨敌我,何心隐算得个好老师。 尤其某些固定的词汇,在民间的影响力是无与伦比的。 均田,简简单单两个字,对人的震动仍旧极其强烈。 饶是自诩打抱不平的葛成,底气也没那么足了。 均田?均税?调节天下资财? 乍一听实在是好正的道理,度田更是充满凛然的大义,反倒是他们这些受苦受难的赤民,才是当车的螳螂,不值一哂。 果真如此么? 道理是需要思索的,尤其是这一番话需要理解的地方实在不少。 不止葛成,听得懂的赤民愁眉苦思,听不懂的赤民左右相询。 “俺怎么听得稀里糊涂的,这意思是朝廷钱不够了,从大户手里掏银子,顺便还要分润俺一点,一齐均一均?” “当然不是,听这话,是少搜刮俺们一点,就算是均了。” “呵,那不得五体投地,感谢朝廷大发善心?” “哦,还说收上去的钱,最后都是给俺们用了,也算是均了。” “说得好像不贪污似的……” “一码归一码嘛。” 换做往常时候,早已是不绝于耳的拜服之声了,然而,今日的听众,也与以往单纯听课的学生不同。 说德道理,似乎打动不了切身利益相关的赤民。 猜疑的声音在人群中不绝于耳。 甚至,更有人突然挤开人群,行至近前高声喊话。 “何老爷,恁让工坊重新把俺召回去,俺就信朝廷好心!” “罢的市重新开来俺就信!” 此言引得不少赤民共情,旋即有人应声符合。 “何老爷,恁老非说朝廷清丈是为了俺们,俺们也想信,但清丈一来,俺还是切切实实地过不下哩!” 这是迈不过去的坎。 就算信朝廷的初衷好的,是心怀天下的,问题是,那我呢? 大政的代价?时代的阵痛? 对此,何心隐当然懂。 他当年被催缴皇木,直接纠集家丁,砍杀差役的时候,同样是这个心思。 何心隐心中感慨万千,面上却是摆出一副冷漠的模样:“是啊,老夫也十分好奇。” “弃耕的是士绅,加租的是地主,清退隐户的是豪门,辞退小工的是大商……” “这等乱象,巡抚衙门自有计较,诸位乡亲难道不计较计较?” “如何清丈一来,彼辈就非要逼得你们活不下去呢?” 说话的功夫,何心隐转过头死死盯着葛成身侧的几名骨干,就差贴脸质问了——到底谁在从中作梗,到底应该怪在谁的头上。 后者被看得极为不自在。 说话之人也有有些语塞,只缩了缩脖子:“老爷们说是朝廷加税,他们为了填窟窿也没办法……” 什么原因或许能想到,但是并不重要。 掰扯太清楚,以后还怎么跟朝夕相处的主家混饭吃? 何心隐点了点头,似乎非常理解。 他感慨着叹了一口气:“所以你便有意受得鼓动,与朝廷讨价还价。” “这是看准了朝廷讲道理,还是欺负朝廷法不责众?” 朝廷按照自由裁量行事的时候,可比大明律多太多了。 别看什么游行示威闹得很大,但究竟是民变,还是民乱,不过主官一念之间。 从来的常态都是小民各回各家,主犯或死或囚,就像葛成自己说的,若是上面有人保着,坐个几年牢就出来了。 以至于弃耕罢市,几乎成了表达不满的常规手段。 若不是国策的节骨眼,还遇到沈鲤这个一根筋,根本不会有什么后果。 以至于这些赤民浑然不知事态严重,还在这里讨价还价。 诛心之语入得耳中,场中赤民脸色数变。 那人正要回话:“俺……” 何心隐却不给插嘴的余地,身子陡然前倾,瞠目怒视:“你既然敢在此反逆朝廷大政,如何又对主家加租逆来顺受!?” 语近咆哮,群然错愕。 被呵斥之人更是吓得浑身一抖,倒退数步! 何心隐一言既罢,随即霍然转头,瞪向葛成:“葛将军,你方才不是要与老夫论个对错?” “此事你心知肚明,你且告诉老夫,缘何对着欲挽狂澜的清丈大政义愤填膺,反倒对从中作梗的士绅熟视无睹!?” 一声质问,惊得葛成一屁股从门槛上坐起。 面对气势汹汹的何心隐,葛成欲言又止。 犹豫良久。 葛成竟怅然一叹,羞惭地别过头去:“何大侠见笑了,某与诸位乡亲实在没这个本事……” 今时今日,葛成第一次表露出无力。 一个敢言不惮于造反的人,却对着士绅大户的恶劣望洋兴叹。 为什么对着朝廷张牙舞爪,在士绅面上低眉顺眼? 当然是欺软怕硬。 听起来固然可笑,但只有葛成自己知道,今日聚起数千部众,是何等艰难的事情。 说句不好听的话,也只有受国之垢的朝廷,才能成为大多数人憎恨的目标,有心人引导之下,轻而易举地聚集在一处。 若是换作大户? 各庄有各庄的地主,各村有各村的乡绅,对豪右不满的赤民,聚不拢对大商仇恨的小工。 葛成要是有这个能耐聚着一帮人,四处向地主讨公道,怎么不干脆去坐衙门主位? 退一万步说,哪怕自己能以帮派聚众。 可问题在于,清退隐户也好,辞退小工也罢,乃至于佃户加租,千百年来都是处置自家财产的手段,谁能说个不是? 是能逼得豪商招工?还是强行给地主定下田租?总不至于人家撵出去了奴仆,还要逼得重新买一遍吧? 这个责,也只有朝廷有本事担。 葛成看不到士绅大户在其中煽风点火么?他不知道太仓张家有心利用自己引导局势么? 当然知道。 只不过,赤民活不下去就在眼前,能够讨价还价的,反而只剩这个奉维稳为圭臬的朝廷。 有些话不仁还好,这话一出口,何心隐当即脸色涨红。 他猛地一掌击碎了面前的雕栏,振声呵斥。 “狗屁!” 俨然是对这一番说辞恼怒到了极点。 木屑簌簌飘落,众人愕然不止,几名骨干更是下意识后退半步。 何心隐看着下意识拍出去的手掌,连忙握拳收回了背后,在众人惊疑的眼神中迅速收敛了怒意。 “本事?呵!” 何心隐压着气性,闷声开口:“葛将军小觑自己也就罢了,又岂能菲薄百姓?” “老夫到兖州之后,奉命先后去了邹县、滕县各地,清查隐户,登记造册,与不少乡里乡亲拉了些家长里短。” “与孔家佃户的攀谈让老夫印象最是深刻。” “说是孔家人贪得无厌,仗着千年世家,公爵门庭,把持县衙,将佃租定得极高,隔三差五便临时摊派,大房来了二房来,无休无止。” “但我等虽是黔首,却不是无知的牲畜。” “租子都加得活不下去了,难道就心甘情愿受着么?” “泗水县魏庄,是钦拨的官庄,有孔府二十余顷土地,因为年年抗阻,前些年,他们聚众反抗,将孔府派去的管事姜书永狠狠的教训了他一顿,姜书永因而‘气死’。” “孔府实在管束不了,只好上奏朝廷,说他们‘疲顽刁狡,积惯抗欠’,租子直接砍了一半。” “还有滕县的佃户,在隆庆年间串联暴动。因为当年起了蝗灾,他们汇集到一处‘共同一局,抢劫官场’,趁夜将收成从孔家手里全部抢了回去,一颗一粒都未留。” “这事做了也就罢了,随后又让宋兴礼执笔,写成了誓约,此后竟然形成了灾荒时候的传统。” “……” “这些事老夫数都数不过来!” “葛将军不是口口声声说老夫看不起赤民?将军又何尝不是!?” “没这个本事?这就是天大的本事!赤民天生的本事!” “赤民也是有道义的,赤民也是讲是非的,谁给的不公,就亲手夺回来!谁堵了活路,就问谁去讨!” “葛将军裹挟赤民来对抗良策善政,才是践踏生民良知!” 振臂高呼,唾沫横飞。 葛成首当其冲,思绪愈发混沌。 他目光扫过院中的部众,神情愈发茫然。 葛成张嘴想辩解什么。 “某……” 一张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本以为清丈是不顾生民,贪婪敛财,现在何心隐告诉自己,朝廷是在为天下均赋。 本以为与大户合谋,向朝廷讨价还价,可谓英雄,现在何心隐以质问点醒自己,自己此行无异于助纣为虐。 本以为自己打抱不平,为赤民出头,可谓英雄豪杰,现在何心隐却告诉自己,赤民本就是豪杰,反而被自己引到了岔路上。 如此这般,自己到底在折腾什么? 何心隐此刻却无暇听葛成分辩。 他此刻浑然忘我,几乎扯着嗓子喊话:“……挣命啊!” “临行前,沈巡抚对老夫早有承诺,诸位乡亲如今的困苦,巡抚衙门不几日便能收拾过来,罢市的开市,停耕的复耕,缺人的工坊开门雇工,隐户重新安家落户。” “这不是衙门的施舍,是汝等自己挣出来的!” “不止在朝廷跟前,哪怕离了老夫,哪怕无有葛将军,哪怕主家当面,同样要挣命啊!” “不要总盼着外人给活路,不要总是趋利避害,受人裹挟!赤民亦有是非对错!亦当行其道!” “赤民的道,要靠自己走下去!” 觉民行道,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视国犹家”的济世情怀,使何心隐将自身忧喜牵挂于国家。 “视人犹己”的爱民之心,使何心隐将生民困苦视为自身疾痛。 善政不得推行,百姓不能教化,是最为常见的事情,也是觉民行道的痛苦根源。 此时此刻的何心隐,慷慨激昂,朗声高呼,情绪从胸膛喷薄而出。 他在期盼生民的抉择,他在渴望生民的理解,他梦寐以求百姓可以明辨是非,一如王阳明所说,民可以“觉”。 清丈对不对?赤民的困苦是谁在作梗?沈鲤承诺的让赤民安家乐业又能不能信? 何心隐该说的都说了。 至于信不信,就得由面前这些神情茫然的赤民自己抉择了。 “诸位乡亲,觉民行道……” 何心隐喃喃自语。 就在他疲惫地开口要说完最后一句话时。 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何心隐下意识回过头。 只见葛成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何大侠,可以了,且让我等关上门自行商议一番罢。” 何心隐恍惚看向葛成,张嘴欲言。 葛成捏了捏何心隐的肩膀,神情恳切,认真道:“何大侠,烦请体谅我等愚昧。” 这话传入何心隐耳中,身子一震,陡然回过神来。 举目眺望,映入眼帘的赤民,神情是这般茫然、懵懂。 何心隐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入戏太深,越说越多,越说越杂,以至于越往后,越没有几个人能听明白。 一股无助的情绪,瞬间涌上脑海,他近乎求助一般,期盼地看向葛成。 幸好,葛成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某自是懂了。” 何心隐如释重负,长长出了一口气。 “某正要为部众用下流话解释一二,才好商议出个结果,劳烦何大侠寺外稍后。” 葛成再度重复了一遍。 这次何心隐没有再犹豫,连忙抱拳一礼,答谢不止。 而后他才狼狈转身。 何心隐转向殿外,行之所至,院中的赤民自行分开一条道来。 葛成居高临下,目送着何心隐的离寺。 待到后者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葛成才双掌朝脸,五指连着屈了数下。 帮众再度围上前来,葛成目视着帮众的疑惑的目光,沉吟片刻:“何大侠的意思是说,朝廷这次行的善政,咱们再惹就真急了,所以,他的意思是……” “让咱们去瓜分土豪半日,再自行卸甲归田,做回良民!” …… 等待结果的时候,往往煎熬而乏味。 但结果出乎意料的时候,又更令人惊慌失措。 当何心隐负手站在泗水岸边,满怀期待等着葛成以礼来降,但随即看到的却是几班人马,自寺观内蜂拥而出,呼啸而过的时候,瞠目结舌完全不能概括何心隐此刻的心情。 “老师,葛成要带人逃跑!?” 吕光午看着寺观外卷起的几路烟尘,惊呼着提醒自己老师。 何心隐难以置信看着眼前这一幕,怎么会如此! 葛成方才分明有所动摇,一副要倒戈卸甲的模样,如何是这个结果!? 难道真是贼心不死,非要占山为王,等到沈鲤大军将至才知悔改! 何心隐顾不得多想,就要起身上前。 吕光午连忙拦在身前:“老师,贼人心思难测,请允弟子护持身侧。” 方才为展现诚意,老师孤身前往也就罢了,此时颇为混乱,断没有坐垂堂的道理。 何心隐迟疑片刻,重重点了点头。 吕光午当即应命,连忙护持着何心隐逆着人流往寺里挤。 出乎意料的是。 当师徒一行抵至寺前时,并没有想象中的翻脸不认人,反而有人迎接了出来。 “何大侠,俺大哥请您进去。” 何心隐闻言,眉头紧皱,与弟子对视了一眼。 两人越发弄不明白葛成是什么目的,只得戒备地跟在引路之人身后。 一行人全程无言,默默拾阶而上。 直到众人踏入了寺院大门之时。 眼前的场景,骇煞众人! 溅洒的血液喷满了寺院的院墙,粘稠的黑血顺着阶梯从佛堂大殿内流淌而下,地上踩出一个又一个鲜血脚印。 尸体、残肢,凌乱得到处都是。 只有几颗怒目圆睁的头颅,工工整整地摆在佛堂正殿之中。 而那位名唤葛成的贼首,则是衣衫不整地跨坐在正殿门槛上。 何心隐面色难看,几分犹疑,几分质问:“葛将军,这是……” 葛成抬起头来。 见得何心隐是去而复返,神情是颇为欣喜:“何大侠啊!” 他露出一口森然白牙,由衷笑道:“没办法,每次想商议个结果,都有不服气的,只好用决出个胜负。” 简单一句话,杀气铺面。 本来兴师问罪的何心隐被熏得气焰一滞。 他皱眉扫过殿内数十个头颅的面孔。 虽然血迹沾染,但他分明看出,方才的一干骨干,竟然悉数在其中! 葛成见他惊讶模样,却是笑意不减:“沈巡抚不是还要抽杀示威?何大侠正好拿去交差。” 何心隐不由失语。 反倒是他身后的弟子吕光午脱口而出:“你怎知道!?” 葛成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某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消息,方才还用来威吓某,某便正好将他们用上了。” 说罢他才抬头看了一眼,盯着脸庞看了良久,才惊喜道:“莫不是吕无敌当面?” 吕光午被他看得不自然,后退半步,敷衍地拱了拱手。 葛成却是连忙起身,正正经经一礼。 吕光午是何心隐四门会的真传,每年“以金数千,行走四方,阴求天下奇士”。 常年混迹江湖,在道上的名声虽不如何心隐大,但却更具传奇色彩。 尤其个人勇武,更是广为流传,嘉靖年间,吕光午曾踢馆招庆寺,逐一比武,数日之间击伤武僧七十三人。 甚至当初朝廷放榜招武,这位吕无敌也是脱颖而出的天下第二。 但何心隐却不给葛成好脸色,居中将二人隔开,沉声质问道:“听将军的意思,不是应当遣散部众么?缘何方才老夫眼前你的数个大队,手持芭蕉,呼啸而去?” “莫不是想以眼前头颅做敲门砖,利用老夫麻痹朝廷,好为将军争取时间,钻进山中落草为寇!?” 此刻的何心隐已然对葛成失去了信任。 这可不仅坏了朝廷的事,更是坏了自己的道行! 若是他何心隐都苦口婆心说了如此多,百姓都还是轻易为人裹挟,那他还如何不对“觉民行道”生出疑虑!? “呵,何大侠莫急。” 相较于何心隐的急迫,葛成的心态却是无比的轻松。 他伸手示意何心隐找地方坐,自己一屁股坐在了殿内的血泊之中。 “何大侠的教化,某可是切切实实听进去了。” “朝廷清丈的大政既然是为均税救国,某必然再不会与之针锋相对。” 何心隐张嘴欲言。 葛成挥手打断:“何大侠说赤民的活路,是自己挣来的,某同样大受启发。” “朝廷收拾局面,未必能尽如人意,一层一层官吏太多了,某实难个个都信。” 朝廷的空口白话,信不得。 不正规的朝廷里,举国贪污,信口雌黄,炮制冤案,再正常不过。 哪怕正规朝廷里,同样充斥着言而不信,两面三刀,不认前债。 即便上面的本意是好的,下面一样能执行歪来。 何心隐听到这句话,心中隐隐预料到了葛成的想法。 果不其然。 “与其等着朝廷收拾局面,不妨趁着现在能聚起人再做点事。” 葛成看向何心隐,咧嘴一笑:“所以,某让他们去大户的地窖里先挣个半日,再做回良民。” 燃眉之急,自然有燃眉之法。 何心隐突然没了言语。 概因他竟不知如何评判这等行为。 好耶?坏耶? 何心隐一时分不清,干脆先抛诸脑后:“既然如此,葛将军自去与沈巡抚分辩罢。” 说罢,便走到葛成跟前,就要带人回县衙。 然而,葛成却摇了摇头。 何心隐疑惑皱眉。 “若是跟着何大侠回县衙,某恐怕就难死了。”葛成仰起头,笑意不减,“兖州诸县,难道不需某这颗头颅威吓一番,尽快平定么?” 话音落下,殿内陡然一寂。 沉默半晌后,何心隐才缓缓开口:“沈巡抚自有定夺。” 葛成摇了摇头。 “今日见何大侠才知,想要在道上混出名堂,必须得读书才行。” “何大侠上是名门大儒,可辩经皇帝;下是江湖大侠,可传道赤民。而某只识得三五个大字,整日做些以武犯禁的勾当,自诩明辨是非,到头来照样得被读书人当枪使。” “赤民固然对我这等小侠拍手叫好,但说及为民请命,到底不如何大侠一根卷毛。” “如今亲眼得见差距,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不过,某死前尚有一处疑惑。” 语气平淡,反而透露出不容更改的坚定。 何心隐定定看着葛成这幅去意已决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葛成该不该死? 按律当然是百死莫赎。 但话又说回来,江湖中人,杀几个税官,聚几场民乱,算个什么事? 甚至诚如葛成所说,真进了衙门,按律让三法司判一判,想死都难。 偏偏葛成自己不想活了。 许是信念百姓,兖州府各县,确系需要他这颗“始作俑者”的头颅用以威逼。 许是一场火并,害了朋友性命,只能以死抵债。 也许是葛成受“朋友”之托,如今倒戈卸甲,无言面对。 可能得原因有很多。 何心隐唯一能确认的是,自己只能带回葛成的头颅了。 两人一坐一站,背对着佛堂正殿的大门。 佛祖的雕刻居高临下,静静注视着这一幕。 光影斑驳,随行的弟子,左右的帮众,工整摆布的头颅,都成了背景。 场面古怪又和谐。 半晌之后,何心隐背过身去:“将军且问。” 葛成抹了抹鬓角,缓缓站起身来:“何大侠方才说,觉民行道,某在泰州学派那边看过好几回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绕到何心隐面前,投去请教的目光。 何心隐无奈,只得迎上葛成的目光。 两人灼灼对视。 片刻后,在葛成满心期待的目光中,何心隐却是喟然一叹,怅然若失:“老夫以前求学的时候懂,几十年过去,早就不懂了,只盼在有生之年摸索出一二。” 这个回答,让葛成颇有些失落。 他砸吧砸吧嘴,摇头晃脑,不再说什么,径直从走到佛像前,接连作了三个揖,从香火处拿起一柄长刀。 何心隐见状,似乎不忍直视,默默迈步离开。 刚迈过门槛,身后又传来葛成的声音:“何大侠,某下不去手!搭把手!” 何心隐脚步一顿,无奈转过头,向身旁吕光午示意。 后者躬身应命,转身走回殿内的同时,又贴心关上了大门。 何心隐拨开挂在雕栏上的断肢,靠在雕栏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寺观佛气氤氲。 天边云卷云舒。 泗水不舍昼夜。 咔嚓。 清脆的响声,殿门上悄然多出一抹殷红。 殿外幽幽一叹,不知何所思。 …… 写至葛成身死。 何心隐赫然已经双目朦胧,言语哽咽。 冯从吾同样慨然动容,迟疑稍许,还是出言安慰道:“吕师兄刀法造极,削铁如泥,必然不带半点苦楚的。” 安慰得着实不像样。 何心隐问得此言,再不能自持,只摆了摆手,掩面而去。 “劳烦仲好收尾了。” 一句话,一名学生,被孤零零地留在房中。 冯从吾叹了一口气,这老师不愧为江湖儿女,性情中人,自己便没多难受,只觉惋惜——政争的水,又哪是一般人能涉足的呢? 他摇了摇头,为复师命,只得再度遍览全文。 越看越是感慨滋生,对天下政事生出莫大畏惧。 他目光看向停笔之处。 呆坐良久后,冯从吾才再度提笔。 赠诗曰: 公无渡河! 河水深无底,中有蛟龙与鼋鼍。长龈利齿森若戈,津头舔舕窥人过。 公胡为乎欲渡河? 公不见恬风熙日流无波,青浦白蓼浴凫鹅,渔舟莲艇相婆娑。中流瞥忽雷雨至,狂澜汹涌如山阿。 公无渡河! 古人观井先击木,莫将七尺轻蹉跎。广陌岂不远,青山高嵯峨。驰驱车马饶辛苦,犹胜风波变幻多。鸱夷吴江、三闾汨罗千秋死,忠义耿耿名不磨。 公今欲渡将为何? 被发蒙面公为魔。妻来牵衣,公胡为怒呵。公死未足怜,独伤箜篌歌。 吁嗟乎! 公无渡河。 (本章完) 第232章 春风又绿,明月再照 第232章 春风又绿,明月再照 入夏以后,河上的风便正显得凉爽。 张居正站在船舷上,任凭贯通南北的河风拂过脸颊,不时眺望着京城的方向。 此处已临京城,今日之内便能靠岸。 这也意味着,张居正不日就要回返内阁,重新肩挑两京十三省的政事。 张首辅此刻难免发散一下思绪,提前推演如何伸展手脚。 朝野内外的纷繁诸事,令人入神。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大人,医者一再嘱咐过,用药后不可久站,务必躺卧静摄,大人还是回房间歇息罢。” 张居正回过头。 只见儿子张敬修手中正端着汤药,一脸关切。 追着上药竟追到甲板这等大庭广众的地方了! 张居正难得红了脸,哼哧道:“术后至十六日时,痔便枯脱落,渐次平复,如今一个月过去,早已生龙活虎。” “你这孽子整日大惊小怪,外人见了还以为我病入膏肓,以汤药续命了。” 老张头早就过了医嘱的期限,自然不想再上药——老年人的讳疾忌医,往往如此。 张敬修看着逞强的老父,也是心里叫苦。 不就是掰开臀瓣,涂抹伤药,有甚好抵触的? 每每板着一脸也就算了,还非得数落自己几句。 他无奈之下,只好再一次搬出皇帝:“大人,不是孩儿大惊小怪,实在是圣命难违,若是再忤了陛下的意,孩儿只怕果真要被流放三千里了。” 父子两人大眼瞪小眼。 别看张敬修这话说得跟开玩笑一样,但这还真像皇帝能干出来的事,毕竟才打过样。 张大善人的痔疮是老毛病了。 早在十年前的隆庆四年,就频繁告假医治——“贱恙实痔也,一向不以痔治之,蹉跎至今。” 多年来寻医问药,都没见着根治的法子。 此次回乡守孝,许是饮食不好,或是久坐的缘故,痔疾再度复发。 恰逢这个时候,有一乡人,自称有一术,名曰三品一条枪,能疗痔疾,屡经试验。 于是,在孝期结束后,张居正便亲身试药,以期痊愈。 用药还算顺利。 大概就是砒霜、蟾酥等毒物烧作一条状,而后插入患处,七日后变黑色,疮边渐渐裂缝,至十五日脱落。 反正已经到了生肌养血的阶段了。 本是喜庆的好事,结果皇帝知晓此事后,竟然来信劈头盖脸好一顿呵斥! 什么淫医邪方,每有烂通经脉,血出不止害人者。 什么千金之子,国朝重器,焉敢自轻,擅用虎狼大药。 骂一顿也就罢了,竟然直接将医者逮拿下狱! 若非张居正一再上疏求情,只怕这位好心的医者,已经奔赴黄泉了。 虽说最后放过了医者,但皇帝又擅自添好一通君命,什么着张居正戒酒戒色,不许再用烈药,又比如勒令张敬修好好侍奉,换洗起痔汤云云。 看得出来是当真气急了。 若是执意不肯上药,再度惹恼了皇帝…… 张居正瞥了一眼船上的随行侍卫,琢磨着自己不肯上药的事传入宫里,皇帝的反应。 迟疑再三,张居正到底还是转身往房间走去。 口中小声编排道:“陛下好为人师,什么都爱指指点点。” 张敬修见劝服了老人,也是松了一口气,连忙托着汤药快步跟了上去。 他看了看周围的随行锦衣卫,还不忘给老父编排皇帝的行径找补两句:“陛下也是关心则乱,恰说明陛下与大人是君臣相得,师生情深。” 找补的同时,张居正听得也舒坦极了。 脚步飘飘然的同时,也不由得多想了几分那位学生的难处:“关心则乱……近来大政推行,朝野内外要关心的事实在不少,陛下只怕压了不少脾气在心里。” 皇帝说不上仁厚,但也不会轻易发脾气,更不会对无辜医者撒气。 此次大发雷霆,除了对用药的担忧外,恐怕也有最近情绪不佳的缘故。 至于原因…… 张居正想起入京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父子二人亦步亦趋,来到房间外。 张敬修快步自父亲身后挡在身前,轻轻推开房门。 他一边将汤药放在桌案上,口中往常一般叙着闲话:“说及大政,孩儿本以为大人会亲眼见着山东民乱彻底平息,乃至重新清丈,才会继续动身北上的。” 山东闹得很不像话。 慢了进度且不论,连带着连清丈在民间都受了恶名。 父亲只敲打了一番,便撒手不管,着实不太符合张相公的性子。 等儿子铺好被子,张居正轻车熟路趴了上去。 “陛下前脚让我安心修养,后脚便召我七月前入京,平淡措辞中透着急切,我哪有这么多闲工夫在山东耽搁,各有各的事情要做,山东还是留给他人收拾罢。” 赶路自然是重要原因。 不过,亦有不便宣之于口的关隘。 一个刚刚起复的首辅,还在路上就亲自插手地方军政大权,是想做什么? 别说什么统摄九畴,职权之内,那是在中枢,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同僚牵制,锦衣卫在侧,权势再炽到底也是无根浮萍。 首辅调度地方诸省? 再得皇帝信任的首辅都不敢这样做。 只不过这些道理不便摆在面上说,等这儿子考上进士入了官场,自然也就懂了。 张敬修显然没想到这一层。 他拉上帘子,又取来软枕,口中仍旧不能尽然赞同:“就怕外人没大人的本事,将局势越搅越乱,最后捅到中枢还是大人来收拾。” “尤其何心隐这种野路子。” “昨日我便听闻,曲阜周边多家士绅遭了乱,一问之下,都说是何心隐授意劫掠,简直无法无天!” “还有殷总督,本事固然有,但以孩儿观之,恐怕心术不正。” 张敬修言语之中,颇为不屑,打心底认为只有自家父亲有这个本事将事做好。 毕竟家学渊源如此,父亲是一朝名相,大兄是无冕的状元,眼高于顶实在太正常不过。 张居正解开腰带,接过软枕,垫在了身下。 等着儿子说完,他才出言更正道:“曲阜的事我听说了,那纯粹是江湖流民的路数,何心隐可不会纵民劫掠。” “那厮的路子,说到底就是结社那一套,什么兴办义庄,开设公学,实际就是为了纠集起来,在县乡与士绅、朝廷抗衡。” “这等酸腐哪里会轻易掀桌子,多半是吃了个黄莲。” 二人早年间一面之缘,可谓是互相看不起。 张居正对新政侃侃而谈之时,何心隐直言是民贼权奸,独断专行必然人亡政息。 何心隐对行道高谈阔论之际,张居正干脆反问,在县乡结社固然简单,又凭甚觉得自家的“社”能世代主持公道? 不过,两人虽然不欢而散,但对彼此多少有些了解。 张敬修不了解何心隐,似懂非懂。 张居正也不解释,只继续说道:“至于殷士儋……他的罪过,必然是摘不干净的,只是为父轻易动不了他,只能等陛下秋后算账了。” 以殷士儋的能力,山东的局势不应该发展到这个地步,既然发展到这个地步,只能说明殷士儋没有好好做事。 或许真相未必如此,但在官场中,推定就是真相。 奈何殷士儋毕竟是皇帝亲自请出山的人物,又在盐政重构、盐票推行一事上功劳不浅。 张居正也不好直接把事情挑明,只能话里话外敲打一二。 最后到底要不要清算,只能等皇帝发话。 “还有孔家的事,毕竟是千年世家,到底不能三五天就拿出个章程来,我没那么多闲暇干候着,还是留给沈鲤去庖丁解牛罢。” “沈龙江其人,可比孙丕扬稳重多了。” 张居正说得兴起,干脆连孔家的事也点评了一番。 孔家的人要炮制,地要清算,不是短时间能做到的,也只能留给沈鲤。 这一干巡抚里,沈鲤已经是做得极好的那一个了。 尤其对比反面典型孙丕扬来说——只能说,老张头在途径南直隶时,对孙巡抚生出了不少成见。 张敬修将亵裤往下拉了拉,端过汤药试了试温。 他听到孙丕扬这个名字,也是忍不住失笑:“孙巡抚……朝中怕是少有堂官比得过孙巡抚的轻佻。” 别说沈鲤了,就是以不讲规矩著称的殷正茂,都比孙丕扬稳重。 能与之一比的,恐怕只有当初上早朝时,被狗卡住的那位了。 张居正叹了一口气,说起孙丕扬他就哭笑不得。 “这一路上我都在想如何罢免孙丕扬,这厮着实不适合主政一方。” “奈何他这个巡抚,是陛下钦定的,我若是提议罢免,多显不协。” 轻佻这个理由,有些不上不下。 若是粗略一想,轻佻并不至于讨得罢免的大罪过;但仔细论起来,又实在让人忍不了。 遍数孙丕扬这厮赴任以来的所作所为。 先是与李春芳起了冲突,竟然直接送上栽种,辱骂三朝老臣,当今国丈。 而后又怠缓清丈,将度田清户的一揽子大政,只定下了增田几成的数额,具体施为,全部包给了地方士绅地主。 人家报上来是多少,那就是多少。 辖区内唯有叶梦熊认真清丈,进度颇缓,孙丕扬就上奏要罢免叶梦熊。 为此被皇帝申饬了一番,孙丕扬竟恬不知耻给自家下属频穿小鞋。 这些都罢了。 等张居正途径南直隶的时候,又听到了凤阳巡抚、应天巡抚不合的传闻。 概因孙丕扬将清丈视为政绩,自己行事操切也就罢了,还想“辅助”隔壁的王家屏! 王家屏懒得理会这厮。 孙丕扬便私底下找上门去劝说。 说什么,清丈是大政绩,南直隶是大盘子,做得好了互惠互利,正值内阁空缺,不妨多搞来几个,王家屏一个,他一个! 张居正乍听这话,当即就被惊得外焦里嫩。 竟有朝廷大员轻佻到这个地步!? 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张居正两股汇集之处顿感一凉。 “嘶!” 张居正倒吸一口凉气。 “大人且忍一忍。” 用过砒霜的患处,自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痊愈的,用药之后更是咬得生疼。 张敬修上下其手的同时,还不忘与父亲说话转移注意力:“其实由王家屏出面弹劾最是合宜。” 话一出口,就感受到一股看不成器的儿子的眼神。 他立刻回过味来,好像是有点欺负老实人了。 张敬修想了想,连忙改口:“或者,大人可按照一年期考,对诸多抚按各施奖惩,如此朝中也不会多虑大人是故意针对谁。” 这还像点样子。 张居正满意地收回了目光:“我亦是这般想法。” 他既然考校,也是厘清思路地问道:“除了孙丕扬外,还有哪些抚按值得同列并罚?” 张敬修唯唯诺诺,一时答不上来。 张居正没等到回音,干脆自问自答:“河南巡抚邓以赞,有失官体,罚俸三月。” 张敬修听了有些疑惑:“邓巡抚不是避嫌去位了么?” 张居正趴在枕头上,瞥了儿子一眼。 后者突然反应过来:“哦,大人正是要以薄惩回护邓巡抚。” 张居正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清丈乱象,自然不止山东一地。 河南同样出了好大一堆事情。 巡抚邓以赞治家不严,其家人竟然趁着清丈,大开索贿之门,地主行贿则对清丈放任,士绅不贿则严苛到家破人亡。 事情败露后,激起民愤。 大户豪右们堵住在酒楼吃酒的邓家公子讨要说法。 一番争执,邓以赞的儿子企图从酒楼逃离,不幸摔断了腿。 而邓以赞本人为了避嫌,引咎闭门,业已将清丈之事,暂时交托给了巡按御史。 张居正其实并不如何相信邓以赞在其中干干净净。 但又不得不从政治上考虑——邓以赞也是皇帝钦点的巡抚,与孙丕扬一用一斥,也算稍作平衡了。 张居正继续物色着下一个罚否人选。 “还有浙江巡抚汪道昆,湖州的事不清不楚,至今还未处置妥当,还是去南京养老,唱他的《高唐梦》罢。” 如数家珍之余,也愈发动气。 一场清丈下来,就如打仗一般,烽烟四起。 浙江也不得安宁。 湖州府度田丈到了士绅董、范两家的头上,两家作为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尽力配合。 与投献的佃户有争执,便自认侵吞,立刻退回。 被朝廷查出大亩的田,只按小亩缴的田赋,便主动更正。 家中有隐户奴仆,也不曾驱逐,很是配合地登记造册。 甚至挨个找到家中田契的原卖家,允许用当年售价一半的价格赎回田地。 本是值得被裱起来的好人好事。 结果没想到的是。 这个时候突然又有谣言出来说,只要到董家去闹,就能拿钱走人。 于是每日都有成百上千的百姓到董家去纠缠,要求还钱。 有的甚至是没有一点瓜葛的人都来了。 这个说董家被占了几百亩良田,那个说被范家的少爷看了一眼,轻薄猥亵,要分一半家财。 竟稀里糊涂卷起一场民乱。 偏偏两家有些官面身份,又加剧这场纷乱,已然开始喊着官府不可信,自行翻墙撞门的举动了。 其中董家的家主董份,是嘉靖二十年的庶吉士,官至礼部尚书。 当然,这都是嘉靖朝的事了,似乎没什么大不了。 问题在于,董份是申时行与王锡爵的老师。 而范家的关系更是直接。 此范家不是别的范家,就是嘉靖朝的状元,本朝平步青云的户部侍郎,仓场总督范应期的范家。 换句话说,湖州府这场民变,隐晦地直指了当朝大员。 巡抚汪道昆竟处置不能,一个劲往中枢上奏,问如何是好云云。 以至于本该早早平息的事,一直闹到现在还未消停! 张敬修听着自家父亲说起这些人,也是频频摇头。 从湖广动身开始,一路上基本难见得按部就班清丈的地界,多多少少要闹点乱子出来。 山东、河南、浙江、南直隶……莫不如此。 “唉,孩儿甚至都分不清,到底是大政本就艰难,还是恶贼暗中使坏。” 本来第一反应是有人谋划。 但想到如此多的地方不约而同,又觉得不太可能。 张居正闻言,嗤笑一声:“自然是兼而有之,赤民不满在前,恶贼推波助澜在后,山东、河南也就罢了,湖州的事就怎么想怎么蹊跷。” 张敬修已然上完了药。 他替父亲拉上衣物,端起药站起身来。 “一心为天下计,却总是这等层出不穷的诡谲阴谋,唉,为国行政,实非易事。” 张敬修贴心地背过身去。 他不仅是同仇敌忾,也担忧国事操劳,坏了自家父亲的恢复——这才在回京的路上就已经愁眉不展了,等坐回内阁还不知道要怎么废寝忘食。 张居正浑然不觉。 他迅速穿戴,口中不停:“这些事也就罢了,终究限于一府一县,闹不出大乱,就怕某些人丧了天良,开始不择手段。” 张敬修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父亲是说……” 张居正起身下床,拉开帘子,让光照重新照进房间:“民乱这点事,还不值得陛下急诏我回京。” 民乱嘛,再好的朝廷都避免不了,乱民没有并郡连州,就不是什么大事。 能让皇帝急着诏自己带病入京,定然没这么简单。 说及此处,父子二人此时都失了谈兴。 好在换个药的功夫,官船已然行了好长一段,通州潞河渡口已然遥遥在望。 父子二人干脆就在房间内换下便服,开始整理穿戴。 半个时辰后,船只临近岸边。 潞河驿外的渡口处。 岸上早有一批门生故吏等候在此,驿站的官吏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没有,直接被挤出了队列。 众人翘首以待。 船只靠岸,搭板扑毯。 一身正经冠服的张居正,迈着四方步,自甲板上缓缓走了下来。 “江陵公!” “元辅。” 当政十年的宰辅,炙手可热,行礼卖好的官吏争先恐后。 不过领衔在前的,却是一个张居正不曾想到的人。 只见许久不见的吕调阳,一身锦绣锻袍,昂首挺胸站在列首。 张居正见状,连忙提起下摆,快步迎了上去:“和卿身体抱恙,如何来迎我!” 行至近前,甚至不待行礼,连忙扶住了吕调阳。 两人多年共事,志趣相投,交情自然不一般。 同朝为官时还注重避嫌讲礼,如今吕调阳早已不管朝政,两人干脆连人前的客套都省了。 吕调阳反手握住张居正的手,显得极为开心:“叔大舟车劳顿辛苦了。” 张居正仍旧有些担心吕调阳的身子,正欲开口关切。 吕调阳却再度开口道:“体乾薨了。” 张居正一愣,马自强死了? 他当初离京与马自强几乎前后脚,一个回湖广,一个回陕西。 正旦时,还互通了一封信,不成想,此时已然阴阳两隔。 吕调阳点了点头,解释道:“我骤然听闻,再自观己身,实可谓兔死狐悲,便再三与陛下坚辞返乡。” “好说歹说许久,陛下才允了,我本是准备立刻动身,又听闻叔大起复回京,便特意等到今日。” 他在解释自己为何会跑来迎接张居正。 言外之意,这一面过后,便不再回返京城,而是径直回广西。 故人相见的欣喜堵在了张居正的胸口,只觉闷得慌。 他叹息一声,他紧紧捏了捏吕调阳的手,又伸出另一只手,按住吕调阳的胳膊。 话在嘴边打转,最后只憋出一声叹息:“山高路远,日后怕是难能再见了。” 山高路远自然是套话,做官这种事,只要能起复,再远都有得见。 真正原因,自然是吕调阳业已接近油尽灯枯,回乡之后便要数着日子入土为安了。 张居正自然不知吕调阳历史上的寿数就止在万历八年。 但他方才与这位同志同道的经年老友照面时,便已经看出来了。 枯瘦,这个词在第一时间跃然心头。 不止是相握的双手。 甚至有眼可见一张脸,也深深凹陷了进去,整个人透露着一股风烛残年的气息。 与此同时。 吕调阳同样看着这位自嘉靖年间,相知相伴,一路走来的老友。 听闻那句不能再见,心中情绪越发翻涌滚荡。 两人一时间执手相看,无语凝噎。 外人自然没资格在这时候插嘴,以至于热闹的迎候,迎来的难得安静。 好半晌后,张居正才深吸一口气,岔开话题:“体乾的谥拟好了么?” 马自强其人,是公事上纯粹的同僚,说不上多深厚的交情,聊起来反而没甚负担。 开口聊闲,一行人便动了起来,往驿站走去。 吕调阳摇了摇头:“还未,内阁、部院、科道,皆以为体乾当入祀惟新阁,为此,在谥号上尚且有所分歧。” 惟新阁,几乎就是本朝的凌烟阁。 若是新政有成,那是能流芳百世的去处,名莫重焉。 当初皇帝暗示想将朱希忠抬进去,都为群臣所阻。 固然有朱希忠在湖广“屠戮亲王,有罪于天家”的原因在,但更重要的是,这等好事,自然要文臣专美于前。 勋贵?坑占够了再说吧。 可见第一个入祀惟新阁的朝臣,那是何等的殊荣。 也正因如此,谥号自然不能差,免得后人说惟新阁没有含金量。 但谥号太好也不行。 马自强追赠太师,本就是皇帝为后来者铺路有意破格,如今入祀惟新阁又让马自强先行,实在太抢风头了! 这般背景下,礼部想拟个大家都满意,不掉一大把头发是不可能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门道,张居正早就摸得一清二楚——毕竟是廷臣切身相关的事。 他与吕调阳并行,随口问道:“陛下的意思呢?” 吕调阳摇了摇头:“说是廷上合议,但那之后陛下已经一月不曾早朝了。” 张居正一怔,旋即眉头紧皱。 “陛下政务繁重到这个地步?” 皇帝怎么会无缘无故不上朝呢,肯定是有原因的。 多半是太忙了,毕竟大事开小会,早朝就是走过场——张居正还是信得过皇帝的。 吕调阳想了片刻后,才模棱两可答道:“政务自然繁重,清丈的乱子,提前着手准备的税改,大明律的修订,五军都督府的改组,与三娘子、朝鲜诸藩的来往……” “还有吴贵人八月就要临盆,毕竟第一胎,多少得抽出空来关切一二,陛下这些时日可谓宵衣旰食,半点不得歇。” “不过,也不全是事物本身繁重的原因。” “陛下近来处置政务,已然到了痴狂的地步,即便政务本身处置完了,陛下自己寻着政事来做,听闻,内廷的各大事项,都已经快安排到年底了。” 张居正听着越发不是滋味。 他叹了一口气:“辛苦陛下了。” 吕调阳本来说得有些感慨,此时却是一脸轻松:“我是再也帮不上陛下了,好在眼下叔大回京,好歹能为陛下分担一二。” 张居正早就习惯被人戴高帽,换做一般人,他早就连连摆手谦辞了。 不过与吕调阳的关系自然不一样。 张居正负着双手,凛然颔首:“和卿安心,有我回内阁收拾朝局,都会好起来。” 说者自信,闻者安心。 二人相视一笑。 又不约而同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 “交给叔大了” “交给我便是。” 两人挥手作别,各奔东西。 (本章完) 第233章 雨凑云集,座无虚席 第233章 雨凑云集,座无虚席 首辅回京,就好似本就波涛汹涌的海面,骤然生出一道旋涡。 风雨合奏是不可或缺的背景,鼋鼍蛟龙争相共鸣随浪起舞,臭鱼烂虾被卷至半空露出腐朽的尸身。 旋涡的中心,反而是最安宁的地方。 张居正入京以后,回府安顿、打扫门庭、销假吏部、回旨通政司,神閒气定而默默无闻地走完了报道的全流程。 在真武庙为皇帝即将出生的子女求了一签后,张居正便回了府上,紧闭家门,谢绝外客,彻底不再抛头露面。 盖因内阁大学士起复的惯例如此。 若是第一面不等着皇帝召见,反而四处走亲访友,不免显得有些太过桀骜自由。 这也是为什么吕调阳只能跑去渡口迎见,而非在京城内坐等。 当然,首辅必须懂规矩,皇帝却不必讲规矩。 所以。 “陛下命我先回内阁坐班!?” 天刚蒙蒙亮,已然有天使登门。 张居正恭谨接过魏朝的手诏,皱着眉头确认再三。 魏朝忙不迭快步上前,双手将首辅扶住,口中解释道:“元辅入京的具体时日不能前知,陛下这几日的政务早先便排得满满当当,今日诸事,着实不能推脱,分身乏术。” “陛下一再令咱家转述,让元辅莫要多心。” 惯例从来都是用来打破的,这句话再一次被很好地诠释了——张居正这一等,并没有等来皇帝召见。 张居正闻言,当即正色敛容,拱手朝紫禁城的方向遥遥一礼:“陛下这般劳累,恐怕有碍龙体,可需微臣分担一二?” 这话就差直接问了,皇帝到底在干什么,连召见首辅的时间都腾不出来? 张居正并不怀疑自己离京数月便失宠了。 他只是上下打量着魏朝,心中惊疑,莫非皇帝身体抱恙,被这些太监秘而不宣!? 越想越不对劲,连落在魏朝身上的眼神都变了。 魏朝感受着张居正的眼神,不由心中苦笑。 他只能安慰自己,做太监不被这样猜忌一遭,反而说明上不了台面。 轻笑一声,魏朝也不避讳提起皇帝的日程:“陛下今日接见外臣,由几位公候、大长公主、鸿胪寺少卿杨宗仲、提督四夷馆太常寺少卿池浴德、诸通事官、译字官随驾。” 除了亲戚勋臣外,鸿胪寺主同声传译,四夷馆主文书笔译,都是外事活动中的正规人马。 话里,自然是说专业的事情,有专业的官吏分忧。 话外,仍旧在解释,皇帝今天是正儿八经没空,外国使臣的会见不好随意改动,别瞎想。 听了这话,张居正才按下心中设想的滔天阴谋。 他尴尬地随口问道:“外藩朝贡?哪些外藩?” 魏朝回想了片刻,答道:“来了好几个使团,佛郎机、干丝腊、红毛夷、琉球、朝鲜。” “除了朝贡外,还有一些别的事宜商谈。尤其海运,开春时远洋的船只沿海试航,往返不爽,眼下便要为出海远航拟定航线了。” 张居正闻言,恍然颔首。 皇帝早先便说过,远航不能只是耀武扬威,那是劳民伤财之举。 想要海贸茁壮发展,需得有利可图“良性循环”。 是故,自然要知己知彼,看看哪里喜欢本朝的商货,哪里有本朝稀缺的土产,以及至关重要的索要海图。 如此看来,都说皇帝政务繁重,也不是无因。 这事本来可以交给礼部操办。 但皇帝的那些亲戚勋臣们,这几年在近海贸易上,赚得是盆满钵满,远航这等事,哪可能不上去掺一脚。 弄得皇帝不得不在礼部之外,带着亲戚勋臣们,自己组个场子。 他勉强接受了皇帝今天是真没空的事实。 张居正这才看向手诏,在手中翻来覆去:“还未请教魏大珰,陛下这份手诏,又是何意思?” 手诏,也就是没走流程,不下玺不盖章的手书。 形式和措辞往往多出三分随意。 但皇帝这份手诏,却不止三分,已然是十分随意。 简单一张不知哪里撕下来的白纸,条目一二三四,内容拢共十来个字。 魏朝见状笑了笑,拱手朝紫禁城方向,出言解释道:“这是陛下交办元辅回内阁后,尽快合议的几件事。” “具体卷宗业已让值内阁中书舍人准备。” 敢情是有所差遣。 张居正这才隐约从条目一二三四中看出名堂来。 正聚精细想着,魏朝再度开口:“此事,陛下还有口谕。” 语气肃然。 张居正连忙躬身下拜。 魏朝清了清嗓子,掐着声线学起皇帝的声调来:“诸事纷繁积压,盼先生尽快处置,妥与不妥,后日奏对,与朕好生分说!” 声音歇止,张居正下拜一礼。 “臣领旨。” 魏朝第二次扶起张居正,和蔼笑道:“咱家顺路引元辅入宫?” 对于皇帝的急切,为人臣子需得有所回应。 备轿要不少时间,等凑齐轿夫,准备妥当,天差不多得亮了。 如此还不如挤上一挤,早点将首辅请回内阁当牛做马。 张居正自然没有二话,点了点头:“劳烦公公了。” 说罢,便在魏朝的客气寒暄中,联袂出了张府。 两人一同掀帘入轿。 轿子摇摇晃晃往紫禁城而去。 …… 开二朵,各表一枝。 就在张居正回返内阁时,文华殿中的廷臣,正在为稍后的廷议养精蓄锐。 廷臣们三五成群,低声议论。 汪宗伊正在与何洛文商讨皇帝首胎的各项准备,殷正茂杵在一旁不时插嘴。 刑部尚书潘晟与左侍郎许国似乎言语间有所分歧。 户部尚书王国光与工部尚书朱衡,今日去清查工部节慎库以及诸船厂的账目,缺席了廷议。 分别由户部左侍郎李幼兹,工部左侍郎万恭与会。 文渊阁大学士申时行,还未到场。 东阁大学士王锡爵,则是将值文华殿中书舍人王应选,拎到了角落。 “王俊卿,听闻你到湖广,到处与老臣汇报?” 王锡爵双手负在身后,言语中隐约带着质问。 汇而报之,是对堂官的专有词汇,可不是简单攀谈那么简单,往往是将相关政务“汇”于一,再有立场有角度地呈“报”。 你说你一个中书舍人,可从来都只对皇帝与内阁汇报当期要务,自作主张跑去跟守孝的前首辅汇报内阁诸政,这算什么意思? 王应选被这位本家堵着追究,只觉有苦难言。 他额头有些微汗:“王阁老,下官是奉旨祭祀承天府去的湖广,返程时拜谒了老师,又听闻老师说起,江陵公痔疾复发,便顺道上门拜访了一番。” “汇报之说,纯属子虚乌有。” 作为颜门四人之一,看望湖广提学副使颜鲸,那是师生情笃,不必多说。 至于张居正,当初重修《大明会典》,张居正请王应选为纂修官,也有推举之恩,举主抱恙,哪能不上门探望一二? 总而言之,正常人情往来。 王锡爵却懒得听他辩解,只冷哼一声:“汝好自为之!” 竟是直接拂袖转身。 旁人听了这边动静,纷纷或直接,或隐晦投来目光。 见得是王锡爵又在摆臭脸,不约而同露出习以为常的神情。 老倔驴就是这个脾气,朝堂上都称之为小高拱,三天两头摆臭脸数落人。 月前入阁最是炙手可热的时候,还有科道言官想归附门下,主动替王锡爵冲锋陷阵,在内阁与申时行争权。 结果王锡爵是一点人情不讲,反而在廷议上公然斥责御史李植、江东之,给事中羊可立,说这些人是小人投机“偏偏党党,反反侧侧”,陷自己于不义。 这还得了。 此事一出,无论是科道言官,还是部院属吏,就没有愿意跟着王锡爵混的。 王锡爵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 他当然知道自己如此作为,有些格格不入,早在当年得罪张四维被贬到南直隶的时候,他就有觉悟了。 但他自觉如今朝廷的氛围不差,多少有做事的一张桌案,何苦汲汲于笼络门生? 一如方才他呵斥王应选,也是出于公心——不是忌惮张居正,相反,他是忌惮这些中书舍人! 今上不比嘉隆两帝。 励精图治,日理万机,意味着有更多的权势,向着皇帝集中。 只是月满则亏,精满则溢,权势会不可避免地从皇帝身上蔓延到身周。 现在的中书舍人,就有了逐渐起势的苗头! 尤其皇帝不怎么离开西苑的这一个月,这群中书舍人,俨然有了小内阁的名头! 这也就罢了,毕竟是在朝堂内,职责内也无甚实权。 但王应选这等主动跑上跑下的动作,是想干什么? 延伸职权?阴谋结党? 王锡爵心中提起了十分的警惕,继而采取了最为直接的方式,当面挑破敲打。 屡教不听的话,也莫怪他下狠手了! 一小段插曲,让文华殿内窃窃私语的声音小了不少。 随着同僚们陆续入殿。 攀谈的廷臣自觉分开,站到自己对应的班次上。 随着文渊阁大学士申时行与司礼监掌印张宏压轴而来,纠仪官徐文璧、蒋克谦也从侧殿转入,分别站在班次首位。 司礼监代表皇帝,率先开口:“开始罢。” 张宏朝朝空空如野的御座恭谨下拜。 群臣依次行礼。 申时行当仁不让领班出列,开口道:“关于月前钱法之议,陛下将工、户二部的奏陈打了回来,着我等参看工科给事中万象春的条陈,再如议具覆。” 申阁老主持早朝半年,越显气度从容的同时,安排亦是井井有条。 所谓万象春的条陈,提前便已传阅给诸多同僚。 清丈之后是税改,一场大战还未停歇,其后紧接着另一场。 中枢不能拍脑袋出政令,自然有好一番准备,钱法是税法的基本准备,目前正议到铜钱法度上。 本朝的铜钱法度就一个字,乱。 洪武至宣德年间,为了推行宝钞,虽然铸造铜钱,却不许民间使用。 宝钞的信用与空缺市场,就明晃晃地摆在那里,这般行为引得大规模私铸流通,乃至官署亲自下场,同流合污。 正统至成化年间,宝钞完全失效,中枢无能为力,干脆发了癫。 开放禁钱的同时,自己也不铸造铜钱。 至于私铸?对不起,照样不许。 这不闹钱荒才是怪事,用彼时户部尚书丘濬的抱怨来说就是,阻塞货流,荼毒商事。 直到弘治十六年二月,中枢才意识到事态严重性,决定重新铸钱“弘治通宝”。 但上面想通了没用,得下面去做事才行——一如万历清丈,官吏考成硬生生准备了七年之久——而孝宗一朝早已失去了上传下达的能力。 几年后孝宗皇帝决定查一查自己的钱法执行得怎么样,得到的答复是“各处所铸,十之一二”。 孝宗无奈之下,只能降旨,盘查两京内府以及十三布政司所贮洪、永、宣三朝钱币。 赫然是铸钱搞不下去了,只能赎买祖宗们铸造的铜钱,以期缓解商货流通的疲软。 这当然没用。 直到世宗皇帝登基,才勃然大怒,开始清算旧账,命“户部会同工部,査累朝未铸铜钱,俱为补铸。” 嘉靖六年,十八年、二十三年、三十二年,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发行铜钱,钱法在嘉靖一朝续了好大一口气。 到了穆宗皇帝时又乱几年,概因穆宗皇帝着实没甚主见。 南京户部说铸本缺乏,穆宗便停了铸钱。 随后,谭纶又上奏说铸钱乃是藏富之良政,不仅要铸,还要统一制式,不以年号,而统一铸为大明通宝,以便百姓辨识流通。 穆宗皇帝觉得有理,便命出工本一百二十万铸钱。 随后张四维上奏说,别的皇帝都是年号铸钱,到了本朝就没了特色,是不是看不起咱们穆宗皇帝? 穆宗想想觉得有理,又收回了成命。 山西巡抚靳学颜觉得不行啊,说好的铸钱难道就这样不铸了么?当即上奏说,不行也可叫“隆庆通宝”啊。 隆庆皇帝一想,又认可了。 来来回回到隆庆四年四月,高拱终于看不下了。 高老头虽然不懂钱法,但也知道政策不稳定,不利于市场信心的道理,上奏让隆庆皇帝“不许更为多言,乱民耳目”——别想一出是一出了,给老百姓都整糊涂了。 到底是高老头说话好使,隆庆皇帝这才拿定主意,命户部铸隆庆通宝钱二百万文,“自是钱法复稍通矣”。 当然,也只是钱法“稍通”,勉强稳住了市场交易。 私铸泛滥、官钱定价无常、偷工减料好坏不一,仍旧是问题一大堆。 到了万历一朝,要为税改做准备,这些问题就不得不着手解决了,否则大环境都有问题,税改一下,只怕立刻就是天下板荡。 户部左侍郎李幼滋脸上有些挂不住,出列问道:“申阁老,敢问陛下因何不取我部条陈?” 关于钱法之议,户部方面是他主持的部议。 部里的意见几乎不约而同,“私钱既行,官钱益壅,一严首恶,一开告捕,一禁私贩。”——不是户部现行的钱法不好,是被私钱给害了,得上手段、抓典型才是。 申时行闻言,转头看向这位今年新晋的户部堂官,客气地解释道:“陛下说,原则上的财税问题,大方向上尽量用财税手段。” 言外之意,户部的条陈隔靴搔痒,只配作为补充,给正策敲敲边鼓。 李幼滋无言以对。 工部侍郎万恭见状,紧随其后,表明态度:“申阁老,按照万象春的条陈,工部核算过了。” “统一制式这个不难,可将金背、火漆、鏇边三样名色归一,统一命为大明通宝,产出年号缀于背面即可。” 这事当然简单,毕竟制式统一了,人工和用料都能省出一截。 若不是穆宗觉得此举虚弱年号,早在隆庆年间,工部就上手这样干了。 “但汰除杂质一条,委实不合情理,按此铸钱,工本至少要多出七成!” “如今国库的铜本,恐怕难以支撑。” 在他看来,万象春的条陈简直不食人间烟火。 简而言之,就是这位万给事中认为,钱法不行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朝廷的铜钱太驳杂廉价了,百姓认不全,看不上。 不仅要统一制式、雕刻精美,还要去除铅砂,增加含铜量,百姓爱用,官钱也就流通上了。 但前者简单,后者就难了,国库未必能吃得住这个成本。 “此言差矣。” 一道声音响起,众人回过头去。 却是兵部尚书殷正茂出列驳斥。 别看殷正茂是个帅才,但在钱法上,也是一代专家——时人都戏称其经年贪污之下,已然入了财道。 殷正茂浑然不觉,大着肚皮,中气十足道:“万侍郎莫要诓骗我等,我朝铸银,别说工本多出七成,便是翻倍朝廷都还有得赚。” 朝廷铸钱,从来都是大赚特赚。 嘉靖年间殷正茂参与过一次钱法的讨论,彼时他亲自算过,以工本银39万两,可得铜钱65000万文,价值银93万余两。 基本上是两倍三成还有余的利润。 万恭闻言,怫然不悦,但殷正茂这厮确实懂行,一时竟被堵住了话头。 这时吏部左侍郎姚弘谟突然开口解围:“此一时彼一时,嘉靖四十五年,便停罢了云南铸钱。” “这些年零星炼铜,才能勉强度日。” “若是按陛下大铸新钱的意思,只怕还要复采云南铜矿,其中人力、转运、土司劫盗等工本,同样要算在其中。” 内地取材和边境取材,成本自然要高出一大截。 双方又你来我往数个回合,谁也说服不得谁。 一时间这议似乎僵持住了。 “万给事中,你是首倡,你如何说?” 王锡爵突然出声,示意万象春本人发表意见。 小高拱一开口,众人的唇枪舌剑立刻停了下来,目光随着王阁老的视线,汇聚到万象春身上。 万象春年不过三十五六,前额发量极少。 他站在班次末尾,陡然众所瞩目,也是惊了一跳。 万象春立刻收敛心思,出列回答:“阁老,诸位同僚,窃斗胆表达愚见……窃以为,朝廷铸钱,非逐以利,断不能抠搜本钱。” 这话隐约有些冒犯,我考虑成本我就是逐利的小人了? 万恭当即就拉下了脸来。 好在万象春并未看见。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朝廷铸钱,固然可以豪赚一笔,但终究是一竿子买卖,铜钱若是恶烂不堪,铅砂占半,一经流入民间,官钱一文只值私钱半文。” “届时百姓弃官钱如敝履,最后沦为私铸的工本,始有钱法败坏之根源!” “铜钱唯有通行天下,才益于货物往来,届时藏富于民,再反哺税收,细水长流,才是正途!” 说罢,下拜揖礼。 王锡爵点了点头,也给他人插嘴的余地,径直看向户部侍郎李幼滋。 李幼滋被这一瞪,险些失禁——他肾源有亏的事固然人尽皆知,但也着实不想将“李三壶”的诨号带到文华殿上。 他连忙出列应对:“下官散朝后立刻回去部议。” 王锡爵轻轻嗯了一声,看向万恭:“一同覆议,具陈到内阁来。” 官大一级压死人,万恭无奈一礼。 申时行见大致有了方向,也微微颔首:“下一事。” 他顿了顿:“还是钱法。” “礼部科臣傅作舟奏,工部主事黄金色、司务雷汝恒贪饕冒昧,制钱抵假,致钱法壅滞。” 万恭眼皮不由得跳了跳。 这事都走到廷议上了,自己竟然不知道! 申时行这话,自然有知情的人接上。 副都御使陈吾德出列一步:“工部主事黄金色、司务雷汝恒,染指滋弊,惧已照贪例,禠职编氓,夺去文字。” 也就说,确实如傅作舟所奏,工部二人在铸钱一事上,多有贪污。 考虑到其行径坏了钱法的生态,在革职为民外,还要夺去出身文字。 这飞快的流程,一看就是皇帝开小会的结果。 吓得万恭这个堂官,甚至也不敢对下属有一句回护。 申时行见没有异议,便继续下一道议题:“往下是户部题本,曰各省直积榖备荒,多不及数。” 本朝地方提留的财税不在少数。 太祖更是定制,在各府县修建赈济粮仓,用以备荒。 至于如今嘛,多不及数那是委婉的说法,说直接一点,就是基本被掏空了,一查一个起火。 话音刚落,还未归列的陈吾德就抢先开口:“天下备荒仓库多如繁星,万莫再加派巡查之事,否则即便掏空科道,也查不过来。” 大明朝备荒粮仓不在少数,大府贮三万石,中府二万石,小府一万石,各县亦分三等。 这要一个个查过去,十余年都未必能走完一趟。 场中一时无言。 许久的沉默,户部右侍郎仓场总督范应期,心中叹了一口气,出列道:“还是提级罢。” “州县一级,着实没有储粮的必要,不如并入省府的粮仓。” “如今即便受了灾,也都是从省府调度,州县粮仓可谓名存实亡。” “况且,户部几个粮仓的经验之谈,只有府一级往上,四周都有人看着,才会收敛一二。” 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主意,嘉靖年间就有人提过。 但毕竟是百万槽工衣食所系,取缔州县的储备粮仓,得罪的人不在少数。 人被戳脊梁就算了,最后法子却没被采用。 朝廷仍旧允许州县留存田赋,往粮仓里倒腾进、倒腾出。 也正因如此,部院其他廷臣都一言不发,等着户部开口——这本就是户部该提的事,也就王国光快致仕了,才开始只说问题,不出办法,非把锅扔到文华殿上来。 与李幼滋僵持了半晌,最后还是范应期没忍住,将首倡的帽子戴了上去。 申时行环顾一圈,见无人答话,也装模作样道:“既然如此,内阁也无他法,便按范侍郎的意思票拟了。” 范应期拱了拱手,回了列。 朝廷如今的事情是当真不少。 往前数个十年,廷议往往半个时辰就分完锅了,如今近两个时辰过去,都还未见底。 从挑浚白沟河,以通船事,到温纯赴任西南后,传来的归化条陈。 从山东的民乱的前后因果,到作为试点的福建,清丈之事几近尾声。 有治有乱,有喜有忧。 直到太阳几乎爬到头顶,太监们搁置在文华殿角落的冰块融化,今日的廷议才说完最后一事。 申时行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今日便……” 刚说一半,御座旁的张宏突然开口,截断了话头:“御膳房稍后会备好午食,送来文华殿。” 群臣闻言,不由得一愣。 这会都开完了,谁还想留这儿吃御膳房的清汤寡水? 不过文华殿上的廷臣,无不是人精。 申时行想了想,向张宏问道:“张大珰这意思,陛下稍后要来议事?” 张宏不语,只是看向一旁的偏殿。 “陛下确系交办了几件事,着我等尽快商议。” 文华殿中,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群臣虎躯一震,纷纷回过头。 只见一道多日不见的身影,跟在魏朝身后,从侧殿迈步而出。 张居正放下指尖的美髯,客气一礼:“某方才正在侧殿阅看卷宗公文,现身得突兀,诸位同僚莫怪。” 众人按下心中突如其来的惊讶,纷纷拱手见礼。 “元辅!” “首揆。” “张公。” 张居正当先看向申时行,笑道:“申阁老领班廷议,已然有了一番气度。” 申时行颇有些无措,从领班的位置后退了半步。 只有王锡爵直言不讳地问道:“首揆面过圣了?” 中书舍人不是说皇帝今日无暇召见张居正? 首辅丁忧完还未奏对就来上朝,说严重点都是目无君父了。 魏朝领完路便要穿殿而过,临走还不忘解释一句:“这是陛下的吩咐。” 张居正笑而不语,众人这才恍然颔首。 眼下时间不早了,也不是寒暄的场合,张居正站在方才申时行的位置上,开门见山:“陛下手诏,关切了数件要事,诸位,紧着一并议了罢。” 殿内廷臣听了这话,只觉来者不善,低头不语。 如今朝中积压了不少没掰扯出结果的事,无不是事出有因,棘手非常。 想必是今日催债来了。 “元辅请说。” 礼部汪宗伊从来都是片叶不沾身,此刻也只他心安理得,主动相询。 张居正环顾殿内同僚,目光在刑部尚书潘晟、左侍郎许国、副都御使陈吾德身上来回逡巡:“第一事,陛下问,荷冤案,诸位议出结果否?” “南京刑部尚书翁大立、五城兵马司指挥张国维,当不当死?” (本章完) 第234章 哑子做梦,引蛇出洞 第234章 哑子做梦,引蛇出洞 “预见,就是预先看到前途趋向,没有预见的人,叫不叫袖领?朕说不叫袖领。” 西苑承光殿内,刚结束了一场外事活动,皇帝这才腰身一软,在龙椅上瘫作一团。 好在文官都陪着外藩出宫去了,否则又得梗着脖子说上半晌,什么陛下注意仪态云云。 至于还留在殿内的勋贵皇亲们…… 没见皇帝亲姑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陛下高瞻远瞩,无愧为天下袖领。” 勋贵听不懂机锋,勋贵只记得拍马屁。 朱翊钧瘫在龙椅上,仰头看着房梁:“朕夸的是诸卿。” “你们预见了海贸之大势,未雨绸缪,今日与外藩讨价还价不落下风,已然是当世的海事袖领了。” 鬼佬虽然汉话说得奇奇怪怪,但在贸易上个个都精得很。 想让鬼佬带着勋贵们一起玩,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好在这群勋贵争气,在赚钱这种事情上做足了功夫,一轮磋商下来,好歹是建立了初步的合作关系。 勋贵们得了夸,也是喜形于色。 不比文臣,亲戚勋臣们一年到头,就没被皇帝夸过几次,难得皇帝慧眼识珠了一回,勋贵们的嘴角压都压不住。 也就宁安大长公主作为长辈,还有点矜持:“妾愧不敢当。” 作为封号大长公主,出门在外那都是称孤,也就皇帝面前谦称一下妾了。 照例客套一句后,她顺势问起正事:“诚如陛下所言,海贸乃当今大势。” “合办商行之奏,事关夺占先机,妥与不妥,还请陛下明示。” 远洋大船工部已经造出来了,他们这些天潢贵胄,只要出得起价格,也不愁买不到。 问题是,船只的钱各家都出得起,但远洋就不是单打独斗能行的事了。 不说别的,谁来护航? 官船这次是靖海伯朱时泰领兵护航,那私船怎么办?不是谁家都有亲卫编制的,总不能失心疯了就地募兵吧? 于是皇亲国戚们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大长公主这类皇亲,有钱的出钱,平江伯这类武勋,有人的出人。 可惜,构想很美妙,但文官弹章可不会给面子。 皇亲勋贵明目张胆勾结银钱兵马,是想做甚!? 这不,勋贵们也只能入宫与皇帝沟通一番感情。 朱翊钧胳膊肘撑在椅子边沿,只露了半个头出来:“妥,也不妥。” 小朱同学调皮了一句,又不忘解释:“原则上朕是支持诸卿互通有无的,不过树大招风,还是得讲方法,讲规矩。” 一干勋贵面面相觑。 平江伯世子陈胤兆抓耳挠腮,实在想不明白皇帝的意思,干脆省了思索,直接下拜:“臣等驽钝。” 御座上一声长长的呵欠,大大的懒腰。 皇帝的半个脑袋逐渐浮出了桌面。 朱翊钧笑了笑,示意这位远房表兄起身:“朕的意思是。” “勋臣、宗室、外戚,互相勾连财货兵马,太犯忌讳,哪怕是朕愿意出面,也作不了这个保。” “诸卿还是得舍点本钱,拿出一副良善模样才是。” 没有预见的人,是不能做袖领天下的。 这一堆皇亲勋贵们眼下还只是小绵羊,但真到了远渡重洋,满载往返的时候…… 要钱有钱,要兵有兵,哪怕土地,都能在海外随意经营,立刻就要膨胀为庞然大物! 对亲戚们的防微杜渐要从最初开始,否则等到野蛮生长的阶段,再出手限制的话,这些天潢贵胄们就得梗着脖子,说自己是支柱产业、朝廷基石,不可轻动了。 隆平侯张炳早年出镇过东南,好歹懂些人情世故,闻言立刻表态:“全凭陛下吩咐!” 隆平侯、平江伯世子不明所以,稀里糊涂跟着喊了两句。 朱翊钧看着殿内稀稀拉拉的表态,不由瘪了瘪嘴。 算了,要求不能太高。 朱翊钧摇了摇头,终于开口划出道来:“朕可以出面,为诸卿联合兴办海事商行作保,但诸卿也得给朕作保的底气。” “其一,生意上具体的事务,朕都可以挡着不让外人插手,但大方向上,该年收支、来年计划、经行藩国,要与藩王宗产一般,放在内廷、部院的眼皮子底下审核。” “其二,商行的具体干股、银股、身股,只要是个东家,就不能藏着掖着,换人、变股,一切相关都得摆到明面上,否则即便是朕,也不能按下猜忌之心,生怕你们谁磨砺出了本事,暗中把持商行。” “其三,每次海贸具体货物,除了禁品申明以外,还有一条,不要只顾着自己赚钱,净弄些珠宝首饰回来,在显贵之间圈地自娱。若不想着惠及小民,朕怎么跟那些整天喊着‘无益国事’的儒生说情?” “其四,涉及到护航的兵甲火器,要与兵部报备,出海靠岸,更得严加盘查。” “另外,采买缴获的火器,首要交工部研造……” 皇帝的条条框框足足絮絮叨叨了一盏茶的时间。 好在还未变成支柱产业的海贸,此时也没底气讨价还价。 皇亲勋臣们并不介意跪着把钱赚了,无不是洗耳恭听,点头如捣蒜:“陛下提点,臣等谨记!” 朱翊钧笑了笑,这些亲戚们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就提点提点的。 他不是乱说,是有备而来。 这些条条框框,除了引导海贸良性生长之外,几乎是为拆分重组,以及收归国有量身定做的。 与藩王宗产一样,海贸商行在创业初期开始,便要受到户部、内廷、宗人府这些官僚机构的监督。 等到生意做大,形成一定规模的时候,方向上的监督,逐渐就会变成业务上的指导——临时的差遣,在多年惯例后,自然而然就会演化出专业的衙署,名字叫什么不重要,但职司上必然会带有“监督国有资产”的底色。 在积累航海技术、整合核心资产、剥离勋贵的原始股份、官督商办等一些列业务指导之后,一个受控的“大明朝旧港宣慰司商行”才能在马六甲海峡拔地而起。 当然,朱翊钧也不是什么刻薄的皇帝。 蛋糕做大这期间,这些皇亲勋臣们能赚到多少浮财,都是功劳的兑现。 想到这里,朱翊钧忍不住感慨道:“唉,也就诸卿是朕的家臣亲戚,情同手足,朕才半点好处没有,白白为你们忙前忙后。” 御阶下的勋贵们面面相觑。 他们哪里懂皇帝卖乖的恶趣味,只当是讨要好处来了。 众人看向宁安大长公主,后者连忙出面表态:“陛下,妾自是为太后准备了干股!” 内廷不分家,当然是孝敬皇帝的委婉说法。 朱翊钧闻言一乐,随即摆了摆手:“算了,不要给外朝递把柄了。” 给外朝的科道知道了,又得说皇帝贪婪敛财了。 皇帝的思绪可以随意发散,皇亲勋贵们就不得不多想了。 这是孝敬的方式太粗暴,让皇帝心生不满啊! 平江伯世子陈胤兆突然出列:“陛下,太后母仪天下,理当看不上腌臜之物,臣以为,不妨以太后的名义,捐修一所海事学校。” 朱翊钧闻言,反而一愣。 这是勋贵能想出来的好主意? 这可比分干股漂亮多了,不仅可以对内廷“贿之以名”,又能切实为自家商行培养人手,肥水不流外人田。 尤其招收盲流,教读书写字,授一技之长这等善事,拿去外朝说,阻力都能小几分。 哪怕是王锡爵板着的脸,都得舒缓开来——修学校是永远的正确,即便是再十恶不赦的人,只要捐修几所学校,那都得是“尚余一丝人性”。 简直是多赢! 朱翊钧不由对陈家子多打量了几眼,整日跟李诚铭厮混还是学到好的。 他摇头失笑,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便兴修学校罢,不过就不要以太后的名义了,否则出了海难,反而害老人家茶饭不思。” “凡事必有初,海贸既自‘隆庆开海’而始,便挂在皇考的名下罢。” 一锤定音,咸皆拜服。 “两朝开海,父子同心,如此佳话必能流传后世!” 享受惯了儒生的马屁,对这些勋贵的直球着实无感,朱翊钧只听到一半就连连摆手赶人。 皇亲勋贵们达到了目的,恭谨下拜再三,心满意足地跟着小太监转身离了殿。 承光殿内终于难得清静了片刻。 朱翊钧从御座上站起身,双手撑在后腰,缓缓拾级而下。 “几时了?” 朱翊钧在御座上硬坐了一早上,只觉漫长无比,怎么还没开饭? 李进伺候皇帝左右多年,也是摸透了习性,看了一眼时辰后躬身答道:“陛下,还有三刻钟便该午膳了。” 朱翊钧扭着脖子,放松筋骨:“送膳万寿宫罢,朕回去歇歇。” 李进心领神会,在身后做了个手势。 机灵的小太监们,该去催膳的悄悄退下,该伺候回万寿宫的碎步簇拥身后。 朱翊钧上下摩挲着后腰,踱步往承光殿外走去:“冬至的大祀安排好了么?” 具体流程是礼部该安排的事,这里问的,是神宫监修缮打扫诸事。 李进放低姿态跟在皇帝身后:“回万岁爷的话,圜丘、九陵都安排下去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大伴拿朕的手诏,将景皇帝陵园也打理一番。” 景皇帝就是代宗,可祀可不祀,只不过朱翊钧往往都会捎带上。 李进自然俯首帖耳应承下来。 此时烈日高悬正中。 皇帝走出承光殿,开道、遮阳、扇风的内臣近侍,一拥而上。 一行人前呼后拥往万寿宫而去。 朱翊钧在队列的正中央,按着后腰不疾不徐迈着步:“内廷给冬月准备了多少银钱?” 冬月有两场费钱的事。 其一是慈圣李太后三十六岁诞辰,本来是不打算办的,结果不知道听那个秃头说,三十六这个数对应三十六物观,为破除肉身烦恼,需得大做寿宴。 其二则是三公主,也就是朱翊钧现存的四个妹妹中最年长的寿阳公主朱尧娥,该月出嫁侯拱辰,内廷得准备妆奁费用。 李进亦步亦趋跟在皇帝身后,迟疑片刻才答道:“回万岁爷,慈圣太后的意思,是各取十万两,内廷倒是能凑出来……” 朱翊钧摆了摆手:“那就听母后的,各取四万两。” 李进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脸色一苦。 皇帝年岁渐长,对李太后偶尔的任性,已经哄都懒得哄了。 嫌二十万两太多,问都不问直接砍到八万两,要将生米煮成熟饭。 要说李太后到时候发怒怎么办? 那自然是他这个提督东厂司礼监秉笔太监,口齿不清,传错了话,坏了皇帝的一片孝心。 李进老脸都挤成了菊,含泪将锅背了下来:“是,奴婢届时会安排妥当。” 朱翊钧见李进这模样也不由失笑。 他伸手拍了拍李进肩膀:“大伴终归是朕的长辈,一家人,担待着点。” 八年过去,哪怕狱友都多出一层感情,更别说本就是亲戚,又朝夕与共的皇帝和大太监了。 李进习惯了背锅,行了一礼便将此事揭了过去。 朱翊钧走在前头,口中不停:“对了,朕当年送仁圣太后那只狸猫,今年也九岁了吧?” 李进一怔。 他回忆了一下才想起皇帝说的是什么事:“回陛下,算来有九岁八个月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已经是一只老猫了,估摸着快不行了。 他沉吟片刻,转头朝李进吩咐道:“再寻只小狸去给母后养着吧,换个心情。” 李进当即应下:“万岁爷纯孝。” 除了拍马屁外,倒也有几分真情实感——当初给仁圣太后养猫,还能说出于安抚,时隔八年还记得,就真是一片孝心了。 朱翊钧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可跟孝顺扯不上什么关系,主要他突然想起,陈太后一手带大的延庆公主也十二岁了,届时女儿一嫁人,宠物一死,未免太孤独了些。 当然,独守空闺的漂亮女人可不止陈太后。 朱翊钧一想到自己每晚轮班一样的安排,无奈地摇头叹了一口气:“李大伴,今日不要安排侍寝了,容朕休整一二。” 李进迟疑片刻:“万岁爷,太医说张顺妃这两日孕气最足……” 话音刚落,皇帝的步伐陡然健步如飞,迅速拉开了身位。 李进目瞪口呆,连忙刹住话头,快步跟上。 老腿显然迈不过年轻人,直到万寿宫跟前,李进才气喘吁吁地追上皇帝的身影。 朱翊钧回头瞥了一眼,轻咳一声,负着双手,装若无事地进了万寿宫。 得益于皇帝熬老头的行为,一行人出现得太快,内臣都来不及进万寿宫支会李贵妃。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女官不必声张。 一路无人之境,朱翊钧直奔内殿。 当朱翊钧走到内殿大门处的时候,李白泱正埋头鼓捣着什么东西。 “咦,怀表怎么突然停了,明明早晨才上过发条……” 李贵妃趴在桌案上,对着一块怀表翻来覆去。 自言自语的声音钻入了朱翊钧的耳中,吓得皇帝虎躯一震。 他脚步悬在半空,屏息凝神等了好半晌。 直到确认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朱翊钧这才恼羞成怒快步走上前去,伸出手掌,一把夺过李白泱的怀表。 李白泱手中一空,这才发现皇帝回来了,连忙起身行礼:“陛下。” 朱翊钧没好气地将她扶起,双双落座:“洋人进贡的东西,咱们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最容易玩物丧志了,朕先替你保管着。” 李白泱只当皇帝又要送去求是学院钻研,瘪着嘴哦了一声。 朱翊钧朝殿外招了招手。 内臣宫女得了信,端着一盘盘御膳走了进来。 “朕下午还有事,边吃边说罢。”朱翊钧转过头来,轻声说道。 皇帝现在的日程很满,哪怕是吃饭,也都排上了正事。 李白泱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旋即从袖中取出书信:“这是昨日大父送来的家书。” 家书家书,皇帝作为李春芳的孙女婿,自然看得。 朱翊钧伸手从李白泱手中接过,展开书信,低头迅速阅看了起来。 李春芳的家书,可不是唠家常这么简单。 多少会说一说南直隶官场的局势,士林的潮流,世家的风向。 而在朱翊钧此前下过密诏的情况下,所谓的家书,倒不如说是不走官方途径的私下任务汇报。 朱翊钧迅速扫过一页,抓住关键字眼。 他头也不抬地问道:“报纸呢?” 李白泱没等宫女伺候,替自己与皇帝摆好碗筷:“替陛下放在正殿的书架上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也没让人去取——知道有就可以了。 李白泱神情有些忧愁:“大父信中说,他与曾祖母,身体每况愈下。” 朱翊钧入神阅看着李春芳寄来的家书,只是嗯了一声。 他记得李春芳还有还几年活头,倒是李春芳的老母,好像李家在万历九年风光大葬了一场,应该就是老太太了。 李白泱看了皇帝一眼,埋怨道:“陛下前几年就说找人接替大父的差使,让他颐养天年,奉养老母。” 朱翊钧顿了顿,抬头迎上李白泱的目光。 给亲戚安排工作就是这样,老能拿到家里来说。 朱翊钧腹诽一番,才无奈安抚道:“南京新闻版署是国之重器,如今除了岳祖父,着实无人能担大任。” 跟北直隶的政治环境不一样。 南京那边的新闻版署,比南直隶两大巡抚、各色总督、六部衙门,都重要得多——那可是士林舆论的天下! 除了李春芳这种朝廷高官、名门出身、士林楷模,天下间有几个人能镇得住南京新闻版署的场子? 当然,也不是没有。 最合适的人,其实是东林党的那群人,要出身有出身,要名望有名望,官职品阶也不算低。 可惜无论是顾宪成,还是李三才,虽然改造了几年,但具体成色如何,自己还没验收通过。 只能再苦一苦李春芳了。 朱翊钧话刚说话,就见李白泱的腮帮子又鼓了起来。 德行。 朱翊钧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无奈退后一步道:“好歹办完这趟差使吧?” 李白泱这才赧然一笑,不好意思地给皇帝夹了一筷子菜。 见皇帝没有不耐烦后,才关切道:“陛下引蛇出洞快成了吧?大父说,如今南方各大报纸,越发不知收敛,已然有疯狂之兆。” 朱翊钧一滞,恼怒更正道:“什么叫引蛇出洞!” 李白泱缩了缩脖子:“大父这般说的。” 朱翊钧登时失语。 过了好半晌,他才叹了一口气:“你以为这是朕的本意么?你大父哪里知道,此事是谁辜负了谁!” “民间创刊设报这事,朕是历经艰险才办成的。” “当时朝中无一人赞同,通政司的官吏怨气很大,礼部也说这是将利器拱手出让,连元辅、高先生都跟朕争红了脖子。” “朕几乎是一个个劝过来的。” “一边用辩经论道拿来作筏,广播经典,百齐放。一边又给儒生带高帽子,声称士林舆论,能够监督不法官吏,只要朝廷行正道,就不惧外人说话,甚至最后都拿广开言路的棒子敲人了。” “朕忙前忙后下了这般多的功夫,好歹才让南京新闻版署办起来。” “谁曾想,一遇到事,就现出了原型!” “彼辈竟搭着朕的便车,要挡朕的路!李春芳管这叫朕想引蛇出洞!?” 朱翊钧越说越是寂寥。 他不是圣人,不可能一步不错。 当初兴办报纸的时候,虽明白这是双刃剑,但自觉是利大于弊的。 不曾想。 朱翊钧扫过李春芳的家书,看向那一句句诋毁朝政的各色文章。 复社报的太仓三张、南京国子监学报的雒于仁、东林报的赵南星…… “唉。” 朱翊钧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引蛇出洞就引蛇出洞罢,南直隶这股风,是到了非整不可的时候了。” 李白泱见自己似乎说错话了。 她小心翼翼看着皇帝的脸色,琢磨着如何安抚。 朱翊钧却拍了拍她的肩膀,笑了笑:“无事,先用膳。” 这时菜也上得差不多了。 两人正要动筷,朱翊钧抬起头,却见一道蒸菜,由大太监魏朝端了进来。 皇帝眉头一挑:“办完差不去吃饭,跑来朕跟前作甚?” 魏朝陪着笑,将菜摆在皇帝面前:“怕万岁爷心里念着,便先来回个旨,正好奴婢交完差,还要告假出宫一趟。” 朱翊钧听着是正当理由,倒也没再数落。 他随口问道:“先生回内阁恶补公文去了?” 魏朝摇了摇头:“回万岁爷的话,元辅业已阅看完了卷宗、公文,正欲紧着今日早朝,将陛下交办的差使议了。” “奴婢走的时候,正在议荷案。” 朱翊钧闻言也是惊讶了一下。 旋即摇了摇头,不无羡慕地赞道:“果然没有白叫的外号,不愧是神童。” 换作他自己,那一堆卷宗不看个大半天可看不完。 魏朝颇瞥了皇帝一眼,想了想还是没把张居正一边看卷宗,一边旁听廷议的事说出来。 “荷案?” 李白泱在一旁露出好奇的神色:“臣妾好像听某位命妇说过。” 朱翊钧冷笑一声:“京师恐怕没几个人没听过。” 皇帝现在显然没有解答问题的心情。 魏朝在一旁向李贵妃解释道:“娘娘,是一桩早年的冤案。” “隆庆六年,锦衣卫指挥周世臣在家中被人杀害。” “事发后,五城兵马司指挥张国维接手此案,得知现场有婢女荷、老仆王奎、邻居卢锦在场,便直接认定三人为凶手。” “虽然没有物证,但口供却做得很齐全,三人都招供说,自己是因为偷情被发现,便杀害了主家。” “案子到了刑部之后,刑部郎中潘志伊认为案中有疑点,不肯结案,但是左侍郎翁大立坚称事实清楚,最后判了三人凌迟。” 李白泱一边夹菜,一边就着八卦下饭。 她听到此处,忍不住追问道:“不是招供了么?为何说是冤案?” 魏朝实在不知这是明智故意,还是不谙世事。 他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默许后,才苦笑一声:“因为月前有一案犯朱国臣,因聚众阻挠清丈,被保定府抄了家。” “在其家中,竟找到荷案死者的锦衣卫腰牌,以及一些染血的古玩、字画等物件。” “换言之,朱国臣应当才是当年一案真正的凶手!” 李白泱目瞪口呆。 喃喃自语:“那当初那三人为何招供?” 魏朝一噎,再不知如何作答。 就在这时。 朱翊钧突然冷哼一声:“此前张翰执掌刑部时,朕命他彻查冤案,他还将此案翻出来议论过。” “你知道彼时已经是南京刑部尚书的翁大立,是如何答复朕的么?” 李白泱好奇朝皇帝看去。 朱翊钧皮笑肉不笑:“这厮说他办的案,经得起历史考验。” (本章完) 第235章 敬终慎始,纪纲就理 第235章 敬终慎始,纪纲就理 荷案经不经得起历史的考验暂且不好说。 但就文华殿上的形势而言,已然快要经不起首辅的考验了。 张居正甫一回京,便在文华殿上鹰视狼顾,凌逼同僚,哪有半点人臣之象——当然,大理寺卿王三锡只能在心里如此腹诽。 至于面上,王三锡还是好声好气地抗辩道:“元辅,荷案说是冤案,未免有失妥当,对翁尚书、张把总喊打喊杀更是无稽之谈。” 难得有人出面顶牛。 本该是热闹的事,但此刻文华殿上的廷臣,多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为何从真凶被抓,一直到现在都两月,还未把案翻过来? 有人不想翻案,有人不想得罪同僚,有人是真外行不敢插手。 总而言之,是非曲直这种东西,在文华殿,从来都没有排第一列过。 别看张居正在这里一副奉了皇帝的诏令,气势汹汹喊打喊杀的模样。 但只要是在文华殿上站过一天的人,都能猜到这君相二人的真正目的,必然不限于该案本身,而是藏在这起案子的背后。 否则年初杭州府的冤案怎么不拿出来说?不就是因为牵扯没有荷案大么? 不揣着手看清楚,没几个廷臣敢轻易下场。 张居正转过身来,打量了一番王三锡的位次:“数月不见,王右寺已然高升廷尉了。” 他返乡之时,大理寺卿还是陈于陛。 王三锡连忙下拜,恭谨解释道:“陈廷尉感念其父陈阁老年迈,深知纲常人伦不可权变,年初便致仕返乡侍奉老父了,下官彼时接的任。” 态度恭谨有加,言语却夹枪带棒。 深知纲常人伦不可权变?谁权变了? 群臣怪异地看了王三锡,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张居正似乎浑然没有听出来,眉目低垂,面无表情地说回正事:“王廷尉说荷案未必是冤案,又是何意?莫不是指贼盗朱国臣家中,搜出来的物证做不得数?” 这也是当初荷案,在民间广泛流传为冤案的主要原因。 说是婢女偷情,伙同情夫杀害了主家,那家中被盗的财物哪里去了? 当时可是将三名案犯的家都抄了个底朝天,都没见踪影。 这当然是绕不开的问题,但却不妨碍大理寺卿发挥专业性:“元辅,下官的意思是,彼时的婢女虽缺物证,却招认了口供;如今的朱国臣,虽查出物证,却咬死不肯招认。” “一者言证,一者物证,真相尚在两可之间,岂能认定彼时就一定办了冤案?” 王三锡入仕以来,从刑部主事、刑部郎中,一路升到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卿。 毕竟是专业出身,眼下说起断案来,自有一番大道理。 “放你娘的狗屁。” 众人循声看去,果然是粗鄙的殷正茂。 只见殷尚书一脸鄙夷:“你他娘的哄老子不晓得言证和物证哪个算数?” 兵堆里混往往养成一些奇怪的口癖。 皇帝在的时候自然有所收敛,可眼下皇帝一月不来廷议,自然是故态复萌。 王三锡丝毫不乱:“大司马就事论事即可,岂可每每趁陛下不在,便殿前失仪。” “该案即便稍有疑点,但三名案犯到底不能自证无罪,所经法司流程,供词清楚,推敲严谨,卷宗完备,程序合法,实在不该因为区区贼盗不知哪里购入的藏品,便将该案定为冤案。” 王三锡又不是不知道物证和言证哪个算数,他只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行了,到底具体经办离不过大理寺。 非要问哪个算数? 以前是刑部左侍郎翁大立说了算数,现在是他这个大理寺卿说了算数。 这等说辞,在文华殿内有没有人信不重要,能不能平息外面的非议,以及皇帝或许的不满,才是同僚们会考虑的事情。 此时佥都御史徐一忠,紧随其后出列,四面行礼。 “元辅、大司马、廷尉、诸位同僚,此案莫须是合谋呢?譬如说朱国臣行盗伤人,婢女荷趁着主家受伤,顺势谋害。” 他一副不偏不倚,打圆场做派。 “依下官看来,朱国臣既然案发,便并入一案,凌迟即可,至于婢女荷、老仆王奎、邻居卢锦,既然已经行刑,过去的就过去罢。” 折中调和,从来都是争执不下之时的后备隐藏能源。 是,死者周世臣毕竟是外戚,让真凶逍遥法外,皇帝心里肯定不痛快,外面百姓也容易讲闲话。 那不行就一起送去见周世臣嘛,给皇帝和百姓出口气,事情已经翻过篇了。 这说法说服不想徒增纷扰的老官僚,还真没什么问题。 至少吏部左侍郎姚弘谟、礼部尚书汪宗伊这些老官僚,已然陷入思索了。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张居正。 可惜,拿到文华殿的事情,哪可能这么简单? 张居正面朝群臣,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王三锡,徐一忠,本阁今晨亲自翻阅了该案的卷宗。” 首辅并不与人争辩言证和物证哪个说了算,搞政治纠结这些,就太丢身份了。 而王三锡与徐一忠两人,听了这话,脸色一变再变。 直呼名讳跟指着鼻子骂没什么区别。 但话里的信息,却让王三锡与徐一忠来不及想这点小事,两人不约而同地僵硬转过头,看向潘晟与许国。 却只看到两人背过身去,窃窃私语着什么。 张居正将两人小动作收入眼底,也不理会,自顾自继续说道:“彼时该案呈刑部,刑部郎中潘志伊驳回五城兵马司,令张国维重审,卷宗所录原因有三。” 张居正顿了顿,突然在文华殿内,背诵起卷宗来:“其一,兵马司以世臣之仆王奎与其婢荷恋私、恨主,然刑部复核,荷仍为处子。” “其二,兵马司以三人杀世臣、获其赃,然赃物,遍寻不获。” “其三,虽有口供,而各犯之共吐又异词矣。” “故,本署以罪案未决,发回再审,刑曹潘志伊,覆。” 王三锡与徐一忠对视一眼。 张居正所诵条陈,竟与卷宗一字不差! 这奸相,当真把卷宗翻了底朝天! 张居正的魔音持续灌入耳中,吓得人魂不守舍:“随后兵马司张国维一字不改,将该案再次送于刑部,越过了潘志伊,直呈左侍郎翁大立。” “随后,翁侍郎以罪情清楚,勒令潘志伊尽快结案,潘志伊不从,于是翁侍郎着郎中王三锡、徐一忠,与之共审。” “三刑曹研审该案,以二对一,判王奎、荷、卢锦俱坐凌迟。” 张居正转过身,静静看向两人:“王三锡、徐一忠,你二人与翁大立一般,同是当年经办主官,贼盗朱国臣落网二月有余,你二人一再阻挠起案再审,难道不知回避?” 修养半年的首辅,回朝以后仍旧气势逼人。 问题拉回政治规矩上,就是首辅的主场了,王三锡与徐一忠二人,讷讷无语,一时不能言。 群臣倒也没再关注二人,只眉头微蹙,目光隐晦地扫过刑部尚书潘晟,左侍郎许国。 此前王三锡生生顶着皇帝,直言刑名有其专攻,大理寺以为该案妥当。 彼时众人都以为这厮是回护老上司翁大立,没想到王三锡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过既然如此,那刑部为什么没有出面戳破这层窗户纸? 法司的卷宗固然不轻易示人,哪怕廷臣索要都要被轻轻挡回来,但不妨碍刑部随意调看。 若是刑部早早揭破,哪里还有王三锡、徐一忠上蹿下跳的余地? 藏着掖着也就罢了。 都拖了两月了,眼见就快石沉大海了,如何又让张居正轻易看了卷宗?卷宗遗失的老本行呢? 刑部这两位堂官,到底什么心思? 潘晟正与许国背着身争执,突感后背焦灼,立刻知晓这是无数道目光投来。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艰难地回过身来。 潘晟的目光,扫过王三锡与徐一忠苍白的脸庞,迎上一干同僚饱含质疑的视线,最后落到无悲无喜的张居正身上。 他抿了抿嘴,缓缓开口:“元辅,翁尚书毕竟有功于国家,部中官吏,多为之恻隐。” 潘尚书这话一出口,众人立刻便听懂了立场。 张居正面无表情,静静看着潘晟。 潘晟也不再掩饰,口中直接求情:“见海公自嘉靖十七年入仕以来,布政山东、巡抚应天,严酷刑法、贼盗匿迹,实有安民之德!” “及至隆庆初,黄河既决,淮水复涨,见海公又奔走于河渠,疏浚淮流,救田千顷、活命十万,实有治水之功!” “国之重臣,岂以微末之失,便置极刑。” 他对张居正拱了拱手,转而朝御座上下拜:“刑部以为,荷案可再审,翁大立不可刑,肺腑之言,伏乞三思。” 人非草木,不能无情。 当初潘晟嘉靖二十年得授予翰林编修,协编《大明会典》,恰与早一科的翁大立一个值房。 在潘晟眼中,翁大立为国辛苦数十载,功勋卓著,少有大漏。 且不说治水之功,翁大立虽刑罚酷烈,但也因此沉重地打击了不法,拯救世风,功莫大焉,怎么能因为恰好一次严酷错了,就要被皇帝喊打喊杀呢? 正因为皇帝不留余地,刑部才会上下一心,暗中包庇翁大立。 为何非要闹到这个地步呢?难道就不能小惩大诫,给有功之臣一个机会么? 申时行看见这一幕,扶额不断揉着眉心。 一桩小案子久久不能决断,原因当然是多方位的。 看殿内同僚们的神情就知道,同情翁大立的不在少数——大多是嘉靖一朝过来的老臣,难免兔死狐悲。 尤其翁大立这么多年为国效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还不能抵一死么? 皇帝年轻气盛,涉案的刑部、大理寺百般阻挠,无关的廷臣默契旁观,内阁已然在两难中里外不是两个月了。 “唉。” 一声叹息。 众人齐齐循声,朝班首的张居正看去。 张居正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看着下拜的潘晟,有些失望:“刑部怜惜老上司。” 无数道目光落到潘晟身上。 潘晟脸色似忧似悲,唯独不以为错,他双手持着笏板,坦然再拜。 刑部侍郎许国,则是望着房梁,心里盘算着这次背着潘晟调取卷宗,到底走没走对。 张居正转向王三锡,满脸厌恶:“当年的刑曹执掌大理寺。” 毒辣的目光剜了王三锡一眼,后者紧紧咬着牙关,下颚肉痣上的须毛似乎都在用力,三五根全部竖了起来。 但随着四面八方的视线,王三锡终究再撑不住,心虚地别过头去。 张居正顿了顿。 最后将目光落到徐一忠身上,喜怒难测:“哪怕都察院也默契噤声。” 当年办案的五城兵马司,名义上虽属兵部,但在业务上受都察院巡城御史领导。 副都御使陈吾德,脸色难看地瞪着佥都御史徐一忠。 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厮为何自告奋勇,要亲赴兵马司研审荷案是否有冤。 徐一忠满脸苦涩,径自出列,伏地不语。 整个人撅在殿内,官服在身上颤动不已,不知是气氛在震,还是人在抖。 将人悉数点了一遍后,张居正肃然敛容:“难怪哪怕荷案的真凶落网,仍不得翻案。” “难怪杭州府一案哪怕死者复生,都能以‘虽死者误认,然凶手无误’搪塞过去。” “难怪刑部换了这么多尚书,从刘自强、王之诰、张翰,到如今的潘晟,法司竟半点起色也无。” “原来……是针扎不漏,水泼不进。” 好生骇人听闻的八个字! 殿内群臣勃然变色,对张居正的激烈措辞措手不及。 潘晟等人更是颤声抗辩:“元辅!我等绝非结党!” 张居正不做理会,只是感慨不已:“还道陛下让我过问这等小案作甚,本以为是陛下小题大做,不意是我眼界窄了。” “陛下不是着我来议荷案的。” 说及此处,张居正气质陡然一变,竟是牙关紧咬,一副森然语气扑面而来:“陛下是让我来铲平你们这些山头的!” …… 文华殿的廷议如火如荼。 首辅勃然大怒,午饭都不让吃了。 万寿宫的午睡意犹未尽。 穿戴好后的皇帝,睡眼稀松地磨蹭到万寿宫正殿。 中书舍人早已换完了班,在殿内等候。 朱翊钧呵欠连天,撇了一眼王应选:“王卿回来了啊,散朝了?” 他也没特意去记今天是哪个中书舍人值文华殿,只是午膳时候,魏朝正好提了一句小王被大王教训的事。 弄得朱翊钧现在看到王应选就觉得喜感。 你好好一个颜门四人之一,怎么能去湖广给探亲的首相私下汇报中枢的工作呢? 不像话。 王应选自然不知道皇帝正在腹诽自己,面上颇有些不满地开口道:“还未散呢,元辅说要议一整天。” “也就方才群臣实在饿极,元辅才让廷臣们先分膳,微臣瞅着空挡,便与姚三让换了班。” 朱翊钧听罢,倒吸一口凉气,好一个工作狂! 他当然知道自己交办的事情一天肯定议不出个结果,否则也不会传口谕让张居正“后日奏对”了。 只不过着实没想到,张先生竟然一回朝就直接废寝忘食,加班加点! 自愧不如啊! 朱翊钧决定三天之内再也不喊累了。 皇帝狠狠从榜样身上汲取了短暂的力量,口中还不忘关切正事:“议得如何了?” 王应选对答如流:“元辅上午主持了廷鞠,先是替荷翻案,又将近日数起遭受非议的案件,打回刑部,令左侍郎许国重新研审。”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 其他陈年旧案也就罢了,但唯独荷案,按理来说,他这个皇帝也有责任,死刑复核的名单,得皇帝朱批才行,荷案是他亲笔朱批的。 但皇帝深居宫中,不可能真的把每个案子的卷宗、案犯、证据,都亲自看一遍,所谓复核,早已流于形式。 偏偏这案也不如小白杨案出名,连基本的印象都没有——当然,他并不知道,事实上,荷案历史上翻案,也并非三法司良心发现,而是“都人竞称荷儿冤,流闻禁中,帝大怒”,因为是靠万历皇帝淳朴的是非观翻的案,所以并不值得士林传唱。 朱翊钧摇了摇头:“几名刑曹如何处置?” 王应选省略了廷鞠的过程,言简意赅地总结道:“审夺该案流程来看,南京刑部尚书翁大立、五城兵马司把总张国维,明知冤屈,刻意掩盖;而大理寺卿王三锡、佥都御史徐一忠,则是迎合上官,炮制冤案。” “元辅要以谋杀之罪,诛杀翁大立、张国维。以渎职不法,流放王三锡、徐一忠。” “一些老臣以为应当小惩大诫,文华殿上还在为此争执。” 朱翊钧听了这个结果,倒还算满意。 争执不下就对了,到了大家上上票,皇帝再出面做个决定,便顺心如意了。 这也是如今张居正不可或缺的原因。 申时行和王锡爵到底入阁时间太短,威望不够,经常被汪宗伊、潘晟这些老臣顶得下不来台。 只有张居正能压住这些老古董。 当然,并不是说老臣不对,只是做事的方式方法一定会有分歧。 老臣们念着翁大立为大明立过功,替皇帝流过血,朱翊钧却只看到这厮明知真相,还故意炮制冤案,戕害无辜。 有功?有功一样得对这厮使用炎拳! 朱翊钧摇了摇头:“不是议得差不多了么,元辅下午还要议什么?” 他大致能猜到,只是迫不及待想确认一遍。 王应选低着头:“元辅由荷案借题发挥,炮轰三法司,而后又直言朝中山头林立。” “着部院堂官下午到会,自查自纠,相互诫勉。” 朱翊钧长舒了一口气,好先生,好眼力! 他确系就是这个意思。 朱翊钧满意之余,又有些怅然地缓缓靠回椅背上。 自从南郊祭天,贬黜了上百朝臣之后,朝中,或者说文华殿的廷臣,尽数是支持变法的新党。 但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剔除外部敌人之后,内部相应地,就显现出一些不好的苗头。 能走到部院堂官位置上的新党骨干,都不是什么尸位素餐的人物。 除了他这个皇帝,这些英杰骨干们,也都在思考和积极探索新政的方向。 人和人总不可能是完全同频的。 应该说,在探索过程中,这些国家袖领之间出现不同的思路是正常的,也是不可避免的。 关键在于,有了不同的思路和分歧怎么处理。 显而易见,官僚系统在处理异议时的原始惯性,远远超越了皇帝这些年对党内施加的影响。 整个系统,会自然而然地,理所应当地,越过皇帝,推行自己的想法。 最先出现征兆的高级官员,其实是温纯。 温纯为了将他改土归流的西南大政上升为国策,竟然当着自己和申时行的面,替杨应龙做遮掩。 这种历史上弑妻杀岳母,肆意阉割治下百姓,纵兵血洗綦江城的人,在温纯口中生生变成被土司欺负的白莲。 而就在旁边的申时行也无动于衷。 若不是开了天眼,朱翊钧恐怕都发现不了。 当然,温纯是忠臣。 在土司、汉化土司、流官之间,拉拢汉化的杨氏打压非汉化土司,才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百年国策。 历史上大明朝走了另一条路,安抚土司,镇压了汉化土司,其结果就是土司吸取了前车之鉴,一干非汉化土司暗中联合,发动了波及川、黔、云、桂四省,死伤百余万的奢安之乱。 正因如此,在温纯瞒着皇帝也要推行这种干犯天和的国策时,朱翊钧并没有戳穿,只是将温纯调任贵州。 贬谪敲打的同时,也给温纯机会亲力亲为,操办好这事。 在温纯之后。 清丈所带来的各省民变上,文华殿的廷臣,是所有廷臣,全都不约而同地越过了皇帝的意志。 度田大家都支持,但对于其中遇到的阻碍,到底是温和劝离?还是粗暴镇压? 譬如曲阜的事。 沈鲤调动缇骑镇压曲阜,在朝中掀起不少纷争。 像汪宗伊、王国光、朱衡这些大儒,在事涉百姓的问题上,都有着超乎寻常的怜悯,对沈鲤弹劾几乎雪片一般飞入西苑,什么作风粗暴,枉顾民意云云。 朱翊钧肯定不可能让沈鲤像隆庆年间的海瑞一样,下面做事上面视为弃子的,出于对沈鲤的保全,他直接将奏疏留中不发。 这自然而然被解读为皇帝对沈鲤行为的支持。 在第二天的文华殿廷议上,群臣竟然硬顶着皇帝的暧昧态度,公开批评沈鲤! 这些廷臣本对皇帝特设巡抚下省办案的做法有意见,朱翊钧当然理解。 这是科层政治的首脑,排斥寡头政治的本能,谁坐到对应的位置上都差不多,朱翊钧也无力在每一位廷臣的脑都种中下三尸脑神丹。 但话虽如此,按照这么多年的默契而言,这些廷臣不应该越过他这个皇帝的意志。 这给了本以为南郊祭天排除异己后,就能够对朝局如臂指挥的朱翊钧,当头一棒。 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官僚系统自发的意志,朱翊钧愈发提起警惕。 当带着注意去审视朝中大小事后,朱翊钧猛然惊觉,这份官僚系统的意志,远远比他想象的普遍而强势!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三法司抱团! 三法司的官吏,按理来说应该是各自有各自的意志才对,但真遇了事,才发觉这些人竟不约而同得排斥外人,一副谁插手刑名,谁就是敌人的狂躁模样! 杭州府当初的案子多简单? 死者都回来了,杭州府硬生生又找了一具白骨出来,大理寺与刑部联名上奏,说案犯虽然没杀此人,但却杀了彼人。 愣是给文华殿群臣唬得一愣一愣的。 荷案更是一目了然的冤情。 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当初几名主官,炮制冤案的不是南京刑部尚书,就是大理寺卿,唯一坚持疑点的潘志伊,早就被贬去广东按察司看水库了。 他这个皇帝想翻案,结果生生将三法司逼得同仇敌忾,逼出了一道不可名状的集体意志! 所以朱翊钧才以炮打三法司为切入,交办给张居正一个削平山头的长期任务——北京城是平原,不该有太高的山头。 皇帝仰头靠在椅背上,双目紧闭,似乎在长考。 不同于先前短暂的思索,这次的遐思极其长久。 久到王应选都以为皇帝莫不是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 御座上才响起一声叹息:“王卿,替朕拟旨。” 王应选连忙铺好纸笔,正襟危坐。 朱翊钧沉默片刻。 杂草自然要时时清理,但各部院水泼不进也不是一朝一夕炼成的,否则也不会有内阁与部院百年相争了。 情形如此,届时张居正单打独斗,只怕也压不住场子。 还是得下猛药才行! 好半晌后,朱翊钧才缓缓起身,一字一顿:“兹有四川巡抚海瑞,纪纲就理,累年堪磨,清丈有功,乃升右都御史掌都察院,着其即刻进京!”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