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春华》 第1章 第1章 戎余巴罗部,祭司以杖祭礼,勇士贺庆,嫁之礼。男子戎装正服,身配戎余皇族标志性的狼首短刀,笑得肆意。那头,女子身着戎余新娘服,头戴绒簪,在面纱的覆盖之下看不清神色,只是她的坐姿有些僵硬,原本应该由新娘步行上前的一段路也是被人直接抬了过去。 行至距离男子数步的位置,轿落下,新妇却不见起身,细看便知,这新妇是垂着头颅,毫无喜庆之色。众人原本说笑的场地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男子的神色不见任何不耐,弯腰在那女子耳旁说着什么,女子几不可闻地抖了抖,而后缓缓起身,尚未站稳便被男子一把拽过,大步往祭司的方向走去。 男子是巴罗部首领赫德,戎余位于承德大陆西南,由于土地贫瘠,这里的部落常年来为了资源冲突不断,因此争夺便是他们获取资源的方式,而现下,这名盛装的女子便是赫德抢来的。 长角之声穿云而过,祭司手持权杖念叨着古老的祈福之语。赫德的母亲便是来自东方大国,妇人自小便与赫德讲自己母国的习俗,她的母国虽在大陆之上不算鼎盛之国,但王室以礼治国,礼不可废,不然民乱教矣。因此赫德也对于文明之国的教化也略懂一二,正是如此,今日嫁须全了巴罗部的完整礼仪,祈福尤为长。 荒原的风总是干涩,赫德无视女子始终颤抖的身体,强硬地抓着她听完祭司的祈福。 正此时,马匹奔腾的声音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铁甲之声。众人回首,只见一队人马朝嫁场地奔驰而来,尘埃四起。整个戎余之中,汗血马唯有王的亲卫能有,换言之,这些是王的侍卫。 赫德不得不停下了仪轨,皱眉地看向那一队人马,戎余虽然各部落自治,但共尊一个王,王之令不可不从。 为首的骑兵手持王令,正欲开口却被赫德抢先,“今日大婚还得吾王惦念。多谢多谢啊!” 说完便往一旁看了一眼,两列步兵严阵以待,射手已然就位。侍卫长知晓巴罗部的风俗,抢婚乃是常事,虽然戎余这几年引入了不少东方礼仪,但巴罗部的女子地位卑微,这种陋习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改变。 赫德按族内规矩成婚,即便是戎余王也不能阻挡。赫德此人行事乖张,他先礼后兵的态度已经算是给面子。为保族内和谐,戎余王只是答应帮忙护卫,却并未说会以王权相压坏臣子婚事。 “吾王命吾等护卫一位贵人前来见赫德族长。” “哦?” 赫德挑眉,微微侧头却见骑兵之中,一人一马缓缓往前。女子一袭长甲,墨发高束,一双眉目如明月争辉,又如珠玉温润。她噙着几分肆意的笑,看向赫德,还未说一语却让赫德黑了脸。 上宁,五年用一条庆同商道连贯七国,养活西南十一部的女子。她的商队能将粮食和补给送到大漠最深处,正是因为这条庆同商道,西南十一部才免于再过食不饱腹、衣不蔽体的日子,其中便有戎余,更何况他巴德部。而她的海商队伍,将远洋的货物带回承德大陆,更让承德的商贸能够远走海外,让七国王权贵族对其礼让三分。 说得难听些,赫德今日婚礼上的羊都是上宁的人牵来的。老戎余王的面子他尚能驳三分,但衣食父母他不能得罪,更何况他知道,这位“衣食父母”的脾气不怎么好。 上次交锋,赫德见上宁不过年轻女子,言语轻薄,上宁转头便唤人将其打了一顿,随后将赫德扒光了吊在戎余主城的城楼之上,无人敢去救,最后还是戎余王出的面。 看出赫德脸上明显的不悦,上宁浅笑了笑,“族长为何见我是这神情?” “贵人所来为何?”嘴上说得是贵人,但却是满脸不耐烦。 “来与你要人。” 说完上宁往赫德身后一动不动的新嫁娘看去,赫德神色沉了下来。 “这女娘是我新妇,贵人两三句话便想将人带走是当我赫德无人了么。” 那穿着新嫁娘衣服的女子是上京薛氏之女,素有些才名,数月前,与上京子弟一同前往大渊西南传学,赫德一见倾心,他用了些手段才将人弄到手,哪里肯这么轻易将人拱手相让。 但上宁的时间并不多了,她此行打着他人旗号而来,戎余王那边若是用飞信往大渊去确认,恐怕自己根本无法安全走出西南荒漠。 她看着赫德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微微敛了眉。 “我有一事与族长商量,不妨附耳一听。” 上宁坐于马上,赫德看了她一眼,皱眉附耳,下一秒猝不及防一记长棍自颈后敲下,赫德两眼一黑,当即倒地。巴罗部众人大惊,士兵举起兵器便要反攻,侍卫长拿出王令喝退众人。他也没想到上宁这般直接,但王命在,他须得保上宁性命,而上宁便是凭此才敢动手。 转眼便见上宁提了提马绳,直接往场地之内走去。 “你们的族长掳来的这个新娘乃是大渊民府学士之女,其父与大渊有大功,今日这亲若结了,大渊兵马必亲至。”上宁声音朗朗让众人听得分明,说着又于腰间拿出了一块玉质掐丝的令牌,上面赫然写着“御赐”二字,和玉金丝的手艺,只有大渊御造府能制,此令代表着大渊的皇权,也证明她所言无虚。 而整个承德大陆只有一个大渊,那便是七大国的唯一宗主国,那个传承了千年的王朝。其兵力之强、国力之盛,远不是戎余可比。 “诸位想清楚,此事是随你们族长一番胡闹,还是族人的性命更加要紧!” 上宁言之凿凿,神色淡然,面对着这一群蛮荒部落的人众也毫无胆怯之意。 闻此,场内众人面面相觑,但又担心赫德醒来降罪,两相为难。 场内女子闻言一把揭下自己的面纱,此时众人才看清女子已经哭得憔悴的脸,和被捆绑着的双手。女子颤颤巍巍朝上宁走来,未及几步便因腿软而跪倒在地,十分狼狈。 上宁将人扶上马匹,对侍卫长言,“今日我便将人带走了,我替殿下多谢戎余王的帮助。” 侍卫长道:“能为太子殿下办事,是戎余的荣耀。” 三年前,大渊通往西南部的门户立国,因王室年幼,王侯权势过盛,导致立国出现割据的局面,各侯爵各自为政,架空王室兵权,最后有人筹谋一年替立王室收回王权,立王室为保国内长久昌盛,自认大渊属国,这人便是如今的承徽太子。听闻太子年幼时流落民间,大渊厉帝膝下原本有三子,却在与氏族的相斗中各个陨落,得知此子后欣喜若狂,接回宫中立刻封立太子。承徽继太子位后,治理朝政井井有条,他对外广开门路,与诸国互通有无,甚至让远洋大陆之国不远万里前来朝贺,对内收拾氏族权势过重,改革宗室制度,设立选官制,划分氏族权力。 据说太子即将正式接监国一职,承徽要的人,谁敢不给。能让上宁亲自跑一趟,足见承徽对此女父族的重视。侍卫长常年跟随戎余王,不是草莽的脑袋,知晓轻重,立刻下令全面压制巴罗士兵,又派人护送二人,一路离开戎余,往西南主道而去。 二人离开戎余后一路奔袭,薛浅语不善马,想要放缓进程,上宁并未答应,在夜里也不过短暂休息,直到二人进入南阳城,上宁才松了口气。 入夜,二人入住南阳城的客栈,这一路她俩换了七匹马,而自己身上早就臭了,待到安置好薛浅语,上宁方才抽出时间沐浴。 南阳的秋已经有些凉了。上央洗漱好之后便觉得有些寒意,她刚穿戴好便见屋内已然坐了一名青蓝色衣衫的男子。男子面色清秀却神色冷峻,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出现在一个女子的房内有任何不妥,毕竟是自小的情分。 他微皱着眉,道:“你们前脚离开,戎余便往都城去了飞信,幸好被红鸾遇上,直接给了公子,不然要是到了东阁发现并无此令,你这命还要不要了?” 戎余长久都以血性为名,十年前还多次滋扰立国边城,欺骗戎余王这事足以让上宁二人被追杀。 “不过你行事向来周全,此次怎么这般鲁莽?” 上宁浅笑道:“月前朝廷颁令,若谁能解北方粮食不足的问题,可得大赏。” 大渊北境土地贫瘠,能用的农田有限,按照如今的种植技术,根本无法解决民众的口粮问题,每年都还需要朝廷从其它地方调遣,若是遇上气候不宜,北方出现饥荒的可能性非常大,每年民府都了大量力气解决处理这个问题,但至今没有一个两全其美之策,为此至今已经换了五任府官。 秋南皱了皱眉,道:“平日里你要什么公子没给?何至于这般拼命?” 闻此上宁不以为然地在案几前坐下,一边用小二准备好的纸笔着书,一边道:“这次我要的东西公子不会轻易给。” “跟这个薛家女有什么关系?” “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秋南狐疑,上前去看她到底写了什么,盈盈烛光之下,女子的字体不似贵女们娟秀,倒有一分苍松之感。上宁的字是公子亲自教的,那时的承徽太子尚不是大渊储君。上宁六岁得公子收留,承徽早智,他会什么便教上宁什么,乃至兵法、战术以及诡辩之术、治国之道。当然还有如何打造一条贯穿南北的庆同商道。 上宁在写的是一封回信,似乎是庆同商号的管事来信再三确认,因此她才赶在途中匆匆回复。 秋南看她一字一句写的清晰,不禁皱眉,“你要将庆同商道交还给公子?” “嗯。” “为何?” 上宁停下笔,又将纸张吹了吹,防止墨水晕染。“厉帝半生都在与氏族相斗,公子执政需要有能与他们抗衡的利器。” “庆同在你手上跟在公子手上有什么区别?”众人皆知,这世上若说有一人绝对不会背叛公子,那就只会是上宁,她也最了解公子。 上宁的神色未变,带着淡淡的疏离感,就连这个习惯也与那人如出一辙。 “若他还是苏瓷,只是公子,那庆同商道在我手上自然无妨,可如今他是承徽太子,将来的一国之主。庆同商道联通多少世家利益,一位君主是不会容许这样的东西在他人手中。” 上宁的声音清浅,却让人听出了三分寒意。伴君如伴虎,她自认自己有的不过是三分小聪明,哪里能做与虎谋皮的事。 上宁所行之事的确反常,又这般突然,秋南自然会联想近日是不是有什么事让她非要这般急切地做决定。 “你该不会是因为内宫要为公子选妃的事吧?” 上宁心中一滞,面上却神色如常,不漏一丝痕迹,“公子前年便已立冠,早该定立储妃了。再说,此事又与我有何干系?” 见上宁未有任何不悦,秋南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他们几人虽自小跟着公子,但属上宁最久,二人陪伴长大,默契绝佳,公子温润如玉,天人之姿,又谋智无双,原本他以为见过公子这般神仙人物,上宁该是不会看得上其他人的。难道自己猜错了? 见秋南皱得松不开的模样,上宁叹了口气,“算了,明日你也别同我去了,帮我去一趟东城将西巷的宅子卖了。” “什么宅子?” “我的宅子。” 秋南惊讶地合不拢嘴,上京五城寸土寸金,西巷又是闹中取静的金贵地段,“你什么时候买的宅子?不对,你哪来的银子?” 闻此,上宁却笑了,烛火晃着她一张脸笑得明媚,掩住了眼底的几分情绪,“自十二岁起,我替公子办事都是要收钱的。” 秋南此生第一次知道,这钱还能赚到主子头上,果然阿宁这性子就是公子给纵出来的。 (本章完) 第2章 第2章 次日一早,上宁便往上京去了一封书信,随后带着薛浅语一路大大方方仿似游玩般自南向北,往燕城而去。燕城一面临水,是大渊南境的大城,也是商富之城。大渊商城有一大特色,便是内外城分隔,城内总共两层城门,外城经商,内城才是民居之地,燕城有一个属城,与其以飞栈相连,每日早市便可见到众人或行或舟前往燕城。 上宁带着薛浅语赶了早市,试了试燕城闻名遐迩的枣糕,似乎并不急着赶路。薛浅语不解,为何不直接返回上京。此时二人正在燕城著名的江南庄中挑选布料和成衣。 上宁一边为薛浅语比划着衣裳,一边道:“我已经通知了你的父亲,报了平安。幸得你被掳走一事在上京并未传开,我们只需装作去了南方游玩,回京还能保住你的名声。” 薛浅语的父族虽然不是大富之家,也非豪门世族,但作为民府学士,薛家也有自己的颜面要护,也正是因此,薛怀仁才会下令让人先从暗市找门路救人,否则女儿即便救了回来,也算是毁了。这才让上宁率先知道此事。 闻此,薛浅语甚是感激,萍水相逢却能照顾至此,她自然懂得感恩。 “不知姑娘救我究竟为何?”薛浅语道:“我父并非如姑娘所讲那般受朝廷重视,小官一个,怎能入殿下的眼。” 薛浅语很聪明,自知薛家的确没有让承徽太子亲自过问的资本,那么救人就很可能是上宁的个人行为,更何况自二人进入大渊境内起便未见到任何官家的人,这让薛浅语更确定自己的猜测。 上宁并未立刻回答她,而是为她挑选了几身舒贵的衣裳,待走出店内,方才开口道:“我知你薛家手里有一份稻交秘方,能杂出增产两成的稻米。” 薛浅语不知上宁是从哪里知道这个消息,毕竟此事唯有薛家人才知道,“我父亲自小便喜欢钻研种植技术,也的确偶然得到此方。但他不会轻易将此物拿出来的。” 大渊之内世家专权之事不再少数,虽然近年来清理得当,但仍旧有未及之处,例如民府。民府主办民生之事,材米油盐哪处不是肥差,但若想往上走便须得与世家沾点关系,否则处处都是打压。 “父亲说,五任府官,四任都惨淡收场,其中两人更是横死。在民府有抱负、有能力不行,得有庇护。薛家不是什么鼎食之家,唯有平庸才能保平安。” 上宁似乎早就知道这些,听之神色淡然,“薛姑娘很聪慧,但却猜错了一件事。” 上宁笑了笑,“我的确是承徽太子的人。” 薛浅语微微愣了愣,听上宁道:“殿下行事向来万全,此事涉及民生,他早有准备。不止如此,若能解北方粮食之困,殿下定会重用。” 北方之困已有多年,若非东宫决定动民府,朝廷也不会那般大刀阔斧治理北方粮产的事。 上宁此言的确令人心动,但薛浅语更尊重父亲的决定,因此只是答应上宁,归府之后会帮忙劝说,但无法保证此事。 “姑娘不如再提一个条件,若是我不能达到头一个,也还能报你的恩情。” 上宁摇了摇头,“我如今也就这一个请求了。” 上宁的声音清浅,话里的意思却仿似十分厚重。这些时日相处,薛浅语知晓上宁的坦率,如此之事她也并无半点逼迫,显示出了对薛氏的尊重,因此道:“我尽力。” 月余,二人返回上京,薛家之人如常般在城门等候,车驾人马派头做足,给的世家嫡女的风头,坐实薛浅语外出游玩这件事。 见薛浅语走下车驾,嬷嬷还是红了眼,随后低身与上宁道谢,三请上宁去府中做客,都被推辞了,最后薛浅语再言承诺之事,方才与薛府众人一同归去。上宁看着城门高耸的城墙和戍守的兵士,仿似那些铁甲压的是自己身上,上京不亏是权贵的上京,沉闷地让人有几分喘不过气。 三日之后,朝廷公告,民府薛氏才技卓绝,精于种植,献出秘法可缓北方粮产危机。此公告广布五城,南北各方都以最快的速度知晓此事,百姓对于薛氏高才都赞不绝口,坊间一时传为美谈。不少粮商已经开始打算与薛氏接触,希望能获得首批稻交粮的售卖权。 得知此事时,上宁正在商楼看今年的账目,这些年庆同商号的账目已经悉数点清。她合上最后一本账目,对上掌柜不舍的目光,“姑娘当真不再管事了?” 上宁笑了笑,“过了岁我这年纪放在上京已经该议亲了,再每日这般忙碌,我也接触不到什么宜室宜家的男子,掌柜难道要让我孤寡一辈子嘛。” 上宁这话将掌柜酝酿了半响的悲痛打得烟消云散,也没问她那“宜室宜家”的标准是跟谁学来的。 “那,那确实是大事。”说完又觉得不对,“那此后商楼的事……” “放心,东家会来接手。” “你不就是东家嘛?” 闻此上宁笑了笑,并未答此事。“对了,我月前让秋南帮我去收回来的宅子可有入账?” “有、有。”说着掌柜从架子上拿出了另外一个账本,那是上宁的私账,这些年铺子、田地、宅子她囤了不少。光看那日秋南回商楼时愤愤的神情就知道,她是真的不缺银子,很不缺。 “西巷的宅子市价一直在涨,姑娘怎么会想这个时候卖了?” “我最近手里需要松动一点。” 闻此,掌柜便未再问。 上宁将账目钦点又吩咐了几句后便从朱雀大门往帝宫而去。帝宫威严,原是前朝旧址,后又在百年前扩建,如今与上京的上央大街直接相连,往内三进越过三重城门才是内宫,每一层都有重兵把守。 上京居住的多是百年氏族,他们喜繁盛之地,因此中央大街附近的宅子多在这些大氏族手上。帝宫那三层重门究竟是在护内,还是在防外?防的又是谁? 上宁身上有东宫玉佩可出入自由,从东华门到东宫还有很长的步道,那里不可通行车马,须得走过去,这也是上宁最不喜的一段路,两侧高墙耸立,就如同那皇权,俯视着行人匆匆。 待到东宫门外便见有绯衣女子迎来,来人眉目灵动,头戴一支云秀钗,身着霞光迎辉服,那是东宫一等女官的服饰。大渊太祖麾下曾有一女将,十分善战,自她开始,女性在朝政之上有了话语权,可获得正式的官阶,因此帝宫一等女官位同前朝五品,享相应俸禄。 “阿宁你回来了!”红鸾想起日前秋南的话,道:“听说你要将庆同交还给殿下,为何?” “殿下”一词让上宁低了低眉眼,进了这高楼殿宇的威严之地便是“殿下”了,而红鸾早已熟悉的一个词对上宁而言却是那么陌生。她并未直接答红鸾的话,而是问道:“公子呢?” 红鸾顿了顿,道:“今日太傅与殿下在侧殿议事,现在仍未出来。” 闻此上宁皱了皱眉,最近上肆节,城门关得早,不知赶不赶得及回去。“不如宿在宫中?” 东宫规矩严明,日落之后,只有正经宫侍才能初入储君内殿,红鸾有正式得职位自然可以,但上宁没有,若这般留下来怕是会被人误会。 “那我明日再来吧。” 自苏瓷入主东宫,便在东宫给上宁留了个歇脚的小院子,但她却从未住过。上宁迈出几步,复又停下,看了看侧殿的方向,忽而问道:“公子在躲我?” “额,没有啊。” 红鸾否认得太快,上宁回首静静地看了她一眼,神色清浅,对红鸾的话置若罔闻,道:“明日我会再来。” 待上宁离开,红鸾方才舒了一口气,她也不知这二人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这样了?阿宁不是刚立了功,正该是奖赏的时候吗? 屋檐之下,桂香入寒骨,卷帘下,一人锦袍玉冠,兰玉之姿,他眉眼低敛,眼底不再有温润的笑,他指若玉骨,持棋落定。观棋面却是久久无语。这一局,他与自己对弈。黑白错落,棋子与棋面碰撞连连,仿似珠玉纷纷击落,击打着这满庭的寂静。今日已是第三局,却局局都是死局。 接下来三日,上宁日日入宫,却次次都未得见那人,红鸾编到最后理由用尽,见她编得辛苦,上宁不再细问原由。 第四日,上宁还未踏入宫门便听闻一个消息,薛氏薛怀仁暴毙家中。薛怀仁贡献产粮秘方,众人对其的赞美还未停歇,今日传来的便是他的讣告,一时上京五城炸开了锅。 闻此消息,上宁心下无数念头拂过,她立刻遣人去打听薛府的消息,得知的却是薛府忙着发丧,并未接见任何外客。 傍晚,秋南便亲自送来了一封信。信纸洁白如雪,纹理细腻,那不是东宫的用纸,而是苏瓷曾经习惯用的锦州宣纸。 案几之前,上宁微蹙着眉,看着手中的纸张,上面苍劲的笔锋是那人亲笔所书,交代着她要做的事。看完内容上宁转手便将信笺在烛火之上点了干净。 看着盈盈烛光闪烁,她下意识拿起桌面的剪子,伸手要去剪那过长的灯芯。烛火暂熄的那一瞬,她心中亦是一凉。 从朝廷寻赏到皇榜昭告,他高调将薛怀仁奉为解决朝廷忧患、民生大计的高才,原来就是为了让他的尸体成为自己铲除氏族权势的阶梯。薛怀仁如今风头正盛,他的死有民怨民愤的推动,即便朝廷之中有人想要息事宁人也压不下去,或者说他不会让人将此事压下去,因为那是民愿。 他猜到了氏族会用薛怀仁的性命立威,也猜到了他们根本没想到原来这薛怀仁其实还是把双刃剑。 上宁不由心中嘲笑自己,自己都知道薛怀仁有此秘方,他又怎么会不知道?此事东宫并未让她参与,她自己却主动搅和进去,如今倒让自己成了那个推薛怀仁去死的刽子手。 烛火重燃,上宁已经平复了心情,她起身,连夜前往薛府。 薛府门前已是白布翻飞,薛氏并非大族,因此灵堂外客甚少,只有民众自发送来的一些祭奠圈,为了不打扰薛府之人,众人并未入内,将祭奠之物全部放在了府门之外。上宁让侍从在外候着,自己请了三柱清香在堂上祭上,转眼便见到薛浅语一身素袍,与几名妇人一同跪于一旁,火盆里烧得正旺。 薛浅语抬眼见来人,眼神中早已没了从前的柔软,满是冰冷,她神情木然,终是未置一语。 上宁垂了垂眉目,在薛浅语面前跪坐而下,这让后者几分错愕,但不过数息薛浅语便收起了神情,语气冰冷道:“终是我父亲的选择,你不必自责。” 上宁摇了摇头,她今日前来并非是为了向薛家人忏悔自己此前的狂言。 “有何打算?” 薛家如今乱作一团,哪里有时间想未来的打算,这个问题,薛浅语没有想过,她有想过替父亲伸冤,但这冤能伸吗? “氏族做事向来狠辣,若薛氏要追究此事,天照府未必敢接。” “难道就没有王法?” “大渊立国之初便是靠着这些氏族在乱世扎稳脚跟,在他们眼里怕是这江山都有一半是自己的。有何不敢?如今厉帝卧榻,太子与他们权势各占一半,这些年他们靠着民府的生产、采买、运输搜刮了多少利益,若是清理民府,相当于断其一臂,他们自然要回以重击。天照府拿不下此案。” 闻此薛浅语讪笑,“难道姑娘想说让我去求东宫那位?难道你忘了就在月前,在燕城,你对我说过什么!你说的那太子殿下会庇护我父!如今呢?如今我父尸首冰冷你又来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薛浅语的情绪几分失控,但上宁并非顺着她的情绪走,而是冷静道:“我承认,此前是我判断错了……”错误地忘了,他如今是东宫储君,不再是曾经那个苏瓷。 “今日我来,不为任何,只是想有所弥补。” “无需你弥补!你用我的命换了我父的命,我们两清了!“ 说着薛浅语便要赶人,上宁被她拖拽两下却仍旧不生气,她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起身,道:“登闻鼓,在中正大街敲响登闻鼓,利用民势,请皇帝亲裁,这是薛家唯一的路。” “我凭什么再相信你?” 闻此,上宁摇了摇头,“你无需相信我,你只需相信自己的选择。薛氏如今正值大势,他们动你们不得,但一旦你们离开上京,销声匿迹,氏族不会放过薛家剩余人等。” 薛浅语满目通红,听上宁冰冷地说出那句话:“斩草除根。” 夜风萧瑟,总是有些凉,吹动堂内的帷幔悠悠翻飞,总不让人心静。 “被动被人利用,还是主动为人尖矛,薛姑娘自己想好了。薛学士已逝,但薛府众人还要活下去。这一局,薛府逃不掉。” 上宁的话一字字砸在薛浅语的心中,她神情悲痛,却还是听了进去。 话已至此,上宁又恭敬朝堂上拜了拜,转身离开了薛府。此时已经是半夜,她抬头看着无尽的苍穹,这上京的夜永远那么寒凉。 (本章完) 第3章 第3章 七日后薛府发丧,不少文人学士前来相送,众人不敢上前打扰,默默目送薛府孤女手持灵位,着丧服走过民府所在的怀政街。 此举引来围观众人的疑惑,毕竟从薛府出城哪里需要走到哪里,未久坊间便有传言,薛学士之死乃是他人谋害,而非意外,而薛氏孤女正是在以自己的言行向民府抗议。一时谣言起,就连茶楼酒肆都在谈论此事,氏族专权的言论又被挑起。 此事被传回了帝宫,厉帝得知之时却是未置一言,仿似毫不在意一般,手持剪子将那挂了霜的枝桠剪下了一截。而这一幕在外人眼里,便是帝王对氏族权势的又一次默许。 许是厉帝的态度,薛怀仁之死在前朝也未掀起什么波澜,唯有天昭堂的堂主上书此事有待进一步查证,不过东宫却只是例行回复,没有多余的指示。而如今帝宫上下正在忙于准备太子的封位大典,自此太子将正式监国。 渚府之内,年轻公子身着金桂临辉服,手持锦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一双凤目微微上挑,几分风流。 似乎等久了,便在庭院内踱步起来。未久,门房来报二爷回府,渚临谵立即转身往前院走去。渚家的权势由来已久,家中也曾官拜丞相,至这一代倒是与权势没什么想法,转而行商。 如今渚家前家主并不居于上京,唯有其兄弟中有一脉仍在上京当职。渚临谵是前家主之子,跟随其二叔一脉就在都城,按他的话说,上京的富贵窝他是舍不得离开的,他渚临谵这一辈子注定就是在金银中打滚。他这想法在如今以清高为傲的氏族子弟中并不怎么受待见,但因着长了一张受人待见的脸,因此不少氏族女子对他倾心。 渚临谵的生意以茶为主,在东南拥有大片的茶田,通过庆同商道,他的茶品已经远销周边国土,而如今他的目标便是能将自家的茶品送到帝王桌前,皇商这个肥差他一直心心念念。 渚子盛刚进府门便见到侄子穿得“金碧辉煌”地朝自己走来,从他脸上的笑意渚子盛便能猜到他意欲何为。他一直不明白,大哥此人淡薄名利,嫂嫂也是极为温婉之人,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一身铜臭味的小子。 “二叔,回来了!” 渚子盛挥了挥手,将正要上前服侍的仆从打发走,“你且随我来。” 渚临谵摇了摇手中的锦扇,甚是欢喜地跟了上去。 “目前还不行。” 闻此,渚临谵一手利落地收扇,嘴边的笑浅了些,“怎么说?” 内务府有意重新招纳茶商,按理说如今正是机会。 渚子盛沉思片刻,道:“你怎么看东宫?” 渚临谵细算这一年来那位殿下所行,道:“能力还行。” 渚子盛闻此,摇了摇头,“这两年他虽然在政事上做得不错,但在大渊,怎么处理跟氏族的关系才是对他的考验,民府的事明眼人都知道有猫腻,但东宫如今只关心他的封位,将此事轻轻落下,无疑是对氏族的低头。张南巷的人可没把这位殿下看在眼里。” 张南巷位于上府街,在其内居住着的是大渊最鼎盛的氏族,他们的祖辈上曾亲历当年大渊建国,甚至有建国之功。大渊的富饶有他们一半的功勋,而他们也是扎根在大渊政权最深的氏族,得他们的支持,东宫才有可能坐稳他的位置。 对于那些真正延续数百年乃至千年的氏族而言,一个强大的君主才能维持他们所在国家的长治久安,所以他们想要的是制衡,而不是任何一方的绝对优势,因为失衡意味着动荡。 渚子盛看向渚临谵,细细嘱咐道:“如今厉帝身子大不如前,东宫不算成熟,渚家虽不贪权,但也不立于危墙之下。民府之事刚发生不久,若是你现在急着那皇商的事,渚家便会被认为站在东宫那一边。” 所以问题就是,现在的东宫值不值得渚家站队,毕竟那位太子殿下还是过于年轻了些。 渚临谵虽然爱财,但毕竟是氏族子弟,家族利益凌驾一切,正是因为这样的理念,这让渚家乃至大渊的各大氏族繁衍至今,长盛不衰。 “不过你不是刚搭上庆同,怎么这么快又想着皇商的位置?” 渚临谵闻此,故作神秘地笑了笑,道:“前些时日,我打听到西巷有一处宅子要出售,那宅子是以庆同的名号买下,原本我想着借这个机会跟那位宁老板熟悉熟悉,所以就将那宅子买了下来,交接的时候我亲自去的,结果没想到,叔父,你猜我见到了谁?” 渚子盛见他这副模样,蹙眉道:“还不快说。” “来的居然是东宫的人。” 渚子盛大惊,庆同光靠那商道便牵扯多少世家利益在其中,如渚临谵这等氏族子弟对其都趋之若鹜,就连张南巷里的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门第都少不了与庆同有生意往来,若庆同的背后是东宫那位…… “此言不假?” 渚临谵指了指自己那双桃眼,“我亲眼见到的。” 闻此,渚子盛沉了眉目,一面在朝堂之上掣肘氏族的势力,另一面又与氏族共谋利益,如此手段,当真了得。若是渚家能在现在局势未名之时做出正确的选择,那么未必不能有入张南巷的一日。 见渚子盛想的深沉,渚临谵在他面前晃了晃,“叔父?叔父?” 渚子盛将他乱挥的手按了下来,对他道:“皇商的事,我会替你搞定,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我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庆同与东宫究竟有什么关系。” 这些时日上京城最热闹的事当属东宫的封位大典,承徽太子心念百姓,因此决定在天门台行礼,正式接受监国之职。为此,整个东城近日都盘查严谨,上京五城乃至平京、西平京的人为了来观礼都早早将东城的客栈定了个干净。 典礼当日,上宁着了一身鱼戏莲叶锦服,头戴七宝珠冠,一双明月珰与颈项间的白珠相映成辉。她甚少穿得如此正式,只因今日是前往东城一品楼观礼。今日,她是庆同的东家。临走之时,上宁招来了管事又问起薛府之事,管事道按她的吩咐从武馆选了些人暗中保护,闻此,上宁只道:“今日多注意些。” 却也未说究竟要注意什么,管事应了下来,她方才上了车驾,徐徐往东城而去。 今日的东城早早布下了禁戒,除了在天门台外站着,最好的观景之地便是那一品茶楼。今日,一品楼将二楼、三楼全都布置开,成了远观的瞭望台。 上宁到的时候并不算早,在小二的引导下,她坐上了三楼视野最好的位置。她左右看了看,今日东宫大殿,乃帝宫大事,按以往惯例,诸世家之人应早就到场,但今日看着这稀稀落落的人,上宁微微敛了眉目。 “可是宁老板?” 上宁闻言侧头,对上一双桃眼,来人一袭锦鸿长袍,那金线滚出的边连绵了整个袍子,好看说不上,但贵倒是一眼明了。她眉心不觉地跳了跳,这人品味可真难以描述。 那人倒是自来熟,见上宁看向他,顾自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我是珠旭茶庄的渚临谵。” 上宁噙着礼貌的笑意,道:“渚家嫡公子,早有耳闻。” 渚临谵早就打听到,这一品楼最好的位置是被庆同的人定了去,今日见上宁在此,便试着上前问了问,没成想猜对了。 这些年上宁大多的心思在于向西南十一部开辟商路,拿下立国等南边诸国、部落的话语权,对于东南和海上商道,多是由庆同的大掌柜处理。因此众人皆知庆同的东家唤上宁,却少有人知其模样。 渚临谵观眼前女子这般年轻,若无贵人相靠如何做出如此成绩?他心中已经笃定自己猜的没错。而上宁今日刻意前来这最惹眼的位置,等得便是渚临谵这等世家之人,却不曾想这么快便有人前来。 “此前几次想拜访宁老板,都刚好你不在上京,没想到你也会来凑这种热闹。” 上宁浅笑着敛了敛眉目,她自然知道渚临谵这般问话的原由,道:“我们做生意的说白了还是看皇家的颜面才能成事,今日储君封监国之位,自然是要来看看的。” 她这话并未直言,但却被渚临谵读出了另外的味道,他正欲继续问,却听天门台那头鼎沸的人声安静了不少。 原来是承礼司的人到场,两列官侍手持大渊历法自下走上,侧立于天门台两侧,他们代表的是大渊以法治国的宗旨。而后一名老者缓缓走出,他鹤须白发,身子已经不如从前那般挺拔,但双目却依旧炯炯有神。 “是文渊老太傅,没想到将他老人家请来了。” 文渊太傅是厉帝之师,出生于文氏大族,其才德深深受天下学子敬仰,无论是名门子弟还是寒门出身,不少都出自文氏门下,足见其影响力。老太傅端正身子直目皇城的方向。 重器之声徐徐而来,重门缓缓打开,众人仰望之中,一人身披白金九玄正服,头戴牙白玄金冠,利落而修长的身形在天光之下如神祗降临,厚袍深重,他步履平稳,行过处仿似有清风徐徐,步步生莲之感,在十二位象征着朝堂七十二文武官员的侍官引领下,步入天门台中。 在太子出现之后,众人仿似默契般,不敢大声喧哗,偌大的天门台一时安静无比,皆静静地看着那个宛如神祗的男子,即便重袍加身,却难失舒雅之感。 太子其人如日盛之辉、如月冕之冠,这便是后世对那日的形容。 渚临谵扁了扁嘴,他自称容貌上京前三,这压着他的前二位,一个是稽家那病秧子,一个便是东宫这位太子。他侧目看了看盯着天门台的上宁,故意道:“殿下着实天人之姿。” 上宁浅应了一声。 似乎对于上宁的反应并不满意,渚临谵继续道:“太子此等容貌正当受女子欢喜,怎得宁老板看上去就像见过殿下一般,毫无惊喜之色?” 上宁笑了笑,刻意道:“殿下向来如此。” 这话算是坐实了渚临谵的猜测,他便也不再多话,仿似对那头的受封十分感兴趣般,专注地看了起来。 上宁清浅地看了渚临谵一眼,又远远眺望天门台上。此时那人在万众朝拜之下,接下了象征监国的印玺,众人低身礼拜,上宁心中油然升起了几分骄傲之感。他向来如此耀眼,也本该受无上荣光。 今日之后,那些尚未将东宫看在眼里的氏族便会知道,庆同真正的东家究竟是谁,究竟是谁攒动着他们手中巨大的利益。 这氏族的尊敬,究竟该给谁。 上宁看了看正午的日头,喃喃道:“到时候了。” “什么?”渚临谵听不清上宁的话,正欲询问,却听见一阵阵擂鼓之声自远而近传来。高台之上,那人手持印玺,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他抬眸看向东门的方向,随着他的目光,众人回首,不久便有士兵传来消息,有人身着孝服,击响了东门的登闻鼓,那是太祖亲自所设,向天子鸣冤之鼓。 人群潮动起来,不少人在东门处里三层外三层将薛氏围在其内,守备军废了些功夫才挤进去。日华之下,万众之前。薛氏孤女以一纸血书,请求天子彻查其父真正死因。东宫封礼,万众之前,避无可避,皇庭只能受理。 上宁看着沸腾的百姓,即便看不清她也知道那人此时定然是笑意浅淡,看似温润的眉眼中不见一分笑意。 自承徽执政,虽有选官制选拔新官,但如今朝政半数还是世家之人,因此若要彻查民府之事,还需民意,无可推翻的民意,而今日封礼为的不是那象征权势的监国之位,而是这阵阵鼓声,所以东宫才会将场地放在天门台,而非大渊的封禅之地。 这一局,他要落定最后一子了。 (本章完) 第4章 第4章 入夜,上宁的车驾并未返回她位于青巷的宅邸,而是去了宫门的方向。还是到东华门处,遥遥便可见到红鸾手持宫灯已经候在那。 见上宁下了车驾,红鸾迎了上去,见她今日服饰华贵便知定然是去了封位大典。 “我早上差人去接你,人家说你早离开了,没成想你是自己去看了。” “我定了一品楼的位子,视野正好,茶水伺候着多舒服。” “是是是,咱们宁大老板怎么可能去人群扎堆。” 二人尽是玩笑话。 “公子知道我今日要来?”毕竟已经连续几日不见她。但上宁心中却知道,民府之事落定,他便再无理由对自己避而不见。 红鸾叹了口气,“是,自天门台回来天昭堂的人就来了,到傍晚回去后,殿下就谢绝了外客候着了,让我看着时候在这等你。” 上宁点了点头,便随着红鸾走入了宫门。 此刻的顺德殿灯火通明,侍从都被遣了下去,殿内八扇龙纹杨木大窗皆打开,与庭院对望。 上宁看了看窗边坐着的那人,此时他褪下了皇朝正服,而是一袭明月争辉锦服,月色之下显得那人如玉如琢,矜贵得紧。上宁低了低眉目,转眼便看到跪坐一旁的侍臣,他的身前是一方案几,上面纸墨笔砚俱全,看来是文史官。东宫所行皆被记录,说得便是这个吧。 上宁上前按照记忆中学习的礼仪,恭敬低身,跪拜上座。 “拜见殿下,殿下万福。” 她以额头触地,心想着,这样应该没错。然后半响,那人却毫无反应,上宁甚至能听到一旁烛火的碎响,蹙而抬头,却见他只是低头看着眼前的棋盘,几缕碎发落于胸前,显得几分慵懒,他似乎没有让上宁起身的打算。 上宁见他如此心下领会,直接跪坐起来,问道:“公子不让我起来吗?” 这话大胆,一旁的文史官握笔的手抖了抖。 那人只是清浅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何时唤我?” 上宁唤的是殿下,是大渊的承徽太子,而今日见她的却是自小与其一同长大的公子,苏瓷。上宁不等他开口,自己爬了起来,若是苏瓷自然是无需那些虚礼的,上宁便如往常般,顾自在棋局的另一边坐下。一部残局,却并不难解,但苏瓷却就这般细细看了许久。 上宁拿起一枚棋子,道:“试试?” 那人浅笑,道:“好。” 上宁执黑,与苏瓷二人对弈,殿内因灯火燃明并不寒冷,窗边的那株金桂香气四溢,晚风拂面之时,送了满室的香。这几扇窗户揭开,对庭的宫人皆可看到此景,也是为了上上宁的清名。约是至后半夜,上宁拿起最后一颗棋子,看着满盘的黑白子,再容不下一棋,终是开口道:“公子,已无空余。” 她声音清淡而温婉,带着柔和的笑意,说得是棋,也是自己。十年前,她对他说,来日若我再帮不了你自会请离,不必你遣。如今的二人正如这满盘的棋子,无后路,无空余,无结果。和棋最是遗憾。 苏瓷闻此,并未答她,一手将满盘的棋子全都推落在地,腾空棋面,道:“你若愿意,可以重来。” 十年前,他们联手将苏瓷送到了如今的位置,十年后,只是换到了大渊,若上宁愿意,由苏瓷把持的大渊会是上宁更大的舞台。 上宁放下手中的棋子,摇了摇头。 烛火摇曳,上宁低眼看着满盘的棋子,终是不敢看那人不进眼底的笑。良久,她抬眼道:“我找到了我的父族,从今往后我只想过一些安生的日子。就像公子你教的,找一个宜室宜家的夫君,平淡过日子。” 苏瓷深深地看着她浅笑的眉眼,仿似要将人看穿。他唇边的笑意不减,但那双漆黑的双瞳中除了烛火印出的点点光亮,却看不到其它情绪。 上宁曾经想过,若是他开口留自己,自己会答应么?她不知道,而他终是未开这个口。 见他如此,上宁知道,他同意了。 “公子放心,我择日就离开上京,消失得干干净净,也不会有你需要派人追杀我的那天。” 她的话直白过头,那头执笔的文史官笔下又是一抖,今日的字迹多少有些不工整,这深秋的天,硬是给他写出了满脑袋的汗来,定然是殿内烛火太旺了。苏瓷不顾她的嬉皮笑脸,低敛了眉目,往后靠了靠,“阿宁,我曾经以为你永远都会站在我身边。” 上宁心中一滞,面上却是轻松的笑,“我曾经也这么认为。”阿宁一双如珠的双瞳看向那一双印着烛火流光的眼,道:“小时候夫人告诉我人要有自己的人生愿景,我以前的愿望就是帮你实现你的愿望,但现在我想按照自己的意愿过过看。” 上宁见苏瓷眉目间几分浅淡,知他心情没有面上那么好,故意道:“再说了,他人做工无非图钱,钱我是不缺了,权我又不想要,公子还能给我什么?” 钱权都不要,那还能要什么?人吗?但这却是上宁要不起的。苏瓷噙着柔和的笑意,敛了敛眉目,却不接她这话。 “你父族在哪?” 上宁对于自己父族的消息保护得很好,显然是想彻底与过去切断关系,就连秋南他们都未查到一点蛛丝马迹。 “怎么?公子想逢年过节给点赏赐?” “是。” 苏瓷回的不假思索,上宁顿了顿,收起了玩笑,道:“不了,我父族庙小,容不下大佛。” 苏瓷定定地看着她,而后微微叹了口气,道:“你还是那样不会撒谎。” 上宁倒似毫无所谓的样子,她早已经习惯,自小她就没有什么瞒得过苏瓷,但谎照撒,因为苏瓷后来也懒得去揭穿她,多数时候都是顺着她的话。 “公子,我想问一件事。”上宁正色道:“薛家的秘方你是不是……”上宁问至一半,余光看到了一旁的文史官,又闭了嘴,但苏瓷明白她想问什么,道:“那方子并非薛氏所出,是一农家所制,年前我便已经拿到。” 果然,不然他如何舍得用难得的人才去换一群蛆虫的性命。 “还有什么想问的?” 上宁摇了摇头,“没了。”说着她从腰间取出那枚金玉掐丝玉牌,置于桌上,“这枚令物归原主。” 苏瓷并未接手,道:“其他我都可以答应你,但这枚令牌你留着。” 见上宁微蹙眉头,苏瓷道:“阿宁,不是一走了之就可以彻底退出这局棋,未来难测,此令如孤亲至,可斩文臣调兵马,你且须留着。” 苏瓷这个“孤”字不是说给上宁听,而是殿后的文史官,今日他便是要借文史的笔证明此令,而这才是今日他唤来文史官的目的。一枚能斩文臣、调兵马的王令却在一个毫无实权的女子手中,若无史官记载,怕是难以让人信服。 而上宁虽说身退,但这些年却树敌不少,因此需要有能保命的法子。苏瓷此举是让整个东宫成为她的靠山。这一点上宁如何不懂,她微微敛目,掩住心中翻涌的情绪,再睁眼又是一番清明。 上宁起身,低首拜礼,那是苏瓷教她的第一个礼,只用于一般的问安,在此时此刻并不适宜,但苏瓷却并未阻止。 “阿宁就此拜别,愿公子长安,岁岁无忧。” 这句贺词是那年苏瓷带着她去见蕊夫人时上宁学的词,蕊夫人乃是苏瓷生母,曾是大渊第一美人,后来隐居于市,在南城经营了私塾、布坊,也是因为她,上宁才想学做生意。 见她低首,苏瓷下意识伸手却又停在了空中,而后收了回去。 “你也保重。” 听闻此言,上宁抬首,眉眼间的笑意仿似从未变过,她深深地看了那人一眼。十四年前静安寺的夜晚,那个去而复返的小公子,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走丢了吗?跟我回去吧”。 上宁敛了眉目,十分利落地转身离开,行至宫殿门口,回首时,大殿的窗户已经被人合上,她再看不清那人的脸。 待到上宁离开东宫,天际已经泛白。 次日,秋南等人得知上宁要离开的消息,匆匆赶到她的宅邸,却发现早已经人去楼空,她将上京的产业清理了一遍,剩余的也交给暗市钱庄打理,整个上京五城再找不到半点与上宁其人有关的痕迹,仿若人间蒸发了一般。 三月之后,年节将至,西陵桑家接回了在庄子上养了许久的嫡姑娘,名唤桑宁。 (本章完) 第5章 第5章 淮水分南北,帝京位于淮水以北,而淮水以南则多是旧时门阀。大渊立于乱世,太祖以战止战,虽打服了其余诸小国,却难以服其民众。彼时太祖请出了在民众中颇有声望的门阀大族,在他们的拥戴下,才渐渐收拢民心。 而彼时并非所有氏族都愿意依附皇权之下,而剩下那些不愿随太祖北上的门阀氏族便留在了淮水以南,这些氏族祖上都有荫封,但旧时王朝不再,因此他们的封位难以留续,至如今,大部分淮南的氏族都不再有功勋,靠着祖上留下的钱财勉强维持着昔日的富贵。 西陵就在淮南,而桑家便是其中之一。 十四年前,桑府嫡女随府上众人前往寺庙为新年祈福烧香,却在彼时走失。桑府为此奔波多年,始终未寻得人。年前,桑府嫡子过了文氏考教,拜入太渊阁文氏门下,其名置于上京文榜七日,正是此榜,让走失多年的嫡女找了回来。 桑宁走失时虽年纪较小,但记得家中之人姓名,桑这一姓在上京并非大姓,不常见。于是她出于好奇,着人从暗处调查,这才找回了父族。 桑母晏清安自找回女儿后喜不自胜。为了免人闲话,桑府自称嫡女自小身子孱弱,养在庄子上。自然,信这番话的人不多,众人都以为这是桑家不重女子重男子,才会将女儿丢在外面多年,但晏清安即便承了这等闲言碎语,也不愿女儿的清名受损,因此并不辩解。 阿宁清晨醒来看着幔帐之外低头打着瞌睡的侍女,她微微叹了口气,明明说了不用守夜,但似乎因为母亲怕她新到家睡不安生,因此还是派了贴身的侍女前来守着。 听到了这头的动静,侍女阿喜猛地抬头,见桑宁已经自己坐了起来,便快速起身通知门外准备热水洗漱。在几人的倒腾下,阿宁着装好便前往桑氏夫妇的院内请安。这些规矩,从前她倒是学过,只是没怎么用过,如今要记起来还是有些生疏,幸好有阿喜在一旁提醒。 宴清安为了让阿宁尽早习惯这个家,因此这几日都没有着人叫早,再者桑父桑子城这几日也不在家中,她自己没有那么大的规矩。 见到阿宁来问安,宴清安立刻吩咐了小厨房将早点拿来,让阿宁就在她院子里用膳。 阿宁看着妇人眉眼弯弯,行止坐卧皆是柔和端庄,还带着三分小心翼翼,这几日她都怕阿宁在桑府住不习惯,或者对她这个母亲亲近不起来。阿宁浅笑着见礼,而后才自如地坐下。 宴清安看着女儿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餐,心里满是欢喜,原本她的确有些担心,女儿在外十四载,若是被养得粗鄙不堪,恐怕老夫人那一关会很难过,但目前看来,阿宁非常懂礼数,只是有时候会略微迟疑,恐怕为了学这些礼数辛苦了许久。 只是宴清安没想过,女儿的这些迟疑并非是她刻意模仿,而是过去十四载她少有需要向人低身的时候,而阿宁此时的慢条斯理纯粹是因为她刚醒,着实没什么胃口。 吃了半响,阿宁才算将这宴清安准备的早点吃完。 见她吃好,宴清安方道:“过两日我们要前往安城的桑家祖宅,届时你便能见到你父亲和弟弟。” 桑府如今还有一子,名唤桑佑。 “我听阿喜说,弟弟在文渊阁就学?” 文渊阁本在上京,但文氏为了方便众人就学,在多地舍了学社,安城便有一处,因此桑佑除了休沐,其余时间都在祖母家中住。 宴清安点了点头,“朝贤帝立下的规矩,荫封不过三代。桑家这封位到你父亲这一辈便止了,再者有大伯在,也轮不到你父亲身上,所以我们才想阿佑能够从文入政。” 阿宁对淮南世家的情况大致了解。他们虽富足,但在权势一道比不上上京,近年来不少氏族因家族子弟坐吃山空而没落,如桑家这般想要走出一条出路的不在少数,只是如今上京那边的情势纠繁,很难有他们插得上手的地方。 “今日你随我去上锻庄挑几身衣裳。桑家在安城有些头脸,老夫人十分重视桑家子女和孙辈的德行,咱们得准备准备。” 罗衣装点三分门面,好的衣着少不了。阿宁因不知桑家到底是什么情况,因此并未带多少衣裳回来,回桑家时只是一身寻常的素裙,其上是明锦院掌绣亲自绣的一朵水生。这在宴清安的眼中便过于素净了,显不出世家嫡姑娘的气派。 用过膳后,阿宁又是一番洗漱熏香,方才随宴清安一同前往西陵最大的绸缎庄。 淮南与上京最大的不同就是这里的人自旧时便多安于享乐,因此如西陵这等淮南的大城里,戏院、茶楼、酒楼、衣庄还有各类铺子一应俱全。沿着内河道的一片小摊铺在夜里更是热闹。 因邻近年关,不少人忙着置办年货,因此上锻庄这般的西陵顶好的铺子忙得不可开交,否则往日里都该是小二将货物送上门挑选。宴清安显然也没想到,上锻庄此时人山人海的景象,一问方知,原来是上京明锦院新出的样式刚到,所以不少夫人贵女们都让人来排号取货。 明锦院是如今可与官绣齐名的锻庄,其内的绣娘最早是南边的流民,后在东家的安排下有了活计和谋生的本事,渐渐的,明锦院的义举得到了当时被称为国手的晚晴的赞许,晚晴曾是大渊皇室司衣堂的主事,曾亲自绣过两任帝君黄袍,后来岁数到了便离宫安享晚年,得知明锦院之事后便自愿为其培养绣娘,这才有了明锦院如今人才济济的局势。 当时的许多绣娘因感恩明锦院东家的恩情,即便此后有宝技在身,也从无有一人离开明锦院。因此,明锦院的样式和物料在大渊堪称一绝,而唯有明锦院亲自授权的锻庄才能售卖其专有款式。阿宁看到宴清安愣了愣,想了半响还是不敢迈步往内走,牵着阿宁的手是紧了又紧。 阿宁转身对阿喜浅交代了一句,便见阿喜自个儿挤了进去。 “母亲稍候片刻。”阿宁拍了拍她的手,。 不过片刻,宴清安便见上锻庄的掌柜亲自出来,似见了多大的贵人一般将宴清安迎了进去。待到内阁,剩下阿宁与庄内掌柜时,宴清安复才缓过气来。 宴清安不明所以,阿宁道:“从前与明锦院的掌绣娘子有些交情,上锻庄才肯卖这个面子。” 阿宁对于自己的过去,她只道曾随养娘一起做过一些生意,宴清安便也未多问,只当是寻常的小买卖,今日却知她能与明锦院的人有交情,宴清安虽然心有疑惑,但阿宁并未主动提她便也没有逼问。 未久,掌柜便命人将庄内现有的成衣都一一展示于二人眼前,其中亦有让今日众人疯狂的样式和已然做好的成衣,显然,掌柜是将样衣都展示了出来供人挑选。 宴清安起身细细看着那些衣裳,明锦院的衣饰精妙绝伦,尤其在其针法上,她转身却见阿宁只是坐在那里,给自己斟了一盏热茶,并无普通女娘见到精美之物的欢喜感,仿似她今日就是陪着自己来的。 “可是不喜欢?” 阿宁愣了愣,不知自己的反应让宴清安又多想了,于是道:“母亲最是了解祖母,你选的自然是最合适的。” 闻此,宴清安笑了笑,道:“当然是你喜欢最重要。” 阿宁随即扫了一眼几名侍女恭敬抬着的锦服,道:“踏雪寻峰吧。” 宴清安随着她的话看向最侧面的锦服,这一套虽以白色为基调,却在裙摆和袖口晕染出几分苍翠之色,果然应了那“踏雪寻峰”的名字。这一套在色调上不如其余几套的娇媚,纵是她第一眼也未看上,但细看却看出在暗处,那缎面之上的粼粼之光,正如第一缕日照广覆青山之巅。 阿宁一眼便识出这几套锦服里的上品,倒似见惯了好东西。 二人很快定下了服饰便离开了喧闹的上锻庄,一路回程宴清安都少言寡语,待回到桑府,阿宁便遣了仆人,问道:“母亲可是有心事?” 宴清安心下一惊,微蹙着眉,几番迟疑。 “母亲不妨问,我知无不答。” 宴清安长舒了口气,方才委婉地问道阿宁从前生意的事。 宴清安是氏族之女,宴氏虽不是大族,但也无需儿女为生活奔波,阿宁自然知道她不会对怎么做生意感兴趣,而作为一个闺中女子,她在意的是女儿的清名。 阿宁开口道:“母亲,我养母亦是大家嫡女,她虽自己在外行商,但礼数从未废置,对我更是如亲女相待,教我典籍礼仪、鸿儒智慧。” 阿宁声音清朗,如朗日悬空,无半点阴私可藏。 “阿宁,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行商之事切不可让安城那边的人知道。” 提起桑府众人,宴清安眉头紧蹙,安城那边还不知晓阿宁曾经经营生意,此事还不知如何与桑家老夫人提起。 桑家这位老夫人出身大族,自小对于氏族的教养和气度十分看重。桑家承袭的封位并无实权,桑宁的父亲年轻时也想自己外出做出一番事业,不至于靠着祖宗的庇佑懒活一辈子,但却遭到桑老夫人的极力反对,认为这样有失身份。 安城那边的情况比西陵复杂得多,宴清安亦有自己的考虑,这阿宁能够理解,她缓了缓声音,道:“好的。” (本章完) 第6章 第6章 安城与西陵同属淮南,只有一城之隔。原本临近年关桑氏夫妇早该在本家,但西陵的宅子收到阿宁的消息,于是宴清安便独自前往,此番该是阿宁与父亲及家族众人首次相见,倒是让见惯了大场面的阿宁有些紧张。 车马转入青藤巷,天光流转从绿荫之中洒下,似乎看出了阿宁的几分紧张,宴清安拍了拍她的手,牵着她下了车马,抬眼便见到朱红的大门之外候着的人。 为首的男子穿着青绿的正袍,头戴同色发冠,他面容俊朗,高挺的鼻梁与阿宁何其相似。阿宁的那双眉眼与站在她一旁的宴清安倒是如出一辙,只这一眼,桑子城便知,女儿是真的回来了。念及此,不由红了眼眶,随后迎了上去。 “父亲。” 眼前的女子面容带着几分少女的青涩,一双眉眼含着如珠玉那般温润的光,盈盈烁烁。见到许久未见的亲人,阿宁虽是激动却还是习惯性地收敛着自己的情绪,足见她并非在一个无忧无愁的环境中长大,念及此,桑子城心中又是愧疚又是心痛。 “阿姊。” 阿宁转头便见到一旁的少年,清朗而飞扬的眉目与自己有几分相似,阿佑与她相差两岁,小时候对于阿宁的记忆并不多,但他一直知晓,父母始终在寻着那位走失的姐姐。倒是宴清安上前轻轻抱了抱丈夫与儿子,又揽着阿宁道:“先去给祖母问安吧。” “母亲身体不适,刚请了大夫来,现在睡下了,晚些时候吧。” “母亲身子一直健朗,这是怎么了?” 宴清安离开这段时间,安城的确发生了大事。 数月前,东宫封位典上,薛氏孤女击响登闻鼓鸣冤,一时民怨沸腾。皇庭不得不开始彻查薛怀仁之死,一查便查出,多年来北境缺粮,须南方调配之事,其中有巨大的贪墨。其中产粮、运粮和本地销售多有氏族运作其中,北方刻意控产,大量粮食被填埋在地里烂掉,再从南方采购。 民府上下牵扯其中的官员众多,为此厉帝震怒,一连斩杀多名官员,直接牵扯十三个上京氏族,受牵连的更多。据上京城的人讲,那些日子北刑场的铡刀都断了好几把。 而桑家幼女桑子青,也就是桑子城最小的嫡妹原是嫁给上京张家张临贺为妻,而张临贺时任民府调度官,事及粮运,原本天昭堂下令扣押待审,但张临贺却在中途逃了。于是天昭堂按律将张府上下原地扣押,若是张临贺迟迟不归,那么张家便会阖家落罪。 桑老夫人得知幼女出事,亲自去了一趟上京城,拖尽了关系才从承礼司取来了一纸和离书,求着张家主母签了这和离书。张家主母是明事理之人,明白张府如今处境无法保下桑子青,于是替张临贺签了那和离书,就这样才将桑子青从那囹圄中带了出来。只是桑子青的子女却还被关押在上京城,至今不知状况。 桑子青自到了安城后便一直闭门不出,她似乎怨恨桑老夫人的选择,让自己成为那不仁不义之人,于是一直与老夫人怄气。桑老夫人也因此病倒了。 “那张临贺当真牵扯其中?” 桑子城叹了口气,“如今还未结案,天照堂还在搜捕他,可若是无罪,他逃什么?” 桑子城此话不假,若是无罪,张临贺何须逃跑? 夫妇二人感叹,“置家人于不顾,张家当真是白养了这个儿子……” “二哥又知道多少便在此遑论他人功过?!” 几人抬头正好对上从老夫人院中出来的桑子青,她一袭墨绿色的长裙,着了一身雪色的狐裘,却在寒风中还是显得几分单薄。宴清安看出桑子青清瘦了不少,她上前想去宽慰,却听得妇人几分讥讽般,道:“二哥如今是家人团圆美满,就要拿我当笑话来衬托你们吗?” 说着她几分干枯的双眼恨恨地看着阿宁,仿似要将人盯穿一般,道:“也不知在外十几载,究竟身家清不清白。” “你闭嘴!” 桑子青自小因为是家中最年幼的那个,最得宠爱,因此性格一直任性,为人妇后原本该是有些收敛了,但今日她的境遇与桑子城夫妇相比又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心下自然不快。桑子城性格向来宽厚,闻人这般诋毁自家女儿,骤然大怒。桑子青似乎没见过自家哥哥这般怒意,一时收了声,转身离开了前院。“阿宁,子青她脾气一向如此,你莫要多想。” 桑子城回头看自家女儿,却见她带着几分谦和的笑,倒也看不出有不快,这才放下心来。然则阿宁明白,桑子青这话中不仅是她的诋毁,还有桑家众人真正存在的质疑。她在外十四载若无法说清,那么便可成为别人编排她的由头。只是这十四载若不愿撒谎又如何说得清,他人又如何相信? 是夜,桑府正宴。因年关将近,桑家兄妹历来都是陪老夫人守岁,因此宴席上桑家众人齐聚。宴清安带着阿宁与桑老夫人见过,老夫人对阿宁的态度算不上亲厚,也算不得疏离,简单问了问她的情况,倒也没有深究,终究是有些乏力,也顾不上其它。 桑府之中,桑子城排行第二,头上还有一个哥哥,其下一个妹妹。如今桑府家主便是其大兄桑子邺,作为家主,桑子邺房中除了正妻之外,还有两名妾室。 大渊男子虽然可娶多位女子,但氏族不以骄奢淫逸为傲,因此,世家中业唯有家主会有妾室,主要也是为了家族的子嗣着想。但家中正宴,唯有正妻可以坐主桌出席,所以今日阿宁见到的只有桑子邺的正妻,余晚晚。 余家在平京也是有头有脸的氏族,因此养出来的女儿很是温婉。余晚晚膝下如今只有一女,名桑悠然,如今与桑佑一样,在文渊阁就学。大渊对于男女成亲的年纪并无严格的规定,如桑悠然这般的女子求学者不再少数。 桑悠然的性子与其母便不太相似,她大阿宁约几个月,见着忽然来的妹妹一通好瞧。尤其是见着阿宁身上穿着的正是自己没买着的明锦院制式时,话匣子一下子便打开了。 “还是二伯母疼你,我也想要这衣服来着,可惜如今要买只能高价。” 闻此,一旁的桑佑道:“大姐姐你难道没有零钱?” 桑悠然扁了扁嘴,道:“有是有,不过再过几个月姨娘肚子里那个就要出来了,也不知道爹爹那个时候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疼我,所以我得省着点,存下一些才行。” 她语调轻松,却未观得其母遥遥听闻此话后执筷的手微微顿了顿。幸好他们离老夫人那桌还远了些,未被听到,否则又该是一通教训。 桑佑道:“大伯母执掌中馈,哪里能缺了你的?不过是些瞎胡话。” “若是姨娘这一胎是个小子呢?虽是庶子,但却是长子,母亲定然不能薄待了他们。”说着桑悠然的神情多了几分落寞,“所以我还是要努力为自己挣个前程才行,这样我也能帮衬母亲。” “难不成你也想当官,女子为官倒少。” “薛氏女如今不就成了太子门生,将来也是要有封位的。” “你是说……”一直沉默听着的阿宁微微蹙眉,问道:“薛浅语?” 桑悠然倒是没想到她对这个感兴趣,点了点头,“听闻她过了文渊阁的殿试,所以被东宫钦点成了太子门生。原本她家中也无靠山,如今这么一闹,东宫成了她的靠山,真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说着桑悠然又是几声感叹。 太子门生,阿宁知晓那应当是为了庇护薛氏。民府之案牵扯甚多,薛氏恐遭报复,便给了这么个名号。阿宁不禁想起那日灵堂之前,薛浅语歇斯底里的质问,她终究是聪明。曾经秋南也想要这太子门生的名号,听着多威风,但那人却未许,如今薛浅语用父亲的性命还是换来了这份尊荣。 “听说西城静安寺外有庙会,要不要去看看?” 桑子青忽然提起此事,她自回到桑府便少有外出,闻此,桑老夫人也点头答应,旁人自然迎合,宴清安看向阿宁,毕竟阿宁当年便是在那里走失的,这些年她只身一人去了那里无数次,只求菩萨保佑能将女儿找回来,如今当真应验了。 迎上阿宁几分询问的眼神,宴清安回之以微笑。阿宁的性子与她的同龄人相比过于沉稳了些,她也希望女儿能够彻底对桑家打开心扉。 (本章完) 第7章 第7章 安城的夜具有典型的淮南特色,没有过早的宵禁,从城门大街到西市一路到了晚上会有晚集。老叟执杖,稚童点灯,灯火浮光中,点亮了这座城的人情温暖。 静安寺曾经不算大的寺庙,香客寥寥,在现任主府上任后,两次扩建,才慢慢让这个地方有了更多的人气。静安寺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除了其内精美绝伦的塑像之外,便是它有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却解卦极其灵验的庙祝,尤其善解姻缘一道,因此颇受城中姑娘们的关注。 阿宁在第三次被人踩了脚之后,颇有些无奈。 算姻缘这种事总是女子颇为上心,因此桑家的长辈便没来凑这个热闹,夜游江水岸去了,桑悠然拖着阿宁和阿佑硬是挤了进来。阿宁着实没有想到安城女子对于此事如此上心,她拍了拍衣角蹭上的灰尘,微微蹙眉,抬头便见到一男子留着八字胡须,一脸神秘莫测的模样将签筒递给她。 在桑悠然期许的目光之下,阿宁随意抽取了一根。 “姑娘可也是求姻缘?” “是是。”一旁的桑悠然倒是比阿宁着急,替她答道。 那庙祝看着那签文皱了皱眉,又问道:“姑娘,你可有倾慕的男子?” 阿宁愣了愣,脑海中快速浮现一个人影又被她强行抹去,道:“没有。” “这样啊。”那庙祝细窄的眼睛颇有深意地看了看阿宁,随后笑了笑,倒是也没揭穿她,继续道:“这一签表明你这姻缘怕是有些难。” “难吗?” 那庙祝“啧啧啧”了几声,又故意往后靠了靠,后面架子上是他自己做的姻缘护身符,阿宁看了一眼便会意,接着道:“我就想找一个宜室宜家的男子,这般难吗?” “宜……啥?”那庙祝估计也是第一次听到姑娘家喜欢的不是伟岸的君子,倒是想找一个沉溺家宅内务的男子。 桑悠然眼皮跳了跳,她低头问阿宁,“你这想法二伯母知道吗?” 阿宁道:“我不太喜欢打打杀杀,也不爱听人清淡聒噪,所以找一个能把家里把持地妥当的人就好。” 见阿宁说得认真,桑悠然与那庙祝对视了一眼,道:“那你这个还真挺难的。” 这个年纪的男子谁人不是有高远的志向,再者即便是个成日混日子的二世祖,也没有管好一家的细致心思,阿宁这个要求真真是难。 那庙祝倒是没想到今日遇到这么个女子,正想推销他的那些锦囊,却见桑悠然一把将阿宁提了起来,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凭着他敏锐的商业嗅觉,眼前这个定然是个大金主,便将阿宁给略了过去。 被忽视了的阿宁自顾地站到了一旁去,给后面挤满了的人腾开位置。她顾自走到一旁树下,渐渐地也看不见桑悠然跟阿佑到底在里面跟人讲了些什么。闲凉处总是有些阴郁,好歹一旁空闲庭院的墙面挡去了刮得几分猛烈的河风。阿宁瞥眼便看到远处的墙角下,女子一袭白狐裘衣与一男子牵手匆匆离开了闹市。 那是桑子青,阿宁微微皱眉,她抬步跟了上去。二人似乎一路跑了许久才躲到河岸边的一方暗处,这里距离夜集较远,此时河风猛烈,倒没有几个人来此。 阿宁不远不近地跟着,在转角处找了个位置停了下来,便听到二人相拥而泣的声音。果不其然,来人正是桑子青失踪已久的丈夫,张临贺。难怪她今日会主动提外出。桑子青想问张临贺这些时日的去向,然而张临贺并没有那个心思与人叙旧,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匣子,交给了桑子青。 “这是?” “这是民府的账目。” 桑子青不解,张临贺左右张望,见无人寻来,他紧蹙着眉,道:“只要有这个,他们便不敢拿我跟张家众人怎么样。” 桑子青双手死死抓着那匣子,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临贺沉默了半响,见桑子青不问到底不死心的态度,方才啐了一口唾沫,道:“我不过就收了粮庄五千两,跟他们比不过蝇头小利,但他们却想借东宫之手除了我。” 原来,张临贺在整理粮食调度的账目时,无意间翻到了一笔三十年多前的旧账,当年大渊的西南诸国征战不断,导致流民四窜,为此敦帝也就是先帝调配了大批物资前往西南,帮助各国平息战乱带来的伤害,恢复正常的政务秩序,也因此,大渊获得了西南各国的尊敬,开始尊大渊为宗主国。 但张临贺在查这笔账目的时候发现,当年民府调遣押送用的是重型运输车辆,证明粮草数量巨大,但按照当年入库和出库的记录,根本就没有这么大一笔粮草被运往西南。 听及此,桑子青微微皱眉,她并不明白张临贺到底要说什么。 “民府那些人动了当年敦帝押往西南的粮草。” 事及国家军政,若此事被朝廷知晓便是再难饶恕。更何况,这帐目中牵扯的不止民府之人。 “只要我不出现,他们便会忌惮我狗急跳墙,拼死也会保下张府中众人。”张临贺看着桑子青,眼眶微红,“这几日,他们四处寻我,这本账目若是落到他们手中,我们便再无底牌,张家便真的完了,舒儿他们也……”闻及子女,桑子青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账目,“你放心,我会藏好它。” “若是桑家人知晓你藏了此物……” “放心,母亲向来纵我,她便会护我,我不会有事。” 听到这话,张临贺如释重负般抱了抱妻子。 暗处,阿宁神色冷淡地听闻张临贺的话,她敛着的眉目中多了三分肃穆。张临贺说得没错,重型运载能运更多的粮草,但敦帝在位时氏族兵乱,这类运载车驾因为抗颠簸和摔打,当年被中部军队用来运输战时的兵器。 算一算时间,阿宁想起了当年的另外一件公案,姑苏白家。 敦帝在位之时,大渊氏族第一,唯属姑苏白氏。当年东南有氏族佣兵自重,企图用假的王印与大渊朝廷隔江而治,宣扬敦帝手中根本没有传承印玺,白板帝王不足为大渊之主,最后是白氏家主亲自认证大渊皇帝手中印玺乃是太祖传承至今的王印,这才平息了这场闹剧。 但后来白家因贪墨军器,阖族下狱,由敦帝亲自颁令,满门抄斩。这也是百年来氏族与王室权势相争中最大的一件公案。 阿宁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转眼却见不远处二人已经依依惜别。张临贺快速窜上停在河岸的船只,而桑子青将拿匣子藏于袖中往闹事走去,而远处的看似在悠闲散步的几人快速散去,分别跟上二人。阿宁微微蹙眉,随后穿过巷道,在西市将桑子青拦了下来。 桑子青见阿宁拦在自己面前,面上表情明显不悦,但阿宁却没有让道的打算。 “让开。” 阿宁神色冷淡,却是半步不让,道:“姑姑还是莫要回去了吧。”说着又看了看桑子青来的方向,“姑姑才与张氏和离不久便与陌生男子私相授受,如此行径有辱门风。” 阿宁的声音清朗,让不少行人驻足观望。她抬眼随意地扫了一眼,果不其然,不远处的人群中,两名男子停了下来,细细地观察着这边。 桑子青的脸色青白相加,不敢直言自己见的正是张临贺,她咬着嘴唇几分泛白,怒道:“桑家几时轮到你做主了!?不过是捡回来的低贱货色,真当自己是桑家正牌姑娘了?当心我让母亲立刻将你撵走!” “桑家正经门楣,姑姑这般作风祖母又怎会容忍?” 桑子青恼怒非凡,又着急怀中之物,遂立刻扑了上去,“我今天就要替你父母教训你,让你知道什么是规矩礼数!” 街道之上人群几分拥挤,阿宁还是不可避免被桑子青撕破了衣袖。 阿宁几分不耐,正巧一青年走过,她转身抽出一旁男子身上的长剑,直接架在桑子青的脖颈。大渊文士喜佩剑,并以此为清雅风流,但这类剑大多是没有开锋的。那人被这猝不及防的动作弄得愣在原地,正想要回佩剑,却见抽走他长剑的女子一手执剑,正对着另一名妇人,看二人穿着当是富族子女,一时不敢吱声。 见到长剑出鞘,一旁的众人迅速躲闪,桑子青感到脖颈间的冰凉,一时愣了神,也顾不得去抓阿宁,咆哮道:“你疯了!” 桑悠然与桑佑二人赶到时便已经是这样一个场景,桑子青目眦欲裂,仪态全无,而阿宁被撕破了长袖,一脸清冷地执剑抵在桑子青脖颈间,二人就这么僵持着。 “悠然你来得正好,快去找你二伯!这贱人疯了要杀我!” 桑悠然正欲抬步却听阿宁声音十分冷静地道:“姑姑是想让父亲和大伯来裁断你与人私通之事吗?” 阿宁声音清浅淡然,丝毫没有慌乱,正好让周围围观之人信服了她的话。见阿宁越描越黑,桑子青不信阿宁会真的伤她,怒斥一声便扑了上去,却不曾想,阿宁轻巧转剑,一阵割破血肉的疼痛感让桑子青瞬间冷静了下来,她看着自己被鲜血殷红了的肩颈,不可思议地看着阿宁。 她手中的剑是开了锋的,她真的会要自己的命。可是为何? 阿宁的态度过于冷静,一点也不像是真的因为她口中的理由,若真是私通之罪,自有桑家家主裁决,怎会不让她回府?桑子青的脑子飞速运转,沉了脸色。 “你听到了?” 阿宁并不答此话,却道:“今日姑姑若执意要回桑府,那我定然会亲自将您斩于剑下。” 那头桑悠然正要上前却被桑佑一把拉住,他看向自家阿姊的眼神,半点无先前的温和,满是冷意,“阿佑,去找父亲,万不可让她进桑府大门。” 桑佑细细看着阿宁的神色,转身便拉着桑悠然往桑府的方向跑,“去找父亲和大伯”。 桑子青一手捂着自己肩颈的伤口,阿宁下手刚好错开要害之处,但桑子青知道,她是认真的。在此与阿宁对持自己捞不到半点好处,于是桑子青转身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西市。 阿宁缓缓放下手中的剑,看着桑子青几分狼狈的身影,神色依旧清冷,自桑子青收下那匣子的一刻起,她便回不得桑府了。 (本章完) 第8章 第8章 桑府之内一片肃穆,阿宁回府之时,桑子城、桑子邺夫妇俱在内堂候着。桑佑与桑悠然将西市所见告知众人之时,桑老夫人勃然大怒。此时,嬷嬷一边为老夫人揉按着肩颈,众人一边等着阿宁回府,无人发一言。 阿宁姗姗来迟,回到桑府之时,阿喜便给她一个劲使眼色,她朝阿喜点了点头,丝毫不见慌乱,便抬步往内走去。桑府内堂之内,众人沉默地看着女子走近。阿宁的背打得笔直,端持着氏族女子应有的仪容,只她被扯烂了的袖口表明桑佑他们所说无虚。 “跪下。” 桑子邺率先开口,宴清安微微蹙眉,却不能在此时开口,因为此时是桑家家主在问话。 阿宁眉目几不可闻地蹙了蹙,却还是听言双膝跪了下去。 “你今日当街辱骂长辈,令我桑府难堪,可是事实?” “是。” 闻此,桑老夫人发作道:“谁给你的胆子?!” 阿宁一双定静的双眸对上老夫人几分浑浊的眼,缓缓道:“我之所以……” “长辈训话由得你狡辩?如此没有规矩,嬷嬷,掌嘴。” 阿宁抬眸,看向桑老夫人。自她到安城之后,老夫人未曾与她多说过话,对她仿似外人,今日更是直接认定阿宁有罪,这番做法与桑子青不分青红皂白便污蔑阿宁清白的话如出一辙。 其实桑家三兄妹中,桑老夫人最疼桑子青并不仅仅是因为她是最小的女儿,更是因为这个女儿与她十分相似,桑老夫人将桑子青那份跋扈的性子认作自己被磨灭了的纯真,这些年一再纵容。 此时,老妇人身旁的婆子大步上前伸手便要教训。 “慢着!”桑子邺开口对老妇人道:“母亲,此事由儿子问清楚再下定论,可好?” 听桑子邺开口,老妇人方才摆了摆手,让那婆子退了下去。 桑子邺虽作势汹汹,但他做家主以来,并非不讲理之人,道:“你且说说,为何要那么做?” 阿宁跪的笔直,她看向桑子邺,缓缓道:“姑姑见了张临贺,并且欲将张临贺给她的东西藏在桑府。并且我看到有两个人自张临贺将东西交给她后便一直尾随她到了西市,所以我才在西市将人拦了下来,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当着那几人的面将桑府先摘出去。” 听闻张临贺现身,众人大惊,“你怎么识得那便是张临贺?” “我偷偷跟去听到了他二人的谈话,那张临贺将一份证物给了姑姑,希望姑姑帮忙藏匿。” 闻此,桑子邺心下一沉,他抬手让阿宁先起身,而后问道:“还听到了什么?” “张临贺给姑姑的这个东西导致他被人追杀,他说只要这个东西没被人找到,他们便不敢向张府动手,他还提到了什么舒儿。” 阿宁将听到的话一五一十道了出来,根本不用她多做解释,如桑子邺这般世家家主立刻便知晓其中猫腻,这是张临贺用子女博得桑子青心软,复劝说她接下这烫手山芋,若账目不在自己身上,张临贺便是安全的,只要他安全,张府便暂无大碍,但这所有祸事就会落到桑子青的身上,但偏偏桑子青蠢钝至此,竟然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若是阿宁未将人拦下来,由得桑子青将东西藏进桑府,依她的性格,谁说都没用,桑府最后必受牵连。 “若当真如此,为何不拉着青儿去报官,而是要当街伤人?” 老夫人自然是不认这个道理,她满心满眼的都是女儿的委屈。 阿宁神色淡然,她浅抬眉眼,认真地向桑老夫人问道:“祖母认为淮南的地方府官,审得了皇庭的案子?上呈的帖子怕是没到上京,追杀的人便已经到了。再者若交予官府便能保住性命,张临贺何故躲藏那么久?这东西一旦沾了桑府的地,谁能保证桑府中无人看过其中内容?民府一案,东宫也罢,上京氏族也罢,哪个是桑府得罪得起,又抵抗得了的?” 阿宁的声音平缓,却字字如凿心间。“若是我想要这物件的内容永远不被人知道,那最好的做法便是将经手的人全都除掉,一个不留。” 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娘却将灭门之事说得这般轻巧,不由让人心中生寒。桑老夫人闻此口中的诘问再难出口。 “这么说,你是为了桑府?” “是。”阿宁答得十分果断。 “你如今空口无凭,若我不信你所言,你又当如何?” “若是大伯父今日认为我错,强行要接姑姑回府,那我便带着父母与弟弟即刻离开桑府,从此再不过问安城之事。” 阿宁此话便是要分家,桑老夫人原本熄灭的气焰又滋长了起来,“老二,这就是你接回来的好姑娘!”此时的桑子城与桑子邺均未再回应桑老夫人的问责,他二人沉着眉目,互看了一眼,对桑老夫人道:“母亲,阿宁做得可能有失妥当,但却没错。” “什么?”桑老夫人仿似自己听岔了一样,她从未想过,对自己向来百依百顺的儿子今日却要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母亲,当日你以桑府作保强行将子青从张府带回来,我们作为子女不敢有违,但今日子青所做又置桑府于何地?”桑子邺缓了缓语气,继续道:“民府之事令圣上震怒,上京因此斩杀了多少府官,被抄的氏族不止一二,跟他们相比,我桑府算什么?敢去搅这趟浑水?子青在答应张临贺的时候可有考虑过你我?” 桑氏兄弟一直以来都十分孝顺,也是第一次,桑子邺以桑家家主的身份将话说得重了些。桑老夫人被气得不轻,即便知道桑子邺是对的,但她何曾被人忤逆过,作势便要晕倒,但桑子邺如何不懂自己的母亲,淡然地吩咐道:“扶老夫人回去休息。” 待嬷嬷将桑老夫人扶了下去,桑子城与宴清安方才上前来看阿宁有没有伤着。桑子邺看着自己这个侄女,心下几分欣赏,那般紧要时刻,她既然能想到那么多,又行事如此果断,确实难得。但她对上京势力的情况这般了解,这可不是普通女娘可以做到的。 “只是,咱们当真不管子青了吗?” 闻此,桑子邺亦是一番沉默,脑海中还是阿宁的话,桑家拿什么去救? 后院,老妇人在嬷嬷的搀扶下回了院内,嬷嬷端来了茶水,又替老妇人顺了顺气,方才被她打发走了。待嬷嬷离开,内屋的屏风之后,女子窜出头来,肩颈包扎的痕迹十分明显,她故意拉耸着一边肩膀来到老妇人面前。 “母亲,如何?可有替女儿出这口恶气?” 老妇人此时只觉心烦,抬眼狠狠瞪了她一眼,但人已经被她接了回来,便不能就此不管,道:“张临贺给你的东西在哪?” 闻此,桑子青面色一顿,支吾了两句,才从怀里摸出了那个小匣子。老妇人伸手要去看,阿宁那句“一个不留”忽然出现在脑海,她伸出的手便迟疑了,又抽了回来,终是没打开。 “这东西我会让人秘密送往上京天昭府……” 闻此,桑子青猛地抽回手,将那匣子护在怀里,“母亲不可!” 见她这番模样,桑老夫人瞬间冷了脸,她看着桑子青的神色也让人有几分陌生,桑子青一时心虚,态度立刻服软,但抱着匣子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 “母亲,这匣子若是送去了上京,舒儿的命可如何保啊?”说着桑子青的眼眶红了,“临贺如今惹了上京的大势力,他们想斩草除根,这是唯一能保舒儿性命的东西。” 桑老夫人听闻外孙的名讳,亦默了默,而后道:“朝廷迟早会有所裁决,张临贺东躲西藏亦会害了舒儿,他这般做人,如何可信?” 桑子青闻此,她抓住老妇人的人,期许道:“母亲,您不是与文氏的人相熟吗?可以求他们替张府说说话吗?他张临贺究竟怎么样我不在乎,我只要舒儿,我只要舒儿啊母亲!” 说着眼泪竟是夺眶而出,这些日子,为此,桑子青没有少与桑老夫人闹,但朝廷在押的人,如何能轻易救得? 桑老夫人看了看桑子青怀中的匣子,心中有了计较。 顺德殿内,那人一袭月升沧海锦服端坐案几之前,玉带束冠显得整个人贵而不舒。 面前的几个文臣吵得不可开交,他却只是低敛着眉目,始终静静地听着,没有半点不耐,原是争得面红脖子粗的二人,对上那人清朗的眼,瞬间噤声,连连赔罪,而他也只是笑笑,并无怪罪。 此时殿外,男子手持佩剑低身疾步走来。东宫殿前可佩剑者唯有侍卫长秋南。苏瓷见此将那几人请了下去,才召秋南上前。 秋南没有多余的话,而是呈递上了一封书信,苏瓷接过打开,其上只有“淮南安城”四个字,笔劲有力,几分苍松之感,与他的笔力有些许相似。 见苏瓷看着那信封却并无问话,秋南率先开口道:“有人重金在暗市买人性命。” 苏瓷将信笺放下,浅抬眉目,听秋南继续道:“十万金保一户人家七日性命,由暗市的海升钱庄作保。” 海升是承德大陆之上数一数二的暗庄钱行,主要以飞钱做交易,不受任何国家货币约束,有他们自己的渠道可以随意兑换,因此对于钱主的信息十分保密。 海升敢为如此天价交易作保,便代表悬赏之人拿得出这笔钱。重金悬赏,定然搅得各路高手尽相出手,敢这般做事的,苏瓷自认他认识的便只有一个。若是快马加鞭,七日正好能从上京赶到淮南。 “我们的人查到,要保的是安城桑府,桑府嫡姑娘便是那民府张氏的妻子。” 苏瓷知道,淮南有他要的东西。 他看了看案几上那封写着淮南安城的信纸,在天光之下呈现出粼粼的光,那是德州的南宣纸,在文墨一道上,南宣纸算不上名贵。敢拿十万金出来,却只用南宣纸给自己写信…… 秋南瞄了一眼自家主子,却见他噙着浅笑看着那信纸,印着天光的眉眼让人看不清神色,秋南不由地眉心微跳,信件走的是庆同的传讯线,应当是阿宁传来的。 秋南想起阿宁此前的话,该不会,这是来管东宫要钱的? (本章完) 第9章 第9章 转眼便是年节至,淮南也热闹了起来。淮水为界,两方人土各有风格,淮南多商贾,因此不少外地行商之人纷纷在年节返回,其中也有不少在上京谋生路的人。 这几日,天气泛寒,桑老夫人便甚少离开自己的院子,桑府倒没了那么多规矩,只是桑子青自西市之后便再未出现,作为子女的桑家兄弟自然明白其中可能有母亲的参与,于是私下派人摸查,发现老夫人将人安置在了城郊的一个宅子里,宅子的主人是一个外地的商客,如今并不在安城,即便有人查到也与桑府没什么关系。 老夫人已经退步至此,桑子邺也不好逼迫,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几日也并无其它事发生。 当然,担心此事的还是阿宁。自西市过后已经四日,上京那边还没有半点消息传回。此时阿宁开始回省自己的信笺是不是写的不够清晰,好歹落个款?或者信笺被内务府的人截去了?七日一到,海升钱庄便会从她的户头划去十万金作为赏金,若那时人还未到,这钱岂不是白了? 见阿宁握着茶盏的手不断转动着杯盏却迟迟不肯入口,桑悠然与宴清安对视了一眼,问道:“你这几日心事重重的,可还在担心小姑姑的事?” 阿宁回神,摇了摇头,桑子青的事她已经尽力,毕竟她手上的东西于东宫有益,苏瓷得知定然会有所安排,其他的倒也轮不到她来担心。阿宁自然不能说是心疼自己的银钱。 正此时,院外一阵喧哗,多个仆从拿着棍棒匆匆掠过,惊扰了院内诸人,宴清安招来阿喜询问,才得知是城中一家武馆来了人,那几人被桑府外院的侍卫拦了下来,便在那一通嚷嚷,怎么都不肯离去。 自当年敦帝在位其间出现氏族专兵的事后,大渊对于氏族亲卫也有了严格的规定,除朝廷亲授可随军征伐的几个世家之外,其余氏族家族亲卫不过三百,如桑家这般的小氏族,除了家生子之外,大多是雇佣武馆的人为府内侍卫,或办些差事。 阿宁等人走到内院的庭内,远观那处的动静,见家中管事带着十数人将人拦了下来。阿宁刚想上前却被宴清安阻止,“你大伯父在家,你莫要轻易出面。” 在氏族眼中,武行多是莽夫,少与之打交道为好。阿宁自然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只是如今桑府做主的不是她,这些事自然也轮不到她管,她也不过下意识地想要前去看个究竟。果不其然,未过多久,便见桑子邺带着人匆匆赶来,那领头之人似乎是认得桑子邺,开口便道:“桑家主今日可要给我个交代。” 见武馆之人还算讲礼,桑子邺先让府内的侍从撤下,方开口道:“馆主今日为何而来,且与我说说?” 那人见桑子邺态度不差,让众人收了声,开口道:“三日前你府上的人来嘱咐了一个差事,要往上京送去一封信件。” 信笺一般而言是通过信站传递,哪里用得上武馆的人去押送,武馆接到此物时也是疑惑,那人继续道:“我再三与那人确认,此物是否贵重,此行是否危险,我武行兄弟都是本分人,可不做卖命的事。那人跟我保证不过一般信笺,只是临近年关,怕信站和镖局都休息,在中途耽误时间才找上我们。我看在桑家在安城也算有头脸的人家便应了下来。” 说及次,那人深吸了口气,道:“跟我们要了三个人去送信,可自离开安城后我的人便全都失了消息,我们一路寻去,在临城找到其中一人的信物,上面全是血迹,至今那三人究竟在哪,是生是死我们也毫无头绪。所以我想问问桑家主,究竟为何要害我等,如此隐瞒,致我兄弟伤亡,此事桑家主定要给我个交代,否则就算是闹到主府那去我们也不会罢休!” 桑家众人闻此皆是大惊,桑子邺立刻让管事去调查,是不是桑府之人去委托的这份差事。半响,管事回来报,这几日府中无人去武馆,说及次,又有些迟疑。 桑子邺看出端倪,怒斥道:“说!” 那管事连连低头,告罪道:“后厨的人见老夫人房里的嬷嬷前几日偷偷从侧门出去,也不知道与这件事有没有干系。” 毕竟桑老夫人房内的人,他们不敢随意盘查。 此话一出,桑子邺心中立刻有了计较,转而对那武馆之人道:“馆主且给我一日时间,我母亲如今身体抱恙,现下又刚歇息下,不好叨扰,明日我定给馆主一个交代。” 说着又给那武馆之人送上了银钱,“这点小钱请大伙儿吃个酒,今日辛苦大家跑一趟。” 桑子邺在安城的名声不错,向来守信,得他这番话,那武馆之人收了银钱方才肯罢休,纷纷离开。 待武馆之人离开,桑子邺神色沉重,思虑半响还是转身便往桑老夫人的院中快步走去。阿宁见此立刻跟了上去,桑悠然自身后一把抓住她,一个劲摇头,示意她不要管此事,阿宁微微蹙眉,道:“此事若是被祖母耽搁,真真会要了我们大家的命。” 桑悠然松了手,嘟囔道:“有那么严重么?” 桑悠然其实有些怀疑,阿宁入府到现在所作的一切会不会都是为了博得家中长辈的关注?显得精明一些才能让族中接纳她,不是么?毕竟回桑府至今,桑家也未提将桑宁的名字重新写回族谱。 桑宁走失之后,族内便当作早夭,为了不占着桑子城一脉嫡长女的身份,由桑老夫人做主,将阿宁的名字从族谱中划去,而此事只有桑家之人知晓。 阿宁看了桑悠然一眼,道:“若你也被上京氏族追杀过,便知道他们的手段。” 当年庆同开西南商路的时候,与西南一茶商竞争怀岭一带的一片道路,想要打通立国往西南束河部落的通路,而那茶商是想要在那个地方建立自己的种植场,双方均不肯退让,最后地方主府看在庆同能带来更大的利益,于是最后嘱托庆同,打通了山道。 那茶商背后便是上京张南巷的越家,越家气不过此事,便派人偷偷毁了庆同另一处矿洞的支护,导致洞口坍塌,多人被掩埋其中,最后阿宁当着那茶商的面将那茶商在西南最大的茶铺点了,那茶商差点命丧当场。那越氏原本也不肯罢休,苏瓷又命人将其小儿子绑去了立国,这才让越氏就此罢手。 阿宁那时便学到,若要让他们罢手,行事必须很准快。她未再理会桑悠然,转身便往桑老夫人的院中而去,留下宴清安与桑悠然惊愕的尚未从她的话中回过神来。 待阿宁到时,老夫人院外站满了仆从,都是被桑子邺给撵出来的,众人守在院外,纷纷议论着什么,见阿宁前来立刻噤声。桑老夫人身边的嬷嬷资历最老,见阿宁要入内便将人拦了下来。 “姑娘,家主正与老夫人谈事,还请姑娘莫要擅自闯入。”阿宁冷眼看了那嬷嬷一眼,问道:“家主可有不让旁人进去?” 那嬷嬷闻此,几分傲气道:“这是桑家的规矩,老夫人向来不喜有人未经许可便入内,姑娘刚回来还是该学着些规矩。” 阿宁蹙眉看着那老妇,阿喜立刻站了出来,直接一掌将那嬷嬷推倒在地,轻喝道:“老夫人岂是你一个奴才敢随意抬出来欺压人的!” 那嬷嬷自持是老夫人身边之人,家中仆从对她都礼敬三分,从未有今日这般不给她脸的场面,一时愣神便叫阿宁二人闯了进去。阿宁刚至屋外便听闻其内杯盏摔碎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桑老夫人斥责的声音。 “那是你妹妹!你岂能如此没有良心!” 阿宁正要掀开帷帐而入,又停了下来,对阿喜道:“你不要跟我进去了,你让人去城门大街将所有能写会画的人全都请来府中。” “请那些人来做什么?” 阿宁看着天光都透不进去几许的屋内,道:“来救桑府的性命。” 说完便推开帷幔,大步走了进去。 其内的桑老夫人和桑子邺似乎都未料到阿宁便这般闯了进来,纷纷蹙眉。阿宁也知道自己此举鲁莽,但现在可等不到桑子邺与桑老夫人吵出个结果来。 此时,桑老夫人正在气头上,她本就不太喜阿宁,此时见她如此不懂规矩地闯了进来,直接拿起桌上剩余的杯盏,直接砸向阿宁的脚边,怒斥道:“谁许你进来的!?” 桑子邺也压了压自己的脾气,道:“阿宁,你怎么来了?” 阿宁对着桑子邺和桑老夫人伏了伏身子,权当见礼,而后直接问道:“祖母可是将民府的罪证让人送去了上京?” 见二人皆不开口,阿宁对桑子邺道:“大伯父,此事紧急,耽误不得,还请如实相告。” “没有,”桑子邺知阿宁有几分本事,于是松口道:“母亲只是想求上京文氏出手,将张府内的舒儿救出来。”说及次,他顿了顿,道:“条件便是民府的那本账目。” 换言之,那封信里面明确表明此物在桑府手上。闻此,阿宁眉头便没再散过,她了十万金去保人,他们却等不到七日便让自己的心血付诸东流。但阿宁也知这是桑老夫人爱女心切,又着实无法,这已经是她能想出最好的法子了,因而也并未说什么。 “祖母,请把账目交予我。”阿宁已经不再与她客气,但桑老夫人哪里容得下一个小辈在自己面前逞能,当下便要发作,却听桑子邺道:“你要来做什么?” 阿宁声音清淡,已是极力在压制自己的脾气,“他们想要那账目,无非就是怕朝廷知道其中内容。” 她浅回眉目,一双眉眼定静地看着桑子邺,道:“那便让天下人皆知这本账目,他们总不能将安城屠尽。” 于是当日,桑府请来了百位文书先生,只了一个下午时间便将那账目复刻了数千份出来。 次日,午市的钟声刚响,城门大街正是热闹之时,无数纸张自城门大街四个方位纷纷落下,众人只见雪纷纷的一片盖过头顶,令人目不暇接。路人接下那宣纸,才发现上面似乎记载的是账目,更有好事者自觉其中定然有大案,于是懂账的便三两一起算了起来。 这一幕让安城首府内炸开了锅,没人知道那些到底是什么账目,收集了许久才将完整的版本收集全,最后是主府亲自审核才发现其中端倪,立刻快马上报上京城。 安城此时不乏许多从上京城返回的人,他们见那账目很快便反应过来,此时与近日闹得沸沸扬扬的民府有关,于是大街小巷众人纷纷开始讨论这个话题。 暗巷之内,原本还在策划夜探桑府的几名暗探,拿着手里的白色信纸一时傻了眼,为首之人一时气急,将纸张撕了个稀碎。 这几日,那桑家周围忽然多了许多高手,令他们不得靠近,好不容易得到准确的消息,正好请上面派援兵,又出了这事,若再动手,朝廷立刻就会知晓是谁干的,届时所有人都会吃不了兜着走。如今这差事算是办砸了,于是只能暂时撤了人手,等待其它指令的到来。 其中一人倒是会看账的,他拿着其中一页道:“不就是贪墨了些粮食,犯得着要跟东宫抢人么?” “你懂个屁!”那人正是火气无处发泄,“若是被朝廷知道这本账目的存在,我们全都得玩儿完!” 这些人原本是江湖浪客,并非任何氏族门客,身份皆是伪造,但这句“我们”瞬间暴露了这领头之人的身份,不过几人自然知晓规矩,都仿若未闻,也未再多问。 那人念及此,又想到这满大街的账目,定然与桑府脱不开关系,但据他们了解,桑家不过是一个靠着氏族小小荫封过活的小世家,家主虽宽厚却无大才,家中几个子女皆不过平庸,到底是谁在帮桑家? (本章完) 第10章 第10章 翌日一早,便有信站之人来报加急的信件,二日前,绍城水域打捞起来一具尸体,经验证,正是张临贺其人。 得知此消息的桑府众人惊惧不已,又幸得桑府反应及时,否则今日会莫名丧命的可能就是桑家之人。但阿宁却并不为此感到庆幸,原本她计划将此事秘密交予东宫处理,这样桑府可以摘得一干二净,依旧过清净日子,但如今却不得不闹得满城风雨,定然不是一件好事。 张临贺的死讯传来之后,桑老夫人第一时间将桑子青接回了家中,又让桑子邺为院内添加了多名护卫。 同时安城主府传来消息,此事已经惊动了上京,天昭堂已经派人前来处理,让桑府众人在这期间不得擅自离开府内,等候盘问。 得知此消息,桑府众人各怀心思,如桑子邺等知晓其中厉害的自然明白这已是安城主府在给与桑府庇护,这段时间虽然桑府之人出不去,但外面的人也不可随意进来。 而此事的始作俑者桑子青倒也消停了,一直在自己的院内不出现,只时不时还会去桑老夫人的院内走走。而上京那边张府究竟如何了,尚未有新的消息传来。 后院的屋内,清香卷起了云盖,又被忽然掀起的帷帐给打散了去。阿喜将热好的姜汤给阿宁端了进来,这几日本就天寒,阿宁还跟着人跑了城头去吹风,倒是有些窜了凉,宴清安吩咐这几日都得将姜汤喝上,相较于那些苦药,阿宁对这个倒也没什么反感。 阿宁今日并未着正装,一身长服加小裘衣,就连长发也只是轻轻地挽起,脸色略微苍白倒显得人柔弱了三分。她抿了一口姜汤,复又拿着汤匙一遍又一遍搅动着碗内的汤水,久不见再入口。 这几日她一直在思考张临贺与桑子青在暗巷内的话,心里一直隐隐有些不安,真的只是民府官粮的问题吗? 此时,外院的仆从在屋外低身唤道:“姑娘,主府大人亲自来了,一同前来的还有上京天昭堂的赵大人。家主请姑娘过去,说是要询问一些事。” 阿宁将手中的汤匙放下,毕竟那主意是自己出的,此事还要她来面对。 此时桑府的衙役倒是多了起来,将前院围了起来,阿宁随着传唤的人一路低眉顺眼地到了主庭,桑家一众人等皆已到场。上座的位置天光未明,阿宁倒是未看,只作乖顺的模样站在宴清安身旁。 桑子邺朗声恭敬对上座道:“大人,桑府眷属已经到齐。” 今日并非主府升堂,而是朝廷需要了解一些情况,因此主府闻此,朝一旁的人点了点头。 “听闻桑老夫人身体抱恙,还请先入座吧。” 这声音听着温润而悦耳,阿宁猛地抬头便对上一双如诗画般走出来的眉眼,他眼中含笑透印着天光仿似人间最深的秋色,他今日着的是一般文士的服饰,文帽束发,显得整个人玉立而清朗,又带着三分书生的文秀之感。 但只是一眼,那人便扫过阿宁,并未多做停留,仿似与她并不相识。阿宁低垂了眉目,他亲自前来,那么此事定然有大的牵扯。 主府就民府账目之事,细细问来,如何到桑府人手中,又为何要散之城楼,事无巨细。 那人多是在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细问两句,当主府问道阿宁为何会想要将账目印制散布之时,那人恰到好处地开口道:“我从上京来的路上已有线人来报,有人派了杀手想要截杀桑府之人,幸得桑二姑娘机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这话将桑宁为何会猜测会有杀手前来模糊地解释了过去,同时又在告知桑府众人桑宁所作并非空穴来风。 这些日子,虽然先有武馆之人失踪,后有张临贺的死,但事不及己身,难免会让人觉得阿宁有些夸大,尤其是今日主府盘问,桑子邺作为一家之主,却没有立即站出来,而是将桑宁给推了出来,若不点出桑宁之功,桑家人怕是会将此事怪罪于她。 众人听闻确有暗杀,不由哆嗦。 “只是,虽然你们为自保才这么做,但那毕竟是官家文牒,私自大肆传播有违规章,因此仍有惩处。” 那人的话这般轻松,但这一罚却罚掉了桑家的荫封。桑子邺等人愣在了那里,没想到会是今日的局面。桑家祖业并不算大富之家,荫封也不过是承袭祖上的一点荣光,让桑家仍保有世家的光环,但这一罚,桑家还如何在安城抬起头来? “大人,那桑家子嗣可还有入仕的可能?” 桑子城立刻想到的是桑佑的前程,苏瓷淡然道:“桑二爷放心,此事不累及子孙。” 闻此,桑子城方才放下心来,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但桑子青却不服这罚,她指着阿宁开口道:“这法子是她想出来的,桑宁如今并未正式记入桑家族谱,却为何要我桑家承担?” 桑子青一开口,那人的神色便淡了三分,桑老夫人也是名利场上过了大半辈子,如何看不懂,立刻呵斥桑子青住嘴,然而却没用。 苏瓷依旧噙着浅笑,声音浅淡,道:“张夫人,你与张家的和离书未过承礼司批准便无视皇令擅自离开上京,后又私自与逃犯接触,帮忙藏匿罪证。数罪并罚,天昭堂委托安城主府即日将你羁押回京候审。” 闻此言,桑子青不可置信地看着苏瓷,却见那人根本不看她,复又向桑老夫人投去求救的目光,而此时的桑老夫人却也再未理她。今日之事,究竟为何,桑府众人心中清楚,如今谁也不敢求饶,唯恐罚得更重。 见桑家众人服罚,苏瓷起身,朝外走去,行至一半,忽而道:“你随我来。” 众人莫名,却见阿宁低眉敛目,在众人目光之中跟了出去。桑家众人震惊之余,却不知阿宁竟然认识天昭堂的人。苏瓷往前走至后庭的池塘边,因衙役的清理,桑家仆从都不敢靠近。那人回首看了看阿宁今日略有些苍白的脸,垂了垂眉目,道:“可知为何我要亲自前来?” 阿宁行至一旁,在一旁的廊下坐了下来,仰头正好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这事不是民府粮案那么简单。” 苏瓷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三十年前,敦帝救济西南七国的根本就不是粮草,而是兵器。” 庭院的风刮过,吹得人心里发寒。苏瓷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却不进眼底。“姑苏从前有一大氏族,承德大陆以东数百世家皆服其德行和威名。” “姑苏白家。”此事,阿宁知晓。 “当年淮东氏族以救济流寇为理由,私自敛兵,后又用了些手段,骗敦帝亲自前往东边战场,借机将王玺偷天换日,换了出来。敦帝回过神时,王玺已丢。那时淮东氏族并未将王室放在眼里,又有大渊的王印在手,因此想要与大渊王室隔江而治。敦帝自然不肯,于是去求了姑苏白氏家主,白家主知道若是插手此事,白家定然不会太平,但他感念乱世好不容易平息,不想再起风波,又对家族底蕴十分自信,于是出面为敦帝做了伪证。” 言及此,阿宁便也猜到了结局。敦帝日日思虑,仍觉此事是一大隐患,于是与三大世家做局,先是将兵器送往西南边防的流寇中,让他们搅动西南各国的战事,再以救济为由,将军资以粮食的名义送到战场之上,一经战乱便再难查询踪迹。最后这笔帐便算在了时任军器司主司的白家之人的身上。 最后敦帝既铲除了心腹大患,又赢得了南方诸小国的拥戴,成就了一世美名。 “那本账目本是当年见证白氏下场,想要留下信物保后嗣性命的那几个氏族所撰写。原本此物各放一处,共三份,而民府这一份却被张临贺以为是民府侵吞军粮,想要拿来将来换取私利而盗走了。”而如今敦帝已逝,此事难以追溯,军权又在帝王手中,因此厉帝自然不惧此物。 阿宁抬眸对上那人温润却又那么清浅的眼,听他道:“这些时日,朝廷对氏族的打压过盛,不可再在此时挑起多余的争端,否则事极必反,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皇帝不可当作不知道,但却要有个台阶才能让两者都下得来台。” 也因此,才会那般重罚桑家,将此事往桑府擅自泄露官家机要文件上引导,也向氏族传递一个讯息,此事朝廷不会深挖。厉帝未必不会秋后算账,只是不可是现在。 “此次的事只能到此为止。”苏瓷言及此又缓了缓,对阿宁道:“我知你性子,若我不亲来,恐怕你根本不会服这判决,或者此后用你的手段帮桑家。但阿宁,这一次桑家不可不服。” 阿宁静静地看着苏瓷,声音清浅地开口道:“所以为了维护王权与氏族的平衡,就只能牺牲桑家。” 阿宁的话很平淡,那人知她心性,浅声道:“是。” “可否告诉我是哪几个氏族?” 苏瓷知她自然不肯罢休,几分无耐,“阿宁……” 阿宁明白他的态度,起身道:“如今我为鱼肉,人为刀俎,你放心,这点委屈我还受得住。” 阿宁越是这般说,苏瓷便知道她内心并非这般想。阿宁走出几步,方才回头,见那人抬眸询问,她复才道:“此次找到证物,对东宫而言,我可算有功?” 她问的是东宫,便是在问苏瓷,而不是对王室或氏族的功过。那人无奈地笑了笑,道:“十五万金已经如数到了你账上。” 多了的这五万便是阿宁的奖赏。闻此,她方才似顺了口气,伏了伏身子,规整地见礼致谢,而后转身离去。苏瓷见她身影清瘦了一些,又敛了敛眉目,他知道明锦院在阿宁手中,她岂会在意这点钱财,不过是想要从他这里挣一口气罢了。 “阿宁。” 阿宁走出许多,方才回头,却见那人站在天光之下,让人看不清容色,“离开上京至今,你可过上自己想要的清净日子?” 这一声问得清浅,却又仿似诘问砸在阿宁心中,她眉目微动,终是扯出笑意,回复道:“容我想想再回你。” 此次再见阿宁,她不再口呼“公子”,而是以“你”相称,上宁曾经可以做的事,桑宁不可以,但桑宁可以做的事,上宁却不可以。苏瓷是想让阿宁明白,两者都是她,为何要放弃其一?但苏瓷不知的是,此时的阿宁不想再作任何人的附属品,她只是她自己。 上京赵府,赵知更几日前得到东宫的指示,即日起在家好生休养,若无其它指示不可擅自离开。他原本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才会领了这责罚,但没想到除了这个指令之外,东宫还送来了赏赐,侍卫长几番暗示他才明白,原是那位用自己的身份亲自去了淮南。 淮南安城的事,天昭堂已经收到了消息,也派人前往收集证据,如此以来,民府之案便可暂结。对于张临贺之死,张家之人不愿追溯,此事也只能交予上京府衙去办,由不得天昭堂。 赵知更为天昭堂堂主多年,自然还是知晓帝王心思,这一次东宫对氏族的敲打几乎打得对方毫无招架之力却又调转情势,忽然收了手。厉帝未必想要一场彻底的胜利,东宫也好,氏族也罢,帝王想要的永远是制衡。 赵知更捡起一块石子丢进了荷塘,泛起一片涟漪,将池中的鱼儿惊得都往石洞里躲。人与动物都一样,受了惊吓必然会往自己认为最安全的地方躲,不知道这一次,东宫会将这群鱼赶去哪里? 念及这位储君,赵知更不由笑了笑,那位温润的太子殿下恐怕未必如厉帝所想的那般好掌控,他做的所有事都那般恰到好处,将帝王心思拿捏得极准,他如今所作是帝王认为作为东宫而该做的事,甚至做到什么程度都拿捏得分毫不差。 一个在民间养大的太子,究竟为何能将帝王心思拿捏得这般准? 赵知更双手背在身后,不自觉笑了笑,他如今只觉自己这次押对了宝,就连今日的阳光都格外温暖舒适。 (本章完) 第11章 第11章 转眼安城便已然是年节时分,城内外张灯结彩,就连内河道的摇船都打上了秀气的灯笼,经常能看到那些乘船的船家孔武有力地推着撑杆,而那撑杆之上便系着一只粉桃色的灯笼。 这满城的欢腾倒也不全是因为年节,而是上京来了消息,朝廷颁布了惠商政策,并且决定在淮南三城设立商会,此后商贸之时,朝廷只治理,而日常管理则交由商会自行处理。 话虽简单,事却不小。商贾一直不被认为是什么高尚的职业,即便如今的氏族手中或多或少都有些商贸关系,但在他们眼中,那些都是不配与自己同席的下等之人。这一点在上京氏族的眼中尤其明显。 淮南虽也有不少氏族,因在权势上他们无法与上京相比,他们虽算得上富,却算不上贵,因此这些年一直安于一隅,没什么话语权。但如今,大渊有意提升商贾地位,并选择淮南作为此次重心,倒让人看出了点别的味道。 追溯过往,上京氏族,尤其是张南巷中的那些之所以有如今的地位,其一便在于底蕴,大渊立国至今有多少年,他们的家族便延续了多少年,无论是礼、义,乃至学问,他们代代相传培养出不少天之骄子。 但若说底蕴,淮南的氏族并不比他们浅薄,淮南的姑苏、关陵、牢哀等地极富盛名,如今的姑苏姚氏、关陵杜氏和牢哀的谢氏都曾经名盛一时,更别提还有当年的白氏。因此,在一些旧贵的心中,淮南并不比上京低一等。 如今朝廷的惠商政策一出,倒是让人猜测,朝廷是不是有意要扶持淮南的氏族,与上京五城、平京和西平京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 无论如何,作为首选的三城之一,安城主府是非常开心的,为此,今年年节休市都只让休了一日,乃至年节第二天安城的东、西两市便已经挤满了来往的人,分外热闹。而安城之所以会被选上是因为它与燕城一样临水,是古来的船运要道,也是如今与西南城邦往来的水上交通枢纽之一。 新年第一日,阿宁起得很早,阿喜为她着了浮春曦照服,青绿色的长甲带着琉璃般的浮光耀跃其上,显得人矜贵得紧。这衣服便是阿宁自己的了。 自苏瓷离开之后,阿宁想了许久,的确,她那般刻意回避着过去,换来的不过是这般鸡飞狗跳的日子。昨日,桑子青被主府差人押解进京,桑老夫人哭得几乎几番晕厥,对阿宁更是没有好脸色。她甚至怀疑,桑子青会被扣押是因为那“赵大人”与阿宁有旧,是桑子青的话得罪了那人,才会被如此重罚。 那一夜,阿宁思虑了许久,还是觉得自己做错了,错就错在她将事情都揽了下来,正如苏瓷想的那样,桑家人毕竟什么都未经历,他们并未经历那些追杀与生死,因此最直观的感受便是因阿宁的法子,桑家丢了荫封。乃至桑子邺都在想,是不是阿宁的法子不够妥帖,其中说不定还有其它的办法,不至于到如今的地步。 阿宁事后得到的消息,暗市领差的众人中七人重伤,十三人轻伤,这些都是桑家众人看不到的,也是阿宁说不出口的,而她吃亏便吃亏在自己要刻意隐瞒自己的从前。阿宁看了看头上的琉璃冠,那是醉轩的秦师亲自为她打造的,如青山玉带,点翠其间。 “姑娘这身衣裳真好看。”阿喜左看右看,对阿宁这一身甚是满意,“这走针这绣法,当真精妙。” 阿宁笑了笑,道:“走吧,该去给祖母问安了。” 因桑子青的事,今年桑家并无多少喜庆之色,最后还是老夫人开口,才让管事布置了一些。君山院外,宴清安与桑子城已经在那等着了,还没到的还有桑子邺一家,毕竟他那里还有一个大着肚子的姨娘,因此慢了些很正常。 “我姑娘这一身甚是好看。”桑子城说着将袖中藏着的红包递给了阿宁,“从今往后,希望小阿宁岁岁平安。” 阿宁微微一愣,伸手收下了红包,又伏了伏身子向父母问安。几人心头皆是一热,这一幕桑子城一家盼了许久了。一旁的桑佑也学着姐姐的样子给父亲贺岁,完了不忘伸出手讨要红包。见他这样子,宴清安不由笑他都是文士了却不忘钱财。 阿宁也取出了三份红包,分别给了父母和弟弟,桑子城夫妇愣了愣,这红包掂量着可不轻。桑佑迫不及待打开了红包,目瞪口呆的样子久久合不拢嘴。里面并非银钱,而是三块上好的翠玉,宴清安的是玉镯,桑佑与桑子城的则是玉佩。 “这是我来之前便让人准备好了,一直没找到机会给你们。”见桑子城等人对这翠玉的价值感到困惑时,阿宁浅笑道:“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们。” 说至此,桑子邺夫妻便到了,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个大腹便便的年轻女子,看着约莫就比桑悠然大几岁的模样,是一个婆子搀扶着她走来。桑悠然在余晚晚旁边,似乎对于那位姨娘没什么好脸色。见到阿宁便立刻钻到了她旁边,对着她的衣裳好一顿瞧。 余晚晚与宴清安浅聊了两句,便认出了阿宁头上的琉璃冠,问道:“这是紫矜妙玉冠?” 上京醉轩曾有一师傅造冠的手艺天下一绝,只可惜这位师傅因为手部的伤势,一年只造两顶冠,隐退后她的作品价格更是水涨船高。余晚晚曾经在醉轩见过这顶冠的描图,因此认得,但却不确定为何它会出现在阿宁的头上。 阿宁尚未来得及回答,便见院内,嬷嬷走了出来,朝众人恭敬一礼,而后道:“老夫人请诸位入内。” 桑子邺等人率先入内,阿宁等小辈随后,众人低身向老夫人见礼问安。 今日的桑老夫人似乎仍有些疲乏,毕竟昨日才送了女儿,但她活了这大半辈子,如何想不通许多道理,日子还得过,毕竟于桑子青一事上,她已经尽力了。桑老夫人抬眼便见到了众人末尾的阿宁,她低眉敛目,看着倒是乖顺得紧,她至今还记得,那日阿宁冷目看着自己的模样,如她这般年纪的女娘哪里能有这样的眼神。 桑老夫人收回神色,唤众人起身,又多说了一些家常话,便放小一辈的出去了。 待阿宁等人离开,桑老夫人方才向宴清安问道:“桑宁此前这十几年究竟在哪生活?” 宴清安如实将自己所知告知,原本想略过行商那部分,但在桑老夫人的再三逼迫下,还是讲了出来。闻此,老夫人微凝着眸子,道:“怕她就是知道我桑府乃世家出身,容不得商贾,才会想出那法子,若桑府没了荫封,与她也容得下了不是?” 闻此,宴清安与桑子城夫妇愣了愣,正要反驳,却见老夫人罢了罢手,道:“无需多言,这个女儿与我桑家无甚关系。” 桑子城知道这是桑老夫人直接将桑子青的事怪罪到了阿宁身上,欲辩驳,却被桑子邺拦了下来,“母亲身子抱恙,二弟还是不要现在惹老太太不快了。” “大哥,难道你也……” “你莫要多想,今日年节,别提那些扫兴的事。” 桑子城如何能不辩驳,原本他们夫妇二人打算年节之时,将女儿的名字加回族谱,如此一来,桑家是不愿承认这个女儿了?余晚晚等人于一旁也不见帮劝,显然她们的想法与老夫人如出一辙。不过转眼的功夫便丢了三世传承的荫封,谁能甘心。宴清安看清堂内众人的嘴脸,她秉持着世家子女良好的礼法,对着桑老夫人伏了伏身子,道:“阿宁是我的女儿,无论桑家是否认她,她都是我与子城的嫡女。老夫人既然不愿承认阿宁,我们也就不便多打扰了。” 说着便起身,与桑子城互看了一眼,二人直接拜别。桑子邺正要阻拦,却听桑老夫人道:“随他们去,没了荫封,铺子田地又都在桑府名下,迟早也得回来。” 原本在外与桑悠然聊着城中小吃的阿宁见父母忽然走了出来,皆神色难看。她不由眉眼一沉。 “二伯父,二伯母,发生什么事了?” 宴清安拍了拍桑悠然,浅声道:“没事,无需担心。”复又看向阿宁,道:“我们回西陵可好?” 阿宁闻此看向被帷幔遮了严实的屋子,冬日的光照不进去,被遮挡在外,撒了一地的细碎。 “西陵虽然清闲,但是住在那里,阿佑还得寄居他人屋檐之下不是?” 阿宁这话点醒了夫妇二人,宴清安看了看一旁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桑佑,一时为难。 “不如这样,我们在安城置办个宅子,搬出去住,阿佑也能时常回家,可好?” 阿宁这话让宴清安二人有些为难,此前桑子城尚有荫封,可享粮奉,如今荫封一并被褫夺,田地铺子又都由桑子邺管着,若是在西陵,宴清安用自己的嫁妆尚能维持,若是在安城置办宅子,恐怕此时手中难有富裕。 见父母为难,阿宁道:“银钱的事你们不用操心,今日咱们就去看宅子。” 直到阿宁在西城挑中了一个三进的宅子,付了银钱买下后,夫妇二人才知道阿宁真的不是说笑。 桑悠然跟着一起去看了宅子,回家之后将阿宁新买的宅子描绘得淋漓尽致,“虽然不如咱们祖屋大,但西城那地价,可不便宜。”她跟着一路也了解不少房屋地契的区别和价格,一说起来便是没完。桑悠然说得越生动,桑老夫人的脸色越是难看,最后是余晚晚看着老夫人脸色不对,才将桑悠然叫了出去,省得她当真在新年将老夫人气病了。 因是新买的宅子,许多需要添置,于是四人暂时在城中的客栈住下,虽是新岁在外过,但因安城今年阁外热闹,于是桑子城夫妻二人带着姐弟俩在城里逛到桑佑困了才返回客栈。 待守着桑佑睡去,宴清安见阿宁一个人坐在二楼的廊桥那看着今夜的月,她就那般散漫地趴在围栏上,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宴清安走近阿宁身边坐下,才看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了一小瓶酒,看样子已经小饮过了。 宴清安为她提了提裘衣,问道:“你可怪你祖母?” 闻此,阿宁缓缓摇了摇头,她只回头浅笑着看了看宴清安又回过头去看着天上的月,浅声道:“祖母私下收留小姑姑,是因为那是她的女儿,她为人母这么做并没有错,她将信件送往上京也是因为那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我将那账目散布出去是因为那也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阿宁舒了口气,继续道:“我们都尽力了,也无怪谁。” 皇权与氏族相争中,有许多像桑家一样的小氏族一夜之间了无踪迹,世道如此,又能怪谁?阿宁念及此,垂了垂眉目,其实她心里还是会有些失望吧,毕竟是她的家人,那人便这般说舍便舍了。 说到这里,阿宁对宴清安道:“我与祖母见面不过几日,她一直未曾给过我好脸色,所以我对她不那么熟捻,但是父亲不一样,他在祖母膝下长大,母子俩哪有隔夜仇,若我们真的回了西陵,怕真是要让父亲难过了。” 宴清安闻此,摸了摸阿宁的头,她心中忽然想起那位收养阿宁的恩人,她将阿宁教得如此好。 “说来,我还未听你讲过你的养母。” 闻此,阿宁笑了笑,“她啊,是个不喜世间对女子束缚的人,她喜欢经商便跟人一起开了私塾、布坊,我们小时候就在私塾里面跟着听课,她请来的都是鼎好的教书先生。后来我又跟着她打理布坊,再后来她身体不行了,便将私塾交给了他人,就把布坊留给了我。所以我现在还能有些收入。” “难怪你从前会经商。” 阿宁点了点头,“我以前觉得每个月点银子的时候最有意思,后来就觉得乏了,太多了……” 阿宁说着说着便有些迷糊了,这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一直未曾好好休息过。宴清安将她拍醒,让她回屋里去睡,阿宁摇了摇头,道:“每年我们都是要守岁的。” “我们?” “嗯,”阿宁浅笑了笑,开始一个一个数,“红鸢、秋南还有……”她说及次又想起,已有两年了吧,岁末的时候那人都是陪着厉帝过的,自然也无法与她们一起守岁了。 宴清安倒是没在意阿宁未说完的话,问道:“他们是?” “都是夫人捡回去的孩子,那些年南边动荡,不少流民乱窜,他们都是那时候走丢的,也不记得父母了,夫人便一直养着,我们就像亲人一样……” 说着说着阿宁便真的睡着了,宴清安并不知道的是,蕊夫人留下来的那间布坊便是如今誉满大渊的明锦院,而那私塾,便是如今的文渊阁。 (本章完) 第12章 第12章 上京帝宫内,东宫文辅被紫薇殿急招,原是厉帝知晓太子私服离宫之事,因此招来问话。 大殿之上,厉帝身着白色瑞兽服,接过侍官呈递上来的燕丝羹,浅喝了一口,灯火映照穿过他的轮廓,在墙上投下一片稳坐如山的阴影。 而地上的文辅冼九黎跪拜已久,却不见厉帝有让他起来的意思。 太子私自离宫,此事兹事体大,尤其此次出宫,东宫并未向皇帝报备。 太子封位之后,权势越大,民府之事他办得极好,就连张南巷的人都几次三番向东宫示好,但这却不是厉帝想要看到的,他要的是一个听话能干的太子,一个能在世家与皇权冲突之中挡在他身前的太子。 东宫对厉帝而言便是如此作用,而这才是他让权不让位的原因。如今太子风光过盛,紫薇殿的施压是迟早的事,因此冼九黎早有准备。 “殿下认为南方氏族多不涉朝政,因此希望通过重商的政策让南方在商贸上可以制衡北方氏族因专政而获得巨大的利益。这样朝廷也能有所喘息,不用疲于应付。 但是殿下也明白,淮南那边未必愿意参与此局,因此才借了赵大人的身份亲自前去。” 冼九黎口中“疲于应付”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本人,厉帝自然明白他话中意思,东宫这是从冼九黎的口中向厉帝示弱,东宫也并非完人,而这是厉帝想要听到的,一个能力与手段双全的东宫对任何一个帝王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 闻此,厉帝放下杯盏,他朝冼九黎抬了抬手,后者方才撑着几近麻木的腿勉强站了起来。 “那账本的事查的怎么样?” 冼九黎躬身道:“殿下将此事了结在了桑府,也就是将账目大肆传播出去的那家人。不过殿下说,他们也是为了自保才选择这么做,并且并不知晓那账目究竟牵扯些什么,因此只是剥夺了那家人的荫封,以示惩戒。” 厉帝点了点头,接过侍官呈上来的茶盏,又漱了漱口,方道:“可查到究竟是谁编纂的那本账目?” “这账目年代过于久远,我们手上虽有一些证据,但目前尚不能盖棺定论。” 若非此账目,就连文史司都没有当年之事的记录。彼时厉帝尚未受封太子,未参与此事,虽知晓一二,但当年到底是经谁之手这类细节,敦帝并未让他知晓,因此要找到当年之人着实困难了些。 厉帝将净手的锻布丢给侍官,道:“此事必须查清。” 言下之意,厉帝便是默许东宫徐徐图之的作法,逼迫过甚只会招来对方殊死一搏,最后闹得两败俱伤。 “这么晚了帝君还不放冼大人回去休息?” 美妇人身着鸾凤锦服,头戴玲珑九曲冠,自殿外款款走来。庄皇后乃是厉帝发妻,庄氏一族手握大渊重兵,在当年氏族专兵之乱中立有大功。 庄皇后原诞有两子,一个不幸早夭,另一个则是在前往南方赈灾的途中被盗匪截杀,后来虽查明此事背后有氏族势力,但彼时厉帝无其它子嗣可承袭帝位,为了稳住朝野上下,庄皇后忍痛亲自将此事平息下去。因此厉帝十分敬重这位发妻。 见庄皇后到,厉帝此时才带上了三分笑意,“不过是问了一些徽儿的事,这不就要让他回去了。” 庄皇后对着冼九黎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后者方才躬身退出了大殿。 “这么晚了你怎么亲自来了?” 庄皇后伏了伏身子,浅笑嫣然,道:“前些日子让内务府将上京贵女的信息整理了一遍,想让太子过过眼。徽儿也到年纪了,你这个做父亲的倒是一点不上心,他成日里被朝臣包围,什么时候才能为大渊延续子嗣?” “那他可看了?” “人都没影儿呢。”庄皇后念及此无奈道:“刚送去东宫里就只有秋南他们在,所以我才来问问,徽儿什么时候返京?今年也没与我们一同守岁,都怪你一天天让他不得闲。” 庄皇后语调温柔,虽是怪罪的话倒是在她嘴里说出来多了几分柔软,厉帝也并不生气。自苏瓷被封太子改名承辉之后,庄皇后待其如己出,事事都为他想得周到,这让厉帝对庄皇后更加敬重,帝后成亲数十载,至今恩爱这一大半的功劳都在皇后的贤德之上。 厉帝微微叹了口气,经皇后之口,他倒真的开始反思自己这些年当真没让东宫得过闲,笑道:“等他将淮南的事办完,就让他在宫里陪你,哪都不许去,可好?” 知道帝王不过诓骗自己,庄皇后柔声笑道:“好,一言为定。” “这正妃与良娣人选你可有?” 闻此,庄皇后点了点头,道:“文氏之女,温良贤德,文氏门下弟子又遍布大陆,得文氏之女为正妃,定能助益东宫,至于良娣,倒是可以从越氏、谢氏几个氏族里择选。” 文氏门人众多,又有极深的家族底蕴,无论良娣出身哪家,文氏嫡女都能压得住,因此庄皇后这提议厉帝赞同。 “不过我还得找个时间见见才行。” “此事有劳你了。” 庄皇后靠在厉帝怀里,眉间的柔笑淡了三分,她今日提及诸家却并未提起自己的母族庄氏,庄氏乃大渊大族,如今也有适龄女子,但她怕厉帝认为庄氏有携太子专权的妄念,因此并未提,但她未提,厉帝也未提,这便印证了她的想法。 庄氏两代手握大渊重兵,这些年若非她小心谨慎,从不与母族互通有无,恐怕她皇后之位也坐不了这么久,原本她以为三十载的夫妻,多少是有些信任的,但今日一番话,厉帝终是对庄氏有忌惮。 庄皇后如今无子,将来太子即位她在这偌大的宫殿再无照应,显然厉帝并未为她想到这一点。道理虽明白,但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难免不让人心寒。 淮南今年的春来得早,与年节一起纷沓而至。桑家之事在安城闹得沸沸扬扬,年节原本该是热闹,但自桑家被褫夺荫封之后,原本与桑家熟络的世家席间便没了桑家人的身影。 桑子城对此事倒没太在意,原本桑家这荫封也就到这一代了,不过是提前交出去,对于桑家其实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而桑子邺等人在意的还是面子问题,被褫夺的荫封可不那么好听。 也因此,年初二的时候,桑子城回本府想见一见桑老夫人也被回绝了。桑子邺道老夫人还在气头上,便也就作罢了。 这几日,安城将举办大型的布料展,主要是商户上下游之间互通有无,毕竟不是所有的衣铺都同时贩卖成衣和布料,同时还有不少的学府、茶寮或者民办、官办的歌舞社等需要订专门的服饰也会直接来物料展上与人谈。 当然这里面也少不了各府的夫人、姑娘们来看看现在最时兴的样式。 因为宴清安还要为新宅子添置一番便让阿喜随阿宁去看看,尤其是家里还少了后厨和戍卫的人,家里用人总要费一番功夫才能找到合适的。 阿宁给了宴清安一个木盒子让她自己安排就行,里面全是银票,自打见她那般轻松就买下安城的宅子后,宴清安倒是对阿宁手中富裕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了。 于是布料展当日,阿宁便带着阿喜早早出了门。 阿宁今日穿着的是一套鹅黄色的曦照服,搭配着浅绿色的长甲,显得整个人暖洋洋的。阿喜见她今日心情极好,便问道:“姑娘怎么忽然想要去这地方?” 阿喜是宴氏的家生子,对于商人做生意的地方还是有些许的偏见,认为都是嘈杂之地。 阿宁道:“如今朝廷惠商,在淮南三城采买的物料可免部分税费,我们既然在安城,正好来看看。” 阿喜懵懵懂懂地点头,但也不太清楚到底自家姑娘在说什么。 等到了磨子巷的陈展时,阿喜还是被那场景所惊讶。整个十里长巷都被改成了一间一间的铺面,商家将自家最得意的布料陈列在门面之上,猛地进来便能看到繁锦簇一般的热闹感。 这里也没有阿喜想象中的大家为了一两厘争得面红脖子粗的场景,大多数人还是闲庭信步地逛着,偶尔在一两家店面门前停留探讨着什么,每个岔路口都有主府派来的府兵驻守,以防出现意外扰乱秩序。 听闻,安城已经开始在北城的城郊着手建立专门的大型场地,只为来年做准备。 对于阿喜这样的女娘而言,这就如同在逛很大的衣铺,样式繁多,几乎可以让人挑眼。 见她这般高兴,阿宁笑道:“你若有喜欢的料子便挑些回去,咱们府内正好还没有选内服。”所谓内服便是内院仆从穿着的服装,一些大家会将内外院仆从的服饰分开,从而好辩别。 “可是姑娘,”阿喜有些犯难,“咱们家现在也没那么多人……” 阿宁笑了笑,“会有的。” 曾经阿宁不愿意坦诚相待,是因为她对桑家有着戒心,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到底能接纳她到什么程度,但现在她知道,无论她做什么,她是谁,宴清安和桑子城都会站在她身边,无条件地支持她,这就够了。 阿宁带着阿喜一家一家地看着,但每一家她都是一扫而过,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二人将纵横穿插的长巷都走了个遍,但阿宁却还是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倒是阿喜选上了布料,那掌柜看在她俩是今日的第一单生意,即便要的量少也还是卖了。 “姑娘,你到底在找什么?”阿喜抱着买来的布料,见阿宁目光快速扫过店内的东西,似乎一直不满意。 阿宁道:“我在找一种生丝织成的料子,那种丝与我们寻常用的不同,生而洁白,光泽温润,触手柔滑。” 彼时大渊锦缎多是染色后使用,少见白色,只因生丝大多泛黄,做不出来高洁如雪的缎子,但当年阿宁在西方的某个小城镇见过,当地人有一种法子可以将原本呈黄色的生丝制作成雪白色而不伤丝。不过当年匆匆赶路,没能细问。 阿喜不太明白她要找的到底是什么,倒是一旁的掌柜闻此,道是行家,对阿宁道:“姑娘,你来看看。” 说着便将阿宁往里屋带,二人跟上前去,见掌柜从柜台的一个匣子里取出来一段洁白如雪的丝料,阿宁伸手轻触,丝滑柔顺,在暗室之中亦能泛着屡屡光泽,可见其质感绝佳。 阿宁内心虽喜,却不露于面上。她收回手,浅笑着问那人:“这可是您的货物?” “自然是。”掌柜轻咳了一声。 “既然如此,又为何只放了这一小段在此?”阿宁回首看了看前铺的方向,“它与您的货物倒是不像啊。” 布料商因为走货量大,往往品类不是那么丰富,相互之间会窜一些货,阿宁一眼便看出这段料子不是眼前这个人的东西。她要谈自然是跟正主谈。 见那掌柜脸色有些不好看,阿宁道:“掌柜,您的辛苦费自然少不了,只是我要的量很大,若是您一直在中间传话,恐怕不太方便。” 阿宁言下之意是若她大量采购,中间都有这人赚一笔差价,那么进货的成本便会很贵了,但为了酬谢他,自己也愿意拿出一笔钱来,这样双方都有的赚。那掌柜沉吟再三,道:“你要得了多少?” 阿宁比了一个数,那掌柜略微有些惊讶,这么年轻一个女娃娃,开口就是上万的生意,道:“你莫要框我玩。” 阿宁浅笑了笑,道:“我自小跟着家里人行商,自然懂买卖的诚信。”说着又将一张银票给了那老板,“待这笔生意做成,还有谢礼。” 那掌柜接过银票简直要笑得合不拢嘴,却听阿宁道:“但是,在我见到原主之前,你要保证这批料子不可再给他人看。” “省得省得,规矩自然懂。”那掌柜又夸赞了两句,方与阿宁定好明日下午去他在安城的店铺,他为阿宁引荐原主。 阿宁刚走出店铺,便听到一阵嘈杂,对街的位置,一名书生模样的青年被两人给架了出来,好不狼狈的模样。 那人面容清秀,但衣衫却有几番褴褛。赶他出来的店家还不忘唾骂几句,“这般穷酸还想订什么学服,也配?” 那青年脸色一阵绯红,被那店家气得手直抖,嘴里却念叨着:“不与小人论长短,不与小人论长短。” 那店家看着赶过来的府兵,又啐了他一口方才回了自己的店内。 阿宁见他有趣,上前询问,才知原来他是城外镇上的一位教书先生。 “书塾订学士服当是采买的事,怎么轮到先生来?” 那青年闻此,微微低了低头,道:“我们书塾就我一人。” 阿宁微微愣了愣,问道:“就你一人教书?” 那人点了点头。 “学生多少?” “五十余人。” 阿宁更不解了,这么多的学生怎么会只有一人运作?那人看懂了阿宁的不解,开口解释道:“我的学生家里大多是南边流民后来在外城郭驻扎下来,他们没什么钱去上正规的书塾,所以便都由我一个人教。” 南方多战事,直至五年前就连立国边境都时常发生冲突,因而有不少流民东迁,流入其它国家。 但由于人口众多,不少国家不会给他们正式的身份,而是将所谓的外城郭划给他们暂时安置,至今仍有许多人因学识等各种原因没办法走出那里。 阿宁细细地看着这位教书先生,他脚下的布鞋已经缝缝补补许多,身上的衣服虽旧却十分干净。那人被阿宁看得几分局促,阿宁道:“抱歉,我只是有些惊讶你一个人做了那么多事。” “是我正好在城中拜访故友,听闻这布料展能以更便宜的价格购买到布料,就想着新年也给孩子们置办上学服。”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来现在是满足不了他们的这个愿望了。” “我来帮你做吧。”青年抬头,正对上一双如珠玉一般含笑的眼,她浅笑道:“你将地址给我,我派人去给孩子们量身。” 那青年愣在了那,却见阿宁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复才回神,一时不知所措,“可是我……” “每年我的庄子都会有剩余的布料,正好无用,不如拿给你们做学服。”阿宁见他有些慌神,看了看他挂在腰间的钱袋,即便倒净了也拿不出来买她庄子上一块布料的钱,“你帮我做一件事,我帮你做衣服,可行?” “何事?”那人自然不知自己这般还能帮阿宁做什么事。 阿宁想了想,道:“等我得空去你书塾看看再说,放心,不会让你做违背天地良心之事。” 明锦院最开始也是蕊夫人为了收留那些流民而建立,阿宁始终记得这段往事,她也并不希望自己的一番好意伤人尊严,因此试探性地问了问,那人闻此一时喜不自胜,连连答应。 街旁的茶楼之上,那人一袭竹青长袍半支着头看着楼下的一幕,因不用面对朝廷众人,没了太子仪驾,他神情多了几分懒散,浅笑的眉眼一直看着楼下与人商讨做学服的阿宁。 坐于他对面的人则是一身金红艳色相搭的渚临谵,见他似被楼下什么所吸引,一直这般看着,便也顺头看了过去。然而,阿宁等人刚好将事情都了结,与阿喜步入人群,离开了那里。 (本章完) 第13章 第13章 次日,阿宁按照约定再次去那布料铺子,但掌柜却很惋惜道,说走货的商人因急事去了西南边陲,过几日才能返回,还将阿宁给的银票退了回来。阿宁并未收银票,而是嘱咐掌柜,待到那人回来一定要去西城的桑府通知她,掌柜再三保证阿宁复才离开。 昨日离开后,阿宁便往上京去了书信,让明锦院的张娘子亲自来一趟,毕竟在物料上,她是行家,这几日空闲便正好等人了。 回府的路上,阿宁正巧遇上桑悠然与侍女从东市过,看她没精打采的样子,阿宁上去唤了她。 “阿宁!”桑悠然见着阿宁今日是一身水云烟雨服,戴着的是一盏嫣紫色冠,整个人更添了三分柔和。 桑悠然拉着阿宁去附近的茶室饮茶,点茶的功夫她便将桑家近日的情况与阿宁吐了个干净。自桑家荫封没有之后,桑悠然的母亲余晚晚甚少出席世家的席面,在从前的那些世家夫人面前更是没了话语权,因此余晚晚有些着急,便请了西平京从前的故友来安城一聚,说是聚会,其实也是做给安城的世家夫人们看的,桑府虽然没了荫封,但她余晚晚可是西平京余氏的女儿,也不是刻意随意冷落的。 “母亲很看重这场宴席,因此让我准备准备,在席面上一展才艺。”桑悠然很是苦恼,“我唯一拿的出手便是锦瑟,于是母亲亲自从上京订了一把时新的送来,这些日子一直盯着我练琴,今日她西平京的友人到访,才让我出来缓一口气。” 世家大族的妇人最是不易,对外需要为家族装点门面,家中又是一堆需要操心的事,因此越是大的氏族对于主母的选择越是谨慎。 阿宁接过小二递上来的茶盏,看着绵密的茶沫,浅声道:“祖母身体可还好?” “嗯。”桑悠然道:“其实祖母也想开了很多,这件事本就因小姑姑而起,怪不得你,只是你知道老人家总是有些执拗的。” 阿宁倒是也懂,桑老夫人已经这般年纪了,总不会承认是自己一时失察才让桑府丢了三代维护的荣誉,因此需要找一个人来怪罪,她倒是也无妨。 “对了,母亲让我顺道去西城给你们送贴。”说着桑悠然便拿出了桑府的邀贴,“母亲托关系把上京的赵大人也请来了。”说着还对阿宁一通挤眉弄眼。 那日,苏瓷当着众人的面将阿宁带走,阿宁事后给的解释是从前生意上有过交道,但桑悠然观那人面冠如玉,是少有的俊美,还将桑府的审问移到了桑家,而不是森严的府衙,她便猜测是因为阿宁。这般年纪的女子总是为情爱多有幻想,阿宁自然不能告诉她那是因为那人假借了他人之名,若是上了正堂便如同欺君。不过阿宁很意外,那人怎么会出席桑府这等名不见经传的席面。 而正是因为苏瓷的出席,安城的氏族纷纷主动向桑府送去拜帖,余晚晚这席面便越办越大。阿宁将帖子收下,晚些时候交予了宴清安,这正是个机会,正好能让桑子城回家看看老夫人。 三日后,桑府宴席。桑府年后久违的席面,宴清安十分重视,这一次他们虽是客,但也是为了缓和与老夫人的关系。阿宁今日着了一件天青霞光服,只用玉带束了发,显得整个人婉约而不是贵重,宴清安则是一身云外青山服,更显庄静和清贵。自打得知阿宁有布坊之后,家中的衣物便变着得多了起来,阿宁也毫不掩饰自己的着装,就连宴清安也已经将明锦院的锦服穿习惯了。 桑佑今日着的射日逐鹿服,显得精神气十足,他与桑子城半步走在前方,父子俩的服饰相得益彰,一家人引得旁人频频侧目。 到桑府之后,桑子城便率先去见了老夫人,然而却并未招阿宁前去,宴清安原本还想宽慰几句,却见阿宁反倒来宽慰她,这才放心下来。阿宁在桑府的园子里转了转,却不见那人,想着他未必会来时,便见一众青年簇拥之下,那人一袭山青秀服款款走到凝梅院内,他抬眼便对上阿宁探寻的目光,低声与身旁之人说了句什么,便抬步朝阿宁走来。 阿宁见他眉眼带笑,便知他心情倒是不错,三步走了上去,倒也没有那许多虚礼,笑问:“是什么风能将你吹到桑府来?” 见阿宁今日较之前开心了不少,那人道:“在淮南多日都不见桑二姑娘前来问候,只能自己来了。” 阿宁闻此失笑,道:“你到底为什么留在淮南这么长时间?也不见秋南跟着一起。” 秋南常年贴身护卫,今次苏瓷离宫这么久,秋南却未随行,着实不太安全。 “东宫侍卫长护卫一个朝官?” 苏瓷这话有理,若是秋南真的来了,他这身份也就装不下去了。阿宁闻此,收了笑,她浅皱着眉看了看周围,若是秋南没来,那护着他的便只能是冰疙瘩阿肆。阿肆这个人从小便不爱说话,跟谁都不熟的样子,唯一长处便是暗杀,唯一认的只有苏瓷,即便是阿宁他们,若是在他面前对苏瓷行为逾举他也是照打不误。 阿宁这性子虽然在苏瓷面前软硬不吃,但也知道哪里是铁板,绝对不会去碰,比如阿肆在的时候。苏瓷见阿宁下意识退了半步,不由失笑。 “早知道阿肆这么能治你,当日你要走的时候便该让他在。” 今日苏瓷说起此事时眉眼还能有笑意,无非是因为他想明白了阿宁究竟为何会离去。阿宁的性子跟他母亲有几分相似,即便十几载的相伴,她也不会永远成为谁的附属,海天云阔,她终将要成为自己,而不只是苏瓷身旁的上宁。 “那可能我就会不辞而别了。”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说来我现在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 “嗯?” 阿宁缓缓道:“可能在哪里都没有绝对清净的日子,现在我觉得可以坦然做自己,那什么日子都清净。” 苏瓷闻此反问:“这么说从前的日子你倒是过得委屈了?” “事事都要以你为主,生意经营还得以你的计划为主,当然委屈。” 阿宁说得直白,那人却笑着听完,只因阿宁这话与他所想倒是分毫不差。自苏瓷回宫以后,阿宁谢绝了所有的封赏,甚少进宫,那个时候他就知道,总有一天阿宁是要离去的,但那个时候就连他自己都未想好,若有一天阿宁真的走了会是什么样,所以才有了阿宁那时三入帝宫而不见的场景。二人具是生的好相貌,言谈间的笑意不断,大方得体的同时又仿似有着旁人难以插足的默契,引得旁人只敢远观之。此时院门之处,来人风风火火,一袭雀翎长袍引得人频频侧目。 阿宁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来人,不由问道:“他究竟为何这般喜欢枝招展的服饰?” “认识?” “在你的封位礼上见过。” 渚临谵见苏瓷身旁站了一女子不由好奇打量,看了看又觉得有些眼熟,皱着眉好一番打量,终于想起来,“宁,宁……” “是桑二姑娘。”那句“老板”还未说出口,苏瓷便递了话过来,渚临谵复才收了口。 “你竟然是桑府的姑娘?”渚临谵觉得奇怪,这淮南一小户之女居然能跟东宫扯上关系,这简直太神奇了。 阿宁自然是看明白了渚临谵这眼神,笑问:“觉得我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怎么能与你们家大人认识?” “那不敢,不敢。”渚临谵连忙否认,如今他的珠旭茶庄跟庆同的合作进行得非常顺利,渚家也在民府一案上为东宫多番助力,这才混得了东宫的信任,见他二人关系十分熟捻,他哪里敢在这个时候得罪阿宁。 阿宁倒没有那么小气,不过说笑,见苏瓷也不过浅笑,并无恼怒,渚临谵这才松了口气,道:“齐氏和越氏已经对商会的事有了些兴趣,听说几日后有品鉴会,答应去看看。” 原本苏瓷会带着渚临谵前来,无非是想鼓动淮南的氏族参与商会。而越家和齐家是安城中的商业大家,旗下商产众多,若得他们参与,便不愁南方氏族对商会青睐。 “越氏?” “嗯,”苏瓷浅声道:“便是你从前烧了人家茶铺的那个越氏。” 这说来还是当年庆同的事,那时候的阿宁耐心也没那么好。 当年不可一世的越氏,却因这些年在上京经营不善,族中无人再从政,只能到江南偏安一隅。不过行商一事,便没有永远的朋友或者敌人,如今苏瓷想要立南方商会,便与越氏的兴趣不谋而合,合作自然也少不了。 渚临谵自然不知阿宁从前的事,听闻苏瓷这般清浅地将此事说出来,不由讪笑,硬夸了一句“女中豪杰”,不由引得二人失笑。 其实苏瓷二人会出席桑家的宴席倒也不是全因为阿宁,而是余晚晚所请来的宾客中有苏瓷想要接触的人,氏族的席面才是笼络关系最好的时候。与阿宁交代了两句之后,二人便抬步离开,苏瓷这人单凭自己这一身皮囊和谈吐便自能吸引世家之人。高门子女追捧的如清风朗月般的气质和淡定自若的性情他都具备,因此抛开身份,他自己便是与氏族打交道的最佳人选。 待苏瓷等人离开,桑悠然方才跑到阿宁身旁,今日桑悠然着的是鱼戏莲叶服,也带了粉色的冠,原本温婉的气质在她打听八卦的时候荡然无存。她看了看主屋的方向,余晚晚等妇人并未出现,方才问阿宁都与苏瓷说了些什么。阿宁只道是闲聊了两句,桑悠然自然是不信的。 “赵大人一到院子便被人围住了,爹爹想去打招呼都没找到机会,他却主动来找你说话。”说着桑悠然一副“你们一定有事”的神情看着阿宁。 阿宁叹了口气,反问道:“大伯母让你准备的抚琴呢?” 闻此,桑悠然咽了咽口水,这才想起来自己是要做什么,对阿宁的事也不怎么好奇了,转身提着裙摆便往主屋奔去。 宾客入席之后一番推杯换盏,桑家主母在晚庭间设席,让桑家嫡女抚琴,又请来名伶高歌相伴。原本氏族女子不与歌舞行当之人同席同演,但余晚晚请来的这位虽出身艺行,但德行也曾受大家赞誉,因此桑悠然与她同演,也不失身份,还能让她的演奏更加丰富,不显寡淡。 “听闻桑府近日认回了二姑娘。” “嘘,别提了,听说桑府丢了荫封便是因为这二姑娘,桑府这边似乎至今没松口将其记入族谱。” 听闻旁人这般议论,渚临谵微微侧头看向苏瓷,却见那人唇边带着疏离的淡笑,似乎并未因为这些人的话而有所动容,挑了挑眉,搞不明白苏瓷到底怎么看阿宁。见渚临谵看自己,那人笑了笑,道:“此事她自己会处理好,不用我担心。” 至夜幕将深,众人尽兴而归。桑府这场宴席办得十分妥帖,安城各大家出席让桑府赚足了面子。桑子邺原本想与上京的那位赵大人多熟络熟络,但那人除了入府时打了个照面之外,并未多搭理他,反倒是离开之时与桑子城和宴清安多说了几句。与桑子邺的失落不同,余晚晚作为桑家主母,今日的宴席可谓是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桑府这些天来的阴霾几乎一扫而光,不出三日,各府的来贴都将纷沓而至,桑家仍会是安城世家席面之上不可或缺的座上宾。 临走时,阿宁方才将苏瓷拉至一旁,朝他挥了挥手,那人低头附耳,却听她一本正经问南方的商会究竟成立的目的为何,苏瓷轻浅地看了她一眼,却只告诉她,这商会不会只有氏族的产业,他也只言尽于此,并未多说,留下阿宁狐疑地看着他的马车离开桑府。但苏瓷知道阿宁很快就会猜到他的想法,毕竟纵横之策他俩都学过。 回西城的路中,阿宁一直微微皱眉,苦思冥想的样子。此时夜集正热闹,不少移动的小摊贩将自己的摊车推了出来,挂上同色系的小灯笼,满街都被点亮。对于安城这样的商城而言,其实大多数商户都是这般的小老百姓,守着一个铺子过一生。阿宁看着这万家灯火的场景,忽然明白了苏瓷此番举动的含义。 众人皆以为朝廷在南方建立商会,是为了利用南方氏族与北方氏族对抗,其实不然,这些年苏瓷一直大力推广从文入政之道,为朝廷选拔人才,无非是为了稀释氏族在朝廷的势力,而他在南方重商,除了利用南方氏族之外,更多的是想通过南方氏族的影响力,将小商户扶植起来,他要的是南方的百齐放,而不是另一个以商挟政的上京。 苏瓷自始至终要搀扶的都不是氏族,但他却让所有人都猜测东宫此举是要扶持南方氏族,又是为何? (本章完) 第14章 第14章 上京张南巷素有名声,其内居住的家族都有数百年的底蕴,有的甚至可以追溯到大渊建国之初。张府书房,煮好的茶水还升腾着袅袅的烟气,这个季节上京的气温还是冷的,屋内炭火燃烧的吱吱声或者细微翻滚的水声,便成了此时唯一的声响。张家家主张之栋于前朝封宰相位,如今年岁已到,即将荣退。他看了看南方来的信件,微微叹了口气,而伺候在旁的青年见他这番神情,不由开口问: “东宫在南方大兴商道,可是有意要利用南方旧贵族的势力?” 这青年是张之栋的侄子,也是张家下一任家主。张之栋看了一眼青年,微微叹了口气。 “庆同在东宫手上,那上面牵连了多少世家的利益,他若真的想要用利益挟持氏族易如反掌。” 此事只有少数人知晓,但张之栋不得不佩服东宫这一套左右互搏玩得漂亮。既在民府一事上立威,让厉帝满意,又在钱财一道上与氏族捆绑。 “那……” 青年这番表现,显然让张之栋不甚满意,但张家小一辈中能看重用的不多,踏实之人更少,他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咱们的陛下多疑又喜用制衡之术,他这一生都在与权势较量,若太子还未登位便开始笼络百姓,他便会生疑。所以这话是放出来给皇帝听的。” “所以叔叔才未在朝堂之上反对此事?” 张之栋点了点头,张家虽为世家大族,但摄政与行商向来不会相护干涉,商行的打理由张家专门一脉处理,中庸是张家存续至今的处事原则。而如今东宫收回了粮、盐、油等国之命脉的掌控权,更要商行司放权,自然会动到不少人的利益。但这些人闹得越厉害,皇帝便会越相信太子企图用南方抑制北方的说法,才会让他放手去干。 张之栋往后靠了靠,不由叹了一口气,“咱们这位太子殿下,厉害着啊。” 闻此,一旁的青年道:“那我们是不是也该向太子示好?” 张之栋闻此几乎要将那青年的脑袋盯穿,“糊涂!如今皇帝尚在却向东宫示好,你是想害死谁?” 张之栋不禁想,厉帝那般生性多疑却能如此能干的儿子,怎么老张家却只能出这么些个木鱼脑袋?若来年他荣退,这张家……念及此,张之栋不由默了默,不少氏族都是在后辈的无能中消弭,祖辈的荫庇终有尽时。 “通知阿御,既然东宫要重商,让他寻着机会也去看看。”虽权势难保,至少要为后辈保住三分富贵,念及此,张之栋又不由叹了口气。 安城的三月有了些许暖意,自上次的布料展后,安城的一些大商户合计着一起在浮生茶楼欲开品鉴会,主要是针对朝廷的惠商互通一下有无,同时商讨一下商会之事,他们当中许多人都是安城主府邀请而来,当然也有自发前往的普通商户,想去探听一点风声。 那与阿宁约好商谈生丝的商户也为了此事返回了安城,经磨子巷掌柜传话,那人与阿宁约好在品鉴会当日详谈。那掌柜连连道歉,这是第二次与阿宁爽约,原本是与阿宁约好在磨子巷看货,但听闻品鉴会后,那人又决定择日再谈。阿宁知晓此物的价值待估,想要多方打探是人之常情,因此并未发作,于是又空手而回。 品鉴会当日,阿宁独自前往浮生茶楼。今日整个浮生茶楼都被包来做品鉴会的会场,一楼尚有些商品展示,二楼往上的雅舍便是用作谈事之用。阿宁今日着的是千浮金群袍,其上的绣色针法乃是明锦院独有,光她这一身料子便足以让楼门口掌眼的人低身许她进去。 阿宁简单扫了一眼一楼陈列的货品,多是海外带回来的稀奇玩意儿,她转身便上了二楼,刚至二楼便见一男子身着西南远边的服饰,与一位大腹便便的男子在一件货品前低头私语,她微微偏头便见到了一段洁白如雪的生丝,在琉璃制成的架子上熠熠生辉。 她知道,这就是今日她要找的人,但此时,阿宁却没了上前询问的兴致,而是辗转在细看一旁陈列之物。 “阿宁?” 阿宁闻声,转头便见桑悠然陪着余晚晚和另外一位妇人出现在二楼,她的目光看向余晚晚,唤了一声“大伯母”,余晚晚只是扫了她一眼,而后淡淡的应了一声。而一旁的妇人见此,自然明白这就是余晚晚口中的桑二姑娘。妇人名唤常笙思,西平京成氏的主母,家中亦有商行,此次听闻安城有品鉴会,又应了桑府的邀请便也顺道来看看。而余晚晚今日则是陪同常氏前来。 常氏一眼便认出阿宁身上的是明锦院的缎子,其上的绣品非一级绣工不可出,而她家中亦有布坊,于是上前问道:“桑二姑娘这身缎子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闻此,阿宁愣了愣,她的衣物大多经张娘子之手挑选,具体是哪位的做工她倒是不清楚。见阿宁答不出来,常氏的眼神淡了三分,成家经商,见过不少为了冲头面之人,他们大多充其量只是拿那一身壳子去换取与贵人相识的机会,自身上不得什么台面。此前听闻桑宁曾在外行商,因此更加在心中坐实了这个想法,于是笑了笑,便拉着余晚晚转身去了一旁。 桑悠然倒是没有跟上去,而是在阿宁身旁,道:“听二伯母说你还要经商?” “嗯。”阿宁答道。 桑悠然倒是没有桑府老夫人那般排斥商户,她叹了口气道:“其实父亲也在考虑此事。桑家如今就靠着几个田地和铺子,但田地靠天吃饭,那些铺子的位置也不占什么优势,我昨晚听父亲与母亲说有这方面的打算,毕竟如今朝廷惠商,各方面都有优势。” 听桑悠然提及此,阿宁方才抬头看向另一侧的余晚晚与常氏,余晚晚很仔细地在看着陈列的货物,听常氏与她说着些什么。阿宁收回目光,却只是道:“行商也是有风险的,大伯父此前从未正经经营过,还是该先去铺子上学习一些再决定。” “父亲怕是吃不了那个苦。”桑悠然道:“不过母亲的朋友说可以带着父亲做,有熟人介绍,应该会好一些。” 这个熟人多半说的就是这位常氏了,阿宁点了点头,并未多言,毕竟此事她并不好评判。此时那生丝的商户已经又接待了两轮客户了,有一个男子出了重金,但他似乎仍旧不满意,拱了拱手,只道后续再谈。那人转头正好与阿宁对上,端阿宁的年纪,他似乎想起来了什么,上前道:“姑娘可是此前通过老陈想与我订货的人?” 老陈便是磨子巷那位掌柜。 “嗯。”阿宁点了点头,那商户上前将阿宁打量了一番,他本身并非大渊本土人士,倒是不讲究衣着这一套,见阿宁年纪轻又看了看她身旁的桑悠然,桑悠然在他打量下很不舒服地躲了躲。阿宁微微蹙了蹙眉,道:“但如今我对您的货没什么兴趣了。” 闻此,那商户脸色一沉,今日他谈了好几个大客,此时的心情还算不错,狠狠看了阿宁一眼便转身又去迎接下一位贵客去了。 此时,楼下一阵喧哗,众人纷纷侧目,却见一位娘子身着玲珑绣服,头戴连珠发冠自楼下姗姗而来,她的身旁一同前来的男子身着青山捞月服,腰间别着一块月相的玉牌,明锦院一共十二位掌柜,每一位都以不同的天相为玉牌象征着自己的身份,因此光那一块玉牌,常年行商之人便知道,这是明锦院的三掌柜,月衡。能得月衡亲自相伴出现的便只有如今明锦院的掌绣张娘子。 得见贵人出现,品鉴会的几位大商主亲自相迎,却见张娘子并未理会众人,而是看向一个角落的方向,那里,阿宁朝她招了招手。张娘子立刻换上和煦的笑,与月衡二人越过众人朝阿宁走去。见二人走近,桑悠然愣在了原地,倒是阿宁开口道:“阿姊,我尚有要事要谈,先失陪。” 说着便移步去了那生丝的展台。那商户虽不识来人,但见旁人这般礼待张娘子二人,便知是贵客,立刻开始夸自己这生丝怎么好,仿似此前他向阿宁甩脸子那般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 张娘子细细端看着那生丝,而后对阿宁道:“的确是我们要的。” 闻此,那商户喜不自胜,正准备好报个好价格,却见阿宁只是扫了他一眼,并未开口问价,而是转身便要走。 “这,怎么……” 张娘子不知前因,见阿宁走了两步又停下,转身对那商户道:“南方阿斯克族的工艺,对吧?” 阿宁当年在西南沉浸的时间比她在上京待的时间还多,只看了一眼那人的服饰便知他来历。 闻此,那商户脸上的笑僵在了那里,货源一事本是机密,而他的族群又是偏院小族,大渊之人哪里会认识,自己今日穿着民族服饰而来,不过是为了增加噱头,却不曾想就这般被人看穿,不过他并不恼怒,毕竟大渊前往阿斯克族的道路可不是那么好走,没点关系根本走不了商。 “我能将货物带到大渊自是有自己的本事的,小娘子难道以为那么轻松就能拿到货吗?” 闻此,倒是一旁的月衡失笑,“商家并非本土人,或许并不知道,明锦院要的货物就没有拿不到的。” 明锦院三字一出,饶是外地商客也该知晓眼前所谓何人,明锦院与庆同的关系匪浅,而西南大陆之上,没有庆同商道到不了的地方,既然阿宁看出了他这东西从哪弄来,便没有弄不到手的可能。 此时那人方才醒觉自己错过了多么大的生意,想要找补,却见三人入了厢房,不再给他一个眼神。远处,余晚晚与常氏见阿宁随明锦院的人相识,一时五味陈杂,那常氏不自觉地感叹自己阅人无数,竟然栽在这丫头身上,又与余晚晚交待,定要结识那明锦院之人才行,也未理会已经余晚晚黑了的脸色。 厢房内,张娘子与月衡方才伏了伏身子,见礼道:“姑娘。” 阿宁笑着示意二人坐下,道:“此次有劳你们跑一趟。” “无妨,正好将近日的事务与姑娘交待一番。”月衡说着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大本账目呈递给阿宁,阿宁眉心跳了跳,将那账目收下,复问道:“我信中说到的学服的事可有吩咐下去?” “已经派了师傅前去量体,不过如今新的服饰正要上市,我们可能挪不出那么多人按照每个人的身材做服饰,我想孩子的个子窜得快,所以做主便按三个尺寸统一订做。这样我们人手来得及,而且他们也能替换。” 阿宁点了点头,“布料上无需用好的,粗普或麻布即可。” 月衡自然省得怀璧其罪的道理,外城郭并没有那么安生,好的衣裳恐怕在他们身上穿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被扒走,况且粗布的衣裳经得起折腾,穿得也更久一些。 “只是庄子上找遍了也没有那么多粗布,所以想着正好安城有布料展,就一并采购回去。” 阿宁点了点头,这点开支对明锦院不过九牛一毛,有时候布料大量进货也能一起谈。 “还有一件事。”月衡正了正神色,“庆同的人在离立国三百里的地方发现了一座无主矿。” “在一个部落的领地上,当地人口稀少,更不识得这东西,因此立国应该也没有发现。庆同也派了人去核实,的确是一座未开发的铁矿。只不过他们并未通知大渊这边,而是让立国的萧盛派人去了。” 闻此阿宁眉头微皱,听月衡继续道:“您看我们要不要先将染织厂那边的人撤回来。” 早些时候,阿宁在立国设了染织厂,因为立国的劳工相较于大渊会便宜不少。 承德大陆之上铁矿资源不算丰富,大渊与东边衡国的边境有一座,当年为此两国发生过战事,最后大渊胜,拿下这座矿脉的开发权,多年来大渊靠着经验精炼出了独特的冶炼技术,因此对铁矿的利用效率极高,不过锻造武器的权力捏在官器府手上,其余商户沾不得。而无主铁矿换言之不属于任何一人或者任何一国,寻得者在得到国家许可的情况下,可私自持有。不过铁矿这东西本就特殊,若要大渊朝廷拱手相让几乎不可能。这东西一旦出世,又会是一番腥风血雨。 阿宁垂了垂眉目,她看向东市往来的众人,商人行其道,百姓安其居。若是这铁矿落到萧盛手里,这份安宁能否长久?天光印照在阿宁的眉目间,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缓缓道:“此事我会亲自问苏瓷。” (本章完) 第15章 第15章 次日,阿宁得知苏瓷与越氏等世家弟子去了燕城,约半月才会回来,于是告知月衡,暂时无需有动作。 春华复苏,万物生喜,安城众人便将游戏之处搬到了水上,嘉平河是淮水的一个分支,水量充沛,天暖之后,便有人将画舫、乐坊搬到了船上,顺流而去,汲取春意。 一早,桑悠然便打扮妥当,今日她与人相约游河,听闻有文士在嘉平河上做美人图,若能得入那图中,其名可远扬。时人爱美,也爱美人,更赞美人。因此安城的女娘们得此消息自然不能放过。 今日桑悠然着了一身飞鸟戏春服,将年节时祖母所赠的飞仙簪戴于头上,甚是精美。刚出院子便遇上余晚晚,见她毛手毛脚的模样,余晚晚故作严苛地说教了两句,桑悠然自然清楚自己母亲的脾气,嘴上服软,下次还敢。 “你这一身怕是有些单薄。”如今气候刚暖,还有凉意,尤其是河面之上,疾风总是吹得人生疼,这暖冷交替的时节总爱折腾人,桑家老夫人也因此而患了风寒,大夫都跑了两趟了,如今仍旧将养着。 桑悠然不以为意,道:“冬衣厚重,今日我可是要入那美人图而去,怎么能穿得笨重?自然是要穿这锦服方能出众。钱漱玉可要将在明锦院定制的皮甲穿上,就为了能入画。” 如安城这般立于权势之外,又不算鼎食之家的世家之女而言,若能博得一个美名,好处自不必说。最怕便是无才亦无貌可宣扬,若这般平平无奇,那么待年岁到时,便只能顺从家中安排与人相看,最终在深宅大院内寥寥度过此生。 余晚晚作为过来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最终也只是说了一句,“仔细着凉。” “不会不会,我们去去就回。”见母亲松口,桑悠然喜不自胜,抬腿便要走。 闻此,余晚晚忽然想到了什么,道:“等等,你将桑宁也叫上吧。” 桑悠然愣了愣,她知道余晚晚并不喜阿宁,今日却为何一反常态? 见桑悠然这般看着自己,余晚晚浅笑道:“毕竟是一家人,哪里能有隔夜的仇?你祖母已经见过二伯了,口气也软了不少,老人家还是念着子嗣,不会有那么大的气性,释冰是迟早的事。” 桑悠然点了点头,复才往西市而去,将阿宁硬带去了嘉平河。 今日的河边分外热闹,众人妆扮精致,三两人租了一条小船便往河中而去,微波荡漾,稍显凉意。桑悠然指挥着船家往那河中画舫而去,船上还有一女是钱家之女,她与桑悠然是文渊阁的同袍,性格与桑悠然也颇为相似,二人端坐船首,顶着河风,僵持着仪态,而嘴里却不断地催促着船家,赶紧找机会靠近画舫。那船家被催的头上生汗,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挤了进去。 此时疾风起,水面波澜兴,船身有些摇晃。未免饶了贵人兴致,船家放缓了船速,自那画舫旁缓缓划过。画舫之上挂满了各色的美人图,几名画师现场作画,描绘古往今来各类美人。众人以诗词歌赋品美赞美,一旁还有画师看着各色船只之上闻风而来的一众女子现场作画。得入画之人喜不自胜,起身遥遥一礼,复才让摇船返回岸边。亦有久而不能得画之人,不是愤然离去,就是想要与画舫之上的人掰扯一番。 阿宁他们的船只围着那画舫转了一圈,桑悠然与钱漱玉二人此时已经被河上的风冻得不行。阿宁在内看着二人依旧不肯挪动位置,接二连三地打喷嚏,这般较劲,怎么说也不肯入内避风,复才抬眼往那船坊之上望去。 画舫之上,众人品画,一一而过,谈论古往今来多少美人曾被耽误,又有多少被历史淹没,一名书生忽而提及当年姑苏白氏之女,才貌双全,一笑倾城,却是短寿,另一名书生却道,若非此女短寿,当年也会成为刀下亡魂。众人唏嘘,自己生不逢时,未能一睹风采。而如今时间久远,再未能有一副传世之作描绘美人当日荣光。 “我记得柳先生曾为其描相。” 说着众人看向一旁发色白的男子,他一袭玄色长袍,略显宽大,饱满的额头趁着带笑的眉眼显得十分和善。男子仿佛早就等着了,今日赏美,他为的就是这一刻,唯他能拿出来的一卷画作。他从自己的竹箱里摸索了许久,一张一张地翻看,终于找到了一卷用布包括着的画卷,从略微发黄的卷色上看,这幅画作时间有些久远了,但男子将其保存地极好,十分工整地取了出来。 阿宁一时好奇,侧头看了过去,只见那副微微泛黄的画卷缓缓舒展,有一美人如月华之盛,巧目盼兮,她带着红色的斗篷,略带意外地回过头来,见有人看又忽然笑得十分明亮。只这婉转的一笑,瞬间夺人心魄。观那女子眉目,应当不过二八年华,眉目仍有几分生涩,尚未张开。阿宁端那画卷,仿似有些眼熟,她不由地往船边走了两步,方才看清。 那张脸,那是蕊夫人…… 阿宁此时被那画卷之上得脸所震惊,仍想继续上前,一步踏出被桑悠然一把抓了回来。 “你小心些!” 阿宁此时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了船边,若是再往前怕是要掉下去了,而船体也因此有几分晃动,三人相护搀扶,方才稳住了身子。 从前阿宁只知夫人出身大族,生性不拘,故而外出行商,但她从未想过这大族会与姑苏白氏有半分关系。阿宁起身,朗声对画舫那画师道:“此画甚美,不知先生可否卖我?” 画舫众人回首,却见不远处,一女子身着湖绿色的锦服,其上苍翠印红的绣图搭配上她温婉的发饰,如水中仙一般,这般亭亭玉立,在天光之下,再无二人可比。画师心动不已,开口道:“姑娘若愿入我之画,我可将此画赠与姑娘。” 阿宁愣了愣,道:“可。” 于是船家缓缓掌控着浆,摇出了碧波的荡漾,阿宁便这般站于船只之上,任江风吹打,等画师缓缓作画,这一画便是许久,待画师描出大概,江风已经有些急了,但阿宁却并未出声,那画师见此,对阿宁道已是足以,随即取出了自己包裹着的画卷,递与阿宁。阿宁小心谨慎地接过,于那画师再三谢过,那人罢了罢手,只道美人如江山,总有朝朝替暮暮。随即吩咐,将画舫调转船头,往上流而去。阿宁打开手中的画卷,女子的笑颜又那般生动的展开。 桑悠然二人对那画卷也十分好奇,自阿宁手中取来便细细观赏,只这女子美虽美矣,却少了时人所爱的韵味,更多的是少女的灵气。毕竟彼时的蕊夫人还略显稚嫩,美人在骨不在皮,她最美之时是在双十年华之后。 桑悠然只道阿宁运气实属好,那柳先生在文士之中颇有名气,从不肯为权势而画,他所作之画只随心随意,若是要入画之人入不了他的眼,那也是千金难换的。曾有一个大族贵女为了求这柳先生一画,而将其堵在天南山中,柳先生宁愿在山中游荡月余,挖野草果腹,也不肯下山,最后那贵女只能作罢。 阿宁紧紧握着那画卷一路无言,待返回家中复将画卷又挂了出来。此时宴清安带着姜茶来看她,今日在江上吹了半日的风,怕生了寒,因此让后厨煮了姜水。 阿宁浅笑着接过,抿了两口便放下了。宴清安看着阿宁挂上的画,亦被画中女子的容颜所动,那一双眉目内涵灵韵,正如宴清安这般年纪之人,阅尽千帆,才能读懂那双眼睛的动人之处。 “这是?” 阿宁只道今日在画舫见此画甚美,因此才以画换画与那画师求了这副画作,“说是当年白家嫡女。” “白歆蕊?” “她叫白歆蕊?” 当年白家之女曾以一曲飞天之舞在祭神典上名动一时,但那时的白歆蕊年纪尚幼,又有家族庇护,因此除那之外,并未再出席此类场合,宴清安虽知其名,却未见过其人。 阿宁只觉自己愚钝,自小她只知他人唤她蕊夫人,她便也习惯了这称呼,以苏瓷的姓氏理所应当地将“苏”这个姓安在她的头上,却原来自己自小敬重之人仿似她从未真的认识过一般。 夜风吹得屋内灯火几分摇曳,印照在画卷之上,烛火萌动仿似画中女子目中生光。阿宁坐在画卷之下,静静地看着那副画像,念及这几年来所发生之事,一件件,一桩桩如走马灯般从心底略过,仿佛有一张宏大的图章缓缓浮出水面。 月衡的话又在她的脑中响起,立国外那无主之矿……不是大渊,不是立国,而是那流民军帅萧盛。 立国前任国主英年早逝,膝下唯有一幼子,彼时国内军权多在地方军阀手上,导致皇室实权被架空,几无可用战力与之为敌,但地方军阀因常年混战,又有南方部落滋扰,在旭洲以南便衍生了不少流民组成的军队,杀烧抢掠,以此为生,而萧盛便是其中之一,他所统帅的流民军团在旭洲外很快崛起。 当年苏瓷亲自招安,利用萧盛的军队平了立国内乱,帮皇室收回了主权,但由于萧盛毕竟流民出生,其统帅的军团多有私兵的属性,因此立国王室既依赖他却又不敢完全信任他,最后只能投靠大渊,让大渊的远征军对其形成震慑。 苏瓷如今为大渊储君,这处铁矿可大大增强大渊的兵力,但他却并未选择将东西交给厉帝,而是透漏给了一个立国王室也不能控制的流民军,当阿宁听到前往那矿脉的是萧盛时便隐约有些不安。无论是立国还是大渊,得知此事后最终的结局必然是征兵讨伐,边城战火不可避免。当年费尽心力平定的太平,不过三年又要亲自掀起,为何? 当年蕊夫人过身之后,苏瓷守灵三日,几乎无眠,最后少年红着眼告诉她,他要去大渊。少年在霞光中的脸让人看不懂他的情绪,此后他替立国平内乱,成功将大渊通往西南的门户国家变为其属国,随后借庆同商道,平复西南十一部多年的动乱,又恰到适宜地被厉帝发现,迎了回去,入主东宫。 阿宁回想当年,蕊夫人虽为人和善,但对苏瓷却极为严格,从小礼仪章法均按照氏族嫡子培养,甚至更甚。苏瓷自小只会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从没有听过他说自己“想做”什么,即便是那日,他所说的也依旧是“他要去大渊”,而非“他想去大渊”。 屋内灯火摇曳,晃得阿宁眼睛生疼,她将画卷收了起来放回了布袋之内,复才走出屋内。 这些年阿宁自诩了解苏瓷,无论是商道之事还是立国的谋略,他二人默契十分,但今日她才骤然发觉,自己或许从未了解过苏瓷,也从未了解过蕊夫人。阿宁开始重新思考,苏瓷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在蕊夫人一过身便想要回大渊。曾经她以为苏瓷所想只是认主归宗那般简单而已。 为权势吗? 彼时立国王室对苏瓷几乎唯命是从,那样的高位却不够吗?从小苏瓷便早慧,在其他孩子还在娘的怀里撒娇时,他便已经晨昏定省地向蕊夫人请安,他与母亲的相处,没有那么多的亲昵,更多的是礼数,苏瓷也从未逾举。阿宁从前只觉苏瓷对蕊夫人是敬重,而这份敬重让他从来不会违逆夫人的话。在有阿宁见证的六年里,苏瓷一直如此,从无例外。 那日,桑府之内,苏瓷亲口承认当年敦帝对姑苏白氏所作,为了自己的那点疑心,诬陷白氏偷卖军器,更是将其阖族抄斩。这般灭族之恨,蕊夫人却多年未提,还替厉帝诞下子嗣……那个女人精明、自持,苏瓷的性子与她有六分相似,这样一个人从不会为情感而折辱自己。 阿宁一时心绪难宁,起身走出院外,对阿喜吩咐了一声便独身走出了府内。 安城与燕城以一水相连,若是乘快舟当日便可往返,阿宁等不到半月之后,于是雇了一艘快舟,连夜赶去了燕城。 (本章完) 第16章 第16章 敦帝二十五年,白氏私吞军械,乃叛国之罪,皇帝御旨,阖族抄斩……这一段记载大渊史册之上。小时候念古之时,阿宁对那些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的事毫无兴趣,但苏瓷却不同,他记得很认真,一字一句,无论先生何时抽背他怎么也不会忘。 “姑娘,江上风大了,还是进去躲躲吧。” 船家忍不住提醒,阿宁方才低身进了船舱,此时的天色已晚,待阿宁赶到燕城时已经是夜深,但燕城却正是热闹之时。燕城近城的江水上有许多歌舞舫,名士风流便爱这般风雪月之事,正是夜深人静之时,越能体现那歌舞之声的美妙与空灵,远远便能听见江上悠悠泛来的琴声,点拨着燕城从不肯歇的夜。 阿宁看了看这些大小不一的乐坊,问船家道:“不知哪艘是常乐坊?” 那船家常年在两城之间行船,自然了解这些,他笑着指了指最大的那艘船,道:“常乐坊是燕城最大的歌舞坊,便是那艘了。” 常乐坊是燕城有名清寮,其上歌舞乐师都是良民出身,以卖艺为主,但即便如此,登船的多是男客,因此阿宁一个女娘登船上来便引来多方侧目。她抱着画卷左右张望,因来得匆忙,并未有人通知苏瓷,这一时半会儿她当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找到人。 然而如阿宁这般的女娘始终是惹眼的,众人打量的目光太过赤裸,让她微微皱眉,转身要走却被人拦下去路。 “不知小娘子姓名?善琴还是善舞?” 不过几步距离,但男子身上的酒气还是扑鼻而来,阿宁皱眉,正要离去,忽然视野一暗,原是一件宽大的长袍将她从头包裹起来,只露出眼睛。随后阿宁只觉身后靠上一人怀里,轻微鼓动的胸腔之中传来的声音十分熟悉,“没事吧。” 她扬起头颅,正对上那人低敛的目光,苏瓷只是扫了阿宁一眼,见她无事也未与那人多言,便带着人转身离开了常乐坊的秀船,留下那人想要上前抢人,却被护卫押在围栏之上,不得动弹。 苏瓷一路无言,阿宁知自己此行莽撞了些,观他神色却见他眉目浅淡,见她看了过来,出声道:“受伤了?” 阿宁摇了摇头,道:“你不问我为何来?” 阿宁甚少鲁莽行动,苏瓷自然不会贸然怪罪她,至于她为何前来,庆同的事瞒不过她,苏瓷算一算时间便知阿宁今日所来为何事。 “你想知道什么?” 阿宁将手中的画卷递与他,苏瓷缓缓将画卷展开,眉目之间却无任何惊讶之色,他低眉敛目地看了看画卷上之人,浅笑道:“许久未见母亲画像,快要忘了她的模样了。” 当年苏瓷画技进步神速,得水墨第一的王氏夸奖,于是想要为蕊夫人作画,但却被严词拒绝了,为此事,苏瓷曾十分气馁,他那时以为,是自己画技并未被母亲看上眼,但后来他明白了,那是因为蕊夫人不愿留下自己的相,她的画像会是苏瓷此后的隐患。 “所以你到底为何要去大渊?” 闻此,苏瓷抬头看向阿宁,浅笑如常,道:“厉帝乃我生父,我自然要认祖归宗。” “你撒谎。” 面对阿宁的质询,苏瓷依旧神色如常,道:“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夫人是姑苏白氏之女,当年敦帝害白氏满门被斩,这样的大渊皇室你怎会去认?” 苏瓷对于阿宁的话置若罔闻,他慢慢将那画卷收好,又放入布袋之中,置于一旁,他抬眸清浅地看向阿宁,反问道:“在你看来,大渊王室的帝位不足以令人心动?” 阿宁静静地看着他,缓声道:“不足以让我认识的苏瓷心动。他那个人虽然心性凉薄了些,但他尊敬他的母亲,不会为了这个劳什子帝位而折辱自己的母族。” 白家灭门是大渊皇室为了皇权而一手造成,苏瓷又怎么会想要这种东西。 闻此,苏瓷微微敛了眉目,他的声音一直那般清朗,仿若草原上辽阔的风,坦诚却又不失凉意,“可这是我母亲想要的。” 初春的夜总有些凉,却不知是这夜凉,还是苏瓷的话太过凉薄,阿宁听他声音浅淡地说起从前,苏瓷的出生本就是蕊夫人筹谋了多年的一场报复。白家已灭,敦帝已逝,如今的大渊不会承认先帝之过,即便当年之案可以翻,但意义又何在?白氏之案若要翻,便会翻出当年真假王印之事,事及大渊帝位正统,即便是苏瓷要翻,厉帝也绝不会允许。白氏之死终究难以昭然天下。 “所以母亲认为,大渊王室既然夺走了她最重要的亲人,她便要夺走这整个大渊。”苏瓷的声音柔和,仿佛讲着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所以蕊夫人也就是白歆蕊为自己换了身份,接近厉帝,留下厉帝骨血,私下独自抚养。她从一开始便将苏瓷当作一国之君培养,她要让苏瓷比任何人都优秀,更胜过厉帝那几个无能的儿子。 当年厉帝想要破氏族底蕴,不惜发动文字狱,最后遭到天下文士的抵抗,联合氏族逼迫之下,他将时任太子的嫡子推了出去,前太子在天门台安抚众人之时,在群情激愤之下,被人投掷而亡。 苏瓷说及此,笑了笑,“母亲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让厉帝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储君。” 当年蕊夫人联合文渊阁很快就将群情点燃,这一把火直接烧到了宫门口。厉帝性疑且懦弱,毫不意外地将当时尚能堪任一国之君的前太子害死在帝宫门前。厉帝子嗣并不充裕,皇后两子皆意外早夭,最后唯剩贵嫔这一子。 “母亲并非身弱而亡。”苏瓷看向阿宁的神色中带着她看不懂的凉薄笑意,纵然他的语气还是那般温和,“她是自己吞药而亡。为了不让大渊有可能查到她的身世底细,所以给自己配了慢性的毒药。” 苏瓷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双眸依旧温润,声音却那么寒冷,“阿宁,她用命为我铺设的道路,我怎么能不走完。” 夜风正凉,阿宁静静地看着那一双如黑夜般深沉的眼,一时难以开口。阿宁伸手抓住苏瓷的袖口,轻轻地拽着,道:“你是想用那铁矿重燃边城战火,逼厉帝犯错。” 当年,因流民四窜,便给了各大氏族收买人马的机会。这是氏族专兵之乱的起始,也是皇帝心中的逆鳞。 被阿宁说中,苏瓷并不恼怒,他伸手轻轻抚了抚阿宁的头,浅笑道:“还是阿宁了解我。”氏族专兵是厉帝乃是大渊皇室心中的一根难以拔出的刺,届时王室与氏族的直接冲突再难避免。苏瓷是想借氏族之力,毁了厉帝。 “但你已经是储君……” “皇帝正值壮年,他不会这般轻易退位。”苏瓷缓声道,“况且,若是让他这般如意地做完一世帝王,母亲又何须那般辛苦经营。” 苏瓷语气轻松,仿佛与阿宁闲话家常一般,阿宁抓着他的手,紧紧地扣住,一字一句如诘问,道:“可边城的百姓何辜啊?” 苏瓷依旧用带笑的眼看着阿宁,良久,方才吐出那句令人骨血冻彻的话。 “这世上,没有无辜之人。” 返回安城的路上,阿宁一直在想苏瓷的话,当年敦帝思运军器的运输队伍从凉州出发,在众目睽睽之下浩浩荡荡穿越边界五城,彼时白家也查到此事,为求自身清白,而来边城求人出面作证,跪求三日,无一人出面,最后白家男女老少皆被斩首示众。事后得知,是上京帝宫去了侍官,向他们许诺,只要不参与此事,大渊便可承认他们的国民身份,许他们入城正常生活,然而直至敦帝驾崩,此话都未曾实现过。 正如苏瓷所说,这一局中,谁人无辜…… 白家跌落圣坛,被钉在耻辱柱上再不得见天日。而大渊帝王享受着以白家血肉换来的尊荣,等着时间将这一段往事彻底尘封,边境众人依旧得不到认可,只能在边缘之地苟活于世。 阿宁是次日清晨返回的安城,苏瓷让庆同的车驾从陆路将人送了回去。似乎是看懂了阿宁眼中的担忧,苏瓷最后也只道“还不到时候”,暂时安了她的心。 阿宁低头看着手中的画卷,装它的布袋纹理粗糙,是被时岁磨损出来的痕迹。苏瓷并未将之留下,除了一开始看的那一眼之外,他甚至并未流露出什么留恋之感,只是吩咐阿宁将此画收好。 待阿宁返回家中已经是次日正午,她行至前庭,便见宴清安坐于正堂之上,似乎已经等了她许久。阿宁这才想起,世家看重子女名节,她这一夜未归,怕是在宴清安心中已然犯下大错。 宴清安神色肃穆,置于一旁的茶水已经凉掉了,显然她已经在这里坐了许久。一旁的阿喜努力向阿宁使眼色,阿宁观了一眼,低头向宴清安道:“母亲恕罪,昨日去的匆忙,未能及时告知家中。” 宴清安却并不发话,见此,阿宁知晓桑府的规矩,提了提裙摆就要跪下,却被宴清安拦了下来。 “阿宁,”宴清安道:“我知你在外诸事烦身,这些年一直奔忙,或许已经习惯了,但如今你是桑府的女儿,你要顾全自己以及家族的名声。” 宴清安的话已属严厉,即使是桑府被剥夺荫封之时,她也未与阿宁说过一次重话。阿宁看着宴清安略显单薄的身子,打直了背端坐着。自别开府门之后,宴清安一直操持着家中内外,对内安置人手,让桑子城和桑佑父子的生活能够继续如初,在外用自己的嫁妆和阿宁留下的银钱在安城添置产业,让家人的生活能够依旧维持着世家的体面。宴清安已经尽己所能为这个家付出,而阿宁却还要让她担心。 念及此,阿宁微微低下了头。 “你大伯母说你与明锦院的人有往来,你在外的生意我不会过问,但是传言明锦院与庆同商道关系不一般,庆同又有多少上京大族利益牵扯其中,你可曾想过,当我们不知你在外究竟在做什么的时候也会担心?” “母亲,我错了。” 见阿宁拉耸着脑袋,静静地站在那,身上的衣衫还是昨日的,整个人也还算利爽,手里还抱着昨日的那副画。 “这画?” 见宴清安问起,阿宁道:“我一位故友与这位白姑娘有些缘分,所以我得此画后才会急着去与他分享。”阿宁扯了扯唇角,道:“但是看来时间太久,他也不在意了。” 观阿宁神情未有假色,宴清安暂且接受了这个说法,终是叹了口气,“你父亲今日问起你,我只说你尚未起,此事不可再有,即便有再急的事,也得留个口信,可知道了?” 闻宴清安松口,阿宁连连点头。 “对了,”宴清安想起了什么,道:“听闻你大伯父他们准备开始做生意,悠然可向你提起过什么?” 阿宁摇头,桑悠然向来爱玩,这种事估计也不会放在心上。宴清安会这般问阿宁,无非是余晚晚近来态度大变,平日里走动得也勤快了些,昨日里更是提起桑子邺准备经商的事,说是西平京的故人带来的商机,有准信儿。宴清安除了打理一些铺子和田地收租的事,并未正经经过商,哪里能了解这些,待余晚晚提及阿宁与明锦院的人走得近时,她便知道,原来是冲着阿宁来的。 “你大伯父是桑家的家主,用的也是桑家祖业的钱银,由不得我们过问,你可明白?” 阿宁自然明白,这是宴清安在提醒她,此事不要参与。 自从朝廷在南方大兴商道之后,不少氏族开始经商,这似乎成了一个趋势,朝廷也颁布了一些文书指导众人其中流程。眼看人家吃上了朝廷这波红利,桑子邺自然也是坐不住的,尤其是桑府如今的许多产业地段并非那么优秀,唯有田地还算良田。于是桑子邺回府后软磨硬泡,才让桑老夫人点头许他经商。 想起早年,桑子城想要经商的时候,桑老夫人的严厉拒绝,人心果然是此一时彼一时。 “母亲放心,大伯父他们是长辈,我作为晚辈,长辈做事自然轮不到我指手画脚。” 听阿宁这般说,宴清安方才放心,让她回房好生洗漱休息。 (本章完) 第17章 第17章 气候渐暖,春日渐进。日前桑府受邀参与一场春搜,这场春搜是由安城商会主办,请来了南来北往不少大的商户,自然也不以狩猎为主。桑子邺近日与商会中人走的比较近,因此也受邀其中,余晚晚倒是不出意外地来邀请宴清安一家。桑子城见兄长近日在商场上春风得意,自然也是有些心动,未来得及与宴清安通气便应承了下来。 由于张娘子与月衡此前出现在安城的品鉴会上,因此商会的人便也向明锦院递了帖子,阿宁原本不欲前往,但出于桑家这边的原由,也只能去一趟,而明锦院那边则是由七掌柜宣枝替她出席。如今三城商会成为淮南兴商的主导,即便是明锦院也须得给些面子才行。 桑府众人久违的一同出游,桑悠然与阿宁皆换上了女子骑装,她看着阿宁身上那件春日狩猎的小比甲很是喜欢,那小甲精巧而暖和,其上绣画更是一绝。桑悠然扁了扁嘴,几分羡慕道:“又是明锦院出品?” 阿宁点了点头。余晚晚则是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阿宁身上的小甲,而后立刻收回了神色。 一众人搭乘三辆马车一路往城郊而去。 猎场位于春山之下,景色甚美,草亟待盛放,鸟鸣声穿过清晨的雾气,又正值阳光正好,众人心情十分愉悦。自桑府出事以来,这是第一次阖家出席这般大的聚会,不少氏族贵女得知桑府家主近日于商道之上有些建树,又与西平京搭上了关系,于是在余晚晚等人到场后便立刻迎了上去,仿若什么都未发生一般与其叙旧。 桑悠然见此不由小声与阿宁嘀咕,“过年的时候连封拜帖都不肯给,现在又来热络。” 阿宁看了看那头,宴清安也一同被围得看不到了人影,而桑子城、桑子邺兄弟二人与商会之人已经攀谈上了。 “这就是人情世故吧。” “阿佑呢?怎么不见他来?” “文渊阁即将开学,他还有好些功课落下了,此时正在屋里奋笔疾书。” 桑佑这般年纪正是课业最繁重的时候,桑悠然也是这般走来,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深有体会。 安城的商会如今由越氏、齐氏以及本地实力较为雄厚的茶商牵头,这几位的生意顺着庆同的商道往南边各国都有偏重,因此也结识了不少西南走商的商户,他们也将外地之物往大渊之内贩卖,其中不乏将西南部落的东西带出来的商人。 而此时与桑子邺等人聊得热闹的男子,身材高大,五官深刻,肤色较大渊周边诸国都黝黑一些,这些人便是常年游走在西南部落的游商。男子的身材较为魁梧,身着异族服饰,引得不少女子频频侧目。自他一出现阿宁便认出了他,好巧不巧,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巴罗部的族长赫德。年前,阿宁刚从他的结亲礼上将薛氏嫡女给带了回来,此时若是相见,怕是场面不会好看。 赫德以商人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定然不会是什么好事,但与其深究这个,阿宁此时只是不想给桑家惹上麻烦。阿宁侧过身子,与桑悠然一起走到场边一众女娘里,始终背对着赫德的方向。 未久,身旁的女娘们似被什么吸引,皆仰首望去,阿宁抬首便见那人一袭玄色披甲搭配银色长衫尽显修长的身段和优越的比例,他与旁人一同漫步而来,高束的墨发将肩颈利落的线条展露无遗,天光之下,他时而浅笑,仿若是草原上最潇洒的儿郎,蛊惑着少女的目光。苏瓷善骑,看样子他今日打算亲自上场,而苏瓷一旁的是渚临谵,他今日依旧穿得很稳定,银装之上是血色的牡丹图案,那般繁琐的图案,在渚临谵的身上便十分合理。 自燕城一别,阿宁倒是有一段时间未听闻苏瓷的动静。那人抬头仿似无意般一眼扫过阿宁所在的方向,却与阿宁的目光错开。燕城的一袭话始终在阿宁的心中挥之不去,仿若如鲠在喉,她亦不知自己要如何面对如今的苏瓷。 这二人到场十分引人注目,众人纷纷上前攀谈,其中也包括赫德。 “听闻天昭堂的赵大人骑射皆是一把好手,今日可要找机会领教一番。” 闻赫德此话,苏瓷倒是笑着应了下来。 “不过大人是天昭堂刑司的人,怎么还管商会的事?” 赫德这人说话喜欢学文士的几分调调,但说出口的话却不那么规矩,但苏瓷并不恼怒,依旧噙着几分笑意,道:“天昭堂为帝王办事,东宫交代的差事我们自然不敢怠慢。” 换言之,王家交代什么,他们便做什么,这话倒是将赫德的话回得无懈可击。 此时明锦院的人也到了,宣枝是明锦院的七掌柜,入明锦院五年,办事十分妥帖利落,也是明锦院十二位掌柜中唯一的女掌柜。她今日一袭紫色骑装,将黑发高束,尽显利落,与她一同前来的还有几位明锦院的仆从。商会众人见宣枝到来,皆恭敬与其见礼,然而宣枝并未理会众人,而是走到苏瓷面前,低身一礼。众人不明所以,苏瓷点了点头,宣枝方才与商会众人问候。 宣枝的这一礼引发众人猜疑,难道这赵大人与明锦院也有关系?苏瓷并未与人多做解释,便让此事这般自然地过去了,旁人自然也不敢提。 此时天光正好,照的人暖融融的,在越氏的提议下,儿郎们携弓箭踏马飞驰,往丛林深处而去,女娘们则是在场边赏景攀谈,偶尔有一两名女娘在马师的带领下上马,牵着在场地里溜上两圈,便已经足以。大渊女子以文静为美,少有一些会骑的也不愿在众人面前展露。 这天光照久了,人便有几分瞌睡,见阿宁浅浅靠在最里面的椅子上,昏昏欲睡,桑悠然将她叫醒,道:“不如上去骑两圈?” 阿宁摇了摇头,又顾自坐正了身子,因此时场地上的人少了许多,阿宁一抬头便与不远处的赫德对上了视线,阿宁心中只道糟糕,这人为何没有跟着去?倒是赫德似乎看出了阿宁眼中的心虚,唇角提着一抹笑意往女娘们坐着的地方走来。 赫德身材高大,他走到女娘们聚集的地方,便十分显眼,众人知他是外族之人,并不避讳什么男女有别的说法,但对于他这般赤裸裸打探的眼神还是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宁老板,许久不见。” 见此,阿宁知道装傻也没用,倒是起身理了理衣袖,走了出去,她微微仰头看着面前的赫德,依旧端持着仪态,道:“是许久未见。” 阿宁并未戳明赫德的身份,赫德便知她不想惹麻烦,故意挑衅地笑道:“宁老板上次送我的大礼,我还未想好要怎么回礼,这便遇上了,你看我要怎么回礼才好?” 阿宁知他还在记恨自己将他新娘抢走一事,但此时在大渊的国土,在这里她自然也不怕他。“可以慢慢想,我不着急。” 阿宁的态度让赫德并不满意,眼见他唇角便掉了下来,而后又想起了什么,笑道:“听闻宁老板与那天昭堂的大人有些关系?” “交情不深。”阿宁说得清浅,却也没有否认这话,只见赫德眼神带上几分不明所以的笑意,直叫人背脊发凉,“那便先送这位大人一份大礼如何?” 阿宁几不可闻地蹙了蹙眉,却见不远处,一名仆从匆匆向宣枝汇报了什么,宣枝朝她看了过来。阿宁看了赫德一眼,见他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情。阿宁越过赫德朝宣枝走去,宣枝与她低语道:“我们的人看到一队异族人入了丛林,看样子都带功夫。” 闻此,阿宁猛地抬头,她看向赫德,却见他的脸上挂上几分狰狞的笑。苏瓷此番以赵氏之名到淮南,必然触动了上京的利益,民府之案犹在眼前,她倒是一时忘了。巴罗部出死士,由他们来动手除掉这位上京使臣最合适不过。薛怀仁前车之鉴一时跃然眼前,阿宁心中如有重锤。 “通知侍卫入林。”阿宁立刻反映了过来,对着宣枝身后的侍从,道:“跟着我去寻人。” 宣枝今日带来的身手皆不错,几人飞身上马,阿宁顺手拿起猎场旁放置的狩猎弓箭,踢马疾驰,未及两三步,身后的赫德也上了马,高声疾呼:“宁老板等等我呀。” 赫德喊得刻意,嬉笑间却见一支飞箭穿云而来,皮肉撕破的刺痛感让他醒过神来,此时的赫德脸上已经被阿宁的箭划破。一时场地之上万籁俱寂,只听得女子清冷的声音,“赫德,若人有事,我定断你巴罗部所有资粮。” 说着留下面色漆黑的赫德,掉转马头,疾驰入了丛林。 桑悠然等人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半天才缓过神来,喃喃地道了一句,“好厉害啊。” 春山之下本就林道弯绕,阿宁观着马踏的痕迹,在岔路口停了下来。 “姑娘,该往哪个方向?” 阿宁微蹙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过,苏瓷到底会走哪一条路?她抬头看着阳光照射在山阳处,一片柔光山色,仿若仙境一般。她定了定神,不断问自己,若自己便是苏瓷,在此时此刻,此景此情,他会走哪边? “这边。” 阿宁指着山阳处疾驰而去,十四载相随,她知苏瓷如知自己,那人对于无关紧要之事根本不会提起任何兴趣,因此定然会同意他人所言,而氏族之人爱山水美景,定然是往此时天光最好的方向而去。 果不其然,行驰过半便见一片惊雀自前方沸腾而上。阿宁几人下马,手持弓箭悄然靠近,远远便见到渚临谵那红得艳丽的骑装和站在一旁的苏瓷,银装之上的玄甲已然掉落,被他丢在了一边,除此之外别无他人。阿宁起身,快步朝二人走去。 “你们还好吗?” 听闻阿宁的声音,二人皆有几分错愕,阿宁一把抓住苏瓷,上下打量,对上他略微有些无奈的眉目时,阿宁方才冷静下来,侧头看到前方躺着的两具尸体。阿宁正要上前查看却被苏瓷一把抓住,“别去,有毒。” 闻此,阿宁捂住口鼻退了回来,她远远地看着那二人的死状,倒是有些眼熟,抬头对上苏瓷的眉眼,她才反应过来,那是阿肆的手段。渚临谵倒是对阿宁带人前来的事很是惊讶,不停地絮叨他二人怎么与众人分开,又怎么遇上行刺,自己又如何勇猛退敌。 阿宁听闻是苏瓷主动让越氏等人先行,又看他神情,便知他早就知晓这场刺杀,而他敢留下两人应对,阿宁甚至怀疑赫德是否已经是他的人,而这场刺杀也不过是一场戏中戏,否则赫德哪敢那般在人前故意激她。 阿宁静静地看着苏瓷,民府之事又跃然眼前,自从苏瓷入东宫以来,太多谋划阿宁皆不知晓,从前的那份羁绊被撕得粉碎,她此时只觉自己如同跳梁小丑一般,眼前这个人她或许已经不再熟悉,今日所作一切不过又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他的这一局中没有她的位置。 “你便是仗着……” 阿宁的话终究没有说下去。苏瓷如今有自己的路要走,往前十四载的情谊就该埋进土里,她早就知道会有今日才会请离,不是么?今日就不该这般失望。 苏瓷见阿宁微微红了眼,就这般皱眉看着他,便知她是真生气了。 “阿宁……” 苏瓷话未说完,却见阿宁将手中弓箭砸向他面前,险些将人砸到,渚临谵吓了一跳,不由跳开,苏瓷却并无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出气。她转身走了两步,似乎还不解气,又转过身来,猛地一推,苏瓷脚下一滑,便被她推得重重砸向一旁的树干,他未管自己肩颈的伤,由得她出气。 阿宁察觉到他倒吸的一口凉气,方才后退两步再不看二人,转身上马,疾驰而去。 渚临谵倒吸一口气,敢打东宫储君,这姑娘有些牛气啊。 渚临谵嬉笑之中对上苏瓷一双仿似什么都看透了的眼,便瞬间收了笑意。 “阿宁的事不可泄漏。” (本章完) 第18章 第18章 春搜的一场意外将众人都引了来,阿宁策马返程的时候正好遇上围猎的侍卫追进了林中,阿宁晃了一眼那些人身上带着的腰牌,是帝宫的内卫。待她返回场地便见商会的众人已经悉数返回,原本还在场边的赫德却不见了身影。 见阿宁回来跟着宣枝等人一同簇拥上来的还有阿宁的母亲宴清安,她关切地看着阿宁,生怕在她身上找到受伤的痕迹。看着这般的宴清安,阿宁忽然明白了她的感受,自己又何尝不是仗着她的关心和爱护,从未告诉过她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 “阿枝,这是我的母亲。” 阿宁浅笑着告诉宣枝,后者脸上一喜,对着宴清安便是低身一拜,“夫人好。早听闻姑娘找到了母族,今日才得见,夫人唤我阿枝就好。” 面对商会众人那般坦然自若的宣掌柜此时却笑得那般灿烂,宴清安一时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而后想起此前种种,惊讶地看着阿宁,“难道你说的那个布坊……” 阿宁浅笑着点了点头。 此时,余晚晚与几名妇人也上前来,询问林中之事,桑子邺兄弟跟人去了后山,此时恐怕还不知道这边的情况,她作为桑家主母,来关心倒是理所应当。 阿宁看了看马上拴着的兔子,只道那蛮人挑衅大渊女娘皆手无缚鸡之力,所以自己气不过才会找宣掌柜借人,入林打猎,只是没想到途中便有侍卫冲了进来,道里面出了事,所以自己便又这般匆匆赶了回来。 夫人们的坐席另在一处,余晚晚虽见阿宁与那人有冲突倒也没听清究竟为何,听她这般说法,虽将信将疑,也挑不出毛病。 此时,场地之外忽然出现一众锦衣使将整个场地都包围了起来,众人惊惧之中便见林中抬出来一具具尸体,女娘们哪里见过这个场景,纷纷侧头哆嗦不已,就连惊呼也只能捂着嘴,怕被那些佩刀的侍卫给押出去。越氏等人现在才返回,见此场景想要先将女众迁移走,但为首的锦衣使却冷着脸并不回应。 良久,苏瓷方才走出林中,他已然着装整洁,唇边浅笑不减,如闲庭信步般与渚临谵二人走出林中,阿宁见他肩膀的位置,应当是包扎过了,只是他并未让人看出来。待苏瓷出现,原本戍守着的锦衣使纷纷跪地,高呼殿下。众人惊愕中才醒过神来,原来这几个月帮助众人建商会,抵御各方困难的竟然是太子本人。早闻太子重民生,而淮南距离上京颇远,今日方能亲自体会太子贤德。 这一场刺杀一来能摸出背后之人,做一场杀鸡儆猴的戏码,今日若是真的天昭堂主在此遇刺,上京有的是办法将此事轻轻落下,但遇刺的是太子,谁人敢压,二来这一场刺杀更让苏瓷收拢了淮南众人的心。 对上京用以威压,对淮南用以怀柔,人心在苏瓷的手中不过戏玩之物,未看懂他所执之棋的人被愚弄其中,看懂了他局中之意的折服于他的计谋。这便是蕊夫人精心培养的儿子,这便是大渊的储君。 阿宁忽然明白为何苏瓷要在边境留下一手,若她是厉帝,有朝一日深知苏瓷的可怖,哪里还能在帝宫安枕无忧? 念及此,阿宁微微低垂了眉目,若是东宫与皇帝迟早有一场冲突,她便要提前做好打算了。她看向众人簇拥之下的那人,仿若就连天光都格外偏爱他,但他从来不缺那份偏爱。阿宁收回神情,而这一幕却被宴清安看在眼里。她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远处的那位贵人,不由生出了担忧。 上京文府,信使低身将淮南来信送往内堂,老者发色白,双目却十分有神,他低头看了一眼信上所言,倒是颇为满意,老者正是前太傅,厉帝之师文渊。坐于他下手的是学士府主府绍临安。太子在大渊推广以文入政,凡学子入政之前皆要入学士府修习,了解大渊的官僚制度和各州府的职权等,正式获学士封号后分配各部就职。 东宫在淮南的事迹传回了上京,不日即将返程。这一趟淮南氏族对这位储君可谓是非常满意,对朝廷出行的行商政策也相当配合。有朝廷的支撑,淮南便可借商道获得话语权,制衡淮河以北的势力,南北如此格局,厉帝乐见其成,但对于太子之功也不过是嘴上的称赞。 “曹文斌此前为了民府的事便多有不满,不止一次公开呛声朝廷的政策,这次居然敢动手。”老太傅说及此却丝毫没有怒意,只因这点把戏无论在他还是东宫眼里都不够看。 曹文斌在军部任校尉,背后的曹氏在先帝纳七国为属国之时参与过镇压,混了些功勋,凭着这荫封让后人富贵至今。民府原本每年都会从曹氏旗下的粮庄采购北境的救济粮,但东宫彻查民府之后,这条财路便断了,曹氏对此便心有不甘,而此次东宫亲往淮南,直接将西南商道打开,许多物资的采买在淮南变得更有优势,这让曹氏恨得牙痒。曹文斌原本也只是想着东宫身后无氏族的势力,其母不过市井女子,皇帝对于东宫的态度也不甚亲厚,所以便想着杀杀东宫的锐气,却不曾想,东宫亲自去了。 刺杀东宫,这罪名够曹氏满门下狱了。 “曹文斌处理了,军部那边便只有庄家了。” 闻此,老太傅沉了沉眉目,他端起微微腾着热气的茶盏,浅抿了一口,却是无言。 “庄氏是皇后母族,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老太傅闻此,笑了笑,道:“未必。” “老师此话何意?” 老太傅双目如秋水明镜,望着满庭欲放的春色,缓声道:“该让内务府催催殿下的亲事了。” 自春搜之后,阿宁便多次外出,甚少归家,往返上京与淮南之间,她欲将明锦院的生意往西南拓展,最终定下在燕城再设一个庄子,将绣师与工画师都转到南方。在外人看来,这是明锦院想要搭上朝廷重商的这一股风气,而唯有阿宁方知,她之所以选在燕城,只是因为燕城是大渊镇南军军营巡防之地,虽与门户城市相接,但一旦出现任何动静,也方便往立国回撤。与庆同不同,明锦院多是女子,阿宁须得提前为她们的安危着想。 阿宁在燕城选的庄子临河,是一座三层高的正楼,十分宽敞,原本是一家酒楼,老东家归老后便被宣枝看上,二人一合计便就这般订了下来。阿宁甚是喜欢这楼阁之外的江景,春日里柳岸垂髫,碧波印光,还有远山戴翠,让人心性也不自觉开阔起来。 阿宁收回了远眺的目光,看了看案几之上放着的账目,明锦院自然有自己的管账师傅交叉核算,但阿宁也会时而抽查,这是不可少的步骤,虽然她如今看着这些就头疼得紧。 未看几页,宣枝便敲门而入,她手里还拿着几件看起来像是童子的服饰。“张娘子让人将学服送来给姑娘过目。” 阿宁自然没忘那个教书先生和他的学生,她接过来看了看厚度,很满意,“东西可送过去了?” 宣枝点头道:“想着天寒,这一批学服做得厚,便先送去了一批,对了。”说着宣枝取出了一封信,“这是外城郭带回来的,那位先生的书信。” 阿宁接过,纸张略微粗糙,但想必已经是他能找到最好的信纸,信中除了表达感谢之外,还要请阿宁得空去转转。信上还特别吩咐,如今天暖了,洛河的水开始化了,可以去那里吃最新鲜的鱼。最后还提到阿宁让他做的事,表示自己随时恭候。 阿宁看着信上工整的字迹,忽而又想到了苏瓷的话,她敛了敛眉目,浅声道:“不如我们去外城郭走走吧。” 宣枝不知阿宁为何忽然想去那么偏远的地方,正想劝她搬迁的事还有很多工作未做,却见她已经合上了账目,对自己道:“还要去采买一些纸张当作礼物,总不能空手去吧。” 说着便自顾自地往外走去,留下宣枝倒是一句话也来得及说。 次日,阿宁便带着几大箱的纸张墨宝,带了一个车队直奔外城郭。所谓的外城郭便是南边门户城市之外的一片贫民区。前些年,那里因流寇四窜并不安全,但立国成为大渊属国之后,大渊便派了军队驻扎立国边境,那里便也成了巡防区,这些年倒也安全了不少,也因此,上京的氏族或者学府时而会安排学生来此地助学。这也是这里的孩童获取知识的唯一途径,只是因是助学,来的人自然不会长期待在如此偏远的地方,因此如那位书生所做甚是稀少,这也是阿宁会帮他的原因。 也因为氏族之人偶尔会来助学,因此从大渊内城往外城郭去的道路之上一路都有驿站关卡,层层设防,未免有人夹杂私货,往来大渊内外。阿宁的车队走走停停,因为前方盘查的进度十分缓慢,看样子是在搜捕什么。 未久,边听到几人大呼,阿宁探出头去,去见前方的车驾被盘点的官兵给拦了下来,车上的人纷纷扣押,待仆从问来才知,是一群游商想将大渊的珍材带出去贩卖。承德大陆之上各国相比,大渊的水土最为丰盛,其中天材地宝藏了不少,这些年朝廷一直在盘点,尤其是一些用作战略储备的珍惜药材,目前并未允许对外出售。 一队官兵上前将那几大箱的货物全部卸下,搬离运道,废了些时间。阿宁刚放下车帘坐了回去,却有一道身影迅速窜入马车之内,脖颈间的寒凉带着刺痛感。寒光乍现之间,阿宁抬眼对上一双锋利的眼。 “别动!”男子低沉着声音道:“我不要你的命,还请姑娘配合我。” 见阿宁未像普通女娘那般慌张,男子不由多看了她一眼,一双如珠玉般温润的眉眼,好像在哪里见过。 “萧将军,三年不见,你便这般待我?” 萧盛便是当年被苏瓷招安,平定立国军阀之乱的那个流民军帅,如今虽被立国封侯,却是一个有名无实的侯爷。自从大渊军队驻扎之后,萧盛的军队便退回了兮江以东,不得再东进。 听闻阿宁叫出自己的名讳,萧盛愣了愣,“你是……” “上宁。” 二字一出,萧盛如摸到烫手山芋一般收回了刀,因撤力过猛,直接扎进了身后的马车之上,后又被他拔了出来。 “宁老板,许久未见,许久未见。” 萧盛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尴尬,笑道:“宁老板这也是要去外城郭?” 阿宁并未答他这话,而是侧过头看向他这一身泥泞,看样子刚从树林里窜出来,她抬了抬眼,看向不远处还在搬货的士兵,道:“萧将军这是在倒卖大渊的药材?” 即便被阿宁猜到,但萧盛知道她与苏瓷的关系,因此这事他怎么也不肯认,只道自己不过是山间迷路,才会走到大渊境内来,这般胡扯的话他自然知晓阿宁不会信,但信不信在她,认不认则在自己,若是认了,苏瓷那边他可不好交代。 阿宁见他一副脸皮厚如城墙,便也未再与他分辨,再者苏瓷自己养出来的军队偷的又是他领土之下的东西,管阿宁什么事?他又不是偷明锦院的料子。 此时前方的队伍已经放行,车驾又缓缓往前,萧盛一脸诚恳的模样盯着阿宁,无声地比划着,求阿宁带他出去,几分滑稽。 阿宁知晓萧盛此人,自小便在动荡的区域长大,没皮没脸,即便已经封侯拜将,为了点钱财也能连脸都不要。萧盛的贪财与渚临谵的贪财又不一样,前者是因饥荒贫瘠而饿出来的恐惧,而后者则是天生就喜欢富贵满庭的感觉,所以若要与渚临谵比,萧盛对钱财的渴望更甚、更狠,阿宁不怀疑,若是今日自己不答应他的请求,即便他知晓自己的身份,也能挟持自己离开,毕竟出了大渊便是他的天下。 (本章完) 第19章 第19章 大渊外城郭畏于最南边的一片荒地,虽是荒地,也有道路可往西南各州,那里多是保留自身传承色彩的部落,在庆同商道到达之前,各部落时常因为食物等各种资粮而常年争斗不断。也因为这个原因,产生了不少流寇和流民军团,大大小小,多不成气候,如萧盛这般组织有序,后又被收安的屈指可数。至今,这些小型的流民军仍有一些时不时还会滋扰一些国家的边城和相对落后的部落。 阿宁的车队一路直接往顾繁春的书塾而去,中途并未停留,因此萧盛便也只能跟着一路前往。 外城郭的房屋几乎是草屋结构,众人三两为群,渐次排开,才渐渐有了些人气。顾繁春的书塾是外城郭少有的木结构房屋,原是一间废弃的屋子,因位置偏远,与河流这些主要的食物获取地距离较远,因此便被空了下来,后来被顾繁春拿来当作书塾。 车队到了外城郭便开始缓行,有一些稚童看着好奇,一路随着车队奔跑,等着车驾之上的贵人能够丢一些吃食或可以换钱的宝贝,往年来助学的人都会这么做。但阿宁却只是看了一眼便将帘子放了下来。 萧盛见此,讪笑道:“宁老板怎得这般抠?” 阿宁动了动略微僵硬的肩颈,笑道:“施舍改变不了他们的生活,只会滋长他们的惰性。” “勤奋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大渊朝廷根本不承认他们的身份,即便再勤奋,不被人接纳也只能在这个破旧的地方贫瘠一辈子。 “那就要看怎么个勤奋法了。” 萧盛对阿宁这话倒是有些好奇,奈何她不再开口。萧盛微凝着眼看着阿宁自顾自地活动着肩颈,她对自己的目光视若无睹,念及她这人倒是与那些氏族贵女到底不同,萧盛瞪得眼睛疼便也就作罢。 萧盛看了看车外,才知晓阿宁这一趟的目的地,道:“听说这里来了个酸秀才,硬要在这开书塾,原来你是冲这来的。” 阿宁对这话不置可否,“萧将军也听过,看来这书生也不算失败。” “你少拿我抬他,他那地方就连被子山那块儿不入流的都不屑去。” 顾繁春刚开书塾那会儿,被不少人认为是哪个氏族的子弟为了些名声才来,所以他那个书塾被不少流民军盯上过,最后大家发现他当真是一穷二白,只为了自己那点天真的想法才来这里。但顾繁春这人却还算聪明,即便也被流寇滋扰过,但还是将他的书塾建了起来,还能稍成规模。 阿宁自然知道将萧盛与这书生排在一起是辱没了萧盛,但在他出现的那一刻,阿宁忽然心生一计。 若是能善用这萧盛…… 车队走过一长段路,才在偏远的方向看到一人站在山岗之上,朝他们招手,那人正是顾繁春。 “这书生我在大渊见他与一大家有些关系。” 听阿宁这般说,萧盛嗤笑,“你可拉倒吧,他要真与哪个氏族有关系,会落得这般下场?” 阿宁一本正经地看着萧盛,这又让他不确定了。 “年前我在上京见他从文府出来,这才认识。”文渊太傅与苏瓷的关系自不必说,阿宁这么一说,萧盛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你知道文太傅这人向来严厉,这些年跟我不怎么说话,我便想着从顾繁春这里打听一些文府的消息……” “你打住,”萧盛听着这话有几分谄媚文府之感,问道:“大渊那老太傅偏向太子我倒是知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阿宁故作被人识破的样子,微微低头,道:“我心悦我家公子,而公子又敬重太傅,所以我才想讨好一二……” 见她这副模样,萧盛眼角不自觉地跳了跳,但念及苏瓷那人,倒的确是那些氏族女子喜爱的模样,便又信了一半。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顾繁春跟文太傅有关系?” 阿宁点了点头,“顾繁春一届书生却敢在外城郭开书塾,这番气节在大渊文士之中可没有几人有。所以我想,正是因为这个,文太傅才会许他为文府的门客。” 如今氏族各家中养一些门客并不少见,但如文氏这般门第的门客却是不一般。阿宁三两句话便将顾繁春与文氏拉上了关系,引起了萧盛的好奇心。毕竟若无这层身份,恐怕萧盛根本不会理睬一个穷书生。 “今日既然遇上萧将军,我倒想拜托将军一件事。” 萧盛狐疑地看着她,却见阿宁从腰包里拿出了一盒银票,里面放得满满当当,萧盛的眼珠子都快贴上去了,阿宁却只是从里面拿出来几张递给了萧盛。 “我本是想给顾繁春的书塾贴纸墨宝,但你看我从大渊送过来路途着实远,还有许多变数,不知能不能请萧将军定期帮忙从立国运送一些笔墨纸张给他?” 萧盛一听这里面便有油水,故作迟疑,阿宁见他这番模样,浅浅勾了勾嘴唇,继续道:“自然不会少了萧将军的好处。” “就送些写写画画的玩意儿?没别的?” “没别的,还能有什么?” “那我要这个数。”萧盛以为庆同还在阿宁手中,于是狮子大开口要了个价,阿宁扫了他的手一眼,道:“萧将军这是赚点运费,还是想将军队的一应开销全算在我头上?” 萧盛挑了挑眉,大有一副你不给我便不做的架势。 阿宁故作叹息,道:“既然如此我便只能拜托别人了。” 边城要找雇佣军还不好找么?闻此萧盛清了清嗓子,道:“既然跟宁老板也是熟人了,倒也不是不可以优惠一些。” 阿宁未等他开口再要价,便又从那个匣子里面拿出来一叠银票,“这些便当是萧将军的辛苦费。” 萧盛故作勉为其难的收下,道:“讨好一个门客用得着宁老板这么多?” 阿宁闻此笑了笑,“若能通过这个门客拿下文太傅,那将来是不是大渊皇后的位置我也可以想一想?” “哦哦哦,宁老板果然高瞻远瞩啊!”萧盛随即大笑出声。 二人闲谈间,车队已经在书塾之外停了下来。明锦院的一众人开始将一箱箱的东西搬下来,顾繁春一路小跑着迎了过来,他依旧是一身素服,长衫已经被洗得起了毛边,却十分干净。见萧盛与阿宁一同前来,萧盛如今有侯位在身,故而顾繁春客套地见了见礼。萧盛扫了他一眼,摆了摆手,便与阿宁借了匹马,转身离开。 “萧侯爷这是?” “顺道路过。”阿宁浅笑着就说了这么一句,便没有多余的解释了。 “带我看看?” 顾繁春连连点头,带着阿宁去书塾内看了看,其实也就是一间修缮后的堂屋,屋檐之上也是几经修补,勉强能够蔽风雨。堂屋内还有三两个学生在打扫着,讲堂的桌上是一摞摞手写的书本,全是顾繁春自己一点一点默出来的。 顾繁春见阿宁细细地看着,只道条件简陋,几分不好意思,他以为大渊的贵女们见过的都是高门学府,自然是没见过这个的。往年那些氏族子弟下来助学,也对他这个堂屋不屑一顾。 “这里的条件就是这样了。” 虽说如此,顾繁春讲起书塾时尽是自豪,比如孩子们上个学年学了多少课文,默得出多少文章,这些都是他引以为傲的地方。 “倒是未听你提过,你师出何门?” 听阿宁问此,顾繁春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说出来怕辱没师门,我也曾考过文渊阁的殿试。” 文渊阁生徒会经历三考,过第一考便可毕业,过第二考可入学士府,而第三考则是殿试,唯有学问获得阁内认可的学生才能参与,若顾繁春真如他所说考过殿试,那他的学问定然拔尖。其实阿宁给顾繁春编的身份也不算全然造假,顾繁春当年在笔墨一道上的确很有天赋,也曾拜入文渊阁阁老门下,但他这个人太轴,最终还是没能接受文氏的招揽。 “如今朝廷选官重文,以你的学问,为何不走仕途?” 顾繁春闻此笑了笑,“入仕又能如何?不过是成为权贵的走狗,毫无利于百姓。”顾繁春似乎是想起了从前,几分感叹,“我想像我的老师那样,以文德育人。” “那为何不选大渊的文府?那里的条件比这里好很多。” 顾繁春看着那些一边嬉闹一边打扫的孩童,常年的日晒,让他们的皮肤黝黑,与身上干净的学服相比有些不称。 “大渊文府不缺教书之人,但这里的孩子们缺。”顾繁春道:“如今东宫贤德,或许有一日,他们也能依靠我教的学问改变自己的生活,这对我来说就足以了。” 顾繁春的理想很大,如他这般可以抛开物质全为理想而活的人少见。阿宁看着远处那些已经被撵入尘埃的人,不由敛了敛眉目。 此时,几名孩童嬉笑着来道别,其中一名孩童一瘸一拐,走路并不利索,还是规规矩矩地弯腰与顾繁春道别。 “小鹿的腿是当年逃跑的时候被打断的。” 几年前边城还一直动荡,除了各路军队,流寇也趁机大肆烧杀抢掠,那些年,死了不少人,活下来的也没几个健全的。 “像他这样身手不健全的孩子在这里有很多。”顾繁春说到此,神色不由深沉了些。 “若是有一日,战火重燃,你又能如何保下你的书塾和这里的孩子?” 闻此,顾繁春低下了头,因为他知道,保不了……若真有那日,哪里能够不被野火燎原? “若真有那一日,那我便只能与他们一起赴死吧。”一介文弱书生,他又能做什么? “荒谬。”阿宁声音清浅,打断了顾繁春的自怨自艾,她神情定然,一双墨瞳温润而有力量,“牲畜尚为一息努力求生,你岂能如此懦弱?” 被阿宁的话说得几分面红,顾繁春辩驳道,“我手无缚鸡之力,所学也不过空谈,连那些流寇都无法抵御,更何况是战火?” 阿宁略微叹了口气,道:“那萧盛你该熟悉。” “萧侯爷手中私兵是除了大渊驻军之外最大的军力。” “那在你看来萧盛可厉害?” “自然,他的军队是唯一一个获得正统军号的流军。” “那你认为萧盛的日子可好过?” 顾繁春不明阿宁所言,听她细细道:“萧盛的日升军虽得了封号,但他的军队至今还过不得兮江。如今也不过是在各方势力之间游走,并无定数。这与大漠的那些流寇盗匪相比,本质上差不了多少。你可知为何?” 顾繁春闻此,微微蹙眉,思及再三,道:“萧盛的出身。” 阿宁点头,道:“萧盛是草莽出身,与如今各国氏族可谓是大相径庭,无论是言辞、背景,他都与人相差甚远,如何融入?更何谈信任?” 萧盛的困境的确如阿宁所说,也正是因此,他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大一点的流民头子,算不得什么正经的将军。 “萧盛有兵力,却还是如此,所以你认为问题在于会不会打仗吗?”阿宁细道:“能指点江山的人,不一定会亲自上战场。” 顾繁春听出了阿宁言下之意,静静地听她继续道:“西南部落繁多,至今散乱不成气候,你可知为何?” “利益不同。” “不仅如此。”阿宁的声音被干枯的风吹得有些沙哑,她还是继续道:“除开寒州那等完全未开化之地,其余十一部,有的信巫术,有的信蛊术,十一个部落可以诞生出二十多种信仰,怎么统一?” 阿宁的声音轻柔,就像在说着怎么买到隔壁镇上的糕点一般寻常,“若能为他们造一个共同的神,或许就能得到他们的支持。在西南域,虽然这十一部国力不济,但却是大渊等国与南边的缓冲带,各国王室虽看不上他们,却又不得不尊重他们,若得他们支持,兴许就能保下这里,还有你的学生。” “于统治而言,信仰与王权皆可达到”。这句话是当年蕊夫人讲给阿宁的。 阿宁的声音轻柔却十分有力量,她就这般静静地看着顾繁春。顾繁春眉头微皱,问道:“这便是你要我做的事吗?” “是。”阿宁说半似玩笑、半似真,让人难以摸清。但顾繁春却听出了她此话中的几分真,几分假。真的是她的意图,而假的则是她也不知究竟顾繁春能不能做到。 “姑娘真的高看我了。”顾繁春的话有几分无奈,仿佛阿宁说得不过是胡话。 “西南十一部说是各为其主,但却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慕强、好斗但战力却不成气候。” “可我一个人……” “再加上萧盛又如何?” 顾繁春微微一愣,“萧侯爷怎么会……” 阿宁笑道,“他这个侯爷当得可不那么威风。萧盛虽说手中的兵力在西南众部来讲属第一,但其中接近一半的兵力是冲着立国给他的头衔去的,毕竟官差的威风是流寇所不能比的,因此他急需一个握有实权的位置能够帮他稳定军心。” 这个招兵买马的法子还是当年苏瓷告诉他的。 “萧盛的人此后会定时出现在你这里,该怎么做就看你自己了。” 顾繁春蹙眉,“姑娘这是要我为匪?” 阿宁闻此,笑问:“诚如你所说,即便顶着贵族的头衔,可又做了多少利国利民的事?若是为匪却能保一方百姓,护得一方安宁,又有何不可?” 顾繁春无法反驳阿宁此话,但他身为文士的自傲感却还是过不了那个坎,阿宁自然也是明白的。她已经说到这一步,此后之事便只能尊重他人的选择。 “我能多问一句吗?” “请问。” “宁姑娘为何要参与西南之事?” 闻此,阿宁笑了笑,“我的商队常年往返南北,我需要一个安全而稳定的环境,这个理由够么?” 无论阿宁的理由是否真实,顾繁春被她这么一点拨,开始真的思考,究竟此生该为鱼肉,还是该为刀俎之事。 两个月之后,阿宁在明锦院收到了一封信件,其内有一封书信,捎带着还有一面看似令牌的东西,书信之上,笔墨简单: “不负姑娘所望。” 阿宁看了看那枚精铁打造的令牌,勾了勾唇角,有顾繁春把控着萧盛,那么无论是立国还是大渊,西南道便尚算安全。她摸索着那块铁质的令牌,只不过不知道这样做究竟能不能挡得下那人的计谋。 半年之后,西南出了一名战神,他扫平了各大小流民军团,同时也在各国势力之中斡旋自如,深得西南十一部各部族长的尊敬,此人对大渊及立国朝堂十分了解,行军之中从不触碰两国巡防线,面对大渊军队的试探也懂得规避,示之以弱。萧盛的作风与从前只知莽进的作法大相径庭,朝内得到消息,萧盛的身后出了一名军师,闻其名才知,是曾经文渊阁的高才,此事文渊太傅知晓之后,被气得不轻。 (本章完) 第20章 第20章 夏日雨后,还能听到芭蕉叶上嘀嗒下来的水声,此起彼伏。今日这雨还未下透,总有着几分闷热散不去,惹得人不快。书房内,小少年背脊打得笔直,一笔一划十分认真地写着先生留下的功课,天光落在他几分稚嫩的脸上,绒绒暖暖。今日城内有夏日祭典,府内之人大都出去了,一时安静了不少。 忽而窗台边那硕大的芭蕉叶下有窜动的声音,窗台边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女娃娃眉眼笑得弯弯,手里还端着集市上卖的热络的打糕。 小少年并不抬头,因为他根本不用看便知道敢在此时打扰他的不会有别人。 女娃娃递了递手中的打糕,丝毫不在意自己会打扰那人一般,开口道:“喏,给你带回来的,快趁热吃!” 小少年浅抬眉眼,扫了一眼她,终是没落在打糕之上,道:“今日先生布置的课文还未写完,你自己吃吧。” 闻此,女娃娃挑了挑眉,便从窗台边消失了,小少年以为她走了,便没再理会,却不曾想,她转眼便从正门堂而皇之而入,直接将那打糕放在了小少年的砚台旁。 “我帮你抄着,你先吃。” 说着便用身子去挤,硬是将人从座椅上给挤了出去。 “你的字我能模仿个七八分,那老头子眼,看不清的。” 说着伸手去要笔,小少年见她这副赖皮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仿佛已经习惯,知道跟她辩解也是无益,便将笔给了她,自己拿起了那碗打糕浅尝了一口,不由皱了皱眉。 “你得吃完哦,我可是冒着雨带回来的,鞋子都跑湿了。” 说着女娃娃一边埋头抄书,一边抬了抬腿,将自己的鞋子抬给他看,这金桂折枝鞋是她喜欢的,此时上面却满是污泥。 小少年转手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才又继续埋头吃起来。 窗外得雨又下了起来,滴滴答答打在房檐上,热闹得紧,小少年狼吞虎咽地将打糕吃完,又用茶水漱了口,才将女娃娃拉了起来。 “东西我吃完了,你先回去换身衣服。” 女娃娃看了看空碗,很是满意,接着二话没说,拿着空碗便离开了书房。小少年看着被她踩得湿哒哒的地面,微微皱眉,又是一声叹气,也不知该怪谁。 女娃娃拿着那空碗,又哒哒哒地跑向院内转角处,女子一袭月色长裙静坐廊下,一双眉目如月华之冕,浅笑嫣然,仿若画中之仙降临人间。女娃娃将手中的空碗递给她,而后以类似吩咐的语气般,对她道:“苏瓷不爱吃甜,下次还是不要买这个了。” “这样啊。”女子声音轻柔,接过那空碗,若有所思的模样,作为母亲,她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到底喜欢什么,又不喜欢什么。念及此,又仿似想起了什么,纠正女娃娃道:“你要唤他公子。” 说着又轻点女娃娃的鼻头,拉起她一同往后院而去,“你先去把你这丑丑的鞋换了,咱们再去找红鸾他们吃好吃的,可好?” “好好好。”说着女娃娃就要摆开女子的手,往自己的院子跑去,却忽然被她反握住手。 女子蹲了下来,一双温润的眉眼轻轻柔柔地看着女娃娃,仿若嘱托一般,道:“阿宁,若是瓷儿日后有自己想做的事了,你一定要……” 光线昏昏暗暗,女子的声音也悠然地飘远,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急促的声音。 “姑娘,姑娘,你快醒醒!” 天光缓缓印入眼帘,阿宁悠悠转醒,院内树下的阴凉在夏日总是显得那么弥足珍贵,她午后便在这里睡着了,自从燕城忙完后,阿宁归家也不过一月的时间,便渐渐有些懒乏了。见到阿喜这般匆忙的样子,阿宁出口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嘶哑:“怎么了?” 阿喜有些慌张,道:“老夫人亲自来了。” “恩。”阿宁扶了扶额头,吩咐道:“让我洗漱一下。” 说完,就在阿喜匆忙地伺候下,阿宁方才穿戴整齐,往前院而去。 自年节之后,桑老夫人从未踏入过这府门,更何况见阿宁,今日却亲自来了,果然稀奇。阿宁问阿喜可知到底发生了什么,阿喜便将自己听来的与她说了个大概。 今年年初的时候,桑子邺与余氏的朋友常氏合作做生意,原本收益还算不错,尝到了甜头,所以桑子邺加大了投入,将府内的现银都投了出去,再抵了两间铺子凑了十万两出来,却没想到,这次的货被府衙扣了下来,就连桑子邺也被府衙给扣留了。此时余晚晚还瞒着桑老夫人不肯将桑子邺所作事的实情相告,直到债主讨上了门,桑老夫人才知晓,桑子邺跟人合作的是贩卖私盐的勾当。 自民府改制之后,涉及民生的货物一律被朝廷禁止私下买卖,抓着便是重罚。第二次买卖是桑子邺自己私下跑去与人收购,常氏因得知点风声,根本就没参与,因此如今被官府抓去的也就只有桑子邺,如今他人进去了,但因贪大而借下的债务却要桑府来偿还。如今的桑府本就不如从前,桑老夫人和余晚晚虽还有些余钱,但桑府上下处处是开销,如今家主不在,家中儿孙哪个不用钱,于是桑老夫人在余晚晚的劝说下,便来了宴清安这里。 听到这里,阿宁大概是知道了桑老夫人的来意。 “他们可开口要钱了?” 阿喜摇头道:“只是说了这件事,大夫人便说未见您去问候老夫人,夫人没法只能让我来请您了。” 阿宁心领神会,快步去了前院。此时的堂内,老妇人坐于高堂之上,府内呈上来的茶水倒是一口未进。宴清安与余晚晚于堂下左右坐着,一时堂内无声,只听得堂外风摇树杈的刷刷声。 阿宁上前,低身朝桑老夫人和余晚晚依次见礼,桑老夫人抬眼扫了她一眼,随意应承了一句,复又看向宴清安,问了桑子城近日的状况。桑子城虽迎着这风气也开始做生意,但他做的是一些小买卖,毕竟他从未经商,不敢一次性有大的投入,因此盈亏都算不得什么。 桑老夫人问完此话,便给余晚晚递过去一个眼神,后者会意,道:“如今家里的情况就是这样,除了悠然,家里还有个小的要照顾,如今子邺的事还需要走动,钱庄那边,家里着实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我便只能厚着脸皮来这里走一趟。” 余晚晚虽然话说这么说,但今日却将桑老夫人请了过来,究竟是借,还是想就这么拿走,心思昭然若揭。但宴清安仍旧看在情分上,开口问道:“不知需要多少?” “五十万两。” 余晚晚此话一出,宴清安直接愣在了那,桑子邺从前做事还算踏实,怎么会欠下那么多外债,见宴清安的模样,余晚晚解释道:“这里面还有赎回铺子的钱,子邺抵押的铺子也要到期了,若再不赎回,恐怕就要归他人了。毕竟是祖业……” 余晚晚这话便是想让宴清安他们将桑子邺的烂摊子全部收拾了,自己倒是什么都不损失。“可我们哪里拿得出来这么多?” 宴清安这话一出,余晚晚的眼神不自觉地看了看阿宁,而后又对余晚晚道:“我知阿宁也在做生意……” “嫂嫂。”宴清安知她所想,甚是荒谬,一个长辈却要向晚辈伸手,何其荒唐。阿宁闻此也并未开口,根本不接余晚晚递过来的眼神。 “子邺是桑家之主,今次一事是整个桑家之事,你们应当帮忙。”桑老夫人终是开口,道:“待子邺回来,自然会将钱财还给你们,无需担心。” 宴清安十分为难,余晚晚却见着时机开口道:“阿宁如今尚未入族谱,我今日还跟母亲聊,待子邺回来,这件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母亲,这笔钱真的……” 可二人根本不给宴清安开口的机会,只道:“阿宁既然与明锦院有买卖,收益当是不错的,出手便能买下西市的宅子,当真是能干。” 这话里话外便是将宴清安这“没钱”的理由堵得死死的。 阿宁听了半响,茶也喝了半盏了,方才抬眼看向桑老夫人,道:“原来祖母今日亲自来,是来找我要钱的。” 她此话一出,桑老夫人面子哪里蹦得住,瞬间便垮了下来。余晚晚见此生怕老夫人开口将此事聊没了,道:“阿宁,你怎可这般与祖母讲话。我们也是实在无法了才会来找你们借。” “那大伯母为何不等我父亲回来,找他借去?” 阿宁此话一出,余晚晚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不知如何接此话,桑老夫人眉头微皱,道:“桑家之人向来不分你我,若不是你今日老二一家岂会独居?” “不若我今日便让父亲母亲搬回去?” 阿宁知晓原本桑子城的院子已经被桑子邺的妾室和新出身的庶子占了去,哪里还有空闲,若真搬回去便只能住客房,与桑子城夫妇的关系便真的闹僵了。 “难道你在外赚了些钱便可以如此不懂规矩了?长辈谈事,容得了你插嘴?” 阿宁到这里算是听懂了,他们这是想强迫宴清安应承下来,再由宴清安来与阿宁讲,宴清安性子软,自然受不得这般逼迫,服了软这事便成了,这样倒是面子里子都是他们的。 阿宁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她打直了背站在宴清安身旁,拍了拍宴清安的肩,以示安抚。 “可你们如今谋的难道不是我的财?” 阿宁话说得过于直白,桑老夫人这一辈子哪里被人这般当面质疑,此前桑子青的事便又跃然眼前,竟是被气的满脸通红。余晚晚与宴清安见此立刻上去安抚。 “桑府从前风光时可有短过你们什么,如今请你们帮忙何必如此伤人!”余晚晚开口便是从前,她知道念在桑佑常年在桑府生活,宴清安便不会不念旧情。 堂内这一番乱,阿宁倒是神色淡然,她缓缓道:“不过有一件事祖母说对了,这些年我在外的确赚了些钱。” 原以为是她要服软,余晚晚脸上一喜,听她继续道:“不过我是一个生意人,自然不会做赔本买卖,想要从我这里拿钱,桑府拿什么来换?” “你,你!”桑老夫人闻此,已是气急。 “诚如大伯母此前所言,桑府并未认我这个孙女,那么作为一个外人,桑府要找我拿钱可不是您口中那般理所应当。” “你要什么?”余晚晚见此事有得谈,不由开口问道。 阿宁浅笑,道:“我要桑府名下所有良田。” 此话一出,桑老夫人拿着手边的杯盏便要砸过来,却被余晚晚拦了下来,“阿宁,这是府中老小的生计,你不可要了去啊。” “我还没说完呢,”阿宁继续道:“我还要大伯将桑家家主之位让给我父亲。” 一时众人皆安静了下来,此时便轮到余晚晚不服了,“二叔身无功业,凭何能为一家之主?” “可大伯父也身无功业,不是么?” “子邺是桑府嫡长子……” “一个在牢中前途未卜的嫡长子。” 余晚晚被阿宁的话噎得一时不知如何辩解,却听阿宁继续道:“贩卖私盐量刑可不轻,轻则数年,重则有杀头的风险,桑家有这样一个家主,桑家众人未来该如何自处?阿姊在文渊阁又如何抬得起头?” 阿宁问得恰到问题的关键,将桑家众人最看重的面子给抬了出来,“再者,桑家如今赔付不起那巨额债务,家中不相干的人都得清一清,这些事得有个主事的人才行。” 阿宁这话倒是让余晚晚给听出了另外的意思,桑子邺为家主之时,门下还有两房小妾,这两人与余晚晚日常的相处可不怎么愉快,尤其是如今邵氏生了桑家长子,平日里在家里耀武扬威,甚至搬进了桑子城的院子,桑子邺也只是纵着,就连日常开销都偏向于邵氏,这事让桑悠然生了好久的气。可若是桑子邺不再为桑家家主,便没了纳妾的必要,那么新任家主便可将奴籍之人遣送走。若邵氏不再,那庶子便只能在主母膝下养育,如今她便平白捡了个儿子。 念想道这些,余晚晚有了一丝动容。 “今日我还有要事便先行告退了,大伯母与祖母回去好好想想,再答复不迟。” 说完,阿宁低低伏了伏身子,便退了出去。 (本章完) 第21章 第21章 这几日,桑府并未再来人,宴清安原本以为此事便这般过去了,却不曾想第三日夜,一把大火惊醒了整个东城,桑府侧院无故起火,大火蔓延十分迅速,很快便蔓延至后院,直到官府的人赶来时,众人已经合力将昏迷的桑老夫人抢了出来,而余晚晚也只着了一件单衣,便被侍女护着跑了出来。桑子城等人赶到时,只见余晚晚披着一件素衣,照料着桑老夫人,老夫人如今刚转醒,大夫还在一旁跪在地上为她诊治,好在老太太只是呛了少量的烟。 因着学堂安排踏野,幸得桑悠然并未住在家中,而那大火最先烧掉的便是桑悠然的屋子。 宴清安安抚了桑老夫人与余晚晚,桑子城则是指挥着家中仆从去收拾残局,清点物件。阿宁看着桑家众人,却迟迟不见那两位姨娘,念及此,立刻告诉府衙之人,还有人未出来。然而搜寻半响,却并未找到这两人,连同奶娘带着的小娃娃也一同消失了。 余晚晚闻此,仿似想起了什么,不顾阻拦又冲进了废墟之中。余晚晚其人向来端持礼仪,哪里有过今日的举动,宴清安立刻吩咐人跟着,半响后复出,却是一番失魂落魄的模样。 “怎么了?” 闻此余晚晚却是红了眼,她微微低头,几分无措的模样。 “家里的田契、地契,都没了……” 余晚晚压低着声音,竟是快要哭出来,如今桑子邺还被官府扣押着,这些便是桑家老小的依仗,别的不说,这些东西丢在她的手里,这桑家主母的位置如何再服众? “那二位姨娘人呢?” 闻此,众人面面相觑。 “莫不是跑了……” 桑子邺如今尚未定罪,桑府也并未彻底没落,再者香姨娘还带着婴孩,哪里会轻易离开桑府。念及此,余晚晚神色有几分不自然,一旁的婆子倒是不会看脸色的,随即出口道:“前日里见夫人与姨娘拌了句嘴,说是要将她发卖了,难不成是因为这个?” 随即,那婆子在余晚晚冷冽的眼神中堪堪闭了嘴。 余晚晚解释道:“是阿宁那日说要清理家中不必要的人……” 阿宁微微皱眉,桑府如今开销仍如荫封在时,一个主子有三个侍从服侍,再加上前后院的侍卫,这些都没必要,倒是让余晚晚想到了发卖小妾的事上。再者即便想这么做,却在条件成熟之前宣之于口。余晚晚本也是世家培养出来的嫡姑娘,若不是这些年在姨娘这件事上受多了气,怕是也不会这么糊涂。 此时追究谁的错已经没用,阿宁转身便将此事报了官,她所告之罪不仅有财产损失、偷窃,还有拐带幼童。拐带幼童在大渊是重罪,严重者可斩首,或许香姨娘将桑府财物带走之时并未想到她带走的不仅是自己的孩子,还是官府登记的桑府子嗣。桑子邺如今便这么一个长子,若是真弄丢了,怕是余晚晚真的就难辞其咎了。 唯一幸好的是,田地这类资产在官府都是记名登记,即便香姨娘等人将凭证拿走,也无法随意买卖,桑府只需要拿着户籍去官府便能补办。但那些铺子若是没能将人追回来,便难办了。 如今桑府这般模样,宴清安与阿宁商量,先搬回祖宅,将家里这一摊事情收拾规整了再说。如今桑子邺被羁押,桑府如同没了主心骨,就连余晚晚也心力不济,难道这一大家子还要桑老夫人再来操心吗? 阿宁认同宴清安的话,当日便让人将衣物等物品收拾了,回了祖宅。 经过彻查,桑府这把火确是人祸,官府已经立案,会从消失的那两位姨娘身上查找线索,只是如今关外即将有贵客入京,途径安城,因此无法大肆搜捕,进展自然也就慢了许多。 桑府的这把火却只是一个开始,似乎知晓桑府丢失了财物,钱庄得此消息唯怕桑府无能力偿债,因而次日便派人前往桑府索要,而桑府之内亦是人心惶惶,于是宴清安将阿宁留给她的钱匣子拿了出来,先还了一部分账,又安了府中众人的心,最后与桑老夫人商量之后,才决定裁减了部分人手,给了安抚金,送人离开。 这一番操作下来,阿宁留下来的钱也见底了,但宴清安并未提让阿宁再拿钱出来,她知晓阿宁在外经商,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因此在经过阿宁首肯后,宴清安将西市的宅子抵押了出去,以此作为担保才先将桑子邺欠的钱还上,而此后田地的收入便拿来还抵押的钱,所幸宴清安嫁妆中还有一些产业再加上桑子城如今做生意的进账,这样还能维持一家人的开销。 桑子城面对家中如此境地,主动向桑老夫人提出任领家主之位,此后桑府老小的生活由他来负担。面对小儿子,桑老夫人此时哪还有心思顾虑其它,竟是抱着桑子城偷偷抹泪。 是夜,宴清安陪着老夫人,直到她歇下才离开,复又到了阿宁的屋子。此时阿喜正在整理阿宁的衣物,见宴清安到来,便为二人又点了几盏烛火才离开。 自桑府遣散了一些仆从之后,院内变得安静了不少,夏日的虫鸣之声格外嘹亮。 宴清安从袖中拿出来几份地契,道:“这是我今日去补办的。” 阿宁此前跟桑老夫人要了桑府良田,如今这摊子是靠着阿宁的资产才勉强撑下来,这东西自然便要给她。 阿宁将那几份地契推了回去,道:“我会要这良田,怕的就是万一哪日,府中有人将主意打到了它的头上。桑府如今唯一值钱的倒不是那些生意都做不起来的铺子,而是这田地。这东西母亲保管着吧,即便是来日父亲问你要,也不要给,可知道?” 宴清安没想到她是这么个打算,低了低眉目,原想着女儿找回来便能享福,却不曾想次次都要她来打算。 “母亲可会怪我?”见宴清安不说话,阿宁以为她在责怪自己不肯帮忙,还需家中上下如此劳苦。 宴清安摇了摇头,又挨着阿宁坐下,轻轻地为她梳着长发,“济急不济穷,这个道理我懂得。火事未出之前便能开口跟你要,此时便更占理了。大伯留下的摊子不该由你去收拾,这是桑府该走的路。他们也该面对桑家如今的境况了。” 况且桑府并未走入绝境,余晚晚也好桑老夫人也好,都有私用,至今未舍得拿出来,在她们的心中,还想着维持着世家的体面。只是事已至此,桑子城接了这家主之位,宴清安便要担起这主母的职责。 “你能答应将西市的宅子抵押,母亲已经很感激了。” “父亲呢?有何打算?” 宴清安声音缓缓,令人心安,“你父亲决定托朋友看能不能在商会谋个职位。”淮南的商会虽是民间组织,但其影响力不可小觑,桑子城这些时日倒是认识了不少人,因此才萌生了这个想法,若能在商会有一席之地,桑府也算是有个靠山了。 此时,阿宁从梳妆的柜子下将自己的小匣子拿了出来,递给了宴清安,道:“家中开支都要用钱,这些母亲还是要收着。” 宴清安推了回去,“不能再拿你的钱了。”说着又故意调笑道:“你这点私房钱都被用光了,将来可怎么穿漂亮的衣裳。” 阿宁闻此,却把她这话当真了,道:“这是我每月的零,大的收入都在钱庄,而且衣服都是张娘子她们做了给我送来,不需要我格外钱的。” 也正是如此,阿宁的许多衣服即便是明锦院也没得买。闻此,宴清安脸上的调笑愣了半晌,不由得笑得几分无奈,看阿宁此前与桑老夫人讨价还价的架势就该知道,她这个闺女精明着,哪里会把自己掏空了去做人情。 “明锦院的收益那么好的么?”这是宴清安第一次问阿宁这些,见她想了想,道:“明锦院还行吧,应当只与上京一个普通氏族相当。” 上京氏族……宴清安微微吸了口气,便听阿宁继续道:“我自己还有其他的产业,相较之下,明锦院这边的收入不算特别多。” 这些年她囤下来的东西着实不少,其中大部分就连苏瓷都不知道。宴清安听到这里对自己女儿的财库有了个大概的了解,慎重道:“这些东西没到时候便万不可与桑家众人提。” “省得。”阿宁点了点头,道:“府衙那边找到人了么?” 宴清安摇了摇头,“听说大漠有来使,还是由立国的什么侯爷护送进京,官府虽然印了人像,但现在没办法大举摸查,只能等他们离开后再核查,不过我让人去商行司问过了,铺子还没动过,所以我便让武官的人替我盯着,一旦发现人便先拘了再说。” 从西域大漠入大渊,必经立国边陲,因此这个侯爷究竟是谁,阿宁心下明了,定然是萧盛。阿宁此时倒是想起了顾繁春,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说服萧盛,但据京内的消息,萧盛十分听他的话,在立国也过得如鱼得水。阿宁倒是没想到顾繁春想明白了之后能有这番作为。 但也因为顾繁春一事,文渊阁出了一个土匪的事闹得有些沸沸扬扬,也不知那些老古板又该是怎么一个以头抢地的决绝作风。 而此时的东宫内,众人持手漠然低头,立于殿外。红鸾看了看殿内的场景,看着另外一名女官为难的样子,她不由默默叹了口气。这些日,文渊阁的人托着老太傅的关系直接冲到了东宫,就顾繁春投匪一事,要求东宫出兵将此人捉回,以正文渊阁的清誉。纵是苏瓷的脾气极好,也受不得这几日这般闹腾。 此时的殿内,那人倚靠在坐榻之上,微微凝着眸子,就这般看着眼前那位文氏的阁老一副羞愤欲死的模样,丝毫没有要阻止的打算。文氏这位阁老嚎了半响却见东宫根本没有要扶自己起来的打算,便也收了声,跪拜在地,所求还是那几句,“请殿下派人将此贼人捉回,还我文渊阁清誉!” 今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想要收顾繁春入自己门下的那位阁老,他倒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当年未能招揽的人才,今日居然自甘堕落,与匪盗同行。毕竟萧盛的出身在大渊文士的眼中可不怎么光彩,即便被立国正式封侯可也离不开他流匪的出身,尤其是他如今的军队多是曾经为匪时召集的人马。 “文阁老,不如这样。”见那人着实已经无话可说,苏瓷方才开口道:“我让秋南指一队人给你,你们文氏亲自去将人捉回,可好?” 听苏瓷这般说辞,那人自然不敢吭声。 见那人并不说话,苏瓷继续道:“顾繁春在边境之上善用谋略,剿匪无数,清理了不少边陲的流民军,替我们倒是省了不少事,他所作在孤看来,并无不可。” 听到苏瓷这话,那人又是哐哐哐地磕头,大呼:“殿下!我文氏百年清誉,哪能出一个匪盗啊!” “他所行之事岂可归于盗匪一类?” “殿下!文氏群儒多年来克己奉公,为大渊培养了多少文士、学士,为了不辱门楣,一直守着清廉正道,从不敢有半步偏驳,行住坐卧皆循礼法,顾繁春如今所行辱没斯文,不尊教礼,这是对文氏的亵渎!” 苏瓷微微皱了皱眉,听那人继续道:“大渊重文道礼节,断不可让这等莽夫成了楷模被人歌颂啊!” “谁告诉你,大渊重文道?” 苏瓷的话很轻,仿佛殿外耀动枝桠的风,卷过几缕尘便会被吹散,但却让殿内一时鸦雀无声。此文道,彼文道,究竟是哪个“文”?储君此问,却是将那阁老架在了火上烤,不知是否是夏日过于炎热,那人匍匐在地上流出了豆大的汗水。 文氏门人满天下,渐有独揽大渊学途的气势。若非老太傅的关系,厉帝早有动文氏的心思,今日敢在东宫吼出“大渊重文”,明日这话便能传到前朝,传到皇帝耳中,文氏满门的命还要不要了。 “臣失言!请殿下恕罪!” 那阁老哪里还想着顾繁春,此时唯有练练告罪。然而苏瓷却再不看他,命人将其拖了出去,杖责二十,并丢于宫门之前。东宫借文氏为天下学子修以文入仕的道路,为此,断不可让前朝乃至皇帝认为此中夹杂着私心,否则三年心血一朝尽毁。 苏瓷找来秋南,询问顾繁春之事的调查,秋南面色几分躲闪,苏瓷看出了端倪,微微蹙眉道:“直说。” 秋南低身,道:“我们查到顾繁春与萧盛搭上关系是有人刻意引导。” “谁?” 秋南咽了咽口水,道:“阿宁。” 大家新年快乐!龙年大吉~下一个发财的是你是你就是你!! (本章完) 第22章 第22章 在文渊阁阁老被东宫杖责的次日,文老太傅亲自前往紫薇宫拜问厉帝,紫薇殿前,老者身着青山朗峰正服,那是当年敦帝所赐图腾,以奖老太傅为官清廉、为人刚正不阿。 殿内,厉帝身着宽大的长袍,未束玉冠,倒显得几分书卷之气,他扶着额头坐于案几之上,双目微闭,似在养神。天光照入堂内,总有一处角落晦暗不明。老太傅是敦帝亲自为厉帝选择的老师,厉帝对老太傅十分敬重,此一事得老太傅亲自进言,恐怕东宫这次是真的打了文氏的颜面。但厉帝自知老太傅这人性格执拗,若是直谏,定然不会三言两语便能解决,安抚老太傅这种事他向来没有敦帝那般的脾性和耐心。 “你说太子怎么会与文氏较上劲了?” 庄皇后亦是左右为难,她看着外头的日头,又看了看紧闭的殿门,还是规劝道:“老太傅年纪大了,恐无法久跪,君上还是见见吧。” 闻此,厉帝才长长呼出口气,摆了摆手。此时宫人方才将殿门缓缓推开,厉帝身旁近身伺候的掌事得了皇后眼色,立刻亲自出外将人请了进来。似乎跪久了,老者的腿脚有些不便,起身时差点站不稳,掌事见状立刻去扶。 文渊太傅进殿之后方才抹了抹额头的汗珠,此刻他脸色潮红,看样子是被日头给晒得有些过了。见帝后皆在,又欲要拜,却被厉帝及时制止了,又让宫人给太傅端了一盏茶水润喉,太傅也不推脱,接过茶水便喝了个精光,而后又是连连拜谢。庄皇后做了和事佬,只道自己与君上说话久了些才让太傅久等了。这话无论文太傅信不信,皇后给的台阶,他自然得下。 “是老臣来的不是时候。” 皇后看了看厉帝,方才低身见礼后退了下去。 厉帝把弄着手中的佛珠,每颗珠子之间因盘念而砸出的声音十分清脆,见太傅就这般低着身子,厉帝便也就未再劝坐,尤得他这般去了。 “太傅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闻此,老太傅打直了背,又是倾身一礼,“老臣来领罪。” “太傅何罪之有?”说罢便又让管事去搀扶,却被老太傅拒绝了。 “老臣教导不善,才让文氏之人斗胆在帝宫口出狂言,滋扰东宫清净。” 厉帝罢了罢手,道:“此事太子既然已经处理了,太傅便不必放在心上了。” 厉帝并未提及自己对此事的看法,而是说太子处理了,换言之他并不反对太子处理的方式,只此一言,老太傅便知晓今日自己是来对了。 “君上,文氏这些年来一心只为大渊,从无独断之心,还请君上明鉴。” 厉帝微微凝眸看着老者躬身见礼的身子,不再让人去扶,半响才笑道:“文氏多年来为大渊孕育人才,文氏之功吾与太子看在眼里,太傅无需多虑。” 老太傅低身又是一拜,道:“谢君上,只是无风不起浪,文氏一门专学修文,多年来也的确忽视了他人对文氏的看法,老臣今日所来,是请君上准许,广开文府,此后大渊学子可桃李满天下,提及卓学博文之士不再只是文氏一门的子弟。” 一个文氏门人的无心之言竟然让一个年过六旬的老者如坐针毡,厉帝明白文氏门下越是繁盛,老太傅便越是担忧悠悠众口。王家与氏族之争延绵多年,文氏繁荣至今,若真要算,其底蕴足以堪称上京鼎盛之族。而但正是老太傅的这份担心,让皇帝放心了不少。至少目前看来,文氏没有逾越的心。只要老太傅还在一日,文氏便不会越过王权,做出任何独断专行之事。 文渊太傅,便是王室对文氏的信任。 皇帝轻轻一抛,将手中的佛珠收拢,对老者道:“文氏多年功绩,老太傅不需如此害怕。那些闲言碎语,吾自然不曾听受,如今这日头越来越有气性,老太傅还是要多保重身子。” 最后厉帝赐下了许多赏赐,却也未断明此事功过,毕竟文氏与王家的颜面皆不可失。 那日,老太傅离开之后,厉帝将太子传到了紫薇宫,父子二人在紫薇宫中商谈良久,次日,太子便微服拜访了老太傅府中。众人看来,这是厉帝做和,以免拂了太傅的面子,毕竟论辈分,这满朝文武便没有比老太傅更高的了。 清廷院内,老者灰白素袍执棋而坐,庭中偶尔穿过的风拂起长袍,在天光之下有着丝丝的光感,这便是用明锦院最新出的料子打造。而与他对坐的人一袭明月桂枝长袍,眉目间似有高山勾月,带着浅淡的笑意扫了一眼老者执棋不动的手,便侧过身去端起茶盏浅抿了一口。 文老太傅最善学问,最不善的便是棋,这一手棋自敦帝时起就臭到现在。今日若不是苏瓷硬要拉着他下,文渊大概率是碰也不碰的。 “非要我这把老骨头陪你演这一出,如今可满意了?”苏瓷勾了勾唇,淡笑道:“辛苦老师走一趟。” 当年文字狱一事一直都是皇帝心中的刺,苏瓷重文,多少会让人想起皇帝当年的错,厉帝对此未必心里就真的放下,真的舒坦。那文氏门人跑到东宫这么一闹,若无太傅出马,太子上门谢罪这个戏码,恐怕被前朝有心之人一撺掇,厉帝便会真的信了。届时上京这些见风使舵的氏族便会敢打文氏的主意了。 老太傅看着棋面,想了半响,方才落子,手都尚未抬起,对面苏瓷便又落下一子。老太傅挑了挑眉,将手中的棋子丢了回去,摆手道:“不下了、不下了。” 见老太傅耍赖,苏瓷并未强迫。 老者拂袖,看了看窗外的景致,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理阿宁?” 苏瓷敛了敛眉目,故作不知,道:“她本来也不是这局中之人,便随她吧。” 老者看向苏瓷,一双眉目如泰山之石,坚硬无比,“她知道得太多了。” 苏瓷拿起杯盏,浅抿了一口,白底青的瓷盏挡住他的眉目,让老者看不清他究竟作何是念。 “西南的事,她倒是搅得一手好局。” 苏瓷放下杯盏,眉目依旧带着温润的笑,老太傅把不准他到底怎么看阿宁的事。 苏瓷浅笑道:“难道老师以为,一个顾繁春就能改变我的计划?” “哦?” 苏瓷看着老者,天光将他的笑意衬得暖了几分,斑驳的树影和着他的身影印在身后的墙面之上,仿若天然而成的画卷。 “萧盛固然是给了西南自保之力,但萧盛此人贪着名利,用此人,终究是福祸难断。” 老者闻他此言,倒也赞同,他也知道苏瓷不会动阿宁,但阿宁行事向来没有章法,此前那般放她走时,老者便不赞同,但苏瓷依旧还是放了人。这二人自小便这样,看似阿宁什么都将就着苏瓷,唯他的命是从,但阿宁一旦决定的事,苏瓷从来改变不了,久而久之他也就不会去改变阿宁,什么事也就都依着她。 “况且如今大漠来人,恐怕会让萧盛不得不尽快动手。” 大漠鲜国,常年受外族滋扰,自身战力并不突出,历史上曾经三次差点因为动荡而分崩离析。听闻萧盛将西南边陲平定便立刻派了来使,目的很简单,为的就是借兵。此前西南边陲动荡,大渊兵力擅自远离,恐怕背腹受敌,因此大渊皇帝不会同意鲜国的请求,但今时不同往日,大渊执政的储君名声在外,又有萧盛在西南坐镇,请兵一事,倒可以提上日程。况且,当年庆同商道打通西南时,并未抵达鲜国,这也让他们错失不少好处,鲜国国主也念着此事多年。 而若是大渊的军队要穿过西南边陲,萧盛手里的东西又能捂住多久? “顾繁春却让萧盛护送鲜国来人。”苏瓷浅声道:“我倒是想看看萧盛究竟会怎么做?” 苏瓷三两句便再未提阿宁之事,老者是欲言又止,却终未开口。 待太子离去,老太傅看着身上丝质的袍子,那是银色的丝线细织而成,明锦院刚从南边引入的料子便做了一身给他送来,他微微敛了眉目,同是他自小教出来的,他如何不知那丫头的脾性,只是这一局中所有人几乎都赌上了自己的一生,没人输得起。 “若是她再插手殿下之事……”老者微微叹了口气,声音几分无奈,道:“便留不得了。” 疾风扫过枝桠,硬生生将尚未离枝的叶子给卷了下,老者看着那庭院中已然长大的松树,那是当年阿宁还是个女娃娃时亲手种下,她自小机灵,讨人喜欢,也心气高,自是不肯留下为他人驱使的,这份傲气倒是与白歆蕊如出一辙。老者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日,白氏最尊贵的嫡女,跪于他面前,以额抵地,道:“请先生念在我父当年救命之恩,帮帮我!” 这一晃便过了三十年了,老者摇了摇头,叹息道:“都是一群痴人。” 今天早点更,没事做的宝子可以拿来打法时间~ (本章完) 第23章 第23章 鲜国来使的队伍进入大渊边城之时,淮南便有传言,鲜国此番送来了一位公主,因此和亲的传言便闹得沸沸扬扬。东宫正妃与侧妃的位置皆悬空,而皇帝正值壮年,后宫也再无所出,为了子嗣着想,将鲜国公主安排进皇帝后宫似乎也并无不可。尤其前朝多次提扩充后宫之事,都被厉帝轻轻落下。 鲜国人貌美,自打使臣的队伍进入大渊之后,便有各种各样的公主画像流通于世,阿宁今日打集市过便见过五六张不同的画像,画像之上的女子眉目纤弱,一眼便知并非鲜国人,也不知这些画商究竟照着谁的模子画出来的,这般不走心。 阿宁走过街角一个小摊铺,目光却定在了其中一张画像之上,画像之上的男子眉目高挺,五官浓烈,虽着的是大渊的服饰,却显得服饰略有些宽大。 阿宁停了下来,问那摊主打听,却得知这人是专为路过的人画像,而这副是昨日里画的。那摊主以为阿宁有兴趣,得知她不买时又摆了摆手撵人走。 阿宁临走又看了一眼那画像,若她瞧得没错,那应该是鲜国长公主阿兰朵。阿宁曾经在鲜国见过这位公主,她不似王家其它女儿娇柔,对军队、国事了若执掌,只可惜是个女儿身,鲜国国主并不允许她参与国政。 如今鲜国使臣的队伍应该还未到安城,阿兰朵乔装私自进城不知道是为了哪般? 阿宁正抬头,却忽然看到两人的身影躲过街边的摊位,看样子是在跟着她。她眉目几不可闻地皱了皱,又抬头看了看四周,这个位置距离安城商会较近,于是她未做停留快步朝商会走去。 自从安城商会逐渐走上正轨之后,为了方便南来北往的人议事,商会在城中专门置办了一处楼阁,阿宁快步走入商会,阁楼门口的侍卫识得阿宁,几分熟稔地告诉她桑子城如今正在三楼,阿宁便直接往三楼而去。 阿宁到的时候,桑子城正在与人商谈货物西进的事,因他做事踏实且在安城世家中有些人脉,因此得到齐氏的举荐,顺利入职了安城商会。见到阿宁来,桑子城有些意外,见女儿脸色不对,桑子城沉了沉目光,问起具体原由,而后让商会的侍卫按照阿宁指的方向去查看,最后却一无所获。 桑子城并未怀疑这是阿宁疑神疑鬼的错觉,而是问道:“近日可有得罪什么人?” 阿宁细细想来,自她放手庆同之事后,日子倒是过得很本分。正要摇头,却忽而想起了顾繁春之事,她微微蹙眉,难道是因为她坏了苏瓷的计划?很快她便否定了这个想法,毕竟这不是苏瓷的作风。 见阿宁想不起什么,桑子城便让人护送她回了桑宅。 原本阿宁以为这个插曲便就这般过了,却不曾想,次日清晨,门房的人来报,有人要找阿宁。彼时阿宁刚睡醒不久,阿喜简单为她妆扮过后便往侧院去了。这几日,天气炎热了起来,从阿宁院中往侧院的步道被阳光照的让人几乎难以睁眼,阿宁便索性抓着阿喜,让她带路,自己则闭目养神。 阿喜笑她如今是越发懒散,阿宁倒也不在意。自从桑子城当家之后,余氏忙于官府之事,而桑老夫人成日里便在自己的院子里也不怎么出门,就连晨昏定省都免了,阿宁的日子自然舒坦了不少。 她就这样被阿喜牵到了侧院,“咦”,阿喜小声惊呼,阿宁微微睁眼便见远处的堂内,一男子端坐堂上,他着的是商贾的青衫,却又带上了正式的玉冠,看着有些不太协调。这副妆扮阿宁倒是见过,昨日里在市集上的那副画像正是这样的妆扮。 “阿兰朵。”近日她以微服出访,阿宁自然省得,未唤其尊称。 那人听闻有人唤自己,蹙而转头便见到阿宁,她欢喜地从座椅上跳了起来,急匆匆跑了出来。阿喜是第一次见鲜国的人,眉目深邃、鼻梁高挺,着实是好看得紧,这是与大渊女子所不同的好看。 “宁老板!”阿兰朵一出口阿喜便愣在了那,原来这人竟然是女子。 “阿喜,备茶。” 将愣在那的阿喜唤走,阿宁方才与阿兰朵一同走进了堂内,如今的日头毒,她可不愿与人在烈日下叙旧。 从前庆同商道开辟西南路的时候阿宁便到过鲜国,彼时便见过阿兰朵,那时候阿兰朵对庆同十分感兴趣,但由于鲜国彼时正在内乱,而且相较于西南十一部,鲜国还在更西方的位置,大渊的兵马犹不能及,行商的环境并不稳定,风险太大,最终阿宁选择放弃鲜国。 彼时,阿兰朵便对此事十分遗憾,也曾三次找阿宁商谈,希望劝说她改变主意,但终究还是没能改变阿宁的想法,所以这一次鲜国正式出使,阿兰朵亲自前来,便是想与阿宁重新商讨此事。 “萧将军的军师说你在安城,所以我便提前来了安城,但是我问了好多人,都不知道上宁,所以才雇了人按照画像去寻你。” 顾繁春是知晓阿宁在安城的,这个军师说得便是他。此时阿宁想起了昨日跟着自己的那两人,复又问阿兰朵,是否是昨日才得知自己的消息,得到肯定的答案后,阿宁便能断定昨日跟着自己的人应当是阿兰朵派去寻找自己的人。 “不知你此番来找我究竟所谓何事?” 闻此,阿兰朵正了正身子,道:“来谈我们两年前未能谈完的事。” 阿宁大概也猜到了七八分,她摇了摇头,道:“如今我已经不是庆同的东家,此事你找我谈是找错人了。”“什么意思?” 阿兰朵的中州话不是那么灵,阿宁只当她是没听懂,所以又说了一遍,“如今我已经不管庆同的事了,这件事你与我谈了也无益。” “可是西南十一部的人只认上宁,他们认的是你。”阿兰朵正色道,“此前我去过赫伦部了解庆同到达鲜国的事,他们的阿赫利表示此事需要上宁同意。” 阿赫利便是赫伦部的族长,而庆同若要到鲜国则必会通过赫伦部。 庆同商道纵穿南北,其中唯有西南是阿宁亲自一点一点打开的,彼时西南十一部因为各自为政,又相互并不信任,要将商道铺出去并不容易,因此也是阿宁一个一个劝服,这也是为何西南十一部的人会只认上宁,因为在他们眼中上宁就是庆同,他们信任上宁,所以信任庆同。 见阿宁并不为自己的话所动,阿兰朵继续道:“此番来大渊,父王是希望大渊的君主能够派兵替鲜国镇内乱,但我知道,一旦大渊的兵进了鲜国,我们从此便与大渊的属国无异了……” 阿兰朵说得很对,鲜国如今国力并不强盛,但北方却有大成国虎视眈眈,它处于大渊与其余诸大国之间的缓冲地带,没人愿意他们消失,也没人愿意他们好过。此番虽然有萧盛定了西南边陲的格局,可让大渊的军队顺利通过十一部去往鲜国,但鲜国本与大渊就隔了一个大漠,与那些与大渊比邻的小国不同,不具备从属的必然性。但若是鲜国此举被大成认定为投靠大渊,或者成为大渊的属国,大成虽不太会直接攻打鲜国,却可能从各方面设下诸多限制,毕竟鲜国如今许多货物都是从大成购入。 “父王不愿成为任何国家的附属,所以才会选择请大渊出兵。” 鲜国与大渊在地理上的距离便注定了大渊无法对其完全掌控,而这便是鲜国的绝对优势。 “王兄他们也是,眼下他们无暇关心民生之事,他们现在只想快点平定国内,其它的事现在他们照顾不到,所以我想,在大成有所动作之前,若能让庆同拓展到鲜国,那么我们便可以从东边引进货物,不用受大成的限制。” 阿兰朵低敛着眉目,回想起自己在贫民区看到的景象,因为临近叛乱的战区,那里的孩子衣不蔽体,就连吃食都因为通道阻断而无法送进去,很多人被活活饿死。鲜国曾经也是因为鲜甜的果蔬而闻名的地方,如今却是饿殍遍地,哪里还见从前的繁盛。 “父亲他们如今无暇顾及的,便由我来做,所以我才会私下来找你。” 阿宁看着阿兰朵微蹙的眉眼,也明白今日她所作都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和人民,但如今庆同的事已由不得她插手,也并非是她说了算,况且,鲜国在大漠的彼岸,与十一部不同,中州诸国对于那里算是鞭长莫及,没有一个稳定的通道,庆同也不会冒这个险。此番即便鲜国可以说服厉帝出兵,但商队要穿越沙漠本身便十分困难。 念及此,阿宁忽然想到了萧盛,道:“此次为何你会与萧盛一同进京?” “其实我们的队伍是到了兹坛部的时候才遇到萧盛,他主动提出护送,十一部的人对他赞不绝口,我也认为有他护送一路能安全些,所以便答应了。” 阿宁对萧盛整个人倒还是了解,无利不起早的性子,此行必有所图。 阿宁正色道:“阿兰朵,即便没有我,庆同也会基于当前的形势做出最有利的选择,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并不是与我较劲,而是将商道抵达鲜国的所有条件准备好,庆同归根究底是商,商者图利,有利可图便根本无需你来劝说。” 闻此,阿兰朵的神情却并未轻松多少,她自知鲜国如今与大渊可谈的条件不多,要将庆同所需要的条件全部备齐十分困难。 见阿兰朵焦愁的模样,阿宁将阿喜呈上来的茶水递给了阿兰朵,缓声道:“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便什么都不要做,等等看对方会出什么招再定也不迟。” 阿兰朵一把抓住阿宁递茶过来的手,道:“如今你不是庆同的人?” 阿宁点了点头。 “也并非大渊的官商?” 阿宁又点了点头。 “那我可能雇佣你陪我上京一趟?” (本章完) 第24章 第24章 室内一片静谧,天光漏过窗景在地上撒上一片迷人眼的光影,阿宁看着未动过一口的茶盏若有所思。阿兰朵邀请阿宁上京,她却没有答应。阿兰朵不若寻常王室的女子,她没有娇纵的性子,却有一个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心。如今的阿宁不过是桑府的二姑娘,而阿兰朵所图的东西决定权在大渊的东宫手上,她如何做得了主,但阿兰朵却似乎并不相信阿宁所言,离开时几分愤愤不平。 阿宁看着桑府院子内宴清安让人新添置的园景,四季都有繁接替盛放,说是为了图个好兆头,岁岁常开,年年人团聚,如今桑府这场景倒也需要这景致来衬托几分。 前日,上京来了消息,因张临贺的关系,张府也被褫夺了荫封,后来阖族搬去了东边,念在子嗣的份上,张家还是认了桑子青,所以桑子青自然也就跟着过去了,被罚之后桑子青倒是收敛了许多,从前那般娇纵的性子也没人再忍,娘家与婆家皆是这番光景,她自然也就没有了那份傲气。 与此同时,安城府衙将桑子邺的罪定了下来,判入狱三年,并缴没所有私盐贩卖上的收益,另外还有五倍的罚金,余晚晚变卖了自己与桑子邺名下几乎所有的产业,又问桑老夫人凑了些才将这笔罚款缴上。 一切尘埃落定,桑家众人只觉日子总算踏实了,哪怕现在要重新开始。而桑悠然在文渊阁的日子却并不那么顺遂,桑府没了世家荫封之时她便遭到了奚落,如今父亲再出此事,她再无脸面待在文渊阁。桑悠然回府与余晚晚大闹了一场,最后夺门而出,几日不见归家。听闻是去了西平京的外祖父家。 送走了阿兰朵,阿宁复才起身去给长辈请安。桑府虽没了世家的荫封,但规矩不能废,这话是宴清安说的。 阿宁刚走到桑老夫人的院外,便听到院内的争吵之声。 “悠然如今是子邺唯一的血脉,你却要让她改祖籍,你存的是什么心?” “母亲,我也是无法啊……”说完又是一阵抽泣声。 “祖母我进来了。” 阿宁出声,屋内方才安静了下来,她掀开帷帘,走了进去,却见余晚晚跪在地上不停地抹泪,宴清安在一旁劝慰着桑老夫人,见阿宁过来,向她打了个眼色,阿宁会意,低身问安,又见了见礼便转身退了出去。今日这场面的确不适合她一个小辈在场。 晚些时候,宴清安方才告诉阿宁,是桑悠然去了外祖父家后,见到余氏家中的繁华,和西平京氏族奢靡的生活,便想要将自己的籍贯改到余氏门下,这样她便还能享有世家之名,也能保有清白的家世。 余晚晚本也不答应,但桑悠然早就于此事与余氏商量好了,由余氏家主向余晚晚施压。余氏这一代都是男子,在氏族中女儿的诞生对于向上联姻是非常有好处的,也正是因此,得知桑悠然想要入余氏籍贯时,余氏家主,也就是余晚晚的嫡长兄很快便答应了。 余晚晚如今手中再无多少产业积蓄,桑家给与不了她多少支持,许多地方还得靠母族的支撑,因此她根本无法反抗余氏的要求,因此才会舔着脸来向桑老夫人求饶此事。结局自然是不欢而散,但余府已经着人将悠然的姓氏改为了从母姓。 换言之,桑老夫人得知此事的时候,桑悠然已经是余氏门下的子弟了。得知此事的桑老夫人被气的又病了一场,此后每每见到余晚晚都没有好脸色。未久,余氏那边来了消息,称余老夫人身子不爽利,让余晚晚回去侍疾。众人皆明白,这是因为桑府如今已经不配与余氏为姻亲,余老夫人念及女儿,便用了这个法子将人召回去,也算是给了桑府的颜面。 那日,余晚晚穿着正服在桑老夫人的院外三扣三拜,随后在余氏侍女的簇拥下离开了桑府的大门。而桑老夫人却至始至终未曾露面。 这件事也让阿宁看到了何为真正的氏族,他们将自己的族人看得更重要,母族是唯一的依仗,也是唯一的归途。 相较之下,如今的桑家的确太脆弱了。 夜里,阿宁喝着宴清安带过来的汤水,她细细地搅弄着,汤里放的都是名贵的材料。是的,桑府其实并不缺钱,每月分发到余晚晚手里的也不少,却还是不被余氏看在眼里。 “母亲,究竟什么是荫封?” 不知为何阿宁会问起这个,宴清安浅笑着道:“所谓荫封便是家族之中曾有立下大功,或者连续两代曾任五品以上官员,凭着这份功绩,后人可享有尊荣和朝廷分发的资粮,虽然资粮并不多,但有这个在便是对世家身份的认可。” “那桑家从前的荫封是怎么来的?” “桑府祖上本是书香门第,也出过五品以上的大员,但祖辈未从仕之后便搬到了淮南,历三代过后,家族荫封眼看就要被收回,那时候大渊边陲也是战乱不断,朝廷粮饷有时会供给不足,有时候便会找民间募捐,你太爷爷那个时候为了抓住这个机会,几乎将桑家家底全部捐了进去,也因为这个而得到了朝廷的嘉奖。” 曾经大渊的官员采用任命制,因此从平民中择选的可能性很低,这种捐出来的荫封是普通家族唯一的途径。虽然桑府后来的荫封是捐出来的,与祖辈所获不能同日而语,但好歹还是保住了世家的名声。“这样啊。” “恩,”宴清安叹了口气,道:“只是那之后桑家虽然享有世家的荫封,但后嗣子孙也未再有一个称得上名号的人,所以这荫封到你父亲那便也就到头了。” 而那些延续了数百年繁华的氏族代代都是人才倍出,高官厚禄,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能享有那么高的尊荣。荣耀虽然被人唱作虚妄的东西,但对氏族而言,没有荣耀却万万不行。 阿宁放下汤匙,浅浅道了一句,“桑府这荣耀还需有才行。” 宴清安笑了笑,只道此事不可强求,如今对于桑府而言,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几日后,鲜国使臣的队伍从安城西穿行而过,众人载道相迎,多的还是看热闹的心。轿辇之上被遮挡了严实,众人自是看不清那鲜国公主的容貌,而队伍前方,男子身骑大马,挺拔而高昂,玄服加身却偏偏选了根红色的腰带,倒是将他张扬的性子展露无遗。 自从在西南边陲打出了战神名号之后,在大渊国内也传出了不少有关萧盛的故事。与谦雅温驯的文士不同,萧盛身上有着男子的张狂和野性,这让他收获了不少女性支持者。不少画师将自己的画架就架在道旁,恨不能将此时所见全部画下来,姑娘们则是翘首以盼,要看一看这位西南战神究竟该是如何的俊美。 阿宁坐在茶寮之上,远远地看着这番场景,那轿辇之内究竟有没有人还是另话,萧盛此番如此高调进京,顾繁春这是想将萧盛的名声也打入大渊?念及此,阿宁低头抿了一口茶水。 阿喜见阿宁唇边带着几分笑意,问道:“姑娘也喜欢那萧大将军?” 闻此,阿宁一口茶差点呛出来,她转头便见阿喜几分痴迷的模样看着远处行进的队伍。安城这地方虽说是商贸绝佳之地,但也没有大的鼎食之家,因此阿喜并未见过那些由百年底蕴培养出来的天之骄子,倒是对这东施效颦的土匪上了眼。 见阿宁微蹙着眉,阿喜问道:“姑娘难道不觉得驰骋疆场的男子颇有魅力吗?” 谁人不爱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阿宁忽而想起了从前,在呼伦草原之上,那人也曾一袭红衣策马驰骋,那时的苏瓷是张扬而肆意的,但也只在那时。自从蕊夫人过身之后,他便再未着红衣,连那般的笑也未曾有过了。 阿宁敛了眉目,阿喜倒是未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继续看着远方的热闹。未久,一名男子悄然坐在了阿宁的对面。阿喜一惊,却见阿宁朝她摆了摆手,复又看了那男子一眼,方才退了下去。 来人着了一袭灰色的长袍,其内就是简单的白色的长衫,依旧素朴,与他如今的地位倒有几分不符。来的人正是西南战事身后的军师,顾繁春。 再见顾繁春他整个人的精气神倒是比从前更好了许多,也不再那般瘦弱,双目的精光让他看着更添了几分俊秀。 “宁姑娘在看什么?” 阿宁倒是毫不避忌,大方地笑道:“我在看你现在会不会长得匪气一些?” 闻此,顾繁春大笑出声,“姑娘莫要取笑我了。” 其实在使臣队伍即将抵达安城的时候,顾繁春便托人向桑府去了信件,言及自己即将拜访。 “若非大公主,我竟然还不知道桑宁便是上宁,宁姑娘藏得深呐。” 此前阿兰朵与顾繁春二人聊起大渊这位宁姑娘的时候,一合计才发现了关键所在。也正是阿兰朵戳破阿宁的身份,顾繁春才会确定,自己与萧盛的结识是她有意的计划,也正是因此,顾繁春一定要见一见阿宁,有些话要当面问清楚。 (本章完) 第25章 第25章 阿宁看着对面的顾繁春,数月不见,此人倒是少了许多书生气。此时小二将新上的茶水端了上来,是上好的毛湖巅,南方一带专产,茶汤清亮,香味醇厚,受到一片文人雅士的喜爱,他们常爱用此茶喻人之高风亮节。顾繁春扫了一眼茶盏,却并未为其所动。他看着阿宁自顾自地将切成小块的糯米糕吞食入腹,似乎并不好奇为何自己会找上门。 “看样子宁姑娘是知道我的来意?” “桑。” “恩?” “桑姑娘。”说着阿宁又指了指自己。此前众人不知她姓氏方才以名唤姓,但如今阿宁却认为这姓氏倒是顶重要之物,因为那代表着她的家族。 顾繁春会意,道:“抱歉,桑姑娘。” 阿宁笑了笑,将手中的竹签放了下去。 “我知不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问什么。” 顾繁春凝着眸子看向那一双如珠玉一般的双瞳,上宁的事迹在西南边陲几乎无人不晓,当年为了开辟庆同在西南的商道,她以人为棋,连战七部族长,这种人肉棋身的打法至今仍在西南流传。西南十一部崇尚最原始的肉身强悍,她便利用此将人搬到了棋面之上,这种打法除了考验下棋之人的谋略之外,还考验棋人自身的能力。当日她所派出的棋人并无绝对过人的实力,但最后却是她全胜的战绩。足见无论是在谋略还是识人之上,上宁此人都有着极高的天赋,因此顾繁春知道,与她图谋略之事是在浪费功夫,不如坦白相待。 因此,他直言道:“姑娘当日是否是知晓将军手中有足以引发动乱之物,所以才引我加入日升军?” 阿宁点了点头,看起来十分轻松的模样。顾繁春愣了愣,原本他以为阿宁会遮掩一番,毕竟将烫手山芋丢与人这种事可不是那么正义凌然,但阿宁却没有隐瞒的打算。 见顾繁春脸色并不那么好看,毕竟没人喜欢被人算尽,阿宁笑了笑,道:“不过我也没有想到那么长远,只是觉得你与萧盛的性格互补,说不定能成事。” 听阿宁这般说,顾繁春的脸色方才缓了缓。 “我此番前来便是想问姑娘,如何看此物?” “于大渊是锦上添,于大成是战乱的起始,于萧将军,”阿宁顿了顿,“是祸福相依之物。” 大渊能在承德大陆有近千年的传承,有一半都是因为大渊的兵力强盛,所配备的军器皆是精铁打造,光这一点便能碾压大成等其它大国,所以这座铁矿给予大渊是锦上添,若给予大成,那么大成便有了与大渊一战之力,必然会往东拓展疆土,彼时整个大漠都将牵连其中,而对于萧盛,没有开采和精炼技术,空有宝藏无非是等人来抢夺的下场,这些不难理解,那所谓的福又在何处? “先生会让萧盛护送阿兰朵上京不是已经有对策了么?” 闻此顾繁春笑得有些无奈,“我原本是打算用这矿脉去换取西南边陲的贸易机会,但将军却想直接卖钱,这一点上我们尚未达成一致。” 这倒像是萧盛会做得事,阿宁微微低敛了眉目,唇边的笑掩住了眼底的冷淡,“你们又怎么知道厉帝会与你们做这笔交易?” 阿宁此问让顾繁春收了笑意,摇曳的天光在阿宁的脸上投射出晦暗不明的阴影,“无主矿脉发现者为主,若厉帝将萧将军留在大渊,那矿脉便理所应当是大渊的了,又何须钱费力去‘交易’?” 萧盛如今随在西南边陲有极高的名声,但绝不可低估一个君主为获得更强的兵力所能做出的事,尤其大渊本就曾与他国因矿脉而发生战争,况且为王者习惯的是他人的贡献,以物换物那是商人的思维,厉帝可不吃这一套。 “姑娘的意思是?” “赏赐是要讨的,不过东西不用明给。” “怎么说?” 问及次,阿宁端起了茶盏抿了一口,却是不再开口。顾繁春见此,知道自己意图过于明显,于是谦逊地笑了笑,道:“还请姑娘明示。” 阿宁摇了摇头,道:“早在阿兰朵出现时我便知道你们的来意,只是我是一个生意人,有来有往才是我的行事之道。” 阿兰朵那般不甘心的离开,阿宁便知道会有后招,原本单只有顾繁春与萧盛,阿宁大概率是不会去搅和西南的事,但如今还有阿兰朵,鲜国的大公主。大漠最西边的国家,光从中途的耗损、运送的危机和收益来讲,庆同未必会看得上鲜国,但阿宁不同,在阿宁的眼中,鲜国同时也是最西边的口岸国家,她看上的是鲜国以北的大成,一个富裕程度不输大渊的国家。 而正是因为她有意参与,才会有条件、有对价,否则一切都是空口白谈,阿宁不会废这个功夫。这个道理顾繁春懂。 顾繁春沉了沉眸子,问道:“姑娘想要什么?” 阿宁放下茶盏,浅笑着看向顾繁春,道:“我要的是你们能给的,也是三赢之局。” 那日,安城西的队伍浩浩荡荡走了老远,日头直至西斜,阿宁方率先一步离开茶寮之内,顾繁春思绪良久,对阿宁的话依旧心生震撼,从前只闻上宁胆识过人,今日方知正是因为她过人的见识才能有如此的胆量。月余之后的皇宫夜宴之上,厉帝沉醉于鲜国使臣对大渊国力的吹嘘之中,多年来,大渊与大成虽分属两地,但比较在所难免,更何况由于中间横跨着荒原,两国之间的消息并不那么灵通,皆相互有所忌惮,此次鲜国请兵便给了厉帝一个正当的理由将兵力部署到大成的家门口,此后大成的一切都可谓在大渊的眼皮子底下,这如何不令他快哉。因此鲜国请兵一事很快便得到皇帝的许可。 而萧盛此番护送使臣队伍亦是有功,厉帝提及萧盛的奖赏时,萧盛提出想为鲜国与大渊打开商贸的通路,由日升军专门护送商队通过大漠,此时阿兰朵也请厉帝批准,厉帝立刻寻了商行司的人来询问此事是否可行,得到的结果是,只要行程安全有保证,民间的商队自然愿意往返两国,只是日升军的开销可能会较为庞大,这条商路的“管理费”可能前期难以支付那么多。 厉帝闻此便知萧盛果然要的是钱,当即大笑,随即道,大渊可以负担这条商道头一年的出入费,此后若是没有商队前去,生意未起来,商队能支付多少就自看天命了,萧盛虽心有不愿,还是随即应下,又趁着厉帝高兴,让其为商道赐名,最后厉帝倒是给拟了一个“恒盛”。 夜宴之上,储君笑得几分意味不明,他并未参与皇帝与萧盛等人的谈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杯盏之中的酒水印出他眼眸之中浮起的悦色,能让一个贪财之人放弃眼前财物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更大的财富。 一个矿脉再值钱,厉帝也不可能天价去购买,但若是能建成一段商道,按照庆同如今的收入比例算,日复一日,这收益便十分可观了,只不过,萧盛提的这条商道之上,除了鲜国之外并无其它可落地的点,总体收益不能与庆同比,除非,他的目的在于鲜国背后的大成。而萧盛席间全然未提矿脉之事,也未以此邀功,倒是让人意外。 不知为何,苏瓷在萧盛的身后仿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敛了敛眉目,将杯盏又放远了些。 宴席之间让人意外的还有鲜国的这位长公主,她提及家乡的政商都可谓是了若执掌,尤其对于通商之事十分执着,显然,鲜国派这位公主来可不是为了和亲的,她担得上一个名正言顺的使臣。借萧盛要建的这条商道,这位鲜国公主将两国可以互通的商贸细细数来,厉帝心情大好倒是听她讲了许久,又嘱咐太子此事可以好好斟酌。 东宫得皇帝钦点之后,在夜宴之后便发布了商道的消息,但参与的商户却了了,作为东宫文辅的冼九黎对于此事倒是非常着急,但自家殿下却丝毫不急,每日里就连提都不提。鲜国使臣尚未离开,若是此事没有办好那就是当着鲜国的面在拂皇帝的面子。冼九黎几次与自家殿下提此事,他都只是轻巧地应了应,也没有后话,若皇帝怪罪下来,又是他的责任。念及此,冼九黎每每都能冷汗淋漓。 然而几日过后,商行司收到淮南安城的来信,信中提及安城商会有意参与恒盛商道,并愿意揽下商户招揽和调集等事宜。商行司将这封信送到东宫的时候,冼九黎悬着的心方才落地。苏瓷看着那封信上安城商会的落款处签的是桑子城的名字,唇边不由抿出了一丝笑意。那是满意的笑,显然苏瓷对于阿宁这一步棋很满意,无关乎是否与他的计划背道而驰,而是在于她将萧盛乃至西南边陲这一步必死之局盘活的满意。 从前,阿宁虽与苏瓷同授学于几位老师,但阿宁的天赋的确不如苏瓷,许多知识无法学透,尤其在于纵横之术上,阿宁与苏瓷不同,不善谋人心,所以她向来自许自己不过三分小聪明,当不得大智天生。所以从前大多是苏瓷谋划,阿宁执行。 洁白的信纸被天光染上暖色,在微风撩动之下徐徐摆动,苏瓷将信纸放下,眼中略有笑意,“果然成长了。” 但是阿宁,这一局还藏着一手,你可发现? 月余,大渊陪同鲜国勘探恒盛商道路径的队伍传来捷报,在立国以西三百里的地方发现了矿脉,经核查是一处品质精良的铁矿,此消息一传回国令皇帝大喜,只觉这是一个好的兆头,随即提了一嘴“这恒盛恒盛,当真是为吾带来恒胜的福星。” 只因皇帝这一句话,商行司对于这条商道重视了起来,当即给了目前为止唯一报名参与的安城商会诸多便利,商行司的重视让桑子城在安城商会的地位也越发重要起来,正是因为他的当机立断,安城商会才能有这番气运。 是夜,桑子城将这个消息带回桑府之时,桑老夫人十分高兴,这是这一年以来,桑府中最令人高兴的事,当桑子城向桑老夫人提及,这个主意是阿宁想出来的时候,老妇人这才对阿宁赞许了几句,但也仅限于此了,毕竟桑老夫人在骨子里还是看不上商贾一道,认其为下三流。 次日清晨,桑子城刚抵达商会便见阿宁跟着一同抵达,今日她穿得是一袭云锦玲珑正服,几分正式,与她一同前来的还有明锦院十二掌柜之一的宣枝,此前在春搜之时,桑子城见过,只是他不知为何女儿会和明锦院的人一同出现。 “阿宁?”桑子城不解,刚刚还在家中一起用过早膳,有事为何不能在家中说,“有什么事么?” 阿宁笑了笑,道:“来登记参与恒盛商道的事。” 桑子城虽然知晓阿宁在外有些生意,但也没问过具体,权当是一些小打小闹,宴清安倒也没与他提过,今日见她来倒是有些意外。 “你认真的?”桑子城问道。 见桑子城着实不太相信自己,阿宁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宣枝,后者会意,上前道:“桑会使,我们东家有意参与恒盛商道,所以前来登记。” “明锦院?” 宣枝点头,“是的,可有什么问题?” 见桑子城几分不敢相信地模样,宣枝复又解释道:“我们很看好这条商道未来的前景,并且有立国萧侯爷的军队护送,安全上也有保障,所以我们打算将鲜国作为西边的门户国家,对外输出产品。” 这话与阿宁与他说的如出一辙,桑子城心中冒出来一个猜想,一个他觉得十分大胆的猜想。 “敢问宣掌柜,你们的东家是?” 随即,在宣枝看向阿宁的眼神中,桑子城手中的笔再也握不住,吧嗒一声掉在桌面之上,在洁白的宣纸上滚出了一大截墨印。 (本章完) 第26章 第26章 因在恒盛商道上一马当先,安城商会的热度开始在淮南三城商会中脱颖而出,桑府也因此收到了许多拜帖,不过都被宴清安一一回绝了,但其中倒是有一封来自西平京的信件宴清安看过后便带着去了一趟桑老夫人的院中。 信件是余晚晚寄来,信内表示悠然已经过了文渊阁一考,余氏将在西平京为其设宴庆祝,因此同邀桑府众人出席。文渊阁弟子过了一考便算学有所成,可毕业离去,但悠然却决定继续参加二考,进入学士府。阿宁闻此消息便想起年节时,悠然便提过,她的目标是入学士府,而后入朝为官。大渊自建国以来,虽然女官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因此以文入仕的路对女子亦适用。 倒是桑老夫人,听闻这个消息后并无多少欢喜,只道此事与桑家无关,自不必理会。宴清安自然明白桑老夫人心中的郁结,如今桑子邺还在牢中,女儿却改了母姓,如今这般的风光如何让她看得顺眼。但毕竟余晚晚未与桑子邺和离,并且细数来,作为大家之女,本可在桑子邺出事之时便一纸和离书,分断干净,但余晚晚却还是拿出了自己的陪嫁为其弥补过错,其实余晚晚已经做得不错了。 为了给双方留些颜面,余氏的席面桑府还是要去的,桑子城近日忙着商会的事,自然没时间跑一趟西平京,唯有宴清安带着阿宁走这一趟。 上京五城连同平京、西平京是淮水以北氏族和大渊僚属的主要聚集地,因此也最为繁华。西平京曾经是一块飞地,乱时被大渊收归,而后随着大渊定都上京后正式改名西平京。而余晚晚的母族余氏世代为官,最高曾任三品,如今的家主则任职承礼司,族中兄弟繁多,父辈往上多是入仕,有的被远调他方,但族中嫡系的后辈多留在西平京,由家族培养。 余氏的宅邸内以松鹤相迎,一路的曲水流觞真正做到了一步一景。宴清安与阿宁掐着时间到得刚刚好,主人家与宾客齐至,就连文渊阁也来了好几位阁老,以显示对余家这位嫡姑娘余悠然的器重。 余悠然今日着的是明锦院新出的龙雀阳春服,配鸟冠,整个人看着昂扬了许多。她跟在余氏家主的身后得体地与诸位长辈见礼,见到阿宁时的神色却淡了三分。桑家如今由桑子城任家主,阿宁才是正经的家主一脉,这在余悠然的心中多少有些膈应。 众人皆夸女子入仕是好大的志向,悠然心中有丘壑,抱负不输男子,实属难得。而余悠然则欣然享受着这一切的赞美。 余氏的席间不乏悠然在文渊阁的同修,几名女子低声嘀咕着,“还不知道二考能不能过便这般高调,不太好吧。” “许是前些时候被冷落,所以现在想要找回面子。” “但她也是够狠,为了一个江尹居然干脆不认自己的父亲也要攀上余氏。” “选余氏还是选如今没落的桑氏,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阿宁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倒是将这个故事给听全了。 原来悠然在文渊阁有了心仪之人,岭南江氏旁支的子弟,门楣比余氏略高,若是从前的桑家,依着家主嫡女的身份和在文渊阁出色的表现,悠然还可以够一够,但桑家接二连三出事,尤其是桑子邺入狱,算是彻底脏了家底,这门亲事算是无望了,在江伊以此为由断绝两人关系之后,悠然便回家找余晚晚大吵了一架,而后才负气来到西平京。 “不过,听说那江家已经给江尹订了一门亲事。” 闻此,众人看向不远处的余悠然,又道:“那这事她知道么?” “恐怕不知道。”说此话的人指了指长辈席方位上的一名中年男子,道:“余氏今日将江家的人都请来了,可能本是想说亲。” 说着又是一番嬉笑,“那她这个脸可就丢大了。江尹与谁订亲的可知道?” “好像是赵氏之女,叫赵翩翩。” “上京的赵家?” “对,不过好像是个庶女。” “居然是个庶女?”众人都是一番嬉笑,“那这桑悠然又是改姓又是如此操办,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真想看看她知道后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情。” 阿宁听到这里远远看了看此时在余家主的带领下与江氏之人见礼的余悠然,脸上尽是女儿家的娇羞。余家主与那人不知到底聊了什么,三两句便见余悠然的脸色变了变,瞬间变得煞白,就连余家主看她的神情都冷了三分,但很快余、江二人都调转了话题,聊起了其它的事,仿佛一旁的余悠然都不存在一般。 见余悠然一人快步走了出去,宴清安担心,她看了看阿宁,阿宁会意,随后跟了出去。奈何悠然跑得太快,阿宁追出去的时候只看到她跑去的方向,匆匆赶了上去,却不见了人影。歇下脚来阿宁仿似已经追到了余府的内院,内院多是主人家卧榻或书房等不便外人前往之地,阿宁正欲退出去,却听得一男子的声音。 “如今边陲被姓萧的盯着,已经搞不到那么多人了,您看能不能让爷宽限些?” “说八百人便是八百人,此事若是办不好,你便把家中男丁拉上去凑吧。” “别、别别,只是如今内外都卡得严,有的中途回过劲来跑了,我们也是难做。” “废物,若是坏了事你这泥浆脑袋便也不要了罢。” 阿宁听到此处,转身便欲走,因廊下昏暗手肘却不小心撞到了梁柱上,她警觉地看了一眼屋内,转身便从另外一个转角跑去,开门声在身后同时响起,屋内的男子探出身子来,却只见到摇晃的枝桠,仿似被风吹动了般,他左右探了探,着实不见人影,复才返回。 室内天光昏暗,阿宁抬眼便见悠然捂住自己的嘴,见她并无多少慌张,方才松开了她。这里看样子是一间小厨房,今日宴客,后厨的人全都去帮忙,这里才没有人在。 “今日,你什么都没听到。”余悠然的声音定静而冷然,见阿宁并无回应,她皱着眉回头看了过来。 阿宁看着她,道:“余氏在贩卖人口?” 余悠然闻此并不回答,阿宁便也当她是默认了。边陲从前多乱事,所以人口不可统计,贩卖人口之事屡禁不绝,朝廷也因此处罚了多名官员。但从前的人口买卖可没有这般大的数量,听二人对话,涉及人数远超三百。 世家大族多少有些阴私之事,不足为奇。此时,又是一阵开门之声,二人惊觉,皆禁了声,细细听去,等脚步声走远方才探头看了出去。 “你走吧。”余悠然道。阿宁抬步一步往前,忽而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向余悠然,问道:“阿姊,这便是你想要的么?” 余悠然不知为何却不敢去看阿宁的双目,她微微蹙眉,侧头看向别处,道:“你懂什么?” “阿姊,你可知道今日余府这盛宴像什么?” 阿宁的声音浅缓,却如利剑刺破此时的幽静,“就像品鉴会上商户展示着自己得意的物件,他们不是在为你的优秀而庆贺,而是在告诉这满京城的权贵,余氏有这么一件拿得出手的珍玩。” 阿宁话音刚落,余悠然大步上前,挥掌却未落下,那一巴掌被阿宁抓在了手里,而后甩开。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若非你们我又怎么会走到今日!” “你会走到今日是因为贪慕余氏的富贵。” 闻此,悠然的眼睛渐渐红了,她从阿宁的手腕中挣脱出来,故意埋头看自己的手腕,以此掩饰她眼中的泪痕。 “原本今日该是大喜的,舅父答应我与江家聊一聊,可为何他这么快便与他人订亲?为何?那我到底算什么?” 余悠然胡乱摸着脸上的泪,精致的妆面被她哭了,她与大渊所有的女娘一样,想要一个清白的家世和一个爱她的郎君,为什么就是不可以呢? 阿宁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背,轻声道:“既然不甘心,那便报复回去。” 闻此,余悠然收了声,她控制不住的抽噎了两下,带着厚厚的鼻音问道:“怎么,报复?” “考上二考,入学士府,然后入朝当正经的官,那江什么……” “江尹。”见阿宁连人名字都记不住,余悠然白了她一眼。 “对,江尹,”阿宁继续道:“他现在还不过是文渊阁的普通学生,一考都没过,你若能过二考便早早领先与他,论辈分,他见着你还得给你叩头见礼。” 阿宁说得义正言辞,余悠然微蹙着眉听完,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从阿宁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就有些别扭。 “你当真是在激励我么?” 阿宁点了点头,“自然,等你真正考上了功名,若办事得当,说不定还能得厉帝亲自指婚。”毕竟大渊如今朝政之上女官屈指可数,且大多已经到了迟暮的年纪。 见余悠然止住了哭势,阿宁方才正色道:“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与我讲,前途你要自己挣,咱们桑氏如今是比不得从前的风光,但不妨碍你走你要走的路。” 余悠然点了点头,听阿宁继续道:“至于大伯父,三年之后谁知道会是怎样的光景,我们只能过好现在。” “你不会觉得我是见利忘义么?” “你的确是。”阿宁的话很直白,听得余悠然几分不舒服,“但这是你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所能做的选择,人为自己打算是天生本能,毕竟不是你逼着大伯父走私盐,而他的行为的确影响到了你,但是你做出了你的选择,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 余悠然静静地听着,她的情绪明显缓和了许多,阿宁的话在一点点敲醒她,也在敲碎她的迷茫。 时间不可追回,同一件事没有第二次选择。 阿宁静静地看了看方才来的方向,又看向余悠然,浅声道:“世家大族多少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若想要自己的前途光明一些便不要去沾染。” 余悠然知她在提什么,点了点头,随后又道:“照顾好祖母,等她老人家气消了我再去看她。” “知道。” 言及此,阿宁看了余悠然一眼,她身上穿得是明锦院的绣图龙雀,一种美丽而孤独的生物,这副绣品的原图是阿宁当年亲手画的。阿宁并未多言转身离开了余氏后院。待阿宁离开,一旁的厢房门吱呀打开,其内走出一名长相阴秀的男子,他一双眼睛如秃鹫般盯着阿宁离开的方向。 余悠然却是没想到余之寤居然没走,她震惊之余,连连开口:“阿宁她什么都不知道。” 余之寤是余氏家主之子,也就是余悠然的表兄,他听闻余悠然的话立刻换上了一副温润的神情,摸了摸悠然的头,道:“此事你不用管,去补一下妆面,今日你可是主角。” 余悠然闻此,点了点头,便乖顺地离开。离开之前,她扫了一眼余之寤,那双眼睛中的阴寒让她不禁皱眉。悠然匆匆往内院而去,转过廊桥,却见原本应该去了前厅的阿宁此刻正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一身珠玉连阙锦服显得整个人更加镇定自若。显然,她正是站在这里听着余悠然与余之寤的对话。 阿宁静静地对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看了看悠然来的方向,悠然会意立刻上前抓着她穿过旁边的小路绕回了余府的前厅,此刻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你怎么回事?” 直到安全,悠然方才问出声,阿宁笑了笑,道:“没事。”说完便转身入了大堂之内。 二人谈话却只有一人脚步声离开,显然他们是发现了重叠的两声开门声,所以在守株待兔,余府的地盘,谁离开了宴会一查便知,根本避无可避,所以阿宁在那个当下便知道,自己根本躲不了。 (本章完) 第27章 第27章 自余府返程之前,阿宁却并未返回桑府,而是只身前往平京城,说是处理一些庄子上的事,宴清安便也没有细问。平京本就距离西平京很近,不过一日的路程即可抵达。平京城本无什么特色,只是那里有一个暗市,其内生态完整,无论是钱庄、货物,或者不为人知的消息,那里都能买到。阿宁便是这暗市的老主顾了。从前庆同便借用暗市的渠道打造了一整条完整的情报线。 夜幕来临之前,阿宁换了一身玄青色长衫,带上兜帽从惠生酒楼的侧门而出,径直走进一条十里长巷,巷尾有一老者手持红色的灯笼,他看了看阿宁胸前别着的金翅雀,复才将拐杖敲地三响,放她过去。待阿宁走过转角,便早有人候在此处。来人佝偻着背,面部似被烧毁一半,那便是暗市的引路人,由不得人识得,所以全数被毁了面容。 引路人打了个手势,阿宁熟练地回应,那是在询问,她此番前来是为了什么目的,引路人好将其引往该去的地方。 平京城之所以能建这样的暗市,还起源于承德大陆战乱的年代,有一位军阀在此建过一个巨大的城中城,引用阴阳五行六十四卦,让整个城中城犹如一个巨大的迷宫,据说这位军阀便是被自己困死在了自己所建的城中城。唯有暗市自己培养的引路人,可根据鼻息的功夫,依靠味道辨别路径,从而带客户前往应该去的地方。 暗市也并非谁人都能来,首要的条件便是在暗市五大钱庄有超过一定数额的资产,以此为基础条件,才有资格参与暗市的交易。又根据合作的年限,给暗市带来的利益划分四等,阿宁今日带的金翅雀是为第二等,曾经庆同与明锦院同时在她手中时,她拥有的是白色的龙雀,那便是整个暗市等级最高的。 而暗市的主人却是无人知晓,据阿宁所知,这暗市存在有超过五十年的历史,至今提起时也没人听过谁自认其主。 阿宁跟着引路人走过多个拐角,而后前景豁然开朗,一个硕大的阁楼矗立于前,楼前水榭兰亭,除了三面高耸的墙壁之外,这与闹市的景致别无二般。这是晓生楼,暗市中卖消息的地方。引路人低身后退,在入口处等候,往前便再也不是他该踏入的地界。 阿宁熟练地走进楼阁,掌柜的是一名容貌艳丽的女子,她浅抬眉目,看清来人后方才叹了口气,道:“倒是许久未见。” 阿宁同她笑了笑,“阿鸳。” 暗市的晓生楼有两名掌柜,孪生姐妹,一名鸳,二名鸯,而眼前这个便是姐姐“鸳”。能分出她们姐妹二人的不多,阿宁便是其中一个。 阿鸳上前一把搀着阿宁,小声问道:“听说你跟你们家公子闹掰了,可是真的?” 阿宁挣脱自己的胳膊,浅声道:“是啊,我跟他分赃不均,所以分道扬镳了。” 她说得一本正经,阿鸳一听便不是这么回事,扁了扁嘴。见套不到什么好玩的消息,复才将人引往其中一间阁子,待进了阁子,阿宁方才将那兜帽摘了下来。阁子的顶上掉了无数的引线,其中每一个都连接着楼上的机巧暗阁,而阿宁要知晓的消息便在其中。 阿鸳端坐一边,敲了敲桌面,道:“说吧,你这次来是为了谁的消息?” “大渊境内是不是有人在大量私贩人奴?” 阿鸳有些意外她会好奇这个,这可跟阿宁的生意没什么关系,“你怎么会想知道这个?” “你先回我。” 说着,阿鸳便牵动其中一根引线,未久,一根小竹筒顺着阴线的管道掉落在桌上,阿鸢展开后递给阿宁。 按照消息上所得,有人前后拖了上百人牙子,从边境往大渊境内引进未入册的人员。 “一共多少人?” “目前为止,一共三千三百二十一人。” 阿宁顺着消息,查看接收这些人员的地方,却不见余氏的身影。 “这些人的流向。” 阿鸳又牵动一根引线,这次掉来的则是一份硕长的卷轴,这些人或以奴隶的身份登记在不同的世家门下,或干脆躲在巷这种浪人群居的地方。阿宁收起那份卷轴,看向阿鸳,笑问道:“老实说,有没有人拜托你们帮这些人洗身份?” 闻此,阿鸢笑着往后靠了靠,却并不答此话,晓生楼卖消息可不卖自家的消息。但跟阿鸢打交道多年,她这个反应阿宁便知道有戏。暗市有没有牵连阿宁并不关心,既然暗市接手过这些人的信息,那么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东西。 “我换个问题。”阿宁细细地凝着阿鸢,缓声问道:“这些人当真全是边陲的流民?” “不是。” 闻此,阿宁敛了敛眉目,道:“是流民军。” 见阿鸢抬眼扫了过来,阿宁知道自己猜对了。自从萧盛在西南边陲对流民军进行了镇压之后,这些以往在边陲作威作福的流民军团便散的散,逃得逃,再难成气候,但这些人有多年战斗的经验,是私兵的不二人员。 “有氏族在豢养私兵?” 阿鸢笑了笑,道:“宁老板,你的权限目前无法获取以上信息。” 阿宁愣了愣,方才想起,如今庆同不在她手上,以金翅雀的等级无法询问涉及国政的事。 “好,那我换个问题,余氏在这其中起的什么作用?” “哪个余氏?” 余氏并非什么显赫氏族,阿鸢的确不知阿宁所问的究竟是谁。 “平京城南的余氏,家主任承礼司的礼官。” 阿鸢想了想,又抽了一根卷轴下来,找了半天,才在一个批注的地方找到一小节字段,提及了余氏,“看这上面所言,就是为了巴结他人,帮忙找人牙子的中间人。” “我看看。”阿宁正要去看,阿鸢便将卷轴给收了回去,“这剩下的内容可不是你现在能看的。” 阿宁微微蹙了蹙眉,看来这件事牵扯甚广。 “你怎么会对这么一个小世家感兴趣?” “无意间听到他们参与此事,可能余氏的人现在正想着要怎么除掉我。” 阿宁的话一本正经,倒是引得阿鸢发笑,“倒是很久没遇上敢往你身上打主意的了。” “现在遇到了。”阿宁的语气依旧那般轻松。 阿鸢道:“你打算怎么做?” “帮我整理一份余氏的罪证,不用全部,份量够就行。”阿宁说得随意,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问道:“余氏这些人所谋东宫是否知道?” 阿鸢莫名地摇了摇头,而后又挑了挑眉,“你们真闹掰了?他什么情况你都不知道?” 阿宁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随手从一旁的陈柜中抽出一张信纸,沾了点墨写下寥寥几笔,而后递给阿鸢,“送去上京,今日的费用找他们一起结。” 阿鸢收下信纸,并不看内容,勉强扯出个笑来,赊账、把暗市当信站使唤、讹诈东宫……做起来还这般信手拈来…… 阿宁见阿鸢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噙着笑,道:“这消息东宫竟然不知道那便是我告诉的,他得付我辛苦费,正好把你这的钱给结了。” 阿鸢听此摆了摆手,不想与她混扯这笔账,阿宁这人虽然在大事上可以一掷千金,但小事上抠得要死,这笔账有人认就行,阿鸢倒也不在意到底谁付了。 阿鸢将那封信收好,又看向阿宁,一年不见她倒是圆润些了,不像从前那般瘦得没二两肉,眼神里多了些光彩。 “但是你既然决定离开,为何又要三番两次参合他的事?” 晓生楼掌握天下消息,此前民府的事自然瞒不过,阿宁看着阁子内静止的引绳,一下子想到了从前,答道:“习惯吧。” 阿宁的声音悠悠扬扬,“我知道现在我帮不了他什么了,但还是会习惯地将有利于他的东西给他。”而金钱,是她为自己画下的最后的防线,她给的只是一笔交易,仅限于一笔交易。 十二岁那年,她淋着雨将集市里带回来蒸糕给他送去尝尝,却看到立国的那位公主殿下亲自送来的上品糕点,她那时候看着自己手里的白蒸糕,与那金尊玉贵的臻品岂能相比。那时,宫廷屋檐的雨水就那么滴滴答答地在脚边落下,和着旁人的奚落,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那是阿宁第一次发现自己对苏瓷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也是那时起,她与苏瓷约定,每帮他做一件事,都得要报酬。苏瓷权当是她爱财,而这是阿宁留给自己的底线。 “从前,若不是夫人庇护,怕是我至今也不知道还在哪惶惶不可终日地过活,夫人的恩我是报不全了,苏瓷是她唯一的念想,能还一些在他身上也好。” 无论是桑宁还是从前的上宁都是那般的骄傲,但这话中却显得几分卑微之感,阿鸢哪里见过她这番模样,她看了看阿宁身后的方向,故不再问这个话题,倒也不再打趣她了。 “你放心,信我一定送到,你要的东西我让人整理好后送到你府上。” 阿宁笑着点了点头,复又将兜帽戴上,正准备走,又听阿鸢将她叫住,“要不要雇几个人跟着那姓余的?” “免费?” 闻此,阿鸢黑了脸,连连摆手,见阿宁笑着离开复才松了口气。转身入了右侧的阁子,那人一袭藏青色长衫轻轻靠在书架旁,长发如瀑用玉冠束起,一缕挂过颈项间,勾勒出利落的弧度。自阿鸢进来他都未曾抬眼,只是细细地看着手中的卷轴,灯火在他脸上打上明灭不断的阴影,似乎也烘不暖他的眼角。 阿鸢静静地站着等他看完卷轴,复才将阿宁给她的信件递了过去。苏瓷接过之后,打开看了一眼,复置于一旁的火烛之上将其烧成了灰。全程对此却是一字不予置评。 “既然来了,为何不见一见?” 闻此,苏瓷浅笑着抬眼,道:“此事与她无关。” “可现在有人要对她不利。” “她知道怎么处理。” 苏瓷的态度让阿鸢有些冒火,一些话到了嘴边最后又咽了下去,因为她知道,论口舌,自己赢不了。众人只道东宫储君温良谦逊,人如玉树,却不知这人自骨子里便是冷的,阿宁用了十四载没能捂热。 阿鸢看着那人油盐不进的模样,最后只能道:“反正阿宁也到年纪了,氏族女子到了她这个年纪就该议亲了,我倒是期待,谁有那个福气能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娶回家。” 那人却并不回她这话,这次竟然连眼都未抬,阿鸢气竭,转身便离开了。待阿鸢离开,那人方才放下卷轴,闭眼揉了揉鼻梁,眼前这一页已经读了十余分钟,却还是没能翻往下一页。页面之上,一个“宁”字让他读了许多遍。 在灯火照不到的地方,修长的手指轻轻摸索着那个“宁”字,惟恐在纸面上留下任何痕迹。 一个宁字,取安宁、归宁之意,她这样就好,这才是她的归处,而不是诡谲的风云。苏瓷转眼看了看火烛旁燃剩下的灰烬,眉间不由幽幽蹙起,终是再次低头,继续往下看去。 几日之后,桑府门房收到了一大包卷轴,送往阿宁的院子后,她自己看着都呆在了那里。她让阿鸢整理足够份量的罪证即可,可没让她将余氏祖辈干的那些腌臜事全部整理出来,念及晓生楼是按信息量收费,而此次的账款是由上京那边付,阿宁不得不开始怀疑,是不是苏瓷哪里惹到了阿鸢? 阿宁与阿喜两人废了老半天的功夫才将那些卷轴整理好,又按年份分别排放,阿喜不识得几个字,自然不懂这里面究竟记载了什么,还以为是自家姑娘去集市买了许多话本回来,还多唠叨了几句,阿宁当然也全然不在意。 前脚这卷轴刚到,后脚余府的拜帖便也至了,要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余氏主母,冷凌霜。 第28章 第28章 余府家宴刚过几日,余氏主母冷凌霜便登门拜访,更准确地说是来拜访桑老夫人。冷氏尚在闺中时跟着母亲与桑老夫人有着数面之缘,如今明面上是余氏抢走了桑家一个姑娘,有些面子余氏还需给桑府做足了才行。毕竟桑老夫人在上京还有些关系,而桑子城如今在安城商会也很说得上话,氏族之间没有永远的仇敌,都想着来日相见的三分薄面。 阿宁去老夫人房中请安的时候便见宴清安与冷凌霜一同坐在老夫人的院子里,那是一个跟名字不太像的女子,明艳动人,逢人三分笑意,刚进院子便能听到她敞亮的笑声。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说得大概就是这种。饶是桑老夫人再不待见他们余氏的人,见着冷凌霜也还是收了收脾气。 “祖母、母亲,我进来了。” 闻这一声,冷凌霜立刻转身,便见阿宁一袭白龙戏云锦服,轻撩帷帐,得桑老夫人许可后方才走进来,而后低身见了见礼,向众人问安。 “这就是阿宁?此前宴席上倒是没瞧见,果然是个美人胚子,这眉眼就像清安,鼻子像子城,倒是尽挑好的长。”冷凌霜说得尽是甜话,桑老夫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是你冷舅母。” 这话便是顺着悠然的辈分去叫的。阿宁跟着唤了一声舅母,冷凌霜上前便将自己手腕上的金丝玉镯给取了下来,硬是戴在了阿宁的手上。 “不知你在家中,舅母这次来也没带什么正经的礼,这个你先收着。” 那镯子在阿宁的手腕上显得宽大,但长辈赐不可辞,因此阿宁便也就这般收下了,抬眼时,她看了看宴清安,见母亲朝她点了点头,便未多说,挨着宴清安坐下。 “阿宁与悠然应当差不了多少,如今可也是尚在修习?” 阿宁摇了摇头,道:“自十五之后便未再在任何大家门下修习了。” 听阿宁这般说,冷凌霜看向宴清安,“那可说亲了?” 大渊的女子在阿宁这个年纪若无心文道,便该议亲了。 宴清安笑道:“阿宁她自己有主意,这件事我与她父亲都尊重她的想法。” 虽是一番好话却在冷凌霜的耳中读出了桑家对于桑宁的不重视。世家大族,谁人不是早早为儿女张罗婚事,毕竟好人家的子弟可不等人,媒人早就踏破了门槛。如桑家这般散养女儿的着实少见。 “阿宁可有心仪之人?” 这话一问出来高座上的桑老夫人便皱了皱眉。阿宁依旧噙着浅笑,摇了摇头。 “那你之寤哥哥怎么样?” 余之寤,阿宁低敛的眉目中并无任何笑意,再抬眼是一片清明。冷凌霜被她这一眼看得愣了愣,哪家闺中的小女娘有这般清冷的神情,不带一丝傲气,却仿佛俯视着那一点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见阿宁并不答话,冷凌霜立刻转向看向老夫人,看似几分尴尬地笑了笑,“瞧我,第一次见面便说这话,倒是让小姑娘不好意思了。” 桑老夫人顺着她的话便将这话题给扯开了。待冷氏离开之后,桑老夫人方才冷了脸色。无正经的问亲纳礼,却借着长辈的身份跑到小辈面前来疯言疯语,到底是没将桑府看在眼里,还是别有所图。 阿宁见此,几步上前,伏了伏身子,又将在余府那日听到的事如实以报,道:“恐怕这个冷氏今日便是来打探口风的。” 桑老夫人眉目微皱,这余氏干出这般勾当,还想用亲事来捂人的嘴,将桑府拉上一条贼船,真的是好歹毒的心思,若真的今日几人说高兴了,将阿宁的婚事就这般讲出去了,恐怕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悠然到这样一户人家,也不知是福是祸。” “那也是她自己选的。”桑老夫人开口道:“左不过她亲娘还在那,还能吃了她?” 又念及那冷氏,桑老夫人沉默了片刻,道:“这冷氏不达目的恐怕不会罢休,不如让阿宁暂时避一避风头。” 宴清安看了看阿宁,复又问道:“母亲的意思是?” “我给上京去一封信,让阿宁先去我本家避一避风头。余氏虽在西平京算个人物,但到了上京五城,那便是翻不起什么风浪。”说到这里,桑老夫人看向阿宁,叹了口气,“往日里对你甚是疏忽,冷氏有些话也是对的,你也到年纪了,上京繁华,你也该去看看,多见识见识。正好佑儿也要去,你们正好相互做个伴” 文渊阁安排交换学习,桑佑刚好要前往上京的文渊总院修习半年的时间。 桑老夫人出生上京云氏,原本只是旁支,但原本的家主一脉子嗣凋零,最后阴差阳错由桑老夫人的亲兄长接了家主之位,不过这也是她出嫁之后的事了。 “母亲……” “我去。”阿宁打断了宴清安,她如何不懂宴清安的担忧,桑府并非显贵,上京氏族眼界颇高,哪里看得上一个安城来的女娘,她一人在外,寄人篱下。但阿宁若留在安城,只会给家中带来不停歇的滋扰,念及此,阿宁袖中的手握成了拳。 阿宁松了松眉头,看着宴清安,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眼神,“祖母说得对,我该去看看的。” 见阿宁这般乖顺的模样,桑老夫人第一次对这个孙女有些满意,道:“去之前,让你父亲去一趟宗祠。” “母亲这是……”宴清安目露喜色,得到桑老夫人肯定的眼神,她眼眶微红。 “既是顶着桑府姑娘的名号那便该有个正式的身份。” 闻此,阿宁与宴清安一同低身向桑老夫人见礼,“多谢祖母/母亲。” 其实桑老夫人对于阿宁倒没有多少真实的祖孙情,只是桑府容不得人算计,尤其还要算计到她头上,况且如今桑府丢了一个女儿,到也要让外人看看,桑府可不止这一个女儿,若得她尽力培养,她相信,阿宁不会输给悠然。 更何况,即便没有老夫人首肯,再过些时日,桑子城也会提出此事,桑老夫人倒不如自己提出来,给儿子和儿媳妇一个面子。至于阿宁,她自己倒是从来不担心此事,毕竟如今桑府家主是她父亲。虽是各怀心思,但阿宁会暂居上京的事便是定了下来。夜里,待桑子城返家之后,宴清安将今日的事说与他听,他也赞同桑老夫人的作法,又念及余氏的勾当,当下决定家里须得多添加一些侍从,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 庭院中的虫鸣不断,桑子城坐下给自己添了一杯茶,笑道:“还有一个好消息。” 宴清安为他将外衣换下,始终带着期待的笑意。 “商行司的李大人认为我此次恒盛商道的事办的不错,他有心举荐我入商行司。” 荐选一直都是大渊主要的择官方式,自东宫改革选官制之后,如今是考选与荐选双轨并行中。 “真的?” 宴清安闻此无比的欢喜,桑子城抱了抱她,缓声道:“恩。”说着,桑子城又叹了口气,“这一年你受苦了。” 桑府自从被褫夺了荫封之后,宴清安顶住了多少压力,受了多少白眼,她并未与桑子城袒露过,但作为夫妻,这些桑子城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到时候,我们风风光光接阿宁回家。” “好。” 次日,阿宁将冷凌霜留下的镯子递给宴清安,又让宣枝选了几批上好的料子送去了余府,冷氏见着外头千金难求的明锦院最时兴的缎子桑府却一下子拿出了这么多回礼,其价值远超她那个镯子,一时脸色有些难堪。原本冷氏想着桑家如今的光景该是惨淡的,用一个镯子便想将阿宁给定下来,如今看着桑府的回礼,看来此事着实有些难办。 五日后,上京云氏来了消息,皇后荣恩,将在上恩院为氏族贵女开堂授课,云氏亦受邀在其列,得知阿宁要去上京,便将阿宁的名讳也报了上去。能与上京贵女一同沐浴皇恩,是十分难得的机会,因此得到此消息后,桑老夫人便催促着阿宁上路了。 原本明锦院在淮南的庄子刚起来,阿宁正是繁忙,这一趟上京之行不知要耽误多久,为这件事她心里倒是将余氏给问候了一遍。一路上,阿佑见阿宁脸色一直不怎么好,手上的小册子就没有放下来过,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 这本小册子不是别的,而是余氏在大渊的商业版图,不难看出,余氏的庄子、铺子都那么巧,遇上前东家急需出售,入手的价格比行价低了五成,如此不合理的价格商行司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知余氏背后究竟是谁,这些年让余家得了这么多好处,还容得余之寤这般堂而皇之将流民军带入大渊。 车马渐行渐缓,阿宁望了出去,却见羊肠小道之上,两颗巨树横列道路中央,而前方因此受堵的不止一辆车驾。 阿佑下去后发现,前方因此无法前行的还有自己在文渊阁的同修,众人拜会,方才说起已然派人去前方的小镇求援,今夜怕是要在这林中过夜了。为首的是一名白衣少年,他看着比阿佑要年长一些,如今主持着大局。这群世家子弟此行上京带了不少用物和侍从,浩浩荡荡的队伍全都停在了道旁。与之相比,桑府的就只有两辆车驾,仆从唯有两人,唯一多带的便是马匹,还是阿宁要求的。 阿宁下了车驾后左右看了看,又看了看干涸的泥土和倒下的大树的桩子,微微蹙眉。她几步上前走向那个为首的少年,道:“你们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午时便已至了。” “前方小镇若是策马大约什么时候能到。” “若是此时出发,应该能在天黑前赶到。” 阿宁看了一眼已经在野草地上铺上了行头,就地开始休息的众人,对那少年道:“此地土地干涸,该是多日未有雨,那树也不见雷击的痕迹,此地又是狭路,恐有算计。不如让众人策马前行,先到镇上再说。” 闻此那白衣少年眉头微皱,他看了看拦在路当中的巨树,若无十数人合力,根本抱不动,这样一个东西拦在此处的确不正常,只是大渊自敦帝时期起便再无匪祸,若说是担心有匪徒劫道,众人难以信服。 “姑娘多虑了,大渊安泰,早无匪祸,与其这般风尘仆仆,不如随我们一同在此地休息吧。” 氏族之人多讲究风度,策马赶路这种事,在他们看来与莽夫何异,即便风餐露宿也要有一番仪态才对。一旁的几人听到阿宁的话不由窃窃笑开,再者他们其中不乏许多女子,她们的装束并不适合策马,听闻阿宁这话便更是不悦。 “我阿姊不会诓你们的。” 阿佑极力解释,却没几人听进去,唯一听进去的便是与阿佑较好的几名小公子,他们上前对阿宁道:“宁阿姊我们随你走。” 阿宁点了点头,随后对身后的桑家众人道:“卸车上马,只带重要的东西。” 与此同时,那几名小公子也同样吩咐下去。 “管佟你莫要跟着桑佑胡闹,齐哥哥的仆从已经先去镇上了,说不定就快到了。” 桑佑等人却并未领会,阿宁看着那为首的少年郎,还是再规劝了几句,“安城入上京这是必经之路,文渊阁大批子弟必然经此去上京,这么大一群人和财物,若你有异心,你会如何做?再者这树早不断,晚不断,却偏偏在众人刚抵达的今日将道路拦腰斩断,公子该多想想的。” 说完又低身见了见礼,话已至此,也无需多言。阿宁翻身上马,十分利落,几名少年人惊讶的眼神中,阿佑倒是满眼的骄傲,他牵了牵马绳与阿宁并行。姐弟二人相视一眼,策马在前方开路,很快一队人马便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只留下大大小小各式的车驾,其内多是衣物。 阿宁等人一路飞奔,途中遇见不止一处巨树横断道路的情况,终于众人在天黑之前感到了临近的城镇。点点灯火的气息燃起时,山中同时传来雷鸣之声。 “阿佑,去报官。” “恩?” 阿宁看着来时山中的方向,道:“他们此前说齐氏的仆从已经来报信,按路程早该有援兵,但我们一路却并未遇到,说明什么?” 阿佑闻此不由一惊,这说明那齐家的仆人很可能有猫腻。于是阿佑带着两名仆从并未下马,立刻往镇上的官衙飞奔而去。 阿宁看着远山处滚滚的山雷,一番山雨几欲来。 (本章完) 第29章 第29章 夜雨连绵,春生县这一夜却不得安宁。县衙派去搜寻困在山中的氏族子弟却在中途被巨树拦截去路,又因大雨湿滑,耽误了时间,等到达时却发现一地狼藉,现场除了被丢弃的车马之外,还有血迹。 士兵沿着山路摸查,却在一处隐蔽的山洞中找到了部分人,他们是见阿宁等人走后,思觉她的话有几分道理,但又抹不开面子,毕竟齐家等大族子弟皆在,抹不开面子,不好独行,于是在阵雨来临时寻了个由头找了处山洞躲起来等待援兵,没不想刚躲好便听到了外面出现打斗的声音,吓得几人更加不敢出去。 经过询问后,全是文渊阁的学生,除了齐氏还有好些大族子弟,春生县的县令被吓得根本夜不能寐,连夜派人搜寻众人下落。春生县的背后有一片大山,若是人往那里跑了,要找起来就当真麻烦了,但县令不敢耽误,立刻向上京求援。 此事很快便传回了淮南,失踪子弟的家中均有来人,守在春生县等待结果。根据现场的痕迹来看,的确是发生过争斗,但是不是匪祸还无法下定论,而根据桑佑等人提供的线索,那几名前来求援的齐家子弟整个春生县也不见其踪影,但众人便将此事安在了齐家身上,认为是齐家用人不善才会引狼入室。 齐府也丢失了嫡长子,此时正是焦急之时,面对众人的职责,齐家主母几经晕厥。 东宫顺德殿内一室寂静,氏族嫡子数十人疑似遭遇匪祸在临安城附近的县上失踪。过了临安距离上京五城中最南边的城市便只有几十公里的路程了,这个地方出现这般事故,那么可以说从西平京一路往上的县令、知府等一众人的官帽都要不保。 高位之上,那人一袭月色抱竹长衫,几分清雅若仙之感,看样子刚从外面回到殿中,尚未来得及换上锦服便正值急报寻来。他低敛着眉目看完信中所言,其上将此次遇袭的淮南世家全都一一列上,他扫过那个“桑”字,眉目几不可闻地蹙了蹙。 “通知临安和京南的人前往增援。”说罢,又看向候于一旁的秋南,道:“你亲自去一趟。” 春生县这边经过几日的搜素依旧毫无头绪,而此时增援已经到了,众人准备大规模排查身后那一片连绵的山脉。从安城赶来的人也纷沓而至,被阿宁等人带走了那几家人对桑府众人十分感激,阿宁也拖人给家中去了平安信,如今还在这里不过是配合县令的调查,毕竟报官的是桑佑。只是上恩院开堂的日子眼看近了,若是阿宁无法如期赶到,那便是对王室的懈怠,云氏与桑氏都脱不了干系。 未久,上京便来了人,只是众人未想到的是东宫对此事的看重,竟然让殿前侍卫长亲自前来监督此事进展,一时备感安慰。秋南到达之后便接手了前方的指挥,让士兵以井字形纵横摸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藏人的地方。 秋南在一一盘问那些逃过一命的氏族之人时却发现阿宁也在这里。阿宁与桑佑等人一同在县衙等着又一轮的盘问,此前县令和临安城的来使都已经询问过一遍了,再加上淮南来的人,有些话已经说得能倒背如流了。 “你怎么在这?” 秋南脱口而出,阿宁扫了他一眼,耐着性子道:“大人有话不妨直问。” 秋南此时才想起众人面前,不好拆穿,于是又盘问起事情的详细过程。 秋南听完眉头紧皱,换言之,这次的事早有预谋,但敢在距离上京如此近的地方犯事,究竟是胆大包天还是另有所图? 几名少年面面相觑,这位大人自听完他们的话后便一直沉默不语,众人也不敢打扰,倒是阿宁看出了几人的慌张,朝他们安慰似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看?”秋南这话自然是在问阿宁。 “那就要看找到的是什么了。” 闻此,秋南紧皱着眉目与阿宁对视了一眼。二人皆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若是普通的山匪,那么这些人活着的价值比死了高,毕竟他们身后的氏族各个显贵,缴纳赎金不再话下,而氏族好面子,若是他们动了那些人,保不准这些氏族便不认了,所以聪明的作法是拿钱后完璧归赵;可若是找到的是尸体……那么这便是向大渊王权的一场示威了。 诚如此前所说,敦帝时期便对大渊境内残余的匪徒进行了大规模的清剿,此后厉帝也曾三次摸查清剿,大渊境内已经多年未出匪祸,此次忽然出现这种事,很难不让人想到是有人蓄谋为之,而出事的是南方氏族之人,又在如此地方挑衅王权,很容易便会让人想到淮北的氏族,但正是因为太容易了,所以才会存疑。 如此堂而皇之将人劫掠走,而敢动世家之人的亡命之徒哪里能来这么多。阿宁忽然想起了此前余氏贩卖人口之事。 “此前我让人送去上京的消息你们收到了么?” 这个“你们”自然主要指的是苏瓷,秋南莫名,此事显然他并不知道,不过苏瓷回去后的确让人着手查淮南边陲人口走失的案件,既然苏瓷在让人查,应该是知晓了这个消息。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看得旁人狐疑,这二人认识?几名少年皆看向桑佑,后者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大人,您骑来的马不见了,不知道被谁牵走了。” 闻此,秋南随口附和道:“说不定自己跑了,让人附近山上找找。” 秋南的这句话却让阿宁头脑中忽而一片清明,见她忽然打直了背,秋南问道:“怎么了?” “此前,我们以为是有人贩卖人口入境,可如果是这些人中有一部分是主动入境,并非被贩卖的,又当如何?” 根据晓生楼的消息,这里面有接近一半的人在主动躲藏,若是被贩卖而来,未免也太配合了。 萧盛平定西南边陲之后,曾经的流民军团各自四散,而此时大渊放出了与其联合开发大漠商道的消息,此举无疑是站在了这些流民军的对立面。再加之这其中还有氏族参合在内,情况恐怕比阿宁想的复杂。 在将阿佑等人支出去后,阿宁方才将自己的想法告知秋南,“只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具体情况恐怕只有你们殿下才清楚。” 毕竟阿宁着实不知大渊王室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们殿下。”秋南对这句话颇有微词,“你怎么现在把你啊我的分的那么清楚了?” “嗯?” “殿下上次接到你在淮南的消息便亲自去了趟淮南,你倒好,离开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当真要与我们断个干干净净。”阿宁微微一愣,道:“他去淮南是为了建商会。” “一个商会值得储君亲自跑一趟?” “一个桑宁也不值得。” 阿宁的话回得过快,秋南被气得指着阿宁的脸半响却骂不出口。秋南这人的性子拧巴起来比姑娘家还拧巴,阿宁已经习惯,今日大事当前,她倒也不想与他去分辨这些。 “你如今应该担心的是这三十六个人的性命,而不是我这个人是不是凉薄。” 闻此,秋南忽然站了起来,动静太大让门口的侍卫频频回头朝内看。 见秋南满眼地愤怒看着自己,阿宁神情清浅,开口道:“我们谁都看不透他的想法,便不要妄想揣测他的动机了。” 阿宁缓缓起身,她知道秋南的愤怒来自于哪里,自小一同长大的人,说分断干净便分断得干净么?自小阿宁便与苏瓷格外亲厚,几乎哪里有苏瓷,哪里便有阿宁,但如今她竟然是连苏瓷都一并分断了,这是让秋南所不能接受的。 秋南抑制住了自己的脾气,毕竟如今大案当前,不是分辨这些的时候。 “你给我等着。” “等不了,事情与你交代清楚我便要出发去上京了,上恩院开堂在即,我耽误不得了。” 闻此,秋南神情怪异地回头看向阿宁,“你要去听皇后开讲?” 阿宁点了点头,说的一本正经,“借皇后的光,照拂一下桑家的面子。” “你知不知道那是……”秋南顿了顿,原本还在愤怒的脸瞬间有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神情在其中。 “是什么?” “没事,你自己去了就知道了。” 见过秋南之后,阿宁便重新购置了马车,带着阿佑重新上路往上京而去。 待阿宁等人行至上京时便听到了春生县来的消息,搜寻的队伍在其中一个山坳里找到了残肢,各方拼接,最后认定,三十六人无一人幸免遇难。此案一出,震动朝野。综合作案手法和各方调查,矛头被指向了边陲的流民军,而作为如今最大的流民军,萧盛遭到了大渊朝廷的怀疑。但萧盛前脚与大渊刚签下商贸协议,后脚便指示人屠杀大渊氏族的可能性很低,但为了进一步查证此事,大渊通过立国宣召萧盛再次入京,在东宫与萧盛密谈之后,方放其回归。 而另一边,西南边陲流民失踪的案子被人推了出来,新的证据现实,大渊境内有人帮助大批量的流民军潜入大渊境内,天昭堂接御令,将两案合并审理。换言之,这是东宫找到了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两件案子有直接的关联。 春山县的事情发生之后,淮南众人人人自危,各城镇加强了巡逻,就连燕城等以夜集出名的地方也加了宵禁。此次事件令厉帝震怒,势必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厉帝直接出动了军队进行搜山,并在附近州县挨户进行搜素,一时搜出近千名户籍不明的外来人。这些人全都被立刻押往外城郭,赶出大渊境内。据传言,这些被押往边陲的人到了之后便被萧盛的人接走,从此再无音讯,生死不明。 此次大渊朝廷的态度非常清楚,彻查且绝无饶恕。 待余氏等人知晓如今态势之后更是人心惶惶,不可终日。那些氏族门下占名的门客都被清理了出来,就连巷中躲藏的全都被翻了出来,等送到萧盛的手上便是死路一条。 西平京余府,妇人看着左右踱步的男子,心有戚戚,“之寤也是一时糊涂才会上当,他也是受害者啊。” 余氏家主余振庭闻此眉头紧皱,如今朝廷严查,岂是一句“糊涂”便能糊弄过去的,如今他在想的是如何能保全余氏,而不是一个对家族毫无建树的逆子。毕竟,作为余氏的家主,他的后嗣不止这一人。 “立刻让他说出到底是在帮谁做事,还有可能保下他的性命。” 冷凌霜如何不知道这法子,但是余之寤的嘴就像是被铁烙过一般,就是不肯说,冷凌霜也认为,只要余之寤不开口,后面的人便定会保他,若是他开口了,便当真是死路一条了。 听到冷凌霜这话,余振庭当下恼怒,就差一掌拍死这愚妇,“他如今已经是半死的人了!若被官府扣押,离了这余府,他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死人的嘴才是最严的!” 听这话,冷凌霜也不哭诉了,立刻起身,几番跌跌撞撞就往余之寤的院子冲去。侧院里,悠然听得动静,便见冷凌霜带着管家和一众侍从,押着余之寤往前厅而去,遂跟着去听了个墙角。听着余之寤一阵鬼哭狼嚎,悠然不禁心里嘀咕,也不知阿宁是什么运气,想找她晦气的好像都没什么好下场。又被余之寤的嚎叫吓了一跳,悠然复才转身偷偷回了自己的屋子。 许是余振庭下手过狠,余之寤开始求饶,而后才缓缓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交待了出来。 据余之寤所说,与他联络的是一个年轻女人,他此前并未见过,只知道那人是来自上京,出手十分阔绰。余振庭当下便让余之寤将此女画像做了出来,又命人去大主府将主府请来,亲作见证,在余氏的押解之下,余之寤将事情和盘托出,又交出此女的画卷。 证据传回上京,经上京府衙比对,画中女子正是那个在民府案中因父亲牺牲而大击登闻鼓为父申冤的薛氏孤女,如今的商行司女史、太子门生,薛浅语。 (本章完) 第30章 第30章 紫薇宫内,竹简被砸了一地,宫人们瑟瑟发抖地匍匐在地,恐见圣颜震怒。春山县的案子尚未查明,却又将太子的人牵连进去,而薛浅语被天昭堂扣押之后却是怎么都不肯开口,是包庇还是要故意陷害,只要薛浅语不松口谁人又说得清楚。厉帝无法,只能将此事的调查交给了刑部,让东宫撤离这件案子。 因一个薛浅语,东宫如今成了这个案子被怀疑的对象之一,厉帝下旨,让太子暂时禁足东宫,直至事情真相查明。此谕旨一下,朝野上下各怀心思,就是是厉帝想以正王室公正的立场,还是皇帝想借这个机会让太子让权? 东宫太宇殿内,那人一袭九鱼服坐于窗边,听夏雨欲眠,庭院之内除了戍守的东宫卫,便无他人。自从太子禁足之后,东宫伺候的人都被裁减。红鸾在殿内看着苏瓷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不免担忧。秋南因为调查春山县的事,如今尚未归来,而东宫内如今的消息也传递不出去,也不知殿下究竟有没有什么计划。 “殿下……” 红鸾还是开口道:“我们如今该怎么做?” 苏瓷闻此,敛了敛眉目,浅笑了笑,“什么都不做。” “可是……” “一个与东宫并不算亲厚的薛氏却能让皇帝震怒。”苏瓷的声音浅淡,“这圣人一怒是真怒还是假怒?” “您是说,君上是故意的?” 苏瓷对这话不置可否。“皇帝只是休息够了。” 当年苏瓷回宫时,氏族专权,王权几乎旁落,四年时间将朝政初定,厉帝便也该拿回朝政了,但太子如今治理得当,朝野上下颇为满意,皇帝要回来得有一个恰当的时机。更何况,如今春山县的事与皇家当年的秘辛有关,厉帝必须亲自处理,而现在薛浅语倒是给了他一个正当的理由。 当年为了豢养流民军团,大渊王室往边陲送去了不少好处,为了保证周边国家对大渊兵力的需求,大渊王室依旧与边陲的部分流民军团有利益纠葛,此番萧盛扫清边关,大渊非但没有阻止他做大,反而与其合作运行商道,这才有了这一次的反扑。 不过世家之中也有人趁机养私兵,对他们而言自然是越乱越好。 三谋之局,如今就看厉帝要怎么收场了。不过如今皇帝一心想要收回权力,也顾不得这局势有多复杂。 “那咱们就什么都不做?” 苏瓷笑了笑,他眸色温润,观着夏雨缠绵,道:“什么都不用做。” 苏瓷只是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收回了目光,吩咐道:“将我们获得的消息全部交给刑部,其余的就等着吧。” “是。” 上京西,城门处,一辆车驾刚缓缓驶入城门便被人拦截了下来,阿宁撩开帘幕却见渚临谵从对面的车驾之上露了下脸,而后对阿宁恭敬地见了见礼。阿宁会意,便让车驾随着渚氏的马车一同往东郊而去。 两辆车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前行,渐渐便可建一座玄色的建筑引入眼帘,山腰之上,如孤月高悬,审刑司便这般静静地矗立在那,那里是刑部暂时扣押待审疑犯的地方。 渚临谵下了马车,阿宁随后,又吩咐阿佑不要离开复才下了车驾。 “渚公子何事今日将我带来这里?” 渚临谵将薛氏的事和盘托出,却见阿宁面不改色地听完,似乎并无多少担忧。 “如今薛氏便扣押在刑司之内,只是如今她怎么都不肯开口,刑部的人又顾及她太子门生这层关系不敢动刑,刑部查到姑娘曾经与薛氏有些交集,所以想请姑娘来规劝一二。” 阿宁看了看渚临谵,道:“渚氏与刑部还有关系?” “我二叔正是刑部副司,如今主审此案。”闻此,渚临谵将自己的那把金玉其外的折扇打开,道:“对我而言,我只是好奇,一个薛氏女便让君上认定此事与东宫有关,而殿下也没有辩解的打算,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猫腻,所以今日才将姑娘请来解惑。” 将阿宁并不接此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渚临谵轻咳了一声,道:“我听殿下说过,姑娘不白帮人做事,你开个价,只要能让薛浅语开口,多少都行。” 春山县的案子案情严重,若不能查出个究竟来,恐难以服众,尤其是淮南氏族,东宫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感可能会随之瓦解,渚氏对此也承担了非常大的压力。渚临谵此行是带着任务而来,也并非他所说的那般轻松,所以才敢让阿宁随意开价。 阿宁听完渚临谵自顾自地说了这许多,心里便总结出一句话,刑部也是无法了,只能病急乱投医,试试看。 见阿宁听完便默默往刑司而去,渚临谵问道:“姑娘不开个价?”他心里也有些拿不准,到底多少钱对于庆同的前东家来讲才能看得上。 “我亦是大渊子民,只是配合查案,何须收钱。” 这可与渚临谵所听到的不一样,据秋南所说,上宁可是曾经在东宫手里赚了不止青龙巷一套宅子那么简单。 “渚公子是从哪里听到了我敛财的名声?” 见阿宁挑眉看了过来,渚临谵连连道不是,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将人得罪了。 刑司毕竟不是囚狱,并没有那般昏暗的光线,待渚临谵将阿宁带到薛浅语关押的房间时,她正坐在地上看着墙壁之上漏下的天光发呆。阿宁唤了她一声,薛浅语却无动于衷,仿似根本没听到阿宁的声音一般。 “她这样多长时间了?” “从进来便一直这样。” “可传大夫来看过?” “看过,说是身体上没问题。” 阿宁看着坐在地上,背对着他们的薛浅语,她十分安静,只是将这里的一切都视作空气。 “值得么?”阿宁开口道:“用薛学士的性命换来的今日便这般付诸东流了。” 此话似乎触动了薛浅语,她缓缓回头,这才看清来人。见薛浅语终于有动静,渚临谵心中一喜,却见她忽然站了起来几个趔趄走到牢狱的门栓处,盯着阿宁却忽然笑了,这笑声还越笑越大,几近癫狂。 “我是替殿下办事,我是替殿下办事,你们,你们不可对我无礼!”阿宁微蹙着眉,又看向同样看出不对劲的渚临谵,道:“她的饮食……” 渚临谵闻此立刻大步离开,前去查问究竟薛浅语的饮食是谁负责的,这么明显人不对劲但大夫却查不出来。 待渚临谵离开,阿宁方才开口对薛浅语道:“你与东宫的关系刑部一查便知,何必搭上自己去栽赃他。” 闻此,方才还在癫狂状态的薛浅语忽然冷静了下来,她看着阿宁的面容也正常了许多,她噙着笑,依旧不开口。 “我猜,你是想借皇帝的手处置东宫,对吧?”阿宁继续道:“半道上的父子,哪里来的绝对的信任。即便害不得他,能让皇帝对太子产生怀疑,你便也足够了。” 阿宁的话似乎猜对了薛浅语的心思,阿宁从那双眼睛中读出了报仇的愉悦之感。当年薛怀仁一案,东宫引蛇出洞,却没能救下薛怀仁,那时阿宁还以为薛浅语能投靠东宫是个聪明的,却没想到能蠢到这般,所谓卧薪尝胆尝的不就是一个苦果。 其实在薛浅语入狱之前便有人给过提示,将太子拉下水,但她一开始并未想这么做,毕竟太子门生的好处对她来讲着实太多了,但自从入了刑部之后,几经审理,她开始发现自己这次牵扯进的案子怕是翻身无望了,她也曾提过要求面见东宫,可储君哪里肯见她,她的提请只唤来他人的嘲笑。所以她想着,那便拉他下水吧,当年是东宫对不起她薛家,否则哪来的今日。 “你为了报复当年袖手旁观的太子,便主动与动手杀害你父亲之人联手,我倒是不知薛姑娘到底这笔账是在怎么算?” 阿宁故意放缓了语速,让薛浅语一字一句听得无比清晰,果不其然,闻此话,薛浅语扬起的嘴角立刻掉了下去,就连眼神也变得几分犹疑,似乎在极力思考着什么,想要说服自己,并非阿宁所说的那样。 人性就是如此,在算无遗漏之时却被人告之从一开始便错了,便会不断去求证自己才是对的,而此时她便会主动交代许多旁人不知的事。 兵不厌诈。 薛浅语抓着阿宁面前的牢笼,死死地盯着她,眼神中几分乞求,“你在骗我,对不对?” 阿宁在渚临谵的带领下前来,因此薛浅语下意识认为,阿宁知道更多事情的内幕。 阿宁神色淡然,丝毫没有半点动容,她听得一旁渚临谵带人返回的声音,用只有二人听得到的声音,道:“你薛家的悲剧说到底来源于氏族的权势斗争,而你今日却主动参与进去,还将唯一可能救你于水火的东宫牵扯进去,你说,你薛氏满门,死得冤不冤?” 似乎是听闻薛氏此番乃是阖族之罪,薛浅语抓着牢笼的手抖了抖,却是退缩了,她极力思考着那些人究竟是否与薛府当年的悲剧有关,但大渊这朝政上,千丝万缕,一旦从疑思考便处处都是疑点,这便是阿宁为薛浅语抛下的一个锚,而薛浅语却不自知地走了进去。 “他给你太子门生的位份,是想着有你父亲的名声在前,薛氏便能有一份荫封安生过日,但你还是没能抵挡权力与利益的诱惑。” “不是的!”薛浅语大吼道:“是庄氏的人,是庄氏的人说大渊如今动荡,若要安稳度日,必须手里要有自己的武力,我只是,我只是买了三百个门客而已,其余的都是庞氏要的。我们这点,算不得什么的,他们手里的更多。”说及此,薛浅语想起了什么,又道:“你在诓我……” 庄氏,皇后母族,也是如今镇国将军府,这两个字一出,纵是渚临谵都愣在了那。一个庄氏,一个氏族屯兵,无论哪个足以让朝野上下震动,更何况庄氏手中如今还有三十万大军,怕是厉帝听到这个消息都要三思而行。 “我并未诓你。”阿宁思考十分迅速,道:“你且想,当年民府一案,朝廷最终从运粮之上查找出了多少涉事的氏族,其中多少贪墨。可你有没有想过,官粮的押运,最终依仗的是什么,是南北军队巡防才能保证粮道的安全。庄氏才是那个受益最大的。皇帝忌惮他庄氏的权势和手中的兵马,所以才没能最终处置他。” 阿宁见薛浅语已经动容,自知自己编的这个理由她相信了,继续道:“此前厉帝与西南边陲的萧盛谈商,若西南边陲稳定,是不是朝廷就要收回戍边的一部分军力,这动的岂不就是庄氏的人?他们恨太子,要兵权,你在这其中算什么你可清楚?” 从一开始便是利用,那些人看得上她不过是一个太子门生的名声而已,从来不是她薛浅语,从来不是她薛家,枉她自诩聪明,凭自己的本事才走到女史的位置,可那又怎么样。此时她才想起了多年前父亲的话,“不如平庸一世,求得个安宁”,但懊悔有用么,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阿宁这话虽是诓薛浅语,但却实实在在说着庄氏如今的局面,几人面面相觑,皆沉了目光。 牢狱中,薛浅语眼眶中豆大的泪珠不断地落,她一把抹去脸上的泪,忽然抬眼看到了阿宁,一个倾身扑了上去,隔着牢笼抓住了阿宁的胳膊。此时渚临谵等人立刻上前欲将她的手扯开。阿宁只觉手臂被人死死掐住,她缓声道:“别动她,让她说。” 闻此,渚临谵等人松了手,他皱着眉看着几乎掐进阿宁肉里的手,与身后的士兵对视一眼,随时准备出刀。 “我奶奶什么都不知道,不要为难她,还有嬷嬷她们,求求你,这件事与她们无关,将她们放归了罢,放归了罢!” 待她话一说完,士兵刀刃出鞘,因手臂吃痛,薛浅语终是放开了阿宁,跌坐回了牢内。她又哭又笑的脸仿若魑魅,让人望之生畏。事后渚氏亲自找来族医为薛浅语诊治,才发现她早中了慢性的毒药,会在日复一日之中疯癫成狂,为此刑司内部裁决了一部分人。 根据刑部的调查,薛浅语并非如她所说那般清白,她前后通过贩卖人口赚取了巨额的收益,且全部被她换成了飞钱,存入了地下钱庄。 “你先去处理一下手臂上的伤口吧。” 听闻渚临谵这般说,阿宁才感觉手臂吃痛,锦缎之上已经浸透出了血色。 待阿宁处理完手上的伤,渚临谵已经候在了屋外,今日的收获是他从未曾想过的,也是今日他方才明白,为何东宫会那般信任阿宁的能力。见阿宁走了出来,他立刻迎了上去,说是道谢,却又觉得害人受伤,也不是口头感谢足以的。 “我知道与殿下相比,渚家不算什么,但只要姑娘愿意,只要渚家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提。” 这烫手山芋无疑是将渚氏架在火上烤,如今虽仍有险阻,但毕竟这话刑部是问出来了,到底是否继续办下去,就得皇帝裁断了。 阿宁浅浅笑了笑,这点伤她倒是不放在心上,而后问道:“只是你们要加紧审问,我编的理由不够缜密,若是被她回过神来翻供可就不好了。”阿宁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另外我来此一事,还请替我保密。” 阿宁是来上京听皇后授课,如今却将皇后本家给坑了下去,况且,庄氏后嗣可谓大树盘根,枝繁叶茂,究竟参与的是不是庄氏嫡系也未可知,若是因此将庄氏得罪,桑府此后的日子便难了,她如今倒是小心谨慎了许多。 “自然,姑娘放心。”渚临谵道。 “姑娘竟然来了上京,可要见一见殿下?”待刑部将供词和证据提交,东宫不日也将解封。 阿宁摇了摇头,“渚公子还是莫要万事都将我与他联系起来,桑宁帮你是作为大渊子民的义务,渚公子若再这般便是有意毁损我乃至桑府的清誉了。” 若只是一个天昭堂的赵大人便罢,东宫太子与桑府排在一起,任谁都会认为是桑府之女不顾自己的名节欲攀高枝了。渚临谵以为阿宁与太子相熟的,但他却不知,阿宁相熟的是苏瓷,而不是大渊的储君。 “抱歉。” 阿宁摇了摇头,浅笑道:“我此行会暂居湘南巷的云府,若是渚公子有生意上的事可来寻我,若还是公家的事……”阿宁顿了顿,直言:“能免则免了吧,我不太想掺和朝廷之事。” 阿宁言语直白,渚临谵不由笑开,“好。” (本章完) 第31章 第31章 玉璋宫内灯火通明,妇人依旧华服未褪,在殿内踱步不止。今日午时,刑部上呈证据与供词,下午厉帝便将庄氏家主唤来了帝宫,至今未将人放走。期间她两次去探询,皆被皇帝身边的侍卫阻拦,不得入内。此时的庄皇后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 “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闻此,庄皇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而后迎了上去。苏瓷并未着太子玄服,而是普通的明月辉夜服,只因他今日前来并非以太子身份前来,而是以儿子的身份来看看嫡母。 苏瓷见礼未完庄皇后便上前将人搀扶了起来,问道:“这些日你可还好?” 东宫适才刚解封太子便来问候,可见有心。 苏瓷浅淡地点了点头,又看向玉璋宫内这夏日里还点满了烛火,道:“母后该休息了。” 庄皇后闻此苦笑,道:“君上如今尚未放你舅父离去,此番庄氏被牵扯进这弥天大案中,我如何能安寝。” 太子并非皇后亲生,这一句舅父严格来讲是搭不上关系的,但她知道此时谁能作盟友,因此刻意这般称呼。 苏瓷闻之不动声色,将人请至案几坐下,而后又吩咐人为庄皇后去煮安神的汤水。苏瓷的这双眉目与那个女人太像,那是一个让庄皇后都无法讨厌的人,虽只遥遥见过一面,但那份遗世独立的美让她始终难忘。在灯火摇曳中,太子的这双眉目让人不由安心。 “太子,我有正事与你谈。” 闻此,苏瓷浅笑道:“母后但说无妨。” “今日之事,在你看来,庄氏脱罪可有希望?” 此话便过于直白了,作为太子,苏瓷理应是与皇帝同一阵线的,但此时皇后问太子,那便是在问与自己同一阵线之人。苏瓷如何不懂皇后此时的有意拉拢。 “庄大将军手握重兵,庄氏又何须再养私兵,这话讲不通。” 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但皇帝却还是将庄氏家主给拘在了宫中,显然是皇帝心中想动庄氏已久。 “但是君上今日留下庄家主也并非是毫无凭据。” 苏瓷从袖中拿出一份信函递与庄皇后,皇后打开后发现其上是庄氏之人与庞氏、陈氏等世家的通信,其上刻意捏造大渊动荡之事,怂恿各家豢养私兵,观其落款正是庄皇后的外侄,而这份证据苏瓷并未给厉帝。 其实庄氏之人会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大渊太平太久了,武将无用武之地,难免心中生了危机感,只是没想到的是这蠢物自许聪慧,干下这般糊涂事。至于庄大将军是否知情便是另话了。 烛光之下,庄皇后看着那纸张上的内容几分恍惚,她猛地抬眼看向面前的太子,却第一次看懂他那双好看的眼睛中从未有半点暖意,虽然他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 苏瓷看懂庄皇后眼中的冰冷,低敛了眉目,浅笑道:“母后,今日这东西到了你手里,是否交予他人全凭你来定。” 是赌数十年的帝王之情,还是赌这大渊未来之主递来的橄榄枝。庄皇后几乎是瞬间便有了决定。 “你要什么?” 那人一双墨瞳中印着灯火的摇曳,美不胜收,他声音浅淡,如远古神话中的伽陵频伽之声,“我要庄氏。” “好。”庄皇后看着眼前这名青年,他说出此话时眼中却毫无欲望,仿佛在说着街边的葫芦一般,皇后并未犹豫,“若庄氏能平安度过此劫,庄氏便是东宫的盟友。” 苏瓷闻此,依旧端持着浅笑,并无多大的惊喜,道:“那母后便好好休息吧。” 言毕,苏瓷起身离开,正欲离开却听皇后问道,“你对大渊的帝位并不感兴趣。” 苏瓷浅浅看了皇后一眼,浅笑道:“大渊之主便是整个承德大陆最风光的身份,我自然感兴趣。”言毕便抬步离开了玉璋宫。 庄皇后看着那人离开的方向,微微蹙眉,此人眼中分明没有对权势的渴望,但他回宫至今却一步步坐稳了东宫之位,无论是朝臣还是氏族,对他都十分满意,可以说他是大渊目前为止最完美的继承人。这样一个人当真是一名市井妇人教养出来的?如若不是…… 庄皇后止住了自己荒唐的念头,苏瓷的身世厉帝派人多方查证,并无问题。一个年轻的继承人,若要让他永远与庄氏为伍,联姻是最好的方式,但皇帝忌惮庄氏,庄氏之女难入东宫,念及此,庄皇后不由垂了垂眉目,人选着实难定。 因朝廷排查氏族名下门客,云氏这几日也是一番焦头烂额,虽没有参与境外人口贩卖之事,但由于早年云氏从前那一脉的家主认下了不少浪客,这些人中有些人的身份难明,这几日云氏也是一番鸡飞狗跳。待云氏主母回过神来才想起,桑府来的姐弟已经到了几日了,这才匆匆召见。 云氏老家主身体康泰,与桑老夫人自小感情颇深,因此对于桑府来的这对兄妹十分亲厚,但由于老人家如今在东境云游,并未在京,因此刻意修书,令云氏主母康氏多加照拂。康氏虽并未见过阿宁姐弟,但在得到老家主书信时便已经吩咐人将一切准备妥当,并未有怠慢之意,因此阿宁得知云府上下并不得闲时,便也没有多加打扰,而是去烟城的集市转了转。至于桑佑,自到了上京便被文渊阁召了去,甚是繁忙。 待阿宁回来时,康氏已经等了她许久了。 嬷嬷将人领去侧院的亭子,远远便见到一妇人与一少女在庭内有说有笑,一旁的侍女为其掌扇,倒在烈日中多了几分怡然自得。 “夫人,表姑娘到了。” 康氏抬眼便见女子静姝默然,她身着清风送月裙,头戴宝月簪,一双眉目如珠玉一般有着温润的光泽,视人之时目不躲闪、不卑不亢、端怡舒贵。康氏当下便知这姑娘的教养当是极好的。阿宁低低见礼,康氏点了点头,又招呼着少女与阿宁见礼,原来那少女便是云氏家主最小的女儿,云晚意。 康氏道:“这几日忽略了你们姐弟,是我这个叔母的不是。” 阿宁摇了摇头,倒也只是客套了两句,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毕竟云氏自有一些家事不方便她得知。 与阿宁的谈话间,康氏看懂她的进退得度,与之聊天甚为舒适,便对阿宁又多了三分好感。 “原本我还有些担心,皇后在上恩院授课,我还怕你会应付不来,如今看来姑母对你的教导不少,我也就放心了。” 康氏自然是有些担心的,上恩院乃是皇家院堂,不似民间书塾,一举一动皆有专人看着,若是失礼人前便是在打云氏的脸,但今日得见阿宁,康氏的心倒是放下不少。一旁的少女倒是机灵得紧,连连道:“我看母亲还是多担心担心大姐姐吧。” 说及此,康氏解释道,云氏家主内院中还有三位姨娘,如今共有三女两男,其中唯有长子与幺女是康氏所出,其余皆为姨娘生育,而康氏开明,家中无论嫡庶皆得同等的教育,但毕竟不是嫡母教养,云家三位千金的脾气各不相同。而此次,为了争取上恩院的名额,云氏家主便将长女也记入了康氏的名下,好以嫡女的身份在上恩院得一席之地。 康氏眼中不漏痕迹,对云晚意道:“你若是再长些便可一同跟着去听娘娘的教诲了。” 阿宁此前从未听过庄皇后有任何才学之上的造诣,此次忽然开堂,倒不知究竟是要讲些什么,不由问道:“叔母可知此次皇后开堂授课的内容?我也好有些准备。” 听闻阿宁提及“准备”一词,康氏愣了愣,忽而道:“难道姑母未曾与你提过?” 阿宁摇头。 康氏道:“再过一月便是东宫寿辰,太子已过弱冠,皇后有意为其琢选王妃,只是至今尚未定下来,因此皇后想通过这次开堂授课,亲自见一见各家贵女,方能最后下决定。至于教习的内容并不是最重要的。” 阿宁愣了愣,她原本以为不过是皇后为众女表率而做出一些训示,的确没想到这一层,庄皇后为东宫选妃既然这般上心。 “那我跟着去合适吗?”毕竟以桑府的门第,如今可不太适合去。 见阿宁问得真诚,康氏不由笑了笑,“皇后心中定然有了人选,但也不好目的过于明确,因此还是需要众人齐去,走个过场。虽然不能入王家,但能参与此次授课,于自身于母族都是荣耀,若能得娘娘一句赞赏,得了脸,那此后在上京,即便是张南巷的席面,你桑府子女也是能出席的。” 庄皇后除了是厉帝元妻之外,也是张南巷顶贵的庄氏之女,她的话在世家人眼中有时可能比厉帝还管用。而这也是为何,云氏即便要变庶女为嫡女,也要多争取送一个女儿去上恩院。康氏看着眼前的小女,心中不由感叹,若非初袖年纪太小,否则云氏倒也可以争一争东宫侧妃的位置。 “你莫要担心,娘娘宽厚,你只需要循着规矩做事便不会错。” 阿宁点了点头,这般的场合定然少不了贵女们的争奇斗艳,即便康氏不提醒,阿宁也打算躲得远远的,混个名声便好。 见阿宁的乖巧,康氏不由感叹,若非门第过低,桑府倒真真是养了个好女儿,相比之下,府中的长女,自小在姨娘房中养大,性子计较了些,此次上恩院之行,那一房是卯足了劲,如今她倒是惟恐真惹出些什么事来。 夜里,云氏家主归家,康氏让准备了汤水,却见他眉目紧皱,一问方知,因牵涉春山县的案子,皇帝罚了庄家,因没有直接的证据,只有佐证和一名疯妇的口供,倒也没有伤其筋骨,不过这是皇家首次动庄氏,如今庄皇后的心情定然不好,上恩院授课一事若是应对不当,恐怕会招祸。但康氏却认为未必,庄氏经历两朝荣耀,皇后又是端和之人,只要小心应对,未必会触怒凤颜。 次日一早,康氏便将云初秀和阿宁唤去,再三叮嘱,因着上恩院在城郊建堂,本有住宿之地,因此各家贵女听学期间便无法回家,除了贴身侍女之外,不得再带其余人。康氏吩咐再三之后,便将二人一同送走。 此时阿宁方才第一次见到这位云氏长女云初秀,她有一双很好看的丹凤眼,与桑老夫人倒有几分相似,不过她看人的神情多有几分傲气,路途中与阿宁也并不说话,由着侍女为她按摩着腿脚。 自民府一案之后,民府内大换血,云氏家主顶替了原来的主府,有了民府主府一职,云氏如今的地位自然更好了,这便是云初秀的底气。阿宁自知此次不过是沾了云府的光,面对云初秀的漠视倒也是忍让了。 上恩院原本是王家的园林,后来改成了学府,不过文渊阁兴起后,这里便又改回了园林。上恩院门前的车马一直未停歇,来来去去,众世家之女下了车架之后便有院中嬷嬷或侍女领着去下榻之处。 这园林十分大,内有湖泊和大片的山林,若独自一人在内,着实容易迷路。自在院门外分别被人领走后,阿宁便未见到云初秀了,嬷嬷带着她一路走过多个廊桥,方才在一处阁楼前停了下来。 嬷嬷道:“姑娘这几日便住在此处,若有缺少便命人去后院吩咐一声即可。” 阿宁点了点头,又打赏了嬷嬷些财物方才推门进去。 这地方距离主堂的位置有些偏,但好在清净,二楼的视野非常好,能观望远处的林景。阿宁打开二楼的窗户,支着手臂深呼吸一口,倒是很满意这地方。远远便能看到各家贵女被领往不同的住处,与自己这里都隔得远了些。 “姑娘,这地方未免太偏了些。”阿喜看着这阁楼有些年久失修的模样,不由感叹了一番。 “啊,阿喜。”听阿宁忽然在二楼呼喊,阿喜走出门外朝上望去,却见阿宁一本正经问道:“这阁楼可有小厨房?” 毕竟这里地方偏,吃在阿宁眼中可是顶重要的事,阿喜闻言立刻去了偏院查看,半响回来,道:“姑娘,有。” 听得这句话,阿宁便放心了,在她眼中只要吃的事解决了,这一个月的上恩院之行便权当是给自己放假了。毕竟皇后再严厉也不会比文老头严厉,想到这里,阿宁自觉未来的日子应当是相当不错了。 (本章完) 第32章 第32章 在上恩院住了三日,阿宁方才弄清这院中的主客位,中庭是皇后的居所,距离那里最近的是文氏、谢氏等大族子弟,此后又按四方位安排,皇后特意嘱咐不得区别对待,因此阿宁如今住这里倒不是人家未看上桑府,而委实是运气不佳。阿喜每日看着门前鸟都不落的干净,又是一阵叹气。不过阿宁却十分自在,这里没人约束她,皇后尚未抵达,院中对众人的要求几乎无有不应,这种理所应当的悠闲感,实在难能可贵。 但阿宁的清闲日子也没过多久,那日一早嬷嬷便来传话,庄皇后到了,众人须前去迎接。 阿宁住的偏,传话一来一回,等她抵达时,多数人已经候着了,她便也低眉顺眼地站在人群最末的位置,学着众人一起低头恭候。未久,鸾仪抵达,众人低身叩拜,却听得一声清亮的声音唤众人起身。 抬眼便见到一温婉的妇人自轿辇之上缓缓而下,她目若柔,面若桃李,倒不似已经过了四十的年纪,唯有那一身青绿色锦服倒是有些过于贤静了,阿宁忽然想起蕊夫人曾经对皇后其人有一句评语,“温良柔婉,善于忍让”,那时阿宁还小,权当后面一句也是夸赞了。 庄皇后看着众人恭敬的模样,笑着让众人不必多礼,后看向最前方的两名女子,二女容貌气质皆是上佳,仅在人群中这般站着便十分出众,庄皇后眼中露出一丝满意,却依旧并不说话,缓缓看过其后众人,忽而对上一双如珠玉一般的双瞳,其中温润在天光之下几分迤逦,好一双美目,那双眸子的主人似乎并未因为皇后的注视而胆怯地移开目光,而是对着她浅浅低了低头,以示问候。 庄皇后回以问候,复才移开目光。这双眼睛让她留下了印象,她并未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众人常示于她的讨好与憧憬,只有君子淡如水的点头致意,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到了东宫里的那位。念及此,庄皇后又散了自己的心思,该是自己多想了。 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皇后移步上了院内的轿辇,上恩院较大,自然不可能让皇后自行走过去,但众世家贵女则不同了,只能默默地跟在轿辇之后,听闻皇后想趁机看看这院子,因此刻意绕了些路,众人无令也只能在后面跟着,走着走着便有一片人掉了队。烈日之下,众人面红耳赤,但皇后未叫休息,自然无人敢停下来,都只是默默地越走越慢,倒是阿宁此刻被这般进度给推到了前面。 阿宁今日并未来得及用早膳,此刻早就饿了,恍惚间闻到了油酥的香味,转眼一眼便见身旁之人手里是用锦帕抱着的油酥饼,被切得小块小块的,见阿宁看过来,那人还未来得及咽嘴里的,鼓着腮帮问道。 “你,要么?” 渚笑笑抬了抬手里的糕点,却见阿宁笑着连连点头,看似并不拘泥于在路上进食这种事,便递过去两块,阿宁拿着便一口一口吃了起来,二人吃得欢,倒是未注意她二人已经走在了最前面。因着有体力,平日里也不似贵女们三步都需轿辇那般柔弱,阿宁与渚笑笑倒是首先到达的。嬷嬷见二人吃的脸上都是碎屑,恐失礼了娘娘,立刻换人来给二人漱口。 庄皇后抵达后便问起贵女们一路行走的仪态和疲惫时是否抱怨等,毕竟这一场路便是一场考验。还未待嬷嬷们汇报完,便见阿宁与渚笑笑二人在门口漱口净手,而后对嬷嬷道谢。 “她们竟然是最早到的。” 庄皇后刻意选在一大早,众人尚未用膳的时候,便是想看看众人在身体又累又饿的情况下是否还能端持着仪态,因此皇后这一问,自然是问二人这一路的仪态。 嬷嬷几分苦笑,道:“回娘娘,她二人是一路吃着来的。”换言之,哪里有什么仪态可言,人家仅顾着自己的肚子了。 闻此,庄皇后愣了愣,复又笑开,“无妨,外头天气大,先让她二人进来休息吧。” 二人进堂与皇后见礼之后,便不约而同地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渚笑笑略有些惊讶地看向阿宁,二人面面相觑,十分默契地笑了笑。原本渚笑笑也是被家中给硬塞来的,渚氏如今嫡系男子居多,女儿家就她一人,虽成日里被家中给宠得不像样,但渚家也是硬着头皮给塞了进来,在她心中自己就是来走过场的。 庄皇后那里不断有嬷嬷前来汇报,并无时间搭理二人,而皇后在前,二人自然不敢私下说话,顾自端坐在那,直到阿宁瞌睡上了头,坐在那便开始脑袋一点一点。这些时日她倒是过得过于安逸了些,养成了半上午还要小憩的习惯,如今倦意上来,可不得犯困。 皇后侧头听着嬷嬷的汇报,抬眼便见到阿宁在角落里脑袋一点一点地犯困。嬷嬷见此,心下大惊正要去将人叫起来,皇后罢了罢手,“让她睡吧。” 嬷嬷闻此也懂了皇后的心思,这二人大概已经与东宫无缘了。 此时的众人方才姗姗来迟,在殿门外简单梳洗过后,一番整理复一一进殿觐见皇后。而这其中,因在路途中与人起争执,已有三位贵女被嬷嬷们遣返了。 看着众人红扑扑的脸蛋,却依旧端持着仪态,皇后十分满意,又复赐了茶点。只是这茶却是甜腻的甜茶,而吃食也是大油之物,烈日中奔走许久,如今哪里吃得下这个。阿宁本就犯困,在众人因着皇后所赐不能不用,而强忍着吞咽下去时,她只是浅尝了一口,复放下,置于一旁。而渚笑笑倒是胃口很好,众人当中唯数她是真心吃的下去。 未久,忽然殿中一阵干哕之声,众人大惊,嬷嬷立刻上前将人带了出去,又着人收拾了一番。两番折腾下来,众人的脸色的确不算好看,但依旧背打得笔直,等候皇后的发落。 见众人已然如此,皇后方才正经让人端来了清茶赐予众人,又等了一会儿,方才解释自己今日所做。 “氏族之贵,贵在难时敢于一马当先,挡在百姓身前,贵在任何时候都谨记圣人的教诲。大渊建国之时,众世家家主也曾随太祖跋涉千里,吃糠噎菜,她们的儿女亦是如此,正因着这份韧劲和随时不忘的高洁品性,才共同开辟了大渊后来的盛世。” 显然,在皇后看来,如今的氏族子女过于养尊处优了,今日略施小计便受不住了。 阿宁看着这殿中一个个煞白的小脸,终于明白为何当年蕊夫人要那般评价皇后,“善于忍让”,皇后是将此当作一国之母的标准了,其实细想来也对,若没有非常人的隐忍之力,庄皇后也无法走到今天。 当日,皇后并未立即开堂授课,而是放众人回去休整。次日一早,正式开堂。 次日,庄皇后再也没有如昨日那般故意折腾众人,但众人在看清皇后所授课程时,不由变得几分苦哈哈,因为皇后不讲诗词歌赋等文人雅士之物,她讲古往今来的战争和其中的策略。 阿宁不禁心中疑问,皇后这是要给东宫找太子妃还是找军师?但很快她便发现,皇后所选战役若将双方换作当今朝政之上的众人,也能说得通,她或许是想为东宫择选一位对外能震慑氏族,对内能治理内宫的正妃。 据阿宁的了解,这位皇后与厉帝的感情虽几十年如一日的好,却也再未诞下子嗣,厉帝后宫倒也不止这一位,却都是公主,厉帝虽暂时未扩充后宫,但谁能料想来日,而如今太子能力出众,是大渊未来不二的君主。与其赌一个不知道的未来,不如抓住当下最好的机会,念及此,阿宁猜想,庄皇后这是想通过择选,为自己选一个能干的盟友。 念及此,她不由看了看距离皇后最近的文氏和谢氏二女,静女其姝说得大概就是这二位,她们细细地听着皇后所讲,时而记录三两句,而自始自终都端持着仪态,堪为众人表率。 阿宁挑了挑眉,略微叹了口气,这位庄皇后还是不够了解那人,选一个心思辗转的人可脑子未必有苏瓷转得快,不如选一个憨实的,苏瓷还能给予几分信任。 见阿宁叹气,渚笑笑凑了过来,小声问道:“你也听不懂?”阿宁愣了愣,却见她皱眉继续说:“我也听不懂。不过听说今日东宫要来,想着今日过后应该会放一批人回去,咱们再熬一熬就好。” 阿宁在听到她那句“我也听不懂”的时候便忍不住低头笑开,又因还在课上,不好放开了笑,但好在二人坐得远,躲着嬷嬷憋笑憋得难受。等阿宁笑完她才意识到渚笑笑说了什么,“东宫要来?” 果不其然,今日堂课早早便结束,院内开始布置,原是太子体恤皇后辛苦前来慰问,但既然众氏族贵女都在,皇后便想着趁这个机会让他自己见一见,这也算是庄皇后好不容易逮着的机会,此前与太子说起此事都被敷衍了过去,更别提见上一面。今日也是拖侯府那小侯爷的福,将人引了来,又得知皇后在此,太子才道来问安。 自从东宫解禁之后,皇帝将许多事物又揽了回去,太子便闲了下来,这些时日多是与人在外游玩。 与众人皆梳妆打扮不同,阿宁返回住处之后便趴在二楼的窗台不愿意挪动,她自是不愿出席晚上的席面,若是被红鸾她们知道自己出现在苏瓷择妃的地方,指不定怎么笑话,此时她才想起秋南听闻她要来上恩院时的表情,原来他早就知道这上恩院开堂是为了这个却不告诉自己。 “姑娘,你真不换身衣服,捯饬捯饬?”阿喜站在一旁许久,“好歹咱们不能失礼人前啊。” 阿宁叹了口气,看了看阿喜拿出来的服饰,最终还是选了青峰碧山服,以明珠为饰,点缀耳畔与头饰,简单却舒贵,算不上惊艳,却是一套不会出错的妆扮。因着东宫要来,院子里皆重新换上了妆扮,倒是有几分夏日节庆的味道。 殿前,众人皆是珠光琳琳,簪戴冠,阿宁与渚笑笑互相看了一眼对方的服饰,皆领会彼此的意思,渚笑笑走近,对阿宁道:“我二哥哥今日也要来,我打算让他带我走,你要不要一起?” “我是拖着云氏的关系来的,怕是不好提前离开。” “云氏?你不知道么?” 阿宁与她们居住的地方距离较远,倒是不知道很多事。 “她跑到谢家娘子面前耀武扬威,已经被皇后给罚了,估计不久就会被遣返。” 皇后对文氏和谢氏女的偏爱阿宁一个局外人都能看明白,云初秀连这个眼力都没有,难怪康氏要担忧了。 “况且咱们来这已经半月时间了,皇后按理也会发放一部分人离开,总不能三十好几个人全都留给东宫去选择。” 念及此,阿宁方觉自己倒是可以借这个机会离开,再说一个桑府之女本就该在这里被摘出去,后面的那些尔虞我诈她可不想参与。 “说来你二哥哥是?” “渚临谵啊。” “渚临谵?”阿宁此时才知道,渚笑笑的姓氏并非“朱”姓。 “二姑娘唤我?” 阿宁微微侧头却见不远处一只穿着如孔雀戴金冠一般的人物手持一把金玉扇笑眯眯地朝二人走来。 他的身后,那人一袭明月藏峰服,身长玉立与几名世家子弟谈笑着,他眉目轻敛,朝阿宁的方向扫了一眼,又浅笑着回应身旁的人。看他装束,似乎并未打算正式以东宫身份去见一见那些贵女。 自淮南一别,倒是许久未见,西南的事阿宁并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是阿宁第一次违背苏瓷的计划,她一时也不知要怎么与他开口,顾自敛了眉目,不再看那人。 渚笑笑倒是好奇,阿宁居然与自家二哥哥认识。渚临谵抹了抹渚笑笑的头,开口便是问:“可有好好吃饭?” 渚笑笑笑着回应,又道:“二哥哥今日可能带我一起走?”说着又拉了拉阿宁,“还有我朋友。” 说着渚笑笑脸色顿觉苦恼,“皇后娘娘讲的那些我压根就听不懂,每日里昏昏欲睡,又怕嬷嬷发现,拼命地掐自己大腿,来了好些时日,身上青了好多块。” “还全是自己掐的。”阿宁补了一句,而后在渚笑笑点头时,渚临谵与阿宁二人同时笑开。 渚临谵不知道该说这丫头傻还是傻人有傻福,这三十多名贵女中,偏生挑了最厉害的那个做朋友。桑宁这个人若看背景,的确是这三十几个人中最不起眼的,但论个人能力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将她放在这里任人择选着实浪费。 阿宁见渚临谵身后的众人并未进殿,反而直接往内院而去。渚笑笑看着那群人,指着苏瓷道:“那位可是太子殿下?” 渚临谵倒是第一次发现自家妹妹这般聪慧,却听她继续道:“听闻太子天人之姿,我看那群人中,就属他最好看。” 渚临谵这夸人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又咽了下去。 (本章完) 第33章 第33章 因各族长辈均不在,而随太子同来的世家子弟多了些,因此上恩院的此次宴席便是男女分席而坐,以水帘相隔,用流水传菜。阿宁又坐得远,只能依靠不远不近安排的嬷嬷们偶尔传递高位之上传来的指示。渚笑笑原本只想埋头吃饭,却不料为了迎合皇后想要众贵女展示的意愿,传菜都传得特别的慢,只能垂着头干巴巴地等着。皇后那头用一令飞打全场,最后以谢氏嫡女惊艳的词句结尾,皇后对此非常满意,复又考教了几句方才允她坐下。 东宫甚少出现在世家的席面,因此虽众人有听闻其相貌,倒也未就近见过,本就好奇,但那水帘挡在中间,又瞧不真切。那头,庄皇后偶尔会询问一两句,这边的众人也就只能听个声响。偶尔会有一两人被皇后的话题点到,便起身答上几句。 侯府幼子听闻庄皇后近日所教都为兵法谋略之术,倒是对此很感兴趣。庄皇后出身武将世家,但会将众女聚集起来讲战场杀伐之事,着实令人意外。 “那些文邹邹的东西见多了,不如殿下考教考教众人的纵横之术?” 众人心下一惊,短短时日的学习,哪里经得起考教,却闻水帘那头,有人声音清朗,如月夜清凉的风声,道:“好,那便从你开始。” 小侯爷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了僵,倒是没想到太子会拿他开刀。接着,太子从北方民生,问到南方的商道,都不过是近来朝廷颁布的大令,略有耳闻便能答出,倒也顾全了女众对此的短缺。原本这问倒也问不到后排,却不曾想渚笑笑手上一个不稳,将玉碟摔进了曲水流觞的水道里,溅起一片水,引得几名女子惊呼出声。 得知是渚家的幼女,太子浅笑,问道:“不若由五姑娘来讲讲西南边陲之事吧。” 西南边陲近来因萧盛的风光倒也引得不少人关注,但渚笑笑哪里会关注这些,她现在脑子里也只有燕城的乳鸽和临城的肘子。渚笑笑如临大敌,看了看隔着众人的水帘,她告饶地扯了扯阿宁的袖子,又亲自为她布了一块甜酥鸭,脸上尽是讨好。 阿宁抬头便见不远处的嬷嬷微微蹙眉看着她二人,皇后见这边迟迟没有动静,不由出声询问,良久方才听得一女声开口,讲的是西南边陲外城郭之事,她将流民以及流民军的过往细细讲了遍,又提及立国的招安和近日西南十一部对萧盛的赞许。 原本众人以为这一问便算是过去了,却听苏瓷抬眼朝水帘看去,继续问道:“西南虽动荡多年,但各方势力盘踞一侧,相安无事,如今一方势力独大,导致其余势力四窜,流入周边国家引发动荡,不知在渚姑娘看来,西南是乱好,还是安好?” 此问并非渚笑笑这等女娘该涉及的问题,因此阿宁知晓,苏瓷此问,是在问她。 阿宁看向水帘的方向,出声道:“被流民趁虚而入是自身本就有疏漏之地,并非只因西南局势而导致。” 阿宁此话一出,全场寂静,大渊近日发生的事众所周知,她此言倒有隐射大渊防守不当的意思,闻此,庄皇后微微蹙起了眉。但太子却只是敛了敛眉目,似乎并未被激怒,道:“那我换个问题。在姑娘看来,西南为何平定?” “萧盛之功。” “萧盛为何要平西南?” “为功勋,为权力亦为钱财。” 萧盛本就不是英武之辈,他会受顾繁春引导,无非是以利诱之。 “人之欲望如深渊难填,若有一日西南再无法满足此人之欲,又当如何?” “这只是假设……” “今日刚得的消息,萧盛的日升军已经北上,直逼兮江。”兮江是立国王室当年为萧盛划下的界限,日升军无王令不得过江,多年来,萧盛因大渊与立国国内势力的压制,日升军一直徘徊在南方,不得北进。 阿宁闻此微微一愣,“为何?” “因他是立国的侯爷,西南的战神。凭着这名号他如今手中已召集十五万大军,他如今已可效仿当年立国之乱,占地为王。 阿宁当年选上萧盛,只因此人简单,只为利亡,但她却忽略了人心本就是欲壑难填之物,如今恒盛的建立尚须时间,而萧盛却从来不是耐心建树之人,他生于土匪窝里,擅长的是掠夺。这是萧盛的本性。而顾繁春对他的引导其前提是顾繁春所提符合萧盛的利益,换言之,萧盛自始自终看得都是利益。 而西南十一部如今对萧盛的支持足以让他硬将立国一分为二,所幸如今他尚且忌惮大渊的兵力,因此并未有所动作。此前大渊要将境内发现的流民全都交给萧盛去处理,正是因为大渊要让萧盛当这刽子手,唯有此才能断绝他继续收留流民扩大声势的可能。 “所以孤的问题还是,若有朝一日西南再无法满足此人之欲,又当如何?” 水帘之声叮当作响,掀起一股股清凉的风送入怀中,阿宁清浅地敛起了眉目,她与苏瓷心中都有了一个答案,但却不能当众宣之于口。 又当如何,当杀之。 良久,水帘那边传来一声,“臣女才疏学浅,不知应当如何。” 所以问题还是回到了太子所提的第一问,西南究竟是乱好,还是安好。安时虽有一席安宁,但一旦冲突发生便是一场涉及数十万人的大祸,更何况,如今顾繁春将萧盛打造成无往不胜的战神,有了西南十一部的支持,萧盛有那个实力分裂一方小国,届时,将有更多的人流离失所;而乱时,虽时有纷争,但因各自掣肘,冲突只局限在小规模,如立国国内的军队便可镇压。那么到底是乱好,还是安好…… 乱也好,安也好,终是百姓之苦。念及此,阿宁低垂了目光。这便是苏瓷对她的敲打,也是他对于阿宁在西南所作的评价。终是有失妥当。阿宁看着款款的流水,潺潺而过,似乎想到了什么。 那头,苏瓷见她久未出声,收回了神色,又噙着浅笑,道:“渚姑娘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见解,已是不凡。” 听他这般说,庄皇后方才松了口气,又命人给了些赏赐,正要过去,却听闻那头,女声再起:“殿下,贪欲若洪水之势,若堵截不得,可否疏之?” 庄皇后蹙眉,正要开口,却观苏瓷唇边多了一抹笑意,听他缓声道:“可。” 这最后的对话,场上唯二人知晓其中真意。庄皇后看向水帘那侧,心下有了几分计较。而一旁的渚临谵却是一身的冷汗淋漓,他哪里听不出那根本不是他家五妹妹,而是阿宁,这两人的争锋相对差点让渚家领一屁股的责罚。他早就看皇后脸色不对,又不敢吱声,今日幸好庄皇后给苏瓷面子并未追责,否则这回去青一块紫一块的就不止是渚笑笑自己掐的了。 席面上,庄皇后今日心情不错,饮了两杯酒,为防失态便早早离场,太子等男众不好在此久留,便也纷纷离去。众人也算是尽兴而归。 因住的偏远了些,阿喜今日并未随行,便由得阿宁慢悠悠地往回走,行至环溪的桥上,便见有人靠着桥身远远朝她看了过来。月色浮出云端,照亮那人的带笑的眼,和身上明月争辉服上带着柔光的丝线,阿宁左右看了看,他身旁的侍从倒也不知被他丢去了哪。 阿宁叹了口气,走上桥去,道:“还要继续训我?” “我何曾训过你?” 细想来,今日殿上,他也不过是多问了几句,算不得训斥,无非是阿宁自己心中有愧,当日一时兴起,今日留下这般隐患。 见她也不回这话,倒是安静地站在距离自己几步之遥的地方,学着他的模样靠着桥墩,似乎又不舒服,转身直接抱着那桥墩,又用脸蹭了蹭,苏瓷看阿宁这样子,便知她是喝了些酒才会这般贪凉。 “你打算怎么处理萧盛?” 立国虽说只是大渊的蜀国,但那里是苏瓷经营了许久之地,不会这般轻易让萧盛改变立国之内的格局。 “如你所说,疏导他的兵力往西走。”苏瓷的声音带着几分清冷,却在这样的月夜里尤为清亮,将阿宁从醉意中拔了出来。 “大渊南方的兵力穿越大漠往鲜国输送,会在沿途设下补给的点,以便此后商用,但军队过后,行经点需要维护,恒盛既然是萧盛提出来的,便该由他派人驻守。” 大渊借此让萧盛调集了五万兵马驻扎大漠,剩下十万兵力自然无法同时与大渊以及立国国内的兵力相抗衡,届时,萧盛只能南退。顾繁春是个聪明人,他不会看不懂大渊这一步棋,定会适时提醒这是大渊的敲打,萧盛这些年游走在各方势力之间,也算是能屈能伸,不会冒进。 “待恒盛建成,我会找理由让萧盛将兵力往大漠西边转移。”阿宁开口道。 苏瓷低头看向阿宁此时几分懒散的模样,道:“恒盛的事你不要再管了。” 闻此,阿宁抬头看向那人,月色之下她蹙紧的眉头显得那般分明,苏瓷神色不变,还是那般清浅地看着她,道:“阿宁,你若要安生的日子便不该再插手这些事,于你于桑氏都好。” 夜风幽凉,那人的话虽真切,但阿宁心中却还是有几分失落,她不再看那人,看着环溪中倒映的月色婉转,道:“恒盛我不会退出。” 苏瓷几不可闻地蹙了蹙眉,听阿宁继续道:“我承认,一开始我会插手西南之事,只是不想再重燃战火,但我会参与恒盛,与你们无关,只是为了让桑家能有依仗。” 桑子城带头做得恒盛之事,若无像样的商家参与,这条商道此后的招募便会更难,况且桑子城并无建立商道的经历,但阿宁却有,她知道那些人要的是什么。 “阿宁……” 阿宁起身,几步走到苏瓷的面前,桥上的风已经将她吹得几分清醒,苏瓷从她的眼中看到了笃定。 “那日桑府,你问我现在可得到自己想要的安宁,我答你,能做我自己与家人在一起便是安宁,但现在我改变了想法。我从前认为我如今所有足够让家人安宁度日,但我错了,东宫要剥夺桑府荫封之时,我只能受着,余氏嫌我桑府庙破之时,我只能看着,即便一个小小的冷氏要将主意打到我身上,我也只能躲着。” 阿宁细细地看着那人一双墨色的双瞳,毫无惧色,“苏瓷你告诉我,我的忍耐换来的是什么?” 苏瓷眉头微蹙,听完这些,他仔细地看着阿宁那一双如珠玉般的双瞳,里面尽是愤怒。那是她平日里掩藏得很好的情绪,也是积压在心底最深的想法。原本阿宁便不是那个事事求全的性子,只是这些年她为了苏瓷的计划不得不隐忍,便也就习惯了。近年来,就连苏瓷也甚少见她有如此外放的情绪。 “你若愿意,可借东宫之名……” “我不愿意。”或许是借着酒劲,阿宁再无掩饰,她自小骄傲,笔墨文章、骑射谋略,皆属上乘,纵然不得苏瓷那般天资,但她何须人怜悯?况且,苏瓷之后的话,阿宁却是不敢细听,若是要靠着他的恩泽过活,阿宁委实做不来。从前她不会,现在更不会。 “我不愿跪在地上仰望你……” 阿宁自认心中虽重苏瓷,但也重自己。闻此一言,那向来清冷的眸中似有月色的颤抖,想要去拉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自你们回大渊,入帝宫之时起,便已经将我放下,我也不求你们的富贵显赫,但你不能阻我护自己的家族。” 阿宁退开了三步,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一字一句道:“苏瓷,我不是你的仆从,今日除非你以东宫的身份强压于我,否则我不会放弃恒盛。” 说完,阿宁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桥面之上。苏瓷微蹙着眉,见她渐行渐远,自阿宁自请离开,他便知,终有一日,她正在从自己的身边渐渐走远,甚至站在那个对立面。但不愿见到今日这一幕的人又何止苏瓷。 他收回了目光,敛了敛眉目,开口道:“今日之事,不可让老太傅知晓。” 阴影之中,一人跪地答道:“是。” (本章完) 第34章 第34章 次日,阿宁被晨光晃醒,今日嬷嬷似乎并未来叫早,她觉得脑袋略沉,看了看窗外的天光,看样子已经不早了。 “阿喜。” 听得阿宁的动静,阿喜方才从外进来,一边将洗漱的东西搬进来,一边道:“今日一早嬷嬷来传话,姑娘今日便可以返家了。” 果然如渚笑笑所言,庄皇后定然是要择一批人出去的,结合众人这半月来的表现,倒有半数被择了出去。阿喜说着又将皇后赐下的物品拿了出来,是一只精巧的簪,乍一看似浅色的琉璃,细细观之才能见其翠性,竟然是玉制的,皇后特意吩咐,每个人的都要不一样。阿喜正与阿宁说着这些,又叹娘娘的心细,却不见阿宁有什么反应。 “上恩院准备好了马车,就等姑娘醒了。” 见阿宁还是有些迷糊,只是坐在那闭着眼晕神,阿喜不由开口:“平日里倒是少见姑娘饮酒,昨日里回来倒头就睡,幸好今日不用还课,不然可就是怠慢之罪。” 阿宁就轻轻地“嗯”了一声,忽而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画面,月色之下,那人微蹙的眉眼,她猛地睁开眼,此时才想起昨日里到底做了什么,复又猛地站了起来。 “姑娘,你怎么了?” “快快,梳妆。” 阿宁昨日借着酒劲将苏数落了一顿,此时倒是不敢面对,也不知他是否离开上恩院,不管怎么样她得先跑路。 阿宁刚穿戴整齐,便闻楼外有人拜访,来的是文氏的侍女,她拿出了一个匣子,递给了阿喜,又朝阿宁伏了伏身子,道:“听闻姑娘今日就要离开,这是我家姑娘的一份心仪,昨日我家姑娘听闻姑娘在殿内之言,道如今对大渊政事如此了解的女娘甚少,对姑娘心生敬佩,今日还有堂课无法来相送,因此命我送来礼物,若来日得空,但愿能与姑娘多多走动。” 见阿宁有些意外,那侍女又伏了伏身子道,“我家姑娘说,只是小小一份心意,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不会。”阿宁浅笑道:“倒是我未曾想到如此周全,未带回礼。” “无妨,”侍女低垂着头颅,道:“会有机会的。” 言毕,方才见礼退下。 阿宁打开那匣子,是一方柳丝锦帕,上好的锦缎打造,其上绣着的是一幅劲松知雪图。阿宁让阿喜将东西收好,还未踏出阁楼,便又见两名侍女缓缓而来,来的却是谢氏之人,还是那番说辞,同样留下了礼物。 阿喜看着手上一左一右两个匣子,很是不解。阿宁将即将离去的谢氏侍女留下,问道:“不知今日,庄娘娘是否有赐话?” 那侍女见阿宁当真不知,道:“今日一早皇后娘娘便赐了云氏墨宝,姑娘竟是不知?” 今日一早,庄皇后亲自写了几幅书法,又赠了一副出去,这一副正是给阿宁的,其上写着“初询秋色,素问山道”。因着阿宁以云氏的名号进的上恩院,皇后今日着人来问时,云初秀便领了那赏赐,也未与皇后之人说明。 阿宁此时无心在意赏赐是否被人冒领,而是在想着皇后究竟为何有此一举。 众人以为,皇后此举是看上阿宁展露了分毫的才智,但今日她却依旧在择反的名单之内,着实令人费解。阿宁看着两份礼盒内放置着相差无几的礼物,并未多言。 而阿宁不知的是,云初秀仗着云府众人不知上恩院的情形,已经拿着皇后赐予的墨宝回家领赏了。虽然她被择反的事多少让家中有些失望,但有皇后的墨宝在,云初秀在云府的地位当然是不同了,吃穿用度一应按照嫡姑娘的份额来,就连月例钱也涨了。 云家家主近日因为皇帝严查门客之事,被烦的焦头烂额,天昭堂光传他去问话都问了三巡。如今见有一个女儿能得这番荣耀,也算是给笼罩云氏多日的阴霾添了些光。只是皇后墨宝中的含义,众人始终未懂。 半月之后,正是秋日初始,上恩院的课刚好结束。阿宁便寻了车马顾自往城郊的素手山而去,她站在山脚往向高耸入云的山道,略微叹了口气。那副字中的“素问山道”唯一能让她想到的便是这素手山。素手山山脉绵延不见尽头,山北便是上恩院所在。 阿宁行至半山便见有侍女低首相候,见她前来,眼中见喜,低身道:“姑娘请随我来。” 阿宁随着那侍女又走了好长一截,直至雾气渐浓,方才看到山中有一庄子,不见庄前题字,唯有一株巨大的罗汉松。侍女行至庄前而不入,只低首恭候着。 阿宁推门而入,便见妇人手中拿着饲料,往那鱼池中撒了两三颗饵料,引得鱼儿争夺,惊起了水无数。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庄皇后。 阿宁上前,正要低身见礼,妇人浅笑着摆了摆手,又将手中剩余的饵料一撒而尽。原本她以为自己要在这山上等些时日,却不曾想,第一日阿宁便到了,对此,庄皇后倒是十分满意。 “坐吧。” 阿宁并没有推托,倒是顺着皇后的话当真坐在了她的对面。今日若是换成文氏或者谢氏之女,怕是万万不敢坐下。 不迎合,不抗拒,懂得隐藏自己,但性子上有些懒散,这便是那半个月来,庄皇后所了解的阿宁。 “可知我为何找你?” 阿宁摇了摇头。 庄皇后端持着温和的笑意,看着阿宁那一双如珠玉般的双瞳,道:“你与太子相识。” 阿宁故作疑惑,道:“娘娘,我不过一介民女,如何能与殿下相识?” 庄皇后对她这话也不反驳,敛了敛眉目,复道:“太子这人看似温和,但其实甚少对人事物感兴趣,能懂他之人便更少,那日你与他在殿前一问一答,看似对事不对人,但实则他在训导你。” 庄皇后观阿宁神色不变,临阵毫无慌乱,就连这一点与苏瓷都极为相似,“我看到的是你二人的默契。若你当真不与他相识,怕是那第一问之后他便不会再继续问下去了。” 阿宁闻此依旧并不松口,只是略作疑惑的神情,庄皇后笑了笑,道:“我母族也算是有些能力,在立国也有些自己的人脉。” 听闻立国二字,阿宁的神色淡了几分。“听闻太子在帮立国王室稳固朝政之时,曾与庆同的人有过接触。当年若无庆同商道,立国王室不会获得西南十一部的支持,更无谈那流民军的招揽。听闻庆同的东家是一名年轻的女子,名唤上宁,与你的名字倒是相似。” 庄皇后说到此处,阿宁却并不接话,她仿似一个局外人一般在听着一个与自己不相关的故事。 庄皇后见她这副模样,不怒反笑,“你可知道,你面对质疑的模样,与太子如出一辙。” 那是见惯了风浪之人的淡然自若,是骨子里的不惧,今日哪怕是将她放在刑场之上,阿宁也不会松口,而这脾性也是装不出来的。 阿宁笑了笑,道:“能与太子殿下神似,是民女的荣幸。” 庄皇后对于阿宁至今不肯松口,倒也并不怪罪,而是开口道:“不过你放心,庄氏能查到的东西,皇帝的人便不会查到。” 庄氏手中的安南军在东南驻守多年,在南方的人脉自然要比帝京去的人广些。 阿宁看向庄皇后那一双柔和的眼,坊间皆传帝后恩爱,如今她却在自己面前说出这些话,不知是为何。 庄皇后,继续道:“上恩院一行,你应当知晓我的目的。” 阿宁点了点头,“娘娘是想为太子择妃。”这个理由众人皆知,阿宁说得出来倒也合情理。 庄皇后并无所隐瞒,道:“氏族子弟代代都有人才出,但究竟是不是真才实学却难辨别,所以我才不得不亲自校验一番。” “娘娘考虑周到。” 庄皇后看向阿宁,浅笑着问道:“在你看来,谁最合适?” “如此大事,民女不敢多言。” “无妨,你直说。” 阿宁敛了敛眉目,道:“文、谢二家之女,才德兼备,又有大族依仗,无论内外都可为太子助力。” 庄皇后对她的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也并未再说这二人是否合适,倒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可听闻最近皇帝大肆查抄氏族门客之事?” “略有耳闻。” 春山县的命案牵扯了皇室的秘辛,皇帝自然便想起了当年氏族专兵所引发的动荡,皇帝心中有刺,但却在这个时候允许我在上恩院开课,将氏族之人聚于一堂,你可知为何?” 阿宁眸光微闪,道:“君上是在试探。” 庄皇后闻此,看了阿宁一眼,继续笑道:“是,皇帝是在试探究竟这大渊的氏族有多少想要攀上东宫,也想试探庄氏是不是已经站到了东宫那边。” 厉帝自然知晓,春山县的案子实属当年之事的遗留,导致三十六位氏族子弟被屠杀,氏族当中不满之声渐起,而大渊的帝位未必只有一人能坐,厉帝能,太子亦能。再加之皇帝久不理朝政,如今重新掌权,对于朝中众人的想法并不确定。因此他才会想要知道,到底有多少氏族已经倒戈,在帝王正值中兴之年时转而支持太子。 “若是我将文氏与谢氏之女全都赐予太子,太子得二女便如同得两族的支撑,皇帝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庄皇后毫不掩饰地将此事说了出来,“庄氏此前受罚,若我再做出与皇帝异心的事……” 说及此,庄皇后便未再说下去。换言之,文氏与谢氏,皇后只能择其一。但对于庄皇后而言,无论文氏还是谢氏,母族都过于庞大,待太子继位,二者都不会听命于庄氏,再者今日皇帝对庄氏的疑心,未必不会在将来的太子身上重演。 庄皇后深刻的知道自己与太子并非血亲,将来太子继位,虽会敬她,却未必会敬庄氏,因此她要选一个庄氏能够把控,而又足够聪明,堪为自己所用的太子侧妃,将来能与她、与庄氏相互照应。 这样既顺了皇帝的心,又能全了自己的意。 “这段时间,我越了解你,便越觉满意。”庄皇后直言道:“你有能力建立庆同商道,足见你有足够的谋略,又能得太子认可,堪为其盟友,若你愿意,庄氏可以助你的家族一臂之力,太子侧妃的位置,也将是你的。” 阿宁如何听不出皇后这句话中真正的意思,她自然知晓皇后能看上她,与自己的能力到底没有多大的关系,而是因为“太子的认可”。苏瓷这人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心思极深,若是寻来旁人,未必能真的成为他的心腹,继而将来帮到庄氏,但阿宁不同,她最大的优势便是从前与太子的关系。 庄皇后的话已经说得无比明白了,阿宁微微敛了敛眉目,故作几分为难。 “不急,你可以回去多想想。”说着,皇后拿出了一枚型的玉令,上面刻着“庄”字,“待你想明白了,便去庄氏走一趟吧。” 以阿宁的家族,哪怕真是云氏之女,也无法拒绝皇后所开的条件,她笃定阿宁不会拒绝,更何况太子本身足够优秀,此事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天大的好事。 阿宁拿着那枚玉令,半响,方道:“请娘娘允我思虑三日,三日后我定给您答复。” 见阿宁并未拒绝,庄皇后心中已是成竹在胸,道:“自然好。”说着又想到了什么,“既然你并非云氏之女,那我便重新再赠你一物吧。” 此时,侍女从屋内走出,手中抱着一副人物图,上面刻画的是燕城的集市,无论是正店角楼,马厩茶馆,都绘制得十分仔细,而河流旁,明锦院三个字赫然在目。阿宁观之便知,这是皇后的敲打,她已然查到明锦院在燕城的生意,认为这便是阿宁的命脉,容不得她拒绝。 此画是皇后亲自绘制,在外人看来当真是贵重的了。 阿宁低身接过,拜谢后方才离去。 阿宁抱着那副卷图,缓缓下山,越往下,浓雾渐散,方才露出她脸上的三分笑意。庄氏主动送上前来,她怎么能拒绝?庄皇后只知阿宁几分从前,倒也不知她的胆子,她是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白家之女亲手养大,纵是皇后在前,到底是谁利用谁,尚未有定数。 (本章完) 第35章 第35章 意识有些昏沉,额头传来温热的触感,良久,又松开。模糊之间仿似有人在一旁说话,听得两三句,又不那么真切。 “小公子,此事要三思啊,若将阿宁留下,来日她若要离去,便可能会成为隐患。” 良久,似乎又有一双手在为她理着额间被汗水浸湿的碎发,那个熟悉的声音渐起,“便放过她吧,她这性子受不住的。” 似有一声叹息,仿若呢喃,在风中渐渐被吹散,“这样,我跟她至少有一个是自由的。” …… 头晕得厉害,又一股恶寒袭来,阿宁缓缓睁开眼,仿似刚刚想起了什么,但又记不清了。上一次这般高烧还是好几年前,那时也是刚进秋日,天气凉了下来,因她贪凉在院子力睡着,醒来便是高热难退。 阿喜似乎见她醒了,连忙给她喂水,又用了一些汤水。今日康氏已经来看了两回,见人还未醒便多吩咐了几句才离开。外头的嬷嬷听得里面醒了,便传人去告诉康氏,此时康氏才又慌忙来看。 “叔母,你别进来了,怕过了病气给你。” 康氏便在屏风外与她说了说话,听阿宁此时的声音已经有力气一些了,毕竟大夫开的药已经吃了几回了。这一次阿宁病的急了些,也不知她跑去那里吹了凉风。季节交换,京中也有不少人病了,就连云府也病了几个。 “昨日里,文渊阁来了消息,说是阿佑拜了一位阁老为师。” “叔母可知哪位阁老?” 文渊阁内能称得上阁老的多是文氏的亲信。 “是文长信文阁老。” 文家嫡系,阿宁虽身子有些虚冷,但脑子还是清楚的,这文长信便是从前想收顾繁春的那位,后来因为顾繁春投匪而大闹东宫,最后被太子杖责。但似乎此事并未撼动他在文渊阁的地位,甚至因他为护文氏名声不惜顶撞东宫还得了不少赞许。 从素手山归来之后的第三日,阿宁便亲自让人向庄府送去了回礼,直言感念娘娘所赠,庄府之人见到那枚玉令,自是不敢怠慢,传话给了家中主母阮氏,阮氏与庄皇后颇为亲近,此事庄皇后也早有交代,便让人收了阿宁的回礼,却也未接见任何人。 有些事,只需要一份默契便足以,在事成之前不宜高调。 自那之后,便出现了文阁老收桑佑的消息,桑佑的资质阿宁很清楚,虽聪明却算不得什么天骄,而这拜的又是文氏本家的阁老,想来少不得庄皇后的一番运作。 可若是文长信认了桑佑作弟子,那么桑佑便要长期待在上京了,这样倒也不能一直寄居于云府。 “此事我已经让人给安城去了书信,你便不要担忧了。” “多谢叔母。” 康氏叹了口气,即便病着还这般客气,家中的女儿们,哪个不是趁病撒娇的性子,像阿宁这般的倒是有几分让人心疼。 “对了,今日门房来了一封请柬,是谢氏送来的,但你病着,我便替你回绝了。” 皇后在上恩院开堂之后,并未有正式的抉择,众人心中亦有疑惑在。 “恩。” 康氏其实对于云初秀拿回来的皇后墨宝已经心生疑惑,世家子女眼力是最好的,这上恩院堂上谁值得结交,她们心中清楚,若那赏赐真的是皇后赐予云初秀之物,那么向云初秀递来的拜帖当是络绎不绝才是,但她回府至今无人问津,康氏对此早有怀疑,但又苦无证据。 谢氏乃是江东氏族之首,谢氏的请柬可不送寥落的门庭,云氏虽近在朝堂有些寸进,但在这些传承了数百年的门楣眼中却还是欠了些火候,更何谈看在云氏的面上与桑氏交好,因此谢氏看上的定然是桑宁其人。 康氏有些犹豫,三番开口,却并未问下去。阿宁看懂了康氏的犹豫,问道:“叔母想问何事?” 康氏索性将心中疑问提了出来,阿宁知康氏心中对于云初秀以及她生母靠着皇后所赐近日在云府作威作福颇有些不满,但毕竟这赏赐不是交到她的手上,她所知也不过是他人的传话,她亦不能将此事说定了,因此便道自己并未在当场,着实不知。 康氏似乎有些失望,又嘱咐了阿宁几句复才离开。 阿宁复又卧床了几日,直到桑子城亲自来了上京。桑子城来上京其实是代表安城商会与商行司谈茶叶西运之事,安城商会希望能在恒盛商道引入茶商,一来鲜国等地对于此物甚喜,但在大漠以西的地方又甚为稀少,只不过大渊对于茶品的外售十分严格,因此此事还需要商行司点头。 待办完正事,桑子城便去了趟云府看望姐弟二人,彼时云氏家主尚未归家,康氏亦应邀外出,门房便将此事递到了赵姨娘的院子里。 赵姨娘近日因为女儿得力,在云府颇为受宠。得闻是安城来的人,便没了好脸色,桑府年前的那些事她都着人打听清楚了,不过就是一个破落户,攀着这般远的关系才攀上云府,送了儿女赖着还不算,现下老的也来,当下便着人将桑子城打发了。 幸得阿喜正巧从府外回来,正遇上云府之人驱赶桑子城,桑子城也是读书人出身,脸色被气得通红,阿喜连忙上前将那群奴仆喝退,又将桑子城暂时安置到了城中的客栈,复才回去向阿宁复命。 阿宁闻此却是默不作声,直到午后听闻云氏家主与康氏同时归家,复让阿喜为自己梳妆,一扫多日的病气,着的是张娘子亲自绣制的银鱼服,带着玲珑九华簪,亲自去了前庭。 听闻云家主归家,赵姨娘早早便迎了过去,本是姨娘却与康氏一左一右坐在席面之上,陪着云家主用完了膳。 见阿宁此时前来,康氏立刻起身,道:“你这身子刚好了些,怎么出来了?” 阿宁低身朝云氏家主与康氏见了见礼,道:“叔母放心,我已然大好。”“这年轻女娃娃哪里有那么娇弱的,大娘子担心过了。” 康氏并未出声,赵姨娘却先行开了口,康氏微微蹙了蹙眉,但云家主尚在,她发作不得。 阿宁却根本连看都不曾看那姨娘一眼,对康氏和云家主道:“我父亲今日到了上京,想着阿佑此后便要上京久居,所以打算带他去看看宅子。” 上京寸土寸金之地,闻此话,康氏众人自然以为阿宁是要去租住,康氏道:“何必搬来搬去,在外住也多有不便。” 云家主亦言,“子城既然来了,为何不来聚聚?” 听闻此话,一旁的赵姨娘脸色有些不自在,她原本以为,阿宁一个寄人篱下之辈,哪里敢将此事挑到主家面前来说,却不想她还真的说了,不仅说了,还在家主与主母同在的时候来说。 “对呀,你父亲与家主也是表兄弟,该来聚聚的。”赵姨娘连忙道。 阿宁并未看云家主,而是对康氏道:“来了的,但并未方便进府。” “何时来过?”云家主问及此,看了看康氏,见康氏也是疑惑。 “主家不在,恶仆当道,我父亲体谅叔父家中有自己的规矩,便未再打扰了。” 阿宁这话说得体面,“恶仆当道”说得是谁,康氏当即明了,而这云府有自己的规矩,说得便是云氏妻妾无尊卑秩序,无视礼法,云家主闻此立刻看向一旁的赵姨娘,见她目光闪烁当即变了脸。 赵姨娘立刻回复道:“今日我收到门房消息,并未说明是桑家家主,便着人打发了,当真是误会啊!” 见云家主脸色不对,赵姨娘立刻跪了下去,低伏着头,当真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康氏见此眉头便未松过。 阿宁此时方抬眼看了那赵姨娘一眼,道:“此前听皇后娘娘讲到,主家无德方才令犬吠其中,赵姨娘今日先是与主母同席,不分尊卑,后又多次抢家主与主母的话,莫不是凭的是女儿拿回家的那份书信?” 姨娘说到底是家中奴仆,而赵姨娘敢这般逾越,不过还是仗着云初秀当日拿回家的皇后墨宝,她们甚至将其挂在自家的院内。 “书信?” 云家主听出阿宁话中的不对劲,听阿宁继续道:“赵姨娘既然当那墨宝如珠如宝,可知其意?” 那赵姨娘本就不识得几个大字,哪里知晓这些,但一个外家的表姑娘却敢这般与她说话,她自然是不服的,但家主在前又发作不得,唯道:“表姑娘慎言,可不要因为迁怒奴家便轻慢皇后娘娘的墨宝。” 阿宁神色依旧浅淡,道:“初旬秋日,素问山道。那是娘娘私下相邀的传讯,既是私下相邀,姨娘认为这东西该不该被人堂而皇之挂于堂前卖弄?” 其实皇后倒也并未多在意,否则不会在众人面前赏赐,只是阿宁此时趁着庭院中沉重的气氛,刻意将话往重了说。 康氏闻此,知晓这东西定然不是给云初秀的,庄皇后眼界何等高,哪里会与她相邀,立刻呵斥赵姨娘,将云初秀传了来。 云初秀一来便见到赵姨娘跪在地上,心下凉了半截,待云家主问起皇后墨宝,她咬死都说那是皇后赐予自己的。 阿宁见二人嘴硬,浅声道:“不如我着人去问问谢氏或者文氏的子弟,庄娘娘这墨宝当真是赠与秀阿姊的?” 见云初秀听闻立刻慌了神,云家主心中已经有了计较,随即一脚将伏在脚边的赵姨娘踢了开,“还不去将这东西收起来!” 赵姨娘立刻红了眼,正是珠弦欲泣的时候却对上云家主冷了的脸,立刻又收了回去,这般上不得台面的做派,如今当着阿宁的面算是将云府的脸丢尽。康氏立刻借此消减了赵姨娘母女的份例,也撤回了专门分配给云初秀的院子,心下也是说不出畅快。 “子城今日在云府受冷,此事是我的疏忽。”云家主心中清楚,那墨宝若不是给云初秀的,便只能是给阿宁的,有皇后的青睐,又有谢氏等子弟的看重,他虽对阿宁今日之举也有些不满,但并不好宣之于口,留下三分颜面给来日。 阿宁自然知晓云家主这歉意当中有几分真假,若真是心中有愧,便会亲自去见桑子城,当面说清,而不是通过阿宁传话,这话究竟是说给谁听得,阿宁心中一清二楚。 倒是康氏,因阿宁今日举动替她出了多日来的恶气,心中欢喜,对阿宁道:“如今出了这事,我也不好留你,这样,若是你们要寻宅子,不如我随你一同去吧。我对这里怎么也比你们爷俩熟些,也权当是我云府赔不是了。” 阿宁正要推辞,却听云家主道:“对,让你叔母陪你一起去吧。” 今日已经拂了云府的面子,阿宁此时不好推脱,当下也只能答应。 随后康氏随阿宁去见了在客栈休息的桑子城,替云府道歉再三,复又陪着父女二人去看宅子。大渊的宅所都有专门司管的机构,有官府的正式认可才能做,因此都比较正规。而康氏带着去的是如今上京最大的丰隆庄,在上京五城皆有房宅管理。 来接待的掌柜一眼便认出了阿宁,但她看了那掌柜一眼,仿似不认识般,提了提自己的要求,那掌柜阅人无数,自然精明得很,立刻接了她的话,将玉子巷的一套宅子拿出来给几人看,那宅子闹中取静,位子极好,大小什么都很合适,就是租金方面稍贵,上京的地价自然不是安城能相比的。 康氏看那宅子地价便贵,桑家如今的情况她是知道的,便使了嬷嬷想上去磨一磨价格,但掌柜却怎么都不肯松口。桑子城见此问阿宁可还满意,阿宁点头,他便与那掌柜定下了这宅子。 掌柜欢喜地接过订金,正要收纳,却对上阿宁笑得几分刻意的眼,他脸上谄媚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复又咽了咽口水,默默在暗处将放进柜台的钱抽了三分之一出来当作手续费,剩下的钱待会还得吐出去。 毕竟,这就是阿宁此前留下的宅子。 (本章完) 第36章 第36章 桑府新府落成便收到了请函,是文氏嫡女文书意在城南的宅子办了一场学宴,主要是让文氏门下的子弟能相互熟络,但桑子城因商会的事已经回了安城,文氏这帖子便由阿宁姐弟俩应邀了。 阿宁看着那帖子,宴请的是桑府众人,她思虑片刻,让阿喜去了一趟云府,将云晚意接了过来。文氏的席面受众人看重,而此时阿宁能想到将云晚意带去,这点让康氏很是欣慰,当下嘱托嬷嬷,对于桑府这边要多加走动,照拂一二。 阿佑倒是不解,为何阿宁要多这一举,阿宁浅笑道:“叔母这段时间对我们没少照顾,能答谢她的事甚少。” 阿宁不过是借献佛,却能熟络两家关系。 说来桑佑与云晚意的年纪倒是差不得多少,但云晚意是由云府请的教书先生入府教学,因此在面对文氏那般庞大的学子群体时,难免有些紧张,桑佑此时倒是一副老成的模样,走在云晚意身旁,一一为她解释文氏以及文渊阁如今的情况。阿宁看着不由失笑。 文氏这处宅子从前是作为学会的处所,但后来由于朝中有人认为文氏有结党之嫌,因此文氏才将学会解散了,这处宅子便也就空了下来。后来文氏的子弟偶尔会在这里办一些交流的宴会,就如文书意今日所做。 文氏子弟桃李满天下,因此这类宴会之上少不了俊杰人才,也是氏族大家子弟不会缺席之地。本就是热闹之地,马车只能短暂停留。 那日文氏门前的车驾络绎不绝,众人着装以矜贵而不繁杂为主,街道之上的行人纷纷侧目,便见那些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人儿接连踏入朱红的大门,所谓往来无白丁便该是如此。 众人欢喜相见,各自问好,这里无分男女,共谈古往今来圣人教诲,善知常识。 阿宁从书画的阁楼走过,看着那一幅幅妙笔,栩栩如生,心下赞叹,不愧是文氏引以为傲的学生,下笔有力,风韵着神。阿宁自小虽也是与苏瓷一同接受文氏的教导,但她着实不喜书画之事,为此没少被说教。 “桑姑娘?” 阿宁闻言,回头便见到女子身着锦瑟长服,如男子般用玉冠束发,虽是较为英气的妆扮,但眉宇间却是柔和温软,这便是文氏嫡女文书意。因此次学宴无品阶之分,各人仆从皆不跟随,此刻文书意倒是自己一人在此。 “文姑娘。” 二人欠身见礼,文书意道:“没想到桑姑娘的胞弟居然是我文氏新记名的学生,说来真是巧了。” 阿宁浅浅笑了笑,只道是文阁老垂爱。 “前日里我在拟名帖的时候,恰好祖父看到了你的名字,原来他从前便见过你,说来真的是缘分。” 文书意倒是未说,老太傅在见到桑宁的名字之后,便着人去细问了桑佑被记入文氏门下的具体事宜。文老太傅如今少理政事,就连文渊阁内的事也甚少过问,却对一个安城桑氏之女这般上心,再加之皇后此前的举动,文书意对桑宁便更是好奇。 阿宁闻此,并没有被人戳穿的惊愕之感,浅笑道:“小时候曾经有幸听过老太傅执课,没想到他老人家还能记得我。” 阿宁说的浅淡,话语中却是有疏离,倒是让文书意不好再继续问下去。文老太傅曾经在南边游讲过几年的时间,大约便是那个时候了。 “那不是庄家的……” “庄明月。” 旁人的几句话,倒是让文书意与阿宁往廊桥的方向看去,一女子此时亦着文士服从桥上而过,她步履飒飒,走路仿似带风。 此前庄氏受罚之后,又不知因何事将长子发落北地,家主一脉如今剩下一女和两个尚不成器的幼子。 庄氏是武将世家,男子的诞生对于庄氏而言十分重要,如今长子被贬斥,幼子尚无能力,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倒是平日里寂寂无闻的嫡女站了出来,她在庄氏的营地连挑十八名战将,身手甚是不凡,一句“若家国有需,庄氏无论男女皆可上阵”镇住了族内的质疑。 “书意!” 庄明月大步朝二人走来,脸上带着飞扬的笑意,她看了看一旁的阿宁,道:“这位是?” 文书意为二人介绍,阿宁与庄明月同行武将抱拳之礼,这让庄明月有些意外,只说书意这又是哪里寻来的趣人儿。 文书意敛了三分眉目,桑宁与庄明月那一礼十分自然,毫无刻意和扭捏之态。庄明月这人虽自小被家中送往文氏修习,但却甚爱兵器武术一类,她对于世家贵女之间扭捏的作态甚是不屑,但阿宁只这一礼便让庄明月对她有了好感,这观人之术当真是旁人难及。 “听说君上新增三万皇甲护上京城,可听说领兵的是谁?” 庄明月对此事很在意,庄氏虽然如今替大渊王室镇守东南,但不能忽视京中的格局,当年的上京值守后被南调巡防,如今正与庄家军隔水相望。 “好像是新提拔的武将,没什么背景。” 闻此庄明月点了点头,皇帝刚因氏族私兵之事震怒,此时提拔一个毫无背景的武将,倒也合理,只是不知此人能力如何。 此时,一名身着灰色长袍头戴文冠之人低身上前,对三人道:“老太傅有请桑姑娘前去。” “祖父来了?” 文书意闻此正要上前,却被那人阻拦,道:“老太傅只请了桑姑娘。” 文书意有些诧异,却还是停下了脚步,看着阿宁随那文仆走远。 阿宁随着文仆走过一道很长的走廊,绕进了宅子的内院,转过廊角便见到山亭之内,老者背手而立。文仆行至此处停了下来,弯身请阿宁自行上前。 阿宁也有数年未见过老太傅,但日常的礼数却从未断过。她缓缓走近,见老者两鬓多了白发,却神采依旧。 “老师。”说着,阿宁双手抵额,低身以文士之礼相见。 老者看着阿宁,却并未第一时间唤她起身,而是道:“你倒是懂规矩了许多。” 长者未唤,阿宁不得起,低垂的头颅之下却是一番清淡的神色。老者此番怕是来者不善。 “起来吧。” 待老者出声,阿宁方才起身。 文老太傅亦是许久未见阿宁,他的记忆中阿宁不太懂规矩,甚至时常对苏瓷都敢冒犯,而此时观她眉目澄净,不卑不亢地看着自己,倒有几分当年白歆蕊的神采。终究是姑娘养出来的,念及此,他微微叹了口气。 “你可知你近日在京中倒是小有名声。”阿宁听此话,知道大约是因为皇后的那副墨宝,只是浅浅地应了应。 “你与皇后是如何认识的?” 桑佑的事瞒不过文老太傅,阿宁也不打算隐瞒,道:“上恩院中才第一次见。” 闻此,老者笑了笑,倒是不信,“第一次见皇后便能对你青睐有佳?你莫要以为我多年不理政事,倒是老糊涂了。” 阿宁听得文老太傅这口气,知他不会相信,神色冷淡地看向老者,问道:“不然您以为我有那个本事贿赂庄氏?” 阿宁这话出口,老者倒也不怒,从前他便老是说阿宁“目无尊长”,这番话他反倒觉得正是阿宁说得出来的。 文老太傅从前便觉得阿宁并非高才,文武功夫虽会一些,但与苏瓷比皆不算精通,平日里最好的就是吃喝一道,这样的学生在博览天下才子的文太傅眼中,唯有散漫二字可以描绘。当年若非白歆蕊要求,恐怕阿宁根本没那个资格与苏瓷一同接受他的教导。因此阿宁也省得装作贤淑。 老者见她这般态度,道:“你不说也罢,但你可知道攀附皇后的后果?” 阿宁闻此,浅浅地看向老者,反而笑了笑,问道:“我桑氏如今本就一无所有,我还能怕什么?” “你既知你桑氏一无所有,便不该搅和进上京的势力。”老者语气幽缓,满是教训之意。 阿宁微蹙眉头,看着老者,平静地问道:“难道一无所有的人就该躺着挨打么?” 老者神色冷冽了三分,瞬间又平息。阿宁敛了敛眉目,收了神色,道:“我知您到底在担心什么?怕我有一日带着苏瓷许多的秘密站到了他的对立面。怕我搅乱了你们多年的计划。” 老者微抿着唇却不接她此话。 阿宁细细地看着老者依旧清明却带着寒意的双眼,道:“究竟是您不信任我,还是他不信任我?” 疾风扫尘,多是冷落。阿宁这话一出,自己都不自觉心口一凉。 “你道我当如何信你?”老者缓缓开口,“当年立国镇乱,你偏生要去建什么商道,其中许多若非小公子,你早死了千百回了。” 这些年,苏瓷身边唯阿宁最不可控。 “庆同之事,如今看来功过自现,老师何必再强说气话?”阿宁几分上了气头,这么多年了,他却依旧是这般固执的看法,认为自己是苏瓷的拖累,这如何不让阿宁生气。 “你自有一些小聪明在身上,但若你当真为他着想,便该走得远远的,不该再回来。” 阿宁看着老者眼中的疏离,一时忽然疑惑了,“您为何那般急于让我离开,您究竟在忌惮我什么?” 秋风扫过树上渐黄的树叶,却未能吹下几扇,倒是撩动了肩上的长发,那双如珠玉一般的眉目此刻微蹙,就这般看着老者。 老者收了神色,却是闭口不答此问。 阿宁微微蹙了蹙眉,搜刮了一遍自己的记忆,着实不知到底为何老者能对自己恶劣到这般,从前她性子倒是骄纵了些,但老者眼中的厌恶她看得清楚,文老太傅一生广修博学,向来不是气量小之人,却偏偏容不得她。 “老师,到底为什么?” 老者低敛的眉目间尽是冷淡的神色,“既然你胞弟进了文氏的门楣,你还需为他着想,今日的话你回去多思虑思虑吧。” 阿宁微凝着眉,此时才明白,为何他早知桑佑在皇后的安排下入了文氏的门下,却并不阻止,原来是想通过桑佑拿捏她。 “阿佑乖巧,他倒是不会出错。如若来日他在文氏遭受不公,我定然也有法子替他找回公道,老师,你说对么?” 阿宁换上了一副谦和的笑。 老者笑了笑,倒是换了副神色,道:“既然你想要利用上京的势力,为何不选择文氏,庄氏能给你的,文氏亦能给你。” 阿宁微微眯了眯眼,脑中忽然想到了文书意,心中有了猜想,她嘴边挑着笑,道:“我要太子正妃的位置,老师也能给我?” 阿宁不过是气话,但还是在老者眼中看到了怒意翻卷,阿宁嘴边笑意不减,倒是让自己猜中了。文老太傅当年虽受白氏隆恩,但在氏族之间沉浸多年,身后总有家族的打算。 见老者并不说话,阿宁低伏了伏身子,“既然老师没有其它训示,我便先退下了。” 说完便转身离开。 老者看着她离开的身影,这幅性子偏生是个不听劝的。多年的历练到底给了阿宁一副软硬不吃的心肠。 文老太傅看向不远处的堂屋,厉声道:“出来吧,人已经走了。” 秋南一脸苦笑地打开房门走了出来,他低身向老太傅见了见礼,且听他道:“我暂不会拿这丫头怎么样,让他放心吧。” 秋南听得二人争锋相对,亦是心惊,即便是厉帝都需给老太傅三分薄面,阿宁便这般硬抗,这些年的际遇她本事长了,脾气也见长。 秋南低身拜俯,道:“殿下说,以阿宁的性子皇后给的她未必会要,还请太傅不要介怀。” 闻此,老者冷笑一声,“他倒是惯常会维护她。” 念及此,老者甩袖离去。留下秋南一个人苦哈哈在那,待老太傅走远方才直起身子,叹了口气。 念及阿宁询问老太傅到底忌惮她什么,秋南又深深叹了口气,他曾听夫人说过,小时候阿宁刚捡回来那段时间,谁都不认,只认苏瓷,成日里就像苏瓷的尾巴一样,这许多年来,苏瓷对阿宁的信任甚至深过老太傅,而这正是文老太傅所忌惮的。 阿宁若不离开,眼前的这盘棋便永远有一个不可控的棋子随时可能牵动王棋的走向。 大家元宵节快乐~ (本章完) 第37章 第37章 上御街,一队人马在众人的喧闹中穿行而过。高头大马,玄甲重器,为首之人腰间配着的那柄长剑之上悬挂着红绸作穗,好不惹眼。众人纷纷让开,不敢挡路,但即便如此,为首之人还是走得十分缓慢,仿似刻意在享受着众人的目光。 大马踏过平整的地面,一个孩子手中的小鼓掉了出去,几经翻滚,孩子下意识想要去拿回,却被牵着的嬷嬷一把抱住,就这般看着那玲珑小鼓被黑色的马匹踏在脚下。 皇甲之师,无人敢拦。 一旁的茶楼之上,碧幔轻撩,二人对坐,任茶气蜿蜒,弥漫屋内,让人闻之心宁神静。对坐二人,一人为左相张之栋,一人为太子文辅冼九黎。朝堂之上鲜有接触的二人,今日却同饮于此,倒是少见。 冼九黎看着那威风八面的将士,不由摇了摇头,“严宽此人小人心性,却得君上重用,不知是祸是福。” 张之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街道之上的那队人马,这三万皇甲专捍卫上京安宁,亦是皇帝震慑氏族之用。一年之内,先有民府账目,后有流民与氏族勾结,终是挑动了帝王那根怀疑的心弦。 厉帝小时经历过专兵之乱,哪里敢让此事再发生一次,如今他对氏族的信任可谓荡然无存,才会在这个时候启用一个毫无背景之人。 “听闻这个严宽是因举报庄家才得了皇帝的青睐。” 张之栋点了点头,“此人曾是庄明杰的马倌,拿着他与薛氏的通信告发庄明杰私贩流民。” 不过严宽并未拿出庄明杰与其它家族接触尤其是怂恿其豢养私兵的直接证据,最多只能证明庄明杰自己有意收买流民的意图,庄氏在厉帝下旨之前,便夺了庄明杰继承之权,并将其发配到了北地,无召不得随意回京。 厉帝见庄家主雷霆手段,为护家族,嫡子也弃之如敝履,知其决心,又忌惮庄氏手中兵马,因此此事只是小施惩戒。但京中氏族便没有如此运气,严宽借此事从厉帝手中领了任务,几乎将氏族门中的门客赶尽。 但严宽这人多年在草根摸爬滚打,自然知晓做人留三分颜面,顶着皇帝铁面无私的御令,又故作自己的为难,尤其是张南巷中各家,他均多留颜面,但凡人数未超三百的,他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般过去了。 因着此次的任务,他在皇帝和氏族面前倒是赚尽了颜面。 一个卖旧主求荣之人,厉帝居然重用,念及此,张之栋也不免几分唏嘘。不过这严宽之所以会这般得厉帝信任,不过是因为他将厉帝积压心中多年的想法说了出来罢了。 厉帝年轻之时也曾动过念头,想消减氏族对朝政的把控,但皆以失败告终,更是在其后因为自己的决断错误而赔上了前太子的性命,这一桩桩一件件他都算到了氏族的头上,作为一个帝王却处处受制,多年积压在心中的怒气终是找了个理由宣泄。 良臣顺大势而为,奸臣则只顺主上的心思而为。严宽便属于后者,但偏偏却在这个时间点上与厉帝相契合。 “说来民府那本账目可查到究竟是谁所有?” 冼九黎闻此,道:“敦帝时候的民府主府,徐九良。” 张之栋对此人倒是有些印象,据说他是在敦帝重用之时忽然辞官,如今徐九良一族久居怀柔,至今未曾归京。但即便东宫查出此人,徐九良早已过世,旧案难翻,其后人如今本分过日子,对此事全然不知,并且家族三代荫封也不再存续,再追究无益,所以东宫下令此事便就此了解。 “不过民府那个逃跑的张临贺被杀一案却查出并非是徐九良后人所为。” “哦?” 冼九黎笑了笑,将温好的茶水替张之栋倒入杯中,“当年这本账目一共有三份,其中一份因火损毁,剩余两份,徐家后人不知此物,自然没有出手,但另外两家却不似徐九良当日的惧怕,将这个秘密传了下来,所以在得知张临贺将此物盗走之后,怕当年东窗事发,所以合力买凶杀人。” “既如此,为何刑部不抓人?” 冼九黎冷笑了笑,“因为凶手被灭了口。” 而这些消息,则是苏瓷通过晓生楼得知,晓生楼的消息算不得证据,因此刑部无法凭此拿人。不过东宫却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至少那剩下的一本账目到了太子手中。不过此事冼九黎自然不能宣之于口。 张之栋细抿了一口清茶,看了冼九黎一眼,复问道:“如今殿下可有什么打算?” 皇帝重揽大权,收归朝政,朝中也有一段时间并未听闻东宫的消息,左不过就是时而与世家子弟游山玩水的消息。东宫临朝数年,能力手段齐具,如今厉帝重揽朝政,两厢比较,高下立现。 人之欲望,如深壑难填,曾手持最高的权力,怎么舍得就这般让出去? 冼九黎自然知晓朝中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的人不止张之栋,道:“为臣者自然尊君令,为子者自然不可违抗父命。殿下尊重君上的决定,所以现下正好休整一番。” 冼九黎这话张之栋到底信几分就是后话了,在张之栋的眼中,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他表现得那般温良,他一直在做着皇帝想要他做得事,在厉帝面前扮演着一个完美的太子形象,但承徽太子并不是那般只听皇帝之令的蠢物,他所行之事皆是恰到好处,将帝王之心拿捏得那般精准,这样的人当真会等着皇帝百年归老? 再者皇帝如今正值壮年,此前内务府再次提出选妃之事,而皇后也首肯了,来日若帝宫再出皇子,这个从民间寻回的太子,当真能平稳地坐上那个位子? 明眼之人都能看出,厉帝对于如今的东宫多是利用,他利用太子之能,替自己重塑朝局,又在占得氏族三分先机的时候,急切地从太子手中拿回朝政,太子不可能看不明白皇帝的心思。 张之栋想知道的便是咱们的这位东宫太子,究竟打算如何反击,而这不止他一人,朝中众人皆想知晓。众人亦想知道,自己乃至自己的家族未来究竟该如何行事。 冼九黎自知张之栋那个这话到底在打探什么,继续道:“殿下曾说,朝中诸位能各行其事,勤履职责便是最好。” 这话说得倒是滴水不漏,众人只需按部就班履行自己的职责便是,也无招揽,也无推辞。 张之栋倒是有些意外,此时东宫还能说出此话。张相背后有着关联甚深的官场关系,今日但凡冼九黎吐露半分东宫所欲,他未尝不可运作一番,但冼九黎没有,甚至东宫连这个打算都没有,这倒是张之栋所没想到的。 半响,张之栋笑出声。东宫临朝三载,朝中偏向太子的人不在少数,无论朝臣还是氏族,众人皆对如今的局面感到可惜,但显然,这似乎在太子本人眼中,不过了了。 张之栋倒是倍觉有趣,东宫的这位究竟要做什么,他便拭目以待了。 皇甲的队伍每日巡街皆要过中正大街,此时的街角,女子一袭朝明长服站在人群之中,静静地看着高头大马之上的人。长服之下的双拳紧握,庄明月看着男子意气风发的脸,眼中皆是冰冷。 数年前,她从死人堆里捡回来一个少年,少年那时满身的血污,藏在两具尸体之下。那是渝国边境近年来与流匪发生的最惨烈的一次冲突,待大渊的援兵抵达时,已经有数百人丧生,另有上千人被扣为人质。 庄明月随着叔父的军队抵达时,只看到满地的血污和倒塌的房屋。因多年来小型战乱不断,大渊的这些蜀国边陲都划分了收治流民的场所,这里的房屋大多是他们自己搭建,多以草屋为主,彼时,那些并不算牢固的房屋已经被焚毁殆尽。 庄明月捡到严宽之后,他一直跟在庄明月的身后,哪也不去。 看他可怜便求了哥哥将其留在家中驯马,却不曾想有一日,让他踩在哥哥乃至庄家的身上往上爬。日前,庄明月方知晓此事,当时便提着长枪欲斩杀此人,后被家中摁了下来。 庄明杰当年之所以会糊涂到撺掇世家豢养私兵,都是因为此人献计,他告诉庄明杰,庄家如今式微,全然是因为大渊如今的康泰安宁,帝王不思武将之用。 庄明月握成拳的手松了松,她摸到了袖中的那柄飞剑,严宽如今尽在咫尺,按她的臂力,飞剑一出,不死也能重伤此人。 庄明月渐渐将精力集中到严宽的脖颈处,朝服交叠,仅留出一小段的空白,那里近邻大脉。 “庄姑娘。” 忽而有人拍了拍庄明月的肩,令她瞬间回了神,庄明月转身却见阿宁浅笑着看向她,阿宁对上庄明月尚未来得及收敛的杀意,复又从她原本的目光方向看了过去,看向那逐渐走远的皇甲首领。 阿宁压了压声音,对庄明月道:“他正得帝王宠信。”随后又摇了摇头。 庄明月被阿宁这一声唤回了神智,握着飞剑的手顷刻松掉。 阿宁见她左右并无侍女跟着,便道:“听闻城中的二月楼新出了茶点,庄姑娘不如随我去尝尝?” 庄明月正要拒绝,却见阿宁直接上手,拉着她径直走出了人群之外。 走了一段距离,庄明月将阿宁的手甩开,道:“桑姑娘,此事与你无关。” 阿宁知她性子该是倔的,浅声道:“庄氏如今可再经得起你如此行事?” 闻此,庄明月眸中闪烁,终是无法回她此话。 “我今日约了渚氏兄妹,听笑笑说,她与你较为熟捻,不如跟我一起去?” “你认识笑笑?” 庄明月并未参与上恩院的开堂,自然不知道渚笑笑与阿宁认识的事。闻此一言,她终是点了点头,跟着阿宁一同往二月楼而去。 上京的二月楼以其茶点闻名,厨子是淮南人,曾游走四方磨练厨力,如今回到上京开了茶楼,他家的茶点很受上京女子的喜爱。 因恒盛打算向西运售茶品一事,阿宁便想到了渚临谵的珠旭茶庄。如今大渊茶品一道上,早不是当年越氏独大的局面,新起的茶庄之中,蹿升最快的便是渚临谵手中的珠旭茶庄。半年前珠旭得了皇商的位置,再加上与庆同的合作,如今正是内外得意之时。 阿宁二人到时,渚氏兄妹已经在内候着,阿宁刚进阁子便见到桌上大大小小的茶点,和渚笑笑塞得鼓鼓的脸,不由失笑。 渚临谵今日依旧是那番金碧辉煌的妆扮,就连手中的折扇上都坠上了一颗小小的金元宝。 见阿宁与庄明月同来,渚笑笑倒是有些莫名,早些时候她约庄明月时,庄明月道与文书意有约,便回绝了,现在却与阿宁同时出现。 知渚笑笑的疑惑,庄明月道:“书意被姑母召进了宫,所以今日才得空了下来。” 阿宁闻此,不动声色,看来皇后这是心中有了抉择。念及那个目光澄澈的女子,若她为东宫正妃,当是一个妥帖的人。想到这里,阿宁敛了敛眉目,抬眼便对上渚临谵带笑的眼。 阿宁半分没有被渚临谵抓个正着的窘迫感,而是扬了扬头,对笑了回去,那双如珠玉一般的眸子印着天光如载星辰,那般明亮,毫无退意。渚临谵自知没趣便错开了眼。 阿宁不再纠结此事,而是将今日自己邀渚临谵前来的目的说了出来。提及正事,渚临谵倒是少了那般玩笑的神情。他仔细考量着阿宁的话,问道:“西南方向,既有庆同,为何我要选择一个尚未成型的恒盛?” 阿宁浅笑道:“庆同不会再往西走。” 毕竟庆同的建立与政权相佐,而无论对于立国还是大渊,大漠以西都并非其伸臂可及之处,于国内朝政亦无甚用途,因此庆同再往西已经毫无意义。 渚临谵清楚阿宁与庆同的关系,因此不会质疑她此话。 “即便如此,大漠荒凉,恒盛再往西,也只达鲜国,鲜国之人虽然喜茶,但以其体量,再考虑路途之中的风险,并不值得冒险。” 阿宁早知他的疑虑,浅笑道:“如果恒盛的目的地是大成呢?” 承德大陆以东,有两大霸主,由大漠相隔,多年来,王不见王,一个是大渊,另一个便是大成。 (本章完) 第38章 第38章 二月楼的阁子内,渚笑笑又是牛饮了一盏香茶,方才满足地靠在椅背上,今日无长辈在,她倒是懒散了几分,斜着眼睨着一旁的阿宁几人,而后又叹了口气,阿宁与自家兄长谈什么商道,又是她听不懂的,倒是一旁的庄明月听进去了几分。 “当年我曾去过大成,倒也了解一些大成王室的事。”阿宁缓缓道。 大成这个国家多年来虽手握强兵,但王室无心于疆域之争,大成的西南也有众小国,其中多有蛮族,但碍于大成兵力,因此不敢滋扰,于是这些蛮族的目标便成了大成东南的鲜国。 “按你这么说,大成倒是十分安定。” 阿宁道:“若要按国力而言,大成未出现过内乱或者兵反。环境稳定,适合经商。” “但据我所知,立国曾经也派过使者前往大成,寻求商贸的机会,但却没能成功。” 渚临谵当年与庆同合作时,便对西南域的事有过一些了解。 阿宁摆弄着桌面上的糕点,那一块淡粉色的牒盏便代表大成,“大成这个国家还是有些特殊的。大成是以教治国,大成的皇帝虽有治理之权,而实际的操控权却在月教的手上。” 渚临谵仿似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之事,这何等荒谬?大渊自古便以圣人训导为戒,崇尚博学雅识,虽有一些偏远之地有一些民俗信仰,但达到能够操控国政的地步简直是难以想象。 “月教的建立与大渊的氏族有些类似,当年大成王室也曾一度式微,后来在一教士的手中重揽民心,并把他的教派奉为国教。” “那不就是邪教么?” 阿宁抿了一口茶水,继续道:“不尽然,月教敬仰生命,认为天生万物皆神圣,因此若无他们所谓的天罚之事的发生,不会动用武力,这也就是为何大成取缔了死刑,并且也多年无战事。” 一定程度上,正是这个教派的信仰让大成免于在当年的大陆乱战中出现内忧外患的局面,所以对于大成国内,这个教派未必算外道。 “可你有把握,这个什么月教会答应让恒盛入大成?” 阿宁浅笑了笑,道:“月教如今的大祭司倒是个有趣的,他对于教派的把控没多大兴趣,却支持大成广开门户,共谋繁盛。” 当年大成与大渊未能结交,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时的月教教义无法在大渊传递,大渊对于月教而言是一块不可控之地。 “不过,如今鲜国请兵,大成怎么也不太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与我们合作吧。” 阿宁摇了摇头,她指了指大成南方,道:“大成西北方是寮国,国内商贸不成体系,而西方蛮族众多,东边又临沙漠,所以它物品的贩售和通商都是通过南方。” 阿宁在那粉色的牒盏旁放了有一块,“大成与鲜国之间有一块飞地,民间大多通过这里与鲜国等南方国度开展贸易。这些年鲜国因多有战乱,大成也曾多次关闭交往的通道,但这块飞地却从来没有关闭过。” 而这块飞地之上多有外国商贸队伍,因此商贸环境也算成熟。 渚临谵沉吟片刻,看了看阿宁,复问道:“如果我今日不答应你,桑姑娘可有第二人选?” 闻此,阿宁笑着往后靠了靠,却并不答此话。看她这个样子便是有了。 大渊茶商若说顶尖的也就那几个,如今以越氏的春风庄和渚临谵的珠旭茶庄风头最盛,众人皆盯着他们的动向,若是今日渚临谵不答应,阿宁很可能转身便会去找越氏的人,那么珠旭茶庄便会失了先机。 这是渚临谵的理解,而阿宁有庆同的案例在前,因此她既然要做,当有胜算,于是渚临谵应道,只要商行司批文下来,珠旭茶庄愿意随恒盛前行。 闻此,阿宁执杯敬渚临谵,杯盏掩住了她眉目间的笑意,珠旭茶庄如今被越氏等盯得十分紧,只要渚临谵答应参与恒盛,便不愁引不来越氏等茶庄,一旦大渊这些大的茶商意欲浓烈,便可以反向施压商行司,如此便是一举两得。 阿宁拿起那块粉色的茶点,浅尝了一口,微甜而不腻的口感是她喜欢的。她看了看此时依旧热闹的街道,无意间却看到一个有些面熟的人匆匆走过,阿宁微微探出头,却见那人走入了街头的清妙坊内,阿宁摇了摇头,东宫的人倒不至于大白天的沉浸于如此之事,当是她认错人了。 清妙坊是上京城民间乐舞数一数二之地,其内的许多娘子皆身怀高艺,因此清妙坊时而推出的礼乐活动在上京城颇受欢迎,但毕竟是烟之地,也有许多自许清雅之士,对这里嗤之以鼻。 此时清妙坊内自然没有夜时的热闹,台上只有几名演唱人在弹唱着域外的歌曲,台前亦是寥落。管事听闻有身着不凡的人前来,立刻亲自来见,却见男子一身锦服,左右探寻着。 管事也是见惯了名利之人,见他衣着便知是贵客,上前热情招呼。 “客官可是有心悦的娘子?” 那人似乎并不习惯管事那粘腻的语气,微微蹙了蹙眉,问道:“红袖可在?” 那管事闻此颇有些为难的样子,道:“哎哟,客官,您这可是为难我了,红袖如今有专客,这段时间恐怕都不好接新客。” 所谓专客便是有人将这红袖包圆了,暂不允许她另接外客。 “不如我给您再……” 男子未听她多言,直接将一沓银票给了管事,“我对于红袖姑娘的唱诗十分感兴趣,可否让我一睹真容?” “这……”管事几分为难,只因包下这红袖的不是别人,正是如今殿前的红人严宽,她一个演歌坊自然得罪不得。 见管事虽是为难的模样,余光却看着自己手中的银票,男子又从怀中抽出一沓,“这些可够?” 见着这厚厚一沓银票,管事的眼中放光,立刻接了下来,“但只能一个时辰,红袖今晚还要接待贵客,须得休息,另外此事还须公子保密才好。” 毕竟若是红袖私下接客的事被严宽的人发现,她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见男子点头答应,管事心下大喜,随即带着他离开了正庭,转入了巷角,从后院的侧门而入,直接往那间单独的阁楼而去。 清妙坊的这位歌妓是数年前被游歌队伍从边陲带回来,在她的家乡,歌多以故事为主,没人知道她到底从哪里听来那些故事,但却栩栩如生,配合她婉转的音色,成为了清妙坊的一绝。 管事讨好地敲了敲阁楼之上虚掩着的门,而后轻轻推开,走了进去。男子在外候着,听得里面似乎有一些小的争吵,又有人将杯盏砸碎,而后没了动静。良久,管事走出,对男子打了个眼色,方才退下。 男子待管事走后,方才步入阁楼之内,这间阁楼是清妙坊头牌娘子才有的待遇,其内布置富丽堂皇,金丝银线勾勒的瓶饰装点其间。但这里再多的富贵都是清妙坊的,与这里住的人却毫无关系。 清妙坊的娘子们虽每日都有许多打赏,但真正到她们手上的却微乎其微,这也是为何,大多数清歌娘子到最后都是在此拖得年华老去,最后被发卖,少有人能真正为自己赎身。越是红的娘子,赎身的钱就越多,谁又会天价去买一个玩物回家?即便有氏族子弟看上她们,家中却是万万不许的。 屋内,女子一袭绯色长裙,手持琵琶,静坐其内。她美目微红,似乎是刚哭过,见贵客在看她的眼,复又低垂了垂头,她本就容貌秀美,倒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男子在桌旁坐下,听红袖道:“不知贵人想听何曲?” 男子摇头,“我并非为听曲而来。” 红袖闻此,手上的琵琶却是未放下,她知道自己如今是那殿前贵人的新宠,许多人都想通过她打听几分严宽的喜好和来历等。 红袖低眉浅笑,道:“贵人怕是找错人了,我们这种人,身如浮萍,哪能得来几番真意,既无真意又怎么会真的与我等交心。您想知道的事,恐怕我也无法回答。” 红袖很聪明,也清楚自己的位置。男子看着她那双在室内几近黯淡的双瞳,又从袖中拿出了一叠银票。 “贵人这钱须得给妈妈。”她唤的这妈妈便是刚才那管事,这是清妙坊的规矩。 “这是给你的。” 闻此,红袖却仍旧无所动摇,清妙坊对与歌妓私收钱财一事管得十分严,待到客人离开之后,还会清点房间,根本藏无可藏。 知道红袖的顾虑,男子道:“这些钱我会在暗市的贵生钱庄以你的名义存进去,待你需要时,可通知钱庄的人出面为你赎身,这样你那妈妈也发现不了。” 如此一来,红袖便可自赎,这如何不让她心动。 女子眼中有了点点光泽,她放下了手中的琵琶,起身伏了伏身子,问道:“不知贵人要我做些什么?” 男子沉目,缓声道:“我要你今日为严宽唱一首《楚王质子》。” 未久,夜幕降临,清妙坊华灯初上,各路贵人蜂拥而入,今日是红袖歌演的日子,不过她只唱一曲,便会离去,只因今日有贵客来临。 红袖因严宽的出现而名噪一时,她声音细软,如呢喃软语,听得人心尖微颤。一曲毕,红袖离场,众人遗憾,只能再待来日,毕竟如今谁不想为了一个歌女招惹严宽。 贵阁之内,男子一袭青山暮沉服坐于席间,他已然与人喝了几杯,脸上渐浮红晕。随行之人见红袖前来,自知不可坏人好事,便各自退下,将其内留给了二人。 严宽眉目微狭,薄唇紧抿,因今日朝上有人参奏于他,今日他的心情自然不见好。此番他替皇帝巡查氏族门客,终究还是得罪了不少人,甚至有人参他来历不明,不堪为重用。出生一直是严宽心中的刺,多年来,因着卑微的出身,他与家人只能在泥泞中苟且偷生,即便遇上了庄氏也只能做他人上马的踏板,这叫他如何甘心。 见着红袖前来,严宽唇角松了松。他并未开口,便见红袖顾自抱着琵琶走到了珠帘之后,先是一曲《踏歌行》让人身心只觉舒缓。 严宽就着这歌声,又多饮了几杯。 一曲毕,红袖抱着琵琶目光流转,问道:“今日新得一曲,贵人可要听?” 美人在前,软语温言,严宽哪里会拒绝,便听红袖再起一句,名为《楚王质子》。 此曲讲的是从前有一个楚国国王,为掌控各诸侯国,便让其将自家的儿子送去楚国为质,各诸侯国也因此被左右掣肘,质子在楚多年,被楚王驯化,最后帮助楚王真正做到大一统的事。 红袖的许多歌曲都是一些故事,有时是战场大义,有时是儿女情爱,严宽已经习惯当故事听去。但今日这一曲,却让严宽沉了眉目,他听完一曲,仿若无意般问道:“此曲从何而来?” 红袖早知他会问,答道这是从南方的游商那里听来。承德大陆以南从前的确有一个宗主国真正一统十一国的故事,不过后来,却因为王室血脉式微,最终分崩离析。 “怎么了?” 闻此,严宽并未再问,转而换上了一副笑脸,再听下一曲。 东宫顺德殿内,那人一袭玄袍坐于窗前,看着庭内金色的桂树,眉目间均是浅淡的笑意,看样子心情倒似十分好。一旁的秋南见此,不由问道:“可需要通知皇后娘娘?” 毕竟苏瓷此计,怕是会将庄氏长子一同算计进去。 苏瓷却摇了摇头,他收回了目光,看向秋南,“庄氏的继承人从来都不是庄明杰。” 秋南有些意外,听苏瓷缓缓道:“庄明杰虽自小与氏族子弟一起长大,接受文士教育,精于文辞,但庄氏是武将世家,要一个文人有何用?” “庄家是故意的?” 毕竟在众人的观念中,嫡子便理所应当是家族的继承人,而庄明杰也与所有氏族子弟一样,接受高尚的教育,被培养成了一个文士,在外人看来,这是庄氏在迎合大势,毕竟如今大渊之内能用上武将的地方着实少,但庄家的根基却是在军营。 “但庄大将军知道,庄氏手中的庄家军受皇帝忌惮,若再传子嗣,恐有一日皇帝为了拿回兵权会下死手,所以他很聪明,并未将庄明杰视为真正的继承人培养。” 帝王心思庄氏怎么会看不分明,也正是如此,真正自小随家族出征边关的反而是寂寂无闻的庄明月。但狡兔三窟,到底庄氏那两名幼子会不会与庄明月争夺继承权,还未可知。 “况且皇帝还要依仗庄氏在军中的威信,他还不会真的动庄氏。” 五日之后,宫中传来消息,厉帝欲在北境开“圣恩学院”,钦点十六个氏族嫡子前往,蒙受天家教诲。 (本章完) 第39章 第39章 朝堂之上,百官低伏,堂上静默,针落可闻。高阶之下,一人以头垂地,拜求君上,始终不敢抬头。此人正是承礼司主司。日前,皇帝欲在北地建圣恩学院,并钦点十六世家嫡子前往,其中,得先帝特御有协军之权,可练族兵的氏族皆在其中,亦不乏庄氏等重臣之子。 原本天子门生本是荣誉,但此次名单之中,除了庄家稚子过于年幼,唯有长子顶替之外,不少都不过十岁年纪。这般年纪许多人家就连启蒙也不过三、四载,皇帝却要带去北地接受天家教诲,帝王之心究竟意欲何为,谁人不懂。 因北境环境向来严苛,贸易也罢,农务也罢,整个北境的繁荣程度皆不如大渊其它各境,因此氏族在北境多无势力,再者,如今大渊镇国军中,唯有北境的军队是先皇禁卫首领带兵,是真正的皇家派系,有这一只军队在,北境便是在皇帝一人的掌控之中。 胁质子以令诸家。此事若出,天家信誉何在。 承礼司自知此事于理不合,更在礼法上说不过去,众世家更是不愿将家中幼子献出。承礼司主司低垂着头颅,掌心已是湿汗连连。皇帝经此一年诸般事迹,耐心早无,若多违逆,难免激怒过甚,因此众人最后只得推出承礼司,从礼法上劝说此事。 皇帝此举多有荒唐,百官亦请天家三思,但厉帝此时却是抿嘴不言,双目微凝地看着这朝中跪拜的众人,脑中却是此前内殿之上,严宽的话。 “这天下虽说是君上的天下,但这百官究竟是君上之臣,还是这大渊氏族的吠犬?” 面对着满堂的寂静,皇帝见众人亦不敢再多违逆,松了松紧抿着的唇,开口道:“诸位何必如临大敌。此前文太傅曾言,文氏愿协助天家多设学府,广召天下学士,如今吾不过是想开一个先例,怎么就有违礼法了?” 文老太傅乃是两朝文礼重臣,将他搬出来,饶是承礼司也无法反驳。 皇帝的话依旧温和,“你们究竟是把吾当成了什么?” 此话一出,百官又是一阵跪拜,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而厉帝的眼神却冷了下来,数载未理朝政,如今这百官与他却是已经离心至此了么? 见百官亦是不敢多言,厉帝指了指跪在地上的承礼司主司,道:“你也别跪着了,此事就这么定了,另外安排人手,将上清宫重新翻修,着人手从御院挑选讲师,入冬之前便让各家将人送去吧。” 上清宫是一座皇家别院,太祖曾喜欢在北境的穹山之上瞭望北境风光,所以才在那里建了行宫。不过此后的皇帝却因北境的天气而鲜少去,久而久之上清宫便空闲了下来,那里的许多陈设都已经老旧。如今要入住,翻修定然是必要的,毕竟皇帝此次要邀请去的都是大渊钟鸣鼎食之家的子嗣,面子上自然怠慢不得。 皇帝说完此话,便大手一挥,下朝而去,众人眉头紧缩,皇帝如今越发一意孤行,而太子被皇帝夺权之后,鲜少上朝,如今大渊这朝局让人倍感扑朔迷离。 次日,为迎合皇帝教养诸家子弟的说法,皇后亦请出敦帝时期的大学士陈氏为诸家嫡女宣讲《礼经》。陈氏曾奉养敦帝皇后,也是敦帝时期正经得承礼司认可的礼教之典范。 如今陈氏虽已年过半百,但其礼仪典范之名至今无人能出左右,就连庄皇后当年都曾受她教导。陈氏已经多年未理外世,如今受庄皇后之请出山,便被多少世家惦念着。若能为陈氏堂上学生,必然能给其女乃至家门带来荣耀。 皇后此举其实是在配合皇帝之行,让众人看到的是天家对于大渊各子弟的看重,试图以此稀释皇帝所行的别有用心。 皇后此心皇帝又如何看不懂,当下又向玉璋宫赐去了诸多宝物,又着人将帝宫的风华殿布置出来,做陈氏堂课之用。 但皇后毕竟不似皇帝那般钦点几家,而是广邀了百家子弟共同前往风华殿聆听陈氏开堂。此举引来众人的赞赏。 世家大族会在嫡女满一定岁数的时候请专门的礼仪嬷嬷在家中教习,但能亲自得陈氏这般女大学士亲自教导礼仪的机会少之又少,往往只有宗亲能有资格,今次皇后广开隆恩,让众人皆是欢心踊跃。 阿宁得到消息时正在院子里晒着初秋的太阳,近日她让人在侧院装上了一个吊床,每日早上便在那晒着太阳昏昏欲睡,连阿喜都说她近日懒了许多。 阿喜一路低头,快步走来,就连身形都板正了不少,她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名嬷嬷和两名侍女,看着装便知是宫里的人,阿宁撇了一眼,立刻翻转下吊床,整理了一下仪容,低身接见。嬷嬷虽远远地便见到她那番懒散的模样,但毕竟是在皇后身前做事的,她眉目收敛,只将皇后的消息传到便是了。 阿宁让阿喜给嬷嬷拿了打赏,方才拿起嬷嬷带来的邀帖。 阿喜近日在集市上倒是听到了不少皇后邀请陈氏进行百家讲学之事,只是没想到还能有自己家一份。 “定然是小公子如今成了文氏门人才能得此殊荣。”桑佑的确在文氏阁老的亲自教养之下,近日在几场文宴之上博得众人的赏识,再过不久便要提前参加文渊阁的二考,若二考得过便能加入学士府,来日入朝为官便指日可待。 说着阿喜又欢喜道:“小公子与姑娘都这般出息,姑娘该好好地给府中去一封信说说才是,好让老夫人他们也开心开心才对。” 阿喜这话实则是想让桑老夫人更加喜欢阿宁一些,但阿宁认为这种事没有报备的必要,因此进京以来,除了日常的问安之外,并未向家中说过其它的事。就连她得了皇后赏赐一事,都是云府告知桑老夫人的。 也正是因为云氏的报备,桑老夫人才决定让阿宁再在上京多待一段时间,不要着急回去。 如今茶商的事已经落定,按照渚临谵的消息,商行司的批文很快就会出,趁着这个空挡,阿宁原本还想回一趟淮南,燕城那边还有一些事需要她处理,但皇后的邀帖下发,看样子她是又走不成了。 “姑娘,你也好久没有给家里写过信了。” 阿喜这么一提醒,阿宁复才省起,茶庄的事还得让父亲上上心才行,便让阿喜取来了笔墨纸砚,往安城去了一封家书。 安城桑府,今日有两封来自上京的信件,一封是阿宁寄来,她除了向家中长辈问安之外,还提及珠旭茶庄等愿意加入恒盛之事,希望父亲尽快处理。而第二封则是来自商行司副主司李成桓。信中提及因茶商自己的意愿强烈,商行司综合考量之后,行商的通行令很快便会发下来,另外便是桑子城调任之事。 此前李成桓欣赏桑子城的能力,又正值司中有职位空缺,便欲举荐其入商行司,但今次来信,却道此位由主司亲自举荐之人领职,只能容后再议。 李成桓在信中指出,顶替之人与安城的齐家有些关系。 看到此,桑子城握着纸张的手不禁有些颤抖。见桑子城脸色不好,宴清安上前看了看信件上的内容,不免蹙眉。 桑子城能得如今商会的位置,是仰仗齐家主的关系,本来他对齐氏多是感激。此前席间,桑子城多饮了几杯,便将此事讲与齐氏,却不曾想被人如此背刺。 “是我糊涂,竟然会如此相信这些人的情谊。罢了,全当我还他了。” 原本以为桑家能重拾荣耀,却不曾想到头来却是一场空。宴清安见桑子城置于桌面之上的阿宁的信,她复拿起来看了看,阿宁在信件末尾嘱咐桑子城务必要重视恒盛之事。 宴清安道:“福祸相依,咱家因恒盛而受到李大人关注,如今恒盛未成,即便现在去了商行司,也算不得什么有功绩,若是将恒盛之事做好,一切成规成矩,再寻机会,说不定另有高台。” 宴清安此言不差,恒盛如今万事待兴,若是桑子城撒手离开,一切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即便去了商行司,他的政绩中也无可圈可点之处,难以在人才济济的商行司脱颖而出;相反,如今能踏实将恒盛之事做好,那么桑氏之名便留在这条商道之上。有恒盛在,众人便能记得桑氏的功绩。 听闻宴清安的话,桑子城方才释怀了几分,复又叹了口气,“只是原本以为能早日与佑儿她们重聚,如今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宴清安又道:“对了,别忘了告诉阿宁悠然的事。” 自余家嫡子出事之后,余家急于需要通过联姻,重拾家族信誉,因此余府未久便为悠然安排了相看之事,并未理会她想要继续二考的意愿,如今想要见一见悠然的正是上京的何氏,何氏家主在户部任职,家主一脉有两房嫡子,如今要见悠然的是何氏主母。因此,余氏要余悠然送往上京。 但余晚晚得知阿宁姐弟去了上京,又有云氏做靠山,因此又舔着脸回来求桑老夫人。老夫人自然不肯答应,所以余晚晚又求到了宴清安这里,想让阿宁他们照拂一二。 宴清安心软,想着悠然怎么也是桑子邺的女儿,如今那姨娘将桑子邺之子不知道带去了哪里,悠然也算他这一脉唯一的独苗,因此便也答应了。 桑子城叹了口气,未有主母陪同,就这般将女儿送去给人相看,如择挑货物一般,也不知这是不是就是当初悠然想要的。 (本章完) 第40章 第40章 大渊《礼经》从古时礼法、大典礼仪到家中尊卑、上下秩序,皆有详述。通常,一家之中会有专门的礼教先生,教授家中子弟上下规矩,以及文士、武士乃至不同品阶之间的礼仪规矩,但甚少涉及大典礼仪。 国之大典唯有宗亲大族方能参与,因此这类大典礼仪寻常家族自然不可学得。陈氏为公认的礼仪之典范,今次受皇后所请于帝宫风华殿开堂授课,教授的正是大渊正统的大典之礼。 风华殿原是御院所用,专为皇家宗亲修学所用,其内五大殿堂,堪容数百之众。因距离之远,皇后特选几名传礼官,陈氏授课之时,她们会将陈氏所言所行,一五一十传递给堂下众人。 而阿宁受邀便是要做这传礼官,这让她很是费解。她会的那点东西临时应付人尚可,哪里能到这般场合班门弄斧。 随着陈氏授课的时间临近,阿宁还是放不下心,去了一趟庄府,请阮氏代为传话,想见一见庄皇后。 三日后,庄府的车马到桑府将人接走,一路从南宣门入宫。自阿宁上次来这已经一年有余。 阿宁端坐马车当中,听着车轮碾过石板之上的声音,她时而撩起车帘,这一路却没有从前那高耸的狭道,想来方向是完全不同。 车马在内城门前停了下来,有侍女早早便在此处候着,拿着玉璋宫的腰牌将阿宁领了进去。 侍女带着阿宁走了很长一段步道,两侧的宫殿大门紧闭,唯有穿行之处开放着。 “那里就是风华殿,姑娘过些时日便要来的。” 侍女见阿宁多看了几眼,便低垂着头颅多说了几句。 阿宁应了一声,便收回了目光,随侍女径直往玉璋宫而去。 庭院之内,妇人今日着的是芳菲不谢服,浅色的长服袖子用锦绳归束在臂膀之上,她手持着剪子,正在细细地为一盆看不出品种的台植修剪枝桠。 “娘娘,桑姑娘到了。” 庄皇后抬眼看了看候在不远处的阿宁,浅笑了笑,“进来吧。” 庄皇后将手中的剪子放下,又在嬷嬷捧在手里的琉璃盆中净了净手,待一切规矩之后方才对阿宁道:“知道按你的脾性该是有那个胆量来问我的。” 听庄皇后此言,一旁的奴仆不由弯下了身子,但阿宁似无惧皇后之威,伏了伏身子,以正礼拜见,而后才道:“民女的确需要娘娘为我解惑。” 庄皇后转身往殿内而去,她看了看一旁的嬷嬷,嬷嬷会意,屏退众人,唯留阿宁在殿内候着。 “想问什么?” 庄皇后见阿宁端持着仪态,低敛着眉目,这模样倒与世家贵女所持之礼无丝毫偏差,但她知道,一旦旁若无人之时,这丫头便该是一幅懒散的模样。她的这份懒散倒不是她真的懒惰,而是对世家规矩的漠视,说到底,大渊氏族的那些礼仪便从未真的入过阿宁的眼,她将氏族百年所持之礼全当儿戏。 “娘娘,民女不懂,高门子弟中不乏礼仪周全之人,为何娘娘会让民女去做这传礼官?毕竟这也并非民女所长,若有怠慢,恐招祸事。” 传礼官一职于他人或许是荣耀,于阿宁就是烫手山芋。 庄皇后看着阿宁低敛的眉目,问道:“我知你有些才能在身,胆量亦足,但这些并无法为你的家族带来荣光。” 闻此,阿宁眉头微微蹙了蹙。 “我知你不服,那你且回我,你接触渚家那小子所谓何事?” 阿宁与渚临谵相交一事她自知瞒不过皇后,便也并不开脱,道:“替父亲与渚家的茶庄谈加入恒盛商道的事。” “为何要助你父亲开辟这条商道?” “桑府需要恒盛的成功为家族挽回声誉。” “你要的是家族的荣光。” “是。” “那你告诉我,何为荣光?” 阿宁微微抬头看向皇后和煦的容颜,皇后这一问仿似撞开了她心中的某个角落,她似乎明白了皇后要说的话。 “所谓荣光是众人的赞许和认同,桑府若要恢复氏族的荣光,那需要的便是氏族的赞同。你要的是认同感。” 见阿宁并无任何不悦,反而在思考自己的话,皇后继续道:“氏族之所以能延续百年,在于秩序和凝结之力,这二者都要求你要懂氏族的规矩,而‘礼’便是其中不可饶开的法则。” 皇后将桌案上的一本《尚礼德本》递给了阿宁,继续道:“从前你能建成庆同商道,再有如今明锦院这些产业,是你的能力,但你所拥有的只会让人将你认定为一个厉害的‘商人’,而不是氏族贵女。她们会赞叹你的能力,却不会想成为你,更不会赞叹你的所行。” 皇后的声音柔和,却字字铿锵有力,“一个氏族手中有许多商人为他们打理产业,商之一字在他们眼中只是工具,他们不会去尊重一个工具。” 皇后的话一点点撬开阿宁心中对于那些繁琐礼仪的固有想法,她开始思索这些东西的背后究竟有多大的意义。 从前,白歆蕊是一个不拘小节之人,饥来食、困来眠,雨天听雨,雪天观雪,最爱的是用荣记的小酒搭配墨荷园的糕点。就连文老太傅对她也约束不得。阿宁从她的身上看到的是不拘小节的自由。但如今,她要让桑氏拥有他人不可欺的地位,便要学会氏族的规矩。 见阿宁细细地琢磨着自己的话,庄皇后知她向来聪明,自己的这些话显然违背了阿宁此前对礼仪的认知,但她并没有抗拒,光这一点便已好过许多人。 但阿宁虽然赞同皇后对于氏族规矩的话,心中却是在琢磨另外一番事。她在恒盛一事上大费周章难道就是为了获得他人的认同? 不该是这样…… 皇后自然不知阿宁此时的想法,权当她只是受教而已,复道:“陈氏曾为太庙礼官,如今凭其威望仍在太庙有一定的影响力,若得她推荐便可入太庙礼祠,礼祠着管皇室宗亲各大典礼,若能入礼祠,哪怕是庄氏这等世家主母都会对你礼敬三分。” 礼祠从前只有宗亲能入,但在陈氏之后便也会琢选才德优秀之辈。为了保证礼祠众人中正的立场,礼官会不断轮替,但得入礼祠便是一份来自天家的认可。 阿宁抬首看向庄皇后清亮的眼,她已然猜到皇后所想,“皇帝今年欲大祭苍天,我要你得到陈氏的推荐,入礼祠,参与此次祭典。” 这会是阿宁获得大渊氏族认可最快的方式。 庄皇后看着那一双如墨玉一般的双瞳,那双眼睛里面尽是沉静之色,阿宁看人向来专注,让人不由想错开她的眼神。“不知你可听家中说过你父亲的事?” 闻此,阿宁点了点头,即便安城的家书什么都未说,但她也有自己的路子看着安城的一切。 “若你能拿下陈氏,我便将这个位子还给你父亲。” 阿宁闻此浅浅笑了笑,“娘娘,我虽是商人,但也不用非要以交易的形式与我相处的。” 拿下太祠的名额,大体上是服务于皇后将来的目的,但当下最直接受益的却是阿宁,这是她改变自己身份的一步棋。皇后大概是以为她对此并无兴趣,才想好了这番说辞。 庄皇后闻此不由苦笑了笑,“果然我还是不适合做这类事。那你是答应了?” 阿宁低身见礼,道:“谢娘娘指点,定不负所望。只是如今以我之能,怕是不能得陈氏青睐,还需娘娘帮我一二。” 庄皇后对此早有准备,她将玉璋宫中资历最老得嬷嬷派给阿宁,在陈氏开堂之前,为阿宁全面指导礼仪之事,又准备了一些陈氏生平的事迹,好让阿宁对其人有所了解。 厚厚一摞文牒都让人装了车。 庄皇后又细细吩咐了那嬷嬷几句,阿宁见此不禁几分叹息。 庄皇后其人并不如她言辞中的那般犀利,相反她是一个很柔软的女子,有着细腻而坚韧的性格,但却被放在了这个位子,深宫幽寒,又膝下无子,厉帝亦非良善之辈,母族虽有血脉相连,但多少也仰仗着她皇后的身份,需要她的尊贵去反哺。 庄皇后的冷暖只有她自己能知,阿宁亦不便多说,又低身拜了拜,而后上马车而去。 回至桑府,阿宁立刻便着手写了一封书信去往平京城。 皇后说的没错,如今她在恒盛所作不过是获得他人的赞同,虽然身份上她的确需要,但在商言商,这可不是她该有的报酬。况且,如皇后所言,若是桑子城真的在庄氏的安排下入了商行司,那么桑家便真的全然在庄氏的把控之中了,这并非是阿宁想要的。 几日后,桑子城在安城的商会之中接见了明锦院的三掌柜月衡。 桑子城听完月衡所言,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复又再次问道:“你的意思是,你们要与商会共同开发恒盛?” 月衡笑容谦和,眼如弯月,道:“对,我们有意与你们商会共同开发恒盛。” 恒盛虽有商行司的指导,但毕竟不是官家的商道,归根究底是民间自行开发,因此明锦院提出以合作的形式共同开发,此后按比例抽成并非什么非分之想。只是桑子城处理恒盛的事越久便越知道这其中涉及多大的利益,他只是没想到自家女儿居然敢图这么大的利。 “这是阿宁的意思?” 月衡依旧笑得端和,“东家虽是明锦院的东家,但明锦院的管理和运营皆由我们十二掌柜自行处理,此事与东家无关。” 桑子城与阿宁的关系毕竟在那,因此须在一开始便将这层关系从明面上撇清。 “好,可是这毕竟是我们安城商会的生意,为何要与明锦院同分?” 月衡浅笑道:“因为我们的人脉可保证商途的安全。” “此事有立国的萧将军……” “桑家主可了解萧盛其人?” 闻此,桑子城默了默,萧盛是土匪起家,此后利益分配上着实是一件难事。 “更何况我们的人曾抵达鲜国最北端,我们有法子能让恒盛不仅通达鲜国。” “你的意思是……” 此话未出,二人皆心知肚明,事情尚未成,倒不必宣之于口。 桑子城亦知,以鲜国的体量虽然可达一定的利润,但哪里能与大成相比。更何况,阿宁如今拉来了珠旭茶庄等茶商,若要同时满足他们的利益,一个鲜国定然不够。 “此事还需商会的议事阁同意。” “当然。”月衡低敛了眉目,道:“若有必要,我可亲自与商会各位阁老详谈此事。” 以桑子城的身份在商会议事阁中难有决定性的话语权,因此明锦院的人能亲自去谈,自然是最好不过。 但一切都是后话,桑子城依旧震惊于阿宁居然敢打这般大的主意。 五日后,阿宁一早便唤来车马,与阿喜二人前往南城门候着,只因余悠然今日便要抵京。 家书中有略略讲过余悠然今次入京的目的是为了姻亲一事,但阿宁还是有些惊讶,上次见面还踌躇满志的人这么快便要与人议亲。 余家事情的后续阿宁断断续续了解过一些,因为余之寤参与流民贩卖一事,被刑部扣押,在调查的过程中,翻出来余之寤此前参与地下赌场的事,一时间除了要面对大量的罚金,余氏的声誉也闹得非常难堪。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余氏需要通过联姻来挽回一些损失。 南城门的车马川流不息,城门口的侍卫对于入城之人的盘查十分谨慎,放行的速度不算快。阿宁今日特意告假来接余悠然,在车架中等的亦是昏昏欲睡。 “姑娘,是余氏的车驾。” 阿宁从车中探出头去,便见一名车夫正在将户籍等文件交予城门看守,而马车外坐着的正是余悠然的贴身侍女小桃。 只有一辆马车,显然余悠然此次入京只有她一人,虽然宴清安拜托康氏陪同余悠然,但族中无嫡系长辈前来,恐怕余悠然会被对方轻看。 念及此,阿宁不由皱了皱眉。这余氏当真是来卖女儿的? (本章完) 第41章 第41章 阿宁这几日一直早出晚归,接受玉璋宫嬷嬷的教导,而余悠然被康氏接去了云府暂住,也方便康氏照看,因此与何氏的相看阿宁一直不知究竟如何。 第四日傍晚,阿宁归家之时,康氏便已经在桑府候着了,她眉头紧蹙,神色焦急,见阿宁回来便立刻从正庭迎了出来,慌忙道:“悠然不见了。” 阿宁尚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猛地闻此消息,愣了愣。康氏这才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这何氏主母是要给自己的小儿子相看媳妇,但悠然并不知道,何氏的次子却是个痴傻的,根本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自理。而更让康氏愤怒的是,余氏早就收了何氏十万两银钱,订下了这门亲事。 未有文聘纳彩过定,便这般将女儿送来上京,这与卖女有何异。 “今日见了何氏主母,悠然便有些不愿,却不料那人蛮横,直接动了手,我没来得及拦住,悠然便挨了这一巴掌。她心里当然委屈。” 原本康氏是打算劝余悠然回府与母亲商议一番,毕竟此事是余府的事,康氏也不好插手,却不料今日趁着她离府,悠然甩开了侍女,出府后便未再回来。 “我原本以为她会来你这……上京五城那么大,这下要怎么找?” 康氏亦是心急如焚,人是在她手中丢的,虽然如今改了姓,但好歹也是桑老夫人的亲孙女,这般丢了可怎么好交待。 阿宁静静地听完前后之事,对康氏道:“叔母莫急,悠然人生地不熟,大抵上是跑不远的。” 阿宁记得余悠然此前有一心仪之人,是岭南江氏之子,岭南距离上京不远,阿宁叫阿喜招呼了两三个仆从骑马去拦截。 “若找到人,不必客气,直接拘回来。” 康氏见阿宁语气有些冷,上前宽慰道:“她也是一时无法接受……” 阿宁看向康氏,神色浅淡,道:“一年前,是她看上余氏的荣华富贵才擅自改了姓氏,如今遇事又不愿承担这后果。若是让她这般跑了,余氏便该拿我桑府与云氏要人,我们又从哪里去找人来赔?” 康氏知阿宁这性子,未到关键时候,大抵也不愿多说一句他人是非功过,此事着实是余悠然做事欠妥了,便也未再多劝。 二人在府中等到夜幕黝黑,街道之上人声渐少,方才听人来报,侧门处,三名府中的仆从捆着一个略显狼狈的女子入了桑府。 余悠然这一身已是泥泞不堪,头上的饰品掉得七零八落,凑不齐了。她显然没想到追来的人会对自己动粗,阿宁看了看几人身上多少也挨了脚,便让这几人先行退下。 “桑宁你不可这么对我!” 阿宁看着余悠然憋得通红的脸,淡声问道:“为何不可以?” “我是……” “无论你是谁,你曾是桑府嫡女,桑府可以丧女,但不可出一个擅自投奔外男的女儿,你今日若执意离开,我立刻发你的死讯,此生你别想活着见到你母亲或者祖母。” 阿宁的声音在这秋季的天里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康氏看了看阿宁,见她眉目浅淡,丝毫不见怒意,但双目之中的寂静却让人不敢直视,便也不敢去劝。 她真的会动自己。 认识到这一点,余悠然的声音也小了下来,连挣脱的动作都小了许多,直接坐在了地上,眼中蓄满了泪。 “你只顾桑府的名声,可有顾过我的将来?” 闻此,阿宁不怒反笑,道:“余悠然,你这余姓为何而来你可记得?你有何资格在此质问我?再者我非你父母,为何要顾你?” 阿宁这话让余悠然心中不由一凉,她张了张嘴,却是半响没有答上这话。 见余悠然并不抬头看自己,阿宁继续道:“若不愿接这门亲事便去当面与何氏退亲。” “可他们收了钱……” “可有文聘?可有过定?” “并无。” “你此前可知晓?” “自然不知。” “那便去府衙状告余氏私贩人口。”闻此,余悠然愣了愣,阿宁此话并非气话,此事细算来,便是余氏违背她的意愿,擅自将自己卖给了何氏。 但细想自己的处境,余悠然又微微垂下了头颅,“若是如此,余氏便再也无我的容身之地。” “若你想要的是余氏的容身之地,那便嫁去何氏,两家都会欢喜无比,对你好脸相迎。” 余悠然蹙紧了眉,阿宁这话自然是反着说的,因此并不那么好听。但余悠然似乎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康氏此时上前,将人扶了起来,又为她捋了捋略有些凌乱的发,道:“若你当真要状告余氏,我可陪你,但若你自轻自贱,我云氏亦是不与此等女娘相交的。” “叔母……” 以云氏的地位自然是无惧一个西平京的氏族,关键还在于余悠然的态度。但余悠然深知,云氏只能保自己一时,却不会保自己一世。若是因此事被余氏撵出家门,她唯一能去的只有安城,但她又怎么敢再去面对老祖母和二叔一家…… 似乎是看懂了余悠然的顾虑,阿宁道:“户籍之事,若是祖母同意,我父亲不会反对。” 闻此,余悠然抹了抹脸上干掉的泪,用依旧泛红的眼看着阿宁,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阿宁转身对康氏又是伏了伏身子,康氏连忙将人扶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叔母,悠然还得暂居云府,只要她在云府何氏便还不敢拿她怎么样。” 康氏点头,道:“不用担心,此事了解之前,悠然都可暂居我云府。况且余氏不通礼数,私贩我云府的表姑娘,这口气若是云氏不找回来,日后上京城怕是会笑话我云氏软弱可欺。” 康氏会说这番话,只因为余悠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接入云府,是云府承认的表姑娘,余氏与何氏这番行为便也是在打云氏的脸,事及家中颜面,她作为主母,自然得计较。 阿宁看向略有些狼狈的余悠然,道:“若是你再逃跑,我便命人打断你的腿。” 她此话不再客气,余悠然撇开头不敢再看她。今日她才方知,阿宁生气起来这般可怕。 待康氏将余悠然带走,阿宁方才去书房取来了一个刻着梅印记的小盒子,里面一叠厚厚的纸张是当时她搜集而来余氏征税造假的罪证,原本是阿宁留着来对付余之寤和冷氏的,却不想今日在这里派上用场。 三日之后,余氏收到两封快信,一封是上京府衙的传唤信,余悠然状告余氏私贩人口之罪,而第二封却不知来信者,里面是一份抄录的余氏账目,其中用朱红的笔将余氏造假之处全都勾勒出来,大渊对于私造假账的惩罚十分严苛,若此物交给了上京府,余氏此生便休想翻身了。 冷氏见丈夫手中拿着那二封信件一副颓败的模样坐在那没了反应,不由细看了看。 “这是什么意思?” 余家主哪里有那个心情与她细说,只让她赶紧去找余晚晚,这第二封信件怕是也与余悠然脱不开关系。却哪知,余晚晚早一步得到了消息,此时早已只身前往上京与余悠然会和。 上京府衙传召却不得余氏回应,于是又下一封,两召不回,上京府衙便会亲自着人来拘。余家主深知如今这上京自己怕是有去无回,立刻亲笔书信给云府,让余悠然撤诉,否则余氏不会让她好过。 却不料,这一封信连同送信的人都被阿宁命人拘了送往上京府。私贩人口、藐视府衙、威胁原告,数罪并罚,上京府直接派衙役亲赴西平京,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余氏家主拘留回京,那场景十分狼狈。 因余氏收受何氏十万两银钱,但承礼司却没有余悠然与何氏过订的任何记录,并且又有余悠然自述自己并不知情以及康氏的作证,这案子很好判。上京府判余氏将十万两银钱退回给何氏,又判二者各打二十大板,再革职查办。 最后,阿宁也并未将那假账的原本拿出,只因世家大族皆如大树盘根,没了一个余家主还会有下一个余家主,阿宁须得留下一手,以应对将来,毕竟如今的桑府还不能与余氏正面抗衡。 在审理余悠然此案时,上京府发现此等买卖并不少见。不少没落氏族为求延续家族繁荣,多有卖女行为,世家贵女的身份在此时便成了明码标价的筹码。 上京府主府此后就此案广宣结案陈词,家族之贵在于品性高洁,以如此龌龊的手段换取片刻的荣华换不来高尚的身份,与沟渠蛆虫无二。 余晚晚这几日一直住在阿宁这,待事情落幕方才见到悠然,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这些时日,阿宁白日里去帝宫学习礼仪典教,同时还得看顾府衙之事,此时方才能舒一口气。余晚晚对阿宁多是感激,又道从前自己的百般不是,但阿宁也没有那个心思多与人虚以委蛇,毕竟她向来不是光听人言语便会信受之人。 事情基本尘埃落定,阿宁便安排了车马将母女二人送回安城。 此番,桑老夫人才是她们要面对的难题。 辗转一月有余,玉璋宫来了旨意,陈氏已然入宫,宣所有传礼官入宫拜会。 2月29日先更为敬。 (本章完) 第42章 第42章 风华正殿,焚香起炉,请大德祖训。众人静默低首。玉璋宫中,皇后亲自点起一炉梵香,由文氏之女亲自传递至风华正殿,六名宫女护行,小小一炉香,便是这传承最起始的光亮。 此番开堂起香,用的是麒麟琉璃炉,为配其色彩,传递者手持的炉台也以琉璃打造,触面光洁,以台下双耳为把手,又为彰显香炉鼎立的姿态,炉台未设固定之处,全凭持炉之人端正的仪态维持炉台的平稳。 风华殿上,陈氏着秋昂如素服,配先帝皇后钦赐的峰峦叠翠冠,年过半百依旧身姿挺拔地站于正殿门前,等待炉香。大渊有训,开经典必以香赞,因此这第一炉香非常重要。 身后五殿之内,众人垂首以待,不敢懈怠。五名传礼官则站于陈氏身后,她们或为承礼司认可的学士,或为氏族当中声名显望的贵女,唯有桑宁一人,才名不显。 日头正上,传香的队伍缓缓走入风华殿中。护炉之人的额头在秋日的天里已然浸出了薄薄的汗,此时她肩颈的僵硬非他人可想,而炉台之上,麒麟炉的位置已经有了些许的偏移,但这并非什么大事。 从玉璋宫到风华殿这路途颇长,文书意能做到这般已然是不错。陈氏领众人低首叩谢皇后隆恩,而后示意传礼官接过香炉。 为首的传礼官接到指示,正要一步向前与人交接。 文书意此时因长时间保持端持的姿势有些脱力,却依旧面不改色,微抬手臂,想要递给那传令官,却不料那人忘了提前抬臂,或是今日的太阳过于耀眼,只是瑶光一晃,文氏手中一时脱力,炉台倾斜,琉璃香炉立刻往一侧滑动,传接二人皆是一惊。 此时一双手稳稳地接住那琉璃炉,而后又平稳地放回了炉台之上,她十分自然地接过炉台,与候着的众人一同将其传递至正堂之上,方才复手于身前,弯着腰退了出去。前后都并未惊动殿中之人。 陈氏看着阿宁藏在长袖之下的手,她脸上毫无波澜,仿似不过寻常,但炉中已见烟色,此时的琉璃炉温度当是高的,她却以双手去接,并且平稳地置于了堂上,丝毫没有被灼伤的表现。 陈氏此时似乎明白,为何庄皇后会放着这百家之女不选,却偏偏点了这个一无声望,二无家世之人。 五殿同开讲堂,陈氏所述章节会以最快速度告知各殿的传礼官,再由传礼官讲述相应内容,这便要求传礼官要十分熟悉《礼经》乃至大典仪式的内容,每个殿外还有专门的监课之人,若是传礼官未将陈氏之言讲述清楚,或者内容有误,监课便会立刻提出。若真的有那时,这传礼官便不可再为众人传课。 陈氏每日开堂两个时辰,连讲七日,传礼官传述之时只能站着,必须仪态端持,而这第一日,阿宁的手便未从袖中展露过。 第一日课毕,传礼官微低头颅与殿上众人相互见礼,亦受其礼拜,拜谢传授之恩。待众人纷纷离去,今日任务方才算结束。 阿宁正要离开,却见殿前宫侍赶来,朝她伏了伏身子,道:“陈姑姑请您。” “请带路。” 宫侍在前领路,将阿宁带往第一殿,陈氏此时已然在那等着。 待阿宁走近,陈氏看向她宽大的衣袖,今日阿宁着的是青山长悠服,两袖之上有翠色渐起。 “手给我看看。” 闻此,阿宁愣了愣,复才将袖中的双手递了出来。 果不其然,双手皆有不同程度烫伤,但她依旧这般传了两个时辰的课,却也不肯吭一声。但幸好的是,阿宁一部分手托在了炉足之上,才未至严重烫伤。 陈氏自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道:“我也曾被启香炉烫伤过数次,便习惯随身带着这些东西。” 说着便将小瓷瓶中的药粉倒在阿宁的掌心,掌心立刻传来凉凉的触感。 陈氏低敛着眉目,细细地为阿宁上药。 “这五人中,唯你是靠着皇后娘娘举荐而来,你可否告诉我,娘娘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陈氏抬眼,一双黑瞳中不见被人利用的愠怒,反而是那般的平静。她早已见惯了权势谋划,既是皇后想要,还能在她面前谋划一番,已是给她脸面,哪里还能拿乔。 阿宁未见被人拆穿的慌张,反而看着陈氏的双眼,浅笑道:“娘娘想让您举荐我入礼祠。” 陈氏会意,道:“我知你从前并未有礼教经验,今日所为倒也不失礼于贵人之前。” 陈氏此前问过监课阿宁传课的效果,那监课对她面对众人不卑不亢,始终端持着和煦温婉的态度准确传述每一章节的内容很是赞赏。 “只是你从前才名不显,亦无礼教功名,若要入太祠有我的推荐还不行,还得有德高望重之人为你再做举荐,两厢齐下才有保障。” 太庙礼祠毕竟有大渊礼仪最高之称,虽也有宗室女子,但也是凭其家世而入,如阿宁这般着实有些难办。 “依姑姑之言,文太傅可行?” 殿外,那人今日一袭月秀于林的长服站于天光之下,目泽温润,身子如玉在骨,仿若只是那寻常的富家子弟,就这般随意地走进了众人散尽的殿内。 陈氏未想东宫会来,起身礼拜。苏瓷罢了罢手,复又道:“姑姑还未回我之言。” 陈氏这才想起他的话,低身道:“老太傅乃两朝元老,厚德载物,自然算得德行兼备,若有老太傅举荐,此事应该没有问题。” 苏瓷点了点头,仿若无意般接过陈氏手中的瓷瓶,看了看,复又还给了她。唯有阿宁听到这里却是微微蹙起了眉头。 苏瓷浅淡地扫了一眼阿宁此时的神情,却并不戳破她,道:“多谢姑姑。” 说着便转身欲走,复行一步,见阿宁并未跟上,开口道:“随我来。” 阿宁又朝陈氏伏了伏身子,复才随苏瓷走出了风华殿。 苏瓷带着阿宁一路往前走,也不知究竟要去哪,他今日并未乘坐轿辇,一路闲庭信步地走着,走过许多华道,众人纷纷跪拜见礼。苏瓷在前走着,阿宁原本是安静地跟着,慢慢的便需要略略小跑才能跟上,阿宁微微蹙眉看了看前方的身影,苏瓷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阿宁不知他今日究竟是怎么了,溜着自己在帝宫转悠。 阿宁跑的有些气喘,方才出声道:“你慢点。” 听她这话,一旁跪拜的宫侍纷纷将头压得更低,生恐自己将不该看的看了去。 苏瓷闻此停了下来,回头看她略有些气喘吁吁的模样,此时的阿宁眼中带着几分恼怒,倒是与风华殿上那乖顺的模样派若两人。 见此,苏瓷的眼中浮现一丝笑意,这才该是阿宁,而不是帝宫中千篇一律的偶人。 今日苏瓷就这般带着她在帝宫里溜达,怕是很快便会传出去,阿宁只觉这关系怕是也撇不清了。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如今太傅正在华清殿,去寻他为你举荐。” 阿宁三步上前,走到苏瓷跟前,蹙眉道:“他不会答应的。” 毕竟阿宁此前刚将那老人家气了一番,哪里会应她这件事。 “若你私下找他他自然不会答应。” 阿宁看懂了苏瓷此刻眼中的笑,一副领会了的表情,跟着笑道:“那倒还真的要现在去寻他才行。” 说着阿宁便几步上前,走到苏瓷的前面,这些日她经常穿梭帝宫,对这里的路倒是熟悉得很。 “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抄近路。” 苏瓷见她身形灵活地窜进一条小道,不由失笑。君子行道当中正,可没人敢将东宫往草丛里面领,苏瓷自然也就不知道帝宫里面一些弯弯绕绕的小路。 阿宁低伏着身子穿过又一个殿外的窗台之下时,苏瓷不由叹了口气,他怎么会相信阿宁的近路。阿宁闻此,回头正好看到苏瓷看着自己长服上挂着的枝桠,她低身将杂物清理,下意识给他拍了拍,又因手中吃痛,立刻抽了回来。 “回头赔你一套。” 苏瓷倒是未理会她这话,而是浅声道:“回去记得包扎。” 阿宁浅浅应了应。未久二人便走到了华清殿外。 阿宁正要跨出去,却听得庭院之内的争论之声。 “皇帝此行当然不妥,太傅,你可要规劝几句啊。” 这句话让阿宁正在迈出的腿又收了回来,她干脆蹲了下来,侧耳听着。苏瓷见她这副模样,复也站在那静静地听着。 “北地本就严寒,又是这般时节了,这些孩子送去可是要吃大苦头的。” “再者,御院多讲皇家规矩、大渊祖训,这些教来氏族子弟何用?这无异于思想驯化!” “刘大人,慎言啊。” …… 群臣讨论激烈,阿宁抬头看了看苏瓷,却对上一双浅淡的眼,她挑了挑眉,示意庭前众人讨论之事,苏瓷却是大步跨出,直接走了出去,阿宁当即立身跟了过去。 此时正是小朝会之前的休息时间,众人转头见许久未现身的东宫忽然出现,当下拜会。甚至有人以为苏瓷此时出现,是为皇帝开圣恩学院而来。 苏瓷却并未与众人攀谈,径直走向文太傅。文太傅本也早就还朝归家,今日是实在受不住群臣每日到文府殷勤三请,才顶着压力来了,此时见苏瓷到来,他原本以为是苏瓷另有计划,却在见苏瓷背后出来的阿宁时,沉了眉目。 苏瓷浅道此前阿宁不太懂事,来与太傅赔罪。众人自然不识阿宁,但听这言语之间,她倒是与文太傅和东宫都较为娴熟。 文太傅不知苏瓷究竟何意,阿宁的身份他一直闭口不提,今日却将人带来了这百官之前。 老太傅自然不知,这是因为他二人皆知,老太傅此生最重的不是礼法,而是颜面,因此阿宁在群臣之间,态度十足,先是将太傅文德夸赞一番,又道自己今为陈氏授课的传礼官,表明自己礼德之事上是受到了陈氏的认可,最后再抬出皇后,复再三请太傅为自己举荐。 众人闻之,此女有皇后与陈氏的认可,德行自然不差,今日又能做《礼经》的传礼官,看来是有真才实学,如今又敢在如此场面拜会太傅,胆色亦佳,当是个不错的苗子。 但众人看不到,文太傅背对着他们的脸已经黑了。 “殿下……” “太傅,她自小顽劣,遇事也少求于我们,便答应吧。” 文太傅紧抿着嘴唇,看向阿宁,问道:“你可知女子入太祠,便只能嫁与皇室宗亲,否则此生不可为人妻妾。” 闻此,阿宁低敛了敛眉目,在阅读陈氏生平时,她便知道了,这便是皇后真正的算计。 风疾而过,惊动竹林一片。阿宁抬头对上文太傅,道:“我知道。” 她瞬间又换了副面孔,压低了声音,“大不了我可去做一个女观。”说着又看向苏瓷,“到时候记得给我划一个漂亮的山头,要风水景色都极好的。” 阿宁话中三分真三分假,苏瓷也只是清浅地扫了她一眼并未理会,而后对太傅道:“太傅大可放心,她如今倒是学得规矩了许多。” 闻此,文老太傅依旧清朗的眼看着苏瓷,正色道:“她这性子但愿有规矩的一天。” 见太傅语气有些软了下来,阿宁两步退开,低身拜服,当着百官面朗声道:“谢过太傅举荐之恩。” 苏瓷见老太傅闻此胸腔明显起伏,连忙让阿宁先行退下。 阿宁下意识便要往后退,但二人是从草丛一路而来,哪里能回那里。 “那边。” 苏瓷开口提醒,阿宁复才醒过神,立刻又换了个方向,退了出去。 待阿宁离开,苏瓷复看了看百官,对太傅道:“小朝会将开始,我亦不便久留。” 如今皇帝重揽大权,对东宫多是放任,再加上近来的一些风言风语,苏瓷不便与群臣正式见面。文太傅会意,复才拜礼,容苏瓷先行一步。 待苏瓷转身,太傅方才看到他长服身后还挂着草丛里的断枝,不禁皱眉。东宫太子,怡德庄严,但一遇上阿宁那丫头便是这般。文氏一族倾尽所有让当年的计划有了如今的局面,岂能容一人毁了整盘棋…… 文太傅哪里会不知,这森严的帝宫,如重甲缚身的日子,不愿意在此的岂只一个桑宁,东宫又何尝不是。 阿宁在东宫眼中便是他不可得的自由,既然不可得,便该彻底放逐,不烦人眼才是。 (本章完) 第43章 谁与共谋 第43章 谁与共谋 风华殿开堂七日,《礼经》苍祭篇详尽讲述,众人三谢皇后之恩,又感念陈氏教诲,而后满载而归。待众人离去,陈氏方才亲自将举荐的信件送去了玉璋宫。 玉璋宫中,焚香起炉,皇后未坐高座,而是在案几之上接见了陈氏。看着陈氏手中的举荐信,浅浅笑了笑,方才命人收下。 “你如何看?” 陈氏低垂腰身,恭敬道:“此女心性坚定。” “除此之外呢?” 陈氏顿了顿,又道:“与东宫关系匪浅。” 太子帮阿宁请文太傅举荐一事自然瞒不过庄皇后,就算阿宁不知礼祠规矩,太子当知,却还是帮她去要了,这其中意思着实令人玩味。但若太子有意于她,又为何将人放在宫外良久,若非皇后所邀,桑宁怕是与帝宫不会有半分交集。 庄皇后脑中浮现的是那一双如月之恒的瞳眸,太子其人难以捉摸。不过庄皇后此时倒是无比确定,自己这人是选对了。 “只是娘娘,此女恐怕不是那么好驾驭。” 心性越是坚定之人,越难被他人打动。于这类人,攻心之计恐难有用。 庄皇后敛了敛眉目,听着殿外浠沥的雨声,柔声道:“帝王之家生活多年,如今我哪里还敢图真心,只要她日后能在关键时候为我、为庄氏助力便已经是极好。” 闻此,陈氏又低身拜了拜,道:“此女心性不坏,若平等相交,她当知分寸。” 庄皇后闻此笑了笑。阿宁这人虽是商贾出身,身上也多了一些世家贵女没有的叛逆之感,但正如陈氏所说,她心性不坏,与这帝宫之中的人心曲折相比,阿宁倒是干净许多,在她的心中没有害人的心思。 庄皇后看着屋外雨打的枝桠被涤洗的十分干净,方才道:“雨天路滑,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陈氏低首,方才缓缓退了下去。 今日是风华殿宣讲最后一日,回去的时候天上下起了蒙蒙的雨,如毛尖细洒,浸湿了帝宫的地面,因此皇后特许各家的车驾驶入南宣门等候。 车夫接到阿宁时,她身上还是沾上了湿气,这个天是有些冷了。阿宁上了马车后便不禁打了个哆嗦,心里想着回去后定要喝一碗姜汤驱寒才好。 马车一路缓行,至上御街之后便走走停停,此刻又是好久都丝毫不见前行。阿宁探出头去问车夫,却得知今日是诸家送嫡子前往北境的日子,皇甲封了好些路,马车只能绕路而行,所以慢了些,而阿宁要回去只能从上御街过,所以便堵在这了。 未久,高头大马组成的列队出现在街道之上,众人纷纷退让,车夫便也只能驾着车往街边停靠。阿宁看向帘外,一片烟雨朦胧之中,数量玄色的车驾整齐划一地往北城门的方向而去,每辆车驾之上只有一名车夫和一名随行侍从,车队两旁的重甲士兵是皇甲的人,他们两列排开,将车队护在其中,踏地之声重如锤鼓。 说是护送,却更像押送。 大渊建国之时,氏族会投向大渊皇室无非求的是皇室兵马的庇护,或许他们自己也未想到有一日会有这般的场景。 这便是帝王心。 从前需要氏族的声望为王室稳固江山,如今却又怕氏族的声望横裂王权。 众人皆在观看那一队往城外而去的队伍,倒是没注意到一个身影窜上了阿宁的车驾。 阿宁看着手中晃着那把金灿灿小扇之人,不由挑眉看向渚临谵。他今日一身盘云纹玄色长服,唯腰间和手上的小扇点缀一二,但却也磨灭不掉周身那股子“小爷有钱”的味道。 “姑娘……” “无妨,是朋友。” 车夫听她此言方才未多声张,为贵人驱车,这些自然是懂的。 “今日出来得急,没叫马车随行,这雨越下越大,倒是正好遇上桑姑娘你的车驾,不如送我一程?”渚临谵倒是嬉皮笑脸说着此话。 此时阿宁的马车中只有她一人,若是当真将这渚临谵送回去,怕是又要被人非议。 “绕西市走。” 车夫得令,调转马头从旁边的巷子穿行而去。 “说吧,究竟何事?” 渚临谵此人哪有简行的,怕不就是在此蹲着她,毕竟从帝宫回桑府必然经过上御街。 渚临谵手中的小扇摇得勤快,却不见有什么风,看样子是新打的,扇叶片片鲜薄,其上雕刻着繁复的纹路。依阿宁的肉眼所观,这把扇子当是纯金打造。 渚临谵听阿宁这么问,眼睛笑成了半弯的月,“听闻安城商会答应与明锦院合作开辟恒盛?” 阿宁挑眉,这人当真是闻着钱味来的,“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渚临谵也知桑子城与桑宁的关系,她不可能承认此事由她主导。 渚临谵小扇一收,道:“这么大的买卖你可得算我一份。若没有我珠旭茶庄,恒盛的茶业不会那么轻松获批。” “如今商道只是线路初成,还需与诸国谈判,现在谈功绩会不会早了些。” 渚临谵闻此轻咳了一声,又摇着他那小扇给阿宁扇了扇,当真是没什么风。 “桑姑娘才智卓绝,此事定然是能成的。”说着又想往阿宁身旁靠过来,却被她看了一眼,不敢挪动。 “我手上有一个常年走商的队伍,对于大成以西的路线也颇为熟悉,你看能不能用上?” 闻此,阿宁神色一转,渚临谵看着觉得有戏,眼中几分期待。 “规模?” “五十多人。” “不够。” 渚临谵有些疑惑,走商压货,几乎都是护卫另算,这五十是能够随货物漫走商道,负责看顾货物不被损毁,确保茶叶等商品始终保持品质的,要那么多做什么? 阿宁听着帘外车轮滚动的声音夹杂着市集里人来人往的热闹,她看着渚临谵浅浅笑道:“既然渚公子有合作意图,我倒是有一事可共谋之。” “说来听听。” 阿宁压低了声音,讲到此次大渊派兵鲜国之事。对于厉帝而言,这是驻军遥观大成的重要机会,但鲜国之争总有事平的一天,厉帝可不会那么容易便将军队收回来。渚临谵听得糊里糊涂,这跟赚钱有什么关系? “厉帝想要留兵在大成门外,但彼时鲜国战事已平,你说咱们这位君上会怎么做?” “怎么做?” “若无敌手,便制造敌手。” 若是彼时厉帝为留兵马而将大成放到鲜国的对立面,彼时行商的环境可就不那么友好了,这对于恒盛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闻此,渚临谵倒抽了一口凉气,“那怎么办?” 阿宁挑眉笑了笑,“咱们便先给他准备好这个敌手。” 大成以西有五个蛮部,多游离在大成以及鲜国等小国边缘,鲜国此次的纷争便是这其中一部引起。 “他们反正都爱打,不如我们给送点东西过去,有了这些他们闲不下来,也算是给厉帝一个借口,能让远征军久驻鲜国。” 这还是敦帝当年所行之事提醒了阿宁。 “每三年兵器府都有淘汰的兵器,熔了后转炼成普通的器具,我们倒是可以收来,以原料的形式转售出去。” 但跟敦帝那般毫无节制地扰乱边陲不同,阿宁并不会将最精良的材料送过去,只容得他们小打小闹。但即便是大渊淘汰掉的材料在那些地方也算上乘。 大渊立法是不可在国内出售兵器,但这熔炼之后的兵器哪里还是兵器,那是器具。至于这些器具能不能再次被炼制成武器就要看买主自己的能力了。 阿宁一番讲的详细,渚临谵听得愣在了那。 “但那些地方的钱币我们拿了无用。”阿宁继续道:“所以我打算让他们拿东西来换。” “何物?” 阿宁招了招手,“你且附耳。” 渚临谵伸头过去,听阿宁浅声说了一句,被车架之外的雨声遮了个严密,渚临谵听清后眼睛瞪得浑圆。 “当真?” 阿宁浅笑道:“当年我便打这东西的主意,不过在那些地方,还是兵器材料更有用,也只有这些才是他们想要的。彼时庆同不能沾手这些,所以我便只能再寻机会。” 渚临谵将手中的小扇,一收,道:“此事我来操作,咱们四六分,如何?” 闻此,阿宁挑眉,渚临谵倍感心虚,又挺了挺背,道:“是我的商队……” “那你的商队可知此物在哪?可知在谁手中?可知要与谁谈?怎么谈?” 这一连串问题问出来,渚临谵便更加心虚,一咬牙,道:“五五!” “四六吧。” 闻此,渚临谵眼中放光,却听阿宁继续道:“是我六你四。” 这话让渚临谵如腌了的咸菜,脸上满是酸涩。他深知阿宁有那个能力自己打造一队商队专门做此事,若无她给的信息,这些东西根本无法完成,而阿宁之所以会找渚临谵合作,无非是因为以他渚家嫡子的身份能更好地从兵器府将这批货给要出来,但若无他,阿宁亦能操作。毕竟熔废的兵器本就要出售给民间炼器的。 “这样,我去与兵器府谈收购的价格,若能压低行价三成,便五五。如何?” 阿宁闻此,浅笑道:“成交。” 见阿宁松口,渚临谵心中畅快,只觉今日自己来对了,倒是将恒盛的事抛掷脑后。 “浮生楼大厨上了新菜,我回去叫上笑笑,咱三一起去试试?” “好。”正好阿宁也回去换一身衣物。 待华灯初上,雨也停歇,路上虽还湿滑,却相较白日里好走了一些。阿宁换了一身长服搭配着红色小甲,准时出现在了浮生楼。 阿宁与渚笑笑是许久未见,渚笑笑又叫上了庄明月,待阿宁倒时,包厢内阁外热闹。渚笑笑还是那般,已经将楼内最新的菜式都点了一遍,又叫上了二两小酒,就等着阿宁到了。 庄明月今日的精气神好了许多,也不似上次见她那般阴郁。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渚笑笑迫不及待解释道,那是因为庄大将军允许庄明月自行练兵了,不过目前她还只能指挥庄氏麾下的一队雇佣兵。 闻此,阿宁与渚临谵对看了一眼,渚临谵立刻会意,他挪了挪位置,故作神秘莫测地拿出他那柄黄金小扇晃了晃,对庄明月浅声道:“不知道庄二姑娘可有兴趣与我谈一桩生意?” 庄明月下意识往后撤了撤,她自小虽随队行军,也知晓采买相关的事,但哪里做过正经的生意,见他这阵仗不自觉将人往回推。 阿宁笑着看渚临谵多般忽悠,在庄明月自己都没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的时候,便已经被渚临谵拉上了贼船。他二人所谋这条线路若得庄氏麾下的雇佣兵护拥,安全便是有了保障。 此时,浮生楼的正堂之下一片喧哗之声,众人探出头去,却见一男子被踹倒,撞上了一旁的护栏,似乎是头部受了重创随即昏死了过去,而出手的正是一名身形高大的打手。几人簇拥之下,走出来一名锦衣男子,此人正是严宽。 “是严宽。”庄明月看着楼下之人,神情冷了三分。庄家与严宽的关系阿宁后来听过一些,如严宽这类为了自身利益不惜卖主求荣之人在边陲之地多如牛毛,而他与那些人不同的是,他更聪明,也足够卑鄙。 阿宁是第一次看清那严宽的长相,双目狭长如鼠,带着些阴戾的气息,似乎是那人无意间冲撞于他,便让人下了狠手。众人皆知严宽如今执掌皇甲,又是皇帝跟前的红人,根本不敢招惹,又哪里敢出头,只有店家派人将那昏死的人抬去了后堂,堂下当下又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听说他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到了驻扎淮水的巡防军中。” 过淮水再往东南便是庄家军的驻扎之地,此举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了。皇帝对庄氏的忌惮不是三两日之事,严宽这般行事若说无皇帝授意自然是无人会相信。 无论是氏族还是军队,皇帝心中早有介怀,但从未有所行动,始终是有所顾忌,但自从这严宽出现以来,厉帝倒是做了不少荒唐之事。此前庄明月曾言这严宽善于煽动人心,如今看来当真不假。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那般得皇帝信任?” 阿宁闻此敛了敛眉目,严宽这等小人厉帝未必看不清,不过是借他的手行自己的方便,一些下作之事,也只有这样的人能做。 严宽此人毫无背景,一身荣辱全系皇帝一人,皇帝手掌翻覆间便可拿捏其人,用他来行皇帝一直心有介怀而不敢动手之事最为合适。 (本章完) 第44章 各有所求 第44章 各有所求 安城商会,桑子城看着议事阁的决议,一时有些出神。三日前,桑子城将恒盛的贸易计划以及如今搭成的商贸线路递交给了议事阁,等待决议。却不曾想,等来的却是调令,议事阁经过商议,决定让越氏之人接手恒盛的事务,并让桑子城整理好相关材料,三日内完成交接。 卸磨杀驴这种事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安城商会这般急切的做法,不过是认为如今恒盛初成,又有明锦院辅助,相较之下,桑子城便再无利用价值,这最后胜利的果实自然要自己拿下。 议事阁的决议被紧握在桑子城的手中,良久后才松了手。至少如今还有阿宁的人在,他此时撒手,也正好避嫌。这是如今唯一能安慰桑子城的理由。 议事阁自知此事有愧于桑子城,专门将其叫去,做了一番安抚。不过也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上京城,阿宁得知此事时已经是几日之后,恒盛的调动明锦院的人第一时间给她送去了信件。 庭院之内,阿宁手持着还算温热的茶盏,转了转,而后让阿喜准备好车马,直往玉璋宫而去。上次庄皇后着宫中嬷嬷教导之时便给了阿宁玉璋宫的令牌,许她可随意出入。 此时正值午后,玉璋宫的大宫女告知阿宁,皇后此时正在午休,请她稍候,便将她安排到了玉璋宫侧殿之内候着。 一辆大马从行道飞驰而过,直冲宣武门,被宫卫拦了下来。那人跳下马,拿出令牌和八百里加急的信件,宫人见此,立刻在马头拴上黄绸,为其让道。那人翻身上马,一路朝宣政殿飞奔而去。 马踏之声在偌大的帝宫之内尤为明显,阿宁远远听到此声便走出了侧殿,见殿内的宫女们也在讨论。 帝宫禁止骑行,能有此动响,唯有紧急要务须皇帝决断。 策马之人凭着那黄绸一路无人阻拦,至宣政殿前方才被内卫阻拦下马。此时皇帝正与朝臣在殿内商议政事,众人纷纷停了下来,见殿门之外,一人手持白羽信件,入内跪拜。 “禀君上,塔山渠坍塌,如今已有数百户受难……” 厉帝急问,“渠吏官呢?” 那人不敢耽误,继续道:“渠吏官郑氏救难时被大水冲走,至今寻不得尸身。”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塔山渠是敦帝时着手建立,多年维护,未出一次意外,秋冬亦非淮东的雨水季,却在此时出现坍塌。 众臣低首,相互看了看,若未记错,那郑氏的兄长正是镇北军副将郑平南,而郑氏是当年厉帝上位之后用于监督姑苏的一步棋。 塔山渠临近姑苏,而姑苏自古便是氏族深盘之地…… 是威慑,还是意外…… 众人不敢妄加揣测,见厉帝于高座之上深思其中,几人相继出面建议灾民的安置和河道的修复,却无一人敢将此事与那十六家嫡子远赴北境之事联系在一起。 “给我查,彻查!” 厉帝满面通红,却是气急,略有攻心之相。宫侍立刻上前安抚,却被厉帝用砚台在头上砸出了一个口子,那人当即跪拜在地,也不敢处理鲜血直流的伤口。 待消息传到玉璋宫时,皇后刚好午休起身,先是听闻阿宁候着了,便让人传了来。待阿宁到时,正好宣政殿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庄皇后坐于梳妆台前,她妆发未齐便这般接见了阿宁,显然未将其当作外人。 皇后细细听闻宫人来报,微微蹙起了眉,姑苏氏族多无直接的官衔,但其势力与声望却不可小觑,那里可谓是大渊氏族的发源之地,当年的白氏便是在姑苏,虽远帝都,但其一举一动仍可牵动天下氏族。 近些年,王权与氏族在大渊朝政之上的较量从未停歇,但双方都默认,事及朝政,但如今皇帝却对氏族子嗣动手,却是触及其底线了。 大渊氏族之所以能延续多年,只因对他们而言,家族高于王权,而子嗣对于氏族的延续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性。皇帝将这十六家的子嗣拘去北境,便是过线了。 “此事你怎么看?” 阿宁见皇后忽然问自己,以双手抵额拜了拜,而后道:“救灾抚民,抢修渠道。” 庄皇后见阿宁不提彻查一事,复问道:“还有呢?” 阿宁敛了敛眉目,道:“可彻查,但要不要彻办还得看君上。” 庄皇后似乎对于阿宁的回答颇为满意,她遣下了殿中的宫人,将台上的凤木梳递给了阿宁,阿宁上前接过,学着宫人的模样为她梳发。 “你今日为何而来?” 阿宁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道:“我想请娘娘帮我将商行司的主司戴傅恒约出来。” “我以为你并不想让你的父亲这么快为官。” 此前庄皇后曾提过,若是阿宁拿到太祠的名额,便许她将原本属于桑子城的位子还给他,但那时阿宁并未直言接受。 阿宁知道恒盛的事瞒不过庄皇后,便直言道:“如今明锦院与安城商会合作,父亲毕竟身份特殊,还需得避嫌。” “难道不是因为安城商会的内斗?” 桑子城被人夺权的事庄皇后知道的时间不比阿宁晚。 阿宁浅笑道:“若无此事,我也打算让父亲离开商会。” 自她决定让明锦院插手商道之事时便已经有了这个决定。但是主动退出,与被人踢出局,当然不是一回事。 闻此,庄皇后道:“我会与哥哥打声招呼,此后你若有需要可直接向他求助。也省得往帝宫跑。” 帝宫规矩毕竟多,今日若是换作急事,怕是就耽误了。 阿宁伏了伏身子,拜谢。 “越氏等人如此行事,若是就这么忍了,你父亲往后怕是也会被人看低一等。” 无论是氏族还是朝堂,多是拜高踩低之人,这般被赶了出来,怕是不太光彩。 阿宁声音谦和,问道:“娘娘,在您看来恒盛是什么?” “朝廷大兴商道的产物。” 阿宁笑了笑,“是,也不是。” “怎么说?” 阿宁细细地为庄皇后梳理着长发,如讲述着一个寻常的故事般,娓娓道来。 “恒盛的建立最初是由萧盛提出,萧盛领兵十五万盘踞立国兮河以南,虽然立国是大渊的属国,但萧盛却不是大渊之臣,他请皇帝许可建立这条商道,后由安城商会参与招募商户和商路的建设,但娘娘,这条商道真正赚钱之处可在大渊?”庄皇后听她这般一问,微微摇了摇头。 “所以,说到底,它的主控权其实在萧盛手中。”阿宁说到此,不由失笑,“也是娘娘那日问我,执着于帮父亲建立恒盛,是否是为了寻求他人的赞同。我才细细想来此事。安城商会自始至终都是可有可无。” 阿宁的语气柔和,却听得人心惊。 “商户的招募、鲜国的谈判、走商的安全和运输的交接,每一环都可以没有这个商会,所以细细想来,我要它何用?” 阿宁用温软的语气说着如此冷冽的话,但庄皇后知道她并非趁着口舌之快,庆同如今有多大的规模,阿宁便有多大的底气说此话。 “但商会毕竟是顺应大渊兴商的政策建立,它参与恒盛之事也在皇帝面前过了眼,所以才能留下它。” 其实这条商道由阿宁搭建商号再与萧盛合作便可完美拿下,但顾及着朝政这一层,因此阿宁并未动商会。 “如今恒盛尚未有功绩,商会之内便有人急于夺权,如此行事,终究成不了大器,我且放任它一时,终有其凋零之日。” 阿宁这话并非空话。恒盛一旦出关,便是萧盛的天下,安城商会的世家之人惯于把控,但他们那一套在萧盛那个土匪头子面前可不管用,最后要么是吃过几次瘪自行退出,要么就是被萧盛给逼着退出。倒不用阿宁费这番功夫。 “你想借萧盛的手逼退商会之人?” 庄皇后虽没有接触过商道,但在于权势相斗之上却看得十分通透。 “那你不怕萧盛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你的明锦院?” 阿宁笑了笑,道:“娘娘,萧盛有如今的气焰全依仗他在西南的威望,在这一点上‘上宁’也不输他。” 庄皇后闻此不由苦笑,是啊,她在商道之上的威望,怕是庄氏如今了解得也不全。 “更何况,恒盛真正的宝贵之处也不在西南,而在漠西,在那里,萧盛还得靠明锦院。” 阿宁拿捏萧盛的法子有很多,现如今光是一个顾繁春便还够用。 今日的阿宁对皇后几无保留,这也是让皇后感到欣慰之处,也是阿宁的坦白,让她终于有些明白,为何东宫会对她另眼相看。 梳妆已毕,阿宁双手捧着那凤木梳微微弯身,递与皇后。 “商行司的事还要劳烦娘娘了。” 回程之时,未避免与今日小朝会的官员遇见,玉璋宫的宫人特意引阿宁从东边的东庆门出,却在那里遇上了文氏的轿辇。 东庆门宫人将轿辇拦下,女子一袭枫杨戏秋服自那上面缓缓而下,她浅声与身旁之人交代了几句,复又凭着身上的玉牌独自走入宫道。 宫墙巍峨,在秋日之下投入一道凌冽的剪影,文书意自然识得皇后宫中之人,她上前与阿宁两相见礼,而后道:“可否一叙?” 阿宁看向身旁的宫人,道:“就送到这里吧。” 那宫人自然明白,低身伏了伏,便转身返回。 “上次香炉之事,还未谢过。” 文书意说的便是那时阿宁赤手接住她险些打翻的香炉,自陈氏讲堂之后,文书意便也未见过阿宁。 阿宁摇了摇头,浅笑道:“文姑娘不必在意,那时只是我站的比较近。” 阿宁并不托大,只是为了让整个仪式完整,换了别人可能也会这么做。 文书意看着阿宁那一双如墨玉一般的双瞳,在此时的天光之下有着莹莹的光泽。文家对于阿宁与皇后的关系已然很清楚,文书意知道,阿宁便是皇后选中的第二人,她知晓自己最大的优势便是身后的家族,而阿宁能入皇后之眼,则是因为与太子有旧,这一点是文老太傅亲口承认。 文书意敛了敛眉目,还是开口问道:“桑姑娘,你对于东宫有什么想法?” 阿宁知她想问什么,文氏之女虽然高贵,但将来却还是在这高墙之内靠着君主的恩宠而活,她自然在意自己会不会在一开始便输人一截。 若换成平日里,阿宁或许会以“大渊储君,不敢妄议”为由搪塞过去,但今日文书意敢在帝宫之内,坦言相问,必然是想要知道一个答案的。 “囹圄。” 天光如幕,覆照众生,背光中,女子略带清冷的眼看得文书意心惊。 “可你明明与皇后……” 阿宁浅浅笑了笑,却并未接此话。 文书意一步上前,看着阿宁的眼睛,道:“若你所谋不在东宫,我文氏亦可助你。” 文书意留意桑府近日举动,知她想要的是什么,她说出了那日文太傅同样的话,庄氏能给你的,文氏亦能给。 “那文姑娘,文氏要的是什么?” “太子正妃之位,未来皇后之位。” 文书意眼神坚定,却见阿宁浅笑着看着自己,她眼中柔和的光让人心惊。 “文姑娘,你真的知道你祖父乃至你的家族要的是什么吗?” 阿宁这话倒是让文书意愣在了那里,文氏至今历经两朝,门下弟子桃李满天下,朝堂之上百官之中不乏文氏子弟,这样的文氏还缺荣光吗? 阿宁看着文书意眼中一闪而过的茫然,微微叹了口气,道:“文姑娘,并非我不选文氏,只是庄娘娘所求,我尚能勉力一二,但文氏所谋,我着实无能为力。不过,若是能与你成为朋友,我倒是很乐意。” 说完,阿宁伏了伏身子,便从文书意的身侧缓缓走过。 天光灼热,赤烧人心,文氏所求为的不是荣光,而是延续。 大渊之内,庄氏持兵,文氏掌学。持兵者尚有兵权大小、驻扎范围可限,但文氏弟子满天下,文氏一门之言便可颠倒舆论,引导风向。说到底,文氏之危在于它的影响太大了。 如今厉帝的目光着于庄氏身上,又有文老太傅在前,皇帝尚对文氏有些许信任。 但待太傅百年归老,新帝上任,文氏基业便可能成为新帝向氏族斩下的第一刀。所以文氏需要苏瓷上位,不仅如此,文氏需要新后也为文氏子弟,诞下文氏的太子,这样才能让文氏的荣光长久延续下去。 但王权门前岂能容巨兽酣睡,这是更古不变的法则,而这才是阿宁无能为力的原因。 (本章完) 第45章 东宫寿宴 第45章 东宫寿宴 未过半月,因桑氏在恒盛商道之上的卓越功绩,商行司副主司李成恒举荐桑子城任商行司从典,择时上任。此事经商行司主司签令,中枢阁批准,正式文书在安城府衙大门之外张榜七日以作宣示。 从典主要着管中枢阁审批的商贸案例,由于大渊的商贸历史并不算悠久,因此除了参考立法之外,各级府司在审判案件时会参考中枢阁的审判先例,而从典则主要是管理这些案例文卷。 虽然从典这个位子并不是什么肥差,也不涉及商行司的主要业务,但由于商行司从典管理中枢阁的商贸判例,因此与刑部有所交涉。 得到这个消息后,桑府上下皆是一片欢喜,与桑府的喜庆不同的是,商会越氏、齐氏等人得知这个消息后,神色便有些难看,前脚得罪的人,摇身一变成了直管自己的官家之人,这事放在谁的身上都笑不出来。 但桑府的着升宴却还是给齐氏等商会同僚去了请柬。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没有永远的敌人,此后难免有照面的时候,因此桑府也不愿让安城的关系走入僵局。桑府既然愿意不计前嫌,商会诸家自然愿意。 那日,安城桑府的宴席之上,安城数得上名号的大家皆派人来贺,其盛景远胜从前荫封尚在时。 因桑府新迁上京,所以商行司为其在上京西批了一座官宅。所谓官宅便是给大渊朝官居住的处所,居住之人只有居住权,并无宅邸的所有权,许多新进上京的官员无法在上京拥有像样的住所,因此才有了官宅的存在。 而此时的阿宁尚没有时间去管新的宅邸之事。 中秋之日正是太子诞辰,而今年厉帝定于寒露之时举办皇家祭祀,时间过于接近,因此东宫上奏,简办寿辰。厉帝观太子心孝,便允了此事。因此东宫只在当日设晚宴,并未向朝臣发去请函。这也权当是太子在避嫌。 阿宁看着手中的邀帖微微有些出神。自苏瓷返京之后,太子寿辰的宾客名单一直由内务府拟定,因此数年都未有她的名字,今日“桑宁”二字于浓墨处勾勒,倒是让她有些陌生。 自她返京以来,与东宫多无交涉,内务府又为何会想起她来? 但其实内务府统理皇家内务,还是颇具眼力的。上恩院之后,皇后对桑宁颇为看重,内务府虽不知这份看重是否与东宫有关,但光从她得到陈氏与文太傅举荐,即将登任太庙礼祠的协礼使来看,桑家这位嫡姑娘未来的前程当是尊贵的,因此内务府在拟名单时并未忘了她。 三日后,渚家的马车在桑府之外停留。渚笑笑知道阿宁也要赴宴,特意先来接她。渚临谵近日因为与兵器府磋商的事忙得不可开交,今日便与渚笑笑分别前往。 渚笑笑今日能去倒是沾了渚临谵的光,原本内务府并未列入她的名字,但她听闻太子府的大厨手艺非凡,因此去苦求了渚临谵好久,渚临谵才会厚着脸皮去了一趟东宫。太子闻此自然是无妨,便特意让内务府拟了渚笑笑的帖子。 刚进府门便见阿宁一袭飞月服搭配明珠为饰,尤其是颈项间那串明珠,颗颗饱满,色泽润亮,这南明珠大渊少有,多是外商走商带回,如此一身倒是矜贵而不繁重。渚笑笑今日倒是选了菲服,发间的冠用琅彩打造,剔透而鲜活,显得她整个人灵动得很。 今日东宫这寿宴虽以私宴的形式举办,但除了当朝官员之外,各家青年才俊皆在邀请之列,因此众鸟归巢之时,帝宫朱雀门便高亮起了灯火,众家车马络绎不绝,由宫人接引,将宴请的宾客一一迎入东宫,那当真是一个热闹。 玉璋宫中,侍女看着东宫方向的灯火通明,宫人侍从匆匆来往,低身对庄皇后道:“娘娘当真不去看看?” 庄皇后看了看夜色的深沉,和院落内的寂静,浅笑道:“让他们年轻人热闹吧,我去了他们反而拘谨。” 说着又想起了什么,“贺礼可送去了?” “送去了,娘娘的贺礼早早就送去了。听说君上也赐了大礼。” 闻此庄皇后笑意浅淡了些,今日除了东宫生辰,内宫亦有新人之喜。为谢大渊国君的帮助,鲜国皇帝专门挑选了鲜国的美人送来大渊,这一次皇帝没有拒绝,悉数纳入了后宫。 鲜国作为大渊在漠西重要的伙伴,鲜国皇帝的好意自然不能拂了,但是多年来内务府举荐的美人,厉帝多未关心,却在此时纳了新人,其中多有深意。皇室姻亲多为结盟,皇帝此举是在告诉众人,他欲意打破内宫多年无新人的局面,才会收下鲜国君主所送美人。 有了这个先例,各家便知道该怎么做了,有意靠拢厉帝之人自然会有所动作。 嬷嬷似乎看出皇后的心思,“君上今日也赐了好些东西给娘娘,娘娘当真不看看?” 庄皇后摇了摇头,“收好便是。” 其实庄皇后能理解皇帝此举,从前皇后的专宠来源于庄氏对皇帝的助益,但如今大渊安宁,多年无战乱,庄氏对皇帝的助益有限,而如今因北境那十六质子的事,皇帝与氏族的关系有些僵持,因此才需要在此时找到另外的助力。 玉璋宫库房内,皇帝赐下的许多美物其实都从未开封过。 相较于玉璋宫的清冷,东宫那里却是热闹得紧。今日私宴无有君臣之分,众人分坐左右,相谈甚欢。 正位上,那人今日以白玉簪束发,着的是清风揽月服,他始终眉眼温润地听着旁人的话,时而回复几句。往年东宫繁忙,寿宴虽规模极大,但少有近观的机会,今日众人这般近坐,观眼前之人玉骨天成,辉如月冕,便多生亲近之感。 渚笑笑入席之后便开始左右打量,她的位子挨着阿宁,比较中正,不似谢氏、文氏子弟等距离太子较近,也距离末席尚远,她望了半天也尚未见传菜之人。 “你且等着,别一副寻常没吃饱饭的德性。” 渚临谵哪里会不懂自己这个妹妹,为了一口吃的什么都干得出来。他越过渚笑笑对阿宁打了个神色,后者向后前倾了倾身子,便听渚临谵道:“东西已经采购全了,我打算过几日往西边亲自走一趟。” 阿宁点了点头,又道:“先少带些,再带个地师过去,先看一看东西的质量再谈。” “没问题。”渚临谵想到沙漠以西的宝贝,笑容便抑制不住,在旁人看来这二人倒是相谈甚欢。不远处的苏瓷正敛目听着旁人的话,正抬眼便看到阿宁与渚临谵二人不知在聊些什么,渚临谵嘴边的笑都要飞到眉眼了,便不由多看了几眼。 文书意与自家哥哥坐在距离太子最近的席位上,她默默地看着他谦和地与各家子弟攀谈,自己却不敢打扰,此时忽然见他眼神定在了一处,顺着看了过去,便见阿宁与渚临谵二人相谈甚欢,文书意心下一顿,再回首,却见苏瓷早就收回眼目光,带着淡笑回应着旁人的话,仿佛刚才不过是他眼神随意扫到了一般。 此时,殿外一番喧闹,众人回首,却见一人玄甲披身,长刀相配,跨步走进殿中。那人阴戾的目光扫过殿中众人,而后落在正位的太子身上,于是换了副笑道:“今日闻得太子寿宴,臣特送来贺礼,还望殿下笑纳。” 阿宁看着严宽身上的长刀,她知阿肆定然在暗处,苏瓷身旁十步之内配刀剑者必斩之。这人不能死在东宫,更不能死在阿肆手里,但此时太子近卫皆在殿外,殿内均是世家子弟,没人敢拦他。几步不过数息的时间,殿外之人根本来不及。 严宽阔步又往前走了几步,却听一女声清冷道:“殿中多女眷,大人配刀还是止步吧。” 严宽往旁看去,便见一女娘微微仰着头迎上他的目光,她眉目如玉,一番淡然自若,不似那些闺中娘子见了他的胆怯之感。此女他并不认识,看来亦非大家子女,却敢在众人之前呵斥于他,严宽哪里能忍。严宽咧着嘴,不看东宫,笑得几分可怖,就连一旁的渚笑笑都在桌下,抓住阿宁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去挑衅此人。 文书意没想到桑宁居然敢这般去惹那煞神,不由蹙眉,正欲与自家哥哥说两句,转头却见苏瓷眉目浅淡,并未有阻拦的意思,便又坐了下去。 严宽侧过身子,看着那女娘,一双眼睛如秃鹰盯着猎物一般,道:“君上许我殿前配刀,今日即便是宣政殿,我这长刀也能进。” 说着,严宽将腰间长刀缓缓抽出,刀光锋利,直逼人眼。众人大抽一口凉气,却见严宽那把长刀已经到了阿宁跟前。 严宽配刀是一把鬼刀,据说是他搜罗来众多战死沙场的将士配刀,镕铸而成。其上戾气甚重,挥刀间似有哭鸣之声,令人毛骨悚然。 此时殿前刀光让众人闭口,不敢言语。严宽甚喜这般震慑的作用,他看着那个敢于挑衅自己的小女娘,然则却未在她的眼中看到自己所想的那般战栗之感。她神色平静,浅带笑意,那一抹看着戏虐的笑意,让严宽眼中杀意渐浓。 阿宁看着严宽手中的刀,刀面之上“魑魅”二字如鬼爪一般让人望而生畏。阿宁仿似看到了一个羸弱之人强装魁梧,这样的人,她在边陲见多了。 “大人还是将刀收起来吧,吾心甚惧啊。” 阿宁的语气中丝毫听不出任何“惧怕”之感。 严宽并非蠢人,他知道阿宁这是在挑衅他,一旦他真的挥刀而下,便是理亏在自己,殿前卫必会将其拿下。 严宽缓缓收回长刀,一旁的渚笑笑这才松了口气。 “你叫什么?” 未待阿宁开口,却听上位,那人开口道:“严大人,你尚未向孤行礼。” 东宫架前,严宽本为臣子,自当行礼,但他行事嚣张惯了,今日奉命而来更是无所畏惧,又加之刚进殿内便被阿宁叫停,几次三番,倒是让他忘了礼数。 闻此,严宽抱拳躬身,道:“臣,见过太子殿下。” 半响,却未得免礼之言,严宽低垂着的眉目不由皱起。 众人看向正位之上的那人,却见他不见恼怒之色,神色淡漠,开口道:“今日东宫私宴,非朝政之席,你配刀上前,是为对孤不敬,东宫架前,你拔刀示人,是对孤不尊,严大人礼数不正,以下犯上。来人,拖下去,杖责三十。” 严宽心中一惊,尚未来得及反驳,却见四名殿前卫出现,忽然膝间吃痛,不由跪了下去,脚下尚未挣脱双臂便立刻被人反扣。一人卸下他腰间配刀,当下长刀一出,将其一斩而断。 所谓鬼刀,如今只剩残件。 “殿下,我!” 严宽那句“奉君上之命而来”尚未说完,便被人塞住口鼻,以极为狼狈的姿态拖出了殿内。而殿外,他所带来的那一队人马不知何时早被东宫的殿前卫制服在地。 众人惊愕,严宽近来气焰嚣张,世家之中无人敢惹,太子拂袖多日,未有实权,但皇帝的人,他今日说办就办了,其中深意,众人心中各有揣测。 “可有伤到?” 这话却是太子在问阿宁,众人看向那个有些陌生的女娘,皆私下询问那是谁,竟然有这般胆量,看太子语气,似乎也与其相熟。而文书意此时却是满心的凉意,这满堂之中,面对严宽却唯有阿宁敢出声维护东宫,光是这份勇气,自己要如何比…… 阿宁浅笑了笑,道:“一把玄寂道的废铁,即便开了峰也没那么锋利。” 玄寂道是立国南边一个手艺卓绝的铸件庄,其内刀剑按品质分五等,阿宁见严宽手中那把刀上刻着的“魑魅”便知,这是玄寂道最下品的铸件。那些所谓的搜罗战场将士配件熔铸而成,多半也是严宽自己吹出来的噱头。 苏瓷未再多问,收回了目光,依旧端持着温和的浅笑,仿似刚才之事并未发生一般。 紫薇殿内,皇帝一身素衣着墨绘画,殿内灯火幽燃,仿似要将他画中江山点燃。宫人匆匆赶来,低身拜伏,而后将东宫之事一一讲述给厉帝听。 听到严宽被东宫杖责一事,厉帝神色如常,手中的笔都未曾停下,“打了便打了吧。” 皇帝这话说得清浅,众人心中对这位所谓的殿前红人重新有了计较。来人再报今日太子私宴的宾客,到场的都有哪些,而这才是严宽此行的目的。 厉帝听闻今日虽世家嫡子多席上有位,但氏族家主以及前朝重臣无人出席。 “那个敢与严宽呛声的女娘是谁?” “哦,是商行司新晋从典之女,颇为知礼,皇后娘娘很喜欢她。” 闻此,皇帝笑了笑道:“皇后向来喜欢规矩的。” 所谓规矩,便是兴不起什么风浪,便也无须费神。到这里,厉帝方才对眼前的画作满意了一般,放下了笔墨,又挥了挥手,方才让人退下。 (本章完) 第46章 其实偏爱 第46章 其实偏爱 东宫宴席之上,众人杯盏交错,需尽欢时当尽意。渚笑笑此时脸上已经染上了红晕,东宫的香酿带着微微的甜度最是让人上头,她与阿宁一起喝了许多。待渚临谵回过神来就发现这二人已经喝空了四壶。这香酿虽然是以鲜酿制,大师傅手艺虽好但这却是酒,酒劲起来很是醉人。 今日私宴,多饮之人不在少数,因此东宫并未久留众人,让其尽早归家,以免在归家的途中酒气上头。 众人纷纷与太子拜别,苏瓷转身便去往内院而去,步履稍显匆忙。秋南上前询问,却听苏瓷道:“阿宁多饮了。” 苏瓷好几次抬眼便看到渚家那丫头撒了欢似的跟阿宁你一杯、我一杯,这酥香酿虽然可口,但酒劲也大,因此苏瓷猜测阿宁在回去的路上酒气就能上来。 闻此一言,秋南立刻转身着人备了车马,又将还在殿前安排众人收拾的红鸢叫了来。 待二人行至马车处,苏瓷已经换了身藏青玄袍,由红鸢驾车去追赶此时已经快到宫门处的渚临谵等人。 阿宁平日里甚少饮酒,即便饮酒也不过小酌,原因无他,她这个人酒力不太行,而她酒后的品行也不太好。阿宁饮得过头了就会话多。从小时候与苏瓷抢吃的,到庆同,再到如今,她能全都细数一遍。而这些话却是不能让旁人听了去的,如今桑府之内多是外买的仆从,口风难紧。 红鸢的车驾很快在朱雀门处将人拦截了下来。 阿宁与渚家兄妹同乘,待苏瓷拉开车帘,却见渚临谵一脸菜色,他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渚笑笑上了马车便睡着了,而一旁的阿宁拉着渚临谵已经开始讲自己小时候被白歆蕊捡到之事,但好在,这一次她说的是姑苏的软语。 渚临谵原本想着阿宁喝了酒这般畅言,倒是个机会能听一听她会不会说什么商机出来,然而听到现在,他愣是一句话没听懂,反倒是他一直被阿宁抓着听她讲话,稍有分神便会挨巴掌。 苏瓷的出现让渚临谵吓了一跳,正欲拜见却见苏瓷换了服饰,知他是私下前来,便未声张。 苏瓷会亲自来只是因为阿宁喝醉酒的时候能将她带走的人很少,红鸢与秋南都做不到,所以苏瓷只能亲自跑一趟。 “阿宁。” 听到苏瓷的声音,阿宁眨巴眨巴了眼睛,也不说话,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他。 苏瓷见她这个模样,倒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微微叹了口气,说得也是姑苏的软语:“来,我们回去了。” 听着这话,阿宁挪了挪,出了车驾便又直接坐在了车夫的身后。苏瓷见她这副模样,知道让她自己下来是做不到了。 “手给我。” 阿宁闻言,张了张手臂,像个孩童那般,苏瓷倒似习惯了一般,直接将人从车上抱了下来,转手就递给了红鸢。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已经十分熟悉。 毕竟小时候,苏瓷便是这般将阿宁抱来抱去,半大点的孩童老是跟在他身后,什么高低的地方都敢跟着去,不是上去了下不来,就是下去了上不来,最后都是苏瓷将她抱回来。那时候苏瓷也就比阿宁高一截,抱也不怎么抱得动,经常两个人出门的时候整整齐齐,回来的时候一身泥,最后一起挨训。 渚临谵自然不敢多问,与苏瓷再次拜别后便让车夫驾车离开了。 苏瓷转身便看到阿宁抱着红鸢,开始讲故事,不由叹了口气,二人将她弄回东宫很费了一番功夫。 玉璋宫内,庄皇后正欲睡下,却听闻东宫女官求见,复才召见。 红鸢低身见礼,而后提及东宫的意思,想向皇后借一辆玉璋宫的马车,待阿宁就醒了便将人送回去。 皇后听闻阿宁要在东宫过夜,不由皱了皱眉。 红鸢知其所想,道:“娘娘无须担心,阿宁酒后少眠,此刻正拉着人在聊小时候的故事,殿下让侍女们陪着,不会让不好的名声传出去。” 闻此,皇后仍觉不妥,便又让身边的大宫女跟着一同前往东宫看着,也算是做个见证。此人自小服侍庄氏,必要时也能帮帮忙。 待皇后宫中的人跟着一起回去,才发现红鸢口中“拉着人”聊天的阿宁,正拉着东宫太子在顺德殿前的台阶上席地而坐,她抱膝而坐,将自己团成一团,身上披着东宫的鹤氅,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苏瓷偶尔应她几句,她便继续说着听不懂的话。 这个时候阿宁已经说到了苏瓷回宫后,数年生日都没有她的位子。 苏瓷微微侧头看着她说到这里几分委屈的样子,这是寻常阿宁绝不会出现的神情,他眉目微蹙,用软语问她:“你很在意这件事?” 阿宁点了点头,眼睛有些红,几近呢喃般道:“我以为,你们不要我了……” 阿宁的声音断断续续,又说道:“那个老头,说,我不配,他说我,不好……” 她声音越说越小,好似自己也不太愿意提起。 这是从前立国之事,彼时苏瓷决定不让阿宁参与大渊之事,想让她过一些安生的日子,文老太傅便去找过阿宁,让她留在立国,不要跟去大渊。而这件事,苏瓷并不知晓。 苏瓷眸光微动,他侧着头倒叫旁人看不清他眼中的触动,他伸手拍了拍阿宁的头,道:“没有不要你,只是不想你跟着有危险。” 只是,想要你自由一点…… “但是,没,没关系,我自己,可,可以好好的……” 她说着又像是要证明自己一样,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而后阿宁又一口气讲了许多苏瓷不知道的事,有桑家的,有明锦院的,她讲的颠来倒去,他就这么静静地听着阿宁讲着这些年,也听着她讲自己慢慢也就习惯了。而后阿宁又讲了皇后和桑家要搬来上京的事。 不知道为何听到这里苏瓷心下有些空寂,阿宁的故事到后面已经全然没了他的身影。 苏瓷看着满院的夜色,身旁阿宁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似穿石之水,一滴滴砸得深沉。见他没反应,阿宁又拉了拉他的衣袖,苏瓷回过头去看她,月色下,阿宁冲他笑了笑,那双眉眼仿似印着星辰。 “对不起。”苏瓷的声音很轻,如同清风吹得湖水浅皱,他笑着将阿宁有些散乱的耳旁发绕去了耳后,又用京语问阿宁道:“那现在可有让你不顺心之人?” 阿宁听他用京语,便也用京语,咯咯笑道:“没有,不顺心,就杀掉。” 说着又比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原本众人以为只是玩笑,却见太子笑得温润,如哄孩童般,道:“好,让阿宁不顺心的人都杀掉。” 众人心中大惊,太子忽然用京语,这话却不是说给阿宁听,而是给玉璋宫来人。皇后与阿宁近日走得颇近,苏瓷并不清楚庄皇后到底几分真心,所以有些话当说还是要说。站于庭院角落的玉璋宫之人,闻此低垂了头颅,再不敢抬起。 直至东方即白,阿宁方才昏昏欲睡。 嬷嬷正要去接人,却见东宫亲自将人抱起走往内殿而去,行至半途,苏瓷对玉璋宫那位大宫女道:“且向庄娘娘带句话,只要阿宁好好的,东宫与庄氏的盟约便一直在。” 玉璋宫内,皇后刚梳洗好,宫女便将东宫一切回禀,皇后听完却愣在了那。东宫其人如完玉难观其痕,今日他那一句话,无遗是主动将身上的裂缝展露给自己,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阿宁。东宫知皇后对阿宁存何心思,因此这既是示好,也是威慑。至正午阿宁才醒,她见自己是在东宫醒来,立刻梳洗好爬上马车,都未与苏瓷告别,直接出了宫。 用玉璋宫的马车是为了告诉众人,阿宁是歇在了皇后处,以免污了她的声誉。然则此事还是难免让有心之人读出了其它的意味。 文府之内,玉璋宫马车次日才将阿宁送回府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文氏兄妹的耳中。文书楷看着妹妹眉头紧蹙,今日听得此事之后便一直煞有心事的模样。 “此女可就是你此前所说皇后所选择之人?” 文书意点了点头,“她虽身世不显,但却与殿下是旧识,为人聪慧,待人也极好。” “你便是太心善,才会认为人人都好。”文书楷拍了拍文书意的背,宽慰道:“敢在宫中夜宿,如此行为……” 文书楷话未说完,文书意便知他想说什么,连忙打断道:“昨日见她多饮了几杯,许是这个原因皇后娘娘才留下了她。皇后娘娘向来持礼,若是她真与殿下有什么,娘娘不会为她遮掩。” 见文书意言语间对桑宁甚是维护,文书楷不由叹了口气,“你与殿下本无往日情分,若是东宫迎娶你之后再纳,你都有先机,但若此女当真与你同入东宫,到时候你又该如何自处?” “以她的门第,君上也不会同意。” “可她有皇后的支持。”文书楷不由语气急了三分,“帝王宫中佳丽三千,太子身边多一个身份不显的美人皇帝不会在意。” 闻此,文书意不由蹙了蹙眉,却还是说道:“她说过她无意东宫。” “我的傻妹妹,她说你便信?”文书楷的语气淡了三分下来,道:“此事就交由我来处理。” 文书意此刻心中亦是微乱,也未细想文书楷会如何应对。 三日之后,一则流言四起,皇后有意将桑府之女指给庄氏嫡子庄明杰。众人回想这段时间皇后对桑府之女的态度,而如今庄明杰已无家族继承制权,世家大族断不会将自己的嫡女嫁与庄明杰,因此皇后才会选择一个小户之女。 谣言纷飞,却听着言之凿凿,煞有其事。悠悠众口,却似未想过,一个闺中女儿莫名与一名男子传出婚约,这于她的名节而言是多大的诬蔑。 庄明月知晓此事后亲自到桑府,却见阿宁正在庭院之内,将一封看完了的信件折叠回去。原本还忧心阿宁会因此恼怒庄氏的庄明月,这才镇定下来。 她细细给阿宁解释此事绝非庄氏的手笔,阿宁便将手中那封折回去的信递给她看。 庄明月几乎是蹙着眉读完,其上讲道文府的人如何与茶楼小厮等联络、传播谣言,其中细节写得一清二楚。文氏乃是世家大族,居然会用这般手段,着实让人难以相信。 “书意不是一个会对人背后下手之人。” “她不会,但不代表文氏的人不会。” 文氏将文书意培养得很好,这是阿宁对她的印象,这个端和持礼的大家闺秀不会有这种下劣的手段。 虽然文老太傅对阿宁颇为不满,不过以老人家的脾性,要出手便是死招,哪里会有这种小打小闹。但不管怎么样,这笔账阿宁还是记在了文氏的头上。 “如今谣言已然传出,我会让母亲想办法澄清。” 阿宁摇了摇头,浅声道:“没用,庄氏的澄清只会给他们借口,说是庄氏看不上我桑府门户,我家人即将入京,我不想他们一到上京便要面临这些。” “姑娘,尚嬷嬷来见。” 那嬷嬷阿宁见过数次,是皇后宫中之人。嬷嬷低身见了见礼,而后对阿宁道:“娘娘让桑姑娘不用担心,坊间谣言一事她会处理。” 阿宁倒是未想到皇后会亲自出面,伏了伏身子,向皇后表达谢意。嬷嬷就传了这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桑府。 庄明月道:“这位嬷嬷在姑母身前伺候多年,她亲自来给你传话,可见姑母很重视你。” 阿宁浅笑,只回道:“都是娘娘抬爱。” 阿宁自然不知东宫与皇后的盟约,对此也心下疑惑。 风华殿内,皇帝今日刚见完群臣,此时正在批改奏章。殿外庄皇后求见,宫侍传话后,皇帝将一叠奏章都放到了一边,亲自去迎。 庄皇后往日的服饰为显庄重多是沉闷,而今日却是一身月桂婵娟锦服,整个人清丽了许多,那是阿宁命张娘子亲自为皇后绣制的图案,庄皇后很是喜欢。 “今日怎么来风华殿了?” 皇后几乎不会插手朝政之事,因此皇帝理朝之地她甚少涉足。 庄皇后柔柔地笑了笑,道:“今日是特意来求君上一道旨意。” “哦?”皇帝笑道:“何事竟然让皇后亲自跑一趟?” 庄皇后笑容柔和,眼中亦有真实的喜色,道:“求君上许我认桑氏嫡女为义女。” 此话一出,厉帝颇感意外。这些年皇后膝下无子,内务府也曾提议过继宗亲子嗣,虽无继承之权,但也算能够陪伴皇后左右,但庄皇后均没有答应。而庄皇后认识桑氏时间未久,却主动提出要认桑氏为义女,这让厉帝有些意外。 见皇帝并未立刻开口,庄皇后知他怀疑阿宁是那刻意谄媚之人,于是开口道:“阿宁这丫头脾性不算乖顺,但却是一个好孩子。” 皇帝对于桑宁倒了解一二,她门第不高,在皇帝眼中掀不起什么风浪,因此皇后要收便收了吧,一个没有实权的位分而已,厉帝并不在意。再者内宫添了新人,皇帝也须找个机会安抚庄氏。皇后近来也就这么一个请求,皇帝便就答应了。 “既然要收义女,便将封号一同拟了吧。” 闻此,庄皇后低身拜谢,皇帝顺着她的话给了阿宁实封,安抚之意皇后自然看得明白。 数日之后,皇帝御旨,桑氏之女温和娴静,端庄持礼,甚得皇后之心,着封“昭宁郡主”,食邑一千户。 皇家旨意一出,谣言不攻自破,皇后膝下无子,如今名下有了这唯一一个义女,桑氏之女如此得皇后垂爱,自然不可能将其配与一个家族废子。不出半月,那坊间莫须有的话便就烟消云散了。 (本章完) 第47章 绣娘之死 第47章 绣娘之死 大渊史上曾封过二十四位异性郡主,甚至公主。太祖的盛银皇后便曾收过四名义女,皇族收义女有的只是一时兴起,有的则是在皇家血脉不昌的时候,能够通过义女联姻的形式,稳住皇族手中的权力,而桑宁这个郡主的封号到底是为了什么,时人还难以捉摸透。 不过,庄皇后对桑宁的关爱众人却是有目共睹。除了日常入宫陪伴之外,玉璋宫还经常赐下大大小小的赏玩之物,近日见过皇后的都道娘娘近来心情极好。 午后,皇后午休刚起,嬷嬷为她梳妆好,阿宁便已经候着了。前日里张娘子将为皇后新制的绣服送了过来,阿宁便趁着今日得空送了来。 庄皇后看着宫侍展示的峰峦藏秀服,白色与浓翠的晕染,针线在天光之下泛着光晕,仿似苍山披雪,无论意境、针法都是绝妙。 此时一名宫女低身前来,道:“庄夫人求见。” 说的便是庄氏主母阮铃兰。 阮氏进殿之内,向皇后见礼,方才看到此时阿宁亦在。 “嫂嫂不必多礼。” 阮氏进屋便瞧见宫侍展示的服饰,道:“原来娘娘近来那些衣裳都是郡主送的,怪不得娘娘爱穿。” 阮氏这话中带着几分讨好的味道,庄皇后与阿宁都能听出,阿宁自知阮氏恐怕有话要与皇后谈,正要退下,却被皇后拍了拍手背,道:“无妨,你留下。” 阮氏闻此微微愣了愣,阿宁在这,她一时倒不知如何开口。 “嫂嫂可是为了军需而来?” 今日朝廷有朝臣奏报削减军需开支,首当其冲便数了屯兵东南的庄家军。庄家军规模庞大,如今东南小战虽有,但多不成气候,庄家军根本无须保持那么庞大的规模,更提及庄氏应当归还部分军权。 此话究竟是朝中大臣的提奏,还是皇帝刻意安排为之便是见仁见智之事,但庄家如今的确面临着军队开支这项难题。 “你哥哥亦是不愿因此事烦你,但如今家中也是无法了……” 闻此,庄皇后微微蹙眉,向嬷嬷吩咐道:“将我的匣子拿来。” “不不,”阮氏道:“使不得。” 一来皇后用自己的银钱补贴庄氏,说来会成他人口中的笑话,二来庄皇后如今所有皆是皇帝所赐,拿着这些钱去补贴庄家军,于礼于规都不合。更何况宫中妇人的体己又能弥补得了多少。 “只是娘娘能否……”阮氏这话顿了顿,道:“能否劝一劝君上?” 闻此,阿宁看到庄皇后眼中溢出来的一缕失望。庄皇后膝下无贵子,皇帝如今又新纳美人,母族之事本就让她多年来步履维艰,如今这个时机再求她做违抗皇帝旨意的事,她如何做得? 见皇后并不说话,阮氏亦是为难,今日她前来也是瞒着庄家主擅自做得决定,她委实也是想不出办法了。 “庄夫人。”一旁静静听着的阿宁忽然开口道:“我记得明月说过,庄氏手下有雇佣兵。” 东南边陲紧邻诸国,有些事庄家军不便动手,便会由雇佣兵去处理。庄氏的这些雇佣兵都是庄家亲自教练出来,战力及战略素养都不错。 阮氏不知为何阿宁会提到这个,遂点了点头。 “不如这样。”阿宁道:“恒盛商道如今尚欠一队护送兵力,不如夫人将这些雇佣兵给我,虽然收益不多,但也能解庄氏的燃眉之急。” 皇后闻此,道:“我记得恒盛不是由立国的萧盛护送?” 萧盛因护送鲜国长公主有功,向皇帝讨得这个赏,此后恒盛商道的护卫应当都是交给萧盛的才对。 阿宁答道:“萧将军的军队再怎么说也是立国正规的军队,若是过于靠近他国,恐怕会引发恐慌。所以从塔阁南到鲜国境内我们还需要一支护送队伍。” 萧盛此人心贪,若是恒盛的护送全然交给萧盛,倒是说不准日后他会不会以此相挟,坐地起价。再者,继上次萧盛联合大渊斩杀入内的流民之事后,原本投靠萧盛的一些流民偷跑了不少,让阿宁看到他这支队伍有太多的不确定性,若是有庄氏人马在,对恒盛而言更有保障一些。 阿宁这话正巧符合庄氏的心意,还能解了皇后之忧,原本庄家偌大的家业哪里真用得上这些,不过是阮氏作为主母难免要多做一些才能镇得住庄氏各房。即使如此,阿宁也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阮氏闻此,心中大喜,今日这一趟总算是没白跑。 “明月呢?这些时日都不见她人。” “自从她父亲许她带兵之后便高兴得不得了,现在说是去操练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会返京。” 二人闻此又聊了些别的,阿宁多是听着,心想算着时日,渚临谵他们应该快要到了。 大漠之上,风沙渐起,一队人马经过几日风餐露宿,终于抵达了阿宁图上所画的部落,渚临谵扒拉着身上套着的粗布,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渚临谵通过庆同找到了一个会当地语言之人作向导,在与其族长沟通之后,同意他们先来看看东西是不是他们想要。 渚临谵此次带了少量的铁器前来,大漠之上各部落多年乱战,铁器十分珍贵,大成虽然也有,但却不会给他们,毕竟若是他们得了精良的铁器反过来滋扰大成边界,便得不偿失了。 渚临谵带来的是兵器府淘汰之物,从纯度上讲不算精良,但对于这些地方而言已是够用。 几名地师此时正在探察,良久之后返回复命,道:“的确是一处优质的金矿。” 闻此渚临谵大喜过望,这些天喝了不少风沙,今日总算是值了。正要上前,却被陪同他们探矿的逐鹿族人拦了下来,对方表示,既然已经验过东西,就该上交铁器了。 渚临谵此次带来了两车的铁器,悉数展示给逐鹿之人看,对方见此甚是满意,又道这些只是看矿的费用,待下次带来更多的铁器才能让渚临谵的人动手挖掘。 这话便是要强行将这辆车铁器给扣下,原本渚临谵与逐鹿的人谈好,等量对换,如今尚未开始交易便要反悔,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渚临谵正欲开口,却见眼前银枪一阵凌冽的光而过,那人尚未反应过来,却已被长枪抵在自己的脖颈。那头,庄明月带着黑色的头纱,让人看不清神色,她手中的长枪起时,手下士兵十分训练有素,将逐鹿在场之人全部制住。 “东西必须今日便给。” 庄明月的态度十分强硬。 “阿宁说过,跟这些人交易便要比他们更悍才行。” 庄明月说着中州的话,逐鹿之人自然听不懂,但他们看得懂庄明月眼中的杀意,自知已然失了先机,遂只能答应,此次让渚临谵的人先带走两车的东西。 渚临谵此次带来的人不足以在这里进行深度挖掘,若是要建井筒和隧道需要较长的时间和更多的人力,因此只能将露头的一些先行挖掘回去。“短时间内你可能调更多的人马过来?” 庄明月不解,渚临谵正色道:“蛮荒之地讲不得信誉二字,若我们建好深挖的隧道,这东西他们未必会乖乖给我们。” 毕竟逐鹿的人多年未动此物,最主要的原因便是不具备深挖造井道的技术。但若是渚临谵等人建好了井道,逐鹿要拿到地下之物便如探囊取物了。他们既然知晓此物的价值,便不会等着让渚临谵等人年复一年地来此挖掘。 因此,这是一次性的买卖,当然能带越多走越好。 “能到是能,只不过这么多岩金运送回去的路途上怕是有风险。” 闻此,渚临谵笑着指了指东边的方向,道:“咱们不带回去。” 阿宁与渚临谵商议的结果就是将岩金运往大成加工之后,就地卖出,一部分换成飞钱,一部分就留在大成。 庄明月倒是不知这二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问道:“为何不全部换成飞钱带回去?” 渚临谵颇有些无奈的模样,道:“如今并不适合将所有资产全都放在大渊。” 渚临谵这话说得几分晦涩,但庄明月却明白其中道理。如今皇帝与氏族斗得朝局不明,未来究竟会是怎么走向没人知晓,相比大渊,大成的政权却稳定许多,至少十年之内这些钱放在大成是没问题的。 渚临谵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经,今日说起这些却是神色分明,头脑清晰,庄明月倒觉此子也不是如传言般是沉溺享乐之辈。 逐鹿以东的沙漠之上有一片长河,仿若这片沙土之中流淌的血脉,行者的队伍在此休整,白色的骆驼之上,那人一袭玄色的长袍笼罩其身,长袍之下那人一双金铜色的眼中似有鎏金婉转而过,大漠以西多出美人,相骨俱佳,即便如此,他的这双眉眼流转间带着三分妖色,倒也是世所罕见。他仰头看了看此时日照的方向,露出稍显白皙的下颚,大漠日照猛烈,如他这般肤色之人定然是久居于室。 使者低身来报,“王,前些时日遇到的队伍,去了逐鹿的地盘。” “恩。”那人浅应了一声,便未再多言。 平京城的月楼内,今日赵家作局,宴请文氏嫡子,这一场席面赵氏准备了许久。文氏对于门内子弟的约束十分严格,在上京,有族中长兄看着,文书楷自然是不敢出来与人厮混的,唯有离开上京,还能得三分快活。 赵氏今日除了相邀文氏,还主要是为了替承礼司文典之子李云河作引荐。李云河常年混迹平京城,不受家族重视,因此想借此机会攀附文氏之人,为自己某个前路。 席间,赵氏一边举杯,一边对李云河赞不绝口,称他办事得力,且手段利落。李云河这个人没什么大才,虽出身书香世家,自小会的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手底下到是养了一群打手,专门给贵人们“排忧解难”,这手段利落说得便是这个。 文书楷喝了几杯小酒,倒是将心中烦闷一吐而快。 “一个破落户,居然想骑到我妹妹头上去。”文书楷说到此,又是一杯酒下肚,“她也配!” “自是不配。”赵氏也知道近来文书楷因为皇后新收那个义女之事颇为烦闷,但如今桑氏为郡主,即便是文书楷也轻易动不得,因此众人也只能是跟着附和几句。 但李云河却认为,众人皆不敢之事,才是他能够出头的地方。文人雅士向来脑子迂腐,不懂变通,动不了那个桑宁,便动她在乎之人、在乎之物,无论怎样,文书楷这口气,他都能想办法帮他出了。 这日,正是桑家团聚之日,恒盛之事交接完毕之后,桑府便着手搬迁之事。因桑子邺还关押在安城,并且何氏之事发生未久,因此余晚晚母女决定暂时先留在安城,唯有桑子城夫妇带着桑老夫人到了上京。 团圆之饭尚未吃圆满,阿喜便来报,有人寻阿宁。 阿宁走到侧院,便见一青年白发,覆手而立。此人为卢青山,明锦院大掌柜。 明锦院十二掌柜各有其职,大掌柜卢青山甚少出面,见他来此,阿宁的神色沉了沉。 “姑娘见我总没有好脸色。” 与月衡、宣枝等人不同,卢青山主管暗事,这一部是当年白歆蕊专门为了保护明锦院上下安全而建,毕竟行商在外须得有些手段。而他来见阿宁,便是遇上了见不得光的事。 “出了何事?” 卢青山面色不改,缓缓道:“死了一名绣娘,尸体被抛在平京城店铺的门口。” 女尸赤裸,被人用草席就这般一裹,丢在了大街之上,直到清晨,被赶早的人发现,方才报了官。从前,明锦院的建立是白歆蕊收留战时流民而建,时至今日,明锦院的绣娘都不问出身高低,只要肯吃苦耐辛劳,明锦院都愿意给其一份求生的路子。 但也正是如此,她们是明锦院中最好拿捏的人众,也是明锦院应当守护之人。 阿宁听闻一句脸色便沉了下来,一双瞳眸中满是冰霜,“谁做的?” “承礼司文典之子,李云河。” 一个文典之子,为何会与明锦院的绣娘扯上关系。 见阿宁不解,卢青山开口道:“此人近日透过关系攀附上了文氏的文书楷,为讨好文书楷才动的手。” 阿宁默了默,问:“尸体如今怎么处理的?” “尚停棺在平京的别院。”卢青山看着阿宁冷然的眉目,问道:“要怎么做?” 今日既然是卢青山前来,那么说明此事明锦院没有掌握有利的证据,即便报官也得不到一个满意的结果。明锦院内务工之人多为女子,今日这事若当真轻轻地了了,明锦院众人之心亦难安。 庭院之内的风徐徐地吹,让人觉得有些幽凉。阿宁眉目浅淡,缓缓道:“带去平京,随棺椁一起下葬吧。” 卢青山闻此拱手,复才退下。 两日之后的浮生楼内,文书楷在酒席之间方知那李云河所为,心下正痛快,多饮了几杯,结果席尚未散,李云河失踪的消息便传了来。李家动用了一切人脉寻人,只知道李云河自酒楼离开之后,行入暗巷,便从此如人间蒸发一般,不见踪影。 文书楷等人心下有了些许猜测,却不敢坐实。毕竟明锦院不过一间制衣坊,其内多为女子,哪里敢对官员家眷下手。又得知明锦院已正常报官,若真是他们所为,哪里敢自己往官府跑?但毕竟是常年行商之人,明锦院当有自己的手段,文书楷无法确定。 心下神魂未定之下,文书楷连夜赶回上京城,回到府中便听门房之人传达,有人向文家家主递上了拜帖,署名是昭宁郡主桑宁。 (本章完) 第48章 讨要说法 第48章 讨要说法 承礼司文典之子失踪一事很快传到了上京,官府和李氏四处张贴告示,寻求线索,但至今仍无人知晓李云河究竟去了何处。然而平京城府衙却因为明锦院证据不足,绣娘之死的审理没了进度,明锦院多次托人去催促,却得来衙役的一句“一个绣娘而已,你们何必如此着急。” 文府之内,文书意匆匆赶到书房之外,听闻桑宁昨日以郡主身份向文氏家主递了拜帖,按礼,文氏不可不应。她亦不知桑宁究竟是为了何事前来,而昨日归府的文书楷此时也到了书房之外,貌似是想听得其内二人的谈话。 文书意知道这个哥哥的脾性,桑宁找上门恐怕与他有关,正想问,却见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暗自在窗外偷听。 书房之内,焚香燃炉,今日阿宁上门找的并不是文老太傅而是太傅嫡长子,文家如今的家主,那么要办的便是如今的文氏门人。 文氏家主文永昌如今为文史大夫,主管王朝史记,其人奉礼受行,也曾为一代人中的楷模。文老太傅与白氏的关系他十分清楚,也知晓阿宁究竟为何人,但她今日而来却未找老太傅,而是找自己,对此文永昌心中还是有些困惑。 阿宁拿出一份文书,是李云河派人劫走绣娘,侮辱其人,而后抛尸大街的全过程,亦有文书楷于酒楼之内大放厥词的人证画押,文家主一张一张细细地看过,这些都不足以作为呈堂的证据,但却足以让一个人了解事情的全貌。 文永昌微蹙眉头,将厚厚的文书看完,而后看向阿宁,道:“郡主是想说,明锦院绣娘之死与楷儿有关?” 阿宁神色浅淡,全然没了平日的端和,她缓声道:“文公子到底与林娘的死有没有关系我亦无直接的证据。但是,作为明锦院的东家,有些话我想亲自与文家主聊聊。” “郡主请讲。” “我自知自己并非什么大家贵女,觉得我入不了眼的人不止令公子一人,他在外污言秽语辱的不是我桑家的门楣,我自然管不着,但他这些蠢笨之言却导致我院内绣娘惨死,文家主,您作为文氏的执掌人,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说法?” 文永昌亦是早闻此女性格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今日拿着这些算不着多直接的证据便敢上门,当真是有几分胆色在的。但文氏之人亦是护短,若文永昌因此事当着桑宁的面惩处了文书楷,便无异于承认如今平京城的案子与他文氏有关,文永昌不傻,这个口他自然不会松。 “酒后之言,如何算数。” 阿宁料到此事文永昌不会承认,便又拿出了一份文书,里面却是前些时日文府中人篡夺市井之人传布阿宁谣言之事,皇后对此事很看重,而后才给了阿宁郡主的封号,因此在这件事上文永昌显得谨慎了许多。 “此事我定当查清楚,给郡主一个交待。” 文永昌与文太傅相比到底是不了解阿宁的,文太傅因为了解,所以从不会拿着官场那一套来与她虚以委蛇。 阿宁闻此,浅笑道:“文家主,今日我来不是来听您说这些场面话的。” 文永昌微眯着双目,神色中亦有三分对阿宁言语不敬的怒意,却还是很快被他掩盖了下去。 “既然您不愿意承担文氏的教养之过,那我只能用自己的手段解决此事。” 说完转身便要走,还未抬步,便听文永昌道:“郡主难道以为光凭娘娘的恩宠便能逼迫于文氏了么?” 阿宁停下了脚步,浅笑道:“我做事向来靠得不是他人,看来老师还真是挺讨厌我的,连我的事都未曾向文家主多说过。” 文永昌神色凌然,文太傅从前对阿宁的评价唯一句,“荒诞无礼”。 “看来文家主当真是不太了解我。”阿宁浅笑道:“无妨,之后就了解了。” “你要做什么?” 文永昌原本倒是想套阿宁的话,却不曾想这一拳仿似打在了上,她根本连话都不愿与自己多说。 阿宁看着文永昌,笑得几分柔和,浅声道:“我这个人少遇烦心之事、闹心之人,因为我一般不会让这些东西在眼前晃太久。” 一个年纪如此轻的女娘面对朝廷重臣,大家之主,丝毫无惧,还能说出如此威胁之言,文永昌明白若要平息今日之事便必须拿出让双方都满意的结果。但显然,文氏满意的结果,桑宁不会满意。 桑宁的这番话让文永昌想到了李云河,他微凝着神色,问道:“郡主,承礼司李氏之子你可认识?” 阿宁看着文永昌,唇边的笑意却不进眼底,她字字幽缓地道:“不认识啊。” 简单几个字确让文永昌心下一凉,若是李云河是阿宁让人带走,却能让官府至今查不到任何下落,那么她便定然有那个手段对文书楷再做一次这样的事。 文永昌继续道:“听闻李氏之子失踪多日,不知郡主以为人在何处?” 换作旁人恐怕便会以不知搪塞过去,但阿宁眼中带笑,毫无惧意,道:“可能在哪个鱼塘里喂鱼?” 凭此一句,文永昌可以断定李氏之子怕是凶多吉少,此女胆子如此大,为了一个绣娘便敢闹得这么大。文永昌此时方才对文老太傅对阿宁的评价有几分切实的体会。这样的人多是疯狂,文氏与她为敌,占不得什么好处。 对阿宁而言,那些针对她的污言秽语,她可以不管,但动明锦院之人却是不行。小时候,白歆蕊曾经对阿宁说过,这个世道,女子没有家族为依靠,在外本就不易,明锦院既然收了她们,就要做她们的主,护好她们。 文永昌沉了沉眉目,而后道:“我会将楷儿送回岭南,这你可满意?” 闻此,阿宁道:“文氏乃文雅大族,这般品性的子弟岂堪为文氏弟子?” 这话便是要剥夺文书楷的继承之权,文永昌深呼了一口气,道:“你莫要得寸进尺。” “文家主当知文氏到您这一代有如此兴隆之势,便是老太傅当年的‘择选’,为优者方堪为文氏弟子,不是么?” 文氏一脉曾经历三起三落,最后一次家族溃败之时,幸得白家出手方才保住家主传承,自那之后,文老太傅作为彼时的家主便对家族之人进行择选,不分嫡系和支系,唯有优秀的子弟方能计入家主一脉,这才实现文氏后来的兴盛。 文太傅当年之举也曾被族中诟病冷血无情,但正是这样的手段,才让文氏再次崛起。 见文永昌脸色已经极为难看,阿宁伏了伏身子,道:“多言了几句,今日打扰了。” 房外之人似乎未料到阿宁此时推门而出,直接扑了个踉跄,文永昌见此眉头紧皱,“滚出去!” 文书楷站直了身子,一双眼睛阴狠地看了两眼阿宁,正准备离开,却见长廊之上,一青年朝服未退,红袍官帽,身形挺拔,朝这里走来,此人眉目俊朗,颇有几分书生之气,但却肃穆得紧,与他年纪甚是不符。这便是文氏家主嫡长子,户部侍官文书衡。听闻他近日前些时日因公差一直在外,近日才返京。 原本还愤愤地看着阿宁的文书楷,见了他仿似老鼠见了猫,连头都不敢抬,阿宁观他那手足无措的模样,就差给文书衡跪下了。 文书意见到自家长兄,低低伏了伏身子,文书衡点了点头,对正要离开的阿宁道:“郡主稍等。”说着便进了书房,未久,文书衡再次出来,将文书楷唤了进去,文书楷脸色苍白,颤颤巍巍踏入书房,此后便是责骂之声不止。原来文书衡一直派人盯着文书楷,这些时日他不在上京,文书楷便干了不少荒唐事,不仅与人在秦楼楚馆大打出手,还仗着文氏嫡子的身份买卖地方官职。 文永昌拿到文书衡递上来的证据,脸色气得通红,当下着人绑了送回岭南,无召不得入京。 文书衡在前,文书楷连求个饶都不敢,全程低着头被文永昌骂个狗血淋头。 阿宁见此不由想,早知这文书楷这么怕他兄长,她便该直接去找文书衡。 待里面的事了,文书衡走出书房,对阿宁道:“殿下请您入宫一趟。” 这个殿下自然便是东宫。一旁的文书意闻此不由蹙了蹙眉。 阿宁知晓李云河的事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苏瓷,庆同的情报网与晓生楼的消息几乎覆盖了承德大陆东南境。 顺德殿内,侍官将一摞摞的文书往内送,如今东宫虽没了治国之权,但还是需要协理朝政,一部分上奏的文书奏折在皇帝批阅过后会送到东宫览阅。 台案之上,那人一身藏海戏珠锦服,在天光中低敛着眉目,静静地看着手中的奏报,而一旁的阿宁已经站了许久,却未见他搭理自己。待宫侍全都离开,阿宁转身便在一旁的案几之上坐下,那人听闻动静,也不过是抬眼看了看,复又将注意力着于台案之上。 阿宁摸不准他的态度,又不好出声打扰,便拿起他放在案几之上的书,随意地翻起来。苏瓷小时候便少年老成,喜欢读一些晦涩的书籍,此时,他案几上放的却是一本《山海志》,其中图文并茂,倒是符合阿宁的喜好,未久她便看了进去。 待苏瓷将那些奏文看完已是两个时辰之后,此时阿宁已经靠在窗边,一边吃着红鸢送来的茶点,一边看着那本书最后的章节,丝毫忘了自己此前心中的忐忑。 侍臣见时候差不多,便躬身进来,得了允许后又将奏章全部取走,这番动静才让阿宁醒过神来,又顾自站了回去。 苏瓷见她这番模样,问道:“去了文府?” 阿宁点了点头,她的脾气苏瓷知道,若不是因为绣娘一事,她如今倒也没有那么大脾性会直接冲去文府,所以才将刚回京的文书衡遣了回去。 见阿宁故作乖训的模样,苏瓷不由微微叹了口气,而后将一块令牌递给了阿宁,是晓生楼最高等级的白龙雀。 此次之事,阿宁之所以会动用卢青山的人,也是因为她将庆同交了出去,明锦院没有那么大的情报网,没能阻止李云河毁灭证据,若非如此,应当能找到足够的证据用正途将李云河治罪。 阿宁并不推却,将白龙雀收下。苏瓷一向是如此,总能一眼即了症结所在。 “李云河的事可善后干净了?” 阿宁声音淡淡的,“李氏的人永远不可能找到。” 见阿宁虽然说着狠话,却压根不敢抬眼看他,苏瓷故意道:“可知我为何唤你来?” 闻此,阿宁点了点头,又立刻摇头,有些事不能点明,堂堂东宫自然不能与李云河的事件牵扯在一起。 但苏瓷今日倒真的不是叫阿宁来训斥的,他开口道:“渚临谵和庄明月被大成扣下了。” 阿宁愣了愣,“为何?” 逐鹿部落的那处金矿并非大成领地,此事关大成什么事? “他二人带着两千兵马在大成关外搬运货物,被守备军拿下了。” “两,两千兵马?”阿宁此刻脑中在飞快地思考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 看阿宁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苏瓷道:“你们到底在那边做什么?” 阿宁此时方才将金矿之事告知苏瓷,原本她想着大概带走几十车左右便足够,毕竟一旦开掘,大成那边未必不知道此矿的存在,难免不会与各方势力对上,大渊距离那里路远,他们定然吃亏,但她着实没想到,渚临谵那厮能贪成这个德性。 这两千兵马在大成门外招摇过市,当真是胆大。 “是哪里的守备军?” 阿宁曾经去过大成,对于大成西的情况还算了解,想看看能不能想办法救人。 苏瓷自然知道她的想法,叹了口气,道:“渚临谵原本是想给钱了事,但他们偏偏被大成的伽罗王遇见了。” 大成的君主……这小子到底是什么运气…… “大成如今并未向大渊提出交涉,最好在那之前私了。” 如今大渊国内局势扑朔迷离,王室与氏族各自较劲,若是被厉帝知晓大渊两大氏族的子弟被大成扣下,便会成为他急调兵马的理由,而这些兵马究竟是去救人,还是暗伏在别处就难说了。 闻此,阿宁思虑了片刻,道:“我来处理吧。” “你要怎么处理?” 苏瓷问得太快,阿宁有些错愕,她抬眼便看着苏瓷静静地看着她,天光浸入他的眼中似有流光,倒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总要先问清楚怎么回事,然后让人去交涉?” 苏瓷看着阿宁眼中的澄澈,并无任何慌乱之感,方才撤了目光,道:“好。” 见苏瓷点了点头收回了目光,阿宁竟不觉间松了口气。 (本章完) 第49章 罚也是赏 第49章 罚也是赏 深秋之后,气温便开始凉了起来,紫薇殿内已经布上了脚炉。今日,北境的急信送到了皇帝跟前。暖茶的宫侍伺候在旁,看着跪在地上的皇家信使,丝毫不敢提醒正在作画的皇帝。 此人已经跪了一刻钟了,然而皇帝却对其视若无睹。 不知过了多久,炉上的茶水再次沸腾,卷起一簇烟气。皇帝大笔一挥,着墨于最后山棱处,绘出了几分凌冽之感。此时,他方才看了看跪在地上之人,开口问道:“写了什么?” 那人猛地听到皇帝询问,立刻又低了低身子,朗声道:“上清宫传信,言家小公子半月前偶感风寒,一直治疗不见起色,如今大夫上报,若再无好转怕会转为肺疾,上清宫的掌事求问,是否要先将人接回上京疗养?” 北地向来最是严寒,上清宫多年未有人居住,当年各殿布置的火地已然年久,此次翻修也未来得及翻新,其内温度成年人去也是难熬,更何况如今在那的十几个孩子。再者此次北地之行,皇帝只许每个人带一名随侍伺候,有几家孩童年幼,一人照顾终究是难以周全。 如今这风寒来势汹汹,孩童本就体弱,最佳之策便是先将人接回来,好好将养。但众人亦知这十六子此行为何,哪里敢擅自通知各家,唯有八百里急信,先让皇帝拿主意。 闻此,厉帝挥了挥手,道:“让御医去看看。” 御医来回又多是耽搁。即便知晓这个道理,大殿之内也无人敢言。皇帝这话丝毫不提是否要接其回京疗养,圣意已明。闻此,信使得了令,便起身退下了。 “最近怎么没见严宽?” 宫侍低身道:“严大人被太子殿下罚了后,还在家中思过,未得圣意,不敢随意面圣。” 皇帝闻此倒是哼笑了一声,“告诉他,若还想思过,便去刑部思去。” 宫侍得了话,只敢应“是”。 “听闻皇后最近收的那个丫头跟东宫走得有些近?” 皇帝的这句听闻,却不知是从谁人口中说出。他说得随意,却让随侍之人心中警铃大作。 宫侍低身,如常道:“太子寿宴之上,昭宁郡主出面呵止了严大人,殿下后来唤去赐了些东西,倒也没什么了。” “是嘛。” 皇帝说完,又提笔,为那副画填了几笔,便再未问此事。 当日午后,阮氏进宫,未在玉璋宫内待太久便返回了庄家,又寻来府中小厮,去桑府给阿宁带了句话。 “太祠那边即将派礼官来教习,愿你勤加学习,近日便不要入宫了。” 阿宁看着简短的信笺,微微蹙眉,而后问那小厮,“娘娘可还有其它的话?” 小厮摇了摇头,便就此退下了。 皇后能让阮氏带此话,定然是宫中出了什么变故。果不其然,未出三刻,庆同的暗哨便将一封信送到了桑府,阿宁打开,其内只有一句,“有人密报皇帝,昭宁郡主与太子走得颇近。” 阿宁如今得了皇后义女的头衔,若是被皇帝知晓与东宫行走过密,便是皇后乃至庄氏与东宫交往过甚,此事无遗是在触犯皇帝的逆鳞。但如今皇后只是让她暂时不要进宫,看样子皇帝应该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但问题是,谁告的密?东宫与玉璋宫中都是苏瓷和庄皇后的人,其余知晓她与东宫关系的便只有文氏,不过文氏自太傅起便是东宫的人,文氏在太子身上付出太多,他们不会蠢到自毁前程。皇后吩咐阿宁暂时不要入宫,便是打算先清算一遍身边之人。 厉帝此人性狡,一旦起了疑心便难根除。念及此,阿宁不自觉又想起皇后的处境。这般战战兢兢过了半辈子,真的值得么? 阿宁将信纸烧掉,便起身去了一趟庆同商楼。自她返回上京之后,还未回去过,如今这一趟,是为了想办法把渚临谵和庄明月带回来。现在庄氏与渚氏还不知晓此事,她得尽快行事,否则被这二人家中知晓,此事怕是会被闹大。 阿宁以“上宁”的名义,通过庆同向大成王室去了一封信。当年,大成东曾闹过一场瘟疫,急需救命的药草,彼时碰巧在鲜国的阿宁知晓后,利用庆同的网络以最快的速度帮大成收集到了足够多的药材,才未令这场时疫蔓延。 虽然阿宁不知伽罗王是否还能记得此事,只但愿他能念在这一场将二人给放回来。 五日之后,庄府内,文书意来寻庄明月,得知庄明月不在便留了下来陪阮氏说说话。自庄府各房分院之后,如今的庄府大院便只有家主一脉在住,庄家住常年在边关,唯留下阮氏和幼子在府中。 谈话间文书意随口说道:“明月说去大漠走一趟,按时间早该回了才是。” “大漠?” “嗯,听她说是与渚家的二公子一同前去办点什么事。” 阮氏显然并不知道此事,心下忽然有不好的念头冒出来,当下吩咐府中去查庄明月的动向。晚些时候,阮氏得到消息,庄明月月前从佣兵营调走了两千人,往大漠西去,至今未归。 阮氏闻此心下大骇,庄明月是庄氏元妻之女,她作为继室对其的看护本就是稍有疏忽就容易受人口舌,而如今庄家主尚在军营当中,庄明月交给了她便绝不能出事。念及此,她想起阿宁在大漠有些人脉,便立刻去了一趟桑府。 此时刚过午时,桑府女眷都有小憩的习惯,阿宁被阿喜唤了起来,迷糊间说是阮氏有事要与阿宁商讨。 阿宁大概猜到阮氏所来意图,便让阿喜先去给她沏茶,将人请到了侧院内。 阮氏心中有急火,哪里有心思饮茶,直问阿宁可能找人去大漠寻一寻庄明月。阿宁见事已至此,便如实相告。却未料阮氏越听,神色越冷,阿宁尚未说到大成回信,便见阮氏衣袖一挥,直接一巴掌甩在了阿宁的脸上。 此时天已见寒,阮氏那一巴掌让人疼得只觉痛意连着骨头般。阿宁眼中当即划过一抹狠色,却还是被她给压了下去。 阮氏起身,眼中尽是冷意,对阿宁道:“我庄氏的女儿,若因此事出任何意外,无论是你还是渚氏,谁都担待不起。”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桑府。 那一巴掌声惊得阿喜丢掉了手中的茶盏,立刻上前来护着阿宁,待阮氏走后,又立刻去拿了药来给阿宁敷上,如今一看便已是红肿了许多。 “这庄夫人怎么能如此行事?”阿喜一边掉眼泪,一边给阿宁上药。 阮氏护女心切,阿宁能理解,但她如今敢动手,怕是将皇后那番传话解读成了别的意思,认为桑宁已不再有皇后撑腰,方才没了耐性。念及此,阿宁微微叹了口气,这便是氏族的人情往来,倒真的是人走茶凉得快。 “此事不要告诉夫人他们。”“可你的脸……” 阿宁这张脸自然是瞒不过的。 “我去别院住几日就好。” 这别院便是阿宁自己的那处宅子,自搬出来后,便一直空着,宴清安定期安排人过去打理,如今倒是能住。 “我随你去。” 阿宁接过阿喜手中的药膏,道:“你别去了,你还要留下给我打掩护啊。” 阿宁语气越是柔,阿喜就哭得越厉害,不知是阿喜给哭得,还是脸上给疼得,阿宁忽然觉得一股子凉意窝在心里,怎么也散不出去。 从前只身在外,她也遇过刺杀,但那好像跟现在也不一样,那时候她可以肆意地还击,但现在挨了这一巴掌,她还不得,还要躲着,当真是没出息。 阿宁缓缓吐出一口气,此时她好像明白了一点当年苏瓷为何要做那样的决定,这上京城的虚假当真让人憋屈。 随后阿宁从房中拿出了那封她尚未来得及给阮氏看的信,那是大成那边的回信,有渚临谵和庄明月的亲笔签名,二人表示伽罗王得知他们是上宁的人便派了王庭侍卫亲自给边防传令放人,庄明月不日即将带人返回大渊,而渚临谵要留在那边将东西处理之后再归来。 阿宁吩咐阿喜将这封信送到庄府去。阿喜虽有些不情愿,却还是跑了一趟。然而庄府在得此信件之后,也未有任何表示,仿佛阮氏的那一巴掌打了便打了一般。 阿宁此后便以要处理明锦院的事务为由,在别院住了几日,宴清安他们倒也没有怀疑,毕竟阿宁如今倒是比从前繁忙了许多,再加之桑子城新官上任,家中也有许多人情往来需要照顾,也就没有多想。 三日之后,庄府管事来报,东宫传令,说是有赏于庄氏。闻此,庄府内众人虽是欢喜,却还是好奇,究竟是因何事。阮氏专门换了一身百锦服,头戴戎冠,在庄府正庭亲自接赏。 赐赏之人乃是东宫女官,而非一般宫侍,足见太子对庄氏的重视。东宫给庄氏的这番颜面让阮氏心生欢喜,自皇帝削减军部开销以来,庄氏已经许久未曾有喜事,却不知这是不是君心有所改变? 正庭之内,红鸢身着女官锦袍,一步在前,她的身后是东宫内卫相护左右,阮氏拜礼后低身迎接旨意,然而却半响不见动静。 阮氏疑惑,但也不敢擅自抬头,此时却听红鸢道:“夫人且仰面。” 阮氏照做,抬眼便迎上一双冷若寒霜的眸子,不禁心中一颤,下一刻却见华服女官,扬起手掌,利落地挥下,整个庭内响起一声脆响。 阮氏缓慢地捂上自己的脸,此刻她的脸上已经清晰地浮现掌印,逐渐红肿。她不明所以地看着女官冰冷的神色,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红鸢见阮氏不明,开口道:“夫人,还不谢恩?” 东宫是君,庄氏是臣,君赐予臣,罚也是赏。 很快,阮氏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眼神中多了一丝慌乱,立刻低身,叩拜谢恩。待红鸢等人离开,阮氏方才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她到底是糊涂,从未想过为何皇后会看上那么一个小户之女,当真以为只是一时兴起。 “夫人……” 阮氏只觉脸颊发烫,痛肿之感紧随而来。 近日皇帝正因皇后义女之事怀疑太子与庄氏勾连,如今东宫赏赐的这一巴掌,既是为了阿宁白挨的那一回,又是为了做给皇帝看。 东宫掌捆庄氏主母,勾连一说不攻自破,最多给皇帝落下一个为了女人而昏庸行事的印象。近日东宫多与氏族子弟厮混,如今又为了个女人打了重臣家眷,这样的太子才让皇帝放心。 今日庄府这一场赏赐,亦真亦假。 果不其然,晚些时候,玉璋宫中派人来慰问,皇后让嬷嬷带了一句话来,“夫人莫要被人拿作出头的刀使才好。” 阮氏此时方才醒过神来,若是阿宁已经得到大成的回信,那么即便阮氏不知道庄明月的真实行踪,庄明月不日也将归家,若无文书意的那番提醒,阮氏倒也不会去桑府走一趟。 念及此,阮氏不由心中一凉。文书意与庄明月是自小的情分,都是她看着长大,如今这女娘却将算盘打到了她的头上,当真是好算计。 今日之事,阮氏吩咐府中上下不得再提,戏至此便该结尾了吗,这也是为了庄府的颜面。因而此事便唯有“该知道”的人知晓。 紫薇殿内,宫侍将今日庄府之事一一奏报,厉帝闻此愣了愣,“你说太子派人去打了庄阮氏?” 那宫侍跪于地下,额头上已经冒了不少虚汗,“是的。” “为了皇后那个义女?” “回陛下,是的。庄夫人早些时候似乎因误会掌捆了昭宁郡主,殿下得知后便让宫中女官去了庄府,当众打的。” 厉帝闻此,微眯神色,而后道荒谬。只是皇帝口中道着荒唐,眼中却没有任何的斥责之意。 “你且向庄府送些东西去安抚。”说及此,皇帝又道:“再去东宫,传吾的话,太子此行过了,罚闭门七日反思其行。” 赏亦是不痛不痒,罚亦是不痛不痒。 太子亲皇后义女却远庄氏,皇帝对此自然满意。皇后无子,收这个义女若能得太子欢心无非也是想图个照应,这点念想,厉帝自然能容。 但这些事阿宁俱不知晓,她在院内连打了几个喷嚏,还觉着是不是天凉了自己冻着了,阿喜开玩笑道,莫不是谁在惦念咱家姑娘。 (本章完) 第50章 愿者上钩 第50章 愿者上钩 天边的霞绯燃尽最后一抹余晖,夜幕的降临在这个季节已经开始让人看着就自觉几分冻人。张南巷中,言府的书房之内燃着几分昏黄的光亮,灯火忽明忽暗,推门之声带着忽而扫过的穿堂风惊扰了这一室的宁静。 言家自三代之前获协兵之权,除了可随军远征之外,亦有豢养族兵之权,府中尽是精锐,然则今日,这严密看守的言府却忽然出现了一封来历不明的信件。 言如潮看着书房的案几上那封没有署名的信,微微蹙起了眉。 “今日可有人来过?” 这寒凉的天里,被他问到的掌事额头却浸出了汗水,“家主,今日您不在府中,自然无人敢进。” 言府的规矩,书房乃言如潮办公之地,若他不在,旁人不得随意进入。掌事此话不假,书房门外常年有内卫把守,但几名内卫皆道未见有人出入。 但就是如此,这封信还是出现在了言府书房的案几之上。 言如潮拿起那封信件,尚未打开,在火光之上照了照,见无异常,方才打开。 白纸之上,唯有一句,“言小公子病重。” 火光在纸张之上有几分恍惚,言如潮看着过于整齐的字迹,仿若印拓而来,他心中翻出无数的猜想。 “将蒋先生请来。” 未久,言氏门客蒋进跟在掌事的身后低身走入,他未敢抬头,低身拱手见礼。 “蒋先生不必多礼。” 言如潮坐于一旁,将那封信递给了蒋进,他接过信的手不自觉地抖了抖,只因扫到了那信件之上的内容。 “烦请先生看看,可能知晓这信的出处?” 蒋进此人早年只是一名书塾的教书先生,但此人有一门技能,他识得天下文墨,只一张纸张,到他手里,便能识其成分,断其来历。天下文士,笔下痕迹他亦能一一识出。 蒋进拿着那纸张,在火光之前扫过,字迹过于工整,看样子是直接拓出来的,难寻笔迹出自谁手。而后,他又凑近闻了闻,方将此物归还给言如潮。 “回家主,纸张是徽州的瑾轩纸,京中贵人多用此物,倒不稀奇,这墨渍平整、细腻当是锦州墨。而这信纸闻之在呼吸间带着一缕香气,若在下没闻错,是旃檀之香。” 瑾轩纸、锦州墨都是上京各大世家常用之物,但这旃檀却并非大渊产物,乃产自南边的宿国,每年都以贡品的形式有少量送至帝宫,能在墨中用上此物的唯有宫里的几位主子。 “你下去吧。” 言如潮微皱着眉头,盯着那纸上的字陷入了沉思。 自十六子去北境之后,虽然每月都有例行的平安信传回,但上清宫由镇北军巡视,氏族的人根本无法靠近,具体上清宫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们概不知晓。而根据言府的暗哨来报,月前,北境有八百里加急信件报入宫中,但具体内容却无从知晓。宫中能得知北境情况的唯有帝后和太子。 皇后庄氏多年来因为家族原因,一直避嫌,少涉政事,那么还能知晓此事的便只有,太子…… 如今太子交还治国之权,若安心当个闲散富贵人,待皇帝百年归老之后,帝位还是他的,又为何要冒险给言府递这个口信? “可知东宫近日的动向?” 这话自然不是在问那掌事,却见门外,一名玄袍之人出现,低跪于地上,道:“东宫近日多是与世家子弟游山玩水,前些时日不知何事被皇帝禁足,昨日刚解禁,他便又约了人明日出游。” 闻此,言如潮哼笑一声,“倒是好雅兴。” 东宫掌朝数载,一朝放下便放得如此彻底,言如潮忽而想起了张相此前提及东宫这位太子殿下,道他只是在做皇帝最想要他做之事,即便大权在握之时,也未曾露过半点私心,言如潮彼时笑问:“何人能无欲,不过时间未到罢了。” 世上并无真圣人,难道东宫当真是开始着急了? 言如潮神色晦暗不明,他将那封书信转手于烛火之上点燃、烧尽,而后问道:“太子欲往何处?” “东城郊,苍澜山。” 近日,礼祠派来教习住入桑府,桑宁为协礼使,不久便要参加皇家的一场大祭。大渊十年一次,于天居山祭天。如桑宁这般的协礼使本是三年一次轮替,因此这是她唯一一次参与皇家祭祀的机会。 为了督促她,玉璋宫再次派来了礼教嬷嬷,每日与礼祠的教习一同指点阿宁,这些时日她便是天未亮便起,每晚累得倒头就睡。 是日,桑府收到了东宫的邀帖,阿宁看着帖中一本正经地写着“天高气爽,适合出游”,不知为何这东西会送到自己手上,倒是玉璋宫的嬷嬷见此物后,与礼祠的教习低声说了几句,那教习立刻会意地放了阿宁一日的假。 次日,阿宁寻着地方去,看着寒山的雾气,不由打了个哆嗦。山脚处,早有人候在那,此人正是东宫文辅冼九黎,待阿宁到时便上前带她往深山中而去。 这苍澜山中有一处深潭,虽水面不算宽广,却深不见底。而今日,东宫便是要来此深钓。 阿宁随着往山里走,复行许久,却不见其余人等,不禁问道:“冼大人,不知今日殿下所邀出游的都有哪些人?” 冼九黎笑道:“只有你我。” 阿宁莫名,何时“桑宁”与“东宫”已经关系近到这般?冼九黎本是东宫文辅,他与太子出游理所应当,但桑府的桑宁与东宫可没有那么近的交情。 似乎早就知道阿宁会疑惑,冼九黎道:“殿下说无妨,让郡主不用多虑。” 苏瓷今日外出给帝宫的理由便是邀桑宁出游,又为了不唐突阿宁的名声,才将冼九黎给叫上了,因此阿宁必须到场。 二人行进了许久,方走到林深处,一方巨石之下,潭水幽微,滴水之声延绵不绝。阿宁环视四周,参天之树,华盖其上,当真是深幽,也不知这地方到底是谁发现的。 深潭旁的巨石之上,那人一袭天青色长袍坐于其上,为了防止湿气沾湿了发,今日倒不知从哪拿了一顶斗笠带上,一根竹制的钓竿便被他放在一旁的石缝里。阿宁环顾四周,却连一个护卫都不见。 似乎听到来人的动静,那人方才抬头,露出斗笠之下如画的眉目。 苏瓷浅笑着朝阿宁招了招手,冼九黎低身见礼后便不再往前。阿宁倒是三两下爬上了他坐着的岩石之上,因站不稳便索性直接爬到了苏瓷的旁边,不远处的冼九黎见此不由嘴角抽抽,听闻皇后与礼祠的人近日都在教这位桑姑娘礼仪,看样子收效甚微。 苏瓷见她脚下是有些打滑,方伸手拉了阿宁一把。阿宁伸着脑袋,想从这个位置看看那深潭,却只见潭中一片漆黑,而后被苏瓷伸手给拦了回去。 “此时你要是掉下去便没人能救你。” 闻此,阿宁又往后爬了回去,几经折腾,终于还是在苏瓷的背后找到能坐稳的地方,于是索性便跟他背靠背坐着。 苏瓷感到后背一沉,便知她是看此时并无外人在,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了。 “到底为何将我叫到这个地方?” 二人背靠背坐着,仿似能听到胸腔的鸣音。 “此处景色京中难见,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苏瓷这话他自己信几分倒是不知,但阿宁是一分也不信。候在一旁的冼九黎听着桑家那姑娘名正言顺地对着自家殿下哼笑了一声,不由抬头看了看,方看到她竟然将殿下当作靠垫在那坐下了。 “桑,桑……” 冼九黎用手招呼着,又不敢真的唤出声来惊走了殿下的鱼。 “冼大人也想上来?”桑宁蹙眉看了看四周,这岩石虽大,但都是棱角,不好坐稳,而后指着不远处的地方,道:“那还能坐得下。” 冼九黎赶紧摆了摆手,此时一名黑衣侍卫自丛林中跃出,低声对冼九黎道了两句,复又跳入林中。冼九黎拱手低身道:“殿下,人已入山。” “嗯。” 苏瓷浅应了一声,便未再多言,倒是认真地看着深潭中不见动静的竹叶,那是他自己做的浮子,若有鱼咬饵便会被拖动。 阿宁闻得二人对话,不由微微蹙了蹙眉,自苏瓷回到大渊以来,他从未主动让自己参与他的事,今日到底又是为何会将她叫来? “要我回避么?” “不用。” 苏瓷的声音清浅,阿宁看不到他的脸,不知他神情,更猜不到他的意图,但既然他故意让自己在场,她便不动便是。 良久,另一条山径之上方才走出一人,红棕色的锦袍笼罩周身,待那人将兜帽取下,方才看清脸,正是言家家主,京机处左廷尉言如潮。 苏瓷微微抬起下巴,对来人浅笑道:“言家主这番雅兴,也来此处钓鱼?” 朝堂之外,东宫今日只见了言家之主,并非朝廷命官。 言如潮果不其然从长袍下也拿出了一根鱼竿,其上纹路翻覆,出自京中名家之手。但显然,言如潮并不在行此道,理了半响,还未将线理好。 苏瓷抬眼看了看,方对冼九黎道:“去帮帮言家主。” 冼九黎闻言,方才绕行到深潭的另一侧,接过言如潮手中的钓具,为他打理好,抛下了饵料复才站至一旁。 “让殿下见笑了。” 言如潮笑着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坐了下来,学着苏瓷的模样开始钓鱼。 见东宫对自己的到来并不意外,言如潮心中已经肯定,那封信便是太子遣人送来, 良久,二人均无言语,言如潮笑道:“这潭中当真有鱼?” 说着又起身观望了片刻,却听苏瓷道:“不是已经来了么。” 闻此,言如潮愣了愣,而后大笑开。 苏瓷浅笑着看言如潮笑得几分肆意,待他收声,那一双浓郁的眉目中方浮现冷峻之色,不复片刻前的笑意,道:“殿下,我小儿的情况当真?” “言小公子病了一月有余,北境大夫无能,如今君上已经派了御医过去。” 苏瓷这话倒说得中正。 “我儿早产,自小体弱,依殿下看,能否接他回来休养好了再去?” 苏瓷看着言如潮微蹙的眉眼,微微摇了摇头,“上清宫已经凑请此事,但君上未许。” 言如潮眼中迸发出一抹狠厉之色,而后又淹没了下去。良久,言如潮方开口道:“殿下可有法子救我儿归来,若能救下小儿,我言氏愿听殿下调遣。” “是有一个法子。” 闻苏瓷开口,言如潮眼中多了几分期许。 “君上将于天居山祭天,镇北的巡防军会调遣军力去护驾,彼时上清宫守卫得不到应援,这是能将人带走唯一的机会。” 天居山位于西北境,而上清宫在北境偏东,上清宫外镇守的镇北军人数不多,凭着言家等手中的族兵便足以将人带走。 闻此,言如潮有些犹豫,若是言家对镇北军动手,那便是灭族之罪。 “上清宫位于琼山之上,背靠十万山林,只要将上清宫之事伪装成山匪屠戮即可。” “可若是君上查出来……” 知言如潮所想,苏瓷缓声道:“你们十六家自祖上便有协军之责,如今军部一半由你们掌控,若是十六家同行,君上最后即便查出真相,定然会顾念三分,毕竟法不责众。只是如何说服其它氏族与你言氏同行,便要看你的本事了。” 原本借山匪之名,也不过是为了保住皇家与氏族之间那点仅存的颜面。 再者,若上清宫遭劫之事传回上京,皇帝想要如法炮制,再让氏族上交质子,便再无理由了。只不过这十六个质子,从此便只能送走他地,再不能用本家姓名。但这也好过横死于北境的好。 “届时我会在北境为你们留一条通向关外的路,但能不能将人救出,就得看你们了。” 言如潮细细思虑着苏瓷的话,而后躬身,良久未起,道:“多谢殿下指点。” 言毕,言如潮重新将锦袍的兜帽戴上,此时他方才看到苏瓷身旁有一方女子的衣裙,未来得及看清身后之人,便见冼九黎上前,做出了引路的姿势,言如潮转身从来时的路离开了。 苏瓷身后的阿宁静静地听完二人的对话,她微微扬了扬头,看向盛树华盖,浅声问道:“法不责众,但若是皇帝是个昏君呢?” 闻此,苏瓷唇边勾起浅浅的笑意,却不答她这话。 “这十六个氏族皆是大家,家主一脉不止一个嫡子,他们会为了这个冒险么?” 苏瓷看着幽深的潭水,缓声道:“言家会选择体弱的幼子送去北境,原本就没想过他能活着回来,今日不过是用这个理由让我相信言家此后当真就为东宫所用罢了。” 如今大渊朝局未明,众人都在等一个信号。如今苏瓷给出了这个信号,那么就是众人选择的时候了。如今东宫看似势弱,若此时投靠,未来东宫登位,微末之时的相助便能让言家成为真正的权臣世家。 换言之,上清宫劫人,既是为了他们自己,也是他们向东宫递去的投名状。 阿宁闻此,不由几分叹息,道:“好狠的心。” “上京城里的人心都是冷的。”苏瓷的声音清朗,一字一句如凿在石。 阿宁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笑。 “在笑什么?” “只是觉得你还是那么会骗人,让人误以为你处于劣势,容易把控。他们没想到自己的猎物从一开始就是等着狩猎他们的猎手。” 闻此,苏瓷跟着一起浅笑了起来。 如今是言氏,从前,是文氏。 此刻阿宁只觉坐得太久有些冷了,复起身站了起来,冼九黎刚回来便见她一把将东宫置于石缝中的钓竿拔了起来,根本来不及阻止。 “果然。” 阿宁提起那鱼竿,便看到那钓钩之上一无鱼饵,二无勾型。她又看了看那深潭,根本一潭死水,毫无生气。 (本章完) 第51章 皆是困兽 第51章 皆是困兽 又是在那个雨季,雨下了三日了,天还未透亮,女子提着集市里带回来的糕点,看了看内院的方向,正犹豫着要不要送去,正巧遇见飞奔回来的女孩,她脚上踏着的都是泥,一双绣鞋已经看不出来本来的样貌。 女孩提着裙摆,略有些马虎地见了见礼,便要往自己的院子跑,还未踏出一步,后脖领子便被人领住。她抬头,望向比自己高许多的女子,一双眼睛充满了困惑。 女子眉目如画,肤白如瓷,在彼时的天光下,仿似有光氤氲在周身。 “阿宁,将这个给瓷儿送去。” 女孩看了看她手里的东西,微微蹙眉,道:“他不喜欢甜腻的东西。” 闻此,女子却不气馁,又说了几句什么,她的笑容有些恍惚,在她的坚持下,女孩还是去送了糕点。许久,女孩才从内院走了出来,女子在廊下等着她,复又牵上她的手往靠里的院子走去。 “阿宁,若是瓷儿日后有自己想做的事了,你一定要帮他逃离这囹圄。” “夫人,你在说什么?” 女子笑了笑,道:“你日后就会明白了。” …… 夜半寂静,阿宁忽然醒来,却怎么都没了困意。她坐起身来,忽而想到了那副白歆蕊的画像,这幅画一直被她藏在妆台的暗阁之内,自那之后再无人见过。 阿宁将裹着画的绒布缓缓取下,又将那副画挂了起来。画中,少女浅笑如嫣,回首间几分娇媚,尚未舒展开的眉眼还带着稚嫩之感。阿宁细细地看着那双眉眼,与苏瓷何其相似。但不同的是,少女眼中的笑带着纯真的感触,而苏瓷虽也时常带笑,却难进眼底。 苏瓷自小按照白歆蕊的计划成长,每一步都那么准确,就连阿宁都从未听他抱怨过一句,可从来无人问过他,这一切是他想要的么? “今日才去了山里,便会梦到你,是想要提醒我别忘了我们之间还有一件事么?” 小时候,阿宁印象中的白歆蕊对苏瓷更算是苛刻,他母子二人几无私话可谈,白歆蕊与苏瓷说过的话还不如与阿宁说得多。从前阿宁只当她性情如此,如今才懂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狠得下心以亲子为棋,去寻白氏满门的血债。 但她毕竟是为人母,哪有母亲不爱子的…… 众人皆知阿宁事事以苏瓷为先,却不知那是从前白歆蕊与阿宁交换的三件事,白歆蕊护阿宁长大,而阿宁要守着苏瓷,直到他不再需要自己,这是第一件。第二件是阿宁要帮苏瓷回到父亲的身边,而对价就是明锦院。 原本这第三件,阿宁是不懂的,也没当作一回事。直至今日的深潭之上,苏瓷的那句话,“上京城里的人心都是冷的。” 只要是活物哪里能在刺骨的死水之中耽溺,苏瓷亦然。 这权力固化的上京城,便如那深潭的死水,但凡有一颗活着的心,便不会沉溺其中。苏瓷早已将权势看透,将人心看透,他才会说出那番话来,既已看透,又谈何留恋。 阿宁微微叹了口气,看向画中白歆蕊的眼,仿佛还能看到那时流转的眼眸,静夜之中,只听她轻声道:“夫人,这最后的一件,有些为难我了。” 上京这诡谲之局,前有虎豹,后有豺狼,若是苏瓷抽身,君主无后嗣,天下之乱便近在眼前。或许白歆蕊当年也预料到了如今的局势,但她心中还是存在那么一个希冀,希望能有那么一个万一。 定下计划的是十三岁的白家嫡女,却是蕊夫人想要还她儿子一个自由。但万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纵是阿宁又如何拦得住。 次日,阿宁一早便只身离开,前往城南的郊外。这里多闲居,靠近南山,倒是清净的很。清晨的炊烟一缕,倒让人好辩认这里哪处还居住着人家。阿宁寻着方向而去,便在南山脚下见到了那一院子的钟离。 “婆婆。” 阿宁轻唤一声,却不见人应,复又唤了一声。 门房缓缓开启,一个发色白的妇人自内走出,她身姿挺拔,丝毫不见老态,一双眉目正如这园中的钟离一般清澈而柔软。 妇人看着阿宁,笑道:“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 妇人便是曾经的大渊第一国手,曾为两朝帝君缝制皇袍的绣娘,晚晴。也是明锦院绣品能发展至今的奠基人。 阿宁推开了院子的柴门走了进去,嗅了嗅,道:“我走了这许久,肚子饿了,可有吃的?” 妇人取笑她便是闻着味来的。 妇人给阿宁乘了一碗蔬菜粥,软软糯糯的口感,很好入口。见她并不说今日来意,妇人便也没有催促,待她吃饱后,方开口道:“说吧,究竟今日为何来我这?” 阿宁看向妇人,唇边是淡淡的笑意,道:“还记得小时候夫人让你在我身上留的东西么?” 那是白歆蕊留下的最后的手段。 大渊西南曾经有一个蛊族,他们有一种名为人皮绣的技法,便是在幼女的身上绣下图案,待幼女长大,随着肌肤的生长,至十八岁前后,图案方才真正成型。而阿宁身上也有一个,便是当年晚晴亲自所绣。 妇人心中似乎早就猜到阿宁的目的,复问道:“想好了?” 阿宁点了点头,“本来两年前就该来了,当时我尚未明白这东西的用处,便拖到了今日。” 想来那时苏瓷放她离开,若阿宁再未出现,恐怕此物便要随着她一同从此再不见天日了。 屋内,妇人拿出了一直如珍宝般保养的器具,这些年,她一直在等,但其实她并不知会不会有今日。当年白歆蕊曾说过,若阿宁来日没有来找她,便权当此事从未发生过。但终究阿宁还是来了。 阿宁缓缓解开衣带,这些年,她从不让人伺候沐浴,便是为了腰间的那个秘密。 妇人将屋内的帘子尽数放下,用唯一点燃的烛火照亮了女子雪白的肌肤,在她仅堪盈盈一握的腰间,有一个绯色的印记。细看之,那印记身上有着深浅不一的纹路,共同组成了一只三尾的青鸟。 “能拓下来了么?”阿宁问道。 妇人点了点头,拿起一旁准备好的墨,细细图在那印记之上,而后又用宣纸将其完整地拓了下来。 阿宁结果纸张,透过火光看着那一方细小的印记,道:“我记得小时候您绣上去的是一只简单的蝴蝶?” 闻此,妇人浅笑着点了点头,“为了让图案日后成型,原本能选的也不多,姑娘说女孩子总是爱美的,所以为你选了蝴蝶的图样。”阿宁看着那副图,三尾的青鸟,它到底有何用? “能帮我改个图样么?” 妇人闻此微微一愣,却听阿宁继续道:“这东西既然现世,便不能再留在我身上。” 说着阿宁笑开,“婆婆你记性那么差,当是记不住的。所以我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就好。” 说着便将那张拓下来的图案收进了自己的袖中。 妇人知阿宁此话是想要留她的性命,白家嫡女最后留于世的秘密,若东宫知晓自己见过,她这条命便留不得了。 见妇人不回应,阿宁回头看了她一眼,浅笑道:“婆婆,换吧。” “你如今已然成年,这绣法怕是你会受不住。” “无妨,婆婆,绣吧。” 半响,妇人方才问道:“你想绣什么?” “龙雀。”阿宁浅笑道:“改成一只翱翔的龙雀吧” 龙雀是凤凰的一种,成年之后的龙雀羽翼能如垂天之云,遮盖星辰日月。这种鸟一生孤傲,传言它一旦高飞便永不再落地。 烛火摇曳之中有淡淡的血味,妇人先是破掉原图格局,再延展出去,将一只孤傲的龙雀绣制的栩栩如生。待妇人完工,见阿宁已经面色惨白,额头上浸出了薄薄一层汗,即便已经上了药,但疼痛之感还是仿似在腰间烧着了一般。 妇人熟练地为她将伤口处理好后,又帮阿宁将服饰重新穿上。 妇人见她脸色并不好,但还是苦笑着道:“婆婆,你手艺是不是退步了,好疼啊……” 妇人知她是不想让自己过于担心,才会这般打趣,长叹了口气,“你这没皮没脸的样子也不知到底是随了谁。” “随了你家姑娘。” “哼。”妇人冷哼一声,见她还能耍诨,应当问题不大,便收拾了东西出去了。 待阿宁修整片刻,出去寻妇人,却见她在内厨的灶台下,将那一套她珍藏许久的工具全都丢进了炉子里,一把燃尽。阿宁知道,妇人的使命今日便完成了。 阿宁留下了一个匣子,里面是一叠海升钱庄的飞钱,过了今日,妇人便不能再留在大渊了。 阿宁回府之后便发起了低烧,玉璋宫的嬷嬷见此,便与礼祠的人商量,教习便就此结束吧,等下月,阿宁便要动身前往天居山,到时候再提点一两句便行了。 阿宁便这般躺了三日,好在她还算清醒,趁着旁人不在时,还能给自己换药。 一日之后,上京府衙接到消息,城南一处闲居失火,大火烧了半日,房屋连同院中草植全都一烧而尽,幸得那房屋距离南山还有些距离,如今也不是起风的季节,否则烧成了山火便一发不可收拾了。这个地方久不见人,也未得主人前来报案,因此上京府便当作偶然的失火处理了。 文府之内,文永昌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泪眼婆娑,令人怜惜的模样,但脑海中却还是父亲严苛的话语,“她要害桑宁我不会阻拦,若她有那个本事,我还会赞许几句,但她却私自向皇帝传信,差点捅破东宫与庄氏的关系,太子身边留不得一个不受控制之人。” 见文永昌毫不动容,文书意跪着往前爬了几步,抓住文永昌的衣角,哭道:“父亲,我自小受族中培养,这一生唯侍奉东宫为使命,您别送我走,父亲!” 文氏一直注重对文书意的培养,只因她是家主一脉唯一的嫡女,因着她尊贵的血脉,她享受着阖族的贡献,又何曾跪下来求过任何人。此时的文书意抓着文永昌的衣角不肯松手,文永昌的长袍已经被她抓得变了形。 一旁的文书衡见此场景,不由微微蹙眉,文书意遇此事便大失方寸,更别谈与家族重新商议自己来日的出路。若她今日能镇定自若与文永昌商议自己的前路,或许她还有留在上京城的机会,但眼前只会哭闹的人,方才让文永昌断了最后的念想。 即便文书意是文永昌的亲女,家主一脉唯一的嫡女,但为了让文氏能够延续如今的荣光,文永昌作为文氏家主,什么都能舍。毕竟,文氏从来不缺女儿。 “书衡,将你妹妹带走吧。” 文永昌已然不愿再与文书意耗费下去,然而文书意却如何都不肯松手,她几乎趴在地上,手中的力道丝毫不减,“父亲,不可以,你不能放逐我,我已经得到皇后娘娘的默许,帝宫皆知我即将是东宫正妃,你们不可以私自将我废掉!” 文书衡蹙着眉,想要将文书意紧抓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扣下来,但却毫无作用,文书意仿似不在意自己的身体般,今日除非文书衡将她手指折断,否则她绝无可能放手。 见她这般不死心的模样,文永昌紧蹙着眉,道:“文氏会对外宣称你病重。” 一字一句如巨石砸在文书意的心间,她深知被家族放弃的后果,上京城的荣华与她再无关联,甚至她可能会被随意安排一门亲事,就在偏远之地,从此度过残生。 越念及此,她手中的力度便不可能松掉,直至文永昌的衣衫之上留下了她长甲扣出的血迹。 文书衡亦是为难间,仆从前来奏报,玉璋宫来人。 文永昌有些意外,为何玉璋宫会此时来人。唯文书意死寂的双瞳中浮起一丝希望,她望向院门的方向。 锦衣女官缓步走进,她仿似看不见这满院的不堪,平静地看着文永昌,开口道:“娘娘宣书意姑娘明日入宫伴驾。” 文永昌虽不明白皇后此意,却还是低身拜礼。有了庄皇后此话,文书意便送不走了。但文氏亦知,文书意不可再入东宫,因此废她之心依旧不变。岭南那边已经得到了消息,不日,便会有另一名文氏之女入京。 文书意亦知,今日不过短暂逃过一劫,此后,她的前路只能靠自己谋划了。 顺德殿内,秋南候着苏瓷将今日的奏章看完,方才开口问,为何要让庄娘娘的人去救文书意。苏瓷唇边带着浅笑,却并不言明此意。 这文书意是他留给文氏的一个变数,或许能解这困兽之局。 (本章完) 第52章 斯人之心(一) 第52章 斯人之心(一) 东御街上,一女子策马疾驰,那是庄大将军一脉的嫡女庄明月,听闻她前往边防探望父亲,此时方才归家,随其一同策马而归的还有几名庄家军的人,一路将其护送返京。 庄明月回府之后并未久留,便又独自往城西的桑府而去。 阿宁经过几日修养,倒是恢复了许多,前院来报的时候,她正在荷塘里喂鱼,这里面都是前些日子庆同的人送来的,说是商道上发现的,周身雪白,身形如梭,灵动得很。带了几尾回去,东宫便让送这来了。 阿喜领着庄明月往侧院来,庄明月阔步在前,阿喜反而有些追不上,好不容易带到了,便小喘着气退下了。 庄明月数月不见阿宁,却见她消瘦了许多,问起方知前几日病了一场。 “我看就是天冷了你懒得动才会这般容易受邪风入侵。” 阿宁笑了笑,并未与她分辨,又道:“今日刚返京便来我这?” 庄明月从身上取出一张银票,上面是大成钱庄的符号,阿宁看了看金额,目光还是顿了顿。 的确若是分成小额,一路长途未必容易携带,但看在这个金额的时候,阿宁还是不由问了一句,“渚临谵到底挖了多少走?” 两千兵马押送,再算上大成的贡银和熔炼时的消耗,恐怕总额远不止这张银票上的数额。 庄明月笑着给阿宁比了一个数。 “我们来回跑了三趟,如果不是遇上伽罗王的队伍,还能再跑一趟。” 阿宁此刻只觉幸得大成本就是一个天才地宝齐聚之地,伽罗王并非将这些看在眼里,否则哪里会那么轻松将人就这么放了。 “渚临谵替你做主将一半的钱财在大成置办了一些产业,剩下的换成了飞钱,还有的就放在大成的钱庄。” 毕竟这么大一笔钱财过了大成官方的眼,想要全部带走自然不可能,渚临谵这个人头脑灵光,这些事不用人家开口他就能想到,况且能用这点钱趁机打点好大成那边的人脉,日后恒盛进入大成便更容易些。而这才是他尚未回来的真正理由。 如果渚临谵将恒盛入大成的事谈了下来,那么恒盛自然少不了他的,这算盘珠子打得都快蹦人脸上了。 说到这里,庄明月一脸兴奋,拉着阿宁道:“那个伽罗王,长得真美,他们大成的人已经够美,但是他真的好好看。他怎么能美胜女子之容。” 说着庄明月还对着自己的脸比划着。大漠西从前是南北交会之地,那里的人原本血统便貌美,再结合南来北往各族之人的血统,如今的大成人多是异色瞳,就仿似大成盛产的那些宝石一般。大成皇室发黑而瞳色似金,很好辨认。 “按你所说,岂非娇弱?” 庄明月摆了摆手,“不,你看着他的时候定然不会认为他是女子。” 那双眼睛流转间虽有几分妖色,但毫无女子的阴柔,不会让人误会他的性别。 阿宁见她这番模样,笑了笑的,道:“大漠以西的人本就因地域关系长得貌美,你看上次来的鲜国公主不就是如此?” 庄明月这才想起,那时遥遥看了一眼的鲜国长公主,但彼时也未看得分明。 不过庄明月这趟倒也是收获颇丰,待她将那一大笔钱带回军营的时候,庄大将军傻眼了许久,方开口问了一句,她是不是跑去打劫了。彼时庄明月笑得直不起腰来。也因着这一次的“战绩”,庄大将军向皇帝请命,自家这个女儿得派个差事才好,不然庄家可就管不住了。 皇帝得了庄氏的上奏,方才去问了庄明月到底做了什么,岂料庄大将军的戏言倒是被人当了真,回禀给皇帝,说庄明月带了雇佣兵去大成周围洗劫了那里的部落,皇帝是越听越荒谬,当下准了庄大将军所奏,给了她一个御前领军的职责,好将人约束在上京城,而此次天居山祭天便是让庄明月随行护送。 此时前院的侍女来报,玉璋宫请姑娘入宫一趟。自上次入宫还是月前,阿宁敛了敛眉目,庄皇后此前因一则传闻到了皇帝耳边,为了避嫌而让她暂时不要入宫,如今看来,应当是事情已经处理好了。 “正好,我也要去与姑姑问安,便一起吧。” 帝宫宣武门处,一辆车驾停了下来,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一名妙龄女子,她目若星灿烂,眉若远黛,走动间颇有几分弱柳扶风之感,这便是文永昌族弟之女,文昭昭。今日随文氏主母入宫拜会庄皇后。威严的宫墙、肃穆的宫卫,第一次出入帝宫,文昭昭当然还是好奇,她略略看了一眼巍峨的宫殿,而后低首敛目,始终半步落后于谢氏身后,文家主母是谢氏嫡女,虽不满文老太傅放弃自己的女儿,但她明白一切以家族利益为重,毕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文氏想要换皇后看中的东宫正妃人选,自然得过皇后的眼。但其实庄皇后并未如文书意想的那般重视她,原因无它,庄皇后要为东宫选的是文氏,而非文书意,换言之,只要是文氏重视的嫡女,庄皇后自然不会介意。毕竟未正式过定,皇帝那里也不知道皇后究竟择的是文氏的哪一位,那么一切都还来得及。 只不过文氏这般替换人,好歹需要给庄皇后一个交待,因此今日谢氏亲自带着文昭昭来面见皇后,便是要说明其中缘由。待皇后点头, 玉璋宫内,香盖翻卷,腾烟而上,今日宫中嬷嬷点的是静心之用的香,只因近日皇后夜里都有些辗转难眠。 庄皇后看着阿宁略显消瘦的脸,不由问道:“不过一月不见,怎得忽然消瘦了?” 此前庄明月说她,她还未在意,此时皇后也这般说,阿宁开始想这会不会引来猜疑。 “半月前去山里回来便病了一场,此后胃口便不太好。入冬前我总会有一段时间懒食。” 闻此庄皇后伸手摸了摸阿宁的脸,微微蹙眉道:“此前委屈你了。” 阿宁闻此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她知皇后所言是阮氏所为,但她并非一个会计较一些小事的人。 “怎么了?” “没事。”阿宁开口道。 阿宁与文书意也好,与阮氏也好都不想熟,但庄明月不同,一个是她自小相伴的好友,一个是她府中主母,会为难的是她。 庄皇后如何看不懂阿宁为庄明月着想的做法,微微叹了口气,道:“今日,文氏次女要入宫,我便传你来一同看看。” “次女?”庄明月问道:“姑姑,我怎么不知道书意还有妹妹?” “是她二伯的女儿,常年养在岭南,近日才迎入京。” 阿宁自然明白,这是文氏放弃了文书意,另择了她人。文家废了那么多功夫培养出来的女儿,又已经过了皇后这关,若非文书意犯了大错,否则文氏不会提出换人。 庄皇后知阿宁所想,开口道:“此前宫中的传言……” 阿宁对上皇后一双黝黑的眸子,立刻反映了过来,她倒是未想到,给皇帝递口信的居然是文书意。 “阮氏亦是受她挑唆。” 阿宁敛了敛眉目,文书意是未来的东宫正妃,她如今与太子不过是点头之交,但却出来一个可能为侧妃的人与太子有旧,身为女子,她未来丈夫心中先有她人,身为臣子,她在东宫已然失了先机,光这两个理由就足够文书意对阿宁出手。 但阿宁从未将自己放在皇后以为的位子上,所谓东宫知己不过是他人给她按上的名号,她自知那人亦并未如此看她。在阿宁的心中,此局为权与利之局,但庄皇后等人却始终将女子与姻亲联系在一起。 此时嬷嬷来报,谢氏与文昭昭已经到了。 阿宁与庄明月两步往旁侧了侧,便见进来二人,向皇后行了叩拜大礼。二人身姿笔挺,即使以头触地,也无有卑躬之相。文氏的礼教向来不会错。 庄皇后扫了一眼文昭昭,便为谢氏赐了坐,而后对阿宁道:“太子在西院办了游园会,正好带她们都过去看看吧。” 皇后这话显然是将阿宁放在了主人家的位子上,谢氏如何听不懂,但如今文氏犯错在先,这点打压她还需得受着,遂对文昭昭道,让她随着去。 三人低身拜礼,遂出了玉璋宫,在宫侍的带领下,往西院而去。 (本章完) 第53章 斯人之心(二) 第53章 斯人之心(二) 文昭昭此次专门入帝宫见驾,自然是皇后、太子的眼都要过一遍。 这西院原本就种了一些草植,宫里的几个主子都不爱来这,本是没什么热闹可看。可前些时日东宫不知从哪搬回来几株异域的草植,倒是少见,便种在了那,见它服了大渊的风土,便索性办了场游园会。 阿宁三人到时,却见院外只有两名宫侍候着,一问才知,是东宫遣去取吃食了,西院本就独劈一处,一来一回须得时间。 庄明月正要踏进去,却听阿宁朗声道:“娘娘命我等前来向殿下问安。” 闻她这句,庄明月立刻将腿脚收了回来,还在想太子私下谦和,哪里是那么刻板之人。得阿宁一声,其内方才走出一人,庄明月观之,正是东宫侍卫长秋南,有他守在其内,恐怕今日这游园会不是那么简单。 秋南见着阿宁却没有平日里的嘻嘻哈哈,对她点了点头,道:“殿下传。” 三人起身拜会,这才入得园内。 今日这西院倒是热闹,刚进园内便见几人正在观着一株罗树,其枝桠舒展如人形,一身树叶将黄未透,还带着点绿,渐次晕染。阿宁扫了一眼,这东西在这个季度并不少见,苏瓷却弄来给众人观赏,未晓其人的只会道一句荒诞。 在宫侍的带领下,三人穿过前庭,在内院见着苏瓷。此时他正与几名青年交谈,今日他到时着了一身青山抱雾服,以玉冠束发,长身而立,尽显兰玉之姿。待阿宁等人走近拜礼,方才抬眼看了过来,唇边凝起惯常的笑意,道:“今日私宴不必多礼。” 一声轻灵,如暖风入耳,文昭昭心中一紧,早闻太子天人之姿,今日一见当真如画中之人。但文昭昭未忘今日所来的目的,她微微低首,还是将伯母教给她问安的那番话,说了一遍:“文氏文昭昭,今特来拜见太子殿下。” 苏瓷噙着那不进眼底的笑,扫了一眼阿宁,见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复又看回文昭昭,一时兴起,问道:“为何要特来拜见我?” 他用的是“我”而非尊称,那么今日在此的便是苏瓷,而非以东宫储君的身份。 文昭昭低敛眉目,道:“太子殿下乃京中子弟楷模,昭昭新来帝京,自是要先拜会殿下的。” 此话便是将苏瓷放在众家子弟之首,文昭昭日后要在京中与人走动,自然是要先俯首于苏瓷,这个理由既让人受用,又撇开了君臣之见,这番说辞倒是不错。 闻此,苏瓷浅笑道:“我不过说笑,文姑娘不必如此严正以待。请随意。” 得了苏瓷这话,文昭昭复才舒了口气。 阿宁扫了一眼苏瓷身边之人,别的她还识不全,但站在他身旁的言大公子她此前在东宫的席面上见过,念及此前苏瓷与言如潮在山中的对话,知他几人当时有要事要谈,今日方才用了游园会这个幌子,便提议庄明月和文昭昭去旁边观赏,这也正和了文昭昭的心意,不知为何,她只觉着这位太子殿下看着温和,但却可怕得很。 其实文昭昭的惧意却是苏瓷刻意为之。文昭昭经历尚轻,初见太子天子之姿,眼中那闪过的向往逃不过苏瓷的眼睛,但他此时却没那个心思去应付,方才以此法让人望而生却,不敢在此时多打扰。 显然苏瓷此番谋划也避开了文氏之人。 谢氏与皇后的谈话一时半会没法结束,因此她三人只能在西院暂时耗着。 良久,秋南来寻,让阿宁进内殿一趟。 西院本就偏远,这个季节的大殿空荡便更显幽冷,因此殿内放上了火炉,虽然时候上早了些,但在这里也受用。 待阿宁到时,却不止苏瓷一人在内,旁边还站着个身材微胖的太医,他此刻正偷偷擦拭着自己额头的汗。猛然听到东宫传召,还以为是太子身体抱恙,一路上跑得似脚下生火一般,到的时候喘得连话都说不完整。 苏瓷微微朝阿宁扬了扬头,对太医道:“给她把脉。” 阿宁闻此迅速将双手背在身后,“为何要给我把脉?” “你怕什么?” 苏瓷问得清浅,阿宁却噎了噎,道:“我就是前日里感了风寒,现下都已经好了,不必再看了。” 卢太医有些为难,这到底是看还是不看? “要么他给你看,要么我亲自给你看。” 苏瓷从前倒是与一位游医学过一些医术,但算不得准,从前阿宁让他帮忙医治一只受了伤的鸡仔,经他妙手,那只鸡仔成了当日餐桌上的一道菜。自那之后阿宁对于苏瓷的医术就只有一个评价:人家治病要钱,他治病要命。 苏瓷眼中虽是一派淡然,但阿宁却看不出他眼中有几分笑意,知他认真,复将手递给了那卢太医。 卢太医看脉看的仔细,看毕又观了观阿宁的气色,对阿宁道:“身上可是有外伤?” “没有。” 阿宁答得气定神闲,卢太医闻此皱了皱眉,“不对呀,这脉象当是有新伤才对。” 苏瓷看了阿宁一眼,对太医道:“按照你的诊断去抓药来。”卢太医低身应答,而后离开。 苏瓷微微抬头看向阿宁,断无平日里谦和的笑,问道:“是你说,还是我去查。” 晚晴如今已然隐没,若是苏瓷去查,定然会搅得她的日子再无安宁,因此阿宁只能避开自己腰间的东西,挑重点讲。 “是受了些伤,为了拿到这东西。” 说着阿宁从袖中拿出来那张拓本。阿宁指了指那纸上的三尾青鸟,道:“可识得此物?” 这三尾青鸟不似现在时人流行的漂移笔法,与之相比略显得生硬,倒似与青铜器上的图纹有些相似。 “你为何会有这东西?” 听苏瓷这般说,阿宁问道:“你认得?” 苏瓷抬眼看向阿宁却不回她,阿宁微微叹了口气,坦白道:“这是夫人留下的。” 听这一句,苏瓷的神情淡了三分,“何用?” 阿宁摇了摇头,“我也不懂,原本我都忘了它了。” “那又为何想起?” 阿宁张了张嘴,见苏瓷就这般看着她,还是开口道:“那日山中,你道这上京城人心皆冷,我想着,这么个地方或许你根本不愿意在这虚耗一生,便想起了当年夫人留下的这东西,她那时说,若是有一日你不愿再在这囹圄中沉浮,想要离开了,便让我用这东西带你走。” 又是满室的寂静,阿宁这话让苏瓷愣在了那,那个远久的音容仿似又在他脑中浮现,但又多是冷漠与严厉,几无温情可言。与白歆蕊相比,苏瓷这一生到现在,唯一会不顾一切站在他身边的,唯有阿宁一人,但他从未想过,阿宁会在,是因为白歆蕊当年的嘱咐。 苏瓷低敛着眉目,让人看不清神情,他忽然想到了今日的一份奏报,是奏请塔山渠坍塌一事的结案陈词,此事最后归咎于当地恶吏的中饱私囊,厉帝终是没敢动姑苏。他只读了一句便知其中博弈的全貌。这便是白歆蕊多年对他的培养。 她将苏瓷培养成一个在权势中沉浸自如的怪物,却在棋局即将定局之时让他选择是否离开? “阿宁,”苏瓷的声音清冷,却字字凿入人心,“她如今才来问我想要的是什么,会不会晚了些?” 阿宁看着苏瓷那双与白歆蕊何其相似的眉眼,却看不到多余的情绪。 阿宁微微低头,“是我没能早点理解她的意思。” “这不怪你。”苏瓷静静地看着她,“在她结束自己的性命之时,一切早就已成定局,这东西不过是她内心的一丝愧疚作祟罢了。” 说着便将那张纸张丢进了脚炉之内,渐渐烧成了灰。 阿宁见此,微微蹙了蹙眉,刻意叹了口气道:“我为了拿这东西,还伤了腰,却连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苏瓷看着阿宁,知她故意这般说,即便他不告诉她,她怕是也会自己折腾着去查。 “王玺之上有五方神兽,上为应龙居中,下为定山宝印,青鸟在四方一侧之上。不过,大渊王玺之上的青鸟却不是三尾,而是五尾。” 阿宁不由想起了当年遗失的王玺,苏瓷知她猜到了什么,却道:“若当年真的王玺在姑苏,白家又何至于有后来的下场。” 苏瓷这话没错,若是白家替敦帝找到了王玺,最后又怎么会落得满门抄斩的结局。更何况,这青鸟的尾数也对不上,敦帝如今谨慎之人,不会在这种事上出错,更何况文史之上对王玺也有记载,应当图样上不会有错。 “此事便到此为止吧。”苏瓷缓声道:“即便是她现在死而复生站在我面前,一切也都不会改变。” 寒蝉鸣泣,天光不暖心意。阿宁终于看清,苏瓷走到今日早被重塑了骨血,无论是否是他真心所愿,大渊这一局必须在他手上有个了解。 见阿宁低垂着头颅,让人看不清神色,苏瓷的眉眼方才软了下来,他抬手轻轻拍了拍阿宁的头,轻声道:“别去查了。” “嗯。” 待到阿宁应声,苏瓷方才抬步走出殿内。阿宁看着脚炉之上陈叠的灰烬,若有所思。 (本章完) 第54章 王权染血 第54章 王权染血 深秋时分,天高气爽,时节正好,礼祠众人依旨动身前往天居山。天居山曾是大渊王室太庙所在,后随帝宫迁移,但这里依旧是大渊王室大祭之处。 每年礼祠都有专门的太庙祭祀活动,但天居山的祭台唯有大祭之时方才会用上,那里除了一般祭祀的时候会用到的器具之外,还有一尊巨大的九龙朝日炉。这一方炉曾有天下第一炉的美誉,因其繁杂的制造工序,唯有当年的墨家才能铸造。 但如今墨家血脉凋零,传承技艺断缺。据言,若这一方炉鼎受损,便再无可重铸之人,因此天居山对它的养护十分谨慎,唯有等到礼祠的人见证之下,方才会启炉。 阿宁等人到天居山的第一件事,便是启炉。 据说这九龙朝日炉年久日长地放在天居山上,待绒布掀开,铜绿的炉身泛着润泽的光,观之温润之感非时间不可打磨。九头龙身内朝炉中,栩栩如生。炉身遍布纹路,那是当年大渊一统承德大陆之时收复的诸小国的国纹,这些国家早不复存焉,唯有当年的国纹此时还刻在这天下第一炉之上。 礼祠各人持香,从八方礼拜,此为请炉。阿宁这辈子倒是第一次对着一方炉鼎朝拜,三拜之后,她的眼神却定在了九龙朝日炉的炉身之上,繁纹之下,青鸟展翅,这炉身之上的青鸟却不是苏瓷说的五尾,而是三尾,鸟身端正,呈双翅翱翔状,三尾其下似凰羽舒展。 据礼官介绍,这方炉鼎是五十年前最后由墨氏子弟修补,其炉身存在有百年之久,换言之,那三尾青鸟自炉锻造之日起便存在于此。 四兽之纹能入王玺皆与大渊建国之时的大事有关,青鸟之纹是源于当年太祖东征之时遇到的强敌,太祖一共三次东征,最后于第四次拿下那一方国土。 那一战亦惊亦险,太祖奔袭千里取得敌人头颅,此战令其一生难忘,在镌刻王玺之时,他令人将敌人的国纹三尾青鸟加入其中,他要让自己的强敌永生永世地看着自己的王朝坐拥千秋万代的辉煌。 据礼官所言,青鸟纹路出现变化便是在敦帝之时,彼时皇帝认为大渊坐拥广袤的土地,当是五方之主,因此将青鸟改为了五尾。文史之上对此事便只有这么寥寥一句。 文史之笔容易更改,但此巨物之印却难篡改。 根据文史记载,敦帝更改王玺纹路的时间与当年江南反贼持假王玺欲与王室隔江而治的时间吻合,这一点不是没人发现,但众人皆认为,皇帝或许是想通过更改纹样,让贼人手中所持之物彻底废掉。 阿宁认为,彼时皇帝尚须借势才能让人相信他手中所持为真玺,此后又要修改王玺纹样,那么所谓的假王玺,其持有之人定然拥有极高的威信,才让敦帝如此忌惮。 阿宁曾去翻阅从前典籍,发现当年氏族之中,白家之大无人能出其右,若说能与王室比肩者,为它不二。氏族与王权的纷争最盛时便是在敦帝时期,若是白家真的有心扶持皇室,以其威信,当年的氏族该是顺从于敦帝的,又如何能出王玺被盗一事。 阿宁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如果当年想要裂土分封便是白氏,盗走王玺之人也是白氏指示,以白氏当年之威,的确足以让敦帝做出那一番举动。 但问题是,若真是如此,白家又为何要为敦帝作伪证,此后又那般简单地伏诛?莫不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 礼官见阿宁若有所思的样子,道:“阁内尚存有文史院留下的典籍,明日王驾抵达之前你可以去寻来看看。” 阿宁浅笑着低身见礼,复往后山而去。 大渊向来以身后的文化和历史渊源自许,王室先祖命文史官将当朝之事一一记录,传承后人,并下令无论后世如何,文史之笔当中正记载,不惧王权、不从贪吏。只不过这些文史典籍唯有文史院内有保存,寻常人等无法借阅。 天居山这里的典藏阁存放的都非当朝之物,如今阿宁又以协礼使的身份前来,所以才能入内一览。 刚踏入典藏阁的台阶阿宁便被人拦了下来,守阁之人表示,阁内近日修整,不便放人入内。阿宁望了望耸立在山腰之上的高塔,四面铃在塔檐之上随风叮当作响,阿宁道下次再寻个机会前来。 阁内,天光漏过窗阁,在枯黄的页面之上洒下一缕光路,那人如画的眉目仿似被点亮了般,在天光之下被照得绒暖。他低敛着眉目看着手中的文稿,一笔一笔记载着敦帝与淮东对峙,而后拿下周边七国之事。 “敦帝二十年,白家上报,家主嫡女失踪,三日后,白家家主亲证王玺真假。” 寥寥数笔,就是对当年之事的记载,显然,就连当年的文史官都未对此事有多少重视。 白家当年为大渊氏族之首,无论是手中族兵,还是家族声望,都堪与王室齐肩,但就是这样一个氏族,却在面对皇帝污蔑之时毫无反抗之力,除了去边城寻求证人之外,连殊死一搏都没有,为何? 苏瓷的眼睛看着那一句“白家上报,家主嫡女失踪”之上,久未移开。 若是当年白家之女的失踪与敦帝有关,那么白家主明知此举会落下巨大的隐患,却还是站了出来为敦帝证明王玺便说得通了。白家之所以会伏诛,只因白歆蕊一直在敦帝的手中。 如此,那白家唯一存活之人和她的不甘心便也就顺理成章了。 苏瓷放下手中的文典,又拿出了另一本当年记载皇室内宫的文册,同年,皇后宫中每日饮食之中多了甜食等物。敦帝皇后身弱,因此常年清淡吃食,甜腻之物更是少碰,但按照当年的记载,自那一年起的一年之内,皇后宫中便常备甜食。 当年正是敦帝皇后相保,白歆蕊最终才能逃出生天。一切便都能对上了。 当年之事不过是权谋相争,成王败寇而已,但若无一个天大的冤屈,白歆蕊便无法说服文老太傅,更无法获得白家旧部的支持。 所谓正义是历史赋予胜者的借口,而败者就只配烂在泥里。从前的敦帝亦然,白氏亦然,如今的厉帝亦然,太子亦然…… 权势之争,从无对错。 上京城的繁华向来都是带血的。苏瓷合上文册,将其放回了远处,白歆蕊终究还是不够了解他,才会认为这所谓的真相对苏瓷而言有多重要,甚至会重要到改变他人生的轨迹。这江山之谋是否名正言顺,是否有着大义凌然的借口,那都是说与人听的,于他,这无关紧要。 直至夕阳西斜,阁楼沉重的门缓缓打开,那人在守阁之人的礼敬之下,离开了典藏阁。转角的山路之上,苏瓷看到本应该离开了的阿宁,此时却坐在山路的断层边,靠着大树,笑着看向他。 苏瓷略微有些惊讶,按照礼祠的消息,王驾明日方才到,阿宁如何得知自己在这里? 阿宁抬了抬眼,看向二人身后不远处耸立的高塔,道:“我只是看到了那微开的窗扇,想着里面必定有人,能让典藏阁的人唯命是从的,除了大渊王室的人,我也想不到别人了。” 苏瓷笑了笑,道:“还是好奇?” 阿宁摇了摇头,“你不想让我知道,那就证明我猜得差不多了。” 苏瓷想要隐瞒的,便是阿宁想要知道的,他有此一举,那么阿宁的猜测便是对的,典藏阁内的东西看不看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你要是想要灭口,大可以一脚将我踹下去。” 阿宁眼神递了递不远处的山崖,苏瓷却是浅笑着扫了她一眼,而后抬步独自往山下而去。今日他是私自前来,自然不能与阿宁同行。随王驾前来的轿辇里面坐着的是苏瓷找来的替身,秋南一路随行,背后冷汗淋漓,直至苏瓷返回,在天居山临镇的地方与众人会合复才放下心来。 次日王驾抵达,天居山阖宫繁忙了起来。皇帝、皇后与太子同行,此次要在天居山待上五日,每日都有不同的祭典要启,甚是繁忙。典礼之上,帝后举高香祭拜苍天,百官随行跪礼。 礼官在前主持祭祀之礼,阿宁作为协礼使站在一旁甚是乖顺,低垂着头颅,按礼官的号令行事。皇帝、皇后与太子身穿正式冠服。这是阿宁第二次见苏瓷着太子冠服,却是第一次这般近,金尊玉贵的服饰在他身上不见刻板与繁琐,反倒是生而的矜贵之中还有三分散不去的清雅。阿宁微微敛目,他就是凭着这身皮相骗了多少人。 在礼官一声声的祈福声下,数次叩拜,协礼使亦代帝王行大礼。这几日下来,阿宁的膝盖便有些淤青了。 北地上清宫,一地的血债和着尘土在干裂的风中残卷,宫内侍从连同护卫在外的镇北军之人一共三百二十余人悉数阵亡。原本只是下药之事,却因中途被一名嬷嬷发现,最终演变成了一场厮杀。 因皇帝祭天,百官随行,镇北军将领亲自带队护送,一南一北,此事待巡防之人发现,又传递到天居山之时,已然是数日之后。 那日,大祭的最后一日,百官低伏,恭敬朝拜,镇北军指挥使带队赶到祭台之下,打破了众人心中的庄严。指挥使将上寝宫之事禀于皇帝,彼时厉帝手中的净水尚未投入净池,便撒了一地,那象征着王权圣洁的仪式终究没能完成。 皇帝震怒,命镇北军扫荡山域,捉拿贼人,寻回被绑孩童。上清宫十六子,有十人被绑走,如今下落不明。高台之上,厉帝眼神阴狠地看向礼台之下的文武百官,仿似要将人洞穿。 与此同时,数量马车一路朝东疾驰,从城郊小路绕过主城,经山野之路,在三城之外的地方与引路人会合。其中一名孩童身体明显虚弱许多,一路肺咳不止,由一名侍从背着跟着队伍一路往边城飞奔,皇帝如今尚未下令关闭边城,这是他们争分夺秒的时刻。 在引路人的带领下,众人穿过丛林,在边关小镇之上方才露面,幸得上清宫本就偏东,距离东境边关不算太远,因此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能够逃跑,此时距离事发已经过了四日,念及飞信传讯的速度,今日天居山的皇帝那里应当已经收到了消息。 引路之人带来几名妇女,让他们装扮成母亲带着儿子的模样,分两日将人全数带出了大渊的边境。边境之外,各家准备的马车早已经候着,从此天南地北,他们便再无法返回大渊。但好歹,还活着。 天居山上,群臣跪首,根本不敢抬头。高台之上的皇帝怒意未减。公然冲撞皇家宫宇,劫杀镇国军队,这番行为在皇帝眼中是对皇权最大的挑衅。 皇后见皇帝情绪起伏十分大,上前宽慰两句,却被厉帝一把甩开,因头冠极重,险些跌倒,恰时站在一旁的阿宁眼疾手快,将皇后护住了。 庄皇后眼中闪过一抹怒意,却很快平复了下来,她拍了拍阿宁,表示自己没事,复不再上前劝说,与太子一样,立于一旁,待皇帝下令。 阿宁此前虽听过皇帝行事荒诞,但却未曾想,上清宫出事之后,皇帝除了让人搜山之外,他的第二个命令便是令严宽带领皇甲搜遍上京城各府,即使是张南巷也不例外。 皇帝是被彻底激怒了。 皇甲行事多是嚣张,说是搜捕,其实与搜剿何异。上京府中如今多是各府官员家眷,老、小、女娘皆在府内,这般搜寻难免伤及无辜,但此时,皇帝脑中已然顾不得这些,氏族的挑衅在他眼中历历在目,塔山渠的事仿佛昨日方才发生,若是容得他们这般劫掠皇威,他这个皇帝也当真是无能了。 厉帝其实并不关心那十人究竟去了哪,他是想让这上京氏族明白,他手中的兵权才是定天下之物,皇权不得挑衅。 阿宁抬眸,正巧对上苏瓷看过来的眼,二人皆明白,皇帝错了。 当年氏族之所以会利用自身的威信帮助皇室定江山,为的是皇室手中的兵权能护他们的安宁,但如今皇室手中这把长刀却对准他们,这并不是如皇帝所想的震慑,而是彻底的背叛,这会将氏族完全推到厉帝的对立面。 大渊,要变天了。 (本章完) 第55章 上京之乱 第55章 上京之乱 上京城三日腥风血雨,严宽带领的皇甲闯入民居,中正大街之上一片狼藉,百姓惶惶不可终日。王驾返京途中,厉帝似乎此时方才反应过来此举不妥,但王令不可撤,他偷偷派人加急赶往上京,命严宽借故留三分余地,但所做之事已然无法挽回。 返京之后,东境传来消息,有那十子的踪迹,并且来人报,正是太子的人将其秘密送走。厉帝知晓此事之后急招太子,太子却并未反驳,厉帝盛怒之下将太子关入了上庭监,任何人不得探视。 阿宁得知太子被扣押之后,便亲自去了一趟平京城。果然,晓生楼内,有人留了一份文书。阿宁凭借着白龙雀的令牌取了去,她扫了一眼其内的内容,眉目微凝,那人是算准了她定然会来。 待阿宁回到桑府,才知桑老夫人如今卧榻,只因那日皇甲之人冲进了桑府,冲撞了老太太,如今桑子城已经将此事上告上京府,这几日,上京府收到的状纸已经堆满了案台,主府面对此事亦是头疼,上报皇帝,却也没能得到一个结果。 得知太子被关押之后,庄皇后派人来寻阿宁,阿宁宽慰家中之人,又着人去武馆多请了人来看护府中,方才随人入宫见驾。 此时的帝宫之中灯火通明,紫薇殿内皇帝面对着无数的奏折,脸色极为难堪,而严宽此番搜剿行为可谓一无所获,不仅如此,皇甲之人还因伤了普通百姓而被告上了上京府,上京府主府亦请皇帝批示,究竟该如何处理。 这一日日的奏折被送了上来,但皇帝心中有事,根本连一眼都未看过。 玉璋宫内,皇后一袭正服,刚见完皇帝回来,她原是想为太子求情,但根本没有见到御驾。待阿宁到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阿宁到的时候,皇后立刻将身旁的宫侍都遣了下去,“你可知发生了何事?” 说的便是太子究竟为何要帮助那十子逃跑之事,阿宁摇了摇头,她的确并不知晓苏瓷具体的计划。 皇后见此微蹙眉目,此事发生得太过突然,就连庄氏那边来问太子之事,皇后亦不知如何作答。阮氏今日入宫,表示庄大将军的意思是,庄氏虽说答应支持太子,但如今并未有实际的行动,若是太子真的倒台,他们随时可以倒戈,但就怕这是东宫计划的一环,庄氏贸然行动,恐两头皆失。 但庄皇后在阿宁身上付出太多心血,若要劝说庄氏亦不能凭着空口白话。 “娘娘,”阿宁浅声道:“我虽不知他具体的计划,但我知道皇帝能这般顺利将他关押,恐怕是他默许之事。” 毕竟阿肆等人并未出手,显然这是苏瓷的命令。因此阿宁断定,这上京城怕还有一场大的风波,苏瓷此举是为了将“太子”与“皇帝”的立场分割开,唯有他在上庭监关押着,才能与皇帝所做划清界限。 庄皇后听阿宁这般讲方才稍稍安心一些,复问道:“如今该怎么救他出来?” 阿宁摇了摇头,“我们不必有所动作。” 庄皇后差异,却听阿宁继续道:“只是上京城如今人人自危,恐有人趁此作乱,还让庄氏的军队拖住淮水北的驻军,以防有人借机挥军北上。” 庄氏的军队与淮北军营隔江相望,这支军队是距离上京最近的巡防军,原本是皇帝防着庄氏的一手。 见庄皇后不明白此举的含义,阿宁刻意道:“此前天居山的事……我只怕君上盛怒之下指派军队出动,若真的闹成那样,引得上京协军那几家联合抵抗,恐怕事情就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了。” 严宽手下的皇甲说白了就是皇家养的“打手”,军机阁中亦没有正式的名录,但若是皇帝动了正式军队,那么便可能会出现大型的冲突,毕竟如今上京氏族,尤其是张南巷内的大族对皇帝已经极为不满。 但庄皇后会亲太子无非是利益关系,如今太子还在上庭监关押,却要庄氏动军队,庄皇后自然犹豫,况且庄大将军也需要一个明确的理由。 阿宁看懂皇后的犹豫,毕竟多年夫妻,若真的断了皇帝的后路,庄皇后还是会于心不忍,再者皇后也需要一个能说服庄氏的理由。 阿宁将晓生楼取回的东西拿给了皇后,其中有一枚小型的玉佩,和一封信件。当年,庄皇后膝下大子在南方赈灾返京的途中遭遇盗匪截杀,皇帝当年查询的结果是此事与氏族有关,为了稳定朝局、迎合帝心,皇后不得不忍痛主动退让,将此事平息。 而阿宁拿出来的这枚玉佩便是当年皇子带去南方的随身之物。 “这是东宫此前派人去调查的结果,他未来得及亲自给娘娘,因此只能借我之手。”说着又将那封信件展开,道:“根据晓生楼的调查,当年南方劫杀一事,动手的是京机营的人。” 说着又拿出来两枚随身的令牌,其上除了各人的名字之外,还有京机营的标志。 能调动京机营的除了皇帝没有别人,庄皇后不可置信地接着阿宁递过来的东西,眼眶微红地看完了信件中讲述当年劫杀的细节,其中亦有当年动手之人的证供。 “可是为何,那是他的亲生骨肉……” 阿宁看着皇后一时不知所措的模样,缓声道:“亦如如今他不愿庄氏之女入东宫一样。” 皇帝需要庄氏的兵权,却不愿留着庄氏血脉之子问鼎他的王座。 皇后抬眼看向阿宁,一双眉目中尽是诘问,“如果此物被我查出造假,桑宁,你可知后果?” 阿宁躬身见礼道:“但凭娘娘处置。” 阿宁留下那些东西后,便在宫门关闭之前回了桑府。至于庄皇后会如何做,阿宁并不担心,厉帝为人,她与他夫妻多年,自然是庄皇后最清楚。皇帝会否作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庄皇后甚至比阿宁更清楚,更甚者,当年皇帝不予追究的态度难道就没让庄皇后怀疑吗?不尽然,不过是未到裂席的时候罢了。 阿宁见完庄皇后的次日,因严宽一事上京府没有回复,数百人上中正大街面向帝宫跪了一片,求皇帝严办。纵使皇庭内卫强逼,百姓也丝毫不见退让。此事惊动了文史官,文史之笔在旁,皇庭卫哪里敢真的动手,只能恐吓几句,又去求皇帝旨意。 严宽亦是狡黠之人,明白若是此时皇帝将此事推给自己,那么他便是必死无疑,因此他亦上中正大街之上,顶着众人嘲骂,跪地不起。人群中,严宽请来之人,亦道他不过听差办事,若无皇帝允许,他哪里敢这般行事。 一来二去,此事矛盾便对准了帝宫之内。但至今,皇帝都未曾出面,给百姓一个交待。 厉帝原想派人遣散中正大街之上的人群,但未料,第三日,文老太傅带着二十几位言官与百姓同跪帝宫门前,请皇帝裁决此事,莫要寒了大渊子民之心。天居山上,百官之前,皇帝亲自下的命令,这一番裁决,到底是要裁决谁众人心中有数。但皇帝的罪己诏岂是那么容易下,厉帝自负,自不肯认这番错,却怪群臣逼迫过甚。 文老太傅德高望重,门下子弟万千,他这一跪,终是将满朝文武跪了出来表态。当日,皇庭之内,原本正是上朝之时,但太和大殿之内却无一人,百官罢朝,前所未有。 厉帝气急攻心,一时晕了过去,他终是未想到,文老太傅是当年敦帝亲自指给他的老师,却为何在此生死存亡之际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但厉帝终是未放弃,他自知此事之中定有氏族之力在背后搅动,因此派人前往姑苏,请求谢氏等大族长辈入京摆平此事,亦如从前氏族为王权摆平那动荡之局一般。 但时移事异,彼时,氏族与王族仍有默契在,王权捍卫氏族的安宁这一点依旧没变,但今日,厉帝亲自打破这默契,姑苏又如何会应他。 信使来报,姑苏回信,只道淮北驻军与庄家军将河域上游变为战场,他们不便过江入京。 厉帝初闻此事,不由皱眉问道:“淮北怎么回事?” 掌事低垂着头,也不敢直言皇帝这几日根本不看奏报,道:“君上,庄将军奏报淮北军营无帝令开拔,因此派遣兵马将其拦在了淮水岸。” 厉帝闻此皱眉,当年这支军队是他从京机营强行调去淮水岸的,为何会出现如此背主之事? 掌事有些犹豫,继续道:“但淮北军营的张督军也来报,说是庄家军先行动作,他们才出手拦截。两军现在各执一词,将淮水上段封得死死的。” 厉帝闻此也是毫无头绪,但此事亦提醒了他,如今事情若再恶化,帝宫必须调遣军力保护。 “京机营还有多少兵马?” 闻此,掌事看了看皇帝,为难地低头报:“君上,京机营的言督军……” 因十六子的关系,如今想要调遣言如潮厉帝的确拉不下这个面子,如今能用的便只有严宽手下那三万皇甲,但严宽此时根本不敢再有动作,生怕被百姓生吞活剥了。 “庄明月呢?” 厉帝现在已然病急乱投医,这初入军营的女娃,哪里调得动那皇甲。 “那便让镇国军来驰援!” “君上,镇国军镇守边界,若调动必然引发外敌滋扰,不可动啊。” 此时的厉帝骤然发现,自己如今掉入了这孤立无援的境地,一时在皇座之上枯坐半响,没了回应。 “君上,还有太子殿下……” 皇帝身旁的大掌事提醒道,此前太子帮助那十子出逃,这些氏族当是念他的情的,何不将其请出做个和事佬,平了眼前这动乱。更何况,张南巷对太子的态度显然好过他这个皇帝。 此话算是让皇帝找到了救命的稻草,当年先太子便是在文字狱后被厉帝推出来挡事而身死当场,如今他便又起了此番的心思,欲让太子做这个替罪羊。他如今年富力强,未必不能再有子嗣,如今什么都不比他的王位更重要。 次日,上庭监内,掌事手持御令,请见太子,毕竟厉帝尚未废太子之位,因此上庭监并不敢多为难。待皇庭掌事见到苏瓷的时候,他穿着一件素服,单独关押在一件尚可透光的牢房之内,纵使如此,数日不见,此刻也不见他脸上有任何疲态,见到掌事的到来,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黄掌事今日怎可得空来看我?” 见太子还有心思与自己说笑,黄掌事满脸愁容,“哎哟我的殿下,你可别笑老奴了,君上让我来请您回去。” “为何?” 苏瓷问得故意,黄掌事自然无法替皇帝说出原谅二字,只道:“殿下,您将功赎罪的机会到了。” 闻此,苏瓷微凝着眉目,唇边的那一抹浅笑却怎么都浸不进眼底,“这样啊。父王给我机会‘赎罪’?” “是啊,还请您随老奴走一趟。” 苏瓷起身,在黄掌事与上庭监长吏的恭请下离开了那方寸之地。 次日,皇帝传召,道太子即将代替厉帝讲此事前后因果讲述清楚,当夜,厉帝在紫薇殿内,将拟定的说法说与苏瓷。按照厉帝的说法,严宽所行是传召之人的误读,也是严宽治军不严的结果,而厉帝自天居山归来后一直身体不佳,堆积的奏请文书只能请太子出来处理。 言语之间,倒是将皇帝自身之过摘得干干净净。 “但是君上,”苏瓷倒是脾性甚好地听完厉帝这一番胡诌之言,问道:“若是百官不肯复朝又当如何?” “你亲自去请!” 厉帝撂下这话便大步离开了紫薇殿,留下苏瓷神色淡然地看着皇帝离开的背影。此时苏瓷只是在素服之外披了一件深灰色的冷调长服,长发亦只用了木簪束起,与整个宫殿的金碧辉煌相比,清冷了不少。他随意地拿起皇帝放在案台之上的奏章,一一翻了翻,而后对一旁候着的掌事道:“我亲自去一趟相府。” (本章完) 第56章 初雪已临 第56章 初雪已临 未久,上京府来报,大批氏族之人离京,亦或南下,亦或出关。 皇帝当下下令边关收紧,即便有正经的通关令也要核查所述理由是否真实和正当。厉帝的这个指令终是迎来了周边诸国的注意。大渊多年来因自由的贸易通道而颇受赞誉,三日之内就连庆同的商货交易都变得缓慢了起来,甚至颇有阻滞。 立国、胥国等国主亲自向大渊君上发来信函,询问边关收紧一事。但大渊并未给出明确的答复,商行司亦道这只是临时的手段,以此安抚诸国。但效果到底能有多大,便不是商行司可以左右的了。也因着这些信函,商行司对于庆同和恒盛商货走动出了特批函,并奏请中枢,为防止他国起疑,希望能给这两条商道特许。 也因此,如今唯有庆同和恒盛的商户可凭商行司的特许通行可正常往返大渊内外。 是日,庆同的戴管事与明锦院的月衡同时找了来,只道有不少氏族之人希望借庆同和恒盛出关,因着此事来找阿宁抉择。庆同那边因太子的关押与东宫暂时失去了联系,一时也不知要如何处理。 上京之事闹得如今人心惶惶,众人皆不知皇帝接下来会怎么做,因不少人为了保全家族而选择离开。 阿宁问了一个大概的数字,惊觉于欲要出关的家族数量,这么大一批人若当真离开了,怕是不止上京,整个大渊的根基都会出现晃动。 “东家,该怎么处理?”月衡问道。 阿宁思虑了片刻,对二人道:“告诉他们,他们人数太多不好商议,你让这些人择出几人去西巷的绣坊等候,我会亲自去见。” “您要亲自出面?” 阿宁点头,即便他们不答应,这些人亦会想方设法逃离,不若她出面,还能为苏瓷拖延一二,再者,若是由阿宁来安排,她亦知晓这些人到底去了哪,待来日也好迎回,总好过任其四散至邻国,再无返回之日的好。 时日下午,明锦院的绣房之内,待阿宁来时却不曾想,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这其中竟然有云府的康氏。 “叔母?” 阿宁有些意外,云氏如今是民府之人,却想着将子嗣外送,这可不是上得台面的行为。 康氏有些意外阿宁为何会在此,以为桑府亦有此意。 “前日里说给晚意将衣服送去,叔母怎得就亲自来取了?” 说着,阿宁便将康氏往前庭引,康氏尚未明白阿宁此举,正欲解释,却听她低声道:“今日所来之人家中多在朝中有关系,叔父为民府主府,若您今日出现在这里的事被传了出去,云府上下的脑袋怕也是不要了。” 阿宁一句话让康氏心中炸开了锅,她立刻十分配合地到前庭挑选了两件服饰,临走时,又多看了几眼阿宁,见她眉目浅笑送自己离开,又不便多问,复才转身回了云府复命。 阿宁会让康氏离开,一来是她所说的理由,二来云氏如今掌握着民府,大渊民生皆系于此,若放云氏之人离开,这局面怕是会更乱。 待康氏离开,阿宁复才返回后庭。几人中亦有人识出她正是昭宁郡主,以为此乃帝宫的陷阱,但阿宁在月衡等人的证明下,自证了身份。阿宁言语中对众人的情况很是理解,又道自己亦是明白众人如今的处境,三两句便将自己的立场放在了对方的那一边。 阿宁亦道自己立场的难为,虽然经营多年,但毕竟是在皇权手下讨活。 “桑姑娘可直言,我等皆明白,要行路当然要有买路钱。” 阿宁浅浅笑了笑,对那人道:“我虽不才,但既有庆同与明锦院在手,诸位认为我可缺此钱财?” 如今上京氏族多享荫封,所剩祖业恐怕都没有庆同一家多,听阿宁这话他们自然不吭声了。 “既然我约诸位来此,也不是来此装腔作势浪费大家时间的。”阿宁声音清朗,道:“诸位既然要借我商道离开,虽说是暂避,但我也怕诸位若是不回来,我亦不知如何与朝廷交待,因此我须得诸位给我留下抵押物。” 阿宁与这些人都知道,所谓的暂避不过是借口,待到出关,他们可不管庆同或明锦院的死活。 众人面面相觑,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各位的祖宅做抵押。” 眼前这些人多是享了世代的荣光,家中祖宅传承至今仍为家主一脉的居住之地,也彰显着他们的身份,而这些地方多是祖上获皇家所赐,从未流于世间买卖,其价值不可估量。祖宅于氏族而言是立根之本,也是荣耀之始,卖掉祖宅相当于断其本源。 氏族向来以其久远的家世和悠长的根基为傲,阿宁便是拿准了祖宅对于这些人的重要性,才会开这个口。 众人闻此皆是犹豫。 阿宁继续道:“诸位将祖宅抵押在我这,若是来日你们不回来了,此物于你们亦无用,若是你们来日回来,则只需要以一定的钱银则可从我这赎回,如何?” “可若是我们不回来,祖宅定然会被查封,桑姑娘拿着有何用?” “所以需要诸位现在以抵押的形式过文书,你们尚未离开,如今仍是大渊立法承认的物资持有人,你们此时签下的抵押书仍是有效。” 见众人犹豫,阿宁起身道:“诸位可多思虑几日,只是如今商行司的政策什么时候会变我们也不知道,错过了我亦无能为力了。” 说完便离开了绣院。 月衡跟了上来,低声问阿宁不担心此后朝廷追责么?阿宁浅笑道,她会让萧盛护送他们前往立国,萧盛那个人向来贪财,再者入了立国又是他的地盘,哪里会那么轻易仿过一批肥羊,吃够了苦头,即便大渊不派人接,这些人自己就会回来。 出了大渊的关门,外面的世界可没那么多温良恭俭让的人。月衡闻此,嘴角抽了抽,他就知道,无论是上宁还是桑宁,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张南巷相府,门房来报,太子亲自来求见张相。张之栋彼时正在侧院里烹茶,闻此却并未立刻让人迎请。太子入狱不过数日便被放了出来,皇帝的底气到底不足,如今百官罢朝,太子一离开上庭监便来了相府,而非文府,显然他是想让张相做这个出头之鸟。 但张之栋毕竟为官多年,能做到这个位置多是因为他懂得明哲保身。 良久,门房来报,太子并未离去,依旧在府门处候着。堂堂东宫储君,却在臣下的府门之前遇冷,如此卑微,只为了给自己那个昏庸的父亲收拾残局。在众人眼中,太子如今所作便是如此,若是相府今日不接待太子,便会让自己落于他人口舌。 念及此,张之栋不由地还是佩服东宫这位储君的能屈能伸,竟都是在他的算计当中。 “伯父,我刚偷偷从侧门去看过,太子殿下今日竟连锦服都未着,不过一袭素衣便来此,态度当真是够低了。” 第57章 大局已定 第57章 大局已定 得知太子要亲自去姑苏,皇帝很是高兴,亲自为其送行。那日,太子车马经过中正大街之上,太子下了车驾,面对深跪于此的百姓躬身见礼,只道此事他定然会处理好。众人皆知,太子此前被皇帝所囚,如今出面,无非是为了帮皇帝处理残局,多不为难,但也有少数几人对皇室作为愤慨非常,欲冲撞轿辇,最终被侍卫拦了下来。 苏瓷起身,抬眼便在人群之中对上一双墨玉一般的双瞳,那是阿宁。她知晓苏瓷姑苏之行并非如皇帝及众人所想的那么简单,姑苏是他的祖地,是他姓之伊始,因此必须要回去。等了多年,终于今日成行。 天光之下,女子一袭明月争辉服,笑得灿烂。筹划多年,今日终于要走上最后一程,她不能同去,只能在此遥遥为其饯行。 苏瓷敛了眉目,将眼中柔和的笑意收敛了回去。 待太子车辇离开,帝宫之前的跪着的众人便少了三分。 姑苏与淮南不同,淮南氏族多年不涉官场之事,相互之间也好,与上京氏族也好,多是利益关联。而姑苏不同,姑苏自古便是大族祖地所在,大渊初立之时,姑苏便是氏族盘踞之地,其渊源流长,难以三两句道尽。当年太祖立国之初,便是有姑苏大族的支撑,方能凭借氏族的影响力,快速整合一方疆域。 这也是为何,上京之事,皇帝不找淮南,却要找姑苏,此事并非利益可以摆平,重在氏族对于皇室的态度。 经十日路途,太子的驾辇踏入姑苏地界之时碰巧遇上姑苏今年的初雪。漫天雪色如飞絮坠落,呼吸间也多了一抹冷意。 城门之外,姑苏府主府协一众官员在此等候,良久方才见到太子驾辇。苏瓷看了看来迎接之人,除了姑苏府的官员之外,陈氏、谢氏等各族之人却并未出现,人未至,却已然给了太子三分颜色。 陈氏主宅之内,内院侍从不断来报太子的动向,几名老者轻拂着手中茶盏,却只是静静地听着,并未有任何反应。他们在等,等大渊东宫亲自上门求见。 从皇帝扣押那十六子开始,便踩过了皇室与氏族之间默契的界限。而太子此行是为求和,姑苏早已知晓。但皇帝他们尚不放在眼里,何况一个东宫小儿。既然是代父受过,便要拿出诚意来才行。 陈氏如今是姑苏数一数二的大族,东宫若要谈,要么寻陈氏,要么寻谢氏,无其他氏族如今在姑苏有他二族这般的影响力。但等了良久,却不见东宫之人前来。 “可是去了谢氏?” 侍从躬身,道:“也未去谢氏,东宫往城东去了。” 姑苏的城东曾经乃是氏族第一的白氏祖居,自白氏陨落之后,众人默契的将此地留了出来,现在唯一还在的便是白氏祠堂,由当年白氏的族仆打理着。 “城东?” 老者疑惑,东宫的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城东,那巍峨的大门前,苏瓷一身天青色长袍静静地看着写着“白氏祠堂”的牌匾,昨日朱门今犹在,却关不住往事化尘,风一吹,就散了。院中,一名瘸了腿的老者在扫着雪,怕积深了,这路便更不好走了。 站于门外便能遥遥地闻到香火的气息,在这冬季有着几分干裂之感,苏瓷不由咳嗽了两声。 见有人来,老者方才抬头看了过去,见那人手持竹伞,姿若玉骨,眉眼温和地看向自己,而后走了进来。抬步间,落雪三两飘入了伞下,沾上他的身,他却并不在意。这一幕仿似故人从时光走来。 “您是?” 老者的双眼已经浑浊,他努力地看清来者,年轻公子的面容让他十分熟悉,却是想不起,究竟是谁。 “我母亲姓白。” 年轻公子眼中温和的笑意,仿似能温暖冬季初到的寒,白氏冷落的门楣再次迎来了久违的主人。 未久,陈氏、谢氏等门府皆收到了邀贴,众人不明所以,却见那落款之处,乃是白氏后人。 众人心中如惊雷乍现。白氏当年之盛,经历过之人,至今难忘。长门八十户,皆为其客族,甘为驱使,如今所谓的望族多少亦在其中。当年白族的陨落令多少人唏嘘,那白家天纵的儿郎们,在永定门前被斩首示众,白家之主为保下依附于白家的门客性命,在圣旨下达的头一日,一夜散尽三千客卿。 三十年沉寂,如今却有人以白氏后人之名,再次相邀,如何能忍住不去一观究竟? 白氏祠堂之内,那人三柱清香,祭奠先祖。待众人到时,却见年轻公子一袭长袍与老仆坐于祠堂院内,静静地听他细说从前白家的往事。门外的落雪纷飞,不见其它人影。 听得门前动响,那人浅抬眉眼,却见连姑苏府都请不来的陈氏、谢氏等族伯均出现在白家祠堂之前。 见有客前来,老仆按照规矩,为每人递上三柱清香,众人入内祭拜之后,方能询问其它。 那人便这般坐着,清浅地看着一众辈分皆在他之上的氏族族伯一一躬身祭拜,待众人礼数尽,方让老仆先行退下。 众人见这青年一人在此,一时疑惑。不是说东宫车驾也来了城东,为何却不见人影? “敢问,你与白氏是何关系?” “白歆蕊是我母亲。” 白歆蕊乃白家最后一任家主之女,众人自然知晓,而当年白歆蕊失踪之后未久,白家便面临惨祸,难道白歆蕊当真没死?但众人自然不会凭借着三言两语便相信眼前这个陌生的青年所言。 苏瓷拿出腰间的一块玉佩,那是当年白歆蕊随身携带之物,亦是白家嫡女的象征。陈氏之人接过玉佩,细细观之,肉料通透,那一抹点翠色独一无二,确为当年白氏所有,这块翠料是白家先祖所得,专为门中嫡系打造身份玉碟。 众人细细看着眼前这青年的眉眼,仿似想要从中看到从前故人的影子,但终究时岁太久,白家嫡女的容貌他们又如何还能记得,但眼前这玉佩做不得假。 “白家嫡女年幼时便失踪,如何证明此物当真是她留给你,而非你随意捡来?” “我母亲当年并非失踪。”苏瓷音色清朗,缓缓道:“她是被先帝绑了去,以此胁迫白氏。” 白家家主对其幼女多宠爱,众人有目共睹,当年白家祸乱疑点重重,白氏为皇帝亲证王玺之事,无疑是在惹祸上身,但白家主还是做了,若当真是白歆蕊被皇家挟持,那么此事便能说通了。 “当年幸得丽皇后仁慈,放走了我母亲,母亲才捡回一条命。” 苏瓷将当年之事一一讲与堂中众人,但他所讲的,自然是白歆蕊讲与文氏等人的那个故事,先帝背弃誓言,设局陷害,又以幼女为人质,迫其就范。众人闻之皆沉了神色,他们当中不少当年都受过白氏恩惠,虽时过境迁,但白氏对他们家族的照拂,却是不能忘。苏瓷初入祠堂,看着那旺盛的香火便知,自己来对了。姑苏至今记得白氏。 知众人对自己所言不会全信,苏瓷拿出了那时搜查民府之案时找到的最后一本账目,递给了陈氏族伯,其内的记载刚好作为他所说之言的作证。 “敦帝的江山和着我白氏族人的血,这帐目就是他当年犯下罪行的证据。” 苏瓷的态度始终幽缓,他仿佛就是在说着一件尘封的往事一般,却让院中众人思绪万千。 齐氏青年精于账目,由他代表,细观苏瓷递出来的账本。枯黄的页面和早已干涸的印记,他从各方面查证,最后得出此账目的确存在良久,并非新造,又找来两人一同细细核算其中数目,终是肯定了苏瓷所言。 原本姑苏便对大渊王室不满,此事一出,更是在火上添了一把油,但即便如此众人亦知,就算是这样,但凭眼前这青年一人又能做什么呢? “即便如此,敦帝已逝,难道小公子还能去找一个死人报仇么?” 苏瓷笑了笑,缓声道:“母亲曾说过,皇帝是死了,但他的江山还在。” 闻此,堂下众人大惊,却听那温润的青年一字一句道出:“我便是东宫储君,赐号承徽。” 未久,上京便收到了消息,太子不日即将返京,姑苏答应出面协调。皇帝闻此大喜过望,又赐了东宫许多珍稀之物。 在厉帝心中,此局已解,当日便招来鲜国美姬,纵酒享乐至深夜。 又是半月过去,百官听召,重返朝堂。厉帝在上,俯视群臣,却是一言不发。今日主政的是太子。 众人低首,太子朝服加冠,立于百官与皇帝之间,对着群臣又是一拜。 皇帝以为,太子会将自己口述之事一一纷说,却听得太子开口,便是十年之前文字狱之事,再到民府一案中,因皇帝的默许,导致多少贪墨,为害了多少百姓,又到因皇帝疑心,导致十六子被挟北境,最后说到帝令之下,上京皇甲冲撞民居,残害百姓。 桩桩件件,历历在目,文史笔下不容造假。厉帝的昏庸,罄竹难书。 厉帝从未想过,一直对自己百般顺从的太子,今日却敢在朝堂之上欺瞒自己做下这般大逆不道之举,一时愤怒起身,呵斥太子。 却见苏瓷转身,对皇帝一拜,朗声道:“为保大渊江山,还请父皇禅位,给大渊子民一个交待!” 太子此言一出,张相与文氏出声附和,而后百官齐拜,请皇帝退位。原本尚且支持皇帝的一众人等,见此场景也不由跟着跪下,大局已定,此时不跪来日便会等着被清算,如今他们唯能自保。 厉帝满目猩红,看着这满朝文武的背叛,他亦不知,究竟何时,他的朝堂里居然全是太子的臣下。 “放肆!你们放肆!” 皇帝摸索着,想将手边之物砸出去,然而皇位空荡,终究没能让他找到一物。亦如他的江山一般,毫无可供他所用之人。 厉帝看着太子,他依旧眉眼温和地看向他,那一双眉目此时却让人心惊不已。皇帝大口喘气,转眼看向一旁立着的宫侍,不知何时,这传召的掌事亦被换下,今日这大堂之上,无一人归心于他。 厉帝冲上前去,头顶的王冠几欲掉落,他欲上前撕扯苏瓷,却被一旁的护卫拦了下来。 “畜生!你敢谋吾的皇位!这是吾的皇位!” 苏瓷并未理会皇帝的疯狂,他上前三步,以只有二人听得清的声音,缓缓道:“父王,先皇的江山究竟是否名正言顺您应当知晓啊,您的王玺当真是真的么?” 这轻缓一言,让厉帝心中如有重锤,他此刻才看懂苏瓷那从不进眼底的笑意,他咬着牙,狠狠地问道:“为何要如此对吾,为何!” 苏瓷闻此,又是淡然地笑了笑,浅声道:“父王可知为何母亲为何为我取名苏瓷?”他声音轻缓,仿若呢喃,“她说我之姓氏取自姑苏的苏,她让我不要忘了,白氏当年之仇。” 闻此一言,厉帝脑中如有轰鸣之声,难怪姑苏氏族那么快会答应太子所求。厉帝看向堂下群臣,文史院的文氏、刑部的赵氏、军部的邱氏,这些曾是白家旧部,难怪,他能那么快笼络人心。 苏瓷并未理会皇帝的灰败之色,而是拿起那枚由敦帝伪造的王玺,看了看那五尾的青鸟,而后当着皇帝的面,在早已经拟定好了的退位诏书之上印下了王印。 与此同时,玉璋宫中,皇后一直忧心忡忡等待着前朝的结果。太子刚返京便召集群臣,今日定有大事发生。然而未等来前朝的消息,却等来桑宁身死的噩耗。 “你说什么?” 侍女低首,她是庄府阮氏派来,面对皇后还是有些颤颤巍巍,“夫人说,桑府的昭宁郡主因偶遇贼人,坠入束河,就连尸首都找不到,如今桑府已经挂上了丧布,恐怕,人已经没了。” 三日前,因前日里上游暴雨,束河的水暴涨,就连摇船亦不敢下水,而就在片刻之前,一辆马车翻入了河中。据说,那马车之内还坐着一名女子,众人合力打捞,但因水势湍急,终是无果,最后在上京府的指挥之下,终是将马车的残骸打捞了上来。 桑府得到消息,阿宁的马车在束河边遇上几名匪徒打劫,她连人带车一同翻进了束河之内。上京府至今还在打捞,河水湍急,人力根本无法上浮,若是今日无果,获救的可能性便也没有了。 得闻这个消息,宴清安枯坐了半响,方才冲去了束河边。桑子城归来较晚,待他赶到束河边的时候,却见妻子泪流满面,阻拦打捞的人离去。如今河水愈发湍急,再下水便多是危险,但过了这日,桑宁生还的可能便极低了。 桑子城求问可否再努力施救,那打捞队的人虽同情夫妇二人,但也实话实说,这湍急的水流,下了水便会立刻被冲走,这么久未见人露面,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此后两日,桑府依旧不放弃,雇人沿着束河下游搜寻,终是无果,最后在桑老夫人的决定之下,桑府朱红的大门之上,挂上了白色的丧布。 (本章完) 第58章 阿宁在哪 第58章 阿宁在哪 上京乱局,最终以厉帝退位告终。尊礼制,太子承徽于一月后正式即位。期间,太子下令严惩严宽其人,尽散三万皇甲,期间对百姓多有剥削之举或蛮虐之行的人被发卖为奴,又命上清宫释放剩余质子,并许各家迎回躲藏在外的子嗣,又多赏赐,以作安抚。 而先皇则正式移居东境韶清宫。 紫薇殿内,秋南低身来报,明锦院掌柜月衡求见。 明锦院之人少与东宫接触,苏瓷虽有些奇怪,但还是将人请了进来。 月衡手中带着两个盒子,低身叩拜。 “月掌柜请起吧。” 月衡将手中的两个盒子呈递给了秋南,而后道:“这是姑娘整理的那些潜逃去往立国之人的信息,殿下可择时将其迎回。” 苏瓷命秋南将东西递了过来,打开一看,皆是阿宁亲自书写,按氏族分类,谁人去了立国何处,列得清清楚楚,另一个盒子里面则是这些氏族的抵押文书,苏瓷不由一笑,亏她想得出让人以祖宅为抵押物。 苏瓷将盒子合上,笑问,“你家姑娘人呢?自返京至现在都未见她。” 按阿宁的性子,大局已定,她便该跑出来讨赏了,但这几日却一直未见她身影。 闻此,月衡低下了头颅,自知殿前不能失仪,他深呼了一口气,方道:“姑娘,没了。” 冬日里的天光有些晃眼,苏瓷仿似有一瞬间看不清这殿中的模样,他微凝着眸子,复问:“什么叫没了?” 闻此,月衡以额触地,朗声道:“半月前姑娘车驾在束河便翻倒,上京府打捞数日未果,只得车马残片,上京府已经宣布死亡。” 苏瓷下意识去拿放置一旁的杯盏掩盖自己眼中的情绪,他紧握着茶盏的手却在几不可闻地颤抖。 一旁的秋南眼中满是震惊,他将月衡拉起来,询问究竟,但月衡眼眶微红,并不似假。这些日子,为了筹划朝堂之事,所有眼线都派去盯着各府大臣和氏族之人,根本未想到阿宁会在此时出事。 “秋南,你去皇后那询问究竟。” 秋南飞奔而去,半响回来复命,他低垂着头颅,声音些许哽咽,道:“皇后娘娘道,桑府今日发丧,殿下可去送送。” 闻此,苏瓷的眼中终是划过惊慌,众人只见一向持重的太子冲出了大殿,夺过巡防的马匹便一路从内宫疾驰向宫门之外。 桑府,朱红的大门之上悬挂着白色的丧布,其内的灵堂之上,是一副空着的棺材,只因阿宁至今尸身还未打捞上来,上京府的人道,如今即便打捞上来也不过是残枝断骸,多半也进了鱼腹。 宴清安并不死心,不愿承认阿宁的死,但按照礼制,上京府宣布死亡之后,停棺七日便该发丧了,拖到了今日已是极限,桑老夫人劝慰,不能让阿宁最后也走得不清净,宴清安这才答应。 灵堂之上,宴清安消瘦了许多,她一张张数着纸钱,嘴里还在不断念叨着,若是阿宁在天有灵,记得回来看看她。桑佑亦跪在一旁,双眼哭的有些红肿。云府之人今日一早便来看过,桑子城的同僚、庆同与明锦院的各位掌柜亦前来叩拜,就连皇后都派人前来慰问。 待众人离开,桑府之内,一片寂静,唯丧布还在翻飞着。 忽而一阵马蹄飞踏之声传来,桑子城抬头,却见即将登位的储君居然出现在了桑府。他今日并未着冠,只用了一根玉簪束发,一缕长发因他来得匆忙胡乱地挂在胸前。 “太子殿下……” 苏瓷却恍若未闻,清冷的眸中一片死寂,他死死地盯着堂上那一口棺材,大步上前,眼看着便要开棺。 “殿下!不可啊!” 桑子城不敢上手,只重重跪在地上,不断磕头,“请殿下许小女能够安歇啊!” 苏瓷仿若根本听不见桑子城的声音一般,用力推开那口棺材,却见里面只有一副阿宁日常穿的锦服,此时,他走失的神智方才清醒了几分。 “人呢?” 桑子城知道苏瓷问的是什么,复将上京府的话复述了一遍,他红着眼看着被苏瓷推开的棺材,想要再次劝阻,却是不敢言。 此时的秋南等人已经追到,见到堂前这副场景,立刻上前劝慰,跟随苏瓷至今,他从不敢想,向来舒雅持礼的苏瓷居然会做出闯人灵堂、冲撞逝者这般的事。 “殿下,请容小女……” 桑子城话未说完,却见苏瓷神色寂淡地扫了过来,未说完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给我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只有一个头骨也要给我带回来。我未见尸体,谁都不许发丧。” “殿下!那是我桑府的女儿啊!” 桑子城以头触地,声音几近颤抖。 苏瓷看着桑子城磕在地上的身影,瞳眸中带着三分淡漠,仿似融不进半分情绪,满庭的寂静之中,只听他清浅道:“阿宁,是我的。” 灵堂之上,苏瓷说此话时的手几乎死扣着棺木,他神色微动,复又收拾好了眼中的情绪,不再就此多言。 秋南十分为难,来的路上,东宫的人来报,在上京府打捞上来的车马残片上发现了弓弩洞穿的痕迹,十三根弓弩,是个人也被穿成筛子了,哪里能有活路。但秋南却不敢劝,他知道眼前的苏瓷已然听不进去道理,谁若敢劝便是个死字。 “殿下这又是何必。” 一旁的宴清安眼中略有些失神地看向苏瓷,缓缓道:“小女在世之时,殿下也未曾有这般重视过她,又何必在她过身之后打扰她最后的安宁。” 宴清安的声音悠悠缓缓,桑子城闻此,又是不断磕头,只道夫人心伤过度才胡言乱语,求殿下不要怪罪。 苏瓷清冷的眼只看了宴清安一眼,却并未答她此言,而是对秋南道:“劫匪可抓获?” “在上京城外五里的破庙中发现几具尸体,似乎是因为分赃不均而自相残杀。” 这点手段苏瓷一眼即明,他转身大步往外走去,秋南看了看跪在地上宴清安,不由出声道:“桑大人亦在朝中为官,当知近日情形,殿下一直所作之事危险重重,若是他对阿宁的关心被有心之人所知,阿宁早死了千百回了。” 秋南亦是说不出口,这一路到现在,他们身边已然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先有氏族之人的死咬,后有皇帝一党的暗刺,令人防不胜防。 宴清安眸光微颤,终是低下头颅,不再多言。 说完此话,秋南方快步追了上去。 因苏瓷不肯相信阿宁之死,派出天昭堂的人亲自搜索,最后终于得到一个消息,当日在束河下游有一船翁打捞上来一具女尸,但因河床冲撞,已经面目全非,难以辨认,不过观其服饰,当是氏族之女。 闻此,苏瓷亲自去往下游临城,临城府的人接到消息东宫亲自来了,还要看一具烂了半截的尸体,大主府虽心里抗拒,但还是陪着东宫去了府内临时收殓身份不明的尸身的地方。 府内仵作将尸体推出,腐烂之味让众人作呕,临城主府本就胖硕,刚进了午饭便接到了东宫来此的消息,此时一观那女尸面貌,当场呕吐了出来,场面一时难看至极。庭院之内,唯有东宫毫不动容地看着那具残缺的尸体,而后转身,道:“不是她。” 秋南亦凑近看了一眼,但那女尸容貌尽毁,残肢半缺,他着实认不出,只是那女子身着之物,确实是明锦院的缎子。如今,秋南唯怕这是苏瓷不肯相信事实,而拒绝承认阿宁已死的消息,唯恐此事成了那人的心魔。如今朝局初定,但有许多事需要苏瓷的决断,厉帝一党仍不肯死心,他断不可在此时失了心神。苏瓷走出庭院,对秋南道:“可查到究竟是谁动的手?” 秋南低声道:“是派给文氏的暗卫动的手。” 果然不出苏瓷所料,能如此对阿宁下死手的,上京城内唯有文老太傅。 见苏瓷微敛了眉目,并不说话,秋南拿不定主意。太子此番逼宫却未被言官讨伐,无非是以厉帝残暴,太子为民逼宫为理由,而舆论会有如此导向,是文氏之功。太子刚持大权便对功臣下手,恐会引发那些支持太子之人的恐慌。 而这也正是文氏的依仗。 “我记得前日里收到立国的来信?” 秋南不知为何苏瓷会忽然提起此事。 “是,几个氏族之人托立国王室向大渊来信,希望能返回国内,但又不愿再单独出关,怕是被萧盛给坑怕了。” 苏瓷神色淡漠地看了看临城府外的溪流,缓声道:“那些去了立国的人,让文氏的人亲自去接吧。” 文府如今,文永昌与文书衡皆忙于朝中正事,前些时日,中枢几乎停摆,这些落下的任务须得全部补上,此外还有谁能去接? 见秋南眼中有疑问,苏瓷道:“安排好护卫的人手,至于文氏让谁去,便由他们自行决定吧。” 两国有正式的通关文书,再有武将同行,已然是水到渠成的事,但却能赢得迎回大渊逃难子民的大名声,这么好的差事,文氏自然不会放弃。但这原本该是阿宁的荣光,秋南看着苏瓷,却不敢将这句话宣之于口。 冬日的风总是冷的,仿似有一缕也能吹透了心尖的凉。 明知是文氏对阿宁动的手,却还能将这般荣耀给文氏之人,东宫在如今情形之下,终究还是冷静的。秋南以为苏瓷当是认清了阿宁之死,但下一刻,却听苏瓷缓声道:“派人南下一路搜寻阿宁的踪迹,尤其是西南边陲。” 秋南不由还是开口问道:“若是阿宁还活着,这些时日了,为何会一直不现身?哪怕是通过庆同传个消息都无?” 闻此,苏瓷眸光微闪,他微蹙着眉缓缓叹了口气,浅声道:“她或许,只是生气了。” 动手的是他的人,这般死手,阿宁该是生气了。 秋南看着苏瓷,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这般痴傻的理由,却是从未来大渊之主的口中说出。 从前,阿宁也遭遇过许多刺杀,但每次都有惊无险,每次都活蹦乱跳地出现,将动手的人骂个狗血淋头,然后伺机报复,每每她都要亲自动手才能解气。但这一次那么久了,阿宁,你到底在哪? 上京文府,接到东宫旨意之后,文氏众人喜不自胜,如此大好的机会,当真是恩赐。而唯一的问题是,文氏究竟派谁去? 文永昌与文书衡正商议此事,却见文书意轻叩房门,见礼后走了进来。近日,文书意又如同从前那般乖顺,就连不必要的外出都免了,从前那个知书达理的文书意仿似又回来了般。 “容父亲允许我与昭昭前去迎接立国众人。” 文永昌愣了愣,正要开口,又听文书意道:“听闻这原是昭宁郡主的主意,她亦为女子,她能做的事,我文氏的女儿便亦能做。” 听她此言,文永昌不由微微皱了皱眉,难道文书意依旧将桑宁当作幻想中的敌人? 似乎知文永昌所想,文书意道:“父亲放心,此番的功劳,我自然不敢冒领,既然殿下要将这荣光给文氏,那便该给能代表文氏之人,因此此行的接引人该是昭昭。但我知昭昭心思单纯,许多事需要人从旁协助,所以才自请随队。” 文书意这话让人挑不出毛病,文永昌只当女儿当真懂事了,明白以家族的荣耀为先。 此前在府中,文书意虽表面上与文昭昭和气相待,但却根本没将其看在眼里,世家嫡女私下的会面中也从未邀请文昭昭,所以文昭昭进京到现在都无闺中好友,除了庄府那丫头,偶尔见着了会与她打招呼,文氏这个次女在众人眼中如同透明般。 文永昌念及此行东宫已经一切安排就绪,就连护送的武将亦是妥当之人,自知此行安全无虞,于是允了文书意所言。 边陲沙城,顾繁春从茶铺老板那里取了两碗茶,端了过来,一碗端给了一旁坐着的人,那人身着粗布的衣裳,连头颅都蒙上了,倒不是她不愿见人,而是沙城这地方当真干得很,前几日的风沙刚过,风中还有一股子尘土的味道。 “打听到了,东宫派文氏接引立国之人,不日就会抵达。” “嗯。” 那人就那般仰着头,由着面纱将自己的脸都盖住。 “当真不回去?” “暂时不回去。” 面纱落下,露出一张白净的脸来,如墨玉般的双瞳带着几分慵懒的神色,“东宫上位,文氏权势愈大,老头有心动我,若得知我没死,他必然不会罢休,届时我的家人便可能会成为他威胁我的筹码。况且,动手的还是东宫的人……” 所以,她才假死,她要看东宫的态度,看他究竟是保她还是保文氏,若东宫面对文氏对她哪怕能表现出一点维护之心,阿宁此时回去,还能护得下桑府众人,而如今答案已明。阿宁承认自己此举多少有些赌气,她亦是明白,为顾念大局,那人不会在此时动文氏,但同时她还是想知道,自己到底在他眼里算什么。念及此,阿宁垂了垂眉目,这地方干涩得很,连眼睛都觉得拔干。 “听闻东宫派人在到处找你。” “他这个人凡是讲个证据,不是亲眼所见不会相信。” “你就不愿相信他是不肯放弃才会寻你么?” 阿宁自嘲地笑了笑,“我到现在亦不知,如今的他还会有那种情感么?” “那你家里人呢?” “我不出现,他们才是安全的。” 文氏又岂会那么容易相信她的死,恐怕如今也是通过各种渠道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死透了。 “文老头,你要活到我回来亲手拧断你的脖子才好。” 闻此,顾繁春亦缓缓叹了口气,“上京那边的人恐怕很快就会查到这里来,不如先出关?” 阿宁点了点头。 “打算去哪?” “大成。” 唯有大漠以西是苏瓷伸手够不着的地方。 (本章完) 第59章 大成之王 第59章 大成之王 大成国土之外有一方月泉,每年祭祀之时,王庭都会着人来此将月泉之水带回王庭,供王沐浴净身。 阿宁身着王庭宫侍的服饰,以面纱覆脸,混在取水的队伍当中,随众人返回大成。因鲜国请兵大渊,大成临时关闭了鲜国通往大成国内的通道,要入大成便困难了些,原本阿宁是想走飞地入境,但萧盛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有更靠谱的途径。 在萧盛带着换好服饰的阿宁潜伏在沙漠山丘后看王庭侍女换上盛装取水时,阿宁就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信这土匪的话。 “我已经托人给你混了个身份,这些女人有的从王庭出发,有的从月教出发,彼此也不认识,方便你混进去。” 萧盛看着那群曼妙的女子们为取圣水而换下沾染了尘土的着装,以盛装迎请月泉之水,便两眼发光。阿宁看不下去,一脚将人踹下了山丘,遂又混进了换好盛装的取水队伍当中,与众人一同返回大成。 幸得大成境内亦有中州各族人出入,阿宁这黑发黑瞳才不至于那般突兀。 阿宁此前虽到过大成的边城,但却未进过腹地,她并不知晓为王取圣水是一件多么神圣之事,她原本打算跟着队伍到了大成境内便找机会溜走,但未曾想,王庭的这一支队伍从抵达大成境内开始,便由教使护送,两列卫队相协,她根本找不到机会离开。她就这样跟着队伍,一路直奔大成王庭而去。 王都的天乐乐坊内,渚临谵一袭大成贵族服饰,以朱红为底,宝蓝色及金色的纹路勾勒出兽型图腾,大成男子少立冠,多是长编发,他便也学着那模样,多了几分异域的俊朗之色,只唯有他手中的那柄小扇子,来了大成之后,被他镶上了蓝色的宝石,更加富贵了些。 在大成这段日子以来,渚临谵已然结识了不少当地的商户和官员。今日便是在这乐坊与人相谈生意,事情已然了,却听得街上一阵喧哗。 “应当是为王取圣水的队伍回来了。”今日与渚临谵相邀的是王都一位大的珠宝商人,“过几日就是月神祭,到时候王都热闹得很。” 大成月教也叫弥月教,渚临谵来到大成之后方才了解,对大成的王而言,这月教的存在与大渊的氏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月教替王室统一国民的思想,让大成这个原本汇集南北各族血脉的国家不会因种族问题出现分裂。 也因此,这个月教成了大成的国教。 月教信奉月神,便是在黑夜中照亮大漠众生的那一轮圆月。 此时浩浩荡荡的队伍,走过乐坊门前的街道,那些盛装的女子还是引得渚临谵多看了几眼。 “这些是月教的女使,由王庭供养,每年只有一件事,便是专门为王取净身用的圣水。” “伽罗王经常用圣水净身?”渚临谵的大成话已经学的像模像样了。 “不会,只有大祭才会用上圣水。” 毕竟大漠之中,月泉的水很珍贵,也不能常用。 “那这些人不就是平日里在王庭什么都不用做?” “女使不是王庭宫侍,不用为王服务。平日里无需见驾,只需要在特定的时候集结就可以了。” 渚临谵觉得这活计不错,岂不是名正言顺吃白食?只不过这话他当然不能当着大成的人说出来。 渚临谵看着那些盛装的女子们,忽而一双如珠玉般润泽的墨瞳撞在一起,渚临谵只觉几分熟悉,却见那双眼睛不停朝自己眨眼,他瞬间认出了那人,心下一凉。这姑奶奶怎么混到王庭女使的队伍里去的? “我有一个疑问。” “你说。” 渚临谵看着那渐行渐远的队伍,问道:“若是有人假冒圣教女使会如何?” 对面的珠宝商人,一脸憨厚的笑容,对渚临谵道:“依教规,大概是绞刑。” 闻此,渚临谵的眉心不由地跳了跳,脸上的笑也僵硬了不少。 “过几日我也要去观礼,渚老板要不要同行?” “还能观礼?” “当然可以。” “甚好甚好,我也去看看吧。” 去看看怎么将人给弄出来。渚临谵现在还想不明白,阿宁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大成。 取水的队伍未作停歇,在王庭女官的指挥下,径直将取来的圣水放入伽罗王净身的圣水池中,这圣水池是一处天然的温泉。王庭之内有三处温泉,唯有这圣水池是月教大祭司钦点,做祭奠净身之用。 圣池在王庭后山的一处山洞之内,在王净身期间,连续三日,每日都会有取水的队伍将取回的圣水倒入其中,与原本流动的池水混合。 阿宁所在的这支取水队伍已经是近日来的第三队。众人将手里的净瓶纷纷倒入山洞旁一处短窄的岩洞之内,净水便顺着岩洞的渠道流向圣池。 阿宁正欲将手中的净瓶倒入,却被一旁的女官拦住,她笑意温和地提醒道:“今晚王还需用净水洗漱,莫不是忘了?” 闻此,阿宁复收起了手中的净瓶。看样子,今日她还要留在王庭,于是心中不免又把萧盛问候了一遍。 大漠的繁星最是澈亮,王庭的视野极好,能看到整个王都的胜景,只是大漠的夜多是安宁,不似大渊夜里还有集市。 纱幔在夜风的撩动之下舒展地几分迷人眼,女官陪同阿宁在此处候着,伽罗王即将结束净沐。 亦不知等了多久,阿宁抱着那净瓶的手都略微颤抖,方听闻庭外传来脚步声。在一群神官的簇拥之下,男子一袭白色长袍略带湿意地走入庭内,此刻他墨发如藻垂坠而下,耳旁一对狮吼坠象征着无上的权威。 两名神官手捧一只透色的琉璃盆,在女官的示意下,阿宁上前轻举净瓶,等着伽罗王伸手后将用流水为其净手。 但等了片刻,却不见人伸手,众人不敢抬首,唯阿宁抬眼看了看,却瞬间撞进一双金铜色的瞳孔中,这人长着雌雄莫辨的容颜,过于艳丽的双瞳带着三分妖色,但正如此前庄明月所言,这双眼睛不见阴柔之色,而是洞穿人心的犀利之感,只瞬间,阿宁便想到了苏瓷的那双眼睛。那是被人看穿的感觉。 这人认出了阿宁并非大成之人。 “你们下去吧。” 众神官惊愕,但只能尊王令,复次退下。阿宁随着众人转身,却听那人用中州的话道:“你留下。” 众人不敢疑他,留下阿宁一人在内庭。 阿宁自知自己装也无用,她是不知这伽罗王到底怎么会一眼认出她并非大成之人,只是将手中已经抬不动了的净瓶好生放在了一旁的桌台之上。 阿宁以中州之礼,低身拜见,而后复站在那,听候发落。 见阿宁这般乖顺的模样,那人笑了笑,“宁老板许久不见,倒是变了许多。” 阿宁闻此,猛地抬头,对上那一双带笑的眼,她努力回想,自己是否曾经见过大成的伽罗王,但却半点记忆都无。 那人见她眼中一片茫然,便以手覆面,修长的手指盖住大半的面容,阿宁愣了愣,试探地问道:“大祭司?”阿宁曾经尝试将庆同延展至大漠以西,因而借此机缘在大成边陲走了走,在那个被毁坏的村庄见到那个青年,彼时他面带碧色面具,坐于断壁残垣之上,身旁带着几名神官,皆站得远远的,不敢打扰。唯阿宁胆子大,爬了上去,用自己蹩脚的大成话与他聊了许久。那时候她只想多知道一些大成的情况,看看能不能打通商道,倒也没有想那么多。 后来方知,他便是大成月教的执掌人,月教大祭司。 见她想起自己,伽兰罗笑了笑,“是我。” 这次阿宁是真的愣在了那,众人皆知,大成几乎可算是以教治国,月教大祭司的权威与王权无异,历史上,月教大祭司与王几乎是二分天下,但却从未听说,大祭司与王同属一人之身。 夜风撩动,伽兰罗起身为自己取了一件长袍,毕竟他这一身的确不便见客。 “我能问个问题么?” 伽兰罗见阿宁一副想问又不知怎么问的样子,倒是与从前一样,什么都敢问的主,道:“请问。” 阿宁复开口问道:“为何你能同时执掌月教与王庭?” 这话若是换作他人听闻,便是大逆不道之言,但阿宁知道伽兰罗此人是一个心量极宽的人,复才敢问。 “我母亲是上一任的大祭司。” “月教祭司之位还能继承?” “不能。” 至此,阿宁便也不再多问,任何一个帝王都会拢权,月教把持国政,那么王室自然要想办法收回王权,而眼前这位伽罗王便是以身居两责的方式实现权力的统一。这其中的腥风血雨,他当然也不会说与阿宁听,阿宁也不便细问。 伽兰罗知道阿宁聪明,有些话点到即止,她便能明白。 “说起来,宁老板还未告诉我,你为何会出现在这,还是这副打扮?” 伽兰罗扫视了一眼阿宁的装扮,他之所以将神官都遣了下去,便是不想让月教的人知道阿宁假扮女使之事。大成之人对月教的信奉十分虔诚,不容玷污,阿宁此举在月教徒的眼中便是渎神之罪。 阿宁自然不能告诉伽兰罗她假扮女使只是一个乌龙,而是一本正经道:“不知王上可听闻大渊有一条名为恒盛的商道,如今已经打通了大渊与鲜国之间互商的道路。” 恒盛是阿宁来大成最大的一个理由,若能打开两国互商的门户,正式开启中州两大强国的对话,阿宁作为中间的通道,届时即便是文氏也动她不得。 此事伽兰罗自然听闻了,此前他还有些好奇,原本以为东境先一步接触大成的会是庆同。 “这恒盛也是你的?” 阿宁点头,笑道:“算是吧。” 如阿宁此前所料,商道一出关,安城商会便被萧盛逼得节节败退,如今在恒盛一事上没了大的话语权,如今商道的运作和商户的招揽多为明锦院的人在做,尤其到了鲜国,即便是萧盛也没了支配权,全凭明锦院的运作。 闻此,伽兰罗倒是笑了,他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对于行商这般执着。 “大成如今的商道多往南北拓展,往东大成不如你们有优势,宁老板你得拿出一个说服我的理由来。” 阿宁走向窗外,靠着围栏看着王都的灯火在寂静之中盛放,又看了看远处大漠隐没在黑暗之中,她转过身来,指了指东边的方向,对伽兰罗道:“王上不想去看看吗?去看看礼教治国和教派治国的差距。” 阿宁这话若是说与一个专治的君主,那今日她便是命悬一线,但伽兰罗只是静静地听她细细说来:“如今王上年富力强,有能力同时掌控圣教与国政,但你能保证待你年老力有不及之时,你的子孙有那个能力同时驾驭两者吗?” 阿宁看着伽兰罗平静如水的眼眸,她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也正是眼前这位大成君主为长远担忧之事。 “大渊以礼法治国,虽不能说多高明,但这种礼法不存在于单一的人身上,而是集体默行的规则,王权则位于这个规则的顶端,王上要子孙后代皆享尊荣,那么站在规则顶端的就不该是个人,而是大成的王权。” “你要我废教而行他国法则?” 伽兰罗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阿宁摇了摇头,道:“不是,大渊亦有大渊的问题,不可照搬。” 阿宁继续道:“其实大渊氏族与大成月教类似,若无第三者在,他们便永远能与王权成两足鼎立之势,甚至背道而驰,但若有第三者,他们为了自身的存续,便会靠近王权,支持主君,这个时候就是王权驾驭他们的时候。” 大漠的夜风也逃不过凉意,那双金铜色的瞳眸中满是寂静,不见任何情绪。阿宁亦不知自己这番言论是否触怒眼前这人,但话已出口,只能任凭处置了。 “你这番言论可曾说与大渊的主君?” “没有。” “为何?” 阿宁浅笑道:“他无须我说。” 大成与大渊多年来王不见王,相互之间知晓并不多,若无交流渠道,恐来日因受人挑唆而出现刀兵相见之事。尤其大渊的兵马如今已经布局在鲜国境内,若不破此局,对大成毫无好处。 “宁老板,你的话可能代表大渊国君?” 阿宁几分无奈,道:“恐怕不能。” “但我可以代表大成去与大渊谈。”阿宁继续道。 伽兰罗道:“你并非我大成之人,王庭也不会允许你代表大成出使。” 况且阿宁也并非大渊官员,没有立场与大成谈此事。 “我父亲乃是大渊商行司的主司,我此行亦有他的意思。”大成并不知大渊国政,因此阿宁才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拿不下伽兰罗的同意,她亦无立场与大渊谈,这才是阿宁最难的事。 伽兰罗摇了摇头,道:“不够,你所说之事,涉及两国主政,由不得一司官员决定,唯有大渊正式派遣使者,方能与我谈此事。” 的确,阿宁所谋过大,如今她的身份根本无法代表任何一方谈此事,今日所言只能当戏论被人一笑置之。 “此事我会想办法,让大渊派来使与贵国相商。” “既然如此,宁老板可还有其他要谈的?” 阿宁笑了笑,“国事不谈,那我们谈钱。” (本章完) 第60章 一心搞钱 第60章 一心搞钱 王庭之内,宫侍们面面相觑,王单独召见那名女使已经一个时辰,难道王庭又要新添美姬了么? 内庭,男子一袭宽袍包裹着身子,倚靠在软榻之上,他以手支着头,微微凝目地看着不远处的女子一脸兴奋地聊着恒盛若是能以大成为第二据点,除了打通大渊之外,再往南北纵深,能带来多大的利益,尤其是大成以北的跨海区域。 当年庆同的经验,足以让阿宁如法炮制另一个强大的商道出来。 伽兰罗经历三日洗礼,本就有些疲惫,待阿宁讲完转身,却见他已经合上了眼,在软榻之上小憩了起来。夜风撩动,此人有着雌雄莫辨的美,那双金瞳合上之时,不见他眼中的三分妖色,宛如塑像一般。 谈钱还能把人给谈睡着,阿宁略有些气馁。但伽兰罗已经这般疲惫还是耐着性子听她讲这么许多,念及此,阿宁倒是有些愧疚。 阿宁看着那人的睡颜,微微叹了口气,却忽而撞入那人眼中一片金色的海。 “怎么不说了?” 伽兰罗的声音带着些许的疲惫,阿宁摇了摇头,道:“看来我的计划很失败。” 闻此,伽兰罗坐直了身子,慵懒地舒了口气,道:“并非如此,只是我近来略有些疲惫。我知你建立的庆同在大渊有着非常大的影响力,若你所说的恒盛也能帮周边各部归心大成,王庭也可支持。” 阿宁愣了愣,大成周边的小国与西南十一部不同,他们虽然同样好战,但却不是为了食物或资源,他们甚至连稳定的疆土都没有,一直以游聚在大小王国之外,尤其是大成以西的那些部落,在他们眼中,兵器比金子更重要。 念及此,阿宁默了默。 “怎么了?” 阿宁定静地看着伽兰罗,道:“我的法子可能会违背圣教教义。” 月教尊重生灵,因此大成亦无死刑,但涉及疆土之事,哪能没有杀戮与血腥。 那双金铜色的瞳眸已经不见倦意,夜风幽凉,内庭今日的谈话唯有二人知晓。 次日,在伽兰罗的授意下,阿宁得到了大成行商的许可,算是正式得了个身份。在女官的引领之下,阿宁以宫侍的身份出了王庭,今日伽罗王祭神,本就人群潮动,此时最好抽身。 颦婆河边,百姓与王庭祭台隔江对望,高台之上,天光为王庭之主投下一抹剪影,那人身着月色长袍,仿若神祗亲临,他高举象征着王权的权杖,在众人跪拜之下向月神献上最崇高的敬意。 阿宁看着大成百姓对王崇敬的眼神,不由想起了伽兰罗的话。 我要的是他们脚下的国土,而不是难以驯服的人心,关外人的死活我并不在意。 为王者,终究都有一颗狠厉的心。 阿宁逆着人群往外走,此刻她须得先与渚临谵会和,那日在王都匆忙见了一面,他今日应当会来才对。阿宁朝人群望了望,这么多的人当真难找,这念头还未消散,阿宁便见到一人红金加身,金丝勾勒的外袍在天光之下格外的晃眼。 这不正是渚临谵。 大成此地多产各类珍宝奇石,渚临谵到了这仿似到了天命所归的地方,他的那些奢华富贵在大成却是十分常见,因此越发夸张起来。 原本还在凑热闹的渚临谵忽然被人撞了一下,正要越过去,却被人一把抓着往人群之外拖。 “唉,你!” 话未说完便对上一双墨玉般的双瞳,见是阿宁,他瞬间闭嘴跟着往外走。 今日城中之人皆去了河边,因此城中反而空闲,好找聊事之处。待阿宁将与伽罗王商议之事告知渚临谵的时候,他皱着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过。 伽罗王的意思很简单,他要那片土地,可以不要土地之上的人,但因月教的教义,大成王庭不能出面,因此须由阿宁他们谋划。 “相对,大成愿意承认我们对逐鹿金矿的所有权,并且愿意派兵帮我们驻守。” “你是说,一整个……”渚临谵比划了一下,见阿宁点头,他眼中直冒精光。 “除此之外,恒盛的事他也会全力支持。” 渚临谵思虑片刻,又问道:“我们要如何做?” 阿宁沉声道:“直接将精铁所制的武器出售给部落之人。” 而这必然会引起一番屠杀,大成关外的那些部落,多年来为了争夺领土相互厮杀,若得了大杀器必然多方征战,而这也是此前阿宁只愿出售原铁而不愿出售武器的原因。而若是用兵器引发乱战,这又与当年的敦帝有何差异? 渚临谵闻此却是沉默了,“我们建恒盛只是为了求财,有必要做到这一步么?” 但钱权向来分割不得。 “我们要打通大成就需要王庭的支持,而这就是伽罗王的要求。”阿宁缓声道:“不过,我亦不愿为了这件事成了他人手中的刀剑。” 伽兰罗想要让一群大渊之人替他背上这千古的骂名,阿宁自然不会那么愚蠢地听之任之。 “我记得距离鲜国最近的是大曲?” 渚临谵点了点头,却见阿宁浅笑道:“就卖给它吧。” 与此同时,大渊朝廷派去立国接回氏族之人的队伍已然还朝,文氏之女此番为国立功,受到了朝中的嘉奖。但此行对于文氏而言却是难以估计的损失。 文氏嫡女文昭昭在返程的路上,意外被关外匪徒劫掠,待将人找到的时候,文昭昭因不堪受辱已然自尽。护行武将也因此受罚,但再大的惩罚亦无法弥补文氏今日的处境,只因经过多方调查,与匪徒联络劫走文昭昭的不是别人,正是文书意。 文氏两女,一死一罪。帝宫那个尊贵的位置,文氏已然遥不可及。文老太傅怒极,却仍未动文书意嫡女之名,只因如今文氏已然换过一次人选,皇后绝不会允许文氏再换一次。 玉璋宫内,因数日后就是太子的继任大殿,庄皇后亦是十分繁忙。文氏多番求见,庄皇后今日方才答应接见。 谢氏今日受家中所托前来,虽然脸上亦是无光,但还是想探一探皇后的口风,毕竟文氏如今在前朝仍是东宫的助益,或许凭此可以搏一搏。庄皇后殿中正煮着热茶,待谢氏到时,却见本家嫡女谢亦姝正在玉璋宫中伴驾。 “我倒是与姑姑心有灵犀,竟然一同选择今日来看皇后娘娘。” 庄皇后看着谢氏脸色并不太好,开口道:“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可是路上冻着了?” 庄皇后自然知晓谢氏为何这般脸色,因为谢亦舒在此便是这正宫之位可能已经落在了谢氏身上,文谢氏虽然是文氏妇人,但氏族子女皆知,唯母族才是自身最后的依靠,文谢氏又如何能为文氏与自己母族作对? 对于文谢氏而言,如今是进退两难,但还是想将欲说的话说出口。 庄皇后自然知晓她如今的难处,故意厉声道:“夫人,还请自重。” 这一番言语便可成为文谢氏回去之后的交待,她亦是懂皇后的照拂,低身见了见礼,而后离开了玉璋宫。 文府之内,谢氏将皇后的话带回,文老太傅看着跪于地上的孙女,眼中尽是冷意。文氏数十年的谋划,再大的风浪都已过去,却在最后这一步断送在自家人的手里,念及此,老者长袖下的手不禁扣紧了掌心。 文书意低头跪在地上,她亦有自己的凭依。文氏不可再换嫡女,而多年谋划,文老太傅亦不可能就此放弃,如今文昭昭已死,文氏即便恨毒了她,也会想尽办法将她送入帝宫,即便她做得再错,她亦是文氏唯一可走的一步棋。 她亦可凭此将自己从一盘死局之中盘活。 果不其然,即便盛怒之下,文老太傅亦未说出废文书意嫡女身份的话。 “父亲,如今该怎么办?” 文老太傅看着地上低首看似不敢抬头的文书意,道:“帝宫容不下一个在刑部有记录的女子。” 文昭昭之事,虽然文氏最后选择不追究,但大渊立法犹在,文书意之名难逃刑部罪录。 文老太傅神色微凝,仿似想到了当年的白歆蕊,冷声道:“若她能怀上龙嗣,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东宫无妃,帝宫如今亦无美人之流,若文书意此时能怀上龙嗣便是皇长子,对文氏而言亦能达到同样的结果。 谢氏闻此大约猜到了文老太傅所想,立刻跪下,道:“父亲,书意若是无名分而怀子,她这辈子就毁了!” “母亲,我去。” “书意!” 文书意抬起头颅,眼中不见悲切,而是笃定之色,“我文书意这一生只愿委身于大渊最尊贵的人,母亲,这不是你教于我的么?” 看着文书意眼中的波澜不惊,谢氏此时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彻底,自小她便将文书意当作天之骄女栽培,她曾告诉她,她的女儿将来是要嫁大渊之主的,那是她唯一确定的未来。 文书意看着谢氏眼中的泪,不由微微蹙眉,转而并不看她,而是对文老太傅道:“书意但凭祖父安排。” 老者凝目看着自己的这个孙女,他虽恨极了此女的作为,但却不得不承认,这般行事,才是他文氏之后。只不过,文昭昭的事如今还历历在目,若要谋此事,还需徐徐图之,因而,他还得想个办法,让皇后在这段时间不得往新君的后宫塞人才好。 幸而东宫因桑宁之事无心于选秀,就连皇后都不敢在此时去招惹,对文氏而言便还有可以运筹的时间。 数月之后的大成王庭,边城吏官有紧急军情来报。 王庭之内,伽罗王一袭白金长袍坐于庭内,穿堂的风扬起他额前的发,似乎挡了他的视线,复被他随意撩起,而后又落于肩旁。 军报上写明,数月前,有人向大成以南的大曲送去了大批铁质兵器,大曲的战力原本在周边部落之中不过中庸,但奈何送去的精铁兵器的确足够多,有了这批武器,大曲如有神助,三个月内便打下了西南边多个部落,成为大成西南最大的一股势力。 但由于大曲的祖庭距离鲜国较近,大曲的崛起引发鲜国王室的注意,尤其是大渊远征军发现大曲已然成为一股足以威胁到鲜国的庞大势力,因此挪兵西北,打算将大曲拿下。 此前,鲜国西北的这些部落过于散乱,相互之间又多有仇恨,打起来太过麻烦,如今大曲将西北这群人打服了,那对于鲜国而言,只要打服了大曲便能将西北一举拿下,何乐而不为? 此时有人给大曲支招,让其投靠大成。原本大曲便是一支游散部落,并无成国的志向,如今强敌当前,为保自身性命,大曲族长并不反感投靠大成,自降为属地,只要能保持他手中对属地的统治便好。再者从前这些部落并非没有动过融入大成的心思,但毕竟各族太过散乱,领土面积又小,大成自然看不上,但如今不同,大曲亦有这个底气向大成王庭求降。 有大成为靠山,鲜国自然不敢动它。 伽兰罗是笑着看完大曲的降书,不过五个月,阿宁居然真的做到了那日所言。原本伽兰罗已经让边防做好了西南乱战的准备,却不曾想,如今大成兵不血刃能获得这个结局。 由于阿宁只将精锐的兵器给了一方,因此大曲与各部的战斗中几乎是一边倒的局势,快速结束的战场伤亡人数并不多,甚至有的部落连战都没战便投了大曲,这一战最终被大成王庭归结为部落之争,就连月教都未对此口诛笔伐。阿宁为恒盛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 “上宁如今人在哪?” 边防官闻此苦笑道:“宁老板现在带着人在逐鹿那里掘金。” 就这几日时间,原本王庭派去驻守的士兵被她当作运输兵用,一车一车地将岩金往大成境内运,到了便直接精炼。一整套操作如行云流水,仿佛就怕伽罗王后悔。这几日,他手下那些驻守兵每日就跟长途拉练一般,一张张脸铁青。 “她商道的事不管了?” “她让人在王都建了个临时的商站,为商道招商。”王庭的商贸官答道。 大渊与大成如今尚未互商,因此货币并不互换,伽兰罗倒不知她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这般大的交易量,一般的钱庄也没有那么多的飞钱可以随时兑换。 伽兰罗问起此事,一旁的商贸官硬扯出三分笑,答道:“王,她以红蓝矿石和金为货币进行交易。” 红蓝矿石和金是承德大陆均认可的贵价宝石,无论是在大成还是在大渊都可轻松买卖。但她以货币的形式收来的宝石自然没有加上其观赏价值,反手一倒卖,又能大赚一笔。这满心满眼钻进钱眼子里脑子又如此灵活的人,当真是少见。 伽罗王见一向稳重的臣下如今皆是一言难尽的神色不由大笑出声,这上宁当真是个妙人。 (本章完) 第61章 蛰伏之时 第61章 蛰伏之时 大渊新君上位,登位典上万人盛况,经历上京城的动荡之后,太子敢于为百姓请退君主,因此颇受百姓支持。这消息传到大漠之时,阿宁正在清理近日的账目。 大成白日里日照猛烈,阿宁随时都是从头包到脚的装扮,为防炎热,大成的布料本就轻薄,被她这般裹着倒也不算难受。 因阿宁等人目前以大成为据点,纵深南北商道,与大渊的恒盛尚未接轨,因此伽罗王认为用大渊先帝所取的名字并不合适,因此重新为此航道赐名商雍,意在华贵。伽罗王刻意用大渊文辞为其命名,阿宁便知,那日与他所言,伽兰罗并非半点没有听进。 因隔了大漠,消息总是慢了些,渚临谵带着大渊新君上位的消息来时,实则已然两月有余,他一脸兴奋地将此事告诉阿宁,却见她连头都未抬一下,一张脸就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不抬头根本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渚临谵本就好奇,阿宁在大成这一待便是大半年的时间,就连鲜国的联络都是渚临谵出面,她与明锦院的联系都无,到底是为了什么会忽然有这般举动,因此索性便问了出来。 阿宁依旧没有抬头,淡淡地道:“被人追杀来的。” 渚临谵自然是不信的,如今苏瓷成了大渊之主,怎么可能有人敢动阿宁。但阿宁并未多做解释,渚临谵看了看她旁边账本先生整理出来的那些账目,翻了翻发现,商雍按照如今的速度发展,利润可谓相当丰厚,但阿宁依旧每日这般亲历亲为,也不知是为了那般。 阿宁扫了渚临谵一眼,道:“我需要很多的钱。” “我只当自己已经够贪财的了,倒比不过你赚起钱来这般肯吃苦。” “我与你目的不同。” “有何不同?” “你赚钱是为了享乐……”阿宁声音幽缓,她收拾好手上的账目,大成请来的几位账本先生都不错,做出来的东西清晰明了,复抬头看向渚临谵,如玩笑般说道:“我赚钱是为了杀人。” 渚临谵听她这话,嘴角抽了抽,却并未当一回事。 但阿宁说得却并没有错,她之所以需要那么多钱,只因为她在大漠之上,养了一队亲兵,这事过了伽罗王的眼,只要这队人马不入大成,王庭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苏瓷登位,文氏在大渊的地位更甚,要想在大渊动文老太傅难于登天,即便苏瓷此后会料理文氏揽权一事,但念及从前的情分,他多半会让老太傅归老,阿宁若想要动他,只能择机将其诱出大渊。在那之前,她不会回大渊。 “我听说你最近找了很多人牙子?” 阿宁舒展了一下坐了许久的身子,而后嗯了一声。 日前,阿宁让萧盛帮忙找人牙子,也就是那些专门贩卖人口之人。 人牙子手中有许多来自关外无名无背景的人口,流动极大,通过他们便能将阿宁想要带的话,带到大渊境内流布。这些人入关之后大多寄身于巷,那里靠近秦楼楚馆,人口复杂,氏族之人不屑前往,但那里却有大渊文士之中不可忽略的一群人,清流之士。 这群人多是怀才不遇,又无家世依靠,常年厮混在街柳巷,写诗作词,不少楼的女子都爱找他们为自己填词写曲,也出了不少传唱各地的名曲。 文渊阁创建之初也与清流之辈有过交集,待文渊正式拜太傅之后,文渊阁方往世家倾斜。文渊阁在脱离蕊夫人之手后,有一段时间大规模招揽了不少世家子弟,因此事被清流之辈追着骂了许久,方才人为地平衡寒门子弟与氏族子嗣的招收数量。 而这群人才是阿宁的目的。 大渊文坛如今文氏一家独大,反手即可操纵文士舆论,厉帝不见文氏野心,又为文老太傅常年打造的直臣形象所蒙蔽,错估了言论之力,最后才会被舆论所逼,惨淡收场。但苏瓷深知文氏的野心,他不可能毫无作为。但新君登位,文氏功不可没,要动文氏并不容易。 苏瓷须得顺势而为,因此阿宁决定,这个势由她来造。借帝王之手,将文氏打下神坛。 三个月后,大渊清流之间窜起一股言论,如燎原之势激起清流文士对文氏的旧怨。他们斥责文氏一手独揽大渊文教,文渊阁曾也是广济天下学士,如今文氏门人多为氏族子弟,沦为权贵的工具,又道天下学术,有教无类,该是百子同堂,各领风骚。 这番言论被这群人编成了脍炙人口的唱曲,很快便传遍了淮水南北城镇,因其不可忽视的影响力,终于被言官搬到了朝堂之上。 文氏府内,老者眉目深沉,今日文永昌返家之后便去了老太傅的书房,将朝中之事讲与他。其实,在这番言论升起之时,文氏便派人去查过,那些清流之人散乱,又各居南北,难以买通。原本文氏只当一个小插曲,并未理会,毕竟这些年清流隔三岔五便要找一找文氏的麻烦,但文氏亦未想到,这一次,他们居然能造起这么大的影响。 “君上怎么说?” “君上并未回应此事,似乎是想冷淡处理。” 听到这句,老者一直蹙着的眉复才松了松,毕竟皇帝还是顾念文氏之功的。 “可让人去处理?” 文永昌闻此,不由叹了口气,“这些人根本没有一个牵头之人,捂住一两个人的嘴根本没用。若要压下来,要么须得一大笔钱全部买通,要么……” 文永昌比了一个狠厉的手势,但如今新帝手眼通天,大渊之事瞒不过他,若真有那么多清流之人意外身亡,便是事及命案,皇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而,选择只有第一个。 “可……”文永昌有些为难,“父亲,这须得一大笔钱银。” “需要多少?” 文永昌比了一个数,老者深深吸了口气,而后一咬牙,道:“将城南的宅子和铺子卖了也要将此事压下来。” 说及钱财,老者神色微凝,若是旁人的确拿不出那么多钱才同时收买这么多清流之士,可若是那个丫头…… “桑府如今什么情况?” “君上不让发丧,桑府长辈似乎认为晦气,因此着人将棺椁放去了桑宁自己的宅子。” 事情已过将近一年,但老者仍不相信,那丫头是真的死了,只要一日未见到尸首,他便一日不会轻信。 桑宁在乎她的家人,她向来傲气,何曾与人低头,但为了让她的家人不随意受人践踏,才做起了乖顺姿态,斡旋于各方之间。这一年,文氏为了确认她的死,让桑府吃了不少苦头,但均未见其现身,就连她的母亲为了她的死而大病了一场,都未见其踪影。时至今日,老者开始慢慢相信,或许桑宁是真的死透了。但如今清流之士的事发,还是不免让老者想到阿宁。 “明锦院那边呢?” “我们的人一直在观察,他们的人着了一个月的白服,此后便由二掌柜月衡待持院内之事了。” 知道老者仍然怀疑桑宁之死,文永昌不由道:“君上派人搜遍了大渊内外,至今无她的消息。我们的人回来报,束河下游其实找到了一具残躯,穿的是明锦院张大娘子亲绣的服饰,虽然君上不肯承认,不过东宫的侍卫长偷偷命人去收敛了。当是她无误了。” 老者对此话不置可否,只道让文永昌赶紧行事。 文永昌走出去之时,正好遇上文书意前来问安,她早晚不来,却在文永昌与文老太傅商议正事之时前来,便是要提醒二人,文氏的大计不可忘了。文永昌对于这个女儿如今唯余失望,并未与其多言,转身便离去了。 文书意看懂了父亲对她的态度,心中不免伤痛,但她知晓只要自己能近帝宫那位的身,她来日的荣耀便是无止尽的。于是,她还是走近屋内,向文老太傅见礼。 “祖父,此前所说之事……” 老者如今为流言所恼,见文书意此时来有意提醒,复才想起皇帝对此事的态度十分重要,于是道:“这几日,让你母亲带着你去太后那走动走动,为你在太后宫中谋一个女官的职位,此后便要看你自己的手段了。” 闻此,文书意眼中有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却不敢外放,低身见礼后,复才离去。 帝宫紫薇殿内,那人一袭雪敛山芒服坐于案桌之前,手炉被他放在一旁,已然凉了,因皇帝看奏折不敢打扰,宫侍也不敢去换新的来,就这般放着。 台前,新任文史司副司冼九黎低身奏报文氏近来之事,今日朝堂之上,言官上奏,但苏瓷却并未给出答复,那是给文氏的一个台阶,让人看懂君上对文氏维护的态度,这样一来,此后再发生什么,便是皇帝不得已而为之了。 “让言官再奏。” 冼九黎知皇帝心意,但是此时要动文氏还得抓住时机,道:“坊间流言不知何时会止,君上当真要再拖一拖?” 苏瓷抬眼,一双眉目清冷,染不进唇边的笑意,他亦与文老太傅有相似的猜测,他便是要看,若这言论被文氏摁了下去,那便是偶然之事,若文氏摁不下去,那便当真是“她”了。念及此,苏瓷收敛了眉目,一年毫无消息,他此时唯愿此事当真是有人刻意为之。 他一直在等,等阿宁回来。 “再等等。”说罢,那人闭目揉了揉额间的穴位。 看出皇帝的几丝疲态,冼九黎不由微微蹙了蹙眉。自登位以来,厉帝留下的许多烂摊子等着收拾,苏瓷每日要处理的政务堆积如山,月前便已经病过一次。 “还请君上保重身体。” “无妨。” 待冼九黎离开,苏瓷方才往后靠了靠,他看着这偌大的宫殿一时有些失神。又到了金桂满院飘香的季节,想到了那年阿宁来请辞的场景,那一盘再无落子之处的棋局。 “恒盛可有什么消息?” 言毕,一名黑衣男子自暗处走出,低首跪地,道:“依旧由明锦院的人在安排,目前并未见他们与疑似宁姑娘的人接洽。不过渚家那个二公子似乎在大成又建了一个商道,纵贯南北,还组建了海商的队伍。” 闻此,苏瓷忽然睁眼,眼中一片清明之色,他缓缓勾起了唇。 渚临谵的能力他十分清楚,他做买卖可以,但说服大成国君甚至打造海上商道这件事他做不到,但渚临谵做不到,阿宁却可以。从前庆同出海之事,便是由她一手操作。 也唯有大漠以西的大成是晓生楼和庆同伸手不及之处,唯有在那里他才收不到她的任何消息。 这一次,她连他都躲着。 念及此,苏瓷微蹙着眉,道:“桑府的人可还好?” 自发现文氏多次试探桑府之人,苏瓷便派人暗中护着桑氏,如今文氏面临此事,文老太傅定然也会怀疑,桑府势微,经不起他多折腾。 “并无,只是……”暗卫顿了顿,见苏瓷清冷的眼扫了过来,还是如实道:“桑老夫人认为棺椁一直停在府中并不吉利,因此做主将棺椁移到了宁姑娘自己的那处宅子里。” 闻此,苏瓷眼中不由多了三分无奈,而后道:“随他们吧。” 这些时日以来,苏瓷一直让人留意桑府动向,对这个家族复才有了一些了解。那日他的出现被桑家那位老夫人过度解读,认为阿宁与自己有不当的关系,虽不敢出面顶撞,却私下在言语间多了些刻薄的话,也因此与宴清安起了一次冲突。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阿宁却还是依旧供着,在她心中桑家人必然是重要的。 他复又看向案台之上,言官对于坊间关于文氏传言的各种上奏。此前小朝会之上,亦有言官提及此事,但时候尚不成熟,因此苏瓷并未正面回应。但毕竟那群老臣还是有人看懂了他的心思,今日在朝会之上再次提起。 一奏不应,是做给众人看的情分;二奏不应,是做给文氏看的情分;唯等第三奏,那便是皇帝不得已而为之。 多年来,文老太傅所图苏瓷如何看不懂,文氏起起落落也算经历了百年的昌盛,若文氏肯轻易从了氏族分封的制度,为后人平分祖业,或许来日,会再有文氏子弟重现家族辉煌,但文氏却偏偏硬要将如今这庞然大物般的家族延续下去。 是文氏曾经的三起三落给文老太傅留下的恐惧之感多年来挥之不去,他亦是不信,来日还能有人如当年白氏那般再扶文氏一把。 但一个想要染指皇家血脉的氏族……苏瓷念及此,不由垂了眉目。 (本章完) 第62章 改弦更张 第62章 改弦更张 淮南金河之内打捞上来一具尸体,此人正是前段时日高调批判文氏独揽文教的一名清流文士,昨日里听闻与三两友人同聚,几人提起了近日有人欲以钱财封口之事,皆不屑地一笑置之,次日他的尸体便被赶早的货商发现漂浮在金河之上。经衙内审查,死因是溺亡。 据与其相约的友人所说,此人离别之时神思清明,他们几人不过小酌几杯,并未到醉的地步,更不用说醉酒失足了。经查证,这名清流文士与友人相聚的当日收到了一笔钱财,正是因此才约人出来挥霍。嘴里批判着欲以钱财收买文人心志,背地里却又是另一番做派。 此事被爆出来之后,坊间对于清流文士的风评大打折扣。而清流一派为了自证清白,在府衙门前高呼鸣冤,他们将此事算作收买之人的蓄意谋划,称对方欲以此事诬害清流文士的名节,为防事情败露才灭的口。他们一下子集结了上百人在晋城府衙门前,要求彻查。 此事是文氏门下的谋士也未想到的发展,因为他们并没有派人去害人性命。而另一方,经府衙查证,那溺水之人是因路过河阶之上时踩上了绿苔,一脚踩滑,将脑袋磕撞到后掉入水中溺死,这事大概率没什么阴谋在。 但府衙的调查毕竟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之内,这群清流文士已将这件事闹到了上京城。 文氏之事本就流言满天飞,如今又参合进了人命,更无法简单收场。朝堂之上,言官再奏此事,但这一次言官却并未将文氏放在上奏的中心,而是认为清流一派虽行事有些许激进,但有一事却未妄言,大渊文史悠久,文教学识当百齐放,百子同堂,而非让文渊阁一家独大。文之一道当为天下学士立命立心,应该给寒门学士更多机会,让学问成为他们立命的又一条途径。 接言官三奏,按礼制皇帝须得回应。当日,皇帝集结学士府、功职司、文史司等一众官员于风华殿小朝会期间秘谈,具体内容,却无他人知晓。 三日之后,文史副司冼九黎家宴,为其母贺寿,冼九黎前身为东宫文辅,乃是皇帝一手提拔,众人亦想探知皇帝口风,因此这场家宴倒是贵人齐聚。 冼母高座上位,看着这如流水一般的贺寿之人一时有些疑惑。日前,冼九黎忽然提出要给她办寿宴,但她的寿辰还有一月有余,此时办寿宴,未免早了些。但冼九黎神情莫测,只道这寿宴今日办了,您老人家的寿礼会大许多。 寿宴席面之上,众人多番打听风华殿内皇帝究竟说了些什么,但冼九黎哪里会那么容易交待,一直打着哈哈,最后受不住众人轮番灌酒,方才在醉言中莫名地道了几句。 “家族之大,多是累赘,又有多少传承后人能得先人半分之能,多是附骨之蛆,若不刮骨疗伤,躯当废矣。” 这说的便是大渊氏族,多少大族后人难以有大作为,不过是因为有着祖上荫封,吃着这份荣光,便不思进取,待三代之后沦为草芥。而这也是如今大多氏族所苦恼之事。 有人又问,“如何刮骨?” 冼九黎脚步虚浮,左右摇摆着身子,指了半响找不到提问之人,又被人抓着手,复问:“如何?” 冼九黎憨笑不止,忽而定于一处,指着皓月苍穹,道:“那便该与人斗,与天斗,以他人之利磨自身的锋芒。” 说着又拱手,道:“君上曾言,氏族子弟与寒门子弟皆是大渊子弟,他不偏袒任何一方,他只愿在盛世之下,寒门有路可走的同时,氏族亦能维护自身的繁荣,那样的大渊才是他想要的盛世。” 冼九黎说完这番话便倒地不起,然他今日之话,却准确地传到了张南巷众府门之内,众人对冼九黎的话各有揣测,无论皇帝之后会怎么做,冼九黎这番话却传递出了一个信息,无论皇帝怎么做,他不会动氏族的根基,而这是他们想要听到的。 月余,朝廷正式颁布文教改革,推行科考制,设专门的考功司,无论寒门还是氏族子弟皆可通过三级大考入朝为官,废除学士府以及文渊阁对选官的干预。 对于寒门子弟而言,科考会成为他们改变自身命运的途径,而对于氏族子弟而言,他们中的能者自可与众学子一同竞技,争夺科考名额,若不能者依旧可以靠着荫封当一个富贵闲人,对他们无任何的损失,更甚者,科考制的推行,能让氏族以优胜劣汰的方式择选族中传承之人。正如冼九黎在宴席之上所言,此法可让他们刮去附骨之蛆。 同时,大渊朝廷专门拨出一笔钱财,召集文教学士为师,并在各地设立百子堂,分三级学堂,针对不同的年纪,初级学堂只需年纪符合即可入学。由此将文氏在文教一道上一家独大的局面反转,让大渊子民皆可接受上等教育。 这一系列政策一出,大渊上下哗然,清流文士为自己此战的胜利欣喜若狂。一时大渊上下皆在谈此事,君上亦亲自给冼老夫人送去了一份寿礼,为其封了品阶。唯余文氏之人如乌云盖顶,对此并不多置一言。 原本文氏之人认为,皇帝此举定然会遭到氏族的反对,毕竟若科考制推行,那么那些末流之人便有可能与他们同坐一堂,但没想到,氏族对于此事却毫无反应。他们当然不知,冼九黎借家宴为契机,已然将皇帝的想法与氏族通了气,复才有新政的顺利推行。 坊间对文氏的讨伐尚无机会澄清,而皇帝新政一出,仿似坐实了清流赋予文氏的污名,对此文老太傅十分不满,亦上书请求皇帝严惩污蔑文氏清誉之人,但却得来皇帝一句“文氏为礼教楷模,当以身作则,身正不怕影子斜”。 文老太傅看着皇帝的批文,却没有旁人想的那般不满,皇帝在此文中是肯定了文氏的地位,其次,亦提出了解决之法。如今民间的悠悠众口,文氏尝试过,哪里堵得了,皇帝亦不可能为了三两句话派人将人抓起来,因此还需文氏自身做出一些功绩来才行。 深夜,立国边关处,一辆马车缓缓驶入立国边境。一月之后,立国坊间多了一则传言,有一名身份不明之人,任其文仆一月之内连挑三位立国文学大家,众人都说文无第一,学无止崖,自然所谓的挑战未见有高下之分,但这三位文学大家却对挑战之人赞不绝口。从其文仆口中得知,自己所学不过主人皮毛。 众人翘首以盼之下,这文仆之主在立国的荟山海广邀各路文学大士相聚,说是要以文会友。 众人皆好奇其身份,纷纷前往,到了才发现那文仆的主人是一中年之人,自称时飞白,乃是曾经中州文豪时子安的子嗣。 时子安曾是中州一大文化瑰宝,彼时大渊尚无文氏之名,时人谈及时子安皆道其文史第一,时子安生前注解过不少古经典籍,对后世文坛的贡献巨大。时家当年在大渊也曾有过不少名噪一时的族人,但终究没能再有时子安那般的成就。 此番时家之人再次出世,又连挑立国三大文豪,众人皆在猜测,这是时家之人要重返文坛的第一步。于是便有人猜测,这位时飞白,究竟其能是在于文还是在于史,但令人没想到的时,时飞白精通的是与其先辈相同的古经典籍。 承德大陆曾经历过一段乱战的时期,那个时候无数古经典籍被烧毁,一时造成了一个文化的断层,后来大渊曾联合诸国四方寻求这些典籍的拓本,历经数十载,方才有所收获,但古经文难懂,彼时的文人学子虽也通史,但却不精通古文,也是当年时子安等人的出现,方才弥补了这一缺憾。但古经典籍毕竟晦涩,其内多讲神思遨游,内守于心等难以为文辞辩说之事,因此至今专研之人甚少。 荟山海相聚之后,时飞白每月都会举行一次文辩,邀众人辩说古经典籍内容,胜者或赠大家山水之画,或赠南海明珠这类珍惜宝物。 当世之中亦有不少沽名钓誉之辈,以各种噱头为自身造势,原本众人只当这时飞白是一时兴起,耗空了那点银子便会作罢了,却不曾想他这文辩,一办便是数月未停,且次次都盛况空前,未见有停歇之势。渐渐,这时飞白的名声便在立国传扬开来,并被不少游商带回了大渊之内。 风华殿内,立国的这则趣事被言官在闲暇时说与新帝听,苏瓷敛了敛眉目,淡笑不语。文氏因清流一事一时萎靡不振,急需一个契机能够重拾家族光环,便有这时家后人在立国设了文辩的擂台,当真有这般巧么? 见苏瓷的唇边染起了笑意,仿若和煦的暖阳照进深秋的寒凉,众人只当他今日心情还算不错。 “我国文士可有参与?” 言官闻此笑道:“早就闻风去了一些,有一个进了三甲,其余的都铩羽而归。” “没人得头筹?” 说到此,言官倒有些羞于启齿,道:“去的都是些小辈,对古经典籍不算精通。” “是么。” 苏瓷不过随意问了问,但却被有心之人记住了,将今日之言传到了文永昌的耳中。文永昌认为,若能替大渊拿下这文辩,文氏文教之首的名号便能再次回归。 因此,文永昌在族中择选了几名精通古史的门人,前往立国挑战,美其名曰,以文会友。 怡和殿内,太后刚小憩起身,女官为其细细梳妆,这些时日日子过得顺心了许多,因此庄氏也日益显得有些圆润了些,女官见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不由夸赞道她如今的气色更好过从前。 似乎想起了什么,庄太后问道:“文氏那丫头近日如何?” 前段时日,架不住谢氏恳求,庄太后答应让文书意暂入怡和殿做殿前女使,主要也就是替太后传唤通讯。庄太后不看文氏的面子,也不能再拂谢氏的面子,因此才将留其在外殿就职,按照谢氏的话,文书意暂留怡和殿也不过是希望借太后的光,为其装点一二,此后发放出宫,也好为其婚配。 “她做事倒是个不错的,心思很细,礼仪教养皆不愧于大家之女。” 这女官自然不知文书意前事,只知她是文氏之女,当然尽是夸赞的话。 庄太后闻此稍显放心,其实她并非没有怀疑过文氏的用心,但念及文氏毕竟是大家,有自己的底线,又闻文书意办事妥帖,入怡和殿这半月以来行事规矩,这才放下心来。 “若是如此,倒也不必随时盯着了。” “是。” 殿外,文书意正好从外面归来交差事,无意于此听到了殿内的半分谈话,不由脚下一滞,往角落里躲了躲。 果然,庄太后对她有防备之心。新帝上任,立后之事须提上日程,不过因前事繁杂,皇帝疲于收拾残局,因此内务府才将此事一拖再拖。但太后如今定下了谢氏的女儿,便不希望在那之前事情出现任何的变故。 自桑宁丧生之后,庄氏虽也痛心过一段时日,但终究她需要为自己和家族的前程做打算,如阿宁这般之人再难得,因此她便也再无扶持侧妃的想法。毕竟如今没了厉帝的忌惮,庄氏也能喘一口气。新帝孝顺,对她十分恭敬,因此这后宫之主的位置,庄氏须得为其把握好了。 念及此,文书意的神色淡了三分,她想起了那个有着珠玉一般双瞳的女子,曾经她以为桑宁会是她稳定后宫最大的障碍,但却没想到,她会这般轻易死在一场刺杀当中,如今就连尸身都不得安葬。皇帝虽有一些出格的举动,但时隔一年,却再未提起她,如今太后也将她抛之脑后。 这样的人怎配为她的对手。 待里面没了声响,文书意估摸着时间,低身入殿,将女官交待的差事回禀了一番。 文书意自小学习礼法,她的礼数向来周到,有时更甚于宫中的女官,庄氏对她这一点很是满意,不由多嘱咐了她几句。言谈间提及京中的诗会,是由谢氏嫡女谢亦舒亲自举办,庄太后念及此事,让文书意选几个礼品,带去诗会,权当对青年才俊的赏赐。 从前文氏学会的门前也是往来无白丁,多是富贵人。如今这做东的换成了谢氏,而她文书意却成了皇家的奴仆,这个念头在文书意的脑海中疯狂滋长,直到她的指甲掐入了掌心,方才将自己疼得清醒了几分。 (本章完) 第63章 文史之师 第63章 文史之师 大漠里昼夜的温差开始加大,渚临谵来找阿宁的时候发现她将自己裹得更加严实了些,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疲惫。这些日子,因为商雍的事,阿宁与王庭的商务官吵了几次,伽罗王见事情没那么快解决,又被两人吵得头疼,就将人留在了王庭内,让双方将事情理顺了再谈。 渚临谵坐一旁看了看阿宁手上的文书,她与商务官吵得根本原因在于还是海上商道是否要用自建船这件事,但商务官却认为大成历来的强项在于陆地之上,若是贸然出海,未必讨好。因此,阿宁准备好了不少大成可以利用的周边资源,打算通过自建船只的造价、安全以及航道建立等其它好处说服那商务官。因大成这里的人手她用的不顺心,因此许多事只能她自己亲历亲为,最后还着了凉。 但阿宁这副疲惫的模样,跟人商辩自然没什么说服力,因此她将渚临谵唤了来,打算交代好之后,由渚临谵参与明日的王庭会议。待渚临谵将文书接了过去,她方又将一个账本拿了出来,翻了翻。 “你在看什么?” 阿宁有些恍惚,忽而见一缕长发落于视线之前,便下意识抬头,对上一双金瞳便这般低垂着看着自己,那双瞳孔之中无波无澜,仿似大漠之上的月泉,带着宁静而让人心惊的美。 下一秒,阿宁一个喷嚏让伽兰罗抬手将她仰着的头给摁了下去,免得传染了自己。 阿宁头被摁了下去,便顺势趴在案桌之上,一点也不想起来。 渚临谵见伽兰罗前来,起身见礼,却见他摆了摆手,伽兰罗这人平日里不拘这些小节,他看着阿宁这番懒骨头的模样,笑问:“你都这样了,还不忘清点自己那本私账?” 闻此,阿宁叹了口气。立国那万人难胜的时飞白是她了重金打造,时飞白的身后是多达百人的谋士。这些人都是阿宁从中州各地搜罗来的,对文史一道十分精通,为的就是确保时飞白古经专修的名声不倒。但这些文史大士一点散银可请不来。她看着大把大把的银子出去,自然得算清楚了。 忽而阿宁坐了起来,看着闲坐在一旁的伽兰罗,道:“可再帮我买几个暗杀高手么?” 大成虽多年未有战乱,但其兵力强盛,国内尚武,王庭手中也多有能力高绝的杀手,因此阿宁才会想着直接跟伽兰罗要人。一旁的渚临谵听到这话,刚入口的茶全呛入了鼻腔。 倒是伽兰罗神色淡然,问道:“你这些时日养的那些私兵还不够?” 阿宁摇了摇头。 伽兰罗微凝着眸子,问道:“你到底要杀什么人这般大费周章?” 阿宁声音幽缓,一字一句道:“大渊文典之首,两朝帝师,文渊。” “什么?!” 渚临谵听此直接跳了起来,他此前只当阿宁那番说辞是在开玩笑,但如今看她砸了重金才相信,但他没想过,阿宁要对付的居然是文老太傅。 伽兰罗听此倒是没有渚临谵那般大的反应,反而凝起他那双几分妖色的眼,笑得如同神话中美得令人沉醉的优昙之,“要我帮你杀么?” 大漠白日里的风仿似刚经过燎原的旷野,带着干涩。伽兰罗这话说得亦真亦假,仿佛被这风一吹就能散,却让旁人闻之心惊。 从来只听伽罗王的怀爱与仁慈,又有月教教义在前,没人会想到大成那个怜悯众生的王,实则内心对生灵毫无敬畏。阿宁也不知伽兰罗内心究竟是否真的觉得将一大国重臣击杀这件事能给他带来些趣味。 “他杀我之时亲自布局,我杀他又岂能假他人之手?” 阿宁还想着让商雍与恒盛接轨,若是让伽兰罗出手,这件事便彻底没指望了。 渚临谵见他二人说得认真,不由蹙眉。大成这个国度天才地宝众多,再加上他们严格的贡税制度,大成王庭的富有难以估量,但伽兰罗还是大力支持阿宁所做,渚临谵不免担忧,这伽罗王是否还存了别的什么心思? 伽兰罗见阿宁拒绝,便支着头翻了翻阿宁那本私账,这数月支出庞大,难怪她赚钱那么拼命。 此时,宫侍来请,待伽兰罗离开之后,渚临谵方才上前,旁敲侧击地问道:“你觉得伽罗王是怎样一个人?” 阿宁想了想,道:“没什么人性在身上。” “嗯?” 伽兰罗其人能一路走到现在,他与苏瓷有着一个共同点就是只做应该做的事,而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伽兰罗与苏瓷不同的地方在于,他统御了一个教派,是这片土地之上众人的信仰。这份来自子民的信仰会让他脱去生而为人的许多情绪,这就是阿宁所说的“没什么人性在身上”。 阿宁从他那双金色的瞳眸中看不到多少真心实意的情绪,伽兰罗所行只为王庭自身的利益,如厉帝从前好奇大成一样,伽兰罗也对大渊好奇,但他不会允许他国将商道建到自家门口,因而有了商雍。所以阿宁断定,这两条商道的接轨之处可能还得放到第三国。 渚临谵被阿宁说得有些糊涂,复又问:“伽罗王既然答应让商雍与恒盛接轨,咱们也该安排回去的事了。” 毕竟两国正式接洽才是商道接轨的基本条件,大渊那边还需要一番筹划,新帝上任,朝中多有变动,商行司亦然,而且他们也不知苏瓷对于阿宁为大成建商雍一事会是怎样的态度。 闻此,阿宁将账目合上,道了一句:“快了。” 阿宁的这句话并非凭空而谈。只因文氏派去立国挑战荟山海文辩的门人经过多番辩论,最终止步于第二轮,无缘终辩。文氏的人就连时家的文仆都未胜过。这个结果自然不能令文氏满意,那日,文氏的队伍高调出行,今日却只是拿了一个上不上下不下的结果回来,文永昌如何满意。 但对于文氏的败北,大渊坊间却没多少嘲笑之声。大渊向来以文史一道渊厚的底蕴为傲,文氏是大渊近代屈指可数的文史大家,文氏的败北无疑是给了大渊文士一个响亮的耳光,虽然也不乏有人高唱文氏的没落,但在文辩一事上,大渊众文人学士的态度倒是大体一致,便是要与那时家后人再辩一场。 天光迷人,冬日午后的阳光显得格外的珍贵,风华殿的小朝会今日晚了些,新帝看着吵得面红耳赤的群臣,浅笑道:“今日时候已晚,不如诸位就在此处用膳吧。”皇帝留群臣小宴,这是大渊立国以来的头一遭。各人一番矮席,御厨今日做的是翠丝蒸鱼,鱼肉鲜嫩,翠丝脆口,这道菜吃得讲究,众人皆闭口不言,默默品尝。 苏瓷看了一眼群臣碗里的鱼膳很快见底,便知今日的菜肴还算和他们的胃口。 今日这一餐恰到好处,众人虽因味美而多进了几口,但因御厨在量上的把控得当,也不至于积食。午后的天光正亮,众人吃得舒坦,心情自然不错。此时,苏瓷抬眼,看向群臣,问道是否吃好。众人连连点头,只道宫中膳食美味。 见这群言臣吃饱喝足,苏瓷敛了眉目,提起此前众人颇有争议的百子堂拨款一事,苏瓷欲增加两成预算,在偏远地区也能设堂,但言官认为偏远之地人口稀少,在那里立堂颇有些浪费了。此时饭饱之后,苏瓷再次提出此话,一众人不由苦笑,这饭果然不是白吃的。 鱼肉鲜美是以礼敬,鱼刺繁杂是以闭口细嚼。皇帝之意以一道菜传递地分毫不差,众人明白,新帝对学问的看重,不肯放弃任意一个大渊子民,是而用一道菜点拨,以礼敬的态度愿他等就此闭口,勿再多言。因而这一顿饭后,众人垂首赞同新帝,不再对此多言。饶有那么一两个仍旧不懂的木鱼脑袋也不打紧了。 待众人离去,冼九黎复才将近日坊间的一些传言讲与苏瓷听。 近来,坊间欲再次挑战时飞白文辩,但大渊学士中文采高盛之人大多入朝为了官,不便出战,而清流一派又多善辞藻,对古经不甚熟悉,因此不少人将目光看向了已然归老的文老太傅。 自然以老太傅的辈分犯不着去与那时家后人辩文,但他们希望此战能有老太傅的指点。根据众人的揣测,那时飞白的身后定然也有高人在,因此众人不愿在此处吃亏,定要准备充分再去一战。 “老师答应了?” 冼九黎笑道:“那群士子一起去拜访文府,倒是将老太傅哄得开心,当下便答应了。” 文氏经历清流之争后,再次被众文士抬作文史楷模,文老太傅自然高兴,因此定了日期,与众人讲一讲这古经典籍。 闻此,苏瓷却敛了眉目,大渊文道畅行多年,这三十载来,说到文史,却还得依靠一名老者,足见从前的做法有诸多局限。即便文氏之内,亦再未能出一人能有当年文老太傅独身下淮南,遨游边陲讲学的气魄。而这也是苏瓷决心破除门第之见,让学问能在大渊遍地开的原因。 “对了,你今日若得空,将那幅画送去给老太傅吧,让他顾着点自己的身子,别过度操劳。” 苏瓷扬了扬下巴,冼九黎顺着看了过去,只见光影斑驳的梨木架上,放着许多的卷轴,他起身走了过去,几番尝试才取到苏瓷所说的那副。 “田居图?” 文老太傅虽已归老,但当年是因文氏过盛,为防厉帝疑心,他才提前归老,论年岁也只比张相等老臣年长几岁,何至于用此图提醒他颐养天年? 见苏瓷不再理会自己,冼九黎收拾好卷轴便低身退下,索性当下去了一趟文府,将东西转达。 文府内,老者看着文仆展示的画卷,这是一幅山居田园图,画者并不知名,观其笔触也不够老练,但看卷纸倒是有些年岁了,这种画卷寻常藏家不会收,看样子是新帝自己收来许久,却为何在此时送给了文老太傅? 文永昌到的时候,老者已然在观此画,他上前看了看那画,也未看出来什么究竟。 “君上这是什么意思?”文永昌问道:“难道是让您不要参与近日的文辩之事?” 不过一个民间文辩,苏瓷哪里会闲到连这件事都要管,既然他能说出让文氏以身作则这样的话,便不会阻止文氏,那今日这画卷又是了哪般? “敦帝之时有一名臣,书法一道颇有造诣,荣耀一生而后归老,作了田居图一幅,画的正是一生圆融的自己最后享得人间清福。只是原画已毁,后多有人模仿其意。” 皇帝赐画该是此祝福之意,原本老太傅也早该享此清福。想到自己这把年纪还要替子孙去争荣耀,老太傅又深叹了口气。 “文氏这三十年虽说独揽文教一脉,但却并未培养出像样的人才,遇上此等事还要我这把老骨头插手……” 说到此处,文永昌不由低了低头,此前他安排文氏门人参与文辩却最终落败一事已然被老者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现在他哪里敢吱声。 “那也是衡儿他们在朝为官,不好参与此等民间的文辩……” 见老者怒目瞪了过来,文永昌便再不敢言。即便文氏嫡系的子弟不便出席,但文氏门人上千,却搜罗不出一人可用,此事老者怎么想都是气。 此后半月,老太傅在文府的偏院开讲,来听者众多,或站或坐,满院子都是来听古经辩材的文士,他们当中有的并不会参与立国文辩,不过是趁着机会,能亲眼见一见当年那个为三千学子亲讲文史的学究。 这一幕让老者不由想到了从前,那时文氏处于没落的边缘,再无大才可为世间所记,他为了博一个名声,亲自前往边城,为苦学之地的稚童讲学,也因此得了白家的举荐,得以入朝为皇子讲学。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看着面前这些年轻的脸,老者不由还是感概,时光最是不饶人。 讲学最后一日,老者收起典籍,看着众人,浅伏身躯,礼拜的是大渊未来的文史栋梁,众人起身深拜长者,拜谢的是传承之恩。堂下众人相护看了一眼,终是默契地跪地,齐声呼了一声,“拜谢恩师!” 浸淫权势多年,这一唤唤出了老者几分感动,他罢了罢手,算是承了这句“恩师”之名,无论此后他们是否以文氏门人自居,此门之中,他与众人便是这半月的师徒,出门之后各散东西。 原本众人皆以为这场短暂的师徒情便到此为止了,岂料,立国传回消息,时飞白取消了文辩。 (本章完) 第64章 文氏出使 第64章 文氏出使 时家后人在立国设文辩一事已经传到了立国王室之内,就连小皇帝都每日要听听那文辩的新鲜事,听闻时飞白停了文辩,小皇帝复又着人去打听究竟为何?那时家的文仆道,文辩当是与天下文豪较量,此后若非文史大士,他时家便不再应邀了。 这番话很快传到了大渊之内,这一批准备再次挑战时飞白的文士被这番言论激得暴跳如雷,唾骂这时飞白沽名钓誉,是想借着大家名声装点自己,才会设了这么一个规矩。 此时,有人提出一个法子,那时家文辩头两轮是文仆上阵,若是他们也请一名大士压阵,只需借其名声,前两轮由他们自己上阵,这样既能让时飞白应战,又能全了众人之心,只是这样一来,能上场的人数便十分有限。他们须得自行筛选一番才行。 但最重要的问题还是,请谁压阵? 前些时日,文渊老太傅亲自开堂,众人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他老人家,但是老太傅位高权重,自然不会那么轻易答应他们。正在众人苦恼之际,立国王室听闻了大渊这边的消息,小皇帝看热闹不嫌事大,亲自去请那时飞白与大渊文士再辩一场,又因时飞白那人性子十分桀骜,也没给小皇帝多少脸面,只道自己此前所言不可收回。 为此,小皇帝拟了一份国书,以王室之名请文老太傅前往立国一观文辩的胜景。 有了小皇帝这中间的撺掇,此行便大概率成了。 文史司的人看着这份立国来的文书,也颇为难。立国王室多少有些观戏的心态,大渊一向以悠久的文学底蕴和礼制涵养为傲,若是架了这么大的阵势却没能赢下来,便有损一国的颜面了。 苏瓷敛起了眉目,拿着那份文书看了看,看字迹是那少年亲自书写,果然还是应了文史司的猜想,光从这龙飞凤舞的笔记之中就能看出那少年的激动,但真是看戏的不嫌事大。 “文家怎么说?” 如此此事已然不再只是民间之辩,事及大渊的颜面,又得如此关注,文氏自然不会拒绝,但有些姿态还是要做一做。 “老太傅道自己年岁高了,经不起这番折腾。” 换言之,这是要皇帝发话,请他出面。文老太傅是想借这两大王室之请,来成就他文氏的名声,这一点苏瓷如何看不懂,无论他开不开这个口,文氏这一趟也必定成行。 苏瓷将那国书放下,回到:“若是太傅要去便将我此前送他的画带去吧。” 众人不明所以,但皇帝未说到底是请还是不请,却提起了什么画。但此话还是准确地传到了文氏的府中,苏瓷未说一个“请”字,但画却已经送到了文府,因此文氏高调宣称,此乃徽帝赐予的奖赏,将赠予文辩胜利之人。而文氏便是代行赏赐而出使立国。如此一来,既有了姿态,又有了名声。于文氏是两全其美。 文氏的回复公之于众后,苏瓷并未反驳文氏的话,只是此后有关立国文辩之事,他一概没有了回应。 立国王宫之内,少年约莫十来岁的年纪,他半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手里晃悠着一块切好了的果脯肉,嘴里还嚼着半块。少年看了看一旁站着的华发青年,此人正是明锦院大掌柜,卢青山。 “宁姐姐在我这又借人又借地,如今这文老头倒是帮她弄出来了,但我先说好,他的生死我不管,但可不能死在我立国境内。” 卢青山恭敬道:“王上放心,姑娘说了,必不会脏了您的地方。” 时飞白到立国之内连战的三个立国文豪,其实是被收买的,如今那三人已然是时飞白身后百人谋士中的一员,当然他们会同意做此事,少不得立国国君的授意。但文老太傅毕竟是受立国王室邀请出使,自然不能在立国出事。 “苏哥哥可知道她要做此事?” “约莫是知道了。” 苏瓷对阿宁十分了解,这一系列的动静,苏瓷定然会怀疑到阿宁的头上。 “他不阻止?”少年听闻苏瓷对文老太傅颇为尊敬。 卢青山依旧带着恭敬的笑意,道:“阻止不了。姑娘定了的事,便是要做到的。” 阿宁的性子便是如此,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绝了,苏瓷阻得了一时,阻不了一世。 少年闻此颇有些玩味地咬了一口手里的果脯肉,道:“此次我这般努力帮她,宁姐姐不能忘了我的好。” 卢青山低垂了头颅,道:“姑娘正好有事想与您商谈,她即将帮大成王庭与大渊商谈通商之事,届时会借道立国,姑娘想问您是否有心参与。” 大渊与大成各代表着一方广袤的市场,不仅他们本国,还有周边国家,听闻这一个香馍馍自己也能分上一口,少年两眼放光,立刻道:“好好,待她回来,我们细谈!” 卢青山闻此躬身称是。 “不过,这一次,那时飞白还能胜么?” 卢青山道:“姑娘说这就得看他的真本事了。” 闻此,少年有些不满,却听卢青山继续道:“文老太傅于文史一道上浸淫多年,自当是有些成就的。” “文渊本不是什么大才之人,早年是有些成就,后来的名声全靠权势的支撑,到底如今有几斤几两怕他自己都不清楚。”这便是阿宁当时的原话。 文老太傅早年的成就并非虚妄,否则也不会被白家主看中送入宫中为皇子师。只不过时过境迁,人终究会变。越站得高,心就越硬,文老太傅见证了太多人和家族的起起落落,终究还是站在了权势的漩涡之中谋事谋心,与圣贤之道相去甚远。 “再者此事事及大渊底蕴、文士尊严,姑娘说若再作假,便当真辱没了那些文士。” 看出了这少年的不满,卢青山继续道:“时飞白已然胜了那许多场,即便输了这一场,他名声已然大显,有他在立国,亦算是为立国打响了名声。” 这个理由倒让少年勉强能够接受,方点了点头,又拿起一旁的果脯咬了一口。 “莫要看这小子年纪小,毕竟是苏瓷一手教出来的,性子可不是那么好相与,你仔细着些对待。”卢青山忽然想到了临出发前阿宁叮嘱的话。立国这位小皇帝,年幼时便经历过两次宫变,性子反复,此番若不是阿宁拿出了足够的诚意,这小皇帝恐怕反手就将几人的计划抄送给了大渊帝宫。 文史司在文氏的授意下回复了立国的国书,并将老太傅即将远赴立国的消息传递给大众知晓。出使之时,大渊不少文士自发护送老太傅前往立国,从上京一路南下皆不乏相送之人,至最远的边城,众人方才在关口处止步,直到老太傅的车驾缓缓驶出视线之外。 文氏的出使除了文人学子,在贵女们之间亦有一番言论,先是庄太后将文书意唤去,言语间对文氏颇有赞赏,亦赞她入宫这些时日行事妥当,又探了探她是否有离宫的意愿。毕竟如今文氏名声正盛,文书意倒是能趁好接这个时机离开帝宫,回去做她的文氏嫡女,有祖父的这个光环在,文书意从前的那些事即便有人记得,也不敢再多议论。 但文书意却并无离宫的意图,三两句便拂了庄太后的好意。庄氏看着低眉敛目的女子,只道她母亲即将入宫,放了她半日去陪陪母亲。 待文书意离去,一旁的嬷嬷为太后呈上了银丝羹汤,见庄氏面色不佳,复开口道:“太后还是莫要为年轻人多担忧了。” 闻此,庄氏叹了口气,“本以为她该是本分的,如今这么好的时机却不愿离去,心里装的是什么真当众人看不明白么。”说着又是一声叹息。 文书意这心思不知是否与文氏通气,还是只是她自己的心思。无论是哪个,这个文书意都不能在宫中多留。 “她近日可有去过皇帝那?” “娘娘让人不用看着,就都没怎么注意,不过君上那里有殿前侍卫长在,她应当也接近不了。” “还是要让亦舒多进宫与皇帝走动才好。” 庄氏说完方才抿了一口手中的羹汤,一旁的嬷嬷低首,似提醒般,道:“娘娘,君上向来敬重文太傅,但不亲文氏之女,或许他有自己的主意,万不要因此事与君上生了隔阂才好。” 嬷嬷此话一出,庄氏心中如有惊雷,她手中一顿,后又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手中的汤碗。自皇帝登基之后,后宫许多人员亦有调动,如今伺候庄氏之人多是皇帝后来指派,如今这嬷嬷的话到底是无心之言,还是皇帝有意的提醒? “我亦是为皇帝着想。” “娘娘自然是为君上着想的,只是如今您已身为太后,该享清福了,这些年轻人的事就交给他们自己去折腾吧。” 庄氏闻此浅笑着敛了眉目,皇帝这是要她当一个富贵闲散人。庄氏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也只是操心惯了。” 嬷嬷顺着庄氏的话,又多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便将此话给揭过了。 而此番谢氏入宫,与庄太后的意图大致相同。 文书意听闻母亲亦是欲要为自己向太后请辞,便甩开了谢氏拉着她的手,神色微凝道:“祖父此去尚未有定论,我若此时离去,若祖父此行未有成果,岂非前功尽弃?” “糊涂!” 谢氏呵斥道:“你并非只有祖父,你还有父兄,还有整个文氏。如今你能借你祖父的声望重新拾回你文氏嫡女的尊贵,那是家族予以你的福气。从今往后,文氏有尊荣的一日,便有你尊荣的一日。” 谢氏性子常年温软,忽如其来的斥责让文书意愣了愣,“你不借此时返回家中,难道还要继续再宫中低着头做人么?” 帝宫之中唯有正牌的主子方能受他人尊拜,她文书意在这里只有低首于他人的份。但文书意日前方才与紫薇殿的宫侍相熟,将皇帝的作息弄清,有了这般进展,她哪里肯那么轻易离去。 但谢氏今日前来定然是有文永昌的意思,作为文氏家主,文永昌此意是想在文书意行差踏错之前将其挽回,莫要真失了文氏的体面。 文书意不愿放弃宫中如今的机会,亦不愿放弃文氏的庇护,两项权衡之下,她换了副神情,对谢氏讨好道:“母亲,祖父此行尚需有些时日,待文辩有了结果,众人皆论我文氏之功的时候,我再体面归家,岂非更好?” 见谢氏对她这番话有些动容,文书意继续道:“再者,太后娘娘刚夸我行事妥帖,若是这就离去,岂非拂了娘娘的面子?” 谢氏知她这个理,但还是为难道:“这是你父亲的意思。” “可我在这里也正是祖父的意思。” 文氏之内,唯一支持文书意此举的便是文太傅。文渊亦算是从底层爬出,他自知成大事须得不计一切代价。但文氏这一代的后人不曾经历那些,他们是在文氏家族的光环之下滋养长大,学的是礼义廉耻忠孝义悌。家族的体面在他们眼中更重要。 而文书意能有底气拒绝谢氏,凭的也是文渊太傅当日的授意。文书意道:“再者,即便祖父此行让文氏恢复了从前的荣光,可是文氏的问题仍旧没有解决。母亲,文氏终究需要一个女儿来稳固家族的尊荣” 文氏这个氏族太大了,男儿之功在这样一个家族之内如蚍蜉之力,难以再为家族带来什么,反而功高易折。他们唯一能存续下去的可能让自己的血脉坐上那个位子。这便是文渊所想。而这个想法也深深印刻在了文书意的脑中。 “你祖父的想法并非就是对的。” 谢氏终于还是将这番话说了出来,文氏重礼孝,家族之内无人敢反驳文渊之言,但不代表他们没有自己的想法。 听谢氏此言,文书意冷声道:“若父亲与母亲当真能超过祖父,今日出使立国的为何不是你们或者哥哥,还是他老人家?” 见谢氏接不上此言,文书意方道:“既然母亲与父亲都尚且承认无祖父之能,我一个晚辈更是自当不如。我只知我今日在此是祖父授意,在他老人家回来、首肯我归家之前,我是不会离开帝宫的。” 说着又低身见礼,道:“还请母亲离开吧。” 看着文书意决绝转身离开的身影,谢氏发现,她好像真的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本章完) 第66章 文渊之死 第66章 文渊之死 深夜的霞风谷内凄厉之声不断,风吹得人彻骨地寒,老者看着大马之上的女子,似乎有几分不真切,他下了车驾,往前走了几步,趁着月色的清冷,方才确认眼前是那个本该已死之人。 “你没死?” “让您老失望了。” 老者虽然心中也曾疑惑,但弓弩加上束河的湍急,她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看懂了老者眼中的疑惑,阿宁浅笑道:“苏瓷有暗卫,为何我就不能有?” 有了晓生楼的白龙雀,阿宁可为之事便多了许多。那束河下游的尸首,便也是她提前准备的,只为了让整件事看着更真切一些。 “你果然是个不安分的。” 老者不顾眼下的情景,却还在说着那老生常谈的话,阿宁只觉他高枕无忧的日子过久了,当真愚蠢了许多。 老者看了看阿宁身后的黑衣卫,嗤笑了一声,道:“来报仇的?” 阿宁依旧端着浅淡的笑,道:“来杀你的。” 闻此言,老者却无半点恐惧之色,老者深知,大渊之外远至西南十一部,任何事都瞒不过大渊的那位新帝,阿宁今日敢在这里对他动手,定然瞒不住,因此他赌阿宁不敢动手。 见老者这番态度,阿宁问道:“您难道以为想杀您的只有我一人?” 听阿宁这话,老者神色微变,他微凝着眉目看向坐骑之上的女子,她神色浅淡,眼中的清冷仿似这霞风谷的风都吹不动半分。 “你什么意思?” “您可知当年夫人最后交代的话?” 阿宁的目光静静地看着老者,她声音轻缓,却在这此时的寂静之中格外清亮,“登位后,杀文渊。” 简单一句如附骨之寒,冻入灵魂。老者死死地盯着阿宁,对这话他是半分不信。当年为了白歆蕊的计划,他们谋划许久,从文渊阁到后来晓瑜天下的文氏之名,文渊能有如今这般大的影响力,白歆蕊功不可没,她费尽心思打造的文氏,只为了自己儿子将来的路能有所依仗。 如今文氏有了今日的成就,而苏瓷成功登位,文氏是他在大渊最大的依仗,白歆蕊岂会说出如此自断一臂的话。 看懂老者轻蔑的笑,阿宁微微叹了口气,道:“在你想要染指皇室血脉之时,夫人便对你动了杀心。你要让苏瓷成为你文氏的庇护,成就你百年家族的兴盛,这没有错,但却万万不该企图染指他的子嗣。” 若当真文氏之女诞下未来的太子,这大渊的江山最后落入的是文氏的手中,苏瓷所做都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衣,白歆蕊正是看懂了这一点,方才留下那番话。 阿宁往前倾了倾身子,顺了顺大马的鬃毛,道:“您本该可以享受着那些虚荣,安享晚年,却偏偏看不明白自己不过中庸之才,想出这番蠢主意。” 当年教授苏瓷的先生之中,唯有文氏所教不过笔墨纸砚的功夫,最重要的纵横之术却是由鬼谷传人亲授,只不过其余几位先生教授的时间均没有文氏久罢了,这才让他以为,自己才是重要的那个,至今文氏都没有看懂白歆蕊此举的意思。 阿宁这话刺痛了文渊的神经,他立刻想起了白日里立国的文辩,试探性地问道:“你可认识时飞白?” 阿宁大方地点了点头,“早年在庸国结识,很有趣的一个人。” “立国的文辩是你策划?” 见阿宁亦是承认,不知为何,老者忽然觉得心中轻松了许多,似乎将这一切归咎于阿宁的阴谋,时飞白对他的那番话便不作数了,一切都是阿宁所害,他不过是一个不知情的受害者罢了。 “虽然是我的谋划,但时飞白所言哪一句是假?您莫要骗着天下人最后将自己也骗了。” 阿宁这话说得轻松,却如重锤有一次砸向老者,他面色微红,怒目而视。阿宁见他这番愤愤不平的样子,又笑了笑,道:“您不该不甘心呀,您杀我两次,我还您一次,您还有多的。” 闻此,老者心中一滞,当年的事他以为谁都不知。 那一年,厉帝派人来接苏瓷,就在要出发前些时日,阿宁却病倒了,正是这一病让苏瓷下了决心,将她留下,而自己去面对大渊的腥风血雨。 阿宁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却始终染不进那双墨瞳当中,“您将疫病之人的衣物放入我的房中,导致我感染,险些丧命,这件事我也未与您清算,不是么?”见老者再无话可以,只是死死地盯着她,阿宁微微扬了扬下巴,两名死士下马,提刀往老者的方向而去。 此时一旁呆坐着的文仆,似乎找回了自己的力气,鼓起勇气冲到老者身前挡住,不断挥舞着手中的画卷盒子,阻止来人靠近。 “你们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那文仆自身也过于年轻,哪里见过这个阵势,两三下未将来人打到,倒是自己脚底一滑摔了出去,手中的盒子亦是掉落,滚出了那一卷徽帝赐下的画卷。 云层浮动,一席月华正好照在那微微展开的画卷之上,阿宁瞟了一眼,微微愣了愣。她喊停了那二人,又命人将那幅画捡给了自己。 趁着唯一的光亮,一副田居图展现在眼前。画中一老叟坐于山前的院中,悠闲地品茶观景。这幅画比不得大师名作,笔力稚嫩,并无收藏的价值。 “这幅画是?” 文仆见她对此画有反应,立刻爬了起来,道:“那是君上赐予我家老主人的!” 他这一声似乎是想要证明,徽帝对老者并无任何杀心,若阿宁今日动手,必遭刑罚。 阿宁将那画卷展开给老者,问道:“您可认得这画?” 听阿宁这般问,老者微蹙着眉,又看了一眼那张画卷,粗糙而稚嫩,他哪里会记得这种东西。 看懂老者眼中的漠然,阿宁将那画卷收了起来,道:“十岁那年您讲到蒋光的田居图,让我与苏瓷各临摹了一份,这一幅便是我当年所做。” 阿宁一言如有惊雷,老者此时方才明白,那人竟然在那么早的时候便知道阿宁要对他动手,但却并未明示于他。不对,苏瓷警示过,他让人传了话,让他不要过度参与文辩之事,但老者却始终未懂其中含意。 “他让你将这幅画带着,便是想让我顾念三年的师恩,放你一马。”阿宁的声音清浅,带着凉意,“他还是顾念你的。” 但苏瓷终究并未阻止阿宁的计划,毕竟经历生死的是她,是否复仇,不由他人做主。 此时老者的脸色已然惨白,因为他终于知道,皇帝不会保他。关外险地众多,光是这谷中落石便可伪装成意外,他今日,无路可走。 岂料,阿宁并未继续让人动手,而是浅笑道:“虽然你从前所做非良善之事,但我认你三年师恩,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闻此,老者抬眼看向阿宁,眼中充满了戒备。一旁的文仆眼中露有喜色,然则下一秒,刀光掠过,还未来得及知晓发生了什么,那文仆便已然被死士一刀封喉。 滚烫的鲜血溅了老者一脸,此时他方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性命如今在他人手中,双手不由一颤,道:“你说过,给我一个机会的……” 老者的眼中没了那般的傲气,倒是多了几分乞求,阿宁浅笑道:“我会让人将你带去西南荒原,你若能活下来我便不会再动手。” 西南十一部是一个何等弱肉强食之地,那里的部落充满着蛮荒的规则,人命在那里如草芥。况且,从立国到有人烟的地方需经过一片无人区,以老者如今这般羸弱的身躯,根本不可能活着出去。 这与杀了他有何异? 但即便如此,老者还是没有那份骨气向阿宁叫嚣杀了自己。他从前亦是从底层爬起,他知道一份生机便是一个希望,从骨子里,他的心底还有那份希望。 一名死士压着老者上了马车,从谷内的另一条岔道驶出,阿宁看着远去的车马,对身后的人道:“装作车马改道绕行,被恶兽袭击而亡。” “是。” 阿宁看着再次被云层遮蔽的月色,眼中一片清亮之色,她要杀的人便是该死了,哪有什么生机可言,不过是骗他老实上路罢了。阿宁看着手中的画卷,被她亲手撕成了两半,丢入了风中,残卷而去。 “姑娘,现在该如何?” 过几日大成的国书便该到大渊了,阿宁原是想在两国详谈之时,探一探那人的口风,但今日有这画卷在,他有保下文渊的意思,阿宁便知晓自己必须回一趟大渊,亲自见一见那人,她把不准苏瓷的态度,若是他拿下桑府之人…… 念及此,阿宁自己都微微愣了愣,不知从何时起,好像她与他之间便一直隔着权势的斡旋,从前无需言语的信任变得如此单薄。 (本章完) 第67章 终无颜面 第67章 终无颜面 未过几日,文渊老太傅的死讯便传回了大渊,因谷内落石,老太傅的车马绕行了一小段的荒原,却在那里遇上觅食的兽群,被撕咬而亡,待众人找到时,他与一众随行的尸体已经残缺不全,场面让人不经作呕。有大渊众文士作证,是老太傅自己不顾地势,要强行出发,出现这种意外亦无怪任何人。 然而文氏显然无法这般简单接受这个结果,他们派人亲自去验尸,但尸体残缺,唯头部清晰,实在也查不出什么,直到承礼司通知他们是否该为老太傅撰碑出丧,文氏众人方才接受这个现实。 但文永昌认为,文老太傅是因立国文辩方才出了意外,因此希望大渊能以国礼葬之,但这个请求很快被承礼司给否定了,回道,文老此番出行为了的是一场民间的文辩,并无徽帝的授意,并非为国出使。侍臣看着文永昌愤愤不平的神情,不由开口提醒道,“文老此番出行究竟是为了什么,文大人当心中有数才对。” 为的是什么?为的却是文氏的荣誉,如何能让大渊买单? “再者,我听闻这一场文辩中间的插曲可不那么光彩,文大人这是想让大渊国誉也为文氏之事蒙尘?” 侍官此话一出,文永昌再不甘心也不敢多做要求。但好在,徽帝仍念文氏多年之功,因此御赐文氏“育才育德”四字,以抚慰文老在天之灵。 文氏之事传入后宫之中时,文书意正候在玉璋宫的正殿之外,文氏一族无论功过终究族人多为大渊付出,虽然皇帝不能赐予国礼,但还是希望庄太后能够以世家身份多加照拂,因此着人来与庄氏商量安抚之事,而文书意正是在此时才知晓自己祖父过世的消息。 今日的大渊正值第一场冬雪,庄太后一向体恤众人,因此殿外值守之事可持手炉保暖。文书意下意识握紧手中的炉子,但却怎么都感受不到暖意。听闻文渊之死,她亦是红了眼眶,但下一秒她便想到,如今族中唯一支持她的人没了,那么文氏接下来便会强行接她离宫了。 想到这里,文书意握着暖炉的手不由握紧了些。果不其然,未久,庄太后便传召于她。 按太后所言,她入宫也有时日,该学的东西也学够了,如今家中大丧便该是回去尽孝的时候了。听到太后语言中明确的态度,文书意心中一片凉意。她低身应答,却有了另一番计较。 入夜,今日清辉宫的值守大宫女正是与文书意相熟的那位。宫外的转角处,文书意将一叠银票塞进了那大宫女的手中,又拍了拍她的手道,“此事若成,往后文氏不会亏待你。” 宫中的宫女多无氏族背景,能与文氏这般氏族搭上关系比她手中的银票更值钱。那大宫女微蹙眉头想了半响,终是给了文书意一套宫女的服饰,将人藏在了殿后的假山群。 前些时日,皇帝便小病过一场,尚未休息好便开始忙碌,这几日便一直有些反复,夜里因咳嗽多睡不安稳,清辉宫内的烛火有时候燃到天亮未歇。太后因此也多劝皇帝休息,但苏瓷毕竟不似厉帝那般什么事都躲在他人身后,需要他处理的事,多由他亲历亲为,因此劝了也没什么用。 夜半时分,前后庭巡卫换防,文书意从假山之中出来,寻着记忆去了清辉宫龙榻所在之处。此时殿内灯火幽微,殿内亦无动静,早前几个时辰,宫侍按御医的嘱咐给皇帝端了安神的药,想必此刻该是睡下了。 此刻,文书意心如擂鼓,如此之事是她从前根本不敢想,此番若成便是尊荣,若不成便是僭越之罪。念及此,她不由深深呼了口气。听闻巡防的步伐已然接近,她轻巧地推开侧门,闪身而入。 殿内仅留了数盏灯火,文书意寻着那大宫女描述的方向,欲往龙榻而去,走出屏风,却见卧榻之上,那人墨发如瀑,浅披长袍,如清冷的云间月,用一双仿似瞬间能将人洞穿的双瞳静静地看着她。 窗边的月色忽而散进几缕光,刚好照亮那人眼中的凉薄意,观之令人心惊。文书意与大宫女在殿外的对话,早被阿肆告诉给了苏瓷,如今文氏大丧,为保老太傅最后的颜面,苏瓷今夜方才在这里候着她。 文书意见此,立刻跪了下去,“臣女,臣女……” 文书意在脑海中搜罗着各种理由,但没有一个理由能让她这般偷摸进皇帝寝宫。“文姑娘想好了,今日这逾举的行为,是你个人之过,还是文氏有意为之?” 听闻苏瓷此言,文书意立刻改口,“是奴婢的错,还请君上责罚。” 这一句“臣女”变“奴婢”,便是苏瓷给她将文氏摘出去的机会,如今犯错的是玉璋宫女官文书意,而非文府嫡女。毕竟自荐枕席这种事,对于文氏如今的风波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此时的文书意心中羞愧难当,即便再大的谋划,但她毕竟是女儿家,如今被皇帝亲自抓住,责问之言如山崩之石,砸得她再无颜面。文书意以额触地,对于苏瓷的态度,她只能以声音辩之。 苏瓷此人平日里说话便是三分温和,听不出什么怒意,文书意见苏瓷言语中对文氏还是有几分维护,她壮着胆子,道:“君上,奴婢家逢变故,祖父生前的嘱咐我不知当如何完成。如今祖父离开,我一时糊涂才会行此大错,失了家族的颜面,还望君上看在祖父的面上饶恕我。” 说完便是微抬面容,双眸之间微红,倒真是几分楚楚可怜之感。文书意这话便是将自己的无状推给了已故的老太傅,她这是在赌,赌文渊的新丧能让苏瓷心软而留下她,保全她与文氏的颜面。 岂料苏瓷却是看着她,浅问道:“文姑娘如何看自己的容姿?” 不知为何苏瓷这般问,文书意敛眸自谦道:“不过平庸之色。” “既是平庸之色,又哪来的胆量在吾面前卖弄?” 苏瓷这话让文书意脸上的神情僵住,她从未想过,一向温和待人的徽帝会这般直白地嘲讽于人。 “文氏重礼仪,文姑娘还是莫要学那些风尘样得好。” 文书意愕然地看向苏瓷,借着那几分灯火,终是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厌烦。复又跪拜了下去,正欲说什么,却听苏瓷不耐道:“拖出去。” 未待文书意反应过来便已有两名殿前卫出现,在她尚未站稳之时将人拖了出去。 “告诉文永昌,自己的女儿好生教养。” 文书意这一场闹剧处理完,苏瓷方才疲惫地叹了口气,他看向庭中的雪色,也不知在想着什么,良久方才昏沉地睡去。 (本章完) 第68章 你回来了 第68章 你回来了 落雪过后,天地总是银装素裹,让人分不清今昔何年。苏瓷眠浅,经过昨夜的闹剧,翌日清晨天光刚亮便醒了。他不习惯让人守夜,殿外的一点动静都能吵醒他,因此除了值守的巡卫,殿外的宫侍大多都在后半夜撤下。 他起身便浅咳了几声,复又披了一件雪裘,不知为何今日起身便觉得有几分昏沉。 推开殿门,落了一整夜的雪覆了满庭的白,远处的宫人已经开始打扫积雪。苏瓷轻咳了两声,却见庭院内,一人身着一身天青碧落服,站在一树红梅之下。原是在赏着庭院中的梅香,听到殿门处的动静方转身开了过来。 一双墨瞳如珠玉,染不进连天的雪色,唯有远海的南珠方能与之媲美,正是这双眼睛,每每在人群中,他总能一眼看到她。眼前的这幅场景,让苏瓷觉得有些恍惚。 阿宁见苏瓷今日并未束发便这般走了出来,有几分诧异。冬雪之中,公子玉姿,如高天之月,不落九天之尘。 见他一件单衣裹了件雪裘便这般走了出来,阿宁皱了皱眉,却见那人忽而浅笑地朝她招了招手,仿若入迷一般,阿宁不自觉走上前去,至于身前三步,抬头看他,却见那一双如画的眉眼带着柔软的润泽就这般浅笑着看着她。阿宁见他神情有些不对劲,正要伸手去探他额间的温度,却被人一把搂住。 满庭的景色仿似都寂静无声,唯有雪落下的声音一阵阵砸在心底。 那人低垂着头颅,轻轻地侧靠着阿宁的头,仿若握着掌中之雪一般,怕人就这般化了。他轻轻揽着阿宁,天光透过他低垂的眉眼,仿若有光在眼眸中流转而过。 “你回来了。”苏瓷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地传动,让人耳间微微发痒。 “嗯。”阿宁心下一滞,微微低垂了头颅,让人看不清她脸上收敛的情绪。她不知这人到底是怎么了,忽而伸手,却发现他身上浸出了汗。 阿宁微微侧了侧头,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你发热了?” 那人似乎有些迷糊了,浅浅应了应。 阿宁忽而感觉这人将重量压在了自己身上,赶紧将人接住,又唤来了在远处看戏不敢靠近的宫侍,合力将人扶回了殿内。 御医院的人被清辉宫的掌事带着脚下生火般地赶到,为皇帝诊了脉,最后还是此前病根未消又操劳过度才会这般又发起了高热。待庄太后赶到的时候,却见龙榻前坐着的阿宁,不由吓得后退了一步,待看到阿宁无奈的笑后,复才发现,正如皇帝所言,阿宁并未死。 此前苏瓷一直力排众议,不让桑府发丧,认定阿宁未死,但众人只当他是痴想罢了,但如今活生生一个人在这,庄太后才相信,阿宁真的还在,不由微红了眼眶。 阿宁起身低身见礼,庄太后赶紧上前将人扶了起来。又问了御医皇帝的状况,得知是疲劳过度之后,庄太后看了看睡着的苏瓷和阿宁,对阿宁道:“他这些时日一直不肯听劝休息,今日你回来了正好,也能帮着劝劝他。” 阿宁道:“其实我今日也是有事与他相商,却没曾想他病了。” 皇帝果然不是那么好当的。 此时,风华殿那边的掌事匆匆来报,收到大成国书,大成欲派使团前来大渊,这是百年来两大国首次的接触,因此中枢府十分重视,收到消息后未等朝会便匆匆命人来通知皇帝。 苏瓷本就睡不安稳,这番动静还是让他疲惫地睁了眼,阿宁见此微微蹙眉,而后对庄太后见礼道:“不知娘娘可否出面,将群臣请来清辉宫,让君上可以在此接见。” “可皇帝现在……” “实不相瞒,国书到时,大成使团恐怕已经在路上,我们时间不多。”阿宁看了看苏瓷已然在宫侍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叹了口气道:“他自然也是不肯休息的。” 苏瓷轻咳了一声,也只是浅笑着回应。 见苏瓷已然坐好,阿宁又将狐裘与他披上,而后浅声问他是否了解大成此番的意图,毕竟她相信庆同的消息该是更快一些。 苏瓷微微垂了垂眉眼,而后道:“还未来得及看消息。” “那……” “不如你留下来帮我。” 阿宁微微一愣,看着苏瓷眼中的认真,知他不是在开玩笑,但国之大事,她如何能在此? “你若这般走了,谁来帮我……”说这话时,苏瓷看着阿宁的眼眸中多了一分柔弱之感,从这双如画的眉眼中展现出来,让人难以拒绝。 暗处的阿肆等人看着主子今日唱的这出倒是比昨日夜里那女娘逼真许多,不由打了个寒颤。 此前苏瓷一直不愿让阿宁参与大渊之事,如今态度这般转变,她一时猝不及防,根本没有注意到苏瓷抓着她的手,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苏瓷复又吩咐人将堂前的山水屏搬来龙榻之前,将自己病容挡住。 掌事在内伺候的时候,发现阿宁坐在龙榻旁,也是一愣,却不敢多问。未久,朝臣聚集在外,得知皇帝病了依旧传召众人,纷纷长话短说,挑要事上奏。今日重要的还是大成的那份国书,众人不懂为何大成国君徽忽然有意与大渊互开商户,这其中是否有其它的意图? 苏瓷低首轻咳了几声,看着几分虚弱,故意当着群臣的面,问阿宁其中的门道。此时众人方知,屏风之内还有人,张相与一旁的人面面相觑,而后方听得一个女声开口。 阿宁将大成如今的商贸情况与众人分说,又道大成王庭也认为,大渊与大成是承德大陆以东最大的两大强国,若能相护沟通,也能避免一些冲突的发生,尤其是大渊的远征军还在鲜国驻扎。阿宁并未说伽罗王欲统一国、教的想法,毕竟这件事大渊的朝臣未必能理解,而是以最直接的军事冲突为切入点为众人讲述。 苏瓷轻靠在床榻之上,静静地看着阿宁将大成如今的商贸情况讲述地十分清楚,心中已然十分笃定,那条名为商雍的商道便是阿宁主导所建。 阿宁对大成的了解十分透彻,群臣之中亦有人对她有些好奇,到底皇帝为何今日会请来一个女娘讲述大成之事,她与大成王庭究竟是什么关系? “诸位怎么看?” 待阿宁说完,苏瓷开口问道。众人面面相觑,还是问道:“君上,不知这位姑娘究竟为何人,她给的信息可准确?” 苏瓷浅笑着看了看阿宁,缓声道:“庆同便是她一手打造。” 阿宁微微愣了愣,苏瓷这话便是将她推到了明面上来,她看向苏瓷,却见他给了自己一个安慰的眼神。 庆同牵动多少世家利益,众人自然知晓,张相率先问道:“姑娘是上宁?” 阿宁道:“是。” 得到这一肯定的答复,群臣对于阿宁所讲便再无疑惑,庆同深入西南,若是庆同的消息,应当错不了。张相等少数之人知晓皇帝与庆同的关系,因此对于上宁会出现在这里便也就能理解了。 “宁姑娘的意思是,大成此行的目的是与大渊通商?” “是。” “姑娘可知通商类目?” 阿宁今日临时被苏瓷拉来,自然没有准备好这些,于是道:“我可命人梳理出来,不过需要三日时间。”“那便在宫中处理好这些,三日后再交给商行司。” 若是要磋商,大渊须得在大成使团抵达之前有所准备,这也是阿宁此次入宫的初衷。 阿宁愣了愣,也不管群臣是否还在,直接对苏瓷道:“我都还未回家……” “我会让人去通知桑府。” “可是……” 见阿宁要反驳,苏瓷又低首轻咳了几声,他眉目微敛,脸色几分苍白,果如庄太后那句话,得多让他休息才行,阿宁念及此,硬生生将拒绝的话给咽了下去。这几日她若在,也能帮他处理暗部的一些消息,朝政还能丢给百官,但这些苏瓷没办法假手于人。 屏风之外,张相等人靠的最近,几人听闻内里的话,一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消息的模样。徽帝登位至今后宫空设,众人皆以为新帝是心无杂念,却不想,他的念想在这。 桑府?哪个桑府?张相此刻开始在脑中搜罗大渊重臣之中哪还有一个桑氏,良久他才想起庄太后收的那个义女。一下子豁然开朗,原来如此,难怪庄太后彼时会对一个门第如此微末之女青睐有加。 大渊世家之女多凭家族而贵,但屏风之后的女娘不同,她凭着自己的本事一步步走到今日,这才是皇帝为何会让她今日坐在这里与群臣直接商讨国事。 皇帝此举是在向大渊百官展示她的能力,还有他对她的尊重。 “张相以为如何?” 忽然被点到,张之栋轻咳了一声,道:“臣也深以为然。” 具体是什么深以为然张之栋神游去了倒也没听到,但顺着皇帝的话说定然是对的。 “君上,臣还有一问。” 提问的却是商行司主司,“宁姑娘虽然是庆同的东家,但此次大成来谈互商一事,她是否存在任何可能从中受益的关系?” 这话问的便是阿宁是否可能从中贪墨,为了一己私利而误导商行司的人。 阿宁浅笑,道:“不瞒大人,大成此番欲与大渊接洽的商雍也是我所建。” 此话一出,堂下哗然,一半是为她一届女娘能做到这般,另一半则是因她坐实了可能出现不公决断的可能。 “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不相信我。” 苏瓷听着堂下众人各种议论之声,开口问道:“你们可有比阿宁更了解大成商贸之人?” 商行司主司俯首道:“大成多年未与我朝接触……” “可有?”苏瓷对商行司的那些理由并不感兴趣。 商行司主司又是低身一拜,道:“无。” 苏瓷复又看向阿宁,道:“若是大渊并不信任你,你可会转而去帮助大成?” 阿宁静静地看着苏瓷,道:“会。” 这一答,殿中众人又是一番哗然,但又听得阿宁继续道:“我的家人在大渊,我亦是大渊的子民,所以大渊是我的第一选择,但若大渊并不信任我,出于我自身的立场,我不排除会帮助伽罗王接洽商道之事,但也止于商事。” 但众人毕竟不信任阿宁,她此番言论若是被人过度解读便是有卖国的可能。 “但我想诸位比我清楚,如今大成打通了海上道路,与北境诸国的交流便早于大渊,若是大渊仍固步自封于东境,不知西边状况,迟早有一日会被大成远远甩在身后,届时的大渊可还有今日的底气让大成平等以待?” 闻此,众人沉默,他们虽同意阿宁所言,但也他们的顾虑仍旧在。 苏瓷见此,开口道:“阿宁已将庆同交予吾,庆同如此厚利她都能舍,商雍亦然。” 苏瓷又看了看阿宁,不由笑道:“诸位,这点私利在她心中还不值得让她动念。” 商行司主司等人担心的便是阿宁会为了私利而给出错误的信息,但前提是,这份私利足以打动她。 见苏瓷提到这个,阿宁点头笑道:“嗯,但如果你们将大渊一年的商贸岁贡给我,也是可以买通我的。” 阿宁这话说得轻松,却让商行司主司等人脸色有些僵硬,复扯了扯嘴皮,硬是扯出来一个笑。 阿宁收了玩笑,道:“对我而言,钱财之物如今已然不缺,我不会为了这个东西而出卖大渊。” 商人图利,天经地义,众人不知阿宁若是不图利,图的又是什么。 阿宁闻此,默了默,而后抬眼看向那一处描绘着大渊山水的屏风,道:“是因为这是你们君上想要做的事。” 天光浅浅漏了进来,正好洒在女子柔和的眉眼之上,她看着百官的方向,笑得柔和,“因为他想让大渊的强盛不输任何国度。” 苏瓷低敛着眉目,天光染得他唇边的笑意柔和了几分,因他知道,这义正言辞的理由是阿宁故意说给百官听的。对于苏瓷而言,能与大成通商,正好也能疏导国内氏族与王室利益的纠葛,而这也是阿宁的本意,但这个理由自然不能在百官之前说出来。 众人被阿宁的这番言语说得几分沸腾,此时苏瓷一字一句如凿在心,对百官道:“我信她。” 有皇帝此言,胜过阿宁万千自证的言语,商行司主司俯身一拜,道:“宁姑娘高义。” 群臣亦附和此言。 冬雪后的清辉宫今日格外热闹,群臣问了阿宁许多有关大成的事,阿宁均一一作答。苏瓷今日也是登位以来最轻松的一日议政,听着阿宁与众人的讨论之声,不自觉缓缓睡了过去,今日倒是睡得沉了些。 (本章完) 第69章 初次协政 第69章 初次协政 庄太后将桑府的宴清安请入了宫中,这让桑府之人十分惶恐,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待宴清安到了后,庄太后却并未多言,而是将人领去了清辉宫。 宴清安几分惴惴不安,跟在嬷嬷身后去到了清辉宫的议事殿。远远的便能听到争吵之声,也听不真切。原本以为该是大臣们在皇帝面前争论正事,毕竟这等场景桑子城也曾与她讲过。 嬷嬷带着她从侧门处,往内望,却见男子雪衣墨发靠在软榻之上,如画的眉眼低垂着,翻着手上的书札,仿似听不到那争吵之声,而殿内另一侧,几名大臣因商目的事争得面红耳赤。宴清安一眼便看到,那群大臣之中一个纤细的身影。 女子一袭青峰藏雪锦服,端坐在案桌之上,她敛着眉目,容那群人吵了许久,却不见有任何结果。 宴清安眼眶微红,却被嬷嬷提醒勿要打扰殿内中人,宴清安捂着嘴点了点头,却见阿宁面无表情地对着一群重臣,道:“吵够了么?” 一下子殿内寂静无声,众人略有些诧异地看向一旁的小女娘,这些朝臣都与其父差不多年纪了,却遭到了她的呵斥。那头,原本还在看着书札的人,也抬起头看了过来。 阿宁抬眼,看向众人,她端着刻意而谦和的笑,道:“我没有你们君上那般好的脾气,也没那个精力等诸位吵个没完。” 这两日,阿宁做事的手段利落让众人颇为佩服,在大事之上她显然以结果为重。前朝言官因某件事而争执的情况并不少见,苏瓷有那个耐心等他们吵完,但阿宁没有。 “赵大人,你言之有理。” 听阿宁这般说,其中吵得最厉害的那位有了几分得意,但阿宁接着道:“张大人,你也没错。” 二人皆是一愣,听阿宁话锋一转,“但现在我们没有时间了,必须从二位的方案中选择其一。” 其实这两人的法子皆不完美,因此才有了这番争执。 “但宁姑娘,若未准备妥当,与大成商谈之时必然会被抓住薄弱之处。” “诸位,”阿宁缓了一口气,浅声道:“自然,我们都想能有万全之策,但世上又有多少事能等我们准备充分了才发生?” 见几人并不说话,阿宁继续道:“你们大可去问问那些上战场的士兵,他们哪一次前往前线之时敢说自己这一次一定能活着回来?” 阿宁将二人提交的文书放在一起,道:“这件事显然我们短时间内找不到折中的法子,就必须承认,这就是一个薄弱之处,我们只能做好以一换一的准备。” 几人皱着眉,虽仍各持己见,但阿宁说得有道理,大成的使团已经到了立国之外的官道,未过多久即将入境,现在不是抓着一件事争执不休的时候。 见阿宁的话起了作用,另一侧的苏瓷方才又低头看向手中的书札。这几日,有阿宁在,苏瓷才得了空闲好好修养,因着阿宁并无官职在身,因此每次与群臣相商苏瓷都会在一旁,众人见皇帝并不反驳阿宁的话,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不再看皇帝的态度,直接与阿宁磋商。 殿外,嬷嬷带着宴清安离开了清辉殿,她笑着对宴清安道:“夫人,后福颇深啊。” 阿宁不仅活着回来了,还被皇帝如此倚重,如何算不得天大的福气? 宴清安抹了抹眼角的清泪,谢了那嬷嬷之言。 “太后娘娘说,这几日大渊即将接待大成的来使,宁姑娘还需在宫内处理几日事务,夫人若得闲可去玉璋宫多走动走动。” 庄太后亲近的意思很明显,宴清安也只是谢过,后由玉璋宫安排的马车送回了桑府,将这个消息告知桑府众人。 宴清安的马车经过上御街的时候,正巧遇到两辆马车因错道而撞在了一起,她掀开帘幕看了看,却见一名年轻的女子趁乱从一辆马车之上跳了下来,很快被一直躲在角落的两名嬷嬷接住,而后快速没入了人群之中不见了踪影,听旁人道,其中一辆是文氏的车马,那马夫与护送的侍从惊觉人不见了的时候急得团团转,四处打听,众人方知那车驾上原本坐着的是文氏嫡女文书意。 宴清安并不认识文氏之人,权当意外,并未理会,由得车驾经过乱作一团的众人,并未注意到巷末转角处,一双幽凉的眸子看着宴清安从玉璋宫的车驾上露了脸,眼中的不甘仿似能瞬间将人吞噬。远远看了看急作一团的文府众人,文书意转身随谢氏的仆从离开了上御大街。 因文书意深夜潜入清辉宫一事,文氏只觉颜面无光,文老太傅尚未发丧,文永昌便做主将文书意送走,岂料今日,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上演了一出金蝉脱壳。文氏压住了此事,只对外宣称文书意因病出京休养。而谢氏念在女儿此番已然被族内放弃,若是离京定然多受苦楚,因此联系了母族之人,将文书意暂时安置在谢氏,等风头过去,再向文永昌求情。 入夜,宫侍已经来换过灯油,皇帝书房的案台之上,阿宁趴在那睡着了,一旁还放着商行司呈上来的文书。那人悄声走近,看着烛火下阿宁睡得深沉,对一旁的宫侍摆了摆手,谨防吵醒了她。 苏瓷轻轻唤了阿宁两声,却见她毫无反应,微微叹了口气,复才倾身将人抱起,往含光殿而去,那里是阿宁近日休息之处。 清辉宫的宫侍皆知,皇帝对近日住在含光殿的那位姑娘很不一样,今日见徽帝亲自将其抱入殿中,难免还是略有些惊讶。 苏瓷轻轻将阿宁放下,又为其盖上了被子,忽觉她动了动,浅声问:“醒了?” 却见阿宁并未应他,不过是顾自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他轻笑了笑,却是没有揭穿她,而后吩咐了宫侍几句,复转身离去。 待人走远,阿宁才在床铺之中睁开了眼,此时她脸上尽是绯红,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苏瓷,方才装睡。 小时候,她爱粘着苏瓷,是因为他那时候长得跟瓷娃娃一样好看,小姑娘便爱好看的人,苏瓷一开始十分抗拒被她粘着,后来倒也习惯了,除了偶尔迫不得已之时,苏瓷并不会主动做出任何亲昵的行为,因此,阿宁只把苏瓷与她的亲近定为苏瓷的“无可奈何”。也正是因此,她一直认为,苏瓷对她与她对他不是一样的情感。 自从苏瓷被厉帝接回大渊之后,他对阿宁的态度便又疏离了许多,阿宁曾经十分不喜帝宫那高耸的城墙,仿若他二人之间的天渊,是她难以弥合的距离,所以那时她选择离开。但这一切似乎在苏瓷登位之后就变了。这几日,他一直称身体不适,每每听着阿宁与他讲述朝臣议论的结果之时,都会靠在阿宁肩上睡着。今日,他明明可以叫醒她,却并没有这样做,而是直接将人抱回了寝殿。从前的苏瓷不会做出这般“不合礼制的”举动,至少,来了大渊之后的承辉太子不会这么做。 念及此,阿宁扯了扯被褥,细细地想着,苏瓷态度的转变究竟是为何?想了半响,阿宁没想明白,倒是睡意再次来袭,就这般又沉沉睡去。 次日,大成使臣队伍进入大渊的消息传来,而阿宁已经将所有文书整理成册,让人交给了苏瓷之后,也未与他辞别,便直接要回桑府。 “你不亲自与君上道别么?”今日是红鸢值守,见阿宁要走,别人不敢留,她倒是敢上去问两句。 阿宁摇了摇头,如今商行司这边的事已经完成,她也该回去了,再者那人今日一早便去了早朝,也不知何时返回,她便就不等了。 “都已经住了这般时间了,多待一会儿又如何?” 阿宁微微叹了口气,道:“大渊与大成互商之事与我十分重要,并且确有我能做之事我才会在此,现在事情毕了,我亦有自己的事要忙,更无正当理由再多待。” 阿宁并无宫中官职在身,这几日已经够惹人非议了,再者她想过了,无论苏瓷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亦不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苏瓷须得正经问过她才是,否则她亦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临行前,阿宁不忘提醒红鸢替自己带话,此次之事她亦非是白做工,桑府的荫封还请君上莫忘了。 庄太后一早便听闻阿宁走了的消息,有些意外,“怎么就走了?” 原本庄氏以为,阿宁既然住进了清辉宫,那么后面便该是封位的事了,庄氏原本还在想找个何时的时机与皇帝商量此事,可现在阿宁亦是连皇帝都未见,直接回了桑府。难道她当真只是来办商贸之事的? 桑府之内,众人见阿宁终于归来,高兴地哭作一团,尤其是阿喜,直接抱着阿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被宴清安劝了好久才收住。桑子城早上匆匆见过后便去了商行司,而桑老夫人见阿宁平安归来,倒是几分责备她为何不将事情告知家中,让人白白担心。 阿宁亦知桑老夫人性格便是如此,因此只道事发突然,又挑简单的讲了自己遇袭,又怕连累家人,复才临时做得决定。 桑老夫人毕竟在世家之中浸淫多年,也能猜到一些。她看着阿宁,道:“这几日你在宫中,可有逾举?” 阿宁知桑老夫人问的是她与苏瓷的关系,宴清安此时站了出来,只道阿宁是为正事留在帝宫,请桑老夫人莫要再多想。二人此前便已经因为阿宁与苏瓷的关系闹过不愉快,桑老夫人亦是不愿家中出现一个为攀龙附凤而不惜自身冥界的女儿,坏了桑府的名声,才会有这番计较。 “祖母放心,我从未做过任何有辱门楣的事。” 听到阿宁亲口保证,桑老夫人复才放下心来,又道:“你可对君上有念想?” 那日桑老夫人得见苏瓷,玉般的人儿,天人之姿,这样的难寻第二个,但桑府与天家隔了万里之遥,是阿宁万万不该肖想的。以桑府的门楣,即便入了帝宫,也不过得个美人的名号,未必就能风光度日,多是谨小慎微地过活,与其如此,不如嫁个门当户对的,还有能太平的日子。 莫说阿宁,前朝亦有巾帼女将因与天家身份的区别,最后不过成了后宫一个低等的妃嫔,最终郁郁而终。 阿宁知老夫人在担心什么,浅笑着对桑老夫人道:“祖母放心,小时候就有人告诉我,嫁人当为正妻,亦不嫁二心之郎。” 皇帝后宫可容三千佳丽,这三千分之一的心,阿宁是断然看不上的。 念及此,阿宁垂了垂眉目。 “我的阿宁一定是世上最骄傲的小凤凰,不会被困于囹圄,不会被高山折服。”记忆中,女子温和地摸了摸她的脸,浅声道:“所以阿宁,你与瓷儿注定是陌路。” 见宴清安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阿宁玩笑般道:“大不了到时候我招个赘婿,还能帮桑府延续香火。届时我为妻主,他只需宜室宜家。” 听她这话,桑老夫人与宴清安同时笑了开,权当她只是在开玩笑罢了,但阿宁心中确有此想法。 阿宁这话被苏瓷派去看着桑府的暗卫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他,秋南看着苏瓷对此话恍若未闻,手里拿着的是阿宁这些天整理的大成的书札,里面有此次入京的使团信息,更重要的,里面详细介绍了大成王庭之主,伽罗王。 半月之后,大成使团正式入京,城楼处,不少上京的百姓都在看这番热闹,京机营专门派人戍守两侧。 城楼之上,今日阿宁与渚临谵、渚笑笑约了一同在此观礼。大成的队伍在引路侍官的引导下,缓缓进入众人视野,独属于大成的服饰十分醒目。为首的侍臣身形宽大,阿宁在王庭并未见过,想来该是大成前朝的重臣。 此人身旁副手的位置上,男子一袭玄袍加身,将自己裹了个严实,他清浅地扫了一眼大渊上京的街景,又抬头向城楼之上望去,正巧看到阿宁与渚临谵等人,而后眼中染上笑意,金铜色的瞳眸仿似带上了三分妖气。 阿宁与渚临谵正巧看到他那双瞳眸,二人相视一眼,复又看向已经走过了城楼的队伍,心下一惊。 伽兰罗居然亲自来了。 第70章 两国之君 第70章 两国之君 大成使团入京之后,原本按照大渊礼制,应以相同级别的官员接待,徽帝为表对贵客的敬意,派张相亲自接待大成一行。 今日本该是国宾宴席期间,阿宁在桑府却收到了帝宫来的消息。 “今日天气尚好,适合出游。” 简单一句,倒是让阿宁摸不着头脑,苏瓷并不是一个喜欢闲逛之人,大成使团刚到上京,苏瓷应当繁忙才对,怎么会忽然来约她出游。 阿喜看着阿宁几分困惑的表情,复问道:“姑娘,去么?” 阿宁收起信纸,起身道:“去。” 直至约定好的时间,在上御街的小摊铺前,阿宁方才明白为何苏瓷今日要私下相约。只因此刻,大渊与大成两国君主都正在一家纸铺子前,看一名老者画人。他二人皆是以大渊锦服加身,一个如云中皎月,一个如幽夜红莲,皆是极为出色的外貌,只在那纸铺子前站了片刻便已经引来了许多人驻足观看。 阿宁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两个人今日会这般出现在大街之上。 原来,苏瓷仅凭着阿宁留给他的有关伽兰罗的信息便从那使团当中猜出此人的身份,因此今日张相设宴款待使团众人之时,他以微服参与,在席间与伽兰罗相谈甚欢,又都觉那官宴无趣,所以便同时离开。 伽兰罗并不遮掩自己对大渊帝京的好奇,还有阿宁口说所说的大渊经贸胜景,因此想来看看,而如今作为庆同东家的苏瓷正好能为其一一解说,所以苏瓷做东带伽兰罗四处逛逛。 所谓一国的繁盛不在朝堂,而在市井之间,正是这个意思。 阿宁走近,却见那老朽正在画着一只老虎,苏瓷不喜甜,自然这东西便是伽兰罗要的了。 见阿宁侧头,险些沾上老者的挂着的画,苏瓷用手替她挡了一下,浅笑问道:“你可要?” 闻此,阿宁回头笑着问他:“今日你做东?” 苏瓷笑着看了她一眼,然后对老者道:“给她画只猫。” “为何他的是老虎,我的是猫?” 苏瓷却是笑而不语。猫不正是乖训的时候能对人乖得翻肚皮,凶起来又没人敢惹么? 伽兰罗倒是没想到阿宁与苏瓷熟识,“你们居然认识?” 阿宁看了伽兰罗一眼,又看了看苏瓷,她倒是不知苏瓷今日究竟以什么身份结识的伽兰罗,方道:“嗯,我们从小认识。” 伽兰罗扫了二人一眼,便也不再多问。 庆同的许多商户在上京城都有店铺,因此阿宁做主,带着二人大致上顺着逛逛,也可以让伽兰罗了解大渊能够出关的商品类目。三人走走停停,逛累了就坐在内河边的茶歇铺子,看摇船带着各色的客人往来不绝,尝一尝大渊民间的点心。今日阳光正好,在冬日里照得人暖暖的,户外行走正合适 大渊物资丰饶,与身在大漠的大成相比自然多了许多得天独厚的资源,这里民间的生活也悠闲了许多。当三人走到一间茶舍,其内正好有文士斗辞,见伽兰罗有几分好奇,阿宁率先走了进去,让小二找了个视野极好的地方,正好观一观中州特有的文斗场景。 伽兰罗半靠在椅背之上,远远地看着数名文士出口便是秀丽文章,他早年学过一些中州文化,内容也能听得懂。众人文斗之时剑拔弩张,口若悬河,文斗之后却是拱手屈身,相互见礼,这便是大渊的礼制。 天地君亲师,天地之外,君为最大,礼制之中将君权放在了高处,也因此,大渊子民对君的敬畏刻在骨髓,无论新旧更迭,王权变更,而这也是伽兰罗想要实现的。 见伽兰罗支着头看着不远处的文斗十分专心,阿宁倒是想到了不久前立国之事,文渊之死自她回到大渊之后,她也好,苏瓷也罢,二人仿似默契般绝口不提。文渊是苏瓷之师,若未到末路,苏瓷不愿动他,这一点上阿宁与苏瓷各自的立场不同,因此此事阿宁从未想过苏瓷会同意,他自是会谅解,但谅解不代表赞同,因此这无解之题,二人皆选择就此略过。 见阿宁看向自己,苏瓷以眼神询问,却见她摇了摇头,并不多言,他便也并不追问。 阿宁听了半响倒是有些瞌睡了,苏瓷见她偷偷打了几个哈欠,便对伽兰罗道:“时候不早了,最近京中名厨出了新菜,可要去试试?” 中州饮食与大漠也略有不同,伽兰罗虽不是追逐口腹之欲的人,但既然来了,自当要试试。阿宁一听也来了兴致,毕竟浮生楼大厨的手艺堪比御厨,又没有那许多帝宫的规矩,菜色也新颖许多。 待到了浮生楼的客间,方看到渚临谵带着渚笑笑已经候在了那。阿宁原本还在好奇,苏瓷几时会留意民间饮食,原来却是渚临谵的主意。渚临谵看着苏瓷与伽兰罗同时出现,惊得一脚踩滑,差点坐地上。关键是这二人出行,一个护卫都未带。 有渚笑笑在,这席面一如既往又是一大桌子的菜肴,饶是苏瓷与伽兰罗也觉着不过私下的餐席会不会太多了,阿宁倒是稀松平常,道:“没关系,笑笑会吃完。” 此时苏瓷方想起来渚临谵上次也因胞妹馋东宫厨子的手艺来求过他,不由失笑。 渚笑笑挨着阿宁坐着,嘴里刚送进去半块肘子肉,一边嚼着一边看着跟哥哥有说有笑的二人,她将口里的食物咽下,小声问阿宁,“为何我觉得这白衣公子的声音有些耳熟?” 渚笑笑虽与苏瓷也算有过两次交集,但无论是上恩院还是东宫,她连人家脸都没看清,自然也只是对苏瓷的声音熟悉。 说这话的片刻笑笑已经将面前的肘子吃光,她吃饭很香,让人看着也不自觉食指大动。伽兰罗也是第一次见一个小女娘竟然这般能吃,跟着她吃就连自己都不自觉多吃了些,不由觉得有些撑。 席间,伽兰罗也不知与苏瓷二人说了什么,倒是聊得十分尽兴的模样,苏瓷侧耳听着伽兰罗的话,又低声反馈几句,没了那高高在上的身份,这二人对于一些事情的看法倒是出奇得一致。谈话间,苏瓷也会时不时扫一眼阿宁那边,看她是否有偷饮酒酿。 自上次的教训之后,渚临谵也不敢让阿宁多沾酒水,那日他被阿宁醉酒后打肿了脸,第二天被渚笑笑嘲笑了好久。因此今日,除了苏瓷他们面前的酒壶之外,阿宁与渚笑笑喝的都是甜酿,喝再多也不至于醉人。 阿宁吃饱了便撑着头有些犯困,她看着苏瓷二人相谈甚欢,不由浅勾唇角,自认识伽兰罗之后,阿宁便觉得他该是与苏瓷投契。阿宁一边这般想着,一边不由地转了转小盏,心情倒是极好。 吃饱喝足,时候也不早了,众人尽兴而散。行至浮生楼下,苏瓷等人与刚进来的男女擦身而过。谢亦舒略微停留,回过头去,却见人早已没入人群之中,只当自己是眼了。前些时日,文书意藏到了谢府,刚到谢府之时,她尚算安分,但未过几日,她便在谢亦舒的母亲,也就是如今的谢氏主母陈氏面前多有表现,让陈氏对她是赞不绝口。此后又道庄太后对谢氏恐另有打算,原本陈氏并未理会,但她提的多了,陈氏不免催促谢亦舒多入宫走动。 但无太后召,谢亦舒如何巴巴地往人身前凑? “怎么了?” 出口问的是谢亦舒的胞兄,谢长意。这几日文书意的到来让谢亦舒很不痛快,文书意倒是哄得陈氏心情大好,对自家这个“不上进”的女儿便多说了几句。今日,陈氏又因文书意而数落谢亦舒时,被她反驳道:“若她当真这般好,文氏为何要将她送走?” 这番话仿佛刺痛了文书意,当场便哭着离开了,陈氏因此倒说是谢亦舒的不是。归家后的谢长意见谢亦舒心情不佳,便将其带了出来与三两好友一起试试浮生楼的新菜。 原本谢长意今日的席面也是想托人打听,到底文氏为何要将文书意送走,但也只知道她曾去玉璋宫当过一个月的差事,忽然间出宫,便要被家族送走。 “听说她离宫的当日,宫内遣送了一批宫女,也不知道与她有没有关系。” 帝宫宫侍多是寻常人家的儿女,入宫侍奉并非卖与皇家,年岁到了便会发放出宫,由内务府负责安置,除非犯错,否则帝宫不会随意发卖宫侍。 谢亦舒灵机一动,问道:“可能找到那些宫侍?” “恐怕需要些时日,帝宫发卖的宫侍多是发配到偏远地区,要去找不是那么容易。” 见谢亦舒有些失落,那人又道:“张南巷多关注帝宫,我们家老头也派人去打听过这批宫侍出宫的原因,他们大多数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看样子是受了牵连。” 那人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当中有清辉宫的人。” 清辉宫是皇帝的居所,这话让人起了无数猜想。 谢亦舒微微蹙眉,问道:“难道文书意被遣送跟君上有关?” 知她在说什么,谢长意打断了她,“我们无凭无据,不可这般毁女儿家的声誉。” 但如文氏这般家族会做出将嫡女送走的决定,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况且,彼时文氏老太傅的丧期都未过,便要将文书意送走,谢亦舒越想便越觉得其中定然有事。 谢长意原本只是心疼自己的妹妹,但今日一番分析,放这样一个人在谢氏,可不是什么好事。但他们与文书意毕竟是表亲,文书意之母是他们的姑母,有这一层关系在,谢氏不好撵人,除非找到文氏要送走文书意的原因。 谢长意看着自家妹妹,宽慰道:“母亲并非那么好糊弄之人,她对文书意的好多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姑母出嫁之前便与父亲亲近,她嘱托的事父亲自然上心,母亲这般做多有给父亲看的意思。” 世家大族的夫妻之间更须维护,陈氏能坐稳谢氏主母的位子定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他兄妹二人能想到的,陈氏定然也是知晓的。 听闻谢长意这般说,谢亦舒方才宽了宽心。 待回家中,却见言氏的主母刚巧离去,陈氏亲自送至府门处,便遇见赌气出走的谢亦舒。她叹了口气,朝谢亦舒招了招手,而后拉着女儿往内院而去。 “还在生气?” 谢亦舒微微低首,却不吭声。 陈氏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叹了口气,谢亦舒是在谢氏的呵护之下长大,性子单纯,这样的性子根本不适合帝宫那般幽深的地方。原本庄太后当日有意于谢氏之女的时候,陈氏心中便有些不愿,如谢氏这般的氏族,帝宫后位有无皆不会影响谢氏嫡女的尊贵。 “我若不做得事事随了她的愿,她又怎么会表露出自己的真意。” 陈氏这话说得便是文书意了。文书意几番提起庄太后,心中多是有不甘,庄氏其人端庄持礼,能得她放弃,这文书意乃至文氏必然自身有很大的问题,陈氏又怎么会那么轻易相信文书意。而文书意身上究竟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陈氏并不在意,但这样一个被家族舍弃、被太后放弃之人,谢氏定然不能久留。但念在家主与其母亲的这层亲属关系,陈氏不得在明面上有所作为,因此只能想别的法子。 “今日我请了言家的甄氏入府,她便主动往跟上凑,我想,她大概是想通过谢氏得一门好的亲事,这样即便来日谢氏再留不得,也能借由这门亲事留在京中。” 文氏这般世家的嫡女哪里需要自己谋姻亲,更何况文书意曾经还是庄皇后看中之人。 陈氏叹了口气,“恐怕这文书意是惹了天祸,才让她亲生父亲选择放弃她。” “母亲是想帮她说亲?” 陈氏道:“她自是不配我亲自为她说亲,到时也不过是给她母亲传个话。她得了一门好亲事,自然就有底气返回文府,我们谢家便能体面地将人送走了。” 如此一来,谁都不得罪,也能让谢氏免沾一些是非,一举多得。 闻此,谢亦舒不由抱着母亲的手臂,直夸陈氏是青天再世,明断是非。 陈氏笑着拍了拍谢亦舒,却沉了眉目,文氏如今尚在丧期,此时议亲多惹是非,但站在文书意的角度而言,这是她唯一的法子。能够不畏众议,为自己谋出路,从别的角度来讲,文氏还是培养出了一个“厉害的”女儿。 第71章 婚事难为 第71章 婚事难为 大成使团果如阿宁所言,是来谈商贸合作,而两条商道若要接洽,其中需要细谈的地方就多了去了,尤其是接洽之处,这几日,商行司的人与使团的商官争论个没完,一方提出在鲜国,一方提出在立国,鲜国距离大成近,受大成制约,若接洽点放在鲜国那么商道便会受大成限制颇多,立国同理,因而双方都不肯退步。 今日风华殿小朝会上,皇帝询问了商行司的进度,已然七日,其余的都差不多谈妥,就是这接洽的地点,双方争执不下。 两日后,双方再一次协商,原本双方都不抱什么希望了,而商谈的会场之上,女子一袭皓月明空服在月衡的陪伴之下出现,一众大臣仿似抓到了救星一般。而与此同时,大成的众人看到阿宁的出现脸色却不是太好,尤其此次使团中亦有与她打过交道的商官。 阿宁以大渊之礼见了众人,道:“今日我虽是奉旨前来,但无论大渊还是大成,我亦不偏不倚,希望能帮诸位想出一个两全的法子来。” 阿宁话虽这么说,但她心里清楚,在场的这些人,能替一国谈判商事都该是立场十分坚定之人,其中不少她亦打过交道,不开玩笑,若不是看在他们身为一朝重臣的身份,阿宁真的能被他们气得动手,一个个都不是口说有用的主。 “宁老板今日怎么有空前来?”大成商官的中州话不如伽兰罗那么利索,但是见阿宁出来,第一反应便是与她拉关系。 “这是我们的昭宁郡主。”大渊商行司的人亦不落后风,毕竟这郡主的名分是当年太后亲自向先帝求来,是实封的郡主。换言之,这是他们大渊的人,你们大成的官套什么近乎。 就在半月前,商行司这群侍官还因与阿宁意见不合,而说她年纪毕竟过于年轻,虽行商道但未触及一国层面,难堪重任。那时,他们是心里骂着她,但却在事实面前又不得不服,态度极为扭捏。今日相见,倒是连态度都变了,可见这些日子,与大成的磋商有多磨人。 阿宁在一旁听了半响,双方就是在接洽点上不肯退让一步,毕竟这关系着自己所代表国家能否占据较大主导权的问题,因此双方都不肯让步,这一让便是有损一国颜面之事。大渊与大成多年来王不见王,周边诸小国都盯着,若是首次接洽便出现一方占据优势的情况,那么此后失利的一方会被他国如何看?在商贸之上的影响力必然会大打折扣。 无论是伽兰罗还是苏瓷,二者皆不愿再以兵刃定江山国土,因此商贸这等软实力便是极为重要。 “不如这样。”阿宁开口之时,双方皆安静了下来,看向她,原本他们吵这番架也不过是为了让阿宁看清楚,各自争夺的点在哪,等的就是她出声。 “在立国以西的位置,建一个商合城,做两条商道接洽用,大漠本就宽广,也正好能有一处地方,让走商的商队整合物资、稍作歇息。” 这话倒是不错,只是要在大漠之中建这种东西费用肯定不少,再者,立国以西距离西南十一部便近了,当年庆同废了大力气才让他们同意让商道经行,此番再去谈不知能有几分胜算,更何况十一部原本资源就有限,一个庆同已然能够满足他们自身所需,这个商合城给他们带去不了多少利益,更甚者,有了商合城必然就有军队把手,他们又岂会同意? 众人将担心的问题一一提出,阿宁道商合城的驻守还是让萧盛的军队去做,因十一部的人服他,而且此番能将他的兵力进一步往西边调配,全线均匀下来,对于各方都不存在什么威胁了,至于其它,她会与庆同的人商量。 有阿宁这句话,此次谈判的结果也算是有了些许的进展,其实钱财对于两国而言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关键还是在于,若是朝廷投入见了商合城,那么恒盛便不再是民间商道,需要归商行司监察了。 对于这一点,阿宁在提出来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毕竟如今这两条商道已然上升到了两国建交的层面,当然不可能再由民间的商行说了算,因此她亦做好了准备,将主控权交给商行司,而明锦院会以代管理的形式收取一定的费用,那么商道管理上也不会出现大的变动。 这样恒盛与商雍一样,虽由阿宁的人代管理,但本质上属于朝廷。这对于阿宁来讲也有好处,这样一来遇上大事她便有两大靠山,也不用她自己去费心费力解决,尤其现在这两条商道穿越的许多地方并不太平。 当年庆同走过的那些弯路,如今她都可以能避则避了,无论是西南十一部,还是那个贪婪的萧盛,有事自行去找两大国的主事人,她桑宁便不奉陪了。但前提是,他们有那个胆子。 月衡也曾问过她,为何不与苏瓷提出将恒盛与庆同合并,但阿宁拒绝了,只道无须刻意为之。庆同存在的本质是借由资源均衡各方势力,它本质上与朝政相协,庆同的任何调动都会让各方多加揣测,反而误事。 而恒盛不同,它就是一条纯商道,无论是普通小户还是世家大族,符合条件者皆可参与,按照阿宁与苏瓷的想法,恒盛与庆同存在本意不同,在西南境,庆同会以西南十一部乃至更深的南边为主,而恒盛则会以西边为重,前者以资源安定西南蛮族,后者以财富引诱贪利之人,尤其是那些对于大漠以西乃至北境大陆有着贪婪之心的大族。 对于大渊国内而言,此举一能预防淮南氏族以商裹挟朝政的可能,二来也能消化大渊淤积的资源。 而阿宁所谓的跟庆同谈谈,其实根本无须谈,苏瓷在小朝会上询问众人进度之时,他便已经与阿宁定下了计划,那些为难都不过阿宁说给双方听的罢了,让众人明白她费时费力经营此事,此后明锦院再与他们谈费用的时候也能更好提要求。 阿宁的商事虽然顺利,桑府之内却又是另一番愁云。 近日,因阿宁提到了姻亲之事,宴清安今日去云府之时便提了一嘴,康氏作为姨母自然也关心此事,毕竟阿宁这般年纪的女娘在上京也该议亲了。 其实自阿宁封了昭宁郡主之后,本该就有媒人上门才对,但至今,桑府门前几乎无人问津,问起原由并非是阿宁不够优秀,或者桑府门楣过于低微,而是阿宁是庄太后定下的人,皇家要的人谁敢去娶? 康氏将此话说与宴清安的时候,她脸色瞬间变得几分苍白,未待康氏多相劝,宴清安便只身去了一趟帝宫,求见庄太后。此前庄氏曾邀约宴清安无事可多入宫走动,因此玉璋宫得到她来的消息便着宫门处放了行。 今日正巧庄氏午休起来,着人梳好了妆发便见宴清安十分拘束地站在玉璋宫内候着,庄氏不由心下感叹,这阿宁到底不像是桑府之人,她想起第一次见阿宁是在上恩院前,一众女娘之中,唯有她敢直视自己,那双眼睛她那时便记住了。 “别站着了,坐吧。” 庄太后在侍女的搀扶下坐上了高位,宴清安此时复才在宫侍的指引下坐上了客座。 “今日怎得有空?”庄太后浅笑,“前些时日阿宁还在宫中便想着你该多来看看。” 听庄氏这话,宴清安又几分不安地站了起来,连连告罪。此举让庄氏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你坐下吧,在我这宫中无需那么多规矩。” 见庄氏还是好说话的,宴清安复才又坐下。 “今日所来何事?”知道宴清安的性子,庄氏便也不与其多言了,直接问了她今日进宫的来由。 宴清安默了默,还是鼓起勇气问道:“今日前来是想求娘娘一件事。”“何事?” 宴清安低垂着头颅,恭敬道:“阿宁能得娘娘垂爱,是桑府之幸,如今阿宁也到年纪议亲了,不知娘娘可否为她说一门亲事?” 此话一出,殿内皆是寂静。庄氏脸上笑意全无,宴清安此言便是要为阿宁另寻婚事。 庄氏并不接话,宴清安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她,饶是她胆子如此之小,却还是为了女儿的事敢直面当朝太后,庄氏体谅她爱女之心,并未与之计较。 良久,却见庄太后缓缓叹了一口气,道:“我知你担忧,以桑府的门楣,入了帝宫怕是难保阿宁此后的日子顺遂,但我可以与你保证,阿宁若入帝宫,位份绝不会低。” 闻此,宴请按直接跪了下来,她以额触地,声音几分颤抖,道:“求娘娘许阿宁自己抉择婚姻吧,我这个女儿走失十四载,桑府没能给她什么,唯愿她此后人生能够按自己的心意过活。” 见宴清安根本听不进去自己的话,庄氏抿了抿唇角,声音带上了几分严厉,道:“桑宴氏,你可知你女儿如今手中有多大的财富?” 闻此,宴清安缓缓抬头,据她所知,阿宁手中的明锦院的确收益不错,但应该也未到皇家过问的地步。 看出宴清安似乎并不知晓详情,庄氏压了压自己的脾气,道:“庆同、恒盛乃至大成的商雍如今都在你女儿手中,更遑论她手中的钱庄、商号,还有大渊东行的海上航道,一国对外财脉半数经她之手,出了大渊,西南荒漠之上的那些流民军、蛮部,乃至立国王室都要卖她三分颜面,这样一个人,莫说寻常世家,就算放在张南巷,谁人敢娶?” 除了天家,这笔财富给谁人会不招来帝王忌惮、他族觊觎? 庄太后的话如有惊雷炸的宴清安一时头脑空白,这些都是阿宁不曾与她讲起之事。 “若是你不信我之言,我道你一个名字,你自去打听,这上京氏族听到‘上宁’二字是如何评价。”庄太后看着宴清安此时的神情,方缓了缓语气,道:“桑宴氏,你亦道桑宁自小不在桑府长大,那你可知她养母为谁?” “我养母喜欢经商,所以她与人合开了一间书塾,又办了个布坊。” 这也是宴清安对于阿宁对她养母的介绍,并无多的话。 “她的养母便是当今君上的亲生之母。”庄太后看着宴清安几分失神的样子,道:“若她要另嫁,须得她亲自与君上说,不由你我二人在此分说。” 宴清安此事方明白,阿宁归家之后所作所为的底气究竟在哪。此时她忽有一种感觉,桑家的这个女儿或许在十四年前便彻底走丢了,如今回来的阿宁虽然血缘上与她们相近,但实则与桑氏已是天渊之隔。 宴清安此时清楚地认识到,阿宁的亲事当真由不得桑府做主。 此时,嬷嬷前来禀报,说是言氏的主母,甄氏求见。 “今日当真是热闹了。” 庄太后看着宴清安低垂的头颅,她也曾为人母,知晓几分宴清安无能为力之感,方放缓了语气,道:“不过你放心,若是阿宁不愿嫁入帝宫,我亦不会强迫于她。我相信君上亦是如此。” 宴清安闻此话,方才跪地拜谢,而后在嬷嬷的护送下离宫而去。 此时,甄氏在宫侍的带领下,对着太后便是一礼。甄氏与庄太后年轻时曾相熟,各自嫁人之后便走动少了,也不知今日究竟是为何而来。 甄氏几分为难,却还是道明来意,原是言氏的嫡长子言子盛此前在夫人们的席间无意间见到了文氏嫡女文书意,便起了求娶之心,文书意的舅母谢陈氏见甄氏对文书意也颇为喜欢,便递了个话给文氏,但得到的回复却是文氏新丧,不宜议亲。 听甄氏说到这里,庄太后问道:“既然如此,又为何来询问我?” 甄氏是知晓此前庄太后倒是重视文书意,也有传言文书意便是当年庄氏为彼时尚为太子的徽帝选择的正妃,但最后此事却还是无疾而终,因此是想来探探口风,究竟庄氏是为何放弃了文氏之女。 二则,文氏新丧,文书意会随谢氏主母出席宴席本就不太合理,甄氏也怕给家中招来什么是非之人。念及此,甄氏想到自家儿子非文书意不娶的模样,亦是有些头疼。 庄太后如何不懂来人的心思,但她亦不能在背后坏人声誉,只道缘来缘去,谁又能说得准,这般虚无缥缈的言辞,又道文氏子女都是极好的。 见庄太后不肯实言相告,甄氏心中亦有了三分揣测,但既然太后不愿如实相告,甄氏再多说也是无益,方又聊了别的话题,在天黑之前离宫而去。 待甄氏离开,嬷嬷不由道:“这文氏之女当真是厉害,幸得当时娘娘明察秋毫,识其本性,若当真容她进了宫,怕是日子没个安宁。” 庄太后对这话不置可否,道:“通知文氏,文书意在祖父新丧期间享乐,不合礼制,罚闭门思过一月。” 庄氏通知的是文氏,便是在明面上告知文氏,帝宫已然知晓文书意还在上京城的事。有皇帝的话在前,文氏却视若无睹,纵女至此地步,文氏家主便要给一个说法才行。如今又有此禁令,言氏即便不知刑部的罪罚记录,也应当看懂庄太后的态度。 言氏乃重臣世家,这样的世家若是进了这样的新妇,对朝廷必不是什么好事。庄氏作为京中贵女之首,便绝不会容忍这样的人为京中大族的主母。 第73章 他为高山 第73章 他为高山 历经一月磋商,大成与大渊互商的事基本谈定。但大成使团尚未离京,针对桑氏的传言便在京中渐起。传言桑氏之女媚主求利,全然不顾事情因果,净是脏水往桑氏身上泼去。坊间对于桑宁过往不甚清楚,她所得一切都仿似天降,能够编排的便多了去了,最夸张的便是将其编排成一位玲珑曲线、艳丽姝貌的绝世美人,但这些流言很聪明,对于其余权贵一概不提,如何媚主,媚的又是哪个主均简略带过。 这些传言已然在坊间传了几日,这日香坊的客人又有人提起此事,竹帘相隔的一席此时坐着的正是阿宁等人。大成一行过几日就要离京,今日伽兰罗邀约几人最后一游便听来这等闲事。 原本还在品香的人,此刻却伸着头,支着耳朵在听竹帘另一边讲自己的闲话。赵知更如今是天昭堂堂主,今日临时被拉来护卫。他听了听内容,又看向对面与阿宁临近就坐的苏瓷,今日,他着了一身水青浮屠锦服,在天光下仿似连发丝都带着三分微光,他脸上神情浅淡,此时正细细地调弄着桌案上的香。一旁的伽兰罗半支着头,那双好看的眼睛一直在观察对面二人的神情,倒是觉得几分玩味。 阿宁倾着身子,听得认真,一个不觉差点跌出去,苏瓷眼疾手快地将人撑了回去,又道:“你听自己的闲话都这么认真。” “宁姑娘,你不生气?”这问的人是赵知更。最近风波多,为防他人认出阿宁,在外他们都唤她宁姑娘。 阿宁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他们把我描述的那么好看,我生什么气?” 自小几个娃娃中,苏瓷便是最好看的那个,阿宁跟在他身后,倒是有人经常夸她有一双好看的眉眼,但也没人道过她有惊世绝艳的样貌,今日这谣言虽是乱传,但好歹她在这些人的口中是好看的,光凭这点就能让她开心。 赵知更的脸上几不可闻地抽了抽,倒是一旁的伽兰罗直接笑出了声。从某些方面讲,阿宁当真是没皮没脸的,她常年在外行商,若是一两个闲言碎语就能让她大动肝火,那她倒是有发不完的火气了。 “闲话归闲话,但到底有损你的名节。”苏瓷这般道。 大渊女子重声誉,尤其阿宁这个年纪,甚至有女子因被人造谣而羞愤致死的。 苏瓷这话倒是提醒了阿宁,提及声誉这件事,便不得不顾及桑氏的名声,若真的让这般传言流传下去,家中之人,尤其是老夫人听到了,又该是一顿好气。念及此,阿宁起身走向竹帘,隔着帘子笑问对方:“这位大哥,听你们所言,这桑氏之女当真是如此绝色之人?” “可不是嘛,若不是那种艳绝之人怎会引得君……” 话未说完,那头的便发现自己此言的不妥,又道:“反正,她一届女子能做这么大的生意,自然少不得一点皮肉关系。” 阿宁神色冷了半分,又问:“若按你们所言,岂不是这君上就是一个糊涂蛋,能被一个女子所魅惑?” “姑娘慎言啊,这话我可没说。” “你们说的,这媚主二字,除了媚字不还有个‘主’字么?若不是君上,谁还能称之为大渊之主?” 此话一出对面倒是鸦雀无声,阿宁继续道:“诸位今日所言便是妄议君上,按律当如何?” 听这话,那人猝然起身,掀起了竹帘,便看到这便的四人,他倒是不敢对着这里的男子叫嚣,对阿宁厉声道:“我可没说那些,那些话不都是你说得么?” 阿宁倒是不恼,道:“大哥,你可怪不得我,这话可是你们起的头,这要追究起来,你们可逃不掉关系。” 那几人见说不过,抿着嘴甩袖离去。 赵知更看着阿宁阴阳怪气地将人气走,本是看戏的心态,转眼便见苏瓷浅笑着看向他,心下咯噔一下。 “知道该怎么做了?” 赵知更连连点头,此传言的确如阿宁所说,媚主二字的关键不在于“媚”字,而在于一个“主”字,此番言论有损的不仅是阿宁一人的声誉,还有大渊君主的声誉,尤其是大成使团尚未离京,若不及时处理倒是让人看笑话了。 阿宁因着还有明锦院的事情要处理,便与冼九黎一起先行离开了。伽兰罗待二人离开,一双金瞳看着苏瓷调出来的香,带着几分玩味,问道:“你很信任她的能力。” 遇事苏瓷并非是第一时间出手,而是让阿宁先自行解决,显然这是苏瓷对她能力的信任。伽兰罗其实很好奇,苏瓷显然关注着阿宁的事,但从她一直以来的行事作风便知晓,阿宁并非是一个被人豢养长大的笼中雀。 苏瓷浅笑了笑,将香炉盖上,待轻烟袅袅,香气萦绕。 “她一向不输任何人。” “若她遇事不能解决又当如何?” 苏瓷浅抬眉眼,在天光之下带着暖意的光,只听他浅笑道:“还有我。” 伽兰罗此时方才知晓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方笑了笑。这个世道对女子约束重重,而苏瓷对阿宁的尊重和包容极为难得。 “若有一日连你都保不了她呢?” 伽兰罗这话让苏瓷想到了此前文氏的刺杀,他必须承认,也有他伸手难及之时。 苏瓷低敛了敛眉目,道:“那便是她的命,也是我的命。” 苏瓷的这句话,前半句易懂,后半句却难解。伽兰罗亦是宫中美姬无数,亦未曾与谁携手成长,共经生死,对于这种刻入骨子里的羁绊并不太懂,他略微沉默了半响,去追溯自己这一生中,是否也曾有有过这样的人出现,想了半响,却甚为模糊。 倒是苏瓷先笑出声,“今日怎么会问我这些?” 伽兰罗耸了耸肩,他归咎为只是一时好奇罢了。 很快桑女媚主的传言被平息了下去,此番传言被天昭堂发现有言氏之人参与。当日言如潮归家之后大发雷霆,又请出家法对言子盛又打又骂,言如潮本就行伍出身,这番动静下来,言子盛直接被打得下不了铺,到这个程度,他也没有怀疑文书意所言,只当是天昭堂在为皇帝遮掩。 但言子盛毕竟不敢违逆言如潮,尤其是上清宫十六子事件之后,幼弟归来后,族中对他的重视不下于他这个嫡长子,这让言子盛心中还是有几分担忧,因此即便他亦有说辞,但却不敢当面顶撞言如潮,只能认罚。不过,言子盛传出去的这则传言却如投海的一石,还是将阿宁拖到了明面上来。桑宁手中牵动的利益终究让世家之人盯了上来。 朝会之上,有人提出商合站的管理和戍守当由两国派遣官员处理,尤其是商道的戍守交给一个流民军是否过于草率了。 这些人自然不知,这商道建立最初便是阿宁说服萧盛用这商道的分利换取立国之外铁矿的收益,以此避免了一场因铁矿争夺而可能燃起的边境战火。他们看到的只是阿宁如今手中持有的利益,而看不到她所平衡的各方权势。 况且与大成的谈判早已结束,军队戍守早已谈妥,今日提出再无意义,那么能动的便是阿宁的管理之权,提出此话的人当真是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 如今恒盛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到了可以卸磨杀驴的时候。毕竟桑府势小,与其相比,大渊倒有的是氏族能够取而代之。 朝堂之上,一时寂静。提出此话的朝官等了半响却等不来皇帝一个答复,又不敢抬头,就这般弯着腰直至腰身颤抖,几欲撑不住,才听到高座之上,清浅的声音,“桑宁今日能行管理之责,不仅在于大渊,也在于大成对她的信任,尔等如果能说服大成王庭再来与吾谈此事。” 那言官亦有说辞,却听皇帝继续道:“不知何时起我大渊朝官夺他人成果,坐享其成这种事做得这般顺手了?” 时人重清誉,皇帝的话虽是笑着说的,但言语间却毫不留情面,今日此番话传了出去,此言官的前途算是尽废了。张之栋立于一旁看着这一切,他深知这言官必然不是替自己进言,而能够接住桑宁手中利益的整个上京也就那么几家,知桑宁背后有天家撑腰还敢提出此话的便少之又少了。 张之栋看向另一侧的谢氏家主谢广贤,眼中多了一份玩味。 张之栋能看懂之事,皇帝必然知晓,所以他这话亦是说给有心之人听的,苏瓷自知此时态度若是不够明确,便可能纵的他人直接对桑氏出手。 当日夜里,谢广贤归家之时,妻子陈氏迎了上去,问道:“如何?” 谢广贤眉头微蹙,道:“君上态度强硬,看样子是真想抬那桑氏之女。” 此前皇帝钦点何为入库院,何为又提拔桑子城一事引得了谢氏的关注。以桑宁如今郡主之位,得庄氏太后的支持,又有太祀协礼在前,若要谋一个后宫之位足以,但皇帝却还在抬她母族的地位,显然皇帝想给的不止一个妃位。 今日朝上试探,谢氏亦确认了皇帝的维护之意,如今唯怕的是皇帝想给的是那个后位。谢氏所在意的并不是后位,一个后位不会给谢氏这般兴盛了数百年的氏族多少加成,而谢氏在意的则是大渊的国母不可为一个小家之女。 皇后与皇帝一样,乃一国贵女表率,若是大渊众贵女的表率乃是一个小门户出身的商女,让大渊氏族的颜面何存? 大渊历代皇后均出自大家,前朝亦曾有皇帝欲意将心仪之人封后的先例,但该女子出身卑微,实在不能坐如此高位,最后被太祀以不合礼制为由阻止。这也是为何即便庄太后此前如此喜爱阿宁却从未想过要为其谋皇后之位的原因,出身始终是阿宁难以迈过的一道坎。 纵然桑宁得皇帝敬重,纵然前朝之中不乏佩服其能力之人,但在阶级森严的大渊,这一道坎便仿若天渊。 前些时日,姑苏来信,信中便问到了这桑氏之女。姑苏对于白氏后人多少有维护之意,但亦不赞同桑氏为后。 “或许,可以让太后劝劝。” “皇帝并非太后亲生,她的话能起多大作用?” 陈氏道:“我是说,让太后劝一劝那桑宁。” 毕竟桑宁也是太后的义女,她的话对桑宁到底该起一些作用。若是桑宁能主动让位,只要不是后位,谢氏皆不会为难于她。 时日,庄太后并未午休,只因约了阿宁入宫一叙。阿宁自知这些时日过于繁忙,自回到上京之后,尚未有时间拜会太后,因此备了庆同刚从海外运回的明珠,亲自给太后送去。 今日天光正好,阿宁一袭春山斜阳服显得人精神奕奕,一双墨玉般的双瞳带着润泽的光,庄太后看着她这双眉眼,又想起此前见过的宴清安,若说轮廓,母女俩的眉眼的确有几分相似,但眼中的神采却不一样。老人常说由眼入神,可见阿宁从骨子里与宴清安便是不同的。 念及此,庄太后微微叹了口气,若是阿宁当真是由桑府抚养长大,心中不敢有逾越之心,如今这事倒是好办了。 阿宁不知太后所想,将明珠递给嬷嬷,让太后一观,嬷嬷笑着道这明珠当真是少见。 庄太后看着那珠子多问了一句,阿宁道是庆同北边道上的货物,掌柜见着品质上佳便送到了桑府。自皇帝登位之后,庆同的执掌又交到了阿宁的手上。 闻此,庄太后微微敛目,问道:“此前上清宫十子出逃北境一事你可知情?” 此事已然许久,阿宁倒是不怕在太后面前承认,而后点了点头,“他们的引路人是我庆同的人。” 北境多密林,要绕开主城出逃,若无熟人引路,多半会迷失在大山之中,被人追上。 而这十子当中便有谢氏的幼子,若说言氏是为了权势而对上清宫出手,谢氏这般的家族为的只能是自家子嗣的性命。当日受其恩惠,如今却又唾其身份。念及此,庄太后如鲠在喉,原本想好的劝说的话却噎在嘴边怎么都说不出口。 见太后欲言又止的模样,阿宁问道:“庄娘娘怎么了?” 嬷嬷见此不由道:“太后娘娘是太想念郡主,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又太多,才会一时不知如何说起了。” 阿宁看着庄太后牵着她的手,道:“今日城中有集市,不如娘娘随我出宫游玩一日?” (本章完) 第74章 山来就我 第74章 山来就我 每年冬夏两季,上京五城会有专门的大型集市,此时南北商贩聚集,大江南北各种好玩的好吃的都会出现,热闹非凡。庄皇后尚未出嫁之时也爱这种热闹,但一入帝宫深似海,多年未有那个机会再感受一次万民的热闹。 虽有侍卫在旁守护,嬷嬷看着阿宁拉着庄太后从人小铺窜到灯笼铺,又从灯笼铺窜到香坊,一通心惊胆颤。这昭宁郡主平日里在帝宫挺恭敬持礼,怎么一出帝宫就跟脱缰之马一般,也难为太后性子温和,被她牵着到处逛也来了兴致,没多拘泥那些礼仪。 “姑娘唉,你慢点,紧着点儿夫人啊。” 嬷嬷在外又不敢唤其名号,只能亦步亦趋地一边唤着一边跟着。幸好宫中护卫眼明手快,否则这人群潮动,定得跟丢了。 此时阿宁带着庄太后在一个小贩的首饰铺前停了下来,其上有各种色的簪子发饰,都不是什么名贵的材料制作而成,但看得出都是那小贩自己手工打造。庄太后看着这些东西尤其怀念,小时候她也爱跟着小姐妹来逛这些小铺子,不是什么值当的东西,但这种小东西会让人心情大好。 看着阿宁拿起了一枚飞鸟型的发簪,不过是普通木材雕制,但却栩栩如生。 “这鸟倒是稀奇,看着像凤凰,又感觉不似凤凰那般华丽。” 嬷嬷倒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形态的鸟。 阿宁倒没想到,能在一个小摊上看到龙雀的图形,原本大渊古籍里面对于这种生物的记载极少,阿宁曾在书中得知一些只言片语,便凭着自己的想象,曾做过一幅龙雀图,后来被张娘子看到便做了明锦院的图例,看着这小贩的簪子,与阿宁所绘有七成的相似,大抵便是从明锦院的图像中来的。 明锦院的图像受时人追捧,也有一些商家私下模仿,但绣工、面料毕竟不同,图案的完成度也不同,因此还是有些差别。 见阿宁买了这小玩意儿,她平日里也带不上,庄太后尚未开口问,却听她道:“边陲那里有不少小姑娘就爱这些小玩意儿,贵了的带着怕被人觊觎,就这种的正正好。” 庆同每次来人,阿宁都会让人给顾繁春带些东西过去,送给他那里的学生,如今他不同以往了,学院当真开了起来,阿宁为他请了一些先生过去,学生也多了,除了日常的书籍,阿宁还会送些小玩意儿过去。小姑娘总有爱美的年纪,边陲那里多数人还在温饱上挣扎,自然是没有这些的。 阿宁从未与人提起过这些,庄太后也是第一次知晓她还在做着这些善事,但阿宁似乎也不想多提,就简单一句也没了下文。 庄氏总觉离了帝宫的阿宁少了礼制的约束,更自在了些。她可以随意在一个茶棚坐下饮一碗茶,也入得最好的香坊,品一品余味绵长的梵香。在帝宫之外,她很自由。想来,若非为了桑府,她本不该被上京城束缚在此。 此时,庄氏有些许了解,为何皇帝想要将那后位给与她,或许他也怕帝宫根本留不住她。 走了一路也累了,阿宁寻了一处视野极好的茶楼带着庄氏一等人入内歇息。小二很会识人,立刻将人带去了楼上的阁间,上了茶后方退了出去。 窗外的风幽凉,阿宁还是卷帘其上,看着热闹的街景,心情似乎极好。 庄氏见她这般,更是不知要如何开口将谢氏嘱咐的话说出。 “娘娘,我母亲此前来找您?” 庄太后点了点头,将与宴清安的话简略地说给阿宁听。她看着阿宁的神色,却不见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敛着眉目,淡笑着听着。 “我母亲性子很柔软。”阿宁浅声道:“但此前桑家出事之时,却敢于站出来帮着父亲面对家中繁杂,所谓为母则刚便是她这般吧。” 庄太后点头,道:“你母亲的确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才敢在我面前说那番话。” “娘娘可去过北荒?” 阿宁说的是西南部以北有一片无人的荒区,那里因有天险所以即便是走商之人也没什么人去。 庄氏摇了摇头,阿宁继续道:“北荒之地少人,但春秋二季可见万物荣枯,天地壮阔。还有大漠以北,啸海之滨,天地一线,云海归山。” 阿宁看向庄氏,那双如墨玉一般的双瞳带着润泽之感,定静而专注,仿似能看到她生命的勃发和昂扬的灵魂。 “娘娘,这些我都见过。”阿宁带着浅淡的笑,对庄氏道:“我见过天地之广,又如何能困守一处,枯坐一生?” 阿宁的话如搏鼓之锤,砸向深渊,震荡之音可碎河山。 “但君上主意已定。” 阿宁摇了摇头,“况且我若入宫,桑府日子再难安宁。” “君上有提携你父亲的打算。” “他提携过多,定然招致他人愤恨,我父亲此人我明白,非大才之人,若居高位,难以自保。君上不可能一辈子看着桑氏。况我若入宫,宫外之事难以企及,我位越高,我家人性命便越危险,届时我也罢,桑府也罢,都不过靠着圣恩过活。” 阿宁看着庄氏,浅声问:“君恩难测,娘娘应当知晓。” 庄太后与敦帝多年夫妻,却依旧走到最后如林中之鸟,各自散去,阿宁这话虽有些冒犯,却不失真意。 “你不信君上?” 阿宁点了点头,“并非我不信他,我不信的是那皇位之上的人。” 一国之主这个位子如吞人心的深渊之兽,谁能保证未来苏瓷能一如今日本心,若来日君恩不再,阿宁与桑氏又如何自保。 庄氏看着阿宁,她很清醒,甚至过于冷静地看着自己所处的一切,这上京城氏族贵女,多数对那高位充满向往,但就是这个上京大族看不上的小户之女,告诉自己,她不要那位子。庄氏多想这番话能让谢氏那些旧贵们听听。 “娘娘容我说一句大不敬的话,这皇位在我眼中如同世上最尊贵的牢笼,束缚着名为帝王的困兽。” 阿宁浅笑,仿似开玩笑道:“其实有时候我会想跟苏瓷讲,干脆别要那皇位了,跟我走不是更好么?不用听那群大臣每日吵个没完,也不用去平衡那么多氏族之间的腌臜之事,每天可以随心过活,也不用担心生计。” 阿宁这话说得清浅,但却让庄太后心惊。她忽而念起流寇入境牵扯到庄氏那时,苏瓷眼中一片凉薄地跟她提起与庄氏联盟之事,彼时不知为何,她从苏瓷的眼中看不到任何对权势的欲望。那时她有一个荒谬的念头,或许,这个皇位,他根本不想要……但念及苏瓷若不想要这皇位,又为何有那么多的谋划,这才让庄太后放弃自己那般荒谬的猜想。况且,大渊如今再不能失去一个帝王,尤其还是一个前朝与氏族皆拥戴的人。 庄太后敛了敛眉目,故作嗔怒道:“你今日这话逾举了。” 阿宁知她并非真的生气,只是有些东西对于已经困守一生的人而言,不敢多想。 “娘娘,时候不早了。”门外候着的嬷嬷提醒道。 阿宁闻此,起身对庄氏低身见礼,道:“今日阿宁多有逾举之事,还望娘娘海涵。” 庄氏起身拍了拍她,并未多言。复随一众侍从直接返回帝宫而去。 待庄氏离开,阿宁走向二人阁间背后的竹帘,她掀开竹帘,内有另一番乾坤。窗边,苏瓷收回看向窗外的眼,浅淡地看向阿宁,窗台的天光印照在他如画的眉眼之上,倒似掩盖了眼中的情绪,他唇边依旧带着浅淡的笑意,就这般静静地看着她。 苏瓷今日一早便被阿宁约在此处,许久不见她来,却不想她将庄太后带了来,又说了那番话。这话不仅是说给庄氏听,也是说给大渊氏族听,更是说给苏瓷听。 “还记得小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你么?” 听苏瓷这般问,阿宁想起了那时的静安寺,人群往来,络绎不绝,她独自一个人坐在寺庙后山的石阶之上,身上被微雨沾湿,一些人想要上前询问,均因她的戒备而放弃。最后那个精雕玉琢般的娃娃出现,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言,复前行几步又走了回来。 “你要跟我回去么?” 那娃娃长得好看,她便不自觉牵住他伸来得手,从此便走到了今日。 阿宁点了点头,却听苏瓷浅声问道:“我那时没有放下你离开,今日,你要放下我么?” 冬风吹落无尽意,斜阳不暖离人心。此清浅的一问如撞击心灵的重锤,阿宁神色微动,看着那一双无比熟悉的眉眼,一时无法回答此话,如同刻骨的诘问,答不得,怕一开口便是不舍。 二人相视无言,皆微微红了眼眶。 “这可怎么办呀……” 阿宁的声音悠悠,却见苏瓷起身朝自己走来。他今日只用玉簪束法,墨发垂落身前,一袭天青色的长袍略显单薄了些,如同画中的仙被红尘的劫拖入了世间。阿宁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却见他走到自己身前,低身轻轻揽住了自己。苏瓷低垂着头在阿宁耳边浅声道:“我们打个赌。” “今年我会回姑苏祭祖,白氏祠堂之前有一株红梅,若姑苏的第一场雪早于红梅盛放之时,你便留下,若是初雪未临而红梅早开,我随你走。” 阿宁静静听完他的话,心中的震动让她眼中湿润。自古梅比雪先行,苏瓷这话便是已经做好了随阿宁走的准备。 无论输赢,皆不分开。 阿宁伸出手紧紧地回抱着眼前的人,鼻息之间尽是苏瓷身上的旃檀之香,她紧紧地靠在他的颈项之间,良久吐出一句,“好。” 东境韶清宫,枯树断枝落了一地。不过一年,厉帝已然发色白,他此时枯坐在庭院之内,神情几分浑浑噩噩。宫侍刚喂他喝了汤药,此时他神识倒是清醒了许多。 女子买通了宫侍,今日入得院内,见敦帝这番凄凉晚景,却还是上前去,低身见礼,“文氏文书意,见过君上。” 厉帝看了她一眼,文氏之女他有些印象,文太傅的孙女,但也不记得究竟是谁的女儿了。 “太傅可好?” 厉帝的记忆倒是模糊,有些人与事他还是记得的,但他已然忘了文渊在帝宫之前逼宫之事,倒是记得从前他教自己时的那些场景。 听闻厉帝开口便先问祖父,文书意抿了抿唇,还是隐瞒了文渊之死,道:“祖父甚好,也时常顾念君上。” “是么?” 厉帝的声音喜怒难辨,他便不再看依旧跪在地上的女子,而是仰头看向一望无际的天,神情又略有一些恍惚。 文书意见他这副模样,微微蹙眉,道:“祖父至今仍念着君上,想要接您回去。” 听到这句,厉帝却毫无反应,文书意继续道:“臣女今日来,是想向君上求一道手谕。” 文书意见厉帝依旧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复从袖中取出一纸白卷,几番哄骗,才让厉帝在其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只是因手中颤抖,那字迹不复从前的苍劲,几分歪扭,但也更加表明,厉帝如今的状况并不好。 文书意收好那卷手谕,又带上了长袍的兜帽,自小路离开了。全然未发现,自她进入韶清宫开始,便有一双眼睛一直自暗处盯着她。 年节将至,皇帝姑苏之行临近。皇帝生母一事已然不是秘密,但现朝的官难断前代的帝王,况且此案牵扯当年敦帝以武器动乱边陲,借机收复周边属国之事,事及大渊宗主国的地位,因此白氏之案难翻。 而白氏罪名未赦,此番公然祭祖定然会引得太祀不满。礼官劝说再三,依旧没有改变皇帝的主意。此番是新帝登位后首次出行,由京机营派人护送,领军之人则是言氏言如潮。 言如潮离京,京中之事交予其副手和长子代行其职。此前因受罚,言子盛被言如潮暂夺营中的职位,在家思过,此番得以重新拾权变得更加谨慎了些。 那日,文氏侍女找上了好不容易被家中放出的言子盛,将文书意亲手书写的一封信件给了言子盛,言子盛看完脸色并不好,侍女见其看完,亲手将信件烧毁。 “姑娘说,前程是自己挣来的,言家既然没有将您视为唯一的继承之人,言公子还是要早作打算才是。” 看懂言子盛眼中的挣扎,侍女低身见礼后,复才退去。 第75章 何为江山 第75章 何为江山 大渊圣驾刚到姑苏,今年的第一场雪便如约而至,众人看着飘散的雪在山脉之间款款落下,正好一品姑苏清冷的美。 皇帝这一行秋南、红鸢和桑宁全都随行,白氏于他们有养育之恩,因此这一拜自然少不了。 车驾内,阿宁与红鸢同乘,二人看着漫天飘散的雪似乎都带着姑苏特有的温柔,那么轻浅地沾染上大地之尘。这一趟不似当初苏瓷初临,谢氏、陈氏等一众氏族之首皆在城门处久候,待圣驾出现,拱手见礼。 皇帝圣驾如当日一般并未在城中停留,而是一路往城东而去。穿过万家灯火,一路风景慢慢变得几分寥落,天地间都是雪落的白,就连行人的脚步也不曾沾染这里。 距离白氏祠堂百来步的距离,皇帝让车辇止行,复下车步行前往,唯怕这嘈杂的浮华惊扰了先人的清净。 圣驾一行众人,皆步履轻巧,撑伞前行,似乎每次苏瓷前来,姑苏总要用净雪来迎他。阿宁未行几步,便见到祠堂之外那一树红梅被这一场忽来的雪悉数打落,和了泥。阿宁路过那树红梅,浅浅看了一眼它舒展的枝干覆上雪色的白,今年的梅开得还是早了些。 前行的人并未停下,众人在白氏祠堂之前停了下来,老仆出来躬身见礼,又为众人请香。今日是皇帝个人的祭拜,并非国祭,因此不从那些繁琐的规矩。 阿宁、秋南与红鸢三人在苏瓷身后跟着进了宗祠。一片香火牌位入眼还是让人不由三分震动。阿宁一时竟数不清,这宗祠之内究竟供奉了多少先人的牌位。 似乎是看到阿宁愣在了那,老仆上前,解释道:“这些都是老家主他们的,原本白氏的祖祠已经被毁了。” 当年白氏获罪,满门抄斩,祖祠推倒,如今这祠堂是白氏旧部所建,一直藏在姑苏东郊这处安静之地,姑苏众人默契地并不向上京提及此事。这里供奉的便是白歆蕊父亲及族人。听闻那一代白家子嗣均是天之骄子,娇娇无双。一朝落败便成了这山野之间木牌之上让人一眼难以记得的名字。 若是当年白家家主狠心一些,不顾幼女死活,恐怕结局又会不一样。但那时的白家家主终究心是善的,否则也不会在落罪之前,一夜散尽三千门客,唯恐多有牵连。 苏瓷在前,四人三柱清香献上,旁人犹有些疑惑。这三人为何能与白家后嗣同拜,而后得知,那都是白家嫡姑娘当年收养的孩子,受她教养长大,今日算是来还恩的。 陈、谢之人看着阿宁三人恭敬地上完香,而后数步退开,等一众随行之人礼拜,不由多看了几眼。 “竟然是白家姑娘养大的……” 阿宁看着庙宇之内重叠如山的牌位,在旺盛的香火之后,寂静如渊。这一刻她看懂了白歆蕊心中的不甘。 白氏当年之大数辈于如今的文氏、庄氏,乃至谢氏、陈氏,以当年白家在氏族中的威名,原本是必胜之局,却因白歆蕊一人而破局惨败。 若非她被敦帝囚禁,白家主就不会出面承认那伪造的王印,让白家的一切谋划付诸东流。 王权之争,终究容不得心软之人。 天地为炉,熬煮众生,功过是非都是赋予他人说的故事,对于当事之人而言,其中百般滋味,又岂是一句对错可以说清。 阿宁看着堂前无数盏灯火,仿佛能照亮一个盛世。此时她才直观的看到,对他人而言,大渊的江山是王权霸业,但对苏瓷而言,大渊的江山便是这堂前数不清多少的灵位,他虽不想争夺,却放弃不得。 苏瓷此行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便是将母亲白歆蕊的牌位请回白氏祠堂。 看着白歆蕊的灵位放在一众白氏子弟之间,灯火摇曳之中,阿宁终究还是红了眼眶,白歆蕊半生飘摇,此刻方才终于归家了,回到了她父兄所在之地,不用再筹谋,不用再算计,也不用再从夜半的梦魇中惊醒时发现唯剩自己在这世间独活。 苏瓷回首便见阿宁微侧着头看向堂内一片幽曳的火光,不由敛了敛眉目。在这堂下,白家当年过往的真相,唯有他二人方知,而这个秘密也会永远留在这座祠堂之内。 待众人礼尽,皇帝方才道要重修白氏的祖祠。苏瓷这一行在姑苏待了约三天的时间,让姑苏氏族也尽了地主之谊。 是夜,阿宁难以入睡,独自一人起身,往白氏祠堂而去。皇帝一行便暂居于城东的白氏旧居。 姑苏的冬夜是冷的,阿宁披了一件厚重的裘衣一人走去了那株巨大的红梅树下。祠堂之内敞亮的灯火光色,始终未灭。为了不打扰老仆的休息,阿宁并未进去,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株巨大的红梅树。 繁盛的枝桠在初雪的洗礼之下变得寂寥起来,脚下的泥土里还能偶尔见着几抹红,这红梅终究承载不起雪的重量。如同她心中的自在重不过这千百人的性命。 “怎么一个人到这来了?” 阿宁回首,却见苏瓷一袭雪裘站在不远处浅笑着看自己,他看了看阿宁身后的红梅树,依旧是那番云淡风轻道:“你赢了。” 阿宁敛了敛眉目,浅浅应了一声,“恩。” 苏瓷上前,替她扫落发梢上沾着的雪色,道:“待回京我便安排之后的事。” 具体的,他也未多说。苏瓷新登皇位,大渊内患尚未清除,他与先帝搅起了那许多风云,却要撒手离开,他本该是一代明君,如今却必遭历史唾骂。念及此,阿宁不知如何开口。 “不如……”落雪有些压弯枝桠,阿宁听着身后簌簌的声音,犹觉心惊。 似乎看懂了她要说什么,苏瓷出声打断,“阿宁,没有那个不如。” 然而,未到启程之日,上京却传来消息,称有人在京中四处纵火,就连京机营的兵器库也被焚烧,而镇北军郑平南在上京乱作一团之时忽然出现在东境,声称得到厉帝手谕,前来救驾,派人将韶清宫围了起来,如今宫内的皇城卫拼死抵抗,但恐怕没办法阻止他将厉帝带走。 京机营自顾不暇,上京只能求援驻扎在淮水的巡防军,但毕竟有些距离,恐怕根本来不及阻止郑平南。 众人皆知,镇北军一直都是厉帝直系,若是郑平南当真将厉帝带回北境,北境必会叛变。 皇帝刚一出京便出现这种事,上京之内定然还有厉帝余党未除。 阿宁看着苏瓷被众人围在其中,一切都要等他的决断,言如潮等随行之人和姑苏氏族皆因他在,此时并未出现任何慌张,他们都无比信任皇帝的能力和判断。 如今上京什么情况并不知晓,京中急需皇帝维稳,还有那郑平南与厉帝也须得追回,但若是动了正规军,新帝江山不稳的流言很可能再起,不利于江山安定。 因此要追回厉帝必须秘密进行。 阿宁几步上前,询问那信使,“可知那郑平南手中有多少兵马?” “他此番突袭,手中不过数百人,但是据消息,镇北军大部队正在南移,若郑平南与其汇合……”数百人手,经韶清宫皇城卫的消耗,郑平南如今手中人数不算多,难的就是如何在他与镇北军汇合之前拦截,况且,若是堂而皇之追击,将其逼至穷巷,难免郑平南不会狗急跳墙对厉帝出手。 阿宁眉头微蹙看向苏瓷,二人相视一眼,最快的法子是派庆同东道上的暗部刺杀。 “你回上京坐镇,我去拦人。” 苏瓷看着阿宁,眉间便未松动过,庆同暗部唯听东家之命,况且暗部做事向来利落,为了保厉帝性命,阿宁须亲自跑一趟。姑苏其位居中,若是郑平南要带着厉帝往北,那么姑苏以东的盐城便是最近的路。阿宁此时出发要比巡防军自南追来要快。 苏瓷看了一眼言如潮,却被阿宁猜到了心思,道:“言大人的人自然随你进京,秋南跟我走就行。” 苏瓷还有镇北军要处理,若因护送人手分割,中途出事,此局便再难挽回。 二人相视,神色坚定,苏瓷终是松口,对秋南道:“务必平安归来。” 秋南见礼,与阿宁二人一人一匹快马,连夜朝盐城而去。 上京城内一片狼藉,三日之内,十多处起火,商铺、宅邸,没人知晓接下来会是哪里,京机营的人虽出面收拾残局,却因无力保护京中百姓,而被朝官联合氏族之人上奏给中枢,待皇帝裁决。 桑府之内,众人不敢外出,唯怕遇到任何意外,忽然后院与前院同时燃起一片火光,烧得众人措手不及。此时宴清安与嬷嬷二人拖着老夫人往侧院而去,却见阿喜匆匆赶回。 “夫人,侧门处被几辆拉着重物的牛车堵住了!” “可能挪动?” 阿喜急得都要哭了,连连摇头,“那些牛车整个倒灌在地,我们根本推不动!” 宴清安闻此,让阿喜扶着老夫人,自己跑到了侧门处一看,那些牛车只剩下推车和上面的货物,堆积如山,将侧门堵得满满当当,宴清安唤了人来推,却见那些东西根本纹丝不动。她看向一旁的院墙,原本想让人爬出去,却发现院墙之上被人泼满了油,根本无法着力。如今油泽新鲜,看来刚被泼上不久。 此时她认定,这是有人铁了心要她桑家满门的性命。 而此时,火势已然逼近,桑老夫人因吸入大量浓烟已经晕厥了过去。 此时,侧门处一阵轰然倒塌的声音传来,众人回首,却见是卢青山带着一众人等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那群堆积如山的重物推开,挪出了一道刚好能过人的空隙。阿宁离京之时便吩咐卢青山看着桑府,今日明锦院一处店铺也着了火,卢青山调了人手去处理,方才让桑府被钻了空子,不过幸好他回来及时,方才能及时将人救出。 众人合力将老夫人背出送医,此时宴清安一时脱力,复也晕厥了过去。 数日过后,皇帝快马返京。上京众人如渴水之人终遇水源一般,纷纷迎上了上御街。苏瓷身骑大马之上,一路看着城中多处一片狼藉,微蹙的眉头便未松开。中枢众人等不及皇帝返回帝宫,在城中便上前奏报北境异动。 于是皇帝直接在天门台接见群臣,当着百姓的面空开处理此事,只因上京百姓需要知道火烧上京城的原由,所以苏瓷便公开审理给他们看,是叛党为了转移上京的注意力而不顾百姓性命,公然纵火。 提及镇北军之事,群臣亦不知该如何拦截,军部已经去了三道军令,命其返回崇山,但均未得到任何回应,如今的镇北军可当叛军论了。 “我等已经通知庄将军,庄家军即将北上护上京安宁。” 苏瓷眉目浅淡,道:“不用,通知庄将军,安抚军心,在淮水处扎营。” 此话便是有后招。 “可若不动东边的军力,我们哪还能抽出兵力北防。”西南外常年局势混乱,又距离较远,更不可能分兵北上。 “有。”苏瓷道:“还有远征军。” 自大渊与大成互商谈判结束之后,苏瓷便回调了驻扎在鲜国的远征军,他心中对赵平南并不信任,因此这支军队就连中枢都不知被他安排在了西北,就为了防着镇北军异心突生。苏瓷返京途中,已经朝西北下令,如今应当已经与镇北军碰上。 皇帝此言一出,众人心中一块巨石方才落下。 此时天昭堂来报,赵知更看着言如潮不知如何开口。 “说。” 听苏瓷开口,赵知更复才拱手道:“禀君上,经查证,城中多处失火与京机营言大公子恐怕脱不开关系。” “什么?!” “我们也是怀疑……怀疑。” 言如潮说着便要上去与赵知更辩论,却见赵知更一边躲,一边道:“前些时日言家公子采购了一大批精碳。上京刚过雪天,潮湿不易起火,唯有那精碳,给点火芯子,风一吹就能燃,我们也在多处找到尚未烧尽的精碳。” 言如潮几次差点捉到赵知更,都被他如泥鳅一般,躲过,“再说了,京机营什么地方,能将京机营兵器库给烧了,若不是内贼,那得多大的本事!” 听到赵知更说完,言如潮脸色灰败,亦放弃了追赶赵知更,而后跪地对徽帝道:“请容我回家一问我那逆子!” 苏瓷看向言如潮,道:“此事交由刑部处理,你身为京机营将领,应当返回营中主持大局。” 言如潮唇齿微颤,却还是低身跪拜,而后领命。 上京惊慌数日,皇帝返京不过几个时辰便定了人心。数日后,京中一切尘埃落定,因无直接证据证明言子盛与郑平南有联系,因此刑部最后判言家长子以纵火罪判流放。据说言家非但没有想办法救言子盛,更是直接与其断绝了关系。 此时,北境来信,镇北军将领悉数伏诛,由远征军暂领镇北军返回崇山,待朝廷另派将领指挥。此事一定,朝中一片欢腾。但苏瓷并未休息,而是着了天昭堂去彻查,京中是否还有人与此事有关,此时他方才得知,桑府被人纵火。 第76章 封号“坤宁”(正文完结) 第76章 封号“坤宁”(正文完结) 朝会之时,赵知更正在回禀这几日京中纵火一案调查结果,听到文氏派人雇佣武馆之人将重物堆砌在桑府侧门之时,文永昌背上冷汗淋漓。 高座之上,皇帝一言不发,直到赵知更将所有调查结果回禀,文永昌直接跪在地上,以额触地,表明文氏与此事绝无关系!但赵知更既然能在朝会之上回禀皇帝,自然是证据确凿。 “文大人。”苏瓷开口,他语气一如既往带着几分温和,但文永昌却不知为何听得背脊发凉,“你女儿呢?” 苏瓷这一问,让文永昌心下一滞,顾不得此时还在跪拜,一脸疑惑地看向皇帝。 赵知更继续道,应当是未见到镇北军按预期出现,文书意扮作走商之人出城时被天昭堂的人抓获,如今已经关押。 此前文书意自作聪明找上郑平南,彼时郑平南已经有了营救厉帝的打算,但却碍于上京的监视,不敢轻易动手,于是潜入了韶清宫,正巧遇上了文书意。若非郑平南的人搞定了护卫,文书意哪能那么轻易进入韶清宫内接近厉帝。 文书意原本也因心生怨怼,欲借厉帝之事,广布新帝得位不正,祸害先帝的流言,再请厉帝旧部出面造势。 所以郑平南将计就计拿到了文书意手中厉帝的手谕,借以调动镇北军中厉帝的旧部,他骗文书意镇北军的目的是上京,只需拖延三日,待到镇北军一到,上京便可重立旧主,届时她便是护主有功,许以上位。这才让文书意哄得言子盛那傻子在京中到处纵火,转移了上京的注意力。 而如今皇帝回归,京机营与皇城卫联合执掌上京,文书意此时方才意识到,镇北军根本不会出现在上京。 直至被关押,文书意依旧嚷嚷着文氏有从龙之功,刑部不可对她无礼,最后被衙役掌捆至双颊红肿方才消停。 文永昌哆嗦着身子跪在地上,文书意所做足以让文氏满门皆被斩首,那是叛国的罪。 但皇帝敬重文老太傅,而文家此次显然并不知晓文书意所谋,到底要怎么判,赵知更也在看皇帝的态度。朝会之上,众人沉默,却听殿外传唤,殿前将军、昭宁郡主到。 苏瓷微抬眼眸,却见殿外,阿宁一袭青山踏雪服,与一袭卫月锦服的秋南一同进殿参拜。 “可伤着?” 群臣一愣,相互看了一眼,而后看向高座之上的皇帝,却听殿中女子浅声道:“先帝已经平安送回了韶清宫,未敢有伤。郑平南已被殿前将军亲自斩杀。” 苏瓷问的是阿宁,阿宁答的是厉帝,虽是答非所问,但却和时宜。 “君上,进殿之时正巧听闻文氏烧我宅邸,伤我家人之事,作为苦主,我可否向文家主索赔?” 阿宁看了一眼苏瓷,并未等他回话,而是对文永昌道:“你文氏一脉无甚东西值得我瞻顾,不如就将文渊阁赔给我如何?” 阿宁此话一出,众人默然。文氏三十年铸造一个文渊阁,是文氏根基所在,大渊学府之首,但阿宁一开口便要文氏的文渊阁,未免狮子大开口。但皇帝并未呵斥,众人亦不敢多言。 阿宁知晓,苏瓷对文氏多少是有顾念之意的,大渊学府虽有百待放的态势,如今仍旧是文氏的文渊阁最大,但文渊已逝,文氏之中无苏瓷全然信任之人,尤其如今还出了文书意这等背主之人,若是文渊阁仍在文氏手中,君心怕是难安。 而阿宁这话,也是给了文永昌乃至文氏一线生机。文永昌心领神会,低首朝皇帝叩拜,高呼,文氏失德,教养出这样的子女,不配再为天下学子之师,文氏愿将文渊阁交予朝廷,文氏从此只有协理之责,无治理之实。 殿中群臣这才看懂阿宁那番行为的含义,不由感叹这昭宁郡主对君心的了解,如此一来,既罚了文氏,又收回了文渊阁,更是留下了文氏众人的性命,一举三得。 但苏瓷却并未因此而显得有多高兴,而是看向阿宁,问道:“桑府众人如何?” 阿宁拱手,道:“无碍。” 桑老夫人与宴清安休息了几日,已然无大碍,烧的最厉害的还是那宅邸,不过那是官家的宅邸,修缮不由他们处理。 不过她也知晓为何苏瓷此时会问起桑府,那日在茶楼的话,他终究是听了进去,苏瓷是怕阿宁责怪他未能守好桑家之人。不过,她的家人她会护好。 阿宁未再多言,而是静静地看着百官之上坐着的苏瓷,九龙正服,着华青冠,却依旧透着骨子里的灼灼如华之感。阿宁仿似能看到,他那皇位的背后,是白家祠堂林立的牌位和数十载不灭的烛火。 江山王权她可轻视,但白氏之恩她不能无视。况且上京这一场火让她看到,大渊这江山历经多年争斗,有太多未知之数,如今唯有苏瓷能坐得定。她亦不愿这大渊百姓落得一个兴亡皆苦的下场。 回上京的路上,阿宁想了许多,看了许多,也念了许多,终究化作大殿之上朗声的一句:“此前的赌约可还算数?” 苏瓷愣了愣,如今局势初定,本不该谈这些,但苏瓷却道:“自然算。” 高位之上,重权在握,他依旧答她那让他放弃一切的赌约算数,阿宁敛了敛眉目。 “文史执笔可在?” 众人不知阿宁究竟要做什么,但殿旁一直在记录皇帝言行的文史执笔弱弱地答了一声“在”。上一次遇上阿宁,还是苏瓷给她那面令牌之时,大渊的执笔不止一人,但今日还是他。想到这里,那执笔摸了摸额头的虚汗。 皇帝并未阻止阿宁,那文史执笔便抬着自己的矮几到了殿前。 “吾……” 苏瓷以为阿宁是要他践行承诺,正要开口,却听阿宁朗声问道:“我此番救回先帝,是否有功?” 苏瓷不知她要做什么,答道:“是。” “可该论功行赏?” 群臣倒是头一次见有人敢在百官朝会之上向皇帝讨赏的,而百官之前的张之栋已经捂着嘴憋笑憋得满脸通红。苏瓷微微愣了愣,问道:“你当真要文渊阁?” 皇帝这话,吓得那文史执笔的手抖了抖。 阿宁笑得张扬,当着大渊百官的面,道:“我桑宁求嫁大渊之主,不知君上意下如何?” 殿上一片寂静,百官微垂着头颅,却又想偷瞄几眼,全都不自觉拜弯了身子,看向殿前那明媚而张扬的女子。 高座之上,苏瓷神色微动,他看着那锦服女子,在天光之下,她的笑容如同旷野的风,肆意而昂扬。 苏瓷笑道:“好。” 此时一名臣子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但我要你在百官之前,在文史执笔之前应我三件事。” 苏瓷看向阿宁,听她道:“第一,我不坐后宫,这帝宫关不得我;第二,我不朝皇帝,我见你无需跪拜;第三,若来日君心有变,再有佳人入宫之时,你不得阻我离去。” 三个条件既出,震荡殿堂之上,文史执笔的手一个劲地抖,这里面哪一条放在从前不是僭越之罪。然而百官之前,皇帝却似无半分犹豫,一双眉眼笑若春三月的暖阳,“好,我应你。” 说得是一个“我”而非“吾”,那是皇帝对桑宁的尊重。 阿宁看向殿前大气不敢喘的群臣,道:“我知你们认为我出身不高,坐不得你们的后位,我对于中宫要担的那些职责也毫无兴趣。” 说着她看向一旁承礼司的礼官,问道:“中宫之下,还有何位?” 苏瓷知她要说什么,打断了她,“阿宁,此事……” 阿宁看了他一眼,复又问那礼官,“还请回我。” 那礼官见皇帝并不阻止,答道:“大渊礼制规定,中宫之下最贵者属贵妃。” “那便贵妃吧。” 阿宁这话说得太过清浅,那礼官惊愕地看向她,又看了看皇帝,却见苏瓷道:“阿宁,你想好了?” 阿宁看着那双无比熟悉的眉眼,浅笑道:“想好了。” 阿宁并非没有给自己留下后路,若来日中宫有主,便是她离去之时。 今日这朝会,倒是千百年未遇,桑府之女求嫁皇帝,还自己给自己选了个封位。桑宁之能群臣见证,对于她要入宫,前朝无人反对。氏族之中亦得姑苏来信,白氏教养之女,不失氏族颜面。不过几日光景,阿宁便将自己的终身之事定了下来。 春来三月惊雀,上京城十里红妆,虽是封妃,但皇帝却以帝后之礼迎娶桑府嫡女,在太祀见证之下,封位贵妃。 上京之喜,喜在天家。皇帝以九凤九冠之礼迎娶桑家嫡女。 太祀礼殿之内,皇帝着九龙朝天服与贵妃携手共入礼殿,桑氏虽封贵妃,却得皇帝授意,着凤傲九天服,于万民之前结天赐之缘。大渊嫁女通常以扇覆面,以显女子恬静、婉约之态,但这场天家的典礼之上,贵妃却弃扇露面,她与苏瓷笑着对视一眼,明亮如玉的双眸直视着大渊的礼制,直视着万民百姓。 一场典礼,贵妃自始至终未曾与任何人屈膝,只因皇帝许她可不朝天子,这大渊上下,又有谁能贵比国君。 阿宁看着与自己比肩而立的那人,从六岁至今,几番辗转,还是与他一同站在了这里。 身前的礼官还在宣唱着祖制,阿宁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微微低头,对那人道:“从前你告诉我,择夫君要择宜室宜家之人,为何?” 阿宁出走两年,也曾试着去寻找这样的男子,她原本想,自己所有该能养活一家人,便也无需夫君再这般辛苦,但辗转人群,她发现,男子该有高昂的志向,有家国的情怀,这是大渊礼制对男子的要求,因此她要找的那种夫君,莫说淮南,整个大渊都难寻。 苏瓷浅笑着看了阿宁一眼,却是不答这话。 有些缘分是天赐之福,有些缘分却是蓄谋已久。阿宁大概是未曾想到,身旁之人此生唯谋两件事,一者为家族而谋,一者为本心而谋。 人生渺渺,得真心所求何其艰难,苏瓷并未提过,他这一生谋求万千,真心所求唯一人尔。 宁贵妃封妃之后,多次代表大渊出使大陆各国,广建商贸关系,帮助徽帝以商为道为大渊百年强盛贡献了不可磨灭的功绩。 桑氏阿宁,不坐帝宫,不朝皇帝,创大渊帝妃先河,记入文史之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徽帝五年,皇长子出生,太祀念中宫无主,求皇帝立后之言均被无视;徽帝八年,皇长女与皇次子出生,太祀再求立后,皇帝再次无视。皇帝须立继承之人,但若无皇后,便非嫡子,不得封东宫,太祀最后无法,求皇帝立宁妃为后,未想到,此言不出三日便得帝宫回应,太祀终是妥协。 徽帝十年,宁妃主中宫之位,封号“坤宁”。徽帝一生仅此皇后一人,直至生死为渊。 文到这里就结束了。谢谢大家一路的相伴,一月底的时候我也没想到自己一时得空就开了一个文,然后还能有小伙伴一路陪我走完这段历程。 这篇文有很多不足的地方,很感谢大家的包容,是真心很谢谢你们。最后祝大家有人爱,有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