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1章 殿下凶猛(新书求收藏) 第1章 殿下凶猛(新书求收藏) 万历二十八年,公元一六零零。 阳春三月底,紫禁城宫后苑里春争艳。 修建于嘉靖十五年的万春亭里,太监宫女们簇拥着的贵人转身望着一人眼神一亮:“真有此事?” “贵妃娘娘,景阳宫的人不敢胡乱禀报。”回答她的,是她宫中的掌事太监。 这贵人是如今宠冠后宫的皇贵妃郑梦境。 闻言,她的嘴角不禁微微翘起来,而后起了身:“皇长子大病初愈,那贴身奴婢之前就照顾不周。如今不谨守本分教殿下读书习字,竟导引殿下行奴仆事,成何体统?” “贵妃娘娘,是要报予万岁爷?这事也算不得大……” 郑梦境闻言眼神一寒,盯了盯他。 她宫里的这个掌事太监顿时闭口弯腰。 “皇后娘娘身子骨一向不好,既以后宫事多委本宫,这点小事何必劳烦万岁爷?”郑梦境已经迈开了步子,“许久没去探望一下恭妃姐姐了。走吧,去景阳宫。” 一行人从万春亭往南,出了宫后苑之后就是万历二十四年毁于大火,而后又复建起来的乾清、坤宁二宫。 再南面,又是毁于万历二十五年大火的三大殿。 如今三殿三门仍未重建,一片白地。 郑梦境所到之处,当值太监和宫女们无不跪拜,阵势直如旁边坤宁宫里的中宫皇后出行。 实际上,如今皇后在宫里出行也没有她的威风大,出来得更是极少。 众人往东转入甬道,往东六宫中最东北角的景阳宫而去。 “贵妃娘娘驾到!” 开道声后,郑梦境满意地看着景阳宫紧闭的宫门被这一宫的掌事太监魏岗打开。 看来平常看管得力。 她长驱直入后,才见到这景阳宫的主人王恭妃忙不迭地从正殿之中迎出来,忐忑不安又有些惊恐地向她行礼:“不知……贵妃娘娘要来,我……” “姐姐何必拘礼?本宫也有日子没来了,姐姐身体可还好?怎不见皇长子殿下?” 郑梦境嘴里这么说,却大模大样地受了她的礼。 在宫里,她是皇后之下唯一的皇贵妃。 而这皇长子的生母,只是普通妃位,又是宫女出身。 这时两人站在一起,穿戴、气色、仪仗,更是天差地别。 看着因为洒扫不勤而显得有些破败的景阳宫,郑梦境的目光随后才被那些从后院争相过来的太监宫女们所吸引。 他们的身后,缓缓走来一个年轻人和一个清瘦的中年太监。 那年轻人头上无冠,头发束好纳入脑后一个玄色丝囊中。 身上只穿了一袭寻常青衣。袖角衣缘虽有云纹、前后也各有五彩龙纹方补,但模样总归显得不成体统。 因为他是如今在位的大明皇帝朱翊钧的长子朱常洛,虚岁已十九。 这个年纪,早该行了冠礼、赐下冠服,头戴翼善冠、身着团龙朱袍才对,不该仍如幼童一般只行了入囊之礼。 见到比自己母亲保养得好多了的郑梦境,朱常洛眼神微凝。 通过景阳宫中的眼线,钓来的第一只鱼竟是这郑梦境。 不过正好。 他到了母亲身边站定后就想好了今天要怎么做,于是微微弯腰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殿下这是在做什么?”郑梦境装作好奇不解地指了指他挽起系好的袖子。 “回禀娘娘……”开口回答的却是跪于一旁的魏岗,“殿下今日兴起,让奴婢们一同洒扫庭院。奴婢们自然听命,殿下却纡尊降贵,非要自个儿也动手。奴婢万劝不住,殿下说是要践行前人教诲,是那句什么来着?对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朱常洛先愣了一下,随后才露出了意味深长地微笑,补充了一句:“我是说了这句话。” 钓鱼,总要打窝的。“皇儿……”王恭妃在一旁惊惧地拉了拉他的手,上前帮他放开袖子。 衣衫不整,确实不成体统。 郑梦境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看着洒脱自如的朱常洛慢慢皱起了眉。 “多年不见,殿下如今竟长成了这般模样。”郑梦境先阴阳怪气地说了这一句,而后才将冰寒的目光看向朱常洛身边跪着的那个太监,“王安,万岁爷让你为皇长子伴读。你照料不周以致殿下重病在先,如今还导引殿下操此贱役大失体统,该当何罪?” “贵妃娘娘容禀,奴婢……” 朱常洛的袖子刚刚放下,如今听得郑梦境忽然抖威风,他也忽然猛地抖了抖袖子。 布帛声响中,他抚着掌心擦搓着灰泥。 不等他的伴读太监王安把话说完,朱常洛就开了口:“娘娘突然大驾来临,是来兴师问罪的?” 郑梦境不由得再次看了看他,眼神中多了一些疑惑。 今天听了魏岗遣人传报,闻得有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她这才决定亲自来一趟。 在那件事传得沸沸扬扬之前,有必要再压一压景阳宫。 但多年的禀报里,这皇长子不是一直十分怯懦怕事吗? “殿下何出此言?”郑梦境看着朱常洛,声音庄肃起来,“本宫既佐皇后娘娘打理后宫诸事,规束奴婢以正宫规可是大事。上下有别,殿下亲扫庭院,足见王安伴读有过,该当严惩!” 听到气氛很不对,王恭妃顿时有点想下拜求情的意思:“贵妃娘娘还请开恩……” 朱常洛却拉住了她的胳膊,而后直视郑梦境,声音冷冽:“若说照料不周让我大病一场,那么景阳宫上下都有过错,一应奴婢皆当严惩。至于要亲扫庭院,是我自己的意思。魏岗,你倒是把话说全。什么叫你们自然听命?不是见我都亲自动手了,你们怕落个不听使唤的罪名,这才不情不愿开始应付?断章取义,欺瞒娘娘,那又是什么罪?” 王安跪在地上,一时大大意外。 魏岗同样如此。 正旦节后,群臣又纷纷请行请行皇长子册立、冠、婚三礼,万岁爷震怒异常。 因为后宫之中紧张的气氛,皇长子年初重病一场又好转之后,就仿佛变了一个人。 这一点,王安感受到的是殿下更好学了,也向他问了不少跟国本之争有关的问题,让他心惊胆颤。 但没想到,皇长子如今面对皇贵妃竟然也这么大胆,针锋相对。 魏岗更是惊愕:过去不让他出门的时候,皇长子只如鹌鹑一般,哪里敢这样侃侃而谈? 被皇长子点名扣上罪名,更是根本没想到过。 “殿下,奴婢冤枉……”魏岗一时思绪纷乱,却不知该怎么辩解,眼神看向郑梦境多有恳求,“贵妃娘娘明鉴……” 郑梦境蹙着眉:“奴婢若有过错,自该责罚。然而殿下贵为皇长子,焉能不顾尊卑、丢了体统?” “尊卑体统?”朱常洛露出了好笑的表情,“我年近二十,仍不得不居于后宫,已是失了体统。说到尊卑,三弟和贵妃娘娘在翊坤宫里,自然犯不着要像我母子一样。看着屋里屋外日久不经洒扫,奴婢又使唤不动,只能亲手做点什么。” 他走上前一步,直视着郑梦境:“贵妃娘娘,景阳宫多年所承恩惠,我都记在心里。今日大驾来临,要再施什么恩惠,不如直言吧。” 郑梦境心头大震,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反而因为他这言行举止的压迫感退了半步。 倒是王恭妃听了这些言语,忽然觉得腿一软目一眩,有些晕倒过去的迹象。 景阳宫内安静无比,人人惊惧。 皇长子和皇三子之间的国本之争,居然被皇长子这样近乎点明。 太后一心礼佛,皇帝独宠皇贵妃,皇后谨小慎微不理事。 十几年间外臣苦劝不已,陛下已经拖延了这么久。 而皇长子忽然对皇贵妃说道:我记得你多年给的“恩惠”。 这话一说出来,隐隐已有“你死我亡”之势,锋芒毕露。 皇长子言语中陡然展露出来的,既有野心,也有杀意! 若不是他心里极为有底气,焉敢如此? 新书来啦,求收藏求追读! (本章完) 第2章 国本之争新赛季(求收藏追读) 第2章 国本之争新赛季(求收藏追读) “殿下何出此言?本宫好心来此探望恭妃姐姐……” 听到她这么说,朱常洛心中不屑。 他什么绿茶没见过? 朱翊钧会因为她的“与众不同”而引为知己,朱常洛与她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眼前种种,无非朱翊钧既不待见王恭妃,也不待见他这个长子罢了。 父不慈是外臣在奏疏之中都内涵过的,朱常洛现在的言行举止也可以称得上“不孝”了。 但时不我待,朱常洛焉能再等二十年? “贵妃娘娘一来,母妃都要惊惧得晕厥了。”朱常洛扶着母亲,“是儿子之过,言语令母妃心忧。” 说罢再次看向郑梦境:“贵妃娘娘宫务繁忙,若无要事,不如移驾回翊坤宫吧。景阳宫上下奴婢,我为皇长子,自会规束。若贵妃娘娘以为我失了体统,我在景阳宫等父皇训诫!” 他的语气里已经表露出了不屑:你还教训不了我。 郑梦境无非想来杀鸡儆猴罢了。 但就算把魏岗他们一并责罚了,看如今朱常洛的言行举止,能威慑得了他吗? 那就很好,定会回去吹枕头风。 朱常洛正愁朱翊钧意识不到他的好大儿不一样了。 若非现在遭受的待遇是内外隔绝,他犯得着和郑梦境在这里打嘴炮? 今天故意整这么一出,王安嘴里的“隔墙有耳”确实起到了效果。 当然了,就算郑梦境不来,朱常洛也准备强行出景阳宫去刷刷存在感了。 过去魏岗拦得住,现在却不同了。朱常洛若强势,他又能怎样? 中宫无嫡子,他为长。 顺位在上,大位就该是我! 景阳宫里,暂时只有这些人感受到了朱常洛身上的那股气势:舍我其谁? 恰此时,又有一个小太监来到了景阳宫,见到院子里的阵势之后一时犹豫不决。 想溜走,却又被郑梦境盯上了。 “你是谁?在哪里办差?” “奴……奴婢邹义,在文书房当差,叩见贵妃娘娘,叩见恭妃娘娘,皇长子殿下……” 郑梦境心头一咯噔,顿觉不妙,眼神变得要吃人一般:“文书房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司礼监文书房的小太监,跑到了景阳宫,只怕是为万岁爷最近头疼之下松口了的那件事,难道就在今天办了? “奴……奴婢……” 邹义欲言又止,顿时大为后悔。 可已经到了当面,偷偷看了看朱常洛,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得陈公公首肯,奴婢前来传信。殿下,陛下已宣谕内阁,着拟三礼敕文。陈公公说,殿下也该做些准备,以免大礼失仪。” “哦?”朱常洛笑了起来,声音里却不是很惊喜,“邹义么,我记下了。烦请回报陈公公,我会好好准备的。” “……那奴婢就告退了。” 邹义急匆匆离开。 皇长子记住了他的名字当然很好,但现在郑贵妃也记住他的名字了。 要命! 景阳宫里的气氛顿时显得有些尴尬。 王恭妃一惊一喜,却又更加忐忑不安。 郑梦境脸上阴晴不定,今天倒仿佛赶着来受这打击。 皇长子竟像变了个人一般,不仅能言会道,更是性情大改,毫不见往日里的怯懦。 她知道皇帝仍旧只是缓兵之计,但来此打压这事会带来的影响,却让自己大失威风。 刚被他言语逼迫得心中忌惮不已,司礼监大珰派人来传信更显得宫里风向好像开始变了。 心里有了更多担忧,她只能先挤出一个不情不愿的笑容:“贺喜殿下。既如此,本宫就先回去了。” 朱常洛看着她气势汹汹地来,又心不在焉地走,脸上平静无波。 倒是巧了,没想到恰好撞到他那皇帝老子主动传口谕。 以郑梦境的受宠,她大概是知道最近有些不利于她的进展,这才要找个借口来抖抖威风。 不过朱常洛知道这仍不是尘埃落定。 口谕嘛,落于文字了吗? 院子里,魏岗为首的“隔墙之耳”仍旧战战兢兢地跪着。 往日里,他们是不怕皇长子的。 但今天不一样了。 朱常洛没向他们抖什么做派,只是平静地说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魏岗怠慢皇长子,又“断章取义”、“擅进谗言”这种罪,不必立刻就算账。 焉知将来没有使其过、为奇兵的可能? “母妃,回屋平复一下,无需担忧。” 也该对她做点心理建设,后面的争斗恐怕更刺激。只不过他的对手其实既不是这些太监宫女,更不是郑贵妃母子,而是朱翊钧本人。 也不知他爹大明宅宗现在在做什么。 朱常洛对自己父亲的印象很模糊。 上一次见到他,似乎是被带到几位阁臣里,演了一出父慈子孝,打消朝臣关于皇帝有意废长立幼的猜疑。 那还是十年以前的事,那时候记忆里的几个老阁臣现在都不在朝了。 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的陈矩以前推荐了王安来给他伴读,现在又让那邹义来传口信,这事值得玩味。 还有内阁大臣们。 现在的首辅赵志皋,据说病瘫在家;次辅沈一贯,实则一人当值担着诸多政事。 对皇帝今天的口谕,他们又是什么反应? …… 文渊阁的正殿里,沈一贯看着面前默记下来的口谕,抬头望向正厅里悬挂的夫子像时满脸都是愁容:如今的阁臣,狗都不做! 【朕仰承天眷祖德,赐生元子及诸皇子,前屡旨明白。去岁以来,卿等数揭上请。以其元子册立冠婚之礼重典,且原所居之宫狭小,已将慈庆宫葺饰以备移居。】 【昨该监已工完,兹大典可挨次举。其分封诸王,悉照前旨行。卿等宜体朕意,撰敕谕礼部择日具仪来闻。】 有口谕又怎么样? 撰了敕文,皇帝还不是能用出不报大法,继续拖下去。 皇帝不是第一次失信于天下了! 申时行因为最初那一轮的国本之争最终下台了,王家屏只待了数月也离开。 王锡爵养望半生,回朝之后就因“三王并封”之争身败名裂黯然离场。 到赵志皋接任,国本之争仿佛成了他碰都不敢碰的话题,这才被讥为柔而懦、无识无才无局无量的四无首辅。 如今更是病瘫在家,终日里就是按时请辞,大小事都装糊涂。 “再去赵阁老府上催催。” 沈一贯吩咐了一个中书舍人。 皇帝让撰敕,以他的文才这倒很容易。赵志皋若无意见,也署了名,就可以呈上去了。 陛下既有口谕,内阁若不及时推动,那么科道言官、大小群臣又将集体冲阁臣了。 不能奈何皇帝,还奈何不了你们? 位置让了,我们来! 但如果没得到朱批、报出来,沈一贯万万不敢现在就让礼部知道。 这位置,谁坐谁苦。 他叹了口气,又提起笔来。 自己要摘出去,显得十分重视此事。 这位置,毕竟也香。 【臣惟皇长子册立冠婚……】 文渊阁里安静得很。 国本看似大事,但这则圣谕,并不能立刻掀起轩然大波。 大明各路英雄好汉,暂不知道国本之争开了新赛季。 景阳宫后殿的书房里,朱常洛也在写字。 【贤良遇度要根基,九阙卷内证皇极。】 【不是个中先天数,难入龙华续祖机。】 王安看着朱常洛继续习练书法的九莲经文,想起了被九莲菩萨托梦赐经的李太后。 “殿下……用这经文习字是?” 皇帝已经降下口谕,王安的声音大了一些。 他本人的书法造诣也可以,看得出来皇长子临摹的还是皇帝的笔法。 朱常洛手上没停,只是恰好念出刚抄到的文字:“妙难量,泄露了后天图像!” 他临此世之前的职分,放在如今来讲,不过区区一县幕僚师爷。 可十七载勤学,十五载历练,遍观中外,精研政要,如今更是命定为皇,难道再等二十年、做一个月的光宗? 后天图像里,大明国祚已经在进入倒计时。 后世有一语:明实亡于万历。 其后女真入主,固步自封。 倒不是说朱家就更好。但朱常洛托身到了朱家,既有个中先天命数,何妨早续祖龙功业,让大明更伟更大、光宗耀明? 总比造反坐皇位难度低一点。 属于他的赛季,版本更新了。 暂定每天中午12点、晚10点更新。 (本章完) 第3章 天子一怒 第3章 天子一怒 入夜很久后,陈矩被皇帝唤到了翊坤宫。 邹义惊悚不已地跟在后面。 陈矩在宫里已经呆了五十多年,如今六十了。 现在他脸上皮肉开始松垮,让他那对又大又白的耳朵更加显眼。 等他到了外间跪下,那张有点大的嘴巴张开后,有些黑的牙齿间只传出有些低沉嘶哑的声音:“奴婢陈矩,叩问陛下圣安?” “一板一眼的,进来说话。” 陈矩起了身,给了邹义一个眼色让他就跪在这里。 绕过了屏风旁的侧面小门,陈矩弯腰低头:“陛下深夜召见,有何吩咐?” 里间已是寝宫,朱翊钧虽没避着他,但香气扑鼻,皇贵妃此时就在皇帝身侧,非礼勿视。 床榻之外,还有坐榻,上面有坐垫、矮桌。 被隔开的床榻外面,大明天子坐在那里,脸难看,脸色更难看。 他已经很胖,脸上的双目有了明显的大小之别,口角也有些歪。 如今斜靠着坐在那,一只脚搁在坐榻上面,被另一只脚压着。若细细看去,那只被压的脚显得短了一些。 朱翊钧心里有火,此刻牙痛、脚痛仿佛一起犯了。 “你把今天沈一贯的附奏再念一遍。” 陈矩微微一愣,立刻回答:“奴婢遵旨。沈阁老是这样附奏的。” “臣惟皇长子册立冠婚、诸皇子分封诸王,天地祖宗属意已久。皇上断自圣心,亲洒宸翰,谕臣等撰敕举行。仰见皇上至圣至神,有典有则,慰庙社慈宫之望,延子孙亿万之休,答臣民华夷之心,锡宇宙绵长之福,普天同庆,率士齐欢!” “容臣即会首辅志皋,同撰敕谕上进。其慈庆宫既改为元子之宫,旧悬扁额悉当更定,容臣等拟名上请。诸王分封,遵奉前旨亦宜即行冠礼,容臣等传示该部。” “臣再惟皇上此举,承天意以弘祖德,至敬也!建元良以定国本,至仁也!明长幼以广藩卫,至公也!顺群情以宁海宇,至恩也!凡在臣民,无思不服。昨小臣无知,妄行聒渎,真蝼蚁不知天地之高深也!” 九岁入宫在内书堂读书,陈矩就以好学勤奋著称。 如今担任司礼监秉笔太监,经他过目了的重要奏本、题本,他都用心记住。 皇帝自然不是为了考较他,陈矩知道文章在后面。 “阁臣听了朕的口谕,不敢有丝毫怠慢。午前宣的口谕,午后内阁题本、沈一贯的附奏就都呈来了。你从中看到的是什么?” “二位阁老勤于国事,思虑周全。” “没有了?”朱翊钧不满地呛了他一句。 “奴婢愚钝,恭听陛下训谕。”陈矩干脆跪了下来。 “沈一贯还知道事有先后。先撰敕文,再更定慈庆宫旧匾额,最后才传示该部!” 朱翊钧语气不善,已经开始发起火来。 “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在朕身边,难道不知道朕最恼的就是群臣聒渎?朕问你!” “奴婢在。” 朱翊钧冷哼一声:“国本大事,朕要的就是断自圣心。如今外臣除阁臣外,尚不知晓朕已有口谕。你是掌东厂的,不会不知道这些。为何擅自做主,让外间那狗奴婢去景阳宫报什么喜?” 外间那里,邹义听到狗奴婢三字浑身一抖,更加后悔起来。 虽然已经向陈公公跪着请罪过,说过了自己临时编排的话。可要是陈公公不救他一命,今天就是他的死期了。 当时随陈公公去内阁宣谕,邹义是在回来路上自告奋勇想去报喜的,陈矩也只是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而已。 内间那边,陈矩却继续平静地说道:“陛下既有明谕,奴婢以为提醒殿下温习典仪,以免大礼之上出了差池,此乃题中应有之义。如今陛下点拨,奴婢知罪了。许是惦记着播州军情奏报,奴婢一时糊涂,还请陛下降罪。” 朱翊钧心头发堵。 确实,是明谕。都让阁臣拟敕行三礼了,那么继续瞒着景阳宫那位当事人,是何道理? 但朱翊钧的眼神更冷了,看来爱妃说的情况真实存在。 播州平叛,眼下确实已是关键时期。军情如雪纷至沓来,司礼监是要先行整理,而后才报到御前。 这能成为这件事上糊涂的理由? “朕明察秋毫!今日虽降下口谕,但你让那狗奴婢去景阳宫前,那逆子就在宫中大言不惭什么扫天下,真是反了天了!”朱翊钧拍了拍矮桌,“你知什么罪?是沟通内外、邀功拥立、意图逼宫夺位之罪吗?” 邹义双眼一黑,闷声软倒在地。 听得外间响动,朱翊钧心里倒是感觉爽快了一些。 陈矩闻言摘下了头上的三山帽,额头触到地毯:“奴婢眼里从来只有祖宗法度、圣贤道理,安敢如此?奴婢一时糊涂犯了大忌,但陛下明鉴:奴婢已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入宫五十余年来一直尽心竭力,岂有这等大逆不道之意?” 朱翊钧听他这么说,语气却越来越不善:“哦?五十余年,也可谓门生故旧遍布内外!是朕错怪你了?不是你暗中撺掇,那逆子敢有什么扫天下之心?” “奴婢委实不知!奴婢也以为,殿下此言狂悖。” “那是谁教的?是讲筵讲官,还是王安那厮?” 陈矩心中一沉。 这又是要干什么? 从年初开始,今年的第一次讲筵先是拖到二月,又拖到了现在。 内阁数次题本奏请定下日子、定下讲官,这些题本都留中未报了。 “陛下,皇长子殿下当真有此狂悖之语?”陈矩磕着头,“王安是奴婢举荐,若果真如此,奴婢亦同罪!” “好啊,朕知道你在外臣那里的名声好得很呐。”朱翊钧冷笑着,“若那逆子果有此言,就定是王安那狗奴婢教的喽?你倒急着把外臣先摘出去!” “奴婢举荐非人,陛下降罪!”陈矩语气很稳,“历次讲筵,讲章先审过,过程均记录在案。陛下明鉴,外臣不敢如此大胆。除非是王安不知轻重,蠢笨不堪用。” 太监维护外臣,倒是很难得一见。 太监这么不卑不亢,也很难得一见。 “播州军情如何?”朱翊钧却突然又换了话题。 “回陛下,李督台已传军令,贵州兵马三路,湖广兵马一路两翼,四川兵分四路,二十余万大军进剿,势如破竹……” 陈矩信手拈来,把战报讲解了一遍,最后说道:“如今,刘綎部已兵逼娄山关。只待娄山关一破,播州无险可守,贼酋杨应龙只能退守海龙屯,大事可定!此陛下选用得人、天威浩荡,满朝文武公忠体国、奋身勇战!” 朱翊钧听着这些,只是凝视着他的眼睛。 许多朝政他懒得去打理,甚至故意不去打理,不代表他愿意放开那些大权。 他只是要让那些口口声声为忠君为民、沽名钓誉的文臣知道,大明还是他做主! 可要在甩手之余做到这些,司礼监的大珰们不可或缺。 是田义和陈矩他们,才让自己能够在这种局面里仍旧牢牢掌着大局。 陈矩还是得力的,朱翊钧也不是当真要大动干戈,无非借题发挥罢了。 司礼监该敲打,景阳宫也该敲打。 “那逆子说宫里杂草丛生,该洒扫一下。这一点,朕倒是也感同身受。”朱翊钧挥了挥手,“这邹义既是奉你之命,你便罚银百两,再把他这勤心的狗奴婢打发去神宫监洒扫。至于王安那狗奴婢,罪不容恕,明日你亲去处置了!” 陈矩心里一寒,又很悲哀,却只能跪下磕头:“奴婢谢陛下隆恩。” “朕再给你七日,宫里还有哪些狗奴婢不懂祖宗法度,你都给朕查清楚了。查明白之前,内阁题本先放着!” “……奴婢领旨。奴婢告退。” 退到外间,看着晕厥过去的邹义,陈矩只能轻叹了一口气。 是个好孩子,就是浮躁了些。 这回得个教训也好。 国本事,哪有那么简单? (本章完) 第4章 岂能托付江山(求收藏追读) 第4章 岂能托付江山(求收藏追读) 床榻上,刚才还威严无比的天子,现在抱着郑梦境却宛如痴情暖男一般温言细语。 “实在不便拖下去了,这才出此下策。只是没想到我刚松了松口风,这些奴婢就如此大胆。如今倒好,让宫里宫外都知道还是朕做主!” 郑梦境伏在他身上,一边为他捏着那条腿,一边哽咽着说:“万岁爷如今不似老嬷嬷了!既然圣心已断,也该知道人心趋炎附势。可怜我们母子,今后还不知会怎样。臣妾今日好心去探望恭妃姐姐,大哥儿却咬牙切齿地对臣妾说什么多年恩惠……” “这逆子,竟是如此狂悖不孝!” 朱翊钧对朱常洛的不满顿时更加猛涨,而后说道:“你也别急。我早说过了,敕文先放着。再说了,先移居慈庆宫,这也不是很快就能办好的。皇后身子骨又……” 说到这里,也许是觉得自己有点盼着皇后早点走的意思,他没继续说下去。 像是要脸,又不多。 郑梦境摇了摇头,伸手抹了抹眼泪:“若非万岁爷怜爱,臣妾本没这份痴心妄想。只是如今因着臣妾,害得万岁爷总受外臣聒渎,臣妾良心何安?” 而后眼泪却更多了:“大哥儿已对臣妾有了怨恨之意,万岁爷还是就此定下心来吧。等常洵之国就藩,臣妾一心服侍万岁爷,内外也就没了那么多非议。臣妾一个弱女子,又岂想留下恶名?就算以后母子不得相见,臣妾也……” 朱翊钧顿时开哄:“他们岂知你这般体贴?莫哭,莫哭……我的心意,你难道不明白吗?那逆子往日里还好,如今竟这般狂悖不孝,岂能托付江山?” “你再说说,刚才说的那西洋夷人叫什么?”他还懂得换话题。 “叫利玛窦,万岁爷。”郑梦境好像突然被哄好了,一脸憧憬,“听说,上次入京,本有西洋神物献给万岁爷的,最后却被马堂那奴婢给扣下了。” “有这事?” “怎么没有?臣妾兄长最近也才听说,那些神物里颇有精妙的。万岁爷的万寿圣节,太后她老人家的寿辰,都可算是上好贺礼。难道马堂那厮没有献上来?” 朱翊钧有点挂不住。 区区一个天津税监,大胆的狗奴婢当真是越来越多了,连外使要进献上来的礼物也敢扣下。 外派太监,可都是司礼监在管! 翊坤宫里,枕头风猛烈呼啸。 嘉靖十四年,世宗皇帝改了紫禁城多处地方的名字,这万安宫从此成为翊坤宫。 翊,意为辅佐。 皇后所居乃坤宁宫,翊坤二字不言自明,有辅佐皇后管理六宫之意。 万历九年“愽选淑女以备侍御”,万历十年郑梦境以出色姿容被封淑嫔,十一年进位德妃,十二年封贵妃、生皇次子。 万历十四年,再生皇三子,进封皇贵妃,地位仅次于王皇后。 宠爱之重,晋位之速,妥妥后宫剧女主剧本。 她给万历生的第一个儿子虽然夭折了,但第二个儿子朱常洵的降世,正是这场国本之争的开端。 翊坤宫中,还住皇三子朱常洵、皇七女朱轩媁。 郑梦境一共给朱翊钧生了三子三女,如今幸存的却只有这两个。 但短短十来年里受孕了六回,足见朱翊钧几乎都黏在这。 哪似景阳宫又孤寂地度过了一夜? 次日清晨,朱常洛起来之后就问道:“王安,还是不肯去向陈公公问问安?” “哎呦殿下……”王安闻言弯下腰,苦着脸小声劝告,“隔墙有耳啊……奴婢是陈公公推举来为殿下伴读的,奴婢又岂会不着急?只是如今宜静不宜动啊……” 朱常洛只能摇了摇头。 李太后一心礼佛,连王皇后都谨小慎微,宫中太监宫女几乎都以郑贵妃为中宫。 皇帝不喜欢他这个长子又不是秘密,郑贵妃在后宫的威势已足有十八年。 宜静不宜动,是所有人的共识。 皇位嘛,只能等。 皇帝不给,你不能抢。 但现在,笃信宜静不宜动的王安突然大祸临头。 今日阴天,春风潮润。沈一贯还在忐忑地等候着皇帝对于拟好敕文的批复,几份奏本和户部关于播州之役粮饷如何暂从南京、河南等地借支的题本刚送进宫中,赵志皋在家中酝酿着第三十七封辞表,陈矩带着人往景阳宫而去。 让他这个当初推举王安为皇长子伴读的大珰去处置王安,就是皇帝意志的体现:在宫里,所有人都只能忠于一人,谁也不能有二心。 陈矩还是皇长子大病之时过来了一趟,怕宫里的人怠慢,当真闹出什么皇子病重而逝的事情。 在陈矩看来,皇长子的性情以前是过于懦弱,昨日又不知为何骤然一改。 只不过祖宗法度,他既为长子,中宫无后,那位置就该是他的,所以陈矩也会尽力维护他。 宁夏之役、朝鲜之役、播州之役,朝廷用兵连年,大明也经不起更多乱子。 所以走到了景阳宫门口,陈矩抬头看了看,目光望着里面又多了些埋怨。 怎么就说出什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种话呢?还当面对皇贵妃夹枪带棒、锋芒毕露。 陈矩亲来,朱常洛正想找个机会和他私下里说点什么,却没想到陈矩带来的消息竟是这样。 王安跪在景阳宫的前院里脸色苍白。 昨天刚刚感受过皇长子殿下“威势”的魏岗等人眼神玩味。 才过了一天,天子之怒毕竟是来了。 是贵妃的“功劳”,还是皇长子殿下昨日过于胆大妄为,那就不知道了。 朱常洛在一片复杂的眼神中,缓缓迈开了步子。 “皇儿,不可……”王恭妃在檐下伸了伸手。 朱常洛却没停步,脚步很平稳,神情很平静。 身子已经无力瘫软的王安看到了面前的背影,宫门甬道灌进来的风到了此处,只能微微拂动殿下的衣角。 他抬起了头,只能看见殿下脑后束发的丝囊。 殿下的背脊,十分挺拔。 “父皇已决意处死王安?” 陈矩有些痛惜地看了看王安,这才望着朱常洛年轻的脸,半是告诫半是提醒:“殿下,是旨意。” “好。”朱常洛不假思索地说道,“烦请公公回禀父皇,我要抗旨。” 一句话说出来,满院呆在当场,就连陈矩也不能例外。 皇长子抗旨? “说什么糊涂话!”王恭妃惊得再也顾不得体统,快步奔下来想要拉他回去。 饶是昨天夜里,儿子给她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她也被儿子如今的反应惊得突破了极限。 “母妃!”朱常洛摇了摇头,让王恭妃停下了脚步,才又对陈矩说道,“要擒他走,我必会阻拦,那就要与我动手。王安无罪,我的言行,不是他教的。要处死他,便连我一同办了。公公若为难,还是如实回禀父皇,再做定夺的好。” “殿下!殿下!奴婢不值当,奴婢贱命一条……”王安痛哭流涕地爬过来,对着朱常洛连连磕头之后,又对着陈矩磕头,“公公,我跟您走,我跟您走……” “不许!”朱常洛断然出声,还伸手压住了王安的肩膀,而后才又上前,转头看着陈矩,“我堂堂大明皇长子,不是听身边人教唆的人。我要抗旨,也有人敢教唆吗?众人亲眼所见,陈公公也一并如实回禀。” “……殿下何必为难奴婢?”陈矩是当真不明白,心里不满地反问了一句。 抗旨这种话,也能随便说吗? 眼里还有君臣父子吗? 朱常洛看了看宫墙,眼神回来之后才直视陈矩:“名为皇长子,实如同囚徒。父皇若为难,不如我来解忧。皇长子抗旨不遵,狂悖不孝,岂能托付江山?父皇若不信,便请御驾前来。公公之为难,王安有罪无罪,自见分晓!” 他说得斩钉截铁,陈矩却心头剧震。 为什么要这样搅?真想搅得天下大乱,亡了江山? 宫外还不知这变故,但宫外终归会知晓。 恰此时,春雷骤响。 风也大了起来。 (本章完) 第5章 反了天了 第5章 反了天了 陈矩没有立刻听他的,只是看向了王安。 “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有罪!” 王安看到陈矩的眼神,心中掠过绝望。再看了一眼朱常洛,目中闪动决绝和祈求之意后就说出了这话,而后起身奔着正殿基台的尖角撞去。 朱常洛却快步过去,拉住了他的衣角。 “你是我伴读,本无罪过,更加有功!我要护你,你不许自戕!” 惊变突起,朱常洛是十九岁的身体和反应,见到陈矩那举动就知道不妙。 现在,已近中年的王安被朱常洛拽着,只听皇长子殿下声如洪钟地说道:“陈公公难道还不明白?以我如今脾性,难道让他自戕回去复了旨,此事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见到了这一出,陈矩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他长叹一声:“殿下,何必如此?” “我说了,你不许自戕!”朱常洛先再次对王安提出要求,而后才凝视着陈矩:“昔年若非皇祖母,父皇都不愿认我这儿子。既如此,安敢为父皇添烦忧?我就在此处,跪等父皇降罪贬为庶民,也落个逍遥自在!” 离皇位最近的皇长子自请贬为庶民,但陈矩只留心着那皇祖母三个字,确认着朱常洛眼里的信息。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今天这番举动,足以让天子震怒,真给你安上一个抗旨不遵、狂悖不孝的罪名! 这个性质,陈矩也同样这么判断。 要像皇长子殿下暗示的那样,让皇帝暴怒,让李太后出马,事情如何走向就难以预料了。 折腾什么啊,该是你的,迟早是你的。 朱常洛看王安绝了死念,只在那里痛哭磕头,这才松开了手。 他向陈矩认真地说道:“我没有为难公公之意。便是父皇当面,我也会这么说这么做,公公又为之奈何?父皇该知道,这就是他儿子,不是谁教唆的。国本一事早些有个定论,难道不是儿子忠孝之举?难道不是于国有益?” 一贯怯懦的朱常洛像钉子一般面北跪了下去,背对着陈矩。 局面僵在了这,陈矩看了看朱常洛的背影,最后也只能说道:“你们先侯在这。殿下大病初愈,不能再淋了雨!” 他确实不一样了,和自己过去了解的很不一样。 面对明显铁了心的皇长子,陈矩只能想办法不让情况变得更糟。 万一底下人不会说话怎么办? 寻了一下,皇帝正在宫后苑那边饮酒听曲。 到了地方,又是万春亭。 陪伴一旁的,自然是郑贵妃。 陈矩也只是先跪在了一旁,不搅朱翊钧雅兴。 已经下起了雨,但好像更增皇帝的雅兴。 他没开口,朱翊钧瞥了他一眼,见他跪得老实,也以为他只是回来复旨的。 于是就让陈矩那么跪着,也算惩戒。 朱翊钧继续喝着酒,微微摇晃着脑袋,微雨中的伶人身段和曲调也似乎更婉转。 在美酒的作用下,牙疼也缓解了不少。 今日宫中太监宫女战战兢兢,司礼监在行动,他们也都知道了皇帝要整肃一下内宫的意志。 陈矩这个大珰一动不动地跪在一旁,更显皇帝的说一不二。 阵阵闷雷过后,小雨变大。 清明谷雨已过,快到夏日了。 眼瞅今年雨水似乎不错,朱翊钧的感觉更好了一些:今年至少不会又是什么大旱,要不然各地奏疏会闹得心里烦。 再看了一眼陈矩,见他鬓角和衣袂渐湿,朱翊钧又有些不忍起来。 毕竟是兢兢业业办了这么多年差的老奴婢。 朱翊钧抬手挥了挥,“雨大了,都下去歇着吧。” 乐班和伶人都止住了,口颂陛下仁善圣君退下。 朱翊钧心里愈发快慰,实情如此。 播州之乱将平。二十八年来,先有新政富国文治之功,又有数大征震慑内外之武功,他更不像爷爷那般激得宫人谋逆弑君,当然是仁善圣君。看着陈矩,朱翊钧先漫不经心地开了口:“听说马堂扣了一个西洋夷人要进献给朕的礼物?” 陈矩想了想,随后说道:“陛下,给马堂一万个胆子,他岂敢扣下外藩夷人进献给陛下的礼物?实情是这样的……” 去年冬,利玛窦就已经到过京城。 那时候的事与马堂也没什么关系,而是王弘诲作为帮助利玛窦入京的人,介绍了一个相识太监帮利玛窦联系皇帝。 那太监对那些礼物却兴趣不大,反而想向这西洋夷人学什么点金术。 而后则是王弘诲上了一道疏,那太监知道皇帝震怒,就不敢说话了。 利玛窦回去时,倒是确实因为运河结冰而困在了山东临清。 那里,有着天下闻名的临清钞关。而马堂这个天津税监,就是在那里为朱翊钧敛财。 开春后,利玛窦只带了两人回南京,眼下他那些礼物确实仍旧在临清。 “王弘诲?” 朱翊钧的心里不爽起来,看了看身旁的郑梦境,只见她一脸疑惑,毫不知情的模样。 “正是。”陈矩立刻在雨中磕了磕头,“如今一看,那奴婢也是不守规矩,私自结交外臣,奴婢回去后立着拿办。” “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 尽管陈矩立刻这么给出了处置意见,朱翊钧的怒火还是被这个名字重新勾了起来,想起王弘诲上的那道疏。 这么多年,不知多少重臣、小官骂过朱翊钧了。 当年那道《酒色财气疏》,朱翊钧生生忍到腊月过完,正月初一才把申时行等人喊来叫屈。 而王弘诲这个南京礼部尚书去年底不辞劳苦跑来京城,说是亲自跑来请辞,更主要的目的倒是为了递他那道疏。 因病请辞还折腾什么?有病还要以身疾喻朝政? 王弘诲有相熟太监,勾通内外,助外藩夷人献礼媚上,又充什么忠君为国的良臣? 什么“天府有如山之积而海内嗷嗷思乱”,什么“臣虽不知医,而所言者皆医国医民,苦口良药,愿陛下常试之”! 天下之病就是这些目无皇尊、严于律天子而宽于律己身的臣工! “那就打杀了!”朱翊钧寒声断了生死,而后再问,“王安那厮呢?差使办完了?” 陈矩心中叫苦,哪知道皇帝突然又会提起那个西洋夷人,顺带因为王弘诲怒火高炽? 即便他立刻表示回去就拿办那个王弘诲熟识的太监,皇帝显然已经不是心情不错的状态了。 箭在弦上,陈矩咬了咬牙,也只能再磕头:“奴婢无能。皇长子以身回护,奴婢不敢造次,还请陛下定夺……” 朱翊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而后陡然暴怒,提起酒壶就砸向陈矩那边:“反了天了!你怎么办的差?” 陈矩不躲不闪,但朱翊钧的准头也很差。 精致的酒壶只是轻脆地碎在地上,酒香四溢。 “殿下让老奴如实回禀……”陈矩把头垂得更低,“奴婢说过,这是陛下旨意。殿下直言,既如此,他便抗旨……” 说着语速更快,把朱常洛的那些话和盘托出,只隐去了“若非皇祖母,父皇都不愿认我这儿子”这种话。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朱翊钧宛如被人扒光了衣服,什么为自己解忧,什么忠孝之举,什么实如同囚徒…… 虽然自己确实不想立他为储,但他怎么敢故意做出这种狂悖不孝抗旨不遵的事,好像求个贬为庶民甚至求死还是解脱一样? “万岁爷息怒,龙体要紧……”郑梦境迅速上手,抚着朱翊钧的背。 朱翊钧确实气得发抖。 最为狂悖的言官尚且只能在言语用词上内涵他,谁能想到直直白白捅破这窗户纸的竟是利益漩涡中心的大儿子? 如今,逼他做决定的竟多了一个皇长子! 说他是逆子,是当真说对了! “以身回护,你就办不成事是吧?朕亲自来!” 堂堂大明天子,竟然气得走出万春亭抽出了那边御马监长随侍卫手里的刀,当头冲入了雨中。 太监们甚至没来得及第一时间为他撑起华盖,郑贵妃吓得急匆匆追上去,只不过脚步显得惊喜而兴奋。 陈矩仍旧跪在雨中,心里挣扎不已。 当真必须去请太后娘娘了,不然转眼就是人伦大祸。 难道让后世记一笔今上是个杀子暴君? (本章完) 第6章 父慈子孝(求收藏追读) 第6章 父慈子孝(求收藏追读) 陈矩在雨中跪了那么久,遭了老罪,现在却也只能赶紧追过去。 到了坤宁宫东边的甬道时,他脚步不停,只是对在那里当值的一个太监哑着声音说道:“快去!” 那小太监是先见到了皇帝手执利刃气冲冲地往景阳宫方向去了,如今闻言赶紧迈开步子,小跑往西。 陈矩之前去宫后苑时,就已对他有过交待。 等陈矩赶到景阳宫外时,已经听得里面王恭妃和郑贵妃的哭喊声此起彼伏:“陛下开恩呐!” 进去看时,就只见朱常洛和王安跪在雨中,王恭妃在侍女的伞下也跪于地上连连磕头,盛怒的皇帝却被郑贵妃拉住了。 眼见如此,陈矩自然也加入了“劝架”队伍,跪下来死死抱住朱翊钧的腿:“陛下,万万不可啊!” “逆子!”朱翊钧只举刀向着朱常洛,气得手抖不已。 朱常洛看着从刀尖滴落的雨水,内心是震撼的。 他知道朱翊钧不待见他,但想想钓来父子相见,朱翊钧居然带着刀。 所以他看向朱翊钧的眼神也自然而然地带出了绝望和悲愤,情绪很容易饱满。 屈指算来,这皇长子上一回见到父亲,当真已有十年了。 朱常洛稍微代入了一下,语气就很自然了:“儿子斗胆请父皇明示,这逆子二字,是因儿子抗旨吗?” 见他面对天子仍然这么悍勇,王恭妃的心理建设还不足以支撑这样的刺激,成功晕了过去。 朱常洛的内心很愧疚,虽然在这里还只是呆了短短两月余,但这母亲对他病中的关爱、对他性命的谨小慎微,朱常洛已然深有感触。 但他知道不会有大碍。 而眼前的局面,于他而言很有必要。 父子毕竟是见面了,虽然父不慈子不孝。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朱翊钧高声怒喝,“抗旨不遵,叫你一声逆子,叫错了?” “难道儿子请个恩典,护住儿子得力的奴婢也不行?” “请恩典?”朱翊钧仿佛气笑了,“有这个请法?” “儿子十年没见到父皇了!”朱常洛演出悲愤,演出偏激,“王安有功无过,父皇既有旨意,舍却抗旨不遵,安能面见父皇?舍却当面求情,谁能护得王安性命?” “你护他性命?好啊,知道收买人心了!”朱翊钧仍在狂怒之中,刀尖向着王安,“朕让这狗奴婢给你伴读,如今教得你狂悖不孝,大放厥词,顶撞贵妃,抗旨不遵!朕要杀他,你护得住?” “父皇要杀他,便将儿子一起杀了!” “反了天了!你真要反了天了!”朱翊钧怒不可遏,手高高举起,“你当朕不敢吗?” 新一轮拉力赛再次开始,郑梦境在使劲,陈矩也在使劲,并且尝试着先夺下朱翊钧手里的刀:“陛下,万万不可啊!陛下息怒,别伤了自个,你们还愣着干嘛!” 皇长子可以有很多原因不幸夭折,但唯独不能是这样被皇帝亲手斩杀。 郑梦境是为她自己拉住皇帝的。 她当然是有脑子的,不然岂能哄得朱翊钧宠冠后宫,宁与满朝文臣拉扯十余年都不愿立太子? 而今日,皇帝若因为这点小事就怒斩长子,她那儿子怎么可能得到太后的承认、朝臣的拥戴? 有人抗旨不遵,那确实是大罪。 可此人是皇长子,那便终究只是父子争执。 她不拉,多的是人拉住皇帝。 现在可不就是越来越多人拥了上来? 朱翊钧这个胖子实则处于无能狂怒当中,他手里的刀终究被陈矩夺走了,是手掌握住刀锋抽走的。 “老奴万死叩请陛下,先息怒,入殿明查吧!”陈矩把刀交给别人之后,捂着鲜血淋漓的右手跪地苦声求告,“风大雨急,万岁爷,您龙体要紧啊!殿下一时激愤,天底下哪有势如仇雠的父子?殿下,您当真要陛下大动肝火伤了龙体、落个不孝之实吗?” 说到后面,更是对朱常洛有了很严厉的训斥语气。 朱常洛顺台阶而下,在雨里对朱翊钧磕头行大礼:“儿子知错。王安有罪无罪,父皇可否容儿子辩解?十年未见父皇,岂料再见之日竟是父皇提刀要来斩儿子,这才激愤不已,错话连篇!” 他当然知道他父亲这厮是个需要顺毛捋的。 也不能真搞成父杀子。 当然了,宫里上下多有人精,断不可能真让皇帝做出这种事。 搞不好后面是要全部被灭口守秘的,只留下一个“皇长子病逝”的官方说法。 再说,提刀来砍什么的……朱常洛十九岁的身体,还跑不过这跛脚胖子? 朱常洛递了台阶,朱翊钧终于气冲冲地路过他,走向正殿。 顺便又被拉扯一次,只因朱翊钧忍不住想踹一脚。 陈矩追上去路过朱常洛时,给了他一个不掩饰的怨怪眼神。 朱常洛看着他仍旧流血的手,心里又多一层歉意。 他理解陈矩,但他有他的目的。 倒希望那把刀没有破伤风之刃。 入了殿中,王恭妃已经被人抬去床榻照料了,是郑梦境陪坐在侧“安抚”天子情绪。 而王安自然只能继续在殿外屋檐下被看押着,等待皇长子辩解、皇帝的最终处置。“你说他有功无过,朕倒要看看你如何巧舌如簧,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父皇明鉴!”现在朱常洛就不狂悖了,而是先跪好行了礼,“儿子既为长子,进学在先,当为表率勤学苦练,父皇以为然否。” “……哼!” 朱翊钧也没法否认这一点,毕竟是很正当的大道理。 难道能说他不学习、像个傻子一样更好? “大病初愈后,儿子崇慕父皇昔年聪颖绝伦,朝野称颂!父皇书法,更是一绝。私下里,儿子一直在临摹父皇笔法,备着今年万寿贺礼。王安书法也薄有造诣,助儿子不少。不能称功,但有明证。父皇可否允儿子命他取来,指点一二?”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 刚才那么桀骜不逊的儿子忽然肉麻地拍马屁,你别说,朱翊钧顿时觉得有些怪舒服的。 “哼!” 他傲娇地继续冷哼一声,板着脸不置可否。 但没反对就是不反对,朱常洛直接让王安先去。 王安不敢动。 “恳请父皇开恩,看看儿子的字!” 朱常洛又磕了一个头,语气卑微。 朱翊钧有点犹豫。 认错之后就一直这么乖……算了,审案还得看看人证物证。 “哼!”他终究点了点头。 王安见了皇帝点头,这才赶紧叩头先谢恩,然后起身去了。 朱常洛也没等着,继续说道:“父皇明察秋毫,许是又知道了儿子昨日亲扫庭院,引述了那句话。父皇此前虽未有明旨,儿子先修身养性,洒扫庭院引述前人言语,窃以为无过。” 朱翊钧又不舒服了,再哼一声。 “狂悖之言!” “国本之争人尽皆知,儿子无非等着父皇圣断。若得圣恩,自然做好准备,千百年后史册称颂父皇所立得人。若儿子失了圣心,那也只扫一屋,做个贤王便是。” 郑梦境在一旁听他侃侃而谈,不由得看了看皇帝。 “哼!这不是狂悖是什么?” “父皇所言甚是,那终究是狂悖之语。若父皇因言猜疑,更有大逆不道之嫌。儿子斗胆请教父皇,这等言语,王安敢教唆儿子吗?” “……难说!” 朱翊钧没想到却是绕到了这里来。 王安之罪是什么?教坏了皇长子。 现在这逆子的“坏”已经突破了寻常奴婢敢“教”的极限,那还能一样吗? 王安这时刚好回来了,闻言两手发抖战战兢兢地捧着个盒子,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的几张纸。 被身边御用太监呈到面前后,朱翊钧心情复杂地看着纸上临摹的字。 都是好词句:威播四海,圣明无双。春秋鼎盛,福寿无疆…… 他是爱写字的,喜爱到曾被张居正拿宋徽宗这个反例来告诫。 现在这儿子临摹的,正是他的笔法。 有酷爱写字的皇帝在宫里,天子手书不算少,毕竟平常心情好时赐了很多出去。 临摹得不好,毕竟这儿子开蒙都被自己一拖再拖。 按规矩的话,是要先册立太子,才能出阁讲学。 册立之礼悬而未决,是朝臣们屡次说皇长子年纪已经太大了,这才以退为进,先只请开讲。 朱翊钧也知道,一旦外朝讲官给皇长子讲学了,便是已有太子之实。 尽管他常常阻挠,这几年来一共也只让他去听了几回讲,每次也都不是太子讲学的仪制。 可今天一看:这小子这伶牙俐齿,还有这笔字…… 笔法虽然仍不得要旨,但毕竟已经上道了。 朱翊钧看了看跪在地上满脸红肿的王安:莫非这奴婢还当真是有功无过? 进学一共只是寥寥数次,大儿子的蒙师,其实就是这个奴婢罢了。 王安被皇帝看得脖子一缩,重新跪得如同待俎之鱼肉。 “哼!心机深沉!” 若早就有心,岂会只是这回大病初愈后才开始练习皇帝笔法?这话可是他自己说的。 朱常洛抬头直视着朱翊钧:“那么今日以抗旨得见父皇,儿子这般主张,也是王安敢教唆的吗?王安伴读之功,主要是儿子长大成人了。” 这话一出口,陈矩心里一咯噔:不好! 感谢不得欢的500点打赏,王卿_的300点打赏,秋祁小奈的100点打赏 (本章完) 第7章 后宫真主 第7章 后宫真主 果然,朱翊钧听他话里有话,刚下去一点的怒气值立刻开始猛涨。 “放肆!你是讥朕要害你,还是谁要害你?” 郑梦境也不禁心跳加速,这小子的胆也太大了。 “父皇多少年没见见儿子了?父皇细细看过儿子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了吗?父皇知道儿子如今脾性吗?” 朱常洛只是连连反问,而后又显得有些悲愤:“儿子如今长大了,临摹父皇笔法,一片崇慕忠孝之心,明证在此,天日可鉴!父皇终见了一面,却都是巧舌如簧,心机深沉之论断。儿子想孝顺父皇,想让父皇知道儿子在努力做个好儿子。可这景阳宫门,儿子能轻易迈得出去吗?” 陈矩不知道一句话叫做:在死亡边缘疯狂试探。 今天这情况,那就是朱常洛在朱翊钧的情绪敏感点上反复摩擦。 一会顶撞一下,一会吹捧一下。 然后继续阴阳怪气。 堂堂皇长子,怎么就连自己居住的宫门都出不去了? 话锋直指之处,若无皇帝默许,谁敢如此? 朱常洛倒是没明着回答谁要害他,但答案不言自明。 一众太监宫女见这对父子矛盾被揭开到这种地步,无不人人自危。 这是能听的吗? 朱翊钧还没来得及发飙,殿外忽然出现一个声音。 “太后懿旨!” 朱翊钧瞳仁微缩,只见司礼监掌印太监田义慌忙闯进来,先跪了下来。 “陛下,太后娘娘口谕:成何体统!有什么事,到本宫面前来吵!” 朱翊钧的手抖了抖,眼神复杂地看着田义。 对于李太后,朱翊钧不敢有丝毫怠慢。 他提刀来此,若说事情闹得李太后也知道了,并不奇怪。 但当时左右,也无非这些人在。 朱翊钧看了看陈矩,这奴婢只是连连叩首,受伤的右手反倒在地上染出更多血迹。 于是朱翊钧狠狠盯了盯朱常洛:“咆哮宫闱,不敬不孝!到母后面前,你仍敢如此放肆,朕绝不轻饶!” 朱常洛心中却一喜:成了。 谁真要向你辩解什么?拖延时间等的就是这个! “儿子一贯守礼拘谨,宫内谁人不知?父皇明鉴,皇祖母面前,儿子安敢饶舌?” 朱翊钧气不打一处来。 守礼?拘谨? “随朕去!” 朱翊钧闷声说道,郑梦境只咬了咬牙。 皇后谨小慎微,太后却只是懒得说什么。 但谁不知道,那位才是后宫之中真正说一不二的人。 她的话,皇帝也得好生掂量。 朱常洛终于得以名正言顺地离开景阳宫,前往面见他的祖母。 慈宁宫之中,李太后的心情是很不好的。 诵经到一半,田义过来跪禀此事。 宫里谁不知道,没有天大的事别来打搅她? “他便一直护着那奴婢,在雨里等候处置?” “回娘娘的话,正是如此。” 李太后轻轻叹了口气,随口吩咐:“熬些姜汤。” 而后等到朱翊钧、朱常洛都到了跟前,李太后一见到儿子、孙子还有陈矩他们,立刻就眉头紧皱。 “……成何体统!” “母后有懿旨,儿子便立刻过来了……”此前威风八面的朱翊钧到了李太后面前,顿时有了些鹌鹑气质。 往常也许不如此,但今天的事,着实揭开了一些顶让他心虚的矛盾。 “那也要先换了干爽衣裳,若染了风寒又如何?” 一言令下,其实自有太监宫女办事,已经提前去为这爷俩取来干爽衣服换上。 只是这时,李太后眼见从景阳宫那边取来的合身衣裳有些旧了,心里自然有数。 她宫里的人,过去办事自然不会故意做什么。 只能说景阳宫的常例确实差了不少,也无人多进献些。 鼻间还有儿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微弱酒气,李太后的目光倒是更多看着这个已经长得高大的长孙。 朱常洛从旁边换好衣裳出来后,这才上前跪了下来:“孙儿叩见皇祖母,皇祖母凤体安康!”李太后却没有先说什么,而是凝重地对田义、陈矩二人说道:“若今日之事传出宫去,你们知道后果。其余奴婢不论,翊坤宫那边,你们说明,是本宫懿旨!” “奴婢明白。” “去吧!” 朱常洛跪在那里,感受着李太后在宫里的地位和威望。 就连朱翊钧也没放一个屁。 “你母亲身体本不好,何必生事让她惊惧?” 朱翊钧听得李太后第一句话是责备朱常洛,心里反倒轻松了一些。 朱常洛见李太后没有让他先起来,自然是仍旧跪着回话:“是孙儿不孝。只是守礼拘谨这么多年,昨日骤闻喜讯,孙儿本来欢喜不已。却没想到,多年来再见父皇,亲耳听得父皇第一句话却是逆子,又见父皇提刀要斩孙儿,这才一时愤懑冲心,妄语冲撞。” 朱翊钧的心又提了起来,偷偷瞥了瞥母亲。 李太后目光幽深,看着朱常洛沉默了一会,而后才缓缓说道:“那也不该失了体统!须知这等事,传了出去就是朝野动荡!” “孙儿知错。” 朱常洛说了想说的话就行。 是非曲直,人人心里都有杆秤。无非因为身为皇子,事涉国本,凡事不该不留余地,如此偏激。 但谁让他太年轻,这事又有这么多年的前因呢? 至于朝野?朝野对这件事的反应符合朱常洛的利益。 “多年问安次数不多,祖母倒以为你不知礼数。那囚徒言语,莫非竟是真的?”李太后这才看向朱翊钧,“皇帝?” “……母后明鉴,谁敢如此大胆?”朱翊钧当然不会承认,“他是朕的儿子,谁能如此待他?” “是孙儿以前怯懦。自从年少时传出流言蜚语,说孙儿荒淫宫娥,孙儿此后就不敢再出宫,怕又惹闲言。除讲筵外,孙儿就只在景阳宫中读书习字。囚徒之语,也是一时意气妄言。孙儿知错了……” 朱常洛又一句知错,但点出来的却又是人尽皆知的一件事。 那时候朱常洛才十三岁,被诬告和宫女厮混。 最后还大张旗鼓地进行了调查,要不是王恭妃哭诉说她时常担忧儿子夭折、一直到那时还让朱常洛每夜在她隔壁床上睡好保护他,最终恐怕还真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这件事,李太后也是知道的,为此还斥责过朱翊钧。 所以现在朱翊钧闻言尴尬:儿子虽在认错,但这哪是皇长子在宫中应有的待遇? 为此不经常到李太后这里问问安,根源都很清楚。 朱翊钧看着恭顺拘谨的朱常洛:你说不饶舌的,这就是不饶舌? 李太后自然从朱常洛的回答里品味出不一样的东西,意味深长地问道:“刚才问了问陈矩,听说,适才你给皇帝看了看你的书法?” 朱常洛回话:“是!孙儿对父皇之敬之爱,天日可见。皇祖母明鉴,天下岂有不盼着能承欢膝下、得言传身教的儿子?慈父也好,严父也罢,孙儿都能甘之如饴。平日习字,观父皇笔墨而临之,常常如见天颜,聊以自慰。” 朱翊钧心里嘟嘟囔囔:你奶奶当年对你老子我的言传身教,你要是领教过,看你还盼不盼! “如果我没记错,进学一共也没几次吧?”李太后听他说了这几段话,颇有点意外地看着他,“平日里看些什么书?若有疑惑,谁人讲解?” 朱常洛自然是把书房里的书都说了一遍。 虽然不以太子仪仗去出阁进学,但既然豫教了,朱翊钧又拿“已经让内臣教他习字”搪塞过外臣,景阳宫中该有的启蒙书籍和各类经典自然不会缺。 毕竟是皇子,毕竟是宫里。 而后朱常洛才道:“孙儿年后大病一场后,许是神佛庇佑,这两个多月来,读书再不像之前那么滞涩。但有疑惑,和王安探讨一二,也往往豁然贯通。倒不是他学问精深,更像是孙儿自己开了窍。” 皇子聪颖,哪能尽是奴婢的功劳? 朱常洛这么说过了,再又顺着说道:“然则王安帮孙儿去内书堂多请了些书册回来,于孙儿确是良仆。恳请皇祖母和父皇开恩,饶他一命,仍为孙儿伴读。” 朱翊钧倒是颇为意外,没想到在李太后面前,朱常洛仍不忘为王安请恩典。 这小子……是懂得收买人心的。 经过这一番对谈,李太后对朱常洛有了一个比较直观的印象,而朱翊钧也被迫对他有了一个新印象。 学问如何不谈,若不是之前的冲突很真实,眼前的皇长子不是妥妥一个知书达礼、言谈得体的青年才俊吗? 而听到神佛庇佑,李太后这个经历更多的人自然更加深深看了这孙子一眼。 心机也确实已经很深沉了。 但这是好事。 “先起来说话吧。” 李太后让他起了身,而后又看向朱翊钧。 这一看,就是许久。 朱翊钧渐渐不自在。 李太后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贵为天子,弄刀弄枪,成何体统?手刃奴婢都已经徒留笑柄了,还要一怒之下杀子!这事传出去,将是何等波澜?这事,田义、陈矩他们有功无过!” “……母后教训得是,皇儿急怒攻心,处事不周。” 一物降一物,朱翊钧有点怵。 但还不是那逆子激怒朕! (本章完) 第8章 知错知错,尽是父怂子懦 第8章 知错知错,尽是父怂子懦 李太后长长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早些年你还年幼,我不得不过问一下朝政。如今你已亲政,按祖宗家法我不该多说什么,按我本心,也不愿被这些俗事牵扰。但既然已经下了口谕到内阁,你便该将他看做太子了,何必因为这点小事就大动肝火?” “……皇儿知错。”朱翊钧低头。 “该怎么做,我仍旧不会过问。规矩礼制都在,你看着办吧。” 李太后这句话多少让朱翊钧心里松了一口气,看来只是今日动静太过大了。 “还有你。天家事也是国事,从来不简单。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如今怎么这么容易一时激愤?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父皇说你狂悖不孝,我看也是贴切的!” 这话朱翊钧就更爱听了。 “……孙儿知错。” 父子两个在李太后面前,一般的姿态,一般的言语。 一时知错知错,尽是父怂子懦。 恍惚之间,李太后倒好像又见到了年轻的儿子。 情有可原归情有可原,但在李太后看来,就算儿子在立储一事上拖延生,这孙子却不该以这种方式来主动争取。 小聪明可取代不了大智慧,长幼有序,父亲康健,等下去不就好了? 倒是学业确实不能落下。 “知错能改便好。今日见到了你,之前莽撞看来确实是一时激愤。举止有度,言谈得体,想来那伴读奴婢确实有功。” 李太后又发了话:“皇长子三礼之后,除了遴选讲官好生进学,还是要有个好伴读的。皇帝以为如何?” “……昨日今日之事,皇儿处置也有欠妥之处,实不该因这孩子狂悖之语迁怒奴婢。便依母后之言,饶了他一命,仍为伴读吧。” 听着母亲话里传达的意思,朱翊钧无奈回答,因为他确实不占理。 而到了母后面前,他必须讲理。 总不能真说就是想废长立幼吧? 李太后这才点了点头:“本在静心诵经,今日功课既然断了,祖孙三代都在,不妨就在慈宁宫用膳吧。” 慈宁宫中的朱常洛像换了个人一样,再无之前那咄咄逼人的架势,只如谦谦士子一般。 李太后不是一般人,她是与张居正打过交道的、从区区宫女爬到如今位置的人物。 所以朱常洛放宽了心态,只把她当做自己的祖母去对待、回答她的问题。 那般狂悖的逻辑其实很简单:皇长子的身份在这,只要他敢于把事情闹大就行。 他那“慈父”还能当真对他怎么样? 闹大了,宫里的“九莲菩萨”就会出现,外朝群臣也会出现。 朱翊钧贵为天子,但权力来自于下。 十多年的国本之争,臣下的抗争已经让皇帝不能一意孤行,这还是李太后尚未强势介入这个局的情况下。 她才是那根最后的稻草。 看着在李太后面前坐立不安、乖巧恭顺的父亲,朱常洛心中却有忧虑。 听李太后的意思,只要他这“慈父”没有明确的废长立幼信号,李太后大概还是不会去干涉皇帝的权威。 这可就难了,拖才是朱翊钧的拿手好戏。 没理由,创造理由也会拖下去,就硬拖。 在这慈宁宫中,朱常洛不能也不必再那么偏激行事。 正常阅历、思维下的他,开始着意给李太后和朱翊钧形成一个印象:那种待遇下,长成了这样,很难得了。 抛开这两天狂悖不孝不谈,既长且贤。 也有点想与朱翊钧改善父子关系的意思,频频马屁。 朱翊钧却心不在焉:如果还想拖下去废长立幼,好像更难了一些…… …… 太后只召了皇帝和皇孙去她面前“吵”,郑梦境没那个福分凑热闹。 她可以在景阳宫安排太监宫女,但慈宁宫那边,她却不敢造次。 然而司礼监随后派人去景阳宫撤了看守王安的人,传了太后和皇帝新的旨意,这事郑梦境知道了。 竟然还留了那小子在慈宁宫用膳! 想着这两天看见的那小子,郑梦境心中警惕非常。不是个省油的灯! 就算昨天和今天闹的事,让皇帝对他的印象更差了。可是这样一通下来,那小子可当真兑现了他的话:王安那奴婢,真被他给保了下来。 这可是皇长子在宫里第一次体现出他有影响力! 这种影响力,还是在皇帝已有明旨、他明言抗旨,于皇帝盛怒之下仍旧保住了一个奴婢的性命。 往后会不会有更多的人觉得太子之位迟早是他的而倒向他? 郑梦境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那就只能又把新的情况传到她哥哥那里去。 就算有太后懿旨,那也顾不得了,只叫哥哥别拿今日之事做文章便行。 夜里,郑府的厅里也很热闹。 主位上,是郑贵妃的兄长郑国泰。客位为首的,是他们的伯父郑承恩。 其余位置上,坐着的几个人都没穿官服,神态拘谨,只是勉强坐着,小心翼翼的样子。 “我知道,几位实不便亲来,但如今事情紧要,必须商议一二。” 郑国泰开了口,玩味地看着这几人。 郑家势大,国本之争悬而未决,自诩正直的文臣里自然不乏投机者。 过去说遥相呼应,那也没什么问题。 明着帮郑家说话,他们可挡不住同僚攻讦。 瞅准时机上本把水搅浑,明着站在皇长子这边,暗中却借皇帝容易被聒激惹怒的脾气让事情拖下去,那是可以的。 反而还有敢于直言的美名。 但郑国泰今天非逼着他们冒险到了郑府之中,当面商议。 “正要请教,指挥连奏三本请行三礼,不知是何用意?” 郑国泰虽有锦衣卫都指挥使的官职,但这只是依靠郑贵妃受宠才在文臣纷纷弹劾的情况下仍旧承袭任命的流官。 如今正儿八经掌锦衣卫事的,却是已故去的兵部尚书王崇古的孙子王之桢,官名锦衣卫提督。 郑国泰是郑贵妃亲兄,但郑贵妃并非皇后,郑国泰可不能被称以国舅。 以官职称呼,这些便服文臣也是谨慎恭敬的。 郑国泰看了看自己身后站着的幕僚,笑了笑之后说道:“年来,朝廷都盯着播州之役。来年正旦节一过,皇长子便虚岁二十,今年定是疾风骤雨。既如此,何不添些油?诸位有所不知,昨日陛下已经宣谕阁臣,令拟敕文举行三礼及诸皇子册封礼。” “什么?!”那几个身着便服的在京官员不由得脸色一变。 “又不是第一回了。”郑国泰哈哈一笑,“阁老们也知道轻重了,朱批没下来,不敢再轻易让外廷知晓。好叫诸位知道,这回,至少七日不报!” 郑国泰对宫内动静的言论,这几人自然是深信不疑的。 互望一眼之后,一人开口:“正该此时再多上本?” 皇帝本来已经做了决定,但大家还这么聒噪,岂非能再现当年因为群臣总是聒噪而延期一年的情况? “不!”郑国泰身后那人却开了口,“播州平叛,此次大大有望一竟全功。叛贼既平,三军盼赏。两宫三殿大工,三军论功行赏,嘉礼仪典耗费,担子都要压在沈阁老肩上。事务繁多,首辅病重,沈阁老一人何以勉力支撑?内阁,该当补员了!” 众人心中齐齐一震。 内阁补员,不说其他人,赵志皋和沈一贯自己都奏请过多回。 现在郑国泰的幕僚师爷这么说,是有把握了? 也许借着皇帝终于允许册立太子的借口,真有人以为国本之争将尘埃落定。没了这个大麻烦,恐怕担忧阁臣难做的人就会心动了。 播州之役若竟全功,论功行赏之下,必有一番擢迁,涉及到的好缺不少。 沈一贯是浙党党魁,若有郑贵妃从中助力,未尝不能说动皇帝恩准补个另外一党入阁。 看来郑国泰这幕僚的意思,是把党争和国本之争搅在一起,把三礼耗费和财计艰难的状况搅在一起。 “此计大妙!” 郑国泰那幕僚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诸位这下明白了吧?”郑国泰也智珠在握一般开口说道,“但可奏请增补阁员。其余事,静看风起!” 他在用力,他妹妹刚让朱翊钧用完力。 此刻枕头边,郑梦境却在承欢后想起了什么一样,可怜兮兮地跪在了榻上,不知从哪摸出一个玉盒捧着,哽咽说道:“这玉盒,万岁爷还请收回去!” 朱翊钧脸上五味杂陈,心痛不已:“爱妃,这又是何必?” (本章完) 第9章 殿下恩情还不完(求收藏追读) 第9章 殿下恩情还不完(求收藏追读) 昔年宫外就有传言,说皇帝和郑贵妃在大高玄殿真武像前盟誓,将来立朱常洵为太子。 其实……有这回事,但不完全是。 那还是朱常洵出生之前,郑贵妃在生下皇次女后又有身孕。而有一回自己和她嬉戏时让她摔了一下。其后虽然精心温养,那孩子却在降生当日便夭折。 那可是个男孩,郑贵妃岂能不伤心? 朱翊钧自责之下,才对她有了一番许诺。 既有许诺,又是心尖上的美人儿,朱翊钧从此就更不喜那好大儿,越来越中意这郑梦境为他所诞的三子朱常洵。 对郑梦境,朱翊钧始终有些别样的宠爱。 寻常其他妃嫔,见到他总有许多拘谨。 后宫佳丽众多,他独宠此女,正因此女能与他交心,不似旁人那般唯唯诺诺。 正如当日那句言语:“万岁爷如今不似老嬷嬷了!” 这句话,正是初入宫闱的郑梦境对他的吐槽,说他有时候优柔寡断,就像个老太太一样。 阖宫上下,又有谁敢与他这般言语? 你还别说,常洛那小子…… 朱翊钧摇了摇脑袋,伸出手把她双手往下一压,而后再把她拉进怀里:“母后那里……外朝群臣……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才是。” 郑贵妃手上还紧捏着玉盒,人却在他怀中啜泣:“臣妾只是不想让万岁爷为难……” “哎,当时我真是怒气一涌,恨不得斩下去,是你拉住了我,众人皆知。”朱翊钧安慰着她,“旁人哪知爱妃如此体贴?常洛这小子也是笃定了我不忍心真害了他,这才非要闹得沸沸扬扬。在慈宁宫里,他可不是那模样!真是不知哪里学来的心机!” 朱翊钧绝不是个傻的皇帝,一些关键之处,他后来便想通了。 而唯独对这爱妃,他就满脑子都只是爱妃体贴,明白他的难处。 他更不喜欢这个大儿子了,可是也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在朝臣面前说过的话不好不作数,对爱妃说过的话也不好不做数。 国本这种大事,也容不得他真的耍赖,毕竟百年后还是要去见列祖列宗的。 “罢了罢了,只能先叫朝臣和母后知道,朕是乾纲独断要办这事的。这小子闹得后宫鸡犬不宁,先快些移居到慈宁宫去,也算我在办这件事,还可静待其变。” 朱翊钧安慰着自己,仍旧使出了这拖字诀的逃避伎俩。 他觉得这也算对李太后和朝臣有个交待,并且保留变数。 毕竟母后也说了,具体事情她是不会过问的。 此事一闹,难道他这个九五至尊的脾气就不是脾气?晾一晾也很正常! “万岁爷……说起来,大哥儿的脾性当真与以前大不相同了……”郑梦境忽然装作感慨一般,说了这么一句。 俗话说三岁看老,朱常洛在宫里已经呆了这么多年,哪怕困居景阳宫内极少出来,但也不是全无消息。 至少当年第一次出阁听讲时,文华殿的太监懒得生火把他冻得直哆嗦,后来还被讲官正义训斥才取上暖这种事,是人尽皆知、窃引为笑谈的。 对怠慢他的太监都不敢放个屁,如今却敢在皇帝、皇贵妃面前那般刚猛,着实令人费解。 “你这么一说……当真是的……” 郑梦境欲言又止,朱翊钧看了看他。 “……万岁爷,您说,会不会是什么邪物上了身?” 朱翊钧愣了一下,随后却也深思起来:“你这么一说……还当真有点……” 回到景阳宫的朱常洛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真的开始怀疑起这一点,或者就想拿这一点做什么文章。 但无所谓。 国本之事,取决于皇帝喜不喜欢他吗? 祖训在那,历朝陈例,在大明,易储可没有其他朝代那么方便,哪怕储君名分还没决定。 “殿下厚恩,奴婢没齿难忘,必定肝脑涂地以报殿下……” 景阳宫后殿书房里,王安痛哭流涕着磕头谢恩,一片真情发自肺腑。 能做到那样触怒天子,还终究是把他护住了,王安是真没敢如此奢望。 在宫里,奴婢不就是草芥吗? “你本来也没什么错。”朱常洛让他起了身,“你是我的伴读,我不护你护谁?我不护你谁护你?” 王安的两只泪眼写满忠诚,殿下恩情如何能还完? 经此一事,他如何能不感激涕零? 朱常洛却正色道:“我知道你过去也是万事求稳,但既然能为我安危愿意赴死,我便知你忠心!王安,我十二岁时你便到了我跟前。经此一事,你该知道我如今已有了主意!” 王安连连叩首:“奴婢知道了!殿下要奴婢做什么,但请吩咐便是!” “暂时却没什么事。”朱常洛笑了笑,然后问道,“若再让你去找陈矩,敢不敢?”王安愣了一下,而后咬牙点头:“奴婢这条命已是殿下保回来的!殿下有吩咐,奴婢有何不敢?” “那就去洗把脸吧,再喝些姜汤。今日淋了雨,可别病了。” 朱常洛说完,王安眼里更加忠诚了一些。 等王安再又千恩万谢地出去了,朱常洛才收起了笑容继续思考起来。 李太后今天后半段,还数次点了点朱常洛的不该。 她扶助幼子顺利亲政,以宫女和非皇后的身份如今有太后之位,恐怕是最爱惜名声的,始终强调不过问朝政。 这回还能借着多年委屈撒撒泼搞得李太后关注,后面却不能当真让李太后觉得他是个不孝子。 没办法,在这大明,忠孝大过一切。 看朱翊钧随后对他的态度,很明显,就算对自己的印象大为改观,但朱翊钧就不是个理性的皇帝。 就算他展现出了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手段、谈吐,理论上讲更应该作为储君来培养,朱翊钧却更不待见他了。 从慈宁宫离开之后完全不想理他,坐上御辇就让太监飞快抬走。 真是一个一意孤行又情绪化的爹。 朱常洛一开始“大言不惭”钓鱼,多少存了改善一下父子关系的意思。 万一是过去的朱常洛太怂呢? 但老爹直接要杀王安敲打他,朱常洛就只能改变节奏,直接闹到太后那里去算了。 如今看来,这件事还是需要内外一同用力。 外臣又该怎么知道皇长子如今不一样了,也在主动争取呢? 次日一早,朱常洛还是找来了王安:“陈公公昨日手掌伤到了,这事终归还是因为我,你代我去探望一下。” 最有望被立储的皇长子主动结交司礼监大珰,这仍是大忌。 王安却不再有犹豫:“奴婢这就去!” 因为前两日的风波,魏岗也不敢再多为难,王安顺利出宫去了。 但不久之后,他又灰溜溜地回来。 “陈公公说监务厂务繁忙,他又在养伤,便把奴婢打发回来了……奴婢没用……” 王安一脸惭愧的模样,朱常洛仍在练字,走笔不停。 “他知道你去过,就行了。” 王安满脸问号。 “啊?” 朱常洛继续写字。 对他那父亲的笔迹,朱常洛确实是在用心习练。 做皇帝当然不必是书法大家,朱翊钧的书法也称不上是大家。 可练好他父亲的笔迹,一来显得“孝顺崇拜”,二来……谁知道将来没有能派上用场的地方? 王安不懂如今的皇长子殿下,因为他的言行都与过去大不相同了。 若非一直就没出过景阳宫、他每天都守在皇长子身边,王安真会以为是换了一个人。 他猜得一点没错,就像郑贵妃如今在悄悄算计、皇帝也在琢磨不透的:皇长子“邪物”上身了! 朱常洛如今不仅继承了那些记忆和对这个时代的认知、学识底子,还有自己本身对明末这段历史的熟悉、后世宦途的经验。 做文秘,研究学习,撰写材料,陪伴领导工作,其实能学到很多东西。 譬如现在王安不理解的,朱常洛也不用多解释。 权力核心圈子里的那些人,哪用得着事事都说破? 陈矩知道了皇长子派人来过,就该懂了。 那天只提到了皇祖母一下,陈矩还不是听懂了,安排人去请动了李太后。 宫里这件事一闹,风波虽然已被抹平,但出手的是李太后。 形势既已有变,剩下的决断,该交给陈矩。 (本章完) 第10章 众正盈监 第10章 众正盈监 陈矩确实很忙,恭谨地站在一旁。 难得一见,朱翊钧在亲笔写御札。 写完之后,他才淡淡说道:“用上印,不急着送到内阁,让朕先安生几天,总有题本再来催请的。” “奴婢领旨……” 朱翊钧又说道:“粮饷,大工,嘉礼,都要钱。户部是必定又要哭穷的,让各地矿监税使办好差事。” “奴婢定禀告田公公,好生吩咐下去。” “母后既为你们两个说话了,今日你本该还在养伤,叫你来办事便是安你的心。” “陛下隆恩,奴婢心里明白。” 见皇帝又洒然离去,陈矩默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之前被罚银百两,这个不重,却也不轻。 罚银一百两不算少,毕竟万历赏赐阁臣,开心时也大约只是这个数,甚至有时只是几十两。 自己一向重规矩,可没收什么银子,皇帝对此应该也是心知肚明的。 如今既认了错,罚了银,昨日更是拉住了皇帝负伤夺了兵刃,太后娘娘也是宽慰了几句了,应是无碍了。 陈矩如今叹气,倒是因为皇帝交待的事。 记得十一年前,大学士王锡爵有一疏。 话里的意思嘛,知道陛下身染微恙,注重养生。 但是一天十二个时辰,哪怕睡六个时辰,游玩三个时辰,晨昏定省陪伴太后一个时辰,还是留下两个时辰批阅章奏,干点皇帝该干的工作吧,好不好? 若如今的朱常洛知道此疏,大约会捧哏一句:“那样的话,天下臣工也知道皇帝只是在养生,不是厌事,想做纯纯懒狗。只是在怡养龙体,不是肾很好,悠闲自在地淫乐。” “留中诸疏,杳无明示。我们这些阁臣啊,兼旬累月,底下部衙都把我们催麻了。可皇帝您不发话,我们能咋办?您这么搞,我们有何颜面位立群臣之上?” 王锡爵还提到:我知道,您是想效法祖父世庙。他老人家也曾斋居西内,然而你“何不试取宝训实录观之”? 世庙虽也不上朝,可边庭警讯、大吏升除、稽古考文、祈年忧旱,人家手批数下、口宣数及。虽然同样没有立刻召见群臣,但人家还是勤快的啊。 对王锡爵的这些肺腑之言,陈矩记得那次皇帝的回复总结起来就是:朕知道啦,但朕现在身体不好,先静养。 那时候,皇帝怠政的症状还不算太严重。 毕竟当时二月里皇帝还上了朝。只是有两个月见不着面了,王锡爵他们有点慌。 现在十一年过去了,王锡爵致仕了。 沈一贯只入阁时见过皇帝,此后再不得面圣。 上朝?不存在的,朕身体不好,免了。 祭祀?让定国公恭代吧,朕头晕目眩,失仪怎么办? 便是奏疏批阅下发……现在明明已经亲笔写了御札,却非要等内阁再上题本催一次,才发下去。 陈矩便不能先去内阁传达已经定下来的旨意,转而去忙别的事。 矿监税使……西南本有兵乱,只怕不久后地方又是弹章雪片般入京。 想起之前王安那小子说要来探望伤势,陈矩望了望东北面:“就不能歇歇吗?” 皮肉伤而已,不大着紧。 他不太认可皇长子现在的急躁做法,不过,皇长子殿下,确实大不相同了。 能在宫中身居如此高位,陈矩懂得景阳宫的用意。 如今宫里宫外,消息通畅的恐怕只有宠冠后宫的郑氏兄妹。 在这国本之争里,皇长子一方的文臣助力若是一直处于消息上的被动,恐怕仍旧会被拖延得迟迟难定。 可冯保以后,内臣外臣岂敢再勾连? 皇帝之前那么大动肝火,不就是因为内心猜疑吗? 陈矩低声嘀咕了一声,就先把御札拿回去安排用印存好。 宫里的主要行动仍旧是“除草”。 皇帝虽在太后的干预下饶了王安一命,但要宣示的权威仍旧必须落实。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四月初五。 赵志皋和沈一贯果然再把题本呈进了宫中,刚刚累了好些天在宫里整风的几个司礼监大珰面面相觑。 “陛下早有明旨,是御札,田公公亲去?”陈矩开了口。 都知道陈矩是刚刚受了罚的,如今手上新伤未愈,让外臣看见了也不好。 田义只是看了看他,微微点了点头:“那咱家就亲自跑一趟吧。” 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发迹于万历初年。潜邸之中的旧臣,万历二年被拔擢到司礼监文书房管事,从此便兢兢业业。 张居正离世后,他又先去南京,以司礼监太监掌南京内官监印,三年后转南京守备太监兼掌南京司礼监印,握紧了南京军政大权。 帮皇帝过渡完了那段“后张居正时代”,田义回京后直到四年前才掌了司礼监印,成为内臣一号人物。“钦赐坐蟒,许禁地乘马”、“钦赐内府坐橙杌”、奉旨“团营大阅”并“法司录囚”,这都是皇帝给他的殊恩。 现在,田义亲自捧着御札,直往内阁而去。 内阁那边,仍只有沈一贯一人枯坐。 三月最后几天,诸奏本题本不报。 四月开始这几天,皇帝似乎勤快了一点点,处理了一些事情。 初一补了陕西右参议分守关南道,初二补了河南右参议。 初三批了云南巡按的奏本,还突然给阁臣及皇长子讲官赏赐了一些银彩扇和铰扇。 昨天就更不一般了,山东右参政、浙江按察使和杭严道副使都有了人选,还问候了一下已经致仕的南京兵部尚书,准了山东巡按的奏本。 眼见皇帝似乎一天比一天勤快,又在皇长子有关的事上有所表示,内阁赶紧上了题本。 这段时间也控制得极好,外廷还不知道皇帝已有口谕,最近都没有奏请速行三礼的。 沈一贯的焦急等待没有持续很久。 “陛下御札!” 田义一句话,就让沈一贯心里又一咯噔。 只是御札?不是明旨或已经批朱用印的敕文? “……臣恭读。” 毕竟是难得一见的皇帝手书,沈一贯行了礼,恭敬地接过御札之后摊开来。 【祖宗制度,国家典礼,朕审时度礼裁夺奉行。昨以慈庆宫修葺完备,皇长子及诸皇子册立分封冠婚大典已谕卿等撰敕挨次举行。偶有畜物谢廷赞趁机出位要功,因恶其狂妄,以致少待,使天下臣民晓然出自朕心断定,不惑于奸小之聒渎也。】 【今览卿等奏揭,具见忠慎。卿可传示诸司,静候移居毕,即发敕行矣,不得逞臆又来聒渎,特此谕知。】 沈一贯一看,心都凉了半截。 他看向了田义,田义只问道:“阁老可明白了?” 沈一贯当然明白,他肃容回答:“……臣领旨,这便传示诸司,勿使奸小再聒渎圣听。” 这种情形,和万历十八年何等相像? 那一年十月底,也是皇帝有明谕:如果明年一年没人聒噪,那就年底传旨册立。如果有人聒噪,那就直接等到皇长子十五岁。 随后那大半个万历十九年啊,申时行这个首辅可是苦口婆心。 好说歹说,确实绷住了大半年。 可明明圣谕里有“明年各办钱粮、后年春举行册立”,到了八月二十,工部主事张有德上了个《大礼届期仪物未备仰祈宣示以昭大信疏》,请皇帝安排一下典仪的事项日程好做准备,却终究是被皇帝认为继续聒噪,震怒无比。 而最终结果,不仅申时行、许国二人在一个月内致仕走人了,太子册立一事更是拖到了如今。 现在御札明明白白地点出这回从年初拖到如今就是因为刑部主事谢廷赞这个“畜物”,还又定下了个新规矩:先移居慈庆宫,移居完之前不能有人聒噪。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田义行了行礼:“阁老费心了,太后娘娘、陛下、殿下都等着诸事顺遂。” 沈一贯心头剧震,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看田义。 他只看到田义抬头时平静的眼神,而田义已经办完了差事一般转身离开了。 手上的御札似乎有些烫手,沈一贯的心跳快了不少,血也微热。 什么意思? 宫中内臣之首步伐稳得很,平静地离开文渊阁。 他希望沈一贯这回能硬气一点。 陈矩陈矩,人如其名,循规蹈矩。 皇长子在宫里闹出的风波,让陈矩受了罚,这倒是小事。 只是从他一贯奉“祖宗法度、圣贤道理”的原则出发,皇长子的做法也很难让他打心底里认同。 但田义不这么觉得。 他对如今的皇长子,倒多了些激赏。 宫中大小事,他这个司礼监掌印岂能不知? 陈矩不愿办不好办的事,他来办! 感谢年久失修nn的1000点打赏,凌雲幾點的500点打赏,孤独的行者的100点打赏。 (本章完) 第11章 大明已亡国有日 第11章 大明已亡国有日 外廷终于热闹了,御札内容传示诸司,再加上三月二十五就已降下的口谕。 刑部官厅,刑部尚书萧大亨叫来了谢廷赞。 “御札之中,陛下所言曰可都知道了?” 谢廷赞字曰可,能取这样的字,谢廷赞就是个很有一股子气的人。 科道言官素有的一股“傲”气、“正”气。 傲气也罢,正气也罢,现在谢廷赞听了上司的话只是梗着脖子哼了一声:“忠言直谏,陛下以我为畜物,青史自有公论!” 他眼中分明有些洋洋得意。 毕竟这道口谕能下来,明显有他谢廷赞的功劳。 谁不知道皇帝的性情? 说是他谢廷赞这个畜物聒噪才拖了些时日,但口谕毕竟是下来了。 萧大亨却皱了皱眉:“沈阁老特地叮嘱本官,要本官告诫你一二。既已有谕旨,其后不可多事了,以免再如万历十九年一般。” “大司寇此言差矣!”谢廷赞立即说道,“如今正该乘胜追击。陛下又以先移居拖延其事,难道满朝忠臣再无奏请聒激之嫌,三礼就能明旨敕行了?皇长子转眼就虚岁二十了,皇三子年已十六,年长诸皇子尽居后宫,成何体统?这国本之争,也该有个结果了!” 萧大亨沉着脸看着他。 这家伙两年前到了四十岁才中进士,之后一开始还没授官时就敢上疏大谈特谈矿税之害。 如今一个区区正六品主事,非要言辞偏激、身先士卒地想在国本之争里博名出位。 奏请三礼的人那么多,怎么就唯独他获得了“畜物”的评价? 大放厥词、不识大体罢了! 眼下还油盐不进! “既有谕旨,移居慈庆宫毕就敕举大礼,莫非你连这点时间都等不了?”萧大亨语气不善,“若误了大事,青史之上只会记你一笔恶名!圣谕:‘不得逞臆又来聒渎’,你如今这么说,倒真有抗旨卖直之嫌!” 谢廷赞一点不见软,盯着萧大亨说道:“莫非阁老和诸部堂官仍要柔懦求全?移居慈庆宫,谁不知只是缓兵之计?” “乘胜追击……缓兵之计……”萧大亨怒了起来,“陛下与我等臣工,是君臣,不是交战之敌。你这些言论,真大逆不道!” “大司寇要因言定罪,下官俯首就擒!”谢廷赞哼了一声,“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我一片忠公体国之心天日可表!” “顽固不化!”萧大亨气得头痛。 朝堂之中,如今是沈一贯在内阁当直主事。 在沈一贯的周围,这圈人被私下称为浙党。 而被沈一贯和当时的阁臣张位一同推举为刑部尚书的萧大亨,在张位因朝鲜之役被皇帝革职后,就只能更紧密地依靠沈一贯。 满朝文武私下里都议论,说萧大亨是浙党一员大将。 现在国本之争的矛盾压到沈一贯身上,从过去的经验来看,一个不好就可能弄得沈一贯去官罢职。 群情鼎沸奏请立储,当真全是出于一片公心? 也不知其中暗含了多少争权夺位的党争心思。 “本官好言相劝,你若要自误,休怪本官没把话说在前头。”萧大亨挥了挥手,“言尽于此,你本司衙务,本官会留心。” 谢廷赞拱手行了行礼:“公务繁多,缺员不补,下官虽尽力处置,也自当具本言缺员当补之事!” 萧大亨的眼角都跳了跳。 你还不能说他太桀骜。如今各部衙确实缺员众多,拿本职差事完成得好不好来压他,一点用都没有。 一句缺人,事情难办,最终又还是皇帝的锅。 有时候多想想自己的原因! 这么多年了缺员补没补?有没有认真处置朝政? 这么多年都是这么几号人办这么多差,人还越来越少,我都要疯掉了! 萧大亨揉了揉太阳穴,心中担忧不已。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多年来的事实已经证明了,在国本之争这件事上,科道言官和群臣如果冲不动皇帝,就会冲内阁。 现在压力给到了赵志皋和沈一贯这边。 赵志皋家中,沈一贯前来探望。 万历二十三年,因为支持兵部尚书石星与日本封贡议和。在封贡失败、朝鲜之役再度打响后,石星以欺君之罪被下狱论死,去年死在了狱中。 而老首辅赵志皋在当年打击后,从此便“病瘫居家”,请辞不已。 屡屡上疏请辞,皇帝屡屡不准。现在沈一贯因国本之事要亲自来与他商议,名正言顺。 可病床面前,两位阁臣的心里都很复杂。 “您是首辅,当此非常之时,只有您有这个威望约束群臣,勿要再坏大事了。”沈一贯语气恳切。 赵志皋躺在床上,吃力地张了张嘴,仿佛说话都已经很困难了一样,出声也断断续续、声音极小。 他儿子在一旁,仔细听了许久才弯着腰开始转述。 “家父说,他老人家病重至此,早已不能辅佐陛下处置朝政。不明夷务,主张议和,谋国无能;定储无功,废矿税弊政无力,无才、无识、无量、无局,诚然如此,羞愧难当。” 沈一贯头皮发麻,老赵,别忙着损自己啊! “威望谈不上,约束更谈不上。还盼阁老今日亲见家父病重至此,怜家父老病,请陛下恩准家父辞表。”赵志皋的儿子一个长揖,皮球踢了回来。 沈一贯愁苦不已。 就刚才那一段嘀咕,有这么多内容? 他叹了一口气,诚恳地开口。 “濲阳公,昔年我也是深为赞同当以封贡议和平朝鲜夷务的。要说不明夷务,我也是如此。倭贼狼子野心,竟一心妄图插足神州,实非你我所能预料。其后事不可为,濲阳公不好改弦易张,我也只是为国计,这才与洪阳公一同主战。” 说了当年与赵志皋、张让的旧事,沈一贯才满脸苦笑:“这阁臣不好做,只有我等才知道啊。” 病床上的赵志皋同样陪了一脸苦笑,又勉力摇了摇头,像是在说这些不必再提了。 沈一贯再叹一口气。 那之前他本是附和赵志皋的,而后却跳到了次辅张位那一边。 而蔚山之役后,在任用前线御倭重臣问题上,张位由于所言过激,拒不认罪而惹怒了皇帝。 沈一贯却主动承认过错,态度诚恳。 最后的结果是张位被革职了,沈一贯被挽留。 这几年的风风雨雨下来,倒是沈一贯审时度势,地位越来越稳。 朝野所讥的赵志皋,其实反倒有所坚持,只不过他也确实心灰意冷了。 沈一贯委婉地表达了对于当年“背叛”赵志皋的不得已,而后也只能动之以情:“这回不同。濲阳公,田公公到文渊阁时有一言:太后娘娘、陛下、殿下都等着诸事顺遂!” 病床上的赵志皋表情一僵,却没开口。 沈一贯继续道:“皇长子都快二十了啊!我们在内阁这么些年,三礼还未办成,将来您和我卸了担子还乡,岂非羞愧难当?如今太后娘娘也愿国本早定,殿下在苦等,只要群臣再信陛下一次,说不定就真能诸事顺遂了!濲阳公,您说呢?” 他执着赵志皋的手,声音中全是恳切。 赵志皋却又苦笑了一下,再次摇了摇头,而后小声嘀咕起来。 他儿子侧耳倾听了,过了一会才开口:“家父说,病居多年,都是沈阁老辛劳。如今立储在望,还是只能烦请沈阁老担着。家父能做的,只是不以奏本题本再触怒陛下罢了。这段时间,不请辞,不奏事。家父愿为表率,沈阁老可传百官知晓。” 赵志皋昏黄的眼里尽是支持和鼓励,沈一贯莫得法子。 他知道赵志皋只愿明哲保身了,不愿与他共同面对这个局势。 甚至于,赵志皋继续“顺从皇帝”而不以首辅之尊竭力争取,反而会被一些同僚弹劾,正好趁机再请辞一走了事。 这汹涌朝局,你沈一贯自己去面对吧! 沈一贯没能达到请赵志皋“康复”出面一起约束群臣、尽力把这事办成的目的,就只能满怀心事地告辞离开。 看来就算有那句话,赵志皋也不看好这一次国本之争会有定论。 那样的话,自己也该重新再考虑考虑怎么做了。 赵府之中,“病瘫”的赵志皋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在儿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坐在了椅子上。 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带着一些讥讽,也带着一些无奈。 “若是能生还故里,自不必说。若为父死在这里,你扶灵归葬。而后不论朝局如何,你也好,家中后辈也好,不要再出仕为官了。” 赵志皋的声音虽苍老,却也不是已经病危垂死的感觉。 “父亲……” 赵志皋扭过头看,看着欲言又止的儿子,眼中还是有着能够官至首辅的凛冽气势。 “这话出为父之口,只入你耳!”赵志皋声音很轻,但斩钉截铁,“大明已亡国有日,赵家远离纷扰,方是存续之道!” (本章完) 第12章 都是英雄好汉(求收藏追读) 第12章 都是英雄好汉(求收藏追读) 大明在内阁首辅口中已被判了死刑这种事,朱翊钧父子和满朝文武都不知道。 但热闹毕竟是来了。 两天后,沈一贯再上题本:御札来说等移居之后就发敕文颁行天下,我好开心啊!那么选择哪个吉日移居呢?陛下您留心给个话! 不报。 两天后,皇帝给阁臣和皇长子讲官赏了些银子:收钱办事,别催。 这样一来,科道言官及六部许多中小官吏可不给面子了,奏请推动进展的奏疏络绎不绝。 然而沈一贯却大感运道在我! 因为播州方向军情陡然紧张了起来。 先是川湖总督、平叛大帅李化龙的题本来了:广兵陕兵因为争斗互相杀伤,他弹劾总兵吴广不能约束麾下。 沈一贯连忙拟票,说前线事重,还是只薄惩罚俸为好。 皇帝批了:罚俸三月。 而后户部题本:各边镇额饷,因为皇长子三礼和播州军需借支不少,逾时历季不能给发,能不能从库银里暂借五十万两分发各边以安军心,等诸事完毕后再陆续补还? 沈一贯连忙拟票:军心为重,户部还能挪。 皇帝又神速批了:可以。 这么大一个大明,各种各样的事情实在太多。 只要不是催国本大事,这些天沈一贯关于其他国事的票拟,批复率出奇地高! 皇帝和他忠诚的辅臣在这件事上达成了高度的默契。 君臣在诸多国事上很久没有这么效率丝滑了! 直到四月二十五,在皇帝口谕下达足足一个月后,礼部作为首当其冲的部门终于绷不住了。 礼部尚书余继登的题本呈了上去。 啥时候办大礼先不说,您老先把主持典仪和该前往各处传达旨意和的人选、行人司官员名单定下来行不? 这次皇帝倒是也给了答复,只不过点的居然不是“万历首席大祭司”定国公徐文璧,而是定西侯蒋建元和区区通政使司右参议等人。 这是太子册立大典该有的规格吗? 再后一日,户部题本又呈了上去。 【皇长子婚礼及册立分封诸礼,其应用金宝珠玉等项因帑藏万分匮竭难措,边饷处告急购买无计,今将见在者包表进库骏收,其余容臣等先给饷银,次第办进。】 一石激起千层浪。 谢廷赞出离愤怒了:“什么叫皇长子婚礼及册立分封诸礼?陛下已有明旨,自该先行册立!焉有名分未定而大婚之理?这婚礼,是以太子规制来办,还是藩王规制来办?” 科道及诸部衙中下层英雄好汉在集结。 大家伙能给阁老一个面子,但是瞧一瞧:这一个月里,阁臣可在用心苦谏皇帝定下敕文?哪怕定下移居慈庆宫的吉日、再给皇长子讲回课也行啊! 昔年申时行能约束朝臣八九个月,如今通货膨胀,沈一贯只能约束一个月了。 冲他丫的! 而兑现了自己“不请辞”诺言一个月的赵志皋,闻听四月末有数人奏请增补阁员之后顺势呈上了第三十七道辞表。 紫禁城中,被太后“敲打”之后安静了一个月的朱常洛松了松衣襟:“四月快过完了啊。” “……是啊。”王安捧哏。 朱常洛确认了外臣的不给力。 国本之争仿佛进入了疲惫期。 皇长子快二十了又怎样?皇帝又没说不立他,一步一步来嘛! 这一届阁臣鉴于前几届阁臣猛攻这个问题的下场,现在大概也采取了另一种策略:只要皇帝没有明言废长立幼,那就只是虚应其事。 朱常洛很苦恼:摊上这么个爹,他待机时间又那么长,李太后爱惜羽毛,重臣给不了好助攻,这该如何是好? “该去慈宁宫问安了。” 朱常洛起了身。 月前事情之后,他若再想出景阳宫门,魏岗是不敢阻拦了。 晨昏定省,他们愿不愿见是一回事,朱常洛去没去是另外一件事。 “狂悖不孝”之后,自然还要做足样子塑造一下形象。 现在又要入夜,朱常洛到了慈宁宫,本以为李太后还是会不见,以免有施压皇帝的嫌疑。 但今天李太后却召他进了殿。 “这个月又天天来。”李太后像是看穿了他一般,“不是跟你说了,等皇帝旨意便是吗?” 朱常洛陪着笑容:“孙儿也只是晨昏定省而已。皇祖母不喜孙儿天天来?” 李太后不置可否,只是瞅了瞅他。都是人精,朱常洛也没有避讳:“听闻昔年皇爷爷在时,囿于所谓‘二龙不相见’,也时常难见曾祖一面。孙儿自知动不如静,只是皇祖母当面,孙儿也不讳言。孙儿若当真一如往年,祖孙二人相见之时只怕极少。私心自然有,孝心也是真的。” “……好一句私心自然有,孝心也是真的。”李太后见他坦坦荡荡,倒是轻叹了一口气。 是自己宫里旧人所生的长孙,李太后心里还是看他更重的。 只不过……李太后又摇了摇头:“皇帝已经在办这件事了,你这个月倒也算本分,急什么?” “孙儿等得起。”朱常洛违心说道,“然则皇祖母能殊恩一见,孙儿和母妃在宫里的日子,毕竟能好过一分。” 李太后皱了皱眉:“事已至此?你不要胡说!” 朱常洛沉默了片刻。 上回他母亲被吓到晕过去,那是因为他面对皇帝的旨意有太过激烈的反应。 而经历过许多的王恭妃,很清楚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这个月宫里虽然平静无波,但她免不了忧惧,最近又有些小病不止。 这也是朱常洛足足安分了一个月的原因之一。 “孙儿本居长,国本之争却延宕多年。皇祖母世外高贤,但后宫之中的险恶,皇祖母又岂会不知?孙儿只盼母妃日子能够先好过一些的苦心,皇祖母自是了然于心的。” 李太后摇了摇头:“这事又不是只关乎喜恶,你也莫要杞人忧天。你父皇在此事上迟迟不下明旨,自有他的难处。” 朱常洛点着头:“张阁老非相乃摄之言在前,父皇于君权相权之争更加小心,孙儿如何不能理解?外朝群臣以孙儿为由,国事上多有凌迫父皇从百官所谓民心所向,这一节孙儿也是知道的。” 李太后有些惊异了:“你能点破这一节,倒是难得。” 听他提起张居正,李太后的眼神一时有些异样。 当年的是是非非……已是当年了。 但当年那些事给自己那儿子造成的影响,李太后也已经领悟了不少。 她只是一介女流,其时皇帝又年幼,张居正掌着大局,至少是让皇帝坐稳了皇位。 但亲政之后,张居正又走了,皇帝如何还能容忍过于强势的臣下?恰又逢国本之争,一闹开来,皇帝的脾气自然会上来。 一眨眼就拖到了现在。 收敛心神之后,她岔开话题:“这个月,晨昏定省也去请见过皇帝了?” “回皇祖母,每日都去,但不得一见。” 李太后无奈地捻了捻手上佛珠。 儿子深居后宫怠政懒政的事,她又岂会不知? 虽有诸多前因后果,却也不是明君所为啊。 她不愿干政,既然崇佛,也就只能多加祷告、诚心礼佛,盼着多积一些功德。 这孙儿的用心她懂,但她还是只说道:“月前你那么一闹,虽是情有可原,却又种下因果。皇帝怎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你不可再那般狂悖不孝了。” 朱常洛乖乖称是。 急不来了,能够又见李太后一面,多说点话留个好的印象,也许什么时候就会发挥作用。 父亲偏心,外臣怕事。 他这个被忠孝大网和皇权敏感性所包围的皇长子、准储君,再有想法也得等到合适时候。 借着向李太后袒露心迹的这个机会,朱常洛告退前又向她请了个恩典。 就说自会好好等着,但恐怕移居慈庆宫后母亲孤单,请李太后赐个小佛堂在景阳宫里。这样一来,母亲在宫里只一心礼佛、难被寻到错处,既为太后、皇帝、皇后、儿子祈福,也不致孤寂。 对这样的请求,李太后自然是夸奖了一番他的孝心,点头答应了。 还又让李太后记起了之前心里想过的事:“今日你说出诸多关节,确实难得。说是大病初愈后开了窍,莫非真得神佛庇佑?” 朱常洛立刻回答:“当是皇祖母诚心礼佛之功。孙儿是在皇祖母宫里受孕的,重病之时恍恍惚惚,只感觉五彩霞光里似乎游历了一方离奇世界……” 熟悉一下佛经的用意就在于此:他的前后变化太大,总要有个说法。 而有个崇信佛法的李太后在宫里,朱常洛又岂会不借力? 点到为止,仿佛只说了一个大概的梦。 告退之时,他明显感觉李太后还听得意犹未尽,那就很好。 好听吧?下次更新。 (本章完) 第13章 处处奸佞宵小 第13章 处处奸佞宵小 回到了景阳宫,却发现值更的太监换了个新面孔。 “你是哪个?赵进教呢?” “殿下,赵进教那厮昨日该当差的,竟私自出宫去赴赌戏了。奴婢禀报上去,责罚出宫了。他叫李进忠,隆庆二年生人,肃宁人氏,万历十七年入的宫,是个伶俐的。” “奴婢叩见殿下!”这李进忠顿时拜倒。 朱常洛目光微凝,郑贵妃又在对景阳宫的人动手脚。 这个月,景阳宫已换了三个人来,这是第四个了。 不以为意地举步向前,走了几步之后他又停了下来。 李进忠? 这名字居然有点熟悉感。 过了一会,朱常洛才从仍算熟悉的后世记忆里隐约对上了号。 如果没记错……魏忠贤这厮,一开始的名字似乎就叫进忠? 话说回来,能让朱常洛都有熟悉感觉的,还是太监,除了他又能有谁? 朱常洛缓缓转过身,看向刚刚站起来的、身形有些魁梧的李进忠。 “殿下有何吩咐?” 见朱常洛停步转身,魏岗小心问道。 他是“耳目”,但皇长子随后也未动干戈。 只不过经历了之前种种,魏岗也怕朱常洛拼出命去,定要洒扫庭院。 他能护住王安,说不定便能除掉魏岗。 到时真以为皇贵妃也肯不顾一切地保他? 朱常洛古怪地看了看李进忠,随后却摇了摇头:“没什么。” 这厮自然还不知道将来会改叫魏忠贤,而后以九千岁大名遗臭青史。 只能说他必定已经有“赫赫名声”,这才能被郑梦境想法子安排到景阳宫。 又能存着什么好心? 朱常洛不动声色,是打定了主意等待变数借题发挥。 等朱常洛走远,魏岗才低声叮嘱:“先好好当差!” 李进忠满脸陪笑:“公公放心,小的省得!” 赵进教本是他在宫中难得的好牌友、好嫖友,如今在景阳宫混了几年,就得了去辽东税监身边听差的好差使,李进忠羡慕得紧。 至于前不久万岁爷因为一些事大动肝火、整顿内臣,李进忠这种底层又能知道多少? 被换到景阳宫来当差,虽然没什么油水,但胜在清闲,还抱上了皇贵妃娘娘心腹大珰的大腿,岂非一桩美事? 魏岗微微颔首,转身往自己值房走去,心里却有点嘀咕。 贵妃娘娘不知在计划什么,但总觉得皇长子殿下也非易与之辈。 这景阳宫掌事,怎么忽然成了个让人左右为难的苦差? 他哪边也不敢不听! 深夜之际,郑国泰也还未入睡。 时隔一月,朱常洛去慈宁宫问安时不再只收获一个“知道了”,而是被留下很久。 这个消息,自然被郑梦境同步更新到了郑国泰这边。 书房之中,他把情况说了,那个一直为他出谋划策的幕僚捻着胡须,眉头也皱在了一起。 “老莫,怎么说?” 这幕僚姓莫名宗勉,与郑家也算同乡。本来只是一个靠着别人投献田土在乡里士绅圈中混迹的落第秀才,但郑家发达之后入幕郑家,从郑国泰的父亲开始就开始日渐倚重他。 莫宗勉闻言躬了躬身:“东主,殊为不妙了。” 郑国泰心中一紧:“细细说来!” 莫宗勉叹了一口气:“昔年群臣激荡,姜应麟等奏请立储,陛下一时恼怒,明旨说了‘立储自有长幼’,这才落下口实。其后众臣屡屡上奏,都执此言,姜应麟虽受贬谪亦快意无比,实在是群臣计策。” 郑国泰点了点头,那时候他父亲还没死,是妹妹刚刚被册封皇贵妃之时。 姜应麟被贬出京之日,听闻不知多少官绅相送,而姜应麟自己也像是英雄一般。他用自己的被贬,换来了皇帝“立储自有长幼,姜应麟疑君卖直”这句话,竟像是逼出了皇帝先给了一句明白承诺。 从此皇帝可就被动了。 毕竟你自己说过的,要立储的话,自有长幼。现在如果废长立幼,不合适吧? 莫宗勉凛然道:“上个月皇长子大闹一场,似是留了狂悖不孝的话柄。然而外臣都清楚明了皇长子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放出这样的事情让外臣知道,反倒会让外臣以为皇长子处境已如刀山火海。当日种种,多年积愤一朝倾吐,倒是情有可原,又引外臣怜惜,只怕不知有多少自诩忠义之人直斥陛下之非。” “那不是正好吗?又是外臣聒渎。” “非也!吵还是要吵的,前次只让他们奏请增补阁员,就是要让陛下有借口,群臣以国本为名聒渎圣上,实则却行党争之实。” “到那时,再让人说出当日皇长子冲撞陛下狂悖不孝之举,便如添油加火。天子一怒,缇骑尽出,这才能再大办一批,又能消停好些年甚至就此成事。” 莫宗勉分析了一下之后,捻着胡须满脸不痛快:“可若之前就开始说皇长子狂悖不孝……太后她老人家已有处置。细节之处越抖越多,焉知浙党不会趁陛下新受太后训诫正自心虚,齐心协力裹挟科道言官及百官死谏,再惊动太后娘娘干脆一锤定音?” “赵阁老不愿出头,沈阁老实则独掌内阁。若能一锤定音,实在是十余年来未有之大功。既名留青史,又有拥立储君之实。而后再东宫属官拔擢新进,不知多少人要倒向沈一贯。太子党实力愈强,将来就更难办了!” 郑国泰听得心都凉了,因为他觉得老莫说得有理有据。 “你还没说今天之事怎么就殊为不妙了!” “还是太后娘娘啊,东主!”莫宗勉有点无奈他智商的样子,“太后娘娘一贯一心礼佛,不干政事,也不愿在国本一事上苛责陛下。但如今,她老人家又见了皇长子。虽然眼下来看还没什么,但有一就有二,这是做给陛下看的啊!” “那可如何是好?” 郑国泰也相信妹妹的话:皇帝其实优柔寡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因为什么新变故做了决定。 莫宗勉也很担心。 他如今的富贵、将来的晚景,全都绑在了郑家这辆车上。 若是郑家倒了,朝臣可不会对郑家客气。 而身为亲信幕僚,莫宗勉很清楚,太后的意思一直是属意长孙。 既不会坏了规矩使社稷动荡,王恭妃也是慈宁宫旧人。 国本之争拖了这么久,一是皇长子此前确实还年幼,二是太后确实一心礼佛、不愿过问朝政。 可如今皇长子亲自闹事,既然闹得太后关注了此事,以那位的性格,说不定就快刀斩乱麻地关注了下去。 毕竟皇长子明年就二十岁了,总不能这个年纪了还拖着不成婚吧? 而太子大婚和亲王大婚,仪制又不一样,非得名分定下来才会去做。 “老莫,快给个主意!”郑国泰急了。 莫宗勉走来走去,许久之后才顿下脚步:“非常之时了,两步一起走吧。” 郑国泰精神一振:“怎么说?” “其一,依着户部题本的说法,东主再上一个奏本。便说册立之礼既繁且琐,皇长子又已年近二十,不妨先冠婚再册立。仪制嘛,倒可照太子之仪来。” “那不就是坐实了?不行!”郑国泰连连摇头。 “东主莫急。奏本一上,必定朝野哗然。在下打听过了,户部只因财计艰难,大婚耗费则最重,故而那题本把大婚放在诸礼前头。但东主这奏本一上,倒会让户部被科道言官群起而攻之,以为他们赞同废长立幼。” 莫宗勉眉飞色舞:“况且,东主可说是他人假东主之名上奏。那又是有人要故意诬害国戚之家,用心险恶,局面更显复杂。” 郑国泰听得眼睛渐亮,连连点头。 找个替死鬼罢了,这确实好办:“第二步呢?” 莫宗勉严肃了起来:“那就是陛下也隐隐怀疑皇长子是邪物附身这才性情大变一事了!此事须得极为谨慎,一个不好,不仅不会奏效,贵妃娘娘还要落个行巫蛊之事谋害皇长子的罪名!以那位的性情,岂能不闹到太后娘娘面前?非要太后娘娘也存疑了,那才能行!难办的是,这个月皇长子又甚是守礼,并无异常……” “你的意思是,再激他发狂?惹得太后娘娘也不喜,生出疑心?” “却又不能是贵妃娘娘出面。”莫宗勉点着头,“而且,还要提前做些准备。最好是皇长子发狂起来时,又有些证据,让太后娘娘和陛下当场就看出不对劲……” …… (本章完) 第14章 抓住这个人! 第14章 抓住这个人! 五月初一的清晨,北京城西南的良乡驿馆外来了一朱三青两绿共六员大小官儿。 驿馆之中,一个身着玄色道袍的人匆忙赶了出来,见面就是长揖到地:“德完何德何能,劳诸位远道来迎?” 身着朱红官袍的只有一人,他当先扶起这人:“子醇素有直名,如今起复都给工部,我就直言了:情势如火,正要子醇仗义直谏!” “……侍郎言重了。我病居故里已三年,朝堂诸公都贤明方正,哪里用得上我一个区区七品?” “焉能自轻?”这个侍郎转身指向其他人,“其中有德完相熟的,也有新晋。来,我一一说予你听。同行入城,途中自当为德完剖明如今情势。” 这些人里,就有谢廷赞。 他看着曾任户科都给事中、如今转任工科都给事中的王德完,眼中颇有期待:“久仰大名!” 领头来迎接王德完“病愈”起任的,是工部右侍郎姚继可。 另外两个青袍,一个是工部营缮司主事张嗣诚,一个是皇长子讲官、右春坊右中允黄辉。 那两个八品绿袍,则一是国子监丞,见面就是一阵吹捧,说监生至今还传颂王德完昔年如何直言敢谏、半年数十疏。 若朱常洛此时知道王德完事迹,可以给个“科道加特林”的评价。 另一是吏部照磨,王德完的报到,他来对接。 路途之中同行入京城,他们主要聊的还是如今的情况。 “国库空虚!”姚继可痛心疾首地说道,“如今户部虑事不周,题本引起满朝非议。这一节,我已与曰可等几人言明。若非如此,今日他们就要具本弹劾户部上下了。” 谢廷赞闻言无奈地拱了拱手:“国本大事岂容轻忽?若非姚侍郎拦住下官,我的奏本已经要呈上去了。” 姚继可摆了摆手:“先有陛下敕令营缮大高玄殿,又端午将近,内臣报西苑龙舟已颇有残破,今年或无法幸西苑斗龙舟。陛下不悦,又令工部兴龙舟之役。如今两宫初成,三殿三门不速速开始营建,陛下何时才能御门听政?” 王德完慢步走着,沉默不语。 大高玄殿是世宗皇帝所建,而朝野间有流言:当年皇帝和郑贵妃就是在大高玄殿有盟誓,约立其子为太子。 如今这么个国本之争关键时期,皇帝为什么突然要敕令修缮大高玄殿? 它还好好地在那,哪有已经被烧毁的三殿三门重要? 姚继可又指出了很重要的一点:嘉靖四十年重建完成的三大殿如今再次被烧毁,如果不重建起来,皇帝似乎还多了一个理由不上朝理政。 “贺郎中被贬去泰州,如今营缮司郎中仍出缺。三殿三门督修,我一个小小主事人微言轻。” 听了张嗣诚的话,王德完看了他一眼。 贺盛瑞他是知道的。两宫重修由他主持,一百六十万两的预算,他只用六十八万两就建成了,这便是他被贬的“罪”。 大明要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能省钱办事的反而成为众矢之的。 户部从实际情况出发急中出错,也差点被谢廷赞这些“直臣”误喷。 “侍郎放心。”王德完痛心疾首地说道,“我病居西川,虽知那里大木大税大兵备之苦,然三殿大工,廊庙之观瞻、臣民之属望,断不可再推迟!” 钱只有这么多,要优先把三殿三门重修,自然不该拿去修缮什么大高玄殿和龙舟。 这也是国本之争的一角! 黄辉和王德完是多年旧友,此刻忧心忡忡地说道:“某上一次为皇长子进讲还是去年。从其伴读太监王安那里探知,皇后多疾,左右多窃意后崩,贵妃即中宫位。此国家大事,旦夕不测,书之史册,谓朝廷无人。” 王德完闻言长叹,再对姚继可一个长揖:“侍郎所言无差,确实情势已如火!” 几个人借迎接的机会统一了想法,才回到京城就听说了今天的一个新猛料。 郑国泰第五次奏请三礼,但这次与之前的说法不一样。 顺着户部题本的谬误,郑国泰摆出了体谅财计艰难的姿态,建议先只办个冠婚,册立和诸王分封可以再延后。 谢廷赞勃然大怒:“颠倒其词,与明旨相背,恐酿国家无穷之祸!子醇兄,你我当纠劾之!” 王德完也沉着脸:“国本未定,弊政丛生!奸佞跳梁,一至于斯!我为六科言官,自当力谏陛下,正本清源!”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而这一天刚刚才报道的王德完,迅速就恢复往日火力,半日之内拟具五道疏。 一道疏,是他在老家西川亲眼所见的民间苦状:此前重建两宫,从西川取大木,百姓饱受徭役之苦;如今矿监税使在地方于正赋外又加征薪税,百姓又饱受大税之苦;播州平叛,四川百姓又饱受大兵备之苦。 第二道疏,则是他入京途中经过湖广时,所见湖广税监陈奉荼毒地方,列举了他的四大罪:欺君、盗国、虐士、殃民! 他说是在枣阳青山开矿,但伤了显陵龙脉,那可是你曾祖父曾祖母的陵寝啊! 你知道你派出去的太监在刨你家祖坟吗? 第三道疏,大高玄殿和龙舟比三殿三门还重要?楚蜀剩余大木,修了大高玄殿,仅仅先把三门重建起来就不够了,库积之银修了龙舟哪还够办其他事? 三殿三门,朝廷象征! 大高玄殿和龙舟,那是什么玩意?也配排在这么重要的事前面? 第四道疏,感慨于时事,谏言理财之常慎者八:严义利之办、明一体之谊、通家国之理、存敬畏之心、识修省之要、广视听之益、谨安危之机、改苛敛之失。还有用人当慎者七:矿税之使当撤、被逮之臣常原、抚臣之任当专、选取之命当下、迁谪之臣当用、告灾之救当行、辅相之求当急。 这第四道疏,属于对朝政整体上的建议,说虚很虚,说实也有实事。 王德完知道皇帝大概会不管不问,了不起回个知道了,但他想说。 因为他不知道那第五道疏会引起什么后果,那么一到任就谏言这么多实事,尤其第四道疏忧国忧民之言,必定是天下传颂,直名更盛。 本该是朝会的朔日,自然仍旧不上朝。 沈一贯看着淹没到内阁的题本,听通政使司那边传信过来今天的奏本数量,还有各种不知内容的密揭、大张旗鼓的揭帖,只感觉到心惊胆颤。 这时,又有中书舍人送来一张纸:“阁老,承天门外揭帖……” 沈一贯看完心都凉了。 端午节就快到了,难道就不能让皇帝先安生过个节、心情好一点再开火? 入夜,新修好的乾清宫里,朱翊钧看着面前数量夸张的奏本、题本、揭帖。 每天总还要点时间,看看国事。 但听田义在那念着摘要,朱翊钧渐渐气得青筋直冒。 “湖广巡按王立贤奏劾陈奉命千户谢应魁等剥削商民……” “锦衣卫经历钱一鹗极言陈奉、程守训、孙朝等酷虐……” “直隶巡按应朝卿劾陈奉擅立拦江税厂阻绝引盐诈害各商……” “凤阳巡抚李三才言矿税烦兴万民失业……” 朱翊钧嘴角抽动,低声说着:“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户部说没钱,怎么京里京外的大小官员突然像约好了一样,如此集中地弹劾他派出去征税开源的这些矿监税使? 就连锦衣卫里也有人胳膊肘往外拐? 田义又拿了一个奏本,抬头看了一眼皇帝,而后说道:“工科都给事中王德完……” “又是他?”朱翊钧火一冒,“才刚刚起用他,今天这是第几本了?” “回陛下,第五本。”田义停顿一下,又说,“是揭帖。” 所谓揭帖,那就是公开的,只怕其余地方也贴了几份。 朱翊钧咬了咬牙:“朕倒要看看,他又要如何公忠体国勤于职分!” 田义平复了一下心情,做好跪下的准备。 “臣王德完万死谏言:天子与后,犹天地日月阴阳父母。地与天并位,天不交地则乾坤毁;月与日并明,日不丽月则昼夜息;阴与阳并行,阴阳不顺则寒暑愆;母与父并配,父不顾母则家道索。” “皇上万国之父也,中宫万国之母也。皇上聪明天纵仁爱性生,中宫夙称优渥。然臣甫入京,道路喧传,咸谓中宫役使仅得数人,忧郁数亲药饵,危不自保。臣不胜惊悚……” 朱翊钧果然暴怒:“反了天了!反了天了!宫禁私事,他也敢妄议?!” 皇帝不宠皇后,怎么了? 居然说皇后危不自保…… “快!”朱翊钧情绪爆炸,“抓住这个人,别让他跑喽!” 既然有明确的第一个目标,深夜,缇骑入府。 “奉旨!工科都给事中王德完妄言宫禁是非,大不敬!着拿入诏狱,严询罪由!” “既知臣必有逆耳忠言,陛下何以又起用臣?” 刚刚走马上任的王德完悲愤不已,还没在京城旧宅睡上一夜就锒铛入狱。 本次任职时长:半天。 ———— 注:史上王德完这回还是干了半年多的,这些奏疏是陆续呈上的。但本书中,因为皇长子“作妖”,郑国泰那个请先行冠婚的事件提前,因此做了改动。既是蝴蝶效应,也加快剧情节奏。 感谢西湖遇雨天王的10000点打赏,西湖天王新书《我的爷爷朱元璋》已肥,大家可去开宰。 (本章完) 第16章 天下不疑皇贵妃而谁疑 第16章 天下不疑皇贵妃而谁疑 京城不知多少人难以入眠,沈一贯已经熬出了黑眼圈。 王德完……那是内阁题本上去,皇帝难得没有不报而得以增补的一批官员之一。 他沈一贯拟的票,能不救? 不为科道言官秉公直言,他又要被围攻了。 【臣仰信皇上彝伦建极,万无可疑。今德完有此奏,正为谤传满街,欲明皇上之心。臣窃恐皇上偶未下察,致动宸威……】 第二天开始,朝堂乱成了一锅粥,各种奏本题本纷至沓来。 郑国泰请先行冠婚礼,被礼部尚书等领着一帮御史、科道言官狂喷。 谢廷赞被姚继可劝住了,但仍然有人喷户部包藏祸心,附逆推动废长立幼。 郑国泰又辩奏称那奏本不是他本人所上,是有人冒他之名,想要加害国戚。 但天亮之后更热闹的,当然是王德完的光速入狱,和那道“妄议宫禁是非”的疏。 吏部尚书李戴带着许多人连连上本为王德完说话。 撞了上去之后的结果,是朱翊钧再被气到。 除了李戴这大天官,其余人夺俸一年、八月不等。 这一次,皇帝的反应很快! 沈一贯急匆匆地来到了承天门外的“天街”,这里五府六部诸衙齐聚。 端午节前骄阳已如火,沈一贯到这里时,只见不少官员都齐聚天街上商议着是不是要一起去哭午门了。 “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沈一贯大声喊道,“适才,陛下已遣文书官传谕内阁!” 实际上的“独相”赶了过来,其他人倒是给了个面子,暂且静听。 各部的门里,随后又有人陆续出来,包括李戴等几位尚书。 一一见礼之后,沈一贯语重心长。 他先转述皇帝传谕内阁的内容。传谕内阁,不就是要内阁再说给百官听吗? 皇帝的意思是: 王德完不讲武德! 皇后,那是太后为朕选的原配。 多年来侍候朕,就算稍有过失,朕都是体贴包容。 有证据! 她弟弟,朕还不是让他袭了伯爵? 是!有时候她稍稍悍戾,朕因事教训过几句“务全妇道”,她也表示会悔改。 但哪里谈得上忧郁成疾? 王德完这“畜物”,“狂肆妄言、惑乱观听”。 你们是朕的辅弼肱骨,这个时候该有君臣一体的大义! 就这。 百官看着沈一贯停了口,顿时愕然看着他:就这? “阁老,中宫何时稍有过失、稍稍悍戾?”礼部尚书余继登不乐意了,“陛下此言,恐怕朝野更为谤言所误!” 他服了皇帝,现在还在到处抓奸贼查问流言因何而起呢。 现在倒好了,“奸贼”自己跳出来了吗? “悍戾”这种评价,您怎么能就这么给中宫定性了? 沈一贯跑到这里来广而告之,又居心何在?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沈一贯看着他,“好叫大宗伯和诸位知道,陛下另有谕旨,令礼部尽快择吉日,皇长子月内移居、开讲!” 余继登一愣,却有人开了口:“正月里、二月里,都有过谕旨,令择吉日。月内、明年……这种话,陛下已经讲过几回了?” 一时哗然,议论纷纷,众人皆以为然:皇帝在这个问题上已经没有信誉可言了。 又说中宫有过失、略悍戾,又在国本一事上画饼安抚众臣,什么意思? “又有谕旨定了时日,那如今却是不能聒渎了,是也不是?” 谢廷赞像是恍然大悟,勃然大怒:“王子醇还在诏狱受苦,这是要臣下们两难吗?上章搭救便会误了皇长子开讲移居;不上章,则王子醇如何能脱罪?” “正是这个道理,阁老……” 沈一贯总算也感受到了前辈们的待遇:我方主力输出一下场,顿时群情汹汹。 “中宫伉俪陛下二十四年!”沈一贯双手猛压,嘶声说道,“陛下加厚中宫之心可示之天!我也有回奏:万一自今而后优厚稍减于昔,则天下见影生疑,日滋多长!”他痛心疾首地看着众人,尤其向着萧大亨使眼色:“万代瞻仰在此一举!列位,我都说到这份上了,还要如何?” 谢廷赞也闭了嘴。 这话确实说得狠,堵了皇帝的嘴。 反正都已经有流言了,今后你对皇后不好了,那更加助长流言。 百年万代之后,陛下,您也不想您的声名观瞻因为这件事大动干戈、大兴冤狱而一团糟吧? 萧大亨顿时捧哏:“若王子醇有罪,我刑部安能置身事外?如今情势,何事为要?皇长子移居、开讲,若月内办不成,大家再纷纷进言不迟!” 在萧大亨等人的帮腔下,在沈一贯再三保证会继续上本营救王德完之后,众人总算平息了一下愤慨。 因为皇帝有谕旨,皇长子走向太子之位又有了明确时间节点,众人再次给了沈一贯一个月时间。 移居完成就开始启动三礼,那可是皇帝之前谕旨明说了的。 诏狱之中,王德完确实在“受苦”。 但有过田义的关照,无非一直高强度询问,没有用酷刑。 “本官是刚刚才入京,但秉公直言,还需要有主使之人吗?” 王德完被连夜讯问到现在,尽管很疲惫,但还是露出了不屑的表情。 “万历二十一年,陛下谕礼部并封三王以待嫡,朝野沸然。当时六科给事中齐赴首辅家宅质问,王太仓避而不敢相见。那一年朝野流言四起,厂卫难道不知道?” 王德完冷笑一声:“‘天下不疑皇贵妃而谁疑?皇贵妃不自任以为己责而谁责?’这可是太仓公题本所言,一字无差!” “流言是流言。但听信流言,揭帖妄议宫禁是非,终究是把命搭着才敢做。王大人此言,是说这回也是阁臣指使,这才甘冒天险?”讯问之人似笑非笑。 “昨日迎我入城之同僚,想必你们也都知道了。那么我入城之后行状,你们又岂会不知?”王德完嘲讽地看着他,“若说指使我的,只是公心罢了。阁臣也好,其余在朝诸官也罢,凡有公心者,皆是主使。” “……你莫要胡乱攀咬。” “是你因我引述太仓公之言,想攀到如今阁臣那里去。”王德完好整以暇,“你非要攀过去,我倒乐见其成。不妨都拘来,大明朝堂开在诏狱,不失为青史奇观!若能因此让陛下知道民心所向、早定国本,我虽死何憾?” 对面之人听得无语。 紫禁城里,朱常洛跪在朱翊钧面前。 “你宫里的狗奴婢,私自跑到那等腌臜所在,禁宫秘闻不知说了多少!” 朱翊钧把这段时间以来被查出私自出宫的太监名单摔到朱常洛面前,而昨晚被抓现行的李进忠赫然在册。 再加上之前的赵进教等人。 朱常洛抬头看着他,克制着怒火。 讲不了理,这家伙也不是来跟他讲理的,就是抓住这理由找回场子,顺带压压他的“气焰”。 “还在皇贵妃面前大言不惭,说什么自会管束宫中奴婢。”朱翊钧指着他,“护住了那王安,底下人的胆子一个个就都大了!这李进忠刚到景阳宫当差,听了你的威风,就敢出去说什么富贵前程!” 朱常洛微眯了眼,不多看他。 难道他不知道景阳宫上下当差的人,除了当初非要选个在内书堂读过书的伴读和王恭妃当年的老人,其余人都是什么货色、谁安排的吗? “这几个奴婢犯了宫规,父皇从严惩治便是。” 朱常洛这回却不会保护他们,这些人被赶出宫去还是被打杀了,都是好事,虽然后续再添补的恐怕也都差不多。 没有明确地位之前,这些事都由不得朱常洛做主。 “管束不力,让奴婢在宫外口无遮拦,以致流言四起,谤朕德行!”朱翊钧寒声说道,“罚你禁足三月,闭门思过!” 朱常洛深吸一口气,再次抬起了头:“父皇此言,儿子不敢苟同!宫外流言谤君,这罪责,儿子担不起!” “……反了天了!”朱翊钧见不得他强势反驳,“不是你宫里的狗奴婢在外胡言乱语口无遮拦?” “禁宫内外,消息往来何止儿子一宫几个德行不佳的奴婢?”朱常洛捡起身旁那个名册,“这么多人,父皇为何说得流言源头便是景阳宫?” 他刚扔过来的东西,能抵赖吗? 上面那么多的人,都是景阳宫的? 朱翊钧表情一僵之后,仍旧咬牙切齿地说:“你就没有半分过错?” 朱常洛气得肝疼,这是“抛开事实不谈”大法了? 我刀呢?! (本章完) 第17章 反了他算了! 第17章 反了他算了! 上面那老登是父亲,还是皇帝。 朱常洛没刀,只能嘴炮:“刚有此事,父皇便因此说是儿子让奴婢在宫外口无遮拦以致流言四起,这是把罪责都安到儿子头上了?再禁足三月,是让宫里宫外都认为是儿子主使的?儿子不能接受!” “朕罚你闭门思过,你就闭门思过!” 朱翊钧烦透了别人反对反对,执拗地大声质问:“怎么?父皇的话你不听,又要抗旨了?” “好!”朱常洛也忍不了了,“既然如此,儿子请父皇明文降旨,诏告中外!就说人证物证俱在,业已查明流言是因儿子而起,妄议宫禁是非之人是儿子主使!旨意到了,儿子自然认罚!” 朱翊钧倒是愣了一下,而后勃然大怒。 “你这逆子!” 朱翊钧哆嗦着起了身,要冲下宝座来踹他。 什么叫明文降旨,诏告中外? 老子的谕旨不是旨? 明文发到外朝,这是嫌还不够热闹吗? 现在一旁伺候的是司礼监另一个秉笔太监成敬,眼见皇帝又要冲动,他赶紧堵了过去拉住他:“陛下息怒……” 上一次他不在,而今天皇帝和皇长子再次对台,又快打起来了。 他也搞不懂:一清早还让司礼监去传谕阁臣,说这个月要择吉日移居,还要再让皇长子进学。禁足三月的话,怎么移居?怎么进学? 看来仍旧是缓兵之计。 朱常洛算是明白了,恐怕只有之前这原身的懦弱能受得了朱翊钧的性格。 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他都无福承受,因为根本见不着面。 总之学他爹一样宅起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什么都不做就不会有大错。 朱翊钧被拉住之后,气喘吁吁头晕眼。 他盯着这儿子,看他倔强地跪得笔直,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 话都说出口了,难道被他驳回? 瞅他这模样,今天又要闹起来,又让母后评理? 两个人就僵在了这,四目互望。 朱常洛不戴这顶帽子,朱翊钧不喜欢说到做不到。 但总得有人递个台阶。 成敬大着胆子说道:“陛下,既已传谕内阁,移居开讲之事……” 朱常洛心里一动,然后更加无语。 你倒好,拿我当饼画给外臣看,又要把我关禁闭。 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一冲动就胡咧咧。 “……听到没有?”朱翊钧倒是就坡下驴,咬牙切齿地看向朱常洛,“本还有心让你这逆子尽快移居慈庆宫,再去进学!到了朕面前,你又狂悖不孝!” 朱常洛眼角都抽动起来:在你说那句话之前,我只说了一句你从严惩治便是,哪里狂悖不孝了? 好歹有人递台阶,朱常洛也低下了头:“谢父皇隆恩。只是父皇明鉴!宫里消息何时能悉数瞒过宫外?让儿子禁足,外臣听闻还不知将如何猜测,到头来又让父皇烦忧。” “陛下,殿下说得甚是!” “你这奴婢也为他说话?”朱翊钧瞪着成敬。 “……奴婢多嘴,陛下恕罪。” 朱翊钧当然知道他们说的是实情,这也侧面佐证了罪魁祸首不能安给皇长子。 “……若非看在大局的份上,朕决不轻饶!”他说着硬气话,“滚回去!景阳宫上下若再有不懂规矩的,休怪朕严惩!不单景阳宫,四司八局十二监都一样!” 像是不针对景阳宫,成敬恭声称是。 朱常洛就这么被叫来挨了一顿训,回到景阳宫之后憋闷得不行。 太祖皇帝在上,若不是还没多少根基,我是真想反了他算了! 这破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太后也不管管他,张居正又没了。 就让他这么无法无天吗? 朱常洛心里一横:必须行动了! …… 一边是内阁照旧小心翼翼题请移居事宜和开讲事宜,一边是仍有不服阁臣或者别有用心的人上疏言王德完无罪,一边是锦衣卫抓着人、同时刑部与皇帝扯皮司法权的事,另外还混着对郑国泰的弹劾与郑国泰的自辩。 好不热闹。 皇帝只和阁臣交流,辩说此前两宫未修好、与皇后共居启祥宫时,感情好得很。 顺便再次挽留疯狂请辞的赵志皋。 而端午当日,更是让许多外命妇入了宫:你们自己瞧瞧,皇后身体好着呢! 这样一来,王德完就当真是妄议宫禁是非了。 “……册立冠婚本欲举行,因大小臣工沽名市恩,屡屡渎激,所以延迟。” “诸臣为皇长子耶?抑为德完耶?如为皇长子,慎无扰渎。必欲渎扰,则再迟册立一岁。”既然已经有了“证据”,朱翊钧就派了成敬去内阁宣谕,再次发出“推迟”警告。 沈一贯欲哭无泪。 “接下来的话,陛下只对阁老说。” “臣恭听圣谕!” “皇长子移宫之日已定,朕圣心独断,不因偶有畜物聒激而改移,卿当明白。” “臣明白。” 成敬点了点头:“既如此,咱家便去办差复旨了。” 沈一贯欲言又止。 成敬要去办的差,是将王德完杖百棍、罢官发回原籍为民。 一面是皇帝让皇长子移居,一面是威胁再有上本胡说八道就推迟册立一年,一面是重责王德完杀鸡儆猴。 信不信皇帝? 皇后不是好好的吗?皇长子移居慈庆宫是不是已经定下了日子? 沈一贯日常心惊胆颤。 他得赶紧去行刑现场,千万不能闹出百官愤而哭门的事。 以前,这种廷杖的事都是在宫里,在左顺门附近。 但现在三殿三门都烧掉了,何况左顺门廷杖,是因为皇帝还御门听政、上朝。 现在朱翊钧证明了皇后好得很,就是你们这些人惹是生非,那还不理所当然地杀一儆百? 廷杖安排在了午门外打,因为六科廊在这,诸部衙也不远,可以来看。 就是这些科道言官最喜聒噪! 王德完被人从诏狱里带来了,虽然憔悴、虚弱,但看得出来没有受酷刑。 成敬宣读着皇帝口谕数落王德完罪状的这段时间里,诸部衙大小官员已经闻风而动。 王德完悲愤不已地望着右边太庙的方向呼喊:“列圣在上,睁眼瞧瞧啊!储君事关国本,迟迟不得册立,道路流言四起,大祸朝夕将至!臣忠义之心,列圣明鉴!罪我一人,能平流言、弥大祸乎?” 声音悲怆,围观群臣无不动容,有不少人抹着泪。 而后,自然有人带头朝着太庙的方向跪下了,高声哭喊。 成敬头皮发麻,但旨意必须要执行。 “打。”他说完之后,又小声补了一句,“着实打……” 皇帝的旨意他明白,不是非要杀了他,却又不能不警戒外臣。 但成敬不能真的直接说着实打,万一王德完扛不住呢? 看看如今这午门外的情势。 行刑之人也是懂的,既然成敬是这样说的,那么就介于敷衍和认真之间吧,至少不是最顶格的照死里打。 沈一贯在不远处安抚着“哭太庙”的众臣,他真是快扛不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哭列祖列宗,是说今上不是人君吗? 既不能说王德完确实有罪,也不能说皇帝已经定下移居日子仍旧是言而无信。 就连眼下不跟他们一起跪着哭告列祖列宗都可能在随后被人喷。 这阁臣,真是狗都不当! 可现在还得努力劝住这些随时准备出笼狂喷狂咬的大小官员。 王德完正在痛失臀部曲线,午门外的动静自然传到了朱翊钧那边。 朱翊钧这次竟没有愤怒。 没什么奇怪的,这样的场面也不是第一次了。 还敢哭告列圣?太祖若还在,他们敢于凌迫君上吗? 如今这局面,他们的咄咄逼人正是首功! 那里的喧闹声是如此之大,也隐隐传到了景阳宫。 朱常洛听不分明,但还是稍微听出来是不少人在哭,就如同出丧一般。 就不知李太后听不听得到。 但哭又有什么用?李太后听到了又怎样? 站在她的立场,想全个功成身退再不干政的名声,只会更加维护她儿子的权威。 朱翊钧已经摆烂又偏激,早已不是亲政之初那个还有些心气的单纯少年。 他没有与臣下斗而不破的心理素质,更没有真正为国为民的能力与志气。 真正的明君,谁不是见识到了真正的朝堂斗争和人性还能有方向和手腕? 朱常洛默默地望向西南面。 只能靠自己了,只能出奇招! 不树立起自己万不可或缺的绝对形象,接下来这二十年,他熬不过去!狗都不熬! 我刚穿过来,我能受这窝囊气? (本章完) 第18章 他要干什么? 第18章 他要干什么? 皇后是真没病,皇长子是真“病”了。 陈矩奉命来到了景阳宫。 王恭妃双眼红红地坐在床榻上,王安伺候在一旁。 “殿下如何了?” 陈矩看了看床榻上的皇长子,开口问的是太医。 “回陈公公的话,脉象倒还好。”太医院的太医有些害怕,犹豫着说道,“没有要紧病症……” 陈矩皱了皱眉,那是装病? 已经定下了移居慈庆宫的日子,而后马上还要去进学呢。 但景阳宫报到皇帝和太后那边去,说是病了无法晨昏定省。 皇帝自然也没什么指示,没想到太后却过问了一下,让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陈矩虽然当时“没办好差”、“惊动皇太后”,但他一直把祖宗法度和规矩放在第一的名声起了效果。 如今被皇帝派来探病,陈矩听完御医的说法就走到了榻前:“殿下?” 朱常洛躺在床上满头是汗,脸色微红。紧闭的双眼下,瞳仁四动。嘴唇还微微翕张,但看去又显然是唇齿很用力。 “不会……不会……”他的声音含糊,又很小。 “殿下?”陈矩又喊了一声。 “不会的……呜……” 断断续续的呢喃声中,皇长子最后有点像是在哭,似乎有什么极让人恐怖的事。 “……殿下这样已经多久了?”陈矩问王安。 “回公公,昨日来请见殿下,便未起身,一直这样。醒一会,又极困倦,而后便梦魇连连……” 陈矩默不作声,直直地盯着朱常洛的脸。 这是搞什么? 御医是不敢在这等事上胡言乱语的。 既然说脉象没什么毛病,那就是没病。 说没有要紧病症,其实就是没有病症。 装这副模样做什么? 当然了,他身份尊贵。他既然要装,除非李太后、皇帝亲至,也没有人直言不讳地拆穿他。 “……既如此,好生照料殿下吧,我去复旨了。” 陈矩转身往外走,快到门口时却听皇长子说出了比较大而清晰的一声:“我不信!” 他转头看过去,只见皇长子仍旧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额头却有青筋迸起。 陈矩到了皇帝面前时,心里还在斟酌怎么说。 最后也只决定如实说。 不说自己内心的判断,只详细转述自己的见闻。 “……装神弄鬼。”朱翊钧这么评价,“既无大碍,就再看看吧。开讲之日已定,他若还不好转,外臣又该猜疑朕有心拖延了!” 陈矩不予置评。 “既是太后娘娘挂怀,你再去慈宁宫一趟吧。” 这也是朱翊钧心烦的一部分原因。 不知为什么,太后如今不见那小子去问安,反倒惦记上了。 也不知那小子是怎么哄得太后连连召见他数日的。 陈矩依言到了慈宁宫,他等了不短的时间,李太后才从位于后殿的佛堂里过来。 “并无大碍?” “回太后娘娘,御医是这么说的。” “那又怎会卧床难起?”李太后有些疑惑。 “回太后娘娘,是……被魇住了。” 陈矩说着这种情况的一般说法。 所谓被魇住,就是睡梦中时俗称的“鬼压床”。 人很难醒过来,噩梦缠身,醒来之后又往往极为疲惫。 “被魇住了?”李太后意外至极,“那又怎会昨日到今日一直被魇住?” “奴婢不知。但奴婢去探望时,殿下满头大汗,双眼紧闭,双瞳鼓动,是半梦半醒的模样,口中还有言语。” “说了些什么?” “奴婢只听到几句含糊话,都是说:‘不会’、‘不会’。隐隐可怖之处,像是惊泣。倒是临走时,殿下像是竭尽力道小声喊了句‘我不信’。” 有人说梦话很清晰,有人还梦游。 但被魇住之人,往往说话都好像要极为用力、咬牙切齿一般,说出来却是声音不大、含糊不清。 李太后听得担忧起来:“被魇住这么久?这到底是何方邪祟,竟敢……” 陈矩没有说话。 如果有人装睡,他又一定要装,那么除非他受不住激扰,谁又能让他醒来? 是着意说些俏皮话引他发笑,还是让他吃不住痛求饶? 他既然是皇长子,这一招却是妙。 “皇帝怎么说?”李太后又问。 “陛下只说,既无大碍,就再看看吧。” 后半句他给隐去了,免得有挖苦皇帝用心的嫌疑。 “被魇住这么久却不容轻忽!” 李太后是个笃信佛法的人,这些事情她是相信的。 “这样,你持我手抄经文一卷,置于大哥儿枕旁。”李太后命人去取了来,“让他那伴读太监时时诵读,驱除邪祟。” “娘娘慈悲,奴婢这就去。” 陈矩也不知道太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着意皇长子的,但老人家一片爱孙之心当得赞颂。于是陈矩先从西跑到东,回来禀报一趟再次从西跑到东。 见太后亲赐佛经,王恭妃感动落泪连连谢恩。 朱常洛的床头,她和王安一起虔诚地诵念起经文,盼着朱常洛早点醒转。 床榻之上,朱常洛一动不动,现在也没说胡话了,只是眉头仍旧紧蹙、双拳紧握。 陈矩再度离开景阳宫,眼下没什么事了,他从东边经过嘉靖年间新修成的仁寿宫往南走,前往司礼监大珰们的直房。 这路上,经过了慈庆宫。 重新洒扫了一番的慈庆宫还在等着它的新主人,但这个过程注定不会顺利。 诸皇子之中,出阁进学,是只有太子才能享受的,因为要与外臣建立关系。 诸皇子当中,独居紫禁城内一宫,也是只有太子才能享受的。 其余皇子,册封王爵之后,要么尚还年幼与母共居一宫,要么便是之国就藩,有属于自己的王宫。 如今已经不兴什么先居于十王府了。 在这象征意义非凡的移宫、开讲前夕,皇长子却忽然“病”了。 陈矩到了司礼监直房前,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皇长子到底想做什么? …… 此时此刻,皇帝于三月底给出的指示刚到达南京不久。 南京正阳门西的崇礼街,在南京城内是比较高的地段。 从这里,能看到南京城的皇宫和各部衙门。 崇礼街上,去年刚刚完工的一处官宅现在已经大变模样。 端午已过,这天午前,宅院外又来了一个中年士子。 最近这里来往的官绅不少,这中年士子在其中并不算特别。 他抬头看了看这正堂上有了个交叉木柱的官宅,询问了门房:“劳驾。请问这是利玛窦利先生的居所吗?” “正是,尊驾是?” “烦请转告,松江府上海县徐光启前来拜访,听闻郭居静教士也在此,我和他也是旧友。” “……原来是徐解元!快快请进!” 徐光启微笑着谢过,随他入了门。 他已虚岁三十九,被意外点为南直隶解元,还是三年前的事了。 这次,是准备一路先到南京拜会他当时被点解元的恩师焦竑,然后再一路入京准备明年应会试的。 从恩师那里,他知道那个在韶州认识的以大利亚人传教士郭居静也在,并且从焦竑那里得看到了一卷舆图,听说有个更精通西学的利玛窦先生在这里。 很快,他就见到那个一脸大胡子的郭居静出来了。 入乡随俗,郭居静也穿着大明袍服,见面就热情地迎上来:“好久不见了,徐先生!” “久违了,郭教士。” “是郭司铎了!”郭居静愉快地说道,“南京的耶稣会已经成立,利玛窦会长任命我为副本堂司铎了。” “看来郭司铎的传教事业大有进展。” “因为利会长向礼部说了,永不回国,做臣服之民。”郭居静指着这座教堂,“之前这里传说经常闹鬼,但在我们看来,没有比这里更适合作为教堂的地方了。” 两人聊着就进了正堂,只见一个同样满腮长胡的人正对工人说道:“在这里,需要雕刻一只精致的龙。柜子要刻满叶的纹路……” “这是?”徐光启疑惑地问道。 “伟大的大明皇帝已经下达了旨意!利会长要启程入京、觐见皇帝了。献给陛下的礼物还在山东临清,但利会长决定用更精美的柜子装饰礼物。” 郭居静介绍完,就对利玛窦说道:“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位令人尊敬的朋友,我之前说过的,徐光启先生,上一次南直隶乡试的头魁!” “非常荣幸与您认识,徐先生。” 利玛窦眼睛发亮。在东方传教,现在最顺利的就是这些士绅。 偌大南直隶,能在乡试中拔得头魁,何等不易? 徐光启与他见了礼,这才说出来意:“前些日子在恩师焦司业那里见到一卷舆图,听闻是利先生带来的……” 东西方的两个知识分子见到了第一面。 紫禁城翊坤宫里,郑梦境意外地惊呼:“被魇住了?” “母后说是这样。”朱翊钧点了点头,“是真是假,倒是一试便知,只是朕懒得去看,旁人又是不敢试的。哼,装神弄鬼!” 郑梦境倒没有鼓动他去揭穿的意思,而是心头一动,犹犹豫豫地开了口:“万岁爷,倒说不定真是邪祟作怪!” 朱翊钧愣了一下。 ……别说,圣母皇太后都送了手抄佛经去镇压。 那边的枕头风开始呼啸时,景阳宫里的朱常洛终于在听了许多遍经文之后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殿下?殿下醒了!娘娘,殿下醒了!” 王安惊喜地呼喊,朱常洛伸出了手。 “扶我……起来。” 戏已演足,接下来便是迈出那一步了。 在自己只能使动王安的情况下,在极重伦理纲常的现在,不存在快意一搏还能掌稳大权的暴戾法子。 他是帝,是父。 但没关系。 既为天子,其上不是还有天命吗? 我来,便是天命! (本章完) 第19章 寻人,启事 第19章 寻人,启事 一阵问长问短之后,“刚醒过来”的朱常洛这回像是不再那么困倦了。 要王安去给他拿些吃的过来之后,朱常洛这才说道:“原来是皇祖母记挂孙儿。王安,虽然皇祖母应该是歇下了,你还是去一趟慈宁宫。转告一下慈宁宫的掌事,就说我得皇祖母赐经之功,眼下总算是醒了过来,明日一早便去问安。” 王安出去了,朱常洛喝了一些粥,又用了一些王恭妃让人拿来的点心,这才真心对她说道:“让您担忧了,母妃。” “醒来了就好!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真是多亏太后娘娘了……” 她在那里诚心感谢,朱常洛沉默不语。 王恭妃也好,王安也好,没有人配合他演戏。 大热天的,一直捂在被子里,朱常洛倒是真心难受,眼下脸色苍白、疲惫之色不是假的。 “母妃,儿子既已无大碍,您还是早些安歇吧,别累坏了身子。” “等王安回来,再由他守着你。”王恭妃坚决摇头。 还好这次脉象没有大碍,御医没开什么药。 要不然,只要是入口的东西,她都得万分当心。 王安来回跑一趟慈宁宫也需要不少时间,这段时间里,王恭妃只觉得儿子心不在焉。 那恍惚的眼神让她仍旧担心。 王安回来之后,她叮嘱了一遍王安,这才患得患失地回去安寝。 朱常洛不用刻意陪王安说什么话,因此只是一个人坐到了案桌前面。 王安只见殿下心神不安,脸色在灯火旁忽明忽暗,似乎在思索犹豫着。 “殿下,不早了……” “睡不着。”朱常洛摇了摇头。 “是怕再做噩梦吗?”王安贴心地问道,而后一本正经,“奴婢在一旁轻声诵着太后娘娘赐下的经文,殿下安歇便是。” “我再坐一会,好好想一想。”朱常洛仍旧摇头,“你也很乏了,歇下吧。” “奴婢要伺候殿下。” 朱常洛没再多说什么,就这么坐在那一言不发。 王安终究是扛不住疲劳,毕竟他也是快四十的人了。 听到他的呼噜声,朱常洛转头看了过去。 这出戏,没有告诉任何人。 装睡的人当然叫不醒,只要他绷得住。 几套预想的反应里,最终居然是最理想的结果。 皇帝果然懒得管他,而李太后终究是被他前一段时间讲的梦中所见“极乐盛世”吊起了胃口。 也不知陈矩是如何禀报的,太后以赐经文的方式来表示了一下关怀。 接下来……朱常洛要做好明天的各种情况设想了……还得显得更憔悴些。 所以他此刻的心事重重也是真实的。 景阳宫后殿里,皇长子书房的灯亮了一夜。 待到五更鼓响过了,王安被朱常洛摇晃着肩膀惊醒了。 “殿下?”王安揉了揉眼睛之后浑身一激灵,“殿下!您一夜未睡?” 他看到的朱常洛憔悴不堪,双眼血丝密布,发丝凌乱。 “梳洗一番,该去问安了。” …… 看皇长子好转之后,又如往常一般前去问安了,魏岗坐在自己单独的房间里犹豫不决。 昨天半夜里,有人过来悄悄喊醒了他。 所传递的消息,让魏岗心中惊惧不已,难做决定。 没想到这么快。 要做吗? 魏岗也不傻,这件事做完,恐怕脑袋是必定要搬家的。 露馅了,他是背锅的。 成了,他将来也得把秘密带到地底下去。 可之前那几个换进来的腌臜货,他们还没起到更大的作用,却因为外臣突然妄议宫禁是非被一股脑地处置了。 虽然都没被杀,也没算赶出宫去,但如今都打发去做贱役了。 没有那些人,这事就只能由自己来做。 魏岗并不想做。 外面感受不深,魏岗天天在景阳宫,他最知道如今这位爷已经大不相同了。 相比于把事情办成了,寄一线希望将来死心塌地安分守己能求得赏个富贵,魏岗更担忧事情转眼被那位爷瞧出端倪、举族抄灭。 可若是不去做,也必定是先被寻个错处惩治了,然后既可能死得不明不白,又可能祸及家人。 毕竟自己已经知道了一些谋划。 看着屋角锁着的那个柜子,魏岗脸上阴晴不定。 过了好一会,他才决定先拖一拖。 找找借口便是,这事毕竟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才行。 那一边,朱常洛去乾清宫时,朱翊钧还没起床。 他自然是不会见朱常洛的。 朱常洛又去了坤宁宫,依然是闭门羹。 皇后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朱常洛又去了慈宁宫,李太后倒是见了他。 见他模样,知道他一夜没有睡,于是便嘱咐他快些回去补觉,又让王安多诵经文。 朱常洛数次欲言又止,这模样被李太后留意到了。等他告退后,李太后只觉得这孙儿今日心事重重,浑不似之前那几日里口若悬河眉飞色舞。 一日无话。 到了黄昏时分,朱翊钧早早去慈宁宫把今日的晨昏定省完成,回来路途之中,却遇到了准备过去问安的朱常洛和王安。 父子相遇在乾清宫西面,朱常洛自然行礼。 朱翊钧却有些排斥地退开了一步,警惕地问道:“听母后说,你之前是被魇住了?” “回父皇,是的。幸得皇祖母赐经,这才醒转。” 朱翊钧的目光在他身上扫着:“有母后赐经镇压才醒转?” “……是昨夜亥时才醒的。”朱常洛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只如此回答。 “哼!平日里少耍弄些心机,心性纯善坦荡又怎会被邪物侵身?” “儿子记住了。” 朱常洛平静地回答,看着朱翊钧的眼神也很平淡。 邪物侵身?呵。 这种眼神让朱翊钧很不舒服,仿佛已经被他料中心里所想一样,又有些不值一哂的意味。 “去吧!” 朱翊钧挥了挥手,御辇错开。 本来是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的,但见这儿子一旁行礼已经低下了头,朱翊钧又偏头望去。 这时朱常洛又已经直起了身子,正望着他。 朱翊钧心头微愠,这礼也行得忒随意了。 再没走进步,又听得身后已经响起渐远的脚步。 朱翊钧回头看去,果然是那小子已经转身往慈宁宫走去。 竟不是好生行着礼等自己远离! 果然大有可能是真的沾染邪祟了,要不然岂会如此乖张无礼? 怀着心事,与皇贵妃母子一同用着晚膳时,忽然听得慈庆宫掌事太监来请,说是奉太后娘娘懿旨,有要事请皇帝移驾相商。 朱翊钧大为意外。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太后主动叫过去说有要事了,而且看起来还挺急。 一时之间,朱翊钧没有多想,立刻就动了身。 等到上了御辇,他才忽然想起来:如果有什么要事急事,之前他去问安蒙了召见时怎么不说? 是那小子去问安之后! “皇长子还在慈宁宫?”朱翊钧开了口。 “回陛下,是。” 听到这回答,朱翊钧垮起个脸。 病刚好,又在闹腾什么?难道邪物作祟狂性大发了? “慈宁宫内可有异样?” “回陛下,没有。”李太后宫里的老太监有点奇怪皇帝为什么这么问。 朱翊钧不再多话,脸上阴晴不定地坐在御辇上。 翊坤宫距离慈宁宫倒不算远,进了宫门之后,只见那老太监在前面引路:“陛下,在佛堂。” 朱翊钧更奇怪,同时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佛堂之中,菩萨面前,想必纵然有什么邪祟也不敢放肆。 到了佛堂之中,那逆子果然在,而且跪在菩萨面前,李太后则坐在一旁,捻着佛珠低声吟诵。 她的脸上,也有惊疑不定,还带着浓重的忧虑。 “母后,唤皇儿前来,是有何要事?” 李太后睁开了眼睛,先看了看那边跪着的朱常洛,而后才看向朱翊钧,又对其他人吩咐道:“你们退下吧,佛堂左右,不要留人。” “是。” 朱翊钧眉头微蹙,这是屏退奴婢、让人不要听的意思。 看了看朱常洛的背影,他心里打起鼓来:莫非母后要说的是有关立储的事? 这逆子又进了什么谗言? 没想到李太后却从旁边拿起一张纸来:“这三人,皇帝听说过吗?” 朱翊钧疑惑地接过来,入眼有些熟悉。 这不正是那逆子临摹自己笔法的笔迹吗? 上面写着三个人的名字和籍贯。 徐光启,南直隶松江府人氏。 孙传庭,山西代州人氏。 卢象升,南直隶常州府人氏。 他没听说过这三个名字。 “母后,这三人是?”朱翊钧莫名其妙地问。 “皇帝知道这三人吗?”李太后盯着他,目光极其锐利。 朱翊钧被看得有点心里发毛,摇了摇头。 李太后缓缓地点了点头,而后说出让朱翊钧浑身一震的话。 “那便好!既然如此,还请皇帝安排口风严、懂规矩的奴婢派人暗中寻访此三人。有名有姓有籍贯,应当不难找。在查得确有此三人之前,常洛先移居慈庆宫斋戒礼佛,进学延后再办。外臣若有疑,我自会发一道懿旨,言明是本宫意思!” 语气态度,俨然不容置疑。 (本章完) 第20章 移宫,斋戒 第20章 移宫,斋戒 “母后……这是为何?因斋戒礼佛而推迟讲筵,外臣岂非群起苦谏?” 朱翊钧一时没消化过来这其中意思。 讲筵要推迟是一方面,礼佛这个理由更难以被儒门出身的群臣所接受。 至于移宫…… 朱翊钧虽不愿意,却未明言。 因为这意味着,外臣将知道李太后已经介入立储一事,甚至要将意志传达到外廷。 尽管这个意志里暗含着既让皇长子移居慈庆宫、往太子之位再进一步,又有暂时圈禁皇长子的意思。 所谓斋戒礼佛,就是不得离开慈庆宫半步。 在朱翊钧的注视中,李太后却先走到菩萨面前,跪下磕了磕头,低声说道:“菩萨莫要怪罪……” 气氛诡异,朱翊钧莫名其妙。 只见李太后随后才起身,而后扶起一旁的朱常洛:“你也莫要有怨言。” “孙儿不敢。” 朱翊钧这才看到这逆子的正脸,只见他神情恍惚,脸上还有一些些隐隐的泪痕。 “母后?”他心头有很多问号。 “我自有计较。”李太后一脸凝重,“皇帝既然没听说过这三人,那就好。以防万一,还要叫皇帝知道,我会亲自过问,命人严查这一年来有没有哪些内外臣暗中向景阳宫通传宫外消息!” 朱翊钧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母亲,又看了看恍恍惚惚的朱常洛。 “阿弥陀佛……”李太后说完那句严厉的话,随后又像是有些害怕一样,“还有一事……我既然如此大动干戈,还请皇帝吩咐一下,遣人祭祀一番天地社稷,便当是为社稷江山天下万民祈福。紧要的是,要派人到慈寿、万寿诸寺进进香。” 朱翊钧彻底愣了。 那还是万历四年,朱翊钧还年幼,朝政牢牢掌握在李太后、张居正和冯保手中。 为了给已经驾崩的隆庆皇帝祈求冥见福祉、给将要长大成人的儿子祈祷早生皇子,李太后这才带头捐出给她发的常例供奉金做表率,用皇室、勋戚等人纷纷捐的银子建了这慈寿寺。 随后至今,李太后还以各种方式建了万寿寺等更多佛寺。 慈寿寺有特殊之处:建寺期间,才有了九莲菩萨托梦李太后的故事。 慈寿寺里也因此供奉了九莲菩萨。 慈寿寺的兴建是因为李太后想抬高自己的身份、顺带祈福,因此最终定名慈寿,它也包含了当时还未亲政的朱翊钧对母亲的祝福和尊重。 而万历五年开建的万寿寺,则是全为了即将大婚而后亲政的朱翊钧而建,因而得名“护国万寿”。 太后和皇亲国戚捐赠、张居正撰写《敕建万寿寺》碑文,无不是在为即将亲政的皇帝造势、树立形象,也表明李太后没有继续把持朝政的心思。 特意点到去慈寿寺、万寿寺进香,甚至把这件事和祭祀天地社稷摆在一起讲,而且是更“紧要”之事。 朱翊钧不理解。 李太后摇了摇头:“皇帝还是先不要多问了。此事,我若不能全信,那就言之百害而无一利。然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故而常洛斋戒礼佛、遣人去诸寺进香,也能略表我朱家诚心,无有冲撞神佛之意。” “……皇儿现在也不能知晓?” 朱翊钧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他盯住了朱常洛。 “母亲何时害过你?”李太后摇了摇头,“翊钧,稍安勿躁。那三人名姓籍贯俱在,查访不难,想必很快就有结果。” 她一改常态,用了亲近的称呼,像是哄朱翊钧一般。 听他诚恳慈爱的语气,朱翊钧沉默片刻,而后说道:“若移居却不开讲,外臣必定纷纷进言。母后,不如还是皇儿先寻些由头拖个一月两月吧。” 向外廷传懿旨,他不确定是母后深思熟虑过的,还是一时糊涂。 毕竟她刚才的举动就很不对劲,慌了神一般。 “不行!移居慈庆宫,必须要尽快办了,明日便办!”李太后又强势起来,“皇帝也不用有疑虑,若查访之下没有这三人,无需皇帝左右为难。本宫自会做主,打发他去凤阳。” 朱翊钧惊得嘴都张大了,却只见朱常洛仍然是一脸恍恍惚惚。 凤阳?那是什么地方? 只有宗室里犯了大罪的人,才会被贬为庶人,终生圈禁在那里。 朱翊钧已经明白了李太后的意思:不论此事后续如何,她先要表态愿力主立他为储。若证明这逆子是胡言乱语,那么李太后又会力主废了他。他却不想处于这样的被动。 这么一来,国本之争的结果不是完全与他的意志无关了吗? “母后……” 他还想再试探一番,不料李太后却又转身跪拜礼佛,喃喃自语:“佛祖恕罪,菩萨恕罪……” 整个人都显得很矛盾,左右为难。 一时强势,一时畏惧。 朱翊钧不禁愤懑异常:每次只要是这逆子闹到了母后面前,都会让他处处受制! 过了一会李太后再度站起来,看向朱翊钧之后就断然道:“皇帝先不要问了。若有诸般罪孽,那也是母后先一力担着。就这么办吧,若皇帝以为母后发这懿旨不妥,那便移居后先想法子搪塞外臣一时。” “……皇儿知道了。” 听她点出发懿旨不妥这种话,又说什么诸般罪孽一力承担。 母亲这么为他着想,朱翊钧还要抗拒吗? “皇帝先去安排吧。记住,这事别惊动其他人,更别对翊坤宫多说!” “……” 朱翊钧心想,你立刻要圈禁这逆子,还要亲自过问盘查景阳宫,难道宫里会不知道? 消息再透露到外面,还不知有多少麻烦要堆到我面前。 可李太后显然已经不在乎了,或者已经思虑不周了。 “皇帝先去吧,我再和常洛说说话。” 朱常洛回想着他临走时望向自己的警告眼神和离去时的不甘背影,心中平静无波。 思考了那么久,这是既能快速达到他的目的,又对家国伤害最小,同时奠定将来自己顺利上位根基的唯一办法。 为此,哪怕借助他们对一些冥冥之事的笃信、把这事神佛挂上钩,朱常洛也不在乎。 正如他劝说的一样,李太后认可了隐患,这只会是皇家祖孙三人之间的秘密。 在将来,他倒不用被这些所束缚。 朱翊钧被暂时排除在秘密之外,这种感觉对他这个九五之尊来说自然是极为难受。 但李太后的话,他还是得听,得办。 去查访那三人的事……既然要口风紧、懂规矩,那自然是陈矩。 先去把陈矩喊来安排好了,他又要安排明日皇长子移居慈庆宫之事。 日子不是内阁题请的吉日,但李太后既然连这个都顾不得了、也不办什么仪礼,那还管什么?大不了后面再择吉日操办一下、正式移居。 忙了一阵,朱翊钧才去到翊坤宫。 这一小段时间里,朱翊钧也被李太后郑重其事、患得患失的情绪所感染。 面对郑梦境,他竟然没有立刻明说是什么事。 只提了一句明天必定会阖宫皆知的消息:皇长子明天移居慈庆宫。 落在郑梦境耳中,她当然犹如晴天霹雳一般。 尽管已经从三月底拖到了现在五月底,可一旦真的移居了,代表的意义又非同一般。 李太后又出手了! 她若仍这样频频干预国本大事,那将来母凭子贵还有什么指望? 郑梦境咬着牙没说话:若明天就移居慈庆宫,那么让魏岗那奴婢做的事,又怎么派得上用场? 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倒是没有被同样心事重重的皇帝看出端倪。 虽然就算看了出来,朱翊钧也只会以为她是因皇长子即将移宫一事难过。 司礼监那边深夜忙碌,安排人再到慈庆宫洒扫、布置。 他们以为明天会有不小的阵势,直到第二天清晨,只有皇长子一人前往。 就连王安都没有先跟着过去。 而慈庆宫那边,只有数个来自慈宁宫的老太监、老宫女。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本章完) 第21章 进香,延讲 第21章 进香,延讲 众所周知,定国公徐文璧乃是大明这么多年的首席大祭司。 他的第一份正式工作不是这个。 那还是嘉靖末年,他老爹仍在,徐文璧典禁兵宿卫,做了个紫禁城小小保安队长。 很快,隆庆帝继位,定国公自然要优待。 于是徐文璧迅速升职,掌府军卫事,很快又升为掌右军都督府,督皇城诸门。 到这里,一切还正常,是大明顶级勋臣的常规官职路径。 徐文璧第一次去祭祀,那可是恩荣。 虽然其时资历还不够祭祀天地,但被皇帝点名去大明列祖列宗陵前祭扫,可不是谁谁谁都能有的恩荣。 徐文璧当然卖力。 活干得好,就会一直干。 于是从隆庆朝开始,徐文璧就成了祭祀专业户。 重要节庆、各种皇帝忌日、其他特殊情况,一声令下,徐文璧就去磕头上香烧纸。 到了万历继位,这么好用的祭司,他自然继续用。何况那时候他还没亲政,这些事自然是遵前朝旧制。 更可怕的是,当时资历更老的成国公等渐渐老了、死了,徐文璧正式扛起首席大祭司的职责。 再到后来,朱翊钧虽然亲政了,但懒起来了啊。 徐文璧还是只干三件事,祭祀,祭祀,还是tm的祭祀。 孟春孟夏孟秋孟冬岁除一年五享,祭祀天地社稷历代帝王、祈祷风调雨顺水泽丰润、祈免干旱蝗灾瘟疫洪涝、皇室勋戚婚丧嫁娶,徐文璧勤劳如工蜂般的身影无处不在。 现在旨意传到定国公府,徐文璧都快感动哭了:“不去祭祀天地了?” 太监点头:“定国公改恭代太后娘娘和陛下去慈寿寺进香。” 徐文璧表情一僵。 他累了,真的累了。 勋臣被皇帝派遣祭祀,其实多的是,很正常。 可因为皇帝怠政,言官就喷他徐文璧。 当年那言官在《请亲祀郊庙疏》里怎么说的? “徐文璧者,位列公卿,形同市井,猥鄙疏慵之貌,酒色货利之徒。其揖也,如坐而不能俯。其拜也,如眠而不能兴。果峨峨之髦土欤?” 这样的货色,怎么能代替皇帝祭祀呢?“虽膝行肘步,亦不足以格天地祖宗之心也。” 是,我不配! 但首先,我没招惹任何人! 你当我乐意?祭祀前都要斋戒沐浴,若是你工期排得那么满,你酒色一个我看看? 现在呢?祭祀天地这种专属活不让我干了,居然是叫我去进香! 有点不同的是……徐文璧确认了一遍:“恭代太后娘娘……和陛下?” 太监只弯腰:“陛下旨意已传到,定国公做好准备便是,我还要回去复旨。” 徐文璧哪里需要做准备?他始终在准备祭祀的路上。 如今去进香,反倒没有那么多繁缛的流程。 现在他心中翻涌的只有一件事:为什么这次是去慈寿寺进香?恭代的对象,还包括了圣母皇太后? …… 沈一贯眼里,朝堂上总有大浪,一浪更比一浪浪。 好!皇后娘娘确实身体倍儿棒,王德完嚼舌头,是该打! 但是矿监税使、三殿三门大工这些问题是真实存在的吧? 那天哭完太庙却没有得到皇帝任何反应的群臣一个个地把奏本题本揭帖往宫里扔,一如既往石沉大海之余,又传出来两道口谕。 其一,皇长子已移居慈庆宫,因为不适应环境偶感风寒,讲筵暂推辞。 其二,播州战局进入关键时节,今夏偶有大旱迹象,着令礼部依制郊祀,并遣勋臣国戚前往诸寺进香礼佛,以之为江山社稷天下万民祈福。 第二个倒没什么,顶多有点奇怪的是这次居然不是定国公带头恭代陛下去祭祀天地,而是跑去慈寿寺进香。 第一个圣谕却又让沈一贯头皮发麻了。 那天口口声声保证的:若是月内不能移居、开讲,你们再来冲我! 现在移居是移居了,但没办礼仪,不是礼部拟定的吉日。 又像当初进学一样,不规不矩。 而且皇长子还“病”了,推迟讲筵! 沈一贯又开始频繁找人讲道理:莫闹!莫闹!毕竟已经移宫! 皇长子可能是真病了,但绝不是因为仓促移宫、日子不吉引起的! 也必定很快就会痊愈,下一步绝对就是讲筵! 郊祀更重要! 播州平叛不该祈福吗?旱情不该祈雨吗? 什么?又是恭代,陛下心不诚? 陛下身体一直也不大好,现在天这么热…… 沈一贯焦头烂额之际,朱翊钧也越发苦恼。 如今是真不同了,每日晨昏定省,太后早问一次查访结果,晚问一次查访结果。 而且还“劝”皇帝勤快点,多打理朝政。 朱翊钧当然知道与那件事有关,而他竟然不知道那是一件什么事! 祭祀和进香还要准备,一干人等在斋戒沐浴。 六月初二的午后,他正在纳凉,陈矩来报。 “万历二十六年南直隶解元?”朱翊钧皱着眉。 陈矩点了点头:“二十七年会试不中。奴婢见陛下郑重其实,不等地方来报,先查了查。这徐光启应会试时呼声不低,厂里记录在案了。” “那一年南直隶主考是谁?” “焦竑,江宁人,万历十七年状元,如今官任南京国子监司业,从四品下。” “焦竑?”朱翊钧眼神一动,“任过皇长子侍读?” “是。” 朱翊钧轻哼一声:“知道了,接着访查另外二人。” 既然他的座师是那小子的侍读,哪怕已经调任南京国子监了,也足见那小子写出此人名字居心何在。 “播州军情如何?”朱翊钧又顺嘴问了一句。 “诸路大军正自合围猛攻海龙屯,平乱指日可待。” “捷报一到,立即奏来。” 朱翊钧既想早点知道那件事是什么,又想早点脱身。 播州捷报若至,身为皇帝的威望自然大涨,而群臣只怕也顾不得对那小子移宫拖延进学之事频繁质疑谏言。 论功行赏,自有他们忙的。 于是他干脆第一时间把那徐光启的履历拿在手上,去了慈宁宫。 “竟真有此人!” 朱翊钧没想到,李太后拿着那张履历,手和声音居然都哆嗦了起来,脸色也渐渐苍白,身子还晃了晃。 “母后……”他吓了一跳。 “罪过……真是罪过……快!快把常洛……不!把太子请来!” 朱翊钧再吓一大跳:“母后,这到底是什么事?皇儿还没下旨册封啊!” 李太后竟抓住了他的胳膊:“我已经命人严查了!这一年来,没有奴婢胆敢向景阳宫通传什么消息!常洛焉能未卜先知?这徐光启,皇帝此前也不知其人,常洛却能连籍贯都一清二楚啊!皇帝,这些年你专宠那郑氏,你待常洛太薄啊!” 听母亲说得渐渐明白又严厉,朱翊钧想反驳,但看着母亲惊惧又潸然欲泣的眼神,一时却也手足无措。 好在终于灵机一动,朱翊钧开口道:“皇儿不知常洛究竟说了什么。但这徐光启乃是万历二十六年的南直隶解元,次年会试夺魁呼声不小!他的座师,更是常洛昔年侍读学士焦竑。他能知道此人,兴许是进学时听外臣论及呢?” 李太后仿佛听进去了一些,眼神重新有些将信将疑。 “母后,到底是什么事,要这般先瞒着皇儿啊?” 朱翊钧被她脱口而出的那个“太子”吓得不轻。 “……是……是,还有二人……”李太后不管不顾,又转身去菩萨面前跪下了,“阿弥陀佛,佛祖恕罪,菩萨恕罪……” 听着她诚惶诚恐的诵经声,看着她瑟瑟发抖的背影,朱翊钧怒火渐生。 尽管她很严厉,但毕竟是他的生母。 那逆子焉敢如此蛊惑祖母? “你不要去惊扰他!”仿佛能听到他心中所想一般,李太后跪在那里背对着他严厉地说道,“就让常洛先斋戒礼佛。进香……好好操办……” 轮到朱翊钧气愤压抑得不行。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把堂堂皇太后压得这样,还必须先瞒着他这个天子? (本章完) 第22章 哭门,大捷(求追读票票) 第22章 哭门,大捷(求追读票票) 宫里再怎么除草,这紫禁城也处处是透风的墙。 皇长子已经移居了慈庆宫不假,但却是形同被圈禁。 传闻王恭妃与他母子不得相见,在景阳宫终日以泪洗面。 沈一贯也快以泪洗面了。 盛夏酷热,人心易躁。讲筵既延,储君遭囚。 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一贯再也压不住汹汹舆情,烈日当头,百官哭门。 那紫禁城巍峨的午门隔断了内外,这些年来,除了入阁当值的沈一贯和寥寥数个低品办事官吏,无人再能入内。 大家都知道皇帝就在里面,皇长子也在里面。 可这道高耸的宫墙却隔绝了内外,所有官员都在诸多朝政不可测的惶然中机械度日。 一面仍旧往上请示政务、提出建议或建言,不论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利。 一面大多得不到回应,能得到的,也往往拖延许久。 再要去办理时,又要面对诸多部门缺员的事实,而补充新官极慢、极少。 也许十多年前,国本之争有更深刻的含义。后张居正时代的君臣关系,要建立新的秩序。 但如今,国本之争也隐晦地寄托了群臣的一种期望:大明还能不能好起来? 不寄希望于皇帝忽然重整意气、勤勉视政,也不能明白地说希望换个天子、换片天地。 于是哭! 这一次,沈一贯也跪了下来哭。 皇长子被圈禁这种流言,他没法再为皇帝解释了。 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成敬站在午门的门洞旁边,苦口婆心:“列位大臣,前有王德完妄议宫禁是非,事后明证了是子虚乌有。如今,无非又是一桩流言而已,殿下只是住惯了景阳宫,甫一迁居略有不适。区区热病而已,不日便能痊愈。届时讲筵一开,流言自解。列位大臣又何必如此?” 沈一贯没说话。 礼部尚书余继登垂垂老矣,他在太阳底下满头大汗,眼角还有热泪流淌。 “流言纷纷,所为何来?殿下既移宫,陛下此前诸旨明白,何不准了内阁所题三礼敕旨、礼部所拟三礼仪注?如今骤闻皇长子虽移宫而形如囚徒,臣等不哭告陛下求个实情,焉能称忠?” “哀哉!痛矣!” 哭嚎声四起。 是为君臣相忌而哭。 为大明的前途命运而哭。 也为多年来的憋屈而哭。 炽烈的阳光下,激动的情绪里,有人中暑,有人晕厥。 紫禁城中,朱翊钧脸色铁青。 “阖宫奴婢都该杀!三令五申,到底又是谁胆大包天!” 田义、陈矩等人都跪在他面前,但没人敢说什么。 皇帝不是不明白。 这样的事,除了翊坤宫里的人,又有谁敢这么大胆传出宫去撩拨群情? 但皇帝只会向奴婢宣泄怒火。 “乱棍驱离,万勿惊扰圣母皇太后!” 朱翊钧又有点头晕目眩。 暂时圈禁一下都是无上罪孽,刚知道那个徐光启确有其人就直呼太子。 如今知道百官因那逆子被软禁慈庆宫中而哭门,母后又会怎么做? “快去,速速去驱离!” 田义和陈矩欲言又止,但还是先领了旨意。 “流言止于智者!尔等公卿朝官,何故无端生非?陛下有旨,速速归衙!” 午门外,望着门洞内涌出的手执棍棒的太监们,不少人双目中露出一丝绝望。 那像是对天子的绝望,对大明的绝望。 京城里的赵府之中,赵志皋在卧室内的椅子上斜望着窗外的天。 “大旱……乱政……兵祸……大明江山社稷,还能存多久?” 他儿子静立在一旁,听着父亲大逆不道的喃喃自语。 就在这个时间点,京城正南的城门洞里,数骑飞驰而入。“播州大捷!贼酋授首!大明万胜!” “播州大捷!贼酋授首!大明万胜!” 露布飞捷,直踏向天街。 京城百姓闻之欢呼。叛乱平定了,也许因财计艰难而开始的矿税和新税能停了。 只有报喜的骑卒赶到天街后,才见到荒诞的一面。 前方仿佛一个战场一般,有人抬着别人出来,有人搀扶着别人出来。 没几个衣冠齐整的,甚至分明有些朱红官袍的大臣挂了彩,或者鼻青脸肿。 “播州大捷……贼酋授首……大明……万胜……” 这么大的喜讯,却好像触动了他们什么。 “幸甚!痛甚!” “呜呜呜……”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呐!” 报喜骑卒一头雾水地看着面前的景象,他们不像是喜极而泣,有些人高呼万岁为什么说得咬牙切齿? 但捷报终究还是要入宫。 田义焦急地往朱翊钧面前赶,希望喜讯能够平息皇帝的怒火。 “陛下!大喜!大喜!播州大捷……” 到了地方,却被告知皇帝已被召去慈宁宫。 “圣母皇太后!陛下!大喜!大喜!播州大捷……” 不管怎么样,宫里一定要齐声报喜,一片欢腾。 于是田义又一路高呼着往慈宁宫而去。 太监宫女们的欢呼声中,慈庆宫正殿里正静静抄写着什么的朱常洛抬了抬头,望了望外面。 阳光透过紧闭的窗门洒进一些光亮,偌大的正殿里只有一人一案。 慈宁宫里,田义不知道李太后闻听喜讯为什么脸色陡然煞白。 “……知道了,你先去吧。” 扶着李太后踉踉跄跄往佛堂走去的路上,朱翊钧只觉得母亲抓住他手臂的手指非常绷紧。 眼睛的余光里,老人家紧抿双唇,像是要开口又必须守秘,因此微微颤抖。 直到进入佛堂深处,李太后才软软跪倒在佛像前面,颤颤巍巍地磕头:“信女罪孽深重,佛祖恕罪,菩萨恕罪……” 朱翊钧仍未知道那三个名字代表的是什么事,他的心志也快到崩溃边缘了:“母后,到底是什么事,现在还不能说吗?” “……不能失了民心,去……派人慰勉。从我宫里拿银子……”李太后忏悔一阵之后起了身,“快……” “母后,哪有这样的道理?皇儿刚刚才驱离他们。” 朱翊钧觉得李太后真的糊涂了,他忍不住说道:“那逆子是不是邪祟附身了?母后,您为何如此惊魂不定!皇儿再也不忍见您受苦了!” “住口!”李太后压低着声音喝止他,表情严厉到让朱翊钧有些狰狞。 “是那郑氏往外传的吧?要紧处你不敢说,但定然对他说了让常洛在慈庆宫斋戒是我的意思!见慈庆宫里都是我宫里奴婢,她便以为常洛也令我生厌了?” 李太后直斥郑梦境之非,如今的愤怒就让朱翊钧更觉得母亲表情狰狞。 可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又证明她并不是糊涂了。 “什么邪祟附身!你虽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不知道母亲多着紧此事?我因江山社稷而不得不暂时委屈常洛,为你担了天大的罪孽,日夜不得安寝!你倒听她挑拨,一口一个逆子?” “佛祖恕罪,菩萨恕罪,皇帝不知,不知者无罪,万般罪孽罪在信女……” “……母后。”面对说话很有逻辑、举止却显得疯癫的母亲,朱翊钧有点害怕,声音都带上了一些哭腔。 他没忘记母亲听到播州大捷的消息时如闻噩耗的反应。 “列祖列宗在上,保佑子孙万世……列祖列宗在上……”李太后又磕了几个头,然后过来拉住了朱翊钧的手,“还有两人,查得如何了?又应验一样,又应验一样了啊!” 朱翊钧手足无措地看着满脸淌泪的母亲。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本章完) 第23章 史料彩蛋章:介绍一下宅宗爱好 第23章 史料彩蛋章:介绍一下宅宗爱好 万历帝是一个集权力欲与怠于临朝于一身的性格极为复杂、矛盾的皇帝。 史料里的他性格是非常矛盾的。既怠于处理政事,但又权力欲极强,事无巨细,必亲自独断,绝不轻易放权而使权柄下移。 而除此之外,他的个人爱好方面,这里依托史料给大家介绍一下。 一、看闲书 万历经常叫太监为他在宫外坊间寻买各种新书,竺典丹经、医卜小说,画像曲本,就没有他不看的。 【……万几之暇,博览载籍。每谕司礼监臣及乾清宫管事牌子,各于坊间寻买新书进览。凡竺典丹经、医卜小说,画像曲本,靡不购及。先臣陈太监矩,凡所进之书,必册册过眼。如《人镜阳秋》、《闺范图说》、《仙佛奇踪》等类,每岁之中何止进数次,所进何止数十部哉?】 二、书法 万历从小爱好书法,据说字写得确实不错: 【今上自髫年即工八法,如赐江陵吴门诸公堂扁,已极伟丽,其后渐入神化。幼时曾见中贵手中所捧书金扇,龙翔凤翥,令人惊羡。嗣后又从太仓相公家,尽得拜观批答诸诏旨,其中亦间有改窜,运笔之妙,有颜柳所不逮者,真可谓天纵多能矣。】 经常写字后赐给宰辅大臣和左右亲信,早年还喜欢叫张居正来看他写字: 【初,上于几务之暇,游心翰墨,常亲书“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大法”十二字,悬之文华殿中。又面谕辅臣张居正曰:“朕欲赐先生等及九卿掌印并日讲官各大书一幅,以寓期勉之意。先生可于二十五日来看朕写。” 是日讲读毕,居正等诣文华殿后,诸内臣捧泥金彩笺数十幅。上纵笔如飞,大书“宅揆保衡”、“同心夹辅”各一幅,“正已率属”九幅,“责难陈善”五幅,“敬畏”二幅。字皆逾尺,顷刻毕就。 辛丑,上视朝,命司礼监太监颁给御书于会极门,以“宅揆保衡”赐辅臣张居正,“同心夹辅”赐辅臣吕调阳,“正已率属”九幅赐六部、都、通、大掌印官,“责难陈善”五幅赐日讲官,“敬畏”二幅赐正字官。】 后来张居正估计是烦了,还为此教训过万历皇帝,让他不要“写字丧志”,字写得再好,直逼钟繇、王羲之又有什么用? 【上召辅臣张居正于暖阁前,亲洒宸翰,大书“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八字以赐。 次日,侍讲读,居正因奏:“皇上数年以来,留心翰墨,昨仰睹赐臣大书,笔力遒劲,体格庄严,虽前代人主善书者,无以复逾矣。但臣愚见,窃以为帝王之学,当务其大,自尧舜以来,至于唐宋,所称英贤之主,皆以其修德行政、治世安民,不闻有技艺之巧也。惟汉成帝知音律,能吹萧度曲;六朝梁元帝、陈后主、隋炀帝、宋徽宗、宁宗皆能文章、善画,然皆无救于乱亡。可见君德之大,不在于技艺之间也。今皇上圣聪日开,正宜及时讲求治理,留心政务,以圣帝明王为法。若写字一事,不过假此以收放心而已,虽殚精费神,直逼钟王,亦有何益?” 上曰:“先生说的是。朕知道了。”】 张居正死后,他就自由了,再也没人管他,想写就写。据《酌中志》记载,宫内可能很多地方都有万历帝留下的墨宝,以至于宫中人见到一些字,就传说是神庙御书。 另外,万历帝的书法在当时的朝鲜也很受追捧。朝鲜纯祖时的大臣南公辙曾说:“明神宗御书‘龙’字流出朝鲜,卿士大夫好事者争相摹刻,以藏于家。” 三、早年还喜耍弄拳脚棍棒刀剑 【神庙左右内臣如孙海、客用之流,日以狗马拳棍导神庙以武,一日,神庙偶醉,佩剑夜游,将一内官头发斫下,又杖二内官几毙。 慈圣老娘娘知之,翌晨易青布袍屏簪珥,声言欲特召阁部大臣谒告太庙,将废神庙,立潞王,且先令喧传于宫中,神庙恐惧滋甚,跪泣久之始解。遂将客用、孙海斥逐,孙得秀、温祥、周海皆私家闲住。此万历八年十一月事也。】 这事被他妈知道以后,差点没废了他,万历跪着哭了好久。 另外,张居正死后没人管,万历还曾集结了三千阉人在禁宫内演武: 【自内操事兴,至甲申岁之午日,预选少年强壮内侍三千名,俱先娴习骑射,至期弯弧骋辔,云锦成群,有京营所不逮者。上大悦,党赉二万余金。然是日酷热,当值候操诸榼,擐甲操兵,伺令于赤日中,因而喝死者数人。按禁本非观兵之所,.今上因癸未谒陵,始选内臣具军容扈从,旋跸后益广其伍,俱江陵败后事也。近年来则内教场已鞠为茂草,想武事置不讲矣。】 后来大概是本人身体不好、腿脚不便,就没再举行了。 四、酗酒文中有写到万历十七年腊月二十一,大理寺左评事雒于仁上了一个《酒色财气四箴疏》。万历气得不行,正月初一拉着阁臣来喊冤: 【上以雒于仁本手授时行,云:“先生每(们)看这本,说朕酒色财气,试为朕一评。” 时行方展疏,未及对。上遽云:“他说朕好酒,谁人不饮酒,若酒后持刀舞剑,非帝王举动,岂有是事.”】 万历说“谁人不饮酒”,完全是承认了自己就是嗜酒。更搞笑的是他说“若酒后持刀舞剑,非帝王举动”,其实酒后持刀舞剑正是他十年前自己干的事。 而万历的贴身陪葬品里,还有下面这玩意:黄金酒注。 带进坟里,生死不离了属于是。 五、看戏 万历在宫内养了一批戏子学戏、唱戏,他和李太后都爱看,还曾经让人演什么“掉城”之戏,直到建虏造反,抚顺、开原等城真丢了,就再也不看了。 【神庙孝养圣母,设有四斋近侍二百余员,以习宫戏外戏。 神庙又自设玉熙宫近侍三百余员,习宫戏外戏,凡圣驾升座,则承应之。又,蔡学等四十余人,多怙侈不法,. 又数年,神庙宫中偶兴“掉城”之戏,于御前十余步外,画界一方城,于城内斜正十字,分作八城,挨写十两至三两止。令司礼监掌印、东厂秉笔及管事牌子,递以银豆叶八宝投之,落于某城,即照数赏之。若落迸城外及压线者,即收其所掷焉。至戊午年,遂有建州之变,失抚顺、开原等处,此戏始不作也。】 文中有个听戏剧情,但没点到他请李太后一起看。万历由于心理阴影,大概也只是一些重要节日请李太后一起看。 六、迷信佛道 万历也是迷信的,而且和李太后不同,他两家都信,还曾打算在宫内选几十个宫女做女道士。 【如遇万寿圣节、正旦、中元等节,于宫中启建道场,遣内大臣瞻礼,扬幡挂榜,如外之应付僧一般。其僧伽帽、袈裟、缁衣,亦与僧人同,惟不落发耳。圆满事毕,仍各易内臣服色。神庙曾选择经典精熟、心行老成、持斋者数员,放习宫女数十人,亦能于佛前作法事,行香念经,若尼姑然。 万历时,每遇八月中旬,神庙万寿圣节,番经厂虽在英华殿,然地方狭隘,于隆德殿大门之内跳步叱。而诵梵呗者十余人,而习学者数十人,各戴方顶笠,穿五色大袖袍。一人在前,吹大法螺;一人在后,执大锣,余皆左持有柄圆鼓,右执弯槌齐击之,缓急疏密,各有节奏。按五色方位,鱼贯而进。视五色伞盖下诵经者以进退,若舞焉。跳三四个时辰方毕。监斋神者,傀儡体制法真,盔甲器械,高与人等,如门神焉。而黑面竖发,威灵可怖,于本殿宫门安之,做法事毕,即收于本殿库中。 神庙初欲选宫女数十人,令习元教,为女道士。而掌坛内臣李升、白忠、林朝执奏曰:不可。佛教慈悲,凡些微简亵,尚或耽待;若元教诸天神将,恐女子无知,惹咎不便。是以中止。 惟番经厂韩长老,神庙极所信礼,称长老而不名。】 七、找茬打人 这是万历很差劲的一个“爱好”了。长期宅在宫里,相处最多的就是宫女、太监,但他对这些人挺残暴的,经常因为一点小事杖责宫女、太监,打死的都不少,这事都传到宫外了,所以雒于仁说他“今日杖宫女,明日杖宦官”。 万历帝自己狡辩说:“如今内侍宫人等,或有触犯及失误差使的,也曾杖责,然亦有疾疫死者,如何说都是杖死”,也不是全都是打死的。 另外万历还有一点:他最看不得宫女、太监对食的,发现就打,多有因此而死者。 【内中宫人,鲜有无配偶者,今上最憎此事,每闻成配,多行谴死,或亦株连说合媒妁,多毙梃下。】 最后挂个画像:注意头身宽比。 (本章完) 第24章 乱命,封驳! 第24章 乱命,封驳! 从万历二十年到万历二十八年,大明在不到十年间已经经历了三次大规模的战役。 宁夏之役、朝鲜之役、播州之役,三战皆胜。 不搞马后炮,纯以当时论,如今民间的主旋律自然是要赞扬皇帝威名远播,天兵战无不胜。 但“上流社会”算不得民间。 王德完还在养伤,谢廷赞在探望。 “宁夏用兵,费百八十余万;朝鲜之役,七百八十余万;播州之役,二百余万!” 王德完趴在床上说道:“八年余间,大动刀兵,仅此一项耗银便何止千万?而如今三殿三门仍一片白地,诸省百姓苦不堪言!官民虽胜,财计将溃;国本难定,大祸有日!曰可,可否?” 谢廷赞双眼含泪:“朝野尽知广安公一片赤诚之心!奈何今日百官哭告,竟逐之如犬彘!” 他的胳膊上、后背上也挨了两棍,说得十分悲愤。 但王德完更惨,趴在床上不能动弹。 短短时间里,挨了一百杖的王德完在谢廷赞心目中,形象已经上升为称“公”。 王德完已无官职,大家开始称呼他的籍贯为“广安公”。 毕竟皇帝说永不叙用了。 现在他的伤还没完全养好,所以还没离开。 王德完痛心疾首:“大宗伯所言甚是,流言纷纷所谓何来?皇后凤体安康,臣下只衷心欢喜,盖因流言不攻自破。若因此治我妄议宫禁是非之罪,我也认了!可如今皇长子虽移宫而形同圈禁,这流言,陛下不释群臣之意、慰万民之望,反纵阉奴驱逐如犬彘!亘古未闻,亘古未闻呐!” “矿监税使荼毒地方,所得十者入库无一!”谢廷赞同样愤慨异常,“如若那些阉奴果真忠君用事,财计焉能如此?” “我是已无官身了!”王德完拉住了谢廷赞的手,“国本大事,矿税之祸,曰可!你仍要进言呐!” 谢廷赞一脸苦笑:“我亦是陛下斥责之畜物!有心杀敌,无力回天啊!可恨阁臣公卿大多柔懦,若有公之忠勇无畏,焉能如此?” 两个“畜物”抱头痛哭,各有各的沮丧。 被皇帝认定为“畜物”的人,呈上奏本、题本也好,又或揭帖也罢,又能掀起什么波澜? 他们口中的柔懦公卿眼下也很难办。 “阁老!”萧大亨对沈一贯说着,“王德完受杖在先,今日午门乱棍在后,阁臣和九卿重臣不能谏君抚下,威望大损啊!” 沈一贯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可他为难地说道:“圣谕明白:如为皇长子,慎无扰渎;必欲为德完,则再迟册立一岁。只是这流言一出,百官正因当日哭告太庙而不见陛下有何旨意而愤懑,这次不待上本就齐齐哭门。群情汹汹,为之奈何?我若不一同哭告,有何面目位列台阁?” “唉!”萧大亨长长叹了一口气,“既已移宫,复延讲筵。一波三折,阁老之难,我自然知晓。只是如今怎么办?陛下如此行事,百官忧愤之下,恐怕转眼就会群起而攻阁老!” “好在播州大捷已入京,播州叙功诸事,终究还是重要的。” “户部拿不出那么多银子!”萧大亨心情沉重,“叛乱既平,武将贪功渴战,转眼便是纠劾平叛官兵战时之过!因人及人,纷争一起,再念及今日之事,这把火还是会烧到内阁!” 沈一贯没护住王德完,没能按照承诺在月内规规矩矩地完成移宫和开讲。 尽管今天也一起哭告了,但朝野声誉处于最低点。 太子册立一事再现“推辞一年”的警告言论,此情此景与万历十九年何等相似?申时行最终就是因为这一点挂冠而去。 如今太子马上都二十岁了,若今年或者明年仍旧定不下来,想都不用想,沈一贯到头了。 他若倒了,萧大亨撑得起浙党? “阁老,万不能再等了!”萧大亨再次劝道,“国本大事、矿税之祸、三殿三门大工、三军犒赏,若一件都不能办妥,转眼弹章毕至啊!后三者更难,国本大事既有百官哭门,群情鼎沸一触即发,反倒只需陛下一道明旨!如此,既抚群臣,又释朝野之疑。而阁老威望既振,其他事便好办了!”沈一贯左思右想,最后终于点了点头:“言之有理。无论如何,群臣知道陛下终归会寻理由。内阁上不上题本,册立迁延之过这顶帽子还戴不到我头上。柔懦而不敢具本奏请,那才是内阁之过!” “阁老想通了!”萧大亨大喜。 “播州既平,人心思定,便以此为由吧!”沈一贯下定了决心,“我不日便上题本!” 沈一贯还在拟题本,当天黄昏前就又有明文敕旨来。 “……田公公,这不合规矩。”沈一贯听完旨意,震骇莫名地看着田义,“皇长子陪祭太庙?” “怎么不合规矩?”田义问了一句。 沈一贯瞳仁收缩,斟酌着言语。 皇长子怎么突然病好了这种事可以不论,关键问题在于祭祀礼仪。 皇长子是恭代皇帝主祭还是陪祭,未行冠礼没有合乎仪制的祭服,那也有折中的法子。 关键问题是……大明的过去,除了皇帝本人,被遣去代祭的皇子,要么是名分已定的皇太子,要么则是名分已定的亲王。 这亲王代祭,还只有明初时才有。后来亲王册封行了冠礼之后就要之国就藩,哪里还有代祭的机会? 现在皇帝竟然明旨让皇长子去代祭,还只是陪祭,会引发哪些猜想,沈一贯都难以想象。 他想起如今形势,不再犹豫地摇了摇头:“此乱命也!臣不敢奉诏!” 田义很意外沈一贯这回的坚决与强硬。 内阁,是可以封驳皇帝旨意、拒不执行的。 上一次内阁动用封驳权,还是前年赵志皋为了保护知县樊玉衡,迫使皇帝处罚樊玉衡的旨意一日重新拟了三四回,最终让樊玉衡全身而退。 而那一次之后,赵志皋也彻底进入了“病瘫不能理政”的状态。 现在沈一贯居然也这么做了。 “殿下尚未册立行冠礼,祭服不具,此其一;祭祀仪制繁缛,殿下恐未曾熟习,有失仪之忧,此其二;吉日将近,殿下不能依制足日斋戒,此其三;祭前斋宿于祭所,殿下名位未定仪制未明,诸事难备,此其四;陛下谕令定西侯代祭太庙,皇长子虽未册立,然无论如何也不能屈居定西侯之下为陪祭,此其五!” 沈一贯迅速说出五个理由:“烦请公公呈禀,有此五不妥,臣不敢奉诏发报六科礼部遵行!” “……好,咱家这就去回禀。” 田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次倒是话里话外都想督促皇帝给个准话,尽管皇长子要参与祭祀的话就要出宫,是个让外臣接触到皇长子的难得机会。 相比这一点,沈一贯似乎更倾向于选择让皇长子不参与这次祭祀,而是换一个方式,把名位定下来。 田义出去后,沈一贯感觉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险。 在他看来,皇帝又在模棱两可。看似安抚群臣,却让皇长子未来的身份更加扑朔迷离。 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试探? 皇长子已经快二十了,册立且不说,这个年纪仍未冠婚就闻所未闻。 这国本之争的终局,沈一贯既然不像赵志皋一样去意已决,就避无可避! (本章完) 第25章 功成,石出(4K求追读) 第25章 功成,石出(4k+求追读) “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 朱翊钧破了防,宣泄着情绪。 李太后还是不说那件事到底是什么,等着最后两人的查访结果。 但她背负的罪孽好像更深重了,因而提出让那小子去祭一祭祖先。 朱翊钧心神大乱,又刚被训斥,糊里糊涂地发了旨意去内阁,然后五条理由条条是道。 “那就这样吧!”朱翊钧生着闷气,“要骂尽管骂!不差这几天了!你们都别来烦朕,告诉陈矩,让他抓紧些!” 事到如今,他倒宁愿陈矩快点把结果拿来,好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至于群臣聒噪,他再也懒得管了。 皇帝躲起来酗酒,还没让皇贵妃陪着。 宫里的气氛变得诡异异常,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 慈庆宫那边守着皇长子不让他出来的,难道不是慈宁宫的人吗? 宫里气氛如此,宫外同样乱成一团。 那日棍驱百官后,虽有播州捷报入京,但不少臣子心生去意。 自余继登开始,包括吏部尚书李戴、工部尚书杨一魁等人在内,纷纷上辞表。 其中自然少不了赵志皋。 当然,正如沈一贯所料,还是有不少人敏锐地感知着播州叙功过程中的朝堂变动,盯着一些可能的位置。 而既然皇帝对圈禁太子的流言采取了那样的手段,沈一贯也不怕再多一事了。 那道圣旨的意思被内阁透露出来,沈一贯坚决封驳的做派毕竟能挽回一些颜面。 京城的事,遥远的播州并不知道。 播州土司杨应龙祖祖辈辈做这里的土皇帝已经七百多年。 从唐朝开始,不论谁为皇帝,杨家始终牢牢控制着这里。 如今,传了二十九代的播州杨家正式覆灭。 从去年三月朝廷开始启用李化龙以兵部右侍郎衔任川湖总督开始,经过调集四川、湖广、贵州甚至浙江、福建、云南、广东等布政使司的兵力,八省大军总计二十四万,平叛大战是今年一月才开始正式打响的。 到上月十八诸路大军会师海龙屯,其后播州叛军就只是困兽。 现在,平叛大军放松了下来,等待诏令的到来和下一步命令。 海龙屯毁损大半。除了攻城之战时的攻防,还有逆首杨应龙最后自杀时点起的火。 他想自己把自己的尸身烧尽免遭死后戕尸,结果还被人从最高处陷入火海的后殿里拖了出来。 现在前殿得以幸免,李化龙在宴请着诸路大将。 他自己没喝酒,身上还穿着麻衣。 上个月战事进行到关键时期,他父亲的死讯忽然传来。 寻常状况下自然该去办理丧事、开始丁忧,但那是寻常状况下吗? “赖诸位用命,大功告成。”李化龙叹了一口气,双眼红了起来,“家父病逝,某竟不能尽孝。大战当前,甚至只能主动奏请,乞令从权,于心何安?如今贼首伏诛,剩余剿匪事就拜托诸位了。某已奏请陛下,回籍守制。” “督帅移孝报国,实在忠孝难两全。老大人知将军平叛功成,定然含笑九泉!” 殿中随军文臣、督军还有各路武将无不纷纷出言,或歌功,或颂德,或慰勉。 自然有人心里想着:眼看着绝世大功就要拿到了,父亲偏偏在这个时候去世,换做是我也只能主动奏请夺情从权。 那种情况下,换谁来做主帅已经无损战局,到手的功劳。 但有个人不同,他是綦江路总兵刘綎。 “督帅!贼军虽平,但败兵逃走的也不少。这三省之地,山川险恶,夷汉杂处,善后还是大麻烦!”刘綎抱着拳,“没有督帅坐镇,谁知道又会有多少人落草为寇?有多少人再举叛旗?” 他本不愿来这里,是李化龙力排众议,奏请他来做这綦江路总兵官。 而从四川攻过来的四路里,又以綦江路最为艰难。 杨应龙岂不知刘綎的威猛?万历十三年平定罗雄之乱,刘綎连克三城,名震川贵。 而后接任四川总兵官,他和贼和杨应龙乃是旧识,“刘大刀”这些年也是响当当的名号。 听到刘綎这么说,李化龙摇了摇头:“此战势如破竹,官兵威名谁不知晓?些许匪患不必放在心上,省吾莫要误我。” 说罢看向众人:“清点也差不多了,本督还是会秉公办事,先把功劳捋一捋,上一道题本的。大家都在这里,诸路大军,哪一路功劳最多最大,总要大伙都有个公论才是。” 叙功,轮不到领军主帅来主持。 但他的奏报,也很有分量。 诸将神色各异,有人看了看刘綎,有人低着头等别人先开口。 “……自是綦江路难关最多。”有人总算是说了句公道话。 “克坚之多,只是其一。娄山关不破,破后守不住,便难以合围海龙屯。”李化龙给出自己的意见,“綦江路当为首功。” 刘綎露出了爽朗而单纯的笑容。 笑归笑,刘綎还是立刻努力绷住了。 他连连摆手:“督帅奏请我来领兵,实在是朝鲜一战后还需整训,这才来得慢了些。朝中言官弹劾我与杨应龙那忘恩负义之人是旧识,收了他的银子,这才拖拖拉拉,督帅又保了我。若不奋勇死战,岂能证我清白,岂能报督帅大恩?” “功便是功。”李化龙说了一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平叛,李化龙是主帅。 节制诸路大军,他在武功上已经是到头了。 此前主动奏请夺情从权,半是不甘心功亏一篑,半是留个可以体谅的污点。 如今功成,李化龙已经在考虑后路。 就不知以刘綎的脾性,后面会不会暴跳如雷。 大殿之中,刘綎的功劳其实是无从争议的,所以李化龙那么快就表达了他明确的意见。 但监督包括刘綎在内数路大军的巡按御史崔景荣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喜形于色的刘綎,而后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武将之功,以刘綎为首。 监军之功,李化龙也认为,以崔景荣为首。 连年大战,户部已经扛不住了。 连年大战,军汉武将们也越来越需要压一压了。 先论功,再论过! 这正是刚刚平定叛乱、又隐忧重重的大明。 这个时候,从遥远的广东及南直隶暗中查访的消息也终于在六月二十二报到陈矩面前。 寻到了醉酒中的朱翊钧,陈矩只说道:“陛下端午后让奴婢办的那件事,奴婢已经办妥了。” 朱翊钧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而后陡然清醒了一点点:“有结果了。” “正是。” “拿来朕看……不!启驾!去慈宁宫!”朱翊钧在搀扶之中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你把结果给朕,再去慈庆宫,让那些奴婢带皇长子到慈宁宫!” “奴婢领旨。” 由于优秀的设计,盛夏的紫禁城里,甬道之中也有一些风吹过。 微风拂过,朱翊钧的眼神清亮了一点点。坐在御辇上时,他看了看结果。 朱翊钧不知道这个结果意味着什么,但他对李太后这段时间以来的诚惶诚恐患得患失印象深刻。 那件事,这下总该告诉朕,总该有个结果了吧! 到了慈宁宫,仍是在佛堂里,朱翊钧把那三份卷宗递了过去。 有名有姓有籍贯,同姓之人大多族居、互有往来。 陈矩查了这么久,是因为底下人不知道皇帝查这三个人做什么,因此除了徐光启好查一点,另外两人也查得极为详细,尽可能把能查到的汇总成卷才报了上来。 此刻,李太后见到有三本,还没看就晃了晃,仿佛要晕厥过去一般。 “母后!”朱翊钧惊得赶紧扶住她。 被朱翊钧身上的酒气一冲,李太后哆哆嗦嗦地打开其中两份,只看了第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去……去请太子来……万不要怠慢……” 朱翊钧心中一沉。 又是这个称呼…… 而这一次,是真要“请”,他已经派人去了。 等他来,该水落石出了! …… 慈宁宫所在,原先有一座大善殿。 这大善殿,原先供奉着大量的佛像、佛骨。 皇宫之内,大善殿原是法物保存数量最多、级别最高的佛教建筑。 嘉靖十五年,嘉靖皇帝拆了这里,建了慈宁宫。 到如今,崇信佛教的李太后住在了这里,佛堂的规模毫不逊色于以前。 慈宁宫的佛堂,自然供奉着九莲菩萨像。 等着“太子”被请来的时间里,朱翊钧也被李太后拉着跪拜在了菩萨塑像面前。 这菩萨的端庄面容,形似也神似李太后。 “大慈至圣九莲菩萨,信女朱李氏携儿子……” 朱翊钧是天子,跪天跪地跪父母,那是可以的。 他虽信佛,可他也崇道。 如今在仍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跪在菩萨像面前,听着母亲小声为他祈求饶恕,酒劲上头的朱翊钧十分憋屈。 朕又有什么罪过? 那件事又究竟有什么紧要的,让太后遣走了慈宁宫全部奴婢,严令他们只能在宫墙外,不得踏入慈宁宫半步? 那小子若到了,竟许他直趋佛堂叩门便是。 李太后诚心祝祷了一阵,睁开了眼睛仰望着菩萨,轻声开了口。 “昔年为先帝之冥祉、皇帝之子嗣,我捐金建了慈寿寺。而后夜得一梦,一菩萨七宝冠帔,九首而坐一金凤,授我一经,曰《九莲经》。寺既建成,《九莲》入藏,皇帝大婚亲政,如今子嗣繁茂,也算本宫心诚,神佛庇佑。” “……母后一片苦心,神佛自是瞧在眼里。” 朱翊钧心里别扭,不知道李太后提这个干什么。 “皇帝自是知道的,这九莲经中有‘妙难量,泄露了后天图像’一句。” “……母后,为何提起这个?” 后天图像? 所谓后天,那不是道家常用之语吗? 出现在《九莲经》中,只证明此经本就是当朝才开始拼凑拟撰,得圣母皇太后之力,才在编刻《续入藏经》时收入这卷经文。 李太后转头看了看一旁的朱翊钧:“景阳宫上下,我命人查过,你自然也查过。多年来,可有奴婢向景阳宫多通传什么国事,朝政?” 朱翊钧愕然看着李太后。 “自是不能把话说满。他毕竟是你长子,毕竟也进学过几回,人心难测……”李太后又喃喃自语起来。 朱翊钧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测。 “故而我替你担着天大的罪孽,防着那万一,先将他看顾了起来。哪怕已经应验其一、应验其二,我都先等着,继续等着……” 李太后指节发白,捏着那三份卷宗。 “皇帝,你当以天子及我朱明列祖列宗之名,向上苍、佛祖、菩萨起誓。今日将了然之事,这世间断不能再有第四人知晓!” 朱翊钧浑身一震,酒又稍醒一分,而李太后凌厉地盯着他。 皇长子实际是暂时被圈禁了,消息已经传出去过一回,闹出了百官哭门的事。这第四人,说的是谁还不够明白吗? “……朕……” 朱翊钧也想知道答案。 这一个多月来,李太后为何如此的答案。 要暂时圈禁那小子的答案。 应验了什么的答案! 他起了誓言,看向了李太后。 “常洛来前,我还有几句话问皇帝。” “母后请讲。” “如今,朝廷财计如何?” 朱翊钧犹豫了一会:“……财计确实有些吃紧,播州大捷,将士还要犒赏……” “有党争之忧吗?” 朱翊钧像是被严师逼着交作业:“党争嘛……虽然异论相搅是代代相传的,如今也不见有什么不同,终归总有两三分迹象。” “天灾呢?” “……虽近年来报得多一些,今年也有大旱迹象,但母后知道的……” 他说的是:地方上向来是往“大”了报,好要钱、好请求免赋税嘛。 “辽东建奴有何异动?” “辽东建奴?”朱翊钧莫名其妙,想了想才说道,“为平播州叛乱,皇儿确实调了一批辽东精锐远赴川贵。辽东去年倒是奏报过,去年开春后,建奴好像是编订了文字,年底又灭掉了海西女真一部,声威大涨……” “编订文字?”李太后浑身一抖,脸色更加难看,“群臣上奏,言及江山社稷,亡国之语多不多?” “母后……臣下惯喜夸大其词危言耸听。如今虽财计略有难处,党争时常不免,天灾也难测,但皇儿都明白。三征功成,内外慑服。那辽东建奴虽略涨声威,也未成祸患。母后此问,倒真有些忧虑亡国已有日的意思……” 李太后闻言却只是闭上了眼,像是努力在克服着恐惧和愤怒,缓慢又深重地呼吸着。 “再有最后一句。”李太后严肃地看着他,“常洛是皇帝长子,皇后又无子,皇帝到底为何这般不喜他?” 十几章的内容,描摹了大明的朝争现状和主角处境,现在正式进入破局高潮了。 (本章完) 第26章 妙难量,泄露了后天图像 第26章 妙难量,泄露了后天图像 李太后问得很直接,朱翊钧微微迟疑就开了口。 “……皇儿哪有不喜……” “菩萨面前,你不能瞒!” 李太后睁开了眼,极不满意他这敷衍的回答。 眼神严厉地盯着他,语气也很严厉:“昔年他还在肚子里,皇帝就左右不认!多年以来,我虽一心礼佛不问宫外事,是非曲直,我却也知道。” 已经年近四十的朱翊钧低着头挨训,这件事没啥好说的。 李太后也是当事人,当初还是她命太监寻来内起居注翻阅。 好巧不巧,祖制规定,皇帝临幸了人,是要赐个小物件为证的。 当时的朱翊钧一时意动,也没想到命中率这么高。 舒爽完了心情正好,就顺手赐了王恭妃一个小物件。 他先是不认这件事,但人证物证俱在,李太后又盼孙心切,朱翊钧这才迫不得已认了那肚子里的小家伙是自己造的。 能不认吗?不认的话,岂非后宫里还有其他男人有这能力? 可朱翊钧心里觉得很别扭……毕竟那时候,他还有严厉的师傅和母亲。 见色起意,有点不符合被教育的道德,他怕被劝“戒色”、“不能荒淫”。 见儿子低着头不说话,李太后又问:“国本之争,皇帝和朝臣已经争执了多少年?你还不肯立储,他都快二十了,三礼不行!他居长,他还不冠婚,三哥儿和其他孙儿是不是也跟着等下去?” 尖锐的问题被抛到朱翊钧面前。 先是似乎不满他亲政后的作为,又直言立储之事。 这是不干政吗? 还把他当天子吗? “百官哭告,群臣奏请了多少回?皇后无福,中宫无子。常洛既居长,又已有出阁之实。此次移宫虽是我懿旨,但皇帝此前也已下了谕旨。”李太后很不理解地质问他,“已有太子之实,皇帝为何就是迟迟不肯册立?” 朱翊钧已经躲了外臣很多年。 这么多年里,大多只是奏疏来往。 像这样当面被质问的情况,太少太少了。 而质问他的,是母亲,是辅助他坐稳大位又还政于他的圣母皇太后,是他不得不回应的人。 可他已经被一件事明着瞒了一个多月! 现在起了誓,却仿佛仍要在知道真相前承认亲政的作为不够,表态一定要立那小子为太子。 在天子威严被蹂躏还不能放肆反抗的抑郁里,酒劲还未完全散去的朱翊钧终于脱口而出心中所想:“他毕竟只是宫女所生……” 李太后勃然大怒:“皇帝也是宫女所生!” 朱翊钧话一说完就知道坏事了,闻言赶紧跪向李太后:“儿子口不择言,母后息怒。” 李太后着实气得不轻。 昔年,她也只是王府里的一个宫女。 “那时候你才六岁,你父皇正宫也健在,为何就能册立你为太子?” 儿子既然已经跪在了面前,李太后终于悉数拿起往日威严,严厉地说道:“常洛虽是宫女所生,却得神佛庇佑,心窍已开。此前应答,思虑之周全,聪颖谁人能及?如今更甘冒奇险,为我朱明江山社稷奋大义而不顾身!既长且贤,更是气运加身、天命应劫之主,你迟迟不肯立他为太子,倒给了我这么个原因?” 朱翊钧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天命……应劫之主?” “哪怕他所言诸事尽皆不应验,今日听了你这心里话,我也该信了!大明若亡国有日,恐怕正因你迟迟不立储!人心不定,各拥一子,最终骨肉相残、内乱四起,这才让那辽东建奴入主中原,亡了我朱明江山!” 言语如刀,直劈朱翊钧。 让他呆立当场的,却是那最后一句。 什么辽东建奴入主中原? 当此时,佛堂所在的慈宁宫后殿外远远传来一个声音:“孙儿常洛,请见皇祖母。” 声音疲惫,却仍旧清朗。 朱翊钧猛地望过去:都是他! 李太后猛地起身,踉跄着迎过去。朱翊钧自然不能让母亲去动手打开沉重的殿门。 慈宁宫中已无太监宫女,门内门外,仅仅是大明帝国地位最尊崇的三人。 坐北朝南的后殿大门被打开了,盛夏的阳光倾洒而下,没有照进门内,只是洒在屋檐下的廊台上。 朱常洛却正站在那里。 背着光,朱翊钧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孙儿叩见皇祖母。儿子叩见父皇……” 在他要下拜的这间隙里,李太后已经迎了出去:“不必拘礼,让你受委屈了……” 朱翊钧分明看到,李太后的动作里带了一丝不安,还有敬畏。 他的脑袋里还是晕晕的。 只见那小子被扶起来之后摇了摇头:“孙儿算不得受委屈,如今……可是查访已有结果?” 孙子表现得越识大体,李太后越觉得心虚。 笃信佛法之人,终究还是怕自己之前的谨慎冲撞了神佛。 而后她左右望了望,拉着他的手:“到里面再说!” 路上却已经开始说道:“祖母做主!今日就挑些得力的到你宫中伺候!明日起,你也常来问安,还有皇帝、皇后、你母妃那里。移宫之礼、三礼,都择吉日尽快办了……” 朱常洛刚进殿门,装作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沦落为要干活关门的跛脚胖爹朱翊钧,然后止住了脚步颤声问道:“那三人?” “分毫不差,都有其人!播州捷报也已经传来。”李太后双手合十连连说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朱常洛却“晃了晃”,像是受到了很大的冲击,然后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办……这……” 李太后赶紧扶住他的胳膊:“常洛,你这是怎么了?” “……孙儿宁愿那是假的……”朱常洛涩声道,“是假的多好……” 关了门来到旁边的朱翊钧隐约猜到了什么,但他不信,于是一面盯着就这么被母亲“做主”了的储君,一面开口道:“母后,到底是什么事?皇儿还云里雾里呢。” 李太后却忽略了他,而是捏住朱常洛的手,连声劝告。 “常洛勿忧!如今你所言之事既然应验,那便足证你梦中见闻非虚,这是菩萨托梦示警啊!既得此警示,又知祸首何在,你更是储君,那倒好办了。列祖列宗保佑,天命仍在,你便是朱明江山应劫之主!” 朱翊钧跟在后面一瘸一拐:“母后?” 什么朱明江山应劫之主? 我堂堂在位天子,是这殿中多余的人? 好在李太后终于开始不忽略他了,却又对朱常洛说道:“你来对皇帝讲?” 朱翊钧听出了请示的味道。 这很荒谬! 朱常洛却仿佛仍处于恍惚和不能接受的情绪里,抬头看了看朱翊钧,而后说道:“孙儿欺瞒父皇在先……” “那不是你的错!” 李太后又瞬间表态:“皇帝此前那般待你,这等事情,便是祖母也要先因万一将你看顾起来。让祖母出面来担这罪孽是对的!皇帝总醉生梦死,兴许一怒之下就斩了你。因此亡了大明江山,那可如何是好?” 朱翊钧:??? 欺瞒君父都不是错? 可他无法反驳后面的话,上一次就是酒后提刀冲到了景阳宫。 “……孙儿还是不敢相信……先前只当梦中趣闻,聊博皇祖母一笑。” 在朱常洛的嘴里,前因后果这才娓娓道来。 (本章完) 第27章 疑云散,信是谶言祸江山? 第27章 疑云散,信是谶言祸江山? 最开始,自然是年初时那一场重病。 这朱翊钧知道。 也是从那一次痊愈后,一眨眼到了三月底才突发狂妄之语,让朱翊钧惊觉他性情大变,乃至于敢抗旨、当面顶撞自己。 后面甚至经郑梦境提醒,他还觉得这逆子是不是邪祟上身了。 “……病重恍惚时,不知多少次都梦到同一方天地。其中所见所闻,绝异于此间。繁华之处,富庶之处,惊奇之处,直如仙家之地……” “那自是极乐净土,仙佛之地!”李太后肯定地点头,接过了话茬,“四月末,我再召见常洛时,也只当个趣谈听听,当他是一片孝心……” 朱翊钧记得,因为从那天开始,李太后一连见了他几天。 这种情况搞得自己和郑梦境也有点紧张,又正值王德完妄议宫禁是非。 盛怒之下,曾狠狠训斥了这小子一顿,差点又想揍他。 “……而后又大梦一场,这回却是噩梦连连。” 李太后连连祝祷:“幸亏菩萨保佑……” “多亏了皇祖母赐经。”朱常洛点了点头,“梦魇之中,隐隐有佛音,这才将我惊醒过来。恍惚之中见有菩萨解救,这才记起来,正是年初病重所梦天地中一人。其人曾堂上授课,当时所说话语也记了起来。” “是哪些话语?” 朱翊钧知道是关键处了。 他被魇住的事,朱翊钧自然还记得。 朱常洛看向了他,沉默了一会才道:“儿子只记得三句。” “其一:如今自是安宁富足,但历史不可忘!历代王朝更替,往往生灵涂炭。其中,又以明末为最!三大征虽胜,然而财计告溃、党争不止、天灾频频、内乱不休,最终落得个末代皇帝朱由检自缢于煤山之终局。” 朱翊钧浑身剧震。 末代皇帝……由字辈……那不就是他孙子吗? 那岂不是……没多久了? 李太后闻言仍旧心悸,急急捻动佛珠:“可怜的孩子……” “其二,大明亡于什么?这倒十分值得引以为戒。如今你们都知徐光启、孙传庭、卢象升这些人,但他们不是决定大明兴亡之人。谈及这个话题,自然绕不开万历皇帝。万历二十八年六月大捷入京时,万历皇帝应该是志得意满的,绝想不到大明国祚已不足五十年。” 朱翊钧再次瞳仁收缩,酒都醒了不少。 那一天,他虽然因百官哭门而愤怒,因太后瞒他而憋屈,可大捷报到面前时,自己心里确实是带着一种想炫耀的心情想让母亲称赞自己所用得人、威服四海的。 现在,他也明白了太后当时为何脸色陡白,而后说什么又应验一样。 “其三,总之,建州女真最终能入主中原,既有巧合,也实属必然。” 朱常洛停在了此处,顿了一下才开口:“儿子梦醒后,惊惧恍惚。不敢相信,却又难以忘记。枯坐一夜,反复思量。晨起问安时,仍旧做不了决定该不该讲。” “祖母知道你的苦衷……那天清晨见你模样,吓了祖母一跳!”李太后爱怜地看着他。 朱翊钧紧咬牙关一言不发。 “只是菩萨既自梦魇中解救了儿子,那面容又恍惚在年初梦中见过,更记起了当时言语,则梦魇所见……”朱常洛顿了顿,声音有些哆嗦,“只怕……便是建奴……以小族欲役大族……大开杀戒之景象。生灵涂炭……死于非命者数以千万……直如人间炼狱……” “阿弥陀佛……”李太后一样颤抖着,“陈矩去看过,你梦中惊惧得有哭音……” 朱常洛深呼吸着,“平复”了一下心情,“可若那万一是真的,孙儿如何能置之不理?所幸听到三个名字,那人……那菩萨授课时,其后更有宝具如屏风,书写了三人名姓和籍贯。孙儿左思右想,这才下定决心。哪怕皇祖母和父皇疑我要以谶言夺储,那也顾不得了。左右这三人可寻访一下,若果无其人,孙儿纵被惩办,也心安了。” “你奋不顾身,是朱家的好孩子!”李太后又先定了性,然后对朱翊钧说,“接着便是那夜我请皇帝到慈宁宫安排人查访这三人了。国祚还有多久都明白了,这正是谶言!若传到外面,不知多少人野心陡生!那时我也不能尽信,故而先瞒了皇帝。” 朱翊钧默默地听着。 这些言语,应那经文中“泄露了后天图像”一句,那便有一重一语成谶! 如今再说大明国祚已不足五十年,岂非又一重谶言? 母后说得没错,若这小子是对自己说这些胡话,他不是邪祟上身也是了。 这种谶言诅咒大明国祚之妖邪,岂能不斩? 他毕竟还是惜命的,知道自己不会听信他,于是先来向母后禀明。 母后又岂是糊涂人?先移居慈庆宫,是一种表态。母后宁可先信其有,若他所言非虚,则是得上苍、神佛入梦示警之人,那自然定要保他为储君,如此既合天命,又是“应劫”之主。 然则若真是私心谶言夺储,那自是不能留。故而先有圈禁,更大查景阳宫有无内外沟通,还当面明言后果。 这又回到了另一种可能。这么做了,最后又证明是真的,那就确实是不敬上苍和神佛。 故而李太后说是天大罪孽,诚惶诚恐,一人为皇帝担了。 一个多月来的疑云终于散开,朱翊钧却不能接受地看着两人。 话里话外,是不是意指大明实亡于朕? 播州大捷志得意满,岂非跳梁丑角? “哪怕他所言诸事尽皆不应验,今日听了你这心里话,我也该信了!大明若亡国有日,恐怕正因你迟迟不立储!人心不定,各拥一子,最终骨肉相残、内乱四起,这才让那辽东建奴入主中原,亡了我朱明江山!” 这小子叩门前,母亲的那句话回荡在朱翊钧脑海里。 他难以接受这一切是真的。 朕真的如此不堪? “母后……深信不疑了?” 朱翊钧说不清道不明自己如今的心情,压抑着不满先问出这一句。 “播州大捷,那三人。”李太后却像是奇怪他的反应,“那卢象升才三个月大,大名更是常洛告诉我之后才取的……” “……不不不,不可能……”朱翊钧摇着头,“是能串通一气的……能的……” 他想起张居正、冯保,还有……李太后。 那十年,他还是个孩子。 所有的事情他都信,所有的话他都听。 最后呢? 张师傅要求自己的,他自己又是怎么做的呢? 而他曾全都相信! “皇帝不是也查过吗?既有明证,如今大明有江山社稷之危,皇帝怎么不肯信了?” “不信……不信……” 他知道张居正死时,他接掌的大明诸库,比他父皇时是宽裕多了的。 所以他曾亲谒太庙,在列祖列宗神主面前,天真地许下那些再致中兴的宏愿。 他想起而后这十八年,群臣的咄咄相逼,自己有心无力的挫败和逃避躲藏,想起争了这么久的国本,想起前些时日的百官哭告。 如今竟要他相信,大明是在他坐大位时开始亡的? 落得个受建奴所迫,孙儿宁可自缢于煤山殉国的下场? 辽东建奴算什么?哪有取大明江山的实力? 明明弱小,却取了大明江山,谁之过? 祖宗江山落于异族之手,是何等耻辱? 大明可是驱逐鞑虏立国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区区建奴……” 朱翊钧面目狰狞起来。 亡国……不至于……不至于…… 可朱翊钧又是之前就隐隐有这种感觉藏于心底的,只不过种种原因,他已不愿面对了…… 也许子孙有那个能耐再致中兴…… 可是如今一幅有明证的后天图像直白又赤裸地铺到了他眼前。 不足五十年……自他开始,三代而亡,孙儿自缢…… 他怎么去见列祖列宗?! (本章完) 第28章 破大防,圣天子忧病无常 第28章 破大防,圣天子忧病无常 朱翊钧越想越无法面对,他双眼血红:“母后!就算这么多年来没几个人跟他说些什么,却也不能断定他不是邪祟附身,奸计夺储!又或者内外勾结,只图大位,却不顾此后群臣将挟天子而拥天下!” “说!你到底是何方妖孽!” “什么六月大捷……若知军情,焉不能在五月便说一句六月定有大捷?” “那徐光启的座师,还曾于讲筵为你侍读!” “处心积虑……” 朱翊钧心防崩溃,指着朱常洛连连恨声。 李太后终于说了一句:“够了!我起初自然也不全信,这才说了若查访无其人,无需皇帝左右为难,我自会做主打发他去凤阳。谶言之危我岂不知?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朱翊钧像是在说李太后,也像是在说朱常洛。 他此刻逃避之余心中所想,不能宣之于口。 九莲菩萨一事虽然本就经不起推敲,但如今太后名位谁还能置喙?何必多此一举,要用诚心礼佛得到神佛庇佑后人、托梦示警这种事来更添蛇足? 又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母后与这小子串通了起来呢? 不不不,母后说了这事不能传出去,那便无法借此来更添她的名望。 不不不,若真得她之力,往后那小子自然更孝顺她。朝野明知自己不愿立他为储,因此一锤定音,也只会感念她圣明! “这些道理,皇帝难道想不明白?我一片苦心,皇帝……” 朱翊钧摇着头,只觉得母亲的声音渐渐模糊而沉闷。 他头晕目眩,不禁用双手抱住了头。 摇摇欲坠间,一双有力的手抱住了自己,耳边是急切的呼喊。 朱翊钧恍恍惚惚地看过去,只见到一张年轻的脸,嘴里隐隐喊着:“父皇……” 是那小子! 朱翊钧一念间,那张脸似乎又变得狰狞起来,目露不屑地看着自己。 那狰狞面貌,仿佛又与那一天母后的狰狞面孔重叠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 小时候,我那么听话,那么用功! 试了试酒,她就那么严厉地训斥我!张师傅站在面前,也已经毫不留情地替自己写好了罪己诏。 朕真的好怕大伴,好怕母后,好怕张师傅。 那么长的十年,每一次有什么事,朕都害怕着:万一母后知道了怎么办?万一张师傅知道了怎么办? 后来母后还政了,一心礼佛。 张师傅也不在了,可他自己竟是曾经过得那样奢靡荒唐,潇洒自在! 百官呢?一个个都说得好听,却总是搪塞,总是劝谏,总是还把朕当做那个孩子。 只有爱妃……只有在爱妃面前,朕是个男人,是个有心事可以说的男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以为已经不同了。 百官只能求着朕,求朕的旨意。 可为什么,母后又露出了那样的面孔? 为什么…… 朱翊钧心防崩溃,百般往事涌上心头,陡然头脑一轰,眼瞳翻白软倒下来。 还在劝他的李太后大惊失色:“皇儿?皇儿你怎么了?” 而抱着朱翊钧的朱常洛则迅速将他在地上放平,奔过去把礼佛用的垫子拿过来垫在朱翊钧脑袋下面,将他的头转向一侧。 朱翊钧今天穿的红色搭护,天气炎热,他倒是没有穿得太紧。 李太后见他在解开侧面的衣襟,顿时惊慌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孙儿不孝……以防万一,怕是风疾……” 李太后脸色煞白:“来人!来人啊……” 她往佛堂外奔去,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谶言不谶言、绝密不绝密了,风疾何等要命? 朱常洛为朱翊钧把衣襟解开,松了松衣领,而后就跪在一旁脸色复杂地看着他。 穿过来的另一个世界,曾照顾过自己轻微中风的父亲,自然对此不陌生。 现在,这位也是自己的父亲。 他酗酒,爱吃的食物据说是海参、肥鸡、猪蹄筋等共烩。 刚才情绪异常激动,突然中风的概率着实不小。 朱常洛倒希望他只是晕了过去。 尽管李太后可以为他作证,但朱翊钧如果仅在他和李太后面前中了风甚至后果更严重,那还不知将引发何等波澜。 朱常洛也不可能阻止太医来。 因为屏退了太监宫女,李太后出去了一会才重新进来。 身后还跟着几个太监。 “快!把陛下先抬到榻上。” 朱常洛没有阻止,这时他万万不能干预救治。之前那些做法,是记得的医嘱。那是医生叮嘱他,万一再次中风时的临时处置,随后自然要赶紧找医生来。 朱常洛只追到了李太后面前,哽咽着说:“定要留意父皇口鼻,若呕出什么呛住……” 李太后慌神状态中,一时没多想他怎么懂这个,只是跟在一旁连声说:“对,对……” 被转移到了床榻上,李太后在一旁连连诵经,朱常洛则拿着手帕跪在榻前随时准备应对。 这么久了还没醒,说明不是寻常晕厥了,中风的概率越来越大。 他想过皇帝接受不了,但突然因此中风,终归是他引起的。 事情朝着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了,他带着颤意开口:“皇祖母……” 李太后紧闭的双眼也颤了颤,却没回话,口中佛经诵念得更急了。 朱常洛深呼吸着。 玩这一手,是他被朱翊钧气得想造反之后考虑许久才下的决定。 既有了讨李太后欢心所准备的抄佛经前情,又有为后面重视科技铺垫的“讲”梦,朱常洛才推演各种可能,先自导自演了一场梦魇戏。 而后更是枯坐一夜,憔悴一整天晃悠了一圈,这才到李太后面前“奋不顾身”。 自然有风险。 但已来了这几个月,所见所闻,许多人物之存在、性情既然已印证了许多,何妨一试? 等下去,自然会有太子之位,而后呢? 弑父弑君?李太后能忍?把祖母和更多人全都做掉? 懂历史的都知道,不行的。 提前夺位,能不能成功不说。有得位不正之嫌,要分出不知多少心神弹压内部! 尊重这个时代的权力结构和三观,只有出奇招! 时代变了,变回去了。 青史之中,用出这种手段的人不知多少,那是有三观基础的。 何况朱常洛还能提供可查证、可检验的证据? 选择这三人来作为佐证,也有讲究。 徐光启的成就,越到后世才越让人感慨、惋惜。 而在随后的日子里,朱常洛会很需要这样的人。 因此,不妨先让他走入李太后和朱翊钧的视野。 而孙传庭和卢象升,毕竟是崇祯年间才发光发热的人,出身又寒微。 此时他们应该或者还小,或者尚未出生。 朱常洛哪里能尽数记得他们的生卒年月,但只要有一个被查得其人,就足以说明很多东西了。 现在查到了,确实至少说服了李太后。 但冲击力太大,皇帝中风了。 祖孙二人一同谋害皇帝?这可不在朱常洛的剧本里。 尽管那样李太后必定也只能支持他,但大明自有国情在此,朱常洛怎么能背上这样的嫌疑? 李太后不说话,朱常洛飞速思考,还必须焦急、自责、难过。 “启禀太后娘娘,太医们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声音。 “快宣!” 朱常洛退到了一旁,低着头抹眼睛。 现在得真哭。就算他心里对这个还没给过自己好脸色的父亲没有半点感情,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能无动于衷。 太医院一口气来了五个太医,有人过去给朱翊钧把脉,有的在一旁望闻。 望闻问切,这问的对象眼下自然是太后。 轻声呜咽里,朱常洛留意着。 李太后犹豫了一下,而后才道:“播州大捷,百官哭门,辞表不绝。皇帝在我面前说到为难处,突至晕厥。” 朱常洛心里大松一口气。 这时,榻前众人窃窃私语,交换了一下意见。 而后几人一同过来了,其中一个代表说道:“启禀太后娘娘……脉象所示,陛下昏迷不醒,恐是……风疾。” 李太后身形恍了恍。 真是风疾,几无痊愈,有一就会有二…… (本章完) 第29章 定国本,终托了大明江山 第29章 定国本,终托了大明江山 “……恳请娘娘示下,是否允臣等施针?若旋即能醒转,那就不至立时便有性命之忧……” 李太后急切地连连点头:“快些施针!” 得到了许可,太医们顿时高度紧张地忙碌起来。 他们的对策,是刺印堂、太阳、太冲诸穴,还有十指。 中风在他们的医道认知里,不算陌生。 朱常洛内心也很紧张。 皇帝是李太后亲子,他不可能在抢救皇帝一事上有任何不孝举动。 郑贵妃和三弟其实不得群臣拥戴,不是老爹固执,太子位早就该定了下来。 现在李太后已经给皇帝中风找了个理由,又有之前那出戏,只要皇帝醒不过来或者此后不能视政了,大明皇权都将转移到他手上。 若他醒来、恢复了……中风前反复说着不信,不知又会有什么反应。 就在这恍惚中,一个太医开了口:“陛下,可听得到臣说话?” 李太后和朱常洛赶紧凑了过去,只见朱翊钧已经睁开了眼睛,双目无神。 那个太医不断与他说着话,看他神智是否清楚了。 朱翊钧的眼瞳缓缓转动起来,看见了一脸焦急的李太后,也看到了一脸焦急的朱常洛。 他的瞳仁缩了缩,那一刹那的惊惧、不安,在太医们的眼神中很刺眼,刺眼到他们纷纷低下了头。 皇帝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皇长子。 李太后也看在眼中,但她不知所措,猜不透儿子心中所想。 搞成这种局面,也有她的原因。 朱翊钧的眼神中掠过一丝痛苦和悲观,而后嘴角牵动了一下。 “宣……内阁……九卿……定国公……” “皇帝能开口了!”李太后急切地问道,“能好转吗?” 床榻上,朱翊钧的手指也不由得动了动。 “……回太后娘娘,既醒转得快,虽仍会有些许后患……应当是能好转的……” “皇儿,莫要忧虑。”李太后握住了他的手,“皇儿听到了?能好转起来的……” 朱常洛低着头默不作声,宣内阁六部,这像是要留遗命的节奏。 莫非记忆中那一年他突然下遗诏,也是这样的情况? 有这么一会,朱翊钧的头也能缓缓动一下了。 他微微摇了摇头,幅度小到几不可察。 而后,他只是轻声道:“拟诏……册……常洛……太子……” “父皇……”朱常洛跪了下来,低头哭出了声,“儿子不孝,恳请父皇勿忧……父皇定会好转起来的……” 既然他醒了,朱常洛就得表演。感情不深,也得硬演。 房间里没其他人敢开口说话。 李太后劝道:“这不是醒了吗?莫要耗费心神,皇儿,先养好龙体为重……” “……田义……陈矩……他们……去……” 朱翊钧却很坚持,他看向母亲的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丝祈求。 “……母亲这就去吩咐。” 她要吩咐的,还有很多。 皇帝突发风疾,先前又有慈宁宫众太监宫女都被屏退于宫外,只有太后、皇帝和皇长子三人在慈宁宫里。 后宫之中,必定有人知道这动静。 田义、陈矩、成敬等人被喊来后,李太后心事重重,连下数道懿旨。 “皇帝有谕旨,田义、陈矩,速宣内阁大学士、九卿、定国公入慈宁宫见驾!” “成敬,你先去请皇后到慈宁宫。而后奉我懿旨,令各宫安居宫内,不可出入!” “御马监严守宫门,不见本宫懿旨或明文圣旨,谁也不许出去!” “皇帝突发风疾,眼下已醒转,你等自知轻重!” 他们三人心头剧震,顿时下跪:“奴婢谨遵懿旨!” 禁宫惊变,三人如临大敌。 …… 后宫如临大敌,每一宫的门口都有御马监的长随护卫守候,更有不少人逡巡不绝。 翊坤宫、景阳宫都是重中之重。 重臣忽然被召见驾,外面是什么动静,朱常洛能想象一下,却也不清楚。 皇后王喜姐忐忑不已地过来知道了情况,跪在了塌边握着朱翊钧的手就开始哭。 太医们已经做完了这个阶段应有的处置,也已经开了调养方子去准备,眼下却不能离开。 他们是重要的人,今天皇帝为何突发风疾,自然要有原因。 这个原因不能是太后和已经在口谕里被明白册立为太子的皇长子。 朱常洛仍回想着那个惊惧眼神:莫非那一刹那……老爹害怕自己和李太后害他性命夺权? 在这段等候的时间里,朱翊钧的状况已经越来越好。朱常洛感慨着这老爹的生命力确实顽强,怪不得能成为大明诸帝在位时间之冠。 对自己的“冷血”,朱常洛略微尴尬。 但毕竟原身基本都没怎么见过他爹,自己来后与这父皇寥寥几次见面,没一次是愉快的。 感情实在难以到位。 等沈一贯到时,朱翊钧已经在李太后和王皇后的搀扶下,能坐在榻上了——尽管身后堆满了软枕。 赵志皋依旧没来,沈一贯等人是很懵的,谁知道见驾的地方竟是在慈宁宫? 深入后宫,他们个个目不敢斜视。 到了这里时,便是李太后、皇帝、皇长子、诸大珰和太医们在侧。 而榻上坐得有些艰难的皇帝,脸上有半边肉垮垮的,一边嘴角已经耷拉了下来。 “……朕……突发……风疾。” 话语一出,沈一贯等人浑身一震。 而后老演员们自是陡然落泪,哭声四起。 “臣等无能,竟不知君父龙体不安至此,不能阻臣工逞意聒渎,复有二度哭告之举,实在万死难辞其疚。陛下万以龙体为重,臣等必定同心为君父分忧。” “陛下,保重龙体啊!” 朱翊钧在这些声音中,心情复杂地缓缓扭头,瞥了瞥也在一旁跪着哭泣的好大儿。 也不知几分是真。 但他此刻是悲观的,也是担忧的,更是自愧于列祖列宗的。 发泄完,中了风,他倒是清醒了。 列祖列宗,他是怕的。 神佛仙鬼,在天之灵,他也是有点信的。 如今清醒过来了,他也能想明白,母后至少不是有心害他的。 但事已至此,有了这诸多前因,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朕……自会……调养。” 说到这里,他知道自己嘴角恐怕又有口水流出来。 这让他更加自卑,更加悲愤,更加后悔。 若知道就这不到一个时辰能坐起来,就不必大动干戈召他们入宫了。 他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这时,朱常洛走了过去,跪在旁边的脚踏上拿出手帕帮他擦拭了一下。 朱翊钧看去时,见他确实两眼通红,脸颊上有泪痕。 目光之中,也尽是愧疚。 朱翊钧心中轻叹一口气,想起母后说起的天命应劫之主。 而风疾……惯常都不知何时又会复发。 “今……召卿等……乃为国本……”朱翊钧看向了沈一贯他们,“朕……病日……笃矣。皇长子……移宫……乃为朕……先斋戒……祈福……” 朱常洛和李太后都动作一顿,没想到皇帝会这样说。 沈一贯又哭着磕头:“臣等妄揣宫禁,真非人哉……” 配合着之前那么多的朝堂纷争,竟像是皇帝被他们气到了。 说皇后病重,皇后好着呢,眼下也在屏风后面啜泣。 说皇长子被圈禁,原来竟是为皇帝斋戒祈福,何等孝顺? 细节不要管了,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 提到了国本,而皇长子在这里。 果然,只听皇帝继续说道:“回去……拟诏……册皇长子……为太子……备三礼……” 当着这么多重臣的面,朱翊钧终于给出了明确的命令。 沈一贯心里是狂喜的,但表演上是哀戚的。 朱常洛也得表示:“父皇万寿无疆,先以调养龙体为重……” 之前俨然已经是托孤架势。虽然好像有些面瘫又口齿不清了,但现在既然恢复速度还可以,朱常洛也不能不表达一下关心。 沈一贯他们自然也是一边称颂皇帝圣明,一边劝慰皇帝保重龙体。 朱翊钧却不想在他们面前继续展现这种病弱和难看的一面了,只是说道:“去吧……呈禀后……批朱……用印……明发天下……” 他有些累了,只想快点回去,快点躲起来。 大明将亡……国运于他在位时败坏……明证俱在……个个如刀。 他有委屈,也有不甘。 现在,他又真的无力,无颜。 就这样吧。 皇帝已经发了一次风疾,群臣又将如何想? 这人心啊,已经会难以避免地往儿子那倒了。 而母后还在,他能因皇权而猜忌那天命应劫之主吗? 若这回一病难醒,终究不还是得托付他这江山? (本章完) 第30章 皇帝病重,妖妃祸主? 第30章 皇帝病重,妖妃祸主? 为了安儿子的心,又或者因为愧疚,李太后在众人临走之前下了严厉的懿旨。 皇帝发过一次风疾这件事,谁也不许说出去。 册立太子既然早就有过谕旨,这回便只当是皇帝亲自召见众臣当面圣断了。 谁都清楚一个已经中过一次风的皇帝将会引来什么朝野震荡。 消息最终自然会走漏,但至少能拖一阵是一阵,不会立时人心惶惶。 对于让皇后亲自照料他这件事,朱翊钧也没有反对,默默地接受了。 在皇帝被抬去坤宁宫后,李太后又把朱常洛叫到佛堂说了一会话。 再后来,陈矩就被叫了过来。 他领到的懿旨是:既然已经要正式册立太子了,朱常洛又已经移宫,那边该备的要备齐,景阳宫中有些用惯的要搬。 另外,既然王恭妃的儿子将为太子,自然不能再像过去一样。 于是朱常洛先去了一趟景阳宫。 这些天他被软禁在慈庆宫,王恭妃当然是担心不已。 王安也一直被留在这边。 景阳宫外,朱常洛亲自叩门。 “谁?”魏岗的声音响起。 回答他的是陈矩:“殿下驾到,快些开门。” 急促的脚步声传过来,门被打开了。 魏岗惊疑不定地看着昂然走入宫门的朱常洛,他身后跟着的陈矩,还有一大群陌生的太监宫女。 “劳烦陈公公了,我要哪些东西,王安是知道的。我先去拜见母妃。” “奴婢领命。” 陈矩看着他走向正殿的背影,也看到了从里面赶出来的王安。 而后,他才对魏岗说道:“奉太后懿旨,你们先收拾收拾,离了景阳宫听候差遣吧。景阳宫这边,圣母皇太后娘娘已点选了人。” 说罢挥了挥手,“你们先到恭妃娘娘面前拜见,听娘娘吩咐。” “是……” 魏岗懵懵地问道:“陈公公,这是……” 陈矩只瞥了他一眼:“听命便是。” 这时,王安从正殿里喜不自胜地过来了,到他面前抑制不住地喊了一句:“干爹……” 陈矩皱了皱眉:“好好当差!殿下要将哪些搬到慈庆宫,你都指出来。” “是。”王安乖乖地低了低头,“主要都在后殿……” 看王安带着陈矩过去,又回味着陈矩的话,魏岗突然浑身一个激灵。 大热天里,他冷汗直冒,脸色苍白。 前些天,传言皇长子被圈禁在了慈庆宫,他已经趁皇长子不在景阳宫把那件事做下了。 而如今陈矩在这里,过来第一句话就是要他们收拾东西离开景阳宫。 皇长子进来时的气势……王安的喜形于色……太后娘娘点选的太监宫女…… 魏岗身形如筛糠一般,腿越来越软。 眼看着有个太监领着人过来说:“魏掌事?我奉懿旨新掌景阳宫,诸事还要交接一二……” 魏岗眼见着那些新太监宫女从正殿里恭敬地退出来之后,已经开始各找工具有点进行大扫除的架势了。 “魏掌事?你的脸怎的如此之白?” 魏岗闻言双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他醒转时,只见陈矩已经站在了面前,凝重地看着他。 魏岗回过神来,顿时涕泗横流地爬了过去连连磕头:“公公救我!公公救我!我也是迫不得已啊,我招!我全都招!” 陈矩眼里露出疑惑来,而后凝重无比。 他只是不明白这厮为什么忽然就晕厥了。 现在看来,难道…… 郑梦境还不知道这变故。 她很快将知道,国本之争已有定论。但她还不知道缘由,也许只会认为是皇太后的原因。 之前紧张的禁足懿旨解除,郑梦境去请见,也被皇帝拒绝了。 她不知道内阁那边已经在拟诏走程序,但等她回到翊坤宫时,却见宫里掌事慌张地走过来。 “娘娘,不好了!”他惊惧地说道,“景阳宫……魏岗他们都被换了……魏岗也被陈公公带走了。” 郑梦境脸色大白,魏岗…… …… “这妖妇,安敢如此?!” 慈宁宫内,李太后看着面前的东西、跪在一旁的魏岗震怒异常。 “太后娘娘饶命,奴婢是逼不得已啊……” 陈矩在后面不说话。 朱常洛也沉默不语。 他在酝酿这方面的事,没想到郑梦境在玩这种伎俩。 联想到老爹说的“何方妖邪”,以他和郑梦境的感情,朱常洛有理由相信郑梦境是有把握才敢这么干的。 至少她认为皇帝不会抗拒这种说法,甚至已经有过沟通。 要不然她蠢到这种程度,用这种法子来指证堂堂皇长子? 如果没有先来个后天图像示警,等郑梦境的布置爆发出来,老爹又本就不待见自己…… 朱常洛握了握拳。 李太后盛怒之中,了很久才平息下来。 而后对陈矩道:“你做得很好。是单独审他的?” 陈矩恭声道:“是,奴婢一听便知不好。景阳宫新旧奴婢,现在只知这魏岗恐怕是做了什么错事,但不明就里。这些邪物,是奴婢领着他亲自去找出来的。事关重大,魏岗没敢让更多人知道。又或者是知殿下此前斋居慈庆宫,他想要贪功,东西是他自己寻机放入殿下寝宫的。” 斋居慈庆宫是体面说法,但此前在李太后和朱翊钧之外的人看来,不就是圈禁? 李太后脸色铁青地看着魏岗。 面前有那些巫蛊之物,眼前又有魏岗白纸黑字的供认。 “……太后娘娘饶命……”魏岗听李太后说陈矩做得很好,已经大感大事不妙。 而此刻李太后根本不再看他,冷漠地说道:“先押起来,动静莫要大了。” “奴婢领旨。” 陈矩毫不意外这个结果。 谁能想到只是去办一下交接、搬迁的差,竟又会碰上这样一桩大案? 处理掉这个胆大包天的太监只是小事,关键是皇帝还没恢复。这事不能现在就大动干戈,以免皇帝又惊怒交加。 而事涉皇贵妃,怎好绕过皇帝便先行处置? 慈宁宫只剩下祖孙二人,李太后带着他默默地到了佛堂,跪在了菩萨面前落下泪来:“信女罪孽深重,佛祖若要怪罪,罪信女一人便好……” 瞒着皇帝那么久,本是出于爱子之心,却没料到他骤闻秘事难以接受,竟发风疾。 而宫中又有妖妃祸主,那巫蛊之物虽想嫁祸于这长孙,焉知皇帝突发风疾不是受了其害? 魏岗能如此大胆,又是因自己为防万一,先将长孙圈禁于慈庆宫。 妖妃和那天杀的奴婢不明实情,还以为是长孙恶了自己,这才铤而走险吗? 李太后现在还不能大张旗鼓地处置这件事,以免皇帝听闻之后病情恶化。 “皇祖母……若真是皇贵妃指使,魏岗被处置了她自然会知晓,不知又将如何……” 朱常洛说的是实情,李太后却只能痛苦地闭上眼。 “褫夺册宝,惩治其罪,只能你父皇下旨。可如今……” “她虽不知父皇突患风疾,但魏岗事发,她必会请见父皇。父皇和她亲密无间,若一日不见便可能想起宣召她……这事瞒不了。”朱常洛犹豫了一下,“再者若父皇将来才得知……不知会不会以为是皇祖母和孙儿为剪除后患反而害她。” 李太后转头看向了他。 朱常洛坦然说道:“孙儿险被诬害事小,如今父皇风疾缠身,焉知不是受那邪物所害?皇祖母,父皇与她情深意笃,将来若要父子同心力挽狂澜,孙儿万不能在父皇心中有一个不清不白的芥蒂!” 李太后也知道轻重,缓缓地站了起来。 “好!祖母让陈矩去查!” (本章完) 第31章 社稷为重,君权亵之 第31章 社稷为重,君权亵之 一天之内,两场天大的风波。 皇帝中风,在他清醒前后,太后与他母子二人因为那绝不能外传的谶言和“后世图像”而默契地隐瞒了原因。 妖妃祸主,因为陈矩的机警和李太后的左右为难而暂时秘而不宣,没在宫里刮起来。 但景阳宫换了一批太监宫女,魏岗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些事宫里是感受到情况了的。 翊坤宫上下的不安,在陈矩到来之后达到顶峰。 “奉太后娘娘懿旨,翊坤宫上下俱不得外出,听候我讯问,皇子皇女俱先请至慈宁宫。” 皇帝中风,太后于公于私的重心已经不可避免地倾向朱常洛。 现在,仅凭魏岗供述,证明不了准太子在皇帝心中的清白。 如果朱常洛没有“天命应劫之主”这个印象,景阳宫事发之后皇长子又会是何种处境? 准太子也需要一个说法。 瞒不了皇帝多久,所以一定要先把真相查个明明白白,证据确凿。 刚去请见皇帝被拒绝回来的郑梦境满面寒霜:“万岁爷知道这事吗?” 陈矩直直地看向她。 眼下,她仍旧是皇贵妃。 也不能完全排除魏岗为了邀功自行其事、事发后见势不妙又攀咬的可能。 “皇贵妃娘娘,奴婢奉的是圣母皇太后懿旨,还请娘娘不要为难奴婢。” “我问你万岁爷知道此事吗?”郑梦境见他守规矩,反倒牵着朱常洵的手,声音更加尖利起来,“本宫要面见陛下!” 陈矩皱了皱眉,上前两步对着朱常洵行了礼:“殿下,公主,太后娘娘召见,请先随奴婢们去吧。” “谁也不能抢走我儿!”郑梦境紧紧地抱住了朱常洵,表情有些发狂起来。 陈矩看她这模样,心里反倒更加确认她已料到些什么。 于是他凝视着郑梦境,庄肃地说道:“娘娘,陛下今日已召见阁臣、九卿、定国公,册立诏旨刚呈到司礼监,已奉旨批朱用印,过了今夜就要明发天下。奴婢既奉懿旨来此,娘娘当知晓是为了什么。皇长子殿下太子册封大典后,诸王册封礼挨次举行。娘娘,真要违抗太后懿旨,误了殿下吗?听说娘娘刚去了趟坤宁宫,陛下没有召见,娘娘也清楚是为什么吧?” 这句话一说出来,翊坤宫里没资格参与要事的人脸色一变,而郑梦境则是脸色煞白。 陈矩的话落在郑梦境耳中,自然另有一番解读。 什么事在先,什么事在后,郑梦境可并不清楚。 她只以为是被那小子和太后算计了。莫非此前太后遣慈宁宫奴婢看守那小子于慈庆宫,竟是引蛇出洞之计? 现在景阳宫上下换了人,魏岗不见了,皇帝也不见她,陈矩却奉皇太后懿旨来说什么“讯问”。 更让郑梦境没想到的是,陛下竟召外臣降了诏旨,国本已定! 朱常洵虽然天真,眼下却也知道不好了。 “母妃……” 听着儿子的哭腔,郑梦境浑身发抖。 陈矩那句“误了殿下”,是她的软肋。 所有的一切,不都为了儿子吗? 一面是诸王册封礼,一面是被自己牵连…… “……常洵,你和妹妹先到皇祖母那边。”郑梦境挤出了笑容,“母妃没事的……” 陈矩默不作声地看着慈宁宫派过来的掌事将皇三子和皇七女接到慈宁宫中去。 案子要查,但又不能让皇帝在后面误以为是屈打成招,自然只能攻心。 论忠,他不肯做得太过。当时不帮皇长子联系外臣,如今巫蛊祸主,陈矩也是愤怒的。 论直,他在皇帝面前也能保无辜外臣,皇帝不比皇贵妃可敬可畏? 此刻太子已定,太后懿旨,贼奴指证,又岂能不查? 身后安静了下来,翊坤宫被彻底看守了起来。 陈矩再次行礼,攻心:“娘娘,魏岗事发,人赃俱获。奴婢既奉懿旨而来,盼娘娘或是一时糊涂。若真是他一人所为,又或是有娘娘身边奴婢胆大包天擅自行事,总需陛下能深信不疑才行。” 郑梦境刚刚眼睛微亮,翊坤宫掌事太监却率先跪了下来:“奴婢冤枉啊……” 陈矩心中微叹一口气。 这就是树倒猢狲散,也证明翊坤宫确实事涉其中。 人人都有侥幸之心,可牵连到这种事里,谁又能侥幸? 他有点同情皇帝,后面不知又会怎么面对这一切。 真该死啊……害得陛下得了风疾…… …… 朱常洛先回了一趟慈庆宫。 之前撞破魏岗的事就是因为要搬家,如今要准备册立大典了,诸多需要朱常洛准备的事情最好在慈庆宫来做,比如熟悉大典礼仪。 而皇帝还不知能恢复得怎么样,如果状况不好,很可能太子册立大典后就要开始监国。慈庆宫的太子东宫规格要尽快搭起来,朱常洛要的新内臣也都来了。 他对宫内其他人都不熟,王安之外,朱常洛只点了邹义的名字。 “奴婢叩见殿下,谢殿下还记得奴婢。” 邹义感动不已,当日虽然九死一生,但好歹捡回了一条命。 去神宫监扫了快三个月的地,没想到这么快又被皇长子捞了回来。 刚从王安那得知,皇帝已经下明旨册立东宫,这回是板上钉钉了。 邹义当然相信,要不然怎么能来到这里? 当日大胆举动,以后就是潜邸旧臣了。 “以后用心办事便好。” 朱常洛并没有对他先多说什么,而是对着田义说道:“劳烦田公公了。”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但吩咐臣便是。” 田义在皇帝和朱常洛面前的自称就不同了,这既源于他是内臣第一人,又因为他本身的性情。 陈矩在那边查案,准太子这边的事,自然是田义来操心。 朱常洛在慈庆宫的正殿里坐着,对陈矩露出哀戚表情:“父皇还……哎。我这边倒不用靡费,主要是书房。除了我来用,隔开的外间里王安和邹义要助我,也各需一个案桌。” 田义虽然奇怪殿下好像准备要两个伴读同处一室还坐着,但也不多问。 “殿下仁孝,臣记住了。” “再有,两个伴读是不够的。”朱常洛又道,“还劳烦田公公帮我留心些,若内书堂再有好苗子,我还需要两个。得已经有一定学识功底了,品行要好。” “臣会留心。” 等他告退,天已将黑。 “走吧,熟悉慈庆宫不忙,先去问安。” 朱常洛站了起来。 应接不暇的事搞了一整天,于情于理他要先去探望一下朱翊钧的康复情况。 看他从慈宁宫离开时心灰意冷的低沉模样,朱常洛还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一个中风之中的皇帝……天知道他内心会猜疑到什么程度。 何况又接连发生他“爱妃遇害”这种事? 没错,也许朱翊钧真会这么认为。 梃击案最终都能不了了之,至少并未动摇她皇贵妃的位份。 不知陈矩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慈庆宫中,陈矩已经到了李太后面前回报。 “翊坤宫掌事已经招了。寻常往外通传宫中消息,俱是他那个在宝和六店做司房的干儿子与郑府联络,他供认了是郑府幕僚莫宗勉谋划诸事。皇长子被圈禁之流言,也是他们漏泄出去。” “证据呢?”李太后紧紧捏住佛珠。 “口口相传,眼下只有翊坤宫几个奴婢供状。”陈矩如实说道,“皇贵妃身份尊贵,奴婢不能造次。” “那些邪物从何而来?” “魏岗置宅于外,养了个干儿子。那邪物是他干儿子孝敬入宫的,魏岗以为是寻常吃用之物。他此前说是被陷害,不得已而为之,奴婢本不信,但翊坤宫供状里倒言明了此节。” “入宫之时也没查?”李太后盯着陈矩。 “奴婢已查得当日当值奴婢,拿下了。” 李太后生着闷气,却知道这无济于事。 在宫里当差了许多年的熟面孔,哪里会细细去查? 如今就算处置几个奴婢,最终线索却是景阳宫掌事自己所为。 他说是被陷害就是被陷害? 还好陈矩去后攻心之下,至少有了几份供状,却仍不能证明是郑氏谋划,兴许便是她身边奴婢自行其事、如今又妄图攀咬脱死罪呢? “这么说,要查得明证,就要动宫外,动郑府?” “奴婢也这么想。魏岗的干儿子,宝和店的司房,那个叫莫宗勉的幕僚。现在,他们应该不知道宫中已有变。” 需要李太后做决定了。 绕过皇帝直接对郑府动手?就算事后有了明确证据,仍是对君权的亵渎。 不取得直接证据……又已经围过翊坤宫,把皇三子和皇七女都接了过来。 李太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去吧!” 江山社稷为重,应劫……为重。 (本章完) 第32章 帝君危疑,狂风不止 第32章 帝君危疑,狂风不止 这还是朱常洛穿来之后,第一次进入坤宁宫的殿门。 回头看了看不远处两个正在挨板子的太监、宫女,朱常洛不由得眼神微凝。 是朱翊钧在宣泄情绪,寻茬责罚吧? 这不是好信号。 进入了坤宁宫的正殿,他被太监引着到了皇后的寝宫那边。 朱翊钧半躺在床榻上,房间里还有药味,王皇后手里端着一个碗、拿着汤匙。 “儿子叩见父皇,叩见母后……”朱常洛行着礼,而后问道,“父皇好些了吗?药还没进完,让儿子来吧……” 按祖制,所有皇子都要称呼皇后为母后。 朱常洛站了起来,准备上前表表孝心。 这很正常,服侍病榻前,正是做儿子的该有的举动。 “臣妾先回避,让大哥儿给陛下进药吧。” 王皇后也觉得很正常。虽知道皇帝以前不喜欢长子,但既已册立他为太子,想来眼下也愿意父慈子孝、改变关系的。 “不!”床榻上,朱翊钧却急切地说了一声,“皇后……进药……” 朱常洛停下了脚步,默默退开。 朱翊钧只喝了一口,又停了下来,随后说:“等……大典……朕……无碍!” 帷幔挡住了他的脸,朱常洛望了望那边,心里叹了一口气。 “那儿子就不扰父皇静养了,盼父皇能早些好起来。” 告退离开,出了殿门,他回望了一下。 朱翊钧信不过自己这个儿子,不敢与他独处。 中风的皇帝和他已经明旨册立的太子。 朱常洛自嘲地笑了笑,目光看向了仍在受罚的那个太监和那个宫女。 惨呼声已经小了很多。 他捏紧了拳头。 壮志万千,时至今日仍只能大胆又谨慎地尝试破这个局。 朱翊钧现在是清醒的! 但面对惨烈的将来,他最直接的反应怕自己害他的命,夺他的位。 所以先册立太子、再躲开自己养病、顺带责罚宫女! 一步一步往慈庆宫走去,朱常洛的眼神越来越冷漠。 …… 北京城外松内紧,今日气氛非常。 白天时候,沈一贯、九卿、徐文璧入过宫,此刻已经传开了。 皇帝本就极少召见外臣,何况一次召了这么多人,还有一个国公? 面对探询,那十一人闭口不言,回府便紧闭宅门、一概不见外客。 “东主,宫里……还没有消息传来吗?”莫宗勉坐立难安。 “宫门紧闭。”郑府的管家是郑氏族人,他摇了摇头,“但九门未闭,也不见得是什么大事。” “糊涂!”莫宗勉顾不得尊敬郑家人了,“阁臣九卿国公齐蒙召见,这已是托孤阵仗!” 那管家果然面露不虞。 “托孤?”郑国泰先吓了一跳,而后又摇了摇头,“昨日还有消息,陛下虽因此前百官哭门气愤,但也只是在借酒消愁罢了,昨日胃口还很好。” “人尽皆知,陛下虽不是一直龙体有恙,却又确实诸病缠身。”莫宗勉很肯定地摇头,“若非边情有巨变,便只有国本事。若是边情,列位公卿离宫后又岂会只回府闭门?” 郑国泰脸色阴晴不定。 “东主,若是国本事,列位公卿能如此沉稳,足见陛下所立太子定是皇长子。沈一贯可是已经封驳过旨意一次的!” 莫宗勉很着急。 此前皇太后又把皇长子看押在慈庆宫了,他判定这必然是皇贵妃出了力,陛下说动了太后。 要不然,太后又怎么会亲自派人把皇长子圈禁在慈庆宫? 这种形势下,以皇贵妃在后宫之威势、奴婢之用命,情势怎会如此急转之下? 难道那件事事发了,却没有成功? 莫宗勉也并不确定,毕竟沈一贯他们出来之后闭门不见外客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是已经成功了,而且他们也都相信了是皇长子不孝,眼下得想着怎么和皇帝一起扭转群臣想法。 所以他想等一个确切消息。 “……那可怎么办?” “东主,宫禁紧一时还好,但若迟迟没有消息过来,那就说明情势不利于贵妃娘娘了,以至没有大珰肯暗中邀功……” 莫宗勉的心狂跳着,他是最急的。 既想赌一把是好消息,又害怕事情败露。 只有些小聪明的他也想过狡兔死走狗烹、被杀掉隐藏秘密的可能。 但只要李太后和王皇后还在,郑家终究需要他。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呼喊:“国舅爷!国舅……” 声音带着惊惶,莫宗勉脸色一变。 而后门被打开,陈矩的身影映入他们眼帘。 看向郑国泰之后,陈矩开口第一句便是:“这句称谓,郑指挥不曾训诫家仆逾制了吗?” “……陈公公,这是何意?” 郑国泰脸色有点白,看着陈矩身后蜂拥而至的锦衣卫校尉。莫宗勉的腿开始抖起来。 “奉太后娘娘懿旨,搜查巫蛊祸主一案!你便是莫宗勉吧?” 书生模样的人气质很明显,陈矩盯住了他:“若不想祸及九族,便该聪明一些。” 寒声凛冽中,深夜里的郑府,惨哭声已经此起彼伏。 已经有了诸多证据在手,只差一环。 太后要尽快查明真相,那么就只能粗暴行事了。 这个时候,应该要安寝的朱翊钧却怎么也不肯睡去。 “陛下,龙体要紧,该安歇了……”王皇后服侍了他近一天,已经很疲惫了。 朱翊钧却一言不发,目露恐惧。 睡过去再醒不来怎么办? 列祖列宗责骂、梦魇缠身怎么办? “……皇后乏了……便宣……皇贵妃……陪朕……” 王皇后闻言一愣,随即内心气极。 这里可是坤宁宫! 朱翊钧之前还不愿见郑梦境,毕竟如今的模样实在太难看。 可是到了这深夜,他又觉得也许她在身边能够更安心一些。 “……母后令臣妾照料好陛下。”王皇后是已经知道翊坤宫被围了的,眼看皇帝这样,只能一边暗自气愤着一边拖延,“臣妾不乏,陛下若还无睡意,臣妾再陪陛下说话。” 朱翊钧却没有太多话跟她说。 看着她不安的神情,朱翊钧情绪郁结着。 “……朕杖杀……二人,你……不高兴?” “……是他们粗手笨脚,惹恼了陛下,臣妾岂敢?” “……都……笑话朕……”朱翊钧见她不敢看自己的脸,又激动起来。 “陛下息怒!”王皇后有些害怕地跪在了一旁,“太医万分叮嘱,陛下一定要平心静气,若再复发……” 朱翊钧瞳仁一缩,这句话却听进去了。 他当然是怕死的,也怕再次中风。 但母后为什么不让爱妃照料他?在翊坤宫,他最安心。 而太子已定,只有皇贵妃将来的恩荣全决于自己。 “……传旨……朕去……翊坤宫……” 他要试一试,自己的旨意还有没有用。 王皇后心中一寒,先说道:“臣妾这就去让奴婢们备御辇……” 她小心谨慎地从里面走到外面时,双眼已经惊恐委屈不已。 在禁宫呆了这么多年,她又岂会不明利害? 这一整天的惊吓不安,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但现在更大的折磨来了。 翊坤宫已被太后围了,皇帝怎么去得成? 慌张地让人赶紧去司礼监直房,又遣人先去慈宁宫,而后又吩咐着备御辇,回到里面才对朱翊钧说道:“陛下,坐辇不能用,臣妾命他们去搬抬床了。夜已深,要慢一些……” 拖得一时是一时。 “殿下!殿下!” 朱常洛在睡梦中被王安喊醒。 “太后娘娘召您去坤宁宫,说陛下降了旨意,要移驾翊坤宫,田公公在外面候着。” 朱常洛愣了一下,而后清醒了。 “几时了?”一边起身,一边发问。 “马上就到子时了。” 朱常洛的心情坏得很。 都快子时了,重病的家伙仍没睡?仍要搞这些幺蛾子? 竟连一天都瞒不过! 匆匆穿好衣服到外面见到了田义,只见他的脸上也一脸凝重。 “皇祖母也被惊醒了?” “臣来时,太后娘娘已准备动身。” 朱常洛脚步匆匆,田义在一旁跟随。 “田公公,父皇如今受不得激。” 田义沉默了片刻:“臣知道。” “陈公公也在?” “……奉太后懿旨,去郑府彻查了。” 朱常洛脚步微顿,转头看向了他。 夜色之中,田义看着他极为锐利的眼眸。 而后那眼眸中露出复杂至极的情绪:“父皇若执意要去翊坤宫,那可如何是好……” 仿佛只是担忧,但田义懂得那意思。 是啊,如何是好? 一天之内二中风,那就真没救了…… (本章完) 第33章 无人不忠,人人逼宫 第33章 无人不忠,人人逼宫 坤宁宫门外,朱常洛见到了李太后。 她还没进去,等在门口。 一门之隔,坤宁宫内乱糟糟的。 深夜被喊醒的太监们在那里摆驾。除了抬床,还有举灯引路的,有备伞的,还要有太医相随。 皇帝毕竟是病重之中。 但最引人注意的,又是一人的惨呼。 “孙儿叩见皇祖母……” “不要拘礼了。”李太后神情纠结,“扶祖母进去……” “是……” 两人在前,田义很懂事地在后面压阵,让开了一段距离。 “如何是好?”李太后小声问,“陈矩还在郑府查,如今还缺些证据是郑氏主使。” 她同步着最新情况,朱常洛的目光却看向受责的那人:“是坤宁宫掌事?” “……说紧要的,见到你父皇,怎么说?”李太后不关心这个。 朱常洛却止了步,站在了坤宁宫的台阶下面,抬头望向夜幕中的宫阙。 “应当是母后为拖延时间,父皇迁怒于奴婢。”朱常洛带着忧虑,“皇祖母,父皇起疑了。毕竟又不是不能在乾清宫养病,自可召母后或其余妃嫔照料。深夜传旨移驾,旨意却久久不得畅行。” 他转身看着李太后:“怎么说,只怕都无用。” 李太后听他这么说,绷了许久的情绪爆发出来,泪如雨下。 “我只是一片苦心……大案既发,岂能不处置?” “孙儿自知皇祖母苦心,可偏偏父皇刚得了风疾……”朱常洛直白地说出现实,“孙儿入夜前来探望时,父皇已在杖责奴婢,如今又杖责坤宁宫掌事。本就不能动怒,但父皇如今无法制怒……” 李太后的胳膊被他搀扶着,但一直在发抖。 “都是孙儿不孝……”朱常洛声音多了些哽咽,“因孙儿之前顶撞父皇,今日父皇都不肯让孙儿服侍进药……这风疾,父皇只怕也有些怨孙儿所激……” 李太后当时一片爱子之心,准备自己先担起罪孽。 如今罪孽来了。 她当然知道也有白天里佛堂中所说内容的原因,可这件事怨得长孙、只能怨他一个吗? 儿子刚醒时那个眼神,李太后又不是没看见,又不是看不懂。 “……不能这样说,他毕竟是你父皇,是你父皇……”李太后嘴唇哆嗦着。 “孙儿知错。” 朱常洛知道她指的不是自己揣测朱翊钧会怨他,她指的是眼下要做出的重大抉择。 瞒不住,就要做好他发狂、再次中风之后的准备。 到时候,只有李太后能主持大局。 李太后转身捏住他的手,背都有些弯了,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 “真的没法子再拖延一二,等你父皇龙体再好些吗?” 朱常洛苦笑着:“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法子?若孙儿一直还住在景阳宫,那魏岗不见得有机会将那邪物放入孙儿书房……如今恰巧撞在一起,父皇又已下旨……” 李太后的眼神暗了下去。 她的背更弯了,缓缓迈出步去。 朱常洛上前要搀扶,李太后却压下了他的手。 “……诸般罪孽……信女一人承担……菩萨恕罪……列祖列宗保佑……” 朱常洛站在台阶下,看着她在独自往上走。 而后田义越过了他,上前去搀扶。 殿门打开时,里面的烛光映出李太后的背影,朱常洛看到王皇后匆匆迎出来。 他轻叹了一口气,撩起袍服先跪了下来。 今夜,恐怕就是变天之时了。 李太后保朱翊钧坐稳了帝位,到了今夜,却又要不得不亲手把儿子推开。 她自然不想如此,可朱翊钧那该死的猜疑和逃避不答应。 那确实是极为残忍之事。 对李太后来说,那确实是罪孽…… ……朱常洛跪下之后没多久,王皇后又惶恐地出来了,站在殿内外无所适从。 田义也已经下来了,跪在朱常洛身后。 他旁边,还有一个锁得紧紧的大盒子,那是与李太后汇合之后,从李太后宫中掌事的手里接过来的。 子时早已过,又响起了敲更声,面前的坤宁宫依旧灯火通明,但其内是死一般的沉默。 过了一会,是王皇后凑到殿门听了一下,而后又惊慌地走下来。 “田公公,母后宣你把东西呈入殿中。” “臣谨遵懿旨。” 田义郑重地举着那个盒子,弯着腰走上台阶。 王皇后却没立刻跟上去,而是站在了朱常洛身旁,咬了咬牙小声问:“太子……到底是……” 朱常洛望着田义跪在了殿门前,只见他先双手把殿门撑开一条缝。 殿内的一缕光亮照出来,那个盒子被他举着放进去时,显得异常重要。 “……母后,父皇风疾,恐是皇贵妃巫蛊所咒,要嫁祸儿子。”朱常洛轻声回答,“田公公手中,是奴婢们的供状,陈公公还在郑府搜查。” 王皇后身子微微一恍,声音也颤抖:“还在……搜查?” 皇帝要移驾翊坤宫,那自然是不知道这事了。 朱常洛低声咬牙切齿:“这妖妇,魅惑父皇也就罢了,父皇待她之优容连母后都比不上,没想到竟如此狠毒!” 王皇后听在了耳朵里,神情恍惚。 “皇祖母一片苦心,只想等父皇龙体康复之后再说,可……”朱常洛转头看向了她,“母后,皇祖母怜儿子,故一力去劝告父皇。如今要呈证物,看来是劝告无果了。今夜,只怕难免天大变故。” 王皇后双腿一软,就有点要跪下来的意思。 “母后岂有过错?儿子多年耳闻,今日亲见。母后中宫之主,端谨慈孝,连外臣都知晓,夙称优渥。” 朱常洛双手虚扶,制止了她一同在这里跪着候“罪”。 但他表达的意思,皇后应该会懂。 中宫之主,无大过,便无忧。 看着田义已经重新合上大门下来,朱常洛再说道:“母后,兴许随后皇祖母还有懿旨,还是先去殿门外候命吧。” 王皇后看了看他,抿紧双唇点了点头,不安地拾阶而上。 过了一会,隐隐听到里面有争吵。 声音不连贯的,自然是皇帝。 另一个虽压低了声音,但偶尔会带哭腔喊皇儿的,自然是李太后。 在这恐怖的气氛里,终于是陈矩到了。 田义看着他问道:“可有所获?” 陈矩点了点头,看了看前面跪着的朱常洛:“情势如何?” “太后娘娘在劝告,此前所获……已呈了进去。” “……陛下呢?为何会如此?”陈矩不安地看了看坤宁宫。 “亥时五刻,陛下降旨,定要移驾翊坤宫……”田义看着陈矩,目带深意,“万化,此处无人不忠,无人不慈,无人不孝。” 陈矩身形一震,却没说话。 “……那我去呈!”田义手伸向他侧后方,“拿来!” 陈矩从郑府和另外几处得到的东西,田义拿了过去。 宫门外的锦衣卫提督成敬目露骇色,而后不由得望向那个在石阶下跪着的背影。 事情是到了要对宫外动手时,田义和成敬才知晓。 现在新的证据呈到白天才刚得风疾的皇帝面前……万一…… 朱常洛便看着田义再次走到了殿门前,声音大了一些:“臣有要事请奏!” 他的背影和声音都很坚定,朱常洛想起那桩被记载的事。 朱翊钧下遗诏后又好了,要收回遗诏中所写的撤除矿监税使的命令。 田义先死谏朱翊钧无果,又劝沈一贯坚持封驳,沈一贯犹豫之下没有抗命。 据说田义痛骂了沈一贯一顿,吐了他一口痰。 (本章完) 第35章 监国有忧,内禅不可 第35章 监国有忧,内禅不可 先是大家都看望过了皇帝如今的状况:生机仍在,晕厥不醒。 而后皇帝被转抬到乾清宫正殿侧后方的一处龙榻。 李太后坐在通往正殿的帘子后面,王皇后紧张地站在一旁。 正殿之中,宝座空荡荡。 众臣面前,是朱常洛坐在宝座侧前方的一个椅子上。 他的这一侧,身边不远处站着司礼监诸大珰,然后是三位国公。 另一则,赵志皋趴伏于榻上,而后是沈一贯并九卿。 太医代表跪在中间,向准太子和一众公卿细细呈禀。 “……陛下惯喜酒,食多热,体沉……” 说来说去无非皇帝的饮食习惯本就不利于养生…… 众人关心的不是这些。 “太后娘娘,白日里臣等听了谕旨……” 哪怕是沈一贯,在这个时候也要谨慎措辞。 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皇帝的状况怎么恶化了? 李太后抬起眼睑,隔着帘一个个地看了过去。 都不是她熟悉的人了。 近二十年前,能有资格被她看到的人,如今老的老,走的走,死的死。 垂下了眼睑,她漠然开口:“定了国本,皇贵妃郑氏不识大体,皇帝不得静养。本宫到时,已是如此,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益?倒是你们,这么多年,你们怎么辅政的?简简单单的事,一直闹到了今天。” “……臣等惭愧……” 郑府被围,来到这里的都已知道。 事到如今,李太后不想让外臣再议论天家丑事。 反正翊坤宫和郑府已经围了。 把一切归咎到定了国本之后的连锁反应里,更好。 尽管沈一贯他们背了国本难定的锅,也无人愿提起两子相争。 反正国本已定。 朱常洛坐着不说话。 “圣母皇太后,陛下天子之躯,既能逢凶化吉……”沈一贯再次开口。 “都是国之柱石,深夜召你们入宫,不是来听吉祥话的。”李太后又打断了他,“风疾何等险恶,太医已详细禀明。皇帝二度……晕厥,国事纷繁,需要拿个主意了。” 说到二度晕厥时,她哽咽了一下。 一刻也来不及为病重不醒的皇帝哀痛,立刻涌到众人面前的问题是大明怎么办。 这才是重要的。 “……赵阁老?”沈一贯侧身请他开口。 “呜呜呜……”自那一声清晰的号哭后,赵志皋如今就只剩捂面哭泣,看上去随时会咽气。 竟也没个人怕他哭晕过去,劝说太后给个恩典赐他回去。 太后和朱常洛也没有这个意思。 “唉……”沈一贯也不知是为谁而叹气,“册立诏旨,内阁已拟就题奏入内……” 田义开了口:“入夜前已遵陛下谕旨,批朱用印,正待明日明发诸衙,诏告天下。” 他强调了入夜前,这件事,印绶监那里是有记录的。 沈一贯点了点头,离座跪拜:“陛下既有明旨册立皇长子殿下为太子,今圣上忽染重疾,国事则亟待圣裁。当此非常之时,臣以为,圣母皇太后当降下懿旨,明日诏告天下后便允殿下先行监国,恭代陛下视政,诸事意达圣母皇太后,与阁臣及九卿审处国事。” 朱常洛并没有看他。 李太后也没有看他:“你们说呢?” 从礼部尚书余继登开始,也没有一个人发言。 赵志皋继续呜咽。 “都不敢说,那本宫就说了。” 李太后的声音很干涩。 她先回望了一下侧后方,低头擦了擦眼睛。 “皇儿……只怕是难了。晕厥了这么久,纵能醒转,还不知能不能视政。” 李太后这话说得众人的心狂跳不已,脑海中飞速地揣测她的意思。 但没人敢大逆不道地提出什么越格想法。 万一皇帝醒了呢? “臣以为,沈阁老建言甚妥。”萧大亨也跪了出来,“太子殿下监国,此诚无奈之举。陛下得天之佑,必定并无大碍。如今除却太子监国,再无他法。” 不会有人提出来什么垂帘视政。 有明一代,还从无此例。 英宗的母亲拒绝了,李太后当年也没这么做。 现在太子监国其实就是唯一方法。 内阁不可能独断专行,大明朝堂诸衙其实很稳定,所需要的必要一环仅仅是宫里的裁断。 不一定只能是皇帝的意志,特殊时期是皇权的意志就行。朱常洛坐着仿佛木头人。 在他们的心目中,是一个过去毫无存在感、没接受过多少教育的皇子,是一个已经深居简出、一心礼佛、不明如今国情的皇太后。 诸事由朱常洛先看,再请示一下皇太后,在海量的奏疏和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公忠体国、一片苦心之下,不知趁机可以做成多少事。 是,司礼监几位大珰是熟练的。 但冯保之后,没人再敢那么猖狂。 而监国的太子也毕竟是太子,只要皇帝还在,他们就不必那么畏惧太子,把太子当真看做皇帝。 反而可以用更高的标准要求他、审视他,积累好素材,必要的时候直接向皇帝、皇太后上本,以劝说的姿态约束他。 萧大亨发言完毕,殿内又开始沉默。 过了许久,李太后的声音再次传来。 “若皇帝难以醒转,又或醒转之后难以视政呢?” 其实她已经说过一次这个,只不过意思略微有差别。 赵志皋的呜咽声都小了些,难以控制地往那边望了一眼。 为什么要这样假设? 他不能动,群臣纷纷离座跪倒:“陛下得天命和列圣庇佑,必无大碍!” 一个个的语气都坚信不已。 李太后在帘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朱常洛看着他们。 没有一个人敢于担起这责任。 王朝的末年,要么一整套制度已经极其稳固、极其有威慑力和惯性,要么彻底崩坏。 大明就是前者。 不管地方上已经如何,中枢就是这么稳固。 上一个逾越了这个职权红线的文臣,叫做张居正,他下场极惨。 所以没有一个人敢大逆不道地假设皇帝没救了,好不了了。 李太后在帘后艰涩地开口:“国不可一日无君……” 这句话却立刻引起了礼部尚书余继登的反对:“臣斗胆,恳请圣母皇太后慎言。如今陛下病重,臣等岂能妄议大统之事?大明开国以来,也不曾有内禅。若陛下随后醒转,臣等如何自处?太后娘娘与殿下如何自处?” 太上皇帝,大明倒是有一例,留学归来的堡宗。 可那能一样吗? 皇帝只是中风了。虽然一天两风让人很难扛,但万一他扛住了呢?事后发现一醒过来皇位没了,那怎么办? 余继登一开口,沈一贯也顿时附和,每一个文臣都开口赞同。 三个国公则一言不发。 徐文璧心头万马奔腾,只觉得呼吸都不太顺畅。 我愿意继续祭祀,我不想出现在这里。 已经有多少代,皇帝托孤并不喊勋臣了? 今天倒好,白天一次,晚上一次,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他身后,今年三月刚刚袭爵的成国公朱鼎臣和前年袭爵的英国公张维贤更加感到不能呼吸。 太后娘娘怎么想的?怎么话里话外有让群臣同意拟诏内禅的意思? 殿内像是一边倒了,朱常洛站了起来,转身向李太后那边跪倒下去。 “皇祖母,孙儿也以为不可。父皇自有天命和列祖列宗庇佑,皇祖母万勿忧虑过甚。” 隔着一道帘,他的目光与李太后的目光相接。 他想表达自己可以,监国就行了。 群臣将来定然是会大吃一惊的,皇长子根本超出他们的想象。 这样做最没瑕疵,而皇帝……他已经中风过两次,后面再次病重崩逝又有什么奇怪? 可不知是隔了帘,还是离得远。 李太后说道:“太子进学晚,本宫又多年不关心国事了。若监国……田义,陈矩你们服侍皇帝多年,熟于国事,能辅佐好太子吗?” 沈一贯闻言眼神一凝,抬头看了看越过皇长子、准太子的背影,眉头微皱地看向帘后。 先是暗示内禅,又点出司礼监。 非常之时,是群臣如此一致的意见让皇太后担心毫无根基的太子无法掌稳朝政、皇权受到威胁了吗? 要么大逆不道地恭立一个新皇帝,行完整权柄。 要么就担心皇权再次重用太监,压制文官。 赵志皋伏在榻上,心头不断浮现四个字:国祚将尽,国祚将尽…… 李太后在犹豫:常洛虽然聪颖,颇有见解,但毕竟还没接触过国事……只是监国,后患太多…… 沈一贯在害怕:若太后强逼,也只能挂冠而去了。老赵装瘫装死,这开大明先例的内禅难道要自己来主持操办? 就在此时,轻脆畏惧的宫女声音弱弱响起:“太后娘娘……陛下……醒了……” 殿中诸人心头一震,朱常洛深深吸了一口气。 生命力确实顽强,但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从他开始怀疑被架空,猜疑的种子就已经被种下。 从李太后绕过他去查郑贵妃之后就只有一条路径。 对李太后而言,只有两个选择:保儿,还是保孙。 残忍但现实。 朱常洛可以起身过去,群臣不能。 未奉召,不得入! (本章完) 第36章 众叛亲离,换了新天 第36章 众叛亲离,换了新天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朱翊钧今天……不,是昨天刚病,但他见到朱常洛也过来之后,仅剩下的能动的眼睛还是露出了更大的恐惧。 “皇儿,听得到母后的话吗?我可怜的皇儿……” 眼见儿子又醒来,这次只有眼睛能动,嘴巴完全不能自己张开半点,李太后还是痛哭出声。 朱常洛也跪到一旁,悲声喊着:“父皇……” 要落泪。 天灾频发,反旗四起,党争不休,权位家财大过天,大明始亡于万历。 要落泪。 女真入主,闭关锁国,列强叩关,割吾地而掠吾财,大世沉沦百年辱。 要落泪。 寻寻觅觅,艰难求索,倭国入侵,英烈奋身捐国难,几多困苦立新国? 朱常洛不为他而哭,不需要再想起自己另一个世界的生父。 这个场合需要他哭,李太后面前他不能毫无悲痛,但朱常洛自有无穷恨意和哀伤。 大明已经这个样子了,外面的群臣个个都在明哲保身、暗谋权柄。 大明其实可以不必这个样子。 大明应该还有得救! 但朱翊钧脆弱到不能面对他造成的糟糕现状,猜疑到不顾将来的惨烈后果。 两次醒转,两次恐惧,都为了他的性命、大权! 他甚至比不过已经年老的李太后! “皇儿,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李太后哆嗦着抚摸他的脸,“群臣都在外面候着,都担忧着皇儿,更担忧着国事。” 朱翊钧眼里露出些希望的光,眼瞳转了转。 “如今这局面,你又不能开口……” 李太后的眼泪滴在他脸庞上,朱翊钧的瞳仁微缩。 因为李太后哭喊的声音有些大,外面肯定能听见。 外面殿中,寂静无声。 沈一贯的目光有些幽深地看着里面。 罢了,这毕竟是天家事。 也许那皇长子直接坐上皇位,还要更容易把朝政理顺一些。 只要内禅是得到皇帝首肯的,那么臣下就无需背上责任。 而一旦李太后深感皇权受到威胁,开始重用起外戚和宦官……青史教训历历在目。 就算有祖训在,文臣已经势大,不是仍旧奈何不了如今的矿监税使吗? “手能动一点?” 又一声传出来,殿内无人出声。 听起来像在变好,但人人心头都很沉重。 病成这样的皇帝,比以前的他将会更难应对。 更难见到。 更不会理政。 更容易性情乖戾! 龙榻那边,只有李太后、朱常洛、王皇后、田义。 其他奴婢和太医们都回避到外面去了,陈矩等人没有进来。 朱翊钧的眼神恐惧无比,李太后的眼泪簌簌掉落,爱怜至极地捧着他的脸:“皇儿慢慢比划,慢慢比划……” 朱翊钧的双手完全不能动,只有一双眼眸不安转动。 哭了数声,等了一会,李太后点着头,哽咽不已,声音仍大:“内禅好,内禅好,皇儿安心养病,定有康复之日……内禅好……” 王皇后在一旁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她眼中尽是惊恐不安,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 田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向了朱常洛。 只见皇长子跪着后退了两步,眼中也淌着泪,三跪九叩。 也不知是在拜皇帝,还是在拜太后。 这是懿旨吗? 田义也跪了下来叩拜,而后站起,转身。 他觉得步伐极其沉重,但他仍旧走向暖阁那边,取来了笔墨,取来了纸。 而皇长子却是用指尖蘸了墨汁,而后颤抖着一般在其上写字。 抖动的手指显得悲痛,笔法却隐约有皇帝的神韵,他一丝不苟。 这一切,就发生在朱翊钧面前。 他的眼里溢出泪水,哀求地看着自己母亲,极其恳切,极其卑微。 “皇儿莫急……慢慢写……” 李太后的身躯像是要被压垮了一般,伏在朱翊钧身上痛哭不已。 朱翊钧的眼神还没有绝望,后来他听到了水的声音,擦拭的声音,脚步的声音。 最后,田义的声音远远传来:“陛下手谕……” 那不是朕写的,不是! 他想起了那逆子临摹自己的笔法…… 什么天命应劫之主……他是妖邪! 爱妃呢?爱妃救朕…… 殿外却几乎不假思索地立刻响起齐刷刷的声音:“臣等谨遵陛下旨意!陛下保重龙体,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的眼神彻底绝望起来,黯淡下去。 没有一个人帮朕…… 母亲不帮……她只疼爱四弟…… 狗奴婢们…… 逆子…… 唯一体贴朕的人……她到底是不是真的要害朕? 李太后艰难地坐了起来,恳求地看着他:“见见外臣吧……见一见……”而后才撑着床榻,在朱常洛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小声地喃喃自语:“母后不会害你……不会……绝不会……” 但她却和王皇后一起避开了,避到了隔间去。 “众臣挨次觐见!” 朱常洛跪在榻前,田义看不到他的目光,李太后和王皇后在旁边的隔间。 朱翊钧看着儿子望向自己的平静,心里一沉。 他已经不能动弹,不能言语了。 母后不会害自己吗?他会害自己吗? 而后是徐文璧进来了,朱常洛深深看了朱翊钧一眼,弯下腰去。 君臣相望之际,朱翊钧已经开始极力控制自己的眼神。 不能有异样,不能! 朱鼎臣、张维贤…… 而后先是赵志皋被抬了进来,然后沈一贯、余继登…… 就仿佛是告别仪式一般。 朱翊钧告诫着自己,不能有异样。 而他渐渐意识到了……没有一个人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手能动。 没有一个人。 仿佛只要他还活着,就没有人胆敢矫旨。 除了赵志皋,人人都只是看他还活着,然后三跪九叩地哭着请他保重龙体,定会不负重托,辅佐那逆子。 而后便抹着眼泪离开。 但朱翊钧仍旧不敢表现出愤怒的眼神。 他和善地,勉力地,留着那一丝希望。 母后说绝不会。 待到田义的声音在外间传来:“陛下也乏了,该安歇了,列位先回府吧。” 朱翊钧终于松懈下来,恐惧地望向朱常洛。 “父皇保重龙体为要,儿子定不负重托。” 手被他握住了,他从未与儿子这么亲昵,只有之前他为自己擦拭了一下口涎…… 两个脚步声、三个脚步声来了。 更多的脚步声来了。 母后疲惫的声音响起:“太医,陛下如今宜摆驾吗?” “……回太后娘娘的话,多铺些软毯,小心一些,当无……大碍……” “……那就再辛苦一下……去慈宁宫吧。”李太后疲惫而萧索地看向朱翊钧,“皇儿勿忧,母后日夜为你祝祷,菩萨必定护佑你安康。” “皇后,你也到慈宁宫来服侍吧……” “太子……” “孙儿在。”朱常洛跪在她面前。 李太后的手掌抚摸着他的头顶,又抚到了那脑后的丝囊。 “托付于你了……” “儿臣谢皇祖母隆恩!皇祖母在上,孙儿为社稷江山计,万死不辞!” 已近卯时,天光隐隐将白。 抬床再用。 朱常洛在乾清宫的丹墀下长跪不起,望着踉跄离去的李太后。 昨日还应当是大难当前、父子同心力挽狂澜的局面。 一夜过后,物是人非,大明已换了天。 她是做好了入十八层地狱的人了吗? 但这就是天家。 所有事都为江山永固、皇权不堕而让步的天家。 朱常洛想过反了他,最终也实同反了他。 其母与其子默契同谋,其妻并其奴俱为帮凶。 许久之后,朱常洛又向西边磕了九个头,这才缓缓站了起来。 “殿下……” 田义在一旁神色复杂,眼神中也难免带着忐忑。 他有为自己性命着想的意思,也确实是为了大明。 这些年,皇帝所为也让田义这些忠仆也憋着一口气。 他们已经站在内臣顶端,他们也读过书。既然不喜敛财,便另有抱负。 朱常洛感激李太后,也感激田义当时拿着新证据走向坤宁宫的忠勇。 他对着田义点了点头:“无人不忠,无人不慈,无人不孝……这句话极对。渭川,天亮了。你说这大明,我们能把她变得更好吗?” 田义浑身一震,听着自己的字,还有后面的话。 “殿下若有心,臣信!” “慢慢来……先歇歇……” 朱常洛往东走。 田义也要往东走。 慈庆宫和司礼监直房,本就在一个方向,他们同路。 太阳将从东边升起。 渐渐亮起来的紫禁城里,一个队伍往西,那是大明皇帝和皇太后,也是太上皇帝和太皇太后。一个队伍往东,那是大明皇长子,也是太子,新君。 一个罪孽缠身,一个应劫而生。 这一页青史,将如何为后人所传闻? (第一卷国本之争结束。) (本章完) 第37章 良主,贤仆 第37章 良主,贤仆 万历二十八年的夏天,京城悲喜交加。 先是皇帝忽染风疾,口不能言,四体难移。君父有病忧,子民应有悲意。 又有诏旨颁行天下,皇帝册立皇长子为太子,并因病重不能视事,内禅于太子,诸礼速行。 大统传承有序,国本既定,将有新皇,总体而言,喜大于悲。 实际上人人都翘首以盼。 因为北方已经干旱近三月了。 在离北京城不远的保定府,盛夏的烈日下田土龟裂。 乡间,因为谷雨后就少雨,许多新坟上刚长出的草已枯死。 现在,有些穿着破旧麻卦的乡民扛着锄头四处奔走。 烈日照得他们汗如雨下,有人用胳膊擦着额头的汗,又用手掌笼着眼睛四处张望了。 “怎的还没到?” “快了,就在前面,五月里刚葬下的。” “走!”领头的挥挥手,“早一日把这旱骨桩打了,龙王爷就不怕了,一会会来行云布雨!” 新坟面前,死者的家人泪流满面接连叩拜:“孩儿不孝……孩儿不孝……您老早不走晚不走……” “莫阻拦!”大义凛然的领头人推搡着那极力阻拦的家人,“要让你叔变了旱魃,把方圆百里的庄稼都旱死了,那怎么办?” 光天化日之下,一群人警惕又坚定地刨开新坟,破开薄棺,砸烂尸骨,而后齐齐跪地祷拜。 只有孝子贤孙号哭泣血,几乎晕厥。 【……俗遇亢旱,愚民辄指新葬尸骸为旱魃,必聚众发掘,磔烂以祷,名曰打旱骨桩。沿习已久,奸诈往往藉以报私仇,孝子慈孙莫能御。以禳旱为名,愚民相煽而起,蚁集瓦合。此岂惟亵渎天地且摇人心,请严其禁。】 【今畿内荒疫、旱蝗相继为虐,乞敕尽罢矿税……】 慈庆宫中,田义小声说道:“这是七月初二呈入宫中的。” 朱常洛心情沉重,沉默不语。 对于现在还愚昧的风俗,他没什么偏见。 一切不都是因为活着太难吗? 但是旱情这么严重,这保定巡抚汪应蛟所奏请的两事却与抗旱没有直接关系。 一禁风俗,二罢矿监税使。 也不能说毫无关系,灾年欠收,跟矿监税使担负着的敛财责任和他们自己的敛财欲望却没关系。 罢矿监税使是群臣的统一谏言了,而他们确实在为害一方。 大灾之后如果遇到矿监税使仍旧盘剥,又会如何? “内帑存银已有多少?” “回殿下,眼下,内帑存银计有四百三十七万余两。” 田义在一旁如数家珍地回报。 朱常洛还没完成册立大典,更没举办后面的登基大典,但田义心目中,他已经是新君。 “四百多万两啊……”朱常洛想了想,“矿监税使解入内帑的,一年有多少?” “一年比一年多,如今一年已有逾三十万两了。”田义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太仓库每年解至内帑的,仍是最大数目,一年百万两。此前重建两宫,助工银也余下了近百万两。再加上皇庄粒子银,宝和六店……” 朱常洛看向了他。 田义低下了头。 “渭川,我知道你有风骨,不必讳言。”朱常洛看着面前那么多奏疏,“矿监税使是一事,贺盛瑞是另一事?” 田义跪了下来:“殿下明鉴:那些奴婢们到了地方,肆无忌惮,既害百姓,又损天家之德。虽有些岁入,却是弊大于利。阖宫奴婢已逾七万,臣想着,若遣还一些,少了那一年几十万两也是够的。如今殿下将承继大统,三殿三门不能耽误了,殿下将来御门听政总要有地方。即便财计上有些难,先把皇极殿、皇极门建起来。那贺盛瑞重修两宫,实是个有才干之人……” “你愿说,我便愿听。起来说便是。”朱常洛自己也站了起来,“四处走一走吧,千头万绪,总要先理清楚。” …… 慈庆宫也是嘉靖年间修起来的。 道君除了爱修道,还是个爱修宫殿的。 从东华门进来之后,往北经过内金水河过了徵音门,便是慈庆宫南面的麟趾门。 这个门的所在,倒可以看做个“交通枢纽”。 因为麟趾门的东边,通过关雎左门就是紫禁城的东城墙里面的司礼监掌印、秉笔太监们的直房。 没事的时候,他们都在这呆着。 司礼监大珰们的直房南面,又是为皇帝承担着禁宫和京城安防部分责任的御马监所在。 从麟趾门往西通过关雎右门,是一座元辉殿,北面则是御用监库房和御马监一个院子。这御马监的院子里,常年养着随时备皇帝出行所用的骏马,存放着其他仪仗。 皇宫诸多所需,许多都从东华门运进来放入御用监库房和御马监的院子。 司礼监和文华殿之间的往来,也在这附近。 慈庆宫便在麟趾门北面南望着这一切。 这慈庆宫的规模不小,它的上一个主人是四年前崩逝的仁圣贞懿康静皇太后,也就是隆庆皇帝的第二任皇后。 除了慈庆宫正殿,经过北面的穿殿再往北,还有四个小宫院:奉宸宫、勖勤宫、承华宫、昭俭宫。 在慈庆宫的东面,还配了个小园,里面有撷芳殿、荐香亭,有一座韶舞门与慈庆宫相通,北面又有个丽园门通往后宫区域。 如果按照正常节奏,册立太子之后立刻就是冠礼、大婚。后面太子妃若住进来,不就也有宫院吗? 所以才选择这个既相对独立又位于前朝、后宫之间的慈庆宫。 但现在不一样了,朱常洛注定只会在这里暂居。 和田义聊着聊着,就走到了宫墙下小园里的荐香亭,朱常洛坐了下来,田义站在一旁。 “不能急。眼下是三桩大事,诸礼,大旱,矿监税使。”朱常洛思索着,“父皇病重,我还未登基,诸多奏疏留中不报居多也情有可原,但要让外臣知道我是忧心国事,要行仁政的。” “殿下所虑极是。” “沈阁老不是题请遣官祈雨吗?” “是,还题请张真人醮龙行雨。” “告诉他,让内阁和礼部题请让我恭代父皇祭祀天地社稷吧。”朱常洛叹了口气。 这些当然无助于抗旱,但如今又没有人工降雨,心理安慰多少也是安慰。 何况他也需要在外臣和百姓心目中表现一下。 说不定他们就认为如今大旱是因为朱翊钧总是不亲自祭祀、惹恼了上天呢? 明末了啊,天灾会越来越频繁,这方面的应对是个系统工程,急不来。 “臣记下了。” 朱常洛又站了起来,背对着田义抬头望向宫墙顶端。 视线被阻隔,帝国都城百姓的生活现状,他还没见过。 “矿监税使,是要撤的。”他说了话,“便当是为父皇也积些功德。” “殿下圣明仁孝,臣替天下苍生叩谢殿下!” 皇帝还在,新皇尚未登基。 百姓会以为是朱翊钧下的旨,但有见识的人和群臣都会明白这就是朱常洛的主意。 其实还有个人要说服,那就是李太后。 母子俩其实一般爱财。 但高淮在辽东祸害已经不小,而建州女真就在那边,别失了那边的民心是有说服力的一个理由。 矿监税使到处祸害百姓,有损天家德行是另一个理由。为朱翊钧多积一些功德,想必她现在内疚于心,也能接受。 同时…… “渭川要帮我甄别一下了。派出去的诸多矿监税使,哪些是有才干没有祸害百姓的,哪些自行搜刮、搜刮了多少。天家之德已经被损了一些,总不能钱却被他们吞了。” “臣明白了。” 现在矿监税使还没派出去很久,每年能搜刮的银两数目还不大,并不像后来那么让李太后母子难以放弃。 反倒现在可以一次性从那些太监那里搜刮出很多来。 朱常洛又琢磨着:“听你谏言,顺带理一理宫中奴婢们,待我登基后,该放还一批了。到时候追上来的银子,也分出些赐给他们吧。” “臣谢殿下信重!” “后面还要用钱的地方很多。太仓库一年三百万两左右,边军饷银一项就是三百万两……皇极门是要重建,就罢了大高玄殿和龙舟之役,那些银子用到这边,让那个贺盛瑞回来主持。” 有废除矿监税使、缩减太监宫女规模、罢玄殿龙舟之役三样节流善政,那就已经够了。 撤回那些到处搜刮的太监,确实让朱常洛自己的小金库少一道财源。但是与他们在地方上危害而加快地方民不聊生的后果相比,朱常洛选择先撤回来。 废除了矿监税使,接下来其实有很重要的一件事:整肃整个太监系统。 等到要对地方官绅动刀的时候,总要罪证清晰明朗一些,不能像现在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登基前的这段时间,熟悉大明如今国情更为重要。”朱常洛迈开了步子,“回书房,你从文书房分出些人手,按我的要求做一些事。先把一年内的奏疏都搬过去,等我问安回来,先让你和王安、邹义明白我要做什么。” (本章完) 第38章 “三等分”的皇权 第38章 “三等分”的皇权 已经年老的田义在后面跟着他,忽然觉得又有意气勃发。 大概是因为殿下与陛下大有不同,当真在忧国忧民,还愿意听他谏言。 当然,也是因为朱常洛把整肃内宫的大权交给了他。 这不同于之前的除草。 要甄别有才干的……殿下将来只怕有用到太监们的地方。 朱常洛随后先去慈宁宫。 晨昏定省,仍不或缺。 皇帝仍在,但既然活着,“手指能动”,就能降下旨意。 但这旨意,实际上已经都是朱常洛和李太后的意志。 未正式登基之前,他是以嗣君身份“协助”朱翊钧审处国事,还要征询一下李太后的意见。 一个病瘫在床口不能言的皇帝,一个还没走完册立程序的嗣君,一个不能干政的女人,共同组成了这段非常时期的皇权。 去看望了一下朱翊钧,朱常洛来到了慈宁宫的佛堂里。 先跪到李太后身侧拜了拜菩萨,祝祷了一番,他轻声问道:“皇祖母,当真要这样?” “那妖妇如此歹毒,焉能轻易饶恕!” 菩萨面前,李太后咬牙切齿。 诸多罪孽已经背负,可在她心目中都是情非得已,又有郑梦境横生是非,把事情推向难以控制。 今天李太后决定要以圣谕名义做的事,一是进封王恭妃为皇贵妃。另一件事,则是对郑梦境的处置。 蛊惑皇帝、争夺国本、不顾皇帝风疾病重又吵闹激皇帝二次中风。 这些事,在审讯郑府之人时又已经得到新的证据,甚至有不少官员牵涉其中,多年来一直搅浑水已经人证物证俱在。 皇权更替的重大风波,当然要有一个替罪羊。 巫蛊之事不能胡说,以免有天子失德的议论,那不如就推给国本之争好了。 皇帝是受了媚惑,虽然名声一样会不好,但多少更能被人所理解。 闹得皇帝再度中风,郑氏要赐死,而皇三子朱常洵将因之被贬为庶人,送往凤阳。 梃击案是不会有了,但能发生梃击案,郑梦境的胆子之大也可以想象。 虽然那时候李太后已死,她才铤而走险,但如今却又有朱常洛当日明言记住了她施的恩惠。 谁又能说得清呢? 朱常洛并不纠结对她的处置结果,只是没想到会祸及朱常洵。 “可三弟……” 李太后跪了下去,声音疲惫:“你怕什么?外臣讥你寡恩?旨意是皇帝下的……如今你根基未稳,遽登皇位,还要应对内忧外患。常洵非幼子,如今岂会不记着这桩仇怨?寻常之时,藩王自然难反,可将来……”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已经背负这多罪孽,不在乎多一桩了,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列祖列宗。” 朱常洛沉默了一会,而后面向她磕头:“祖母大恩,孙儿永铭五内。家国之危,永不或忘。” 也许在李太后看来,朱常洛显得对已经被埋过争储种子的三弟这么狠,也能够威慑一些人。 朱常洛更加明确地感觉到,李太后其实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动物。 当年她对朱翊钧的苛刻,不是没有缘由的。 她把所有的母爱都给了潞王,对朱翊钧却只有一个要求:掌稳大权。 如今她对朱常洛也一样,只是多寄托了一样保住大明江山。 这一点上,两人志向相同。 李太后点了点头:“皇帝这边,有祖母看护。皇后是个可怜人,你莫要苛待她。你登基之后,让她去和你母妃共居仁寿宫吧,你对她们视为一体,她也有个伴。” “孙儿谨遵懿旨。” “你去忙吧,多问田义、陈矩。” 那天夜里直接参与其事的,无非四人。陈矩他们虽然明白,如今却也绝对不会胡说。 让王皇后一起跟过来照料一二,只是这段时间做个样子。 实则李太后仍旧担忧朱翊钧在清醒状态下再做出什么事情,或者把那谶言说出来。 这才有亲自看护一语。 她亲自照料着儿子,也是一种“赎罪”。 “孙儿倒不急着开始忙,那天之后接连大事……”朱常洛停顿了一下,开口说道,“这些天,孙儿对将来也有了些想法,特向皇祖母呈禀,也需要皇祖母赐教。” 李太后睁开了眼睛,郑重地看着他:“过去那边坐着说。” “是。” 担下了那样的罪孽,李太后如今赎罪的唯一法子就是真正化解大劫。 这关系到她死后是不是下十八层地狱。 祖孙俩坐在了佛堂里的椅子上,朱常洛开口也很干脆:“首先便是那三人。梦中只是提到那三人,说他们不是决定大明兴亡之人。但这三人是吉星还是凶星,尚未可知。” 李太后神色凝重:“不一定是应劫良臣?还可能是祸国凶星?” “如今也瞧不出端倪。动不如静,孙儿以为,只暗中留心此三人吧。若是壮志不得酬的忠臣良将,扰了他们,少了历练,也许经历不同,将来也不堪一用了。若万一是凶星,也能及时铲除。”朱常洛说完,小声说道,“要做这件事,孙儿得提前把厂卫掌牢。如何布置安排,孙儿不能说为什么要去做这件事,就只能要他们更看重孙儿的命令。” 李太后沉吟一会,而后也不再犹豫:“祖母下一道懿旨便是,都是朱家奴婢,那边的印符就先交到你手上。” “孙儿谢皇祖母信重。” 在这过渡阶段,李太后也不放心一下子把全部的权力移交给他。 现在,朱常洛以这三个人为理由,拿到了这个权力。 理由当然还不算太足,无非重提这三人,让李太后再次想起后天图像,想起他应劫之主的身份。 三个人的卷宗他都看过了。 徐光启已经是南直隶解元,有了举人出身。 孙传庭刚刚虚岁八岁,家里倒是出过知州、知县。 卢象升还没满百天,只是常州府宜兴县一个乡里普通人家。 他据说是唐代名家卢照邻的后裔,是不是真的且不管。这卢象升如今所在的村子,却是他祖父迁居到那的,而整个那一脉卢氏,上一个有出息的还是赵宋南迁后的宜兴县令。 到此时,祖上数代已经声名不显了,只是寻常人家。 这卢象升的祖父又是新迁居到此时住地的,家中连个秀才都没有,自然谈不上什么交游广阔。 这卢象升的大名还是自己使出这个奇招之后,才算了生辰八字请人取的。 卢家完全没有能够通天的关系,这种“未卜先知”才让李太后更加笃信。 朱常洛继续说道:“而后便是建奴了。” “祖母这些天也想着此事!”李太后很慎重地说,“那祸首建奴,是不是该趁如今新胜士气正高,即刻发兵铲除?” “……恐怕不行。”朱常洛摇了摇头,“宁夏、朝鲜、播州三战后,财计已然艰难。随后叙功犒赏,再加上一连串的大典费,钱粮上支撑不了征讨建奴。况且,这不仅是钱的问题。既不能言必胜,文臣也不会支持,又不能对他们说什么后天图像。” 三大征之后,财政已经难以支持连续不断的第四次大型战役。 趁着如今实力对比还占优,对建州女真的赢面自然会比将来大一些。但想彻底铲除这个祸患,仍旧将是一场旷日持久、耗费不知多少的战役。 拿什么理由去说服一众文臣? 说大明江山还有不到五十年就被建奴夺了? 而就算钱不是问题,有明一朝已经对女真犁庭扫穴、敲打多少次了?要彻底铲除后患,也十分不容易。 新皇登基后又用兵,更会让文臣纷纷担心皇帝“好大喜功”,甚至暗戳戳地担心皇帝是想掌稳兵权后对他们干什么。 怎么掌稳兵权,朱常洛还在了解情况,但绝无可能是通过立刻又开启一场战争来达到目的。 李太后沉默了下来,神情担忧:“那只能坐看建奴日渐势大?我此前听……皇帝说,那建奴已经编订文字,又灭了海西女真一部,声威大涨。” (本章完) 第39章 皇帝“实习期” 第39章 皇帝“实习期” “如今终究还是实力远不如大明的。”朱常洛安慰了她一下,“孙儿倒以为,这大劫并不是外敌,而是内忧。朱明天命所归,只要不是失了民心,又岂会亡?” “失民心?”李太后心里一紧,“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如今自然不至于已经民心尽失。但连年征战、赋役之外又加矿税、天灾变多,情况是在变坏的。”朱常洛答道,“奉皇祖母懿旨,孙儿已经准备先遍览一年来奏疏了。许孙儿一些时日,孙儿能看得更分明。但眼下有几件事,要请皇祖母示下。” 李太后点了点头:“你是勤心多了,说来听听吧。” 于是朱常洛请示了那几个想法。 去祭祀,这不必有什么好说服的。既为天下苍生,也为亲人骨肉。 李太后只补充了一句:“除了张天师之外,也让僧录司发各地名刹,供奉一二祈祈福吧。这笔银子,皇祖母来出。” 朱常洛知道她是要弥补一下自己的内心不安,于是就没有劝阻。 而后便是裁撤一批太监宫女,朱常洛给的一个理由是明年必定要大婚,会补进一批宫女。另一个理由,当然是节省宫廷开支这种事情,容易让群臣更加拥护他。 “当年因大征朝鲜和播州,又有两宫三殿大工,父皇已经不得不派出诸多矿监税使来开源,可这终归也只是饮鸩止渴。群臣多言矿监税使之害,虽必定有夸大之处,但贪财奴婢着实不少,到了地方耀武扬威害民之事只怕也不少。这些,一年解送回来的银子没多少,却坏了我朱家名声。” 朱常洛轻声说道:“如今播州已平定,撤了矿监税使,罢了大高玄殿和龙舟之役,这都是父皇仍在位时下的旨意,天下百姓必定感念父皇恩德,是功德之举。” 李太后凝视了他一会,问道:“你不想等到登基后再做这些?” 朱常洛摇了摇头:“孙儿不需要。况且,群臣心里都清楚,这只怕是皇祖母与孙儿的主意。让天下百姓都感念父皇之恩,也许父皇的龙体也能康复得好一些。先把这几桩事做了,回头他们拟孙儿的登基诏书,也不会玩些春秋笔法,臧否父皇施政得失。因战而设,功成便撤,父皇身后名总要好听些。” 李太后微微叹了一口气,最终默默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办吧。常洛,你能想通这一点,祖母又放心了一些。” 她说的,自然是对群臣的认识。 文人喜欢什么、擅长什么,李太后当然也清楚。 这些事是收心之举,要收天下民心,始终还是要先收官绅之心的。 然后她又提醒:“却不能事事都依着他们!” “那是自然,所以孙儿也想用一个他们排挤的人。”朱常洛说了贺盛瑞的名字,介绍了一下他被排挤的过程,“满朝贪官污吏不少,奴婢们也有不少中饱私囊。但孙儿登基亲政后,勤勉国事、任用贤能还是要多与外臣接触,至少皇极门先重建起来。御门听政,燕朝,也都有个地方。让贺盛瑞来做,群臣之中有实心用事的,不贪财逢迎的,自然知道孙儿欣赏什么样的官。” 李太后更加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表率立得好。工部提到内帑的两宫助工银,听说那回节余下了近百万两,是个实心用事的。” 重修皇宫,还是朝廷的国库出钱。但因为在宫里,具体承办又都是太监们负责。 过去,这些都是大有油水可捞之处。采购、工期……工部派的主持之人往往也参与其中,与太监们一起瓜分。 但贺盛瑞把工程管理控制得极好,以至于当时相关的太监、勋戚、工部官员都没捞着油水。 又快又好地把两宫重建了,一百六十万两的预算只了六十八万两,他的结局却是被人寻一些别的理由弹劾,贬去了泰州。 朱常洛要把他重新用起来,在外臣那边会传递信号,在宫里,则是要清除一些过去更会哄朱翊钧和郑梦境的大太监了。 田义和陈矩、成敬这些人,过去在司礼监也是束手束脚、顾忌重重的。 有理有据,朱常洛请示的这几件事都得到了李太后的首肯。 于是就能成为“圣谕”,去外臣那边宣谕了。 “皇祖母勿需过于忧虑。”朱常洛又保证着,“孙儿虽然进学晚,但毕竟梦中于那后世有所游历,总有些感悟,有些头绪。在孙儿想来,只要民心稳固、国富兵强,大明便无亡国之忧。千头万绪也只能缓缓图之,孙儿先从勤勉开始,总能趟出一条康庄大道!” 李太后欣慰地点了点头,像是觉得自己没有白做那个决断。 “皇祖母相信你,要不然,菩萨又为何入你梦示警?放手去做吧。” 于是朱常洛告退了,又去了一趟景阳宫,在那里陪母亲用了个晚膳才回。 慈庆宫那边,田义站着,而司礼监文书房的小太监们络绎不绝。 “臣叩见殿下。” “免礼。”朱常洛明知故问,“还在搬?”“积压甚多。”田义目带奇光地看着朱常洛,“殿下,当真要悉数览奏?” 朱常洛点了点头:“这是必须的功课。” 田义随他走入书房,指着那边已经堆满的几个书架:“这些是还未归档的,殿下要一年之内的都搬来,只怕还放不下。” 哪怕只是暂时在这里办公,司礼监也已经尽快给他布置好了。 大屏风的隔断里面,是朱常洛自己的独立小书房。 外面,则是王安和邹义的书案,以及周围墙边的书架。 按照制度,所有奏疏还是需要皇帝给处置意见的。哪怕是置之不理,也要给个明确命令,司礼监才会按流程手续将之归档,又或者存了足够长时间再另行处理。 但朱翊钧懒,有时候束之高阁的命令也不给。 时间拖久了,司礼监就采取了折中办法,一边先归档,一边仍等候皇帝处置。 如今,这里都是积压下来还没给过意见的奏疏,而且只是时间够近、没有先归档的那部分。 “……还有多少?” 田义想了想:“大约还有八成多。” 朱常洛头皮发麻,总算明白田义眼中的异色是什么意思了。 ……得,给朱翊钧擦屁股吧,顺带先了解一下情况。 奏疏里的场面话虽多,但信息量仍然极为庞大,触及整个帝国的方方面面。 上本之人的姓名、官职,所言之事、所涉之人,只要能够提炼出来,点连成线、线织成网,大明这个庞大国度的诸多当前实情就会呈现在眼前。 而这,正是他上辈子已经熟悉的状态和工作。 只要从中获取了足够的信息,朱常洛就能在后面给出一些具体的处置意见。 收一些可用之人的心,埋一些将来国事的伏笔。 就把这当做登基前的皇帝“实习期”准备工作吧。 “开始吧,你们都过来,笔墨伺候。除了览读,还要纪要,整理。奏疏里大多虚言,真要一本一本字字览读,那就瞎费功夫了。” 田义点了点头,奏疏里言事确实虚话套话极多,批阅奏疏也是个技术活,最好熟悉之后一眼就看到关键在哪些地方。 太祖当年都因此发过茹太素的脾气。 但他说道:“殿下若只是先择其精要,臣等可以先纪要誊抄呈览。” “不一样,我有别的要求。” 听到朱常洛这么说,田义有些疑惑。 有要求可以提啊。 田义很自信,也很想让这个已经让自己颇为认可的嗣君知道司礼监能在国事上帮助他。 纪要呈禀,那是文书房的基本功。 就算另有要求,司礼监又岂会办不好? 但随着他和王安、邹义凑到了嗣君的案桌前,看了一会之后,他们三个人就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巴。 ……好像是很新的东西。这个,真不会…… (本章完) 第40章 人工表格,启动! 第40章 人工表格,启动! 朱常洛坐到自己的案桌后,提起笔就大开大合地画。 “让经厂专门雕个板,造印一批这样的纸张,还可以更大一些。” 朱常洛边画边吩咐。 “将来呈到我面前的奏疏,除了重大急事,都先按这个要求誊抄好。把每日的奏疏编个号码,连同这种纪要一起呈进来。纪要得看,奏疏里,遣词用典、言辞语气也有可堪琢磨之处,编好号码便于我再按需查阅。” 田义呆呆地看着他在上面已经写下的内容:撰写日,送达日,呈奏人名,官职,籍贯,年龄…… 后面还有类别、纪要、所涉人、所涉衙、所涉地等等等等。 “类别这里要捋一捋,定好几种颜色,誊好之后圈出来。”朱常洛口中不停,“人事、财政、军情、刑案、工程、仪礼、救灾、漕运……” 笔走不停地在类别下面写着例子:“渭川,你应该都看过,按这几类找几本出来,我先誊进来。” 田义一头雾水地去书架那边找了,回来时问道:“殿下,需要这样纪要?” “需要,这只是第一步。”朱常洛点头,“先誊写进来,还要命人再多抄录几份,然后裁成细条,夹于奏疏中以备取用。” “……啊?” 朱常洛一边看着奏疏,一边誊写:“这样,我想看某一类事、某一地事、某一人前后奏事,都能很快贴到一起。” 田义是真懵了,然后有点头皮发麻。 “……殿下,若这样纪要,文书房得多用一些人。” “该撤的撤,该用的用。”朱常洛毫不犹豫,“文书房也有文书房的办事方法。” 朱常洛没办法,现在没有电子表格。 好在天子之尊,帮忙的人手从不缺。 太祖勤奋得疯狂,但他毕竟跟朱常洛差着见识。 光忙得吐血有什么用?很多事就是要讲方法,提高效率。 朱常洛誊写了一个例子,扭头看着他们三个:“看明白了吗?” 老年中年少年太监懵懵地一起点头:这简单,一看就会,就是麻烦。 朱常洛笑了起来:人工表格,启动! …… 大明离开了一个懒到极点的皇帝之后,即将迎来一个极为勤政的新君。 这一点暂时只有司礼监文书房感受到了。 但社畜一般的生活是他们的,殿下要轻松很多。 外臣不知道。 沈一贯如今十分期待,因为嗣君的举动显示,他将会是一个极符合文臣期待的仁君! 恭祭天地,既祈雨,也为皇帝祈福。 这是重视礼! 还有撤除矿监税使弊政、罢大高玄殿和龙舟之役、重建皇极门。 这是响应群臣的期待! 想到自己任上鼎定国本、拥立新君、革除弊政带来的巨大名望,沈一贯这段时间都十分激动。 什么?赵志皋? 那家伙继续请辞。 乾清宫内众人有目共睹,他嚎了一声“陛下”之后就一直在哭。 仿佛那一声号哭是回光返照,又抽离了他全部的生机,当场就再也说不出话,回去之后病更重了。 沈一贯现在心里琢磨着一件事:新君登基后,肯定不可能让自己独掌内阁。 能不能在登基之前先让“皇帝”恩准赵志皋致仕了? 这样的话,以首辅身份,到时候主动题请增补阁员,那就大有操作余地了。 再有,马上就是诸省乡试,诸省主考的人选…… 沈一贯主动向礼部尚书余继登走近。 吏部尚书按惯例是不入阁的,吏部尚书一般也不愿入阁。 掌着人事升迁,入阁后反而权力大减。 但张居正让内阁实权提升不少之后,谁又说得准呢? 礼部这段日子都很忙:流程不能少,先行册立大典和冠礼定下太子名位,然后又要筹备内禅和登基典仪。 夹在其中的,还有太皇太后尊号,王恭妃进封,后面为太上皇帝和皇太后追加尊号,还有大婚。 本来是太子三礼,但既然很快就要登基,当然就是皇帝大婚了。 日程已经要排到明年以后。这还不止,还有播州大捷的献俘大礼,马上要进行的皇长子恭代祭祀。 “大宗伯,是不是先把冠礼办了?不然殿下祭祀时,祭服怎么办?若只穿吉服,恐怕不妥,也有失殿下威仪?” 没行冠礼,就没有自己的各种行头。 祭祀的典仪,都有各种规定好的流程和衣着、祭词。 嗣君祭祀天地社稷,为皇帝祈福,为旱情祈雨,他本人是主祭,又是在诸多外臣面前的第一次大范围亮相,礼部诸官岂能不用心? 当然,事无绝对。 嘉靖十八年世庙亲自祭祀长陵穿了吉服行礼,当时无人指摘,以后也就有了这个先例。 但吉服没有载入仪制,一般来说只是经赏赐而得到的常服,常常于吉庆场合来穿。 按理来说,与祭祀不太搭。 皇帝也病重着呢,穿那么吉庆合适吗? “先行冠礼吗?”余继登想了想,“也好。如今诏旨已颁行天下,只要以太子行冠礼的仪制来办,先后倒不紧要。但诸礼准备,户部那边……” 问题转到内阁那边去协调,沈一贯当即拍板:挪! 当然是嗣君的颜面更加重要! 几个都见过那晚宫(中惊)变的重臣之间好说话,沈一贯亲自到户部尚书那边协调。 告诉你们,谕旨刚到内阁:矿监税使要撤了,大高玄殿和龙舟之役要停了,重建皇极门更意味着御门听政…… 余继登和户部尚书陈蕖都很期待:挪! 兵部也在忙。 播州之役已经进入叙功环节,田乐看着面前的一个题本默不作声。 那是李化龙送来的。 内容是弹劾刘綎行贿。 田乐已经看过李化龙自己写的叙功疏,其中刘綎又是首功。 人勇是非多,这么长时间以来弹劾刘綎的奏疏不少,但李化龙这本弹章,分量显然不一样。 他之前都是力保刘綎的。 “与诸奏本、题本一起送到通政使司吧。” 既然是题本,就是公开的。 李化龙先送到兵部,然后汇在兵部题本里一起送到宫中去,用意也是很深的。 不知“皇帝”对此会有什么看法。 田乐想看一看,改天换日之后对兵权会是怎样的看法。 工部那边,内阁刚把谕旨转过来。 “大高玄殿和龙舟之役停了?助工银转为重修皇极殿?” “让贺盛瑞回来主持?” 工部尚书杨一魁听着底下两个郎官顿时坐不住,目光平静:“这可是善政。科道言官、礼部、工部,都奏请了不少次。” 这两个郎官顿时讪讪地闭了嘴。 是,现在大高玄殿和龙舟的工程与他们有关,而贺盛瑞…… 但若是反对这个,恐怕会成为过街老鼠,被科道言官追着屁股撵。 他们只能心神难定地接受这件事的变化。 杨一魁却在工部官厅里默默地思索着,嗣君想起来启用贺盛瑞,这绝对是司礼监大珰们的提醒。 要不然,太后也好,嗣君也好,他们应该都不会专门记得这个人。 用贺盛瑞……颇值得琢磨。 京城另一处宅中,王德完的屁股上已经结痂了,现在稍稍能站起来。 “广安公!广安公!”谢廷赞激动不已地奔来,“好消息!六科都给事要联名上奏,题请原被逮之臣、用迁谪之臣!这都是广安公之言呐!殿下转眼就是嗣君,广安公不必着急离京!” (本章完) 第41章 一鲸落,万物生 第41章 一鲸落,万物生 王德完还没开口,只听谢廷赞情绪高涨地说道:“谁人不知,鼎定国本,都是广安公的功劳啊!” “……我的功劳?” 王德完愣了一下就哭笑不得,“圣心独断,忽然风疾,这才定了国本。就算有功,又与我何干,沈阁老此前封驳圣旨,才称得上功。” “哼!他?”谢廷赞并不认同,“若非广安公一日五疏,仗义之谏,身受杖责,群臣物伤,哭告午门,焉能激动圣心、鼎定国本?请受我一拜!” 谢廷赞郑重不已地拜谢他,王德完却有点严肃地摇头:“曰可,慎言!” 什么叫我引发的一系列事情让皇帝激动?这家伙一张嘴这么一说,略去了中间忽染风疾一环,倒搞得皇帝中风是被我搞得太激动了。 那不是罪臣吗? 摇着头扶谢廷赞站直:“国本能定下来,终是了却一桩大事。陛下降旨内禅,再后面嗣君继位,纠劾乱政,谏君勤政,就要靠你们了。我已是一介草民,不日便回乡。” “不然!若非广安公先直言宫禁之事,群臣纷纷苦谏,岂有今日诏告中外?广安公不可自伤!即便不能立即起复,殿下也定然记下了广安公之功!” 慈庆宫中,朱常洛还真的刚好看到王德完的一日五疏的记录。 他想了想,转头在一个本子上记下了他的名字。 大明暮气沉沉,虽然暂时还不能辨别这些人的品行如何,但能这么悍勇,终归是多一些意气在胸的。 沉稳的老油条需要,愣头青也需要。 旨意也渐渐往大明诸省散开,所到之处无不惊愕,议论纷纷。 皇帝忽染风疾,竟定下了国本,更一开大明先例降旨内禅? 整个大明的有心人都开始动起来,探听其中内情。 但诸省生员和举人并不在意这个。 他们心里只有一件事:若明年会试登榜,岂不是新君的第一届门生? 一朝天子一朝臣,今年的乡试和明年的会试,陡然显得更加重要。 徐光启刚刚离开南京,坐上船,准备一路游学入京。 赶在入冬漕河结冰之前可以到通州就好。 而此时的通州,利玛窦刚刚下船,听说了最新的消息。 他有些忐忑。 本来是皇帝下令让他们来的,这么着急地赶来,是要在八月十七皇帝的生日那天之前献上贺礼。 现在皇帝病重,还会见他吗? …… 七月十五,禁卫清道。 徐文璧仍旧要祭祀,与成国公朱鼎臣、英国公张维贤一起。 皇长子祭天坛,然后遣徐文璧祭地,遣成国公祭社稷,遣张维贤祭山川,最后他们再陪着皇长子亲谒太庙。 祭祀很庄重,要提前到祭所斋居。 朱常洛已经先行了冠礼,如今身着的是皇子祭服,而非太子祭服。 太子册立大典和禅让、登基大典都将于年内举办,行人司已经派出大量的人前往诸省。 诸藩王都要遣使来参加典仪,有不少派出的官员也要回京。 一去一回,时间不会很快,日子定在入秋之后。 今天是皇长子出宫斋居,准备祭祀天地、社稷、太庙,为皇帝祈福,为大旱祈雨。 这是朱常洛第一次出宫。 仪仗已经是太子规格。 开道龙旗六,每旗执弓弩军士六人。 金辂高一丈二尺二寸有奇,广八尺九寸。辕长一丈九尺五寸。辂座高三尺二寸有奇。 大明营造尺,合约后世三十一厘米多。 这金辂的尺寸不小,前后仪仗规模更不小。 左右共十八人,金交椅、金脚踏、金水罐、金水盆、青罗团扇、红圆盖、金香炉、金盒、唾盂、唾壶、拂子一应俱全。 前三十六,各擎绛引幡等;后四十八,皆执杖剑等。 比不上卤簿大驾,却也是皇帝之下最威严的仪仗了。 其后还有陈矩领着的随侍太监。 他在京城官民面前的出现,正式昭示着一件事:大明要开始进入新君时代了。 明年就将改元,万历成为过去。 朱常洛坐在金辂上,里面空间不小。 金辂上的“车厢”,被称作辂亭。方方正正,长宽都有五尺四寸,高有六尺四寸。 辂亭内部,有红髹匡软座,有红髹椅。 辂亭的前方和左右两侧,都有门。门的两侧,各有两个窗户,被前、左、右一共红帘十二扇遮挡。 朱常洛在辂亭里能站直,就算顶部还有些装饰,但总体毕竟两米左右高了。他小时候虽然不受待见,却始终还是皇子,饮食方面比普通百姓当然要好得多,身高大约是刚过一米七。 现在朱常洛就站在辂亭,掀开前面的一扇红帘,看向外面。 亲眼所见这个时候北京城的街景,朱常洛的眼神是好奇的,也是凝重的。 之前行经天街时,他并没多看。 过了天街就出了正阳门,到了南廓城。 嘉靖三十二年,道君准备扩建北京城,最初规划的外城东西十七里、南北十八里。 但钱不够。 在严嵩的建议下,只是先把南面的廓城修建了起来。 正阳门外当年的坊厢居民从此也成了“城里人”。 通往正南方永定门的正阳门大街要经过数个路口,最主要的路口是连同广宁门、广渠门的交汇处。 朱常洛挪到右手边,掀开了那边的窗帘看过去。 他要面对的大明,他还没见过。 那是“繁华”的骡马市街和菜市街。 北京城已是四重格局。 最里面自然是紫禁城。 而后是包裹着紫禁城的皇城,其内基本上是直接为皇帝服务的太监们再加上一些礼仪建筑。 中间是旧城,各大官衙、各库、各厂和许多官宅分布其中。虽然也住有百姓、有商业场所,但最外围显然更加宽松、活跃。 这最外围,就是修筑了城墙的南廓城和另外三个方向的坊厢。 如今朱常洛触目所及,却是多有陈旧、凋敝之意。 许多房子上的瓦片不是常经打理,破碎的不少。 看似气派的楼店,柱子上也多有掉了的漆,斑斑驳驳。 到了这南廓城,自然不能也不必完全禁止百姓出门惊驾。 大明的百姓总体是顺服的。 朱常洛看着远处见仪仗到来后跪着的百姓。 敢于抬头的极少,但他们的衣装、肤色、个头,还是让朱常洛远远地看过之后有个结论。 身为大明子民,体面的,只是极少一部分人。 街面的整洁程度让朱常洛大为意外,想了想又在情理之中。 宫里有那么多太监宫女勤快洒扫,这条街哪怕因为天子要出行而提前洒扫过,却仍旧只能是这样。 要知道,这都城的路面还大多都是土路。 除寥寥几段路是石渣路、天街一带是石砖路外,其余道路平日里根本就是坑坑洼洼,遍布灰尘垃圾。 一到下雨后,路况更加感人。 如今准太子、嗣君出行,净水泼街、黄土垫地,那已经算是平整干净。 视线所及,盛夏之际,大旱之余,朱常洛甚至隐隐觉得今天是不是沙尘暴了。 偌大的北京城,一年不知道要用掉多少燃料。 工部的山厂,供应着内宫及诸多衙门所用薪炭。京城百姓,也需要这些。 巨量的柴薪木炭需求,让北京周边的山峦几乎都秃了,如今煤也用得越来越多。 整个北京城,现在“烟火气”是十足的。 但在朱常洛眼中,看到的景象让他脑子里嗡嗡的。 这就是虽不算落后、却死气沉沉的大明。 煌煌国都,脏乱而压抑。 这还不是城墙外的坊厢,那里的景象只怕更加难看,也许便可称一句难民营。 朱常洛内心轻叹一口气,放下了红帘。 华丽的太子仪仗行进于这样的大明都城内,民间财力物力堆筑起来的皇家奢华直观而具体。 金辂有些摇晃,朱常洛的心也浮荡不定。 要想改变这一切,他将来必定面临更大的波涛,来自权贵、官绅们的波涛。 在李太后面前他没有直言,但朱常洛知道,要再续国祚、重造生机,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至少要进行一次规模很大的再分配。 至少要让这大明,比以前公道一些! 他的登基已经只是时间问题,但登基之前的这几个月,他还要从李太后那里得到全方位的信任,能够压制得住内阁和几个重臣才行。 朱翊钧缩回了宫里,他要迈出步去! (本章完) 第42章 祭品,党争,赃银 第42章 祭品,党争,赃银 天坛就在永定门内。 这又是道君的手笔。 嘉靖年间重订庙坛礼制,天地坛分祭,这里改名叫天坛,修了圜丘,专祭天。 天坛里面有专门的斋宫。 朱常洛是“恭代”皇帝祭天,他又是嗣君,就安排在了专供皇帝斋戒的斋宫。 三天之内,不茹荤、不饮酒、不听音乐、不入内寝、不理刑名、不问疾吊丧,清正洁身,以示敬诚。 陈矩是敬重祖宗法度的。 那天晚上之后,他只是沉默地做着他应该做的职责。 “殿下,王安送过来的。” 朱常洛点了点头:“放下吧。” 在这里很安静,他可以看书。 王安送过来的,是他吩咐王安去调出来的穆宗实录。 “万化,你历了三朝。斋居于此,左右清静,和我说说以前的事吧。” “……殿下想听什么?” 朱常洛坐在寝殿内的书案后,指了指侧面的椅子:“坐下聊。想听的,自然是张江陵新政的过程。” 想有所改变,就要先了解之前经历过的人眼中是如何看待一些事的。 陈矩看了看他,谢了赐座之恩,却仍旧站着。 那夜之后,皇长子对几个大珰都以字相称,仿佛以臣待之,但陈矩总觉得这样不好。 “奴婢那时只在文书房用事,所知不多。殿下要听,奴婢就说说自己知道的……” 而后朱常洛一直认真听着,还时不时会记上些什么。 陈矩一边回忆着一边说,一边也看着他。 和陛下相比,实在是情绪稳定的。 城府深,却谦和。 田义在文书房里交待的事,陈矩也知道了。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就是不知道,他是一开始能做到这样,还是一直能做到这样。 罢了,那一夜的隐秘,就带到地下去吧。 他隐隐觉得,皇帝突染风疾是与自己奉命去查访的那三人有关。 毕竟是刚呈上了结果,皇帝就去了太后娘娘那里,还叫陈矩去把皇长子请了过去。 而后慈庆宫闲杂人等退避宫外,之后就是皇帝中风。 如今,嗣君更让陈矩继续派了三个东厂番子,专门留意那三人的经历。 陈矩听了命,就会遵命去做。 既然太后娘娘都不惜那样扶他这一程,自己这把老骨头,忠的终究是天家。 陈矩如是想,说得仔细了些,记起来的也多了些。 三天就这样安静地度过,而后是七月十八,繁缛的祭祀。 这是朱常洛必须习惯的过场,仪式有它的作用。 很清楚自己将来的敌人是谁,但在这个群体面前,他现在表现得越合乎他们的期待,就越能麻痹他们。 没有出格的主动,也不需要现在就展露出什么“英主”姿态。 但到了太庙之中,看到了大明历代皇帝的神主和画像,朱常洛就有另外一些话想说了。 常规祭祀流程结束后,他让祭礼执事官等人离开享殿,默默地站在那里。 听到门关紧了,知道陈矩守在外面,朱常洛抬头看着朱元璋、朱棣…… “我能来,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也有在天之灵。”他喃喃自语一般,“如果有,你们应该看得到外面正在发生什么。我要做的事,现在倒真希望有什么保佑。可惜我知道,还是只能人定胜天。祝我成功吧,那样的话,你们也能多享受几代人的供奉。” 说完之后很放松。 这几个月,着实是压抑又孤独的。以后也会孤独,独属于他的孤独。 推开了这享殿的门之后,朱常洛又回望了一下画师笔下他们端庄威严的面容。 而后便离去,回宫。 …… 祭祀在先,处决在后。 在宫里,赐死郑梦境的事是李太后派着田义去做的。 就像是今天祭祀的祭品一样。 王皇后处于长久地恐惧当中。对这件事,更加感到不安。 虽然朱翊钧仍旧瘫痪在床口不能言,但谁能断定他恢复不好? 李太后再怎么心狠,也不至于如此苛待自己的亲子,不让太医给他施针、用药。 王皇后只是不理解李太后、朱常洛、田义一起行动意味着什么。 而在外朝,这桩案子被交给了三法司。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堂会审,沈一贯和陪朱常洛祭祀归来的陈矩旁听。 “陛下染疾之日,我奉圣母皇太后懿旨,已经查了些罪证。” 陈矩招了招手,身后两个太监捧过来两个盒子,放到了堂间一个条桌上。 “书信往来,账册,供状,都在这里了。”陈矩看了看沈一贯,又看了看萧大亨,“陛下早有谕旨:立储自有长幼!多年以来,外臣有多少勾结郑国泰蒙混激扰、惑乱圣听的,陛下震怒,圣母皇太后震怒,还望三法司早日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陈矩说完,沈一贯心情沉重,萧大亨也同样如此。 案子要定性为内外勾结、惑乱圣听,这才导致国本之争愈演愈烈吗? 皇帝自然不能有过错,错的是郑梦境和外间一些投机文臣。 两人都想起了前年的妖书案。 当时刑部侍郎吕坤上了道《天下安危疏》,请皇帝节省费用,停止横征暴敛。 吏科给事中戴士衡借此事大作文章,上疏弹劾吕坤,说他先写了一本《闺范图说》,然后又上《安危疏》,是“机深志险,包藏祸心”,“潜进《闺范图说》,结纳宫闱”,逢迎郑贵妃。 而后一个自称“燕山朱东吉”的人专门为《闺范图说》写了一篇跋文,名字叫《忧危竑议》,以揭帖的形式在京师一时广为流传。 这《忧危竑议》里最要命的一句是:吕坤疏言天下忧危,无事不言,惟独不及立皇太子事,用意不言自明。 “朱东吉”三字,就是“朱”家天子加“东宫太子再加一个“吉”。 文中采用问答体形式,专门议论历代嫡庶废立事件,影射“国本”问题。 大概意思是说:《闺范图说》中首载汉明德马皇后,马后由宫人进中宫,吕坤此意其实是想讨好郑贵妃,而郑贵妃重刊此书,实质上是为自己的儿子夺取太子位埋下的伏笔。 又说:又称吕坤与外戚郑承恩、户部侍郎张养蒙、山西巡抚魏允贞等九人结党,依附郑贵妃。 上一次,除了两人受责,吕坤回家养老了,皇帝没有扩大处理这件事。 那“燕山朱东吉”究竟是谁,也没去追查。 现在却是“陛下震怒,圣母皇太后震怒”,沈一贯和萧大亨主持过去问题的“清算”,奉的虽是旨意,做的却是“党排异己”之事。 不论那些人是不是证据确凿的投机分子,大案一起,浙党党魁和大将借打压异己的争议都不会少。 又是在嗣君即将登位、大量缺员将补的时期。 沈一贯看着陈矩,试探地问了一句:“如今陛下病重,诸礼待行,殿下登基在即。若兴大案,恐怕……” 陈矩脸色平静:“赏罚自当分明,有罪自要论处。” 沈一贯思索了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陈公公所言甚是!那就开始吧。” 将来的情形还不分明,但既然鼎定国本功劳、停兴玄殿龙舟和撤除矿监税使功绩傍身,若想之后能在朝堂站得更稳,又何妨借此“整肃”一番各衙? 群臣乡绅也该知道风在往哪边刮! 紫禁城里,田义从翊坤宫回来后像没事人一样。 “三法司那边,陈矩在盯着?” “是。”田义想了想之后说道,“殿下勿忧,知道巫蛊事的,都直接由锦衣卫办了。陈矩在那,是防着他们把火烧到宫内。” 朱常洛没有担心这个,那天夜里入宫的,谁不是老狐狸? “郑氏……” “臣奉旨,已经办妥了。”田义又补充,“郑府那边,成敬在查抄。如今粗算之下,郑家这么多年所累资财金银二百三十余万两,其余奇珍、田产、宅店还在清点。” 朱常洛不由得看向了他:“多少?” (本章完) 第43章 让首辅去陪首辅 第43章 让首辅去陪首辅 哪怕只是为了减轻心里的负罪感,李太后也已经很自然地把皇帝中风的原因归结于郑梦境“蛊害”。 他们家的结局,自然是极为悲惨的。 但如今能抄出来这么多银子,也说明了郑家因为郑梦境受宠这么多年有多么“善于敛财”。 对于朱常洛来说,却是意外收获。 得到了田义的肯定回答,朱常洛有些唏嘘地问田义:“听陈矩说,张江陵昔年只被抄出来不到十万两。” “……是。” “依例该入赃罚库?” “自然。” 朱常洛兴起之下,又问了田义一些过去的典故,更加感到心情复杂。 张居正在大明是什么地位?说一不二那么多年,十万两的家财对他来说着实算不得什么。 与他勉强算同一时代的人物里,严嵩这个奸臣抄家时仅金银就三百多万两。而清流名臣徐阶就更不用说了,田土二十余万亩,估算一下徐家的资产可能高达三四千万两。 明初设诸库,虽各有分属,但其实都是为皇家服务的“内库”。赃罚库名义上是户部名下,但也是内库其一,如今的具体管理由内臣在管。皇权插手得少的,也就是太仓等库罢了。 所谓国库空虚,往往只是指太仓等库入不敷出,所以文臣经常奏请内帑“转移支付”。 而皇帝的内库这边,先有田义所说的四百多万两存银,如今又要多出一大笔。 抄家还是富皇啊,老爹也不能说完全没留“遗产”。 朱常洛的心有点热,然后赶紧克制住了:要可持续性杀猪过年。 现在的问题是:“国库空虚”,郑家那两百多万两银子会被文臣们盯上的。 本来就缺钱,也许很快就会有试探,嗣君是不是一个“体恤国情”的明君。 过渡期矛盾还不尖锐,来不及为荷包变鼓而喜悦,朱常洛要做好明年与群臣正面刚的准备。 让田义去把这几天斋居祭祀期间的新进奏疏搬来,朱常洛又震惊了:“四天,这么多?” “计一千一百二十七本。”田义眼里有些笑意,“臣已按殿下所说的,编好了码。眼下,新呈入的先按殿下说的纪要,过去的也在日夜誊写。” “……”朱常洛很无语,“过去也这样多吗?” 田义眼里笑意更浓:“几桩善政传到外廷,群臣自然多了些踊跃,纷纷上本言事。比过去,是多了不少。臣若记得没错,太祖他老人家曾在八日内批阅了一千六百六十本,处置三千三百又九十一事。” 朱常洛不由得看向了他:你行,你是专业的,把大明最高记录摆我面前什么意思? 现在的意思是,这四天的奏疏数量超过朱元璋那时候四天的量了。 但朱常洛情况都没摸清楚,被这些文臣浑水摸鱼怎么办? “慢慢看吧。”朱常洛低下头下看这几天的《每日奏疏言事汇总纪要》,“还有没有不是呈奏上来的事?” “有三件。” “讲。” “赵阁老有密揭,臣还不知其事,殿下可启览。” 朱常洛抬起了头:“密揭?” 田义递给了他:“密揭只达御前,臣也不能先看。” 朱常洛的目光看了过去,那是阁臣用的专门小素揭帖,长六寸五分,宽二寸五分。 斜折内封,封了文渊阁银印,外面也没有像其他奏疏一样写“某某事疏”,只写了“臣赵志皋揭”。 这是仁宗时期银章奏事后几经演变,后来慢慢演变成的密折惯例。像这样的密揭,只有皇帝和写密揭的人可以看、互相交流。既不会让内臣先看,也不会抄报六科。 朱常洛想了想之后就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还没登基,那就不能看。” 田义没说话,在一旁等候。 朱常洛微眯了眼睛,过了一会在这四天的汇总里翻了翻,而后问道:“这是赵阁老的第多少次请辞?” “回殿下,四十七。” 朱常洛点了点头:“这密揭先放下。” 如果说是首辅的试探,那也未免太过低级。 明知朱常洛现在没这个看密揭的资格,却还要来这么一手。 他是想用这种手段引起嗣君不满,顺势提桶跑路吗? 朱常洛又找了找沈一贯那边上的题本纪要,很快就从中找到一件事:国事繁多,赵志皋病重。殿下暂监国事,谏得陛下广施仁政,群臣鼓舞……臣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写作忙不过来,读作“我可以!” 四天的汇总里,沈一贯一人拟票上来的题本高达一百七十六本。 重建皇极门的前期准备工作安排、诸省乡试主考的人选、册立大典和登基大典的准备情况、明年大婚预选淑人今年就要传令各方做准备、从速召回各地税监后已开之矿已设之税的安排建议…… 所以是在阴阳怪气老赵占着茅坑不拉屎。 朱常洛轻笑一声,忽然开口问道:“申汝墨、王元驭还康健吧?” 田义愣了一下:“殿下的意思是……” “赵阁老去意甚坚,内阁也确实很忙。”朱常洛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意,“申阁老、王阁老都因国本事去职,如今父皇病重,将托江山于我,而我毕竟进学晚,不明国事,还是要多起复些威望卓著、老成持重的人。同样,也算当年是非了结,全一段君臣佳话吧。” “……” 就算做过首辅,但同一届里也分先后。 赵志皋如果致仕回乡,沈一贯就是首辅。 但紧跟着又回来的,却又是比他资历更老的两个前首辅。 稍微想象了一下,田义的头皮已经有点发麻。 让首辅来陪首辅,不知道沈一贯会作何感想。 但殿下说得在理。 外臣哪知道殿下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太后她老人家和皇帝担心殿下“年幼单纯”掌不稳朝政,因此启用老臣辅弼一二,难道你沈一贯想一手遮天? “还有两件事呢?” 田义看着朱常洛又开始看那“表格”,心里正为他这么快看破赵志皋和沈一贯之间的用心而有些震撼。 闻言他立即说道:“另两事,一是下个月陛下万寿圣节。如今陛下龙体欠妥,该如何安排,内阁和礼部没个主意,也不好先具题本,沈阁老向臣提了一嘴……另一事,也与万寿圣节有关。三月底,陛下有谕令,让去年来京过的一个西洋夷人利玛窦再把西洋贺礼送来,如今……” 朱常洛又被中断了,抬头愕然问道:“利玛窦?” “是……”田义有点奇怪,“殿下知道此人?” 朱常洛确认的语气、清晰的吐字,还是让田义听出了一些端倪。 朱常洛没回答他的问题,沉吟了一番之后就说道:“万寿圣节的安排,我也要先问问皇祖母。那利玛窦,抽个时间,让他带着东西进宫来,我要见见。” (本章完) 第44章 瘫万历真好用 第44章 瘫万历真好用 利玛窦进入了他的视野,那就要利用起来。 他的诉求应该就是传教,要获得这个允许,当然得拿出源源不断的好东西才行。 并且……如果是李太后当面,朱常洛可以强化一下“天命应劫之主”的印象。 梦中见闻,如果从这万里之外的西洋夷人口中再得佐证,李太后对他又能信重依赖一些。 最好是全面放权,让他不必像现在这样,许多事仍旧要先请示一下李太后。 没办法,他再怎么受“点拨”、“心窍已开”,但之前十几年都深居简出,更没有读过多少书。 李太后顶着那么大的心理压力为他做到了这一步,当然不敢这么快就放心让他亲政。 有利就有弊,越期待,越关注。 谁知道这种局面会不会持续到自己登基以后? 在慈庆宫忙碌到了黄昏时分,朱常洛这才来到慈宁宫。 例行公事探望了一下朱翊钧,这次他的恢复状况就很慢了,仍旧只有眼睛能动。 这样的万历才是个好万历。 到了李太后跟前,仍旧是在佛堂。 朱常洛先请示的是万寿圣节的安排,不出所料,李太后的看法很简单:贺礼和贺表收下,典仪就只遣官去进进香。 而后便是那一本密揭。 李太后看着完好无损的密揭,脸上微怒:“大胆!” “孙儿以为,赵阁老如此做,倒并非另有用心,只是去意已决。”朱常洛替赵志皋圆了一下,“当夜,他也是接了父皇旨意的。如今父皇也病重,不妨就以怜其也病重的意思,赐他回乡吧。” “内阁如何能一人独任?转眼便有结党之忧!” 事实正是如此。郑氏惑主以至国本之争闹得君臣离心,皇帝郁结之下中了风她还不依不饶加重了皇帝病情。李太后要借着大办此案显得赐死郑氏、抄灭郑家的原因只是这个,沈一贯却真的打算顺势打压一下异己。 实际上在朱翊钧于万历二十九年册立了朱常洛为太子之后,第二次妖书案里沈一贯就是这么干的。 尽管现在没有增补新的阁员,沈一贯还不知道朱常洛如今的想法,但内阁不可能一直只有一个实际在办事的阁员。 “自然,所以孙儿还有些想法。” 朱常洛顺势提起了起复申时行和王锡爵,并且还给出了另外一个理由:“他们都是因国本之争而辞任的。如今国本已定,父皇降旨再起用他们,也可让群臣都知道父皇如今再回想起来只是因受了郑氏挑拨。病重之余托付他们辅佐孙儿,足见如今父皇心意之坚。那样的话,父皇风疾之缘由,他们也不会再私下里多揣测了。” 李太后颇为意外地看了看朱常洛,许久之后才徐徐说道:“祖母甚是担忧你不熟悉国事,如今看来,你思虑甚是周详……此法甚妥。” “还有一事……” …… 三个首辅一台戏是后面的热闹,西洋夷人的奇珍在李太后眼里只是孙子对即将到来的皇帝诞辰与圣母皇太后诞辰的孝心。 朱常洛没有说的事情是李化龙从兵部、崔景荣从都察院那边呈上来的题本。 第二天一早,慈庆宫里就忙碌了起来。 正殿和后面穿殿之间的院子,眼下像个小作坊一般。 按照朱常洛的要求,他们有一些在那边用了墨斗来制作更多的带表格的大纸。 在屋檐下,又有一些识字的奴婢,搬了桌椅在那。 他们在做的,是把王安和邹义已誊写完成的大纸内容再誊抄数份。 还有一些宫女,又拿着剪刀把他们誊抄好的那些大纸,沿着线裁成一条一条。 另一处最显得像作坊的,则是在那里改几个屏风。 屏风顶端,要钉上两个卡槽。 有两个宫女配合着太监,往一根木轴上钉好绸布。 那绸布上,又有裁成一般大小的布匹,都缝在了裹着木轴的绸布上。 密密垂下来的一幅幅布匹,倒像是一本巨大的书册了。 悬于屏风上之后,就能一页页揭开,不看的悬到屏风背面去。 朱常洛的案桌前方已经有了这样一面屏风,王安和邹义在把平播过程中诸多内容都贴了上去。 有按照前后时间排列的,有按照李化龙、刘綎这关键人物排列的。 朱常洛坐在椅子上,边看过去的一些完整奏疏边思考。 这些事可以暂时留中,但始终要处置。 现在,李化龙已经是打完了仗回家守制丁忧的人,何必先奏了刘綎为首功,然后又弹劾刘綎向他行贿未果、被他拒绝了? 王安和邹义两人刚把手头上的那些纪要条子贴完,田义过来了。又带着百余本新呈进来的奏疏。 看到了那面屏风,田义对于朱常洛要求的这个法子有了直观感受。 “殿下,虽然前面多费些功夫,但这么一理出来,着实清楚明朗。” 田义称赞了一句,朱常洛就站了起来走过去:“你们这就出发去苏州吧,记住我教的。” 王安和邹义欣喜不已,大礼告别。 朱常洛请得了李太后首肯,这个去苏州府宣谕请两位老首辅回京再任的活,就交给他们两个了。 这可是极重要的历练。 王安和邹义离开后,朱常洛皱着眉指着他们之前整理出来的结果。 “先是李化龙荐刘綎,言官以刘綎与播州贼酋杨应龙有旧、又开拔迟缓,便劾刘綎收受杨应龙贿赂,应革职为卒随军出征。” “李化龙力保刘綎,以其为一路总兵官。平播数月,刘綎每战争先,足见与杨应龙有旧实乃风闻或妄揣便诬其有罪。” “李化龙先奏叙平叛大功,武将以刘綎为首,文臣以崔景荣为首。随后,他又与崔景荣几乎同时弹劾刘綎,说的都是同样一件事。” 抄郑家多了些银子,钱的问题朱常洛初步有了点思路,接下来是兵权的问题了。 这问题,也难。 而这个时候,播州平叛叙功过程当中的这两份奏疏引起了朱常洛的注意。 重点是刘綎才四十三,正值壮年。 田义见他停了下来,点了点头:“过程是这样。” 朱常洛看向了他:“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之间,这种事应该寻常才是。李化龙于刘綎有恩,刘綎感恩表表心意;言官劾罪在前,刘綎打点随军巡按。” 田义见他点出了这一节,补充道:“然则贿银之举,虽未果,也确实犯了律例,是可以被拿出来弹劾的。” “呵。标准倒是灵活。” 朱常洛不置可否,而后叹了一口气:“李化龙犯得着以自污来自保吗?刘綎这个首功之人,就因为这样一个问题要群起而攻之?文臣压制武将也未免太过了。” “……殿下明察秋毫,臣钦佩之至。” 田义是由衷这么觉得的。 和他接触得越多,越发觉他的不寻常。 短短时间,又看出了这件事里的关键。 “你怎么看?”朱常洛问了问他。 面对很敏感的问题,田义想了想之后说道:“李化龙自请夺情仍为督帅,自有贪功、不孝之讥。然临阵换帅,看似胜局已定,焉知不会功亏一篑?臣以为,李化龙此诚公忠体国之举!只是大功告成后,若仍恋栈不去,自会有人弹劾他部将云集,恐有拥兵自重之危。” “他奏刘綎为首功,又弹劾其贿赂之罪。这么做,却是让朝廷放心。平播众将听闻此事,又如何能与李化龙一条心?如今他正好去守制,殿下纵要用他,也不能是现在。” 朱常洛又问:“刘綎呢?” “此人是个憨直勇将,陛下若有心掌稳兵权,那就要想方设法保他。”田义语重心长地说道,“还不能与群臣生隙,要讲究法子。” 经过这些天,田义已经知道嗣君想做一番大事。 而以田义对如今大明的了解……想做事,离不开兵权。 大明如今的兵权制度下,不容易。 朱常洛继续默默地看着面前屏风上的内容。 却是有点憨,有恩就立刻去报了,还被李化龙反手一卖。 但焉知不是李化龙对他的保护? 刘綎做事这么糙,又是诸将功劳之首,人人盯着找他的毛病,而他只懂舞大刀。 要保他的话,那些文臣恐怕嗅到危险信号,会纷纷拿着律例说事。 田义提醒他好讲究法子,朱常洛也很快就想到了法子。 他笑了起来:“平播乃是父皇选用得人。如今父皇病重,不说大赦天下以祈福泽,有功之人又岂能不赏反罚?那岂非有损父皇恩德?” 田义愣了一下,随后有点感慨:“谁能不为陛下龙体思虑一二呢。” 天大地大,皇权最大。天子面前,律例又如何? 如今这个阶段,病瘫在床的皇帝最好用。 凡事上到为皇帝祈福、积功德的高度,那其他小污点就可以往后稍稍了。 (本章完) 第45章 嗣君恩泽广布大明 第45章 嗣君恩泽广布大明 思路一打开,豁然开朗。 不少事都可照这个思路灵活处理。 涉及到人事的,除了三法司迅速结案的那几个“证据确凿”的中小官吏,其余人却因此得到豁免。 皇帝都瘫了,奏疏批复效率反而提高了些,你敢信? 对那些“逃过一劫”的中小官吏来说,这些批复如同甘霖。 但老天爷并没有给面子,嗣君斋戒祭祀之后并没有立刻祈来甘霖解旱。 沈一贯就很焦躁。 这就叫“陛下震怒,圣母皇太后震怒”? 除了陈矩查出来的几个人,其他一些“涉事”官员,沈一贯和萧大亨就没能顺利办下去。 但这都不是重点。 准了老赵荣休,你把老申和老王请回来是什么意思? 苏州府虽不是浙江,但离得极近。 所谓浙党,本就不局限于浙江一省出身。这两人一来,朝堂又有什么变化? 沈一贯怎么想,旁人不知道。 但假托仍在位的皇帝颁行的仁政和谕令,嗣君的恩德如风、福泽如雨,仍然吹拂向整个大明。 矿监税使要被撤除的旨意每到一方,人人都高兴,而官绅富商比普通百姓明显要高兴得多。 对嗣君更期待了呢。 谕令传到苏州府时,已经是八月。 申时行如今自号休休居士,他的小儿子申用嘉满怀喜意地问道:“父亲,那是不是与儿子一同启程入京?” “要静气!为父都回来九年了,悉心教诲,你才勉强中了举人,两试不第!”申时行年已六十六,此时皱着眉头,“你二哥还没书信回来?” “二哥虽任职方司郎中,但陛下要起用父亲,二哥纵然知晓,他的书信又岂会快过传谕天使?” “……今非昔比。你研墨,为父上表谢恩推辞。” “推辞?”申用嘉有点急,“为何要推辞……” “要静气!”申时行又瞪了一眼他,“不说陛下忽染风疾、降旨册立内禅有什么隐情,便是当真传谕要启用为父,难道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觉得这小儿子只怕是没救了,都快三十了还毛毛躁躁。 “若是王太仓先回去了,座次岂不是要在父亲之上?您可是……” “哎呀!”申时行拍了拍桌子,“去!再作一篇时务策!我自己研墨!” 一个苏州府现在住着两个前任首辅,申时行在长洲县,王锡爵在太仓州。 传谕的内臣先到苏州府城,再一个往东一个往南,申家怎么会不知道? 如今申用嘉的表现也代表了申府上下的心情。 老爷再入阁,当然不一样了。 如今苏州府的官绅虽然敬重老首辅,但自然比不过十年前。 王锡爵比他更不如。 申时行离任,朝野都清楚他那是被许国背刺一刀,实在是权争与国本之争搅在了一起。 但王锡爵不同啊,他是被朱翊钧套路了。 虽然是拟了“皇长子过继中宫”和“三王并封”两个题本供朱翊钧选择,但谁能想到朱翊钧竟真的那么不要脸,选了“三王并封”这个提议搞得朝野尽知、名声尽丧。 如今谕令到了他家,王锡爵老泪纵横。 闹了这么多年,不仅还是册立皇长子,还要内禅,当年那般折腾所为何来? 不去,要脸!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先上表辞让,理由都一样:过两年就古稀之年的人了,何必呢?朝堂上贤能大德多了。 王安和邹义也同样拿出了第二招:嗣君的信。 两位老首辅当年都是力请父皇册立我的,这些我知道;能够出阁进学,少不了你们的辛苦;在汹汹群臣面前艰难调和、不误国事的难处,这些我也是理解的。 如今,皇帝病重,我进学既晚,又要遽继大统。学问不精国事不明,对文武百官都不了解,你们就不能再来帮帮我吗? 况且,父皇如今已幡然醒悟,悔不当初了。 就当好事终需多磨吧。 两个老首辅很感动,当面落泪。 然后再辞。 这一次,王安和邹义又使出了第三招:圣母皇太后口谕。 祖孙三代一起恳请,这个面子还不够吗? 而且辞让的次数也不少了。 只是在“左右为难”、“勉为其难”之际,两个人才突然意识到什么。 这不对啊! 数次推辞,至少要让别人知道才是。 谢表抵京、谕令再来。再辞,再召。 可你们两个就堵在家里,拿了谢表兼辞表既不往上递,也不缓一缓。 前后一共都没几天,这叫别人知道了只会笑我们迫不及待的! 王安和邹义不管,反正殿下说的法子管用。 他们各在一人面前行礼:“还请老学士尽快启程。虽赶不上册立大典,但登基大典上,老学士一定要在啊,殿下翘首以盼!” …… “你怎么就不长点记性?” 江西新建,刘綎在家中“待罪”。 从播州惊闻噩耗,迅速被解除了总兵职务与麾下隔离,到月初被“护送”到新建老家,刘綎已经被夫人念叨了十来天。 没办法,他老婆是昔年兵部尚书张鏊的女儿。 现在刘綎愤懑地练着刀法,张氏站在后院的房门内气呼呼的。 “就知道苦练武艺,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张氏也是愤懑的,“当年向那宋兴祖贿银未果被告发,瞧不上的四川总兵变成了副总兵。那次的事没提前问问我,这次又不问!” “……老子在行军打仗,又不能带着你!” 刘綎既气自己,又气李化龙。 夫人说得他也没脾气。第一次入朝归来,勘验叙功时他搞过一次这个事,想谋个比四川总兵官更好的官位破格拔擢,结果被宋兴祖告发了,按律是该革职的。只不过在朝鲜立的功劳甚多,最后只任了四川副总兵。 这回他觉得自己的出发点不同!不是要谋官啊,那会播贼还没平呢! 结果又被李化龙和崔景荣告发。 “练练练!练成榆木脑袋!”张氏闻言气极,关上了门眼不见心不烦。 养子刘招孙和儿子刘俊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也不知这回众将之中居首的战功能不能功过相抵。 然后南昌知府和新建知县都过来了。 “刘总兵回乡后,过得还行吗?” “哎呀,我府务繁忙,今日才得闲专程拜访。” “今日定要多敬刘总兵两杯,听听官军之威勇!” 刘綎一家:??? 面对突如其来的热情,他们随后才知道是京城里有了处置。 平播有成,乃是皇帝所用得人;如今皇帝病重,岂能责罚功臣? “刘总兵不急,献俘大典还在登基大典之后,刘总兵难得有些清闲日子,定要多在故里多呆些时日。” 他们在京里有朋友,京里的朋友也有位高权重的朋友。 谁不知如今是嗣君和李太后在拿主意? 李化龙与崔景荣一起弹劾,刘綎都被保了。 这是简在“帝”心不可限量啊。 八月十六,万寿圣节前夕,过了快一个月,北方终于也下了一场雨。 这都是嗣君诚心斋戒祈雨的功德啊! 朱常洛正在慈宁宫内。 “今日普降甘霖,百姓感恩戴得,皆为君父龙体祝祷。”朱常洛孝顺地说道,“那利玛窦不明我中华习俗,进献的万寿圣节贺礼有一件名曰自行钟。这物件不该为礼,儿子就没带来。另外几样物事,都带来让父皇过目一下,解解闷。” 送钟当然是不好的,所以不给他看。 明天就是万寿圣节,今天朱常洛在表现。 不厌其烦,给他念群臣贺表,向他介绍各色人等和各地进献的贺礼,有些方便带来的给他看看。 多么孝顺? 朱翊钧眼神空洞。 在床上已经躺了快两月了,仍不见好。 现在,这逆子是来诛心的吗? 知道贺礼里面有钟,那人还不治罪?还收下了,只是没带来? 去年这时候,他当然还在为各种贺表和贺礼而开心。 因为都是他的。 现在,看都不想看,看了只能看,看得心酸心烦。 (本章完) 第46章 完整皇权最后一关 第46章 完整皇权最后一关 等朱常洛回到了佛堂,李太后在念佛:“皇帝如何?” “孙儿一一念了贺表,父皇……没有看孙儿。” “……难为你了。”李太后摇头道,“不说这个了,你这贺礼,虽是一片苦心,却不要给皇帝看的为好。” “是孙儿思虑不周,只想着父皇若知孙儿在努力不负重托,多少会宽慰一些。” 李太后起身站了起来,回到了椅子上坐好。 看着面前的这个屏风,她开口道:“刚才,我已经细细看过了。不到两月的时间,你能理出这样的方略来,实属不易。” “孙儿日夜不敢懈怠,深恐有负皇祖母所望。” “只可惜皇儿福薄,往日里不知道你是如此好的孩子。” 事到如今,朱常洛表现得越好,李太后就越唏嘘。 她收拾好了心绪,这才继续说道:“有些地方,祖母还是不甚明白,你再说说吧。” “孙儿谨遵懿旨。” 朱常洛表现得很恭敬,同时也很郑重。 这面屏风是他这段时间的成果。 司礼监那边忙了一个多月,不知道纪要了多少份奏疏、查阅了多少份档案记录,这才让朱常洛理出了这份《大明国情概析及症结应对》。 说作为他给朱翊钧的万寿圣节贺礼,那是给李太后听的。 当然了,李太后要是觉得可以,朱常洛也不介意。 这才是真正的诛心。 仅仅接触国事不到两个月的儿子这么快就拿了这样一份成果出来,不管思考的广度深度如何、以后施政的想法妥善与否,光这一份勤勉,对朱翊钧来说就是啪啪啪的打脸。 而他已经视帝君权柄为己有的这份僭越,说不定也杀伤力十足,让朱翊钧内心咆哮:你还没登基! 李太后这段时间以来也很疲惫,因为朱常洛十分“敬重”她。 朱常洛勤勉,那么每天晨昏定省都会带着他“浅薄”的想法来请示李太后。 不论事大事小。 一个多月以来,事情很多,朱常洛的主意大多都有理有据,李太后觉得不妥的极少。 因此就越发觉得不必这样了,连每日里礼佛恕罪祈福的时间都越来越少。 今天她也想着,若孙儿对那几个问题也考虑到隐患了,她便彻底放手得了。 群臣用奏疏淹没朱常洛,想让他放权;朱常洛凡事都请示李太后一遍,同样是想让她放权。 既然是最后一次考较,她也就多了些心理准备:“不如你便从头说起吧,祖母不明白之处,再问你。” 朱常洛开始路演,给李太后翻开这“幻灯片”的第一页。 “那孙儿便从如今情势的背景脉络开始说起……” 这是别开生面的内容,虽然没有什么插图,但“表格”、“框架图”、“流程图”这样的东西,把它们和文字放在一起还是有些冲击力的。 因为“想给皇帝”汇报一下,因此做得更大,放在了屏风上,因此显得更有冲击力了。 背景脉络的开篇就是冲击,有史可考时起,大一统之王朝,短命秦隋及乱世不论,汉唐宋元,它们的国祚多久都列在了表格上。 大明的后面开国迄今二百三十三年这个数字的后面,“尚可享国多久”六个大字触目惊心。 “历朝历代,难道说末年没有英主、贤臣?”朱常洛凛然道,“然则仿佛天道恢恢,总有些什么原因让诸姓江山难以千秋万代。想到这里,孙儿夜不能寐,又往我大明祖制追溯而去。” “太祖高瞻远瞩,废宰相,聚君权。”朱常洛看向了李太后,“诸制既定,国家兴亡,却更依赖帝王视政及时、任用得人。” 在亲祖母面前,朱常洛可以毫不避讳地说道:“此集权于皇帝一身,于皇权威严而言自然有利。然于国事而言,若要政令通畅、应对及时,皇帝却极需勤勉。奏疏览阅、批复及时,实在是最低要求。太祖他老人家自不必言,成祖时有仁庙监国,待宣庙时便不得不设了内阁为常例,还允内臣读书……” 大明祖制自然已改了许多,如今这变化过程被朱常洛梳理了出来。 而后又举了一例:“……如此一来,国事上要仰仗文臣治理天下,又要免除勋臣武将拥兵自重,军务上便已与开国时大为不同。皇祖母请看……” 这一页是九边的指挥系统演变。首先是英宗之前,九边的最高指挥官是总兵官,这纯粹是武职。总兵官下有协守副总兵、分守参将、游击将军、坐营官、守备、提调官等。 而从英宗设置边镇巡抚开始,巡抚渐渐兼管军政、民政,总兵官就实质上成了下属。 到了后来,尤其是嘉靖以后,九边重镇其实已经演变为三大“军区”,分别由三边总督、宣大总督和蓟辽总督统管。 巡抚、巡按和总督,他们一般都是文臣出身。 平时压制武将,但若因为战事立了大功,再加上威望高的话,反而会更受猜忌。 “便像上月里孙儿曾请教皇祖母的一样。那李化龙便为了自污弹劾刘鋌,免得朝臣弹劾他拥兵自重。” 李太后点着头,忧心不已:“如今要应对亡国之危,兵权不可谓不重要。放手容易,拿回来难。” “这只是一节,另一节则是内阁与六部了。”朱常洛又翻开一页,“自张江陵后,阁臣权柄大增,也远非昔年可比了……” 一开始只是秘书、顾问,三杨辅政后开始有票拟制度。 而嘉靖朝开始,由于道君不上朝,内阁的权柄就在提升,原本相对平等的内阁大臣们渐渐有了以首辅为尊的惯例。 到了张居正时,他借“考成法”让内阁有了督核六部之权,内阁权力更达到了顶峰。 万历十一年后,朱翊钧忌惮内阁,阁权转势而下,被极度压制的部权反弹回升,而阁权之积重仍在。 “孙儿查到万历十二年有御史张文熙言此前阁臣专恣者四事,请父皇永禁革之。”朱常洛指着上面抄录的奏疏文字,“当时申阁老驳斥,父皇就没改回去,考成法倒是废止了。此后阁臣虽不敢阻挠部权,但重臣缺员,九卿及科道掌印者咸得自举听上裁。吏部诸曹郎亦由九卿推举,尚书不得自择其属。在外府佐及州县正、佐官则尽用掣签法,部权日轻。” “虽然是自举听上裁、推举听上裁、掣签备上命,但父皇……”朱常洛叹着气,“阁权略小了些,部权仍受其制。大小国事,阁臣票拟呈报。若父皇不能明察秋毫,还不是让群臣私下里可以做很多文章?孙儿觉得,恐怕这便是菩萨所说党争不止的起因。” 清晰的脉络呈现在李太后面前,她不由得喃喃自语:“这么说,其实从世庙时候开始……” “自然,那时就有严党与清流之争。只不过,那时所谓严党,只是奸臣严嵩一人之朋党。”朱常洛说道,“如今阁臣已不敢如严嵩或张江陵一般,那就更加复杂了。但不论如何,文臣外可制武臣,内秉国事繁重。孙儿有诛心之论,他们也未尝盼着孙儿勤勉,孙儿事事准了内阁票拟才是他们觉得最好的。” “哼!想得倒美!” 朱常洛却苦笑着:“孙儿不孝,皇祖母,孙儿要叫声委屈。从世庙他老人家到父皇,如今这局面已极其牢固。孙儿当真要再续国祚,非得请皇祖母极力帮扶孙儿才是。” 利用这前后加在一起近百年的祖孙俩只处置“重大关切事件”的机会,大明的文臣终于形成了牢固至极、制霸文武的权力结构,皇权已经不能再轻松驾驭他们。 现在朱翊钧虽然不能继续开摆二十年了,但情形一样不乐观。 朱常洛这声委屈叫得发自肺腑,李太后先宽慰了一句:“若非如此,菩萨焉会示警于你?这些祖母都知道,是为难你了。” 前面说大明的制度对皇帝的要求其实很高,而朱厚熜和朱翊钧这爷孙俩待机既长又没好好用心国事。 如今都不只是文臣权力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或缺,朱常洛这份方案里还点出了朱翊钧缺官不补对地方府县造成的影响。 京里和地方缺员众多,大明虽然还在因惯性而正常运转,但地方赋税已经有被大族、胥吏一起把持的现状。 大族繁衍多年,胥吏累代袭替。 流官任用一方,只要有功无过,其后便是专心钻营。 这么多年下来,府县只知诸族,皇权能下乡吗? 国本之争?那与他们无关。 但他们在地方,反倒是盼着因用兵、天灾和各种缘由而加税。 再与诸多矿监税使利益捆绑,为害更猛。 人事无秩序,政令不通畅,地方失控,财源枯竭,卫所荒废,将卒卑微,勋戚稀烂。 朱常洛虽然已有大致思路,却也不得不感慨。 大明已经被他爹打成一副稀烂无比的牌。 李太后同意了他对她公公和儿子的吐槽,而后神色严肃:“但既然症结在这里,后面方略怎么是先从宗室开始?” 朱常洛知道真正要说动她的只有这一件事,因此他立即跪下来说道:“皇祖母容禀!” (本章完) 第47章 草民利西泰玛窦 第47章 草民利·西泰·玛窦 经过两百余年演变,文臣在大明变得越来越重要之后,带来的变化仅只是朝堂吗? 朱常洛先请罪之后,才站起来继续说。 “今我朱明症结,在于皇权不彰,权制于下!财敛于官绅,政止乎乡里。君赖儒臣治天下,百姓畏乡绅胥吏甚于诏制;国有忧患遍内外,勋武览青史时事而常惶惧!”朱常洛铿锵有力的说完,继续叹气,“孙儿如何愿去想宗室的法子?然而想要改变这局面,孙儿需要钱,需要兵,需要威望和大义。” 看着李太后,他诚恳地说道:“张江陵想改一改这局面,不惮说出非相乃摄之语。但他薨后,群臣是如何攻讦他的?前些日子查抄郑府,金银财物林林总总价值过六百万两,昔年严嵩、徐阶,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张江陵……孙儿问过陈矩,家财不过十万两而已。” “孙儿将来毕竟是皇帝,张江陵做不了的,孙儿能做。可正因为孙儿是皇帝,想打破这局面反而更易让群臣警惕。”朱常洛凝重地说道,“皇祖母,朝堂和地方任用擢迁无不是文臣,他们既管着天下财计,还掌握着不小部分的兵权。人权、财权、兵权,孙儿一个都不全,如何能与天下为敌?” “……那就从宗亲那里要钱?” “皇祖母,世庙已经改过数次宗室规矩,定了宗藩新条,放宽了藩禁,父皇又再松了一些。既已允了一些宗藩后人务农、经商,何不再改一改?” “你翻到那一卷。” 李太后称那一页一页仍为一卷一卷,朱常洛翻了过去,李太后伸手遥遥一指:“诸中尉可考选任官,那自然是得诸藩欢喜的。但诸将军要考选才袭封,就会有诸多不满了。至于亲王郡王赐田庄田并归皇田……” “皇祖母,宗室在册丁口已逾十五万,赐田庄田粗略估计也已经有近二十万顷。恕孙儿不孝,斗胆狂言:真要有刀兵平定内忧外患之日,只有这近二十万顷田才是孙儿的钱粮根基。”他郑重说道,“况且,先从宗室开始,好处有好几样。” “你说。” “其一,既同属皇田,收成或卖或存,就都是皇家的,储之以应不时之军需。其二,孙儿专命内臣去管,不使再侵吞民田、激发民怨,于百姓而言会念孙儿恩德。其三,佃作需人,皇田遍布数省,平时可蓄养一批农户良家,灾时可收用些灾民,这都是会忠于朱家的。其四,宗藩之例再改,宗禄负担可减一些,文臣以后再拿宗禄说事就少一个理由。” “这些皇祖母倒是知道,只是你让诸藩怎么想?明明是赐给他们的……” “都是朱家子孙,难道不该与孙儿一同共赴国忧?”朱常洛先扣了顶大帽子,然后说道,“自然,孙儿也会为诸藩另寻出路。这一块,孙儿听说了一些事。皇祖母当面,不知可否屈尊,随孙儿去慈庆宫见一见那西洋夷人利玛窦?” “……啊?”李太后有点迷糊,“见那红毛鬼作甚?” “不是红毛。”朱常洛笑了笑,“皇祖母见了便知晓。” …… 利玛窦今天从东华门入宫之后,就一直留在徵音门旁的马神庙里。 现在他感觉有些荒诞。 他知道这遥远的东方有各种各样的神或仙,民间的各种异教也不少。 信佛或崇道的虽然最多,但普通百姓却是什么都信、什么都能拜一拜的。 这也是利玛窦把大明读书人作为主要传教对象的原因:至少他们最笃信的既不是佛、道,也不是乱七八糟的伪神,而是从据说两千多年以前流传下来的孔孟之道。 利玛窦已经了解过了,那更接近于哲学思辨、为人处世和治家治国的学问,而非牢固的宗教式的信仰。 称之为圣人,但其实是个人,他的后代还被封为公爵,在路上的山东有着庞大的产业呢。 但利玛窦没想到皇帝的禁宫里也有像民间一样的伪神小庙。 马神? 他还没有渊博到了解华夏祭祀马神的道理。 田义在向他讲解:“《诗经》里就有祭祀马神的记载,那时候叫祃牙。” 马的作用不需多讲,而诸多庄重的礼仪、肃杀的军事需要,也让马的地位非同一般。 紫禁城里有马神庙又有什么奇怪?它在御马监旁边就更不奇怪了。 利玛窦没纠结这些,表示学到了学到了之后就问:“尊敬的田大人,不知道尊贵的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才能接见我?”“不急,定是会见的。” 如果不是朱常洛的专门交待,田义又何必亲自来陪着他? 田义倒也不无聊,毕竟可以从利玛窦嘴里听到许多奇闻轶事。 就这么在马神庙中继续闲聊打发时间,过了许久才有一个年轻的小太监跑了过来:“田公公,殿下到了,太后娘娘也来了。” “是要召见他?” “是。” 田义严肃起来,怪不得殿下让他先亲自陪着。 “跟我来吧。时敏,你为他撑把伞。” “是。” 这小太监很年轻,把伞举高了才能让利玛窦也钻到伞下。 他屏了屏呼吸:这西洋人身上味道不小。 “田公公,是不是等会给他扑些香粉?太后娘娘也要见见……” “这位可爱的小公公,接到礼部主客司的通知后,我已经准备了七天,每天都用心洗浴过的。”利玛窦笑着打趣,又说道,“我到大明很多年了。” 田义也笑了起来,那小太监倒颇为尴尬。 也是,竟没察觉并无四夷馆的通译。 “利先生别放在心上,他刚刚入宫,还不太懂规矩。”田义又对那小太监说,“你也有心了,不过隔得远便没事。” “能够侍奉尊贵的太子殿下、未来的皇帝陛下,他一定是极为优秀的年轻人。” 利玛窦能在大明士绅圈中混得开,岂会没有口才。 一句“请稍微忍耐一下”,就让这小太监生起了一些好感。 到了慈庆宫的正殿,田义才提醒他严肃起来,不要忘记他教过的礼仪。 而他和这个新入宫的叫刘时敏的小太监被朱常洛吩咐着离开了,殿中只留三人,意味自然不同。 利玛窦倒没意识到什么,毕竟没被东方“帝王”接见过。 打量了一眼年轻的储君,他很熟练地跪地叩拜,入乡随俗:“草民欧罗巴耶稣会传教士利西泰,叩见圣母皇太后、太子殿下。” “草民利西泰?”朱常洛笑了起来,“你给自己取了个字?” “回殿下,入乡随俗,草民已下定决心做大明之臣,自然要取个名字。草民的名字应该是叫马泰奥·里奇,利玛窦便是草民取的名字,西泰是草民效仿大明官绅取的自号。” “你倒真是入乡随俗了。”朱常洛看了看侧后方坐在帘后正好奇瞧着的李太后,这才问道:“看了你呈上来的画了,确实颇有异域风味,皇祖母也颇为惊奇。看到那画作,我倒想起好像见过一个笔法很像的画,像是被叫做蒙娜丽莎,你听说过吗?” 帘后的李太后严肃了起来,过来之前朱常洛就跟她说了,有些事情也许可以在这个西洋夷人这里佐证一二。 现在,她也关注着这个西洋夷人的回答。 (本章完) 第48章 西洋工具人 第48章 西洋工具人 “mona lisa?!”利玛窦顿时惊了,“尊贵的太子殿下,您欣赏过列奥纳多·达·芬奇绘制的这幅油画?这不可能,它是达·芬奇最喜爱的作品,去世前一直留在身边。现在,它一直被法兰西王国的国王珍藏在卢浮宫。我知道了!您见过它的仿作?” 他不可思议的声音让李太后的心神大震,不禁看向了朱常洛。 虽然早已深信,可如今又多一个佐证。 那他在路上悄声说的那些事情,也都是真的? “……也许是仿作吧,过去就有人从欧罗巴远道而来。”朱常洛随口一圆,点到即止,“法兰西王国?是不是如今在大明南洋那边四处侵夺土地、奴役我大明藩国子民的弗朗机?” “尊贵的太子殿下,您对欧罗巴有一些误解。既然已决定成为大明的臣民,草民就如实向您回答。现在开拓香料群岛的,是葡萄牙和西班牙。草民刚到广东时,听大明官员称呼葡萄牙人为弗朗机人,这弗朗机应该是草民所说的法兰西。” “在欧罗巴的历史上,法兰西是比葡萄牙历史更悠久、更强大的王国。也许葡萄牙人是为了让大明更加愿意相信他们,才会谎称是更可能为强大的东方帝国所知晓的法兰西王国吧。” “原来如此……这葡萄牙人,为何不远万里来侵我大明疆土?” 朱常洛自然而然地把藩国视为大明疆土,但他想从利玛窦嘴里引出的,是海洋贸易造就了如今怎样的欧洲格局,第一批先驱殖民国家葡萄牙和西班牙是怎么异军突起的。 再分配是必经之路,把蛋糕做大才是大明再次繁荣兴盛下去的根基。 在朱常洛的引导下,利用着利玛窦由于传教需求而亟待大明未来皇帝认同的心态,海洋为葡萄牙和西班牙带回去了多么大的利益、让它们如何在欧洲富极一时的事情被李太后亲耳听闻。 至于番邦的土地和子民?西洋夷人竟远征至此? 李太后是不关心的,她只担忧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还会姓朱多久。 “今天听你说了这么多,我意犹未尽。”朱常洛结束了这次接见,“你先回会同馆继续住着吧,回头再召见你。” “殿下……” 利玛窦有点着急,怎么就光听了这些,没别的了呢? 听这位未来的大明皇帝提到蒙娜丽莎,利玛窦还以为他对基督教有些兴趣,毕竟达芬奇是经常为教廷创作的。 但田义听到了朱常洛的高声吩咐后走了过来,带着他离开了。 “田公公,我还有很多话……” 田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对大明还是不够熟悉,给陛下的万寿贺礼,怎么能有钟呢?第一回蒙宣召,能面见圣母皇太后和殿下这么长时间,已经是难得了。难道你想第一次就让殿下恩准你长居京城弘扬你那教义?先回去会同馆吧。” 从朱常洛吩咐他抽空见见这个人开始,关于利玛窦的信息自然早就在田义这里了。 他想要做什么,南京那边也再清楚不过。 看利玛窦被刘时敏看护着在雨中走往东华门的方向,田义回头看了看慈庆宫的正殿,而后往不远处的司礼监直房走去。 慈庆宫的正殿内,朱常洛扶着李太后走进了他的书房。 看着书架上满满当当、里面又露出许多小纸条的奏疏,看着朱常洛自己案桌前面的几面屏风和用细针插在上面的纸张,李太后的眼神有点恍惚。 似乎看到了他在这里焦急又忙碌地了解着国事、为之忧虑的样子。 朱常洛借机请她过来一趟,正是这个用意。过去,忙于工作自然希望被领导看见、知道、记住。 如今,他还需要如此去对待的只有一个李太后了。 “皇祖母请坐。”朱常洛拿出了一个册子,“孙儿这里也有一份,孙儿再接着呈禀。” 翻到了那一页,朱常洛说道:“皇祖母也听到了,那些西洋夷人能通过海贸赚那么多银子,皇爷爷开关后,大明几大市舶司每年的抽分银才多少?孙儿查了一下,这些年每年大体也只有五万两上下,月港不到三万两。钱都给谁给赚去了?沿海官绅富户!” “孙儿请诸藩把赐田庄田并归为皇田,就如同皇庄子粒银一般,田土收成的粮食,孙儿自担负着宗禄。这样,文臣那边不再能拿宗禄负担说事,孙儿倒要看看那些有宗藩的省份,田赋是不是还拖欠,是不是还向百姓加派!” 朱常洛暗示着给文臣埋的雷,继续说道:“宗禄和田土收入本就是诸藩的,这孙儿也知道,落脚点就在这利玛窦说的事上了。既然那些沿海官绅之家和海商能去做这生意,各藩凑一些本钱,难道就不能去做?孙儿还有一计,叫驱虎吞狼……” 皇帝虽然就是天下最大的地主,但现在李太后和朱常洛的立场毕竟不同。 面对人事、财政、军事上的文臣掣肘,田土兼并、官绅优免等诸多原因叠加在一起的财富聚集、百姓负担日重等问题才是最严重的。 这些,朱常洛对李太后一一言明。那么,想办法对官绅阶层动刀,让大明百姓缓一缓,不要那么快失了民心就是必要的。 而为此,面对庞大而强大的官绅阶层,朱常洛就要营造形势、趁他们党争内斗之余扶持一股新的力量了。 这股力量目前最自然的,就是一举将宗室、勋戚与族中没有科举出身、享受不了优免的商人捆在一起,皇家与他们一起悄悄转型。 许多海商运出去的货物,不都来自皇家底下诸多产业吗? 其中的道理有些超出李太后理解,所以朱常洛了很多的功夫。 “皇祖母,纵使诸藩眼下有些不情愿,但毕竟也没那个能力反了。文臣只当孙儿是要削藩,也会一力拥护。如今都知是皇祖母在主持大局,离您的万寿圣节和孙儿登基大典还有两个多月,届时诸藩都要遣使来贺寿、观礼。您也只用先替孙儿训诫他们一二,再私下里给璐王叔捎封书信去。” “孙儿保证!将来这计策若能施行下去,朱家各支的日子定会胜过今日!” 李太后心情复杂:“就是说,用这个法子先攒钱粮,将来好从为皇田耕种的良家里募忠勇将卒,以应万一?可那些读书人的心眼都多,你这些算计,他们不一定察觉不到。” “那就不管了。那时候,孙儿至少已经是皇帝。他们若饶舌,孙儿不免让人查几个贪赃枉法的杀一儆百。若都闹,孙儿不是不能提出再派矿监税使,让他们掂量掂量。若仍不依不饶,孙儿此前奏请保下那些平叛功臣,就有用了。勋臣虽已不可用,但骁勇边将,还是盼着能得圣眷、能掌兵权的。” 李太后心惊胆颤:“不可闹到那个地步!” “故孙儿恳请皇祖母,先从这里开始。将来想再清丈田土、罢了优免让官绅一体纳银,孙儿没钱没兵是万万做不到的。但不管这个,百姓迟早没有立锥之地,大明终究是要亡。卫所武将不能先动,官绅也不能先动,孙儿只能从勋戚宗室入手。便是刘綎这等勇将,孙儿现在也只能保,不能重用,不能立剿建奴。否则穷兵黩武劝谏纷纷,大明四处灾荒难以赈济!” 李太后坐在他书房里,看着他站在那些屏风面前弯腰,无可奈何又欣慰地叹了口气。 “总之……无论如何不能苦了自家人和世代忠良。你用心良苦,他们却不见得会体谅,这些方略也不能先对他们和盘托出。”李太后瞧着他的脸庞心一软,“罢了,你是天命应劫之主,该是有气运和菩萨庇佑的。这段时间也一直辛劳,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祖母便应了你。” “孙儿叩谢皇祖母大恩!” “你这般勤勉,又有这般见识、韬略,祖母也也放心了,后面那些小事不必再来问我。走吧,回慈宁宫,和你父皇、母后、母妃一同用膳。” (本章完) 第49章 山海关一霸 第49章 山海关一霸 李太后回慈宁宫的路上还在叮嘱:“我让你璐王叔先鼎力助你自是能行,但将来万不能亏待了他……” 朱常洛只连声称是。 那要看他将来怎么做了。 但那都是后话,如今他只心中大喜。 既然李太后说小事不必再请示他,那么后面就会好多了。 至于什么才是大事,朱常洛只要到时仍能说出一二三四五,李太后又能怎么样? 朱常洛有一点倒没哄他。 想对基本上整个儒门出身、主要依赖田土的赋役优免而获利的官绅阶层动刀,自然要有另外一股经济上可供依赖、朝堂上也有力量的人才行。 对皇帝来说,党争没什么不好的。 只不过不必局限于什么浙党楚党,为什么不能是儒党和商党? 时代在变,大明的工商业其实已经颇为繁荣,隆庆开关后海贸的增长也可观,只不过目前这些收益,朱常洛能看到的、得到的很少。 这是一股被压抑着的力量! 如今,最直接压抑这股力量的,却正是“皇权”。 山海关,万里长城第一关。 这里山海之间,宽只十六里左右,扼守关内关外、联通两原。 大明以前,这里的关隘不在此处,而在西南面六十里处的渝关。 从洪武十四年起,中山王徐达奉命修关,这才定址如今所在。因北倚燕山,南连渤海,故得名山海关。 历经洪武、成化、嘉靖、万历几个重要节点,如今的山海关是一组“城市群”。 居中的,是周长近十里的关城。再远一点的长城内外,还有威远、威海、宁海三座小的军堡城。 万历十一年春,紧挨着关城的东罗城开始修建,关城的规模又扩大了一些。 这山海关的规模越来越大,不仅仅是军事因素,还因为贸易。 而去年三月以来,山海关的贸易格局又经历了一个极大的变故。 山海关的关城内,有一个镇守府。 按惯例,这是皇帝派驻在此处的镇守太监,主要任务是监军。 但现在这镇守府的主人,全称太离谱了:大明国钦差镇守辽东等处协同山海关事督征福阳店税兼管矿务马市太府高。 如今这“权倾辽东”的高淮脸色阴沉地坐在那。 “真要等高洋、高臣、高大小、高二小他们回来?” 说话的,是高淮的哥哥高仲。 “等!”高淮声音颇为尖利,“就算要回去,当然要带着已经安排好要收上来的银子!” 山海关离京城不算太远,七月初宫里传出旨意,撤除矿监税使这桩善政的消息传到山海关已经一个月了。 高淮还没有动身回京。 原因当然很简单:大明这么大,派出去的矿监税使几乎是一个管至少数府之地。总不能听到旨意就回京,连清点、准备解运都不管了吧? 只要能在边陲之地的矿监税使也回京之前回去就行,总会给几个月的时间的。 “但叶秀才他们……从朝鲜回来可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说这句话的,是高淮用的另一个人。 “哼!陛下病重,不知那些酸儒是如何蛊惑太后娘娘和殿下的。”高淮咬着牙,“督征福阳店税,兼管矿务马市,那都是为陛下办差,为内帑聚财!我已经回禀过了,你们不用担心。况且,焉知没有变故?” 高淮去年三月刚来,不到两月就送回去五百两,朱翊钧高高兴兴。 奏请把军务衙门改了税店,皇帝准了,还赐名福阳店。 他私自在自己的职差面前加了镇守二字,辽东官员弹劾他,皇帝还不是说了“朕固命之矣”? 沈一贯谏言说辽东为神京右臂、断不可让高淮插手这里的兵权又怎么样?协同山海关事有利于开矿、征税。 辽东总兵孙守廉弹劾他,结果是孙守廉滚了。 如今新的辽东总兵马林前些时日在在关城内的闹市上张帖参劾高淮胡乱干预军政,他正在准备继续搞走马林,没想到京里却来了旨意:撤除天下矿监税使! “高公公……”又有一人奔进来,那也是他新收的爪牙,“十几家店都不肯交,说……” “反了天了!”高淮拍案而起,声音愈发尖利,“咱家还没走!就算要行新制,那也是明年的事!大哥,你带人去,看看谁敢不交!” 高仲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也就放心出去收高淮交待的今年下半年的税。 山海关内,高淮的余威仍在,而且这一次越发猖狂。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劫掠京郊后才开始设置的蓟辽总督如今已从密云移至山海关,现任总督邢玠听到心腹来报皱了皱眉:“他还没走?” 邢玠万历二十五年任蓟辽总督,统率了第二阶段的朝鲜之役,如今因功累加至少保兼太子太保。 “督台,说要把今年该交的都收齐。城内富商大户像是已经通过气了,要抗税。万一惹出乱子……” 邢玠沉默了一会,又问道:“他派出关的那些人呢?” “趁如今未入冬,正在各城挨次征缴。” 邢玠默默地望向西南面,没再言语。 由于朝鲜之役的大功,就连朝鲜国主也念他的恩,在釜山为他立了生祠。 朝鲜那边自然也有邢玠的朋友,写信过来说,高淮去年就遣了人到朝鲜,大肆勒索。 称有旨意,让朝鲜报答大明援朝助其复国之恩,为皇帝今年万寿圣节贺。 要求朝鲜国主制作冲天冠十顶,每顶要缀东珠百颗;制作烟毡帽六十顶,每顶要缀珠宝三十颗;织五色水牛角龙席五十领,每领长三丈,阔一丈。 邢玠不知道皇帝是不是真给了高淮这道旨意,他已经年迈,不想赌高淮是不是胆大到敢矫旨。 而京里的变故,他也拿不准。 “让他去吧。抚按都在,定有弹章。”邢玠只说道,“让标枪营候着,以防万一。” 那是他的总督标兵营,只听命于他。 而目前在这里,也只有邢玠能在撕破脸的情况下,用亲兵压制高淮。 邢玠皱着眉,腹诽着沈一贯等人。 要撤矿监税使,难道以为只凭一道旨意就行了? 还是陛下只因病重之时要倚重外臣,明旨撤除却又有密旨? 邢玠不太明白高淮为什么敢这么猖狂。 但他很快就来不及想这个了,山海之间两骑自东北而来,马不停蹄。 军情迅速送到他这里。 “督台,孤山堡有变!上个月,有妖民金得时左道惑人,妄称佛祖,聚千人于虎听谷,劫扰四方。如今,已有流民、逃卒甚至虏贼投其麾下,聚众已近三千,若坐视不理恐成大患。” 邢玠对此倒不紧张,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三千匪患,在辽东算不得什么。就算平播抽调走了一些精锐,却仍有足够经历了朝鲜之役的精兵在此。 要剿这股乱匪,却必须先奏请朝廷下令。 他正在写题本,就听人通传高淮来了。 “刑少保,咱家听说孤山堡有人谋逆,这可要好生商议一下如何处置啊!”高淮直接就跟着进来了,声音高亢。 邢玠看向了他,缓缓说道:“本督正拟题本,请兵部呈陛下审处。高公公有何高见?” “陛下病重,些许匪贼,辽东官兵自当速速剿之,何必专门渎扰陛下?”高淮盯着他,“邢少保,依咱家之见,你自可传令孤山堡出兵剿匪。钱粮事,交给咱家便是。” 邢玠低下了头:“高公公的意思,本督知道了。虽只是匪患,贼势却已不小。若一击不能竟全功,恐流窜为患。还是让朝廷诸公商议好了剿匪方略,呈禀陛下圣裁为好。” “你!” 高淮脸色顿时难看,邢玠却不必那么顾忌他。 本就是快要致仕的人了,邢玠还想回乡奉养老母。 看高淮气愤不已地离开,邢玠的眉头再次紧皱。 他到底为什么敢来这里劝自己专断行事? 钱粮事交给他……好大的胆子……无非想借机再加一份税收刮一番吧。 邢玠想了想,拟好题本之后又给礼部尚书余继登写了一封信。 朝鲜国主正在遵行的那道旨意,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 (本章完) 第50章 奴婢先招为敬 第50章 奴婢先招为敬 山海关城内,想要借有人造反之事再“名正言顺”多留一段时间协同山海关事的高淮气急败坏。 飞虎旗开道,家丁近百,高淮冲到了在山海关这里经营辽东生意的一家店内。 “钦差镇守辽东等处协同山海关事督征福阳店税兼管矿务马市太府高公公在此!奉旨督征,谁敢不交?” 飞扬跋扈之状,只惊得店内掌柜和跑腿面无人色。 “高总镇,上个月刚交了,眼下马队还没回来……” “那是你的事!孤山堡有了反贼,尔等在这山海关大赚特赚,助响都是本分,何况是应缴关银?下半年的额数,一文都不能少!” 高淮不相信皇帝和嗣君不喜欢他呈回去的白的银子! 在等待变故又心里没底的这段时间里,高淮开始变本加厉。 而东罗城那边,有几个人凑在了一起。 “去年临清那边都有人敢干!如今都有旨意了,为何不敢?” “不一样……这里是山海关!高淮也不是马堂,他还有镇守身份!” “陛下已经撤了矿监税使!何况,马总兵和那阉货的嫌隙人尽皆知!”有一人咬了咬牙,“不行我去问问马总兵!” …… 山海关距离北京虽然有六百里,那边的塘报过来却要不了多少时间。 邢玠的题本和信件过来也要不了多少时间。 余继登正在忙马上就要到日子了的太子册立大典,看到信之后愕然找来主客司郎中。 “你去会同馆问问朝鲜使臣,陛下降旨朝鲜备贺礼,是明旨还是口谕?何人所宣。” 太子册立,再加上登基大典,朝鲜这个大明忠诚的藩国岂会不遣使来贺? 会同馆内如今住满了人,利玛窦便是其中之一。 那天之后,太子殿下就没再召见过他。 每次有宫中太监或者礼部的官吏过来,利玛窦都很期待。 这次他看着礼部主客司的郎中去了朝鲜国使臣那边,然后一头雾水地匆匆离开了。 “叶相国?有这个人吗?”余继登同样一头雾水。 “下官都问过了,不是内臣,听说是个读书人,还有些墨水,宣的是口谕。而自从去年到朝鲜后……风评甚是不好。” 余继登的脸黑了。 哪有向藩国传旨不经过礼部的? 他懂得了邢玠的意思,这事恐怕真是那高淮所为。 但册立大典在即,余继登也犹豫着要不要去问问这件事。 但不问的话,说不定朝鲜使臣后面会在嗣君面前提起。 于是他委婉地上了题本,借礼部的嘴说:朝鲜那边奉旨办贺礼,所需珠宝一时难以齐备,看是不是能延至明年,作为皇帝四十大寿贺礼。 纪要呈到了朱常洛面前,他看着田义:“我记得,四月里朝鲜国主上表,请求大明把赈济粮食直接海运过去,好像没有提到这事。” 田义一脸严肃地说道:“臣不记得有这道旨意。” “……密旨?” 田义摇了摇头:“去年官兵班师回朝,陛下颁《平倭诏》,因功成而龙颜大悦。朝鲜都城户籍亡一半,被劫掠者数十万,百业凋敝。陛下既开天恩允运粮赈济朝鲜,应当不至于又密旨令朝鲜献什么贺礼。” 朱常洛开了眼界:“那是谁胆敢假传圣旨?大宗伯这话里话外,你瞧着是什么意思?” “臣骤闻……”田义也是懂的,就点出了这几个字,而后说道,“只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奴婢。思来想去,恐怕就是辽东税监高淮了。” 撤除矿监税使的旨意传出,离得近的矿监税使已经回来。 有的人胆小,有的人胆大。 田义奉命,也一直在帮朱常洛查证这批矿监税使的“任事方正”和“贪财害民”。高淮离京城这么近,弹劾他的奏疏本就多,那还有什么话说? “臣这就去办!若是这厮矫旨,那便是九族之罪!” “他若有这个胆子,只怕除非明旨,他都有话说。”朱常洛想了想,“拟一道明旨吧。” 现在已经可以不用凡事请示李太后了,朱常洛也只是过渡地仍向他汇报一下最近处置了哪些事,怎么处置的。 建州女真是李太后关心的“祸首”,而自从高淮去后,辽东已经乱起来了,如今竟还有妖人作乱的塘报过来,朱常洛已经批报兵部议出剿匪方略。 所以不去问问朱翊钧是不是真下过这密旨,那倒无关紧要了,李太后不会放过高淮这个有可能“乱辽”、“矫旨”的太监。 这个金得时朱常洛闻所未闻,估计也没掀起多大的波澜。 辽东最大的问题目前倒还真是高淮。 沈一贯此前就已经上过几次题本,说蓟辽总督和辽东巡抚、巡按都有屡次奏来,“该道意见不合事事参差,蓄疑成愤”。 现如今更发展到总兵马林“揭誓通衢”,“此等光景不但不能戮力防边,恐互相乖刺、互相倾陷,祸不可言。” 暗示的搅屎棍是谁不言而喻。 只不过以前朱翊钧对辽东问题的态度都是:不报。 很快做了关于高淮的决定,朱常洛想了想,又让田义把马堂喊来了,还叫了陈矩和成敬。 “奴婢马堂,叩见殿下……” 马堂十分忐忑,回到宫里之后,他已经知道了如今大小事其实是朱常洛做主。 朱常洛翻着手里整理出来的资料:“万历二十六年,你在临清,进银一万一千八百八十两。去年,是一万四千四百两。比前年也没多多少,为何去年引得临清聚众过万,烧了税署,烧死三十七人?” 马堂瑟瑟发抖:“殿下容禀,奴婢冤枉,临清钞关何等津要?刁民能聚众过万,实有内情……” “你慢慢说。” 朱常洛倒并没有生气。 太监被派到地方,本身素质就不算高,横征暴敛当然是有的,激起“民愤”也是会有的。 但是去年发生在山东临清这个运河上最重要的一处钞关的事件,也着实耐人寻味。 能够聚集过万人、烧了税署、烧死三十七人,这是需要组织力量的,绝非一时愤怒。 朱常洛要梳理矿监税使被派出的背后逻辑,佐证自己的一些想法。 马堂先磕头:“奴婢先自招,奴婢是没下了不少银子,这三年下来已有……十六万余两……殿下恕罪……” 朱常洛:…… 只能说册立大典和登基大典都快了,最依赖皇帝的太监最懂得看形势、知要害。 他并不是要问这个,谁知马堂翻手就准备为他的内帑添财进宝? 如果人人都这样…… “……十六万余两?”朱常洛已经有些习惯了,“这么算下来,每年抽七八万两,你得八成多,解送内帑两成不到?” 田义说如今每年已经合计能收三十万两了,而这只占到他们每年捞到的钱的一两成。 兴许还更少。 那么他们被派出的时间从一年到四年不等……朱常洛算了算:老爹留的“遗产”还真不算少。 马堂头如捣蒜:“是奴婢猪油蒙了心,但这也是奴婢要呈禀的。奴婢去年险些被人所害,正是因为这课税里面的门道,实在不知损了多少人的好处。” 在临清三年多,他人虽然离开了,却仍旧能得到一些消息。 如今有人在访查他的作为,马堂哪里还不懂风向? 戴罪立功,方是免死之道。 马堂先招为敬,早回京早表忠啊! (本章完) 第51章 “贫穷”的大明 第51章 “贫穷”的大明 朱常洛面前,马堂开始他的表演。 “譬如临清钞关,奴婢试举一例。若有大商从江南运了价值万两的缎绢到了临清,按例该课税三百两。但是报关时,可谎报类目、谎报数目。钞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只收三十两。那大商则可另备百两,上下打点。” “殿下明鉴!临清钞关每年往来货船络绎不绝,然每年关银只八万两左右。陛下派奴婢们出去,就是见不得这些门道。凭什么该收的税银,十中只能得一?” “再如开矿。矿禁虽严,可其利丰厚。地方大族,往往私采,打点地方,更无课税。矿禁也不可轻开,只因矿盗哨聚,易于招乱。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地方上不少人私采之余,却从不缴矿税,陛下如何能容忍?这才派了奴婢们出去,只允奴婢们开矿……” 朱常洛静静地听着,这些被派出的矿监税使当面说出来,这背后的脉络才更加清晰。 结果也确实佐证了朱常洛的判断。 大明财政的问题很多,但其中有一点是十分要命的,那就是赋税的定额制度。 明初时,经过几年的恢复,田赋收入达到了三千多万石,朱元璋对此十分满意,随后宣布北方各省新垦田地永不加科。 到了后面,更是把每年的田赋定额到了两千七百万石。 从此,大明有了非常稳定的田赋收入。不论田地规模怎么变化,不论有没有天灾,不论劳力如何增长、耕作水平有没有提高,大明的田赋收入一直在两千七百万石左右。 与之一同贯彻到现在、成为祖训的,就是其他课税也大抵如此。 但大明是停步不前的吗? 表面上的数据是这样的,大明的人口和田土规模始终稳定,大明的收入当然也就很稳定。 朱常洛现在已经很清楚矿监税使被群起而攻之的原因:日益增长的财政支出规模与极为稳定的财政收入之间的矛盾。 张居正的新政还没触及深水区,人就没了。 三大征开打,两宫三殿没了,朱翊钧需要搞钱。 是为国家还是为他自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搞钱,是看不得钱都被官绅富户搞去了。 这一点他和他爷爷一样:都是朕的钱! 就是方法太粗暴了。 朱常洛看向田义:“听了他的话,你还是觉得矿监税使应该撤了吗?” 田义弯了弯腰:“殿下,臣以为当撤!这些奴婢派下去了,除了横征暴敛中饱私囊,却都是没真本事的。该征缴的税该出自富商、大族,然而到了地方上,除了闹得民怨鼎沸,却是治标不治本!” 他深深地看着朱常洛:“张阁老当年都没这本事。派这些矿监税使出去,难道就能够把该收的课税全收上来?” 朱常洛没说话。 田义倒是越来越掏心掏肺敢说话了。 田义建议撤除这些,他是站在维护皇权的角度,不愿皇权因为这些银子失了民心。 一年收到三十万两,放大到地方,恐怕普遍是这个水平:每一地都造成数倍的负担。 群臣不分党派出身,都群起反对这个,那是因为守着每年定额的赋税对他们有利。 大明的人口和财富规模增长了多少?多出来的那些,皇帝和朝廷官方,可都没见着。 矿监税使到了地方,横插一手搞到手的银子主要就是破坏现有体系。 虽然有许多办法可以把负担再转嫁给百姓,但规则被破坏,过去大家从中稳定得到的利益却在缩小。 过去“不必”交的税得多交,过去能收的钱被太监收走了。 而既然税监也是换汤不换药,同样只让皇帝拿到一两成,“劣迹斑斑”,那还不飞起来弹劾他们? “那我就清楚了。”朱常洛看向了马堂,“父皇把你们派出去,你们不也与那些人一样吗?你点破这些,无非自救罢了。听说那利玛窦再经过临清时,你还真想扣下他那些东西自己献上来,知道是奉旨入京的你才放行。好歹还知道有天威,听侯发落吧。” 天津税监在这些年的各地税监“进银”排名中只是中游。 朱常洛估计着这一回大概又将多一笔总计小几百万的收入。 区区一家外戚加一批外派太监,朱常洛的内帑余额就将迅速膨胀到三倍有余。 他赚钱了,但他并不开心。这可真是一个“贫穷”的大明。 钱都去哪了,还用问吗? …… 山海关那边,高淮在数银子。 今年已经收的还没解送进京,过去存下的银子大部分也都在这,还有一部分拿回老家买了田宅。 看着地库里这不到二十万两银子,高淮的脸色在烛光之下阴晴不定。 “告诉他们,君父病重,人人都要表表孝心忠心!家产五百两以上,家家都得拿出至少一成!” “这两个月收的马、冬衣,再去各卫。孤山堡平乱在即,哪个卫兵备不齐,咱家都要回京呈奏!” “还有朝鲜,让他们别等了,把好料都带回来,宫中自有巧匠造办成礼!” 如果真要回京,没有十万两以上,恐怕不显自己能干。 但要他分出一大半去,高淮肉疼至极。 转身往回走,他又说道:“早些睡,明日再一家家上门!” 本来就肆无忌惮乱辽十年的高淮,此刻因为局势提前被激发更大的凶性。 天家处处都要用钱,就靠每年百万两的金华银和那些土贡什么的,够啥用? 嗣君也很快就会明白这些! 税监征税形势已然大好,如今就能一年呈上去数十万两,将来百万两、数百万两不在话下,焉能现在就撤除了? 高淮竭力搜刮,想拖下去,用“能力”证明矿监税使存在的必要性。 深夜里,东罗城内的那处宅院内又是数人密议。 “你们放心,我已得到明白回话。已有明旨,那阉货拖延不走,更以剿匪之名再加派搜刮,本就是大罪。激起民愤,自然而然!虽是军城,但邢督台和马总兵会按兵不动的。” “是啊,那阉货来之前,这辽东马市和来往商旅的好处,本就是他们的。如今陛下病重,将传大位于太子爷,那阉货圣眷不再,怕他作甚?人人都想回到以前的日子!” “马总兵当真已有明白话?督台大人呢?” “反正那阉货如今是亲自出面,我们只是寻机群起而攻之,又不是像临清那样火烧税署。不动镇守府,就没事!” “他家丁恶仆不少……” “故而要先暗中多找些人……” 而宫里的旨意也到了锦衣卫。 自从张居正死后,一直认可并支持他的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也被清算,锦衣卫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正儿八经实职掌印的指挥使。 如今,锦衣卫是以堂上佥书王之桢为锦衣卫提督,管锦衣卫事。 他叫来了一个百户,表情严肃:“册立大典在即,抽不出太多人手。辽东你熟,这件事,你去办!” 骆思恭利落地行礼:“卑职领命!” 而后骆思恭迅速点了人出发。 “骆头,都有明旨了,需要这么多兄弟一起去拿他回京?这个节骨眼,过两天就是殿下册立大典了,我们……” 京城东面通往山海关的路上,是骆思恭加上一旗十人锦衣校尉马上奔行。 “别啰嗦,赶路!” (本章完) 第52章 接招!太子殿下! 第52章 接招!太子殿下! 骆思恭如今是个百户,他底下有两个总旗,每个总旗五个小旗,每个小旗十人。 现在他的话不客气,这一旗锦衣卫也就不啰嗦了,随他一起奔行在夜路上。 每个人似乎都很习惯,因为他们是上过战场的。 朝鲜之役,锦衣卫有参战。 那个时候,骆思恭只是个小旗官。 他和他底下的这十人,曾频繁深入敌后,刺探敌情。 骆思恭的祖上,其实显赫一时。 嘉靖皇帝的潜邸旧臣,官至锦衣卫指挥使的骆安,是骆思恭的曾祖。 但骆安之后,骆家先只是带俸指挥佥事,而后是带俸正千户。 到了骆思恭,君子之泽三世而衰。 没了恩荫,就只能重新往上爬。 就算能在册立大典上做个护卫又怎么样?真想爬上去,只能不断做事,不断立功。 京城之中,田乐并没有把孤山堡剿匪方略呈入宫,邢玠在那,会做准备的。 何况:太子册立大典正在进行,他也想看看嗣君会不会着急这事。 从六月末降下明旨到八月末,两个月的准备时间后太子册立大典正式举行。 前一日颁诏、受册宝、具冕服叩拜皇帝、谒中宫。 按照嘉靖皇帝拟定的新仪制,其实不用分几天了。 但因为朱常洛转眼就将是新君,这次的太子册立大典就隆重了一些。 八月二十八正日,则是先遣官郊祀,天地、社稷、太庙等一个都不能少。 皇帝不露面,文武百官则在文华殿再看一次受册过程,其后则是跪贺。 这全套过程里,朱常洛按照鸿胪寺官的引导做出相应动作便是。 从文华殿中走完流程之后,又回到东宫。 太子升座,宗室诸王遣使、未来的“诸王”恭贺。 弟弟们都在宫中。其他藩王的使者没有悉数到齐也没关系,后面还有内禅暨登基大典嘛,那个才更重要。 沈一贯他们觉得太子是拘谨柔懦守礼的,慈庆宫正殿上的弟弟们就不觉得了。 “……小子常浩,兹遇长兄皇太子荣膺册宝,不胜欢庆,谨率诸弟谒殿下称贺……” 朱翊钧如今有五个儿子,老二、老四、老八都已夭折。 此刻老大坐在上面,老三被押往凤阳,代表老六老七的老五朱常浩虚岁刚到十岁。 称贺的话都是规定好的,他背好了,忐忑说完才看了看大哥。 大哥的眼神好冷肃! 朱常洛倒不是故意吓他,礼仪场合自然严肃罢了。 老五的生母是端妃,老六老七都是已经故去的李敬妃所生,大家过去都是被忽略的孩子。 这一天的礼仪结束,大典却还有一项,次日要以皇太子身份亲谒太庙。 按规矩,应该是皇帝亲自捧着祖宗神主、带着太子去太庙谒告祖先的。 如今自然就是朱常洛自己去。 他庄重地走出午门,身穿太子冕服踏上天街。 此时此刻,高淮也备齐了仪仗,踏入了东罗城。 “都是为了你们!不把匪贼剿干净,你们哪能在这里安心做生意?殿下登基大典之前,辽东捷报必须入京!” 忠心耿耿的天家奴婢高喊着大义闯入一家店,朱常洛也迈入了享殿宽大沉重的门槛。 此处里外秩序井然,门外护卫和官员依序而立,无人胆敢乱动或大声喧哗。 山海关东罗城的这家店外、这条街,却渐渐围了不少像是看热闹的人。 店内也忽然传出了咆哮声:“你这阉货,不让我们活,那就拼了吧!” “你想造反?”听到这话,高淮却觉得非常逗,肆意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好啊!给咱家拿下,抄家灭族!” —— “……既受册宝,勤学精益,察国事之艰繁,恤民生之忧苦……” …… “狗贼!欺人太甚!” “杀了这高扒皮!” “这样下去还有活路吗?” 高淮的笑声后,这条街的形势却变了。 他已经走过的地方,被“扒”过一道的人围了过来,大声控诉。 他还没走过的地方,也有人过来了,看着被高淮家丁压在地上的商人厉声叫喊。 看着门外这条街上陡然拥过来许多人,高淮这才有点慌,但神情和声音依旧狠戾:“你们都想造反?!”—— 朱常洛依然一脸庄肃,向大明列祖列宗祭告。 所祈所盼,无非国泰民安,内无灾祸,外无患乱。 “拜!” 声音一出,殿内殿外齐齐跪拜,位序规整,气氛庄肃。 …… “杀!” 东罗城的这条街乱做一团,你推我搡,层层包围。 “打死他们!” “仗势欺人的狗奴婢,扒了他这身皮!” “万岁爷开恩,已经下旨撤了他,不用怕他!” “杀啊!” —— “册立大典礼成,臣等恭贺太子殿下。” 午门前面,沈一贯领衔,在太子册立大典的礼仪之外加了这个环节。 “辛苦列位臣工了。孤还要回宫谒告父皇和皇祖母,你们……” 他仿佛有些不自在,沈一贯起来之后才弯腰再说道:“还请太子殿下面奏陛下。册立大礼既成,后日九月初一,禅位诏书及殿下登基诏书之事,臣等亟待圣断。” “孤记下了……” 朱常洛似乎不方便现在就和他们多交流一般匆匆回宫,只留下一群老狐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在太监和护卫的簇拥下走入宫门。 午门雁翅楼上禁宫护卫目不斜视,天街两旁锦衣护卫漠然静立。 …… 山海雄关内,喊杀声喧闹嘈杂,但关城城墙上的守军漠然视之。 消息传到了邢玠这里,他闻讯叹了口气。 自作孽不可活。 他的亲兵,是要应对更大乱子的,不是要用来保护这亲自去敛财的阉宦的。 “让他们去。打死人的,自要先押起来。” “标下领命!” 群情鼎沸,总督标兵到时,那家伙还有没有一口气在,只看他的造化了。 只是不知这里的变故让京城里那一位刚刚受册、将要登基的嗣君那里,会如何处置。 邢玠有些不想管辽东这烂摊子了,几年来不知换了几个总兵官,越换越乱。 —— 朱常洛进入了宫门,换上了新的表情。 “为什么没有先把草稿送进来?” 田义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低着头边走边回答:“臣问过了。沈阁老说,景泰年间虽以太上皇帝之礼恩待英庙,然大明开国以来,尚未有过内禅大典。仪注条陈、诏书文辞,事关重大。为免后世妄加揣测,故恳请面陈圣断,他们才好奉旨见诸笔墨。” 那是今天一早呈进宫的题本,恳请召开一次专门的燕朝。拟请列席的,就是当夜入过宫、除了已经奉旨蒙恩荣休离京的赵志皋的另外十三人。 回想着午门外沈一贯加的戏,朱常洛内心凝重。 理由罢了。 田义也懂,低声说道:“殿下,陛下龙体未愈,岂能轻易滋扰?纵是圣母皇太后降下懿旨,殿下则要直面群臣考较了。” 他的话说得很直接,朱常洛脸色阴沉:“就不能传谕出去,令他们先拟出来再说?” “殿下,臣直言,他们又会先恳请赐下那几句明文圣旨。又或者推脱申阁老、王阁老尚未抵京,等他们入了阁再共拟更适宜。” 朱常洛轻哼了一声:“反击倒是快。借这大事,给孤一个下马威吗?” 这些动作,当然就是表达不满,甚至隐隐带着威胁,表面上却挑不出什么毛病。 殿下,您也希望登基大典顺顺利利吧? 申时行、王锡爵来了,皇帝当年的老臣,要不要当面谢谢恩,叙一叙旧,探望一下如今这种状态的皇帝? 再一起当面请示这禅位的原因是什么,遣词造句该怎么来,殿下希望到时候群臣与皇帝怎么当面交流? 如果只是太子奉圣旨、懿旨直接与群臣商议,那无非就要考虑顺从他们的一致利益了:申时行和王锡爵回来之后,在具体职权上、上下位次上,得通过包含了施政纲领和一些善政、恩赦的登基诏书,让如今在朝的这些重臣把威望安到他们自己头上。 不顺从,就干脆拖,拖到那个争执不休、需要请皇帝当面圣断的局面。 正式成为太子的朱常洛心藏愠怒,赶到山海关的骆思恭也懵了。 他面前是一个棺材。 (本章完) 第53章 接招!阁老! 第53章 接招!阁老! “督台,这……” “竟是你来。” 邢玠认得骆思恭,此前战时,他和李如松听过骆思恭密禀敌情。 他指着那棺材说道:“商民抗税,沾了人命的,本督都先关押了起来。高公公遭了不少罪,本督已收敛起来,镇守府也先封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本督一时不察,竟在这眼皮底下的山海关城酿成百姓哗变,此罪难逃。你既带着旨意来,就代陛下处置此案吧。本督难辞其咎,这便上表请辞。” 高淮再坏,也是皇帝派的“钦差”。 光天化日之下,有民变打死钦差,邢玠焉能置身事外? 骆思恭看着邢玠,抱拳说道:“卑职则只奉了带高公公回京之命。如何处置此案,卑职不能管。高公公既遭此厄,卑职清点镇守府,押解此前税银及高淮恶仆回京便是。督帅身肩辽东重担,岂可因这恶仆激起民愤而请辞?” “押解?恶仆?”邢玠的眼睛微眯。 骆思恭带的旨意不必给邢玠看,但邢玠听出了一些不同。 “是,卑职接到的旨意是这么说的。还要请教督台,高淮爪牙,尽在关城内吗?” 邢玠闻言意味深长看了看他,然后叹了口气:“那骆百户还得等上些时日……” …… 朱常洛歇了一天,九月初一的清早就从慈庆宫出发前往文华殿。 和李太后商议之后,他还是“降下旨意”,由他恭代皇帝来与众臣面议。 慈庆宫门口,田义、陈矩、成敬等在那里。 这便是“整肃”一番之后的司礼监三巨头,一掌印两秉笔。 田义受到李太后和朱常洛的信重信重自不必说,陈矩提督东厂,成敬掌御马监并对接锦衣卫。 其余秉笔位置都先腾了出来,给嗣君登基后施恩来用。 王安和邹义还未回京,朱常洛身边跟着的是刘时敏和另一个从文书房调过来的小太监。 “殿下,如何应对?” 看到田义的脸色,陈矩觉得他过于紧张,缓缓地说道:“嗣君当面,君尊臣卑,何必担忧。” 朱常洛闻言笑了笑:“万化所言极是。” 他知道素重规矩法度的陈矩对群臣这种暗暗逼迫的做法产生了怒气。 刘时敏看了看陈矩,觉得他有些别样的气度。 他今年入宫后,由于早就读过书,书法好,有些博学,所以直接就进了文书房,由陈矩带着他。 朱常洛交待过还需要几个好苗子,于是王安和邹义去请申时行、王锡爵回京后,刘时敏又被调到了慈庆宫当差。 现在他虽然不明白什么,但看着殿下被三位大珰追随着前往文华殿的背影,只觉得今天似乎隐隐将有大事。 午门外,两班重臣。 今天是九月初一朔日,本该是朔日朝会的日子。规格比大朝会略低,比常朝高。如果要举行,这里会满满当当都是人。 但朝会已经多年不开了,今日有资格来的,也只是皇帝中风当夜“托孤”重臣。 不包括已经蒙恩荣休离京的赵志皋。 文臣的队伍长,沈一贯领先,余继登随后,共十人。 武臣的队伍里,徐文璧越来越怀念只祭祀的日子,正值壮年却体弱的成国公朱鼎臣咳嗽不止,二十出头的英国公张维贤单纯而兴奋地向午门张望。 鼓响三通,他们从最旁边的两个门洞分别进入。 左掖门内,和沈一贯隔着吏部李戴、户部陈蕖的余继登轻咳了一声:“阁老……” “世用,放宽心。”沈一贯目视前方,脚步平稳。 除萧大亨和不便回头的李戴、户部陈蕖之外,兵部尚书田乐、工部尚书杨一魁、都察院左都御史温纯不约而同地看了看他们两人,眼神神色不定。 更后面,通政使范仑和大理寺卿郑继之只是正三品,九卿之中他们两个相对边缘。 听到前面的声音,他们更只是闷头走路。 右掖门内,朱鼎臣不咳了:“徐公爷,该怎么办?” 张维贤疑惑地问:“什么怎么办?” “你忘了那天晚上入宫?”朱鼎臣耐心地回了回头提醒他。 都是国公,他们在门洞里聊几句比左掖门那边更无顾忌。张维贤想起来那天晚上的压抑,可那天晚上是以为皇帝要驾崩了才那样,今天…… “要议登基大典,我们也来,不就是安排谁祭祀哪里,谁持节吗?” 张维贤觉得只是分工。 最前面的老头徐文璧轻叹一声:“闭嘴吧。到了殿下面前,他们商议时不言不语就是。” 老中青三代国公走出了门洞,见到文臣们在左掖门那边等着他们。 文华殿更靠近左掖门,今天哪些人是主角也很明显。 “太子升座,众臣入拜!” 朱常洛已经提前到达这里,文华殿他不陌生。 之前的讲筵在这里,大前天的册立大典也来到了这里。 现在仍如那夜一般,两侧分立。 他们行了礼之后,朱常洛开了口:“诸位都是柱国重臣,是孤的老师。今日恭代父皇听议大典仪注及诏书事,奉父皇旨意,众臣赐座商议。” “臣等叩谢陛下恩典,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虚空谢完朱翊钧的恩典,他们落了座。 田义他们又站在了三个国公这一边,刘时敏站在宝座后面一侧好奇地看向诸位重臣。 “太子殿下!”沈一贯坐下之后又先站了起来,“臣与礼部商议月余,内禅暨登基大典仪注并禅位诏书、登基诏书三事,均感未有成例,不敢妄自草拟呈奏。今太子殿下代陛下听议,不知陛下可有旨意,让臣等无有疑虑、从速拟就诸本?” 徐文璧心里一紧:臣没有疑虑,没有! 不过拟仪注和诏书这些事与勋臣无关,乖巧坐好。 而后只见朱常洛点了点头,先起身,往北面弯了弯腰,然后转身:“父皇手谕:卿等有何疑虑?” 声音回荡,效果是文臣班列和武臣中的徐文璧、朱鼎臣都迅速离座跪了下来。 徐文璧和朱鼎臣说道:“臣无有疑虑。” 李戴、陈蕖、田乐、杨一魁、温纯、范仑、郑继之:“此事该礼部奉旨拟就,臣未见本,不敢妄言。” 张维贤:??? 不是不言不语吗? 此时他慢了半拍,才想起来那是圣谕,要跪听回答的:“……臣无有疑虑!” 沈一贯、余继登、萧大亨跪在地上还没说话。 看着文华殿的地砖,沈一贯知道太子仍站在前方不远处,而自己跪在地上低着头。 他还不是皇帝,但他将是皇帝,此刻以太子身份代表皇帝。 “臣躬读手谕!” 沈一贯抬起了头,看着田义拿到他们面前的那张纸。 上面确实是“卿等有何疑虑”几个字,就像那天晚上看到的一样,不是用朱笔写的,是用手指写的。 不像那天那么潦草了,但笔法是皇帝以前御札和朱批的笔法。 朱常洛又转身往北面行了行礼,然后坐了下来,笑容和煦:“坐下来说,都坐下。总要知道列位重臣的疑虑在哪里,父皇才好圣断。” 沈一贯默默起身,缓缓坐下,看着田义回去的背影。 已经跟他说过,但太子现在明知故问,那就是不认同他的说法。 而摆在沈一贯面前的问题是:到底只是太后和太子不认同他的说法,还是皇帝当真不认同他的说法? 这祖孙三代之间,那一天一夜宫禁之中的真实隐秘,他们当夜既然选择了顺水推舟,如今难道要不顾嗣君的颜面、违抗太子恭代听议的圣旨、坚持到皇帝面前当面商议? 现在当然可以说出疑虑在哪,但焉知没有第二份手谕? “沈阁老?大宗伯?大司寇?”朱常洛谦虚地问出口,“是三位有什么疑虑吗?孤代父皇听着。” 田义绷住嘴角,陈矩一脸理所当然,成敬的眼神很玩味。 原来太子殿下是这样准备的。 而听太子单独地点出他们三人,徐文璧偷偷看了一眼朱常洛,再偷偷去看沈一贯的表情。 有点意思…… (本章完) 第54章 见招拆招 第54章 见招拆招 一个手谕,阁臣和九卿中出了三个典型。 是对太子的法统正当性有什么怀疑? 如果没有,那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不妨把话说明白些。 “世用,礼部的疑虑在哪里?” 余继登闻言看了看沈一贯,心中暗骂。 “……太子殿下容禀。”他站了起来弯腰,“其一,禅位之仪,陛下龙体有恙,却是需要御驾亲临的。其二,如今三殿三门尚未重建,大典于何处举行?其三,禅位诏书,陛下因何故禅大位于太子殿下,这措辞臣等不敢擅拟。其四,既尊陛下为太上皇帝,那么加什么尊号为宜?其五……” 余继登倒是滔滔不绝,一连说了十五条“疑虑”。 然后看向了沈一贯:“不知沈阁老还有什么补充?” “大宗伯老成持重,虑事周全,已尽言难处,殿下明鉴。” 沈一贯对余继登的夸赞和推崇之语落在众人耳中,都知道这才是重点。 是想把余继登拉入内阁,一起与申时行、王锡爵对抗吗? 朱常洛看着萧大亨:既然已尽言难处,只怕萧大亨也不用再为难发言了。 但朱常洛还是问道:“大司寇管刑部,不知还有什么补充?” “……臣尝兼理兵部,于礼制上自无大宗伯精熟。沈阁老所言极是,臣没什么要补充的了。” 田乐担任兵部尚书不久,现在心里觉得十分有趣。 太子那么问,像是在说你管刑部的,怎么也对大典有疑虑? 萧大亨就回答我能力强,还曾兼理兵部事务。礼制上也略懂,只是没余继登精熟罢了。 他看着太子,不知道太子听不听得出来这三人的诉求:余继登入阁,已经担任刑部尚书六年的萧大亨挪到六部之中排更前面的礼部去。 明年礼部要主持会试的。 之前郑氏里外勾结夺储一案,萧大亨在三法司会审诸多牵连官员时已经得罪了不少人。 本以为能够排挤一些异己,没想到宫里的旨意是“恩赦”、“积德”。 这次不能占据个重要位置,兴许后面就会有人从他管的刑名方面找些漏洞攻击他了。 而礼部尚书还主管天下文教,哪家没有子弟要考举上进? 在众人的目光中,朱常洛点了点头:“共十五点疑虑……不知沈阁老、大宗伯和大司寇能不能呈个题本,列明这些疑虑,孤好向父皇面呈圣断?” 听上去是个没主意的太子,田乐则更乐了。 明文题本,这三人会写吗? 张维贤是不懂的,他只见陈矩上前了一步对太子行了礼,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说道:“奴婢已经记下了,却不需三位大臣具本呈请圣断。否则抄报六科,恐有重臣不能用事之讥。” “……是孤考虑不周。”朱常洛诚恳“认错”,然后看向田义,“有这方面的问题?” 田义看着沈一贯和余继登,眼神中有些揶揄,说出口的话却很明白:“此前旨意明白,令礼部遵行。沈阁老,大宗伯,大司寇,有疑虑那是自然之事。然则是不是应当先呈入宫中,妥当与否再请圣裁?这十五条疑虑,都是礼部该把建议先拿了的。既显大典庄重,又考虑到陛下龙体,正该群臣为君父解忧。加哪些尊号,受哪些人朝贺,若是诸事都怕不妥,莫非要让司礼监先办了礼部该办的事?” 张维贤这下子懂了:原来是礼部不肯办事,没用啊! 余继登心头窝火,硬着头皮说道:“只是陛下骤染风疾,朝野颇有议论。禅位大典,更是从无先例,臣不得不谨慎。” 沈一贯听他这么说,心中一沉:坏了。 果然,朱常洛又“疑惑”地看了看陈矩和成敬:“父皇骤染风疾,朝野有什么议论吗?” “奴婢不曾得报。”陈矩先回了话,然后看向余继登,“大宗伯慎言!诏旨颁行以来,臣民既悲陛下忧病,亦喜国本已定。不知道大宗伯听说的是什么议论?” “只是议论大典仪制将如何拟定罢了。禅位并登基,开国以来尚属首例。礼部处众望之中,谨慎不已。”沈一贯连忙解围,“田公公所言也极有道理,殿下,臣等本当排除万难,为君父解忧。只是申、王二公尚未抵京,臣与大宗伯也深恐所拟不当。申、王二公辅国多年,臣也想等他们来后一同商议,如此也不至有专断之非议。”“专断非议?”朱常洛又“疑惑”了,“不是父皇圣断吗?” “殿下明鉴,自是陛下圣断。然赵阁老已致仕还乡,内阁暂只臣一人。诸事票拟,若只是臣一己之见,终究难免专断攻讦。” 他解释这专断不是决定权的专断,而是建议权的专断。 但话被他说到这里,其实意图已经相当明显了:如果想让大典的准备进度快一些,那就最好在申时行、王锡爵二人抵京前再补一人入阁,那样的话沈一贯就没有专断之嫌了。 “原来如此。” 朱常洛“恍然大悟”,脸有愁容:“那该怎么办好?申阁老、王阁老年迈,路途遥远,抵京恐怕要到十月了。沈阁老,若只是专断之嫌,今日众臣都在这,不如就一起商议,联名题请吧?如此一来,总该没了专断之嫌吧?” 沈一贯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样提议。 礼部专管的事情让其他人也掺和进来? “殿下,这不合规制……”沈一贯连忙开口。 “是吗?”朱常洛扮演着并不太懂的形象,犹豫了一下看向田义,“大宗伯说尚无先例,如今父皇和皇祖母又盼着孤早些登基,让国事不因父皇龙体有恙而耽搁,父皇也能安心养病。要不,去父皇和皇祖母那边面呈一下,看是不是能特例特办,今天就把这些疑虑都商议妥了?” 田义绷着嘴角弯腰行礼:“臣这就去。” 从文华殿到慈宁宫,来回一趟要不了多少时间。 文华殿内,这段时间里也并不沉默。 谦虚好学的太子殿下趁这段时间向他们亲切地请教着国事,是一派勉力接过重担却又储备不足的模样。 沈一贯心不在焉,只是随口应答。 殿下,当皇帝其实不用了解得这么细,还有群臣呢。 可是刚才又是他们“不想在大典安排上背责任”。 再说了,嗣君了解国事又有什么问题? 沈一贯时不时地打量着朱常洛,心里琢磨他这有些憨的模样到底是不是装的? 几轮应对下来,恐怕当真要“奉旨”直接当场商议了。 他至少不傻,转眼想到了堵他“专断之嫌”这个理由的法子。 果然,过不了多久田义就回来了。 “陛下准殿下之请。圣母皇太后懿旨:陛下龙体有恙难以视事,亟待静养。国事纷繁,宜早行大典。公卿俱在,就当是廷议,早些把诸事都安排好吧!” “……臣等谨遵懿旨。” 局面改变,朱常洛表示很欣慰:“那就开始吧。” 而这个时候,余继登则有些扭捏地从朝服大袖里拿出了三个折本:“臣虽有不少疑虑,但总不能因犹疑便不任事。这仪注及诏书,臣已先行拟了个草本。既然要廷议,不如便请殿下以此为根基,诸位也都看看妥不妥。” 朱常洛“喜上眉梢”:“甚好!” 陈矩很明显地对余继登露出了一个不满表情。 要不要脸? (本章完) 第55章 熬老头,哄萌新 第55章 熬老头,哄萌新 情形很明显。 这老登! 明明已经准备了,就是不拿出来。 现在不得不当场廷议,这才拿出来想掌握主动权。 这草稿很厚,现在也来不及抄录许多份分给每个人看,田义自然是先呈给朱常洛看。 仪注上的内容十分详细,从流程安排,到具体的陈设布置所用各种器物多少,再到相应赞词和群臣、观礼宾客站位,朱常洛得看很久。 时间就这么一点点过去,沈一贯和余继登、萧大亨显得很有耐心。 朱常洛有点意识到了:这也是在观察他的阅读能力底子吧? 仪注还好,禅位和诏书里的用词和语句,那可并不容易看懂、明白其中的一些特别含义。 朱常洛又体会到沈一贯设计这一次当面呈禀的另一层用意:还未正式登基,嗣君已经召见他们这些重臣这么长时间。 在外朝其他臣子看来,他们的地位稳固,新君登基后大概率不会对这些公卿重臣大动干戈。 申时行和王锡爵到岗后的朝堂格局会怎么变化还不知道,但这些人还是有共同利益的。 如果朱常洛自己提不出一些不利于自己的意见,沈一贯三人之外的人也不见得会在某些方面提出反对。 徐文璧他们不必指望,吉祥物罢了。 一边看一边想,朱常洛心里渐渐笑了起来:来这一套?我可太习惯文山会海了。 众臣当面,皇太子殿下抬起了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你们都知道,孤进学得晚。且容孤先慢慢看,田义,奉茶。” 对付这一套,朱常洛只用使出极为朴实无华的一招:熬老头。 摆出谦虚谨慎的态度,以太子和嗣君身份,朱常洛先自己看了一遍,然后让田义再逐字逐句念一遍。 念完之后,再让与会众人逐一发表看法。 必须发言。 都是官居高位的,有没有自己的意见? 没有意见,可能是沈一贯的应声虫,可能是没什么才干。 大不了朱常洛还可以装作不懂某些辞句的意思,当面随机抽取一位幸运重臣请教学问。 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拖到了中午,廷议才进行到每个人都对大典流程各发表了一轮自己的看法。 “……已是正午了啊。暂休吧,让光禄寺准备些午膳过来。” 朱常洛极为“体恤”,站了起来:“既有草稿,孤也去向父皇和皇祖母面呈一下。趁这时间,再让文书房誊抄出十三份来吧,未时再继续商议。” 下午就该“自由辩论”了。 沈一贯等人头皮发麻,齐齐起身恭送太子前往慈宁宫。 这是要逐项逐项逐字逐句敲定,今天定要有个结果的架势吗? 光禄寺的饭菜,食之无味,众臣在这里更是心情复杂难以下咽。 而朱常洛不管他们,出了文华殿往北之后就绕道回了慈庆宫。 只派成敬过去慈宁宫禀报了一声,说要回慈庆宫详加计议。 慈庆宫那边,朱常洛吃饭,刘时敏他们加班“纪要”。 等他的饭吃完,一面屏风已经被清理好,贴了许多条子在上面。 朱常洛和他忠诚的三大太监一起开小会。 “大典流程倒不是紧要的。”朱常洛站在屏风前,指着一个地方,“在皇极殿处盖行殿,这是什么意思?” 之前他们都发表了一些看法,但都不痛不痒,朱常洛也必须有更深入的认识。 “乾清宫院子小。”陈矩说道,“大典缺不了卤簿大驾,文武百官齐聚,在乾清宫也不合规矩,更惊扰后宫。三大殿已焚毁,盖一处行殿倒是权宜之法。” “哼。其一是拖时间,其二,是要内帑拿银子吧?”成敬点了一嘴。 朱常洛看了一眼成敬,随后说道:“秋冬少雨,不必多费银子了。孤既受命于天,便于三殿云台上登基!反倒可让百官都谨记,大明还有许多事要做!” “殿下,那样实在粗陋,不显庄重。”田义提醒了一下。 “孤倒以为天日昭昭之下,没什么不庄重的。父皇节俭办事,又是功德。”朱常洛说完就略过了这个:“倒是禅位诏书和登基诏书,你们先说说看。” 余继登自然还是有水平的,这大典流程的安排都很熟练。虽然说没有过先例,但无非是把以前登基大典时谒大行皇帝并受命替换为谒太上皇帝、听禅位诏旨罢了。从乾清宫谒见完了,就直接到三大殿区域完成登基大典。 主要的关键都在两份诏书里。 禅位诏书侧重对万历一朝的总结,登基诏书则侧重新朝的施政纲领。 既要提防里面的文字游戏,也要理清他们提出的一些“善政”背后的利益博弈。 朱常洛再怎么补课,也比不上这个时代已经打了大半辈子古文交道的人。 措辞方面的问题,自然要听听田义他们的意见。 善政背后的用心,朱常洛也还有疑惑之处。 时间紧任务重,文华殿那边,有人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有些去了院中小声聊天,三个国公自寻了一处说话。 “徐公爷。”张维贤问道,“沈阁老他们这回提到重整京营是什么意思?” 徐文璧满脸不想管,却只是轻哼了一声。 “朱公爷?” 朱鼎臣又咳了咳嗽。 张维贤:??? “到底什么用意啊?” 他也不知道徐文璧和朱鼎臣是想不明白,还是不想说。 慈庆宫那边,田义和陈矩已经梳理了一番诏书中的措辞,开始说具体善政了。 “这里的用意只怕至少有三。”田义说,“其一,重整京营自然是要先行清点的。殿下,勋臣武将占役不少,冒滥也很多。只怕刚开始清点,就会有不少弹劾勋臣的。其二,平叛勇将和悍兵,他们是想打散了闲到京营里的。其三,三征功成,借胜战官兵编入京营之机,自然就要裁撤虚额、裁汰更多老弱而战力不损,可缩减一笔京营粮俸。” 和边军不同,京营基本没有参战的机会和能力,如今并不是募兵,仍是从卫所中选拔。 现在大明军方经过三大征,其实确实打出了一些勇将精兵。 但现在随之而来的,就是文臣对武将的打压。 表面上是重整京营,实际却想一石数鸟。 朱常洛思考了一下就说道:“还想试探之前保下那批立功勇将的真实用意。” 如果真按文臣的建议去整肃京营,那就要面对如今已经腐化堕落九成以上的勋臣。 所谓占役,就是把京营兵卒当做家奴来用。而所谓冒滥,就是在京营应该领俸粮的名册上,但其实并无其人。 这些都是勋臣们的切身利益。 如果搞不清楚其中利害,登基后的朱常洛就很可能要面对勋臣离心的局面,然后就将更加依赖文臣。 勋臣们虽然依赖不上,可他们却有很大的示范作用:为皇帝立过功就能保子孙后辈的荣华富贵。如果勋臣都被薄待了,那么大量头脑比较简单的武将们恐怕也更不看好自己替朱家卖命的将来。 “漕运轮兑呢?这里面的道道,我还不清楚。” “这……说来就话长了。” 朱常洛是用年轻来熬老头,而老头们则是用水很深的诸多国策来哄萌新。 登基诏书上诏告天下的话,将来皇帝当然也可以再改。 但这决定了天下官绅看到什么风,如何解读。 仓促之间,朱常洛反倒真被陷入到这里面去了。 而未时没到,又有惊变传来。 “殿下!”刘时敏有些惊慌地来禀报,“锦衣卫王提督来报,山海关民变,高淮被打死了。” (本章完) 第56章 晋商代言人 第56章 晋商代言人 作为如今管锦衣卫事的提督,王之桢还是第一次向嗣君面禀。 见司礼监几位大珰都在,王之桢先大礼叩见了朱常洛,然后迅速禀报了骆思恭从山海关派人快马传回的消息。 把过程说完,就是现在的情况。 “百户骆思恭报来,殴死钦差镇守高淮及随从的百姓俱已看押。骆思恭奉旨,已接管了镇守府,查得府中已藏税银二十万九千三百四十七两。另据报,高淮还遣了人赴辽东各地督税,遣了一个名叫叶相国的秀才去朝鲜。高淮的兄长高仲幸免于难,他已招了,高淮是矫旨行事,陛下没下过这道旨意。” “好胆!” 陈矩在生气,田义却很凝重。 “殿下,此事一出,矿监税使虽已下旨撤回,只怕京里和地方又会纷纷劾奏,呈请严查严惩,甚至祸及诸地镇守及外派内臣。” 朱常洛握紧了拳头坐在椅子上。 文臣于朝争权、乡绅于野夺利,兼并田地,豁免赋役,还要将应该渐渐增长的财税收入以“定额祖制”、“与民休息”的名义放入他们的囊中。 勋戚既被压制、猜忌,一代一代下来就再无志气和能力。以京营兵卒为家仆,寄禄、冒领俸粮之外,就做些捞钱、钱的事。 武将出生入死打了胜仗,转眼就要面临闲置、问罪;战场幸存的老兵,也打算将他们就养在京营,养废了。 太监外派出去,同样大多都是贪财跋扈。他们仗的,又都是皇帝给的偏袒,皇帝想要钱的心思。 他是嗣君,那一个阁臣和九卿虽非铁板一块,却人人都不愿立刻向他毫无保留地表露忠心。 严嵩之后,一味谄媚皇帝是奸臣风评;张居正之后,勇于任事谋国是权臣做派。 此时此刻,朱常洛已经接触到的人里,反倒只有田义、陈矩、成敬三个大太监能有些帮助。 是他们能力最强吗?也只是因为天然站在皇权这边罢了,而且恰好本身有些风骨。 这就是已经烂透了、泥潭一般的大明。 从朱翊钧给的压抑之中透过气来,又是整个天下给他的压抑。 “王之桢。”朱常洛看向了他,“山海关的事,你怎么看?去年临清火烧税署的事,你怎么看?” “殿下……” 王之桢的心狂跳,看了看嗣君的眼神。 平静,漠然。 像是要主宰什么的样子。 他咬了咬牙,大声说道:“高淮死不足惜!但他只被撤了督税差遣,陛下此前加的其他差遣未撤,高淮便仍是钦差镇守。民变背后有无指示,臣以为当彻查!去年临清大案,也应当彻查!” “怎么查?动谁?” “殿下息怒!”田义跪了下来,“不可冒然彻查!高淮既然胆敢矫旨,激起民变便是自己取死。临清查下去,事涉漕运、钞关、山东大族;山海关查下去,事涉边将、抚按、虏酋!” “山东大族,衍圣公?虏酋,是建州女真,还是东迁汗庭?” “殿下!登基在即,大统为重。诸多情弊,只能缓缓图之!” 当日朱常洛召问马堂,他们都在场。 矿监税使之事的背后有多复杂,谁又不清楚? 刚才向嗣君解释什么叫漕河兑运轮派,又牵涉到多少江南富庶府县官绅大族的利益? 朱常洛站了起来,轻声说出让他们觉得如同平地惊雷的话。 “这大明江山,只怕真得重新打一遍了。” “殿下……”田义欲言又止。 “孤自然会缓缓图之。”朱常洛看了看他,又看向王之桢,“你祖父是王襄毅?” “是。”王之桢心中忐忑不已。 “你祖父是张文毅的舅舅。” “是……” “王、张两家皆是边贸富商。”朱常洛看着他,“你也力主彻查山海关民变?”王之桢的汗都流了下来:“臣既掌锦衣卫事,自当拱卫天家!钦差遇袭身死,岂能不彻查?” “好,那你就去山海关查!”朱常洛看着他,“查出的结果,你报到孤面前。锦衣卫是不是仍旧一心拱卫天家,孤会看着。” 成敬心有所悟,深深地看了王之桢一眼,又看了看朱常洛。 这一次,田义没有再劝说。 只是等王之桢离开后,他才说道:“让他只查山海关民变,他自然是能不惊动太多人,查出个结果来。但是殿下……” 朱常洛摇了摇头:“孤给过他机会了,是不是个机灵能用的,就看他自己。让他亲自去查,有些人也自然以为孤并不是有心闹大。” 这都因为王之桢的特殊身份。 他们王家,是晋商出身。他的爷爷王崇古,是嘉靖年间的边镇名臣,隆庆年间总督过宣大,推动了封俺答为顺义王,开了边镇马市,从兵部尚书的位置上退休。 王崇古的外甥张四维,更是后张居正时代的第一个内阁首辅。 虽然只在内阁呆了一年,但张居正生前的诸多改革措施就是在这期间被废止。 现在王之桢以提督之职管锦衣卫事,以王崇古、张四维所积累的官场人脉,当真以为王之桢就是凭忠于皇帝、能力足够? 亲近张居正的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之后,再没有一个官职是锦衣卫指挥使也实掌锦衣卫事的锦衣卫缇帅。 没有各方关系的平衡,王之桢在这个位置上也坐不稳。 此前沈一贯、萧大亨想把郑氏一案扩大化,若不是陈矩在其中亲自拦着,王之桢说不定就会帮沈一贯一二,提供一些信息。 但朱常洛并不因此就觉得王之桢不能用,他背后的晋商集团,和浙党在有些事上利益一致,但又各有侧重。 如果他机灵,那就可以团结来用。 朱常洛也并不只寄希望于他的机灵。 说白了,谁占上风,谁能团结的人就更多。 “研墨!”朱常洛走向书房,“登基诏书,大政纲领,那又有何难处?孤亲自来写,你们再润色!” 这才是朱常洛的老本行。 政策方针,方向和目标,他早就不知写过多少篇。 哪些地方虚言挈领,哪些地方实事提纲,他早就想过不知多少回。 无非遣词造句方面,还要更熟悉这个时代表达的人来润色打磨。 田义和陈矩站在一旁,看着朱常洛笔走龙蛇。 他们两个互相看了一眼,神色中惊讶又震撼。 别具一格的纪要方式和整理分析方式已经让他们大开眼界过了,但那只是思维和做事技巧上的不同。 但现在不一样。 嗣君像是胸中自有一篇大明中兴韬略,对万历一朝多扬其长、照顾着皇帝的脸面;对新朝则俱言弊病,列举了诸项大事。 “殿下……似这等语句,臣不知该如何润色……” “那就交给沈一贯他们。”朱常洛头都不抬。 “……如此一来,他们便知这是殿下的意思。” “他们早知晚知,总会知晓。”朱常洛写完一页纸,干脆地放开到一旁,“今日称孤,转眼称朕。孤才疏学浅,但盼着大明兴盛,哪怕言辞粗陋、好高骛远,那又如何?此乃大义!” 看上去迷迷瞪瞪是一种策略,血气方刚的嗣君有一腔热忱又是另一种策略。 “……那便不如不润色。” “那成何体统?他们会润色的。”朱常洛嘴角含笑,“把这麻烦再踢回去,接下来便是孤看他们有没有曲解其义!” 成敬也笑了起来:“殿下,好法子!” (本章完) 第57章 为张居正平反? 第57章 为张居正平反? 文华殿中,未时一过,十个老人齐齐露出紧皱眉头看莫名其妙玩意的表情。 朱常洛一语双关:“父皇和皇祖母说,将来是孤承继大统。孤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卿等再商议润色,那便是君臣一心,力图大明中兴。” 张维贤好奇地看着分发到他手中的誊抄件。 见了鬼了,他居然看得懂! 如今病重的皇帝二十八年来做了哪些有功绩的事,大略列举了一些。 比如再清丈了一次田土,重造了鱼鳞黄册,新增田土一百四十余万顷; 比如三征成功,威播内外。北患通过封贡贸易和分化进一步缓解,倭患通过朝鲜之役也有缓解。 比如屡拨内帑,万历二十年应田乐之请拨内帑十万两于河西,万历二十二年拨内帑三万三千两赈河南饥荒,万历二十七年拨内帑百万两应北疆兵饷。 比如因征战和两宫三殿大工之需派出矿监税使,播州大捷后旋即撤除以免加重百姓负担。 其他新政前后的问题、国本之争、怠政之事,那就都没提,或者只提了病痛缠身仍旧忧心战事、竭力胜战内外之敌。 更加让他看得懂的就是后面的登基“诏书”了。 首先一段是套话,称颂了一下万历皇帝,还再次讲了讲大明的立国之路。 太祖出身之低微,开国后之勤勉,成祖屡屡北征、驱逐外敌、保境安民而奋不顾身,嗣君提炼出来就一句话:朱明之崇文教、蓄武威,就是为了天下万民安居乐业。 如今,三大征虽胜,大明也亟待休养生息。 嗣君殿下指出了新朝初期、中期、远期的朝政重点。 第一阶段节流。为表节俭,从自身做起,改革宗室、缩减宫廷开支、裁汰京营冒滥、暂停三殿两门大工、节俭办大典,这都是小意思。天家作了表率,各官衙总体上也要朝着这个方向去走。 他们怎么具体节流,就没有提明确的做法和目标。 第二阶段开源,提到了田赋,但只说了兴修水利避免灾荒、减少徭役让百姓有更多时间精耕细作。提到了盐、茶、马、矿,但只说了加强管理、减少贪腐这种套话。提到了钞关和工商,也都是繁荣商贸、鼓励生产流通。 至于优化府库安排背后的刀光剑影,张维贤是不懂得的。 第三阶段富国强兵中兴大明,那就更虚了,总之都是澄清吏治、昌盛文教、百业兴旺之类的“美好愿景”。 沈一贯等人心情复杂地看着这种近乎白话的“诏书”,知道确实是嗣君自己的想法。 不能说有问题,只能说既显得没文字水平又显得很有雄心壮志。 就很矛盾。 但你不能说有错。 开源节流,不是每朝每代都提吗?说了,又像没说,因为落实起来就没法子。 什么富国强民中兴大明,年轻嗣君还有热血,总不能对他说:殿下,务实一点。 何况人家都要以身作则了,具体要办的几件事看起来都是好的,是值得称颂的。 只不过,恰恰那些虚言其事的地方,又让人看得出来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虚话连篇,但每一个段落都齐整,有主题、有方向、偶尔点到些关键处却不提具体怎么做。 他看了看余继登等人,发现至少已经提到的这些东西,只有在文辞上进行润色、显得像一篇庄肃的登基诏书的空间,却没有说不该提、不该这么提的空间,仅仅留了加什么内容的空间。 当然可以加很多内容,但礼部拟的诏书忽然就全部不提了,完全拿出了一版新的,皇帝和嗣君的态度也很明确。 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世用,你以为如何?” 沈一贯又把余继登推出来,谁让他是礼部尚书,又想谋划入阁呢? “……殿下有继往开来、再致中兴之志,臣感佩莫名。”余继登说着套话,“臣以为,润色之余,有些官民翘首以盼之善政,宜于登基诏书中明告天下,以彰新朝之恩德。譬如重建三殿三门、恩赦因言获罪之臣、速补缺员、漕运改兑轮派……” 他一条条地提,最后说道:“殿下明鉴:若只是仅仅润色一番,朝野恐怕会讥臣等不敢直谏弊政,一味奏请殿下亲做表率,避重就轻。”朱常洛第一次在他们面前皱起了眉。 看到嗣君的表情,沈一贯拿不准他是不是仅仅因为自己“精心准备”的东西被这么点评而不高兴。 确实嘛,东西写得这么白,既不能引经据典,遣词造句更是粗陋,只能说确实进学太晚了,才疏学浅。 但说仅仅润色一番不行,那则是在说他对国事的思考也很简单。只知道一腔热血从自己开始做表率,却不明白真正要解决的紧迫问题是什么。 这是讥讽重臣吗?这是讥讽嗣君没水平。 实际上却是表达着嗣君仅仅改革宗室、缩减宫廷开支和裁汰京营冒滥三件事的不满。 三殿三门,反而应该重建起来:那是恢复旧规矩的象征。 其他事情,也惠及在朝在野官员,符合地方上许多乡绅的利益。 沈一贯看朱常洛一言不发,看了一眼萧大亨。 “……殿下容禀。”萧大亨见状开了口,“臣掌刑名多年,因此前郑氏包藏野心,外臣中也有些不忠之臣,实在有许多贤良忠臣因之获罪去官。殿下恩赦天下,拨乱反正,新朝群臣归心,何愁壮志难成?” 沈一贯则站了起来:“殿下,臣斗胆乞禀:陛下禅位诏书中言清丈田土等事,是陛下旨意吗?” 朱常洛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低头的沈一贯。 他没看自己的反应,但有他的人在看自己的反应。 把清丈田土作为在位功劳来宣扬,自然是一个很需要注意的信号。 难道要为张居正的新政翻案? 张居正死后仅四天,以张居正所推荐的潘晟被弹劾致仕为信号,新政开始一边倒。 张家被抄,宫秩削尽,迫夺生前所赐玺书、四代诰命,以罪状示天下。 家属或饿死或流放,张居正险遭开棺鞭尸。 那是天下保守官绅借朱翊钧的逆反对新政的全面反扑。 人亡政息不外如是。 如今在皇帝禅位的诏书里,要将这件事作为在位功绩吗? 朱常洛平静地开了口:“是父皇旨意。” 文臣班列里,十个脑袋都抬了起来,看着朱常洛。 “父皇如今病重在床,另有怀抱。”朱常洛凝视着沈一贯,眼神里也第一次对他展露出凌厉,“这一条,却是父皇明言的。孤见手谕,悲痛难当!” 一张纸被他再拿出来,上面颤抖的笔迹仿佛代表了朱翊钧的心情。 【百年……张师……】 手谕在前,沈一贯等人再次跪在地上。 是。皇帝如今病瘫在床,口不能言,也许他想起这么多年,真的有了别的情绪和怀抱。 百年之后,何以见张师? 称的是师,是他被张居正教诲的那段岁月。 如今皇帝要用自己的禅位诏书,隐晦地表达一下他对张居正的追悔,为的只是百年之后内心稍安,谁又能劝止? 看着眼底的地砖,沈一贯满脸凝重。 但这真的是皇帝的意思吗? 如果不是,嗣君要用这一点做什么,试探什么? (本章完) 第58章 嗣君意气谁人知? 第58章 嗣君意气谁人知? 朱常洛眼里那一下凌厉已经收了回去,迅速又是一声埋怨:“父皇和皇祖母如今只盼着孤早日登基,卿等于这仪注、诏书上百般推脱,父皇都连下两道手谕了,卿等还要父皇劳心劳力吗?总问父皇旨意,难道孤如此不明实务?” “……臣等不敢。” “孤一个晌午都没歇着,拙于文辞孤自知。但见孤之勤勉,卿等也该相信将来若有哪些思虑不周之处,卿等忠言谏来,孤自会好生思量裁断吧?” 朱常洛抖着自己的“大作”:“午后有报来,山海关民变打死了高淮,孤还命了锦衣卫提督王之桢亲自去查。孤一刻也没闲,秉承父皇旨意和勉励用心写的文章就这么不堪吗?” 沈一贯:…… 蒙学都未肄业的愚笨嗣君,和翻手宫变、试探手段非凡的嗣君,哪一面才是真的? 他突然提到王之桢,沈一贯很自然地往深了想。 这两三年他在次辅的位置上稳如泰山,除了赵志皋不管事,斗走张位之后与王之桢关系不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山海关又有民变打死高淮,嗣君摆出的是笨学生气恼叫屈的模样,说的是嗣君却不被重臣信任的气话,但前面却刚刚凌厉地看过他一眼,因为张居正的事。 沈一贯再看嗣君,只见他眼里颇有期盼。 他只是不知道,嗣君想期盼的是什么。 因此他说道:“臣等惶恐,实无此意。殿下,既然于仪注上只改了行殿,那便先定下仪注吧。至于诏书润色、拾缺补漏,尚有时日。倒是今日群臣都在,不妨再把改元之后年号议定。” “甚好!礼部所议年号中,孤喜欢泰昌。国泰民安、繁荣昌盛,父皇之祈盼、孤之志也。孤这文章,正是往这二字去破题的。” 像是获得自己专属年号的开心。 众人齐声称善。 年号嘛,左右不都是那些好听的字词,又或者皇帝自己提一个。 这回余继登就拿出了很多备选,其中还真有泰昌二字。 只不过嗣君把拟登基诏书当做“写文章”,还用破题这样的话来表述,显得不伦不类。 可没有人表露出这种心情,而是想着:他又强调了一下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沈一贯把心一横,踢个直球:“殿下,臣等也如殿下一般,盼着大明国泰民安、繁荣昌盛。登基诏书该有之善政、恩典,臣不敢专断票拟,也不能总是这样群臣毕至、耽误部务。臣斗胆奏请从速特简一员入阁办事,如此便不会耽搁大典快些举行。且臣与申公、王公皆老迈,阁务繁重,增补一员也相宜。” 朱常洛点了点头:“阁老如孤一般想,那就太好了。再补一员阁臣也是好事,孤又多一肱骨重臣。不知阁老可有举荐?孤再奏禀父皇圣断,应当能尽快降旨入阁的。” 沈一贯看了看他,这是在表明他有话语权吗? “臣愧列台阁,岂能以阁臣荐举阁臣?”沈一贯弯了弯腰,“今日诸位重臣都在,即可廷议,也可一同廷推一员。” “为国举贤,何须退避?”朱常洛却摇了摇头,“孤听说,赵阁老就是申阁老向父皇荐举特简入阁办事的。” 一时沉默。 这句话,已经近似于表明他对朝堂历史不是没有了解了。 现在,也似乎在表达着对沈一贯的信任。 “殿下隆恩,臣之自矜不胜惭愧。既如此,臣就举荐一人。臣以为,如今首要重事便是诸多大典。大宗伯先于翰林院修撰会典,也曾为殿下进讲,是不二之选。” 余继登连称“不敢、惭愧”。 朱常洛看向了余继登,笑着点了点头:“大宗伯既要操心大典诸事,还有诸省乡试、安排好来贺的外藩使臣。前些天西洋夷人利玛窦入宫献贺礼,孤听他说了,会同馆秩序井然,礼部安排甚是妥当。沈阁老所荐,孤以为甚好。” 余继登也心头一动,忽然想起主客司主事回报的事情。 听那利玛窦说,嗣君对西洋有所了解,还看到过西洋的画作。另外,还关心了不少弗朗机人在南洋的事,似乎提到了对弗朗机人为祸南洋大明藩国的不满。 这些礼部内部该有的具体事务记录,余继登没有对沈一贯提过。 现在,许多事情仿佛串得起来了。 想着之前非同寻常的宫中惊变,思考一下今天的两道手谕和嗣君自己拿出来的“白话诏书”,再看着嗣君望着他的眼神,余继登也在深想:嗣君只是无意间提起那个西洋夷人吗? 嗣君甚至没问问其他人的意见就说甚好。 到了这时,进入内阁基本上有两个隐形门槛:翰林院出身,领过尚书或都御史衔或任过实职。 现在九卿里除了余继登,其他人可都没有进过翰林院。 通政使范仑和大理寺卿郑继之则根本没资格。 嗣君是不是也很清楚,要满足沈一贯“从速入阁”的这个前提,眼下众人中自己确实就是不二之选? “臣谢殿下信重,必殚精竭虑,辅弼殿下一展抱负!” “甚好,甚好。”朱常洛开心了,“那么,大典仪注和父皇禅位诏书都能定下了,登基诏书呢?” 徐文璧心情复杂地看着他。 真要裁汰京营冒滥吗? 但也不能说嗣君是个张维贤那样的憨憨。 明明沈一贯之前都说了后面再“拾缺补漏”,而且正是以“不耽搁大典”和“避免专断之嫌”奏请内阁补员。 嗣君同意了他的荐举,又问登基诏书能不能定,这又是不想加上此前余继登说的那些条。徐文璧再怎么窝囊废,再怎么一辈子只祭祀,现在毕竟也是三朝元老了,懂得那些“善政”里大概的利害。 嗣君也没有一味信重文臣。 这时,田乐走了出来,先大礼叩拜。 其他人被他这阵仗有些惊住了,沈一贯、余继登都有点神色不定。 而田乐跪直之后只说道:“臣以为,殿下所拟登基诏书,只用改一条,其余可一字不改。” 众人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至于这么舔吗? 一字不改,白话诏书? 朱常洛也差点有点难绷,表面上都笑了起来,话说出口却是那种被认可的欣喜:“一字不改也太过了,孤毕竟不擅文辞。大司马起来说话便是,要改的是哪一条?” 田乐谢了恩,起身站直之后说道:“不是裁汰京营冒滥,是以胜战将卒编入京营,重新整训。” 沈一贯等人凝重了起来,看着田乐的眼神变了:他要干什么? 徐文璧都十分意外。 朱常洛同样呆了呆:“裁汰冒滥之后……不就都是精兵了吗?” 显得天真而无知。 田乐却深深地看着他,只是很简洁地说道:“臣知兵。” “……大司马既掌兵部,那定是知兵的。”朱常洛显得从善如流,“那就这样改。” “希智,一字不改,岂非叫天下人……”沈一贯笑着开了口。 田乐却打断了他:“税监屡激民变,十余年积弊天下尽知,何必讳言?新朝新气象,嗣君有国泰民安、繁荣昌盛之志,正该叫天下有志之士知晓。这诏书,不单是官绅,天下人一听就都能懂。列位若还要拾漏补缺,也该这么说。” “……” 沈一贯被他打断就已经老大不爽,现在听他这么说,更知道了他是在通过别样方式支持嗣君。 为什么? 要叫天下人都听得懂做什么?这样的东西,是给天下官绅看的。 田乐一席话让文华殿内沉默了。 朱常洛站了起来,作了一揖:“能得大司马一句可,孤已十分欣慰。然登基诏书何等庄肃?该润色还是要润色的,孤还要勤学苦练。” 沈一贯看着这一幕,再看了一眼余继登:“殿下胸怀大志,勤勉谦慎,大宗伯以为登基诏书要尽言诸事否?” “恩赦天下总该……”余继登咬了咬牙。 “自当恩赦的。”朱常洛又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只是父皇禅位于孤,此前有不少明旨永不叙用、遇赦不宥的,孤也不好……” 余继登顺着台阶下来了:“殿下一片孝心,是臣糊涂了。” 是啊,皇帝只是禅位,又不是死了。 人还在,怎么能在登基诏书之中那么明显地对他啪啪打脸? 人家都“自己下旨”把矿监税使撤了回来。 想着嗣君都首肯了奏请皇帝特简自己入阁,余继登放下了这些。 只是嗣君施恩暗示他们将来要支持的事,再在合适时机让嗣君知晓利害吧。 田乐想做的事,那是万万不能的! 而田乐又静静地开了口:“要恩赦,殿下只需请得恩旨赦免一人,天下自知今后将有不同。诏书中说不说,无关紧要了。” “谁?” 迎着朱常洛的目光,田乐很简单地说出一个名字:“曹学程曹希明。” 殿内诸文官闻言神色复杂,然后竟不约而同地离席跪请。 就连徐文璧等人也在内,张维贤那个憨憨都知道这人。 甚至包括田义、陈矩、成敬。 “大司马所言甚是!赦此一人,足以让天下人知嗣君将有恩泽广布四海!” 一时竟只有田乐没有跪请,因为他提议过了。 刘时敏眼中,嗣君与大司马彼此相望着。 (本章完) 第60章 聚火,燎原 第60章 聚火,燎原 思绪收了回来,朱常洛坐下看着田义和陈矩找来的资料,然后开口:“来,成思恭,你熟你说。” “……咳咳。” 几个人又都看向了他,朱常洛也不知道他突然清嗓子干嘛。 “桓桓虎队出车骑,漠漠龙沙奏凯时。虏灭全收唐土地,兵廻争拥汉旌旗。葡萄酒冷征人醉,苜蓿深戎马迟。听取琵琶弹月夜,短箫长笛咽凉圻。” “……”陈矩表情复杂,毕竟刚说了他不读书。 成敬咧嘴笑了笑:“是大小松山之战时肃州兵备道霍鹏副使的《定松山诗》,还有个《定松山碑》,太长了我没背下来。不过这首诗我很喜欢,就记了下来。” “跟田乐有关系?”朱常洛问道。 “有啊!”成敬点头。 “各路兵马凡有延迟敷敌。怯懦不前者,立斩!” “歃血盟誓,誓灭‘松虏’!所不用命者,有如此血!” “人人用命,各自为战。毋得推诿观望不前,临阵怯敌后退者,立斩!” “田公秉钺扬麾,自发令公之骑;鹏等鸣弓环甲,重列冠军之营。督七校以顺天机,统六师而摇地轴!” 成敬有点不好意思:“殿下,我只记得这几句,很有气势。都是那霍鹏记的田乐言语和那时气势。” 他露出向往神色:“他和其他文臣……有些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儿子田尔耕在锦衣卫。”成敬想了想,如实说道, “他儿子有些小聪明,爱财,但被管得很严,不敢胡作非为。前年七月,杨朝栋想向已授兵部尚书的田家行贿,那时候田乐还在大小松山督战。当时田尔耕不敢收,把人绑了送到县里。” “那时,给田家的恩荫已经是一男世袭指挥同知,是田尔耕的哥哥田尔树,只是寄禄。田尔耕是去年又蒙荫一子锦衣卫正千户才到的锦衣卫,眼下只让他先做个实职小旗官,这是田乐特别请托的。” “去年又为何加荫?” “松山新边。”田义代替回答,“殿下,大小松山之役功成,复地并拓地近千里。大司马余威尚在,松山新边新筑,青海鞑子和漠北鞑子再不能遥相呼应,西北边患顿除。其时若非西北战局大改,朝廷便将于朝鲜、播州、西北三面迎敌。是以田乐虽论功加太子太保,原荫世袭加一级至指挥使,时论以其赏似未足酬劳。故而田乐去年二月到任兵部后,又加太子太傅,另荫一子世锦衣卫正千户,九月又授勋柱国。” 朱常洛有些震撼。 田尔耕他倒是知道,明末时魏忠贤的爪牙,掌过锦衣卫。 难道因为田尔耕名声不好,顺带他爹田乐的事迹也被青史掩盖了不少,不太为后人知晓? 但朱常洛是知道老爹不补很多官的一个原因的:少个官就少发一份俸禄。 很离谱,但有这方面的原因,顺带恶心文臣。 而这样的朱翊钧,居然对已经叙功嘉赏过的田乐又连连嘉赏,属实难得一见。 朝廷言及这些年战事时,又为什么很少把湟中三捷和大小松山之役这个改变了西北战略局势的大战与宁夏之役、朝鲜之役、播州之役相提并论呢? 朱常洛问出了这个问题,陈矩言简意赅地回答:“钱少。” “啊?” “他知兵。” 朱常洛看向田义。 “……殿下,无非就是没有多要朝廷额外拨钱粮。大司马巡抚甘肃后开了个北山铁厂,以资战守。湟中三捷,也是用兵如神,先定青酋,后治永酋,逐个击破,六个月便连战连捷。大小松山之战,用兵不过两万,也是六个月告捷。前后既然确实没多少银子,也不好……用来警醒陛下勿要连连用兵、劳民伤财。” “……” 朱常洛倒是有点理解朱翊钧了。 文臣都排斥的“高效能臣”,朱翊钧偏要连连嘉赏。 而现在,他看的是田乐的早年经历。 那还是三十年前左右的时候,是隆庆年间,是虚岁二十八、刚刚中进士到任东阿的田乐。 田府之中,田乐忽然轻声对妻子的神主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莫要怪我。” 他没有再娶。回望大半生,最简单最充实的似乎是最初做官那四年。 当初,东阿县政都快荒废了,县城的城墙也倒塌多处。 他修县衙、修城、修桥、建驿馆、修渠,都是自己带头动手,没有摊派什么徭役。 赋税征收,过去都是乡里大户代收。 他知道这里面的厉害之处,毕竟他就是出身贫苦农家。 他搞了个大柜子,让百姓自己把该缴的印钱包好放进去,然后再点清后一起交给大户。 不算破坏了旧规矩,也没让大户借机搞鬼。 东阿在交通要道上,那两个驿馆过去虽然荒废了,但负担驿馆供给的马户仍旧要交钱、应役。 他又改了规矩,让马户只出确实该出的钱,驿馆的管理则用了专门的驿卒。差旅迎送,都遵条例。想享受特权的,都要担心他签发的名姓牌。 他把那些在县衙没什么用的隶卒都遣散了,告诉百姓若要告状,就自己拿着签押去把人拿来,不派衙役去拿。 结果也没人敢见了签押而不来。 因为人人都知道,他田乐是会亲自上门去拿人的。 这种事有过一次例子就行了。 那个利用人员往来交接大多不会细细检查的漏洞假刻印符售卖谋利的人,就是田乐一个人冷不丁突然跑到他家,关上了他家的门查了个人赃俱获。 所以他令行禁止。 那四年,他确实改变了东阿县。 后来,他就没能再改变任何地方。 也许松山新边算得上一处。 但田乐不知道,二十多年后的松山新边会不会像如今的东阿县一样又变回去。 今天,他却突然看到嗣君拿出那样的白话诏书。 这让他想起自己当年用大白话告诉乡民怎么做的日子。 而今非昔比,朝堂上的诸多事情他看得更分明。 嗣君在藏拙。 他为什么藏拙?无非是知道积弊已久、“贼势”猖狂罢了。 他还想替张居正平反。 但他要借皇帝病瘫后的追悔来行事、释放风向试探、寻找有志忠臣。 国泰民安、繁荣昌盛,田乐还不确定嗣君知不知道有多难,知不知道这得再打一次江山。 万历八年,张江陵开始要在整个大明清丈田土。 他巡按苏州、松江二府,那时候他就懂得了这非得再打一次江山。 这当然很难,所幸他也不无积累。 今天文华殿中嗣君起身给他作了一个揖,田乐愿意试一试。 夜已深,他眼中映着烛火,朱常洛眼中也映着烛火。 在明末的党争和乱政里,到底埋葬了多少这样的忠良,浇凉了多少人的热血? 青史上的春秋笔法到底隐去了多少人的名姓?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既然将为帝,就会聚起这些火,燃出个朗朗乾坤! (本章完) 第62章 君臣佐使 第62章 君臣佐使 看田乐犹豫了一下坐了下来,朱常洛才问:“如大司马所见,孤奉旨监理国事以来,算得勤勉吧?” “殿下忧国忧民,臣甚是感佩。” “学问仍粗陋,于军国事更要多请教。”朱常洛看着他,“请教大司马:播州既平,松山新边又断北虏右臂,重整京营,所备何患?” 田义心中微凛,看向嗣君的眼神。 “京营拱卫京师,相机驰骋,所备者自是内忧外患。”这是宽泛的答案。 “再请教大司马:以如今大明情势,内忧何在,外患是谁?” 田乐明确了,这是要他先进一步剖明心迹。 对面是嗣君,他是臣。 君可以问计于臣,臣不能试探君心。 田乐可以选择说不说实话,选择是不是明哲保身。 他其实并不喜欢赌,他向来谋而后定。 路途无趣吗? 田乐又站了起来:“臣部议剿匪方略及松山新边之用,殿下既了然于心可堪信重,那臣可知无不言。外患不足虑,内忧已入膏肓,虽有良方,臣不能医。” “……既有良方,为何不能医?” 田乐弯下了腰:“对症良方,无不尽得君臣佐使之妙。如今,臣药、佐药、使药都有,唯君药难寻,故臣不能医。” 朱常洛看着他,沉默了一会才说道:“大司马,孤不懂医道。就连文章,孤也只能做得直白。” “殿下出口成章,臣知兵,也知殿下。”田乐仍弯着腰。 朱常洛许久才继续开口:“前有张江陵,今日天下,臣药当真还易寻吗?” “君药对了主症,臣药何愁难寻?” “……你这是考较孤?” “臣不敢。” 朱常洛看着他,心里没有太多不满。 打天下之际,太祖又凭什么让别人纳头臣服? 无非是你说得对,人家觉得该听你的。 不管是听了你的能够一展抱负实现志向,还是跟了你能得到荣华富贵。 你总得先说出来,哪怕只是同样的一句理想口号,哪怕只是一个饼。 如今,虽然一个是君,一个是臣,朱常洛所需要的也毕竟不是别人的表面顺从。 他深吸了一口气:“孤提到张江陵,你还对答?” “儿孙自有儿孙福。” 文不对题的一句话让朱常洛心中一震,知道他早已意识到其中有无穷杀机。 “好!大司马果然知兵!你平身,揭开身后居中屏风上的绸布。” “臣遵命。” 田乐直起腰,看了他一眼。 身后有什么,自然不能轻易示人。他若看了,却又不能成为那臣药,那便要碾落成泥。 于是他说着:“殿下,便是对症君药,也不该用得太猛。臣向来谋定而后动,殿下尽可多试药性才是。” 可他的手却没慢下,揭开了那一幅布。 其上两行字,看得田乐眼睛一愣,而后竟有些红润起来。 手都微微有些抖,放下了那面布,他才背对着朱常洛问道:“殿下便将它写在这里?恕臣直言,宫禁事常有漏泄……” “这是大司马已到慈庆宫后,孤刚刚写的。” 朱常洛站了起来,这次仅有君臣两人在,他再次作了个揖:“孤想做个明君,孤也会让天下人知道孤是个明君!但大司马都担心这些话漏泄出去,可见孤开的方子对了。大司马可为臣药否?”田乐缓缓转身,撩起了他朱红的袍服,大礼跪拜了下去。 “臣……自当效死!”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但臣斗胆劝谏殿下!此地动山摇、江山翻涌之策!殿下知主症何在,本不该轻易示臣。要医大明内忧,臣虽不惜一死;大明得遇明主,殿下不容有失!君药只此一味,臣佐使尽可徐徐配齐。火候之难,望殿下明察!” 一个作揖一个哭拜,田乐身后屏风上的布轻轻摇晃,已遮住了后面文字。 “先生快请起。” 朱常洛过去扶着他的手,称呼已经变了。 看田乐激动得有些潸然泪下,朱常洛也不禁喜悦不已。 这种情形,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期待。 “孤若只是一味轻率,又怎能悟出那十二字。先生请看!” 朱常洛扶他站起来之后,走到两侧其他的屏风上连连揭开。 “父皇病重后,允孤知机要、监理国事,数月以来孤夙兴夜寐!”朱常洛热切地看着田乐,“奉孤之命,内臣早已在整肃。这些思虑,唯司礼监大珰、孤之伴读知晓!昨日先生知孤白话诏书深意,孤如遇甘霖。昨夜遍览先生事迹,孤若不是心中有些把握,又岂会轻易告知先生?!” 田乐有些恍惚地看着这新颖的东西。 一面屏风上是密密麻麻的奏疏纪要条目,一面屏风上则都是他田乐这么多年来的事迹。 锦衣卫、监军、同僚考功、奏疏言及…… 他的嘴唇有些哆嗦:“是臣妄断……殿下天资卓成,忧国之心更甚于臣……三十余年了,臣……陛下……张阁老……” 田乐有些失态地走到中间那个屏风前,又掀开来,看着上面那十二个字。 泪眼朦胧中,“官绅一体纳粮”六字后面似乎又显露出张居正模糊的身影。 尽管田乐知道,张居正应该没敢这么想,他只是想……多少改一改……多少给大明早续些……生机…… 而下面那一行,“百业皆列朝堂”,则让他想起了这么多年遇到的那么多人,那么多读书人以外的人。 农夫,兵卒,商贾,匠人,矿工,灶户……那也是大明的黎庶苍生啊! 田乐也并不曾想到那么深远,不敢想到那么深远。 这后来的十几年,田乐只盼着皇帝是不是能醒悟,是不是能明白他错怪了张江陵。 若不是为了皇帝,为了大明江山,张江陵何必与天下官绅为敌?和光同尘不好吗? 可皇帝躲起来了! 如今,他忽然中风,嗣君却是个幽居深宫、没读过几天书的柔懦长子。 田乐身心俱老,本待随时辞归故里,今日却忽然见到这十二个字。 看见嗣君心目中,既有官绅,更有黎庶苍生,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大明啊! “先生?” “……臣失仪……臣……” “孤明白!孤实在明白!世间多是长于谋身之辈,忠正贤良常常遗恨,明君也总让群臣不喜!”朱常洛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如今大司马说孤不容有失,孤是明主,正要先生保重身体,助孤重整朝纲、擢任贤良!先生坐下说,孤去叫田义他们来……” 田乐被他扶着坐到了椅子上,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 要亲自去喊人,可见嗣君也知事关重大,早已斥退左右。 他又不安地站了起来,环顾着嗣君的书房。 以他过去所听闻的,如果真的只是皇帝染了风疾开始……那当真是夙兴夜寐,还得是天纵之才了。 与张江陵不一样,那是将来的大明天子,他拥有……更至高的权力。 只要这份权力以对的方式被用到了对的地方,那张江陵办不到的事,君臣佐使一同用力,也许……真能办到。 看着那被裱起来的四个字:再塑煌明。 田乐也明白他对自己的出现为什么如此急迫了。 天子也知兵! 不重新打一遍天下,官绅岂会甘愿纳粮,岂会甘愿把朝堂上的位置让给百业“贱民”? “吩咐备午膳!再搬三张软凳!” 嗣君的声音由远而近,后面还跟着几个脚步声。 田义和陈矩只与他见了一礼,成敬却笑着多说了一句:“大司马,同路便有趣了。” (本章完) 第63章 矛头对准太监 第63章 矛头对准太监 九月初二这一天,朝堂很忙。 上午旨意传出,礼部尚书余继登特简即日入阁办事。 而他入阁之后,内阁要办的第一件事是请吏部来主持,廷推新的礼部尚书。 太子册立大典已办完,随后还有更多大典,礼部尚书是不能缺的。 廷推需要吏部会同大九卿、三品侍郎、六科给事中、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国子监祭酒等人一同推选,定下正陪两至三人供皇帝选任。 余继登已入阁,多出一个尚书官位带来的连锁反应关联重大。 所以就算其他人很好召集,还是要等田乐。 内阁那边,余继登已经报到了。 特事特办,随后自然要正式加大学士衔和其他衔。 “世用如今也入阁了,身子要好好养着啊。” 沈一贯先和他交谈。 一个虚岁已七十,一个才五十七。 余继登满面红光:“多谢元辅。春日里是偶有抱恙,如今却渐好了。” “那便好。” 沈一贯微笑着点头,还希望他和自己同进退,在内阁之中压制早已离朝多年、不知什么时候又要病重的申时行、王锡爵。 “两份诏书倒不了多少时间。”沈一贯缓缓踱步,走到了文渊阁中的窗户旁望向东面,声音不大,“世用不知,田希智已先你一步入宫,在慈庆宫中至今未还。” 余继登愣了一下,而后表情凝重:“元辅以为,嗣君召他奏对所为何事?” “去岁有临清抗税,今年有山海关民变。”沈一贯目光深沉,“嗣君所拟诏书,多着墨于财计。如何开源节流,嗣君想得最多。而众臣之中,兵部首蒙召对。世用,山雨欲来啊。” “……元辅,过虑了吧?” “静观其变吧。”沈一贯转身凝视着他,“新旧之际,稳妥为上。老夫年已七十,在内阁也呆不了两年了,申公、王公概莫如是。吏部廷推,还是要先保大局,世用以为如何?” “元辅老当益壮,何处此言?”余继登想了想,对他点了点头,“稳妥为上,诚哉斯言,不必急迫。” 沈一贯笑了起来:“世用也这么想,再好不过。” 两人就此隐晦地交流了一番对廷推的意见。 余继登已经入阁,是不是还能像之前保证的那样先以沈一贯为主一同排挤走申时行和王锡爵,都要再确认一下。 毕竟今非昔比。 那么廷推上,余继登更能影响的人是不是可以支持萧大亨、支持随后补位刑部尚书和其他职位的人,就是一个考验。 两人免不了要分一分的。 一个说未来首辅的位置是你的,一个要表达对沈一贯提携的感恩和依赖沈一贯对抗申时行、王锡爵的“忠心”。 发现已经正午了,田乐还没从慈庆宫出来,沈一贯的神情越发凝重。 难道还赐膳? 新朝圣眷最隆之外臣若是兵部尚书,那么许多人要坐不住了。 慈庆宫那边,田乐在推辞。 “殿下若只是关切军机,向臣遍咨诸边军务,那么多些时间并无不妥。”田乐站在那揖礼,“今日后,殿下日召一臣,这才不会让臣难做。臣立身清白,自不惧攻讦。殿下此前天资虽卓成、处事则难断,众臣也只能先行揣度殿下脾性。然而兹事体大,殿下留臣太久,恐怕弊大于利。” 朱常洛和他聊了许久,受益匪浅。 现在见他要先告退离去,开口说道:“孤授你银章,可密揭奏事。” “臣不能入阁,这样也会引众臣猜忌。臣只是敢于决断一些,朝野贤良不少,殿下何须擢臣入阁来宣示权柄?”田乐再推辞,“殿下已点明关键,只有内阁形势一改,殿下并不靠强压便让内阁俯首称臣,朝臣自知殿下手腕。” “专设军务处呢?” “那更是群情汹汹。播州刚平,内乱外患都算不得什么,何必专设军务处?臣既明殿下志气,还请殿下纳臣之见,缓缓图之。先待众臣慑服,以强主之姿登基。诏书明发天下之后,朝野皆知殿下将是明君伯乐,何愁千里马不至?” 朱常洛点了点头:“好!成敬,你专调田尔耕入宫随驾!廷推之后,谁是大司马荐举的,让田尔耕传信进来。” “殿下……”田乐还想劝。 “孤若是那般束手束脚,岂非什么事都要顾忌他们?”朱常洛这回坚决地拒绝了他,“孤第一个召你奏对,施恩于你有何不可?孤初登大位,着紧兵权有何不妥?谁若因此弹劾你,孤便直言质问!” 笑了笑之后,朱常洛说道:“反正沈阁老借故举谋请补员,已经踏错。孤再施恩于你,他更会多想。你便先受些攻讦,只要孤在,你便无恙。” 田乐闻言一叹,再次弯腰行礼:“殿下既然这么说,那臣就先谢恩典了。诚哉此言,张阁老不是殿下,他更束手束脚。臣既愿遂殿下之志,便是先锋之将了。枪林箭雨,臣何惧之有?”“孤知道你不畏惧。放心,山海关民变的消息他们知道了,申、王二位又快入京了,他们坐不住的。谁让他们并不知道孤能看得这么透、想得这么深呢?” “一饮一啄,皆是天定。殿下幽居深宫,据传素来柔懦,谁能想到呢?其后变化,臣佐使因势而变,当不会有什么大变故了。”田乐笑了起来,“那臣便先告退。” 田乐行礼离开,朱常洛送到了殿外。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朱常洛长舒了一口气。 “万化,思恭,大司马说的那些勇将、贤臣,你们先着手拿出更详细的履历来。” “奴婢遵命。” “午后,再宣户部尚书陈蕖。” 大明皇太子完成册立大典后,立刻进入勤勉了解国事的节奏。 从九月二日开始,每个上午、下午都有一部尚书被召对。 而礼部则是如今仅有的右侍郎朱国祚被宣召。 吏部针对礼部尚书之位的廷推总是缺员,那就不能直接举办。 后面还有都察院和六科都给事中呢! 虽然给了更多的时间来私下里交流,“拉票”。但时间一天天拖过去,申时行和王锡爵离北京可是越来越近了。 从苏州到北京,路途上主要都是坐船,不算颠簸。 那么两位老首辅纵然年纪大了,每天也可以尽量多赶点路。 这段时间里,山海关民变的消息已经传到京城。 萧大亨这等重臣却听说了另一件事:田乐的儿子田尔耕被调到了锦衣中所。 锦衣卫中除了北、南两大镇抚司,还有许多千户所。其中前、后、中、左、右五个所是最开始的五个千户所,但锦衣卫作为特殊存在,后来又增设中左、中右、中前、中后、中中、后后、驯象、马军等千户所。 几经演变,如今的锦衣中所下面都是銮舆司、扇手司、擎盖司等礼仪性工作。 田尔耕被调过去任銮舆司实授百户,一下子升了两级倒不算什么,关键是离将来的天子多近? 沈一贯一边想着申时行、王锡爵越来越近而廷推仍不能举行,一边想着被嗣君推翻重来的诏书和其中对张居正的隐晦表态、对田乐的恩荣,终于耐不住做了一番布置。 今天京城里有两个地方很热闹。 一处是都察院内。 一处是位置相对独立、位于承天门西边的刑部门口,今天是曹学程稍加调养之后终于出狱的日子。 田乐也到了刑部门口,在一些官员和士子的簇拥下迎接曹学程出狱。 曹学程的次子曹正儒对着田乐连行大礼:“若非大司马首倡,家父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天日。” 田乐连忙将他扶起:“此诸公共倡,太子殿下怜你一片孝心,陛下开恩。” 他虽然并不居功,但此前太子恭代皇帝开燕朝,田乐率先提到曹学程却是不能被抹灭的。 这话说完,许多官员和士子称颂得最多的仍旧是太子和田乐。 等萧大亨带着人将已经瘦脱形的曹学程搀扶出来,刑部外面街上顿时响起一片嚎哭声。 半是因他终于免罪而喜悦,半是因他受这牢狱之苦而哀痛。 “田公亲来,怎不让人通传一下?”萧大亨心情复杂地与他见礼。 “难以推脱,只好同来相迎一番,也让朝野知道此后更有君恩。”田乐摇了摇头,“部务繁忙,我这便回部衙了,何必叨扰?” “还没恭喜大司马,令郎此后随驾左右,前途无量。” “惭愧。我百般推辞,恐怕弹章立至。”田乐苦笑一声,“殿下却执意如此,实在不知为何。眼下朝堂诸公一心,大典挨次将行,殿下却颇为着意官兵忠心,大司寇也要记着这事。” 萧大亨心中一震,居然对自己明说嗣君担忧兵权问题。 现在又没有大位不稳的迹象,难道田乐想暗示自己什么? 田乐就此告辞离开了,萧大亨细细琢磨之后却脸色一变。 “你去,把谢主事喊来!” 在刑部官厅上,萧大亨走来走去。 酝酿了几日的群起弹劾外派太监,不知已经发展到哪一步了。 (本章完) 第64章 凌迫皇权? 第64章 凌迫皇权? 谢廷赞也在外面亲切慰问曹学程的队伍里,被喊到官厅时他的眼睛还是湿润的。 萧大亨只问道:“听说今日你又递了奏本去通政使司?” 谢廷赞愣了一下,随即不悦道:“大司寇莫非不准下官奏事?” “……所奏何事?” “若陛下不留中,发到了内阁令阁臣拟票,大司寇不就能知道了?” “……你!” 萧大亨日常头痛手底下的愣头青,这不是挖苦他和沈一贯穿一条裤子吗? 想了想也只能压下脾气,问了一句:“是不是议山海关民变一事?” “没什么不能明言的!”谢廷赞昂了昂头,“税监跋扈激起民变,高淮虽死不赎其罪。礼部那边也有同僚说了,高淮还矫旨向朝鲜国主勒索钱财,实在大坏陛下声名、大坏天朝体面!如今殿下仁善之名远播,既请撤矿监税使蒙了恩准,再览此前各地所奏税监为害一方之累累罪状,正该再请裁撤乃至尽撤外派内臣,还大明一片朗朗乾坤!” “……据你所知,已有多少人奏请此事了?” “哼,下官区区主事都能奏请殿下行此仁政,科道若不出力,下官倒要弹劾他们!” 谢廷赞答非所问,萧大亨心情有点乱,就不再问他更多。 这些人知道殿下已经秘遣缇帅去山海关亲查了吗? 他顾不得其他,亲自赶往礼部。 一见到余继登,萧大亨的眼神就有点惊疑不定:“阁老,您可莫要累坏了身子。” “……咳咳……”余继登连声咳嗽,又说道,“不打紧。廷推迟迟不得举,大典不能耽搁,我只能勉为其难再兼几日部务。夏卿所来何事?” “听闻高淮矫旨之事,礼部也传了出去……”萧大亨有点紧张,“劾奏外派内臣之罪,阵势是不是闹得大了些?” “这些事向来都未断绝,如今谈什么闹?高淮罪行累累,如今还有那陈增等人尚未回京……咳咳咳……” “陛下毕竟病重,太子殿下又一直深居禁宫,连外臣都不识得几个……”萧大亨迟疑了一下,“亲遣缇帅查案,已经有些小题大做。如今想来,不见得便是因为王之桢身份使然想要大事化小。诚如殿下所言,那高淮毕竟还是钦差……” 余继登愣了一下,有些憔悴的脸上浮起一些异样红色:“夏卿是说……弹章如云毕至,恐有……恐有……咳咳咳……” “之前在刑部,田希智说起殿下执意让其子去銮舆司随驾,似是极为着意兵权,竟不顾有人会因此弹劾他,也要施恩于兵部……”萧大亨已经想明白了一些,对余继登说道,“内臣毕竟是天家耳目,一时群请裁撤,未免有……凌迫皇权之嫌。” 他把余继登没说完的话说完了,余继登脸色又变白了一些。 “还要早些去文渊阁,与元辅商议一二。” “……是要去……咳咳咳……我这就去……” 余继登也想到利害了,萧大亨看着他勉强支撑的样子,心里更加不安。 他的身体怎么突然越来越差了,莫非是这些天太耗心神? 而京内、京外大小官吏,那可并非全然一心。 正如余继登所说,历年来都有人请撤外派的太监。 现在只不过因为太子监理国事后立刻就下了撤除矿监税使的仁政,很多人本就看到了希望。 山海关民变的消息传回,高淮累累恶行被大家知晓,这股风既然被煽起来了,恐怕沈一贯和余继登也压不下去了,晚了。 而嗣君会怎么想? 到了九月初八这一天,又是旨意传出。 “奉旨,重九赐宴,阁臣、九卿、公侯伯、驸马都尉,在京七品以上朝参官虚岁达六十者,皆入慈庆宫赴宴。” 九月初九,先是安排了人去寻常祭祖,朱常洛去慈宁等宫问安,慈庆宫则忙碌非凡。 刚好慈庆宫也有个不算小的院子,要摆上不少桌。 今日是嗣君赐宴,而非皇帝。 太子敬老,值得称颂。 一切苗头都是好的:册立大典后,先召了重臣“燕朝”,而后便特简余继登入阁,恩赦曹学程。 阁员都开始补了,其他缺员岂会不补?曹学程都赦免了,又有多少人能得恩典? 其后更是勤勉,每天都召见老臣请教国事。 第65章 嗣君很生气 第65章 嗣君很生气 朱常洛哪里会记得余继登的生卒年龄? 他并不知道,若一切没什么变化,余继登这年七月里就因为争执不休的国本问题而病逝:“大礼不举,吾礼官死不瞑目!” 现在六月末就定了国本,更要禅位登基,余继登这两个多月倒像是回光返照了,精气神好得沈一贯觉得十分适合与他进行长久的合作。 实际上余继登也是沈一贯想达到快速拉拢一个盟友目的的唯一选择。 他的官途堪称德行表率,因此余继登拟出那样的遗诏也就让朱常洛内心更坚定。 天下间还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官绅,从骨子里认为他们做得没错。 他们对官绅挤压着普通百姓的生存空间、官绅阶层本身的问题却会看得更少,或者不触根本。 朱常洛也没资格指责他们:天家更如此,天家掌握着最多的财富。 一年百万两金银,各地土贡,礼部、工部因皇室仪礼和禁宫营缮而列支的银两,宗室俸禄,那又凭什么? 只不过朱常洛不能接受他们只是一味地限制君权,让宫廷和宗室勋戚节俭守法,好像这样大明就不会有问题了。 朱常洛可以先做出表率,但他要的却是一视同仁。 敬老宴后,都察院左都御史留了下来,另外几个都察院的堂上官也被召来了。 除了田乐之外,朱常洛召见其他外臣,都是在慈庆宫正殿的正堂。 “弹劾或奏请裁革外派内臣的奏疏,这几日里已多达九十余本。” 朱常洛指了指旁边矮桌上那一摞奏疏,“科道纠劾时弊、风闻奏事,确实是职责所在。诸多职官建言献策,也没什么问题。但父皇这才降旨撤回诸地税监,山海关民变殴死钦差,孤没有大动干戈彻查大案,群臣反倒如此迫不及待地再请撤回或裁革外派内臣。温总宪,这是不是未免过于凌迫孤了?” 担心了几天的帽子终于明明白白地扣过来,温纯紧张不已。 这么多奏疏里,自然少不了都察院的人。 现在嗣君把“凌迫孤”这个话搁在他“温总宪”之后,倒像是温纯鼓动科道干了这件事。 “殿下,列位臣工深知外派内臣之害,多年来奏请从未断绝。眼下一时奏请者众,是对殿下广施仁政祈盼之殷,岂敢借民变之事凌迫殿下?” 朱常洛一脸不满:“孤就算进学晚,如今也长大成人了,不是什么都不懂!都让外臣去管,那就没有差错了?高淮是该死,但锦衣卫也已经初步查清了山海关之事!辽东巡抚李植、辽东巡按王业洪都牵涉其中,暗自鼓动民变!去年临清民变,是不是也是这样?” “臣……”温纯的声音有些结巴了。 朱常洛很不满地站了起来:“孤敬重老臣,愿以为师!可群臣就是这样欺孤年少无知吗?只知怪罪内臣,孤要裁撤一些内臣宫女缩减宫廷开支,他们还得寸进尺了!是不是孤什么都听外臣的,垂拱而治才最好?” “殿下……” 温纯心里叫苦,因为嗣君现在明显就是被刺激到的模样在发脾气。 凌迫嗣君、得寸进尺,这样的话多严重? 大家是劝谏嘛,只不过劝谏的火候太猛了,刺激出了嗣君的不安全感。 朱常洛看着他说道:“锦衣卫是听命于孤的,若以为锦衣卫是在罗织罪名牵连辽东抚按,都察院也去查查好了!就从这辽东开始,孤倒要看看,是不是地方万般祸害皆在于外派内臣!” 和此前几次虚心请教国事不同,这一次嗣君先礼后兵。 赐宴重臣和老臣后,立刻发了关于群臣想凌迫君权的火。 都察院一干人等离开紫禁城后不久,还在忧心着余继登病重带来的影响的沈一贯闻讯不禁站起来。 “殿下是这样说的?” “……是,据总宪说,殿下气愤难平。” 今天是重九,还是要休沐的。 沈一贯在家,到他家来探望一下老前辈很正常,此刻沈家厅里人不少。 刚刚来到沈家拜访的这个都察院经历说完这话,顿时有人望着脸色凝重的沈一贯:“元辅,这……” “不急!”沈一贯抬手压了压,又问那经历,“温总宪将如何处置?” “自然是遵嗣君之命,山海关民变一案要彻查了。元辅,总宪的意思是三法司各遣一员……” “辽东抚按呢?难道都戴罪待查?”沈一贯脸色一变,“不行!辽东边镇重地,岂能骤然大乱?列位,怠慢了,老夫得即刻入宫请见!” 来不及为病重的余继登发愁,马上压到沈一贯面前的是嗣君认为百官凌迫皇权。这样的实情怎么能挑明呢? 慈庆宫中赐宴和和气气,随后却大发雷霆。 是赐宴后锦衣卫的奏报才到,还是嗣君早就知道、故意用赐宴先赢一波敬老名声? 沈一贯心目中的嗣君形象越来越模糊,总是莫名其妙地就陷于被动。 运气似乎也不站在他这边,余继登还没把内阁的椅子坐热就病重了。 “阁老请回吧……”田义过来了,“殿下说,今日重九,该好好孝顺长辈的,殿下在慈宁宫。阁老这段时间也颇为辛劳,该好好休息。” 沈一贯内心一沉:“殿下让老臣休息?” 田义凝视着他,而后叹了一句:“有句话,咱家姑且一说,阁老姑且一听。” “……还请田公公直言。” 午门之外,司礼监掌印和内阁首辅相对而立。 田义深深地看着沈一贯的眼睛,缓缓说道:“陛下口虽不能言,神思却清明。阁老于国事忧虑有多少,陛下于社稷忧虑就有多少。因病禅位,大明开国以来都是头一回。嗣君尚未登基,朝野风浪不该越少越好吗?阁老就是过虑了。言尽于此,阁老请回吧。” 说罢他就转身往里走去,留下沈一贯神情飘忽不定。 除了觉得他因为一句“该好好休息”想得太复杂了,还点到了更多的事。 皇帝病重禅位的真相如何,沈一贯其实并不能断定。 但已经下了诏书的皇帝,如果思绪还很清楚,为他儿子多考虑那很正常,尽管过去不是他喜爱的儿子。 和朱翊钧斗了这么多年的群臣,哪里不知道朱翊钧对群臣的厌恶? 是……皇帝病瘫了,这段时间都是太子在监理国事。 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气氛,确实会让人松懈,认为旧时代已经过去了。 直到此刻,沈一贯才在田义的一句“直言”里,发现自己都有些忽略了还未正式退位的皇帝的阴影。 到底是从哪一刻开始乱了方寸呢? 内阁首辅在反思,太子殿下在生气。 朱常洛这一气,就气了足足十天。 和前一段时间勤奋请教国事形成鲜明对比,这五天里,没有召见任何一个臣子,甚至没有一本奏疏批报出宫。 群臣有点心慌,沈一贯压力极大。 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儿子肖父,要是也怠起政来可怎么办? 这有点像是年初时候的感觉。 “元辅,吏部会推的结果……”萧大亨尤其忐忑。 太子没有再召见重臣了,吏部倒是能够凑齐人举行了会推。 但会推结果的题本也没有得到批报。 沈一贯摇了摇头:“会推既有结果,旨意属谁,那就不能左右了。你毕竟是正,若这回有变故,错在老夫。止步吧,老夫还要去内阁里安排一下,准备迎申公、王公。” 萧大亨停步在了天街上,看着沈一贯缓缓向承天门内走去。 他的背影有些不安、孤独。 余继登病重在家,沈一贯接连十天,请见过嗣君、请见过皇帝,都没能得见。 在外人看来,这是皇帝和嗣君一心等申时行、王锡爵回京的节奏,是沈一贯被忌惮的表现。 莫非嗣君登基后的第一剑,却是要斩向托孤阁臣? 承天门往午门漫长的路上,沈一贯缓缓行走。 明天,申时行和王锡爵就要抵京了。 (本章完) 第66章 首辅之间亦有差距 第66章 首辅之间亦有差距 沈一贯已经想了十天,才想明白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错的。 从六月末到现在的九月末,申时行、王锡爵虽然是来得太快了,但时间也够久了。 但主要问题就是来得太快了。 现在回想一下,应该是撤回矿监税使的善政和重新启用申时行、王锡爵入阁让沈一贯的思想出现了问题。 但沈一贯从嗣君祈雨期间就开始犯错了,过早地把大量奏疏堆入宫中,想要凸显内阁的重要性和自己的辛劳。 如此一来固然让赵志皋的请辞被“恩准”,皇帝和嗣君却没有立刻从在任官员中增补阁员,而是准备重新启用申时行、王锡爵。 他已经实质上做“独相”很久,在这特殊的时间段里忽略了皇权处于最脆弱时期的问题,脑子里想了太多将来的阁务权柄。 一方面是国本已定和撤销矿监税使弊政积累的巨大政治声望,一方面是两位经验丰富老首辅即将还朝的巨大压力,还有朝堂所谓浙党之外的人会不会凝聚过去。 沈一贯太渴望趁这段时间巩固自己的地位了,而刚好嗣君又看上去没太多主见,从善如流。 但册立大典之后借仪注和诏书未定,拿嗣君登基大典可能因此拖延来尝试引导嗣君同意余继登入阁、萧大亨上位礼部尚书,这是何等权臣行为? 拟定的诸多“善政”不能写入登基诏书,已经让沈一贯不能掌握新朝“四阁老辅政”的主动。 因为张居正问题的隐晦风向,因为田乐站了出来,又想凭借阻止再行新政团结多一些人,这才有了群臣纷纷上疏言外派内臣之害。 如果是在平常时候,这自然没问题,内阁和六部、科道都应该让皇帝明白如今的“祖制”不该更易。 可现在不是平常时候,是皇权先做了退让、主动革弊施恩,是皇帝病重、嗣君尚未登基的特殊时刻。 冷静下来梳理了一番,沈一贯第十一次来到慈庆宫外请见。 “沈阁老,殿下不是说了吗?三法司对山海关民变之事没查出结果出来,诸事皆可稍候。大典仪注已定,悉心准备便好。” “劳烦田公公呈禀,臣请乞骸骨。诸事处置不周,臣愧列台阁。” “沈阁老这又是何必?这已是第五道辞表了。”田义收到了手上,表情却不置可否。 沈一贯没多说其他的,在慈庆宫外大礼叩拜后才离开。 田义看着他的背影,进入慈庆宫后见到了朱常洛,转述了一番。 “搁下吧。”朱常洛看都没看,“申时行、王锡爵,应该已经到通州了?” “是。重九前遣了人去,就开始兼程赶路了。” 朱常洛点了点头:“好。宫外还是越来越不安?” “那是自然。”田义说道,“殿下一反常态,如今确实人心难定。” 朱常洛搁下了笔,站了起来。 “那就好。申王二位抵京后,孤才重新监理国事,朝中聪明官儿便知道该如何自处。四个阁臣,一个病重难愈,三个古稀之年。未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何必一味依附势大的浙党?” “臣看沈一贯这回是真心求去了。” “那却不能让他轻易走。”朱常洛冷笑一声,“宝贵的三个月,他都做了什么于国有益的事?形势好便只想着巩固权位,形势不好又想轻松走脱保全名声?他若只有这点悔意,孤可不满意!况且,他不见得不是以退为进。” 此时此刻,沈一贯在内阁再次独自枯坐,通州码头上申时行和王锡爵下了船,来迎接他们的车驾早已备好。 迎候于此的不少官绅愕然看着两位老首辅被火急火燎地接上马车,仿佛京城里万分火急地等着他们去救驾似的。 竟连和他们匆匆见一见的时间都没有吗? “……胡闹。” “当真是胡闹!” 他们二人共乘一辆不小的马车,此刻坐于车厢中面对面,一起摇头。 毕竟都是从苏州出发,虽然出发时间不是同步的,但在运河上走着走着就同步了。 远离朝堂多年,两人过去也并没有什么大恩怨,反而大有同乡同科之谊。 他们同一科会试,王锡爵是第一名会元,申时行是亚元;而后一起参加殿试,申时行是第一名状元,王锡爵是第二名榜眼。 所以一路上,他们自然也要交换一下对朝堂的看法。 两位老首辅谁不是门生众多?一路上并不缺乏消息。何况随后嗣君遣了人过来,以敬老之名,实则说了一些事,一些让他们大惊失色的事。 现在申时行只叹了一口气,脾气更爆的王锡爵就不客气了。 “国本已定,大典便是重中之重!税监既撤,他沈肩吾朝野交口称赞!哼,竟因为疑你我两个老骨头,就生出这多事来,弄得君臣相忌!” “哎……”申时行继续叹着气,“赵汝迈病重数年,内阁忽然要热闹起来,你我又都任过首辅。他的顾虑,能体谅……” “轻重不分,我却不体谅!”王锡爵坐着也对他作了个揖,“汝默,朝局至此,你我却不能再像路途中那般另有怀抱了。” “元驭兄说得是啊……只是群情汹汹……” 虚岁六十六的申时行和虚岁六十七的王锡爵就这样交换着对时局的看法抵达京城。 一刻也没有停留,先去叩请探望病重的皇帝。 午门之前,两个老臣涕泗横流,一派满满的忠诚模样,和那些“凌迫嗣君”的家伙形成鲜明对比。 而后竟是嗣君亲自过来迎接他们。 “殿下!” “阁老!” 申时行和王锡爵确实很唏嘘,当年见到皇长子时,那还只是个小孩。 如今却已长大成人,要做大明新君了。 嗣君亲到午门迎接,两人岂能不感动。 “陛下躬安?臣等一路都担忧不已。” “父皇仍不见好,孤也日夜悲痛。”朱常洛用袖子抹了抹眼睛,“二位阁老,还请随孤来。知二位已入城,父皇和皇祖母正翘首以盼。” 远处的内阁里,沈一贯心情复杂地听别人来告诉他,嗣君亲自迎着申时行、王锡爵往慈宁宫去了。 他沈一贯谁也见不到,两个老首辅一来就谁都见到了。 亲疏之别,一至于此乎? 一副好牌就这么打得稀烂。 慈宁宫中,君臣见面分外眼红,朱翊钧是真哭了。 可他也没再表现出什么别的,只能哭给他们看。 还能干什么?还想干什么? 他们两个握住自己的手,明知自己的手不能动,却也没表现出什么啊。 只是不断请他好好静养,定会辅佐好那家伙。 没有谁真在意皇帝还能不能下手谕这件事。 申时行和王锡爵是比沈一贯更老练的老狐狸,什么是主什么是次,他们怎会不知? 但还真有更加惊到他们的事。 等申时行和王锡爵探望了病重的皇帝,到了慈宁宫正殿里之后,李太后坐在帘后说道:“太子,申阁老和王阁老都是持重老臣。皇帝因何病重至此,你却能说予他们知晓。” 朱常洛“惊”了一下,忐忑问道:“皇祖母,那件事当真能说?” “……固是家门不幸,但焉知当时没有后手图谋、里应外合?当时大事化小,只惩处了几个小臣,谁料群臣汹汹逼迫之势愈演愈烈,竟至于凌迫君上,要尽撤外派内臣!如今申阁老和王阁老还朝了,自该知晓其事,知局势之艰难!” 申时行的声音颤抖起来:“太后娘娘……陛下染疾之事,另有内情?” 其实他们都想得到当然有内情,要不然皇三子为什么要被送往凤阳? 所以他们才说沈一贯胡闹,在这段时间内还想搞那么多事。 但现在李太后的意思,皇帝第一次中风都有内情?不只是第一次中风后郑氏不依不挠激得皇帝二次中风? 皇太后只差说朝中有大奸佞了! (本章完) 第67章 驱虎吞狼 第67章 驱虎吞狼 “……那孙儿就说了。” 朱常洛显得十分为难,双眼微红地看着两个老臣,还咬了咬牙。 最后才开口道:“父皇染疾,实因郑氏巫蛊祸害,卷宗物证俱在。她若无凭恃,焉敢如此大胆?当时查抄郑府,就查得多年来一直有外臣助纣为虐,往往撩拨圣心,以致国本之争迟迟无有定论。这些事如何能外传?皇祖母懿旨小事化了,但其时三法司便有大肆办案之意。” “……胡闹……胡闹……” 申时行心惊肉跳,这种事情也能拿来排除异己?沈一贯的权欲也未免太强了些! “就连大典仪注、诏书等事,也隐隐拿父皇托孤之隐情、大典或因未有先例而只能谨慎行事来相挟。父皇先撤诸地税监,如今群臣更不顾山海关民变殴杀钦差,纷纷上疏奏请尽撤外派内臣。皇祖母和孤,日夜惊惧!” “……无法无天,无父无君……”王锡爵喃喃自语,神情渐怒,“太后娘娘在上!我王锡爵既还朝,断不能容那些奸佞小人无父无君!” “这事,便只说予你二人听,外朝再不能有第三人知晓。”李太后啜泣着,“你们去内阁,看看太子亲拟之诏书,哪一事不是息事宁人?可恨总有人步步紧逼,倒要显得皇儿治政二十八载一无是处吗?” 申时行暗叫苦也,跪地叩拜:“太后娘娘息怒,太子殿下息怒!朝堂之中,还是忠正贤良之士多。沈肩吾多年来也是一再题请册立殿下的,断不至那般无法无天。个中情由,只怕也有误会。殿下登基在即,朝堂岂能有大动荡?老臣与元驭既聆此秘,自当担待起来。太后勿忧,殿下勿忧。” 当年就要夹在皇权和群臣之间,如今刚一回来就听到这等秘闻,又要夹在皇权与群臣之间。 一边是很可能因为蓄意“谋害”才病重禅位、新君根基不稳的皇权,一边是被怠政多年搞得“求治心切”的群臣。 这阁臣,真难做啊! 王锡爵也许是因沈一贯的做法而愤怒,但申时行知道这事不可能这么简单。 可是也不能说这祖孙三代有点过于敏感了,似乎皇权真的受到了威胁。 现在倒好,先听嗣君派人传讯受到了群臣凌迫,如今更知道了他为什么这么觉得的原因。 这原因还不能对外人说。 然后一回来就要和在朝许多年的独相对上,解除这个“君臣相忌”危机。 看他们告退离去,李太后才从帘后走了出来。 看了看自己的孙子,她不由得感叹一声:“这一手,当真是妙不可言。” 朱常洛却叹了一口气:“不让他们与沈一贯斗,背负这桩隐秘去压制群臣想向孙儿在政事上发难的冲动,孙儿如何能徐徐图之?” “祖母是越来越放心了。”李太后看着他,“当真是苦了你。” “孙儿不怕苦,也不怕累,只怕有负皇祖母厚望,有负列祖列宗。”朱常洛跪拜,“多谢皇祖母帮孙儿劝父皇,让外臣知家丑……终究是孙儿不孝。” “哎,历朝历代大位之争,多少阴谋诡计和流言蜚语?皇帝忽然风疾,不管是因为什么,朝野自会传言纷纷的。”李太后心情复杂,“皇帝心里也是念及江山社稷的,自不会让两位老臣有疑,倒不需祖母多劝。你去忙吧。” 朱常洛离开了。 认为沈一贯有不小的可能做出这种事,自然是凭借对他的了解。 第二次妖书案时,他就是借题发挥大肆党争,矛头指向当时入阁的沈鲤。 连沈鲤他都忌惮,何况申时行和王锡爵? 何况那时他远没有如今“托孤阁臣”的身份和连连请得皇帝颁下几桩善政的威望。 现在申时行和王锡爵已经到了内阁。 本该见陛之后先出宫回到他们的旧宅,明日再正式入阁办事。 但他们齐齐过来了,申时行心事重重,王锡爵凌厉粗壮的三角眉下是一张冷脸。 沈一贯在门外挤着笑容迎接。 文渊阁里的中书舍人们大气都不敢出:老首辅们好强的压迫感。 怎么看起来是专门来吵架的? “汝默、元驭,一别多年。二位还朝,我心中大石落地。“ “肩吾兄不必客套了。情势如火,还是先好生商议一下朝堂大事吧。”王锡爵脸色不改。“元驭兄,何必如此?”申时行调和着气氛,对沈一贯作了个揖,“陛下危病之际,元辅柱国将倾。嗣君既立,税监尽撤,希明遇赦,朝政一通,这都是肩吾兄之功。” 论年龄,沈一贯比他们都大,虚岁已七十。 一见面就领教了王锡爵的不客气,听申时行称他为元辅,沈一贯心中更加异样。 更何况,他一见面就点出数桩事,显然知道得极多,眼下只挑了好听的事说出来罢了。 “老朽虑事不周,诸事岂敢称功?上遗君父以忧,下不能安群臣,惭愧难当。如今方知二位昔年之难,连日来数请骸骨,奈何竟不得恩准。” 听他提起当年,申时行叹了一口气,王锡爵也心情微动。 可王锡爵仍旧说道:“君臣相忌之势已成,元辅在朝数载,请骸骨一走了之,不是仍遗君父以忧吗?罢了,多的是时日叙旧,先入内去吧。有些话,在这里也不便讲。” 都是做过首辅的人,有些东西还是能共情的。 两个人都称他为元辅,似乎都表明了态度会尊重他。 往前走的路上,申时行又关心了一下余继登的病情。 虽然每个人心里都知道余继登入阁是为了什么,但那也正常。于情于理,要关心一下。 这内阁所在其实离慈庆宫极近,位于慈庆宫正门的右前方、文华殿的东北面,从徵音门进来左手边便是。 所以当日田乐去慈庆宫,沈一贯转眼便知。 如今三人在阁臣们议事的堂中坐定,沈一贯才对同僚们说道:“二位已面见陛下、嗣君,此处更无他人,老朽说句心里话。” “元辅请讲便是。”申时行抢在王锡爵前先开了口。 “诸多事,都因此诏。”他把朱常洛拟的白话诏书拿了出来,站到堂中大长桌旁一一摊开,“老朽自知朝野间有人讥我排除异己、弄权谋私,老朽不敢专断拟写诏书,本就因新旧两朝是非不少;如今以二位多年宦海沉浮,当知此诏将有何等波澜。” 说罢他叹了一口气,先把位置让开,让两人细细看去。 嗣君托皇帝之意,要为张居正平反、隐有再行新政的心,他相信这两人看得出来。 虽然他也把自己拖延不拟诏书的行为敷衍了进去。 就算不问三人对新政的各自立场如何,以大家的阅历,自然清楚这个风向对朝野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日殿下示了陛下手谕,上有百年、张师四字。”他还提醒了一句。 申时行和王锡爵两人细细看着,心里最初的判断当然与沈一贯他们无异。 有想法,没文化。 但与沈一贯不同,他们俩刚刚才见过皇帝。 两人亲眼所见,皇帝哭得可伤心了。 申时行看完之后在一旁沉默不语,王锡爵则说道:“我们二人刚刚陛见,陛下病重在床,龙目含泪,追悔之意甚笃!” 沈一贯看着他,心情复杂:你当年都被人当做张居正麾下大将了,是你坚决反对他夺情,大家才知道你其实只是觉得新政有施行的必要,而不是唯张居正马首是瞻。 但现在是这个问题吗?新政推行到万历九年、十年时,天下鼎沸之势,难道你王太仓不知道? “不说嗣君只是奉谕草拟,这里面也并无平张江陵之冤、再行新法之意。”王锡爵继续盯着沈一贯,“单说京里京外大小官员在山海关民变后纷纷奏请裁撤外派内臣,莫非元辅也要说这完全是出自忠义?还是说,有人曲解陛下和嗣君之意,让人以为嗣君登基后就要再行新法?” “元驭兄,事已至此……”申时行喊了他一句,然后叹了一口气,“既然当日廷议之人不少,又岂能暗指元辅漏泄中语?如今情势,君臣因此相忌。元辅有所不知,圣母皇太后已至于有大位安稳之忧,这才急令我二人兼程入京。” 沈一贯顿时脸色大变,失声说道:“何至于此?” 王锡爵欲言又止,然后重重地甩了一下袖子,埋怨不已:“皇帝病重在床口不能言,国本之争延宕多年,皇三子发解凤阳,郑家一夜抄灭!元辅居朝,虑事怎可如此不周?” (本章完) 第68章 唯一冤种沈一贯 第68章 唯一冤种沈一贯 二人终究不能说那隐秘,只能从形势出发来指责沈一贯。 刚好沈一贯确实是因为形势的变化心态有了问题。 申时行知道他难以接受仅仅因此就让宫里那三位担心皇权不稳,可申时行只能语重心长地说道:“不论此前是不是有人蛊惑挑拨,国本之争前后近十五年,直言谏君者不知凡几。元辅,这都是前因啊。” “君臣既相济,也相忌。而如今大位传承实乃开国以来所未有,国本骤定,朝野是否捕风捉影、无中生有?是否令行禁止、忠心辅弼?诸礼是否顺利、风平浪静?” “元辅啊,这等当口,山海关民变殴杀钦差,若不是宫中忧虑至极,又何必遣缇帅前去亲查?那可是蓟辽边关!但有变故,大军旋即入京啊!” 沈一贯被说得脸色青白交加,大汗淋漓。 捕风捉影、无中生有,说的是对皇帝中风和禅位真相的猜测? 但这么久,京城都不能算是特别紧张,嗣君还出宫祈雨过…… 申时行所说的山海关是边关这件事,终于让沈一贯想起嗣君召问都察院时点出的辽东抚按涉事其中。 从那一天后,至少紫禁城守卫是森严了很多,而嗣君再也没见过外臣。 嗣君施恩田乐,或者也仅仅是因为担忧大位传承安稳与否,而不是因为将来想举起刀来大开杀戒…… “一团糟!主次不分!我们都是在故里颐养天年的人了,首辅也做过了,肩吾何必猜忌至此?”王锡爵拍了拍案桌。 “元驭兄,过了!” 申时行觉得只怕以后不仅要调和皇帝与群臣,还得调和内阁诸位阁臣。 怎么能就这么撕破脸皮指责沈一贯呢? “……元驭直名,老朽岂不知。个中原委……哎……”沈一贯郁结得长长吐出一口气,“罢了!老朽愚钝,酿成大错,一世清名毁于一旦,有何面目再列身台阁?召二公还朝,已足见陛下虑事之周,老朽枉做小人矣!” “元辅啊!”申时行又劝道,“你数乞骸骨,留中不报,如今难道就能撒手而去?那不是又让朝野议论纷纷,嗣君不能容托孤肱骨,在朝诸公谁不自危?又或是显得我二人来势汹汹,一还朝就逼走元辅?还是让天下人再说你一句以请辞相挟,让嗣君左右为难?” 沈一贯心神大乱,老泪纵横。 申时行的质问句句敲打在他心尖上,他语气虽温和,却比王锡爵说的话难听多了。 可那又是事实。 京城已经在压抑的气氛里度过了十日,好多人都知道嗣君是在说出“凌迫皇权”、“得寸进尺”那种话之后不再见人、不监理国事了。 所以沈一贯当真是走也走不得,留也留不得。 左右都会被人说。 现在就在被两个前任首辅说。 “为今之计,只能我二人再厚颜一下。”申时行殷切地看着他,“元辅,莫若你我三人一同请见嗣君,开释前嫌。嗣君多年来幽居深宫,又知多少朝堂深浅?群臣则是仰祈已久,万民求治。怪只怪多年是非,一言实难诉尽。又撞上这非常之时,这才到如此田地啊。” 沈一贯知道他是说大家伙被皇帝折腾这么多年,嗣君监国后那么“勤勉”、“仁善”,群臣这才在压抑太久之后反弹过度。 大家只是一心期盼将来,又怎么会有不臣之心呢? 可如果他一连请见十一天都未果,如今还是靠了两个老首辅的面子才能得见嗣君,那真是丢死人了啊。 这样的家伙,也配做首辅? 不去也没办法,申时行已经把那些要害都点明白了。 内阁的中书舍人们只见首辅老泪纵横,被两个年轻一点的老首辅左右搀扶着哭出门往慈庆宫而去。 画面令人终身难忘,倒像是沈阁老被申阁老、王阁老押向刑场一般。 所去也不远,三个老首辅齐齐在慈庆宫外哭告请见。 徵音门内右手边就是御马监,成敬带着满脸啧啧称奇看着这一幕。 这等阵仗,慈庆宫里当然很快就出来了人。 刚回来不久的王安、邹义各扶一个,刘若愚也扶着沈一贯,他们终于进了慈庆宫的大门。过了许久之后,田乐也匆匆赶来,来到慈庆宫正殿外。 进了门中,他看了看情况长长舒了一口气,跪下连声说道:“殿下,臣早就说过,殿下实在是过虑了!如今三位阁老一同请见,何必又遣人召臣来,以致外廷人心惶惶?” 沈一贯本来已经像蔫了的茄子一样,闻言也不禁一震。 倒是嗣君殿下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站了起来对申时行、王锡爵二人行了个揖礼:“非是信不过二位阁老,只是足见父皇、皇祖母于孤多日来之惊惧。此前廷议,只有大司马认为孤所言诸事皆可,这才信重不已。” 申时行和王锡爵的心情无奈得很。 把那样的秘密都对我们说了,如今说动了沈一贯一起来“开释前嫌”,何必又在得报之后赶紧派人去请田乐来“护驾”呢? 这可是在宫里,还怕三个老家伙? 但不能说嗣君的不是,人家都起身“赔礼”了,又坦言之前实在是怕。 于是二人只能再度看向沈一贯:你瞧瞧,我们帮你一起拿下了多重多黑一口锅? 沈一贯颤抖着离开之前刚刚被赐的座跪了下来,啜泣着说道:“老臣愧负重托,连连行差踏错,实在难当大任。殿下明鉴,老臣转眼七十又一。虽已剖明心迹,不敢叫天下人议论殿下不全君臣之谊,然铸此大错,实在无颜恋栈不去。祈殿下登基后,明年便允老臣骸骨还乡。” 这下朱常洛从上面还走下来了,到他身边扶起了他:“既是误会一场,沈阁老何必如此?孤遽承社稷之重,也确实过于忧惧了。如今既然疑云顿开,孤还要仰仗阁老。” “是啊,肩吾何必如此?”申时行也劝道。 “元辅切莫如此!”田乐也在一旁义正言辞,满脸唏嘘,“当日廷议,我便点出了要重训京营,殿下所拟诏书可一字不改,还大言不惭我知兵。元辅,只叹诸公久居朝堂,终究是于这险要关节懈怠了。我又如何能明言其事,让君臣更相忌?只当诸公随后皆称可,是知我用意了。谁料又多出群臣劾奏外派内臣之事……” 沈一贯死的心都快有了。 你不仅在嗣君面前喊我元辅这等带有宰相含义的称呼,还暗骂我蠢? 可是当时田乐确实是那样说的,而当时沈一贯及其他人也确实没想到:他提重训京营是要点醒诸人嗣君在担忧大位安危。 没杀人但诛了心,回头来倒只有一个田乐是真心为他们好。 你看:嗣君信重他是有原因的。 你以为他当时那么舔是因为没底线?不,只有他一个人看透了真相! “老臣……”沈一贯悲从中来,再次哭得说不出连贯话。 田义就这么看着殿下于一旁连声安慰沈一贯,心里是真服了。 如此一来,外派内臣这些耳目、抓紧兵权的动机、对田乐的另眼相看,理由充分无比。 而久离朝堂的申时行、王锡爵,一回到内阁就以这种方式让沈一贯承了他们一个天大人情。 这还没完。 “孤虽然忧惧,这十来日不再召见外臣,然诸多奏疏,孤也没有懈怠。” 朱常洛让王安他们把诸多已经给了意见的奏疏搬了出来:“今日三位阁老都在,孤处置妥否,还请三位阁老一同看看。” 申时行老激动了:“殿下之勤勉,老臣感佩莫名。处忧惧而不忘国事,实圣贤明君之质!如此多圣断,岂是今日匆匆裁决?发报于外,殿下并不疑肩吾,朝野皆知!” 沈一贯能怎么办? 他还得谢谢嗣君。 哪怕吏部会推的结果,嗣君点的礼部尚书是右侍郎朱国祚,他也只能认下了。 有什么问题吗? 是田乐荐举的人没错,是本来就刚刚超擢为右侍郎才两年、如今才四十二没错,但你听听人家的名字。 朱、国、祚! 在天家忧心大位不稳的情况下,在嗣君想要施恩建立班底的前提下,在之前怀疑沈一贯用心的背景下,用这个本身就是礼部右侍郎、前面左侍郎又缺员的朱国祚怎么了? 凭这名字就能赢下所有! 礼部尚书没让萧大亨去,那么就不用看刑部尚书因此可能变动而进行的备用廷推结果了。 那么多奏请裁撤外派内臣的自然不用理,但谢廷赞奏请启用引发两度哭门风波的王德完,被准了,官复原职工科都给事。 嗣君本是圣贤明君,群臣为何苦苦相逼? (本章完) 第69章 奴儿哈赤亲来朝贺 第69章 奴儿哈赤亲来朝贺 大典进入到顺利筹办的阶段,新任礼部尚书朱国祚干劲十足。 他的官途实在是太过顺利。 万历十一年的状元,而后授翰林院修撰,两年前被拔擢为正三品礼部右侍郎品级之前,他只先后有太子洗马、太子谕徳这两个衔。 两年之后,他又已经是正二品的礼部尚书。 再又是翰林院出身,如今才虚岁四十二,入阁只有一步之遥了。 这一切只代表一点:因为曾是皇长子进学时的侍班官,有过太子洗马、太子谕徳这些衔,所以他上去了。 这也意味着沈一贯失败了。 败在申时行、王锡爵两人手中?那当然不是,此前的十日无声压抑,沈一贯就已经败了。 在皇权面前,沈一贯当然败得不冤。 可他本来明明是一手好牌,而嗣君此前明明不是个强势的主。 申时行、王锡爵被起复用来平衡内阁,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招,他的反应过了。 要命的是,申时行、王锡爵一到,过去十多天里积压的那么多奏疏,很大规模地集中的批朱发到各衙,处置大体得当。 其中就包括朱国祚胜过了萧大亨、赢得礼部尚书这个职位的那道吏部会推结果题本。 官场上,信号和风向比什么都重要。 离不开刑部尚书职位的萧大亨,转眼还要面对山海关民变一案的处置,那是嗣君发了脾气要三法司彻查的。 他还不能现在就请辞,那样显得输不起,显得不满嗣君对礼部尚书廷推结果的点选。 在申时行、王锡爵正式进入工作状态后,在京群臣大部分开始冷静了下来,默默地复盘着。 这样的手腕,好像也不是皇帝的一贯做法。 或者说,皇帝过去好像没这样的能耐,要不然又怎么会躲在深宫里懒得理政? 嗣君好像不一般啊,大家都被他过去的印象耽误了。 最开始有多么“从善如流”、“善政频频”,现在就有多么“心思深沉”、“驭下非凡”。 沈一贯以这种姿态结束他近三个月的“独相”状态,太多人没想到。 这样的结果如果只是他个人心态的问题,那只能说他还不够顶级;如果是步步设计的结果,那就太恐怖了。 也许两者兼有之,也只有大家对嗣君都出现了误判才会形成这样的结果。 总之……登基大典已经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了。 十月初又有一项“善政”传出。 必不可少的大选秀女,这次也被停了,避免多耗费银两。 而皇帝自然不可能不大婚,所以这次选二妃立一后,只就近从顺天府选来。 每次大选秀女,诸省共初选五千人,费的人力物力财力着实不少。 谁能说这不是善政呢? 申时行这个擅长和稀泥的老首辅来了,此前又刚刚闹出一场君臣相忌的风波,哪怕这回选出的大有可能不是出自普通良家,现在结果未定之前也没人说什么“祖制”。 紫禁城里,刚刚升任司礼监秉笔的王安负责这件事。 田义他们渐渐年老,王安是要开始锻炼了。 由他这个嗣君身边的“老人”负责此事,也合适。 这方面的事在着手,山海关民变的彻查还在进行,这已经成为内阁、兵部、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与嗣君之间最紧要的问题。 事情继续挖下去,内臣不说,蓟辽文武、朝中一些人、民间许多商家,有几个能脱开身? 朱常洛被请到了内阁,这回是“燕朝”,只有阁臣参加的内阁会议。 内阁只有三人了。 “……若群臣都如余阁老一般清廉,大明何愁不治?”得知沈一贯接连“认错”之后,余继登的病情迅速恶化,或者说本来就在恶化。 比原本多活了两个半月,他在十月初四薨逝了,现在头七还没过。 新任礼部尚书朱国祚又多一个新工作,为前任及顶头上司治丧。 沈一贯沉默了很多,现在发言最多的倒是王锡爵。 “蓟辽是边镇,如今这乱象也着实不像话!高淮克扣了贡贸该给的银子,此前也不是没有克扣过。如今为剿孤山堡匪患,高淮之外也有文武擅自加派!” 朱常洛发了那句感慨,目光却只盯着那边呈回来的消息里一个另外的消息。 大明建州卫左都督、正二品的龙虎将军奴儿哈赤,奏请亲赴京城朝贺新君登基。 这事情很正常,今年之前,他已经亲自入京过五回。 在大明这边,他在文字上被称作奴儿哈赤。如今,建州女真还没有到胆敢向大明暴露野心的阶段。 他是恭顺的,还一直与大明保持着贡贸。大明收了他送来的土特产,该付给他的银子还扣着不少。高淮那里扣了,其他辽东文武也多有扣着的。 不能说现在就是全方位的收买大明辽东文武,只能说,他这回过来一是要以恭顺让大明对他放松警惕,另外说不定还想因为恭顺而获得点好处。 毕竟,建州女真虽已统一了很多女真部族,但过去每个女真部族还都有自己的贡贸堪合,所以努尔哈赤实际掌握着不少贡贸份额。 但他碰到了朱常洛。 “……故臣以为,只以边民彪悍、诸人疏于边防,就此结案吧。殿下?”发言总结的却往往是申时行。 而沈一贯已经做了闷葫芦,好像就等着退休了一样。 “就此结案?”朱常洛回过神来,但也知道他们大概是什么样的处置意见。 他思索了一会,缓缓说道:“封贡俺答、汗庭东迁后,北虏及女真部族便以抚赏及边市为主。但女真诸部混战不休,建州女真有坐大之势,再加上鞑靼诸部也时有劫掠,辽东边饷反倒一岁比一岁多。如今辽东文武就敢默许乃至鼓动民变殴杀钦差了,仍旧草草结案,将来是不是敢拥边自重,乃至于勾结外敌了?” “殿下,不至于此!”申时行又和稀泥,“北虏诸部,分而治之,乃是多年国策。如今虽是建州女真势大,但素来恭顺,不敢为祸。辽东骄兵悍将是有的,有些文臣持身不正也是有的。但若因此就立即大肆整饬辽东,那就是自毁边防了……” 申时行说了一大通,无非边患虽然稍稍缓解,但辽东刚刚经历了朝鲜之役,眼下本就还没完全恢复;若是因此大动干戈、大换一批人,不说会不会引起兵变,恐怕新到任的人不熟悉辽东边防,说不定就让鞑虏和女真各部滋长野心,弄出更大的边患来。 王锡爵哼了一声:“九年里换了八个总兵,谁能震住底下那些骄兵悍将?如今又闹出孤山堡匪患,辽东若要震慑边虏,督抚按总兵官都要选用得人,整饬辽东还是要做的,我的意思也只是不能现在立刻做。” “就是说,先以此案定下蓟辽总督、辽东巡抚、辽东巡按和辽东总兵官的人选,而后再令他们依职责整饬辽东边防?”朱常洛确认了一下。 “是,臣是这个意见。”王锡爵先开口。 “不可因大案而立即整饬,如此不致立有畏罪兵变等祸。”申时行无奈点头。 轮到了现在实际的首辅沈一贯,他只缓缓道:“臣附议。” “孤知道了。”朱常洛说道,“那就先拿出人选来,孤也要细细思量,再做决断。” 沈一贯看着他起身离去,作揖恭送。 看见申时行、王锡爵两人心事不少的样子,他心中冷笑了一番。 最近这些天,嗣君在他们三人面前一下子又颇有威势,再不藏拙。 现在他们二人也明白嗣君不是毫无主见之人了,更不是进学少的愚笨样子。 辽东形势信口说来,对阁臣的建议始终保留意见,想拖过去大事化小是不行的。 看清了嗣君的本事,自然也就看清了嗣君这么做的用意:沈一贯如今处境,正是“朕”的手腕! 内阁已是三足鼎立之势,嗣君驱虎吞狼之后,又在驯虎了。 整饬辽东显然势在必行,王锡爵递得一手好刀,他心中有哪些人选? 这些人选,是不是跟兵部尚书田乐沟通过? (本章完) 第70章 辽东女真攻略 第70章 辽东女真攻略 朱常洛回慈庆宫后,王之桢和骆思恭已经等在了那里。 骆思恭八月末去的,王之桢九月初一动身的。 先去的先禀报。 “臣到时,高淮已被殴死,是邢督台遣标兵稳住了乱民,擒了祸首……” 骆思恭一一禀报了当天去后的见闻、行止,奉上了有总督府一同清点的财物名册。 “高淮此前遣奴仆家丁赴辽东各地,还有去了朝鲜的,还有七人尚不及押回。臣留了七人在那,与提督一同将税银先行解运回京了,已交由田公公清点入库。” 朱常洛看着他,有点意外亲自去山海关办这件事的也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此刻朱常洛只是先点了点头:“果然是世庙潜邸忠臣之后。这件事,你办得不错,劝说邢督台不要急着请辞的事情也没瞒孤。” “臣不敢!臣奉命入朝刺探消息时,曾见过邢督台。山海关民变殴死钦差,辽东不免人心惶惶,不能没有邢督台出面按着。” 王之桢听嗣君提到世庙潜邸忠臣之后,已经心里一动。 听骆思恭在嗣君面前表现他能考虑事情、敢做事情的一面,余光看了看在一旁的他。 “你先回吧。” 朱常洛先遣走了骆思恭,而后才看向王之桢。 “快马兼程,还要急报回京。大略算一算,你到山海关只用了三四天就查出了辽东抚按及诸多官商涉事的证据,如此顺利?” 王之桢背上有冷汗,他眼中的嗣君当然与外人眼中不同。 而回京之后,听说了沈一贯被逼成那般模样,他自然更加后怕。 若是他王之桢之前但凡对外泄露了半分嗣君锋芒,如今局势只怕都不会是这样。 如今嗣君挟压服沈一贯之威,王之桢更明白他敢用自己去查案的凭恃。 “殿下明鉴,臣如今忠字当头、职责所在,便顾不了亲谊旧谊了!” 朱常洛不置可否:“怎么查的,细细禀来吧。” 锦衣卫这把刀,还是要用的。 他对王之桢点出了王家、张家,暗含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王之桢若不纳“投名状”,朱常洛焉会用他? 至于“泄露天机”导致事情另有变化什么的,朱常洛轻易拖到申时行、王锡爵回京,照样能以“皇权受迫”为由,重用田乐以及田乐所荐的文武。 只不过那种状态下的格局虽有“君臣相忌”掩饰,却不免尖锐了一些。 如今王之桢初步表明了他对“锦衣卫指挥使”之位仍旧是在意的,听懂了“孤会看着”那句话,有了罪证在手,对辽东和女真的攻略就能名正言顺很多。 查案的过程自然很简单。 经过王崇古和张四维这一对舅甥的经营,在对北虏总体上转入封贡贸易为主的新阶段之后,这些年的大明多了一个晋商利益集团。 他们自然不如沿海那边的商人,有江南富庶之地的物产,有海贸的先机,而是更多依靠往西往南往北的茶马。 王之桢都不需要太用力,去了之后找来几个自家的人,轻易就问出了背后有哪些人合谋,哪些人默许,又会有哪些人出来善后。 邢玠当然不能说完全没有责任。但高淮本身太作死,难道要邢玠出面保护他、与其他辽东文武为敌? “那么这六家,就是你给孤表忠心的替罪羊?而把辽东抚按的罪证拿到了,也是你自绝于外臣的投名状?” “……臣不敢如此去想,臣只是先查到这一步。殿下若有命,臣继续往下查!” “三法司又派了人去,你家学渊源、多受教诲,焉能不明白?” 王之桢大汗淋漓,跪着等候嗣君的决断。 朱常洛闭目思考。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 “两件事。” “臣恭听!” “第一,给你两个多月的时间,年底之前,两京锦衣卫所有人的名册,包含寄禄的,都要呈过来。勋戚之后、恩荫之后、请托冒领,你都要分门别类的理清楚。” “臣遵命!”王之桢心里叫苦,这是要大查锦衣卫内部问题了。 “第二,以你王、张二家为脉络,这次逃得一劫的,你叫上十家家主入京,听孤差遣,登基大典之前必须到。” “臣回去就急信送到!” “起来吧。” 朱常洛等他起来后,看着他的脸:“若记得忠字,便能因祸得福。你和其余堂上官的明争暗斗,孤已经听成敬说了。好好替孤把锦衣卫肃清一番,孤要一支不学着文臣内斗的锦衣卫。” “……臣谨记殿下训诫。” “你暂时多用自己的人,可以!但是,骆思恭要重用。登基后,若孤认为锦衣卫已经可堪一用了,你才能以锦衣卫指挥使掌卫事!去吧!” “臣谢殿下隆恩!” 王之桢如释重负,这是个明白信号。 若是这回没有咬着牙忠心办事,在锦衣卫内明争暗斗中败下阵来的就只会是他了,顺带可能牵连王张等多家被问罪。山海关之事固然不可轻动,但那个说的是文武两班,可不是商人之家。 王、张二家虽然出过重臣,可若仅仅只动涉事的王张二家及其余姻亲之家,朝堂上又有哪些人愿意触新君的怒火为他们求情? 就连沈一贯都不见前几月风光了。 王之桢离开后,朱常洛站了起来:“去荐香亭坐坐。” “是。” 田义默默跟上。 一般这样的时候,嗣君大多都是一个人默默思考问题,田义只用随时准备回答一些问题。 朱常洛默默散步,思索的还是努尔哈赤要亲自来朝贺的事。 现在他表面上对大明无比恭顺,此前朝鲜之役还请求随军一同征战。 大明边堡出逃的兵卒百姓不少,努尔哈赤还每每送回。 对这个“忠诚虏酋”,朱常洛必须思考的问题有很多。 干掉是一定的,这不取决于他本人是否会反大明。 统一女真各部的节奏一旦开启,他需要满足更多麾下的利益,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白山黑水之间这么多年来只有松散部族,不是没原因的。在那里,以这个时代技术条件所能获得的物产,只够支撑规模不大的部族。 但什么时间干掉、能不能利落干掉、干掉他和解决大明内部真正问题之间的关系,都需要梳理。 现在努尔哈赤即将亲自送上门来,说实在的,也是一个可以选择的时机。 只不过现在做掉努尔哈赤,建州女真固然没了一个头人,但辽东边防的形势也会顿时更加复杂。 在朝堂和军队还不算理顺的当下,风险实在不小。 钱的话……此前查抄郑府,这回税监回京再加上山海关民变吃的肉,倒是能支撑一次特别战役。 但那就只能全部从内帑拿钱了,后续如何发展很难推演。 “田义,建州女真大败海西女真九部后,如今是什么形势?” 田义倒没想到嗣君在想的事竟是建州女真,他还以为是山海关民变之事如何结案。 想了想之后,田义也只能凭自己的记忆力回答道:“败了九部联军之后,如今建州卫奴儿哈赤又与海西女真中最强的叶赫、乌拉两部结了亲。这两年,建州女真打的都是东海那边野人女真的窝集等部。” “还记得那天,孤问大司马宽甸六堡吗?” “臣记得。”田义现在凝重了一些,“殿下问,如今辽东边军可否与建州女真一战。大司马答,朝鲜之役后,辽东数年内不可再言战。殿下再问宽甸六堡能不能固守,大司马答邢督台老了,辽东缺知兵好官。” 朱常洛想起了熊廷弼,他现在是保定府推官,当官才两年,正七品而已。 马林用在街上贴传单的方式实名和别人斗,也着实离谱,何况这次还涉案。 名震漠北的是他爹马芳,马林着实差了不少意思。 刘綎只会耍大刀,心眼子也不行。他如果去辽东做总兵官,名声和武力值倒是够了,战略上反倒可能坏事。 需要一个足够能经略辽东的人镇着,还要配上好的巡抚、巡按。 邢玠之后,这个蓟辽总督,朱常洛其实很想让田乐去,但是重新整训京营也十分必要。 李成梁?朱常洛能向田乐问起宽甸六堡,又岂会不记得李成梁再镇辽东后发生的事情? “殿下,若只是发愁辽东缺好官,臣觉得大司马当日所言一人可以起用。” “谁?” “归德府袁可立袁礼卿,其人素有清廉官声,从不畏权贵。任七品推官时便因案劾走与申阁老、王阁老交厚的应天巡抚,又办了震动朝野的湖州案。后来做山西道监察御史,那是驳了……陛下旨意,抗旨杀了为祸内臣的。万历二十三年雷震景德门,他上疏进谏,陛下震怒,最后革职为民。” 朱常洛想起来了:“他啊……” “是啊,素有袁青天之名,又已做过监察御史。若起用之,巡按辽东,殿下便可就此处置山海关民变,而不满辽东文武草率处置之意可显,朝臣不便阻拦。其后袁可立巡按辽东,文武自会谨肃;而曹学程之后,殿下又起用袁礼卿,天下皆知殿下求治之心。” “渭川,想得周到啊!那便去传令。” 田义有点尴尬地说:“只怕有些难,据说不愿再出仕……” “为何?”朱常洛随后又明白了,那当然是被他老爹伤到了,“那简单,这个难题交给内阁。他们也一同去信延请,如今孤要登基了,毕竟是新朝!” 以袁可立的资历,现在很难直接做督抚,但巡按辽东确实够资格了。 总督的话,邢玠其实还能用,但朱常洛要和他见一面。 至于努尔哈赤……朱常洛已经想通了。 大明是输在自己人手上,只要有个水平过关的皇帝,能够解决好内部问题,熊廷弼、孙承宗、卢象升、孙传庭、洪承畴……乃至于总是暴走的袁崇焕,谁不能用? 必须承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缺陷,也有他的利益考量。 马上就要登基了,对于即将亲自来朝贺的努尔哈赤,朱常洛只用给他一个眼神,提出一个要求。 恭顺至极的努尔哈赤,相信不会拒绝把他区区第八个儿子黄台吉送入京进学吧? 眼神会让心里有宏图的人读懂,质子也许成为将来的“第八大恨”? 但也可能不会有,因为努尔哈赤应该还会再来朝贺吧。 一句话,对辽东女真的攻略,根本还是在大明之内,在于那条漕河以及通过那条漕河“满足”着帝国的江南财税重地! 这才是主要矛盾。 (本章完) 第71章 骄阳初升(结束求追读) 第71章 骄阳初升(结束求追读) 万历二十八年的十月,大明朝堂开始稳定下来。 最大的任务是十一月二十八日的禅位及登基大典,最紧要的案子是山海关民变的审理,最万众期待的却是大明官场大补员! 吏部已经奉旨启动一次大规模的考功,只是考功,不是大察。目标很明确,完善因为万历怠政而千疮百孔的官僚体系,从两京到地方,应补尽补。 举国欢腾。 工部那边,贺盛瑞从泰州回来,擢升工部右侍郎,皇极门重建事宜提上了日程。 兵部在筹备十二月初二的播州献俘,还有播州叙功,再加上重新整训京营的方略。 户部则忙着对接各省,田赋征收解运工作一点也不能耽搁。 在这一派新气象里,徐光启赶在登基大典之前抵达了北京,比原计划的早了一些。 毕竟是一个难得的经历,像他这样提前赶来京城准备明年会试的举子不少。 广安门内炉神庵旁,三个士子和一个家仆走到了这里。 一个穿着稍体面一些,行囊由家仆背着。两个身上衣服已颇显陈旧,神情局促地背着他们的书箱。 他们两个的书箱又有一同,一个是杉木书箱,一个则是木架和麻布一同做成。 “到了,潞安会馆!”衣着体面一些的拉着两人,“开之兄,于时兄,我们这便投帖住下吧。如今还早,应当没有那么多山西同科抵京。” 到了门口,他便拿出了拜帖:“蒙提学指点,学生三人入京应会试,特来投宿。” “三位老爷先请进来。”门房不敢怠慢,把他们先请进了会馆之内,然后去向掌柜禀报。 “开支兄,于时兄请看,这便是如今京城的两家山西会馆之一,另一处在青云胡同,叫平遥会馆。这潞安会馆更早,主要是经营铜、铁、锡、炭的几家捐建。每到大试之年,便广开大门,为我山西举子之试馆。虽不如江南诸省的会馆气派,却也让我山西举子多了个寄身之所。” “……多亏了定远贤弟。”那两个家境贫寒一些的一边小心打量,一边向他道谢。 “不足挂齿,不足挂齿。我与开之兄同年,又与于时兄相见恨晚,既知这等去处,焉能藏私?省下些纷扰,也好在此安心应考。”他热情地招呼着,“先把行囊搁下,一路入城也累了。” 刚没闲聊几句,却见那门房领着个掌柜过来了,掌柜拿着那拜帖面有难色:“魏老爷当面,程老爷当面,孟老爷当面,实在不好意思,鄙馆如今没有空房了。请稍歇片刻,小的遣人去不远处旅舍为三位老爷定好三间上房,再为老爷们引路。房钱鄙馆来付,绝无需三位老爷劳心。” 姓魏的愣了一下:“这么早便住满了?也是……登基大典在即……” 没想到立刻又有几个人过来了:“不必。” 掌柜的转身一看,立刻弯腰:“东主……” “你去收拾好,既然又有举子持帖来,我们自去旅舍住下便是。”说罢到了三人面前行礼,“让三位见笑了,实在是我们几人今日也刚刚赶到。鄙人介休范元柱,还未请教。” “……原来是范家主当面。学生上党魏云中。” “原来是‘吾而不奇,谁当奇者?’的定远贤侄。”那范元柱笑着看他,又看向另外两人,“那么贤侄一同高中今科乡试的好友程开之也在了?” “学生正是程启南,见过范家主。” “这位是蒲州举子孟希孔孟于时,我们二人与于时兄路途相识,甚是投缘。于时兄学问精深,小弟也钦佩不已。”魏云中又介绍了那个看起来最穷的。 “定远贤弟谬赞了。学生孟希孔,见过范家主。” “都是晋地大才,今日得识不甚荣幸,三位定能金榜题名!” “借范家主吉言。” 范元柱又行了行礼:“馆中已有几位同科住下,我们都是粗鄙生意人,就不叨扰三位了。若有什么差遣,吩咐掌柜的便是。” “范家主哪里话,是学生们叨扰了。” 看这几个会馆的“东主”自己让出了房间离开,魏云中随后才向程启南、孟希孔二人介绍了一下。 据说最开始是从江南兴起的,各地商帮渐渐开始捐建会馆,资助一些贫寒士子考举。 至于高中之后再如何加深情谊,那是之后的事了。总之现在先结个善缘,不是什么坏事。 对两个家境稍差一点的人来说,以前虽然也有所听闻,但既然连举人都还不是,也就不曾亲眼目睹。 如今又多一份阅历。 他们不知道的是,范元柱等人离开会馆之后,刚才脸上的轻松和笑意不见了。 “先找个地方等王提督传话吧。本想就住在会馆,并不惹眼又能商议一二。”范元柱跟他们拱手,“不是要紧事,也不必遣京中管事通传商议。” “范兄,是不是不必如此谨慎?既然……陛下相召,我等商议与否,当无大碍吧?” “不可妄揣圣心。连王张二家都不敢有其余心思,你我还是谨慎些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频频商议,让厂卫探知岂是好事?就此先行别过。” 谁家在京城没个店?前店后院的,住下就好。 人人心中带着不安,不知道嗣君要他们在登基前赶赴京城是要做什么。 他们只是谨小慎微、处处都要低头弯腰的商人罢了。 但他们又隐隐知道,恐怕与山海关商民抗税打死钦差有关。 因此便更加不安。 此时此刻,慈宁宫中,李太后也板着脸训诫诸王府使臣,让他们恭体宗室之难,值此大位传承非常之际不得妄动,压力给满。 慈庆宫中,朱常洛则问道:“还有哪家京外勋臣家没到?” 陈矩回话:“黔国公不可轻离,遣子沐启元来贺……” 他一个个地说着还没抵京的各位勋臣之家,朱常洛点了点头:“赐宴他们的事,就由你安排了。” “奴婢领命。” “努尔哈赤和朝鲜使臣已经过了山海关?”朱常洛又问成敬。 “是。若日行三五十里,该是下月初八左右抵京。” “袁可立呢?”朱常洛问田义,“他就在河南老家,这都快一个月了。” 田义有点尴尬:“三位阁老都去信了,他还是说不是故意推辞,是事情没办完。” “……他在办什么事这么要紧?” “帮同是睢州人的河南巡抚李汝华在睢州老家丈量田土,厘清睢州田赋。夏粮征缴后,正是时候。” 朱常洛有点惊了:“丈量田土,厘清田赋?” “正是……” “李汝华已是河南巡抚了?” “是,万历八年进士,如今以右佥都御史巡抚河南。” 朱常洛眼中异色连连,不愧是袁可立,能整事啊。 虽然他们大概率也并不能彻底去做什么大范围清丈田土的事,但就算只凭袁可立自己的名声,凭李汝华的官位在他们俩的老家搞事,也足见这两人有些不同了。 “那就再拖着辽东文武大员的选任。”朱常洛点了点头,“等他们做完这个冬天,年后一起去辽东上任!” 大典越来越近,各色人等都在等着那一天。 大明的新君虽然还不曾以他自己的名义颁过什么旨意,但透过沈一贯及之前群臣“凌迫”的阴云,大家都已隐隐看到他的光芒。 恰似即将破晓而出、光耀大地的骄阳! (本章完) 第72章 登基为帝,国库空空 第72章 登基为帝,国库空空 在整个十一月中旬开始的前置典仪后,大明在腊月来临前的雪中举行着登基大典,迎来了新的主人。 紫禁城内的三大殿一带,大典现场雪落纷纷,天色深重。 朱常洛穿着皇帝衮冕站在安置于皇极殿屏风后,雪还在下。 三大殿只有基座,此刻周围那些宫阁也开始积上了雪。 “皇帝恩旨:百官免贺,止行五拜三叩头礼。” “众臣已列班,皇帝陞座!” 朱常洛从屏风之后走了出来,看着屏风前面的宝座。 上面也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雪。 他望了望云台上和丹墀下的群臣、使臣们,按礼仪该有的鸣鞭正在进行。 钦天监报了时,鸿胪寺官引导着,朱常洛坐在冰凉的宝座上,视线透过冕旒和雪看着前面。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常洛已先行谒告了奉先殿、奉慈殿,于慈宁宫中谒见了太上皇帝朱翊钧受命,受了全部御宝。 五拜三叩头,大典至此,他就是大明正式的主人。 “外使陛见朝贺!” 这是这回额外添加的一个环节,过去外使都只是观礼、呈上贺表、跪拜罢了。 领衔来朝贺的,是朝鲜国王李昖的次子光海君李珲。 朱常洛知道朝鲜派他过来的用意:希望他在大明新君面前露露脸,看看能不能得到大明承认他王世子的身份。 这是有关朝鲜之役的一段故事,朱常洛现在不关心这个,也不准备承认他的王世子身份,只以使臣相看。 他的目光,停留在现年虚岁四十二的努尔哈赤身上。 见大明新皇帝对自己并不关注,李珲只能忐忑地领衔跪拜朝贺:“藩国外臣,敬贺天朝上国皇帝陛下承继大统……” 努尔哈赤虽然浑身上下都表现得极为恭顺,但刚才远远地看去,竟发现大明皇帝凝视着自己。 这点天寒,对于世居长白山的努尔哈赤自然算不得什么。 但刚才大明皇帝的那个眼神,却让他的心里有些发寒。 那是一种什么眼神?洞悉、玩味…… 关键是这么多藩国、藩族的使臣,他只盯着自己! 大典之上更无他言,朱常洛是大明的皇帝,他也没必要在这个场合向他们说什么特别的话。 这就是天朝上国君主的威严。这些人过来磕头跪拜,才叫臣服、恭顺。 再要单独接见,那是登基之后了,让他们先等。 之后便是百官一一退出,要到承天门外等候听登基诏书。 “请用宝!” 面前是朱常洛将用宝印颁发的第一份诏书,也是他的第一道正式圣旨。 “用印。” 他开口,便已是谕旨。 遵旨用宝完成,鸿胪寺官就要请颁诏。 而后,这诏书被翰林院官交给了礼部。 今天,是礼部尚书朱国祚亲捧诏书到等候于午门外的锦衣卫銮舆司所置的云盖中。 田尔耕在那里。 接下来就是大典最后的一个环节:登基诏书被郑重地抬到承天门外开读,颁行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 【维我皇明,运祚隆昌,基图巩固。煌煌大历,圣圣相承。太上皇帝奉天临民二十八载,乾纲在握,泽旁流渊。万国事殷,忧勤感疾。虑壅万几,讬以大计,顾命神器畀予眇躬。】 【仰遵太上皇帝旨意,俯从臣庶累笺之请,宗社大计弗获固辞。】 【兹于十一月二十八日己巳祗告天地宗庙社稷,即皇帝位。履阵之初,有怀鼓惕,若涉渊冰。尚效文武亲贤一心一德,惟是邦家彝宪是训是行。其以明年为泰昌元年……】 今天开始,行人司就会各派人手,将新朝皇帝的第一份诏书请到诸省开读,让整个大明都知道:帝国已经有了一个新的主人。 而朱常洛则以正式的皇帝身份,再去见一遍应该见的人。 圣母太皇太后,太上皇帝,圣母皇太后,圣母皇太妃…… 朱翊钧就将于慈宁宫中与李太后同住,王太后和王太妃则住往奉先殿东面的仁寿宫。 “……皇帝免礼。”李太后瞧着一身衮冕、英气勃发的孙儿,心神有些复杂:“与祖母就无需多言了……去看看你父皇吧。” “是……” 朱常洛往佛堂后面走去。 慈宁宫不小,除了正殿和后殿的佛堂,再北面还有两个小院子。 朱翊钧如今在其中一个院子里养病,之前几个月,王太后住在另一个小院。 到了朱翊钧如今的寝宫,朱常洛平静地吩咐了一句:“都下去吧,让朕和父皇说说话。” “奴婢谨遵陛下旨意……” 这些话,自然落在不远处床上朱翊钧的耳中。 朱常洛走到了榻前,看着朱翊钧眼神中的忐忑不安。 “今天……下雪了。”朱常洛轻声说道,“白茫茫一片,看起来很干净。父皇,皇儿已经登极。不论父皇心中是怎样想皇儿的,都过去吧。” 因为卧床已经几个月,朱翊钧的肌肉大概已经开始萎缩了。 就算他本身的生命力再顽强,长期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他所剩的时日还会有多久? 朱常洛并不想他又很快去世,那样又是很多的事要办:典礼、下葬、服丧…… 浪费时间,要不少钱。 所以他亲自拿了手帕,为朱翊钧擦了擦脸。 “皇儿以后还有很多国事要办,只怕不能每日都来问安。皇儿也知道,父皇恐怕也不想时时见到皇儿。” 朱翊钧的眼神是随着他的动作而动的,眼神里压抑着惊恐。 朱常洛擦了一遍他嘴角的口水,又擦了擦他流到脖子里的那些,“罢了,只能说是造化弄人。皇儿不惹父皇难过、担忧,父皇好生静养吧。那白雪之下的是是非非,皇儿只能用最后的成效来洒扫。父皇,皇儿告退。” 白雪遮盖了大明如今的千疮百孔,两代皇帝之间的心结却难以解开。 看着儿子身着龙袍行礼离开,失去权柄的朱翊钧双目无神。 他已经只是这紫禁城中的一个病人,现在紫禁城换了新的主人。 朱常洛又去了一趟仁寿宫,也遣人去了一趟英华殿、咸安宫、隆德殿等安置朱翊钧其他妃嫔的宫殿。 等他回到重新布置过的乾清宫之后,紫禁城后半部分最中央的这个区域,已经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坤宁宫和东西十二宫都等着新的主人,唯有乾清宫此刻是繁忙的。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田义、陈矩、成敬、王安、马堂、孙隆、邹义等一众太监在乾清宫正殿中再次向他拜见,这是仆见主。 其中混了两个“罪奴”进去。 “起来吧。明日后日赐宴,下月朔日御门听政,诸事还要安排。马堂,孙隆,你二人留下。” 邹义也留在乾清宫,他现在是御用太监了,随时准备处理皇帝吩咐的各种杂事。 马堂和孙隆则忐忑不已。 “继续用你们,为的是你们一个清楚漕河上的事,一个清楚江南的事。”朱常洛看着他们,“朕要知道漕军派兑、江淮盐茶、徽浙商帮、江南世族的诸多详情。明日赐宴勋臣,朕还要知道他们与其中关系深浅!” “……奴婢遵旨……” 一个在临清搞出万人抗税,一个还没闹出苏州民变、留下那个所谓《五人墓碑记》中的事迹就回到了京城。 他们虽然只代表朱翊钧出去敛财,但又确实踏足了大明工商业的深水区。 大明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但最终所有的问题都会归结为钱的问题。 大家都等着新皇分蛋糕呢,而朱常洛两手空空。 那样的登基诏书颁告天下后,应该立即就是群情汹涌。 这回恐怕都不需要谁来鼓动了。 久违的朝会将在十二月初一召开,估计就会相当热闹。 但在那之前,还有新皇二十九日赐宴宗室使臣和勋戚、三十日赐宴文臣。 之后,则是十二月初二献俘。 泰昌元年的诸多大政,将于接下来十二月前半段确定。 包括山海关民变的定案和辽东重臣的换任,此前就已吩咐下去关于缺员补任的最终结果。 包括财计问题,播州之役的犒赏、边军响应、重训京营的费,矿监税使撤除后的新阶段,节流之外如何开源? 田乐家中,他一脸无语地看着弯腰向自己感谢的刘綎。 “……惜你武勇的,不是我,是陛下!”田乐头皮发麻,“是不是逃过一劫,又点了你亲押贼酋献俘,你就又不长记性了?” 刘綎咧嘴笑:“大司马也是末将恩人啊!末将又不傻,大司马此前问末将辽东事,要整饬辽东的话,刘某可为快刀!” “……” 时隔许久的大朝会前夕,你跑到兵部尚书家宅拜访,还叫不傻? (本章完) 第73章 蠲免皆无,众议纷纷 第73章 蠲免皆无,众议纷纷 大明新君正式登基,传下了一道特殊恩旨:京城免三夜宵禁。 来往之人极多,刘綎过来并不算太惹眼。 所以刘綎当然不认为自己是傻:今明后三夜,新君的第一次朝会之前,京城不知道有多少人去“亲朋好友”家登门拜访,又或者流连于酒楼勾栏。 田乐认为他这是傻,因为他知道这道特殊恩旨的用意。 “你也莫要到我这里跑了。辽东总兵官一职,陛下自有圣断。”田乐留他喝了半杯茶就开始逐客,“献俘大典只剩三日了,回去好生准备着才是。” “大司马,我不是为了这个,我……” 田乐头有点嗡嗡的,站了起来:“你若总是这般不明深浅浑浑噩噩,叫陛下如何敢重用你?” “……大司马,这话是什么意思?”刘綎有些惊疑不定。 “不明白就回去,再好好想想登基诏书!” “……末将没有记,也记不住啊。” “拿回去看!” 刘綎直到离开了田乐家,也没有意识到田乐是手抄了一份诏书内容给他,当场便拿了出来。 自从入京后,田乐在兵部官厅向他多问了些辽东事,刘綎就觉得田乐对他有些另眼相看,这才来套套近乎。 今日田乐又是话里有话,刘綎倒是不敢怠慢。 回到京城暂居的旅舍里,他横竖也看不出有什么内涵。 傻了眼。 真是的,李化龙也好,田乐也好,这些文臣出身的督抚总是玩这一套。 有什么不能明说吗? 而且老婆也没带来…… 沈一贯、申时行、王锡爵、朱国祚的府上,也各有一些人。 “内阁所拟登基诏书,怎么会是这样?” “改宗藩条例、裁撤冗监、暂停三殿两门大工、整训京营……除这四项具体事务,再无其他了?” “恩赦呢?兑运轮派呢?蠲免呢?” 听着这么多人的议论纷纷,沈一贯并不开口。 “元辅,您承天下之望。诏书中只字不提恩赦蠲免,天下难安呐!” 沈一贯抬头看了过去,是浙江同乡当中的一个户部郎中。 其他人因为这个人的一句话,也都看向了沈一贯。 他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道:“九月里的事,莫非你们不记得了?” 众人都想起“凌迫皇权”那回事。 “……只是这次登基诏书大异于往常。承天门外,群臣闻诏,尽皆愕然。加派无有蠲免,灾祸无有蠲免,拖欠无有蠲免,援边王粮无有蠲免……” “元辅,内阁断不会不知其中轻重。难道这是陛下旨意?陛下究竟是想……” “莫非此前余阁老忧勤成疾一病薨逝,元辅数乞骸骨,都是为了诏书条文?” 沈家厅内顿时又议论纷纷,沈一贯平静地看着众人,让他们尽情去想,去议论。 历朝新君登基时都会有的恩赦蠲免罢了,这算得什么? 他沈一贯可以把这份委屈咽下去,当时形势已经到了那种程度。 现在申时行、王锡爵的府上,也都是这样吧? 这样一份诏书颁告天下,汹汹舆情难道又是他沈一贯鼓动?这回是不是加上申时行、王锡爵一起鼓动? 两个老狐狸此前都并不对嗣君明言,顺水推舟地就把诏书润色拟定了。 现在嗣君成了皇帝,大位已经没有问题了,该爆发出来的一样都不会少! 对人的恩赦,有了曹学程的先例,有了现在吏部的考功补员,大家倒也能接受。 但对于诸多赋税、岁办、坐办、杂办……各种各样的钱粮财货积欠或者未来应缴额,只字不提蠲免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皇帝心里有数吗? 看看,其实他们关心的事情全部都是:蠲免、蠲免、蠲免! “你们莫要多问了。”沈一贯开口停止了他们的议论纷纷,“老朽忝任台阁,那时是不敢不直言的,不意却有了凌迫君父之疑。免宵禁三夜,厂卫却不会闲着。只怕,陛下正想看看朝野对这诏书有何议论。” 话说出口,厅内寂静无声。沈一贯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老朽已至古稀之年,残躯一岁不如一岁。朝堂风急雨骤,老朽已不堪摧折。” “元辅,您老当益壮,何出此言?” “是啊元辅!我等尽知,并无所谓浙党。只是江南国之根本,百官、士绅还仰仗您……” “老朽遮不了风,挡不了雨了!” 沈一贯顿了一下他手中的拐杖。 这是九月之后他开始用的,仿佛那次之后,他的心气泄了很多,身体也弱了不少。 “……申阁老、王阁老,不也是出身江南吗?”沈一贯抬起一只手摆了摆,“老朽管不来那么多了,诸位请回吧。” 他开口送客,然后在老仆的搀扶下缓缓走向后院,只留下厅中许多面面相觑的“浙党”官员。 该说的都说了,该点到的也点到了。 闹是免不了的,但这一次,沈一贯不想再以“党魁”的身份出现在皇帝视野里了。 他应该只是个一心准备致仕的首辅。 正如沈一贯所料,申时行和王锡爵府上确实也有很多人,大家谈的也都是关于登基诏书的问题。 申时行的反应就要圆滑许多。 “连年大征,国库空虚!不说播州叙功,便是朝鲜之役、大小松山之役,如今犒赏都未足给。陛下足称仁恤,实乃有苦难言!既应群臣之请撤了矿监税使,又改革宗藩条例、裁撤冗监、裁汰京营冒滥,这都是节流之举!朝会要开了,但只先重修皇极门,其余三殿两门暂停营建,难道你们还不懂吗?” 王锡爵则说得很明白:“陛下亲为表率节流,难道天下官绅不能响应一下,反倒要计较诏书中没有蠲免应缴的赋税、积欠的赋税?哪有只让陛下受苦、自己邀恩的臣民?只说了这些的苦心,别告诉老夫你们看不懂!其余人老夫不管,你们既然能来我王家拜访,我只说一句话!” 他盯着这些人:“今时不同往日!陛下此诏,我王锡爵以为可!你们来老夫面前,老夫也劝你们一句:别以小民生计之艰,群起奏请蠲免积欠!” 沈一贯还所料没错,厂卫确实在加班。 王之桢“奉旨”开始整顿锦衣卫,这一段时间以来在锦衣卫内“圣眷”无双。 他题请上去的人事变动,朱常洛全部允了。 如今,骆思恭越级升迁,已经是南镇抚司镇抚使。 虽然只是从四品,但这个时候的锦衣卫二三品大多只是寄禄或带俸,并不在卫内实际管事掌权。 南镇抚司,专职锦衣卫内部军纪刑罚、军匠;北镇抚司,专职监察、抓捕、刑讯,管的是外人。 锦衣卫的总体规模当然很大,但到了此时,令外人闻之色变的其实也无非锦衣卫北镇抚司。 向来有“谁掌握了北镇抚司,谁就掌握了锦衣卫”的说法。 但现在锦衣卫所处的阶段很特殊:皇帝要求先整训出一支如臂使指的锦衣卫,那么南镇抚司就重要了。 何况现在的南镇抚使骆思恭,实际上是皇帝钦点来“监督”王之桢的人。 骆思恭头上,只有两个以正四品指挥佥事署南镇抚司的上官罢了。一个管卫内军纪刑罚,一个管军匠,而骆思恭则负责具体施行。 从四品,也刚好比镇抚司底下的千户所五品正千户高那么一点点,够用了。 王之桢到了骆思恭面前问道:“巡城千户的回报到了吗?” “还没有。恩免宵禁,总要等到后半夜才一同回报。” 王之桢点了点头:“回报到了,速报予我。明日清晨,就要呈禀陛下。” 这个时间,朱常洛刚刚把马堂、孙隆等人放走。 这是长达数个时辰的详细了解,是朱常洛为下一步所做的准备。 邹义和刘若愚比较年轻,一直陪朱常洛忙到现在。 “把今天马堂、孙隆说的,再让田义他们一同补充完整。明日清早朕回来后,要看纪要呈禀。” “……奴婢遵旨。” 真是疯了,正式登基第一天晚上就要通宵加班吗? (本章完) 第74章 天下渴恩,“民心”汹涌 第74章 天下渴恩,“民心”汹涌 通宵加班的人很多。 因为登基诏书的特殊,朝会前的这三个夜晚和两个白天,大明的京城注定不得安宁。 皇帝还恩免了三个夜晚的宵禁,仿佛鼓励大家多串门,多交换意见。 人人都嗅到了新君的不同。 难道没见过世面的新君反而更期待群臣的苦(围)谏(攻)? 一切都因为诏书中没有历朝新君登基时必定有的蠲免内容。 刘綎琢磨了一夜也没琢磨明白田乐的意思。 他有点纳闷,行军打仗他不缺计谋啊! 潞安会馆中的魏云中、程启南、孟希孔三人加入了恩免宵禁后的同游同饮活动。 主要由魏公子买单。 京城的生活不免消磨人的意志。 美酒美人、高谈阔论,在这举京难得的热闹之中,程启南、孟希孔二人默默听着来自江南、川贵、两广、北地诸多举子的议论。 其中自然有些早已声名远扬的名士,譬如山东蒙阴的公鼐。 蒙阴公家,到公鼐的父亲这一辈止,已经连续四代都有进士,公鼐的父亲公家臣还授了翰林院编修。 而公鼐幼年时就有奇才,是在参加秀才资格考试时因为表现太过优异,让蒙阴县因此被升为中邑、从此每年多了六个秀才名额的人物。 那时候公鼐就已经远近闻名了,如今他已经虚岁四十三,为什么还是举子? 因为万历五年公家臣被张居正贬了,期间风风雨雨、父亲病逝,公鼐一直到万历二十五年四十岁才考中举人。 上一科会试他没有金榜题名,不代表他这回呼声不高。 相反,厚积薄发,许多人都认为他这次仍旧有叩问三鼎甲的实力。 “孝与兄,你记得太上皇帝昔年登基时诏书吗?” “那有什么不记得的?先父隆庆五年授编修,我其时随先父在京城读书。太上皇帝登基诏书,先父曾令我背过。” 公鼐清了清嗓子,开始一字一句地背起来。 这也是实力。既是他的天资本事,也是公家四代进士言传身教的要求:将来是要出仕为官的,岂能不关心登基诏书中的大政纲领? 说不定随后还有来自父辈细细的解读。 程启南、孟希孔这样的人就没这样的家世了,他们还真不知道万历皇帝登基时的诏书内容细节。 现在他们慢慢地听着,也在心中默数着其中的“蠲免”二字,因为这正是一群举子之前正在聊的内容。 “……近来边费浮于岁额,不计有无,概拟蠲免……” “……自嘉靖四十三年四十四年四十五年并隆庆元年钱粮,除金银不免外其余拖欠夏秋税粮、马草农桑、人丁丝绢、布疋绒、户口盐粮盐钞、皇庄子粒、各色料价、屯田牧马、草场子粒租银、慙价匠价、砍柴柴炭等项悉从蠲免,其二年三年四年各量免十分之三。” “……淮安府徐州地方,屡被水灾,民不堪命,及广东惠湖二府兵伤特重,除照前蠲免外仍全免隆庆二年三年,以示优恤。” “……蠲免……” “……蠲免……” 程启南和孟希孔面面相觑:一共提了八次蠲免,涉及到的蠲免内容几乎已经遍及各种赋役、税课,也特别照顾到了一些具体的省府州县。 而这么长的登基诏书内容,公鼐真的是背诵了二十八年多还记得吗? 他们两个有点后悔来参加今天的“文会”。 “这真是奇了。陛下御极,这次登基诏书竟无一字提及蠲免。连年征战,矿税荼毒地方,小民不堪重负。诸省诸府县,诸赋税拖欠不少,难道悉不蠲免?陛下登基,阁臣何以拟出此等诏书?未闻有御极不恩赏天下以收臣民之心者。” 听着其中一人的啧啧称奇,孟希孔低下了头。 不是这样的。 小民确实不堪重负,但真正的小民哪有敢拖欠赋税的? 他就是真正的小民家出身。 即便被佥派为粮长的中户,也不敢有拖欠。 敢拖欠赋税的,只有官绅,只有至少以府县为单位的那一团一团人。 他们等的就是这因为新君登基、大婚、生子、大捷……各种各样原因的大赦天下、恩恤天下! “诸位!我等士子读书报国,闻此诏书,岂能不为民请命?要我说,拟出此等诏书的阁臣,皆是奸佞!” “辅国重臣,岂有不助天下归心于新君者?真乱臣贼子!” “素问陛下进学不过六载,万不能让这些尸位素餐之辈哄骗了!” 程启南也低下了头。 礼部尚书是殊恩拔擢的朱国祚,他的上位很难想象是朝堂重臣论资排辈的结果。 皇帝真不懂得这种诏书会引发的波澜吗? 是阁臣们哄骗不明内情的皇帝拟出这样的诏书?还是皇帝坚持用这样的诏书和礼部尚书的任命,让中下层官员和年轻士子把矛头对准阁臣?程启南已经虚岁三十九了,尽管家境一般、结交不广,但他比年轻的孟希孔有多的阅历。 现在这些举子在酒后说着什么要为民请命,到底是想站在新君这边博得礼部尚书的青睐,还是将计就计借此掀起对新君“寡恩”的不满波澜? 自然不能直斥君父寡恩,所以内阁就是替罪羊。 内阁让这样的诏书颁告天下,是不是以退为进,让陛下知道治国之难? 程启南也毕竟没有亲历过官场,所以他还想不明白。 申时行还没有睡着。 年纪大了,睡眠就更短了。 书房的灯还亮着,他斟酌着词句,拟着他再为阁臣后的第一封密揭。 申时行知道沈一贯此前的“失态”是有原因的。如果任由新君颁告那样的诏书,他沈一贯就完全辜负了满朝文武、地方官绅的期待。 皇家节流又怎样?内帑又不会给大家。 蠲免才是普天下有力量的那群人的期待。 申时行已经知道了当日廷议的过程,只能说沈一贯也没办法当场坚定拒绝嗣君的主张,只是转而交换了余继登的入阁,保留了后面在“润色”诏书过程中“拾遗补漏”的可能。 群臣纷纷奏请裁撤外派太监,也未尝不是一个让嗣君看看“民心”的试探。 上一次,皇帝可以用尚未登基、担心大位安稳的理由压制住沈一贯。 但最终察觉到了皇帝真正城府手腕的三位阁臣,其实也或多或少存了同样的心思。 就让这诏书颁告出去吧,让皇帝再看看真正的“民心”有何等汹涌。 【臣申时行沥胆以告……】 申时行想对皇帝说:想图治一点问题没有,阁臣从来不是皇帝的敌人。国事的纷繁复杂,并不是因为阁臣、重臣总是瞻前顾后、推诿劝谏。 有些事,真的不能用太粗暴的方式解决啊。 您可以手段那么粗暴地压制首辅,但这么做,在接下来的事里起不到效果的。 世人道我“不近悬崖,不树异帜”,陛下,居中调和,难中又难啊…… 难道您希望大明就此收不上来赋税了? 申时行想象中的“鲁莽”皇帝,现在正呼呼大睡,似乎对即将翻涌起的汹汹“民意”毫不在乎。 而已经在京城等了一个多月的十家晋商家主,今晚并不准备睡。 因为明天要入宫。 提前吃好能保证体力的上等珍馐,因为要提前净腹、避免御前失仪。 关键是,他们知道天亮后,皇帝登基的第二天是赐宴宗藩勋戚。 万万没想到他们也是这一天被皇帝召见。 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他们不确定,所以更加忐忑,更加睡不着。 天还没亮,一个个或者穿上布衣服,或者穿上麻布衣服。 他们虽是民籍,家中也有些人有出身、有诰命,但他们清楚,在皇帝面前,这次他们的身份是商人。 是商人,就没资格穿绫罗绸缎。 “都备好了吗?” “老爷,都备好了。” “等宫中天使到了,不可称老爷。该孝敬给天使的,要机灵点,别太着意。” “您放心,东家。” “……再盛一碗参汤来。” 不知道皇帝具体会什么时候见他们。对此,宫里的做法都是让他们早早入宫等候着。 恐怕要饿很久的肚子,也不好在宫中出恭、闹肚子。 就这样等着等着,新皇登基后的第二天,天光渐亮。 (本章完) 第75章 宗室勋戚,谁堪大用? 第75章 宗室勋戚,谁堪大用? 大雪未化,既然要赐宴,自然不能在户外。 乾清宫的屋舍其实不少。除正殿和两侧的昭仁、弘德二配殿之外,三面宫墙都有罩房。 参加今天赐宴的三类人,都是与国一体的“至忠肱骨”。 首先是宗藩。 存续至今的,太祖朱元璋留下了十三家亲王:秦、晋、周、楚、鲁、蜀、代、肃、庆、岷、韩、沈、唐;成祖朱棣留下了一家:赵;仁宗朱高炽留下了四家:郑、襄、荆、淮;英宗朱祁镇留下了三家:德、崇、吉;宪宗朱见深留下了三家:益、衡、荣;穆宗朱载垕留下了一家:潞。 这便是朱常洛登基后大明一共有的二十五家亲王。 但藩王还包括郡王。郡王的数量就太多了,不在此次被要求入京朝贺的范围之内。 其次是勋臣。 大明封爵之勋臣主要为早期所封,中后期封爵很少。洪武朝六十四,建文朝二,永乐朝五十四,洪熙朝四,宣德朝五,正统朝九,景泰朝六,天顺朝十五,成化朝八,弘治朝无,正德朝二,嘉靖朝一,万历朝一。 但这么多年下来,只有五十三家了(文末附名单)。 其中,国公五家,侯爵十九家,伯爵二十九家。 实际上还有一家特殊公爵,那就是山东衍圣公。 但他代表的是皇帝对文教的尊崇,所以他将会出现在明天的赐宴上,与文臣们一起。 最后就是国戚了。 根据皇明祖训,除了开国五大功臣之家,还有其中国戚之家:皇后家,皇妃家,东宫妃家,王妃家,郡王妃家,驸马家,仪宾家。 此刻,东宫妃家不存在,规模庞大的王妃家和仪宾家自然没资格过来。 除了承袭武清侯的李太后长兄李文全、承袭永年伯的王太后弟弟王栋,此刻国戚之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皇帝的亲舅舅王道亨,还有掌着宗人令的驸马都尉侯拱辰。 先是漫长的一一接见,这都是规定动作。 各家单独拜见新皇。 朱常洛要认认哪一些人,也可以单独问两句。 亲王之中,朱常洛只对两家开了口。 一个是潞王这个叔叔家的长子,朱常洛只多问候了两句。 另一个是郑藩,因为郑藩的王世子已经推辞袭封郑王近十年了,他有一个让朱常洛十分熟悉的名字:朱载堉。 “叔祖既执意不愿,朕可从其所愿,另择旁支袭封王爵。不知叔祖如今忙些什么?” 听到朱常洛的话,郑王府长史大喜:“回陛下,世子殿下这些年来一直忙于音律算学。四年前进献了《律吕精义》内外二篇,如今正在著一书,拟名《算学新书》。” 郑藩担忧了快十年的王世子不肯袭爵而除爵一事,总算有个定论了。 皇帝答应了另择一人袭封王爵。 朱常洛也很高兴:“既然叔祖不肯袭封王爵,一心钻研音律算学也好。朕有书信一封,你带回去交给叔祖。” “臣领旨……” 看皇帝真让人给了他一个封好的御札,郑王府长史这才知道皇帝对郑藩之事早有决断。 见过了各王府派来的人,接下来又先见了国戚。 对武清侯和永年伯自然只走个过场,对自己的舅舅则是先对他说了自己登基后必定会有的恩典。 不论如何,作为皇帝的亲舅舅,他不可能只是个锦衣卫的带俸指挥使了。 有李太后以贵妃进封、宫里一时两宫太后的先例,朱常洛的母亲后面自然也要尊封的,那么王道亨自然也会随之有专门的恩荣。 朱常洛没有对他先说是什么恩典,但对王道亨来说已经是喜出望外了。 谁能想到这个外甥不仅这么快就成了太子,而且还迅速登基了呢? 而后对侯拱辰这个姑父,朱常洛则多说了一句:“驸马掌宗人府,数次首署名奏请册立。慷慨切直之名,朕已听闻多次。” “臣不敢居功!” 侯拱辰是隆庆皇帝第三女、也是李太后亲生女儿寿阳公主的驸马。 不幸的是,寿阳公主已于万历二十年薨逝,两人并没有子女。 侯拱辰今年已经虚岁三十九,是宗人府的宗人令。 朱常洛看着他缓缓说道:“宗人府事重,朕登基诏书中有言,明年起将试改宗藩条例。” “臣自当用命。”侯拱辰仍旧沉稳地回答。 “皇三姑福薄,你也无有子嗣。”朱常洛顿了顿,而后说道,“朕已请得皇祖母恩准,允你再纳侧室。” 侯拱辰浑身一震,跪了下来:“臣不敢!” “无后终是不孝。”朱常洛意味深长地说道,“朕还有许多事要你用命。” 做大明的驸马,有十分张扬的,但那要看皇帝的态度如何。 侯拱辰所尚的公主是李太后亲生,就算与他成婚十一年也没有生育,侯拱辰却不能轻易提出这等请求。 但在无后便是不孝的此时,朱常洛对他说出的这个恩典是极能打动他内心的。 “臣……万死难报陛下隆恩!陛下但有所命,臣无敢不从!” “起来吧。”朱常洛笑了笑,“先不急。宗藩如何改,还要与礼部商议的。朕有些想法,将来宗人府的事不会少。还有万驸马、王驸马,你们三位连襟要多亲近一下,以备将来。” “臣领旨……” 朱常洛口中的万驸马万炜尚的是隆庆的五公主,现在仍在世。而王驸马王昺尚的是隆庆的六公主延庆公主,她却于今年薨逝了。 宗人府管着宗藩和勋戚名册,如今惯例都是以驸马掌宗人府。 这三个驸马之中,万炜一般,侯拱辰已经在这个位置,熟悉宗人府的事;但王昺既年轻又有些才学,他当上驸马之前,父亲还是南城兵马司的副指挥。 侯拱辰“殊恩”在先,同样没有儿子的王昺也可以指望一下。 说实在的,这种恩典无非把他们可能暗中做的事摆到明处罢了。 借着刚刚登基需要施恩掌控更多的契机,朱常洛不吝用这些方式收一收他们的心。 从宗室勋戚开始培养士绅之外另一股工商业力量的计划是得到李太后首肯的,朱常洛让李太后同意自己的亲女婿再纳妾延续血脉不算太难。 侯拱辰也算是“守节”八年多了。 藩王和国戚都是自家亲戚,他们都见完了,这才轮到那么多的勋臣。 大部分都在京,在外不能擅离职守或者老病不能亲来的,都让将来应该袭封爵位的儿子过来了。 在这些人当中,五大国公或者他们的儿子,其他侯伯,在朱常洛的视线里已经绝大多数是窝囊废。 但有两人,如今极为重要。 首先是王守仁的孙子,新建伯王承勋。 他如今的职位是漕军总兵官,而且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做了八年多。 “如今虽以入冬,漕运稍歇,朕没想到你能亲来。” 王承勋脸色微变,有些忐忑怯懦地说道:“臣无子嗣,漕运事务不重,臣便亲来朝贺,陛下恕罪。” “放心,朕不会怪罪你擅离职守。”朱常洛顿了顿之后意味深长地说道,“反正有李三才总管漕运,你入京了也不耽误事。” 王承勋微微发抖:“臣……” 朱常洛叹了一口气:“告状的胆子都没有。罢了,他盛气凌人,我已经听说了。漕务事分设巡抚、总漕,多年来都是总漕理事、巡抚纠劾罢了。到了你这里,虽任漕军总兵官已有八年余,李三才去了一年多,你就移坐其下了。”“臣……” “既然入京了,就多留几日。”朱常洛摆了摆手,“随后再召你奏对。” 先点了点他,漕运具体的事要后面单独聊。 朱常洛接着召见大明开国以来正式授武功勋爵的最后一人。 虚岁七十五的宁远伯李成梁。 他本就已在京城赋闲十年,自然是能亲自来的。 “臣李成梁,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赐座。” “臣谢陛下赐座,臣身子骨尚算康健,站着恭聆圣训便可。” 年轻的天子看着面前弯着腰的古稀猛将。 尚算康健? 看来,有些人已经联络过他,而他也想主动争取了。 ———— 注:传承至万历中期的明朝勋臣名单 魏国公:徐达之后,始封于洪武三年。 定国公:徐达之子徐增寿之后,始封于永乐二年。 成国公:朱能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英国公:张玉之子张辅之后,始封于永乐六年。 黔国公:沐英之子沐晟之后,始封于永乐六年。 怀远侯:常遇春八世孙常玄振之后,续封于嘉靖十一年。 临淮侯:李文忠六世孙李性之后,续封于嘉靖十一年。 定远侯:邓愈六世孙邓继坤之后,续封于嘉靖十一年。 灵璧侯:汤和六世孙汤绍宗之后,续封于嘉靖十一年。 武定侯:郭英之后,始封于洪武十七年。 泰宁侯:陈珪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武安侯:郑亨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镇远侯:顾成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永康侯:徐忠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隆平侯:张信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成安侯:郭亮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丰城侯:李彬之后,始封于永乐元年。 宁阳侯:陈懋之后,始封于永乐元年。 西宁侯:宋晟之后,始封于永乐三年。 安远侯:柳升之后,始封于永乐六年。 恭顺侯:吴允诚之子吴克忠之后,进封侯爵世袭于洪熙元年。 阳武侯:薛禄之后,始封于永乐十八年。 定西侯:蒋贵之后,进封于正统七年。 抚宁侯:朱谦之后,进封于成化三年。 兴安伯:徐祥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诚意伯:刘基九世孙刘瑜之后,续封于嘉靖十一年。 襄城伯:李濬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新宁伯:谭忠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应城伯:孙岩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忻城伯:赵彝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平江伯:陈瑄之后,始封于建文四年。 安乡伯:张兴之后,始封于永乐元年。 遂安伯:陈志之后,始封于永乐元年。 广宁伯:刘荣之后,始封于永乐十七年。 武进伯:朱荣之后,始封于永乐二十年。 成山伯:王真之孙王琮天顺元年袭爵,其父王通永乐元年先封伯、永乐十一年进成山侯、正统四年曾削爵。 保定伯:梁铭之后,始封于洪熙元年。 清平伯:吴成之后,始封于洪熙元年。 崇信伯:费瓛之后,始封于宣德元年。 靖远伯:王骥之后,始封于正统七年。 南和伯:方瑛之后,始封于景泰五年。 南宁伯:毛胜之后,始封于景泰五年。 怀宁伯:孙镗之后,始封于天顺元年。 丰润伯:曹义之后,始封于天顺元年。 怀柔伯:施聚之后,始封于天顺元年。 武平伯:陈友之后,始封于天顺元年。 宣城伯:卫颖之后,始封于天顺元年。 彰武伯:杨信之后,始封于天顺二年。 武靖伯:赵辅之后,始封于成化二年。 伏羌伯:毛忠之后,始封于成化三年。 宁晋伯:刘聚之后,始封于成化七年。 新建伯:王守仁之后,始封于嘉靖即位后正德十六年。 宁远伯:李成梁,始封于万历七年。 (本章完) 第76章 功高难信,贱民登堂 第76章 功高难信,贱民登堂 “宁远伯劳苦功高,朕闻名已久,还请安坐,朕有些事正好慢慢请教。” 朱常洛摆出要跟他聊很久的架势,这既是恩,也是信重。 李成梁稍想片刻,就再次谢了恩,坐在刘若愚搬过来的软凳上。 头发和胡子都白了,但李成梁的精气神确实还很足。 不愧是一直活到九十的人。 “镇辽二十二年,将军威名远播内外。长子忠烈,捐躯沙场。其余数子,皆为猛将。” 朱常洛说了这句话,李成梁只称了一句不敢当。 “令郎如桢,本掌南镇抚司。”朱常洛又说,“朕擢其提督西司房,是另有重用。” “臣谢陛下信重。” 西司房负责缉捕京城内外盗贼,自然不可谓不重要。但如果朱常洛真想重用他,可以去北镇抚司。 “自将军卸任辽东后,这些年以来辽东一日不如一日,如今竟闹出山海关民变。孤山堡匪患虽已剿除,朕心实忧辽东边防。”朱常洛看着李成梁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将军年已七十五,朕如何忍心将军再受累?” 李成梁脸上没有什么神情变化,但眼神不免稍稍一凝。 “臣骨立之老马,确实难当边防之重。陛下忧心辽东边防,臣斗胆有一言呈禀。” “宁远伯请讲。” 李成梁看着年轻的皇帝:“辽东苦寒之地,骁将悍卒在内,虏族环伺于外。攻伐得不偿失,守御是为上策,经略则待一以贯之。臣昔年移建宽甸六堡,边防局面一改,迁居彼处者已数万户。然九年来,既有朝鲜数战之刀兵之难,又有不得久任之将帅,辽东如今已亟待休养生息,重新整饬边防。” 朱常洛点了点头:“谨受教,朕也是这么想的。因山海关民变,弹劾马林者众,他的威望也不够。除将军外,要再找出一个熟知边情、威望足以服众的名将着实难了。” 李成梁没说话。 辽东那边,他的旧将不少。 镇辽二十多年,又是那里的人,家中子嗣大多能征善战,想再回到辽东,李成梁不能自请,暗示过自己的身体还行、对辽东有深刻认识就够了。 此前京城里“凌迫皇权”的闹剧,已经证明了新君是个担忧权柄的人。 这次能不能起用他去辽东,就看新君能不能信任他了。 而刚才新君说的那些话,其实已经表明了他并不会首选李成梁。 但李成梁并不急迫。 除了他之外,谁都要担心去了辽东坐不稳位置。 九年换了八个总兵官,真是他们自己能耐的问题吗? 朱常洛随后说出了不少人的名字,像是向李成梁一一请教他们的能耐,听他点评。 李成梁的资历足够他很坦诚公允地说出这些人的优缺点,包括是不是适合辽东。 朱常洛叹了口气:“如此看来,莫非除了将军,鲜有人能镇得住辽东诸将、打压日渐势大的建州女真?” 李成梁心中一震:“陛下担忧建州女真至此?” 朱常洛奇怪地看着他:“不应担忧吗?大明的北境,诸族弱小才可称安稳。宁远伯灭了他们数部才多久,如今建州女真又日渐壮大。对了,昨日大典时观那奴儿哈赤甚是恭顺,听说将军与他谊同父子,不知将军可知此人禀性?将来会不会为祸大明?” “臣……” 李成梁有些为难,这话可不好答。 说他不会有反意,那就相当于在新君面前“为他作保”了。 说他将来会有反意,那就意味着如果仍然要争取辽东总兵之职,李成梁去了辽东之后就与新君的战略意图相悖。 李成梁只想去辽东过过无拘无束的晚年土皇帝生活,并不想继续进取。 现在也不能多想,他微微停顿就说道:“与他倒有血仇。他外祖父王杲作乱时,是臣亲自领兵讨伐,后被擒槛送京城处死。他亲舅、祖父、生父都是臣在任辽东时下令平乱、死于战火的。其时这奴儿尚幼,与其弟归顺,臣倒是收他们做了一阵家丁,颇有勇武。臣是带他们到京城过,这回他来朝贺也到臣家中拜访过,但谊同父子却是谣传。” “将军观其可有反意?” 朱常洛根本不用避讳这么问他。 作为大明的皇帝,担忧潜在的敌人很正常。说建州女真可能为祸大明的,也不是只有皇帝。 李成梁闻言摇了摇头:“臣岂能妄言?以臣之见,只要辽东边防稳固,便无需多虑。现如今,建州卫恭顺臣服,臣也不能疑其或有反意便劝谏陛下早做防范。若本无反意却逼反了他,以辽东如今之乱象,反会边患不止。” “将军说得也有道理。”朱常洛点了点头,“不论如何,辽东边防是必须整饬好的。他会不会为祸大明,至少于大略上要多加防范。”李成梁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一句:“只要臣仍在,谅那奴儿也不敢作乱。” 朱常洛心中不以为意,但表面上还是十分开心地点了点头:“故而将军务要保重身体才是。将军一生为国,朕御极后,待明年改元,诸战叙功,另有恩赏。” “……臣愧不敢领。” “朕岂会薄待有功之臣?” 李成梁知道和他的对话差不多就到这了,心里终究开始不痛快起来。 另有恩赏的意思,就是不准备起用他了。 仍旧是像过去这些年一样,一边好好地将他在京城养起来,一边又提防着他拥兵自重。 李成梁告退后,心里默默地叹气。 看了看在远处与定国公徐文璧相谈甚欢的沐家小子,李成梁有些郁郁不平。 大概只有开国的时候,立下了偌大功勋之人才能像沐家一样永镇云南。 而他其实也有永镇辽东的可能,只不过……云南太远,辽东太近。 戎马一生,长子战死,而他李成梁所获,区区一伯爵而已。 作为数朝以来唯一因武功而封爵的武将,李成梁威震当世,却与今日敷衍的众勋臣格格难入。 乾清宫的正殿里,朱常洛也望着李成梁离开的背影。 如果他还年轻,还有一些意气,朱常洛自然不会放着他不用。 但李成梁如今的心态真的不一样了,放弃自己一手移建的宽甸六堡,便是明证。 他也有太多“虎子”、“旧将”,甚至包括那努尔哈赤。 朱常洛要掀起的巨大波澜在大明内部,信重这样的李成梁,实在有“黄袍加身”的隐患。 当那些官绅和辽东铁骑做不出来吗? 这样的事,还是不要考验人性的好。 朱常洛更愿意恩威并施后,看看李成梁的儿子们有没有能够跟上他思路和节奏的,成全一段厚待功臣的美名。 “排宴!” 时近正午,赐宴开始。 人这么多,正儿八经要聊的事,自然不会是在这个场合。 皇帝只是先表明一个亲近宗藩勋戚的态度。 这个时候,十家晋商的家主已经等了快五个时辰,粒米未进。 而后竟有一个司礼监大珰过来了,笑着说道:“陛下有旨,你们虽不能登堂入室,但既然奉诏入宫,也不能饿着。” “草民不敢……草民谢陛下隆恩。还未请教……” “咱家王安。” “原来是王公公当面,草民惶恐……” 王安笑了笑,指着送来的几个食盒:“先用吧。知道你们恭谨,用完了先准备好,未时三刻陛见。” 这种善意让十人受宠若惊,一瞬间不知道放松了多少。 未时三刻吗? 虽然还要等一个时辰,但能得到皇帝亲自召见,从如今得到的“款待”来看,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就是还不知道皇帝要他们做什么。 乾清宫那边,皇帝着重的一些宗藩、勋臣、国戚得以列席殿内,其他人则在罩房。 赐宴吃个样子就好了,午时三刻未至,所有人就都做好了告退的准备。 但是最终,有些人被司礼监的小太监们留下了,带去了乾清宫旁边嘉靖十六年才修起来的养心殿。 李成梁不在此列,他只是深深地凝视了一番,而后带着疑惑离开紫禁城。 (本章完) 第77章 养心寡欲?合股挣钱! 第77章 养心寡欲?合股挣钱! 养心殿如今并不著名。 嘉靖皇帝修建此殿,最主要的用途其实是炼丹。 但这养心殿的南面就是膳房,住在这里其实真的很方便。 如今养心殿的格局也与后世不同。 (格局介绍内容考证自刘若愚《酌中志》) 从乾清宫西南侧的月华门出来,正对面便是一个名叫遵义的门。 进入门内,左手边是一排面向北面的罩房,如今已被朱常洛用作司礼监大珰们的直房。事实上朱翊钧晚年就把这一排房子用作了司礼监直房,这都由于养心殿所处的位置很好。 这一排罩房正对着养心殿的大门。进入门内,首先是品字形的三个独立殿阁,西配殿叫做一德轩,东配殿叫做履仁斋,向南的正殿自然就是养心殿了。 而养心殿的北面后殿,居中部分叫涵春室,东面部分叫隆禧馆,西面部分叫臻祥馆。 进入养心殿的遵义门南面,又有个膳厨门,这里面便是宫中的御膳房了。 而膳房南面又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子,其中建筑叫做隆道阁。它被修建起来,只因为道君要供奉三清诸神,他本人早年间也在此打坐修道。 膳房和隆道阁的西面,则是一个独立的小宫苑,名叫祥宁宫。祥宁宫中最主要的主殿名叫无梁殿,因为皆砖石砌成,不用一木。它之前的用途,是为道君炼丹。 今日,这养心殿的用途自然不同了。 被留下的人,宗藩里有蜀王、璐王两家,勋臣里是五位国公家、武定侯郭大诚、襄城伯李承功、新建伯王承勋,国戚之中,则是武清侯李文全、永年伯王栋、皇帝亲舅王道亨、宗人令侯拱辰、驸马都尉王昺。 一共十五人,疑惑又不安地聚在一德轩里烤着火。 皇帝还没有过来。 “侯宗令,王总漕,国舅爷,你们倒是说说啊。”年轻的英国公张维贤问道,“陛下和你们叙话的时间长些,知道是什么事吗?” “……英国公,且候着便是。”侯拱辰无奈地回答。 他心里想着,只怕就是陛下说的“许多事要你用命”。 没想到这么快。 徐文璧德高望重,朱鼎臣身体更加不好,黔国公和魏国公世子都不敢多说话,武定侯一脸懵。 襄城伯李承功已袭爵十八年,他看了看勋臣阵容:国公自不必说,武定侯祖上是太祖钦定的寻常国戚之外五大国戚家之一,舍此之外,勋臣里两个伯爵,一个是漕军总兵官,而自己是操江提督…… 蜀王府和楚王府长史都只是属官,眼下更是不能说一句话。 就在众人心中疑惑不已时,遵义门那边又有人进来。 大家不免挤到一德轩门口。 只见领头的是掌锦衣卫事的王之桢,而后则是十个身穿布或麻布、一进来看到自己这群人后就更加不安的人。 他们被领进了对面的履仁斋。 “那都是些什么人?”张维贤不认得。 徐文璧和李文全却有些脸色一变。 “国公爷,你认识?李侯,你也认识?” 仍是张维贤发问,但两人闭口不言。 “……王……王提督……”郭大诚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抖。 缇帅现身,在他感觉里就不是什么好事。 殊不知,现在履仁斋里的气氛更加压抑。 他们哪里知道陛见的时候,还有这么多宗藩勋戚在? “之桢,这到底是……” “叔父,候召便是。” 能这样称呼王之桢的,自然是蒲州王家如今的家主,他是王崇古弟弟王崇义的儿子王珣。 而蒲州张氏的家主,又是张四维的弟弟张四教的儿子张志征。 潞安会馆中魏云中、程启南、孟希孔三人所见的范元柱,在这二人面前也只是如今晋商商帮中的三号人物。到了未时四刻,朱常洛才到了这边。 一声“皇帝驾到”,一德轩、履仁斋当中的人都到了院中跪迎。 “平身。” 朱常洛脚不停步,走入了养心殿中。 现在养心殿正殿也被重新拾掇了一下,左右两侧暖阁尽是架格,中间正堂便只有一个御座。 等朱常洛坐下,前方两边已各分两列。 王之桢先行跪下:“奉旨,晋商十家家主已带到。” 朱常洛点了点头:“你退下吧。” “臣遵旨!” 王之桢就这么离开了,留下十个大商人被勋戚和两个王府长史用异样的目光看。 其中有认识他们的人,心里起伏不定;不认识他们的人,更不明白这是一场什么样的召见。 朱常洛先看向了勋臣那边,嘴角露出若有似无的微笑:“定国公,武清侯,你们与哪一家是旧识?蒲州王家,还是蒲州张家?” 武清侯李文全率先腿脚一软:“回陛下……臣……不,先父曾与……张家主父亲相识……” 张志征赶紧跪下。 “皇祖母故籍山西,你们相识不足为奇,不必紧张。”朱常洛笑了笑,“隆庆五年至万历二年,张文毅辞官又还朝,过程当中的事朕是清楚的,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两人就更紧张了。 当时张四维受到御史弹劾王、张二家败坏盐法,是高拱极力庇护他;后来又有人弹劾张四维贿赂高拱,张四维最终是辞官回乡了。一直到万历二年,张四维得以重新回到朝堂,而后更是得张居正荐举进入内阁,过程当中发生了什么改变? 有王之桢为了表忠知无不言,朱常洛还能不知道吗? 张家有钱,李太后的父亲李伟收了钱,张居正也收了一点钱。高拱已经被斗倒了,张四维既然如此摆低姿态,张居正又何必不把他荐入内阁呢? 而后张四维谨慎侍从张居正,从无主见。张居正父亲去世时,也是张四维用杨溥、金幼孜、李贤夺情起复的旧例,乞求张居正留下。 期间张四维不知请求致仕多少次,韬光养晦等到张居正病逝,最终上位。 现在皇帝说他知道当年事,李文全和张志征哪能不怕? “都起来吧,如今不问过去事,只看将来。” 朱常洛又发了话,两人才战战兢兢地起来。 李文全是李太后兄长,所以他更清楚李太后对如今这皇帝的看重。 他是知道李太后接连叮嘱李家一定要好好听皇帝吩咐的。 “一面是宗室、勋戚,一面是商人。”朱常洛看了看他们,“朕知道,你们心里都不解。没什么不好直说的,哪个宗藩、勋戚过去没与商人来往?今日把你们留下,又喊了这十家过来,原因无他,国库空虚,财计艰难尔。” 大多数人心中齐齐一震,张维贤这样的憨憨看到十个商人齐齐跪下、听了他们说出的话之后也心中一震。 “草民愿捐纳薄财,为陛下解忧!” 一瞬间就跪下了二十三个,只有两个王府长史不能为王爷做主,手足无措地只跪下而不开口。 朱常洛叹了一口气:“你们这是以为朕要强取豪夺吗?” “臣(草民)不敢!” “都起来吧。” 帝王威严莫过于此,但先把主旨点了出来,总算让众人知道今天所为何事。 搞钱。 商人们思维更活跃一点:如果是用钱能摆平的事,那么咬咬牙,怎么样都行。 而后只听皇帝说道:“朕并非不喜你们想方设法攒银子。相反,今日留下你们,叫了他们来,正是为了好生挣钱。朕可拿出百万两本钱,你们愿出多少,合股挣大钱?” 养心莫善于寡欲,但殿内一时铜臭四溢,众人都呆了。 (本章完) 第78章 通天机缘,戴罪立功 第78章 通天机缘,戴罪立功 皇帝并不巧取豪夺,眼下反而“诚邀”各家入股,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接下来的性质其实没有变,大家又纷纷表示愿意。 朱常洛知道他们也只当仍旧是“强取豪夺”,但他也并不放心这些宗藩勋戚的素质。 不论如何这只是开始。哪怕用这种方式,让他们先参与进来,目前对宗藩、勋戚造成的压力也不算大。 等事情初见成效了,他们尝到甜头了,自然还可以有“增发”。那时候,再推行什么触及宗藩、勋戚核心利益的改革也会更加顺利。 今天的主戏不在于这些没多少脑子的勋戚,但要他们各择世子或者年轻儿孙到这拟成立的“昌明号”中用事历练,就看他们的悟性了。 因此宗藩勋戚们在虚惊一场之后,奉了皇帝旨意先不与其他家透露风声,便回去决定拿出多少银子“入股”了。 用皇帝的话来说,特意留下他们,只因皇帝更信重他们,不是随便哪一家宗藩都能享受最初的恩荣。 某些憨憨只感觉到这恩荣不要也罢。 拿出多少钱,只当孝敬皇帝吧。 而后则是十大晋商被留了下来。 气氛完全不一样了,朱常洛先说道:“想必王之桢就算不说,你们也知道是为山海关民变了。三法司已查办六家,那名单是王之桢交给朕的。” “……陛下恕罪!” 面前一片磕头捣蒜,朱常洛先受了。 “你们自与世代恩荣无忧的宗藩、勋臣不同,都是左右逢迎摸爬滚打过来的。”朱常洛顿了顿之后说道,“朕只喊了你们晋商,没有喊两淮、江南、闽广商帮。那是因为朕知道,你们挣钱,比他们更不容易。毕竟北虏边贸重开不久,你们王张二家相比江南大族,根基也弱得多。” 十大晋商此刻感受到的皇帝,与外间传闻大有不同。 他们不敢随便回话。 “因开中法之便,你们得以发家。因折银法,你们边商又受制于内商。只这盐法一道,你们便饱经往复。”朱常洛看着张志征,“你伯父张四维废止昔年一些新政,不全是为公。” 张志征身躯微颤:“陛下圣察无缺,知草民等只是边商,经营兴衰全系开中折银之变。” “朕自然是知道的。” 这里面的门道啊,仅仅从盐引的管理制度出发,就已经着实触及大明工商业的核心领域了。 大明的盐是专卖的,盐商如果要合法卖盐,就必须要有盐引。 凭借盐引,才能从大明诸多盐法道中买入官盐再行贩卖出去。 而这盐引,除了经常被一些宗藩、勋戚请求赏赐,更主要的做法是召盐商去贩卖。 后来由于边镇后勤保障苦难、粮盐货物转运损耗大,又有了开中法。那就是由商人运送所需物资到边镇,便能从边镇获得“仓钞”;凭借从边镇获得的仓钞,又能换成盐引,这样就可以贩卖官盐了。 至于折银,那就是直接把送往边镇的粮、马、帛、草等换算成银子,直接交给国库,然后得到盐引;国库也把银子直接拨付各边,再让他们采买。 两种法子各有利弊,但其重要的不同在于获得盐引的主动权。 开中法,能够稳定输送货物到边镇的就掌握着主动权;开中折银,那么能拿出巨量资金的就掌握着主动权。 完整的开中法,往往要经过数年才实现从货物到仓钞、从仓钞到盐引、从盐引到实盐、从实盐到利润的完整利益链条。 凭借距离边镇更近的边商们后来学精了,得到仓钞之后并不是完全进行食盐贸易,反而把仓钞直接卖给其他产盐地的盐商,这样就有更高的资金周转效率。 他们这样的就叫边商。而在产盐地,那些专做盐商的,则又变成了内商。他们也不贩卖实盐,而是买入仓钞、兑成盐引,而后再把盐引卖给真正贩卖食盐的商人,这种商人叫做水商。 最精确描述内商的,应该叫做此刻大明真实存在的期货债券金融商人。 只有身家最殷实、对相关盐法道渗透最强、有最多边商水商合作伙伴的,才有这个能耐玩转内商。 食盐产量可以不稳定,盐引可以囤积,各省盐价也有波动。 这一切,就成为内商不用出门行商、只需要维护好关系就能通过倒腾仓钞、盐引获利的关键。 个中法门还有很多很多,这都是朱常洛通过马堂、孙隆他们才了解得更深入的。 此刻对这群“边商”挑明,只用来让他们知道皇帝很懂。 王珣、张志征他们确实觉得皇帝很懂,那么联系起没喊两淮、江南、闽广商帮,其中深意就令人胆寒了。 “依如今律法,你们都经不起查。但朕要用你们,也让你们听得明明白白。都抬起头来。” 看着十双忐忑不定的眼睛,朱常洛缓缓说道:“从昌明号开始,你们便代表朕!生意该怎么做,还怎么做。要采买哪些货物,朕应有尽有。第一步,朕对你们只有三个要求。” “草民恭听……” “一:过各处钞关,应缴之税尽缴,别玩过去那套。钞关要你们打点的,私设的税卡,把缴过去的银子数目,收你们银子的人,都记好帐。” 王珣等人心头剧震,陛下这是要设局动刀了。如果他们只是皇帝、宗藩、勋戚的掌柜,那么各地官吏,收的可就是皇帝的贿赂了…… “二:往鞑靼、女真行商,收集他们的情报,让一些虏酋耽于享乐。相反,若被他们收买,只听朕这一条要求,你们知道是何等罪过。” “……草民不敢。” “三:专建昌明书院一座,宗藩勋戚送到昌明号中历练的子嗣,你们家中子嗣,你们各家掌柜佣工子嗣,都可进学。经典之外,尤要重会计、算学、工商之道。” 王珣等人不由得看了看皇帝。 朱常洛淡然说道:“朕是你们的东主,自会提携昌明书院中的学子。王崇古、张四维、汪道昆……过去也不是没有出身商人之家的重臣。宋因何而富,大明如今为何财计艰难,你们不是愚人,自知朕打算做什么。” 王珣和张志征宁愿不知道,现在他们都大汗淋漓。 朱常洛仍旧淡然说道:“想透了不说破,事情一步一步做。今天让你们与宗藩、勋戚一同见朕,将来能不能像他们一样与国同休,全看你们明不明其中利害了。你们穿着麻,但你们自知工商获利远超田土。农家固是国朝根本,工商也该为国添财。朕自不会如父皇一般遣税监盘剥,但朕会除了你们身上的一些枷锁。” 与国同休……枷锁…… 惊天大秘就此落入这十人耳中,他们惊疑不定地看着皇帝。 “把第一步做好,让朕掌稳九边。”朱常洛看着他们,“将来,盐法、钱法、铜铁、兵备、官田、马政,尽在昌明号。这创始股东,何异于开国勋臣?是你们在行的事,要不要戴罪立此殊勋,说吧。” 有得选吗? 尽管知道这是皇帝极为大胆的尝试,若是事情最终不能成功、极可能中途成为替罪羊,但没得选。 勋臣不也是卖命才能与国同休? “……草民愿出悉数家资……” “草民……” 这是别开生面的形式,他们的心都砰砰跳。 勋臣也无非一份世券、一份俸禄。 可皇帝如今的设想,是诸多财计根本一年又一年收益的分润。 谁有多少股,将来预期是多少收益,都不好细细去算了。 皇帝虽然现在只出百万两银子,但他“老人家”当然是占最大头。 接下来,他们充分见识到了这个年轻天子在财务方面完全让他们意外到震惊的造诣,皇长子不可能学到这些东西啊。 朱常洛只是先拿了七成股份,也没让他们各家都把家财拿出来。 后面把一些产业和资产放进去,再增资、稀释的概念,这十大晋商很快理解。 越是有这么多细节,越证明皇帝既懂、又是下定了决心要这么做。 他们的心难以抑制地狂跳着。 全天下都还不知道大明朝将迎来什么样的剧变,而他们会是皇帝秘密打磨的第一批兵刃。 “因为朕提出的第一个、第二个要求,昌明号付出的额外成本,先不计入明年实际成本。”朱常洛又说道,“宗藩勋戚懂得不多,让他们先看到利润,明白吗?” “草民明白!明白!”王珣连连作答。 “那就好。做好了第一步,朕和昌明号尽得边镇一些重将、大部分宗藩勋戚之助,才好打赢真正的财计硬仗。” 朱常洛招了招手,王安捧来了一个盘子,上面有十个小盒子。 “朕不吝先信你们,先用你们。一人一个,专印密奏,呈禀王安。他以司礼监秉笔提督宝和六店,你们专任心腹向他呈递便是。” “……草民惶恐。” 这不是相当于密揭吗?那是内阁大学士才有的权力。 “不如用心办差。”朱常洛看着他们,“腊月底以前,你们合计出一份明年的计划出来。朕审阅之后以为可,你们以后便可称臣。” 十人一时都心热晕了。 这是什么懂商事的明君? 莫名其妙地,偌大使命和机遇便砸到了他们身上。 怀揣天大机密一般浑浑噩噩离开紫禁城齐聚王珣在京城的宅中,王之桢等在那里。 “可以不必是我们,但既然圣母皇太后故籍山西,我也恰好掌卫事,我们各家又多是边商,故而是我们。”王之桢对他们抱了抱拳,“拜托了!我之荣辱,也系于诸位。此事,内外一体!” “……山海关之事,全赖提督出力!” “……不,陛下遣我去查案时,便已算到今日。”王之桢深吸了一口气,“诚如陛下所言,这是因祸得福。前路虽艰险,但可还有此等通天机缘?还请谨记:戴罪立功!” (本章完) 第79章 至圣像前,举子忧民 第79章 至圣像前,举子忧民 王之桢对他们再次叮嘱之后,又回到了宫内,到了朱常洛面前。 “南镇抚司那边,骆思恭把督商校尉选好了?” “是。” “一家一个,充作护卫,跟各家言明,此应有之举。你让骆思恭交待好他们,只看只听,不干预其行事。根在哪里,要记清楚。” “臣明白。” “一宿未睡,昨日京城官绅士子行状奏报,朕已经看过了。”朱常洛看了看他,“回去歇息吧,今日也大抵如此罢了。明日一众文臣回去后,再累一阵。后天朝会,只怕有得热闹。” “臣不累。” “退下吧,今日能歇息便好好歇息。” “是,臣遵旨。” 锦衣卫将来可能转型为对内以南镇抚司为基础监督庞大的昌明号、对外再以北镇抚司为基础形成一支特别的能战之兵。 横在王之桢面前的,是完全不可捉摸但又可能极为辉煌的未来。 为此,他的宗族、整个晋地的大商已被绑过来。 王之桢不敢懈怠,锦衣卫的整肃还未完成。他的名单已经快拿出来了,但下一步可能要奉旨得罪很多人。 而昨夜后半夜才整理好的京城朝野行状奏报,也让王之桢心惊不已。 宗藩勋戚和商人都好对付,明天和后天,对皇帝来说才是硬仗。 朱常洛也很清楚,他现在就看着申时行今天送入宫中的密揭。 为了明天,当然还要做些准备。 邹义和刘若愚昨晚忙了一整晚,朱常洛从养心殿回来后,他们才睡醒。 “今天继续,朕来说,你们写。” 两个年轻小太监在和慈庆宫书房规制差不多的东暖阁里坐了下来,提起笔。 “首先是金银由来……” …… 北京城安定门内,不远处便是成贤街北面的国子监及其隔壁的孔庙。 坐北朝南,左庙右学,这是规矩。 北京国子监前后三进,以辟雍殿为核。 自集贤门可进入国子监前院,院东有个持敬门可进入孔庙前院。 现在,有不少监生从持敬门进入孔庙,也有许多来京城赶考的举子是从孔庙最南面的先师门进去的。 先师门和孔庙核心区南面的大成门之间,这孔庙前院里主要是进士题名碑。 如今,这里已经有元代三座、明代六十一座进士题名碑。每一座题名碑上,都刻满了该科进士的姓名、籍贯、名次。 还没进大成门,这里的士子们自然都带着异样的心情瞻仰着前辈们的光荣,憧憬着明年金榜题名后自己的名字也能被刻在这里,与永远不会被动摇地位的孔庙一起长存下去。 今天魏云中、程启南、孟希孔三人没有来凑这个热闹,但徐光启来了。 被同乡拉来的。 “子先兄,左右不宵禁。诸省举子齐聚至圣先师庙,以文会友切磋学问,此等盛事难得一遇。何况衍圣公在此,或能一见!你怎的如此恍惚?” “君一,我倒想着清净一下,学问上与你相去甚远……” “我看子先兄是去见那利玛窦见多了。”比徐光启年轻一些的张以诚连连摇头,“莫让那些杂学乱了心神。上一科不中,今科我们一同登榜才是正理!”“以贤弟之才,自然联捷无忧。”徐光启笑了笑,“罢了,先不想那些,去寻那丁未科的题名碑看一看吧。” “小弟降生那年的戊辰科也不遑多让!” 两人兴致勃勃地去寻找嘉靖二十六年那一科的进士题名碑。 那一年虽比不上宋代嘉佑二年的那一榜,但是金榜题名者,张居正、李春芳、杨继盛、王世贞、汪道昆、殷正茂……虽然尚有人在世,但大多已不在。其一生功业、品行德才,是可堪后人评述了。 张以诚说的戊辰科是隆庆二年,这一科距离更近,所出高官也极多:沈一贯、赵志皋、张位、王家屏、陈于陛,已经有五人做过阁臣或正在内阁;朱赓、于慎行……如今已位列九卿或已是三四品者更多。 还没资格把名字刻在这里的举子们议论纷纷,品评前辈和当世人物。 有人赞戊辰科更强,那是以官途功业论英雄;有人赞丁未科更好,因为不少人极有气节。 前面乱哄哄的景象之中,大成门有人出来了,庄肃地说:“大成至圣先师庙前,何人喧哗?若来敬拜,当守礼以祭!” 哪有这个时间来祭拜的? 这时其中有一人上前作揖:“失礼了,学生蒙阴公鼐。今日诸省举子偶然相约在此以文会友,正该敬拜大成至圣先师。只是并非祭日,诸礼不备。不知衍圣公可否拔冗导引学生们入拜,略表崇仰向学之心,以励后进?” “蒙阴公家子侄?”那人看了看公鼐,“诸位举子稍候,谨记再勿喧哗。” 不少人脸上有了兴奋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有戏。 若能在会试之前由衍圣公亲自安排,临时拜一拜大成至圣先师,先不说灵不灵吧,说不定便有些善缘。 衍圣公何等人物? 若有大朝会,他可是站众文臣之首的,内阁首辅也得居次。 好像是因为恩免宵禁、诸省举子偶然齐聚孔庙进士题名碑,而后就变成了衍圣公孔尚贤亲自出面,带着众举子们拜了拜夫子,而后也勉励了他们一番好生备考,若能高中,要不忘圣贤教诲,修身齐家、治国安民。 孔尚贤既然露了面,顿时就有人着意想向他请教学问。 “明日还要入宫陛见,不急于今日。犬子也到了进学之年,我此番入京朝贺后,便要留居京师闭门读书、研思学问、以明明道。” “那真是京师文教幸事!”公鼐连连称赞,躬身恭敬地说,“衍圣公明日要入宫陛见,学生们就不打扰了。素闻公袭爵时曾有誓:远不负祖训,上不负国恩,下不负所学。今日有缘一见,实乃学生们荣幸,必以公之誓为誓。” “衍圣公!连年征战,生民多艰。明日御前,可否请得天恩普降,与民休息?”忽然有一个人又开了口。 “是啊,学生们见登极诏无一字言蠲免,今年刚有大旱……” “援播加派……” 刚才在前院叫喧闹,此刻在大成殿前一时又沸腾了起来。 大成至圣先师的塑像前,忽然有许多举子忧国忧民。 人群之中的张以诚脸色微变,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肃静!”孔尚贤终于轻轻说了一下,等面前都安静了下来,他才说道,“你们既明圣贤教诲,忧国忧民自是理所应当。陛下受命为嗣君后便善政不断,何必心切?先师面前,不必喧哗了。会试将近,还是回去多精进学问吧。若能金榜题名,不负国恩、不负所学也不迟。” 陆续离开的人群中,听着他们议论衍圣公都说了陛下必定再有善政降恩于天下,张以诚和徐光启面面相觑。 他们并没有议论什么。 只不过同样出身松江府,成长于江南富庶之地的两人也不是不知道一些真实情况。 一个虚岁三十三,一个虚岁三十九,阅历也不算少。 今天的事有点奇怪。 从山东到京城来朝贺新皇登基的衍圣公其实不必露面来见这些偶然相聚于孔庙的举子。 若只是以文会友、拜一拜夫子,也不该在庄肃的孔庙里向没有实际官职的衍圣公恳请什么御前乞恩。 “……今日不该来的。”张以诚看着已经散走的人群,“不是说拜了夫子后,便在这成贤街茶肆酒楼中以文会友切磋学问吗?怎么都散了?” (本章完) 第80章 物议不休,所为何来? 第80章 物议不休,所为何来? 王之桢虽然“奉旨”休息了一会,锦衣卫和东厂却没有闲着。 入睡前,朱常洛也知道了孔庙那边的事。 很自然的手法。 他并不用多在意这些事,也不必因此去查什么主使。 根本就不算闹起来了,如今只是酝酿期的道德绑架罢了。 有了此前“凌迫皇权”的一出戏,在朝文臣短时间内并不会正面去做什么,申时行用密揭苦口婆心地提醒就是一个证明。 这一回,要看哪些地方上借秋粮解运来闹事了。 一夜无话。 天亮后,像昨天一样,乾清门前人头攒动。 这次在这里的人,水平、权位、声望,都远不是昨天那些人可比。 今日有份来这里的,便是有资格参与廷推之人,再加上衍圣公孔尚贤。 流程也与昨天一样,皇帝先一一与他们聊一聊。 第一个就是衍圣公。 号称孔子嫡系后裔的他们,历朝历代都有着超然地位。 原因在于皇帝需要文臣辅助着治理一个大一统的天下,对孔家如何,就象征着会对天下官绅如何。 勋臣能不能与国同休激励着武将愿不愿意为皇帝卖命,衍圣公恩荣不衰也会影响士绅对当朝大老板的看法。 就连入主中原的蒙元也必须扶起这个象征,以至当年有了南北二孔并立。 至今,是所谓孔子六十四世孙孔尚贤坐在这个位置上。 说“所谓”,是因为朱常洛以前也看到过那些说基因检测的文章…… 当然,现在还要对这“象征”笑脸相待:“早闻衍圣公昔年袭爵时,立誓远不负祖训,上不负国恩,下不负所学。今日一见,气度非凡。听闻衍圣公此次携了令郎入京?” 孔尚贤在朱常洛面前跪得恭顺,祖训有君君臣臣嘛。 “臣福薄,二子皆无嗣早去,如今以从弟之子胤植继为幼子,虚岁已有十。臣昔年幼时便是在京进学,如今臣也年近六十,惟愿此后留居京师,一面进学弘道,一面教养幼子,还请得陛下恩准。” “那自无不可。”朱常洛点了点头,“那山东那边,诸事就托付给令弟孔尚坦了?” “……是。” 听得皇帝既说出他当年的誓言,又十分清楚地点出弟弟的名字,孔尚贤心里有些意外。 这是用心准备过的皇帝。 朱常洛不痛不痒地跟他聊了几句,根本不见他提起昨天举子齐聚孔庙的事。 孔家又能是什么好东西?孔尚贤他爹孔贞干是李东阳的外孙,昔年臭名昭著的建昌候张延龄的女婿。 他孔尚贤自己的夫人,是严嵩的孙女。 凭超然地位总能联姻朝堂权贵,但形势不对又转变极快。 据说严嵩将要倒台时,去孔家求助,孔家让他坐在堂外板凳上却并不相见,这还留下了个冷板凳的典故。 后来倒向新朝又何等丝滑? 如今孔家在山东所占田土又何等之多? 孔尚贤之后,朱常洛又一一关心了一番三位阁臣,而后则是吏部、户部两位尚书,接着便轮到了朱国祚。 “听说,大宗伯好酒?” 朱国祚有些尴尬:“臣……确实喜美酒,但不敢误事……” “以前不是大宗伯,也不算打紧。”朱常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登极诏颁告天下后,你所受非议也不少,要多注意一下。三位阁老年纪都不小了,六部尚书中,唯有卿是翰林出身。” “臣明白了!臣谢陛下隆恩,必戒肃己身,须臾不误国事!” 朱常洛说的是实情,不算“自勉之”的画大饼。对朱国祚,朱常洛也选点明了他知道登极诏中没提蠲免会产生的影响。 而后又是其他九卿、都察院的其他高官、六部侍郎和六科都给事中。 这些人里,朱常洛多和两个聊了聊。 一个是被擢迁回来的新任工部右侍郎贺盛瑞,一个是被官复原职的工科都给事中王德完。 两个都算是直接蒙朱常洛恩典。 对贺盛瑞,朱常洛说道:“这回重修皇极门之后,三殿两门短时间内不会兴大工了。皇极门之后,朕对你另有重任。重修皇极门,于你而言是轻车熟路。在工部,这段时间内多熟悉一下河道事。” 贺盛瑞没想到皇帝对他竟这么看重,激动地回答道:“臣督修工程还好,只是河道事……臣恐难当大任。” 皇帝只差明说要让他去总理河道衙门了,总河一职确实都是署工部高官衔担任。 殊恩升为侍郎,已算进入朝堂重臣序列,而总河则更上一层楼。 “拿出你明实务、管理得力的干劲便好。朕知你贤,你便无忧。” 而王德完这科道“加特林”满血复活,对给了他恩典的朱常洛却不改本色,甚至更加来劲。 “陛下,三殿三门还是不能耽搁,此朝野众望仰祈之事。再有,登极诏颁告天下,臣等既感佩于陛下亲为表率、厉行节俭,又忧小民多艰……” “……今日是赐宴,不议事。卿有事要奏,明日朝会上再议不迟。” 说是不议事,但像昨天赐宴之后一样,三位阁臣、九卿又被留了下来。 养心殿里,大家都呆在履仁斋。 这回,朱常洛很快到来。 众臣参拜之后,便是赐座。 朱常洛开宗明义:“昨日得申阁老密揭言朝野于登极诏不言蠲免事物议纷纷,适才已有一些臣工向朕面陈过。明日便是朝会,朕想先听听卿等怎么想的。” 沈一贯是首辅,他只是说道:“臣自当勉力安抚朝野,共体时艰。” 申时行叹了一口气:“臣肺腑之言,尽在密揭矣。” 王锡爵则拍板道:“多年来首次朝会,陛下初登大宝,朝会上可循旧例,只择要事数本呈奏。臣等议一议处置意见,陛下以为可,明日便依次奏对。陛下勿忧,明日朝会,定不能纷扰不休,有损朝仪!” 在英宗之前,由于朱元璋的勤勉、朱棣祖孙三人的水平都不错,朝会上其实议事很多。 英宗即位时年幼,才有了只选择几件事,内阁先票拟好教英宗对答的惯例。 这既是阁臣票拟权固定下来的开始,也是大明朝会渐渐趋于纯礼仪化、纯让百官能见见皇帝的开始。 三个阁臣说完了,其他人暂时都不开口。 朱常洛则说道:“朕素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而向来是堵不如疏。朕现在想知道,登极诏不提蠲免,朝野何以物议纷纷?沈阁老,何以要勉力安抚?” 沈一贯直接被点名,他只能看了看皇帝,而后说道:“其一,历来新君登极,概有恩赦蠲免,此君父施恩于天下,以示新朝必有仁政;其二,连年征战,两宫三殿大工,诸办征派,天灾兵患,此前税监为祸地方,诸省虽实情不一,然积欠均已不少;其三,献俘在即,三军待赏。大典连连,耗费巨万。转眼又是年底,边饷、官俸,哪一样都不能少了。登极诏不言蠲免,朝野自然担心朝廷财计艰难,甚或要加征赋税。” 朱常洛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大司农,你掌户部。若是降恩蠲免诸多积欠,明后年财计将如何?” 陈蕖闻言站了起来,心里有点发虚:“臣实言回禀陛下,这要看蠲免哪一些。依往年来看,纵有诸多蠲免,赋税上也不致大有起伏,田赋反倒应该会多一些。只要再无战事急需粮饷,户部还是能想办法的。” “有蠲免,田赋还会多一些?” “……诸多府州,往年皆有积欠。每岁征解,部分填往年欠额,部分是今年实缴。若积欠有所蠲免,则实缴额就会多一些。” “那是账目上的数字罢了。”朱常洛平静地说道,“抛开这些计入往年和当年的数目不谈,朝廷财计问题,在于蠲免与否吗?” 申时行脸色一变,站起来说道:“陛下,蠲免非为财计,实为民心。” “若是为民,怎么从来没人奏请蠲免一些金银?” 这话一出口,殿内许多大臣脸色骤变。 (本章完) 第81章 金花贡银,谁不称妙? 第81章 金贡银,谁不称妙? “陛下!”申时行顿时回答,“金银乃天下臣民孝敬于君父,天下哪有这等不忠不孝之臣,要天子自损金银以施恩天下?” “但劝天子节俭者前赴后继。”朱常洛并不太客气,“天子若节俭,金银少些有何不可?天子若奢侈,纵然总是蠲免,想修宫殿,想要奇珍,一样安排了岁办坐办下去。” “陛下……” 申时行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恳求,但朱常洛却说道:“阁老坐下说便是。” 等他坐下了,朱常洛又先开口:“朕岂不知蠲免可收民心?但这个民,到底是哪些民?” 这次包括田乐在内,脸色也都变了变。 沈一贯不禁看向了他:要把皇帝其实懂得颇多的一面,让更多人知道了吗? 朱常洛也看了沈一贯一眼:“首辅也说了,天下臣民当共体时艰。朕自然愿意施恩天下,若朕下旨,此后金银可减为五十万两,其余折银之粮解送京城计入户部,会普天同庆吗?” 陈蕖情不自禁地说道:“万万不可!” “为何?” “……”陈蕖有些后背发凉地看向三位内阁大学士。 王锡爵“哼”了一声,然后开了口:“有什么不能说的?四石粮折金银一两,正统年间至今从无更改!若百万金银减半,按如今漕粮改兑后一石粮折银近一两来看,那五十万两金银便该两百万石粮!漕河一年输运不过四百万石,早已不能多运。多出来两百万石粮,若以漕粮折银来算,便要一百八十万两银子!这样折,北京户部愿不愿意?江南诸省愿不愿意?” 他说完才站起来朝朱常洛作揖:“陛下,万不能如此!不言蠲免,天下有些人无非心中有些许怨气。若金银减半,那才是当真会有大乱!” 朱常洛先挨个看了每一个人,而后笑道:“看,这就是账目上的数字游戏。金银本是为了减少解运损耗想出来的法子,到了如今却有了这般变化。王阁老这么一算,如果金银减半折色,我大明财计本该另有一笔一百三十万两岁入的。这笔钱去哪了?” 陈蕖面色苍白,此时仍旧站着。 田乐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说道:“陛下天资卓成,臣斗胆谏言,此事牵连重大。正如王阁老所言,万不可如此,否则天下定有大乱。” “御前议事,并无定论,摊开了聊一聊罢了。卿等坐下说话。” 大明的财计是一本糊里糊涂的帐,现在朱常洛拿金银举例子,掀开的只是冰山一角。 朱元璋固然雄才大略,财政上由于元末明初特殊的形式定下了实物赋税制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搞了个祖训,让后世子孙不得轻动。 在物资匮乏的阶段,实物的流通当然是符合庞大帝国财物需要的。 但帝国恢复到一定经济水平之后,仍旧死守着实物赋税制度,那就有点离谱了。 而它们能被保留至今,只在有些方面折银,那自然是由于帝国的高管们发现这样很有操作空间。 拿金银举例。 财计大事,莫过于禄饷。大明财政收入,首先可以大体划分为两个大方向:一个是给皇室宗族的岁供,一个是其他。 皇帝为了自己的生活,紫禁城里的主仆都靠皇帝养着;为了坐稳江山,要给在京的文武群臣发俸禄,要时不时赏赐,要负担那些只对皇帝负责的部门的开支。 都城还在南京时,啥都是朱元璋的,那个时候户部还没有太仓库,他尽可支配。 朱棣迁都北京后,财税重心却在南方,那么就要运大量钱粮物资到北京了。 皇帝、妃嫔、皇子在北京,大多数勋戚在北京,还有那么多的京官、京营。 他们的消耗是个巨大数字。 整个大明,田赋约在两千七百万石上下。这其中,约四成要留在地方,剩余六成则需解运。 这六成之中,又有四成征收自北方,基本要用作九边军粮;剩下六成约一千万石,百余万石留南京,剩余本该悉数解运到北京。 但一条漕河,一年运力大抵也就运四百多万石粮入北京。 而粮食从南面运到北面,一路上解送、损耗也是个巨大数字。 正统初年,朱祁镇还年幼,官员们想了个法子:运力不够,而漕河运粮主要便是为了皇帝岁供和京官、勋戚、京营俸粮,顺带供应都城百姓。 京城其实每年也吃不完八百万多万石粮食,粮食放着便坏。 不如这样:把该解运至北京的四百万石粮食,四石粮食折银一两,计有百万两,直接运银子到京城。这部分银子,全给皇帝,那么还可以再运粮四百万石抵京。 既满足了京城的粮食所需,又完成了田赋收入该有千万石解送至两京的任务。没什么大问题,年幼的朱祁镇和当时的张太后也不懂太多,开心地接受了。 至此,大明帝国定额的田赋里,差不多有百分之十五的份额永久地固定了下来,折银百万两解送京城入内帑,是为金银。 朱常洛平静地说道:“岁供折银,与民来说自然是避免加收耗米、征发解运徭役的善政。但是,金银由单都发给了哪些府?” 所谓由单,便是朝廷划分好这部分折算成金银的税粮份额给各省,各省再对自己分到的份额进行切割,派发到府州。 皇帝说出此话,众臣都沉默不语。 如果说是为了避免损耗,这一百万两金银,自然该划分给运送损耗最大的偏远地区才是。 但实情呢?反倒是分布于运河或者长江等船运最为便利的的南直隶、江西、湖广、浙江、山东、河南等地。 更具体一点就会发现,还往往是各地相对富的府。 再发散一点还会发现,这么多年来份额的分配还往往与这些地方的科举成绩如何有正相关的趋势。 “下面就不需要朕言明了吧?”朱常洛看着他们,“虽已折成金银,但由单所派府州,解运加耗一样在收。” 运粮食有加耗,运银就没有加耗了?要换成银子,要重新融成符合规格的金银呢。 陈蕖听得大汗淋漓:皇帝这么懂吗? 其实地方上,从百姓手上收上来的仍旧是实物。 最终到了户部,也只核对各地应送到的金银数目。 这漫长的过程中,其实并不必千里迢迢真把银子从南方运到北方:如果在北京有人能直接拿出相应数额的银子,不是省事了吗? 其次,获得份额的地方上收上来的那部分粮食,按照一两银子四石的比例,这部分粮食就不用运到北方了,可以留下来。 是卖还是用,卖给谁?卖价多少,那还用说吗? 一石粮食如今的售价又是多少? 北方大约十一钱到一两,南方大约八钱到一两,这是没有大规模天灾的情况。 如果特殊时候,米价涨到二三两甚至更多也是有的。 也就是说,如果获得了金银由单的府州有人出面把本府州应交上去的金银承担了,那么那些粮食自然可以归他处理。 四钱银子一石,转手就是至少一倍的毛利。所得净利,商量好分成比例就好了。 于是最后,在北京的皇帝只知道自己每年固定有百万两白银入账,地方上的百姓仍旧上缴田赋以及各种加派、役银,而地方上的官绅总是抢夺着金银份额、找各种原因拖欠金银外的其余赋税、每逢“喜事”就盼着蠲免。 这便是从金银入手的大明财计艰难真相之冰山一角。 如此金银,上至天子,下至官绅,谁不称妙? 劝皇帝节俭,却从不劝减少金银,原因就这么简单。 都是生意。 “国库空虚,财计艰难,年年都在喊。”朱常洛静静说道,“朕也不会就此大动干戈。若有地方因未言蠲免便不归心,明年金银便不派该地,朕倒想看看他们不归心是想干什么。” 陈蕖听得心里一颤:这两件事还要挂钩? 朱常洛却继续道:“朕可以装糊涂,但别真的当朕糊涂。财计艰难是事实,有些府州因为灾祸,百姓负担过重,也确实可以酌情蠲免,但那是后面一事一议的恩典。举国蠲免?哼!无非数年一次,助长地方寻由头先积欠着、再待时蠲免的风气罢了!这份民心,也配称忠孝?” 用这一个简单的例子,三个内阁大学士之外的所有人正式认识了新君。 田乐是早就认识过的,但此刻仍心动神摇。 如用兵,多么直击要害的一招?但是太险了,直趋要害,锋芒毕露后便是群敌环伺。 “财计为何艰难,朕心里有些考量。”朱常洛又说道,“卿等心里应该也是了然的。朕奏请父皇和皇祖母撤了矿监税使,盖因这法子解决不了问题。今日留卿等议一议,就是看卿等有没有法子。诚如登极诏所言,节流一事,朕亲为表率在做了。如何开源,卿等为朕解忧。” 没一个人能立刻开口说话。 (本章完) 第82章 财计艰难,如何开源? 第82章 财计艰难,如何开源? 大明当然有钱,只不过收不上来而已。 要么给真正的普通百姓加赋税,收到的钱三七分账,皇帝和国库或者能得三分。 要么就只能向有地位、人脉广、谓之为国朝栋梁的那些群体要钱。 给百姓加赋不符合文臣们常常喊的与民休息,现在皇帝开口问怎么开源,如何答? 到了此刻,沈一贯终于坚定了必须赶紧走的决心,连装一装一心致仕的心都没有了。 新君或者真是天资卓成,但也因此自负。 朝堂上不论谁人想真正稳定地增加岁入,都免不了向普天下官绅开刀。 张居正的下场在那里! 田乐是兵部尚书,他不好出来就这个问题说什么。 要发言也该是阁臣们先开始。 朱常洛只问如何开源,申时行他们连许多套话都不能说。 毕竟很多套话就只是如何节流罢了。 “不好说?那朕先掰开了揉碎了,先说说岁入来源。” 朱常洛又开始了,而且张口就来。 “如今岁入,正赋折银纳入太仓库的,大约二十五万两。此外,马草、农桑丝绢、人丁丝绢、麻折银共是四十五万两到五十万两,盐课银百万余两,其他便是杂项了,总数大约都是三百万两上下。” 陈蕖更加汗流浃背:皇帝什么时候把户部进项了解得这么详细的? 朱常洛还在说:“杂色岁入其实最多,户部太仓库杂项,工部节慎库,太仆寺常盈库,兵部马差……林林总总的杂色岁入,朕算了算,一年实有三百五十万两到四百万两。开纳事例饮鸩止渴,僧道度牒发卖也有损税基,役银及土贡折色都是加派于民,这些方面就不用想法子了。” 从皇帝挑明了金银的内情之后,养心殿里众臣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天子精通财计到这份上,还能胡乱说话吗? 所谓开纳事例,就是通过发卖生员、武官名额得到钱。 这是朝臣讳莫如深的话题,但又实际存在。 朝廷每年从这个方面的进项大约是四十万两左右,而通过纳捐获得生员、武官身份的人,无非为了享受特权、优免赋役罢了,所以才说是饮鸩止渴。 僧道度牒也是一样。 洪武年间,是三年发放一次度牒,每次不过三五百张。 永乐年间,五年一次,但每次可多达万人。 到现在,其实已经不定时了,甚至一年两次。 度牒一张十二两银子,但僧道可以豁免赋役,这度牒十分珍贵,有时甚至要准备百两银子才真正拿到一张度牒。 这一项,如今每年可获得二十万两收入。 一年发出一两万张度牒,大明哪里有这么多真正的僧道? 可没办法,哪怕是张居正,也需要通过开纳和发卖度牒来获得财力支撑。 朱常洛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只有田乐不意外。 毕竟“官绅一体纳粮”这几个字,他见过。 赋役优免的规模已经太大了,不光是正规科举渠道产生的生员、举子、在朝文武百官、致仕官员、勋戚权贵,还有纳捐人群、僧道…… 真查下去,有问题的不会太多,有问题的部分规模也不会太大。 分散开来拥有土地的田主,也许便有一个纳捐的生员身份;投献的隐户,说不准家里就会突然多出一张度牒。 哪怕真正清查下去,你就会发现大明其实很少有名下田产过千亩的普通官绅。 能过这个规模的,大多是宗室、勋戚、重臣。 这些人,是皇帝能够轻易薄待的吗? 田乐在沉默中看着皇帝:怎么办呢?怎么才能一步步走到官绅需要一体纳粮那一步呢? 王锡爵在沉默中站了起来:“陛下,若说开源,如今唯有从钞关、番舶、商税入手了。”朱常洛看着他,没有直接答复,而是问道:“沈阁老、申阁老以为如何?” 这个部分被提出来,实在不意外。 不能掠之于民,不能动天下士绅,自然只能苦一苦商人。 而钞关和市舶司、月港抽分,商税,这些确实不是赋役优免的范围。 皇帝没有动最核心的部分,动一动后来才发展起来的这部分利益,朝堂百官总算也有个说辞。 朱常洛也接受这种中庸选择。 何况:想要用商人,那就需要让这个群体更加明白,到底是谁在压迫他们。 当然不能是皇帝了,皇帝已经拉拢晋商搞了个昌明号。 皇帝在天下士绅面前都是弱势的。 如果商人们打不过士绅,那自然就该加入皇帝这边了。 相信他们届时会拿出与士绅有关的海量内幕、线索、证据。 朱常洛很轻易就把局面引导到了这里,实在没人能想到皇帝会把“低贱”的商人看得这么重。 “因朝鲜之役,月港暂闭,至今未开。”沈一贯已经在躬身回答,“若要从严征收钞关、番舶、商税,既要再理职差,也宜再开月港。” “……臣附议。”申时行稍显疲惫地起身作答。 隆庆开关后,月港收上来的银子一年最多也不过三万余两。 但这样一来,不少海商至少不至于有犯禁走私之嫌。 也代表了朝廷的一个态度。 朱常洛点了点头:“去岁八大钞关总进银三十四万三千七百二十九两,番舶抽分计七万六千二百九十四两,商税总计十五万两千一百七十八两。” 大家已经对他这么熟悉诸多数字麻木了。 只听朱常洛继续说道:“其中虽未包含矿银,然朕查了查,每年奏报的这这些项岁入变化不大。父皇向诸省派出矿监税使,虽有些搜刮,却也有了每年三十余万两的岁入。至于他们搜刮之多,八九倍于此。即便刨去矿银及直接搜刮自百姓的银子,大明这几项岁入该是多少,朕心里有笔账。” 他一一望去,缓缓说道:“再开月港,准。先严行钞关及番舶抽分,商税征缴。吏部、户部、都察院、地方,都有事情要做。朕只想知道,如今只苦商人,民心会不会有变?” “……臣自当勉力安抚。” 沈一贯还是这句话。 虽然不是向官绅最核心的赋役优免上动刀,然而如今能获得路引、行商四方的,又有几家与官绅毫无联系? 至于钞关、市舶司和地方官员的吃拿卡要……这不是本就不该的吗?廉洁二字怎么写? 皇帝说他可以装糊涂,天下官绅最好也装装糊涂。 大家和一和稀泥,先只是苦那些更重商的人家,或者先只是苦一阵。 事情究竟会走到哪一步,又有谁能断定呢? 果然田乐站了出来凝重地说道:“陛下,事关漕军……” “新建伯这不是在京城吗?” 于是田乐又坐下了。 沈一贯不免觉得他是在捧哏:你看,皇帝意识得到与漕军的重要关系。 可那又怎样? 临清钞关等为例:百万漕工衣食所系,那条河沿岸,有多少人靠运货避税挣钱? (本章完) 第83章 文官给钱,武将授勋 第83章 文官给钱,武将授勋 “兹事体大,定了方向,细细商议方略便是。又不是要一年就见全功,让朕看到有希望更重要。边饷一年就要三百万两,京城诸项支出也有近百万,朝廷岁入始终不增,财计永远艰难。” “……陛下圣明。” 提了一句客套话的朱常洛,却忽然又说出了让大家意外的话。 “朕也知道,囿于祖制,官额实少,官俸实薄。” 朱常洛叹了口气:“听说只凭官俸,官员放外赴任连盘缠都捉襟见肘。忠君用命,佐治天下,至少该衣食无忧。朕是在太祖老人家神主前敬告过了,今非昔比,凡事还是要明中庸之道。俸禄纵不必如宋一般,至少也该比现在好不少。” 沈一贯等人一时摸不明白皇帝的脉。 你来真的啊? “厚禄养不了廉,朕知道。但俸禄太薄,却难免逼着本来有清廉之志的新官慢慢开始贪。只是以如今财计,纵然朕有心大增百官薪俸,钱粮从何而来?故而,朕要开源节流,首要实为了朕的臣工!” 大明官俸低吗?看要与什么相比了。 正七品为例,岁俸九十石粮。实支粮十二石,折银三十五石,折绢俸七石,折布俸一十八石,折钞俸一十八石。 宝钞已经不值钱,那么除了实打实的十二石粮食,便是一共大约二十六两银子。 这是一年的工资。 影响最大的,自然是后来的折色:没办法给足那么多实打实的硬通货粮食,于是用各种各样其他的物资或者银子、甚至宝钞来代替。 与普通百姓相比,当然是多的了。 但与宋相比,整体上官员的合法俸禄实在是低了不少。 官员大多还有家仆、幕僚等其他支出,这自然就多了不少常例银、年敬、节敬…… 虽然宋末也有折色,但人家这种“敬”可基本都是合法的,不像如今其实只是潜规则。 以常例银为例,一个知县的常例银,包含夏绢银、秋粮银、绢、里甲丁田银、盐粮长银、均徭银、黄册银、盐引银、催甲银、柴薪银……乱七八糟加在一起,一县每年给知县的常例银大体在二千两上下了,这约摸是知县俸禄的近百倍。 现在皇帝说要给百官加俸,能加到这个水平? 或者说加了这些,这常例银等潜在收入就会消失了? 朱常洛在众人的眼神中说道:“此前缺员众多,百官辛劳。上至一品,下至从九品,算个数,考功分个等,朕从内帑拨应所需,发一笔年终勤职银。” 大明一共有多少正式文臣编制? 明初定制,两京各九百四十人,地方共八千七百八十二人。其中,七品以上一共只有二千九百九十五人。 这还是满员的情况下。 当然了,时过境迁。大明疆域、府县数量都有调整,自然也加了不少官位,但又有不少是身兼二三职。 总体而言,大明职官当中,文官序列里的总数都是不过万人的。 所以文臣总是喷内臣、京营等数目过大,并不是没有道理:都是吃国家饭,你们的规模是不是太大了一点? 现在朱常洛给了个大方向,养心殿中众臣愕然。 只给现在已在任的文官们发什么年终勤职银,当然是能施恩京里京外诸官,但是给多少? 一个知县一年常例银就是两千两上下,给少了起不到作用,给多了您愿意?拿得出银子? 好在沈一贯倒是立时反应了过来:“陛下宽仁之恩,群臣必定感佩。臣以为,四品以上就不必了,这都是臣工们该做的。” 他突然这么积极,是因为发现皇帝并非闷头莽。 多少是个态度,皇帝还是重视群臣归心的。 不蠲免,受伤最重的是地方士绅。但只要地方官员知道皇帝心里有他们,那情形又不一样。 既是现官又是现管,皇帝都给出了态度,如果地方上还闹出什么问题,那就别怪先礼后兵了。 再加上“哪里闹事就不给金银份额”的圣意,地方官员自然会调和上下,别让大明立刻因为登极诏让地方士绅失望而闹出什么问题。 至于四品以上不必享受这勤职银……确实没必要,缺那三瓜两枣吗? “这倒不必,都是为国办差。四品以上俸禄多些,可以少领一些,但也不能没有。”朱常洛只是咧嘴一笑,“不如现在就议一议,各品级可给多少。算出数目来,朕允了,明日朝会上便可诏旨颁行天下。先支出去,明年地方报上数目来,存留相抵勾销,朕径直从内帑拨至太仓库便是。” 按大明如今官方的合法俸禄规定,正一品一年一千零四十四石粮,从九品一年一年六十石,未入流但有官身的则是一年三十六石。 不同品级共有多少人,如今刨开缺员各品级实有多少人,吏部那边是可以统计出大致名单的。 朱常洛心里也有数,大明一共就这么多官员编制嘛。 就像沈一贯说的一样,四品以上至少知府起,可以少领一些。四品以下虽然人数远远多于四品以上,但就算达到人均百两的程度,也无非百万两罢了。 从诸省矿监税使那里一次性就追回两百多万两,朱常洛愿意把第一笔银子用在这方面。最主要的目的倒不是为了收买人心,而是堵他们的嘴。 皇帝要开源,最终还是为了提高官员待遇。 在这种大前提下,要不要先把“苦一苦商人”的事情办好? 在全国其他体系官员的利益面前,与钞关、市舶司、各城商税有关的官员矛盾就只是次要了。 这些体系的官员要么只是一小部分,要么只是某些地方主官利益中的一小部分。 而今年若有了,明年却没有,那就是这件事办得不好了。 太监都能收到那么多银子,你们不行? 经过计议,基本上达成了一个六品及以下以一年俸银为基准、五品至三品是半年俸银为基准。二品以上大员及九卿中那俩就都是定额百两。 再考虑到这次为擢迁部员进行的考功,估计总费不到七十万两。 “便遵此拟旨。” “陛下圣明!” 这一次齐呼圣明,就比刚才皇帝说开源是为了臣工要整齐干脆多了。 然而朱常洛又点了点头:“只是文臣得此殊恩,武官却必定心中难平。” 田乐立刻站了出来:“武将但有粮饷无差,便已是难得。建功立业,无非求陛下恩赏。臣以为,此次叙功,若有人能因功授勋,则武将皆奋发;若有功必赏,则将卒必无怨言。” 他的意思是:看看,平日里被欺压惯了的,给点甜头就会满足。 不必像给文臣这般给那么多。 文臣平日里潜规则收入本已经很多了,给出那么多银子大概也只能表表皇帝态度。 但给那些大头兵一点,效果就完全不同了。 只是其他人都听到了田乐口中极重要的两个字:授勋。 他们一时都在想着如何反驳。 只见皇帝想了想,然后说道:“朕也知道,户部在为犒赏银子发愁。罢了,矿监税使之设便为了征战及两宫三殿大工。如今撤回来,朕主持了家法,终究还是得了些银子。将士为国奋勇杀敌,不能寒了心。该犒赏的,都不能少。立功授爵,也是理所应当。” “陛下……” 申时行开了口,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反驳理由。 毕竟皇帝刚刚才大方地恩准了要给天下文官发年终勤职银。 厚此薄彼,总不能太难看。 “……平叛之功虽不可小觑,然授爵之议……” 申时行就只能转这么一个弯。 授爵才是关键的。正德朝以来,因军功而授爵的,只有一个王守仁和一个李成梁,王守仁还是文臣。 现在田乐“先”说出来,皇帝竟有授爵的念头,这意味着皇帝想用爵衔来收军心。 这就意味着,他没准备一直装糊涂。 天下文官一边收着常例银和孝敬,一边拿了年终勤职银。若是将来仍旧不能稍改“贪腐”秉性,没有清廉官声,下一步可就被动了。 然而朱常洛摆了摆手:“即便多几个侯伯,一年才多几千石粮俸?朕以为,这倒是惠而不费。” 沈一贯和申时行呆了呆:不止要授爵,还一次授几个? “暂时要与民休息了,但此前数征,犒赏皆嫌不足。”朱常洛说道,“宁夏之役、朝鲜之役、大小松山之役、播州之役,大明军威远播内外。百战之将卒,正待勉励。卿等以为如何?” (本章完) 第84章 朝会前夕,谁忠谁叛? 第84章 朝会前夕,谁忠谁叛? 按理说,这个时候一众文臣该群起而反对的。 但是皇帝先表明了他对大明财计问题的深刻认识,又施恩于天下文臣,最后才提出对武将也要施恩……怎么反驳? 况且正如皇帝所说,就算多出几个侯伯,一年无非多几千石粮俸而已。 最核心的问题其实是:皇帝在刻意收军心。 “凌迫皇权”一事在前! 统兵、调兵权如今虽然实际都在文臣手里,后勤保障更需要依赖文臣。 但看了看田乐,众人心里开始打鼓。 兵部尚书的立场,十分敏感啊。 田乐已经开口说道:“臣以为,陛下所言极是!” “陛下……所言甚是。” 沈一贯看了看田乐,随后开口。 看来还是得走。 收军心难道是收着好玩吗?收了就得用,用兵就是杀! 再联想到重整京营…… 重臣议事忽然又飘到了这么多年来用兵的叙功上,而且谈论的是有哪些人值得授爵,授什么…… 你也不能说不对。 毕竟万历朝确实有这么几回重大的战役,而且从最终结果来看都赢了。 议论时,就有萧大亨说田乐在大小松山之役中也有大功,可授伯爵。 朱常洛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大司马知兵,朕尚赖之重训京营。若勋臣可为尚书,自可授爵。” 至此,朱常洛算是正式而明白地又敲了“浙党”一回,萧大亨气郁不已。 他更多的倒是气自己冲出来一次,其他文臣都没太大反应,沈一贯也不多言语。 就这样,一干重臣眼睁睁地听皇帝说道:“便如此议,明日朝会上,大司马奏来。卿等须知,父皇禅位,朕欲封赏万历年间有功武臣。既表孝心,彰父皇武功;又用父皇擢拔之臣,以彰传承,以安天下!此议干系重大,卿等勿要漏泄中语。” 这些说辞都是在这里堵他们的嘴,但大家都想着这次授爵将会引起何等轩然大波。 皇帝没有把这件事直接拟成旨意,似乎也“体谅”文臣们的为难,做好了明天朝会上因此事起争议的心理准备。 只不过,焉知不是试探? 不可漏泄中语,那么明天朝会上,文臣们如果有组织有安排地反对这个决定,那么就说明:阁臣九卿中出了不忠不慎之人! 来不及细细思量这个,皇帝又开始了下一个议题:山海关民变如何结案。 三法司首官都在这里,萧大亨却已经有些累了。 这事之前朱常洛和三个内阁大臣已经有所商议,如今无非确定了两点:辽东新任要员的人选,还有山海关民变要从那六个商家的指证里办几个管理典型,以儆效尤——下一步就是从钞关、市舶司和地方商税开源了呢。 萧大亨懒得多嘴了:就这样吧。 新君把他父皇的武功都用来施恩于人,他刚刚继承大统,又明说了暂时不会启战事、要与民休息,大家怎么劝? 沈一贯被折腾得已有退意,申时行只是一心调和,王锡爵甚至很赞同皇帝想法子开源。 三个阁老都这样,其他人明哲保身。 朱常洛对金银的一顿剖析就达成了这样的效果,但问题依然存在。 普天下的中低层官员,可不会像这些重臣们这么瞻前顾后。 那点年终勤职银,真能让所有天下文官都欣喜异常、帮着皇帝“劝说”地方士绅? 陛下“反意”已显,大家是忍一忍“坐以待毙”,还是做出什么事来? 恐怕总会有些刺头。 王锡爵回到了家里,他三十九岁的儿子王衡急切地问:“父亲,怎么样?” “……今日无瑕请恩。”王锡爵愣了一下,才无奈苦笑。 王衡呆若木鸡:“那今科会试,我应是不应?” 王锡爵想了想,咬了咬牙说道:“应!” 也好看看风向,看看皇帝怎么说! 王衡的老师是同乡同姓的王世贞,年方十四就在张居正夺情之议时“作《和归去来辞》,以讽江陵,馆阁中争相传写”,名动京师。万历十六年,王衡在乡试中夺魁。但因为他有个大学士老爹,就被人以乡试案为由上疏罢斥王锡爵和申时行。 于是王衡表示不应试以免争端再起。而王锡爵也发誓,只要自己在朝为官,儿子王衡就不再应试,免得瓜田李下之嫌。 这一拖就拖到了前年,王锡爵已经不在朝了。王衡母亲虽然病危,但望子成龙的她强命王衡参加会试。不料会试头场刚考完,王衡担忧母亲病重,还是跑回家了。 如今,王衡过了年便是虚岁四十,他爹又成为了内阁大学士。 考不考? 听父亲这么说,王衡长叹一声:“岂能叫父亲有违誓言?” 原本是想看看父亲在这次众臣云集之时,能不能对新君暗示一下前由。若有皇帝“举贤不避亲”,他至少可以公平公正地参加一次会试证明自己的才学。 王锡爵说无瑕请恩,王衡只当是父亲拉不下这个脸。 这着实冤枉了王锡爵。 不过王锡爵听他这么说,倒是咬了咬牙:“不,去考!” 做过首辅之后,他才知道群臣和天下士绅给的压力有多么大。 致仕回乡之后,他才知道昔年张江陵新政废止那么多、张江陵本人那般下场之后有多么大的影响。 就是他当时看不惯张江陵要夺情,才与他闹得那么僵。 就是他那么注重名声,才将儿子的前程耽误至今。 就是他任首辅后艰难调和、以为太上皇帝多少也注重点名声影响,才闹出“三王并封”一事,毁了自己大半生名声! 眼下王锡爵的心态在悄然改变。 皇帝的性情,很得他的激赏。 何必那多拐弯抹角? 缺钱,那就找钱! 找钱可能惹出乱子,那就先把兵也练好。 他王锡爵什么不懂? 难道当真以为他只是“媚上”? 是太上皇帝那家伙不要脸!真选了三王并封那个主意! 田乐家中,已经想了两个夜晚还没想明白的刘綎又来了,趁最后一个恩免可以不宵禁的晚上。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回去准备上朝吧。”田乐叹了一口气,“往后的日子还很长。” “……大司马,您倒是直说啊!” “明日朝会上自见分晓。”田乐无奈地看着他,“你若诚心向我请教,以后在京城,多的是时间。” 这个话,刘綎琢磨了一下倒是想到了什么,他脸色一变:“末将去不了辽东?要像宁远伯一样闲居京城了?” 田乐更无语:“……你功高至此,竟自比宁远伯了?” “末将……”刘綎想了想低下了头,“论功劳,末将是还差一些。” “回去吧,今日很乏了。明日可是多年来的第一回朝会,也是陛下登基后第一次朝会,早些回去歇着吧。” 田乐对他着实有些心累。 要走到那一步,真的难啊。 为重将者,断不能只知拼杀。 有些话是不能说得太明白的,只能默契地准备着。 田乐送走了刘綎,却没有真的歇下。 其实田乐很清楚,皇帝目前最信任的文臣只有自己,也许王锡爵已经有了新皇的三四分信任,但至少王锡爵还不曾见那十二字。 辽东的下一步方略,与漕军有关的事情,京营如何重新整训,田乐很忙。 而明日朝会上,他若出班奏请封爵,那就真要迎来狂风暴雨了。 文臣之中绝对的叛徒! (本章完) 第85章 御门听政,诛谁之心?(求追读) 第85章 御门听政,诛谁之心?(求追读) 这一夜已经开始,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员倒是没有像昨天晚上一样往来交际。 久违的朝会,要很早起来。 因为皇极门还没修好,所以御门听政在乾清门,那就要更早一点起来。 京城的雪还没有化,天没亮的时候该有多冷? 寅时不到就要起床,穿好朝服去午门外等候入宫。 这一天晚上邹义和刘若愚他们没再继续加班,皇帝同样需要早早起来做准备。 至少上朝的仪态上不能随便。 虽然昨天已经在赐宴文臣后开了个小会,但今天朝会上会不会有什么另外变故,朱常洛一样不确定。 今天朝会在乾清门。 这里没有原先的皇极门高大、宽阔,门前的地方也没有皇极门外面大。 天气很冷,宫里已经预先将那里的雪铲干净了,又专门在几个位置放了炭炉。 听得南面远远传来鼓响,朱常洛也在思考着。 朝会的时间定得这么早,主要还是与此时的作息时间有关。 夜里没有电,没有多少娱乐,早睡是很正常的。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该是这个时间商议国事。 只不过考虑到群臣的通勤距离和所需时间,大家都得更早起来。 不得不说朝会是个低效率的场合,但又有它的必要性。 因为普通的京官也只有朝会时候有希望见到皇帝。 交通不便,出行要讲究仪仗,皇帝不可能像未来一般轻易到某些部衙“检查工作”、“巡视地方”。 而圣眷至关重要,大家都懂得在皇帝心目中有印象、在某些场合也许有所表现的重要性。 虽然伴君如伴虎,机遇与风险并存。 所以宣宗年间定下了朝会上只奏几件事,道君和朱翊钧不见群臣,都让重臣进一步垄断了上下交流的机会、集中了权力。 考虑到这些,朱常洛才决定先勤快一点,哪怕朝会效率低也要先坚持开一开。 不这样,他怎么发掘中低层力量? 冬日里,天亮得更晚一些。 紫禁城的宫灯之中,群臣步入紫禁城后又分成两边,绕着三殿的两边,经过文楼、武楼前往乾清门。 文臣那边,正是孔尚贤走在最前面。 武臣这边,则是徐文璧当先。 走过了三殿区域,文臣们越过景运门,武臣们越过隆宗门,朝会仪仗整齐。 一众文臣一时感慨:已经有多久,没有开过朝会了? 新皇登基,纵然登极诏引起诸多议论,但真的有新气象。 就不知会不会和他爹一样,这样搞了不久之后又变懒了。 他们不知道,还有人默默地来到了附近。 朱常洛也是刚刚才得到禀报的,所以现在先赶到了月华门外。 “皇祖母,这是……” 李太后摇了摇头:“许久未有朝会,祖母与你父皇,就到隆道阁上远远一观。得见朝会之盛,知皇帝应对有方,祖母与你父皇就都放心了。” 朱常洛看着盖了厚厚被子的朱翊钧一时无语。 折腾他干什么? 不过他也很快想明白了,行了行礼:“孙儿明白了。” 而后对慈宁宫的太监们说道:“晨风凛冽,隆道阁高耸,你们定要谨慎些。” “奴婢遵旨。” 不把朱翊钧抬到更高处的二楼,哪里看得到乾清门外的情况? 朱常洛估摸着自己不在慈宁宫时,朱翊钧大概显露出了还不错的“健康状况”,让李太后觉得可以把他抬过来瞧瞧,进一步让他“安心”。 无所谓了,至少李太后是在为了他秉政不受影响而考虑。 虽然她并不清楚今天可能会有巨大波澜,并不会像她以为的那样一团和气,呈现出百官臣服的局面。 “皇帝陞座,众臣跪迎!” 乾清门那边,声音传来。 “去吧。”李太后露出了一个微笑和勉励的眼神。 朱常洛弯了弯腰,行礼转身而去。 李太后也走入了隆道阁的侧门,看着前面被抬入阁中的儿子。 她知道这儿子心里还有许多不甘。 以那样的方式成为毫无权柄的太上皇帝,她当然能理解这份心情。 但是她已经知道了这段时间以来孙子的艰难和勤奋,他确实一心在为大明国祚而奋力。群臣和天下士绅不会欢迎接下来会陆续发生的事情,太上皇帝仍在,谁知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变数? 那样的变故,只能发生一次。 再发生一次,再夺什么门,那必定会有儿孙相残。 走后面的太监们高高举着双手,而前面的则弓着腰近乎匍匐。 默默看着儿子被太监们吃力地抬上楼梯,李太后在老太监的搀扶下跟在后面。 这时,乾清门那边传来了隐隐的声音。 “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毫不能左右自己的身体,在楼梯上的抬床里双目无神。 诛心,不必如此吧? 那边朝会流程已经开始。 列班跪拜皇帝、起身站好之后,鸿胪寺官员先出班,对皇帝汇报今日应到多少人、实到多少人、没到的是什么原因。 现如今,九百四十个京官里,缺员数目已逾三成,而且大多都集中于从七品以上——因为这个级别有大量科道言官。 按明制,在京六品以上必须上朝,六品以下不强迫,但同样有资格。当然了,穿绿袍的也不会来凑没趣。 每次朝会,正七从七的六科言官以及在京御史们是不会缺席的。 而京外地方官,朝会时在京的则是四品以上才能上朝。 于是现在鸿胪寺官一报人数,就发现缺大量的五六七品,大多是各部郎中、主事以及言官。 按流程,下一步是先奏报入京谢恩、离京请辞的官员,请示皇帝是不是接见他们或者允他们陛辞。 这就不必了,入京的主要都是参加登基大典,而目前还在考功,属于人事冻结期,也没有人外放出去。 再接下来,应该先是边关奏报。 大者宣露布,小者具奏本,俱于早朝未奏事之先宣布,所以张国威而昭武功也。 所以在朝会上,这个环节说的边关奏报大多是好消息。 田乐出班,奏报了一下诸边事,包括辽东孤山匪患已平、三边击退小股北虏劫掠、播州残逆剿灭情况。 之后才是朱常洛熟悉的朝会奏事环节。 “咳!” 顿时数声轻咳响起,朱常洛不免看了过去。 按惯例,奏事前官员“皆预咳一声”,这是打个招呼:我要出班奏事了! 万一两人同时冒出来,岂非尴尬? 这个时候又是鸿胪寺官引导秩序。 只见是沈一贯站了起来,有些无奈地说道:“臣内阁大学士沈一贯奏请陛下:天寒地冻,陛下践祚未久,当循旧例,朝会只择九事奏请圣裁。” 这是内阁的共同意志,因此只能由他这个首辅出面来说给群臣听。 朱常洛回答道:“阁老言之有理。朕虽极欲听群臣陈禀国事,然老臣不少,若因天时受寒患病就不美了。便只择要事奏来。其余臣工也无须担忧,往后朔望朝会及常朝,无故不辍!” 这是新君的一个保证,听上去既照顾了年老重臣的身体,又会给中低品官员当面奏事的机会。 于是乾清门外又响起了非常整齐的声音:“陛下勤于国事,朝会不辍,江山社稷之幸、黎庶苍生之幸!” 这么整齐,显然王锡爵昨天提了这个想法之后,阁臣和九卿回去后都做过工作。 整齐的声音传到不远处的隆道阁里,朱翊钧心里颇为不以为然:刚开始,你爹我也是这么说、这么做的! 而后不知道那边是谁出班奏了什么,随后便是田义那老奴婢颁旨的声音。 颁旨要念给所有人听,声音自然不能小。 朱翊钧也只是隐约听到:“……内帑……勉励百官……年终勤职银……七十万两……” 听到随后杂乱了一些,但明显带着喜悦的山呼万岁,朱翊钧大概琢磨明白了。 于是就肉痛,无能狂怒(努力平静以免中风三连)。 败家子! 糊涂! 白的内帑银子,要喂给这些贪得无厌的官员? 糟践! 如果他还能开口,已经要骂出声了。 如果他还能走,已经要冲下去踹那昏君儿子了。 但李太后在一旁轻声说了一句:“虽是无奈之举,但这下总该群臣归心了。” 朱翊钧心里一凉:是啊,群臣都收了他的银子,和老子一贯吝啬很不一样,那又会向着谁? 可他拿老子给他留的银子,收买人心! 等你缺钱需要去找的时候就知道难了! 败家子! ———— 求求这两天更新后追读数据,正在三江上,新书强推也需要pk决定上不上。 另:预计是六一上架,上架后开启日万模式。 (本章完) 第86章 大发内帑,大收人心 第86章 大发内帑,大收人心 乾清门那边,沈一贯站起来之后,回到了孔尚贤身后。 这个“请恩”的功劳,申时行和王锡爵又“让”给了他。 然而这是好事吗?显得他沈一贯在皇帝心里的分量还是很重。 如此一来,随后的风波之中,就会有更多人求到他沈一贯头上,出面“求个公道”。 而后则是吏部尚书出班奏请圣裁:这年终勤职银该如何落实? 都是昨天就商量好的事,朱常洛自然对答如流、圣裁方略。 “天下文官,上至正一品,下至不入流,皆以此次考功为准,实职在任者有,虚衔寄禄者无,兼领职差者半。依品级不同……” 这下在京诸官都听明白了。 能拿到多少银子,还要看这次举国范围内的考功结果。 此前只是针对仅需要吏部部推的那些品级,现在虽然加上了三品以上,但这些人都只是定额百两,算是皇帝给重臣们的一次赏赐罢了。 “……旨意急递各省直,过年之前就照考功最下等之标准先发至各官。考功加紧,至明年四月前一同汇到吏部,考绩中上者再补发其余银两。并明年殿试后新科进士授职,一次把两京及地方缺员都补齐。” “陛下圣明!” 从现在开始,有了很明确的时间点。 这一次的考功时间和人事冻结时间有点长,但这也没办法,可以补的缺位实在太多,又叠加了新科进士授职。 但毫无疑问,皇帝愿意从内帑一次性拿出那么多银子,还只是专门补给天下如今在职的文官,足以证明皇帝对这一次调整的重视。 说是奠定新朝的施政班子也不为过。 这个过程里必然还有其他重臣的调整。 而后又是户部尚书陈蕖出班了,所奏之事是:“启禀陛下:自五月至今,先是延庆公主丧仪,而后数次郊祀,而后册立、登基,大典连连。国库银两,支礼部颇多。而今在京诸官今年俸银……” 说到后面,低品朝参官不免看着陈蕖年迈的背影:这不好吧?皇帝刚说了拿出那么多银子发,你又说其实今年本应发的俸银都没法全发了? 但大司农是个好大司农,为大家今年的工资着想。 “……太仓京师岁出,勋贵、文官、武臣、巡捕、锦衣卫、军匠、班军……”陈蕖一项项地说着,“今年该银总计九十一万六千余两,太仓库尚短缺三成有奇,其中还有该移内帑之二十万两买办费……” 朱常洛听着这些话,看了看田义。 这件事不在此前所选择的几件事里,那么就是陈蕖临时当面呈奏了。 太仓库的京师的现金支出,除了本应由漕粮供应的在京文臣和京营将卒费,竟然又包括了本应由皇帝金银负担的在京武臣及锦衣卫等俸禄。 朱常洛之前还真没把账翻得这么细致。 现在众目睽睽之下,难道他要问一句这买办费是什么? 好在陈蕖说完看了看皇帝暂时没反应,又补了一句:“万历六年三月,太上皇帝降旨,令户部每季加银五万两,以资买办孝奉两宫圣母。实则在京武臣俸银有缺,属户部太仓库暂借支。然此后便成定例。臣斗胆叩请陛下圣断,废此买办费,则太仓库账目更明晰。臣也能与工部商议一二,军匠折银先由借支,则今年该支俸银可以勉力支应。” 现在朱常洛听明白了。 如果是万历六年的话……他那老爹还过着穷日子,朝政由张居正在主持。 那个时间节点,好像正是万历刚刚大婚。 大明有两个太后在,又多了新皇后、妃嫔及一干国戚。 赏赐都是内帑钱,密集钱之后,本应由皇帝内帑发工资收拢人心的在京武臣却拿不出钱来给俸银了。 于是就以孝顺两宫太后的名义从太仓库借支。 但此后竟成了定例吗?后来还是每年都有金银入账……也不奇怪,毕竟李太后和朱翊钧都好财。 而文臣们说不定也想一直拿捏着这一点,进一步扩大对武官的控制力。 想明白了这一点,朱常洛倒是理解陈蕖顶着压力提出这一点的用意了。 昨天他在养心殿被问得战战兢兢,现在表面上是在为户部说话、废止一项不该有的支出,实际上则是提醒皇帝:想收拢军心,在京武臣的工资还是您自个从内帑里名正言顺地发吧! 朱常洛很感叹地看着陈蕖:真会啊。 对上,满足了皇帝想要收军心的想法。 对下,太仓库省下一大笔,在京文臣今年不会欠俸了。 至于皇帝对在京武臣的施恩?开什么玩笑,勋臣和京营武官基本都是铁废物,翻不起什么浪。 “……既是如此,便从大司农所请。自明年起,这买办费就停了吧。其余缺额,也无需与太仆寺商议。朕自内帑再借支太仓库十万两便是。” “陛下圣明!” 当着众臣的面,陈蕖相当于实打实从内帑里抠出了三十万两! 再加上数额还不能确定的年终勤职银,新君登基之初,这回就拿出了百万两用来收文武群臣之心。 朱常洛看着跃跃欲试的其他人,心里笑了笑。 估计都等着看内帑完了现在这些存银、又没有了矿监税使等其他进项之后的日子。 他们还不知道昌明号的存在。 朱翊钧只听得到那边时不时的“陛下圣明”,声音里都是由衷喜悦。 他不知道这次又是因为儿子“败家”,继续自掏腰包。 不然不知道垂死病中怒坐起。 事实上他很快就知道了,因为李太后安排了几个太监,在乾清门内听着,然后接力传话过来。 她既然来了,自然是想看个仔细具体。 心里已经信了那孙儿之能耐,可毕竟是群臣毕至。 如果有什么特殊的局面让孙儿难以应对,她免不了要出些力帮帮他。 无事,便让儿子知道他儿子已经应对自如; 有事,便让儿子知道自己只会一力扶助在位的皇帝。 但现在她有点后悔了:孙儿怎么一直在撒钱? 她是心疼的,她知道儿子会更心疼。 别气得他再病重了…… 朱翊钧听到了太监向母亲嘀咕的话,确实气得不行。 但坐不起来,张不开嘴。 撒钱能撒出个圣天子? 你有本事一直撒下去! (本章完) 第87章 文臣不允,勋爵难封? 第87章 文臣不允,勋爵难封? 那边,经过了“朝会不辍”、“年终勤职银”、“废买办费并借支以应年俸”三件轻松事之后,则是户部尚书陈蕖再次站出来奏事。 他刚刚博得满朝文臣好感,但这回说的事就让众人心头大凛了:年终勤职银既然有始,天下官员便盼着能为成例。 皇帝愿恩赐这笔银子,一是犒劳天下官员在缺员众多情况下的辛劳,也是盼着百官勤于政事、廉洁履职。 户部今后虽然每年多了不用给内帑的二十万两,但边饷定额已逾三百万两,明年补齐缺员后俸银还得给,总不能年年都让君父自掏腰包吧? 他奏请皇帝降旨,令内阁并户部、吏部、兵部等商议开源节流之策。 这件事倒是在预先的计划里,朱常洛立即点头:“大天官言之有理!这年终勤职银,朕也盼着百官年年都能有个盼头。只是财计艰难,那就难以为继了。莫不如这样,吏部参议其事,该拿出个法子,将这年终勤职银改为勤职奖廉银。若能勤职廉洁办好职差,大明岁入不该如此捉襟见肘。” 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朕知道朝野正就登极诏不言蠲免物议纷纷。朕并非不想恩恤天下,实在是朝廷财计艰难。节流之举,朕已躬行;开源之策,刻不容缓。便从大天官所请,内阁及六部并都察院共议。朕登极诏所言其必开源以富国,该议出个方略步骤,挨次施行了。” “臣领旨……” 这已是昨日商议好的,三个阁臣、九卿其七都跪下接旨。 其他人只是还不知道会如何开源。 总不能加赋或者除了官绅优免吧?大抵还是通过开纳、度牒和其他杂色上入手。 反倒是节流的空间很大! 裁汰京营冒滥,就不知能省出多少钱粮。卫所虚额也十分严重,能不能接播州内乱想想办法? 众人还在琢磨,田乐出了班:“臣兵部尚书田乐有奏!明日献俘,将卒盼赏。臣俸旨意部议,平叛大军二十余万,犒赏方略着实为难!今蒙陛下圣恩,许以内帑支在京武臣之俸。请以擢升编入京营为主,辅以授爵。” 除了阁臣和九卿之外,其余人一时倒没反应过来。 听上去像是把负担转移一部分给内帑,但授爵之请又十分让人警惕。 李成梁不由得看了看田乐。 沈一贯则看了看皇帝:重头戏来了,皇帝准备好了吗? 朱常洛开口道:“授爵?再者,叙功与朕登极诏所言整训京营之事一起办?” “陛下容臣详禀。” 田乐作揖行礼,站起来后就看了看陈蕖:“宁夏之役、朝鲜之役、大小松山之役、播州之役,多年来,征调将士犒赏、抚恤,一直难以理清楚。征战之粮饷尚且左支右绌,每每叙功一拖便是数月乃至数年,皆因财计艰难。” 这是朝堂人尽皆知的事实,田乐这才面向皇帝说道:“陛下初登大宝,更是开国以来首次受太上皇帝内禅而御极。此前朝野有君臣相忌之忧议,如今国库有支绌艰难之忧,这都无须讳言。” 听田乐直白点出之前那次“凌迫皇权”,百官不由得脸色一变。 难道是在暗示一直以来犒赏不及时,军队都不太稳定吗? “卸任总督川湖贵军务李化龙之平播叙功疏凡六万余言,臣字字审读。播贼作乱既平,有功不赏,臣恐将卒难以归心。朝廷财计既难,加官进爵,正赖陛下普降天恩!” “其一,百战将卒编入京营,优荣有加,俸禄无忧,陛下立得忠勇虎贲拱卫;” “其二,兵卒犒以钱粮,勇将加以官爵,多少省些银子。” “其三,虽犒赏仍显微薄,然陛下再封勋臣,大明诸将无不鼓舞,不致恩薄而怨重!” “其四,授爵大可再追至此前数役,太上皇帝所用之功臣,陛下恩封勋爵,此大统承继之际殊恩,大明军心可定!” 田乐一连串地说出四条理由,皇帝已经在连连点头。 因为入京献俘,刘綎也有资格上朝。 听完田乐的话之后,他已经一颗心疯狂跳动了。 授爵! 原来竟是如此吗? 如果播州之役要授爵一个,那除了他还能有谁? 李化龙吗?不行,文臣授爵那可都是被排挤了! 那家伙卖了自己就是不想被排挤,回去丁忧完肯定还想出来的! 那么除了武将首功的自己,还能是谁?大司马说了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刘綎可没敢想会有这等恩赏,李成梁受封伯爵后,这么多年这么多仗,谁还能授爵? 如果能授爵,那倒是也不用再跑去辽东搏命了,在京城闲着就闲着吧。 可皇帝还没开口,顿时有人站了出来:“臣不敢苟同!” 朱常洛当然看向了他,开口却问:“卿居何职。”“臣兵科都给事中侯先春。” 朱常洛点了点头:开始了。 很对路,兵科都给事。 侯先春看向田乐:“大司马过虑矣!数年大战,朝廷粮饷无缺,诸省勠力支应!将卒食君之禄,杀敌平乱本分内之事。犒赏乃是君恩,将卒何以因恩薄而怨重?” 田乐并不理会他。 “陛下!”侯先春又对朱常洛作揖,然后慷慨发言,“太上皇帝龙体不豫,陛下受禅而君临天下,大明军心岂有不稳之处?大司马危言耸听!数战劳民伤财,如今竟追溯累战,大封勋爵,那才是边将贪功启衅、战事不休之局,大司马虑事不周!数战之中,虽有忠勇将卒,亦有怯战、徇私、害民之匪类,岂可一概而论?大司马处兵部要职,部议叙功赏罚不当,更有大邀军心之嫌!” 言官品级虽低,攻击力却十足。 田乐顿时领了三大罪名:媚上,无能,邀买人心。 侯先春开了口,又有人出来了:“臣附议!既言财计艰难,何以再大封勋爵?” “爵不可轻授,播州之役,区区归顺夷逆……” “臣风闻总兵刘綎三日间赴兵部尚书家宅拜访两次,大司马此请虑国之不周,恐因循私而致!” 刘綎心里陡然一凉。 完蛋,大司马说得对,我是有点傻。 朱常洛静静看着这一切,而后则一一看向三个内阁大学士和九卿。 他们大多脸上露出忧虑之色,但却坦然面对皇帝的眼神,像是在说:这可不是我们组织的。 乾清门外热闹了起来,月华门那边,传话小太监紧张地嘀咕。 内容传到隆道阁的二楼,李太后不禁紧张地捏紧椅沿。 朱翊钧眼神里倒多出些期待:玩砸了吧? 你都不知道当时封个李成梁有多难! 异想天开,还想靠封爵大收军心? 文臣怕的就是你军心尽归! 乾清门那边,前赴后继出班反驳、弹劾田乐的文臣顿时快把中间留出来出班奏事的地方挤满了。 有跪着的,言辞恳切。 有站着的,情绪激昂。 而后变成了都跪着,齐呼:“陛下明鉴,爵不可轻授!大司马大奸似忠,此误君祸国之请!” 朱常洛数了数:一共二十八人。 但这场面终于告了一个段落,因为“老成”一点的人都发现了:内阁大学士,田乐之外的九卿,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的。 在这个过程里,列席朝会的武臣全都默不作声。 授爵是皇帝可能要重用武臣的信号,但形势不明,文臣反应激烈,他们却没有能出来与之反驳的。 朱常洛这才说道:“朕若是记得没错,大司马还未奏完,刚陈禀了叙功之方略。大司马,这叙功与京营整训之关联,还没说完吧?” 田乐弯了弯腰:“正是。” “那便继续奏来。” 跪着的二十八人有点傻眼。 这件事还没议完,他们既然出了班发表意见,就不能先回去。 现在他们还跪下了,皇帝没发话,他们也不能自己起来。 怎么有种预感,有点草率了? (本章完) 第88章 重将发难,剑指司马 第88章 重将发难,剑指司马 田乐那边继续奏事:“京营冒滥占役、兵备不足、操练懈怠,诸弊丛生。京营荒废不堪用,这也无须讳言。臣奉旨拟定整训京营方略,裁汰冒滥是要做的,清理占役也是要做的,京营能战也是陛下之望。而边饷已逾三百万两一年,平播将卒再充大半至九边,边饷又要加多少?” 平播用兵二十四万余,其实有不少都是临时征募或者从边军里抽调的。 对这批人的战后安置已经是大问题。 腹地诸省的卫所,其实是不想要这么多人去“充实兵额”的,那会暴露他们卫所实质兵力的真相。 从边军抽调过去的再回边镇,又会挤占已经重新稳定下来的边镇利益格局。 强行实边,除非朝廷给出远超应有比例的新增利益。 这些实情,出言反驳和弹劾田乐的也知道。 但他们并不在乎,因为在他们不少人看来:将卒罢了,战事既毕,哪怕就革职回家闲居、兵卒回乡种田,又能怎么样? 所以田乐的说法在他们那里没多少说服力。 继续跪着,听他能说出什么样。 “臣左思右想,莫不如裁汰京营冒滥、清理占役。京营在册十万有余,春秋两季加上班军则有近十五万,然实额恐怕只二万左右。臣请陛下降旨,严查冒滥占役,再造名册。以部分胜战将卒充入京营,实额哪怕只有五六万,也胜过如今京营。俸粮既减,更无一岁两次班军扰烦地方!” 这一下,跪在地上的二十八人微微尴尬。 难道错怪大司马了? 这个该支持还是不支持? 现在,换成勋臣听得气愤不已了,齐齐看着田乐:在京营当中担任中高层武官拿着另外一份武职俸禄、有兵卒可用为家仆、还虚报许多名额领俸粮的,不正是以勋臣为主吗? 以胜战将卒充入京营,俨然要将京营换个模样,朝勋臣开刀? 听兵部尚书对勋臣亮出刀锋,大部分文臣不由得屏住呼吸看向了皇帝。 大司马太勇了,这不是在为皇帝和勋臣之间制造裂痕吗? 新授几个勋臣收如今能战精兵的军心,和制造皇帝与旧勋臣之间的裂痕,这两者孰轻孰重? 难以取舍啊,看上去像是个阳谋。 因为把立功将士都放到京营里,诸多文臣现在倒也不是太揪心:田乐此人也是文臣,而且这么多年素来沉稳持重。 大小松山之役后,也并未给出征将士多请恩典,总体上都是符合大战之后就摁住武臣贪功乞战之心的。 所以说所谓重整京营,还是以裁汰冒滥为主,恐怕并非当真要练出一支善战京营来。 哪里的将卒到了京营不会被消磨意气? 连刘綎此刻都想着以后可以“享福”了,其他文臣自然也会这么认为。 他到底是全体文臣的叛徒,还是准备用阳谋让皇帝和旧勋臣离心? 刚才出班反驳弹劾田乐的那些文臣脸上被田乐拉扯出精彩的表情,朱常洛欣赏了一下,又看向了武臣那边:“定国公,成国公,英国公,你们对大司马所请有无异议?” 徐文璧心里一叹。 前日养心殿里,他们已经被皇帝敲打着每家要“诚心入股”一笔银子到昌明号了,现在还要被砍另外的福利吗? 听皇帝问他的意见,徐文璧出班跪了下来:“臣无有异议,但凭陛下吩咐。” 虽然只问了三个人,但随后越来越多的勋臣站了出来,一个个跪地附议。 此前二十八个文臣,现在这么多勋臣,乾清门外正中央留着出班奏事的地方彻底挤不下了。 田乐两个回合,就先后让文武两班跪下来这么多。 场面蔚为壮观。 眼看有些侯爵伯爵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下附议,没有一个人敢表露出异议,朱常洛的眼里多少有些失望。 虽然前日里对几个国公和武定侯等人有过说法,但昌明号这种未来的饼,知道的勋臣不见得信,其他侯伯更是什么都不知道。 在这种情况下,田乐这个兵部尚书提出这等整训京营的方略,侵害他们的利益,勋臣居然悉数忍了。田乐说得真的没错:重训京营一事,已大体上不用顾忌勋臣分毫。 不会有反意,不敢有反意,也没那个能力反。 这就是开国已经两百三十三年后的大明勋臣。 也许他们的子嗣里还有些可塑造的苗子,但不是正坐在爵位上的这批人。 能战的武将终生只是个流官,若能封爵则只是像李成梁这般功劳太大、大到已经让皇帝和文臣恐惧他拥兵自重。 这样环境下的勋臣和军官,已经从意志和人生追求上趋向于明哲保身,在现实中表现为经常贿赂文臣自保、获得关键职位后便一边养寇自重一边喝兵血捞钱养少量家丁私兵。 勋臣们一个个跪了下来,轮到李成梁时,他站住来之后却没跪下,而是说道:“臣以为,大司马此议不妥!” 勋臣之中,许多人都回头期盼地看向了他。 乾清门外,气氛一时紧张。 朱常洛只说道:“宁远伯详述己见。” 李成梁这才跪了下来,行了一礼:“善战有功之将,何以闲置京城?忠勇勋臣之后,不宜薄待驱逐!京营已不堪用,此事不必讳言。如今勋臣既不得重用,朝廷财计虽难,也不缺这些养忠之银!” 乾清门外,李成梁的声音中气十足,回荡左右,陡然间剑拔弩张。 申时行和王锡爵回头看着跪在田乐身边的李成梁,眼神凝重无比。 而后他们看了看站在那里的田乐,见他神情依旧平静之后又回头看了看皇帝,最后看了看沈一贯。 不该是这样的。 朱常洛静静地看着把头磕下去的李成梁,又看了看在孔尚贤身后神情显得愕然的沈一贯。 是谁在演戏?谁想做什么? 李成梁的用意,目前还不能断定。他一直没有抬头,朱常洛看不见他的眼神。 但李成梁的话,有点既为将卒叫屈,也为勋臣叫屈,更为他自己叫屈。 他到底是用这个行动来佐证田乐关于“军心不稳”的论断,还是想凭借自身的特殊影响力阻止京营被整训? 如果是后者,那就是个真正的反击。 要知道吗,要害既不是那用来收群臣之心的百万两之巨,也不是即将动手的钞关、市舶司和商税,而是田乐本人。 从他第一个被召对、让三个内阁大臣知道皇帝还曾请他救驾起,田乐其实是彻底站在皇帝这边的事实就不可能在那些老狐狸那边演很久。 李成梁这一个异议,仿佛能立时成为勋臣主心骨,另外他还有在辽东的旧将。 驳了李成梁的异议,影响之大可想而知。 顺了他的异议,那么田乐就会立刻被文武群起而攻,后面的事怎么推进? 授爵犒赏是与京营整训联系在一起的,只要一个推不动,就都推不动。 申时行正要出班调和,朱常洛却开了口。 李成梁的立场必须要明白。 “宁远伯何以认为,大司马所请是要将善战有功之将闲置京城?京营已不堪用既然不需讳言,那不是正该重新整训京营吗?另外,京营诸弊丛生,在京武臣,真要这一份养忠银才可称忠?” 皇帝连连拷问,申时行却心里一沉。 坏了! (本章完) 第89章 谁的京营,谁是忠臣 第89章 谁的京营,谁是忠臣 忠当然是要银来养的,李成梁倒是说了句直白话。 毕竟如今还没什么共同的理想,那可不就是利益? 如果不是皇帝能把利益大体分得妥妥帖帖,官绅勋戚为什么会一直辅佐你坐稳皇位。 但朱常洛问出这句话,结果便是所有勋臣都磕头,包括李成梁在内:“臣不敢。” 可局面越是如此,却越显得只是嘴上说不敢,心里有怨。 三个内阁大学士脸色都更加凝重了,沈一贯深深地看了一眼李成梁,又看向问出这一句的皇帝。 田乐则心里轻松了不少。 朱常洛还是盯着李成梁:“宁远伯,既肯明言,何以称不敢?朕有三问,你明白回话。” 李成梁直起了腰:“京营之设,乃为拱卫圣天子,应需驰援诸边。陛下有心重新整训京营,臣为陛下之将,自然欢欣鼓舞!但以京营之众,要练得堪用,那就不只是如今这些官军俸粮了。兵备、营房校场、操训日耗,臣斗胆直言,朝廷恐怕给不出这么多银子。九边粮饷已逾三百万两之巨,陛下之问,臣武将不能答。” 他说他不能答,可他说了这么多。 朱常洛这才看向刚才就准备出班的申时行:“申阁老,朕听明白了。宁远伯是说,京营渐至荒废,非武将之过,实文臣之误。” 李成梁眼色微凝,十分意外地看着皇帝。 文臣那边,许多人则顿时脸色大变。 “宁远伯并非此意!” 申时行还没回答,此前说了刘綎私谒田乐的兵科都给事中侯先春又开口了,先行一礼,而后道:“京营渐至荒废,正是勋武之过!边军纵时有欠饷,京营何曾短缺?万历十九年,先是工部尚书曾同亨走请清皇内府工匠,后其弟监察御史曾乾享奏请裁冗员以裕经费。” “京营武官误以为欲减其俸粮,于十月初一群聚入长安门闹嚷大哗,围曾尚书而辱之。此事,其时掌后军都督府事之定国公夺俸半年,其余皆有所罚,长安门守门官由法司提审问罪。” 侯先春看着皇帝,骨头很硬一般说道:“宁远伯诚公忠体国之言!陛下当面斥问,皆称不敢。然其时只是奏请裁冗员以裕经费,京营武官便可群起哗变!京营之荒废,岂因财计艰难、文臣之非?宁远伯不愿直言,臣直言之!这么多年来,京营粮饷不曾少,京营之荒废正因勋武不力!” 徐文璧被点名,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在京营的勋臣确实都不怎么像话,可京营的问题仅仅是这些? 他已经很老了,不想多说。 “宁远伯,侯给事之言,是你不愿直言之内情吗?” 李成梁看着乾清门下面宝座之上的皇帝。 天还没有完全亮,宫灯之下,朱常洛脸上明暗不定。 李成梁看着皇帝。 他站出来反对田乐,是有他的考量。 以他的身份,倒不必顾忌因为这事得到什么惩处,毕竟是帮着现在的勋戚说话。而一开始反对田乐,还能让一些愚蠢文臣们念他的好。 李成梁也想试探一下,皇帝对于兵权是怎么想的。对于想重新整训京营的难度,有没有足够认识。 但皇帝刚才已经说了一句“非武将之过,实文臣之误”,还说这是他宁远伯的意思。 看来他真的不一般。 要切割吗? 李成梁做了决定:“侯给事之言,非臣之意。” 沈一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侯给事提到万历十九年,那臣便提一提嘉靖二十九年。”李成梁缓缓说道,“庚戌之变,鞑虏进逼京师,京营乱而不能御。其后,罢京营提督、监枪内臣。设武臣一,总督京营戎政。设文臣一,协理京营戎政。” 李成梁回头看向侯先春:“侯给事只言勋武不力,那么自嘉靖二十九年至今,历任协理京营戎政又做了什么?实掌京营事者,这些年来是勋武,还是文臣?” 乾清门外鸦雀无声,李太后遣来的人刚刚到乾清门后。 看到他,成敬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表示无事。 朱常洛深深地看了一眼重新回过头来望着自己的李成梁。 果然如此。 以李成梁的阅历,他跳出来难道就是为了气皇帝?让皇帝在心里狠狠记他一下仇? 知道已经回不了辽东了,他开始争取新的东西。 这时候,朱常洛才叹了一口气:“看来还是朕明白宁远伯。申阁老、王阁老,这下二位明白朕当时所忧虑者何事了吧?” 三个阁臣脸色难看。 旧事重提,凌迫皇权,至于此吗? 但李成梁已经把事实晒了出来:嘉靖二十九年之后,京营实际的控制权,实际上已经被文臣们攫取了。 虽然表面上仍旧是一个勋臣总督京营,文臣只是协理。但掌握着钱粮,又能参与京营事务,还参与武将铨选,而勋臣之废、把柄之多,在京营事务上又能用出多少力? 就像王承勋掌了漕军八年多,去了个强势一些的李三才,他就要“移位其下”了。 徐文璧也不禁看了看李成梁:不愧是靠自己拼出来的第一代勋臣。 但这样的话,他就彻底与文臣决裂了。 真不怕吗? “陛下,京营冒滥、占役等弊,往往事涉勋臣。”申时行开口和稀泥了,“京营之弊,由来已久,倒不能直斥是谁之过。如今若要重新整训京营,宁远伯所言财计之难是一桩,侯给事忧心勋臣生怨亦是一桩。皆因武臣铨选擢迁,多由五府荐报兵部,所任遍及九边诸省,陛下明鉴!” “申阁老此言差矣!” 徐文璧突然开了口,朱常洛意外地看了过去。 他居然也有高见? “自九边有督抚后,各地督抚、朝堂公卿、诸省布政使,皆有荐选武将资格;覆试考选,也是六部会同五府一起主持!阁老这是暗指我等勋臣荐举之将遍布大明,恐有不臣之忧吗?陛下明鉴,臣等冤枉!” 徐文璧这么一开口,一众勋臣顿时闹哄哄地齐声开始喊冤。 有些都开始有说脏话的迹象了,并且纷纷举例子。 普天之下的武将,如今还像当年一般主要走勋臣的门路吗?没看如今武将们都是向哪些人贿银? 刘綎就立刻被拿出来举例子了:你看看,他找李化龙,找崔景荣,哪个不是文臣? “肃静!肃静!”纠劾朝仪的御史终于出动。 场面安静了下来,徐文璧却再度开口了。 大祭司祭了这么多年,此刻仗着老资历,语气之中充满委屈:“臣怨是怨,忠是忠!勋臣之忠,便是陛下但有所命,无所不从!臣等是从京营里有好处,陛下有心重整京营,臣等是勋臣,那自然也只能把委屈压下去。” 田乐意外地看着他,申时行他们也像重新认识了徐文璧一样。 徐文璧白胡子抖动,情绪继续爆发:“京营拱卫天子,惯以勋臣掌之!如今京营荒废,纵然要重新整训之。臣等有负圣望,自当遵命;然新掌京营之诸将,仍需是勋臣!无论如何,勋臣有罪,只陛下能惩治!若借整训之由,大论勋臣之罪,后来者到底忠于谁?只敢忠于谁?京营还是谁的京营?” 被说成是“猥鄙疏慵之貌,酒色货利之徒”的徐文璧大发牢骚,一众勋臣看着他瞠目结舌。 老定国公……竟然这般硬朗? (本章完) 第90章 群情汹涌,肱骨奋身 第90章 群情汹涌,肱骨奋身 “定国公,岂可如此妄言?” 文臣当然不会像勋臣那么觉得,申时行人都要疯了:“陛下明鉴!协理京营戎政,其职只在协理!天下文武,莫不忠于陛下!” “定国公言重了。” 田乐也开了口,好像是要安抚一下他,也避免皇帝被徐文璧带着那么去想:“纵然要裁汰冒滥、清理占役,也只为整训京营,岂会大肆追罪此前京营武臣?” 而此时终于有些勋臣也意识到了情况有些特别,毕竟徐文璧过去不这样。 于是同样有人拿出勋臣“跋扈”做派不满地开口:“哪次拿京营说事没有弹劾勋臣、问罪夺俸甚至奏请除爵?” 场面顿时失控,文武两班开始激情对喷。 刘綎只在沙场舞刀弄枪,从未见识过朝堂上这般剑拔弩张的局面。 他觉得比沙场凶险多了。 但他觉得徐文璧说的有道理。 文臣确实很可怕,总是翻脸不认人。 有些人不拿银子会办你,有些人拿了银子还办你。 “肃静!肃静!”纠劾朝仪的御史都忙不过来了。 事情的重心突然变成了旧勋臣们的担忧,担心裁汰冒滥、被清出京营只是开始,后面还会追论过去冒领京营俸粮、占役之罪。 文臣势力大,既掌握着京营兵卒的粮饷,又凭借如今强势地位对武臣擢迁和功过有极大话语权。 旧勋臣借这桩大事要皇帝和文臣们给个准话,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而前提则是:新京营的武将头领们也必须有勋臣身份,和他们是荣辱与共的。 犒赏授爵和京营整训两件事又加入了旧勋臣对文臣的集体反攻。 王锡爵算是看出来了:李成梁先开口,徐文璧再带头,他们都在帮皇帝。 但他觉得这没什么,于是他凭暴脾气吼了一声:“多年未有朝会,陛下首次御门听政,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他的声音很大,但已经投入情绪的勋臣渐渐有人上头。 “封几个勋爵,你们纷纷劝谏!要裁汰京营冒滥清理占役,你们就不吱声!论言辞,我们哪里说得过你们?但是大司马非要把授勋封爵与整训京营混在一起,是不是居心不良?陛下!宁远伯说得对,这田乐大奸似忠,不可不察!” 田乐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忽然将矛头纷纷指向自己,眼角余光不免瞥了瞥在那边不言不语的李成梁。 “大司马正是所虑周全,才有此奏议!”王锡爵辩驳了起来,“登极诏有旨意重整京营,如何重整?奏请追授诸战有功之将,不正是为了仍以勋臣总督京营吗?” “王阁老这话,还不是在说旧勋臣罪过多多,留在京营只是祸害?新勋臣是你们文臣奏请封赏的,再让他们掌了京营,还不就是定国公说的那句话?他们到底忠于谁?一力倾轧旧勋臣,这是要斩陛下左膀右臂、肱骨忠臣!” 王锡爵气得不行:左膀右臂?肱骨忠臣? 你们瞧瞧自己有多蠢!老夫话里的意思听不明白? 听明白的人里,大多是文臣。 王锡爵这个内阁大学士显然已经赞同了田乐的方案,跪在地上的二十八人心思各异地看着王锡爵。 这是不是内阁和兵部早就一起商议过的方案? 但真的要用封爵交换对旧勋臣的打压,在京营整训里掌握主动? 此时申时行却趁机开了口说道:“陛下,勋武国之一柱。大司马所虑固然周全,然京营积弊已久,这法子也确实难以调和京营新旧武臣。是不是折衷一下,仍由勋武掌京营,但以胜战将卒编入诸营充实骨干。再清理一些冒滥,多加操练,京营也就堪用了。” 朱常洛静静看着他,又看了看控制不好分寸、闹得太过的那些勋臣,而后却问沈一贯:“沈阁老以为如何?” “臣以为,申阁老持重之言。勋武群情激愤,纵然眼下强令遵旨,虽不致于不忠,却终究难免掣肘京营整训。” 两个人顺势而为,侯先春为首的二十八人齐齐点头。这样更好! 事情还没定下来,旧勋臣就能吵闹排斥。真那么定下来,冒滥和占役能顺利清理? 因为他们不肯,有功武将得不到勋爵之位,让他们去怨旧勋臣不肯让贤好了。 如果仍是这些草包勋臣占据京营主要位置,纵然编了些胜战将卒进去,迟早又变得一模一样。 嘉靖二十九年以来,也不是一回尝试解决京营问题了,没用。 徐文璧有些忐忑地看着朱常洛:好不容易壮了一回胆先开口,但没想到其他勋臣里有些其实不懂的,或者说着说着就糊涂了。 毕竟还是年轻啊……本身见识不够,就只有靠阅历来凑。年纪大的勋臣,才多少懂一点朝争分寸…… 老臣明明要的只是不要追论过去与京营有关的过错和罪状。 现在皇帝并没有回应徐文璧的目光,而是看着沈、申两人。 对昨天其实已经商议好的大原则,这算是他们两个在朝会上又正式表达了不一样的态度。 借了勋臣闹得过于不满的局面。 稍微平静下来一点点、看到了徐文璧和李成梁无奈眼神的几个勋臣这才知道自己可能坏了事,惴惴不安地不再开口,只是继续与那二十八个文臣跪在那里。 不安地抬着头,越过三个内阁大学士与田乐的背影,只见乾清门下御座上的皇帝沉默着。 田义有些担心地看了看皇帝:旧勋臣担忧,文臣不情不愿,这封爵还能落到实处吗?这京营还能整出来吗? 于是田乐陡然开了口:“二位阁老所言,略作缝补罢了,于京营积弊有何用处?正如申阁老所言,天下文武莫不忠于陛下。如今陛下宽仁,犒文臣之勤勉,赏武将之奋勇,无不为了文武百官归心。今日再有御门听政之盛,文武百官该不该放下私心、只表忠心?陛下所忧,在于京营不堪用。臣下为君解忧,岂能忘了根本,只计较得失?” 这些话说得沈一贯和申时行两人脸色有些难看,而侯先春他们则有些愕然了:田乐竟是真准备帮皇帝整训出一支如臂使指、能征善战的京营? 这时,李成梁也立即说话:“臣错怪大司马了,臣惭愧!若善战有功之将不是闲置京城,京营再复昔年之盛,实乃大明之幸!陛下既忧京营积弊,则在京武臣皆应上体圣心,忘私利而忠国计。能者奋勉,庸者让贤!” 徐文璧赶紧找补:“过去情弊盘根错杂,臣所请,唯不追罪而已,唯愿京营仍由勋臣所掌而已。正如宁远伯所言,能者奋勉,庸者让贤。大司马所虑周全,善战有功之将封爵督训京营,臣等不敢不体察圣心,阻挠其事。” 顿时又响起几个憨憨勋臣忐忑的声音:“臣愚钝,陛下恕罪……” 朱常洛看着被后面许多人盯着的田乐,心里十分感慨。 先只提授爵,钓出了最敏感的一群文臣;再说裁汰冒滥占役,让旧勋臣出来和文臣对上;最后一顶都需要忠的大帽子扣过去,点明皇帝就是担忧京营,担忧手上没有兵权,让文武全都得闭嘴。 但他这也是彻底站出来了。 让皇帝和如臂使指的兵权之间多出重重阻碍,这种事只能想方设法去做,却不能振振有词地说。 田乐所言,难道仅仅只是提醒旧勋臣别计较私利?文臣也该揣着明白装糊涂! 朱常洛这才开了口:“宁远伯所言,是担忧朕不明实情。定国公有怨却仍忠,所言十分切直。申阁老担忧此事牵连甚广,老成持重。大司马深体朕忧,所虑周全。朕知道,都是忠臣。大司马所言极是,朕既犒赏文臣勤职之难,也要犒赏武将杀敌之功。这碗水总得端平啊。” 有些文臣心里这才叹了口气:原来先提出那笔年终勤职银是为了这个。 再反对叙功封爵,文臣打压勋武的用心就过于明显,过于不公了。 田乐身后,一双双情绪复杂的眼睛看着他的背影。 帮皇帝磨刀,到底要向谁? (本章完) 第91章 追封俞戚,定有跳梁 第91章 追封俞戚,定有跳梁 “还是朝会好。” 皇帝还在继续感慨:“众臣都在,可以当面说个清楚。抛开其他分歧不谈,京营确实已不堪用,朕心实忧?既然如此,重新整训岂非理所应当?勋臣既忠,自不会如万历十九年那般闹事;文臣既忠,总不能瞧着朕养着一支京营却不堪用吧?” 众臣齐称不敢。 大义不能驳。 “千难万难,终要有个头。”朱常洛又说道,“重训京营,无非人、钱二字。人的问题,既是大司马奏请,便由大司马协理京营戎政办成其事,文臣也不必担心勋武骄悍难驯,败坏戎政;定国公之忧好说,以新封勋臣任京营武将,过去京营是非就不论了,概以新京营为重。” “钱的问题,朕废止了那二十万两买办费,自明年起,财计总会渐渐宽松。京营清整之后,实额能二三倍于如今实额便堪用,总在册兵卒却会少上数成。若是因兵备操练所需,可以列个钦办京营戎训费,朕自内帑借支,专银专用。” 皇帝宁愿自己掏钱也要把京营重新整训起来的意志清晰无比,说新的京营平常俸粮会减少,而兵备操练又可以通过内帑专列款项。 反对理由再次被封堵。 而仍旧留了文臣来协理京营戎政,说什么这样一来文臣不必担心勋武,但田乐这个人已经明确了他的态度。 “相信靠自己搏了赫赫战功之人以勋臣身份督操,以百战将卒为骨,大明能有个堪用之京营,朕也能如臂使指。”朱常洛叹了一口气,“如此一来,就算此前数次大战父皇犒赏略薄,朕追叙其功授以数爵,也算是一片孝心,全父皇君臣相得之美名。” “臣领旨!”田乐坦然跪拜领命,“太上皇帝御极以来,王师征战内外,威名远播。如今陛下御极,正是以百战将卒重新整训京营之时,臣定不负陛下厚望。授爵之议,正是陛下彰太上皇帝武功之孝,非是勉励边军贪功启衅。陛下当晓谕诸军,申敕与民休息、不轻言战之要旨!” “大司马所言甚是!”朱常洛看着文臣那边,“先与民休息,开源节流,重整京营,固守九边。” 这算是定了调:朕现在就只要这些。 “……陛下圣明。” 皇帝现在要求的东西个个都占着大义,群臣也不宜立刻在这新君第一次朝会上逼迫过甚。 哪些人在心里计较着以后的应对就不得而知了。 “那便议一议,父皇御极近三十年,哪些武将功足授爵。” 这里的经过传到了隆道阁里,李太后松了一口气。 就连那李成梁也是被孙儿收服了的吗? 朱翊钧眼神却很激动:那是朕派的将军打的胜仗,完了你来授爵? 说什么这是彰朕武功之孝,难道不是挖苦朕吝啬、不肯当时授爵? 李成梁为什么也帮他?! 徐文璧这老家伙怎么突然变聪明了! 乾清门那边,李成梁为什么要帮朱常洛已经有答案了。 “以宁远伯父子之功,该当进封!”朱常洛看着他,“总督京营戎政,宁远侯可愿领命?” 确认过皇帝不愿意让他重回辽东,发现皇帝急着拿回京营兵权,在朝会上知道了有授爵之议,李成梁的选择其实容易理解。 就算去了辽东,他也不会就此造反,无非想自在一点。 但皇帝已经摆明了态度,不会放他回辽东。 既然总要留下来,又不想在京城继续这么闲住,那还有什么位置比总督京营更好? 如今所得更多。 “末将愿领命!”李成梁铿锵作声。 进封侯爵之后,李成梁已经是勋臣之中极强的那一档。 几个国公,除了永镇西南的黔国公,还有谁能在他之上? 率先替勋臣发声,徐文璧之后,他自然会成为实际的勋臣核心。 他进封为侯,他已经战死的长子李如松自然也追封为侯。 与文臣分割的李成梁瞬间收获了来自新君无上的恩荣。 接下来又是其他人,田乐作为兵部尚书,提出他认为功当授勋封爵的名单。 宁夏之役中,和李如松一起平叛有功的萧如薰坚守孤城,计斩哱云。功劳虽不够多,但文武兼备,可授平虏伯。 侯先春眼神微凝,不可思议地看着田乐的背影:连区区萧如薰也要封爵? 虽说毕竟是读过书的,知轻重。 田乐继续在说他的名单:“甘肃镇总兵官达云,祖上虽系哈密畏兀城人,然累世忠于大明。湟中数败海西鞑虏,西陲战功第一。大小松山之战攘地五百里,松山新边若成,从此西陲太平,可授西凉伯。”看着皇帝连连点头,侯先春又握了握拳头。 除了天顺年间在甘肃抗击北虏孛来部数万骑入掠、后又率兵破塞外诸部的毛忠,大明又要多一个异族勋爵? 但这还没完。 “大同镇总兵官麻贵,宁夏之役、朝鲜之役战功累累,骁勇善战,今有东李西麻之赞,可授宁虏伯。” 侯先春已经不奇怪了,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数着:四个了。 除了李成梁进封为侯,另外三人,一个文武兼备,两个异族! “湖广总兵官陈璘,嘉靖四十一年征战至今,提督水军远征朝鲜,节制大明及朝鲜水军数破倭贼,朝鲜叙功更居刘綎、麻贵之上。转而征讨播州,一路告捷合围攻破海龙屯诸将之一。战功累累,可授平夷伯!” “刘显之子刘綎,勇武尤胜,武状元出身,初战登先擒获贼酋,万历十年来转征缅甸、罗雄、朝鲜、播州,每战皆有大功,可授彰勇伯!” 刘綎不由得挺了挺胸膛热泪盈眶:不容易啊! 他以为就到这里了,侯先春也以为就到这里了,正在留意着有没有人要出来说话,没想到田乐还没说完。 “更有俞龙戚虎,屡建奇功,名震八方。俞大猷创兵车营,著述《续武经总要》等兵书;戚继光练鸳鸯阵,创制新兵器,著述《纪效新书》,筑山海关至镇边长城空心台凡一千零十七座,蓟门因此固若金汤。” 田乐看着朱常洛,情绪多了些波动:“俞大猷病逝于万历七年,仅赐祭葬谥武襄;戚继光病逝于万历十五年,两年后才得赐祭葬,万历二十一年礼部题称戚继光‘血战歼倭,勋垂闽浙,壮猷御虏,望著幽燕,乞照例赐与恤典’,戚继光之子才得以袭替武职,至今仍无赐谥。” “臣以为,万历以来功大赏薄,未有如二人之甚者!二人皆宜追封,并予世券,再赐美谥,追赠尊衔,如此方表陛下孝心,全太上皇帝君臣相得之美名!” 侯先春再也压制不住情绪。 仅论功劳,这些说辞当然没问题。 但什么叫君臣相得之美名? 戚继光晚景凄凉的原因,是因为与张居正的关系! 现在要追封戚继光,那下一步是不是又要全太上皇帝与张居正的君臣相得美名? “陛下,宁远侯功勋卓著,进封自无不可。然陈璘、刘綎贪财贿迁,劣迹斑斑;麻贵、达云异族委以重任,君恩已是厚足!俞大猷、戚继光建功更是多在嘉、隆二朝,若又追封,还不知朝野将追议大明开国以来多少人功大赏薄,怨望不休!” 刘綎的热泪还在眼中,忽然就被泼了一盆凉水。 侯先春喷的陈璘不在这,但刘綎在这。 现在他忍不住愤怒地看向了侯先春:都到这份上了,又要阻拦? 朱常洛不由得看向了他,目光微寒。 果然像田乐说的:追封俞戚,定有跳梁。 侯先春还在继续说道:“且自天顺元年以后,除嘉靖朝续封开国五勋臣,未有一次授爵过一人之例。若如大司马所请,朝野哗然,纷议不休,陛下三思!” 再生变故,沈一贯和申时行面有忧色,王锡爵则凝重不已,看了看仍旧平静的田乐。 他知道,侯先春忍不住出来,最主要的原因并不是一次要封这么多个勋爵。 最主要的原因是戚继光。 是与张居正关系匪浅的戚继光! 田乐已经站出来过,王锡爵知道不能仍由田乐去辩驳了,而且真正的原因也不宜在此再次展开辩驳。 于是他站了出来:“侯给事此言差矣。陛下封爵,只为彰太上皇帝武功。万历元年以来薨逝之武将,功高岂有过俞戚二人者?何来怨望不休?” 侯先春冷冷回答:“马芳也是万历九年病逝。” “马林身涉山海关民变,仍自待罪,自是累及生父。”王锡爵也不惯着他,“又是哪里来的规矩,一次授爵不可过一人?朝野将有什么纷议,侯给事慎言!” 他的话说到后面,已经带着警告的味道。 王锡爵后来与张居正的决裂,也是人所共知的。 但是因为要钉死张居正和新政就阻止戚继光,顺带把其他人都阻止,只进封一个李成梁,封一个文臣好歹能接受一点的儒将萧如薰,这未免太过了。 侯先春正要说话,朱常洛先开了口:“朕有三问,侯先春,你一一答来。” 新君首次御门听政后,第一回直呼人名,而非带着官职。 之前也是“朕有三问”,问的是李成梁,问出了这次原则上可以授勋封爵的结果。 这一次却不一样。 天子明显有了真怒,因此乾清门外的气息凝滞起来。 (本章完) 第92章 私心作祟,驰名双标 第92章 私心作祟,驰名双标 “臣恭听陛下垂问!” 侯先春坚定了意志,不相信群臣对于这么明显要为张居正平反、甚至可能再行那些新政的信号都无动于衷。 封爵整训京营,刀锋竟向着这里! 朱常洛注视着侯先春。 是他跳出来,朱常洛不奇怪。 做了这么多功课,问过陈矩昔年那么多事,朱常洛自然知道这号人,只不过之前没把这人和长相对上号。 侯先春此前大大有名的一件事,就与张居正有关。 万历十年初,首辅张居正病重难愈,满朝文武百官凑钱操办斋醮大典,祈求上天保佑张居正早日恢复健康。 所有人都诚心?这当然不可能。 那一年更像是一种捧杀:朝中大臣,自六部尚书到闲散小官,无不为他斋戒祈祷。本职差使不做,去处处佛寺道场为张居正祈福,还把祈福的表章送入张府。 这种行动甚至蔓延到诸省,封疆大吏也纷纷效仿,一时间举国若狂。 皇帝生病了都没这么大的祈祷排场。 而侯先春出名的那件事,就是在这过程当中。 有人组织了一个联名祷告书,准备斋醮祈福时烧告上天。 满朝文武之中,只有三个人没在上面署名。 两个无锡老乡,而且同是万历八年同科进士:如今已被削职为民、在筹备重建东林书院的顾宪成和侯先春。 另一个则是被独领大明文坛二十年的王世贞点为“末五子”之一的魏允中,这人已经死了。 那么王世贞与张居正又是什么关系? 说他对张居正恨之入骨、刻意抹黑贬低都不为过。 一本《嘉靖以来内阁首辅传》,刻画了一个贪牍、好色、假公济私、公报私仇的张居正。 这本书里,他也写到了申时行,而且篇幅最长,字数过万。 但最长的篇幅里,写申时行本人的仅仅两百余字。一句“既入阁与四维皆自昵于居正”后,其他全都是写张居正。 执大明文坛牛耳二十年之久的王世贞,用他飞扬的文采不知用笔法藏了多少黑水。 其中也包括谭纶和戚继光:时兵部尚书谭纶与继光以财通,纶善用女术,颇干居正。居正试之,而验,则益厚纶,以示宠。继光乃时时购千金姬进之。 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重时,“独树一帜”不参与为张居正“祈祷”的侯先春、顾宪成、魏允中,他们对张居正的“恨”早已到了连参与捧杀都不愿的地步。 看着侯先春,朱常洛问出了第一句:“将卒何以因恩薄而怨重,异族委以重任君恩已是厚足,这是你刚刚说过的话。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朕第一问:赏忠以爵,尊重而用之,既礼制之重,亦戎政之重,你以为然否?” “诚如此!故须万般谨慎!” “依你之见,得爵之人,既要功高,亦要德行,还要出身,更看时运。德行有缺不授,出身有缺不授,身殒过时不授。伏羌伯亦非汉将,追授之事也有先例,但那时你不在朝。朕第二问:你都给兵科事,军务皆可察谏,武将可否授爵,标准便是如此,是也不是?” “……为免物议不休,自该如此。不然,为何除却国初及天大变故,未有一封数人者?” 朱常洛竟露出了一抹微笑:“朕提醒你一下,不必说这么多。第一问,你答的是然。第二问,你答的是是。是也不是?” 见到这个微笑,侯先春心中愤懑不已。 泼天君威压下来,这难道是在讯问? 他咬了咬牙,生硬地说道:“是!” 朱常洛收起了笑容,神情冷漠:“武臣因功升赏,文官考举出仕。寻常吏部考功,每遇京察之年,部推廷推,功绩除外,德行卑劣者自然不能重用,出身功名低便不必过于重用,年龄太大体魄不佳也是考量之准绳。朕第三问,对文官铨选擢迁,你的看法,是不是朕说的这些?” “是!”侯先春板着脸,“臣立身之正,直谏之忠,天日可表!” 对于他喜欢加戏,朱常洛也不理会。 他的意思是他的德行经得起考验,皇帝别以为这样暗暗威胁就能让他改口。 所以说他是小人,格局小了。朱常洛看向的是沈一贯:“为祀与戎国之大事计,既然封爵要考虑德行、出身、时运,那么文臣缺员补选、在任考功擢迁,是不是该当一视同仁?沈阁老以为如何?” 沈一贯冷冷地看了一眼侯先春,只见他脸色一白,不敢相信地看着皇帝。 就为这三问的结果,要大查天下文官? 德行好不好先不论,是不是把举人天板、阁臣门槛这些潜规则,从此都定得死死的,分个三六九等? 另外,余继登突然病逝在先,那么身体好不好是不是也要考虑年龄因素?怎么来界定身体好不好? 众所周知,再过一个月沈一贯就虚岁七十一了。 沈一贯现在恨透了侯先春仍然不依不饶地跳出来:隐有为张居正平反之意,难道你没从太上皇帝的禅位诏书里看出什么来?非要借着封爵之事发表高见? 但毕竟还没开始!毕竟既没有明确提及张居正,更没有明确提及昔年新政。 现在皇帝已经隐隐想把考成法提起来的意思!你以为年终勤职银只是为了收买人心? 真在这朝会上说个明明白白,身为首辅的沈一贯哪里会有转圜余地? “……臣以为,文武虽是大体都要照此选任,但人无完人,也不能因微瑕而弃白璧。”沈一贯诺诺说道,“侯给事都给兵科事而抒胸臆,也是一片赤忱报国之心。元甫,大司马所虑甚是周全,你就不要忧虑过甚了。” 元辅劝元甫,场面滑稽。 侯先春意外地看着他,而后眼神转冷,像是在看奸臣。 被此前所谓凌迫皇权一事吓破胆了吗? “沈阁老既言臣都给兵科事而抒胸臆,臣自当直言。此授勋封爵之议诏告天下,祸害无穷!” “是哪些人将为祸害?”朱常洛又笑了起来,“侯先春,直抒胸臆很好,明言之。” 沈一贯决定闭嘴,好言难劝赶死鬼。 侯先春则振振有词:“陛下固可颁旨晓谕天下‘与民休息不轻言战’,然边关示警,岂能不战?偶有流寇,岂能不剿?骁将盼爵,更会贪功启战!不轻言战,往往不得不战!如此一来,如何与民休息?臣忝任兵科都给事,不可不忠言直谏!” 朱常洛点了点头:“你是说,大明将卒将为祸害?那么,京营是不是也不该整训了?” “京营冒滥占役之重,臣何止奏请清整一次?大明将卒自是忠勇,臣也不是说大明将卒将为祸害。只是若一封数爵,人心思进不可不察。此例一开,旨意岂拦得住将卒渴战之心?届时养寇自重、杀良冒功、启衅冒进等事,必定纷至沓来,陛下明鉴!” 能从科举道路上杀出来的人,又会有几个傻子呢? 侯先春说的内容当然也有可能出现,但他最大的问题就是“可能”二字。 引经据典、以偏概全、以极端考量平常,是最基本的手段。 然而叙功犒赏、加官而不进爵会不会让武将贪功启战? 那他同样会有说辞的,程度会轻很多嘛,哪能与封爵相提并论? 总之标准掌握在他们这样的人手里。 但朱常洛不吃这一套:“说得很好!这让朕想到一事。听闻因登极诏未言蠲免,此前三日京城也是物议纷纷,有识之士尽忧天下难安,这与你所言祸害无穷有异曲同工之妙。登极诏未言蠲免,为何天下难安?侯先春,你再直抒胸臆,为朕剖解一二。” “陛下!” “陛下!” 申时行和王锡爵顿时出班,沈一贯脸色一变,也不得不一起跪下。 而文臣班列之首的孔尚贤开始有些慌。 “朕在问他!”朱常洛抬起手,盯了一下三人,“侯先春,你说。” “陛下!其中紧要,臣等昨日蒙圣恩赐宴后已言明,不必再问了。”申时行难得十分强硬地不遵令,然后回头怒叱,“侯先春,不可妄言了!” “阁老这是要阻塞言路?朕现在只问一人,余者噤声!”朱常洛冷冷地看了申时行一眼,“侯先春,朕御极不降恩蠲免,天下为何难安,你务必直抒胸臆,为朕解惑。” 侯先春这次犹豫了,脸色青红交加。 朱常洛居高临下的欣赏驰名双标:武将的人心说得头头是道,官绅的人心实在难以启齿。 贱不贱呐? (本章完) 第93章 妄揣之罪,诛心之惩 第93章 妄揣之罪,诛心之惩 见他久久不能言语,朱常洛淡淡激了一句:“你是不知政事利弊,还是不敢直抒胸臆了?” “……臣有何不敢?”侯先春脸色都胀红了,“陛下天资卓成,忧国之重,臣已知晓!阁臣避重就轻,唯盼息事宁人。如今财计虽艰难,陛下尤肯大拨内帑,阁臣何以不敢言?” 他跪得笔笔直直,行了大礼:“陛下!天下苦战久矣!粮饷加派,税监肆虐,天灾频频,百姓流离!陛下御极,天下正自祈恩。如今无有蠲免,小民不得稍息;陛下则大封勋爵彰以勇武,岂非让百姓惶忧朝廷又要用兵不断、加派不绝?陛下监国时,善政不断。申、王二君还朝后,何以频有乱命?” 沈一贯破口大骂:“侯先春,你其心可诛!你这是要置我于何地?置申阁老、王阁老于何地?” 他说之前都是善政,表面上是在捧沈一贯,但实情如此吗? 众臣亲眼所见,现在其实是皇帝在坚持要封爵、整训京营。 侯先春强行把“凌迫皇权”一事前后的不同拿出来说事,既显得此前像是真有沈一贯凌迫皇权的举动,又显得申时行、王锡爵还朝后就压制住了沈一贯,同时做了应声虫拟出那等登极诏。 现在倒是要这浙党党魁表态一般,到底为不为蠲免这样的事发声,是不是都不抵抗了,任由皇帝一步步往前推进。 先掌兵权,再斩官绅! 结果沈一贯的反应如此激烈。 “朕提醒第二次:不可阻塞言路。” 朱常洛瞥了一眼沈一贯:急什么? 侯先春知道自己已经被逼着只能孤身直面天威了,此时反倒一一看了过去:“陛下尤体财计之艰,废止买办费,率行节俭。三位列身台阁,开源节流毫无一策,只能不提蠲免以应来年财计吗?陛下明鉴!天下盼君恩如久旱盼甘霖,三位阁臣拟此诏文才是其心可诛,必欲天下民心鼎沸而制陛下!” 同时向全体内阁大臣开炮倒并不奇怪,过去经常有人这么干,因为内阁有些情况下就是背锅侠。 但朱常洛乐得笑出了声来。 这笑声是如此突兀,乾清门外人人都不安地看着他。 朱常洛止住了笑声,感叹不已:“这也叫直抒胸臆?来,朕来教教你什么叫直抒胸臆。那登极诏,一字一句都是从朕手书开始润色,再一字一句由朕审定的。侯先春,你也不要把水搅浑。男子汉大丈夫,你敢不敢向朕好好剖解一番,为何不言蠲免就天下难安?” 侯先春瞳仁一缩,直面皇帝坦荡的辞锋。 眼见皇帝就是要压着群臣别发言,逼着侯先春说出些大逆不道的内容,申时行硬着头皮再次抗旨,哀求一般说道:“陛下!何必如此?财计之事牵连何等之广,只能徐徐改观。侯先春,你到底还有没有忠君之心?” “第三回了。”朱常洛只道,“事不过三,阁老们也是仁至义尽了。” 话中挖苦之意十分浓郁,侯先春仰视着皇帝的目光,只见里面尽是不屑。 仿佛笃定他不敢说,又盼着他说。 侯先春咬牙森然说道:“臣自然忠心!开源节流,臣倒有妙策!臣斗胆奏明陛下,九边诸卫,军屯荒废远甚于京营;边饷年逾三百万两,冒滥占役远甚于京营!国初卫所可自给自足,如今边饷数以百万、腹地诸卫仍需给粮,大明财计艰难,根源何处?节流也好,开源也好,戎政也好……” 众人看着如同疯了一般的他,而听到这里的田乐很干脆地站了出来:“侯先春志大才疏,所议祸国!臣弹劾兵科都给事中不明军务,蓄意扰乱边镇军心,该当问罪!” 而后沈一贯、申时行、王锡爵,包括更多的重臣和此前与侯先春一起先出班反驳田乐的人,都纷纷开口说道:“臣附议!” 这下没人在意皇帝提醒不要阻塞言路了,因为都是出来奏请治他罪过的。 没出列的人不免心情复杂:侯先春竟这样被逼入绝境。 看到这种局面,侯先春也笑了起来,状若疯狂。 而后突然收敛笑容,神色凌厉。 “臣何罪之有?陛下进学本晚,不明国本之重!公卿愧列台阁,不能刚正谏言!鼠辈尽居朝堂,无不见风使舵!尤为可叹者,陛下自矜天资,误以歧途为捷径!以文制武,扼兵乱于未壮,累累血火之体悟!尊崇文教,牧百姓以生息,历历盛世之根基!” 他直视着朱常洛,神情变得坦然了:“陛下治臣之罪,百年后或兴或亡,青史自有公论。” “朕问你为何不言蠲免就天下难安,你还是不敢直抒胸臆,又扯什么卫所军屯,朕看不起你。到现在,也只敢拐弯抹角地提什么以文制武、尊崇文教,小人之心一览无余。” 朱常洛一样坦然,并且没有兴趣说服他这种自以为掌握了真理的死脑筋。“传旨,侯先春以士绅之要当廷妄言蠲免事涉教化根本,妄揣圣意之余志大才疏,托直激进而罔顾轻重缓急。挑拨文武之隙,更图谋挑动君臣猜忌,动摇社稷文教根基,罪在不赦。” 侯先春这才确认,皇帝真的懂,不只是不明白这些事的影响有多大。 他确实有让矛盾爆发得更激烈一些的想法,因为他认为皇帝看清实情后才不会这么天真。 可皇帝既然懂,为什么还这么天真? 而皇帝把他的罪名说成了这些,侯先春脸色渐渐苍白。 什么叫做是他士绅之要当廷妄言蠲免事涉教化根本?是他挑动君臣猜忌动摇社稷文教根基? 朱常洛给出了裁决:“朕宽仁,仅予革职为民,追毁出身文字,改为军籍充边为卒。武将到底怎么想的,想来你今后必有一番新体悟。但身为文臣的这些年来,朝廷一直财计艰难,侯先春极言己忠,他有无渎职贪墨、宗族有无倚势逃免赋役,着有司明察。” 这个处置让侯先春的愤怒和恐惧都同时攀升。 这叫宽仁? 这无异于诛心、诛族! “你们竟无一人敢于忠言直谏吗?某羞与你们同朝为官!”他彻底破了防,“陛下何以如此羞辱忠臣!臣宁愿以死明志!” “传旨,万不可让忠臣殉国。他为臣既忠直,为卒也必定忠勇。” 朱常洛确实是在羞辱他,但他冷冷的目光扫过一众文臣,却也无人兔死狐悲出来劝谏。 这种情况过去是不会有的,皇帝严令众臣噤声,只逼问他一个人,终于逼得群臣必须将他作为弃子。 最终对侯先春罪状的阐述,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群臣:皇帝知道为什么不提蠲免就会天下难安。 但天子虽然咄咄逼人,他把话挑明了吗?侯先春敢挑明吗? 既然没拿出来上秤,那就好说。 那只是因为财计艰难,皇帝没办法啊。 所以他拿出内帑,先安抚天下文臣,自己还准备节俭度日。 所以他要以封爵稳住军心,用将来的期待弥补眼下犒赏费的不足。 所以他要裁撤京营冒滥、清理占役、重新整训,即为了节约将来京营兵卒俸粮,又为了防备不言蠲免和犒赏不足带来的天下难安。 有什么问题吗?逻辑很通畅,很合理。 因为安排朝会仪仗上必须有的锦衣禁卫而在此的王之桢已经带着人过去押走侯先春了。 听着声音渐小的一声声“好大喜功”、“残暴无道”、“昏庸误国”,申时行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沈一贯的去意他能察觉到,只怕将来又是自己首当其冲,调和上下。 新君虽然锋芒毕露,但其实还好,因为皇帝本来是准备装糊涂、缓缓图之的。 只能说群臣之中,总有那么一些不顾大体、不懂回寰的。 申时行记住了这个教训:对这位新君,以后万不能让他和一些拎不清的臣子直接针锋相对。 侯先春的咒骂渐渐远去,乾清门外压抑而不安。 不知是新君的朝会难度太高了,还是大家太久没开朝会了。 怎么会这么激烈? (本章完) 第94章 三侯五伯,京营定将 第94章 三侯五伯,京营定将 侯先春的咒骂声彻底消失,群臣惴惴不安之中,皇帝终于再次开了金口。 “卿等当知晓,朕只逼问他一个,也是为你们好。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朕年轻,国事分寸你们比朕懂,就怕你们还不熟悉朕,越说越乱。文教乃社稷根基,武臣万勿委权过重,朕岂不知?朝堂之上,可以各有各的意见,也大可畅抒己见。朕并不会因言治罪,但会因蠢治罪。” 刘綎呆呆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然而乾清门外竟真的安静了下来,大多人都表情复杂。 孔尚贤像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那句文教乃社稷根基。 李成梁则眼神很复杂,因为那句武臣万勿委权过重。 皇帝竟真有心要直面那千古难题吗? 年已七十五的李成梁,早就经历了太多。 所以他懂,所以徐文璧也懂一些。 人人都有私心,圣贤之言教诲出来的官绅有,他这种厮杀汉也有。 什么叫做因蠢治罪? 就是那分寸二字。 而分寸,恰恰是因时而变的。 上有政策时,下面自然会调整对策。 调整好了,不会触及底线了,那就叫掌握好分寸了。 这是李成梁的理解,他现在相信这就是皇帝的计划。 田乐则心中大叹。 当这个分寸完全由皇帝而掌握、引而未发之际,天下官绅才无法断定皇帝究竟想做什么,会先做什么后做什么。 就算开始做些什么了,力度又可以控制,于是只能不断去揣摩、不断去调整。 皇帝是要官绅一体纳粮,又不是要准备彻底挖空自己的根基,百业皆列朝堂嘛。 所以,接下来的泰昌一朝,蠢真的会成为罪,侯先春就是例子。 聪明的才会最终留下来,留在朝堂上。 这注定是一个漫长而艰险的过程,现在继阁臣九卿之后,寻常朝参官也认识了皇帝的恩威与手腕。 “这第一回御门听政,虽说先行赐宴文武重臣先行计议了一番,没想到还是不能一团和气。” 朱常洛心情复杂地露出自嘲笑容。 “也算让朝参官对朕有个印象了,社稷何以安稳,朕岂不懂?大明千难万难,朕抽丝剥茧,选的线头是京营。率行节俭,不吝内帑,体恤文武,这一片苦心竟不懂,不是蠢又是什么?大司马所奏之事,便照此议定拟旨吧。谁还要死谏?” 乾清门外鸦雀无声。 大明诸多弊病犹如一团乱麻,皇帝说他抽丝剥茧之后选的线头是京营。 除了俞大猷、戚继光,其他六人都是在世勇将。 执刀是要斩乱麻的,自然会让许多人心惊胆颤。 而恰恰因为这线头是京营,聪明人也只能拐弯抹角地劝谏,不能明说皇帝不该要兵权,更不能提前就揣测皇帝要兵权后会对士绅动刀。 最难的是见势不可为就难得糊涂,是揣着明白在后面再应对。 拉扯拉扯,总有你来我往啊,哪有事事都防患于未然的可能? 他们也知道侯先春并不是真的蠢,当皇帝开始“逼问”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与其软懦下来,不如博个名声。 这样一来若是将来皇帝认清现实退缩了,他就是“义士”、“先烈”了。 只不过他低估了皇帝的能耐,被定了个离谱至极却又真实的罪名,甚至导致有心搭救的同僚再无勇气。现在他反倒给皇帝递了个由头。 像他这么个在朝会上侃侃而谈“立身极正”的家伙,若是家里和族中被查出什么来,就会成为新朝第一个极坏例子。 皇帝是否会因为对他的查案结果牵连更多人,反倒需要群臣来擦屁股。 将来若因为“极其失望”而执刀指向士绅,侯先春又是挑动君臣猜忌、动摇社稷文教根基的罪魁祸首。 多少算是青史留名了。 还是申时行出来代众臣说了话:“陛下所言甚是。晓谕天下与民休息不轻言战,若仍有骁将悍卒不遵谕旨,便该重办。列位同僚,财计之艰难,陛下之苦心,我等皆应知晓。正如陛下所言,勋臣若得自律,京营若得简而精,本就是既节流又能让京师防卫更稳妥的法子,列位万不能妄揣圣意,危言耸听,偏激行事。” 大家都先装糊涂吧。 到了此刻,封爵之议才算彻底结束。 俞大猷、戚继光的追封,反而因此最终定为侯爵之位——哪怕李成梁也不能自认一生功业超过了那二人,他们可都是留下了兵书的。 靖夷侯,镇夷侯,也彰显他们在嘉靖朝的功绩,这还算替朱翊钧为道君爷爷“全君臣相得之美名”呢。 多好,孝得很。 大明再多三侯五伯,此时此刻,这些新问世的勋爵里只有李成梁和刘綎在乾清门前。 朝会上既然已经议定,两人跪拜谢恩。 “臣……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唯陛下之命是从,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死而后已!鞠……” 李成梁还好一点,刘綎仿佛准备拿出毕生所学成语,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成为伯爵,就再也不用担心文官弹劾了! 勋爵有没有罪,只有皇帝能亲自下令处置! 而这个伯爵来之不易啊。 不说自己出生入死,就只是刚才,那也是几经波折,办了个兵科都给事中才得手。 朱常洛看着他五跪三叩,嘴角这才露出微笑。 好歹是开了个头,接下来就把他交给田乐和李成梁调教吧。 朱常洛知道这只是开始,远远谈不上结束。 朝堂上的老狐狸其实根本不会和皇帝从开始一直正面斗到最后,谁没有策略? 侯先春只不过被他和田乐钓了出来,又逼到死角,最后挂了起来而已。 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随后就是新的命令:宁远侯李成梁为总督京营戎政,彰勇伯刘綎为神枢营副将,平虏伯萧如薰为神机营副将,西凉伯达云和英国公为五军营副将。 自嘉靖年间改制之后,旧的京营改为五军、神机、神枢三大营。 总督和协理京营戎政一武一文之下,五军营设两副将、四参将、四游击;神机营和神枢营之下各设一副将、六佐击。 至于兵员来源,虽然按旧例是从京城周围七十八卫选班军每年春秋各入京营操练一次,但实际上从景泰年间开始、到嘉靖年间完善,京营也大多都是募兵了。 定下了京营的总督和一共四个副将,接下来具体怎么重新整训京营,李成梁和田乐回去后该研究拿出方略来。 英国公张维贤虽屈居李成梁之下,但皇帝也算给了年轻的他一个机会,也给了旧勋臣一点希望。 也不是完全没机会通过京营再立点功,但要能跟得上变化。 若是不满足于京营那边被侵害的利益或者也有犯了“蠢”罪的,那么皇帝这次想封新的勋爵都成了,后面若想除旧的勋爵能有多难? 文官们只怕没有一个会反对的。 (本章完) 第95章 新君锋芒,旧勋难当 第95章 新君锋芒,旧勋难当 皇帝执意要办的事,开个头定下方向当然没问题,能落实几成才是关键。 可以预料,虽然不追论随后裁汰京营冒滥和清理占役过程中所涉勋臣之罪,但以其他的原因、对其他旧勋臣的攻击,对这回新勋爵的攻击,对田乐的攻击都不会少。 应该还有内阁背锅侠们。 后面的朝争是后面的事,眼前的朝会再次进入正轨。 下一项,则是萧大亨出来说山海关民变一案的事。 这又是安抚。 辽东抚按涉嫌鼓动民变,这已经算是“谋反”大罪了。 皇帝旨意仅革职为民,自然算是宽仁。 马林也牵涉其中,直接从辽东总兵官被降职为五军营区区一个游击将军。 “其余历年来盘剥商贾之官吏,三法司审定惩处。辽东边防为重,刑玠仍任原职,宁虏伯麻贵迁辽东总兵官。吏部考功后,朕再点选辽东抚按。宁远侯,你去信辽东诸军堡,新总兵及抚按到任前,今冬明春务以边防为重。若有变故,朕定斩不赦!” 不会继续再彻查下去,牵连更多朝野之人。 新进的李成梁被他单独敲打,很坦然地领命。 如今有东李西麻的说法,麻贵去辽东,当然也是一种办法。 辽东是不是能从渐渐“姓”李转变为“李麻共遵朱命”,需要李成梁的配合。 皇帝给李成梁的,是一种信任:京营这种随时搁在皇帝身边的刀都交给他了,难道还不够? 经历了风风雨雨的李成梁却很清楚,这是他赌那一把与文臣切割才得到的。 今后,文臣只会对他李成梁和他的儿子们、旧将们展开攻击,这种情况下就全仰仗皇帝保护。 他得到的则是侯爵,在之前没曾想会有的侯爵之尊。 还总督京营戎政,不再只是闲居京城。 新朝之君和旧朝老将以这种方式逐渐加深对彼此的了解,确立新的利益关系。 在聪明的文臣看来,皇帝显然并非一味回护重用勋武,是既懂得施恩也不忘敲打的。 这也意味着皇帝对于压制文臣同样有把握。 突然怀念以前。 此刻那种诸事拖沓处置极慢的节奏,忽然有一种极为轻松闲适的美。 只要别太有追求,就不会良心忧愁。 如今难度太高了,太糊涂是尸位素餐,太固执又可能犯蠢罪。 朝会进行到此时,天终于亮了。 几天的雪天阴沉后,今天总算有阳光透亮出来。 清晨的阳光是从东南面照过来的,从文臣班列的方向,照到武臣班列,而后照到位于乾清门西边的隆道阁上。 听那边过程中变故时,李太后的心一直悬着,后来才总算放下。 而朱翊钧心里则五味杂陈。 竟能因蠢治罪……偏偏那些臣子竟无异议,显得他们已经认了那小子极聪明。 那么以前自己想治一些卖直邀名之人,他们怎么总是搭救? 难道是因为没有在御前当面逼出人家一个天大罪名? 就此时,只听乾清门那边又齐呼圣明。 又怎么了? 田乐有些担忧地看着皇帝:为什么又答应由内帑出这次叙功的犒赏银子? 明年之后,年年都被财计艰难相求怎么办? 朱常洛并不在乎。 沈一贯奏请皇帝出钱犒赏,那是阳谋。 于上而言:帮陛下收军心。 于下而言:财计艰难至此! 沈一贯是聪明人,只不过想在走之前多捞一点声望罢了,毕竟又掏了皇帝的兜,为心中正不满不安的文臣们挽尊了一二。 虽然他也有让天下官绅更明显地看到新君登基之后最关心兵权的用心。 今天朝会,可以说主题只有三件事:兵权、军心、用爵位和内帑收兵权军心! 而对天下士绅翘首以盼的积欠蠲免,态度坚决,后面具体地方具体事由再商议降恩。 朱常洛的第一次朝会,豪掷两百余万两,大撒币! 爵位超发内帑放水,一波三折的授爵之议献祭了一个兵科都给事,那还不是为了刺激这死气沉沉的大明朝野? 朝会之上,大范围的文武百官总算对新君有了一个更直观的认识。 抛开今天的诸多决断不论,新君可并非只是照本宣科、根据早就拟好的几件事下达旨意。 这不是一个长居深宫、素传柔懦、进学才六七年的新君该具备的水平。阁臣九卿除了寥寥几次出来说些不痛不痒的话,今天主动跳出来的中低品官员深刻领悟到了这一点。 看看侯先春,多么痛的领悟! 新君锋芒已露,手腕娴熟果决! 完全不能把对太上皇帝的印象套在这个新君上,大明官员们要开始改变做官思维了。 至少是应对这个新君的思维。 沈一贯泰然自若,只想着等明年改元后找个机会学赵志皋,先辞为敬。 认识到皇帝的目的与水平之后,大家自然会拿出相应的尊重和水平,想到更多的办法。 皇帝不能像太上皇帝一样根本不管事,但皇帝也不能像太祖、成祖一样磨刀霍霍,更不能兼具世庙那样的心机手腕。 怎么去调和这种矛盾,爱谁谁吧,且看申时行是不是真想彻底身败名裂。 沈一贯只想早点溜,不论谁输谁赢,他至少可以回老家主持家里大局,灵活应对。 这个就叫分寸! 朝会之后,之前对登极诏不提蠲免而物议纷纷已经是小事了。 年终勤职银、内帑借支、山海关民变一案化小处置,这些当然都是好消息。 但皇帝祭了侯先春封了三侯五伯,定了诸将重整京营,还将献俘大典紧接着安排在明日,磨刀霍霍啊。 一边磨刀,一边让内阁六部都察院共议如何开源,懂的都懂。 哪有开源不磨刀的? 就不知道是向哪些地方开刀,挖出财源来。 朱常洛只是从乾清门回到了乾清宫,换上常服之后则又去了养心殿。 隔得近就是有这点好,相对严肃的场合在乾清宫,相对私密的场合在养心殿。 “大大方方地召见,让想知道的都知道。”朱常洛说道,“已经都让他们去五府了吧?” “是,奴婢对定国公、英国公说过,让他们借京营整训一事先到中军都督府相聚。”成敬回答。 “去吧,武定侯之外,先召十八家旧侯爵,从天街明明白白地来。” 承天门外的天街两边,东面是刑部之外的五部及其他文职衙门,西边是五军都督府及其他武职衙门。 随着内臣过去宣召,十八家当代侯爵或他们的儿子心事重重地往紫禁城而去。 这个情形落在一众有心人的眼里:皇帝能预判到这次受损最严重的旧勋臣仍旧可能被鼓动着闹点什么事,这已经一点都不再奇怪。 …… 旧勋爵们是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这毋庸讳言。 虽然他们在如今朝堂上的力量已经越来越弱小,哪怕对他们极为苛待,也无非有个让武将觉得心寒的后果罢了。 他们自己是翻不起什么大浪的。 今天徐文璧和有些人是懂事,但还有些憨憨坏了事。 他们大多被砍了来自京营的利益,也终究还是要安抚、激励一下。 同时再提醒一下。 “你们或许会奇怪,宁远侯就罢了,为什么武定侯也没来。” 养心殿中,朱常洛开了口,十八家侯爵都低着头。 “今天都看到听到了,朕想再封勋爵,有多难?”朱常洛伸出手指,往地面上指了指,“这还是昨天在这里,朕先让三位内阁大学士和九卿都不再出言阻拦的结果。是大司马策略得当的结果,是朕此前就闹得举京皆知朕忧心凌迫皇权的结果!要不然,你们以为只有一个侯先春穷追不舍?” 成敬忽然嘀咕了一句:“也是万岁爷舍了那么多银子的结果。” 十八家侯爵都看了看成敬,只见皇帝也在看着他。 成敬低头:“奴婢多嘴,陛下恕罪。奴婢就是觉得委屈,那么多银子……” 朱常洛心里好笑,这老家伙也是懂捧哏的。 但他也叹了口气:“朕能舍了那么多银子,一次封赏这么多勋爵激励军心,又岂会薄待旧勋爵?” 众人都期待地看向了他。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自然可以重用你们。”朱常洛也一个个地看过去,“你们有的是当代勋爵,有的是应袭爵之世子。朕却要先问一句,重用你们,能不能不负朕之重望?先别急着表忠!朝会纷争,你们也都开了口,谁蠢笨说错话了?” 一干人等立即低头:上一个犯蠢罪的刚刚充边了。 (本章完) 第96章 上架感言 第96章 上架感言 六一零点上架,先更两章,然后早中晚再各更一章。日万启动。 这本书就想写细一点,那么节奏自然会慢一些。 总体来说,想让书友对明末的真实现状有所了解的话,必要的铺垫和介绍是不能少的。 第一卷破局,第二卷登基,第三卷首次朝会,到第四卷开始视角会聚焦到京外具体地方了。 感谢大家在新书期的追读、投票、打赏,能让这本书上了三江。 虽然上一本首订过万,但这一本选择的主角,一开始的处境,我想写得尽量细腻真实的话就很难快节奏地爽起来。 希望能和上本不同,是到了后面渐渐越来越爽。 准备深入写一写明末的漕运,写写几大商帮,盐政马政,当然也依旧会写到科技线和东西交锋。 最主要的主线,还是怎么打一遍士绅阶层,用新的财政制度激活大明国力。 而后自然是要东进西出的。 我慢慢写,大伙慢慢看。 字数计划是要比上本长多了的。 那么就求个首订啦,成绩和认可是动力来源。 冬三十娘拜谢。 (本章完) 第97章 皇帝硬朗,勋臣站直(求首订) 第97章 皇帝硬朗,勋臣站直(求首订) 朝会上文武对吵时,他们难得遇到文武激情对线的局面,谁没趁机喊几嗓子岂不是愧为勋臣、以后羞于见人? 就跟一起冲锋陷阵时有人原地不动一样尴尬。 可谁能想到现在竟要复盘自省? 养心殿内一片尴尬。 “转眼就忘记了?”朱常洛揶揄了一句,然后招了招手,“刘若愚,你挨次念。” “奴婢领旨。” 一干人等目瞪口呆地听着刘若愚像说书一般,复述起过程当中的一句句话。 见了鬼了,当时吵吵闹闹的,他怎么记得如此清楚? 勋臣们当然不知道当时的乾清门后还有几个内书房文书小太监奋笔不辍。 而后自然便是点名,他们总体上的过错是在徐文璧开口后喷得越来越离谱,喷离了主线。 朱常洛叹道:“如果要拿京营冒滥和占役说事,你们心中当然不安。但京营难道就这样下去?若有边患、内乱,朕只能靠边军?” “边军怎么靠得住,时不时就闹饷、哗变。”镇远侯顾大礼嘟哝了一句。 他是去年初才袭封镇远侯的,现在也还算年轻,没满三十岁。 “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朱常洛赞许地点了点头,“边军在战力上更靠得住,但在忠字上差远了。可京营虽然忠心耿耿,遇到事了能平事吗?若是不能平事,朕是不是还得靠边军?” 每年毕竟有那么大量的粮食和银子直接运到京城,京营就在皇帝眼皮底下,虽然文臣已经插手进去了,但总不能太过分。 而边军就不同了,补给线漫长、天高皇帝远、文武常常合作。这种情况下,边军和皇帝、朝廷谈判的筹码太多了。 所以侯先春破防后扯什么军屯卫所,立刻遭到了文班重臣的集体压制。 所以朱常洛更需要京营这把镇江山的刀。 顾大礼跪了下来:“臣等已经都明白了。陛下要整训京营,臣等都听命。” 朱常洛让他们先起来,然后说:“会少些进项,多些钱。虽然冒领的俸粮、占役省的人工本就是不应该的,但你们心里毕竟是不痛快。朕也想了法子,先说第一条。” 面对这一双双哈士奇一般的眼睛,朱常洛很耐心。 “朕让英国公先去做副将,就是想告诉你们,仍盼着你们能有祖上三五分风采,知兵敢战,则朕必愿重用!英国公兴许也不成,但从他开始。你们谁若认为自己成,尽可自荐!” 说罢就站了起来离开座位,挨个走到面前,单对单地问一句愿不愿一试。 就这样问了一圈,朱常洛倒是露出满意的表情:“还有志气的,朕欣赏!今日敢对朕说愿意一试的,镇远侯顾大礼,泰宁侯陈良弼,定西侯世子蒋承勋,都去五军营任参将!” “末将领旨!”三人出了个风头,跪地装作彪悍豪迈的样子。 其他人却心情复杂:别以为能在新京营里留个位置就还能搞过去那些事。 以前的过错不论,若是新任还有过错,文官们会放过吗?况且这事哪有那么容易。 但皇帝说道:“至少要敢想!愿意试一试!要朕来说,你们一开始就只用做好三件事。” “末将恭聆圣训!” “那便是听话,听话,听话!” 顾大礼、陈良弼、蒋承勋他爹愣了。 “调兵,听朕的话!练兵,听大司马的话!用兵,听朕选任的新勋臣和你们麾下将官的话!”这下三个人听懂了:原来我们就是传令官,用印官。 朱常洛看着他们:“这三件事能做好,便能继续留在军中学。学了些练兵、用兵本事,那便有祖上一两分风采了。能学出三五分本事,朕便足以委你们为将帅,再立新功!” “末将必定勤学苦练!” 朱常洛继续满意地鼓励。还能怎么着?先鼓励鼓励,总得从旧勋臣里发掘一两个典型,激励一下旧勋臣队伍中有潜力的人。 量才而用呗。 “再说第二条。”他又看向剩下的十五家侯爵,“朕如今管的,除了京营,还有北京上直二十六卫、南京上直十七卫,十二个陵卫。上直二十六卫里,锦衣卫和四卫营朕也是有大用的。其余诸卫,朕各有安排。你们一可任职另有一份俸禄,二可听朕命,将这些卫都用起来。” 大家一起呆呆地看着他。 北京上直二十六卫中,锦衣卫名气最大,腾骧左右、武骧左右组成的四卫营如今由御马监掌管。 剩下的除了皇城守卫们,大多都在京城四周。 但自从设了京营以来,京师战力便以京营为主了,其余上直卫又能怎么安排? 至于南京那边的,还有到目前已设的十二个陵卫……莫非要发配去南京呆着,或者去守陵了? 朱常洛并没有多说:“那是明年之后的事。还有第三条,也是明年的事。这第三条主要是财计事,前日朕在这里对五国公家,对武定侯有过安排。” 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老定国公今天硬朗了! “一年,先安生一年。不论接下来整肃锦衣卫、整肃京营让你们心里有多委屈,都给朕先安分守己地等上一年。”朱常洛给了他们一些期盼,开始提醒,“若是连一年都耐不住,就别怪朕丑话说在前头。列圣封你们祖上为勋臣,予你们各家世券,是让你们帮朕掌稳朝纲,不是让你们给朕拖后腿的。” “……臣遵旨。” “也别拖宁远侯和其他京营将官的后腿,别拖大司马的后腿。”朱常洛缓缓说道,“勋臣武将抬不起头已经很多年了,你们拖他们的后腿,就是让自己的子嗣将来也畏畏缩缩地过日子。若以三军为例,朕是主帅,你们便是朕的诸将。你们想站直了,得靠朕先硬起来,而锦衣卫、四卫营、京营,便是朕的三条腿!” “……臣明白。” “朕不想明年看到你们因为心里不痛快就被人当了枪使闹起来,或者又犯别的事让人告状到朕面前。今日能打开这局面,殊不容易。便如成敬所说,朕可是舍了那么多内帑啊!心里要记住,你们一家家一代代能世享富贵,还是靠朕能坐稳江山、财计富裕!” “……臣谨记。” 安抚三连,敲打三连,而后轮到伯爵们再来一遍,最后才是再次召五国公和武定侯。 对他们就就省略了一些,也是一家一家地说,都有特别安排。 比如在云南的黔国公,在南京的魏国公。 朱常洛倒是额外好奇问了问徐文璧:“定国公今日为何敢于直言,分寸还极好?” 徐文璧看着他,露出了一个尴尬表情:“臣这么多年恭代祭祀,总算也经历了不少朝堂纷争。如今陛下御极而有奋发之志,臣也不想百年后,除了祭祀,并无寸功可堪略表。” “……多年来着实有劳定国公了。” “其实臣也是见宁远侯出班,又想起此前王公公传谕臣在上直二十六卫军户中借清点名册来预选淑人,这才恍然大悟。” 朱常洛深深地看了一眼他,心里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这么多年的阅历是一方面,作为顶级勋臣灵通的消息也是另一方面。 “这么说来,朕明年大婚之事,着实也有不少人在留心?” (本章完) 第98章 陛下圣明,商人高见(求首订) 第98章 陛下圣明,商人高见(求首订) 新君大婚,当然会有很多人留心。 这次选秀只在京城附近进行,虽托名善政,但皇帝有意遴选一些未来可倚为臂助的新国戚早已不是秘密。 只不过从十月到现在,竟并无太多消息传出来。 原因就是因为这件事的第一阶段仅仅只在上直二十六卫之中开始,而且分别借了锦衣卫、四卫营和其他上直卫名册清点的掩护。 大明祖训是后妃们都从寻常良家来选,利弊让人一言难尽。 为了防止外戚为祸,对国戚的使用除了国初那一批,后来都边缘化对待。 但朱常洛现在思路不一样了。 因此在首次朝会之后先见了勋臣们又召见王珣之时,他率先便给了恩典。 “明年朕选秀女,你安排下去,不要声张,但从各家遴选一番,送些入宫待选。朕明年先只点一后二妃,有一妃自其中点选。” 王珣意外至极,这种小范围指定名额,着实是定向施恩了。 “草民谨代各家掌柜叩谢东主陛下隆恩!” 朱常洛给整笑了:“称谓不伦不类的,无需这般刻意。朕看重的是你们的经商本事,但现在开始,尤其要顾大体、知分寸了。朕之前就说过,朕要的是一种新的臣子,不是家仆。” “草民唐突了,陛下恕罪。” “各家既推你为首,你便把这件事安排好吧,送过来待选的,也得识大体、知书达礼才行。” “草民记下了。”王珣连连点头,心里已经在开始琢磨谁家闺秀正适宜。 “让朕先看看你们的方略。”朱常洛开始翻看,嘴里说道,“这才几日,你们就拿出方略来了。虽是悉心用事,但朕可是说过的,这关系到你们以后能不能先在私下里称臣。” “启禀陛下,草民等人有此殊恩,岂敢懈怠?日夜不休,这方略本在草民等人胸中。如今有陛下钦定草民等办差,那无非谨遵陛下三点圣谕,大刀阔斧去谋划。” 朱常洛边看边点了点头,安静了下来。 王珣就在一旁紧张地等着。 以他们之精明,当然知道这个“臣”已经是当定了。 皇帝并不是要看他们拿出来的方略能否一字不改,反倒是要他们交底。 如今他们各家自己的生意是怎么做的,与哪些衙门、哪些官员有交道,主营的业务有哪些,眼馋的业务有哪些…… 这些才是皇帝想看到的。 能把生意做到皇帝已经留意,他们的本事自然已经不用置疑。 昌明号有明确的任务,皇帝在意的是可以怎么用好他们,既赚到钱,又掌好权、管好底下的文武官员。 静静看完之后,朱常洛放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王珣说道:“你们的胆子着实不小啊。这条漕河,牵连何等之广?” 王珣跪了下来:“陛下将勋戚都叫到一起创了这昌明号,将来更是难以想象会何等庞大。草民等既蒙召用,又听了圣训,心里已经有数了。陛下既有与国同休之恩赏,草民等人左思右想,窃以为力道总是要向江南使的。若非如此,无非草民这些坐商行商捐些国用,那岂能配得上陛下这等开明圣君之宏图大志?” 朱常洛没什么表示,继续听他说。 能把家业做大,除了过去积累的资源,能力自然也不能差。 这些商人也不见得就比在朝文臣们更有见识,无非现在身份稍异、更敢说话罢了。他还没说跟漕河有关的事。 王珣低头看着地毯,继续说道:“草民等人是这样想的,于是便大胆谋划。思来想去,都与漕河有关。幸赖陛下圣君亲理财计,草民等才敢想这些,陛下容草民详禀。” “好。敢想漕河,朕又高看了你们一眼。赐座,慢慢说。” 王珣激动不已,知道赌对了,立刻磕头谢恩。 忐忑地坐下来之后,他才理了理思绪,斟酌着说道:“草民先从边饷说起。陛下,如今九边饷银比之嘉靖初年,涨逾五倍。其中固因募兵大增,草民等人多在边镇往来,窃以为开中法之废才是主因。” 朱常洛并没开口打断,要给人充分阐述的机会。 不过他说出五倍这个数字,颇为准确。弘治、正统年间,边饷只有四十万两左右;嘉靖初年,也只有六十万两左右。 渐渐涨到现在的三百多万两,其中除了募兵比例越来越高,还有一条经济线索。 那便是弘治年间开中法转为折色法。 “若依开中法,商人解运粮草至边镇报中,得了仓钞;换了盐引,再到盐场守支;支了实盐,才可市易。过去,盐政是与边镇军务有关的。边镇既能多有粮食运抵,便可多给俸粮、少给饷银;如今则大为不同。草民等既因山海关之事蒙陛下召见,便举辽东为例。” “弘治年间,辽东还是本色折色兼收;正德初年,便完全改了折色。”王珣咬了咬牙,还是下定决心说出实情,“弘治年间,辽东一石粮大约是三到五钱银子;到正德年间,就要至少一两银子才买得到;如今,则要二两多银子了。嘉靖三十七年、三十八年辽境大水,米价更是涨到了七八两银子一石!” “陛下明鉴:如今诸镇之中,只有延绥改回本色开中,其余诸镇或本折兼有,或尽是折色。边镇军民既众,粮食运抵益少;粮价渐高,边卒饷银既时常欠给、再经盘剥、更难买足口粮,这才时有哗变。而边防之重,朝廷则不得不渐渐加响。草民等窃以为,只怕再有十年二十年,边饷还要倍之。” 朱常洛听完不由得点了点头,经常往北边跑的晋商,在这个问题上看得确实非常准。 明末边防形势恶化之后,确实边饷很快飙升到了千万两左右的级别。 王珣看到皇帝点头,得到了鼓励,继续大着胆子说道:“而如今边镇既已大多折色,这盐引也就成了关键。国初时,只允商民行商报中。陛下曾提到内商,草民便说说占窝霸引。” “这源头还在成祖时,允了大小官员军民人等皆中,不拘次支给。如此一来,勋戚、内臣、文武臣等,无论是倚势占窝,先包了些边镇仓场所需额粮额草;还是直接向圣上奏讨,所得盐引往往巨万。草民等普通盐商,则有不许过三钱引之限。折色之后,占窝霸引愈演愈烈,这才渐渐有了内商之说。” “内商既成气候,财计又愈发艰难,再加上可折色纳银得盐引,于是又有内商择期大买盐引。财计尤为艰难时,大发盐引,诸盐场却不见得能尽支。草民等边商还只是将所得仓钞或盐引大部分都卖与内商了事,那些专做市易的水商,往往要一等数年才能支得实盐。甚至,盐场还内外勾结,有盐不予官盐,反倒卖作私盐中饱私囊,却算做已支官盐。种种乱象,不一而足。” 朱常洛这才开了口:“你看到朕也召勋戚一同入昌明号,便想着兴许朕要集中勋戚手中的盐引。而盐法诸道,又以淮、浙为重。” “陛下圣明,草民叹服!”王珣十分谨慎地说道,“草民再说说漕粮。漕河说是每年只能运粮四百万余石,然如今舟楫常常阻塞,哪里尽是漕船?南北货船,每年运盐的有,运粮的有,布帛、药材……草民斗胆直言,十二万漕军每年运送漕粮的船里,都不知夹带了多少其他货物。” “……你倒是敢说。” “草民自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王珣又离开了软凳磕头,“故而,草民等人窃以为诸多关键都在漕河上。陛下,如今也不比国初了。国初时,浙江一省、苏松常三府便纳举国一成田赋,故有苏松熟天下足之语。如今却已是湖广熟天下足,然兑运仍赖漕河。” “陛下用草民等人打理昌明号,自是为财计着想。以草民等人浅见,朝廷财计要害,近处在漕河,远处在江南。如今,自是先从漕河入手,方可稍稍理顺。” 朱常洛笑了起来。 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那一天操江提督襄城伯和漕运总兵官新建伯也在,不然他们哪里敢想漕河,哪里能说出这一篇“窃以为”? 但与聪明商人之间琢磨着如何求财,确实也很流畅。 “说得有理有据,要害确在这两处。”朱常洛让他起身,“但你们拿出来的方略太大胆了,又不够不够大胆。” 王珣愕然看着他。 (本章完) 第99章 先备后手,再揽将星(求首订) 第99章 先备后手,再揽将星(求首订) 在王珣懵懵的目光中,朱常洛用手点着他们呈上来的方略。 “没有另一手准备,岂能轻动漕河?这是太大胆了。只让朕严厉漕粮兑运和盐政,胆子又太小了。” “草民……”王珣听迷糊了。 “给你们遮洋总,给你们辽东开中,给你们天津三船厂,给你们朝鲜贡贸,能不能先把海运做好?” 王珣张大了嘴巴:“遮……遮洋总?海运?” 河运与海运,大明已经争了二百多年。 蒙元是以海运为主的,明初洪武朝时,也是用海运供应北方,永乐五年甚至有过设立海道衙门的想法。 到了永乐十三年最终罢海运,漕军只留了一个遮洋总,辖十三卫,从海道供应蓟辽。 到了嘉靖年间,遮洋总又历次改革,嘉靖四十五年一度被裁撤掉了。 奏请裁撤遮洋总的,是南直隶人胡应嘉。对此,万历元年的漕运都御史王宗沐这样评价:应嘉以乡土之故忍变成法,有识者未尝不扼腕而叹。 因为万历元年,遮洋总又复设了,虽然规模大减,只辖八个卫所。 而这次撤而复设后,“行之数年,覆溺数多乃罢”。 遮洋总倒是没有被裁撤,但成了边缘,连待遇都比漕军其他总差。 比如浙东、浙西、湖广、江西四总,每船给银四两。 遮洋总呢?“照旧给银一两”,“日后万一海运不妨再议”。 这就成了朱常洛再议的由头。 “东征朝鲜之时,遮洋总已再派上用场,海运了二十余万石粮米。如今,朝鲜还奏请朝廷将赈济粮陆运改海运,这样反倒更快些。”朱常洛看着他说道,“遮洋总虽然只熟悉直沽至辽东、朝鲜航线,但毕竟有操海船之军卒。朝廷是仍有废遮洋总之议的,干脆改制,由昌明号收了。” 朱常洛让他坐下:“如今朝鲜掌着实权的王世子朝贺在京,朕跟你分说一下朕的计划……” 漕河当然是要动的,不动怎么直插江南? 盐政当然也是要动的,不动如何从那几个大内商扯到徽州和浙江商帮? 但江南闹起来也是有几分实力的,朱常洛既要等京营和四卫营练好,也要等南京的孝陵卫练好,还要准备好海上运力以对冲将来的漕河运力波动。 至于只在辽东重新开中,刑玠在那里,李成梁在眼皮底下,新封的伯爵麻贵过去了,抚按也已经内定了李汝华和袁可立。 把辽东的物资市场稳下来,通过朝鲜战后重建让商贸也繁荣起来,是有希望整饬好的。 王珣在这里留了很久,渐渐才明白自己为什么既太大胆又不够大胆。 皇帝虽然没明说,但他隐隐在谋划的事情让王珣更加振奋:说实在的,除非那样,他这样的“皇商”才谈得上与国同休。 “老生意照旧。朕若点选一妃,让其母家出面便好。朕要施恩,又嘉纳了废遮洋总之议,这遮洋总才好改制。至于船厂,朕自会让内臣灵活行事。另外,有两伙人要用上。一个是自泰西渡海而来的西洋夷人利玛窦,一个便是朝鲜王世子……” 在养心殿谋划了一番昌明号明年的大计,忙完了这些朱常洛才暂时歇了歇。 到了此时才有时间去慈宁宫那边走一趟。 到了慈宁宫,李太后竟在朱翊钧起(不来)居的那个院子里。 “实在凶险!”李太后后怕得很,“若勋臣也不答应则如何?” 朱常洛先看了一眼朱翊钧,而后才笑着走过去,却对李太后说道:“皇祖母勿忧。孙儿初次御门听政,臣下们总还要在意新君威严的。祖制之下,皇帝执意要做什么事,也许最终做不成,却万不致于旨意都发不出。” 要不然何必散朝后先安抚那些旧勋臣? 该做的都做了,如果接下来还有旧勋臣被鼓动地做出什么事,朱常洛不介意杀鸡儆猴。 定国公本人就是当年因为闹事被夺俸过的,相信他知道轻重,多少帮着朱常洛安抚一下他们。 作为今天朝会上敢于出声反驳申时行的奖励,朱常洛赏银二百两。 “可那言官死谏……”朱常洛摇了摇头:“那侯先春既不敢明言心中所想,又仍想卖直邀名,孙儿做出要点明关键的模样,老臣们就不敢让他继续说下去了。官绅盼着皇帝别重用武将、别把兵权抓得如臂使指这种事,岂能上了秤?若如此,就当真是不忠。孙儿昨日就对老臣们说过了,有些事朕是可以装糊涂的。今天看来,他们倒是真的没漏泄出去,要不然那侯先春岂敢如此狂悖?” “这还不算上了秤?就怕他们暗中谋划……”李太后听他说后面不一定做得成,又担忧起来。 “什么都不做,尽量少做,自然会让他们猜不透。但若想做点什么,岂能真瞒过这满天下的聪明人?”朱常洛看着朱翊钧,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些,父皇是最明白的。” 朱翊钧并不理会他,眼珠子都没动一动。 “孙儿先从兵权入手,在臣下心目当中,这自然是有志之君登基后最可能做的事。但后面要做什么,步骤和方法,他们仍要猜。只不过,他们大概会从人事和财计上想法子来应对,这些都是能料想到的。”朱常洛很平静,“今日倒有意外之喜,宁远侯毕竟是有见地的。父皇,您封他伯爵,召他还京,帮了皇儿大忙了。” 朱翊钧忍不住看向了他:是说老子封的勋臣真好用? 新朝首次朝会的结果还在酝酿,紧跟着到来的就是献俘大典。 此耀武扬威之举,胜战将卒要押着逆贼俘虏从北京城外沿中轴大道直趋午门。 对京城百姓来说,就是能看热闹的一件事。 这次的热闹不小,因为押着俘虏的将领很特别。 一身戎装骑在马上顾盼得意的,自然便是今天之后将以彰勇伯扬名天下的刘綎。 围观群众里已经有消息灵通的听说了此事,议论声传入刘綎耳中。 但他仔细听了听之后,却发现自己不是议论重点。 “……这员年轻小将……怎么瞧着不像是个爷们?” “兴许是个儒将!” 刘綎不免转头看了看另外一员押俘功将,心头古怪:献俘大典,怎会也点了她来? 不过从那偏僻乡野到了这京城,她竟然依旧有从容气度。 京城百姓众目睽睽之下,经过许多人的反复观察,他们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女将! 然而也不能真的去确认。 献俘的队伍进入天街之后,旁边列位观礼的则都是达官贵人和禁卫仪仗了。 礼部尚书朱国祚等候在午门之外,见到远远过来的献俘队伍,不免想回头看看午门之上的皇帝。 听说献俘将领里,这石柱宣抚使马千乘的夫人秦良玉,竟是皇帝钦点的。 说是彰显王师及忠顺土司军一同平叛的一体之心。 另外,圣母太皇太后闻有女将为一路军功之首,颇想一见。 从总体战功来看,刘綎居首。 而南川路白杆兵大破桑木关,骁勇善战的竟不算是她丈夫马千乘,功劳之首是她秦良玉。 朱国祚心头古怪的是:庄肃之大典竟钦点了女流之辈一同献俘。 虽然一身戎装在身,老百姓顶多议论一番却不能笃定,但百官心里都是清楚的。 这自然不合规矩,无奈皇帝此前就有说辞,还带上了李太后。 播州新平,石柱宣抚使马千乘不能亲来,忠顺土司中功劳又以石柱为最,于是就装糊涂吧。 午门之上向南突出了一个小平台,正是为了各种大典时放置御座。 朱常洛坐在上面,俯视着缓缓过来的献俘队伍。 点秦良玉来献俘,朱常洛一是好奇,二也有一些想法。 不是曹贼的想法,是对于西南土司兵的想法。 为了这极为重要的京营,想法设法地找精兵。 为了光宗耀明,朕连犄角处的力量都曾反复用心! (本章完) 第100章 不拘一格,尚武轻文(求首订) 第100章 不拘一格,尚武轻文(求首订) 献俘大典便为了彰显武功,刘綎和秦良玉直到承天门内的端门外才下了马,领头往里而去。 现在,秦良玉虚岁二十七。 当此时,她穿着将军战袍,称得上一句仪度娴雅。一眼看过去,确实是儒将模样。 秦良玉只是从去年开始才参与了播州之战,受岁月和沙场摧残不多。 她旁边的刘綎则是标准武人模样,目前正值壮年,人高马大。 走到了午门之下不远处,他们静候典仪流程。 朱常洛从上面俯视过去,不免先留意秦良玉的相貌。 文艺作品固然将她描绘成一个大美人,真实状况……只能说不要想太多。 朱常洛又不是准备做曹贼。 他现在倒是惊讶于秦良玉的大方从容。 但据播州战报来看,她既善骑射,又通词翰,还颇有胆略。 在这个时代,她能有这些内在,本身又是土司夫人,气度自不是寻常女流能比。 只能说囿于时代世俗观念,秦良玉最“能用”的这二十年都被耽搁了。 播州既平,朝廷已经在商议播州一带借此机会改土归流,秦良玉这等巾帼将才转眼就暂无用武之地。 原本要到泰昌元年,那时候朝廷左支右绌,才又想起西南尚有一个将才,诏令她出兵援助。 到后来,她更是屡屡亲自领兵,几度征战,让崇祯亲自给她写过诗。南明时,更在她还活着时封了侯。 女将封侯的,虽然蹭了南明病急乱投医的原因,那也已经极为难得了。 现在朱常洛并没有那么多桎梏在身,而且办法无非靠人想。 献俘大典上,除了应有的祭祀,其余三件重要之事分别是:对逆贼首领杨家及部将的处置,对播州大捷的叙功犒赏,还有为彰显万历朝武功一次新授诸勋爵的诏旨。 朱常洛全程只用观礼,并不用说什么。 最近刺激文官已经够多了,不必在献俘大典上又加戏鼓舞什么军心士气。 说好的先与民休息。 听到刘綎被封为彰勇伯,秦良玉才不免惊讶地看了看他。 而她自己也很意外:皇帝为表她的功劳,特别赐了她诰命夫人并给三品武官袍服。 她的丈夫则先加了官,另恩荫她哥哥秦邦屏为锦衣校尉,入京用命。 大典之后,才是田义过来宣诏:“听闻播州平叛,南川路首功为巾帼女将,圣母太皇太后特恩召见。” 众臣看着秦良玉被领着进了午门,心里多少感觉怪异。 真是李太后想见她? 当然了,谁都不应该暗自揣度皇帝是否有魏太祖遗风。 秦良玉走入了紫禁城。 这偌大紫禁城里,身穿将袍进来的女人,她大概是头一份。 宫里杀伐之意就不需要那么浓了,她被领到养心殿的一德轩后,才发现自己的三品武官袍服已经准备好,两个宫女在那边先帮她换好了衣服。 而后被领到养心殿正殿,李太后还真在那里,只不过皇帝也在。 “臣秦良玉,叩见皇帝陛下,叩见圣母太皇太后娘娘。” 李太后确实很惊奇地看着她,听了她的声音才先开口:“竟真是女辈!皇帝说,播州平叛,南川路首功是你?” “臣不敢言功,但听命杀敌。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 朱常洛这才笑道:“李化龙虽然不免和光同尘,但在播州叙功上还是公正的。既不因彰勇伯鲁莽便除其首功,亦不因秦良玉是女流之辈便不言其功。” 而后才看向秦良玉:“今日一见,果真是文武全才。只能赐你诰命、官服,莫要怨朕有功不足赏。” “臣岂敢?陛下隆恩,臣及夫君皆感激涕零。” 秦良玉心里当然有些惴惴不安,只不过强自镇定。 而朱常洛见她到了这里仍旧坦荡大方,并且因为得了诰命和官服就理所当然自称臣,心里十分欣赏。 接下来反倒是李太后先十分好奇地追问她的经历和领兵作战过程中的事。 昨天旁听朝会受了些惊,后来朱常洛过去后,先是不再避讳朱翊钧,说了自己这些布置的用意。 知道了儿子在筹谋着对文臣动刀,又听说他早就收服了身居兵部尚书的田乐,朱翊钧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而今天的献俘大典,瘫痪的太上皇帝就不好出现了。 本应属于他的荣耀场合,只能由儿子进一步用叙功犒赏、大封武臣来收拢军心。 提到钦点了秦良玉这个女将来献俘,朱常洛又顺带请了李太后今日召她一见。 所为是什么,在那里也说了。 于是李太后满足了一下好奇心之后,又因心喜赏赐了些东西,而后便道:“你们马家一心忠于朝廷,这是极好的。皇帝还想重用你,军国大事,本宫就先回避了。” 等她离去,养心殿里便只剩下皇帝和秦良玉,还有田义、成敬二人。“朕不瞒你,朝廷正商议播州此后如何处置。”朱常洛让秦良玉起身坐在软凳上之后就说道,“大体上是要改土归流的,分设两军民府,一属四川,一属贵州。” “臣及夫君但听朝廷吩咐。” “要召见你,实在是朕的主意。你自不必言,你夫君也是一员能战勇将。秦良玉,朕问你,你们一家可愿舍了石柱宣抚司的世袭土司,到京城为官?” 秦良玉大吃一惊:“陛下,朝廷还要除了石柱宣抚司?” “是军民府,忠顺土司自不会除,但此后将是朝廷流官治理地方了。” 朱常洛看着她,不知道在她心里那个土司之位有多重。 但普天之下,没人能比皇帝开出更让人难以接受的筹码。 “朕知道,你儿子尚幼。今天你听到了,朕封了三侯五伯。朕只想知道,你和马千乘愿不愿为了儿子搏个勋爵?这比将来继续做个只领俸的宣抚使强吧?” 秦良玉不禁惊讶得微张开嘴巴。 “……臣岂敢有此奢望?” 很快,秦良玉就离座跪了下来,忐忑回答。 朱常洛笑了起来:“朕不是迂腐之君。良将难寻,纵然你是女子,朕也盼你能为朕所用,一展所长。马千乘入京,到御马监专督的勇卫营任参将,专领白杆兵一营。你不能列身朝堂,但将来仍可受朕诏令领军出征,如何?” 御马监管着的四卫营现在也只是比其他亲卫军略好一点,但同样已经荒废了很多。 这纯粹是皇帝私兵,他也有心将之精简成为一个勇卫营。 刚刚经过播州之役历练的白杆兵若能收入勇卫营,立刻就是能用的一支军队。 马千乘和秦良玉只要答应他,那么入京之后人生地不熟,也只能完全效忠于皇帝,听命而行。 秦良玉真没想过这些,闻言极度意外地看着朱常洛。 她的神情显得极为犹豫:“臣和夫君是边陲土人,白杆兵也只是区区蛮勇,陛下……” “在朕眼里,诸族都是朕的子民。麻贵、达云不是汉民,朕一样封了伯!”朱常洛凝视着她,“朕既召你来,自然了解过。你既有勇武胆略,又通词翰章句。虽说入京之后必定人生地不熟,但朕想要你们这支私兵,就看你们愿不愿到京城来为朕效命了!宣抚使的位置,仍给马千乘留着,着人代行便是。播州应募之土司兵,俸银朕来出。” 这是朱常洛可以争取的一支特别私兵,而且也确实有示范作用。 大明努力多年,四川、云南、贵州、湖广,这么多归顺之地许多土司都是更好的兵源。 封了达云这个异族之后为伯爵,大明的将来不必拒绝这些人。 只要朱常洛愿意给他们一个舞台。 像英国公这样的旧勋臣,在京营里真能练出来? 朱常洛保持怀疑态度。 但这不代表他没有解决办法,让旧勋臣之中一些听话的人将来也有个拿军功的机会。 无非做个应声虫、传声筒,上面是皇帝,下面是悍勇能战、仍差些功劳的将卒。 只认皇帝之命,不认其他。 这件事定然还会有其他阻力,但朱常洛先要让马千乘和秦良玉心甘情愿。 秦良玉自然是要先回去与马千乘商议的,因此也无须在皇宫之中留很久。 此时,献俘大典后诏旨颁告天下,京城已经沸腾。 三侯五伯,茶楼酒肆中的说书先生最先反应过来。 “便说那鸳鸯阵,丈长的狼筅,一扫下去便是……唰!哎呀!您猜怎么着?刮下许多丝血肉来,那倭贼可不得哭爹喊娘?” 如果说刘綎这些人在民间的事迹还不算丰富,那么俞大猷、戚继光、李成梁三个人就不一样了。 说书人唾沫横飞,底下的京城平头百姓们听得连连赞叹。 同时热切地为这些武将们排武力值和功劳名次。 “要俺说,俞龙戚虎,还是比如今东李西麻强的。” “马王爷怎么没封爵?都说他老人家是马王爷转世啊!” “哎,都说龙生龙凤生凤,听说马王爷的儿子不成器,在山海关犯了事,这才连累了马王爷,真是虎父犬子啊……” 老百姓只热衷于谁强谁弱、排座次。 不久之后说书人和一些书商自然就会编出些话本故事来,那么多年以来这批新的勋臣在漠北、在辽东、在西三边、在朝鲜、在西南是如何大展神威的,那都极有市场。 这便是一次封赏这么多个勋爵的附带效应:耀武扬威,老百姓至少听着是痛快的,也激起一些向武之心。 而这也正是士绅们担心的。 “好勇斗狠,非国之幸事!” “听闻诸位老大人们昨日散朝后脸色便极为凝重。不才前去拜访一位世伯,竟不得见。昨夜京城,暗流涌动啊。” “莫非便是之前蠲免之议?陛下尚武而轻文?” “哼,岂止轻文?”有人纷纷不平,“刑部已经拿了兵科都给事中侯元甫的家小!朝会忠言直谏,竟要因言问罪!如此新朝,岂止是轻文?” (本章完) 第101章 女真雄主?予取予求(求首订) 第101章 女真雄主?予取予求(求首订) 年轻士子到底是年轻士子,说出了心中所想,语气之中满是愤愤不平。 侯先春于朝会后先被看押、三法司“立案”后又拿了侯先春家小的事情今天也传开了。 朝参官知道过程,个个不说话。 献俘大典上新封三个侯爵、五个伯爵的旨意颁告之后,消息不灵通的士子如何感想? 在他们看来,自然是新君尚武好战,群臣苦谏大封勋爵之害,皇帝因言问罪罢了。 只有侯先春一人,当然是杀鸡儆猴,足见侯先春是如何死谏而不得功。 这更显得内阁三位大学士都不称职,这等旨意如何不封驳? “上一回一封数爵,还是天顺元年,是夺门之变!”说到激动处的士子越发脑筋发热,“世庙无非是续封开国功臣罢了,天顺元年那几位也配?” 京城多处会馆之内,议论纷纷。 但潞安会馆之中却颇为安静。 魏云中、程启南、孟希孔三人每日温习功课之外,还是会聚一聚的。 程启南就有些奇怪:“定远,你有没有觉得有些异样?前夜之后,会馆之中就再无人议论朝政了。” 魏云中想了想,然后说道:“看来是掌柜的并未向你们交待。也对,二位兄长第一夜恩免宵禁回来后便一心应考,不像我们再又出去交游。” “会馆掌柜还有交待?” 程启南知道他应该说的不是全部实话,大概率还是因为他魏家与那天所见范家有些交情,这才得到特别的照顾。 “乃是会馆几位东主们的美意。你们有所不知,他们已蒙陛下召见过。” “什么?”程启南大吃一惊,“陛下召见他们?” 魏云中拱了拱手:“我与二位兄长颇为相知,不愿隐瞒。总之,朝政是非,至少不是我等金榜题名之前该分心的。晋地大商蒙陛下召见,又能知会提点我等山西举子,只怕内情也不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程启南这下更加相信,凝重地回了回礼:“贤弟之恩,我们二人谨记于心便是。原来如此,那就难怪了。” 他们就此没再多聊这个话题。 万历二十八年在这样的气氛中开始最后一个月。 三法司以超乎寻常的效率迅速给侯先春定了罪,直接发配甘肃镇转为军籍修筑松山新边。 落在那些头脑发热的士子眼中,这简直是媚上佞臣,萧大亨在刑部尚书的位置上如坐针毡。 好在京城里的反应、地方上官绅的反应还需要发酵时间,朝参官们也需要调整心态和状态、观察好新君的脾性喜恶。 年关将近,朱常洛倒没有立即迎来相应的反扑,仿佛大家都要从长计议、认真谋划。 又或者只是为了年俸和年终勤职银别出什么变故。 而朱常洛还有很多事,比如说专门召见他想见的外臣。 十二月初八的朝会后,努尔哈赤再次奉旨进入紫禁城。 今天他排在朝鲜使臣前面。 但他并不认为这是因为朝鲜并非国主亲至。 登基大典上,大明天子的眼神让他已经想了几个晚上。 得知李成梁进封为侯爵,他再次登门拜访过,却没能得见。 现在到了养心殿前,成敬却先拦住了他。 “陛下召见,都督随从,在外间候着便好。” 努尔哈赤心里有些警惕,但仍旧恭顺地点了点头:“正该如此,外臣遵皇帝陛下旨意。” 在随从们有些担忧的眼神中,努尔哈赤向他们点了点头,而后随着成敬入内。 亲来北京城朝贺,与单独面见大明天子又有什么区别? 但这多少已经显示出大明新君对他的敌意。 入得殿内,朱常洛还未换掉上朝的龙袍,居高临下坐在宝座上。 努尔哈赤大礼拜见之后,竟没有得到让他起身的恩典。 他心里正在琢磨,大明天子开了口:“海西、建州皆蒙大明建官赐敕,允遣使朝贡。近年来,你们诸部之间纷争不休,叶赫、哈达等部常有奏请,盼大明主持公道。更言万历十五年重发各部之朝贡敕书一千四百九十九道,哈达部六百九十九道、叶赫部三百道被你掠夺甚多,冒名朝贡,可有此事?”努尔哈赤看着地毯的眼神陡然一凝,呼吸都顿了顿。 毫无客套,直指要害。 难道要以这理由过问他意图统一女真诸部之事? 大明有实力管女真诸部之事吗?当然有。 只不过看愿不愿意,划不划算。 努尔哈赤若非忌惮,何必忠顺? 他想壮大,需要大明不过问,需要这些敕书。 朱常洛已经继续点明要害了:“敕书一道,允一人入京,可得二十两回赐,以购贡物,以犒车马劳顿。眼下,女真诸部贡使团还在京城,朕是一问便知的。努尔哈赤,你不便对朕实言?” 努尔哈赤没想到大明新君的敌意来得如此明显,缓缓直起腰看了看他。 入眼是一张年轻威严的脸,仿佛要为海西诸部主持公道。 “启禀皇帝陛下。外臣恭顺,数十年如一日。女真诸部自相统属,各蒙圣恩,外臣建州女真诸部也共有敕书五百道。这些年,诸部之间确实多有纷争,胜败之间,敕书为缴获自是理所应当。但外臣从未据为己有,仍以原属之部称臣入贡。” 努尔哈赤再度磕下头去,脑后一缕发辫轻轻一甩:“陛下明鉴,外臣与哈达、叶赫等部此前虽因仇隙有过纷争,但已言和。几年来再无战事,敕书之事也是之前商议过的。如今他们不亲来朝贺,外臣却是不敢不来。谁忠谁奸,一目了然。” 已经发出去的敕书,在外族之间引发争夺、归属渐渐混乱,这样一点小事自然不足以来问他的罪。 至少从表面上看,他没坏了大明的朝贡规矩,他也比海西女真各部更加坦荡,忠诚。 建州女真诸部,毕竟还有那么多将卒在辽东边墙之外。 但努尔哈赤不能不自辩,也不能赌这新皇帝不会突然发疯。 这些天京城里议论纷纷的大封勋爵,就是个不好的兆头。 如果大明停不下征伐脚步,那么敕书上的小小问题,就能够成为借口。 跪在地上的他,心里怨恨无比,但身姿伏得极低,屁股高高翘起。 好在朱常洛等的也就是他这句忠诚。 “你既言忠,那么朕若要主持公道,你听不听命?” “陛下,外臣等部族儿郎逐猎山野,为争山林,总不免纷争;血仇日积月累,过一段年月也总免不了刀兵相见,划个地界。陛下只问外臣听不听命,外臣自然听命。然其余诸部以为外臣可欺,难道陛下是让外臣将来都忍了吗?” 努尔哈赤的声音显得极为委屈,声音闷闷传出。 朱常洛笑了笑:“那怎么会,你岂不见朝鲜?数代以来朝鲜无有不恭顺,故其存亡之际,大明便不会袖手旁观,而是倾国之力助其驱逐外敌、再建王廷。寻常时日你们小打小闹,朕自然不会去管。但若再有灭族吞并之事,朕就要管了。女真诸部既以你最忠顺,你可记着朕会保你一脉不致有失。” “……外臣叩谢皇帝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着施恩实则警告,努尔哈赤现在却只能叩头谢恩。 只管灭族吞并之事,就是说至少仍要保留着各部受册之人,让大明知道他们还在。 如此一来,除非木已成舟,实力已经足够让大明忌惮,否则大明如何会承认他一统女真诸部之实? 然而大明天子还继续提出了新的要求:“为保万一,你送一子到京城进学吧。此最恭顺外臣之殊恩,有血脉留京,若遇亡国之危,大明绝不会置若罔闻。若学有所成,归去亦为肱骨良臣。朕听闻你已有十一子,第八子刚虚有九岁,正是开蒙年纪,就送他来吧。” 语气不容置疑。 努尔哈赤忍不住先直起腰,看了看大明皇帝一脸和善关爱的表情,于是又顺势再跪了下去,就像只是要磕个头行大礼。 “……外臣叩谢皇帝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仍旧都是喜悦,没有任何一丝被压抑的屈辱和愤怒表现出来。 朱常洛坦然看着他的反应。 目前大明就是国力更强。 而战力方面,虽然财政问题还没解决,可由于朱常洛的登基,并不会再像原本一样就此被荒废十余年,而且内忧外患开始集中爆发。 朱常洛敲打过他,努尔哈赤回去后要么不得不提前爆发,要么就得更艰难地忍下去。 他自然是女真雄主,但面对目前的大明,他依旧只能予取予求! (本章完) 第102章 同病相怜?捅你一刀! 第102章 同病相怜?捅你一刀! 恩威自然要并施,接下来轮到朱常洛的长期谋划。 先是对他谆谆嘱咐,讲了些与邻修睦的大道理。 另外又说朝贡回赐将来会有改动,边市则会扩大规模。 还说了要整饬辽东,尽快把女真诸部在边市中应收的款项付过去这等“美意”。 “只要是一心忠顺大明,诸外族尽可放心。大明的边市定会更加繁荣,让诸部都能买到所需货物,价钱也定然公道。这朝贡嘛,朕将来会于边市专设人手,银货两清。价钱自会高于寻常散货,毕竟你们时间积攒,大明便省了时间慢慢搜寻,还能稳定供应,总不会叫你们吃亏。” 朱常洛在为昌明号于辽东的经营埋伏笔,努尔哈赤则心情复杂地看着他。 这新君和他父亲很不一样,很不一样! 毛皮、珍珠、人参、蘑菇、松子、蜂蜜……这些货物大明都是需要的,但朝贡给皇帝的却也往往不是最好的。 带到边市,或者干脆因为朝贡一路带到山海关内、带到京城,可以卖出更高的价钱。 再加上大明给的朝贡回赐,回去路上又可以采购部族所需的盐、铁锅、铁具、绢布…… 总体上,如果不是有得赚,大家何必要争抢那些敕书? 现在大明皇帝说就算会改一改朝贡的法子,但仍然让他们有得赚,那又说不出什么。 努尔哈赤也相信,至少大明不想因此闹得边镇外诸族都怨恨不已,再群起劫掠所需吧? “朕对那极寒之地颇为好奇。你这便去信召你那第八子入京吧,你先留在京城,朕得空就问你那长白山风土人情!正好,宁远侯与你也是旧识,朕如今也颇为信重他。过几日,朕召你们一起,听听那白山黑水间的故事!” 努尔哈赤人在屋檐下,只能无奈听命。 大明新君对白山黑水感兴趣,这让他极为担忧。 看样子,是台吉那孩子不到京城,他就回不去了。 这皇帝又是怎么知道台吉那孩子天资颇高的呢? …… 朝鲜国王李昖的次子光海君李珲同样没感受到大明新君的温暖。 “高淮遣人去索要贡礼,虽是擅自行事,却是对父皇一片忠心。他见识不高,故而不忿大明损兵折将不知凡几、耗费国帑数以千万,就为了助你朝鲜驱逐外敌。前有再造之恩,如今更是捐助不断。” 朱常洛冷冷说道:“父皇则殚精竭虑,以致壮年病重,不得不禅位于朕。每念及此,朕郁气难平!故而高淮虽是擅自行事,他所言之贡礼,朕现在下明旨:朝鲜确宜略表存心,感大明再造之恩!” 李珲诺诺称是,不敢反驳,更不敢提什么高淮派去的人实际上已经取走了不少材料。 对朱常洛来说,也只是借题发挥。 大明出兵朝鲜,有回报吗? 不能说完全没有,至少确实彰显了一下宗主国的地位,对忠顺藩国有正面影响力,对一些藩族也有震慑作用。 但回报实在太少了。 在朝鲜国主已经提出“内附”请求的情况下,费那么大的财力兵力打完了这一场战役,最终竟然没有继续经略朝鲜的意思。 朱常洛已经错过了这个机会,于是现在就准备再创造一次机会。 “自强自立,才称得上贤明藩主,能治理好藩国臣民,不为上国添忧。”朱常洛看着他,“你或者知道,大明也因国本一事争了许久,但那只是群臣每每于父皇要殚精竭虑于数次征战之际聒渎激扰。朕既为长,国本便无需忧虑。” 李珲心里不妙,果然听得大明皇帝继续说道:“而你父王则是当真行事糊涂,先是久久不定国本,更于倭贼兵逼汉城之际,置长子于不顾,强立你为王世子。此等有悖伦序之举,朕岂能承认?” 历史充满了巧合。 几乎同一时间,大明和朝鲜都出现了国本之争,都是皇帝不喜欢长子。 李珲其实也不是朝鲜国王李昖喜爱的第四子,只不过因为李珲相对出色,在国将灭亡之际,朝鲜群臣强烈要求定下王世子以备不测,李珲才被册立为王世子,并且有了宋钦宗一般的任务。 李昖先润到了平壤,又润到了辽东,将朝廷一分为二,留下李珲在朝鲜主持抗敌。 不能不说李珲还是比他爹强多了,真在朝鲜集结散落军队和义兵,扛到了大明援军入朝。为此,朱翊钧还封他做过庆、全军务总督。 如今朱常洛登基,大明和朝鲜又多了一样相同之处:内禅。 李昖回去朝鲜之后,情况就尴尬了。 他儿子李珲已经极得军心,就连在大明这边,此前也有觉得李昖该禅位于李珲的提议。 而李昖分朝鲜朝廷为二之后,七年里提出内禅十八次,最开始或许有像宋徽宗一样躲避责任之意,后面却是为了试探这儿子的忠心。 现在则是朝鲜国主父子二人的处境都尴尬。 李昖又迎娶了年轻的新王后,谁知道会不会又生出个嫡子? 李晖专门来朝贺,就是用了此前威望,颇招李昖忌讳前来。他就是想求得大明新君正式承认他王世子的地位,但朱常洛可不会与他“同病相怜”。 朱常洛反而捅了他一刀,拿自己本就是长子、李珲是次子来说事。 仿佛承认他就会削弱大明新君法统权威一般。 于是李珲跪伏在大明皇帝面前,呜咽出声:“如今处境,又岂是外臣所能左右?初受父王之命,外臣孤苦支撑;如今名份不正,外臣惶惶不可终日。还盼皇帝陛下怜惜……” 朱常洛十分感慨:不愧是虽然像宋钦宗一样被对待,却能够做得像模像样的人物。 这演技,说来就来。 而大明如今的影响力,哪里是他在另一个时空能感受到的? 没得到大明的承认,这朝鲜王世子将来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他专门跑一趟如果能成功,回去之后就能坚定更多朝鲜臣子拥戴他的信心,说不定很快就能也来一出内禅。 于是朱常洛叹了一口气:“你的事迹,朕也是听说了的。只能说造化弄人,朕却不能先承认你为王世子了,毕竟大明也有国本之争在先。若是传承无序,朝鲜只怕必有一番争斗。如此一来,大明岂非仍旧要不断输粮赈济朝鲜?” 李晖听得心头一动,主要是关心利益吗? “陛下,可外臣之长兄曾被逆贼哗变擒获献予倭贼为俘,又随倭贼宣抚多处沦丧国土。虽是受挟,如今国中上下皆不信服。前年长兄醉酒闯父王寝宫,父皇一怒之下罢了其职。如今外臣只盼上国恩准,允以为王世子,则下国朝野安宁,一心休养生息,以报上国恩典。” 朱常洛似乎被他说动了一般,陷入了思考。 李晖觉得好像有希望,连连悲戚地恳求。 朱常洛叹了一口气:“如今朕初登大宝,至少现在不行。但你忠顺之心甚笃,朕倒也怜惜你的难处。这样吧,朝鲜始终不能长久靠着大明输粮赈济。大明内外数征,眼下也要休养生息,尤其是辽东如今还没缓过气来。朝鲜虽贫瘠,总有些物产。辽东只有一处开原马市,朕可在宽甸堡再开一处边市……” 于是便说着他的想法:朝鲜物产就近到宽甸堡边市来贸易,至于朝贡,也要改一改。 大明输运的粮食都要作价,直接经海路到朝鲜,择了皮岛作为中转港口。 “朝贡之外,私贸不少。你回去后,能不能约束住,只在皮岛与朕指定的人交割?” 李晖心里发苦,嘴上只能说道:“外臣自当约束……” 朱常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若能约束好这件事,那便证明你将来可以稳住朝鲜了。” 李晖心里一震,这件事与他王世子能不能得到承认挂钩吗? 就如同大明有许多力量不小的大族海贸走私,朝鲜自然也如此。 朱常洛要求他垄断这个市场,专门与大明对接,还用诸多朝鲜物产来换大明的赈济粮。 大明的船过去了,自然不能空手而归。 李珲还能说什么?只能叩谢上国皇帝隆恩。 他只能说是成功了一半,其余的却需要他自己去想法子。 偏偏朝鲜之役的过程中,他父王已经凭借当时的密切关系和人在大明之内的地利,完成了数代朝鲜国王都没能完成的宗系辩诬大功,让朝鲜国主世系在大明会典中有了正确的记载。 要不然,这次退而求其次办成这件事,回国之后也必定威望大增,地位稳固不少。 朱常洛看他心事重重地回去,这才开口说道:“出来吧。” 王珣从旁边的暖阁过来,先乖乖跪下。 “都听到了吧?不论是女真还是朝鲜,把他们派去边市的都渐渐变成自己人。建州女真不敢劫宽甸堡,却一定敢劫去宽甸的朝鲜人。” 王珣磕着头:“臣明白了。” “皮岛那边,朝鲜工匠也可招揽,他们也有熟于造船的。接下来召那利玛窦,你就不必避开了。” “臣谢陛下隆恩!” 他已经可以称臣,而最近这几天,在王珣看来,皇帝对他们着实要重用! 原来竟有先从辽东经略女真、朝鲜之意! (本章完) 第103章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第103章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朱常洛知道努尔哈赤不会满足于一直被圈在辽东沃野之外。只能渔猎的话,难以爆发更大的战争潜力。 而朝鲜却着实是个好地方,中原王朝历史上跟朝鲜有那么多的故事,那里却至今能是藩国而未被化为实土,是有原因的。 大海、鸭绿江、长白山……地利因素啊。 一旦努尔哈赤能够先从朝鲜入手,趁大明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拿下朝鲜,那就至少拥有了朝鲜西边比较平坦又耕作成熟的良田。 朝鲜还有不少乖顺农民和手巧匠人,水平总归比女真高。 无论努尔哈赤会不会这么做,今日朱常洛先创造了一种可能性,后面如何,全看努尔哈赤和李珲如何行动。 但打铁仍需自身硬,整训京营和勇卫营、整饬九边、昌明号生财并且渗透九边武将和边墙外诸族,布置先铺开便是。 利玛窦终于得以再次觐见,现在朱常洛已经成了皇帝。 “朕听闻,在那泰西之地各国之主还要你那教皇加冕。你想宣扬的教义,朕十分谨慎。”朱常洛先行给了他一盆冷水,“华夏自有传承,朕受命于天,普天之下无人能以任何原因在任何道理上凌驾于朕之上。” “……陛下,草民等人绝不会冒犯尊贵的皇帝陛下无上的威严,更不敢危害您的统治。” “佛法也是自域外传来,历经数百年、入乡随俗之后才落地生根。”朱常洛满意地点了点头,“朕倒想知道泰西之地信奉你这教,于文治百工上有什么可取之处。这样吧,朕可先允你留居京城。你回信泰西之地,诸多典籍、奇思巧器、能工巧匠,尽可遣来一批。朕详加了解之后,再看允不允你等在大明建教堂。在那之前,即便广东、南京所建教堂,也不可公然向百姓宣教了。” 利玛窦又喜又急:“陛下,草民衷心感谢陛下隆恩。但是广东和南京的教堂……” 朱常洛不由分说:“你们私下交游,朕并不悉数禁绝。但在教堂每每定时聚众,朕还是要先谨慎。先待朕更了解你们泰西之地,看看你们这教义会不会有损朕法统根基再说。无论如何,若于朕并无用处,朕何须允你们在大明传教?” 利玛窦无奈,只能先认命。 “记住,于朕有用才行。”朱常洛强调了一下,转入正题,“你们这些人能坐船于万里之外源源不断而来,于海船营造上想必是颇有心得的。路途凶险,听闻你们在火器上也有些巧思。占了大明藩国满剌加,你们以海船东西行商,具体又是怎么做的?今天朕先了解一下这些。” 他摆出了极度实用主义的倾向,就是要利玛窦为了传教大业先做工具人。 养心殿里除了王珣,还有掌御马监的成敬,被朱常洛安排着准备去督造海船的马堂、准备去兵仗局的孙隆都在这里。 他们好像只是皇帝身边寻常会有的太监在这里侍候,利玛窦也并不认识王珣。皇帝问什么,他只能答,不然连留居京城的恩准都撤回去了怎么办? 在腊月剩下的日子里,王之桢那边拿出了朱常洛要的锦衣卫名册,田乐和李成梁在商议京营整训方案,内阁和六部、都察院在商议开源之策的具体条文,吏部考功,户部发年俸和第一批年终勤职银,大明暂时平静地迈向泰昌元年。 消息已经传往更远的地方。 在福建泉州府北门街都督第,有个体魄健壮的中年人在老宅中打熬筋骨。 老宅不小,牌坊阔气。 毕竟这是被追赠左军都督、赐谥武襄的俞大猷的家宅。 俞大猷已经去世二十一年了,他的独子俞咨皋已经成为中年人。 可他并没有去承袭朝廷恩荫的世袭指挥佥事,而是一心在家研读父亲留下的兵法,练武强身。 这既是父亲生前的忠告,也是俞咨皋的倔强。 就算要袭职,他也不能堕了父亲威名,定要先从武举博个功名出来! 无奈这些年,似乎总有人若有似无地打压他,令他始终过不了这一关。 “小将爷,乡亲又送年货来了。” 俞大猷留下的忠仆来到练武场,喊俞咨皋出去。 时间已经过去几十年,但毕竟还是有人感念俞大猷曾经在东南抗击倭寇的恩德。 春节将近,有些人家会送来些年货。对此,俞咨皋要出去感谢。 而此时,传旨的队伍已经进入了泉州府城,径往都督第而去。 泉州知府等人闻讯早至,随着“天使”一同行走于仪仗之中。 在队伍里,有个扎彩的小轿,上有云盖。 而那小轿里大红绸布上,一道明黄圣旨,一个黝黑铁牌。 泉州街坊见旨跪迎,但议论纷纷,不知何事。 已经入了城,传旨太监纵声高喊:“奉皇帝旨意,俞大猷有功于国,追封靖夷侯,予世券!” 百姓们先是一愣,而后整个泉州城都沸腾起来,消息不胫而走。 报喜之人狂奔向都督第,闯入门中就喘着粗气说:“小……小侯爷……快……准备……接旨……” “……啊?” “陛下追封……”那人顺了一口气,热切地说道,“靖夷侯!丹书铁券都送来了!” 俞咨皋陡然晃了晃:“丹书……铁券?” “马上就到巷口了!” 俞咨皋却是热泪一涌,泣不成声。 他岂不知父亲晚年的落寞? 征战多年,只以从一品都督同知致仕,更无其他显贵加衔。然而新君刚刚登基,却突然有了侯爵世券吗? 同样的事情早已发生在山东登州,戚继光戎马一生,他的长子戚祚国也只袭替了祖传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和戚继光的起点一样。 新封的其余勋爵陆续接到册封旨意,拿到了属于勋臣之家的另一半铁券。 在淮安,总督漕运部院里,李三才高居首座,官厅里面坐了个满。 淮安还另有一个漕运总兵府。 北府东院,这便是如今漕运的首脑格局。 “漕台,总漕迟迟未归,江南秋粮按例必须在正月内过淮河。湖广浙江江西的漕船还排着队呢,明年三月之前也必须过淮河。总漕不回来,漕军不得令,这可如何是好?” 李三才显得很亲民,只是和煦地说:“喝水,莫急。” 他又很清廉,这里茶都没有。 而在苏州府,过年之前的你来我往之间,总不免提到一件事。 “苏州两任首辅再入内阁,登极诏毫不提蠲免,至今仍无新恩传来,申王二老到底在做什么?” “哼!新恩没有,府县衙门里却热闹了。如今额外一份年俸,一个个眉开眼笑。区区三五十两银子罢了!” “放怀翁,您老没去申家问问?” “急什么?陛下也要过年。申老是什么性子?总要顾全大局的。” “那也总要有个说法啊。” “那是自然,总要有个说法的。” “但是大封勋爵、整训京营……” “放宽心便是,江南才是真正国本所在!” 京城里,有伯爵的夫人哭哭啼啼:“园子才修到一半啊!能不能修完了才放他们回去?” “修什么修?放着!看看后年有没有法子修好!把几个臭小子都管好了,明年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弹劾老子!” 彰勇伯刘綎则在新赐的宅子里清点贺礼,并且吩咐:“都打扫得仔细些,务要叫夫人看了欢喜!” 总是送银子打点,如今受封伯爵,至少这一次人情往来是理所应当吧? 过去的国戚府宅郑府换了匾额,便成了新的彰勇伯府,气派! 户部那边,级别不够高的官员们拿着告身排队领俸粮和年终勤职银的第一笔。 左右无事,自然议论着朝政又或者是闲谈。 总体而言新君登基后,十二月是大变样了,至少除了休沐,朝会开了好几次了。 这段时日当真和气了起来,皇帝当真比他们还像个老臣。 蠲免并非没有,夏日里旱灾严重的几个府县,获恩蠲免了今年田赋,但没说过去积欠不用给。 而开源之策,既不意外又令许多人松了一口气的,只以钞关、市舶、商税为主。 仍不容小觑,漕运总兵官在京城已经留了快一个月了,可见陛下实在明白要害在哪。 京城东面,一队囚车缓缓过来。 队伍里也有个骑马的将军,他虽然仍着官袍,脸色却很忐忑,同时带着委屈。 这是因为事涉山海关民变而被革了职的辽东总兵官马林。 京城西面的蒲津渡,侯先春已经被槛送至此,随行还有家小。 他已经瘦了一大圈,神情变得愈发阴狠。 可他准备活下去。 京城南面,秦良玉在返回播州的路上,穿着她的官袍。 她已经思考了很多天皇帝的提议,权衡了许久。 这实在是很重大的选择,石柱才是马家的根。 但杨家反叛之后,对于那一带其余的各家土司,朝廷又会有怎样的戒备手段呢? 新君登基的第一个月,君恩普照,雷霆雨露都有。 虽然规模还不算大,但有心人都清楚风暴还在酝酿。 马上到来的泰昌元年,注定不会太平静。 (本章完) 第104章 改元泰昌,新年难过 第104章 改元泰昌,新年难过 每年冬天运河结冰的时候,山东临清城依旧热闹非凡。 繁华压两京、富庶甲齐郡,这话不是乱传的。 商贾往来之所,车辆辐辏之地。有三十二条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 “真奇书也!这兰陵笑笑生究竟是谁?能写出这等奇书,早窥尽朝野隐秘、参透世情得失!” 临清城内某个管弦楼上,一个士子恋恋不舍地把几册书还回去。 “那就不知是谁了。如今,也只有些手抄珍本流传。”另一人搂着个妙龄少女,挤眉弄眼地问,“兄台在这等妙处,怎只说什么朝野隐秘、世情得失?” 于是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因为运河封冻,舟船不能行,赶考的士子、想在解冻后第一时间过钞关北上南下的商人,不知有多少停留于临清。 还有留在这里的工匠。 嘉靖三年,临清卫河船厂裁撤,原先十八分厂都并入了淮安清江船厂。 这不是说船厂仍在这里、只是归清江船厂管理了,而是因为临清附近不产木料,造船木料要先从别处买来,再运回这里打造。 现在大明造船的木料已经都要从湖广、四川、云南、贵州运来了,那么通过长江运到位于南京的龙江船厂、淮安的清江船厂,自然成本更低一点。 于是许多工匠都去了淮安,但仍留在这里的还有小几千人。 如今三面环水的南厂街一带,形成了一些专门的街巷。比如为漕船提供弹绳、棚绳、缆绳、纤绳的打绳作坊一条街打绳口胡同,为漕船修造提供船钉的铁钉作坊一条街钉子街,为漕船提供油灰、麻灰的作坊一条街灰厂街,为漕船提供水桶、亮子的作坊一条街箍桶巷。 这冬天的几个月却是这些留在临清的工匠们生意最好的几个月。 不能造船,可以修船啊。 左右无法通行,趁这个时间对船只进行一下维护保养,那就是最好的时间窗口。 “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打绳口胡同里一户人家的孩子盼着父亲回家。 “快了,快了。”妇人安抚着他,但也倚门相侯。 除夕之夜,当家的还在忙。 今天应该能先结些工钱回家过年,已经忙了这么久。 此时停泊着许多商船的一处泊湾旁,许多工匠分成数团,围着不同的几个人。 “说好的工钱,怎么只有七成?” “山海关出事后,朝廷旨意已经发到了临清。自明年开始,过钞关要交更多银子了!若是往后真的要加税,我们这生意也难做了。不是不足给,先过个年,年后还有活,年后再补齐。因为这变故,如今东主们正在上下打点,手头上不宽裕,银子一时也调不过来嘛!” 上面的政策下来,压力和负担先直接传导向最底层的百姓。 说好的工钱眼下只能拿七成,他们纷纷不依。 这个夜里,户部在临清榷税分司的官吏家里都客似云来,纷纷打探着消息、商量着对策。 这临清钞关初设时由御史或户部佐官兼理,弘治年间之后由户部派主事一人负责,一年一换。嘉靖年间,委任东昌府兼理,不久又改回户部。 过去几年,临清钞关是由马堂管的。 现在马堂被撤了回去,再改成户部派主事,如今马堂的前任李养宇又被派了回来。 “大人,好不容易盼朝廷撤了税监,如今又颁新政,这可如何是好?” “有什么新政?”李养宇皱了皱眉,“是加税了,还是新增税目了?” 除夕之夜,他仍旧不得不见这个人,自然有不得已的原因,于是说话也直白。 “……小人此前呈请愿献店房一所、银三千两,只求冠带荣身。”那人埋怨道,“朝廷若缺银子,为何又不受这开纳?” “秦永泰!”李养宇的语气里带上了不满,“这开源之策,是内阁并六部、都察院一同商议的!税率既未增多,也未新立税目。你臧否国策,意欲何为?” 被称做秦永泰的是临清本地人,现在他看着李养宇,咬了咬牙说道:“衍圣公他老人家已获恩留居京城。” 李养宇的眼神顿时变得很危险:“你想说什么?” “钞关所进税银,历来十倍于山东一省。若明年厉行验关征缴,李主事想让钞关税银再增多少?以后年年如此吗?若如此,必定再有去年之事!”仿佛钞关可以收上来多少税,全在李养宇一念之间。 可他提到了去年临清民变的事,李养宇勃然变色:“那是马堂在诸水门都设卡挖索!秦永泰,你当本官也会这么做?” 秦永泰却并不回避这问题也不回答,只是仍旧看着他。 李养宇心里十分恼恨。 临清民变的背后,自然有很多双手。有秦永泰,有山东大族,还有漕军,有被赶出临清钞关的户部官员、钞关书办吏员。 但京里已有书信来,李养宇知道不可能不做出一些改变。 “陛下初登大宝,朝廷财计艰难。”李养宇盯着他,“你若是仍惦记着冠带,那就不要先着急。即便明年钞关税银倍之又如何?” 秦永泰咬了咬牙:“年年倍之?” 按过去的比例,正式税银固然只要付出大概十分之一,但加上打点的,也是付出近半了。 如今税银部分要倍之,该打点的一样不会少,那就得付出六七成去。 经年累月下来,何等巨财?利润变少这么多,生意就会越来越难做。 李养宇淡淡瞥了他一眼,开始喝茶:“本官说了,不要先着急。” “打这运河一路往北入京,北新、浒墅、扬州、淮安、临清、河西务、崇文门,这七处钞关,都要倍之?” “秦永泰!” 眼见自己开始喝茶都送不走他,反而被他质问了这么一句,李养宇重重地磕碎了茶杯,已经快凉的茶水流淌满案。 “山海关民变虽然大事化小,但也革了三大员、斩了六家、办了不少小吏!你还敢妄言去年?若再有去年之事,你是要衍圣公出面,还是要阁臣九卿一同出面?破财免灾,这也要本官教你吗?!” 是性命更重要,还是钱财更重要? 李养宇再不客气地把话点破,秦永泰咬了咬牙,像是仍然要在说话。 “你若再胡搅蛮缠,本官倒要去信问一问衍圣公,看他有没有嘱咐你过!若你已得嘱咐仍旧缠夹不清,往后这些事就不宜由你出面了。漫说你只是曲阜姻亲,你便是衍圣公本支子弟,如今也该懂得避其一时!” 秦永泰终于神色难看地告辞离开了,李养宇气不打一处来:“不知轻重的东西!” 除夕之夜,并不快乐。 明年不让京里难办,不触皇帝的眉头,就要更多精力压这些商人。 就算去信他们背后的人也无用,一码归一码,钞关这里的事情终究还是需要他李养宇来平衡。 过去他“市行其便,货流其通”,“商民生息安市、税吏不愁烦划、国库不忧无本”,这些考功之语的背后,实在也经不起查。 皇帝现在就是在忧国库无本。 先多收一点交差吧,倒也不用当真倍之,总要看看朝堂诸公明年有何建树。 京城里,田尔耕交了班回到家中,给父亲送来了食盒。 “陛下恩赐的……” 田乐点了点头,放下了笔。 像麻贵这样的人从大同去辽东,还有达云、陈璘、萧如薰等人要亲赴京城陛见谢恩、另有任用,一时之间不知有多少边防安排需要更改。 田乐当然是忙碌的。 朝堂安宁了一个月,过年之前都不想再起冲突了,明天就是泰昌元年,那却一定会大有不同。 京里的大员们,也许是要等着地方上先闹出什么动静来。 地方上的士绅们,或者开始尝试通过官员们的奏事看看会不会有所改变,或者正在谨慎地确认朝堂真实的风向。 而开源之策已经在传向地方,商人盼走了税监,却迎来了过钞关、进市舶、开门店不得瞒报偷逃税目的严令。 这新年,不好过啊。 (本章完) 第105章 恩加左近,禁宫凶险 第105章 恩加左近,禁宫凶险 紫禁城当中,朱常洛先放松着。 皇帝之尊过这个年,还是要阖家欢乐一番的。 等太皇太后、太上皇帝、太后、太妃都离开后,朱常洛忽然对田义说道:“私下里让大家都明白,朕不会像父皇一样追究结对。” “臣代奴婢们叩谢陛下隆恩。” “那些要遣出宫的太监宫女,过了年把银子都安排好。有不愿回乡的,可到陵卫、皇庄或者天津去。你多费些心,让他们有个归处。”朱常洛眼神莫名,“宫里之忠,细微之处要倍加小心了。” 田义心头凛然,连连表示会用心。 内臣总免不了要出宫办事,谁又能保证每一个都忠心耿耿? 恩加左近只为日常起居少些忧虑,新朝凶险可见一斑。 即将进入泰昌元年的前一刻,皇帝最后安排的事却是事关他的性命安危。 而皇帝接下来要开始做的事,日常起居万不能麻痹大意。 “早些歇下吧。明日正旦大朝会虽不会议事,但要起早。” 宫里太监宫女们多年来不敢対食,唯恐被朱翊钧发现惩处。 这个夜里消息悄悄传开,还留在宫里的自然大松一口气。 感激圣恩之余,一座大大的紫禁城内倒有不少直房里有了些小小家庭的模样。 京城里万家灯火也很安宁,从今天开始、直至上元节的宵禁恩免,也让京城年味十足。 但这就苦了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巡捕营和保火甲。 一连这么多天恩免宵禁,京城当然是会很热闹了,但他们要大大吃苦。 可锦衣卫、五城兵马司以及由京营派人轮换专职夜间巡捕的巡捕营都在面临整肃,谁去谁留,焉知不会看这半个月谁得力? 沈一贯已经开始准备病了。 上一回就是登基大典之后恩免宵禁三夜,然后首次朝会上胆战心惊。 这回连续这么多天恩免宵禁,直到正月十五望日朝会才开始议事,又会有何等波澜? 天刚亮,朱常洛坐起来之后就听里外的太监宫女一起跪下齐声说道:“奴婢恭贺陛下新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 一睁眼,就是正式的泰昌元年了。 见到成敬之后,朱常洛才问:“秦良玉应当是能在过年前赶回去的。若已有决断,快马能不能在上元节前赶到京城?” 正月望日朝会,定是要议定京营整训细略的,也是要议播州善后方略的。 大年初一天还没亮,朱常洛就已经开始关注届时的事情。 群臣则或者一夜没睡守岁,或者早早起来了。 努尔哈赤也在京城过的这个年,他的儿子还在路上。 那么规格最高的正旦大朝会,他这个受了大明册封官职的外臣也要参加。 皇极门那里已经开始重修,这几天自然暂时停工。 大家仍旧是到乾清宫去。 大朝会的人更多了,那么就要在正殿里上朝。 今天只是纯粹礼仪,不会议事。 皇帝给些赏赐,群臣说些吉祥话,朝会就可以结束。 而朝会之后,看新建伯王承勋被留下,不少人心里当然会多想一想。 他在京城已经呆得够久了,该回去安排去年漕粮的解运了。 按规矩,有些地方的漕粮正月里一定要过淮河,其他地方的最晚也不能晚于三月。 所以这也算王承勋当面辞行。 “漕运轮兑的事,正月里会见分晓,朕会把这个权力交给你。”朱常洛叮嘱着他,“你回去之后,先按朕和大司马去年腊月里说的做。昔年王守仁声名赫赫,你是他后人,现在有朕撑腰,还有安排谁去哪里轮派兑运的权力,总不能仍旧窝囊。” “臣惭愧……臣自当全力施为。” 朱常洛点了点头:“要知道分寸。入夏之前,只把去年漕粮安排好就行。这段时间里,摸清各总实情。纵有纷争,也是从夏粮、秋粮征收兑仓开始。” 王承勋终于启程离开京城,而京城内开始百年,朝参官们走亲访友之余,大家都要开始为正月十五的望日朝会做准备了。 有太多大事要确定下来。 二月礼部会试的安排,辽东抚按的人选,京官缺员补任的名单,京营整训细略的确定,播州善后方案的议定,今年金银由单和盐课的安排……去沈一贯府上拜年的官员们发现他病了,说是前几日就不太对劲,昨晚一夜未睡,今日大朝会怕是受了风寒。 虽然还能见人,但一副年已过七十之后,一年不如一年的模样。 这种姿态不免让人更加忧心:这家伙该不会病得越来越重,正月十五干脆请假不去吧? 一时之间,申时行府上的人多了很多。 这段时间以来,从江南过来的信件、不少京城故交新友当面的询问,申时行都只能先应付着。 但许多事情也不能一直拖。 被逼问得急了,他只能委婉地暗示:先把金银的事情安排好…… 难道能直接转述皇帝当日的话?哪里再闹蠲免,就别要金银由单了。 可申时行实在快扛不住了,再次开始给皇帝写密揭。 如果先动漕河的话,其他地方稳一稳。多少先寻个由头,一事一议蠲免一些,让其他地方看到盼头…… 京城官员们在这段时间有哪些动作,朱常洛先通过王之桢和陈矩那边厂卫的日常奏报暗中观察。 正月初九,十辆马车到了京城。 这些马车从西直门进城之后,便一路行到了什刹海旁的一处大宅。 在偏门外停下来之后,才开始从马车上走下来一个个的妙龄少女。 有些神情紧张拘束,有些颇为好奇地左顾右盼,有些显得疲惫。 随行或有年长佣女,或有家中长辈。 进了那大宅子之后,就都穿廊过门,到了后院之中。 后院的正殿里,她们和其他人进门之后就都站在了那里。 王珣和张志征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和一同从山西过来的人先见礼、互相拜个晚年。 而后那十个少女之中,一个人率先开口:“见过王世伯、张世伯,恭贺二位世伯新年安康,财源广进……” 其余人自然有样学样。 “你是哪一家闺秀?” 王珣特别看了这姑娘一眼。 他们坐镇京城,书信往来之后,这便是他们十家暗地里遴选出来的十人。 不见得全是家中直系,有旁支后人,也有关系匪浅的别家后人。 山西从不缺美貌女子,即便此时大同一带也有“大同三宝,婆姨、火锅、皮毛”的俗语。 如今这晋商十大家自己先优中选优,又岂是寻常姿容? 那可是要“担当大任”的啊! 而看其他少女此前就隐隐有以此女为首的模样,王珣当然要先问一句。 这必定是一路上同行过来,容貌、才情、见识、脾性都最得别人倚重的那个了。 “小女子范家旁支,家父在族学为教习。” “侄女闺名确不宜告知,令尊既能在族学教授子弟,那便还有功名出身。大家闺秀,果然不凡。” 王珣笑容和煦,先以长辈身份夸赞了一番。若以他如今对皇帝的了解来看,只怕也会点选这个沉静知礼大方的范家姑娘为妃。 于是他又换了个恭敬姿态,认认真真地请她们居上坐好,而后竟大礼相见:“得陛下恩典,你们入宫之后就都是贵人了,更是定有一人为妃,我们可不敢受这礼。现在,世伯们也恭愿娘娘们入宫之后皆得恩宠,逢凶化吉,步步高升!” 在山西那边颇让知情之人不敢怠慢、出过首辅和公卿重臣的两家家主,就这么对着十个妙龄少女大礼跪祝,一时让她们手足无措。 仿佛人人已经飞上枝头变为凤凰了,贵不可言。 她们的目光顿时又不约而同看向那范家女子,只见她慌忙坐起:“还未入宫,世伯们何以如此相称?这实在是不敢当,不应当!” 王珣和张志征相视一笑,携手站了起来。 只要有一个识大体、明分寸的,那就够了! 天恩虽隆,可那紫禁城内也着实凶险异常啊! (本章完) 第106章 首辅病遁,天官请辞 第106章 首辅病遁,天官请辞 阅历丰富的王张二人只此一礼便试出她们应对突发状况的反应。 但这还不够。 只见张志征又朝后面招了招手:“我们还备了些薄礼,略表心意。明日,宫里王公公会过来领你们去待选。入宫之前,我们毕竟还是长辈,有一些话要嘱咐你们。” 听了王珣的话,自山西一路被送来的“十美”或者娇羞,或者激动,或者忐忑。 那范家女子看着被送到前面的珍贵胭脂等各种礼物,还有诸多金叶子、小银鱼,更感觉到这次入宫的“使命”非凡。 敢于对她们直接说出“定有一人为妃”这种话,那当然真的是皇帝旨意。 来之前,她们其实就已经被千叮咛万嘱咐过。 但王张两家的家主仍要叮嘱,可见入宫之后也并不见得会诸事顺遂。 皇帝……为何会对晋地大商之家有这等殊恩呢? 王珣凝重地开口说道:“陛下有用我们各家之心,你们入宫却不可骄纵。宫规森严,一心服侍陛下便是,万不可有媚惑之举,更不能有干政之心!” 分寸他是懂的,皇帝只是用这种方式安他们的心,但绝不会容忍他们内外勾结。 那是一个极有主见并且性格强硬的皇帝,所以他要先把话说明白。 当然了,献入宫待选的本身就姿容绝佳,皇帝如果心喜而宠爱,那就更好了。 “应当也不会将你们黜落再放归。故而留在宫中之后,若只一人为妃,其他人若没有昭仪婕妤才人贵人这等名分,就算要先做宫女,也万不可因此嫉妒。谁为妃,也不能明着照应其他人。” 王珣特地看了一眼那范家女子,而后才对其他人说道:“陛下此次只点选一后二妃,将来却自然要子嗣繁茂……” 王珣早已将诸多问题想周全,在这里认真叮嘱完她们,才让下人领她们过去梳洗歇息。 一路从山西过来,眼下自然不是她们最好的状态。 到后院里,不比一路上的旅舍客栈,总算是安顿了下来。 而明天又将去到新的环境,一群少女哪能静下心呆着? 不一会又到跑到了那范家女子房中,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刚才那些上好胭脂水粉和首饰、金银…… “思容姐姐,若是你被陛下册封为妃,干脆就让我们九个都呆在你宫里吧?” 仿佛她们也认定了这范思容最为出色一样。 “谁知道陛下喜好呢?况且,你们都忘了王世伯叮嘱吗?宫规森严,这些事哪容得我们想……” 她的年龄比其他九个要大上两三岁,在老家其实已过十八,是很晚还没谈婚论嫁的了。 那是因为她父亲眼光高,轻易不肯许配人家。 她父亲是范家族中一个秀才,只是多年还不能中举人。 昔年颇有才名,范家极为器重,这才帮她父亲迎娶了一家远近闻名的千金绝色。 如今却只能在族中族学里为先生了,对要送她过来的事情,父亲原本是不愿的。 禁宫凶险,读过书的人看过不知多少历朝历代故事,本就怜爱女儿,又怎么会甘愿让女儿去涉险? 但范思容觉得,如果就此能还了族中恩情,将来入宫之后能得恩宠,兴许还是能为亲生父亲请些恩典。 她能学得知书达礼聪颖非凡,还是颇为崇仰父亲才学的。 现在她看着这些天真的妹妹呢,心情颇为复杂。 如今是相处如同亲姐妹一般,但王珣说得很清楚了:这次十人之中只点选一妃,其他人还可能会是宫女。 不能明着照应其他人,还不是怕皇帝担心她们抱成一团,有干政风险? 到时候尊卑有别,有人养尊处优,有的却形同奴婢……她们有些人可是打小千金小姐这么过来的啊。 就这么呆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王安就过来将她们都带走。 大明选秀女早有十分完善的流程,她们还是要先到集中的地方先筛选的。 若按照过去的“盛况”,那是五千秀女入京。 在宫外通过数道筛选之后,只有三百人会真正入宫接受更长时间的宫规、礼仪培训,然后才选择区区三人,让皇帝点选一个为后,另两人册封为妃。 至于嘉靖朝和万历朝都有过的封“九嫔”,那不是皇帝大婚时的常规选秀女。 王安忙这件事已经忙了很久。 先是直接通过锦衣卫、五军都督府的序列去遴选了一批。而后才是与顺天府对接,自民间也遴选了一批。 如今宫外专门进行初步筛选地方,其实已经只剩下了不到五百人,只待再挑出三百于正月十五之后送入宫中。 这十个从山西来的少女自然算是“加塞”。 “范姐姐,怎么办?”感受着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的少女们异样的目光,这“山西十美”仍旧不由得抱团。 范思容抿唇摇了摇头:“听吩咐便是,不争执,不闲谈。” “山西十美”不出意外地在随后一轮筛选中过关,也让她们被更多人注意、隐隐忌惮。 而时间也来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 该来的总会来,泰昌元年第一场议事的朝会,人人心情严肃。 沈一贯那家伙果然请病假了! 这带来了巨大的隐忧,也引起了更多的不满。 萧大亨站在那里面沉如水。 风雨欲来,浙党党魁不愿站在风口浪尖,那么接下来其他人难道不会把过去主政之人推出来背一些罪责? 沈一贯糊涂! 侯朝时候,隐隐听得有人在议论。 “还是要补阁臣吧?申、王二公年纪也大了……” “那又有谁人可入阁?” 萧大亨默默咬牙。 非翰林出身不得入阁,难道又点朱国祚,或是其他封疆大吏、致仕老臣? 沈一贯以这种方式开始传达坚定的去意,大家又想起了赵志皋病瘫的那些岁月。 申时行和王锡爵站在孔尚贤身后,一个心中忧虑,一个心中不满。 孔尚贤则琢磨着前天才刚从临清送来的信。 只要留居京城,那么每次朝会,孔尚贤想来就能来,而且能站在文臣最前面。 他能一直站在这里,哪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天下士绅都会多一份感激。 毕竟皇帝看见他,心里就会多一分慎重。 三通鼓响,众臣入朝。 马林也站在了武臣班列里,心中颇有怨气地走入右顺门。 武臣班列之中还有一个人,戚继光的儿子,新的镇夷侯戚祚国。 因为登州离的比较近,他最先一个赶到京城谢恩。 入目处是又已经开工的皇极门,虽然现在时辰还早,工匠们还没来。 乾清门下面,朱常洛坐到了御座之上,朝会开始。 谢恩得以排在最前面,戚祚国感激涕零。 马林一样要谢恩——上一次正旦大朝会,没有这个流程。而他虽然是被降职,却依旧算是皇帝恩典,毕竟没有革职为民。 朱常洛也没有对他们多说什么,无非公式化的勉励一二。 到了要正式开始奏事之前,朱常洛却先开了口。 “首辅因劳成疾,朕着实挂怀。陈矩,你召太医一二,先代朕去视疾。盼能早日痊愈,回阁理事。” 一众文臣心中震动。 遣内臣视疾,和“代朕视疾”可是两码事。 皇帝亲自视疾的话,一方面是当真极有尊荣,另一方面也意味着真的要去了。 现在皇帝突然来这么一出,申时行还没想好要不要劝一劝,陈矩已经领了旨意迈步离开了。 “开始奏事吧。” 文武两班里却没有咳声,大家都还在猜测着皇帝是什么用意。 这到底是重视沈一贯,还是暗示他你要不就快点走? “有本早奏!”鸿胪寺官眼见冷场,顿时开口提醒。 “咳……”吏部尚书李戴眼见申时行、王锡爵都没开口,先站了出来,“臣李戴,忝任吏部尚书已三年。今益觉神朽体衰,难以久任。盼陛下怜臣老弱,早拟廷推,准臣办好考功及新科进士授职后便得还居故里。” 大家果然心里一咯噔,忍不住瞧向了皇帝。 (本章完) 第107章 反万历化,君勤臣怠 第107章 反万历化,君勤臣怠 新朝第一件当廷奏议的事是大天官请辞,不合适吧? 但其实这种状态众人都很熟悉。 首辅病遁,天官请辞,泰昌朝的暗流已经有难以遮掩的势头。 每每这样的时刻,请辞之人都极多。 可李戴在朝会上当面请辞而非通过奏疏请辞,分量也着实够重了。 “大天官如今虚岁才六十五,朕也不见卿有体弱之象,何以请辞?” 李戴也不管别的,跪下恳请:“万历二十六年,太上皇帝怒吏部,贬黜诸郎二十二人。时吏部尚书蔡国珍致仕,廷推代者七人,臣居末,本非才高望重。忝任三年,谨守新令,幸无罪过。然此回考功天下,补选缺员,臣才惊觉才干不堪重任,羞愧难当。勉力支撑,更是日益体虚,陛下明鉴,还盼陛下恩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自己说得这么一无是处,李戴也是破罐子破摔了。 申时行忍不住开了口:“仁夫何必如此自谦?若是考功补员有何难处,直言便是。陛下早有谕旨,朝会上尽可畅所欲言。” 李戴只是摇头:“残躯已不堪重负,还盼陛下垂怜。” 朱常洛看着他,沉默了一会才开口:“卿是说,将廷推纳入日程,吏部仍旧会先把考功补员和新进授职一事办好?” “是,臣不敢为陛下添忧,只是实在惭愧不已。诸官考功,自有上官、臣僚公评;诸员补任,京官要员自有廷推、部推成例,咸听上裁。在外府佐及州县正、佐官,亦是掣签选任。这些事,臣还是能办好的。” 朱常洛听出来了:我一个都不得罪,一个锅都不背。 王锡爵却挑了挑眉:“大天官莫非是意指内阁阻挠部权?若这些事能办好,此后吏部更有何事难办?” 大家听得暗暗点头:没错,吏部现在不就只是这些事?即便京察,也不是吏部一家承担主持,都察院也会参与的。 怎么看怎么像是希望皇帝出面,让吏部“重铸昔日荣光”。 毕竟后面可能年年都有那勤职奖廉银了,而且今年钞关、市舶司、商税的成败也与吏治有关系。 啥叫诸官考功自有上官、臣僚公评?吏部只是做文书工作呗,考功司形容虚设! 本来议题众多的朝会就这么离奇展开,李戴仍是一副诚心求去的模样,却也不反驳王锡爵。 朱常洛很轻松地把皮球踢回去:“既然是后面的事,何须现在提出来?大天官既然已出班,不如就先议一议辽东抚按人选的事吧。” 李戴这才先站了起来,开始了漫长的发言。 一众文臣不由得愕然。 按旧制,地方巡抚和巡按都属于都察院体系,巡按还明确位于十三道监察御史之列,巡抚则非都察院常职。 一般来说,巡按品级低一点,巡抚则可能从正四品至正二品不等。 巡抚更加位高权重,职责广泛,涉及地方治理之诸多方面,徭役、里甲、钱粮等皆可由巡抚统筹;而奸弊纠正、重案审决、冤刑昭雪、官吏选拔、功赏记录则由巡按专责,巡抚无权干涉。 但他们的选拔,巡按需经吏部审批并需都察院认可。而巡抚,则可直接由吏部决定。 此刻李戴几乎把他那边认为可以担任这辽东巡抚、巡按职位的名单、履历全部念了一遍。其中已经完成考功的,都是京官,地方官里只有北直隶、山西、河北等近一些的地方完成了。 众人在正月十五天没亮的寒风之中听得瑟瑟发抖:你个老不羞,就差当廷拿个竹筒出来准备抽签了是吧? 按如今官场上最可能的升迁路径,最有可能升任监察御史的,包含了整个大明的知县、各府推官,这个名单有多大? 朱常洛越听眉头越紧皱。 这么快就已经以罢工、怠工相威胁了?反万历化了是吧? 又或者真要大刀阔斧、全力压制内阁、把诸多大权都还给六部才会有人有忠心和勇气来用事? 王锡爵实在听不下去了:“大天官部议就没拿出个正陪名单吗?哪怕陪者多一点。” 李戴只是冷冷说道:“吏部诸曹郎官缺员亦多,不便部议。吏部诸曹郎官缺员,按例也该由九卿推举,尚书不得自择其属。” “那仁夫奏请先行推举补了吏部缺员便是。” “考功未毕,那便主要是从在京六部诸衙中推举了。臣这里也有如今在职可选之名册,陛下容禀……”众人听得有些绝望,难道便在这件事上一直说到天亮? 你还说自己体虚!寒风之中,你已经站着念名单念了快两刻钟了! 朱常洛耐心地等他念完了,这才长长叹了一口气:“自去岁十二月初一便安排了考功补员一事,到今日一个半月过去了,仍只能先补吏部诸员,而后吏部再部议拿出名单?申阁老,京内京外百官翘首以盼,内阁便没有多催办此事?” 申时行也不含糊,出班就说:“此次缺员众多,补员之后便更有为数过千之改任。吏部确实事繁,臣等也不得不慎。” 朱常洛看着他们。 泰昌元年伊始,安静了一月有余的百官们终于拿出了这个办法。 不明着对抗,但事事按照流程和如今的规矩走,皮球可以推来推去。 若因此京营整训不便推进、开源之策不好落实、考功补任久久未能结束导致地方官耐心渐失,那么斥责重臣不敢用事也毫无益处。 说不定个个都因为在酝酿的改革风暴而盼着离开漩涡中心。 不是谁都想做皇帝信重、要与天下官绅为敌的权臣的。 所以沈一贯病遁了,李戴开口就请辞。 朱常洛也可以直接点选,那自然没问题。 但那就会让一些人没经过正常程序,属于殊恩拔擢。做得好是应当的,稍有差错,便会成为“幸臣”、“佞臣”。 挡了别人的路异常升迁,皇帝越过正规流程任用的人在体制里便大多是异类。 申时行先“体谅”了一下吏部,看到皇帝沉默不语之后又说道:“辽东边镇事重,大天官既已有可选之人,臣便先举荐二人。边镇巡抚,事务艰繁更甚于诸省府。臣奏请迁河南巡抚李汝华巡抚辽东,起复万历十七年进士袁可立巡按辽东。” 朱常洛看向了申时行,这是他表现出来的忠诚和体贴了。 毕竟去年有过让他们也去信请袁可立的事。 现在有臣子先站出来举荐,事情便进入正轨。 申时行能举荐,其他人自然也能推举,无非最后由皇帝点选而已。 朱常洛默默听他们提到一些名字,比如也有人提到了在保定府做推官的熊廷弼,去年旱灾中他表现出色,被北直隶两巡抚之一、从临时暂设的天津巡抚又改为保定巡抚的汪应蛟赞为推官第一。 他记得汪应蛟这个名字,去年夏天里他还上奏抗旱之事,提了两个建议:一是禁绝打旱骨桩的风俗,二罢矿监税使。 现在竟又听到他推崇熊廷弼。 等够资格推举要员的人都发言完了,朱常洛直接点了点头:“能得卿等推举,想来都是贤臣。辽东抚按便从申阁老所荐,科道言官既然向来多由知县、推官升任,兵科都给事中如今正缺员,便先由左、右给事中挨次递补,再补熊廷弼为兵科右给事中,再其余人……” 李戴也傻了眼,现在又换成皇帝一口气念了很久。 第一,他竟然当廷记住了刚才被人推举的那么多人和位置。 第二,他一口气当场拍板补了许多科道言官和吏部郎官。 第三,这是不是做给他这个吏部尚书看的? 他呆住了,不少朝堂重臣也都呆住了。 乱哄哄的荐举结束,不等各科、各道言官先议出一个正陪来就直接点选了? 说不上来错处,毕竟缺得不少,皇帝也都是从他们荐举的人里点选的人。 可是……那可是科道言官啊! 多少地方知县、佐官翘首以盼的科道言官啊! (本章完) 第108章 拔擢新进,甩手开摆 第108章 拔擢新进,甩手开摆 谁能不明白? 这些科道言官缺额背后不知包含了多少人的请托,意味着多少人在朝堂里的话语权将孰重孰轻? 事关多少人此生仕途止步何处? 朱常洛看着他们,心中波澜不惊。 对他来说,研究一下大明官员升迁路径图谱又是什么难事? 每个时代都有属于它的官场升迁潜规则。 科道言官就是如今大明官场的升迁关键。 恰好如今这些京官里,科道言官在过去的万历朝是“革职重灾区”,缺员未补也最多。 一开始,六科的言官就很多。 除每科都有的正七品都给事中一人、从七品左右给事中各一人外,各科还有数目不等的从七品给事中。 万历九年,除了吏科、工科保留了原本四个普通给事中名额,户科和刑科都由八人减为四人,兵科由十人减少为五人,礼科由六人减少为两人。 都察院那边的御史们,则是随着明朝中后期督抚按渐渐增多,人数也不少。 朱常洛这算是一口气提拔了不少地方知县、府州佐官到了科道言官这个快车道当中。 地方知县、府州佐官的品级虽然都高于给事中,但他们全都眼巴巴地想来做这七品科道官。 国初时,【极重郎署,凡御史,九年称职者始升为主事。】 那个时候六部官员是极显要的职位。 而到了如今,六部郎官的地位境遇已经大不如前了,甚至新科进士选个正六品的六部主事还不如外放知县。 随着大明渐趋保守,朝堂文臣权威越来越大,科道言官的作用也就越来越关键。在天顺年间、成化早期,给事中、监察御史多从新科进士中选任,那也是每一届阁臣公卿提拔新进、培植门生党羽最好的机会。 但成化年间,宪宗重视地方官员,决定以第三甲进士充任,一开始进士们并不买账。 于是宪宗将知县、推官作为科道官的重要来源,这样一来,很多新科进士又乐于外任推官、知县了。 【自考选法兴,台省二地,非评博中行及外知、推不得入,于是外吏骤重,而就中邑令,尤为人所乐就,盖宦橐之入,可以结交要路,取誉上官。】 因为在大明官场,有两个官职可谓大型升迁中转站。一个是科道言官这个整体,一个是各省按察副使。 做过了按察副使,那么接下来便可做一省布政使司左右参政,下一步就可能是按察使、布政使,正式进入封疆大吏、朝廷要员的序列。布政使的后面三步,通常是都察院副都御使、六部侍郎、尚书。 但在做按察副使之前,通向按察副使的道路就多了。 这么多路里面,正六品的六部主事可以外放到地方做按察佥事,外放前也许还要经过员外郎这一步。又或者一直熬到郎中再外放,那么不论是先去做知府,还是去做布政使司参议,后面大多要经历按察副使这个位置。 地方官里,知县和府县里的佐官慢慢熬,也许能熬到知府这个位置。但知府的升迁,也基本上大多都要经过同样是正四品的按察副使这一步,极少一步到位直接做布政使司参政。 按大明的规矩,三年一考,九年考满必定动一动却大可能平调。如果朝中无人、按部就班,得要多久才熬到按察副使? 这个时候科道言官的优势就出来了:科道言官只用做到都给事中,外放时就可以一步到位做地方布政使司左右参政,又或者转到都察院、太仆寺、太常寺等部门,以更快的速度做到都察院副都御使,而后便可瞄准那些侍郎、尚书职位。 也就是说,科道言官只用在轮转速度极快的有限几个人里竞争,在京城大佬云集的地方获得支持,就能有效越过按察副使这道门槛。 你就说香不香吧。 这就是科道言官虽然品级低、风险大,但人人都想来做的原因。 现在皇帝借这个机会一口气拔擢了这么多科道言官,说明了两点。 他懂得科道言官在大明官场升迁图谱中的关键作用。 这批人是他想培养的新班底。朱常洛那边的“人工表格”日日不辍,大明有哪些位置缺人、哪些位置关键、哪些人可用,朱常洛着实心里有数。 如今当廷听到有被举荐之人“合乎圣心”的,立即做了主。 辽东四巨头就这么确定了:总督蓟辽的邢玠,辽东巡抚李汝华,辽东巡按袁可立,总兵官宁虏伯麻贵。 兵科左给事中喜补侯先春的都给事中位置,默默告诫自己不要触怒皇帝,那么也许下一步就能外放地方担任一省参政了,在布政使司里仅次于左右布政使。 甚至在太仆寺少卿或者太常寺少卿的位置上简单打个转就去都察院做佥都御史,可以巡抚某些不要紧的地方! 乾清门外受益于这突然决定的新一批科道言官们齐齐谢恩,主要就是补了都给事中或者离都给事中更近了一点的人。 甭管那些有荐举资格的重臣心里怎么想,反正他们是受益者。 而这里面,又有几个人颇为不情不愿地出来谢恩,他们是被补为监察御史的翰林院编修或者修撰。 李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皇帝:这是准备改变朝堂升迁最快的那条路吗? 这条路,叫做清流。从翰林院修撰、编修,升侍读侍讲,再直升国子监祭酒或侍郎,而后便是尚书。 这次转为监察御史的,竟还有此前参与过皇帝昔年为皇长子时进讲的翰林院编修黄辉。 他多少也算是“太子师”了。 接下来又是干脆当廷议定了几个六部左右侍郎缺员的人选,皇帝以前的讲官、如今在南京国子监做祭酒的郭正域被选任为礼部右侍郎,李戴的脸色更加难看。 翰林院出身,已经是侍郎,下一步就可任尚书,然后就能补阁员。 推崇熊廷弼的汪应蛟也被点回来任缺的那个户部右侍郎。 而皇帝补的吏部郎官之中,还有个要从南京通政使迁任北京吏部左侍郎的杨时乔。 申时行顿感不妙:难道皇帝选任了一批京官之后补员就要暂停了? 李戴不肯“专断”,等杨时乔慢悠悠回到北京就任才开始部议,这不妥。 他正要出班劝谏,皇帝已经干脆地开口:“缺官仍未补齐,想来泰昌元年诸政若要议定推行,仍旧迟缓。首辅缺朝,议事也难。沈卿染疾,朕心实忧,盼能早日痊愈,届时再开朝会吧。” 说罢就起了身,根本没给群臣反应的时间就在大家惊愕的眼神里走入了乾清门。 不管身后随之响起多少声殷切的呼喊,劝他不可罢朝,因为首辅生病了就辍朝更不像话。 都是重臣死了才辍朝表示哀悼啊! 就连田乐都愣了一下,而后也就了然。 皇帝固然忧心京营整训的进展,但京营整训的第一步却是裁汰冒滥、清理占役,而后才谈得上其他。 冒滥、占役问题没解决,京营兵卒的俸粮仍然要列入开支。 反之经过了今天的事,朝野都清楚:皇帝不是不想补任缺员,但大家看到了,是首辅躲事、吏部推诿。 顺便金银的由单、礼部会试的安排、漕粮兑运轮派的方案、今年盐课的计划都确定不了。 看谁更急一点。 (本章完) 第109章 君臣拉扯,谁端不住? 第109章 君臣拉扯,谁端不住? 这个时候的沈一贯家里,太医已经给沈一贯把了许久的脉,把得头皮发麻。 陈矩只在一旁安静地等,目光波澜不惊,神情不见悲喜。 躺在床榻上的沈一贯还不知道皇帝因为他而准备罢朝了,当下只露出虚弱但又感激的神色,内心之中尴尬无比。 太医也不能一直这么木头人下去,终于动了动。 “劳陛下挂怀,臣不胜惶恐……”他总得说点什么,“只是偶染微恙……” “我奉旨恭代陛下视疾。”陈矩见沈一贯开了口,问太医时张口就提皇帝,“首辅病情究竟如何?” 太医回想着之前手指底下强健又稳定的脉搏,内心骂骂咧咧,跪在陈矩面前说道:“回陛下问话:阁老虽有些体虚,但脉象尚稳。若能静养数日,应当能痊愈……” 恭代皇帝视疾,那么问话者可不就是皇帝? 难道要欺君? 陈矩点了点头:“那便好。” 说着看向沈一贯,缓缓说道:“国事纷繁,陛下还要倚重沈阁老。幸无大碍,那便盼阁老早日病愈,回阁理事了。沈阁老,可有什么话要我代为呈述?” “臣谢陛下之恩……臣定遵医嘱,速速静养,早日病愈……” 这话就很怪。 沈一贯心里发苦:陛下,你赖皮…… 不是说好的装糊涂吗? 陈矩板着脸再看了他一眼,然后告辞离开。 沈一贯看着他的背影愁人! 放我回家不好吗?陛下您想用谁,正好提拔来用啊! 现在整了这么一出,难道不快点痊愈,等着朝野都确认他沈一贯是装病的? 有些事看破不能说破嘛! 而陈矩走后不久,就有中书舍人跑到他家里,说皇帝退朝了,申、王二位很着急,请他早些康复。 这是人话吗?病了是想康复就能康复的吗? 都不用“盼”字了,用的“请”字! 问了问才知道皇帝在朝会上的做派,沈一贯从床上坐了起来,胡须哆嗦着:“待……待我痊愈再开朝会?” 中书舍人低着头不敢多看面前的医学奇迹,诺诺说道:“群臣苦谏良久,陛下并无回话,只遣了司礼监大珰让众臣先回衙理事。” “老爷……老爷……”就在这时,沈一贯府上管家也赶了过来,“都察院右副都御使,礼科都给事……” 他一连说了八个官,然后担忧不已地问:“……都要探望老爷病情,见是不见?” 沈一贯脸色发白,还没回答,门房也来了:“管……管家……又来了四位……” 中书舍人的头低得更深了。 散朝之后,他从内阁出发过来,当然会快一点。 但群臣只怕刚出了午门就有人约好了,自然随后便至。 首辅这下当真是左右为难了。 避而不见,只能以病重为借口,那么痊愈之日自然不应当很快: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嘛。 而要见他们,那么既然病情不重,那些人会嘴下留情吗? 大家都知道新君很勤勉,现在则必须面对一个事实:新君也可以不勤勉,像他爹一样。 如果后面也不上朝、不视事了,那是谁把那么个勤勉新君逼得越来越肖其父? 沈一贯!你有本事装病,你有本事开门啊!你别躲在里面装病重,我知道你没事! 给句痛快话,你痊愈不痊愈? “……你回告诸位大人,蒙陛下恩典,太医已经为我诊治过了。只是老躯虚弱,病灶一来才显得重,实则并无大碍。只待静养三五日……不!两三日便可稍好……”沈一贯内心万马奔腾:皇帝因为他病了就暂停议事、暂罢朝会,多么倚重他啊! 赵志皋能演病瘫,是因为太上皇帝当时并不在意他管不管事,反正当时有沈一贯在管。 可如今内阁虽有申王二人,皇帝反倒刻意摆出内阁缺了他沈一贯就不行的架势。 哪有做皇帝使出这种损招的?! 内阁那边,王锡爵又在发脾气。 “好不容易盼来新君勤勉,一个个都不敢任事!”王锡爵摊着手,“汝默,这岂是为臣之道?” 申时行倒也已经想通了:“肩吾是首辅……陛下这一计使出,他定是大大后悔了。” “哼!此等伎俩,只能欺仁善庸碌之君罢了!”王锡爵鄙视了他一下,然后又笑了起来,“他今日倒能体悟一番我昔年遭遇。不见到人,只怕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遥想当年我去张江陵府上……” 他笑到这里,笑容又止住了。 当年张居正夺情非议,他王锡爵带了十来个官员径直到了张居正府上,当然是先被拒之门外了。 而脾气火爆的王锡爵直接闯门到了张家治丧的灵堂里,责问张居正何以不去职守孝,还搞得皇帝为他处罚那些不赞同夺情的人。 那时候权倾朝野的张居正被喷得跪在了灵位前,还提了把刀架在自个脖子上泪流满面:上强留我,而诸子力逐我,我何以处?第有自刭而已! 后来一报还一报,朱翊钧把本应和王锡爵密揭商讨、不传外人的三王并封之议明示朝堂,王锡爵也被礼部尚书和六科都给事及其他官员堵了。 张居正当时不能夺情不孝,王锡爵后来不能媚上附和三王并封,沈一贯如今又不能以首辅之尊躲避责任。 申时行见他陷入了沉思,叹了口气说道:“阁臣难当,也是能体谅的。不论如何,吏部左侍郎是陛下亲自点选,陛下意思也已明了。李仁夫那边如今更可托辞圣意,待杨宜迁到任再部议。肩负病愈回阁是早是晚倒不打紧了,若说勇于任事,怕是只能阁臣先自拟票担起。” “汝默是说……”王锡爵看向了那些发到内阁来的奏疏。 申时行微笑点头:“元驭兄莫非忘了?太上皇帝久不上朝,政事仍可以奏本题本上传下达。不论如何,有些事先拟票呈请圣断吧。” 王锡爵连声称善。 没错,如果拟票就能“上体圣心”,那暂时罢朝又算什么? 皇帝此前把诸多事拿到朝会上商议,不代表不可以通过票拟朱批处置一些事。 如今,那些重要的事逼得不少人推诿,正因为没有人把责任担起来。 对皇帝来说,如果是阁臣票拟建议的方案,那么皇帝当然就更有余地了。 “那自然应当是阁臣联名。”王锡爵笑了起来,“沈肩吾纵然在养病,总不至于无力提笔署个名吧?” 申时行也笑了起来:“正该首辅首倡。” 在家里提心吊胆地劝归了许多朝臣、对他们再三保证之后,沈一贯心力交瘁。 而午后,中书舍人又带着申时行和沈一贯一起给了意见或者干脆以内阁名义起草的题本到了沈一贯家。 沈一贯“勉力”看了那些票拟的方略和内阁题本,表情难看地看向中书舍人:“申阁老、王阁老定要老夫一同题请?” “……是。王阁老说,元辅乃太上皇帝托孤重臣,陛下尤为倚重。国朝大事,唯有元辅首倡,阁臣附议,这才能让陛下放心批行……” 中书舍人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子,不敢喘大气。 首辅生病,他们好累啊,跑来跑去。 沈一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这些奏本题本。 还是健健康康的好。 生病真难受啊! (本章完) 第110章 向学之君,盼恩之女 第110章 向学之君,盼恩之女 午后,申王二人继续商议更多奏本题本如何给沈一贯上强度逼他回来担责任,皇帝那边传旨:“陛下召二位阁臣赴养心殿。” 他们前脚离开,在沈家待了许久,终于从沈一贯手上拿了署好名的奏疏回来的中书舍人就到了内阁。 看着二位阁老的背影,辛苦跑腿的他也不禁觉得首辅失策。 当申时行和王锡爵二人到了养心殿时,却被带到了后院的涵春室,皇帝正悠闲地倚在坐榻上看书。 见到两个老臣来了,他才放下了书,端正了坐姿。 而后便道:“御极以来,上朝多次,朕深感往日进学晚了,学问欠缺。如今既要等沈阁老病愈,朕想着最近不如多开些经筵。” 申时行和王锡爵愣了一下,还以为是喊他们来议事,没想到是这个安排。 但他们立刻露出喜悦表情:“陛下向学之心甚笃,臣不胜欢喜。” 心里却发毛。 登基之前固然事情很多,腊月里也不是没人奏请多开经筵,但都因故留中未报。 现在有人想懈怠,想让皇帝看看钝刀子,皇帝反倒这个时候摆出向学姿态。 接下来行啊,皇帝托辞学问不精,专门上学。 诸事则因各部循规蹈矩、阁臣托病不肯出头而卡壳不能裁决,那能赖尊崇文教、想要兼听则明的皇帝吗? 经筵这种事能被皇帝拿来作为工具,足见他手腕娴熟了。 “陛下,臣此前所上密揭……”申时行发起话题,盼皇帝先接个招探探态度。 朱常洛一脸慎重:“蠲免之事,朕之前就说过利害。申阁老,一事一议还是能酌情考虑的,但总需朝堂共执一见、地方无有不平。朕若从了申阁老密揭所请,只怕有人非议阁老徇私。” 王锡爵不免看了看他。 申时行只能苦笑:“臣倒是不惧非议,然国事纷繁,仍需陛下圣断。” 可是如果依照地方请求蠲免的上奏拿到朝堂上盼望取得共识,那不是痴心妄想吗? 只要不是普天下都有蠲免恩典,地方上哪里免得了不平? 能够先释放个信号也是好的啊。 朱常洛想了想,点了点头说道:“有事出有因,清理昭然,便以题本明文奏来,朕自可酌情圣断。” 申时行松了一口气,先行谢恩。 “召卿等来,为的还是经筵之事。”朱常洛又说道,“朕虽勤勉视政,然深感诸事裁断推行之难。若是事事圣心独断,又恐有不嘉纳谏言、任用幸佞、乱政误国之非议,令行不畅。父皇如今虽只能以目示意、艰难手书,但以过去秉政得失相授,朕倍感忧虑。想来,还是朕学问不精,王道不明,就先安排经筵吧。这段时日,朕还是谨慎裁断为妥。” 听他把太上皇帝都提到了,申时行和王锡爵无可奈何。 本想继续试探一下已经拟好意见的那些事情能不能得到皇帝应允,现在还能怎么说? 太上皇帝他老人家秉政时固然一意孤行、圣心独断,但又确实非议不断、令行不畅。 如今皇帝要吸取教训,处事谨慎一点,希望是群臣也都认可的“仁政”才拟施行,又有什么错? 对申时行、王锡爵来说,眼下倒算是好时机:沈一贯不在,经筵安排哪些人进讲、侍班,那可不就是他们二人的提拔? 对群臣来说,这也算是个好消息。 经筵这个场合虽然不能奏事,但皇帝总还是要出现的,代表皇帝没准备完全学他爹躲起来,也传达着会尊崇文教的意思。 对翰林院的编修、修撰、侍读、侍讲们来说,则是一个安抚。 皇帝刚刚有了让清流跑去做御史、淌一淌浊水、拉慢升迁节奏的意思,但毕竟要开经筵。 能够多在皇帝面前展现一下学问、才干,总是好的。 皇帝雷厉风行,消息很快传出宫来:明天虽然罢朝,但有经筵。 而且皇帝极为好学,申阁老和王阁老建言之下,这经筵最近竟要每天都开。 沈一贯听闻消息,越发觉得生病难受了。 搞得好像是申时行、王锡爵担心皇帝就此怠政才力挽狂澜,有此功绩。 他沈一贯则有何作为? 中书舍人来往于内阁与沈家,官员们岂会不知道? 后面纵然有什么事情得了御批报到六科施行,也无非是申、王二位勉力理事,不忘带上沈一贯而已。 毕竟沈一贯都病得上不了朝了,难道票拟是他写的?沈一贯被动无比,既然明白了皇帝不可能放他走,而且还想要他站出来背锅,沈一贯就不能继续病了。 总要能够掌握主动、不被坑啊! …… 正月十六,皇帝去参加经筵,王安则带着三百佳丽入宫。 秀女入宫待选,走的是紫禁城北门。 在北门之南,有一个顺贞门。此门,取恭顺、贞洁之意,代表走过这道门入宫的秀女们必须恪守的训诫。 能过这道门的秀女,那就再不会被黜落了。此后或者有位份、册封,或者就是新入宫的宫女。 过了顺贞门就是宫后苑,此刻宫后苑里只有些常青树还绿着,然后有些寒梅开放着。 走过宫后苑里居中靠北的钦安殿,视野就开阔了不少。 至少南面高耸的坤宁宫,她们已经看得到了。 三百个人里,将有一人将来是那里的主人,也是后宫之主。 除了太皇太后和太后、陛下生母,那就是整个后宫最尊贵的人。 已经来到了这里,自然已经是个个盼得恩宠的女子。 随后她们将坤宁宫看得更清楚了,还看得见乾清宫,因为她们要从两宫东侧的甬道前往宫正司六尚局所在。 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她们都要住在那边,学习宫规、礼仪,经历整整三个月的每日观察、考较,被选出三人,由皇帝点选排定一后二妃。 那甬道的北面,更靠近乾清宫的是嘉靖年间由长安宫重新定了名的景仁宫,它东面则是原名长寿宫的延禧宫。 甬道的尽头,则通往如今居住着太后与皇帝生母的仁寿宫。 宫正司六尚局则位于东六宫与仁寿宫之间。 现在她们却要先去到仁寿宫,拜见太后与太妃,聆听训诫,随后才开始宫里的生涯。 路过宫正司院门时,她们有些人用眼睛余光看了看。 范思容也在其间,心里已经有了些判断。 只是先册封二妃的话,恐怕就会安排在景仁宫与延禧宫。 毕竟去仁寿宫晨昏定省方便,去坤宁宫向皇后问安也方便。 而皇帝未尝不会对自己将来的后妃好奇,每日去仁寿宫问安之余,兴许就有可能到宫正司里瞧一瞧。 宫规森严,她们这些待选秀女是不可能出得院门的。 哪怕知道皇帝每日会从院门经过,只要皇帝不是要亲自来看看,她们又岂能见得到皇帝? 到了仁寿宫,进门之后远远便看到正殿檐下坐着两人。 “妹妹,还是你来训话吧。” “岂能如此?姐姐才是太后……” 王喜姐如今虽与皇帝生母共居一宫,但仁寿宫很大,其后更有两个配宫。 离开了在朱翊钧身边的提心吊胆、皇帝也顺利登基了,王喜姐如今倒乐得在这里颐养天年。 而且皇帝生母本就性情柔懦、出身卑微,与她相处不难,还称得上有个伴。 现在王喜姐也只是笑了笑:“罢了,就让我先说吧。不过如今已经改元,想必再过不久,礼部就会呈上进封妹妹为太后的仪注。届时挑谁人供皇帝点选为后妃,我却不做主了。” “自然还是姐姐做主,妹妹岂有那等眼力,择得良人?” “那都是后话了。王安,你说陛下有有意,要从十人里点选一妃的?” “回太后娘娘的话,正是。关乎陛下将来国事大计,故有此殊恩。” 王喜姐点了点头:“那等会便让那十人且在前排站着吧,只排十列,我们也好先瞧仔细,认下了再说。” “奴婢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本章完) 第111章 再增金花,一石数鸟 第111章 再增金,一石数鸟 仁寿宫前面,范思容等十人就这么被安排站在了最前面,更加成为一些人心中暗暗认为的“眼中钉”。 但却又不能得罪,因为……其他人似乎只是陪选的? 经筵之后,朱常洛步行回乾清宫。 身体是自己的,朱常洛每日里坚持晨昏定省倒也有提高一下身体素质的考虑。 紫禁城不算小,每天到处走动一下,步数就不少了。 “那些秀女都入了宫?” 皇帝忽然开口问,田义的嘴角露出笑容:“是安排的今日,陛下想见一见?” “想自然还是想的。”朱常洛一语双关,而且也颇为坦荡,“不过却不必见了,让她们把规矩学进心里更为要紧。倒是既然已经定下了大名单,把她们出身和家里情况要呈一份到朕面前来。” 万历十年八月十一出生的朱常洛实岁已满十八,从去年开始监国之后,实则已是禁宫之主。 无人能拘束他,但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啊。 朱常洛虽没急色到先对宫女下手,但如今秀女入宫,心中还是不无好奇期待的。 然而先考虑的还是能不能有额外好处。 虽然只封一后二妃,但并非不能再给些其他位份,给个期待。 妃之下,还有嫔,这次并不必册封;而嫔之下,还有昭仪、婕妤、美人、才人、选侍、淑女等各种位份。 怎么说呢?跟文臣们的升职也挺像,只不过她们就是很单纯的一条路线往上走,也全凭皇帝恩宠。 只要不牵涉到大位传承稳定,就不会因此招致大臣反对。 说实在的,对朱常洛来说这反倒是更加陌生的“课题”:接下来反倒要接触真实宫斗剧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对此朱常洛有清醒的认识。 既然总会有斗争,那么还是掺杂一些利益进去吧,这样朱常洛会更加熟悉怎么应对。 回到了乾清宫,入宫秀女们的名册和相关介绍果然已经准备在那里了:这可是在朱常洛身边多年陪伴的王安这段时间主要负责的事,办好这个差使就是他最大的功劳,焉会不用心? 但朱常洛也没有立即看,而是先看了看刘若愚那边呈上来的最近一批奏疏纪要。 排在第一的就是礼部题本。 朱常洛看着笑了笑:“礼部题请进太妃为太后,另为太皇太后、太上皇帝、太后加尊号,批朱令部议吧。” 拖到泰昌元年才办这件事,一是多少给王太后一点面子,二来也需要合适的理由。 如今改元泰昌,今年便有大婚,这个时候提出这件事就比较合适了。 在皇帝暂时罢朝的这种背景下,也有哄皇帝开心的用意。 流程不会很快,还有相应的仪礼,朱常洛很快就看到后面,眼神微凝。 内阁联名的题本,呈奏了金银增为一百二十万两。 “把这题本拿来。” 刘若愚看了看皇帝所指的条目,利索地拿来了相应的内阁题本。 朱常洛认真地看了起来。 给出的理由是:若京营冒滥、占役问题解决,京营兵卒粮饷可以减少一些;皇帝废止了买办费,更承诺内帑借支专门款项满足京营兵备营建操练所需;开源之策若能见功,今天岁入预计也有增加;今年既有大婚,更添三家国戚,皇帝难免赏赐;京营整训,旧勋臣或有不安,皇帝也需安抚。 综上所述,阁臣不忍皇帝拮据,特奏请金银增加二十万两以表孝心。 揣摩片刻之后,朱常洛懂得了他们的用意。 京营整训之事不会拦着,但务必要让冒滥、占役问题大大改善,让朝廷节省一些京营兵卒粮饷。 京营除粮饷外的其他开支,朝廷无法额外承担。毕竟练兵无止境,难道皇帝要给所有人都配上最好的装备,都要国库承担?兵卒粮饷,固定部分叫月粮或月银;而执行任务时,还另有行粮或行银。操练频率如果很高,兵卒也是不干的,毕竟很辛苦,总要有些额外支出。 内阁也表态了会推行好如今定下的开源之策,让岁入有所增加;也体贴皇帝随后用不少。 但最主要的交换,朱常洛意识到了是用增加金银安抚重要地区对于没有蠲免的不满。 他想了想就拿起朱笔,在上面批道:【由单如何分配?如何防地方加征田赋?所涉兑运如何安排?】 朱常洛知道这会传递出他不反对这个提议的信号,但为什么不要? 写罢他就对成敬说道:“告诉王之桢,安排一个总旗的人,需是善于掩人耳目、忠心谨慎的,今年要到江南各地用命,每处二至三人。” “奴婢领旨。”成敬有些好奇,但是没有问。 朱常洛则知道有些君臣不需言明的东西:三个内阁大学士都看出来了皇帝有心对官绅动动刀,所以这二十万两新增的金银也是饵。 二十万两金银,在地方上就等于至少八十万石粮。 总会有地方依旧忍不住贪心,加征的事是防不住的,无非换些别的名目。 老狐狸们不可小觑啊。 他们曾听闻皇帝议论金银之妙,因此这就成了君臣之间的默契。 这一回,江南会有哪些人虽被三个内阁大学士卖了,却只会先感念他们的“功德”? 皇帝朱批到了内阁,这是明处上的内容,意味着原则上可以了。 申时行和王锡爵大感振奋。 “去吏部、户部、都察院……还有刑部。请一下诸位尚书和总宪,就到户部官厅商议吧。”申时行告诉着中书舍人,“就说奉陛下手谕,有今年金银由单派发方略要议。” 沈家,沈一贯的“康复”进入了第二天,但只能康复一点点。 他拿出了一个信封给管家:“你安排人去一下大司寇家,嘱咐萧家管事尽快送到大司寇手上,便只说是老家急信。” 看管家谨慎离开,沈一贯静静地站在房中。 申、王二人,确实是老姜啊,又辣又狠。 这件事,道义上他们也无愧士林、江南官绅。 吃相太难看的就是蠢罪,忘了此前风波,只以为朝堂上公卿们扳回一城。 届时若被问罪,皇帝不牵连更多,那就与他们无关;皇帝要牵连更多,阁老们还能居中调和、施恩于人。 这等大事上,皇帝总会如当日所说一样装糊涂吧? 沈一贯虽然料到皇帝大概会允了此事,但没料到申时行和王锡爵这么快就着急商议。 他给出的东西没能第一时间送到萧大亨手上,但萧大亨也不是蠢人。 户部官厅里,陈蕖看完那题本之后默不作声。 说穿了,便是原先的二十万两买办费仍旧存在,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我们三人之意,地方优先将积欠折为金银。”申时行又首先暗示了一句。 在座没有傻子,大家都想起了皇帝那天精通财计的情形。 李戴这两天承担的压力同样不小,现在他也从这件事里看出了可以操作的文章:“由单分派,也要考虑到此次考功后补任擢迁之后各府州县主官是不是熟悉金银折运。过去由单只是派到各省,这一批新增由单,既是头一次,可由户部直接分到府州县。” 萧大亨看了他一眼,知道大家是要一起商议哪些人可以在被坑的大范围里了。 不,也许又包含被提携的。 谁说不能来个计中计呢? 新派的二十万两金银由单里,有些地方概无害民,那必定是得了朝中贵人提醒。 有些过去就劣迹斑斑的地方助长其私欲,那才是一坑一个准。 皇帝既然深知金银之妙,既然能允了这奏请,岂会不派人暗查施行详情? 他说了一句:“是不是该请礼部、兵部、工部和大理寺、通政使司也一起来商议?” 申时行、王锡爵只喊了他们,但萧大亨却要为沈一贯、为他自己喊一喊其他人。 这等大事,自然要人人有份。 要不然,万一后面牵连到他们的门生旧交,岂非显得众人算计他们? 王锡爵看了看他,点了点头道:“也好。” 申时行长叹一口气:“陛下忧心地方加征,但盼地方都深明陛下体恤百姓之心啊。” 他想着那些来自江南的信件,心里琢磨着这总算是个说法吧? 还是个一劳永逸、年年成为定制的说法。 若有不知足的,他也算仁至义尽了。 在这期间,萧家的人又从刑部赶到了户部,萧大亨在僻静处看了看“老家急信”。 他脸上平静无波:沈一贯有名单,他萧大亨也有属于自己的名单! 不能当场面议,就是沈一贯该付出的代价。 (本章完) 第112章 老仆忠言,国本当忧 第112章 老仆忠言,国本当忧 户部,阁臣九卿密算天下。 紫禁城里,朱常洛览阅奏疏、批了些不算关键的事之后就到了黄昏时分。 “该去各宫走走了。” 他的心情不错。 朱常洛是不拒绝实物赋税渐渐转为货币税的,漕河能保证北方人口密集区每年必需的粮食就好。 最重要的是:重臣总算愿意给他拿出一石数鸟的法子了。 非要受些折腾才肯! 这其实倒不奇怪,没见到手段,别人凭什么退让? “今日还有人去沈一贯府上看望吧?” “是,臣已经听说了。”田义笑道,“昨天就去了足有四批人,今日罢朝,六科都给事点卯前就先去了沈家。” 朱常洛点头打趣:“沈阁老身体不错,年逾七旬,病重至不能上朝还能速速痊愈,以后还能多多委以重任。” 一起笑了笑之后,朱常洛又收起了笑容:“马千乘和秦良玉还没消息来?” 这也是他前天干脆先散朝的原因之一。 京营之外顺带整训了四卫营、召马千乘夫妇和土杆兵入京一事,最好还是混杂在诸多要事里敲定下来。 若是单独作为一事提出来,反对声音自然又是一片。 能不能阻止是一回事,表不表达态度是另一回事。 朱常洛只是先把科道言官提拔一批,也希望到时候他们念着君恩先收敛一二。 “成敬既然还没禀报,自然是消息还没来。”田义安慰了朱常洛一句,“播州所在山崎路远,平夷伯虽要安排残逆剿灭之事,启程入京应当也在年前,如今也未抵京。” 朱常洛只能继续等着。 确实,单独去播州那边向陈璘宣旨的人肯定走得比秦良玉快。而秦良玉他们纵然要给皇帝回话,那也不能用急递,只能派人从速入京,不一定走得比入京面圣谢恩的新晋伯爵陈璘快。 到慈宁宫打了个转,接下来又往仁寿宫去。 那自然就要路过宫正司六尚局所在。 看到皇帝转头往那边看了看,田义嘴角含笑:“要不臣让他们安排一下,就说考较一番夜灯仪容,陛下先掌掌眼?” “……朕就算想掌掌眼,难道就不能大大方方地掌?” 朱常洛无语地吐槽了一句,那不搞得跟偷窥一样?远远地看得清楚什么? “陛下说的是。” 大明的皇帝从宫院的门外路过,盼着成为大明皇帝女人的这些秀女们此刻一一呆在她们被分配好的房间里。 都是大通铺,数人一间。 现在她们都在准备第一个月的考核科目之一:女红。 每个人都要交上作品,让负责培训、考较他们的女官评定优劣。 待选的日程安排得很满。 每天起居都有明确时间安排,要学宫规女训,要练习站、坐、行等各种仪态,要考核女红、琴棋书画、厨艺、洒扫、浣洗…… 现在山西十美已经被打散了,因为哪怕是她们日常里的其他时间,也有女官和内臣会暗中留意,观察她们的品性。 范思容已经顾不得去担心其他九个妹妹们了,大家都在不同的地方,只怕偶尔才能见面。 从仁寿宫回来之后,她们就知道了三百人里还有三道坎。 那便是在前两个月里先每月汰除百人,这百人必定是普通宫女,以后只按宫女的要求进行培训,甚至提前去各处开始工作。 到第三个月的百人里,还会有专门的人来相面,看看她们会不会有“克夫”等等不好的面相。 生辰八字是早就算过的,那个结果与皇帝的生辰八字不合就直接进不了百人名单。 而到了第三个月先定出了五十人,这些人必定会有最基础的淑女位份,已经可以看做是皇帝的女人;其余五十人,则会被当做女官来培养。 所以最后实则是五十选三。 加塞进了三百人大名单的山西十美,有些从小就娇生惯养。 虽然必定会被教育着学会女红,但厨艺、洒扫、浣洗这些事可就不一定了。 范思容听到提醒她们去用饭的喊声走出房门后,看到了同院另一个房间里的张家妹妹。 只见她眼睛通红紧抿双唇,看了看范思容极为委屈,却没敢开口说什么。 下午时候,已经有人挨过打。 想都不用想,能被挨打的,绝对不可能进入最后的五十人之列。 这些负责培训、考核她们的内臣、女官,又怎么会在这个阶段把她们惩罚过的秀女推入五十人名单?除非借助考核内臣和女官之间的勾心斗角。 夜幕降临,范思容茫然地度过紫禁城里的第一天,心中也不由得忐忑异常。 勾心斗角从第一天就开始了,这条路,真的走得通吗? 仁寿宫那边,朱常洛在这里用膳。 既然礼部已经奏请进封太妃为太后,朱常洛就要做个姿态,让王太后知道自己不会薄待她。 其实经历过宫变之夜的王喜姐又岂敢有任何怨言? 皇帝的这种姿态毕竟还是让王喜姐很安心,于是以“母亲”身份和朱常洛一起用膳时,看了看一旁的王太妃就笑道:“今日我们已经见过选入宫的秀女了,其中颇有娇俏可人,就怕我们眼光不合圣心。我们姐妹寻思着,皇帝若得空,还是自己选更好。” “中宫之主,还是该如母后这般,品性是比相貌更要紧的。”朱常洛既乖巧又诚实,“除母妃外和旧时景阳宫寥寥数人,我自小便少与女子往来,哪里识得宫外女子品性?这等大事,自然还是要托付母后与母妃。” “也罢,即便不将那些可人儿选入最后三人,总要留在五十人里,看她们将来的命数了。” 朱常洛连连称善:“此两全之策,多谢母后。” “那山西选来的十人……”王喜姐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这做主的分寸啊,很微妙。 “那却不用刻意照拂了,只需有人能先名列那五十人便好。” “……原来如此。若是这般,妹妹,我倒觉得该当先相相面,至少先给那十人相面。不然若仅有二三人能名列五十人,面相却不好,那就难办了。” “姐姐所虑甚是周全!”王太妃连连点头,当然不能搞得将来克自己儿子。 朱常洛内心波澜无惊,也没必要去纠结。 这种事吧,也只是为了显得郑重而郑重。 大婚时候,皇帝于宫中见猎心喜色心忽动要宠幸哪个宫女,难道也找人先算算生辰八字、看看面相吗? 当他其实“资源”太多时,就根本不用为任何还没见过的女人而情绪波动了。 所以回去时途径了那里,朱常洛也没有再瞧一眼。 倒是田义越发嘴碎了:“陛下守礼之慎,奴婢叹服。” “……这又是哪门子吹捧?” “臣此言乃是发自肺腑啊。听邹义说,陛下持戒之严,半年多来无有松懈。先是慈庆宫,如今乾清宫、养心殿诸宫娥望穿秋水而不见甘霖啊。” “……渭川,你这般年纪了,和朕说这些荤话不好吧?” 朱常洛有点意外田义的大胆,然而田义说道:“臣就是因为年纪大了,盼着离宫之前能得见陛下后继有人。陛下胸怀大志,如今该陛下忧虑国本了。” 看了看宫灯之下他凝重的眼神,朱常洛点了点头。 “不必过虑。宫里打理好,厂卫打理好,不会有什么变数。朕如今先持戒,倒是怕将来有纷争。” “嫡庶有别,长幼有序,何来纷争?”田义也是到了大婚开始提上日程才开始劝他,“再说了,陛下若不熟知周公之礼,也是不美。即便临幸了谁,留与不留,一副药的事。” “一副药?” 于是田义边走边说,朱常洛听懂了。 用药避孕之外,还有推拿、针灸……各种各样的法子。 总而言之在田义看来:陛下您至少得懂男女之事,知道怎么让后妃受孕吧?况且嫡庶有别长幼有序,就算大婚之前就搞出人命有什么大不了呢? 皇帝没有子嗣之前,太上皇帝还在,您想做的事情又让人不由得不担心,早点生个皇子出来有利无弊啊。 朱常洛走到了日精门外才停下了脚步看着田义,后者一脸忠心耿耿、诚心劝谏的模样。 于是朱常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你所言也有道理。” 田义满脸“那是当然”的表情。 朱常洛知道自己也是受将来思维的影响。后来的满清如何且不论,大明一朝其实除了靖难和夺门特例,皇位之争基本上不存在。 宸濠之乱根本算不上。 即便他自己,虽然国本之争搞了这么多年,其实只要耐心等下去,仍旧是能继承大统的。 现在他首先是过去几个月里确实无心去想这些,另外也不是田义以为的没吃过没见过,完全受冲动支配的纯年轻小伙。 再加上还是想将来能少件麻烦就少件麻烦,所以准备先专心理顺朝政。 秀女入宫,最近准备先清闲些熬熬文臣们,田义又这么一提醒,回到乾清宫的朱常洛看着殿内跪迎他回来的宫女们,心态就有点不对了。 你别说,好像也怪香的。 (本章完) 第113章 贴身教师,周公之礼 第113章 贴身教师,周公之礼 人吧,其实往往也经不起撩拨。 尤其是在一些利害关系没那么重要的事情上。 现在朱常洛定睛一瞧,才发觉这些“忠仆”早就存了这份心。 “陛下若中意谁,便可临幸,这八人已蒙太后太妃懿旨予了选侍。便是其他应差宫女,陛下若要恩宠,也可予个选侍位份,其余自然还是听命宫女。” 选侍是贵人序列当中的位份,不是女官官职。 在乾清宫服侍的宫女里,有八个人竟已经有了“选侍”位分,自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皇宫并非只在皇帝大婚或者要专门选新的妃嫔时才选秀。 这么多的人,一直有补充更新机制。毕竟从英宗之后,新皇登基时一般都会放归一批,数百人至千人不等。 而若是皇帝在位时间长,则会有专门的集中补充。 比如最近的万历十九年,朱翊钧为了表明自己没准备不册立朱常洛,就专门下过诏:宫中六尚局兼皇长子册立届期,及长公主长成,俱缺人役使,着礼部选民间女子,年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三百人,进内预教应用。 这一批就选了三百人。 而除了这种集中补充,还有掠夺、进献、俘获。 比如宫中许多太监、宫女就可能是征战的俘虏、藩国藩族的进献、内臣的进献、甚至罪臣之后。 总而言之,既然已经入了宫,就算此前对大明皇帝有什么怨气,宫里的管理也自有一些法子让他们不能危害到皇帝的性命。 偌大紫禁城,其中纯粹苦役般的辛苦岗位就有太多了。 所以这么大的规模、这么“灵活”的补充机制下,又经过了专门的挑选,目前乾清宫的宫女自然个个都是出色守规矩的。 其中也有三个“大姐姐”。 年纪最大也最有威望的,是从原来王太妃身边过来的女官,专门在皇帝宫中统管宫女,还有相应职称叫做尚宫。 大明后宫这么多宫女当中,大约有两百多人是有品级、有相应俸禄的女官,大体分属于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六局和宫正司。 宫正司掌戒令、纠禁、谪罚,一般不必向各宫派人,相当于宫女群体中的“都察院兼刑部”。 而六局之下,分设诸司。除各局冠以局名的首官二人,还各有司、典、掌开头的中层和官名女史的最基层女官。 如今乾清宫里,最重要的三个女官都是年纪大的,因为除了尚宫之外,最重要的尚食、尚寝要安排得力的。 至于其他尚仪、尚服、尚功等局的女官,后妃宫里需要,乾清宫这边如今却已经是由司礼监来安排。 三个顶级女官之外,乾清宫里有八个“御姐”女官:司膳、司药、司设、司灯、司仪、司门、司寝、司帐。 已经有选侍位份的就是这八个“小姐姐”女官。 也就是说,除了三个年纪大的女官之外,这八个“熟姐”都是已经被安排了任务的老师。 给了选侍的位份,以后后就不用再做女官了,是会在宫中恩养到老的。 此刻已是夜里,不会见外臣。 在一旁候命的尚宫邱春敏开了口:“陛下,可要奴婢吩咐下去,让她们服侍陛下先沐浴?陛下也瞧一瞧,都是奴婢教过的,知人事。” 朱常洛看着她:“邱尚宫,你也从母妃那里得了叮嘱?” 邱春敏是看着他从小长大的,自然笑着说道:“那是自然,娘娘日夜惦记这事。奴婢先去了慈庆宫,又跟着来到乾清宫。既不见陛下有心,又知道陛下忙碌,这才不敢多嘴。昨日既见陛下有暇看书,今日秀女们又入了宫,自要提醒田公公。” “……原来你们串通好了。” “臣等也是为陛下着想啊。” “……还说回来再看看往年奏疏的,朕此前才看到万历二十年六月。” “陛下务要从万历二十年正月开始看起,明晰天下官员履历及诸事前情,臣越发心焦!”田义一脸不忍,“如此劳心劳力,陛下岂不知太皇太后娘娘、太妃娘娘都担忧陛下龙体?” 这是朱常洛过年期间相对闲一点才开始的计划,本来只做个长期慢慢熟悉的打算。 现在他恍然大悟:“怪不得大年初一吩咐去找时,你神情古怪。” “臣还问了王安呢,怕陛下您是完全不明男女之事。”田义有点尴尬,而后大着胆子说了一句,“依臣看,陛下现在也颇异常人。臣与邱尚宫说了这么多,陛下竟无些许意动?”“……” 朱常洛无言以对,这两人是怀疑自己不正常了? 搞得今天不办个谁就很奇怪的样子。 于是他叹了口气:“过去在景阳宫,母妃和邱尚宫每每叮嘱朕不可逞欲。如今朕登基为帝,虽未大婚,你们却比朕更急了。” “也该先让陛下研习周公之礼了。选定了后妃,就是大婚了!”田义表示这是正常流程,“如若不然,大婚圆房时陛下窘迫,那就是臣等失职了!” 朱常洛懂了,这是启蒙教育,直接身体实习。 也许也是有心这条路的宫女或女官们最好的时间窗口。 如果中宫已经有主人,在皇帝身边侍候的女官和宫女还要忌惮皇后,祈祷皇后不是个善妒或疑心病重的人。 毕竟她们常与皇帝相处,很容易擦出火。 “原来如此……朕不体悟一下,你们倒要自责了?” “岂止是自责!只怕太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太妃娘娘会斥责臣等没当好差!” 朱常洛不禁从这些细节里感受到身为皇帝的快乐。 在他一时还没起意、没有太关注到的角落,他们已经悄悄地安排好了一切,只是由于这方面的事确实要寻找合适机会才好明说。 如果朱常洛此前就表现出这方面的心思,恐怕他们早就说了,并且乐呵呵地觉得交了差。 而后朱常洛伸出了手:“既然是要朕研习周公之礼,总有什么图册吧?拿来朕瞧瞧。” “……陛下说笑了,臣怎会有那些?但陛下放心,她们虽是处子,却也都参悟过了。” 田义尬笑着,邱春敏这老姑姑也有点害臊地低下了头。 陛下当真是太直接了点! 那些羞人书卷,怎可径直讨要来看? 朱常洛心里有一种要完成任务般的古怪,又好笑不已。 不知道乾清宫里那些自以为掌握了技巧、要教皇帝阴阳调和大法的处子老师们又是何等新嫩。 “也罢!那今夜就不看往年奏疏了,朕改学周公大礼。” 忙活了大半年,就不能堕落堕落吗? 田义觉得陛下不愧是陛下,这样的事也办得坦坦荡荡,竟让邱春敏去把她们都喊来了,说此前都没太留意,不曾细细看过。 帝皇生活荒诞而肆意的一面终究是在朱常洛眼前铺开,姹紫嫣红各有娇色,含羞带喜魅惑无边。 朱常洛确认了,紫禁城里没有爱情,至少一开始没有。 于是那可不就只能先凭喜好点选? 又或者挨个品鉴。 于是他笑着开了口:“既已为选侍,朕自然也不能让你们空等一场。看书上都说,男欢女爱妙趣无穷,你们若都幽居一生未尝一味,岂非可惜?” 这话很不要脸,然而她们却都放下了患得患失之心。 “臣妾谢陛下隆恩。” 准备看看皇帝属意谁、好安排内起居注怎么记载的田义慌了:“陛下,龙体要紧,不宜放纵啊!” “你又急!大婚这不是至少还有大半年吗?” 朱常洛又感觉到一点点别扭了:皇帝在亲近的太监、宫女面前也没什么隐私。 他们虽然不会站一旁围观,但听说可能提醒皇帝时间别玩得太长了,以免玩坏了身体。 传闻以前检验一个人是不是真正的贵人,方法之一就是看看他/她在别人面前赤身露体会不会拘束。 朱常洛向中间两个招了招手便先赶田义他们。 至少现在他还不习惯公然遛鸟儿。 (本章完) 第114章 一夕恩宠,顿上枝头 第114章 一夕恩宠,顿上枝头 作为后宫最大的单体建筑,乾清宫正殿内上下共有两层。 一层居中是明间,皇帝御座和屏风是最显眼的摆设。 左右两边是两个暖阁,主要用作日常起居、召见外臣。 后半部分上下两层,上四下五,全是卧室。每间卧室除了卧榻一张,也有坐榻各二。 卧室众多,本就是为了皇帝就寝何处不定,以防不测。 但饶是如此,道君也没逃过壬寅宫变——身边宫女都想杀他了,那又怎么防? 其间再间隔一些出恭的地方,谓之“官房”。 也有洗浴的地方,朱常洛现在就在这。 如今是正月十六,气温还低着。 朱常洛若想每天都洗澡,自然有人准备,但他此前没这么夸张,泡泡脚挺好,三五天再洗一回便是。 每天洗洗脸也好说,刷牙的话,说来有趣。 牙刷其实早就有,但以前不算太好用,主要用的是马尾。孝宗皇帝朱佑樘让人把它换成了硬一点的猪鬃,于是现在开始渐渐在大明贵人群体中普及了。 “陛下,寒气仍重,不可就在此……” “啰嗦,让你走非要盯着。” 田义义正言辞地不离开,就在旁边等着。 无非是发觉皇帝正目不转睛地一会看看帮他洗脚的那个,一会看看从一旁面盆中浸湿热帕的那个,还有一旁端着茶杯及其他物事的那些,因此怕皇帝突然耐不住。 朱常洛本想领两个直接办正事的,既然是“教授”皇帝,白天经筵时还有两个讲官呢,一个姐姐教不好怎么办? 但田义坚决不肯,说了一通养生大道理,只让一个先去洗漱准备好了,顺便帮皇帝先把被窝暖好。 其他人则在这边,第一回伺候皇帝“洗浴”。 朱常洛之前都是自己办这些事的,感觉更加利索罢了。 现在开始堕落了,他就干脆悠闲享受。 “都不急,早晚的事。” 朱常洛笑呵呵地调笑了一句,拿着热帕走过来为他擦脸的是乾清宫里的司灯,是刚才被朱常洛点过的两人之一。 见她抿着嘴神情紧张、脸颊红透,朱常洛闭上眼睛嘴角仍是笑意。 其他人低着眼睛不敢看,但心跳都很快。 原以为皇帝不懂人事,谁料……其实竟坏坏的。 人人都知道现在虽只是选侍,但毕竟是皇帝初经人事时侍寝的人。 若皇帝喜欢,大婚之后还是还有可能直接进位为嫔或者昭仪的。 若有了身孕,诞下了皇子,那便能够封妃了。 东西各六宫并坤宁宫,皇帝大婚时只是先选定一后二妃,本就是考虑到将来还有后进。 等皇帝在田义和邱春敏的带领下离开了,她们七人才渐渐平静了些,又不免患得患失。 “在哪?” “陛下,定的上左二,只有邱尚宫和臣知晓。” 朱常洛点了点头。 此前既然交待过宫里安危,那么或者由他亲自决定、或者由得力内臣和宫女确定今晚下榻何处,那多少也是一个措施。 上了楼梯,长长廊道旁每个隔间外面的帷帐已经放下。 田义和邱春敏停下了脚步:“臣和邱尚宫就守在这里。” “……辛苦了。” 守夜这种事自然不必由他们来办,但这次不同。 朱常洛知道他们还得听个响动,记录自己临幸的时辰、时长…… 感觉就怪怪的。 往前走到了靠东边的第二间卧房所在,朱常洛才掀开了外间帷幕走进去。 里面一左一右是两张坐榻,而正前方的卧榻则是上好的拔步床,前有廊庑,后是眠床。 此刻廊庑外面的帷帐自然也已经放了下来,朱常洛走到过去掀开之后,只见眠床的隔帘也放了下来。 廊庑进深就有一张单人床宽。若是寻常贵人家,这里还往往睡个伺候主人的女仆。 听说是重建后才用的这种新床,因为只是近几十年才全面流行起来。以前只是架子床,和坐榻很像,只是多了周围的柱子方便挂帷帐。 于是朱常洛还得再掀开一重隔帘,才见到了被窝里鼓鼓的,微微一抖一抖的。 他不禁笑了:“头也憋在里面不闷吗?” 一个没了半天头饰的脑袋听话地露了出来,紧闭双眼。 “齐悦蝉,朕记得是叫这个名字吧?” 齐悦蝉点了点头。 “你是司寝,只怕是最被母妃寄予重望的。”朱常洛打趣道,“你就闭着眼睛教朕?” “陛……陛下……臣妾先伺候陛下宽衣……” 她总算睁开了眼睛,有点慌地准备爬起来准备履行使命,似乎眼下穿着亵衣、露了脖颈和胳膊肩膀也顾不得了。“不必,好不容易暖好的床。” 朱常洛伸手按在她肩膀上,齐悦蝉被他触到肌肤,这才不禁低下了头,又慢慢扭回了被窝里。 “闻到这体香……原来此前都是你暖的床?” “……是。陛下勤勉,每视事至夜深,臣妾未得……恩宠,不得当面媚主……” “倒真显得朕不知风月了。” 朱常洛和她聊了这么两句,已经除了外衫,丢在廊庑一侧的衣笼之后又开始解内衬。 “陛下,天寒……躺下来再解吧……”齐悦蝉又要坐起来。 “也好。” 朱常洛觉得那也挺有情趣,于是先解开被子钻了进去。 “该是怎么来?”朱常洛促狭地眨了眨眼睛看着她。 齐悦蝉脸上渐染红晕,小声说道:“臣妾先帮陛下宽衣……” 说罢便缩进了被窝里。 朱常洛感觉有个温软身子贴了过来,还有闷闷的声音:“臣妾大胆冒犯龙体了……” 其实只是伸手开始摸索怎么宽衣。 朱常洛不由得双手把被子揭起来了一些,而后便对上她惊吓又羞怯的眼神。 “罢了,你也只是纸上谈兵,哪里真懂什么?” 朱常洛一只手伸进去,翻了半个身子就把她挤在一侧。 “外间放着暖炉,帷帐严实,哪会受凉?只怕一会反倒更热了。” 他的手指在齐悦蝉下巴上不断挑了挑,齐悦蝉就慢慢挪上来了,闭着眼睛不断微颤地说:“陛下……不用臣妾来伺候?” “朕喜欢主动。” 应该说只怕绝大部分都只会全力忍着嘤嘤嘤,并非她人如其名,悠悠蝉鸣。 在齐悦蝉看来,陛下自然是无师自通,天资卓成。 入宫都快十五年了,瓜虽熟透,却不知自己甜不甜,不知床底间是何风情。 更不知道除了那图卷上所描摹,还有其他手段。 “陛……陛下……不是……不是这样的……” “朕知道!” 过了一会,田义和邱春敏终于听到一声隐隐的啼鸣。 邱春敏低着头,田义却笑了笑。 看来是成了。 于是他继续掐着时间,准备过一会去提醒皇帝别坏了身子。 这同样是他的责任。 结果约摸一刻钟之后过去提醒皇帝时,只听里面传出不忿的声音:“怎这多规矩?朕的规矩就是规矩!朕几个月都能节制,难道不知不可过度?明日经筵误不了!” 齐悦婵心里只有欢喜,觉得陛下喜欢与她欢好。 她也喜欢。 田义无奈回去,满脸忧愁。 明日自该向太后太妃如实禀报的,总之已经完成了一桩差使。 皇帝兴致仍浓,他们自然继续守着。 这一守便守了许久,半个多时辰后才见穿整齐的齐悦婵低着头碎步慢慢过来。 田义笑着弯了弯腰:“恭贺娘娘,不知陛下有无赏赐?” 如果皇帝忘记了,他要去问皇帝的,这也是规矩,要留下凭证。 齐悦婵伸出手,让他看了看掌心的东西:“是一支玉钗。” “恭贺娘娘。我扶娘娘回房。”邱春敏伸手过去了,姿态也带上了恭敬。 这便是宫中女子命运的分水岭,之前还是下属,现在得过了恩宠便是确定的贵人了。 田义还要去问朱常洛:“齐选侍侍寝有功,还需陛下吩咐。” “……留吧,何必折腾?” “臣明白了。”田义又说,“陛下怜惜齐选侍,往后便不能以女官在乾清宫伺候了。不知齐选侍该安置到哪一宫,陛下可要进其位份?” 贤者时间的朱常洛还不得不处理这些问题,他不由得问道:“定要立即来问?” “自然。臣还得去安排更改常例,还要看看以什么规制服侍齐选侍。若有了身孕,岂非怠慢?” 田义理所当然,同时对皇帝的不自在很不理解。 您不做主谁敢瞎安排? (本章完) 第115章 小火慢炖,朝会熬粥 第115章 小火慢炖,朝会熬粥 朱常洛懂了,这是一步一步的。 如果不让谁有受孕机会,那大概也不会问后一句,只是仍以如今位份对待。 若是吩咐了留那“龙精”,就意味着皇帝颇为满意,那他们也自然不敢怠慢。 “先进为婕妤,毕竟是朕第一个临幸的。”朱常洛想他早点离开,于是从善如流,“安排去钟粹宫吧。” “臣记下了。”田义点了点头,但还不走,“陛下既已习得人伦大礼,又封婕妤,此前虽有人人皆得恩宠之语,却不宜仓促间又普降甘霖。后妃尚未选定,既为后宫安宁计,亦免群臣劝谏之忧。若陛下要命人侍寝,大婚之前吩咐臣便是,臣自会去钟粹宫请齐婕妤过来。” “……”朱常洛肆意半躺在,倚在靠枕上无语地看着他,“朕只临幸她一人,若愈发心喜,难道不是更让后宫难宁?” “陛下龙体为重!臣恐陛下初尝人事,食髓知味,损了龙体根基。”田义大义凛然地说道,“此前陛下持戒既严,忽有遍洒雨露之言,臣不能不忧心。” 他话里的雨露不正经,朱常洛被他劝得脑壳疼。 再怎么得宠通常也不能侍寝到天亮,这是规矩。 多了是纵欲恐损龙体,之前没想这些事他们又急。 每次办事拿小本本记上,办完事还有一堆流程要走,有种被人撞见当场堵门逼问的不适应。 朕还是太不适应皇帝的快乐了。 当然了,这些都只是劝,皇帝听与不听,他们毕竟是尽过本分了。 朱常洛只能说道:“朕知道了,你言之有理,朕会留意分寸的,你去宣旨吧。” 田义想着皇帝此前欲招两人同侍的做派,心想还是要留意。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准备回头找个机会再劝劝。 从乾清宫正殿里出来了,他才往旁边的罩房去。 日精门、月华门所在的两排罩房,都是乾清宫太监宫女们日常起居同时准备伺候皇帝的所在。 宫女们主要呆在日精门那一侧,有御茶房、御药房等等。 即便是内定供皇帝大婚前熟悉人伦大礼的选侍,在没得到真正的恩宠之前也只能共居一处。 偌大紫禁城号称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除了真正的贵人之外,能有单独宿房的只是些大珰和高品女官而已。 田义到了房中时,齐悦蝉还在被其他七个选侍逼问得羞赧不已。 他咳了咳之后,八个人纷纷要见礼,齐悦蝉自己也不免忐忑。 “齐悦蝉听旨。” 其他七个人都露出艳羡神色,让开了挤在一边。 “臣妾恭听圣旨。” “选侍齐悦蝉侍寝有功,着进婕妤,明日移居钟粹宫,诸礼待大婚后一同颁行。” “臣妾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恭贺娘娘,先起身吧。”田义笑着说道,“今夜暂且屈尊在此,明日便先行洒扫好钟粹宫配殿。依例,娘娘是要有两人伺候的。若有贴心的,告诉我便是。” 从选侍越过才人、美人,直接进位成了婕妤。而田义没说其他话,她们岂不知道陛下允她受孕? 这下是真羡慕的,因此也更加期待。 “但听宫里安排便是。” 齐悦蝉自己做过女官,自然知道轻重,现在不是由得她摆谱的时候。 “不打紧。”田义笑道,“若结了龙胎,总需贴心得力之人。” 得到了肯定,齐悦蝉不禁心怒放,这才说了两个名字,其实便是她带的女史徒弟。 田义问了问如今在哪里当差,而后就对其他七人说道:“陛下金口玉言,几位选侍是终得恩宠的。但如今陛下尚未大婚,却也不宜放纵。否则太后太妃忧心陛下龙体,陛下也要应对外臣劝谏。来日方长,都明白吧?先安心办差。” 其他七人自然失落,但眼下也只能乖乖地说道:“奴婢不敢……” 就像三百秀女入宫一样,八个选侍被点选出来,最终谁能得到皇帝恩宠也只能看命数。 她们在宫里这么多年,已经知道了懂得别抱太高期望。 皇帝虽是金口玉言,可时过境迁的故事还少吗? 一日之后,尊卑有别。 田义离开后这房中已经有了恭贺和恭敬,八人中只有一人欢喜难眠、回味憧憬。 而且也不用再早起。 这天仍无朝会,朱常洛昨天晚上刚刚学习了人伦大礼,上午继续学习儒家圣贤的大道理。 由于先定了下来至少最近经筵每天都要有,那么申时行、王锡爵也不能就安排他们想提携的人去进讲。 大家都有机会! 经筵结束之后,内阁对昨天皇帝批复的新增金银分配方案就呈了进来,效率其高。朱常洛却只说道:“先放着。” 过了不久又有沈一贯的题本来,说经过两日调养,虽仍未痊愈,但上朝已经大体无碍了。 字里行间透露出一句话:别折腾我了,下旨再开朝会吧。 朱常洛却笑了笑:“再赐些养身膳食去沈家,告诉他身体为重,还是痊愈了再开朝会不迟。否则落下病根,时时复发,朕于心何忍?” 沈一贯听到口谕看着食盒欲哭无泪,只能谢恩。 我真的不会再玩这招了,您可行行好吧! 朱常洛把他继续晾着的三天里,终于收到了来自秦良玉的好消息。 而内阁见新增金银的分配方略迟迟未得回复,已经催问了两次。 朱常洛只说要细细考量一番,申时行和王锡爵却懂得了,于是把田乐李成梁那份京营整训方略的票拟意见改了改,加入了对京营老弱“遣散”方案的意见:补三个月俸粮,以示天恩。 这下总会让原先京营武臣里那些“名册”上的兵卒安心一些、不会闹事了吧? 朱常洛还是留中。 朝会已经罢了五天! 再算上后面应有的休沐,连续辍朝这么多天属实让京官们忧心。 奏疏留中也多! 泰昌朝大有万历化的迹象,不少人再次到沈家探病。 现在沈一贯已经没理由不见人了,当场被许多人请来的京城名医会诊,并且把专家意见写在了他们的联名题本上。 首辅的病真的已经痊愈了,陛下,上朝吧! 旨意最终下来了,正月二十一再开朝会。 众人欢欣鼓舞,在正月二十这一天再三确认其他重臣的健康情况,期待着第二天。 结果正月二十一的朝会上,对于一些重要的事,皇帝只有一句话:“朕如今颇感国事纷繁,而朕经筵听讲更感学问不精,不敢仓促裁断。” 而后便让他们讨论。 本该是重臣们划分好了蛋糕的,不知道皇帝深明金银之妙的其他朝参官哪里肯答应? 优先把过去积欠折为金银的用意他们知道,这个原则上不反对。 但新的由单让户部直接安排到府州县,如今已经拟定的名单却不能让大家都满意了。 就连沈一贯也不能满意,瞧了萧大亨好几眼。 申时行等人感觉被皇帝摆了一道:为什么还要搞到朝会上吵? 至此每天至少都有一两个时辰,朝会上应吵尽吵。 每每站在最前面的孔尚贤甚至发现,皇帝有时候只是在闭目养神。 总这么吵吵闹闹,只显得如今状况是因为朝争。 皇帝每天朝会后必去文华殿报道,经筵确实开成了日讲。 所审定进讲的讲案,还都是关于治国、视政的圣贤王道教诲。 正月轻轻松松地被皇帝拖到了月底,朝参官们大部分被熬得心力交瘁。 重臣如今已经敢担当了,力主金银不优先解决积欠问题,让步了由工部营建新京营所需的营房校场,李戴说到二月十五左右诸省考功都能汇总上来,沈一贯看着一天比一天硬朗。 皇帝为什么还让大家吵? 到了正月三十这一天的朝会,工科都给事中王德完终于忍不下去了。 “陛下!群臣忧国,尽抒己见。诸要事议而再议,虽各有己见,然陛下设诸衙、定职官、分品上下,以咨辅佐而已。如今诸要事悬而未决,岂可一误再误?” 被皇帝特恩复用的王德完终究还是再次对新君开炮,这一回同样得到了群臣的认可。 是这样的,别再折磨人了,半个月了。 朱常洛却一脸为难:“朕深感才疏学浅不明朝务,如今才勤心进学。朕思来想去,兼听则明。经筵上明治国王道,朝会上听实务利弊,卿等勉为其难,让朕先学学。” 已经抵京报到履新的兵科右给事中熊廷弼还不够了解皇帝。 但他很欣慰:多么好学的皇帝啊。 然而他发现其他老资历朝参官不依了。 “陛下天资卓成,臣等都是知道的。” “陛下于朝政得失纵有忧虑,臣等建言若无一采纳,臣等岂非愧列朝堂?” “陛下之贤明英断,臣等尽皆感佩。陛下所虑者是哪些尽可垂问,臣等自可再拾遗补缺啊!” 熊廷弼听出来:您别装了,有什么条件快提吧! “……朕还愁着如何众正盈朝,人人公忠体国,诸事无有争论。”朱常洛天真地问,“这么说,异议总是免不了的?” 不知为何,群臣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本章完) 第116章 大火收汁,定立新规 第116章 大火收汁,定立新规 诸事怎么可能都无异议? 皇帝搬出这句话来,那是在说他最近为什么这么“犹豫不决”吗? 难道是要让异议闭嘴? 申时行觉得自己捕捉到了皇帝的用意,出班说道:“陛下,朝臣尽自科举数试而取用、居职经数考而跻身朝堂,才干自是出类拔萃。然过去历任官职不同,诸省民情也不同,阅历既异于国事自然各有见解。所以设科道、分诸衙、简任阁臣,事有体例,拾遗补漏,趋利避害矣。” “臣等惭愧,忝居台阁,诸事不敢言思虑尽得周全,终归也是大略得宜之方略。拟呈陛下圣断,若得允行,此后果然堪用,是臣等职分所在;酿出祸患,则是臣等昏聩无能。连日来众议纷纷,臣等已是羞惭不已。陛下若求尽善尽美,必无错漏,则臣等哪还敢任事?” 王锡爵也开口了:“陛下秉持兼听则明要旨,广开言路,固国朝幸事!然臣斗胆谏言,陛下听得众议纷纷,既于国事无益,更非信重阁臣之举!今大计阁臣共题,六部诸衙齐参议之,陛下若仍忧虑,那臣等就真是尸位素餐了。” 沈一贯同样大胆了许多:“陛下重朝会,惟愿众臣尽抒己见,望日因臣请病便忧心朝议方略或有疏漏。臣既欢喜感佩,亦复惶恐难安。若诸事只能尽决于朝堂,则何必分设诸衙?何必还具本奏事、发阁臣票拟、请圣裁批朱?” 群臣听得心里怦怦乱跳:莫非皇帝是真想把内阁改一改,还权于诸部? 三个阁臣一起出言劝谏,那当然是要维护内阁这个权威整体。 他们一时不好开口,毕竟若是这等大变动,以后又以什么方式使朝政运行? 都在朝会上吵,那是不可能的,也没留下多少处置施行的空间,效率还太低。 皇帝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卿等言之有理,只是……朕此前或是过于忧虑了,然卿等所拟方略,朕咨于朝会,却又实在众议纷纷。朕也以为所拟方略应当是大略得宜的,朝臣何以仍多有非议,不明轻重缓急?” 其他人心里陡然一凉:搞半天,是假装要动内阁,然后反而压着我们闭嘴? 啥叫不明轻重缓急,是不是又是蠢? 强调一次就够了,还折腾大家半个月只为了大家少反对。 并且先因为重臣不肯任事而闹了一出暂罢朝会,像是不满重臣。 真是君心难测啊。 王德完不乐意了:“百官因事拟呈方略,科道纠劾拾漏补缺,裁断尽在圣心!陛下若要朝堂无有非议,那才是阻塞言路!” “王给事所言亦有道理!”朱常洛竟点了点头,“只是卿等尽抒己见,或于朝会当廷奏议,或以奏疏具本谏言。堆到朕面前时,则是听此言有理,观彼言亦有理。众说纷纭,朕难免左右为难。” “陛下骤临国事之繁,盼诸事谋划得宜,臣实在欣喜陛下之宽仁贤明。然诸事已有群臣辅佐赞画,施行则皆决于上。陛下之勤勉,臣等皆知。然陛下岂缺谋臣?臣民则盼善断之君!若其后果有不妥,也无损陛下英断之名。君臣闻过则改,日渐日新而已。” 沈一贯说了这番话,殷切地看着皇帝。 我换个路数好吧? 我有过就改,您收了神通吧,都知道您是有主见的,哪里会左右为难? 朱常洛这才长吁一口气:“险些迷在魔障里!现在想来,主要便是三个原因。其一,诸事不分职责,人人可具本奏议。朕看得眼缭乱,焉能不忧虑过甚?定个规矩吧,往后除科道外,百官只言本部衙事。” 三个阁臣和科道言官都心中一喜:这个确实,不是分内事,只要利益相关就来说一嘴施加压力,这让真正负责的人多难受? “这其二,则是事前事后不论有无决断,仍自非议不休。尤其风闻奏事也太过风闻了,办事之人常常因此分心应对纠劾,最后事也没办好。也定个规矩吧,不可再肆意风闻了,即便只有人证,是从谁那风闻的都写清楚,科道言官至少也先求证一二。没个规矩,难免有诬告之嫌。”这下换成了科道言官之外的人心里一喜:陛下圣明,言官的嘴,害人的鬼。 科道言官则纷纷有点急:陛下您是不是搞错了,没证据就可以奏劾,就是要让群臣心里忌惮啊。您是不是忽视群臣做坏事不留痕迹的本事了? 但皇帝还在继续说:“其三嘛,便是朝会往往因议事而致辩驳,常有离题,甚至于攻讦阴私德行。朕以为,就事论事只怕还是要落于笔端才能端重而有条理。故而,往后朝会只通传朕欲群臣共议之事,朝会上只说说前情如何、有何目标。而后商议拟定方略,还是只由朕再召阁臣及相应要员集思广益,拟定方略。” 阁臣和各部衙主官之外,其他人都急了。 朱常洛又继续堵他们的嘴:“说到此处,朕也想到奏本、题本,往往没有个明确规矩。不论奏本、题本,卿等都是盼着朕批拟的。今后也改一改,题本言事,通政使司收呈登记后立送内阁,票拟后朕必有答复;奏本言事,径呈司礼监内书房,朕不会尽发内阁,但也会择事答复、仅予奏事之人。例如朝会上诸事问策,以后便都以奏本呈来。” 一番话说得众文臣一愣,而后大家不约而同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了三个内阁大臣,并且都住嘴了。 刘綎这些人就不明白为什么刚才不少人显得有些急着出班说什么,现在都安静了下来。 有些人更是脸上难掩喜色。 沈一贯、申时行、王锡爵看着皇帝,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所说三个新规矩都对他们有利,是让他们能少很多包袱的,也是让他们小范围和皇帝决定很多事的权力明确被规定。 可最后一个补充的规矩,却又是对阁臣的致命一击。 哪怕“收呈登记后立送内阁、票拟必有答复”这一点都是对内阁权威的确认,但因为奏本言事转而直呈司礼监,并且回复也是直接送到个人手上,实则是让所有人都拥有了“密揭”的权力。 对此,通政使这个九卿之一也不敢出来多说什么:难道就是要把持天下群臣向皇帝进言的通道? 按过去的规矩,所有题本、奏本都是要经过通政使司的,要开拆检查格式、登记再实封送达御前。而皇帝虽然一般选择发内阁拟票呈览,却也可以就此留中。 现在所有公事题本直送内阁,意味着所有事都至少会走到票拟一步,不会留中。 皇帝说了题本必有回复,那么也就不会出现不报,顶多来回商议几回。 因此阁臣不好去反对,不好出来说不能把专属于阁臣的密揭普及化,这样难免会私下攻讦、导引圣心。 天下文武之中阁臣以外的所有人更不会反对这一点。 朱常洛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卿等皆以为可,那便照此施行吧。内阁这些时日于几件要事上的拟票就此照准施行,台阁勇于任事,朕心实慰。这些时日诸讲官也辛劳,下月起经筵改为朔望朝会后每月两次吧。阁臣移步养心殿,散朝。” (本章完) 第117章 路分两头,请君选择 第117章 路分两头,请君选择 养心殿里,朱常洛第一句话就很明白。 “私事奏呈,公事题请,规矩本就坏了。”他看着三人,“朕信重阁臣之意,卿等明白。密奏利于朕,但朕若是易被蛊惑,则或害于国。但朕以为,其后无非还要落于人事、财计、军务等诸多国事,卿等自可谏议乃至封驳。” 申时行又能说什么:“臣并无异议。” 对啊,如果是别人被攻讦,他们只是帮别人说话,那没什么。 难道能说只怕别人借密奏攻讦阁臣? 如果持身正,为什么要怕?皇帝都说了不希望风闻劾奏,至少要有明确人证。 当着皇帝的面,沈一贯和王锡爵都只能表示遵从。 因为密揭权力本来就是皇帝给阁臣的恩典,皇帝既然要普施恩典,谁又能反对? “群臣或以为朕是既予内阁大权,又以密奏相钳制。”朱常洛继续说着大白话,“但朕是盼着阁臣能为朕分担的。往后奏本只怕十倍于题本,朕岂能尽数置之不理?既如此,卿等不必忧朕不勤勉视事了。” “陛下勤勉,臣等已尽知。” “朕这些天经筵有个疑惑,向卿等请教一二。” “臣不敢称教。” 他们嘴上说着客套话,心里怎么想的,朱常洛不知道。 他只开口道:“朕翻阅前朝旧事,若以要员进言为主,又多有群臣弹劾要员徇私专断。因此查有实据持身不正,获罪去职者不知凡几。如此一来,如何才能像圣贤所言一般,众正盈朝,尽皆公忠体国?” 三人一时情绪复杂地看着他。 这什么千古难题? 朱常洛叹道:“朕说恐迷在魔障里,实非虚言。朕乃天子,一心求治,一言一行皆为天下雷霆雨露。若心中有此惑而不得解,终究怕误国害民,诸事不敢轻断。” 沈一贯站起来作揖:“陛下以密奏广开言路,兼听于内而不传于外,求治之心,臣等明了。” 什么叫如何才能众正盈朝,尽皆公忠体国? 讨论下去,无非就触碰到如今这个局面最本质的原因:私心。 而若要直面这份私心,则天下大多官绅又与圣贤教诲相悖,道德上是污点满满的。 那么结论就变成:皇帝想做的事至少原则上都应该去做,只不过因为官绅是国朝根基,要缓缓图之。 沈一贯三人也不想真和皇帝讨论他们的私心。 朱常洛摇了摇头:“朕是真有疑惑。朕听过,也每每看到一句话:青史自有公论。有时候做些事,当时总是声名狼藉;过了多年后人思之,又往往再予公论。譬如戚继光,父皇也是在戚祚国上书奏请恩恤时又有一句戚继光‘有大功而无大过’之论。然当戚继光病逝时,病逝前,朝野何以不能有此公论?” 又是张居正。 如今,戚继光已被新君追封为侯,即便太上皇帝当年也确实说了戚继光“有大功而无大过”。 那么万历一朝,戚继光在时,为何会让他晚景凄凉? “公论公论,自然要出自公心,方有公论!”王锡爵开口说了句话。 “王阁老此言,让朕想到那句‘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他看着三人,停顿了一下又继续缓缓念出后面的内容,“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 申时行知道这是不久前一次经筵的进讲内容,讲官讲的其实只是《礼记》之中这段话的前半句。 后半句的内容,让三人都有些担心地看着皇帝欲言又止。 这又是想表达什么呢? “天下为家,如今便是天家。亲其亲,子其子,货力为己,朕岂能不知天家首当其冲。但朕遍阅经典,除却未有信史之三皇五帝,其后哪朝都是家天下,而每朝每代也难逃江山倾覆。那次改朝换代,生灵涂炭不说,又有多少累代大户破家灭族?” 申时行叹了一口气:“陛下之忧,臣等亦忧。左思右想,才有再增金银之法。陛下,徐徐图之,不可不慎啊。” 朱常洛高兴了起来:“好!今日听得申阁老直言,朕心实慰!朕也直言,朕予内阁径收题本拟票呈览之权,便是盼阁臣能担当!有密奏之想,却非要阁臣又不敢担当!朕本有一殊恩,却不好直接颁告。往日种种,父皇本有心结,卿等也只是顾忌重重罢了。卿等担起一事,天下皆知卿等忠正。” 王锡爵回想着前面,开口问了一句:“……莫非与张江陵有关?” “那殊恩与之有关,却不是朕如今盼卿等担当之事。” “陛下明言吩咐便是。”开口的竟是沈一贯。 申时行则一直看着朱常洛,眼神颇为复杂。这算是委婉替他们三人叫屈了,说以前的种种有太上皇帝他老人家的不是。 “京营之外,朕还要精简四卫营,四卫精简为一卫。” 沈一贯愣了一下:“这事,哪里需要臣等担当?” 上直亲卫虽然都归皇帝直管,但也是在京官兵,普通兵卒的俸粮仍是国库承担的。 一下子减掉一大半,文臣自然是高兴的。 虽然知道皇帝必定还有后话,但连大封勋爵、京营整训都办成了,这事又算得什么呢?说破天无非整训完的京营多出一卫来而已。 “把这事与播州善后一起题请。精简后的勇卫营,朕要用土司及归化将卒。” 三人不由得心里一震。 莫非大明无兵可用了? 不,这是告诉天下人,皇帝也知道文武早已错综复杂。 开国两百余年,姻亲、故旧……只有一个京营哪里够? 而皇帝要一支立刻就能用的忠勇精兵。 “陛下……”申时行想着天下文武惴惴不安,不禁想开口。 “所以这是要担当的。”朱常洛表明自己知道其中艰难,“担当了此事,那么随后再择机复张江陵声名。将来父皇百年后,朕赐张江陵陪祀太庙。张江陵一生谋国,朱家不薄待有功之臣!朕愿担这不孝之讥!” 三人一时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没想到竟是这种程度的殊恩。 大明已经有多少朝皇帝无人陪祀太庙了? 这是何等恩荣? 只要朱明江山在,代代享受香火血食,无上的身后名! 他们三人都知道,这才是皇帝给他们的允诺。 开了先例,自然就有后来者。 不管过去存的是什么心思,只要敢于担当为他去办事,那么将来都有机会。 这当然不容易,因为终究得站得住。 若是本身污点极多,又怎么配? 可目前的问题不是这个! 这时候,朱常洛悠悠说道:“卿等都是才智卓绝、学问精深之人。历朝历代,国祚逾三百载者几家?大明则开国已二百三十余年。朕必定是要一试的,若能再开新篇,无异于开国功勋!若果真地动山摇,卿等不为子孙宗族计吗?便是朕百般优重老臣,当真有了改朝换代,后来者岂念旧朝之恩?” 三人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听皇帝说出更远的、更大的目的,此刻竟只有两个选择。 都是做过首辅的人,都知道大明要再开新篇得动哪些人,都知道张居正为什么下场那么凄惨。 现在皇帝明说了这有改朝换代之危! “陛下,臣……” 沈一贯头上的汗都吓得冒出来了,申时行也难得失态,第一次后悔回京。 皇帝的想法只是想法,没有施行,就永远掌握主动。 可他们呢?听到了这种想法,不跟着走下去,有朝一日就是螳臂当车的逆贼首脑吧? 一边太动人,一边太恐怖。 “陛下此举……非君用臣之道。” 许久之后,是王锡爵先开了口。 “王阁老所言有理。”朱常洛并不否认,“但这数日来朕放任朝议纷纷,也是让卿等看的。三条半新规,是朕为阁臣担当而改。一片苦心,卿等可知朕之信重?” 三人沉默着:可那半条,则让我们在皇帝面前永远有所顾忌。 (本章完) 第118章 草蛇灰线,伏自漕河 第118章 草蛇灰线,伏自漕河 但身为臣,又岂能无所顾忌、跋扈横行? “公心与私心,根本无法在朝野议清。”朱常洛见他们没说话,继续道,“宦途是个大染缸,就算进去时清清白白,又有几人能洁身而退?愿洁身而退?朕自能容私心,天家就有江山永固的最大私心。” 这是三个人难得有的状态,皇帝确实和他们谈着心,没什么避讳。 而话语里竟听出了经年老吏般的体悟。 “《大学》有言: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朱常洛看着他们,“朕以为,江山之本在民。江山既稳固,卿等之私心才有根基。先有民心,方得江山。朕不会鲁莽动摇根基,沉疴不用猛药,朕自然知晓。父皇仍在,朕岂会轻言张江陵事?” 沈一贯懂这个意思,那就是说他们不会立刻被发现是“敌人”。 “卿等之担当,便是先助朕复有精兵以防不测。其余诸事,朕为何要那么做,自然还要请教卿等,拾遗补漏。仅就眼前而言,稍稍整训京营、勇卫营,稍稍开源而已,不会让卿等主持什么新政。” “……那又如何谈得上再开新篇?” 朱常洛知道沈一贯问的是那又怎么配陪祀太庙,问的是回报,是后患。 于是他笑了起来:“稍稍理顺漕河,厘清盐政市易,筑了富国之基,那便已是开了新篇。朕知财计之难,新封五伯便是朕不吝恩赏,莫非卿等以为朕只封给武臣看的?” 说来说去,无非“圣君”一诺罢了。 可圣君之诺又如何?太祖英明神武,开国功臣多有世券,如今尚存几家? 王锡爵说这“非君用臣之道”,因为本质上威胁比许恩更多。 但他先跪了下来:“世人昔年皆以为臣乃新党,臣实赞同张江陵诸新政谋国殷切之心。劝其丁忧,只为他不遗世人以讥。如今臣也明白了,斯人若去,新政立止。如今君心甚笃,臣愿担当,再继张江陵之志!” 他是最没负担的一个,也是最容易说服自己的一个。 若说有什么能洗刷他的污名,那就是让世人知道他还是当年那个踹门质问张居正的王锡爵。 沈一贯、申时行又能怎么办? 皇帝摆明了用这种手段,他们只要不是想就把一生和后辈葬送在这里,眼下也只能先一同跪下说道:“臣愿附骥尾。” “还是那句话,朕以为天下官吏俸薄是真的,非是要真的动摇江山根基。”朱常洛给他们吃着定心丸,“集君臣之智,总有两全妙法。若是寻不到,那朕也只能如卿等一般勉力调和。” 朱常洛一一扶了他们起身,三个阁臣看到皇帝的第一眼是他脸上的苦笑。 “既已受命,总该勉力一试啊。莫非将来让史馆记一笔,大明亡在朕与卿等这两三代君臣手上?智者常有,自不会尽数归过于亡国君臣。只会如朕与卿等读史一般,慨叹何时便气数已尽、难以回天。” 是申时行先说的话:“今日方知陛下忧国之重,尤胜老臣。” “臣也领教了陛下天资,还盼陛下怜臣老懦。”沈一贯则这么说。 一时尽是君臣交心的模样。 只是赐膳让他们回去之后,朱常洛才又重新深思起来。 “陛下,何以如此施行?”田义谨慎地问了一句。 “大司马有言,撼动根基之战,只能草蛇灰线伏以千里,一战定乾坤而无弥久大乱。”朱常洛幽幽地望着南面的方向,“朕以为然。” 此后就并不多说。 天下有心人既然已经有猜测,就会有防备。 他的心思说与不说,其实并无不同。 此后阁臣权重,他们人人本就会被疑。 密奏横行,许多人则不知朱常洛将从中分析出多少东西来。 对他们三人明说出来,反而能掌握主动权。 也让他们看到真正能“明哲保身”的机会。 三人不论谁是想真心助他,但听完了今天的话,至少会默契地、不着痕迹地,将那些一定反抗的人促成一党,甚至有可能推举那党魁入阁。 毕竟他们已经和皇帝有过密议了,他们也同样能密奏。 大明并不需要、也不能打掉所有士绅大户,所以和皇帝默契地打这副牌,总比被作为牌来打更好。 这便是知道“领导”心意的好处。 有些话你别怕说,旁人自会做出有利于他们自己的选择。 …… 这一天的午后,最后一条应在正月里过淮河的漕船终于是过了淮安的钞关,拿到了在运单上的签押。 “把帆都张起来!” 漕船头尾雕着雄狮,此刻沉沉地压在水面。 首尾细细丈量去,早过了漕河上寻常浅船的五丈二尺规制,竟有近七丈。 船宽也不是六尺,而是九尺有余。 船尾有凉亭般的小阁一座,此刻喊话之人一声令下,就有两个肤色黝黑但精壮的汉子跑起来。一个到位于中间稍前的桅杆旁,一个爬到了小阁楼前面一点的步梯间顶上。 “起!起!起!” 号令之人看着一前一后两个忙碌的船工,嘴角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转身坐回到小阁楼里的桌椅那边。 “把舵掌稳,前头鸣锣开路!” “总旗,漕船北上,谁敢挡路?”他旁边,一个穿着漕兵衣的手下给他倒着茶点头哈腰,“这次运粮有何要紧处,竟要劳您亲来押运?小五做事您还不放心吗?” “老子能不来吗?”他喝了一口茶,左右瞥了瞥运河上的景致,“总兵大人至今未至,哪一总不是急得跳脚?幸亏漕台扛了担子,一边奏明京里,一边先批了条子。到了地方,你替老子交差?若人家借故盘问,你如何应对?” “怪不得,那真只能你老人家亲自押运。” 瞥了他一眼之后,这“总旗”悠悠问道:“都教过了吧?咱们旗里兄弟都姓甚名谁,分好了?” “那是自然,都是懂事的。” “告诉他们,只要不出岔子,该给他们当家的一点都不会少!到了地方,老子请他们吃酒,到窑子里乐呵乐呵!” “总旗敞亮!” “你再去舱里查验一下,有没有没堆好的。毕竟是新君临朝,若一路上真有什么人要较真,也不得不防。” “小五明白,总旗先歇息着。” 一条按制四百料、可运五百石粮左右的漕船缓缓从淮安往北开始旅程。 但现在,这条漕船装运之多,实际加高加宽加长了的船舱里各种货物和漕粮加起来该是两千多石粮重。 看上去不是满满当当,因为路上还有一地要去水次仓收他们卫派兑的漕粮,而且何必悉数运粮? 宽敞一些的地方,可以做成水手船夫们的宿卧起居之所。 需要掩饰一二的地方自有妙法。 而且朝廷也并非不允私带。成化年间每船允带私货十石,嘉靖年间加到了四十石,万历七年加到了六十石,这些规矩可没改。 【运军顺带土货,不许官司扰害!】 这可是有明文的。 现在船舱里除了该交的正粮,也有供运军一路所需的耗米。 但有多少,也无人细细去数。 每船该有运粮漕兵一旗,上面那个只是小旗官,但如今整船也只有两个漕兵。 这肖武既是那小旗官蒋轩的麾下,也算是他的家丁。 过去其实往往只由肖武来押运。 船上其余“在册运兵”,尽是雇来的人,跑船讨口饭吃。 只要开漕,每船额外有四两行银,还有每年十两多一点、每五六年大约该换新的百两造船银。 这点钱哪够? 但一来所雇之人自不会吃用分给漕军的耗米,二来路上能帮着装卸货物、操舟。 去时船上的耗米、货物,回来时名为空船实则满仓的货物才是大头啊。 这肖武在下面查验了一番,回到小阁楼里时就见蒋轩瞅着他笑。 “总旗知道了?”他挤眉弄眼。 “你小子……”蒋轩对他指指点点,“是会做事的。” “船上总要有个烧火做饭的嘛,小的孝敬您老的。” 蒋轩也不以为意,是这小子孝敬的还是派漕工的漕帮孝敬的都不打紧。 刚才进去拿酒时瞧了瞧,模样身段也是能够聊以快慰的。 区区小旗官,也只有在漕河上才能这么快意啊。 此刻运河之上,由南往北是浩浩荡荡漕船,基本都加了改装。 一团团的漕船,五船为一旗甲,编甲连坐。 甲聚成帮,帮聚成卫。漕船启运,“甲不得过帮,帮不得过卫”,编队北上,挨甲前行。 它们扬帆北上,运着的既是京城国库的期望,也是漕军和南北无数官绅、商人的期望。 这是如大明动脉一般的漕河。 (本章完) 第119章 江南五府,供养明廷 第119章 江南五府,供养明廷 南直隶常州府无锡县城的东北郊有条泾溪,溪畔有个小镇名唤泾里。 正月将近,镇上又繁华了起来。 祠宇、客栈都渐渐客满不说,顾宅南边新建的几十间书舍也快住满了。 都是慕顾宪成之名而来求学的读书人。 小镇又要变成昼则书声琅琅、夕则膏火辉辉的状态,直令过者停舟叹羡、行旅皆欲出于其途。 顾家的上一代人虽也做过乡里亭长,在这溪边小镇经营过豆腐粮米等小作坊买卖,但也称不上大族。 到了这一代,顾宪成、顾允成兄弟两人先后中进士,这就非同小可了。 更让附近年轻士子心动的是,顾宪成、顾允成两兄弟名传朝野,如今却已还乡讲学六年余。 都是因为刚直不阿触怒皇帝才被革职回乡的,气节更对年轻士子的胃口。 讲学之所就在顾宅,两兄弟和蔼地传道授业之后,回到了后堂。 “兄长,真要亲去这一趟?”顾允成有些担心地问道。 顾宪成今年虚岁五十二,如今身体和精神都很好。他须发旺盛,并未蓄意休整,乍一看倒像是钟馗一般,只不过并非怒目圆睁。颇重的眼袋上面,不大的眼睛里眼神锐利。 “自然要去。” 顾宪成站着张开了双臂,旁边便有仆人为他换衣服。 “此番若无许多志同道合之人,不必轻信什么新君临朝必有起复。”他淡淡说道,“况且登极诏不言蠲免,如今更大封勋爵。王锡爵还朝了,申汝默惯只调和,沈肩吾嘛……” 顾宪成轻笑了一声,而后收起笑容:“讲学数年,已微有薄望。但如今,还是要个日日会讲之所。这一程是免不了的,既要常州府和南直隶准了我们复建东林书院,又需筹集工银。” “只要准备,工银……” 顾宪成看向了他:“那又岂能一样?听闻李道甫亦是刚正不阿,如今以漕台之尊,还敢于先行决断漕粮起运。为兄此去要些时日,平常讲学,还有白粮起运之事,你便在家中安排好吧。” 顾允成心里还有不少事拿不准:“前日有急信到了江南,只怕不少人都知道了。朝廷虽未决断,但那二十万两新增的金银……” “那些可不用管。漕粮仍是四百万石,苏松常嘉湖五府的二十余万石白粮也未提及,这些东西自有南京诸位去争。” 仆人为他换好了衣服,顾宪成理了理衣襟,又嘱咐弟弟:“记住,我们只把讲学一事办好便成!” 此时此刻,虽然朝廷正式的决断还没传来,但苏州、松江、常州、嘉兴、湖州五府的许多地方,基本都由当地大族准备的白粮要准备装船起运了。 他们最晚也必须在三月底前就过淮河。 过淮河之前,还要过长江。 漕河之上,除了普通的四百万石漕粮,还有二十一万八千余石的白粮。 它们的区别是:漕粮一概由漕军解运,而白粮仍由民间解运。 这二十一万八千余石白粮里,其中有十七万四千余石是白熟梗糯米,是要运到宫廷内库签收,专供宫廷;其余四万四千余石,则供应北京各库,是专供在京文臣的。 之所以是苏松常嘉湖五府,因为一开始的都城是南京,这里的米够,也好。 之所以仍旧是民间解运,因为这本就是天下臣民对皇帝和朝廷的孝敬,何必又要朝廷另养兵卒、另加耗费来解运? 苏松常嘉湖五府负担得起。 南京城里,魏国公府内仍旧一如往日。 年轻的魏国公徐弘基(已袭爵,前文已勘误)去北京朝贺新君登基回来后,已经由原来的南京后军都督府升为都督、领后府事、守备南京。 他自然是不能服众的,但毕竟是国公嘛。 让他来做这个南京守备总兵官,南京的文臣们倒是更安心一些。 南京的做官习惯,和北京自然大不相同。 点卯都不太需要,大家往往都有其他地方聚一聚。 现在城中一个幽静的院子里,就聚了几个人,都穿着便服。若有识得他们的人,就会认得这是南京诸衙之中最重要的几人:南京户部尚书张益,南京兵部尚书郝杰,操江都御史耿定力,南京礼部右侍郎叶向高。 迁都北京后,南京仍设中枢诸衙,但真实的权力中枢是守备厅会议。 镇守太监,是皇帝的代表。 南京守备总兵官,一般就是魏国公,在他资历威望不足时让旁人来。 协同守备,一半是提督操江来担任,现在是襄城伯李承功。 另外,南京兵部尚书一般参赞南京守备机务。 所以郝杰重要不奇怪。 而南京户部之所以重要,因为南京户部负责征收占到整个大明将近一半的南直隶及浙江、江西、湖广诸省税粮,另外还负责漕运和全国盐引堪合、全国黄册的存储管理。 操江都御史,则是用来制衡操江提督,他麾下有南京如今唯一可称得上能战的长江水师。 南京礼部其实最闲,是真正的养老院,叶向高在这里是因为他本人。 南京吏部只在京察时重要,因为南京的京察,北京吏部是不过问的。 至于南京刑部工部,虽然也有一些权力,但称不上多重要。 现在是耿定力在问郝杰:“魏国公回南京了,襄城伯却还没回来。难道是想让新封的平夷伯来?” 郝杰摇了摇头:“我已上题本,仍未回音。” 张益叹了一口气:“下了几道恩旨,蠲免多在去年旱灾严重府县。今年夏粮秋粮,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眼下首先便是去年该起运之漕粮。” 这里最年轻的就是叶向高,今年虚岁四十三,正值壮年。 他算是已经把清流的前半段走完,万历十一年中进士之后庶吉士、编修、南京国子监司业,现在则已是南京礼部右侍郎,而目前的南京礼部尚书去世后尚未补、左侍郎也未补。 已经是正三品了,以他的年纪,后面升任尚书只是时间问题,入阁只怕也是时间问题。 他说了话,张益点头叹气:“是啊。若非李道甫,只怕该正月起运之漕粮就要耽误了。如今江南诸多府州还在为兑运轮派之事争执,朝廷亦无定论。” 四个人都显得忧心忡忡。 此刻在苏州府那边,负责兑运苏州府漕粮的有五卫漕军,分别是南京水军左卫、南京水军右卫、龙江左卫、龙虎左卫、横海卫。 他们是去年被分派兑运苏州府漕粮的,本就叫苦不迭,如今更是艰难。 “你们说什么苏州水次贫瘠,我们不懂!现在我们都把漕船摇到你们私仓来了,如何能不查验?上官是要干洁圆新的!” 龙虎左卫的一个副千户愤恨不已,看着面前苏州府五十七家兑户之中的一家。 只见对方比他更愤怒:“秋粮收上来就多雨,我们苏州府还有白粮重担,漕粮也不免,赋役早就重不勘言!眼下又要到春耕了,哪里还有时日、哪里还有人把这多漕粮晒扬筛检?” “去年夏粮,你们一拖再拖,也是逼我们到私仓来领兑。没有查验,运到之后有沙子糠谷不说,是不是还掺了水?三伏天里都泡烂了,害得我们指挥被罢了职!” “千户大人这是要以势欺压我们这些良民吗?莫要血口喷人!我们兑收粮长更难,又要收粮,又要按朝廷要求碾好晒干,还要运到水次关仓交兑。忙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做什么手脚?我们苦哈哈的百姓,有胆子做手脚吗?” “你们莫不是又要勒索才肯?” “狗官兵,要我们没有活路,跟他们拼了!” “又要上好白粮,又要干净新粮,还有耗米,现在还要勒索,万岁爷到底知不知道我们已经快被逼得没活路了?” 这副千户看着这粮长身后群情激愤的人,还有那粮长眼里的傲慢。 如今苏州府两个阁老在朝,到底是谁以势压人? (本章完) 第120章 弱势漕军,艰难生民 第120章 弱势漕军,艰难生民 龙虎左卫的漕兵们说穿了只是水手,而且其中也有不少实质并不是真正的漕兵。 他们呆在这长江以南,与漕军中的有一些完全不同。 在这里,他们就是弱势群体。 现在这粮长又冷笑了一声:“你们漕军私改漕船,多带土货,领了修船银也不见得修了船。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把我们辛辛苦苦交上去的好粮卖了,再拿陈年烂谷交差?碰到上官责问,无非推说漕船破旧,说不定又新得银子造新船。现在倒来反咬一口!” “你……你……”副千户只是个军汉,根本比不过这粮长伶牙俐齿。 “千户大人定要查验也行!”那粮长说道,“那就等我们运到水次仓吧,总要更多人当面,免得污我们以次充好!” “漕船三月之前一定要过淮河!”那副千户咆哮着,“你们不是在府城张了榜,说只能来领兑吗?现在倒又能运去官仓了?” “千户大人不收,我等小民又有什么法子?即便误了春耕,也总比欠了田赋被杀头的好,难道我们还能去请申阁老、王阁老体恤乡民?” 听到他这话,看着他冷笑但又有恃无恐的样子,还有这一里那些拿着锄头铁锹敌意明显的乡民,那副千户气得胸膛一起一伏。 这不就是明着说他们有门路直通阁老吗? “来都来了,搬粮!” 他麾下的运兵终究是没有法子,只能默默开始把一麻袋一麻袋的漕粮往漕船上搬。 副千户看着路过自己眼前麻袋上隐隐的湿痕,心底像有一团火。 无论如何也要说得上官分派他们去兑运其他地方,哪怕远一点去江西他也认了。 这苏松常嘉湖“水次贫瘠”之府,谁来谁就是狗入的! 在江南,负责收交粮食的粮长们是“逼军领兑”。 在淮河以北,南直隶诸府,要在定好的“水次仓”把漕粮交给漕军。 所谓水次有定地,加耗有定额。 兑粮之时,粮长们则要组织乡里的百姓,把漕粮运到运河旁的水次官仓,等漕河上负责兑运他们县漕粮的漕军某总某卫的漕船靠岸。 宁以粮待船,无以船候兑。 但那个环节,运粮的粮长和乡民们见不到。 他们只用把漕粮运到水次官仓,得到掌印管粮官签收用印了的文书。 江南各水次官仓的管粮官不愿管或者管不了兑户们把粮食运到,淮河以北的管粮官们却是大爷。 运河畔,这样的日子就是他们最快乐的日子。 只要省里的粮道官或巡漕御史没巡过来。 他们也一般只在漕军到时才会到场,监兑。 各府州的管粮道官,基本都是各府“才力”之府佐,是府衙胥吏们口中的真正的“二老爷”,尽管不一定便是官位排行第二。 水次官仓都修有避雨仓库,外是一片大土场,铺了大片篾席。 篾席之上,分作一处处,各有大秤,有大斗。 府里的管粮管只用悠闲地呆在这,看府下诸州县将漕粮运来。 场子旁有些凉亭,帮他办事的师爷面前的案子上,红绸布垫着的盘子里放着他的大印。 通往这水次仓的崎岖道路上,排着队的是一辆辆各种各样的板车,上面堆着新旧不一的麻袋。 每一团车周围,都有许多人围着,形成一个一个圈,保护着他们辛辛苦苦运到这里的漕粮。 他们的脸上大多很疲惫,身躯瘦弱。即便来交兑漕粮的粮长,也远没有江南同行们那样的气色和体态,反而一脸忧虑。 “叔。”一个队伍里的粮长旁,一个年轻小伙子指了指远处的前方,“又挨鞭子了。” 只见远处那场子的一角,两个胥吏正拿着鞭子抽打一个年轻汉子,而那管粮官面前则有一个年老些的不断作揖磕头。 “哎……”粮长捏了捏怀里的碎银,“为啥要多运一成来,眼下你看到了,大家伙都听着。” 他向自己带来的乡民叮嘱着,声音并不大:“待会轮到咱们了,不管他们怎么说,你们都别吭声,我来应付。” 漫长的队伍里,有些粮长像他一样。 也有些人,尤其是靠前一些的,听着前面的声音,眼里免不了是愤怒。 管粮官面前,那个粮长仍在磕头:“去年天干,后来又暴雨发了山洪,小的们晒粮被冲走了不少,小的们这是把口粮也拿来了啊。都称好了的,哪里会少?更不敢掺谷子啊!” “你是说本官冤枉你喽?”那管粮官已经下来了,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 毕竟出了状况。 “草民不敢,草民不敢……老爷开恩……” “正粮都不够,要给漕军的耗米更是一粒没有。这是要运到京里的皇粮!本官给你开恩,府尊、抚台、漕台给本官开恩吗?万岁爷给本官开恩吗?” 那粮长并没有办法,只能不断磕头。 “本官也不为难你,过来瞧好了,已收多少石,尚欠多少石,先给你写明条据。能做粮长,总识得数吧?” 他慢悠悠地写着条子。 “漕军的官兵们来了,可不会等人。故此,你们也别在这里堵着后面人了。本官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是去借也好,是去典了什么卖了什么买也好,欠粮运来,本官就用印!” 笔走龙蛇写完之后拿起来吹了吹墨迹,而后就往前丢过去,漫不经心地吩咐:“下一里!” 尘土里的粮长拾起那张条子,泪眼朦胧中认着上面的字,但眼神中全是绝望和茫然。 不忿这些官吏踢斗淋尖、大秤重砣的乡民已经被鞭得满背淋漓,又上哪里去找来这仍欠的二十余石粮? 这几年来被派为粮长,县里百般佥派,他家里又有什么可典可卖?难道要卖儿鬻女? 可儿女尚在,他也只能紧要牙关,带着民夫押着空荡荡的板车,木然地往回走。 走到半路就跪下了嚎啕大哭:“哪一里的恩人能借一点粮?可怜可怜老汉一乡百姓啊!” 同病相怜,但还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会需要额外付出多少的其他粮长们,哪里现在就愿施以援手? 若被那边瞧见了,不知踢斗的脚力道又会大上几分。 这个时候的王承勋还在去淮安的船上,范元柱则在岸上往南。 蒙陛下恩准,昌明号也要去争一争内商了,他以后要坐镇淮安。 行在这临清南面,他不由想着已经在宫里的叔侄女。 若能得恩宠就好了,那么自己在淮安行事,别人多少要让三分。 一条漕河各处的风景不同,养心殿里,朱常洛却只能大致想象一下。 “就是说,兑运轮派,各处都不能一概而论?” 田乐点了点头:“自然。文教兴胜之地,盼着轮派漕军,是不想任何一卫站稳脚跟,地方粮长大户便可以势压人。淮北及一些文教不盛之地,反而该当轮派,以免漕军与府县沆瀣一气。” 他看着朱常洛继续道:“臣在东阿时,便素知粮长之难,往往破家灭族。贫瘠之地,往往水次更优;富庶府县,反是水次贫瘠之地。要解开这道难题,漕军是重中之重。漕粮四百余万石,几涉大明六成百姓。该强处不强,只以漕船谋私利,交相往来遍及诸省官绅富商,整训极为不易。” “按希智估算,漕军如今实在册者,有几成?” (本章完) 第121章 一条漕河,吞金噬银 第121章 一条漕河,吞金噬银 田乐沉默了片刻,回话道:“臣估算,只怕不到两成。这两成里除了百户以上漕官,也大体都是从漕军诸卫军户里佥补的户丁罢了。” 朱常洛点了点头:“那便是不到三万人,再加上数万靠漕船讨生活的黎庶了。” 外围的利益圈子自然是影响更大的,但两万多普通的军户民壮,实质随船酝酿的雇佣船工、力工、水手,一样是朱常洛要考虑的。 田乐慎重地说道:“陛下既咨臣兑运轮派方略,臣便只能说,京营未成、遮洋总未成,漕河也好、江南也好,都不宜轻动。百姓固然已经苦了这么久,陛下要起沉疴,也非一日之功。陛下新君临朝,虽只能多惩治些贪官酷吏,总算也是为百姓做了一些事。兑运轮派,阁臣所拟方略大体还是合宜的。” 朱常洛点了点头:“好,先练兵,先办案。” 一手为毕其功于一役考虑,一手为削弱他们的力量考虑。 而后又说道:“会试在即,这主考,希智有哪些人要举荐?” 度过了一个冬天,赶考的举子们终于要迎来科举路上最后一关了。 而在紫禁城内宫正司六尚局的院子里,秀女们不久后才要面对入宫后的第一关。 范思容看了一眼王家大小姐,低着头不敢吱声。 绕着院墙,王珣的嫡幼女眼里尽是恐惧和绝望地走着端正的步子,不能快也不能乱了仪态。 而她的手平举着,提着一个铃铛,每走几步就要摇一摇。 随后,她还要以悦耳的声音悠长地喊上一句话:“天~~下~~太~~平~~” 提铃之罚,看似宽仁,实则残酷。 她既然已经被责罚要一直提到深夜,那么自然已经确定了在第一轮就将淘汰,以后就只宫里最卑微的宫女。 可是爹爹为什么要把她送来啊! 夜深后,从钟粹宫被召了前往乾清宫的齐悦蝉隐隐听到那太平声,不禁恍惚想起多年前的岁月。 如今已是不一样了。 …… “没什么不一样!” 淮安城的漕运总兵府内,王承勋直接的手下里,长期在淮安的只有六个人:两个参将、两个堂上佥书、一个经历、一个照磨。 后面四个都是搞搞文书工作,王承勋现在回答的是两个参将。 “自去年七八月以来,各总就纷纷来游说兑运轮派之事,难道还没有定论吗?”参将韦海贤有些急了。 “朝廷若有定论,便有旨意来。”王承勋摇着头,“如今漕船已陆续启行,你们二人还是分南北巡河吧,防有盗匪。” 另一个叫崔胜的只是抱了抱拳:“末将领命。” 韦海贤跺了跺脚,也离开了。 王承勋这才喊来两个堂上佥书:“是漕台过来,命你们先把旗牌颁下去的?” 每一艘漕船,都要有一个圆圆的旗牌挂在人的腰间;五船构成的同一个旗甲“甲长”那里,还有另外四船负责人的年龄、相貌描述等。 这既说明了他们的任务,也便于他们途中鱼贯联络。 胡须已微白的一个堂上佥书段允修诺诺道:“运期将近,伯爷久久未归。漕台大人以漕粮大事勒令卑职,不敢不从……” 王承勋也不怪他:“把佥派的名册都给我拿来。” “是。” “我的信,孟叔应当都收到了吧?”王承勋又问另一人。 “收到了,总漕。” 回话的另一个堂上佥书名叫孟传飞,他是王承勋信得过的人,是祖父王守仁晚年时跟着求学、后来又做了他父亲幕僚的。 “李漕台安排,有何异样?” 孟传飞说道:“因时间越拖越紧,漕台因时制宜,改了些卫所运军领兑水次?” 王承勋沉着脸:“那就是实则已经改了些轮派了!” “这不是紧要的。因为总漕耽误了时间,漕台发了话要参劾总漕。” “……我是去朝贺陛下登基了!” “他自然知道,但以漕运事重、总漕擅离职守为由,总有说辞。况且是陛下留总漕,他也可以装作不知道。”孟传飞摇了摇头,“不仅如此,自正月初五一过便离了淮安去各水次巡漕了。我以为,他是要去找些漕军冒名、超带土货的罪状。” “他为何不参劾那些征调、占用运军去营造、应役的人!” 孟传飞看了看他,沉着语调说道:“伯爷,您信中虽有喜意,如今却不可一改常态。往日如何忍气吞声的,后面还该如此。” 王承勋沉默了片刻,而后点了点头:“夜里再细说吧,先让我搞清楚哪些水次兑运改了。”那段允修已经让总兵府里的吏员把佥派名册搬了过来。 看了一遍之后,他又细细想了想,而后看了看孟传飞。 见孟传飞微微点头,王承勋知道韦海贤为什么那么急了。 被临时改去领兑那些难办府州的,大多是与崔胜关系不错的一些漕军把总、指挥。 南粮难运,韦海贤何必急? 希望就此成为定论,因为李三才既然这么改,就说明他之前呈上去的兑运轮派方案是这样。 王承勋之前虽然不太敢顶李三才的气焰,但在漕军这么多年了,麾下诸总的情形还是比较熟悉的。 到夜里之后,他才对孟传飞说道:“孟叔在城里留意着,什么时候有家叫昌明号的商号东主上门拜访你,径直见一见。” “昌明号?”孟传飞没从信里听过这个。 王承勋并不多说:“他送什么,你就收着。然后请他办一件事。” 孟传飞看着王承勋,心想大概是伯爷旧识。 “老崔踏实,要保一保他。”王承勋吩咐着,“请那淮安昌明号的东主在通州备上三十万石新粮,长江南面那些府的漕粮,必定是会出问题的。今年漕粮如数入库,就无大碍。” 孟传飞吓了一跳:“三十万石粮?那昌明号东主究竟是何人?” “孟叔以后总会知道。”王承勋只说着,“告诉他就好,他有办法。” 而后王承勋笑了起来:“陛下焉能不知漕运之重?留我在京,便是请漕台出手而已!” 范元柱此时还在路上,他不知道自己还没开始在淮安启动“上下打点”的准备工作时就有了新任务。 在漕河一切为漕粮船队让行的这个时节要备上三十万石粮,还是新粮,这似乎是个难以完成的任务。 但北京的王珣已经收到了从宝和六店那边传来的皇帝口谕。 “陛下口谕:漕河事,文臣欲总督管之,则必定计陷漕军。朕与大司马早已议过,漕粮不容有失……” 有田乐这种转任各地又明实务的人,有三个已经各打算盘但必须真正明哲保身的内阁大臣,那么对漕运诸事的长远计划已经可以先埋个伏笔。 王珣听完口谕之后就说道:“烦请回禀:保新建伯无有大过,臣能想到办法。漕粮北运之际,本就是江南新粮往市诸边之时,臣等原本就是大买家,陛下勿忧!” 提督宝和六店的是王安,在宫正司六尚局那边继续主持选秀的他得报之后就到了乾清宫呈禀。 朱常洛听完只是点了点头,继续看着万历二十年八月的奏疏。 这个月,漕运总兵官怀宁侯病退,朱翊钧想让当时的魏国公徐维志去任漕运总兵官,言官郝世科弹劾,最终阻止了朱翊钧的这个想法,换成了王承勋接任。 这个月的奏疏里有件有趣的事情: 当时的总理河道衙门舒应龙、总督漕运陈于陛、南直隶巡按御史彭应参等人一起题奏漕河清口一带淤积,今年又多雨,河水倒灌到上游,恐怕会危及在泗州的朱明祖陵。要清沙、分流,总共要三十六万余两银子,一年足可完工。 而后月底时,彭应参又说:水位退了二尺七寸,今年祖陵大概不会有事,河工可以暂停,马上就要到来的漕粮启运要紧。 于是暂停了。 朱常洛感兴趣起来:那么这三十六万多两银子是不是已经拨下去了?后面暂停的河工有没有启动呢? 这就是翻旧账的好处了。 一条漕河是个吞金噬银的无底洞。 摊开来看,平均每年在维护河道通航上的费用要五六十万两。若遇到治河、治淮这种大工程,那便是一次性数以百万计的开支。 每年造船修船要二十余万两。 每年要按名册支付十二余万漕军的俸粮、运粮行银总计过百万两,这是分摊在地方。 每年要修建、维护漕军过程中的仓、闸、关等官方设施,这笔费用其实过两百万两,分摊在沿河地方。 而维持漕河河道的劳力消耗,因为大多是地方徭役,根本没计算进来,也无法真实计算。 所得只是一百万两金银、二十一万多石白粮、四百万石漕粮、七大钞关加起来三五十万两税银罢了。 但这条贯通南北的大运河,真的只能产生这么点效益吗? 不,看看淮安、临清、扬州这些沿河城市,流动人口已经直逼百万。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大明这条河,到底是为谁修的、为谁维护的? (本章完) 第122章 任用公示,排兵布阵 第122章 任用公示,排兵布阵 自正月十五之后又过了一个月,吏部终于“完成”了对大明之前所有在职官员的考功。 这意味着大范围的补选终于要开始落实了。 此前定了新规之后,“阁权”大增。 兑运轮派的方案、盐课的安排,最终都是以阁臣票拟的意见为准。 朝会上皇帝咨询的事务,朝参官们想发表意见的,如今大部分人也比较谨慎。 因为有一些是皇帝对阁臣票拟意见仍然存疑的事务,谁知道皇帝会不会拿出某某某的密奏作为依据与阁臣商讨? 当面对喷是刚直不阿,密奏里大肆反对就难免让人觉得带着私怨了。 而后被阁臣挟私报复怎么办? 在朔日朝会上,皇帝吩咐:两京官员补选,吏部部推廷推已有结果,阁臣也拟了正选名单。用人事重,公示七日。若以为正选还需斟酌,就以奏本呈来。 大家伙还没见过这一招。 过去都是在部推、廷推时当面争辩,最后提交一份至少两人的大名单给皇帝选而已。 现在居然是先由内阁在大名单里议出正选,然后公示七日,密奏去发表意见,再供皇帝斟酌? 这种既信任阁臣又提防一手的做法,不禁让朝参官们再也坐不住。 这可是事关已经补员完成的吏部之外那么多京官缺额! 今天这一件大事就够他们忙的了,朱常洛散朝后先去了改为一月两次的经筵,午后则召见已经全部到京的新勋臣,即将要出去赴任的臣子。 谢恩、陛辞,朱常洛也全改成了私下。 面前,李成梁、俞咨皋、戚祚国三人在前排,陈璘、麻贵、刘綎、萧如薰、达云五人在后头。 谢恩之后,并无赐座。 “对你们,朕不准备拐弯抹角说话,以防有些人听不明白。” 话说完,刘綎有点尴尬:这两个月在京城等着,上朝时确实经常听不明白。 李成梁抱拳:“末将等恭听陛下训谕!” “好!宁远侯当日出班,就明白朕以后还是要练兵用兵的,不然何必整训京营?”朱常洛严肃地说,“眼下就是朕颁军令。” 于是李成梁又带头先单膝跪下:“末将听令!” “清理冒滥、占役,大司马已会同兵科右给事熊廷弼着手施行。整葺营房,工部左侍郎姚继可已在奉旨拟出计划。”朱常洛一一看过去,“李成梁,你率领刘綎、萧如薰、俞咨皋、戚祚国,还有英国公、马林及其余参将、游击,先去汰选青壮、招募新兵!秋后九月,编营既毕,朕亲临巡阅!” “末将领命!” 几个人一起说完,朱常洛就点了点头:“去吧。往后京营事,君臣直来直往。” 不论李成梁、刘綎、萧如薰他们有什么部将想用,朱常洛都支持。 俞咨皋说原本准备考武举,他还没真正带过兵,都得练。 戚祚国也一样。 现在京营诸将除了英国公张维贤、俞咨皋、戚祚国等人,其余都是大明数战之后脱颖而出的勇将,只要保障的饷银,朱常洛相信还是能激励他们你追我赶的。 殿中又只剩陈璘、麻贵、达云。 “东李西麻,去了辽东,不能堕了威名。”朱常洛又看着麻贵,“宁远侯的旧将,朕会让他约束,听你将令。粮饷,朕也有安排。去辽东,你先做两件事。第一,严肃军纪,害边卒边民的,朕必斩之,哗变的,朕允你剿之!第二,保护边市,不许盘剥商旅,山海关民变、马林便是先例。” “末将领命!” 得了伯爵,去一并名传当时的李成梁老巢,他麻贵如果让人讥笑不配相提并论,那将是何等羞惭? 不得不说皇帝让他去辽东,让麻贵压力不小。 而这两件事一件都不简单,每件都能说明他是不是真能控制住辽东骁将悍卒。 麻贵就离开了,这就要去赴任。 而后就是达云。 朱常洛对他露出笑容:“召你入京,以后便是朕的亲卫大将了。” 达云愣了一下:“亲卫大将?” 朱常洛点了点头:“御马监下,四卫营精简为勇卫营,你任提督。五千精兵,共分五营,你西凉兵一营,播州白杆兵一营,另外还有勋卫一营,再两营从如今四卫营中汰选。” “……陛下要末将从甘肃召西凉兵一千?”达云大吃一惊。 “你和部将家中私兵,便都是朕的私兵。”朱常洛点点头,“去写信送回去吧,成敬,你随后带西凉伯去四卫营。”“……末将领命!” 达云在琢磨着这亲卫大将意味着什么,但皇帝不忌惮他和他部将带家兵入营,那必定是有足够的信心保证他们的忠诚。 当然了,以异族身份受封伯爵,如今更被给予皇帝如此高的信任,达云也没想什么不忠诚。 最后就只剩下老将陈璘。 他虚岁已经快七十。 “平夷伯,你担子最重。” “陛下但有所命,末将无不应从!” “起来,赐座。”朱常洛肃然道,“朕要你去南京,要做的事简单,却必须耗费不少心神与南京诸官周旋。” 当然是让他去提督操江。 而长江水师,如今的情况是方方面面的。 从军纪,到战船,还有南京诸官的掣肘,都需要一个经验足够丰富的人去主持。 之前的襄城伯李承功只能象征性地维系着,让长江水师按照惯性存在下来。 但现在朱常洛的期望不同。 “新增的二十万两金银,而后会专交改制的遮洋总来解运抵京。”朱常洛看着陈璘,“但最后,会定为有十万两仍留南京。孝陵卫三万两,长江水师七万两。每年这个数,操江御史会盯着你是不是让长江水师焕然一新了,他们也会害怕长江水师焕然一新。” “……末将……必竭尽全力。” “懂水战的勇将不多。”朱常洛看着他,“把本领传下去,也极为重要。” “末将明白!”都这么一把年纪了,陈璘又怎么会不懂这意思? 他不知道皇帝将用什么法子,南京那些人会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每年安排十万两银子在南京军务上? 朱常洛又跟他说了一些此前就对魏国公徐弘基做过的安排,与他聊了约三刻钟,才是抵京后谢恩兼陛辞的袁可立、李汝华。 袁可立今年虚岁四十,李汝华比他大七岁。 对文臣,朱常洛的做法又不一样。 “东迁之汗庭,乱战之女真,复国之朝鲜。”朱常洛与他们说完客套话之后就开始说正事,“大明如今虏患,只存于辽东周围了。” “臣入京后,颇闻陛下大封勋爵、整训京营,仍是盼战渴功。”李汝华谨慎地说道,“如今实不宜仓促用兵了。且朝鲜素来忠顺,女真也不敢为祸大明,陛下何以将之与汗庭虏患相提并论?” “有备无患而已。朕已有明旨,休养生息,你们不必过虑。”朱常洛说着,“然辽东京师门户,如今边将跋扈,逃卒众多,商旅屡受盘剥。前有孤山堡匪贼叛逆,后有山海关民变,辽东若继续败坏下去,那么今日忠顺之外藩,便会野心顿起。” 他又看着两人:“听闻你们在老家清丈田土。试问辽东若有失,京师不稳,则何以图国治、安江南?” 两人心头一动,想起戚继光的追封。 袁可立躬身道:“臣明白了。既有君命,自当遵从。” 他可不是什么君命都遵从的,昔年不就是屡屡触怒朱翊钧而被革职? 如今无非看到些蛛丝马迹罢了。不论是皇帝先请他起复,还是后面三阁臣同请,又或者如今朝野间的议论,都表明了皇帝在为一些更大的事情做准备。 辽东如果败坏下去,京师确实可能不稳。 京师不稳,南京和江南则更加重要。 只有足够安稳的九边才会削弱江南的重要性。 朱常洛相信他们的能力,但目前还没和他们之间建立足够的互相信任。 “辽东就拜托了。” 现在他只是用起身一揖,表达他对这两人的重视。 刑玠是整个蓟辽的总督,现在刑玠年纪大了,也早就有退隐之心。 辽东方面,军务、民政实际要李汝华来主持。而纠劾之事,则实际要袁可立来负责。 天子之尊表达着对他们此去赴任的期盼,素有刚直廉名、别有怀抱的两人还是对皇帝这种做派受用的。 毕竟已经表现得远比上一位礼贤下士、胸有韬略。 安排好了京营和辽东的事,朱常洛这才可以安心地聚焦到下面的事。 七日后正式决定两京官员的补选名单后,大明庙堂这才排兵布阵结束! (本章完) 第123章 江南被动?安然高卧 第123章 江南被动?安然高卧 人事任命向来是官场最敏感的内容之一。 何况这一次的范围很大。 承天门外有公示的榜,上面写着一个个的官职、拟任人名。 这里并无人在张望,大家都记在心里。 通政使司的门房只看着对面新设在锦衣卫署门房处的司礼监外书房时时有人去送奏本,相比之下通政使司倒要冷清很多。 而外书房的太监们搬着一叠叠的奏本去紫禁城时,又必定要先穿过右边左军都督府和右军都督府之间的走道来到天街,左右中前四府对面的吏户礼三部及宗人府便都能看见他们往北而去。 更靠近紫禁城的六科廊里,六科言官自然看得更清楚。 位于紫禁城内的司礼监内书房十分忙碌,刘若愚所在的乾清宫御书房里则更加忙碌。 一份份奏本,最终被梳理出一条条信息。 为了满足皇帝对于这种分析、统计的需要,司礼监经厂已经制作了专门的雕版。那种带线条的大纸,越印越多,而后装订成册。 西暖阁西边的一个小门进去,便是乾清宫里存放这些册子的架格库。 到了朱常洛面前,他看着满案桌的资料,而后拿出朱笔圈了一些人名。 沈鲤、朱庚、叶向高、李三才、郭正域、李廷机、方从哲、顾天埈…… 他的嘴角露出微笑:公示只有七天,南京诸官得知这个结果之后,又将有什么反应? 路途遥远,他们不在中枢,就无法及时发表自己的意见,那么后面自然得更加抱团。 于是朱常洛又拿着朱笔对田义说道:“把两京官员补选改任的那份内阁题本拿来。” 片刻之后,两个字写到了上面:照准。 时间还只公示的第一天,但皇帝已经准了,只是暂时不发出去。 这一次,本就只是让他们在朝堂搅的,搅得派系越分明越好。 内阁那边,沈一贯和申时行看着王锡爵:“这下,免不了要跋扈一二了。元驭兄,仗义执言还要赖兄出面。” 王锡爵不以为意:“大不了,明年京察。” “免不了啊。” 申时行叹着气。 对这一次补选改任不满意的,这次自然不会阻拦明年的京察了。 内阁面对群臣不满,主动提出明年京察,更有进一步让新增加的阁权稳固的意思。 京察就是战场,就是清革对方党羽、纷纷劾奏的时刻。 那么这一年里,就是搜罗对方错漏处、污点和证据的时间。 在朝官员由于这突然的“任前公示”已经纷纷躁动,还没资格在朝的应试举子们也心神难宁。 会试三场,正月初九、十二、十五。 到了将近黄昏时,贡院的大门再次打开。 魏云中、程启南、孟希孔三人再聚首,长吁一口气。 “如何?”魏云中问道。 “岂能说如何?”程启南回望了一下呆了这么多天的贡院,“待二十八放榜吧。” 裁决他们命运的,是会试的主考、同考们。 如今,会试主考两人,一般是阁臣一个加翰林院学士一个的组合,又或者两个六部侍郎的组合。 这次的会试主考,是沈一贯和翰林院编修顾天埈。顾天埈此前并无太大名气,但他族中的出过大有名气的一人:嘉靖年间做过内阁首辅的顾鼎臣。 他是顾鼎臣的族孙。 主考之外,还有若干同考,他们是阅卷的。 这阅卷官是苦差,但也不见得起不到作用。毕竟若是认出了笔迹或者其中暗示,便可做些手脚。 同考都是由礼部推选的,目前的规则是只从翰林院官和京官中当年登第靠前的人之中选,排除在国子监等地方任官的“教官”。 这个夜里他们还不用出场,因为所有的考卷都要糊名誊录、对读无误后交到收掌所,而后才交给同考们批阅。 但他们要先到贡院那边,准备明天开始封闭阅卷。 这个夜里,宫正司六尚局的院子里,也确定了第一轮的淘汰结果。 山西十美里,顿时已经只剩下四人。 这个结果让其他人心里多少安定了一些:虽然此前好像既能加塞、又在太后太妃召见时站立前方,但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京城里举子们翘首以盼,范元柱在淮安刚以来此闯荡的商人身份逐一拜会到孟川飞宅中,而南京一些要员们专门构筑的私信往来通道则全速运转着。 承天门外那张公示的榜文太过重要,应对是来不及了,但消息要第一时间传到南京。 兵部尚书府上今晚设宴,新任的辽东抚按和总兵官都出席。 这显得坏了规矩,但大司马好像并不惧皇帝知晓,也不惧随后有言官弹劾。 扬州府的运河段,江西、湖广的漕船都已经到了,在此排队准备过淮河。 李三才在驿馆里,所享招待在驿馆账目上丝毫没有逾越规矩,但他带在身边的师爷还是不知从哪为他变出了一桌酒菜。 “江南漕船还没过长江?” “消息是这样的。” 李三才品酒吃菜:“你辛苦一下,持我名帖去扬州钞关,让他们吩咐下去。其余民船尽数暂缓,多安排些纤夫拉漕船过闸,让漕船先行。漕粮为重,前面还有数关,不必在此处严查。让他们误了过淮时间,不是公忠体国之举。” “是。” 长江在夜色中流淌,南面的南京城里,南京户部尚书张益再看了一遍自己写的题本。 关于二十万两新增的金银是要给皇帝的,当然要运去北京。 但漕河运力就在那,四百万石漕粮还要不要运?二十余万石白粮还要不要运? 若要兼顾,解决之道便是让相对富庶一点的江南府州错开漕粮起运时间,将田赋折银以民运方式运去,再让负责他们田赋征收的南京户部来打理好。 毕竟漕军每年运完漕粮之后,是必须进行一年一度的漕船维护、保证来年漕粮运输的。 北京户部直接分派新增由单到各府州,有没有考虑到漕河运力的艰难? 虽然二十万两银子也要不了多少船来装,但如今所派府州分布诸省,让各漕总怎么安排? 运银相对轻松,若分配不均,漕军闹起来又如何? “明日一早呈上去。” 张益看完了,觉得没有问题。 这样的解决方案,朝中不论是三个阁臣还是其他朝参官,大多会赞同吧。 他们在北京城里争权,而为他们在暗中夺利的,是南京诸位。 这件事办不到,同乡士绅会怎么看他们? 操江都御史耿定力的家中,他在院里幽幽望了望东南面的方向,而后就先进房安然睡下。 若有事,门房自会喊醒管家,管家也自会喊醒自己。 这南京本就应该是安然高卧之所在。 (本章完) 第124章 漕粮为筹,问君忧否 第124章 漕粮为筹,问君忧否 运河上从来都称不上安全,漕船同样有人敢抢。 【沿漕河,盗贼横甚,漕军为有杀掠者。】 嘉靖三十二年,有盗贼李自名等在济宁等地,“剽卤漕粮船只,杀伤运军”。 万历十六年,有盗贼在石佛闸劫掠粮船,“戊戍,至石佛,盗劫运舟,杀一人,伤一人”。 常州和镇江之间的运河是长江以南这段从杭州开始的江南运河的最北一段,这里匪寇倒是极少,也只有前几十年倭寇横行的时候才人心惶惶。 夜渐深,现在靠近镇江的河段中央,船队停泊。 苏松常嘉湖五府的白粮已经快到扬州,但这五府剩下应起运的那些漕粮还没出长江南面的运河段。 漕粮事重,虽然现在赶时间,但昼行夜停是铁律。 盗贼大多趁夜作案,况且夜里视线不佳,运兵困倦,万一后船撞前船,那就有漂没之危了。 夜里停泊也有讲究,若无法赶到人员众多、防卫森严的港口,那就在宽阔的河中央下锚,这样至少能防一防岸上突袭的大伙匪贼。 如今运粮时节,运河沿岸也有巡防兵丁。 按理来说,漕军漕军,总是军队,但实则漕船兵卒没有多少兵器。 正德年间刘六刘七闹得厉害,倒是一度配发更多武器,每船给盔甲十副、弓箭五副、枪刀五件、铁铳五把。 后来渐渐又废了,至少只有武职将官有武器。 现在这些从苏松常嘉湖好不容易领兑完漕粮行驶至此的漕船队,也只能安排了一些机动的小船在前后两翼停靠着,守夜示警。 静寂之中,靠北的那一侧忽然响起密集的铜锣示警。 “有倭匪!倭匪又来了!” 前头很快就有火光出现,油火罐被抛到北面的守夜小船上,很快熊熊燃烧。 而火光之中,两艘江南人熟悉的倭寇板屋船扑面而来。 这种船两侧设有排桨,船上是一层规整的船舱,划桨的水手就位于舱底。 舱顶平整,树起一面一风帆之外,便只有一个瞭望亭。空余地方,尽可站人接舷跳帮。 现在排桨齐刷刷地拨动着水面,许多模样看起来便是倭国浪人的矮个子一边挥舞着长刀和弓箭,一边叫喊着。 他们叫喊着的也是倭语,此刻于夜色中突然来袭,刚刚被惊醒的运兵顿时慌乱。 正如田乐对朱常洛说的一样,漕军之中,绝大部分都是雇来的船夫水手甚至拉来的军户壮丁。 遇到这样的阵仗,他们经常就是待宰羔羊。 正规的漕军官兵虽然有职责在身,也有兵器,但由于漕军缺额实在多,基本都分散在了各船。 本身就是平民的那些跳河逃窜或者乱做一团,官船武职则面无人色,必须抵抗。 怎么会又有倭寇? 漕船毕竟多,聚在这里的武职漕官也不算少。 但没多大用,慌忙起来指挥的只能舍弃了前面五条粮船,这才让那些小舟载来后面船有兵器的武职漕官在此形成一道脆弱的防线。 而前面那些倭寇似乎不再有太大的胃口,射来一阵火箭之后,两艘板屋船一前一后在放肆的笑声里簇拥着扬起了那五船的风帆扬长而去。 像是带来的水手特别多,而且都能熟练操作漕船。 龙江左卫的指挥脸色苍白,只能说道:“传……传讯南京……倭寇现身……劫漕粮……请派水师……” 大明的内河上,只有一个长江水师是真正有战舰、有战兵的水军。“水师有用的话,怎会让倭寇进了长江到了漕河!巡河的兵丁呢?”不敢战却敢怒,但他们现在只能无能狂怒,“到底谁要置我们于死地!” 他们不免想了起来:现在的提督操江去了北京,能调度他们的,只有操江都御史。 …… 操江都御史当然不能、不该指挥长江水师。 他可以练兵、过问日常事务,但不能直接调动水师去做什么。 但现在他可以过问了,因为御史纠劾。 “襄城伯虽在京,但去前岂无吩咐?” “匪情”传到南京后,耿定力“连夜”出发,赶到了分管南京至长江口段江防的沿江水军营。 “耿大人……”这一营的把总面露难色,“如今何等时节?卑职麾下过年都在船上,如今都散了出去。按说各处巡江,绝不会漏看倭寇板屋船这样显眼的船只……会不会是漕军自己做的戏?” 此刻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种可能。 “不管如何,既有倭情,岂能坐视不理?”耿定力倒也没有完全否认他的猜想,“漕粮为重!无论如何,你要调几条战船去护航!” “还得巡稽私盐,这……” “你便不能亲去?”耿定力怒气勃发,“这最后一批还没过江的漕船,无论如何也不能因江防而迟滞!问罪下来,你担得起?随我一起去!” 见耿定力要亲自过去,他还能怎么办? 自从嘉靖年间驱逐倭寇,胡宗宪、谭纶、戚继光在东南屡屡大捷之后,倭患已经是少之又少。 他实在十分怀疑是漕军自己谎报的倭情,说不定便把几船粮运到哪里去了。 这罪责确实不能分到水师头上! 这边的倭情自然要不断往北去报,而长长的漕河上,此时已经状况百出。 不知是不是因为漕军总兵官去京城朝贺久久不归的缘故,总之今年的漕船在淮安那边聚集颇多。 过了淮河之后,沿岸防护比较好的一些停泊港湾就不够用了,总有一些卫夜间只能停泊在不算安全的河段。 为此你追我赶抢时间,然后磕碰的有、太靠边了搁浅的有。 自然也有知道“粥多”的匪贼闻讯赶来。 二月十八开始,急报密集地递入京。 起初,阁臣们认为是正常的。 每年运粮,漕河上偶遇匪患、偶遇疾风骤雨磕碰或者搁浅坏了漕船,这种事情并非完全没有。 千里运粮,岂无耗损? 况且大家也心知肚明,说不定便是军丁自盗:“旗丁有水次之苦,有过淮之苦,有抵通之苦”,“江南军士多因漕运破家。” 漕军军丁、粮船水手、沿岸纤夫……都可能偷抢粮船。 而且也不是没有专门的山贼水匪。 但后来,今年遇到状况的漕船未免多了一些。 直至正月二十一,江南运河内出现了劫粮倭寇的急报传来,申时行和王锡爵也不能说正常了。 朱常洛把耿定力的题本拿在手中晃着,语气冰寒无比。 “请罪?谁的罪?是他李三才当机立断不能误了漕运的罪,是他耿定力守规矩、没有越权指挥江防的罪?还是朕留了新建伯那么久、把襄城伯至今还留在京城的罪?” (本章完) 第125章 九族命硬,亲兵称量 第125章 九族命硬,亲兵称量 后面那一条内容,正是耿定力题本中内涵的意思。 “陛下息怒……” “往年哪怕有缺员,哪怕领军勋臣其实一直没做主,都没这么多岔子。”朱常洛目露寒光,“江南好硬的底气呐!” 申时行和王锡爵跪在地上心里很不痛快。 李三才和耿定力同样也告了他们两人一状,说苏松嘉常湖这白粮五府的粮长大户百计拖延,才让领兑漕军直至二月十五还不能过长江。 他倒是帮那“遭劫”漕军说了说话:领兑那么长时间,都是前往各粮长私仓而非水次官仓。运军疲惫,这才被倭贼夜袭得逞。 五船粮遭劫外,又被倭寇火箭烧毁两船,死伤过百。 沈一贯此刻倒不用面对这一切,他还在作为会试主考主持阅卷。 “陛下……”申时行无奈地说道,“如今漕河上下报上共损了漕粮四万余石事小,新增金银由单及两京官员正选才是大事……” “四万余石事小吗?江南运河进了倭寇,事还小吗?” 朱常洛还不知道那些倭寇本领不小,竟能熟练操弄大明漕船,于夜间也行进自如呢。 “陛下!息怒……” 申时行看着他:你是皇帝,哪些方面的问题更重要你不清楚吗? 朱常洛的眼神却更森寒了:“朕知道新增金银由单和两京官员正选才是大事,但这不是江南做得如此明显让朕掂量什么才是大事的理由!他们警告你们二人,朕也不答应!” 申时行苦笑着:“若龙江左卫等无罪,则是苏州府管粮官和粮长有罪、操江官兵有罪;若龙江左卫等无罪,仍有漕军携带土货逾制乃至蓄意漂没私吞漕粮罪证出来;若操江官兵、漕军有罪,则新建伯、襄城伯等皆应受罚;若治总督漕运、操江都御史等人罪,何以服众?” 他颤巍巍地磕了磕头:“陛下,漕粮为重啊!” “漕粮自然为重。”朱常洛冷然道,“说得没错,谁没有罪?谁不知道这条漕河上下,漕运、盐法、钞关,处处都不可深究?但朕偏要深究!和朝廷斗法,那就看他们是不是胆敢继续做下去。” 申时行不禁提醒了一句:“陛下!万不可轻动……” 王锡爵开口道:“就查这劫粮倭寇一案便好了。陛下,这案子交给臣!” 申时行看向了他。 “王阁老能查出来?”朱常洛也确认着他的诚意。 王锡爵说道:“金银由单安排,先说由北京安排到府州,本就是个幌子,从了南京户部便是。有此结果,便是朝廷不愿深究,以和为贵。臣再自遣家仆,自太仓探得是谁假扮倭寇。” 这是三个人都没有明说的话。 当然不能排除仍有倭寇潜入的可能,但劫什么不好、非要劫粮? 他们两人都出自苏州府,领兑这白粮五府的漕粮,哪里还有闲工夫采购贵重货物一同北运? 现在王锡爵直接说他可以让老家的人从私底下入手,明说是人假扮的倭寇。 哪些人家有实力整出两艘像模像样的板屋船和一些懂得说倭语的“倭寇”来? 看王锡爵肯站出来,肯自绝于乡里,朱常洛看着他:“船应当早就烧毁没于某处了,不会留下证据。” “言官劾奏,如今也只是要人证便可。”王锡爵作了作揖,“两京诸官正选却需改动一人了,请以应天巡按牛应元补左佥都御史,而后另择员补任。” 申时行听他这么说,心头倒是一动。 “陛下,臣以为可。二十万两金银由单既予南京分派,又升牛应元为北京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于此次京官补选名单,那便是陛下不以雷霆之怒相应。牛应元师从魏学曾,素有贤名……” 说罢介绍着牛应元。 万历十一年的进士,那是真正跟着主持了宁夏之役、时任三边总督魏学曾学习的学生,据说“立侍终日,毫无倦容”。 登科后是从知县做起的,在河南光山县为了让百姓免除年年都要上贡葛麻的负担,专门招募工匠织造、缴纳,也是肯为百姓做点实事的人。 巡按应天之后,主要做的事便是对抗税监,专门抓税监的爪牙,在南京官场的风评不错。 这样一个人做官快二十年了,虽然已经进了科道言官快车道,但仍旧还没有升到能穿朱袍,这次也确实可以动一动。 “不知内阁所拟正选公示后,有无朝臣言及牛应元?”申时行又问了一句。朱常洛当场摇了摇头:“没有。” 申时行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已经全部都看过了,还是现在要对他们表示一下他真的会看那么多密奏。 “既如此……明日便是公示期满,便由元驭密揭举荐吧。”申时行看了看王锡爵,“如今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正选,是首辅拟荐。我二人此前居乡,也听闻过牛应元,认为他更合适。” 王锡爵点了点头:这自然是现在才认为更合适。 “不。”朱常洛却说道,“既然没人提到他,便说明他在官场并不受欢喜。应天巡抚陈维芝不是有辞表来吗?准了,着牛应元升左佥都御史巡抚应天!此平虏伯所荐,朕之殊恩。” 申时行不由得把眼睛睁大了一点:“……平虏伯?” 萧如薰曾受魏学曾节制、于宁夏之役立功,他如今想帮一帮魏学曾的学生当然没问题。 但萧如薰这个勋臣居然能够举荐文臣,而且成功,皇帝要释放的信号可不好。 “朕初登大宝,正是广施恩泽、拔擢新臣之时!”朱常洛冷笑着,“平虏伯荐举,朕准了牛应元之任,就是让江南诸官再掂量掂量。要么就胆子更大一点,看看自个九族的命硬不硬!要么就都闹起来,看看朕惧不惧江南不稳!做这些小把戏向朕耀武扬威,好大的狗胆!” 申时行说不出话来,只是一脸愁容。 王锡爵实在不该将假扮倭寇这种事点破的,这样君臣面前就没法回避“只是意外”那种可能了。 “另着王德完巡按应天,朕再予钦命彻查倭寇劫粮一案,明火执仗!其后地方补任,朕还要授职一批新科悉数填满南京六部主事!陈璘已经在路上,谁想闹,尽管闹!”朱常洛看着王锡爵,“何须王阁老委屈暗查?” “陛下……稳!漕粮要稳、江南要稳啊!” “乱不了!”朱常洛坚持,“闹得越大,朕越有理由整顿漕河,到时候谁还能说句不该?阁老是怕今年漕粮就出问题吗?放心,朕早有安排,断不会让京城粮价飞涨!” 而后又看向田义:“遣人急递往播州,诏令马千乘、秦良玉,白杆兵可即日开拔,经湖广到长江后顺江而下,到南京走一圈从运河北上!所需行粮,随后吩咐锦衣卫遣人带足银两,沿途买用!” 申时行越来越觉得离谱:“陛下,真在南京大动刀兵,明年后年都后患无穷,只查倭寇劫粮一案已经够震慑人心了。” 陈璘去了也不见得立刻就能使动水师,人生地不熟的白杆兵又算不得大军,真能在南京大开杀戒? “朕没说要大动刀兵,只在南京走上一遭。”朱常洛缓缓说道,“江南诸官也该知道朕的做派了。朕倒要看看,除了嗓门大、笔法好,到底有多少人骨头也一样硬!看到这白杆兵和女将,有多少人敢再以常理来揣测朕?今年白杆兵能北上,明年就能南下!” 申时行见他已经说到这里了,只能看着王锡爵无奈苦笑。 王锡爵不知道皇帝有什么安排,可他倒是觉得挺带劲的。 “恩威并施,此上策。”王锡爵作了一揖,“臣谢陛下回护之恩,诸措并举,臣还是要修书回太仓。” 说罢看着申时行:“苏松常嘉湖五府,其他地方不论,苏州府兑运事,你我还是都劝劝吧,明年莫要私兑了。” “正该如此。” 大明已经有了太多任皇帝,只要金银和漕粮、土贡能够入京就不问其他。 江南自让他们逍遥。 在南京的那些人虽然大抵也都知道京城动静,却无法像申时行他们一样知道皇帝真正的脾性和抱负。 那句“断不会让京城粮价飞涨”恐怕才是皇帝震怒的原因。 他们为了争些东西,明明过去就上门做主的佥派运军非要借口王承勋不在就拖延,还偏偏搞出这么多匪寇、漂没、碰毁。 皇帝和京城文武自然是不会缺这一时之粮的,但漕河上下出了这么大的事,后面京城粮价可就难说了。 那样的话普通百姓怎么办? 皇帝可是亲口对他们说过“江山之本在民”的。 领了命的田义立刻就行动了,而王德完随后就被宣召去养心殿。 王之桢接到命令之后又点了骆思恭。 “卫内寄俸名册是你理出来的,接下来整肃,我来做这个坏人。”他看着骆思恭,“我这就去奏请陛下,转调你至北镇抚司。现在第一桩公干,要先去武昌府接应陛下亲兵,再与他们转道南京自运河回来!” 骆思恭心头一凛:“卑职谢指挥提拔!卑职必不负重任!” (本章完) 第126章 南官北官,各有意见 第126章 南官北官,各有意见 二月二十二的朝会上公布了最终的两京官员补任名单。 “卿等奏本,朕已悉数览阅。斟酌再三,裁定如此。既已任命,此后便不必再因前情劾奏谁不堪重用,只看履行之后功绩。” 朝参官们还在因为之前公布的正式名单而心神不宁,并且不由得看了看今天在这里的两个阁臣,另外也有人看了看田乐。 与之前公示名单相比,其中只有四个变动:应天巡抚允辞、由应天巡按牛应元补左佥都御史升任,应天巡按则由工科都给事王德完升任,工科都给事中由甘肃固原州知州龚应祥升任。 这份名单至少透露出四个信息。 首先是阁臣所选之人基本上被皇帝认可了。是真的认可,以彰显阁臣权威,还是迫不得已? 其次,萧大亨这样的有心人知道这份名单的变动核心就是那个牛应元。缺的左佥都御史,本是沈一贯荐选之人。如今沈一贯在主持会试阅卷,而申时行、王锡爵留阁理事。 再次,其他所有人也知道这份名单有变化就是因为牛应元由巡按直升巡抚,这才导致应天巡按又缺员,于是干脆让还没在京城呆满一年王德完去。工科都给事又空了出来,这才又有一个地方官喜升科道言官,而且是直升都给事。 最后……龚应祥只是个举人出身啊!他怎么就能直接升任工科都给事? 就因为大小松山之役叙功疏里提了他“功在挽输版筑”? “今日要卿等以奏本各抒己见的,是南京户部题本。”朱常洛看了看申时行和王锡爵,“新增金银的安排,南京户部有另外的考虑。阁臣先以为此前所拟方略可,如今又以为南京户部所题方略可,朕还要兼听群臣之见。卿等先听一听两份方略,而后可具奏本呈来,详述己见。” 乾清门外,两份方略被缓缓地念着。 一份是此前以内阁和北京户部为主拟出的,自然是由北京户部直接确定各府州由单数量。 南京户部的方案里则指出了漕河运力的问题和兑运安排的问题,提出了以民运进行这新增金银的解运,还要错开漕粮转运高峰…… 张益的题本内容被一字一句念出来,许多人都想到了最近频繁传入京城的漕粮事故。 许多人都低下了头,知道申时行和王锡爵为什么改变主意。 而皇帝明显有些不满。 但任前公示后,大家纷纷密奏各抒己见,也没见能怎么影响最终名单。现在又去谈论这件事吗? 何况许多人觉得南京户部的考虑属实“周到”。 皇帝的意思是传达了下来,但没什么动静。 第二天朝会上皇帝又问:“昨日所说新增金银由单事宜,朕只收到三份奏本,卿等皆以为南京户部方略更妥当?” 语气中似乎都带了些鼓励,却没什么人回话。 朝会上不让当面议事,发表看法的奏本又起不到什么作用,那有什么好说的? 朝参官们的沉默似乎传递着这样的态度。 第三天,皇帝又说:“兵部尚书田乐奏请新增金银由单可择闲用之遮洋总经海路转运,朕觉得这倒是个办法,卿等以为如何,可具本奏呈。” 这一下子,朝会之后可就炸了锅。 通过三天对同一件事的连续说话,皇帝想要支持北京户部的心思足够明显。 举荐龚应祥这个举人来做工科都给事的应该也是田乐吧?皇帝这是第一次明确点明谁通过密奏说了什么事。 这一天的司礼监外书房终于又开始热闹起来,北京诸部衙里也热闹起来。 朝会上不让商议,私底下可以争辩啊。 争辩的双方,渐渐变成“北官”和“南官”。 田乐是河间府人,他当然是北官。申时行和王锡爵嘛,他们可都是苏州府人,沈一贯也是浙人。 朝堂上,北官一直是弱势群体。 因为南宋的存在,因为蒙元在北方的统治,文教昌盛之地早就转移到南方。大明初年,科举还不得不分设南北二榜来取士,以免朝堂尽是南人。 遮洋总被田乐提了出来,北官顿时找到了抓手。 而南官里面也不是没有“叛徒”,毕竟北京户部的官员是希望自己手上多一份权力的。 还有一些正直的人,也隐晦地认为南京户部有“挟漕自重”之嫌。 第四天的朝会上,群臣目瞪口呆地看着内臣把一面屏风抬到了乾清门的台阶上。 “卿等昨日所呈奏本,朕已尽择正反两方依据。”朱常洛指了指那面屏风,“朕也验证了一些不好的担忧。认为大司马之请可的,逾九成出身黄河以北;认为大司马之请不可的,则近八成是出身长江以南。” 大家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胡说的,毕竟他们不能确定到底有多少上呈了奏本、说了什么。 但大家又都心知肚明,私下里的议论大抵是如此的。 皇帝用这种办法把大家的一些阴暗心思点出来,一时之间很多江南出身官员又希望申时行和王锡爵出面说点什么了。 申时行也出来了,诚恳地说道:“陛下,漕河水缓、穿府过省,尚且多有耗损。海风难测、浪大水深,遮洋总则久未远航。群臣岂是因出身而便议?陛下明察。” 似乎只是为了掩饰这南北官员意见不同的内情。 “金银是解内帑的。若是如数交给遮洋总便可,漂没耗损朕都接受呢?” 皇帝说出这句话,群臣只见申时行神情骤变。 大家都安安静静的,皇帝似乎是在竭尽全力地反对南京户部提出的方案。 这些事,不是皇帝强令就行的。强令下去,这件事也许不会出问题,但其他事就可能出问题,反正总有皇帝烦恼的。 若皇帝总能一言九鼎、天下官绅都乖乖的,历朝历代又岂会有那么多事? “陛下!”田乐这个时候又站出来说话,“南京呈请民运,毕竟还是劳民千里运银。臣再奏请一法,遮洋总既已形同虚设,朝廷则仍需给养,莫若就此改制为商。” “改制为商?”皇帝似乎精神一振,连忙说道,“大司马详述方略。” “既有海船、熟工,首先便可招卖,择大商买扑京营。其次遮洋总运丁也是从江南诸卫之中佥补,江南诸卫既要负担运丁佥补,又有当地守御兵卒佥补,负担实重,改制后便可少一样负担。再次商行货通往来,这新增金银是绝无亏负的,自可于北京先呈二十万两至内帑,于江南则可定下应有之耗银,倒不必直接千里运银……” 他一连说着很多理由,但不少人已经变了神色。 遮洋总可以改,其余漕军十二总以后会不会也要改? 但是,这又不能不说是一个折中的意见,因为以买扑方式竞买这遮洋总如今的资产,还是江南富商大户更有实力。 当然了,隐患也极多。遮洋总还是负担着往辽东输运粮草物资任务的,虽然数量所占规模已经比不过山海关那边的陆商。 但漕河上正准备通过严厉钞关条例来开源,说不定真有越来越多的人从太仓港沿海北上避避税。 风险虽然大些,但总要试试看才行吧? 思路被打开,皇帝似乎也没准备一下子就接受。 “大司马所奏,卿等有什么想法的,照旧具本奏呈!” 群臣只看见申时行深深地皱起了眉,满脸忧虑。 (本章完) 第127章 清流赴浊,瓜田李下 第127章 清流赴浊,瓜田李下 这一天明显出现了一个不同:朝会上不是不能奏事,只不过要拿出解决办法,而且不会当场争论决定。 这一天,沈一贯也终于结束了阅卷工作。 明天只是礼部主持拆卷、录取、呈报、誊榜。 于是这天各种各样的走动明显变得更多了,毕竟很显然明天朝会上还会有进展。 新增二十万两金银的由单到底怎么分配、怎么解运?遮洋总改制为商能不能行,又会对运河上七大钞关的税银、商银开源之策有什么影响? 这些已经与王德完无关,他已经准备启程了。 此去不坐船,因为运河上正在运漕粮。 就从陆路往南,慢慢的。 王德完是四川广安人,万历十四年登科授翰林院庶吉士后没多久,他就担任了兵科给事中,而后也做过户科都给事中、工科都给事中。 他不是在地方上做过地方官而后进入言官序列的,足见朝廷用人并非悉数遵循常理。 马车之中,他回想着被皇帝召见时的情形。 皇帝说:你任兵科给事时,建言“诸边岁糜饷数百万,而士气日衰,戎备日废者,以三蠹未除,二策未审也。何为三蠹?一曰欺,边吏罔上也。二曰徇,市赏增额也。三曰虚,边防鲜实也。何谓二策?有目前之策,有经久之策。谨守誓盟,苟免搏噬,此计在目前。大修战具,令贼不敢窥边,则百年可保无事,此计在经久。” 皇帝说:你任户科都给事时,建言“耗蠹之弊,外易剔而内难除。宜严劾内府诸库,汰其不急。又加意屯田、盐法,外开其源,而内节其流,庶几国用可足。” 皇帝说:你起用工科都给事后,又谏言理财之常慎者八、用人之常慎者七。 “卿有抱负,能谋划,敢直言,声名满天下。卿历任皆清流言官,革居在家虽知民情却不曾以官身理事。朕将来若能重用卿,却还差着一步。” 差的这一步,就是真的深入到地方去,以应天巡按之职,第一件事便是彻查倭寇劫漕之案。 为此他怀中还有一道圣旨。 但王德完又知道,最好不用出这道圣旨。如果用了,只能说明他确实长于言谈、拙于实务。 “广安公,愿你此去诸事顺遂!” 谢廷赞来城外送他了,表情很严肃:“前程凶险,兄三思而后行!若有不解之处,一定不吝来信,弟毕竟熟知江南情事。” 他出身江西金溪,虽然不在核心的那些文教大府,却毕竟也是在江南长大、在江南考举的。 这几天朝中对于牛应元、王德完的任命已经讨论了很多,谢廷赞不免有些为他担忧。 王德完笑着作揖:“那就先行谢过了。此去但有坦荡胸襟,何惧魑魅魍魉?为兄去也!” 说罢就潇洒走向不远处的马车。 谢廷赞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仅有坦荡胸襟只怕不够啊。 在那里,更需要的是手段。 …… 京城里,沈一贯这才知道二月十五会试最后一场结束之后发生了这么多事。 他是首辅,虽然按规矩阅卷期间不该有任何其余大臣与他交流,但他也没料到真的毫无消息透给他。 所谓规矩,不也只是规矩? 与贡士录取无关的话,又何必拘泥? “南京这是要做什么?”沈一贯拍着桌子,“如此迫不及待咄咄逼人?” 萧大亨不知道他是因为任用名单的更改而不满,还是因为南京的做法而不满。 “我今天来私谒元辅,也是等不得了。”萧大亨说着,“此前商议由单所派府州时,我势单力孤,最终就不能悉数按元辅所提议定下来。这回元辅主考,几日间又陡生变故。元辅,这是个机会!” 因为沈一贯此前逃避,萧大亨其实已经有自作主张的决心。 奈何皇帝翻云覆雨,忽然又将阁臣的权威提到那么高。这番话也算是他为自己之前的行为做了一下辩解。 如今江南挟漕自重,申时行和王锡爵拟从南京之意,皇帝又要从田乐等人这里找到足够的支撑。 这是皇帝对申时行和王锡爵有不满的关键时刻,萧大亨又要靠回来,希望沈一贯借此再树首辅权威。 既然不准备走了,总要有所作为。 沈一贯听了他的话,凝眉思索一阵之后道:“你的意思是,赞同大司马奏议?” “如今元辅意见举足轻重!”萧大亨点着头,“陛下委阁臣径直收取题本拟票之权,本意自是盼元辅等人忠君担当,一扫诸弊。如今申阁老又复往日畏难调和,就连王太仓也收敛了脾气,陛下自是大失所望的。南京那些人在那繁华之地呆太久了,如今朝廷财计艰难,他们也确实做得太过!” 他盼望着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出场的沈一贯出来一锤定音,继续说着自己的想法:“若以遮洋总改制为商,要竟买的话,江南总归更有把握。如此一来南京所题漕运之难、错时解运就不成理由,实利还是在江南。” 沈一贯摇了摇头:“不见得。重中之重岂是区区解运耗银之利?由单所派何处,才是关键。南京,要的是这些权力。湖广、江西、浙江三省及南直隶诸府州田赋尽由南京户部代征,事涉北京户部直征部分田赋,他们如何能不争?” “若是诸利都要,那才是真正触了陛下忌讳!”萧大亨凝重地说道,“听说,应天巡按牛应元得以升任巡抚,是平虏伯之荐举。” 沈一贯愣了一下:“平虏伯?这从何得知?” “申府传出来的。”萧大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元辅此前有退意,自然有人投靠了过去。如今嘛,倒可两面通传。陛下朝会上连日只为驳了申王二人之票拟,苏党如何能不忧虑?” “……苏党。” 沈一贯古怪地说着这个名字。 短短时日,因为阁权提高、密奏的大范围启用和他沈一贯的暂离朝堂,又多了个苏党吗? 倒是顺利…… “苏松常嘉湖五府出身官员外,也有其他人。”萧大亨说道,“牛应元竟因勋臣举荐而得任,还是准了陈维芝的辞表让他升任。陛下遣王德完巡按应天之后,又听田希智举荐用了个举人直升工科都给事!元辅,陛下心意如此明显,此乃担当大任、再得圣眷之大好良机!” 沈一贯却说道:“申王二公之虑,也是公忠体国。江南虽是猖狂了些,却也毕竟有所凭恃啊。若阿附圣意,此后便是朝野不知多少人弹劾你我。这些关节,你也想好了?” 萧大亨冷哼一声:“我毕竟掌着天下刑名!若以这些事来攻讦,且看谁能幸免。圣眷既在,何惧宵小?元辅,眼下即可得圣眷,此事若成,户、刑、兵三部皆以元辅为重。而后地方官补任,新科授职,元辅若能妥善处置,则吏部亦能走近一些。礼部乃陛下亲擢,有元辅助陛下掌稳超纲,苏党不足为惧矣!” 沈一贯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说得像模像样,但这不过是沈一贯和申王两人那天被皇帝召见之后的默契罢了。 此前浙党势头更大,朝中党羽更多。 他沈一贯去主考会试,既能收获一批门生,又能为后面皇帝最想要他们担当的那件事埋个伏笔。 离开朝堂十来天,申王二人自会发挥。 因为金银由单的事,江南必定要出招的。 皇帝稍微逼一逼,江南许多朝参官自然会向出身苏州的两人靠拢。 他们两人实在有避不开的身份和乡里。 现在萧大亨却在这里分析得有模有样,沈一贯脑中转着这些念头,嘴里却叹道:“虽是诸主考同考共阅考卷,然排定座次后,众人一时兴起要看看会元为谁。糊名一开,你倒是何人?” 萧大亨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莫非竟是王太仓之子?” 沈一贯笑了起来,却是苦笑:“这倒真像是陷王太仓于不义了。” 萧大亨却大笑起来:“王太仓居阁,食前言而让其子应试,这多同考阅卷。生有麒麟子,朝野这瓜田李下的议论,王太仓却只能自作自受了。元辅何必顾忌这等小事?” 会试放榜之后,南官北官、浙党苏党在这件事里的明争暗斗又必定会加上一味新的佐料。 第二天朝会上,礼部尚书朱国祚先呈报了刚刚全部拆开糊名之后确认的贡士名单及排名。 听到泰昌元年会试会元名叫王衡,朝参官们的眼神不由得玩味起来,齐齐看向王锡爵。 (本章完) 第128章 各退一步,水到渠成 第128章 各退一步,水到渠成 “恭喜王阁老,令郎高中会元,可喜可贺。”是皇帝先点破这一点,而后吩咐道,“准誊黄榜,明日张告。” “陛下!”王锡爵在众人目光中出班,“万历十六年犬子中南直隶解元,臣在内阁。其时便有偌大争议,闹得太上皇帝降旨令众臣一同覆阅考卷。虽蒙众覆试同僚谬赞犬子名副其实,然此后臣亦有誓:但仍居朝,不令犬子应试,以免天下有瓜田李下之嫌。” 介绍完前情,他跪了下来磕了个头,声音哽咽起来:“犬子年近不惑,避试已有三科。今科会试,犬子已潜心苦读多年,只盼偿了夙愿。老臣七十有二,本已闲居故里,彼时自是勉励之。蒙陛下之恩,又召臣还朝。上有君父厚望,臣安能推辞?下有犬子仰祈,老臣忍再阻之?” “然骤授会元,天下又将议论纷纷。老臣声名事小,犬子何辜?陛下怜臣之难,乞黜其会元,降于榜末。犬子得以报效君恩一展所学足矣,臣乞陛下恩准!” 王锡爵说得情深意切,但说穿了不就是既要又要吗?啥叫召你还朝就不能推辞? 大家不免看了看重归朝堂的沈一贯,这会不会是他故意的呢? 只听皇帝说道:“举亲不避嫌,阁老胜了心魔,可贺之事。举贤不避亲,令郎昔年便名副其实,想来如今潜学十二年后亦如是。如此才俊若为门第所掩,岂非新朝憾事?阁老勿忧,些许小人之心臆测言语,朕自不理会,群臣亦不得以此攻讦。” 看似是对王锡爵的安抚,但王锡爵仍想恳请,皇帝却坚持己见。 群臣是被下了命令不能拿这一条攻讦王锡爵,但首先人言可畏,其次……这是不是鼓励大家可以拿其他事攻讦王锡爵? 只见王锡爵失望地磕了头,站起来神情恍惚地回到班列之中。 而后又像昨天一样,皇帝命内臣抬了个屏风出来。 “昨日卿等所呈奏本,朕又理了理。于大司马所奏之拾漏补缺,以为大司马所奏之诸弊端,卿等再听一听。” 等上面的内容被念完之后,朱常洛看向了沈一贯:“沈阁老此前忙于会试,不曾有暇上奏尽抒己见,今日特准卿当廷奏对。” 沈一贯先谢了恩。 这可怪怪的,能在朝会上当廷就某件事发表意见已经成了一种特恩。 但这特恩给了沈一贯,没有给申时行、王锡爵。 只见沈一贯开口道:“臣以为大司马之策可行!众臣拾漏补缺,亦可免除诸弊之忧。” 这话说出来,朝堂上许多人都脸色一变,没想到浙江出身的沈一贯这回却没有选择帮江南说话。 但他们没有得到特别恩准,就不能像沈一贯一样当廷发表意见,以免陷入皇帝所说的“辩论不休”。 现在很多人都看向了申时行和王锡爵,盼望他们能站出来说点什么。 陛下总不至于就不顾江南安稳与否了吧?真要让南京户部代征的部分田赋以新增金银的方式由北京户部直征? 这个时候却是王锡爵走了出来,大家都盯着他。 难道是皇帝刚才一定要他承受流言蜚语的原因,王锡爵要豁出去当廷辩议了? 然而王锡爵只说道:“臣王锡爵奏请陛下:既已裁汰京营冒滥,上直诸卫中,腾骧左右、武骧左右四卫也宜裁汰冒滥精简之!” 脑筋慢的觉得他疯了:居然对上直亲卫想心思? 脑筋快的才知道:王锡爵虽然是通过呈奏具体事务来发言,这时必定是要有对皇帝有利的解决办法才行,哪能只是一裁了事? 京营也不是仅仅裁汰冒滥,还有整训呢。 果然听得王锡爵继续道:“四卫精简为一卫,若尽为忠勇能战之兵,上可护卫天子,下能震慑宵小,俸粮也可节缩不少。播州既平,改土归流,土司蛮兵不可不妥善安置。臣请陛下诏令土司精兵良将入京为上直卫,如此亦可宣抚诸土司,以示陛下一体视之、皆得重用之殊恩!” 大家听得呆了,这么生猛的提议吗? 这种故事,好像上一回有名的还是唐太宗时用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等胡将,他们在李世民驾崩时还想殉葬追随。 不是……就一个江南官绅打小算盘的事,至于吗?你王锡爵搞出这种提议,只为了证明自己持重考虑才票拟赞同南京户部? 还是因为儿子高中会元被拿捏了,要开始倒向皇帝? 这时田乐又出了班:“陛下,臣昨日回府思虑良久,又有未及具本呈奏之方略。遮洋总改制为商之外,新增金银由单确该由南京户部议定。江南水患风灾频频,各府州收成年年难有定数,总需灵活处置。” “臣以为,金银毕竟省却不少解运耗费,可令南京户部一年一次,拆分千两为一单,于秋粮将征时由南直隶诸府州及湖广、江西、浙江诸省各酌年成扑买认缴,如此也可免一些受灾地方仍需解运正粮之耗。” 江南的官员们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你玩拍卖玩上瘾了? 这听着怎么像是包税了。 但又别有用心:南直隶是以府州为单位参与,其他三省却是以省为单位参与,这件事好像既压制了一下南直隶各府州,又示好了浙江……的沈一贯。 朱常洛点了点头:“卿等都听明白了吧?王阁老所奏请四卫营精简之方略,大司马所奏请之新增金银由南京户部组织竞价按年成认缴之方略,仍旧先细细斟酌利弊,若有想法便具本呈奏。” 仍旧是没在朝会上做出决定,但大家都知道这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了。也许今天看完大家的奏本之后,明天就当廷颁发旨意。 毕竟现在大家都各自退让了一步:“苏党”的党魁们用帮助皇帝立刻获得绝对忠诚精兵的方式表明自己没有挟漕自重的意思,“浙党”党魁与“北党”党魁站在了一起,“北党”党魁也退了一步,把那支帮助北京户部插手南京户部代征之权的手抽了回来。 受伤的仿佛只有北京户部。 司礼监外书房的门一直到晚上还开着。 说句实在话,专门收揽群臣密奏的司礼监外书房设在锦衣卫官署,这感觉有点怪怪的。 仿佛既有和皇帝直接打交道的亲密感,又有种被锦衣卫盯着的紧张感。 这个夜里,朝参官们难以入眠,在京举子们也同样难以入眠。 天亮之后就要放榜了。 就算那些很有把握金榜题名的,也会忧虑自己的名次。 天还没亮时,是官员们先去上朝。 老实说,现在这样的朝会也比较没意思了,除了还能时常见到皇帝。 但既然已经可以给皇帝写私信,而且皇帝还确实给一些人批复送了回来,是不是每天要见见皇帝本人其实不太打紧。 至少已经不用争执不休的朝会能不能把时间稍微调得晚一点? 但今天的朝会还是没人敢怠慢的,最终决定只怕会出来。 进了午门,皇极门那边热闹非凡,重建进度在加快。 这也得益于大高玄殿和龙舟之役停了,之前为它们而准备的各种材料可以直接用在这里。 当然,也得益于是被皇帝召回来的贺盛瑞在主持。 也许后面就在皇极门御门听政要好一点,毕竟少走一些路。 带着这些想法来到乾清门,皇帝准时出现。 果不其然,直接便是颁旨。 新增金银的分配方案确定了:是田乐的方案,有些朝参官心里也窃喜,因为其中补充的内容里有他们密奏中提到的。 被皇帝“博采”了呢。 遮洋总改制的方案也确定了:由户部和兵部一同来主持竞买,所得五成入户部太仓库,五成入内帑充作京营整训专项支出。 所以实质上都要过户部的一道手,算是对北京户部的补偿吧。 而后则是四卫营的裁汰精简方案。 “……改为忠勇营,仍属御马监。以西凉伯为提督掌营事,共编五营,每营千人,设把总一……” “诏令西凉归化将卒……播州白杆兵……” “诏令马千乘、秦良玉率军即刻启程,经湖广至武昌,转南京自运河北上!” 江南的官员们这下听明白了,不由得心中微微一寒。 如果南京户部仍不满足,这支刚刚列编就能杀敌的上直亲卫一营将卒,会在南京大开杀戒吗? “卿等可有未具题本、未呈奏本之事?可就其事并方略一同奏来。” 朱常洛静静地看着他们。 朝堂初现三党,待补任的北京京官们悉数到来,只怕还会更热闹。 (本章完) 第129章 脱得科途,织入官场 第129章 脱得科途,织入官场 皇帝开口,还真有人奏事。 只见李戴站了出来:“京官补任既毕,地方官员之考功既事涉勤职奖廉银,亦事涉地方缺员补任。臣请弃用掣签法,臣等部议出补任名单后,仍呈陛下御览,公示任用之!” 大家微微一愣:李戴也支棱起来了? 这明显就是就是把地方官员的任用大权先绕过内阁,直接呈给皇帝公示。 对,反正有公示,反正只是地方官员。 抽签固然谁都不得罪,但若是公示完了,群臣密奏之余皇帝定了名单,那最后的责任也不用由吏部独自承担。 多少年来,吏部的部权已经渐渐被内阁侵蚀了。 现在李戴敏锐地发现了可以巧妙拿回来的办法。 这件事,朱常洛不需要看大家的密奏。 于是他点了点头:“准。” 看着李戴领旨回班,朝堂上不知有多少聪明人的心思活泛了起来。 这样似乎也很妙啊……只要不写成题本交给内阁,朝会上直接奏事、拿出方略,那就也许可以绕过内阁拟票了。 而更妙的是,就算贵为阁臣,如果没有特恩,那也不能当廷来口头发表反对意见。 似乎……只要皇帝当场恩准,阁臣就限制不了? 妙啊! 顿时就有几个人出班奏事,而皇帝的处置不一。 有些当场做决定,有些则既让内阁票拟意见、也让众臣可奏本呈明己见。 田乐看得心中安心不已:裁断标准尽在皇帝,那就不愁内阁之中后来之人把持朝政了。 至少他现在更信任皇帝一些。 …… 大明最擅长适应规则、利用规则的人让今天的朝会时间比前些天更长。 天亮之后,宵禁解除,京城内外大大小小的旅舍、会馆、寺庙里,患得患失又迫不及待地出门往贡院而去。 但其实也有人就在这里等着,或者是不敢亲自去看结果,或者是胸有成竹、只等从贡院书办那里买得喜讯的报子来报喜。 这也是产业链,填榜的书办哪能不提前知道名单? 只要不是放榜的头一天就敲锣打鼓去报喜、暴露贡院里有内鬼的事实,那就没人管。 王衡昨天就知道了自己是会元,现在他担心着又去上朝的父亲。 奏请皇帝收蛮夷亲兵,他后面会是众矢之的了。 自己高中会元,同样会有许多流言蜚语。 公鼐也知道了自己的名次,虽然心中略有不满,但他仍旧在旅舍之中安坐着,仿佛胸有成竹,不必去看榜,后面只需准备殿试便可。 不久之后也果然有报子前来。 “恭喜山东蒙阴公鼐公老爷高中第七!愿公老爷殿试高居鼎甲!” 在旁人的道贺之中,公鼐呼出一口气,而后说道:“见笑了,毕竟不免患得患失。多谢相告,看赏!” 他的书童喜上眉梢地给报子封上洗钱。 这是某些人的做派,魏云中、程启南、孟希孔三人则是亲去看榜。 今天的榜张贴在贡院外面,上面只有礼部印,上榜之人为贡士。 而一个月的殿试后,那张榜才是真正的黄榜、皇榜、金榜,那是用了皇帝印的诰旨,张贴于承天门外。 到那时,新科进士们就不用看了,因为他们有传胪大典,要进宫面见皇帝、谢恩。 长长的贡院宫墙外头,熙熙攘攘的是从整个大明赶过来的举子。 中举之后,科科都能来赶考。 参加会试的举子规模,到此时已经常常过万。 而今年又是新君的第一科会试,前来赶考的更多,已近一万两千人。 这么多人里,会试只选出前三百,取为贡士,进入下一个不除名的殿试排定出身名次。 万中取三百,每三年这一关的录取率便只有百分之三罢了。 故而魏云中三人赶到时,已见贡院外面多是嚎啕大哭、失魂落魄、掩面而泣之人,其中不乏头发白者,看去令人感同身受,也愈发患得患失。 最里面一圈的往往是举子本人,而外面也有许多人,并且大多衣着体面。 更远处,还有许多垂了帘的轿子。 榜下捉婿,亦是常有之事。 上榜之人,已经定有官身。此时不捉,难道等殿试金榜放出来,到承天门外去捉? “中了!我中了!哈哈哈哈哈!” 有人欢喜有人忧,榜上有名者确认了自己的会试结果,自然是欣喜若狂。 第130章 臣民有怨,陛下天威 第130章 臣民有怨,陛下天威 徐光启同样参加了一场这样的庆贺。 他出身松江府,今天组织这一场贺宴的,是万历十四年的状元、松江华亭人唐文献,如今任翰林院侍讲。 状元前辈,同乡清流名望,对殿试前夕的新科贡士们有何等吸引力。 但徐光启等人在这里,就不能像那边的魏云中、程启南、孟希孔感受到非同一般的热情。 说是为同乡贡士贺,但到了这独院的酒楼,才发现整座院子被包下还不算,来的贡士还有出身苏州、常州的。 前辈们出面道贺、恭喜、指点一二,就去了独栋的一座楼亭里。 原来借此事为名,在朝的五府官员们一同聚首商议什么吗? “如今幸得阁老们圈拟,吾辈江南出身居朝不少。但六部尚书,大天官河南延津人,大宗伯虽是浙人,却是陛下殊恩擢用。大司农湖广应城人,大司空山西安邑人,大司寇山东泰安人,大司马河间府人。” 楼亭之中有人一一梳理来,而后叹道:“六部主官,皆不顾江南赋税之重。今日王太仓之子又避而不赴宴,浙党附和北党倡议,我等有何面目去见家乡父老?” “岁岁白粮,千里解运!”也有人愤愤不平,“新增金银由单,南直隶以府州竞买,如何敌得过三省合省之力?他沈肩吾倒是对得起浙江父老了,嘉兴、湖州分属浙江!五府既要负担白粮,正该合力将应缴漕粮悉数折为金银!” “田赋国之根本,竞买认缴,成何体统?” 新的诏旨已经在往南而行的路上,他们已经不能阻止这个政策的施行。 总体而言,阁老们毕竟又为南方争取了二十万两金银,而且仍是由南京户部代征。 在临清、通州这两个运河北方最重要的节点,这个时候正热闹无比。 到了三月便将近清明,阴雨天渐多。 临清城里,秦永泰在一处店产内拍案站起来:“你说什么?” “……老爷,就是这么说的。路上已经被劫了半船,又沉了一船,今年卖给咱们的新米只能给一半了,价钱还要每石涨一钱,其他货也如此。” 秦永泰黑着脸:“他们把总只怕是不想继续坐那个位置了!每一卫运军都这么说,当我们是傻子吗?” “老爷,小的遣人都看见了。夜泊之时,还有另一家在买。” “查到根脚了吗?”秦永泰知道他自会去安排。 “这就是小的不解之处。买了粮之后,竟是用马车径往北边运,小的派的人,都快跟到北直隶了。老爷您说他们图什么?” 在临清买了新米,却用马车运往北边。若说就近卖了,那不如就在临清开米行批发给附近粮商;若要运到更北面,那还有钱赚吗? 秦永泰目光惊疑不定地站在那里。 合作多年的漕军竟然只愿意卖给他们一半,这就意味着,他们一来不忌惮得罪自己这个大主顾,二来……另外那买家只怕给了更高的价格才让他们动心。 费这么大的劲,难道就为了在临清劫自己的生意? 过了一会他眼睛一亮:“我知道了!你吩咐下去,今年收的新米先不慌发卖!你再亲自跑一趟通州,看前面已经抵达通州的漕船,那边的行情是不是也如此!” 说罢他就出了门,准备前去找李养宇。 事实上在临清,许多跟漕军有合作的人今年都有这个遭遇。 或者只收到往年一半的份额,或者更少,而且成本价也稍高一点。 今年的漕河“不太平”,看样子这是有人要囤积居奇了。如果京城粮价不涨起来许多,谁能有钱赚? 通州那边,是张志征坐镇。 看着报到面前的账本,他的眉头紧紧纠结在一起。 仅此一事,就要亏空多少? “收上来的粮,成色如何?” “好坏参半,有不少要翻晒、筛选。”带来的掌柜如实回报。 张志征叹了一口气:“庄里再多雇些人……不,让山西那边再雇些青壮过来。等粮食一多,就无法掩人耳目了,需忌惮有心匪寇。” 为了配合昌明号后面的计划,在这通州、天津一带,昌明号大价钱购了一户勋臣在此的产业。 虽是奉了圣命,但能以市价买下来就不错了,真让那勋臣吐血? 将之改造成为昌明号在这既可往西去京城、又能承接运河北上、东向入海去朝鲜的私仓,就是一笔很大的银子。 而后还要做好防护。 张志征安排完了,又对其余的账房书办们说道:“南面报来的,不论漕军说的是几成,你们先都按照这个数字去算。我要的是漕军每年私运到临清、通州的新粮和其他各种货物大概的数字。” 账房书办们也不知道东家今年怎么忽然这么大的气魄,眼下竟要用这种法子估算一整条运河每年运漕粮时私带粮货的总规模。 张志征看着手中的账册,上面记录着某月某日从某种某卫购得多少货、价钱如何。 这本账……恐怕要在漕军里掀起腥风血雨。 那就不是他能关心的了。 运河上的漕军仍旧惯性地往北,该做的生意没落下。 有过特别联系的那些漕军,大着胆子做的手脚也没少。皇帝的新旨意他们不知道,知道了也只瞧着与漕粮无关,看出了利害的也只能瞧见皇帝新增二十万两金银、并且由南京代征只是一种安抚。 苏松常嘉湖五府的漕粮此刻终于进了长江北面的运河,过了扬州、淮安就在前面了,大约能赶在三月结束之前过淮。 这个时候,骆思恭也刚刚到达武昌府。 早年祖上跟着嘉靖皇帝去北京登基,骆思恭的祖籍可以说在这边,但他只是幼年时随父亲回来祭了一趟高祖等人。 现在到了武昌府,骆思恭只是吩咐道:“老三,你去长沙府等着,带上一百两,先买好粮。” 在长沙府的话,一百两银子大概能买到一百五十石粮。 青壮精兵,日粮一升五合便可足食。千卒行军,一日正好十五石粮。 一百五十石粮,可以支撑十日。 他安排着从长沙府到武昌府的沿途接应和供应,又规划着从武昌府顺江南下去南京的一路。 这个时间,二月二十七定下的旨意也已经最快速度到了勾容。 应天巡抚的衙署不在南京城,而是从万历二年开始迁到了这里。 “……臣……谢陛下恩典!” 自己写的辞表,现在皇帝恩准了,应天巡抚陈维芝就算是正式退休了。 两京官员补任的结果其实要来得更早,只不过陈维芝还在“站最后一班岗”,奔波于应巡各府,视察漕粮转运工作、春耕安排工作。 不像是已经老病不能任的样子。 但回来接了旨,就得退休。 一同从别处赶过来的,还有应天巡按牛应元。 他是陕西西安人,万历十一年的进士,如今年已四十三。 虽然巡按一方已经很不错了,但以他在江南官场的官声,朝中无人举荐的话,应该后面会成为南京都察院的一个闲置御史吧。 结果没想到直接升任,以左佥都御史巡抚应天。 它的全称是: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应天等府,这个等字,依时间段不同包含了应天、承天、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太平、池州、徽州、宁国、安庆等府州。 现在给牛应元的旨意里,又有了新的划分。 除开了承天府、宁国府、安庆府、池州府、太平府、徽州府,却又加上了嘉兴、湖州。巡抚衙署,也要移到苏州。 牛应元一方面很意外、很激动,另一方面又不免在谢恩之后问道:“臣兼巡嘉兴、湖州,那浙江巡抚……” “朝廷另有旨意,牛巡抚,接旨吧。” 任命的旨意到了牛应元手上,在这里已经呆了数年的他自然知道其中沉甸甸的分量。 如此一来,巡抚重心便是应天府、镇江府和苏松常嘉湖五府这核心地带了。 北人巡抚应天,职责如此安排,皇帝对他寄予厚望! 这样的任命改动,南京那边自然早就知晓。 但如今那件事反倒不算那么重要了,因为新的旨意已经到来。 “竞买认缴?”叶向高闻言愕然,随后脱口而出,“田赋事重,焉能如此?价高者多,终究还不是害民?” 他倒是显得十分体恤民生。 张益觉得后面的路荆棘丛生。 他幽幽说道:“陛下这是告诉我们,知道金银的奥妙。若是亏了,谁又肯认缴呢?不如仍解运正粮。” 叶向高沉默不语。 “竞买认缴,南京户部与代征之地方有无私相授受?由单多少,诸府州会不会含怨上奏南京户部处事不公?”张益凝重无比,“蛮夷将卒为亲兵,白杆兵过南京!” 他吐出了一口郁闷的气,抱拳往北面作了作揖,上身却没摇晃:“陛下圣明英断呐!” 语气甚是冷硬。 现在他们见识到皇帝强势的态度了,那么做何取舍? 江南各处,二十万两新增金银的处置方案尘埃落定,大家需要商量的事情太多。 比如说那遮洋总,要不要去拿下? (本章完) 第131章 权争稍息,粮价顿起 第131章 权争稍息,粮价顿起 江南借漕粮做的一点点小动作,经过长长运河的放大之后就形成了巨大的风波。 时间到了三月中旬,新到任的户部右侍郎汪应蛟当廷奏事。 “因今年漕船事多,京城已有传言今岁粮少,粮商闻风囤积居奇,恐怕粮价要大涨。臣以为,遮洋总改制在即,大赏奸猾,趁势为祸不可不惩治一番。臣奏请陛下降旨,令有司稽查各粮行,务令其仍平价售粮!” “准。” 朱常洛先当廷同意了这个奏请,又说道:“商税厉行,商人店铺契税实缴之余,是不是仍受胥吏盘剥以致成本提高,这也不能不察。京城天子脚下,吏部、都察院应该留意这一点,否则只是严令粮商平价售粮,并无用处。” 江南那边如何面对皇帝的诸多安排还要看事情的发展,但此前他们的行动已经传导到了京城。 再加上朝廷开源之策从钞关、市舶、商税入手,最先感受到今年形势严苛的自然是商人。 在吏治得到改善之前,由于之前的惯性,商人不可能立即停止上下打点,契税则不敢顶着如今的风头仍旧成为典型。 他们要付出的成本更高了,再借着今年漕粮运抵京城途中事故颇多的风声,自然要涨价。 申时行和王锡爵看着皇帝:之前说不会让京城粮价大涨的,真有法子吗? 京城内外,人口数以百万计。 京城的粮店米行,背后的东主也成分复杂。 比如说宝和六店的东主是皇帝,还有不知道多少店产的东主是勋戚权贵,也有全国各地的大商。 李戴刚刚巧妙地拿回了一些部权,现在还主持着地方官员的补任事宜。 “其余不说,传告顺天府和各衙!蒙陛下圣恩,京官去年的勤职奖廉银剩余部分也都发了下去。若是不能上体圣心,休怪本官在地方官补任名单上再多考量一二了。” 这个隐隐的威胁,自然是外放出去。 不抽签了,请托说情的自然多,这也是一个要挟。 总而言之,皇帝说不能涨,那就不能涨! 某勋臣府上,管家愁眉苦脸,夫人怨气十足。 “兵卒不能用了,俸粮不能领了,如今一点小营生也做不下去了!妾身父母和兄长一家就靠那米店过活啊!” “吵什么?还能让他们饿着?冒滥只是除了名册粮饷,没动京卫的屯田,难道你要老子去陛下面前闹?” 京营冒滥从来不只是名册上一些虚额每年该领的月粮那么简单,还有京营按制选拔兵源的京城附近诸卫的屯田。 现在没动那些田产,确实是对勋臣们的“法外开恩”。 可因为粮价一事也渐渐波及到了勋臣头上,终究让人心烦。 朱常洛那边,终于也有了开始通过密奏来弹劾的事情。 “先整理起来。”朱常洛只吩咐着,“再让厂卫那边暗查。” 说罢看着一封密奏,这竟然是来自抚宁侯的。 他脸上露出了笑容:“也算懂得反击了。” 这个弹劾,说的是最先涨价的一家。 然后抚宁侯朱继勋又说,这家济贤堂的东主姓秦,实则是衍圣公的小妾亲家。 朱常洛感兴趣就在这里。 一反击就反击到衍圣公头上,也算咬牙切齿、颇为大胆了。 衍圣公家里经营粮食生意,自然是得天独厚。 既扼守着运河咽喉,衍圣公府更有大规模的祭田。再加上一代代积累下来的田产,本身就集产销一体。 兴许还会对这次遮洋总的竞买感兴趣。 不久之后,又有密奏呈来,弹劾有几大勋臣暗中扶持一个名叫昌明号的商行,如今正在通州大肆收购新粮囤积居奇。 名字就犯忌讳,还这么明目张胆,自然因为背后站着像定国公、成国公、武定侯这等大人物! 朱常洛不由得不感慨他们的耳目。 最早一批入股的勋臣,自然免不了与昌明号打交道,而且也该安排一些人进去打理些具体事务。 一场针对京城粮价的明争暗斗又开始。 许多勋臣家里的产业被管事官吏勒令必须实缴诸税甚至追缴往年欠税,他们还正在因为京营裁汰冒滥不断推进而怨言不少。 抚宁侯举告那济贤堂,也是因为区别对待。毕竟那济贤堂的粮食售价还没放下来呢,而且每天只有那么多粮,售完即止。 秦永泰不在这里,他的族弟也只是随之“升天”的鸡犬罢了。 “老爷,京城里的风声不太好啊。”济贤堂在京城的掌柜小心地问道,“衍圣公爷就在京城,没吩咐什么吗?” “既然知道衍圣公爷就在京城,你担心什么?”秦永宁浑不在意,“又不是没有交足契税,如今只涨了半钱,哪里算大涨?卖得又不多,本来就少粮。其他家若愿亏本卖,那就让他们卖呗。” 他当然也不是完全没脑子,但现在火并没有烧起来。 那家昌明号在通州的私仓里屯了那么多新粮,还完全没动呢。 这可是江南粮行、勋臣产业和朝堂文武们的斗法,衍圣公既然还没吩咐传来,自然不必理会。 说不定便是文武明着争、暗中联手,让陛下知道平抑粮价的难处,非要从商人这里开源的难处。 粮商有大有小,宛平县丞面前,小粮商磕头不已:“大人明鉴,草民店里的新粮也是从大商手上进货运来的,账册都在。今年新粮进价就涨了一钱五,草民要交税,要雇工,要运粮,实在不是草民要涨,这已经不赚钱了。” 说罢就想奉上心意,让他们高抬贵手。 “平抑粮价是圣上旨意!”宛平县丞说着,“府尹再三督办,我们有什么办法?你别来这一套!总之,仍按往日价来售卖,涨到了十五钱一石,闹出民变,你能替本官去杀头吗?” “大人开恩啊,如今确实是这个价。改回十三钱一石,草民就要亏了……” “做不了这一行就别做!”那县丞哪里管他,“要在宛平县管辖街巷开张买卖,就要守规矩!传告到了,走,去下一家!” 他心里也骂骂咧咧,还被知县敦促着挨家宣告。 附墎县真是让人头大不已,这些小粮商还好,训斥强压就了事。 但那些背后有人的该怎么搞? 若是大粮商都不依,这粮价还是得涨上去。 不论京城官吏如何努力,随着时间渐渐到了三月下旬,京城粮价还是渐渐涨到了十五钱以上,直逼一两银子一石。 这个价钱其实也还好,京城粮价大体本就在十一钱到十四钱一石左右波动,总不算是涨到有些年份的二三两银子一石。 户部右侍郎汪应蛟也是多事! 皇帝还没有对粮价渐涨一事发表意见,于是吏部、都察院和顺天府都做了相应的工作后也不免稍微松懈了一二。 再加上粮商暗中打点,相应基层官吏还是会渐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刚刚上任不久的顺天府尹孙玮却不得不直面问题,于是就上了题本。 【去岁大旱,上命畿辅灾流民就食京师,顺天府及五城兵马设法赈济,城中粮行多有捐助,储粮为之一空。如今商税厉行,漕粮迟缓,沿途漂没耗损颇多,京师粮价上浮,根源实在漕河……】 他说的当然是表面实情,京城今年的粮价波动确实有因果。 陛下您要尊重市场规律嘛,我一个小小顺天府尹,又能为之奈何? 总之今年粮价若是突破了一两银子一石,也是正常的。但想必等到漕粮悉数运至,京城人心既稳,粮价还是会回落的。 他知道如果皇帝仍要追罪,自己恐怕逃不脱,所以想先报上去。 题本嘛,总要阁臣们也发表一下意见,给出解决方案的。 那么板子就不会悉数落到他头上。 沈一贯三人看着这道题本,到了皇帝召他们到养心殿时就提了出来。 毕竟皇帝安排倭寇劫漕粮一案时,说过不会让京城粮价涨起来。 朱常洛看完之后说道:“朕知道了,总之既然已经都传告到了就行。” 像是尽了尽心意要求平价就行,对得起百姓了。 而后次日,京城内外,五城各处共有八个门店鸣鞭开张。 重新修葺许久的店门外,挂着红绸的额匾被掌柜揭下来,露出“昌明粮行”四字。 而后各处的掌柜们都在门外挂上了木板。 “新店开张,新粮好米十三钱一石,街坊邻居若有需还请多多捧场。” 这可就炸了今日刚刚挂上一石粮一两银子的京城粮市。 定国公府上,抚宁侯忍不住问道:“国公爷,您老这是唱哪出戏啊?” (本章完) 第132章 你卖我收,法不责众 第132章 你卖我收,法不责众 “十三钱一石?”秦永宁惊讶地站了起来,“八店同开?” “都跑过去了,虽然都抢完了,但他们说明日还有,仍不涨价。” 秦永宁蹙着眉头缓缓坐下。 “几家勋臣这是做什么呢?”他嘀咕着,“莫非是想抢了京城的粮市份额?不能通过京营捞钱了,改做生意?” 他细细一想,漕军只肯卖他们一半还涨价,也许便是勋臣们强压的。 漕军总兵官也是勋臣嘛。 只怕他们收到手的价格,要远远低过其他粮商。 要不然十三钱一石能赚多少? 因为已经知道昌明号和一些顶级勋臣有来往,秦永宁一时也不好做出决定该怎么应对。 “得和江南粮商们碰一碰了,你去约一约。” 面对高调且强势介入京城粮食市场的昌明号,这一天其他各大粮行确实都在密切打听消息、琢磨着怎么应对。 他们怎么商量的,昌明号不知道。 但是第二天昌明粮行八家店的门口,排队的人里有许多大买主了。 “尊驾……要十石?” “是啊,好不容易见到贵店只卖十三钱一石,其他米行都是一两一石,自然要多买一些,免得今年当真粮荒。” 买粮的人满脸是笑,手里拿着碎银。 掌柜看着他,而后则笑道:“言之有理,既是开门做买卖,自然来者不拒。” 说罢如数秤银、交粮。 他们的反应速度极快,这一天能从昌明粮行手里买到粮食的普通百姓就少了许多。 其他粮行,粮价依旧是一两、一两二钱到一两五钱不等。 再一天,仍如此。 不仅昌明粮行门口,其他各家店外都出现了这种一买很多的大户人家。 若论消息门路,大户人家自然是更多的。 瞧着他们纷纷买粮屯用,京城的普通老百姓大多也不懂什么商战,自然更加闻风躁动。 大有现在不买点,转眼粮价就会涨到二三两一石的架势。 朱常洛听得京城百姓已有恐慌的迹象,有人每日排队却买不到粮,眼神不禁冷冽起来。 “寻常人家,惯存够食用多久的粮食?”朱常洛开口问了问陈矩。 “稍微宽裕的,大抵会存满一缸。市售陶缸米桶,大者可容三石,小者也能有一石多。不宽裕的,兴许就只有小半存粮了。” “也就是说,三五口之家还是能支用月余的。” 陈矩点了点头。 这也是朱常洛之前还没开始大动干戈的原因。大部分人家,总有些存粮的。之前粮价还没过一两银子,也确实属于正常水平。 这种生活必需品的价格波动周期都会拉得比较长,有心人想彻底把京城的粮价恐慌情绪拉起来,总需要一段时间。 现在他们已经开始出手了,而时间从最早有动静的二月底到现在,也快一个月了。 “盯紧了。”朱常洛吩咐道,“从昌明粮行大笔买粮回家的,一个也别落下。再予他们半月时间,你也着人留心着,十三钱一石卖的粮,他们凭什么就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收买!” …… 济贤堂在北京的粮店门口,排队买粮的大户之中出现了陌生面孔。 “要一百石,贵府是?” 掌柜不免多了个心眼,看着面前的人:“小店每日也只有三百石粮可售卖,尊驾要得有些多了。” “哼!若非昌明粮行又售罄了,老子非得到你家来?有没有粮?卖不卖吧?” 买粮的人看上去倒是很跋扈,看着也是富贵人家掌权的。 但济贤堂的掌柜只是摇了摇头:“蔽店东主有吩咐,每家每日,只允十石为限。尊驾若要买,也只有十石。” “嘿我说你这不识好歹的!” 买粮人气急,而后又跺了跺脚:“到底是什么变故,粮价一天一个样?十石就十石,但掌柜的给个准话,明日到底还是不是这个价?我也好向老爷禀报!” 掌柜的只是呵呵一笑:“鄙人也只能听东主吩咐。明日粮价如何,还是到店看价牌吧。” 他这里口风很紧,但京城里的紧张情绪,终究要有源头。 并不是每一家掌柜都这么有眼力见,终究还是有米行的店小二说出了原因。 “黄淮又淤了!而且今年江南雨水多,恐怕又有大水。你们要买就买,何必啰嗦?” 京城里,唯有昌明粮行每日挂牌都是十三钱一石粮。 “……老子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少粮食!”秦永宁咬牙切齿,他底下的掌柜倒是说道:“十三进,一两一千五出,他们有多少便买多少呗?雇人去买粮,每日也不过半钱银子。” “扎眼!扎眼你懂不懂?!”秦永宁面目狰狞,“既然已经有不少人甘愿来买我们一两多银子一石的粮,他们为何还不涨价?” 勋臣的产业竟会这般好心? 一开始以为他们只是凭借身份强压漕军,低价购得新粮想要抢夺京城粮食市场。 可现在京城粮价实际已经过了一两银子一石,勋臣又岂会这么拒绝利润,仍要十三钱一石粮出售? “东主是说……有人设套?” “勋臣能设什么套?” 秦永宁色厉内荏,因为勋臣既无动机又无本领,自然不可能设这样一个套的。 但如果不是勋臣,又能是谁? “买!继续买!”秦永宁咬了咬牙,“老子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少粮,肯亏多少!” “东主……要不还是……” “还是什么?”秦永宁揪起他的衣领,“又不是只有我们一家这么干!若要追究,京城大小粮商一起追究便是!回头无人往京城卖粮,看看谁能怎么办!” 掌柜的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只要能赚钱,难道还愁没人往京城卖粮? 但眼下的京城,因为昌明粮行每天坚持十三钱一石卖粮而感觉有些不对的人却一同为难了起来。 知道了昌明号背后的人是什么身份,他们这样的选择才让人摸不着头脑。 勋臣爱钱人尽皆知,这次他们这样做,只能说明背后还有别的力量。 能够让勋臣愿意不赚钱的力量,又能是什么? 然而他们仍然选择了坚持下去,因为……法不责众? 京城关于粮食的流言仍在继续。京城各大粮行,除了昌明粮行之外,其他粮行的价钱一天一个样。 百姓们也越来越难以从昌明粮行买到往日价钱的粮食。 朝廷则有条不紊地举行着殿试,对京城粮价似乎也不在意了,朝堂没有一刻议及这件事。 “……昌明粮行,八家店,每天放出的粮食约摸是多少?” “加起来,每日六千石左右了,东主。” “……我们已经吃进了多少?” “已有八千余石,除我们自买的……卖出去二千三百余石了。” 此刻进行议论的,不是济贤堂。 掌柜的心里有了数,夜里找到了自家真正的东主。 “老爷,仍要这样吗?”他惴惴不安,“昌明粮行的做派,实在让小的心中不安。” “每日四千石左右,如此这般已经有半个月了吧?” 侍女拿捏的背影遮挡着里面贵人的模样,声音传了出来。 “是。小的估摸着,这昌明粮行在京城已经放出了两万多石粮,都是十三钱银子一石。”掌柜的跪着禀报,“虽然也只差了不到三千两银子,不是大数目,但小的实在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里面的声音很淡然:“仍旧如此。昌明粮行要卖粮,你们便着人去买。买了回来,先卖他们的粮,能卖多少是多少。” “可是东主……如今估摸着,各大粮行已经卖出去的粮加起来快有十万石了。若是摊到京城每户,也够吃用一段时日了……” “我的话你没听见?” 侍女们分开,后面露出一张脸色冷漠的脸:“生意是你的,还是我的?把心放回肚里去!京城粮价,一定还会涨下去!江南若遇天灾,哪里能有那么多粮起运进京?” 他说的话掷地有声,夜里的乾清宫里,奏报也呈到朱常洛面前。 “哦?江南今年恐怕有大水?漕船坏得也多?黄淮又淤积了?” 王之桢低着头回禀:“臣如今搜罗的只言片语是如此,但还没查到是哪些人最先散布了这些谣言。” “都知道了昌明号的背后不简单,仍然执迷不悟,好大的气魄!”朱常洛冷笑了一声看着王之桢,“让昌明粮行明日开始加倍放粮!告诉昌明粮行,明日开始,一次性购粮过五石的,敬请留下尊号,送粮上门!他们若还要吃下大半,尽管吃!” 京城的“粮价保卫战”已经进行了许久,第三日朝会上,已经风闻昨天情况的申时行站了出来。 “因京城粮价传闻,臣请朝会后留对!” 他说出了事由,又不是请求单独奏对,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兵部尚书顿时纷纷出班奏请同一件事。 “谣言止于智者,卿等何须着急?” 在朝会上,朱常洛只看了看众臣。 “京城粮商都是算命先生,漕粮尚未尽数运抵,已经知道漕船坏了多少。更知道今年江南恐怕有水患,收成大减。” “朕倒想看看,他们算得准不准!” (本章完) 第133章 江南神算,天子棋局 第133章 江南神算,天子棋局 这桩事就这么被皇帝架了起来。 他说出的内容,当然让在朝会现场的孔尚贤及许多人心惊胆颤。 足以证明皇帝很清楚如今京城粮食市场的情况,也能证明昌明粮行背后有皇帝。 杀千刀的……怎么会有皇帝亲自下场和粮商对干? 这样的局面是所有人都没有遇到过的。 过去什么宝和六店,什么皇店官店和勋戚勋贵的店产,那也只是专门负责的下人在打理。 一开始只以为是勋臣失去了京营好处,开始合起伙来图谋起了京城粮食生意,于是大家试探了一二。 现在昌明粮店不仅“坚持不赚钱”,而且还加大力度放粮,大家已经身陷其中。 焉知一听众臣出班奏请就点明关键的皇帝已经知道了多少? 怎么办? 问题横亘在每一个与京城大小粮商有关联的人面前。 皇帝没有去管他们,朝会上的一句话就让许多人左右为难。 若是改掉了自家有关的粮行门外的价牌,就显得欲盖弥彰。 若是不改,坚持扛下去,又会发生什么事情? 最关键的是所谓江南水患的传言。 真有人能未卜先知吗? 杀机重重,皇帝却不见外臣。 他有非常好的借口:选秀已经进入了最后一个月,宫里太皇太后、已经进封完成的两宫太后要与皇帝一起点选后妃。 时间自然用不了这么久,但事涉后妃,皇帝对自己的皇后、妃子上心一点怎么了? “……大司马,您是兵部尚书,还是以京营事邀定国公等人议一议吧。” 这一回是申时行请到了田乐面前。 “好不容易才将新增金银的事情议定,何必节外生枝,让江南又增隐忧呢?” “什么隐忧?”田乐故作疑惑。 “……今日我奏请留对,大司马不是也出班同请了吗?” “我是因为有流言说到漕军,这才不能置身事外。” 申时行心情复杂地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道:“都是忠于陛下,一体任事。希智贤弟,何必节外生枝?” 田乐却摇了摇头:“我不明阁老所言,何谓节外生枝?自汪侍郎奏请陛下留心京城粮价事,陛下早有旨意。如今怎么又扯上了江南?” “希智贤弟,何必明知故问?” “阁老既然这么说,我也就直言了。”田乐看着他,“陛下已有旨意,京城却渐生流言,这可怨不得陛下,实在是有人不依不饶了。既然如此,阁老何必如此为难?” “……哎。” 申时行其实也只是来做做样子,证明他已经做足了功课。 坏就坏在那句“江南今年恐有水患”的流言,到底是谁敢散布这样的流言,企图激起京城的恐慌? 能在京城站稳脚跟的大粮商,没有一家不是消息灵敏。 现如今已经是三月底,白杆兵也快到南京了吧? 谷雨已过,快入夏日,不会真在这个时候,江南哪里传来灾情吧? …… 过去,皇帝总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 这种固有印象才是让京城各大粮商惯性应对、以致如今左右为难的根本原因。 但现在既有消息,这消息自然要没命地往南面传。 千里迢迢传到江南时,真的已经过了立夏。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一年二十四节气,一般过了农历四月便入夏。 江南一贯是从清明谷雨开始就渐渐多雨的,今年恐怕水患更多,这传言倒不必风水堪舆大能来算。 因为新增二十万两金银既然要以竞价认缴的方式来决定归属,又岂会没有人在这方面动心思? 实际上,过去每一年都有人在这些方面动心思,而后得到南京户部的认可。 这本就是形成“积欠”、以待蠲免的一种重要手段。但现在消息从北京传来,不少人却如坠冰窟。 “大人,这……”南京户部的一个郎中焦急地找到张益,“这……” 他也不敢把话说破,张益的脸色却越发难看了。 “……快行文牛抚台,今年改元伊始,江南田赋不能有误。南京户部行文,汛期将至,还请抚台多留心诸府水利……” “只怕来不及了大人,夏粮……” “去行文!” 张益只咆哮了一声,而后心里咚咚作响。 莫非从登极诏不言蠲免便是一环扣一环? 先让江南不安,再从钞关商税事入手说什么开源。把新建伯、襄城伯在北京留了那么久,明知道登基后第一件迫在眉睫之事便是漕粮入京,而后在北京关心什么京师粮价…… 即便贵为南京户部尚书,张益也无法关注到江南各府县那些大族家里的各种生意。 但现在,北京传来的消息是:皇帝在朝会上提到了京城流言,说什么“今年江南恐怕有水患,收成大减”,看看算得准不准。 这不是欺负人吗? 江南这么大,哪一年没有什么地方遭遇水患? 但如今被动了! 消息正从南京往周边扩散,而南京西南面,应天巡抚牛应元、应天巡按王德完、应天府尹熊维学等人都到了大胜关。 行文已至。 奉旨,上直亲卫勇卫营西南土司营亲兵将卒千余人三月初七领急诏开拔启程,如今已至南京。 路途劳顿,将在南京西南扎营暂歇。 这些已经够让人心神难宁了,更让人心神难宁的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骆思恭奉旨引路,同行抵达南京。 应天抚按和顺天府尹前来相迎、接待皇帝亲卫,是应有之礼。 秦良玉、马千乘、骆思恭等人站在最前头,看着渐渐走近的三人。 “马把总,马夫人。”骆思恭小声开口,“你们是陛下亲卫将领,不可堕了威风。” 马千乘看向自己的夫人,秦良玉眼里浮出异色,而后说道:“列队,抖擞精神!莫让南京上下小瞧了白杆兵!” 身后经过他们挑选出来的白杆兵精兵得令,在不安和兴奋中遵守了土司夫人的命令。 “嚯!” 待到他们从一路行军之中振奋精神整了整队形,齐齐喊了数声。 这当然算不得示威,天子亲卫军展露军容一二又算得什么? 到了面前的牛应元却很激动。 “马把总,骆镇抚,秦将军,应天巡抚见礼了!” 秦良玉有三品武官官袍,自然能以官职称呼。 牛应元上任一月多,已经初步感觉举步维艰。 这南京和苏松常嘉湖五府,就宛如泥潭一般。 一一见礼之后,牛应元就问道:“不知马把总行辕欲停留何处?扎营多久?” 马千乘先看了看秦良玉,而后又看向骆思恭。 路当然是骆思恭更熟,于是他代为回答。 “过南京而至镇江府西扎营。”骆思恭看着牛应元,又看了看之前听过名姓的王德完,“要在江南呆多久,自然要看抚台何时能安排好船只,好让陛下亲卫安然过江。一应行粮,抚台勿忧,陛下早有安排。只要粮足,本镇抚使自可差人市价买用。” “好!大军过境,为免扰民,还请与本抚同行!王抚按,便请你先去镇江,安排天子亲卫行辕驻扎之处了!” “谨遵抚台大人吩咐。” 王德完来这里还没多久,他虽然是巡按,其实并不用完全听从牛应元这个巡抚的吩咐。 但在南京,他们都是圈外人。 现在,刚到南京的天子亲卫,也是南京的圈外人! (本章完) 第134章 十大商帮,进退两难 第134章 十大商帮,进退两难 战场却不在南京,而在北京。 昌明粮行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粮食,即便加大了每日放粮的数量,仍旧坚持着十三钱银子一石粮。 大明度量,十六钱银子一石粮。其他米行售价,已经超出昌明粮行三成左右。 皇帝的言语传出,放粮规模扩大,现在就连去排队抢购昌明粮行的低价粮也十分为难。 秦永宁终于忍不住地找到了孔尚贤面前。 “圣公爷,咱们这到底怎么做啊。” 他没办法做主了,必须要孔尚贤给个明确态度。 “……如今,粮市行情实情如何?” 孔尚贤也不得不从他们这里了解一些实时的真实情况,好做应对。 这就是天子之尊忽然直接介入商人买卖的特殊效果:过去,孔尚贤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哪里需要具体关心这些业务? 秦永宁不得不仔细向孔尚贤介绍起来。 昌明粮行八家店,一开始每日总共放出大约四千石粮。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概半个月,那就是一共放出了约摸六万石粮。 这么多粮食,除了第一天让京城各大粮商措手不及之外,剩余每日里所放粮食,大约有八成半都是被各大粮商购走。 被购走的粮食,按秦永宁这边的数据,在他们的炒作之下大约只有两成已经售出,还有八成是藏在手上的。 一方面继续营造京城粮食短缺的行情,另一方面……十三钱一石买入,还要加上人工、储存成本,粮价自然得更高才有得赚。 “圣公爷,如果眼下不继续抢买他们的粮食,他们每天能放出大几千石,都是十三钱一石,那京城百姓两三个月内都不愁粮市了!”秦永宁头痛不已地说道,“若是仍旧去抢买,最后京城粮价如果涨不到一两三钱以上,我们就根本没多少赚的!” 如果不去堵住昌明粮行向京城百姓卖粮的源头,那么京城百姓可以买到十三钱一石的粮食,以昌明粮行的储粮规模,京城粮价就一定会定在十三钱一石这个标准,而且至少维持两三个月的稳定。 因为大家这次买到的粮和以前的存粮,够吃这么久。 “六钱银子的价差,也没有赚的?”孔尚贤看着他。 “哎呦我的圣公爷,那是以前啊!”秦永宁叫着屈,“如今门店契税,一点都不能马虎了!过去虽然也是如此,但总归随后还会孝敬给圣公爷,一出一进,账是算得过来的。如今能把这些孝敬也算在内?况且形势不同,那些胥吏也承不上圣公爷的恩情,小的又岂能不打点?” 孔尚贤不管这个,只是说道:“十三钱一石进来,转手卖掉,哪怕只是十四钱、十五钱,总也不算亏。” 秦永宁心都凉了:“圣公爷……当真,要认栽?” 这不是已经不指望在这次粮市买卖中大赚一笔了吗?那此前种种作为,就都付诸东流了。 只要其他米行的粮价一降下来,京城的民心就稳了,真的急着买那么多粮回家吗? 既能降回十四钱、十五钱,为什么不能像昌明粮行一样降到十三钱甚至十二钱? 孔尚贤有号召力,但并无多少官场才干和阅历,沉默不语。 秦永宁焦急地说道:“就算我们认栽,昌明粮行甘愿少赚甚至亏本,难道就只为了平抑粮价?他们吃的亏,要从谁头上找回来?圣公爷,这一仗,输不得啊!输了,京城百姓以后就认准昌明粮行的字号了!” 他强调着后果的严重性,孔尚贤却悚然一惊。 是啊,没有人愿意真的吃亏。 “昌明粮行买粮是什么价,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底?” “……大哥传信来,他们有不少粮是从临清买了,又用马车运到通州的。”秦永宁咬了咬牙如实说道,“大哥说,无论如何漕军也不肯吃那么大的亏。漕粮运到北方,进价无论如何也不会低于七八钱一石。再加上转运、存储、契税、人工,以昌明粮行的情况,十三钱一石粮绝对是在亏本卖!” 秦永宁越是这么说,孔尚贤越觉得心惊。 勋臣本就怨言不少,有国公和侯爵在背后撑腰的昌明粮行如果甘愿亏钱卖粮,那除非就是奉了圣命。 区区一两钱一石粮的盈亏,即便有十万石、百万石,在皇帝眼里又算得上什么大数目? 他不敢再怠慢:“明天,你就开始用十三钱一石卖掉。” “圣公爷!”秦永宁大吃一惊,没想到居然是反效果,“那怎么能行?那样的话,不说咱们自己原本的粮食,收进来的粮食一石也至少要亏掉一钱五银子!现在我们手上收过来的昌明粮行新粮还有近九千石,这可是八百多两银子的亏损。” “八百多两银子罢了!”孔尚贤眼神冷肃下来,“之前不是还赚了一些吗?这件事,你按我说的做!这京城粮价之争,陛下要动的是江南。可若咱们不上体圣心,保不准顺带动一动我!” “……圣公爷,您是不是多虑了?”秦永宁一万个不理解,“再怎么……又岂会动圣公爷?” “已经拿漕粮和粮价来开刀了,你当陛下还会顾忌那么多?”孔尚贤心里也很烦闷。 虽说士林地位绝对崇高,但对如今的大明来说,山东衍圣公府难道比江南赋税重地更加重要? 皇帝都剑指江南了,敢赌皇帝会因为衍圣公的影响力而退让? 至少他每次都呆在朝会上,觉得江南已经陷入被动。 怎么能事先宣扬什么今年南方恐怕水患多、收成大减呢? …… “申阁老、王阁老仍避而不见?” 徽商是更紧密的团体,一府出身,徽州号称“徽俗人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 七成人都在外奔波经营,互相帮助、提携,这才有了徽商的名声。 他们的老家地处南直隶西南陲,却又是江南商帮之中极为有分量的一支。 “不见!”一人脸色难看地说道,“汪家、江家等心忧今年盐政之未定,也只劝咱们莫要固执。” “这是固执吗?钞关和坐商契税都要多交,如今粮价刚过一两一石,朝廷何以如此大动干戈?” “龙游王家……怎么说?” “他们本就不主营北方粮食……这事,说看看江右诸家怎么说。”为首之人悠悠说道,“天下十大商帮,如今晋商在这昌明号的壳子里做道场了。他们其余的生意,大伙都在谋划着怎么清出去。他们到底能亏多少,愿意亏多少,总要探一探。” 在场人都默默不语。 徽州离江西极近,大本营在江西的江右商帮,确实是如今大明粮食生意的主力。 因为他们临近湖广,又亲近南直隶。 江南三省加上南直隶,田赋的格局早已大体确定。这么多年来,湖广是最大的一个增量产地。 而江右商帮毕竟扎根于江西,和南直隶、南京的关系匪浅。 行商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在大明开国之时就已经活跃的江右商帮,早已与南京、南直隶形成错综复杂的关系,成为许多明面上的商业利益代表。 徽商不过是后来者罢了。 江右商帮所经营,茶、瓷、纸、丝、药、粮、盐……每一样都在大明商业市场举足轻重。 现在主营粮食生意的饶州程家负担最重。 “……一万七千四百余石。”掌柜的向京城这边的东家程仲璋禀报着,“诸家抢买,以我们为首,恐怕已名列密报名册……” 程仲璋昨天才从临清那边赶到京城,闻言紧紧地抓住了手中锦帕。 “三老爷……”掌柜的问道,“天亮后,就要有应对了。继续扛下去,还是降价亏卖,您老得拿个主意。” “扛下去!”程仲璋拍了拍桌子,“都做了缩头乌龟,往后这生意,还能做下去吗?” 掌柜却担心不已:“只是朝廷已有消息漏出来……” “湖广总说了实话!”程仲璋斩钉截铁地说道,“卖给他们的新粮,和给我们的一样!今年因为他们搅局,所有人的进价都高了至少一钱。这粮价,本就该涨!他们能有多少粮?二十万石?五十万石?一百万石?就算是扛一年、两年、三年,也要扛下去!” “三老爷……谨防杀鸡儆猴啊!” “缩回去了,才会被杀鸡儆猴!”程仲璋面目狰狞地说道,“真要杀鸡儆猴,那就鱼死网破!无人再能货粮得利,京城粮价就此年年不会在一两三钱以下,九边粮价顿时尽数高至三两银一石!这些事,又岂是朝廷能左右的?是能彻底改了漕军,还是黄河以北地里能长出更多粮?” 他猛地站了起来:“自明日起,闭门谢客!只买,不卖!无粮可卖,焉能说我们乱了粮价?” 养心殿内,王珣在朱常洛面前禀报着。 “臣等所购新粮,还可支撑二十余日。”王珣凝重地说道,“然通州至京城,臣等每日运粮车船,已经越来越多的人盯着了。” “那挺好。”朱常洛反倒很期待,“朕倒想看看到底有没有胆大包天,敢在天子脚下行匪寇之事。” (本章完) 第135章 宫中选后,谁偏不从 第135章 宫中选后,谁偏不从 南北消息沟通的时间差在这种时刻产生了致命后果。 朝廷想平抑粮价?皇帝本人想? 那又怎样! 历朝历代,皇帝无法称心如意的事情多了去了。 总有人觉得这一次始终是能赢的,哪怕他自己做了那只被杀的鸡,猴们最后在大局上仍旧能赢。 这么上千年来,很多明证了。 泰昌元年四月十七,今天皇帝至少在一件事上是可以称心如意的。 从正月十六入宫,秀女们经历了三个月,昨天总算是完成了最后的筛选。 今日皇帝点选后妃。 一道旨意,娇娥绝色呈选入宫,任君拣选、快意品评,这是天下臣民对皇帝的孝敬。 您又回报了什么?为刚刚超过一两银子一石的粮价如此不依不饶? 乾清宫内,两位太后都来了。 正殿外的屋檐下,挂着大红彩绸。 乾清门通往正殿那条高出旁边院落一些的甬道上,进入乾清宫正殿所在的石台处安置了三面屏风。 靠北两面,留出一个过道;靠南一面,又遮住了后面的甬道。 屋檐下居中是御座,面前有一个案桌。 左右两边,王喜姐和朱常洛的生母都坐在那。 “画像皆在此处。”王喜姐面带微笑,“皇帝尽可先看看,若以为不妥,此时尚可另选她人为前三之选,再当面赐宝以定位序。” “母后所选,皇儿岂能不安心?”朱常洛先说了说,而后还是看了看,“只是先看看这前三出身如何、评断如何。中宫之主,还是性情为重。” 于是静静看了起来。 心里则想着不久之前报到他这里来的事。 天亮后的京城里,大小粮店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姿态。 依旧开门营业的,粮价总算都跌回了十三钱到十五钱一石不等。 可与此同时,京城又有大约四成的粮店全都闭门歇业,挂了个“新粮售罄”的牌子。 售罄,呵呵。 如今京城百姓只怕都迷糊了:粮价到底会不会涨?怎么有些店降价了,有些店却没有新粮卖了? 秦永宁那边听到了回报只一拍大腿:哎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招? 咱也不赚钱了,咱不卖了,总不能逼着卖吧? 谁犯了法? 内阁那边,三个阁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今天自然是不能去打搅皇帝的,可皇帝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米麦豆黍,眼下也只是大米行情略有上涨。”沈一贯看着王锡爵,“元驭兄,是不是劝一劝陛下?” “此前本无需劝,现在也不必劝了。”王锡爵摇了摇头,“闭店歇业,这便是下战书了。” 沈一贯为难地看向申时行。 “……陛下要从这京城米价上再做一篇漕河与江南的文章,此事确实已不用劝了。”申时行叹道,“都说千里不运粮,自江南抵京,每运二石粮就要耗去一石。若非江南有一两金银折出的四石粮,京城米价又如何只是这么点?” 折成金银的粮食成本确实低,只有四钱银子一石。 然而江南有能耐运作这些粮食的,自然还要再额外付出一部分成本。 若想让这些粮食的利润最大化,还是要运到北边才行。民船输运,中途七大钞关,综合成本算下来又不如和漕军合作。 总之到了京城,一石米的纯粹成本确实已经翻了一倍有余。 在京城做生意,店租、契税、各方势力打点好,还要雇伙计,算上各种各样的隐形成本,京城米价在一两银子左右一石实属正常。 王锡爵却不同意这一点:“这回不同。事虽因登极诏不言蠲免而起,这回米价涨起来,便是有人蓄意谋划。以京师安稳相挟,哪怕米价还没过分,真掂量出来又是何等罪过?” “……也不知陛下将如何应对。” 有人带了头闭店歇业,只怕随后还有跟着一起这么做的。 这已经是打定了主意先耗着:昌明粮行若是有能耐,尽可一力支撑京城这百万人丁的口粮看看。 能撑三个月,能撑半年、能撑一年吗?不做京城粮食的生意了行不行? “皇帝,可是不妥?”看皇帝一直看着三人的画像不说话,王喜姐小心地问了问。 经过重重筛选,王安那边主持着经过了相面再定下了最终的五十人名单之后,是两位太后从中一一召见,选出了三人。 除了那出身山西的介休范氏,王喜姐自然担心皇帝不满于另两人的挑选。 “……并无不妥。”朱常洛回过神来,对田义点了点头,“让她们三人先过来吧。” “是。” 田义朝屏风那边的王安示意了一下,王安则站在屏风旁边脆声喊了起来:“陛下有旨,介休范氏、大兴郭氏、宛平刘氏觐见。” 乾清宫院内的甬道上面,实则五十人都候在了那里。 听到声音,范思容屏住呼吸,和另外两人一同拿着团扇,依据这段时间以来练习的步伐和体态缓缓走向屏风。 在她们的身后,其余人只能羡慕地看着她们三人消失在屏风的前面。 那三人,就是一后二妃,已经注定要居于众人之首。 朱常洛暂时把心神专注了起来,看着渐渐走到台阶下面的三人。 山西那边呈选的十人,最终只有两人进入了这五十人的名单。 而其余四十八人里,因为这一次特别的安排,倒有二十一人是军籍出身。比例虽然高于以前不少,但也看得出来也许家教有关,进入最终名单的比例远低于初选时的比例。 最后被两位太后挑选出的这三人里,山西介休范氏范思容名列其中,出身民籍。 大明并没有专门的商籍,它只是民籍里的一个世俗称谓。 宫廷画师所绘画像自然比不上后世照相机,朱常洛倒只是对相貌略扫一眼,此前一边想着京城粮商们的应对,一边看的还是她们这三个月所得到的评语。 能走到最后一关,评语都不差,都是好词。 或者说,如果不够懂礼、忍让、恭谨、镇定,也不可能走到最后一关。 除了范思容,另外两人一个是大兴县人,姓郭,闺名郭兰芝。出身亦是民籍,家中曾祖辈出过一个举人,但如今无一人有功名,她父亲郭维城已经考到四十一岁了,还没能成为秀才。 另一个是宛平县人,姓刘,闺名刘依。她家里却是军籍,有个河阳卫世袭正千户的官职,父亲刘应元如今在南城兵马司当差。 现在她们已经并排站在了朱常洛面前十余步的地方,一人着红,一人着紫,一人着白。 她们的身段自然掩于精心准备的新衣之下,脸庞也被团扇遮挡着。 “往后便是伺候皇帝的人了,也无需羞怯,把扇子放下来,让皇帝好生瞧瞧模样吧。” 王喜姐开了口吩咐,只盼这桩事早点定下来。不管皇帝看了她们三人的模样心里中意,还是想换其余的人为后妃之选,她都没什么想法。 “……是,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清脆的声音里,三个人都缓缓地把团扇落到了胸前,但仍旧都低着头。 “陛下。”田义托着一个盘子,“走近些看看吧。” 朱常洛点了点头,站起来后先向两位太后行了行礼,这才往三人走去。 田义跟在后面,盘子上面放着三样物事:一个镶玉如意,一个缀珠簪子,一个绣荷包。 镶玉如意赐给谁,那谁就是皇后了。 朱常洛往三人走去,也观察着三个人的样貌、神情。 哪能一眼看得透呢? 皇帝有命,自是予取予求。 她们是柔弱。既已入了宫,经过了这几个月的筛选训练、勾心斗角之后,面对更加叵测的将来不论是不是已经心有不愿,那也只能依从。 而他的臣民,心中若有怨气,却敢于让皇帝看看紧闭的店门,以示抗议。 用强? 朱常洛心里有了定见,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这过程才最最有趣嘛。 额,忘记定时了,端午节快乐,吃饭喝酒到现在看了看才发现。 (本章完) 第136章 京城勇卫,护粮运粮 第136章 京城勇卫,护粮运粮 皇帝的脚步声近了,三人表现自然不一,有一个就明显紧张了不少。 朱常洛开始全心关注自己将来的后妃们,先用心这个过程。 走到那个紧张不已的娇小少女面前,他开口问道:“你姓什么?” “……妾……妾身姓刘。” 先是行了礼,才仍旧低着头声若蚊蝇地回答。 “不敢看朕?” 刘依这才抿着嘴,脸色微白地抬头,畏惧地看了他一眼。 美人自然是美人,朱常洛对她笑了笑,见得她眼神顿时躲闪开,脸颊又微红起来,于是就挪开了脚步。 “你呢?是郭兰芝还是范思容?” 中间那个也是先行礼,而后抬头目光望了望朱常洛,这才用平缓的声音说道:“回陛下话,妾身郭兰芝。” 她的神情看来并无多少变化,目光甚至很冷静。 “你父亲一直在考学。”朱常洛看着她清澈的眼眸问道,“看王安呈禀,你书画俱佳,是你父亲教的?” “回陛下话,是。” 朱常洛点了点头,看来是那种清冷范,不惯于主动讨人喜欢的类型。 是有坚固的内心还是强装镇定,慢慢再看。 他又走到一旁:“那你便是范思容了。” 范思容终于看到了皇帝本人,听着近在咫尺的声音,她也先依据学到的礼仪行了行礼,而后才抬头看向朱常洛。 “妾身正是。” 三个人里只有她能露出一个笑容让皇帝多看她一眼,而后又多说了一句:“妾身先谢陛下隆恩。” 朱常洛点了点头:“果然如呈禀所言,识大体,大方从容。” 王珣他们岂无交待?那么这种不掩饰的讨好,又先谢恩,谢的自然便是封妃之恩。 她表示知足。 “妾身虚长一两岁,谬赞万不敢当。” 那边的刘依不免用眼角余光看了过来,心想皇帝话里有笑意,像是颇为喜欢她。 可她自己就是大气都不敢出,现在一颗心还咚咚乱响。 于是颇为沮丧,皇帝也不可怕啊,为什么话都说不通顺了。 中间的郭兰芝倒是目不斜视,表情依旧平静。 在刘依的“窥视”中,只见皇帝招了招手,司礼监的田公公上前去了。 她紧张地看着皇帝的手抬到了那盘子上面,略微迟疑一下之后,拿起的却是那个绣荷包。 朱常洛先把她的扇子拿下来,然后捏着她的手掌,把绣荷包放在了她的掌心,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册为淑妃,入居景仁宫。” 范思容早有心理准备,此时自然也没什么失落。 手背上有皇帝手掌的温度,她看了看自己此后就将服侍一生的人,握紧绣荷包跪了下来:“臣妾淑妃范氏,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依听着声音,万没想到皇帝竟然没有点她为后。 而她虽然自知性情不如另外两个姐姐端淑,此刻却也不免期待起来。 现在一想,刚才陛下笑着问自己不敢看他,似乎也颇为喜欢自己。 胡思乱想之间,瞧见皇帝走了过来,她赶紧低头盯着自己的脚。 随后手里的扇子也被皇帝拿走了,慌乱而无处放的手被皇帝捉住后,还是看到那支缀珠簪子放到了自己手上。 刘依一阵失落,就听皇帝说道:“册为丽妃,入居延禧宫。” 听到丽字,她又有一点点窃喜,于是也学着淑妃姐姐谢恩。 失落归失落,两个姐姐都比她有正宫范,刘依是已经很满足啦。 最后那镶玉如意自然是到了郭兰芝手上,她的表情倒是终于有了些变化,眼神之中很意外。 范思容比她更好,郭兰芝是这么认为的。 可现在看来……自己被安排着居中进来,似乎又早有定命。 她以为自己的性情是不讨欢喜的,无非也不会悖逆惹事罢了。 而后便看着皇帝只是先朝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而后转身向两位太后行礼:“皇儿谢母后为皇儿择得良人。” 王喜姐松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其余贵人,皇帝也一并看一看吧。东西共十二宫,还有十宫尚无安置。盼皇帝早日大婚,子嗣繁茂。皇后既已选定,我们就先回去歇着了,不扰皇帝细看。” “皇儿恭送母后,让母后见笑了,皇儿确实还想再看看。”朱常洛说得坦荡。 他身后的郭兰芝、范思容和刘依心中如何想不知道,但见到两位太后起身准备离开,也一起跪下恭送。 “恭送慈孝端圣太后娘娘,恭送懿圣太后娘娘。” 皇后和二妃就此选定,淑妃范思容、丽妃刘依立刻便可入居二宫。皇后却是要先暂居元辉殿熟悉大婚礼仪的,而后还得回家大礼迎娶入宫。 太后们笑得意味深长地离开了,一后二妃也先离开了,其余四十七人还是悉数期待着和皇帝的初次见面。 也许皇帝喜欢,立刻便可封个婕妤甚至昭仪呢? 朱常洛却先吩咐了一下田义:“不论内阁和通政使司有什么呈请,这几日都不管。叫成敬都安排好,京师数门,每一粒粮食入城,朕都要知道去处!另外,朕选得贤后与二妃,令礼部具大婚仪、二妃册封仪来闻。父皇挂怀朕大婚事,朕欲表孝心,召京城说书名嘴入宫,朕陪父皇解闷。”几个吩咐,前面的田义都能理解,但最后一个不太懂。 但他还是领了命去了,朱常洛便安心赏。 命令先传给成敬,而后是达云。 “西凉伯,都安排好了吧?” 达云顿时抱拳:“必不辱命!” 成敬笑起来:“这几日有热闹瞧了。” 皇后选定的消息传到宫外,皇帝为表孝心,要召说书人进宫给太上皇帝解闷,大家也觉得正常。 只不过不知道是仅仅为太上皇帝说书,还是皇帝要沉湎于与新选定的妃子、贵人们嬉乐。 这自然是一个话题,但京城有一个新的变化,每一个出入城门的人都感受到了。 殿试结束后,等着与地方缺员补任一起授职的新科进士们最闲。 徐光启没有选择先“荣归故里”,居于城郊的他入城时呆呆地看着城门外的关卡和告示。 “……将爷,我这是自家要吃的粮啊。” “放心,只是官府听闻了缺粮流言,为防有人囤积居奇,这才登记造册、护送入宅,放心。” 说着体贴的话,但神情粗豪冷肃。 京师九门,处处如此。 城中的秦永宁听闻今日变故,忍不住问道:“是顺天府的衙差?” “不是……听说是新编的勇卫营。”他家掌柜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城中还有奉旨巡城的,咱们也闭店了,若没有粮食光明正大地运过来,那倒真没法开门了,要不然岂非坐实了有粮不卖、意欲抬高粮价?” “……等下去便是。” 京城粮商们就此与昌明粮行耗住了。 王珣感觉很难耗,忍不住带话让王安禀报到了皇帝面前。 “怕粮食耗完了?”朱常洛只笑了笑,“没事,白粮不是已经快到通州了吗?都给他,宫里又不是要断粮了。” “……白……白粮?” “对,白粮。”朱常洛的目光里满是耐人寻味,“白粮发卖的那天,朕倒要看看他们如何取舍。” “……却说那冰天雪地里,宁远侯端坐高头大马之上……” 说书人这行当里,颇为有名的梅家门当代传人在那里声情并茂。 朱翊钧听着李成梁的故事,也听见了儿子刚才对王安的吩咐。 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听听说书,确实解闷,儿子陪他听。 但时不时有人来禀报大事,都让朱翊钧心里绷着一根弦。 又是漕粮,又是江南,又是京城粮商闭市抬价……这小子仍旧这么从容? 而说书人也是听到了一些隐秘的,内心瑟瑟发抖。 陛下让咱这等下九流入宫来,似乎不只是为了给太上皇帝解闷啊…… 通州码头,历经两个多月,苏松常嘉湖五府的民运白粮船队抵达码头。 每府一个领头的解运粮长,他们按例是要各自押着粮食进京,一一交给内承运库和户部、礼部等其余诸库的。 而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亲自出现在了这里。 “奉陛下旨意,今年应解内承运库之白粮就在通州交收,免却五府百姓解运之劳苦。” 通州码头附近的其余人都瞧见了这个动静,看着茫然无措的苏松常嘉湖五府来人。 “泰宁侯,有劳了。”陈矩对他行礼。 “勇卫营勋卫中军营的都听好了!”当日表态要尝试立立军功的泰宁侯陈良弼看着面前许多看起来就养尊处优的勋戚后人,“为陛下运白粮,你们能不能扛?” “能……” 许多人脸色发白:泰宁侯,陈把总,您练兵就是让我们来码头做力工? “那就利索一点,别堵了码头!” 看着泰宁侯自己也咬着牙开始扛包,除了陈矩嘴角带着难掩的微笑,这通州码头看热闹的人都目瞪口呆。 一袋一袋贡内廷的白粮,解运抵京的五府役夫只用先搬到码头上。 张志征在马车队那边等着,也不免感到心情刺激。 如此大张旗鼓,消息从运河往南面传之后,江南能不能听懂皇帝最后一个暗示就看后面了。 而众目睽睽之下,陈矩当面。 应解送内承运库的白粮十七万余石,应占所有白粮的八成。 可今天通州码头全面优先白粮卸货,泰宁侯带着从勋戚本支、旁支、姻亲等各种来源里选拔的勋卫营兵卒扛完了应解送内承运库的粮食之后,一半的粮船都没卸完。 苏松常嘉湖五府运粮的头领们手足无措,满脸都隐隐写着个大大的慌字。 “原来为免耗损倾覆,你们还额外运了这么多,总不能教你们辛苦。”陈矩又说道,“这多余白粮,该折银多少一石,咱也一并采买了吧。” (本章完) 第137章 谁来替罪,谁要死扛? 第137章 谁来替罪,谁要死扛? 皇帝新编的勇卫营,已经在北京的干起了京师诸门守门、“走镖”运粮的活计。 另一支要编入勇卫营的白杆兵却已经在镇江城西的一处小山坡旁扎营了已经有十来天。 “京城有流言,说今年江南恐多水患,本抚岂能不多加巡视各府,以防汛情。你回告郝大人,勇卫营亲兵过江之事,本抚已行文操江衙门。战船仍未备好?” 牛应元在太湖畔,只在长江口一带这密集的水网地面细心巡视防洪、水利、春耕。 刚刚到任的操江提督面对耿定力的问题,却为难地说道:“耿大人,我刚刚到任,诸事尚未理清。路途中陛下有手谕到,耿大人请看。” 他愁眉苦脸:“闻听有倭寇入了长江劫毁漕粮,陛下震怒之余,尤为着紧,实在担心江南再有昔年一般倭寇肆虐,命我多派精兵,加紧巡查,助王巡按追缴倭寇。” 手谕给耿定力看完了,陈璘才无奈地说:“勇卫营白杆左掖营都是旱鸭子,都是陛下亲兵,要过江自当万无一失。我再去各水寨看看,总要调来足够座舰,不然岂非对上直亲卫不敬?” 耿定力无可奈何。 说是倭寇劫粮,就要认。 皇帝似乎并没急着让白杆兵进京,反而确认江南不会再出现大规模倭患是正经。 新封的平夷伯陈璘反倒隐隐向他这个操江都御史埋怨了一番,说长江水师战船疏于养护,数目也对不上册子。 他坚持只能用非常气派的座舰大船,还调了足够护卫战舰一次把皇帝亲卫军体面地送到北岸的扬州地界,耿定力能这样指责他不对? 还是征发徭役,组织民船去运他们? 锦衣卫北镇抚使连他们的行粮都是从当地真金白银地买! 一支虎视眈眈的精兵就这么卡在南京与苏松常嘉湖五府之间,虽然不是扼守着关隘,但谁知道北镇抚司还带来了多少人乔装便服散在哪里? 直名满天下的应天巡按王德完奉旨追查倭寇劫粮一案,势要找到那队嚣张倭寇的踪迹,这自然不可能。 人家说不定跑了嘛。 但王德完在所巡各地一处一处地叮嘱要备倭、寻问有无见到倭寇踪迹,你也不能说他不该这么做。 南京城里,叶向高在此前的两京官员补任中已经高升南京礼部尚书。 京城那边,昌明号与其他粮商的斗法已经传到南面来,进展已经到了皇帝在朝会上说要看看京城粮商这些算命先生算得准不准。 “……糊涂!”张益抖着一封信,“岂能闭店歇业,说什么新粮售罄?江右各家这是要做什么!” “耿大人那边,还不能请得那些蛮兵北上。”南京兵部尚书郝杰脸色难看,“牛应元只推到操江衙门!” “……李漕台在做什么?”叶向高问了一句。 “做什么?厉行旨意,督巡各钞关,开源!”张益脸色铁青,“每年岂能绝了水患?这下若端午汛期一至,哪里出了差池,北京也许便等着这消息!而后大查特查,如何是好?” “陛下到底是要我们怎么做?”郝杰不忿地说道,“再有不到一个月,漕粮就能悉数抵京了!” 张益在这僻静的院落凉亭之中走来走去,最后说道:“江南并无反意!” 众人看着他,心里默默补上另一句:奈何苦苦相逼? 但实际上,并不算是皇帝苦苦相逼。就算皇帝如今以一支亲兵驻扎在这里表达着一些不信任,又哪里算得上是在逼迫他们什么? “老爷!老爷!长州申家来信了。” “快拿来!”张益快步走出亭子,站在了细雨之中。 申时行总算肯对他们说句明白话了吗? 回到亭中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纸张,上面却只有一个字。 “……阁老这是何意?”郝杰问出了口。 他们都认得出来,这不是申时行的笔迹。 但从长州王家送来的,自然是申时行通过家信回应他们之前的“殷切询问”。 张益看着上面那个“倭”字,其偏旁的单人上,多了一道笔画。 像是划掉,划掉“人”。 张益没说话,叶向高却目光一闪说道:“耿操江若在……” 三个人都闭上了嘴。 申时行显然是不在乎他们会不会都第一时间看到的,但现在已经隐隐传达了态度。 去掉了人,便是委。 委者,本义是粮,也有堆积、托付、任命、推卸、萎靡、顺从、实在等许多意思。 北京城在因粮价暗流涌动,江南是田赋重地,皇帝把江南国本托付给了南京,任命了陈璘、牛应元、王德完这些人过来,探寻不言蠲免引发的漕粮诸事原委吗? 倭字要去人,三人面面相觑。 去谁?去到谁?要如何才能让皇帝确信江南是顺从的,是能够把诸多猜忌和罪责推卸掉的? 在往这边过来路上的耿定力忽然对自己跟在轿旁的家仆说道:“你传信程伯松,让他那些人就在陕西呆着,明年再回来!” “是。” 他的家仆离开队伍,在雨中转入一条巷子。一路查访倭寇劫粮之事、拜访到了王锡爵族中的王德完收到了王锡爵弟弟王鼎爵递过来的一封信。 他看完之后,肃然向王鼎爵拜了拜:“阁老高义,德完敬拜。” “兄长有命,我岂能不遵?”王鼎爵苦笑着回礼,“王抚按,这事却不易啊。” 王德完凝重地点头,而后匆匆告辞。 但想了想,又没有立即返回,而是继续去做一处处查访、叮嘱备倭的事。 只不过他也安排了幕僚,把这封信往镇江那边送。 深夜时分,从镇江西面的白杆兵大营里,有十骑匆忙离开。 “你们两个快马加鞭,身穿飞鱼服速速前行!”骆思恭在马上吩咐着,“等我们赶到武昌,若已有线索,便一人继续去追,一人等我们!” 他后悔在武昌府时并没有多留一个心眼,现在却想通了。 就是因为倭寇劫粮一事才南下的,又大有可能是假倭寇。 他们劫了粮,难道真沉江,或者在江南隐匿起来留下蛛丝马迹,又或者在皇帝盯着的运河北上。 当然是本就在外行商、而且本就有船走水路的大商最容易改头换面。 走水路行商,除了运河与大海,那自然便是长江了。 仅仅五船漕粮,走海路又怎么会划算? 日夜兼程赶到了武昌府,已经是三日之后。 一行人都很疲惫,但见到了留在那里的一人,骆思恭还是精神一振:“有线索了?” “大人,亮明身份查问,武昌府不敢懈怠。时间上来看,江右程家的船队最大,还在武昌府买了足足三船新粮共五千石,和盐船一起顺汉水而上了,听说是要去陕西。” “定是他们,正好鱼目混珠!追!” 王德完遣人送给他的信里,只提到了惯有贩盐大商暗中为匪。 正月之后,第一批从两淮盐场支了盐行船在外的大盐商们有哪些;根据王家的了解,哪些盐商与南京哪些官员交情匪浅;襄城伯北上后,长江水师要员受哪些大盐商孝敬最多;巡江不力,事发当晚分巡运河口以东长江水面的水师将领与谁不和…… 太仓王家是苏州府的地头蛇,据说太仓县姓王的人里面,小半都出自王锡爵这一宗族。 他弟弟王鼎爵更是从河南按察副使管提学的任上,为了不耽误王锡爵而请辞归乡。 进士二甲第九,王鼎爵本来也是大大有望列身台阁的。 他回乡呆了近二十年,只要王锡爵一句话,他实在能提供太多秘闻。 现在,南京城那边,兵部尚书参赞南京守备机务的郝杰也若有若无地配合着陈璘对长江水师的清查。 而后五月初七,端阳过后的第三天,哪怕经过叮嘱之后再三小心,常州府义兴县境内的荆溪因南面张公山上的山洪倾泄而下,还是有了水患。 自此开始,小水患确实为数不少。 过去,这都是正常事。江南多雨,这江西、浙江、南直隶交界处的地方多山、多河,这样的小水患实在算不得什么。 然而牛应元闻讯既至。 遥远的京城里,有些店“终于运到”新粮,重新开张。 有的店却仍旧“缺粮”。 而这一天,昌明粮行放出来的新粮品质好到令人咋舌。 “漕河安稳,苏松常嘉湖五府民夫解运贡米白粮无一漂没!鄙店侥幸购得多运白粮,数量有限,一两银子一石,欲购从速!” 他们现在已经不用扛着供应整个京城了,前面毕竟是放出了一些粮、不少人家并未吃尽。 自勇卫营开始在京师九门之外登记入城之粮、护送入府、在京城和通州之间护卫粮道之后,也有不少粮商的粮食“顺利运至”,开始平价销售。 现在市面上更是出现了专供内库与在京官员们的白粮! 程仲璋已经在京城殿内熬了半个多月,闻讯脸色一白。 普通百姓解运的白粮都没出什么问题,吃皇粮的漕军为什么会运出问题? 普通百姓都能额外送不少粮到京城,一条漕河每年实际运了多少粮食到北面? 京城……真的缺粮吗? (本章完) 第138章 大案告破,大网初收 第138章 大案告破,大网初收 “……便说那通州码头,泰宁侯光起膀子,铁打一般的筋骨,一条条横肉鼓若虬龙,一下便扛起足足五袋粮!” “噫!” 魏云中和程启南坐在茶楼里,边磕瓜子边听说书。 这京城几大名嘴进宫为太上皇帝说过书解过闷之后,他们的说书内容已经不局限于话本故事。 因为听说,太上皇帝最爱听如今朝野趣闻了。 那么太上皇帝都爱听的,京城百姓岂有不爱听的道理? 于是最近京城百姓有目共睹的粮价风波也成了有趣的故事,尽管说书人们说的只是勇卫营如何奉皇命保护京城粮食只进不出、转运及时。 谁能想到勇卫营正式现身,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这个呢? “这授职,也太慢了一些吧?”魏云中愁眉苦脸,“再不授职,我倒是得先请假回上党完婚了。” 程启南开着玩笑:“定远贤弟何不应了王家的亲事,就在京城成家立业?” 魏云中叹着气:“谁让小弟年少成名,早有婚约?如今联捷高中,难道便喜高厌低?” “羡慕于时兄啊,待职之时新婚燕尔,哪像你我二人闲得来听说书?”魏云中摇着头,而后问道,“真不多拜访一些人?” 程启南略一犹豫,而后说道:“既然王指挥当日都说过了,你我静待授职便是。此次非比寻常,毕竟诸省缺员众多,吏部又不再擎签,总要多费些时日的。” 朝堂上的重臣们则知道皇帝是在等什么。 吏部部议的名单,其实已经以奏本方式呈到了皇帝面前,但如今仍然留中着。 那自然是因为还在等着江南的倭寇劫粮一案。 京城粮价的纷争已经被皇帝用这种手段整得有些人服软了、退出了人为炒高今年京城粮价的游戏,有些人还在死扛。 但这件事无非是今年漕粮起运过程中那些事对京城带来的连锁反应而已,根源还是在江南。 五月初七的这天下午,三个阁臣、九卿突然被召到了养心殿。 天已渐热,朱常洛穿着薄衫。 众人到了殿中坐好时,却看到了皇帝眼中的冷意。 “念。” 田义闻言点了点头,打开一份奏报。 “臣锦衣卫北镇抚使骆思恭急奏,于湖广襄阳府均州擒得江右盐商程氏商队,计有所携盐引外私盐六千余斤,新粮陈粮共一万两千余石。讯问之下,皆已供认,二月十六日夜,逆贼假冒倭寇,于江南运河常州河道劫毁漕粮、杀害运兵,而后转粮入商队民船,焚毁倭船、漕船,逆长江而上,沿途收买新粮鱼目混珠……” 萧大亨不由得看了看皇帝。 从二月里到现在,将近四个月了,皇帝当真是极有耐心。 明里暗里遣人南下,一直到现在终于找出了江南之事的线头,这次可以因此兴起一桩大案,握有实据有选择地对江南动刀、震慑其余人了。 田义念完,朱常洛先问陈蕖:“解运苏松常嘉湖五府漕粮的运军抵达通州没有?” “回陛下,应当是排在最后过淮的一批漕船,应该是在五月底抵达通州。” 如今都是领兑长运,每一卫漕军所运漕粮,都要运到通州交予诸库接收。 朱常洛点了点头:“等他们到了,看看哪些人当夜是从被劫漕船上跳河幸存的,送回南京指认逆匪。” 而后则看着三个内阁大学士:“劫毁漕粮,杀害运兵,罪在不赦。阁老们认为,此案该如何审处?” “……事涉水师、兵备巡防、运军、盐法道、南京户部等衙、江西布政使司、常州府等,臣以为,陛下钦点三法司要员,南下审处为宜。” 沈一贯先站了出来,而眼见他这么说,萧大亨立即站了出来:“臣愿亲去审结此案!陛下,江南田赋仍重!臣去江南,审结此案后允请留任南京,不致江南动荡。” 其他人不由得看向了萧大亨。 去南京,要得罪很多人。 这个案子审到什么程度,极为关键。 现在听萧大亨提到了江南田赋,难道他要一直审到南京户部尚书张益头上,坐南京户部尚书的位置? 和天子眼皮底下的北京刑部尚书相比起来,南京户部尚书当然要更有分量一点。“大司寇亲去?”朱常洛看了看申时行和王锡爵,“申阁老,王阁老,你们以为如何?” 江南事发了! 谁都明白皇帝等了这么久,锦衣卫那边的奏报不必来做什么假。 此前奏来,锦衣卫已经和白杆兵驻扎在镇江西面。 新的北镇抚使这是一直从南京追查到了湖广最西北面的均州才逮到了做下倭寇劫粮大案之人? 申时行和王锡爵两人只弯腰道:“大司寇掌刑名多年,威望足以服江南。” 而后申时行又迟疑着说道:“只是以大司寇为钦差……陛下,不知江南会不会忧怖过甚,误了衙务。” “阁老勿忧。”萧大亨开口道,“我亲去,这案子才能快些审结。江南既出了这等胆大包天之狂徒,忧怖是免不了的。快些审结,人心才能安定下来。” 朱常洛点了点头:“大司寇此言有理。但留任南京……” 他也不遮掩,皱眉问道:“大司寇以为南京户部难辞其咎?” “江南许多府县粮长仗势欺人,管粮官懈怠,运军只能去私仓领兑,这已是南京户部题本所奏实情。如今大案逆贼既然还胆敢贩运私盐,则盐法败坏必定也是事实,南京户部管盐引,自然难辞其咎。此前所奏,则不免有推脱之嫌。” 萧大亨看了看申、王二人,又向朱常洛作揖:“田赋代征、兑运不力,南京户部不得不查。如今新增金银也由南京户部安排,无论如何,臣都应当过问南京户部衙务,至少要留到江南今年夏秋两季新粮征缴不出岔子。” 朱常洛看向了成敬:“既然如此,成敬,你随大司寇南下,暂署南京镇守太监!勇卫营将卒、长江水师、南京诸卫,你均可快马急奏,见旨调用。” “奴婢领旨!” 朱常洛又拿出了一本账册,让田义给众臣传看,包括即将南下的萧大亨。 “京营冒滥裁汰,朕对过去京营的武臣,尤其是一些勋臣,自然是要约束一二的。那昌明号,实是让他们一同合股,替朕分忧,顺便取些有道之财。今岁以来,漕河上购粮,又经过这两月多来京城粮商们较劲,朕手里倒是有了这本账。” 看着神情复杂的一个个重臣,朱常洛摇头不已:“南京户部说,漕河一年只能运四百万石粮,实则每年运了多少粮和其余财货?仅随漕船北上的新粮,这一次便超过一百万石,其余布帛、瓷器、纸张、新茶等更不必说!” “大天官,大司农,大司马,大司宪。”喊了四个人,朱常洛说得语重心长,“漕河南北七大钞关,漕军上下十余万运兵,到底哪里才是漕河每年只能运四百万石粮、只能收上那么些关银的阻碍?” “……臣等惭愧。” 账本这时已经传到了申时行手上,他看着昌明粮行根据自己购粮来源统计估算出来的漕船私带货物规模,只能再一次怔怔地看了一眼皇帝。 这只是漕船占据运河运力的这短短数月时间,也只是估算…… 可皇帝拿到这些估算“证据”的法子,竟是先掏了数以十万两的银子垫进去。 勋臣们自然不会愿意吃亏,那么……谁会填起昌明粮行亏损的这么多银子? 粮商在官绅们的撑腰下想要趁势抬高京城粮价,甘愿亏损也要平价卖粮的却是勋戚…… “这么多的新粮涌入北京,天子脚下,还有奸商胆敢妄称缺粮,闭店歇业哄抬粮价!” 皇帝的声音渐渐带上了怒气:“还敢散布流言,说江南今年多水患,恐怕会欠收!” “他们都敢假冒倭寇劫毁漕粮了,此后更是改头换面轻轻松松又带着私盐和粮食一路往西。如今已至汛期,焉知江南不会有人胆大包天,弄出什么毁堤淹田、遇灾欠收、乞恩蠲免的事?” “传旨!着应天抚按留意,今年若有堤防溃坏事,定要严查到底!” “传旨!着锦衣卫、勇卫营查封如今仍闭店歇业的粮行米铺,朕要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已仓中无新粮可售!” “传旨!漕粮已大体运毕,着总督漕运李三才、漕运总兵官新建伯王承勋进京面圣!朕要问一问他们,这条漕河还藏着多少污垢!” 皇帝等到倭寇劫粮一案被破获,又或者等到江南水患频发的消息入京,都能顺势而为做出这些决断。 在地方官员补任和新科进士授职应该做出决定的前夕,京城终于有了新的动静。 王之桢亲自带人直扑江右程家在京城批零兼用的门店,到了门口干脆利落地一刀削断那挂着售罄牌子的绳索。 “封院,破门,搜!” 这样的情形发生在许多地方。 在京师九门外守门登记入城粮食去处的勇卫营,现在也终于拿出了符合他们相貌气质的行为。 京城里一时不知有多少院子,精准地迎来了锦衣卫或者陛下亲兵。 (本章完) 第139章 大明皇帝,必有爱好 第139章 大明皇帝,必有爱好 粮! 一袋袋的粮! 顺天府尹惊慌失措地上了街,带着差役们从府衙赶往紫禁城的路上。 沿途所见,不知多少街口、巷口都看见了被锦衣卫看守着、仍旧源源不断被抬出来堆在一起的粮食。 秦永宁也慌了,忙不迭地往孔庙那边跑。 这一天,昌明粮行累计放出去却被其他粮行率先抢买的粮食、他们分散存于许多地方的粮食,悉数被找了出来。 京城许多街口、巷口堆积起来的粮食,只怕已经有近三十万石。 这么多的粮食,足够京城百姓吃多久? “黑了心的奸商!还说粮食都卖完了。” “怪不得勇卫营要查粮食,还从通州护送运粮。” “这是昌明粮行斗赢了?以后是不是不会再有什么时候得二三两银子才买一石粮了?” “是陛下!是万岁爷!为了让这些黑心奸商伏法,陛下连宫里的白粮都拿出来了啊!” 新科进士们在看着这变故,勋臣们也有一些出来看这变故了。 “……西凉伯,这……” 武定侯凑到了达云身边,想套套近乎,问问情况。 昌明号……他武定侯也有一股。 此前还因有钱不赚而肉痛,现在才发现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 达云对他抱了抱拳:“陛下有言,勋武亲卫平日里无战事,但朝野处处都是战场,处处可立功勋。” 武定侯听不明白,只听着远远近近的老百姓对着粮食指指点点,称颂着昌明粮行,说以后都只到昌明粮行买粮。 不知为何,心里怪爽的。 过不久京城说书人会不会像吹泰宁侯那小子一样吹他们? 顺天府尹孙玮是到紫禁城里领那道审理京城哄抬粮价大案的旨意的。 发生了北京城地界,这事他自然逃不过。 而看到那份名册,他差点眼睛一黑就背过去了。 顺天府尹自然也十分清楚许多城中产业背后的人是谁。 这案子怎么审? 什么倭寇劫粮这种事,京城内并未大肆宣扬。 可京城大小官员很快就知道是因为倭寇劫粮的案子破了,竟是江右大商假冒而为,并且还有了贩卖私盐等罪。 朱常洛终于等到一个阶段成果,这个阶段的审理其实已经不是重点了。 该判的判,该抄的抄。 现在重点先要移到南京那边。等李三才和王承勋再入京,南京那边的处理结果出来了,重点又要移到李三才和王承勋管着的漕运、漕军。 通讯、交通……种种所限,他要理清这些事,往往就是以月为单位。 在这个过程里,他现在有了其余的消遣。 听说书,和新定下位份的妃嫔昭仪婕妤……们一起听说书。 刘依实则是个“野丫头”,如今终于暴露本性了。 朱常洛看着她听着戚继光大杀倭寇的故事眉飞色舞,嘴角不禁露出笑容。 察觉到皇帝的眼神,扭头看了一眼皇帝,她又缩着手手坐拘谨了,面红耳赤。 “你父亲在家中时,常练拳脚?” “……回……回陛下话,是……但爹后来就不让臣妾一旁看了,要臣妾改练女红……” 显然也机灵,知道皇帝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听说你女红差劲,不过实在逗人喜欢,这才一路闯过来,母后说总要为朕挑个开心果,这才选了你。” “……臣妾也不知道为什么,臣妾说话,姐姐们和女官们就爱笑。” 朱常洛心想大概是因为她一说话时,眉眼间总是很生动吧,而且总说他父亲在五城兵马司当差听到的街头巷尾趣事吧。 是个京城不知名官二代,市井元气小丫头。 她当年小娃娃时喜爱模仿父亲耍耍拳脚的模样,只怕也颇得她父亲刘应元的心喜。 “听完这一出,回延禧宫先候着。去仁寿宫问安之后,朕去延禧宫用膳。” “……是。”刘依喜滋滋地点头。 朱常洛琢磨着,等大婚和册封仪都办完,可以把她父亲刘应元调到勇卫营做陈良弼的副手。 在养心殿后殿正堂里听完这一段说书,刘依就从后门绕着先离开了。 朱常洛这才掀开纱帘走出去,养心殿正殿与后殿之间的连廊里,说书人已经放下手中扇子跪在了一旁。 “起来吧。”朱常洛继续往前走,“朕给你们题个楹联。” “……草民叩谢万岁爷隆恩!”他激动得再次跪下谢恩,而后才小跑跟上。 朱常洛还真给他题了个楹联:铁口铜牙白话天下趣事,讲古论今书说四海道理。 看这梅家门如今的名嘴沈宏林如获至宝,朱常洛才坐了下来。 “一块醒木为业,扇子一把生涯。”朱常洛看着他,“这营生,不低贱,有大用。” “草民惶恐,陛下隆恩,草民等人……” 沈宏林等人在京城说书说到了粮价一事上,并且还没人动他们,自然是因为许多人清楚这是皇帝示意。 如今沈宏林感恩戴德之余,也确实惶恐。 “有了朕御赐楹联,你们便可以从京城开始张罗,把这行会操持起来了。这事,朕还会吩咐昌明号捐赞你们的。” “草民谨听陛下旨意。”沈宏林继续磕头,细听。 皇帝自然有更大的计划。 “要吃这碗饭,多少要能言会道,也多少该识得一些字。”朱常洛看着他,“每省一个行首,每个府州县都有一个地首。朕盼你们渐能走南闯北,城里乡间,随时都能说一说。可以说些什么书,怎么说,朕自有人让你们月月都有新故事。” “……陛下,草民还是不懂。” “你要记住,朕盼你们将来帮朕去说书。市井小民,乡间百姓,他们除了听乡绅、胥吏说,也能听到你们说,明白吗?” 沈宏林浑身一震,而后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草民明白了。” “慢慢来。”朱常洛笑起来,“反正眼下嘛,只是朕喜欢听。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你这一行总归是会在泰昌朝兴盛起来的。还没到那时候,只不过先大胆聚一些同仁,收一些徒弟们,开宗立派、开枝散叶。” 皇帝的威风抖到江南之后,将来便是士林风议了。 千百年来,名声重要,所以要批起来。名声重要,所以决定名声的口口相传、笔墨臧否,也需要被牢牢控制在士绅手中。 但朱常洛焉能不考虑一下这舆论战场如何争夺? 报纸?书籍? 不,这都还是士绅们的做法,最终也必定被笔杆子们掌握。 但说书人喜闻乐见,说书人只用两条腿走南闯北,只用一醒木一把扇一方帕一碗茶就能随处开始营业,他们还有一张张引人入胜的嘴。 而大明泰昌皇帝也有了属于他的专属爱好,想必是能兴盛一行,人才辈出的。 “陛下,国丈到了。” 沈宏林走后,田义来禀报。 “嗯。”朱常洛点了点头,“去元辉殿请皇后过来。” 虽然还没有正式大婚,但皇后已经确定,郭维诚这个四十一岁了还考不中秀才的“酸儒”却已经是国丈。 随后赐个勋衔,那是理所应当的。 女婿是天子,郭维诚自然至今都还没能缓过来。 朱常洛先受了他的参拜礼,而后也赐座。 “礼部所拟大典定在八月十二,朕已经命人选了皇后宫中一应女官、内臣。国丈族中若有得力贴心女子,也可选两人为皇后陪嫁,大婚时一同入宫。” “臣……谢陛下隆恩。”郭维诚只是新近到了北京城中之后,才紧急培训了诸多见陛礼仪。 “过几日,京城里又会多出一些无主大宅。朕会尽快择一处赐予国丈一家。而后问名纳吉诸礼都要往来,皇后熟习大婚典仪后,便会先送回复,侯八月大典。” “谨遵陛下吩咐……” “国丈。”朱常洛又问道,“兰芝为何这般不苟言笑呢?” 郭维诚被他问得心里一突,而后惶恐地如实回答:“内子五年前不幸亡故,臣……心高气傲,一心功名,疏于管教……若有冲撞,还请陛下恕罪……” “……如此说来,国丈是每日里穷经皓首?朕见皇后书画皆颇有造诣,想必早年间并不如此?” “陛下明鉴……”郭维诚抹了抹眼泪,“臣夫妻情深,此后只是借书消愁。万历二十六年,犬子成婚后,兰芝便愈发拘谨、不苟言笑了。” “朕听闻皇后兄长颇为回护,如今在城外经营小店,打些桌椅板凳,口碑还不错。” “都是臣无用,误了他们兄妹。犬子怕小女将来受欺负,定要为她攒一份体面嫁妆。” 朱常洛大概明白了过来,自己的皇后,总要多了解一下。 和郭维诚再聊了一会家常,在元辉殿住着学习皇后大婚礼仪的郭兰芝到了这边来,看见了父亲,眼里不免有点欣喜。 “你们父女俩人先去那边一德轩叙叙话吧。陈矩,国丈府上该如何先做准备,你随后送国丈出宫时再交待。” 朱常洛继续低头看奏本,两人行了礼出了殿门才有细碎声音隐隐传来。 过了没多久,郭维诚就先来行礼告退。陈矩送他出去后,郭兰芝还仍然在这里。 朱常洛走到了她面前,开口说的是:“你觉得你哥哥做生意的能耐如何?我瞧着,他也不只是为了你将来才起早摸黑,颇有些乐在其中。” 郭兰芝不由得颇为惊愕地看着他。 “怎么了?我现在也缺人手啊,你要嫁给我了,不让我先知道你哥有哪些本事,看看什么地方能帮我?” “……陛下……哪里缺臣妾兄长相助?臣妾不敢为陛下添忧,更不敢请什么恩典。可是臣妾爹爹说了什么?陛下恕罪,爹爹他……” “国丈家自有恩典。”朱常洛盯着她谨慎的眼睛,“你愿不愿帮我?” (本章完) 第140章 天威压城,江南惶惶 第140章 天威压城,江南惶惶 “臣妾自是愿的……”郭兰芝垂下了眼睛,不与他对视。 “帮丈夫天经地义对不对?” “……自然。” “你要做皇后了,我是你丈夫。” “陛下……”郭兰芝有些晕头转向,皇帝这是怎么了?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把如意给你吗?” 郭兰芝低着头,轻轻摇了摇头。 “那你就想一想。”朱常洛笑着说,“多想一想我为什么对你青眼有加,重要的是多想一想我。” 郭兰芝没这样被当面撩拨过,而且说话之人又很快是她正式的夫君,是大明的天子。 心里微微悸动,又听皇帝说道:“我先帮你,你要多想想怎么帮我。” 郭兰芝晕晕乎乎地离开时,才有点意识到皇帝对她自称不是朕了。 帮她什么呢? 她又该帮皇帝什么呢? 生儿育女,还是…… 朱常洛就这么命令一般开始让郭兰芝从严肃拘谨的“排练”阶段中开始想一些只与两人有关的亲密事情,让她心里开始泛起莫名的情绪。 这回再思考为什么被选为后的是自己,似乎……也不只是从性情冷肃便于震慑后宫的功利角度去考虑了。 可那又是为什么呢? 大猪蹄子到仁寿宫问安之后又去找矮冬瓜刘依培养感情了,宫墙隔壁的范思容听着那边隐隐传来的欢声笑语。 到了这景仁宫之后,皇帝还没有来过,也不曾喊她一起去听评书。 但皇帝似乎也还没有临幸延禧宫那位过。 似乎孤独深宫的生活就此开始了。 范思容望着天上的月亮,不由得想起父亲。 如今应该也已经接到消息,准备启程进京了吧。 族主应该也知道了消息,就不知道是在哪里,又会对自己家中的父母、兄弟有什么安排。 范元柱确实已经知道了族中侄女荣封淑妃的消息。 但如今淮安城里最让他在意的消息,仍旧是从南面传来的。 听闻锦衣卫北镇抚司抓了江右程家的老二,如今负责查案的应天巡按王德完还信不过南京刑部大牢,请北镇抚使将要犯看押在勇卫营的军营之中。 江右程家在江西,王德完只是应天巡按,没法去那里抓人,至少没有正常法子很快去那里抓人。 但“不正常”的法子有。 但简单,他既然已经请锦衣卫北镇抚司出手了,自然可以再请。 虽然如此已经是皇帝爪牙的做派。 王德完却不那么在乎了,和牛应元分好工、奔波于这一次受了些灾的府州县,王德完是大受震撼的。 “老人家,我听说年年都有河工湖工,今年这灾也不算大,怎么如此伤心欲绝?” 在湖州府长兴县,王德完穿的是便服。 他带的几个人虽然都是便服,可他们的肤色、气度,都摆在那里。 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老农在田埂上看着已经被冲毁的粮田走两步、拍一下大腿,痛哭声中听到王德完的话,却只是不理。 他自顾自地嘀嘀咕咕,王德完听不太懂,于是看了看随从:“老丈在说什么?” 随从讷讷道:“只是……埋怨一番……” 王德完没有多说,只是又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一里据说是长兴县最“刁”的一里,恰好也是长兴县这次苕溪溃了河堤的那条支流所流经的里。 “……他见我脸生,不愿说。”王德完心中有数,再追问,“到底说了些什么?” “……大人,着实没说什么。只是埋怨老天爷不长眼,担忧秋粮也来不及了……” “秋粮为何会来不及?”王德完盯着他,“即便是夏粮,如今辛勤些把田中淤泥清好了,多少能从别处移栽一些。” 还没得到回应,不远处传来喧闹声:“前方可是抚按大人?” 王德完望了过去,见到一队慌忙赶来的人。其中有个青袍,也有个绿袍。 再回头望了望,只见这一带来到田间地头查看灾情的百姓们赶紧远远地避开了。 “我与你姑丈乃是至交,你说。” 王德完看了看这个随从,他是谢廷赞妻家的子嗣,名叫祝修广。 “……大人,灾后必有役。抚台大人严巡水利,夏讯这才刚刚开始。”祝修广看了看越来越近的长兴县官吏们,低声说道,“想必这长兴县佥派河工差役,这一里是重中之重。” 王德完一时没转过弯来:“巩固了河堤,对他们也是好事。就在家门口,自然要出力……” 然后他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 “你是说,一是摊派更多;二是它处也要防着再有溃堤,这边不能不出力?三是田赋不能少,此处既有‘刁’名,更不得官吏体恤?” “大人英明……”祝修广看着已经越来越近的长兴县官吏,“大人,在江南,田土仍在小民手上的地方,就往往多有刁民。” “抚按大人,广安公!实在怠慢,实在怠慢!广安公来长兴县公干,何不行文县衙?” 长安知县隔着老远就喊了起来,王德完沉默了一会,还是迎了过去。 他一直以为江南是富庶之地,小民的日子总比四川好过。但苕溪五条支流都涨了水,为何独独这里溃了堤? 每年河工,只怕都是优先那些“顺民”良田周围的河道吧。 南京城内,此刻已经是人心惶惶。 即便魏国公徐弘基也不例外。 “平夷伯回信没有?” “国公爷,还没回来……”他的管家知道是什么事,安慰道,“陛下既然对国公爷另有厚望,江右程家贩运私盐之事就无大碍。” “北镇抚使已经亲自带人去江西了!”徐弘基坐立不安,“谁知道从程家会搜出多少书信、罪证!你去!先把程家送来的那两个舞女发卖出去!” “……国公爷,这又何必呢?” 魏国公家代代坐镇南京,现在就像惊弓之鸟一样,那么江南但凡有大案子,必定都会牵涉到魏国公。 “你说该怎么办?私盐!盐引啊!” “国公爷手中盐引,或为恩典赐予,或为定额、孝敬。盐引是真的,国公爷何须忧虑?只是程家胆大包天,又夹运私盐罢了。”管家劝道,“国公爷,该舍得了。昌明号如今虽无分润和孝敬来,却毕竟是陛下旨意啊。往后这些行商之事,就都委于昌明号吧。如此一来,陛下定不怪罪!” “……可他们也没遣人到南京来说这事啊!” “只怕这次出了大案之后,就要来了。” 魏国公代表的勋臣,只是大明盐引蛋糕之中的一类得益人。 而这块蛋糕,总体却是由南京户部来分。 盐引堪合的铜版由南京工部铸造,盐引的印刷制作兑换发行却都是由南京户部来负责。 漕粮之事忽然又牵扯进了盐引和私盐,江右程家破家灭族在即,张益每日心惊胆颤。 “陛下是铁了心要办这大案!”南京刑部尚书赵参鲁不满之中带着担忧,“人犯和罪证都由勇卫营看押着,王德完也只是查案、不问案!京里还没消息吗?到底要派谁来审理此案?” 张益努力镇定着,端着茶杯。 喝了一口茶之后,杯盖还是磕碰了茶杯沿几声。 “这桩案子……不让南京审,南京刑部不是也有案子审吗?”张益看着他,目光凌厉,“奸商罔顾国法,该当严审!” 赵参鲁体会着他的眼神,随后懂得了一些。 至少南直隶诸府的刑名诉讼,南京刑部可以插手进去,尤其是他们推到南京来上裁的。 至少在钦差南下之前,不少人要懂得该怎么说话。 天威压城,南京大大小小的官员各有取舍。 张益、郝杰、叶向高三人此前认为,“倭”字去人,把操江都御史耿定力推出去顶罪就够了,应该已经足够表现南京的顺服。 但现在还足够吗? 这个时候,南京的大小官员也有不少人想起了如今奏本不同了,如今奏本是密奏,直奏皇帝。 虽然南京没有设司礼监外书房,但既然是密奏,谁没有家仆? 一时之间,携本北上之人不知有多少。 运河之上,至少临清南面的运河段已经过了漕船北上的关键时期,如今又是民船往来不绝。 漕粮运期之外,主要的大宗货运,自然是蜂拥至淮扬盐场、浙江盐场准备支盐的盐商。 但他们今天又都很谨慎,全无过去带着船或者马车,热热闹闹地深入到每一处盐场,向灶户买盐的景象。 北京城内粮商斗法,南京城那边江右程家被抓。 淮安城内范元柱购置的宅子最近热闹了起来。 “范兄,你们久不做水商了,如今怎么摇身一变,又有了个昌明号?” 范元柱在商场之中自然也结识了许多人,在这淮安碰见又有什么奇怪? “生意难做,只有辛苦一点了,还要诸位多多关照啊。” “我听说最近京师里,有家昌明粮行一直不涨价,还有白粮出售……范兄,莫不是你这昌明号下专营粮米的产业?大手笔啊!” 范元柱知道他们是来打听情况的,只是谦虚地说道:“见笑了,昌明号岂是在下的。我们山西苦寒,各家一起合股做点小本买卖。” “贤弟,都是走南闯北赚辛苦钱,你也知道我们的来意。”有人不惯这么拐弯抹角,“我听说,陛下亲兵都帮昌明粮行护运粮船辆车。还有,陛下已选定后妃。礼部拟册封仪注,淑妃娘娘是介休范氏。范贤弟,你便是介休范氏族主!如今江南人心惶惶,你知道些什么,要如何才能帮帮大伙儿,直言嘛!” 范元柱看着他们的神情,有些人期待,有些人恭维,有些人尴尬,有些人焦急。 于是他只是作了一圈揖:“淑妃娘娘是在下族中侄女,这倒不必瞒大家。但其他事,在下只是奉命在淮安把盐的生意再捡起来,顺带贩运些南北货,倒需诸位帮衬了。” “……奉命?哎呀范兄弟,介休范氏已经是国戚之家了,您这到底是奉命,还是奉……” 他们也不敢点破,只是风云突变,能不能掌握最新消息才是商人最需要关注的。 遮洋总改制为商,皇帝帮着昌明粮行和京师粮商斗法,南京那边抓了盐业同行里江南最大的水商程家,出门在外到了运河一带的商人无不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二叔祖!二叔祖!有圣旨入城了!” 范元柱站了起来,看着自己家的后辈:“圣旨?往哪来了?” “两道!”他这年轻的孙辈擦着汗,“一道去了北府,一道去了东院!” 昌明号这后院正堂里的官厅间,一群商人面面相觑,忧色更浓。 又出了什么事? 范元柱倒是松了一口气,对其他人笑道:“诸位何必着急?事情总会越来越明朗的。” 其他人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你当然不着急。 将来怎样才能明朗,难道要孝敬你打点这同行才能得授机宜? 今天三章都是大章,也日万了,晚10点就没有啦。连续日万十一天,后面要调整一下,保三章八千,尽量日万。 (本章完) 第141章 法司南下,崩撤卖溜 第141章 法司南下,崩撤卖溜 淮安城内李三才的私宅中正在待客,这客人名叫顾宪成。 他虽然早就听说顾宪成,但这次却是第一回见到。 李三才摸不准他到这里来的意思,因此请了两个当地耆老来作陪。 真的就只是当地耆老,年龄大,家中却没有子嗣有功名。 顾宪成看着桌上的几盘青菜,又看了看大开的宅门。 “天热,这大门敞开,凉风顿起,泾阳先生以为如何?” “……漕台高见。” 两个耆老能够坐到总督漕运大人的家里陪客,脸上都是与有荣焉的激动。 “二老可知,泾阳先生在常州府开门讲学,有教无类,远近读书人都齐聚泾里。二老家中子孙如果有心进学,今日是近水楼台,多敬泾阳先生两杯薄酒,那就前程无量了。” 李三才笑呵呵地看着顾宪成,两个耆老顿时闻言端起酒杯。 虽然尊重,但顾宪成看着并不是下酒菜的青菜,也知道李三才今天并不愿与自己深聊。 这时,圣旨入城,要李三才去接旨的消息也传入了府中。 顾宪成告辞离开了,回到旅舍盘算着下一步如何再继续筹款重建东林书院。 而过了一个多时辰,李三才又遣人来请他过府一叙了,说是中午招待不周。 顾宪成想了想,再度去了李家。 这一次,院门关上了,也并无其他客人。 顾宪成看着满桌的山珍海味,犹疑地看着李三才:“漕台,不必如此奢费吧?” 李三才浑不在意,先请他入座,随后才道:“此前是给人看的,现在才是吃的。叔时兄,家宴何必拘礼?兄台清名,我一向是敬佩的。” 他的做派称不上前倨而后恭,顾宪成也没什么能够帮助到李三才的。 毕竟李三才乡试时的座师可是王锡爵呢。 “既然如此,我虚长两岁,有句话想请教道甫贤弟。” “叔时兄请讲。” “莫不是旨意问漕粮事,道甫贤弟想让为兄多多劝抚乡里?” 李三才看了看他,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叔时兄小瞧小弟了。旨意令我入京面圣奏对,我明日就要启程。既与叔时兄神交已久,自然要畅所欲言,这才备了一桌好酒菜。兄台此问,当罚酒一杯!” “……是为兄冒昧了,当罚。”顾宪成听他说到畅所欲言,终于是笑了起来向他敬酒,“为兄先干为敬。” 李三才带着微笑看他先一饮而尽,然后才喝了下去,亮出杯底给他看了看,两人开怀大笑。 先搞几盘青菜做给人看,又是一桌好酒好菜请他畅所欲言。 顾宪成见他并不担心自己因为他这种两面做派就在士林之间宣扬什么,开始与他一起纵论朝政得失,交流为官抱负,最后也提到自己想要重建东林书院的想法。 “此江南文教大事!我虽不才,可捐银两千两!” 顾宪成大喜:“道甫贤弟慷慨解囊,受为兄一拜!” 李三才坦然受了,而后才对他说道:“江南将兴大狱,陛下求治。道甫不愿再入朝为官,但举荐清廉贤正,责无旁贷!” “义之所在!为兄讲学,便是要为国教训清廉贤正!朝野治才,为兄自然也不吝举荐!” 李三才连声称善,眼神深邃地看着他。 江南的这场风雨,在野的顾宪成自然是能躲过去的。 他一心在野,那么他们这些人才是江南能够稳住的根本。 江南诸官?流水的诸官罢了。 李三才知道此去京城也有难关需要迈过,但他自信并无大碍。 而为将来计,既然能面圣,那也是机会! …… 往南的圣旨不仅仅只有到淮安的,还有到南京的。 而这道发往南京的旨意,实在太长,实在涉及太多人。 到南京的旨意要晚那么几日,现在还没有到。 他们更不知道,旨意还会在勇卫营那边先等几天。 但南京的许多官员现在已经收到了前两天传来的消息。 “这下就好了!十分好!”南京户部某郎中很开心,十分开心。 “爹,为什么啊?”他儿子有点不情愿,“在南京好好的……” “糊涂!去做一府之尊不好吗?” “……云南那等穷山恶水。” “整日里只知玩乐!”该郎中气得抓起桌上镇尺就要打去,“眼下能离了南京,离了江南就是好!你爹我倒盼着京城里别有人使绊子,让那公示七日早早过去!” 现在他非常开心那公示只在北京进行,南京诸官来不及发表什么意见了。 要不然不知道多少人争着用力想往外面跑! 山雨欲来啊! 只要北京城里承天门外张出了名单,家信还不第一时间往南送? 第一批地方官员补任的名单出来了,最显眼的是南京六部、都察院,有近六十人都“高升”一步。 不能说都是实质的高升,但哪怕只是顺着升迁的路径平级挪挪位置,那也是离开南京啊。 南京诸官补任了一批,又调离了一批。在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钦差南下抵达之前,六部事务恐怕暂时要停滞,至少无法让一些人快速做什么。 因为刚刚补任到此的人怕背锅,必定百般推诿流程有缺,不肯担当。 无形的压力笼罩着太多人。 操江都御史耿定力也无心去掣肘陈璘整饬长江水师或者组织座船战舰把勇卫营送走了,人家摆明就是要在这里镇着,你积极踊跃地想把他们送走是想干什么? 他只能终日里忙着“缝缝补补”。 张益他们表面虚与委蛇,但此刻却互相猜忌,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另一个“倭”字里被去掉的人。 只有叶向高此前任的是礼部侍郎,权力相对边缘,无非只是交往到了一个圈子。 张益日渐绝望。 在勇卫营真正驻扎于镇江西之前,所听所闻所交流的意见,无不是“同仇敌忾”,一定要为南京和江南争取到应该有的“尊重”和利益。 但是那边区区千人真的留在那不动之后,张益再怎么暗骂许多人软骨头也无用。 他自己不也畏之如虎? 那可是播州之役、崇山峻岭之间立下了一路首功的白杆兵,锦衣卫北镇抚使也在这! 镇江西面的军营里,马千乘十分不理解地问自己老婆:“咱们就一直在这里呆着,吃粮,操练?有什么用?” 秦良玉只说道:“既然是陛下安排,自然有用。那王镇抚使说了,若要用到咱们,自会有圣旨。” “……我听说江南的官绅和卫所大胆得很。若是有上万反贼,咱们人生地不熟……” 秦良玉想了想,安慰自己的丈夫:“陛下是想用我们许久的,不会只为了让我们做饵就费了这么多钱粮让咱们先等在这。不论如何,吃饱喝足,每日还是操练一番。真有旨意能上阵,没有旨意,入京也要让陛下看了军容宽慰。” 镇江城西,白杆兵每日操练的声音总让许多人听着心虚。 参赞南京军务的兵部尚书郝杰不得不频频请镇守太监召集守备厅会议,说是军心不安。 但回复总是一句话:又没有人生乱,乱了再说。 又过了几天,王之桢从江西带着程家家主、账房和许多车沉甸甸的东西回来之后,有一百白杆兵第一次离开这里,又往江西的方向而去。 而后,圣旨才到了南京。 “钦命刑部尚书萧大亨并北京大理寺卿郑继之、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李廷机审办江右盐商假冒倭寇劫毁漕粮一案,着新命镇守太监成敬暂领勇卫营左掖营见旨听命!江南上下,鼓动军伍哗变者斩!鼓动民变者斩!勾连谋乱者斩!” 而后便是那个长长的南京诸官外放补任地方官的名单。 有些人就此“逃过一劫”,感恩戴德地奔赴各方。 有些人却压力到达最大值,听着那北京三法司南下会审、听着那三个“斩”。 江南有人敢鼓动军伍哗变、民变、勾连谋乱吗? 如果没有白杆兵,如果没有皇帝新封的平夷伯,如果没有敢于对江南说出三连斩的皇帝,那就真的有人敢。 但大案既然已经水落石出,以办案为名,江南的骨头撑不到一起,拧不起来。 这是“死大人不死不才”的时候! 其中有个从南京吏部右侍郎刚刚调去北京补任右副都御使的李廷机,恐怕熟知内情,又隐隐是“生机所在”。 “太可怕了……陛下不会真杀得江南胆寒,杀得今年夏粮秋粮出问题吧?” 徐弘基回府后就紧闭大门,问着父亲留给他的老管家。 “不会,自然不会……”老管家越品越觉得深不可测,“如今想来,召申时行、王锡爵还朝,就是为了这回这一刀啊!一口气调走那么多南京六部郎官,只怕是要把新科进士里的三甲填不少进来。国公爷,南京要变天了!” 当此时,承天门外确实贴出了一份新的公示。 “……北官南任,这才是最狠的刀啊……” 外面在议论,朱常洛则在宫里看着陆续抵达的江南密揭中梳理出来的各种阴私。 “真是一出好戏,真是一座富庶清平的江南!” 三法司南下之前,任前公示的恩加上白杆兵给的威,号称不能轻动之国本的江南诸官,已经尽显崩撤卖溜之滑稽世相! (本章完) 第142章 北京很热 第142章 北京很热 长江南岸,丹徒港是往南出了运河抵达长江以南最直接也重要的港口。 南京上下及临近府州的官员悉数在此迎接。 六月中旬的日光是一年之最,可无人怠慢。 在这里迎接也有一个好处:从运河南来,既然是要赴南京公干,那就绝不可能停泊到他处。 是的,至少惯例上是绝不。 所以如果这里真的等不来钦差,那也是另一个意思。 长江上面,船只终究还是现了身,缓缓向丹徒港靠拢。 前来迎接的官绅无不松了一口气:钦差还是在此靠岸,至少还有转圜余地。 长江上面,基本上并排往前的三艘船上,各有一位大员。 他们没有同坐一船,应该要“以防万一”。 如果忽起大浪,大明九卿其二、都察院二把手,难道一口气全部“殉国”? 萧大亨站在居中的船上看着南岸。 如果皇帝真有心打破“非翰林不得入阁”的潜规则,那么萧大亨不能只在京城就能立下“殊勋”。 如果皇帝并无心打破这个铁则,那么以萧大亨如今虚岁七十的年纪,南京户部尚书也是最好的最后一站。 大理寺卿郑继之一同南来,只为了“三法司”审案之迅捷。 这桩案子必定会审得南京六部至少一两个尚书落马,郑继之有什么不愿意来的? 而李廷机……萧大亨看了看右手边的船。 他已经收到了多少信件? 船渐渐靠到了岸,萧大亨缓缓走下跳板。 前来相迎的,有四人与他级别相同:南京礼部尚书叶向高、南京户部尚书张益、南京兵部尚书郝杰、南京刑部尚书赵参鲁。 一一见礼。 而后,萧大亨只说道:“奉圣命,钦差江南只为假冒倭寇劫毁漕粮一案。我职差所在,就先去接收人犯、物证了。” 而后,钦差队伍就径直往镇江城西的白杆营军寨而去,留下南京城内远迎至此的官绅们面面相觑。 顾宪成是在钦差船队之后才出的运河口。 他雇的民船不必去丹徒港,而是顺溜而下,前往常州府内长江南岸的江阴。 看着西南面,顾宪成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相比起南京城内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顾宪成倒更加欣赏李三才这种“表里虽二”却“坦荡诚恳”的“君子”。 青菜招待,是为官之要;珍馐相侯,是为人之诚。 且看钦差在江南要掀起何等风雨吧。 六月十四的北京城,也已经相当热了。 养心殿的后殿寒涵春室里,太监端来一盆冰块倒进了冰鉴之中。 “……这样倒不错。”朱常洛看着图纸说道,“便照这样去改建。你记住,这快谈轩,核心处只在这说书台……” 郭兰芝陪坐在一旁,心情异样地看着皇帝对他哥哥郭振明指点迷津。 皇帝的准大舅哥连连点头:“陛下,那我就是因地而变,叫这客人不论在楼上雅间还是楼下,都能听到说书人的声音?”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朱常洛连连点头,“你便大胆养些可怜女子!雅间客人,断不会不知道你是东主。他们在你这店里说的话,便是他们想让朕听到的话!无非善待她们,让她们愿向你转述。” 郭兰芝低下了头,陛下他……似乎很懂一些东西。 郭振明自然不能口头上评价自己这妹夫皇帝深谙什么,只是点着头:“臣明白了。” “大胆开出去!”朱常洛拍着他的肩膀,“此事,朕也会跟永年伯他们说。这些方面的事,你盯着一条线便好。” 专门为说书人提供舞台的酒楼登场,朱常洛并不避讳自己就是要通过这种场合收集信息、把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塞进去。 郭振明已经不是第一次见皇帝,如今得以“面授机宜”,谢恩之后就出去办事了。 涵春室里只剩下皇帝和准皇后。 “想出新答案没有?”朱常洛递上了甜瓜。 郭兰芝端着那一瓣甜瓜,就这么端着。 “虽说帝后之间总要在乎点授受不亲,你可不要过于考验我了。”朱常洛瞧着她,语气有些不满,“莫要奈何明月向东流啊!” “……陛下,臣妾不敢担此罪过!臣妾冰清玉洁……” 皇帝若将心向明月,皇后却明确向东流,这着实是很尖锐的指责了。 “瓜你都不吃!”朱常洛故意怒道,“我也没见你有龅牙,不便启齿啊。” 就算再怎么敏感、再怎么因为母亲早逝兄长娶妻而谨小慎微的姑娘,如今其实也只是十七岁的少女罢了。 郭兰芝默默低下头,咬了一口甜瓜。 入口之后,确实口齿生津,挺甜的。皇帝仍未逾矩,嘴里却说道:“想出新答案没有?” 仍是不依不饶,郭兰芝抿着嘴缓缓咀嚼。 那要怎么说?前面那些都说不对。 可是每次都逼问! 于是她咽下了口中的甜汁,把头再埋深了些:“陛下……喜欢……臣妾……” “啊?” 郭兰芝本已做好了十足心理准备,听到皇帝追问,不由得嗔怪地看向了他。 “啊?”朱常洛看着她,坚持要问一问。 于是郭兰芝还是挪开了眼神,低着头不说话。 天可怜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有几个妙龄女子在大婚之前真能谈什么恋爱? 现在皇帝借着皇后必须要在宫里熟悉大婚典仪,常常在他召见皇后家之时让皇后也一同过来,而后说几句话。 郭兰芝已经被撩得晕头转向了! 朱常洛也感受着这种异乎寻常的爽快。皇帝之尊,时代桎梏。但凡他能借助一些机会与她聊些心里话,表面冰清玉洁清冷庄肃的姑娘仍旧显出扛不住。 搁后世,他这能叫“追”? 但现在他只用“啊?” 郭兰芝就不得不回答:“陛下……喜欢……” 后面二字似乎就不能第二次说出口了。 “我就是喜欢你!” 朱常洛则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地直球,说得郭兰芝心里像比刚才吃到甜瓜还甜。 只不过头埋得更低,脖颈越发泛红。 “回府之后,还要多想想,我为何这么喜欢你。” 皇帝用肩膀碰了碰她的肩膀:“大婚之夜,要有个答案了!” 郭兰芝对于大婚之夜有点不敢想象,现在却回想着皇帝当初把镶玉如意放到她手上时的感觉。 准皇后离开养心殿回到元辉殿、等待今天正式归府之后,朱常洛看着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经内阁呈上来的“哄抬粮价”一案审处意见奏本。 朱笔一勾,便是许多人的命运。 “彼辈赃粮店产,便着顺天府张文发卖。”朱常洛淡定地吩咐着,“其余涉事之人,再给七日时间。如无悔悟,便依判处!” 这是给顺天府尹孙玮的密奏回复。 没办法了,他只能大着胆子,把应该是一道题本公文的内容以奏本形式呈到皇帝面前。 收到了回复的孙玮走来走去走了好几趟。 “来啊!”他终于是确定了,“你一一去这些家……” 皇帝回复密奏说什么七天这样的明确时间,自然是知道许多人都找到了他这里,也允许他告诉那些人。 该怎么悔悟,是他们的事了! 顺天府至少给他们争取到了七天的“悔悟”时间。 孔尚贤也得到了这样的“告知”,现在他也只有一个选择。 秦永宁被查了,既然秦永宁找到了顺天府、孙玮又遣人来告知他孔尚贤,那么应该悔悟之人便是他孔尚贤而非秦永宁。 【臣孔尚贤……】 他写到此处却十分脸红,十分尴尬,三分愤怒…… 还是那句话!京城粮价又没有涨到二两以上,陛下为何如此不依不饶? 可南京那边都不敢做什么谋逆之事,北京又能如何? 孔尚贤倒清楚,幸亏他请得圣恩能够留在京城。 要不然区区七天时间,他若还在曲阜,来不及反应又如何? 可看着自己笔端的字,孔尚贤也犹豫着:密奏固能请恩,只是……将来这也是罪状吧? 京城之中,只有部分人要应对这“哄抬粮价”一案的余波。 而新科进士们的授职也启动了正式的流程,第一步是选大家都关注的庶吉士。 过去,一甲三人、二甲前列都是不用太担心的。 就算有专门选拔庶吉士的考试,也与会试、殿试区别不大。 但这一次,皇帝专门干预了庶吉士的选拔。 反正已经既不决定进士出身也不决定名次了,只是决定后面初授何职。 庶吉士之选不是当廷考试,主考官只有皇帝自己。 所以王衡可以问他爹。 “……父亲,陛下策问,如何应答?” (本章完) 第143章 江南好冷 第143章 江南好冷 王锡爵看着试题沉默了许久。 “……你自己答吧,谁也不要问。” 已经是会元、是探了,王锡爵既不能让他再有更大风头,也不必帮他。 于是王衡看着试题纠结了。 名列二甲、三兄弟之中唯一有资格参加庶吉士之选的魏云中不免问到程启南和孟希孔二人面前:“帮帮小弟。” 试题基于昌明粮行的账册,让他们对漕运发表“高见”。 这是一道实务策。 “……贤弟家学渊源,算学造诣自然远高于为兄。” “为兄家里是耕田的。” 两个兄长不当人,魏云中只能瞧着他们。 魏云中抱住脑袋:庶吉士不是考选文才吗? 算算那些数字倒是简单,但对于漕运,谁敢擅自发表“高见”啊! 朱常洛反正是不管。 清流仍是清流,至少一开始能接近皇帝。 但清流只知道据古论今侃侃而谈,这不是朱常洛想要的庶吉士。 高居新科榜眼的公鼐当然熟知漕河事,但他不敢胡说。 而状元张以诚和二甲最后一名五十七名的徐光启都需要面对这个问题。 “……我是状元,总不能落选庶吉士吧?”张以诚感觉荒谬,状元向来是直接授职从六品修撰的。 “……开卷问策,想必只是走个过场吧。”徐光启也感觉荒谬,谁能想到殿试还不是最后一关? 夜里,大家都需要奋笔疾书。 夜里,皇帝终于第一次来到了淑妃范思容所在的景仁宫。 如今宫里,景仁宫、延禧宫、钟粹宫、承乾宫、储秀宫、永寿宫、启祥宫都已经有人入住。 到了夜晚,皇帝要临幸哪一宫,那宫门外的灯笼摘下之后,其余宫知道了消息也会熄灭灯笼。 范思容看着太监将宫门口的灯笼摘下,跪在了景仁宫正殿的屋檐下:“臣妾恭迎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常洛径直牵着她的手步入了正殿。 “……陛下……臣妾……”事到临头,范思容一样不见往日里的镇定。 “可知朕选你为妃之后为何一直不曾来此?” “臣妾不知……臣妾也不曾、不敢细思。” 范思容说的话总是清楚的、坦诚的。 “和朕讲讲你小时候吧,记得的都说。”朱常洛看着她,“你是所封诸人之中唯一一个京外的。” “是,臣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帝要向妃子了解地方民情,范思容已经明确自己的角色。 既然已经进了宫,已经是妃子,她心里便只有皇帝。 范族主也好,王家主、张家主也好,他们自有他们的本领、造化。 皇帝这么长时间没有过来看一看,殊恩之余自然也是敲打她,不要以为必得恩宠。 但今天皇帝毕竟还是过来了。 在皇后出宫归府以后。 已经出宫归府的皇后无法再得知宫内最新的一些消息了。 但其实也没什么,之前她在宫里,分派来服侍她的宫女、内臣们,仍然会向她透露一些消息。 延禧宫的灯笼被摘下过,永寿宫新主是乾清宫司帐,这些她也知道。 现在回到了新赐给父亲和哥哥的府宅,嫂子只是恭维又语重心长地告诫她:“还未大婚,陛下已经给了娘娘父亲和兄长这么大的恩典,陛下是极看重娘娘的。说到生子诀窍……” 郭兰芝听不太进去,她确实想着那个问题。 从如今六月到八月十二的大婚期间,皇帝在宫中必定依然是随喜临幸,可他到底想要自己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难道庄肃端重不是最正确、最好的答案? 朱常洛享受着向他“呈贡”的一切,这一夜亲到镇江府西白杆兵大营为萧大亨等人“接风”的南京诸官也带着委屈问出了口。 “钦差大人亲来,我等着实忧怖!区区商民假扮倭寇劫毁漕粮,怎么闹得像是我等江南诸官都信不过了?” 萧大亨看着南京刑部尚书赵参鲁,放下了筷子之后又看了一圈众人。 “陛下就是信不过江南!” 他的话很明白,大家不免心头一沉,看着他。 “陛下初登大宝,江南为何不上体君忧?” 萧大亨站了起来,缓缓走下去。 “本官请了成公公先去南京城,避开了王镇抚使,请牛抚台、王抚按先去盯着夏粮、防汛、秋粮,就等着你们这句话!” “数征既毕,登极诏颁行天下,与民休息!朝廷财计艰难,你们不知道吗?” “蠲免,蠲免……不言蠲免便群情鼎沸!是不是南京太远了,在这里权倾一方,就觉得仗义执言必能劝得皇帝慎重?” 萧大亨这个刑部尚书说的话太直白了,走到这营房中间的他也显得极为愤怒。 “有没有想过元辅、阁老、我等京师公卿们有多难?!”赵参鲁不由得看了看外面:你别这么大声啊! 虚岁七十的萧大亨此刻满面激愤、须发皆张。 “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 “是太上皇帝病重,内禅陛下继位!” “是山海关有民变,陛下登基之前就撤了矿监税使!” “是元辅于陛下受册太子次日便以施恩天下诸事奏请拟定登极诏,陛下以为皇权不稳!” “要做什么?你们此后做了什么?” 萧大亨在堂中一字一句地点出关键,一个一个地盯着前来“接风”的南京要员。 “这下好了!好不容易申阁老、王阁老还朝,冰释前嫌,君臣不相忌。泰昌元年一到,漕粮遭劫!阁老们奏请新增金银,京城又哄抬粮价!拟呈了金银由单方略,南京又定要争那二十万两金银!” “给南京了!” 萧大亨拍了拍叶向高面前的矮桌,看了看他。 “王阁老奏请精简四卫营为勇卫营,二十万两金银由单给南京了!” 他又站起来看向别人,“但在京城散播什么江南今年恐怕多有水患、收成不佳的是江右程家!假冒倭寇劫毁漕粮的,也是江右程家!带着私盐堂而皇之溯流而上,一路到了湖广均州的也是江右程家!” “区区盐商,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人赃并获,元辅和申阁老、王阁老怎么说?” “陛下如何能信得过江南诸官?” 萧大亨一边说着,一边走回到了自己的矮桌后面。 “诸位来为我等接风,我,伯孝,尔张,我们三人皆承美意!”萧大亨看了看郑继之和李廷机,“可是诸位逼得我们不得不来了,为释陛下之疑,为免江南后患!其余私请,诸位就不必说了!” 郑继之和李廷机都端着酒杯站了起来,神情严肃。 “本钦差把话放在这里!”萧大亨一一看过去,端起了酒杯,“本钦差行辕设在勇卫营,也是信不过江南!江南是大明的江南!江南居然已经不识大体平生事端了,元辅、阁老们日夜心急如焚,我们如何信得过江南?” 他猛地一口饮尽:“陛下英明!” “江南糊涂,陛下英明!” 萧大亨把酒杯摔得远远的,一时不知惊了多少人。 他的话,只有懂的人听得懂。 “本钦差将行辕设在这里,诸位仍旧相携而至,足见江南糊涂!” “大司宪外,三法司首官齐下江南!诸位相携而至,想要我等如何办案?意欲怎样释陛下之疑?” “鼓动军伍哗变者斩!鼓动民变者斩!勾连谋乱者斩!这旨意,不在我等手上!” “不在我等手上!” 郑继之和李廷机看着萧大亨,今晚的主角就是他。 京官亦有差距,北京来的尚书,带着钦命,此刻满是左右为难的苦差事做派。 萧大亨宣泄了怨言,而后便用看着仇人一般的目光看向江南诸官。 “若要反,早些反了为好!一了百了,我等不用上下两难,诸位也不用战战兢兢。如何?” 钦差真爽快。 爽快得让众人心头凉飕飕的。 而奉钦命南下的文官要员们表现得如此破罐子破摔,江南诸官们一开始就没了回旋余地。 因为他们南下要办的,是“极难”的差使。 是要上释君疑、下慰诸官的差使,是要让皇帝既相信江南忠诚、还要让江南今年及往后不会再有不忠之举的差使。 江南诸官答不答应?江南士绅答不答应? 萧大亨把那条线划了出来:若要反,早些反了为好。 这样大家行事就都可以粗暴了。 “……钦差大人言重了……” 引出这些话的南京刑部尚书赵参鲁真的战战兢兢了。 都是刑部尚书,但面前发飙的刑部尚书是北京来的,还有钦差头衔。 “本官掌天下刑名!本钦差何须言重!” 萧大亨重重地甩着袖子,气势冷肃至极。 “诸位都在此,老夫请棘卿、李副总宪当场,眼下也只有一句忠告!” 迎着面前复杂又畏惧的眼神,萧大亨心里也不免快意。 “都是两榜出身!若真有人为难我等、为难陛下,也就休怪我等不讲情面了!” 大司寇铁面无私,江南诸官只觉得这江边军寨里好冷。 “请回吧!明日提审要犯,诸位若知案情原委,还盼诸位能助我等早日结案!” 郑继之和李廷机这个时候才站了起来,郑重地向他们弯腰作揖。 言行就表达着一个意思:赶紧的!“糊弄”过去! (本章完) 第144章 家破人亡 第144章 家破人亡 江西饶州府境内,昌江、乐安江、锦江三条主河在饶州府治鄱阳汇成鄱河,而后流入鄱阳湖。 昌河流经的浮梁有知名的景德镇,乐安江流经德兴、乐平,锦江流经安仁、余干。 正德七年,饶州府下又多了一个万年县,并且区区一县里就设了仙河镇、荷溪镇、石头街三个巡检司。 当然是因为饶州府西连南昌府,东连徽州府,商旅繁华、来往之人络绎不绝。 现在乐安江南岸的石头街小镇上,江西按察使黄曰谨带着臬司官兵从从鄱阳湖西南面的建昌赶到了这里。 本就已经紧张了近一个月的石头街小镇现在更加不安。 石头街上的铺面里,好几家已经紧闭了店门,上面贴着封条。 而且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封条。 黄曰谨看了看那些封条,心情沉重地继续往东走。 在石头街的东北面,乐平县城东南面的乐安江北岸,有个地方叫接竹渡。 这里是乐安江与支流新丰河交汇的河口,涌山的石灰船、德兴、婺源的竹筏均在此停靠,又是一处水陆交通要道、繁华集市。 竹筏相连成片,于是有了接竹渡这个名字。 黄曰谨一直赶到了这里,过城不入。 乐平现在没有知县,只有县丞带着一些衙役迎接未果又跟着赶到这里的上程村。 石头街只是封了几家店铺,而如今的接竹渡却十分冷清、其余各村全都绕着上程村走。 黄曰谨赶到了上程村外,先下了马,而后直奔程家大宅。 远远就看见守在大宅前门、侧门的兵卒。一个个从相貌、气势上都与这饶州府的人、江西的臬司兵完全不同。 那就是播州的土司兵吗? 看到有人过来,不一会前门内就出来了三人,都是飞鱼服。 “可是黄臬台当面?” “正是!还未请教?” “锦衣卫北镇抚司副千户,姚二虎。” “……姚千户,幸会。” 黄曰谨和他见了见礼,正要开口问什么,那姚二虎就说道:“黄臬台既已赶至,乐平程氏其余各支还有没有不法事,那就是江西提刑按察使司的事了。我和秦百户还要带着抄没的家财、账本回镇江,来得匆忙,还请黄臬台知会饶州府,与我们备好车马。” 说罢他瞥了一眼乐平县丞:“如今黄臬台亲至,你不能再推脱没有知县不敢做主了吧?” “千户大人有命,下官怎会推脱。板车和牲畜都备好了,只是毕竟从各家征调,下官区区一个县丞,实在是……” 说罢他眼巴巴地看着黄曰谨。 “钦命刑部尚书有命,先遵命行事。”黄曰谨先吩咐他去县城里带来,又对姚二虎说道,“姚千户和秦百户这就要回镇江了?” “黄臬台,入内坐着喝杯茶吧。”姚二虎笑了笑,前头引路,“骆镇抚亲至,我留在这都快一个月了。乐平程氏旁支众多,秦百户带了勇卫营亲兵一百到了这里,我才心安一些啊。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若是那河冲程家本支一声令下,可不会管我们身上都穿着飞鱼服!” “……姚千户说笑了,江西哪有那等胆子。我在南昌听闻北镇抚使亲来办案,自然已经勒令饶州府上下约束乡民、安抚诸族。” “呵呵。” 姚二虎说得也不算夸张。 据说乐平程氏都是由靠近德兴与婺源那边的河冲程发出来的,始祖要追溯至唐武宗年间调任江西节度使后就在此定居的程忠公。 从唐到现在,乐平程氏一直繁衍生息。前后大小官员出了百余人不说,行商也已经是江右名家。 在骆思恭亲自来此先带走了这上程村一支的家主之后,那段时间只有姚二虎带着五个人看守着这里。 乐平程氏后人多达两万余,素有三里不离程的说法。 他们确实是仅凭着一身飞鱼服震慑到白杆兵赶至。 而黄曰谨此前也不便亲来过问,要不然倒显得十分在意案情,徒增嫌疑。 是萧大亨在途中遣人送了信先到南昌,黄曰谨这才动身赶来。 两个人走入了程家大宅,姚二虎又向黄曰谨介绍面前一个壮年将军:“这位是勇卫营左掖参将马将军的二舅哥,平播一战南川路首功、陛下亲赐三品官服秦良玉秦将军的二哥秦邦翰。” “幸会。我前年九月才从四川按察使转任江西,令妹及令妹夫大名,我也是久闻的。”“哦?原来黄臬台之前按察四川。两任按察了,这次把乐平程氏大案办好,小弟要恭贺黄臬台高升了。” 黄曰谨苦笑了一下:“姚千户实在说笑了。江西出了这等狂徒,藩台与我、江西抚按都难辞其咎,哪里谈得上高升?” “所以才说,要把大案办好嘛。” “正要请教姚千户。大司寇只命我彻查江西诸商,不知……彻查什么方面?” 姚二虎咧着嘴:“我只是个粗人武夫,哪懂得这些?黄臬台不知如何彻查,行文请教大司寇才对。” 说罢对秦邦翰说道:“秦兄弟,叫你兄弟们先把东西都搬出去,把剩余家小都押到门口吧。” 黄曰谨默默地看着相貌有异、言语不通的土司蛮兵往外一箱箱、一袋袋地搬东西,都堆在门口空地上。 而从后院那边,又有许多手上、脚上绑了连绳的妇孺、老幼面色憔悴苍白地走出来,哭声惊惶。 他心里叹了一口气:至少这上程家,此次是家破人亡了。 喧闹之间,等到乐平县把板车和拉扯的牲畜们都赶来,又是开始装运。 周围这次倒有一些人敢远远地看热闹了,只不过大多看得心情复杂,毕竟看着程家财货就那么一箱箱地被搬到车上,往日里的程家贵人、贵女如今已是阶下囚。 看准备得差不多了,姚二虎过去检查了一遍,又到了黄曰谨面前。 “黄臬台,还有一事。我们百余人押着他们和这多赃物,还有老远的路要走。倒不需沿途护卫,但人吃马嚼的,还得劳烦在前头德兴县外驿站备一些。” 姚二虎从兜里掏出两锭银子:“无需地方破费。此次离京公干,陛下是拨了专银的。” 黄曰谨呆呆地看着他塞到自己手上的两锭金银,而后见他转身往那边走去高喊道:“举旗,开路,回行辕了!” 天子亲卫军的旗帜被举起来,锦衣卫副千户在后面压阵。 “黄臬台,就此别过!” 姚二虎挥了挥手,黄曰谨也行了行礼,看着这队人缓缓远去。 陛下拨了专银……乐平程氏中专门行商、创下江右程家偌大名声的他们这一支顿时家破人亡、又抄走了多少脏银? 这必定还只是他们家财的一部分,小小一部分藏于老家家宅的现银现货。 接下来在江西还要彻查诸商……难道朝廷要从商人手上开源,就是这么开的? …… “你走南闯北,要害就不需要本钦差提醒了。此案是陛下亲自垂问之要案,你若是仍为宗族计,就不必顾左右而言他了。” 镇江城西的勇卫营内,三法司要员高高在上,乐平程氏中的上程村一支家主程绍林跪于下。 “家门不幸,草民族弟一家兄弟二人触犯国法,草民治家无方,惭愧难当。”程绍林却看着萧大亨、郑继之、李廷机三人,“但大人所言要害,还恕草民不明白。” 程绍林跪在下面,腰杆却仍然是直的。 郑继之和李廷机看了看萧大亨,这第一回合,要犯显然并不领会大司寇的“好意”。 “九卿来了两人,李大人也是都察院内仅仅屈居大总宪之下,锦衣卫北镇抚使亲赴乐平。”萧大亨看着他,“莫非你以为这样装傻充愣就能糊弄过去?” “草民一贯奉公守法,无奈族中出了利欲熏心之人。”程绍林冷冰冰地磕了磕头,“不论朝廷如何审处,草民都甘愿受罚。” “好。”萧大亨不为所动,“你既然这么说,那本钦差无非受累一些。” 他走出了居中的案桌,缓缓往堂下踱去。 “你弟弟程伯松假冒倭寇,所用板屋船从何而来?他说是你程家私造。你为家主,责无旁贷。” “倭船横行长江,甚至入了江南运河,常州、松江二府江防不力,操江水师江防不力,那就都该提问。” “漕粮遭劫,龙虎左卫等皆解运不力,事涉漕军总兵府、总督漕运部院。” “程伯松贩运私盐,操江水师巡盐不力,南直隶诸府、江西、湖广沿江之巡检司、分守道、分巡道、巡盐御史巡查尽力与否?南京户部盐引管没管好?” 萧大亨走到了他面前,低头看着他:“你一句奉公守法就行了?江右程家于江南贩运私盐、假冒倭寇截毁漕粮,于京师囤积居奇、哄抬粮价,你一句族弟旁支利欲熏心就行了?” 程绍林不为所动,萧大亨却很直接地说道:“书办在场,你若签字画押,那本官和郑棘卿、李副都御史这便西去南京,传文南京户部,召涉事诸官来自辩!” “草民居乐平理族事,实不知情,愿担治家无方之罪。” 程绍林仍旧平静,仿佛有恃无恐。 (本章完) 第145章 总要试试大事化小 第145章 总要试试大事化小 南下三法司第一次提审要犯就陷入了僵局。 程绍林矢口否认参与了具体事宜,程伯松是假冒倭寇截毁漕粮的罪囚,程绍林是脱不了罪的,可他并不攀咬。 但萧大亨并不因此意外。 “传票”发至南京,很多人要来辩解。 首先是南京户部,从程家、程伯松手上查抄出来的盐引要验明真伪、追究派发流程。 其次是长江水师分巡镇江以下河段的将卒,他们必须为倭船出没于长江和运河做出解释。 另外常州府辖区内的卫所诸军,必须给出交待。 三法司南下,假冒倭寇截毁漕粮一案本就只是由头,这一点众人皆知。 “大司寇,如此这般审下去,无非是一些经手衙务官、胥吏和卫所官兵受责,掌官则坐牵连之罪……” 萧大亨知道郑继之的意思,他却很镇定地说:“问案,自然是从小问到大。” 北京来的三法司并未移步南京,越来越多的小官儿进入到勇卫营。 萧大亨却没有率先提审他们,这一次又“升堂”,把骆思恭从均州抓到的程伯松及麾下叫了上来。 镣铐缠身,萧大亨看着到堂上的另一波人:“方指挥,叫你麾下将卒好生指认了,假冒倭寇的有没有他们?” “就是他!我记得很清楚,他砍死了俺们小旗官!” “这狗入的一定会说倭话,大人定要试一试!” “狗娘养的!” 程伯松在底下跪着一言不发。 锦衣卫已经刑讯过了,他手底下的不少人都在口供上画押了。 现在这是要通过龙虎左卫等进一步坐实就是他们假冒倭寇? 萧大亨止住了堂下的吵闹,而后问程伯松:“漕粮之重,想必本钦差也不必赘述了。你们如此胆大包天,可知此乃九族之罪?” 程伯松并不说话。 “你们船队溯江而上时,于几月几日、于何处受过有司盘查?带队者谁人?” 程伯松仍不说话。 萧大亨也很干脆:“用刑。” 这是已经确认了曾假冒倭寇截毁漕粮、杀害运兵的人犯,刑讯何足道哉? 镇江西的勇卫营里,南京诸部衙官吏闷等待着被北京来的三法司传问,现在先听着其中令人心胆俱寒的惨叫声。 他们都只是些八九品的小官,都只是些推脱不了职差的百户、总旗啊! 北京来的三法司仍旧只是在勇卫营中查案,南京城内人人心中有数。 之前被调离南京去地方赴任的,都是与漕粮、与盐政、与地方巡访没太大关系的部衙有司郎官。 “不幸”仍留南京的,几乎人人都可能被牵涉其中。 如今勇卫营那边只有消息进、没有消息出,谁也不知道江右程家招没招、已经招了多少。 隔绝的状态下,应天巡按王德完终于在地方上督巡了一轮防汛水利事,要经过南京城前往苏州府。 “广安公!这个案子,一开始是由您来查的。如今,该去过问一下吧?” 南京诸官突然对王德完热情起来,邀他赴宴,殷切问着话。 出席者最高便是三品侍郎。 “不才只查出了或与江右程家有关。”王德完看着他们,“如今既有钦差南来,本按何须过问案情?” “广安公,话不能这么说,陛下也没有撤了您的差使……”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无非希望王德完前去探听一下消息。 江右程家有没有肆意攀咬,大司寇到底是准备如何结案的…… “诸位!”王德完站了起来,“诸位的意思,本按是明白的。” 他看了看众人之后,只是漠然说道:“去年起复回京,我直言进谏。其时有云,理财之常慎者八,用人之当慎者七!今巡按应天及诸府,我职差之重,却不在此案!走了一遍诸县,才知富庶府县隐忧多多。本按忧心如焚,却要回衙具本上题了!” 王德完走了这一趟,心里其实已经明白。 京城粮商斗法,有人以江南恐有水患意欲哄抬粮价,江南诸官又岂肯落这口实? 但饶是此前多加准备,最终却依旧溃了好几处河堤、湖堤。 这溃堤缘由,却不是有人蓄意而为,而是多年积弊。 徭役不少派,但往往一县之内,也常常厚此薄彼,何也? 王德完现在倒觉得什么江右大商狗胆包天只是小事了。 他拂袖而去,南京诸官面面相觑之余,心情却更加沉重。 “……牛抚台,还不回来?” 牛应元在做什么?他巡抚应天及诸府,职权范围既包括军政,还有民政。 眼下跑到他面前“哭诉”的,是应天府东面及苏松常嘉湖五府的卫所武官们。 “抚台大人!我们诸卫诸所,一厘屯田都没有了啊!一厘都没有!” 真正的龙虎左卫指挥使声泪俱下:“就靠着地方存留俸粮,我们要养分守地方的将卒,要依照漕军佥派补足运军,要听南京的调令……” 漕军里江南二总麾下的诸卫指挥,那只是漕军指挥。这是大明的糊涂账,运军都是从已存诸卫之中佥派。编制在地方诸多卫所,俸禄从他们那里领,却又接受漕军总兵府和总督漕运部院的指挥,担负着漕粮运送重任。 现在这地方卫所的武官们却同时牵涉到两桩大案:一是巡访不力以致漕粮遭劫,一是佥派运兵运粮不力失了漕船漕粮、损兵折将。 牛应元看着休养得肥头大耳的这些卫所武官,心情一样十分复杂。 “那本该你们诸卫所的屯田,哪里去了?”牛应元只问着关键。 “……抚台大人,您又不是第一天在江南……” “本抚确实不是第一天在江南。”牛应元打断了他们的话,“但你们想让本抚去大司寇、棘卿、副总宪面前分说,难道就由本抚信口胡言,为你们呈情?” 这些已然像富家翁、员外一般的江南诸卫武官们低下了头。 “要说将卒缺员、无力巡访,总要有理有据!要说运军佥派左右为难,总要有理有据!要说力有未逮无可奈何,总要有理有据!” 牛应元三个有理有据,随后才大声质问:“你们怕得罪人,就要本抚帮你们去得罪人?此前本抚要调人巡河,你们为何又推三阻四?” “……抚台大人,我等卫戍南直隶,总还需南京兵部行文……” “那就去找南京兵部,不要找本抚!”牛应元甩了甩袖子,“钦差要传问谁,更不要来找本抚!夏粮受灾,秋粮事重,本抚还有许多事要忙!” 江南这里,钦差慢慢审案,似乎又一点都不像之前那么急了。 迄今为止,除了一些具体办事的低品官员、胥吏及涉事低品武官,勇卫营那边并没有传问任何六品以上官员。 但并没有结案。 南京城里,耿定力十分焦躁。 “南昌府那边到底怎么说?” “老爷……此前信来,只是钦差行文江西,要江西彻查诸商,命江西臬司衙门全力襄助锦衣卫和勇卫营办案……” 耿定力目前能知道的,也只是数日之前的消息。 “彻查江西诸商……” 耿定力的心情越来越坏,他知道一条长江上出了捅到皇帝面前的贩运私盐案子,操江都御史已经难辞其咎了。 而如今的操江提督平夷伯陈璘却是新任,过去的问题与他何干? 现在大家心里最纠结的一个问题是:三法司南下,是只办江右程家假冒倭寇截毁漕粮杀害运兵一案,还是要办出新的案子? “……四箴堂怎么说?” 张益宅中,却收到了新的来信。 “老爷,程老爷子说,但听大人们做主。” “这是什么话!拿来我看!” 张益夺过了那封信件,就着油灯脸色明暗不定地看起来,看完之后就越发明暗不定了。 四箴堂就是那乐平程氏、甚至整个饶州程氏最本源的本支所在。 而乐平程氏的始祖,其实也是婺源程氏迁过去的。 萧大亨在勇卫营那边说了一句“诸位若知案情原委,还盼诸位能助我等早日结案”,但时至今日,谁也不知道这分寸到底在哪里。 如何才能结案? 六月二十四,出营公干的白杆兵和锦衣卫带着上程程家的赃物家小经过了南京城南,径往镇江西面而去。 六月二十五,钦差行文南京,耿定力及如今仍任南京户部的两个郎中、三个主事被传问。 钦差有命,他们必须前往。 六月二十六,应天巡按王德完上了题本,并抄南京六科。 他一口气弹劾了苏松常嘉湖的两个知府、七个知县。 王锡爵家里,王鼎爵看着跑来家里的十多个老人家不断作揖回拜。 “舍侄高中状元,家兄如今也是如履薄冰啊!” 京城那边,朱常洛正看着新科进士们呈上来的庶吉士之选策问。 新科探,还是点了王衡。 虽然不是三元及第,但朝中重臣们知道,如果不是王锡爵当廷磕了很多头,真就是三元及第。 皇帝真“宠”他啊。 王锡爵当然成为众矢之的。 朱常洛却不是要故意害他,而是对着王锡爵说道:“阁老当真是误了令郎多年!” “……臣昔年太重名声,最终却坏了名声。” 朱常洛笑着对他说道:“当世名声,永远不足为重!青史确实自有公论,太仓公,你不必忧虑如何谋身。若是信朕一诺,从此便与张江陵一般,一心谋国罢!” 王锡爵当然知道皇帝本来一定要把他儿子点为状元,就是让他儿子、让他在青史上至少多一笔可以说的内容。 父亲为首辅、儿子为状元。太仓王家若要青史之上无愧这名望,再无退路了。 眼下其实也没区别,秘闻是终究会流传出去的。 “固所愿尔!”王锡爵大礼下拜,“臣若再年轻十岁,也不敢有这等心气。如今……残躯但付圣君尔!” “好!”朱常洛上前去扶起他,笑着说道,“如今,可以再去信一封,递予江南了!” (本章完) 第146章 先革职一个 第146章 先革职一个 江南是大明的江南,也是江南诸姓的江南。 太仓王家,也是江南诸姓之一。 过去,王锡爵很看重名声。为此既严格要求张居正,也严格要求他自己。 最终他还是丢掉了名声。 如今还朝之后,他认识了一个不同的新君。 皇帝说,这是他境界提高了的表现。 六月三十,旨意颁告于外,新一科的庶吉士定下了名单。 状元张以诚、榜眼王衡都在其列。 而这一次,二甲末尾的徐光启也名列其中。 虽说二甲都有应试资格,但谁能想到二甲最后一位真能列入仅仅取十人的庶吉士名单? 乾清宫之中,庶吉士们一同谢恩。 朱常洛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他们了。 殿试时候、传胪大典,他其实就见过。 “朕喜好驳杂!”朱常洛看着他们说道,“此次庶吉士之选,朕也是重实务、轻文才。翰林院除修史、承制、考选、讲学,朕欲重新厘定衙务建制。翰林院之下,分设经史、诏制、赞画、百家四馆,各设掌馆学士一人,从五品!” 说出这个决定,其次便是新科进士里第一批授职的。 魏云中心情激动地谢恩,翰林院赞画馆的从七品检讨,听起来像是从实务层面为皇帝出谋划策的人——尽管他们全无经验。 谁也没想到最初开始改动的中枢衙署是清流源头的翰林院。 自此后,从五品讲读学士、正六品讲读、从六品修撰、正七品编修、从七品检讨只是品级虚衔。 一共四个侍讲、侍读学士,将分任四馆掌馆学士。 状元张以诚,起步是诏制馆的从六品修撰;榜眼王衡,则是赞画馆正七品编修;探许獬,授经史馆正七品编修。 徐光启就这样被分到了百家馆任从七品检讨。 这也是难得的君恩了,毕竟此前每科选取的普通庶吉士是没有品级的,只是充入翰林院,“为国储才”。 自这一天开始,大明翰林院之下有了正式的四个衙署,分管不同事务。 过于最重要的两个常设差使:修史和承制待诏,分别给了经史、诏制二馆;另外的赞画、百家二馆,显然更加引人注目。 皇帝经筵的讲官,从在朝老臣、翰林院学士和四馆掌馆讲读学士中点选。 但赞画馆和百家馆的翰林院官员们,分别安排在了乾清宫南罩房处的御前书房和养心殿南面的隆道阁。 于是王衡、魏云中、徐光启和另一个被分在百家馆的从七品检讨袁子让就备显不同。 第二天,王锡爵入直内阁、王衡入直御前书房,这父子两都能进入紫禁城、都在紫禁城里办公,终归会让人浮想联翩。 这一天更得皇帝“信重”的,却是徐光启和袁子让。 他们到了养心殿,在殿内看到了另一个人。 “来,见过朕的叔祖。叔祖本可承袭郑王,但醉心算学与音律,已有《律吕精义》数卷,你们二人或能与叔祖畅叙一二。” 徐光启还比较懵,袁子让却眼里一亮。 “难道是句曲山人当面?” “你知道本山人?”朱载堉也眼里一亮。 “……臣失态了,陛下恕罪。”袁子让这才感觉不太好,皇帝都说了那是他的叔祖,是本来可以承袭郑王的世子。 可袁子让在研究着等韵学,他确实好这一口,而且已经写了一本暂定名为《字学元元》的四卷书。 朱常洛不以为意,反而面带笑容。 “徐子先,你也无需着急。”朱常洛对徐光启说道,“朕还召了一个你的熟人。你高中进士,利玛窦已经专门为你庆贺过了吧?今日月末,权且谈天说地。” “……陛下识得他?”徐光启不知道利玛窦面见过皇帝两次了,毕竟朱常洛要求利玛窦不许打着皇帝名头传教。 “如今百家馆只当是朕的喜好。”朱常洛意味深长地看着二人,“百家争鸣,于国有益。如今只以侍讲兼掌百家馆,他却并非朕心中良选。盼卿等能有所建树,有利于国。将来,百家馆或是众矢之的。” 徐光启和袁子让两人都心中一热:检讨、编修、修撰、侍读侍讲……莫非这新设的两馆,以后会是宽阔坦途? 北京城中,新的庶吉士们只是一个朝堂插曲。 对于江南那边,萧大亨、郑继之、李廷机的联名题本和应天抚按的联名题本上来之后,更引人注目的就是第二批地方官员补任名单。 承天门外再贴任前公示,这一次赫然在目的,包含了一大批之前没被调走的南京六部郎官及江南诸府县的改任名单。 新科进士们终于出现其中,又是“北官”。 “……南京户部主事。” “……乐平知县。” 程启南和孟希孔面面相觑。 他们一个要去南京,一个要去刚刚出了大案的江西饶州府乐平县。 谁不知道这一轮的江南补任牵连甚广?…… 勇卫营内,耿定力来到了钦差面前。 这一次,成敬、骆思恭和牛应元也在场。 没有任何客套。 “耿定力听旨。” 说话的是成敬,他从袖中掏出了明晃晃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顺天府审结京师粮商哄抬粮价一案,查有实据。江南恐有水患、新粮欠收之流言,实乃乐平程氏程仲璋得操江都御史耿定力授意,令革其官职,着三法司传讯问责,审讯有无主使。” 新任的南京镇守太监成敬看着“热”出汗来的耿定力:“听清楚了?” 说罢将圣旨翻过来,让他看了看。 耿定力凝视着上面,看着圣旨末尾用印处的日期瞳仁一缩。 “你是聪明人。”萧大亨继续开口,“耿定力,有什么要招供的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吧,如此至少可保家小,不牵连三族。” “……奸商攀咬,陛下如何偏信?臣……革员冤枉!” 众人静静地看着他挣扎。 授意程仲璋散播流言,这种罪自然就是那种不好上秤的罪。 毕竟是大明重臣,于是才有所谓“可保家小,不牵连三族”的说法。 但若是真以“图谋不轨”的谋逆之罪来论处,那又岂是三族?无非是仍旧要演一演“宽仁”罢了。 耿定力仍旧不是江南最大的那条鱼。 也不是萧大亨的目标。 于是萧大亨说道:“本钦差给你念一些此前已得供认的实据。” 一桩桩的江南阴私从萧大亨嘴里念出来,耿定力额头和脸上的汗越来越多。 他不知道这些真的是之前传问的那些官吏所招,还是从江南送往北面的密奏所言。 可是江南人人都在求自保,这些重要吗? “……攻讦之言,如何令革员信服?” 耿定力听完只是“悲愤”地抬头看着萧大亨:“革员死不足惜!然桩桩罪责,只凭一面之辞,贼子攀诬,何以令天下信服?” “一面之辞?” 牛应元忽然站了起来。 他从侧面的案桌后走过去,走到了耿定力面前。 “某为抚按时,江浦西江口何氏一家,小舟不过三艘,家中如何能有盐引七千?铜陵铜官矿山,千余矿工因何哗变?扬州府海门县金沙场,如今姓什么?” 牛应元问出一个问题,耿定力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一面之辞?”牛应元弯腰揪住他的官袍衣领,另一只手摔走了他的乌纱帽,“圣旨已下,你自称革员了,还敢戴着这乌纱大言不惭?脱去这身袍服,你以为长江南北没有人证物证蜂拥而至,欲生啖你肉?” 耿定力身为南京一大员的体面被牛应元摔了个干净,骆思恭和成敬不免看着牛应元:多少带了点私人情绪。 “就说‘倭寇’劫粮一案!”牛应元揪着他的衣领盯着他,“扮做倭船的板屋船何等显眼?你要水师把总来与你对质吗?是不是你以劾奏相挟,让他们不得不去靖江东面的长江水面吗?” “去年龙虎左卫等五卫运军被调派领兑苏州府漕粮,你以为陛下召了漕台、总漕入京,不会问个究竟?其中有没有你耿定力的份?你不知道运兵都是些什么样的人?苦哈哈种田的军籍壮丁,江面上的渔夫苦力!百姓罢了!死伤过百!” 牛应元猛地推开他,还捣上去一脚:“死伤过百!你还敢说什么何以令天下信服?你读的什么圣贤书?你还配穿这身袍服?” 骆思恭不由得过去劝道:“牛抚台息怒……息怒……” 一边拉走牛应元,他一边回头对耿定力说道:“圣旨已下,犯官还是白衣待审的好。你若仍是如此,等到本镇抚出手,那就不是牛抚台这般温柔了。” 耿定力没想到自己一上来就已经如同狗犬一般,这是前些时日南京所感受到的“谨慎办案”? 萧大亨这才咳了咳:“耿定力,还是体面一些吧。革员受审,你多少还有个凳子坐。坐下来慢慢说,成公公、骆镇抚、牛抚台都在这里了,这么大的阵仗,不是只问到你为止。” 身处勇卫营中,耿定力就这么被先前只问芝麻绿豆官吏的钦差直接办成重犯。 还是早就随钦差一同南下的圣旨亲自革职。 可他缝补多日,一面是觉得朝廷应当不致如此,一面也是应该没留什么确凿证据。 萧大亨凭什么摆出大查特查的阵势,还说不止问他的罪而已? 于是他一边屈辱地解开衣襟脱掉官服,一边说了起来:“陛下有旨,革员自当先遵从。但前些时日钦差大人也说了,是陛下疑江南!程家大胆,陛下有疑也是常情。但先拿革员开刀,革员冤枉!难道就凭那些一面之辞,钦差大人不仅要坐实革员之罪,还要牵连江南文武?” “什么江南文武?”萧大亨却笑了起来,眼里露出期待的亮光,“书办,这句话要记下了。本钦差说不是只问到耿革员为止,他臆测本钦差要牵连江南文武,足见程家假扮倭寇劫毁漕粮、杀害运兵一案,其后主谋甚多!” 耿定力穿着单薄的内衬,看着萧大亨的笑容和眼神愣了愣。 “钦差大人这难道不也是因言臆测?” “耿革员怕什么?诸位大人都在这里,本钦差所问,你所答,卷宗都记录在案,都是要送呈御览的。” 萧大亨又笑了一下才板起了脸:“现在,本钦差要问你案情了,你如实答来。本钦差奉旨问安,你伪言作答,便是欺君!听明白了吗?” (本章完) 第147章 钦差问案,南京烧纸 第147章 钦差问案,南京烧纸 大帽子扣下,耿定力能如何作答? 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话,那么若有实据或者对答中间被抓到漏洞,就添一桩欺君大罪。 萧大亨进入到了大司寇的角色。 “就从顺天府已审得程仲樟供认得你授意才散布流言开始。这事,你认不认?” “革员与程仲樟有书信往来,言及今年江南多雨是有的。但程仲樟诬陷革员授意其散布流言哄抬粮价,革员岂敢如此大胆?”耿定力咬着牙说道,“钦差大人明鉴,陛下明鉴!往日与其有旧交,却不知他如此利欲熏心!事发之后,更是肆意攀咬,这才使得陛下疑江南文武公忠体国之诚!” 萧大亨不置可否,继续问道:“程伯松说那倭船是程家私造,程家家主程绍林说不出是在哪处船厂所造。耿定力,你知道那倭船从哪里来的吗?” “革员不知。” 两条板屋船,当然无法莫名其妙地出现。 “程伯松正月十五之后从南京出发,那倭船当时自然无法掩饰于船队之中。其时正是漕船北上,民船歇运,扬州城外没见过程家船队。程伯松供认,他是先下了常州,经江中靖江再去扬州府通州县、海门县一带,经输运盐河北上。他说那些私盐是从海门县金沙场购得。金沙场盐课使蔡开洪与你是什么关系?” 盐场的盐课使听着很重要,实则不入流。 大明一共六个都转运盐使司,一个从三品的都转运使,一个从四品的都转运同知,一个从五品的都转运副使,而后则有规模不等的从六品判官小几人,再加上一个从七品的经历,一个从八品的知事,而后则是一整个都转运盐使司的库大使、副使。 辖下,所有盐课司、盐仓、批验所的大使副使,全是不入流的吏员,或者顶多九品。 一个具体某盐场的盐课使,耿定力不说,终究还是能查出来。 何况之前牛应元已经点了金沙场的名? “……是革员的外甥女婿。” 萧大亨笑了笑:“程伯松又招供,他是在金沙场收到你这外甥女婿转告你的话。虽然没有落于文字,但现在本钦差问你:是不是你让程伯松去劫那从苏松常嘉湖五府领兑的漕粮?” “当然不是!”耿定力又否认,“钦差大人明鉴,革员时任操江都御史,身负皇恩巡劾一江。革员能一路走来,其时贵为四品大员,怎会罔顾前程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有道理,本钦差也不明白你为何要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革员说过了,那不是革员吩咐。程伯松从金沙场购入私盐,蔡开洪惘顾国法,既已事发便攀诬革员,钦差大人明鉴!” “程家不攀诬别人,攀诬你。蔡开洪是你外甥女婿,他也攀诬你。”萧大亨点着头,“本钦差再看看,还有谁攀诬你。成公公,骆镇抚,人应该已经带来吧?” 耿定力心里顿时紧张,什么意思? “我去看看。” 骆思恭出去了一下,回来之后就说道:“已经带来了。” “那就带进来吧。” 萧大亨玩味地看着耿定力回头。 耿定力脸色剧变:那是他的管家和家中两个心腹仆人。 “你莫不是见本钦差细细询问,便以为能狡辩脱罪?”萧大亨看着脸色变得白了一些的耿定力,“你是圣旨亲革的大员,莫非你以为本钦差在这里讯问程家人、传问官吏时,南京城里没有人留意你?成公公和你一同离城来此之后,北镇抚司锦衣校尉已带人围了你家宅,正在查抄。” “……朝廷何以如此待我!”耿定力满脸悲愤,“朗朗乾坤,查抄尚未定罪革员家宅,也是陛下旨意吗?钦差大人,你如此办案,是要搅得江南大乱吗?” “本钦差掌天下刑名,如何办案,用不着你一个革员来教。”萧大亨冷冷地看着他,“你若以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难查到实据,那可就错了。南京城里,现在可都知道你家宅被查抄了。你左一句江南文武,右一句江南大乱,耿定力,你不妨就在这里等着看看,随后多少书信来。” 说罢吩咐道:“给耿革员搬条凳子。现在,本钦差讯问耿革员的家仆。” 对待耿定力,之前他还客气一些,只是问些问题,听他如何作答。 现在问耿家的家仆,他就表现出刑部尚书的老辣了。 问的问题极其细,包括具体的哪一天哪个时辰,人在哪里。见了谁,说了什么话,办了哪些事。 他们又哪里比得上耿定力有心理素质? 何况耿定力一早出门与成敬一同离开之后,他们是眼睁睁看着锦衣卫登门查抄的。 现在钦差只问着前面这些天他们的行踪,一点都没有涉及到什么程家、盐场。 越是如此,耿定力越是冷汗频频。 这就是在让他们的心防渐渐崩溃,因为萧大亨说了南京城中早就有人留心着耿家。 萧大亨问来问去,始终还没问到关键,耿定力又想起来一事。书房里自然没留下与这次案子直接相关的书信文字,都烧了。 但如果家宅被查抄了……此前萧大亨只讯问程家人、传问了一些低品文武,大家真以为他是来大事化小的。 耿定力又怎么会直接把过去那些与此事完全无关的其他事全都缝补好呢? 南京城内,现在果然已经传遍了。 清晨,新任南京镇守太监和操江都御史一同出城。 随后,耿家就被锦衣卫围了。而即便有人想出城去通风报信,那成敬形影不离,莫非是去他面前不打自招? 没人这么蠢。 现在又是姚二虎抄家,轻车熟路了。 “本千户只是办差的,你们不必在本千户面前喊冤。明白告诉你们罢了,都已是罪员家小,都在院子里候着吧。秦百户,麻烦了,这些东西先快马送去。鲁公公,家中财物,还请一同清点。” 首先只用堵了院门,派几人守着不让走人出去。 而后直接拿了那三个下人,后脚赶去勇卫营罢了。 接着才是径直去书房,捡要紧的东西收拾。 现在嘛,则是看看耿定力收于家宅的财物,这些还要成敬从北京带过来的“干儿子”一同见证。 “我在乐平时,闲着无趣早就问过很多。”姚二虎大大摇着头,“按程绍林的家眷、家仆说来,这么多年孝敬着实不少。鲁公公,不太对得上。反正都是圣旨革了的罪员,要不要我当场炮制讯问?” “……不必了吧?问案还是交给三法司。这南京城里,眼下不知多少人盯着这边,总归过去是四品大员……” 姚二虎却跃跃欲试:“那样岂不是能多抄几家?” 姓鲁的中年太监不与他这“莽夫”一般见识,心里暗暗祈祷着魏国公前去孝陵卫祭祖、平夷伯出营巡江会让南京城内一些人心里绷着根弦。 南京城内的大小官员心里当然绷着这根弦。 而且也不敢私下里来往。 有的在官衙里,只能对眼色,不知道要不要开口商量。 有的在家里,走来走去提笔又放下。 锦衣卫突然冒出来直接围了耿家,让人惊悚。 谁知道北镇抚司南下的锦衣卫有多少?现在谁还敢以为就是为勇卫营引路的那些? 大热的天气,到中午时,南京城内不少阔气的宅子里炊烟厚实。 姚二虎啧啧称奇:“要烧的东西多了,可别一个不慎走了水。” 盛夏正午,许多人家确实灶里烧着柴、院中缸里烧着东西。 大多是书信、账册,都是纸。 因此烟雾缭绕。 “……老爷,这有用吗?” “烧你的!别怕,万一真传问过来,嘴巴一定要严实!” 宅主人目光忧虑地看着东面:“抄了耿家之后,城中并无异样。这便是告诉我们,需要烧的快烧了……” 这是他的理解。 办案最怕办着办着办成窝案,越牵连越广。 江南毕竟是赋税重地,这么长的时间里江南诸官早就想了很多。 北京来的三法司要么是上来便直接拿问要员,大军围城紧闭诸门,那就是要速战速决;要么是慢慢讯问,只问倭寇劫粮一案,那便是要轻轻放下。 但现在情况又不同,一开始是只讯问程家罪囚,而后传问的也只是相关衙门的文武小官吏。 结果忽然就围了耿家,南京诸门没关上,也不见大军。 拿下一个操江都御史够不够了?大家心里并不确定。 但最好全往他身上推了! (本章完) 第148章 一城惊弓之鸟 第148章 一城惊弓之鸟 一时之间,南京城许多人离开。 有些人从北面的金川门出去再折向东,在陆路上赶着。 有些人从西面定淮门出去之后直接坐小船,有些是去其他方向,也有人顺江而下去镇江。 还有些人从南面的正阳门出去之后,就奔赴江南各处。 张益显得比较镇定,仍在南京户部办事。 可他的官厅里并无旁人,户部仅剩的那些官吏们也不见他今天办了哪些事。 张益已经坐了很久,仍旧难以断定这事情究竟要追究到哪一步。 总不至于要动他吧? 南京户部尚书,是整个南直隶及浙江、湖广、江西三省田赋的利益象征,是整个大明盐课利益链条中重要的一环,是太多太多…… 仅仅是有人贩运了一些私盐,若仅仅因此就动到南京户部尚书头上,那么整个江南就确认了皇帝迟早大动江南。 而仅仅是直接牵涉到这件案子的话……张益知道牵扯不到他头上,那是耿定力自己说他去安排的。 法子都是他想,事情也是他做。 至于几人当日当面聊,也无非是说点什么陛下恐怕不知江南漕粮之重之类的话而已,也没有落入其他人的耳朵。 不至于……难道要做惊弓之鸟?还是像萧大亨说的一样,要反早点反? 魏国公昨日去了南京城外,孝陵就在钟山,不远……孝陵卫就在那里。 不能够…… 不远处的礼部比较清闲,叶向高此刻没在衙门。 因为家里收到了一封信,写这封信的人是王锡爵。 叶向高在书房看着这封信。 在信里,王锡爵说了说自己了解的叶向高,提到了叶向高的至交好友王锡侯。 【万历十七年,见新科进士有名王锡侯者,余自然颇欲一叙……】 叶向高都有些记不起来了,但那个时候确实记得王康国曾与王锡爵一叙。 他比自己晚六年中进士,那时他在翰林院,王锡侯很快就授职去了顺德府做推官。 【说及你们二人自幼时相识、共患难,正是倭寇横行进卿故里福清之时……】 那时候,叶向高只有两岁,举家出逃避难。王锡侯三岁,两家躲在一起。 【数米度日,蜗居檐下,更无一榻,懿旨老母腿染湿寒,至老犹苦。幸得镇夷侯戚继光攻破牛田倭巢,福清倭患初平;返家途中,船遇大风,亦是九死一生。】 【倭寇之患,进卿实知。如今江南有狂胆匪类假冒倭寇截毁漕粮、杀害运兵,又有多少人家顿失栋梁?进卿,我等居朝,实在难以将此事化小;陛下初登大宝,体恤臣民,这等大案、惨案也不该轻忽视之……】 左右就是一个意思,王锡侯也是个难得的清廉好官。在任三年,政绩列为上等,“五膺首荐”。只因得罪了上官,最终被劾归在家。 这一次,他王锡爵已经举荐了王锡侯再补一府推官。 而你叶向高能够补任南京礼部尚书,又是曾经切身经历过倭患的,能不能在这件事上全力配合钦差? 这回确实是江南太不像话了,没有分量足够的大员、不能警戒江南其余的官绅富商,他们三个出身江南的阁老又怎么劝皇帝平息怒火? 没看见沈阁老都把萧大亨亲自派到江南了,他虽出身山东,却是浙党大将啊! 叶向高放下了信,沉思着走出了书房,随后先对管家说道:“你安排两个得力的带上些银子回福清,康国兄要起复了,去接他,先过南京一叙别情。” 王锡爵给了他一个人情,但这反倒叶向高并不是那么念旧情。 毕竟他没有奏请起复这个儿时好友。 现在面对王锡爵抛来的橄榄枝,叶向高倒是开始思考着他的用意。 三个阁臣都七十上下了,都是江南人。 如今北京南京十二个尚书里,只有朱国祚和他叶向高是翰林出身。出身福建,虽然也是长江以南,却不能说就是江南。 至少福建的赋税是北京户部管的。 想着此前的新增金银之争,叶向高的心怦怦跳起来。 莫非萧大亨来了之后,就并不会回去了?沈一贯如此安排,恐怕也是让皇帝看着过去在朝堂里强大的浙党直接离开一个大将。 君臣相忌……沈一贯需要证明自己啊。 王锡爵的儿子被点为榜眼,他也需要向皇帝、向朝野证明自己啊。 现在来审案的是浙党大将,却是王锡爵给他写信,而申时行此前更是来了个去掉人的“倭”字。 应该不会闹得太大,但耿定力……区区四品,确实不够有分量! “你备好快马!”叶向高下定了决心,边回书房便说道,“待我写完信,你立去钦差行辕,务必亲自把信交到大司寇手上!” 勇卫营那边,耿定力的三个下人一直被看守着跪在外面的烈日下。 汗如雨下,心神惊怖,而萧大亨和其他人吃完午饭后则各去休息。 耿定力则仍然坐在里面的板凳上,这是他作为一个“革员”得到的仅剩待遇。 到了未时五刻,三个下人被晒晕过去一个,萧大亨等人才出来了,继续升堂问案。 又是事无巨细地问,只问过去这些时日里的细节,反复已经认定了耿定力只是主谋之一,还有主使。 一直问到了将近黄昏时候,秦良玉穿着武官袍服进来了:“成公公,骆镇抚,南京城内姚副千户令勇卫营左掖百户秦邦翰运送物证到了。” 萧大亨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耿定力。 秦邦翰进来复命,身后四个人抬着两个木箱。 萧大亨离开了主审的位置,走过去看着放在三个耿家下人前面不远处的箱子。 箱子还没打开,萧大亨看了看耿定力,又看了看那三人,意味深长地说道:“耿定力,你还是将功赎罪、坦白招供的好。真要本钦差细细查阅,再传问更多人过堂,你又说都是攀诬你吗?” “……革员还是那句话!吩咐程伯松劫漕粮,革员没做这件事!” “你以为本钦差只问这件案子?”萧大亨指着箱子,“若看出其他问题,本钦差身为刑部尚书,难道置之不理?” “……钦差大人要问什么案子便问什么案子,革员又能为之奈何?” “很好。”萧大亨忽然看向三个耿家下人中的一个,“二月初二,你跑到常州府北面长江中的靖江做什么?” 上午被问了很久,中午被暴晒得汗如雨下形同虚脱,这时那人闻言却如坠冰窟。 “……草……草民……”那个人忽然听他问起了几个月前的那天,牙齿咔咔作响,“草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什么时候去过靖江,还是不记得去过了哪里,还是不记得去靖江做了什么?” “草民……草民……”他中午不是中暑的那个,现在他真晕过去了。 萧大亨也不管,让人拿水拍泼醒,又好整以暇地看着耿定力。 “靖江三面环江,舟船往来络绎不绝。程家在靖江西面僻静的江湾里有个庄子,既有仓库,又有船坞,养了些船匠修修自家船。你那外甥女婿,又在靖江县城里置了两处店产,各派大小儿子打理。” 耿定力紧要牙关,看着萧大亨。 “耿定力,本钦差一路南来,既没什么随员,沿途大小官员也知道本钦差的行踪。靖江那边明明知道程家出事了,时至今日也没什么动静传到你耳朵里。” 说罢看向刚刚被弄醒的那个小人,又问道:“你五天前又去了靖江一趟。五天前的事,你总记得吧?” “草民……草民是去买……买……” “堂堂操江都御史家要买什么东西,还要专门去一趟靖江?”萧大亨讥笑地看着耿定力,“你又知不知道,他就呆在江阴,并没过江去靖江就返转了?可惜了……” 耿定力瞳仁一缩,拳头握紧了。 (本章完) 第149章 皇帝懂不懂江南? 第149章 皇帝懂不懂江南? 萧大亨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平夷伯巡检各营各库,查验账册。昔年平倭,水师还是有些缴获的。不光是倭船,还有倭刀倭甲。如今呢,账册与库藏对不上。你此前是操江都御史,没查出这些吗?” “耿定力,你自然知道造一条船要的木材、钉子、油漆有多少,时日要多久。程家又不在海上跑,造两条倭船做什么?在长江上招摇?” “两条船造价不菲,只劫了五船漕粮,苏松常嘉湖五府的漕粮又值多少钱?本钦差觉得,兴许他们舍不得只做这一票买卖就把船毁了。但本钦差也实在没想到,程家自认为在江南手眼通天,居然真的没舍得把那两条船毁了。” 萧大亨摇着头:“他们胆子这么大,一个敢在京师与陛下明着打擂台,一个敢在江南假冒倭寇截粮杀人,那自然是自恃无恐的。胆子大到程家已经被抓到了南京,那里的程家庄子还没起火!大到本钦差途径扬州时派了人去那里,两条倭船居然还安然无恙地藏在程家船坞里。” 倭船就是不可能凭空出现的。 不论是从哪里来的,能够大摇大摆出现于长江内河,操江都御史就难辞其咎。 但那只是失职。 而如果这倭船是从水师到了程家手上的,那可就不同了。 现在那两条船如果还在……水师里可是有人能认得出来的。 “你惯是御下之人,焉知下人常常不会尽数听命?你说什么便做什么,说如何做就一定如何做好?你这家仆怕事倒也罢了,但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耿定力看着他。 “最可笑的是,这么长的时间,你安排了那么多,就是没人真的帮你把消息传到靖江那边。明明来了生面孔查封了程家庄子,靖江知县知道这事,但你不知道,你那外甥女婿也不知道。” “而这么长时间,除了你这下人,南京诸官,也没有一个去四下探问这些事。倭寇入长江进运河劫粮,操江都御史责无旁贷。陛下震怒,谁都知道必定有人要出来平息天子怒火。耿定力,墙倒众人推。他们选了你,现如今,你却这么仗义?” “报!” 堂外传来声音:“钦差大人,营外又有人送信,说是南京礼部尚书交待的,只能亲自送到钦差大人手上。” 耿定力的脑袋艰难地望向那边。 不久之后,他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叶向高家里的管家送完了信,一眼都没看耿定力,行礼之后径直走了。 萧大亨拿着那封信没有打开,边往回走边叹了一口气。 “查抄你家,但南京城诸门大开。你仗义了一天,南京城内却不知快马加鞭送来了多少封书信。” 萧大亨扬了扬那封信:“事情到了这一步,倒是让本钦差看分明了。耿定力,你的胆子也够大,大到敢一力办了这件事,让南京城里的大人物们都认为这事不会有实据牵连到他们。但你甘冒奇险,总要图点什么吧?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就真要仗义到底,用九族之命来填?” “……革员就算有贪墨渎职,竟配得上九族大罪?” 他赌不了那两条倭船是不是真的在,但他知道他多少会被查出罪状了。 萧大亨对于他们的推断,耿定力认。 到此时才知道,江南真正有底气的并不是他们这些在江南做大官的,而是那些交赋税的。 口风一松动,萧大亨立时点头:“这个条件,本钦差可以和你讲。如何将功赎罪,那就要看你让本钦差能呈上什么样的卷宗到御前了!” 他听得出来耿定力其实是在讲条件。 叶向高的信仍然放在一旁没拆开,但耿定力的心防已经被萧大亨击溃。 大难临头,各自纷飞,独留他一个顶罪吗?错非他们早就有了默契让自己一个人顶罪,那么各个地方的消息,又怎么会有这么多没让自己知道、或者知道的是假消息? 他知道,就算那胆小的下人到了靖江也无用。 恐怕还被抓个现行,哪里需要今天这般拿自己为饵,再钓出南京城内更多书信来? “那革员可就当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耿定力嘴角也露出了讥笑,“便让革员好生向皇帝陛下说说这江南!” 似乎皇帝根本就不懂江南。 …… “你们是新官,是饱读诗书却未经实事的新科进士。你们要去的,是富庶江南!” 乾清宫内,此刻却是皇帝向即将赴任江南的新科进士们说话。 程启南和孟希孔都在其中,还有山东蒙阴的公鼐。 殿试问的是宁夏之役、朝鲜之役、大小松山之役后的九边形势,他只名列三甲,连参加后面庶吉士之选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授职,他公鼐要去的是湖广武昌府的江夏县。 附墎县城,附武昌府,附湖广承宣布政使司! 作孽! 朱常洛坐在御座之上,这是他们的集体陛辞。 皇帝训谕,人人恭听。 “南直隶和湖广、浙江、江西三省,田赋都由南京管着。整个大明的盐引,都由南京管着。每岁的金银、漕粮,都江南经漕河北运!留都南京的另一套部衙,为大明守着财计之根本、文教之根本。” 朱常洛望了过去:“你们都出身北地!朕说江南还守着大明文教之根本,你们心中或有不平。公鼐,你们家五代五进士;解经傅,你兄弟五人已有三人中进士。你们是怎么看的?” 公鼐自不必说,虽然最终排名三甲,但五代之内代代有人中进士。 而陕西同州府韩城县的解家,现在五兄弟里已经中了三个进士,后备还有个举人。解经傅和他的大哥解经雅这次更是同榜高中,家乡那边已经挂上了新的楹联:龙门毓秀英,昆仲济美,不亚玉殿生三俊;象岭钟杰士,兄弟联芳,可比金阶映二难。 他们的三弟解经邦则是万历二十三年就中了进士,之前就被纳入最早一批北京言官补任的名单,如今任户科右给事。 皇帝问话,公鼐只说了一些虚话,什么幸赖京师北迁,天子居北,九边安宁,如今北地诸省也是人才辈出,较之国初已经大大不同。公氏五代五登科,皆是天子恩泽云云。 解经傅如今也只刚刚三十二,他方面阔耳,气度沉稳。 “臣故里毗邻九边,窃以为江南能有如今财计之重、文教之盛,皆因安稳。未有陛下坐镇京师、九边将卒用命,便无江南之安稳。未有如今虏患稍宁,臣家也不能兄弟同登科。大明根本,仍在京师、九边。江南若自矜自傲,便是平庸浅见。昔年倭寇为祸江南,朝廷财计顿显艰难,便是明证!” “说得好!”朱常洛赞许地点了点头,瞥了瞥公鼐,才看向其他人,“此次新科进士中,卿等一同赴任江南,又有钦差南下办案,有些事又何须讳言?” 都是一关关闯过来的聪明人,知道如今形势微妙,知道此去恐怕坎坷艰难。 “在江南,不知多少人家一门已经出了许多进士、举人,远至唐宋,近到隆万。在江南,河湖密布,往来便捷,富庶既久,工商兴盛。在江南,开枝散叶,代代嫁娶,士绅、商人、胥吏,到哪里都攀得到同宗、同乡、姻亲。” “但江南的一颗颗大树能长得如此枝繁叶茂、盘根错节,是因为北地守着边墙,扛着北虏!父兄守于外,子弟耕于内。但日子久了,守着江南的子弟、园丁、农夫们,有不少成了养尊处优的老爷。好粮好果往往私藏,竭尽地力只割收那些在大树缝隙里艰难长成的败谷野果,然后送到北边供父兄嚼用,还自认为是他们在养这个家!” “你们这些北地人,却知道父兄放下兵刃之后,还是能捡起锄头,知道家里田地和庄稼该怎么伺候的。今朕委任你们这些北地出身的新官去江南,你们便做个农夫,去除除草、松松土、剪剪枝。种庄稼的都知道有稗草就要除,地力要珍惜,果树也不是枝条越多结果越多。但现在,江南好像渐渐忘记这个道理了。” “你们都是朕的第一批天子门生,朕盼你们此去鹏程万里。”朱常洛站了起来,“你们若不懂江南,朕懂。若有犹豫之事,具本呈奏到御前!来啊,赐宴,朕为卿等饯行!” (本章完) 第150章 把脉漕河,治病救国 第150章 把脉漕河,治病救国 紫禁城内,皇帝赐宴即将奔赴江南的新科进士们。 规格之高,令人瞠目结舌,也更显得皇帝对江南所闹出的这场风波的重视。 程启南和孟希孔听得心情凝重。 谁为稗草?谁是该剪掉的枝条? 谁又是那些私藏好粮好果的“老爷”? 用比喻的办法,就显得问题还不算那么尖锐,但问题实际已经很尖锐了。 紫禁城内,另有一处也在赐宴。 李三才和王承勋也是今天午后才刚刚抵达,但宫中旨意,入夜后就赴御前奏对。 与会者:三位阁臣,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工部尚书、左都御史、漕运总督、漕运总兵官。 他们在养心殿。 “……陛下勤勉至此,真令臣感佩。” 他们只是略略吃了一些,李三才则向三个阁臣作揖:“夜以继日,阁老们居朝,还要劝谏陛下保重龙体啊。” “圣躬安康。”沈一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自然也不是常常如此。如今漕台既至,漕运事却拖不得了。道甫,漕运事你胸中自有纲目,无需多做准备吧?” “……自然。我虽赴职只两年,却也不敢怠慢。” “那就好。”沈一贯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就缓缓闭上了眼睛,像是要闭目养神。 一德轩之中沉默了下来,大多数人都这样。 其中唯一的勋臣新建伯王承勋不言不语,此刻却不比去年来时心中难安了。 如今盛夏时,天黑得晚。 宫中节缩开支,没到天真的黑了,也不会提前点起灯来。 过了许久,听到隔壁的乾清宫内响起了山呼万岁,众人知道那边结束了。 再过了一会,院门那边通传,已经集中注意力的众人一起到了院中相迎。 “免礼!掌灯!天色也不早了,速速议完,早些回府安歇。” 第一次见皇帝的李三才弯着腰,只听到这中气很足的声音,听衣袂如风,观龙行阔步直趋养心殿正殿。 宫灯被点了起来,养心殿内明亮如昼。 李三才随后才率先单独向皇帝行大礼。 “臣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李三才叩问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朕躬安,平身吧。” 李三才却依旧跪着:“登基大典,臣衙务繁重未能亲贺,陛下恕罪。今睹天颜,得见陛下神武锐意之姿、勤勉英断之贤。臣欢欣鼓舞之余,还有一事要请罪。先有漕粮代运,臣不得不暂代新建伯佥派运军;后有漕河多事,今岁漕粮漂没耗损较去岁见涨,罪在臣巡漕不力。还请陛下治罪!” “你本就提督军务,新建伯那时在京仍有公干,你这是敢于任事。漕河多事,也不能尽数归咎于总督漕运部院。” 朱常洛也在观察他。 说了这些早就准备好给他的意见之后,朱常洛又叫他平身。 这次李三才谢了恩,然后站了起来。 “照例赐座。”朱常洛招了招手,“漕河堪称国之命脉,如今弊病丛生不必讳言。发现问题就解决问题,万不必讳疾忌医。卿等都是国之干臣,谈到治病医国,那都是圣手了。一道为漕河把把脉,这漕河之病若能治好,朕至少可以多活十年。” 李三才感受着皇帝说话做事的风格。 这……和他之前想象的很不一样。 从去年登基到现在,朱常洛也算调教这些重臣大半年了。 如今沈一贯他们很习惯,只有李三才一个人节奏乱了。 开口就是漕河弊病丛生吗?那他总督漕运快两年,今年比去年还差一些,也没有什么大方向上的“治病”措施,岂非庸医? 现在成了让皇帝多活十年的事。 心事重重地刚坐到软凳上,李三才又听到皇帝问他:“朕御极后,朝野多有称颂漕台贤能。李三才,你熟悉漕河,你先说说,漕河症结在哪里?” 于是他又站了起来。“坐着说,慢慢说。”皇帝期待,并且鼓励。 李三才正好再谢个恩,拖延一下时间。 又是上来就问症结,相当于要先承认漕河就是有病。 总督漕运的人如果说不出个一二三四,那还“贤能”吗? 可那些症结说了又有何用?说得多深? “臣窃以为,漕河症结有五。” 御前奏对就是这样,一问一答之间,节奏快,支支吾吾就是大问题。 李三才的大脑飞速运转,语气显得凝重,这样语速能够慢一点,给自己争取时间。 “其一,河工之难。”他决定首先把问题推一个到总理河道衙门,“水无常形,旱涝不一。漕河贯穿南北,地势高低不平。此处淤积,彼处溃堤。河道衙门每年虽用了许多财力物力人力,漕河还是免不了要限于水情、天时,不能往来无阻。” 说着这些时,他或者看看皇帝,或者看看其他人,是一副正在剖析情况、交流想法的架势。 实则是看大家的反应。 但大家都是合格的老演员了,并没有明显的反应让他捕获到什么有用信息。 神情体态写满四个字:不置可否。 “……其二便是要冲之阻。过江、过淮、过山东,一是横渡大江之险,一是大河入淮处之淤,一是山东地势之高,这三处要冲,常常阻塞。长江天险无法可想;潘季驯治黄淮虽功德无量、淮安附近仍是水情莫测、久则淤积;至于山东,或者难于取水,或者患于黄河溃水。只说最近这些年,臣下们就想了不少法子。” 他如数家珍一般,先说起具体例子来:“万历二十一年,总河舒应龙在微山湖东开渠四十五里连通泇河,既可济漕河,又可泄洪蓄水。然渠道窄浅,不能行船。万历二十五年,总河刘东星再疏泇河,去年又奏请加宽挖深,未能得旨。泇河若能通行,至少能有三四成船只不必借黄行运……” 朱常洛默默听着。 潘季驯已经去世六年了,他主持的治河工程,前不久不是又被他翻出一桩旧事吗?清河口仍旧淤积,像是佐证了李三才的说法。 但他说的这两条,都属于客观问题。 不能说不对,但只能说根本还是在泛泛而谈。 把这些当做症结去解决,无非是朝廷又要去天量的银子还不一定能成功。 “……其三,运军之怠。” 李三才看皇帝始终没什么反应,终究还是说到了人的方面。 这一次,大家给了他反应,都看向了他。 包括王承勋。 于是李三才只看着皇帝,沉重说道:“臣身负漕运之重,提督漕军军务,时感有心无力。运兵佥派,难;将官克扣、逃卒众多,难;地方征役难以推脱,难;漕船败朽、造办修缮不力,难;运兵众多,俸粮行粮巨耗,难。” 李三才连说五个难,语速加快了一些。 “其四,钞关之险。自南往北,七大钞关,漕船、民船都要查验。大天官当面,自知此等关津所在,吏治极难。官吏既少,诸闸为隘,这是天险要冲之外又阻运河通畅的人险。但若撤了钞关,朝廷财计又少一大笔岁入。” “这最后,便是南粮之远。”李三才最后一句话最简单,“只能南粮北运,漕河诸弊,病灶就是这四字。” 因为要南粮北运,为了保证时效,所以南直隶和三省田赋要南京户部就近代征。 因为还要保证稳定送到,所以要养着漕军,要养护河道、漕船。 朱常洛这才点了点头:“漕台所言,足见深明漕河精要。京师在北面,九边要守土,粮食只能从南面运来。这一点是病灶,那这漕河弊病就只能治标,治不了本。道甫,你既明其害,可有对策?” “……臣愚钝,徒见症结,束手无策。漕河牵一发而动全身,两百年来圣君能臣都没有好法子,臣在淮安也只能勤勉谨慎,不敢寸进,还望陛下恕罪。” 李三才知道皇帝可能是有心解决问题的,遮洋总不是要改制为商吗? 但漕军在册十余万,漕河沿线百万百姓已经找到了各自的位置、靠着如今的漕河体系生活,李三才并不看好皇帝和朝廷能拿出什么有效的办法。 这是既与天斗、又与人斗的难题。 再次迁都南京,自然不必这么极限依赖这条漕河了,但那又意味着广袤的北方远离中枢。边防不可废,封疆大吏和边疆重将的割据隐忧,皇帝能够接受? 现在就是这种格局,皇帝在北京,北方相对稳,江南就自恃赋税、朝廷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皇帝也不能既要又要! (本章完) 第151章 国中之国 第151章 国中之国 但朱常洛现在显然就是准备既要又要的,因为他手上有一本账。 “办法总是人想的。人定胜天,朝廷又岂会治不了钞关之险?”朱常洛看着王承勋和李三才,“初定遮洋总改制为商之后,朝野纵说纷纭。如今你们两人都在,说说看,会对漕河、漕粮产生什么变化。” 王承勋很听话:“臣悉听圣命。得失利弊,陛下与朝堂诸公定是都细细考量过了。” 李三才不由得先看了看他。 这是架着我? 皇帝和朝堂诸公已经细细考量过了,那总督漕运衙门就算有什么话,是不是也只是提醒皇帝和朝廷关注那些“弊”,而要承认利大于弊? “陛下,遮洋总只解运新增金银,那自是有其他安稳法子。如今漕粮北运概派于其余十二总,遮洋总改制为商,对漕河、漕粮倒不会大有扰动。然辽东边粮仍有不少是由遮洋总解运,臣也听出来了,陛下和诸位公卿只是以一总试行,将来却是要大改漕河的。臣尚不知晓这漕河新政精要,不敢妄言。” 他把新政两个字着重了一些,而后则摆出我不知道、我要听听的表情,看向了其他大臣。 江南也不傻,遮洋总改制为商,后面先有漕河新政,还会有其他新政吗? 泰昌元年之后,皇帝的意志渐渐清晰,朝堂公卿到底怎么想的,江南又会怎么想? 不料皇帝却点了点头:“道甫和新建伯都这么说,那么足见遮洋总改制为商没什么大问题。既然如此,那就说说遮洋总改制为商的具体方略吧。所涉运军、所涉佥派卫所、所涉兑运事、所存漕船,今年内是要把这个事办好的,也便于你们回去之后安排明年漕运。” 李三才听到这里,心里稍稍安稳了一些,但也失落了一些。 听起来皇帝没有把他调任他处的意思,这是既不过问他之前在漕军面前的强势,也不因今年的风波而惩处他。 可正是因为风波已起,李三才其实更想离开这个位置。 萧大亨南下,李三才是很清楚的:南京这次至少要走一个尚书! 京城里,也多有年老重臣。 他是惯于调整自己行事作风和立场的人,当然想到京师来。 为此,他才开始与顾宪成交好,想为将来打好基础。 在这养心殿里,随后果然是速速议完了遮洋总改制为商的事。 一个是漕军总兵官,一个总督漕运提督漕军军务,要动漕军中的一总,皇帝召他们来似乎倒只为了推进这件事。 那么一开始把调子起得那么高,要为漕河治病,要为皇帝“延寿”,那又何必? “你们既然抵京了,就再呆上一段时间。”朱常洛又很看重他们的样子,满脸都是笑容,“留京办公,先把遮洋总资产合计一下,列席改制竞买。八月朕大婚,你们参加完大典再回淮安吧。” “……臣谢陛下恩典。” 李三才心中翻江倒海:这么快就直接竞买? 江南还陷于钦差南下办案的风波之中,江南大商们因为江右程家的事而人心惶惶,那这遮洋总会被哪里的商帮拿下来? 他们都离开了,朱常洛留在养心殿。 夜里就懒得挪了,养心殿格局紧凑,也确实怪不得后来的清朝皇帝喜欢呆在这里。 “就让淑妃到这里来吧,今夜也不必再回景仁宫了。” 王安心想着,淑妃的家人也抵京了。 她的母亲进宫探望时,自然会知道还让淑妃留寝了。这种恩典自然也会传到王珣那些人的耳朵里,让他们更加安心地投入到随后的遮洋总改制竞买之中。 他觉得自从皇帝掌权之后,自己的长进越来越快速了。 …… 深夜的镇江西面勇卫营里,萧大亨等人一直听耿定力说到现在。 这一晚,他们不知听到了多少姓氏,听到了多少人名,听到了多么复杂的关系。 “钦差大人都要办吗?”耿定力脸带讥笑,“不知革员如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能不能免了九族之罪?” “你说得很好,本钦差很满意。”萧大亨表示赞赏,“但你这神情,本钦差不喜欢。” 耿定力并不改变他的表情,只是过了许久之后,才看向成敬。 悠悠叹了一口气之后,他站起来,向成敬跪下了。 “劳成公公呈禀陛下,罪员耿定力愧负圣贤教诲、愧负皇恩,死不足惜。”他抬起头看着成敬,缓缓说道,“只是这江南官场,实在难容清廉之臣。洁身自好者自然有,但必定步履维艰、诸事难成。罪员无能,日渐骄矜,终于酿成大罪。如今仅奏江南事之一二,仍想劝谏陛下以国本为重。” 他再磕了个头,悲天悯人一般说道:“罪员罪有应得,愿以项上人头助陛下震慑一时。将死之人,仍有忠言。江南国之根本所在,若待之过苛,实有社稷之危。恩威并施,终为上策,陛下明鉴!”成敬看着他表演,只是淡漠地点了点头:“你的话,咱家听到了。这样的话,陛下也早就听诸位重臣讲过了。但你说得这般身不由己,咱家不屑。贪一点是小事,都敢指使爪牙做那等胆大包天之事了,与谋逆何异?现在说什么忠言,咱家会跟陛下说咱家听得不舒服。” 说罢向萧大亨拱了拱手:“如何问案,咱家不管。南京那边,咱家还挂念着,这便星夜回城了。” “公公先去。”萧大亨离座回礼,“耿定力既已招供,我明日也将移步南京。” 耿定力脸色难看地听完成敬那些话,而成敬路过他时还停了一步,吐了一口唾沫在他头上。 太监羞辱文臣,虽然是已经犯了死罪的文臣,其他人都神情复杂,只有牛应元仍旧漠然。 “你也别以为陛下与我等不明江南实情,于是法外开恩,只斩你一人。你也别盼着江南官绅念你好,将来会照顾你的家小。” 萧大亨看着耿定力,眼神是复杂的:“要我说,你们在江南被喂饱了,倒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罪,陛下岂不知贪渎难绝?” “积欠蠲免,确实会惊动人心。我等也劝谏过,也争过。陛下既然坚决,我等也该遵从圣意。说到底,这里谁不知不蠲免并不害民,就算害民也是地方以此为由蓄意害民。能帮则帮,不能帮则不帮,至少也不能惯着,反被他们裹挟吧?” “你们倒好,不仅反过来齐心协力惯着江南士绅,还要因此让陛下称量称量江南之重。江南真成了国中之国?你们真把自己当做土皇帝,把他们当做治下臣民、江南根基了?侃侃而谈一晚上,那些高门大姓,难道大得过陛下?本钦差早就说过了,要反早点反。若不反,江南都该认清自己姓甚名谁,是哪家臣民。江南要员,也该认清自己到底是臣,还是土皇帝!” 萧大亨说了这么多,耿定力很憋屈:“钦差大人何必诛心?” “我可不是说给你听的。”萧大亨呵呵一笑,对牛应元做了作揖,“牛抚台,今日有劳了。” 牛应元深深地看了看他,回礼道:“大司寇言重了。” “押下去,明日槛送南京刑部大牢。”萧大亨吩咐完,又对郑继之和李廷机行了行礼,“总算先审定一人,二位也早些歇息吧。明日进了南京城,还有要员该审啊。” 耿定力面如死灰地被人带走了。 皇帝真的准备把他们定为谋逆之罪。 皇帝需要的人头,不只他一个。 可是皇帝和朝廷真的不怕江南今年的田赋和明年的漕运都出问题吗? 不是……说什么知道江南实情,他们真的知道吗? 第二天的清晨,在苏州府应天巡按新的衙署里,王德完收到了钦差来信。 看完之后,他咬了咬牙吩咐:“传告诸府州县,本按要再巡一遍,这次查问刑名。” 最好不要用那道圣旨,最好就趁着大司寇在南京,先震慑住足够多的人。 清晨,北京城东也有数条大船在北京至通州的通惠河上等着。 要启程的人很多,来送别的人也就很多。 “二哥!” “二弟!” 解经雅和解经邦一起来送解经傅。 “保重!” 魏云中也来送程启南和孟希孔:“一定要多来信。遇事不决,就算不写奏本也问问小弟,毕竟小弟能多见到陛下。” 公鼐也告别着自己的朋友,只感觉此去前程压抑。 清流的心,浊流的命。 但他身不由己。 “前程似锦!” 声声恭贺中,泰昌元年这么多新科进士们各奔前程。 (本章完) 第152章 倭船开进莫愁湖 第152章 倭船开进莫愁湖 钦差到了南京城。 毫不意外,耿定力是被安置在囚车之中带回来的。 不知是没受过这苦还是昨天被用过刑,总之现在脑袋耷拉在囚车上,人事不省,不知是生是死。 南京诸官在城外看到这一幕之后,目光主要停留在萧大亨脸上: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了? “耿定力已供认不讳,乐平上程家实受耿定力指使。水师官兵失职,亦是耿定力趁水师尚无督帅之时指派巡江,错开了假冒之倭贼。” 萧大亨从张益、叶向高、郝杰、赵参鲁等人脸上一一看去。 “诸位勿惊。倭船进了运河,实因那倭船并非自海上入的长江,仍与水师有关。个中情由,守备厅会议上郝参赞自知。” 说罢只带着耿定力去了刑部。 而他提到了守备厅会议,众人不由得看了看郝杰。 “郝参赞。”成敬这时才说道,“移步守备厅吧。” 郝杰心里一沉,但脸上却并没表现出来。 难道先是耿定力,然后是他? 但成敬在来南京之前就掌着御马监,提督四卫营。 如今在镇江与南京之间扎营的勇卫营白杆左掖营,暂听他调遣。 今日北镇抚司全体和勇卫营的统军千户秦良玉也带着其兄秦邦翰百人来了。 内守备厅在南京皇城的西南角,南京五部五府都在皇城南面,南京三法司都在钟山西北侧的后湖畔。 从姚坊门进了外郭城,大家暂时同路。 “……与水师有关,莫不是水师官兵为虎作伥?”走在后面,张益开口说了一句。 “守备厅会议……”叶向高望了望南面,“成公公抵留都后,魏国公奉口谕祭孝陵,平夷伯也离营巡江,这守备厅会议难道要缺两人?” 他和张益对视了一眼,而后又错开。 如果一个耿定力不够,再加上南京兵部尚书,总该够了吧? 南京户部是利益上实质的六部之首,南京兵部却是典制上的六部之首。 毕竟南京最高的权力中枢是守备厅会议,而六部之中,唯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 名义上,南京兵部负责整个南京周围的江南防务,管辖着二十余万地方卫所兵力,还负责江南的马政、船政和驿站。 但这只是名义上的,这些兵权,实质上由守备厅的众人共同掌握,其中又以守备太监为首。 长江水师编制独立,管辖权只在守备厅。若说与水师有关,如今守备太监、南京守备总兵官和协同守备都换了人,只有郝杰还没换。 大家都默认郝杰此去凶多吉少。 南京守备太监日常看上去只是管理仍留南京的皇城,但实质上掌握着两项极为重要的权力:军权、财权。 军权是通过南京守备厅实现的,这是替皇帝看着南京。 财权则是则是掌管着整个江南除金银之外的其余土贡和采买。 另外,留都南京的皇城内,仍有一整套内臣系统。人数虽少,但二十四衙一应俱全。 因为代表的是皇帝,那么如果江南谁真的最像土皇帝,其实便是守备太监。 从太平门进了南京城之后,众人自皇城的北安门进去,自北安门内大街到了南京紫禁城北面的玄武门外就分道扬镳。 成敬、骆思恭、勇卫营统军千户秦良玉和郝杰一同往西,绕厚载门西街再转南去南京守备府。 南京诸官则从厚载门东街转南,出了皇城东安门再沿东皇城根南街去东长安街南面的南京文臣诸衙。 出了东安门,他们就看到了刚从朝阳门回来的魏国公。 “魏国公。”叶向高惊讶地问,“孝陵祭祀已毕?” “奉圣谕,自不敢怠慢。”徐弘基和他们见礼,“礼部司祭官也在此。正好内守备遣人过来,就没有多耽搁。诸位大人,我还要赶去守备府,失礼了。” 说罢匆匆往南先行。 众人看着他的背影,感受到的是他们的默契。 “祭祀不可轻忽,当真礼成?”叶向高问着南京礼部仅存的一个郎中。 “……魏国公准备甚周。”他只是言简意赅的回答。 “看来平夷伯自然也恰好巡到了南京城外。”叶向高看了一眼张益,语气意味深长。 “先回衙吧。” 张益心事重重。 现在仿佛命运被掌控于别人手中,耿定力人事不省的模样实在让人难以心安。他自然不可能已经死了,可那又显然是担心耿定力在众目睽睽之下嚷嚷什么,这才用了些什么手段吧? 那么耿定力到底说了什么? 萧大亨让他们别惊慌,但他们只能惊慌,却不能真做什么。 造反?潜逃? 江南此后当然有其他消极抵抗的手段,但钦差来临后,他们这些江南要员却很难立即又掀起波澜让朝廷退让。 朝廷如果不退让,他们不就跳到了枪口? 外郭城的后湖畔,南京三法司的首官们已经看完了卷宗,个个面无人色。 “本钦差已经大体把案情问清楚了,接下来却是三位要将功补过。”萧大亨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倭寇劫粮案是表,江南抗税案是里。积欠的田赋就不是应缴之田赋了?个中轻重,你们自知。” “……钦差大人。”赵参鲁后怕不已,“此前劾议锦衣卫私押罪囚,南京三法司是不得已而为之。” “与内臣斗,与厂卫斗,本钦差懂,陛下也懂。”萧大亨摆了摆手,“这自然不怪你们。只是若仅仅过问倭寇劫粮案,岂非因表失里?三位,江南其他的大案,自然该当南京三法司来审处,三位可明白?” “明白!明白!” 不管如何,他们三人是长舒了一口气。 都说到将功补过了,他们三人自然无事。 可如果江南抗税案才是本质,那么户部…… 赵参鲁赶紧率先补过:“钦差大人,恐怕应天府衙和南京留守上直卫、南京五城兵马司也要……” “你提醒的甚是,不过守备厅上自有安排。”现在萧大亨只是看着他们三人笑问,“对于这江南为何因为未言蠲免便群起抗税,三位知道些什么?” “这……” 难道他们也要先说点什么证词? 南京守备府那边,成敬就干脆得多了。 “你虽不能调兵,但江南诸卫武官铨选、俸粮名册,你还是能过问的。”成敬看着郝杰,“此前大司寇那边传问南京六部郎官和地方文武,他们自是说得滴水不漏,但和牛抚台从诸府查明的情况却不一样。” “成公公所言何意?”郝杰内心愈发警惕。 “咱家给你个机会。”成敬盯着他,“谁对你说什么太湖水匪为患,让你传告镇江卫、苏州卫、宣州卫用心分守的?你不必惊慌!这只是例行公事,你自然谈不上什么过错。咱家只想知道,是有公文行到你兵部,还是什么人就那么一说?” 看着成敬灼灼的眼神,郝杰看了看魏国公和平夷伯,又看了看站在成敬身后的骆思恭和秦良玉。 但就算是这三卫把注意力都投向了太湖方向,又与萧大亨所说的长江水师有什么关系? 他额头上沁出汗珠。 “看来是没有公文了,毕竟诸府并未上告有什么太湖水匪。”成敬冷冷地说道,“那么郝杰,你听到是倭寇劫粮,难道不怕?” “……我……臣……”郝杰语无伦次,终于知道再无侥幸。 “南京兵部管船政,在你兵部的账册上,水师昔年缴获倭船早就腐坏了。新造战舰和九舰修缮,数目和平夷伯这边清查的也对不上。耿定力已经悉数供认,现在咱家只问你,你知不知道还有倭船尚好,还有倭船被耿定力交给了程家修缮,当做新造战舰来要那些船政银子?” “我……实在不知……” 再怎么样,失察要好得多。 “好!若此事你不知,那么承造新舰,为何不是给龙江船厂?” “成公公,这些银子都只是给了水师。再如何造办……以前是耿定力和襄城伯在管啊。” 成敬冷笑着问道:“你也不查、不验、不闻不问?咱家问你,知不知道为何不让龙江船厂来造办?” “……成公公,自然还是给龙江船厂的。只是龙江船厂既要造办漕船,还要造办水师舰船……其实有不少也是委出去了的。这些都是诸部各有职分,不是我一个人能左右的啊。” “这便是说,南京户部、工部也难辞其咎。”成敬挥了挥手,“咱家不问案。咱家奉旨守备南京,大司寇率北京三法司奉旨南下办案,耿定力已供认不讳。郝杰,你何去何从?” “我……臣……”郝杰自然也不是傻子,跪了下来连连磕头,“臣只是贪了些银子,陛下恕罪,臣无论如何也不敢不忠啊!臣委实是被那耿定力害了,臣委实不知水师还留着那些倭船骗银子。说有太湖水匪的,也是张益,他说积欠未蠲免,今年夏粮秋粮不容有失……” 成敬目的达到,冷哼了一声:“骆镇抚,送去大司寇那里吧。” 名义上的南京六部之首,实际上却只是利益分配的边缘角色。 但他恰好能影响江南兵权,也能被利用来让朝廷忌惮江南卫所沆瀣一气。 现在郝杰明白了皇帝安排这么大阵仗南下,是要把军权、财权都梳理一遍。 那他还能逃脱这一劫吗? 这个时候,张益也在留心着守备府那边的动静。 但是守备府在皇城内,南京户部在皇城南面的承天门外。 他不知道郝杰被北镇抚司摘了乌纱帽和官袍正押往宣武门,但有人赶到了南京户部,一脸惊色。 “大司农……清凉门外……倭船……倭船开进了莫愁湖……” “什么?!” (本章完) 第153章 南京的地主之谊 第153章 南京的地主之谊 秦淮河流淌于南京城的外郭城内,石城门就正对着莫愁湖,向来繁华至极。 两艘倭船现身在定淮门外之时就已经引起了轰动,南京城百姓是瞧见了船上的水师官兵这才安心了一些。 当张益赶到竹桥时,碰到了陈璘,也碰到了从皇城北门外赶来的家仆。 “平夷伯,我听说水师驾了两艘倭船进了莫愁湖,这究竟是……” 他给了自己家仆一个眼神,让他别说话。 “我初来乍到,长江水情自当熟悉一二,顺便去押解程家藏起来的两条船。” 陈璘平静的话让张益心头翻江倒海。 该死……程家居然还留着这两条船,耿定力怎么办事的? “看来大案已告破。”张益脸上带着微笑,“贼子猖獗,不知程家藏船何处?” “靖江。”陈璘也不瞒他,并且同样带着微笑,“我到时,与大司寇一同南下的谢主事与靖江知县都在。谢主事说,佟知县是张大人门生。看来佟知县确实守口如瓶,谢主事在靖江已经呆了一个多月了,张大人也不知道。” “……既是钦差有密令,佟知县自当遵守,岂能因私废公。”张益一边同行一边问道,“不知将那倭船又带回南京,是有何用处?” “那我就不知了。”陈璘反问,“张大人这是去?” “哦,家中有些事,我回去一趟。” “张大人家宅,我听说是在北门桥一带的乌龙潭,那就同行吧。不知家中可是急事?若是不急,我初到南京,还有不少事想请教张大人。” “……也不算什么急事。” 张益犹豫不决,既想快点从家仆那里知道什么情况,但陈璘友善的态度又让他觉得不会对自己不利。 反正从陈璘这里也能探一探守备厅会议上有什么变化。 于是慢慢往西面走,陈璘确实请教了一些长江水师诸多事务所需要对接的衙门有司,张益也问了问守备厅会议。 “成公公奉旨守备南京,主要便是让魏国公和我多加用心。倭寇虽是假扮,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啊。” “那郝参赞?” 陈璘看了看前方不远的石城门和近处的朝天宫,笑着对张益行礼。 “就在此处作别吧。倭船是耿定力将水师昔年缴获私售程家,郝参赞管船政,自是难逃干系。于情于理,钦差大人也要传问的,想来此时已到了太平门外。” 说罢就往西去太平门外,张益转向北面。 “老爷……郝大人已被摘了官帽、脱了官服!” 家仆这时才禀报自己所看见的,张益面沉如水。 仍旧只是在倭寇劫粮案上。 程家居然留下了倭船,那郝杰自然难逃干系。 是从襄阳府均州一路回来时,锦衣卫就讯问出了倭船仍在、藏身何处吗? 萧大亨南行还额外带了个北京刑部主事,这个情况,淮安、扬州怎么没人报过来? “……你去备些好酒好菜,今夜要用。” 张益仍显沉着,安排着家仆。 钦差既然到了南京城,邀上叶向高、赵参鲁他们,尽一尽地主之谊总是要的。 必须知道这件案子到底要查到哪一步,现在罪囚、主使、失察的大员都已经有了,够了吧? …… 靖江县城的西南面码头上,谢廷赞身着便服,笑吟吟地向靖江知县佟安国回礼。 “辅宁不必多礼,这月余实在叨扰了,还要多谢辅宁兄守口如瓶。” “哪里哪里,应当的。”佟安国又作揖,“曰可兄直谏之名,小弟在江南都如雷贯耳。既奉钦差之命,小弟自然不好多事,倒是委屈曰可兄在那庄子清苦度日了。那天得见高贤,直到这两天才能多多请益,实在相见恨晚。” 他都不知道这段时间是怎么度日如年过来的。 震动北京的倭寇劫粮大案,那该死的程家居然把倭船藏回了靖江。 谢廷赞便衣来见,出示了告身和钦差密信,佟安国当然只能装作一切如常。 不论哪里来了哪些人,想知道哪些事,都是没事。 开玩笑,敢身陷这等大案之中吗?天知道胆大包天的程家这么多年有没有把靖江作为一个窝点,在这长江、运河交汇口附近干其余劫掠之事? 佟安国知道是有的,只不过原来他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拿了不少孝敬。 现在费劲心力暗中布置,应该能算得上将功补过了吧? “曰可兄,钦差面前,还盼多多美言啊。”临别在即,佟安国也顾不得矜持了,“下官一介知县,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辅宁放心。” 谢廷赞想着平夷伯把人和船带走之后,他这两天在靖江所接受的着意招待。 都是六品,无非他是跟着钦差南下的、而且是京官罢了。 最主要的是佟安国心中难安。 “就此别过了,盼他日京城再回,又或相逢他处。”谢廷赞拱了拱手,走上了船。 现在的南京城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王德完巡按应天,差事又办得如何? 他这一个多月倒是悠闲,无非在佟安国安排去守在那程家庄子不让出来的差役们的伺候下等着。 倒是听了不少江南趣事。 也让他知道了地方上实情的冰山一角,实在不是此前在京城任个衙门京官所能体悟的。 现在倒也稍微能够理解萧大亨和沈一贯了。 被点名随萧大亨南下,谢廷赞一开始是很意外的,只理解为他或许需要自己凭交情与王德完通融一下。 没想到却是送他一些功劳。 真是神奇,陛下御极之后,沈一贯和萧大亨似乎都隐隐改了性情,渐渐敢于任事了。 船行长江上,谢廷赞隐隐有些猜测。 只怕自己后面也要留在南京任官一时了。 所以萧大亨别是想把自己这个经常顶嘴的属官踢到南京吧? 谢廷赞就这么心情复杂地过了江,到了江阴时已经换上了他的官袍。 自是畅通无阻。顺利到了南京城时,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时分。 一路寻到了南京刑部,自然要先向萧大亨复命。 得知人不在,又一路寻到了五龙潭的张家。 通传了名姓,等了一会,才被门房恭敬地请进去,领到了前院正堂。 谢廷赞愣了一下,然后先向萧大亨行礼:“下官前来复命。” “辛苦了。”萧大亨点了点头看向张益,“这位是北京刑部山西清吏司主事,谢廷赞谢曰可。张大人,再添副碗筷吧。” “幸会,幸会。”张益见礼,安排。 一阵相识见礼,谢廷赞才坐到了一旁,放眼左右,哪怕两个陪桌上也只有自己一个青袍,都是四品以上啊。 可见南京诸官,连五品郎中也没有资格来。 张益邀着南京诸官想要宴请北京来的三法司,今天才成行。 没办法,说是这两天忙着审问郝杰。 好在也只是审问郝杰,没有祸及其他人。 “为陛下添忧,让三位劳苦,都是江南之过啊。哦,还有谢主事。”张益再次举杯,“还盼三位钦差多多担待,御前多多美言几句。所幸大案告破,三位钦差和谢主事为国除贼,江南今后要安生多了。不才谨代江南敬四位!” 坐在陪桌的谢廷赞免不了成为一桌焦点,只觉得这一桌的侍郎们都有些讨好地看着他,笑得尴尬,但也端起了酒杯。 谢廷赞刚把手放到酒杯上,却听萧大亨说道:“大案算不上告破。听闻南京城内四品以上群贤毕至,我们也不便再推辞。这杯酒,无颜饮下啊。” “……还未告破?”张益看着他,缓缓问道。 “还未告破。”萧大亨虽是坐着,但也没看张益,而是看向同桌里站起来的叶向高等人,“南京三法司也是知道的,案情复杂,远远称不上告破。” “……此案,还有内情?”张益看向了赵参鲁等人,却见他们都不与自己对视,而是低下了头。 萧大亨笑了笑,端起酒杯站了起来:“该是我们三人,哦,还有曰可,我们四人一同敬一敬南京同僚。身负皇命,身不由己。江右程家何以能够假冒倭寇截毁漕粮、杀害运兵是查清楚了,但诸位都是南京要员,自然清楚我等也无法用一句他们胆大包天就能尽释天子之疑。” 他看着张益,目光明亮地问道:“陛下若问:萧大亨,他们只为几船漕粮就敢如此,你糊弄谁?张大人,若你是不才,该怎么答?” 张家私宅的正堂内鸦雀无声,张益端着杯子,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是啊……” (本章完) 第154章 让好汉去查好汉 第154章 让好汉去查好汉 世间有太多事不好深究,不宜深究。 张益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这件事不会到此为止。 这是萧大亨担心难以在皇帝面前交差吗? 不,萧大亨是一个很老辣的重臣,他自然知道许多事难得糊涂。 现在面对这么多南京要员,他不装糊涂,那就说明他不能装糊涂,有人逼着他别装糊涂。 众人心情复杂地喝了这一小杯酒,坐下之后,张益先提筷子,笑着指了指桌上:“行辕餐风露宿,这两日听说忙于问案,也只是草草果腹。江南好味,大司寇多多品评。” 桌子上面,桂糯米藕、莲酥、初秋的螃蟹、太祖皇帝都称道的万三蹄、虎皮跑油肉、盐水鸭、马交鱼脯、凤池汤…… 江南好味确实多,南京户部尚书宅中的厨子也非同凡响,看来确实令人垂涎欲滴。 萧大亨却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我登科之后,初授山西榆次,迁为户部主事、郎中,又转任山西按察副使、右参政,再巡抚宁夏、宣府,回京任兵部右侍郎,而后又巡抚宁夏、宣府,总督宣大,万历二十三年尚刑部而至今,确实不曾到江南。” 萧大亨意味深长地说道:“江南好味,我确实大开眼界。” “……大司寇吃不惯?”张益仍能接得住话。 “精而美,甜而糯,肥而不腻,酥脆相宜,哪有吃不惯的?”萧大亨一脸可惜,“只是口腹之欲,不敢多逞。” “偶尔为之,诸位同僚略表心意罢了,如何谈得上逞口腹之欲?”张益看向其他人,“列位!大司寇是在边镇为国操劳多年了的汉子,怕是误以为江南美酒不够烈,该当多劝几杯啊!” 这句话说出来,就有一些人当真你一言我一语的,一边恭维一边相劝。 萧大亨似乎也盛情难却,当真多喝了两杯。 而到张益再单独敬他的时候,萧大亨却又摆了摆手:“不胜酒力了。” 就连谢廷赞也看了出来,于是望向了萧大亨旁边站着的张益。 莫不是查到他了? 萧大亨哪里像是已经不胜酒力的人? “萧兄,莫不是我哪里招待不周?” 张益也开始直接“逼问”。 “哪里。”萧大亨看着他,眼神很清明,“正如此前所言,大案尚未告破,我又岂敢开怀畅饮。” 说罢看向众人:“我们三人领了皇命南下办案,尤其如履薄冰。案犯虽已就擒,指使同谋虽已拿问,然而始终还是不能复命啊。列位,同朝为官,都是劳心劳力。想那郝杰、耿定力也是权倾一方,江右程家富庶逍遥,为何要因几船漕粮做出这等事?那可是漕粮啊!” 谢廷赞十分震撼,因为听到这里,他才知道南京兵部尚书和操江都御史已经被拿问了。 自己在靖江呆的这段时间,萧大亨到底是怎么做的? 拿问了这等要员,南京诸官还能安然请他赴宴吃酒。 现在听到萧大亨的问题,谢廷赞也把目光看向了同桌的侍郎们。 他其实只是好奇大家会怎么说,但他是北京来的官。 虽然只是区区六品主事,但初生牛犊不怕虎,谢廷赞在北京时也是当面怼萧大亨的主,所以他现在的目光自然而然带着平视、带着“编外言官”一般的探究。 南京的侍郎们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似乎他在替萧大亨留意他们的反应。 在他们的概念里,谢廷赞当然是萧大亨的心腹了,要不然萧大亨何必带他南下。 “……大司寇竟未问明他们为何敢于如此?” 张益先说话,避免其他人开口。 他自然不能说什么只是那两人昏了头,都是多年的老王八了,没有回报的事谁会去做? 几船漕粮和朝廷朱袍大员的前程,孰轻孰重还不清楚? 江右程家的动机倒是很简单,也不需要去关注他们的动机,左右无非违抗不了主使之人的意志罢了。 “耿定力倒是说了,但我们三人合议了一下,只怕陛下不能轻信啊。” “耿定力如何说的,不知可否令我等听闻,帮大司寇参详一二?” 萧大亨先看了看张益,然后又看了看郑继之和李廷机。 过了一会,他点了点头,而后看向其他人:“也好。要不然,下一步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走。” 他先站了起来,缓缓踱步,边走边说:“耿定力说,陛下登极诏颁告江南之后,官绅哗然。盖因江南稚子亦知,申王二公还朝,元辅亦是浙江人氏,朝廷焉能不体恤江南赋役之重?登极诏既至,竟无一字言涉蠲免。他们受江南高姓所挟,不得以而为之。” 说完这些,他恰好走到了三桌中间,摊开了手:“列位,我们要么查明了谁是那江南高姓,说到江南高姓,陛下会想起谁?莫非三位阁臣才是幕后主使?要说就是他们二人便敢目无朝廷、拥江南以自重,那不是说笑吗?可陛下是经内禅而御极,此前京城君臣相忌风波,你们定然也知道了。这时又岂能就此结案?” 萧大亨纠结不已地叹气:“我们三人倒是想呈奏说:他们二人只是过去就收了江右程家的好处,程家胆大妄为之后牵连出了他们。可三法司同审耿定力时,成公公、牛抚台也在场啊!那又如何能改了已经记录在案的卷宗?此时,成公公和牛抚台密奏只怕已经在呈送御览的路上。” 谢廷赞看着萧大亨表演,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萧大亨的厉害。 案子审出了结果,却牵出了更大的问题,偏偏还不能不给出个合理的解释。 因为他虽然是钦差,却是皇帝任命、需要对皇帝负责的钦差。 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个要为了朝堂稳定、地方稳定而努力调和的钦差。 来赴宴,就是没准备搞得泾渭分明;话说得坦诚,就是要他们也明白这事不只牵涉到江南,更牵涉了中枢,牵涉到皇帝与朝堂公卿的权力斗争。 “钦差大人,这耿定力肆意攀诬,其心可诛!”张益看着众人,“我等在江南,谁不是忠心用事?他自知难逃一死,竟包藏祸心,要再引得君臣相忌,南北相忌,实在十恶不赦!” “对对对!” “真十恶不赦!”“往日真是看走眼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堂中一时附和声四起,说话的都是之前就在南京任侍郎或者原地补为侍郎的人。 萧大亨只是愁眉苦脸:“是不是如此不重要,列位,陛下信不信才重要啊!遥想去年,只不过因为开国以来未有内禅而登基,加之陛下天恩裁撤矿监税使后又有山海关民变……” 他语重心长地讲起去年那段故事。 现在回过头去看,再加上他说法当中的用词、节奏、语气,一场凶险异常的变故传入众人耳中。 先是皇帝忽然中风,而且是白天刚中过,晚上又中了! 众公卿仓促间两度入宫,当天先定了太子,半夜里又定了内禅。 然后首辅赵志皋跑了,申、王二位被召重新入阁,皇帝一口气善政连连,一派安抚天下之意。 结果山海关闹出民变。 其实做臣下的,因为没有先例而想让皇帝做主确定大典仪制很正常吧?地方上有时间差,京城里言官容易亢奋,大家因为矿监税使的善政和山海关那边税监激出民变的事情奏请裁撤外派内臣也很正常吧? 可结果查得山海关民变背后既有抚按,也有边镇武臣。 这件事的结果是嗣君紧闭紫禁城近月,一直等到了申王两位抵京,后来礼部尚书余继登就死了。 现在你们再品,再细品。 多吓人啊! 谢廷赞目瞪口呆:萧大亨这口才,也完全不输如今北京城里最受欢迎的说书人啊。 他觉得萧大亨这样很危险,他完全是在暗示:皇帝并非正常继位的,疑心很重。山海关民变背后都有文武主使,倭寇劫粮就只是失心疯? 皇帝信不信是最重要的! “列位,你们说,我们三人为之奈何?”萧大亨再次为难摊手。 郑继之和李廷机配合地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受江南高姓所挟,这几字已经在卷宗里了?”张益一字一句,缓缓问道。 “头痛啊!”萧大亨点头。 张益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因为什么而起的,最终还是回到了什么问题上。 看来区区大商之家、区区南京兵部尚书和操江都御史是不能解决问题了。 江南必定要有官绅之家,吃饱了金银由单和士绅优免、大赦蠲免的官绅之家为此付出代价了。 但问题是,要找出这么样一些“江南高姓”而不牵连到在座的南京诸官,实在太难了。 事已至此,张益开始义正词严:“陛下亲为表率,节缩用度,借支内帑,足见朝廷财计之难、陛下忧国之切!蠲免是恩,岂因君父之难而怨望?既敢裹挟要员邀恩典于上,则天降雷霆之威也是恩!列位,我等在江南为官,岂能容这等目无尊长、心无君父、恃宠生娇之人?” “对对对!” “真心无君父!” “往日真是受蒙蔽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新补到南京为官的侍郎们眼神复杂地看着同僚们。 这句式好耳熟,仿佛刚刚听过,是他们鄙视耿定力的。 萧大亨显得十分感动,长长作揖:“我等沥胆以见,如何了结此案、还江南安定,全赖诸位了!” 这时才回去看着张益,举起了酒杯:“一心结案!” 张益重重地点头:“一心结案!” 两人都很满意,满饮此杯。 宴会就此进入高潮。 萧大亨哄得他们要齐心协力解决江南蠲免问题的后患,这次说不得还要将别动不动求蠲免办成潜规则。 而张益则认为找出足够多替罪的“高姓”,这一劫就算过去了。 谢廷赞叹为观止。 不过……陛下会不会不满萧大亨这么利用君威、散播皇帝疑心病极重的流言,甚至隐隐暗示皇帝得位不正啊? 宴会结束,他们这些南下钦差自然有专门住处。 谢廷赞和萧大亨一起。 “……大司寇,刑名律例,不是这么做的吧?”他开口问了问。 萧大亨确实已经喝多了一些,此时只是淡淡瞥了瞥他。 “你聪明归聪明,但还嫩得很。” (本章完) 第155章 旨意是这么用的? 第155章 旨意是这么用的? 皇帝派他们南下,难道当真只为了办几个人杀鸡儆猴? 朝廷财计艰难!钱!都是为了钱! 现在的钱!以后的钱! 萧大亨盯着南京户部尚书的位置,你以为只是为了来南京逍遥快活? 但从这一天开始,北京来的三法司就轻松多了。 江南的事,当然还是江南的人更熟悉。 要查得是哪些江南高姓在背后裹挟耿定力和郝杰,他们查起来当然比萧大亨精准。 反正对萧大亨来说,是谁不重要,有没有、多不多才重要。 这种情况下,王德完自然就位置关键了。 他毕竟是专门纠劾地方的巡按。 而谢廷赞也知道萧大亨带他南下的目的了:现在才是用他的时候。 作为钦差的代表,自然是谢廷赞开始忙得脚不沾地,而且大多是陪着王德完四处审案。 主要就是作为旁听,监督地方知县、知州审案。 今天他们在湖州府长兴县,这知县舒柏卿见过王德完,毕竟上回王德完没打招呼就直接跑去了苕溪溃了支流河堤的地方。 “抚按大人,谢主事,那下官这就带人犯过堂了?” 他心里打着鼓,府尊已经派人来传过话,提醒了这回审案的要点。 可是这等钦案,怎么能就这么发到府县来审呢?没审好,谁担待得起? 王德完和谢廷赞一左一右,只是都点了点头。 “……带谢书祥!” “姓谢?哪个谢?” “哦,谢主事,与你正是本家。” 等那谢书祥过来的时候,谢廷赞低头看着萧大亨交给他们的名册。 这份名册,只怕是综合了张益他们给出来的和耿定力、郝杰招供的名单之后定下来的。 “吴兴谢氏啊,呵。”谢廷赞幽幽说道,“那我可高攀不起。” 王谢堂前燕中的谢,这谢安的墓都在如今的湖州府长兴县的三鸦岗。 没想到长兴县这里要审的第一家居然就是谢安后人。 县衙大堂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虽然隔着大门、院子,他们只能远远看着。 而被带来的谢书祥身着青色道袍,此刻也算风度翩翩,并没有受到什么苛待。 “巡按大人,谢主事,这谢书祥是举人出身……”舒柏卿解释了一句。 两人都点了点头,有功名出身,是享有不少特权的。 “学生谢书祥,见过县尊大人。”谢书祥来到堂前,不卑不亢地行礼。 “此乃巡按应天王德完王大人,钦差萧大亨萧大司寇随员北京刑部主事谢廷赞谢大人,升堂同审。” 舒柏卿有些威严地先介绍了一下,然后谢书祥又向他们二人见了礼。 “谢书祥!”舒柏卿随后拍了一下惊堂木,严肃地喝问,“钦差南下,三法司会审!如今证据确凿,查得倭寇劫粮一案主使之一、时任操江都御史耿定力蓄意生事、动摇国本、图谋不轨!耿罪员供认,有此狂悖谋乱之举,实因受江南数家所挟,因陛下不曾降恩蠲免而欲挟江南赋税之重令天子三思。这等实同兵谏之罪,供状里点出了你长兴谢家,你知罪否?” 这些话说得性质极其严重,但外面的百姓隐隐听闻,大多却不是很懂。 然而总有看热闹的读书人,此刻闻言不禁骇然,于是也解释了两句,于是外面顿时喧闹起来。“那岂不是抄家大罪?” “这是造反啊!” “乖乖……谢家躲得过这一劫吗?” “堂外肃静!”舒柏卿再拍惊堂木,也无奈地看了看两个来听审的上差,为何要开门问案呢? “列位堂尊明鉴!”等外面安静下来之后,谢书祥并不因为舒柏卿的指责而有什么惊慌的模样,缓缓说道,“长兴谢氏家训极严,一贯奉公守法。铺路修桥、捐助府县、抚化乡里,实为良善乡绅之家,府县多有旌表。谢某不知耿罪员为何诬指谢家,但这大逆不道知罪,谢家实在冤枉,还望列位堂尊明察,还谢家清白。” 听到他说什么捐助府县,舒柏卿有一点点不自在,但还是说道:“哼,钦差大人已查得你与耿罪员书信实据,你休要狡辩!” “谢某确实与耿罪员有过书信往来,但谢某斗胆请教堂尊,所查书信中可有谢某挟制耿罪员之言语?耿罪员其时位高权重,谢某不过一乡野闲绅,又有什么本事挟制四品大员?难道钦差大人就凭着一些往来诗文唱和之书信,就要在江南大兴冤案吗?” “……你不认却是无用。谢书祥,你祖上毕竟是名留青史的一代俊杰!”舒柏卿的语气严厉起来,“难道真要巧言令色,办实了你举家图谋不轨大罪?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要祸及全族!” 谢书祥愣了一下,随后竟愤怒地笑起来:“朝廷办案,已经不问实证是非了吗?” “舒知县,你这样问案,是要让朝廷威信尽失、陛下民心尽失吗?” 王德完也开了口,这说辞却让谢书祥很意外。 “……下官惶恐。”舒柏卿脸色一变,“可这案子……” “这种案子,就靠这样问又问得出什么?倒显得朝廷非要胡乱抓一些人顶罪了事。”王德完淡淡瞥了他一眼,然后看向了谢书祥,“他族中有功名在身者几人?如今出仕在职者几人?名下田地合多少?去年共缴田赋和役银多少?既已涉案,舒知县,舒县尊,莫非你尚未差人去详查,只准备过堂一问?” “下官惭愧……令出突然,下官又忙着夏粮与河工……县衙就这么一些人……” 王德完站了起来,侧身看着舒柏卿,而后缓缓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不仅舒柏卿,谢廷赞和谢书祥也看得神色一变。 “这道旨意,陛下殊恩,我可依时而宣。”王德完看着舒柏卿,“县尊大人若是就这么办差的,那本巡按可就要宣旨了。” 舒柏卿看着他手里拿着的明黄圣旨,一颗心跳得厉害。 里面是什么旨意? 但只听王德完的前后言语,也该猜到里面只怕是专门允他对一些地方官吏生杀予夺的大权。 “下官明白了!下官一定好好问案!” 舒柏卿眼神忌惮地看着王德完,他已经到江南这么久了,从未听说有这样一道圣旨。 而他之前已经走过了那么多地方,又已经知道了多少事? “来啊!”舒柏卿拍了拍惊堂木,“钦案事重,县衙上下不得怠慢!户房点齐书算,兵房点齐快班、民壮,先赴谢家封了账房!” 谢书祥脸色剧变,正要言语,舒柏卿又厉声呵斥:“县衙所受状告谢家欺凌乡里已不知凡几,无奈谢家势大。连操江都御史和兵部尚书大人都可挟制,我小小知县为之奈何?累累恶行,本官心里一清二楚,先押入大牢!” 他狂使眼色,让堂上衙差迅速捂住谢书祥的嘴先拖下去再说,然后又正义凛然地说道:“今有巡按大人奉旨办案,本官必定还长兴百姓一个朗朗乾坤!案子牵连甚广,二位大人,是否让百姓们先回?其后自有告知,张贴全县各处!” “舒知县愿用心办案便好。”王德完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圣旨又收回到袖中。 舒柏卿长舒一口气,而后亲到县衙门口一通说辞,先“请”散了围观百姓,又雷厉风行、指挥若定地让县衙各房、各杂役围绕彻查大案的指导方针开始行动起来,同时不停地对着心腹们使着眼色。 等县衙的大门被关上了,他回到堂上先扑通地跪了下来:“罪员过去也收了些好处。二位大人明鉴,为任一方,若要保了赋税无差,四境安宁,下官也实在不得不倚重大族。这等通天的案子,让下官如何审?不是不懂,实在不敢啊,还请二位大人指条明路、生路!” 王德完欣赏完了他这前后的做派,忽然领悟了一点。 有时候旨意在手,只让人看到有圣旨似乎就够了。 没念,就不算用了,对吧? (本章完) 第156章 新君多疑 第156章 新君多疑 整个江南现在所寻觅的都是明路、生路。 但张益等人以为的明路、生路是抓出一批“江南高姓”,让皇帝认为震慑已经足够就行了。 舒柏卿听到的明路、生路却如同黑云摧城。 他的牙齿直打哆嗦:“二位大人,下官这么做了,以后还如何治境安民?” “谢家是钦案要犯,再加上另外一家,也不过两家而已。”王德完看着他,“办完了,长兴县平静了,他们两家抄归官田的田地才是香饽饽。以舒知县的手段,分派得宜,焉能不让其余各家心满意足?这一打劫,诸府县各有一两家,呈到京里就是上百家,那自然是够了。” 舒柏卿心里震撼无比:江南又不是什么偏僻地方,一桩倭寇劫粮大案,足足上百家地方大族家破人亡,那是何等震怖消息? 后面真能心满意足,又或者提心吊胆? “二位大人,若还要严查他们该优免之外又偷逃了多少赋役,这怎能令其余士绅之家心安?” “仍是那句话,钦案要犯,再小的罪状也要查清,否则陛下何以释疑?”王德完盯着他,“你们这些地方官,又如何解决积欠赋税的问题?地方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难道不明白只是事情不通天,就不必如此?从今往后,议论、做事都需要掂量掂量。” 舒柏卿当然是懂这个道理的,但仍旧忧心忡忡。 谢廷赞也觉得不太对劲,为什么萧大亨和王德完的做法,都是在江南散布皇帝的“多疑”、“敏感”呢? 这可真不是什么仁善之君的形象。 王德完还补充:“案子办得越快,道理说得越明,后患越小!八月十二,陛下大婚。若能在那之前彻底查明此案呈奏御前,兴许龙心大悦,这场风波就过去了。明白吗?” “下官明白!明白了!” 很畅快、很爽快。 对王德完和谢廷赞两个来说,后面就是这种套路,每到一处一办一个准。 地方官自然也没多少干净的,但王德完亮而不念的圣旨有极大威慑力,而且也给他们找好了说辞:这可是连江南大员都能要挟的名门高姓,他们那些小小地方官又能为之奈何? 这反而是一个平账和解决往年积欠的好机会。 拉着一些不涉案的地方大家,盯着那些涉案的家族即将被吐出来的田地,谢廷赞却委实觉得这不算正道。 “广安公,这样做……后患无穷啊。” “什么后患无穷?应该说是伏线多多。”王德完看着他,“你为官时日还短,一路多听,多想吧。” 张益他们是不可能亲自到地方上办案的,也不知道王德完“要挟”着地方知县、知州还审出了许多跟偷逃赋税有关的实据。 但也只是暂时不知道,消息终究还是会透到他那里去。 过程当中,地方上也不是没有波折。 有些地方的地方官对县衙的掌控力比较强,手腕也比较老练,事情办得顺利。 有的地方官则只抱着积累些资历的心态在经历着,最终走漏风声,让有些大族据庄而守。 “谋逆之心可见一斑!”萧大亨一脸杀气,“成公公,这种情形……” “没想到江南当真已成了这样子。”成敬也怒气勃发,“持我符印,带上旨意,让秦将军分兵五百,速速剿灭!” 那些破罐子破摔的大族基业在此,难道还真能掀起什么风浪? 江南本身就不是铁板一块,从南京城到地方的消息已经传得如此明确了,大家都只盼这些被耿定力指认在册的“祸首”赶紧被交上去,这样江南就能重新恢复往日宁静。 钦差大人也只是一心结案而已。 白杆兵直扑作乱之地,秦良玉再上战场。 地方大族的家丁又怎么抵挡得住当真在万人大战的战场生还下来的老兵们? 这样的形势下,转眼到了八月初十。 经过了二十余日,经过运河日夜行舟的官船到了南京。 要到南京户部报到的程启南下船后,在石城门外的码头一眼就看到了莫愁湖中间停泊着的两艘倭船。 “……这就是那截毁漕粮、杀害运兵的恶贼所乘坐的倭船?竟找到了?” 新官们表示大受震撼。锦衣卫和大司寇威猛!江南威猛! 一个查得到,一个敢留。 入了城,他们又知道南京兵部尚书和操江都御史已经被下狱了。 并且很快了解到了最新形势:江南重臣们正在全力支持应天巡按和南京三法司大查江南高姓。 竟有大族胆敢作乱,甚至动用了新的亲军勇卫营。 他们面面相觑,不由得想起了当日陛辞时皇帝说的话。 除草,剪枝,松土。 新官上任后,上官一力支持,治下大族战战兢兢,这是什么开局? 鹏程万里,陛下诚不欺我! 于是这些新官被放了闸,势头看来更加凶猛。 他们高涨的热情令张益心惊胆颤。 “岳峰兄,新官恐不明分寸。再者,也查获不少了……” 他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收手吧萧兄,牢里都是罪囚。 “后日就是陛下大婚。”萧大亨却忽然说这个,“但愿陛下龙心大悦,见到呈奏之后能够开恩,还这江南云霁风清。”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张益。 对张益这样的人,当然还是皇帝最后再“龙颜震怒”一下,亲自下旨责问的好。 诸多罪状,江南大族这么多年偷逃了多少赋税?他们拥有的田土数量,和江南各府县积欠的赋税数量……在京重臣们都知道,这位新君很擅长于算学,很擅长于发现蛛丝马迹。 圣旨南下之时,倭寇劫粮案可以停歇了。 但南京户部代征田赋这么多年,闹下如此多的积欠,还因为皇帝不蠲免就搞出倭寇劫粮一案,南京户部难道能甩开这口锅? 萧大亨继续悠闲等着。 来自北方的一批新官走马上任,在江南经营多年的一些大族轰然倒下,江南的格局已经在开始改变,尽管仍然不大,尽管这次没有牵涉到任何一家有在职六品以上的。 但毕竟是开始松动了。 强势而多疑的皇帝要大婚,各地贺礼早已送至京城,南京来的钦差题本及卷宗也送抵京城。 题本里只说了案情查问情况,卷宗里才暗藏玄机。 但它们会被暂时搁几天的,毕竟皇帝大婚,那里有心视政呢? 从北京,三个阁老都有许多的信被送往各地,江南居多。 南方也有许多信送到北京。 李三才收到了来自江南的信,来自顾宪成的信。 有些是说明江南情况的信,而顾宪成的信是求救信。 他自己这一支倒还好,但是他的本家却也是被查之列。 李三才忌惮不已,这种事,能沾手吗? (本章完) 第157章 天作之合 第157章 天作之合 天子大婚的流程很早就开始了,纳彩、问名、纳吉、纳征、告期都必须齐全,因为这是皇帝的正妻,中宫之主,要母仪天下的人。 八月十一,定国公为正使,王锡爵为副使,王安为内使,这一天要完成的是册封皇后。 这是要专门带着册立制书、皇后宝印等过来,交给她。 郭兰芝也是在今天才第一次身着皇后盛装,在听完制文之后接过册宝,就此成为正式的皇后。 而明天,她就能够在盛大的仪式中,从紫禁城的御道进入那座宫殿。 那条御道,普天之下,随驾侍卫内臣宫女以外,再除了皇帝,只有一个女人能走。 活着的时候大婚入宫时一次,死了出殡一次。 另外,则是每三年一次,新科进士中的状元、榜眼、探,在传胪大典后可以特恩走御道出紫禁城,那是他们人生之中最为光耀的一刻。 次日大婚,迎驾卤簿来到被赐给郭家的府宅。 主婚官是宗人令侯拱辰。 现在,他已经“蒙恩”纳了两房小妾。 皇帝对宗藩、勋戚的计划才刚刚开始,目前矛盾不算尖锐,他得以安心造人。 对于皇帝任命他来做这主婚官,自然又是另一份恩典。 他很珍惜。 奉迎制词被念完之后,郭兰芝冠服出阁,先于府内升堂。 侯拱辰站在皇后面前的东侧,有一句话要念:戒之敬之,夙夜无违。 郭兰芝在盖头里默默地听着,心里浮现出皇帝的面孔。 戒自己,敬他。 而后,应该是她的母亲站在面前的西面,也有一句话要念。 郭兰芝心头忽然泛起酸楚,母亲已经不在了。在天有灵,不知道看不看得到这一幕。 耳边传来的是她嫂子的话: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 罢了。 而后皇后降阶,登上凤舆。 仪仗、大乐前行,彩舆队伍浩浩荡荡,自中门入皇宫。 文武百官齐候于承天门外,凤舆过时,一片拜贺之声。 到了午门之外,卤簿要停在这。 接下来,就只是内臣、女官迎接她进入紫禁城了。 郭兰芝只觉得这一路好久。 从去年里被预选到,从近两千人里被选入三百,而后过了三个月见到了皇帝被点为皇后,又经过三个多月。 “皇后娘娘驾到!降凤舆!” 郭兰芝看不到,但她舅舅家的表妹孙茉芯的手升了过来:“娘娘当心脚下。” 她知道这是到坤宁宫外了。 皇后从西阶进,皇帝从东阶下,在殿前迎皇后。 他要牵自己进入殿内。 “当心,走慢些。” 自接玉如意和此前出宫归府前被他轻撞了一次肩膀之后,这是第三次接触。 凤冠霞帔很重,八月十二的天还热着,郭兰芝知道自己掌心有些汗。 到了进入内殿,还有许多礼仪要走。 郭兰芝记得,是先有庙见礼的,她要去奉先殿。 去之前要先换礼服。 换礼服之前,要先去了避免被外臣窥视的盖头。 郭兰芝看到了朱常洛,他正笑着。 “今日极美。” “……臣妾谢陛下夸赞。” 记得礼仪官没教着有这一节。 而后是分去左右两侧暖阁换礼服了。 以媳妇的身份拜谒祖先,那又是一套庄重而冗长的礼仪。 迎亲的队伍是早晨从宫里先受命,然后才出发去国丈府的。那边就有很长流程了,又要一路缓缓入宫。郭兰芝从奉先殿里出来之后,心跳终究是不免渐渐加快了。 一天的冗长礼仪,似乎只为了恰好把时间安排到此时。 “朝见礼”,那是普通人家的拜舅故,那是在明天。 而眼下,要回坤宁宫行洞房合卺礼了。 回去之后又先换衣服,换上喜服。 而后夫妻两人面对面坐下了,三杯金樽酒,一杯几口菜。 孙茉芯服侍她,王安服侍皇帝。前两杯是两人分别单独喝一杯,后一杯是两人一同喝。 然后还要再换一次衣服,换成常服。 “赏。”朱常洛说道。 “奴婢谢皇帝陛下赏馔。” 孙茉芯跪下谢恩,然后一边偷偷瞧着皇帝,一边喜滋滋地站到朱常洛旁边,拿起筷子吃他之前没吃完的饭菜。 “……赏。”郭兰芝也说。 “奴婢谢皇后娘娘赏馔。” 王安也跪下谢恩,跑到皇后那边去吃剩饭剩菜。 郭兰芝心情古怪地看两人大快朵颐,但据说这是帝后同心、帝后身边近侍也同心的表现。 看着桌上盘子渐渐见底,她也有些饿了。 毕竟从早晨到现在,也就刚才吃了几口。 喝几杯、吃几口,那都是有规定的,都是由孙茉芯给她奉上的。 现在看到盘子完全见了底,她又顾不得饿了。 因为马上就是她们都离开,洞房了。 王安和孙茉芯吃干抹净了,一同跪拜告退,关上了殿门守在殿外。 殿内红烛高照,朱常洛又径直拉着她的手往寝宫的方向走。 脚步很急,于是郭兰芝有点慌。 “还有点心,我叫他们放了点心,趁热吃,吃饱了好办事。” 郭兰芝再怎么“清冷”、“不苟言笑”,那只是因为母亲去世后家里特殊的关系。清贫家里,懂事的待嫁小姑必须要在意嫂子的脸色罢了。 而眼前自己的皇帝夫君口口声声的说什么吃饱了好办事……洞房之夜还能办什么事? “对了,那个问题想过没有?”吃得快差不多了,朱常洛再一次问她,“你说我为何最喜欢你?” 郭兰芝不由得被口中的汤羹呛了一下,咳了起来,咳得满脸通红、难免脸红。 “……臣妾……不知道……臣妾也不该妄揣圣意。” “也罢。”朱常洛似乎失望了一下,然后又笑起来,“反正总会知道的,日后总会知道的。” “……总会知道什么?”将来就要相伴一生了,郭兰芝也因为自己那有点敬畏和距离感的回话而后悔,尤其是看到皇帝略有失望。 “外冷内热啊。”朱常洛看着她的眼睛,“你既然能如此体贴在意你父兄,想必把我放在心上之后,才肯有热情体贴。” “……”郭兰芝没想到答案竟然只是这样。 “你听说过了吧?我小时候也极不容易。” 郭兰芝确实听说过了……生母是个宫女,不被父亲喜欢,宫廷凶险…… 她的眼神有些柔和起来,不再完全只把他当做皇帝,不可在其面前放肆的皇帝。 夙夜无违啊。 “生同衾,死同椁。”朱常洛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她面前,“后宫虽大,但我只让你看到我不容易的一面。走吧,夜还长,我先跟你讲讲最近的烦心事。” 大明皇后的洞房烛夜,她听着皇帝讲江南的刀光剑影,看着他虽然愤怒但却必须要压抑的愁容,心里确实渐渐融化开来。 她确实一贯是苦自己也要免别人忧心的懂事孩子,也已经做了几年的孤独孩子。 只不过她并不能意识到,皇帝的灵魂是一个手腕不少的中登。 在皇帝的身体不可能仅属于一人的情况下,要得到一个一颗心全在他身上、为他考虑的皇后,自然就是要让她感觉到,她是皇帝精神上最想依赖的女人。 凤塌之上,大明皇后确实是外冷内热的。 紫禁城内,大明皇帝正好是外热内冷的。 天作之合! (本章完) 第158章 南京户部该杀 第158章 南京户部该杀 大婚之后,便是中秋佳节。 是家人团聚的时间,因而江南传来的那么多家破人亡的消息让许多人心有戚戚焉。 江南文教昌盛、百业兴旺,在朝为官者谁没有几个江南的朋友? 他们都收到了信,其中充满了惊惧和祈求,盼他们在北京能帮帮江南。 最无法避过去的自然是三个内阁大学士,还有礼部尚书朱国祚。 他是浙江嘉兴秀水人。 趁着皇帝大婚和中秋佳节而辍朝休沐的时间,还是有不少人想试一试,或者觉得已经有些过了。 “大宗伯,陛下大婚之余,江南家破家者众,实在不吉啊!” “在野乡绅罢了,他们哪来那么大的胆?耿定力那是奸计祸乱江南,大宗伯该当忠言直谏,劝劝陛下才是!” 朱国祚府上你一言我一语,他这个“抢”了萧大亨礼部尚书职位的幸运儿如今也感受到这个位置带来的压力了。 礼部尚书要维护的,正是大明最根本的那些制度。 而士绅是这一套制度里最不容忽视的根基。 倭寇劫粮案从大商之家先烧到了长江水师,进而蔓延到南京兵部,现在又蔓延到江南士绅。 面对朝廷的威压,那么多被指认的士绅之家是被查办了,但更多的士绅虽然眼馋这些获罪之家的田产,这张网毕竟还是要反弹一下的。 至少风波就此平息不能只靠皇帝开恩,总得发动力量争取一下。 三个内阁大学士所受的压力比朱国祚更大。 “父亲,叔父来信,宋家退了婚。” 王衡对王锡爵说完这个“噩耗”,脸带担忧地看着他。 那是前年就说好的婚事,叔父的长孙女被退婚,太仓王家在江南所受的指责已经可见一斑。 “到了这一步了吗?不过也难怪。”王锡爵叹了一口气,“我给家驭去信,她的婚事,我在京里留心。宋家不能体谅我们王家,那便好聚好散吧。” “可诸位大人请见,父亲一概婉拒了,真不会污名满身吗?” “污名满身?”王锡爵自嘲地笑了笑,“早就污名满身了。天下最不好做的就是阁臣,在不同的位置,谁又能体谅谁?况且现在卷宗已经抵京,想要我们几个老家伙出面的那些同僚,难道不知道这因果怎么来的吗?没有具体做法,遮遮掩掩地劝陛下息事宁人,那不是南北官绅都自恃为国朝根基,要陛下退让吗?” “可是这样下去,江南真的会出大乱子,这也是实情啊。”王衡不理解,“难道陛下真要杀得士绅离心?” “杀士绅?不。”王锡爵凝视着儿子,谆谆教诲,“有些人说的是没错的,在野乡绅罢了,真是他们有那么大能耐吗?陛下要杀的,是官,是或者因畏事而调和、或者因私受而纵容的官。” “……儿子不太明白。” “那就继续看着。” 北京三法司首官里面,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都到了南面,而都察院左都御史还留在京城。 南面呈来的案情和卷宗,都察院这里也有一份。 这些时日,没多少人找温纯,因为他在九卿里之前就不算有存在感。 他是在浙江做过巡抚的,现在看着卷宗里呈上来的内容,温纯的头皮发麻。 细节不在呈述上来的审案过程题本里,细节都在卷宗里。 南京诸官知道这些卷宗内容吗?温纯没有把握。按他的经验,具体审了哪些内容、有哪些供述,应该还是会透露出去的。 但最近两京官员们的呈奏,又好像并不知道那些绝望愤怒的获罪士绅都说出了哪些内容。 皇帝看到了这些内容会作何感想? 大婚过去七天后,八月十九,朝会再开。 乾清门前,皇帝在众臣奏事之前先说了话。 “这些天朕没有每日览阅奏疏,昨夜才专门细细看了看。” 朱常洛停顿了一下看着下面的群臣,然后先长叹了一口气。 “哎,大明怎么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大商之家敢于假冒倭寇劫毁漕粮,朕大怒之下遣三法司南下审出主使。这主使是操江都御史也就罢了,他又供称是受江南高姓所挟。查了他指认的上百高姓,结果家家都难称良善,更是又牵扯出那么多地方官和南京要员。” 他看着三个内阁大学士:“沈阁老,申阁老,王阁老。如今,朕是更怒了,却也更心寒了。”沈一贯三人只是低着头,并不言语,因为皇帝只是在抒发感慨。 “自出阁进学开始,朕一样读圣贤书,知道官绅乃朕之倚助。御极之初,朝廷财计艰难,朕节缩用度,裁汰冒滥,没有一天不在为财计发愁。” 朱常洛站了起来,走下台阶。 “朕还体恤官俸之薄,以内帑发了偌大一笔勤职奖廉银,盼两京和地方诸官都能安心用事。结果呢?” “钦差南下,查地方乡绅的事是地方官主审的。被审的人自然罪状累累,审案的人十个里有九个也给朕呈上了认罪奏本,要听候朕发落。” “朕怎么发落?” 朱常洛说这番话,是在群臣那边边走边说的。 最后这一问时,又回到了沈一贯三人面前,继续问了一句:“三位阁老,朕该怎么发落?” 明确问了出来,沈一贯这才转过身面向他弯着腰:“陛下息怒……水至清则无鱼,这也是……历朝历代无可奈何之事……” 许多已经熟悉了皇帝脾气的朝参官心里发怵,沈一贯这个回答算得上胆子极大了。 虽然说的是事实。 沈一贯回答了,申时行和王锡爵就并不言语。 朱常洛又走到孔尚贤面前:“衍圣公,你说呢?” “陛下……持身不正者,自然……该罚……” 孔尚贤心里直骂娘,非要来参加朝会也越来越不好了。他背着衍圣公的道德包袱,能怎么回答? 申时行这时才出了班,先跪了下来:“陛下,国事盘根错节,故而臣等多有谏言,该徐徐图之。如今因漕粮遭劫一案,江南这把火已经烧得过了些。陛下明鉴,臣等实在深明诸弊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才诸事有谏阻之意。” 朱常洛转了身,低头看着他。 申时行语气诚恳,尽是艰难调和的委屈腔调:“朝政荒怠已久,两京一十三省多有缺员,如今因大案而一睹实情,自然触目惊心。陛下诚圣明图治之明君,然若骤以重典责问地方,后患无穷啊。还盼陛下明鉴,当务之急,还是先整顿吏治为上。陛下先有厚待百官之意,百官自当还君父公忠用命之勤。” 王锡爵这时也站了出来,跪在一旁同请:“臣等朝参官尽知陛下勤政爱民、体恤臣工,然大明疆域辽阔,命官十有其九不曾面君。地方风气要扭转,不是一日之功。圣恩如海,也要时日福泽四方。” 见三个内阁大学士都出班求情了,而且今天是很难得的当廷议论起某个话题,更多人顿时想要抓住这个机会。 “陛下,臣等不是因后患而相逼,只是阁老们所言属实有理啊。” 这是一开口先甩开“逼迫皇帝”嫌疑的。 “已有大员问罪,上百乡绅入狱,天下足知轻重。” 这是觉得现在典型已经树立得足够的。 “新朝气象难以一蹴而就,陛下恩威并施,天下人人自省自新……” 这是给他画饼的。 朱常洛一边听着,一边缓缓走到台阶上,重新坐了下来。 “卿等都为他们求情,朕却想着江南真正的小民。” 乾清门外安静了下来。 朱常洛缓缓说道:“自去岁监国之后,朕就一直想要对大明家底有个实在数目。本已有了一本账,如今看了江南钦案的卷宗,才知道朕心里这本账仍不是实情。” “士绅赋役之优免,加俸、加勤职奖廉银,朕本来都是想做的。可今日方知,江南赋税重担都压在小民头上。就这上百户江南高姓,每年孝敬给地方上下的银子加起来就超过所涉府县积欠赋税的四成了。再加上没被指认的其他家呢?他们有这么多银子孝敬,所得又有多少?而他们都在优免之列,那么江南赋税又都是谁在背着?” “朕着实心寒,着实失望。” 皇帝表现出实实在在的萧索,摆着手说:“那么多自呈罪责听朕发落的奏本,朕看完之后彻夜难眠。” 说罢忽然咬牙切齿:“耿定力事发竟推诿江南乡绅要挟,该杀!郝杰只知中饱私囊而不任事,该杀!南京户部代征田赋,纵容局面至今,该杀!” 三个该杀说出口,朱常洛站了起来:“地方官自呈罪责者,着萧大亨追缴赃银,罚俸一年仍留原任,朕给他们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查问乡绅,就此为止吧。传旨萧大亨,拿了张益及过去南京户部一应郎官,问问他们是怎么在为朝廷代征江南田赋的。卿等说新朝终有一番气象,这话不能只靠说。朝参官人人有份,各呈奏本,朕想看看你们可以拿出什么办法。仅述江南赋役,仅述江南吏治!” (本章完) 第159章 深夜破家,折辱大员 第159章 深夜破家,折辱大员 北京城里的皇帝似乎终究被江南触目惊心的现状“劝退”了,却又留下了更难的题目。 在京朝参官都要被迫答卷。 从这回爆发出大问题的江南开始,食君之禄的官员们要拿出切实办法来解决皇帝的心寒和失望。 能拿得出来? 但无论如何,江南的这场风波已经要被平息下来。 只局限于查问南京户部的要员们,查出一本真实反映江南情况的账。 能查得出来? 旨意跑得比家信快,要动南京户部尚书,而且是皇帝亲口说的“该杀”,北京出发的家信也只是紧急提醒那些与张益、与南京户部要员有过密切往来的亲友。 这旨意走的是急递。 从北京到南京,如果是具体某个人要走完这一程,极限时间是在半月左右。 之前那批南下任官的人二十余日就到,是很快的了。 而急递接力,时间又要快上不少。 极限状态下,从广州到北京的急递时间也可以在七八天之内完成,南京还没那么远 从北京出发的旨意,在八月二十四日的夜里到了成敬手上。 此时已经宵禁,但正好。 “找到应天巡抚、应天巡按,让他们八月三十之前务必赶到南京接旨。” “去钦差行辕,让萧大人、郑大人、李大人速到乌龙潭张家接旨。” “让骆镇抚点齐南下锦衣校尉,到守备府来!” 成敬摩拳擦掌,做完了这桩事,南京才算初初打扫了一番。 再后面,才是他和萧大亨、平夷伯等人整肃江南的开始。 夜色中的南京城还不知道圣旨已至,张益也已经处于睡梦之中。 宵禁的南京城更方便展开行动,成敬安排的人先到了外郭城后湖畔的三法司,钦差进了南京城之后就歇宿在这里。 萧大亨被叫醒,听了传话之后精神一振:“接旨?旨意已到?” “还请钦差大人速速动身。” “好!” 南京三法司首官夜里自然回到了他们在南京的家宅,萧大亨和郑继之、李廷机碰了面。 “走吧,看来京里的火候已经到了。” 三人一路南来,同负重任,心里都是有数的。 但最终把形势推到了这一步,确实离不开萧大亨的几步走。 张益恐怕最后也没想到皇帝用只打他这大老虎的法子来安抚、警告江南此次逃过一劫的其余官绅。 从后湖往乌龙潭,从守备府往乌龙潭,两支队伍在路上快步行走。 遇有巡夜的官兵,亮明身份,自然人人噤若寒蝉。 而成敬和骆思恭带着的队伍越走越少,中途又分出了十余人。 他们要奔赴过去就任南京户部的几个郎官家,只问侍郎、郎中,而且并不抄家。 对他们,只是严问实情,从轻发落,以便萧大亨更快地掌握南京户部。 大队伍还是往张益家而去。 他们到了张益家门口时,萧大亨他们还没到。 锦衣卫的动作毕竟更快,早就准备了好多天,萧大亨那边则要派人去传递消息才能动身赶来。 人既然到了张家门口,自然要提防他心虚之下安排了人守夜。 “先围了。”成敬挥了挥手,“径直破门!” 是圣旨直言“该杀”之人,哪里还需要客气? 干这等事,锦衣卫是专业的,只不过这一次最为暴力。 不留下敲门的时间,骆思恭凝重地点了点头,让麾下直接抬起了一路带来的撞木。 也有两个身手矫健的,用了钩锁在翻墙,以防这大户人家的大门更牢。 “轰!” 沉闷的撞击声打破了这一带的宁静,像是响起了一个闷雷。 但至少比不上抬来铳炮的动静小。 最先惊醒的自然是门房。 “谁!来人啊!有贼!” 也不知是他们家日常就这么警惕还是早有交代,一阵铜锣声从里面响起。 第一下确实没撞开,于是又撞。 这第二下仍没撞开,好在里面铜锣声顿消,而后传来了声音:“别撞别撞!我们进来了!” 门被翻墙进去的锦衣卫打开,骆思恭快步奔进去:“直接去后院!”什么侧门后门已经有人绕过去堵了,他们要率先抓到的就是张益而已。 已经被铜锣声惊醒的张家家仆也只是草草穿好衣服,而踏出房门看到凶神恶煞的锦衣卫之后,哪还不知这种深夜破门不会有好事? 突然袭击之下,成敬只用在四个锦衣卫的前后簇拥下势如破竹直奔后院。 满宅的喝问和哭告求饶之声。 这个时候,张家附近的人已经都被惊醒了。 大胆的从门缝往外偷偷看了看,见到大队锦衣卫明火执仗地守在了张家前后左右,哪能不心惊胆颤地赶紧关上门。 这一天天的,先是操江都御史家,后来是兵部尚书家,现在轮到了户部尚书家,南京这是要出大乱子了。 任谁知道了都会这么想。 但现在暂时只有这一带的人知道户部尚书家被查抄了,天没亮之前,没多少闲杂人等到处传消息,除非是夜里巡城的官兵要紧急知会某些亲近的。 张家宅里,张益是在偏房小妾的房中被找到的。 “骆指挥,这是何意!” 被骆思恭堵着,张益声色俱厉。 他满眼的不敢相信,皇帝真准备做到这一步? 但他的表现对骆思恭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绑起来,嘴里塞上东西,别让他喊叫,也别让他畏罪自尽。” 骆思恭的话让张益瞳仁一缩,里面床榻上拥着被子的小妾更是面无人色、满脸惊恐。 “老夫二品之尊,你们焉能……”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生龙活虎般的两个锦衣卫拿住了,一人捂嘴一人拿着绳索。 这样的场面如果被外人看到,只会觉得做到二品大员也是形同牲畜,毫无体面可言。 如果说锦衣卫半夜破门而来已经让张益难以相信真走到了这最后一步,那么现在他们的做派则彻底证实这不可能是萧大亨的肆意妄为。 什么样的情况才会担心自己于夜里大喊大叫惊了左邻右舍、传出什么去? 不论如何,张益就这么被捆着、堵着嘴带往前院正堂。 听着家小和仆人的号哭,张益目眦欲裂。 见到了成敬,也看到了他放在身旁案桌上的圣旨。 “去告诉他家里人。”成敬看着张益,吩咐的却是送他过来的骆思恭,“若是一味哭闹,那就当场斩了。若是能令行禁止,他们或有一线生机。他们家老爷的罪,要陛下亲自来定。” 张益死死地盯着成敬,分辨着他话里的意思。 成敬却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坐在那。 骆思恭领了命,重回后院。 不多时,那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到了这般田地,一线生机也是一线生机。 “张益。”成敬这时才睁开眼睛看着他,“这是江南呈奏入京后,朝会上定下来的旨意。你久历宦途,当知轻重。咱家也不想这般不体面,但如今江南形同鼎沸,也不得不如此了。你若心中幽怨,面陛时再申张吧。” 张益“唔唔唔”地挣扎起来。 心中悲愤无比。 朝会上定下来的旨意?难道是满朝文臣把他推出来顶罪?顶这江南已经沉淀了两百余年的罪? 他区区一任南京户部尚书,何德何能? 现在他想起了之前推耿定力去顶罪的事。 大家正在全力助萧大亨“一心结案”,旨意和锦衣卫却来得这么突然! 难道自己也像耿定力一样,有那么多事被瞒在了鼓里? 这些狗东西! 南京户部尚书都落得这般田地,谁能幸免?谁能! 听到要面陛,现在张益心里倒有太多话准备不吐不快了。 天子已经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难道还能收回?昏君!庸君! 张益眼里是不掩饰的恨意,成敬却懒得看了。 另一边,萧大亨在近两刻钟之后才从外郭城匆匆赶来。 见到已经围在张家门口的锦衣卫,他赶紧问道:“来了多久了?” “三位大人径直到正堂便是。” 守在门口的姚二虎只这么说。 萧大亨点了点头,路过大门时看到大门被撞裂的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凛。 看来旨意的内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厉,这是一点体面都不给张益留了。 到了张家的正堂,前些时日还在此设宴为钦差大臣们接风的张益只身着单薄内衬,五大绑地跪在那里,嘴里还塞着木球。 “成公公……这是?” 萧大亨的脸色也难免一变,这也过于折辱了。 难道不只是去职查问? “萧大亨、郑继之、李廷机,罪员张益接旨!” (本章完) 第160章 失态破防的圣旨 第160章 失态破防的圣旨 三人立刻大礼跪下来。 而张益则是被骆思恭从肩膀摁了下去。 成敬开口直接是:“朕很愤怒,很心寒,很失望!” 不光萧大亨三个人,张益都愣了一下。 这道圣旨难道是皇帝亲笔写的,制式用词都顾不上了? “查假倭寇,供出耿定力。查耿定力,推给在野乡绅。萧大亨,难道你不能明辨是非?耿定力推出那么多家中无人在职为官的乡绅,你就去查了?还说什么释朕之疑?” “查就查吧!结果又一查一个准,家家有问题,十县主官九个有问题,江南这是烂透了吗?” “张益,你的名字在那些自呈罪责的地方官、在那些被查乡绅口中被提了一千三百八十一次!朕命人数了,一千三百八十一次!你是不是也一查一个准?” 听到成敬口中说出的两个一千三百八十一次,张益眼神更加愤怒,径直看着萧大亨。 地方那些家里无人出仕的乡绅,不论祖上有过什么大人物,但又有多少能直接牵连到他张益头上? 这一开始就是阴谋! 但皇帝在旨意里仍旧在宣泄着愤怒。 “新增二十万两金银,你张益又藏着什么心思,一定要南京户部来分派?” “给朕扒了他的官服,押送进京,朕要亲自审他!” 张益这才知道是怎样的面陛,是皇帝要亲自审他。 他想咬牙,但嘴里还被堵着,口涎横流。 “江南烂成这样,还查下去做什么?查出一个烂透了的江南晒给江北诸省和九边看吗?” “问一下南京户部其他郎官罢了,个个罚俸一年,把实情给朕呈上来!” “告诉那些自呈了奏本请罪的地方官,朕留一线,不公布,不拿问,但是都罚俸一年,再把涉案赃银都当成朕大婚贺礼给朕送来!” “萧大亨,你捅的篓子,你留在南京户部给朕收拾好了,罚俸罚到收拾好为止!” “郑继之,你暂署南京兵部,帮成敬稳着江南。再出乱子,我唯你们是问!” “骆思恭,和勇卫营一起带着乱七八糟的人和东西回京。朕只以为江南或有胆大妄为之辈,不意竟是烂透了!难道都杀干净了?” “李廷机,你带着另一道旨意和牛应元、王德完一道宣抚江南各府,然后你再回京!” “钦此!” 萧大亨神情复杂:“臣虑事不周,惭愧难当,谢陛下隆恩……” 郑继之从大理寺卿喜升正二品,但同样要表示惭愧,捅了篓子。 李廷机则从成敬手上接到了另一份圣旨,打开看了看又是另一个腔调,这是内阁拟的。 大意是: 先有江右程家假冒倭寇劫毁漕粮、杀害运兵,天子震怒。钦差南下,审得耿定力为主使,又得指认江南诸家以赋税之重相要挟。 查问之下并无要挟事,然其他为祸乡里、隐田隐丁之事也不少,更供认多年来南京户部代征田赋处事不周,诸府县上下为难。 如今已查有实据之各家,也并非举族皆为乡里恶霸。 涉案官吏,各罚俸禄,仍留原职将功补过;涉案乡绅,只家主革除功名,所涉他罪,着地方依律审处。 李廷机大汗淋漓,这和他们三人之前以为的不一样。 皇帝竟然像是真的看清江南的重要而“退让”了,但又让基本大部分的江南官吏在皇帝心目中多了“案底”。 而那上百家乡绅,没了功名护身之后还要依律审处,可以想象将会是什么处境。 没了功名,没了优免特权,那还是乡绅吗? 地方官破财消灾后恨之入骨,他们必定是被撕咬的肥肉。是活生生的例子,更是将来的隐患,只怕依律审处必定会想法子充边,以免怀着恨意在地方上又蛊惑出什么祸事来。 至于眼下…… 表面背锅的居然是“捅了篓子”的萧大亨,是他奉钦命南下没把握好分寸,查出了让皇帝都必须“退让”的结果。 现在问题彻底暴露出来,皇帝下了那样一道特别的圣旨,口吻和格式来看完全是愤怒得失态了。 然后只准备用张益一个人把真正的锅背起来,让萧大亨擦屁股擦到干净为止才能继续领俸禄。 萧大亨得到了里子,表面上……别看他挨了皇帝的罚,但面子上也不差。 既多了一个以后在江南“不近人情”的理由,也多了一个“以进为退”帮助江南快速从这场风波中抽身的能臣名声——聪明人自然会在复盘时回想,他毕竟只献祭了张益,只献祭了家里眼下没人当官的一些士绅之家。 李廷机能想得明白,张益自然也想得明白。 现在听完了圣旨,他盯着萧大亨的眼神直欲用眼神杀了他。 “成守备。”萧大亨却已经进入到了南京户部尚书的角色里,“陛下震怒,这江南是不是尽快安定下来的好?那些‘贺礼’,不必让骆指挥和勇卫营一同带回京吧?”成敬叹了一口气:“旨意明白,陛下是没想到这事查成了这样。也罢,明日就让平夷伯先调坐船吧,越快开拔越好。” “……宣抚之事,还要各府县遍邀耆老、大族才是。陛下虽只令李副总宪、牛抚台、王巡按一同宣抚,我想,成守备和我是不是也一起走一遍?转眼又是秋粮将熟了……” “总要为陛下分忧才是啊。”成敬点头表示赞同。 “那南京户部其他郎官?” “都请来了。”成敬说道,“让他们知道轻重,让陛下知道江南实情吧,天亮前回到了家中,就不算什么天大风波。” 说罢站了起来:“我把张益先带到守备府,张家留了姚副千户的人在此便好。你跟南京户部属官都说说实情吧,今后的担子还很重,眼下越坦诚,将来陛下面前越好交待。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一顶轿子抬进了院中,张益被搬了进去,而后又抬出去。 看样子,他这种待遇仍旧不会改变。但为了观瞻考虑,朝廷还是要照顾颜面。 恐怕到了守备府,成敬还有思想工作要跟他做。 而这个时候,南京户部以前官员中保留下来的一个右侍郎、六个清吏司的郎中才战战兢兢地走到了张家正堂。 居上坐着的却是萧大亨。 “陛下旨意,张益已被革职槛送京师问罪,着本官改任南京户部尚书……” 萧大亨开始介绍前情,也并无隐瞒、只是摘着转述了皇帝旨意中与南京户部有关的一些话。 这些人个个脸色骤变,转眼就想自辩。 萧大亨却抬手制止了他们:“罚俸一年,如今已经算不得什么了。江南事查成这模样,本官也难辞其咎。现在陛下震怒,本官更是没把江南赋税理清楚前什么俸禄都拿不了了。陛下在等实话,本官也在等。” 深夜的张家正堂变成了临时的南京户部官厅,一个右侍郎、六个郎中在这里大汗淋漓了一晚,既确定了暂时逃过一劫,又不得不面对新的重担。 天亮之后,消息不胫而走。 三个钦差变成了只剩一个,而且是宣抚钦差。 程启南到南京户部官衙上班时,呆呆地看着户部尚书变成了萧大亨。 南京三法司接过了查抄张益家的差使,但给张益定罪的只能是皇帝。 消息散了出去:钦案算是审结了,北镇抚司和勇卫营不日开拔北上。 谢廷赞问讯赶来后愕然问萧大亨:“那下官呢?是回京还是另有安排?” 萧大亨看了看他:“旨意没提到你,自然就是留下。” “……那下官先赋闲?” 是的,我芝麻绿豆官,不配被旨意提到。 “赋闲有何不好?你想接哪个烂摊子?” 萧大亨本来很讨厌他,但靖江那件事确实办得还行,此后与王德完一起到各处陪审也把分寸拿捏得可以。 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嘛,也有他的用处,也有可塑之处。 带他来,反而不显得偏私。 “……那下官还是先待命吧。” “闲着没事,多去龙江船厂转一转。你在靖江一个多月闲极无趣,多少问了问他们平日里如何从龙江船厂接了活、怎么干的吧?操江都御史还缺着呢。” 谢廷赞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操江都御史?下官区区六品主事……” “又没说是你。要补一员,自然又会缺一员。” 谢廷赞被他逗了一下,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就告辞离开。 萧大亨这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默契地帮皇帝把这个案子办成了这样,他萧大亨虽然被罚,却是有功的。 谢廷赞自然也一样,这终归是自己对他的提携。 往后总不至于还那样吧? 中午忘记定时了,等下还有一章 (本章完) 第161章 积欠由江南买单! 第161章 积欠由江南买单! 八月二十九,在牛应元和王德完也赶到南京接旨的这一天,长江水师的座船抵达了镇江城外的港口。 在此停留了这么久的勇卫营终于拔营上船,往北面去了。 好消息是:这场倭寇劫粮的风波终于告一段落,大肆查问乡绅,江南也没怎么样,陛下至少是信江南之忠了。 坏消息是:北京朝参官们往南寄的私信和隐隐传开的消息显示,皇帝确实是在江南触目惊心的钱财问题面前退让了,可也在“失望”和“心寒”之中准备拿出法子改变这种现状。 萧大亨“以进为退”的做法到底是好是坏?浙党党魁派来的这员大将如今负担上了江南之重,是不是也有浙党和苏党朝争的因素在内? 听说朝会上,沈一贯委婉地为江南辩解,申时行和王锡爵更直言劝阻了皇帝进一步过问。 三个内阁大臣确实在关键时刻挡住了这桩大案没有愈演愈烈,却付出了江南实情曝露在皇帝面前的惨痛代价。 仿佛一切只是暂停,变故仍会再起。 成敬代表着皇帝宣抚各地,但萧大亨在成敬惯例不出席的宴会上才会说几句实话。 “说到底,是贪念迷了心!但凡江南能够多体谅一下朝廷财计艰难,焉会有这次祸事?本官不论你们心里怎么想,但始终要记住:物极必反,有舍才有得!陛下忧心朝廷财计是真的,朝臣之难也不是你们能想象的。” 萧大亨现在是既残暴、心思深沉又坦诚的形象:“要我说,江南逼迫朝廷也是有的!朝廷节流之余开源,不涉田土赋役,难道你们还想不明白?新增了二十万两金银,难道你们不懂阁老们费了多少心神?张益他们,不也是怕不站出来会被你们为难?” “……草民等不敢……” “敢不敢的,事情都已经做了。漕粮以次充好,设私仓让运军前来领兑是有的,年年如此。隐田、隐丁,孝敬地方对赋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有的。这些事本官一路走来也不是不知道。” 萧大亨盯着他们:“过去怎么样本官不管。你们若不想将来南下的不止勇卫营一掖,那就先帮朝廷把这财计难关过了再说!” …… 当南京有了一个“将功补过”的新户部尚书之后,皇帝终于不在江南降下雷霆之威,而是下了一道恩旨。 大婚之余,不仅仅是南直隶和湖广、江西、浙江,许多省份的许多府县都迎来了较大面积的蠲免。 就像是这蠲免恩典本就要在大婚时颁告一样。 但聪明的都知道:过去的积欠全部由江南大员和被查各家买单! 也是就此划一条新的线:以前的问题没太多好办法,那就算了吧,从此轻装上阵。但以后若还有这种情况,那只怕也免不了像江南一样,看看是哪里的官和士绅家来买单了。 勇卫营从播州启程开拔这一趟,总共仅费了一些行银,但不知到底赚了多少。 之前不坐船,从武昌府一路从陆路走过湖广、江西到了南直隶的勇卫营现在适应坐船了。 长长的船队里,有罪员,也有许多箱子,堆了好几条船。 奏报已经提前发到北京。 九月秋高气爽,这是北京最好的季节。 朝参官们仍不知道皇帝对于自己呈上去的奏本答卷是什么态度。 而在这样的日子里,九月初六是遮洋总改制为商竞买运权的日子。 李三才和王承勋一直留到了此时,也知道就是旁听一下、走完这个过场就回到淮安。 江南大商陷身此前的风波,哪里还有心思来沾染这件事? 最终参与角逐的昌明号展示出恐怖的实力,勋戚的背后竟还有皇帝,那谁又能来争? 南京户部尚书换了人,虽然新增金银由单仍由南京户部负责分派,但这新增金银却又是由皇帝谋划的昌明号来承运,最终还是被捏在了皇帝手上。 次日的朝会上,昌明号明面上的大东主王珣登堂入室,竟蒙恩允上朝会,赐了七品官服。 因为他们了整整六十八万两,只接收了一共四百二十七艘在册遮洋海船和位于直沽的一片驻地,包含了官衙和运军屋舍、港湾和已经裁撤掉的临清卫河船厂之下位于天津一带的三个旧船厂。此外还得负担接收如今已属于遮洋总的运军官兵,这个按照如今统计出来的实际人数,是一千六百九十三人。若按名册,则过万。 那所谓在册四百二十七艘遮洋海船,真正还存在的,恐怕刚过半数。 给朝廷一次性解决了这么大的负担,贡献了这么多银两,赐个七品官袍过分吗? 但对王珣来说意义非凡,他正式在朝堂上跪拜谢恩,称臣。 “自南解运新增金银,自通州岁运二十万石粮去辽东,输卖朝廷赈济粮去朝鲜,朕盼着你们把这三件事做好。这些都是一年一结的事,你们自负盈亏,只要不是频频漂没,总归是一桩稳赚的买卖。” 朱常洛勉励着他,又派了另一个驸马都尉王昺去昌明号任监督,然后王珣就先谢恩退下了。 按旧例,一两金银的解运,耗银和其他杂费有一钱六分六厘。这个毛利率虽然只有一成,但以昌明号实力,只不过周转平账罢了。二十万两金银的毛利就是二万两,这些钱显然是能直接在江南采购其他货物来贩卖的。 而辽东仍然需要送去一些本色粮食,二十万石岁粮的耗米就有四万四千石,这四万四千石耗米则是输运辽粮的毛利。以辽东粮价,这批粮食价值不菲。 至于本来算作援助朝鲜的赈济粮,现在新君“小心眼”,通通是卖给朝鲜。 对昌明号来说,无非是拿到粮就按照朝廷已经商定好的“赈济价”买好,运到朝鲜之后再卖出去。至于去朝鲜那边卖多少钱,收的是银两铜钱还是其他货物,那朝廷不管。 对朱常洛来说,过去遮洋总因为是官军编制,又因为河运、海运之争,漂没众多。 是真漂没还是假漂没,船行海上,不好监督也不好追查。 而除了运漕粮,其余时间漕军也处于休息状态。 现在这昌明号遮洋海行自负盈亏,漂没就算是自己的损失了,自然要肉痛;其余时间提高海船和收编进去的原官兵的效率,这才是值得的。 等王珣离开之后,朱常洛才又命人抬了两面屏风出来。 对这种形式,朝参官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江南的问题,卿等都被奏本呈了进来,朕也一一看了。”朱常洛指了指两面屏风,“仅述江南赋役,仅述江南吏治,朕命内书房把卿等提议的举措都理了出来。田义,你先念一念。” 自从皇帝开创了这种“提出议题、密奏献策”的法子之后,每次被内书房汇总提炼出来之后,朝参官们都有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 因为每个人或许只是从各自立场和考量,避重就轻地说上那么一二三四条,但最终呈现出来的对策总是很丰富。 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人提出了那些“狠”招,咱也不敢追问皇帝。 万一质疑皇帝夹带私货,然后那边真的翻手拿了一道奏本出来呢? 实则也没必要追问,皇帝用这种方式提出他自己的想法已经足够委婉了。 田义一条条地念着,朝参官们听得渐渐心惊。 这次狠招不少啊:包括让各地巡按在巡视地方时着重监督地方官吏是不是严格落实了官绅优免政策,存不存在多免甚至全免?不同府县的科则是不是要报两京户部审定再施行?徭役佥派是按丁数还是按田数,要不要也落实到有优免的官绅人家? 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似乎是要为大规模的新政做准备。 萧大亨审出来上百家江南“高姓”额外优免偷逃赋役,把负担转移到普通百姓头上。通过地方摊牌和赋税征收过程中的种种手脚提高了从百姓手中的实征数量,再加上折成金银的本色正粮运作、报灾形成部分积欠之后,每个地方每年理论上还是都完成了赋税任务。 但人丁繁衍、精耕细作、开荒辟地、兴修水利之后,地方的产出远远不是国初时可比。 朝廷是定额征收赋税,现在两百余年的沉淀下来,朝廷为财计艰难而烦恼,江南仅仅查问了三个大员和上百家没有人正出仕为官的乡绅之家就平了过去这个阶段积欠的账。 为难至极的开源节流在这个事实面前显得像个笑话。 (本章完) 第162章 分税,扩编,加薪,养猪 第162章 分税,扩编,加薪,养猪 谁都以为皇帝要大动手脚了。 然而皇帝开口之后说的内容让他们疑惑了。 “能提出这些法子,足见卿等这次是把朕交待的任务放在了心上。但此事牵连甚广,正如阁老们所言,要缓缓行之。只要江南赋税和漕运不出问题,朝廷与民休息,财计难题还是能渐渐缓解的。” 听上去要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让大家看看有这么多法子,却不用吗? 朱常洛则看着他们说道:“一县之地,品官数人而已,差役尽由摊牌养着,尽由地方大族富户的捐助孝敬被主官养着。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让地方官吏风气先有改观,往后这些事才好做。要不然,又有什么不同?” 想着这回所谓“十个有九个”审案的地方主官也自呈奏本请罪,朝参官们都低着头。 最难伺候的皇帝就是对地方做法了如指掌一般的皇帝。 可是陛下一直深居宫里,怎么会这么清楚呢? 我们中出了“叛徒”啊! 朱常洛看着他们:“从这里想法子吧。先想想地方上如何财计宽裕,能把俸粮、衙务开支和勤职奖廉银负担了起来。多年以来解送两京该多少,存留该多少。哪些该由朝廷负担,哪些该由地方负担,把这件事理一理。” 陈蕖不由得看向了他:啥意思? “朕体恤天下臣工的心意未改,地方要治理好,如今这点品官、吏员是不够的,俸禄也确实低了。把摊牌想到明处,把地方上财计的难题先理清楚。朝廷先解决了地方财计难题,养着他们而不是让他们被地方大族养着,才不会再有这等所谓要挟大员的事。” 田乐不禁深深地看着皇帝,深感他在财计问题上的手腕还超乎自己的想象。 大明的收入如今既然大部分就沉淀在地方,不如就提出个朝廷财计和地方财计的问题。 目前该缴朝廷的大概还是那些数额,而地方财计收入与地方官吏自己的利益挂钩,并且不再是灰色收入了,那他们的积极性就不一样了,也不必因此被地方大族以“私相授受”为要挟顾忌太多。 官绅一体纳粮自然是极难的,现在也并不急着改掉优免,但只要地方官吏能够踊跃地把依法依规不该优免的那部分田土赋税和人丁赋税收起来,就是一笔极为可观的收入。 至于是留在地方还是收到朝廷来,对皇帝来说重要吗?都是在大明。 相反,先予之,将来若仍无改观,再取之就名正言顺了。 朱常洛看着沈一贯他们:“这件事,就不必再各自呈奏了。内阁与吏部、户部、都察院一同议一议,拿个方略出来吧。此事庞杂,年内议出步骤来便可。” 被点到的人出班领了命,有喜有忧。 朱常洛则很淡定。 分税制嘛,其实现在也是分税。 只不过地方存留在账目上都有明确的去处,所剩无几,支撑他们日常运转的银两大部分都是灰色的收入,其中大部分又算是地方主官的私人雇佣。 大明想靠这区区万人就牢靠地治理着地方,那是天方夜谭。 没有官身、不吃皇粮,他们自然会倾向于庇护地方上孝敬他们的金主。 朝廷财计艰难是个假象,这次这个假象被戳破了,但朝廷也并不好仓促地将地方上的财富都提到中央来。 但如果以扩编和提高地方存留、提高他们福利待遇的名义把这些钱都摆到明处来,那么就会先激活地方上的积极性和活力。 到了中枢重臣们都为地方上庞大的财富而眼红时,推动下一步的税制改革才会阻力更小。 而地方上经历这一段野蛮生长时期攒下的“小金库”和各种腌臜,也算是……养猪? 没错,分税制固然能激活地方积极性,但在如今的治理手段和技术条件下,没搞好的话也容易形成地方割据。 因此朱常洛要先练兵。京营的整编要接近完成了,原定这个月巡阅。 朝会上的消息不胫而走,泰昌元年的江南大案之后,远比遮洋总改制为商的深层次改革开始酝酿。 对广阔的大明来说,不同地方的具体情况相差巨大无比。 所以哪些收入该缴朝廷、哪些支出该由朝廷负担、地方上以哪些名义把存留做得多一些,这确实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来梳理、商议。 实际上算是一次大范围的编审科则了。 过去地方上会在田赋之外,把各种岁办、坐办、杂办和地方需求形成名目繁多而且往往因地而变的科则,地方收税就按照这些科则来实行。 此前的一条鞭,核心就是编审这些科则,让收税更透明、更高效。 但过去很难真正推行开,因为规则的不透明、运作空间,正是地方官吏可以上下其手的地方。 现在指导思想变了:皇帝明显并不觊觎地方收入,而是准备取之地方用之地方。 待遇可以提高,编制可以增加,公费可以列支,并且没了“触犯国法”而提心吊胆的顾虑。 何乐而不为? 消息还未传至江南,湖州府长兴知县舒柏卿还在准备着他给皇帝大婚的“贺礼”。 “这也要拿去换了银两吗?”他夫人紧紧地抱着一个盒子,“这里面都是给璐儿备的嫁妆啊!” 舒柏卿心情很糟糕,拍了拍卧房之中的圆桌:“妇人之见!是我被革了功名下了狱,你们都去了教坊司好,还是先破财免灾的好?” “……做官做成这般,还不如不做官了!” 他夫人撂下一句话,把盒子放在了桌上背过身去哭唧唧。 “不做官?不做官,这么多年有那么多人捧着你,伺候你?”舒柏卿也相当郁闷,“时运不济,又有什么办法?” 他更为将来发愁。 还能怎么将功补过?今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南京内守备和南京户部尚书、钦差李廷机和应天抚按轮着来宣抚就已经证明难度很大。 往后不能大着胆子搞什么积欠了,可其余那些官绅之家,难道真会那么配合? 已经被查问的两家革了功名之后,依律审处又是个什么分寸才好? 舒柏卿打开了盒子,看着里面的一样样首饰,心中苦涩。 收了的孝敬,不能说全部都是自己贪了啊。县衙那么多人要养,上官来巡、贵人过境,哪里不需要钱? 可说自己只落下了那么一些“赃银”,陛下能信吗? 九月的江南也渐有秋意,在有些人家,这秋意更显萧索。 风波虽已平息,上百家有罪之人的其他族人虽然“蒙圣恩”免了死罪,可等待他们的仍旧是莫测的命运。 到了乐平的孟希孔面临的问题比其他诸县更加严峻,因为江西是最早奉钦差之命彻查大商的。 乐平的大商并不少。程家能把生意做那么大,当然也有许多同乡的商业伙伴。 而乐平程氏不行商的本支、分支,人口众多。 对于这个从山西来的新官,他们骨子里带着敌意。 “县尊大人……这转眼就是秋粮催收了。”乐平县丞一见面就把难题堆到他面前,“听说今年有新的金银由单,咱们江西是省里去南京竞买,然后再分派。若能多领一点金银由单,咱们乐平也能省不少事啊。县尊在省里府里可有相熟师长故交?这些事都该跑跑啊。” “省里自有安排。”孟希孔看着他,“本官去省里府里跑,秋粮你来担着?” 难道他是在探自己的门路硬不硬,交游广阔与否? “哎呦,这些小事都有成例,县尊安排了下来,下官和户房自会知会诸位粮长。”县丞认真地看着他,“新的由单能领多少,这些事却只有县尊大人能出面啊!再说了,没什么事比这件事让县尊大人更能让本县归心啊!金银四石折一两,耗银只一成;本色粮耗米则是两成,这本账县尊大人不明白?” (本章完) 第163章 大明地方自有实情 第163章 大明地方自有实情 在大明,每个县确实有每个县的账。 田赋以外,朝廷安排的岁办、坐办、杂办不同,地方是否要津、功名在身之家多少、赋税解运距离长短,这些都不同。 甚至每个县里真正能做主的“二老爷”到底是谁,也不同。 苦读了很多年书的孟希孔现在来到真实官场。 来之前,魏云中让他多多写信。 来之后,山川阻隔更加真实,而许多问题迫在眉睫,他又岂能事事询问? 看到孟希孔一时沉默,县丞陆新义和主簿温平对视了一眼。 一个县里,知县以下视情况而定,会有一到三名佐贰官,一个县的县官最高不得超过四个。 乐平县现在有两个佐贰官。 县学教谕,那是未入流。 而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各有司吏一员,典吏人数则在两个左右。 此外县衙承发房、架阁库、儒学、巡检司、税课局、递运所、水马驿、河泊所、仓库、闸坝都根据情况设有司吏、典吏、承发、驿吏、攒典等等。 乐平县是有一共二十五个吏的,算是规模已经比较大的了:六房各三个,承发、架格库典吏、驿吏,再加上七至九品每官该配的皂吏两人。 除此之外,县衙还有十七个书算,其中有专为征收税粮而设的总书、设于各粮区的区书、设于各里的里书。 这些书算没有编制,俸粮由县里的科则摊牌后发放,每人每年要七两银子左右。 吏员、书算之外,就是各种杂役了。衙前站堂司值、狱卒、衙门县学坛庙门子、县学膳夫厨役、钟夫、鼓夫、轿夫、伞夫、铺兵、驿夫、解户……这些都属于杂役。 其中比较有地位的,是皂班、壮班、快班这三班里的头目们,皂班主管内勤,壮班和快班共同负责缉捕和警卫。 此刻孟希孔坐在大堂上,两个佐贰管也从他们专门的衙房过来了,坐在两侧。三班六房的吏员头目们则都站在堂前,暗自打量着新的县尊老爷。 孟希孔比较年轻,现在年轻的县尊面对县丞的问题沉默了。 “金银由单之事,你们不必担心,本官自有主张。”孟希孔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抬起头笑了起来,“初到乐平,本官还是熟悉县情为先。陆县丞,温主簿,本县志书、鱼鳞册、黄册及往年账册要先拿来本官看看。另外,地方耆老、乡绅,总要先见一见。还有,县学也要去看一看。” “本县耆老、乡绅早已到县衙问了数回。县尊到任了,全听县尊大人吩咐,随时备宴为县尊大人接风洗尘。” “也好,那就定在明日吧。”孟希孔点了点头,“今日先从诸册里看看乐平田土人丁赋税科则。” “县尊大人尽管垂问却是。”陆新义笑着看了看温平,“我二人都是烂熟于胸的。今日既不见客,不如我们二人奉茶,就到县衙后院边喝茶边聊如何?又听闻县尊大人新婚,夫人随后总要接来才是,有哪些缺的也好吩咐我们去办。还有县尊大人该配的公使皂吏……” “……也好。”孟希孔从善如流,就先让三班六房的吏员头目先离开。 偌大一个县,毕竟只有三个人有官品,穿官袍。 到了后院,就在石桌旁坐了下来,温平泡茶:“这是我们饶州、广信一带产的白眉茶,白毫满披,形若寿星之眉,故而得名。先传还是茶圣陆羽在上晓茶山寺……” 两个年纪能做孟希孔父亲的佐贰官满脸含笑,先和孟希孔畅谈本地风情,也算是帮助他了解当地了。 而后言语间又请教着孟希孔的经历、学问,借着不久后县学廪生得县尊大人指点学问一定翘首以盼来吹捧。 再就问孟希孔怎么孤身前来,竟无师爷相随吗? “……本官自幼清贫,如今也年轻,不至精力不济。” “原来如此……”陆新义顺了顺胡须,然后颇为诚恳地说道,“这师爷,却是要的。县尊大人,许多事也不能劳您亲自出面啊。若是这师爷食俸的话……县尊大人,那公使皂吏,原该佥派前来差用。弘治年间,孝庙降了殊恩,允以岁出工银十两免此徭役。县尊大人的公使皂吏,那自然非同一般,本县还是大有人愿受佥派、出银免差的。” “哦?”孟希孔问道,“这个本官倒是知道,不知本县一般如何?现如今县衙缺吏几人?” 他虽然是新官,但一同南下的有很多新官。路途上无聊,自然也聊了许多以后为官的门道。家学渊源的有些愿相授点拨,孟希孔并非完全不明白。 有编制的吏员,是在优免之列的。 嘉靖年间重定优免则例,这样的吏员先是免田赋一石、免丁一人,万历十四年再改优免则例后就定为可免田赋二十亩、免丁一人。二十亩田,在饶州这样的地方产出还是可观的。一年两熟,如今一亩田一年实则可收大概相当于五石粮左右了。 若不在优免之列,那么则二十亩田、这一丁所实际摊牌到头上的田赋、杂赋、杂役负担实际要到将近七石粮加上十二钱银子左右。 看上去不多,但这个前提是田是自家的,不是佃租的。 而如果这些优免份额被本就在优免之列的人家拿到,则能放大成数倍。 一边是完全失去一个劳动力、常年在官员面前应差,一边是交一笔“工银”免了这差役还能享受优免。 实际上这十两工银和区区吏员能享受到的优免收益,放在普通百姓头上也是不划算的。硬要佥派,自然还是愿意来的。 只不过如今这些有编制的吏员,都得走门路,出钱告纳才能进入这“事业编”,还要向离任的前任交纳几十两甚至更多的“顶头(顶首)银”、“替头钱”,亦称“行头”,才能顺利谋到职位。 但这样的好事哪能轮到普通百姓? 这个规定无非又从制度上让官员们多了一笔皂吏银收入罢了。 而且它也往往成为地方官与地方大族之间的一个利益纽带:你收我银子,优免上别找我麻烦。 孟希孔听着陆新义和温平介绍着本县情况,也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若想重新确定县衙的格局,那就先要分清楚哪些吏员是哪一家告纳过来充任的,缺的吏员准备从哪家里面补。 他也需要搞清楚已经有的吏员,哪些是走了陆新义和温平的门路进来的,还有哪些人甚至是府里、省里哪些人的门路。 一个县有一个县的实情啊,七品知县孟希孔正在熟悉县情,武昌府江夏县的知县公鼐则已经和省里、府里热切结交起来。 他家学渊源,自然是如鱼得水。 避过了那一场江南风波的他,如今只需要全力让地方放心:他是个懂规矩、做事缜密的人。 南京城内,萧大亨还在这一次被波及的南直隶、浙江府县中就近的地方巡回安抚。 被罚俸过的南京户部旧官和程启南这样的新官都要忙碌着准备今年新粮征缴、解运的诸事安排,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新增金银由单的竞买认缴。 湖广、江西、浙江要派来的都是三品参政,南直隶诸府州则或者是知府知州,或者是通判、推官。 一般九、十月秋收后的十一月开始,最晚不能超过次年二月。 而征收之前,金银多少自然就决定了额外征收的“耗银”该是多少。 最迟十月就要确定这由单的分派。 “开支,我们司该管的诸府州,你要把他们还有多少可折色的田赋数量都理出来了,总不能闹出一省一府折银田赋超过起运田赋的错漏。” 每个清吏司对应一些代征府州,清吏司内部的事自然不是郎中做,而是员外郎和主事做。 程启南也开始了属于他的工作。 最远的湖广布政使司,左布政使梁云龙用心叮嘱着将要前往南京的右参政陆长庚:“无非是依今年收成而定,看哪里能负担更多一些耗银。湖广解运路远,你但可相机行事。萧司农那边,阁老那边,大司马那边,我都有去信!” “下官明白了。” “你是嘉兴平湖人,总算是浙江出身,多向萧司农说说情。湖广多水患,这是实情。”梁云龙盯着他,“金银毕竟能让当地百姓少出些耗米,拜托了!” 梁云龙已经七十三了,但颇有威严,此刻神情却很诚恳,甚至向陆长庚作了个揖。 看着陆长庚出发,他的眼神渐渐深邃起来。 田乐经略松山时,他以按察副使之职被召为随员,有一段交情。此前的十年,他一直在西北以文臣治兵。 梁云龙说给田乐去信,是因为田乐先来了信。 但田乐信里说的,真能成功吗? 梁云龙又想起自己的同乡、好友海瑞,想起自己五十五岁才中进士时海瑞写来的信。 【贤亲平日志趣,借此阶梯,大可发泄。】 现在梁云龙从呆了十年的西北边陲来到了湖广,以七十三的高龄又“弃武从文”,真能发泄平日志趣吗? (本章完) 第164章 这个知县不收礼 第164章 这个知县不收礼 乐平县的县衙里,今天热闹异常。 只有三个人穿官袍,一青两绿。 还有数人,如县学教谕等,也穿绿色官袍戴官帽,只不过他们的衣服上没有绣补。 再之外则是乐平当地的耆老、乡绅、大户。 今日孟希孔没有去程家专门安排的一处雅苑,而是把见他们的地方设在了县衙大堂与二堂之间的院子。 这乐平县衙也是前后大致五进的格局。 大门进来的第一个大院落左右分布着大牢、三班直房、膳馆、寅宾馆等。从仪门进来后,左右两排是六房,和吏舍、典吏衙等,正前方居中则是县衙大堂,承发房和架格库分布于大堂左右。 大堂再往后,才是排成一排的二堂和它左右的县丞衙、主簿衙。 两个佐贰官一般都有单独的厅堂和居住小院,他们衙厅的后面则分别是银局、税库,从左右挨着内宅门外的刑钱夫子院。如果知县有刑名师爷、钱粮师爷,那就会住在这里。 内宅门之后,就是以三堂为核心的知县居所了。 县衙如何布置,也有定制。 知县深居县衙之内,佐官和吏员、属衙佐卫于前。如果知县有手腕,那就是属官吏员俯首听命、指使及时;如果知县没能耐,那么实则又处于包围之中。 如今的孟希孔就是孤身一人,应对着更多双暗自打量他的目光。 在这种场合,官吏之外耆老的地位最高。 皇帝登基之前,还要有耆老一同三劝进。 所谓耆老,就是年老而德高望重的人。在地方,普通百姓老则老矣,要说还有高德重望,那自然是士绅中的老家伙。 程家的族老程文明就是这样一个耆老。 他并非乐平程氏本支的家主,却是整个乐平程氏大宗族的族老,有生员出身。 五大桌摆在院中,主桌这边孟希孔和陆新义、温平作陪,其他六人就分别是乐平许、程、洪、马、王、汪六大名门望族的族老。 “我侥幸联捷登科,年资浅薄。忝任乐平,此后和衷共济,还要多多仰仗诸位耆老。” 孟希孔已经不自称本官了,场合不一样。 “县尊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联捷高中、金榜题名岂是侥幸?” 孟希孔强调自己联捷高中,他们自然也会捧一捧,却没有对后面所谓仰仗之类的言语谦虚一二。 这自然不是轻视,而是看看这个年轻知县的反应。 年纪大了,糊涂了一点点,也应该受到尊敬,后半句留到后面反应过来了再说不也一样。 孟希孔却对那许家族老说道:“高阳郡侯故里乐平,听说嘉靖三十五年建了忠臣祠,万历十一年又塑了像。过几日,我也要亲去秋祭的。” “多谢县尊大人。” 许瑗是追随朱元璋的开国功臣了,任太平知府的许瑗在陈友谅来时与云等死守落败,被擒身死,后来被追封为高阳郡侯。 “如今高阳郡侯后人都在?” “回县尊大人,高阳郡侯子嗣荫职广东新会,后来就在那里开枝散叶了。” 孟希孔点了点头,这乐平许氏却算是高阳郡侯许瑗子嗣的本支所在了吧。 其他洪、马、王、汪几家,同样是出过人物才能在乐平渐渐成为名门望族。 “听闻县尊大人是孤身前来任职,起居岂能无人伺候?”他们继续试探着,“若是县尊大人不弃,我等皆愿为县尊大人分忧。” “那却不必,只待我去信京城,内子数月之间也会赶来团聚。佣人侍女,都无需操心。”孟希孔笑了笑,“今日不谈这些,只与诸位先行一见,我也要请教一下乐平民情。” 看知县如此不近人情,众人虽然心有隐忧,倒不会现在就表现出来。 不论如何都只是初始,更多情况还要慢慢了解。 知道本县的新知县姓甚名谁之后,他们自然都发动了力量去了解。 但乐平程家刚刚出了那么大的事,不知是回信仍未至,还是许多人都畏惧牵涉其中,所以他们对孟希孔的了解很少。 趁孟希孔随后去其他桌和其他人聊、喝酒的间隙,程家族老不由侧身低声问陆新义:“县衙吏员,县尊怎么……” 陆新义只微微摇头,高声道:“来,我敬一敬各位族老。县尊大人是得陛下赐宴南下授职了,乃是泰昌朝第一科天子门生。乐平有这般简在帝心的父母官,定会越来越好!” 那边的孟希孔嘴角挂着微笑,同时也更加警惕。昨天陆新义和温平两人就暗示了很多东西,包括什么侍妾,探问他有哪些喜好,说到哪些里的田赋该如何…… 不肯收东西的知县并不好做,但也不是不能做。 他孟希孔自己家虽然穷,但是岳父有钱啊,夫人嫁妆丰厚! 现在他既记着岳父的教诲,也记着皇帝当时说的话。 如果一来就和他们缠夹不清了,后面如何松土、除草、剪枝? “知县见面会”结束之后,他就回到了内宅门后面,说是不胜酒力。 专门前来的各家耆老、乡绅、富户看着温平神情复杂。 “县尊有令,今日是他宴请诸位,这些贺礼,如今却是无功不可受禄。”温平叹了一口气,“诸位都拿回去吧。” 孟希孔不在面前,他们的脸色就不那么加以掩饰了。 奴仆不要,吏员工银不要,这人情往来的贺礼也不要,那还谈什么结交? 即便是县衙的胥吏们也感到很担心。 这新来的县尊大人莫不是要清高到底?那往后他们只怕也会被找麻烦。 陆新义也很发愁,县里最怕这种愣头青啊! 这时,一个中年文士带着两个年轻人终于游遍了这乐平的山山水水和几个小镇。 他们进了县城之后又在这县城的几条街巷转了转,这才转到了县衙前面。 “嘿,站住了!没见这是县衙吗?就往里闯?”外面守门的杂役拦住了他们,“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没见过?” “……我这不是还没往里闯吗?只走进了两步罢了。”那中年文士竟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倒是忠于职守。” “……闲人勿近,二老爷交待的!”那人被他打量得不舒服,“如果有事,要先通传!” “那就通传吧。”中年文士笑了笑,“却不要通传什么二老爷。烦请传告县尊大人,就说翁承俊已经到了。” “……尊驾有何贵干?”那杂役收敛了一些,然后给了个笑脸,“我去通传,门房那边也会问啊。” “也好,往后总有许多交道。”翁承俊仍旧是笑眯眯的,“不才得县尊大人看重,既聘为刑名钱粮,今日才从南京赶至。” 杂役浑身一激灵,肃然起劲:“原来翁老是县尊大人聘的师爷,小的这就去通传!翁老先移尊步……” 翁承俊见他前倨后恭,现在说话还有些文绉绉的,脸上是了然的笑。 对寻常百姓来说,县衙是高深莫测的地方,上至县尊大人,下至衙役胥吏,每个都是当地不好轻惹的人物。 但对翁承俊这样的人来说,他更清楚地方上如何通过塞人把县衙经营成大家的县衙。 而每一个走进这县衙的新知县,都得凭自己带来的人打开局面,或者直接拿这个机会与当地人家纠缠在一起。 孟希孔当然不可能真的孤身赴任。 翁承俊前脚走进县衙,另外一个守门杂役后脚就把消息往外传出去了。 县尊大人的师爷来了,听说姓翁,是个笑眯眯的中年文士,还带着两个壮汉。 陆新义闻讯赶来,见到翁承俊之后不禁愣了一下:“翁贤弟?” 翁承俊还是笑眯眯地拱了拱手:“陆兄,又见面了。洪岩一别,已有六日,小弟甚是想念啊。” “……翁师爷瞒得我好苦。”陆新义语气复杂。 那边的温平露出疑惑的表情。 孟希孔这时才从内宅门里赶出来:“翁兄,你终于到了。” 说罢正式向陆温两人介绍了一下翁承俊,而后就把他和那两个跟班请到了内宅。 陆新义这时才露出凝重颜色。 “这到底是……” “说是游学士子,在乐平已经逛了半个多月。前几日我去红岩赏秋,于汪家山居结识。” 陆新义看着内宅那边,满眼都写着“来者不善”几个字。 县尊未至,师爷先行。 而其人才学、谈吐、见识,在汪家山居那个酒桌上,陆新义是领教过的。 小小乐平县这一天里就都知道了,县尊的师爷很早就在乐平瞎逛。 但他真的只是在瞎逛吗? (本章完) 第165章 新政的苗头 第165章 新政的苗头 县衙内宅里,翁承俊汇报了这些时日的见闻之后说道:“姑爷,江南刚闹了偌大风波,今年田赋是不会有大乱子的。如今要紧的,却是怎么把县衙上下都收服。” 翁承俊虽出身扬州府,但这么多年却一直跟着如今十家山西大商之中的常家。 孟希孔成了常家女婿,翁承俊这个常家最得力的助手就来到了孟希孔身边做师爷。 “收服县衙上下……这却不容易。以我如今所知……” 孟希孔介绍着自己初步了解到的一些情况,翁承俊摇了摇头:“我提前来了乐平,所知更多一些。但过去绑得紧,却不是没办法。治县先治吏,姑爷,收秋粮时,正是良机……” 两人一直商议着,到了这天黄昏前,又有一人赶到乐平县城。 他神情体态都十分疲惫,但还是支撑着问到了县衙所在。 通传之后,却是来给县尊送信的。 信送到了孟希孔手上,他十分凝重地对这个送信脚夫说道:“你受累了。我这里也缺人手,回头跟信局里说说,你以后就留在我身边听用吧。” “小的多谢县尊!” 所谓信局,是民间从永乐年间开始出现的送信商号。驿站只递军情公文,民间大量的书信需求,渐渐也催生了这样的商业。最初只在江南富庶地区有,而晋商们事业做大之后,也开始经营这些业务,同时解决内部的需求。 这个晋商们以东伙制开办的信局里,今天赶着送到孟希孔手上的信息十分重大。 等那脚夫去歇息了,翁承俊已经看完信件。 “……姑爷,这就更好了!”翁承俊看着孟希孔,“若是先与那陆县丞、温主簿交个底,他们自然知道姑爷消息灵通、朝中有人,必定不敢从中作梗!县里官吏们的勤职奖廉银由姑爷来考评,从存留里给付,这就好办了!扩员,县衙设公办银,这对县衙上下都是好事。人、财都拿住了,县衙就拿住了!” 信局最优先送到孟希孔这些人手上的,正是中枢正在谋划的地方财计方略。 孟希孔能在最早一批知道这个消息,确实证明他“非同一般”。 随后他就喊来陆新义、温平,开口说道:“刚才有信送到,事关重大。二位后面也会收到消息,如今须得先与二位商议一下,看看乐平如何应对这剧变。” 陆新义和温平听他说得严肃,心里不由一凛:“县尊,究竟是什么消息?” “仍是此前大案余波。” 孟希孔说的话让两人更加心惊,不料随后从孟希孔口中听到的却是好消息——至少对官吏们来说是好消息。 怪不得说这消息他们两人后面也会知道,毕竟是朝会上的旨意,还要经过几个月商议出方略。 但现在知县大人显然言之凿凿,仿佛有些举措是一定会下来的。 他们不由得惊疑不定地看着孟希孔。 “地方实情如何,你我也无须讳言了。”孟希孔严肃地说,“朝廷允地方设公办银,以后诸多开支倒也不用都要乡绅大户捐资。但这银子从哪里来?朝廷不要地方多解运过去,可以存留地方,但向升斗小民加派肯定是不行的。这事情定下来之后,乡绅大户恐怕颇有怨言。” “……今年之后,地方官那勤职奖廉银就由公办银里列支了?” 孟希孔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还有胥吏、杂役的津贴。陛下体恤百官,去年拿了内帑给付,结果今年江南出了那么大的案子。朝廷这步棋,是要在吏治上下功夫了。私受改为公办,地方财计想要宽松些,自然不能收捐助。予了地方之利,若仍旧吃拿卡要,下一步说不定便是严办了。” 陆新义和温平对视了一眼,好消息里隐藏着坏消息啊。 勤职奖廉银的数目,与大家私底下拿到的孝敬相差很多。 但对于地方官吏来说,这确实是恩典,毕竟可以合法多拿不少钱、合法用公办银。 如果仍然额外收受别人的孝敬,那后面再被查办的话,可就罪加一等了。 另外,县衙里能收别人稳定孝敬的,无非就那么几人。而这公办银还牵涉到吏员杂役们的“津贴”。 如果不想办法把这公办银收起来、存留起来,到时候怎么面对他们“闹饷”? “县尊大人,当真不允加派?” 孟希孔立刻摇头:“想也不要想。二位都是前辈,我也是亲聆圣训过的。地方并非无源可开,如今朝廷就是要看看地方官吏究竟是朝廷的,还是地方乡绅大户的。何去何从,大家都要想清楚。”说罢又深深地看着他们:“恐怕今年赋税收得如何,收了多少,从哪些人那里收上来的,也是朝廷允地方多少新品官、存留多少公办银的依据。勤职奖廉银考评结果,支出明细,都是要发吏部审允,再于年中发放的。” “愣头青”的年轻知县把话说得直白,陆新义和温平更感为难。 说到底,最大的一块肉不就是乡绅大户们额外优免的那些吗? “县尊大人,这只怕极难。”管钱粮的主簿温平说道,“本县鱼鳞册和黄册,县尊大人想必也看过了。民田之中,小民不可加派,乡绅大户名下田土大多都恰好在优免之内。这要害是官田,县里为防麻烦,自然是由乡绅大户来耕作,官田的田赋也比民田高,也可以说就是乡绅大户每年交了大部分田赋。” 所谓官田,是继承了前朝官地,又通过多年来各种查抄、没收而渐渐越来越多的田,所有权在官府手上。 但官府自己自然不会去耕种,于是就又佃租出去。官田规定的田赋征收比例,要比民田高一些。但只要勤快,终归还是收益不少。 国初时还有普通百姓能耕种到官田,到现在,地方为了便于管理,基本都是把官田分给乡绅大户,让他们来组织耕种。 而温平所说的乡绅大户名下田土恰好符合优免政策的规定,这也是实情。只不过民田之中,很多田都是一田二主。田底权给了乡绅大户,田面权仍在百姓手上。要征收田赋时,便说是乡绅之田,在优免之列;百姓则给乡绅大户交上一份“租”,由此来规避赋役负担,这就是投献。 关键只不过在于地方官吏愿不愿详细去分辨,愿不愿在收了乡绅大户好处之后仍旧去分辨,能不能承担起他们所租种的官田出现大面积退种的风险。 陆新义也说道:“即便严查额外优免,无非仍是那些投献之民逃不过赋役了。难道要彻查乡绅大户家的实丁,把该摊的役银也摊过去?” 孟希孔看着他们:“和过去又有什么不同呢?这笔银子,难道比他们过去每年要拿出来孝敬的更多?只要不是摊牌之余,仍要像过去一样孝敬那么多,那么就不过是把这些银钱摆在明处罢了,其余并无不同。” 陆新义和温平沉默不语。 按规矩摊牌银子,和私底下孝敬所积累的人情,那哪能一样? 无非一份银子有两个回报,既维持了地方官衙的运转,又把地方官吏变成了自己人。 如今要严格遵循优免政策的话,乡绅大户既损失了一份投献之民的田租,又要像普通百姓一样摊牌役银,还得不到地方官的私人交情。 “只怕是大势所趋,想想清楚吧。万事开头难,但这个局面只要打开了,以后县衙上下都是宽裕的,在地方也能一言九鼎。陛下在朝会上是震怒异常的,如今若给了地方这么大的好处,地方若仍旧畏首畏尾,只怕定有以儆效尤的。二位若犹豫不决,不妨先去信乐平出身在职为官的那几位,也问问他们的意见。” 陆新义和温平心中一动,这倒确实是个法子。 他们在别处为官,也会面临这样的压力;他们老家的族人、田地,这次愿不愿意配合? “左右还有一段时日,让你们提前知道,是我一片好心。”孟希孔作了作揖,“后面若能和衷共济,本官不吝美言保举你们。县里都要增品官,府里、省里自然也一样。只要这公办银能收得起来,地方就能养更多品官,实俸较过去也多不少。地方乡绅若能俯首听命,难道地方官的日子比过去更差?二位三思。” “县尊大人美意,我们记下了。”陆新义和温平看着孟希孔,“我们二人没那么大的能耐,这事能不能办成,还要靠县尊大人。” 孟希孔只笑了笑:“这事自然能办成,二位说靠我,我靠的却是陛下。” 他这话说得两人心头一震,似乎这批南下的新官都带着天子的特别嘱咐和信重。 也许其他仍由旧官管着的州县不会被盯着,但他们乐平肯定会被盯着。 地方官吏究竟是朝廷的,还是地方乡绅大户的,这句话很重啊。 何去何从? 江南大案只掀起了地方赋税实情的一角,皇帝分财权于地方,福祸难料。 京城里再不以所谓浙党、苏党、北党来划分,人人都看到了新政的苗头。 于是自然而然要演变成为“新党”、“旧党”。 内阁、吏部、户部、都察院仍然要大力气商议出皇帝要求的方略,这些商议没有一次是容易的。 朝野的议论非常多,财权下放之后的割据之忧被反复提起。 这个时候,皇帝再次出宫了,他要去巡阅刚刚编整出来的京营。 似乎也是向朝野传递一个信号:就因为这财权下放有割据之忧,所以皇帝提前就着意了兵权。 割据一下看看? (本章完) 第166章 练兵与新政 第166章 练兵与新政 京营有三处,五军、神枢、神机,分别位于北京城郊的西北、东北和东南面。 历经半年,如今只是完成了冒滥裁汰和募选,再加上平播将卒中一部分的编入,凑齐了五军营三万五、神枢和神机营各一万的数目。 和此前号称的十余万京营将士相比,实在缩水太多。 但是工部重新整饬了一遍京营的营寨,此刻仍未完工,现在倒也算欣欣向荣。 五军营门口,李成梁带着京营众将一起迎驾。 护驾而来的是西凉伯达云带着的勇卫营西凉兵。 朱常洛从城中出发到了这里就了一个多时辰,他自然不能一天跑三个地方。 刘綎带着神枢营、萧如薰带着神机营也过来了,主要是百户以上,另有一千要接受皇帝检阅的精兵。 随朱常洛一起过来的,还有田乐和工部右侍郎贺盛瑞,还有参与了京营冒滥裁汰、占役清理的兵科给事中。 御驾既至,李成梁军礼相迎。 “先到校场。” 龙旗招展,将旗如云。 皇帝能亲来巡阅,已经是重视,但自然不能真把所有京营兵卒排开。 校场之上,朱常洛到了点将台上后,便是受阅精兵在下面列好罢了。 主要是训话。 “你们刚被编入新京营,朕今天先来看看你们。往后,朕再来时就要看你们合练得如何,体魄如何,精气神如何了。” 他的话被嗓门大的一个个往后面传,让来到这里的人都听到。 “往后,不允勋臣、将官把你们拉去做工。你们的任务,就是操练,操练,再操练。” “操练要粮食,耗兵备,银子都由朕的内帑出!” “朕对你们就三点要求:练成精兵,闻令能战,战则能胜!” “这三点要求,你们能不能做到?” 皇帝问出口,校场中轰然应道:“能!” 有的则吼着:“能做到!” “各营将官,他们立了功,朕都有封赏。三侯五伯在前,你们之中,兴许还有将来的勋爵!” 朱常洛说着这些时,校场之中的将卒看到了皇帝缓缓地转着头,似乎把面前的每个方向都望了一遍,寻找着他将来的猛将。 “军营之中,要盼着能立功,也要令行禁止!不要以为在京营,将来没机会立功。朕将来自会给你们机会,但这机会只会留给有准备的将卒。这准备,就是操练,操练,再操练。今年开始,每年十月,全京营士卒较技。优胜者前百,朕在禁宫升殿犒赏!三千一营,名列前三者,全营两饷,将官另有升赏!” “听明白了吗?” 李成梁不由得看了看一脸庄肃显得极为看重京营的皇帝,这是当真要狠狠激励京营大练兵了。 “莫让人笑京营尽是老弱,让人忌惮京营尽是虎贲!”朱常洛举起了拳头,大声喊着,“勇!” “勇!” 这次将卒们知道跟着喊了。 而朱常洛挥舞着拳头,三呼“勇”。 京营之内,喊声震天。 人人都知道了皇帝对他们的盼望,还有给出的待遇。 那么新的京营编整完成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全军较技。 一百个上殿受赏的兵王,九千个拿到两饷的将卒,只需要在接下来先靠自己的武艺拿到。 朱常洛随后去了好几处营房,亲自关注着京营里的住宿、伙食、兵备情况。 皇帝走到京营的普通士卒面前,这也是极为罕见的。 李成梁一路默默地看着皇帝的做派,知道他并不是仅仅将京营交给几个重将罢了,而是在身体力行地收揽整个京营士卒的忠心。 他可以不用常来,但他是皇帝。他只要来一次,做上这么一些关怀之举,愿意予他们满饷及激励,他就能收获足够多的忠心。 到了京营里的官厅,才是皇帝和他们这些重将单独说话的时候,皇帝也会在这里吃个午饭。 席间,朱常洛也传达着他的要求。 “先从伍长以上做起,人人都得识字。把总以上,都要研习兵书。三日一操或是几日一操且由你们依情况安排,但要有便于组织的例操,譬如六里长跑,每日晨起打熬。”具体怎么练兵的细节,朱常洛并不多插手。 没必要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放过来,但他可以让李成梁他们知道,自己也算是“知兵”。 军队里要的就是服从,而服从需要靠日常习惯来培养。 皇帝谈论着他对于练兵的理解,也安排着下个月的第一次京营较技。 如今自无力去组织什么“演习”,但练兵阶段至少可以关注单兵素质。 传统武举就有很多考较项目,力气大小、箭术枪术刀术,这些是可以比一比的。 也并不复杂,只是要多些钱。 “但凡京营练兵要的钱,朕愿意出。”朱常洛看着李成梁、刘綎、萧如薰、张维贤他们,“京营暂时也不用再扩编,能把这五万五都练出来,就已经是一支足够强大的力量。你们用心为朕练兵,朕则用心富国,全力保障你们的后勤。京营一定要成为将卒最强、装备最好、战法最明的强兵!” “诺!”刘綎热血沸腾。 哪有这么大力气练兵而不用的道理? 虽然还不清楚将来要杀谁,但皇帝今天当真是展露了足够决心。 京城城内,都知道皇帝今天去巡阅京营了。 朝堂之中,过去本就赞同新政的王锡爵这次态度鲜明:财权下放一些,必须先确定地方上的赋税名目,然后严格按照优免政策来施行。 争议最大的就是隐田隐丁的问题。 “元驭,还是一步一步来吧。”申时行在今天的合议之中始终愁眉苦脸,“这些事要查清,谈何容易?” “不明令地方如何做,那就是换汤不换药。为了多收公办银,最后还是摊牌给贫苦百姓。”王锡爵坚持着他的意见,“如今严收商税,生意做得稍微大一点的,哪家后面没有地方乡绅大户?” 陈蕖是最为难的,他沉肃着不说话。 李戴倒是站在王锡爵这一边,因为这次的核心是给地方更多财权之余再想办法澄清吏治,吏部权柄很重要。 就一项普天之下勤职奖廉银考评结果的审批权,就非常重要。 沈一贯却说道:“地方实情如何,人尽皆知。元驭,若不能由朝廷下大力气清查田土人丁,地方官吏哪有这个能耐去厉行优免?恐怕最终还是摊牌到贫苦百姓头上。如今我等都不知收到多少人来信了吧?江南风波是暂歇了,可这公办银若当真明着要从优免里刨出来,实在危难重重。” “危难重重,要让财计宽裕,哪件事不是危难重重?”王锡爵看着他,“我等如今先行合议,有什么争执自可议论。但回头方略呈到陛下面前,那又如何回答陛下疑问?不在朝廷把这地方赋税科则都编定好了,就让他们自己去酌情编定,那才是害民之政!” 如今的争议就在这里。 皇帝虽然只是给了个原则上为地方补充更多品官、专职吏员并且提高待遇、增加公务开支的方向,但具体商议方略时仍难以避免地遇到这些实际问题,必须考虑拿出那天皇帝展示出来的一些法子。 这其实已经无异于在商议新政纲领。 地方田赋的构成,由乡绅大户承租着的官田占很大比重。在苏常一带,官田比例甚至高达六七成。 乡绅一方面依靠优免攫取着利益,一方面还确实承担着大明最不能动摇的田赋。 毕竟要有足够多的粮食。 陈蕖就提出了这个困难。 “地方要增加品官、胥吏,难道就不能专设一个管官田的?何须始终倚重乡绅大户?”王锡爵不同意,“耕种官田的,又是乡绅大户找来的佃户。难道这些佃户,地方不能自己找,自己管起来?” “……官府何必与民争利?”沈一贯无奈地说道,“元驭兄,不是怎么做的问题,是士绅民心、士林议论的问题。如今朝廷像是息事宁人了,可若是就此推行新政,让地方官吏非要压着乡绅大户明着收钱,难道暗中那些钱免得了?又或者仍旧吏治难以清明,还是搜刮自贫苦百姓。最终闹得天怒人怨,民心尽失,你我可都是罪人了。” 申时行也叹着气:“历朝历代,新政之难,就难在人心。区区一府一县闹出了岔子,朝廷自然是有法子弹压。可若是处处都出了岔子,遥相呼应蔚然成风,朝廷能一时之间把处处都弹压了吗?事关切身之利,是真有人不畏死的!” 三个内阁大学士二比一,两个趋向于稳重点,把这财权下放地方后,就让他们发挥积极性,从商税上面开源,不要清晰明了而粗暴地打破如今的利益格局。否则,“必有大乱”。 王锡爵则倾向于继续张居正未完成的清丈田土人丁,同时把官田专门管理起来,既保障官田田赋也能额外得一份田租——只要收得不比乡绅大户们多,佃户哪有不愿意的?再加上把优免政策落实,既让乡绅仍旧能享受优免又不让额外优免,这样才能保证地方上有足够的存留。 “人心……贪而不知足。”王锡爵看着他们,“若只如此,岂不是纵容他们继续贪得无厌?财计之难,岂非永无改善之日?长此以往,一样必有大乱!百姓负担日重,到了无有立锥之地时,官绅不畏天街踏尽公卿骨吗?” 当日在养心殿,这两人其实都已经很明白皇帝究竟想怎么做了。他们现在持论保守,又是图什么呢? “元驭兄,慎言!”申时行想着前一句内库烧为锦绣灰,心里吓了一跳。 “既然刚一开头就多有争执,那就奏请陛下圣裁吧!”王锡爵沉下了脸,“若是畏难退让,公办银收成了害民银,我愧居朝堂,不如也趁早回乡贪得无厌!” 在朱常洛还没回到城中之时,这一次合议上的争吵也被其他官员所知晓。 陛下确实想要先澄清地方吏治、将来再推行新政,这些事朝参官们心中都了然的。 而重臣们的争吵,则已经明着把新政摆到了面前:这次是否就定下新政纲领? 远近不一的地方现在也开始陆续听说消息,为官的多少人在故里和任地也有家业? 这一次,是真正的党争开始! (本章完) 第167章 注定做不了仁君 第167章 注定做不了仁君 自从朱常洛在朝会上提出了分税制的想法之后,他感受到的最明显变化是:奏本数量大大减少。 回到紫禁城之后问了问田义,他心里有了数:“愈演愈烈了。” 田义心中有担忧:“如今京营也编整出来了,臣斗胆直言,大位未稳这要害不如去年好用了。事涉满朝官员,刚刚了大力气把缺员都补完,群臣也知道陛下是想图治的。这回必定闹起来,只怕真有群起请辞的。” 如果真的发酵到一定要推行新政的地步,还真会有人因政见而坚决请辞,或者因为不想处在风口浪尖而坚决请辞,这是免不了的。 “这么说,已经开始用这种法子制造压力了。外书房外有人盯着?” “通政使司就在对面嘛。”田义点头,“谁递了奏本,不论是因何事,反正士林之中先打为媚上。” “王锡爵呢?他风评更差了?” 田义苦笑:“岂止是差?太仓王家先是被自小定下的姻亲退了婚,他儿子在御前书房,如今已被讥送儿子为竖奴。作诗奚落者,不知有多少。” 朱常洛冷笑了一声:“呵,竖奴。” 这自然是把他们和田义这样的内臣放在一起称呼,一个阉奴,一个竖奴,直奔器官了。 如今的王锡爵是什么待遇,当年的张居正只会更惨。 朱常洛看着田义:“有查得是谁公然这么叫唤吗?” 田义呆了呆:“陛下……要拿问?” “自然。”朱常洛森然说道,“改翰林院下设四馆,王衡他们是朕亲自点选授职。明面上是讥讽王锡爵,实际上岂不是讥讽朕?萧大亨都在江南宣扬朕多疑了,朕本来又注定做不了他们口中的仁君!径直拿了,到朕面前再叫唤看看!” “……臣遵旨。”田义欲言又止,觉得这样似乎有失体统,只怕后面有损君德。 最主要的是,都是些年轻士子,脑筋是不那么清楚的。 “再叫郭振明早日把那快谈轩开张,让沈宏林他们说起来。” 次日上午,一些酒楼茶肆里自然不缺闲客。 京城的衙内们、国子监的监生、在京城游学的士子,消磨时间的最好方式不就是吃喝玩乐、高谈阔论? “地方浊垢不堪,允他们多加存留,那还不巧立名目盘剥四方?” “以前还好,只是大体一省一税监。可真要这么做啊,那真是一县数税监,全都是虎豹豺狼!” “这等乱政,朝会上陛下盛怒之余不敢直谏也就罢了,还当真合议起来。合议之余不呈明利害也就罢了,居然还有人一力赞同,当真是没了骨头。” “如今三殿未建成,乾清宫实近后宫。我看王太仓既然把儿子送去听差了,不如干脆阉了为妥,不然岂不是容易闹出什么闲话来?” “都是硬不起来的,阉奴竖奴也没什么不同。” 说罢一阵哈哈大笑。 而后一旁桌上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就站了起来。 他们走近之时,自然已经被发觉:“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自然是因为两人神色凛然,满眼不善。 “锦衣卫。”其中一人只拿出腰牌晃了晃,“陛下听闻近日京城里有许多高论,颇觉得有趣。我看二位极有见地,跟我们走一趟,御前再把原话说一遍如何?” 他们两个一左一右,只是把手按在了那最后说话的两人肩上。 但说地方可能巧立名目的、一县数税监的、朝堂大员不敢直谏的,分明是更有见地。 这一桌人陡然变色,锦衣卫说得好听,但这不就是要因言治罪? 而且不是管那些当官的,竟是连没有官身之人怎么说也要悉数管着? “陛下圣明之君,岂会如此?我看你们是假冒的!你可知我是谁?” 皇帝又成了圣明之君。 江南那边锦衣卫北镇抚司虽然也做了一些事,但那毕竟是奉旨,而且远在南京。 万历十年以来,由于当年锦衣卫对张居正的配合导致了后来的清算、很多年里没有掌印的实职指挥使,京城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突然冒出来锦衣卫要抓谁了。 但现在两人既然不是假冒的,自然也懒得跟他们废话,径直一人架着一个出去了,只留下其余几人脸色煞白,还有其他心惊胆颤的人和掌柜、小二们。 今天的朝会时间特别长,皇帝特恩允许了一次廷议。 是沈一贯、申时行、王锡爵他们当真奏请皇帝圣裁了,皇帝似乎也体察到了群臣对于扩大地方财权的议论纷纷,所以干脆让他们当廷各抒己见。 难得当廷议事,自然要表现一下,毕竟皇帝的态度似乎也不那么坚定,怎么能不为大家集体的自身利益争取一下? “地方赋税只收自民户,即便能多收一些,那地方宗室、卫所就要闹着足给俸粮了。这,允是不允?卫所粮足,若与累世胥吏勾结,再加上乡绅有怨,一旦他们合力压住了流官甚至杀害了流官,是不是割据四起?” 站在真的让地方从乡绅大户手上掏出更多的立论开始思考,有些人的推演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一开始或者还只是从地方官吏可能把陛下善政搞成乱政的隐忧说起,后来皇帝只要若有所思的模样,那么情绪上头之后自然越说越激烈。辩论就是容易上头的。 “要说开源,地方卫所屯田才是最易着手的。屯田益多,兵卒益少,还要地方支给俸粮。如今京营既已编整,也该是先易后难,治一治卫所弊病的时候了。” 上一个在朝会上提到卫所弊病的侯先春已经到了边镇,现在又有人说到这个话题。 王锡爵怒叱道:“你居心何在?卫所守备地方,焉能轻动?” “我只请教王阁老!地方若能多收上来钱粮,还不必解运两京,地方卫所会不会奏请足给俸粮?奏请上来了,朝廷允是不允?允了,地方是不是白收了那些钱粮?不允,地方卫所是不是会心中有怨?” 兵科某郎中连连质问,他还没提到宗室。 其实他提的是很尖锐的一个问题:地方的利益集团,本就不只是乡绅群体一个,还有地方卫所的将官们。 要么薅贫苦百姓的羊毛,要么薅乡绅群体的羊毛,要么就动卫所将官。 从商税着手,其实还隔着出面行商的商人群体这个防火墙,他们其实有很多是同时依附着地方文武和乡绅大族的。 主要苦商人,文武乡绅的利益受损有限,大家也能勉为其难哄一哄皇帝和朝廷。 但现在若允许地方多收钱粮,那么商人就不够薅了。又不能向贫民百姓加征的话,动乡绅还是动卫所? 朱常洛静静看着他们辩论。 维持旧格局时,那么大家就都忠心。要动一动了,那么就都会心生怨气,然后夸大到要造反割据、终将害得民不聊生反旗四起。 反对党的老套路了,夸大后果,混淆本质。 这个辩论进行了大半个上午也没停止,皇帝也没有制止。 虽然皇帝明白要求了就事论事,不要人身攻击,但后面冷嘲热讽还是出现。 坚决认为应该要进行改变的只是少数派,以王锡爵为首,加上一下从地方回来、有良知的旧官,还有部分心存热血的新官。 “旧党”的头头们虽然没有多发表意见,但整个“旧党”已经把表面上的战线推回到了“不要给地方加更多命官、允许多收钱粮”这里了。 大有代码还能跑就别轻动的既视感。 就在这个时候,王之桢回来了,向皇帝禀报。 “那就带上来。”朱常洛点点头,“这件事既然是朝野都在议论的,那就也听听士子们怎么说。” 众臣愕然看着皇帝,过不久之后则看到一群面无人色的年轻文士被带到了朝会现场,有些人甚至在其中发现了自己的儿子。 但他们总算知道这场合多恐怖,没有无脑地开口喊爹。 “……草民……” “……学生……” 前不久还在各处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年轻士子们真的这么快节奏地被带到了皇帝面前,一个个神色惊惶、瑟瑟发抖,跪在满朝文武大臣之间犹如鸡仔一般。 “王之桢,你先说说看,他们大体有哪些高见?” “启禀陛下。”王之桢说着,“得报:士子关心国事,多有议论。只是并非庙堂之上,一些言语粗鄙,有辱圣听。” 这话说完,本就觉得皇帝不可能真是让士子们来发表高见的朝参官脸色剧变,其中一些士子的爹更是急得不行。 “或许是话糙理不糙呢?” 朱常洛也“粗鄙”了一下,直接指向前面一人:“你,前面穿绣竹白袍的,你叫什么名字?你说说看,要说原话。” 被逮来的都是因为说了真正“粗鄙之语”而立刻被带来的,哪里敢说什么原话? “……学生胡言乱语……陛下恕罪……”被点名的立刻开始鸡仔啄米模式。 “怎么又是胡言乱语,还要朕恕罪?”朱常洛又看着王之桢,“他们到底如何议论的?王之桢,你如实回话。” “臣遵旨。” 于是王之桢就这么当廷复述起来。 不能说完全是原话,但是讥讽王锡爵和其他赞同新政之官、侮辱他们家人的形容词还是说了出来。 确实粗鄙,粗鄙得王锡爵脸色胀红,粗鄙得许多人脸色变白。 皇帝居然安排锦衣卫把这些在民间议论的士子抓到了朝会上,摆明了要给王锡爵正名、撑腰。 那此前慷慨激昂地反推战线又是为了什么? 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等王之桢说完了,他问面前这些穿得里胡哨的士子们:“王指挥使所言,当真就是你们的高见?” (本章完) 第168章 谁被阉得更多? 第168章 谁被阉得更多? 皇帝的质问出口,有人再也忍不住,慌忙出班。 “陛下恕罪!犬子无状,妄议朝政,臣教子无方,定会严加管教……” “朝政有什么不能议的?”朱常洛说道,“朝廷每一桩政令,都牵涉到不知多少人。身涉其中,朕从来都允许议论。今日不也是让卿等当廷共议,尽述己见吗?” 他指着面前这些人:“但卿等也知道,朕最不喜的就是因事及人。不就事论事,只谈论阴私、品性!王衡昔年中解元,众考官覆试,才情有目共睹!今科会试殿试,潜学十二载之后,所答策论朝野谁人不知?朕钦点为翰林院编修、入赞画馆御前书房听用,堂堂朝廷命官,你们辱为奴,是何居心?是讥朕以天下文武为奴吗?” 王衡既然已经授职翰林院,如今自然也能够参加朝会。 他站在很后面,毕竟官品只是七品。 可皇帝的声音一直传到了这里来,王衡站在那里紧紧捏着拳头。 皇帝上纲上线,涉事士子的朝参官爹爹们跪出来了六个,在那里连连磕头。 但能被逮来的,确实嘴上说得太过了。 “还胆敢说什么乾清宫近后宫?”朱常洛自然是怒不可遏,“你们就是这样读书的?这里面有没有监生?” 王之桢自然点了点头。 于是朱常洛又看向孔尚贤:“衍圣公如今就在孔庙住着,隔壁国子监都是这样受先贤教诲的?” 孔尚贤又挨一枪,无辜地出班请罪。 看皇帝抓了这些人来发挥,隐隐要把这件事往天下士绅的品德上面扯,沈一贯、申时行也站了出来请皇帝息怒。 无论如何,敢因为如今三殿三门尚未建成、皇帝不得不在乾清宫视事就造这种完全无端的黄谣,那属实难怪皇帝震怒。 所以朱常洛可以不息怒。 造后宫黄谣的,历朝历代不知多少。 隐秘地流于文字或者当时没被捉到,那也就罢了。 现在被当场抓了来,那又如何能幸免? 这里面又分为两类,一类是只讥笑了什么“竖奴”的,一类则深入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该成为阉奴的。 朱常洛一点都不含糊,前一类直接革了功名,是监生的直接滚回老家去。 后一类,则更狠了:喜欢调侃阉奴?来做阉奴好了。 这是妥妥的祸从口出,申时行不禁跪了下来求情:“陛下,些许几人年轻无知,狂悖无状,陛下何须与他们一般见识?这处置传出去,只怕年轻士子们群情激愤……” “群情激愤什么?”朱常洛冷然看着他们,“此事曲直分明,申阁老是要说年轻士子们都是非不分了?若普天下的年轻士子连这些是非都能分辨不清了,那是不是大明文教有大问题?” 申时行陡然被噎住,怕什么来什么。 殊途同归,这件事的根源说穿了就是大明文教体系之中的成功者不愿意吐出既得利益,朝廷因而顾忌重重。 所有这些议论,表面上是就事论事各抒己见,本质上其实就是论心,论私欲。 天下乌鸦一般黑,这是所有人都需要面对的现实。但是要从道德品性入手,那谁都不能说这样就是对的。 “开国以来,历次降恩,官绅优免是不是越来越丰厚?”皇帝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列圣数降殊恩,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鼓励天下读书人多多进学,以先贤为楷模,修身齐家辅佐天子治国平天下!是为了鼓励你们这样搬弄是非,下流龌龊吗?” 皇帝亲口提到了官绅优免,性质越来越向新政靠拢。 但他说的还是这几个“倒霉蛋”的事。 “奴,奴,奴!”朱常洛如今是真生气,一脚捣了一个将为阉奴的,“你们功名在身,几个知道什么才是奴?未经他人苦,还大放厥词!” 天子“暴行”让群臣失色,真不顾忌今天这么行事之后传出去的朝野反应了吗? 难道是昨天去京营之后有了底气? 朱常洛又走到了那几个因为不孝子陡然现身而跪出来的朝参官面前:“有子如此,平日里是如何言传身教的?” 其中有两人的儿子在将为阉奴之列,有一个人又只有这一个独子。 但人人心中生怨就是了。 那个即将断子绝孙的骤然被如此打击,心中愤恨异常,咬着牙说道:“臣是疏于管教了。只是陛下何以责罚如此之重,竟不予改过之机?” “你说朕责罚过重了?” “黄口小儿聚而议论,争强好胜之余出言不逊辱及宫闱,自然全赖陛下天恩浩荡。臣虽羞惭难当,然只此一子,还望陛下垂帘!臣愿替罪就死!” 他也不提自己变成阉奴那种可能,但这也是彻底的以退为进了。 大祸突然降临,血脉要断绝,而且是极端的耻辱方式,由不得他不这样来选择。 不这样,以后还做不做人了?“陛下,三思啊!” “陛下!”王锡爵也站了出来,“这些议论,臣此前也有听闻。无知小儿狺狺狂吠,臣能置若罔闻,陛下回护犬子之心,臣已知之。然臣父子何德何能,岂可加天下非议与君父?臣请陛下恕之。” 父亲表态了,王衡也出来表态请恩。 要当朝将别人独子阉了或者让别人替子就死,传出去实在是暴戾名声。 朱常洛站在乾清门前,只见文臣齐齐跪下。 而令他意外的是,勋武这没有跪下一起求情。 他看了看王之桢,又看了徐文璧,不知是谁暗中提示了一下其他人。 一时泾渭分明。 跪在地上的文臣们自然也留意到这异样,许多人心里一沉。 难道是此前把最大隐忧往地方卫所身上隐、说什么割据引起的? 如果勋武都明确了皇帝这回只会让士绅出血,他们能坚定地站在皇帝这边,那什么地方卫所要求足给俸粮就靠不住了,什么地方割据更靠不住——除非某些地方士绅和将官之间的利益已经捆绑得太结实、有些许地方被鼓动。 此前大封勋爵终究还是有作用啊。 但裁汰京营冒滥、清理占役,竟没让勋臣们心存不满吗?还是过去这么久对勋臣们的打压,让他们也想要改变一下局面了? 朱常洛转身,背着勋臣们看着文臣们。 “听卿等议了这么久,在朕看来,还是这些年轻人点破了要害,确实是高见。” 朱常洛说着让他们意外的话,但传递的意思让更多人心中一沉。 边往宝座走,朱常洛边说道:“无非是乡绅大户心中有怨,还是地方卫所心中有怨。怨什么?不就是私心吗?萧大亨在江南把遮羞布掀起来了一些,烂不可闻,就像他们几个嘴里的污言秽语一样!” “私心作祟,所以就算明知不对,最好还是该遮掩起来,装作若无其事下去?明明只是几人有罪该罚,也要因为天下非议让朕三思?” 朱常洛坐到了他的宝座上:“朕君临天下,就是要在这恶臭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你们不如劝朕退回深宫,一味享乐罢了!大是大非面前犹然如此,列圣在上,夫子在上,先贤在上,开国以来诸位贤臣在上,你们跪下来为这事求情,不觉得羞愧吗?” 申时行还想挣扎一下:“陛下,黄口小儿不学无术,如何称得上大是大非?仁恕乃王道,忧怖无以安天下啊。” “是非足够分明,就是大是大非,至是至非。那等言语,忠字在哪?礼字在哪?”朱常洛冷眼看着神情各异的众人,盯着眼神越来越愤怒的那个朝参官,“你明知是非,仍要以替死相挟,你心里忠字又在哪?礼字又在哪?” “陛下不肯开恩,臣断子绝孙,唯死而已!” “说得好!”朱常洛大声喝彩,“这便是是非面前,有私无公!无缘无故,朝野何必讥讽王阁老?政见不合之余,便于品行百般折辱,毫无口德,竟至于辱到朕头上!如今不能自省罪过,倒要怪朕不仁,处置过重!你因为将要断子绝孙便以死相挟,还有群臣同请,天下士绅非议为你撑腰;升斗小民没有功名护身,没有这多同门相助,那就活该命如草芥?” “宫里内臣有搜刮,宫外文武有没有搜刮?经年累月,谁搜刮更多,谁在德行二字上更矮一头?先贤教诲,内臣只识文断字,百官则数考题名而出仕,士绅无不是地方学问翘楚。在先贤传承上,在德行操守上,谁被阉得更多?” 皇帝越说越不像话,心里最觉得大恐怖的是孔尚贤。 江南之事在先,如今一众文臣里,一时不知多少人百口莫辩。 可皇帝指责天下官绅在传承先贤教诲上,在精神上被阉得更多,那确实有更加普遍的事实依据。 万万没想到一个阉臣的讥讽被皇帝从肉体层面拔高到了精神和道德层面,偏偏这一届内臣之中的大珰们,德行之前还都是多受称道的。 田义听得皇帝今天说的话,也不由得心中激荡,挺了挺胸膛。 “难道没有一个文臣现在愿站起来,想一想先贤教诲,该如何诚心正意、格物致知、修身齐家,该如何辅佐朕治国平天下?难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提错了?难道将来青史之上,会称赞你们这一跪是忧国忧民、你们这一请是公心光明?天日昭昭,你们站得起来吗?” 声音回荡于乾清门前,田乐不禁眼含热泪。 前路漫漫,天下为敌。 上下从来如此,但确实有错。 这果然是大是大非,是大义。 “陛下诚哉斯言,臣知错!” 这一次,他算是明确地站了出来,在即将铺开的纷争之前。 孔尚贤也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而后是心情复杂的沈一贯、申时行…… 做人就是人情世故,最后站起来的是王锡爵和王衡,总要表明他们并不是要在这件事上落井下石的人。 执意借题发挥、表明要拉新党一把的是皇帝,还跪在地上的,只有要断子绝孙的那个家伙。 “朕早就说过,容得下私心,但朕容不下是非不分,容不下与朕南辕北辙之臣。”朱常洛坚决无比,“既然子嗣于你大过天,那便去职还乡,安心繁衍生息吧。” (本章完) 第169章 舆论的阵地 第169章 舆论的阵地 没人能想到今天的朝会竟然会有这样的变故,只因为几个年轻士子的口无遮拦。 而皇帝那样无限拔高到先贤教诲,提到人人都不能开口否认的那些至理,也没有任何人能劝阻这一切。 劝阻不了,议论不会少。 骂名皇帝背了。 但还有人敢骂皇帝吗?真有了因言治罪。 “至少这件事,是那几人咎由自取!”回家之后,王衡仍旧意难平,“若此后只是孤例,那也谈不上是什么防民之口!” “陛下若担心这些,今日便不会这么做。” 王锡爵摇了摇头,儿子毕竟还不能想得很通透。 “既然要再行新政,那么非议就免不了。今日此举,无非让天下人看个明白,陛下是要再行新政的。为此,陛下自然不能让愿意施行新法的臣子被攻讦去职。非要拿这件事做文章,就为了那句话:新朝容不下南辕北辙之臣。” 王衡脸色微变:“若果真纷纷请辞呢?” “但容得下私心。”王锡爵幽幽说道,“陛下不惜天下非议也要如此处置,势不可挡。张江陵办不成的事,陛下亲自来办,是在朝为刀俎,还是致仕为鱼肉?” 天下文武都要三思了。 今日朝会上的皇帝言语实在惊世骇俗,一样的通透而粗鄙:竟说那些一样大肆贪渎搜刮的文臣在德行操守上被阉得更多! 但他又说容得下私心,那么大家拿捏好这个私心的分寸便行。 这是面对现实仍旧要改变现实的决心,远比懵懂无知一腔热血要来得坚决。 午后,京营即将全军较技的消息就已经传开。 路上,还有白杆兵押着张益等罪员在返京途中。 地方上,舆论自然还在发酵,京城又有一大批“皇帝明摆着支持新党”的最新消息要传出去。 大明就这么被明白地摆到了一个隐隐要喷发出巨大矛盾的险境。 萧大亨还暂时不知道,他在南京户部组织着二十万两新增金银由单的竞买认缴。 南京户部官厅中,南直隶诸府州和湖广、江西、浙江三省都在,萧大亨开宗明义:“陛下手谕:苏州、松江、常州、嘉兴、湖州五府既担白粮民运之重,又有漕粮要启运。着改五府漕粮尽折金银,五府白粮由昌明遮洋行经海路解运。” 五府之人脸色剧变,其他人也顿时心中一紧。 这样子苏松常嘉湖五府一下就分走了许多金银份额,这对当地当然是好事。 但是五府白粮不再民运而改由商运,五府就不能以白粮重要而对漕运安排指手画脚了。 遮洋总改制为商,朱常洛又给了遮洋总一个解运五府白粮的甜头。 白粮的加耗,过去已经达到了超过四成。 萧大亨看着苏松常嘉湖五府来人:“万历十七年,湖广道监察御史林道楠奏白粮加耗每石已至四斗五升,船钱、贴夫、车脚银加在一起每百石已近二两,较万历九年,每石白粮加耗多了四斗,铺垫脚价每百石涨了一两银子还多。陛下天恩,以后也不用解运至内府、光禄寺、五府六部诸库了,故而加耗定为每石至二斗,另铺垫脚价定为每百石一两银。五府百姓,尽得恩泽。” 苏松常嘉湖五府是特殊的,因为曾为张士诚殊死抵抗明军,所以朱元璋对这五府课以重税。 延续至今,有这个实力组织民运白粮的,又利用这一点渐渐鼓动着把加耗越收越多。 如今定下的新规仍然比嘉隆年间要高,但比当下的情况已经要好太多了。 萧大亨说的只是万历十七年的数据,如今又过去了十二年,当地白粮征收的加耗是多少? 苏松常嘉湖五府官员们说不出话来,对五府百姓来说,这确实是天恩。 但长州申家、太仓王家,必定要面对更大的非议了。 这是动了五府官吏和乡绅大户十分庞大的一份利益啊! 萧大亨只说道:“今岁秋粮征缴,本官和诸抚按都会严加监察。五府再无解运之忧,运军也好分派他处,若仍像年初一样出了岔子,陛下责罚下来,本官自然免不了罪责,你们也都逃不过。” 金银的甜枣有,白粮的棍棒也有,此消彼长,五府说不出什么话。 “其余由单,先允湖广、江西报额。南直隶、浙江近运河,次轮再竞买认缴。”萧大亨这才看向其他人。 落实了地理位置上更远一些的地方优先,对南直隶诸府州来说这又是一个不好的消息。 但浙江呢?首辅是浙江人,萧大亨也一直被认为是浙党干将,难道是要做样子以显不偏袒? 接下来就是湖广和江西分别说明今年的收成情况,然后根据可以给出多少耗银认下多少金银份额。 二十万两,五府先分走了一笔,湖广和江西又分走了一大笔,剩下的真没有多少了。在萧大亨的强势下,新增金银的分配比想象之中要顺利很多。 只不过又是把争执放到了后面。 “叫常行首进来吧。” 众人看着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穿的是一件绿官袍,上面绣着黄鹂,意味着他有八品官身。 “这位便是昌明遮洋行的行首常庆安。昌明号以六十八万两银子竞买了遮洋总,昌明遮洋行便由常行首掌事。蒙陛下恩典,赐了八品官身。” “下官见过诸位大人。”常庆安站着行礼,“奉旨,昌明遮洋行会在南京城、武昌府、南昌府、淮安府、扬州府、苏州府太仓港都设坐店。承运的金银和白粮,下官随后会一一亲去诸省府州拜访。” 萧大亨指着他:“先都认一认人。” 于是这些人一一与他通名姓、官职,同时心情复杂地看着披上了官袍的商人。 昌明号对新增金银的运作,是直接在北京就呈到皇帝手中,在地方收的则已经可以用于购买其他货物再贩卖了。 常庆安说了第一批会设坐店、用来对接新增金银的地方,这已经是一张初步的网络,而且是有皇商背景、涉及到税银的网络。 其行首还有官身,又近似一个官衙。 里外都古怪。 到了亲自前来这里的江西左布政使王思明面前时,常庆安也并不避讳其他人,弯了弯腰说道:“小婿孟希孔,今科进士,授官知饶州府乐平县。若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还请王藩台不吝指点。” 王思明眼神一动:“原来是常行首高婿。” 捉了个新科进士女婿,那个在淮安的昌明盐行行首范元柱族中有个淑妃,昌明号大东主王珣得赐七品官服、族中如今还有个锦衣卫指挥使。 没有一个人敢小觑眼前这个八品商官。 而常庆安是八面玲珑的,此处气氛融洽。 京城那边,国戚中的新贵、皇后郭兰芝的兄长也开始经营自己的产业。 名为快谈轩的酒楼是个明堂般的结构,虽然体量不是很大,但是在中间放了个戏台。 大堂散座,三面两层雅间,最上面还有单独的一层。 此刻快谈轩内高朋满座,来的都是勋戚权贵。 他们家里的后辈子孙里都在大堂散座那里听着梅家门传人沈庆宏说书。 “想那众臣朝会,都在乾清门前。那几个惫赖货在御前痛哭求饶,陛下言道:既这般喜欢编排调侃侍奉天下的内臣,那也阉了吧。列位,现在只怕鸟大一个疤还没长好!” “哈哈哈哈哈!” 勋戚的子孙们其实已经听说了这件事,但说书人嘴里说出的强调、语气,自然又有不同趣味。 他们也不确定,是不是因为今天的客人特殊,所以快谈轩里的说书人胆子才这么大。 但皇帝也常听他说书,想必是准他调侃这件事的。 快谈轩周围雅间里,不少人却心中复杂不已地,时不时抬头看看三楼。 在三楼,只有一个大大的套间,外面一个吃饭圆桌,里面有茶桌、书案、博古架和坐榻。 现在朱常洛竟到了这里,武清侯李文全、永年伯王栋,皇帝亲舅王道亨和如今皇后的亲哥郭振明都在这里。 “都知道这快谈轩是你们几个一起办的,那也无需遮掩。”朱常洛看着他们说道,“无非一处酒楼罢了,该交地方的契税都足交,广开店门。说书人在店内说什么,戏班在店内唱什么戏文,那便是朕不会过问,允了的。茶水点心价格都不必贵,地方不敢动快谈轩,而快谈轩里能听些有趣的,那便够了。” “臣遵旨。” “先养起说书人和戏班来。再又记住,当官的和士绅必定怕到这快谈轩来,但商人不同。他们自会慢慢知道,这快谈轩里说书人口中讲的东西藏着多少机会。开到每一府、每一县,养了说书人,再走到每一镇、每一乡!不急着挣钱,这事情,朕是准备钱做的,每年朕都会贴银!” 宣传经费嘛。 现在能选择性地讲朝堂上的趣事,后面还能讲地方上的刑名案子。 文人知道用笔众口铄金,朱常洛要养起庞大的一支说书人队伍,用嘴巴众口铄金。 这是真喉舌。 (本章完) 第170章 执政党和在野党 第170章 执政党和在野党 朝廷要推行什么样的新政,如今还没落实,只有苏松常嘉湖五府初步感受到了巨大变化。 白粮不需要民运了,这消息普通百姓其实还根本不知道。 毕竟解运白粮,那“佥派”的运役其实也与普通百姓无关,他们只是交粮交银罢了。 可应天巡按住在了一带,连抚按的衙署都迁到了苏州。 “……王大人,这些事县衙里派人去各里张告便是了……” 舒柏卿已经怕了他,但王德完坚持。 “陛下天恩,本官岂能怠慢?自当亲赴各乡里宣告。”王德完看着他,“今后五府都免了漕粮白粮解运之烦,实在是天大善政。舒知县,以本官看来,五府各县州该有谢表呈上啊,难道士绅乡民宁愿多出耗米耗银千里解运?” “……王大人言之有理。” 谢表?五府士绅大户只怕快炸锅了。 “欺人太甚!” 顾宪成家里,顾允成接待着同乡士绅。 只见人人愤愤不平,还在说着:“泾凡公,顾氏一支也破了家,泾阳公难道就坐看朝廷如此欺压苏松常嘉湖五府吗?” 顾允成叹着气:“兄长在无锡城重建东临书院,你们自然也去拜会过了。白粮免民运,漕粮尽折金银,这谈得上是朝廷欺压五府吗?” “可……” 愤愤不平的人没办法明着把里面的利益挑明。 应天巡按亲自跑到每一里,当面跟乡民说如今田赋耗米有了定数,这就是断了地方官吏的后路。 白粮不用民运,负责组织白粮解运的士绅大户再没有了从多收耗米和贴银当中分润的余地。 金银虽然只是四石折银一两,可过去的漕粮,他们用了各种法子交给势弱的运军,成本也不算高出太多——江南粮价本就便宜,何况他们还能以次充好、混入砂石糠谷、泼水加重?再加上私仓领兑时不便于查验,运军搬上了船就算他们已经交了田赋。 现在最主要的是:不能趁着解运白粮一路不经盘查、不用交钞关税银把更多粮食运到北边,后面难道做不成这生意了? 今年运河上,钞关对民船行商已经在严厉检查所带货物,按朝廷规定的税率交税。 如果用民船运粮食贩卖到北面,交那么多税,到了北京还要面对皇帝“严控粮价”,那还有多少赚头? 不能赚那么多了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可什么?”顾允成自然知道其中要害,只是看了看他们,“莫非你们要步那百家后尘?” 可真要杀了他们,顾允成心想他们只怕还是觉得活着更好的。 “……泾凡公,其中也有顾氏一支啊!难道就任这样了?我们都盼着您二位能出面主持大局啊!” “我兄弟二人只是教书先生罢了,也没有官职在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何况这次对五府百姓来说是善政!” 一群人面面相觑,眼里都是失望。 顾允成却又说道:“天时不同,年成还有别呢。沉住气吧,如今五府是风口浪尖。何况,新政哪有那么容易推行?” 他们还不知道北京城里皇帝阉了几个士子的事,不知道皇帝已经明确站到新党那一边。 率先要对此做出反应的是朝堂重臣。 再一次合议时,王锡爵虽然只是内阁大臣之中排名第三,但已经占据了主动。 而沈一贯、申时行都默契地不再阻拦大方向,只是从新政细节上开始提出“慎重”、“周全”的方案。 比如说……先拖时间。 干脆由北京户部上足够长的时间,了解各地的赋税构成,从中枢把地方税则编定。 是过去就有的一条鞭做法,但每个地方的这条鞭,当然也不能完全一样。哪些是实物,哪些可折银,收多少,是一份庞大无比的工作量。 王锡爵直接呈请皇帝召开内阁会议。 他得确定沈一贯、申时行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之前三人都在皇帝面前表态过的。 在其他朝臣看来,自然是内阁大臣在这件事上仍然有不同意见。 次日,朱常洛召他们三人到了养心殿。 “依臣看,自然是先继续清丈南直隶田土;有了勤职奖廉银,也要再行考成法!” 万历六年,福建率先试行清丈田粮。 历时一年多,福建完成了这项工作,然后铺开到了全国。 万历九年,顺天八府州县和南京锦衣卫屯田、山东、江西先后报告丈量完毕。 万历十年,保定、大同、蓟辽、山西、广西、应天、宣府、浙江、贵州、淮安、扬州、徐州、河南、延绥、湖广、四川、陕西、两广等陆续报告清丈完毕。十一年,宁夏、甘肃、云南亦报告清丈事竣。 可以看到,哪怕张居正当时已经去世了,清丈田土的工作却没有立即停下来。 也可以看到,没有在那一轮完成田土清丈的,除了云南这种土司为主的地方,主要就是南直隶。 整个南直隶除了应天、淮安、扬州、徐州四府,其余诸府州之前都没完成田土清丈。 “陛下明鉴,如今只有区区数府不曾清丈、重造鱼鳞册黄册了。”沈一贯说道,“万历七年至十一年,大明该赋田土从五百一十八万五千四百顷增至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顷,区区数府,不是要害了……” “诸省尽已清丈,独留数府,何以称公?”王锡爵行礼,“臣愿从自家起,先令清丈!” 两人都看了看他,这是效仿张居正吗? 当年,也是张居正率先写信回家,命儿子张嗣修严查自家有没有诡寄影射之田。后来果然查出来,张家名下田土只应该交粮七十余石,按张居正的级别当然是能全免了,然而在江陵县的赋役册里却写着“内阁张优免六百四十余石”。 多出来的,就是各色各样的人玩的手笔,包括张家的族人、家仆,也包括当地其他人假托张居正的名号买通了县里官吏。 反正记在张居正名号下,又有谁会去较真? 查出了问题,张嗣修按张居正的要求“本宅田粮七十四石例得优免者,尽数与小民一体当差”,连本该优免的部分也交了田赋。 “确实不公。”朱常洛看着沈一贯和申时行,“若按沈阁老说的数字,基本上是该赋田土凭空多了三成多?” “陛下,多山之地能多出二三成,少山之地有多出五六成的!”王锡爵回答着皇帝,看着的却是两人,“若非张江陵之功,焉有太仓粟可支十年、积金至四百余万之宽裕,其后焉能胜了这数征?” “为何不是要害?”朱常洛也问沈一贯,“是怕南直隶那几府乱起来?” “陛下……”沈一贯诚恳地说道,“清丈出来了,其实也是投献之小民。江南赋税本就更重,如今若厉行优免,则赋役摊派自然是多过他们投献之钱粮的,要不然也就不会投献成风。南直隶那几府,若真是乱起来了,乱的实在会是小民。臣是觉得,不值当……” “是有门路投献的小民多,还是仍担着赋税的小民多?”朱常洛又问,“担着赋税的小民,盼不盼着能多些投献之民把赋役摊派摊薄一些?那些不能逃赋税的小民要乱起来,过去那些忠顺良民能不能帮朕压着他们?若是压不住,是不是那些投献之民背后有人撑腰?” 沈一贯不说话了。 “公道自在人心。”朱常洛看着申时行,“申阁老以为如何?” “……清丈吧。”申时行叹了一口气,“陛下天恩,免了苏、松、常民运之苦,百姓自然感恩戴德,些许投献小民焉能作乱?” “那除了整个争议,听说如今主要就是沈阁老、申阁老认为该先由户部统一编定了各地科则,王阁老则以为该用考成法督促地方编定好呈报?” “启禀陛下,正是。”王锡爵仍是看着两人,“由户部派员到地方详查各地实情,再一一编定,那要编到何年何月?没编定之前,那地方仍如旧例,勤职奖廉银难道年年由陛下掏空内帑?” “再者,新政早有成法,无非是澄清吏治,让地方官吏能够厉行优免、厉行商税和钞关银、市舶银罢了,如此朝廷财计无缺,地方存留也能够支应勤职奖廉银和公办银。要澄清吏治,自然要考成,要京察!” 朱常洛听完点了点头:“两位阁老又顾忌什么呢?” 申时行苦笑道:“陛下,有臣等二人在内阁显得顾忌重重,总是好的。厉行优免事涉满朝文武,不是人人都能像元驭这般大公无私啊。恕臣斗胆,即便有勤职奖廉银和公办银,这澄清吏治可比清丈田土、厉行优免难多了。如今满朝文武担心的,是洪武年间戴枷办差那种旧事啊。” “当下由地方自行编定税则,即便一县设一御史也是无用,自会先往多了去编定。再摊派下去,容易生民怨啊。不那么操切,缓上一段时间,先允地方多存留,地方反会先见到勤职奖廉银和公办银的好处。” “至于这些银子从何而来,如今不如板子抬起来了却还没落下。他们心存希望又心存忌惮,这两年大约也只会先从没有出仕为官族人的乡绅人家厉行优免入手,既增了赋税又不让同僚难办。以为尚有转圜余地,也不至于畏难挂印而去。” “过了两年编订了科则,再厉行考成法澄清吏治。届时那些无人出仕为官的眼见在朝在野大有不同,又有新一科取士,那自然是踊跃应考,不畏届时处置一批地方官而无人可补。” 申时行说完了这些才作揖:“臣是这么想的,陛下圣裁。” 王锡爵有些呆呆地看着他:老申好阴啊。 朱常洛若有所思:“就是说,先把官和绅分开对待?” 沈一贯点头:“激得士绅生怨,士林风议满朝文武,再厉行考成法澄清吏治,也逼得有官职在身之家同样厉行优免,那就容易多了。” 朱常洛却深深地看着他们两人:“落魄秀才造起反来,比官员们狠多了啊。” “……京营练兵,也要数年啊。”沈一贯看着王锡爵,“若如元驭兄这般操切行之,莫非准备立即就应对这处处祸患?” 王锡爵一时分不清他们究竟是赞同新政,还是只巧妙拖延另藏祸心了。 朱常洛却明白了:他们两人既不想被皇帝惦记是真阻拦,也要向整个官绅阶层表明他们尽力了。 恐怕王锡爵彻底胜出之时,就是他们两人请辞回家之日。 钝刀真恐怖啊,但那些既不愿出来当官承担压力、还要在民间享受优待攫取利益的普通士绅,确实更加应该被第一批针对。 也就是他们,凭借人数远多于出仕为官者而掌握着真正的“舆论”。 朱常洛性情古怪:他还以为只有新党旧党,没想到这两个老家伙想搞什么执政党和在野党。 (本章完) 第171章 拉人陪葬 第171章 拉人陪葬 经过了一个多月,白杆兵在十月中旬才抵达北京城外的通州。 前来迎接他们的,是代替成敬兼掌了御马监的陈矩,还有勇卫营提督西凉伯达云、锦衣卫指挥使王之桢、户部尚书陈蕖。 陈矩是来接收该解运到内帑的赃款的,达云是带其他白杆兵将卒去勇卫营的,王之桢是来带马千乘、秦良玉、骆思恭和张益、郝杰、耿定力三个罪员去见皇帝的,陈蕖则是来接收其余赃款到诸库的。 继发卖遮洋总得了一笔银子之后,户部又得到一笔巨大收入。 那上百家士绅多年来被额外优免的赋税,悉数追缴上来。一代代人积累的财富何等庞大?虽然有许多是田产、屋宅店面,但金银、贵重财货也不少。 仅仅上百家士绅填了这一批还没被蠲免的积欠自然只是一个说法而已,但相差也不算太多了。 年度的钞关银、市舶银和商税还没结束征收解运,但户部“开源”已有成效,今年岁入有望增加一百五十万两以上。 但户部得到的只是小头。 “这是萧大人、郑大人和李大人一同查过的账册。”骆思恭把册子递给了陈蕖,“除田土屋宅店产还待查抄发卖之外,现诸多赃物折银只运来二十七万两,其余暂入南京诸库。” 哪怕战船稍大一些,额外运载货物的载重量大约只在十到十五吨。 明朝一两银子重量大约就是后来的四十多克,二十七万两银子,如果全部是银子,一条船就能运来。 现在不只是金银,还有其他东西,因此陈蕖要接收两条船上的赃款。 陈矩带来的内臣,则接收了另外足足七条船,准备经通惠河再运到北京城。 陈璘带到长江水师的一员部将留在这里,等全部交接完成才率船队南下。 第二天到了乾清宫,陈矩才详细回报。 “萧大亨已经来过奏本了。”朱常洛说道,“虽是赃罚所得,该补两京诸库的,都补过去。国库不那么紧张,后面做些事也少些忌惮。” 于是随后先见了马千乘、秦良玉、骆思恭,分别勉励了一番,同时犒赏他们留在江南时立下的功劳。 “这一程,白杆营寻常兵卒各给行银三两。其余将官,依职犒赏。”朱常洛看着马千乘夫妇,“你们二人,朕就赐一处宅邸,现在京城安顿下来吧。” 秦良玉毕竟是女子,平常勇卫营操练,她虽然也可以过去,但主要还是留在家里的,明面上的白杆营坐营官当然是马千乘。 “谢陛下隆恩。” 启程入京路上就顺带立了功,每个白杆兵一路衣食无忧,还每人得了三两行银,心自然是能安定下来的。 “宅邸在哪,秦邦屏知道,早就拾掇好了。”朱常洛又看着骆思恭,“你们一路过来也有了些交情,把秦邦屏调到你北镇抚司听用吧。” 骆思恭升迁已经很迅速,现在皇帝并没有额外赏他什么,但让他和勇卫营大将的亲眷加深关系,就是信重他。 秦邦屏是秦良玉的大哥,之前就已经蒙恩荫到了北京锦衣卫报到,眼下只是个普通校尉。 听皇帝要把秦邦屏调到锦衣卫里最重要的北镇抚司,这也是重用,说不定还会升个小旗官。 见完了他们,朱常洛才站了起来:“去养心殿”。 马千乘这是第一次面圣,所以在乾清宫里更庄重些、更容易让他觉得这个选择没错。 而养心殿区域,现在则是禁卫森严。 宝座被放在养心殿外的屋檐下,一德轩和履仁斋中间跪着三个人。 他们右前方有三个软凳,上面坐着如今暂署刑部尚书的刑部左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温纯、从礼部右侍郎补任大理寺卿的郭正域。 而一德轩里面,一排椅子上则坐着三个内阁大臣与九卿其六。 履仁斋那边更稀奇,坐着沈宏林和另外几个知名说书人。 太监通传后,他们没出去迎接:这是田义之前就交代过的。 一德轩那边的人则出来了,迎接皇帝到来。 “天气好,就都赐座在旁,听一听吧。” 朱常洛说着,也看向了三个转头看自己的罪员。 彼此都没见过,但朱常洛只冷冷瞥了他们一眼,就走向宝座。刘若愚他们又搬来软凳,院子里坐了一大排旁听。 大家看着面前跪着的两个原尚书和操江都御史,心情十分复杂。 爬到尚书的品级,何其不易?但皇帝没给他们体面,也非要用这种场面来警示众人。 朱常洛说要亲自问张益,无非是问给朝堂重臣看的。 没在朝会上问就不错了。上一回,朝会上当场下旨阉人,其中几个还有朝参官的儿子,还逼得一个朝参官去职回乡,“专心再生一个”。 “朕只看数字。”朱常洛坐在那里开了口,看着他们三人,“仅仅你们三人,南京官宅之中就查出金银总计折银八十九万三千五百余两,珍宝、城中屋宅店产总计折银一百六十九万余两,老家和各处财产还没查明白。如今仍是这副委屈神情,做给谁看?” 他们三个确实都有不甘和委屈,但却并没开口反驳皇帝。 事到如今又何必? “朕知道你们为什么委屈。”朱常洛淡淡地瞥着众人,“时运不济,倒霉罢了。寒窗苦读身在高位,帮朝廷稳着江南,白璧微瑕劳苦功高啊!朕何以只苛待你们,为何只借你们人头一用!” 履仁斋里的说书人们听着外面的声音心头狂跳,难道后面皇帝还要他们说这一段? 自从被皇帝另眼相看之后,真是既畅快又恐惧。 “耿定力的供述最精彩!”朱常洛指着他,“江南官场,地方情状,生动又深刻!万历十年,幸亏张江陵病重了啊,幸亏他随后不幸薨逝了啊!而后立即百般攻讦,查抄张家又查抄出了多少?你们有他大权在握?你们比他还能谋国?” “耿定力,你就是比张江陵还能谋国,所以敢指使程伯松假冒倭寇劫漕粮,提醒朕江南的安稳比什么都重要?张益,事情不是你亲自做的,你们几个数次密谋隐晦担忧,你说你没这个心?” 张益脸色一变,然后也豁出去了:“陛下既知此事,难道供认之人只说了罪员三人?” “怎么?法不该责众?归根结底还是你们三人倒霉?”朱常洛冷冷地看着他,又看向如坐针毡的好几人,“卿等都听到了,这是已有大逆不道的念头,仍不自省罪过的。” “陛下,此三人贪欲迷心,视国法如无物,罪不容恕!臣等以为当明正典刑,传告天下,警诫百官无忘先贤教诲,无愧圣恩信重,今后当勤政爱民,公忠体国。” 礼部尚书朱国祚的压力很大,因为现在好多这种“典型教育会”。阁臣九卿觉得皇帝对他另眼相看,这种时候总请托他出来说点什么。 在场这些人什么不懂?不必这样教育的。 “罪员做下的事且不论。陛下说得没错,罪员就是委屈!罪员什么都供述了,如今为何只拿问了罪员三人,只查问了无人出仕为官的那些乡绅之家?”耿定力却不体贴朱国祚等人的为难,倔强地说,“陛下和朝廷既明何者为重,我们又何德何能,区区三个人头便足以警诫百官?罪员不服!” 沈一贯和申时行头大如斗。 在江南待久了就会这么糊涂吗?还是自觉家小已经不能幸免、连九族也懒得照顾,非要搞得株连起来? “你们两个也不服?”朱常洛问道。 郝杰只低着头,张益欲言又止却还是抿了嘴。 亲自指使江右程家劫毁漕粮的只是耿定力,他也最早开始疯狂供述的家伙。 “这就是历次铨选德行才干俱为上选,然后一步步升到这高位的一方重臣。”朱常洛刺激着耿定力,“你敢直言不服,不如你再教教朕,到底何者为重?朕该如何治理大明?” 沈一贯有心出言阻止,因为他觉得耿定力已经疯了,什么话都敢说。 耿定力的落差确实太大了,先是被张益他们撺掇,又被他们卖掉,然后自己全抖露出来之后最终南京官场还是只抓了他们三个。 他还在壮年,他本来还有大好前程,但是新皇登基,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所以沈一贯都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经开始输出了:“是天下官民尊奉陛下为帝,什么为重,何须罪员提醒?广布恩泽休养生息,大战之后动不如静,是陛下和朝廷不安天下民心,不是天下官民已经大逆不道!如今罪员三人受诛传告天下,也只让天下官民知道大变将至,陛下空谈求治而激荡国本罢了!” 说罢转头看着沈一贯、申时行和王锡爵:“文彦博尚敢直言,三位愧列台阁,坐看陛下操切、天下将倾尔!” 沈一贯心头大骂:这厮是一心想拉更多人陪葬吧? 想不出别的可能! 无所谓了,皇帝说得更露骨,天下将倾这种认识皇帝本来就有。 朱国祚也坐好低下了头:接受再教育吧,免不了。 “文彦博……”朱常洛呵呵笑了笑,“为与士大夫治天下吗?文彦博说出这话之后,赵宋多久之后有了靖康耻?” 申时行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说道:“陛下,此僚如今一心盼大明上下生乱,何必再多问?臣等皆明国之根本在民,士绅世受皇恩,更需佐助陛下爱民、安民。” “不,坏就坏在这里。”朱常洛眼神转冷,“就是因为只有士绅能佐助天家治理天下,自觉无可替代,久而久之就自恃国本。越予优免,越增俸银,越发自重。大明文教,诚然出了大问题!大宗伯以为如何?” (本章完) 第172章 行动起来,别降优免 第172章 行动起来,别降优免 朱国祚忽然被点到,百般为难地站起来:“如今心学渐盛,许多人……确实入了歧途。” “不是理学心学的问题,就是自恃高人一等、以生民为刍狗的问题。故有士子调侃内臣为阉奴,有官绅自以为有过不当重责。”朱常洛说道,“官绅之中,自然也不是人人如此。但官绅不以为这是个问题,等到天下真的倾覆了,什么都成空。” 朱常洛站了起来:“传朕旨意,泰昌二年开始,刑部统计天下刑名案件。大明一共千余县州,每个县州但有官绅害民定案者,每累至三件,朕降该县州士绅优免一次。整个大明每累至五千件,朕降大明全体官绅优免一次。官绅若不知自律、不知互相劝诫,那就一起担这责任吧。机会朕给过了,若觉得这太苛刻,不想尊奉拥戴朕为帝了,那就反吧。” 大家心神震动,万没想到这不只是要“再教育”一下大家,而是借题发挥。 “陛下……” “怎么?只是今后开始改观一下,要劝谏?还是知道一定做不到?” “哈哈哈哈哈……”耿定力突然笑了起来。 朱常洛也笑了起来,笑得让站起来的沈一贯、申时行和陈蕖等人心里瘆得慌。 “耿定力觉得天下官绅做不到。要么官官相护,百姓求告无门,终于揭竿而起;要么这优免降定了,大明处处生乱,反旗四起。反正是大明亡定了,你是不是笑这个,耿定力?” “陛下圣明呐!”耿定力笑得哭了出来,“陛下看得这么透,为何只重责我们三人!” “因为你们胆子最大,最忍不住啊。”朱常洛看着群臣,“你们觉得,大明官绅能不能为了自己的优免多自省一下?朝廷和地方能不能为了安稳,好生宣教一二、约束一二?” “……臣等领旨,必定严令地方,好生宣教。”沈一贯心里万马奔腾,“只是哪些算是害民,还有若小民因此诬告……” 他说得也有道理,但朱常洛不用管那么细:“那又有什么难的?把这次的卷宗理一理,他们三人,还有那江南各家的事迹,都理一理,编纂刊印一下,发到各地。刑部卷宗库房里,大明律例里,多的是条文和案例,理出一些典型案例就好了。是不是诬告,不是还有都察院,有大理寺吗?” 朱常洛长叹一声:“朕是仁至义尽了,先礼遇大明官绅。若沉疴一至于此,自省不能,交相劝诫也不能,国法无情还不能,那么反就反吧,朕再打一遍天下。” 田乐听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到这句话,心情不由得有些激动。 从劫毁漕粮杀害运兵大案开始,萧大亨南下揭开了江南丑恶的一角,再加上要允地方多存留钱粮却不允加征的议论,到今天南京三罪员被御前问话,朝堂上的大明君臣至少不能否认十分残酷的现实。 官绅确实趴在大明身上吸血,吸得太多、太过了。 现在先礼后兵,为什么不能做到? 还加上了“定案”这个前提,是皇帝知道地方上可能“官官相护”、全力降低这类案件数量以防出发“降优免”条件的前提下。 这是往官绅一体纳粮走出一步了,而提到士绅自恃无可替代,也是往百业皆列朝堂走出一步了。 这一步,是迈了出去,又给了机会。 是珍惜已有的,还是大着胆子谋求更多,全看地方士绅选择。 这时王锡爵站起来说道:“陛下,南直隶数府州清丈田土已尽全功,臣奏请允其自首免罪,不计入此列。” 耿定力眼中含泪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南直隶剩下那几府要清丈田土? “可以。”朱常洛点着头,“既往可以不论,朕看的是今后。这个恩典可以不拘这几府,若是担忧将来再被查出来的,泰昌二年内大明诸县州能自首、退赃的,都可免罪。天下官绅若珍惜如今优免,感激朕要加给勤职奖廉银的,都可以抓住这个机会,朕都予改过之机。是做朕信赖倚重的士绅,还是做士绅之中的毒瘤名传天下,自己选择吧。” “陛下一片苦心,天下良知未泯之官绅,悉感圣恩!”王锡爵跪下磕头,心想这就好。 总有许多人是心存敬畏的,也有许多人是知足的。 大义上站得住脚的政令,虽然对官绅来说是“严苛”,但总算有礼有节、给了机会。 分化之后,仍旧顽固不化的,自然是整个官绅群体的敌人。 是谁搞得该县州优免政策被降低了,是哪些县州“贡献”的案件让举国官绅的优免都被降低了,当然会“名传天下”。 依旧享受特权,还要贪得无厌,那还配做官绅吗? 温纯也跪了下来:“臣请专派御史赴各府州,规劝地方官绅先自查。” “准。” 温纯心里大松一口气:他娘的,只有一年窗口期啊!积累到五千件搞得举国官绅都被降优免很难吗?如果不在这一年窗口期里把大部分问题都解决掉,泰昌三年一定会降优免! 皇帝有这个心,难道以为锦衣卫是吃干饭的?民不敢告官,那也得看民背后有没有人撑腰! “臣请定诸县州学正、教谕、训导官品,以正士风。”李戴也跪了出来。 “准,府辖州学正、县教谕均为正八品,训导从八品。” 底层第一批新增的品官定了下来,不定不行啊,要提高他们的地位,让地方学子和士绅更尊敬一点。 “臣请诸抚按兼巡地方存留。”陈蕖也赶紧奏请,毕竟肉眼可见的,明年地方上会多出巨量存留。 能不能厉行优免和将来降不降优免联系在一起了,那还算什么? 第173章 立场比是非重要 第173章 立场比是非重要 朱常洛现在有枪,但还不够好,还有很多外敌得指着。 “又多了安抚和弹压地方卫所一项重任,大司马还有哪些为难处,都提出来。” 次日朝会后,朱常洛又留下了田乐。 那天在朝会上第一个站起来之后,田乐就撕了“皇帝担忧皇权不稳”阶段调和天子、阁臣之间关系的伪装,他是支持皇帝施行新政的新党。 田乐想了想之后说道:“宁虏伯在辽东。若有边患,陛下能先忍一忍便好。” 朱常洛本想先通过经略辽东、压制边患把兵权和北方搞得稳稳当当地再借威势推行新政,田乐劝阻了他的这个思路。 没别的原因,内帑那点钱,根本不足以办成这些事。 不先动一动南方,朝廷就会始终财计艰难。动了南方,就要先彻底压制南方,不给他们在将来朝廷解决北患时掣肘要挟的机会。 是田乐从资料之外介绍的实际边防状态让朱常洛改变了思路。 大明九边,如今从西到东最主要的敌人仍旧是蒙古和女真。 而蒙古诸部,和大明紧邻的又大致上又分为土默特和察哈尔。俺答吞了蒙古右翼三万户之中的鄂尔多斯部,但现在他的子孙已经将土默特部一分为三:在青海的鞑靼土默特,在土默川的西土默特,和东迁之后已经归顺察哈尔汗庭、并入喀喇沁万户的东土默特。 大小松山之役后,青海的鞑靼土默特与西土默特之间联系被大大削弱。 大明早已封贡西土默特,和他们有边贸,但这并不意味着西土默特就很安全。相反,就在最近的万历二十五年,还发生过北虏聚众十万的入寇劫掠。万历二十七年,延绥那边一样有北虏入寇。 最让朱常洛无语的是,这两次大规模的入寇还是后来查核时爆出来的,当时主管的边将和抚臣并没有把这事如实呈报。 用田乐的话来说:边军和边防,问题其实比地方卫所更大。 他在甘肃那边能有大小松山之功,是因为他用了很长时间尝试自给自足、聚拢了一小支力量。李成梁在辽东能有功劳,是因为辽东特殊的形势。 察哈尔万户作为中央万户,在嘉靖二十五年之后就东迁到了更靠南、更靠近大明一些的库伦一带,并且收服了朵颜、福宁、福余三卫。喀喇沁万户在宣府北面和东面,如今也是臣服于汗庭,并且并入了朵颜三卫之中的一些小部族。 目前大明和蒙古汗庭仍是敌对关系,没有搞什么封贡贸易。 也就是说,辽东目前其实西有汗庭威胁、北有海西女真、东有建州女真。 李成梁在辽东建功时,汗庭东迁,有内部吞并;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之间,蒙古和海西女真之间,生存矛盾都很大。 他扶持了建州女真,利用三者之间的内部和外部争执,加上自己也有几把刷子,这才能够建功封伯。 如今听了田乐的话,朱常洛不禁有些无奈:“朕得忍着?” “至少现在要忍着。若是京营有成,届时由平虏伯、彰勇伯各带至少一万京营精兵去压着,才有望重新整饬西三边、宣大的边军。整饬好了,钱粮又无忧,才能图谋后面大事。”田乐说着。 朱常洛已经听过田乐对于北面的建议。蒙古内部,土默特先安抚,汗庭之主要灭了之后再安抚。女真内部,时过境迁,如今要扶持海西女真,在向西的方向能帮助大明灭汗庭之主,在向东的方向能阻止建州女真继续坐大。 但这都需要大明的兵力更强盛、钱粮更充足。 “那就说说今日正事吧。”朱常洛定了心,“京营练兵之外,兵备的事朕也一直在留心。如今锦衣卫和内臣朕都整肃了一番,南镇抚司管着的军匠,内臣管着的兵仗局,还有工部军器局那边朕准备让贺盛瑞建好了皇极门就去专管。另外,朕专设百家馆其中一事便是为了改进兵备……” 从登基之前到现在,了一年的时间初步在财计内政上推开了一条门缝,在兵权上把亲卫私兵和京营的架子搭起来了,朱常洛自然要开始推动装备的革新。 登基之后命令利玛窦先拿出更多好处,他把消息送出去再到第一批东西过来,也了很多时间。 并不是说如今他们的兵器技术和许多想法已经领先什么的,但进步和启发需要的正是交流。 徐光启目前在百家馆就专门管这件事,研究兵器兵备。 留下田乐,就是专门开这一个会。 “遵化那边的基础好,大小高炉已有七十二座,集中安排到那边。” 这是朱常洛早就想过的,产业集中。遵化就在顺天府,在去辽东的路途之中。 不论冷兵器还是热兵器,都需要钢铁。 而热兵器所需要的火药,也不宜仍旧放在北京城的王恭厂。 现在朱常洛要搞这件事了,并不想搞出个什么泰昌大爆炸。 只有一个特殊问题:把军工重地放在稍微远一些的地方,还是要做好防卫事宜。“这件事朕也想过。”朱常洛认可田乐的看法,“京营五万五,朕一直有心优中选优。这次京营较技之后,朕准备先把本领最高强的人渐渐选成一个天枢营。这天枢营,朕准备让靖夷侯领着。他一直苦练武艺,苦研俞大猷兵书,天枢营只需有五千人,哪里都去得。那遵化诸厂,就由天枢营先驻防、训练。” “天枢营……”田乐点了点头,“离马兰峪、大安口和喜峰口都不远……” “倒无需他们协守。只是若有改进的新兵器,他们能最先试用、熟用。”朱常洛眼里生光,“几百上千精兵悍将,攻坚奇袭抵得过成千上万。地方若以为只要闹出点什么事,朝廷总得点兵数万劳民伤财地解决,那就大错特错了。突阵斩首剿抚并用,这样用兵只有赚没有亏。” 锦衣卫这次从江南“赚钱”当然不能作为同样的例子来说明,但如果地方上真有人异动,那么这种有特战性质的精兵能够以最快速度机动。 而且不用耗费过多粮饷,随身带着的银两就能满足不短时间的消耗。 在目前这种时代,面对内部叛乱,如果能够斩首其实效率最高。 播州是因为经营了不知道多少年,根基扎实;但最有可能搞出点什么乱子的,都在大明已经耕耘了这么多年的腹地,又都是汉人面孔,渗透进去的可能性大多了。 朱常洛按照定好的思路往下推动着,京城里的上一批消息已经彻底传遍大明核心省府。 皇帝在朝会上提到官绅在传承先贤教诲这件事上,德行操守被阉得太多。提到了诚心正意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提到了横渠四句…… 最主要的是,他在朝会上革去了数人功名,阉了几个口无遮拦的士子。 残暴不外如是! 江南还不知道皇帝昨天见了张益、耿定力、郝杰之后又动了降天下官绅优免的心,不知道有明年一个“自首”的窗口期,不知道后面被定案是害民之后就会牵累本县州乃至整个大明官绅降优免。 江南只觉得窒息。 金秋十月,京营在较技,江南在斗嘴“物议”。 虽然皇帝也在朝会上说了:此事曲直分明,仍有争议,是不是都不分是非? 但当然会有争议,立场比是非重要多了。 松江府华亭县,如今还有一个特殊的“京官”。 董其昌是万历十七年的进士,被选庶吉士之后,他在翰林院里的老师病故。董其昌扶灵送葬之后,又告病归乡,如今以翰林院编修的官职,却在家里呆着。 如今虚岁四十七的他身体还很好,现在他面对从京城传来的命令为难至极,家里还有一大群平日里交好的士绅名流。 “香光居士书画双绝,就在故里著书立说、书帖描卷有何不好?如今朝堂上,陛下连当廷下旨阉割士子这种事都做出来了,玄宰兄,难道你不畏伴君如伴虎?” “正该辞了!如今士林得闻惨事,无不骇然!出仕为官,家小偶有失言竟不能卫护,那还做什么官?” “我看年前便是辞表纷纷。可叹,可笑!好不容易补了各地缺员,转眼又将缺员无数!” 董其昌心里却有一点点不好意思:这么多年没干什么事,但官职一直还在。 虽然病休在家,缺位该补、不能领俸禄,但毕竟还有翰林院编修的清贵官身啊,他在地方是极得敬重的。 如今翰林院改设四馆,翰林院奉旨,他要么就病好了回京任职,要么就该正式辞了。 听着来访士子议论纷纷,董其昌沉默不语。 有一人冷笑道:“辞官?君不见这回遭难各家,家家都是无人在朝。局势如此,当真辞官更好?” 董其昌有点脸红了。 这是阴阳怪气,仍盼他也加入到辞官队伍里去吧? 好不容易应付完他们,董其昌觉得心情糟透了。 想写些字平复一下心绪,但今日笔法极差! “父亲……”他十七岁的儿子心情惊惶。 董其昌看了看自己这个如今在上海县学做廪生的大儿子,又看着在华亭县学做廪生的二儿子,心里也不禁惶恐起来。 这都是因为他翰林院编修的身份,才能够这么容易进了县学做廪生啊。 真辞了官,能够应对已经刮起来的这场风波吗? 他告病在家,是因为朝堂上的国本之争太险恶。 如今的朝堂,好像更加险恶。新君年轻气盛又“残暴不仁”,确实很可怕。 何况自己既然不为朝廷出力,却又留着官身在地方享受礼遇,恐怕也是皇帝心目当中有私无公的官绅啊! (本章完) 第174章 自有大儒辩经 第174章 自有大儒辩经 大明当然有过因言治罪,但那好歹是言官、朝参官等激怒了皇帝。 像这样只是平日里放肆说了什么就被锦衣卫抓了,还阉了,士绅们当真是极为共情的。 太可怕了。 而从仁宣之后,大明对民间就再没有过这等“高压”,如今舆论环境可谓相当宽松。 要不然江南怎么会传出朱棣诛了方孝孺十族这样的鬼话? 山高皇帝远,他们知道自己身边就有锦衣卫的概率远远低于京城,因此现在愈发同情京官和在京城里的士子。 “厂卫横行,万马齐喑!”还是工地的东林书院内,顾宪成身后好几个人都摇头,“真不知如今的京城里是怎样可怖景象。” 由于李三才的慷慨解囊,再加上顾宪成从其他一些人那里化缘来的捐助,东林书院内热火朝天。 “天下事,天下人都议论得!如此暴行,岂是仁君所为?杀得天下人敢怒不敢言,于国何益?于民何益?” “我实在想不通,王太仓就不说了,沈、申二位在朝,何以如此不堪?万历年间国本之争尚且能够屡屡劝止,如今这等羞辱士绅文教之事,竟柔懦不前了?” “持身不正,心有忌惮罢了。”一个细眉长须的中年人冷笑一声,“昔年我在京,京察时大天官便饱受攻讦。其时虽然仅为行人,我为大天官辩白几句,便遭群起而攻,被贬典史,这才辞官归故里。京察为何这么难?大多持身不正,欲以为党争之用尔,焉敢如实被察问臧否?” “存之兄言之有理!”另外几人连连赞同。 这细眉长须的叫高攀龙,听顾宪成说东林书院能重建了,立刻闻讯而来。 现在高攀龙又说道:“昔日我在行人司,精研二程和朱子著述,还编纂了《日省编》。依我看来,如今陛下是怒其不争!” 其他几人愕然看着他,顾宪成则止步回看,眼神深邃。 “就是因为持身不正,陛下又以德行期许,朝堂诸公才愧不敢言,几人经得起查?”高攀龙情绪激扬,“萧大亨在江南查了上百家,一查一个准,让陛下如何看待如今士风?哀其不幸可也,怒其不争更该!陛下撤矿监税使,裁汰冒滥,清理占役,节缩用度,拨内帑奖勤廉,不是陛下负了天下官绅,是许多人忘了先贤教诲、负了陛下!” 说实在的,来凑热闹的人里,好几个都没想到高攀龙竟然是这样的观点。 “不才以为,这不是不能议天下事!难道是非曲直真能不顾?身不正则言谈无力,言谈无力便如无知愚氓一般以污秽之语羞辱,此辈也配列身士林?叔时兄以为如何?” 顾宪成笑了起来:“贤弟所言,合乎至理!士风败坏,官场藏污,久已有之。我顾家也有一支获罪,于私于义,我要设法搭救;于公于理,我却甚是敬佩陛下。横渠四句,该提!先贤教诲,不能忘!只要身正,言之有理,天下事如何不能议?” 他站在高处指着山门那里说道:“将来在那里刻一楹联,曰: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我辈讲学,正该澄清士风,为君父储贤才,愧煞朝堂诸公!” “好句!”高攀龙拍掌大笑,“好句!正该如此!所谓得道多助,东林书院申明主旨,自会群贤毕至!” 一群人神情复杂:怎么好像东林书院反倒要为皇帝鼓吹了? 他们只是不懂得,顾、高二人已经看清了如今这个局面的本质原因:皇帝确实站在大义上,站在维护文教根基的高位上。 如今的官绅,大部分确实都是有私无公,大部分确实忘了先贤教诲。 倒不是说顾、高二人当真白璧无瑕,但朝堂上的事,向来是立场更重要。 现在他们既然在野,既然皇帝的立场已经明确,既然他们多少比别人经得起查一些,那为什么不这么做? 等朝堂上大批的位置空出来,就是东林书院的门人和理念登堂入室的时候! 朱常洛并不知道大名鼎鼎的东林书院如今准备先成为帮他辩经的大儒,知道了也只会付诸一笑。 消息仍在南传,也必定会引起更大的争议,促进更多的分化。 在南京,昌明遮洋行的行首常庆安到了守备府,见到了成敬。 “遵陛下旨意,今年新增金银该留十万两在南京,七万予水师,三万予孝陵卫,臣已经将银子带来了,先交给成守备。” 成敬笑着问他:“还没收上来,先交给我?” “自然要助魏国公、平夷伯先收军心、整饬兵备,以应万一。”常庆安弯着腰低着头,“昌明号这边,无非是先支后收罢了,谁又敢耽误金银?” 成敬有些好奇起来:“此前昌明粮行买粮,还有竞买遮洋总,你们十家都了不少银子。现在又拿了十万银子出来,各家一共准备了多少银子?” 虽然这属于秘密,但常庆安也不瞒他:“陛下信重,我们岂能不全心全力办事?除了一开始陛下和诸位勋戚拿出来的银子,我们各家都是按股借支,按需拿银子的,竭尽全力。不瞒成守备,我们各家这么多年操持经营,还算薄有家资。” 具体的数字还是没说,但意思就是让他放心,山西十家会全力抓住这次机会。 成敬笑了起来:“确实是信重。淑妃娘娘选自范家,你们已经有三人赐了官身,好生办事吧。那十万两银子,你大张旗鼓地运过来,让南京都知道。” “是。” 皇帝用他的内帑练兵又不是秘密,京营如此,南京当然也可以如此。 长江水师和孝陵卫何时这么阔气过? 但守备厅会议上,徐弘基就不那么平衡了。“只孝陵卫?”他愕然看着成敬,“那南京亲军呢?” 成敬眯了眯眼睛看着他:“魏国公,那不如你呈奏本去问问陛下,为何只给孝陵卫不给其余南京亲军?” 在南京,仍然有一些留都上直亲卫军。 徐弘基倒也知道原因:做做仪仗、巡巡城就好了。就连缉盗这种事,南京的五城兵马司也比留都上直亲卫强。 但五城兵马司就是南京户部支俸粮了,跟内帑补贴没什么关系。 他只是觉得自己能支配的比水师少太多。 “孝陵卫只就近弹压应天府及苏松常嘉湖五府,水师就不同了。湖广、江西、浙江,还有江北诸府。缺的战舰、兵备,将卒操练,巡江。”成敬说着,“如今南京兵部由郑继之暂署,他不会多管。明着告诉魏国公,南京兵部尚书是留给李化龙的,等他明年丁忧完了就会到任。” “……李化龙?” “除了水师,南京自然还要有一支能战的步车营。相比留都上直亲军,孝陵卫才是更好的底子。”成敬提醒着他,“魏国公不如多心思,看看今年这三万两该怎么,让陛下知道你把这个底子打好了。这可是三万两!区区一个孝陵卫!” “……我知道了。” 三万两确实不少了,孝陵卫才一卫人马,人均要摊近六两银子! 但徐弘基也知道,孝陵卫虽然因为地位特殊而编制相对健全一点,却也称不上满编满员、个个青壮。 拿了这三万两,至少先要把满编满员满青壮这件事做到位。 得!去募兵吧! 大名府是北直隶最南面的一个府,这个突出部深深地插进了山东与河南之间,最西南面的长垣县与开封府城之间隔着黄河。 长垣县是李化龙的老家,现在李化龙还穿着丧服,为父亲守制。 丁忧该二十七月,他父亲是去年初去世的,他是去年八月回到老家开始守制的。 于情于理也该丁忧到明年底吧?可皇帝已经给他传来了手谕,让他明年七月就先到北京面圣,然后南下去任南京兵部尚书。 虽然也说得过去,算是从他爹去世开始算起满了二十七个月,可这不是招人非议吗? 李化龙知道皇帝为什么这么急。 京里最新的消息也传过来了,旨意正在颁往诸省:自泰昌二年开始,有官绅害民定了罪的,每县州累自三次就降一回全县官绅优免,整个大明每累至五千次就降一回整个大明官绅的优免。 真是要了亲命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开一个口子:泰昌二年结束之前,允自首退赃免罪。 老实说,他和崔景荣弹劾刘綎,那小子不仅没有获罪,还被封了彰勇伯,李化龙没想到。 一次多了三侯七伯,那更是没想到。 田乐那家伙在朝会上主动站了出来支持皇帝推动新政,李化龙同样没想到。 要去做南京兵部尚书,那么就在皇帝和江南官绅对阵的最前沿了,李化龙愁眉苦脸。 倒不是畏难,可是如今就好比只是一开始,锐气士气都还不错。 如果这些新政当真遇到那些软绵绵却坚决的阻力了,皇帝仍旧能够这么坚持吗? 就他的阅历而言,不明着抵抗,但以各种各样的对策让朝廷难受、让皇帝顾忌,这样的手段官绅们从来不缺啊。 但李化龙如今只能先做一件事。 “你先把我们家的田土店产和优免都查一遍。”李化龙吩咐着儿子,“北直隶诸府州自然是第一批,别叫抚案找上门来。” 若是北直隶就推不下去,皇帝必定不吝让京营过来走一遭。 要是刘綎那小子带着人过来了,谁知那小……伯爷会不会记恨? 这么早就许了他升实职尚书、委以重任,李化龙又怎么不报效君恩? 可是难受啊!大名府其他乡绅一定会在背后默默骂他。 统帅大军的李化龙是条没骨头的泥鳅吧? (本章完) 第175章 赏银太耀眼,皇帝好粗暴 第175章 赏银太耀眼,皇帝好粗暴 十一月初一,萧如薰、刘綎、俞咨皋和另外三个将官、一百京营悍卒到了午门之外等着。 当朝参官们从午门内出来之时,就看到了雄赳赳的他们,个个脸上都带着期盼。 他们知道这是京营较技的佼佼者,这是来面圣受赏来了。 刘綎看着他们的表情,等他们走远之后才挤眉弄眼地对萧如薰说道:“陛下让咱们先等在这不上朝,是不是就为了让他们瞧瞧?” 萧如薰是个儒将,对刘綎相对轻浮的性格虽不算讨厌但也不算欣赏、亲近。 “彰勇伯,禁宫之外,军容军纪。” “……” 刘綎于是住了嘴。 三个名列前茅的营,都是他们麾下的,所以他们带着该营的坐营官来面圣。 又等了一阵,仍不见通传他们进去,刘綎有点意外了。 陛下还另外留了其他人议事? 又过了一刻钟,才见人出来让他们入宫。 从右顺门进去之后,就见到已经差不多建好、正在进行最后装饰的皇极门了。 看样子泰昌二年之后,陛下就可以在皇极门御门听政。 一群人仍旧是前往乾清宫。 萧如薰他们进来过,其他将卒却还没有进过紫禁城。 此刻禁卫把守各处,在一百悍卒眼中,禁卫们的盔甲兵器至少都是鲜亮的。 但在他们眼中,当然也是中看不中用的。 没办法,谁让他们是五万五京营将卒之中经过了箭术、骑术和其他力气、武艺等各种较技选出来的最强呢? 那三营则是在全营兵卒成绩的统计上,又演练了战阵,综合被评出来的。 到了乾清门前,他们以为是会在乾清门外,没想到竟要进门。 而进门之后,他们就都呆了呆。 只见皇帝坐在正殿外屋檐下的宝座上,面前却是一字排开四个牢靠的案桌,三大一小。 而每个案桌上,黄稠垫底,上面是码得齐齐整整的金银锭。 其中三个大案桌都是由小桌拼起来的,上面都是按规格来说三两的小银锭,但总数看起来是另外那个桌子的许多倍。 另外一个桌子上,则都是那些最大的五十两一锭的金银。 如今这么样四堆金银摆在面前,实在晃眼。 萧如薰也愣了愣:好粗暴啊…… 但那一百悍卒很喜欢,很眼热,心跳都变快了很多:那些又粗又大的五十两金银锭,应该是给他们的吧? 毕竟另外三堆看起来是给 “末将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侯两伯带头参见,人人都以大礼跪拜:这是受赏。 “都平身,站直让朕看看!” 朱常洛故意安排了这一出,就是为了激励他们。 站了起来走下台阶,他绕到了案桌前面,先笑着看了看萧如薰、刘綎和俞咨皋,然后又看了看三个激动的坐营官。 “你们三人的麾下,底子都是最好的。”朱常洛看着他们,又回身点了点那三个小锭银子居多的三个案桌,“朕说到做到,今年全营两饷。车子朕已经让亲卫准备好了,等会就拉回营,发了下去!免得细碎,士卒一人九两,再剩下三千两,你们将官分好!” “末将谢陛下赏!”三人再次叩谢。 军饷有许多种,月粮月银、行银、犒赏银。所谓两饷,自然只能是最基础的月粮月银。 按这次的标准,一个京营普通士卒月粮给一石。如今北京一石粮按十二钱左右银子算,那么每个士卒一年月粮折银差不多是九两左右。 皇帝说出了数,那边一营就是三万两了,三个营九万两,再看看另一个小桌子…… 他们如何能不激动?饷银就是战斗力啊! “明年你们三个营能不能守得住这份银子?” “末将一定守住!” 他们三个难以想象这九万两银子被拉回去,在其他营红通通的眼神里当场被分给每个将官和士卒之后会怎么样。 那当然是大家都往死里练啊!明年守不守得住,真的不好说啊……朱常洛又走到了分成两排站在乾清宫院内中央甬道上的那一百悍卒。 笑着锤了捶胸膛、拍了拍肩膀、捏了捏胳膊,他像是在掂量一个个人是否名副其实,嘴里则说道:“朕今天赐你们一个雅号,虽然显得没规矩了些,但盼大明官兵都知道朕惜才。你们还算不上万里挑一,五万五里挑了一百嘛。朕喊你们兵王,边军和地方定然有人不服。” 听着带王字的这种“大不敬”称呼,一个个悍卒看着走到面前近在咫尺的皇帝,热血都快上头了。 刘綎就不服。 什么?兵王?我刘大刀不配? “一人两锭,不过七斤来重。拿得轻巧,但是烫手啊。”【注:明制一斤大约是现在六百克,一两银子大约四十多克。】 朱常洛明确告诉了他们这前百的赏格又是多少,一人百两银子,实在是一身本领从没卖出过这么好的价格。 “拿了这银子,朕还有重用。今后能不能练得更有本事,守得住军中这一声尊称,看你们的能耐了。” 在这些身怀绝技的悍卒之间,朱常洛一一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而后才走回去,途中大声说道:“来,一个个上前,通报名姓,朕亲手给你们发赏!” 仪式感是拉满了的,乾清宫内一个个壮汉在皇帝面前高声报出自己的名姓籍贯,然后从皇帝手中接过两锭银牢牢地抓着,着实是心情激动不已。 萧如薰在那边看着,只感觉担子很重啊。 虽然一年只有这一回,但这一回就是十万两银子。 皇帝如此阔绰,京营若是练不出来,他们还有什么脸面? 而且……一百个人,交一百次一共七斤多重的银子……皇帝也真是不辞劳苦亲力亲为。 等做完了这一切,朱常洛才看着他们点了点头:“你们百人先去武英殿候着,朕稍后过去。” 于是他们百人再次谢恩,人人揣着百两银子激动地先退出乾清宫。 竟然还没完吗?是陛下说的另有重用? 乾清宫正殿门口,一个案桌被清空了,朱常洛这才坐到了宝座上,让他们六人先到跟前。 “还是那句话,粮饷朕会保证。如今较技过了,将卒的底子你们两人也有了数,回去之后好好好练。” 刘綎有点奇怪:“两人?” “等一会俞咨皋留下。”朱常洛也不解释,“陈矩,你安排一下,把银子拉往各营吧。” “奴婢领旨。” 银子拿出来摆上又装箱,无非就是让他们先直观地看一看。 现在那边装着箱,朱常洛才对萧如薰和刘綎说道:“也不能因为要拼这额外一饷就只练武艺军阵,京营最重要的是令行禁止、军纪言明。朕说的将官都要识字,不是跟你们闹着玩的。今年只考较这些,明年、后年就不止如此。京营不仅要能战,还要善战,将官头脑要清楚,记住了吗?” 萧如薰当然是没压力的,刘綎则讪讪答应了下来。 “你们都有勋爵在身了,把京营练好是你们分内事,朕就不额外赏了。”朱常洛说道,“京营练好了,将来立功,不见得不能想一想侯爵。” 刘綎连连点头:“臣明白!明白!” 看来还是要好好学一学,多读几本兵书。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从哪里能立功,但皇帝这么豪掷十万两,总不会做亏本买卖吧? 等那边箱子装好了,他们五人再次谢恩随陈矩和前来抬银子的亲军离开,只有俞咨皋一头雾水地留了下来。 “去武英殿。” 朱常洛也不拖沓,直接和他一起步行走往武英殿。 “五军营的这个名额竟被你麾下夺得,这段时间也费了不少功夫。” 俞咨皋跟在后面说道:“蒙陛下隆恩,这是臣该做的。” 三个得到两饷的营,五军、神枢、神机各一个,这既有当初分将卒时就得给神枢、神机两大营一些精锐的原因,也有编整之初不好厚此薄彼的原因。 但人数最多的五军营里只有一营能得两饷,竞争自然是更加激烈的。 “你在泉州苦练武艺、研习兵书这么多年,这回算是让人又想起你父亲,虎父无犬子啊。”朱常洛感叹道,“我知道是英国公要倚重你,所以让你率领的将卒底子都不错,但也有你到了京营之后能凭本身武艺和韬略收服了他们的原因。” “臣……日夜不敢懈怠。” “那就好。如今要把你单独拿出来用,英国公必定大倒苦水。”朱常洛笑了起来,“朕少不得还得安抚他一二。” “陛下……要将臣从京营里调用他处?”俞咨皋有些意外,他刚刚在京营里稍微站稳。 “大试次年,又是武举之年。”朱常洛说道,“俞咨皋,朕会给你一展才干的机会。今后,朕会选出源源不断的兵王给你。而你,要为朕练出一支无往不胜的无敌之师。此营名为天枢,你和你的兵,人人都要身怀绝技,每个小队都能奇袭千里能人所不能。” 俞咨皋呆呆地跟着,听皇帝讲这天枢营该是怎样一支军队。 渐渐地就一路听到了武英殿内,朱常洛指着在那里的骆思恭:“包括如何像骆镇抚使当年一样潜伏敌后,刺探消息!” (本章完) 第176章 孕育 第176章 孕育 十一月的京城开始变冷,辽东早已下了雪,江南江北开始征收秋粮。 朝中自然仍旧存在新党旧党,又一同构成“执政党”。朱常洛给了内阁对诸多题本直接票拟的权力,现在也已经不比一开始时候那么劳心劳力,关注着大方向就好。 事无大小抓在手上,是自我安慰的心安。但只抓大的,也只能做好面对具体事务走样的心理准备。 郭兰芝听他说着也许江南真会有什么地方乱起来,只是静静听着,用手指轻轻按着他的额头。 朱常洛躺在她腿上,又说起北虏今年不知道会不会入寇。 他心里自然也有诸多隐忧,但不能畏难。 每每对郭兰芝说起来,既是一个让她觉得自己愿意对她说心里话的过程,也是一个梳理思绪的过程。 柔软指尖忽然顿了一下,朱常洛睁开了眼睛,就看见低头望着自己的郭兰芝抿住了嘴皱着眉,像是在忍着什么? “腿麻了?” 朱常洛坐了起来,郭兰芝却摇了摇头,然后捂住了嘴想要动身下卧榻。 这模样顿时让朱常洛愣了一下,然后赶紧拉开帷帐往外走,带着喜意喊道:“茉芯,快让人去传太医!” 皇帝的反应让郭兰芝有点意外,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之后心跳快了些,但不适还是让她踩进了鞋里。 朱常洛已经拿了个小盂回来了,扶她坐回了榻上:“外面冷一些。” 拔步床自有一个外廊,外面帷帐放下后,里面相对封闭暖和。 脚步声传来,孙茉芯的声音响起:“陛下,娘娘,奴婢进来伺候?” “进来进来。”朱常洛顺着郭兰芝的背,声音里又带上了些忧愁,“若是真有身孕了,你好像会容易吐啊。” 郭兰芝现在还只是干呕,刚刚掀开外面帷帐挤到郭兰芝另一边蹲在脚踏上的孙茉芯瞪大了眼睛:“皇后娘娘有身孕了?” “像。”朱常洛又笑了起来,“倒是顺利。” 大婚之后,他在郭兰芝这里居多,如今差不多刚好是三个月。 她并不体弱,突然没什么征兆地想吐,那还能是什么? “太好了!” 孙茉芯惊喜不已,宫中可还没有哪位娘娘宫里传出喜讯呢。 在孙茉芯看来,皇帝当然是最喜欢表姐的了,一个月里倒有二十来天都是表姐侍寝。剩下那几天,也都是月事来了。 她不知道这是朱常洛有意的。 虽然此前“实操研习”,朱常洛并没有觉得以后嫡庶传承会有多大麻烦,但也不算太放纵。 齐悦婵和司帐苏冉、司灯何芳菲既然此前都没能在皇帝召侍寝时受孕,那么大婚之后朱常洛把主要“精力”用在郭兰芝身上也更好一些。 能够恰好是既嫡且长自然再好不过了。 当然,现在也还不确定。 就算确定了,怀胎生产、顺利长大,在如今的条件下每一关都不容易。 坤宁宫里忙忙碌碌,太医院就在承天门外的五部旁边,不到两刻钟,田义就亲自领着人过来了。 “……臣还以为是什么急病。” “是大事。”朱常洛笑道。 新政开始推动之后,每一样隐忧都很真实。 而皇帝大婚之后很快就有后妃受孕,则会向朝野传递一个很重要的信号:皇帝年轻、身体又好着,将来子嗣繁茂是一定的。 皇朝有一些事被冠以国本,赋税重地是国本,储君也是国本。 “臣等恭贺陛下,恭贺皇后娘娘,确实是喜脉!” 太医们在这方面是很熟练的,很快就统一了意见。 “好!”朱常洛又阔气着,“都赏!田义,让宫里宫外都知道,皇后娘娘已有身孕!” “……陛下,还是等怀稳了一些。” 田义劝了一句,毕竟是有这么一些讲究。 “照料周全便好。”朱常洛摇了摇头,“下旨,令定国公、武定侯分祭天地、太庙,代朕祈福。你去准备一下,朕待会去奉先殿。另外也去慈宁宫、仁寿宫那边说说这好消息。” 田义自然办事,带着太医们离开了。 朱常洛坐到了榻上握着郭兰芝的手:“你肯定能怀稳,心里别担忧。我也不向你倒苦水了,其实我都办得到的,无非是个排解。” 郭兰芝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另一只手在肚子上轻轻抚了抚。 “我知道,我……很喜欢。” “怕你听多了,也替我担忧。”朱常洛向她眨了眨眼逗趣,又说出实话,“之前老是跟你说,也只是为了与你交心。你看,新政,练兵,都有忠心能干的臣子帮我在做了。没点本事,我怎会胡乱动这些念头呢?好好休息,我去告诉列祖列宗这个好消息,去慈宁宫和仁寿宫走一趟,再回来看你。” 郭兰芝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确实喜欢皇帝肯对她说心里话,也喜欢他现在告诉自己以后不说了。“茉芯,照顾好皇后。” “奴婢知道的。” 孙茉芯看着皇帝大踏步离开去奉先殿了,走到床榻边感慨着:“陛下可真高兴啊,竟要让定国公和武定侯祭祀为娘娘祈福。娘娘,必定是个皇子!” “身子是好的就行。”郭兰芝倒是看得开,“命里有时终须有。陛下心里能装着我,就行了。” “娘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 “……只怕一会要答许多次。”郭兰芝摇了摇头,“你不如去准备一下,兴许等会母后她们都要来的。” “是。” 孙茉芯喜滋滋地出去了,皇后有了身孕,那当然是后宫最大的喜事。 太后们和太皇太后们说不定都会亲自来看望,然后自会有诸多叮嘱。 其他各宫的娘娘们也礼该来道贺,今天坤宁宫会很热闹。 不仅宫里,喜讯也很快就传到了宫外。 前不久冬至日时,皇帝是亲自祭祀的。现在让定国公和武定侯代祭祈福,只能说明皇帝十分看重皇后和这第一个孩子。 大婚才过去三个月,宫里就有喜讯传出,也确实证明一件事:至少不用担心皇帝像武宗那样无子。 内阁那边,王锡爵看了看沈一贯和申时行之后说道:“勋臣代祭祈福,在京文臣,也当上贺表祈福吧?” “……自然。” 虽然仍在“争议”新政的当口,但现在皇帝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这种上贺表的事,自然算是群臣表忠心、为大位传承无忧一事而做出锦簇文章的机会。 天下最尊贵的一家将迎来又一代子嗣,地方上尊贵的各家们则已经尽知皇帝与朝廷最新的决定。 如今已经不是要不要严格遵守优免的问题,而是优免会不会被降的问题。 可能被降,那就不可能完全被去除吗? 江西饶州乐平县衙,孟希孔对着陆新义、温平和刚刚确定有了正八品官身的教谕曹明信说道:“大势当前,诸位该做个决定了。”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家岳到南昌府拜访过藩台大人,分给乐平的金银由单,本官已经给本县乡绅大户送上了一份厚礼。”孟希孔看着他们,“其他县州,本官不好说。但乐平上程家大逆不道,是在陛下和朝廷那里都有了名的。” 有恩,也有威胁。 还有利诱。 “曹教谕有了官品,本县能不能不降优免,正是官绅一体同心之时。”孟希孔又说道,“家岳是昌明遮洋行的行首,乐平各家何必只把眼睛看在优免上?难道江右各家行商,不能趁这个机会与昌明号一同从其他地方赚回来?” 常庆安从南京去南昌时,来过乐平一趟,又提点了孟希孔不少。 所以孟希孔现在的话,有说服力,至少透露了昌明号愿意与江右商帮合作的意向。 “他们能不能转过弯来先不说,单说县衙。”孟希孔瞧着三人,“不论怎么说,只要把厉行优免这件事办到实处,不仅小民会感恩戴德,县衙又能增加多少岁入?大多都能存留!只是尊奉旨意和朝廷政令,勤职奖廉银和公办银就能有了着落。” 陆新义叹了一声:“县尊大人,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懂。只是厉行优免,明年自首退赃,将来还要忧心抚按说咱们乐平县强压民告官绅的官司,这些实在大异往常。何况眼下诸多胥吏杂役都与各家牵连颇深,恐怕后患太多啊。” 温平也说道:“只忍痛割肉,看不到将来日子好转,甚至越来越坏,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我们倒不是为他们说话,我们自然也希望县衙多些存留。只不过,就怕乐平再出大乱子,人人难逃罪责啊!” “胥吏杂役……”孟希孔沉吟着,“朝廷会想到地方这难处的。现在不是畏难不前的时候,看不到将来日子好转,确实是问题。本来想在秋粮收后宴谢各家和诸粮长时再说的,现在先对你们透个消息……” 陆新义三人聚精会神地听着,渐渐觉得乐平知县是个新官也好,是这个孟希孔更好。 其他地方不见得有他这样的一些特殊消息来源。 孟希孔说完就道:“一句话,大势当前,能转过弯来的,日子才会好转。觉得朝廷就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在地方上凭优免大肆偷逃赋税的,那自然会越来越坏。我知道你们也有些交好的,可以令他们早做准备。” 三人眼神颇亮。 “再要记住,只要县里是尊奉旨意和朝廷政令办事的,出了什么岔子,又怎么会惩治到我们头上?相反,非要与朝廷对着干,闹得你我和乡绅都被降了优免,那才是大家的敌人。孰轻孰重,智者自明。哪里都不缺顺势而为的,哪里也不缺要逆势而行的。” 孟希孔的眼睛比他们更亮:“找出那些非要逆势而行的,多加防范,又怎么会闹出大乱子?” 他说的正是事实。 旨意传遍大明之后,官员们、士绅们,内部都在开始分裂。 朝廷给了地方官衙一份以后合法多领勤职奖廉银、多留公办银的期许,官吏和士绅之间有了裂痕。 眼见明年之后官场会多出一批新官位、会多出一批因罪去职或者因压力而辞职的缺,在野士绅当中也有看出这些新机会的。 尽管此刻仍旧是千丝万缕地缠在一起,有的地方准备缠得更紧密,有的地方也在松动着。 但新的改变,可能的生机,毕竟在孕育着。 (本章完) 第177章 御前财政会议 第177章 御前财政会议 泰昌元年腊月二十一,大雪纷飞。 由于恶劣的天气,最近几天的朝会都免了。圣旨已下,大年初一在重新修建成的皇极门举行正旦大朝会,在京官衙已经要进入过年节奏。 大家都等着今天的御前燕朝定下今年京官们的勤职奖廉银。 乾清宫内,中间是大大的炭盆。殿门关得紧紧的,免得寒风透进来。 孔尚贤隐隐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召来参加这个会议,他对面坐着的是宁远侯,仿佛就为了与他对应而坐在那里。 而那边也仅有一个勋武。 三个内阁大学士和九卿,则是分成两排面北而坐,人人身前还有个小案桌,其上有一个个的小册子。 户部尚书陈蕖在禀奏。 “眼下腊月数目虽然尚未呈报,大体已经可估得泰昌元年税银……” 这正是一场年终的御前财政会议。 去年先定下的是今年从市舶、钞关和商税上开源,这种开源无非清查得更严格一些。 这稍微一严格,就已经见到了喜人的成果。 “这么说,八大钞关多收了二十万两,近乎倍增了。”朱常洛问道,“关银倍增,南北货按理会涨价一些,但朕并未得报。大天官,莫不是钞关上下如今清廉了不少?” 李戴讪讪说道:“吏部屡屡行文,应当是有成效的。” 孔尚贤低着头:年初京城粮价那一事之后,谁又敢在京城再肆意涨价? 秦永泰是说了的,如今总体上与此前的成本相差无几,也算过得去。关银多交的,无非打点相应降了一些。 “朕这里倒也有昌明号的一本账,此前各地税监也有呈奏。”朱常洛说道,“都是朝堂重臣,不必收着商议。从万历二十七年的三十四万余两到五十五万余两,成效虽然可喜,但远远不是正数。难处,仍是吏治。” 李戴和陈蕖都不说话,王锡爵则说道:“诚如陛下所言!有些民商过钞关,该交税银十只给一,十之三四则打点上下,瞒报漏检。这些地方实情既然都是清楚的,可见如今也只是虚应其事。即便多交上了一点税,民商至少仍省了五成关银,焉敢胡乱涨价?” 如果以大概三十五万两为基准,以马堂所招供的临清钞关潜规则为例,那么大明这八大钞关的总税银不说一定能收上十倍来,四五倍是该有的。 毕竟也不是人人都有足够门路,或者拿得出足够多的银子孝敬。地方上也是看人下菜的,利益丰厚的大商,才能打动一些官吏冒着风险帮助他们偷逃。 朱常洛看了看孔尚贤,又看了看李戴和陈蕖:“钞关主事都是户部派的,若是公务确实多,可以增设一个专门的钞关清吏司,并于各钞关增些八九品经历照磨。他们是外派京官,勤职奖廉银自然也与成效挂钩。” “……臣领旨。” 两人明白了,皇帝满意,但只满意了一点点。 八大钞关的开源目标,只怕是要以年入百万余两为基础的,现在还远远不够。至于勤职奖廉银能不能填饱钞关官吏的胃口、照实课税怎么让商人们不大肆涨价,那就是后面的工作了。 “月港既重开,今年番舶抽分虽过了十万两,与运河相比却相差太大。”朱常洛又说道,“海商出海凶险,朕知道。但实情是不是如此,等昌明遮洋行自朝鲜往来有了依据,若是相差颇大,那也别怪朕言之不预了。泰昌二年,要正告诸市舶司和月港。” 最后一项的坐店商税增长幅度才是最大的。 之前讨论财计,朱常洛以万历二十七年的数据为例,泰昌元年预估将入账的坐店商税从十五万多两一举增加到了四十二万两,将近三倍。 但朱常洛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没有点破。 从各地呈来的原始数据之中,朱常洛已经让人做过统计分析。 人口众多、商业繁华的大城市从那些开了固定商铺的商人手上收来的商税,其增长幅度还远低于人口少一些的府县。 这只能说明一点:掠之于商已经在进行,而且主要是掠之于小商。 大城市里面的大商人们,背后的力量更强。地方都是懂得做数据的,也知道朝廷一般只看总体数据。 “再加上遮洋总改制的收入,江南大案的赃罚,今年田赋之外的实银岁入多出来了百万余两。”朱常洛摆了摆手,“京官们的勤职奖廉银,照准便是,明日便可发放。” “臣等谢陛下隆恩。” 这是要一起离席行个礼的。 “将来地方存留的归地方,但该解朝廷的,也不是如今这个数目。”朱常洛让他们坐回去之后继续说道,“盐课等今年都还没动,盐引有多乱也无需朕明言。都理顺了之后,国库每年能有五六百万两岁入也不是不可能。卿等也希望朝廷财计宽裕一些吧?三殿三门如今只重修了皇极门,没到库中存银数百万两,三大殿是别想重修起来了。” 每年的盐课收入都是百万余两,但按照南京户部每年印出去的盐引数量平均下来计算,大明真实的盐课收入是应该也有四五倍的。 但这么多年就是很固定的百万余两。 现在一方面江右程家就被查出来在贩卖私盐,另一方面三大殿又确实没钱重修。相比起钞关银、番舶抽分和商税,盐课才是更大的一个税基。 如果能理顺了,每年国库的实银收入到达五六百万两这个数字确实不在话下。 只不过牵动的是无数的地方利益。 “再说说该列支的其他费用吧。” 先盘收入,再讨论支出。 今年多出了百万余两收入,支出自然是好分配的。 重建皇极门比原先修缮大高玄殿和龙舟要费钱一些,何况那两样都已经修了一部分、用了一些银子? 贺盛瑞仍旧节省而高效,这一块不过额外又列支了不到二十万两。 除此之外,则是京营的营房修缮等开支,那是之前他们答应了的,于是工部又分走了二十多万两。 京官们的勤职奖廉银又是一笔开支,两京的京官近两千,而且许多人品级不低。 算到最后,朱常洛又叹了一口气:“若不是京营裁汰冒滥,该给俸粮一下子少了七成之多,只怕今年多得了百万余两也不够用。财计艰难的形势仍未改观啊。” 大家自然只能先称颂皇帝的善政,同时知道该提到重头戏了。 “明年地方上增设官员,允列公办银,再列支勤职奖廉银,中枢和地方财计都难。”朱常洛看着他们,“怎么做,该定下来了。” 这是之前就发下来的旨意,让他们一起商议明年该怎么办。 中间经历了内阁大学士们的分执两派意见,又经历了皇帝在朝会上当廷阉士子表态。 如今要定下明年该怎么做,九卿都没开口说什么,等着三个内阁大学士。 “沈阁老、申阁老持重,这方略,还是臣来呈禀吧。”王锡爵当仁不让一般站了起来,“也没什么新鲜举措,无非尚未清丈田土的南直隶诸府做完这件事,此外便是诸省厉行优免,再就是多加巡宪以免加派,最后便是申明律例、宣扬文教、整顿士风……” 最终还是没有直接拿出考成法去鞭策京官和地方,一切都围绕着按照现行政策去严格执行,同时通过提高地方学官的地位做好任用新人替代旧人的准备。 朝廷之中,已经有了很明显的新党旧党。 这新党党魁,自然是王锡爵,而后便以田乐为首。 另外,谁都知道皇帝也是“新党”,所以锦衣卫、京营…… 文臣之中的新党虽然明面上看起来少,但真正的实力此时是不可阻挡的。 其实已经是妥协之后的结果,沈一贯和申时行现在也没有再出言反对什么。 接下来都是交给执行了,过程之中出现的新事件才是契机——朝堂上的旧党现在是这么认为的。 朱常洛听完之后点了点头:“朕总结一下,于官而言增员、加俸、厚公办,于民而言守法、循例、严优免,并无苛待之处。衍圣公,朕说得对不对?” 孔尚贤忽然被提到,身躯微抖,站了起来弯腰道:“陛下说得极对,于官而言只有恩典,于民而言毫无苛待。” 朱常洛满意地点了点头:“朕听说朝野都在议论什么新法、新政。若说新处,无非地方上增了一些官员,朕也给了些恩典。其余嘛,田土买卖,人丁繁衍,这鱼鳞册黄册本就是隔一段时间要重造一次的。优免有则例,律例也没改,番舶抽分、钞关和商税、盐课等,全都是照实遵行罢了。” 看了看众人之后,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天下大可不必议论什么这就是新法,还因此闹腾什么。都是已有律例,并不肯照实遵行的,无非知法犯法罢了。这一点,要晓谕天下。” “理当如此!”王锡爵连连点头。 这就是妥协之后的结果。 可以说真的没什么新意。但对天下来说,把已经被破坏掉的旧法、形成的新的潜规则拿出来曝晒一下,就是新法。 这是什么道理? 朱常洛又看向孔尚贤:“衍圣公为天下文教表率,不知可否以身作则,为朕解忧?” 李成梁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其他十二文臣也心情复杂地看着他。 “臣自当以身作则,岂能为陛下添忧?” 朱常洛竟站了起来,向他作了一揖:“衍圣公体国忠心,朕记住了!” “不敢……不敢……”孔尚贤慌忙离座回礼,心里的话不敢骂出声。 叫我来就是要做这一下姿态,让我下不来台吧? 这个揖,真的很贵啊! (本章完) 第178章 全体眼红的好位置 第178章 全体眼红的好位置 “朕实重文教!” 朱常洛坐下之后又起着高调,像是为自己刚才作那个揖注解。 “御极一年多以来,朕常常在想着如何治政。思来想去,朕要让这大明国泰民安、国富兵强,还是要仰仗臣工们公忠体国、勤勉清廉,仰仗士绅们教化地方、调和纷争。” 孔尚贤暗自腹诽:你说得好听! “但朕也想明白了,这便好比是大学之道。”朱常洛进行着属于自己的阐述,“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实在太难。朕徳薄,天下不说知所先后、能近道,如今却是离大道越来越远了。即便只是要天下遵奉成例,也是群情汹汹,这些都不必讳言。” 孔尚贤又觉得他是不是在阴阳自己。 皇帝徳薄,天下官绅德如何? “唐太宗《帝范》有云: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为其下。夫子也有教诲: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大家听着皇帝似乎突然要讨论学问一般,都静静地听着下文。 “如今让天下官民只是遵奉成例,终究是中策罢了。这上策,还是要以德、以礼宣教天下。” 朱常洛看着众人:“两汉、魏晋、唐宋,皆有太学;而大明开国以来,只两京有国子监。今朕欲重设之,以上舍为大学,学成即可授职,免于会试;以贡生为中学,可晋升至大学,亦可经会试为贡士;以荫监及各省乡试副榜为小学,荫监免学资,名列诸省副榜者尽可纳微薄学资居太学,学成考满晋升至中学便可允会试。” 这个重磅的决定一下子震惊了殿中诸人。 相比地方上提高学官的地位,这才是对大明文教和科举体系的一个重大改变。 而太学的设立,先例都在那里。 西周时就有太学一词,只不过那个时候名字不一样,比如说成均。朝鲜的成均馆,就是效仿的古法。 正式的太学在汉时才开始有,最初只设五经博士,学子称为博士弟子。两汉鼎盛时,太学生曾多至三万人。 唐时开始,才以国子监为最高的部门,下面管理着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等各种学校。 宋初开始,就只设国子监。是到了庆历新政时,才有了新的太学。内舍生免试,宋代也是这么做的。 现在朱常洛提出了大学、中学、小学的概念,无非还是落脚于那一句“大学之道”,想要“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的上策,让天下官绅“有耻且格”。 但显然已经有了比较成熟的想法,包括了各个阶段的生员来源。 朱常洛确实早就想过很多了,包括让朱载堉这个叔祖到京城来。 太学这种老概念被重新用起来,正因为当年它其实更有包容性,其下有许多学科。这个概念既容易被接受,也算得上是大明文教的一个重磅事件,足以向天下官绅表达皇帝重视文教、士绅的态度。 至于朱常洛想在其中微调的东西,在“太学再现”这种级别的事件面前就不算什么了,那不算注意力的焦点,即便注意到了也不过是“复古”。 复古好啊!虽然皇帝复得有点太古了,但多少算是对“新法”的调和不是? 朱常洛笑着回应他们的眼神:“既复太学,自然也要复太常。可设太常大学士一员,主管天下文教,入内阁。这太学学址,西苑尽可留用!大中小三类太学生,朕乐闻三万学子读书声!” 即便申时行这种人也不免心里躁动不已。 国子监才多少监生? 现在皇帝不仅要把整个西苑开辟为太学,还有着收纳数以万计的学子在其中读书的宏愿,更要恢复一个以太常为名的古官职。 太常卿,古九卿之首。如今太常寺卿,只是小九卿之一,管的只是祭祀和典礼活动中的祭祀物品准备和礼乐工作。 皇帝所说的太常大学士,那又不同了。在如今大明的权力结构中,他的地位不仅高于九卿,而且将是内阁大学士之中唯一一个有明确主管事务的阁臣,是实质的大明文教魁首。 这种地位又哪里是普通的内阁大学士甚至首辅能比的呢?足以称一句“当世夫子”了。 一个让在场所有人眼红的好位置! “三大殿固然重要,国库若宽裕,这太学却更重要!西苑诸多殿阁,也只需稍改一下就能够用。”朱常洛看着他们,“卿等以为,这件事可不可行?今日正好围炉议一议。” 在名望的驱使下,哪个文臣会说这件事不可行? 而且王锡爵顿时就想到了尽快推动这件事所需的财务问题可以怎么解决。 “西苑诸主殿,规制上都是足够了的,无非格局上要增设、改建一些宫苑。大司空也在此,臣以为所需工银不会过两百万两,况且可以一步一步来嘛,先把大学苑建起来。陛下若能借支内帑,那便不在话下。” “这大学生考选,诸省正榜举子皆可前来应试;中学生、小学生考选,可稍改开纳。与其开纳给官身、功名,不如开纳可应考。入得太学,哪怕只是小学生,学成考满也算是生员功名在身了。” 朱常洛笑着看他:“考选报名费。” “正是!”王锡爵说道,“只要太学能够快快建成,天下多出一两万的生员,也算合乎成例的优免了。此陛下殊恩,地方学官也能凭此劝抚士绅。” 不能依托身份和地方上的关系来额外优免了,那么增加合法优免上限总可以吧?虽然平摊到大明所有的县,也许一个地方只有几人,但这毕竟是开始啊,毕竟是一个指望。 如果这也不肯,那也不肯,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总之又是一个分化手段和激励手段。 朱常洛欣赏王锡爵当场想出的这个法子:是预期管理。 开纳是直接买官身功名、买优免,但报名费的门槛却可以极低。而大明尚未取得生员身份的读书人,规模就太大了。 在正常情况下,大明活着的进士总共只有大约三四千,举人大约在一万五左右,秀才则在五万左右。 而每一关的录取率都差不多,在百分之三四而已。 俗称秀才的生员是年年都可以考的,但大明每年录取的生员数量平均不过一千三左右。 如果这太学的小学苑明年就能建成,那么不说一次性录个上万人,一次录个五千人又会是什么概念?而且是到北京读书,是上限直达可以免试获得贡士身份的大学的太学。 这是地方县学、府学能比的? 只要放出这个消息去,录取率是如此之高,那么几乎所有还没获得生员功名的人都来试一试。 即便报名费每人只收个几钱,那也是巨量的一笔银子。 何况学成考满,有了秀才功名又能直接考中学不是? 因为朱常洛抛出来的这个想法,即便是此刻在殿中的“旧党”也不能不觉得这是皇帝的一桩善政。 由于厉行优免而带来的风波,直接增加合法优免的人数确实是个极大的安抚。 子嗣教育条件最好的当然还是地方士绅大户,所以他们必定能占得这个善政最大的好处。 虽然只是对于厉行优免之后的找补,而且生效至少要等到考选结果出来、学成考满的数年后了。 朱常洛并不拒绝现在多出规模不小的秀才和举人。没做官之前,秀才、举人在地方上仅凭本身功名能够享受的优免有限。 只要严格遵守优免上限的政策能落实,无非是分出其中一块小蛋糕罢了,而且能让地方上的官吏们更好开展工作。 朱常洛看的还在更长远:如此庞大的帝国,最终还是需要足够多、经受了系统的学问和思想教育的人来担任官吏的。 设置公办银只是第一步,哪能一直放任地方胥吏杂役纯粹佥派或者买卖填充呢? 要走到那一步,靠大明如今存世的这不足十万有功名在身的人万万不够。 如今只是厉行优免,等生员、举人队伍膨胀了,等地方官绅害民的案例免不了要突破朱常洛划下的线,或者财税上已经足够支撑进一步加底薪和津贴了、打通了生员举人晋升通道了,那就是让他们之中的不少愿意早点出来吃皇粮的时候。 一步一步来。 天恩浩荡,大明要一次性增加这么多有功名在身的太学生,这必定会成为正旦节朝会上的一个大喜讯。 在这御前燕朝上,大家很快就统一了思想:旧党希望促成一个让天下官绅都觉得他们在做事、在为他们争取利益的结果,新党也希望“新政”能够更加顺利地推行而不出大乱子。 很快就到了组建“筹备工作小组”和“选任领导官员”的阶段,其实都瞄准的是那个太常大学士的位置。 “臣以为内阁该增设一员!” “来年事务繁多,在京部衙今年变动已多,还是由如今的阁员改衔吧。” “臣愿专办此事!”申时行难得态度明确地直接要官。 沈一贯心情很复杂,可他没法说话。 他是内阁首辅啊,王锡爵要主持新政啊! 功劳要被老申头抢了! 朱常洛满意地点头:“申阁老自是上上之选,拟旨吧,申阁老改太常大学士,专掌天下文教和太学筹设事宜。” “臣谢陛下隆恩!臣定不负陛下重望!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家都听得出来申时行很激动,朱国祚心里有点失落,但只能羡慕。 他太年轻了,也升得太快了。哪怕是如今有资格入阁的寥寥数人之一,而且是本就管文教的礼部尚书,可他毕竟还是太年轻了,升得太快了。 但现在他有了明确目标。 内阁大学士之中唯一有专管事务的阁臣,主管天下文教,天下文魁! (本章完) 第179章 儒术为体,百家为用 第179章 儒术为体,百家为用 京营首官也参会,这场会议自然还有关于京营或者说军队的事。 这也是与太学有关的,是朱常洛准备在其中塞进去的第一个私货。 “兵甲之利,营造之巧,算学、历法、医术、农学、水利……”朱常洛看着他们,“历朝历代都认为这些是小道。对朝廷而言,还是要许多精于这些学问的人才。过去,有些能臣或因职责、或因喜好,在有些杂学上颇有建树,就好比潘季驯,好比李时珍。但若是一时急需,又从哪里迅速选用?” 潘季驯治黄淮,李时珍所著《本草纲目》已由其子献予朝廷。 朱常洛复着古,也藏着新。 “朕以为,于国有益者,皆应着意培养,量才而用。”他看着众人,“监生编入太学大、中、小三院之后,国子监却暂时空了出来。汉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朕倒觉得,该是儒术为体,百家为用。这国子监,莫若再设个百家苑,择诸多有心杂学者进学,自成一体,为国育良才……” 有了在紫禁城右手边的太学,再有个孔庙旁的百家苑。 左为尊,体例上是说得过去的。 但皇帝提出的这个想法还是让众人十分意外,担心风评。 只有田乐知道这是“百业皆列朝堂”的开始。 “臣以为可!”他开口道,“陛下有圣君胸襟。体用之说既安天下士绅之心,也给了精于杂学之人、士子中另有喜好之人多一条进身之阶。儒门要重振士风,多些鞭策也是好的。” 工部尚书也很直接地感觉到这是一个有利于工部的决定,立刻出言附和。 倒是已经定下来要专管天下文教的太常大学士申时行犹豫地问道:“这百家苑的学生,又如何考选?学成考满如何选用?也予功名吗?为官还是为吏?” “自然是与大学一般,学成考满即可授官,赐同进士出身。”朱常洛毫不犹豫地给出让众人心头一震的待遇,然后又解释着,“这算得上另辟蹊径了,自然更难。其学制不同,考选法子也不同……” 朱常洛能让他们听到的,自然都是更新颖的法子。 科举如今只考士子对经义的熟悉程度、考较他们对于一些具体事务的理解。这种理解,也一般是站在上位,从战略和方向的角度进行阐述,具体操作和执行细节上并不做太高要求。 但朱常洛对这百家苑,采取的则是类似“必修”加“选修”的模式。 太学之中的大学苑,参加考选的门槛是已经名列过乡试正副榜之人;而百家苑,参加考选的门槛则是有生员功名就行,时间也与中学苑的考选错开。 考选时候,就采取了目前科举考察内容成绩加上杂学成绩的综合选拔方式。 这意味着秀才确实可能因为更加精于杂学而在综合成绩上超过一些举人。 “进入百家苑后至少要学满五年,经考较有了举子学问,再加上另有一门以上杂学可谓专才,故而可赐同进士出身。”朱常洛说道,“仍是儒门子弟,无非另有所长罢了。” 这就是他所说的儒术为体、百家为用。 至少表面上看,这只是如今的学子当中分流出一些人罢了,确实是另一条蹊径。 将来的功名出身是进士当中最低的一档,也足以打消一些人的顾虑。 只不过这只是开始,对朱常洛而言,后面大有操作方式。 事实上现在就已经有人想到一种十分便捷的操作方式了:先以恩荫进入太学小学苑,学满之后就有了生员功名,自然可以继续恩荫进入百家苑学专长。 太学诸苑如今商议出来的学制都是三年。 从太学里,只要能够顺利学成考满,那便是六年出一个有举子功名的后人。 中学苑虽然年年从面向举国生员们考选,但从太学小学苑之中录取一半,比例之高岂是地方能比? 虽然入了中学苑不是立刻有举子功名,但再经三年,不能学成考满的那就真是不成器了。 而皇帝拥有恩荫特权,太学之中的恩荫只限于入小学,升中学苑还是要考的。但这百家苑明显只是“用才”,去学个一技之长,又本来就是恩荫极多的国子监,很明显能够继续恩荫。 这意味着小学苑加上百家苑,三年加五年,甚至比太学里一路考上去还要少一年就能得到同进士出身。 朱常洛肯定了他们的猜测,轻叹道:“朝野都鄙薄杂学,这百家苑要真能为国培育良才,只怕起步极难。有功之臣都是愿为国出力、为朕解忧的,家中有成器子弟,自然仍能走科途博个一甲二甲;若有资质稍差的子弟,朕恩荫入百家苑学一门专长,将来也是能效力的。” 至此,还有谁会反对设立这个百家苑呢?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安抚天下士绅的好法子:就算将来真的降优免比例了,但每家可能出现的秀才、举子、进士都预期会增加。此消彼长,等于没降。 而是不是能够达到那种等于没降的效果,就看他们是选择适应新改变还是仍旧顽固不化了。 这是朱常洛的切香肠战术,现在他们是万万不会去想皇帝最终将要全面废除优免的。 废了之后谁为天子卖命?徭役问题又如何解决? 毕竟即便最苛刻的太祖也会免了在职官员的徭役。 于是又开始讨论起百家苑里设那些学科,朱常洛提出来的那些,确实都与国家实力提高有着直接关系:目前主要是兵器研制,是医学,是农学,是水利……深刻影响大明未来走向的一场会议就夹在这年终财政会议里举行。 贯彻皇帝“学以致用”的思想指导,顺天府的水利设施和京城大小工程、工部军器局和兵仗局、太医院、钦天监等将会成为百家苑的一些“实习基地”。 而百家苑的主官学正则由翰林院百家馆的徐光启兼掌,其中一个佐官从七品训导又是由宗室出身的朱载堉来担任。 宗室之人出仕为官,这又是一个先例了。 “申太常。” 朱常洛改变了称呼,申时行心里美美地站起来:“臣在。” “适才所议,内阁就早些拟好旨意,再把宗旨方略也拟明吧,正旦节大朝会上即可颁告天下。” “臣领旨!” “另外,工部派员先勘察一下西苑。”朱常洛看过去,“边办学,边营建,学生可以慢慢再增加。所需银两,算好了先呈上来,朕可自内帑借支。国子监那边,也把旨意传过去,让监生们备考。因太学之设,这国子监、太常寺等诸衙如何因之而改,该增设哪些学官、拟选何人,吏部也呈个题本上来。” 当场只定了百家苑的主官和佐官,皇帝看起来更重视百家苑。 群臣从乾清宫里离开后,朱常洛站了起来动了动胳膊腿:“走,先去坤宁宫看看皇后,再到宫后苑赏赏雪。” “陛下,那要不要去哪一宫喊哪位娘娘陪着?” “不用。” 这样的雪天,宫里又岂会猜不到皇帝兴许会去看看? 哪怕只是万一,但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朱常洛知道宫后苑里不会没有人在扮那雪中红梅。 对朱常洛来说,现在心情不错。 哪怕只是先哄哄皇帝,他们毕竟多收上来了一些税。 大明最大的问题就是有税收不上来,只要是能多收上来一些了,哪怕整体效果还不够,但毕竟是一个好的开始。 回头再看看昌明号那边。 去乾清宫看了看仍在小心怀稳孩子的郭兰芝,朱常洛径直到了宫后苑。 手中握着一个暖暖的热水袋,他边走边看边想。 能活动的范围大体就是皇宫之内,大雪骤降,走动一下看看风景是一种消遣。 朱常洛的神经其实崩了有一个多月。把要降等的念头宣扬天下,虽然最终落实给了豁免期,对地方上的反应他终归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只不过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罢了。 现在也许是因为年关将近,也许是还没准备好,又或者本来就没有人胆敢明着反。 总之地方上没有关于这方面的坏消息传来。 虽然国朝乱象许多,财计之艰难也似乎不可逆转,但毕竟还没有一个强力的挑战者出现。 大部分人终究还是追随者。 目前的大明既没有强大的外患,那么内忧考虑到后果,也会采取先按兵不动的策略。 忍到变数出现? 朱常洛忽然问:“努尔哈赤的儿子,在锦衣卫卫学里如何?” “……循规蹈矩。”王安回答。 “那就是努尔哈赤回去之前叮嘱过了。”朱常洛笑了笑,“留心着便是。” 他也留心着努尔哈赤。 利益矛盾是不会消失的,如果朱常洛觉得内部已经被弹压住了、实力也足够了,开始要解决外部矛盾的时候,恐怕就是内外矛盾一起爆发的时刻。 在那之前,还得多想,多准备。 走近了万春亭,遥遥地听见悠长的“天下太平”。 朱常洛皱了皱眉,这是哪里的宫女犯了错,竟被罚在这大雪天的宫后苑里提铃? (本章完) 第180章 博君一怒 第180章 博君一怒 走过去之后,朱常洛站在了一棵梅树后面,只见受这提铃之罚的宫女被除了外面的袄子。 她似乎是绕着万春亭和北宫墙下浮碧亭之间的这片园子在走。 隔着一个万春亭,一眼看去,只见那宫女身躯在颤抖,但声音还是要压得平稳悠长。 “御景亭上有没有人?”朱常洛小声问。 “陛下,御景亭还要高过宫墙。不是陛下召人陪伴,谁敢上去?” 朱常洛所说的御景亭是宫后苑的一个观景点,在堆绣山上。 如果在御景亭上赏雪,那么皇帝进入了宫后苑,那里大概是看得见的。 “过去看看吧。” 朱常洛见那宫女已经绕到那片园子的东面了,从梅树后面走出来继续往北。 宫里对太监、宫女自然有一套规矩,朱常洛也不会因为什么“仁善”就直接废去什么宫规,赏罚还是要有的。 不论如何,下令责罚这宫女之人不至于用这种法子来吸引皇帝的注意力。 一般来说要责罚也是在自己宫里,怎么会在这皇帝可能突然现身的宫后苑呢?谁不想让皇帝只看到自己好的一面? 但朱常洛走过了万春亭之后,才看到雪地上是光脚踩出的脚印。而且看这些脚印,已经走了有几圈了。 “陛下,在浮碧亭。” 王安看皇帝皱着眉,又听了听响动,指了指北面。 朱常洛径直穿过园中小路,前方浮碧亭里的声音也渐渐清晰。 “娘娘,您别跟她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笨手笨脚!好不容易堆了个雪人儿,都给毁了!” 朱常洛听不出声音是谁,看了看王安。 “应该是承乾宫的李昭仪。” 朱常洛对上了号,是和郭兰芝一同选入宫的。那批人里一后二妃之外,先封了三个昭仪、四个婕妤,再加上齐悦婵、苏冉、何芳菲这三个陪他“研习周公之礼”的女官,算是先把东西六宫都填满了。 只不过除了淑妃丽妃,这些人都不够位份称为一宫之主,都只住偏殿。 她们在各宫里虽居偏殿,暂时却是实质的一宫之主。 “娘娘,还是饶了她吧?若叫人看到听到了也不好……”这个时候,又听一个女官劝她。 那李昭仪则说道:“这雪人是我用心为陛下和皇后娘娘堆的,她弄坏了,如何不该罚?你们手脚麻利些,快堆出新的。” 朱常洛走了过去,王安拨开一个树梢,朱常洛出现在了浮碧亭的西南侧。 “为朕和皇后堆了个什么模样的雪人?” 看到皇帝真的来了,那个李昭仪欣喜不已,连忙过来迎接,然后又委屈地说道:“臣妾见下了这么好的雪,到了宫后苑来赏雪游玩,忽然想到个好主意。本想堆上两大一小三个雪人儿,祝祷皇后娘娘诞下嫡子。但那奴婢笨手笨脚,竟将那小雪人踢坏了……” 说罢忐忑地抬头看了看皇帝。 朱常洛看了看旁边跪着的太监宫女中间,确实一左一右有两个大雪人,他们刚才正在中间堆小的。 两个大雪人身上还描着绣纹,隐隐看出是龙袍凤袍,不可谓不用心了。 “你们先起来吧。” 朱常洛瞧着那太监宫女们都谢恩站起来低着头,看了看他们的手。 然后又看向这李昭仪。 当时候从那么多人里第一批被封为仅次于妃嫔的昭仪,她的姿容自然是上佳。 但朱常洛一直还没去过承乾宫,其他事又多,现在想了想才记起她的名字:李思琴。 “手伸出来朕看看。” 听皇帝声音平静,李思琴也想到了什么,一边伸出手一边说:“之前臣妾也一同堆,后来功亏一篑,臣妾就……” 朱常洛看了看她白嫩如常的双手,看着她说道:“你如此聪明,难道不知道什么雪人终究是会化的?以此祝祷皇后诞下皇子?” 李思琴脸色陡然一白,赶紧跪下磕头:“臣妾愚钝!臣妾知罪!陛下开恩!” 这个时候那个宫女才从东面绕过了园子过来,看到这边的景象也赶紧现在那边原地跪着了。 “她兴许是提醒你,这不是什么好主意。”朱常洛看着陪李思琴又跪下的其他太监宫女,“你们没想到,没提醒吗?” “奴婢愚钝!陛下恕罪……” 见皇帝如此解读,他们哪里不知道犯了大忌讳? 朱常洛也无非见她惩罚那宫女太过了。 小聪明当然是有的,见到皇帝现身立刻就不隐瞒,知道皇帝必定已经听到之前的话,因此说明前因后果。 但又有什么大智慧呢?这样的解读,朱常洛不点出来,同样有人会点出来,在后宫里传一传。 宫斗嘛,不就是这回事? 也许李思琴是觉得就算没有立刻等到皇帝,宫后苑里多了这样三个雪人,寓意又好,皇帝知道了之后问一问,或许便会想起她,去承乾宫一趟。结果如今是真的吓坏了。 “他们都小心伺候你,何必让他们吃这些苦头?堆个雪人玩玩倒是雅趣,如此天寒地冻,何必非让他们精雕细琢。看看他们的手,再看看你的手。”朱常洛皱着眉训斥了一下,“你毕竟年轻,朕也予你改过之机。先降为婕妤,只要一心改过,与人为善,朕有暇了自会去承乾宫,你急什么?” 李思琴一作就作得降了一级,现在只能后悔无比地含泪谢恩,连连说着以后不敢了,必定改过。 “带他们回去吧,别冻坏了手脚。这事朕只当你本无坏心,但你也要记着以后诸事想周全一些。” “臣妾记住了。” 朱常洛不知道她心里真的怎么想,这种事当然可以上纲上线,但确实没太大必要。 毕竟只是十六七岁的姑娘,说现在就满肚子的坏水,朱常洛宁愿再观察观察。难道就此大发雷霆,真那么多疑残暴? 至于那几个太监宫女看皇帝关心他们,倒是感恩戴德。 “叫那个宫女先穿好衣衫鞋子,带到御景亭来吧。” 朱常洛来这宫后苑,本就是想登高赏赏雪放松一下心神的,谁能想到遇见这样一桩小插曲? 走上了御景亭,在高处看着西边的千秋亭那边隐隐也有不少人、居中的钦安殿里也有人,他又理解了。 作为这紫禁城的主人,只要他愿意在各处走动一下,只怕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小插曲。 或喜或不喜,纯粹看他的喜好和情绪罢了。 如果李思琴顺利堆起了那样三个小雪人,他过去时看到了觉得是个好寓意也说不定呢?也许今天就会因此临幸她。 皇后有了身孕,在这段时间里,正是东西六宫其他人的“黄金机遇”期,皇帝总要有人侍寝的嘛。 “陛下,她在外面候着了。” “进来吧。” 御景亭名曰亭,实则四面都有墙。 这还是朱翊钧于万历十一年拆了原先的观殿,才在这里用太湖石堆起来的假山,然后在假山上造的一座观景亭子。 现在朱常洛坐在里面,只要打开门走出去,往南可以眺望整个宫后苑,往北也能眺望万岁山。 把目光收了回来,那个宫女进来后低着头跪下来:“奴婢谢陛下隆恩……” 声音已经有些哑了,身躯还在微微颤抖。一半是因为依旧冷,一半是因为害怕吧。 “提了多久的铃?” “回陛下,奴婢没数。” “光脚踩在雪上走了几圈吧。”朱常洛说道,“不可立即就烤火。为何受罚?” “……都是奴婢笨手笨脚,雕坏了小皇子的袍领。” “要如实说。” “奴婢不敢有瞒陛下。” “李婕妤却说是被你踢坏的,朕倒以为你是借无心之失提醒她。”朱常洛说道,“就是雕坏了袍领,就受这责罚?李婕妤平常在承乾宫如此苛责奴婢?” “都是奴婢笨手笨脚,是奴婢笨手笨脚……”她只敢连连磕头。 朱常洛皱着眉,看了看王安。 “奴婢回头问问承乾宫掌事。” “听你声音,年龄不大。”朱常洛又问,“莫不是一同选入宫的?此前选秀时与她有旧怨?”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她仍是恐惧地磕头。 王安这时才凑近了一些,小声道:“陛下,是王珣的嫡幼女……” 朱常洛愣了一下,看向了他。 只见王安点了点头。 选秀的事是王安操办的,既然王安点头,那自然不会认错。 朱常洛知道王珣为表忠心,把自己的嫡幼女也送进了宫中,并且明显是任君使用的态度,以示任劳任怨。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也从来没在朱常洛面前提起自己女儿,仿佛就算她死在了宫里也没意见。 这就是在皇权面前的绝对匍匐了。 可如今他女儿在宫里处境这么艰难,王珣想必还是知道的。 朱常洛既然恰好碰到了,却也不能寒他的心。 “……怎么落到这般田地?你爹为朕办差,朕还是念他忠勤的。今日为她责罚你太过,朕降了她为婕妤。你不必惊惧,起来到朕跟前,好好说说怎么回事吧。” 兴许是听他提到了父亲,王珣的女儿磕头谢恩畏惧地走近,走到半路就见眼泪扑簌簌地滴下来,但是却憋着不敢出声。 突出一个可怜弱小又无助。 (本章完) 第181章 天心难测 第181章 天心难测 自小骄纵的富家千金在入宫后第一轮就被刷下来。 作为宫里最新一批宫女,后来又被选秀时呛过嘴的李思琴要到承乾宫,这将近一年来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让山西十家选十人入宫只是朱常洛的一句恩典,落到她头上之后就成了劫难。 那三个雪人,实在是她一个人堆着雕着的。是到后来手都僵了,才没把袍领雕好。而那李思琴借题发挥迫进,她才被吓得往后撞到了全部雪人,于是才受罚脱鞋解衣提铃,其他人又重新堆过。 淑妃范思容果然谨遵王珣他们的教诲,在宫里不关照姐妹,以防皇帝觉得她们抱团争斗。 她们见识了宫规森严,果然也不敢倚仗什么父家和皇帝殊恩来让别人忌惮。 山西十家本是“戴罪立功”才能从山海关民变里脱身出来,而朱常洛寻常事多,选了范思容为淑妃兑现了承诺,又怎么可能去记得其他人甚至关照她们呢? “……罢了,你既然与她确实有旧怨,那就到乾清宫去听用。”朱常洛摇了摇头站了起来,“王安,你让人先去备些姜汤。问明了承乾宫掌事,若李婕妤果然平日里德行有亏,再行处置吧。” 宫里最大的群体毕竟是太监宫女。既然那李思琴撞了上来,朱常洛也不介意树个典型,让其他各宫之主心里有根弦,不要过于苛待太监宫女。 搞得纷扰不断怨气丛生,不还是朱常洛的麻烦? “闺名佳月啊。” 朱常洛走在前头,脱离苦海的她跟在后头。 王佳月小声回答是。 “你爹倒也是的。既然从小捧为明珠,让你做惯了千金小姐,明知你入宫必定一开始就不算乖巧恭顺的,何必非要你先来受苦?”朱常洛回头看了看胆怯又委屈的她。 王佳月低着头嗫喏道:“能入宫伺候陛下和娘娘们,是奴婢的福分。” 标准答案了。 朱常洛看着她这模样,心想焉知这不是王珣的策略? 故意送个娇生惯养的女儿到宫里,必定过不了前面宫规考验和才学女红遴选那一关。 女儿的脾气他岂能不知道?在宫里先过上苦日子是必定的。 皇帝既然要重用他们,也知道王珣把嫡幼女送入了宫中,兴许迟早会过问一二。 到时一面是他们在忠心用命,一面是女儿在宫里受苦,皇帝若肯垂怜,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这是先苦后甜之计啊。 当然,要不要给甜头,全凭皇帝裁断。 朱常洛回到了乾清宫西暖阁,看王佳月谢恩之后喝着姜汤驱寒。 王崇古昔年那么高的地位,王家又是巨富。 几代人基因改良下来,王佳月的容貌当然也是很好的,无非没有范思容那么沉静大气罢了。 现在经过这森严禁宫近一年的“调教”,倒是多出很多受惊小白兔般的脆弱易碎感。 如果这真的是王珣的谋划,朱常洛愿意称赞一声心机颇深。 给他们这个甜头吗? “陛下,那奴婢在养心殿当什么差?” 王佳月喝完了姜汤又立刻要开始工作的样子,像是再也不敢犯一点过错受到责罚。 “等热水备好了,你先洗个澡。” 王佳月还没意识到什么,或者说现在已经下意识地不去想太多东西,只是想着先在这宫里活下去。 她以为皇帝觉得她在乾清宫当差要干干净净的,当然了,能离开承乾宫到乾清宫本身也是恩典:“奴婢谢陛下隆恩。奴婢已经好多了,冻不坏的。” “挨冻很多?” “奴婢值夜多,多走动走动就没有冻坏。” 朱常洛点了点头,这也算是一种“进化”了,她是被迫适应改变的。 然后过了一会,刘若愚说那边已经备好了香汤。 朱常洛站起来往西边走:“过来吧,洗一洗。” 刘若愚低着头退出去,王佳月虽然下意识地听命跟了过去,随后也意识到了皇帝并不是为她带路。 “陛……陛下……”她手足无措了。 王佳月的脸还是红了,隐隐想到一种可能,然后忍不住又冒了泪来,眼巴巴地看着皇帝。 “看看你还有没有受别的苦,身上有没有伤啊。”朱常洛说得理所当然。 朱常洛的命令,自然比李思琴还要管用。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好在宫规森严,除非是一些十分重大的罪过,不然都是提铃这种软体罚。 除了最近手脚上有些要生冻疮的迹象,其他的倒是好好的。 王佳月自然想快些躲到热水里,朱常洛却说道:“受冻了,却不能受烫水,等一会吧。” 说罢就这样跟她聊着天:“王之桢怎么说也是你族叔啊,不敢说出来让别人怕你一些?” 虽是寒冬腊月,但这用来入浴的小房间热气腾腾,又放了暖炉在畔,并不算冷。 王佳月如今这状态,浑身微颤颤牙齿打颤自然不是因为冷:“奴婢……不……不敢……” “那可真是听话得紧了。” 朱常洛只能感慨王珣他们的煞费苦心,送她们入宫之前不知有多少叮嘱训诫。 意思是:即便陛下您愿降殊恩宠爱她们,也绝不会为后宫添乱,不会干政的…… 他又在这种状态下继续和她聊了几句才说道:“先在乾清宫养伤,随后听邱尚宫吩咐。” 而后就果断迈了步子离开,刚转过弯就看到田义和王安在那里。 两人看着皇帝穿得好好的衣服,眼神里有些愕然。 “……想什么呢!” 朱常洛当然懂这俩家伙的眼神,只怕是准备来记一笔的。田义跟着朱常洛往西暖阁走:“臣听王安来传告说陛下命人备了香汤,正想来劝谏陛下天寒的……” “朕看看她身上有没有旧伤。” 田义的眼神就更古怪了:看了又不动,这是做什么? “皇后有孕在身,各宫只怕都盼着朕前往临幸。”朱常洛说着,“你亲自走一趟吧吧,跟她们说一下朕之前国事并不轻松。既已充入各宫,让她们耐心等着便是。即便心里焦急,也不能像承乾宫一样把怨气撒在奴婢身上。皇后身孕为重,这段时间不好约束后宫。各人德行如何,朕自会留意。” “臣领旨。” 田义去了之后不久,乾清宫的尚宫邱春敏领着王佳月过来了。 “陛下亲自带回来的,奴婢安排她做什么差使为宜?” 朱常洛正看着一份整理出来的资料,抬头往那边望了望。 王佳月低着头,不知是因为刚出浴还是之前被皇帝瞅了个精光,现在一张脸红扑扑的。 “让她司门吧。”朱常洛说道。 邱春敏愣了一下:“那夏榕……” “让她准备一下,今夜侍寝。”朱常洛已经低下了头继续看,“其他四人也好好准备一下,过年之前一一侍寝,你也挑些得力的替换她们。” 王安不由得侧目。 皇帝则继续说道:“传旨钟粹宫、景阳宫、永和宫,齐悦婵、苏冉、何芳菲进昭仪。让齐悦婵去储秀宫,苏冉去咸福宫,何芳菲去长春宫。夏榕她们五个侍寝后都封昭仪,夏榕去承乾宫,其他四人各去其余婕妤所居宫院。” 王安心头一凛:“奴婢领旨。” 之前一共只有三个昭仪,如今降了一个为婕妤。 而让这些年纪大一些的女官都受过宠幸、封为昭仪之后去各婕妤所居的宫院,皇帝想让她们多多教那些年轻贵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承乾宫的李思琴今天惹出这桩事,搞得其余各婕妤人人在自己宫院里变成了“二号”贵人,不知道搞清楚原委之后会有多记恨李思琴。 真是略有争宠苗头就被皇帝用这种大调整压下去啊。 本来已经做好了“再老一岁”也不得恩宠的那五个“周公之礼老师”们骤闻喜讯,寒冬腊月里自然人人都燥了起来。 这天夜里京城也沸腾了,都因为传开的太学而开始四处奔走:一批新的学官,牵涉到好几个衙门的调整,还有那考选等事。 王珣他们自然也意识到了,这是皇帝为他们创造的机会。 通过杂学,直接获得同进士出身、出仕为官的机会! 各家子弟里,但凡有资格的,而且皇帝此前是提醒过他们注重这些方面的,他们早就提前在往这些方面准备。 “再把账册都理一遍,过两天就要入宫呈禀了!” 他吩咐了人,就又吩咐人尽快传信各家,让他们早做准备,先把各家有资格代考的送到京城来。 自然要延请专门的人来专门教导、备考。 他相信皇帝甚至会透露一点考题给他们。 毕竟皇帝要的是将来朝堂上不只有科举出身的儒门子弟。 而目前,他们是最听话的。 王珣不知道自己的女儿现在已经到了乾清宫里。 所谓司门,也不是真让她们守门,无非是距离皇帝最近的女官们各安排一个称呼,顶多差使上略有区别罢了。 王佳月现在就在乾清宫的前半部“工作区”和后半部“生活区”之间的地方等着。 此刻深夜,乾清宫里很安静,因此前任司门夏榕的声音也隐隐传来。 王佳月低着头不敢出声,一旁的王安也闭着眼睛等罢了。 她的心情很奇怪,既有高兴也有失落。 高兴自然是因为到了乾清宫听差,而且成了女官,不再只是个很普通的宫女了。 失落嘛……当然是因为皇帝之前要瞧她身子。她还以为……结果皇帝也只是瞧了瞧她的身子。 王佳月又有点胡思乱想:莫非陛下觉得她的身段不好? 也不该啊……从山西过来的十姐妹里,自己该是最好的才对…… 也不知过了多久,楼上传来了脚步声。 王安睁开了眼睛:“去扶一下夏娘娘。” “是……” 王佳月随他往前,上去之后见到了夏榕。 “不碍事……”夏榕脸颊仍有红意,缓缓摇了摇头。 “不知陛下可有赏赐什么?” 王佳月开始近距离了解到皇帝临幸之后还有哪些流程,越是看着王安的郑重其事,越发明白在宫里成为贵人有多难。 等王安送夏榕离开了,才独留她继续在这里值夜。 这里值夜比在承乾宫值夜好,毕竟在殿里,旁边也有炭炉。 只不过终究还是要值夜。 王佳月一个人坐在旁边的软凳上,渐渐发起呆来。 皇帝像是关怀过她,又像是并不太在意她…… 但上一个司门刚刚侍寝过了…… (本章完) 第182章 乾清宫里铜臭满殿 第182章 乾清宫里铜臭满殿 官三、民四、船五。 这是宋代之后开始流传的规矩,官家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百姓则腊月二十四过,船家则保留着旧习俗在二十五过。 久而久之,北方习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 王珣和张志征、范元柱三人是腊月二十四入宫的,皇帝恩旨,让他们先与家小过完小年夜再说。 这一天,三个在京国公和武定侯郭大诚等许多勋臣、三代国戚们也到了乾清宫。 人不少,包括了李成梁、萧如薰、达云、刘綎等新勋臣。 正殿居中的明间里摆着案桌,中间围着炭盆。 王珣三人谢恩坐好之后,就见包括王佳月在内的宫女们鱼贯捧来糕点、茶水。 他的目光没有多在女儿身上停留,王佳月也只是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然后就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干活。 “不必太拘束,今日要说的都是好事。”朱常洛坐在宝座上,笑着指了指,“不明就里的只怕还没吃什么,边吃边听。” 昌明号年度总结汇报暨扩股“茶话会”就此开始。 朱常洛也不客气,走下了宝座踱到他们那边,从徐文璧面前的案桌上拈了一块桂糕搁进嘴里,然后看着徐文璧。 “定国公,身体可还好?”朱常洛看他的脸色似乎不太对劲。 徐文璧看着老了一些,站了起来回话:“前些时日代祭,受了些风寒。” “……是朕考虑不周,太倚重老国公了。”朱常洛又看向朱鼎臣,“成国公怎么也……” “……陛下,臣的身体一向不太好。” 一老一中两国公看上去都时日无多的模样,朱常洛心里也无奈。 在京国公里,年轻身体好的英国公张维贤如今在京营里尝试搏一搏。 朱常洛只能感叹着看向郭大诚和另外几个旧侯爵:“往后再有什么祭奠,你们要担起来了。” “臣等自当效命。” 朱常洛走了一圈,一一问了问家中近况,然后才踱回宝座说道:“这一年来朕着实欣慰。京营冒滥和占役清理,你们都忠心,也约束好了家小。” 旧勋臣们连称“不敢”、“应当”,然而这还不是因为皇帝新封了一批勋臣? 朝廷财计艰难啊!谁做出头鸟,焉知不会被皇帝借题发挥夺了世券甚至问罪? 而文臣们这一年来要面对的事情太多,勋戚们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他们的注意力也难以放到勋戚身上。 “去年只喊了他们几家。”朱常洛指了指徐文璧他们,“没别的原因,怕你们担忧朕是要勒索你们。你们这一年大约也知道了这昌明号是什么情况,今年再喊你们来,先听王珣他们说说这昌明号今年是如何经营的,成效如何吧。”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王珣三人身上。 皇帝的宝座两侧后方,王佳月等乾清宫女官、小太监们也在等候吩咐。 现在她所在的位置看不到自己的父亲,但能听到他先谢了恩,然后开口说话。 “蒙陛下圣恩,诸位国公、侯爷、伯爷信重,昌明号虽草创,如今却已经有了粮行、遮洋行、盐行三个行号。此外,我们十家过去的生意,如今也以东伙制重新理了一番……” 东伙制,是晋商们的首创。 在江南,商帮们只是各家自己的产业,通过行会之中的协调沟通来形成所谓商帮。 而晋商是后来才发迹的,他们的基础实力更差,资源也比不上江南的徽商、浙商等,因此只能在组织形式上创新。 这东伙制已经是萌芽阶段的股份制了,而且有了“大掌柜”这种职业经理人式的做法。 这也是朱常洛看中他们的原因之一。 王珣首先介绍的是昌明号如今的架构。 皇帝和勋戚们参与的昌明号自然是顶层控股,下面的粮行、遮洋行、盐行等就是具体业务板块了。 山西十家过去的业务,如今还不算完全梳理清楚,只把最紧要的几样先梳理进入了这个“集团”之中。 粮行在昌明号出资控股之外,是张家先收了些其他家的粮食生意资产,由张家主要出面打理。 遮洋行是常家,盐行则是范家。 对王珣他们来说容易理解的概念,其他勋戚们则并不那么容易理解。 比如说刘綎,现在就是第一次关注到这些东西,头大如斗。“说穿了,合伙挣钱。”朱常洛替他总结了一下,“以前是各自为战,朕这里有天下的贡赋,有内臣管着的财源;你们也是凭着身份和优免,虽也有进项,却总是难免有占役、仗势欺人之嫌。” 他指着王珣他们:“做生意,你们没有他们内行。在这大殿之内,朕和你们好比东主,他们便是身兼东主和大掌柜。王珣,说说今年生意如何吧。” “……是。那臣就先说总账,而后再由张行首、范行首说说粮、盐两项的细账。” 王珣看着朱常洛:“臣奉旨拟的报文……” “刘若愚,让他们抬过来。” 又是屏风。王珣看到皇帝早有准备,干脆离座走到了那边。 看了看上面的图表,王珣也愣了一下:他呈上来的毕竟只是数字和文字。 去年议定时的共同股本一共是多少,朱常洛自然教会了刘若愚这种易于学习掌握的年轻内臣,让他们描出了一个饼状图。 初始的固定股本是一百八十万两,皇帝拿出了一百万两,蜀王府和楚王府各拿了五万两,山西十家一共拿了五十万两,剩下二十万两才是当日的一共十五家勋戚分摊,从五千两到两万两不等。 然后是粮行、遮洋行、盐行现在的股份构成,都是昌明号占七成。 这点固定股本自然不足以支撑他们做出今年的业绩,因此又详细列明了一些流动资金和流动资源的来源。 一直下去讲了许多的数字,最后就是很简明扼要的几句话。 “今年各项生意,把应当要收回但暂时记在账上的数字都算上,账面总收是三百六十七万九千三百二十七两有余;所付总货款、借资本息、契税人工是二百七十六万六千五百九十八两有余,归昌明号总号净利该是六十三万八千九百一十一两。若依股本悉数分润,陛下该得三十五万四千九百五十两,蜀王该得……” 只听王珣呈报的数字,那么即便是当初只拿出了五千两的最小一家,今年也可以分得一千七百七十四两银子。 这不是暴利吗? 徐文璧不由得看着皇帝:遮洋行今年都没怎么开始经营,光出了六十八万两买下遮洋总,钱真有这么好赚? 朱常洛自然不用向他们多解释。之前的架构都听得他们云里雾里,他们又哪里能理解什么应收款应付款和资金周转周期、当期业绩之类的话? 遮洋行虽然今年还没完成一个完整周期,但泰昌元年的新增金银、白粮等,自然是计入泰昌元年的财报。 贡献这份利润的大头是盐行,是暂时还没梳理好的其他固有边贸业务。 王珣他们无非是先按照梳理好的结果把数字都报了进来,而且“奉旨”刨除了那些上下打点的隐形成本。 这些都在朱常洛的可控范围之内。 接下来又是张志征汇报粮行生意,着重提到了年初京城粮价大战之后昌明粮行口碑提升、占了不少京城粮市份额的事,薄利多销。而粮行在通州的专仓则是武定侯平价卖的产业,而后武定侯、武清侯和宗人令侯拱辰也专门在昌明粮行里出了些资占小股。 依靠运河,他们收了粮既卖京城也卖辽东、宣大,未来还可通过遮洋行卖往朝鲜。 范元柱则着重感谢了定国公等几个把盐引集中起来交由昌明盐行运作的勋戚:“臣在淮安,借了陛下册立淑妃娘娘和各位勋戚的势,如今成了一个新内商。盐这生意,款项完全回转虽要两三年,但该收的不会少,该付的不会多,数目是准的。” 朱常洛点了点头:“各大内商,无有不借势。” 他摆了摆手,让刘若愚他们把屏风搬走:“稍后,这泰昌元年的业绩报文,朕会让内书房都抄送你们入伙的各家。今日先是分润,得利六十余万两,自然不必悉数分完,留二十万两吧。银子朕都备好了,午后赐宴完了,你们便带回去。” 当然还是当日犒赏京营较技优胜者的做派。只留二十万两,皇帝该得分润一大半,剩余近二十万两银子又被刘若愚他们抬到了殿内,打开箱子之后明晃晃的放在那。 李成梁看得心情复杂:皇帝这样拉着宗室勋戚一起做大肆做生意,着实罕见。 他也知道了皇帝今天召他们入宫赐宴的目的。 “大明将来该是什么模样的,朕心里最清楚,最坚决!”朱常洛看着他们,“如今大明赋税,能收上来的才几成?与其让地方上许多人赚走了银子还不交税,不若朕带着你们赚了银子交上税来。朕不如明白告诉你们,仅昌明号今年实交税银就有近十万两。前几日户部呈报,这不到十万两则仅占大明今年钞关、坐店税银的近一成!” 他提高了音量:“昌明号已经做了大明海贸之外近一成的生意了吗?恐怕百中二三罢了!朕不说把生意做绝,但那些关乎国计民生的生意,昌明号把生意再做大十倍又有何难?若能做到十倍,一年数百万两分润何足道哉!勋戚与国同休,再用过去的老法子,不好用了。” 朱常洛一一看了过去:“有了成效,朕才召你们前来。求富贵的,朕给富贵。为朕掌兵的专心掌兵,朕也可保你们富贵。明年开始,昌明号要加快步伐。你们愿入伙的,朕就带着。不愿入伙的,昌明号把生意做到你们自己小生意的行当里,那可不能到时候说什么。先说增资扩股,而后才是这昌明号的股东会,明年怎么做,怎么赚更多,朕再一一剖解!” 眼看着那许多箱子里的银锭,只要皇帝是真的每年拿钱出来分,其实都不用再纠结什么。 哪怕还存疑,但既然能被喊来,自然是多少要拿出来一点的。 举国都是皇帝的,他想把生意怎么调,这昌明号有做不起来的可能吗? 留了二十万两之后,初始总股本就是二百万两了。而后,皇帝准备将昌明号总号的总股本一次性扩一倍。 这次,他还是又拿出了一百万两,并且当场展示了怎么计算增资扩股之后的股份稀释。 因为有留存的二十万两红利,所以去年就加入了的人,在这次拿出同样数目的银子,所占比例自然比后来者要更加占便宜一些。 皇帝在这件事上同样拿银子出来和大家一起计算,并不因为天子之尊就白占干股。 乾清宫里满是铜臭味。 王佳月在后面听得目瞪口呆:陛下怎么好像做生意比爹还要精明? (本章完) 第183章 钱粮就是腰杆子 第183章 钱粮就是腰杆子 皇帝的态度首先是见者有份。 能被喊来的,都可以认购。出了银子之后,都可以从自家派一人了解经营状况。 “丁字街十王府,将来便是昌明号知事会所在,供你们知晓昌明号经营情况。”朱常洛说道,“不要小看这知情之权。昌明号只择主干,细枝末节的生意并不会悉数去做。你们各家自可围绕昌明号,依据自己擅长的做些相匹配的生意。但朕有一点要求!” 看了看没实权的,又看了看有实权的:“不得仗势欺逃契税,不得设法派役甚至指使在册官兵参与其中!” “臣等不敢……”李成梁立即表态,并且是代表其他人表态。 “记住,钱赚得干净,那便立于不败之地。”朱常洛说着,“也许有些人打点得宜,又占了些其余便利,一开始赚得比你们多,也能霸占更多行市,那都不要紧。京城粮市就是一个例子,朕自会把经商的规矩理得越来越清楚。你们交税越实在,总共交上来的税越多,朝廷在财计上就越倚重你们。” 说到这里,才真正点到了关键。 朱常洛停顿了一下,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之后,才开口缓缓说道:“过去,朝廷财计倚仗天下士绅大户。每年四百多万石漕粮,区区三百多万两岁入,就能压得朕和朝廷不能轻举妄动!将来,朕要让在朝为官的,在野为乡绅的,都知道朕可以不在乎他们!没了倚仗,才打得开这广阔天地!” “勋戚凭什么在朝堂上被文臣压得抬不起头?” 他看向勋戚们,一个个若有所思。 “商户匠户凭什么低人一等?” 他又看向王珣他们,只见三人神情颇为激动。 “钱粮!都是钱粮!”朱常洛强调着,“谁为朕和朝廷稳定供应钱粮以列支俸禄、养病、治国的,谁才是真正与国同休!只有这样,才不会有狡兔死走狗烹!才不会大战刚结束,立即寻衅问罪压制功臣!这些道理,你们要懂!” 刘綎连连点头:这个我懂,教训深刻! “与其只给你们恩典,不如朕想个法子。即便不上战场,也有助朕掌稳财计的功劳,还能心安理得地拿着一份年年都有的分润。”朱常洛抛出了明年的第一项计划,“现在你们知道这事有多重要了,那么各家名下的田土,能不能交给昌明号来佃租?” 大家都呆了呆。 “该予你们的租子,仍然会有。”朱常洛说道,“从你们开始,皇庄,加上蜀王、楚王,将来则一步步扩大到全部宗室赐田、许多官田!天下田赋半数由你们都入伙了的昌明号所供,天下官绅还能做什么?还敢做什么?朕有钱有粮有兵,什么善政不能施行?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不能给你们?” 至此,皇帝算是把围绕昌明号将要打开的秩序在方向上向他们都说透了。 话说得直白,谁让朝廷在财计上更倚重,谁的话语权自然更大。 这是与“民”争利吗? 不,文臣奏疏中的民往往是官绅,但现在皇帝只是在先整合宗室、勋戚的资产。 集中力量之后,他们这么多年沉淀下来的资产就十分可观了。 总数也许还远比不上天下文臣、士绅大户们的总资产,但一边严格遵行国法政策,一边就算面对厉行优免也会想方设法偷逃。最终体现在户部每年的呈报里,那就有话说了。 一方面已经成了一个“独立”的不可小觑的财计支柱,无论如何不能轻动。另一方面也会形成数据对比,让将来那些“与民争利”的说辞显得苍白。 官绅和如今的祖制不能轻动,是因为皇帝确实必须倚仗他们治理天下、获取赋税。 现在皇帝要把另一条腿接上。 摆在他们的面前的,是将来可能半个大明的财富经过一条条脉络之后汇入昌明号再分润到各家的模式,总规模让人心跳加速。 还有朝堂上身处武班再不是个小透明、受气包的地位。 试试吧,总要试一试,哪怕只是先拿一部分出来试试。 “还要培养子弟。”朱常洛又告诉他们,“将设太学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有底子的,朕可遣内书房考较一番,恩荫入小学苑甚至百家苑。另外,朕早就让王珣他们筹建一座专门的书院,侧重培养经商良才。你们各家自己的掌柜、伙计,到昌明号做事,能从昌明号领月钱,又省一些。” 朱常洛站了起来:“排宴!边喝酒边说!总之,其中妙处一言难尽。勋戚如何自处,该变一变了。大明开国二百余载,也该变一变了。说是与国同休,难道你们真的甘愿看到子辈、孙辈甚至年轻一些的你们自己,在不久的将来真的休矣?” 不是人人都能刻骨地体会到如今的大明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但大明确实开国已有二百多年,历朝历代享国三百余载的,又有几家? 至少皇帝今天表现出了足够的干劲,也有属于他的想法。 这能不能成,李成梁他们也不确定。但他们是“勋一代”,确实不愿意只享个两三世的富贵。午宴之后,太监们帮一些人家抬着箱子离开皇宫。 宫墙外看到的人,大多以为这是皇帝给的赏赐。 乾清宫内,王珣在告退之前有些担心地问:“陛下,今日没有告诫列位勋戚守秘……” “担心有嘴巴不严的?”朱常洛也有了几分醉意,笑着摇了摇头,“正好!昌明号这么大的阵势,又瞒得了谁?但都是各家自己的田产、买卖,交给你们来打理,旁人岂能说三道四?至于昌明号将来的作用,正好让地方上的一些聪明人知道什么叫大势不可违!记住,只要你们是奉公守法行事的,便不会被人攻讦什么。如今和光同尘给出的打点,继续记在账上便可以,迟早连本带利回来!” 王珣这才明白,让一些大嘴巴把消息透出去,也是分化士绅群体的一环。 朱常洛又问他:“按今年的情况和明年又要扩大的经营,你们还能支持多久?” 王珣想了想说道:“有了这次添进来的二百万两,再加上臣等的家底,还能支撑两年。臣等若说服了一些大商加入,只要陛下恩准,应该能先支撑三到五年。” 朱常洛点了点头:“那就够了。” 从财报上,昌明号当然是盈利的。但从今年实际的结余来看,昌明号自然处于亏损状态。 投入了大量的固定资产,也有大量的收入还没回款,更有依据“潜规则”而已经给出的大量公关费用。 明年要扩大的业务,又将是巨量的投入。 哪怕背靠皇帝和其余宗室、勋戚的力量和真金白银的股本投入,这么庞大的事业也足以在两三年里掏空这山西十大富商的家底。 朱常洛确定他并没有太多保留,于是问道:“你们入这一局,不怕赌得大了,血本无归?” 王珣三人跪了下来:“去年陛下若要问罪,臣等也是家破人亡了。如今陛下降下殊恩,臣等岂敢惜身?这都是臣等的福分。” “这倒是一句实话。”朱常洛笑了起来,“起来吧。” 其实他们是在回答为什么不怕血本无归。 因为他是皇帝嘛,他可以因罪抄家。 所以昌明号又怎会真的无以为继?只要大明还没亡,昌明号就不会无以为继,最多只不过是皇帝投入的钱越来越多,他们的股份被稀释得越来越少罢了。 总会归一些的。那至少仍在皇帝这条船上,不会成为被抄家的对象。 等他们起来了,朱常洛才说道:“其他大商,你们先行考察。只要是主业经商的,那么过去这么多年便都是仰人鼻息的,是可以拉拢的人。这里面,福建、广东主要只是出海的海商,最优先拉拢,其次是川贵云陕这些地方的跑边的商人。江南富庶之地,只庇护一些中小商人。” “臣记住了。”王珣弯着腰。 “跟着你们,自有恩典。太学小学苑,朕给昌明号子弟一百个恩荫名额;百家苑,给十个恩荫名额。”朱常洛又说道,“能考选的,先去考选。落选的,择优恩荫。” 三人大喜,连忙跪地谢恩。 似乎不会透题了,但是恩典更加直接粗暴。 让他们离开后,朱常洛才站了起来:“朕先歇一歇,醒醒酒。” 乾清宫内还在收拾赐宴后的杯盘桌椅,乾清宫新的司寝、司帐等宫女连忙先问了朱常洛想在哪歇着,然后去做准备。 朱常洛在西暖阁内稍候,王佳月则先奉上来一杯热茶。 王安凑上来问:“陛下,可要召谁侍寝?” 朱常洛情绪放松,酒意上头,斜斜看着他:“只是午睡一下,醒醒酒。” “奴婢知道了。”王安点头。 今天勋戚人数多,朱常洛又十分希望他们能够更少担忧地参与到这件事里来,因此着实与他们一一说话多喝了几杯。 而后到了离西暖阁最近的龙榻上卧床小憩,外面廊道里守着的王佳月听到他打呼噜了。 这是……龙吟? (本章完) 第184章 二圣临朝? 第184章 二圣临朝? 到了泰昌元年的最后几天,宫里就都是过年气氛了。 忙了一年国事的朱常洛在这最后几天里显得很孝顺,每每在慈宁宫中呆更长的时间。 每天都有一些人入宫赴宴,皇帝赐宴的范围包括了勇卫营的将领们,还有重臣、经筵讲官和翰林院里的人。 赐宴之后小憩一会,然后便到慈宁宫用晚膳,再去一趟仁寿宫看望两位太后,去一趟坤宁宫陪皇后说说话,才会回到乾清宫临幸谁谁谁,最后睡觉。 生活一时显得很规律。 腊月二十九这天又到了慈宁宫,用晚膳之后又服侍朱翊钧吃些东西。 他吃东西很费劲,只能是流食,都是精心烹调的汤羹。 汤匙喂入了口中,还要帮助他吞咽。 中风瘫痪后,并不是人人都会连吞咽功能都丧失。 朱翊钧之前还是经常情绪激动的,泪腺发达,眼珠也灵活,吞咽功能也没有受损。 但现在慢慢出现了吞咽障碍。 “父皇进食之时,要先扶着父皇坐起来。” 朱常洛叮嘱着战战兢兢的太监们,声音很理所当然。 而后又对朱翊钧说道:“儿子忙于国事,最近才知道父皇如今已经进食不易,心痛难当。” 朱翊钧:…… “汤羹不可太多汁水,要稠一些,以免呛到。”朱常洛又叮嘱太监们,然后看着朱翊钧,“父皇,这可是要紧事。儿子这两天去问了问,查了查,又得了一些法子。有几样小事,平日该勤加习练。” 说完就在太监们和朱翊钧的面前讲解着,怎么通过自己或者辅助张口、闭唇、鼓腮、伸缩舌头来锻炼。 又对太监们说:“用小冰块敷面颊,也有用处……” 太监们对这些法子闻所未闻,朱翊钧听着他说什么冰块敷面、条压舌,只感觉他想用什么法子来折腾自己。 “你们去禀报一下皇祖母,做些准备吧,朕陪父皇再说说话。” 太监们如释重负,到了李太后面前禀报。 “这些法子真有用?” 李太后也是最近知道了儿子吞咽渐渐困难,她内心还是焦急的。 “陛下说得有理有据,说是……脸上筋肉久久不用,渐渐老衰。以冰块敷激,或能好转。” “……那你们先去备着。” 李太后吩咐了他们,就往后院那边去。 皇帝和太上皇单独说话时,太监宫女们惯常离开。 李太后独自走到了门口,只听到里面隐隐传来孙子的话。 “……父皇,何至于因为惊惧变得如今这般?儿子说句大不敬的话,儿子既已登基,又岂会担忧父皇好转?儿子一片孝心,只盼父皇能好转起来。可是下人面前,越不用心尝试能动起来,卧床日久,状况只会越来越坏啊……” 李太后眼眶一红,这番话确实是实在。 又听得朱常洛说:“如今吞咽都难,父皇不忧心吗?若不能进食,那又能熬多久?儿子若有坏心,放任自然便好。那冰敷之法,父皇要试试。口舌若能动,万不能因猜疑儿子就不在下人面前显露。事关父皇龙体,父皇定要惜身才是。” 李太后听到这里,推开门走了进去。 朱常洛先站了起来,还没开口就听李太后说道:“皇帝的话你都听到了,这般坦诚,你若是早就能动、愿意想法子动起来,何至于今日?” 看李太后落泪,朱翊钧又委屈起来。 我敢表现得想康复、能康复吗? 这一年半我是怎么过来的? 他眼眶红红的,但眼眸里都是绝望漠然,似乎真想就这么死了算了。 朱常洛还记得他第一次中风之后比较快能说话,恢复也十分积极的模样。 也记得他第二次中风之后,虽然还不能说话,但是十分灵动的眼珠子。 但也许是那一夜,他“手指能动”,“指拟诏文”的事过于刺激了,后面他再没有半点康复迹象。 至少在人前是如此。 如果没有积极的康复锻炼,卧床这么久,又怎么会没有肌肉萎缩呢? 朱常洛相信他现在的吞咽困难是真的,因为这种事如果一直演下去,应该只有演到死这个结果,而且一般都很快。 现在又不能搞什么插管胃饲,可能哪次呛到,人就没了。 朱常洛现在确实已经不用过于担心他做什么了,勇卫营、京营、勋戚……他都已经有了一番属于自己的布置和利益捆绑。 于是他又捡起了自己对于怎么照顾中风瘫痪病人的旧记忆,盼朱翊钧能重新振作。 虽然朱翊钧又活了这么久,现在驾崩也很合理了,但何必呢?他已经威胁不到权力,不如多成全自己的孝顺名声。于是朱常洛说道:“太医们也常来诊治,诸多医嘱,父皇要听进去啊。皇极门重建好了,正旦节大朝会,儿子本想请父皇一同临朝。既受群臣参拜祝祷,也想让父皇知道,儿子是如何不敢稍有懈怠。儿子盼父皇康复之心,天日可鉴。” 虽然大家都知道他是现在大位已经稳了才一心“盼”父皇康复,但朱翊钧仍然没想到他敢让自己直接出现在群臣面前。 眼珠子动了动,看向了他。 “皇祖母也在这,儿子照实说。”朱常洛走到跟前坐下来,按摩着他已经瘦削的手,“父皇康复如初,如今是难做指望了。但哪怕只是能言语了,能在下人服侍下走动一下了,看看宫后苑的草树木,看看儿子如何勤勉视事保大明江山社稷,难道不好吗?那天夜里虽然只是权宜之计,但儿子扛着这重担,只盼能听到父皇说一句儿子是好样的,儿子没有负列祖列宗,没有愧对父皇托付。” 说罢低下头,声音里有些哽咽:“便是父皇能训儿子几句,能听到父皇重新开口,儿子也甘之如饴。” 朱翊钧不信他,但他上下动了两下眼珠。 李太后喜道:“你父皇答应了!” 朱常洛抬起了头看着朱翊钧。 朱翊钧也看着他:声音哽咽,眼眸里却没有湿。 他知道是因为自己不合适现在驾崩,哪怕只怕隐忧颇多,这儿子担忧天下多一桩议论? 也难怪,想对官绅动刀,岂会没有隐忧? 想让自己一同临朝让文武们看看,无非是想让天下人知道他孝顺着,没有忌惮太上皇帝又好起来。 朱翊钧也想要出现在文武们面前看看,看看他们见到自己,会不会有别样神情。 只是看一看。 反正如今的状况确实已经最坏了,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这江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去看看吧。 再临朝一次,多少算是以皇帝之尊谢幕。 看看他有没有掌稳朝政。如果稳稳当当的,那么列祖列宗面前不用过于心虚。如果还有什么隐忧……帮帮他就帮帮他吧……毕竟也是自己的骨肉。 后来朱翊钧见他拿着布包着的小冰块敷着自己的面颊,感受他手指在自己喉咙周围轻柔的按摩。 若在以往,朱翊钧会担惊不已。 但现在他已经卧床了一年多,这一年多里不知想了多少前因后果。 他确实不曾夸过这儿子,所以儿子对着他很难哭出来,又算得什么? 冷酷的皇帝才是好皇帝啊。 腊月三十,宫里张灯结彩。 乾清宫里搭台唱戏,也有说书。 太皇太后、太上皇帝、两位皇太后、皇帝皇后及两妃一同在这里共度,还加上几位皇弟皇妹。 算得上阖家欢乐。 朱翊钧半躺在椅子上时,眼神看了看皇后的肚子,然后看了看自己的皇后。 王喜姐一开始并不明白,朱翊钧又看了看李太后。 一阵询问,眼神交流之后,李太后明白了过来,眼中红红地说道:“太上皇帝想赏赐皇后什么,盼皇后顺利诞下皇子。” 于是王喜姐这才从身上取下了极为珍贵的一样珠宝,交到了郭兰芝手上。 过了今夜,朱翊钧虚岁四十。 听着鞭炮声和戏曲,看着自己的其他儿子和女儿,他想起了凤阳那边的另一个儿子,又看了看小心起身谢恩的儿媳妇和她的肚子,眼神渐渐微红。 多少……想办法熬到能见到孙子吧。 一夜就这么过去,第二天他早早地就被人服侍着穿上了久违的龙袍。 太上皇帝也是皇帝。 重新建好的皇极门今天正式启用,皇帝的宝座后面,有一个更高的宝座。 皇极门的门厅内,炭炉备得足。 田义和陈矩都在,他们一左一右,等健壮的太监抬着朱翊钧坐到属于太上皇帝的那个宝座之后,心情复杂地帮他在宝座两边塞满了软枕,将他的两只手搭在两旁,然后跪在两边避开群臣可能看过来的视线,只伸出手从一左一右扶着朱翊钧的腰。 朱翊钧的余光向下看着这两个老仆,不知道他们这种跪是赎罪还是提防。 他之前勉力进了参汤,现在两旁炭炉很暖和,朱翊钧的精神还不错。 前方,儿子也坐在了宝座上,对自己曾经想要杀的那个王安点了点头。 吩咐被通传向前方的午门,过不久之后,午门上响起了第三通鼓声,然后是许多人一起喊。 “太上皇帝升座!皇帝升座!众臣入朝参拜!” 午门之外,文武两班都愕然听到这嘹亮的声音。 (本章完) 第185章 孝心大赏 第185章 孝心大赏 都知道泰昌二年的正旦节大朝会有些特殊,没想到特殊成这样。 众臣各自走入午门,心头思绪翻涌。 这是真正的二圣临朝,不是唐时李治和武则天的组合,是太上皇帝和皇帝。 自然,太上皇帝已经中了风,他不会对国事发表什么看法。可在大明即将有不小改变的泰昌二年的第一天,太上皇帝为什么会出现在朝会上? 皇权是不容分享的,太上皇帝的存在是十分敏感的。这是太上皇帝提的要求,还是皇帝的安排? 他们不知道具体原因,此刻自然只能在有限的这一段距离里胡乱猜测。 这一次,一进午门就看到前方的大朝会仪仗了。 新修建好的皇极门一如旧日模样,又呈现出新气象。 漆色是鲜艳的。 面前隐隐看到的两重宝座,也是新鲜的。 朱翊钧看着群臣鱼贯而入,这景象不禁让他心中百感交集。 失去之后才倍感珍惜,如果当年能够勤快点…… 群臣走近了,越过儿子的冕旒,他看到了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孔尚贤、沈一贯、申时行、王锡爵…… 徐文璧、朱鼎臣、张维贤、李成梁…… 还有一些藩国的使节…… 孔尚贤先看了看表情平静的皇帝,又看了看更高处的太上皇帝。 他压抑着眼神之中的怀念。多么希望仍是太上皇帝在位,不像如今这般心惊胆颤。 太上皇帝懒是懒了点,但他……挺好的。 直到入宫准备大朝会之后才临时得知太上皇帝一同临朝的鸿胪寺官开始唱败了。 是田义跟他说的标准话语。 “正旦大朝,太上皇帝御门观礼。五拜三叩,一拜,恭祝太上皇帝龙体安康。” “臣等拜见太上皇帝,恭祝太上皇帝龙体安康,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拜……” 漫长的五拜三叩,每一次都安排了一个吉祥词语。 朱翊钧听着他们的朝拜,眼眶不由得渐渐湿润,心头激荡。 他很想做点什么,说点什么,但已经没有这个能力了。 就连在这宝座上坐稳,要需要借助半靠椅背,借助田义和陈矩的左右支撑。 而后则是朝拜皇帝,等他们都行完了礼,朱翊钧只见儿子抬手往上虚扶,朗声说道:“众卿平身!” “臣等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目光看着儿子头上的冕旒晃动,朱翊钧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是属于他的时代了。 “朕得父皇托付江山于危急,社稷之重须臾不敢懈怠。朕咨文武谏议朝政以利弊,国事之繁年来毕见忠勤。” 皇极门内,朱常洛解答着他们对于二圣临朝的疑惑。 “自父皇染疾以来,一直静养。朕服侍汤药之余,一直盼着皇极门建成,恭请父皇一同御门临朝。今见群臣之贤,社稷无忧,固父皇之所愿。聆群臣之祝,观朝会之盛,亦朕忧敬之孝。” 说罢先离了座,对着朱翊钧大礼跪拜:“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如今君臣相济,社稷稳固;父皇当略安忧国之心,谨受皇儿及群臣敬拜。而后乐养龙体,则皇儿欢欣莫名,天下臣民莫不鼓舞恭顺。” 众臣这才恍然,有些微微失落,也有些放下了心来。 此前大家伙心目中最离谱的猜测自然是:莫非太上皇帝大好了,又把权夺回去了? 原来只是皇帝想告诉大家太上皇帝一直担忧着这种特殊的大位传承之后天下人是不是忠于新君。 见到天下臣民都忠心恭顺之后,他老人家才能放下忧虑一心养病。 皇帝也想告诉大家他很孝顺。所谓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如今太上皇帝还没驾崩,但是重病缠身。皇帝请他御门临朝,是让他再享受一下群臣的恭敬,也解除他对国事和皇权的一些担忧,这确实是忧敬之孝。 朱常洛带了头,群臣自然纷纷下拜,斟酌着掏出各种词汇来祝福太上皇帝。 有资格单独开口的都是重臣,而后则是内阁大学士们带着大家再度山呼太上皇帝万岁,给足了场面。 是君,也是父。 皇帝都不担忧太上皇帝又出面之后群臣之中可能的“怀念”反应,只表达着孝心,那么臣子们自然也该充分地表达着孝心。 大朝会在这个环节上就足足持续了近半个时辰,正常大朝会上向皇帝朝拜的恭敬今天都让给了太上皇帝。 而后才是正式的诏制颁告。辟西苑为太学,下设大学、中学、小学、百家四苑,设太常大学士专管文教,遴选一批学官,这是泰昌二年即将开始的文教大事。 科举旧制不变,但太学有明确的学制,年年都可考选,这无疑是乡试、会试三年才一次的有力补充。 为此,地方上府县两级的学政官员都提高或者定下了官品,而每个省的提学也升了半品,以从三品成为各省提刑按察使司中的第一副使,仅次于按察使。并且开门开衙,配置佐官和属官。 另一道诏旨也与文教有关,那便是对于要求各地官绅严格要求自身、尊奉现行优免则例。同时,宣布了今年开始官绅害民定案后将影响优免则例的新规。 朱翊钧一直观察着近处那些重臣们的神情,又望着远处那些低品文臣,但至少现在的朝会上他们没什么大反应。 这已经足够让他心里震撼不已了。虽然当时在养心殿就旁听过一次,但那回毕竟只是私底下向阁臣、九卿们提出这个想法。现在可是大朝会啊,人数最多的大朝会啊。 莫非他也借了把自己抬到这里来营造的特殊气氛? 毕竟刚才还说了天下臣民恭顺忠勤,不能转眼就因为这确定下来的诏旨闹起来反对吧? 下一道诏旨更是重量级。 张居正薨逝后没能继续完成的南直隶诸府被要求完成清丈田土、重造鱼鳞册和黄册。 而最后一道诏旨对地方官员来说则是善政:在落实优免之后增加的赋税仍按旧额解运两京之后,其余皆允存留列支勤职奖廉银和公办银。 泰昌二年的正旦节大朝会上就只是颁布了这四道旨意,预示着泰昌二年的不平凡。 每一件,都直接与文教、官绅有关。 设立太学是积极鼓励士绅投入到新秩序之中,也是为后面三道旨意必定带来的官场变化储备更多人才。 只不过,多收上来的钱粮供养多出来的官吏,这样的新政真能顺利推行下去吗? 大朝会之后,先是朱翊钧在重臣们的注视中被太监们抬到软塌上。 他们都看到了朱翊钧的眼神,是带着极为复杂感情的眼神。仿佛既有期盼,又有嘱咐,还有担忧。 他们不愿多做解读,反正事实是很明确的:他还活着,不能说话不能动。 大明只能有一个最高的声音,二圣之中的一圣是另一圣的工具。 皇极门徐徐闭上,皇帝扶着太上皇帝的软榻消失在走往后宫的路上。 特殊的朝会结束,众臣都沉默着列队走出紫禁城,接下来还有新春佳节要过。 重臣们走在最前头,其他朝参官看着他们的背影,心情是极为沉重的。 虽然此前传得沸沸扬扬,但只要诏旨还没颁布,那就也许还有余地。 今日,除了重设太学,另外三道旨意是真的落了地。重臣们最终没能阻止厉行优免,那么随后又将如何? 泰昌元年的江南大案仿佛只是个预热,泰昌二年还不知将会有什么波澜。 皇帝和新党们能够压得下那么多官绅的不满?还是说准备做出真降了整个大明官绅优免的事? 一路送到了慈宁宫,朱常洛对同样身穿着龙袍的朱翊钧说道:“儿子是真的迈出这一步了。父皇,大明江山定要在我们父子手上先破后立。让朝野都知道我们父子同心,那么再大的风波,儿子都能压下去!” 朱翊钧看着儿子冕旒之下英气勃发的眼神,看了他很久,最后上下动了动眼珠。 是啊,他已经迈出了这一步。 难道不帮他,帮别人亡了大明江山? 他想怎么用自己这病躯,就让他用吧。 不管怎么说,今天参加了一次久违的朝会,虽然不能动不能说,朱翊钧还是觉得有些精气神回来了。 是是非非,已经过去一年半了。 父子告别,朱常洛回到了乾清宫。 在乾清门的门口,他又回头看了看单独矗立在南方的皇极门。 “万化,告诉达云,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南下。” 陈矩心头一凛:“奴婢领命。” 朱常洛转身迈进乾清门。 淮安南面的运河上必定又已经排满了漕船准备过淮,一年一度的漕粮解运正在进行。 那是最优先保障的事。 而后,才轮到各个地方遵奉旨意进行今年赋税的安排。 南直隶那几个府要清丈田土,那该是今年秋粮收了以后的事。 这是最后一次按照旧黄册和他们登记在册的优免来执行赋税了,他们会怎么面对之前之后数字上的不同? 会是今年,还是明年、后年,又或者仍像自己判断的那样,等一个天灾人祸、内忧外患一同爆发的机会? (本章完) 第186章 皇帝的恩与威 第186章 皇帝的恩与威 这注定是一场持久战。 朱常洛知道,最大的变数其实是自己。 泰昌朝需要持续存在足够长的时间,朱常洛需要持续拥有足够好的身体和精力。 他应该勤勉,但不能勤勉到熬废自己的身体。 形势越是严峻,越需要学会与担忧共处,越需要有耐心。 勇卫营只为极为恶劣的状况准备着,但在那之前,朱常洛准备只全力支持王锡爵和新党。 拉一派就够了,哪怕他们遇到极大的阻力,成效一般般,只要有改善、把这个势起了就行。 皇帝已经亮明了大旗,总有源源不断的人看到势不可违之后投身过来。或因理想,或为权位。 因此劳逸结合,先安心过着春节。 腊月底,朱常洛把那八个大姐姐当中的剩余五个一一办了,如今宫里是一后二妃十昭仪六婕妤。 让这些大姐姐昭仪去各宫“教会”其他新人该在宫里怎么自处之后,东西十二宫反倒空出了三宫。 朱常洛在各宫都走了一圈,算是让她们知道皇帝并没有忘记她们。 进入最后五十人名单的秀女之中,当初除了一后二妃,只封了三昭仪五婕妤。还有三十九人各封了什么贵人、才人等等,暂时居于各宫偏殿。 她们不是宫女,但位份不够,也暂时没有专门的太监、宫女伺候,只不过是在宫中苦等恩宠罢了。 这一等兴许就是一生。 吃了就要认,认了就要给相应的待遇。有相应待遇的人多了,内帑就要安排更多的钱财来供养她们。 朱常洛管着自己的下半身,现在算是在有序控制后宫位份秩序。 迁居到储秀宫的齐悦婵只在皇帝大婚之前被宠幸了几次,从大婚之后到现在,也“旷”了几个月了。 大年初一,皇帝竟来到了储秀宫,她自然欣喜非常。 朱常洛到了这里来,自然不会呆在她住的后殿,而是到了正殿里坐着。 储秀宫里的婕妤柳素晴更是心跳极快,两汪秋水仿佛要粘在他身上。 “上元节之前,闲暇多一些。”朱常洛看着储秀宫中齐刷刷来到正殿里见他的这些“贵人”们,“年前的事你们兴许心中惊惧,现在朕来看看你们。说来去年四月选定后妃之后,朕都好几个月没再见过你们了。有些人都快对不上名字了,这些天朕再加深一下印象。今天朕就在储秀宫呆着,好好看看你们。” 皇帝笑吟吟的,储秀宫上下自然很开心。 而朱常洛要在储秀宫呆着,自然也不能光呆着。 没什么其他娱乐,但是人均有点小才艺,搞得像是个小联欢,时间慢慢也就过去了。 都想在朱常洛面前表现,朱常洛看着一张张年轻姣好的脸庞,心情是十分放松的。 过年就该放松一些。 有人在他面前随曲起舞,有人喂他东西吃,有人捏着他的肩膀捶着他的腿,这便是帝王享受。 过去一年他并没有这样享受,现在确实该放松放松。 把人家弄进来了不负责,将来恐怕会越来越扭曲。借那李思琴的事给了后宫一个警醒,现在也该予她们一些雨露和安慰了。 年轻嘛,只要不是疯狂折腾,那就是适当的阴阳调和。 同样,各宫婕妤以下的人虽然在这九天里都和皇帝有更多接触的时间了,但依旧没盼到她们想要的。 皇帝倒像是去叙旧的、念旧的,又或者是去强调位份先后顺序的,只宠幸了各宫的昭仪、婕妤们。 甚至包括已经被吓了十多天的那李思琴。 在淑妃、丽妃宫中,更没有其他“寄居”之人的份。 大年初十,这天皇帝倒是就呆在坤宁宫了。 郭兰芝自然知道这些天的事,看着朱常洛神情有些复杂:“如今我又不能侍寝……” “你安心养胎。”朱常洛笑着摇头,“人人盼恩,你如今不能分神管束后宫,我才先让她们八人先去帮着管教管教。但总放着不管也不好,我只能累一点,让她们有个盼头。” 郭兰芝撇了撇嘴:“累什么啊?听说每天一宫曲乐齐鸣,欢声笑语,莫非不快活?” “听谁说的?茉芯,听你说的?” 孙茉芯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 “都有吧。”朱常洛嘿嘿笑了笑,“走过一圈就好了,至少能安抚许久。接下来这几天就不必再过去了,专心陪你。” 他的顺序是先妃位以下的,淑妃范思容和丽妃刘依都排在初八初九。 看似皇后排最后面,但接下来的两天他确实都在坤宁宫。 煞费苦心啊。 而一直呆在坤宁宫,过了两天倒是郭兰芝过意不去了。 “陛下怜爱我,我知道了。”她脸颊微红,“只是每夜撩拨,我如何忍心你求而不得?” “……不是蓄意撩拨啊,欢喜之余,逞些情趣而已。” 朱常洛这是实话,习惯动作而已,睡前把玩把玩怎么就是每夜撩拨、求而不得了? “……陛下若看得上茉芯这孩子……”郭兰芝有些嗫喏又忐忑地说出了口。 这本身就有心理准备,而知道皇帝因为承乾宫李思琴争宠反而降她为婕妤,这段时间又如此着意安抚后宫,郭兰芝也有些为将来的后宫而发愁了。 现在才刚开始,因为自己有了身孕,各宫就蠢蠢欲动盼着趁机得到恩宠。将来有人再进为妃嫔、有了皇子皇女之后……郭兰芝也开始感觉势单力孤起来。 “茉芯?” 朱常洛看了看那边听到话之后低着头手足无措的孙茉芯,然后说道:“小了些啊。” 孙茉芯头低得更多了,看着自己胸口:小吗? “过了年,虚岁也十五了。”郭兰芝见朱常洛只说小,又说了一句。 朱常洛摇着头:“过两三年再说吧。况且你现在有孕在身,她照顾你,我也放心些。” “……也好。”郭兰芝却笑着说,“茉芯,陛下许了你了,还不谢恩?” “奴……奴婢……”孙茉芯跪了下来,心里想着两三年。有了这个小插曲,这天夜里郭兰芝却将朱常洛赶回乾清宫了。她话里的意思是:虽然你只是逞些情趣,但对我来说是每夜撩拨。 自然是表达自己对于皇帝的重视已经满足了,你想怎么快活就快活去吧,不必在这里做样子憋着,又嫌孙茉芯年龄还小。 于是朱常洛回想了一下之前那九天在各宫转悠时印象比较深的一些人,又细细想了想,然后对王安说道:“召咸福宫才人张馥侍寝。” 王佳月看到张馥来到乾清宫之后,只是低着头。 从山西一同出发的十个人里,最后只有范思容和张家旁支之女张馥进入最后五十人的名单。 今夜过后,张馥要成为真正贵人了,至少是婕妤。 这也是宫里除了那八位女官之外第一个以普通低位得到恩宠的。 她是司门,仍旧隐隐听着张馥婉转承欢。 而且,这次张馥没有在侍寝完之后就离开,皇帝竟让她留寝了。 第二天早上,张馥离开时步履有些艰难。 朱常洛吩咐道:“秀嫔体弱,佳月你搀扶一下。王安,你安排一下,让秀嫔移居钟粹宫。” 王安和王佳月都不由得心中一震。 径直册为嫔,皇帝竟这般喜欢她吗? 而后宫恩宠全系于君恩,张馥骤然进位为嫔,后宫定然震动。 有一就有二,皇帝定下的规矩又在那。 之后便悉数静待恩典吧。 王佳月搀扶着张馥,王安派人抬了辇来。 “恭贺秀嫔娘娘了。”王佳月低声说道。 “还要多谢……王司门。” 王佳月愕然看了看她:什么意思? 张馥只是抿嘴笑了笑,然后就不再言语。 乾清宫里,朱常洛在西暖阁之中准备着去问安。 留寝也是没法子,谁知道她那么内秀又敏感,泉涌虚弱一般。 但确实带劲。 册为嫔就册为嫔吧,让主管粮行的张志征听说了,今年也会更用心一些。 正月快过去一半,朱常洛神清气爽,准备开始新一年的正式工作。 而这个时候,孔尚贤正在纠结。 去年腊月二十一,他就已经在皇帝面前表了态要以身作则。 腊月二十一送回消息去之后,孔家有两个族老终于在此时来到京城。 “圣公爷,咱们孔家真得按照优免则例来缴纳赋税?那是多大一笔钱粮?眼下本支旁支恐怕已经听闻了旨意,您要给句话啊!” 祭田自然是该悉数优免的,这是朝廷给衍圣公府和曲阜孔庙的恩典。 但有孔氏世袭任知县的曲阜县呢?该怎么执行这新政策? 孔家其他的田产呢? 背靠衍圣公府,孔家并不需要多么用心功名,因此除了少量官品在身和功名在身的族人,孔家不应该在优免之列的田土人丁实在太多了。 孔尚贤看着他们,他自己也愁眉苦脸:“不然呢?” “天下都看着孔家啊!圣公爷,若是我们不力争一二,将来天下士绅还敬重孔家吗?” “就是因为天下都看着孔家,故而陛下先请孔家以身作则!”孔尚贤肉疼得很,“天下士绅想让孔家顶在前头,可是江南虽远,曲阜很近啊!” “堂堂至圣先师后人,陛下恩薄至此,天下士绅岂不心寒?总要有些殊恩啊……” 一个族老在埋怨,说的内容已经让孔尚贤心忧。 另一个族老则说道:“即便圣公爷如此说,本支旁支各家又岂会悉数遵行?圣公爷不能庇荫各家,说不得又会闹起来啊。” 躺在衍圣公府这棵大树之下,孔氏后人已经太多太多。 孔尚贤也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说道:“总之,我们本支要遵行!如此,我便不算违逆了圣意。再有闹出什么事来,我也要苦劝不已!圣意如此,孔家此时越退让,若将来有变,陛下才会再加殊恩。” “以退为进?” “不然难道带头违逆圣意?” “若退了,将来却没有变故呢?” 孔尚贤坚定地摇头:“一定会有变故!新党得势,朝廷定会再进一步。天下士绅可退让一次、两次,难道当真都甘心一退再退,终究与小民无异?无论如何,孔家不能顶在前头!” 就算有至圣先师后裔的名头,但孔家能屹立至今,自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他们的恭顺退让,就代表着天下士绅的恭顺退让。 他们的不满,也代表着天下士绅的不满。 这不满自会累积着,累积着,终有一日皇帝能看见,就算他孔尚贤苦苦劝说,但偌大孔家也不是他一人能够压得住的。 若孔家闹起来要换个人做衍圣公,也代表着天下士绅想闹起来换个…… 难道天子真把孔家除了,把天下士绅视为刍狗奴仆? 正月初一颁告的正式旨意,这时已经陆续传往整个大明。 旨意只颁到各地官衙,再由地方官传告本地耆老乡绅。 在普通的小老百姓眼中,无非过了一个年,今年是泰昌二年。 但在地方士绅大户眼中,大明已经要变天了。 天威森然啊! (本章完) 第187章 难运的白粮 第187章 难运的白粮 苏松常嘉湖五府的“天”是变得最多的。 湖州府的府衙之内,通判黄仕凤又走上前了一步,对着案桌后面神情平淡的知府陈幼学说道:“过去这么多年白粮都是民运,如今要悉数运到水次仓,各县州粮长都不愿啊!此前巡按大人明告乡里,百姓们也都知道今年不该收白粮脚役银了,但从各县解运到水次仓,总要派些役银吧?各县都不敢做主,府台大人,昌明遮洋行那边还在等着呢。” 前年黄仕凤就被参劾过,因为他负责湖州白粮解运。 为的不就是让谁去解运? 如今倒不用纠结每年佥派哪些人家负责解运白粮了,可昌明遮洋行不是漕军,背后来历也硬朗得多。 他们只在各府水次仓等着收粮起运,湖州府白粮是民运,漕粮也已经很多年都是漕军到各粮长所设私仓领兑。 再加上因为白粮免了民运,该摊牌的白粮脚役银经过王德完一通宣扬之后,百姓都认为一钱都不该交了。可是总还要从各乡里把粮运到水次仓啊。 陈幼学是常州府无锡人。他对苏松常嘉湖五府当然熟悉,如今能到这湖州府做知府,是因为他过去的政绩和官声。 看着黄仕凤,陈幼学只是说道:“湖州若想今年也闹出什么事,本府倒是乐见其成,不然秋粮收上来之后如何清丈田土?本府精于刑名,在河南确山做知县时就能治了藩台亲弟的罪。湖州各家若想试试,但可继续推诿。” 黄仕凤极为无奈地看着他:“府台大人……” 这个新知府是有这些名声,可如今就是把解运白粮到水次仓的负担压给了各粮长啊。 陈幼学却只盯着他:“莫非此前行文到各县州,他们不知道这些许脚耗可从公办银中列支?” “府台大人,这公办银在哪,还没收上来啊!” “收不上来,就是各家不准备尊奉旨意、厉行优免。”陈幼学慢悠悠地喝起了茶,淡淡说道,“本府不急,常行首也不急,朝廷更不急。你不是也听到常行首的话了吗?白粮慢点便慢一点,糙米梗米,陛下也能下咽。” 黄仕凤听得心惊胆颤,表情像是快哭出来了。 眼下各粮长非要拿到了脚役银才肯起运到水次仓,知府又明令各县州不得再派收脚役银,让他们先从公办银里列支。 而这公办银又没有收上来,从哪列支? 他尊称一声府“台”,可知府大人只知道为难下官,这算什么事? 这个时间,应天巡抚牛应元和应天巡按王德完都在苏松常嘉湖五府巡视,所到之处无不哭难。 县官哭难,粮长们也哭难。 哪怕从各乡里运到府里的水次仓路程并不算太远,所需耗费并不多,但就是动不了。 王德完在老熟人舒柏卿面前勃然大怒:“赋役本就划到了各里,一里一粮长!陛下免了五府千里解运之苦,如今各里只解运到水次仓,要什么脚役银?” 舒柏卿就是湖州府下面长兴县的知县,他去年为皇帝大婚送上“贺礼”之后,虽然保住了官位,但这“将功补过”的功,真的不好拿啊。 “抚台大人……”舒柏卿也愁苦不已,“陈府尊倒是允了这脚役银仍然该有一些,但却要县里从公办银中列支。可是如今这公办银……分文无有啊!” 说罢他委屈地看了看王德完:“抚台去年宣告乡里,百姓们又以为一里路都不用解运了,这白粮脚役银自然不需交。如今却仍是要他们解运到水次仓,这才不依。下官虽多加劝告……” 王德完连连点头:“好!好好好!去岁虽未下明旨,你们仍照以前籍册征收赋税,这倒无可厚非。但今年呢?旨意已经下了,即便是从公办银里列支,无非年底扣除罢了。湖州府这是要争什么?” 舒柏卿跺了跺脚,长长地“哎呀”了一声。 “抚台大人,您和府尊再怎么逼迫下官等人,如今却是无用啊。便是下官等带着胥吏杂役亲去解运,那也确实要有一笔耗费。他们现在拿您去年说的话,堵我们的嘴啊!” 王德完发怒也是如此,这边无非是跟他玩文字游戏罢了。 把千里迢迢解运白粮进京的额外耗费和仅仅解运到本府水次仓的耗费相提并论,那能一样吗? 现在鼓动民意,无非剑指今年的厉行优免和清丈田土罢了。 “陈知府去年为何径直把白粮脚役银悉数勾了,列到公办银当中?”“……府尊公文如此,下官自然遵从。”舒柏卿头大如斗,“实则就连下官也以为,昌明遮洋行自是前来领兑。他们只是商号……” 王德完现在倒是冷静下来了一些。 对五府白粮的新规,朝廷是没考虑到这个环节,还是故意留这一处白? 他也懒得在长兴这里多耽搁时间了,次日回到了湖州府城之后就找到陈幼学。 论官品,陈幼学比王德完高。 但抚按都算是钦差,是奉旨外派的京官。 “莫非常行首没对王抚按细说?”陈幼学倒显得意外,“常行首说,陛下有手谕。白粮慢点便慢一点,糙米梗米,陛下也能下咽。” 王德完握了握拳:“这是要做什么?” “漕粮已尽折金银,白粮也无需民运进京。”陈幼学好整以暇,“今年要厉行优免,要清丈田土。只收一点白粮脚役银,自不如悉数废了,以全陛下恩名。王抚台,你不是五府人氏。该如何做,你不如先信我。陛下都不急,就让五府都等下去。这点脚役银,一定要从公办银里列支。公办银,一定要从厉行优免中收起来。” 他又请王德完喝茶:“王抚台莫非忘了,这可是白粮,不是漕粮。” 王德完自从投身地方浊流之后,气性比往日里更大了。 以前他只是个清流言官,尚且总因为很多事气得直言进谏。现在他到了地方上,碰到各种各样的软刀子和地方做派,情绪更加容易激动。 看着沉稳的陈幼学,他耐着性子喝了一杯茶。 放下杯子之后才说道:“白粮主要是贡粮,这不假。陛下不急,你们想让他们自己坐不住?” “恩典已经给了。”陈幼学笑着说道,“去年漕粮就已经悉数折为金银,五府都没有强求去年赋税便厉行优免。今年要办的事,岂会容易?陛下早有所料,这才降下手谕给常行首。这白粮因何而起?正因昔年张士诚得五府鼎力相助,太祖这才对五府课以重税。如今有这么多恩典,五府乡绅仍旧百般推诿,那就不好说是为什么了。” 他继续斟茶,仿佛并不像是坐在风口浪尖的位置。 “与其让各县州去强逼,不如等他们自己坐不住,自己有人想通。”陈幼学又看了看王德完,“去年仍照旧例征收,还免了白粮脚役银和漕粮加耗,诸县州明面上是少收不少的。但私底下嘛……因此帮着各家哭告为难,也在意料之中。” 王德完想起舒柏卿为难至极的神情,心里的火又冒起来一些:“他们还敢?” “有什么不敢的?”陈幼学哂笑了一下,然后对他说,“子醇贤弟,难得清闲,不如为兄跟你讲讲昔年在河南任确山知县,汝宁知府为何忙不迭请动省里把我调任中牟?” 陈幼学大王德完足足十三岁,确实能自称一声为兄。 而他一直在浊流中打滚,阅历和手腕也不是王德完能够比拟的。 王德完听他在确山县怎么办了时任河南布政使的弟弟、怎么办了太仆卿的家人,汝宁知府如何忙不迭地请托省里把他调走,怕他为民做主引出大祸。 “后来就去中牟了,一到中牟便遇蝗灾……” 王德完又听他在中牟的做法。既遇蝗灾,便允灾民捕蝗虫来抵部分田赋,最终捉到一千多石蝗虫。 想开荒,就命百姓要诉讼时必须交十斤野草才受理,于是就这样让人拔光了县城南面荒山上的野草,开垦出荒田八百多顷。 王德完听他怎么重新核实曾被黄河水淹没的一百三十多顷土地归属,怎么坚持着把这些土地分给百姓耕种,怎么给他们凑出五百多头耕牛,怎么栽下去三万多棵桑树,怎么搞来八百多辆纺车让乡村妇女织造,从哪里刨出来的钱建了一千二百多间屋舍安置贫苦百姓,怎么开凿出河渠一百九十八道,怎么建起八十间公廨让胥吏食宿然后节约出六百多两银子缴清了积欠…… “掌道御史考核,予为兄下等。”陈幼学微笑着说,“我也不知道陛下从哪知道我的,但擢我一介知县为知府,人人都知道我是身负皇命回来湖州的。虽出身五府,但我在这里可没有朋友,正与子醇贤弟一样。” 王德完默默举起茶杯:“以茶代酒,小弟敬志行兄。” 陈幼学也端着杯子:“嘉兴、湖州又不同。既分属浙江,这里许多人家,倚仗多在浙江。我这上一任如今是副使,而我来前,湖州知府已缺员两年。” 王德完听他点出了关键,眼神一凝:“陈经济陈弘宇?” (本章完) 第188章 江南的非暴力不合作 第188章 江南的非暴力不合作 在南京,户部尚书萧大亨也从谢廷赞口中听到了这个名字。 “陈副使怎么了?” “下官怎知?”谢廷赞懒懒地说道,“只不过下官闲来无事,就在这江南四处游玩,常听别人聊起陈副使,听说士林风评极佳。近来又得一奇书,名为《金瓶梅词话》,其中也有一个人物,与陈副使同名。那借书予下官之人,笑容暧昧。” “奇书?”萧大亨愣了。 谢廷赞点了点头:“奇书。” “……卖什么关子?你难得过来,定是已经有些想法。” 谢廷赞已经在南京闲了很久了,现在他看着萧大亨,眼神颇为埋怨:“下官虽有些猜想,却无实据啊。听说补了操江都御史之后浙江巡按空了出来……” 萧大亨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浙江巡按?” 谢廷赞一脸正义:“虽然只是七品,但下官对陈副使颇为好奇,愿往暗查!” 刑部主事是正六品,巡按却只是正七品的道御史。品级虽低,权位极重啊。 这小子竟然这么直白地跑来要官。 当然,也说明这小子认为他掌握的信息是个突破口。 萧大亨想了想之后说道:“我自可推举你,但你得先说说。” 谢廷赞要的就是这句话,于是说道:“千里乘轺谒圣君,中天象魏闪星文。绯衣绛节朝元会,金马铜龙侍从群。万国车书并歌舞,五云日月共氤氲。我今染墨题诗送,愿附彤弓不世勋。” “……这是什么诗?” “茅顺甫的《送郡太守陈弘宇入觐》。” 萧大亨皱了皱眉:“湖州归安的鹿山先生?” 谢廷赞点了点头。 文坛唐宋派的重要人物,选编了《唐宋八大家文钞》盛行海内的茅坤。 他们家的一个旁支,去年被问罪。 茅坤也不知是寿终正寝还是被气死了。 这首诗写给陈经济入京述职,其中吹捧祝愿溢于言表。 “还有呢?” “吴兴太守最风流,此日携琴苕上游。千里莺遮路冕,五湖山水绾仙舟。儿童竹马满城舞,父老壶浆夹道讴。名业已追黄霸传,还看柱石祀春秋。” “……这又是什么诗?” “《郡太守陈洪宇升驿传宪副赋诗送之》,还是茅顺甫赠陈副使的。” “来往唱和又算得什么?” 萧大亨不以为然地说着,虽然茅坤对陈经济升官时的诗文用词实在谄媚。 谢廷赞嘿嘿笑了笑:“但在湖州民间,陈副使却有‘老鸦陈’的名声。” 萧大亨眉头一耸:“此话怎讲?” “听说十分厌恶鸦鸣,左右必定有数人当值驱鸦。若给他听到了,必定会受重责。” “即便如此,也只是有些怪癖。成化年间国子监祭酒也酷恶鸦声,募监生能捕者与之假,周鸱鹦一时笑谈。” 萧大亨觉得这个料不够。 “他在南京户部做过主事,当时管的就是湖州府。”谢廷赞又不卖关子了,“怪癖不止如此,听说忌讳甚多,比如讳孝字,湖州府治下孝丰县有好几年都只能自称清丰县。又比如升堂问案,罪囚总要称‘千岁’,他又连忙转身避开连称不敢。妙就妙在这种罪囚很多,难道湖州府罪囚不知道府尊忌讳,总这么称呼他?” 萧大亨皱起了眉。 谢廷赞啧啧有声:“本来吧,这些都没什么,地方上官威大点罢了。只不过在这奇书里,陈经济当真是坏事做尽啊。” “……说来听听。” 萧大亨也不奇怪,若有人借文字来暗示些什么,也是常有之事。 “说不得。” “有什么说不得?” “下官还没看完。”谢廷赞认真地说,“等下官看完,再借大司农一观。” 萧大亨觉得他是不是被闲出臭毛病来了,摆了摆手:“我自寻来看看。” 谢廷赞摇了摇头:“下官以为,大司农还是不要四处寻这书的好,毕竟多有淫词。” “……”萧大亨十分无语,“你就因为这书里写了个坏事做尽的同名之人,又因为陈副使在士林风评与民间传谈有异,便向我来讨要这浙江巡按?” 谢廷赞长叹道:“这写书的兰陵笑笑生绝非等闲之辈,这书着实是奇书。此等奇书,恰好写了一个也到严州、湖州办过事的陈经济,与任过严州、湖州知府的陈副使同名,还是个坏事做尽的家伙,那下官这么想有什么错?” 最后补充:“况且闲着也是闲着,浙江巡按空着也是空着。” “……那你快些看,看完再让我一观。这些揣测有没有道理,我问过看过再做决断。”萧大亨仍是将信将疑,又说道,“浙江巡按空了出来,自然不知多少人盯着。你资历太浅,我即便推举你,兴许朝廷已有定论。” “……下官虽闲着,也没忘了圣恩皇命!” “……知道了知道了,没有忘了你的功劳。” 谢廷赞觉得萧大亨的语气有点心虚。 这厮,说不定真的忘了。虽然也许是因为很忙,但大概真的忘了! 枉老子私底下留意了那么多! 他“哼”了一声,拱手道:“下官盘缠都用完了,已无钱吃酒。大司农手头可宽裕?下官借点银两。”“……要多少?” “一百两。” “啊?” “应天附近都去过了,下官接下来想到浙江到处游玩一番,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说罢又从袖中掏出了几卷书来,“还要买一套还给友人!” “……” 于是萧大亨一百两买了这套已经被谢廷赞染指过的书,看他气鼓鼓地去自己家拿着自己的手条拿银子。 夜里回府之后,果然听管家说谢廷赞来过了,拿了一百两银子走了。 他吃完饭到了书房,忙了些别的事之后才看起那本书来。 看着看着,他倒是知道谢廷赞为什么不建议他四处去寻这本书来看了。 堂堂户部尚书,指名道姓要找这本书,那确实不成体统。 只不过……确实是奇书啊…… …… 常庆安在江南是有源源不断的信件到北京的。 要不然朱常洛也不会给他回信说什么糙米粳米都吃得。 正式进入了新一年的工作状态,朱常洛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变成了回信。 都是奏本。 这是一个十分庞大的工作量。 公开的题本都由内阁先票拟意见了,但经他集体或者单独接见、任用到地方上的许多人,朱常洛都提醒过他们可以奏本奏事。 刘若愚和邹义两个人已经有了分工,一个人专门负责奏本的整理,一个人专门负责题本。 而且位置都不同。 奏本都交到了养心殿那边去,题本则在乾清宫。 题本的整理也不再是由内书房来完成,这个活交给了翰林院赞画馆,邹义只是一个校对员、收发员、整理员。 魏云中本以为这赞画馆是多么厉害的存在,上班之后就成了社畜。 但他们见识到皇帝览阅奏疏的方式之后,已经对皇帝这么高效率处置许多事情不奇怪了。 今天皇帝不在乾清宫,他们面前是海量的题本。 正旦节大朝会的四道旨意颁下去之后,地方上的第一批题本正在涌来。 所以皇帝准备干脆等到再过一段时间,全面地、集中地看看整个大明地方对此的反应。 皇帝在养心殿批阅奏本,这就不是他们能见到的东西了。 刘若愚呈上了新到的奏本纪要。 朱常洛先看完了一遍,然后先喝着茶沉思着。 过年前风平浪静,过年之后漕粮开始起运,江南的奏本里开始透露出一个情况来:某种程度来说开始非暴力不合作了。 反正也不抗命,都是用各种各样的小原因,能拖就拖。 突出一个大幅提高基层行政的时间成本。 虽然确实有一些人家是主动的遵行了,但大多数人家还是默契的、或者说商量过了之后用这种法子。 去年只是有些地方的漕粮拖到了后面,今年居然要大面积拖延时间了。 恐怕王承勋那边麾下的运军已经急得焦头烂额了。 “你去找田义,让他问问户部,再问问昌明粮行,京师各仓存粮尚有多少。” “是。” 朱常洛皱着眉,站起来缓缓地踱着步子。 他相信江南不敢在原则性的问题上真搞得那一步,搞得天子震怒。 最大的隐患可能并不在漕粮,而在于每年随漕船夹带运到北边的粮食。 如果他们今年不做生意了,朝廷不能逼他们非要做生意吧?人家今年不想赚钱行不行? 也许,泰昌二年会是一个漕河上颇为冷清的一年。 随之而来的,是钞关银、商税的下降,是漕河两岸百姓的不满和漕军的不满。 走出了养心殿的正殿大门,正月过后,马上就是惊蛰。 抬头看了看天色,朱常洛目光渐寒。 只要想有所改变,那么以后每年漕粮起运之时都得面对这样的事情? 他也想起江南新增的二十万两金银,那等于八十万石成本更低的粮食。也许只在江南卖,利润也还行,能撑得过去。 更多的粮食,囤起来又如何?毕竟今年厉行优免后,大家都有理由哭穷,说什么忧患。 看来去年查出来上百家就罢手的好意,江南并不心领啊。 (本章完) 第189章 他们要害孔家! 第189章 他们要害孔家! 除总督巡抚外,两京都察院共有各道各差监察御史一百四十人。 其中一百一十人由北京都察院派遣,三十人由南京都察院派遣。 温纯禀报着:“诸御史察纠内外百司之官邪,又有内差,外差之分。内差则两京刷卷,巡视京营,监临乡试、会试及武举考试,巡视光禄寺,巡视仓场,巡视内库、皇城、五城;外差则巡按、清军、提督学校,巡视盐政、茶政、马政、钞关、漕运、屯田……” 朱常洛虽然已经知道,但也听他先说完。 今天是为了应对今年可能的局势,通过都察院体系来做出一些安排。 包括确定之前温纯请设的专派御史赴各地规劝官绅自查自家优免则例执行情况。 这么多的御史里,按事情繁简轻重,私下里又分为大差、中差、小差。 大差主要是两直隶提学御史,两直隶及诸省巡按。 中差则是辽东、宣大、甘肃三处巡按,还有地方上巡盐、巡仓、巡关、督运、巡茶等御史。 小差则是巡视皇城四门及马房,巡视十库等。 “这桩差使,臣与都察院其他同僚商议许久,如今有三个法子。一是加差遣于各巡按,一是专设中差于南直隶诸省巡视赋税,一是索性于各府州专设佐官,由北京都察院外派为小差。” 他说完之后抬头看了看皇帝的反应。 朱常洛听明白了,主要是职权的划分,还有都察院影响力及利益的考虑。 直接让各巡按负责,对朝廷来说最节省。 专设一员巡视赋税,那么就相当于只添十五个略逊于巡按的御史。 而在每个府州专设一员佐官,那么就要一次性添加百多个官位了。 除开一些羁縻府州之外,大明如今省级行政区下面次一级的府和省属州每个地方一人,这些人又都是北京外派下去,都察院当然能掌握着更大的监察权力。 朱常洛摇了摇头:“不必于各府州专设佐官。在职为官者自然有纠劾,在野士绅也有功名在身,该是各省提学来管。诸省提学副使不是要开府设衙配佐官属官吗?让各省提学副使兼佥都御史,再于提督学政衙门配一个学籍监察御史。” “……学籍监察御史?”温纯没想到皇帝提出了第四种方案。 “无论官绅,但有功名,便有出身文字在籍。”朱常洛淡然说道,“在朝为官者尚且三年一考,在野为绅如何就安享恩典?这学籍监察御史专巡本省在籍又在野之人,除致仕老臣外,其余皆三年一考。德行学问俱佳,教化乡里有功,方能留有功名。” 温纯心中剧震:“陛下,这……” “朕优待士绅,朝廷给了赋役优免恩典,士绅不出仕为官报效国家者,自当为朝廷与地方臂助。要不然,这恩典凭什么要给?百官尚且要面对科道纠劾,难道不出仕反而更超然?便自今年开始,由各省提学副使委学籍御史考较诸省士子。既考经义学问,也察教化功德。” 温纯语气犹豫:“陛下,这么做……是不是与阁老们及其余诸卿商议一下?” “商议是自然的。”朱常洛看着他,“如今是朕先与你商议。温总宪,申阁老专管天下文教,都察院拟个题本上来,自然开始商议。” 温纯懂了,但这个题本,都察院拟起来很烫手啊。 是都察院先拿出来的方略,都察院自然率先站在了天下士绅的另一边。 谁愿意被监察? 他之前的建议是派人下去“规劝”,现在皇帝准备直接派人下去“监察”。 各省提学本来确实就有革除地方士子功名的权力,但那种情况并不算多。一般是有功名在身者出了什么大案子,才会看情况提溜一两个出来以儆效尤。 但现在皇帝显然要把这件事做成制度了。三年一考,是不是每三年都会有黜落的、革除的? “这个题本,不好拟?”朱常洛开口问他。 温纯后背一凉,连忙答道:“臣再请教一些细则……” 他想起来皇帝可是当廷革除了一些胡言乱语的士子功名的,还阉了几个。 产生这种想法,着实不奇怪。 温纯和都察院的其他要员只是之前不敢想得这么极端罢了。 次日,都察院的这道题本就被送到了内阁。 沈一贯看着那上面的内容如同看着烫手山芋,同时十分庆幸又带着些幸灾乐祸看着申时行。 太常大学士专管文教,这题本是文教事。 怎么拟票? “都察院为何……”申时行声音干涩,看了看沈一贯和王锡爵之后又明白了。 都察院当然不可能这么大胆,那么这自然是皇帝的意思。 之前他们又不是没跟都察院那边沟通过,那三个法子他们也是知道的。 王锡爵咳了咳:“汝默,都察院言之有理。士绅聆圣贤教诲,蒙陛下恩典,享优免尊位,负教化之责,受朝廷考察也是大义所在。”申时行岂会不明白? 从大道理上去讲,这个法子也无可厚非。 然而眼下是什么时候? 他只觉得拟票的笔很难提起来。 内阁里有些沉默,过了一会忽然响起一声不算很大的闷雷。 申时行的胡须颤了颤,轻声说道:“惊蛰啊……” 二月初的北京还有点冷,申时行看着他们:“事关重大,是不是奏请陛下,开个燕朝议一议?” “汝默专管文教,此事自然是汝默做主。”沈一贯无所谓。 王锡爵却说:“到了御前,陛下定然也是问汝默意见。哪里有不妥,不妨我们三人先参详参详?” 申时行又给噎住了。 太常大学士虽然美滋滋,但是上位后筹设太学、给天下狂撒功名恩典之外,忽然又给了现存生员、举子们当头一棒,这实在太刺激。 大家都明白他想劝阻这个方案,毕竟一旦颁行,受到的压力将会非常非常大。 可是怎么劝阻呢?以什么理由? 思来想去,申时行只能说道:“唯恐天下难安啊……” 沈一贯闭口不言:天下难安这种话,皇帝那里已经不知道说过很多回了,不管用。 此前阉那几个士子,不就阐述过天下为什么会难安吗?说天下难安,反倒更证明这么做有迫切性。 王锡爵果然说了话:“身正不怕影斜,坦坦荡荡,何惧考察?哪里有不安,只能说明哪里有问题。” “元驭兄,家仆,投献之佃户,青壮不在少数啊。”申时行不跟他讲大道理,只说实情,“厉行优免,清丈田土,害民则降优免……难道元驭兄真不担心出大乱子吗?” “我只知道又有添官加俸、广授功名。”王锡爵不同意,“持身正,便是士绅应该做到的。汝默此言,无异于代天下士绅向陛下说他们确实不忠,至少不完全忠。只能施恩安抚,不可稍微训诫。” 申时行左右为难。 王锡爵却又笑了起来,笑得十分揶揄:“汝默若为难,不如再与温总宪一同去拜访一下衍圣公。若是都察院与衍圣公一同具题本呈来,汝默就不必那么为难了。” 沈一贯差点绷不住:多阴险啊你这家伙。 申时行想着这是皇帝的意思。按他们现在对皇帝功力的了解,到了御前的话只怕皇帝的辩才和攻击力还要超出王锡爵许多。 毕竟皇帝有时候说话实在太直白了,里面的大忠大义等等很多大帽子也实在戴不起。 “……只能设法让天下士绅更多顾虑?” “汝默专管文教。”沈一贯表示不关我的事。 申时行看着他:但这毕竟是内阁要拟票的啊! “既设太学,汝默为太常大学士,身后名在新不在旧。”王锡爵就诚恳多了,“陛下要重振士风,势不可违,也是忠义之所在。” 申时行长长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向他作揖:“多谢元驭兄。” 说罢拿起那个题本出去了。 到了孔庙里,他和温纯先到大成殿拜了拜夫子像。 申时行站起来后仰望着这大成至圣先师,心中百感交集。 儒门长存数千年,历代先贤大儒不断推陈出新。到了今时今日,从赵宋喊到现在的“灭人欲”也始终无果,就连王守仁的心学也被不少人曲解以放纵私欲。 正是因为申时行知道自己的说辞在皇帝那里站不住脚,所以王锡爵的提议确实是好办法。 他是从现实会有的反应出发来考虑的,但皇帝说不定就等着士林爆发出标志性的不忠事件。 朝廷虽然财计艰难,但是若真有人反了,难道便不咬牙去平叛? 于是孔尚贤受到了极大惊吓,看着手中的题本浑身冒冷汗。 “这……这……” 他现在太后悔到京城来了。 来的时候是专门向皇帝请恩留居京城的,要走自然也要向皇帝报道。 但现在这种时候,怎么溜回去?难道不愿意支持皇帝了? 申时行给了孔尚贤一个十分大的稽首拜礼:“文教名位,士林风气,惟衍圣公振臂疾呼能勉励训诫之!” 孔尚贤手足无措地看着一起向他行礼的申时行和温纯。 他们这是要害孔家,要害孔家啊! (本章完) 第190章 烫屁股的好位置 第190章 烫屁股的好位置 王锡爵确实太阴损了,但朱常洛很喜欢。 看到拟票了的题本上孔尚贤的署名,朱常洛笑出了声:“他怎么肯的?” “臣也好奇,没想到竟能这么顺利。”田义说道,“臣专门去内阁问了问三位阁老,才知道是王阁老出的点子。衍圣公哪里肯联名题请?听说是申阁老没办法之余拉着他一起到了大成殿,在夫子像前磕头许久。” 朱常洛乐不可支,申时行为了多一个人一起背锅也是做得出来。 果然是命运的一切馈赠都暗中标注了价格啊,孔尚贤和孔家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尊荣,如今道德枷锁沉重如山。 “这件事,王元驭和申汝默都有大功!”朱常洛很高兴,“阁臣九卿能上体圣心,都有大功。田义,你去库里挑些砚台,再各赏银百两。” “臣领旨。” “还有衍圣公。”朱常洛咧嘴笑,“御赐额匾,待朕手书好了装裱好,朕再手抄《论语》诸卷,一同送去。” 田义也笑起来,陛下这是准备批朱之前先堵有些人的嘴了,还要诛孔尚贤的心。 突然赏赐阁臣与九卿,朝堂上许多不知情的人自然莫名其妙。 等到批朱发报出去,他们自然认为这是阁臣及九卿一同认可了的法子。 至于衍圣公,皇帝手书、手抄夫子著述,那当然是至高的“尊崇”,象征着皇帝对先贤和文教的尊重。只不过那一句句“子曰”,只怕会压得孔家更不敢逾矩半分。 朱常洛十分轻松地拿起了朱笔,亲自批这道题本。 不像有一些题本,只要他点了头,司礼监那边可以“遵口谕”恭敬地替他写个“准”。 现在朱常洛写的是:【卿等所请,亦是代诸位先贤垂训,朕及天下士子谨受教。言辞恳切,方略得宜,朕览之不胜欣慰。有此柱国之臣,有此儒门护法,文教何愁不昌?大明何愁不治?准行之!】 于是便开始写额匾,只“既贤且忠”四字,不管孔尚贤将怎么愁眉苦脸地面对天下士绅议论孔家之“忠”。 做戏做全套,这《论语》也手抄一卷吧。 全文万余字,如果都是皇帝一字一字抄出来,孔家有什么好说的?天下人又有什么好说的? 皇帝并不是鄙薄文教,皇帝只是看不惯如今的一些士子罢了。 至于是哪些士子,自然是那些贪欲熏心、凭着优免还想额外偷逃赋税的士子,是那些面对圣贤教诲的大道理还振振有词为自己行径推脱的士子。 想搞非暴力不合作?熬着好了。 这东西不都是互相施压?现在江南在漕粮和白粮上拖拖拉拉,朱常洛对京师附近存粮心里有了数,那就同样施压下去。 学籍监察御史下去之后,今年就开始第一次士绅考察。 今年的厉行优免确实是在秋粮开始征收之后才会施行,那么考察什么? 人还没到,旨意和政令是会先到的。 朱常洛倒要看看是哪些人的骨头特别硬、脊梁特别直、心志特别坚定。 田义去发了赏赐,去孔尚贤面前宣告了皇帝嘉奖和恩典,回来后见那额匾的字已经写好,先安排去装裱了。 “陛下,当真御笔手抄《论语》啊?” 如果真完成了,那可是能成为传家宝式的“宝册”。 抄书自然不能草草抄完,有时候一字没写好,那就是瑕疵了。 朱常洛说道:“自然来真的。就冲着孔家那么多良田,朕也要手抄。捧着朕手抄的夫子教诲,孔家若不以身作则,那岂非罔顾朕一片苦心,让朕失望至极?” 田义只能感慨皇帝着实愿意耗费这一番苦心。 “万余言罢了,朕抄两遍。一份送孔家,一份送太学藏书楼。到时,朕还额外抄录一些先贤教诲言语,你让工部在太学之中多置石碑,摹刻其上。” 田义咋舌:这可真是耗功夫啊。 但对朱常洛来说算不得什么。 字数虽多,但他以前做的是什么工作? 对他来说,很熟悉的状态。虽然用毛笔写字比不上电脑打字快,要注意的细节更多,但就当练书法好了。 于是其后召见外臣时,他们来了总看见皇帝正在抄书。 他们刚告退,又看见皇帝提笔继续抄书。 孔尚贤终日坐立不安,还要做着准备大礼迎接皇帝赐匾和赐书。 真的被架到火上了啊! 那份方略已经发到外廷,形成了诏制。 都察院正在推选各地的学籍监察御史。 烫屁股的位置。 科道言官是很好的位置,提学也是很好的位置。如果是过去,这新设的学籍监察御史也会是很好的位置。 可现在摆明了就是要下去得罪人的,是要下去革除一些人功名的。 这事又不得不推行。王锡爵倒是推荐了很多人,旧党也担心全是那些锐意进取的新党占据了这些关键位置。 局面很古怪:一方面要争,另一方面很多人又不肯去做这件事。 朱常洛仍在抄书,不管这些。 他只是给这学籍监察御史又多了一个权力:考察有恩有罚,学籍监察御史可以奏请恩荫某些少年青年英才进入太学小学苑和百家苑。 天平就这样倾斜了,这十五人很快被推选了出来,其中有七人在京。 乾清宫里,朱常洛看着他们七人。 其中有熊廷弼,他要去南直隶做学籍监察御史,负担最重。 “纠劾士风,察荐人才,这是国朝文教根本重事。”朱常洛对他们说道,“你们专巡此事,务必谨记先贤教诲、国法律例,更要以身作则!” “臣等谨遵圣谕。” “三年考满,朕许你们人人参政藩司!”朱常洛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勿负朕望!” 熊廷弼等人心中剧震。 只用做好这三年,人人都跳过按察副使直升一省参政吗? 他们的目光不禁亮了起来,心也热了起来。 虽然知道这是因为身负重任才允诺殊恩,但这殊恩太让人向往了。 三年之后便穿上朱袍,官居从三品。 那还畏惧什么地方乡绅或有怨言呢? 七个人就这么被嗷嗷地放出了京,而还有八道任命也分赴各地。 在宁波转悠的谢廷赞到了二月二十三才接到任命。 不是浙江巡按,是浙江学籍监察御史。 然后他也收到了随之一起送到的皇帝手谕:三年考满,直升参政。 他顿时就准备提溜起大刀来。 湖州知府陈幼学又让各县州主官到府衙了。 缓缓地宣读了朝廷旨意,然后只淡然地说道:“你们回去后也传告各家吧。倒也不用急,毕竟提督学政衙门开衙、学籍监察御史到任还有许久,不用急。” 舒柏卿等人面面相觑:不会急吗? (本章完) 第191章 泰昌二年,民害民 第191章 泰昌二年,民害民 “泾凡公,大家伙还盼着您再分说分说难处呢!” 常州府无锡的泾里,顾允成看着闻讯而来的当地士绅旧友们。 顾家院外,溪边正往小船上堆运粮食。 这也是他们跑来的原因。 去年还是书声琅琅的泾里,今年少了许多读书人——都去无锡城,准备进东林书院了。 也有一些是不满顾家兄弟二人的“软弱”。 顾允成拱了拱手:“诸位,漕粮已尽折金银。这白粮,我也应诸位之请让本里推脱月余了。家兄操持书院,今年正要开院讲学。事关常州乃至江南文教,不才惭愧,实在不能误了大事。莫非诸位也不为今年太学考选、族中子弟前程着想?” “可……” “漕粮三月末不过淮便是大过,运军、地方、有司被朝廷责问起来,其后又将如何?白粮虽不是漕粮,但已经一个多月过去了。府尊、户部、总漕都放任自流,遮洋行也不急不躁地等着,难道五府当真让陛下和京师大小臣工都断了粮?” 他们没法反驳顾允成,但也用气愤和不甘的眼神看着顾允成。 顾允成又转身到了后面,拿出来一封信。 “兴许很快就会传告各县,这旨意应该已经到了各府。”他把信纸抽了出来,“都察院及衍圣公联名题请,太常大学士拟行,陛下恩准,六科言官皆以为可。自今年起,有功名在身而不在职者,除恩准致仕老臣外皆由学籍监察御史三年一考。” 把信纸交给了他们,顾允成缓缓坐了下来端起了茶杯:“都看看吧。” 北京城里题本报批六科后,内容就彻底公开。 顾氏兄弟昔年为官,这么多年又用心经营在朝在野人脉,消息算是极为灵通的,而且这次竟然基本赶上了旨意传达的速度。 前来拜访的士绅们凑在一起看着信上内容,看得脸色阴晴不定、更加沉郁。 其中一人看得更快一些,回到位置上重重拍了一下椅靠:“泾凡公,朝廷苛待士绅至此,您竟然闻听消息就让人率先起运白粮去水次仓了?这等苛政,难道不该联名奏谏?” “奏谏?” 顾允成搁下了茶杯,看着还在那里拿着信纸看向自己的旧友以及另外几人。 “寻常小民,能够具本呈奏吗?” “……寒窗苦读考取功名,在野为士牧守乡里,泾凡公为何要将愚民与我等相提并论?” 顾允成深深地看着他:“这便是要害之处了。在野革员也罢,致仕老臣也好,乃至寻常生员、举子,朝廷都允上书陈言。我只问你们,国初时如此吗?国子监明伦堂之左,卧碑所刻学规禁例怎么说的?” 这些人当然不是国子监的监生出身,但不代表他们不知道顾允成说的是什么。 洪武十五年,太祖有明令:军民一切利病,并不许生员建言。果有一切军民利病之事,许当该有司,在野贤人,有志壮士,质朴农夫,商贾技艺,皆可言之,诸人毋得阻当,惟生员不许。 “何者为轻,何者为重?”顾允成说道,“陛下视士绅为臣,与官同考,是好事。莫非再如世庙力禁书院?再如洪武时不得建言清议国政?” 他再次强调了书院,这些人其实也懂得书院的存在、在野士绅士林清议的存在对大家来说意味着什么。 士绅是纽带,连接着地方官衙与普通百姓。对地方官的考察,会问本地乡绅对他们的风评。地方上的舆论权在士绅手上,对士绅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因为太多政令的上传下达要依赖他们。就算不曲解,但是凭借本土的优势,也总能通过暗示和其他方法让普通老百姓产生误解。 譬如白粮脚役银,王德完经验不够丰富,或者朝廷留下了漏洞,他们就能在随后把老百姓的理解转变为一点白粮脚役银都不用交了。 现在顾允成提醒他们:如果朝廷真的开始全力压制士绅清议、剥夺他们实际已经突破了规矩上书陈言的特权呢? 东林书院几经波折才得到允许,顾允成已经知道了顾宪成的意思,于是把重点往这个方向引导。 而这舆论权的核心、基础,是他们的功名和出身文字。 学籍监察,是直奔要害了。 “……先厉行优免,又清丈田土,还三年一考。今日让一让,明日让一让,说不定哪天就连清议也逾制了!泾凡公,这不是坐以待毙吗?” “那待如何?此前所说联名上书陈言,私下或当面议了多少次,文字何在?几人署名?” 众人被他反问得脸上青红交加。 话只是没有说透而已:想表现出来的最高烈度的反抗,无非利用“清议”表达一下地方的“民怨沸腾”而已。 但就连这个,大家也都不愿做出头鸟,更别提造反了。 好不容易统一了意见拿白粮解运做点文章,换来的反应又是府里以上的级别好整以暇。 那么各县州官员再怎么上下为难也无济于事,他们平日里治理地方太需要依赖地方乡绅了,或者说这本来就是大家的联合试探。 “不如用心考取,不论是在地方考,还是考入太学。族中子弟多些功名傍身,始终是正道。优免既已厉行,地方存留益多,地方官再不好向乡绅大户伸手了吧?陛下既视之以臣三年一考,若再有官吏盘剥,总该允地方士绅陈禀实情吧?” “泾凡公的意思是……断了孝敬?” “既已厉行优免,奉公守法罢了。”顾允成也不正面接话,“以诸位各家子弟学问,数年之内总会再添几个生员、举子吧?若是乡绅都在奉公守法,反倒因为多是在职为官者害民而要降优免,朝廷难道罔顾实情?那等冤屈,却该喊一喊了。”大家总算明白他的意思了:通过考功名和断私底下孝敬弥补厉行优免和清丈田土的损失。 地方虽然多了存留钱粮,官吏们的那些勤职奖廉银却是远比不上以前所得孝敬的。 一方面实际拿到的钱更少了,另一方面还是要仰仗乡绅大户治理地方,而官吏们欲壑难填啊。 最后因为他们还是得想方设法为自己搞银子而害民,闹得其余无辜乡绅被降了优免,这冤屈不该喊吗? 最重要的是,顾宪成顾允成他们相信在职为官者必定害民更多。 因为只要乡绅大户们真在利益上与他们“脱钩”,咬牙扛着这些年施展出“苦肉计”以退为进,最终暴露出来的必定是官场问题更大。地方上往日里就进行的不错的工作,因为缺少了乡绅大户的积极配合,最终也一定会出问题。 到了那种时候,自然是朝堂上的人都不行,自然是要有一批大换血。 年轻的皇帝看着已经添官加俸了,国事却越来越难办,到时又能够保留多少锐气呢? 顾允成看着他们离开,知道他们会想到更多的法子。 总之,顾家所在这一里是已经“高风亮节”地率先解运白粮了,而且干脆不要县里给什么脚役银。 朝廷怎么说,顾家就怎么做,一心讲学。 天下就是这么一潭浑水,士绅这边越清白,官吏那边就越黑。 至于想不通透这个道理的,还幻想着回到以前的,那就活该家道中落甚至锒铛入狱。 顾宪成已经看到了这其中蕴藏的机会。只要能够保住书院、壮大书院,那么往太学和科场培养出来的学生越多,将来就越主动。 陛下和新党的刀既然已经抽出鞘,哪有不舞上几年的道理? 历朝历代,哪次新法不是总要折腾个数年甚至十数年。 但基本也只能折腾这么久,最后往往再调和一番。有些新政保留、有些恢复旧例。 而朝堂上则往往会换一批人。 这样的事,二十年前的大明不就已经来过一次了吗? 年轻锐意的新君和当时年幼信重张居正的太上皇帝,在新政这件事上又有什么不同?都是来了一遍。 牛应元听说无锡那边的白粮开始向水次仓起运了,但他现在要赶往长州县和太仓县。 旨意传告到乡里,两个地方都因为初春争水耕种而发生了械斗。 涉及到两大内阁大学士的宗族。 所以显然不是什么因为争水。 申时行最小的弟弟申时杰看着族中一个捂着头的族兄。 “他们欺负人!欺负人啊!一句话都不听我说,就是照着给我们申氏找不痛快来的。伤了十六个,死了三个啊!阁老这做的是什么阁老?怎么做了阁老反被人家欺负?” “……我知道是为什么。”申时杰握着拳头,“我知道。” “早多少年就分好了的水啊,为什么突然要打得抄家伙?” 他这个族兄却不明白。 申氏宗族也很大,总有许多是真正的百姓、农夫。 听说打起来得很快,打得也很凶,以至于最后闹出了人命。 申时杰咬牙道:“总要给个交代的!” 打架只是各种旁支、分支打的,最后当然会闹到县衙,闹到本宗。 然后呢?偿命的或者会偿命,赔钱的也会赔钱。 但那些幕后之人在乎吗?要表达的是个态度。 王家被人退了婚,申家被打死了人。 大哥难道就一点也不顾家里能不能在长州继续立足了吗? 总要给个交代的! 士绅将受学籍监察御史的三年一考,这消息在常州、在苏州、在湖州、在大明各地引发着各种各样的反应。 不是每个地方都有东林书院,也不是每个地方都有阁臣之家。 有看得更长远的,有怒火攻心的。有怕事的,也有豁出去的。 更多的是用各种各样天子、重臣无法具体过问的,甚至地方父母官也难以裁断、调和的小事件来表达着自己的态度。 泰昌二年没有劫毁漕粮这种大案,但是小案多如牛毛。暂时没有官绅害民,全是民害民。 大明离得开乡土士绅吗? (本章完) 第192章 一步不让 第192章 一步不让 无论在京师还是地方,无论官居几品,泰昌二年的真正压力开始了。 天子高高在上,对地方官眼下的焦头烂额也已经有了直观感受。 比如一月底从江西乐平呈来的密奏。 孟希孔说:漕粮顺利,乐平去年赋役也已经大体上厉行优免。但是自春节以来,乐民民风骤坏,诉讼争执较往年多出数倍,乡绅往往托辞为难,调解不力。 【臣实在不知为何有如此多奇案、难案!案子是真非假,设身处地,各家族老也确实难以调解。一时官司极多,胥吏都叫苦不已。臣试陈一案……】 朱常洛知道孟希孔用了昌明号的将来布局,知道他是在拉一批打一批。 但就算他在当地已经初步站住了,仍然在被络绎不绝的民间纠纷淹没时间精力。 朱常洛也在基层工作过,当然知道民间的纠纷里,很多都十分离谱。 如今,大明的乡里确实主要靠乡绅调和、调解或者控制着日常矛盾。 现在有些地方开始不管甚至挑拨情绪,而普通百姓很容易被挑拨情绪。 尤其是谁和谁通奸,谁忽然有了谁撑腰,谁家忽然霸道了些要占谁便宜……新仇旧怨一旦爆发,诸多阴私被人揭露,都是小民相争。 矛盾没闹到县衙之前,谁会知道? 渐渐发酵甚至被怂恿挑拨,最终往往酿成地方上的“大案”、“命案”。 因为孔尚贤的“响应”而心情好的朱常洛没能持续这种好心情太长时间,地方上乡绅们的“非暴力不合作”终于因为调解乡里这个环节的失能而集中爆发出效果来,在春耕时节。 旧党第一回有了个十分好的理由。 三月开,风和日丽,皇极门西侧的宣治门前,寻常朝会时朱常洛根据旧例在这里御门听政。 申时行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子弟蒙难,族老诘问,臣痛愧难当。重设太学本文教盛事,臣忝任太常大学士,正欲勉励天下学子,岂料骤闻噩耗。臣家事不该有辱圣听,然臣家、元驭家,还有朝堂一百四十三位同僚家都有此等家事牵扰,事出有因啊。” 朱常洛看着面前足足跪着的九十多人,还有四十多个站着却同样脸色沉重的新党。 是啊,就连申时行这等地位的人,老家也被偷了,族人卷入许多纷争。 这样的事皇帝总不可能派大军去清剿吧? 这种事剿得完吗? 也不是什么加强地方刑名力量能解决的事情,基层治理到不了位就是到不了位。 一个萝卜一个坑,地方上往往一个乡绅大族就是一两个甚至数里。拔掉了之后,新的力量没有填充进去,就一定会陷入短暂的“无政府”状态。 乡绅实质上“维稳”地方的时间已经太长了。 今天本不是让他们在这件事上当廷商议,申时行出班奏这件事也是拿了方略出来的,只不过很快就许多人哭着出班附议罢了。 为皇帝办事,结果家被偷了,不处理不好,显得太冷漠。 “确实事出有因。”朱常洛点着头,“卿等各家遭遇,朕先去旨各省抚按,务必为卿等主持公道。” 底下顿时一片磕头:“陛下之恩,臣感激莫名。只是陛下,乡里讲究与邻为善。臣等越得陛下器重,臣等宗族越有仗势欺人之嫌,不是邻里相处之道。” 像是在请皇帝别继续害他们了。 孔尚贤想着这段时间听说到的士林间讥讽、议论他的话,心里也极度不是滋味。 不想来上朝了,但皇帝又不允。若是要称病,只怕又遣人视疾——毕竟皇帝好敬重他,还为孔家手抄《论语》了。 “卿等这么说,足见地方士风已败坏到何种田地!”朱常洛怒道,“朕知道许多事起因还在二月考察士绅的旨意下去之前,他们现在听闻旨意,难道还敢忘了教化乡里之责、肆意妄为?” “陛下明鉴。考察士绅,臣亦以为可,此长久之计。然今年厉行优免、清丈田土,政令纷繁,地方人心不安,这确是实情。臣以为,今年诸省提学、学籍监察御史,仍以太学考选为重才是……” 尽管之前有赏赐,是衍圣公与都察院一同题请,申时行也票拟了同意意见,但旨意往地方传的这段时间里,大家还是知道了这是皇帝主导的意见。怪不得手抄《论语》。 “实情……如此实情便对吗?”朱常洛的语气之中带着愤怒,“因为心思不纯、私心不安,大明各地忽然就民风败坏至此!他们没树反旗,然鼓动百姓,挑拨离间,无事生非,这已经是形同造反了!” “臣以为,更该速速考察士绅!”王锡爵站了出来说道,“臣愿续行新政,为朝廷解财计之忧,先是舍侄遭退婚,又有四邻与臣族中各支小民横生争执。诚如陛下所言,事出有因!去岁以赋役之重相挟,今年以乡里邻睦相挟,足见去岁问罪不够!虽非造反,足见不忠!” 宣治门外顿时吵闹起来。 旧党认为稳定压倒一切,新党认为考察士绅的旨意到了之后必定有许多人会更加忌惮、正该借此一锤定音推动今年厉行优免。 “国初!”朱常洛制止了争吵,开始说道,“唯官员有优免!如今,推而及举子、生员。你们出仕为官,愿为朕与朝廷效力,朕岂能坐视你们反受他们欺辱?朕不为你们主持公道,那还有谁愿出仕为官、谁敢出仕为官?” 申时行看着他,不知道他准备怎么做。 这种事确实没有解决办法,尽管目前的进展显示出官与绅的分化正在成功,皇帝说的话也显示出他准备推动这种分化加剧。 但到头来,还是要仰仗乡绅教化乡里,难道大明财计能支撑每一里也设有官品的官? “传旨!既复设太学,亦复设里正,秩从九品,一乡一员,县举府选报吏部。”朱常洛还真的准备增设官员,“借此机会,士绅考察从速!里正领办县衙交办户口、赋税事,兼收受诉状,调解为先,不能再诉至县衙。” “陛下!寻常一县,也往往数乡之多。这……骤然多出数千从九品……”陈蕖冷汗直冒,赶紧站出来说话。 “从九品月俸五石,便是加上勤职奖廉银,再加上公办,大明无非多出二三十万石开支。有品在身,九品优免三倍于举子、生员。朕还是那句话,能为官效力,朕自然更优待在职。地方那些顽固不化之乡绅,朕优待之,如今只因为要厉行优免便生出这多是非,要考察德行岂非变本加厉?” 朱常洛的目光扫了过去:“前旨明白,今年尚在免罪期。既然士情如此鼎沸,那不如就再一条好了,今年内查出来的案子,也不列入将来导致地方乃至全国官绅被降优免的数目。天下官绅若珍惜如今优免则例,不如就此机会拔除毒瘤更好。” 真旧党们看了看申时行,又失望地低下了头。 皇帝真是一步都不退让啊。 趁今年的窗口期清除毒瘤……真是话里话外都透出一个意思:天下官绅们,你们也不想你们能享受的优免真的被降低吧? 现在一面是皇帝已经点明的从九品优免都三倍于举子、生员,相当于只要一投朝廷,家中立马多出三个举子或生员来,而且就在本地为官。 另一面,则是皇帝明显鼓励地方借着考察士绅和如今这么多案子,径直问罪一些士绅。 要知道每个县触发本县被降优免的数字是三件啊,才三件! 他宁愿每年多几十万石粮都不愿退让。 当然了,地方官俸粮由地方存留发,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大有鼓励地方官员为了自身利益把枪举向老朋友的意思。 “传旨南京锦衣卫!”朱常洛又说出一句让他们心颤的话,“但有在职官员老家被卷入官司纷争,校尉每一人领留都上直亲卫两人,共三人奉朕旨意前往该员家中坐镇。案子查明,旋即返转。” “让天下人都知道,朕护着为朕办事的臣工。是非曲直,不偏帮,但也绝不容朕的臣工因为奉旨办事而致家小受欺辱!上一批无事生非欺辱重臣的生员,已经被朕给阉了!” “让天下人都知道,大明的官是朕选任的官,大明的士绅也是朕和朝廷给的功名!若地方查得百姓纷争有人主使,若主使有功名在身者,着各省提学立革除功名问罪。死难于这种无端纷争的百姓,更是朕的子民!” 连下旨意,王锡爵等人听出来了,皇帝这么愤怒倒不是因为不肯退让,是真的因为有许多百姓被地方上的挑唆搞得陷入这种纷争甚至死难而愤怒。 而让南京锦衣卫带着留都的上直亲卫到朝臣家里去护卫…… 现在这么做自然不是为了监视什么的,只是恩,毕竟说了案子查明就返回。 天子亲卫去守着、撑腰,难道不是恩? 可谁知道涉案的朝臣家里,是不是本身就是主使呢? 当然了,南京锦衣卫和南京留守亲卫不中用,不像是去查案了…… 总体而言,皇帝护着目前正做官的。 在野乡绅被极限施压,反吗? (本章完) 第193章 朕就是这样天子 第193章 朕就是这样天子 群情汹汹,但其实没有一个人是真想造反。 本就是享有特权的,造什么反? 【他们会闹,会哭,会板着臭脸装作不喜与你们往来,会说许多令人听来生厌的话,会撒泼打滚,但唯独不敢反。】 刘若愚站在一旁瞠目结舌地研着墨,看皇帝用这么直白地话给那个要派去南直隶的熊廷弼写手谕。 【他们没有自己造反的胆,但凭着他们在乡里的威望与多年来的权势,他们有挑唆百姓闹起来甚至民变的胆。他们穿着鞋,他们其实能听明白理。但小民是光脚的,他们受一时之冤兴许就会豁出性命。】 朱常洛不辞劳苦,密集地给派到各地的一些年轻官员写手谕。 这不是要做微操,是让他们心里有底,让他们明白方向是什么。 危机之中也有机遇。正如王锡爵所说,去年是倚仗赋税之重相挟,今年则是以乡里和睦相挟。皇权也好,朝廷政令也好,如今确实很难下乡。但既然他们敢拿这个方面来为难地方官了,那么也是把脚真正插进入一只的机会。 【案子多,就审,让地方秉公断案!耽误其他民政,没关系!考察学籍,该革就革,该褒奖就褒奖!即便因此耽误了农忙,今年大明田赋少掉几百万石甚至上千万石,朕也有法子!要是有人真忘记了什么是君,什么是国法,朕自会让人带着刀架到他脖子上,让他知道大明是天子、是朝廷、是官府说了算!】 【朕就是这样天子,就是这样君父!天下子民,跋扈的、纨绔的、不听教诲的,朕自当先把这样的逆子打疼、打哭、打跪下!如若不然,于其余子民而言公道何在?】 一封封的手谕经都知监往大明各处发去。 原本是四司八局十二监之中不起眼的都知监,从原先负责行移、关知、堪合变成专门负责为皇帝清道,但现在整肃内臣之后,已经把不少内臣和外派的外间并入到了都知监。 他们的工作主要变成了深入到大明每一处水陆驿,负责组成皇帝私用的一个“邮政局”,专门执行地方奏本向上的传递和皇帝回复向下的发递。 地方上能为每一个水陆驿馆节省一部分费用——因为都知监派在每个驿馆派了人,内帑会为整个驿传体系支付三成耗费。 而每每都是迎来送往的驿馆因为多了一个皇帝眼线,也显而易见地将会重新“清澈”起来。将来会演化得如何,外派的都知监驿传太监会不会成为被打点的对象最终沆瀣一气,那是后面的事情。 驿传体系是如今最系统的信息往来网络,不断完善改进、把它用好,是最必要的“基建”之一。 精简驿站?不,驿站体系恰恰是需要扩充、完善的。 不正是因为往来不便、信息不畅,这才有了山高皇帝远吗? 淮安又到了最忙碌的时候,各总的漕船千帆过钞关。 淮安的水陆驿里,驿传太监收到了北面上一个驿站送到这里来的皇帝手批御札。 形制并不华丽,只是普通纸信封外面,贴了专用的明黄色帝尧麻笺呈文纸封条。 “这一道送漕军总兵府,这一道送总督漕运部院,这一道……” 驿馆里的驿夫原本也是向民户佥派徭役,但如今已经也变成地方的一些科则。民户纳银之后,官府雇募而来。 这个变化在大明大面积普及,还是张居正时期。 驿夫寻常除了照管马、牛、驴等各种牲畜和驿站的交通工具,也需要根据需要做车夫、轿夫、纤夫、力工,做各种各样的杂活。 但现在驿传太监手底下,已经有了三五个不等的专门役夫。 他们开始被称为“御信脚夫”,只专责做一件事:运递奏本和手批御札。 活轻松简单,地位高。 淮安水陆驿的驿传太监分派好了任务,他们今天的活也开始了。 有的往下一站去,有的奔赴手批御札要送到的官衙,交到那些官员手上。 官员不一定都在官衙,但也只能送到官衙。 而既然已经上了奏本,官员们自然盼着回复。若是在外办差,官衙里也一定会留下得力的心腹,交到之前到驿馆投递奏本时就对接好的人手上便可。 漕军总兵府里,王承勋去扬州那边了,于是负责到这里来运递手批御札的“御信脚夫”找到了新建伯王承勋指定的堂上佥书孟传飞。 “孟大人,您签个条子用了专印,小的好回去交差。” 于是孟传飞拿出了王承勋留给他的一枚专用闲章,然后又在那御信脚夫拿出来的小册子上写好了漕军总兵府堂上佥书孟传飞收,某年某月某时几刻,再改上了那个印。 御信脚夫拿着它,和驿传太监交给他的另一张单子上的印章印记反复对了对,然后才把另一张单子交给孟川飞。 “耽误您忙了,王总兵这道奏本递完,小的回驿馆了。” “辛苦你了。”孟传飞笑着摸出了一小粒碎银子,“拿去吃些酒吧。” “多谢老爷赏赐!” 御信脚夫喜不自胜,连连作揖后才拿了赏钱走了。 要不然为什么说这是个美差呢?作为大官老爷们与皇帝书信往来的信使,当然是被看重的对象。平日里小恩小惠不断,他们至少会卖力地第一时间把关键内容送到。 拆开看了再重新糊好,有这种手艺的。虽然这是死罪,但难免万一。 当然了,只能打点本处驿馆能打上照面的驿传太监和御信脚夫。但是其他驿站的驿传太监和御信脚夫无冤无仇之下,又何必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替别人来害你呢? 平日里先打点好了,总算是多一重保障。 于是这都知监骤然成为地方上外派镇守及其他大太监之外最不能得罪的一个内臣体系。 孟传飞看着他离去,才十分慎重地先找到了王承勋家里的管家,让他迅速把手批御札送到王承勋手上。 王承勋十分忙碌,因为他现在需要安抚许多运军将卒。 原因是今年运漕粮时,托他们夹带货物北上的人骤减,这意味着大家今年的收入锐减。 两天后收到了皇帝的手批御札,他的心里更有底了。 两个参将,韦海贤和崔胜都在扬州城南面一些的运河畔。 这里一时还聚集了如今剩下的漕军十二总之中四个总的把总。 “漕粮为重,自然不敢耽误。但今年跑这一趟,运军兄弟们心里都是有怨气的。”韦海贤脾气更焦躁一些,闷声抱怨。 崔胜则没有多说话。 王承勋看了看二人:“这些事,我已经呈奏给陛下了。你们担心像遮洋总一样,又担心底下兄弟今年闹起来,这些事,陛下应该都知道了。” 两人都安静了下来,先听他说。 “去年差点出大问题,但陛下也早有布置,昌明粮行出高价买了许多粮,你们听了我的劝,让底下人都让出了一半的货。”王承勋瞧着他们意味深长地说道,“陛下也知道你们的功劳。” 虽然当时像是卖他这个漕军总兵官一些面子,何况收购的价格确实比以前高? 但得罪了不少以前的“老主顾”,倒好像今年没那么多人托他们带货是后果了。 “遮洋行里面,以前的官兵大部分都留了下来。他们今后如何,你们自有交道,且先看一看再说。其余诸总,现在不会改。即便将来要改,那也定是你们知道了他们到了遮洋行里用命之后过得如何,愿意改才能改。” 王承勋没有回避将来的这个问题,而后也马上说到眼下的问题。 “今年没那么多人让各总帮着带货过关,这事也不会亏待各总官兵兄弟。”作为漕军总兵官,他当然要能够为麾下谋福利,“至少等各总漕船都到了北边,昌明号已经准备了足够多的货要运回南面来。” 韦海贤不信地问:“就一家昌明号?这么多总,这么多条船?” 就算已经知道昌明号极其不简单,但漕军这么多总,一家昌明号备得出几千上万船的货? “我不妨明白告诉你们。”王承勋两度入京,耳提面命,如今是身负重任的,“昌明号,名字胆敢不避讳,取了泰昌与大明各一字,正因为大东主是陛下,还有宗室藩王与诸多勋戚入伙。我说今年一定不会亏待漕军,你们不信?” 韦海贤心中剧震,今天总算知道昌明号的全貌,于是说不出话来。 “我既然能跟你们明白说这些话,那便是因为陛下也清楚漕军往年都是怎么过的。陛下自不会苛待漕军,遮洋总改制为商就是为大伙找新出路。但是自恃漕运之重,非要仍如往常一样允你们改漕船、夹带许多赚那点钱,那就是一来藐视朝廷,二来眼界太浅!” 他盯的是那些把总们,但韦海贤也低下了头。 “一个个的!虽然今年漕粮拖沓不少是实情,但你们底下的漕船,一路慢悠悠地走,如今才堆到扬州这里,接下来过淮时日必定要误不少船。怎么,你们也跟着江南士绅大户一起向陛下闹?” “……末将不敢,实在是兑到我们手上就慢了许多……”四个把总都分辩了一句。 “装船起运之后,是一心在赶路吗?”王承勋沉着脸,“你们都守在扬州这边,底下千总百户们都在各处与往日富商四下商议,当我不知道?” 他看了看众人,开口说道:“如今三月底前,是没法子悉数过淮了。你们哪两总愿自承罪过排在后面?” 崔胜看了看两人,拱了拱手:“末将去年就蒙伯爷搭救,没有因为五府漕粮之事获罪,今年让末将来担这罪过吧。” 误了过淮时间,总要有人出来承担罪责的。 韦海贤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脸色阴晴不定。 被崔胜看过一眼的两人也脸色一白,咬着牙低头不说话。 “那就这么定了。”王承勋点了点头,“你们二总别在扬州耽搁了,快些赶去淮安吧。扬州哪有多少大商在这里?哪有许多货准备装船?我还是那句话,办好了差,今年不会亏待你们,莫非真让陛下看到漕军但凡空跑一趟就不愿运漕粮?” 韦海贤只能带着两人站了起来,抱拳说道:“末将遵命。” 等他们都走了,王承勋才拿出了手批御札:“敢担罪责就好。陛下手谕已至,你们这下是奉旨等着了,并无罪过。就在扬州等吧,等昌明粮行在江南收好了足够多的新粮,自会运到此处,让你们一同运到北边。” 崔胜意外不已地看着他,另外两个把总也是惊喜交加。 “我还是那句话,你们先看看遮洋行。将来若是他们都发达了,你们眼红了也盼着改,漕军才会改。陛下允大伙赚钱,陛下是在找既保漕粮、又保税银、还让大伙赚更多钱的法子。来这里就是告诉你们,你们想到的,我都呈奏了,陛下也有安排!但凡听命敢任事,陛下都不会亏待!” (本章完) 第194章 你们又算老几? 第194章 你们又算老几? 漕军内部,一样有转不过弯来的,也有开始受到今年诸多“新政”连带影响的。 无非是耽误了他们挣钱。 其实去年陈矩买下多余的白粮,去年昌明粮行大范围去把许多漕船上夹带的私货买下一半,如今信息自然暴露。 皇帝那里可能确实相当清楚漕军的猫腻有多大。 今年不仅和漕军“合作”的大商少了很多,而且大多是“大主顾”——因为只有大主顾才有足够多的信息渠道知道昌明号的背后是什么力量。 虽然已经过去了一年,但信息仍旧是不对等的,而且相当不对等。 还是有大量漕军将卒和民间商户根本不知道昌明号的真相。尽管这些小商忽然发现今年竟然能多走漕军门道了,但信任需要时间来建立,短短一两个月内,还是有占相当大比例的漕船没有装满私货。 所以有了江南拖沓解运漕粮的借口,才会有这么多漕船慢悠悠地挤到了扬州附近,大意是拼一把法不责众。 李三才也到了这边“督运”,他意外地问自己的属官:“有两个总一起动了?” “正是。刚行文到了扬州府,盼能多派些纤夫拉船过闸。” 李三才好奇的是王承勋怎么做到的。 难道也是像自己收到的手批御札一样里面有说什么? 两个人来这里都三天多了,运军那边要王承勋去办,李三才则是督巡着钞关、沿途水次仓和地方府县。 “扬州府怎么说?” “扬州府自然叫苦。”他的属官说道,“每年收的役银、雇的纤夫都有定数,今年照这情势,定要做到四月以后了,这工钱……” 李三才皱眉思索了一会。 扬州府确实有理由叫这个苦。不单扬州府,漕河沿岸但凡设闸或者难行之处,要纤夫拉船的都能叫这个苦。 今年拉纤的时间更长了,但收上的役银是固定的。 “你行文去扬州府,还有漕河沿岸各府州。若是今年要的工钱多了,役银不够,短了多少便报过来,总督漕运部院出这笔银子。” “漕台大人,这……”属官像是听错了一般。 “就这么说。”李三才挥了挥手,“等到漕粮运毕,本督自会具本题请这笔银子。” 那属官还是不明白:“这不是我们办事不力……” 李三才皱了皱眉:“你只行文传话,担忧什么?” “……是,下官这就去拟这公文。” 他想不通,但还是先拟了个公文,请李三才用了印发下去。 扬州府这边,他则是亲自送到。 “……漕台真是这么说的?”扬州知府向他确认。 “漕台大人是这么说的。”那属官很奇怪,“这不是有公文吗?” 扬州知府皱眉深思,但没有多说什么。 “府尊,这其中……”扬州知府的师爷想开口。 “我知道。”扬州知府叹了一口气,“把总督漕运部院的公文抄发各县州吧,他们大多是老油子。” “可有两个新官……” “不管。他们能不能看破其中奥妙,是他们的能耐。若是能看破,他们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 扬州知府说完再看了一遍那公文,眉头紧锁。 役银当真每一钱都用在了漕河两岸? 多数县州自然不是,本来就是“从宽”派收的,为的本来就是这样的情况:谁能保证运军一定不会误了过淮? 误了时限,运军罪责该是运军的。但是该地方府县帮着拉纤的,这责任却不必背过来。越是已经误了,越是要把自己摘出去。 何况这是多么好的一个理由,总能多派收一些。 这一多派收,多的往往不少;雇人所用的银钱,也往往是摊牌的时候算得多,实际给的时候给得少。 所以总督漕运部院的这个公文是个陷阱。 若是真报了上去,焉知后面不会按这笔多出来的工钱再反算各府县派收这部分役银合不合理? 只能是地方府县“公忠体国”,想法子上解君忧。 这笔钱还必须列在本地账目之中,不能没有。 而后怎么平账?在如今的形势下,最好自然就是当地存留更多了,地方上“有余力”,所以不必国库再专门列支。 还是要厉行优免! 长江南面的府县已经不必再纠结漕粮,漕船已经都开走了。只有昌明遮洋行仍在苏州太仓等着所有的白粮齐聚装船。 娄东太仓吴要津,襟带闽粤控蛮荆。 王锡爵的老家太仓县刘家港,实则是大明最早、最大的海运起航港口。起于宋,兴于元,枕江达海的刘家港最辉煌的时候是永乐年间。 当时郑和下西洋,便是从这里出发。 这里也是富地。洪武二十六年,太祖下令在太仓南码头兴建运仓,建成仓房九百余间间,收浙江、南直隶等各地粮食数百石万,称“百万仓”,“天下之仓此为最盛”。作为富庶象征,后来户部库仓便以太仓名之。 如今太仓库仍是户部“国库”之中最大的,但太仓本地尤其是刘家港则不复往日之盛。 因为港口渐渐淤浅、海贸起点也南移到了宁波、月港、广州。 并且再无宝船下西洋。 但今年,刘家港却舟船林立。 “列位,常行首有这句准话,太仓县必定更加繁华富庶。把各码头清一清淤,将来太仓上下都受益啊,让遮洋行出这笔银子又是什么道理?”太仓知县葛庆远无奈地看着众人,又问王鼎爵,“和石公,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王鼎爵以三品致仕,而且是主动辞任以避免旁人攻讦王锡爵,他在太仓名望有多高是不用说的。 葛庆远尊重他,但王鼎爵眼下在太仓不是很受尊重,甚至是很受排挤。 常庆安也看着他。 在整个南直隶及湖广、江西、浙江走了一大圈,他是最近才到了太仓常驻的。 该起运的白粮正在渐渐运来。 今天提出了刘家港各码头淤积渐渐严重,水位越来越浅,是不是该设法清清淤,并且提出了遮洋行以后起运新增金银、五府白粮及其他货物都以太仓刘家港为母港,太仓许多乡绅大户却不愿一同捐银修建。 非说是遮洋行需要,那就该遮洋行出钱。或者说是太仓知县想要这功绩,那么奏请上去拨银也好、加派课税也好,总之为何要各家捐银修建? 常庆安知道王鼎爵是不会反对的,现在倒想听他怎么说。 毕竟其他人好像并不买葛庆远的帐了。 “遮洋行愿从太仓起运,太仓上下都受益,县尊此言有理。”王鼎爵并不倚仗名望,还是敬称一声县尊,“我们各家官绅富户自是受益更多,但往来更多、码头和县城繁盛,百姓也有受益。依我之见,这事朝廷该拨点银子,昌明遮洋行也该捐些银子。太仓呈请增设一个科则,百姓也摊一些。百姓少摊一点,我们各家再捐一些。” 葛庆远呆了呆:这是个什么意见? 常庆安则眼带笑意,看向了其他各位脸色阴晴不定的乡绅富户。 “王家在太仓、在江南如今是什么风评,我也不必点破了。家兄在内阁,朝野议论皆以为新党党魁,那我也不必讳言。” 王鼎爵平静地看了一眼众人,而后说道:“遮洋总改制为商,这是朝堂商议过许久的大计。刘家港清淤工程,想必朝廷是能拨一些银子的。常行首当面,想必也愿捐一些银子,只是不愿悉数承担罢了,不知是不是?” “和石公说的是。遮洋行要用,当然愿捐些银子,以后方便。但这刘家港却不是为了遮洋行要从此起运而清淤,功成之后,也不是遮洋行专用。若说要遮洋行悉数承担,那我在总号那边也说不过去。” “朝廷那边能拨一些,遮洋行也愿捐一些。再有短缺的工银,摊派下去也没有多少了。”王鼎爵淡淡说道,“若是厉行优免下来,每家每户就更没有多少了。若是我们各家乡绅富户愿意再捐一点,这点加派更没多少。只要各家在各乡里好生对百姓分说分说,将来县城做工、卖些山珍湖珍河鲜,卖些丝,码头也有更多活计,那点加派想必各户还是愿出的。” 葛庆远总算是听明白了:借这事也能厉行优免! 说不定能成为太仓县第一个完全厉行优免的科则! 一众乡绅富户被王鼎爵说得脸色难看。 开了这个头,难道其他赋税又是另一个算法? 但遮洋行又确实能为太仓带来更多的财富机会,他们难道非得从苏州府太仓这边起运?常州府那边不行?镇江府不行? 葛庆远还在那里继续劝,说自己可以呈请工部拨银多少,遮洋行能捐多少,剩下还缺多少…… 这时县丞则从大堂那边匆匆赶来二堂开口说道:“府衙派人来通传新旨意了……” 复设里正,一乡一员,从速考察在野士绅…… 自首退赃之外,今年查出官绅害民不列入各地该降优免之案件数目…… “朕护着为朕办事的臣工……” “死难于这种无端纷争的百姓,更是朕的子民!” 诸旨真的很明白,因为旨意措辞十分粗野奔放,就连常庆安也听得骇然。 而这里的太仓县各位乡绅富户大多脸色苍白,仿佛见到一个盛气凌人的皇帝正在蔑视着他们:你们又算老几? 只有王鼎爵一人表情平静,像是早就知道。 葛庆远则敏锐地从中嗅出了什么,然后开口道:“既有旨意,此事关乎太仓将来大计,这里正……应当先荐到府衙……” 县荐府选,苏州府一共有多少乡? 每个知府手上都捏着一大批从九品的官位! 湖州府那边,陈幼学嘴角含笑。 陛下真是丝毫不留情面啊。 那还愁什么?查案呗! (本章完) 第195章 被逼疯的知县 第195章 被逼疯的知县 南京城内,成敬收到旨意后则向锦衣卫及留都上直卫的将官训话。 要选人去许多重臣老家坐镇,其中就包含了两位内阁大学士。 “没有其余命令。”成敬看着他们,“选了人,径直去便是。不需监看什么,也不需弹压什么。各家自会招待好他们,但是若有索贿,那就是坏了陛下大计。” 盯着这些人,成敬知道他们的水平。 能监看出什么?能弹压了什么?没那个能力的。 反倒是如果误会了,搞出什么索贿或者监视、仗势压人的事情,那反而不好。 “这趟差办不好,留都亲卫就要整肃了。”成敬看着他们,“有什么不明白的,先问清楚。” 皇帝只是派出去一批吉祥物,就算他们没有任何能耐,也没有实际做任何事情,效用都非同一般。 因为他们毕竟名义上还是皇帝亲卫。 现在皇帝施恩。本来已经想明白的自然会率先响应厉行优免,本来想糊弄一下的,家中多了这几位爷之后他们也会多想几层。 没有监视胜似监视。 在浙江,谢廷赞则已经走马上任了。 杭州府城内,提督学政衙署已经初初定了下来。谢廷赞接到了“从速考察”的新旨意之后,到了提督学政衙门,拜见浙江提学汪可受。 “督学,旨意明白,令各省从速考察士绅。”谢廷赞开门见山,“如何考察尚可商议,但许多生员、举子游学他处,是不是该先让各家去信召回?” 汪可受一直皱着眉,听谢廷赞这么说,他只是说道:“考察士绅,这是学监分内事,自可决断。” “尚需提学衙门行文。”谢廷赞直言不讳,“考察结果,一报督学定夺,二要上报都察院并呈御览。” 汪可受叹了一口气:“那就行文吧。” 他是万历八年的进士,初入官场就是在浙江金华任知县,后来历了礼部主事、员外郎、郎中,又外放到江西吉安做知府。去年官员补任,他从山西提学迁任文教更昌盛的浙江做提学,哪里想得到今年之后提学能够单独开衙? 如今看这阵势,以后三年一考,对于仍然在野待考的生员、举子来说,可谓是与他们的科途息息相关了。 正好,明年才是秋闱之年,后年则是礼部会试大年。 这意味着每次乡试的头一年,地方上都要进行士绅考察。 这种时间点,一不能到处游学缺席考察,二不能有什么不端之举导致受惩罚。 要不然就必定耽误乡试和会试。 汪可受并没阻拦谢廷赞,他也有许多事要忙:太学新设,今年也有考选。 提学副使也没有那么清闲了。 汪可受看着年轻的谢廷赞健步如飞地离开,心里想着这样也好。 有事情忙也是好借口。 因为太学考选,因为考察士绅,汪可受这段时间已经不知道受到了多少请托。 谢廷赞离开之后,他的师爷又过来说道:“东翁,陈副使又送了名帖来,请您赴宴。” 汪可受头大地问道:“又是为了那几个生员?” “没有说,但提到邀了右参政、杭州知府、万松书院山长。” “……又是文会吧。”汪可受又叹了一口气,“那就先应下吧。” 陈经济都搬出了几位同僚,不去也不好。 但汪可受向以守操自律闻名于世,只怕是不得不拂了他们的美意。这太学的考选,总不能头几年就出问题。 至于将来……汪可受又不会在浙江一直做提学。 谢廷赞从提督学政衙门发了公文下去,然后就说道:“走,先去湖州,会一会那吴兴四子!” 所谓吴兴四子,是一个已经离任的官员和三个还没有进士出身的举子,四个人都是湖州人。 其中为首的名叫臧懋循,万历八年进士,历任荆州府学教授、夷陵知县、南京国子监博士后被弹劾之后弃官。 士绅考察的范围只除开了在职为官和正常致仕、享受致仕待遇的官员,被革职的、被弹劾之后弃官的不在此列。 臧懋循是经常携带妾童,出城游乐,因此被劾沉湎声色。 至于吴兴四子里的其余三人里,就有茅坤的次子茅维。 臧懋循是长兴县人,知县舒柏卿到了他的家里拜访。 “顾渚山公,您最近不要那么诗兴大发可好?”舒柏卿实在是为难至极,“今年这一卷《金陵社集》,您那大作自是文采飞扬针砭时弊……” 臧懋循揶揄地打断了他:“县尊大人,这么说,你也觉得确有时弊了?” “……哎呀!”舒柏卿苦口婆心,“您也是前辈。官场上的事,如今是什么形势?我和二位佐贰官及学正都商议过了,这长兴县七个里正,自该有您一席。只是除了白粮……” “白粮已然起运了!”臧懋循语调尖利了一些,“县尊还想要怎么做?” 舒柏卿连连被打断,压制着心头怒火:“旨意明白,您又何必如此?去年谢家和……” “县尊拿谢家和吴家警告我等?”臧懋循挥了挥手,让一旁奉茶的美妾离开了,“吴兴四子,如今只剩三人!弇州山公所咏四十子,去岁六人获罪!过去这么多年,县尊牧守一方,稼登贤弟和谢家难道纾危解困少了?”“……钦差问案,抚按督办,为之奈何?” “既如此,那有什么好说?县尊不如明白吩咐,小民能办就办。办不了的,县尊拿问便是。” 说罢就板着脸送客。 舒柏卿站在臧家外面,走在那进士牌坊下手在袖中握拳颤抖。 最后仍是从公办银中列支脚役银,好说歹说才求得他们起运白粮。 如今盼着以里正官位相诱,请他们带头表态厉行优免、自首退赃,但没有一个给好脸色。 尤为甚者,倒是明白告诉了自家投献佃户,摆出清理投献的架势。 看上去已经在厉行优免了,但投献田土人丁之外,他们自家族人名下田土比例更大。而那些投献之民今后不得徭役优免了,眼下已有鼓噪不安、耽误农时的迹象。 “你说,去年自承罪过,退了银子为贺礼,陛下是不是不会再怪罪了?” 回到县衙之后,他到后院找到自己师爷。 “……按理说是如此,将功补过嘛。” “府尊说了理清刑名?” “……公文是这样说,看似严令,实则鼓励……” 舒柏卿挺了挺背脊:“那本县是不是能不讲情面?” 师爷有些害怕:“堂尊,只怕他们抖出以前的事。还有往后孝敬,乡里民政……” 舒柏卿的背又弯了一点:“不是不会再怪罪了吗?” “……也对。”师爷其实觉得说不准,万一只是去年那件事不怪罪呢?万一抖出来的新事情要怪罪呢? “乡里民政,以后该由里正帮着打理,是也不是?” “……还是只能从他们之中推举啊。” 舒柏卿的拳头都捏疼了。 皇帝与朝廷,省里和府里,巨大的压力最终都压到底下,压到一个个本来就不算干净的县衙官员身上。 “听说许多县里,已经有人自首退赃,清理田土了。” 舒柏卿说着这个话,但是长兴县还没有。 长兴县的士绅,今年仿佛团结得可怕,一个个有恃无恐。 舒柏卿知道这是因为自己过去结下的恶果,是因为自己在他们面前过于软弱了。 可他朝中无人,又能怎样? “四十子……吴兴四子……金陵诗社……”舒柏卿咬着牙。 太仓人王世贞评的诗文四十子,彼此唱和捧出的吴兴四子,还有借诗文评议时事的金陵诗社。江南文教昌盛之地的士绅们,同门、同乡、同科……这样一股庞大的力量,随便在朝堂上找出什么人来,一本弹章就能让自己脱一层皮。 “堂尊……”师爷看到他的表情,表示害怕。 “陛下说了,会护着为陛下办事的臣工!”舒柏卿咬牙切齿地说道,“往后没有孝敬又如何!我寒窗苦读,金榜题名出仕为官,为什么定要受这样的气?一县之尊……” 师爷觉得他以前并没有受气的感觉,以前挺逍遥快活的。 舒柏卿盯着他:“今年差事办不好,谈何将功补过?乌纱帽都要丢了,还想什么孝敬?陛下总不能让县衙上下饿死吧?添官加俸,陛下是体恤臣工的陛下!” “……堂尊,小声些……” “升堂!升堂!先把胥吏杂役都给本县叫来!”舒柏卿被逼到了没法子,声音更大,“要通风报信的尽管去!要民变就民变!弹压不了,本县再去奏请派下亲兵!要死就都死,阖县上下死个干干净净!” 长兴知县好像是疯了,在县衙大堂训了一遍六房三班之后自己跑到了县衙外面拿起鼓槌梆梆梆地猛敲,看得附近的百姓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长兴百姓们都听着:有冤申冤!”舒柏卿扔下了鼓槌,大声说道,“想告谁,都到县衙来击鼓状告!告衙门胥吏,告乡绅大户,告本官都行!告谁都行!” 他把官帽摘了下来:“这官帽本县可以不要了!但你们都听着,都给本县传一传!今天开始,本县定为你们秉公断案。不论涉及何人,本县绝不姑息!” 长兴知县满眼择人而噬一般的光芒,满面通红,状若癫狂。 但他抱着自己的官帽往县衙里边走边说:“大开县衙之门!但有状告,谁阻拦本县先办了谁!把大牢打扫好,老子晚上睡在大牢!” 知县疯了,这种劲爆消息当然传得很快,但暂时很多人是将信将疑的。 茅家的茅维听说之后嗤笑出声,但随后还是皱眉吩咐:“你去一趟南京,问一问我二哥。还有……送一封信去杭州。” 茅坤的次子如今官任南京工部郎中,茅维觉得有一些不对劲。 虽然茅家在归安县,不归长兴管,但府尊的态度也不对劲。 长兴知县疯了的消息既往东南面的湖州府城方向传,也往西北面的应天府传。 陈幼学听说之后不禁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说道:“罢了,我去信一封,让他心里更有底一些。只是长兴县实情竟一至于此……要行文兵备道了。” 好不容易想挺直一下脊梁的地方官,总得勉励一番。 你一贯软弱可欺,又岂能担此重任?你不狠一点先打疼几家,其余人又怎么会退让? 真当其他府州县里的人就图那一个里正的从九品官位? (本章完) 第196章 绍兴师爷,在野异端 第196章 绍兴师爷,在野异端 如今形势,其实聪明官儿已经都看得懂了。 至少当前时候,皇帝的决心坚定得吓人。添官加俸、士绅三年一考、厉行优免、地方允设公办银等几板斧下来,明确透露出的只有一点:别想着挂印而去就能安稳。 你不当官,你就成了被考察的士绅。你当官,还能指望皇帝将来通过提高待遇让你们依旧自在。 浙江按察使司有许多按察副使,有提学副使,有兵备副使、海防副使、驿传副使等等。 陈经济就是驿传副使,主管浙江境内驿传交通。 长兴知县舒柏卿“疯”了的消息和湖州知府陈幼学行文各县州勉励刑名的消息都经过很多人传到他这里来,顺带着还有求助。 比如来自茅坤次子的求助。 “那谢学监往湖州去了?”他问了问自己的师爷。 “正是。”这师爷心情忐忑,“东翁,听说提学衙门行文各府,要召士绅回乡待考,我……” 他是浙江绍兴府出身的一个秀才,自然也在被召回之列。 陈经济脸色难看。 绍兴一府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官场上做师爷,难道悉数回乡待考? 汪可受发这公文下去时有考虑到这个吗? 明初时就已经有句话:天下师爷,半出绍兴。 到如今,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能说都大多都出自绍兴,但江南富庶之地,确实有许多人从事这个职业。出过官多的地方,一代代经验积累,诸多潜规则和要诀传授,江南富庶之地在这方面有巨大优势。 做师爷当然不必非要有功名,只要懂得官场要害、头脑好用就行,但有个生员身份当然还是更适合官场的。 何况在江南,考个生员出身或者干脆捐纳也不是特别难。 现在浙江提学衙门这一道公文下去,天下多少官员的师爷得回到故里待考? 这一晚的文会上,陈经济就向汪可受提出了这个问题。 “浙江非同寻常啊。”陈经济说着,“以虚贤弟,如今消息还没传到诸省,我管驿传,或能稍阻。难道当真让这一封封家信传到诸省?今年非比寻常,各地都事重,多少同僚要倚仗师爷办事?” 汪可受之前还真没想到过这个问题。 他虽然守操自律,却才干并非是顶尖。 听到了陈经济提醒,汪可受的神色也让陈经济等人看了出来。 他们面面相觑,心里有些喜意。 卖了他这个人情,随后多少能收获些什么。 汪可受觉得自己可能被谢廷赞摆了一道,但是公文已经发出…… “考察士绅,这也是头一回。”汪可受想了想之后却摇头说道,“若同僚们以为不该如此,可具本呈奏,想必朝廷也会定下更详细的章程,下一回就好办了。” 当然可能因此被天下同僚腹诽,但对汪可受来说,第一回办这事,出点问题引起不便也正常。 反正他只是在遵奉旨意和朝廷政令。 陈经济表情一僵,再次语重心长地提醒:“书信往来,不是易事。便以绍兴府为例,有些人甚至远在边陲为幕僚,哪能仓促赶回?若不能亲自回乡待考,难道便要列为下等?” “士绅如何考察,这是都察院并礼部拿出的章程。”汪可受说道,“列位也看过旨意和行文,考察只着重是不是有违国法,还有乡里小民风评,另外则是考教学问。” 他顿了顿之后说道:“按说只有考较学问该当面,否则仅以书信往来命呈经义文章,恐有捉刀之嫌。这一点……罢了,我今夜就具本题请圣断。” 几人面面相觑之际,汪可受又说道:“今日既有后学才俊在此,我也正好考较一下学问。若果有才华出众者,我倒不吝在谢学监那里提一下。当然,这恩荫之权在学籍监察御史那里,还要看他们的学问文章能不能入谢学监青眼。” 汪可受把这捷径推给了谢廷赞,那就是暗示自己不会在常规考选上有偏颇。 陈经济他们跟谢廷赞根本不熟,而这家伙当时来浙江游玩就在到处跑,现在更是在到处跑。 好在汪可受也并不是完全不近人情,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地继续附和,开始这种特殊的文会。 提学衙门的公文既然已经传到了他们的耳中,离杭州府不算远的绍兴府自然也已经收到了公文。 绍兴知府看到公文内容,脑袋立刻就嗡嗡嗡的了。 绍兴在册享有优免但在外为幕僚的士绅该有多少人? “……府尊,恐怕会吵死人。” “……提学衙门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是让天下官员都忌惮?都不要阻挠新政?” “……不行,我要立即去藩台大人那里请示。” 绍兴知府越想越害怕。 现在学籍监察御史还没到绍兴府来,但是来了之后,如果在绍兴府掀起许多案子,那就真是要开炸了。 一旦因为什么有违国法或者欺凌乡里被问罪,什么案子不是仗着“东翁”的官位和这群绍兴师爷私底下的师爷人脉网? 绍兴师爷本就是一张网,官员延请绍兴师爷,一是看中他们的专业,二是想用这张网更快捷地联系上一些其他官员。 由他们再蔓延到他们的东翁,那么几乎将波及整个大明官场——不是每个官员都会请师爷,但从一个官到另一个官,又会隔几层? 绍兴知府很害怕皇帝是想借考察士绅最终大范围整顿官场。 谢廷赞其实也没想到他按需要拟的公文、汪可受疏忽之下就这样引起一场巨大波澜。陈经济也没有含糊,随后就先以此事的顾虑去问了按察使。 而浙江布政使和浙江巡抚也很快就知道了,并且意识到这可能捅出天大篓子。 题本和奏本迅速拟就,有些是让朝廷做主专门就这种身份的士绅定下一个方略,有的直接弹劾谢廷赞和汪可受虑事不周引起物议纷纷。 他们并不知道,这个时候同样有三份弹劾递到了皇帝的面前。 一份是南京礼部尚书弹劾南京某些在任官以诗文结社,所著诗文多有妄议朝政,并且呈上了去年和今年分别刊印的《金陵社集》两卷。 第二份是应天巡抚牛应元弹劾顾宪成、高攀龙等在东林书院大肆讲学,每月一会,妄议朝政,品评朝官。 最后一份则是北京礼科给事中张问达弹劾寓居通州的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 这些都是题本,内阁的意见是:值此厉行优免之际,不宜降罪士林评议朝政,过犹不及。 朱常洛看了看拟票人:沈一贯、申时行。 “王阁老没署名?”他问了问田义。 田义回答道:“昔年张江陵是力禁书院,力禁士林妄议朝政的。王阁老如今主持新政,自然以为该严办。他的密揭刚送到养心殿,还没纪要。” 朱常洛点了点头:“顾宪成……李贽在通州啊……” 东林书院的鼎鼎大名,李贽的鼎鼎大名,朱常洛当然是知道的。 现在他看到这三份弹章,心里在琢磨着。 叶向高干这种得罪江南官绅的事,到底是因为想进步来纳投名状,还是暗藏激化矛盾的用心? 去年江南大案的详情,耿定力在朱常洛面前点出“密谋之人不只三人为什么只办他们仨”,朱常洛也从萧大亨的密奏里知道叶向高有参与。 只不过他先投了,这才让萧大亨后来的事好做很多。 南京礼部尚书,距离入阁已经不远了,朱常洛觉得叶向高主要还是想进步。 牛应元这个巡抚看不惯东林书院倒是很合理,他只怕正愁不能激化矛盾,好多办一些案子,让下半年南直隶数府的清丈田土好做一些。 但是李贽…… “耿定力……是李贽的学生吧?” “不算是,都是同乡,李贽和耿定力的二兄耿定理亦师亦友,昔年在湖广黄州府……” 李贽是个名人,这么多年在朝野闹出了不少事,田义还是了解他的。 作为“异端”,他现在再次被人弹劾也不奇怪。 朱常洛思索的只不过是为什么这个时候弹劾他“敢倡乱道,惑世诬民”。 听田义说李贽的言论,什么不能“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什么“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什么“读书而求高第,居官而求尊显”,“无一厘为人谋者”,“昔日虎伏草,今日虎坐衙。大则吞人畜,小不遗鱼虾。” 朱常洛算是知道他这么多年为什么屡屡被人围攻,还数次被焚著述了。 “你倒是用心说了不少。”朱常洛看了看田义。 “臣知道此事不小。”田义只低了低头。 “是啊,这是想让朕表个态了。”朱常洛点了点头,“严办李贽,那就是朕会给天下官绅多留些颜面。若宽恕之,则是朕真的对天下官绅乃至对如今理学文教失望透顶。” 田义没说话。 “金陵诗社、东林书院、李贽……”朱常洛嘴角露出玩味的微笑,“各不相同啊。传旨,金陵诗社、东林书院各选二人,都是在野的。再加上李贽,都带到京里来。朝野评议,朕都该听一听。该如何处置,不如当面听一听再圣裁。” 田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怎么了?” “……臣只是觉得,那可要热闹了。” “热闹点好啊。”朱常洛微微冷笑,“盯一盯那张问达,看看这旨意传出去之后他的动向。” 有人把事情挑了起来,面对皇帝既不直接恩准又不坚决反对的态度,他们怕不怕李贽真到皇帝面前狂喷一通如今的朝官和文教? 那家伙是真敢的。 朱常洛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么费心费力地整这么多活,不就是因为大明官绅思想出了问题吗? 自诩高洁的东林党人,自负怀才的诗文高手,还有一生“顽固”的李贽,都到御前来表现一番好了。 朱常洛表示期待。 他还不知道浙江的题本奏本和弹章正雪片般送来,而浙江提学汪可受是李贽真正的学生。 谢廷赞已经到了湖州,摩拳擦掌地来到了茅维面前,看猎物一般但又笑眯眯的眼神极其可怖。 而熊廷弼监察南直隶学籍,面前更是整个大明规模最大的士绅群体。 就连萧大亨都有一些怕:“飞百,要得法啊!” 熊廷弼点头:“略得其法。” (本章完) 第197章 同归于尽 第197章 同归于尽 “带上堂来!” 惊堂木这么一拍呀,哎别的咱不夸,夸就夸咱舒知县,如今气势顶呱呱。 长兴县的衙役们就没见县尊老爷这么正气凛然过。 舒柏卿官帽也不戴了,但官袍还在身上。 他把帽子挂在县衙大堂的匾下面,还有他的官印。 被带上堂的,是臧懋循的堂侄藏烨如,生员功名在身。 到得堂前,他不屑地看了看跪在那里状告他的苦主,又瞥了瞥不戴官帽的舒柏卿。 心里虽然因为舒柏卿的疯癫有些发怵,但他还是摆着谱作了作揖:“县尊传学生过堂,学生来了。” 然后就傲然站在那里:功名在身,过堂是可以不跪的。 舒柏卿又啪地拍了一下惊堂木:“此案缘由,本县知之甚详,本县可为人证!听本县说完,写好便呈来,本县画押!” 藏烨如绷不住了,就听着舒柏卿在那滔滔不绝地说着证词。 “县尊大人怎可如此污蔑学生……” “本县也是同犯!本县先招!”舒柏卿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本县先审了你们,再由巡按或抚台来审本县好了!既有人证,案犯若仍不招,那就大刑伺候!” “县尊这是誓要行那欲加之罪吗?我臧家……” “不管臧家还是什么丁家、许家,本县秉公断案罢了!来呀,让本县画押!” 藏烨如慌了神,这厮疯起来之后连他自己一块审,还在这县衙大堂众目睽睽之下说他自己也是同犯。 然而舒柏卿在长兴任知县的这些年,实在知道太多内幕了。 他如果都这么审,那谁顶得住? 藏烨如被传过堂不久,臧懋循就已经知道了。 而此刻县衙大开大门审案,消息就一直在传。 “老爷,县衙牢里已经关了十七个不听吩咐的衙役……县尊大人大约是真疯了……” “……不能让他这样审下去!” 臧懋循面前,还有另几个长兴的士绅。 眼下他们都在县城之中臧家的宅子里,宅院门口不断有进进出出的人传报消息。 说不能让舒柏卿这样审下去的正是舒柏卿口中的丁家人。 眼下长兴有四支丁氏,都是元时迁徙至此,逐渐开枝散叶。 而长兴世家当中,当前实际以臧家最为繁盛。 毕竟从宋代迁徙到此之后,已经传到了有十九世孙。 而臧懋循作为第十七世,已经是长兴臧氏出的第五个进士,并且是从正德年间到如今万历年间短短三代离出了四个进士。族中还有不少生员、举子,未尝不能再添进士牌坊。 当此时,长兴称世家,莫先臧氏。 臧懋循本人呢?申时行的门生,徐阶亲孙子的岳父。 “怎么才能让他不审下去?”臧懋循没想到舒柏卿那天见完自己之后回去就发了疯,现在脸色极为难看,“他是命官!府里、省里、朝廷意思到前,他都能这么干!” 他们当然已经开始采取行动让上面来施压了,但至少现在,长兴县地头上没人能牵住这条疯狗。 如果不走正常渠道,那么难道“杀官”?还是说顶着风头搞什么民变? “……总要想办法啊!”另一个许家举子气冲冲地摔了一个碗,“老十一前年乡试已在副榜,明年大大有望中举,如今被他关进了大牢里!” “这杀千刀的……”丁家人也感同身受。 臧懋循则脸色铁青:“谢学监正在归安茅家……” 几个人沉默了一阵,臧懋循开了口:“他这是拼着自己的乌纱帽不要了,也要让我等退让。若是能厉行优免,自首退赃,兴许龙心大悦,陛下还能让他因祸得福。” “可那些案子都被抖出来的话,他也该被革了官职和功名!这样的人若还能因祸得福,天下谁人能服?” “这不是自首免罪吗?他先自首了!” 臧懋循被舒柏卿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搞得头痛不已。 “……府台就不管吗?” “府台?”臧懋循一掌拍在桌上,“托了他无锡陈家人说情,一句旨意难违就挡了回来。” “陛下难道就真要赶尽杀绝吗?!” “老爷,老爷……”又有人奔过来,“烨如老爷也被定罪了,县尊又在审下一个案子,告的是……告的是您。快班已经在往咱家去传您了……” 臧懋循猛地站起来:“他连老夫都要审?讼师呢?” “县尊说……讼师代诉可以,但必须要传您过堂……” “荒唐!体面何在!” 臧懋循气得袖子都在抖,然而舒柏卿确实已经是疯子,什么都不管了。 他晚上就脱下官袍,自己穿上囚衣睡到牢里去。 还在这里思考着对策,过了没多久又有人奔过来:“不好了老爷,县尊带着衙役亲自赶这里来了……” 几个人都一惊。 这也不奇怪,舒柏卿当然知道这里,他还来这里和大伙一起听戏班唱戏呢。 那时候他左拥右抱,在这里好不开心。 如今舒柏卿却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到了院中便咆哮着:“顾渚山公,你贵驾就在这里吧?莫道本县不知道,有苦主把你告到了县衙,本县已做了人证画了押,要亲传你过堂了……” 臧懋循再无那一天的气势,从厅里走出去就盯着他厉声道:“舒柏卿,你莫要欺人太甚!” “圣意难违,国法无情!”舒柏卿看到了他,也看到了其他人,“好啊,都在!左右这官是做到头了,本县这几日断案断得好生快活!听百姓喊着青天大老爷,本县听着好生快活!来呀,先带臧老爷过堂!” 他抖着袖子让开路,盯着臧懋循的眼神中有报复的快意:“顾渚山公,请吧!” 看他引路的姿势,臧懋循脸色铁青:“你当真要逼得我等……” “反呀!”舒柏卿咆哮起来,“若以为是本县逼迫过甚,那就反呀!” 说罢转身看着胆怯但又兴奋地跟过来、围在臧家这宅院门口的长兴县百姓。 “陛下圣恩如海,要天下乡绅大户严守优免!不该优免的要交田赋,该摊役银的要摊!他们能摊役银,你们就能少交一些,现如今他们不肯!你们先看清了,等学监大人到了长兴,向你们问这些士绅的乡里风评,你们大胆照实说!” 臧懋循厉声道:“县尊大人这是要鼓动民变吗?” 但他们真的有些发怵,如果县衙带着百姓来冲击他们各家,难道真的殊死抵抗? 这几天,县尊的疯却让贫苦百姓感到很振奋。 尽管他自己也承认自己有罪,可最后定案的结果是偏向贫苦百姓的。 确实有了青天大老爷的名声。 舒柏卿闻声转身指着臧懋循等人:“臧懋循!你族弟在盐城做知县,他难道没有劝过你?他在那里只怕现在也发了疯!本县反正已经自首,多一桩鼓动民变的大罪又如何?你到底你过不过堂!” 臧懋循面无人色,只看着已经癫狂的舒柏卿。“朗朗乾坤,本县大好头颅就在这!”舒柏卿拍着自己的脖子,“旨意明白,今年自首可免罪!你们是要本县一桩一桩审下去,还是该自首的自首,该退赃的退赃?今年这个主,本县替长兴百姓做定了!” “你……” “带案犯过堂!”舒柏卿厉声吩咐着衙役,“县衙上下,罪责本官一肩担了!你们是听命,还是干脆与他们一同造反算了?” 时不时就提一句造反,臧懋循没见过在地方上任官这么发疯的。 可是真的是“无欲则刚”了,这乱拳,老师傅接不住。 “……有话好好说……” “本县已经好好说了几个月!”舒柏卿到今日才体会到强势的好处,“过堂还是自首!” 他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这样豁出去做之后,皇帝能不能为他撑腰。 可是皇帝往这里一指,他们这些地方知县知州就是要冲锋的大头兵啊。不干下去,作为逃兵被砍了怎么办? 这次算是自绝于长兴县了,今后都不能有半点“影子斜”了,可他能怎么办啊! 舒柏卿看着臧懋循的目光甚至带上了些恨意:为什么贪欲这么重,为什么不能配合配合,为什么非要把自己逼到这一步? 朝局或者会变,政令可能会改,但为什么要把长兴县推到这风口浪尖? 是长兴臧氏一门三代四进士很厉害吗?去年南京两个尚书之家都被废了啊! “老夫……” “老匹夫!过堂还是自首!”舒柏卿当真是咬碎了牙。 臧懋循体面全无,脸色不比他更好看。 但舒柏卿既是县官,又是现管。 “县尊大人……”县丞匆匆赶来,“守御千户所来了三个百户,说是从府台大人所请……” 舒柏卿听了之后倒是更嚣张了:“好!府台大人也知道长兴县恐有民变了!臧懋循,你自首不自首!” “……晋叔兄,还是……破财免灾吧……” 丁家人和许家人都面无人色,嗫喏地开了口。 连湖州守御千户所都派兵来了。 刚刚被定了官品的长兴学正畏惧地看了看发疯的县尊,也上前苦口婆心地说道:“顾渚山公,案子都算不得大……”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臧懋循胡须抖动,头晕目眩。 自首虽然免罪,但那不是留了案底,名声毁于一旦吗? 接下来学籍监察来了又会怎么做?自首真能免罪?破财要破多少财? 他现在真的有了反了算了的意思,可又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理准备。 造反,那就是要么成了,要么九族诛尽。 天下还没听闻有带头的,天下官绅面对如此苛政,为什么没有带头的? 居然连衍圣公也…… “县尊大人,我们愿先自查族人……” 臧懋循看着两个先跪下去的“老友”,心里再次一沉。 “好!自然允你们先自查。”舒柏卿霸气转身,“守御千户所官兵何在?本县先去迎接,行粮如何安排的?顾渚山公,我敬你一声前辈。待本县回衙,你最好在大堂。要不然,本县说不得要请动都司,到你臧家请你了!” 说罢就出了门,在百姓敬畏又兴奋的目光中大踏步离开。 臧家下人好不容易把大门重新关上了,个个胆战心惊。 臧懋循摇摇欲坠,丁家人和许家人连忙搀扶住他:“晋叔兄……”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他一时茫然无措。 浙江上下已经被舒柏卿这样的“疯官”搞得鸡飞狗跳,也被谢廷赞这样的正义铁头娃搞得鸡飞狗跳,因此如今的浙江巡抚、布政使和按察使也被逼得鸡飞狗跳。 势如鼎沸,说不定就会有哪里的士绅脑子一热带着族中青壮和家丁结寨对抗官府。 “乱命啊!乱命!抚台,如何能调动官兵?” “明明是又有恩典,明明是优免仍在。糊涂!为何仍要添乱?”浙江巡抚看着布政使和按察使,“各府州主官学官难道没有多加劝告?非要添乱的士绅,办了便办了!出了岔子,陛下首先只办你我!” 朝堂的动静,他们比底下人更加清楚。 亲卫都派到了被地方士绅攻击的官员老家,皇帝明晃晃地说着:谁站朕这一边? 本就打着看哪里会造反的主意! 寒了天下官绅的心? 顾宪成还不知道东林书院被牛应元弹劾了,但这一段时间,正好是他们针对如今朝政大肆议论的最好时间。 “在朝诸官多年来贪渎成性,哪里不是因此沆瀣一气?清正士绅反而只能退而讲学,勉力保着这文教清源!天下官绅先寒了陛下之心,如今反倒群情鼎沸,真是私欲纵横蒙蔽是非!” 东林学院每月都有聚会式的讲学,顾宪成热切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天下当然也有许多如今未曾任官、认为自己持身极正的士绅,顾宪成希望他们都能认同东林书院的宗旨。 王德完却知道东林书院被牛应元弹劾了,他不是很理解。 “抚台,据我所闻,东林书院所讲,于如今新政推行颇为有利啊。” 牛应元却只是冷哼了一声:“本抚在江南呆得更久,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本抚更了解!庙堂之上自然是贪官更多,但如今陛下既然予了改过机会,先施恩再澄清吏治,他们这般将庙堂诸官大多打为败类,于新政推行有何益处?只会闹得人心惶惶!” 王德完若有所思。 “别听他们连在野士绅中的许多也骂。但骂得狠了,等今年士绅考察、清理了一批之后,其余士绅该自首的自首了,该退赃的退赃了,也捏着鼻子厉行了优免,那自然认为自己已经干干净净了。届时附尾夸夸其谈,个个都对在职官员指手画脚,谁敢锐意用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至理!既然不肯出仕,那就乖乖听从管教!” 王德完这才明白牛应元的用意。 这个时候,熊廷弼刚刚到了苏州府太仓县。 从新党党魁的故里开始考察士绅,这就是熊廷弼的“略得其法”。 整个南直隶诸府都关注着太仓县士绅的考察结果。 熊廷弼笑容和煦地看着被召到面前的太仓县士绅们,这只是如今正在太仓县的一批。 “我明白说话。”熊廷弼看着他们,“今年只是第一次,就以是否公忠体国、遵奉朝廷政令和国法为准。已经自首免罪的,在本学监这里自然是遵奉了国法的。能够厉行优免的,在本学监这里也是遵奉了朝廷政令的。至于学问、德行、风评,三年后有无增长才更重要,你们说呢?” 太仓士绅们面面相觑,王鼎爵作揖:“熊学监所言极是,如此考察善莫大焉。” 熊廷弼要传递给南直隶诸府的信息十分简单明白。 乖乖顺从今年朝廷要推行的政令就是好士绅,就不会被定罪革除功名。 仍要倚仗什么负隅顽抗的,那就别怪他先礼后兵了。 苏州府长州县的士绅知道下一站可能就是他们了,申家挤满了人。 “阁老真的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今天要跟律师对一对案子,准备出庭应诉,晚上十点缺一更。案子结了会补,现在欠三更。 (本章完) 第198章 离心离德?应离尽离 第198章 离心离德?应离尽离 申时行能有什么办法?何况他本来就只是在装尽力。 眼下他只一心筹设太学,从他这里,各种信密集地送往各地,话里话外没别的意思:先考选太学,先争取做里正。 然后皇帝把李贽“请”到了京里。 皇帝竟然不是直接定这等狂吠异端的罪,难道还要听他自辩一二? 沈一贯和申时行也坐不住了,直接请求面圣。 到了皇帝面前,他们也不装。 “是臣让张问达弹劾那李宏甫的。”沈一贯大大方方地承认,而后苦口婆心,“陛下虽有诸多恩典,但地方上雨急风骤,陛下复设太学,此时正宜再明正道,稍安天下士绅之心啊。” 朱常洛看了看他,先问申时行:“申阁老也这么以为?” “陛下,由奢入俭难。”申时行也不否认,“天下厉行优免,士绅中总归是要退这一步。虽不敢言不忠,然心怀怨怼,始终不美。” “故而借李宏甫人头一用?” 沈一贯和申时行又连连摆手:“禁其著述革其功名足矣,毕竟七十有六……” 朱常洛似笑非笑:“朕倒听说他直言不讳,说他的著述正是离经叛道之作,又可杀不可去,头可断而面身不可辱。二位阁老要悔其著述革其功名,那更甚于杀他了。” 见到朱常洛对李贽有了些了解,甚至好像有些兴趣,沈一贯和申时行面面相觑。 “陛下,此人以异端自居,误入歧途而自诩正道。他历来宣扬革故鼎新,陛下若是垂听其人主张……”申时行很担心,“陛下三思……” “二位阁老也清楚朕要做什么。”朱常洛又看着沈一贯,“弹劾他之时,沈阁老莫非不担心朕反而要用一用他的主张?” “陛下!”沈一贯这回坚决得很了,“此人蔑视六经和孔孟著述,更有‘虽孔夫子亦庸众人类’之狂言,实乃非圣无法之徒!孔孟先贤都如此,当今官学自然更加不屑一顾。陛下此前手抄《论语》,尊崇文教之心天下皆知。在此辈眼中,陛下亦非圣贤明君,不合其至道无为、至治无声、至教无言之治政主张。” 朱常洛没有立刻说话。 这个逻辑倒是自洽:李贽是连孔子孟子一起喷的,而你这皇帝刚刚还做了秀,你们不是一路人。 面对这样的官学大敌,如果不仅不惩治他,反而要用他的主张,那皇帝岂不是言行不一? 如今只是为了开个窗子,都已经搞得大明这房子快摇摇欲坠了,总不能让天下官绅都坚信你必定要挖墙根吧? 申时行看到有戏,连忙继续说道:“李宏甫虽出身心学泰州一脉,实在是太离经叛道了一些。陛下明鉴,隆庆元年开始,朝堂上便有奏请为王守仁复爵予世券,更奏请从祀孔庙。这事一直议到万历十二年,那时臣也有上疏……” 他没想到朱常洛竟点了点头:“朕记得。申卿那道疏,极有见地。” 沈一贯和申时行都愣了一下,只听皇帝开始复述起申时行当时的见解。 申时行可谓是从隆庆元年开始心学门人推动王守仁从祀孔庙的最后一个重磅推手。 那道疏先驳了一些认为王守仁没有著述、认为王守仁的学术就是禅等观点,最后说儒学各派可以相辅相成,可以共存而不相违背。于是他赞同让王守仁、陈献章、胡居仁一同从祀孔庙,既显得儒学不是安于拘泥浅陋,也能说明实学的自得,更能弘扬大明开国以来在学问上的建树。 推动了将近二十年也未果的王守仁从祀孔庙在申时行这道疏上去之后一个多月搞定了。 朱常洛赞扬了一番申时行,然后就问:“李贽就不在可以相辅相成之列了?” 申时行没想到皇帝居然“记得”十几年前他上过的奏疏。 不论是因为李贽这件事出来之后皇帝去专门查看的,还是他更早之前就做过功课。 但这种皇帝对他们的“历史”如此熟悉的感觉让人很心悸。 “……心学如今又分各派。此一时彼一时,各学派之间,学问主旨已经相去甚远,泰州一脉流弊最多。至于李宏甫,他说什么天尽世道以交,竟至于人与人之间,无事无物不可交易。更狂言什么‘天之立君,本以为民’,实则目无皇权,至治无声之说更是要弃儒崇道。如今他又落发事佛,臣以为,他实则并无定见,只是一味狂悖激愤罢了,又如何能与儒学各派相辅相成?” 朱常洛也不与他争辩这些。君臣之间先有这些奏对,是因为目的不同。 朱常洛的目的是刺激一下大家伙的思想和思考,沈一贯和申时行想要的是稳定。 目前才刚刚开始术前清理,还没动刀,大明就已经因为那么多脓疮被碰到了而嗷嗷叫。 儒学当然有十分强大的作用,它一直以来最强大的一点就在于能够不断吸纳新的思想内容,不断进化。 只不过宋之后,因为种种原因它开始往保守去发展。最后的一道波澜就是心学罢了,而心学其实也脱胎于理学。 到了后面三百多年,再无什么变化,直至被敲开国门。 朱常洛是想要松动一下上层意识束缚的,不然“小民”始终会被压制着。 连官绅们一定是正统、一定高高在上的意识都松动不了,后面怎么动刀子? 所以他看着二人:“这并非学问之争。只不过南北忽有多弹劾在野士绅妄议朝政的,朕要听听他们到底怎么看。除了李宏甫,朕不是还传旨江南,让金陵诗社和东林书院各选在野二人进京御前呈禀吗?” 沈一贯和申时行当然知道,但他们想要心里有底一些。 “陛下,只怕朝野误解这就是学问之争。如今已有新政,却无新法。圣意稍有偏喜,朝野定有投机之人。” “莫非朕不能明鉴?卿等不能明察?”朱常洛不同意,“哪有什么事是一次就定了乾坤,朕可以今天偏这边一点,明天偏那边一点,只有蠢才觉得能投机得逞。但朕早就说过,本朝容不得蠢罪。” 沈一贯和申时行顿时无言以对。 合着您就非要突出一个折腾? 朱常洛还真这么想。不折腾折腾,不就是一汪死水? 说罢他就先道:“金陵诗社和东林书院又与李宏甫不同,朕知道。那些人只是与朝堂众臣在政见上意见不一,李宏甫是真与朝野大多数存在学问之争。朕此前在朝会上都发过脾气了,朝野又不是不知道朕对文教有些失望。即便朕不认同李宏甫,朕也会做做姿态问学于他。没别的意思,督促朝野自省。” 沈一贯和申时行面容纠结。说得这么直白,何必呢? “至于张问达的弹劾……”朱常洛看着沈一贯,“说他宣扬异端邪说也就罢了,反正李宏甫自认异端。但人家七十六的人了,非要加上一条勾引士人妻女乃至与妓女白昼同浴做什么?” 沈一贯讪讪地低下头,不能说是自己的意思,也不好推诿是张问达自作主张。 “朕务实,只求长治久安国富兵强。衍圣公留居京城是潜心治学,如今鄙薄孔夫子的家伙要来了,他拿实际行动替先祖反驳更重要。卿等也是一样。” 申时行长长叹了一口气,跪下说道:“陛下,臣不是恃官绅之重而谏言,但请陛下三思。臣这一生都在勉力调和,今岁本就多事,若又有问学于异端之举,臣担心许多人离心离德。” 朱常洛却走下去把他扶了起来:“该离就离,应离尽离。申阁老为文教计,正该办好太学,除旧迎新。” 申时行被他扶着胳膊,眼神太复杂了。 怎么就能轻飘飘地说出这种话呢?什么该离就离,应离尽离……哪有做皇帝的盼着有些臣子离心离德的? 朱常洛却坦然道:“天下不只一个李宏甫认为自己洞悉世情,走在学问的正道上。卿等能居高位这么多年,哪个不是窥尽了险恶污秽却又要如履薄冰地面对这些险恶污秽。许多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朕是清楚的。” 他又坐回到了宝座之上:“朕这么做,无非是略扫一些险恶污秽,让君臣将来都能稍微容易做一些。若是问学一下异端就又冒出一批急不可耐离心离德的臣民,那他们就是新朝又一批蠢材了。这等人,难道朕还要迁就他们,哄着他们?” 说罢最后看着沈一贯:“何况这不是朕故意为之。没有弹章上来,朕难道会故意挑起此事?” 沈一贯哑巴吃黄连,只能低着头。 两人告退离开,这一趟完全没有成果。 慢悠悠回去内阁的路上,沈一贯叹了一口气:“也罢,总算是尽力而为。你我用尽苦心,天下自然知晓陛下心志何等坚定。” 申时行没附和什么。 旧党们十分着急却又十分畏惧,瞻前顾后地只能通过这样的事情来多施加一些压力、表达一些态度。 但皇帝的应对始终是大道至简:文教信任危机。 这种事历朝历代都难以想象,哪有皇帝怀疑自己大多数臣子的? (本章完) 第199章 我不是和尚 第199章 我不是和尚 这天夜里的沈府,张问达闻言之后如同晴天霹雳。 “陛下不仅不问罪,还要问学于李贽?”他难以想象是这样的结果,“陛下难道不担忧……” “若有人以为陛下要于学问上改弦易张而离心离德,那便应离尽离。”沈一贯如实回答,“明白了吗?陛下说,这便是蠢罪。” “这……” 张问达坐在椅子上犹如垮掉了一般,而后期盼地看着沈一贯:“元辅,难道您和申太常就没有……” “……哎。”沈一贯长长地叹着气,“学问之争是假,能够遵奉旨意厉行优免的官绅,才是学了正道,明白了吗?” “……那岂不是弄巧成拙?”张问达捏着拳。 “大明……回不去了。”沈一贯缓缓地摇着头,随后苦笑道,“老夫这首辅,既不如汝默专管文教,也不如元驭主持新政啊。该乞骸骨了……” “元辅!”沈家厅之中顿时有数人大惊失色,“当此之时,您岂能有退隐之心?天下还仰祈元辅遮风蔽雨……” “老夫早就有致仕之心,若非情势如火,心忧社稷,如何会恋栈至今?”沈一贯看着他们,“老躯已疲弱,这回是真的无能为力了。陛下不见新政之功、不遇天大祸患,这新政是定要更进一步的。诸位,早做打算吧。” 他在自然而然的形势变化中从浙党党魁转变成为旧党党魁,现在他乱着旧党的军心。 沈一贯如果一心请辞,已经可以另谋功业的申时行又一贯只是一个调和的中间派,难道旧党就这么人心涣散下去? 但沈一贯知道他的阶段任务已经完成了,皇帝点出他不该用李贽的私德去进行攻击,就是点一点他要关注自身私德吧。 他也不用去提醒这些人通过遵奉旨意、用实际行动表达自己的忠诚和能干就不会有问题,基本都是聪明人。他如果出言提醒,岂非表面上就已经“叛变”了? 但他回到了老家,才好通过“屈从”去厉行优免,用致仕首辅的巨大示范效应让皇帝满意。 哪有新政推行不搞掉一两个顶级重臣就能成功的? 第二天沈一贯就递了辞表,皇帝挽留。 当天李贽入了城,沈一贯又上了一道辞表,皇帝在次日朝会上亲口挽留。 但刚刚散朝,皇帝召李贽和衍圣公、阁臣、礼部尚书面圣,还留了一个张问达。 于是沈一贯直接在内阁告病,又掏出一份辞表出宫回家去了。 养心殿内,朱常洛看着田义匆匆递来的沈一贯那第三道辞默不作声许久。 孔尚贤心里很感动,看着光头李贽的目光也带着愤恨。 元辅只差把对皇帝召见李贽的不满写成揭帖了。 如此坚决请辞,突出一个不屑与之同堂辩学。 “首辅这么做,接下来朝堂上下还有多少辞表呈来?”朱常洛长叹一口气,“卓吾和尚,朕要见见你,朝堂竟骤起风波。” “陛下,我自号卓吾,却不是和尚。”李贽纠正道,“我也喝酒吃肉,剃发是头痒懒于梳理,居于佛寺只图清净罢了。陛下要见我,首辅一意请辞,那是他名心太重、回护太多,与我无关。”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儒不儒僧不僧道不道……” 孔尚贤立即开口喷他,毕竟李贽实在是他孔家表面上最大的敌人。如果孔夫子都不过一个庸人罢了,那么夫子后人凭什么享受世代尊崇? 李贽只是微微瞥了他一眼,懒得与他争执。 水平太低了。 他只是颇为好奇地看着皇帝。 把这么多人喊来,难道是要听辩论?李贽没兴趣。 如今面对首辅接连请辞,他又会怎么做? 说朝堂上下不知还有多少辞表要呈来,又似乎偏向于恩准他致仕算了,已经在想沈一贯去职之后的事。 “衍圣公稍安勿躁。” 朱常洛制止了孔尚贤,然后看了看申时行。 让他们提醒孔尚贤用实际行动反驳李贽,怎么到了这里只放嘴炮,说的内容还十分肤浅。 等养心殿里安静了下来,朱常洛才继续看着沈一贯的辞表。 虽然只是托辞老病,但君臣还是有默契的。 朱常洛知道他想要交换的是什么,也知道他想拿什么来交换。 允了请辞,这就是走正常致仕流程,是有退休待遇的,至少不在被考察的士绅之列。 他和随后的他们因为不满皇帝问学于异端而请辞,回去之后夹着尾巴做人自我扫除污点,那很正常吧?一方面避免被清算,另一方面也显现出皇帝的强势和坚决。 当然了,朱常洛最好也不要真的清算他们,否则就真让天下官绅进一步寒心了。 大家都掌握好分寸。 “传旨。首辅以古稀之躯,负国事之重……” 朱常洛下达着旨意,言辞之间当然也不说是因为李贽的事情,只因为沈一贯的年龄确实大了,身体状况也不太好。按首辅致仕,加衔、恩荫、赏赐,该给的尊荣都来一套。 可听在孔尚贤和张问达耳中,只觉得怅然若失茫然无措。 堂堂首辅,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要离开了吗? 张问达觉得沈一贯这次是真的搬起石头砸了脚,因而也更加忐忑自己的命运——毕竟他是听沈一贯的意思才弹劾李贽的。 他并不知道沈一贯其实早就想致仕,只不过又拖了一年多。 大家见证着内阁首辅的正式离开,让人没想到的是,陈矩忽然来报。 “陛下,定国公薨了……” “什么?”朱常洛都意外不已,“为何突然……” 年前腊月里商议昌明号的事,徐文璧已经尽显老迈之态,今年来就允了他不上朝。但最近,并没有他病重的消息传来。 陈矩答道:“府中说,今晨起来跌了一跤,没想到不到一个时辰就薨了。”礼部尚书朱国祚神情凝重:“陛下……” 朱常洛沉默着,挥了挥手:“依礼治丧,大宗伯先去忙吧。” 朱国祚如释重负,立刻告退。 申时行和王锡爵也十分意外,心中不无萧索之意。 毕竟是打了这么多年交道的人。 而今天既允了首辅致仕,文臣之首离开朝堂,武臣之首更是薨逝。 孔尚贤盯着李贽,很想说一句此人不吉。 这扫把星的威力也太大了一点! 他没说话,但上疏弹劾李贽的张问达则脱不开身了。眼见皇帝连首辅请辞都允了,他自感十分危险,因此趁着皇帝此刻陷入沉思就开了口:“陛下,此人一贯宣扬异端邪说,如今蒙恩面圣奏对,定国公无病薨逝,此上苍示警……” 张问达不开口还好,他这一开口,申时行心叫不好,朱常洛则顿时脸色一沉。 “是不是今年再有什么天灾,朝野又会说是新政祸国,天象示警?” “……臣……臣……”张问达赌错了,就只能跪了下来,“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朱常洛心情很坏,盯着他问道,“把定国公薨逝与朕召问他扯到一起,是什么意思?” 李贽叹了一口气,随后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却显得并不在意。 事情如此凑巧,他身上免不了多两桩流言了。这流言又一真一假,何处说理去? 张问达当面犯了蠢罪,朱常洛平复了一下心情就挥了挥手:“你当局者迷,朕懒得怪罪了。定国公薨逝,辍朝三日。卿等也该去吊唁,先退下吧。” 李贽也准备离开,朱常洛却又说道:“李贽留下。” 申时行往外迈的脚步顿了顿,最后却没说什么。 但出了养心殿,他却对王锡爵说道:“要劝一劝在京诸员,此时莫要惹是生非,学着沈肩吾请辞。” “那非汝默与沈肩吾能劝。”王锡爵看得通透。 申时行点了点头。 皇帝既然点出来了,他们总不能真让朝堂上出现许多辞呈来。 如果定国公没有突然薨逝还好,现在他突然走了,朝堂上如果真的出现了许多辞表,那反倒真有先把李贽打为异端凶星的架势。 这不是正道该为之事。 原本六月里才去世的徐文璧早走了一个月,朱常洛也不知道他是早走了。对朱常洛来说,这算是凑巧。 看着李贽,他开口说道:“朕本可置之不理,如今召你过来,算是为你也惹出一场风波来了。” 李贽有些意外,随后摇了摇头:“我这一生早已见怪不怪。” 朱常洛遣了田义去代他吊唁徐文璧、赏赐徐家,现在一方面想着勋臣之首薨逝带来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想消化一下复杂的心情。 “畅所欲言吧。”朱常洛给李贽赐了座,“朕听听你的看法。” 李贽犹豫片刻,而后直言:“陛下单独留对,传出去不好。” “你竟是瞻前顾后之人?” “世人皆谓我目无皇权,我实则盼着再有圣君。我赞始皇帝千古一帝,谓武曌圣后政由己出,明察善断,尊太祖万古之一帝。”李贽坦然说道,“陛下何不当我也是阿谀君父之人,如今替陛下多思量一二?至于我这一生学问心得,陛下想知道,我有《藏书》、《焚书》等诸卷。” 朱常洛听得有趣:“把你的著述搬到御前,不比单独留对更不好?” “陛下都召我来面圣了,再搬点书来看有什么奇怪。反倒陛下看没看,谁知道?非要我口述,那得说多久?我口才足以让许多人说我蛊惑人心,若陛下听到半夜,岂不是让人有陛下夜半虚前席之忧?” “那他们怕的是朕问苍生还是问鬼神?” “都一样。”李贽叹道,“泰州一脉为苍生著书立说传教,与恶鬼邪神无异。” “那好。”朱常洛站了起来先作了个揖,“朕先看看先生是何等恶鬼邪神。” 李贽也站了起来回礼,想着自己寓居通州时,在那南来北往的市井听说到的新君。 他实在很年轻,但是又显出一股子异样的通透。 先生和恶鬼邪神这俩词搁一起就很奇怪。 “陛下名声,如今实在不比我好多少。”他忽然多嘴了一句。 “朕知道。”朱常洛点了点头。 “……我曾自以为五十岁以前像狗一样浑浑噩噩。”李贽奇怪地看着他,“陛下似乎不在意名声。” 朱常洛只说道:“朕是皇帝,可以不迁就。” 李贽叹了口气拜了拜:“诚然,比不了。” 说罢就走了。 跟皇帝比就已经很大逆不道了,但他好像理解了这个问题。 也不提把自己的书送入宫的事,好像皇帝理所当然能办好。 六科廊那边很快见到李贽又出宫了,皇帝并没有和他聊太久。 朱常洛还在琢磨着李贽的表现,难道这家伙反倒更欣赏秦始皇、武则天、朱元璋这种狠角色? 他对李贽当然有一些了解,但还不知道李贽居然把朱元璋夸得万古一帝,甚至超过了秦始皇这千古一帝。 这种明太祖舔狗怎么被打为目无皇权的? (本章完) 第200章 做皇帝就是要雨露均沾 第200章 做皇帝就是要雨露均沾 首辅离朝,国公薨逝。 没人知道李贽被单独留下之后那短短时间里,皇帝又和他说了什么。 随后李贽只是被安排住在一个寺庙里。 住寺庙不奇怪,京城来往的官员及士子都喜欢投宿寺庙。 张问达在御前说徐文璧是李贽妨的,得了皇帝一通怼。然而沈一贯的请辞确实是因为皇帝不仅不问罪李贽反而召他入京,徐文璧又确实是在李贽入宫当日去世了。 都说是早晨起来不小心摔了一跤。 虽然年纪大了,腿脚一软或者有时候起猛了难免有这样的可能,但确实太凑巧了。 所以张问达在御前表达的意思,不仅坊间有议论,也有官员干脆借题发挥。 或上奏本或上题本,都留有余地。 辍朝的三日间,徐文璧的头七里,也确实有人递辞表。 准确的说有十六个人。 这数量虽然仅占在京官员的几十分之一,但毕竟有十六个人,而且有那么五个是刚刚选出来准备到太学任教的学官。 对这十六个人,朱常洛心里当然是不待见的,所以没有挽留,但也没有恩准。 留中就好。 接下来的工作交给申时行去做。 请辞表达过态度、争了一波名声就好,一而再再而三的话,那就干脆回去。 好在李贽就此又像是被忘了,皇帝没有再想起他。 紫禁城当中,朱常洛这个时候终于听闻了长兴知县疯狂的做派,知道江南考察优免已经开始进入重要阶段,也收到了谢廷赞的密奏。 这家伙居然要搞浙江按察副使陈经济,并且直说这么多年浙江的问题不小。陈经济只是浙江地方的一个中坚官员罢了,浙江比较嚣张一点,当然还是因为沈一贯在内阁。 谢廷赞还不知道沈一贯已经退休了。 那么沈一贯回到老家之后,他亲自做表率来厉行优免、避免被皇帝清算,浙江不会冒出什么大问题来。 官员们过去通过宁波宁波市舶司、通过漕河及各种渠道中饱私囊,现在还不算主要矛盾。 眼看舒柏卿在长兴县这么搞也没逼反哪一家,朱常洛对江南局势更有底了一些。 正如自己之前所分析的,大明如今至少“兵威正盛”,内忧外患都不明显。 恩威并施之下,纵然还是有些乱子,但不会很大。 泰昌二年的大明还不是很具备让人觉得造反能成功的土壤,上一个造反的千年世家播州土皇帝现在坟头草刚长过两茬。 于是朱常洛其实多了不少的时间在看李贽的著述。 老和尚骗人。 《藏书》就有六十八卷,是纪传体史论。老和尚品评了战国至元亡时一共八百多个名人,个个都有他自己的看法,与传统见解出入很大,个个都是为了反对如今的儒学。 这个看着倒是挺有趣,毕竟是品评一个个名人。 但什么《初潭集》十二卷、《焚书》六卷,看起来就要头大得多了。而老和尚这一辈子号称“笔墨常润,砚时时湿”,水出来的文字数量很吓人。 好在李贽反对复古文风,在创作上提倡“童心”,“绝假还真”,直接抒发己见,看起来倒并不算太难。 当然,这也是因为朱常洛已经习惯两年多了。 看过了太多云山雾罩的奏疏、实录,忽然看到李贽的文风之后有一种通畅的爽。 于是就更加纠结了。 “陛下,夜深了。” 深夜的养心殿里,刘若愚和王佳月还等着他。 皇帝这些天确实看得入神,除了览阅纪要、择一些重要题本奏本批朱回信之外,其余时间倒是都用来看书了,每至深夜。 入神到已经有八天没有召人侍寝了。 当然了,定国公头七刚过,陛下哀痛不已,这也说得过去。 但现在刘若愚提醒他该休息了。 朱常洛放下了手中的一卷,看了看刘若愚:“你这些天也一直没事跟着看,你有什么心得?” “奴婢本就学问不精……”刘若愚可不敢乱说。 “狂不狂?” 看皇帝非要追问,刘若愚才说:“奴婢只看到藏书前些卷……他说写这书是为了前人出气,确实有与千万人作敌对之狂……” “品评夫子的话呢?” “奴婢不敢妄言。”刘若愚又低下了头。 朱常洛现在已经有个大概认识了,虽然只是草草看了他的一小部分著述。 最离经叛道的,当然是他说“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耳。” 封建道德伦理的基石啊。 其实这老和尚在评价历史人物时,确实有他的标准:实际成就和才干。 说穿了更加看重能力,而道德教条就被他放在其次甚至不是重要考量。比如说他把陈胜、项羽、公孙述、窦建德、李密这些人与唐太宗、汉武帝相提并论,那就足够惊世骇俗。 当然,让朝野更加不安不满的是他评价那些儒臣。 【故官人而不私以禄,则虽召之必不来矣;苟无高爵,则虽劝之必不至矣。虽有孔子之圣,苟无寇司之任、相事之摄,必不能一日安身于鲁也……】 【……此自然之理,必至之符,非可以架空而臆说也。然则为无私之谈者,皆画饼之谈……】 听听,表面上看非常损:不给高官厚禄,肯定不来当官。就算孔子,没让他做大官,他不就没安心留在鲁国吗? 可是他的出发点其实很务实。 说白了,李贽的出发点是人,是人的现实的物质生活。 理学很忌讳谈功利,“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李贽则大谈功利,主张富国强兵。 【盖有所生,则必有以养此生者,食也。有此身,则必有以卫此身者,兵也。】 【务农讲武,不可偏废。】 【不言理财者,决不能平治天下。】 理学讲什么“存天理灭人欲”,他的观点则是“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 从朱常洛的角度看去,真的是话也不糙理更不糙。 李贽自己点评自己也是:其词鄙俗。 原句是:其性褊急,其色矜高,其词鄙俗,其心狂痴,其行率易,其交寡而面见亲热。其与人也,好求其过,前不悦其所长;其恶人也,既绝其人,又终身欲害其人。 我性子急,我骄傲,我说话难听。我率性而为,没见几次可以特别亲热,但我喜欢挑刺不喜欢夸人。我要是讨厌你,既不跟你打交道,还一辈子都想着怎么坑你。 当然了,因为这是朱常洛,所以现在反倒认同他说的理。 物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深入骨髓。 但历史惯性之中出来的帝王,看到他提倡什么万物一体、根本不存在高下贵贱,什么士贵为己、务自适,那哪里能忍? 而如今朝野那么多官绅听他骂什么“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那哪里能忍? 那天他没当面喷孔尚贤,实在是嘴下留情了。当然,那也是因为早就骂过了。 “你不敢妄言,朕也不敢妄用啊。” 朱常洛叹着气。 太生猛了,搁欧洲是要被架火上烧死的人物。 老和尚能安然混到七十六,其实倒要感谢儒门子弟多少讲些道德仁义。 所以怎么用他来刺激思想、改变思想,还当真让朱常洛很为难。 朱常洛没有狂妄到在这个时候去提什么新的思想理论框架,大明毕竟没有经历那样的巨大社会变革。最有效的法子,仍旧是借助儒学的框架,为它注入新的精神。 这精神注入棒太生猛太狂野了。 前戏还不够。 “不想了,先歇息吧。” “那陛下,可要哪位娘娘侍寝?” 朱常洛一边站着活动久坐僵硬的筋骨,一边想了想,然后说道:“去淑妃宫里吧,换换脑筋。” 动着动着就走到了乾清宫的正殿外面,朱常洛抬头看着夜空。 这片天空下的东方大地上,自秦之后其实本质上不算有很大的变化。 朱常洛其实看出来了,老和尚狂喷孔孟,其实倒不是要彻底推翻儒学。 他也是个想掀了屋顶再开窗户的老和尚。 只不过,想要否定孔孟这些圣贤之言就是至理这一点,其实也几近于推翻儒学甚至推翻儒学拥戴而起的道统法统了。 因为皇权要的就是绝对。 圣贤之言就是至理固然越来越摒除进化余地和空间,但是胜在标准很清晰,整个一套架构很完善很稳固,对皇权的帮助极大。 要革新的话,至少一两代读书人无所适从。 这还要建立在能迅速搭起一套新的理论内容、得到大多数读书人认可的前提下。 朱常洛在思考,王佳月在看着他的背影发呆。 她又习惯了做乾清宫小透明,毕竟已经五个多月过去了,皇帝确实只把她当个乾清宫司门小宫女。 仿佛那一天他真的就是看看自己身上有没有其他旧伤。 而刘若愚过来说淑妃那边已经通传过了之后,皇帝也直接心神恍惚地出发过去了,并没有多看她一眼。 她是司门,所以默默地关好乾清宫的殿门。 这样也好,至少在乾清宫这里,没有人再欺负她了。 等她把应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就回到了直房歇下。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忽然又听到喧闹,竟是皇帝又回来了。 而刘若愚也喊醒了她们:“去沏茶,再备一些点心,掌灯。” 王佳月有些头痛,问了问时辰,毕竟才过去一时三刻而已,此时已近子时。 但皇帝有命,她们自然立刻又起身。 再见到皇帝时,只见他容光焕发,眼睛亮亮的,神情兴奋地拿着笔写写画画。 茶和点心端了上来,朱常洛继续在纸上勾勒着。 这些问题其实从朱翊钧中风之后就一直在想,刚才在范思容那边想到沈一贯致仕了、徐文璧又去世了,才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毕竟要定新的首辅不是? 皇帝其实高高在上,有些问题不过雨露均沾而已。 他又这么年轻,龙精虎猛,有足够时间。 地方考察士绅给他们带来的不安确实不能无视,新政又一定要推行,李贽这老和尚的一些进步想法也应该注入到儒学的框架里。 正好今年又复设了太学,设了专管文教的太常大学士,本身就涉及到了一些中枢衙署调整。 “陛下,这是画什么?”刘若愚在一旁无聊,看着看着忍不住开了口,“怎么像是皇极殿那边?” “你瞧得出来?” “……这是皇极门嘛。” “嘿。”朱常洛只轻笑了一声,而后就不做声。 等到他把这格局描了一番,又细细想了想利弊及将来变化。 当然还可根据情况来调整,但将来需要调整的地方影响越小越好。 这样忙了一通,外面敲起了子时五刻的更鼓。 “明日早晨,让田义、陈矩先去宣二位阁臣,还有大司马和宁远侯。”朱常洛把这张纸放了下来叠好,想了想之后又说道,“还有大宗伯。” “奴婢记下了。” “扰你们清梦了。”朱常洛看了看她们,目光忽然停留在王佳月脸上。 然后洒然一笑:“佳月跟朕走,今夜留寝吧。” 王佳月陡然一懵,不知所措起来。 “陛下,龙体……” 刘若愚开口想说话,朱常洛却不容置疑地说道:“朕这些天都一心读书嘛,别啰里啰嗦的,你先去歇着便是,明天事多。” 他已经走在了前头,王佳月不知道是跟去还是不跟去。 刘若愚看着意外的她,只能笑了笑说道:“恭贺娘娘了,还不快去?” 于是王佳月低下了头,终于在不由自主加快的心跳声中过去了,然后又想着自己之前倦极,只是擦洗了一下便睡下了…… “着实兴奋,又出了些汗,先洗一洗。” 她听到了皇帝在前头吩咐。 另外两个也被喊起来的司灯司膳自然开始忙活,路过王佳月时低头屈膝弯腰行礼,抬头的一刹那难掩羡慕。 王佳月搞不懂,怎么忽然又? 只是等温水也备好了,皇帝才又看着她:“过来啊,洗一洗。” 就像那天一样。 王佳月畏畏缩缩地低着头宽衣解带,朱常洛则笑眯眯地看着她。 而这一次则是同洗。 做皇帝嘛,雨露均沾才是最要把握的。 后宫如是,前朝亦如是。 ———————— 今天出庭,十点那一章再欠。 (本章完) 第201章 五相共治,权责分明 第201章 五相共治,权责分明 后宫再多一嫔,封号为慎。 王佳月喜迁新居,搬去了景阳宫。 东西十二宫之中只剩一个翊坤宫没有主人了。 次日,最晚到达紫禁城的是李成梁,他从城外的京营赶回来。 等他获准入城,申时行、王锡爵、田乐、朱国祚四人才出发,一起往乾清宫去。 阵容特殊,人数少,大家都知道这是要议论大事了。 申时行、王锡爵和田乐自然是分量足够的,而朱国祚身为礼部尚书,现在心里只砰砰跳地想着一种可能:莫非是要商议补阁员的事? 也不像,商议补阁员,喊勋臣做什么? 又或者说不只补阁员一事? 心思复杂地到了乾清宫,朱常洛已经端坐在上。 见驾之后,皇帝赐座,五个人在乾清宫正殿明堂里坐了一排。 然后田义和陈矩亲自过去关上了门,回到了朱常洛面前,在台阶下一左一右地站好。 “开篇明义。”朱常洛直接说道,“今日召卿等来,是商议中枢衙署大改之事。” 众人心头剧震,不明所以:中枢衙署,大明开国以来无非改了一次半。 第一次,是洪武时期撤了中书省,废了丞相。 后面的半次,无非是司礼监与内阁大学士的设立。说是半次,因为他们的实际权力和名分从来没有在官方官制上得到明确规定,定位本质上仍然是皇帝的秘书。 现在皇帝说要改中枢衙署,而且是大改。 谁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没有半点心理准备。在不知道皇帝的意思之前,也不便立刻出言说什么。 “简而言之,一房四院。”朱常洛看着他们说道,“御书房,进贤院,施政院,枢密院,鉴察院。一房四院,各设大学士一员,御前咨政。” 朱国祚想到了是补阁员,却没想到是这种补法。 乾清宫正殿内,只有外面的阳光通过窗格透进来,申时行和王锡爵都看着皇帝。 很明显,这一房四院各设大学士一员,那就是每个内阁大学士有专门主管的事务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复设丞相,只不过共有五相。 大家还在等着皇帝继续讲述他的思路。 “进贤院,顾名思义,为国选贤任能,讲信修睦。”朱常洛跳过了御书房,直接先看向申时行和朱国祚,“吏部,礼部,北京太学,南京国子监,太常寺、鸿胪寺,皆由进贤院太常大学士统管。” 申时行和朱国祚心中都是一跳,申时行更是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吏部?” 吏部尚书不允入阁,就是因为吏部尚书本身的权柄就很大。而现在这太常大学士,不仅专管文教,还要管官员选任? “鉴察院,鉴政务、军务、人事得失。”朱常洛用这个回答他,“设谨身大学士,分管六科、都察院、大理寺。” 都察院左都御史都不在这里,大家心里冒出一个词:御史大夫。 朱常洛这才看向王锡爵:“施政院,推行政令,专管民政。设建极大学士,统管户部、工部、刑部、光禄寺、太医院。三部以外,光禄寺改职差为赈灾,太医院之上再增医养院,辖太医院、军医院、备疫院。” 他没说细节,只说结构,但这施政院已经明明白白了。把文教人事及兵部除开后,它要聚焦的就是财计,还有为了稳定满足国家财计需求而要保持稳定的基建、民间刑事和备灾等事。 说到这里,枢密院是什么也就很明确了,实际上本来枢密院就不是什么新玩意。 果然朱常洛继续道:“枢密院,专责兵备、军机,设武英大学士一员,统五府、兵部、太仆寺。” 而最后的御书房却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御书房设中极大学士一员,除通政使司、翰林院、詹事府外,专职一事:凡进贤院选任五品以上京官、地方选任四品以上地方官,若非紧急特旨,皆要赴翰林院下专设之通政学苑进修一月至半年不等,考选合格才予任用。” 申时行从专管吏部的意外之中冷静下来。 归根结底,仍是由吏部与进贤院提出人选,而任用之前另有一关在御书房,任用之后则有鉴察院予以监督。同样,整个过程里,皇帝始终有最高的权力。 当然,还有一个隐形的变化:过去虽然有非翰林出身不得入阁的潜规则,但将来大家往上走的过程里,基本都有过在翰林院进修的经历,这算不算翰林出身? 翰林院又隶属于御书房,这又意味着将来地方上知府以上、两京郎中以上,都要在皇帝面前打个转,时间还不短。 朱常洛看着他们五人:“中枢各部衙,按照这个大的方向还有许多要商榷的细节。今日先与众卿大体商议方略,而后还要扩大范围。朕不讳言,专设五相,职权责任,上下位属及流程,这些都是要厘清的。一旦商议妥当,将来未建之三殿,都要因此大改。” 他顿了顿之后凝重地强调:“朕御极于内,文武佐于外,今后这君臣共治天下之格局,朕愿试改之!” 两年多以来,大明的诸多弊病都堆到了朱常洛面前。朱元璋废除宰相,直管六部,君权当然是越来越集中了。 但久而久之,内阁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更何况时代在变,朱常洛必须松一松绑,探索一个既能提高效率、也能刺激思想认知改变的新格局。 皇帝视百官为家奴,只会引导出一个百官和勋贵士绅视贫民百姓如家奴的结果。 现在朱常洛要向天下传出明确的信号:他是认同君臣共治的,但不是那种“为与士绅治天下”的认同。 利益只是一方面,添官加俸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但理想抱负也是一方面。这天下实则是大家的,这一点无需讳言。但有宰相之实,就在紫禁城内的外朝设衙办公,皇帝提供这样一个开明的舞台,那却只有真正想要施展治国平天下抱负的贤能之士能享受这种尊崇。 随着讨论的深入,申时行、王锡爵他们当然明白了皇帝主要的思路重点。 人事、财计、兵权、监察分开,御书房则成了真正直属皇帝的“秘书内阁”。 这内相最灵活,将来还有巨大的演化空间。 皇帝分开最重要的几个大权给几个人,对朝堂来说最重要的变化是多出三个丞相位置。 而对中枢和地方来说,需要考虑好的问题也有很多很多。 比如说提学按察使将来是该继续由地方提刑按察使来管,还是至少每个省的衙署设置要向中枢看齐? 比如说地方督抚权力极大,尤在地方三司之上,那么又如何平衡中枢里施政院比鉴察院重要、地方上鉴察系统却反而更重要的矛盾? 在乾清宫这正殿里,李成梁一直没有开口说什么话。 他能够第一批被喊来,其实已经是殊恩。 枢密院的武英大学士,这武相当然仍是文臣。但枢密院之中,将来似乎要专门厘定职权了。五府、兵部都在枢密院之下,还把拥有马政小金库的太仆寺也划给枢密院,那么武官铨选任用、粮饷兵备供给等许多事,再有战事谋划指挥,枢密院都十分关键。 绝非一个武相就能左右的。 现在还没有具体聊到枢密院,李成梁只是听着。 如果说武相是大司马,那么……也许枢密院内还有一个大将军这样的位置。 权力的细枝末节其实相当多,每一项具体的权力都有来源、执行、监督这样的维度。 朱常洛和他们商谈了一阵之后只说道:“要说这次最大的变动,无非朕要划分一房四院,设五相。而后只是已有诸衙分定隶属,事务专往一相题请。地方可以先行照旧,文武散阶、诸多虚衔,吏部、礼部若厘清了,这几年能把财计也解决好了,那么三殿就能依新制重建,朕不妨再直接定下相名。” 他一一看了看众人:“地方上考察士绅,天下皆知理所应当。朕不是苛刻之君,而是一心图治。朕尊拜贤相,添官加俸,愿天下贤才都明白朕的意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朝廷财计本该稳而向好,则百官既享尊位,也不必忧虑家用不济。天下士绅不该取了功名得了优免便在野一心齐家富家,而不思治国平天下。” “居朝有居朝的好处与责任,在野也有在野的好处与责任,道理原本简单。” 他的语气是理所当然的,一个个看了过去。 先是申时行:“进贤院教化天下,选贤任能,必须思索学问大道如何裨益国家,必须思索天下读书人该如何上能近大道、下不违国法。” 而后是王锡爵:“施政院施政安民,必须时刻想着怎样才是真稳定,怎样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日子越过越好。” 此后又是田乐和李成梁:“枢密院保家卫国,也要时刻想着忘战必有危,好战则必亡。每一次用兵,该不该用,如何用,用了有什么得失,眼前与长远都得考虑。” 最后则是朱国祚:“御书房与鉴察院亦如此,通达上下,查缺补漏,纠劾弊失,既要团结公忠,又要警惕官风士风腐坏。” 朱国祚还不确定自己这次有没有份进步一下,但现在他很心热。 朱常洛则最后问道:“关于这中枢衙署大改,卿等大方向上觉得如何?如果都认为可以试试,那么下一步就该召各衙首官共议了。” 皇帝愿意在这种层面放权,大家为何要阻止? 对申时行来说,也许本该接下来又成为首辅的。但旧格局下的首辅,又怎么比得上这进贤院下身兼大宗伯与大天官之实的五相之一? 对王锡爵来说,将来似乎只要御前五相定下来了该做的事,施政方面再无人对这相国指手画脚。 而对其他人来说,多三个相位! 田乐知道皇帝将来必定有巨大的动作才能使得“百业皆列朝堂”,但这第一步,居然是要在最顶层的权力圈子里塞进一个武相进去。 “陛下宽仁礼贤以治天下,臣无有异议。”申王两人俯首。 “礼制上古今相融,臣以为并无不妥。”朱国祚还指望更进一步呢。 “臣谨遵圣意。”田乐和李成梁则很简单。 朱常洛则十分干脆:“好,那就再召各衙首官!” (本章完) 第202章 最重要的当然是兵权 第202章 最重要的当然是兵权 关于从中央到地方的衙署配置和职权划分,朱常洛心里有着远比他们更清晰、认识更深刻的方案。 只不过考虑到如今的信息来往速度和各方面的水平,必定要有调整、有取舍,也需要循序渐进。 但眼前这第一步,到了乾清宫的各部衙首官们惊闻这官场大地震之后,率先感受到的是皇帝的胸有成竹。 太多的细节问题他都能一一作答,这一点就连申时行、王锡爵和田乐等人都不免侧目。 这绝非一日之功,也绝非一个长于深宫的年轻皇帝能想到的深度和细处。 比如官员告身制度,原先只是一张官员出身的文书,但现在又与各种颁赏的诰敕文书及考察结果等相结合,进贤院内将专设官档库。每一个官员从授官开始得到的每一项奖惩和谪迁细节,都会有一份经常更新的档案在。 这自然会成为一项选拔的依据。 再比如为什么五品以上京官、四品以上地方官原则上都必须先到翰林院下的通证学院进修? 一方面御书房将开始着手建立一个庞大的地方志书库,另一方面也会延请许多在京衙门及地方致仕老臣为讲官,这些新官进修期间能够先熟悉一下自己将要任职的地方或衙门详情。 但考选能不能合格,却主要是看他们能不能领会认同朝廷的大政方针。到了御前进修,若将来赴任之后还能在任职细节上走歪,那么问题就显得更大了。 这一次的商议自然不是一天能搞定的。 要重新划分中枢的利益格局,第一步又要确定那“五相”的人选,这样才能够有人牵头来开始商议。 具体的划分也不必先分定了就不改,皇帝明言将来自有调整过程。 众人以为这五相自该推选一下,但朱常洛却又直接说了:“召浙江绍兴府山阴朱赓朱少钦为御书房中极大学士,召河南归德府虞城沈鲤沈仲化为鉴察院谨身大学士,擢兵部尚书田乐田希智为枢密院武英大学士,召四川重庆府巴县蹇达蹇汝上补兵部尚书。” 这一下子,朱国祚和很多人都心中一凉。 不过随后他们想着这些人的资质和年龄,又心有所悟。 都是老臣,显然是既给他们一个作为过渡期鼎定新格局的功臣的机会,也是告诉天下:皇帝不排斥从如今在野的人里选贤任能。 而他们年纪都大了,目前在朝的第二梯队们还有时间。他们的机会留在后面,那么必须先好好适应新秩序、做出皇帝认可的功绩,将来才有希望直接成为有实名相职的五相之一。 议定至此,朱常洛则抛出了下一个方案。 “三殿那一片,将来终究是要重建的。”朱常洛看向了贺盛瑞,“台基仍在,但三殿之外,皇极殿周围罩房,文楼武楼,这外朝格局都可因之重新考虑了。朕的主旨明白,午门以内,武英殿、文华殿以南,建极殿以南,都辟为外朝。自西华门经武英殿过武楼而至隆宗门、乾清门、景运门、文楼、过文华殿而至徵音门、东华门,如何再辟宫墙内外分明,工部拿方略。” 贺盛瑞咋舌不已,这又是多大的工程? 说穿了,皇帝的安全当然也相当重要。这就相当于在外朝、后宫之间又辟出一道宫墙,外朝就相当于一个大的“瓮城”。 当然了,已经有一道厚实的宫墙,这道宫墙倒不必特别夸张,只用略宽、便于巡卫守好后宫宫禁即可。 难道需要过于担心入外朝的文臣们搞出什么事?午门和东华门、西华门一关,就是瓮中捉鳖。 人人都想着皇帝现在有个勇卫营私兵。 “如此一来,皇城之内,午门内外,君臣相济相成。紫禁城辟出一个真正的外朝,一房五院都入午门办事。”朱常洛看着他们,“要见到那景象,财计方面便要先准备妥当。卿等以为如何?” 大家都听明白了:落脚点仍然是如今要推行的新政。 皇帝已经摆明了给大家一个天板更高的未来,但想要真正走到这个未来,就需要天下官员上下一心为这个未来而努力。 努力收上税来,既保证添官加俸后自己的待遇,也保证皇帝能够把他的紫禁城真正割出一小块来,从象征意义和实际地位上就与群臣共治天下。 朱常洛听着他们俯首称是,知道朝堂的注意力就此要真正转移到将来了。 眼前这点新党、旧党之争,在朝堂格局如此大的变动面前已经微不足道。 皇帝当然不算退让,他的意志既能够通过互相钳制的五相先行确定,又能够延伸到中枢和地方的具体个人。 所以这反而是要更高效地集中大明的财富,更加明确地把官和绅分离。 不入朝为官,就只是一个在享受优待的同时也必须承担责任的民。 入朝为官,就投身进了一个更精密的系统。往上走的路径更多,对下有来自皇权的坚决维护,对上也有密奏和每一次进修接触皇帝的机会,天板更突破了两百年来的祖制。 太祖是怎么想的群臣不管,群臣只知道皇帝肯让出这样一些象征和名位,决心真的很大。 人人都能想象到这五相有名有实之后,历经多年会是什么样的格局:如果皇帝的才干不够,那么不见得还能稳稳驾驭住这种格局。 而后开始依次举行的,是进贤院、施政院、枢密院的内部会议。 进贤院、施政院那边的都相对简单,就目前而言变动不大。 但枢密院不同。 朱常洛移驾武英殿,在那里,除了田乐和李成梁,兵部侍郎、五府都督和部分勋臣也奉旨到了。 田乐此时才说出自己心底里的一些隐忧。“陛下,这武英大学士,臣之后每一任如何……” 李成梁和张维贤都看着朱常洛。 武相必定是文臣出身,枢密院当中虽有勋臣、武将,却也有大量文臣。 田乐表面上问的是他自己之后,实际上问的是皇帝之后。 兵权以这种形势让文臣能够更加深入,将来会不会有社稷之忧? 当然是会有的。 朱常洛只说道:“自此后,军务自成一体。武英大学士必是孤臣,兵部官员则有进无出。” 两个兵部侍郎心中一震:这就被框死了? “朕不妨直言,今后枢密院体系除武英大学士之外,毫不过问其余朝政,只专管军务。”朱常洛看着那两个兵部侍郎,“军务,是需要专精的。即便只是纸上谈兵,也要知兵,不是随便什么文臣就能过来对兵事指手画脚。同样,军务也不可凌驾于朝政之上,寻常时候要遵从大局所需,万一之时则闻令而动。” 他伸出了三根手指:“其一,朕自内帑专为枢密院上下设津贴。其二,朕责令每年专列军务开支,其后只是枢密院内专责监审。其三,朕此次下定决心大改中枢衙署,倒有大半是为了枢密院。” 到了他们面前,朱常洛再不藏着掖着了。 最重要的当然是兵权,其他四相的设立,本质上是彻底拿到从上到下完完整整的兵权。 要给军队体系看到的,是更大的空间。 从边军到地方卫所,从京营到长江水师,从军屯到兵备,从武将铨选擢迁到将来举国上下的军事体系,李成梁没想到皇帝有这么深入的思考。 甚至于枢密院内部的衙署改革方向也十分清晰,实在称得上外部丝毫不受其他体系钳制、但内部则彼此钳制的系统。 “练兵,改进兵器,培养将才,了解情报,严肃军纪。”朱常洛看着田乐,又看着李成梁及其他武臣,“朕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什么清丈田土、考察士绅、厉行优免,这都是为了富国强兵的一时之策。朕能为大明开拓更多财富,这才不会有你争我抢渐渐离心的危险。” 李成梁眼中异彩连连,却又有些遗憾年纪大了。 哪个彪悍的武将不喜欢有如此进取之心的皇帝?所谓开拓财富,自然就是开疆拓土。 “要走到那一步,需要走出开疆拓土得不偿失的怪圈,要有更大的格局、更好的法子。”朱常洛不容置疑地说道,“朕有!三侯五伯只是开始,朕实岁才二十,朕是有心远迈汉唐的!” 皇帝明明白白地说出他的野心,在座最激动的就是武臣。 从如今局面到远迈汉唐,那么大明要多出多少勋爵悍将才行? “但这第一步,是稳住内部,富国强兵!”朱常洛又看着田乐和两个兵部侍郎,“即便有设五相共治,添官加俸,选贤任能,但要能把赋税收上来,以后能越收越多却不害小民,枢密院仍要做好时刻平叛剿乱的准备。” 听着这寒意森然的话,武臣们更激动了,两个兵部侍郎则更加心惊胆颤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朱常洛大手一挥,“今年草创,朕自内帑拨银两百万两,以为津贴及诸多耗用。其后每年,除国库列支军费之外,朕每年专拨一半金银六十万两予枢密院。枢密院上下,大明诸军,做好征战准备!” 田乐现在懂了,虽然枢密院体系里也有大量文臣,但他们将被转化成为武官之中的文职,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利益体系,与武将们的荣辱完全捆绑。 一切又系于皇帝对军费的全力支持。 这当然需要皇帝拥有足够的财计余力和意愿,皇帝之后其他的皇帝能不能搞定这件事,那又不属于枢密院该考虑的问题。 只要皇帝有这个能力犒军、养兵,那么兵权悉数在握,皇权便安稳无忧。 一下子两百万两的大手笔,众人颇有些震撼。 ……从以前太上皇帝的“搜刮”结余,到截至如今尤其是去年江南大案的各种抄没、官员退赃进献为大婚贺礼,皇帝内帑里还有多少银子? 这大概才是皇帝如今最大的底气所在吧。 朱常洛目前确实仍有钱,就算拿了钱投入到昌明号,就算去年还有各种借支犒赏。 原本内帑就结余有四百多万两,后来先是从召回来的矿监税使和山海关民变一案抄没出来的钱,内帑一下子就将近两倍。而去年江南大案,程家能成为天下闻名的江右大商,有多富?上百家江南士绅的问罪及那一大批退赃以大婚贺礼呈上的银子,又是多少? 钱只是放在库里,就毫无用处。 除了筹建枢密院体系所需要的银子,朱常洛用完这些钱都比刚刚手握大权时富裕。 若是他愿意,甚至现在就能拨银把紫禁城内新的外朝区域建成,毕竟贺盛瑞能省钱。 但这笔钱不如用来让贺盛瑞去把那遵化的军工园搞起来。 而新格局下的外朝,当然需要朝臣们有参与感。 这参与感就是把厉行优免推行下去,群策群力把银子收上来。 快的话,今年举国退赃免罪,就不知道是多大一笔天文数字般的银子! (本章完) 第203章 北京改了,南京呢? 第203章 北京改了,南京呢? 迎两位新的大学士……不,“书相”与“台相”的诏令奔赴浙江与河南。 具体细则还有待将来完善,但是沈一贯辞任、定国公徐文璧薨逝近半个月之后,就在朝野还议论着会不会增补阁员、增补几员的时候,大明的朝堂忽然有这么巨大的变革。 一房四院,虽仍以大学士之衔领之,却已有宰相之实。 私底下,对这五个位置的新称呼则体现了官员们内心的渴望,还有因为皇帝略松相权的大胆。 太祖曾有言,敢言设相者斩之。 但大家现在已经开始称呼御书房中极大学士为书相。进贤院太常大学士、枢密院武英大学士分别为文相、武相,施政院皇极大学士和鉴察院谨身大学士分别为辅相、台相。 九卿之中,田乐成为武相,按过去的潜规则他是没资格的,因为他不是翰林出身。 但现在规则被皇帝直接打破了,那些没翰林出身的三品以上无不怦然心动。 事情也自然不会受到所有人的欢迎,六部诸衙除了过去的礼部,其余部衙首官头上也骤然多了个顶头上司。 关于上下统属和职权范围的争议又怎么会少? 朱常洛的解决办法也很简单:其实无非总领协调与分工领办的关系。一房四院辖下直属衙署的首官都兼这“相院佐衔”,内部大事,实则又是数人参议。 各佐官也不是应声虫。相权虽然可以像过去一样在题本上给出自己的意见,甚至要求一些事该怎么做,但各佐官衙署内部的事务若无佐官的署名,拟好了意见的题本就呈不到皇帝面前。 朝堂格局一下子变成了最中枢由皇帝与五相议定军国大事方略,朝廷中枢则由一房五院内部的相臣及佐官们商议妥当,而后再经由中枢施行到地方。 本质上与过去的变化不算大,但名分和位置则大大不同了。 更别说皇帝有意改建紫禁城,辟出外朝,君臣共治。 当消息往南传到大名府长垣县时,已经是六月。 李化龙进入了守制丁忧的最后一个月,按之前旨意,他下个月就该要启程进京面圣。 这段时间以来,李化龙已经做了那条“软骨虫”,投献在自己家的田土人丁都清理了出去。阖家上下该优免多少,他也不去触那霉头。过问了此前大大小小的事之后,也让族中都去县里“自首”了,还退去了三千多两银子的“赃”。 实际上哪会只有这么点“赃”呢? 大名府毕竟还属于北直隶。今年查案查出来的官绅害民也免计于将降优免案件数目的诏令下来之后,各地其实已经借推行政令之名大肆办案。 不管是哪个地方,但凡地方官还有一些掌控地方的志气,或者仅仅是出于私欲,那么这都是一次大洗牌的机会。 扶持亲善自己的乡绅为里正,借推行政令之名大查特查那些心存抵抗之意甚至只是犹豫不决的乡绅人家,破家都不算罕见。 李化龙族中因为率先相应,仅仅退了三千多两银子的“赃”,不仅免于罪而且让族老做了一乡里正,到现在这时候他们自然佩服李化龙的先见之明。 “于田这《抚辽疏稿》,莫非是不愿去南京,意在再回辽东?” 李化龙家里,来探望他的是刚好到了长垣来考选太学生的府学教授。 如今府州县的学官都定了或者提高了官品,升任大名府头号学官的吴嵚是李化龙昔年恩师。那时候,吴嵚仅仅是长垣县学教谕。 “闲来无事,抚辽、平播之时学生上奏的诸多奏疏都理了出来。”李化龙很尊敬这当年的老师,“恩师为何说学生不愿去南京?” “是非之地嘛,你素来端谨,长于谋身。”吴嵚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京师里的消息,于田也听说了吧?” 李化龙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早有书信先来。” “一房四院,五相佐君共治天下。”吴嵚感慨不已地说道,“再加上地方学官考选太学生,学籍监察御史考察士绅。自万历二十八年夏日里陛下暂监国事,撤了矿监税使。到如今不过短短两年,大明当真大大不同了。” “是啊。”李化龙只是如此附和了一句。 “于田!”吴嵚严肃地看着他,“你文才武功,都是一时之选。如今是北京中枢衙署大改,南京却仍如旧制!两京大不一样,你自然能看出去南京绝不是这么简单。” 李化龙当然看得出来。 过去两京所设置的衙署几乎完全一样,只不过北京有皇帝、内阁,而南京则是镇守太监、守备厅。 现在北京中枢衙署变成了一房四院,那么这五相是不是该一直管到南京部衙? 南京和南直隶的将来会是什么样,此刻真的没人能断定。 那可是像北京一样的近千个京官官位啊!足足占了此刻添官之后大明官员数量的近一成! “恩师怎么看呢?学生该不该面圣时奏请另行任用?” “论做官,我可远远不如你。”吴嵚却笑了起来,“该如何决断,你自然心有定见。我顺道来看看你,只有一句忠告罢了。” 李化龙严肃地行了一个学生大礼:“请恩师赐教。” “观你为官二十八年,谨慎有余,一步一个脚印。从知县到主事,再到郎中、提学佥事、左参议、提学副使、右参政、太仆少卿、右通政、辽东巡抚、兵部右侍郎,大明多少官职你都做过了。为师忠告只有一句:陛下锐意至此,渴盼谋国之才。” 李化龙听完沉默了许久,然后轻叹了一口气,再次谢礼:“学生谨记。” 没错,他几乎就是一步一个脚印地,从小小知县一步步走到如今兵部右侍郎的位置。若不是他的才干,率领二十余万平播大军的主帅又怎么会没有一个尚书兼衔呢? 如今,皇帝要他去南京做兵部尚书,这却是实打实的二品大员了。 大明的二品文臣是有准确数目的。 六部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史,这些是正二品,整个大明一共十四员。 地方上,以都御史衔为督抚者,不定员。 其余,则是一共二十六个从二品的左右布政使。 大明并没有正一品、从一品的实职文职,文臣只有三公三孤及柱国这些一品衔罢了。 所以到了正二品,实则上面就只有过去的内阁大学士在实际地位上高于这寥寥数十个文臣。如今则开了无翰林出身者为“相”的先例。 吴嵚希望他抓住机会,少点谨慎。 “有田希智在,北京兵部尚书不如南京兵部尚书。”吴嵚又说着,“时过境迁,过去尊养之地,如今确是立功所在。” “学生明白了。” 现在,李化龙也越来越想和皇帝见一面。 仅凭书信,总无法将如今的朝局看分明。只察觉着地方上已经“民怨沸腾”,官场之中虽然怨言同样不少,但又愿意顺势而为。 李化龙知道很多地方的乡绅大户现在开始抗拒“孝敬银子”了,但地方官也有办法。 皇帝似乎早就懂得这一点,所以才先允地方多加存留,设勤职奖廉银和公办银。 但把过去的私相授受变为明取之后呢?可能再过几年,地方官吏要比地方乡绅更难对付了。 这才是重练京营的主要目的吧? 现在李化龙又知道了中枢衙署大改。 中枢都改了,地方将来会不改吗? 看不分明,总该到了京里好好看看才是。 更南面,旨意到了之后,东林书院的顾宪成、高攀龙都被“请”着启程进京,还有金陵诗社的一官一绅。 这个官,是南京大理寺左寺正曹学佺。这个绅,正是如今刚刚被舒柏卿逼得“自首”,退了足足五万多两赃银的臧懋循。 他们四个人刚刚随宣召他们的行人司行人到达扬州,看到了仍然留在这里的一大批漕船。 “……都已经六月十三了,还有漕船没有过淮?” 毕竟这完全不像已经从北方南下回来的漕船,船头都冲着北面,而且码头上热闹非凡。 面对顾宪成的疑问,高攀龙冷哼一声,看了看曹学佺:“还不是又诸多借口,只为多带货物,船不跑空。” 曹学佺懒得理他。 在南京,他自然已经听说了无锡东林书院里的一些人如何夸夸其谈点评朝政和朝官,对几乎所有在朝为官者都十分鄙夷。 他都不知道金陵诗社里的许多人同样看不惯许多同僚。 臧懋循却知道是为什么,冷冷说道:“听说这是奉旨等着呢,昌明粮行趁今年诸多士绅要退赃,大肆压价收的粮都雇了漕军北运。” “什么?奉旨?”顾宪成愣了一下,而后只小声说了一句,“成何体统……” “晋叔兄怎么知道是奉旨?”曹学佺有点意外。 臧懋循却只是冷哼了一声,并没有答话。 若不是也卖了许多粮,臧家就要变卖田产店产才能凑足那批现银去退赃了。 他再问了问,哪里还不知道这里在搞些什么? “陛下既然要召问我们这些在野之人,听听我们为何大肆议论朝政,届时不妨都秉公直言!”曹学佺又说。 高攀龙则古怪地说道:“曹寺正,你是命官啊。” “……南京大理寺闲官,与在野何异?”曹学佺愤愤不平。 四个人途径驿馆住宿的当夜,听到了传至这里的最新消息。 一房四院,五相共治…… 顾宪成和高攀龙面面相觑,不免都压抑着炽热的内心。 但朝廷官职旧制显然要开始大改了,多么广阔的机会? 也不知刚刚辞去首辅之位的沈一贯后悔不后悔。 沈一贯还在京城里,因为他要参加完徐文璧的完整葬礼。 现在他在向朱常洛辞行,行完礼之后,看向朱常洛的眼神很是复杂。 “朕看沈卿身子骨还甚是康健。”朱常洛只笑呵呵地说道,“卿归故里后,仍能为朕效力的。” “……臣自约束族人,奉公守法,以为表率。” 朱常洛却摇了摇头:“浙江的问题不少,江南的问题更多。沈卿回了浙江,该助一助浙江学籍监察谢廷赞。” 沈一贯心中一沉:“臣不明白……” “不,沈卿明白。”朱常洛只看着他,“沈卿之后,浙江仍有绍兴府山阴朱少钦为中极大学士。绍兴师爷遍天下,浙商富甲一方,沈卿是明白朕要做什么的,只是沈卿一家奉公守法,那却不够。” “……臣明白了。”沈一贯低下头。 “拜托沈卿了。”朱常洛对他郑重地说了一句,“若浙江能不乱,朕将来还另有重用。” 沈一贯又抬起头看了看他。 到时候七老八十了,还重用什么?还能重得过首辅,还能再为哪个相? 朱常洛却只是笑着看他。 有一个饼总比没有饼好,沈一贯是私心重的人,会上钩的。 (本章完) 第204章 是谁的浙江? 第204章 是谁的浙江? 扬州更南面的湖州府,舒柏卿发完疯之后效果奇佳,长兴各家都表示怕了。 现在他穿着囚服站在自家县衙的大堂上,对着堂上过来审他的陈幼学和王德完说道:“罪员已审结大小案件八十七件,县内士绅大户自首案子共一百二十五件,抄罚、判罚、赎罚、退赃共计足银二十七万六千三百……”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这段时间以来的成果,让旁听的谢廷赞都咋舌不已。 真酷吏也! 这些案子当然不是长兴县实际案子的全部,有些自信不会被查到罪证的,那么当然会尝试一下不自首。 但区区一县就被他“搜刮”出来二十七万多两银子,舒柏卿让长兴县给其他县州立了个“标杆”,他自己实在是自绝于江南士林,甚至自绝于大明官场了。 可能不同的县州贫富不一、民风不一,但你一个县就搞出这么多银子来,其他县州怎么办? 试想一下,大明其实有千余县州。不说每个县州都这么多,哪怕对半再对半再抹个零,平均一县州按五万两来算…… 这也是陈幼学和王德完不得不跑来的原因。 太可怕了。 “……舒柏卿,这么多案子你都供认不讳画了押?”王德完都被他震住了,“……你这罪责,该如何判?” “……陛下虽有自首免罪的旨意,只是……”陈幼学心想他也是骑虎难下了,竟不是只有一开始拿两三件案子杀鸡儆猴,件件都如此,真是把这次朝廷政令遵行到极致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那些他力查的案子,恐怕也个个都脱不了身。 “罪员多年来一则和光同尘,二则私欲渐长,这才犯下诸多大错。罪员愧负圣恩,不论朝廷如何处置,罪员都认了。” 舒柏卿面北跪下,呜呜咽咽地说道。 “王巡按,你看……”陈幼学看了看王德完。 “我看,还是奏陈御前,请陛下定夺吧。”王德完说道,“这究竟是自首免罪、推行政令有功,还是多年来罪行累累、按律当斩,实在是……” 陈幼学叹了一口气:“旨意到前,你仍是长兴知县。穿着囚服办事,成何体统?如今这二十七万多两银子收了上来……” “都是赃罚银子,按例自该解送至诸库。”舒柏卿义正言辞,“只是罪员如今一心悔过,还盼府尊、巡按大人奏陈陛下,允留一些。长兴县去岁溃口之河堤,县学失修之学舍,还有驿馆、沟渠……” 他摆出了洗心革面为民请命的架势,也拿出了哪怕将来被开刀问斩也要趁这段时间为长兴百姓做点好事的决心。 三个人都叹为观止。 从罪证和卷宗来看,他是个贪赃枉法的该杀官员;从如今的实际效果来看,他又是个勇于任事、一心为了朝廷和百姓的好官。 陈幼学心里是有数的,于是点了点头:“本府以为该当如此,朝廷也是允地方多存留的。今年开始,至少长兴县这优免定能厉行。但多出来的赋税银子,也实在难以把舒知县所陈述的长兴县诸多民生善政办完。” “……就留十万两吧?”王德完头皮发麻,“实情我等该奏本密呈。只不过题本之上,长兴一县查出了这么多银子,只怕令大明其余诸府州县不知如何自处……” “王巡按所言甚是……”陈幼学又看着谢廷赞,“谢学监,舒知县刚正精进,长兴县乡绅大户如今都人心惶惶,这士绅考察是不是……” 谢廷赞笑了起来:“我理会得。只不过……” 他看向了舒柏卿:“舒县尊,债多不压身,谢某还有些事想问问舒县尊,不知舒县尊可愿为人证?” “……谢学监但问无妨。” 谢廷赞则先看向了王德完:“广安公巡抚应天,此事却不在广安公差遣职分之内,还请先行回避。” 他们两人是京城里就有的交情,此刻听到谢廷赞这么说,王德完却有些担忧地看了看他:“曰可,行事要慎。” “彼此彼此,小弟晓得。” 他只请王德完回避,但王德完是和陈幼学聊过的,知道大概是有关如今浙江在任大员的事。 所以陈幼学也愿做这个人证? 如果不是没办法,舒柏卿又怎么会这么疯狂地办成这件事呢? 浙党势大的这些年,浙江早已不知是哪些人的浙江了。 王德完不知道谢廷赞是怎么问的,按理说他这个学籍监察只考察士绅,他又不是浙江巡抚、巡按。 现在,王德完却只能先去拟自己的奏本,随后再会同陈幼学先拟题本,报予巡抚及浙江提刑按察使司,按流程呈上去请皇帝圣裁。 不远的杭州那边,浙江巡抚刘元霖已经在这里做了将近十年巡抚。 这么长时间都没调任他处,十分罕见。 而且,他的哥哥刘元震是万历二十八年年初从吏部侍郎的位置上请辞回乡奉养双亲的。 兄弟两人都是进士,当时一个为吏部侍郎,三品大员;一个巡抚一省,封疆大吏,何等显赫? 可沈一贯不仅让浙江巡抚的巡视范围被割去了嘉兴、湖州二府,现在沈一贯自己还辞官获准了。 皇帝召朱赓还朝为御书房中极大学士的旨意还没到浙江来,浙江蕃、臬二司的好几个官却都以公务为由到了宁波府定海县。 抗倭时期,浙江这里有浙直总督,衙署在杭州省城,但也经常来往于杭州与定海之间。 而去年派了新的应天巡抚并兼巡湖州、嘉兴之后,浙江巡抚的衙署就定驻于定海了,和这里的浙直总兵府一起成为浙江实际上的军政核心。 “中丞,元辅辞任,如今那学监又只在湖州、嘉兴二府先行考察士绅,下官分守的宁绍台三府……” 对巡抚雅称中丞,这要看人,要看地方、经历、威望。 在刘元霖面前忧心忡忡的是浙江布政使司的左参议张佐治,他是前年由宁波知府升任浙江按察副使兼布政使司左参议的。这种非同寻常的升迁,有浙江海防上的特殊考量,却也得益于沈一贯和刘元霖的支持。 接着开口的是浙江按察使汤日昭,他同样是前年由浙江布政使司左参政升任为浙江提刑按察使司首官的。 “汪提学听闻其师李贽受劾,这些时日根本无心太学生考选事!”他神情忧虑,“先不说大学苑贡生之事,湖州长兴知县舒柏卿大肆攀咬,办案酷戾。学监谢廷赞看似在湖嘉二府考察士绅,然而有书信来……” 他看了看陈经济:“陈副使也有所耳闻吧?” 陈经济凝重地点了点头,看着刘元霖:“中丞,该怎么办?萧司农总算是浙党……” “哪里还有什么浙党?”刘元霖打断了他的话,神情之中带着警告,“再者说了,自打萧夏卿去年南下,他就已经是自图前程了。” “元辅是因陛下要召见李贽而坚决请辞的,不意陛下竟允了……” 说话的这人官袍上绣着小团锦鸡,正是浙江左布政使吴献台。 他做官的起点是绍兴府推官,中途去吏部考功司做了一任主事之后,从万历十九年开始就一直在浙江任职,按察副使、参政、按察使、右布政使,再于万历二十七年升任左布政使,一直都在十分紧要的位置。 现在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就看着刘元霖:“朝堂诸公,竟忍看异端邪说登堂入室?” 刘元霖皱着眉:“不必谈论这些了。你们为何而来,我心里明白。浙江的事,我还在等龙江公回信。” 他现在不称元辅了,毕竟沈一贯辞任已成定局。 这时候一个年轻士子奔来请见,看到刘元霖之后就说道:“恩师!学生从南京那边收到急信,中枢衙署有大变!” 看到刘元霖都很意外,其余几人神色各异。 “快讲来!” 也许是因为他们离开了杭州,所以才没有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但以刘元霖在浙江的经营,居然是他收的这个学生先知道了消息,这实在古怪。 当然,刘元霖能收这个学生,也因为这学生家里不简单。 这学生出身绍兴府,家中就经营有规模不小的一个江南信局。可以说,在江南一带做师爷的许多绍兴人都托他家信局带信。 而听着这个学生说着京城里的剧变,众人心神震动。 一房四院,五相共治。 沈一贯前脚刚辞任,后脚皇帝就对中枢进行了这么大的改动。 难道他先抛出这些想法,不能安抚住沈一贯,不能交换一些东西吗? 如今申时行只是一味调和,王锡爵逢迎上意大推新政,萧大亨“叛变”了,旧党的人又彻底失去了沈一贯这个内阁顶梁柱。 “朱少钦为御书房中极大学士?”陈经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似乎在期盼着什么,“中丞,该先去拜访……” 刘元霖却凝重地摇了摇头:“朱少钦任官二十载,醇谨无大过,亦可谓毫无建树。如今隐居十四年后又入朝为官,御书房所辖衙署……他不足倚重。” “相反,沈仲化与龙江公、申阁老都有旧怨,素有秉正不挠之名。”吴献台心头再添忧虑,担心地看着刘元霖,“他去赴任谨身大学士,掌科道之权……” 有人欢喜有人愁,北京的风刮到浙江,似乎要变成摧枯拉朽的天风一般。 浙江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沈一贯在城外回望京城,他今天的离开显得声势极大。 既是该有的待遇,也是朝堂不少仍心存希望的旧党们的惶然。 他回望着熟悉的北京城,做着表面的客套,心中对于回乡之后将要面对的一切更感沉重。 他还不知道长兴知县从一县之地略查一番就查出了二十七万多两罪银。 他也不是什么都能知道,比如说由于他过去的照拂,如今的浙江究竟已经是怎样的浙江。 “汝默,元驭兄,诸位,不劳久送了。” 表面功夫要做,两个同僚一起送他走。 说实在话,沈一贯倒有些羡慕他们。 离朝很久之后再回来,他们没有那么多包袱。他们是老臣,却也是新朝的新臣。 只有沈一贯没得选。 新君登基时,实际唯一管事的阁臣就是天然的敌人。 最主要的是,谁知道这新君竟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呢? 沈一贯可以没那么了解当时的皇长子,可是太上皇帝啊,您当时是不是瞎了眼? 怎么让大家毫无心理准备地就面对了这样的新君呢? (本章完) 第205章 升官,改制 第205章 升官,改制 沈一贯离开了北京城,一个时代确实是过去了。 他离任之前,大明两百余年没什么大变动。他一离任,整个北京城的官场都要随着一房四院的设立而重新照准各自位置。 目前,御书房和鉴察院的大学士都还没到任,但进贤院、枢密院和施政院则要开始动起来了。 施政院仍旧呆在原先的内阁,进贤院和枢密院则分别位于文华殿、武英殿。 三个新增大学士及兵部尚书的名单虽然被皇帝直接定了,但这一房四院自然不能只是一个空架子,只有为首的大学士和所辖部衙首官组成的佐官。 总要有一些经历、照磨、书办。 或者级别更高? 地方添官之后,京官体系也要开始添官了。 大家没去打扰皇帝,因为皇后怀胎已近足月,临盆在即。 所以首先只是申时行、王锡爵、田乐三人牵头商议出他们三院需要配备的事务官。 御书房和鉴察院暂时“群龙无首”,但朱常洛有直接安排。 首先便是御书房那边了,翰林院那边任务繁重。 之前就已经设了经史、诏制、赞画、百家四馆,如今还要多设一个通政学苑。 “就定在洪庆宫吧。”朱常洛直接吩咐,“皇史宬里的史料都移回宫内,存于华盖殿。” 洪庆宫来头极大,位于紫禁城的东南侧,那里是东苑。朱瞻基做“好圣孙”时,就成了皇太孙宫,一度叫做重华宫。后来,朱瞻基的儿子朱祁镇“留学”归来也住在那里。 夺门之变以后,被叫做“南宫”的洪庆宫就萧条下来,最近一个改动还是嘉靖年间,朱厚熜在那里盖了个砖石大殿用于存放皇家史料。 现在朱常洛直接物尽其用,把那里当做了通政学苑。 为的就是今年必定会有的诸多升迁进修,比如很快就要用于一房四院设立带来的京官升迁进修。 利益相关最大就是翰林院。 “臣领旨。陛下再容禀,这通政学苑,众官进修考察,院中又已有四馆事务,官品资历又不足以慑服四品以上地方官……” 翰林学士范醇敬忐忑地说到了这里,抬头看了看皇帝。 朱常洛看着面前的五个人。 翰林院在正式官制上,首官翰林学士只是正五品,然后便是从五品的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各两个。 再下面,就是一共四个正六品的侍读、侍讲,三个从六品的修撰,四个正七品的编修,四个从七品的检讨,九个正八品的五经博士,两个从八品的典籍,两个正九品的侍书,六个从九品的待诏。 核心的其实就是检讨以上的二十人。 现在,四个从五品的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分掌一馆。 翰林学士范醇敬还兼着詹事府少詹事,算是曲折有了个正四品的官品,穿上了朱袍。 但他在表达着不够的意思。 不仅是品级不够,翰林院里的清流们在资历上、经历上也不够。 “通政学苑里,进修的都是官,要通的是政务,要讲明的是大政方针。”朱常洛看着他们,“翰林院离朕近,朝廷旨意无不经诏制馆拟定,为师者不在品级。进了通政学苑,就是学生。再说了,自可延请致仕老臣、在朝重臣为讲官。” 范醇敬略有失落,应了一声谨遵圣谕。 “倒是翰林院事务增多,确实该改一改了。詹事府都是兼衔,也该改一改了。” 御书房底下,通政使司自然还如过去一般,但翰林院和詹事府的职能如何厘清? 这是洪武初年制定的一个衙门,原本是专责训导太子、亲王。但朱标之后,大明哪里还有正经依照这个配置来教导并培养班底的太子? 朱高炽做太子时基本都在监国,没必要这样;朱瞻基做太子的时间极短;朱祁镇年幼就即位了;朱见深长时间处于父亲和叔父你来我往的自身难保之中;朱佑樘、朱厚照父子之后,道君朱厚熜来的是二龙不相见;朱翊钧年幼即位之后,国本之争就十几年。 所以詹事府其实没多少事,里面又有正三品的詹事、正四品的少詹事、正六品的府丞、左春坊右春坊里的一批五六品官职。 因此詹事府变相成了翰林院许多人的兼职,这是他们得以拉高官品、清流直升的“自留地”。 单论七品以上,詹事府足足有三十七个官位,远多于翰林院七品以上的二十个。 范醇敬等人听完又生出期待,不知道皇帝准备怎么做。 “大原则,一房四馆所辖大部衙,首官不低于正三品。”朱常洛看着范醇敬笑了笑,“詹事府形同虚设,不如理清楚了。当然了,朱学士还未到任,这些后面会商议清楚。如今先明确一点,翰林院掌院翰林学士之下,该有五个正四品,各掌四馆一苑。”经史馆除了编修常规经典史籍,现在又要建立起朱常洛所要求的地方志书库。 诏制馆虽然简单,但朱常洛准备让诏制馆把行人司也管起来,作为皇权与底下沟通的另一个渠道,通政使司上传,诏制馆下达。 赞画馆如今只是草创,但在朱常洛的构想里,却是自己最熟悉的“政研秘书机构”。 百家馆担负着更远大的科技树重任,将来要协调的人员和部门更是不少。 给他们都提一提品级,逐渐完善架构,这是必须的。 这边提高了品级,詹事府当然要减员不少,同时做另一件重要的事:内宣。 前代就有边报,主要是传递边关军情。因为随驿传递,寻常时候又能报一些别的事,因此这塘报、驿报确实是一个了解各地动向的渠道。 但在整个帝国的体系里,塘报驿报只是各地向京师集中信息;中枢的信息再传出去,则主要是依托旨意、公文和私下的书信。 朱常洛准备把詹事府做成一个另外服务于皇权的事务衙门,首先从内宣做起。 既有面对官绅的内宣,以一份真正的报纸为载体;也有面对百姓的内宣,那就是为正在发育着的说书人体系提供更多文本素材。 前者严肃,后者活泼。 听皇帝问如今翰林院里谁爱听戏、赏剧,范醇敬等人还以为这是要敲打哪些人,因此支支吾吾。 “不是坏事,你们回去先准备着吧。” 朱常洛让他们先离开了,才去往武英殿的枢密院那边。 充分阐明自己的意思之后,枢密院的体系变动才是最大的。 五府所代表的,其实是五大军区。目前,左军都督府主要辖着辽东边军和山东、浙江地方卫所,中军都督府则是河南与南直隶江北的地方卫所,后军都督府是宣大两边、山西、北直隶,前军都督府辖湖广、江西、福建、广东及南直隶江南部分,其余西部都是右军都督府。 这种军区体系的划分,要着眼将来做一些调整了。 而为了保证将来的需要,兵备、后勤、参谋、武将升迁、军屯经济、军纪都察……许多的事都不是原来杂散于兵部、内臣、地方的体系能够支撑好的。 这里面,又有枢密院体系下文臣、旧勋臣、武将和内臣之间的平衡。 为此,朱常洛到了之后就直接说道:“枢密院实则都以天子为首,武英大学士日常统管,大事则尽在枢密院军务会议上决定。五府都督,左右皆知军务,一武一文,设衙于地方。在枢密院,五府则各设大都督一员……” 还只是确定框架,并没有立即开始真正的军队改革。 但先把作战力量厘清了,分派的范围明确了,那么除了最容易的以京营为核心的中军都督府之外,其他四个方面都可以提前做一些准备。 除此之外,要梳理如今军工体系的兵备堂、专职粮饷和其他后勤杂务的职方堂、专管铨选升迁叙功等事务的武选堂、太仆寺马政经济和军屯经济的屯牧堂、军队体系内司警惩的军纪都察署、专为枢密院军务会议参谋的军略堂…… “于外,兵部今后仅司二事。一个是募兵,另一个是与其他官衙及地方协调。”朱常洛看着到了枢密院的文臣们,“枢密院中文臣,同样有武衔。在真正梳理大明各地大军之前,还要有更加清晰明了的一整套制度,包括上至武将、下至新兵的所有武衔,入伍与退役的典制……” 武职世袭,其他人难以出头。 武举衰微,新血太少。 军籍世代应役,越来越僵化。 大明军队的问题和大明财计的问题都大,现在朱常洛把所有与军队有关的衙门都汇聚到了枢密院,要向他们传递的信息太多太多。 乃至于包括将来退伍之后和军队文职变相从枢密院体系里出去的方式:通过很长的时间,渐渐取代整个大明地方府州县的三班衙役。 在大明当兵,最让人绝望的当然是军户的身份不能通过从军来改变,可谓世代都算是“奴兵”。 这样又怎么会有特别强的战斗力? 大明又怎么能主要依赖一些武将通过吸血养起来的“私兵”、通过偏心而拉拢的一些精锐支撑下去? 枢密院既是封闭的,又是开放的,这军伍的深水要搅活起来。 干这件事,比厉行优免要危险得多。 军队里上上下下的利益要尽可能考虑到,危险要能够控制得住。 “今年夏粮秋粮收后,各省都呈报了数字,你们主要关心其中一项。”朱常洛看着田乐,“先把地方上代管的屯田籽粒银算清楚!” 田乐已经被这些时日以来皇帝层出不穷又自成体系的想法惊过不少回,现在更是肃然问道:“屯田籽粒银?” “没错。”朱常洛肯定地点头,“职方堂、屯牧堂、军纪都察署,各自暗中留意。户部督饷诸官的旧制,朕来压着!” (本章完) 第206章 朝中之朝 第206章 朝中之朝 唐末和五代十国的惨痛教训让后来的朝代都深刻地领悟到了一个道理:军队是猛兽,要牢牢控制好。 赵宋不说,大明开国以来,一旦进入了稳定期,同样开始对武将进行极大压制。 这一点尤其体现在粮饷方面屯田的“收”和“支”时的督饷上。 先说屯田。 明初由于人丁不足、田土荒废、财计艰难,太祖定下了军屯之制。 边地三分守城,七分屯种。内地二分守城,八分屯种。这种做法在开国时是既能兼顾边防又能恢复经济的,到永乐元年,虽然刚刚经历靖难之役,当年屯田所得籽粒依旧能多达两千余万石,同年官田民田税粮是三千余万石,可见军屯成效。 但这一年的数字就是最高值,而且是极高的最高值。 朱常洛也不清楚当年是不是因为靖难之役成功之后,军队系统重新分割,再加上朱棣登基大清算,许多抄没被算入了屯田收入犒赏三军。 不过朱棣把军屯该交籽粒粮每亩减半这事是有的。 总体上,洪武二十一年有五百多万石,洪熙元年有六百多万石,宣德六年有九百多万石,足见当时军屯未坏之时有多少收入。 然后开始坏了。 就是三杨内阁期间,宣德十年卫所军仓移交地方官府管理。正统二年,军田只有余粮归军仓,正粮存留地方。嘉靖九年,允许民户佃种军田。嘉靖四时二年,屯田事务移交地方官府。 时至今日,整个大明报上来的屯田籽粒只有不到二百万石。 这是粮食的支配权之争。 从收的层面,本该是军户自留地的军田,现在都变成了不管谁种只要交籽粒就行的官田。本该是军队体系来管的屯田籽粒,现在变成了地方官府来管。 那一次侯先春在朝会上咆哮什么军屯荒废,那可不仅仅是想挑动大明边军和地方卫所,还想挑动大明地方文官和乡绅。 还是那句话:大明如今人丁更多,田土只会开垦出更多而不会少。永乐减半提收屯田籽粒之后,就没有改过军屯税制,消失的几百万石屯田籽粒,在地方上是官吏、乡绅与卫所武官们的共同利益。 朱常洛这是要在“收”这个层面厘清军队系统经济基础了,而在“支”的层面,为了钳制军队,粮饷发放上有抚按过问,下有户部专派的督饷郎中或主事进行交割。 但这些都只是筹划,而不是立即行动,所以先留心详细的利益关系。 离开之前他站起来说道:“枢密枢密,中枢若不密,事则坏矣。朕把话说在前头,法无常形,后面具体要如何改,存乎一心罢了。但若是筹划不密,枢密院中只有军法!” “……臣等谨记。”说这些的,是兵部的侍郎、郎中们和太仆寺的文臣们。 目前只有五品以上兵部文臣参与这会议。枢密院之下各堂文臣都会有武职,甚至五军都督府那改为文职的都督,品级都高得吓人。 侍郎或者会挂上将来重新定了武职之后的二品武职,还能因功得武衔。五品郎中和太仆寺诸官兴许现在摇身一变就在枢密院里多了个三四品武职,这枢密院体系下的文臣得到的另一份津贴全系于此。 更重要的是,皇帝相当于要把整个朝堂上文臣们对武臣的压制限制到枢密院里来罢了。 是让大家既有着共同的利益,又只能凭枢密院之中的这部分文臣及皇帝的支持来平衡武臣。 兵权在握,皇帝才不担心其他问题。 所以在枢密院之中虽然只能平衡武臣,但他们却又比其余一房三院里的文臣更亲近皇权。 在京武官的俸禄可是皇帝金银直接发,他们的心态因此自然有转变,也必须要转变。 微妙的情绪已经在他们心里流淌了许久,漏泄军务机密的罪,他们是不敢犯的。 毕竟皇帝最开始就强调过了枢密院里只有军法,但有外泄,直接进北镇抚司诏狱,只有抄灭一个结果。 所以六部之中的其余五部根本就不清楚兵部如今已经在枢密院里被拆了个稀巴烂,远在四川的蹇达现在可能还尚未接到旨意,等到他到北京要赴任兵部尚书时,只怕会两手一拍:我那么大个兵部呢? 当然,朱常洛召他来,自然不会亏待他。 “其祖蹇义曾与夏元吉并称蹇夏,太祖赐名改称义。蹇汝上总督蓟辽时整饬边防有成,还能够让宁远侯旧部未生事端,足见谨慎。他为辅佐,足可将枢密院理顺。” 从枢密院回来,朱常洛带上了田乐。 诸多大改的衙署之中,枢密院是重中之重,现在还有很多的人选要确定。 “李化龙、梅国祯等人呢?” 两人现在要商议的,是其余重要位置:譬如五府右都督,譬如专为军务会议参谋的军略堂总参谋,譬如专管职方屯牧和专管武选军纪的两个枢密院佐使。 至少在枢密院,田乐已经知道了将来必定是实职武相。 皇帝的意思:从一品,实职枢密使。武英大学士只是他们的文臣头衔罢了。 五个大都督也是从一品。而五府左右都督和这两个枢密副使、总参谋,则会定在正二品。 现在他们要定下这另外八个挂着正二品武职的文臣名单。加上兵部尚书,枢密院之中最上层共有十大文臣,与五个大都督、五个左都督共同构成“参预军务”的军务会议。 其余人,只是有些能“知军务”,列席旁听罢了,不能当场发表意见。在枢密院这个“朝中之朝”里,田乐就是实际的宰相。 “李于田要去南京,正可授前军都督府右都督。”田乐斟酌道,“梅克生总督宣大山西军务,最妥当的法子是授后军右都督。” “邢阶呢?” “邢搢伯总督蓟辽,如今辽东抚按威望不足,却又颇有建树,还需他镇着。臣以为,先授左军右都督。以邢搢伯之才,过两年便该回朝先任副使。” 李汝华和袁可立这对同乡去了辽东之后,如今正围绕着山海关、开原、宽甸六堡这三个大的三角下功夫。 李成梁升了侯爵总督京营,如今更可能成为最重要的中军大都督。朱常洛虽然警惕他,却也当真是重重地在用他。 这样的前景之下,他那些在辽东的旧部怎敢不好好配合? 而麻贵与李成梁齐名,去了辽东之后也憋着一股劲呢。 田乐觉得辽东的局面在向好,目前不必破坏。刑玠总督蓟辽,辽东那边的事大可多放手让李汝华和袁可立去做,他自己则多分一些精力去管整个左军都督府。 “这左军都督府,如今所辖诸府可不简单。”朱常洛有些顾虑,“河间永平二府和山东还好说,南直隶淮扬镇苏松常和浙江,那有点远。” “新建伯能听命便好。” 在两人初步划分好的新五府所辖各地之中,最重要的两个变化一是左军都督府加辖了北直隶的永平、河间二府卫所及顺天府的梁城所,然后顺着运河南下又辖了淮扬二府及镇江、苏州、常州、松江,再加上原本的浙江,可谓是基本整条运河都要由左军都督府来管,顺带兼顾一半海防。 另一个大变化则是中军都督府缩了淮扬二府,却多了整个湖广,并且北面直接经大名府、顺德府、真定府、保定府到达顺天府。被压缩之后的后军都督府则西向拓向三边,从此专注于整个西北方向的守御及开拓。 前军都督府失了湖广,却得了广西。只有整个右军都督府,完全是“丧权失地”,既丢了三边,又丢了广西,大体只有四川和云贵。 但不见得没好处。 “中军右都督倒好说,毕竟在朝。右军呢?若是那边奏报无误,接下来兴许关键了。”朱常洛问道。 “奏报是无误的。”田乐说道,“那缅甸东吁自从万历十年进犯云南,被彰勇伯和邓子龙击退后元气大伤,万历二十七年甚至国君都被擒杀了。只是如今继位的良渊王却是个雄主,已经保住了半壁江山。黔国公及云南奏报说他对麓川一脉的孟养木邦都虎视眈眈,如今已经陈兵蛮莫边境了。” 辽东那边的努尔哈赤正蛰伏着,但西南边陲其实并不安宁。 朱常洛说道:“右军都督府,要有能征善战的左右都督。今年厉行优免,查案退赃,四川所得可尽支云南。趁东吁元气未复,只要再挫这雄主,未来就能经略西南了。那外缅诸司离心已久,总要先让他们知大明仍强盛,不好闻风南附。” 这就是朱常洛准备给右军都督府的好处。 西南那边,外缅在嘉靖年间开始了纷争,先是麓川一脉的孟养、木邦、孟密破了原先的阿瓦王朝,而后缅人又出了莽瑞体、莽应龙这接连两个雄主,创立了这东吁王朝,如今大有一统外缅之势。 万历十年和十一年的明缅战争里,大明是赢了,但战略上并不算重视西南方向。 东吁王朝几乎被灭国,如今又出了个良渊王,国势再起。 其实大明稍稍用了点力,本就并未实质统一外缅的东吁王朝就控制不住局势。 如果再用一点力,再赢一仗,再重视一些,大明未尝不能借此开拓出去。后背有四川天府沃土,前面有外缅平川,物产和粮食都非常丰富。只要富饶起来,云南如何不能进一步改土归流,把更多的精力投向外缅? 这就是右军都督府的未来。 “若只是先做准备,臣有二选。一是吕兆熊吕恒伯,此人理事不紊,堪称能吏。宁夏之役时巡按辽东,驻开原十年,治河备兵卓有成效;巡抚陕西时巴渝有变,他能当机立断移驻汉中,并率轻骑增援擒贼。只是后来总督漕运,其后却被攻讦罢职在家。吕恒伯以安民为志,素有忠谋。” 朱常洛点了点头:“你早就说过,只是一直没有合适位置。但如此看来……他却很适合去左军啊。” 毕竟有总督漕运的经验。 “将来刑搢伯还朝任副使,要动漕军之时,他再去最好。”田乐说着自己的意见,“另一人,则是宣大巡抚彭国光彭秀南。” “他啊……”朱常洛默默回想着。 同样是一个早就在心目中的能臣。万历八年刚中进士就赶上张居正要清丈田土,他做知县就很见功力。不仅把他所任一县的田土都清查完成了,难得的是在张居正去世后竟然没有遭到清算,甚至还走上了科道言官的快车道。 再之后,不管谁在内阁,比如说申时行、王锡爵等人,都十分赞赏这家伙。 是一个每每把分内事都办得很好、很有成效还能受别人敬重、极少被攻击的人物。 “既是希智所荐,这右军右都督莫如升迁去,而不是起复一个已经离了朝堂几年的老臣。”朱常洛当机立断,“让吕兆熊协理京营戎政,并授中军右都督。” 田乐谢了恩,然后才叹道:“只是如今的两个副使和那总参谋,除了三边总督李汶李宗齐外,臣却没有好人选了。文武皆备之臣老者老矣,壮者资望尚浅,青黄不接。” 朱常洛心里想着袁可立熊廷弼朱燮元他们,确实,如今官职最高的朱燮元还是去年刚刚被朱常洛派去苏州任知府的,仅仅正四品。 “李宗齐来管职方屯牧。总参谋倒罢了,群策群力便好。”朱常洛问道,“倒是那专管武选军纪的枢密副使……你觉得,温纯能不能用?” 田乐有些意外:“温总宪?” (本章完) 第207章 皇帝不爱财? 第207章 皇帝不爱财? 朱常洛和温纯的第一回“交手”并不愉快。 那时候,是山海关民变的消息刚刚传遍京城朝野,一时不知多少人大肆弹劾外派内臣,而后有了朱常洛发脾气说群臣“凌迫皇权”。 在那之后,温纯却也没受什么重责。 因为那个时候的情况,温纯只是在那个位置上,他面对沈一贯和当时朝堂上势大的浙党又能有多少能量? 反倒是之前朱常洛刚刚完成太子册立大典,沈一贯和当时的礼部尚书余继登一起以禅位诏书和登基诏书不知怎么拟为由想要推动余继登入阁时,温纯和田乐、李戴、陈蕖等人都是没有附和沈一贯他们的。 到后来,泰昌元年的江南大案,今年请派御史“规劝”地方,温纯对朱常洛总体上是听话,“认同”的。 现在田乐疑惑了一句之后,想了想就说道:“温希文倒是一向清白奉公。臣想起来,昔年赵孟静在阁时想过更改京营之制,以三大将各统一营。当时一选是恭顺侯,二选则是两个没有勋爵之身的武臣。恭顺侯说什么耻与之同列,穆庙就改以三勋臣。此事,当时温希文在兵科,他是说过应当广求将才,毋拘世爵的。” “这只是其一。”朱常洛说道,“朕觉得可用他,还因为军纪都察署本就要在枢密院之下专立一署都察大明武职,武选也应当公正一些,以免埋没将才。另外还有一点,他到枢密院,得带一些人过来,都察院那边的水也可以活起来,让希治所说壮者走得顺一些。” “陛下所虑甚是周全。”田乐行了礼之后说道,“但温总宪愿不愿,臣不敢断定。” “因为沈鲤大他八岁?”朱常洛笑了笑,“既然希智说他一向清白奉公,朕总要问问他才是。” 田乐比温纯年纪更小,身体更好。 反而沈鲤大温纯八岁。 既然没有翰林出身也可为“相”了,温纯继续做着左都御史,当然是离下一个实职台相最近的人。 和温纯的沟通,朱常洛就没有放在当天来办。 但是让吕兆熊还朝、让彭国光入京述职的旨意也发出去了,他们当然都是要先来面圣的,枢密院之外暂时还不知道皇帝召他们是做什么。 朱常洛先去了坤宁宫关心即将临盆的郭兰芝。 从去年十一月有了喜讯,到如今的七月里,郭兰芝按去年十月受孕算到现在,因为还有一个闰二月,所以已经是足月了,随时可能生育。 这自然是皇宫之中一等一的大事,后宫都在全力为此做准备。 虽然皇帝从今年开始也多有临幸其余各宫,十足龙精虎猛,但雨露均沾,君恩毕竟是分散在不同的娘娘身上。 所以在其他各宫未有其他娘娘受孕喜讯的当下,只要皇后诞下皇子,那就是既嫡且长,天命储君。 这样的时间点,浙江那边关于舒柏卿的题本、奏本都到了京城,从大名府出发的李化龙经陆路到了京城,六月十三就到了扬州的顾宪成、高攀龙、曹学佺、臧懋循也到了京城。 朱常洛回到乾清宫之后,养心殿那边专门负责整理奏本的刘若愚不敢怠慢,把朱常洛请到了那边。 “……二十七万多两银子?一个县?” 朱常洛十分震惊,因此问了一句刘若愚。 “奴婢问过邹义了,还有题本。”刘若愚说道,“对了一下数目,奏本里的是实话。现在题本那边,大学士们和三法司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单是浙江上下,不少地方听闻了长兴知县的做法,都有微词。更有言官弹劾,说道虽是为国办差,但钻了自首免罪的空子,他既然是这么多害民之案的同谋,也不容姑息。” 朱常洛是懂得的。 大明地方上的烂状怎么能这么赤裸裸地掀开给皇帝看? 可以断定,哪怕有二十七万多两银子的巨款,也不能说舒柏卿已经把长兴县这么多年的烂状都彻底揭开了。 但他比矿监税使好高的效率不能鼓励,哪怕是朱常洛也不能鼓励。 朱常洛是想开窗子而装作掀屋顶,舒柏卿是刨地基把长兴县改成框架结构了。 这么打样,如果整个大明都这样,那么将来自然好重新布置,但还不到时候。 至少枢密院的体系还没构建稳固。 “……既然是奏请朕圣裁,这事……召王锡爵和三法司首官来养心殿吧。” 歇不了,这事确实必须尽快给出决断。 舒柏卿的做法毕竟是破坏性的。朱常洛知道他开始时搞了那么几家,后来包括这次被召入京的臧懋循就低了头,但没想到后来仍旧马不停蹄整出这个大的成果来。 刚刚到达京城的臧懋循并不是因罪入京的,他毕竟是“自首”,可免罪。 故交好友还有一些,因此也听闻了公开的题本内容。 知道有那么多人弹劾舒柏卿,他不由得有些期待,想出一口恶气。 但是三法司的首官们不这样想,这事两难了。听到皇帝召见,他们自然即刻入宫。 紫禁城里,王锡爵蒙宣,太常大学士申时行却只继续呆在文华殿里。 这就是中枢衙署大改之后的新变化了:有不少大事,现在绝不会同时有两个以上的大学士在场。 他们到了养心殿,朱常洛开门见山:“有关湖州府长兴知县舒柏卿的奏本题本都来了许多,你们恐怕也在为难。该如何处置,先听听三法司的意见。” 于是王锡爵、温纯、被提拔为大理寺卿的郭正域都看向去年底从南京刑部调到北京刑部的赵参鲁。 能调任北京刑部尚书,赵参鲁当然是“高升”了。原本暂署刑部尚书之职的北京刑部左侍郎和他对调,这算是皇帝对于去年南京三法司配合了萧大亨的褒奖,也进一步加强对南京的掌控。 赵参鲁本身就久在南京任官,现在作为三法司当中主管刑名的一环,他确实该率先发表意见。 只不过舒柏卿自首为同谋,这个“案子”不是寻常案件。 “……臣以为,舒柏卿即便不问罪,也不宜再就任江南了,该迁往边陲之地,或另任闲职。”他看了看皇帝,犹豫了一下又说道,“江南有些地方这么做也许没问题,但有些地方毕竟民风不同,不宜让各地听闻处置之后都效仿。” 朱常洛不置可否,又看向温纯。 温纯也犹豫了一下,而后说道:“臣倒以为,此人可擢为科道言官。既已有酷吏之名,不妨人尽其用。至于各地会不会效仿,臣以为可以在那些赃银处置上下功夫。” 朱常洛最后看着郭正域。 作为朱常洛还是皇长子之时为他讲过课的讲官,郭正域此时毫不犹豫地说道:“臣以为该当革职拿问!此人推行政令自然无过,以自首为同谋令长兴官绅人家都速速认罪或自首也无过,但既然恶行累累已彰天下,不责问则于吏治百害而无一利。何况此人心机深沉,欲借自首免罪之机,欲成忠勇孤臣之名,德行堪忧!” 大理寺管复核,如果郭正域是这个态度,那就意味着刑部的意见在他这里通不过。 朱常洛并不喜欢过于绝对的说法,所以什么百害而无一利,对他来说不成立。 但对地方而言,舒柏卿会让其他府州县的官绅感到极大压力。 就算对长兴百姓而言,舒柏卿固然为部分百姓做了主,但在更多的百姓心目中大概只会留下一个印象:县尊过去竟伙同那么多乡绅人家害了我们这么多。 狗咬狗罢了。 “元驭,你说呢?”朱常洛最后问王锡爵。 “臣以为,温总宪所言有理。” 王锡爵这么一说,郭正域不由得凝重地看向了他。 “允自首免罪,正因陛下知道地方官总难免和光同尘。若重惩舒柏卿,其他地方官不免顾忌。眼下要分开来看:地方官什都怕的是陛下以长兴县为准绳,但地方官还担心将来的事情不好做。故而,臣以为舒柏卿其人当免罪、重用,但所得赃银,则需明白告诉地方,朝廷意不在搜刮。” 朱常洛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题本上的数目是隐去了的,另外还有十万两。” 四个人脸色都变了,确认了一遍:“总计二十七万余两?” “是啊。一同先行去长兴问舒柏卿的应天巡按和湖州知府都奏来,数目太大,他们奏请存留十万两,让舒柏卿戴罪立功,造福一方,把这十万两在将来几年里通过诸多善政慢慢用掉。”朱常洛看着王锡爵,“朝廷意不在搜刮,那么解送多少到诸库?那样一来,长兴岂不是要留二十多万两?” “……真酷吏也!”郭正域义愤填膺,“陛下,此等贪官,如何能留?” 朱常洛对这个“老师”的印象很淡,现在也无需通过拉拢所谓“帝师青壮”来获得朝廷嫡系班底。 郭正域与温纯意见截然不同,无非是郭正域更年轻罢了。 翰林出身,已经是大理寺卿,沈鲤和温纯之后,他自然是鉴察院内将来的三号人物。 现在听了郭正域的话,朱常洛知道他实在太年轻了一些,也太上头了一些。 “他是贪了。去年退了一万两作为朕大婚贺礼,今年却退无可退。王德完奏本明白,他查过舒柏卿了,田产珍玩已悉数变卖。”朱常洛看着赵参鲁和温纯,“江南为官,迎来送往,就算每年孝敬不少,如果不是大肆贪墨,也攒不下多少银两吧?” 赵参鲁低着头,温纯做过刘元霖之前的一任浙江巡抚,闻言只说道:“这么多年长兴知县,还变卖了田产珍玩才凑足万两,他确实是把每年所得孝敬都大体退了。” “所以现在那么多赃银都不好处置!”朱常洛有些愤怒,“区区一县,动了些真格,一下子就追出这么多赃银,地方小民之苦可见一斑!各地以长兴县的几成为准绳?明面上的一半便是近十万两,实际上的一半更是近十四万两!即便湖州府是富庶之地,整个大明应当有多少?不论是多少,骤然多出几百万千万两之巨的赃银,该怎么处置?” 王锡爵看着他,心里转的第一个念头是:如果太上皇帝听闻,只怕就以二十七万余两为准绳。 如今圣上居然愁银子太多。 (本章完) 第208章 就叫由检 第208章 就叫由检 分钱其实是一个很难的事情。 多少人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就是因为分配的问题。 朝廷这边两难,是因为既要不乱了导向,又想要这么多银子,还担心会惹出大乱来。 郭正域听皇帝再次表达对地方官绅的不满,也不能坚持说不惩治舒柏卿就于吏治百害而无一利。 至少温纯说了,舒柏卿除了和光同尘收些孝敬,然后接受了别人的吃喝玩乐宴请,似乎也不曾大肆通过权力中饱私囊。 现在舒柏卿都敢“舍生取义”了,自然不会怕被深入查下去,所以王德完的呈奏也是可信的。 皇帝和中枢怎么保证导向不乱,又安抚住地方? “既然如此,该有赃银还是要解送一些入京。”王锡爵咬了咬牙,“太学、三殿大工,河工、赈灾……” 他一连列举了不少眼下需要用钱的地方,朱常洛听完则说道:“但这么多银子,总要留地方不少,用在哪些地方?” 悉数存留,宗室、地方卫所都会觊觎。都拿来发勤职奖廉银?公办银?那则会助长一些地方从此一心搜刮乡绅富户的心思。 最终遭难的,恐怕大多是谨小慎微的人家,这并不符合朱常洛的需要。 朱常洛并非不爱财,但怎么钱,考验水平了。 众人自然七嘴八舌地提了很多的想法,朱常洛都没有发表意见。 等到他们暂时想不到新的主意,朱常洛才开了口。 “这样吧,三件事。” 四个人都看着他。 “第一件,从今年开始,征收赋税之时,让各地都不要玩那些踢斗重秤的把戏了。以三年为期,算出这一块该留多少银子,这部分可暗中计入勤职奖廉银和公办银,让地方官吏在百姓那里挽回一些好名声。” 王锡爵点了点头,仅此一项,每个地方其实会向百姓额外收上至少两三成,这个数字就不小了。 “第二件,把各地府学、州学、县学好好修一下,再加上水利、路桥事,盘算一下,该用多少银子。也是以三年为期,这三年里与学政、路桥有关的役银,回头恩赦天下免了,由地方雇人做好。这部分,又能留一些。” 皇后马上就要生产,确实可以有个恩免天下部分徭役。 而这些又是与地方百姓利益息息相关的,自然是借善政之名,允地方多存留一些,但随后要用在这些方面。 “第三件,以皇长子或皇长女降生之名,再令各地贺喜。朕不要贺礼,只收贺表,以奏本呈来。令各地在贺表中祥列三年内勤职奖廉银及公办银的预算。这三年里,不要再向地方乡绅大户伸手要孝敬。” 朱常洛看着他们:“这三件事,每个地方都能留下一笔银子,三年内一心办事,既不扰民又不扰乡绅。各地查案自首,仍要遵奉旨意,赃银只存留他们呈上来的部分,其余悉数解运。” 他又说道:“另外,降下明旨。各地驿站,都划为枢密院来管,免了地方该项役银,由朝廷列支。户部出一部分,军费里军情往来也出一部分。以后公务往来,地方上不用负担这一项。” “陛下……”王锡爵有话说。 “各地水陆驿、马驿、军站本就是兵部在管。朕知道,仅此一项每年原本就是三百多万两的开支,因此张江陵在万历三年就定了新的《给驿条例》,每年能省下百万两银子。” 朱常洛看着他:“这些银子原本都摊在各地。如今骤然由朝廷负担,这赃银却只此一回。” 王锡爵严肃地说道:“正因如此,若如此改之,地方不免担忧将来又要取之于地方,不然朝廷财计如何支撑?” “厉行优免、厉行钞关市舶商税,都知道朝廷要增加岁入。但地方不用负担驿站,一则百姓免于此项徭役之苦,二来地方往来公办的部分支出相当于朝廷承担了。既然如此,更无理由要百姓摊牌,要乡绅富户捐资。另外,不是说如今要两百多万两,以后只多不少。这驿站,未尝不能生些财源来。” “……何以生财?” “那就是枢密院的事了。”朱常洛不说,“总之,这事就这么办吧。至于舒柏卿,他已经得罪当地了,就让他继续干下去。朕几桩善政,也免了地方乡绅将来不少顾虑,难道能说朕薄恩?倒是他们,害民是假的?敛财脱逃赋税是假的?长兴县的二十七万多两银子,也这么办,何必嫌解运过多?” 皇帝终究还是爱财的,只不过先帮地方分配好了,又从要解运到京的银子里分走了一部分。 “剩余那些,倒是能琢磨一下把三殿和新外朝建起来了。”朱常洛看着王锡爵和郭正域,“至于朝廷政令如何仍照已经议定的推行,这几件事将来如何监察,施政院和鉴察院再拿出方略来。” “……臣领旨。” 郭正域有点奇怪,为什么皇帝说鉴察院的时候,看的不是温纯? 但皇帝圣裁了这件事之后,却又把温纯留了下来。 本想明天再和他聊的,来都来了,干脆顺带聊好。 “刚好有了这件事,枢密院此后事情更多了。朕有意让你到枢密院,不知你意下如何?” 温纯很意外:“枢密院?” 然后他也反应了过来,首先自然是低头弯腰:“陛下要用臣任何职,臣自当听命。” 朱常洛深深地看着他:“枢密院不比其余一房三院,你可想明白了。朕先把话说在前头,如今枢密院里,文臣是可进而不可出的。入了枢密院,与武臣无异。” 温纯抬头看了看皇帝的眼神,又很快回答道:“臣明白了。新政推行在即,枢密院确实关键。” “朕不仅想让你到枢密院,还要你选一些忠君、方正的科道言官一起进枢密院。今后枢密院内,自有一衙专司武选军纪。” “……陛下信重,臣不敢推辞。” 不仅让他去,还让他带班底去,这确实是信重。 朱常洛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可于今夜先去田希智府上拜访,他自会告诉你枢密院今后将如何。” 温纯凝重地告退,似乎明白了皇帝对于长兴知县舒柏卿惹出来的“乱子”这么镇定的底气所在。 既给出了安抚地方乡绅的举动,也在准备着应对大乱。这枢密院,显然和大家想象的很不一样。皇帝竟然有了把枢密院与其他所有文臣都划分为两个体系的心思,而且将来不准备让今后的鉴察院直接对武臣指手画脚? 内部自备军纪衙署…… 温纯要见到了田乐才会知道真正的内情,李化龙则要等到第二天才去面圣。 但皇帝旨意已经传到了翰林院诏制馆和进贤院、施政院。 只是一个方向,但要形成具体的旨意和公文,还必须经过商议细节,报皇帝那边批朱。 户部尚书对于朝廷将来要承担全国驿站的开支头大如斗,关键问题是:现在哪里知道今年整个大明最终能解运多少赃银抵京? “如此一来,岂非要给枢密院列支超过五百万两?”陈蕖要疯了,“五百万两啊!” “……年底的事。” “今后年年如此?这是要逼钞关、市舶与各地搜刮商税,还是要逼地方年年查案罚赃?” “……陛下说往后不会有这么多。” “驿站开支能少得了?” “……那是枢密院的事。”王锡爵同样如此回答他,“反倒是厉行优免和厉行商税之后,该解运至朝廷的赋税能多多少,这开源一事才是施政院要务。” “陛下有旨意,厉行优免之后,该解运多少仍照旧额啊!” “只是如今罢了。”王锡爵冷哼一声,“仅长兴一县就查出这么多罚赃,地方一共就那么些官吏,该存留多少,总会有数字出来的!” 陈蕖看着担任“辅相”之后雄心勃勃的王锡爵,他一时无言以对。 “开弓没有回头箭!”王锡爵说道,“只怕是如同张江陵一般,不成功便成仁!朝廷财计如此,总要有人被剐下肉来。每遇这等事,陛下总有恩典。地方若不知轻重,不分忠奸,将来免不了再动干戈!这回一次允他们留了三年可用之银,又免了地方驿站徭役之苦,若地方还有贪心的,仍照旧额解运,那就当真是不能体察上意了。” 陈蕖目瞪口呆:“……辅相是说,这恩典正好把厉行优免后该解运之额改了?” “陛下连舒柏卿都给了改过之机,其他人若冥顽不灵,过了今年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可以奏本贺表详列地方勤职奖廉银和公办银,难道不能题本详列地方新科则与解运存留之额?” 王锡爵不容置疑地说道:“至少施政院要下这公文!” 这天夜里,温纯知道了枢密院是怎样的枢密院,臧懋循还不知道对舒柏卿的处置。陈蕖回到家里之后既为可能暴涨的常规赋税收入而激动,又为迷雾一般的将来而担忧。 而这一天的深夜,泰昌二年七月十九的丑时五刻,紫禁城内却陡然喧闹起来。 在太医院当值的太医们被着急地带入宫中,朱常洛也从乾清宫之中赶到了坤宁宫外。 到了寅时,本该参加朝会的朝参官们都暂时等候着,也都知道了皇后正在生产。 会不会顺利?是男是女? 这些会极大程度上决定皇帝的心情,决定很多事情。 如果顺利诞下嫡长皇子,大明的一个国本定了下来,无疑会很大程度上弹压一些人的某些心思。 是聪明的人都很清楚:现在的一切,可以说是为将来的下一个大明皇帝留下一个更有腾挪余地的江山。 皇帝不肯耽于现状,说是为了天下子民和江山社稷,实际上最直接的不也是为了他自己的子嗣吗? 一直到了寅时六刻,天已大亮,众臣隐隐听到宫内鞭炮齐鸣。 过了一会,遥相传递的道喜声到了午门这边。 第三通鼓终于响起,一贯严肃的陈矩在这里也忍不住露出了满脸喜意,复述着喊道:“大喜!皇后顺利诞下皇长子,社稷有后!皇帝旨意:朝会不辍,众臣入朝为贺!” 午门之外顿时先行跪倒一次,齐声道贺,山呼万岁。 不久之后,又有旨意诏告天下:皇后诞子,皇帝恩免天下学政路桥役银三年。 许多还不知道皇帝圣裁意见的官员一脸懵,但至少京城普通百姓骤闻这等善政,顿时由衷地感谢上苍让皇后顺利诞下皇子,并且祈祷皇长子能顺利长大成人。 李化龙今天是见不到皇帝了,接下来三天都见不到。 紫禁城内,朱翊钧也被抬到了坤宁宫这边来,看着儿子抱着孙子走到了面前给他看。 瞧着胖嘟嘟睡着的孙子,朱翊钧也不禁双目湿润。 不论如何,这都是他的血脉,是他的第一个孙子。 “叫什么名字好?”李太后喜不自胜地想要抱到怀中,而后问着朱常洛。 “就叫由检。” 另外两个王太后只看到李太后和朱翊钧的眼神都一变,李太后更是有些哆嗦地问:“由……检?” 朱常洛肯定地点头:“由检!” 这个由检当然已不是原来的由检,毕竟排行都不一样。 “……皇帝……”李太后有点怕。 但朱常洛只看着儿子的脸,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朕既然天命所归,自然要留给他一份不一样的基业!皇祖母,父皇,只是今日大明,就已经不一样了!” (本章完) 第209章 四代同堂,天家至礼 第209章 四代同堂,天家至礼 由检这名字不吉,李太后和朱翊钧当然是这么认为的。 当时就搞得朱翊钧中了第一次风嘛,并且是朱常洛口中“菩萨”所说的亡国之君。 但现在朱常洛又坚持叫这个,并且一番话说得坚决,像是非要压住这命数一般。 李太后看着朱常洛欲言又止,随后只低头看着怀中抱着的曾孙。 过了许久才勉强笑了笑,又抬头看着孙子:“皇帝既然赐了名,那就叫这个吧……” 朱常洛吩咐人把孩子抱到了里面去躺好休息,母亲和王太后也都跟了进去跟郭兰芝说话,随后才先请了李太后和朱翊钧移驾乾清宫。 就在西暖阁当中,朱常洛才说道:“让他叫这名字,我旦夕不敢或忘。” 朱翊钧眼神复杂,李太后只能长叹一声:“皇帝有心了……” “自开始监国至今,满两年了。”朱常洛看着朱翊钧,“前些天江南奏来,湖州府长兴县为厉行优免,查案兼自首,一县官绅总计退了赃银二十七万余两……” 借这个机会,朱常洛不是向朱翊钧来炫耀成绩的,而是让他们知道现在有哪些困难。 听着儿子如今大刀阔斧的动作和坚决的改变,朱翊钧当然是听得胆颤心惊的。 一房四院就不说了,单是要厉行优免和商税,这实在是把刀明晃晃地架在天下士绅脖子上。 添官加俸,增加金银……许许多多的事也被朱常洛提起来。 “设了这五相,是比过去内阁大学士职权更重吧?皇帝……”李太后很担忧他们将来联合起来威胁皇权。 “孙儿有一请。”朱常洛看着二人,“皇祖母,父皇,兵权在手,那就是稳的。这枢密院是重中之重,待枢密院重臣齐聚京城,盼皇祖母、父皇届时能够……” 朱常洛计划着的事,就是让枢密院重臣们都能感觉到天家对枢密院的重视,构建忠心之中的另一份特殊忠心。 枢密使田乐,枢密副使李汶、温纯,兵部尚书蹇达,中军右都督吕兆熊,前军右都督李化龙,左军右都督邢玠,后军右都督梅国祯,右军右都督彭国光,再加上一个虚位以待的总参谋,这便是枢密院的文职重臣们。 而此时此刻,武臣之中也要应对枢密院设立带来的变化。 五个大都督,五个左都督。 新朝封的三侯五伯,俞咨皋和戚祚国年资尚浅,达云直接在勇卫营而独立于五府之外,李成梁、刘綎、萧如薰都在京营,只有麻贵和陈璘一人在辽东、一人在南京。 “大都督居朝,左都督赴地方。”襄城伯李承功看着英国公张维贤,“定国公薨逝,按制该是嫡孙袭爵,他必定只能先待俸。武定侯如今只一心在昌明号,旧勋臣各家难道这回都不争一争?” 张维贤有些郁闷:“怎么争?我们都在京营,这中军大都督和中军左都督,是能轮到谁?” 主要的问题是他们都没什么建树。 重整京营之后,除了英国公张维贤,此外就只有镇远侯顾大礼、泰宁侯陈良弼、定西侯世子蒋承勋愿意在军伍中继续试一试,都在京营做参将而已。 再加上一个从南京到北京的襄城伯李承功。 地方上仍旧称得上在军伍之中比较有影响力的旧勋臣,无非黔国公、魏国公、新建伯等寥寥数人罢了。 眼下这五个大都督和五个左都督可都没定。 定国公徐文璧一去世,在京旧勋臣们就没了主心骨。 现在张维贤几个人也只能相对嗟叹,心里有些担忧前程。 “彰勇伯平虏伯他们……”顾大礼问道,“会放到京外去还是不动?总不能让他们做一府大都督吧?那宁远侯还怎么统御京营?” “……算了,多想无用。”张维贤烦躁地挥了挥手,“陛下总会思虑周祥的。” 朱常洛确实在思考枢密院中武臣的安排。 先定下了文职重臣,但武职重臣他就没有与田乐商议了。 这并非不信任,而是要建立规矩。 武臣在枢密院中五大都督和五左都督并没有一个核心,因为这个真正的核心就是天子。 以文制武、牵好缰绳是没有错的,但最有话语权的皇帝准备站到武臣这边的时候,也能够更好地平衡。 所以这次“分蛋糕”也显得十分重要。 于谦被害之后,兵部实则已经凌驾于五军都督府之上。到了万历年间,都司卫所任命官员连呈送五军都督府的步骤都开始省去,五军都督府基本丧失了武将官员的选拔任命权。 至于军队操练和军情声息,更是由各地巡抚、总兵以及他们的下级将领来负责。 他们与五军都督府没有上下级关系,不需要向五军都督府报告,而直接向他们的上级总督或朝廷报告情况。 但如今枢密院设置之后,五军都督府起到什么作用,在枢密院内的定位是什么,那就要重新厘清了。 五军都督府毫无疑问是该好好统兵、练兵的。若有战或者其他特派任务,也该具体执行好。关于五军都督府的定位,朱常洛已经思考过,如今无非要定下好的人选,平衡各种武臣势力。 在京的大都督,自然该把武将铨选的第一阶段权力拿到,军队内部的武将人事怎么能全部丢给文臣呢? 而在地方的五个左都督……朱常洛的想法是让他们能在每一个方向建立一支机动军队,同时督促好地方卫所基本的操练,并且作为武将铨选的前线考察人员。 所以其实左都督比大都督更重要。 还要考虑兵种的搭配。 辍朝的三日里,朱常洛虽然没有批复什么题本奏本,但一直在做着这一件事。 细想之后,分个轻重缓急。 于是七月二十二,枢密院已经在京的班底,从田乐到温纯,还有李化龙、李成梁、张维贤、李承功、刘綎、萧如薰都奉旨在朝会后留下面圣。 朝会已经都在皇极门举行了,八人一同前往乾清宫,他们知道文武两边是因为不同的事而来。 张维贤和李承功当然有些激动,好像有自己的份! 到了乾清宫听到通传之后上了殿,八个人都不由得一愣。 乾清宫正殿的明堂内,皇帝没有坐在宝座上。 宝座前面居然是一个专门的座椅,太上皇帝半躺在上面,皇帝则抱着刚刚出生才几天的皇长子站在一旁。 宝座后面两侧都挂上了帘,后面还坐着几个人。 “父皇、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都在。”朱常洛看着他们,“先见礼吧。枢密院之重,卿等自知。” 田乐、温纯、李化龙和李成梁等人震撼不已,他们显然是第一批见到这眼下完整皇家的臣子了。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谁见到新生的皇长子天颜? 四代同堂,就为了显示对枢密院的重视。这样来接见他们,可谓天家至礼了。 “臣田乐……” “臣李成梁……” “臣……” 他们一一大礼叩拜,声音惊醒了年幼的皇长子。 婴儿的哭啼声中,八人都激动又忐忑地行好了礼,听到皇帝让他们起身。 把孩子交给了孙茉芯抱到后面去,朱常洛才看着他们,又转头看着朱翊钧:“国之重事,唯祀与戎。如今,军务尽在枢密院。朕一家四代一同见你们,盼你们既忠且贤,能谋善战。父皇如今口不能言,手足不便。他老人家也心忧社稷,只能目视勉励卿等。” 八个人都看着虽然身穿龙袍但面容已经变形的太上皇帝,只见他双眼红润,眼神之中确实是一片期盼。 李化龙奉旨出征前,皇帝还是朱翊钧。 等他再回紫禁城,皇帝已经换了人。 他没想到这回面圣会是这样的阵仗,立时又上前一些跪了下来,哽咽着说道:“臣何等何能,既蒙太上皇帝信重,委以督帅重任;又受陛下如此大恩,托以南京兵部事……” 李成梁等人这才知道李化龙早已有明确的去向。 看着李化龙先上前去表达忠心,他们五个勋臣自然要有样学样。 温纯倒数第二个,田乐则最后一个。 而皇帝每每服侍在一旁,搬着太上皇帝的一只手,让他们上前握着。 太上皇帝不能说话,但皇帝代他说些勉励的话,太上皇帝又会带着托付一般的眼神上下动着眼瞳,像是点头。 这样一出亲近又显隆重的仪式之后,朱常洛才说道:“到武英殿去候着吧,朕随后过去。” 这是李化龙与新君的第一次见面,离开乾清宫时他还有些恍惚。 枢密院是什么样的,李化龙还不清楚,毕竟皇帝还没下旨让他参加什么会议。 可是枢密院与其他一房三院显然是区别对待。 李化龙素来稳重谨慎,因此他在路上也没有多问。 到了武英殿里之后,才见到田乐略微思考便开口说道:“陛下到之前,我先为于田说说枢密院要旨吧。于田此去南京,既任兵部尚书,还有前军都督府右都督之武职,责任重大。” 李成梁等人浑身一震,看着李化龙。 而李化龙同样一脸懵:“前军……右都督……武职?” (本章完) 第210章 皇帝的抱负 第210章 皇帝的抱负 枢密院的真实面貌在李化龙面前铺开。 等班底完全确定之后,枢密院就将成为朝堂第一个拥有实职相位的中枢衙署。 从一品的枢密使,不是什么恩赐的衔,是辅佐皇帝专门处理军务的武相。 两个副使,五军右都督,总参谋…… 院中诸堂…… 文臣兼武职,文武双俸…… 有进无出…… 李化龙这才彻底明白皇帝为何要排出那般礼遇来见他们。 “唯圣恩深如海重如山……” 田乐正要总结,武英殿外却传来皇帝的声音:“非只为圣恩!” 八个人都站了起来,弯腰迎接。 朱常洛走到右手边的第一个人面前,这正是李化龙。 笑着看了他一眼,朱常洛才看了看其他人,点了点头之后走到堂上居中专门放的一个皇帝宝座那里,坐下之后压了压手。 “枢密院之重,并非只为君恩,更为了内可保家卫国保境安民,外能开疆拓土再奠华夏之基。” 李化龙看着皇帝,只见皇帝肃然说道:“朕御极天下,不只想要你们的忠,还要你们的义,更要你们都能与朕一心为大明、为大明百姓谋利!” “臣惭愧……”田乐站了起来行礼。 “是想到刚才罢了,朕自知田枢密忠义。”朱常洛又笑起来,摆了摆手,“若非知道朕的志向,田枢密也只与李于田一般谨慎罢了。” 李化龙听皇帝如此评价自己,不由得想起此前恩师对他说的话。 今天一见,皇帝是一个让人感觉很矛盾的皇帝。 之前在乾清宫里的皇帝是个心机显然很深沉、阅历手段都很老练的皇帝。用天家四世同堂来礼遇臣下、让他们忠君,这当然是一种手腕。 太上皇帝退位、禅让这种从没有先例的事件背后,李化龙当然也听过一些传闻。 那个时候的感觉是皇帝心智远超同龄人。 但此刻,皇帝进入武英殿之前的话语,进来之后的做派,说的话与举手投足,又明显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有真正亲近的感觉。 “看来田枢密已经与你说了枢密院之事。”朱常洛看着李化龙,“可有什么不明白之处?” “臣……”李化龙想了想,犹豫了一下,随后还是问,“臣这中军右都督,不知差遣是什么。臣在南京……” “五军都督府所辖省府州卫所,已经准备调整了。” 朱常洛言简意赅,让陈矩展开了之前和田乐商议之后划定的新舆图。 对熟悉大明五军都督府的人来说,变动着实不小。 这下李化龙更加不明白了,因为中军都督府明显直接连通了北京南京。 “在枢密院,枢密使和两个枢密副使、总参谋都是文臣。在五军都督府,则是武臣居左。”朱常洛又明白点出一个关键,“军务大事,中枢还是要文武平衡的。但在地方五府,文武都听命行事。既是军务大事,武臣为尊,文臣为佐幕……” 地方上,枢密院文职也有武臣身份,皇帝给出的定位已经十分明确:武臣为尊,文臣为佐幕。 这是一个不得了的变化,哪怕仅仅是在地方上。 说罢详述着地方军务上面的变化,李化龙越听越心惊,越听越忍不住问:“陛下,南直隶且不论,地方都指挥使司也是武臣,但江西、福建、广东、广西提刑按察使司……” “这便是随后对地方上来说变动极大的一点。”朱常洛也明白回话,“鉴察院下,还有各省督抚。过去,督抚都是兼管军务。但后面,提刑按察使司要有变动的,军务的归枢密院,地方刑名归施政院。” 地方上将来如何改,还需要商议。 但是大原则上,目前地方上是很吊诡的。 原本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分管民政、刑名和军务,但与五军都督府式微一样,地方都司也渐渐式微,许多军政都是提刑按察使司在管。 布政使司无权过问提刑按察使司的军务事,但地方上又不能坐看提刑按察使司越来越膨胀,因此原本的地方监察体系又渐渐要被提高地位。 巡按、巡抚、总督名义上只是临时差遣,但实际上又成了真正的封疆大吏。 那么省级单位反倒隐隐成了都察院掌握着更多的权力,插手的领域非常多。又是运动员又是裁判员,这也是不健康的。 温纯在进入到了枢密院之后,才觉得继续留在鉴察院不见得是多好的事情。“因此眼下不必过虑,前军都督府主要无非是南京及所涉卫所罢了。你在南京,首要事是参预南京守备厅机务,帮助南京守备魏国公徐弘基和前军左都督平夷伯陈璘操练长江水师。” 李成梁等人不由得侧目,这是他们知道的第一个左都督。 但魏国公徐弘基又没有冠以任何五府职务。 南京没有枢密院。南京五府官职该怎么办? 皇帝并没有解释,李化龙听完也没多问,只是躬身领旨。 “魏国公奉朕旨意,以孝陵卫为基础整训留守亲卫。长江水师若有成,内可经河湖直通湖广江西河南山东。”朱常洛看着李化龙,“先把江南的军务基础打好,先借长江水师把两广及福建海防道管好。前军大都督,由襄城伯来做。你们只记住,前军都督府将来以水师海师为重!” 至此,前军都督府的顶层班底是确定了:李承功为大都督,陈璘为左都督,李化龙为右都督。 而皇帝也已经明确地点出了前军都督府的重要使命:水师和海师。 长江水师和与之陆上搭配的孝陵卫,实则就是南京的京营,便于机动到江南要害。 刘綎、萧如薰、张维贤期待地看着皇帝。 朱常洛也没有让他们失望,很快继续说出自己的决定:张维贤为右军大都督,刘綎为右军左都督。 他们也知道了右军右都督是谁:如今巡抚宣大山西的彭国光。 而皇帝也明说了地盘如今大幅缩水的右军都督府将来重心何在:经略西南。 那边的黔国公同样没在五军都督府有什么职位。 萧如薰则任后军左都督,与梅国祯搭班。 左军左都督则是让新建伯王承勋去做,与邢玠搭班。 中军大都督毫无疑问是李成梁,左都督则先空着在。 至此,前后左右中五军都督府里,只剩左军、后军没定下大都督,中军没定下左都督。 “中军大都督,京营较技之后再定。左军、后军大都督,先空着。”朱常洛看着他们,“历朝历代,北虏总是后患。承平日久,内忧也总是盘根错节。交趾富庶之地,外缅物产丰饶,但国朝总是京营乏力,盖因内忧外患不能绝。” “朕说了,要忠要义更要利!西洋夷人已在南洋开疆拓土,甚至侵扰到了大明的事情你们已经知道。倭贼更是先为祸东南,又想从朝鲜进犯。事不预则不立,朕悬这两个大都督之位,将来功高者为之!” “左军,后军所防,朕在北京离得近,有枢密院和左右都督,无损大局。倒是前军右军……” 朱常洛一个个看过去:“英国公,你祖上是西南建功。” “彰勇伯,你在云南退敌有功。” “于田,你巡辽平播都有功,如今厉行优免,南京任重!” 最后则看向李成梁:“彰勇伯、平虏伯外任为左都督,皆选三千京营精锐为标兵。京营不必补员,越是练得精锐,越是有用!” 接下来趁李化龙这个能够统帅大军的人也在,这八号人和皇帝先行同步了一下如今的内外形势。 内部自不必言,但李化龙是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听皇帝袒露他的野心。 那是一个令人不敢多想的野心。不论实战还是羁縻,但皇帝的目光确实看着彻底收服北虏之后的草原和辽东,看着西面天山一带他口中的更好的“金瓯”,看着东边、南边与西南边的海防——那自然要把防线外移。 在同步的外缅局势里,皇帝就明说了那东吁王朝的上个国主如何被擒杀——对头竟雇了从西洋过来的夷人,借了他们的火器之利。 “昔年倭贼不过是长刀利剑罢了,但来去如风,加上有些里应外合,便让大明头痛了几十年。嘉靖年间至今虽然也败了西洋夷人战舰几回,但损失也不少!” 朱常洛看着要去西南重新准备西南边防、要去南京的李化龙:“如今朕专设一房四院,正为将来预谋!大明虽为天朝上国,但如今倭国敢犯我威严了,西洋夷人已侵我藩国海疆了。陆上大患,海上强敌,大明必须有谋国长远之君臣。这便是朕说的,信重卿等并非只为了示君恩,更为了内可保家卫国保境安民,外能开疆拓土再奠华夏之基。” “陛下圣明!” 有人是真心这么称颂皇帝的抱负,有人只是觉得皇帝为枢密院文武勾画了极大的前程图景。 但是,朱常洛确实不用多去渲染海洋时代的隐忧,毕竟大明确实在朝鲜损兵折将许多、区区倭国没有干脆利落地击败。 而满剌加作为大明藩国丧国已久,广东、福建海防道都与西洋战舰交过手,这也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 重要的是,大明确实仍是君权至上的帝国。 皇帝的意志,决定着整个帝国往什么方向偏转。 也许会缓慢,但只要皇帝仍在、意志仍坚定,那么方向是确定的。 今天,皇帝一家四世同堂接见他们这些枢密院重臣,未尝不是告诉他们这是天家共同的意志,而且会传承下去。 中枢衙署大改这么重要的事,皇帝看起来也并没有瞒着太皇太后和太上皇帝。 忘了太上皇帝殷切托付的眼神了吗? (本章完) 第211章 直指文教得失 第211章 直指文教得失 皇长子降生,恩旨频传。 去年厉行商税,今年厉行优免。而从泰昌三年起,整个大明都恩免三年学政水利路桥役银,不用负担驿站支出。 但代价是什么呢? 做地方官是这样的,高高在上的皇帝和庙堂诸公们只用一道旨意或一纸公文就好了,而地方官要考虑的事情就很多了。 今年到底搞出多少银子才能够既完成了上面对于厉行优免的要求? 存留多少银子才能覆盖未来三年的学政水利路桥开支? 厉行优免加上少了驿站负担之后,每年留下多少银子才能支撑本地勤职奖廉银和公办银,同时让上面看到开源有成效,赋税在增长? 皇帝要的贺表奏本不好写,施政院要的赋役题本也不好写。 目前还只有北京周边的近处已经为此抓破脑袋。 北京城内,沈一贯离开朝堂之后,“旧党”已经不由自主地靠向进贤院,靠向资历极老的太常大学士申时行。 毕竟天下文官的选任擢迁、天下文教的根基与风向都在进贤院。 而且申时行是一贯会调和的。 如今中枢衙署大改,辅相磨刀霍霍,地方惶惶不安,文相该调和一下吧? 七月二十五的朝会之前,午门之外的文臣们都用异样和警惕的目光看着五个人。 虽然只有五个人,却又分成三伙。 李贽那一伙人最多:别看他不受很多人待见,但毕竟也算得上是一代宗师了,朝中自有一些“粉丝”。有人欣赏他的思想,有人认可他的政见。 顾宪成和高攀龙身边的人其次,他们都是曾在朝为官的,总有几个故交,客套一番是做人。 曹学佺和臧懋循则最不受待见,这让曹学佺很不得劲。 他们两人并不知道这是因为皇帝对长兴县情况的处置意见:舒柏卿干得不错,把他办了做什么?二十七万多两银子不仅不用瞒下那十万两,还要让长兴县这笔银子的处置方案成为其他地方的标杆。 臧懋循作为舒柏卿的政绩之一,这个时候谁会跑去与他客套? 鼓还没响,不用列班,申时行旁边围着最多的人。 “文相,沈阁老因力阻李贽被召见而致仕,今日……” “听闻那东林书院每每聚众讲学,说的都是在朝诸官贪渎误国,不分新旧……” “金陵诗社的集子我也看了,言辞恳切,实则忧国忧民啊……” 对于皇帝要在今天朝会上召见这五人,大家的担忧是不一样的。 论破坏性,李贽最大。因为他鄙薄如今文教体系,官学教出来的绝大多数都是废物,礼部和吏部选出来官绝大多数都是废物。 论立场,旧党们很同情金陵诗社。在去年大案和今年厉行优免的风波下,金陵诗社所针对的正是新政。 唯独不明白的是东林书院:顾宪成以前好像也不是这样的人,怎么如今虽然无差别攻击,但火力大部分倾泄在不愿改变的官绅上呢? 申时行看了看不远处另成两个小圈子的李戴和朱国祚,心想这些还算得什么事? 文相自然非比寻常,恐怕还是要有一个含金量最高的翰林出身。李戴忽然又屈居太常大学士之下,眼下在借助中枢衙署大改所增设的官位和调动坚持构筑属于吏部的权力——这很正当,大明所有官绅从科举出仕到擢迁虽然都在进贤院,但皇帝显然并不是要把这一切都全盘托付给一人。 何况申时行的资历和威望这么高? 申时行又看了看远处的李贽,一边继续思索着这文相究竟应该是去做什么,一边收回了目光说道:“事已至此,朝会上再说吧。” “文相……” 顿时数人都急了起来,申时行抬起手制止他们:“学问大道之争,老夫自然责无旁贷。政务大事,如今却在施政院了。” 这是他这些天思索之后的结果:进贤院内既然仍有礼部、吏部,那么太常大学士的最大职责,恐怕就是辅佐皇帝掌稳文教的学问大道、按照皇帝的需要进行天下士子和官员的培养了。 他请其他人先去准备列班,随后便闭上眼睛继续思索。 皇帝在御书房体系里的翰林院之下又设了个通政学苑,官员升迁之前在那里“再教育”,已经是并不满意如今官学培养出来的官员素质的表现。 沈一贯的请辞虽然只是顺水推舟,但皇帝仍然要把李贽带到朝会上…… 鼓响了,朝参官们开始列班。 曹学佺虽然也有官职在身,但他不在这回朝参官的名录里面。 他们五人还要在午门外候着,等到朝会进行一半、皇帝召他们到御前时才会进去。 鼓响三通,他们看着众人鱼贯而入。 不久之后,先是里面传来朝拜之声。 曹学佺之外,另外四人都曾经做过官,李贽还做到过知府穿过朱袍。 但眼下除了李贽,另外四人毕竟还是忐忑的。 毕竟是南京礼部尚书和应天巡抚参劾他们。 又等了大约一刻钟,他们才被人先带到了午门之内,站在内金水桥的西南侧。 日常朝会在皇极门西侧的宣治门,从这里自然看得到那里的朝会,只是隔得有些远,听不分明。在这里又等了一刻钟,那边才传来声音:“宣李贽等人觐见!” 过了桥,走过最后面的青袍朝参官,他们渐渐走入了满是朱袍的两团人之间。 文班已经分成了四列,最前头是衍圣公,而后一排是申时行、王锡爵并列,也看得出来空了两个位置。 武班那边,赫然也多了田乐和温纯,还有兵部文臣。 对于熟悉典制的李贽等人来说,这真是让人十分惊愕的朝会排班。 此时此刻,申时行、王锡爵等人的心情是十分凝重的。 因为刚才的朝会上,第一件事就是皇帝下达了关于枢密院的旨意,枢密院的人事架构和特殊属性满朝尽知,然后迅速进行了重新站班。 自此之后,文武殊途的武班里有了一批专门的文臣,大明有了第一个枢密使,从一品的实职武相。 暂时,田乐所站的位置还要超出申时行和王锡爵一排,在武班文臣的最前面。 接下来第二件事,皇帝关心了今年该举行的武举乡试的进展,并且下了旨意明年举办武举会试和殿试。 武举还会有殿试! 第三件事才是关心地方太学生考选的进展,要求大学苑、中学苑、小学苑和百家苑在年底之前接收第一批学生入学。 然后便是李贽等人来到御前。 行过了礼之后,皇帝以李贽年迈为由,许他站了起来。 顾宪成、高攀龙、曹学佺、臧懋循仍旧跪着。 朱常洛看着他们,眼睛看向了身穿青色官袍的曹学佺:“南京大理寺左寺正,你官秩正六品。朝廷政令利弊,你若有意见,为何不具本呈奏,反而寄于诗文?” 皇帝区分他们当中的在职与否,曹学佺跪着看向朱常洛:“人微言轻,呈奏也无用。寄情诗文,略述忧怀罢了!臣不知叶尚书为何因此弹劾臣等以诗文会友!” “臧懋循,那你明不明白?” 朱常洛先处理的是金陵诗社的事,臧懋循闻言回答:“草民也不明白。” 已无官职,又不是正常年老获准致仕,臧懋循现在确实是草民。 “申太常,你说呢?” 申时行微微吸了一口气,先走到他们几人面前,然后弯腰道:“叶进卿为朝廷政令计,忧虑他们鼓动民情对抗朝政,故而参劾。” “曹学佺,臧懋循,那你们认为金陵诗社的诗文唱和与社集有没有鼓动民情对抗朝政?” “臣没有!” “草民不敢……” 朱常洛看着神态不一的两人,又看着申时行叹道:“朝不朝,野不野。在职为官者或许政见不一,但不领会旨意和政令要义、利弊、得失的,大有人在。或者干脆出于私心,忘记了自己职责所在。” 曹学佺脸色一变,想要开口辩驳。 朱常洛却盯住了他:“今天不是来听你们辩解的。既有官职在身,于政事若有疑惑忧虑,奏本可直达朕御案,题本渠道也畅通。满朝臣工俱为一体,有什么话,朕也不禁着官员们私下议论一二。但交游广阔乃至于集社刊印攻讦朝政之诗文,你这官是给谁做的?” “百姓……” “说了不是听你们辩解的。”朱常洛又打断他,“朕知道你有才干,朝廷也不是没人欣赏你。昔年会试策问车站,你说你是南方人,不懂车战,请以舟战论之。答不了就是学问不博,但是当年张位怜你颇有见解,会试本拟第一,难道亏待你了?户部主事,南京大理寺左寺正,你做官也有七年多了,百姓如何,你当真清楚?” 曹学佺没想到皇帝竟然是了解他的,愣在当场。 “长兴知县是怎么被你诗社当中的这位臧懋循及长兴县士绅逼得豁出去了的,你只怕也不明白。”朱常洛冷冷看了看臧懋循,“今夜好游观,金吾禁复宽。九微灯市匝,百戏舞场攒。明月随轩骑,香风浮绮纨。犹言欢未足,南去访长干。曹学佺,你对臧懋循这首《金陵元夜》如何看?” 臧懋循脸色煞白,而曹学佺也终于领教了皇帝的风格:他当真是有备而来啊,都提前做了功课。 “此士子风流,不足怪也。”朱常洛替他回答了,“但当时他是国子监博士。你们在南京做官,领着百姓赋税交上来的俸禄,就是这样偎红倚翠忧国忧民的?如今又是通过攻讦朝政忧国忧民的?” 宣治门外气氛凝重,皇帝这番话,显然不只是说给这两人听的。 “张位赏识你的才华,破格让你成了那一科的进士。张江陵赏识你的才华,让你去他老家荆州府做教授。”朱常洛看着他们两人,“没有做出一番事业,是朝廷容不下你们,还是你们自己的问题更大?攻讦朝政,你们也好意思站着说话不腰疼?” 两个人现在还跪着,但脸色都变了。 “申太常,你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申时行内心沉重:今日主旨果然是直指文教得失,并且先重武,再轻文。 重量级的当然还在后面,此刻自然要先表下好态度。 “此狂悖之徒言行,非文教之误。”背对着二人,申时行弯下腰,“清谈确实于国无异,臣以为曹寺正该去地方历练。臧懋循在长兴借势对抗朝廷政令,该当惩戒。” 朱常洛看着臧懋循,只是挥了挥手:“终究是自首了,朕金口玉言,免罪。李戴,看看随后哪里有知县的缺,让曹学佺去好好看看百姓吧。朕非苛责之君,机会,朕永远愿意给,但不会一给再给。” 两个人在复杂的心情中谢恩,然后先行退出朝会现场。 接下来则是东林书院的二人,朱常洛则意味深长地看着二人:“应天巡抚牛应元所劾,你们又有什么话说?” (本章完) 第213章 医学奇迹 第213章 医学奇迹 枢密院正式出现在大明朝野之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宣布了五军都督府左右都督在外开衙的计划。 对地方来说,他们关注的只有一点:各府左都督从京营选标兵三千到地方。 这跟去年勇卫营在镇江停留了几个月有什么区别? 人数更多,永久在地方。 册封三侯五伯在前,谁去赌他们是不是用盼着立功的眼神来到地方? 毫无疑问,沈一贯的离朝,枢密院的设立,各地厉行优免和考察士绅的阵仗,李贽受劾却反而被征辟为太常学士,都预示着大部分士绅心目中的“黑暗时代”正式来临。 退一步固然越想越气,不退却又可能血流满地。 沈一贯在八月下旬才回到宁波,他老家在府治所在的鄞县。 作为致仕首辅,他回到老家了就是最重要的耆老,前来拜访是理所当然的。 沈一贯的儿子沈泰鸿听了父亲的叮嘱,先以舟车劳顿为由,在他们投来的拜帖上一一回复,约好了时间派人送出去,回来之后就在沈一贯面前板着脸。 “……一科会试罢了。如今为父致仕,你后年大可再试。” 是因为去年会试的事情闹别扭。 沈泰鸿心情不愉快归不愉快,但如今看着父亲略显疲惫的神情,还是叹了一口气。 王锡爵的儿子王衡能去考,首辅沈一贯的儿子为什么就不能去考? 考虑那么多,还不是两年下来就从首辅之位上退了下来。 沈泰鸿并不知道这还是他走运了。若如今还是朱翊钧在位,沈一贯按部就班成了首辅,后年的那一科会试时沈一贯为了避免像张居正一样陷入儿子高中状元带来的风波,直接为沈泰鸿求了个小官,堵死了沈泰鸿的科举路径。 因为这件事,沈泰鸿从此视沈一贯为仇人,几乎算是父子断交了。 从此一生倒是流传下了很多诗,大多怨念深重:什么泪洒梨云作雨痕,半生春事不堪论。游丝怪底无拘束,逢著枝便断魂;什么津亭拂水最长条,折赠夫君挽细腰。如今落无人管,闲逐东风过六桥。 沈一贯这么做,当然是因为儿子其实才学颇为出色。他担心儿子一考就是好名次,然后为他引来无穷风波。 王衡高中,王锡爵还不是当廷哭告喊冤? 沈一贯想着皇帝当时的做派,也陪儿子叹了一口气:“是为父误了你三年。只不过当时……哎。” 他觉得自己和王锡爵的情况又不一样,他当时还是被皇帝猜忌为“凌迫皇权”的主谋啊。 沈泰鸿毕竟还没经历过那件事,听父亲这么说,还是心软下来,然后又问:“父亲传信让儿子先清查自家田土人丁情况。今年来许多人家都来问,儿子还不敢轻举妄动,但大伯那边……” 沈一贯点了点头:“我既然回来了,这些事我来做吧。” “当真要……”沈泰鸿一直在当地潜学备考,此刻听了父亲的话,脸上满是忧虑,“抚台藩台遣人来打搅过数回,问您有没有交待家里怎么做。如今盯着咱们沈家的,着实不少。浙江诸府州除湖州嘉兴归了应天抚按在督办,如今都……” 沈一贯看着他:“你呢?想必他们也跟你说了太学之事,你是考大学苑,还是应后年会试?” 沈泰鸿犹豫了一下,回答道:“臬台倒是有心在汪督学和谢学监那边美言,说考选恩荫都行。儿子还是想考会试,名正言顺……” 作为首辅的儿子,本身才学也不错,沈泰鸿当然没必要还去太学的大学苑学个三年。如果后年金榜题名,直接便可出仕为官了。 “那就安心备考。”沈一贯目光深邃,“为父没有给他们回信,他们怕是已经急了。想拉你下去,借为父的名望,这事啊……” 沈一贯当然知道浙江会有一场很大的变故了。 湖州嘉兴实际上归了应天抚按在管,浙江三司一下子要应付两套抚按。 他们当然还是更主要地围绕在浙江抚按周围,但湖州、嘉兴这两个突破口,不知道已经被牛应元、王德完查出了哪些东西。 还有谢廷赞。 “谢学监正在宁波考察士绅?” “在宁波和诸位大人应付了一阵,又先去温州了。” 沈一贯呵呵笑了一声:“这是等为父回来呢。罢了,你先去请你大伯,还有其他族老。” 他说的是他的堂兄,是沈一贯伯父沈明臣的儿子。 沈明臣过世之前,已有布衣诗人的美称。沈家在宁波,不小啊。 当天晚上,沈家的主心骨说话了。 虽然已经致仕,但他毕竟是从首辅位置上退下来的,是最清楚皇帝心思和中枢隐秘、最明利害的。 听了沈一贯的话,沈氏族老、沈一贯的堂兄都脸色难看,沉默了一会。 “肩吾,连我们沈家也不能幸免?”他堂兄很不忿地开了口。“什么幸免?莫非长州申家、太仓王家的事你们没有听说?”沈一贯凝重地说道,“谢学监先去温州,就是知道我在路上。等他回来,还是见到沈家已经遵奉旨意的好。” “可之前……” “之前我是说过先看看。”沈一贯长叹道,“如今结果不是出来了吗?我都回家了。陛下刚刚年过二十,旨意定了下来就是定了下来。听说濲阳公家里也已经主动清理投献田土人丁,还自首退赃了,难道我乞了骸骨,还要代天下不甘愿的士绅扛着?” 他们家就有不甘愿的,这些工作都得做。 说罢沈一贯看着沈泰鸿,目光中带着希冀:“将来不比往日了,族中子弟,还是想办法考选太学生,想办法科考出仕吧。赋税关乎朝廷财计,这件事,陛下不会退让的。” 夜里先安排了族中按这个原则行事,次日又先和儿子一起出了门。 浙江巡抚刘元霖所在的定海也在宁波府,就在鄞县东北面不远。 沈家回帖说沈一贯舟车劳顿亟待休息,因此约了月底再聚。 可沈一贯在家才歇了一晚,却又动身出了门。 “往西南去了,值得他一回来就亲去拜访的,只有濲阳公了吧?” 听到陈经济的话,刘元霖脸色阴沉。 赵家已经低头了,沈一贯给他们的反馈很不对。 “抚台,陛下旨意,各地驿站都由朝廷来管,并入了枢密院,这……”陈经济这个浙江提刑按察使司驿传副使这下真的是利益相关了,“咱们……” “不急!九月就九月!”刘元霖抬手打断了他,“秋粮要到十一月,急什么?驿站改动,更要到明年!” 但沈一贯毕竟是先撇下了如今浙江的在职要员,到达金华府兰溪县时已经是四日之后。 他是来拜访赵志皋的。 病瘫的赵志皋前年就跑了,他之前仿佛要死了一般,结果现在反倒还健在。 看到拄着拐杖的赵志皋,沈一贯也不由得苦笑,长揖在地:“濲阳公,别来无恙。看来还是故里的山水养人,得见濲阳公病体康复,一贯喜不自胜。” 赵志皋表情古怪地看着他,随后嘿嘿笑了笑:“若非肩吾,老夫这是卧养在床的。” 沈泰鸿这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来拜访赵志皋。 “你和贤侄一起切磋一下学问吧。”赵志皋吩咐了儿子,就引沈一贯去书房。 他走路确实已经颤颤巍巍了,这倒不是装的,于是沈一贯扶了扶他。 看着两个白发苍苍的老首辅一起进了书房,沈泰鸿只好和赵志皋的儿子一起去了别处。 书房之内,两人相顾无言,随后一同苦笑了一下。 沈一贯当然明白赵志皋当时就是装的,但赵志皋如今却不瞒着他,倒像是不怕沈一贯大嘴巴。 “辞官好啊。”赵志皋先开了口,“无官一身轻,我只怕是已经多活了。” 他说得没错,他确实多活了。 就算病瘫在家,但心情如何能放松?原本于去年病逝在任上的赵志皋,现在居然还健在。 两人先叙旧,聊到了已故的徐文璧,聊到了申时行和王锡爵,此后才聊到太上皇帝和皇帝。 “……这么说,今年正旦节,竟真是二圣临朝?”赵志皋有些恍惚。 沈一贯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那夜之事不管到底是如何,但正旦大朝会上,太上皇帝是有欣慰感慨神色的。” 赵志皋恍惚了一阵,摇了摇头之后就说:“肩吾来此,有何指教?” “岂敢。”沈一贯严肃起来,“如今陛下忧心财计,定要厉行优免,浙江除了湖州、嘉兴二府,其他地方都拖拖拉拉。昔日濲阳公与我在朝,阁臣都是浙人。浙江上下多年来日益骄矜,恐怕会为浙江引来祸事。我先来拜访濲阳公,一是挂念,二来也是做给他们看的。濲阳公,去年以来,胁迫甚重啊。” “……他们竟敢如此?” “虽说自首免罪,但有些事既然牵涉到你我……朝廷还是要留些颜面的,这才是他们的凭恃。”沈一贯苦笑着,“濲阳公,即便卧养在床,但将养了两年,能够开口了也说得过去。这事,还是只有你我二人能收拾局面。” (本章完) 第214章 自首的艺术 第214章 自首的艺术 看着国本之争、朝廷党争、连年征战、财计将溃、宫中惊变…… 赵志皋曾经是打心底里觉得这是亡国之象的人。 青史昭昭,不是真到了那一天才会笃定国之将亡。多少才智之士,是能看出大势的。 他当年的判断依据里,自然还包括了一个野心勃勃、私心极重的沈一贯。 现在沈一贯居然打着为君为国考虑的旗号,劝他一同出面来解决浙党显赫一时的副作用:浙江上下多年以来藏着的脏屁股。 “……一别经年,肩吾也不同了。” “濲阳公何必取笑?”沈一贯略显尴尬,随后无奈地说道,“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太上皇帝如陛下一般,哪怕只有六七分威严手腕,濲阳公又何至于一病不起?” “……陛下他……” 沈一贯知道他好奇,也想为自己如今的“改变”做些“辩解”。 于是话题又回到了皇帝身上。 赵志皋致仕之前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他回来之后还要保持“病瘫”人设。人情冷暖不外如是,他能知道的朝廷动向就不多,和皇帝近距离打交道的人里,也只有此刻的沈一贯愿意以相同的身份与他详细聊一聊了。 听到沈一贯也装过病但是被皇帝派陈矩带着太医视疾,赵志皋都不免乐了一下。 但从沈一贯的嘴里,赵志皋确实听到了很不一样的皇帝。 他只在宫中惊变的那一晚见过一次朱常洛。现在,沈一贯口中的皇帝风格叠加在了当时那个孝子模样一般的皇帝印象里,赵志皋神情渐显唏嘘。 “不言蠲免,厉行优免,考察士绅,濲阳公知道这些阵势,不也先行吩咐族里清理投献田土人丁吗?” 赵志皋沉默片刻,只说了一句:“旧朝之臣,如今病居在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沈一贯深深地看着他:“王太仓族中被退婚,申汝默族中被殴死了人。濲阳公这么做,可算不上少一事。” 赵志皋轻笑一声:“那却不同,他们二人还在朝。老夫将死之人,只是一贯柔懦罢了。” “一同收好这个尾吧。”沈一贯再次说道,“实不相瞒,我借李贽一事请辞,不过君臣心照不宣罢了。濲阳公也要为凤威贤侄考虑一二,昔年在两淮盐运副使任上受劾闲居,难道将来就一直做个闲居家中的乡绅?” 赵志皋皱了皱眉,心里想着什么叫心照不宣? 但沈一贯如此积极,确实不像是想要就此回乡养老的模样。 “盐课居国计之半,但多年来科甲视运司为羶地,避嫌不选,司官皆铜臭纳级备员。令郎当年虽受劾,终归是略知盐政的。昌明号已设了盐行,天下厉行优免后,陛下势必要动一动盐政。浙江理清了,我奏请再选任令郎,陛下总要顾念老臣劳苦。濲阳公,将来在野在朝,是大有不同的。” 老迈的赵志皋想着儿子,终究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如今他还没死,多少有点恩泽在。但将来呢? 阁臣过去都有恩荫,但恩荫的都是尚宝司丞、中书舍人。赵志皋当年奏请把儿子外放去做两淮盐运副使,未尝没有存着从盐政入手稍缓朝廷财计、以应征战的意思。 但攻讦随后就到,说他这就是要儿子去捞钱。 深居宫中不管事的皇帝,势力雄厚咄咄逼人的官绅,他赵志皋又能做什么? 看着沈一贯殷切的眼神,赵志皋不由得问了一句:“我听闻当时陛下猜忌众臣凌迫皇权,肩吾如今竟深信陛下会顾念老臣劳苦?” 沈一贯呆了呆,随后只能以玩笑应对:“濲阳公当时好手腕,陛下也好手腕。我坐在那个位置上,这新君御极的牺牲,舍我其谁?但看如今朝堂,仍是多年老臣柱国,陛下是知人善用的。” 赵志皋眯了眯眼睛。 申时行,王锡爵,朱赓,沈鲤,田乐……那么多熟悉的老面孔。 确实,已经是泰昌二年了,朝堂上最显赫还真的都是万历朝的老臣。 做着很动根本的改革,用的又都是老臣,皇帝确实不像一个只二十左右、一味勇猛精进的年轻人。 他能和朝堂这么多老狐狸把交道打得有声有色,也真是奇了。 “也罢,不知肩吾准备怎么做?” 前后两任首辅聚首,沈一贯既然远道而来,这两天自然是留在这里的。 他们有大把的时间闲聊、商议。 夜里送沈一贯父子在客房歇下了,赵凤威扶着老父亲到了卧房。 赵志皋看着儿子为他铺床的背影,沧桑的眼神中既有怜惜,也有怅惋。 “当年你做两淮副使,到底拿没拿那些银子?” 赵凤威背影一顿,闷声回答:“拿了,但最后查出来,不是分文未用吗?儿子不拿,如何知道他们平日里是怎么做的?” 赵志皋闭上了眼睛,神情疲惫。 “今日颇为劳神,父亲早些歇下吧。”赵凤威过来搀扶他。 “过去了七年,如今若你再去做事,还会那样吗?” 赵凤威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父亲。 过了一会他才问:“父亲不是说赵家远离纷扰方是存续之道吗?” 赵志皋沉默了许久,颤巍巍坐到了床榻上才说道:“这不是……变天了吗?” 赵凤威没说话。 赵志皋却像是自言自语:“我自幼苦学,二十岁中举,屡试不第,四十五才一举中了探。张江陵夺情,我搭救同僚被他厌恶。贬职为民自号六虚时,本已年近甲,无意再为官。谁料张江陵一去,同僚交相举荐,我又回去了。” 父亲的经历,赵凤威当然是知道的。 从隆庆二年中探到前年回乡,赵志皋一生之中只在广东做过三年多按察副使、万历十年起复后做了一年解州同知。 其他时候,他都是清流。而万历十九年开始,近十年阁臣、两任首辅,赵志皋只有个柔懦名声。 如今垂垂老矣,他这句话倒像是在说:在以前那个天之下,他才是那个样子。 “总不能将来就让史官记我一笔柔懦一生、庸碌无为吧?” “父亲,您……”赵凤威不知道父亲想干嘛。 赵志皋却睡下了。 两天后,沈一贯辞别赵志皋,返回宁波。 赵凤威则送到了驿馆处,然后把一道奏本递给了当地驿馆的驿传太监。 看到署的是“老臣赵志皋奏”,他们岂敢怠慢? 但驿站如今也不是都知监体系专管,各地还有驿传副使。 沈一贯还没回到家,陈经济就知道沈一贯去拜访赵志皋之后,这老首辅上了一道奏本。 既然是密奏,内容他们当然不知道。 可是约定好的九月初八毕竟近了,杭州那边有人往宁波这边过来,浙江抚案更是都在这边。 沈一贯回家之后又休息了三天,这才到了九月初八这天。 作为父母官,鄞县知县当然也来了,虽然他们做好了只见一面就先离开的准备。 可是到了沈家待客的堂厅之后,却见有三人负荆站在那里。 是沈氏的两个秀才,一个举人。 刘元霖、陈经济等人见到这阵仗,顿时脸色一变。 “老朽久在朝堂,族中疏于管教。”沈一贯还站了起来,向宁波知府和鄞县知县作揖:“回乡之后一一过问,今日府尊县尊既然大驾来此,先令他们负荆请罪,随后便去县衙自首退赃。” 鄞县知县不知所措,既不敢受沈一贯的礼,又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于是看向了宁波知府。 但沈一贯把态度表明清楚了,刘元霖等人沉默地看着鄞县知县拜访过之后就先带沈氏这三个子弟离开。 其后也没有开门见山,只是先客套。 自然是多有感谢之语,毕竟浙江上下这么多年来受了沈一贯诸多照拂。 沈一贯则说着:“岂敢愧领?老朽万历二十三年才入阁,濲阳公更早。既出身浙江,无非为家乡百姓多想了一些。” “龙江公不辞舟车劳顿,一回乡就去拜访濲阳公了。不知濲阳公身体可还好?”刘元霖先问,然后又表达了一下自己公务繁忙,有些时日没去拜访了。 “濲阳公无事一身轻,身体本就越养越好。先前遵奉旨意清理了族中投献田土人丁,又叮嘱了族中今年一定厉行优免,如今都能柱拐行走,开口闲谈一两个时辰也无碍。” 众人脸色一变:这家伙不是一直瘫卧在床吗? 沈一贯深深地看着他们:“我回浙后,又一路去金华兰溪,观沿途水利路桥多有年久失修。诸位如今任官浙江,百姓仰祈之所在。路上听闻皇后娘娘诞下皇长子,陛下恩免天下三年学政、水利、路桥役银,又免了此后驿站之重担。诸位的担子更重了啊,老朽既已致仕,将来也只能仰祈诸位造福乡里了。” 刘元霖看着沈一贯,咬了咬牙之后问道:“龙江公,却不见浙江诸府人心惶惶,百姓难安吗?” “是哪百姓?” “……”刘元霖脸上一时疑惑。 沈一贯只说道:“若是陛下当面,他就会问,是哪百个姓难安。” 刘元霖脸色一变。 “陛下还会亲自遣人,一家一家和蔼询问以示关切。”沈一贯解释着,“抚台明白与否?” 刘元霖听明白了,沈一贯这是在解释皇帝的行事作风,也是在解释他为什么在朝堂上坚持不住、一回乡就让族中人去自首退赃。 沈一贯又叹道:“泰昌二年只剩三个半月了,老朽不知如何回你们的信,你们还非要等老朽当面说什么?为皇长子而贺的贺表,莫非浙江要做最后一个呈上去的?” “龙江公,可这分寸……明年……” 沈一贯直摇头:“那是诸位该斟酌的。眼见濲阳公身子骨大好,我也只盼能多活两年。今年没能赶上钱塘大潮,不知明年还能不能再见见。” “龙江公!”刘元霖忍耐不住了,“您都这样说了,我们如何斟酌?” 又是泰昌二年,又是不知明年还有没有命看钱塘大潮,谁听不明白? 可以论死的大罪,真能斟酌好那分寸自首吗? 沈一贯这才眼中凝重了些看着他们:“你们愿说实情,让老朽帮着斟酌?” 刘元霖咬了咬牙:“敢问龙江公,濲阳公那奏本……” 沈一贯回答得极快:“万历十九年至今,濲阳公愿自首退赃一百万两。老朽愿担多少,要听你们怎么说了。” 众人脸色煞白:“一……一百万两?” 沈一贯叹道:“两把老骨头,拼着不顾身后名了。但盼你们从此轻身上阵,既是真为浙江百姓谋些福祉,也能照拂我们两家后人。” 刘元霖想着已经在路上的奏本,心直往下沉。 “舍不得?”沈一贯唏嘘一笑,“那就没办法了。潮打到头上,谁站得稳?” “龙江公……”刘元霖还待挣扎。 沈一贯陡然大喝:“若非你们不知进退,湖州长兴的事何至于闹到御前,我何至于不得不请辞?!” (本章完) 第215章 天恩 第215章 天恩 事情当然都是连在一起的。 要不然凭什么他沈一贯想回了,想回就能回? 湖州,明明是浙江的地盘,却让应天巡抚去管。 偏偏,出了个舒柏卿,一个县就查出来二十七万多两。 现在沈一贯陡然发了脾气:都是你们不知进退! 望着满屋复杂神情的浙江上下,沈一贯寒着面孔,把情绪都“宣泄”出来。 “凌迫皇权!”他摔出了自家的一只茶杯,“万历二十八年,陛下登极之前,申王二公还朝,闹的事情就是老夫凌迫皇权!” “是不是从万历十九年一直有浙人在阁,这么多年都是浙人为首辅,你们就忘了这江山姓什么?” “勇卫营在镇江停了那么久!那么久!”沈一贯终于不再是致仕的老朽,他拿出了首辅的气势,“南下的是萧大亨!萧夏卿!” “老夫那是尽力了!怎么,你们以为老夫在朝堂仍能什么都遮蔽?” 沈一贯发了彪,刘元霖等人一时慌乱惶然。 “都只是信你们想信的!”沈一贯指着他们,“你们这么想,让老夫如何回信?” 赵志皋已经密奏愿意自首、退赃一百万两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们心头。 现在沈一贯的话又加上了别的砝码。 “陛下就是如此这般皇帝!”沈一贯冷眼看着他们,“是要造反,还是遵旨?” 刘元霖等人头皮发麻:“龙江公,言重了……” “老朽说了,若是陛下当面,他便会这么问!”沈一贯目光锐利,“明白了吗?” 刘元霖他们总算是明白了。 那是一个不按过去惯例说话做事的皇帝,他总会撕开那些颜面,直接针对问题的本质。 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没用。 你说百姓难安,他就会问是哪一百家姓氏,让你把名姓说出来。 你说什么折中话语,他便会逼你选一头,至少在这件事上。 赵志皋也好,沈一贯也好,想调和也没用。 所以王锡爵旗帜鲜明地回到了他年轻时候的状态,再次成为了张江陵的麾下大将。 所以沈一贯回乡之后,先去拜访了赵志皋,让他自认一百万两。 “……陛下竟然就这么认钱不认事?”刘元霖不敢相信,胆子很大地盯着沈一贯。 “你们可以赌。”沈一贯冷冷回答,“反正泰昌三年没几个月了。” 压力太大,众人一时无所适从。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们认不认老朽和濲阳公这身后名的分量,是你们的事。”沈一贯挥了挥手,“长兴知县舒柏卿审出了二十七万多两,朝廷的处置意见也到了。其他省份不说,陛下至少是知道了浙江之富。言尽于此,你们若仍旧心存顾虑,老朽也只能提携你们到这里了。” 浙江的这批父母官,当然受了前后两任首辅许多的恩惠。 从万历十九年到现在,内阁之中总有浙人。而且从万历二十三年到现在,朝廷内阁首辅都是浙人。 现在沈一贯生了气,似乎怪罪他们不识时务,把湖州府长兴县的事一直顶着,直至逼疯了长兴知县舒柏卿,逼到了御前,逼退了他们的倚仗。 谢廷赞在温州,他也知道沈一贯已经回来了。 但现在,他收到了萧大亨的信。 因此他很愤怒。 被揉成一团的纸摔到了驿馆的地上,他那个从江西老家过来帮助他的师爷担心地问:“东翁?” 谢廷赞气得胸膛起伏不定,却没有多说什么。 几个月的时间! 从春日里受任浙江学籍监察御史,几个月的时间他明察暗访,这才有了诸多实据在手。 他已经与在京时不一样了!刻意避开了沈一贯回乡的时间! 但如今萧大亨写给他的信,告诉他什么事情为重,什么事情为轻。 哪些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难道浙江上下这么多贪官污吏,可以任由他们逍遥法外? 浙江的奏本经由都知监一路北上,到了九月十七才抵达京城,呈送到朱常洛面前。 “赵志皋?”朱常洛几乎都快忘记了这个名字。 “陛下。”刘若愚凝重地说道,“自首,要退赃一百万两!” 朱常洛吓了一跳。 奏本被寻来,他认真看了起来。 “臣名门之后,愧对祖训……”赵志皋一开头就介绍着自己家族的渊源:宋仁宗时“铁面御史”赵抃的后人。 说来说去,无非是说他当初刚刚出仕为官时也有抱负,想要重振祖上名声。 中间那些话就无所谓了,总之现在就一个概念:沈一贯回去之后,两人聊起了如今御极天下之圣君。 而后一顿吹捧,再就说了一件事:赵家一直谨小慎微,但浙江事,他愿认入阁以来这么多年过错,自首退赃一百万两白银。 没头没尾。 “……这确是赵阁老亲笔?” “奴婢比对了早年间赵阁老的奏疏,这确是亲笔。”刘若愚回答。 朱常洛怔怔地看着上面的内容。 一百万两……这就是沈一贯回去之后的第一个成果了。 一个本来事不关己的老首辅,忽然愿意出面承担一百万两的罪责,而且先点明了赵家其实谨小慎微…… 所以浙江的问题到底有多大? “……这奏本,途中可有人拆阅?” 刘若愚吓一跳:“陛下,奴婢这就禀报田公公去查……” 朱常洛闻言摆了摆手,喊住了他。 确实,浙江湖州府长兴县就能查出二十七万多两,整个浙江以百万两为单位又有什么奇怪? 朱常洛只是在沈一贯临走之前给他画了一个饼,却没想到沈一贯回去之后立刻通过赵志皋给了他一个保证:浙江除了湖州嘉兴二府,其余诸府州今年至少能查出一百万两! 他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怎么沈一贯就这么笃定自己只要钱不问罪了?怎么他就不担心自己因为浙江的钱太多而产生更大的贪欲? “时敏,朕平日行止,是不是太明白了一些?” 刘若愚吓了一跳:“奴婢岂敢妄言?” 朱常洛看了他的模样,沉默许久之后唏嘘地叹了一口气。 大概是因为久在官场养成的“老吏”气质吧。 经历得太多了,又来到了更古老的时代,朱常洛实在有太低的心理预期。 这个阶段,只问立场不问好坏的原则,终究是被臣下看透了。 看着赵志皋奏本当中坦陈当年只是托病请辞,说着类似“君生我已老”之类肉麻的话,朱常洛当然只能选择原谅了。 还有一点点感动。 事情若是透露出去,就是赵志皋拼着不在意这辈子名声里又加上个“巨贪”的头衔,也要帮着皇帝从浙江收上来百万两银子。 但这显然是违背人性的,所以……沈一贯恐怕有把握让这件事情控制住影响。 让浙江既奉上足够的银子,又不会显得问题很大。 粉饰,他们都是专业的。只要朱常洛表明态度:拿了银子,过去的罪真的别追究了,装作下面人都只是因为以前的风气使然。 “……宣王锡爵。” 这种事,朱常洛要和王锡爵商量一二。 到了御前,王锡爵蒙殊恩窥见了赵志皋的奏本原文,而后是先跪拜在地。 “陛下恩威,虽赵阁老亦闻之,愿以身后名为国计……” 朱常洛让他起来了,问着实际事情:“朕没有收到其他奏本,浙江事,这应该是他……” 王锡爵点了点头:“浙江之事,应天巡按、浙江学监此前已隐有提及。如今沈肩吾回乡,赵……阁老竟上了亲笔奏本,陛下……” 王锡爵当然认得赵志皋的笔迹。 病瘫在床多年的赵志皋忽然又上了亲笔奏本,实在难以想象沈一贯回去之后是怎么说动他的。 话当然不会点透。 目前摆在面前的两个问题是:这两个老家伙要什么?浙江上下到底要不要因此问罪? 王锡爵也不明确表态,但是只说了一句:“臣为陛下贺。老臣忠勤如此,愿为陛下分忧,臣以为,当优荣待之。” 朱常洛沉默不语。 王锡爵又说道:“陛下素知天下官绅。万历朝是万历朝,泰昌朝是泰昌朝。陛下,既允今年自首免罪……” 朱常洛当然是懂的,他只是在想着这赵志皋一人就愿意背负的一百万两之巨的银子下面,到底埋藏着浙江多少冤魂。 但他所处的位置,要求他冷酷。 “……既如此,朕请父皇降下恩旨,优荣他吧。”朱常洛看着王锡爵,“元驭,施政院该行文浙江,宽慰优恤一些自首的和查出来的案子里蒙冤的人家。朝廷哪怕少要一些银子,该让百姓知道朝廷为何要这么做!” 王锡爵拜伏在地,声音哽咽:“陛下宽仁,臣愿领旨。陛下,有罪之人尚可恩宥,无罪之人岂能薄待?臣请恩赦张江陵诸子,选而用之!” 朱常洛有些意外:“王卿以为,时候到了?” “若沈肩吾不如此作为,臣不敢妄言时候到了!”王锡爵坦诚地说道,“陛下恩免天下学政水利路桥三年役银,恩免地方驿站重负,添官家风,许以免罪,臣以为时候到了!既已厉行优免,正待一鼓作气。恩赦张江陵诸子,于臣有利!” (本章完) 第216章 用心赏赐 第216章 用心赏赐 成为“辅相”的王锡爵,终究还是“再次”投入了张居正的怀抱。 朱常洛没有想多久,爽快地点了点头:“元驭有请,朕自准之!” 张居正的六个儿子,长子已经身死;次子是万历五年的榜眼,如今发配在广东;三子是万历八年的状元,削籍为民;四子、五子昔年所荫之官,自已夺了,都是一介平民;幼子在张居正逝世时还小,不曾做官,倒不需要特别恩赦。 现在,王锡爵希望以恩赦张居正诸子作为泰昌三年之后施政院施政的号角。 但不管是赵志皋的“百万两”巨贪之罪,还是张居正诸子的恩赦,最好都是由朱翊钧来办。 慈宁宫内,朱常洛只说道:“赵汝迈愿认浙江上下贪渎百万两之过,退赃于朝廷。” 朱翊钧不能说话,但眼神是呆滞的,看着儿子。 “一百万两啊,父皇。”朱常洛说着。 朱翊钧当然知道什么叫做一百万两。 这么多银子,多好啊。 他只是不知道:你要用什么方式让赵志皋觉得这是老子“也”恩赦了他? “父皇?可有什么赵阁老能识得的凭证?他有如此忠心,不可不赏。” 朱翊钧想了许久,开始打着眼色。 于是宫中太监们抬着他,循着他的视线而去。 到了乾清宫里,朱翊钧的视线停留在西暖阁之中一个空着的地方。 朱常洛问了许久之后,只见朱翊钧看着田义。 “……臣记得,以前这里是放了一个缸,里面都是太上皇帝书帖。” “……父皇,是书帖还是缸?” 朱常洛以为应该是书帖,但朱翊钧的眼神在筛选程序之后表示是缸。 “……寻来。” 缸被田义寻来,朱翊钧的眼神有些感慨。像是感慨这缸居然还在,又像是感慨当年的日子。 “是这个?”朱常洛问了问。 朱翊钧的眼神模拟点头。 朱常洛看着这个缸,心想它又有什么故事,能让赵志皋知道这就是太上皇帝赏给他的? 但他得到了要的东西,于是吩咐田义:“把这个缸送到金华府兰溪县,赏予赵志皋。” 田义:??? 皇帝要运一个瓷缸,那就要想办法运一个瓷缸。 千里迢迢,从北京到金华府兰溪县。 缸在路上,刘元霖等人也在路上。 他们当然要去一趟兰溪,看看赵志皋是不是真的可以拄拐行走、开口说话了。 见证医学奇迹之后,他们的心情就更加沉重。 是等着皇帝对赵志皋自认一百万两之巨的贪渎做出反应,还是提前就做些什么?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容不得他们多等。 九月过完,就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 秋粮如何征收、贺表奏本和施政院要求的题本如何写,交上多少赋税,这些都需要确定,诸府州才好遵行。 沈家真的是认认真真清理起投献田土人丁来,还重新丈量了只在他们家明天的田土、重新清点了他们自家的人丁,然后把沈家该优免多少、应缴多少田赋、按例今年开始该有多少丁口要摊役银都算了出来,呈到了县衙。 表面上当然是一个从朝堂黯然离开的首辅不想被人拿到错处清算,实际上呢? 最后,沈一贯又亲自张罗,邀请回到了宁波的学籍监察御史谢廷赞,再与浙江上下开了一场联谊文会。 这个时间,皇帝恩赦张居正几个活着的儿子、召他们到京城谢恩的恩旨也发了出来。 既然是明旨,消息当然能从鉴察院底下的六科传出。 区区一个消息,传的速度当然比那个缸快。 此刻已经不是万历二十八年新君登基的前后,此刻已经是泰昌二年的秋日,中枢都没有内阁了,一房四院代之。 天下不知多少官绅都陷入自己自首之后能不能安全的忧虑之中。 虽然他们都知道长兴知县舒柏卿刨了二十七万多两出来,皇帝真的没怪罪他是那么多案子的“同谋”。 可是有很多人不只是和光同尘,有很多人手上实则是沾了血的。 浙江的做法,其他地方暂时还不知道。 刘元霖等人想了许久之后,才知道沈一贯真正玩的手段是什么。 “……他们这是逼我们自己认罪!”陈经济握着拳头,“以无罪之身担如此罪责,难道还真把银子记在他们名下,让他们退回来?” “……要我们给陛下自陈罪状,留下案底,让陛下使过?” 刘元霖咬着牙:“舒柏卿的例子!” 长兴知县舒柏卿就是这么干的,只不过他把自己的罪行也曝于百姓了。结果对那么多士绅大展官威,他倒是一时博了个青天名声。 “可是就算要效仿他,仓促之间,哪里找来那么多现银?难道要现在慌忙去变卖什么?” 刘元霖又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可以存留不少……” 没错,说是存留了,除非没有那么多现银存留下来,又在账上先记着,三年之内再慢慢还清。 但三年之内,该呈上去的学政、水利、路桥事,又不能不办到。 新的鉴察院必定会像今年派下学籍监察御史一样,专派御史巡视这些事。 “……谢曰可的话,能信吗?” “……龙江公面前说的话,总要作数吧?” 他们真的来不及了,马上就是十月,太学考选必须有结果,皇帝要求了今年的第一批太学生年内入学。 而太学考选,与士绅考察又是相关联的。 这时,太上皇帝恩赏给赵志皋的缸、皇帝的表态还没到,但是之前的消息到了。 李贽被征辟为太常学士,太常寺要征辟更多在野大儒去专研学问大道。 浙江提学副使汪可受是李贽的弟子,他闻讯高呼皇帝圣明,对今年太学生的考选明确表了态:不偏不倚,为国进贤。 “听说下个月又是京营较技。有了结果之后,各府左都督标兵就要分赴各处了。” “……左军左都督改驻扬州了?” 左军左都督是新建伯王承勋,同时是漕军总兵官,现在又多了三千标兵。 从淮安南移到扬州……离苏松常嘉湖五府及浙江当然是更近了。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再信二老一回吧,毕竟过去多承恩惠。” 浙江按察使汤日昭扛不住了,开口提议。 宁波、台州、温州、金华、绍兴……诸多府州的秋粮已经快收完,下个月就该开始征收赋税了。 十月十一,北京那边专程而来的两个内臣和两个锦衣卫到了兰溪县赵家。 旨意有两道。 一是太上皇帝睹物思人,特赐昔年御用瓷缸一口。 一是皇帝听闻老首辅病体康复了一些,特赐寿字御帖一幅,盼他与太上皇帝都能延年益寿,身体康健,另恩荫族中两个子弟入太学,一中学一小学。 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自然是天恩浩荡,没有遗忘老臣。 赵志皋看着黄绸布上的那个瓷缸,眼神一时恍惚,然后不禁老泪纵横。 因为只有他知道,这确实是太上皇帝才能赐给他的东西,这件东西…… 那还是万历二十二年六月,王锡爵黯然离朝,他刚刚再次担任首辅。 辽东兵事失利,西华门受灾,朝参官群情鼎沸,顾宪成等六部郎官和科道言官有不少人以集体请辞来要求他下台。 赵志皋有一个习惯,只要受到弹劾,他必定亲自到朱翊钧面前请罪、请辞。 那一天内,他一连去朱翊钧面前请见三次。 到第三次时,朱翊钧才见了他,烦得不行,指着当时还没烧毁的乾清宫西暖阁之中这口瓷缸说道:“些许小事何必总来哭哭啼啼,朕用你用得挺顺心,所请不允。往后这等小事,你来便来吧,哭满这一缸,朕就允你回乡!” 现在赵志皋泪眼朦胧地看着这口硕大的、用来盛放画轴的瓷缸。 终他在朝那么多年,当然不能够哭满这一缸。 所以他从万历二十二年一直坐在首辅的位置上,直至万历二十八年。 太上皇帝确实是信重他的,可是那些年里,战事频频,国本之争愈演愈烈,确实熬得他几乎油尽灯枯。 正是在这些年里,他既对朱翊钧失望了,也对群臣失望了。 再次见到这口瓷缸,赵志皋已经回乡在家了。 他知道皇帝这次确实是用心找出了这个物件,也许还因为自己的奏本专门去问了太上皇帝。 即便平常再怎么装,现在赵志皋也自己颤巍巍地起身跪向北面,呜咽着开口:“老臣叩谢太上皇帝,叩谢皇帝陛下,老臣……” 那时候,这口缸代表着太上皇帝懒得去调和臣下矛盾,只拿赵志皋做挡箭牌。 现在,这口缸代表着皇帝斟酌着如何收摄臣下的忠心。 大明确实变天了,赵志皋虽然还不笃定大明能不能再续生机。可是只要有用心关心国计、用心处理臣下关系的皇帝,终归是好的改变。 赵家得到的恩典让浙江上下的不少官员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不知道这个缸代表的故事,但既然是一口大瓷缸,既然是作为对赵志皋认下一百万两“赃银”罪责的回应,那当然是告诉浙江上下:朕自有器量! 太上皇帝降旨恩赐,不就是说那只是前朝过错吗? (本章完) 第217章 辞职潮 第217章 辞职潮 时维十月,序属初冬。 浙江的太学考选终于开始进行,这段时间谢廷赞反而不用那么忙了。 谢廷赞并不算年轻了,他现在四十五。 但他又是年轻的,因为当官才五年。 宁波府的沈家里,他在沈一贯面前凝视着这个致仕首辅。 “谢学监有很多话想问?” 沈一贯微笑地看着他。 谢廷赞当然有很多话想问,却不知道从何开口。 关于浙党,关于浙江上下的贪官污吏,关于赵志皋的赏赐和浙江上下突然的积极。 “是夏卿给谢学监写了信吧?”沈一贯作揖,“还要多谢,没有把查了那么久的实据都抖出来。” “……龙江公果然都知道。”谢廷赞语气复杂地开口,看着沈一贯的目光带着些审视。 “老夫痴长你二十余岁,称你一声曰可吧。”沈一贯让儿子沈泰鸿奉着茶,举杯请了一下,“听夏卿说,前些年在刑部时,你孤傲刚直,屡屡顶撞上官。但随他南下办事后,这不是也与他有了一份别样交情,对他也有些敬佩了吧?” 看着谢廷赞,沈一贯的目光同样深邃:“你和老夫打交道就更少了。今日无事,正好闲聊。” 谢廷赞当然有所变化。随萧大亨一同南下之后,他确实有些敬佩萧大亨的手腕,与他也确实有了一份别样交情——他现在还欠萧大亨钱呢。 “……如此看来,萧司农早说予龙江公听了,我先是想查浙江驿传副使,后来越查越多。” “但夏卿并未阻止你查,还举荐由你来做浙江学监。考察士绅,比巡按浙江更好做,更不易沾上因果。” 谢廷赞默默端着茶杯弯了弯腰:“多谢龙江公提携。” “谈不上。” 两人对饮了一杯茶,沈泰鸿又为他们斟了半盏。 谢廷赞看着沈泰鸿,而后又对沈一贯说道:“令郎才学非凡,这是一心应会试了。再有龙江公言传身教,将来又是朝廷栋梁。” “学监谬赞,学生不敢当。”沈泰鸿欠身谦虚。 “是要言传,但身教也谈不上。老夫这些年为官之道,犬子并不高看。” 听沈一贯这么说,沈泰鸿有些扭捏,谢廷赞有些意外。 “为官之道,书本上的要看,要想。但是真在官场里了,却只能多经历,多悟,多决断。”沈一贯说了这两句话,自己先陷入了沉思。 许久之后,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随后向谢廷赞拱了拱手:“夏卿只请谢学监静待其变,莫要再追查。曰可以为,是夏卿听老夫的,还是老夫请托萧司农的?” 谢廷赞思索着,随后才回答:“我知道龙江公去兰溪拜访后,濲阳公上了一道奏本。浙江要员都来拜访龙江公之后,又去探望了濲阳公。不久后,他们倒是雷厉风行地开始厘定今年优免了。再之后,则是太上皇帝和陛下一起恩赏濲阳公。” 他的意思倒也明白,这显然是沈一贯的运作。 但到底是他的“命令”,还是他的“请托”,谢廷赞不知道。 “曰可以为呢?”沈一贯笑着看他。 谢廷赞看了看沈泰鸿,随后声音转冷了一些:“浙江上下,其罪不小!龙江公、濲阳公和萧司农,都脱不了干系!让我先来查,是让浙江上下惊惧吧?待到三位再以今年免罪之期调和,这才大事化小。依我来看,都是陛下天威临头,三位助着浙江上下自保罢了!” 沈泰鸿有些紧张,这位学籍监察御史显然并不甘心的模样。 沈一贯却赞许地点头:“天威临头说得极对。助他们自保,也说得极对。不是谁听谁,也不是谁请托谁。” “这是终于肯破财消灾了?还要两位致仕老首辅和南京户部尚书一同作保?”谢廷赞气冲冲地自己喝了一盏茶,“这么多年浙江被侵夺了田产店产,被逼着卖儿鬻女,甚至被怨害了的百姓呢?这等恶行累累之官,三位为何要助他们自保?” “曰可这个话,就又不对了。”沈一贯平静地回答,“老夫不是只为了私心助他们自保,夏卿也不是只为了将来多一些朝堂臂助,濲阳公不只是为了安度晚年。我们三人,这也是为了陛下,为了朝廷,才要助他们自保。” 谢廷赞一时没想明白。 “曰可不妨想一想,去年陛下为什么又派勇卫营白杆兵在江南,却又怪罪夏卿把案子越查越大。为什么既说以后官绅害民要降优免,又要许今年自首免罪;为什么要厉行优免和商税开源,又要恩免三年学政水利路桥役银,更把将来地方驿站负担都免了去。” 谢廷赞想着,沈一贯自己慢悠悠地喝了两盏茶,最后才叹道:“能把事情办成,比干干净净畅畅快快重要。曰可现在虽然胸有不平之气,却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只私下来问老夫,这就是过了为官之道第一个槛了。以后官居二三品,只是时日问题。” “……我却欢喜不起来。” “那是自然。朝堂诸公,谁又是终日里欢欢喜喜,逍遥快活?”沈一贯悠悠说道,“哪有什么清流浊流,只要开始做事了,不论是谁,最后都无法干干净净,无非谁快谁慢、谁更脏一些罢了。” 说罢先看了谢廷赞,又看自己的儿子:“能够时不时自省一番,自己洗刷一番,已是贤良。时势变化,不能迎头去被冲刷一番,那更是已经脏得蒙住了眼。” “……龙江公是说,他们就算恶行累累,却仍可用?旧衣裳洗一洗,就能继续穿着?” “让谢学监现在就任一方要员,谢学监做得好吗?”沈一贯眼神锐利了一些。 谢廷赞闻言一愣,随后想了想这段时间以来查访到的事情,心里也不免有些虚。 “这是夏卿认为曰可还不足以巡按一方的道理,也是我们定要助他们自保的道理,更是我们愿为陛下担着得罪同乡士绅、逼着浙江上下好好被洗刷一下的道理,也是陛下要降那么多恩典、适可而止的道理,更是为什么要复设太学、设太常寺专研学问大道的道理。”沈一贯又一次端起了茶杯:“若是十年后曰可不需要自己洗刷一番,大明上下有三四成贤臣都不需要陛下掀起什么大浪来洗刷一番,那时才不同。那时,不该保的就不必保,要做的事情就还能做下去。” 谢廷赞这回听懂了,心情沉重地端起了茶杯,过了一会眼中多了些泪光。 “龙江公,这是尔等之过!” 沈一贯苦笑着回答:“那便算是我等之过吧。” 说罢这杯茶就像是酒一般,喝下之后引出长长叹息。 送走了这“恶客”,沈泰鸿看着神情萧索的沈一贯,小声呼唤道:“父亲?” “为父只是庸人。” 沈泰鸿呆了呆。 但沈一贯背对着他,自言自语一般:“若没人治得了我,那我便易自负,听不得恶语,放不开权柄。若有人治得了我,那我又没有硬骨头,没有定要成就什么功业的执着。” “……父亲何必自伤?” “三甲一百三十六,考成了庶吉士。”沈一贯自嘲地笑了笑,“有聪明有勤心,但没有大智慧,不是庸人是什么?陛下最厌蠢罪,早些辞官回乡,是对的。” 说罢转过头看着儿子,目光里很多殷切:“陛下长于深宫,二十岁出头,思虑和言行都已经比这谢曰可还要沉稳、老练。你若高中,万不能在陛下面前自矜自傲!你要记住,为父是被陛下斗出朝堂的!” 沈泰鸿心神震动,这是他父亲首度十分坦诚的承认:因为他输了,所以他才回来了。 若是皇帝治不了他,那么他定然还是想权倾朝野、党同伐异的。 赵志皋或者确实是想帮朝廷做点什么、也考虑到他儿子的前程,但沈一贯拉着萧大亨和赵志皋一起逼着浙江上下自首,实则是他自己在自首求饶。 他其实并没有硬骨头。 现在,松江府华亭县却有这么一个“硬骨头”。 “眉公,这太常学士,也是专研学问大道啊。” 这个华亭县的硬骨头,现在却在太仓。他坐馆授徒的这个王家,不是王锡爵家,而是王世贞家。 被称为眉公、又被劝说去做太常学士的,当然是一个声名远扬的大儒。 他名字都叫陈继儒,字仲醇,但士林都称呼他眉公,尽管今年虚岁才四十五。 “既禀命于父母,敢言告于师尊。尝笑鸡群,永抛蜗角。读书谈道,愿附古人。”陈继儒笑着摇了摇头,“冠巾已裂,帖传四方,诸位莫非当我是邀名?” “太常学士也是专业学问大道啊。” 陈继儒叹道:“莫非因我曾馆于王辅相家,与王辰玉是挚友,你们另有盼望?这不是推我入泥潭吗?再说了,京师喧哗,岂是治学和书画怡情之所?” “……眉公说笑了。但那李贽登堂入室,难道让他……” “他们自吵他们的,与我何干?”陈继儒提起几卷书,“几位自去拜访此间主人。我既受托在此坐馆,王家子弟学业却不能耽误。家贫不能养亲,只能藉馆谷,诸位请了。” 说罢就去王家私塾做他的西席去了。 一边是皇帝征辟他去北京做太常学士,以大儒待之,自然有朝廷恩养。 一边只是王世贞家里如今聘的西席罢了。 王世贞已经去世多年,他的长子王士骐如今在北京吏部做郎中,那如何能比得了? 当然,他们也确实希望陈继儒能够到北京去。以陈继儒在江南士林的名望,以他这个年龄所具备的潜力,未来未尝不能成为太常大学士——申时行也好、李贽也罢,毕竟年龄都很大了。 只可惜陈继儒十八年前就公开宣布放弃了儒生身份,是连已经取得的生员身份都放弃了。 他们还不知道,王士骐也刚刚在北京递上了辞呈,态度坚决。 朱常洛找来了申时行和李戴:“他这是何意?” “……去年江南大案,他二弟妻家获罪,他二弟也忧虑过世。他请辞回乡照顾家小,也说得过去。”申时行只这么说。 李戴则没说话。 朱常洛很不满:“还有多少人这样?” 他问的是李戴,后者只能说道:“两京及地方,因自首提到请辞的,那实在太多了。陛下是问?” “朕问的自然是因为恩赦张江陵诸子的旨意颁下去之后才依旧坚决请辞的。” 李戴低下了头,无奈地说道:“两京屡递辞表已到吏部的,计有七十三员。地方上已经有一百三十五人。若算上一些在路上的,恐怕是过三百了。” 朱常洛沉着脸:“那就都允了!旨意明白,怕事的,就都去做个逍遥乡绅!” “……陛下,四品以上都有三十九员,六品以上足有一百六十七员!”李戴提醒了一句。 朱常洛冷哼一声:“如何安排,是进贤院的事。若实在缺,朕这就下旨,明年开恩科!” (本章完) 第218章 举国的“抄家” 第218章 举国的“抄家” 当沈一贯也离开了朝堂、厉行优免的政策看上去无法阻挡之后,又因为皇帝恩赦张居正诸子的旨意,两京和地方都出现了辞职朝。 有些可能只是纯粹怕后面新政过程中上下两难,有些是在表达不满。 但是像王士骐这种,还带着父辈的私人恩怨。 大家都清楚王世贞只怕有“祖训”传下去,所以王士骐“不愿”与张家子弟同朝为官。 朱常洛表达了坚决不会留这些“蠢人”的态度,甚至指出要开恩科,申时行和李戴都很忧虑。 “陛下,阅历不足,仓促拔擢,于诸衙和地方而言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李戴开了口,“臣这两年一直忙着补员、改任,官员变动实在已经太多太快了。” “那是要朝廷退让,要朕撤回旨意?”朱常洛看着他,“昔年蒙冤的革员,因朝局而请辞的老臣,民间因乡试、会试之难而屡不得中的贤才,尽可擢用。主官阅历不够便多配佐官,办法总是想出来的。” “即便恩科新授,再加上重新诏令还朝,恐怕也不够。不少人……”李戴看了看申时行,“譬如太常寺,如今也只召得南京国子监司业焦竑北上,其余大儒都不愿入京。” 申时行沉默不语。 这就是现实。 前面还属于抵抗时期,总要仰仗着朝堂之中有“旧党栋梁”而心存期待。 现在一房四院,沈一贯离朝,王锡爵主持施政院,新政既然已经势不可挡,那就一定会出现这种局面。 这还是目前这个阶段并不想得罪官绅同僚而准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数。 皇帝又说了一点:“但这些人既然已经无心官位,留着他们难道就会好好任事?” 李戴不说话了。 这就是目前的局面:既然皇帝不准备退让,定要推行新政,那么这些事就无解。 为官三思,思危、思退、思变,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 当然有人认为现在就是“变”,该“进”。但有许多人察觉到了危险,考虑退而待变,你又不能说什么。 这个趋势只怕肯定会放大,仓促之间能补上足够多有经验有能力、愿意遵奉朝廷政令去任事的官员吗?恩科考选上来的新嫩也只能一步步积累。 最重要的是连锁反应:正如李戴所说,万历二十八年至今几乎一直就处于补员、改任的过程当中。 不管哪个衙门、哪个地方,官员变动太快当然都不是好事。 去哪里做官没有一个熟悉事务的过程? 朱常洛心情烦躁,但也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就是不断演变之后会遇到的问题,他闭上了眼睛,想了许久才问:“朕闻浙江学籍监察御史谢廷赞奏来,仅浙江一省,如今应试之生员就是四千有余。每三年一次,举子则只取定额九十员。大明诸省,这个比例如何?” 申时行回答道:“大约都在三五十倍之间。” 举人取进士,比例则很稳定,百中取三左右。 地方添官,其实总计已经能消化很多:每个县州既有新定品的学官和恩定都设县丞、主簿等佐官,还有新设的里正。 一个县州就能多出十个左右的低品官位,整个大明相当于一口气加了万余新官位。 但这批低品官好找,李戴所说的六品以上甚至四品以上就不能那么低的标准了。 大明存世生员可能有小几十万,但存世举人就下降到了一万多,存世进士则只有两三千人。 明年才是乡试之年,就算明年提高乡试录取名额,也应对不了这一批辞职潮带来的影响。 朱常洛看着两人,下定了决心:“地方官当中,不拘出身。阅历丰富、举人出身的官员,一样该擢升的擢升。老带新,出不了大问题!这名单,是进贤院该操心的事。无论如何,朝廷不允许被这种事要挟住!朝廷财计刚有改观,不允许又退回去!明年举子恩科取士、乡试加正榜名额。再加上太学,三年之后,大明不要因为青黄不接而无法应对官员集中请辞!” 又喊来了王锡爵和陈蕖:“能任事,能操劳的,不吝褒赏。勤职奖廉银,地方上给足便是!即便地方上有再多阻碍,宗旨只有一条:为朝廷办事,朕就不会亏待!” 也许接下来的三年里,地方士绅在厉行优免之余将会十分坚决地断了什么孝敬。也许地方存留下来的银子满足不了地方官吏的胃口。也许他们要拿着比以前实际上更少的钱干着更多的事,还要面临诸多不合作与推脱。 但这就是改革会遇到的问题。 风气改变过来,就是不容易的。 变动过快是不好,但是安安稳稳地、流动不足也不好。 不论如何,皇帝对于这一批请辞的态度是:都允了。 然后反手颁下旨意:明年开恩科,明年乡试各省都加一些正榜名额。 说不定后年会试还要增加取士数量。 “不加赋税,朝廷冗官,养士如此之多,钱粮从何而来?” 国子监的监生正处于“身份变动”的时间。 太学即将开学,他们当中优秀的那批,是直接转入大学苑。 他们本就是各地遴选呈贡,倒不必经过考选。 但现在他们也在议论他们的将来,毕竟恩科、乡试正榜名额增加、官位增多,对他们的前程都有影响。 上了车的就想被门焊死,稀缺才有价值。 “厉行优免,自然是取自官绅之家。” 这一伙议论的几个人没有提到商税。毕竟在他们的认知里,能把生意做大的商户,岂是大多是“儒商”之家或者“儒商之族”。 科举、联姻……既然有钱财,终究是比普通小民要容易一些的。 从天下官绅之家“开源”,再养着更多的官员,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够他们讨论的了。 但有一点:已经有官身的,恐怕会有不少人不愿看到权柄被摊薄、不愿有更多人涌入这名利场。 其中又分为进士出身的、举人出身的……各有各的小算盘。 “但他们又各有顾忌。”枢密院里,朱常洛又来了一出四世同堂之后,对回到京城述职之后即将再回去的梅国祯、邢阶、彭国光、吕兆熊四人说话。 “无需把这个问题放到整个大明来看,要放到一个个具体的府州县、一个省一个部衙来看。每一处,最终都只是数十人百来人的小江湖罢了,重要人物就那么一些。或者他们会以为能遥相呼应,但实则又各成一军,无非各个击破罢了。” 之所以对这些右都督说这些,是要他们凭借仍然在身的文职身份,至少先稳住各个边陲。 这几个人也是第一回见皇帝,和李化龙当初的感受没什么不同。 皇帝说话很直接,指出的要害很准。 朱常洛看着他们:“如今便如攻坚。有些人认为固守之后定有变化,或者是后继乏力,或者是粮草不济,或者是他处有援军。分割开来,官是官民是民,文是文武是武。边陲没有变故,就不会有外忧引发内患。” “……臣等谨记。” 皇帝自然是要求他们固守好九边及西南,不让大明陷入对外的征战。 最主要的精力,一定要用在把内部的财计理顺,让新的中枢衙署体系能够稳定地管理着大明地方,有远比之前多的财计收入,能够供养着更加庞大的大明文武,明火执仗地压制着“小民”当中的在野士绅:把该交的都交了! 至于他们,如果觉得这种固守等不到转败为胜的那一天了,那就只能“投降”,只能通过出仕为官加入对方来改变完全被管理、被征缴的地位。 “三年!”朱常洛看着他们说道,“就三年。再有三年,大明必定要从如今这种局面之中摆脱。武可进取,文能图治。父皇如今是有心了,却再无力励精图治,这重担就在我们君臣身上。卿等在边陲,自知外族环伺。若神州力弱之时,不免有陆沉之危。如今唯有刮骨疗毒,才能再次震慑寰宇!数征虽胜,焉知外族枭雄没有窥见大明实已强弩之末?” 他在武英殿之中对着前军之外另外四军的右都督作揖,是皇帝的托付之重。 四个人适应着身份的改变,也知道在皇帝心目当中,枢密院才是最后镇压一切的凭恃。 这里是朝中之朝,他们是重臣之中的近臣。 要么皇帝要做的事情成了,他们从此地位超然。 要么皇帝最终退让了,回到过去,他们被当做“佞臣”而清算。 身份是皇帝给的,结局却是别人推的。 就好比当初的张江陵。 谋国未成身先死,那个如今像是露出了悔意的太上皇帝当初又有几分想护住他的功业和身后名、家小的心思呢? 现在,邢阶四人当然知道皇帝恩赦了张居正的儿子们,知道皇帝此刻无比坚决。 他们也可以怕事、请辞。 他们还可以选择试一试。 望着弯腰作揖的年轻皇帝,官场浮沉多年的他们终究是多了一份家国之心。 至少之前虽然交道不深、彼此之间算是不够了解,但皇帝愿意先给他们这份信重,愿意相信他们。 “臣愿为陛下分忧!” 京营之中,是今年的较技。 不在漕运时间,陈璘和王承勋也来了。 左军左都督王承勋、前军左都督陈璘、后军左都督萧如薰、右军左都督刘綎,他们下个月就要从中各挑三千,作为他们分驻各方的标兵营。 养心殿那边,刘若愚带着内书房安排在这里的两个小太监统计着各地给皇长子降世而呈上的“贺表”。 这以奏本而呈上的贺表里面,是各地向皇帝禀明的数字。 泰昌二年尚未完全结束,也不是所有地方的贺表都到了,但至少初步的数字有了个大概。 暂时设于文楼的御书房里,新到任的“书相”朱赓则要整理各地的题本,其中也有回复给施政院的题本,上报着今年开始之后“应征”和“应解”的赋税数目。 他感觉有些眼,比对他昔年在礼部、吏部时听户部说的,总感觉数目相差有点多。 统计还没有完成,但最终都会汇聚到朱常洛这里来。 “比对出来了?” 夜里,他问田义和陈矩。 “退赃部分,几乎平均抵得上各地往年五年赋税。”田义说的是奏本数据。 “厉行优免后,大抵能多收四到六成。”陈矩说的是题本数据。 他们的语气都很凝重,因为地方上好像“太积极”了一些。 这意味着,大明恐怕在今年一次性收上来一千大几百万两银子,虽然随后还要根据贺表之中所列的今后三年开支存留许多在地方。 而从今年开始,大明赋税也应该稳定地上涨到田赋四千万石以上。哪怕不去搞什么厉行商税,岁入实银也该在五百万两以上。 既是刮人钱财,又是断人钱财。 这样的“成绩单”,让田义和陈矩很忧虑:像是一次举国的抄家,只不过没抄彻底而已。 钱多得令人害怕。他们相信,就算是爱财的太上皇帝也会感到害怕。 朱常洛却只是点着头:“先收上来再说!” 然后就吩咐:“仍如去年,把京营较技的犒赏银子先准备好。” 两人心忧不已地去准备了,朱常洛心里却有数。 无非缺乏对比罢了。 历来如此,就显得如今特别“恐怖”吗? 不,整个大明,在这尚未开始进入工业时代的世界,她真正的国力凭什么只是岁入田赋四千多万石粮、不到千万两银子? 本来就该让整个朝堂都开开眼! 哪个当官的不喜欢宽裕的财政状况? (本章完) 第219章 搞钱难,花钱也难 第219章 搞钱难,钱也难 淮安府内漕军总兵府,如今剩下的十二总的把总、两个参将及一应总兵府堂上官都到了。 时间已经是十一月,又到了要安排明年漕运的时间。 王承勋做漕运总兵官已经进入第十一个年头,从今年开始他多了一个官职:大明左军都督府左都督。 包含浙江在内,大明北半部的海岸线沿途,都是新划定的左军都督府辖区。 “年初我说,不会亏待你们。” 皇帝给了王承勋底气,因此现在他不像三年前那么憋屈了。 目光扫去,大多眼含期待。 “今年,漕河上往来行商的少了很多。但年初你们从北边回来时,还是都带了满船的货。”王承勋面北把手高举过头拱了拱,“这是陛下犒赏你们,专门吩咐昌明号从漠北、从辽东备的货,让你们都没有跑空。还有两总,最后奉旨等了昌明粮行收的新粮,往北运了去。” 王承勋说的是实情。 除了那愿意冒着逾期过淮的罪责留下来的两总赚得最多,其余十总虽然没有往年赚得多,但终归还是得了皇帝的看顾。 “今年又不同。奉旨意,今年北上,都不许另带私货!” 众人表情一僵。 王承勋停顿了一下,看了他们一圈。 随后他才笑了起来:“有别的东西要运。” “伯爷,是什么?您就别卖关子了!” 他的笑容多少让人安心,然后又再次期待起来。 “银子。”王承勋严肃起来,“急报到我手上,今年恐怕要解运白银过千万两到北京!” 总兵府的官厅里陡然哄声。 “多少?” “老天爷……” “伯爷,您莫不是说笑吧?” 王承勋不得不拍了拍桌子。 “如今除了是漕运总兵官,我还是左军左都督!年底之前,三千标兵就会南下,驻地高邮!”王承勋看着他们,“这笔银子,不容有失!先莫问行银,莫问该给漕军耗银多少。眼下,要先去你们派兑的各府州水次仓。” 他一个个地盯着,一句句地说。 “各府州具体数目有多少,还不确定。” “总督漕运衙门,自会有公文,自会派员前去一一交割。” “财多惹眼,谨防水匪山贼!我不管过去运漕粮是怎么做,但这一回,船不能出问题,人更不能出问题!” 王承勋的目光凛冽了一些:“心里都有根弦,这些银子是各地官绅厉行优免之后,退出来的赃银,多交的赋税!万一出了问题,我谁也保不住!” 他话说得难听,但众人都知道这是实情。 一次性运这么多银两,对漕军来说也是头一遭。 “伯爷,咱们运兵……”有人担忧起来,“若真有水匪山贼……” “前军左都督是平夷伯,水师自会派兵巡视江面!五军都督府新改,地方卫所奉行军令与否,这次也是试金石!”王承勋又说着,“漕军能不能把事情办好,陛下和枢密院也一样在看着!” 最后则是一个重磅消息:“运完了这一趟,如果平安无事,那么漕军如何改制,明年兴许就会定下来。事关你们前程,万勿掉以轻心!”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不是所有地方的赃银和赋税银两都需要漕军来解运。 但是财计重地的湖广、江西、浙江和南直隶,该退赃银加上今年厉行优免、商税之后的赋税银两,占了大头。 如何分配运军,从广阔的南方一次性把漕粮、银子都运到北京,确实是对漕军的一个考验。 而如果今年平安无事,以后整个大明的赋税解运结构都可以调整一下了。 原先的内阁、如今的施政院里,君臣正在讨论这个问题。 “若厉行优免之后年年都能如此,那么湖广、四川赋粮便不必悉数解运。”朱常洛说着自己的意见,“让这些地方的粮食绕一个大圈运到北直隶,不如解西三边、山西和西南缺粮之忧。” 财政宽裕之后就有新的烦恼。 原本像广西、贵州、云南这等地方,赋税大抵收支平衡。但这回开始厉行优免之后,还是多出了一些应该解运的,虽然提升比例比富庶省份低多了。 怎么解运就成了大问题:陆路解运,损耗太多,说实在的也不值得。 而江南富庶省份,提升比例很高。 都通过通州北京来中转,再运往辽东、宣大吗? 但西三边和山西的缺粮的问题始终不容易解决。 陈蕖犹豫着说了一句:“陛下,要不其余省份再算一算,也折成金银……” 王锡爵没说话,他皱着眉。 折金银,偏远地方自然是开心的,也能够留不少粮食在当地。 但江南之所以热衷金银,就是因为有漕河之便,低买高卖。 偏远省份折了金银,当地官员是开心的,省事嘛。但当地乡绅大户却不会那么热衷,因为当地粮价下来了,不利于产量更多的大户赚钱。 朱常洛摇了摇头:“其余省份倒是好说,都算入枢密院军费,用来维系当地驿站,在京里勾销便是。” 因为偏远省份的增加部分不算太多,而且往往面积很大、驿站比较多,所以这个算得过来。 但主要还是湖广、四川。王锡爵提出了现实问题:“不论是四川支运陕西、云南,还是湖广支运贵州、广西,输运都极为不便。耗损极多,得不偿失。” 朱常洛点着头,看向陈蕖和工部尚书杨一魁:“把四川的南北官路、云贵两广官路、灵渠再好好修一修,如何?” 两人呆了呆,而后不约而同说了一句:“陛下,那可不够……” “慢慢修,不是每年都有吗?” 皇帝再次强调了,他们二人就不能不认真开始考虑。 时至今日,大明的官路只有两条规格最高:都是从北京出发往南,一个走东边到南京,一个先往南再折向西去西安。 除此之外,都是水陆相继的区域路网。 比如宣大区域的路网,西三边的路网、四川云南的路网、两广和江南、福建的路网。 几大路网之间,有一些连接的重要道路,比如从西安经汉中通往四川的官路、四川去云南的官路、湖广常德到贵州、湖广衢州到广西、江西吉安到广东、河南卫辉到湖广襄阳。 这些都是沿途必定有驿站、码头,可行车马、舟船的要道,相当于后世的国道。 眼下地方上应该多交钱粮了,但这些钱粮运到北京还不如就用在地方。 王锡爵看着皇帝:“陛下的意思是,就用这些钱粮,把地方道路都好好修一修?” 朱常洛点着头:“地方存留里,也有路桥役银。放眼整个大明,这三年不如在地方上好好把往来道路都修整一遍。若是四川南北官路能好好修葺一番,湖广到广西的路也更通畅了,朕想着将来于太原、成都、梧州各设一仓。再有多余粮食,不论是屯做军粮还是赈灾粮,都有用处。” 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但陈蕖和杨一魁倒是面面相觑,不那么觉得不能做了。 毕竟若是把地方上存留的路桥役银也算进来,规模确实不小。 “陛下,地方这些路桥役银……怎么用要听朝廷的?” “地方上没什么事应该不听朝廷的。”朱常洛理所当然地说道,“学政育才,予地方子弟出人头地之机;水利兴农,保地方百姓无饥荒之忧。路桥嘛,上利于朝廷施政四方,中可保有战事时行军转运,下利于地方行商往来互通有无。” 说罢看着杨一魁:“工部该就诸省府州水利、路桥事给出规划,派员指导。” 杨一魁头皮发麻:“陛下,工部只四司……” “添官。”朱常洛又是这个说法,“现在不是愁钱粮太多,不知如何用吗?” 杨一魁一时无语,然后又心头一热:有了钱,紫禁城外朝改建、举国路桥水利。难不成除了枢密院,工部竟然是这一次最大的赢家? 大明是这个样子的,朝廷只是大体通过定额赋税、人事等控制着整个大明,而地方上其实处于半自治的状态。 现在皇帝似乎要通过一房四院的体系更多干预地方治理了。 枢密院就不说,五府改制、管全国驿站。 鉴察院那边本身就抚按监察天下,如今又多了学籍监察御史考察士绅。 进贤院则要通过每年都会有的太学考选及原本的吏部、礼部加速整个官场人员流动。 施政院这边本身已经有财计方面的政令,如今又多出一个工部以水利和路桥为抓手深入地方的触角。 即便是御书房,也有一个地方四品以上需要先去通政学苑进修的权柄。 定下了这个大方针,接下来就到了王承勋所说的漕军改制。 “水陆驿、递运所、漕军,这都是一体的,无非为国运人、运武、运消息。”朱常洛说着,“枢密院那边在研究,施政院这边,则要根据漕河这两年的数据,把钞关也考虑在内,研究出一个法子来。总体而言,漕运部分水上可效仿昌明遮洋行,陆上部分也一样。免却地方百姓解运到水次仓的苦处,陆上也促进地方路网的使用,维护。” 信息量很大,许多东西需要让他们更理解其中关键。 但随后的商讨之中,大家至少确认了一点:皇帝是要用这笔钱为将来做准备的。 包含了如何促进商业之后多收商税,包含如何改善大明交通状况降低将来的行政成本和要用兵的情况下后勤转运的成本。 王锡爵本以为把张居正没做完的事做了,就算是很了不起的新政了。 清丈一次田土,精简一下地方科则,严格要求考成…… 但皇帝的思路不太一样,一边添官加俸,一边厉行优免;一边鼓励工商,一边厉行商税;一边休养生息,一边又积极为将来开疆拓土做准备…… 朱常洛和他们聊得也很累。 尽管王锡爵已经算是有积极性改变的,但他们过去接受的教育、一生阅历固化下来的视野,很多东西都需要朱常洛去讲解。 朱常洛自己同样累。 如今的商税,钞关和市舶只能算是粗略的过路费,坐店契税也只是按店面收着类似“保护费”的定额。 想根据营业额什么的收?执行不了。 过路费和保护费,是这样就这样吧。 至少路桥修好了,行商和工商方面鼓励一下,做这些的更多了,总能多收一些。 当然了,对于朱常洛来说,最有效的自然是自己把贸易这一块搞起来。 他手上的银子还不够多,而且还得先用出去。 如今还远远没到控制了足够多银两和铜钱、能对货币什么的动手的那一天。 而诸多贸易之中,最能节余大量白银的是海贸,朱常洛现在还只是通过昌明遮洋行在最边缘探一探。 但可以开始着手了。 今年“搜刮”上来这么多,地方上总有不少人该认清现实,“穷”则思变了吧? (本章完) 第220章 编书人的坏时代? 第220章 编书人的坏时代? 泰昌二年的最后两个月,往年本该是地方上收成的喜悦时候。 现在,当然是极少欢乐大多愁。 别看有很多人辞官,大多只是中庸之道:主要只是不想违逆朝廷政令坐在风口浪尖得罪很多人罢了。 虽然没了官身,以后会难过一些。 但其实只是一些。 朝廷为多出来的千万两之巨而瞠目结舌,皇帝面对那么多人辞官却仍然坚决,原因都在此。 除了舒柏卿那样的“疯子”,大多地方最后都是个折中:既交出了数目算是可观的钱粮,又没让地方士绅真正大面积破家。 大明官绅之家到底有多富?明末的闯王抄家和后来的清廷抄家自然能够窥见一斑。 当拷饷开始,京城勋贵官员们短短几月里被拷出数千万两白银。而清廷在江南抄家,抄出白银数以十万两计的比比皆是。 所以整个大明这次一口气搞出来这么多,实在谈不上伤筋动骨,总体而言十之一二罢了。 但是痛啊! 江南在这其中是最痛的。 湖广一百八十余万两,江西一百六十多万两,南直隶那边更是五百多万两。 而因为沈一贯和赵志皋玩了那一出,浙江一省就贡献了将近三百万两。 所以大明其他一京十省,实在只是边边角角罢了,一共加起来也不到五百万两。 朝廷待江南如此,这里对皇帝当然没什么好话。 但是京营较技之后,左军左都督的标兵营到扬州高邮,前军左都督的标兵营到太平府当涂,六千已经整训了一年有余的精兵已经在路上。 太仓县,王士骐十月里请辞的,十一月底就回到了家里。 他反倒劝陈继儒入朝,搞得陈继儒多看了他两眼。 “父亲严令我王家子弟,若张江陵后人在朝,则王家子弟耻与之为伍。”王士骐拜谢着陈继儒,“如今陛下恩赦张江陵诸子,我王家子弟不论是太学还是科举,都不必去应试了。这些年,多谢眉公教导族中子弟。” 陈继儒问道:“这么说,我又要另谋高就?” “眉公说笑了。”王士骐深深地看着他,“太常寺争辩学问大道,眉公当真不管吗?” “我闲云野鹤一个,有什么好争?” “刊刻书卷呢?”王士骐又说道,“离京之前,听说御书房下詹事府也大改了。除专门刊印朝报之外,还有一桩权柄。往后除了内廷经厂专印呈览的书卷,民刻书卷,都要先呈御书房詹事府,允了书号才许刊印。不然,除非手抄难管,其他都要收紧。” 陈继儒不由得呆住了,眼神之中有些愠怒:“当真?” “我岂能哄骗眉公?” 陈继儒沉着脸。 做西席养家糊口,那只是他嘴上说罢了。虽然坐馆的都是名家大户,教资不少,但陈继儒真正的主业不是这个。 从万历二十年到如今,他更大的财路是编书。 嘉兴包家、钱家、项家、沈家,都是他的合伙伙伴。 《香案牍》《辟寒部》《太平清话》《虎荟》《读书十六观》《见闻录》《读书镜》……以他陈继儒的名声,一本本的书经他之手刊印出来,在江南卖得极好。 可是如果皇帝竟然要对民间书局动手,以后但凡刊印书籍都要经詹事府允书号,那真是让陈继儒受不了。 既断财路,又让他没有发挥空间:放弃儒生身份,不就是图个自由自在大大咧咧有什么说什么吗? “这岂非文教灾祸?”陈继儒怒道,“申长州竟未劝阻此事?” “申太常又能奈何?”王士骐讥讽道,“一年退了一千多万两赃银,天下官绅竟几乎人人有罪,陛下喟叹文教有失,士风败坏。不允民间畅所欲言,先试一试看看有没有改观,申太常能如何辩驳?” “……矫枉过正!” “眉公,这是文教非常之时了。我劝眉公,也是转述衍圣公之请。” 陈继儒愣了一下:“衍圣公?转述?” 随后他嘴角露出了一些嘲笑:即便衍圣公,也怕落于文字? “天下士绅翘首以盼,还盼当世大儒再振文教,不能让异端邪说窃据显位。” 陈继儒没有答应,但也只是没有当场答应。 刊印书籍都要得到允许,这件事他需要先去嘉兴一趟,再做决定。 又过了一阵到了十二月,福建建宁府城内,三台馆之中来了两个人。 一个粗豪,一个阴柔。 两人进来之后看着来来往往热闹不已的店面,粗豪的那个走到了柜台后面:“掌柜的,你家东主三台山人呢?” “尊驾是?”掌柜打量着他们二人,问了问。 那粗豪的汉子笑了笑:“我是泉州俞家的。” “泉州俞家?”掌柜一时还在分辨着是俞还是余,随后见到那个阴柔的年轻人拿了个铜牌给他看了看,顿时浑身一激灵,“二位先移步静室,东主又开了个双峰堂,小的这便派人去请。” 看掌柜把这两人请到了里面,三台馆里其他的客人不由得都有些诧异。 “泉州俞家?看掌柜的这做派……莫不是靖夷侯家?”有人已经明白了过来。 “这就奇了,靖夷侯不是在京营吗?就算要买什么书,也不需千里迢迢到三台馆来买吧?京城什么书没有?”外间的人在议论,里面掌柜的安排了人去请那“三台山人”之后,已经亲自端了茶进来:“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天使驾到,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是好事。”粗豪汉子笑了笑,“我是侯爷的兵,早年就在泉州跟着侯爷,这回是带路和护卫,掌柜唤我俞三便行。这位是司礼监内书房的秦伯年秦公公。” “见过秦公公,见过俞将爷。”掌柜给他们倒着茶,心里对于是好事持着怀疑态度。 但他不敢得罪,也不敢先问。 内臣外出,当然只能是皇帝旨意。具体是什么事,哪里又轮得到他参与?他们自然只会跟自家老爷说。 “既要等等余馆主,掌柜的,你馆中有余馆主编刻的好书吧?还请拿几本,我想看看。” “秦公公吩咐了,小的这就去拿!” 掌柜战战兢兢地到了外面,一边思索着该拿哪些书,一边又要应对好奇的主顾们。 “诸位……今日小店有贵客,我还要招呼。你们若是不急,明日再来也行。” 掌柜心想不论是好是坏,这事都不宜这么喧闹。 于是先好声好气地送走了一些主顾,命跑堂的先闭了店,这才拿了三台山人编刻的一摞书送到里面去。 那秦伯年好奇地翻看起来,《万天官四世孙家传平学洞微宝镜》、《全汉志传》、《新刻按鉴全像批评三国志传》、《皇明诸司廉明奇判公案》…… “余馆主化名不少啊。”秦伯年粗略翻看,笑着说了一下。 余世腾、余君召、余文台、余象乌……这位三台山人在不同的书上署名不同。 而秦伯年看着其中几种科举应试类书籍,笑着问那俞三:“以前这些书卖得多?” 俞三点头:“三台馆好书,我跟侯爷以前在泉州时,泉州士子或多或少都买过。” “福建文教之盛,这位余馆主也功不可没啊。”秦伯年调侃了一句。 掌柜的在一旁站着心中不安,只盼馆主早点回来。 突然来了个司礼监内书房的太监,还是靖夷侯引过来的,这超出了掌柜往日接待的人物规格。 而且他们还是自己微服过来的。 过了好一阵,这三台馆的馆主余象斗终于到了这里,神情凝重。 “草民不知天使驾到,有失远迎……”余象斗见面就行礼。 秦伯年则站了起来,先打量了一下他。 中年模样,已有一些老态,但精神很好、身体也很康健。 “余馆主字仰止?”秦伯年问了一句。 余象斗心头一凛,弯腰回答:“正是……” “高山仰止啊。”秦伯年笑了笑,“刚才翻了翻余馆主刻的书,这里比北京城里呈到陛下面前的倒要多一些。” “草……草民……”余象斗被吓到了,掌柜更是瑟瑟发抖:这是好事? “……罢了,还是先去府上摆香案接旨吧。” 蜗居老家的一介老秀才忽然听说皇帝有旨意给他本人,暂时又福祸不知,于是他只能先把两人请到家里。 接旨要摆香案,他面北跪下之后,才听秦伯年宣读旨意。 听完之后就呆了。 “余编校,还不接旨?” 余象斗呆若木鸡,抬头看着他。 俞三在一旁咧嘴笑道:“莫非余编校不愿?” 余象斗浑身一激灵,先磕头:“草民……不,臣领旨叩谢皇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伯年把旨意放到了他手上,然后把他扶了起来。 “余编校这建宁府的书馆生意,交待个人打理便好。”秦伯年深深地看着他,“陛下知人善用,余编校以生员授詹事府司经局从六品编校,以后天下书籍刊刻都要经余编校之手了。另外,我和几位国舅爷那边还奉旨办着一件差事,也要余编校帮忙。” 这当然是殊恩,余象斗实在不知所措,也想不明白:“我……” 说罢看着俞三。 “可不是侯爷举荐,是陛下先知道了你,才召侯爷问了问。”俞三解释了一下。 “余编校,此去京城,路上自能为你解惑。陛下还盼着,这个年,你就在路上过吧?” 余象斗确实满头疑惑,实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达天听的。 可是屡试不第之后,他本来已经绝了做官的念头,如今却莫名其妙有了个从六品官身,直接穿上青袍。 另外……詹事府什么时候有了个编校官职? ———— 注:关于山寨小说鼻祖、超越时代的营销狂、书坊主、雕版印刷出版家、通俗小说家、编辑家、评点家余象斗的故事,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纪录片《历史那些事》第二季的第六集《赢在大明》。 (本章完) 第221章 学以致用 第221章 学以致用 “落榜生”有了光明的前途。 不论是放言再也不考然后混出名声被征辟为太常学士的陈继儒,还是放弃考科举转而成为出版大佬和教辅编辑的余象斗,又或者此刻大明许许多多的秀才、举人。 太学数万学生当然还需要时间才会到这个规模,但两京国子监本就有不少学生,再加上今年考选上的,此刻顿时就有超过六千学生踏上了路途。 今年年内要入学,明春正式开学。 农忙时节已过,工部右侍郎贺盛瑞忙得脚不沾地。 眼下两大工程在建,一大工程要准备启动,还有两大工程要规划。 虽然贺盛瑞只是专管遵化的军器兵备园的建设,但他是皇帝器重的人,西苑改建为太学、紫禁城外朝区域改建、大明地方水利和路桥增扩改完善工程,贺盛瑞都要参与。 腊月十五的朝会后,皇帝在太常大学士、礼部诸官、工部诸官及太学诸官的陪同下亲自视察了近在咫尺的西苑太学改建进度。 从紫禁城西华门出来之后,首先是太液池东岸的一片内臣工作和居住场所。包括御用监、银作局、兵仗局、尚膳监等许多内廷衙门都在这里。 往北走到紫禁城的西北角,就是通往西苑的正中一道门乾明门。 进了乾明门,先是通往北面琼华岛的承光殿。过了太液池上的玉河桥,一座棂星门伫立在那。门北玉熙宫,门南是紫光阁所在。 朱常洛站在棂星门前南北望去,先问田义:“原先西苑里的各库各厂,都安置好了?” “回陛下的话,臣都安排到皇城东面、北面的诸衙安置好了。” 朱常洛点了点头。 整个皇城之内几乎都是为紫禁城服务的功能区,占地最大的就是内监诸衙。另外,就是社稷坛、太庙等礼仪建筑,再加上作为皇帝园林的西苑、东苑、万岁山。 西苑这里,之前最有名的是朱厚照、朱厚熜这俩堂兄弟留下的故事。前者在西苑的东北角修了豹房,后者在棂星门内的南面搞了个万寿宫。 但这里之前最多的其实是内监诸库,甲、乙、丙、丁、戊、内承运、赃罚、广惠、广积…… 要把这个面积比整个紫禁城还大上两三倍的区域开辟为太学,之前搬运和重新安置的工作就很繁杂。 好在路途并不算遥远。 现在这里最明显的变化就是一道墙。 从棂星门往南、往北,一道围墙将太学与太液池沿岸分割开。 “先去看看教授们的宅子吧。” 说罢便转南走。 将来那么多的学生,自然要配备足够的老师。 其中有一些可以住在太学外面,但有一些年纪大的长者,还是就近居住方便一些。 另外,这也是皇帝对他们的礼遇:在太液池南半部分的岸边,起了很多院落。 它们的旁边,棂星门与西安门这条线的南面,就是太学的大学苑。 在大学苑的西南角,是一个侧门。 进去之后,先是围绕原先寿明殿的一片园林,其中增建了一些小的楼亭,周围便都是学生的宿房。 南部是生活区,北部是教学区。 朱厚熜曾经呆着的万寿宫成了藏书楼和自习室,旁边的大光明殿及原先惜薪司都暂改成了学堂。 没有太多太大的改动,朱常洛看完一圈就说道:“先有个胚子就好,能住,能学。将来成了气候,银子更宽裕了,再细细打造。” 申时行点了点头:“如今还不算符合太学礼制,将来该有的应该都要有。” 朱常洛只看了看他。 对于礼制上的太学该有哪些标志性建筑,朱常洛当然无所谓,一切以实用为主。 反正都是之后的事。 大学苑的正门则是北门,除非在南面皇城的城墙上还专为大学苑开一个门洞,出去之后就是太仆寺所在。 北门设在原先万寿宫北侧赃罚别库所在,现在房子仍在,但拆掉了正中的几间,修了一个门。 朱常洛站在门前,看了看东面的棂星门、西面的西安门,笑了笑之后说道:“今后这条街倒是热闹了,可以开一些铺面,书店、茶楼、酒肆,可以开上不少啊。” “……陛下说笑了。”朱国祚呆了呆,“太学重地,焉能……” 朱常洛却摇了摇头:“太学限三十以下学子,都是精力充沛的年轻人,数目又多,总要有一些消遣。西安门外自然会有,这大学苑与中小学苑之间,也备一些的好。” 这条大街笔笔直直,两侧都是由原先内廷诸衙库房、厂房。如今房后修了墙,设了门分割为大学苑区域和中小学苑区域,中间自然形成了一条挺宽阔的街道。南面是占地面积略小于整个紫禁城的大学苑,北面则是几乎一个半紫禁城大小的中小学苑。 与大学苑相比,中小学苑没有了园林区域,却依托原先的内校场改成了一个操场。 朱常洛看了一圈之后,现场“办公”,就在原先清馥殿改成的学堂里让众人都坐下。 这里的北面就是原先的豹房,现在一样改成了学堂。西面的北面的内廷诸库,统一变成了学舍。原来的司礼监经厂,则变成了饭堂。 “民间有议论,说太学收学费,学成后有功名出身,与开纳无异。” 听了朱常洛的话,申时行立刻说道:“一年学资仅六两银子,即便小学苑,三年学满有了生员出身,不过十八两银子,开纳功名哪里是区区十八两银子能得的?愚人之见,陛下何须放在心上?” “说这些话的,可不是寻常百姓。”朱常洛看着太学的官员们,“无非以前国子监里要么是举监、贡监,要么是恩荫。不仅不用交钱,还有些钱粮可领。现在太学反而要收钱,士绅之中不少都放着朝廷一片苦心不说,只是百般诘讽。士风如此,太学责任更重啊。” 太学官员们自然先连声称是,申时行和朱国祚则没办法,站出来请罪。 “田义。” 皇帝吩咐了一声,田义就让人捧了一堆书出来。 “太学平常如何管理,朕和赞画馆等琢磨了一下,拟了章程出来,你们都看看。” 相比他们,朱常洛有过更为系统的教育经历。大型的学校里,许多规章制度当然是信手拈来。 再与翰林院之中的科举佼佼者对了对,就有了这些章程。 朱常洛只说道:“确实家贫者,朕亲设助学金;品学兼优者,朕也设了奖学金。设太学,就是要为国培养人才。每月例考、每季小考、每年大考,无不照章记分。或升或留,学成亦或肄业,都要赏罚分明。” 记分并不奇怪,国子监就是这么做的。 洪武十六年就定了画圈积分制度。 学生每出勤一天,便用红圈在考勤本自己的名字下画一个红圈,如果缺勤则用黑圈表示。圈够七百个圈,方能够有升入高级班的资格。 而在高级班,每个季度的第一个月,“试本经义一道”,第二个月则“试论一道,诏、诰、表内科一道”,第三个月则“试经史策一道,判语两条”。每一次考试优异者,给一学分,稍有欠缺者给半分,非常差的则不给分。每一年如果能够积满八个学分,便具备了“毕业”的标准,不及格者则要“留级”。 目前,朱常洛也懒得去动如今教学的大纲,那涉及到正在争论的学问大道。 但是大学苑还好,中小学苑要求的学力更低一点,有一些可能还是孩子,具体的课程梯度划分,朱常洛还是强行加入了对于算学、地理等杂学百科基础知识及体魄的要求。 皇帝有备而来,太学官员们看了看申时行和朱国祚。 朱常洛也在看着他们:“从小学到大学,如今当然也有诸多经典可学。但是将来,要编出更明确、难易更清楚的教材来。各人天资不一,正如有人能高中进士,有人只能止步于生员。朝廷用人不嫌多,怎么样让生员、举人出身也有足够学识能处理政务,这就是太常寺和礼部将来要考虑的了。” 这件事起了头,接下来就是渐渐完善。 而朱常洛准备更多精力的,其实是在百家苑。 这边把问题丢给他们,随后又商议了一些太学每年考选、学生管理和教学管理、财务管理的细节,朱常洛说道:“开始陆续接待学生入学、分配学舍,太学明辨学生家境。明年正月十六正式开学时,朕亲来太学,届时便分发第一批助学金。” 学舍必定还不够,只能像国子监一样,供其中的优等生住宿。 太学也不管吃,还是要钱饱腹。 读书从来是不容易的,所以寒门真正考出头,都需要家里供着脱产学习。 但脱产一辈子考个秀才,除了享受一点优免,对国家来说又有什么用处? 朱常洛站了起来看着他们:“这第一批太学的学生,三年之后,该有赐同进士出身的,也有可授举人的,更可能在这三年之内就应乡试、应会试的。朕盼着三年后,已经有一批太学学生官袍在身,为国效力。太常寺专研学问大道,太学专育治国之才,卿等谨记这目标!” 实用的皇帝把太学的规矩定下来之时,已经有来自不同地方的学子在寒冬腊月的路途上。 有二十多岁的,也有十岁左右的。 在各地今年的赋税征收已经到达尾声的时节,毕竟还是有很多人选择了改变,期待太学成为家中子弟的另一条出仕通途。 其中,有不少都是看中太学里学完几年必定会有出身的。 而对于那许多三十以上屡试不第的其他落榜生,摆在他们面前的又是关于明年恩科的新规定:恩科不允四十以上的举子应考。 一面是这一波辞职潮带来的许多官位,许多门路广的也许能获得举荐的机会。 一面是将来可能越发严格的科举考试规定,皇帝明摆着不鼓励一辈子去考科举。 怎么选择,成为了许多年纪偏大的秀才举人们这个冬天要做的决定。 关键是:朝堂上新君好像已经起势了,那么多老臣都压不住新君带来的快速变化。 在这种快速的变化面前,总有迟钝的,也有敏锐的。 (本章完) 第222章 穿越要留种 第222章 穿越要留种 朱常洛已经与许多人订下了这三年之约,这意味着泰昌三年到泰昌五年结束,接下来的这三年是他准备不断稳固成果、打好基础、积蓄实力的三年。 其他事就不用急着做出更多改变了,总要留给臣民适应、改变的时间。 这也意味着,他可以多出属于自己的时间,只把握好一房四院的方向。 皇帝的时间变多了一些,后宫当然是开心的。 去年底皇后有孕在身,皇帝频频临幸新人,只不过没有喜讯传出。 今年底皇帝并没有临幸新人,但淑妃、秀嫔都有了身孕。 春节之前,朱常洛的日程表上只剩下两件重要的事:一是昌明号的年度汇报,二是百家苑。 关于百家苑,更多的是皇帝准备发展的新爱好:在接下来相对清闲一点的三年里,以紫禁城北面的万岁山为基础,研究奇技淫巧。 新君除了爱听说书,又开始喜欢木工、火药、打铁不奇怪吧? 百家苑其实是朱常洛心目当中的科学院,是要与军器兵备园联动的。 昌明号的年度汇报,仍旧如同去年一般。 表面上分着红,实际上还在扩大亏损。 但王佳月封了慎嫔,秀嫔张馥还有了身孕,王珣和张志征都表示昌明号前景一片光明。 尤其是皇帝安排了泰昌三年开始之后的新动作。 “臣已经私下里去了浙江一趟,又一路走了福建、广东。”王珣在朱常洛面前恭敬地说,“昌明号已经人尽皆知,陛下又降恩临幸了小女,臣在这三省还是颇受礼遇的。尤其是经龙江公引荐,已经结识了几家愿意一同合股的海商。如今,就等陛下这边了。” 朱常洛点了点头:“先把生意做起来,他们想上这条船,总不能等朕做得万事俱备。如今,最主要是海船。丝绸、瓷器、茶叶,这些货物朕自会让内监他们备好。” “遮洋行那边从朝鲜、辽东买来大木,新船造办,今年也有二十来艘了。” “还不行。”朱常洛皱着眉,“那利玛窦奉朕旨意从西洋叫了一些人来,遮洋行的船匠这些年都只是修船。遮洋行的旧世遮洋船,跑一跑朝鲜和大明沿海还行,要去南洋,还是险了一些。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今钱不缺,是博采广船、福船、西洋船之长,再造新宝船的时候。” 葡萄牙人先在马六甲一带站稳了脚跟,西班牙人也出现在了菲律宾一带。 这两年多里,朱常洛也关注着这些方面的情报。 如今大明当然也有跑海贸的,规模也不算小。 但如果朱常洛要以昌明号为基础去做,不能像他们一样顶着那么大的风险,不顾路途之中的损失,也想方设法自己偷逃自己的税。 目标大了,盯着的人就多。 茫茫大海之上,真海盗和假扮海盗的敌手、西方商战两用的货船,可不会管什么昌明号的招牌。 和海防道的关系,行船于大海之上的护航之事,都需要考虑。 而一切的基础都是更可靠的海船。 无奈宝船已经不在了,或者就算在,如今连重建三大殿都缺大木,恐怕也很难再大规模复造起来。 朱常洛也不想纯粹只是复建,想着博采众长,改进一下,把大明的造船产业重新整合上一个新台阶。 想了想之后就说道:“你先和如今有意向的几家海商一起合计一下,到广东廉州府、琼州府或其他合适地方找个位置吧。大木的话,交趾大概还很多,云贵广西深山里的大木运到那里也容易一些。既然将来是昌明号出海贸易,朕还要安排一下,配上护航战舰,以免去了之后受西洋战舰欺负。海贸利之所在,争斗免不了。在那之前,昌明号向他们供更多好货就行,你们晋商过去也没有沾过海,需要了解。” 还有一点,也涉及到朱常洛对宗室的安排。 一直到今天,除了蜀王、潞王、楚王三家,朱常洛还并没有让其余藩王加入到昌明号的体系里。 后面想把他们的赐田等都纳入到皇权管理的体系,总要交换给他们一些好处。 允许宗室子弟进学、经商是一方面,还有一点是朱常洛一直考虑着的。 反正总是大航海殖民时代,寇可往,我为什么不可往? 一共就这么多家宗室罢了,朱常洛想把他们都撒出去。自由自在,做个真正的藩国之主,对大明来说都是将来的种子。 当做自己的国度来治理、教化,总比朝廷直接派出流官来得成本更低吧? 但往外走,没有武力是不行的。 这些武力还要可控,至少不要随便反噬。 王珣不知道皇帝现在考虑得这么多,但还是先听了命令。 先造更合用的海船,先准备护卫体系。 对朱常洛来说,这又涉及到来年的漕军改制。 在内陆进行漕运,他们实际上已经都失去了作为“军”的底色,实际上就是一批事业单位。打仗不行,赚钱第一名,私货夹带那叫一个溜。 可是内河上的水师,在大海之上实在不行。 沿海诸省的海防道,其实差别也不大,基本都是在沿岸浅水区晃悠。 大明的海军建设,也要提上日程了。 这样一盘算,泰昌二年末的大明天子听闻今年千万两赃银已经安排好解运事宜之后,只是感叹一声钱仍然不够用。 …… 过完了年,紫禁城外朝的改建工程正式开始了。 是至高无上的紫禁城,是将来朝堂的中枢,紫禁城内自然一时大匠云集。 最先开始建的是乾清门南面的原先建极殿所在的区域。 石台高耸分为数层,原先这里都是横着的廊房,建极殿和后左门、后右门把前朝、后宫隔出中间的缓冲地带。 现在缺乏大木,朱常洛拍板的方案就是直接在承载着三大殿的石台上做砖石主结构。 至于最靠近乾清门的部分,要垒起一个象征意义更多的矮一点的宫墙,搞出一个门楼分隔外朝与后宫。叮铃咣当的工地北面,朱常洛专门坐在乾清门外饶有兴趣地看着。 过了一会,百家苑那边从去年开始就从各处调来的一批大匠和杂学教授来到了朱常洛面前。 还有徐光启。 等他们战战兢兢地见完了礼之后,朱常洛才说道:“既然给你们授了太学官职,以后就都称臣。” 这里面,有烧琉璃的,有做木工的,有磨镜的,有锻造大匠,有经验丰富的老农,还有炼丹的道士…… 杂学教授里,也大多是科举不顺的一些秀才。 皇帝突然给他们授了官,但又不是在百家苑里教什么,这让他们无所适从。 “子先,你和他们都说了说没有?”朱常洛看着徐光启。 “臣都说了。”徐光启躬身回答。 朱常洛点了点头:“那就一一说来吧。万岁山周围,那里的屋舍都可以用。你们各自都要配些什么,需要哪些学徒,都说清楚。若愚,你都记着。” 他能做的就是先给钱,给资源,给地位。 他想要的东西也很明确:更多的新技术。 要在那里建高炉改进炼铁炼钢工艺,可以。 要在那里炼丹,可以,反正朱常洛将来会过去切磋其中的化学变化。 如今一切都是开始,百家苑里面的人学成后是赐同进士出身,他们当然不必自己去做工匠,但他们至少要了解相关技术,能够管理那个方向,发掘更多的人才。 他们带的学徒,也能够由皇帝保着,把一代代的经验总结起来、传承下去。 看皇帝认真听着他们的需求,一个个说得渐渐大胆了一些。 炼丹的道士当然以为皇帝可能像他太爷爷,两眼放光地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表示仙丹没问题。 朱常洛第一次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徐光启,随后还是说道:“朕不是要求长生。方士所炼之物,如今有一些就有大用,譬如火药。朕专允你们在大高玄殿北面的万法宝殿,你们除了试炼一些新物事,设法搞清楚它们的性状,此外就是让百家苑的学子一观炼化时的变化之妙了。另外,朕也想知道各种东西经过炼化就有变化的道理,这便是朕请你们来的原因。” 道士们:??? 朱常洛心里叹了一口气:“先去安置着吧,想清楚了的就先准备。另外,子先,你回头请利玛窦等人先去那边与他们聊一聊。你也用心,朕要什么,你最清楚。” 徐光启领了旨意,就先带着他们离开,绕往万岁山而去。 朱常洛想了想,又吩咐刘若愚:“你去把这两年来那些西洋夷人献来的一些巧器都送过去,让他们先琢磨琢磨。” 说实在的,朱常洛自己也没有多少头绪,怎么引导实际掌握技巧的人和可能开动脑筋的人走到正确的路上。 最终,最好是能总结出其中的规律,形成一些专门的学问、学科。 朱常洛脱离最熟悉这些道理的岁月很久了,他当然也记得一些“原理”、“表述”,但是他来做这个老师并没有多大用处。 只适合他们有了某些方向的疑问之后进行点拨。 又看了一会工地,他时不时地说一句话,留在这里的邹义就记一笔。 他记得越来越懵:皇帝这是怎么了? 工地上,有各种各样的器械,有许多匠人在劳作。 而皇帝说的大多是疑问。 譬如那千斤巨石,何以二三瘦弱之人拿长杆便可撬动。 架那撬棍的地方,为何要离那巨石更近一些。 “陛下……您想这些做什么?” “朕在格物啊。”朱常洛随口一说。 邹义也是读过书的,格物嘛。 但陛下要致什么知? 正月一天天过去,太学要开学了,陈继儒也终于决定“真香”,北上到太常寺。 但过完年之后,翘首以盼的后宫妃嫔们听说皇帝总在乾清门外看工匠们修建东西,而且总会想出许多想不明白的问题。 期间有一些其他朝政,重臣们奉召而至时,最近也都是在乾清门,看着皇帝似乎心不在焉。 “陛下?”申时行问了一句,今年恩科怎么安排难道也不能让皇帝聚精会神? “……哦,申太常,你再说说。” 朱常洛倒不是在演,他这些天都在考虑将要丢给太常寺和百家苑的至少三千个为什么还有哪些内容。 他已经明摆了的,学问大道要于国有用,他才尊崇。 难道大家除了思考那些纯粹哲学的什么气、理、性,不该一起来思考一下怎么格物致知? 这是个难题。 众所周知,王守仁都在格物致知这个问题上魔怔了很久而没什么明显收获。 现在朱常洛要让大家换一种思维,总要把前戏做足,显得有说服力。 皇帝先魔怔了,才会带出更多魔怔人。魔怔之余,说不定就总结出什么样的规律来。 朱常洛不只要一些好用的实物,更要一些科学思维的种子。 穿越不留种…… (本章完) 第223章 大明学科建设 第223章 大明学科建设 正月十六的太学开学办得很隆重。 需要的祭祀一应俱全,朱常洛更是在登基之后第一次亲自祭孔,在太学开学的头一天正月十五。 对朝野来说,这自然是非常重要的一次安抚:皇帝还是尊崇文教的。 只有重臣们清楚这又是皇帝惯用的手腕:先把你们架上去,然后让你们下不来。 祭完孔庙之后,御驾先去了百家苑那边。 这是原先的国子监。 太常寺的会议安排在了这里举行,意义自然非常,被征辟的太常学士里,焦竑和另外两个已经到京的大儒心中不自在,李贽则闭目养神。 开会的地方在辟庸,这是被呈圆形的水池环绕着的方形大殿。 汉之后,它既是尊儒学、行典礼的场所,也是天子学堂。许多皇帝即位后,都会在这里讲学一次。 如今,朱常洛到百家苑这里来开会,倒显得百家苑比西苑那边的太学大学苑更加重要。 当然了,也可以说那边暂时没有修建辟庸这样高规格的建筑。 上午开会,下午讲学。 虽说大学苑和中小学苑那边会有一些在去年考选中成绩优异的学子过来,但天子讲学毕竟设在了百家苑的辟庸。 辟雍殿的明堂里有一个小台。五座台阶上去,上面是宝座,顶上悬着“雅涵于乐”的匾额。 朱常洛坐下之后,众人重新一一坐好。 殿中安静了一阵,朱常洛这才开了口:“如今所征辟的太常学士,还有几人未至?” 申时行回答:“回禀陛下:还有德清许孟仲、松江陈仲醇未至。” 朱常洛点了点头:“那就先不等了。说起来,朕还是头一回见叔简。朕听说,吕学士也精通音韵,叔祖在此,与吕学士切磋过没有?” 本就是百家苑训导的朱载堉不由多了一些好奇,看向了吕坤。 这位因为“妖书”而离朝的重臣,现在又被征辟回来了。 吕坤先弯了弯腰,然后谦虚地说道:“臣虽于水利、音韵、医道都有些涉猎,但臣治学,还是以气理为主。” “听说卿回去后,授徒讲心学。卿的《呻吟语》,朕也看了看。” 话题就这么被带到了今天的正题里,吕坤回避了皇帝对他杂学造诣的好奇,表情挺严肃地直接点到学问。 其他人不由得都严肃起来。 这里面,既有更重理学的,也有推崇心学的,还分成不同流派。 譬如吕坤虽然也讲心学,但他和李贽在很多方面也有分歧。 事实上李贽和他们几乎所有人都有分歧。 朱常洛听他谈到气理,脑袋就有一点疼。 不是说哲学不重要,但是大儒们学问高深之后,往往进入到思索大道本源的终极问题,反倒会对具体学科不屑一顾。 朱常洛做过功课的,比如说吕坤就坚持认为“天地万物只是一气聚散”,反对理学里“理在气先”,反对把道与器、理与气分割开来看。 朱常洛也是有功底的,知道这些学问精深的大儒心目当中,学问大道自然就是哲学问题。 因为哲学研究整个世界,想要求得对世界本源和发展规律的认识,并为人们认识世界改造世界提供方法指导。 唯物唯心本就有得争,朱常洛现在想要的就是他们至少认识到一点:具体学科的进步是可以推动哲学发展的。 微微停顿片刻,朱常洛就说道:“朕还看了很多,从古至今。” 众人看着他,眼神里多少有些古怪:你这么年轻,又能看多少?还从古至今。 “朕年轻,自然才疏学浅。”朱常洛倒是立刻响应了他们的期待,这么说了一句,然后又道,“那就先抛砖引玉,阐明朕的主张。要不然,这太常寺以后该怎么做,卿等恐怕也糊里糊涂,以为只是争辩气理大道。” 在座的有:太常大学士申时行,衍圣公孔尚贤,礼部尚书朱国祚,已受征辟到了北京的太常学士李贽、焦竑、吕坤、方学渐,百家苑学正徐光启、训导朱载堉。 听皇帝又是一句话把这个会确立了方向,朱载堉以外的众人心头都是一凛。 太常寺不争辩学问大道,那要怎么做? “朕以为,不……”朱常洛皱着眉严谨了一点,“应该说朕想要的,是学问大道该如何帮助每一个求知的人获得学问、增长才干。太常寺首先应该厘清,有哪些称得上是应该学的学问。即便学问大道,也有第一步、第二步,也有主干、枝叶吧?” 没要他们回答,朱常洛就继续说:“就好比先秦时,百家争鸣,也不能说全都一无是处。千余年以后,道家的、法家的、墨家的、农家的……他们的见解也不是尽数消亡了。自汉以来独尊儒术,朕今日也礼祭先贤,卿等先把不必要的担心抛开。朕也明白说过,固然有人可以一心求学以求自己完满,但于国而言,学问是有大用的。太常寺既是官衙,卿等既有治国平天下之志,自然应该侧重去思索学问大道实用的一面。” 申时行默默不语。 确实,有一些人钻研大道,无非为了解答心中疑惑,求得个人圆满。那样的话,他们倒不用过多考虑那些细枝末节,而是专心思索根本问题。 但朝廷设置的衙门,说到底是为了治理天下,目的上就带着实用。 大家虽然觉得在理,但是吕坤和方学渐心里又隐隐有一些失望。 毕竟感觉落于下乘了。 随后朱常洛说的话又让他们一愣。 “由朕观之,从古至今,不拘源流,学问大家们思索的无非是三类问题:这世界是什么,繁衍于这世界的人又是什么,人活于世又该怎么做。”朱常洛随便举了些例子,道家有回答,佛学也有回答,儒学自然更有回答。 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嘛。 “朕也知道,卿等都在求索一个能回答所有问题的答案。但有没有可能,先分成两个问题来思索?一个侧重于去探索、思索这世界,一个侧重于去思索人在这个世界的言行举止与追求。古往今来,有圣贤,有哲人。卿等总说圣贤难再有,但即便先侧重一脉,若有所得也可称哲吧?” 朱常洛观察了一下,对于所谓称哲这样的身后名诱惑,大家好像反应不是很大。 但他不管了,继续说着:“就算朕这是取巧,就算侧重一脉只是小道,但朕秉承太常寺应当于国有用的宗旨,也想让卿等试一试走这条路。儒学大道仍为主干,但朕以为至少要有自然哲学和人文哲学这两支。如此一来,譬如农学、水利、天文、历法、地理、音韵……都可归于自然哲学,而这经义、史学、诗文、书画……那都是人文哲学下的小道……” 到这里就算是图穷匕见了,朱常洛希望太常寺和礼部一起做的,是首先从官方层面系统地梳理一下大明的学科体系。 不像以前,只是模模糊糊的所谓学问。 有了明确的学科体系,至少能承认走在每一个方向上的人都有价值,也是在求索学问大道的路上,不至于被完全视为旁门左道、上不得台面。 申时行等人现在总算明白百家苑是要做什么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皇帝提出这些想法确实经过了很深的思考,确实秉承着实用的宗旨。 对于儒学呢?实际上是重新包装。 “囊括一切学问。”朱常洛总结着,“卿等都是大儒,自不必亲去专研其中小道。但若是各学科之中有些翘楚偶有所获,不能说完全不会成为学问大道的启发。朕以为,这样做是有助于儒学再一次发扬光大的。衍圣公,申太常,朱宗伯,你们以为如何?” 孔尚贤只是半吊子,他能以为如何? 点头机器罢了。 去年就开始厉行优免,虽然皇帝没有盯着孔家,孔家多交了一些赋税之后也没有去深入追查,但只差把实用两个字写在脑门上的皇帝是隐隐露出獠牙和觊觎的口舌的。 只要儒门地位不变,孔尚贤疯了心才会跳出来。 朱国祚则率先点头:“今日听得陛下分解,豁然开朗。如此一来,礼部管着天下僧道,其实也合乎学问大道。” 他是皇帝亲自拔擢、前途无量的人,而且迅速从礼部职责上找到了好理由。 连如今生命力依旧旺盛的道门、佛门学问都被拢括到了这个体系下,对儒门来说有什么坏处? 反倒是天下僧道听闻之后会心中不安。 申时行本以为皇帝设太常寺、说出了尊崇文教是因为文教有用这样的话之后,在太常寺要强调的只是学以致用。 现在皇帝却拿出了更具体的方向,这让申时行依旧思索着其中的变化。 眼看皇帝望了过来,申时行开口回答:“臣虽忝任太常,但于学问上远逊于诸位学士。陛下,若是这样做,将来是不是还会再效古法,分科取士?” “能不能到那一步,当然还是看诸多学科里有没有杰出干臣。至少,百家苑是个尝试。在百家苑有成之前,科举又何必去动它?” 朱常洛的答案让申时行为之松了一口气,怕就怕一下变得太多。 但他还是继续谨慎地问了问其他四个在场的太常学士。 四个人当中,三个心学,只有方学渐一个更重理学。三个心学里,李贽和焦竑还都是倡导“人皆可以为尧舜”的泰州学派,他们都是讲究“致用”的。皇帝的主张,对他们的胃口。百家苑更偏重实用杂学,当然会让更多往日不得出头的偏才有一席之地。 吕坤也只是略有失落,太常寺不是一个大儒群集、可以相得益彰专研大道的场所。皇帝要采取的方式,在他看来有取巧之嫌,失了根本。 而方学渐就有些不同了。 首先他师从耿定向,是前年被问罪的耿定力的亲哥哥。 另外他随有心学之中王门的背景,但现在更趋向于用理学调和心学。 其实从这辟庸殿中各个大儒的学术主张来看,如今的儒学本身分歧就很多,方学渐本人目前正致力于调和这种分歧,希望找到属于他的“大一统理论”。 因此他就说道:“臣以为,分得越细,分歧越多。陛下固然力图实用,但只怕主干不存,乱说纷纷,最终反倒失而不得。” “若如此,罪在朕躬。”朱常洛不以为意,“天下大儒,也不是尽数应征而至。儒学传承这么久,朕对学问大道的信心很足。朕以为,兼收并蓄、积极经世济民,这才是儒门立身之本。” 方学渐沉默了一会,随后弯了弯腰:“臣领会了。” 他也没有离开。 太常学士里,心学已经大半边,也不能全无理学的身影。 他都只算半个。 既然皇帝已经决意这么去做了,在朝调和,比在野坐守要有用。 只他一个还不够。 方学渐打定主意,要去信一些挚友,说明情况,让他们不要隐而不出。 心学本就很乱了。还分出许多学科,一定更乱。 朱常洛只把麻烦丢给他们,对于他来说,学问流派乱起来似乎更方便地方上的士绅战队,找借口开辟新的战场,试图营造什么“动摇国本”的局面。 反正他只用先把私货塞进去,先借学问大道的探索为一些人铺一条道路出来。 他相信偌大的华夏,绝不缺人才。 只不过以前悉数以儒学经义取士,其他杂学方面有专才的,埋没得太多。 譬如说……朱常洛已经意外地看到太学小学苑的名单之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宋应星。 (本章完) 第224章 最高兴的一集 第224章 最高兴的一集 下午的讲学,针对的是百家苑和大学苑的优异新生。 朱常洛讲的重点自然都是他前些时日“魔怔”之时萌发的那些疑问。 目前,百家苑和大学苑的新生基本都是儒门经义的佼佼者,对于皇帝一连串的疑问当然是更加发蒙的。 不是天子讲学吗?怎么反倒像是天子在求教? 他们都散坐于辟庸殿旁的石台上,还有位于环形水池的十字形桥上。 殿中的诸人则更加明白了:皇帝反而觉得他口中的“自然哲学”更加重要一点,毕竟过去大儒们已经思考过太多太多关于人的问题了。 学生之中,也有一些听得津津有味或者目带思索的。 等他讲完之后,刻意问了一嘴:“朕是深信格物能致知的,并且格物就是观察天地万事万物,思索其中道理,不拘泥于书本经卷。朕刚才所说的一些迷惑问题,你们之中可有人思索过道理,能不能为朕解惑的?” 朱常洛之前提的都是一些涉及物理、化学原理的疑惑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自然是偏门。 然而其中居然真有一人开了口:“学生能试解一惑。” 朱常洛精神一振:“你说。” 那人看上去已经不年轻了,恐怕是擦着三十岁的边进来的。 只见他站起来先行了一礼,然后说道:“陛下刚才有一惑,说观营建三殿之工匠,都是一般高大的人,为何远处只是蚂蚁一般大。这里的道理,学生在《墨经》里读过。” “《墨经》?”朱常洛更开心了,“你细说。” “是。《墨经》鉴团有云:鉴者近,则所鉴大,景亦大;其远,所鉴小,景亦小,而必正。” “……细细解说一下。” “是……这里说的是团镜。古镜都略凸,学生也看宋时沈存中说道:古人铸鉴,鉴大则平,鉴小则凸。凡鉴洼则照人面大,凸则照人面小,小鉴不能全纳人面,故令微凸,收人面令小,则鉴虽小而能全纳人面。仍复量鉴之小大,增损高下,常令人面与鉴大小相若,此工之巧智,后人不能造,比得古鉴,皆刮磨令平,此师旷所以伤知音也。” 他又说了一大堆古话,大概是“年轻学生习惯于引经据典”。 但朱常洛听他提到沈存中,不免问了一句:“可是《梦溪笔谈》中说过?” “正是!”那年轻人眼睛更是一亮,随后犹豫了一下说着,“学生以为,眼瞳也是凸的,故而应该是一样的道理。若眼瞳是洼,那就应该是反过来:近处小,远处大。并且,太远的人反而会倒过来,同样是近小远大。” 朱常洛如获至宝:“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今年多大?” “……学生王徵,字良甫,西安府泾阳县人。”那人反倒忐忑了一下,犹豫了一下说道,“今年虚岁三十三……” 虽然他过了“限龄”,但朱常洛不在乎。 反倒是徐光启解释了一句:“是陕西学籍监察御史恩荫入百家苑的,万历二十二年陕西乡试的举人。其舅父张鉴如今官任大同府同知,是关中名儒,也受了太常学士征辟,只是辞称老病。臣考察百家苑新生,点了他来听陛下讲学。” 朱常洛心里有了数。 虽然过了年龄,但本身已经是多年举人,并且走的是恩荫的特别路子。而他舅父既是上了名单可以被征辟为太常学士的大儒,还是在朝官员,能走恩荫路子不奇怪。 关键是徐光启很明白皇帝设百家苑的用意,考察新生之后给了王徵这个机会,眼下皇帝不是很惊喜吗? 朱常洛确实惊喜:“原来如此……但听你这么一说,莫非人眼是个凸镜?” 王徵吓了一跳:“学生只是以为应该是一样道理,只是人眼……” 这玩意他可没琢磨过。 “无妨。能触类旁通,也算稍解朕惑。其他问题,你还想过吗?” 王徵犹豫了一下,而后说道:“学生自小随舅父求学,住读于外家,都是舅父所教。陛下那些疑惑……学生也思索过一小半……” “那你回头写下来,交给俆学正。”朱常洛又看向其他人,“你们若能解惑,也可以都写下来,交给徐学正。” 在这里当然是不适应一直追问,要的只是示范效应。 再次重申了一下这自然哲学也是通往学问大道的路径,希望他们不要小觑。 “上古以来,百姓聚众而居。此后各司其职,有人为军兵,有人耕田渔猎,有人司刑名,有人专营造。人各有其职,也各有其志趣,都有道理在其中。万事万物,若能尽知其理,何愁大道不近?” 说罢看着那王徵,笑着说道:“能解朕一惑,赏银十两,以资鼓励。” 至此,反正皇帝对于这些杂学也很感兴趣的形象是传播给这些太学生了。 方学渐看在了心里,也琢磨着该致信张鉴,请他也到太常寺来。 不为学问大道着想,也该为他这外甥着想。 刚入太学就简在帝心,难道他不该到京城来帮着控制一下学问大道可能混乱起来的局面? 即便那些杂学可能登堂入室,至少也不能让他们喧宾夺主。 第225章 播撒希望的春天 第225章 播撒希望的春天 等余象斗也抵达了北京之后,朱常洛设想当中接下来三年要“玩”的东西齐活了。 现在快谈轩的说书人们有了专业的供稿团队。 就是余象斗本人有点懵。 陪皇帝在乾清宫听了一回说书,余象斗知道帘后还有皇后娘娘等人。 二月春风徐徐,等说书人沈庆宏说完了这一出,乾清宫的宝座后面响起一片娇滴滴的声音:“臣妾告退……” 余象斗当然是一直低着头,半点都不敢偷瞄。 过了一会,朱常洛就笑着说道:“瞧瞧,多么喜闻乐见。余象斗,这和你编的那些杂书是一个道理,是不是?” “陛下所言极是。”余象斗这才看了看沈庆宏赞道,“沈师傅说得极好,绘声绘色。” “秦伯年,快谈轩的事,你路上和余编校说了一些没有?” “奴婢已经说了一些。”出了一趟远差的太监秦伯年弯着腰。 “怎么样,这事对你来说不麻烦吧?” 见皇帝看了过来,余象斗犹豫了一下,随后为难地说道:“臣骤蒙圣恩,实在惶恐。若臣只是专心为陛下办这件差使,那自然不麻烦。只是陛下又授了臣官职,司经局那边……” “重要的是观念。”朱常洛听得明白他的意思,“其实有不少人都有这文才,只不过不把它当做一个上得了台面的事去做。如今朕拔擢你到詹事府司经局,专门编校杂书、审定天下呈送刊印的杂书,以你的眼光,该知道这样反而是好的。” 秦伯年对余象斗说的什么掌天下刊印书卷的书号,这当然是吹过头了。 余象斗何德何能?他专管的只是过去最不正经的那些话本、小说、杂记等杂书罢了。地位更高的诗文册子乃至于经义学问之类的书卷,自然有才学更高的人负责。 司经局不只一个编校,上面更有总编呢。 现在皇帝这么说,余象斗只是回答:“确实。只要是朝廷允了,首先自然是在京城扬名了的。再者陛下也喜看话本,喜听说书,司经局允了书号的只怕陛下都读过,民间自然卖得更好。最后臣都能因此授官,杂书登堂入室,未尝没有更多人以此为业。” 说罢顿了顿,小声问道:“陛下的意思是,臣可以像过去一般招揽民间文人,多编一些出来?即可刊印售卖,也能让沈师傅他们讲给陛下听?” “朕可不只是为了解闷。” 朱常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秦伯年只说了还有个快谈轩,是三代国舅们一同合伙的产业。 但快谈轩的事业布局和存在目的,当然只能由皇帝亲自向余象斗讲解了。 余象斗本身就有商人身份,他是书商。 现在,朱常洛给了他一个官员身份,掌握着一些权力,司经局里的这个杂书审校司,真正要做的其实是发展大众文化娱乐业。 只不过先从杂书做起。 于是余象斗从皇帝口中听到了一个庞大的计划:表面上是一个集酒肆茶楼戏院等为一体的快谈轩,实际上是几类人:说书人、戏班、民间曲艺人…… “等到成了气候,除了纯粹消遣的节目,朕无非让他们加上两类节目。一类是读一读准备刊印的朝报,讲朝廷政令给不识字的百姓听;另一类,就是想让你组织人手,专门编一些寓教于乐的话本小说出来。比如说你之前编《皇明诸司廉明奇判公案》,就很适合说书出来,甚至让戏班改一改演出来。至少,百姓听得多见得多了,再受地方官吏欺压也许就想起来可以怎么告状。” 余象斗听得心惊胆颤:“陛下,这样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愚民当然是好管教,但官吏则轻松了,哪里有一定要勤勉治理地方的负担,也不会想方设法做好。有鞭策才有进步。”朱常洛看着他,“朕知道你聪明,已经明白朕这么做究竟是要做什么。怎么样?敢不敢帮助朕把这件事做好?” “……这当真是千斤重担了。”余象斗虽然头皮发麻,但还是跪下去说道,“陛下都把臣召来了,臣岂敢抗命?” “起来吧。”朱常洛走过去拉他起身,“国事千头万绪,这只是其中一件。你施展你的才干,朕给你搭台。朕不希望朝廷善政在地方被人曲解,朕也不希望朕的子民大多是些目不识丁受人愚弄的糊涂蛋。” 走到了乾清宫门口望着前方的工地,朱常洛背着手缓缓说道:“说书人行走四方,讲的精彩故事就是种子。他们不可能常留一地,总有孩子想着能多识几个字,寻杂书来解闷。他们大多自然没那个机会科考、出仕,但即便只能识得一些字,也是有用的。这件事,要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百年来做。” “现在,先从你这里开始。朕知道你脑筋灵活,多想些法子。说书人行走四方,何妨再多带一两样东西?譬如说是画轴,上面有那么三五个字,听说书的人说不定从此就识得那三五个字了。” “余象斗,你说若是大明普天之下所有的子民,人人都是识字之人了,那又该是何等光景?”他转过头看着余象斗,“真有那么一天,你的功德在朕心目中堪比圣贤。仰止二字,则名副其实!” 人人都是识字之人?别的不说,那书商真要发财了。 当然,这是余象斗的习惯思维,一下子就想到了这里。 随后才回味着皇帝说的话,余象斗觉得有些热血沸腾。 “臣明白了!历朝历代都盼着文教昌盛,陛下这是不拘一格。并不是盼着天下子民人人都成为能治国的才干之士,学问学得精深。但若人人都能识得一些字了,总会有更多良才出来。另外,百姓不懵懂无知,也便于朝廷政令上下如一。” “如一很难。”朱常洛笑着说道,“不跑偏太多就谢天谢地了。在朕心目当中,识字的百姓比御史管用。至于官府和朝廷管束百姓起来更难了,那更是好事。如果事情那么容易做,凭什么朕和百官都能轻轻松松养尊处优?” “……陛下真乃圣君,胸襟之广,臣闻所未闻。” “你马匹也拍得好!”朱常洛哈哈大笑,“朕欣赏你这样没有在官场浸染多少的率性劲。你想招揽哪些人手,快谈轩能出银子。你那三台馆和双峰堂若想开到北京,也行,让国舅们一起入个股。三年后,这快谈轩第一步就要开满大明所有府城。” 余象斗眼睛一亮:“臣有官身了,还能行商?” “朕特允你去做。做好了,将来就像昌明号一样,朝廷将来自有专门的官商。一些朝廷专营的行号,行首亦官亦商。” “臣明白了!那臣可在每个快谈轩旁开个书店,专卖杂书。里面说什么书演什么戏,书店里都有卖的。” 沈庆宏在一旁呆了呆:“陛下,那我们说请听下回分解还有什么用?” “沈师傅,说书有说书的滋味,看书有看书滋味嘛,相得益彰。” “余编校这话有见地!”朱常洛表示赞同,“放心,这快谈轩不愁客人。有了余编校帮你们,这快谈轩周围,定会成为每个地方人来人往之所在。不能如此的话,朕怎么方便通过快谈轩把朝廷政令原汁原味地宣扬出去?” 有多难呢? 以皇帝和国舅们的财力,有昌明号的体系帮助,有朱常洛的理念和余象斗的营销才华,在每个府城甚至县城搞出个热热闹闹的文化娱乐商业街区是容易的。 说书唱戏就是聚人气嘛,然后商业再跟上。 倒是让将来庞大的说书人群体真的愿意下乡更难一些:去了乡里,向贫苦百姓讨要赏钱? 他们在城里,或者受雇坐馆,或者在人来人往的繁华地方当街练摊,基本收入有些保障。 好在,对朱常洛来说,就算每个县只配一个人必须要去搞这件事,成本总体而言也不算高。 难点只在于怎么保证他们确实用心下去做这件事了。 余象斗离开后,朱常洛就问沈庆宏:“行会派去各个地方的人,商量过如何派人下乡的难题没有?” “……草民等愚钝,还是想不出好法子。国舅爷们愿意到各地开店雇人坐馆,各地把行会也张罗起来倒是容易,咱这一行难得受到陛下如此恩典。但以前都是讨生活,去乡里,既苦,又怕是难以糊口。陛下看重此事,去的人还得是好手,嘴上本事了得才行……” “先把各地行会都张罗起来,快谈轩先开起来吧。”朱常洛也没有急切,“这一行好做了,总有更多人。学徒多了,老师傅们也不用那么累。将来,朕再想法子吧。” 这种事情恐怕必定是要补贴着去做的,但补贴给了,事情有没有做对于朱常洛来说才更加重要。 所以涉及到监督检查方面的问题。 泰昌三年开始了,漕船已经在陆续过淮,载着从江南解运的巨量银两。 紫禁城的改建工程热火朝天:不缺银子,那有什么不好办的? 一房四院格局初显,工部在增设清吏司,许多衙署都在增加官位。 厉行优免在去年就有了“先例”,今年开始无非“照旧”施行。 这一年开始再没有尖锐并且紧迫的矛盾了,去年、前年太痛了,今年似乎要开始习惯了。 乡试之年,恩科之年,武举会试和殿试之年,这一年的春天播撒的都是希望。 朱常洛慢了下来,许多时间用来满足自己的“喜好”:听说书,和百家苑里的教授、学子及万岁山那边的大匠、道士们一起探讨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 大明好像终于平静下来了。 (本章完) 第226章 开启定律大发现时代 第226章 开启定律大发现时代 利玛窦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皇帝重视,但重视的方向与他希望的不一样。 焦竑、徐光启……他熟悉的人都到了北京。 最近,利玛窦去孔庙和百家苑一带很多。 孔庙他当然是进不去的,但他知道现在设于孔庙的太常寺里,据说汇聚着大明学问最精深的学者们。 但他进得去百家苑,而且都是受皇帝所召,在辟庸殿里参与学问交流。 皇帝偏心,太学里都知道了。 百家苑那边,皇帝每个月都会去一次。 现在,皇帝还是举行经筵,但一次是在宫里,一次是在孔庙的太常寺。 而太常寺里的那次太常学士们为皇帝进讲学问大道的经筵之后,他则会到隔壁的百家苑。 太常寺里,张鉴和陈继儒以及另外一些奉召而来的太常学士都到了。 转眼已到泰昌三年的盛夏,中午的赐宴之后,他们目送皇帝去了隔壁的百家苑。 李贽如今精神头反倒很好了,他虽然还是不合群,但大家都是有城府和修养的人,倒也不排挤他。 太常寺在大成殿西南侧的前院西厢房,其实平日里跟一排书房或者说茶楼没什么区别。 东厢房那边则放置各种儒学经典。 砚水湖畔的碑亭是夏日午后极好的休憩、闲谈所在,皇帝走了之后,大伙又聚到了碑亭里。 太常寺里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太常学士们的日常辩经。 但今天大家没有辩。 “如今进讲,越发精深了。”吕坤开口说道,“不知陛下能不能领悟。” “叔简今日进讲的气理,达卿今日进讲的心体至善。”焦竑总结道,“陛下着实是在思索学问大道。我以为,诸位还是放下成见,先把学问梳扫一番,尽快理出这诸多学科吧。学道者当扫尽古人刍狗,从自己胸中辟出一片天地。若仍是认定大道只有一条,无非终日争辩罢了。” 陈继儒和张鉴等人已经知道了皇帝交给太常寺的工作。 但是几个月以来,太常寺的众人并没有能够与礼部一起完成皇帝的旨意。 毕竟把纯粹而简单的儒学,经他们这些“大儒”和太常学士之手分门别类列出诸多学科来,影响确实是太大了。 焦竑发表的正是他一贯的主张。 所谓扫尽古人刍狗,这刍狗是古人扎制的用以祭祀的泥、木偶。祭祀时,作为神圣之物,祭祀完,则弃之不用。 焦竑认为事过境迁,后人将这些无用之物当作宝贝,只能蔽固自己的聪明。 而现在,他觉得至少皇帝要分列学科的做法,算得上是开辟出了一片天地。 李贽呵呵笑了笑:“你们争执不休也无用。陛下如今每月都到百家苑,连西洋人都请来集思广益了。依我看,陛下所言自然哲学极好,其下诸多学科都是实用之学。即便有心学问大道的儒生不屑专研,只略涉猎,但也不要挡了有些有志于此之人的道。至于这人文哲学之下,我们这些所谓大儒争执不休事小,若是陛下又有所悟,回头说出一些高见来,你我羞也不羞?” 真让这些顶顶聪明的人顺着这个思维去划分,他们当然也能划分出一些学科来。 只不过割碎了之后,从此专研治政的、专研财计的、专研经史的、专研诗文的……就好像没那么超然了。 有时候高深是一种格调。 皇帝在太常寺这边上课时,不会提问,也不会发表看法,只有一句谨受教。 但他们就在隔壁,知道皇帝在百家苑那边时,常常是有发人深省的说法的。 虽然目前只集中于皇帝所说的“自然哲学”。 张鉴就点着头说道:“陛下这两个月在百家苑之中与教授学子们探讨那力的道理,我听闻之后都有些茅塞顿开之感。若是归为一门学问,将来有人学得其中道理,恐怕很多器物就不仅知其然,还能知其所以然了。再加改进,就有道理可循,不像我在大同改制军械时只凭思索试制。” “陛下以弱冠之年御极天下,朝堂上下谁不知陛下于人心、于治政、于财计,胸中都自有见解。如今陛下是在一心治学的,说不得真又成就一代大儒。”焦竑点头赞同,“陛下有一言,我颇为赞同。学问不该玄,学问该是简洁明白的。” 目前来说,心态更加开放的是心学门人,虽然他们也各有派别。 但他们有“人人皆可成圣”的理想,只是过去仅凭“修心”就能达到这一点的说法也饱受诟病。 现在皇帝似乎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办法:如果能走通许许多多的小道之中的一条,也称得上是成圣吧? 太常寺这边没有被皇帝催促着迅速完成工作,但他们现在反而越来越感受到压力。在百家苑那边,朱常洛也在耐心地散播着科学的思维。 譬如今天和他们交流之后总结的“心得”。 “如此说来,正该如此。这道理,该是不因人而改变的。只要照着这个道理去做,就会得到与旁人一样的结果。譬如一把尺子,既然刻好了尺度,你拿来量是这么多,他拿来量也是这么多。” 他看着利玛窦、王徵他们:“朕想,以后不能只是引述前人论述了。譬如王徵说的墨子所述八条,往后得再梳理一番,提炼一番,载为定律。这规律是一定的,绝不因人而已、因地而异。利玛窦不也说了西洋先人的一些发现吗?若有不同,定然有其他定律在一起发挥影响。” 说罢两眼期待无比:“若是你们能把这世上的定律都找出来,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何愁认不清这世界本源?” 王徵喃喃自语:“……定律……” “不错!”朱常洛说道,“汉承秦制,萧何定律。朕觉得这个词好,就是借律法不可违之意。人间有管束人奉公守法的律条,天地间应当也有管束万物的定律。它们之所以有各种外显性状,就是因为循着这些定律。比如只要没有外力来,一个东西就不会挪动!” 他在百家苑耗这么多时间,不就是要让一些有兴趣也有基本知识功底的人走上正确道路吗? 时间在兵备军器园上,也会有效果。 但大明现在又不是在技术方面已经落后代差了,只要能够把管理做好、保障品质,大明就已经算是足够先进。 反倒真正的学科体系是土壤。 一旦建立起这个体系、有了源源不断的人才,朱常洛才可能在有生之年真正见到大明的科技与这个时代的其他地方拉开代差。 他知道方向,他能点拨! 利玛窦怔怔地看着这些。 这是他认识当中,世界上最强大的一个统一帝国,她的皇帝正在集结举国之力研究学问。 认识世界本源规律的学问,认识怎么组织人力物力去实现更有效的统治的学问。 辟雍殿里,皇帝坐于中,学者和学子们围坐于一旁的场景,让他想起那些壁画上的古希腊。 譬如罗马梵蒂冈宫里的那幅《雅典学院》。 但这里是东方,此刻,东方皇帝的太学据说要有数万学子在学习。 就在皇帝皇宫的西边,比皇宫大上两倍多,还加上这里。 利玛窦更知道,不仅仅是大明的皇帝,大明的地方,每一个府每一个县,都有官办的学校。民间,也有许多书院。 东方有学问的人,每个人都能享受帝国的优待,可以优免一些赋税。 此时此刻,皇帝的雄心和他对知识的态度让利玛窦敬畏无比。 尽管他们并没有遵循某一个神的指引。 但是上帝呀,为什么这里更像是神选中的地方? 百家苑之中,教授和学生们今天接受了皇帝的一个新词。 而随后,皇帝也颁下了赏格。 关于天下人生活的这个世界,若是有人能够发现、总结出前人没有提到的新定律,都有皇家重奖。 而万岁山顶将改建圣庙,供奉这些古往今来及以后助世人认识这个世界本源定律的圣哲们,山上立碑铭刻定律。 什么叫身后名? 万岁山上的圣庙,俯瞰着紫禁城,俯瞰着天下。 旨意颁下,自然会开启一个定律大发现的时代。 它们当然要经受检验,要得到认可,要经过沉淀。 这正是朱常洛要的实验、证明的科学思维过程。 隔壁的新消息传来,孔尚贤心里一慌。 圣庙? 那孔庙怎么办? 而方学渐等人则一脸严肃。 难道陛下口中的人文哲学要屈居其下?或者说,除非人文哲学里也能总结出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定律? (本章完) 第227章 皇帝的预判 第227章 皇帝的预判 皇家想“供奉”哪些人,是不是一定需要儒门认可? 当然可以一意孤行,只要觉得能承受天下儒生的“离心离德”就可以。 但皇帝又不是没有给出解决方案:儒学已被皇帝视为“囊括所有学问”的学问,只看你们愿不愿意迈出这一步。 这毫无疑问是一次思想上的大震荡。 百家苑之中皇帝的决定和赏格传出来之后,申时行也压不住大家的担心,呈请皇帝再次专门开一次燕朝,这次不拘进贤院的诸位。 朱常洛没有拒绝,这次燕朝选择在乾清宫里开。 一房四院,都有人参与,已经算是小半个朝堂了,来的还都是朝堂的中坚力量。 乾清宫正殿的明间里站得满满当当。 参拜过后,朱常洛也直奔主题:“为朕有意在万岁山定立圣庙、刻定律碑林一事,有些臣工已经上了题本、奏本,老规矩,朕也命人把大伙的主张、依据都摘录了出来。王安,你先念一念。” 田义和陈矩虽然目前身体还好,但年纪越来越大。 现在殿中有这么多人,王安来代劳,念得响亮一些。 朝臣们的主张,大多都是委婉劝阻。 依据包括: 已经有孔庙了,既供奉着至圣先师,还有其他从祀的先哲。再立一庙,也以圣名之,孔庙圣哲们何去何从?这说的是混乱问题。 圣庙规矩,是要有发现“定律”的功绩。如今要由末学后进对圣哲们的学问言论再重新注解、提炼出定律吗?恐怕后人并不信服。这是原教旨的借口。 另外这定律的范围似乎不止气理本源,也有一些机巧小道。就好比目前,似乎墨翟等人的发现最容易提炼出许多来。然而当年百家争鸣,大成至圣先师与他们大体都是同时代的人,谁尊谁卑谁主谁次? 王安念了很多,朱常洛看着神情不安的重臣,第一个安排是:“今日燕朝,自然会在青史上留一笔。朱卿,着经史馆暂充起居注官,记一记。” 这个安排说出来,众人更加觉得严肃,同时也有浓重的使命感。 而申时行面带忧愁:其实这何尝不是皇帝对太常寺的不满,半年时间过去了,他们并没能迈出那一步。 如今皇帝来了这么一手,是要催促甚至逼迫着大家开始主动去改革儒学了。 太监们抬来了书案,朱赓这个御书房中极大学士安排了人,经史馆的修撰、编修忐忑地坐到了后面。 墨已磨好,他们都握起笔,蘸好墨,紧张地望着大家。 然后是朱常洛先开口:“基于周公及三代礼乐,夫子之后世间始有儒学。然此前,虞夏商周,王朝更替,生民繁衍,自不能说全无学问。而后历朝历代,儒虽渐成显学,也有君臣崇佛信道,偏重法治。朕先开宗明义:一切学问,都是参悟自天地人,为了让天下生民能安身立命繁衍生息。” 那边笔走不停,这边郑重恭听。 朱常洛明白地说:“卿等都是饱读之士,依据朕不必多讲。即便天子之尊,既有受命于天之言,也有兵强马壮者为之之语。显学、异端,实则无非天家尊崇什么学问、认为尊崇什么学问于国有益,江山既稳,百姓也能各安其职。但绝不是说,儒学就是天下唯一的学问。” 乾清宫里的气氛是凝滞的,天子的言语已经在自己撕掉天子的神圣性了。 这种事他都愿做,对儒学本身再有什么看法又有多奇怪? 这还是他提前命人来记载今天这次燕朝,随后再说出这些话。 朱常洛在继续:“朕也是学儒长大,朕此时也认为,儒学好。好就好在,一直是兼收并蓄的,一直都是立足于经世济民、以民为本的。今日卿等为难,朕为卿等找来一句。夫子有言: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若论学问思想,夫子也秉承着总结前朝得失的宗旨,述而信之。今时今日,卿等可述、可好之古,则是虞夏商周而至秦汉唐宋明。” 这八个字,说的是儒学的由来。司马迁所记:孔子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 在总结和继承了此前三代“亲亲”、“尊尊”的传统文化基础上,在提炼了更早时期六德、六行、六艺的基础上,他才提出了自己的思想主张,但同时也说自己只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朱常洛给出自己的观点:“总结历朝历代得失,不断推陈出新,正是儒学本色。孟子说出了政在得民,董仲舒兼采百家有了天人感应。而后程朱主张了理学,如今又繁衍出心学。儒学本就不断在变,如今为何不能再破桎梏?只不过是儒学千余年来都是显学,因而成门成教。朕以为,这是两回事。” 最后一锤定音:“今日卿等再有见解,该从学问本身来谈,不该从儒门、儒教的立场来谈!” 两个临时的起居注官一口气记到了这里,手腕都开始微酸,而后敬畏地看了一眼皇帝。 不管怎么样,皇帝这番话至少是对儒学的源头和变迁都有非常清晰的梳理。 说的话非常现实,最后也点破了此刻这个燕朝的本质起因:儒本不神圣,正如皇帝也本不神圣。中间虽然隐去了唐时的天命论,但点出了天人感应,其实也就说明了天家和儒门只不过相辅相成。 如今这个燕朝,其实不是因为儒学该不该改变,而是皇帝口中的儒门、儒教愿不愿意改变。 大殿之中顿时沉默着,大家的目光看着的只有两人。 一个是申时行,一个是孔尚贤。 前者是太常大学士,如今专管的正是天下文教。后者是夫子后裔,若说有儒门,他家是“门主”,若说有儒教,他家是“教主”。 朱常洛看的是申时行。 孔尚贤需要看吗? 申时行压力很大,他也知道必定要由他第一个开口。 “臣有一问,斗胆奏请陛下解惑。” “讲。” 申时行已经虚岁六十九的人了,先行了个跪礼,然后问道:“陛下既然开宗明义,臣也斗胆请教:昔年百家争鸣,儒道法墨等诸家并称。如今要诸道合一,以儒学统率之,先不论儒生之惶惑,各家传人,焉能安然处之?” 朱常洛凝视着他,先说道:“燕朝也是朝会,既是议事,明白说话。这个疑惑,朕来答,申卿先平身。” “……臣谢陛下隆恩。” 他站了起来之后,朱常洛就说道:“看来定要给句准话。不过申太常这一问,倒不算完全从儒门、儒教的立场来问,是一个务实问题。” 这就是申时行要跪下问的原因,也是朱常洛说他问得委婉的原因。 说穿了不还是对地位的担忧?只不过借着当年并称于世、如今却要统率学问大道带来的认知混乱和民间接受度的说法。 大家最担忧的其实是皇帝“流连”百家苑,对于那些立竿见影的奇技淫巧似乎更感兴趣,这当然会让大家担心某些人以什么墨家等为名,反而驱逐了儒学成为显学。 朱常洛看着众人,抬手伸出三个指头:“三点。” “其一,夫子有教无类,伊川先生也说夫子教人各因其材,而后有四科十哲。今时今日,天下文教,开蒙皆自儒学始,无非再各因其材、不拘几科。四科有十哲,百科呢?秦汉以后,再于各门学问有所建树者,哪几个不是学儒出身?所以,学问只是学问,人都是一样的人。儒学放开心胸接纳各家,天下追求学问的人就都是儒生。” 既然都是儒生,不用担心大家来抢地位了吧? “其二,在职诸官除武将为,皆有功名在身。在野百业,是士绅居首。如今都一千多年过去了,除了一些僧道,寻常百姓又有几人在乎昔年百家之争?即便有些混乱的想法,朝野清议终究是在儒门,卿等难道还担忧人言可畏?” 大家略有不自在,皇帝这话像是挖苦:以今时今日儒门的实力雄厚,连皇帝都免不了被他们臧否甚至被舆论逼迫得要三思而行,其他民间人士的想法还需要很在乎吗? 口诛笔伐一开,想要统一意见真的很难? “其三,儒学之长,就在于治德、治政、治人。天子之尊,也是求江山社稷有德化,政通人和。历朝历代都尊儒,这个道理正该卿等来思索。朕倒以为,这里也藏着恐怕不止一条关于治政人伦的定律。儒学是因为合了这定律,千余年来才不可或缺。” 所以这第三点才更加重要一些。 朱常洛总结道:“故而卿等不必忧虑什么各家传人不能安然处之。如今已无什么纯正的各家传人,即便有,朕承社稷之重,也知道儒学最利于国。将来儒门或有出自各学科,但始终是儒学传人。况且朝堂上什么时候没有争斗,往往也不是出于学问之争。庙堂之上,朕要的不是乱,只要都是儒门出身的经世济民之臣,总会记着仁、义、礼、智、信、忠、孝、悌、节、恕、勇、让,是也不是?” 最后看向申时行:“朕这三点,能否解卿之惑?” 申时行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保证,自然弯下腰:“臣茅塞顿开。陛下剖解明白,臣叹服之至。” 这哪是让大家充分发表意见的燕朝? 皇帝有备而来,几乎预判了一切。 依据充分,态度明确,说话直白。 别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了,你们儒门,朕知道好用,仍然会重用。 别借口学问之争来搞什么权位之争,朕要的是经世济民的有用之臣。 你们都要记着这十二字真言! 朱常洛笑着问:“卿等还有什么疑惑或者忧虑?” (本章完) 第228章 离经叛道的刺激 第228章 离经叛道的刺激 若说实在有什么让殿中诸臣和朝野一些人仍旧放心不下的,其实只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原因:我其实没什么才干,我只是借了儒门的势享受着富贵,我怕以后挤不进来或者被挤出去啊。 这种顾虑有脸拿出来说? 于是乾清宫里一时语塞,路都被皇帝堵死了。 如果咬文嚼字,非要从别的角度说孔子不是“述而不作”的总结大师,而是真正出言既至理的大成至圣,那么恐怕皇帝就不会再这么笑了。 尤其是你不能惘顾历朝历代以来儒学的不断改良,一代代人不断的注解。 真那么去辩,就是立场问题了。 御前的众臣里,李贽看得心里很可乐,又很感慨,并且若有所思。 皇帝对儒学和诸家学问的认识如此深刻,已经足够让人感叹了。而明明是历朝历代每每涉及学问源流就会十分尖锐的争辩,因为其中一个人的身份是皇帝,又呈现出不同的态势。 没办法,碰到天板了。 当其中一方是皇帝,此刻这种局面也佐证着他的那句话:一切学问,都是参悟自天地人,为了让天下生民能安身立命繁衍生息。 学问参悟出来不是为了供着的,是要有用。 这当然合李贽“功利”的想法,实则也解释了眼前这无人再表达疑惑的原因:对治国之道的学问来说,最终还是让皇帝觉得有用。 所以皇帝既是辩论一方的“大儒辩手”,又是裁决者,那有什么好辩的? 愿意“劝说”,是尊重。 能够如此有理有据,是能耐。 先放了要在万岁山立圣庙的话再来响应群臣召开专门燕朝的呼声,是决心。 太常寺里争执了半年的事,到此刻变成了群臣一同参与建言。 辩不过当然只能加入,乾清宫内和南面的工地一样,开始热热闹闹地为儒学这个学问思想的上层建筑添砖加瓦。 大家要有一套新的说辞,注解着从夫子开始的历代儒门先贤的思想。 这套思想要拔高历代圣贤们的格局,找到足够多的依据、证据,来为儒学的新一轮改良阐述必要性、必然性。 这套思想也要把那些其他的先哲,比如墨子这样的人物,纳入进来。 朱常洛也成为一个添砖加瓦的“大匠”,说着:“横渠四句就很好。华夏这么多先哲灿若星辰,各有绝学,无非也是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诚哉斯言!” 这概指的“往圣”就很好,可以吸纳很多。 不过夫子当年不是具备压倒性优势的问题仍要解决,毕竟大家还是不想丢掉儒学的招牌。 “何为儒?《说文解字》有言:儒,柔也,术士之称,从人,需声。儒之言优也和也,言能安人能服人也。有一术之士可称儒,能从人所需曰儒,通天地之人亦曰儒!众往圣诸先哲,谁不是儒?而今时今日,卿等若能以定律阐明儒理,又何必愧称新哲?” 朱常洛说得气壮山河,仿佛是告诉他们:别纠结以前那些人谁强谁弱,本质上都是儒人,是做出过贡献的往圣先哲。现如今,只要是奠定了新儒学诸多定律的人,与他们在历史上的地位一样! 承认他们儒生的地位,墨翟又不会从地下跳出来突突你们,道家的徒子徒孙大概也懒得和你们争,秃驴嘛……百家争鸣时候还没他们,不用管。 总之:把概念扩大,儒生等于学问人。 解释权在如今的你们手上嘛! 往圣先贤那些著书立说的,懂什么儒学? 李贽目瞪口呆地看着乾清宫里的气氛开始变样,他感觉某些人的言辞好像有点过于离经叛道了。 已经稳固了这么多年的儒学大厦现在被各种重新解构、装修,怪怪的,但又好像确实有道理。 从字源到词源,从一些语录到成文的论述,工作量很大。 朱常洛把他们领上了路,随后就只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其实都是人精,如果大部分人的利益不会被损害,“六经注我”这种事干得少吗?推他们一把罢了。 他并不在意这片天地下的学问将来到底叫什么名字,那不重要。 他只要这个高层、官方开始接纳百家的地位,不必总来一句“奇技淫巧”。 来的都是儒门人,披上了这层皮,就要一起维护儒门的共同利益,成为有用之人。 田乐也目瞪口呆地看着皇帝不断提起一些“先哲”的名字,终于领会到皇帝准备怎么让“百业皆列朝堂”。 经商的子贡、范蠡、弦高、桑弘羊…… 墨家、农家、兵家、小说家、名家、纵横家……每一行业,皇帝都能点出他们学问对国家的用处。 如果将来这些各家本身就有了“儒”的身份,列入朝堂又有什么奇怪? 只不过,他们将来既然会专精于某些领域,当然也会关注这些领域的发展和利益。 朱常洛煽风点火玩得不亦乐乎,此时此刻确实有一点场化效应的意思:人多,都聚在一起,一旦形成某一种大势一般的方向,更多人的想法自然而然会被集中起来,然后感应、模仿、从众、循环、扩散…… 带着李贽觉得的“离经叛道”的刺激。 总之,今天自然是不可能把这个儒学大厦彻底翻修完成的,但至少一个共识达成了。 万岁山上的圣庙要修,要好好修! 皇城至高点,多刺激! 天子对学问的尊崇,还有什么做法比得过这个? “这道制旨,太常寺牵头,翰林院用心,一定要好好撰拟!”朱常洛说道,“儒学向道之诚,朕求贤之渴,君臣图治之坚决,务必字字珠玑,可传万世!今日畅议,必是青史浓墨重彩之笔,朕与卿等皆与有荣焉!” 田义和陈矩看着许多人激动得不行,山呼万岁之后,他们还议论纷纷地离去。 倒是出了殿,太阳一晒,紫禁城甬道内的风一吹,有不少人冷静了一些,清醒了不少。 “……文相,那一开始的起居注……” “……修史之人自会留意笔墨……” “制旨若成,朝野非议……” “……从君所需,经世济民……” 申时行其实一直是冷静的,只不过坐在这个位置上,必须因势利导罢了。 他站出来问儒门地位的,随后皇帝撩拨,大家这么多人一起定下来的大方向……朝野若有非议,今天人人有份,都是拆旧儒学、纳异端为正统的罪人。能怎么办?一起扛着呗。 所以说是从君所需,要经世济民,要有用。 脱离了乾清宫里的那个“场”,冷静的人越来越多,想到那制旨颁告之后的局面,也有些人不由得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李贽觉得热,摘下官帽抱在手上露出光头,突然哈哈笑了笑:“辟出一片天地!” 众人想起来他是如何评价夫子和先贤的,他今天开心很容易理解。 但你也不能说他是鄙薄儒学的。 许多人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复杂:李贽去年被皇帝召来之后,经过了这么久,局面终究是朝着他主张的那个方向去了。 众臣的身后,朱常洛也出了一身汗。 即便殿中放了冰鉴降温,但那么多人聚了那么久,后来个个情绪激动地引经据典发表意见,当然是很燥热的。 冰鉴毕竟比不上将来的空调,力壮的太监们手拿大扇也只是略有清凉。 擦了擦汗之后,朱常洛忍不住说了一声:“痛快!” 田义不算一直看得很懂,但此时只微笑着:“陛下学问精深,只解了申汝默一惑,此后便势如破竹。如此一来,大事成矣。” “只算开了个头吧。”朱常洛往后走着,“借势撩拨了一下,回去之后醒过神来,说不得又有不少人后怕。学以致用四个字说来容易,但是到底有多少人其实是不学无术的?又有多少其实只是庸才?” 怎么可能有顺风顺水的改良?官方显学的任何变动都会触及很多人的利益。 要不然,同样是发端于理学的心学以前也不会受到那么大的打压。 但对朱常洛来说,只要他这个天子积极介入到了学问之争,无非是用谁不用谁的导向罢了。 他们能不能提炼出一些“社会科学”领域堪称定律的东西,朱常洛倒是拭目以待。 出了一身汗,他冲着凉,也问外面:“大热天的,武举会试和恩科筹办如何?” “枢密院和进贤院分别在办,眼下还未尽数抵京,时间暂定在九月,贡院还要办北直隶乡试。” “你去礼部一趟吧,这恩科的题,不妨把今日议定的一些东西也放进去。变化,总不能只留在嘴上。其他题仍如往常,但策论可以论一论学问思想嘛。他们应该也担心选出一大批顽固守旧又年轻易激的士子。” “臣领旨。” 田义领命去了,朱常洛面带微笑地站在那。 身旁一个木阶上,乾清宫的女官拿着水瓢添水到架在高处的水盆里。 朱常洛已经洗上了淋浴,旁边又有一个女官抿着嘴为他擦着身子。 “你们说,这样沐浴是不是省水一些?” “……是,奴婢们倒不用每回都装满一大盆。” 朱常洛笑了笑,又低头看了看:“就是不好把地板也挖开,再铺个管子排出去……” 他脚底下倒是以前的大浴盆,用来盛水。 既然是上面架着、通过一个木制“洒”流出的水,从高处而下,多少还是会洒出去一些,也沾湿了她们的衣衫一些。 朱常洛想着选个角落的小隔间改造一下吧,长久来看会省事很多。 要不然每次洗澡,确实是很大一盆水,她们不知得提多久。 冬天还要留意水温。 淋浴的话,一般来说提个一两桶就够了。 这自然是前几个月里醉心奇技淫巧的“成果”——皇帝都在学以致用。 洒其实已经有了,宫里也用着。 只不过之前都是手持一个装水的壶,人坐在浴盆里。 朱常洛他爹的一件吉服上还绣着童子捧洒的图样。 但是朱常洛这算是设计了一个专门的小浴室,只不过没有自来水,仍需要人提水从梯子上灌到上面的木盆之中。 并且出于工程量考虑没有搞地漏排水。 接下来可以试试,其实也不算太费事,紫禁城其实有完善的排水系统,只不过要安排好管道线路。 朱常洛洗好之后换上了干爽透气的常服,看了看两个已经略微湿身低着头脸颊微红流汗的女官,也只是笑了笑。 还有太多人翘首以盼呢,乾清宫的女官换得勤也不好。 他今天大有收获,眼下换上了干爽衣服,怡然自得地去了后宫。 如果要改造就不如多改造一些,让大家以后都能多一种选择,大家洗浴时也能让太监宫女们不那么累。 另外,除了去混堂司的大浴池,其他时候也不便鸳鸯浴什么的。 朱常洛还没这样放肆过,目前位置都算是节制而“正派”的。 一到坤宁宫就听到孙茉芯脆生生地学着沈庆宏的说书,进去之后就见到几个月大的朱由检睁着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说得不错嘛。”朱常洛抱起儿子,调侃了一句。 “……奴婢学着给皇后娘娘和殿下解闷的。” “学得好,继续学。”朱常洛蹲下来扶着儿子的腰,“能不能走了?走两步……” 于是又是后宫日常。 他已经是在这里有了后人的人了。 泰昌三年的大明已经与他密不可分,日益是他的模样。 (本章完) 第229章 鸠占鹊巢 第229章 鸠占鹊巢 消息其实已经不胫而走,毕竟朱常洛是先在百家苑里公开说了万岁山上立圣庙的话,还开出了关于定律的赏格。 燕朝之后,关于儒学和学问思想的大争辩已经不可避免地在京城率先开始。 或者说是一次思想大解放。 而乡试和恩科在即,京城学子何其多? 这种热闹的大讨论,朱常洛是乐见其成的。反正燕朝上已经确认了方向,重臣们已经不得不酝酿出那份制旨出来。 朱常洛还在趁热打铁。 养心殿内,御书房中极大学士朱赓与詹事府詹事杨时乔、詹事府少詹事兼掌司报局范醇敬、司报局朝报总编黄辉、文辞编校王衡和书板编校董其昌都在这。 詹事府摇身一变,下面所设已经尽是实在衙署:司报局专理即将刊行的朝报,司经局专理民间书籍送审及书号发放,司传局专门对接司礼监经厂和驿站发行体系。 今天到皇帝面前议事的只是司报局。 “这朝报若印发了下去,总不免流入民间。就叫《朝报》,那就仿佛只是朝廷官府与闻。” 范醇敬说道:“那以《时闻》名之?” 朱常洛摇着头:“此事非同小可,卿等都要深刻领悟这朝报用意。下达地方的,往往只是政令。地方官不在朝堂,不明一些政令是如何考量的。这朝报,对朝廷来说,最重要的作用是剖解政令考量,其次是将朝廷赏罚明示地方。对地方来说,见字如面,总不会觉得在地方就离朝堂太远。此外诸多政令考量,各地施政得失、赏罚,于他们而言也是学而习之,知而用之。” 朱赓听明白了:“陛下之意,莫不如点明宗旨,叫《学用》?” 要不然为什么他是御书房中极大学士呢?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引导。 叫这个名字,看上去只是一份很普通的学问刊物,但适用面反倒更广,导向也更加明确:朝廷主张——不,陛下旨意就是希望天下人学以致用。 不拘普通学子还是官员。 首先要学,其次要用。 朱常洛点着头:“甚好。” 他当然可以自己就拍板定下名字,但这也是一种办事方法。 如果连这朝报的编辑团队都不能深刻领悟宗旨,以后报上出问题的地方只会更多。 而目前,朱常洛在御书房里的时间其实很多。 翰林院过去确实太清闲了,对朝廷来说似乎作用不大,但不代表朱常洛会鄙视翰林院。相反,目前为止进入翰林院的规则还没变,能进入翰林院的,至少都是顶级做题家。 其中有天资卓绝的,也有十分刻苦的。 文字工作经验十分足的朱常洛自有用好他们的法子,现在就是他十分熟悉的节奏。 这其中,还有不得不重新回到翰林院的董其昌。既然他书画都好,那么就先做个美编吧。 “届时专制大纸刊印之,像是驿站这种人来人往所在,两张制,正反两面,贴上之后便能广而告之。” 杨时乔对于一月一期的工作量表示担忧,其实主要是印刷和发行的工作量。 “有驿站在,如何定期送往地方不必忧虑。倒是一个县州至少就要送去那么几份,经厂每月都要印上过万份,确实不易。”朱常洛对他的担忧表示赞许,“朕已经从内帑拨了专银,眼前先是经厂招揽更多大匠人手,将来则势必改良这快印法子。” “陛下所虑甚周……” 朝廷“官报”的筹备会就这么细致地开着,朱常洛为他们讲解着现在可以刊印哪些内容:新的政令、官员变动、学问讨论、地方优秀案例…… 里面可以玩的文章当然很多,现在还没有正式开始。 而就在这时,刘若愚神情忐忑地到了门口,看了看全神贯注的皇帝不知要不要立刻禀报。 倒是朱赓等人先注意到了他,神态微有变动之后,朱常洛看过去:“什么事?” “陛下,刚刚入京的题本,楚藩旁支朱华赿劾奏楚王乃是私生,非楚先王血脉。通政使司不敢怠慢,既送去了礼部,又送到了宗人府。申太常和侯宗令都请圣裁,王公公亲自送了题本到养心殿来。” 众人一愣,都看向朱常洛。 “拿来吧。” 朱常洛眼神一凝,拿到手上慢慢看了起来。 这东西一来,倒是激活了他的一些模糊记忆。好像确实有个楚宗案,只不过在朱常洛的模糊记忆里是以党争为主的。 现在是楚藩的一个辅国将军朱华趆劾奏,说如今楚王朱华奎并非前代楚王朱英的亲生儿子,而是王府太妃之兄王如言和他侍妾所生的私生子。这是外姓乱宗,本不应该袭爵。 朱常洛看完之后想了想,随后道:“还有数月时间,明年正式刊印之前,先试编试印几期。有了稿样刊,再细细琢磨。” 朱赓站起来领着众人告退,心里琢磨着皇帝只怕要拿这事做文章。 宗藩里本支旁支闹事的从来不少,围绕王爵袭替的纷争更是经常有。 当然,楚王被怀疑其实一点都不奇怪,这么多年楚藩的事情也很多。 上一代楚王朱英本该与王位无缘的,因为有嘉靖二十四年的楚藩宫变。 事情的结果反正是当时的嫡子、楚藩世子朱英耀弑杀了他父亲楚王朱显榕,最后朱英耀也被斩首焚尸,这楚王之位才落到朱英头上。 而朱英从嘉靖二十九年袭爵之后,一直到隆庆五年去世时都没有生出儿子。 偏偏在去世之前,如今的楚王朱华奎出生了。 在隆庆五年一直到万历八年正式袭封楚王的这段时间内,朱华奎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幼子,楚藩事务都是由旁支打理的。 想一想朱英在王位上二十年都没有儿子,偏偏死之前留了个种,这个种又是天下有数的富藩之一,也不由得不让人怀疑朱华奎的血脉。 他们还不知道朱华趆的劾奏里已经指名道姓,说了朱华奎生父生母的身份。 朱常洛想了一阵之后,就让刘若愚去宣申时行、朱国祚、侯拱辰来,想了想之后又说道:“还有枢密使。”刘若愚心中一凛,不敢怠慢。 此时此刻,事情其实已经是公开的,毕竟走的是题本。 朱常洛并不知道原先是沈一贯还在首辅位置,通政使司一度把这个题本压了下来,因为似乎还有楚王向沈一贯行贿过。 但现在中枢衙署大改,沈一贯也已经离开了朝堂,这个题本上的内容暂时已经让一些重臣和经手的通政使司官吏知道了。 申时行、朱国祚其实都等着,听到宣召很快就动了身。 有名有姓,于情于理都是要查一查的。 但在皇帝巩固厉行优免成果、天下士绅心中或多或少都有怨气在的当下,对楚藩的这件事,怎么查就很关键了。 总不能查出个宗藩也惶恐不已。 虽然宗藩惹不出什么大乱子了,但那要看什么时候,要看地方上的“民心”如何。 到了养心殿,朱常洛先说:“再等等枢密使。” 他们两人心头一凛,看了看已经在这里了的宗人令侯拱辰。 这位驸马去年刚刚生下一个儿子,京城里都知道,他和另一位驸马都是蒙了恩典才能纳妾的。皇帝让他们有了光明正大的子嗣,这是非同一般的恩典。 又过了近三刻钟,田乐才匆匆赶回。 他到时,朱常洛正在听申时行讲楚藩的一些过去。 “田枢密去督办武举会试了,还不知道情况。”朱常洛先让刘若愚给他看那道题本,口中说道,“卿等虽说让朕来圣裁,但此事需要谨慎,还是要听听卿等的想法。” 田乐匆匆看完,脸色也凝重。 申时行看着朱国祚,示意他这个礼部尚书是责无旁贷的。 “……臣以为,查是应该查的。但楚王袭爵已经二十余年,偏偏此时有旁支劾奏,恐怕有些别的原因。”朱国祚慎重地说道,“按理来说,有楚藩旁支上了题本,湖广上下应该还是知道的。他们的题本奏本,应当已经在路上。” “你的意思是,等等看看?” “是。不论如何,朝廷不可鲁莽行事。既有名有姓,陛下不妨先问一问楚王,允其自辩,总不能让诸藩以为陛下盼着此等由头要动一动宗藩……” 朱常洛凝眉思索。 朱国祚的这个建议当然是稳重的,只不过他不知道楚藩还是最早一批参与到昌明号的。 现在他想了想之后就问申时行:“申太常以为,有没有去年厉行优免、地方存留大增,楚藩旁支盼着足额本色俸粮的原因?” 申时行直接被问,那就要回答。 “臣以为,应当是有的。陛下虽有明旨,宗藩俸粮仍循旧例,但有一个不再拖欠的恩典。”申时行顿了顿之后说道,“怕就怕,楚王拿了俸粮,实则仍如往年一般寻由头拖欠。旁支宗人翘首以盼,本支宗主却不能公允,恐怕这才是有人愤而劾奏的缘由。” 然后他又看着朱国祚:“臣倒以为,不可先让楚王上本自辩。若楚王知道此事,恐怕责问那旁支宗人。一个不好,闹出更大争端来。” 朱常洛也知道,大概还不只是厉行优免之后不再拖欠、足额给楚藩的俸粮利益,大概还包括楚藩在昌明号里的分润利益。 而围绕昌明号,粮行在湖广收粮、盐行在湖广卖盐……这些利益,楚藩作为“股东”之一,楚王当然是自己吞了下来的。 他微微点了点头:“刚才说到,楚藩现在本支旁支已有近万人。若是楚王一贯处事不公允,楚藩之内可谓群情鼎沸。让他知道了王位有忧,一怒之下大查宗人,只怕手段不止于责问。” 朱国祚微微尴尬,毕竟是他考虑不周。 这可不是告寻常状,这是要直接把他从楚王的位置上赶下去,还少不了要大查楚藩当年事。如果事情是真的,得问罪多少人? 消息一让楚王和利益相关的人知道,怎么可能只是责问? 如今既然已经把状告到皇帝面前了,就说明楚藩内的矛盾已经到了顶点。楚王稍有激烈手段,后果如何难以想象。 他看了看田乐,怪不得皇帝要喊枢密使来。 朱国祚还是升得太快了,所幸很聪明,立刻想通了关键。 申时行又担心地说道:“坏就坏在,宪宗年间有过一例。其时韩王府汉阴王薨逝前也是用外姓子诈称己出,事情最终败露,封国消除。楚藩……陛下,臣斗胆请问,若楚王果真是外姓子,陛下意欲如何处置楚藩?消除与否?” 田乐也凝视着皇帝。 进来之后,他还没说过话。 但申时行想问的,也是他想问的。 先不考虑细节,只看方向。 楚藩旁支族人是不可能不考虑风险的,这种事有例在先,如果皇帝一怒之下干脆除了楚藩,他们是一损俱损。 因此拼着这种风险也要劾奏楚王,确有其事的可能性很大。 而站在地方官府的立场,也有借此事推动除国的动力——毕竟地方上从此就少了巨大的楚藩负担。 对皇帝而言,则是在一念之间了:考虑其他宗藩的反应,想不想借题发挥、降低整个朝廷的宗藩负担、进一步改善财计。 “陛下。”田乐开了口,“楚藩尚有郡王八人。除国,则如今尚存之太祖旁支人人自危。不除国,八位郡王中按礼该是楚端王所遗保武冈郡王在本支,只是……” 他只是先点出后续的发展:除国是很多太祖遗留下来的宗藩震动,不除国则是楚藩内要争这个位置了。 由于这么多年的各种问题,如今本支血脉得一直追溯到正德年间袭爵、嘉靖早年就去世的楚端王了。其他各位郡王认不认,也不好说。 朱常洛严肃地说道:“国不必除,但案子要彻查。侯宗令,你当训诫诸藩,让他们不可苛待旁支,再明告他们不论楚藩实情如何,楚藩不除。这宗旨定下来,召鉴察院、施政院吧,该遣三司前去明查!无论如何,若真是外姓,岂可窃据王位?” 长夜漫漫,手机敲出一章。 (本章完) 第230章 都是利益 第230章 都是利益 在朱常洛的记忆里,大明的藩王之中印象最深刻的自然就是他那个潞王叔叔、福王弟弟和这个末代楚王。 都是经常被用来举例证明大明的宗藩之害、宗藩之废的。 前两个都是因为封王时给的待遇之优厚,后两个还都有明末时的“高光表现”:福禄宴和交椅佐军。 如今,他那福王弟弟已经被关到凤阳高墙里的,大概也摆脱了将来被闯王烹为“福禄宴”这样野史里记载的故事。 这个事大概是杜撰的故事。但张献忠进攻武昌时,湖广大员请求朱华奎捐资助饷。朱华奎指着明太祖赐下来的裹金交椅说“此可佐军,他无有!”这个事情倒是真的。 随后武昌城破,楚王府被“尽取宫中金银各百万,辇载数百车不尽”,让张献忠讥笑“有如此赀财而不设守,朱胡子真庸儿!” 朱华奎的格局可见一斑。 要派出三法司去查这个案子的消息当然不用瞒,因为劾奏楚王的题本是公开的。 此刻说不定已经有去往武昌府向朱华奎报信的人了,因此三法司前往查案的人虽然还没定,但旨意要先发过去。 至少让楚藩都知道,皇帝已经在重视这件事,至少让朱华奎忌惮一些,不至于凭本支宗主身份先迫害其他人。 当此时,武昌府城,北面武胜门内的贡院正在举办今科湖广乡试。 因为太学之设,今年乡试之后紧跟着还有大学苑的考选。 如今因为大学苑学成之后就赐同进士出身,因此这大学苑考选实则已经成了“小会试”。 反正进了大学苑,仍旧能去参加会试,那何必不考?考进去了之后,保底就是名列会试第三甲的前程。 因此今科乡试似乎成了先取出正副榜、然后正副榜举子还可以有资格参加大学苑考选。 这可能是最好考的一年,因为今年有恩科会试,基本上中举多年的举子们绝大部分已经提前启程进京了:今年恩科会试,明年会试正年。短短半年时间里,他们有两次博得金榜题名的机会。 武昌府城之内热闹非凡,入夜之后,江夏知县公鼐的府上还有贵客来。 公鼐对他十分敬重,但神情却很为难。 “县尊与应督学莫非说不上话?”客人神情里露出不满,“今科本就多允了些乡试取额,还有太学各苑考选。塞几个人进去罢了,榜上有名者既然多,皆大欢喜之余哪有那么大的干系?” 说话这么直白,既因为他国戚之家的身份,也因为他对公鼐的重要性。 这个贵客,正是上一代楚王的王妃王氏的哥哥王如言。王妃之家,也是太祖钦定的国戚之家。 公鼐在江夏这个省城、府城双重附墎的知县做县令,当地势力最大的一族自然就是楚藩。 正如王如言此刻直言不讳的:历年以来,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一级一级的宗室里,妃、婿之家通过代代姻亲及楚藩的背景,既掌握了至少江夏县大量的土地,还有许多额外的机会,比如通过县学、府学和院试、乡试等诸多手段操作功名出身。 所以对公鼐而言,要命的是去年厉行优免不知道得了楚藩多大的帮助才能交出一份答卷。 现在他们来要求“投桃报李”了。 “王太公,我区区新官,和应督学又如何说得上话?应督学去年才调任湖广提学副使……” “蒙阴公家五代五进士,仙居应氏三代六进士。县尊是不肯帮,还是不愿帮?”王如言并不客气。 公鼐心里烦闷。 他尊称一声王太公,是因为王如言在楚藩之内的地位。 虽然如今楚王不是前代王妃所出,但仍要尊前代王妃为母。大概因为是名义上的“舅舅”,楚王对王如言十分尊敬。 这种尊敬是做不得假的,不仅态度上如此,王府里的很多事都是王如言在出面打理。 就好比眼下。 王如言无非是说:你们两家都是代代有人在朝为官,想攀关系还攀不上?哪怕如今的提学副使应朝卿才来一年多,但你当真不能请托一二? “王太公,我小小知县。这事,府尊、臬台……” 公鼐心里当真是万马奔腾,找武昌知府徐应簧不行吗?找按察使李焘不行吗?非要找他一个小小的附墎知县? 王如言见他想推脱,沉下了脸:“县尊不认这人情,那就作罢!只是过几个月征收今年赋税时,县尊莫要哭难!” 说罢就扬长而去,公鼐气得不行。 泰昌元年刚刚到武昌县来,那时还好,结交名流、积攒名望,一切按部就班。 去年厉行优免,那就要开始得罪人了。连衍圣公都不敢造次,地方上看似应该低头遵奉,可哪那么容易?到了他治下的江夏县地头,还是要得到楚王的支持。 真闹出什么事来,楚藩的罪过还轮不到他公鼐来过问,但他把差使办砸了的罪过却免不了。 “家学渊源”的公鼐选择了个当地大族商议好一个分寸,帮他们从别处获得补偿——比如说,对问题源远流长的武昌府税课司归属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洪武年间,太祖把武昌府税课司赐给蜀王。此后五代楚王在位的过程里,当地官员虽然也尝试掌控税课司,但主要还是楚王府在控制着武昌府税课司的收入。 嘉靖初年,楚王甚至还奏请把这个事情正式化,让朝廷把武昌府税课司的印章改为楚王所有。虽然礼部当时以“无某王税课司印,此关系体统”为由驳回了,但是这些争端是一直绵延至今的,楚王府也在事实上掌握着武昌府税课司的许多职权。 别的不说,光是武昌府城之内,通衢绸帛店“俱系宗室”所有。这话可能有夸大,但楚王府占武昌府城商业的大半份额是真实的。 现在王如言撂下了狠话,公鼐在房中气得直打转。 到了明年,就是他到任三年应该“受考”的年份了。赋税问题,当然是地方官考察的一个重要维度。公鼐自知因为武昌府税课司和楚藩的问题,自己在赋税方面的成绩相比大明其他县州来说,肯定是下等的。 但也不能太难看啊! 他气愤又忧虑地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他雇的钱粮刑名师爷就贼兮兮地跑到了他面前。 “堂尊,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公鼐本就心情不好,闻言心中又一沉。 师爷的表情确实是沉重的,开口说道:“有楚藩宗人劾奏……” 师爷们有属于他们的情报网络,旨意既然到了湖广,虽然暂时还没有到江夏知县这个层级,但公鼐的师爷已经知道了。闻听楚藩里有人状告楚王实则是王如言的儿子,陛下已经下旨要由三法司来明查此事,公鼐不由得惊了。 “……可有实据?” “……既敢指名道姓,恐怕八九不离十。”师爷说道,“堂尊莫非忘了?那状告楚王的辅国中尉朱华趆,其妻正是王如言之女。还是因为他办事得力,这才娶了王如言的女儿。如今他状告楚王是岳丈私生子……” 公鼐呆了呆,对之前那个在“厉行商税”之时就来与自己打过交道的朱华趆有了印象。 细细品了品之后,他喃喃说道:“这是……有分赃不均之事?” 要不然,想不通。 “武昌府内怕是有泼天动荡了,堂尊要早做准备!”师爷要提醒的只是这个。 不论怎么看,这都有点像是楚藩的内部斗争。 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朱华趆背后不可能没有人。 他毕竟只是个小小的辅国中尉,旁支中的旁支。 但他既是王如言的女婿,如今又状告老丈人以私生子窃据楚王之位……其中有多深的水,想一想就知道。 公鼐想了想之后忽然笑起来:“恐怕楚王府之内已经慌了神。这下,他们倒无心他事了。” 碰到这么大的事,他们还会有精力去搞什么谋取更多功名出身、计较赋税的事? 对楚藩来说是灾,对此时的公鼐来说就是喜事。 但师爷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堂尊,若是彻查之下,这两年楚藩与县里的一些事也被供出来……” 公鼐脸上一僵,随后咬了咬牙,愤愤不平地说道:“楚藩毕竟是宗室!我一个小小知县,上不能有违陛下旨意、朝廷政令,下不能激乱地方,又能奈何?陛下是能体谅下情的!” 他心里毕竟也蒙上了一层阴霾,而此时此刻的楚王府之内,虚岁三十三的楚王朱华奎已经气得摔了好几个杯盏,同时用怀疑地眼神看着王如言。 “他为何要造如此谣言!舅父,他可是你的女婿!” 王府的正殿内,王如言和他的族弟王如綍都在这里,还有一个名叫王玉的王家人。 朱华奎的孪生同胞弟弟朱华壁也惊疑不定地看着朱华奎。 多年以来,王太妃家一直对他们兄弟俩倾力帮助,不论是楚王还是他这个宣化郡王,完全是一家人的模样。 兄弟俩过去都认为这是因为他们年幼,朱华奎又是楚藩嗣王,自然只能通过王太妃家得到支持,这才能够压制其他郡王。 但现在情况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孽畜!只怕是为了前年和去年昌明号的分润!”王如言咬牙切齿。 朱华奎不太敢直接问那个谣言真伪。 他已经不年幼了,他知道自己不能也表现出怀疑。他就是先王亲子,就是当代楚王! 殿内也没有人对这个问题提出疑问,只是把朱华趆的做法定性为造谣。 “如今怎么办?陛下到底是听信了谣言,还是借这谣言想要动楚藩?”朱华奎提到了皇帝,语气弱了很多,战战兢兢地问。 “……诸藩之中,蜀藩与我们楚藩是太祖血脉,潞王是陛下亲叔。昌明号允我们三家入伙,一开始我们也以为陛下是想让我们三家出些钱助内帑财计,但年年都分润……陛下不像是要对我们动什么削除之心。” “那为何不干脆重办了他们?还要派三法司明查,宗室体面何在!”朱华奎又惧又怒,“如今怎么办?” “……殿下,既然是题本上去,陛下也不能视而不见。”王如言想了想之后说道,“当此时,不如先反劾之。那孽畜阴私也不少,兴许陛下也只是在等王府具本自辩。有了台阶,那孽畜是因私心而造谣生事,陛下才好处置。” 朱华奎连连点头:“不错,不错……” “最好再表表忠心。”王如綍也开了口,“既有昌明号分润,陛下又一直忧心朝廷财计,那税课司……” 偌大的楚藩,竟然就是楚王和王太妃的母家人在这里商议对策。 其余王府属官、旁支族老一个不见。 宣化郡王朱华壁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此时在武昌府城内另外的一处宅子里,也有几个人聚在了一起,都是身穿便服。 “你说的是真的?”一个中年人盯着年轻的一人问道。 “我夫人就是王如言的女儿,这才无意间听到隐秘!”说话的正是朱华趆,“那朱华奎不仅不是先王亲子,他和朱华壁也根本不是孪生兄弟!那朱华壁,是王如言族弟王如綍的一个家养子王玉的儿子,都是抱养去的!这事,都是先王怕王爵旁落,与王太妃的夫家一同谋划的!武冈郡王,这楚王之位,本该是您的才对!” 他看着的是另一个年轻人,和朱华奎共曾祖的武冈郡王朱华增。 楚端王的血脉里,如果朱英一脉也已经绝了嗣,那么就只剩下朱华增这武冈郡王一脉。 朱华增是泰昌元年才袭封郡王之位的,这时候想到楚王之位的可能性,也不由得看向了另外两个老者:“东安王叔、江夏王兄……” 那个中年人是如今的东安郡王朱英燧,此时他盯着朱华趆:“王侄这么多年苛待我们这些旁支也就罢了,但你自不同!如今,你为何要指认此事?况且事情过去了多年,仅有你夫人之言为证,又如何取信于人?” “我也是旁支出身,区区辅国中尉罢了!”朱华趆愤然道,“为虎作伥,无非谋个生路。王叔,您老以为我那夫人是那老贼亲女吗?无非要我卖命,婢女收为义女罢了!但多了这个女婿名分,我辛苦一年,几乎要悉数孝敬予他!别的不说,去年厉行优免,朝廷令地方足额给宗藩俸粮,其他旁支可曾领到?” 江夏郡王拍了拍椅靠:“我这一脉,只领到三成!” “我再怎么低微,毕竟也是楚藩族人!若是那朱华壁真是先王亲子也就罢了,无非宗主刻薄!可是如今楚藩之财尽落于外姓之手,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先具本劾奏,就是舍生忘死了!但此事要成,凭我一个小小辅国中尉如何能行?三位都是郡王,还请为我们楚藩子弟讨回祖业!” 朱华增心里热切,但朱英燧还是老成一些:“没有其他实据了?” “难道我夫妻二人舍得一身剐了还不够?其余实据,自然是要请得陛下彻查!”朱华趆顿了顿之后说道,“难道……陛下不想湖广赋税能再多不少?有舍才有得!三位郡王放心,那些蝇头小利,远比不上昌明号分润。这事只要上合圣心,一定能成!” 继续在长夜里手敲一章,送上山之后休整一下恢复稳定。 (本章完) 第231章 都想借题发挥 第231章 都想借题发挥 洪武年间建成的楚王府北依高观山,南出大街,左邻阅马场,右至后长街。 整个王府东西宽二里,南北长四里,面积几乎占到武昌城的三分之一。 王府内遍筑宫殿、宫室、堂库、宗庙、楼阁、水榭、庭院等八百余间,还有梳妆台、金鱼池、假山等景点和专门蓄养歌姬的王府后园。 万历四年,张居正主持成书的《万历会计录》里,楚藩在册宗亲是一千一百四十四人,岁禄总计是三十四万两千零九十石粮,再加一些小零头。 由于湖广相对富裕一些,隆庆三年楚藩虽然“奏辞”降低禄米,但楚王禄米不过是从一万石降到了九千石,而且全部都是本色。 郡王以下,折色比例就陡增。郡王禄米一千石,只有三百石是本色,其余折钞。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和郡王一样,本色数只有三成。各种中尉,本色数则是四成,但他们的禄米数量本身就更少。而各种郡主、县主、郡君、县君、乡君及仪宾,更是只有两成。 这只是万历初年的数字。 而当年,全国宗室在册人数刚刚过三万。现在差不多三十年过去了,这个数字是多少呢? 八万多。 嘉靖四十一年,整个大明在数目上应该支出的宗室禄米是八百五十三万石。其中虽然有许多折色,但这个总量按照朝廷对宗室禄米折银比例的规定,宗室俸禄总支出在万历初年就达到了一百二十五万六千二百七十六两多。 “宗禄之难,是该想法子了。”王锡爵到了朱常洛面前凝重地说,“嘉靖初年,在册宗室第一次过了万。若非世庙时改了宗禄,如今光是宗禄岁支恐怕就要到千万两之巨。这么多年,无非是地方先尽别项,缓视宗粮。但如今厉行优免后,多允地方存留,楚藩只是个开头。其他各地,宗室都在翘首以盼。当真不拖欠,以如今八万余在册宗亲,再过二十年又如何?” 面对楚藩爆出来的“伪楚王”一事,朝堂中不少人想要借此推动新一轮的宗禄改革了。 实打实的情况就是:宗室人数正在指数级增长。从嘉靖初年还不到一万,到万历初年过了三万,到现在的泰昌三年则过了八万。 即便是嘉靖年间进行了大规模的折色,也只能抑制一些宗室支出的增长速度。 基数越来越大,朝廷动了官绅的利益,厉行优免之后财计是没那么艰难了。但正因为如此,宗室才更希望宗禄能给到位,至少不要再像过去一样被地方拖欠。 而宗室内部,又有大量分赃不均的情况。每个藩王体系下的宗亲,宗禄都是由亲王来安排的。 王锡爵此前就举了例子:万历十年,怀仁王府奉国将军聪涽、俊棜等六人诣阙申诉,由于自己的禄米长达二十一年分毫未发,因而“饥寒迫身,救死无策”。 许多地方,宗禄必须“挨支十余年始得”。 朱常洛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本题本,面容严肃。 “去年勒令地方不拖欠宗禄,正为了天下安稳。”他看着王锡爵,“如今群臣鼎沸,朕若借此改革宗禄,天下宗室不安。元驭,若宗室和士绅合流生乱则如何?” “此时不借题发挥,就算朝廷开源有成,迟早也难以为继。两害相权取其轻,至于天下安稳,臣只能说定不少枢密院军费!” 王锡爵跪在地上:“陛下,臣等岂敢着意激起波澜?只是宗禄之难,迟早要想办法。如今不想,何时再想?陛下一代圣君,必欲再兴大明,这些难题都躲不过。地方去年不拖欠宗禄,往年积欠又有多少?宗藩会不会乞请讨要?” 朱常洛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但他要考虑的隐患也是事实:厉行优免之后,地方士绅的怨念已经很重了。如果立刻以改革宗禄的方式让宗室不满,他们或者不敢自己起来造反,但不能忽略地方士绅引导、激化、拥戴他们的可能性。 “借此事想想法子,朕也在琢磨。”朱常洛凝重地说,“但如今群臣纷纷奏请改革宗禄的法子,不妥!” 王锡爵很坚决地说:“臣等为国计,要纷纷奏请。宗藩听闻,只能仰乞圣恩。陛下再如何处置,多了余地。” “你是说,如今只是先由你们营造大势,让宗藩以为必定要大改,随后朕再调和折中?” “在册宗室今已过八万,再有二十年,恐怕要到二三十万。”王锡爵直视着朱常洛,“道理不言自明。臣再斗胆直言,张江陵没做成的这件事,臣做成了,臣再辅佐陛下推行新政,也要容易得多。” “……张江陵想过此事?” “自然。当年就奏请过清查诸王土地,但不了了之。” “清查诸王土地?”朱常洛眼神凝重,“那些折禄庄田?” “正是。积欠既多,给的折禄庄田也越来越多……” 王锡爵开始解释起来。 朱翊钧是一个对宗室“友好”的皇帝,张居正控了十年但死得早了,朱翊钧刚刚亲政,此后就开始了大撒币。 给永宁公主庄田二千五百九十五顷八十二亩,给肃王二千二百四十三顷五十亩,给他的亲弟弟更是把除藩的景王旧地庄田四万顷…… 王锡爵等人站在朝廷的立场,当然希望把更多土地从宗藩手里解放出来。 这些土地,按王锡爵的说法已经多至十余万顷。 那可是一千多万亩的土地。 这个问题终究是因为楚藩爆出来的伪楚王一案被推到了朱常洛面前。 宗室负担这个老大难问题虽然是朱常洛想要主动解决的,但群臣借题发挥事先造势的方式让朱常洛有些被动。 他看着王锡爵,心里知道这是设了一房四院、五相共治之后的必然结果。 王锡爵想树立权威、留下功绩,确实没有比成功搞定了宗室负担这件事更好的了。他因为动了官绅利益而不好的名声,也会因此得到扭转。 只要如今的皇帝从国家财计的长远考虑出发愿意伤害宗室就行。 “当年太上皇帝提出开宗禁,允从四民之业、弛出入之禁,但诸藩不论贫富,都极力反对。弛禁开科,利于诸将军、中尉,诸藩为何反对?宗禄之权、庄田之利,尽在亲王。”王锡爵看着朱常洛郑重说道,“陛下御极之初,也提了允弛禁开科,但如今成效如何?宗禄尽操于藩王,贫苦宗室如何能自处?现在是楚藩先出问题,后面自然会有更多问题。” 万历二十一年十一月,朝廷其实就已经正式开放宗室之中最底层的奉国中尉入仕之禁,准许他们入学应举。 但是这最底层的奉国中尉里,禄米都被藩王操控,脱产读书从科考之中走出来并不容易。 王锡爵的意见:不论如今朱华奎的血脉真相如何,宗室的核心问题都是各藩内部的利益分配不均。 “这么说,三法司这次去查楚王一案,你与沈鲤的意见都是定了要查钱粮?宗室的事该礼部来管,那么申时行也这么看?” 朱常洛直呼名字,不满是表达出来了的。 “臣与仲化是这样想的,汝默也以为是好时机。”王锡爵认了下来。 朱常洛盯着他:“你们倒不怕朕不高兴。” “臣等一心忠君为国,陛下自会体谅。” 朱常洛淡漠地说道:“既然已经都闹开了,你们认为该怎么改,拿出方略呈上来吧。” 看着王锡爵请罪告退离开,朱常洛默默坐了好久。 他原先的想法是让昌明号渐渐显露出盈利能力,然后让诸藩把自己的资产自愿交到昌明号来打理,这样的动荡是最小的。 但这楚宗案爆了出来,文臣这边就想毕其功于一役了。 王锡爵剖解了半天,想说服朱常洛的是宗藩乱不起来,因为诸藩里占绝大多数的中下层和藩王、郡王们有利益矛盾。 对朱常洛来说,这次可以演一出戏:是设了一房四院之后,“诸相”和文臣群起而逼迫,皇帝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他们可以去做这个宗室的敌人,只要朱常洛愿意点头推动。这算是设了一房四院之后,重臣第一回明摆着向君权施压了,虽然出发点是为了解决宗禄难题,为了国计。 只不过朱常洛并不想让他们来主导这件事:宗室的一千多万亩土地,他是想掌控在自己手里,通过昌明号更加高效来利用的,而非又散入各地方,进入到官绅们的兼并进程里。 让他们先造势也行,藩王们毕竟要求到他头上,请皇帝为亲戚们做主。 最后的决定权毕竟还是在朱常洛手上。 …… 短时间内,朝堂上弹劾一些藩王行贿的奏疏也出现了。 风一动,已经有藩王感觉苗头不对,希望通过向在朝官员行贿的方式来维护现有制度。 过了不久,楚王弹劾朱华趆数桩罪、朱华趆联合了包括三位郡王在内的二十九位楚藩宗亲再次弹劾朱华奎是外姓的题本都到了北京。 鉴察院那边是让湖广抚按开始查,刑部和大理寺则各选了两人下去。 礼部则开始了新的宗藩条例的部议。 这件事自然连李太后都被惊动了,因为也有许多宗室来信向她哭诉。 尤其是潞王。 朱常洛很早就向李太后表达过要对宗室进行一些改革的想法,此时也只是对她说会考虑周全。 事情已经演变成为他如何借这件事既解决一下宗室负担的难题,同时又要确定一下中枢衙署大改之后的君权相权秩序。 为此,要有比礼部拿出来的方略更好的方案。 朱常洛把王之桢喊了来。 “楚藩之外,你亲去公干一趟,各藩都走到。”朱常洛吩咐着,“楚藩这案子一时半会定不了案,其他各藩必定人心惶惶。你代朕去问一问各藩亲王,宗室日繁,各藩旁支宗亲,他们有没有什么法子好好安置。” “陛下,臣亲去询问?”王之桢有些惊愕,“臣的身份……” 他是想说恐怕诸王很害怕,毕竟他是锦衣卫指挥使。 “正是你亲去才好。”朱常洛看着他,“朝堂上诸臣已经纷纷奏请改革宗藩条例了,这事是不能置之不理的。朕也为难,既有宗亲之谊,又有朝廷财计之难,总要拿出个法子。朕先允他们也想一想,可以怎么做。” 王之桢想了想之后肃然问道:“臣是不是更该暗访一下,诸藩地方有无宗室与军民之勾结?” 朱常洛只说道:“带得力的,先行出发,你自己先去江西。” 曾经有宸濠之乱的江西! 那是离现在最近的一次藩王作乱了。 王之桢领了旨意开始去安排,朱常洛则静静地准备迎接更大规模的奏本题本进京。 这次非同一般,既然是王锡爵、申时行、沈鲤联手,可以想象地方上会有多少奏本题本来弹劾宗室害民之罪,陈述各藩为害地方的事迹。 不单单是怎么解决宗室负担的大难题,朱常洛在这个问题上不能纯粹从功利的角度去考虑。 这毕竟还是明朝时期,在人们朴素的观念里,皇帝还是应该维护自己亲戚的利益。 舆论的工作朱常洛虽然在准备,但焉能留下一个刻薄寡恩的舆论漏洞? 士绅们对于这事就算再怎么拍手称快,也不会吝啬私底下鄙薄一句朱常洛,毕竟他们现在恐怕巴不得乱子多一点,皇帝为了维护稳定再考虑回撤一下政策。 王锡爵他们觉得这是应该承担的风险,他们就算是好心为国谋长远,也不见得能控制住走势。 朱常洛首先要保证不会有哪个藩王太蠢,被地方上的有心人撺掇着搞什么。 此时,楚藩之内已经一触即发。 “他们已经暗中串联了多少人?”朱华奎紧张不已。 “只怕有两百余人了。”朱华壁害怕得很,“王兄,连连讨要往年禄米,陛下当真要遣人来彻查了!” “……这些蠢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还要串联闹事!” 由于皇帝明确地下旨来查这件事,楚藩中下层的宗室确实已经联合起来。 本身就在湖广做巡抚的赵可怀是鉴察院选出来彻查楚宗案的三法司成员之一,他已经在开始一一讯问还在世的人。 其中有些是宗室成员,不能用刑也不能逼迫。 陈年旧案,哪里那么好查? “……不如分点银子给他们吧。如今都势不两立一般了,哪怕陛下认定王兄就是楚王,怕是他们都敢冲到王府来……” “……不!”朱华奎想着,“他们敢!要分银子,也是献给陛下!如今不是正在重修三大殿吗?” 两个“孪生兄弟”如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而王如言作为被指认的人,如今王家人都在接受巡抚讯问。 朱华奎在准备给朱常洛送银子,京城里也有人准备给朱常洛送银子。 京师留守后卫有个百户,名字也叫王守仁,是大明开国功臣定远侯王弼的后人。 朱常洛满脸森寒地看着他:“昔年你远祖坐蓝玉案被赐死,明初百废待兴,你王家何来黄金六万八千余两,银二百五十万两,庄田八十六处,珠宝不可胜记?你上奏什么一千三百余万两可进献给朕,居心何在?谁指使的?” 初代楚王娶的王弼之女,如今竟冒出个王弼的后人,说当年王弼的财产都寄存于楚王府,这么多年下来加上庄田收入该折银有一千三百多万两了,都愿意进献给皇帝。 朱常洛虽然爱财,但也有脑子。 当此之时,这个人冒出来说这种离谱话,用心当然不良。 这个王守仁连连磕头:“卑职也是听先父说的。如今既然楚王是外姓子,怎么能让他窃据家祖钱财?卑职只是气不过,哪有什么居心,更没人指使……” “你不说,那就到诏狱去说。”朱常洛冷喝道,“带下去!” 说罢盯着王锡爵:“哪些人在推波助澜,是不是也要朕让锦衣卫去查?” 送上山了,累得不行。 (本章完) 第232章 玩火自焚 第232章 玩火自焚 时代的惯性在这件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大概因为当事方是过去三年里受影响最小的藩王。 可能因为楚藩是皇帝为昌明号选择的受益方当中第一批三家宗藩之一,朱华奎觉得他和皇帝的关系更近,送些银子孝敬打点可以把这事压下去。 沈一贯虽然没在朝了,没收朱华奎的银子,但掩藏在改革宗禄的正当理由下,还是有人煽风点火。 京城里如今的主旋律是乡试和恩科会试,是万岁山上立圣庙,是太常寺和礼部草拟之后颁告天下的新儒学制旨。 定远侯后人王弼和他的一个族人说什么远祖寄存于楚藩的财富足有一千三百多万两了,这件事第一时间被朱常洛拍了下去,没有激发丝毫波澜。 申时行、王锡爵、朱赓、沈鲤,枢密使之外的另外四相都在朱常洛面前。 “八百里加急,湖广巡抚的奏报走的是军情。”朱常洛沉着脸,“楚王以助工为由,要向朕进献白银两万两。银子刚过长江,就在汉阳被楚藩宗室劫走。” 四人脸色骤变,沈鲤先问:“陛下,楚王要献银助工,陛下允了?” “恐怕奏本还在路上,朕自不会允。”朱常洛神情难看,“但即便没有朕的旨意,这献银还称不上皇杠,劫杠便是劫杠。宗室犯法,地方过问还是不过问?京里群情汹汹要改革宗禄,地方拿问宗室。前有定远侯之后跳出来,后面会不会有湖广地方士绅散播谣言说官府在严刑逼供宗室,激起楚藩暴动?” “杠”乃抬送重物所用的粗棒,有时也代指箱柜。而向皇帝进贡的东西,在民间就被称呼为“皇杠”。 也不能说这两万两银子已经是皇杠了,毕竟朱常洛没说要,法理上还不是正式要献给皇帝的。 但打劫就是打劫,劫匪还是宗室,问题很敏感。 这不仅仅是惯性了,甚至还加速了。 到了此时,四个人都不能睁眼瞎,装作这些事只是巧合。 “朕提醒过宗室和士绅合流生乱之隐患。”朱常洛看着王锡爵,“王守仁的事,刑部查出背后主使了吗?” “……还在讯问那另一个同谋王锦袭。” “贼子要的只是这桩离奇传闻!”朱常洛冷冷说道,“一千三百多万两钱财,智者自知这是谣言,但普通百姓呢?楚藩旁支宗亲呢?就算真刚一听问就把那贼子关入诏狱了,传闻还是传了出去。本来打定了主意泰昌三年开始只是巩固成果,何必偏要在这关口又来改革宗禄?朕非不愿,朕早就在想法子!” “……臣等虑事不周,请陛下降罪。”王锡爵带头跪了下来。 “方略也是倨傲!”朱常洛又看着申时行,“宗禄虽然已是偌大负担,宗藩诸多将军中尉虽然确实与亲王郡王离心,但若是弛禁开科就有用,岂会一直到如今都没有宗室子弟愿意去考?礼部要改革宗禄,着眼处就是效仿河南、山西、陕西三省,诸藩宗禄永为定额?” 申时行也跪下低着头:“万历十一年后,三省诸藩也是安稳的,礼部部议以为可以推行。” 说的是万历十一年之后,河南、山西、陕西三省秦晋代沈等宗藩从此定额派宗禄,以后不论子孙多寡,都按这个数字给,不增,但也绝不会再削。 从万历十一年至今,这三省的宗藩确实没有闹事。 “是,把宗禄额度限死了,确实一劳永逸。”朱常洛哼了一声,“按册籍来算,宗藩禄米确实已经多得吓人,足该千余万石。但实给又是多少?算笔总账,实支不过百余万两。大明全部田赋、税银都折银来算,宗禄所占不足一成。即便是全部都改为定额,又能节省多少?” 大明的宗室负担就是不能细算表面账和实际账。表面上来看,宗室负担显然已经占据大明岁入赋税的近三成了。但拖欠的拖欠,折色的折色,实际上每年的负担目前还控制在大明全部岁入的百分之五。 当然,宗藩会继续繁衍,指数级的增长确实厉害,这个问题是应该面对。 可礼部商议出来的方略确实显得倨傲。 朱常洛又说:“河南、山西、陕西三省之所以还没闹,是因为还有些折禄庄田的岁入。但这回你们拿出来的方略倒好,说什么既然从此定额实给宗禄,那之前那些折禄庄田就该收回了。难道卿等以为有了枢密院,重新整训了京营,分设了五军左右都督,宗藩只能乖乖待俎?” “……臣等不敢。” “先不说宗藩是天潢贵胄这种话,但毕竟也是活生生的子民吧?一句弛禁开科,愿为农者地在哪?愿为商者可有本钱?愿读书者如何不忧虑柴米油盐?”说的是占绝大多数的中下层宗室,这种情况不能说夸大,确实有大量的底层宗室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朱常洛若是仅以弛近开科扩大到镇国将军一下就换个诸藩宗禄永为定额还要收回折禄庄田,不是倨傲又是什么? 这意味着一个普通的中下层宗室以后再生更多子女,也只能靠定下来的定额养活了。 关键是他们并没有掌握太多生产资料,宗藩的资产都被控制在亲王郡王手上。 固然可以说什么都不用干就能领一份禄米已经是优待了,但对他们来说,这算得上是皇帝拉拢中下层宗室压制亲王、郡王? 根本就是两头堵:既造出了势来让亲王不敢抗拒,又只是通过弛禁开科和宗禄发放到位争取到中下层宗室的支持。 无非以为严厉监督着亲王不盘剥宗亲就能把事情推行下去。 换来的实际利益,是那一千多万亩庄田收为官田。 明初一亩官田征田赋五升多,但时过境迁,如今如果把地方科则税银都平摊下来,平均每亩官田能征大约四斗粮左右。这意味着大明可能多出五六百万石粮的一项岁入。 所以说王锡爵和申时行他们打的好主意,用一个宗禄永为定额百余万两银子和一个对镇国将军以下宗室都弛近开科,就想换来每年数百万石的岁入。 这笔账他们会算,宗室不会算? “礼部议出了如此‘善政’,负担着宗禄的诸省府州莫不翘首以盼。朕若不允,地方就只能继续盯着官绅之家厉行优免。若允了,就是省了好大一份气力!”朱常洛一个个地看过去,“你们自然是人人称颂,独留朕一人去应对这八万余宗亲号哭不绝!” 王锡爵等人把头低着不说话,但他们也不反驳,态度还有些坚决。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种话虽然不好说在天家身上,但他们并不以为这事从根本上不对。 地方上是不是能省一些不去管,毕竟仍旧可以要求地方厉行优免。但是朝廷多出许多收入,这是实实在在的。 能走到他们这种位置,决定去做这件事,利弊和后果当然都考虑清楚了。 皇帝现在能当面点破,而且像是在发脾气,那没关系。 毕竟他也意识到了地方确实正翘首以盼。 这个方略被评点为倨傲没关系,但符合中枢、地方乃至于皇帝本人的利益,这一点是没错的。 成年人讲的不就是利益吗? 至于宗亲号哭不绝,他们宁可在后面多分给内帑一些,让皇帝拿去安抚。但这笔岁入,应该先过朝廷的手! “传旨湖广,劫杠宗亲不由地方审理,都送到京里来,朕亲自做主。”朱常洛缓缓吩咐,“山高路远,这个案子继续让三法司在地方审理,还不知道地方为了让这宗禄改革方略施行会做出什么来。楚王、宣化郡王两兄弟,楚王太妃王氏及其兄等一干人等,着前军左都督陈璘前去护送入京,朕亲自过问!此事定案之前,宗禄改革方略先不报!” 最后严厉说道:“旨意加急送去武昌府!若是湖广抚按急于定案,地方官绅煽动挑拨,让楚藩再做出什么事来,休怪朕一查到底,再于湖广杀上数百家了!” 四位“相国”心情沉重地告退离开。 十分明显,皇帝一开始就担心地方上会推波助澜,但是仍旧放任他们推动到这一步,恐怕就是等着真闹出什么乱子来,预料到这么做可能玩火自焚。 杀上数百家这句话,那不就是暗指泰昌元年吗?拿了三位要员,查办了上百家士绅。 地方上是这样的,大量的官田,官府当然还是和乡绅大户合作最为简单。 如果有希望压制住宗室,这个宗禄改革方略无疑是朝堂诸公对天下官绅的一种“安抚”。 走到了还未筑砌完成的外朝新宫墙之外,申时行开口道:“那王弼之后,主使是谁必须要找出来。此人敢让那王……守仁和那王锦袭做这种事,绝不只是哄骗两人,以为这么说就定能得到皇帝犒赏。那两人不像痴愚之人,恐怕已经另得好处,才敢行险一试。” 王锡爵凝重地点了点头,又对沈鲤拱了拱手:“还请鉴察院也帮着留心。” (本章完) 第233章 楚宗大乱 第233章 楚宗大乱 当然是因为这一千三百多万两的钱财太过于离谱,容易撩拨民意和底层宗藩。 这几乎已经是直接跳脸告诉皇帝和朝堂诸公了:宗藩改革势在必行! 要不然,那么富的宗藩在那里,开源为何只从百姓来入手? “倒是今年夏税秋粮,施政院得小心了。”沈鲤冷笑一声,“去年来不及,但今年只要仍旧厉行优免,且看天下佃户和小民是不是被盘剥更重了。” 沈鲤是和申时行、沈一贯都不太对付的。他的为人,十分方正刚介。既欣赏张居正一心为国的志气,又不会逢迎拍他马屁。 现在他提醒王锡爵,是因为王锡爵在做于国有利的事。他同意应该要改革宗禄,却也十分清楚地方上的手法、门道。 朝廷要向乡绅大户多收,他们无非从今年开始也提高佃租家中田地的佃户地租罢了。 王锡爵长叹一口气:“多谢仲化。若是能把宗藩庄田收回,多少能缓此焦渴。真要天下官绅之家都甘于克己,只能靠进贤院教化了。” 谁没有为难之处呢? 王锡爵如此坚定想推动宗禄改革,也是想缓解厉行优免之后的这个矛盾。 让乡绅大户能够多一些新利益,他们至少不会对自家佃户盘剥更多——王锡爵是这么认为的。 但申时行一时迷茫:教化?那得多久?会有用吗? 现在他只是立刻严峻地说道:“湖广那边万不能再出乱子,若是武昌府急于定案……” 他们点起了这把火,现在却不见得能控制住了。 武昌府内,湖广巡抚赵可怀正在苦恼。 劫匪是仗着宗亲身份自报家门的,因此抓到人不难。但参与劫杠的据说有数百,如今只抓来三十余人。两万两银子,也只找到三千两不到,其余的显然早已被瓜分。 此刻两个贼首朱蕴钤、朱蕴訇还在桀骜地说:“我们都是太祖血脉,这些银子本就都是楚藩钱财。往日里禄米时有时无缺斤少两,他既然是外姓子,平日里不体恤族亲安抚人心也就罢了,现在竟一口气拿出两万两想献给陛下!这是我们楚藩宗室的事,只有陛下和宗人府能过问!” 这些话已经不算难听了,之前他们还骂了赵可怀及武昌府通判本人。 现在他们仗着身份,赵可怀一不能对宗亲动刑,二又问不出更多同伙来,这事到底怎么收场? 公鼐感到十分幸运:案子是在汉阳县地头发生的,不属于江夏县。事情很大,也轮不到他区区江夏知县来出面。 可是师爷又失魂落魄地来了:“堂尊,不好了!城内外都有人在传,说抚台侮辱宗室,对宗室上刑了。现在楚藩有不少人都愤怒不已,正在聚集。郡王府那边人头攒动,已经有数百了。” 公鼐大惊失色:“郡王府?” 有三个郡王后来又与朱华趆联名劾奏,公鼐是知道的。 现在他们只怕打着营救劫杠之族人、收拢人心的主意。 “武冈郡王,您父王兼理王府事时,知不知道?现在九江那边都在传了,说定远侯他老人家寄存了无数金银财宝和庄田在咱们楚藩,如今足有一千三百多万两了!” 过去的武冈郡王已经去世了,如今的武冈郡王还年轻,他闻言目瞪口呆,有些害怕。 没听说过啊…… 但此刻聚集过来的贫苦楚藩宗亲是不管这些了的,个个眼睛发红,十分期待地看着武冈郡王。 若是朱华奎真的是外姓子,武冈郡王袭了楚王位,他拿什么来填这些人的期待? 聚在这高观山东麓南面各郡王府前后的楚藩宗亲越来越多,一千人、两千人、三千人…… “王叔……抚台到底有没有对他们用刑?”武冈郡王有些担心地问东安郡王朱英燧。 “这……” 然而此时此刻,他们也无法驾驭这聚集起来的族人了。 “快……快去报予藩台、臬台和都司……”公鼐很害怕。 江夏县衙在武昌城的西北角,东边就是府衙、布政使司衙门,南面黄鹤楼东则是按察使司和都司所在。 他们和已经啸聚起来的楚藩宗亲之间,还隔着偌大的楚王府。 但不知道他们会先冲击哪里。 敢劫皇杠,就不敢大闹一场了吗? 公鼐战战兢兢,随后说道:“不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先去汉阳门看看城防!” 说罢他就溜了。 他的判断不能说不准确,武昌城内终究是乱了起来。 像他这样认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官员也不少,武昌城内的湖广诸多衙署,不少官员都慌忙逃离。 但巡抚湖广部院衙门里的人跑不了。按察使司的兵备副使周应治是带着人抓那些劫杠宗亲的,他是臬司官员,自然先到衙门口应对。 此刻,楚藩宗亲还只是围了巡抚衙门。 看着外面人人神色不善,不少人还提了刀枪棍棒,周应治也不由得变色。 他是兵备副使,但他也是文臣,而此刻巡抚衙门又有多少兵? 面对的都是宗室,束手束脚。 第234章 哪里会是凑巧? 第234章 哪里会是凑巧? 今年有闰九月。 恩科会试和武举会试都定在闰九月。 楚宗作乱的事已经发生了,朱常洛接下来要等着楚宗案、劫杠案、殴杀巡抚三案的相关人员进京,那恐怕要等到十一月了。 只是鉴察院和刑部都已经发下公文去,宣布了皇帝对于楚宗劫杠案和殴杀巡抚一案的定性:只是寻常刑事案件。 查案的重点已经变成故定远侯寄存了大量财宝于楚藩的谣言如何传扬得人尽皆知的。 毕竟王守仁一呈奏上来就被抓入了诏狱。 朝廷动议之事,皇帝还搁置着。因此皇帝也要查到底有没有外人煽动宗藩,误以为皇帝立刻就要改革宗禄。 这个事情造成的第一个影响,就是恩科会试考完之后,贡院外面三法司齐聚,首先有三十九个应试举子被请去了鉴察院。 这事当然闹得京城震动。 而楚藩那边,侯拱辰奉旨南下。 宗人令亲自去处理楚藩府事,接到命令暂署湖广巡抚的左布政使梁云龙要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梁云龙从鉴察院那边收到了公文,皇帝也亲自给他写了信。 于是他现在也把按察使李焘,武昌知府徐应簧及武昌府诸县州知县、知州喊了过来。 “楚宗之乱,除了多年来楚宗之内积怨,陛下和朝廷如今要查的是地方官绅是否从中煽风点火,以促成宗禄改革。”梁云龙开宗明义,然后沉痛地说道,“陛下旨意明白,赵太保身死,作乱宗亲固然罪不容赦,若有人从中挑拨,那才是元凶。明察秋毫,才能告慰赵太保在天之灵。” 他看了众人一眼,语气转得严肃:“莫要心存侥幸。你们之中若有人知情,先说出来便是立功。若有人参与,此刻出首还可酌情宽恕。文相、辅相、台相、书相都有信来,陛下明言彻查,再杀上百家也在所不惜!” 公鼐听得心惊胆颤,暗道苦也。 他恰恰在之前听到了一些风声,因此才能让师爷密切关注着楚藩的动静,当夜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孝与,你知道些什么?” 公鼐心中一惊,抬头看向梁云龙。 而梁云龙双眼微眯,盯着他不说话。 公鼐知道坏了,自己神色稍微有些没藏好,就被阅历丰富的梁云龙看出了端倪。 想着他刚才一连点出的“四相”来信,公鼐太怕自己被重点怀疑了,连忙说道:“下官只是此前听到有应试生员议论……” 湖广之前当然也是有乡试的,一时生员汇集。 但公鼐既然开了口,想了想之后就咬牙说道:“其中有几个生员待秋闱放了榜之后登了副榜,正待大学苑考选,仍旧时时高谈阔论。抚台是知道的,下官知武昌,这大学苑考选,下官也有职差,此前还奉府台之命先宴请了新科举子……” 他啰里啰嗦的,最后反正是点出了一个人:李材。 “……李孟诚?”梁云龙皱着眉。 “是,抚台既知见罗先生,自然知道他曾巡抚勋阳,多有讲学。那几个登了副榜的,都是见罗先生昔年在郧阳讲学时的门生。其中一人又是均州的,过去家中还常和乐平程家有生意往来……” 梁云龙神情严肃起来:“孝予,你已经知道得这般详细,不止这些吧?” “下官只是宴上听他们提到。抚台,再多的,下官就实在不知了!”公鼐连连摇头。 反正他谨小慎微,能贡献一条线索就足够了。 家中千叮咛万嘱咐,如今就连衍圣公都要想方设法自保,公鼐岂敢参与那些“大事”? 但此时此刻,他说出来的这个李材则让梁云龙找到了突破口,和李焘互相对视了一眼。 “若我记得没错,李孟诚如今被贬戍镇海卫了?” 李焘点了点头:“若非文相庇护,昔年他改参将署为学宫,挪用军饷讲学激起兵变就是大罪。后来又因旧时征缅夸大冒功,在诏狱里一呆五年,又是得辅相疏救,这才贬戍镇海卫。听说在镇海卫那边,依旧聚徒讲学,声名远扬。” “若与他有关……是因昔年旧怨,还是因为如今学问之争?”梁云龙试着去推敲动机。 “是与不是,总要问过那几个副榜举子。”李焘顿了顿之后说道,“若真与他有关,他门生故旧颇多,又曾是申、王二公屡屡搭救之人,镇海卫又在太仓……”众人心情沉重,只觉得恐怕真因此掀起一场大案来。 其中,或许把厉行优免、学问之争甚至万历泰昌年间的是是非非、如今在朝诸公没有为士绅“作为”的怨气都包含进去了。 “先顺着这条查一查吧。”梁云龙说完看着其余众人,“还是那句话,莫要心存侥幸。这件大案,是必定要一查到底的。前军左都督平夷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宗人令也在南下路上。朝堂上,兴许还在推选重臣,不论是另派巡抚还是干脆派下总督,列位心里都要有个准备。我直言不讳,这桩案子越快了结越好!” 想着已经有了三千标兵又掌握着长江水师的平夷伯会亲自到武昌府来,虽然说的是护送楚宗一些要员入京在御前辨明身份,但焉知不会有泰昌元年南京旧事? 在北京城和武昌府城,都是应试的学子先被问询。 公鼐“贡献”出的只是一条线索,但梁云龙何许人也,他很快就查到有一点异样地方。 于是第二天公鼐又被喊到了他跟前。 梁云龙凝视着公鼐,许久没有开口。 “……抚台?”公鼐的心砰砰跳。 “你听到的,不止是李材,不止是在宴请新科举子的宴会上吧?”梁云龙悠悠开口。 “啊?下官确实只是路过之时听他们争议了两句……” “他们?谁和谁争?” “……那两个学子,下官却没留意。”公鼐陪着笑,“抚台也知道,年轻举子们多喜高谈阔论,下官也只是一处处去勉励一二,实在没有留心他们谈论些什么……” 梁云龙表情严肃了一些:“那时候,楚宗案已经事发了。你知江夏县,听到他们议论楚藩,怎么会不留意?真要本抚问问你蒙阴公氏与诸城丁氏有什么往来?” 公鼐腿一软,眼前一晃,哆哆嗦嗦地说道:“抚台,误会,误会……” 听梁云龙都说出诸城丁氏了,公鼐也不敢再瞒。 说到底,他只是怕牵连到自己身上罢了。 其实也不复杂。 诸城丁氏其实只是个新兴一族,如今才出了两代名流。一个是上一代人的丁纯,举人出身罢了,他如今仍然在世的儿子丁惟宁则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 蒙阴公氏则如今已经是连续五代有进士了嘛,两地之间既然只隔了个沂水县,当然还是有往来的,但是不多。 公鼐与这诸城藏马山丁氏的往来,则是因为他们家这一支的始祖就出身武昌府。 元末时,他们家的始祖从军随了太祖,颇有战功,最后封为海州世袭守御百户,这才迁到山东去,最终又定居在诸城。 区区百户而已,当然算不得带兴旺一族。所以要直到丁惟宁中了进士,又到湖广担任提刑按察使司郧襄兵备道副使了,武昌府这边的一些丁氏族人才看到希望,想要依托这层关系在湖广这边做些什么。 无奈好景不长,他刚好碰到了当时担任勋阳巡抚的李材。 湖广地盘太大了,后来又是世庙龙兴之地,因此不光有巡抚核心区的湖广巡抚。 这李材喜欢讲学,把参将公署改为学宫,又挪用军饷、让兵卒充当役夫,最终激起了参将率部族哗变。 两人都是命官,谁都脱不了罪。私下谈好了条件之后,其中一个条件就是把激起哗变的事归罪于兵备副使丁惟宁。 结果就是丁惟宁被贬官,丁惟宁飞来横祸,愤怒不已,四十岁的大好年纪愤然辞官回乡了。 “汝安兄昔年素有官声,治行上佳。”公鼐解释道,“那学子也只是听他们称颂李材昔年讲学之恩,为汝安兄鸣不平,激了两句罢了。汝安兄廉名远播,那学子家贫,这些年能一直读书也多亏了丁氏接济。知下官要来江夏做知县,汝安兄怜其才,只是给下官来过一回信,请下官帮忙指点一下学业……” 梁云龙听完似笑非笑:“孝与这不是和此事关联颇深嘛。” “哎呦抚台大人!”公鼐急不得,“汝安兄早已寄情山水间,再不管朝廷纷争。楚藩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他们只是恰巧因为各自恩师昔年有这么一桩公案才争吵起来。下官……” “当真如此?”梁云龙眼神锐利了些,“一边是武昌府治江夏知县,丁汝安和你都是山东人,山东还有衍圣公。一边是如今贬戍苏州镇海卫的李材,当年保他的人如今一个贵为文相,一个贵为辅相。朝廷厉行优免,官绅之家这两年是何等群情鼎沸?如今宗藩开始生乱,旧案难断之余,谣言旬月间传遍南北,你当真以为这事只是恰巧?” 公鼐如坠冰窟,豆大的汗珠流了下来,扑通一下,腿就软了。 “抚台救我!” (本章完) 第235章 该杀,去杀! 第235章 该杀,去杀! “这便是多年来昌盛文教之恶果!” 养心殿内,一份卷宗,一份密奏散在地毯上,前方御案上的茶盏都被拍得往上跳了跳。 “陛下息怒……” 朱常洛息不了这怒:“一边应试求取功名,一边巴不得江山大乱,这是士子翘楚!一边拿着勤职奖廉银,一边可惜过去的孝敬少了,这是朕要护的官!” “连你们都悉数被算计在内了!”用手一一指着下面跪着的孔尚贤、申时行、王锡爵,朱常洛咬牙切齿地说道,“事已至此,何必息怒?朕本意欲缓过这三年,奈何贼心总是蠢蠢欲动!这回是借楚宗案挑拨,下次若有边情,若有天灾,是不是依旧如此?该杀,去杀!” 申时行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梁云龙的奏本他看过了,他实在不明白李材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是因为他太热衷讲学,但如今自己要以太常大学士之位大改儒学吗? 孔尚贤也很恐惧,不知道丁惟宁为什么要陷害公鼐、陷害他,是因为山东厉行优免的负担大多还是由他们承担了吗? 王锡爵现在也再无侥幸之心,当真是不成功就成仁。 “臣以为,既然已有供述,那些榜上有名却尚未归案的,当即刻缉拿!” 申时行的身躯颤了颤,却没有说话。 今天,正是会试恩科的放榜之日……刚刚金榜题名,马上锒铛入狱? “都抓来!”朱常洛寒声说道,“朕自问御极以来未有苛待官绅之心。只是厉行优免,总是苦口婆心,还要辅以添官加俸、复设太学、增取举子、恩科取士。私欲蒙了心,既然道理讲不听,那就直面刀锋吧!田乐听旨!” “臣在!”田乐吸了一口气,先不劝。 “今年京营较技,改为拉练演习。”朱常洛语气冰寒,“一半留守,一半分为三路。一路经山西陕西入川,一路经河南去湖广江西,一路自山东南直隶到浙江。所需行银,内帑支给。” “臣领旨!”田乐行了礼,“臣还要去召枢密院诸同僚商议。” “去吧。”朱常洛又看着沈鲤,“鉴察院即刻行文各地抚按和监察御史,严查今年夏税秋粮有无害民。想闹,朕就陪着闹大一点!泰昌二年已过,朕倒要看看今年是哪些县州要降优免,还是整个大明官绅都要降优免!” 申时行觉得事情像是要崩了,对着沈鲤连使眼色,然后磕头不止:“陛下息怒……” “他们如此逼迫申太常,仍要为之苦苦求情?” “臣受些冤屈没什么,陛下,乱不得啊。楚宗案正让诸藩不安……” “要乱就乱早一点,哪怕先暂缓外朝大工及地方水利路桥!朕都要把京营派一半出去了,岂能不见功?”朱常洛坚决摇头,只看着沈鲤。 “富贵有可求则叛礼以随俗,势利有可倚则违心而竞进!座主门生故事也,隆以老师之号,而举主观风、有司提调皆得以效尤!” 沈鲤说出这句话,申时行不由得侧头看了看他。 只见沈鲤表情悲愤:“万历十四年,臣上这《典礼疏》,便因世教衰,古礼废!如今,才是幸有圣天子!陛下既锐精惕,厉于上,吾等正该相与寅恭,图回于下,使天下回心而向道!昔年臣掌礼部不能教化天下,今愿以鉴察院寓刑政于教化之中,使天下不言而信,不令而行!” 这些,都是当年他奏疏里的文字。 他曾如此向太上皇帝殷切呐喊,但刚刚亲政才几年的太上皇帝却开始懈怠了。 万历十六年,申时行更是一纸奏疏让自己黯然离朝。 在野的这十五年里,沈鲤在默默地变化着。 当年,他试图以朝廷典制礼仪锐复古制而重回开国时的气象。 现在,他已经不一样了。 这是因为,饱受黄河水患之苦的家乡归德诸府,还要靠他这个致仕老臣为民请命、劳心劳力才修起了两道河堤。 和百姓一起在工地上的十几年,他从甲之年到了古稀之年,从来没想过竟然还会再回朝堂,遇到一个如此这般的皇帝。 还朝之后,他也重新了解着皇帝,重新了解着如今的朝堂重臣们。 不管平常有些什么争执,但是这回借楚宗案,皇帝和王锡爵确实都是想从长远考虑,想解决一下大明宗室负担难题。 但好像总有些人以为机会到了,推波助澜地想要让大明又回到几年前的那种日子,回到那种官绅相对逍遥自在的日子。 而申时行仍旧是老样子,总以为他自己考虑得更周全。 但沈鲤不再天真了,不再以为重修了《大明会典》,以修史为据,考源正流,就能慨然匡正一代制度、成新政之美。 他觉得鉴察院很好,教化学生的先生要提着戒尺,教化天下的朝廷如何能不提着一把刀? 朱常洛心情稍微好了些,站起来肃然对沈鲤行礼:“谨受教!” 申时行黯然低下了头。 他才是太常大学士,是主管天下文教的文相。 儒学大更改在即,面对士林的反应,申时行又想调合。 但学问之争可能只是表象,根源则是沈鲤那句“富贵有可求则叛礼以随俗,势利有可倚则违心而竞进”。 厉行优免是利之争,百家争鸣是势之争。过去的座主、举主,以后恐怕不能轻易提携后进了;过去的门生,恐怕要重择门庭了。 眼前的乱象只是开始。 朱赓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忽然弯腰请命:“臣以为,那《学用》朝报该早些刊行了。楚宗案之始末,不可不明白告知天下。今岁之乱,祸从何来,天下官绅该知晓。” “好!下月试刊,少钦先亲自撰文、审稿!” “臣领命。” 养心殿里,只有一个孔尚贤一直没有说话。 从万里二十八年请命留居京城,他此后就在这里如坐针毡,离开又不行。 到如今,孔庙隔壁的国子监成了百家苑,那里的学子们每天只是期待不已地领悟、提炼着着皇帝所言的定律。 而孔庙之中,太常学士们所商议的,也是诸圣先贤之言不必视为至理,后人如何该开创一门包罗万象的学问,该有哪些学科、条条小道通大道。 夫子还能称为大成至圣吗? 每次只要有士风问题,只要天下官绅出了这样大面积的问题,他都要被皇帝召来。 为的是什么,孔尚贤又哪里不知道? 但他舍不得。 “臣骤闻此事,也是痛心疾首。若要试刊朝报,不知臣能不能撰文一篇,劝导天下官绅?”孔尚贤觉得,能这样公开表个态,应该够了吧。 “衍圣公能如此自然好,朕心甚慰。” 朱常洛平淡地看了他一眼。 一步一步来,衍圣公先在舆论上投了,天下士绅还会视衍圣公为旗帜吗? 他对山东孔家的田土资产实在太感兴趣了。 也是蠢得可爱,非要到这中枢来周旋。 当然了,是因为自己这个皇帝常常给以威压。 等到他们都离开了,刘若愚才小心地把那份卷宗和那道奏本捡起来。 他有些担心地说道:“陈公公说,之前抓了那些举子,京城里士子们已经群情激愤了。陛下,当真还要再抓?” “抓!”朱常洛冷笑着,“你也是读书出身,觉得斯文扫地了?” “……奴婢岂敢?奴婢只是为陛下名声操心……” “你记住,朕要为了天下百姓,就不会有好名声。田义陈矩他们年纪也大了,将来你们为内臣大珰,在读书人之间也不会有好名声!” 朱常洛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道:“但老百姓对咱们君臣多说几句好话,比什么都好听。你去找秦伯年和余象斗,这回的楚宗案,是个好题材。不论楚王身世究竟如何,这么多年的是是非非,这一次为什么闹成这样,都好好说给天下人听!” “是,那奴婢这就去。” 朱常洛再一次看起卷宗,也再一次看起梁云龙的奏本。 京城里,那王守仁在诏狱里当然招了。煽动他的,是楚王府里这么多年被王家排挤出利益圈子的属官们,他们翻出了这桩旧案。 把这件事在京城和地方传得沸沸扬扬的,是朱华奎年幼时,依托兼理楚王府事的上一代武冈郡王打理楚藩产业的乡绅。 而能传得这么快、这么远,又借助了那些多年类积累下来的交情、姻亲、人脉。 毕竟楚藩矛盾极大,他们有信心在当地撩拨出很大的乱子。王锡爵动议了改革宗禄,“饱受厉行优免之苦”的含怨乡绅里,终究有一些忍耐不住,以为变化开始了。 这里面还有被利用的学问卫道士,还有这么多年许多蒙冤的人家。 这不是卷宗和奏本里就已经问明的,这是朱常洛和他们的推断。 查下去,是万历二十八年以来的一次矛盾总爆发,千丝万缕,谈不上谁是真正主谋,只有很多路过时有意或者下意识吹一口气、煽一点风、加一把火的人。 但这就没问题了吗? 嘴贱、手贱难道就不是贱? 泰昌三年闰九月底,贡院外出了奇观。 已经放出来的榜上,又勾掉了一些人的名字,然后贴出了一张新的榜,续上了相应人数的人名、籍贯、名次。 城内一处旅舍外,敲锣打鼓的人已经到了门口。 “喜报!喜报!恭喜安庆府左光斗左老爷金榜题名,补二百八十八名!” 万历二十八年中举的左光斗泰昌元年名落孙山,这一回恩科会试也名落孙山。看完榜回来的他正在低落,准备调整心情明年二月应正年会试。 这次毕竟是两连考嘛,还能试试。 但受这一场风波影响,原本万历三十五年才中了个三甲进士的他忽然捡了便宜。 看着前来报喜的人,他懵懵地问:“补二百八十八名?” (本章完) 第236章 泰昌朝的第一例“谋反” 第236章 泰昌朝的第一例“谋反” 在又惊又喜又懵的状态当中,左光斗了一些时间才搞清楚是什么事。 然后不禁骇然:“今日又抓了近百士子,还有三十二个榜上有名?” 若不是这样,他又怎么会依据名次又补到二百八十八呢? 对左光斗而言是喜事,对如今仍在京城的近万举子来说,则不啻晴天霹雳。 这里面,当然夹杂着意外、愤怒、恐惧、不安。 虽然只是近百士子,但这段时间在京城备考、应试,同乡、故交、新识……实际上几乎是一场波及所有人的大变故。 左光斗就与其中至少十余人见过面,交谈过。 还有一点需要留意:这事情似乎不是结束。 毕竟之前就抓过一些,现在像是“供”出来了? 闹到先让人金榜题名然后又不惜撤下来,会不会牵连更多人? 这个问题,礼部那边当然也意识得到,朱国祚犹如被架在热油锅里烹炸。 “文相,还有殿试,还有明年二月的会试、三月的殿试。本就有这么多举子在京,再过一段时日今年诸省乡试的新科举子也陆续抵京,这士林议论……” 朱国祚现在很委屈,之前他还没那个资格到皇帝面前去感受怒火,实在没想到申时行回来之后就带了抓人、剔名、补选的旨意。 现在申时行只是意兴阑珊地看了看他,然后幽幽说了一声:“我老了。” “……文相?” 申时行费力地撑着椅靠站了起来,缓缓往文华殿的院子里踱着步。 李戴目光幽深地看着他,申时行身形和神态上的萧索之意实在太浓。 这当然是因为这次的风波实在太大。 “士林议论,不需要多管了。京营半数要兵分三路去地方,哪里还需要管什么士林议论?”申时行在殿门口扶着门框,抬着头呆呆地望着天。 朱国祚呆立当场。 “……何至于此?”就连李戴也是刚刚知道这个消息,不禁站了起来赶到申时行身侧,“说到底只不过是些谣传物议……” “只不过?”申时行长长地吁叹着,“是啊,其实只不过是些谣传物议。可是,偏偏激得三千余宗亲冲入巡抚衙门,当场殴杀了一省大员。” “楚宗有此变故,陛下为何还要兴师动众,遣京营离京?诸藩听闻莫不震怖,田枢密竟不劝阻?” 申时行疲惫地闭上了双眼,像是天上的光亮太刺眼了。 “不一样了,陛下不是太上皇帝。”申时行转身看着他们两个。 进贤院之下有吏部,礼部,有北京太学,有南京国子监,有太常寺、鸿胪寺。 “待老夫回乡后,不论你们二人谁坐上太常大学士的位置,又或者陛下另有属意之人,老夫都有一句忠告。” 李戴和朱国祚心中一震:继沈一贯之后,申时行也决心离开了吗? “……文相,何至于此?”表面上,二人还要装作不解。 申时行摇着头:“这句忠告也很简单:陛下既然决意不只是守成,我申时行这样的庸人就做不好太常大学士。” 听着他这种贬损自己的话,李戴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他们当然听得懂,太常大学士主管天下文教,在如今的陛下面前用事,万万不能只是个和事佬。 “天下官绅仰祈文相坐镇中枢……” “这才是大罪过!大罪过!”申时行音调高了一些,“天下官绅,只可仰祈陛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加俸优免,一直如此吗?非要见了血流成河,才明白君君臣臣吗?” 今天他申时行终于想明白了。 并不是说所谓“民意”可以不用在乎。如果不需要在乎,那他申时行就不会被请回来。 但现在,京营既然可以开拔到地方,就说明这一部分“民意”可以不用在乎了。所以,他申时行也该离开了。 儒学已经定然会有一个新面貌,这个过程里,岂能不经历血与火? 偏偏还有些人觉得可以借皇帝顾忌宗藩也乱起来而做些尝试。 皇帝会顾忌宗藩乱起来吗? 申时行想着皇帝施恩宗人令,想起皇帝坚持封赏三侯五伯,想起勋戚和皇帝一起入伙的昌明号,想起最近在京城消失了的锦衣卫指挥使…… 看着申时行开始坐回案桌后写辞表,李戴和朱国祚面面相觑,随后行礼告退。 是因为接到了旨意、安排好了任务之后,他们才赶来文华殿问申时行的,结果没想到申时行传递的是这样重磅的消息。 出了紫禁城,到了承天门外,已经看到五城兵马司的人在沿街巡逻。 另有司礼监的内臣在京城内外的每一家旅舍、每一个会馆、每一处厢坊、每一个寺观传告旨意,用着大白话。 “楚王血脉真假,尚无定论,陛下正要亲断家事。故定远侯寄存钱财田产于楚藩,现已查明乃是奸贼造谣生乱。士子备考之际,夸夸其谈言之凿凿者,现已问明是居心叵测。旬月之间,谣传遍布诸省,闹得诸藩人心惶惶,闹得楚藩宗室为乱湖广巡抚衙门、殴杀巡抚、重伤命官,背后有人指使、煽风点火。” “为的是让大明江山社稷多一些乱忧,为的是盼朝廷三思优免要不要厉行!”“楚藩没有反意,想造反的是一些贪得无厌的士绅!” “朕只明明白白告诉你们这些士子一句:这是谋反大案!” “朕也只告诉你们这一次。既是来应考,就安安心心备考,别被一些居心叵测的逆贼利用了!” 这旨意传告的对象,只有从外地到京城来赶考、投宿在各处的士子们。 这旨意的内容让人感觉很惊悚。 这是第一次明明白白的把某件事定性为谋反。 泰昌元年江右程家劫毁漕粮、杀害运军,那不是谋反;江南上百家乡绅牵涉到大案里,也不是谋反。 泰昌二年厉行优免,自首免罪,大明各地那么多退了赃之后就“一笔勾销”的案子,更不是谋反。 唯独今年有些士子多嘴议论了楚藩的事,说楚王到底是不是私生子,楚王府到底藏没藏着一千多万两银子,这件事是谋反。 既然是谋反,涉案者便是不赦之罪,更是牵连家小的大罪。 京城外的京营那边,武举会试刚刚举行完,京营将士正准备着十月的全营较技。 本以为就像往年一般,凭了本事名列前百就能简在帝心,编入那个神秘的天枢营。 但旨意传下之后,先以去年名列前三的三营为根基,各成三路大军,每一路足有六千,即将开拔向地方,名曰拉练。 每一路都设参将一员,下有两游击及将官不等;随每一路南行者,还有军纪督察署督军御史一员、枢密院参谋一员、职方堂和武选堂郎将各一员。 这些人现在都到了武英殿枢密院开会。 枢密使田乐,枢密副使李汶、温纯,兵部尚书蹇达,还有李成梁都在这里。 “温副枢径直去南京。”田乐肃然道,“此番拉练,还是算作较技,但不是让你们去地方平叛建功!温副枢分管武选军纪,此次为行军演练,所至之处能够与百姓秋毫无犯,军容齐整,行军按时满员,便足称精兵!” 他看了看各路军的参将和游击、把总们,稍微停顿之后就说道:“说穿了,让地方都知道,京营已成。只要陛下有令,京营就能出现在需要的地方。闻令能战,令行禁止,这一路就是到地方亮个相。都听明白了吗?” “末将明白!” 他们听明白了,其实就是去地方吓人。 但是不是真的会动手,是不是全无立功机会,那谁说得准? 反正闻令能战,这是必须的。 目前首先能确定的,就是陛下为此专备了内帑,行军一应所需不是一笔小数目。回来之后,该有的犒赏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连续两年京营较技之后的丰厚犒赏已经让他们心里有了期待:陛下是说到做到的陛下。 “回去点兵,再跟将士们说清楚!十月初一,陛下亲临城南检阅,礼毕开拔!” 京城里最先开始情绪紧张,这个时候皇帝对于部分士绅是在谋反的定性还没传出去。 王之桢才到江西不久。 在江西,如果荆王没有迁至湖广,那么本该有四藩。 但宁王宸濠之乱后楚藩,如今的江西只有位于建昌府的益王与位于饶州府的淮王。 如今益王朱翊鈏刚刚薨逝,赐谥为宣。益王府还在服丧,益王世子朱常氵迁在王之桢面前战战兢兢。 “楚藩的事既然已经传到这里来,那么陛下让我亲自跑一趟的意思,世子也听明白了。”王之桢看着已经四十三的益王世子再次强调了一句,“楚王血脉真伪是一回事,诸藩与国一体是另一回事。如今为了厉行优免,益王府上下莫要受地方挑拨,再惹出楚藩那样的祸乱来。” “不敢,不敢……” “便请尽快选好心腹使臣进京吧。陛下本就有心帮诸藩都找到出路,此前选了蜀藩、楚藩、潞藩三家,便是先试试。世子在江西,自然也听闻过昌明号了。这次群臣动议改革宗禄,陛下终归是要想办法让诸藩都放心的。” “自然,自然……” 益王世子一点不听话都不敢显露,谁知道锦衣卫指挥使还带了多少人来? 他还要等到服丧之后安安稳稳地袭封益王之位呢。 此刻,江西的另一位藩王朱翊钜才刚满十八岁。 王之桢先到的是江西,这里虽然有过作乱的宁王,但也因此最好安抚住,或者说命令住。 从饶州到了建昌,把江西的两家藩王走完,他就要去湖广了。 皇帝命他先到江西,自然不是路过河南、山东的藩王不管。那边离京城更近,乖巧得多。 在山西、陕西的藩王离边军很近,也不用太操心。 最重要的,就是江西、湖广、四川这三省的诸藩。 湖广藩王很多,除了楚王,如今还有岷王、襄王、荆王、吉王、荣王、桂王尚存,再加上从蜀王分到湖广的华阳郡王。 湖广诸藩,现在恐怕也是最为心惊胆颤的。 王之桢想得一点都没错,当陈璘率领的一队战舰靠泊到武昌府城外之时,整个武昌府城都如临大敌。 就怕楚藩宗亲认为这是来平叛的! (本章完) 第237章 阖藩蠢货 第237章 阖藩蠢货 旨意和消息当然比舰队更快,陈璘只是来护送相关人等入京的。 但现在楚藩的宗室到底听谁的?信谁的? 好在紧赶慢赶、日夜兼程,侯拱辰终于也到了武昌府。 很多朝以来,宗人令的存在感并不强,驸马都尉的存在感也越来越不强。 但对此刻的楚藩来说,宗人令的分量够了,尤其是奉旨离京、专门到了武昌府来处置楚宗案的宗人令。 侯拱辰没有与湖广当地的官员们多打交道,而是直接到了楚王府,也暂时住在这。 他指着另一个驸马都尉王昺,望着面前的朱华奎和楚藩八位郡王,神情严肃地说道:“奉旨,我与王驸马暂时代理王府事。你们或者会多想,但旨意明白:不论结果如何,楚藩都会在!这一点,要明白传下去。另外,先请郡主仪宾及楚藩在册镇国将军以上都到王府来。” “……侯宗令,叫他们来是做什么?”朱华奎脸色很白。 “联名劾奏殿下之三位郡王,再加上宣化郡王,楚藩仍留武昌府的就只有四位郡王了。我们二人奉旨暂代府事,殿下放心我们诸事都只问四郡王及王府属官?闹出这么大的事,楚藩后面如何处置,关系到每一个在册宗亲。既然不能让楚藩以为陛下让我们接管了楚王府,自然是建言拾遗的宗亲越多越好了。但楚藩实在人多,故而只请郡主仪宾及镇国将军。” 他们跟着陈璘出发之前,楚王府的事还是该交接好的。 然而这个交接就并不容易。 朱华奎这么多年苛待旁支,实在已经闹得离心离德。 眼下侯拱辰和王昺一要安抚住已经上头犯下大错的诸多宗亲,二要维护皇帝威严,三又要考虑到朱华奎确实血脉没问题的可能性。 所以他们既不能就此把王府存银发了下去,又要让楚藩旁支相信皇帝这回会秉公处置,绝不会忽略他们的利益诉求。 侯拱辰和王昺所能做的,就是先在朱华奎、诸郡王、诸郡主仪宾和镇国将军、王府属官面前封存了账册、府库,然后再传达楚藩不会因此除藩的旨意,最后让各位镇国将军先去一一传达:明日,只要是楚藩在册宗亲,没被抓的人人都到王府来。 不是要再抓人,而是传达旨意,告诉楚藩宗室接下来这一段特殊时间该怎么安排。 其中有一点:到了王府听旨之后,宗人令和王驸马会每一家都走访到。 身为宗人令,侯拱辰确实可以关心到每一个宗亲。 只有朱华奎越来越觉得不妙:这怎么感觉像是要搜集他刻薄的证据? 其实当有过边镇军伍生涯的梁云龙接手巡抚职务、前军左都督所率的部分标兵和长江水师也到武昌府之后,楚藩宗亲现在当然已经冷静了很多。 殴杀了巡抚是什么大事,他们心里多少有数。 而另一方面,整个楚藩不过三千多人,当日一大半都参加了那场哗乱。 其中虽然有些日子还过得去的中层宗室也带了家仆、朋友,但真正在册的宗亲也去了一千多,“法不责众”嘛。 所以既然宗人令亲自来了,各位镇国将军去了王府之后又开始一家家分着跑了一遍,大家听闻楚藩不会除去,心里就更有底了一些。 第二天一早,楚王府正殿门口的院子里就挤得满满当当。 楚藩虽然已近四千人,但还有家眷、老小。此刻来这里的,只是有了宗亲爵位的“家主”。 人数总共不算多。 然后就见平夷伯带着不少荷甲亲卫走了进来,而王府已经被前军左都督的标兵们围了。 “宗令,这是何意?” 楚藩慌乱起来。 “肃静!”王昺大喊一声,先开口,“楚藩上下,一同听旨!” 陈璘平静地压着腰间的刀柄,站在侯拱辰的另一侧。 在围成一圈、守住了各个出路的前军左都督标兵们之间,楚藩宗亲恐惧又不安地一起面北跪下。 侯拱辰这才拿出了一道真正书面的旨意,缓缓地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楚藩上下,都给朕听好了!”又是朱常洛自己写的旨意,而且是半路上急递追到侯拱辰交给他的。 “是凤阳高墙里的人少了,还是开国以来被处死的宗室少了?聚众成匪,光天化日之下抢劫,冲击官衙,殴死巡抚,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干的?还嫌楚藩不够乱?接下来是不是要逼着朕给你们一个交代?” 侯拱辰念着这样的内容,楚藩上下个个脸色煞白,想象着皇帝是在怎样一种愤怒状态之下亲笔写了这样的敕旨。 “朱华奎!不论你是不是朱家血脉,楚藩被你搞成这样,和谋反有什么区别?还有你们那些劫杠的、冲衙的、打杀命官的,朕知道你们有怨气,有缘由,但都是蠢货,愚不可及!堂堂一省巡抚殒命,这样的大案都不办,朱家还坐得稳江山吗?还有钱财尊养宗室吗?” “事情分四件!楚王多年来处置王府事不公是一件,着侯拱辰、王昺明查!楚藩宗亲劾奏楚王血脉存疑是一件,有关人等都随平夷伯入京,朕亲自过问!劫杠案是一件,冲衙打杀命官案是一件,侯拱辰见旨现场查问。带头的、动了手的、趁乱劫掠了武昌府城其他人家的,主谋宗亲除名交予湖广有司裁断!查不清楚就都留在王府里!” “钦此!” 侯拱辰话音刚落,陈璘抬起手:“奉旨意,标兵拔刀,为宗人府家法堂前卫!” “有!” 齐刷刷的一片怒吼声后,又是长刀出鞘的声音。 楚藩上下彻底面无人色。 “旨意宣读毕,王驸马,请置于案上。” 侯拱辰把圣旨交给了王昺,后者放到了用于迎接圣旨的香案上,而楚藩上下仍旧跪着。 “我先再讲一句:楚藩不会除,是陛下天恩。但国法、家法在上,陛下有旨,事分四件。现在我奉旨意,查问劫杠案和楚藩冲衙打杀命官案。” 侯拱辰顿了顿,又看了看陈璘之后才说:“故湖广巡抚赵可怀过问劫杠案时,尊宗亲身份,既未刑讯逼供,反倒多受辱骂。如今我奉旨行家法,除该赴京之楚藩宗亲,其余人当中,谁事涉两案还是自己站出来的好,如此至少家小还在宗人府名册上,仍为宗亲。” 楚王府正殿前鸦雀无声,谁肯站出来? “没人说?那我就只能照锦衣卫给的名册拿人,用刑逼问同谋了。” 侯拱辰从袖中拿出了一张纸,缓缓说道:“辅国将军朱华趆的第一道题本到了京城,施政院刚刚动议改革宗禄,陛下就知道要坏事,锦衣卫指挥使亲率诸多校尉南下,如今一路先经河南山东到了江西,正在来湖广的路上。陛下给王指挥的旨意,是楚藩之外每一藩都要走到,对他们晓谕利害。至于楚藩,早就在暗查。” 他还没打开那张纸,眼睛看着楚藩上下:“有冤该伸冤,该等陛下处置。如今闹成这样,总要有个交待的。没有这个交待,陛下如何驳了礼部呈上的宗禄改革方略?宗室连一省巡抚都能肆意打杀,谁还能安心帮天家治理天下?有王指挥亲谒各藩,即便除了楚藩又如何?陛下一片苦心,盼你们念着楚藩上下,让我好交代,也不要再给陛下添忧。” 劫杠案里,有名有姓的三十几人被楚藩宗亲冲衙救出来之后,梁云龙为了不激化矛盾,连那劫杠的三十几人暂时都没抓。 反正有名有姓,而他已经调兵封闭城门多日,只许进不许出,楚藩重要人物如今都在城里。 现在劫杠案的“匪首”朱蕴钤、朱蕴訇两人面如死灰,但率先悲愤地呼喊道:“若不是殿下处置不公,我们何必义愤填膺?老小都快养不活了,他可曾接济族亲?” “陛下说了,事分四件。百姓若是有苦有冤求告无门,难道落草为寇占山为王了就不是匪贼、逆贼?”侯拱辰摇着头,“这件事,我会秉公查明,陛下也定会给楚藩一个公断!楚藩做出这等祸事,你们是旧怨新恨蒙蔽了心智,但现在更该想想,是哪些外人撺掇了你们!好教你们知道,此事陛下已经明旨诏告天下,是有人谋反。这个大罪,难道要整个楚藩扛着?” 朱华奎浑身发抖,现在即便是武冈郡王、江夏郡王等人也浑身发抖。 “无端死了一个巡抚,难道这事能不了了之吗?”侯拱辰痛心疾首,“难道被人挑拨利用了,你们自己不得不被问罪,却能眼睁睁地看着有些人逍遥法外吗?我不妨直言!” 他指着朱华奎:“身为楚王闹得一藩离心离德,激出如此变故,楚藩必定是要另封他人的。可你们伸冤用错了法子,陛下也只能大义灭亲!言尽于此,再无人出首,我便只能按图索骥,依锦衣卫所呈名册拿问了!” 听到侯拱辰的话,朱华奎眼前一黑,昏倒过去。 而那些中下层楚藩宗室得到侯拱辰这句准信,情绪也崩溃了,不少人号啕大哭起来。 早知陛下如此明察秋毫,何必要闹成这样呢? 题本劾奏朱华奎的朱华趆没想到会这样,武冈郡王等人也没想到会这样,但楚藩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劫了杠、冲了衙、杀了巡抚。 看到前军左都督标兵们的刀刃寒锋,看着那道圣旨和侯拱辰手里的那张纸,终于有人先往一个方向磕了磕头,然后泪流满面地站了起来。 “若是能有个交待,宗令不需要交出那么多人吧?”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有两个挚爱亲朋的名字,要说予宗令听!” (本章完) 第238章 被太祖支配的恐惧 第238章 被太祖支配的恐惧 楚藩要交出人来,但确实不用交出那么多人。 要是把参与劫杠的、冲击了巡抚衙门的楚藩宗亲都抓了,那还不如干脆除了楚藩。 现在皇帝已经对这次事件定了性,是有人以楚藩为刀,借楚宗案和改革宗禄来引发祸乱,是要谋反。 侯拱辰就是要从楚藩宗亲的人口中听到这些“挚爱亲朋”的名字,那意味着这是“罪犯供述指认”。 以此为始,这桩案子先由宗人府开始“审”。 但这一次参与的人数也确实太多了,性质最严重的当然是殴杀赵可怀、重伤兵备副使及数人的。 这些人里,为首的就有五人,另有七十八人无法逃脱——毕竟都是武昌府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那么大的两场乱子,认得他们的实在太多。 真正要直接从宗人府内宗亲册上除名的,就有五个首犯、二十三个从犯。 “其余人,待我禀明陛下,如何处置!”侯拱辰看着这二十八人,“按制,陛下降旨,宗人府裁定便可。最终,也是如此。但为了彻查此案,你们要先去巡抚衙门过堂。有哪些外人诱劝你们,以致酿下如此大错,定要供述画押,列入卷宗!” 此后,就是陈璘带着朱华奎、朱华壁两兄弟,带着仍健在的楚王太妃和他的兄长王如言及其他人,带着一起联名弹劾朱华奎的朱华趆、武冈郡王朱华增等二十九名楚藩宗亲乘船进京。 而侯拱辰和王昺则留在武昌府,一方面要把楚藩这么多年的恩怨和资产账目摸个底,另一方面也要与梁云龙等地方官一起会审涉案楚藩宗亲。 随着京城里被抓士子们的供述和武昌府城之中楚藩宗亲的供述出来,十月初一皇帝亲自在北京城南检阅京营后三路大军南下,整个大明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惧。 是官绅之家们想起了祖上流传下来的、民间笔墨里关于被太祖支配的恐惧。 在京城里,则是恩科的贡士们先在皇极门之前面对着灵魂拷问。 朱常洛坐在皇极门下的宝座上,看着神色不一的贡士们。 殿试题目是他出的。 《国语》有云:民之有君,以治义也。义以生利,利以丰民。 夫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荀子·正论》篇说:不能以义制利,不能以伪饰性,则兼以为民。 大明国策优免官绅,历朝累增不减。优免官绅是为治义,以优免尊之利之,以求文教昌盛,国朝得治。如今厉行优免,是天子以义为先还是以利为先?天下官绅该如何处之? 左光斗的后背都在发凉。 从夫子开始,义利之辨已经不知道多少回。 这里面的概念就很多:君子、小人、民到底指的是哪些人?它们可不是形容词,在特殊语境里都是专指某一类人的。 问题没有点到的“义以生利,利以丰民”、“小人学道则易使”、“不能以义制利,不能以伪饰性,则兼以为民”难道只是为了放在那里充当字数? 最后两问更是让人左右为难。 区区贡士能去论述圣意以义为先还是以利为先吗?就算有观点,赞同还是反驳都要有理有据才行。 当然也可以取巧,毕竟自己就是官绅中的一员,大可以从自己的角度讲讲如何自处。 所以这可以就看做是表一下态。 但也不能够啊,殿试毕竟还是要为国取才,是要看他们将来治政才干的,总要从具体做事的角度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 说白了就是怎么做才能既推行好厉行优免又不会引发最近楚藩之乱这样的祸事。 毕竟策问题里本来还可以加上一句的: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 他远远看了一眼坐着一动不动的皇帝,三思又三思之后,提起笔先写: 【义利二字,吾从象山。人之所喻,由其所习;所习,由其所志。所以优免官绅,取其志乎义,予其富且贵,固能忘乎利,而后供其职,勤其事,心乎国,心乎民,而不为身计。厉行优免,正是取义为先……】 左光斗觉得皇帝既然问厉行优免是天子以义为先还是以利为先,这自然是个导向问题。 而这个问题其实也是有标准答案的,毕竟上重义则义克利,上重利则利克义。 乱世就是志利、养生无度、贱礼义而贵勇力、贫则为盗富则为贼。 厉行优免,不就是警醒那些偷逃赋税的“国贼”吗?这不就扣住了“义以生利,利以丰民”的题了吗? 若是仍未厉行优免便是以利为先,那么既然上重利,官绅何必“以义制利、以伪饰性”? 最终问题其实指向一个很简单的暗示:如果对厉行优免有那么大的看法,那么就是不能以义制利、以伪饰性。这样的官绅,不应该成为治国君子,而应该成为易使的小人。 干脆一点来说,既要剔除出官绅这些作为统治人群的“君子”序列,更不要自己去冒充“民”,要成为先秦语境下真正作为被统治着的“小人”、如今的“小民”。 厉行优免,不是与民争利,只是与“君子”争利,是要求君子们取义而不争利。 这当然是以义为先。 朱常洛就这么一直坐在这里看贡士们答殿试策问。 他看了看同样在这里陪着的申时行。对申时行的辞表,朱常洛已经允了,但还有最后一项要求:完成这一次恩科取士。 作为过渡时期给天下士绅一个指望的“旧党”,他要贡献最后一丝光热。 用他主持评选出来的殿试名次,让天下士绅都确认:一个时代确实过去了。 这一回,朱常洛要用这殿试策题,把官绅优免的义利问题讲透。 天下官绅把这优免的义利两端都兼得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官绅优免不该过问不应该是代表了统治秩序和道义规则的义,它仅仅只是皇帝用来交换官绅更遵从义的指引的筹码罢了。 这是皇帝手中的筹码。 可以增加筹码,凭什么不能减少筹码? 不给,就要争,就要闹,甚至想抢? 何况并没有减少。已经到了泰昌三年的末尾,仅仅只是厉行优免,而已! 三路京营大军都在路上,所到之处,只是熟悉各个方向的行军路线,在枢密院军略堂参谋们根据大明山川地理舆图里提前规划好的一些适合安营寨扎的地方熟悉地形。 但沈鲤在养心殿里表了态之后,都察院则已经行文各地督抚、巡按、监察御史,开始了泰昌三年秋粮征收过程当中的正式查案。 有哪些人仍旧在多吃优免。 有哪些人把厉行优免的负担额外转嫁给佃租他们田地的小民,以致于闹得别人入不敷出,但凡再遇点生老病死就要卖田卖地卖儿鬻女。 有哪些人直接参与了楚藩谣言的恶意传播甚至直接挑唆楚藩暴乱? 别以为不是湖广本地的就可能完全没关系,远在苏州镇海卫的李材和闲居山东的丁惟宁已经派人去拿回京城了。 苏州府太仓县王家,王鼎爵面前来了不少人,许多都连连作揖。 “辅相在朝,难道不能替天下士绅喊两句冤枉吗?” 王鼎爵看着退了他长孙女婚约的宋家族老,神情淡漠。 “有什么冤枉,需要家兄向陛下喊冤?” “坊间既有谣传,仅为谈资罢了。议论一二,如何称得上意在谋反?” “宋兄莫非也议论得颇多?既知是谣传,宋兄素来多有智名,何必多议论?” “……不是区区……” “那我就不懂了。”王鼎爵看着其他人,“也不是诸位?” 众人神情尴尬。 “谁有冤,去衙门伸冤便是。寒舍既非衙门,我一个在野老翁,闲居故里,诸位莫非我能对朝政说三道四?家兄为官多年,如何处事更不是我该左右的。诸位既然不涉此事,自可安然高卧,还是请回吧。” “同乡之谊,总该……” “同乡之谊,正不该陷家兄于不义。”王鼎爵肃然道,“家兄掌施政院,若因同乡之谊而卫护意在谋逆之人,与主谋何异?” 他心里冷笑着。 不就是因为厉行优免看不到被撤回的苗头吗? 敢做了,却不敢当。 李材那样一个只热心讲学的人都掺和进去了,还不是他那些学生的家里,这苏松常嘉湖五府的有些人家这次幸灾乐祸推波助澜了一把。 他们怎么会想得到皇帝居然径直扣了一顶谋反的帽子下来,还不是扣在冲击巡抚衙门打杀了湖广巡抚的楚藩头上,而是扣在隐于幕后煽风点火推波助澜的一些人头上。 谋反之罪,那是族诛。 现在知道怕了,知道喊冤了,前几个月的热闹不见了。 不少人不甘又愤恨地离开了,但那宋家族老却留了下来。 “和石公,当时也只是囿于士林风议,宋家这才不得不……”他谄着笑脸,“如今两个孩子也成年了,不知何时定一下期?” 王鼎爵古怪地看着他,随后幽幽说道:“王家是高攀不上了。我这孙女,家兄做主,蒙陛下说媒,已经许了太学一个小学生。” (本章完) 第239章 既是朝廷逼反 第239章 既是朝廷逼反…… 那宋家族老脸色数变,终于是气闷着不言不语地作揖离去。 王鼎爵看着他的背影,他儿子王术咬牙说道:“这般着急,只怕宋家涉事不浅。祸到临头居然再来提亲,真是想害了铃儿!” “由得他们去吧。”他看了看儿子,“枢密院今年从昌明号手上一口气经辽东和宣大买了三千好马运到南京,现如今倒要盼着他们不铤而走险。要是把谋逆之事坐实了,牵出萝卜带出泥,我们王家在江南的名声只怕更差。” 新增给皇帝的二十万两金银,有十万其实是留在南京加强兵备的。 这事,王鼎爵知道。 听说孝陵卫每年只分三万两,这批马都是给孝陵卫配的。 如今一匹好马就要大几十上百两银子,再从北面运到这里来,三千好马足足要掉他们两年分得的银子的绝大部分。 但年轻的魏国公兴许也是得了一些刺激,愣是想抓住这个让他能带领着一支能战精兵的机会,听说把他自己从昌明号里这两年的分润都拿了出来用在孝陵卫。 在南京,养上千余骑兵一人二三马,再配一些步卒…… 加上水师和前军左都督的标兵…… 而如今坐镇南京的前军右都督是平定播州的李化龙。 问题是:面对可能的一族大祸,真有人敢铤而走险,干脆反了算了吗? “亘古未闻!亘古未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宋家族老回到族中之后就发着脾气:“沈肩吾无能!申汝默无胆!王锡爵无义!” 宋家已是惊弓之鸟,家主是中年一代,看着族老脸色煞白:“王家……不肯帮忙?” “他王家既肯卖了天下士绅邀那份圣眷,还肯帮忙?区区一个侄孙女的婚事,他王锡爵都好意思腆着脸请皇帝做主说媒!” 宋家家主表情难堪,本该是他儿子迎娶王鼎爵的长孙女。 若不是族老们当时一力强压着要他退婚,如今若是当朝辅相的姻亲,又何至于此? “沈阁老都斗败了,叔公,这回不该祸从口出,定要掺和楚藩之事的……”他埋怨着,“现在如何是好?还不知道陛下是不是真要一查到底,连见罗先生都要被拿回京城过问……” “亘古未闻,亘古未闻……”宋家族老气得胡须抖动,“乡野几句议论而已,就说意在谋反……” “欺人太甚!”年轻一代气冲冲地说道,“既是朝廷逼反……” “老太爷!老太爷!”又有人惊慌失措地冲进来,“不好了!金陵那边的消息,听闻京营搞什么拉练,魏国公也奏请孝陵卫拉练。现在,孝陵卫骑卒已经出了外郭城,往东来了!” 那年轻人顿时脸色白了,浑身发抖。虽是朝廷逼反,那也不敢反…… “哪能如此之快?处心积虑!” 此刻南京城内,徐弘基其实刚刚把奏本交出去,他看着李化龙犹豫地问:“当真有这道旨意?” “枢密院军令,若非陛下旨意,焉能下来?事不宜迟,陛下既定了京营要拉练,军令当然就急递到南京。至少京营左路大军拉练到江南之前,你们听本都督调遣!平夷伯奉旨护送楚王等人入京,前军都督府事,悉数由本都督暂署,包括南京留守诸亲卫和孝陵卫!国公若不放心,再去守备厅问过成公公便是!” “……只是这行银。” 李化龙只盯着他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道:“徐小公爷,你既然不甘落后于英国公,也愿从军建功,那就军令为先。陛下既设枢密院,京营过万大军都能说开拔就开拔,哪里会少这份行银?如今正在征收秋粮,昌明号自然又将那该留南京的十万两银子备好了。” “……受教了。”徐弘基尴尬地拱了拱手,“我也是想先问清楚,好跟卫里将官们讲清楚。” 李化龙看着他离开,过了很久才低头看着面前的一份新公文。 真正见血的事,不该枢密院去做。 就看牛应元见到这份公文之后,能不能干脆利落地把梁云龙那边审出来的几家都抓了。 孝陵卫很少离开南京外郭城与内城之间的那片区域,但现在,一千骑在十一月底江南的大地上往东。 文楼里的申时行双目恍惚地看着远处的乾清宫,他已经看过了很多份殿试考卷。 儒学治国理论的许多思想,从这些试卷里已经看得出来开始有帮皇帝说话的倾向——那么多学子锒铛入狱、开革功名,威力自然是有的。 接下来还有以利为先、贪而忘义甚至胆敢祸乱大明的官绅…… 皇帝因此就说是有人谋反,实则是在给儒门定罪。 这次举起的刀,究竟要带着多少血?如何修剪儒学? “文相?” 申时行回过神来,转身之后只是勉强微笑:“你们定下之后,呈请御览便好。” 和他无关了。 新时代里朝堂这艘大船,已经没有他这样“腐儒”的位置了。 养心殿里,朱常洛笑着看面前的一老一少。 “元驭这下是真放心了吧?” 王锡爵闻言先行了个大礼:“臣岂有不放心?只是终究好对舍弟、舍侄有些交待。” “既是受卿所累,也是受朕所累。既然知道元驭在为此事忧心,朕就牵一牵这线。如今元驭也考较了一下他的学问,确实人中龙凤吧?”王锡爵看着面前局促的太学小学苑学生宋应星,心里有点古怪。 竟然又是姓宋。 但是…… “长庚天资自是上佳,又有过目不忘之才。” 他没好说现在毕竟也只是个小学生,他没瞧出来有什么明显的过人之处。 只不过家世确实清白,曾祖父宋景官至工部尚书、兵部尚书、左都御史。若非后继无人,应该是江西奉新的名门望族了。 “如今确实尚无成就。”朱常洛知道王锡爵心里在想什么,但他看着宋应星说道,“但叔祖喜爱得紧,要收为关门弟子。宋应星,不必按部就班研习经典。你既然喜欢自然哲学下的诸学科,就把这些学好,将来入百家苑。” “学生遵旨……” 宋应星不知道陛下为何对他青眼有加,既让百家苑训导、郑王世子亲自指点他,又为他说媒要迎娶王锡爵的侄孙女。 难道就因为第一回被召见时皇帝说的听闻他去年到处找《梦溪笔谈》求而不得的故事? 王锡爵当然也不知道为什么,但皇帝如此热情,总归是恩典。 尤其是在朝堂上申时行又将离开之时。 “你先回太学吧。” 朱常洛要说这个媒,自然是想让宋应星能够更早、更专注、拥有更多资源。 年轻的好处在于接受能力很强,朱常洛并不愿意等着他六年时间慢慢升到中学学成了才可以考入百家苑。 如果成了王锡爵的侄孙女婿,回头找个理由施恩王家,直接恩荫他进百家苑就好。 特事特办。 等宋应星离开了,朱常洛才对王锡爵说道:“还有两件事,朕想和元驭先商议一二。” “臣恭听。” “第一件事,张江陵诸子都抵京了。张嗣修丁丑科榜眼,张懋修庚辰科状元,就算当年讥讽颇多,也恰如你儿子王衡,都是才华横溢之人。如今该授官的授官,但朕前些时日和父皇聊起来,父皇也深愧当年有负功臣。朕想着,张家该有殊恩。” 王锡爵默默地看着皇帝。 说对张家应该有殊恩,那么就是说对现在一心帮皇帝推行新政的王家将来定然无忧。 “不知陛下有意如何降殊恩于张家。” “朕知张江陵四子允修有一女,年已十八尚未婚配,朕欲纳为妃,尊张江陵为亲。继而再奏请父皇降下旨意,为张江陵昭雪正名,复衔复谥。” 王锡爵一阵沉默,许久才说:“陛下若有心,不必托名国戚。若欲为太岳昭雪而再倡新政,明白降旨更显堂堂正正。” “……毕竟父皇尚在。” 师父师父,亦师亦父。朱翊钧的儿子纳了张居正的孙女为妃,辈分倒是没乱。 主要是既有再明新政风向的政治需要,又要考虑别在朱翊钧还活着的情况下就由儿子直接打父亲的脸——毕竟朱翊钧是对张居正做过翻脸不认人的事的。 所以说纳妃只是一个台阶,皇妃家也是国戚之家,册封时就该有相应恩典的。太上皇帝和张居正的儿子成了仅次于皇后家的姻亲关系,总不好仍旧让张居正处于一个被夺了恩衔、谥号的状态吧? “……陛下何不与礼部商议?此事……” “那就又涉及到谁来继任太常大学士的问题了。”朱常洛明白说话,“这新的太常大学士,该是有胆魄之人。如此,进贤院和施政院此后才能相得益彰。朕若纳了张允修之女为妃,其兄该不该重用?宗藩改革后弛禁开科,那么勋戚之后是不是也一直这样恩养着?” 王锡爵听懂了,这涉及到相当多规则的打破。 就好比当年他弟弟最好是避开王锡爵,明明也有才干,却最好辞官回乡,以免朝堂攻讦。 “陛下,这许多旧制,都为了江山稳固……”他尽义务提醒了一句。 国戚之家不允在朝堂担当大任,勋臣之后有能耐的也只能做武职,宗藩以前更是都圈禁在封地不能离开、不能从事一些行业。 这还不是为了提防谋反? 朱常洛摇了摇头:“把义利两字讲好,没有大祸患。儒学有了新面貌,朝堂和地方将来有更多衙署、各司职守,朕会考虑这些问题。这两件事,朕会跟你们四人都先商议一下。推举太常大学士人选,要考虑到这些。” “臣明白了,那臣先细细思量。” 离开养心殿后走在路上,王锡爵神情有些恍惚。 太岳……若是当年有一个这样的陛下,君臣们一起能做出怎样一番功业呢? (本章完) 第240章 谁的凛冬已至 第240章 谁的凛冬已至 赶在运河北段彻底冻上之前,楚藩一众人等终于抵达了北京。 对他们大多数人来说,这是第一次离开封地。 王见皇,跪地不起。 “把殿门打开。” 朱常洛吩咐完了之后,陈矩让王安和邹义一起打开了奉先殿的大门。 朱华奎他们没那个资格进入奉先殿祭拜,但他们都知道,这是皇帝要和列祖列宗的画像、神主一起断这桩家务事了。 初雪刚下,奉先殿外的院中只积了薄薄一层,但寒意森然。 朱常洛看着他们。 如果没有这桩案子爆发,对朱常洛和朝廷来说,许多官绅心里的怨意是继续压着没爆发更好,还是爆发了之后让他更有借口对宗室和官绅再动一次刀更好? 这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只有两点问题要问明。 “列祖列宗在上,楚藩太祖血脉不容亵渎。”朱常洛先定了基调,然后问道,“朱华奎,二十九宗亲状告你并非楚先王血脉。如今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朕来问你们。慈宁宫那边,皇祖母在问你母妃和其余女眷。锦衣卫那边,北镇抚司在问王氏族人。” 盯着朱华奎的头颅,朱常洛顿了顿之后冷漠地说道:“朕问的话,你们如实回答。此后三方卷宗一对,若有错漏之处而无合情合理的解释,那定是先有一个欺君之罪的。” “……臣不敢,臣冤枉。” 朱华奎的情绪早已崩溃,毕竟侯拱辰已经明说:不论如何,他这个楚王都做到头了。 “先别急着喊冤。”朱常洛看着他,“王安,你亲笔记下。楚王朱华奎,朕先问你,你们兄弟二人都是遗腹子,这么多年楚藩之内流言定然不少。你从小至今,此事有没有问过你生母、嫡母?” “……臣问过。” “有哪几回?可记得年月日?答复如何?” 在奉先殿前的雪地之中,朱常洛要这么问。 关于现任楚王的血脉问题,当然不能只是直接臆断的,那就显得皇帝为了动一动宗室而直接扣帽子、找借口。 如今没什么令人信服的检测技术,但交叉询问、比对供述、寻找疑点,这样一份从许多人口中问出的卷宗,多少显得皇帝本身是审慎处置此事的。 其实不仅仅只是北京城里在交叉询问,留在武昌府的侯拱辰、王昺,同样在查访更多当年仍然在的人。 锦衣卫里,从锦衣中所混了混资历、在皇帝面前接受了一些熏陶的田尔耕现在又调到了北镇抚司。 仍是个百户,但现在工作的部门就是诏狱了。 田尔耕问过父亲,这个活好像很得罪人。田乐对他说,皇帝越信重他,那他就越要得罪人。把他调到诏狱,是田乐主动奏请的。 现在田尔耕得罪的人级别越来越高了,这是王妃家。 “你们不必心存侥幸。”田尔耕对王如言等人说道,“宗令在武昌府已经查出来的结果,我不会告诉你们。但你们答的话是真是假,那却决定了你们王氏一族的前途命运。” 王如言脸色惨白,诏狱的恐怖他们过去听闻过,如今却是身临此地。 以王妃家的身份,却被安排到了诏狱来,皇帝的态度已经是明显的。 田尔耕根本没有开始问话,而是不断施压。 “这么多年以来,王府那么多属官,那么多内臣、使女。若真是遗腹子,楚先王定然有诸多布置。挨个问下去,他们都说了哪些旧事,我只能告诉你们,我眼界大开。毕竟事不关己,这件事把自己摘得越干净越好,这就是人心啊。” “说到人心,又让我想起来前些时日被抓进来的举子和贡士……” 田尔耕就这么跟他们唠嗑。 他年轻,很有精力。 先用各种话唠得他们心神不宁之后,又冷不丁问上几句与当年有关的问题。 问题似乎也都不大紧要,毕竟不是直接喝问他们当年到底有没有鱼目混珠?到底是他们主动合谋的还是听楚先王命令。 慈宁宫中,则是积威十分重的太皇太后。 她面前只有四个人,一个楚王太妃,一个是如今楚王名册上的生母,另两个是楚藩宗亲弹章之中指认的朱华奎、朱华壁两兄弟真正的生母。 “若真是你们二人所生,母子不得相认是一苦,知情隐瞒则是大罪!当年若真有此事,你们自然无力违抗,楚王兄弟年幼,这事也由不得他们。但为他们性命着想,为你们父族性命着想,眼下该当如实说来!” 这是京城里,天家对楚藩宗室这楚王真伪一事的盘查。 而在地方上,楚藩暴乱冲衙、打杀地方大员之后的波澜终于化为巨浪,第一个打到了湖广和江南。 梁云龙不仅收到了沈鲤发下来的公文,还收到了王锡爵写来的信。 他需要做出这个决定。 他面前,是右参政陆长庚和巡按吴楷。 陆长庚曾受他所托,远赴南京为湖广竞缴新增金银的份额,是他在湖广一个得力的心腹。 吴楷的上一个官职,是河东巡盐御史。他任上的功绩,除了踏勘绘制出堪比清明上河图般精细的《河东盐池之图》,还主持修好了保护盐池的防洪堤体系。 “鉴察院的意思,若有地方官涉案,不容姑息。辅相的意思……”梁云龙顿了顿,“湖广地广田沃,接续南北,水利路桥事湖广是重中之重。楚藩是开始,湖广宗室所侵田土,所折禄之庄田,湖广士绅所隐田土,都该借此事整顿一番。”陆长庚和吴楷两人面色严肃,知道朝中动议改革宗禄的决心,并不因如今楚藩有了暴动而更移。 反而要在湖广借势掀起更大波澜。 “锦衣卫指挥使王之桢还在湖广,宗藩不会再有乱。”梁云龙又看着吴楷,“这又是大司马蹇大人来信所言。” “……抚台,如此慎重,是查出了谁?”陆长庚凝重地问,又看了看吴楷。 “如今仍在征收秋粮,抚台……” “故而要你们二人一同来办。”梁云龙眼神一寒,“既然他涉事其中,焉能忌惮?毕竟是朝廷命官,待旨意一到,便捉拿归案,押解京城受审!” “到底是谁?” 陆长庚心中剧震。 他毕竟只是布政使司的官员,查案的事,是抚按和按察使司在做。 吴楷言简意赅:“武昌府知府徐应簧。” “他?”陆长庚失声问道,“为何……” “武昌税课司之利,武昌府田土之兼并。还有他故里淳安县,去年浙江一省退赃近三百万两。” 陆长庚微微失神,只听梁云龙说道:“若旨意到了,武昌府事,先由元白兼署。” “……下官领命。” 在武昌府城的三人没等太久,目前关于楚藩的事情都是枢密院管着的驿站体系以军情急递的规格在处理。 第五日的一早,吴楷就到了江夏县衙,找到了公鼐。 “借江夏衙差一用,公知县,随我去拿人。” 公鼐战战兢兢:“按台,拿谁?” 借人就借人呗,为什么还要随行? 吴楷没跟他说什么,只让他先点了快班壮班,随后就出了县衙。 从江夏县衙出门往东不远就是武昌府衙。 公鼐一开始只以为是去跟东面的楚王府周围,没想到吴楷直接在武昌府衙门口左转。 “卸了府衙差役棍棒,都不要妄动!奉旨,捉拿武昌知府归案。” 公鼐瞳仁收缩,看着一边往里走一边震慑府衙差役的巡按。 楚藩暴乱,武昌知府居然也涉事其中? 随后他有些兴奋起来:难道率先提供线索,是立功了? 让他随行来抓顶头上官,现在又是征收赋税的关键时期,难道…… 府衙大堂之上,徐应簧正招待着按察使李焘,并且尊他在上首,同时疑惑他今天为何突然过来商议武昌府所涉兵备道的事。 看上去好像是因为这边的兵备副使重伤在身,他要亲自关注。 但此刻看着吴楷带人气势汹汹地不经通传长驱直入,他的脸色不禁微变。 李焘也站了起来,盯着徐应簧。 “巡按大驾光临……” 他还想应付一二探一探情况,吴楷却先对李焘行了行礼:“有劳臬台了。” “居心叵测煽动宗藩,让我臬司重伤二员副使,我不出面,如何安抚属官?” 徐应簧的脸色这下是大变了,而吴楷已经拿出了一封信:“旨意已到,经湖广抚按、按察使奏请,允逮武昌府知府徐应簧,送京讯问。” 按朝廷制度,六品及以下,分巡御史、按察司并分司可自行取问明白而后议拟奏闻区处。京官及在外五品以上官有犯,奏闻请旨,不许擅问。府州县官犯罪,所辖上司不得擅自勾问,止许开具所犯事由,实封奏闻,若许准推问。 徐应簧是一府知府,正四品。他犯了案,地方上先奏请,这程序没错。 公鼐不明白的是,既然还惊动了李焘先来亲自稳住他,为什么不由臬司衙门直接拿了呢? 然后他很快知道了原因:“府衙佐官及胥吏,速速堂前听候讯问。公知县,请以县衙差役暂充堂仪。” “下官明白,明白……” 他好兴奋。 看来武昌府衙的问题很大!大到需要甄别一下,府衙里哪些属官和徐应簧是同伙。 毕竟徐应簧做武昌知府已经到第七年了! 他们不是来抓徐应簧的,这么高的级别,当然是臬司带走,然后押送进京受审。 他们是来配合巡按先清理武昌府衙门户的! 很快,府衙大堂上站班的就变成了江夏县衙的差役,他们古怪地看着往日高他们一等的府衙差役战战兢兢地站在堂内堂外等候巡按一一讯问。 事情真是越闹越大了! (本章完) 第241章 要诛的是心 第241章 要诛的是心 楚藩暴乱的发生地,已经抓了一些士绅人家,又抓了武昌知府。 浙江那边不知道徐应簧已经被抓了,但他们知道应天巡抚已经到苏州府抓了宋家和另两家,都是与李材过从甚密的大族。 但浙江巡抚刘元霖坐立难安,因为孝陵卫的骑兵竟然不是去苏松常嘉湖五府溜达的,而是一直溜达到了杭州府、宁波府来。 鉴察院的行文他当然也收到了,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现如今他面前的人很不起眼,但他不敢怠慢。 “非白监察南直隶学籍,此番到了浙江,不知是……” 熊廷弼笑了笑,从袖中拿出一道公文:“士绅三年一考,去年毕竟考过,今年没多少事。因我是江夏出身,又从兵科给事改任南直隶学监,因此李都督奏请借调,命下官随孝陵卫骑卒拉练。此番过来,就是与抚台商议一下过境入赣诸事。” 刘元霖看着公文心头打鼓。 如果要沟通,为什么不提早过来沟通,等他们都入了境才来? 刘元霖听到了他说他“出身江夏”,于是看完了公文之后就深深地看着他,试探地问:“是为……楚藩之事?” 熊廷弼却摇了摇头:“那不是下官该管。刘抚台,下官先禀报一下孝陵卫骑卒拟行军及安营扎寨之处的日程计划……” 刘元霖听他说着,杭州、绍兴、宁波、台州、温州…… 这不是基本要把杭州绕一圈,然后经徽州府返回南京吗? 刘元霖也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在严州府留五日?” 衢州府面积不算大,和徽州府毗邻。虽然山多一些是比较难走,但五天时间…… “是,只留五日。” 刘元霖看着他,心里琢磨着为什么还加个“只”。 再次思索了一番,想着他们要绕一个圈才去严州府,中间的金华府却又不经过…… 于是他作了个揖:“贤侄,浙江去年遵奉旨意和朝廷政令,退赃近三百万两。孝陵卫专门在浙江走这一圈,定非无因,还请贤侄指教。浙江上下,不敢有负朝廷重望。” 他是说:我们过去的问题可能很大,但去年肯做到那样,忠字还是不敢忘的。 如今你们明晃晃地这么干,就差明说浙江有问题了。但有什么问题,偏偏我这个巡抚都还不知道,难道是我有问题? 但楚藩的事,我真没问题啊! 刘元霖等人去年被赵志皋和沈一贯那么一闹,如今只想夹着尾巴做人。 不知道这是不是延迟了的秋后算账。 所以刘元霖才低头直白请教,如果是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当然更好。 “只停留五日”,像是提醒他们抓紧时间、抓住机会。 熊廷弼又笑了笑,只说道:“浙江人杰地灵,显宦高官不绝,绍兴师爷更是名闻天下。抚台巡抚浙江多年,下官岂敢指教。诸事还盼抚台行文各府,下官先把前哨打好。” 说罢就是不提醒他,或者说已经提醒过了。 等他告辞离开之后,刘元霖左思右想,才品出些什么来。 说浙江人杰地灵,显宦高官不绝,绍兴师爷名闻天下,当然是说浙江不可能与这次楚藩暴乱、皇帝定性的“谋反”一案无关了。 而在严州府停留得更久…… 熟知浙江的刘元霖突然想到:现在担任武昌府知府的徐应簧,正是严州府淳安县人。 去年退赃的近三百万两银子,严州府的徐家问题也不少。书信往来之后,最终还是请徐应簧去信家里,认下了两万多两,该不会…… 刘元霖打了个冷颤,赶紧吩咐:“陈副使如今在哪?” 做过严州知府的陈经济更了解严州府一些,去年跟严州府、湖州府有关的一些退赃事,都是陈经济出面去摆平的。 最关键的是,大家都是同乘一船! 现在浙江这条船正想安安稳稳地驶过眼下的惊涛骇浪,哪怕吐出去一些,至少不要落个身败名裂、祸及家小。 他们唯一最有力的保障,是皇帝仍然敬重当年为他们遮风挡雨的人,至少是想做给天下官员看:只要聪明、懂得看形势,有过错不怕,要会做事。 因此刘元霖喊着陈经济等人,眼巴巴地赶到了沈家。 闲居在家已经一年多的沈一贯很难受,很无奈。 “……去年退赃,到底是怎么做的,闹得怨念如此深重?” 他知道这些货色如此忙不迭地跑过来,大概是因为兜兜转转,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楚藩受煽动而暴乱、煽动之人被皇帝认为是谋反一事,那些“元凶”竟然是浙江出身? “……龙江公是知道的,我们只是任官一方,仓促之间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银两……” 沈一贯懂了,他纠结地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糊涂……糊涂……” 刘元霖低着头,心里也很愤懑。 赵志皋也就罢了,他一贯胆子小。可是你沈一贯沈肩吾说也认下百万两,拿了多少啊? 当然了,当时只是给他们压力,暗示他们浙江至少要交出两百多万两才能平息圣怒。他们说这个数字,不是说他们自己来承担。 可是沈家清查投献、重递该缴赋税的名册,去年实际拿出来的银两也不符合这么多年大家对他们的了解啊。 还有那么多缺口,向谁要去? “糊涂……”沈一贯是真没想到,去年都做到那样了,今年他们还有胆子敢借楚藩的事情做出什么来。就算是刘元霖他们又把更多压力转嫁给了一些人又如何?就这么敢? 乖乖夹着尾巴做人,低调个三五十年不行吗? 皇帝多少要给他和赵志皋一点薄面,要不然去年何必颁下赏赐来? 这是要拉着浙江一起死吗? “谁家没有难处?你们就这般不知轻重?” “……龙江公不理俗事,我们也实在没太多办法……”刘元霖带头暗示了一下,也算是递个台阶,“如今只怕当真祸及浙江,谋反大罪之下,若有人胡言乱语……” 沈一贯睁开眼睛凝视了他们许久,最后默默地喊来了族弟。 “去年族中自查,到底怎么做的?” 刘元霖沉默不语。 不管沈一贯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但今天他们过来挑明问题,其实也几近摊牌了:真祸及浙江、把他们这些一省大员也牵连进去,沈家如何能置身事外? 比如说:前些天京城喜讯传来,沈一贯之子沈泰鸿恩科之后,殿试排名高居二甲第八,浙江上下为沈家贺喜时就送了多少银两? 问完了情况,沈一贯疲惫地让他先走了,然后又是沉默了许久。 “……作孽啊。”他只是这么说,然后不得不重新回到肮脏的状态里,和他们一起商议着怎么收尾。 出来混的,总要还。 “我自会奏明陛下,乞分匀诸县州,不致优免降等。一县最多两案,但该查罚之赃银……都别再惜身了,借也好卖也好,补上,别再只是分到下面。” 要做的不仅仅是让皇帝满意,还要织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罪责都撇到罪状最重的那些人家。 先表了态,才好换得皇帝和朝廷的默契,允他们就此办案。 这样就算有些人说出了什么来,最终也可以不予采信…… “这桩事了,你们该乞骸骨的,都上辞表吧。浙江一而再,不可再而三。打扫打扫,朝廷自会派来新人。” 沈一贯既是给他们擦屁股,也是给自己擦屁股。 刘元霖等人有些不甘心,欲言又止。 “若非陛下强留申汝默主持恩科,如今运河又冻上,他都已经回到苏州府了。” 沈一贯想着自己刚刚高中恩科进士的儿子,安抚道:“这次,老夫亲自打理此事。你们若为难,先从老夫府上借支一些……” 刘元霖等人鄙视着他,事到如今了,还只是借。 但是二哥不笑大哥,沈一贯贪,他们也贪。 事到如今,孝陵卫骑卒竟到了浙江地头,他们这些浙江大员还不知道楚藩大祸的祸首主要集中于浙江,并不是在镇海卫讲学的李材和他那些门生的家族。 虽然骑卒人数不多,但万一皇帝怒了,说一句浙江谋反大省呢? “多谢龙江公……” 他们还只能拜谢。既然他们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能够出手相救的,也就只有老首辅再低下头来了。 那一张老脸还是值些钱的,何况这回他要自己出钱买自己的脸面…… 谢廷赞是向沈一贯请教过的,也当面喷过沈一贯浙江如今情况“都是尔等之过”。 现在他与熊廷弼两人既是进士同科,又做着一样的官,还都是“廷”字辈。 正在闲聊,沈家的拜帖送到他面前。 打开看完之后,谢廷赞冷笑着说道:“贤弟到了浙江,果然惊动不小。老首辅要亲自出手了,这回仍会不了了之吧。” 熊廷弼却不以为意,笑着说道:“哪里搅和搅和不是处处稀泥?曰可兄素来刚直,却该领悟陛下虽然屡屡行云布雨、雷霆震震,所要不过是收些好果子。” 谢廷赞也是懂得的,只是不忿:“那这么多年来,含冤之人又如何?” 熊廷弼沉默片刻,最后只说道:“过去不是陛下临朝,如今起沉疴也不可用猛药。能收些好果子,再以学政水利路桥等恩泽温养,所求者长远罢了。国事,不都是慢慢来才行?若非今年楚藩变故,陛下本来也是有意先温养三年的。学监这三年该先做什么,再做什么,陛下不是有明示吗?陛下胸中自有宏图伟业,尚且只能如此,曰可兄不可只是一味刚直。” “……如今方知,我等刚直之辈何以总被说什么榆木疙瘩。”谢廷赞失落地叹了一口气,“贤弟见识,非我能及。” “陛下才是高瞻远瞩。”熊廷弼拱了拱手,“大改儒学,高看百家学问,这才是万世之基。诸省学政官、学监,重中之重,曰可兄不可妄自菲薄。便只做好这一件事,于浙江百姓而言便足称得上功德无量。” 谢廷赞咬了咬牙:“即便这回又有许多人家逃得一劫,若仍死不悔改,就休要怪我后年无情了!” 他并不知道,熊廷弼已经料想到了皇帝的态度方针是如何,他其实已经在和沈一贯“一起”做浙江的工作。 浙江学籍监察御史,自然也因为他独特的影响力成为其中重要一环——小学苑和百家苑的恩荫特权不是闹的。 把不是实质谋反的行为定性为谋反,就表明皇帝不是真要搞什么大清洗,无非还是再宰一宰这么多年养肥的猪,再压得他们畏畏缩缩,不要阻拦朝廷在诸多国政上的步伐。 优免,必须厉行。士风,必须改正。学问,必须融入新儒学。 如果不行,即便是申时行这种纯粹调和的中间派,也不适宜继续在这新时代里蹦跶了。 以谋反为名,天子举起剑,要诛的是心! (本章完) 第242章 绝不负功臣 第242章 绝不负功臣 沈一贯的奏本和信件到达京城时已经是十二月下旬。 “时间真是过得快,一晃就去了三年多。” 养心殿内的暖炉旁,田乐只听皇帝在感慨:“三年多了,在这财计大难题上如履薄冰,仍不知前路还有多远。” 他看完了沈一贯的奏本,放下之后先说了一句:“陛下御极才三载,新朝气象已然一新。财计上开源已有小成,兵备上京营已经能拉出去,更难得的是学问一道。百家苑既设,总有厚积薄发之日。” “希智没有说吏治。”朱常洛指了指那道奏本,“沈肩吾奏请之事,你怎么看?” 田乐思索了一下,郑重地回答:“吏治自是最难。眼下枢密院内,只有京营算是理顺了一些,边军和地方都司问题还不少。既然准备尚算不上充足,沈肩吾所奏请,于浙江、江南而言都是稳妥的。” 朱常洛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之后才叹了一口气:“怕将来没这样的好机会了。” “陛下多虑了。”田乐笑了笑,“沈仲化一生方正刚介,便没有楚藩事,只消过得数年,案子岂会查得少?届时当真要降优免了,陛下才见得到什么是真正的群情汹汹。” “厉行优免不比降一点优免侵夺他们实利更多?” “那却不同。厉行优免只是朝廷依例办事,官绅辩无可辩。真降优免了,有第一次就定然有第二次,到时候免不了再闹一番。就算不是谋反,却可因形势之变,干脆推行赋税新政。” 朱常洛眼神一动:“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看太学这些年能教出多少人才了,臣这边也要抓紧时间,让天下都知道陛下兵威。” 朱常洛琢磨了片刻,点了点头:“那就仍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吧。年内,要把几件事定下来了。太常大学士人选,宗藩改革,昌明号和漕军……” 在朝重臣里,朱常洛如今最信任的始终还是田乐。 申时行继任者的推选,如今的局面很复杂。 因为是一房四院,任职者也已经突破了过去的一些潜规则,因此这回竞争尤其激烈。 中枢衙署大改之后,有资格参与廷推的人也发生了变化。 枢密院体系内实则已经不参与廷推了,但朱常洛仍旧和田乐商量一下。 田乐凝重地回答:“枢密院既然专管军政,太常大学士之选臣也不该妄言。” “……过渡阶段,朕信得过希智。” 田乐坚决摇头:“一旦有了先例,后来者就会效仿。臣不以身作则,将来枢密院如何自处?” “……罢了,那就只说说其他事。” 这也是朱常洛信任田乐的原因,他看得很长远,又能谨慎对待已经拥有的权柄。 宗藩改革势必是要做的,楚宗案已经基本查清了。 空穴来风岂会无因?对楚先王来说,当时最担心的确实只是王位旁落。 但朱华奎只是个遗腹子,他和朱华壁这“两兄弟”从小是在楚王太妃和她王家人的控制之下长大的。 哪怕他心存疑虑问过几回,但自然只被告知是楚王血脉。 被怀疑着,长大之后就只能更依赖王家人和亲王大权去压制其他旁支,王家则在这个过程里暗中大肆侵吞楚藩资产。 朱华奎是他们的旗帜、牌面,当然会好好供着朱华奎。既然衣食无忧、倍享尊崇,朱华奎也乐得如此。 实际上他当然是愚蠢的,不然不会让楚藩内部的矛盾酝酿得越来越大,更不会对号称天下有数富藩的楚藩存银只十余万两视为正常。 现在楚藩是必须处理了,要一同考虑的还有其他宗藩的问题。 楚藩好说,朱华奎“两兄弟”和王家等都逃不脱罪责,武冈郡王伦序是最近的,就让他来袭封楚王之位。 但包括楚藩在内的所有宗藩,都要趁这个机会好好改革了。 “这样不会让各藩都心惊胆颤?”朱常洛问了一句。 “先诏告天下,新封了楚王,这自然只是陛下秉公处断。昌明号分润仍给三藩,再召诸王入京面圣,各藩只会担心自己藩内又出什么问题,今年宗禄定不会短缺。旁支宗亲既然安定,只有诸位亲王心中忐忑,那却不需担心。何况,京营大军拉练出去了,还没回来呢。” 朱常洛想了想,笑着点了点头:“这倒是一场盛事。” 大明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再没有过亲王入京面圣了,何况是所有亲王? 但朱常洛希望的宗藩改革,又需要当面沟通。 这么多亲王入京面圣,礼部的事又会很多。 礼部的事,又牵涉到太常大学士的人选。 第二天,沈一贯的儿子沈泰鸿也收到了父亲的信,于是恩科会试登榜之后先在翰林院通政学院学习的他不得不紧急地拜访着很多人,为了浙江的事。 而朝会上定了下来,明天又是关于太常大学士的正式廷推。 有能力角逐这个位置的,包括李戴、朱国祚,还有萧大亨、李廷机、叶向高、李三才。 温纯去担任枢密副使之后,李廷机补了他左都御史的位置。 李戴和朱国祚本就在进贤院,叶向高则是南京礼部尚书,萧大亨资望已经很重,李三才则是结交颇广。 但太常大学士这个位置还必须有足够的学问基础,如今又肩负着改革儒学的重任。 廷推结束,所推出的正选是萧大亨,陪选则有两个:叶向高、李戴。 燕朝之上,四相都在。 朱常洛看了廷推结果之后笑了笑:看来有不少人想把萧大亨选离南京,哪怕让他这个三甲出身的人来做文相也在所不惜。 又或者说,是朝堂上已经完全没有旧党魁首之后,他们只能捏着鼻子,不得不推出这个昔日的浙党大将出来。 朱常洛想了想之后就拿起朱笔来圈了一下,开口说道:“毕竟是太常大学士,还是要有才名学问。这三人之中,让叶向高来吧。” 朝臣虽可廷推正陪人选,最后决断的权力却只在皇帝。 四个人都思索着,知道萧大亨在南京继续做好就是最大的功劳。以他的年纪,恐怕无望更进一步了。而如今才四十多岁的叶向高,此后不知将在朝堂中枢多少年。 田乐和王锡爵心想,这只怕也是对叶向高泰昌元年时“出首”的犒劳。 他一个滑跪把自己摘了出去,作为一个实际上的“有过之人”,如今又得了皇帝的重用,那是使过了。 既然如此,自然只能坚决地贯彻皇帝的旨意。 刚好,文坛里的叶向高也是一个异类,他更推崇主题是歌功颂德的台阁体诗文。 太常大学士既然定了下来,朱常洛随后召了李戴和李廷机来。 “明年就是乙巳年了,按制该京察,各部官员为何没有建言奏请筹备京察?” 自从弘治年以后,两京官员都定下来六年一察,即便筹备阶段也有建言、咨访、奏劾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的建言,就是官员们主动奏请开启京察筹备工作,而咨访也几乎同时展开,要向言官们下发对官员们进行评价的访单。 这个工作,应该是头一年就开始的,而不是等到京察正年。 面对皇帝的疑问,李戴先请罪,然后说道:“臣老迈,今年楚藩之乱前后事多……”说了很多,一派不想再担这大任的意思。 京察不好搞,每次最终都会搞成党争,而且必定得罪一大批人。 李戴现在没能再进一步,进贤院太常大学士的人选又没确定,于是大家都默契地没有建言该京察了。 泰昌元年时,沈一贯等人曾经想拿京察作为武器,提前到泰昌二年就再搞一次京察,震慑南京诸官。后来萧大亨做得很好,这事就被按了下来,泰昌二年搞了个“自首免罪”。 李廷机这个左都御史也找了诸多借口,反正都是受楚藩之乱后皇帝明言有人造反,地方上抚按和监察御史们都很紧张。 “虽是恰好撞上了,但京官六年一察,明年京察该是成例。现在就快过年了,自然是来不及了,明年一开春就着手办吧。规矩总要有,只谨身大学士一人奏请京察,倒显得两京官员都躲着这事,非要朕明言一样。” 虽说有诸多原因,但做官怎么可能只能单线程办事? 大家确实都在躲。中枢衙署大改之后都有专管的大学士,以前内阁大学士主动借京察排除异己、提拔党羽的动力也缺少了很多。 何况泰昌元年至今,似乎年年有事,神经时刻不得放松。 谁知道京察会被皇帝玩出什么样来?万一借着京察,举国官绅害民的案子突然大查特查,一下子突破了五千之数要降优免呢? 但该来的总会来。 泰昌三年的许多人是在恐惧中度过最后一个月的,泰昌四年也将在担忧之中开始。 朱常洛对沈一贯奏请的回复只会通过暗示的方式实现,皇帝怎么能主动帮浙江官绅“护盘”呢? 他的态度抵达浙江时也会在年后。 泰昌四年,两京大察,诸王进京面圣。 哪一件事都让相关人等感觉背后发凉。 圣心莫测,虽然朱常洛真实的意图不是他们揣摩的那样,但泰昌朝的前三年毕竟都打了样。 还没人知道朱常洛和田乐商议了一下之后,说什么这回还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问题就在于皇帝每次都举得高高的,令人害怕。 甚至此刻的湖广、浙江、南直隶、山东等地,还在办着“谋反”大案。 腊月的最后一天,老迈的李材被押入了京城——就算运河冻上了,但他可是指使门生大肆传播楚藩藏了那一千三百多万两定远侯寄存财产的一个“钦犯”,哪能不风雪兼程? 比他更早押到的丁惟宁与他在刑部大牢里见了面,旧怨在先,又添新仇。 暂时没人管他们,谁大年夜来审案呢? 他们在牢里过着年。 一样在牢里过年的人很多,还有徐应簧这种在囚车里过年的。 与此同时,大明也有许多将士在野外过着年。 但他们情绪高涨,因为赶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点,皇帝专门派了人带着一些内帑赶到了他们的前方,在过年这个时间点将要扎营的位置附近的城里采购大量好酒好肉,专门劳军。 还带来了皇帝口谕。 英国公张维贤就是其中一人。 “陛下说,要我来和将士们一同吃一吃苦。不过今日在这荒郊野外喝酒吃肉,滋味着实不同。苦谈得上吗?” “苦!”这一路京营将士打着趣。 “你们这帮杀才!” 张维贤是自小养尊处优的,如今大年夜不能再府里悠哉悠哉,他当然也觉得苦。 可皇帝不一样了,他当初为了在皇帝面前表现,说仍要从军建功,如今却不得不咬着牙做下去了。 在京营里呆了三年,看着京营将士对李成梁的畏服,看着刘綎他们之前在京营之中所得的敬重,张维贤毕竟还是被一点点地改变着。 此刻这些当年毫不放在眼里的寻常将卒和他开着玩笑,张维贤也只是笑骂。 “陛下让我给大伙带个话!” “皇帝口谕!”他提着一个酒坛站在营寨里的帐前,大声说道:“你们都能听令而行,好样的!没有战事,愿在寒冬腊月宿于荒野,还要过年,好样的!这段时间以来,没听到地方劾奏你们害民,令行禁止,好样的!等你们回来,朕再亲临大营检阅,犒赏三军!” “陛下圣明!” “本国公也是好样的,是也不是?” “小公爷威武!” “再说几句,本国公爱听。” 张维贤笑嘻嘻,又听了几句马屁,这才满意地说道:“篝火烧旺些,喝酒喝酒!” 喝到有些醉意,他听着山间吹过的风,忽然有些恍惚。 当年祖上能搏个国公给他享用,经历过多少个这样餐风露宿的夜晚? 他想起腊月初离京前皇帝对他说的话。 “张维贤,这三年能挺下来,朕已经刮目相看。你再跑这一趟,回来之后告诉朕,你愿不愿像先祖一样杀回交趾。若能功成,将来朕不吝让你张家门楣再光耀一些!” 张维贤从没想过那么远,现在他明确了皇帝和枢密使他们应该已经在谋划开疆拓土了。 但张家已经是国公之家,还如何再光耀一些? 莫非可封在世的异姓王? 还是像黔国公一样永镇一方? 他听说徐弘基那小子把昌明号的分润拿了出来献予皇帝,为孝陵卫买马。 那小子是跟自己较劲,还是已经暗中得了陛下什么允诺? 泰昌三年的最后一夜,朱常洛留了五个人在宫里赐宴。 这是张居正还活着的五个儿子。 “虽是晚了一些,但今日且代父皇,敬张太傅一杯。明日朝报刊告天下,便是张太傅名誉尽复之时。朕绝不负功臣,自明年起,卿等专助朱家教养子孙,朱家代代尊张家为帝王师。” “陛下厚恩,臣……”张嗣修作为五兄弟里如今的老大,早已经泪流满面。 这天下午,他们已经听了皇帝关于整个宗室的计划,也听了皇帝的许多远望。 张家将成国戚之家,但仍要入朝为官。 而张嗣修更会领着一个重任,成为将设于十王府的大明宗学督学,教习大明所有皇子、王世子及其他能考入宗学的宗亲。 刚刚会走路的皇长子,已经在之前被带过来向张嗣修行了见师礼。 从云端到谷底,如今又回来了。 天亮后,已经试刊了两期的《学用》朝报发了正式的第一期。 大明历史上绝绕不过去的张居正三字赫然在上面,宣示着新政的不可阻挡,也宣示着皇帝绝不辜负有功之臣的决心。 即位之初就封了三侯五伯,此后启用了许多已致仕的老臣,哪怕曾经“凌迫皇权”的沈一贯也是安然落地的,如今又恢复了张居正的名义。 天下官绅何去何从?仍要像泰昌三年一样“谋反”吗? (本章完) 第243章 京城尺度真大 第243章 京城尺度真大 为张居正平反的铺垫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新君御极之初,太上皇帝的禅位诏书里就暗含了追悔之意。那道“百年……张师……”的太上皇帝手谕,当时虽只有几人亲见,但后来终究还是流传了出来。 待到新君刚刚登基就大封勋爵,三侯五伯之中有戚继光,又是一个明确信号。 而后又是厉行优免,趁泰昌二年自首免罪之机,王锡爵主持启动张居正新政时期没有完成的剩余诸府田土清丈,这已经明显得再明显。 但京官和在京士子们仍然没想到皇帝对张家的恩待有如此之重。 正月初一,正是拜年访亲访友之时。 正式刊行的这一期《学用》,比前面两期要精致多了,看得出来准备许久。 重新改革之后的詹事府成为了真正的事务衙门,除杨时乔总揽詹事府事,真正在司报局管这件事的少詹事范醇敬、总编黄辉都在壮年。 皇帝如此重视,这司报局显然就是他们从清流走向正式显位必须走稳的一步。 因此这个年他们确实是在加班,至少先保障北京官员们能读到,再借着这春节的时间把皇帝想要宣告地方的内容散播出去。 午后时分,已经有手抄版本的朝报流传出来。 司礼监经厂那边目前的编排刻印效率有限,能保证的仅仅只是六品以上人手要有一份、各衙必有数份、每个水陆驿至少有一份。 但手抄对于此刻士子云集的北京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午后,京城的许多茶肆也开了张。 最主要的客人,倒是进京赶考的士子们,毕竟他们都是客居在此。 “贤弟,还请不吝赐教。听闻恩科会试的策题就问了百家学问,依贤弟来看,二月会试总不会仍策问百家学问吧?莫非要策问新政?” 被叫贤弟的,却是老举子,已经来参加过一次恩科会试,只不过榜上无名。 焦急询问的,虽然年长却是后进,泰昌三年乡试刚刚中举罢了,如今盼着能联捷高中。 但“贤弟”们如今却不敢多谈了,只是仍旧聚精会神地凑在一起看着桌上抄来的《学用》朝报。 恩科会试前后,京城士子大议楚宗之事,后来发生的事情让这些逃得一劫的人心里再不敢怠慢。 如今听得多、看得多,说得少。 茶肆里现在竟基本都有说书人了,他们的嘴却不停。 大茶楼专设高台,小茶肆能腾出一个方寸之地也行——反正只说书的话,用不了多大地方。 “……说来也是人之常情。那楚恭王他老人家,一是盼着有人奉祀血食,二来也顾着妻妾晚年,三来嘛,偌大家业……只是谁曾想,那王家却另有谋算啊……” 到了京城的新科举子们目瞪口呆,听着这些说书人“顶风作案”,仍旧大声说着楚藩的事情,一时感觉京城尺度这么大吗? 前辈们总是欲言又止,不就是因为此前有许多士子“祸从口出”吗? 终于有人发出疑问,有个“前辈”犹豫了一下,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说书人行会,可不简单……那行首沈庆宏,乃是陛下的座上宾,紫禁城常客。平日里坐镇快谈轩,这快谈轩又是三代国舅们一起开的……” 他只差把京城说书人是“奉旨说事”写在脸上,新科举子们对比前辈们的沉默寡言和说书人的口若悬河,心里渐渐多了一些明悟。 “三代国舅们,那张江陵五子张允修……” 有人指着抄来的朝报上的一行,其中赫然说的就是纳张允修次女册为荣妃。 皇帝是只有一个正妻,但妃家也不简单了,勉强是半个国舅家。 “……太岳公一生……”有举子轻叹了一声,“如今既然官衔尊谥尽复,将来再有说书人讲名臣故事,又何足为奇?” 他们都知道,就像当时说了一阵新封名将们的故事一样,后面也会去宣扬张居正功绩的。 于是又回到他们最关心的事:押题。 恩科会试已经策问过的百家学问会不会反映到前面的经义等题当中?二月的礼部会试到底会策问什么? 还有恩科殿试策问的厉行优免与义利之辩…… 他们想着能不能从朝报上寻觅到会试风向,说书人则已经讲到楚藩奇案。 “……按说这也只是楚藩家事。但风波一起,嚯!列位猜怎么着,居然还牵扯到开国元勋、定远侯的后人!那日一道题本入宫,龙颜大怒!说是昔年初代楚王妃出自定远侯家,这定远侯啊,当年犯了大案……” 参加了恩科会试的举子们浑身一震,瞳仁收缩。 当时大伙不就是议论楚藩到底有多少钱、到底有多富、为何那么富,最终才有那么多人被抓进去了吗? 说书人说得,我们说不得? 但他们不知道,如今行会让说书人讲的,都是詹事府司刊局交给他们的话本。那都是有统一导向的! 就听这大年初一时节,京城说书人们开始齐刷刷地讲楚藩案始末,端的是来龙去脉十分清楚。 多年旧怨如何结成,一朝风起何以云涌,雷霆手腕谁人落网,如今审出哪些内情,详尽不已。 “……那见罗先生和诸城丁惟宁如今已押在刑部大牢听审,武昌知府的囚车应该也过了黄河。这惊天大案,是哪些人想搞得天下大乱,终究还是要见分晓的。欲知后事如何?”说书人一敲醒目,“请听下回分解!” 举子们呆呆地看着说书人拱手讨赏道谢,这才发觉天已经快黑了。 不知不觉,这次竟然连听了近两个时辰。 说书人有能耐把时事说成话本,还是连续剧,这叫他们大为震撼。 有人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朝报,喃喃说道:“京城说书人真是深不可测……兴许好多事情,他们知道得比官衙都多……” “特例吧……”有人清醒一些,“毕竟是谋反大案,天下人心不安……” “以说书人之口宣圣意……”有人看得更深入一些,幽幽说道,“这茶楼,倒是该常来了……” 说不准,会从说书人的嘴里押中题目呢? 夜幕降临,紫禁城里的朱常洛听陈矩说话。 “这么说,倒是议论张江陵和楚藩案话本的人多,诸王入京和叶向高升任太常大学士之事反倒说得少?” “是。”陈矩点了点头,“卫辉到广州陆路官道大建,更是不起眼。” 朱常洛感叹了一声:“真不知道这些人是认为藩王们能掀起乱子还是不能掀起乱子。” 陈矩理所当然地说道:“既然京营三路大军都派出去了,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何况只是煽风点火一番,已经定了谋反大罪,朝野还是怕的。” 朱常洛看着他:“你素来重规矩,你以为定为谋反大罪,是不是过了?” 陈矩犹豫了一下,随后回答:“虽然应当是论迹不论心,但陛下既然要诛的就是这心,奴婢以为不为过。” “万化,六十五了啊。”朱常洛轻叹了一口气,“分些担子,让王安他们能挑一些。朕还想你少耗费些心神,多陪朕几年。嘴上说不为过,这大半年以来,属你最劳心劳力,瞧着又老了许多。” 听上去是要他放权,但陈矩也听得出来,皇帝是真的关心他的身体。 他声音喑哑:“京营少了那么多人,奴婢得把勇卫营管好。东厂这边,奴婢过完年让王安多心思。” 朱常洛站了起来:“朕这几年是真不想多事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希望泰昌四年不再有人惹是生非,去荣妃那里吧,你陪朕走走。马堂、孙隆那几个人,这几年德行如何,朕信你的判断。” 随着田义、陈矩都越来越老迈,内臣这边要有中坚一代了。 这三年多以来,朱常洛做的很多事都是压缩着内臣权力的。如果不是田义、陈矩、成敬他们出力,其实没有那么容易。 现在,年纪稍微年轻一些的成敬却是调不回来的。 没有他在那里,朱常洛对于魏国公徐弘基练孝陵卫不放心,对江南的动向也没底。 那么田义、陈矩之后呢?王安是陪朱常洛最久的,但真正有机会锻炼能力、积累威望也只是这三年多,他之前在宫里的威望、人脉甚至比不上马堂这些之前外派的太监。 刘若愚就更不用说了,年龄就太小,入宫才三年多。 两个人一路走着,陈矩说着当初那一批召回来的矿监税使这两年的表现。 他们是“奉旨搜刮”的,但搜刮的大部分都进了自家腰包,这当然是大罪,也为朱常洛贡献了一大笔“启动资金”。 破财消灾,机会还是要给的。于是这三年分配在各个地方,也都是最重规矩的陈矩在盯着他们。 没过多久,朱常洛就走到了一个宫院的门口。 他抬头看了看匾额上的字,然后问道:“荣妃安置在翊坤宫,淑妃丽妃宫里有没有什么动静?” “淑妃临盆在即,管束向来甚严。丽妃里倒是有话,听说也只是丽妃感慨了一句‘那可是张相公的孙女’。” 朱常洛嘴角露出微笑。 是啊,张相公的孙女。 就算斯人已逝,可他的名号仍旧是如雷贯耳。 大明上下,乃至于数百年后,谁人不知? (本章完) 第244章 他的名字 第244章 他的名字 范思容本就是很通透的人,现在又有孕在身。 刘依则比较单纯活泼,朱常洛也担心她因为许久了还没能受孕,因此对于新封的妃子却安排到了象征意义极浓的翊坤宫而有怨言。 其实哪里有其他复杂的原因?无非翊坤宫“不吉”。 之前这里可是赐死了太上皇帝最宠幸的郑贵妃。 此前东西十二宫,每一宫都已经有了至少嫔以上的主人,唯独翊坤宫里仍然只安置了一些婕妤以下的贵人。 现在它有了主人,而且皇帝很快就到了这里来,在正月初一的夜里。 看皇帝进去了,陈矩挥了挥手,小太监弯了腰之后就沉默地去了其他宫院。 不久之后,其他宫院门口的两盏红灯笼就会摘下来。 这是每天晚上都会发生的事:门悬双红灯,盼君亲采撷。 而皇帝若到了哪个院里,又或者召了哪里的贵人去侍寝了,那么大家就都把灯笼摘下来,今夜安心歇息便是,别再苦等了。 翊坤宫当然是提前得到通知了的,皇帝一到,酒菜也都摆了上来。 正殿的明间里红烛摇曳,喜气洋洋。 而张居正的这个孙女盛装站在那,神色却很恬静。 “臣妾跪迎陛下,陛下新春大吉,万事如意。” “起来吧,坐。”朱常洛看着她缓缓坐下来,先夹了一筷到她面前碗里,“今天早上去向太皇太后、皇太后们和皇后拜过年了?” “是。”她先弯了弯腰,“谢陛下……臣妾还不熟悉宫规,怕有错漏,可是哪里做得不妥?” “没什么不妥。”朱常洛笑了笑,指了指她的碗,“边吃边聊。朕入夜前也去了一趟,皇祖母夸了你知书达礼。” 她细细地咀嚼饭菜,动作幅度很小。 可能是随父亲流亡多年,过得并不容易。 “昨日赐宴,朕和你父亲还有伯父、叔父都好好聊了聊。”朱常洛吃了两口之后放下筷子,端起了小酒杯看着她,“你祖父是个好帝师,也是个好父亲,好臣子。张家六子,除了你大伯不幸罹难,朕未得一见,其余五子都各有才干,品性忠洁。你父亲给你取名双梅,这是自小盼你不畏霜雪,倍有傲骨了。” “陛下隆恩,臣妾……” “也因为当年旧事,让你自小没过几天好日子,张家遭了大难。”朱常洛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来得晚了一些,只好将来补偿。朕对你还了解得少,你和朕也生疏。都说缘分天定,不巧朕就是大明的天。朕把你定给了自己,绝不只是为了用心于朝野。论才识,你应当是后宫之冠。朕让你入居翊坤宫,可不是冷待,而是颇有期许。” 张双梅不适应这么直接的皇帝,现在她其实想的并不多。 其实即便只是作为工具,能让祖父恢复名誉,能让一家都不再是罪臣之后,她也愿意。 可皇帝竟直接说着她是什么后宫才识之冠,张双梅不明白他凭什么这么论断。 面前年轻的皇帝毕竟是笑容满面、眼神温暖的,开口说道:“交杯酒还是要喝一下的,不用那么拘束。夜还长,朕听你把你从小到大的故事都讲完。” 提到了交杯,情绪就变了,不只是忐忑的“君臣”,而是迫在眉睫要变为“夫妻”,两个人也只是纯粹的男女。 张双梅的脸颊微热,抿着嘴听皇帝的吩咐。 张允修是张居正的第五个儿子,张居正去世后张家被清算时,张允修才十八岁,只有一个恩荫的尚宝司丞官职在身,而且是寄禄的。 随后被革了官职,长兄自尽,他也逃难到了江南一带。 但他的岳父其实也不简单,是张居正的同乡、同科进士李幼滋的弟弟李幼淑。 张居正和李幼滋既是天然的政治盟友,更是姻亲。李幼滋的女儿自小就许给了张居正的幼子,他弟弟的女儿同样也是很早就许配给了张允修。 兄长是一路做到了工部尚书的人,李幼淑也以举人功名做了知县、刑部郎中和一府知府。 文化人总是社会上的顶流,何况显宦之家? 所以朱常洛虽然嘴上说着她自小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张双梅却真的不像是苦大的,相貌也是中上。 这也看得出来张居正搞教育确实有一手:儿子们虽然曾因为频频金榜题名而饱受非议,但确实个个都有真才实学。 以朱常洛对张居正的熟悉,也知道他这个哪怕是恩荫的第五个儿子,明末时面对杀人狂张献忠也留下了一首很有名的《绝命诗》: 八十空嗟发已皤,岂知衰骨碎干戈。纯忠事业承先远,捧日肝肠启后多。 今夕敢言能报国,他年漫惜未抡科。愿将心化铮铮铁,万死丛中气不磨! 所以哪怕是逃离了荆州,流落异乡的张允修总还有岳家的接济,这么多年也能凭自己的才学在江南大户人家坐馆做西席先生,有特殊的地位和收入。 若不是张允修特殊的身份,他这个女儿也不至于到了这个年龄还未婚配。 现在喝过了交杯酒,她的脸被酒意染得更红了一些。 朱常洛开启了话题:“听说你父亲启蒙的学生里,还有去年考入太学、今年中了南直隶乡试的。昨天问了问,酒喝多了,才说你祖父在他十五岁时就让他恩荫尚宝司丞,绝了他的科举之路,不然一定也要考个进士出身。自己既然不成了,就盼着子女,对你是最用心教。若是男儿身,你就改双为重,改梅为竹,是张家重字辈身负重望的人了……” 张双梅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于是也说了说这么多年父亲是怎么为她启蒙,在她少女时还让她着男装在坐馆的族学里扮做书童帮忙启蒙那些幼童。 后来说着说着,又见皇帝唤来了司礼监的大珰陈矩,还带来了一个大箱子。 “他和你祖父也是相熟的。”朱常洛指了指陈矩,然后从打开的大箱子里先拿了几册书来,“御极之后,朕听万化讲过你祖父。《帝鉴图说》、《通鉴直解》,朕都看了,这几本也是有朕批注的,你祖父也算朕小半个师傅了。” 张双梅怔怔地看着他翻开的书页上的朱批。 “听说你伯父们还在收集整理太岳公的诗文著述,昔年有一些都是进献御前的,像《漠训类编》、《大宝箴注》、《贞观政要解》这些,恐怕张家也没有存稿。朕已经让人都找了出来,还有一些密揭、书札、杂录,都放你宫里。等明日你母亲她们入宫来,就带回去吧,尽早把太岳公集编整出来。” 朱常洛又指了指箱子里剩下的那些,张双梅双目湿润,跪下来给朱常洛好生磕了几个头。 “陛下隆恩,臣妾代父亲、伯父们和叔父先行叩谢。祖父在天之灵得见陛下如此用心,当真是……” 她哽咽了起来,陈矩看了看皇帝,轻声告退出去。 明明可以昨天直接交给张家兄弟的,却要让荣妃先看一看,由她再转交出去。 皇帝还是想得张氏之心的。 在陈矩看来,这也是思虑周详。 不论如何,张家蒙难,有太上皇帝的一份“功劳”。 虽然皇帝如今又施了大恩,但入宫的这位自然不要心里藏着怨念更好。 翊坤宫内,朱常洛和张双梅的“感情”又近一步,她总算能放开一些,讲着她这么多年的经历。 而朱常洛是什么样的“情商”? 前半生经历的,如今在后宫面对那么多妃嫔练就的。 破冰要有针对性,张双梅这个寄托着张允修科举遗憾的女儿,从小到大在父亲嘴里听到的祖父是个无比伟岸的身影。 而纵观他的地位和功绩,在历朝历代的臣子当中也确实都能排得上号。 张嗣修、张懋修等人,这些年也确实都在收集着张居正的著述,希望能够整编为集。 皇帝能给张家的,实在有太多外界难以寻觅的材料。 张居正已经去了,他的著述,就是他的身后名得到一次拔高最好的机会。 有了这些铺垫,这正月初一的长夜才好顺利地水乳交融、热火朝天。 榻上新承欢的姑娘环着他的手臂,眼神有些迷蒙,鼻间还在平复着气息。 朱常洛只是翘着嘴角,静静地看着她。 “陛下……”张双梅眼神清澈了一些,然后染上羞意,避了开去。 “一回生二回熟嘛。” “陛下!”她这回带上了些嗔怪。 “朕觉着是易生养的,争取早些有身孕。”朱常洛的手在暖被下琢磨,“朕辛苦一些,常来。” 皇帝能爱不释手,自然是对妃嫔最好的撩拨。 听朱常洛这样说,张双梅今夜自然是身心俱悦的。 而在慈宁宫里,朱翊钧今晚失眠了。 大年初一的一大早,既然是要拜年,当然不能对他这个太上皇帝视而不见。 实际上他如今颇受尊重,气氛也早就缓和,连住处都被重新安排到了离母后更近一些的地方。 他受了张居正孙女的叩拜,听了她恭愿自己福寿绵长。 后来的一整天,他总是时不时想起张居正。 现在瘫了,什么也干不了了,最活跃的反倒是脑筋。 旧事竟像是越想越清明。 更鼓又响起,他的眼睛望着模模糊糊的窗棂,万籁俱寂。 许久之后,他才眨了一下眼睛,眼角滑落一条泪痕。 那又有什么好想的呢?毕竟都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已经是泰昌四年,距离张居正去世、被清算,已经足足过去了二十年。 但二十年后的今天,从白天到深夜,张居正的名字在整个京城不断被人提起。 京城里,张允修作为妃子生父,被赐了宅邸,张家五兄弟都暂居于此。 二十年后,京城又有了一座张府。 (本章完) 第245章 君臣们的是非恩怨 第245章 君臣们的是非恩怨 第二天午前,在张允修的妻子从宫里出来后,提前就遣了人最快速度赶回家。 然后张府宅门大开,洒扫的洒扫,挂鞭的挂鞭。 张家五兄弟个个都赶紧再好好洗漱沐浴一遍,进而再迎到了正门之外。 张允修的妻子从侧门就回了家,但宫中内臣们抬来的那个大箱子,自然要郑重地在家门外摆香案,大礼跪迎入宅。 这样的动静自然让左邻右舍惊诧,不知皇帝又要给张家什么恩典。 直到鞭炮齐鸣,张家五兄弟大礼叩拜屡次谢恩,站了起来热泪盈眶地打开那个大箱子,远处围观的人才看到是一册册书卷、一道道书札。 “陛下好生叮嘱,着你们早日将《太岳公集》编整付梓。稿成之日,陛下亲为作序。”专门走这一趟的刘若愚神情很敬重,作揖后说道,“宫里或还有太岳公昔年进御册札,司礼监若再寻到,仍会送来。” “先父一生著述,臣等安能懈怠?惟天恩似海深,臣等粉身难填万一!” 张嗣修被发配到广东,在那里呆了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他与三弟张懋修一起尽力搜寻着父亲散佚的文章。但罪臣之后,想要把几乎成为禁忌人物的张居正的文集整理刊印出来,何等之难? 现如今,皇帝亲自送来了一大部分只有紫禁城中才有的张居正手稿,更是明确表态了:天子也希望尽快看到张太岳的文集问世,并且愿意为这文集作序。 张嗣修说完这些话,就和四个弟弟一起再次跪拜谢恩,泣不成声。 张府门口的这些动静传开。 茶楼里,说书人们又在说楚藩案始末:对新的客人,对昨天听完认为还得好好听听好好琢磨琢磨的老客人。 申时行还留在京城里,等着春暖开、运河解冻之后再启程回乡。 他儿子申用懋回来向他讲述了一下张府门前发生的事,申时行眼神恍惚地沉默了许久。 张居正是申时行“座主”。嘉靖四十一年申时行高中状元,张居正是考官。万历五年他升任吏部右侍郎,也是张居正的器重提携。在吏部,申时行事事秉承张居正的心意,因此张居正去世前,又举荐申时行以吏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 本来只是居末,谁料张四维刚做首辅不久就回家丁忧,另外两个阁臣也相继去世,于是他又因此顺利地成为了首辅。 可以说,申时行前半生的官途都与张居正密不可分。 “……万历十一年,张四维一改当年做派……”申时行只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然后萧索地叹了一口气,“调和调和,调到最后,里外皆为和。” 申用懋不好评价。 他知道父亲现在是为万历十一年时没能扛住压力有些后悔了。 但那个时候若非太上皇帝的心意被张四维琢磨准了,张居正的风评又怎么会忽然大反转? 那个时候,新政余党都寄厚望于申时行。不论出于笼络朝堂势力的考虑,还是申时行本身就被作为张居正心腹在被攻击,申时行其实都有理由旗帜鲜明地维护张居正的名声与功绩。 但他做得没有那么坚决。 “你还记得高启愚案吗?”申时行忽然问。 “记得。那时儿子刚改兵部车驾司主事。” 申用懋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他从刑部主事改到兵部,申时行也在那个时间点刚刚成为首辅,原本是可以制止对张居正的进一步攻击的。 但言官丁此吕上疏揭发礼部侍郎高启愚主持南直隶乡试时,出题《舜亦以命禹》,是劝进张居正当皇帝。 太上皇帝将他的奏疏批示申时行处理,申时行回复:“此吕以暧昧险人大辟,恐谗言接踵至,非清明之朝所宜有。” 申时行不赞同这种做法,当时的吏部尚书杨巍秉承申时行的心意建议将丁此吕贬谪,太上皇帝也采纳了。 随后一众言官纷纷上疏弹劾杨巍阿申时行意,蔽塞言路。太上皇帝又觉得他们讲得有道理,诏令罢免高启愚,丁此吕留任。 申时行见状,就和杨巍一同上疏辞官。其他阁臣也一同请辞,太上皇帝又维持原来的判决,贬丁此吕出京。 “异论相搅,呵。”申时行只是苦涩地笑了笑,“此后事事难成,我又岂有天大本事?” “……父亲,慎言。” 申用懋知道他爹这是感慨太上皇帝不断更改决定,目的无非是既让阁臣压着言官,又让言官钳制阁臣罢了。 但后来局面难以收拾,阁臣深恐会被抛弃背锅,太上皇帝呢?开始幽居怠政了。 申时行看了他一眼,随后说道:“为父过不久就要回乡了,这是多给你上几课。你此前都在兵部任职,可知设了枢密院后,为何先调你为鸿胪寺卿?”申用懋说道:“父亲既为太常大学士,儿子自不好再于枢密院任职。否则父子二人分任文武两院,非议不少。” “不。若是去年初我便速速主持分设了诸学科,你有什么不能继续留在枢密院的?”申时行自嘲了一下,“就是顾忌太多,性格使然啊。如今,你得我言传身教,也事事求慎。殊不知此一时彼一时,你又没有为父那么多挂碍。” 申用懋确实是谨慎低调的,要不然也不至于去年才从郎中改任鸿胪寺卿。品级提升了,但明升暗降,哪里有那么多实权? 看着儿子,申时行叹道:“你大哥早夭,弟弟只是举人出身,申家往后要靠你做这顶梁柱了。离京前,为父奏请将你改任枢密院。你一贯踏实,在兵部任职就勤于边务。申家此后专于兵家,也算为父这个首任太常大学士对儒学纳百家的一个交待吧。” “父亲!”申用懋心里有些震动。 申时行只萧索说道:“陛下有什么心意,不惮于明示天下。仅此一点,为人臣者能轻松多少啊。” 说罢从书房的架阁底下拿出了一个箱子来,抚摸了一下箱面。 申用懋看了看,并没有沾上多少灰。 申时行用怀念的目光看了看这箱子,随后说道:“你将这箱子送去张府吧,都是多年来书信。太岳公神主面前,替为父祭拜一番吧。” 申用懋这才知道父亲早有准备,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整理过张太岳与他往来的信札,也许还看过许多回。 可这个箱子既然一尘不染,却又藏于书房架阁不起眼的底下,还收之箱匣内。 恰似申时行谨慎又拧巴的一生。 这样的事情不只发生在申家。 张府门口的事情传开之后,这天的在京老臣,不知道有多少把还留着的一些张居正信札找了出来。 有些人看了看,想起很多往事。 有些人像申时行一样,选择了派人送去张府。 皇帝心意明白,臣子是惯于揣摩的。 “父亲,您以为陛下还有什么用意?” 王衡还一直在翰林院赞画馆任职,现在也向王锡爵请教着。 “自然不是只为了恢复太岳公的名誉。”王锡爵理所当然地说道,“于吏治、财计、军国事乃至于学问,太岳公一生所遗功绩著述,难道不应该好生研习?” 王衡愣了一下,问道:“父亲是说,陛下想让满朝文武学太岳公?” “不当学吗?自世宗西内静摄,君荒于上,臣纵於下,将嬉于边,士嚣于庠。大明瓦解土崩之祸,将隐中于晏安无事之日。非有雷霆之力,何足以集上下涣散之孰?非有整齐严厉之法,何足以其积久疲顽之习?” 他也回忆着当年,说着臧否世庙皇帝的话,语气之中感叹不已。 “江陵知其然也,慨然出其身以任之。奋乾刚,行独断,宫府内外,一听于己。赏罚予夺,悉决于心。不以逼上为嫌,不以死权为讳,推其意岂不以为大丈夫?至于众谤于生前,奇祸发于身后,则已于任事之初,逆睹而熟计之矣。所患者,吾志不行,事功不立耳!” 王锡爵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如今,我也不过是再拾牙慧罢了。陛下添官加俸又厉行优免,不吝实设诸相,难道不是鼓励天下文武都志以天下为己任,锐意用事而副此志?” “……可太岳公毕竟权倾朝野……” “太岳公从来未有不忠!”王锡爵断然说道,“陛下彰太岳公之志,便是告诉天下人,陛下也是志以天下为己任。只要忠君用事,便无需忧虑陛下疑忌。要不然,何必设诸相?大丈夫,谁无保爵位、顾妻子、邀名誉之心,陛下从不讳言之!” 两个位极人臣的“宰相”都在教着儿子,教他们理解皇帝的心意,教他们怎么走以后的路。 哪怕太上皇帝仍在,皇帝依旧用先纳了张居正孙女为妃、再请太上皇帝恩赦张居正诸“过”、最后不断降下殊恩的方式恢复着张居正的名誉,提高着他的影响力。 这自然是在告诉天下人,张居正是他极为欣赏敬重的臣子。 这件事本就已经很让人震撼了,但随后的正月初九,成国公朱鼎臣、宁远侯李成梁、武定侯郭大诚,文臣里的申时行、王锡爵、田乐、朱赓、沈鲤、李戴、陈蕖、温纯、杨一魁、朱国祚和张嗣修、张懋修两兄弟忽然被召入了宫中,还将有更加令天下人震动的消息传出。 他们入宫之后,径直被请着快速往慈宁宫而去。 慈宁宫中,太监宫女们的神情十分紧张、悲痛。 他们隐隐听到了不少女眷的哭声。 田义和陈矩也紧张但肃然、沉痛地等在门口,开口就道:“太上皇帝病重,数日来每况愈下。今日卯时醒转后,精神忽然好了,又能开口。施针用了参汤,许是……” 众人不由得心里一震。 (本章完) 第246章 太上皇驾崩 第246章 太上皇驾崩 众所周知,如今皇帝是在太上皇帝忽然接连中风之后,受禅御极的。 那天夜里见过皇帝的人里,定国公徐文璧已然离世,英国公张维贤离京去犒军了,赵志皋和沈一贯都已离朝,萧大亨已任南京。 但还是有不少人再次被召来了。 田义和陈矩言中之意,众人都明了。 这恐怕是真正要托孤了。 但太上皇帝开口能言了? 众人大多已经阅历丰富,稍微转念一想,就知道绝不会有什么变故,要不然皇帝为何不阻拦这件事? 已经快四年了,一直瘫卧在床,渐渐油尽灯枯也很合理。既然泰昌二年的正旦节曾有二圣临朝,群臣都见过太上皇帝安然高坐毫无异样,其实皇帝得位已经不必再多揣摩,也不必揣摩。 他毕竟就是皇长子。 只是如今刚刚恢复了张居正的名誉…… 进入专门收拾出来的殿内,只见皇帝跪坐于床榻前的脚踏上,握着太上皇帝的手。 而太上皇帝身形消瘦,此刻却靠坐在床头,脸颊上有些红润。 听了他们的参拜,嘶哑生涩又顿挫的声音从朱翊钧口中传了出来:“平……身……” 申时行听到他的声音,眼中顿时落下泪来:“圣上……” “都起来吧。父皇挂念,有些事要嘱咐你们。” 朱常洛背对着他们说出这些话,众人抹着眼泪站了起来。 朱鼎臣也已经病入膏肓的模样,此时看着太上皇又能开口说话了,心中不由得惊恐——他恰好是被召来的群臣之中水平比较次的。 而武定侯也差不多,虽然当时上一次托孤没他的份。 张嗣修和张懋修见自己二人也被召来,隐隐想到可能与父亲有关,心中心情十分复杂。 “这几年……辛苦……你们……” 朱翊钧看着申时行、王锡爵和其他这些熟悉的面孔,眼神不免怀念、感慨又自伤。 这一刻,他脆弱的一面到达了顶峰。知道自己只是回光返照、时日无多,忽然有了这个念头。 然后他也看向了自己的儿子,双目之中红了红。 “皇帝……做得……比吾好……”朱翊钧顿了顿,“你们……有功……” 听了这几句,众人心头大石落了地。 已经都这样了,再没什么比父慈子孝更好的结局。 殿内顿时一片哭声,群臣连称不敢。 朱常洛的心情也是复杂的。 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一直到今天,他都不知道李太后当夜在朱翊钧面前到底说了哪些话,让朱翊钧再次中风。 而这么久以来,朱翊钧的状况时好时坏,中途不是没有其他小病。 朱常洛一直做着他可能随时驾崩的心理准备,毕竟这还是在明朝,已经二度中风的人,真的不可能有机会再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这第三个冬天,他毕竟没能熬过去,尽管已经熬过了一大半。 但谁能想到在“回光返照”这种玄之又玄的状态里,他忽然能开口说话了呢? 尽管也只能说话,说得很艰难。 可他让朱常洛放心,说了一个让朱常洛很震惊的决定。 现在就是朱翊钧要对这些臣子说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确实是想让这些臣子知道,这个决定是他朱翊钧自己做出来的,在他弥留之际。 “……你们……兄弟……上前……” 殿中又有什么其他兄弟?张嗣修和张懋修二人上前了一些跪了下来。 朱翊钧缓缓地看着他们的脸,申时行等人望去时,只见他的眼眸之中有探寻、有怀念、有懊悔,也有一些自责。 或者这是他们心中的猜想,但至少那个眼神是柔和的。 “……都……作了土……”朱翊钧闭上了眼睛,仿佛枯木挤压出来的喑哑声音中有叹惋,再睁开眼睛时有了泪光,“大行后……张师父……陪祀……太庙……” 申时行等人心中剧震,难以置信地看向朱翊钧。 大明开国以来,前后只有十八人配享太庙,都是太祖、成祖的功臣。 这十八人里,只有姚广孝、刘基算是文臣,而姚广孝神主又已经被世庙移出太庙。 就算刘基也不算纯粹的文臣,毕竟他生前受封诚意伯,其后伯爵更是只传到第三代又因罪被夺。是嘉靖十年时,他才被增加到配享太庙的功臣名单里。 加上嘉靖十六年又增加的郭英,如今大明太庙之中就是十七人陪祀在太祖和成祖庙庭。 更无一个是纯粹的文臣。 现在,朱翊钧提出来,希望在他大行之后,让张居正在太庙里陪祀他。 群臣不由得看向了皇帝的背影,而张氏兄弟已经呆在了当场。 他们两个一个状元一个榜眼,焉能不知配享太庙是何等恩荣? 是是非非,都作了土吗?弥留之际,万历皇帝这最后一个愿望,到底是他自己希望的,还是皇帝的奏请? “……汝默……元驭……”朱翊钧又喊了两人的名字。“老臣在,老臣在……”申时行哽咽着连连点头,上前去了一些。 “……吾……功过……”他哽咽了一下,眼神之中带着祈求,“国本……该早听……卿等……” 想着那漫长的国本之争给自己带来的风雨和是非,申时行和王锡爵不禁百感交集,一同落泪。 “圣上御极之初,信重太岳公新政十年致有中兴;壮年不幸病重,当机立断禅位于宽仁勤勉之嗣君!多年以来,皆臣下聒渎激扰,圣心早知陛下既贤且孝。百年之后,青史悠悠:圣上陛下奋中兴大明之志,臣等相继辅佐明君平四海波澜!丹宸既永固,国祚万年青!” 当年,万历皇帝还没有那么消极。相比王锡爵,申时行更了解他。 什么功过?到了此时,大明已经在他儿子手上有了一番新气象。 他只能靠内臣去搜刮到的钱,他的儿子已经有了不同的手腕。天下隐患虽然不少,但优免毕竟是要厉行的,儒学必定是要更新的,大明必定是要中兴的。 儿子比他有着更坚定的意志,有着更成熟的手腕。最不同的是,他儿子有着比他更愿意去应对难题的耐心。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国本该早定,既是对申时行和王锡爵“认错”,也是想大家在他死后不要埋汰他。 让张居正配享太庙,不仅是张居正配不配的问题,也是他自己配不配有人陪祀的问题。 要不然,朱家的太庙里为什么只有太祖、成祖不寂寞? 可这也暗示了:他现在是全力支持儿子把想做的事情做下去的,不惜腆着脸求个有人陪祀的身后名,也借此来激励辅佐他儿子的臣子们。 毕竟有一就有二,朱元璋和朱棣这对父子之间,难道九泉之下就好相见?但他们毕竟是共同开创了大明的基业。 所以申时行说,这是他们父子二人一起奋中兴大明之志,这是从隆庆六年他登基重用张居正就开始了的、只是中间多了些波折、最终他又在病重之际做了极为正确决定的一个“连续剧”。 不会有人重点描摹中间那十几年的故事的,那只是柱国忽倾、朝中一时纷乱罢了。 朱常洛第一次回头面向群臣,诧异地看了看申时行。 “……申少师所言正是。父皇与张师父君臣相济,方有皇儿再接再励之根基。” 他称呼着申时行受封的少师之衔,顿了顿之后回过头去对朱翊钧哽咽道:“父皇既有此愿,进贤院和礼部该好生办了。父皇,皇儿不孝,恳请父皇挽留申少师。太岳公文集,父皇实录,非申少师主持不好编修。” 申时行看着朱常洛的背影,又跪了下来磕头:“臣虽老迈,不敢辞也!” 朱翊钧放心地说道:“……甚好。” 那一段难堪的故事,申时行知道得最多。 他来主持,自会好生涂抹,让两人在青史上都别那么难看。 “田……枢密……宁远侯……还有……”他一一看了过去,再说了对臣子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好生……辅佐……皇帝……” 有先有后,但没有不明白的:做了二十八年皇帝却几乎全靠张居正撑起他一朝功绩的朱翊钧,这是正式而亲口地对群臣把江山托付给已经做了三年多皇帝的儿子了。 说了这句话之后,他的状态已经明显比之前要差了很多,奄奄一息。 今天在场的臣子这么多,人人都受了莫大的震撼。 他们告退离开后,其实就将进入准备国丧的节奏里。 最终只有父子二人心情复杂地四目相对,李太后也终于悲痛地走了过来,看着饱受病瘫之苦三年多的儿子。 今天他开了口,却没有抱怨什么。 如今他看着朱常洛,又看了看李太后。 “盼能……赎过……盼……江山……永固……” 他始终没有对朱常洛说一句温和的话,朱常洛也不需要。 只有三个人知道的秘密,现在即将会少一个人知道。 李太后痛哭出声:“苦了你了……苦了你……” 朱常洛看着仿佛释然的他,心里知道可能是纳了张双梅为妃、恢复张居正名誉的事情刺激了他。 不是那种被气到了的刺激,而是终于要面对自己内心的那种刺激。 身体越来越差,越来越走向终点。张居正被平反了,后人如何议论他? 儿子如此艰难地一点点解决财计问题,天下官绅不情不愿的怨情时时爆发,“菩萨示警”的大明江山即将三代而亡会不会成真? 这些天,恐怕是他这一辈子最忧心国事的日子,带着对张居正当政时大明总体往好发展的怀念。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终究还是缩到了张居正的“羽翼”下,想沾他的光留下一点好名声,也帮儿子给天下臣子画出一个饼来。 不到两刻钟之后,京城陷入连续不断的钟声里。在京诸寺观,各声钟三万杵。 紫禁城阖宫缟素,太上皇帝驾崩。 不管是官是民,都要换上丧服,以日易月,为太上君父服丧二十七天。 已经被下令要进京的诸王这次倒赶上了一件大事,刚好参加朱翊钧的葬礼。 但京城官员和在京士子们已经知道了那个让他们震撼不已的消息。 太上皇帝遗旨:生前就获封上柱国、太傅、太师的张居正张文忠,陪祀太庙,君臣公飨血食。 大明文臣死后尊荣第一! (本章完) 第247章 大明政治中的数学技巧 第247章 大明政治中的数学技巧 张居正去世后的二十年余之中,他给大明留下的影响从未消失。 在泰昌四年的正月,这份影响从初一被正式拾起来,在初九这一天随着万历皇帝的驾崩获得一种命运般的增幅。 朱翊钧临终的遗愿,是朝堂重臣亲耳听闻。 他想让他的张师父陪祀于太庙,这便是病瘫而口不能言的太上皇帝三年多里自省后的结果,是他回光返照之际对自己一生得失给出的最终结论。 张居正至少是功远大于过的,至少没有那等大罪。 他的名誉是已经得到恢复了,但从张四维登台到新君登基,中间这十几年里朝政上的是是非非该如何重新界定? 比如说:万历十四年重订《优免则例》,到底该不该推翻? 皇帝仍处于哀伤之中,至少二十七天之内,这件事到不了该被讨论的阶段。 但王锡爵已经在和申时行讨论了。 因为慈宁宫中的一段发言,申时行又被挽留了下来。 从此虽然只是一个编修实录和太岳公集的职位,不必插手朝政,但王锡爵要的却正是从万历元年到万历二十八年寻找政策依据。 “我记得那时候,内阁之中汝默居首,维桢次之,我居末。” 那是万历十二年,王锡爵还在家乡守着父亲去世的制。 王锡爵哂笑道:“其时李植等人以为我是真与太岳公不合,故而都推举我入阁,未曾想我入阁后,反将他们排挤出了朝堂。” 申时行唏嘘说道:“‘江陵相业亦可观,宜少护以存国体’,元驭兄是这么说的。” “而后便有了重订《大明会典》之中也重订优免则例之议。”王锡爵看着申时行,“部议到最后,看似与嘉靖二十四年没什么不同。免丁数一样,无非是把原先免粮一概以每亩免三升改成了免田。” 申时行沉默了。 “我记得汝默说过:优免一款,此指丁粮而言,非指差解也。今以丁粮之则例比拟杂泛之差徭,使衣冠下同袯襫,科甲见笑闾阎,其于列圣养士之深恩,贤臣体国之厚意,无乃稍乖异乎?” 申时行叹了一口气。 他抬头看了一眼王锡爵,亲自给他斟茶,然后拱了拱手:“我既被留了下来,元驭兄何必多虑?” 王锡爵默默喝了这杯茶,没再继续揭老底。 大明的士绅优免,是一个先从定义上慢慢被曲解扩大,又从执行上被无限放大的过程。 太祖也优免士绅,但从来没有免士绅的田赋,免的只是徭役中的丁役。 最初这丁役只是里甲役和县里的均徭,但后来徭役渐渐变得复杂。 均瑶之中,又越来越多的杂泛科则分了出来。 杂泛科则的特点就是没有规则,时间和数量上可能都不确定。 再到后来,徭役又可以纳粮或者纳粮,由县里雇人替役。 王锡爵揭的这个老底,就是申时行当年评价优免的观点。 优免的一直只是徭役里的丁粮,仅仅只是如今徭役之中很小的一部分,更与田赋无关。 申时行认为不该把丁粮和杂泛差徭搞混,也明确说了优免仅止丁粮,但最后的结果却是免丁粮改成了免丁田。 差距在哪? 那就是虽然没有明确摊丁入亩,但每一个丁口上所承担的赋税、徭役,实则数倍于丁粮本身。 如果仍然按优免丁粮来计算,至少明面上的规则是按明确数字来算,也能够明确算到丁粮这个均瑶负担的子项目上。 可按照优免丁田来算,那么首先赋税征收类目里就没这个说法,其次执行过程的结果便是丁口徭役和田赋都没了。 况且“一亩田准免三升”的标准,也有待商榷。 比例看似定得不高,却能覆盖更大的田亩数。 这是政治里的数学技巧。 申时行喝完了茶,才继续说道:“如今却不必操切了。元驭兄,你又还能健旺多久?” 王锡爵勃然变色:“汝默以为是我想贪功?我无非死而后已!” “还是那句话,我既然留了下来,元驭兄何必多虑?”申时行苦笑着摇头,“先把如今的优免厉行好!陛下早有旨意,你我都是清楚的。如今,反倒是这二十年里的是非要厘清,要有个公论。太常寺要推陈出新,太学要等去年入学的第一批学生学成。另外,就算把免丁田改回免丁粮,难道就是陛下心目中最好的法子?对大明来说是最好的法子?” 王锡爵的情绪平复了一些,好好地思索起来。 “陛下不惜大改中枢衙署,不惮针砭如今儒学之弊,不吝大封三侯五伯,要的岂是竟太岳公新政全功?”申时行看着王锡爵的眼睛,悠悠说道,“你未免小觑陛下雄心了。陛下敬太岳公,陛下也敬夫子先贤。但陛下虽敬之,陛下又是如何评述儒学的?” 王锡爵看着申时行,许久没有说话。 申时行无奈地叹气:“万历十二年前后的先皇,不是正月初九时的先皇。今日的申时行,也不是当时的首辅。如今你掌施政院,该做的是通盘筹谋,操切去做之前,该多想啊。” 那段岁月里朝政上的是是非非,也夹杂着他们友情间的是是非非。 现在两个同乡、同科、同事,年幼者做过更长时间的文臣之首,年长者如今处于更重要的位置。申时行无非说:当初我碰到的是那样精神状态的万历皇帝,我又能如何?如今你虽然合皇帝的心意,但你不说比起张居正来,你比起我来恐怕也看得不够全面、不够深远。 着急啥啊?你看皇帝急了吗? 此时此刻在紫禁城里,朱载堉作为已经在京的宗亲、原先可能成为郑王的存在,他也去几筵殿吊唁过了。 皇帝这些天都呆在养心殿里,请了他来说话。 除了被关在凤阳的老三,朱常洛还有老五老六老七三个弟弟嘛。几筵殿那边,他们一直在那守灵,朱常洛只是每天该过去的时候过去。 在李太后心目中,把大明打理得好好的,就是他最大的孝顺。 朱常洛请朱载堉坐好之后看着他,开口先说:“叔祖也要多保重身体。” “……陛下节哀。”朱载堉以为他是看到自己,触景生情。 朱常洛叹了一口气:“百家苑之中,叔祖可要多教出些好学生才是。朕知道叔祖最喜音韵,不过算学之道,朕是最盼叔祖发扬光大的。” 朱载堉呆了呆,没想到皇帝召他过来主要是想安排工作。 “这些天,就看着陆续呈进来的奏本题本排遣。”朱常洛感叹着,“看数字,看账目,看得朕头昏脑涨。” “陛下万勿伤了龙体。”朱载堉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说道,“若是要排遣,走动一下也是好的。” 朱常洛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在朕心中烦扰许久了。思来想去,这个课题还是想托付给叔祖。” “……不知是什么题目?” “与赋税有关。”朱常洛想了想之后说道,“如今算盘已经是到处都用了,听说叔祖自己做了个大算盘,足有九九八十一档,更是双排?” “陛下也精于珠算?”朱载堉惊异地问道。 “只是略略研问了一下。”朱常洛当然不精通,“朕如今头痛的,是赋税之中各种折算、摊除之后余数极多,还有记账法。不知叔祖听过海刚峰的‘流数口诀’和流乘法吗?” “……这倒没有。” “那朕就从这里说起……” 朱载堉是天才,他本身心算能力极强,为了自己去验算音韵中的平均律,他自制了远比普通算盘更大的双排八十一档大算盘。 但他那已经是纯粹的“学术演算”了,而海瑞则是从实务角度出发总结了一些应用算学。 朱常洛想要找出一套系统法子的,是历朝历代不少官员都想解决的难题。 因为大明的赋税制度里面,实物征收、折算分摊和总额恒定这三个大背景导致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小数点之后许多许多位。 多达十几位只是稀松平常。 比如说根据清丈田土多少和该征比例,每个县该交多少田赋确定了吧?这是总数。 然后根据田的等级不同和面积大小,要算到每一块归属明确的田和人家。 征收的时候又有一个折算比例,比如多少折银、多少实物。 而每个县还有各种各样的其他应征赋税项,比如草料、芦苇、丝绢…… 有一些又是以省府为单位来征收,那么还要再往下面摊。 最终往往经过很多次乘除。 海瑞还真在清丈淳安县田土的过程中自己整理了一下流乘法,编了个流数口诀,主要是方便底下人办事,让老百姓心里清楚。 大明基层官吏的基础数学水平是让人“感动”的,老百姓就更不说了。 小数点后茫茫多的余数,既是令官吏们头痛的问题,也是他们大作手脚的“技术领域”。 朱常洛如果想要进一步改革赋税体系,首先就需要一套算学方法和记账法作为支撑。 所以现在他把这个课题托付给朱载堉。 “如今各地,有算出流数,有算出闰数,这样后面再汇总计算就迅捷了许多,但这终究是个大难题。”朱常洛总结了一下如今地方上的做法,提出了要求,“首先便是算学需要一套标准术语,以便举国遵行。其次如何记账,也需要一套标准的会计术语,以便统计。最后便是不论珠算、心算、口算,最好都像海刚峰那样,但更简易一些,编出算法口诀歌谣出来,就像九九歌一样便于初学者学习。” 九九乘法表当然是早就有了的,华夏算学源远流长。 但是朱翊钧帮他把配享太庙这个饼画出来之后,朱常洛真的不用那么急了。 许多大难题,要开始从根上做准备。 赋税征收最难的问题,本质上是老百姓根本搞不清楚自己该交多少。每年都不同,每年都只能听上面说下一个数字来。总体浮动虽不大,但不知道该是多少、该怎么算就是核心问题。 这才有了执行层面的空间。 朱常洛后面也许能从制度设计上去解决这个问题,但如果算学是个阻碍,这个执行层面的空间就依然存在,而且很大。 朱载堉知道了自己这个课题的重要性,他怔怔地问了一句:“……陛下,此事干系如此重大,臣……这不算干政?” (本章完) 第248章 坟前开会 第248章 坟前开会 正如申时行所料,朱常洛虽然敬重张居正,但当然是要超越他。 张居正只是臣,他是君。 张居正也局限于他所处的时代,朱常洛却比他多知道四百多年,经历过更加系统的教育和体制锤炼。 朱翊钧的丧礼按部就班。 他的陵寝早在生前就修好,他的神主随后会奉入太庙,包括张居正的神主。 商议谥号、庙号,这都是朝廷那边臣子们的工作。 最终无非朱常洛来选择一个。 他不看重这些,他看重的是完全属于他的时代正式铺开。 但臣子们看很重。 朱国祚趁着叶向高还没有抵京,赶紧发挥着自己的学问,集合部里想要抓住这个风向一变的机会进步的属官们呈了方案上来。 果不其然,这个方案里的文章就暗含了他们的看重。 朱常洛不得不又喊了一票人来商议。 先皇的谥号庙号是要赶紧确定,毕竟后面许多文本乃至于刻牌位都要用到。 这次田乐没有参与,当然是进贤院、御书房、施政院和鉴察院的人为主,有资格来的大多也只是旁听,主要还是听申时行、王锡爵、朱国祚、朱赓、沈鲤等人的看法。 谥号就不说,对于仅取一字的庙号,摆在朱常洛面前有了三个方案:中祖、神宗、哲宗。 谥号庙号里的讲究,朱常洛其实不太懂。 但听了他们的议论和争辩,朱常洛倒是听明白了一些意思。 首先:目前有臣子陪祀的都是祖,大行先皇不称祖是不是怪怪的? 其次:既然定下基调这是一个父子中兴大明的连续剧,大行先皇又是先禅位再驾崩的特殊情况,称一个祖不过分吧? 再次:陛下这么勤勉圣明,大明蒸蒸日上,祖以外的顶级美谥当中,如今只剩下一个中宗了,该留给陛下吧? 最后:如果要开称宗亦得陪祀的先例,那么神、哲二字最好! 既然有争议,当然是由陪祀而引起的称祖问题:好像离谱了一点。 祖有功宗有德,开创功业才称祖,其他继承的都该是宗。只不过朱家的情况似乎又乱了些,太祖后有成祖,如今太宗反倒没了,嘉靖皇帝庙号世宗确实也不算有问题。 那么大行先皇能占了成祖以前的庙号称太宗吗?明显不行。 称高宗吗?大行先皇又不是大明“始受命之君”。 中宗吗?那陛下将来怎么办?陛下除了称祖,还怎么更进一步? 大家面临着既要拍先皇马屁也要拍如今皇帝的两难。 大明开国已经两百多年,已经这么多皇帝了,好庙号已经被用得差不多了。 朱常洛是不在乎这些的,说了一句:“称祖恐怕不妥,置世庙、穆庙于何地?只是陪祀一事而已,称宗亦得陪祀,又有什么不妥?总要有先例的。” 于是朱国祚开心了:“陛下圣明!” 朱常洛古怪地看着他。 看样子,配享太庙的饼确实很刺激人。 朱国祚胜在年轻,而泰昌朝的功业才刚刚铺开。如今的这批老臣,大多做的还只是过渡工作。别看如今波澜不断,但功业还真谈不上。 朱常洛现在觉得,他明知不妥而故意让礼部议出个称祖的方案来,就是先表一下称颂万历朝新政打下再开创功业根基的功劳,顺便向皇帝表一表忠心:您将来最差是个中宗,我会好好干的! 反正最终能得个称宗也得陪祀的先例。 朱国祚倒是自信,但朱常洛不看好他。 有这个精力在这些方面疯狂做文章,只说明他的思维还是老派。 于是又回到称宗的话,庙号哪个字为宜。 神这个字……目前来说,前有宋神宗,在位时有熙宁变法。朱常洛听他们议论了一下,又说取义是从“文祖神宗”而来,在一些典籍里也代称帝尧,禅让嘛…… 朱常洛的概念里,神宗似乎暗含贬义。但目前听他们说,似乎也是太、高、世、中、仁、宣、孝、宪之外比较好的了。 像是圣宗这种名号,前朝只有个辽圣宗,“无所不通”这样的含义大行先皇也不适合。“於穆清庙,肃雍显相”这样威严、礼仪宏大的肃宗字样,总缺郊祀、朝会的大行先皇不合适,汉肃宗、晋肃宗、唐肃宗有例在先,不符合现在想夸一夸大行先皇的宗旨。 哲宗倒是也与新法有关……目前先例里就是宋哲宗,宋神宗之子。幼年即位时先是文彦博复出废了新法,但他亲政之后改元绍圣又追谥王安石为文,允其配享神宗庙廷重新开始新法。 而哲字在谥法里的含义:知人曰哲;明知渊深曰哲;官人应实曰哲;明知周通曰哲;识微虑终曰哲;知能辨物曰哲。 朱常洛被他们辩得晕晕乎乎的,又延伸到什么尧之四德四运,还与仁义礼智等含义牵连起来,说哲有智的含义。 又说什么英是指夏商周三代之英,而哲是指什么尧、舜、成汤、周文王周武王代表的知人则哲、濬哲文明、经德秉哲、世有哲王,因此哲宗约等于英宗。 朱常洛脑海之中浮现出了奉先殿里英宗朱祁镇的身影,看了看众人摆了摆手:“别争来争去了。既然熙宁变法是经了波折,绵延到宋哲宗时,父皇最终也有了明悟,那就定了哲字吧。父皇知太岳公是哲,知朕亦是哲。识微虑终,也合了父皇晚年。” 现在,朱常洛倒更愿意强调一下宋哲宗自己想继承宋神宗遗志继续变法的含义,而宋哲宗也是英年早逝的。 万历朝的前十年与朱翊钧本人又有多大关系呢?张居正掌权时他都没有亲政。朱翊钧真正为帝的时间,一开始倒是新法反扑。只不过朱常洛现在把自己继位后重新开始新政的“功劳”,也安在他知人“禅”任,识微虑终上。 先皇最终发现,还是该变法的。 只是不幸,晚了些。 而之前柱国方倾,朝中有坏人,群情汹汹,先皇了十几年也不好掌稳皇权罢了。 他一生之功,就用这个知人之“哲”去总结吧。一开始没有去阻拦张居正分毫,最后临危立断直接禅位。一辈子能做出这两个正确决定就够了,中间的是是非非,都靠申时行他们接下来去解释,去讲故事。 无非说清楚坏人是哪些,先皇迟迟不定国本到底是为什么。 朱常洛不是很在意定什么庙号,只在意用这庙号去引导什么样的风向。 总之,张居正是正确的。 他泰昌帝的登场和今后的决断,也是正确的。 哲宗择名臣,择圣主! …… 有了谥号庙号,葬礼得以继续更顺利地举行。 初终、小殓、大殓、成服、吊奠赙、择地告祭后土、发引、葬入陵、虞、卒哭、祔、小祥、大祥、禫……这有一个漫长过程。 葬礼之后,才是实录编撰、神主牌位升附太庙等后续。 而神主牌位升附太庙,一般是去世两周年之后才进行。 但这则消息已经在往整个大明扩散。 这个时候,奉命进京的诸王还在路上,欣喜不已的叶向高还没出发就要换上丧服和哀容,在外的京营三路大军也化身哀兵继续他们更显肃杀的旅程。 在这样特殊的时间点,因楚藩案而掀起的惊涛骇浪也要让步,却也更方便浙江上下行事。 借着举国服丧的时间里绝大部分人不敢轻举妄动触怒皇帝的大背景,他们全力为自己洗刷。 那些被精准控制着抓入死牢的“谋反”诸族,仿佛是万历皇帝驾崩之后的人殉。 始于新法,也终于新法。 始建于万里十二年的哲宗陵寝历经六年才建成,在它建成将近十五年后,它才迎来它那个在阴间的主人。 许多殉葬器物要放进去,在朱常洛眼中,这些“财富”自然是没必要长埋于地下的。 但这些只是细节,何况总该留些什么,让后人发掘真正的历史。 作为儿子,作为受到信任而被禅让提前继位的皇帝,他带着朱由检和另外三个弟弟亲自护送梓宫到陵寝所在。 被他一同送入朱翊钧陵寝的,还有一个小彩蛋,就看后人会不会发现了。 表面上,那是他对朱翊钧这个生身父亲最后的孝心,一份他抄写的经文。 实际上,他在北面留了些特殊的一幅画,为难后世的考古工作者们。 毕竟对于这个新的万历朝与泰昌朝之间巨大的变化,恐怕会成为千古难题。 时间已经是三月初九,梓宫早已合上,现在墓门也合上。 彻底长眠的朱翊钧身侧,左手边有他喜爱的酒壶,右手边是儿子为他抄的经文。 若能摊开了,就能看见折页的一面是文字,另一面的画上,寰宇舆图里海上行着冒烟的巨轮,路上有列车高楼,天上有飞机和卫星,画面最中央最古怪:是身穿龙袍的皇帝在电脑前面。 屏幕里还能分辨出字来:未完待续…… 这幅画的作者,竟还是李太后。 因为朱常洛说,“要让父皇见到那一天。” 李太后只认为这是孙子的坚韧意志,是孙子对儿子的承诺。 反正她听过朱常洛讲的那“将来图景”。 现在彩蛋埋了进去,今天来不及回宫,朱常洛则看着诸藩亲王和华阳郡王:“也是难得的机会,都去祭拜一下先祖吧。今夜就在列祖列宗陵前,先叙叙宗谊。” 大伙只觉得阴嗖嗖的。 而太祖的其他血脉,在这里却不好祭拜——太祖埋在南京嘛。 于是他们都只能和皇帝一起呆在这哲宗陵寝定陵的祾恩殿里。 对这些大明顶级宗亲来说,一起进京就够心惊胆颤了。 坟前开会,更是恐怖如斯。 一种一言不合可能会被丢进去殉葬的大恐惧。 (本章完) 第249章 天底下最特殊的宗族 第249章 天底下最特殊的宗族 泰昌年间的第一次大明宗藩会议最终没有在祾恩殿里举行,在这里是有行宫的。 除了几个山口处,这整片的天寿山皇陵区如今已有十任大明皇帝长眠于此。 山上流下来的几条小河流汇集处的东面就是行宫所在,这里只是东北方向有嘉靖皇帝的永陵。 隔了有一里地左右,不必当着先帝牌位的面,气氛确实好多了。 要开的毕竟是一次积极的会嘛,要紧张也要团结。 入陵之日,夜间吃食也简单朴素。 “都是陵卫们耕种出来的粮食、瓜果。”朱常洛介绍了一下,“在京九陵卫,如今便以这里为根基。原在此处的工部厂,朕给了九陵卫。周围军屯,也交给了他们。” 坐在他面前的藩王有: 秦、晋、周、楚、鲁、蜀、代、肃、庆、岷、韩、沈、唐,这是太祖子嗣的血脉; 赵王,这是朱棣留下的其他血脉;郑、蕲、襄、荆、淮,这是朱高炽留下的其他血脉。 德、崇、吉,这是朱祁镇其余诸子;益、衡、荣,这是朱见深的其余诸子。 然后便是潞王了。 当此时刻,朱常洛要面对的亲王便是这二十六位。 当然,行宫殿内还有两个特殊的郡王:从蜀藩分出来的华阳郡王朱奉鈗,还有太祖所封伊王一脉被除了亲王之后留下的万安郡王朱珂佳。 这二十八亲王、两位郡王,就是大明宗室的核心代表了。 听了皇帝的话,他们也打不准皇帝想表达什么,因此只赞着九陵卫种出来的瓜果鲜美。得他们用心,祖宗安宁。 俭朴的素宴结束之后,才是正戏。 朱常洛叹道:“已有九圣长眠于此。太祖在上,若再算上建文帝和景泰帝,大明已经到了第十三朝,开国已有二百三十余年。历代之中仅论国祚,大明也到了晚年。每念及此,朕便寝食难安。” 诸王惊惧,还没举行正式袭封礼、但是作为楚藩准嗣王的武冈郡王朱华增顿时说道:“列圣有功,先帝数征震慑内外。陛下英明神武,大明国祚必定万年。陛下……” 再怎么夸他就不知道了。 但大家立刻纷纷开口,称颂祖宗的功劳,也称颂着朱常洛。 “在这皇陵里,都是族中人。”朱常洛摇了摇头,“朕并非是因为父皇仙去而伤怀。御极三年有余,朕是有奋发之志。但你们都在地方,自然也把动静看在眼里,想在心里。远的不说,就说楚藩吧。一道弹章上来,引了多少风雨?朝臣动议改革宗禄,士绅借机煽风点火。” 朱常洛看着朱华增,顿了一下又叹气:“朕派王之桢把你们每一家都走到,不就是担心事情越闹越大吗?大明看似国力强盛,内里实在已经百弊丛生,危如累卵。” 在他旁边,侯拱辰回来了,王之桢也回来了。 两人看着各位藩王、郡王的脸色,默不作声,犹如护卫一般站立左右。 “在册宗亲已有八万余,宗禄岁支按例该有千万石。”朱常洛表情沉重地知道,“实支自然没有这么多。折的折,欠的欠,没有哪个藩不难。但朕当这个家,也难。这还只是如今,再过一代、两代呢?父皇即位时,在册宗亲不过三万余。” 铺垫了这些,朱常洛看着他们:“总要想个法子的。有没有楚藩之事,朝臣也迟早会提出这个问题来。何况,各藩都已经难以为继,不是唯独楚藩之内已经难以调和。” “蜀王,潞王叔,朕御极之初就在想法子。这三年来,昌明号是怎么做的,你们拿了多少银子,已经分润了多少银子,和大家都说一说吧。” 两人都知道会是往这个方向走,现在也只能先分别说了说自己的情况。 最初入伙、次年增资、去年再有分润,等他们说完了,朱常洛则说着:“泰昌三年的分润,因为楚藩之事,如今暂时还没给。不过,去年的账目倒是已经理清了。王之桢,你叫王珣来。” “是。”对朱常洛而言,昌明号始终还是最好的切入点。 已经有了一种模式在这里,而且有了数据,有了已经受益的“证人”,多少能打消许多人的疑虑:皇帝不是拿刀一顿砍他们的利益。 宗藩不能一味苛待,这毕竟是讲究宗族亲谊的时代。 宗藩也不必一味苛待,他们积累下来的资产、宗室之中的人力,都是可以用的。 王珣进来后见了驾,又拜见了诸王,开始他这个环节的工作。 已经驾轻就熟了,无非这次面对的是诸王而已。 “……如今,已经做得最好的两块是粮行和北向边贸。遮洋行做了两年,但朝鲜那边如今还在休养生息,成效不算大。盐行已经打好了底子,也成了大内商,手上有不小份额的盐引,但陛下还没对盐政动刀。去岁以来,海贸上则先在想法子改建合用海船,找好一同出海行商的海贸宗族……” 尽管如此,昌明号这么一个框架底下流动着的“营业额”和“物资规模”,已经让许多藩王瞠目结舌。 听到昌明号去年所得净利已经逼近百万两,这个数字当然是惊人的。 他们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看蜀王、潞王的神色还有朱华增眼里的亮光,他们知道这三个家伙心里有底。 毕竟泰昌元年、泰昌二年的分润他们都拿到过了。 王珣告退之后,朱常洛才说道:“如今还远没有达到朕想要的结果,但多少证明了这个路子可行。朝廷呈上来的方略,是诸藩宗禄永为定额。算了算,也就是一共百万余两。但朕知道,若就此一定,朕是轻松了些,你们只会越来越难,因而一直没有准,放在那里。” 殿内顿时一阵齐呼圣明之声,那已经实行了永为定额的几藩顿时借机诉苦。 朱常洛耐心地听他们诉了苦,最后以大家长一般的姿态说道:“列圣还在一旁看着呢,朕自然想为朱家宗亲找到更好的出路。今日借父皇大礼之机,朕又召了你们进京,转在此先议一议,就是袒露心声。你们可愿先好生听听朕是怎么想的?” “臣等恭听!” 利之当先,隐忧明显,至少此刻的态度是向好的。 朱常洛点了点头:“九个字:换身份,聚起来,走出去。” 听到换身份几字,许多藩王不由得心里一紧。 宗藩身份怎么换?难道都除爵? 皇陵里的夜风在吹,春夜里仍然凉。 朱常洛看着他们的眼神,缓缓说道:“朕不把你们看做需要提防的威胁,你们也要丢掉必须被恩养的皇亲念头。这换身份的说法,不是说要除藩降爵,是朕和宗亲心里对彼此的看法,要从族亲换成君臣。” 众人有的有些懵:不是一直如此吗? 也有的人若有若无,眉眼之间担忧起来:难道比宗禄永为定额更苛刻? 朱常洛问了一个问题:“宗禄宗禄,也是俸禄。官员拿俸禄,要任事立功;宗亲拿宗禄,为国朝做了什么?” 侯拱辰有些担忧地看着神色不一的藩王们。 只听皇帝继续问:“是只求一个不造反?还是纯粹就该养着族亲?” 这是天底下最特殊的一个宗族,但现在祖宗们的陵前,如今的族主偏偏要问着这么尖锐的问题。 殿中一时无人说得出话来。 (本章完) 第250章 宗藩大变革 第250章 宗藩大变革 对朱常洛来说,他所需要达成的目的里,最困难的一环不是怎么做,而是怎么改变他们的观念、让大家都能积极去做。 大明的宗藩政策里,最重要也最要命的一次改变就是靖难之役。 朱元璋没有躺在这边,朱棣在不远的地方,现在朱常洛开始剖析起历史渊源,朱棣的棺材板很激动。 “国初时,太祖分封诸王,建藩诸边,各领护卫军。那时候,藩王是大明的守边之臣……” 包括燕王朱棣,不也一样吗? 朱常洛提起了这个话题,就是要把大明的宗藩制度从源头上扣回一点:皇帝还是希望藩王们对国家、对朝廷有所贡献的。 因此,才能给出丰厚的宗禄,也因此给他们配上相应的权力。 但靖难之役打破了这个原先诸藩为国护边的大战略。 而后护卫军裁撤,许多宗藩内迁,皇帝出于亲情要分封新的藩王,出于道德压力要善待已有的藩王,出于权力的稳定要提防藩王谋反,种种原因造就了宗藩政策的变迁。 到后来,他们不需要谈贡献,只需要乖乖的;不能够干这干那,只需要被养着。 现在越来越难养了,怎么办? “便说一点。早就允了奉国将军可进学考举,这么多年可有一人出仕?不允宗室行商,哪家没有在封地这么做?”朱常洛总结道,“总要想法子的。但若不是君臣都从观念上改了,这法子就不好想。对各藩来说,朕不妨直言,需要想通的,无非是亲王、郡王们罢了。” “……臣等该怎么改观念,还请陛下明示。”又是朱华增来捧哏。 朱常洛看了看他,一条一条地说。 “第一,各藩宗禄都是发到王府,你们处置府事时,各藩宗亲觉得公允吗?还是把宗禄当做私财?” “第二,各藩各有田产店产,这本该也是各藩宗亲们一同安身立命之所在,你们是不是也当做了私产?” “第三,作为藩王,教育宗亲,管束宗藩,这些年有没有做好?” 连续三个问题,似乎不涉及到观念转变,但朱常洛扣的题是:“朕是大族长,你们是小族长。朕要为你们谋出路,你们也要为自家宗亲谋出路。这改观念,说白了先琢磨好,自己过去是怎么管的,将来该怎么管,能不能管好。关键是,怎么才能算是于国有功劳、于下有恩义。” 说罢指了指:“秦王,当年秦藩是天下第一藩,你先说说看。” 如今的秦王朱谊漶这一脉是个传奇。 他的祖父就是最幸运的秦王,原先只是镇国中尉,已经是低级宗室了。但是谁让上一任秦王无嗣且无兄弟,再上一代秦王也是独生子,因此一路上溯,根据礼法当中的规定伦序到了他家这一脉。 镇国中尉一跃成为亲王。 到了如今秦王时又一样。并不是说他祖父是亲王了,阖家都能升爵。 按照当时的宗藩新政,这一脉除了亲王和世子,其他人仍旧只能按原先的爵位来承袭。 于是秦藩就出现了这种局面:到了朱谊漶哥哥袭封王位后,哥哥是亲王,亲弟弟是奉国中尉。 但朱谊漶的哥哥去世时,又是没有子嗣,于是朱谊漶又从原先的奉国中尉变成了秦王。 当然了,过程当中,朱翊钧为了施恩秦藩,已经把朱谊漶进封为郡王。只不过这只是一个在宗人府名册上的名号,朱谊漶那么多年里仍旧是按奉国中尉领宗禄的。 这便是文臣不断推动宗藩政策变革之后对宗室的压制,即便朱翊钧当年有心解决秦藩传承的问题,文臣们其实盼着能让这一藩被除藩。 但“天下第一藩”的名号救了秦藩,即便当时的张居正也不得不做出妥协。 现在朱常洛秦王先发表意见,朱谊漶又有什么能耐讲出些来? 唯唯诺诺说套话罢了。 秦藩也不是个例。这么多年下来,一代代亲王传承,到了此时不说全部是废物,但都是中人之资罢了。朱常洛提出的这种上高度的问题,他们如何能作答? 只是一味表述着恭顺。 朱常洛听完之后叹了一口气:“要么是王府属官把持,要么是王妃或仪宾家把持。天下诸藩,大多已如此。你们既然都说不出个一二三四,将来怎么管得好?” 这种情况他当然是知道的,只不过现在表演了一番愿意聆听下情之后才给出结论。 “你们做不好,不如让宗人府来做吧。”朱常洛看着他们,“就怕你们不愿。” 殿中没有人回话。 当然是不愿的。 就算能力再差,在封地里也是地位最高。就算具体事务都是王府属官或者说亲家、心腹在管,他们表面上还是拿主意的。 皇帝终究还是要夺诸藩大权吗? “要朕说,宗藩于国有功,要么是能出人才为国效力,要么是能为国朝财计开源,再加上最基本的不生祸乱。要于下有恩义,那便是你们能确保各藩在册宗亲都能领到宗禄,都有机会另谋出路。” 朱常洛停顿了一下看着众人,又看了一眼侯拱辰才说道:“朕说换身份,就是想让你们都到宗人府任职,做好于下有恩义的事。于国有功的事,那便聚起来,在宗人府里由朕统领着你们一起做吧。” 殿中是二十来双忐忑又懵懂的眼睛。 怎么任职?怎么被统领? 联想到之前的昌明号……联想到皇帝问宗禄、田产……似乎不妙啊。 这聚起来,难道是都被收走? 这时,朱常洛才让侯拱辰出来说话了。 侯拱辰在武昌府呆了许久,手上有了武昌府的一本账。 现在王昺还留在那边暂理府事,侯拱辰却赶了回来。 听到皇帝的命令,他走上前去平复了一下心绪和呼吸,严肃地说道:“我既为宗令,除了家法,大明宗亲之福祉便是陛下交给我的新任务。如今有了昌明号和太学之例在先,我在楚藩遍访宗亲,也把一些想法呈奏给了陛下……” 这当然都只是开场白,实质上是朱常洛早就思考了很久的想法。 皇陵这边寂静的夜里,这个想法终于在行宫之中、在诸王面前缓缓浮现出来。 朱常洛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对各藩来说,将是十分剧烈的变化: 首先,全部资产化:王府、田宅、店产,宗人府都会进行全面的清丈和统计。 然后,宗人府之下会效仿昌明号,形成一个控股大商号。这个控股大商号做三块主要业务:一是所有宗室田产的集中管理,耕作所得与昌明粮行对接;二是海贸,这一块与昌明号合作,将来走出去,通过海贸牟利;三是专为海贸服务的轻工业,丝绸、茶叶、瓷器、漆器…… 接着,便是对宗亲们的安排:各王府都改做书院,宗亲进学从地方书院起、再考入设于北京的宗学、最后往太学和科举分流,这是可以出仕的路,由宗人府解决低层宗室进学的经济负担;不愿进学出仕的,那就到宗人府之下的商行中任职,或者佃租宗人府接管的这些田产。 而最关键的宗禄问题:皇帝将接受朝廷本身对已有宗禄永为定额的建议,这样那部分宗禄就统一由宗人府管理,由宗人府直接发到每个宗亲手上。 等侯拱辰说完,朱常洛做着总结。 “对诸王来说,便像蜀王、潞王、楚王之前从昌明号中得了分润,此后亲王再领到的分润,便真是你们私财,无需再顾虑其余宗亲。对其余宗亲而言,除了宗禄必定会领到,还各有出路,各有另外的收入来源。于朕而言,宗室中得人才,宗亲再倍增也不至于为难。于国而言,朝廷得更多赋税,地方少了宗藩负担和顾虑。” 藩王们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潞王朱翊镠。 你是皇帝的亲叔叔,李太后尚在,你说句话啊! (本章完) 第251章 寇可往,我亦可往! 第251章 寇可往,我亦可往! 朱翊镠没开口。 既然已经回京,他当然也去见过李太后了,也提前见过皇帝了。 这件事,李太后有劝说,皇帝有保证。 这几年他拿到了分润,将来还有个特别的指望,现在皇帝还并没有对大家说出来。 而且,这个改革方案是有利于他的:毕竟他被赐的折禄庄田多啊,多到让其他各藩垂涎三尺。 无非又是合伙的事,盘一盘资产,潞藩在将来宗室商号里的股份比例是多少? 而整个潞藩现在也没几口人,他轻装上阵,阖藩资产都可以算进去,不像他们有那么多包袱。 看着唯一有可能凭亲情打动皇帝的潞王沉默不语,其他各藩的心大多都直往下沉。 这次进京,他们都是带着可能回不去的大恐惧来的。 其实是没有能力反抗的。 何况皇帝拿出来的方案,无非是剥夺了他们对于自家那一藩内其余宗室和藩内事的处置权,从此把他们都变成这个宗室商号的东伙而已。 钱财恐怕还是会不少的,毕竟昌明号先做表率,给他们算了一笔账。 这时还是有肃王问了问:“肃藩田土本就不多……都是藩王,这合伙股本……还有各藩人丁不一……” 有他开了口,也有些藩王大着胆子说了:“是啊。折禄庄田虽说名义上是王府的,但实际是官府在管,无非田赋里分了一份作为宗禄交给王府。陛下要都拿过来,朝廷和地方……” 他们开始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渐渐声音也大了些。 朱常洛没有制止,反倒很欢迎这种局面。 你看:这不是已经开始在商讨细节问题了吗? 于是他说道:“这么说,只要这些不成问题,大体上诸王都觉得这法子可行?” 各位藩王被他套路了进去,一时语塞。 问题是,这些都不成问题吗? 他们就是想通过说里面的细节问题,再委婉地请皇帝三思,“可怜可怜”他们。 但朱常洛很霸气地挥了挥手:“只要诸王都认为这法子可行,朝臣那边,朕自能做主。加上皇庄,这十余万顷田土是朱家立身之本。朕让宗人府来管,一保赋税,二保宗禄。谁再有二话,朕自有利刃。” 自有利刃的话像是说给可能不愿意的官员们听的,但又是说给藩王们听的。 有几个藩王缩了缩脖子,低下了头。 “那就再说说细枝末节的问题如何解决。” 怎么算股本? 这只是数学问题,只是模式罢了。 先是干股嘛,都一视同仁,亲王们都是一样的比例,郡王们也是一样的比例。 这干股部分,天子最大,不过分吧? 这里面,还把每个宗亲等级都算进去,几乎相当于每个在册宗亲都有一份股了。 听着那小数点后很多位的数字,藩王们不禁头昏眼。 “当然,各藩只推一个话事人,那自然是藩王做主,他们只分润罢了。”朱常洛又说,“其实股本太少,大部分宗亲只怕也不指望着能分到,或者以为分不了多少。故此,这个过程里,你们若有余财,把这些干股买过来也好。你们占得多些,他们也先得一笔银子。”朱常洛教他们操作,因为凭身份得到的干股之外,还有出资部分占的股。 而为了平衡利益和好控制,干股部分所设计的总占比是不少的,拿钱买干股比拿钱出资要划算得多。 这也算朱常洛为亲王身份和郡王身份的宗室高层的一个隐形福利,缓和一下他们的怨念。 有了这部分打底,再后面按出资算增资扩股,那就体现出各藩的贫富差异了。 好在这个时候朱常洛又提供了两个法子平衡他们之间:一个是设置这次增资扩股的上限,不让差距拉得太大;二是对于一些确实贫困的宗藩,他给了个借资的恩典,当然也有借资额度上限。 至于中低层宗室将来会不会闹什么“当年低价卖了原始股”,开玩笑,没有皇帝出手,中低层宗室已经全看藩王脸色了。 楚藩这不是都已经想闹得鱼死网破,聚众暴乱了吗? “有昌明号珠玉在前,你们不必担心会亏。即便只看十余万顷田土收益,一年就不知是多少。分润了钱,再商讨继续增资扩股,愿意继续把钱投进来还是自己京营些别的生意,都由得你们。”朱常洛语气轻松了些,“说实在的,若藩王们从此都变了商人,朕和朕的子孙也不必担心还有藩王作乱了。” 这话题并不有趣,大家讪讪不说话。 再就是一些宗禄先交到宗人府再怎么发出去的细节问题,朱常洛又向他们说了一个资金周转获利和账期的概念。 每年一百多万两的宗禄,并不是一笔小数字。 如果中低层宗室们这次能先得一笔,然后任职也好进学也好佃租也好、家中暂时不愁,那么后面的宗禄大可运作起来。 朱常洛准备先在宗室商号里试行这个银行的概念。 目前民间已经开始有钱铺。但目前这个阶段,钱铺只是利用宝钞、铜钱、银子之间的实际价值差距搞兑换业务。当然了,放贷业务是古已有之。 但存款付利来吸储,目前并不是真正规模化来做的。已经存在的做法,倒不如说是有钱人在放贷获利。普通人家,哪有什么闲钱存起来?有的话也是存在家里。 财不外露,这可是古训。 但大明八万余宗亲的宗禄,这不就相当于一笔巨大的代发工资业务吗? 工资发放晚那么一年,不就相当于一笔巨大的定期存单吗? 这件事朱常洛没有放到昌明号去做,在宗室商号里试行也只是先积累这个例子出来。 真正要搞银行,还是必须从长计议,这玩意威力太大了。 这些都是后面的事,朱常洛目前没有对他们说太多。 聊到了后来,他才说着为什么田土之外的收益只从海贸上想办法,而不是迎合藩王们无奈接受之后觊觎的盐政利益。 朱常洛看着他们:“海贸是风险大,你们担心,朕也担心。船一漂没,也不好查证。但朕准备让宗室从海贸着手,并非只为了牟利。朕说走出去,也不是仅仅出海赚银子。你们有心的,多出钱,教好子弟。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朕告诉你们,朕是要开疆拓土的。要做海贸,当然要有战舰官兵随行。海贸若成,疆土也就拓出来了。” 众人心里一震,潞王也看着皇帝,眼里颇有期待。 “在朕眼里,没什么不征之国!名曰恭顺,实则屡屡侵扰边疆的外藩有;得而复失,不服王化的外藩也有!被西洋夷人占了的,更是越来越多。寇可往,我亦可往!” 朱常洛“哼”了一声,脸上有着睥睨神色。 “朕整训京营,厉行优免充实财计,重设太学选育人才,今日再与诸藩共商大计,都是为了再兴大明,争鸣于大世!北虏仍在,海寇又来。若一成不变,大明国祚恐怕已不长;唯奋力一搏,或可再开新篇。到那时,朕如何不能继太祖之志,更进一步,实封诸藩于外藩,让这大明外藩诸国都姓朱?” “现在朕让你们都从封国里离开,将来你们或能真到一处为国主,有你们的臣民!” “但这份新的基业,你们若不助朕,则永远看不到那一天。你们的子孙若无能,也守不住!” 朱常洛站了起来:“朕此番大改诸藩,往近处看是为朝廷财计谋出路,为宗亲谋出路,你们则或多或少心中不愿。但往远处看,朕也是为你们,为你们的儿子孙子们谋出路。时代已经变了,与其等西洋夷人和北虏等人把大明渐渐围了,让内贼外贼把大明夺了,朕更希望你们能再为大明屏藩,而不是只守着如今王府的一亩三分地!” (本章完) 第252章 动作很大,先忍一下 第252章 动作很大,先忍一下 皇帝站了起来,诸王也都一一站了起来。 朱常洛看着他们:“列祖列宗面前,不敢妄言。你们,信不信朕?愿不愿助朕?” 皇陵的夜风还在吹,但此刻风向略有不同了。 从万历二十八年开始,大明的变化他们也看在眼里:三侯五伯,京营拉出去了;士绅怨气冲天,但已经不知被割了多少积财。 现在皇帝说他要开疆拓土,要把大明周边的藩国都换成姓朱,让他们真正拥有自己的国土、臣民,甚至……军队? 这是一个饼,但短期占优势,远期得到了保证的潞王看着自己这亲侄子,第一个跪了下去说道:“臣信!臣愿助陛下!” 其实已经没法反抗,皇帝没拿刀直接割就不错了,何况还愿意在列祖列宗的坟前画这个饼? 原来坟前议事都是为了让大家更愿意相信:这真的是一个承诺,尽管还看不到一丝苗头。 等待袭封王位的朱华增第二个磕头,然后就是第三个、第四个…… 朱常洛很开心:“有了你们这些表态,再接下来,就是朕这个大族长让朝臣们闭口不言的时候了!” …… 次日,御驾回京。 还有很多问题要解决。 在地方上,每一个藩王都有自己的王府,有自己的仪仗规制。 让他们都离开封国,怎么管理?安置在哪里? 先帝既已下葬,按置该服丧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朱常洛本来也可以仍旧服丧两年多做做样子的,但没那个必要——之前感情好的亲父子也都没有这么做。 国事毕竟这么多。 二月应该举行的礼部会试没有因此而延期,只不过殿试延期了半月,他要去处理。 朱翊钧既然已经睡进了他早就为自己修好的地宫里,那么他这哲宗实录、太岳公集也该正式开始编修了,加快速度。 这个工作需要的时间不短。 而从去年就开始动议的宗禄改革,诸王既已进京,该有个定论了。 因楚宗案而起的楚藩作乱、贼子谋反,也该最终结案了。 在朱常洛取得的巨大成果面前,这么多藩王当面,诸位重臣都瞠目结舌,并且要面对朱常洛抛给他们的巨大难题。 诸藩王安置于南京! “有何不可?南京紫禁城,闲置在那里罢了。若能改一改,既安置了诸王,又解了外朝营建大木之忧。” 叶向高和王锡爵头皮发麻。 北京紫禁城的外廷营建虽然是以石料为主,但所需要的木材还是不少。 朝堂的顶级象征,当然还是想谋些真正的大木来,但很难。 而皇帝现在给出的解决方案是:把南京紫禁城改一改,以后变成实封了藩王的住处。 所要改的,当然是中轴上象征着皇权的诸殿。其他地方,至少规制上都是同一规格的。 改一改、拆一拆,大木不就有了?再让遮洋行和漕军运到北面来。 这是何等残暴的大工程?南京国本的象征不要了? 但这还不算大问题,大问题是:把这些藩王都安置到南京,难道不怕将来南北对峙、裂土内乱了? “是谁要拥戴南京藩王?是魏国公、长江水师,还是江南官绅?” 朱常洛只这么反问了一句,大家倒吸一口凉气。 叶向高不知道这会引起多大的波澜。 朱常洛冷哼一声:“明明白白地安置过去。若是江南官绅因为心中惧怕而安生下来,朕也省心不少。早就说了,本想安稳几年的。远在武昌府的楚藩他们都能煽风点火,现在近在咫尺,看看是不是仍旧煽风点火。他们不惹事,便知朕意在安稳,绝不多事!” 田乐看着藩王们,低下了头。 其实吧,都扎堆在一起反而也好。 毕竟皇帝只有一个,藩王有这么多。谁的势头不对,难道风声能被掩盖得如此之紧? 应该说最可能的情形反而是江南的军队出了问题,然后草草密谋之后就黄袍加予谁。 后面自然要干脆一次把事做绝,要砍就砍了大部分藩王全家。 可真那样做了,且不论北方军队的实力,这等残暴的皇帝,能坐得稳皇位吗? 当然了,田乐在枢密院,他知道皇帝并不把这个事情当做数百年的长远策略来考虑,所以那些真正天下大乱了的情形、秩序完全崩坏的状况不需要考虑在内。 现在无非是过渡安置一下,并且通过他刚才所说的那个宗室商号把经济触手伸进江南。 藩王们在南京,可不只是真的被圈养。宗室商号,是要以南京为核心来运作的。 顺便……如果南京紫禁城的象征意义都被瓦解了,对南直隶的将来……是不是也会埋下伏笔?王锡爵他们不是田乐,不知道枢密院的谋划早已不限于大明之内。 不管怎么说,朱常洛的想法实在是完全超出王锡爵、叶向高、朱赓、沈鲤他们的思维。 在楚藩案刚刚要落下尾声、万历皇帝刚刚驾崩的当下,天下藩王都被安置到南京实在是个太敏感的话题。 江南官绅们只怕碰都不敢碰。 皇帝似乎就差喊一句:你们再撩一撩试试? 天知道伴随着这个做法的,还有多少其他布置。 这种另一个凤阳高墙一般的做法,也不知道藩王们到底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王府、田产店产、宗藩大权都被夺了啊! 那宗室商号养着整个宗室,真能让他们甘之如饴? 此刻在他们眼中,藩王们是在京营大军拉出去之后认命了的。 大明朝野,尤其是江南和之前有藩王的地方,都要适应新局面。 朱常洛说道:“有许多事需要做。朕仍是去年初的那句话,好好休养生息。只要不惹事生非,朕就不会多事?卿等且看,诸位藩王都是与朕共议过之后,商议好这宗藩新法子的,都觉得好。” “……” 王锡爵他们觉得,藩王们的话语和表情多少还是有些言不由衷的。 但他们看着皇帝,涉及到宗藩的原先赐田和后来的折禄庄田,这十余万顷田土将来的管理实在成了一个新的问题,涉及很多省府州县。 话题提了出来,这是朱常洛不准备退让的地方。 “本就是官府当做官田在管,佃租之人或者是王府寻来的,或者是官府寻来的。如今,无非让宗人府下找来的百姓佃租罢了,赋税管理仍照旧制。” 王锡爵想了想,最后还是闭了嘴。 许多王庄和折禄庄田,现在都是地方乡绅大户在佃租,再转租给他人耕种。 现在宗人府横插一杠,看皇帝的做派当然是要直接找小民佃租了。这事惠及百姓,但无异于又割地方官绅们一刀。 朱国祚脑袋疼的是另一件事:“陛下,还有那么多王府属官……” 这些都该礼部来管。 “从进士出身到如今举人秀才出身,王府属官本就既无上进之路,又只一味贪财。” 他看着李戴,因为选人权力又在吏部:“地方添官加俸,中枢增设衙司,宗人府下新设商号,省学、宗学……这么多的出路,无非想好怎么安置便是。要忙的事情很多,朕没有那么多精力老是处理什么士绅因厉行优免而生的怨望。再不定下心来,拉练的京营继续走两三年好了,卿等专心忙该忙的事。” 众人无言以对。 太上皇帝驾崩之后,皇帝一方面显得一心搞发展,一方面又显得对士绅们屡屡的挑衅越来越没耐心了。 就连宗藩的改革也与这件事隐隐联系起来。 如果江南真与安置到南京的藩王们眉来眼去,京营会不会干脆过去杀一趟,那可真难说了。 这事就很不好评价。 皇帝每次放出什么政策来,就好像有个美人对你宽衣解带搔首弄姿,但你必须坐怀不乱。 皇帝的动作很大,但江南和天下士绅要先忍一下。 其实朱常洛又有什么坏心眼呢? 他只想再发育一阵,再锻炼一阵,先变得更强再说。 大明这老迈之躯要焕发新生机,谈何容易? 从这泰昌四年开始,他再次以宗藩改革定下了一个新局面。 拉到地方的京营还没回,改革的重心似乎从士绅转向了宗藩。 有人想谋反的论调犹在耳畔,现在藩王们都要去南京住。 张居正要配享太庙,新君在这一天又提议效仿枢密院,御书房、进贤院、施政院、鉴察院都定好正式的相位官职名称,激励他们安抚住天下,好好发展壮大。 而后今年京察定下基调:以选任贤能、各得其位为主,今年的主题不搞党争,不重贬黜。 “不可一而再、再而三了。去年就说先巩固成效,非闹出个大动静来。现在干脆宗藩也改一改,其他四相都定好名分。接下来三年,只抓落实。地方别再闹腾了,朕就只安心做做学问上的事。卿等以为,是不是该这样?” “善政莫过于此,圣明莫过于陛下!”叶向高一到这里就能当上正式文相,他已经在考虑这文相的正式官职名该叫什么了。 那可是从一品实职! 泰昌元年到泰昌三年,如今泰昌四年到泰昌六年。 三年又三年,朱常洛感慨着不容易。 再有三年,大明能壮了吗? 壮则有变! (本章完) 第253章 风起统门河 第253章 风起统门河 虽然已是二月,但东北的风雪依然猛烈,尤其是在这统门河一带。 现在,有叫它徒门河的,有叫它“啊也苦河”的,有叫它“土门江”的。 长白山畔,这条河的上游以延吉为界,可沿长白山西麓一条被称为“盘道”的河谷路径通往辽东。在朝鲜那边,这部分地区被称为水上,是东海他塔拉氏控制的地方。 而下游所在的“水下”地区,如今势力盘根错节。 朝鲜咸镜道专门在这一带设了个镜城都护府,那还是从朝鲜世宗年间就开始的扩张行动。在这里专设了六个军镇,试图成为控制水下地区“藩胡”,并且作为进一步向水上地区侵入的前线堡垒。 最近一次受挫是在万历二十七年,朝鲜军队侵入到了盘道一带。他塔拉氏求援于建州女真,朝鲜战败。 本想先继续稳固好水下地区,但海西女真的乌拉部过来了。 原本盘踞在统门河出海口一带的东海女真富察氏已经归附乌拉部,海西女真以富察氏的斐悠城为基础,频频袭扰朝鲜镜城都护府的六个军镇,大家就这么犬牙交错地僵持着。 现在,朝鲜庆源府的领兵将卒听到消息,带着人凝重地看着河对岸的一队人马。 “有多少?” “大约两千。但前面、后面和侧翼,应该还有人。” “三千?很多了……是去庆兴府的方向?” 那是朝鲜这“东北六镇”最东边的一个军镇,而那里还有这些年不断袭扰镜城都护府六镇的海西藩胡前线堡垒斐悠城。 “怎么办?像是胡贼的援军,趁大雪过来的。离得最近的就是我们。如果被他们攻陷了庆兴府,再往西攻打都节制使本营,一旦败了,会宁府的守军退回富宁府,我们北面这三镇的后路都会断!” 庆源府守将只是严肃地说:“先报本营,我们沿江盯着他们的动向!” 这样的隔河相望一直默默持续着,统门河的另一侧,这支三千人的军队也很警惕地行军。 “阿珲,他们会不会过河来?” 年轻但壮实女真青年担心地看着仍未解冻的江面,又看了看东北面的群山。 过了锡霍特阿林山,这里就不是他们熟悉的地方了。 西南面的朝鲜军卒犹如狼群一般窥测着他们的动向与虚实,而他们还要担心可能会出现的乌拉部。 “怕什么?”年纪稍大一点的不屑地看了看河对岸的朝鲜军卒,“放心,他们这几年被布占泰打怕了。看到咱们大摇大摆在这行军,只会以为我们是乌拉部的。万一我们只是诱饵怎么办?” 兵行险着,这支三千人的队伍其实是建州女真的。 统领是努尔哈赤的弟弟舒尔哈齐,还有他的长子诸英和次子代善。统军大将,也是建州女真部有数的费英东、扈尔汉等大将。 他们直接深入到目前由乌拉部和朝鲜互相争夺的统门河下游,关系到努尔哈赤下一步大计里极为重要的一环战略。 “寒冬时节,布占泰没想到富察氏想要归附我们。就算现在得到消息,传回去之后他再派人来也慢了。接应到富察氏的部民,我们就往回走。额其克,要是乌拉部真的来了,您是布占泰的岳父,到时候就要请您劝一劝他们了。毕竟富察氏连斐悠城都不想要了,他们白得一座城和周围地利。” 舒尔哈齐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这一趟过来接应富察氏部民,他的主要作用就是这个。 建州女真和海西的乌拉部目前又回到了“友善”的关系,虽然是归附了乌拉部的富察氏主动来投,但这毕竟属于女婿的势力范围,像是要抢夺他降服的部民。只能怪他这几年对这些归附的东海女真部族太苛刻了。 朝鲜的边镇将卒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看着这支女真的部队一路赶到了斐悠城,然后与庆兴府的将卒一起围观着。 “……他们要迁徙走?”朝鲜将卒大感震撼,“这座城,他们不要了?” “也许是他们部族里有大变故!这些藩胡,经常自己打来打去,都是些没开化的蛮子!” 鄙视链到处都存在。 建州女真部瞧不起朝鲜将卒,但朝鲜自诩小中华,文教也很昌盛,当然更瞧不起女真各部。 等他们看着建州女真部迅速收编了几百户富察氏的部民,看着前方只有两三百人护送着那两三千拖家带口的富察氏部民先行,朝鲜将卒的眼神很亮。 “真是要迁走!留下了主力断后,像是要防着咱们。快去报北面两镇,如果前后夹击……” 望着唾手可得的大功劳,他们蠢蠢欲动。 时间一天天过去,已经到了三月,统门河上的冰可是会渐渐变薄的。 消息传到了朝鲜镜城都护府最北面的两镇,他们还在跃跃欲试地整兵动员,又有新的情报过来。 报信的人很惊恐:“有援兵,很多!” “到底是多少?” “望不到边,至少过万了!看到了他们的旗,是乌拉女真的那个博克多!” 朝鲜将领闻之色变。 博克多是在这里率军袭扰过朝鲜的,对这些女真藩胡鄙视归鄙视,但他们还是很能打的,何况人数过了万? 他很懊悔:“错失良机!” 现在看来当然是被玩弄了。这几年对乌拉部只能守势,见着这三千人大摇大摆地行军,当然是谨慎为上。 结果被他们争取到了真正主力赶到的时间。 于是统门河两岸更加彼此戒备着,朝鲜派出的哨探十分紧张:现在情形已经掉转了。如果那区区两三百人把孱弱的普通藩胡护送走了,剩下那一万多藩胡大军难道就白白来一趟? 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结果事态的变化让他们瞠目结舌。 “……哥,他们好像不是一伙的。” 朝鲜这东北六镇最北面的钟城府,乌碣岩一带,江畔狭长的区域里,过万乌拉部将士堵住了建州女真的归途。 走在最前面的,只有努尔哈赤的女婿扬古利和费英东、扈尔汉带着的区区两三百兵卒,还有富察氏的五百余户部民要保护。 “果然不是一伙的,快回报将军!我们继续看着!” 他们兴致勃勃地作壁上观,准备做那得利的渔翁。 (本章完) 第254章 新科登新殿 第254章 新科登新殿 “输定了!还分了人带着那些羔羊驻扎到山上。剩下的,有没有两百?对面可是过万大军啊!” 这样的对峙持续了一整晚,天明之后,终于有了动静。 还留在这里的朝鲜哨探远远看去,听不清楚对面在鼓噪着什么。 但江岸狭长,只有几百人能够冲向那势弱的一方,而后他们看见其中一员大将手执长矛连挑几人,不由得脸色骤变。 也许是他的勇猛让那几百人胆怯了,也许强大的一方还有什么谋算,总之又对峙到了中午。 等到又有五百左右增援弱势的一方从后面赶到,朝鲜这边只看到竟是弱势的一方主动发起了进攻。 然后他们就目瞪口呆地看到一场不可思议的战斗,看到后面竟看得瑟瑟发抖。 明明弱势一方又有更多援军到了,为什么他们只是在后方按兵不动,坐看前面不到千人与对面过万大军搏杀? 明明强势的一方有过万大军,为什么被杀得溃败? 乌碣岩这里的战斗,随后将会经由朝鲜边军、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传开去,但第一个知道前方战报的是位于赫图阿拉的努尔哈赤。 泰昌三年把大本营迁到了这里,三年时间过去了。 “杀生三千?获马五千,得甲五千?好!好好好!”努尔哈赤激动地站了起来,“这下,辉发部只会望风而降!从盘道往统门河口,畅通无阻!” 大明日新月异,努尔哈赤现在不敢动大明的念头。 既然如此,只能往东,往北,往南! 而这个通往锡霍特阿林山东面沿海的战略要道,就是最关键的一环。 白山黑水之间,从此宽阔了! 发生在统门河畔的这一战传到朝鲜国都汉城,光海君李珲除了畏惧一下女真蛮子的悍勇,更忧心的王储之事。 他忘不了之前去问安时,父王对他的厌弃,说他只是临时封的世子,为什么总要去问安? 父王另有喜爱的儿子,当权的柳党把支持他的大北派重臣都流放了。 这不都是因为当年去上国京城朝贡,世子身份没有得到上国承认的结果吗? 这个时间点的北京城里十分热闹,今日放榜,殿试金榜。 而紫禁城内刚刚落成的奉天皇极殿内,正在举行新科进士们的传胪大典。 “经史人文科一甲第一,广东顺德黄士俊!” “格物自然科一甲第一,陕西西安王徵!” 三声传唱,三十八岁的黄士俊和三十七岁的王徵一同激动地出了班,望了望高耸的奉天皇极殿。 这里面,有皇帝,有五相暖阁。 南殿曰奉天,四相奉天子之令,在此佐治天下。 北殿曰皇极,既是御书房所在,也是皇帝升座临朝之所。 但它们已经合为一体了。 这是完全不同的三大殿,但这是新的大明。 步入殿门,就已经可以看得到两百步开外的宝座。 从最南面的奉天殿通往最北面的皇极殿,中间是漫长的甬道。 如今,平常时作为隔断的三处屏风已经悉数撤去,这条长路上,大明第一次有两人同登状元。 在整齐的两列石柱两旁,朝参官们分列两侧,目视着他们走向皇帝。 朱常洛在面带微笑捋了捋已经蓄起来的短须。 这次还是第一回,现在可以说大明每三年都有两个状元了,文理分别一位。 榜眼和探却分别会有六位:经史人文科之下,有通文明经、经世济民、礼法明伦三榜。格物自然科之下,有天工开物、济民百艺、天文地理三榜。 状元可称通才,榜眼探则是这两榜各有偏科。 其实会试考卷和此前并无不同,只不过多了一场,考百家。殿试题再进一步考百家,以分数排序,最终根据主要得分侧重的领域分别排入某一榜罢了。 开国以来头一回,士子们适不适应不管,但极想表现的叶向高和朱国祚这三年可不同于申时行在时,他们督促着各地学官早就在为这一科的改变而做工作。 三年里,大明政策上唯一的变动恐怕就是到了这泰昌七年礼部会试时才改变的科举规则。 为此,乡试放榜之后就通过《学用》朝报详细介绍了今科会试的规则。 传胪大典挨个唱名,这些过场里,朱常洛只用在那里微笑点头,勉励两句。 然后便是叶向高严肃地说道:“抡才取士,志存高远。上报君国,下济苍生。新科进士列班出午门,过西市,入太学,夸耀功名;登万岁山,谒拜圣庙先哲,南望君臣黎庶,再肃余生之志!” 这同样是新定下的一环礼仪。让他们从西长安街经过闹市,绕到北面进入太学,再从紫禁城西侧前往万岁山。 这一生,允许状元榜眼探们从御道离开紫禁城,带领着新科进士们享受来自百姓和太学生们的欢呼与羡慕,然后一起在万岁山顶新建成的圣庙里拜谒先哲,再准他们俯瞰一下紫禁城,俯瞰更南面的广阔京城及大明。 能看多远,能在那里许下什么对余生的志向,就看各人了。 夜里,将是东苑赐宴。 进贤院和御书房,都在这通政学苑所在为他们庆贺,同时也将开始为期半个月的授职前考察。 朱常洛安安稳稳地过了三年,现在至少大明中枢在五相的率领下已经井然有序。 等新科进士们都谢恩出了大殿,参加完传胪大典的官员们也离开了,年纪愈发老迈的陈矩朝王安看了看,后者弯了弯腰过去安排。 “让刘若愚和邹义去请王锡爵和朱赓吧,朕去上面呆着。万化,你代朕再去看看渭川吧。” “是。” 陈矩看着皇帝的背影,吩咐完了刘若愚和邹义之后,他就去看田义了。 或者说是祭扫。 再有两日就是田义过世满一年了。 他葬在城西翠微山下,陛下感念他的功劳,赐祭三坛,树享堂碑亭,亲笔为他题了祠额“显德”。 现在陈矩年纪也很大了,他觉得只怕就在这两年。 目光又看向南面。 奉天皇极殿虽然合为一体,但仍旧可以大致划分成三个区域。 原先最北面的谨身殿台基其实与奉天殿一样大,但规制上谨身殿要小得多。 现在皇帝所在的象征是这皇极殿,主要由石料构成的大殿就可以相对做大一点了。 从南京紫禁城拆来的大木,能够充当大梁构筑在石柱上。 所以用屏风把原先华盖殿那里前后一隔断,就又形成了三个区域。 因为新修建的大殿在云台上所占区域更大,所以每个区域相比以前更宽阔了一些。 哪怕再用屏风纵向也隔一隔,两侧的过道仍然能容南面奉天殿的四院暖阁里把消息迅速传来。 这中间只由隔断隔起来的原华盖殿区域,是司礼监和御书房通政使司一起合用的日常办公场所,只是对马上即将呈送御前或下达四院的奏本题本进行中转。 通过两侧的门出去下了台阶,这两个院落就分别是司礼监和御书房了。 陈矩慢慢走出门下了台阶,刚从御书房那边通知完那边当值事务官的王安过来了,赶紧扶着他:“干爹,您慢些走……” 司礼监的院子这边已经在忙碌,该搬的要搬回殿里去,恢复奉天皇极殿内部的平常状态。 因为除非极特殊的大典,奉天皇极殿内不用把长长的甬道都露出来。 利用上了原先三大殿之间的露天空间,皇极殿的明堂空间就已经足够举行常规的朝会,都呆得下。 只有大朝会和大典、大宴时需要临时搬运开,让大家在室内也可以参加,不避雨雪。 “帮我准备一下吧。陛下旨意,我要代陛下去祭扫渭川。”陈矩开口。 王安愣了一下,然后唏嘘道:“一眨眼一年了。干爹,您静养着为宜,要不我奏请陛下代劳?” 陈矩摇了摇头:“我去,方显陛下缅怀渭川之意。宫里事多,你要坐镇。” 看着他,陈矩微笑了一下,又抬头望了望:“让若愚和邹义去扶辅相书相上去吧,陛下召他们。” 王安也抬头望了望:“在上面?” “去安排便是,我先歇一会。” 他坐到了司礼监里属于自己的那把掌印椅子上,静静看着眼前的忙忙碌碌,也看着利落离开的王安。 是啊,王锡爵和朱赓也老了,非要上去可不容易。 但宫里宫外,哪里会缺年富力强的人呢? 稳稳过了三年,陈矩现在很安心。 待会带壶什么酒去翠微山? (本章完) 第255章 老臣老不死 第255章 老臣老不死 皇极殿部分的明堂两侧,仍是两个暖阁,格局与乾清宫相似。 最北侧宝座之后就是一排属于皇帝的私人空间了,上下两层。 这里不用作为皇帝的那么多卧室,一层作为更衣、如厕、暂时休憩的地方,二层则十分庞大。 让出中间明堂的挑空层,其他区域都是通的。 还有一个门,专门通到原先华盖殿上方的平台。 现在当然没有一个华盖殿了,取而代之的是平台上的一个亭子。 如今这二层的平台是朱常洛喜欢呆的地方,尤其是这个亭子。 毕竟平台四周难得有一圈沿着下面一层支撑横梁的石墙布置的绿植,算是色彩单调、异常庄肃的紫禁城外朝之中的亮色。 他喜欢呆在这,王锡爵和朱赓就遭老罪了。 两个人年纪都大了,此刻蒙宣召还要爬楼梯,然后才在刘若愚和邹义的带领下颤巍巍地走过来。 “坐。” 亭子当然不小,里面也有桌椅。 王锡爵和朱赓两人谢了恩,坐下之后看了看皇帝刚刚搁下的书。 “陛下手不释卷,对昔年太岳公新政得失必定越来越有感触了。” 王锡爵已经虚岁七十四,这三年劳心劳力下来,人苍老了很多,跟仍旧在继续编着哲宗实录的申时行相比起来要消瘦太多。 但《太岳公集》在皇帝给的资源下编修得很快,而且是编成一卷就刊印一卷。 朱常洛看着他们两个,先说了一句:“感触自然是越来越深的。王督政,朱中书,当真不能再留两年了?这层楼,不是能上来吗?” 除了枢密使之外,其他四相都定下了正式名讳。进贤院最终融了个太常宰的新名字以提高规格,另外三个分别就叫总领中书大臣、总督政务大臣、总御台谏大臣。 王锡爵和朱赓面面相觑,然后一同苦笑了一下。 “陛下,臣是能够勉力上这一层楼,但那也多亏了刘公公帮忙啊。” “臣也是当真老迈了。” 两人都这么说,朱常洛叹了一口气。 王锡爵弯了弯腰揖礼:“恳请陛下恩准。三年以来不敢懈怠,如今多少算是微有薄功。陛下御极六年有余,西南大败缅贼入寇,陛下既大赏忠勇伯进封为侯,想来也是到了大展宏图之际。臣老迈之躯,如何能恋栈不去?即便有心督政,然刀兵一起,再改新政,也是无力,不如骸骨归乡,让出路来。臣在故里,喜见良臣得遇明主。君臣既建功业,大明万象更新。” 朱常洛默不作声,许久之后才说:“一眨眼,太傅也为朕劳心劳力六年有余了。” 泰昌四年京察后,五相都得了恩衔。 自此,太常宰赐太师、总督政赐太傅、枢密使赐太保,而总御台和总中书则看年龄、资历而定了,至少目前这两位也是活三公。后来者,却只怕只是先授三孤之衔。 现在皇帝对王锡爵换了称呼,那自然是准备允许了。王锡爵说得在理,朱常洛也没准备一直发育下去。 东吁王朝又换了新王,这新王能耐不小、野心也不小。 去年时候,他们又兴大兵想要进犯木邦。 外滇三宣六尉至少目前名义上还是大明的藩属,而刘綎当年在云南打退东吁后,中间他们换了三个王,如今可算被刘綎又守到了一个机会。 遵照枢密院的命令,他在那边只是防守。但这次防守让进犯的东吁吃了个大亏,皇帝还为刘綎进了侯爵之位,这就是信号了。 毕竟五相名分都定了下来,朝堂风气一新,这三年卓有成效。 内部巩固着厉行优免,鉴察院年年盯着地方官员落实如何。再加上学籍监察御史泰昌五年又考察了一年,士绅们像是已经捏着鼻子认了好日子一去不复返的命。 好在这三年确实没有再针对他们的其他动作,哪怕令人担心的降优等也没有发生。 诸王其实直到去年初才全部完成安置到改名为南京宗王府的皇城区域内,但此前他们在宗人府安排的总王卫们的护卫下,其实已经有了离开封地的“自由”。 昌明号和宗明号开始活跃,漕军摸底和改俸已经改了四年,有心人都留意着漕军与昌明号、宗明号合股的煌明海贸行的动静。 通政学院和吏部督促着的太岳公集研习工作一直没搁下,而去年哲宗神主升附太庙、张居正神主陪祀哲宗庙庭的典仪办完之后,大明新一轮、正式的新政已经明显要筹备展开。 百家苑第一批学成之人步入官场,工部和户部的变化,王徵这个新科状元的诞生,都表明皇帝想要改的方向似乎不只是割士绅的肉,而是要通过工商来富国强兵。 所以此刻新政在即,舆情倒不像泰昌初年那么汹涌了。 毕竟昌明号、宗明号已经默默地拉拢了不少人家,这里面还少不了泰昌四年被换掉的那一批浙江要员们的努力。 沈一贯就隐隐与昌明号、宗明号走得极近,他儿子沈泰鸿甚至去了广州市舶司任提举。 所以现在王锡爵说:让希望建功的人顶上来吧,我真的已经老了。 皇帝的牌还没亮出来,但只要真有变革,就必定仍有莫大阻力。 王锡爵有心,却乏力了。 新科进士们在万岁山巅南望,但他们看不到被皇极殿遮住的那个亭子,不知道大明立刻要空出两个相位出来,让予有心建功立业、搏个将来同样配享太庙的身后名。 但大明朝堂上早就知道他们二人有去意了,如今只不过因为今年特殊的第一次会试、殿试一直拖到现在。 人还没走,私下里早不知有多少人在做准备。 天恩当真浩荡,这批万历初年就活跃在朝堂中央的老臣们实在太得圣眷了! 现在泰昌朝已经进入第七个年头,陛下的大位再无担忧,是不是该到老臣避让、新臣上位的时候了? 除了今年才四十九的叶向高和六十七了但仍旧硬朗的田乐,哪个不是七十多了、垂垂老矣却仍旧占着位置? 还有已经七十七的沈鲤,你怎么好意思没一起递辞表的? (本章完) 第256章 圣君启圣学 第256章 圣君启圣学 沈鲤觉得自己的身体还行,并且有着强烈的使命感让这新出现的鉴察院体系真的成为大明朝堂不可缺又极有用的一支力量。 这三年他只着重抓了两件事的落实:地方水利路桥学政事的推进,官绅厉行优免的督促及学籍监察。 现在他渐渐感觉到,这里面的阻碍还是有,主要问题就是巡抚、巡按、监察御史在地方上与地方官衙的权责问题。 鉴察院的本院设在枢密院所在的武英殿以南,但沈鲤平常都在奉天殿里的总御台谏暖阁里呆着。 这里面,还有两个正四品的鉴察院台阁佥书做他的直属佐官。 这是枢密使之外其余四相的标配。 现在鉴察院的两个台阁佥书,还是两个熟人。 “你们二人一个做了多年地方官,一个做了四年多学籍监察御史。都说说看,若要让抚按和监察御史在地方上能做好纠劾督促之事,该如何与地方官衙厘清权责?” 这两人,一个是当初大大出名的长兴知县舒柏卿,一个正是谢廷赞。 现在他们都迅速提拔,穿上了朱袍,而且直接到了中枢。 这台阁佥书虽然只是秘书性质的工作,但所接触的是整个系统里的事,所服务的是一相。 舒柏卿当年豁出去之后终究还是收获了好果子,此刻闻言斟酌着用词,然后说道:“台相,下官以为这是两难之事。抚按权重,地方官不敢任事。抚按若只是巡视纠察再奏闻请办,地方官诉苦到施政院、进贤院,那么又是政令为重。” 谢廷赞板着脸说:“泰昌二年浙江的案子压了下去,泰昌三年也压了下去,这三年同样是让鉴察院只督水利路桥学政事和厉行优免。三年多来鉴察院不以纠劾问案为重,地方官衙自然只用敷衍进贤院和施政院。” 沈鲤皱着眉。 说到底就是鉴察院的定位问题。 一方面在边镇的督抚巡按仍旧有很大权力,实则相当于地方军政要员;另一方面在腹地诸省,巡抚、巡按、御史的职权在缩减。 或者说,官方说法没缩减,但根据朝廷的需要,在进贤院和施政院的争取之下,鉴察院体系在地方上只扮演那个握着刀却不出鞘的角色。 只要水利路桥学政事和厉行优免没出现大问题,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鲤也知道这是特殊时期,总要给地方熟悉大改之后的中枢,总要让朝廷缓一口气好好稳固一下成果。 但将来呢? 他想在致仕前把这些问题解决,而要解决这个问题,恐怕要涉及到地方衙署的改革了。 甚至于会涉及到施政院和鉴察院两大中枢职权的重新厘清。 “若老夫奏请刑部由鉴察院来统管,诸省按察使司拆一下,刑名归抚按和御史,兵备归枢密院,你们以为会变得如何?” 舒柏卿和谢廷赞吓了一大跳,一时不敢妄言。 许久之后,舒柏卿讷讷道:“台相,三法司集于一院,陛下会怎么看?”沈鲤的眉头仍未舒展,但他目光很坚定:“未雨绸缪。泰昌三年以后,地方又有新弊,都察院已不知积了多少奏劾题本。陛下那边,奏本定然也不少。问题就在那,总要想法子的。” 谢廷赞悠悠说道:“施政院若只管户部工部,那还如何自称奉天施政、总理国务?” 沈鲤瞥了他一眼:“你们这些台阁佥书之间互相的说辞就不必拿出来讲了。老夫是年长,老夫都敢想。陛下精研学问三年,如今那致知定律的说法虽然在太常寺内争执不休,但道理确实发人深省。既然变是一定的,无非量与质之别,那么今日之中枢,明日之地方,至少在陛下心目当中也不必从来如此、仍然如此。” 两人听完深思了一下,想起久久没能有所得的太常寺被皇帝扔进去的致知论引发的波澜。 三年前朱常洛曾说,如果天下安分些,这三年他就只做学问上的事。 最后他是这样做的,而这三年里他拿出的成果就是托了儒学名词而提出的格物论和致知论。 对朱常洛来说是很熟悉的内容,对太常学士们来说则很惊骇。 至少,似乎在皇帝看来不该是唯心而论的,讲究面对变化而调整,践行之后求证。 这是人文哲学领域的思考,但似乎也能指导着自然哲学。 至少张鉴和王徵这对舅甥因此出了成果。王徵在太学的三年里,继续研究当初在朱常洛面前表现过的课题。经过朱常洛借由朱载堉进行的点拨和指导,又通过朱常洛与张鉴交流时提到的什么必然与偶然、本质与现象等思维,王徵最终把墨子提出的一些光学结论已经提炼出了三条定律出来,而且能有算式进行表达。 这是重大突破,也是王徵能成为今年新科状元的主要原因。 但是这些突破,在太常寺里的一些大儒心目当中还是小道,反倒皇帝在格物论和致知论当中提到的对世界本质的认识、对学问该如何获得、对社会规律的一些思考才是十分震撼的。 大明已经在发生剧烈变化的前夕,太常寺里的争辩会不可避免地传到整个士林。 而皇帝居然精研学问三年就已经能表现出这样的功力,已经让整个太常寺为之震撼。 他仿佛没有受到儒学的半点拘束,所思所想所述焕然一新,偏偏又能从经义典籍之中寻章摘句,与诸多先贤的观点对应上。 难不成圣君还要学问上成圣? 现在沈鲤开始思考着其实中枢衙署仍然该继续改,尽管这是出自他对鉴察院如何起到更大作用的思考。 这不能不说是得到了皇帝学问观点的鼓励——至少皇帝不会认为不该这样去想,要不要这么做再考虑嘛。 但来不及去讨论这件事了。 王锡爵和朱赓的辞表批了朱批,报到了鉴察院所统管的六科。 舒柏卿和谢廷赞震动,不由得互望一眼。 王锡爵和朱赓的辞表已经上过多回,所有人都知道皇帝肯定已经考虑过很久后继人选了。 但仍旧是发下旨意来,让进贤院和鉴察院先组织廷推。 中枢一下子缺了两个相位,由此将引动多少人的官途命运? (本章完) 第257章 谋身谋国 第257章 谋身谋国 让许多人更加震动的是:在廷推还没开始组织之前,吏部尚书李戴、工部尚书杨一魁、刑部尚书赵参鲁也同样因老迈乞骸骨,而皇帝干脆都允了。 再加上兵部尚书蹇达已经在去年底辞任,如今仍虚位以待,朝廷上一时竟多出来两个从一品、四个正二品的官位。 泰昌朝真的要大换血了。 三年以来,只有前年陈蕖病逝时,户部尚书的补任引起了一轮变动。 现在,户部尚书赵世卿也成了总督政务大臣极有力的竞争者。 但他也已经六十八了,应该不符合这次“重臣年轻化”的总体需求吧? 看皇帝这么些年用人的特点,那是都愿意给机会的。只要能办事,位置稳定性都很高。有特殊情况,一般也是本衙门佐官暂署或者递补。 这回一次涉及这么多人,很明显奔着数年甚至上十年的朝堂稳定班底而去。 因此就显得更为重要了。 不仅仅是外朝,内廷当中,田义去世,陈矩和成敬都年老。 对皇帝而言,历经六年多的积累,也是时候挑选一批年龄更年壮的臣下开始建功立业了。 由于又有三个尚书请辞致仕,廷推任务一时更重。 旨意传出来,太常宰叶向高暂领吏部事,先把吏部尚书推选出来。 这样一来,叶向高府上一时门庭若市。 听着王安的禀报,朱常洛表情淡定。 “……陛下,叶太宰年未过五十,奴婢担心……” “担心得好,也担心得对。”朱常洛点了点头,“留心着便是。” 今年才虚岁四十九,但已经位极人臣三年。如今掌管着进贤院,更要暂领吏部事先把吏部尚书推选出来。 叶向高不遭闲话,谁遭? 但要不然为什么说是圣君呢?文华殿那边,叶向高听了刘若愚传来的口谕感激涕零:“陛下信重之恩,臣……臣定当秉公办事,不负圣望!” 刘若愚微笑着点点头:“那太宰先忙。” 他是专门来宣口谕的。叶向高短暂兴奋了一两天就被自家快被踏破的门槛吓坏了,连忙上题本请求皇帝另选他人暂行吏部尚书廷推之事。 而皇帝口谕:“朕让你办,便是允你办。一心为国便好,不必如履薄冰。” 这自然是皇帝要向朝堂传递的态度:如今就是要重用像叶向高这样的壮年重臣。 于是朱国祚忍耐不住了。 已经当了六年多礼部尚书的朱国祚是皇帝第一个殊恩拔擢的年轻重臣,如今与他同年的叶向高压在他头上,他实在是想挪一挪。 眼看皇帝对叶向高如此信重,朱国祚估摸着也许皇帝真想让他去施政院:推举出一个非常得力的吏部尚书出来,再去总督政务,后面推行一些新政阻力自然会小很多。 他的法子,就是想尽可能说服更多人,到时候把叶向高廷推去施政院改任总督政务大臣。 叶向高已经听说了这种倡议,心中当然不愿:太常宰是更超然的,施政院却是累活辛苦活。 而且谁都知道,新一任的总督政务大臣只怕是要配合皇帝做一番大事了。做大事,就意味着毁谤非常多。 他只想继续留在进贤院,反正这一辈子官已经当到头了。 接下来只是把新儒学彻底立住,就是足以留名青史、功劳足以摸一摸太庙的事。 朝堂里的人各有各的想法,陈矩从翠微山回来之后,就正式向朱常洛请求退居二线。 “不继续在宫里镇着了?” 陈矩跪在养心殿里摇了摇头:“如今用不着奴婢镇着了。还盼陛下恩准,让奴婢去定陵守着先帝吧。” 朱常洛沉默了一会。可以安排的位置很多,但陈矩想去为朱翊钧守一守陵。 朱常洛知道,当年陈矩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心里始终是觉得愧对于朱翊钧的。 他向来是这样的人。于国而言,他认可朱常洛的勤勉与努力。但于私而言,他心里自有他的道德准则。 朱翊钧弥留之际回光返照,没有怪他们。陈矩呢?心里大概只剩下这个结了。 能再为朱翊钧守一守陵,他能安心离世。 想到这里,朱常洛点了点头:“也好。” 于是先于吏部尚书的出炉,司礼监首先换了掌印。 陪伴朱常洛多年的王安终于成为内臣之首,奉旨做的第一件事是在厂卫里做一番新调动。 现在的厂卫,与以前已经有点不一样。 大明所有驿站都已经由枢密院在管理,而都知监负责奏本和御批的上传下达,也深入到地方。 目前知道都知监和东厂实则是两个牌子一套人马的人不多,外臣里大概只有一些重臣清楚。 锦衣卫南镇抚司察两京动静,东厂借着都知监的壳察其余地方动静,这还不够。 “陛下有旨,东厂后面就裁撤掉了,专以都知监之名行事。但御马监下,则设外察事厂。”王安看着王之桢等人,“这外厂,要锦衣卫、天枢营、都知监一同用命,以海陆边陲驿站为根基,再与昌明号、宗明号等一同行事,专责察知外藩动静。王指挥,这些事你也是知道的。” 王之桢心头一凛,点头称是:“陛下御极之初便有安排。” “现在底子打下来了,该把各处线头拢为一体,专设提督。陛下口谕,让骆思恭来办。” “臣领旨!” “锦衣卫也要做好准备。”王安深深地看着他,“等这一回朝堂换好了人,就该开始了。” “是。奉旨,臣已将锦衣卫之内总旗以上都遴选好了。地方卫所的情况,臣也摸了一遍。” “好。那就让骆提督领着北镇抚司得力人手五百,先去天枢营那边候着吧。四月里,陛下要去遵化。” 他们开始商议着关于这个外察事厂的事,而此刻,辽东巡抚熊廷弼刚刚收到边关那边乌拉部告来的状。 富察氏是主动归附建州女真的,还是被建州女真掳走的,反正乌拉部先有一面之词。 仗没打赢,不代表不能想辄。 与此同时,朝鲜的光海君李晖在压力下也再次遣人进京,想要再得到大明天子的“垂帘”,承认他朝鲜王世子的地位。 京城里,文官们的注意力都在朝堂上空出来的高位上。 但枢密院不受影响。 哪怕兵部尚书还空着,年已六十九的温纯也在这个时间点请辞了。 因为田乐的身体还很好。 舆图面前,田乐皱着眉开口:“中间隔着崇山峻岭,隔着海西女真和朝鲜,建州女真怎么掳走那富察部的?” “枢密,如今所知甚少,要搞清楚实情才行。”泰昌三年礼部会试后登科的孙承宗如今任枢密院下军略堂的正六品佥事参谋,但他很活跃,“此事透着蹊跷。建州女真若真经略了那统门河下游一带,此后与朝鲜、海西女真的纷争必定再起,这是个好机会!” 田乐看了看辽东,又看了看西南。 都很远。 但大明的战略形势是这样的:如果北面始终不能放心,如何往南经略? “把这些年关于北虏、女真诸部和朝鲜的动向都整理出来。这件事,先看看陛下那边有没有更多消息。”田乐看了看已经回京任总参谋的邢阶,“昆田公,依你之见,这事可否谋划?” 邢阶沉默了一会,然后叹道:“师出无名。” (本章完) 第258章 煌明联邦? 第258章 煌明联邦? 目前师出有名的是西南,是外滇的东吁。 进犯了大明,此前攻灭了兰纳等大明外藩,这都是名义。 但其实也不够,因为内部并不踊跃支持对外作战。 那毕竟意味着财政压力,也意味着蛰伏的“民意”可能等到机会了。 稍微不顺利,甚至于人为创造出不顺利,谁敢断定已经巩固下来的成果不会倒退? 皇极殿的西暖阁里,朱常洛面前坐着田乐、李汶、邢阶,还有准备致仕的温纯。 另外便是李成梁。 “先明确朕的意思,免得你们猜。”朱常洛明白说话,“到了要打一仗,打个大胜仗,并且是于国有明显利益的大胜仗的时候。” 邢阶和李汶都看着他,温纯则低着头只听。 “六年下来,内政上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朱常洛并不讳言,“继续专于内政,无穷无尽地一改一抚。如今户部已有存银,宗明号也有些存粮,打一仗是没问题的。搢伯,你担心师出无名?” 邢阶当然认,弯了弯腰说道:“以如今枢密院佐陛下统御之力,将卒用命,钱粮无忧,胜之自是不难。但若谈到于国有利,那便事涉教化。辽东以外,土地贫瘠;外滇虽有宝矿良田,但输运是个大问题。师出有名,终归是利于教化的。” 朱常洛点了点头。 这当然是立足长远的看法。 现在大明与汗庭总体是和平的贡贸阶段。女真诸部虽然自己人打来打去,但对大明仍维持着恭顺状态。 朝鲜就更不用说了。 朱常洛看着他们:“太祖曾定下一些不征之国。朕看了看昔年旧档,太祖那时候深忧战事一起,朝鲜必有带甲十万犯我疆界。搢伯是援过朝的,如今不这么看吧?” 邢阶没有反对。 大明开国之时,当然是要告知周边外藩的。在国书之中,朱元璋当然要摆足架势。但那个时候,朱元璋对周边一些藩国的实力估计也是存在偏差的。 朝鲜与中原有那么多年的历史,中原王朝似乎也没有真正占到多少便宜,这都是朱元璋定下一些不征之国的原因之一。 总体上就是账算不过来,没必要。 对大明来说,稳固住北境防线和西南,安心经营好核心地盘似乎就够了。 但朱常洛当然不会满足于此,毕竟现在贫瘠的土地,将来可不贫瘠。在他的推动下,大明的科技萌芽已经在出现。 于是他说道:“师出有名固然重要,但得胜之后如何处置,才是教化和稳固当地、让大明获利的根本。大明总体上仍是把如今诸省经营好,但外藩与大明之间,该有个新关系了。譬如现在朝鲜百姓也是认李氏为国主,对他们而言,改朝换代又有什么奇怪?” 刑玠看了看朱常洛,犹豫了一下问道:“陛下,朝鲜素来恭顺,陛下从朝鲜入手……臣想不太明白。” “没有朝鲜,就不好再远征倭国。”朱常洛言简意赅,“没有朝鲜,辽东便是孤悬,稳不住鞑靼和女真。朝鲜之役,大明耗费多少钱粮人命?那一仗父皇打得太亏了,朕要赚回来。” “……远征倭国,则何以为大明牟利?” 邢阶还是老派的,朱常洛有必要在这时统一枢密院的思想了。 田乐和李汶不用说,但邢阶是新回中枢不久的人。 核心关键就是两点:新的藩国体系和海贸。 “这一仗不容易。官兵一动,稍受阻碍,必定是内忧外患四起。”朱常洛肃然道,“但这一关闯过去了,朕再一改内政、外服诸藩,都是顺风顺水。将来大明或者只多出两三省之地遣流官治理,但这煌明联邦,内则经贸一体,外则同仇敌忾。” 让藩国里有许多姓朱,其他一些通过和亲、经贸等手段牢牢捆绑,朱常洛要率先构建起比朝贡藩国体系更紧密一点的联邦体系。 而要适应这种体系,大明自己的内政效率、官员眼界和意识,当然都要提上来一个台阶。朱常洛想进一步去打破大明内部如今的体系,确实需要更高的威望、更强的军队实力来压制了。 至少让他们仍旧只能先忍着、先适应。 但回头要见到效益。 朝鲜那一块目前确实贫瘠,但战略位置很关键。只有辽东和朝鲜西面沿海核心位置连为一体了,才有进一步向外围释放威慑力的根基。 现在经过朝鲜之役,朝鲜的实力如何,大明已经很清楚。 如果不管什么师出有名,朝鲜不是问题。 那个方向只有越来越兴盛的建州女真是个钉子。 “详情还未探知,但乌拉部自然是吃了大亏才来告状。”朱常洛说道,“既如此,便召他们进京,朕亲自过问一下。” 田乐终于开口:“陛下意欲如何处置?” 朱常洛笑起来:“朕不用如何处置。努尔哈赤、布占泰若是能亲来,朝鲜国主和那光海君却不敢轻离朝鲜。为他们调解好了,这个恶人让建州女真去做吧。若他能趁朝鲜王位传承之际再做些什么,下一次援朝时就不必空手而归了。” “……下一次援朝?” “没错。朝鲜一而再丧土乱国,朝鲜百姓还有多少民心在李氏?”朱常洛点了点头,“努尔哈赤是个枭雄。他儿子在京城呆了这么多年,相信他能听朕一句劝。他若听劝,朕何吝承认他一个国主之位?只不过,他这国,别建在朕卧榻之侧!” 说罢看着李成梁:“宁远侯,你觉得努尔哈赤能听劝吗?” 李成梁低头弯腰:“海西女真巴不得陛下能把他压服。臣在,他必须听劝。” 邢阶看着田乐和李成梁,又看向了皇帝:“那陛下准备恩准他建国何处?” “倭国。”朱常洛说道,“准确的说,是东倭。愿不愿做朕这个先锋大将,就看他的决断了。若是不愿,朕自可真的先把矛头对准他,再犁穴一次!” 与其倾力先剿灭建州女真,不如趁现在实力占上风而且实力越来越强的时机用一用他。 有一说一,后来能够入主中原,他们自己都觉得侥幸。 既然如此,半个倭国应该也能满足他们的胃口,只看他们愿不愿意离开那熟悉的白山黑水了。 但没关系,朱常洛至少可以先许他个东朝鲜,以此为跳板去倭国看看。 而这个时间点,最要命的是朝鲜国主病重不能离开,朝鲜王世子李晖根本不敢离开。 既然无法出现在谈判桌上,那当然会成为被瓜分的对象。 朱常洛本人对于吞下朝鲜没有半点心理包袱。 “便照此大方向谋划吧。”朱常洛看着他们,“借这个机会,先把海西女真诸部接纳进来。能使动建州女真的话,海西女真便只能靠大明!安他们的心,让他们也联盟立个国吧,送一女为妃,朕将来打散了汗庭之后,有他们的水草肥美之地。” 用努尔哈赤,还用他的后人将来统御草原诸部的法子。 灭不尽,也没必要。火力一上来,草原诸部的问题已经不大,朱常洛下一步就想去那里挖煤挖铁。 而小冰河期一来,如果能够通过贸易保存好部族,他们何必拼个你死我活? 先北后南,所以明明外滇那边新胜,朱常洛和田乐也不考虑立刻用兵外滇。 海贸行也得再发育一阵才行。 (本章完) 第259章 鉴察院太强 第259章 鉴察院太强 大明天子已经打定主意要谋划朝鲜及辽东事,旨意则先下发到了礼部。 朱国祚正一心进步,这事直接由礼部右侍郎方从哲来安排主客清吏司向海西女真、建州女真及朝鲜国发出召见的命令。 方从哲是湖州府德清县人,万历十一年的二甲进士。 请辞回乡以前,他已经做到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 方从哲文笔很好,王锡爵很赏识他。当年,也为幼年的朱常洛讲学过。回乡闲居时,又得叶向高的看重。 郭正域改任大理寺卿之后,得王锡爵和叶向高的推举,方从哲直接擢用为礼部右侍郎。 在这个位置上,他已经做了四年。 而这一次空出的尚书位置很多,他也有希望。 现在礼部尚书朱国祚也很“欣赏”他。 “汝愚,这桩事务必督促主客司办好。”面对他的疑问,朱国祚摇了摇头,“不管那哈达部是不是已被建州女真吞了,都不管它。陛下有命,女真诸部既然仍旧凭大明敕书朝贡,就必须来人。这一次,要把大明颁出去的敕书都带来!” 方从哲表情很凝重地看着朱国祚。 同科进士,朱国祚是状元,他是二甲第三十名。 于是现在一个是已经做了六年多的正二品礼部尚书,一个是正三品礼部右侍郎、直接上下级。 朱国祚嘉兴人,他湖州人。 同乡、同科、同僚……朱国祚引为心腹:“汝愚,此事是陛下召了诸相商议之后立即下的旨意,足见分量之重。眼下部务你先帮我担待好,至于廷推……” 当然是要有交易的。 朱国祚要大量时间来运作,但礼部的事也不少,总要得力的人去做。 方从哲神情仍然凝重,琢磨着让女真诸部头领带着全部敕书到京城来朝见的风险:“大宗伯,一千四百九十八道敕书,七月底前都要到?自从泰昌元年辽东换了抚按,都是只到边市了。这回要让他们到遵化,下官担心他们推脱……” 一道敕书对应一人。 理论上,这大明颁发给女真诸部的一千四百九十八道敕书,就是大明对女真羁縻的象征,对应着大明授予女真诸部的一千四百九十八个羁縻卫所将职。 现在要人悉数来到,这可就相当于是要女真诸部的核心人物悉数入京了。 一定是真正的核心人物。因为这些敕书都关系到与大明的朝贡贸易利益,一向是女真诸部用来拉拢部族骨干而派发下去的。 说白了,如今的女真诸部权力结构里,大明授予的这些品级不一的羁縻卫所将职敕书就是他们确定地位高低的凭证之一。 夹杂着大明的官职体系与他们相对原始而传统的部族关系。 此时此刻,努尔哈赤还没有正式创立八旗,但在吞并了海西女真哈达部之后,已经有了黄、白、红、蓝四旗。 每一旗,目前只是以三百人为一牛录,设置一个牛录额真来管理。 这牛录额真是女真原先家族城寨出师时的部族“官”名,原先只是十人一队,以一个牛录额真总领其余九人,或狩猎,或作战。 现在已经暴涨到三百人为一牛录,已经足以体现建州女真的势力膨胀。 而支撑这个架构的,正是大明颁给女真诸部的敕书。 “据下官所知,女真诸部如今拿着都督敕书的,无一不是大部族头领;都卫敕书,率为悍将;再加上卫所敕书,这是要女真诸部要害人物悉数到京郊?”方从哲觉得不可能,“他们断不会奉召,必有推辞。大宗伯,没有折中恩典,恐怕这事办不成。” 他说得斩钉截铁。 朱国祚抿着嘴微微笑了笑,深深看着方从哲说道:“汝愚再细想一下旨意。” 方从哲看着他,皱眉细细思索。 过了一会他才犹豫着问道:“……人不必悉数到,但敕书要都带来?” “正是!”朱国祚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事自然不易办,要遣得力使者前去。但陛下既然有意把女真诸部敕书厘清了,他们遵不遵大明之令,就关系到将来大明还认不认这些敕书了。汝愚,这件事,一定要办好。礼部尚书选定后,先要定下辅相、书相。我若能动一动,这大宗伯之位,我定然一力保举你。” 说罢认真地看着他:“开国两百余年,女真诸部敕书一事大明从来不去深究。如今陛下要办这件事,外藩事多矣,礼部事重矣!汝愚,勉之!若能在推举礼部尚书之前得到女真诸部明白回话,此事就万无一失。办好此事,礼部尚书舍你其谁?” “……下官明白了。”方从哲作了个揖,“多谢大宗伯解惑。”“来来来,说一说哪些主事、经历堪用,速速定下人手来……” 朱国祚这回志在必得,而一旦成功,已经经营了六年多的礼部为何不多留一些善缘? 但此时,也有一些人志在必得。 吏部尚书的廷推由叶向高暂领主持,他位高权重,也不打算挪窝,所以非常想提携一个得力心腹。 但众所周知,如今有资格参与廷推的人里,以鉴察院最多。 因为鉴察院还管着六科。 廷推原先就是三品以上加九卿、佥都御史、国子监祭酒有资格,各部三品以上一共就三人。都察院本就有两个都御史、两个副都御使,再加上两个佥都御史,一个部门就有六个参与廷推的资格。 后来陆光祖担任吏部尚书时,又奏请一事获准。那就是推选吏部尚书、兵部尚书、各边总督及内阁大臣这些重要职位时,让六科都给事及十三道监察御史也参与其中。这样一来,都察院的名额更多,几乎一举成为压倒性的力量。 原先科道言官的立场也较为分散,那倒还好。 但现在科道言官都由鉴察院统管,这可就十分恐怖了。 不说沈鲤足以影响整个鉴察院体系二十七张票的去向,只要他能影响其中的一半甚至一小半,那么就能实质性决定最终推举出的正陪名单。 枢密院体系不再参与廷推,那便是御书房有总领中书大臣、通政使、翰林院掌院学士、詹事府詹事四票;施政院有总督政务大臣、户刑工三部尚书及左右侍郎、光禄寺卿、太医院使十二票,进贤院有太常宰、吏礼二部尚书及左右侍郎、太学祭酒、太常寺卿、鸿胪寺卿十票。 也就是说,如果廷推的是二品以上大员,鉴察院一家的票数都要多于另外三家之和。 好在廷推只是推出一正两陪,一共有三个名额。 这总共五十三张票里,争取到足够多的票数就足以进入大名单,后面则是看圣心属谁了。 朱国祚有把握进入大名单,而圣心一事,就要靠办好皇帝目前关心的这件事来争取。 方从哲帮他,他才好帮方从哲。 圣眷殊恩拔擢他为礼部尚书多年,朝堂之上,年富力强的朱国祚离位极人臣实在只有一步之遥,太多人愿意与他结这一个善缘。 而三届礼部会试、一次恩科会试,朱国祚又已经堪称多少新进的“恩师”? 京城里的密切往来,都被正在调整之中的厂卫更加勤心地关注着。 紫禁城里,朱常洛听着王安呈禀,微微笑了起来。 “不必盯得这么仔细。”他提醒了一下王安,“如今你是内臣之首了,提督锦衣卫事兼掌都知监,只用做好该有的察事归档之事。百官之察,在证不在预。没到事发查办的时候,不必让朕猜忌。” 王安心头一凛,弯腰称是。 朱常洛站起来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朕知道如今内臣是不如昔日威风了,权柄也渐少。你虽历练了这么几年,但要把内臣们管好,仍要谨慎。告诉下面的人,守好本分,朕又岂会薄待身边服侍的人?眼下,还没到为太监宫女们定下新制的时候。朕把财计和外患稍稍理顺之前,不要生事,不要添乱。” “奴婢谨记!” 朱常洛离开了乾清宫,往坤宁宫那边走去。 三年来相对“闲”一些的日子到头了。 皇帝要在这么多方势力的中央反复平衡,还要引动他们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做好那么多事,这是十分耗费心神的事。 在过去的几年里,田乐是他的一条腿,田义和陈矩是他的另一条腿,昌明号是他的一只臂膀,王锡爵及改革中枢之后的得利者是他的另一只臂膀。 现在,有一手一脚都需要先关注好,才能对内对外打出一番拳脚来。 既然礼部那边消息已经传开了,朝臣们只怕也会开始心悸。 皇帝有意用心于外,那么这回那些大好官位,是不是好坐?坐上去之后要做哪些事,有没有一些心理准备? 廷推这个环节,朱常洛并不是太关注。 最终能不能坐到相应的位置,仍是要看众人在马上就将到来的女真诸部朝见一事上的主张愿不愿、能不能得圣心。 尤其是明不明白内斗的分寸、国家的福祉重心在哪里。 三月二十七,廷推的结果刚出来,御书房、进贤院、施政院一共七个三品官再加上三十二个四五六品京官,或联名或独奏,都是题本揭帖,弹劾鉴察院党同伐异,廷推票额过重,于国大害。 矛头直指老而不辞的沈鲤。 有七年没旅游,被勒令兑现带孩子出去玩一下的承诺,也散散心调整一下。这段时间一直不顺,吃官司遇丧事,大家见谅。过两天还有大学二十年同学会要去一趟北京。 (本章完) 第260章 人精里的暴脾气 第260章 人精里的暴脾气 一下子大换血,没内斗才不正常。 但沈鲤气炸了。 不仅没有避嫌请辞,鉴察院这边在京的一共十二个票主里更是顿时有九人上题本自辩。 王锡爵和朱赓虽然获准致仕,但如今的新规矩是要等新人选出来再交接。 他们两个一起走到了皇极殿的明间,看了看皇帝面前御案上堆成两摞的奏疏,又古怪地瞄了一眼倔强的沈鲤及神情玩味的叶向高。 田乐也来了。 朱常洛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里的廷推结果。 “眼下还当真不好办了。”他先让刘若愚给王锡爵和朱赓赐座,“廷推当场就闹了起来?” 他问的是王锡爵和朱赓,但沈鲤冷哼一声:“廷推有成例,臣不知御书房和施政院打的什么主意。陈君庸为正,汪潜夫、朱兆隆为陪,这是公推结果!说臣党同伐异,以台谏之权谋天官之实,臣担不起这罪责!” 王锡爵和朱赓也是参加了廷推的,这是他们最后的“波纹”了。 现在只有五相在场,王锡爵叹了一口气:“臣推举的正是汪潜夫。右侍郎改左侍郎,没有汪潜夫在户部六年里勤勉任事、刚正不阿,臣不敢称有薄功。” 他为汪应蛟表功,但汪应蛟只是陪。 朱赓没说话。御书房一共就四票,存在感其实很薄弱。 叶向高则弯了弯腰:“是臣之过,奉旨主持廷推,未能好生劝阻。” 朱常洛淡淡看了看他低下的头颅。 暂领吏部主持廷推吏部尚书时他就被喷了一次,朱常洛向朝堂展示了一下对叶向高的信重。 但这个鼓励,好像让他飘了一点。 “太常宰推举大宗伯改任大天官,被人当场说了那么一句任人唯私,似乎也确实不便劝阻了。” 叶向高弯着腰微微心悸,皇帝嘴里有些挖苦味道。 他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了。 朱常洛指了指面前的两摞奏疏:“弹劾的与自辩的,朕都看过了。这里没有旁人,不如坦诚直言吧。你们四人,不妨当场把你们心目当中应该接任的人选,接任之后应该补选的二三品大员名单都写上。” 说罢就微微摆了摆手,刘若愚又让人捧着四个盘子走到了他们面前。 盘子里笔墨纸砚都有,叶向高不由得愕然看了看皇帝。 朱常洛却悠哉悠哉地喝起了茶。 “臣等不敢……”叶向高这回站了起来,本来想弯个腰行揖礼的,想了想又跪了下来,“臣忝任太常宰,进贤院虽有选贤之责,然两相诸尚书,臣等岂能妄自荐选?” 朱常洛没有抬头,用茶碗盖拨了拨茶水:“廷推之时总有一票的,有什么打紧?写吧。” 田乐平静地看着他们。 只见王锡爵颇为磊落,已经在开始写了。 朱赓犹豫了很久,沈鲤则先看了一眼叶向高,然后也提起了笔。 叶向高像是因为要起身坐回去,才最后一个动笔。 但他坐下之后,眼神还是微惊了一下。 没过多久,四张纸都呈到了朱常洛面前。 笔迹他都认得,知道哪些人是谁心中意向。 于是看完之后他就问叶向高:“怎么只隔了一夜,太常宰又改荐陈君庸了?” 叶向高低着头有点尴尬,讷讷说道:“陈君庸为官公正廉明,不畏权势,极重法度。自隆庆五年累官而至云南巡抚,去年与缅甸一战也功不可没。升任吏部尚书,最是得宜。” “得太岳公保全,又能悖太岳公之意。按察陕西,能够临机专断,奏请父皇恩准他在陕西募捐救灾,不畏毁谤。”朱常洛点了点头,“平生不为过分事,惟适当而已。他虽然这么说自己,但却是个有原则的人。朱中书也推举他,既然如此,怎么有如此多弹劾鉴察院一同保举他的?” 沈鲤站起来作揖:“臣是召过院议,也去信各道监察御史、六科说了说臣的意思。陛下既设鉴察院,委臣以台谏重任,臣不敢尸位素餐。台谏权责虽重,但若所选非人,终究也只是纠劾。若大天官选用得人,鉴察院不知要轻松多少。说臣这是结党,臣不敢苟同。说臣是在伐异,臣不认。说臣会同科道推举督抚为大天官,许诺为科道言官开坦途,更是无稽之谈!臣为国不惜身,陛下明鉴!” 朱常洛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之后叹了一口气:“厉行优免,学政水利路桥,京察岁考,这些年人心不安,京里京外确实都畏鉴察院。沈御台谋国之心,朕自然知晓。但是过犹不及,御台何必当廷与他们吵起来?”“……臣失仪,请陛下责罚。” 朱常洛先摇了摇头,然后看着他们几人。 “互相交换意见,不致于一叶障目,那是好的。遇有二品以上大员廷推,鉴察院人多,若凭科道公心力推贤能,那也是好的。但是若仗着人多,违背了公心去交换什么,那就不好了。” 沈鲤和叶向高表情都微微凝固,不敢言语。 田乐看着皇帝,心里颇为欣慰。 他虽然没有参加廷推,但是至少知道后来的“票型”分布。 这一次,明显是叶向高和沈鲤有什么交易,也许还要加上朱赓。 陈荐陈君庸确实是个适合的人选。父亲是个吏员,从小就对地方上的事一清二楚。难得的是这种家庭出身,倒没沾染吏员这个群体的一些恶习,反倒极有原则。 他从松江府通判没做多久就直接被张居正提拔为一道监察御史,这当然是受了张居正的恩。后来张居正想要他搜集郑继之的黑料打压郑继之,陈荐回来后反倒大力推举郑继之。看陈荐说得头头是道,张居正都只能说是正在考察郑继之,想要重用他。 要不然,郑继之也不能顺利地一路做到朱常洛登基时的大理寺卿,现在改任刑部左侍郎,成为赵参鲁之后刑部尚书的热门人选。 皇帝说陈荐担任陕西按察使时的事,也能看出陈荐的担当和名声。陕西遇灾,换做别人当然是奏请朝廷拨银赈灾,陈荐却是奏请允他在地方募捐救灾。 募捐这种事,是要能力的,也是要不怕被人忌恨的,还要有威望。 没有威望没有能力,募得到吗?让人把银子拿出来了,没用到实处,自己立身不正,不怕被人弹劾敛财、搜刮地方吗? 现在陈荐竟然以三十五票成为吏部尚书的廷推正选,除了鉴察院那边的十九票,另外一房两院里的二十六票竟有十四票给了他。 两个陪选都是个位数的票,其他被推选的人更是个个一两票,说没有私下先串联好是不可能的。 陈荐做吏部尚书,郑继之也大有可能接任刑部尚书,他们两人有渊源,这回更是可能凭鉴察院力推才上位,以后从官员选任到考察,再到万一受劾犯事时的三法司查案都能受到鉴察院体系影响,这才是让那些看到推举结果之后忍不住当场爆发的官员们忌惮的根本。 朱常洛看着叶向高:“太常宰,朕下了旨意让女真诸部带齐敕书朝觐,你以为李道甫足任大宗伯?” “……李道甫总督漕运已近九年,考满该改任了。臣以为,李道甫之才,用在礼部或能于经略辽东一事上大展拳脚。” “哦?你知道朕要如何经略辽东了?” “臣……”叶向高又离座跪了下来,“陛下要女真诸部带齐敕书朝觐,自然是要经略辽东了。枢密院军机,臣不敢窥探。既然愧任太常宰,自然要时时为陛下分忧。” 怎么经略辽东,是枢密院的内部会议。 但一道旨意发了下去,聪明人自然知道礼部后面是关键,就因为礼部过去是通过主客清吏司来主管外藩朝贡等事的。 所以叶向高和朱国祚都把重心放在了礼部。 朱国祚还没资格参与这个会议,但叶向高写下了自己心目当中的人选:他认为朱国祚可以接朱赓的位置,那么礼部尚书自然就空出来了,可以由李三才这个强势而又心机深重的人来接任,配合皇帝经略辽东。 虽然他可能真的不知道朱常洛准备怎么利用女真诸部之间以及他们与朝鲜的关系来搞事,但他觉得李三才在这个位置上适合帮着皇帝去搞事。 总督漕运快九年了还不能进入中枢,李三才是个什么样的人,朝堂大员们心里没数吗? “起来吧。”朱常洛淡淡说道,“为国而计,思虑周全而深远是好事。不过哪些位置更重要,哪些位置不重要,那也不是一成不变。还是那句话,要出自公心。吏部尚书还没推选出来,朕还没点选谁,就先把所有位置都想到了,何必呢?若朕点选了个意外之人,是不是一轮一轮地只把心思用在这些地方?” “……臣等惭愧。” 田乐看着他们四人一同请罪,只不过语气不一。 朱常洛提起朱笔圈了一下:“既然陈荐众望所归,那就让他来做这大天官吧。从云南到京城,路途遥远,王卿,朱卿,你们再坚持数月。” “……是。” “六科和十三道监察御史也参与廷推,本就只是十几年前才开始。如今群情鼎沸,接下来二品要员以上廷推,就只六科都给事参与吧,十三道监察御史专心地方,不要今年一整年都把心思在京里。” 皇帝一句话给鉴察院减了十三票,沈鲤心头一堵。 他没有私心,但确实想在几个关键位置上让朝廷选用得人。 现在皇帝这么处置,岂不是让朝堂上下都觉得:皇帝也认为鉴察院在党同伐异? 想起皇帝说过犹不及,沈鲤跪了下来摘下官帽:“臣也老了,恳请陛下恩准臣骸骨还乡。” 朱常洛看着这个人精堆里的暴脾气一时无语。 (本章完) 第261章 老朱家的二柱子 第261章 老朱家的二柱子 看了沈鲤许久,朱常洛只是站了起来,转身往乾清宫的方向走。 “御台先回暖阁再思量思量,放值后到养心殿一叙。” 放值后就近黄昏了,是仅仅一叙,还是赐膳挽留? 四个人弯腰作揖,沈鲤跪在地上,与他们一起看着皇帝健朗的背影消失在宝座旁的屏风后。 “仲化兄。” 田乐先走过去扶他,叶向高慢了一步。 沈鲤一手拿着官帽,一手撑着大腿缓缓站了起来。他紧紧抿着嘴,从鬓角一直到下巴,满面的白胡子微微抖动。 这时,王锡爵才叹了一口气:“仲化兄,还是先静静心吧。” “……元驭七十四,少钦七十三。”沈鲤对田乐微微点头,又看了看叶向高,然后就托着自己的官帽,缓缓往南先走过去,“我七十七,是老了,老了啊……” 四个人看着沈鲤的背影神情复杂。 不仅不肯辞位,还积极筹谋着安排这一批诱人的官位。 廷推当场闹得那么凶,不正因为这一点吗? 面面相觑之后,叶向高先对三个年长的宰辅们作揖,随后快步追了上去。 “田枢密,你如今身在局外,你是怎么看的?” 踱步途中,王锡爵忽然开口问。 邹义这个司礼监随堂太监还在身后,但王锡爵的声音不算小。 田乐回答的声音也不算小,语气平静:“枢密院专职军务。” 不算是回答,又像是回答。 邹义看着三个老宰辅们的背影从甬道之中缓缓往南,眼神里露出一些疑惑。 走过去停留在通往司礼监院落的门口,他又往南看了看,只见叶向高正低着头对沈鲤说些什么。 沈鲤摇了摇头之后,就与叶向高分道扬镳,往西侧走去。 邹义忽然想到,鉴察院和枢密院的暖阁都在奉天殿的西侧,进贤院和施政院则在东侧。 田枢密是最得陛下信重的,他那么说的意思,是不是在说沈御台忘了鉴察院专职? …… 这个时候,朱常洛已经走出了奉天皇极殿的后门,下着台阶。 过了皇极殿两侧的门之后,乾清门前的凹行广场仍然在。但隆宗门和景运门已经改成了砖墙门洞上的楼门,原先的隆道阁现在也宛如一个小角楼,与景运门北面的小角楼遥遥相望。 乾清门两侧的宫墙后面,又多出一层新的墙,墙顶仍设一重檐。两重檐之间,留出了三尺三高的一个空间。 现在,那个位置上看得到数个禁卫站在那里当值。 西侧角楼里在这统率今日乾清门当值勇卫的,是秦良玉的幼弟、勇卫营百户秦民屏;东侧角楼里在这统率今日乾清门当值天枢卫的,是天枢营里挂着正三品都指挥佥事衔、实职天枢营副千户、泰昌朝第一个经殿试授的武状元张神武。 勇卫营、天枢营日常时各轮派一个总旗共百人值守乾清门,这也反映了朱常洛积累六年多的新实力。 在秦民屏和张神武的目光中,皇帝的背影消失在乾清门内。 “去准备一下,朕换上常服之后就去万岁山那边。” “是。” 刘若愚应声之后就先去了御马监那边,找到了曹化淳。 这曹化淳是万历十七年生人,与刘若愚是同一批入宫的。 现如今刘若愚已经是当红的御用太监,前程不可限量。而这曹化淳则在内书房学了好一阵,同样是诗文书画样样精通,颇得王安喜欢。 他刚刚被提携到御马监做典簿,王安显然是想让他在御马监历练历练,将来再重用。 刘若愚跟他说了皇帝要去万岁山那边的事,接下来就是曹化淳去安排御马监那边该随行的太监了。 皇帝每每去万岁山那边,算得上是轻车简从。勇卫营和天枢营的当值宿卫各选五人,再加上司礼监两人、御马监遣健壮太监十人抬着御辇及其他物事随行就够了。 皇帝一般也不坐御辇。 没过多久,朱常洛就出发了。 经过宫后苑时,见到丽妃刘依和淑妃范思容带着朱常洛的大女儿、二儿子在一起玩耍。 三年以来,朱常洛又多了四个孩子。大女儿是淑妃于泰昌四年四月所生,二儿子朱由柱则是丽妃于泰昌四年十一月所生,两人现在差不多大,玩得到一起去。朱常洛看见了他们就招了招手:“二柱子,跟爹一起去万岁山那边瞧他们做实验。” “好啊好啊。” 实岁还不满三的二柱子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朱常洛咧着嘴支开刘若愚,自己抱着他,又看了看大女儿朱润菱堵着不乐意的嘴说道:“那边又脏又乱,你去找弟弟妹妹玩。” “他们话都不会说,又不会走!” 三儿子和二女儿都是去年夏天里出生的。张居正的孙女荣妃张双梅生了个儿子朱由材,秀嫔张馥生了二女儿朱润芳,两个都还不满一岁,朱润菱当然不乐意跟他们一起玩。 老大朱由检现在已经开始启蒙,先由张嗣修在慈庆宫那边教着认字、练习书法。 见女儿还要说话,范思容嗔怪了一句:“润菱!” 说罢拉了拉她,对朱常洛行着礼说道:“陛下带着二哥儿去吧,臣妾带着菱儿去学画。” 朱常洛点了点头,随后举起二柱子骑座在脖子上,撑起他两只小手说道:“走喽!” 刘依在身后追了两步:“陛下,这成何体统……” “不打紧……”朱常洛已经走远。 范思容看着他们的背影,然后转身深深看了一眼刘依:“陛下真是喜欢二哥儿,妹妹好福气……” “……”刘依抿了抿嘴没说话,然后才叹了一声,“倒宁愿陛下别这般。” 当年最天真单纯活泼的刘依现在成熟了很多,眉间多了一丝忧愁。 皇帝对皇长子更为严厉一些,但与自己儿子之间倒总这么没大没小,刘依心里当然会有一些忧愁。 那边朱常洛正在问:“二柱子,还去看他们造机器?” “机器!机器!”朱由柱在他肩膀上拍着巴掌。 朱常洛咧着嘴笑。 他喜欢老二,当然是由于老二打小在宫后苑里玩泥巴玩得有模有样。 后来朱常洛由无意间发现他很喜欢鼓捣送到丽妃宫里的一些小器件,比如如今已经由宗明号底下依托原先御用监班底组创的千机厂研究改进量产的座钟。 朱常洛怀疑他是不是正牌的朱由校,毕竟自己的身体是老朱家的,基因这种事…… 但反正他现在是二柱子。 皇帝带着皇次子去了万岁山,就像过去两三年里一样。 时间一点点过去,放值之后,沈鲤还是手里托着官帽,先到了乾清门前通传。 留在这边的邹义先带他去了养心殿的履仁斋里候着,沈鲤这一侯就侯到了天黑。 静静坐在里面,他的神情低沉,眼神萧索。 旁边方桌上的茶早就凉了,皇帝让他到养心殿一叙,却让他在这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 这未尝不是一种态度。 他正准备起身向邹义说一声就先回去,毕竟皇帝不在,入夜之后仍旧留在后宫区域不好。 尽管他已经真的很老了,七十七了。 这时皇帝的声音才传来:“御台久等了。” 沈鲤走出履仁斋,只见皇帝迎面来时,又擦了一下汗,还喘着气。 扑面都是热气,年轻人的蓬勃气息。 过了一会,才见刘若愚从外面跑进来。 “陛下这是……” “去万岁山那边一时忘了时辰,见天都快黑了才匆匆赶回。”朱常洛往前走着,“传膳,边吃边聊。御台稍坐,朕先去擦洗一下换身衣服,跑了一路。” 听了这些话,沈鲤不由得心中稍安。 不像是故意怠慢他。 舒柏卿说得倒是有理:二品以上廷推虽不允监察御史也参与了,但陈荐毕竟还是被陛下点选成了大天官。陛下若当真忌惮和不满鉴察院的做派,何不点选王锡爵推举的汪应蛟? (本章完) 第262章 君恩,圣训 第262章 君恩,圣训 君臣对坐时,天就真的黑了。 先聊的是家常。 “御台一生清节,朕素来敬佩。卿室无姬媵,只有一女,听说继子也懵不识人?” 沈鲤脸色微变,神情一黯。 这是沈鲤的一个心结。 他一生没有纳妾,夫人诞下一女之后身子就有了些问题,多年来再无子嗣。从族中过继了一子,但女儿…… 这继子之所以懵不识人,是家丑,是他女儿毒害的…… “御台一心谋国,家事关心得少了。”朱常洛叹了一口气,“皇祖、父皇和朕对御台都恩赏有加,予御台的恩荫,御台都给了族人。御台问心无愧,有人弹劾商丘沈家仗势横行、富甲一方,朕却知道御台是族中最穷的一个。令媛……” 他摇了摇头,沈鲤的神情更低落,怅然说道:“臣家事有辱圣听。” “朕是想说,御台如今一心扑在公务上,也未尝不是为了解忧。御台的身体还硬朗,若当真回乡了,日夜受家事所烦忧,只怕还不好。” 说罢补了一句:“总要再过继一子,不致断了血脉才是。从族中再寻一个吧,朕恩荫他到宗学,将来和朕的长子一起读书。” 沈鲤身躯微颤,离座跪下:“臣已经断了这念头。陛下隆恩,臣不敢受。” “爱卿家事,朕也不好说什么。令媛已然婚配,再继一幼子,爱卿长居京城。既为朕长子伴读,想来能够成材。” 朱常洛先说他家里的丑事,不是想嘲讽他。 毕竟只有一个亲女儿,性情也没法子改变了。 沈鲤继续这样逃避下去,将来晚年恐怕很凄凉。 在如今的宗族习俗里,他女儿想继承家产是很难的。 沈鲤自己也没多少家产。 六七十的人了,经历了这样的自家事之后,不说心凉是不对的。 虽然沈鲤本就是很刚正的人,但被朱常洛重新启用还委以一相之后,干脆把全部精力都在工作上也未尝没有家庭方面的原因。 现在刚刚在工作上遭遇“重大挫折”,转眼又听皇帝希望他再过继一个正常儿子,并且允诺他让这儿子来做皇长子的伴读,沈鲤跪在地上一时百感交集。 如今皇帝是昔年受了国本之争苦头的,皇长子还不足六岁就已经让张居正的儿子给他启蒙,态度明确。 皇长子既嫡且长,只要顺利长大成人,百分百的太子。 “平身坐下吧,边吃边聊。” 朱常洛年轻,饭量大。 他干着饭,沈鲤却只是浅尝辄止,过了一会才说道:“臣年长,族中辈分,幼子……” 然后叹了一口气:“陛下恩重,老臣感激涕零。陛下既不怪臣,臣……” “朕是怪你的。” 朱常洛一句话,沈鲤又噎住了。 “朕是天子,尚且顾虑重重。御台总摄台鉴,只因心无挂碍、一心为国,反倒走得极端了。”朱常洛喝了一口汤之后摇了摇头,“仲化,你是鉴察院首任御台,鉴察院的规矩和成例,更重要一些。” 沈鲤心头一凛,一时无言。 “若愚,给御台传些肉羹来。” 朱常洛先吩咐了一句,随后又拿着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肴:“这糍粑软糯,香甜可口,御台尝尝。”“……谢陛下。” 这真是很亲近的闲聊节奏,从家常到国事,有恩有责。 点到为止之后,朱常洛一时没有继续说他怎么就极端了一些,鉴察院的规矩和成例又是什么。 但沈鲤自然在想。一面听着皇帝今天午后在万岁山的见闻附和着,一面思索皇帝的恩典和“怨怪”,等到喝完肉羹结束了赐膳之后,沈鲤离了座站起来深深一揖:“臣虽无私心,然鉴察院初设,规矩该如何,臣确实也拿不准,还请陛下训谕。” “御台是长者,是老臣。”朱常洛压了压手,“坐下,吃杯茶,把心绪放宽松些。” 君臣之间的节奏,只要天子是有主见的,当然是天子来主导。 喝了一口茶之后,朱常洛才说道:“听说御台还想过把刑部也归入鉴察院?” 沈鲤心中一凛,搁下了茶杯又站起来谢罪。 这个想法,除了舒柏卿和谢廷赞这两个后辈,也只有郭正域、李廷机和另外两个他认为可以探讨一下的人知道。 是谁? “敢这样去想,朕就很宽慰。” 朱常洛又说着让沈鲤觉得意外的话。 “朕知道,御台这几年都在思索着鉴察院该如何真正起到作用,让天下官员都能奉公守法。”朱常洛摇了摇头,“凡事都有两面。该倡导、该要求的,是要倡导、要求;但人性使然,鉴察院哪怕集三法司于一身,也达不到御台心目中想要的目标。说句不该说的话,三法司于一身的御台,比之北镇抚司诏狱又如何?” 沈鲤一时无言。 锦衣卫的北镇抚司,只要皇帝一声令下就足以完全绕过三法司。就算文官们百般劝阻,但皇权至上,非要通过锦衣卫办大案,臣子如何阻止? “御台难道没留意到,朕御极之后除了寥寥几桩事,朕从不以锦衣卫为利刃?” “……陛下圣明。”沈鲤想了一想,确实是这样。 除了万历二十八年的山海关民变、泰昌元年江南截毁漕粮杀害运军、楚宗案士绅煽动等大案,锦衣卫在朝野出现过几回? “道德是理想,律条才是秩序。”朱常洛说着,“鉴察院,实则是朕心目中一定要好好维系律例秩序的衙署。而律例秩序要凛然不可犯,就一定不能因人而左右,一定要超然。” 看着若有所思的沈鲤,朱常洛悠悠说道:“御台如今踊跃谋划要员人选,将来鉴察院要办事,御台要办什么事,旁人是不是就有可说的闲话了?” “……只是……”沈鲤欲言又止。 “要相信朕,相信同僚。”朱常洛郑重地提醒,“世间万事万物,都不能想着诸事顺遂。做最坏的打算,往最应该的方向走。若遇坎坷波折,也是无可奈何,想法子再解决便好。有时候登山,还要先走走下坡路,绕一绕弯,这都没什么。御台以为呢?” “……臣受教。” 沈鲤心情复杂地看着皇帝。 二十六岁的天子开解七十七岁的老臣? 可他说得有道理。 “御台在朝的时间也不短了,当知朕比谁都想做一番大功业,中兴大明,再筑国祚根基。”朱常洛长长叹了一口气,“快七年了啊,朕也只能先忍着。诚然,朕还年轻,御台年近耄耋。但正如诸多利国利民善政往往半途而废,这恰恰说明了许多事一代人是做不完的。” 看着沈鲤,朱常洛意味深长地说道:“进贤院指好道德学问方向,鉴察院纠偏劾罪。要警惕,更要有信任。如此一来,百官才可既不忌惮鉴察院,又要畏惧鉴察院,御台以为呢?” “……陛下高见。”沈鲤抬着头,犹豫了一下之后问道,“那诸省督抚按及诸御史……” “总要厘清的。”朱常洛不避讳,“百姓刑名,百官刑名,朕以为这是两件事。鉴察院先督促好百官,将来才好厘清。清正如御台,也难以一时澄清玉宇。现如今倒好,御台先做主一力推选了要员,将来还要察治百官,这又怎么好堂堂正正督促他们?” 沈鲤总算明白皇帝的意思了,想了一下之后才说道:“若是这样,那鉴察院也不该参与廷推?” “如今不算厘清了,该参与当然还要参与。”朱常洛说着,“但是任他们如何请托,鉴察院内是不好亲自下场左右结果的。鉴察院办事,起点不该是人事,而是祸国殃民之罪状。只要出手了,便该足以警醒一时。而未出手时,便如令人闻风丧胆之诏狱,震慑悠远。” 他伸出手掌,往下劈了劈:“之所以设了五相,正是各自专司一处,锋锐无比。倘若仍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仍是千丝万缕、左牵右挂吗?” (本章完) 第263章 青年天子为老臣师 第263章 青年天子为老臣师 沈鲤这一生,前面阶段都是顺的。 嘉靖四十四年进士登科,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授检讨,有个内阁辅臣同乡高拱照拂,是朱翊钧幼年时的讲官之一。 朱翊钧继位后,张居正教得严厉,沈鲤却十分端庄守礼。两相对比,在朱翊钧的心目中好感度是很高的。 随后沈鲤暂别朝堂,也是因为父母接连离世,回乡守制。朱翊钧问过很多次沈鲤丁忧完了没有,于是万历九年沈鲤再回朝堂,这次是火速升迁了。 从翰林院清流,万历十年就直接成为礼部右侍郎,万历十二年就做了礼部尚书。 前半生他崇尚礼制、道德,但凭借皇帝的好感和信任成为了大宗伯之后,他终于要直面朝堂权力斗争。 在申时行、沈一贯的手腕下,沈鲤开始了坎坷的后半生。从万历十六年被斗离朝堂开始,在家乡的十多年改变了他。现在想凭借鉴察院实现抱负,皇帝觉得他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归根结底,从权力斗争中落败再到重归朝堂直接出任鉴察院谨身大学士、总御台谏大臣,仅从官场履历来看,沈鲤仍旧是顺的,仍旧没有成为真正有权力手腕的人。 这次廷推吏部尚书,他这种做法也能称之为手腕? “鉴察百官之外,御台先多些时间在家事上。御台虽清正家贫,但沈氏号称商丘八大族之首,这迟早会是御台软肋。”朱常洛意味深长地提醒他,“沈氏之繁茂,全因御台。若是族事、家事御台都不能一言九鼎,恐怕将来也难免有一句家不齐焉敢妄称治国平天下之讥。” 沈鲤脸色微白,尴尬又惭愧。 堂堂五相之一,他的能力若如此低微,陛下又何必继续留他? 但朱常洛说道:“除非御台当真不能视事了,不然这总御台谏大臣,朕就打算一直让你来做。御台在任,鉴察院之首必须是清正之臣的成例就会形成。鉴察院不弄权,只需秉公纠劾;不生事,只需遇案以律例为准绳。御台若能想通,把一生抱负放在这一件事上,鉴察院的根基就能被御台筑好。” “……陛下训诫,臣羞愧难当……” 先是为他的香火血脉考虑,又明白告诉他能活多久就用他多久。 这不是毫不动摇的圣眷是什么? 沈鲤心中百感交集,又有些茫然。 他是今上父亲的老师,现在今上却仿佛在做着他的老师。 “大权大权,朝堂上下,君臣之间,历朝历代都说着这权力二字。今夜吃茶闲聊,我们君臣二人也聊一聊这权柄,如何?” 权力的产生与施行,制约与平衡,朱常洛所经历的教育本身就不同,历练也不差,更经过了这么多年身为皇帝的切身体悟。 此前没有与沈鲤深入去交流,因为朱常洛要让他先去做,先去碰到钉子、遇见问题、产生思考。 现在他有了刑部也该归鉴察院的思考,那就说明时机成熟了。 超然的君权、敏感的军权、重要的人事权、互相制衡的法权、让人又爱又恨的财权……偌大的帝制国家,权力的类型实在太多,纷繁复杂。 上有皇帝为稳固君权而人为分割打散的权力结构设计,下有百官凭借官位、关系、政策立场而重组起来的实际权力脉络。 厘清不了,所以沈鲤才想着一定要影响到一些重要位置的人选。 权力边界就越来越模糊了。 这一次夜话很深入,朱常洛说了许多心里话,让沈鲤很震动。 他一直以为皇帝既设了实职宰相又一分为五,只不过仍旧是分而制之,但没想到这是第一步,皇帝也是真的准备将来信任这些实职的宰相们。“分设一房四院之后,衙署各有归属,现如今也不过是过渡阶段,有诸多不合理的地方。但符合过去的大体规矩,承上启下,实际运行的过程里自然出现纷争。有了纷争,才有商议、妥协。最终,这边界是要越来越清晰的。到了那一步,才谈得上去好好厘清。” 朱常洛唏嘘说道:“君臣既有别,升任宰辅,那就是位极人臣了。权力当然是太诱人了,总有人不满足。不能以臣代君,但总有通过人事、党羽、科道等诸多方式扩大实权的法子。心思了更多在权争上,自然没有那么多精力在国政上。朕这一生若能让大明有一个能齐心协力更多心思在国政上的中枢,大家不再担着巨大风险谋求更大权力而是真正各司其职,那就已经是旷古功业了。” “……臣一生自诩无私,也不由自主陷了进去。” 说话的气氛到了这里,哪怕皇帝说出了什么“以臣代君”之类的话,沈鲤也没有惊惧不安了。 “说到底,重臣们虽同出儒门,却称不上同道同志。平生志向不尽相同,大小有别;立身处世各有性情,思虑决断的习惯也不一。”朱常洛无奈地摊手,“朕这几年心得,那格物论和致知论的深意,太常宰不就没去好好琢磨一下?人事大权朕都放在了进贤院,他也陷在了权争了,舍本逐末。” 沈鲤若有所思。 “其实就是御台早年所求索的。”朱常洛没有讳言,“选任谁容易,有什么法子保证选任出来的人在志向上、处世原则上、做事方法上都好,这才难。朕让御书房底下设了通政学苑,如今不也是走个过场?但毕竟要有开始,出仕之前该怎么教,选任官员时应该看重哪些可以宽容哪些,选定了人之后该怎么尽快熟悉新职位做出什么成绩来,出任后该怎么考察怎么监督,把这些问题研究清楚比什么都重要。” “……吏治上,臣应该只专心于如何考察监督。” “是啊。”朱常洛点着头笑道,“御台不觉得,这正是你昔年想编好新会典,从此一切井然有序的那件事吗?只不过,这次有朕,而且要考虑得更细致,更周全,集君臣之智,一两代人的时间去做。” “臣谨受教!”沈鲤心里的意气忽然茁壮起来,毕竟从青年时就有的理想得到了肯定,虽然方法不一样了。 朱常洛站了起来作了一揖:“夫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朕虽有心,却要仰仗贤臣们一同切磋商讨。如此大明不失百代之基,若能政通人和,则生民幸甚。以公心行事,纵然方法有些问题,朕能宽容理解。有纷争不怕,遇困顿不怕,朕只怕御台遇难而退,心灰意冷。身处浊世而心向光明,如此才是大丈夫。台谏大权,拜托爱卿了。” 一天之中心情跌宕起伏,此刻看着皇帝行揖礼,沈鲤站了起来,用心整理了一下衣服,又重新戴上了官帽,然后认真行臣礼。 “臣家是团乱麻,朝堂更是一团乱麻。痴长七十七岁,今日得聆圣训,方知陛下胸襟意气,方知自己好高骛远。归德十数年只专心水利一事,倒是臣这一生唯一上不负天恩下不负百姓之实事。”他看着皇帝,双眼湿润,“臣愧受重托,敢不效死?” 到这一刻,他终于把他一生自视高远的志向揉紧了,压死了,放低了,不再觉得按他想的那样做就能天下平。 能做出一点微不足道的成就,已经堪称功德彪炳千秋。 养心殿里君臣对揖,最后是刘若愚送沈鲤出宫。 和白天时相比,刘若愚觉得沈鲤的步履好像一下子轻快了很多。 虽然已经七十七了,但太晚了吗? 只要在出发,就不算晚。 沈鲤一路心情激荡,回到了家中之后,他第一句话就是告诉自己的老仆、管家。 “明日一早,你亲自回一趟归德,叫族长、族老们,都来京城见我。” “……都来?”管家心里一惊,“年纪都……” 沈鲤只是双眉一凛:“有我年纪大?” 皇帝说得没错。 连家事都处置不妥当,他还谈什么志向? (本章完) 第264章 举大事 第264章 举大事 吏部尚书定下了让陈荐来做,诏令去云南、陈荐再抵京,期间足足要有数月了。 已经辞位的,还能视事的继续发光发热一阵,确实精力不济的,或由佐官暂署,或指代了人兼理。 这其中,朱赓的身体最不好。 虽然答应了再坚持坚持,但见到沈鲤被成功挽留而且焕发出一种新气度、吏部事改由吏部左侍郎暂署之后,他拜请先回乡。 这回皇帝也直接允了。 总领中书大臣几年间无功无过,唯一建树只怕是《学用》朝报的稳定刊行,但那也谈不上是他的直接功劳。 这书相由谁暂署? 答案是:李廷机。 左都御史暂署总领中书大臣,云南巡抚升任吏部尚书。鉴察院虽然被剥夺了十三道监察御史们参与二品以上大员廷推的权力,但几乎已经是定下来了的两个人都出身鉴察院,朝堂变动耐人寻味。 但陈荐还没来,朝堂上要暂时安静下来了。 叶向高提心吊胆。 不能再暂领吏部事,那么他就仍然只是在专管衙门呈上来的题本上票拟意见,而不能直接安排工作。 这当然是皇帝对他的警告。 他其实是有“案底”的人。皇帝一清二楚,泰昌元年劫毁漕粮一事,他也有参与。 虽然那个时候只是表了表态,但他那时对皇权和国家财计的轻忽是存在的。后来率先跳反提供了线索,如今皇帝更让他来做这太常宰,当真是给他机会了。 反正有案底,他又上了个奏本请罪。 批复回来了,只有三行字:谈不上有罪。太常宰想做什么?该做什么? 第一句话安了他的心,后面两句话让他开始思考。 细思极恐,但既然无罪,就不能说皇帝在猜忌他想培植党羽做权臣。 于是叶向高很苦恼:进贤院这人事权的尺度到底在哪里?到底该怎么做? 皇帝既然有问题,叶向高总要回答的。 四月初一朝会后的燕朝上,五相当中鉴察院两个人,虽然一个是暂署的。 皇帝安排他去遵化时京城的事,看着沈鲤的神态,叶向高琢磨着是不是再寻什么由头与他就在奉天殿内一叙。 那天沈鲤与皇帝单独呆了那么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朱常洛把叶向高的神态也看在了眼里,他默默看着叶向高为难。 没有人是完美的,朱常洛想用进贤院去解放和统一思想,培育和选拔人才,在如今旧观念旧学问仍然还很强大的情况下需要一个相对没那么有“底线”的人持之以恒去做。 哪怕以媚上的形式去做。 学太岳的事情做没做好?学格物论致知论、宣扬圣君新学问的事情做没做好? 今年会试改动如此之大,叶向高只惦记着朝堂大换血的那些好位置,反倒没有在本职上多想想。 现在选用陈荐做吏部尚书,反手一个数月的冷静期,朱常洛也在看叶向高能不能想明白。 想不明白,就说明他仅有一点小聪明,没有大智慧,难当大任。 这是没办法的事。 在百家苑做了三年学正,如今升任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的徐光启还挂着太常学士的衔,但他毕竟还是要再历练一下资历。 说到礼部诸司,文教这么大的事在礼部只是祠祭清吏司管的其中一样。 大明的中枢衙署始终还只是第一步,仅仅设了一房四院,有些部衙增设了一些官位。 但进一步的主管事务划分,还远远没有开始,因为既需要朱常洛有更高的威望应对大范围调整改革带来的动荡,又需要充足的财政实力支撑改革之后的具体事务推进。 划分越明确,就意味着专门的衙门越多、京城部衙的权力要调整提高来督促地方施行,就意味着更多的高品官员和更多的专项开支。 当然难了。 四月初二,御驾东行。 随驾护卫是三方:勇卫营五百,西凉伯达云亲自带着;京营五百,英国公张维贤亲自带着;天枢营结束乾清门轮值的一百人,张神武带回去。 李成梁也跟着。伴驾的,枢密院文臣高层都在,既有田乐、李汶、刑玠,还有已经从辽东巡按调任枢密院军略堂右参谋的袁可立带着的孙承宗等参谋,军略堂只留了左参谋继续打理。 另外则是兵备堂的掌印督堂赵士祯。 他对朱常洛死心塌地,引为圣君。毕竟把他从一个小小的武英殿中书舍人提拔成为正三品的兵备堂督堂,足见皇帝对他的认可。 赵士祯是个火器狂人,朱常洛寻觅这方面人才的时候,才经田乐提醒知道了这家伙。 万历二十五年就上过《用兵八害》条陈给朱翊钧,建议制造番鸟铳,说白了就是借鉴番夷火器。 这家伙还编了《神器谱》,什么“迅雷铳”、“掣电铳”、“火箭溜”、“鲁密铳”、“鹰扬炮”……不仅绘制图样,还对结构、制法、打放架势等一一详细说明。 那迅雷铳,朱常洛知道时,赵士祯已经自己鼓捣着能从原来的连发五弹改进到连发十八弹。 这样痴迷火力的官员,也就只有朱常洛这样的皇帝能殊恩拔擢。 现在赵士祯当然很紧张又很兴奋了,毕竟皇帝这么多年给了他足够大的支持,遵化军工园的成果要接受皇帝检验了。 而这一趟,枢密院如此多文武重臣伴驾。赵士祯不知道实际还要谋划大事,这么大的阵仗,说不慌是不可能的。 他可了很多军费啊。 一同去遵化的队伍里,还有朱常洛如今唯一的一个姐夫。 皇太后王喜姐只生了一个女儿朱轩媖,朱翊钧这嫡长女尚的驸马都尉杨春元是当年南城兵马司副指挥杨继的儿子。 王喜姐是亲历了朱翊钧“传诏禅位”的人,朱常洛要善待谨小慎微的她。 她的兄长在朱常洛安排的快谈轩事业里,她的女婿则在宗明号中任事。 随行的还有王珣和他女儿慎嫔王佳月。 不是什么御驾亲征,但皇帝先去遵化,再到天津那边昌明遮洋行的船厂看一看才会回京,中间时间并不短。对王珣来说,皇帝带着女儿,这又是安他的心、让他用心办事了。 这么长时间独得恩宠,王珣当然盼着女儿也像张家族女一样受孕诞下皇子,或者说皇女也行啊。 朱常洛就这样带着“奇怪”的阵容出发,坐在大马辇上,田乐、邢阶随驾在侧。 这大马辇规格次于大辂,但车厢也小不了多少,里面除了皇帝之外再坐上两三人也是可以的。 “搢伯有功啊。”朱常洛笑着说道,“这里虽还不是真正的傍海道,但只看这一段,蓟辽这些年在路桥上下的功夫不少。” “臣不敢称功。”邢阶实话实说,“京城四周自然平稳一些。到了山海关内外,还是要差不少。” “这傍海道沿线,必须持之以恒好好打理。”朱常洛说着,“虽有冻土泥泞,又许多低洼沼泽,辅以水利,再依托繁荣商路,在这一路讨生活的百姓多了,路终归是能越来越好的。即便将来老的卢龙道和古北道也重新可用了,傍海道终究更为平坦。” “陛下所言极是。” 通往辽东,唐代以前都是出卢龙塞沿滦河翻越燕山山脉,再沿着大凌河前往东北。曹操征乌桓,走的就是卢龙道。 到辽宋时,则是出古北口渡过滦河,在后半程与原先的卢龙道汇合。 到了如今的大明,出了古北口就不是大明能完全实控的了,去辽东则是走辽西走廊。 明明这条沿海的路线更加平坦,为什么以前不是首选?就是因为泥泞沼泽。未经好好开发的沿海低洼地带,反倒没有卢龙道和古北道的风险低。 现在情况正在一步步改善。 朱常洛感慨着:“要办的事真是太多了。若能让北方从此安稳,南方人多地少,总有人肯到北方来,出边墙过山海关。昔年湖广也是云梦泽,如今是大明粮仓。东北三江一带一马平川,未尝没有成为粮仓的那一天。只是鞑靼、女真的问题横在面前,辽东只能成为钱的无底洞。” 困难那么多,朱常洛的大方向不变。 让叶向高他们再好好想想,好好碰撞碰撞,为将来真正的改革酝酿推力。 朱常洛则要“举大事”了,把六年军务成果转化成为收益和威望。 看着邢阶不太敢相信的模样,朱常洛肃然道:“大胆谋划!去军工园看过,再知道百家苑成果,卿等可听朕再好好分说。” (本章完) 第265章 大明天子的意志抵达辽东 第265章 大明天子的意志抵达辽东 田乐默默看着期待的皇帝,又看了看老迈的邢阶。 生不逢时,只怕是朝堂一些还有报国之志的老臣心中最遗憾的一点。 遥想太岳当年,四十二入阁,再六年为首辅。十年新政,太后信重,先帝敬畏,百官俯首。 太岳盼不盼辅佐的是一个如今上一样的皇帝,田乐不好去猜测。但如今皇帝盼朝中多一些太岳,有能力有抱负有担当,这是一定的。 只可惜,万历十一年以后慢慢爬上高位、如今在朝中举足轻重的这一批臣下,大多既无那份锐气,也习惯了争权夺利。 田乐自知是不及太岳公的。不论让他去哪一院,田乐自信都能办好。 但是国事千头万绪,积弊盘根错节,皇帝需要的至少是中枢里有好几个田乐这样的人物。 而若当真再能有太岳公一样的大才……田乐看着谈笑风生的皇帝,心想他恐怕也并不吝于只设一个真正的宰辅。 可千百年来,又能有几个圣君、几个不世贤臣? 所以现在这样分设诸相,是更合理的。 大好相位虚位以待,皇帝却仍旧不能等到足够多的中枢贤臣。 这个局面总要打破才是。 御驾缓缓前行。从北京城出发,到顺天府最东北角的遵化,要经过通州、三河、蓟州。 皇帝安排下来的行程,还要经过马兰峪关,看看边墙,然后再到马兰峪关东面的遵化。 那里距离边墙也只有区区十几二十里路了,边墙和遵化城东的军工园之间,天枢营正在做着准备。 俞大猷的儿子、靖夷侯俞咨皋奉旨提督天枢营已经五年多。 从泰昌元年京营较技开始筹备这天枢营开始,每年一百精锐编入天枢营,这就已经有六百。 而从锦衣卫、上直卫、腹地诸省的卫所、武举等多种渠道,这么多年又陆陆续续补了一些人进来。 泰昌三年京营三路大军拉练出去,到泰昌四年秋天悉数回来,更是一次性补足了两个千户所的兵力到天枢营。 如今,天枢营只有三千。除了没动边军,当真是集合了京营、亲军和地方卫所当中的大多精锐。 六年多以来,皇帝直接掌握勇卫营、天枢营,枢密院管着京营,这便是朱常洛下一步打开局面的本钱。 这打开局面,是物理意义上的打开。 旨意已经传来,俞咨皋点了自己麾下的两个游击将军,还有自己直接管着的中军参将。 左掖、右掖各领两总,再加上中军的两总之一,五个把总也都在。 另一个中军把总是张神武,他在伴驾而来的路上。 “旨意明白。”俞咨皋看着他们,“除了检阅天枢营和巡视军工园,陛下此来还要为后面外藩朝觐布置安排。” 他指了指身后的舆图:“地点就在蓟州镇城三屯营北、滦河西面。解元,你和王名世先去蓟州镇城安排好行殿督造之事,三天后赶回来一同迎驾。” “末将领命!” 这个解元就叫解元,万历十一年的武举会试第一。现如今,他以卫指挥使武职品衔担任天枢营左掖游击将军。 而王名世则是先于万历二十五年从武举乡试中会元,又在万历二十六年武举会试中第一,是大明继已经去世的尹凤之后第二个武三元。他之前在锦衣卫做千户,现在也被调到天枢营,担任天枢营右掖游击将军。 俞咨皋先行安排了他们两人去和蓟州镇巡抚、总兵沟通外藩朝觐的御驾行殿督造事宜,然后才让其他人先好好整顿营务,准备迎接皇帝检阅。 这一次,他们要演练军工园那边的新火器,还有因之而变的新战阵。 “你们麾下都是京营精锐。年年抽调编入天枢营,这回不仅陛下要看,枢密使、宁远侯也会看。”俞咨皋肃然吩咐着,“别丢份!” “督帅放心!” 从天枢营的将官配置就能看得出来,他们都是武举出身。 譬如俞咨皋中军的另一个把总,也是万历二十二年的武举解元、万历二十六年的武举进士黄朝聘。 大明的武举考试除了考武艺,另外一个特点就是要考程文。 也就是说能成为武进士的,并不能只靠武艺。 这当然代表了皇帝对天枢营更高的要求,至少不能像过去的传统军队一样,而是一定要有更强的学习和接受能力。 俞咨皋虽然没有武举出身,但他本来就在备考。蒙俞大猷的恩荫,他直接承袭了靖夷侯,但这几年里,他的本事也得到了麾下将官的认可。天枢营那边开始准备,朱常洛刚刚到蓟州驿站。 蓟州是蓟州,蓟州镇是蓟州镇。 如今,遵化、平谷、玉田、丰润四县都归蓟州管。 见完了蓟州知州等当地官员,来到朱常洛面前的则是熊廷弼。 他是专门从辽东先过来的。 “臣叩问陛下圣安?” 朱常洛笑着看他:“起来吧,朕好着呢。去辽东快两年了,还习惯吗?” “臣年轻,不畏辽东苦寒。” 熊廷弼起来之后,又谢了皇帝赐座,然后颇为感激地看着皇帝。 万历二十六年中进士之后,万历二十八年还只是个七品推官。 新君登基后,先是补了他做兵科右给事中,专职筹备当初的京营重整。 而后又被皇帝派去做关键的南直隶学籍监察御史,到泰昌五年再考察过一次南直隶士绅,他居然就直接被皇帝越级提拔为辽东巡抚。 从区区七品的基础科道言官直接升到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能够去巡抚辽东当然还靠了他的另一重身份。 熊廷弼是文武双解元。 他也考过武举,并且在湖广武举乡试里排第一。 一开始他是想直接从军的,毕竟考过两次湖广文举乡试都没中。 不过万历二十五年湖广乡试一举夺魁,次年又联捷高中进士之后,熊廷弼还是走上了文官一途。 而现在皇帝让他巡抚辽东,自然是看重他能文能武。 今年虚岁三十九的熊廷弼还挂了个兵部右侍郎的衔,明显将来该是枢密院的人。 “那就说说这一年多在辽东的收获,尤其是汗庭、女真诸部的动静。” “是!”熊廷弼严肃了起来。 皇帝委以重任,自然很早就在密信中让他留心一些东西。 朱常洛相信熊廷弼的能耐和战略格局,正是年富力强建功立业的时候。 “臣奉枢密使之令,这一年多首重驿站……” 他此来,也是以辽东巡抚的身份参与枢密院对下一步行动的具体谋划。 书信和奏本题本往来,当然比不上当面商议。 外藩朝觐时该采取什么策略,下一步整个辽东及宣大、西三边该怎么配合布置,都要有全盘考虑。 此时此刻,礼部右侍郎方从哲安排的使者才刚刚出了边墙。 抚顺关再东面,沿着苏子河往上游走不远就是赫图阿拉城。 泰昌三年,努尔哈赤“迁都”至此。虽然如今正式建国称汗,但他心里是有这个梦想的。 使臣未至,消息先行。 听到三子阿拜说的内容,努尔哈赤站了起来:“要女真诸部带着全部敕书都去蓟州镇城北朝觐?” “没有假,大明钦使已经出了抚顺关,再有两三天就到了。巡边将士打听了一下,自是因为乌拉部。阿玛,大哥二哥正率兵攻打宜罕山城,怎么办?” 努尔哈赤紧紧握着拳头。 乌碣岩一战大胜之后,正是一鼓作气击溃乌拉部的良机。 但如今大明天子诏令,他听还是不听? 忘记定时了 (本章完) 第266章 处境微妙的建州女真 第266章 处境微妙的建州女真 大明辽东镇如今实控的范围就像插入东北诸族腹地的一个硬梆梆的棒子。 当然了,已经重新被并入鞑靼喀喇沁万户的朵颜三卫所活跃的辽河套一带也像插入辽东镇的棒子。 但从辽东镇城往北,沈阳中卫、抚顺千户所、铁岭卫、辽海卫、三万卫,则是狠狠地突出到了辽河套以东。 吞并了哈达部之后,建州女真已经与辽东镇的东面全面“接壤”。 但由于那根硬梆梆的棒子的存在,它最北面的镇北保、清阳堡等边军,却又能直接与叶赫部联系上。 叶赫部的势力范围,则通过东北面与乌拉部的北面后方联系在一起。 接收那长白山女真的富察氏部民本只是想要打通这侧翼的大战略,没想到能够大败乌拉部过万大军。 兵锋正盛,杀了七个叔叔才掌稳位置的辉发部,在努尔哈赤今年想要完成的雄心里也是要完全吞下的一块。 如此一来,哈达、辉发、乌拉都尽入建州女真之手。叶赫部自从组织了九部联军与建州女真争雄而大败之后,如果再面对这样的形势,又还能怎么样? 其余苏完部瓜尔佳氏等,更不足为虑。 努尔哈赤统一女真诸部的大业已经要迈出极为关键的一步,这个时候大明天子的意志忽然到来,要喊一声“停”。 并且让他们都带着敕书去大明边墙之内朝觐。 不在京城,而在蓟州镇城北,什么意味? “八弟还在大明京师……”阿拜说了一句,语气却称不上是极为担心。 努尔哈赤沉默不语。 他儿子众多,黄台吉那小子幼年虽然聪颖,但既然九岁就被送去了大明京城,努尔哈赤也只当这个儿子已经没了。 可现在却又不同。 那小子的额娘,出身叶赫部。 不仅如此,他被送去京城后不久,努尔哈赤的原配佟佳氏去世。当时为了稳住叶赫部,努尔哈赤是把他额娘立为继室的。 虽然不久之后她也去世了,但努尔哈赤可没有再立继室,所以黄台吉如今还有嫡子身份。 叶赫部虽然昔年组织九部却落败于建州女真,元气大伤。可作为海西女真最强的一部,努尔哈赤还是与之联姻,想要通过营造形势之后再收服他们。 毕竟硬拼的话,就算最终能胜也会折损不少本部人手,这样可就不便在将来压制其余臣服的诸部了。 松开了拳头,努尔哈赤思索良久,这才缓缓地坐了下来。 “……传令下去,再点两千兵马,我亲自领军,明日一早就开拔前往宜罕山城。”他想了想又说道,“去请龚先生来,若明使到了,请他先周旋一二,待我先攻破宜罕山城回来。” 说罢他就先去筹备仓促领兵增援的事了。 而阿拜则赶紧前往城南的启运书院。 他是老三,今年才虚岁二十三。阿拜的母亲仅仅是兆佳氏出身,阿拜自己也没有勇武。 如今老大老二都领兵在外,他凭老三的身份,在努尔哈赤身边先听命。 努尔哈赤让他去请的龚先生,名叫龚正陆。 这个汉人已经在建州女真这里三十多年了,如今年逾六十。 在建州女真,他的地位不低。努尔哈赤身旁,以他来掌文书,堪称谋主。 但从七年前努尔哈赤朝贺大明新君登基回来之后,这位龚先生却不再接触机要,而只是在那建州女真本部迁至赫图阿拉之后兴建的启运书院里教书。 其实努尔哈赤的儿子们,从老大老二到他阿拜,甚至一直到老八等人,小时候都是由这龚先生启蒙的。 到了启运书院当中,里面正有书声琅琅。 “三阿哥怎么来了?”见到阿拜,已经六十多岁的龚正陆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神有些幽深地看着他。 “阿玛请龚先生过去一趟。” 龚正陆闻言搁下了书卷,问了一句:“当真?王上允我离开书院了?” 阿拜心里一跳。 如今,努尔哈赤对外自称还是淑勒贝勒。在女真的语言里,这个称号虽然是聪睿王的意思,但龚正陆口中的王上,所指的应该是女直国建州等处地方国王。 建州女真并未对外正式建国,然则努尔哈赤已经有这样的名号。 这些都是没有得到大明承认的,努尔哈赤平常面对有人这样恭维,还往往会训斥一下,说什么他只是一部贝勒。除此之外,他仍是大明敕封的都督、龙虎将军罢了。 “阿玛让我亲自来请先生,当然没有假。” 龚正陆默默点了点头,随阿拜离开。 到了努尔哈赤面前,龚正陆居然行起大礼,尽管并不算标准。 努尔哈赤皱着眉看他,过了一会才道:“我让噶盖和额尔德尼创制满文,又设了四旗,早有一套新规矩。老六,你还按汉人的规矩向我行礼?” “王上不愿再听我的,非要创制满文。何况噶盖因为坐视哈达部贝勒谋反而不禀报王上,已经伏诛。他和额尔德尼都是我的学生,王上疑心我,这么多年都只让我呆在书院。难得再见到王上,我自然还想再劝一劝。” 努尔哈赤心情矛盾地看着他。 在他征伐各部的过程中,龚正陆功劳很大。既是他和他儿子们的老师,又出谋划策不少,还曾掌文书,负责了许多建州女真与大明、与朝鲜的交往礼节。 但吞并了哈达部之后,本来已经臣服的哈达部贝勒又勾结明军想要谋反,噶盖明明知道他的图谋却密而不报,于是被努尔哈赤都杀了。 努尔哈赤不知道是不是哈达部贝勒与大明说了什么,但那次去朝贺大明新君登基回来之后,他就越来越疑心。 龚正陆在诸多事上都帮了他不少,唯独不赞同努尔哈赤创制满文。 努尔哈赤非要这么做,噶盖又同谋反叛,如今只剩额尔德尼还在做着这件事,继续完善已经草创的满文。 听龚正陆这么说,他问道:“没有文字,就仍是蛮夷,天朝不会警惕?但若只是向你们学汉文,习汉人礼仪,女真还是女真吗?” “……天朝多少智谋超卓之人?我只是一个区区商人罢了,连秀才都不是,只不过认得一些字,读过一些闲书。我都能看出来的,大明君臣看不出来吗?” 努尔哈赤没对他说过那次在北京城面对大明新君的过程,因为大明万历二十七年底噶盖同谋反叛事发被处死之后,努尔哈赤就已经猜疑起龚正陆的立场,将他圈禁闲用了。 在那之后,建州女真的核心里已经没有汉人。 “你既然叫我知足常乐,又为何称我为王上?” “昔年王上质问大明为何杀害你的祖父、父亲,大明予王上敕书三十道,马三十匹,封龙虎将军。”龚正陆看着他,“明军攻城,他们是死于战火,王上心中觉得是明军杀害了他们,我就知道王上心里始终记着这个仇。从那之后,王上攻伐诸部。这些事,反正诸部你来我往,争战也不少,大明是乐见其成的。但王上声威日盛,又要创制文字,就算仍旧对大明恭顺,又能瞒得过谁?” 他摇了摇头:“我只是个考不中秀才、略微识文断字的人,却能帮王上掌文书。王上从不准我去寻老家的妻儿,留我在建州这么多年,难道就想靠我们书院里面几个穷酸先帮王上教些子弟,以后再凭满文一统女真诸部,甚至想向大明报仇雪恨?王上,要是女真诸部都臣服了,大明不会坐视不管的。前不久听城中喜气洋洋,想来又有喜讯。今天王上忽然召我来,应该是又有了变故吧?” 努尔哈赤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才缓缓说道:“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已经一把年纪了,一定是客死他乡,老朽又有什么好顾忌。”他看着努尔哈赤,“倒是王上,早些年间还予我仆婢家宅,赏赐多多。六年前编设四旗之后,最后一次见我却问我肯不肯做那包衣阿哈。难道只有成了王上的家奴,王上才能不疑心我?难道王上的野心,将来也要用这包衣奴才来使御汉人相助?” 努尔哈赤脸上显露出怒色:“本来还想着,这么多年了你是不是改了主意。你不愿为奴,我怎么还敢用你?” “王上不能知足常乐,却又不能有这份器量。到底是想做一方枭雄,还是想做堂堂正正的一国之主?天朝近邻外藩,只有遵大明礼制、服大明衣冠才能受册为王,不然就只能凭山高路远,敕封一个安抚使、都督这样的官位罢了。王上若还意在中原,更要三思。就算侥幸成功,将来兆亿汉人,王上莫非要以寥寥数十万女真族人,尽以包衣奴才制之?” 努尔哈赤勃然大怒:“扯那么远做什么?” 龚正陆长叹一声:“王上自己都犹豫不决,何必迁怒于我?利害关系,我早就对王上说清楚过。是安心做个建州女真诸部共主,还是做个女真诸部国主,王上相做到哪一步,就该有不一样的立身之道。大明就在那,王上朝我发脾气又有什么用?若不信我,老朽一死而已。” (本章完) 第267章 花样表忠 第267章 样表忠 努尔哈赤其实是个暴虐之人,也是个多疑之人。 他有狡黠机智与刚毅坚韧,但这么多年来,他确实一直不能下定决心,到底要做到哪一步。 一开始只是想一统建州女真诸部,后来又想一统女真诸部。 前些年间李成梁离开辽东,明军援朝抗倭时的战力虚实、税监搜刮、抚按与武将的不合,让他又滋生了更大的野心。 尽管去了一趟大明京城被那新君点了点之后,他压抑了一下。 这么些年听闻辽东和大明的变化,他又压抑了一下。 可野心一旦开始,就无法磨灭。 哪怕女真诸部他还没能完全一统,却也开始想着更长远的事。 偏偏现在大明开始对辽东边关之外有了行动。 偏偏李成梁又得重用了,进封为侯,总督京营。 现在天朝钦使将至,这当务之急,他麾下确实没有那些足以与之周旋一二的人。 让其他族人去应对,只怕一个不好就落给大明一个怠慢钦差的口实,后面极为不利。 若大明皇帝以老八那小子的出身联合叶赫部,干脆一起出兵剿了建州女真,让老八那小子来做建州女真部贝勒呢? 只有龚正陆这个通文墨的汉人至少能把大明钦使先拖住,让他们耐心等上数日,等到自己增援过去攻克宜罕山城再回来。 现在见龚正陆过了几年幽禁生活之后反而骨头更硬了一些,努尔哈赤一时左右为难。 “你既然这么不忘本,为何又肯助我?” 平息了许久怒气,努尔哈赤才重新问了一句。 “王上早年间先是不让我走,后来又待之以礼,让我养尊处优,每每咨询。我在大明是个文武百官们瞧不上的商人,在建州却能得王上信重,多少也有了些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何况教化外藩有成,哪个读过书的人不引为功绩?若王上能允我寻来妻子,又能听我劝谏移风易俗,将来未尝不能当真建国,得到大明册封。” “在你心里,我只有这样做,只能这样做?” “自然。” 努尔哈赤看了他许久,忽然又一笑:“你这么不忘本却又一心助我,那不是对大明不忠吗?” “至少一直到现在,王上攻伐的只是女真诸部,对大明没有不恭顺。我若能劝得王上心向天朝,主动归化,从此一心恭顺为藩属,对大明而言是免却了辽东边患。如此既不负王上知遇之恩,也不负大明。” “恭顺与否,却如何取信于大明?” 努尔哈赤想起那年跪在大明新君面前听到的话。 “若再有灭族吞并之事,朕就要管了。” “你既言忠,那么朕若要主持公道,你听不听命?” 主持公道?是啊,现在乌拉部给了他借口,他派人来了。 努尔哈赤不能赌。现在他连女真诸部都没能一统,若当面见到钦使,听到大明天子命令之后不遵行,那么在那年轻皇帝眼中就已经是不忠了。 所以他要先避开,要让女真诸部看到他实则已有实力势如破竹。 要在朝觐时想法子多一个筹码! 但要让大明皇帝相信他仍旧恭顺! 龚正陆凝视着他,过了一会才说道:“看来真是发生了一些大事,王上知道了大明已然开始猜忌王上。这信任若要取来,就更难了。王上若仍能信得过我,总要说说前因后果,我才好答复王上。”“先随我出城吧,路上再说。” 一路到了赫图阿拉城东北面的一处营帐里,龚正陆才知道这几年来尤其是今年以来的事情。 看着忙碌准备的营地,他怔怔说道:“这么说,王上实则该是昨日就离了赫图阿拉城?” “先生说得极对。”努尔哈赤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哪怕只是一个大明最低等的读书人,也有这种见识吗? 实际上也没有那么离谱。人的天生才智又会相差多少呢?这种时候、这种层面的思考,更多还是能站到这些位置、有天分或者有经验。 龚正陆已经做了他多少年的“谋主”?站在建州女真的角度去考虑当下情况,他已经明白了努尔哈赤的打算。 只见龚正陆低头沉思了许久,然后才说道:“王上自可先去取了宜罕山城。女真诸部若得一统,各部族民也少了兵戈之苦。我愿助王上做成这功业,但皇帝陛下不会坐视不理。若要求得那天朝册宝,王上可还愿信我?” 努尔哈赤认真地拉起他的手,动容地说道:“我再怎么自傲,也不敢想上国的心思。女真诸部一团散沙,各自为政。我决定创制满文,只是要消弭各部隔阂罢了。一片苦心,先生是过虑了。如今乌拉部残害富察氏等小部族,又以过万大军犯我在先。他们先到皇帝陛下面前污蔑我,叶赫等部定然趁机挑唆。若能一统女真诸部,女真再能求得天朝册宝,我还会有什么奢望?愿信先生!” 龚正陆被他拉着手,看着他脸上真诚的表情,似乎这么几年软禁他的事没存在过一样。 “只是当时异议颇多,噶盖更同谋反叛,先生又是阿哥和族中子弟们的先生。要压下反对的声音,只能委屈先生了。如今女真诸部大多臣服,到时只是族人知有满文。若将来想为官员勋贵,自然是既要习满文,又要学汉礼。若能得册宝建国称王,愿拜先生为相!” 龚正陆长叹一声:“在建州过了大半辈子,也有了妾室孩子,这么多学生,还有王上……我才干难当大任,恐怕也活不到那一天。钦使的事,就交给我吧。既然是要去朝觐,王上允我三件事。” “先生请讲!” “一是备礼,这可以拖延至少十天半月时间。二是允我代王上先应承钦命,再挽留钦使,就说王上听闻消息后即刻返转,兼程与钦使一同入京。三是允我请钦使奏请皇帝陛下,能不能降殊恩,允王上以四格格为皇帝奴婢,以表恭顺之诚。” “什么?” 对前两件事,努尔哈赤没有意见。反正不想直接让大明找到对付他的借口,那些都是该做的,无非要临时放些权力给龚正陆。 但四女儿穆库什,他是准备用来收服乌拉部的,就像三女儿莽古济十二岁时就先嫁去哈达部一样。 “王上,外藩为表恭顺臣服,进献宫娥是常有之事,朝鲜便每每为之。王上愿以亲女为婢,是王上恭顺之诚;皇帝陛下若信王上之恭顺,将来自会册封位份,以安王上之心。” “……我已留了老八在京师。” “那是王上奉旨而为,岂能与主动进献相提并论?”龚正陆又说道,“最重要的,王上能做到这一步,叶赫部担不担心皇帝陛下龙心大悦,从此恩准甚至相助王上一统女真诸部?他们拿那东哥蛊惑各部,朝觐之时,王上不妨提一提叶赫部以那叶赫那拉东哥为赏格,诱各部讨杀王上的事,以示如今局面是王上迫不得已而为之。” 努尔哈赤心中一动,然后说道:“若皇帝听闻此女,令叶赫部进献。再得恩宠之后,反亲信叶赫部呢?” “王上放心。大明刚直贤臣无数,断不会允皇帝陛下为外藩女所惑!何况此女有过婚约,在大明已是个寡妇。纵然被进献入宫,只会是个婢女。就算万一得了宠幸,也绝不会有高位份!” 龚正陆脱离大明现实已久,骨子里相信着大明的纲纪伦常。 “叶赫部不提倒好,若是提了,在大明那里少不得多一个想要克害天子的罪名!就算大明皇帝真龙天子,应的是那前半句,王上既然恭顺无过失,上国自不会无由征讨。而叶赫部失了那老女,从此少一利器,于王上大业百利而无一害。” 努尔哈赤犹豫不决。 龚正陆古怪地看着他:“王上莫非舍不得?” “……我岂是好色之人,只不过穆库什还小……” (本章完) 第268章 大的真要来了 第268章 大的真要来了 努尔哈赤辩解了一句,但心里确实舍不得。 没办法,她的“战绩”太强悍了,努尔哈赤都有些相信…… 二十五年前,这叶赫那拉·东哥降生之时,叶赫部的萨满占卜后说道:此女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预言在九年后初步应验。当时的哈达部头领向叶赫部提亲,叶赫部就以东哥为饵,在哈达部迎亲途中伏杀了他们的头领,重创哈达部。 这既让哈达部被重创、让叶赫部成为海西女真之首,也让努尔哈赤找到机会与哈达部联姻、最后彻底吞掉了哈达部。 再两年后,海西女真诸部会盟,乌拉部头领也向叶赫部提亲,要聘娶东哥给如今乌拉部头领布占泰为妻。那时正值叶赫部组织九部联军,就以之为筹码应允的乌拉部。布占泰兴奋地率先冲杀,这才有了他兵败被努尔哈赤所俘虏,在建州留居了三年。 努尔哈赤放回了布占泰,先占了于他有恩的大义,如今才有把握击溃乌拉部之后彻底收服他们。 而九部联军讨伐努尔哈赤失败,那东哥又被许给了努尔哈赤,以求联姻盟好,获得喘息之机。 至此,那东哥虽然还只有十二岁,却已经“克”死过一个大部的头领,被同时许给了另外两个大部的头领。 叶赫部短暂喘息之后就毁了对努尔哈赤的许诺,转而以杀死努尔哈赤为条件为叶赫那拉氏向各部征婚。 在叶赫进攻哈达,哈达求努尔哈赤出兵援助之时,叶赫向哈达表示,如果他们倒戈击杀努尔哈赤的援兵,就与之重修前好并把东哥嫁与其首领。 哈达部首领孟格布禄竟然应允了!努尔哈赤率大军血战六昼夜攻克哈达。至此,这东哥又达成了新成就:让哈达部至少在名义上不存在了,被建州女真完全收编。 辉发部也没逃过魔爪。 辉发部头领拜音达里是杀了七个叔父自立的,族人部众为避灾祸纷纷逃离,投靠叶赫部。 现如今,拜音达里请求努尔哈赤出兵向叶赫部索要避逃族人,叶赫部又抬出了这东哥。 一句允嫁拜音达里换取拜音达里对努尔哈赤的背叛,拜音达里又信了。年初之时,努尔哈赤是准备接了富察氏部民回来之后先讨灭更弱小一些的辉发部的。这样在下一步征讨叶赫部或乌拉部时,不用时刻担心腹地这边尚存的辉发部,也更加容易一些。 现在想来,兴许是布占泰听说了这件事,这才脑子一热派了那么多人先劫杀努尔哈赤派出去的人。 若不是乌碣岩一战大胜,建州女真此刻恐怕又要面临一次诸部联军讨伐了。 听完龚正陆的建议,努尔哈赤想了许久,然后才问道:“这样就能换得皇帝陛下对我的信重,允我一统女真诸部?” 龚正陆肃然道:“叶赫部一直挑动诸部征讨建州,这是非要在御前辩明。此次陛下要各部把敕书全部带过去,已经有重新颁发敕书的意思。王上将四格格直接带去服侍,陛下见王上心诚,只要敕书上允了王上为女真诸部大头领的事实,以后就好办了。将来就是王上奏请多遣阿哥和贝子们前去进学,心向王化。大明朝堂之上,必有相助之臣,盼大明能教化女真诸部,永绝辽东边患!” 努尔哈赤想着如今的局面,估算着真正一统女真诸部还需要的时间,过了很久才重重点了点头:“那就先这么办!我留阿拜和额尔德尼陪先生款待钦使。其他事,先生也要帮一帮何和礼。” “是。” 何和礼是最早归附努尔哈赤的董鄂部如今的头领,总管着正红旗,也是努尔哈赤长女的丈夫。 他要离开赫图阿拉城了,这边主要的权力当然还是交由他绝对信得过的人,所以龚正陆只是帮助他。 决定了暂时先这样应对大明皇帝的意志,龚正陆就先行回程做准备,而努尔哈赤还有很多事要嘱咐何和礼。 就在这几天里,叶赫部、辉发部、乌拉部也渐渐都得到了消息。 敕书实际上已经被建州女真夺得一大部分,大明皇帝的旨意因为乌拉部的控告而发来,看上去像是大明皇帝要为女真诸部主持公道了。 叶赫部已经只能不断挑唆其他部族一起袭扰建州女真,乌拉部面临存亡危机,辉发部也知道自己的背叛惹恼了努尔哈赤。 最可能不奉诏的努尔哈赤被龚正陆“说服”,女真诸部族朝觐已经将成行。 刚刚到达遵化的朱常洛却又听到了山海关那边传来的消息,心里不由得有些古怪:“这么巧?” “不是朝鲜国主的使臣,没有带国书,只是那光海君的密使。”朱常洛看了看田乐和李汶、刑玠。 “无非是朝鲜王储之争,想奏请陛下册命他为王世子。” 朱常洛也知道只会是这件事。登基时李晖亲自来朝贺,想奏请的也是这个恩典。当时借自己饱受国本之争的苦头拒绝了他的请求,现在他私自派出密使,看来朝鲜内部的王储之争也到了矛盾即将爆发之际。 “叫王珣来。” 朱常洛派人把王珣喊来之后又问他:“这几年,朝鲜皮岛那边,那光海君李晖做得如何?” “回陛下的话,遮洋行奉旨只在皮岛与朝鲜交割。当时陛下要朝鲜拿财货来换赈济粮,朝鲜国主责怪过那光海君没办好差事,朝鲜该拿出的财货都推给了光海君担负。但光海君凑巧掌握了这部分大权,臣等奉旨与其贸易,输运粮食和其他货物,光海君倒是因此获利颇丰,如今有不少人靠他与臣等做生意。” “看来手腕不差,底子也不薄。”朱常洛又看着熊廷弼,“他们朝中,有南北派之争?” “有大北派,小北派,还有南派。”熊廷弼纠正了一下,“宽甸六堡边市那边的消息,这新得的好处,是朝鲜国主如今信赖的小北派首领,朝鲜那领议政大臣柳永庆所把持。拥戴光海君的大北派,这几年被贬黜不少。至于那南派多为儒臣,现如今看似没什么偏倚,但坚持该有我大明册命王世子的礼制。光海君此举,于内该是为了争取在朝的不少南派。” “小小朝鲜,也是派系多多,热闹非凡呐。”朱常洛笑了笑,然后又问,“既然那光海君已经掌稳了皮岛这条路,为何所遣密使是沿陆路而来?请入边关时,不怕那小北派的人告诉朝鲜国主?” 田乐这个时候说道:“恐怕朝鲜国主病重,时日无多了。这么做,正是做给小北派的边将边臣们看。虽然他们是小北派的人,这种时候又何必把事情做绝?万一陛下准了他的奏请,颁下册命呢?” “有道理!”朱常洛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让他们回去吧。朝鲜国主尚在,既然要遣使来朝觐朕,自然该带着国书。旨意已经去了,过问一下他们咸镜道边镇那边的事为佐证。那里的守边武将,应该是光海君那小子权摄国事御握时的部将吧?” “是。”刑玠说着,“此子当年亲赴前线平安道、咸镜道、江原道等地抚军,一路餐风露宿,颇得军心。如若不然,朝鲜国主如今这般猜忌他,定然不能仍旧有如此地位,恐怕早就被朝鲜国主寻个由头废黜了。” 朱常洛笑得开心:“那这新消息传回去,他们又能更热闹一点了。” 说罢看着王珣:“只怕皮岛很快就要换主管之人,让遮洋行今年歇一歇,好好修一修船。你先吩咐天津那边做好准备,遵化这边看过之后,朕就带着赵督堂去那边。” “臣领旨!”王珣心头一凛,兵备堂的督堂去天津,那是要借遮洋行的船厂做些什么了。 朱常洛收敛起笑容之后沉思了一会,然后才说道:“李晖已经沉住气六年多了,这时不得不再次遣使过来,足见朝鲜纷乱已经一触即发。朕又烧了一把火,海路要加快了。” 说罢看着他的姐夫杨春元:“宗明号那边要吩咐一下。王珣,你也吩咐昌明号。海贸行在广东的船厂,先把已经造好的海船往遮洋行这边调。” 接着又是田乐他们:“山东海防道,长江水师,漕军那边的护漕水军,还有你们说的那个解经傅,都安排一下。最好六月底之前,文武官员们先到京陛见。” 这样的旨意定下来,邢阶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李成梁也不由得心情一热。 看来是真的要开始了,而且不会很久。 毕竟朝鲜那边有了新形势。 李成梁看着皇帝,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给自己一个更大的建功立业机会,打个榜样。 “先检阅天枢营,看看他们的成效!” 朱常洛站了起来。 俞咨皋率先走出去,到了门口一声大喊:“众将士听令,见驾受阅!”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枢营官兵的呼喊声中,朱常洛带着枢密院众臣缓缓走向校场之中的点将台。 (本章完) 第269章 混编天枢营 第269章 混编天枢营 天枢营受阅,一检军资军备,二看战阵进退,三验实弹军威,四有迎外藩大礼。 现在只是在这校场内的前两项。 “左掖!”俞咨皋指挥。 “左掖前总鸳鸯哨,恭迎陛下检阅!” “左掖前总左骑哨,恭迎陛下检阅!” “左掖前总右骑哨,……” 基本上都是百人一哨,一团团地喊起来,然后有左掖前总铳枪哨、左掖前总弓弩哨,左掖后总的虎蹲哨、车炮哨、刀牌哨、轻骑游哨和重骑虎蹲哨。 右掖也是一样的配置,而中军没这些称呼,只称正兵总、游兵总。 都是全副武装,人马兵器、车炮俱在。 天枢营皇命特设,营区极大,校场也极大。 朱常洛只肃然吩咐:“演示战阵!” “得令!”俞咨皋吩咐下去之后,这三千天枢营官兵就要展开战阵。 先是旗帜为信号,又有鼓声、号声和哨声。 在皇帝面前,如今不必过多去解释。 战场之上,指挥信息的有效传递、具体将士的及时响应,其中诀窍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不断总结改进。 而如今这天枢营的配置更复杂、更精细、更混搭。 不是全火器,但火器占比已经很高。 朱常洛是很清楚的,中军的正兵总都是那京营较技的“兵王”,是特种人物。除去一些确实只专精某些兵器和兵种的人,剩余都是在这几年里要练得冷热兵器及其他本领都精熟。 他们是随时能够补充为正面接战时的前排防御能力,也能补充为后排火力,又或者化为鸳鸯阵剿杀入阵敌军的。 中军的游兵总则人人配马,正面接战本事虽略逊于正兵总,但在机警上、耐力上、侦查刺探上更加擅长。 左掖右掖其实都是围绕着铳枪哨、弓弩哨、虎蹲哨、车炮哨这些远程火力来安排,鸳鸯兵、刀牌兵、轻骑重骑都是可攻可守。 支撑这种配置的除去天枢营兵员的素质,自然就是兵备堂和军工园这些年的成果。 其实也有前人的遗泽,譬如戚继光发扬光大的鸳鸯阵和他最喜用的虎蹲炮。 同时不乏借鉴中外之后的创新,毕竟有朱常洛支持,有赵士祯这样的火器狂人,有军工园这个专门的研制改进军工体系。 现在只演练军阵,没有开火。 看着较为轻便的虎蹲炮既能被虎蹲哨的健卒迅速搬动安放、调整炮击角度,又能被重骑哨带着更快激动,布置炮击阵地,田乐、邢阶、李汶、李成梁这些在战场前线待过的人能看得出来威慑力。 若应对步兵,这天枢营自然优势极大。阵势一旦摆开,弓弩、铳枪、虎蹲轻炮和架于战车之上的重炮就能够先覆盖范围很大的战场。 何况还有轻骑重骑和鸳鸯阵的配合,刀牌兵的护卫? 至于面对骑兵冲击,小规模的骑兵在这样的配置面前完全讨不到好处。人数众多的骑兵会出现的战场,又怎么会只有一个天枢营? 战阵的演练不是仅仅一套。 因为中军的存在,他们还要不断变阵,让皇帝和枢密院众臣们看看多面手的中军。 要提升攻击能力时,要加强防卫时,要提高骑兵数量进行追击围杀时…… 首先只看变阵的反应速度,官兵的体力和进退秩序。 李成梁看着在点将台上指挥的俞咨皋,默默感叹了一声虎父无犬子。 他比那个如今还在漕军略改之后挑选出来的护漕水军中历练的戚祚国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俞咨皋先潜心研习他父亲俞大猷留下的兵书、锤炼武艺准备从武举再谋出身的事,李成梁当然知道。看来不知憋了多少年的劲,这股心气如今得到了皇帝的欣赏和重视,如何能不卖命? 李成梁那么多年纵横辽东,所倚仗的一支最强力量无非是李家铁骑。 当时能够装备的,火器无非三眼铳罢了,然后便是弓箭、腰刀。 胜就胜在都是选募的健壮家丁,令行禁止,战法多变、身先士卒。 他也舍得钱。 但现在,论兵员、论装备、论投入……他又怎么比得上皇帝? 这天枢营的结构已成,只要实战不是架子,将来无非就是左掖变坐营甚至左军的事。 过了万之后,何人能挡? 终究还得明天再看看实弹检验这些弓弩、铳炮的威力。 对朱常洛来说,看着他们先演练了战阵,这已经是心里先有了个底。 没经历过战场的他,现在也不好判断。仅仅从表面精神状态和体力、秩序来看,他只能说是略微满意。 与他印象里熟悉的军容军貌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兵备方面他也清楚,现如今武器能做到比以前更好一点就算不错了。 冶炼技术、弹药加工,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强不强看对比。射速、准度、威力……只要能够在面对如今那些敌人时更胜一筹、大大提高胜率就行。 就算兵器实现完全的代差碾压优势,不仍然得靠人去发挥吗? 观看完了这前两项,朱常洛只是点了点头,往前站到了俞咨皋刚才站的位置。 “军资军备,军容军貌,朕看到了。战阵进退,朕要看到了。”他喊着话,“烈日下站着侯了朕许久,战阵变幻,累是不累?” “不累!” 校场上喊声震天,朱常洛专门停顿了一下,以很缓慢的速度看了一圈,让人觉得他好像是每一哨每一队都细细看过了一样。 “今天看到的,只是表面功夫。明天,朕要看你们手里家伙的威力。三个月后,朕要再来看你们撒出边墙回来之后的成果。” 朱常洛提高了一些音量:“内帑专支,优中选优,军备特供!朕养兵已不止千日,用你们的时候不远了!大好爵位,为将者当渴盼之!升官受赏,为卒者应勉励之。既入天枢营,便是无敌师。明日空打靶,是不是当真神出鬼没,概莫能敌,三个月后见真章!” “得令!” “万胜!万胜!” 次日最紧张的该是赵士祯,而不是天枢营将卒,虽然他们的准头如何将受考验。 但正如朱常洛所说,最终还是要看实战效果。 一路过来的谋划之后,君臣都统一了意见,要做点什么引动局势。 这是因为熊廷弼带回来的鞑靼汗庭新动静。 泰昌三年刚刚继任汗位的孛儿只斤·林丹巴图尔现在有十六岁了。度过了最脆弱的三年,今年开始蠢蠢欲动了。 俺答强盛、汗庭东迁之后,汗权不振久矣。漠南的科尔沁、内喀尔喀、土默特等部各自为政,林丹除了察哈尔部,又能统御得了谁? 天枢营真正的能力与用处,要经过实际的行动来体现成果。 他们不是只被练来正面接战的,整个天枢营都可为奇兵! 而离大明最近、首鼠两端多年、如今归附喀喇沁万户的朵颜三卫,就是一个合适的目标。 整个北方该是一整盘大旗才对! (本章完) 第270章 大明军政的悄然变化 第270章 大明军政的悄然变化 皇帝去遵化,去天津,开始为七月底的外藩朝觐和北方大计做准备。 仅仅数日时间,遵化那边皇帝发出的旨意就先抵达山东、抵达位于淮安的护漕水军大营,也很快就要到达南京。 目前的大明海上力量,只有沿海各省提刑按察使司下面的海防道。 山东海防道的相应官员、辅佐新建伯王承勋督领护漕水军的戚祚国很快就找来了和他搭班任副督领的漕军参将崔胜。 “还有多少漕船未从京师返转?” “侯爷,如今朝廷允各总把漕粮运抵京师后承运商货南下。已经返转的,只是早已专与昌明号、宗明号合作的北方诸总及南京二总,其余漕船恐怕要到五六月份才会回来。” “五六月份……”戚祚国看着崔胜,沉吟片刻之后说道,“老崔,陛下从遵化发来的旨意。我想奏请你一同去,你定要安排个得力的,把剩余巡访漕河水面的事安排妥当!” “末将一同去?侯爷,这不妥吧?您和末将都去了……” 戚祚国摇了摇头:“你的性情和本事我知道。王总漕要总揽全局,但知道护漕水军才是将来的漕军。他肯让你来,就是同样器重你。此去定有大事,我不想错失良机,也不想让你施展不了抱负。” “……侯爷抬爱,末将明白了。那侯爷便先奏请,末将也先去安排好。” 说罢利落地行了礼先出去。 十多万人的漕军里,现在缓慢地分成了两大体系。 一个是护漕水军,上下共有约七千人。除位于淮安大营的标兵们之外,临清以北、临清到扬州、长江以南分别便了上中下三路,各配一些内河小战舰及官兵,分别是六千人。 除此之外,就仍是原先的运军。 虽仍然以运军为名,但实则各总的青壮精锐都编入护漕水军之后,剩下的已经形同船行一般。运军俸禄就好比朝廷派的一份大单,保证他们的基础收入;龙江船厂等再保障了他们的船只更换和维修,朝廷更松了松绑,允他们载货南归。 无非钞关在漕船南归时,不会再像过去那么宽松放行罢了。 不管是运军各总把总们自己的生意,又或者他们只是承运,税钱总是要人交的。 运军专司输运,那么水上、陆上的漕防就有人专责了。 护漕水军只负责运河沿线水面上的漕防,至于岸上部分,则是左军都督府这些年除辽东之外的重要工作。 五军都督府重新改了辖管区域之后,左军都督府如今加辖了北直隶的永平、河间二府卫所及顺天府的梁城所,然后顺着运河南下又辖了淮扬二府及镇江、苏州、常州、松江,再加上原本的浙江,已经把整条运河沿岸几乎全部都收归辖管,只留了大约是通州到北京的一小段而已。 在邢玠担任左军左都督的任上,已经专门在天津、兖州、扬州、苏州专门选编了漕防四营,各设二部分巡漕河两岸。 漕防四营共万员,形同左军都督府直接提督的“京营”了,如今被称为漕营。它直接贯穿漕河南北为纽带,直接对左军都督府负责。 调山东海防道等海防官员们去陛见,不少有心人这些年猜测的左军海营恐怕要提上日程了。 毕竟朝廷岁入大增之后,这些年北面的遮洋行船厂,南面的龙江船厂,还有广东那边的海贸行船厂,动静都不小。 又过了三天,旨意也过了长江,到了朱常洛提到的那个解经傅手上。 泰昌元年的进士,他是当时和公鼐、程启南、孟希孔等人一同南下任官的人,授职南京兵部主事。 当年辞陛时,他在御前一句“江南若自矜自傲,便是平庸浅见”,得了皇帝“说得好”的赞赏。 而解经傅是有抱负的。也是有专长的。 平夷伯陈璘提督长江水师,到了南京解决完江右程家假冒倭寇一案之后,他就把精力放在了皇帝提出的整顿水师、培养水军人才上。 整顿水师涉及到战舰的建造、维修,涉及到龙江船厂,也有南京兵部帮得上忙的地方。 培养水师人才,那就要提到大明官方的两个军校。 在大明,保定府有专门的一个武校,一般被称为武学,专门培养千总以下的各级陆军军官,也是武举当中的“国子监”。这些武贡生,正是泰昌朝以来武举考试的一大主力。 而南京也有一个专门的武校,这里被称为舟学,是专门培养水师军官的。 枢密院成立以前,这一南一北两大武校已经荒废已久。 但皇帝既然设了枢密院,田乐既然知道皇帝的志向,武举还有了专门的殿试,这两个武校哪里能够不重新拾掇拾掇? 别的不说,保定武学直接迁到了离北京城更近的密云县,南京舟学更是在兵部归枢密院管之后,由南京兵部专派郎中一员来管理。 现在南京舟学的郎中正是解经傅。 他是个成熟的老师,尤其是教武学生的好老师。 因为中进士前,他既对兵法感兴趣,深谙兵法韬略,又确实做过老师。 此时此刻,解经傅不仅是专管南京舟学办学政务的官员,也兼了督学教练官。 舟学校址也被他奏请迁到了无锡县,主打一个平常可以在太湖里操练船只熟悉水性和水战战法,“高年级”的还方便直接去不远处的太仓港,从长江去近海试一试。 朱常洛能再次知道他,就是因为他上了那道《请再练舟师兵议》。 现在听完了皇帝的旨意,已经虚岁三十九的解经傅有些奇怪,但也有些激动。 为官六年有余,他到南方知道了漕军之孱弱、水师之懈怠之后,望着繁华的江南每每心悸不已。 镇夷侯戚继光当年上了《请练舟师兵议》,朝廷不以为然。 那时已在抗倭,戚继光请调兵整训抗倭不成,这才有了后来的戚家军。 但戚家军没有水师,而戚继光在奏疏里,是提到了应该也练出一支水师来的。 就不说江南似乎已经忘了昔年倭寇为患的苦难,莫非十年前援朝抗倭时,那倭贼战舰如云也该让大明君臣警惕。 平夷伯陈璘已经老了,解经傅上个月才见过他:日渐病衰,恐怕难以熬过今年了。 而眼下却选不出一个像他一样能精于水战的长江水师提督! 解经傅只以为皇帝是担忧长江水师和大明水战高级将领后继乏人的问题,他觉得皇帝担忧得很对。 而当此时,三月底就确定的吏部尚书人选任命意思还没到云南。 朱常洛还留在遵化,还在看着军工园。 因为他发现,在贺盛瑞这个管理大师和赵士祯这个火器狂徒工程师的配合下,军工园的底子……似乎已经扎实地不赖了! (本章完) 第271章 大明火器的进化 第271章 大明火器的进化 “你二人都有大功!”皇帝龙心大悦,还看着另一个人,“你也很不错,孙隆。” “臣不敢称功。” “这是奴婢应当做的。” 贺盛瑞和赵士祯心里松了口气,孙隆更是如释重负。 万历一朝,孙隆先是既得到朱翊钧的欣赏,与张居正的关系也不错。从万历五年夏天一直到万历二十八年,孙隆除了万历七年回京了一趟,他就一直呆在杭州,管江浙织造。 织造局其实并不新鲜,皇帝在江南有南京、苏州、杭州三大织造局,由内臣管;地方也有自己的地方局,既满足实物赋税中的丝绸布匹需要,也是财源。 孙隆管的是苏杭织造局,后来又代征苏松等府税课,成为了“臭名昭著”的矿监税使。 如果不是万里二十八年被朱常洛下令提前返回了京城,在后面等着孙隆的有苏州民变。 现在是朱常洛用对了人。 贺盛瑞有十分强的规划、建设与总体管理能力,赵士祯是能亲自动手的技术工程师,孙隆则具备二十多年的大规模“手工业”管理经验。 “此前天枢营所演练的鸟铳和鲁密铳,虎蹲炮和弗朗机车炮,卿等都看到过威力了。”朱常洛看着田乐和李成梁等人,“这种新铳和新炮,卿等以为如何?” 李成梁的眼睛有点亮,目光只盯着那新铳。 他看着赵士祯:“赵督堂,这种新铳,何时能够大量造办?能每支都像这支一样准吗?” 赵士祯一脸为难,先看了看朱常洛,然后才说道:“臣如实禀奏:陛下盼臣能制出这种新铳,如今费劲心思,也不过得了区区三杆。大匠们所制样铳,十杆里面都不一定挑得出一杆合用。” 李成梁眼里露出失望的眼神,摇了摇头十分可惜的模样。 之前演练,这新铳已经不用像鸟铳一样,发射时总要吊一根火绳。即便训练有素的鸟铳兵,在那火绳燃完之前也只能击发三丸。 而这种新铳,不用再燃火绳了。 久经战阵的李成梁自然很清楚,战场上每少一个步骤意味着什么。更何况,不用燃火绳,就意味着许多刮风下雨的潮湿天气里,这种新铳会好用得多。 另外,这种新铳不止少一个步骤。它装弹装药,都有一个特别结构,不必先倒铳药和弹丸,再倒引药。 朱常洛听了赵士祯的话,把这杆枪拿到了手上细细端详着。 大明并不是完全停止了火器的研究,赵士祯就是一个证明。 鸟铳就是一种燧发枪,相比于最早时期的火门枪已经在点火机制上提升了一代。 最早期的火枪叫火门枪,有前膛和专门的药室。 使用时,士兵要先往直直的管子里倒火药和弹丸,再用一根通条压实。然后,再往位于前膛后面的药室内倒入引药,再经过通往药室的火门处的引线引燃。 因为只能从枪口往枪底压,弹丸当然必须小于枪管口径。击发时,大量火药还没燃完,更有一部分火力会通过火门喷发出来,小小的弹丸就飞了出去。 火药燃烧爆炸产生的力量通过后方的火门、前方枪管里的缝隙乱喷,弹丸的射程、准确度及射速都很有限。 这样的操作流程,训练有素的士兵每发射一颗子弹恐怕都需要一分钟。 在短兵相接命悬一线的战场上,分秒必争。这种火枪的有效杀伤射程只有几十米左右,这点距离,不说骑兵,就算是冲锋的步兵也不用多少时间赶到面前。 这就是虽然宋元时就有了火枪,但火器部队面对冷兵器的北虏骑兵仍然作用不大的原因。 火绳枪就是在点火机制上的提升,仅仅是把射速提高了大约三四成,射程略微提高。 利用这种特性,倒是已经能用三排火绳枪兵来搞什么排队枪毙战术,勉强提高攻击力。但由于基本原理与火门枪没什么差别,攻击力仍然有限。 早在嘉靖皇帝登基的那年,正德年间就与大明有过接触的葡萄牙人与大明在广东屯门一带爆发了冲突。 屯门海战虽然最终获胜,但赢得并不顺利。时任广东海防道副使的汪鋐是先败后胜的,这一战有两个成果:一是毕竟击败了葡萄牙人的舰队,二是认识到了火力上的劣势。 【佛郎机凶狠无状,唯恃此铳此船耳。铳之猛烈,自古兵器未有出其右者。用之御虏守城,最为便利,请颁其式于各边,制造御虏。】万历十一年汪鋐当上吏部尚书之后,奏请嘉靖皇帝借鉴西方兵器的优势,改进火器。 嘉靖二十七年,东南抗倭过程中也俘获了一批火绳枪。到了嘉靖末年,大明已经造出了“较西番尤为精绝”的鸟铳。 在东南抗倭过程里,已经出现了数层鸟铳手连环叠放的战术。“贼每见铳来,伏地而避,见铳不能应手即便冲来,今后分为数层,不得早放,仍用短兵卫之。” 后来,又有大概位于如今土耳其一带的鲁密国派遣使者朵思麻到了大明,进献了他们的火绳枪。在鸟铳和鲁密国进献火绳枪的基础上,赵士祯在万历二十六年改进成了鲁密铳。 现在大明军中,这鲁密铳性能最好,射程提高了五成左右,“唯鲁密铳最远最毒”。 朱常洛特别提拔赵士祯做军略堂督堂后,当然对他寄予了更高的期望。 虽然不是军器专家,但朱常洛至少也清楚火枪的发展脉络和一些关键。譬如燧发取代火绳,前膛装填改为后膛装填,火药子弹融为一体定量装填。 这个时代受限于工艺,当然不必去想什么自动步枪。但凡能搞出大批量的燧发枪,想方设法提高射速、射程和准度,那就已经了不得了。 他其实没有想到他们三人能搞出现在这个样品来。 燧发、在后膛拉栓装填前弹后药的子弹、射程一举提升到鲁密铳的近两倍。此前演示时朱常洛估摸了一下,有两百米了。 射击频率因为燧发和装填方式改进的原因,自然不是鸟铳和鲁密铳能比的,提升了近两倍。 这下子,大约一分钟的时间里足以射出三发子弹。如果能够量产,再用排队枪毙战术轮流击发,那就是李成梁因此激动的原因。 可惜…… 朱常洛问道:“只有大匠们制得出来,难处有哪些,你一一细说。” “是。”赵士祯也很希望解决这些问题,“一是那燧石。不太易寻。大小形状,硬脆不一。用了多次之后,还要换用才好,如今臣等还找不到大量合用的燧石。” “要什么样的,好好去寻便是!大明地大物博,还怕寻不到?”李成梁立即说道。 “宁远侯莫急,这只是最易解决的难处。”赵士祯摇了摇头,“再者是铳管。启禀陛下,合用者十中不能有一,便因这铳管冶铸。陛下所言弹药一体,膛后装填,又说了这栓榫之妙,臣等是试制出来了。只是这样一来,弹药大小和铳管大小就得分毫无差。要不然,既有炸膛之险,又不能既远且准。” 朱常洛默默地点了点头。 火枪的射程,说穿了就是弹丸能够利用百分之多少的火药爆炸推力。至于射击准确度,朱常洛也知道有膛线的说法,让子弹射出时是高速旋转的状态。 目前提高了射速、射程,标准化的精密制造工艺就成为了难关。 毕竟是计划着大量制造装备的,成本不可能不考虑。 “还有这栓榫。”赵士祯又说道,“此铳是新铳,还未曾击发数弹。虽然妙用多多,但用过多次之后,引药残渣战场上不免淤塞,清理不及乱中出错,这铳就要卡住了。” 李成梁听到这后两个难题,长长叹了一口气:“可惜!” 战场之上,最不缺的就是乱中出错或惊慌失措。 他细细端详着那杆铳,有些明白赵士祯的意思了。 朱常洛沉默了一阵,忽然笑着说道:“有样铳,问题一个一个解决罢了。还有别的难题吗?” (本章完) 第272章 课题攻关,功成惊天下 第272章 课题攻关,功成惊天下 “还有这枪机弹片。”赵士祯指着那扳机处里面,“臣制鲁密铳时,用了一条寸余长软韧精钢片,枪机捏之则落。如今依陛下之见改为扳机,固然不会误捏,只是那铳床之内就尤需精巧,装好殊为不易。这一条难处,臣等倒是有法子。” 他说的都是现如今的称呼。 枪托结构,被称为铳床。鲁密铳还是火绳枪,点火时火门附近会有一阵爆炸和浓烟。为了瞄准和手持,枪托是比较长的。而鲁密铳的扳机不是往后抠的,而是一个往枪柄里捏握的铜片,像是按钮一般。 捏紧铜片,就会压住枪托里的一块钢片。这块钢片是弹性很好的那种,带动击发的龙头完成点火射击。 现在这新铳没有火绳了,但敲击引药池的鸟喙般龙头仍然存在。 因为新铳是燧发性质的,那么虽然没有火绳,只要倒好了引药,握起枪托时确实容易误捏原先那种设计的扳机直接击发。这就不合适了,万一误伤队友那就是得不偿失。 而改了扳机的设计,又对扳机装置里的弹力结构提出了更高要求。 弹力结构其实非常多,弓的原理是弹性,如今一些高端马车也有减震的片状弹簧。 扳机射击到一个抠动激发和复位的问题,朱常洛听到他说里面是用钢片的,自然就想到了弹簧。 但关键问题倒不是这个,而是冶铸工艺的问题。 要提高射程,就要让子弹和枪管口径之间的缝隙尽可能的小。在枪管冶铸和子弹加工都没办法进行标准化精密生产的情况下,恐怕必须想到一些巧法子才行。 朱常洛又反复端详着手中的这杆枪。 他当然贡献了一些点子,比如现在被他们称之为栓榫的结构。 因为想搞定装弹,所以现在搞出来的是后油纸包着的子弹,前面是弹头,后面是火药。 装弹靠的就是这个栓榫结构。现在的火枪,击发装置还做在一侧,专门有个药槽作为火门。那么枪管的主体部分是可以加以利用的。 已经搞出来的这个栓榫结构没有用上弹簧,纯粹靠拉动手推。 设计已经比较精巧了。完成一次射击之后,先转动扳手让它脱离卡好的状态,向后拉就露出了装弹的槽。再往前推,这子弹就被推入枪管。 设计精妙之处在于推杆的前端是一个略大于枪管内径的厚钢片,而厚钢片前方沿着枪膛内部边缘还留了一个短短的小钢针。 它的好处在于,栓榫复位转动重新卡好之时,那根小钢针就能随之旋转。往前推子弹入枪膛时,它就已经刺入子弹底部的厚油纸。再有一个转动,它就能恰好划开子弹后面的油纸,让子弹里的火药与火门里倒进去的引药充分接触。 如今看着这个小钢针,朱常洛自然就想着更进步一代的撞针式子弹。 虽然越先进的越精密,越需要精度高的工艺,但不见得没有办法。 “如今这铳管只能靠大匠来亲自制作?”朱常洛问了一句,“你说十杆里不见得有一杆合用的,是哪些方面不合用?” 赵士祯说道:“射出去的远近。每杆铳的铳管大小总有些微差别,弹丸大小也有些微差别。有的装不进去,有的装进去就显小,只和鲁密铳一般远。” 李成梁眼睛又亮了一些:“那也成啊!” 就算射程一样,射速快了呢!至于说战场上乱中出错什么的,多备一点,训练精熟一点也行啊。 朱常洛知道精密制造不是仓促之间能弄成的,他忽然想起那个著名的故事。 制造精度的问题又不是大明独有,在西方也一样。赵士祯他们对朱常洛所说的子弹的解决方案是滑腻的油皮纸,西方好像也干过在子弹上抹猪油牛油这种事。 虽然只是为了润滑,但最后成了宗教亵渎笑话。 朱常洛又看着圆圆的弹丸,这种形状自然也与他熟悉的子弹形状相去甚远。 他想了想之后,觉得仍旧该试一试再说。 于是他吩咐道:“拿笔墨来。” 赵士祯还以为他是想写手谕去安排资源解决他所说的几个位置,没想到皇帝提起笔之后开始画了起来。 朱常洛先画的是子弹。 没什么空气动力学的概念,但锥形弹头与尖锐的箭矢自然是异曲同工。弹头的底部,他也改成了凹进去的一个半球型,留着一圈薄薄的边缘。 后面才是火药,整体前窄后宽。 而子弹外壳和底部,他都在旁边注了一下:铜铁壳。 继而子弹底部中间又画了个小点点,标准:燧石。 赵士祯懵懵地看着这个图样,看了看皇帝说道:“陛下,以油纸包,击发时火药尚可将之几乎燃尽,再倒一倒铳管内药灰沫便可。若是铜铁壳……还有这燧石放入弹内……” “不忙。” 朱常洛又换了一张纸,画着另外的结构。 就算不是火器专家,毕竟已经琢磨这件事好几年了。既与赵士祯他们深入交流了解,也通过百家苑那边琢磨了好多年的自然科学。 朱常洛画着简图,赵士祯他们就会有后续的考虑。 现在无非解决那两个问题:枪管和子弹口径的稳定性问题,燧石点火的材料问题。 定装子弹绝对是方向。如果现在口径精度问题不好解决,那么就通过火药爆炸能量利用效率来解决。燧发的观念既然有了,那么用撞针在子弹内部引爆火药,无非就是去寻找更合适的击发物而已。 朱常洛先画了一个玩意,看着赵士祯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赵士祯有点迷糊地看着皇帝:“这臂钏……” “冶铸那边,专门试制这韧钢臂钏,就叫它弹簧吧。” 所谓臂钏,是女子穿戴的饰品,正与弹簧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或金或银罢了。 枪械里弹簧更好用,朱常洛决定让他们攻克这个课题。 朱常洛又在上面画了个铁片,再上面是叠起来的几个子弹,嘴里说道:“若弹壳是铜铁,压下去,栓榫退开后便可弹起,再想想如何不一次全弹出来,恰好卡住一颗一颗子弹便于推入铳管。” 说罢又画着铳管,后粗前细:“药包外有一层铜铁壳,又有铳管和栓门阻着,若能引燃药包,把这弹头冲出铳管便好。弹头前尖后圆,之所以弹底形似小圆坑,便是用那受热胀一胀之妙。如此一来,弹丸不必做得与铳管内径一般大小,略小一些也是可以的。弹头上再抹以油脂。” 边画边说,到了栓榫部分又改了改。原本那根用于往前推子弹的内杆,现在被他简略地改了改:“这栓榫后又是一个小的韧钢臂钏,就叫弹簧吧。扳机如何与之相连,你们再做思量。若能制成,不必再有引药。拉一拉栓榫便可既弹出旧弹壳又上一新弹,瞬息数发,杀敌应该更远甚于这新铳。” 李成梁看着他惊为天人,虽然不确定这玩意搞得出来。 而朱常洛也知道难点主要在哪里。 子弹和枪管不够贴合、没有膛线什么的就算了吧,不去深究这些,只要枪膛内的火药不会沿着仍旧留存的火门往外宣泄火力、把能量充分用在推出弹头就好。 “三个难处,朕一一着人来办。其一,这藏于弹内、猛装既会炸燃的物事,朕令人或寻或炼,总有所得。其二,这弹簧,你让铁厂这边的大匠依样以精钢试制或再炼新钢。其回弹力道,应该既合用又易于拉动压下。其三,上两个问题若能克服,其后弹头、弹药各配多少,既不崩坏弹壳又能将弹头推得远,朕会让人去大量试、细细算。” 放下了笔,朱常洛拿着已经有的这支燧发枪:“卿等能制成此铳,朕相信朕设想的这种新铳也能制成。在最难的铳管和弹丸冶铸大小如一问题上流连,莫不如想些别的法子。” 他只用提示自己知道的大概结构,后面就只是几个技术难关罢了。 当年那么多红色学习里知道先烈们如何在极简陋的情况下自制枪械,那一点点浅薄的积累派上了用场。 军工园如今的冶铸水平其实是可以的,从毫米级进化到微米级的精度,朱常洛不去想这么不现实的问题。与其想这些,不如后面让他们怎么改进工艺流程,尽量提高标准程度。 但是他知道雷汞、雷管这些大大有名的玩意,无非后面让那些炼丹的道士们和百家苑的一些人朝这个方向去研究。 而弹簧这种东西,现在既然有材料做片板状的玩意,那就说明有弹簧钢。品质就算不如后世强,但皇帝给了明确思路,谁说大明的顶级大匠们试制不出来弹簧? 最后子弹口径设计和装药量,更只是一个大量实验和对实验结果的数据分析过程,确定最终标准。 朱常洛看着李成梁的表情笑了起来:“有鲁密铳和鸟铳,如今也够用了。再加上虎蹲炮、佛朗机炮和这种如今改进的明威炮,大明兵器输于谁?既如此,再有创制,不如出世便惊煞天下敌!” (本章完) 273.第273章 海的那边是劲敌 第273章 海的那边是劲敌 不是不满足于燧发枪,而是朱常洛还望着更远的远方。 利玛窦那些人被朱常洛用传教的指望吊着,他们目前的活动主要集中在百家苑,军工这一部分则是经由太常寺里分工在百家苑的张鉴和徐光启来与他们交流,再与枢密院和军工园对接。 张鉴是关中名儒,也曾在边关创制各种守城器械。如今他的外甥王徵这么受皇帝赏识,今年更是高中格物自然科的状元,张鉴已经从理学名儒悄然转换精力到这些工程器械上。 朱常洛则通过他们与徐光启等人的交流已经知道了,在西方的法兰西,已经有人创制出一种燧发枪。为此,他还得到了法兰西国王亨利四世的接见。 有目的地利用利玛窦他们就是有这样的好处。 皇帝感兴趣,利玛窦他们就要投其所好。一方面是大明臣民基于千百年来的历朝历代成就,对他们那些“偏远小国”不了解而产生鄙夷;另一方面皇帝想了解,在这些传教士眼中更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因此目前确实进行着信息和技术的交流。 所以仅仅燧发枪是不够的,何况能用的燧发枪目前必定只能大匠手搓,产能、成本都让它无法成为短期内能大规模列装军队的利器。 那么不如把更长远一点的、更好的思路告诉他们,说不定有所启发,做出什么在如今工艺水平下能实现的新玩意呢? 在军工园这边剩余的两天里,朱常洛专门与赵士祯他们再研究了一下。 军工园下一阶段的工作分成了三个重点方向,分别安排人手。 一是分出一些手上功夫更好的大匠和学徒,想办法继续改进一下如今的这种燧发枪。折衷的办法就是铳管和子弹。装弹其实已经是后膛上弹,只不过子弹口径与铳管内径很难匹配。 用上锥头凹底的弹头,子弹口径可以稍微做小一些,利用弹药爆炸时的热胀效应让子弹底部凹进去的球面边缘略微膨胀,再于子弹周围抹上油脂润滑,也许良品率能提高很多,而且更高效地利用现有构型火药爆炸时产生的推力。 第二个方向则是分出那些脑筋更灵活的,开始研制朱常洛画出来的那种新构型,魔改一些部分也可以。其中朱常洛所说的三个难点里,弹簧钢、更好的钢材以及零件冶铸自然是军工园这边大匠们的攻关课题。 最后一个方向则是朱常洛所说的明威炮的量产。 大炮由于尺寸更大,精密程度上没有火铳的要求高。 大明早期的火炮叫碗口铳,顾名思义,铳口比较大,因为是比炮管更大一些的敞口炮,因此得名。 后来略有改进,炮管从敞口改成直口,炮管加长,管壁加厚,还加上数道固箍防止炸膛或炮管开裂。 小型化的虎蹲炮,大型的城防炮,无非只是口径大小的区别,改进部分很少。 借鉴屯门海战后得到的弗朗机炮,搞出了子母炮以提高装弹效率、发射频率,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目前,天枢营已经用上这种新炮的改进型。 改进的部分,一是朱常洛安排同样喜爱音律的袁子让向朱载堉请教算学,这个和徐光启同科中进士的家伙总算在几年时间里为已经稳定量产的虎蹲炮和佛朗机炮算出了一套相对标准化的口径、装药量和射表计算方法。虽然还很粗略,每一门炮生产出来标准化程度不高,但走在了正确的方向上。 另外一个改进就是军工园这边直接根据这套标准,在那些加铸了炮耳、要架在车上的大炮铸成后进行试射,然后在专门的炮车结构上钉好专门刻有仰角和射程数据的铁片,让炮手能够更快地熟悉每一门炮,提高炮击准度。 做出了这些成绩之后,才是这种明威炮的诞生。 与虎蹲炮和子母铳弗朗机炮不同,明威炮应该就是朱常洛耳熟能详的“红衣大炮”。 实则该叫红夷大炮,因为那原本是天启年间才由徐光启主持,先从被称为红毛鬼的红夷那里想办法购了几门才仿制的。 口径更大,重量更大。 看上去与大明以前的炮也没什么不同,但在朱常洛安排昌明号接触沿海海贸大族、在广东设了船厂之后,参与其中的沈一贯及原先浙江要员们“将功补过”,还是通过这些海贸大族从马六甲那边买回了五门炮让大明的军工大匠们研究。 再有算学大家、百工苑的出力,也算是很快搞明白了这种红夷大炮之所以威力更大的原因。 不仅仅在于口径,更在于口径与炮管长度的比例关系,还在于如何用整体模铸和炮管前后口径的差距来对抗“大当量”火药爆炸产生的炮膛压力、保证射程。 搞清楚了这些,大明自制红夷大炮就不成问题了。 历史上明末大量自制红夷大炮本身就晚不了多少,后来还被女真人缴获很多。 现在,这种炮被赐名为明威炮。 “明威炮可大,也可小。”朱常洛在安排完军工园的事之后,则与枢密院的众臣们交流着,“百家苑算出这炮口内径与炮管长度关系的道理殊不容易,再加上这一体冶铸的法子,大明火炮威力能上一个小台阶。如何安排用好,既巩固边镇城防,又能用于野战,枢密院要加紧安排。” 李成梁虽然遗憾于那燧发枪暂时无法量产,但如今想到前些天见那明威炮足可远射至一里之外、威力还不小,他立刻说道:“如有百门明威炮,即便沉重不已,但只要能想方设法运至前线,摧城拔寨不在话下!” “法子不是已经有大匠想出来了吗?”朱常洛笑着说,“只铸炮架和一对轮子,能轻一点是一点。要运时另加一对轮子在跑尾,多用上一些牲畜,拉到地方之后放下炮尾架起来。怎么用好,就是你们的事了。”“军工园的人手……”田乐想着马上就要到来的风雨,想了想之后说道,“臣奏请把一些边镇大匠和军匠征调过来。” 朱常洛笑容收敛起来:“边镇会不会有话说?” “以前是朝廷配发军备不利,才允一些边镇铸造军械。如今既有枢密院兵备堂,本该收为一体。”田乐说道,“如今西三边、宣大、辽东总督都是陛下所封侯伯,压住一阵不难。若要如此,所谋划的兵事就要让一些边将领兵同来。” 朱常洛点着头,明白了他的意思。 刘綎进封为侯,信号已经明显。皇帝巡视军工园和遮洋总的船厂,也是意在启战。收回放下去的军械制造权、扣除了这部分应拨给他们的军备费,就要补偿他们。 让他们有机会建功立业,就是一种补偿。 朱常洛想了想就说道:“若是能成功把他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东北方向,西三边和宣大边防负担会小很多。京营这些年往天枢营和五军都督府标兵营派出去了不少人,后面更要抽调出征。就借此机会,再调一些边将边军编入京营吧。这些事如何统筹,枢密院来拿主意。” “臣领旨!” 田乐说完,朱常洛又看了看邢阶,然后笑了起来:“看完军工园,再去看看遮洋总的船厂。朕为何定要先把北虏、女真和朝鲜的问题解决,看完那边的船厂之后,才好对你们细说。” 邢阶心里当然还有疑虑。 天枢营的表现确实令人惊异,军工园里也在不断冒出更多的利器。 但总体而言,这都算不得已经足以使大明军力脱胎换骨。 而战事凶险,纵然大明可以主动谋划,一旦开始却不一定会很顺利。 众臣伴驾时虽然密切商议了一路,邢阶仍旧觉得皇帝想一举解决这么多北面边防的问题太难,更不理解拿下冰天雪地的东北和漠南一带以后如何得大于失。 毕竟贫瘠啊! 朱常洛把他的神色看在眼里。 平日归平日,真要进入备战阶段了,对于未知的战事可能带来的凶险,枢密院重臣们都不算能够思想一致。 目前没有急迫而巨大的威胁,这种背景下主动启战,枢密院之中的文臣心里顾虑比其他文臣也少不了多少。 何况打赢了、打下来之后,要经略的都是贫瘠苦寒之地。 但正如朱常洛所想,他看着的不只是近处,还有远方。 真正的劲敌,还在海的那边。他们还没来,但他们迟早会来。 燧发枪也好,明威炮也好,如今实则只是技术水平一致了。 陆上,家门口,大明只要内部没有大问题,当然不必忌惮谁。 朱常洛之所以定要拿朝鲜来练刀,正是为了借此机会练一练海军班底。 只不过朝鲜恰好在东北方向。朝鲜的隔壁,恰好有大明的另一个隐患,建州女真。 哪件事不是牵一发动全身? 行进向天津的路上,遣出边墙之外的使者们陆续送回消息。 最先到的是最近的两个。 朵颜三卫既已归附喀喇沁万户许久,果然再不奉大明天子之令,这在意料之中,因此天枢营的行动显得更有正当性了。 而努尔哈赤的反应……令人意外。 守夜,送走姑父,疲惫。 (本章完) 274.第274章 超然的正义 第274章 超然的正义 遵化去天津,御驾是经丰润县城再从梁城以东南下的,此刻驻跸于芦台。 “这里便是昔年唐太宗东征高丽誓师之地了,唐末卢龙军留守筑了梁城,也在此筑了海口镇城置了一支芦台军,因此得名。” 枢密院中不乏进士,历史故事信手拈来。 唐末五代时周德威和李存勖在这里有什么故事,昔年辽宋在芦台这里如何对峙,说的是旧事。 如今这里也繁华。 长芦盐场在这里也有盐池。经运河北上的商人到了天津卫城之后若想再去辽东,就要经过这里去永平府东端的山海关,官路经过这里。 “唐太宗东征高丽誓师之地?”朱常洛笑着看向地方上进献来的酒,“若是此事顺利功成,将来庆功时就饮这芦台春吧。走,先回行殿所在,聊聊努尔哈赤的答复。” 难得出来一趟,路途中没什么其他事,朱常洛也算得以到处看看。 抚顺关外的消息来了,作为将来东北攻略当中的关键人物,努尔哈赤的反应当然值得细细商议。 到了由昌明号在这商路重镇购置的宅院所设的行殿里,留在这里的袁可立及孙承宗等军略堂小官也被喊来了。 他们听着遣往建州女真的使臣传回的消息。 努尔哈赤人不在赫图阿拉城,目前正在攻打乌拉部。 留在赫图阿拉城的主事之人直接替努尔哈赤表态一定遵令,同时开始准备朝觐礼物,并且奏请进献努尔哈赤的四女为婢女,奏请让更多儿子入京学习,表达了充分的恭顺和心向王化之心。 “礼卿、飞百,还有搢伯、汝契,你们或者久在辽东,或者熟知努尔哈赤。依次说说你们的判断。” 朱常洛看着袁可立、熊廷弼、邢阶和李成梁,尤其是李成梁。 皇帝说了依次,那么袁可立思索了一下先说了一点:“努尔哈赤必是提早得知了消息。乌拉部是请求大明治建州女真的罪,不是有存亡之危。自从建州女真诸部一统之后,非有灭族并部之战,努尔哈赤不必再率军亲征,一向只遣部将前往。” “不奇怪。朕让他们在边市直接贡贸,眼线多是意料之中。” “如此看来,建州女真深畏大明问罪。进献亲女为婢,奏请再送亲子入京,更说心向王化……”袁可立看了看熊廷弼,“飞百,你怎么看?” 他不想一口气说完所有观点,把机会也留给更年轻的熊廷弼。 “努尔哈赤想一统女真开国称王,这是边关内外人尽皆知的事。”熊廷弼拱了拱手,“陛下,臣到辽东时间虽然还短,边军上下却都这么说。” 朱常洛点了点头:“辽金殷鉴在前。女真若一统,便是大明心腹大患。边军这么说,是盼着朝廷早做决断,趁建州女真还弱小而发兵剪除。继续说。” “是。努尔哈赤只怕也这么想,毕竟乌拉部奏劾在先,陛下令他们把敕书都悉数带来朝觐,努尔哈赤自然深畏大明寻由头联合叶赫部、乌拉部讨伐建州女真。袁右参所言,也是臣所想。若无努尔哈赤亲自首肯,他底下人焉敢替他做主?如今却是他的试探了。” “试探什么?” “试探陛下允不允他一统女真诸部,更是探问陛下能否册封他为国主。” 心向王化这种词是不乱用的。 什么是王化?努尔哈赤不可能不知道。学天朝的学问,用天朝的仪制衣冠,这才叫王化。 称王在前,教化治理在后。 弱小“野蛮”的部族可以心向王化,就在大明边镇之旁的受册藩国更必须心向王化。 如今的建州女真只是个“弱小”、“野蛮”的部族,但它的野心路人皆知。 “既然如此,他明知大明君臣都清楚他这是闻讯之后对大明钦使避而不见,反而趁此机会猛攻乌拉部,他不怕多一个被问罪的理由吗?又答应了亲自来朝觐,不怕朕等他来了直接拿办?” 大家都聪明,玩什么心眼? 熊廷弼向李成梁行了个礼:“宁远侯,你熟知此人脾性,可否解惑?” 李成梁双眼微眯看了看他。 现在是熊廷弼巡抚辽东。李成梁的部将在辽东仍然有影响力,这不是麻贵去了两年就能彻底拔除的。 熊廷弼一句他李成梁熟知努尔哈赤脾性,意味深长。未尝没有确认他态度的意思。 “陛下明鉴,此子坚韧不移。”李成梁向朱常洛行礼,而后看着熊廷弼说道,“他说要与钦使一同入关朝觐,那便是要等陛下恩准与否。大明册封与否,他已经停不下来了。臣若所料不差,他定会趁这段时间一举覆灭乌拉、辉发二部。陛下不答应,他先躲去远处,南攻朝鲜、西伐叶赫或者鞑子,都行。” “宁远侯是说,他已经做好了与大明为敌的准备?” “他现在自然不想与大明为敌。只是臣昔年助他,把他的野心滋长起来之后,女真诸部之间已经结下诸多血仇。他们今日结为姻亲,明日又反目成仇。努尔哈赤收服的部族越多,越需要更多山林草场河泊来分给诸部。他自然深知这一点,应该说,他一直做着与大明为敌的准备。” “既然宁远侯这么说,若朕答应他,宁远侯以为他会亲自来朝觐吗?” 李成梁想了片刻,随后说道:“那要看陛下如何答复他。陛下明鉴,他对大明礼制所知不少。臣以为,除非陛下恩准并降旨册封其女为妃,不然他定然只是借故再遣一子带上敕书朝觐。陛下封了妃,依制依礼,堂堂天子又岂能以此诈杀国戚?” “若陛下不这样恩准,定要借故问罪,他无非折了两个儿子,以后那敕书也没用了。过过更苦的日子,也不用再忌惮大明过问。联汗庭而攻叶赫,又或征伐朝鲜咸镜道、劫掠辽东边镇,大明若兴兵讨伐,他无非全力周旋罢了。总之,至少他已经做足了摇尾乞怜的模样,这次他又说是乌拉部劫杀建州女真在先,占着义理。” 朱常洛看着一直没说话的邢阶。 “搢伯,依你之见,朕该不该如宁远侯所说,册封其女为妃?” 皇帝对于女真和鞑靼诸部族将来的安排,邢阶是知道的。 “臣知陛下想驱使此人。然宁远侯所言,此人野心昭然,恐怕养虎为患,将来不遵皇命。” 几个人都发表过意见了,朱常洛这才问田乐:“希智怎么想?” “建州女真虎视眈眈,海西诸部仍旧各自为政。”田乐说道,“若陛下无意经略边关之外,那便该借此事壮一壮叶赫等部声势。只要大明不出兵,建州女真已成势,海西女真诸部终究难抵锋芒。如今陛下有意一举鼎定北疆,那便可恩准。此子虽有野心,大明亦有强兵。只要军威不堕,以陛下雄主之姿,努尔哈赤不敢反!何况,他快五十了,常年征战。待其老弱,陛下仍是壮年。” 听上去像是拍马屁,但众人刚从军工园出来,心里都明白他的意思。 就算努尔哈赤是枭雄,建州女真也有百战精兵,但大明需要那么忌惮他将来建国称王之后成为心腹大患吗? 最主要的一点差异就是朱常洛的年龄优势,是他已经通过这几年初步证明了他整合大明国力的能力。 女真诸部就算一统,就怎么能与大明去比国力? “不错!”朱常洛笑起来,“既然能从他的反应里看到他的畏惧,那就够了。如今他畏惧,将来他就算一统女真诸部了,也只会更加畏惧将来的大明!何况,朕也不会给他完全一统女真的机会,要赶着他往南面去!礼卿,飞百,你们之前说女真诸部这些年的纷争还有叶赫部一个老女的原因?” 袁可立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笑着回答:“虽然只是诸部纷争的借口,但那叶赫老女着实是个彩头。女真诸部本就常常靠联姻结盟、和解,陛下可是想将恩旨大肆宣扬一番?” “那就要努尔哈赤配合了。他女儿若想入宫为妃,将来若想名正言顺地握有更多敕书,当然得拿出更多朝觐礼物才好请得恩旨。叶赫部那边一贯想以这彩头觅得强援先锋,大明虽不会做他强援,可大明若成了建州女真强援,叶赫部岂非寝食难安?他们不效仿建州女真,朕如何好名正言顺地护着叶赫部?” 叶赫老女这种故事最易在边关内外被人绘声绘色地传着,这么多年辽东文武有皇帝明确的要求,哪里会打听不到这样知名的情报? 现在大明皇帝超然诸部之上,无非看大明如何抉择。 是信乌拉部的控告借故压制建州女真,还是信建州女真的辩驳惩治劫杀建州女真的乌拉部,一念之间罢了。 “北疆不必存在那么多势力!”朱常洛做出了决断,“势力少一些,对内的控制能力强一些,更有助于大明维系北疆稳定。满足努尔哈赤的野心,留下叶赫部并且再让他们壮大一点,除了喀喇沁万户之后再帮助弱小的汗庭接收被赶跑的右翼残部,再以边贸让他们安心呆在漠北。” 大明皇帝几句话勾勒出了北境将来的格局,随后看向熊廷弼:“叶赫部愿不愿意取代原先朵颜三卫的地位甚至更进一步,就看他们如何决断了。这件事,你就先回辽东,用心去办吧。” “臣领旨!” “常吉,接下来这两个月你留在大沽。”朱常洛又看着赵士祯,“明威炮移动不便,上战舰是最好的选择。七月努尔哈赤率部下进山海关时,战舰要在那边试炮!” “臣领旨!” 朱常洛要绝了努尔哈赤一统女真诸部的念头,但将许他叶赫部以外的女真诸部,许他朝鲜的咸镜道等地。 他要给叶赫部先留着更加强大的建州女真在他们一侧,留着得到大明帮助的汗庭在他另一侧,但又会许他朵颜三卫的地位。 火器再进一步,朱常洛相信他们将来都能安于边贸带来的财富和饱饭,安于能歌善舞。 既然大明火炮和火铳的射程更远了,口径更大了,大明代表的真理和主持的正义自然也该辐射更远。 大明对外不曾有更专业的外交,但大明现在有充足的实力后盾,也有一个不把他们纯粹看做蛮夷的皇帝。 对他们来说,这是福是祸,也在他们一念之间! (本章完) 275.第275章 明摆着要打 第275章 明摆着要打 漕军遮洋总自改制为商成为昌明遮洋行,在大沽这个地方已经经营了足足五年多。 这里是海河入海口,京津门户、海陆咽喉。 蒙元时,这里是海上漕运的北方口岸。如今,从南面来的许多客商也是从这里去芦台再往东北而去。 嘉靖年间,江南倭寇为患。这里距离北京城如此之近,又怎能不防? 这才把永乐年间设置的天津海防营重新捡起来,设水、陆二营共五千人,驻扎于一个叫葛沽的地方。 沿海的岸边,三里一处墩台,瞭望海面。墩台上还各有火炮,作为陆上海防的部分。 援朝抗倭的紧张时刻,既知倭贼已经能够跨海袭击朝鲜,天津一带海防更进一步。 除了专设天津海防巡抚,沿海墩台之间又提高了炮台密度,将炮台相隔距离提高了每里一座。 此时海河南北两岸的气象迥然不同。 北岸的塘沽现在热闹非凡,商贸更繁盛。南岸的大沽则要肃杀得多,码头也不止一处。 现如今的大沽集镇西侧,一大片沿河的地方都归了昌明遮洋行的船厂。 这里的船厂曾是清江督造船厂在京卫附近的一处船厂,改制为商时一并卖给了昌明号。 而大沽集镇的东侧,入海口附近则是原先津辽水师整备出征时的旧地。 那是由于援朝抗倭的战事需要才开始组织的临时水师。万历二十五年,陈璘出任这支水师的统帅。以天津海防营为基础,调集了附近海防道的战舰,一共一万三千余人,大小战舰数百艘都曾齐聚于此。 如今是新建伯王承勋带着他的一百标兵迎候在此,等候在天津海防营军港码头望着大海,其身后则是天津海防营仍存的两千人当中的将官们。 塘沽码头那边,因为皇帝已经登上了“龙舟”,刚才还清净的码头开始热闹起来。 “往东南边去了,那不是如今海防营的驻地吗?” “……不论陛下先去哪,遮洋行的船厂是要去的,那边已经不知等候多时了。自从陛下登基,这还是第一次离开北京城这么远。我看,后面遮洋行那边有不少生意。” “遵化铁厂那边总能漏出些铁料吧?供些钉子也好……” “那边还军器监、兵仗局呢,武举人武进士们护着的那处大园子,吞金兽一般都用掉了。想要从那边拿到铁料,再向遮洋行船厂供钉子,你有那个门路吗?” 从北面不远处的遵化拿到铁料再做加工,进而供给不远处越来越兴旺的这个船厂,这当然是一门好生意。 此时的海河水面上,“龙舟”斜着向东南方向行驶而去。 朱常洛还站在船尾的甲板上望着那边。 “辽东边市政策更宽松后,这塘沽比以前兴盛了?” “启禀陛下,臣问了县衙老吏。托陛下洪福,大沽那边军禁森严后,不少坐商都移到了塘沽。五六年前,还只是河岸码头一带兴旺些。如今,却是从河岸码头一直到塘沽湾,坐商颇多。宝坻县商税,这几年增到了足足三倍有余。” 龙州之上,属于顺天府的宝坻县知县一直随船到南岸,因为皇帝有话问。 朱常洛点了点头:“你好好琢磨。宝坻县西接香河武清而至通州,东临丰润而至永平府山海关,北接玉田至遵化,将来该首重工商。遵化重军工,静海主海防并造船。这静海大沽、蓟州遵化、顺天府通州三角之间的数县,将来都能更兴旺。” “臣谨听圣谕!”宝坻知县只是个举人出身,如今皇帝能让他专门随船到了大沽,这是多好的机会。 过了海河却是北直隶河间府的地界,天津三卫和大沽所在的静海县知县不在这里。 不知他对于大沽的“衰落”是怎么想的。 朱常洛因塘沽海岸沿线到海河北岸码头的兴盛有了些兴趣,觉得这宝坻县知县多少是个有能力的。 宝坻县城在整个县的西北角,芦台、塘沽却在东南角。 能让这里抓住机会,而且通过一个芦台巡检司就把芦台、塘沽这两处咽喉集镇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机勃发,朱常洛当然高看他一眼。 “肖德和,好好干!” 朱常洛又勉励了他一句,多余的话却没说。 这宝坻知县肖德和自然神色激动。 从船尾再走到船头,朱常洛静静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南岸,天津海防营的驻地。 遵化军工园里大匠们的成就让朱常洛有些激动,看到了一丝曙光。 冶炼工艺的进一步提升除了让大匠们想法子,也必须打破不同行业之间的阻碍,看看他们之间能不能产生一些特别反应。 现在军工那边遇到的一些瓶颈,不就需要让炼丹方士们继续寻找合适的化工物品吗? 朱常洛可没忘记爆炸艺术的大突进都是那帮化学家们搞出来的。 而在这边的盐场一带流连,心里惦记着这些事的朱常洛又想起以前教材里教的华夏早期工业。 盐可不只是用来吃的,这一点朱常洛很明白。当年做文秘工作,陪着领导四处调研,视察各种化工企业,朱常洛如今只剩下零散的记忆。 但三酸两碱什么的,好像有几个与盐有关。 不管怎么样,朱常洛觉得该有一个化工园了,基础总得打下。 化工有危险,有污染…… 这边还挺合适,既离如今大明的“科研中心”北京城不远,但也不近。 临海商路、北面蓟州镇边墙与西边的运河沿线中间,有一个人烟相对稀疏的中间地带。 等到从这大沽塘沽前往山海关的沿海一带更加繁华,人口又会被吸引过来不少。 构想有了,可惜朱常洛不是理科出身。要不然现在应该多少记得一些知识,能为他们指明更准确的方向。 现如今只记得那些大家都耳熟能详的词,什么硝化甘油…… 在军工园走了这一遭,朱常洛也算是补了补课。 其实目前的底子已经很不错了,比如说火药制备已经有颗粒化的讲究,威力更上一层楼。 朱常洛听赵士祯讲这些,又说戚继光当年在《纪效新书》里也这么说,可见大明能用心的人不少。 站在朱常洛的高度,更主要的是对这些人要鼓励。 从官员,到专业人才,再到普通工匠。 灶户、匠户……是时候要去解决他们犹如奴仆一般的地位问题了。 这个新的总督政务大臣,十分重要。 “龙舟”在内河上行驶平稳。 这不是皇帝出行的专门“龙舟”,而是遮洋行船厂的新作。是一艘海船、战船座舰。按大明造船业如今的说法,这是一艘一千五百料的巨舰。 大明如今的战舰之中,长八丈余的四百料座船已经是旗舰级别。 也有比这个更大的船,那就是使臣出使海上外藩的封舟。这样的封舟,大明如今却只保留了一条,还是朱常洛他爹造的。 那段时间看实录,朱常洛对这件事颇感兴趣,毕竟是顶级海船。 七下西洋的宝船当时已经没啦。朱翊钧和琉球国主是同一年登基的,按惯例大明要遣使去册封。万历三年就确定的事,一直拖到了万历七年才启程。 原因是没有足够配得上天朝排面的封舟了。 倭寇为患东南的过程里,福建多造战船,大木采伐一空。 这艘封舟造了三年多,长十四丈五,比上一次嘉靖四十年去琉球、后来又烧毁的那条短半丈,但仍宣称是四千料大船。 现如今的这艘一千五百料座舰,是遮洋行船厂能造出来的最大船只。 这既得益于遮洋行要求朝鲜的李晖从人迹罕至的长白山和朝鲜深山之中砍伐来的大木,也得益于融合了东西方如今的造船技术。 一千五百料,按朱常洛如今的了解和推算,以后世的标准来看排水量应该不到五百吨。 千吨级的巨舰,那就只能是封舟的级别了。 然而动力原始,纯靠风帆,这个级别的巨舰又有什么必要呢? 朱常洛望着已经很宽阔的海河入海口,心里一时浮想联翩: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能见到冒烟的铁甲舰。 皇帝在船首迎风沉默,众臣只是站在身后默默地看着他。 巨舰一路出了这海河,如今算是入海了。 常庆安十分紧张。作为遮洋行的行首,他对船还是有信心的,但是对天气可没信心。 入了海,若起了风浪,虽说不至于出什么祸事,但惊驾了就不美。 哪怕只是从海河入海口出去之后就转往南面,沿着海岸线泊入天津海防营军港所在的那个海湾。 这段路稍微有一点距离,毕竟海河还在带着泥沙流入大海,海岸其实缓慢地向着外面推。三角洲一带,浅岸不便修筑码头。 但当年津辽水师既然能在此整备出征,自然有合适旧地。 到了这军港,“龙舟”上从遮洋行调来的经验最丰富的水手们操纵着这巨舰靠泊到了码头上,常庆安才松了一口气。 岸上,王承勋率人在那里行大礼。 朱常洛让他们起身之后,转头看了看这艘“龙舟”,然后就对王承勋说道:“这艘座舰,此刻开始就交予你们了。接下来这几个月,你都留在这边。军工园那边产的新炮,朕已经令他们启运。待运到装好,你将它驶去山海关外,七月中旬之前要到。” “臣领旨!” 陈璘已老,水战将才后继无人。王承勋这个并无战功的人来做左军左都督,皇帝的意思其实已经颇为明显。 前三年漕军在如何运粮一事上耗费精力颇多,后三年王承勋的精力一直更多地放在了左军都督府的事情上。 严格来说,辽东、山东、南直隶沿海诸府和浙江的军务不需要他太操心,但在护漕水军设上中下三路和重新选编天津海防营的过程里,王承勋正在筹建着皇帝和枢密院所说的北洋舰队。 天津海防营只是底子,大沽也不是最理想的军港。 总要有开始。 朱常洛先到这里打个转再去遮洋行船厂,就是为王承勋壮壮声势,也让天津海防营整编成为北洋舰队的过程里更具信心。 已经向海防道官员们传令,等回到京城之后,这北洋舰队该正式浮出水面了。 没什么好说的,在这里无非召见将官、好生勉励。 停留的时间不长,一切还只是开始。像当初的津辽水师一样仓促捏合起来容易,将来还是要通过实战锤炼。 又从这里到了大沽集镇外,河间府知府等地方官都已经到了。 今夜驻跸于此,提前给他们打好预防针:河间府尤其是静海县,要准备迎接像万历二十五年津辽水师整备那样的工作。 对他们来说,既是喜讯,又是累活。 至此,皇帝这次出巡京郊近地的目的已经十分明显:整军备战。 次日遮洋行船厂内,朱常洛率领枢密院众臣如同在军工园一样先看。 北京那边,礼部尚书陈荐恐怕刚刚接到旨意启程,御书房和施政院的二相还没开始推选,但总督政务大臣已经变成了一个极烫手的位置。 歇息了才六年,大明又要进入战时模式了吗? 不少人暗示科道言官们该出面准备劝谏劝谏,但沈鲤已经在那次与皇帝夜谈之后想通了,他如今反复约谈着言官们:想议论政务可以,上奏本。鉴察院题本,只能是针对具体官员在具体事务当中的得失利害。 但吊诡的是,这样的舆论并不炽烈,并没有以往那种十分反对启战的刚直。 王锡爵还在京城,他儿子王衡如今升了礼部主客司郎中。 “父亲,朝野暗流涌动。儿子在主客司,过两个月也要伴驾去遵化,那时……” 再过一段时间,皇帝再离京城之前兴许就该把重臣空缺都廷推选好了。再回京城时,王锡爵恐怕已经启程回乡。 “暗流涌动?”王锡爵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陛下行程所至,圣意是已经让朝堂都揣摩出来了。接下来,能不能主战,愿不愿遵圣意而行事,才是能不能往上走一步的关键。至于你,何必担心将来?” “若战事不利,朝野官绅……” “陛下有宏图大愿,泰昌一朝岂会一直太平无战?外战是战,内战也是战!到底是内忧外患一同宣泄出来,还是外能服蛮夷、内能止干戈,谁聪明谁会犯蠢罪的时候到了。你只记住一点,陛下允你去主客司,正是酬为父数年辛劳。” “……儿子不明白?”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王锡爵笑了起来,“方侍郎说,遣使出边墙的事,你办得很利落,所选的人,这就好。” 王锡爵已经看透了。 这么多人各有各的想法,好像中枢一房四院格局已定一样。 皇帝显得想要打仗,不过阳谋罢了。 让自己如在泥沼、有一些政务推行不力的那些力量,到底敢不敢趁这机会做点什么? 王锡爵倒想在卸下重担之后多活几年,看一看这结局。 总之,这次之后,应该局面大新了。 大战当前,国战之时,多好的借口! 今天上午大的开学报到,下午小的开学报到,只更一章4000+ (本章完) 276.第276章 传统大明与革新皇帝 第276章 传统大明与革新皇帝 “抚台……不,大天官,您怎么就去做大天官了啊!” 在大明西南群山之中,四月底的平溪驿今天人满为患。 除了平溪驿所在的思州府大小官员,贵州抚按、贵州三司官员、毗邻思州府的镇远、石阡、铜仁三府知府都来送陈荐入京赴任。 说话的却是右军都督府右都督,喜进彰勇侯的刘綎。 贵州官员们古怪地看着刘綎。 他们来送陈荐,是因为陈荐要去做吏部尚书。 彰勇侯反倒很不愿陈荐去做这大天官一般,会不会说话? 如今刘綎以右军右都督的身份统管着云南、广西、贵州、四川四省的都司、行都司,难道是不希望陈荐离开西南?他想做什么? 平溪驿既有水驿,也有陆驿。从河南郑州开始,经南阳、襄阳、荆州、常德、辰州、沅州就到了这里。再往前经清浪、镇远、偏桥、青平、平越、新添、龙里、贵州驿、咸清、平坝、普利、安庄、普安,就能抵达云南的南宁驿,最终一站到达昆明的滇阳驿。 这是大明陆上干线之一。 但从镇远府开始,经阳河到沅江,再入洞庭湖到长江,后面的路程就可以走水路了。 陈荐先对着众官连连作揖:“诸位,播州新平,府州大改,诸位还有许多公务要用心。盛情难却,既已送到这黔湘交界之地,还请早些返衙吧。” 当着新任大天官的面,丢下公务不管来献殷勤,后面陈荐考虑他们的升迁事宜时该怎么想?是承他们美意,还是玩忽职守? 但做官就是人情世故,贵州上下官员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你看彰勇侯不是一样从昆明一路护送过来了吗?有这个必要? 反正驿站如今都归枢密院管,枢密院在西南最大的官都这么做,其他人不以为不妥。 传统嘛。 于是才有今日这平溪驿内外的热闹非凡。 陈荐坚持劝离了他们之后,无奈地看着刘綎。 到这时才回他的话:“既进封你为侯爵,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就算我去任兵部尚书,难道就好奏请陛下和枢密使调你去别处?” “年年处处都有人反啊!”刘綎愁眉苦脸,“还以为播州既平,大小土司应当谨小慎微才是。结果才只在播州一带改土归流,四川、贵州、云南不知多少土司蠢蠢欲动。大天官,我只是个舞刀弄枪的大老粗,宁愿与外敌厮杀,实在不擅处理这些麻烦。” 播州原属四川。播州之役后,那边改土归流,贵州拿了原属播州的一些地方并入了平越军民府,还有其他一些变动。 虽然平播有功的秦良玉一家成了天子亲兵,但改土归流的影响还是存在的。 当今天子锐意进取,西南着实有不少土司担心将来全面改土归流,失了祖传世袭基业。 刘綎咬牙说道:“大天官看看黔国公一家!但有小叛乱,剿也不是,不剿也不是!隆庆三年罢了朝弼公爷之爵,如今其子其孙都战战兢兢!” 他说的是如今担任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总兵官的沐叡的祖父沐朝弼。 嘉靖三十年,元江府土司那鉴反叛,沐朝弼讨伐平之;嘉靖四十四年讨擒叛蛮阿方,隆庆元年平武定州凤继祖。 应该说黔国公一脉到了沐朝弼时,算是又出了一个能领兵作战的后人。就算这不少战果都是“霸凌”弱小,总归不是纨绔吧? 陈荐闻言肃然道:“彰勇侯!朝弼公骄纵横行,私德不修,藏匿逃犯,乃至于用调兵火符遣人入京刺探朝廷虚实!你这是说先帝和太岳公待黔国公府太苛刻?” 刘綎看着严厉的他,过了一会才讪讪道:“就是说嘛,我呆在西南不好,没那么多弯弯肠子……” 在他看来,黔国公一脉是挺尴尬的。如果要永镇西南,就免不了掌握一部分军力,辛勤地为大明镇住各地土司。出个有才干的后代就不容易了,又要求这个有才干的后代德行俱佳、忠顺得体,那就更难了。 沐朝弼当然有他的罪过和私人原因,但沐朝弼被夺爵幽禁到南京至死,结果就是他儿子害怕得不行。 沐昌祚在万历元年从征擒拿叛乱蛮族罗思,万历十一年讨伐岳凤,讨平罗雄蛮,又在那时的明缅纷争中与刘綎等将一起击退缅兵。 刘綎对沐昌祚也颇为敬重,但沐昌祚万历二十三年就称病让他儿子沐叡袭爵。 刘綎还以为沐昌祚是真病重,结果担任右军右都督在昆明见过他之后,才发现他身子骨硬朗得很。 如今沐叡更是啥事都不敢管。皇帝让勋戚参与昌明号,这件事沐叡则踊跃非常,大有以后就做个富贵勋爵以安朝廷之心的意思。刘綎做这个右军右都督,除了又打了一次缅兵极为痛快之外,其余时候都在云南等地疲于奔命。 西南土司以云南为多,在这里没有黔国公帮忙,他除了纯粹靠武力震慑,难免要费很多口舌。 这些口舌,过去大多是陈荐这个巡抚帮忙。如果有黔国公帮忙,兴许省事得多。 现在陈荐要走了,刘綎这才十分不舍。 他已经进封为侯,眼看沐昌祚不念昔日同袍旧情,难免想着以沐昌祚的能耐大概是看透了。 所以如果自己在西南做右都督的时间太长了,将来是不是一样会被猜忌忠顺? “这事你也不必过于担忧。”陈荐安慰着他,“入京面圣谢恩时,我自会呈禀西南如今弊病。你莫要想得太深,以你脾性,我都不担心你拥兵自重,何况陛下和枢密院?” “……” 刘綎无语地看着他:这到底是夸奖,还是调侃贬损? “你千里送我,恐怕枢密院内军纪都察署免不了要参劾你几句,赶紧回去吧。”陈荐叹了一口气,“明日起我就坐船入湖广,是帮我寻的普通民船吧?” 陈荐实在不想湖广之后的一路上仍旧这般。 “……这点小事,以我堂堂右军右都督还是能办好的。” “那就速速回去吧!” 陈荐从昆明到这里的速度并不慢。虽然他已经六十三了,但身体一直很好。奔波于这云南群山之间,没个好身体、不能骑马怎么搞好工作? 三月底的旨意在四月中旬快马急递到了昆明,毕竟朝堂诸公都等着他这个吏部尚书快些到任,好赶紧把那几个重量位置的人选定下来。 接到旨意后,他也知道轻重。交待了一些工作之后就骑马启程,刘綎是闻讯赶来护送他的,只带了标兵十余骑。 但就是他带着人来护送坏了事,到了贵州这边就惊动了贵州上下官员,毕竟太惹眼了。 既然明知道朝堂上选出二相和几个尚书之后不知道有多少好位置,一路上该有多少地方官想借机向他献殷勤? 陈荐在路上了,带着大败缅甸之后皇帝和枢密院对西南仍旧固守边防和改土归流后的西南躁动。 解经傅等人已在路上,朱常洛驻跸于遮洋行船厂的“生活区”。 看完了一大两小三个船坞,细细问过了遮洋行从临清等地招募过来的旧船匠和沿海浙江、福建等地招募来的新船匠,如今要与枢密院重臣们最后统一一下思想。 “虽说先易后难更稳妥,但对大明而言,周边问题实则没有难易之分。要说难,也是开疆拓土之后如何有效治理更难。”朱常洛重点看着邢阶,“就说西南边陲吧。开国两百余年,如今仍旧不断有大小土司作乱,是什么原因?” “山多贫瘠,言语不通,习俗不一,官绅厌畏……”邢阶当然懂,“仍以土司治其民,许以官职世袭罔替,这是最简单的法子。” “给出去的,就难以收回来。越想要教化,他们反倒越要维持旧习。就说土司子弟该进学授职,这件事就做不成。”朱常洛摇着头,“归根结底不是这些原因,是穷。大明没有找到能给这些边陲蛮民过上更富裕日子的法子,西南诸省更不好去盘剥他们来为国家贡献更多税收。朝廷收不了他们的心,他们当然像过去一般拥护着他们的土司老爷。” “……西南边陲之事,与陛下定要讨灭朝鲜有关?” “有!”朱常洛断然道,“大明需要一个成功的新榜样,让官民都改变想法。朝鲜与交趾相似,都已经习用天朝文字、仪制多年。成祖克复交趾,就是因治理不当而无法收民心,最终得而复失。朝鲜亦如是,当年都奏请内附了,也因教化之难而厌弃之。至于东北女真、鞑靼诸族,北虏千百年来都不能尽除祸患。” 他看着众人:“现在,大明也许处在历朝历代以来最有利的历史机遇期。” “……臣愚钝,陛下明示。” 邢阶不明白为什么是历朝历代以来最有利的一个尽除北虏之患的历史机遇期。 盛唐时天威震慑四海,天可汗又如何?大唐也倾覆了,五代之后,赵宋丢掉了幽云十六州。 成祖数征漠北,把瓦剌都赶到西面去了,后来又有鞑靼,如今女真人又越来越壮大。 怎么到了此刻就不一样了? (本章完) 277.第277章 枢密院只做快刀 第277章 枢密院只做快刀 “力,与利。”朱常洛一手握紧拳头,另一手拿出了一锭备好的银子,“火器今非昔比后,中原国家再不必畏惧草原骑兵。大势有了,些许扰乱,就能以利分化平定。从军工园到这船厂,卿等看到的不该只是兵备,还有大明真正强大之处,那就是此时相较于他们更为庞大的生产制造能力。” 邢阶似懂非懂。 “朕是天子,卿等衣食无忧,但百姓要的是什么?能够先安稳的活着,而后有条繁衍发家、不断上进的路。”朱常洛肃然说道,“启战,是为止战,是要以让人忌惮绝望的军威震慑四方,是要创造让汉民、鞑民、女真百姓都能安稳活着、活好的环境。只要那些头目不敢打仗了,那大明就来解决这个问题。” “没了兵戈之凶险,接下来无非衣食住行。朕设百家苑,盼大明才智之士能专研各科,将来能不能让大明产更多粮食、教这些化外之民开荒种粮或者安稳牧养更多牲畜?能不能想法子织出更多更便宜的布匹行销内外?能不能通过海贸边贸互通有无,让他们心向大明又通过商税为大明财计贡献一份力量?” 邢阶是统军作战过的人,他琢磨着皇帝所说的话。 先有力,再有利,目的都是民心。 力的方面他理解,于是思索片刻后说道:“这要百战百胜,才谈得上忌惮绝望……” “相辅相成,事情总有曲折。打赢了头一回,示之以利,把这些蛮夷百姓也当做大明百姓来看待。再有心怀不轨的,仍然毫不留情地打赢,放下兵戈之后继续示之以利。有那么几回,总归是分得清利弊的越来越多。” “……贪恋权位的,从来是虏酋。朝廷只为收民心,但给出去的利始终为虏酋所得,不见得能宣天恩于那些蛮夷小民。” “那由不得他们,所以朕说要有新榜样。打一回,就改一回,这等不安分的虏酋就彻底打灭,像漠南、北平行都司这等旧地就都遣流官治理。暂不必这么做的漠北和东北更远处,若能安分则不失为大明友善邻邦,他们的虏酋从边贸得利。若不安分,打上几回,朕就册封大明藩王为其国主。就算他们安分着,若贪得其利仍视族民为奴仆,那么与已经归化大明的同族两相对比,民心同样日渐倾斜。” 朱常洛总结道:“总之关键便在于争取民心。朕能用达云、秦良玉为将,就是要开这个头。予其太平、饱食、暖衣,要逐水草而居也可予他们更便宜更耐用的车子、帐篷,再视这种边陲特殊情况擢用其中贤良才智之士为正官,一视同仁秉公治理。日子能比过去更好,彻底成为大明良顺之民就只是时间问题。” “……要予他们丰厚之利,仍是得不偿失啊。” “因此,大明内部的百姓能过得更好才是根。”朱常洛点着头,“赋役之重,勉强苟活。朕厉行优免,不过稍缓百姓之苦。大明哪里缺赋税钱财?不过都集中于士绅大户人家、宗室勋戚权贵罢了。假使大明百姓能过得比过去更好,有余钱了,难道不需要添置些家当,买些更好的东西?大明虽地大物博,这些苦寒之地也不能说当真贫瘠。如果无所出,为何有那么多商人千里贩运?” 提高大明这个大市场消费能力的前提是大明百姓有能力、愿意消费。想让他们有能力消费,就必须把他们身上沉重的赋税压力解脱一些。大明始终有财计需求,要解脱他们的赋税压力,最终也只能刀指富裕的人群。 “路漫漫,千险万阻,互相牵连,但总要去做才是。”朱常洛看着枢密院众臣,“想做成这件事,朕就始终要握有利刃,震慑当世!枢密院上下当然可以心忧国政,但倘若顾虑太多,那就好比利刃钝了,畏缩而不敢亮出锋芒。朕还年轻,若得苍天眷顾,朕可保两代人不移此志。将来,朕倾力教子,倾力让进贤院培养出更多目光长远的贤臣。” “那时候的事情,卿等恐怕只有寥寥数人还能看到。但若有那一天,功业始于如今。搢伯,枢密院该当专心军务,只是不断锤炼大明军队,使之成为忠于家国、忠于朕的荣耀利刃,你明白了吗?” 邢阶现在明白了,转了这么大一圈,皇帝这么委婉,其实只是想说一件事:枢密院别操心国政方向,枢密院应该只专心军务。 他不由得看了看田乐和李汶。 这时田乐才无奈地说道:“搢伯总督蓟辽,督抚既要管军政又要操心民政,搢伯这也是忧国忧民。” “朕可不是怪搢伯。”朱常洛笑起来,“归根结底,说白了就是枢密院上下愿意心悦臣服地听朕的。朕想做的事,雄心壮志不惮于自负远迈历朝历代。想转过这个弯来不容易,朕能重用你们,就因为你们一心为国。搢伯如是,沈御台亦如是。只不过国政纷繁,君臣除了一心老成谋国,还得分好工,学会信任彼此专心一事。” “……原来陛下苦心孤诣,是为了一房四院各明职分。”邢阶苦笑道,“臣明白了,臣惭愧。” “能够各明职分,君臣一心之后团结精进,于朕而言才是最难的事。”朱常洛不以为意,“在朕看来,过去只重选贤任能,那是过于粗略了。选贤任能之外,还需厘清官职和主管事务,还需擢用大量专门人才到相应职位上,更不能鄙薄百业之用,最终变成一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说到这里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大国政事千头万绪,也不能悉数仰仗遇主圣明、遇臣贤能无双。多少善政兴废,都因为一时人事和私心。归根到底,还是没有认识清楚什么是国家,该怎么治国。朕那格物致知论,只是开始。将来天下进学为官之臣若都能看透,兴许善政能够稳定延续,如此才能不仅长治久安,更加年胜一年。” 田乐心情激动。 万历二十八年做出决断时,只期待新君是个知人善任的勤勉明君罢了。 可到了如今,皇帝所展露出来的能力、见识、胸襟,远远超出他的期待。 如今甚至在学问上也有能力去引导读书人改变观念,拿出让人细细品读之后感悟颇多的良言巨著。他仿佛有完全不同于当世大儒的视野和洞察力,那么多千百年来争论不休的问题都有一套自洽的逻辑来解说分明。 譬如邢阶如今担心的问题,皇帝就看得很透:谁说了是打一仗就彻底解决? 本身就做好了往复的准备,所以刀要一直磨快,但本身方向要清楚。 既有霹雳手段,又有菩萨心肠。 打仗要钱,要死人。但因为这样始终顾忌重重,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最终不过沦为裱糊匠,而大明这宗庙江山,总有裱糊不住的那一天。 田乐还记得皇帝最初私下里跟他商议这些事时说的那句话:打了这一仗,免得千百仗。 从军工园到遮洋行船厂,朱常洛耐心地跟他们讲着热武器与冷兵器的区别:若是火器能更进一步,军队兵源问题才是核心不同之处。 冷兵器互相作战,精兵习练的时间成本何等恐怖?火器若更进一步,一份习练之功能抵上多少以前操持利刃劲弩的精兵战力? 倒不是说要变成征调动员补充兵卒的消耗战,而是火器本身的魅力。 皇帝信心十足地说,大明火器只会越来越强。那种新铳十分有说服力,而安排下去的改进工作和更进步一代的新铳也终究能做出来。 倘若骑兵一次冲锋的过程里要挨如雨一般的子弹和威力更大的火炮,那还有什么好打的? 如果只能躲避,只能东躲西藏,那又如何阻止大明向漠南推进? 至于海船和北洋舰队,那就十分好讲利字了。东南沿海的海贸大族和海贸之利究竟有多少,众臣又不是不明白。 看过了这两处,枢密院无非统一了思想。 借由东北的韬略,既予皇帝威望再进一步解决内部问题,又借此捏合朝堂分歧、锻炼一批处置诸藩关系和教化治理新得之地的官员,更是锤炼大明的海陆两军、为将来做准备。 枢密院只需要让自身更加锋锐、更加令行禁止。 大明官场仍旧大多是传统老臣,思想观念不同的皇帝辛辛苦苦地从身边重臣开始改变着。 此后便是一路坐船回京城,朱常洛也放松了一些。 船行平稳,除了沿途再见见地方官勉励两句,其余时间都在船上呆着。寻常事想得乏了,处置了一些送来的奏疏,也有伴驾的慎嫔王佳月解闷。 此时此刻,熊廷弼已经回到了辽东,消息先快马送到了赫图阿拉城。 被派遣到此处的礼部主客司主事陶崇道想了许久之后派人去找到了龚正陆,而后龚正陆自然又组织了一场招待。 这样的招待,这一个月来已经组织了许多次。努尔哈赤的长女婿何和礼仍旧会派人一同在侧陪伴,但这一回龚正陆请他一同出席,说是大明天子对建州女真部的奏请已经有了答复。 到了地方,龚正陆恭敬不已地向陶崇道行礼:“钦差大人有礼了。” 何和礼心头古怪地看着他:这家伙与这大明钦使说话时,不是与其他汉人说话的那种腔调,而且他对这大明钦使的热情也十分不同。 “陛下已经降下口谕,可册封建州卫都督四女为妃。只不过这可非同寻常,依礼该当好生操办,都督是不是该速速来商议?” 龚正陆闻言大喜:“册封为为妃?董鄂额驸,那都督就是国戚了!” (本章完) 278.第278章 明使太嚣张了! 第278章 明使太嚣张了! 何和礼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陶崇道只是看着龚正陆嘴巴不停地用女真话向这努尔哈赤的长女婿解释着。 过了一会,何和礼看着陶崇道,用生硬的汉话问道:“我们部族,还要准备更多礼物?” 他的语气里有一些不满。 陶崇道哼了一声不耐烦地说道:“若册封为妃,那是有册宝的!天恩浩荡,这事还该贵主决断,你能替他做这个主?若不明白这是何等隆恩,别误了事才好!本钦差在此逗留月余了,还想早些还朝复旨!” 何和礼脸色一变:这明使好生嚣张! 龚正陆赶紧着何和礼走到一旁,小声说道:“皇帝陛下既然有这口谕,那就是已经明白了王上想要什么,允了王上!对乌拉部那边不必罢兵了,额驸还是先遣人去禀报王上才好。入宫为妃,那是只有受册之国的王女才行,额驸明白了吗?” “……当真?”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可是没有文书……” 龚正陆着急说道:“这定是大明君臣明白了王上的意思,既有这口谕,那么只怕大明还会把这件事大肆宣扬出去。叶赫部若听闻了这件事,能不着急吗?额驸,大明是要王上带着全部敕书去的。这个妃位,恐怕要么给我们建州部,要么给那叶赫部的东哥啊!如今可不是大明求着我们,当然是我们先准备好礼物,当面具表呈请,皇帝陛下才好下旨!” “若是有诈……” “口谕也是旨意!天子金口玉言,王上只是奏请进献为婢女,皇帝陛下愿册封为妃,若还是拖拉怠慢,那才是不敬之罪!额驸,这是大明允王上一统女真诸部,建国称王了!若是册封了妃位,兴许还会出兵助我们讨灭诸部。不能看到王上再表忠顺,皇帝陛下缺这个妃子吗?如今,一刻都不该耽搁,分毫不应冲撞钦使!误了王上大计,额驸如何担待?” 何和礼惊疑不定地看了看龚正陆,想了想之后走到了陶崇道面前讪讪笑了笑:“我不懂礼数,钦差莫怪。我这就去安排呈报,龚先生,你好好招待钦差大人。” “额驸放心。” 陶崇道默默看着何和礼离开,随后才看着龚正陆说道:“你倒是一心为他们卖命。” “……钦差大人说笑了。学生虽然只读了几天书,也知道忠义二字怎么写。朝廷遣陶先生为使,想来也是知道龚某人在这里。” 他说话的腔调之所以让何和礼觉得奇怪,因为他说的是乡音。 而陶崇道跟他一样,都是绍兴府人,泰昌四年的进士。 龚正陆说出这么几句话,陶崇道点了点头:“这倒是真的,方侍郎、王郎中点选我来,正有这原因。你当年请托的事,我回去后会去信族中。” 龚正陆老眼微红,站了起来郑重行了一礼:“多谢了。陶堰陶氏名震江南,得恩公之助,学生即便当即身死也无憾了。” 绍兴府能够盛产师爷,已经显示出这里的文教实力。 王守仁就是绍兴余姚人。他或者只是个例,但绍兴府科举之盛举世闻名。仅以嘉靖一朝的十五次会试为例,绍兴府共考取进士二百二十二人,名列文教大省浙江之冠。 而在绍兴府诸多的书香门第世代大族之中,有一族堪称科举奇迹,那就是龚正陆所说的、陶崇道出身的陶氏。 从成化元年这陶堰陶氏出了第一个举人,这一族就一发不可收拾。 弘治三年有了第一个进士之后,陶堰陶氏五代里已经出了十二个进士,举人更多。 这陶崇道因为有了那次恩科和太学新设考选的便利,更是以虚岁二十五的年纪就在泰昌四年考上了。 虽然只是三甲末尾,但也是进士啊。 观政礼部之后,他去年才正式做这主客司主事。没想到今年领到这个钦使差遣,是因为建州女真部有个同乡在此。 “……我官小位卑,其他事帮不了。但确实没想到,如今你仍然健在。既对虏酋称忠,又与我乡音相谈,不怕虏酋猜忌?” 陶崇道意味深长地问他,也回想着出发前右侍郎方从哲对他的提点,其中提到了这个龚正陆。 这个龚正陆存在的事,还是援朝抗倭时通过朝鲜那边知道的。女真与朝鲜也有来往,甚至还互相有过“国书”,便是龚正陆捉刀写的。 而当时在朝鲜帮助练兵的一个大明将军还派遣了幕僚,帮助朝鲜使臣前往建州女真商议贸易之事,这才与龚正陆有过直接接触。 龚正陆在建州呆了这么长时间,十分希望知道自己当年被掳走前留在绍兴府的妻小消息。当时龚正陆有通过向那大明游击将军的幕僚介绍建州女真情况来换取他帮助的行为,而此后龚正陆就没了消息。 若不是方从哲十分有心地从旧档之中翻看到了这些记载,也不会派陶崇道来这里。 本以为可能是被虏酋发现猜忌进而处死了,没想到他仍然还健在。 而陶崇道来这里,知道了他竟是努尔哈赤诸多儿子和建州女真部诸多首脑之子的汉人老师之后,心思活泛了很多。 现在龚正陆这么明摆着和他“密谈”,陶崇道有这个疑惑。 “学生问心无愧而已。若能促成此事,也是边关两族之福。陛下既降天恩,想来不必学生苦劝,朝廷也有法子令女真诸部从此一心忠顺天朝。”龚正陆笑道,“鄙主猜疑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说来怕钦差大人笑话,学生已经被幽禁了数年之久。学生虽然所学浅薄,远不及钦差大人学问精深,但也懂得一些道理。” 他叹道:“在大明,我就算想做个师爷也不够格。鄙主早年间既然信重恩待我,那学生也想知恩图报。鄙主有雄才谋略,这一点想必朝廷也是认同的。此等人物,在大明公卿眼中既是虏酋,两边自然是要相互猜忌的。学生一贯是盼鄙主心向王化,教习其子也不遗余力盼他们知书达礼。以学生浅见,女真诸部忠心恭顺才是出路,能如朝鲜一般建国、永为恭顺藩属,这又是对大明尽忠。故而当年以女真情势请托胡将军,学生并不以为这是通敌。在学生心目中,大明可不是女真之敌,学生也没有忘了出身。” 陶崇道听得感慨:“你虽没有功名,见识却不一般。这份苦心,也不知虏酋能不能容。” “年近古稀,学生无有挂碍,只有这桩憾事了。”龚正陆无奈地说道,“若是学生不得信重,不想有负鄙主那些年厚待之恩,恐怕也好回到故土。可惜……” 说罢止住了这个话题,兴致勃勃地问道:“离乡多年,不知如今绍兴府和江南是什么光景?” 陶崇道一时古怪,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对他讲讲这些年江南的变化。 老实说,陶氏这么多秀才、举人、进士,受到的影响就很大。 而且这家伙是被虏酋掳来的,却又说着知恩图报,陶崇道实在有些吃不准这家伙的忠义观念。 只是对他的际遇之奇十分感慨罢了。 “绍兴府啊……”于是他只讲些最近十几二十年绍兴府的雅事趣事,聊为谈资。 其他的不说,这龚正陆对他是十分尊敬的,对他大明钦使的身份更加恭顺。 这段时间以来的安排……陶崇道忽然想,若是建州女真部名正言顺地建国了,恐怕规格更高。 新消息从赫图阿拉城往东北部传去,而在熊廷弼的有意安排下,建州女真由于皇帝遣使令他们带敕书朝觐的压力而愿进献亲女为婢的消息已经传开。 与此同时,抚顺关那边的将卒忽然开始演练起充当礼仪卫兵,调来了一大批光鲜喜气仪仗的事情,也被来往行商看在眼里。 这也不像仅仅作为宫女的规格啊! 时已五月,东北开始进入暖和的季节,路途更加便捷了,消息也更加便捷了。 本来已经准备启程的叶赫部贝勒纳林布禄听闻消息之后大惊失色,难以置信地请来大明使臣询问情况。 “……这,本钦差可不知晓。” “上国既想联姻那建州女真,难道让我们去朝觐不是呵斥努尔哈赤,而是准备借机打杀我等?” 大明使臣见他这模样只是板起了脸:“本钦差是来宣旨的,都督若不愿奉旨前往朝觐,本钦差这就启程回京复旨了!” 上国有令,你说去不去就完事了! 明使太嚣张了,纳林布禄神情惊怒不定。 而出使叶赫部的使臣随后才多了一句嘴:“以大明国力,打杀你等还要用这种手段?你们是大明授宝之藩官,总该学些仪制才是,简直一窍不通!眼见你们争战不休,祸及大明辽东边民,陛下这才降旨过问,毕竟女真各部都分属大明奴儿干都司四百二十卫所!兴许是建州女真畏惧天威,奏请陛下从轻处置呢?” 纳林布禄接过了话头难以置信地问:“从轻处置?就因为愿意进献亲女入宫?皇帝陛下……就要这个?” (本章完) 279.第279章 叶赫那拉的自救 第279章 叶赫那拉的自救 “详情如何,本钦差可不清楚。既说好明日启程,还走不走?” 纳林布禄心里七上八下地看着他,难做决断。 明初时大明的兵锋之盛铸就了最初的奴儿干都司底子,成化犁庭的影响力还在,李成梁这个女真杀神还活着。 由于女真实在有太多部族分散在这广袤的东北地区,他们又都处于相对原始的社会结构下,所以女真诸部一直不曾融合统一。 这百年间,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都南迁得离大明更近了。由于生存空间的矛盾,摩擦逐渐加大。 各部的氏族结构开始演变得更先进一点,又没有一部已经足够先进、彻底完成了兼并统一的大业。 建州女真后来居上,其余各部的“生死存亡”威胁更加紧迫。 这种情况下,大明那些敕书代表着的身份,也是一个护身符。 永乐朝初建奴儿干都司时设了一百八十一个卫所,而后一直到如今,名义上仍然存在的奴儿干都司共有四百二十个卫所。原先的羁縻卫,朝廷还是要派人在这里的。但如今,这奴儿干都司诸多卫所,实际只羁不縻了。 但名义上,他们仍然是大明登记在册、授了宝印敕书的臣子。 皇帝降旨,钦差来宣,不听命其实就是抗旨。 当然了,因为特殊的关系,“抗旨”的情形也不是没有过。只不过,那样就要做好迎接拳头的准备,或者拒绝朝贡、不承认袭替者敕书身份的风险。 想着莫测的未来,纳林布禄十分犹豫。 当年组织九部联军一同讨伐建州女真部,本以为会是叶赫部铸就无上威望、一统其余诸部的决战,没想到却是最后的辉煌。 那一战不仅大败,纳林布禄的哥哥都战死当场。纳林布禄向努尔哈赤索要兄长的遗骸,没想到努尔哈赤竟将他的遗憾分为两半,只送了一半回来。 这是何等侮辱!何等不共戴天之仇! 而对大明,纳林布禄又惧又恨。 他的父亲杨吉砮,是被李成梁杀的。 他继任贝勒想要征服哈达部、扶持一个臣服于己的贝勒,这事又是大明阻止的,最终李成梁率军突袭夺下叶赫西城,叶赫部已经只剩一个叶赫东城,岌岌可危。 如今想来,那一战才是叶赫部由盛转衰的真正转折点。那一战之后,努尔哈赤那家伙获得了大量敕书,实力这才通过朝贡越来越强。 现在大明天子居然贪恋美色,看不出努尔哈赤野心勃勃吗? “……钦差既然知道了,好叫钦差大人知道:那努尔哈赤相貌丑陋,莫不是夸耀了女儿容貌?还盼皇帝陛下不要被他哄骗了。” “那就是欺君之罪。”明使不以为然,随后意味深长地笑看着他,“陛下君临四海,哪里会因为区区边蛮女子而魂不守舍?都督,你这可是小觑陛下了,殊为不敬。” “臣不是这意思……”纳林布禄却心里一沉,“皇帝陛下降旨,令我们带上全部敕书入关朝觐。如今不知努尔哈赤怎么说的,但他狼子野心,陛下不可不察啊!” “都督对本钦差说这些那却无用。本钦差来此,只为了向叶赫部颁旨。若是叶赫部之事,本钦差尚可斟酌商议,或是代为奏请。建州部那边,则另有同僚专办。” “……我们叶赫部的忧虑,还请钦差大人体谅。那贼子吞并多部,大半敕书都被他夺了。这么多年下来,钱财比我们多,兴许是重金贿赂了那边的钦差大人美言。钦差大人,我们叶赫部的苦处您也看到了,还盼指点一二。叶赫部虽比不上建州部富有,但绝不会亏待钦差大人!” 明使脸色古怪。 过了许久他才说道:“都督已问了本钦差这么长时间,陛下究竟想怎么做,本钦差委实不知。不过依我之见,总要看看各部哪些人听宣听调,哪些人忠顺臣服。你们诸部之间打来打去,只要不祸害大明,不劫掳边民,朝廷一向也懒得管。当年若不是你们为祸太甚,宪庙不会出兵。前些年宁远侯出兵,也是为此。” 说罢看着纳林布禄:“在朝廷多年观瞻之中,至少建州部屡屡朝觐。陛下登基之时,努尔哈赤更是亲去朝贺了。如今他愿献亲女为婢,陛下赐了恩典也不足为奇。反观你叶赫部,当年都督率兵侵掠边关,甚至兵临威远堡,后来又抗命拒不交还哈达部贝勒之子。即便本钦差帮叶赫部美言,也要陛下听得进去才行啊。” 纳林布禄脸上青红交加,一时被怼得说不出话来。 当时确实脑子一热做了兵逼威远堡的事,后来才挨了李成梁的重锤。 “忠顺!陛下和朝廷要的,始终是忠顺!都督不必不亏待我,想要朝觐时让陛下体谅你们的难处,叶赫部是要向陛下和朝廷表忠顺。不带疑虑尽快启程是忠顺,如今若担忧陛下亲重建州部,也该让陛下知道叶赫部更忠顺。这些,可不是本钦差几句美言就能办到的,本钦差美言在陛下又算得了什么?”“……比叶赫部更忠顺……”纳林布禄看着这明史。 知道的情况太少了,反正现在只知道明廷认为努尔哈赤那家伙能够屡屡亲自去北京朝觐,这就是忠顺。现如今肯献女为婢,也是忠顺。 所以说不能再犹疑大明召他们去朝觐的用心,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显得更忠顺? 比财富,叶赫部早已比不过建州部。 这么多年女真诸部之间打得热闹,但李成梁重锤叶赫部之后,纳林布禄这么多年确实不再敢去袭扰大明边关。 但这件事努尔哈赤那家伙也没干过,而且听说送回了不少逃出边关的汉民。 那是多好的阿哈和诸申啊! 纳林布禄想来想去,既舍不得钱财又舍不得那些阿哈和诸申。 所谓阿哈,努尔哈赤也希望龚正陆做过,那就是包衣奴隶。 而诸申则是依附民,地位稍高,往往是归附的小部族的部民。汉人之中,也有一些因为一技之长不必成为阿哈,部族里有一些汉人诸申。 大明换新皇帝之前的那几年,女真各部都有不少汉民逃来,心甘情愿成为缴纳阿勒班的诸申。这些汉民,是很好的诸申。劳役、兵役和贡赋,只要不比他们在辽东边墙之内更重,他们都甘愿缴纳这些阿勒班。 如今的女真诸部,也不像过去一样只把他们作为阿哈来用了。让他们成为阿勒班,赏给一些贝子和小部族头领,也是大部贝勒收拢人心的一个好法子。 纳林布禄现在就算想像努尔哈赤一样遣回大明逃民,也办不到。 那不是动自己的根基吗? 所以最后,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东哥,犹豫了很久之后才试探着开口说道:“钦差大人在这里这么久了,也知道东哥……” 明史愣了一下,随后古怪不已地看着他:“都督说笑吧?不说你们女真各部自己都戏称她是老女了,就说你们叶赫部将她许给这个许给那个过,在大明,许过人便有婚约。再说她许的第一个人又被你们杀了,这还是寡妇。另外还有那谶言……” “仍是处子之身啊,过去种种只是情势使然,不得已……钦差大人美言一二,皇帝肯不肯褒奖叶赫部忠顺,自然还是陛下做主。” 纳林布禄是万般不愿的。 虽然说乌拉、哈达等部如今是因为形势使然应该成为天然盟友,但如果有东哥这种定能收一部贝勒心的女人,那必定锦上添、盟友关系牢固万分。 可如今形势又不同了。大明已经不管女真诸部纷争十几年,现在忽然由皇帝亲自出面要处置这些事,更已经有了被建州部说动的迹象,叶赫部不得不自救。 布占泰那小子没出息!过万大军劫杀区区数百人都能战败,如今正被建州部猛攻。 辉发部的拜音达里也是个靠不住的小子,杀了七个叔叔才坐上那个位置,他们内部就问题重重。 鞑靼那边也指望不上了。那林丹汗开始有动作,临近的鞑靼部族自顾不暇,何况昔年九族联军惨败在先? 纳林布禄无奈地发现,如今反倒只能指望大明。 只能赌大明希望女真诸部不会被建州女真全吞了,赌大明不愿辽东边墙外建州女真一统各部后成为祸患。 纳林布禄越想越觉得恐怕东哥去大明皇帝枕头边不停吹风,才能让那天子相信努尔哈赤似忠实奸,乃是……乃是什么来着? 对!汉人讲的卧薪尝胆! 时代变了,哈达部已经不存在,乌拉部和辉发部连消耗建州部都指望不上,这东哥就算嫁过去又能如何? 纳林布禄后悔过。他父亲的死与哈达部有关,因此当初他力促部族贝勒、东哥的父亲以东哥为饵伏杀了哈达部头领。如果当初没有这样做,或者后来明廷没有阻止,那么哈达部不被建州部吞并,海西女真诸部还能够互相扶持抗衡努尔哈赤。 现在已经晚了,东哥已经二十七岁,恐怕用她获得大明的帮助,才能够发挥最大的用处! (本章完) 280.第280章 矢志复仇 第280章 矢志复仇 纳林布禄好说歹说,明使终于“半推半就”、扭扭捏捏地应承了下来,答应先帮着奏请看看。 当然也是以进献婢女的方式,只不过根据纳林布禄的请求,一定要多说一下这叶赫那拉东哥的美貌、温柔、知礼。 能知多少礼?反正都可以学。 纳林布禄也是一族头领,虽然如今不是他担任贝勒管具体事了,但他相当于“太上王”。在叶赫部掌握的大明敕书中,他仍然是其中官职最高的都督。 这么多年头领的经验,从纳林布禄自己来看,大明皇帝也应该从现实需要出发留下叶赫等部避免建州女真继续坐大。 东哥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事情至此确实顺利进入了朱常洛想要的剧本。 没办法,大势使然。努尔哈赤怕大明现在就盯上他、打压他,叶赫部有努尔哈赤给的压力。 消息还未传入京城,实际上也不用传到京城,熊廷弼已经知道该怎么处置这件事。 传到辽东就行了。 大大有名的叶赫老女要被叶赫部献给大明皇帝?在辽东的一些读书人顿时啼笑皆非。 “这可真是热闹了。那叶赫老女被许给建州虏酋过,也许给乌拉虏酋和辉发虏酋过。如今建州虏酋也要献女为婢,但瞧抚顺关那边的架势,陛下还当真准备给个位份?朝廷究竟怎么想的?” “这关系要好好捋一捋。你们看,陛下若收了那努尔哈赤之女,那努尔哈赤算是陛下什么人?可陛下若也收了那叶赫老女,不又是努尔哈赤……乱七八糟,成何体统!” “嗐!别的且不论,如今一道旨意出边关,女真各部吓得纷纷献女,倒是颇有成祖、宪庙时威震东北的气象了。” “哼!本就是奴儿干都司麾下,理该如此!” “名存实亡啊。若不是陛下撤了矿监税使,遣了宁虏伯为辽东总兵官,又派了新抚按整饬辽东边防,女真虏贼早就要翻天了。要我说,该收了那叶赫老女,压一压建州虏贼的气焰!” “兄台这话若传到朝堂,一定得一句放屁!那叶赫老女多大年纪了?我看传言必定夸大。再说了,蛮夷女子,寡妇身份,克夫之命,啧啧啧……” “做个使唤丫头不就行了?有个由头便好。” “大明办事,何须这等由头?区区蛮夷。” “书生浅见而已。当真如此简单,辽东何必如此整饬边防?这些蛮夷,不记打。我看宁虏伯在辽东都六年多了,磨刀石都坏了不知多少吧?这回啊,看看陛下和枢密院到底准备怎么做。我看这两部是瞧出不对劲了,要献女,往日怎么不献?” “说起来,不知辉发部和乌拉部听闻这个消息,会不会干脆一气之下归附了建州虏酋。” “你别说,还真可能。叶赫部昏招啊!” 在大明辽东边民看热闹的时间里,叶赫部的内部当然也因此争论起来。 面对众人的顾虑,纳林布禄断然说道:“辉发部原本亲善建州。他背叛努尔哈赤,那贼子的性情拜音达里很清楚,他没有退路!至于布占泰,志大才疏,经这一败已经没用了。东哥已经二十七了,还能等几年?年纪大了,美貌就没了,不如趁现在……” “可大明皇帝答不答应还不知道,消息已经在到处传扬。这样一来,拜音达里和布占泰怎么想?” “哼!能怎么想?东哥早就不只许给一家。” 这里议论纷纷,叶赫那拉·东哥忽然到了这里。 她能够引动女真诸部局势,虽然只是各部斗争背景中的“添头”,但如果没有确实令那么多“英雄”折腰的美貌,也不至于有如今这么大的名声。 现在听说了这个消息,她双眸之中满是坚定。 走到了纳林布禄和哥哥布扬古面前,她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愿意去!尽快出发吧,只要能够到皇帝面前,就算是做牛做马,我也一定会竭尽全力让皇帝帮我报仇,一定要杀了努尔哈赤那贼子!” 她和布扬古的父亲叶赫那拉·布塞死在九部联军与建州女真的一战当中。 战死就战死,可努尔哈赤将之分尸送了一半回来,哪怕叶赫部当时迫于形势将东哥许给了努尔哈赤,她也坚决不嫁。 后来叶赫部说谁能杀了努尔哈赤就能娶她,这正是东哥本人的意愿。 “东哥……” 有人欲言又止,她立刻打断了:“现在是拜音达里能杀了努尔哈赤,还是布占泰能杀了努尔哈赤?叶赫部不能为我报这个血海深仇,那就只有求大明皇帝帮我来报!” …… 遥远的北京城里,朱常洛终于回到了紫禁城当中。 他还不知道这东哥带着对努尔哈赤如此深的恨意,必欲除之而后快,这与朱常洛的战略规划有冲突。 但就算知道了也没所谓,毕竟后面的事态发展都有预案:谁说努尔哈赤就一定会选择那条路? 那是个能忍的家伙。 现在,女真方面的局势已经初步清晰,下一步只看他们各自作何选择。 朱常洛关心着两件事。 一是天枢营出了边墙之后的成果:这个方面只能等,毕竟是秘密前出。 另外则是朝鲜那边光海君李晖的人被他堵回去之后的反应。 这件事对七月底遵化朝觐的影响倒不必等什么:朝觐的要求,是要见正主。 毕竟朱常洛亲自出现。 朝鲜国主不敢来,那就得是王世子亲来。 但朝鲜如今没有得到大明承认的王世子,李晖就算想来,也得朝鲜国主再奏请大明册封他为王世子。姑且不论朝鲜国主愿不愿,即便奏疏到了大明这里,朱常洛一样能够以伦序为由拒绝。 朱常洛关心的是朝鲜内部如今已经发酵成为一个什么局面了。 可惜,这两件事的发展,朱常洛都只能先等着。 山东海防道的官员已经先到了北京城,但还有人在路上。 在这短暂的空隙里,朱常洛仍旧把时间在百家苑那边,在万岁山那边。 最初,万岁山那边似乎只是满足皇帝好奇于“奇技淫巧”的所在。 但后来那里改建了圣庙,也和百家苑联系了起来。 万岁山四周本就有院墙,如今主峰以南靠近紫禁城的区域自然是圣庙所在。而北面的北中门以南,现在则名为博研院。 这博研院都是吃内帑供奉,其中也有不少百家苑的教授或学官。 但等朱常洛从外面回来后,这博研院有了第一个正式主管的官员:御书房下翰林院百家馆检讨,泰昌七年格物自然科的状元王徵。 皇帝又来到了这里,这次没有带皇次子,场面很正式。 “王检讨在御书房则为外朝臣工,在此则为博研院掌院。院内一应事务,从供奉们的月银,到研究课题及器械、耗材管理,概由王掌院负责。” 从大明各地搜罗而来的奇人异士们一齐躬身称是。 “诸位供奉有礼了。”王徵也并不怠慢。 现如今,王徵已经虚岁三十七,沉稳是不缺的。 万历二十二年中举之后,他在此前已经考过两次会试,都无法考中。 太学百家苑的设立是他命运的转折点,从刚入太学时在皇帝面前留下了好印象,从此就进入到了快车道。 王徵很清楚地记得他在百家苑学成之后,皇帝亲自召他,让他不必直接候缺授官,而是准备泰昌七年的会试。 这让王徵怀疑泰昌七年会试就改格物自然及经史人文两科,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 这是何等圣眷? 对朱常洛来说,王徵与徐光启略有不同。 徐光启在这些方面虽然也有诸多涉猎,但徐光启的能力更全面一点。至少在官场和政务方面,徐光启比王徵更为擅长。 而王徵则是纯粹在自然科学的科研方面有专才。 当面向博研院的供奉们显示了他对王徵的看重之后,朱常洛则开始对他们提出新的要求。 现在有了专门的主官,平常科研课题就可以进行更精细化的管理。 王徵就读于百家苑期间,朱常洛给他灌输了自己有限的“科研经验”:至少控制变量不断实验求知,大胆猜想小心求证、归纳演绎这些逻辑要有。 这也与他那格物致知论的本质是相通的。 “如今只是从朕内帑之中供奉你们,但将来,这博研院未尝不能人人都有官职,人人都领官俸。自然奥妙无穷,但分门别类地研究下去,一个课题一个课题取得成果,将来你们之中也许还有人能塑像于圣庙!” 道士们神情古怪,曾经为皇帝服务的大匠难以置信。 反正朱常洛先激励着他们,就像他激励了利玛窦之后,他努力从欧洲挖锄头的成果。 一开始只是被接见,又去信欧洲搞来更多器械和书籍之后,他开始参与百家苑的“学术交流”活动。虽然一开始只被允许在百家苑里做一些讲座,但这几年在北京城的活动,还是让他收获了一些信徒。 现在,他更加成为了博研院的供奉。虽然不是大明官方官职,没有具体权力。 这一点与如今的欧洲那边不同,那边还有不少王国或者领主,官员们实则都是国王的侍从。 但利玛窦已经取得了一个重大突破:作为他这些年“安分守己”的奖赏,皇帝前年终于允许他在北京城开办教堂传教了,要求则是要从欧罗巴再喊些人来。 这次要求的人,是有各科学问成就或天赋的人,是要像他一样能够从此甘做大明子民留在这里的人。 为此,朱常洛可以为他们提供博研院供奉、百家苑教授等职位。 待遇是很好的。博研院供奉月银就很多了,而百家苑教授可是学官,就连利玛窦现在也没有取得这样的待遇。 在大明呆了这么多年,他当然明白在吏部有编制的官员分量有多重。 一旦能够得到东方皇帝的认可,传教效率将提高多少? 于是他很卖力地帮朱常洛挥舞锄头,以至于朱常洛现在特别看了看王徵和徐光启奉他旨意初步筛选出来的两人。 能不能获得这供奉或教授职位,还需要朱常洛来“考较”决定。 让其余供奉先各回他们的“研究院”之后,朱常洛先问了姓名。 “草民已经取了个东方名字,姓邓,名玉函,字涵璞。” (本章完) 281.第281章 意外的一锄头 第281章 意外的一锄头 按照朱常洛的要求,到了他面前就必须是身着大明衣冠。 在大明传教是可以的,但以后须是大明臣民。 朱常洛之所以对利玛窦开了这个禁,一方面是头几年他确实遵命和徐光启一起做了大量的西方书籍翻译工作,交流当然是对科学进步有好处的。 更主要的原因则是刺激太常寺:儒学再不加紧进化,恐怕学问局面会越来越复杂了。 朱常洛“偏爱”自然哲学已经不是秘密,大儒们都知道。 而传教士们与大明官绅打交道,那些宗教说法大多人一开始是不感冒的,反倒他们往往以巧器开路。 那西洋传教士的头目已经成了博研院的供奉,如今还奉旨从西洋进一步摇人,太常寺大儒们必须考虑皇帝的诉求:儒门之中,一定要更加重视一点百家苑所代表的百科,不能都像过去一样只从经史子集出仕。 刺激效果如何,朱常洛要进一步观察。 目前先考察这条线的短期成果:东方皇帝有这个爱好,面对突破口,利玛窦摇来的人素质如何? 率先回答的这个还很年轻,但吐字流利、举止有模有样,俨然已经汉化成功。 朱常洛大为惊异,看了看利玛窦之后说道:“利供奉写信到你们那边,你们再万里迢迢过来,时间也就一年多。你这口齿颇为伶俐啊,以前就学过,还是路上学的?” “启禀陛下。”利玛窦代为回答,“他原名约翰·施雷克,本就精通多种语言文字。学大明语言文字,对他来说虽然有些不容易,但也不算太难。从广州到北京城的一路上,他就学会了。” “……了不起。”朱常洛先夸了一句,甭管真假,但有些人确实有语言天赋,“这名和字,能写了吗?” “……名字能写,就是东方毛笔……”邓玉函略微尴尬,“现在能写的字还不多。” 见到了东方皇帝,他们先看到的是皇帝在这里安排研究课题。 对这邓玉函来说,十分意外。 利玛窦所说的内容不仅真实,东方皇帝比他们想象的更加注重研究,更加愿意投入金钱和时间。 刚才听在耳中,皇帝对东方炼金术士们要研究的那个课题,因为涉及很多稀有而珍贵的矿物等等,皇帝直接说先拨银一万两,不够后续再商议。 一万两银子,不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都不是一笔小数目了,皇帝丝毫没有犹豫。 “慢慢适应。”皇帝温和地勉励了一下他,又开始询问起他的经历、擅长的学问。 利玛窦的表情显得很自信。 这个邓玉函是被教会郑重派来的。 传教虽然得到了允许,但大明皇帝也有专门的要求:他们不得向普通的大明士绅百姓教授西洋文字。 对利玛窦来说,这是两难。 一方面,教会那边目前并不允许他们用大明文字翻译《圣经》,用其他语言举行弥撒等活动,姑且怕是担心他们篡改教义吧。 另一方面,如果仅凭口述讲故事传教,那么效率就太低了。 这一回,利玛窦专门派了人回去报告在东方的成果,还有一个请求就是允许他们在大明用汉文举行弥撒、翻译《圣经》。 所以语言天赋卓绝的邓玉函被纳入了耶稣会、授予了教职,肩负着重任。 而且他又符合大明皇帝的要求,虽然只有三十二岁,但极为博学,精于医学、博物学、哲学、数学,是个已经崭露头角的年轻学问家。 朱常洛听着他的自述,偶尔点一点头。 在这个时代,邓玉函在欧洲也算是“科班出身”了。说是先在纽伦堡附近的阿尔特道夫大学学习了医学,然后又去意大利的帕多瓦大学学习数学、几何学和天文学。 跨度有点大,朱常洛特别问了问,然后就感到无语。 因为在目前的西方,医学生要学天文学,以便在行医过程中使用占星术——毕竟还都是为大贵族们服务的。 而学习天文学就要学习一下几何学,以便观测计算。 “我还只是个年轻学者,但我相信能够达到皇帝陛下的要求。就算暂时不能,我的老师也来到了这里,他可是十分有名望的大学者,曾经担任比萨大学的数学系主任,也是我在帕多瓦大学的几何学、天文学教授,伽利略·伽利雷先生。请皇帝陛下原谅,先生现在还不能完全掌握东方的语言。” 朱常洛听得懵了一下,看了看那个中年男子。 ……啊? “伽……利……略?”他不由得先问了一句。 是正主吗?这一锄头能挖来他? 朱常洛其实都不记得那些西方早期科学家在世的时间,这个时间点活着的当然有,只不过实在意外。 “陛下,因为伽利略教授还没有学好东方语言,也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是不是一直留在这里,所以还没取东方名字,请陛下恕罪。” 利玛窦担心的只是这个,随后连忙说道:“不过陛下放心,伽利略教授的学问在西方都是最杰出的那些,一定能够帮助陛下进行研究。” 朱常洛古怪地看着他:“能说汉话吗?” “……一点点……”这伽利略开了口,朱常洛还是很古怪:“你认为……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 伽利略也愣了一下,随后警惕地看了一眼利玛窦,好像是听不懂。 听着利玛窦叽里咕噜地说话,又回复朱常洛说他并没有这样的观点,朱常洛意味深长地看了伽利略一眼。 而后才看向邓玉函:“是你请你老师一起来的?” 在朱常洛想来,自然是因为有邓玉函这个学生的原因。 印象之中,这家伙也应该是晚年才被教会排斥,目前的矛盾不至于那么大吧? 而已经能在这个时代的欧洲大学里做教授,社会地位及报酬应该都还可以。 话都说不利索,这家伙愿意冒险万里迢迢来到大明,朱常洛实在没想到。 这个除了“日心说自带焚烧debuff”之外的原因让他很好奇。 邓玉函说话利索,连忙讲述着过程。 听着听着,朱常洛的心情古怪,看了看徐光启。 “……臣既知陛下求才若渴,自然该用心。蒙陛下殊恩之前,大明也有不少人怀才不遇,受钱财所累。臣心想那西洋或许也有这样的人物,因此才专门给了利供奉不少银子,让他便宜行事。” “……做得好。” 朱常洛为他点了个赞。 邓玉函说的是伽利略的父亲十五年前去世了,他在比萨大学数学系主任这个位置上的薪水不够他养家,因为他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还小。 而他父亲不仅没有留下财产,还欠着很多债。 朱常洛已经知道,这个时代在欧洲也一样,大咖们还是神学教授、哲学教授。伽利略之前那数学系主任说着好听,但相当于是一份发薪水的“寄职”,毕竟这个时候的数学在欧洲好像也是学术圈的“底层”。 他一年的薪水是六十弗洛林,换算过来大概一百两银子刚出头。 与他相对比,据说那比萨大学的哲学教授工资是他十倍还多。 伽利略跑去名声更小一点的帕多瓦大学,因为人家出了三倍薪水。 为了养家,这家伙既要在大学里任教,又要开“培训班”赚钱。好不容易才把妹妹们嫁了出去,但弟弟醉心音乐,还要靠他资助。 已经一大把年纪了,有了个情人,已经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但就是不跟人家正式结婚,甚至一度拒绝给抚养费。 他如今的年收入其实还可以了,换算过来一年也有三四百两银子。 但弟弟还是个无底洞,而他自己想搞研究也要钱。 【富裕得令人无法想象的东方皇帝愿意以巨大的数目资助学者的研究,愿意前往东方的学者,最少也能够获得六百比塞塔的冒险酬劳!】 这比塞塔是西班牙人征服了阿兹特克之后新铸的银币,大明这里也已经有少量流入。 邓玉函揭完了他老师的老底,为了大约相当于一千多两银子、三年的薪水就跑来? 就算只是跑一趟腿“骗”冒险酬劳,死在半路上的风险都不小。 除非利玛窦他们另有承诺。 更何况,利玛窦这恐怕算是“骗”了一些人:毕竟朱常洛要求来了就别走。 又问了问,朱常洛更加无语:原来是因为美洲银矿的开发,西班牙人大量银币回流欧洲,最近这些年来欧洲通货膨胀,伽利略呆着的意大利一带物价也已经上涨了两倍有余。 “……仅仅只是因为钱方面的原因?”朱常洛问了一句。 伽利略听完欲言又止,过了一会还是说:“一中……京子?” 朱常洛疑惑地看向邓玉函。 “是一种镜子,陛下。老师最近几年把大部分收入都在制造这种镜子上了,他想要通过这种镜子看到很远的地方,观测天空中的群星。” “……找不到人资助?”朱常洛心里一动,知道他说的是望远镜,“还是说,你想要观测证明的结果,害怕引来灾难?” 伽利略听懂了,眼神一凝。 【像你一样,我几年前就接受了哥白尼的立场,并且由此发现许多现有理论无疑无法解释的自然现象的原因。我已经写下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推理与论辩,但我直到现在也不敢将它们公之于众,这也是从我们的大师哥白尼自己命运中吸取了教训。】 他忽然想起自己十年前写给开普勒的信,也想起七年前被烧死在罗马鲜广场的乔尔丹诺·布鲁诺。 不知道为什么,东方皇帝对于他来到这里的原因过于好奇了,似乎对自己仍旧在隐藏的一些事十分了解。 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为什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之后,他忽然就这么问? 东方难道也有宗教裁判所一样的地方? 忽然有些后悔了…… (本章完) 282.第282章 东方啥都有 第282章 东方啥都有 东方当然没有伽利略现在担忧的教裁判所,但东方有军权在握的世俗皇帝,什么佛、道,都归进贤院之下的礼部之下的非核心部门僧录司、道录司管,所设高级别的官员仅仅是正六品。 举国宗教人士只有龙虎山正一真人是在册的正二品。 而且所有僧道官员不仅不给俸禄,还必须归礼部管。 在东方,想出家必须获得度牒,僧道都如此。没有度牒而出家的,那就是非法出家。 这权力也掌握在世俗皇帝的手上,由专门的官员来管。 每逢朝廷财计艰难,朝廷才奏请皇帝:是不是多允许一些人出家? 想出家要买度牒的! 利玛窦忽然有些警惕地看着伽利略,毕竟他听到了皇帝一开始问伽利略那句话,后来又问他是不是担忧观测证明的结果引来灾难。 来到大明已经这么多年,利玛窦对伽利略的了解,仅限于他是一个颇为知名的学者。 但教会对日心说的担忧和抗拒,利玛窦当然知道。 皇帝问出那个问题,他问伽利略时被伽利略否认了,可皇帝仍旧问出这句话。 他颇为严肃地问了邓玉函几个问题,朱常洛漠然开口道:“利供奉,你与邓玉函都已精熟汉话。” 利玛窦看向皇帝之后,微微反应了一会才心头一凛:“臣一时失仪,陛下恕罪。” 朱常洛看向了邓玉函,只见邓玉函颇为犹豫,但并没有主动开口。 “利供奉有功,赏银三十两。”朱常洛说着,“王徵,你先带利供奉和邓玉函去安置下来吧。你们既已考较了一番,想来才学都是上佳,邓玉函可先纳为博研院供奉,一应月银待遇照例。利供奉,再寻人来,该是学者比教士多。” “……臣明白了。” “听闻一同过来的有十余人,徐郎中和王掌院认为可供朕面试者仅两人。你心里传教之事更重要,这个朕理解。但你要记住,朕延请你为博研院供奉,为的是自然哲学,天地万物的学问奥妙,而非教义。你们先退下吧,子先和伽利略教授随朕到圣庙。” “……臣告退。” 利玛窦担心地看了看伽利略,然后不敢犹豫又畏惧地离开了。 而朱常洛则站起来往南而去,途中吩咐着徐光启:“伽利略教授惯说什么话?从四夷馆找个通译来。” “是。”这些信息他之前当然问过,马上告诉了刘若愚,让他方便派人去四夷馆找通译来。 明明利玛窦是能充做通译的,但皇帝却支开了他,徐光启默默地思索着原因。 一路走向万岁山顶,朱常洛嘴角挂着微笑。 很明显,恰巧有教会对于日心说的打压,恰好他有沉重的经济负担,有必须费大量资金去研制精巧的望远镜来证明的课题,恰好徐光启许了利玛窦每人过千两银子的安家费,还有那邓玉函的渊源。 于是朱常洛问徐光启:“那邓玉函所说的,伽利略教授正在尝试制造的镜子,你知道是什么了吧?” 徐光启连忙回答:“臣听明白了,恐怕正是望远镜。自从王掌院于百家苑进学期间归纳出了墨圣光学三律,陛下便下旨研制此物。虽未竟全功,但已经初得样品。” “哦?已经初得样品?”朱常洛顿下脚步看向了刘若愚,“怎么没听你奏闻?” “……回陛下,奴婢见那物事还十足粗笨,远不能像陛下所言可置于手中远望,因此只是请供奉和大匠们再细细琢磨那琉璃……” 刘若愚资历还浅,目前除了负责奏本这些事,外部对接的只有博研院等一些事务。 徐光启虽然已经去礼部做郎中,但一些课题他仍在参与,这望远镜正是其中一个。 既能作为军队中侦查情报的利器,又能够有助于天文历法研究,还能带动玻璃工艺和精密制造工艺的提升,这个课题是很重要的。 大明能制琉璃,但怎么制造出更优质的玻璃,这个工艺朱常洛不懂细节,只是安排了下去进行研究,一直不曾取得进展。 “有样品了?”朱常洛看了看伽利略,“有多么粗笨?能不能搬动?” “足有面盆般粗大,重倒是不算重,两人就可抬得动。”刘若愚看了看前方的万岁山,“陛下可是要奴婢命人抬到万岁山上?” “那就抬来吧。要望远,还是高处好。” 过程里,伽利略一直半懂不懂,只是在那个利玛窦也十分尊重的东方官员的示意下跟随着皇帝,沿着山上的台阶不断往上攀爬。 到了山顶上之后,到了一座庄严的东方建筑面前,视野骤然开阔。首先映入眼帘的当然是紫禁城,伽利略已经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东方皇帝的宫殿,整个帝国权力的中心。 从广州那边登岸之后,伽利略已经感受过东方帝国的辽阔。 那么遥远的路程,竟然并没有分裂成为许许多多的王国,而是使用着同样一种文字,遵循着同样的制度在运行。 此刻,东方皇帝的年轻是很具体的。 伽利略在路上就听陪同他们并教他们东方语言的教士述说了这位皇帝的故事,听说年轻的皇帝迅速掌握了属于皇帝的权力,并且对帝国的高级官员和权力中心进行了十分大胆的改革。 为此,甚至开辟出了皇帝宫殿的一小半,让帝国最高级的官员们与皇帝能够更近距离地沟通,更有效率地处理整个帝国的大事。 现在皇帝默默地看着南面,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一直等到有人过来了,皇帝才转身,得到那个人的行礼之后示意他站起来,说了几句话。 随后,伽利略听到了他用自己熟悉的话说道:“皇帝陛下命我作为你的翻译,尽快教会你大明的语言文字。现在,皇帝要和你说话。” “这是我的荣幸,十分感谢。”伽利略这才知道皇帝是等翻译来,他也意识到了皇帝专门让施雷克和教会在东方此刻最高的宗教官员玛提欧·利奇离开了。 朱常洛对伽利略笑了笑,指了指一个地方,然后走了过去:“先来看看一个石碑,相信你会感兴趣的。” 随着翻译,伽利略边听边跟着走,来到了那个庄严建筑的侧面。这里大树之下的平坦庭院里,树立了一个孤零零的石碑,上面刻画了一些图样和文字。 朱常洛走到了这个石碑面前,心里有点唏嘘,随后开口道:“这片土地上曾经存在许多个国家,其中一个国家最终统一了其余的国家,建立了秦王朝。在大约两千年前,在秦王朝建立以前很久,有一个人留下了他对于光的一些发现。那是对观察到的现象的描述,对其中原理的一些初步总结。” 伽利略听着翻译,有点愕然地看着那石碑,看到有一些弧线、折线,还有文字和数字。 只听皇帝说一会停一会,等翻译跟自己说。就这样,伽利略陆陆续续地听到皇帝说着那个两千年前的东方学者关于光的发现。 朱常洛有些感慨地说完墨子的光学八条之后,又看着石碑说道:“两千年后,通过比较水、琉璃和许多透光的物质,经过了大量的实验和计算,刚才你见到的那个王徵,得到了光的直线传播、反射定律和折射定律,并得到了这些数学公式,表达了入射光线、反射光线、折射光线和角度、不同物质折射率的关系。” 说罢,朱常洛解说着这些公式。 大明的算学,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数学语言。从数字到表达式,其中的专业用语与朱常洛熟悉的那些并不相同。 阿拉伯数字并不被采用于现如今的大明算学,朱常洛也没有那个精力和能力与他们一起构建更兼高效率的数学规范体系。 所以,现在他是第一个翻译,那四夷馆的通译是第二个翻译。 好在伽利略本身就是个几何学家,尽管经过了两道翻译,他最终还是听明白了。 知道了是关于光的研究成果,伽利略当然很激动。 在欧洲,关于光的研究也一直存在。伽利略很清楚,他正是得到培根提出的采用透镜组找到透镜焦点位置的启发,才认为望远镜是可能的,因此准备制作出来。 波特的那篇论文《自然的魔法》,是十八年前才刚刚出现的,又讨论了凸透镜和凸透镜组的组合。 但目前在欧洲,还没有人能够通过数学公式来详细阐述这些规律,并且考虑到了不同的透镜介质。 伽利略也想起了他的好友开普勒,他知道开普勒目前正在研究和撰写光的折射规律方面的著述。老实说,前往东方让他最不舍的就是开普勒,毕竟与他及时通信,有希望第一时间知道他在折光学方面的研究成果,帮助自己更快制作出望远镜来。 而现在,东方皇帝的宫殿后面,伽利略居然在这里看到了这块石碑。 东方皇帝说,这里是关于光的三条基本定律,还有与之有关的数学表达式。 而它们的基础,是两千年前的东方学者所提出。 伽利略一时蹲了下来,看着这石碑,望着上面陌生的数学算式和图样。 他想尽快检验,尽快验算,希望开普勒也在这里,更希望尽快制作出望远镜来——在东方皇帝的资助下。 而后,他听到了更多的人声,只见几个人抬着一个一边粗一边细的巨大锥形筒上来了。 朱常洛笑着看他,开口道:“伽利略,你来看一看,这是不是你想制造出来的望远镜?” 听到翻译之后,伽利略怔怔地看着那东西被架起来,又转头看向了朱常洛。 您说什么?望远镜在东方已经有了? (本章完) 283.第283章 为什么不能都要 第283章 为什么不能都要 望远镜刚刚有,是试制样品,并且效果还不太好。 但伽利略看过之后确定了,这是真正可用的望远镜。虽然尺寸好大,但对焦是准确的。 他就是有点疑惑:“伟大的皇帝陛下,根据您统治下的学者们计算出来的结果,只有这种材质的透镜才能打磨得恰好对准焦点吗?” 通译有点为难,毕竟涉及到一些专用名词。 好在朱常洛不赖,旁边更有徐光启这样一个对自然科学也有相当了解的官员。 朱常洛听完有些无奈:“你说的是为什么不用玻璃吗?” 伽利略点了点头。 玻璃这个称呼,大明也已经有了。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记载:玻璃,本作颇黎,颇黎国名也。其莹如水,其坚如玉,故名水玉。与水精同名。 利玛窦到大明来,也带了一些玻璃制品,在他之前就有人带了玻璃三棱镜过来,通过折射阳光搞什么彩虹。 华夏自然很早就有玻璃了,但一方面是崇尚玉文化,另一方面陶瓷的工艺水平很高、很够用,因此集中点的科技树是彩色琉璃。透明的琉璃当然也有,朱常洛还记得那总被戏称穿越品的战国水晶杯。 但要作为望远镜的透镜使用,当然还是透光性更好、更纯的玻璃最合适。 其实这个样品用的就是大明自己烧的透明玻璃。 目前,大明的山东青州府益都县颜神镇,就是大明工艺最先进的透明玻璃制造中心。 但应该说那里是一个大明知名的琉璃烧制中心,红、黄、蓝、绿、白、黑、茶晶、乳白……他们都烧制。 虽然朱常洛有明确要求,如今集中了一批匠人专到北京的琉璃厂来改进工艺,但也许是因为材料和工艺制法的原因,始终还做不好。 朱常洛看着巨大的望远镜,心想恐怕是因为透明程度的原因,这玩意显然是用到更多镜片以聚焦光线,这才能让朱常洛于这万岁山顶就能看见正往奉天殿走过去的朱国祚:这家伙这个时间不呆在礼部处置部务、跑奉天殿去做什么? 暂不管这个,朱常洛见伽利略点头,开口说道:“即便没有用更透光的玻璃,复杂的镜片组在光学定律的计算下仍然成功实现了看清远处的功能。接下来,无非是改进而已。” 说罢看着伽利略:“你了解欧罗巴那里的玻璃制造工艺吗?” “当然!为了制造望远镜,我一直想得到更纯净更容易打磨精细的玻璃!” 对于不久的后来确实制造出望远镜的伽利略来说,这不成问题。 而接下来就是他与朱常洛喊来的大匠的交流时间,听他们聊着聊着,朱常洛总算是明白了问题的关键在哪。 不是大明的炉子温度不够高,也不是大明的匠人不聪明,而是……原料上恐怕很不一样。 碱! 虽然义务教育阶段的理科知识忘了不少,尤其是物理化学这些,但朱常洛至少还记得三酸两碱,记得他们对于工业的巨大意义。 埃及人是用沙子,盐湖里的天然碱和石灰等材料来烧制,大明当然不缺沙子、石灰,但盐湖……离中原腹地可太远了。 而伽利略提到的,纯度更高的玻璃现在都要用草木灰。 徐光启顿时说道:“取大麦秸一斗,水浸七日,取出晒干,捣碎为末……” 他开始说起齐民要术当中的制碱方法,通译忙得不行。 伽利略听完,只见皇帝说了一句话,经过翻译之后听到是:“原来一千多年前就总结出来了,只不过……草木灰太宝贵了,碱也太宝贵了,一直没办法用来烧玻璃,是吧?” ……又是一千多年前。 徐光启点着头:“诚然。琉璃匠人所制,这毫无颜色的玻璃反倒不讨喜,何必要用那么贵的碱?” 大明的人口多,草木灰肥田都不够用,城里掏粪去卖都是一门生意。即便制出来的碱,大部分也是做发面或是富贵人家用来做清洁用品。京津一带,如今就用着从张家口那边“进口”而来的蒙古口碱。 大明是缺这玩意的。 但不是没有。 只能说大明确实缺乏去制作透明玻璃的动力和需求:哪怕采光,相对不那么透明的琉璃或者云母片、纸窗,也更符合东方人的含蓄、朦胧文化。 “循这方向再去试一试。”朱常洛当即安排了刘若愚,“让王安告诉昌明号那边,多买些口碱回来。那个估计也不够纯,想法子再重新熬制提纯,烧出更好的玻璃。” 随后才转向伽利略,停顿了一下之后说道:“认识和了解世界,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在欧罗巴,教会解释着天地之间的学问。哥白尼被烧死的事情,朕听说过。”听完翻译,伽利略心中一震。 “在大明,不会出现你担心的灾难。相反,朕是一个开明的皇帝。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太阳同样不是。日月星辰如何运行,潮起潮落是为什么,金属为什么会生锈,有些东西放在一起烧为什么会变成别的东西,身体为什么会产生病痛……” 朱常洛干过丢给太常寺和百家苑三千个为什么的事,现在他也对伽利略说出来。 “朕以辽阔而富有的大明之力,从过亿的子民当中选拔有天赋、有学问的人,在朕都城里建立了有数万学生的学校,以皇帝的名义延请并资助学者们进行研究,正是为了解开越来越多的奥秘。” 他看着伽利略:“你能向朕证明多少?” 伽利略还听着翻译,听到他说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太阳也不是,这简直比哥白尼还大胆。 当然了,他是东方皇帝,他需要害怕谁? 他只是很想问问皇帝为什么这么肯定地认为,随后从那一个个为什么里感受着皇帝旺盛的好奇心。 有那一个石碑在,伽利略相信这不只是好奇,皇帝需要得到的是真理,是能够用数学来表达的真理。 东方皇帝居然把这些学问置于神学和哲学之上? 最后那个能证明多少,伽利略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只见皇帝又转身指向了那个庄肃的建筑:“此庙名为圣庙,是朕降旨下令兴建。能揭示天地间定律者,便是朕心目之中的圣哲。其研究成果,朕刻在石头上,安置其旁。如果你能在大明有这样的成就,朕也不吝让你名列其中,刊印你的成果,让你的名字从东方传回西方。” “伽利略,把汉文学好,写信过去把家人接来。在教会的阴影下,像你一样想证明一些教会接受不了的观点的朋友,你都可以写信为朕叫来。在大明,你们可以不用关心其他任何事,只做你们想做的研究,证明给朕看。刘若愚,这个样品,届时先赐给伽利略。” 时代的大势是谁也无法阻挡的。 伴随着海洋远航技术的进步,传教士不会停止来到东方。 不用朱常洛刻意出手,华夏对于传入内的宗教早就有相当成熟的经验。 相反,新旧时代交替的过程里,教会在西方实则是自然科学的阻碍。 因缘际会,伽利略既然来了,朱常洛就准备把他留下,甚至准备通过他再薅来更多人。 东方的皇帝既然还只有二十多岁,那么将来这个世界的科学史自然会改写。 这一天,朱常洛不仅把伽利略带到了万岁山上的圣庙前,还带到了百家苑,带到了乾清宫,让他见了朱载堉这个大明目前最天才的数学家。 他虽然醉心音律,可那背后是数学。 皇帝有命,朱载堉这个叔祖的晚年变得越来越偏重数学。 现在朱常洛向伽利略介绍了东方帝国放弃亲王爵位而专门进行研究的这位老学者,交给了他们俩一个任务:先建立起一套更严谨、更易于学习和计算的数学学科规范标准。 没有这个,更精密的度量标准不好进行,更多的研究也会被拖慢速度。 见到东方皇帝之后的伽利略很快得到了重视,表现是:朱常洛除了抽空安排好北洋舰队的筹建事宜,见了抵京的陈荐并安排他尽快开始总领中书大臣和总督政务大臣的廷推,其他时间都在了这个数学学科规范标准的建立上。 大明的算筹算式再加上竖向的书写规范,对伽利略来说是个极大的折磨。 东方的算盘,对于熟悉纳皮尔棒的伽利略来说则是个惊喜。 朱常洛自然更熟悉于后世的标准,但他也拿不准,是不是只是习惯的原因? 总之,这回还要叫上户部的一些书办,让这些常年要算大量东西的人一起来探究,这数学规范该定成什么样子。 朱常洛迟迟没有在度量衡上开始有所动作,就有这方面的原因。 伽利略想做的天文观测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望远镜的改进他暂时还参与不进去,但他已经有了博研院供奉和百家苑教授的双重身份,只不过语言没学好之前还不能去上课。 但朱常洛给了他大手笔的待遇:赐了一处宅子,一千两安家费。 他已经知道了开普勒是伽利略的好朋友。 虽然大明也已经由他准备好了土壤,正在不断发现和培养人才,朱常洛也相信大明天才的智慧,但是…… 为什么不能都要? (本章完) 284.第284章 君心莫测 第284章 君心莫测 皇帝“不务正业”,重担都在陈荐身上。 相位要职,一正两陪。 这一回“公正”得多,因为皇帝已经下旨让十三道监察御史不必分心参与这廷推。 新上任的吏部尚书陈荐连属官都还没有认全就必须主持这廷推,但也正因为这样,他只需要按规矩办事:召集有资格参与廷推的朝堂重臣,在定好的时间到吏部官厅来。 七月朔日朝会上定了下来次日廷推总领中书大臣和总督政务大臣,而七月初二没有朝会,吏部衙门一大早就准备好迎接众臣前来。 最早到的竟是王锡爵。 “君庸啊。”王锡爵对陈荐行着礼,“早些把人选出来,老夫实在思乡心切。” “督政明明还硬朗……” 陈荐对他客套着,王锡爵却只是笑了笑。 硬要再干两年,王锡爵估计自己的身体也撑得住,但何必呢? 从万历二十八年还朝,他先是阁臣、后成督政,地位之稳固、稳固时间之长,已经是这一生中最难得。 但因为稳固,因为时间长,许多官员的升迁任用都离不开他的影响。再要进一步改革,他会有来自这些人的阻力。 何况泰昌朝的新政哪里有尽头?让更年轻、包袱更少的人来吧。 不多久之后,朱赓派了次子朱敬复来。他没有亲至,而在施政院担任舍人的朱敬复带来了他的投票。 陈荐郑重收好,信封糊得好好的,没有拆开。 他只是先拿着这信封,给已经到场的众臣们都看了看,尤其是沈鲤。 最后一个到的从一品大员是叶向高。进来之后,他先向王锡爵和沈鲤见了礼,随后才对陈荐笑道:“满京城只怕现在都在等吏部的消息,大天官可还吃得消?” “我依制主持廷推,除了操持事务费些心神,这正陪之选究竟如何,我却不担朝野议论。”陈荐平静地回答,“况且只是正陪之选,究竟点选谁人出任,尚待圣断。” 叶向高微笑着点了点头,心里却凝重不已。 又看了看朱国祚,叶向高对今天廷推的结果担忧起来。 上一回先帮着沈鲤把他认为更合适的人推到了吏部尚书的位置,但皇帝随后直白地点了点他们两人。 这回再推举总领中书大臣和总督政务大臣,只怕不见得能把朱国祚给推出进贤院之外了。而陈荐似乎也并不念叶向高的好,毕竟他似乎更得鉴察院之力。 随着叶向高的来到,进贤院的人都到齐了,还有施政院的一些侍郎。 “奉旨,先廷推总领中书大臣……” 吏部那边的廷推就此正式开始,没有参与廷推的枢密院重臣们则在武英殿里等候着。 过一会,朱常洛来了。 “朕斟酌许久,这兵部尚书还是让敬中来做吧。” 朱常洛是来告诉他们这个决断的。 蹇达辞任后,兵部尚书一直空着。虽然如今枢密院内有不同的架构,但兵部依然存在,并且是枢密院内专门管理大明众多地方卫所日常事务的部门。其下职方堂、屯牧堂之外,又多个管理驿站的驿传堂。 枢密院很特殊,官员任命都是皇帝特简。 田乐犹豫了片刻:“那礼卿……” “升总参谋!”朱常洛很干脆地说了他的想法,又对邢阶说道,“搢伯既已知朕意,便接了温副枢的位置。” 别看万历朝屡屡征战,但眼下枢密院要员选择却捉襟见肘。 原先的左军右都督是邢阶,现在邢阶到了枢密院做总参谋,他年纪也大了,左军右都督都在选人。 这两年里,梅国祯离世,后军右都督直面北虏,枢密院已经不得已把李化龙调到后军都督府任右都督并兼任宣大总督。现在,前军右都督也空着。 而左军都督府在后面几年里十分关键,王承勋这个左军左都督只能做前期准备工作,后面也得换上一员勇将才行。 田乐觉得袁可立适合来做这兵部尚书,再历练一下便可去一军都督府总揽军政,不料皇帝心目当中的人选竟然是申用懋,而且准备破格重用袁可立。 “朝堂上能文能武的人不多,不少又还年轻。”朱常洛无奈道,“不光是左军,前军都督府也难。平夷伯近来频传病情,水师之中,如今寥寥二三人可堪大用。那沈士弘自不能就调去长江水师屈才,朕准备让他去提督北洋舰队,让新建伯去前军。这左军左都督,让宁虏伯来做。前军右都督……” 他看向了李汶:“宗齐,这前军右都督,你可愿领枢密副使衔前往赴任?” 他们没想到皇帝心中的人选是李汶。 “老臣听命。” 李汶并没有二话。 他已经七十三了,以枢密副使衔去坐镇,就是致仕前最后一个过渡。 若不是御书房、施政院那边一下子有这么多老臣要换,他本来准备请辞的。 田乐叹了一口气:“李副枢若去前军都督府,那这枢密副使……” “茂夫升任,再以郑伯孝为副使,专管武选军纪。”朱常洛说道,“军略堂左右参谋,一陆一海。既专责参谋咨询,可不拘年资。孙承宗、解经傅,这两人都颇有见识才干,可升四品方略参谋暂署。”早就担任过辽东巡抚的李汝华此前与袁可立分任左右参谋,现在一同升官。 而泰昌三年才中进士的孙承宗一下子直升四品,更是三品枢密院实职大员,仅次于主管他们的李汝华。 皇帝在枢密院内要开始重用青壮派了。 而郑继之要被皇帝从刑部左侍郎调到枢密院来,田乐想了想问道:“陛下要在廷推诸部尚书之前颁旨?” “正是,朕先把枢密院要的人定好,免得还有几个尚书之选搅得人心不定。”朱常洛说道,“其余枢密院在京文臣,今日也一并议一议,先定下来。” 等陈荐那边把廷推结果送到皇极殿时,朱常洛已经回来了。 皇帝还没有确定两个相位的人选,和枢密院有关的一批任命却先出来了,只涉及到三个文臣。 但这三个文臣,本来都是尚书甚至两个相位的热门人选。 比如刑部左侍郎郑继之,总督漕运的李三才,申时行留京编哲宗实录和太岳公集之后从鸿胪寺卿升任刑部右侍郎的申用懋。 李三才已经总督漕运多年,官场人脉极广,但私下里的评价很耐人寻味。 如今皇帝却直接让他来做空缺多年的中军右都督。是要来到北京了,但入了枢密院。 而枢密院的文臣,和其他文臣打交道非常不好。在枢密院里和勋臣武将过从甚密,同样十分不好。 至于申用懋,作为申时行的儿子,申用懋其实颇有才干。在兵部历任车驾司主事、武库司和职方司员外郎、武选司和职方司郎中,可以说他做官的大半时间都是在兵部度过的。 申时行担任进贤院太常大学士时他不便留在枢密院,给了个正四品的鸿胪寺卿闲用,又升任他做刑部右侍郎,竟然是为如今再到枢密院做兵部尚书做铺垫吗? 皇帝还是放心申时行啊。 一天的时间,在京文臣们既等着皇帝确定御书房、施政院二相的人选,又想着这三人被皇帝用到枢密院之后带来的连锁反应。 申府之中,只用专门修书的申时行现在气色反倒好了很多。 已经七十三的他看了看儿子,心中不无感慨。 “陛下知人善任,你既熟于军务,去了枢密院,好生向枢密使请教。” “父亲,儿子担心的是江南……” “申家的担子是你扛了。陛下要在枢密院用你,为父修完了实录和太岳公集,自当回乡助你,不致江南出什么乱子让你为难。” 申时行叹着气,他这样的多年重臣自然看得出皇帝的用意。 陈璘恐怕时日无多了,前军右都督缺了快两年,皇帝准备用兵。 大明士绅还有没有那个胆子准备做什么,其实是很微妙的。 总督漕运的李三才也被调入枢密院,皇帝用他儿子做兵部尚书,那是要申家做选择了。 一方面是儿子的前程,另一方面是那成功几率渺茫的“作乱”。申时行回乡后,当然只能像沈一贯一样,倾尽全力借助他们过去的影响力让皇帝这边的筹码更多。 父子二人,已经相继做了首辅和兵部尚书。 申用懋才四十八,将来焉知不能成为枢密使——只要申时行知道该怎么选择。 天亮之后,皇极殿内,朝参官们听着王安宣读旨意。 经廷推奏问,乾纲圣断,大明的总领中书大臣和总督政务大臣明确了人选。 叶向高诚惶诚恐,心中滋味复杂地跪拜谢恩:天杀的!确实没有去很棘手的施政院,但他昨天居然同时出现在了总领中书大臣和总督政务大臣的陪选名单里,并且是施政院总督政务大臣的正选。 被沈鲤和朱国祚一起阴了! 相比于去施政院,叶向高还是觉得御书房安全一点——虽然权力大不如在进贤院时。 但看来,皇帝也对他在进贤院的工作成果不满意。 总督政务大臣的一正二陪人选里,李三才已经有任用,叶向高去了御书房,剩下那个人选昨天就让人很意外:居然不是呼声颇高的赵世卿,而是萧大亨。 坐镇南京多年,本以为朝廷要换青壮要员为辅相,没想到居然还是个老家伙,是个比王锡爵还大两岁的老家伙。 兜兜转转,已经七十六的萧大亨居然还能回来总督政务,陛下怎么想的? 这种结果,为什么不干脆搁置,让吏部再廷推施政院和进贤院二相人选? 只听皇帝说道:“朕不日又要去遵化,王督政再辛苦两三月,等萧督政到任。至于太常宰,外藩朝觐需要伴驾前往,那就由朕特简定下来吧,李总宪,你来!” 李廷机愕然看着皇帝,随后忽然回味过来。 皇帝这似乎是被当时廷推礼部尚书时用力过猛的叶向高和沈鲤都轻敲了一番,也轻敲了认为这回一定能上位的朱国祚等青壮文臣。 重用萧大亨自然是有功必酬,重用李廷机则是安心办事便得圣眷。 进贤院和鉴察院该怎么办事,接下来尚书们的推选该如何,大家都要懂。 君心莫测,但李廷机只有感恩。 饼从天上来。 (本章完) 285.第285章 大明的下马威 第285章 大明的下马威 各位尚书的人选显然因此受到了极大的影响,而皇帝以外藩朝觐之事重,当场要求了次日就进行尚书及漕运总督的廷推。 自从漕军有了护漕水军之后,漕运总督的职权已经去掉了“提督军务”这个字样。 但它依旧是惯例之中的右都御史,正二品。 李三才在这个位置上做了八年,既没能更进一步成为如今的从一品相职,也没能转为在京尚书,而是成为了中军右都督。 虽然仍旧是正二品,但这是皇帝不重用吗? 如果说不重用,怎么能够成为空缺多年、对京营也有管辖权的文官? 可如果说重用,他还是正二品,而且去了枢密院。 李三才作何感想,朝臣们并不知道。 但紧接着的七月初四,又要开始廷推工部尚书、刑部尚书、南京户部尚书和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了。 一口气四个正二品。 牵涉到的人已经足够多了,而众臣都无法对此做出快速反应,来不及互相沟通意见。 沈鲤利用鉴察院的票数多,在廷推吏部尚书时用力过猛,代价是他熟悉李廷机被调离。 叶向高也玩了点手腕,代价是从太常宰改任总领中书大臣。 这一次廷推,众臣相对谨慎了许多。 谁都知道,这还不会结束:二品大员和三品大员动了,后面仍要补员。 把心思和精力放在那些位置上吧。 于是七月初五,在正选陪选名单送到皇帝面前之后,又是干净利落地定了下来: 南京户部尚书由赵世卿改任,工部尚书由贺盛瑞接任,刑部尚书由如今的右都御使黄克缵改任,左都御史由朱国祚改任。 所以还没完,礼部尚书、户部尚书和都察院右都御史两个正二品又空了出来。 朝臣们无瑕去思考北京户部尚书改任南京户部尚书是什么操作,礼部尚书和户部尚书这个关键职位又必须于次日廷推出正选、陪选。 就这样,王锡爵推举的汪应蛟成为了户部尚书,方从哲成了礼部尚书,而都察院右都御史则由从应天巡抚改任湖广巡抚的牛应元来接任。 至此,剩下的职位仍旧不少:漕运总督和湖广巡抚又空了出来,刑部左右侍郎都没了,都去了枢密院;户部右侍郎和礼部右侍郎都直接担任该尚书,那么两部右侍郎得选上来;工部也多了个侍郎空缺。 这部分职位,朱常洛就暂时不再过于关心。 在他面前,除了萧大亨还没来,其余四相都在了。 “朕前往遵化之前,把人选都定下来吧。” 朱常洛只留下了沈鲤和李廷机。 “卿等都是持重老臣,朕为何这么安排,御台应当明白了。” 沈鲤回答道:“臣明白。鉴察院上下,臣会为陛下和大明把这规矩立好。” 朱常洛点了点头,最后只对李廷机说话。 “进贤院,先是申汝默为太常大学士,又是叶中书为太常宰。”朱常洛说道,“朕知道此后朝堂必有议论,尔张一向有清名,严以律己,但这太常宰,尔张还要琢磨如何做于国有功。” “臣恭听。” 朱常洛看着他:“朕知你有偏愎之讥,尤重学政。进贤院为国育才、为国选贤,你若能偏愎于此,功莫大焉。” 由于形势的发展,既然重心要偏向经略外藩,朱常洛就对内政调低了期望。 李廷机并不是能够锐意进取革新学问的人,但他自己清廉的做派和为官准则,注重教育的官场经验,在他剩下的这些年里至少不会做得太差。 朱常洛做好了这进贤院太常宰等待徐光启或者其他人的心理准备。 武院枢密院特殊,与之相对的文院进贤院也特殊。 底下的两个部,吏部职权何等之大,甚至有了大天官不宜入阁的潜规则。而礼部尚书大宗伯,又一直是入阁的捷径。 人事始终是重要而敏感的,礼部主管后备人才培育选拔,吏部主管官员考察升迁,太常宰如何自处? 这个分寸,申时行看懂了却做不到,叶向高看不懂也做不好。 现在皇帝对李廷机的叮嘱,无非让他只专心于礼部事务,做好教育方面的事。而官员考察升迁方面,只用发挥自己清廉的示范效应就好。 至于本应由太常宰肩负起来的思想引导和学问革新工作,朱常洛准备自己担起来。 随着其他重要官位又陆续推举出了备选名单、朱常洛点选任官,时间也不知不觉来到了七月十五。 望日朝会之后,朱常洛就要准备再次离开北京了。启程之前,先是枢密院和礼部这边的准备。 “朵颜三卫,如今已不再有三部头领,早已分成大小三十六家。”新任兵部尚书申用懋进入角色极快,如数家珍,“大家娶鞑靼大部之女,小家以妻女为鞑靼王公之妾,世庙晚年间便如此。” 说罢看了看皇帝,十分不敢相信地说道:“天枢营呈奏,已擒来十七家之主,臣为陛下贺。” 他是到了枢密院之后接触军机,才知道皇帝去遵化后就开启了这次行动。 而一口气将这原先受大明册封的朵颜三卫分化出来的三十六家头领擒来了几乎一半,如今已不知道在边墙之外引发了何等波澜。 朱常洛则关心:“折损如何?” “战死二十七,伤残九十八员都带了回来。”田乐在一旁补充。 朱常洛点了点头。 “北洋舰队那边呢?”朱常洛问道,“沈有容到了没有?” “从福建北上,沈提督走的海路,大约七月二十二左右可到大沽。” “那差不多。” 沈有容,这是大明水战领域继陈麟之后如今能推出来的最强人选了。 万历七年的武举乡试南直隶第四,到了军中之后,难得的就是一直在海防方向。 参加过援朝抗倭,而他能够进入枢密院高层们的视野,则是到了福建之后。 这几年,大明的东南沿海也不算太平。 泰昌二年,沈有容在福建率海防道官兵去了如今被称为台元岛或东番的台湾,击溃了一伙倭寇。 泰昌四年,他又在澎湖一带与想要到这边来找找机会的荷兰人干了一仗。 从一个省都司的区区参将直接成为直属于枢密院管辖、听左军都督府节制的北洋舰队提督,这是朱常洛给他的机会。 枢密院这边已经准备好了,进贤院和礼部则只用准备朝觐仪制方面的事情。 七月十八,朱常洛再次启程离京。 李成梁仍跟着他一起去,但这一次田乐留了下来。 他和王锡爵,再加上张维贤和达云,共同构成了稳固京城的临时班底。 护卫的人换成了勇卫营,由秦良玉夫妇率领。 此时此刻,纳林布禄、努尔哈赤分别率人都到了山海关外。 他们还没来得及如何交谈,山海关外的海面上,王承勋带着新研制的战舰开始试炮。 军工园的新成果是那明威炮,一千五百料的新战舰上足以安放三十门以上。 山海关老龙头直插入海中,在它的东北面,是一个弧弯并不深的海湾。 其实是靠海处北端瓮城的旁边,只是一条小河的入海之处。 但正是这个地方看得分明。 熊廷弼看着努尔哈赤和纳林布禄,淡然说道:“朝鲜内乱,朝贡既停,不少人铤而走险前来冒名诈贡。那正是一伙乱贼伪称使团,摸不清规矩径直跑到了这山海关来。” 那条小河的入海口外面,一艘朝鲜海船已经冒着火在下沉,努尔哈赤和纳林布禄眼神凝重。 何必搞这种下马威? 朝鲜那边的消息,他们也听说了。 国主亡故,光海君李晖正在清除兄弟和异己,但听说庆尚道和江原道反了。 这个时候他们来诈贡什么?朝鲜和大明的贡贸,不是也已经只在宽甸六堡一带的边市进行吗? 都是做给他们看的! 大明给他们这样的下马威,活动于苦寒深山老林里的他们感触不深,只有一点。 皇帝陛下想告诉他们这次朝觐不容易吗? 用战舰来搞下马威,有点问题吧? 忘定时了 (本章完) 286.第286章 都得跪下 第286章 都得跪下 天顺二年,蓟镇总兵开始在遵化东面的滦河西岸开辟堡城,此后蓟镇总兵府移到此地,设三屯忠义卫,这便是三屯营的由来。 上一个赫赫有名的蓟镇总兵官,是被追封为镇夷侯的戚继光。 从隆庆二年到万历十一年,戚继光在这里度过了足足十六年,重修边墙,修筑空心台,这是他留下来的如今仍看得见的东西。 但还有一些旧时盛景,如今却看不到了。 比如说隆庆六年冬,他奏请并主持,大明边军在遵化一带举行了一次人数多达十六万、时间长达二十余天、涉及车骑步诸多军种的演习。 “援枹二十余年,亦未见十万之众……近得共集连营,始知十万作用;又似稍有豁悟,乃信边事真有可为。” 当时戚继光在演习之后这么说,但大明再一次当真要出动这么多兵马时,他已经离世了。 那时戚继光在这里演习是为了什么? 蓟州镇城外,朱常洛站在大辂上,看着面前丈余高的石碑问出了这个问题。 田乐没来,伴驾的是太常宰李廷机,他迟疑片刻才回答:“臣万历十一年才登科为官……” 朱常洛不以为意,李廷机只是不敢说。 “功业只半兴,雄师不得出,奈何身先死。”朱常洛唏嘘两句走回了辂亭,“出发吧。” “启驾!” 仍是刘若愚随行,大明天子的仪仗这次齐整地出现在了蓟州镇城外。 费的人力财力不少,但这有必要。 大辂里坐得并不舒服。道路虽经平整,大辂也足够沉稳,宝座上更是软垫层层,但车子整体的减震效果毕竟一般。 天子行驾的护卫是勇卫营的左掖白杆兵和勋戚将官之后组成右掖勋卫兵,李成梁骑着马跟随在大辂后面,望了望前五百、后九百和左右翼各三百。 除了当年在镇江府外停留了一阵,白杆兵抵京之后就好似没了声息。 勇卫营的营房设在北京城与皇陵区域中间,那里距离位于北京城南面的京营有些远,李成梁也不知道他们平日里如何训练。 但眼下看来,达云不愧是将门出身。作为皇帝身边任务最纯粹的一支亲卫军,拿着内帑军费,达云至少不会丢了亲卫军该有的威仪肃杀。 只用往前走大约五里路,就会到达这次外藩朝觐大明天子的行殿。 此刻,那里已经由天枢营和蓟镇总兵官的标兵围了起来。 行殿所在,就像是行军在外扎营。哪怕朱常洛要呆的行殿,也只是一个更大的帐篷,无非样式特别一点。 此时此刻,新上任的礼部尚书方从哲和左军右都督袁可立、辽东巡抚熊廷弼一起领着努尔哈赤、纳林布禄及其他女真大小头领迎候于营区之外。 武将阵容,则是靖夷侯俞咨皋、辽东总兵宁虏伯麻贵、蓟镇总兵尤继先和副总兵马林。 从辽东总兵到蓟镇副总兵,马芳的儿子马林这六年多经历了不少。 他变得沉默了一些,但目光看着努尔哈赤带来的费英东等将领。 女真诸部来的人加起来刚好是足足一千四百九十八人,对应着那些敕书,但显然并非正主,大多是护卫充任。 这是心照不宣的:虽然这点人根本无法在大明边墙之内做什么,但总不能完全表现得引颈待戮。 努尔哈赤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远处缓缓而来的庞大队伍。 先到的是开路哨骑,然后是皇帝亲卫军的前军。 已经来到了这里,说不紧张是假的。 那个皇帝说是有了口谕,说愿意册封他女儿为妃,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这不意味着接下来的谈判会很顺利。 这一生,恐怕接下来才是最危险的时刻:大明军容齐整,他们最先接触到的是天枢营,努尔哈赤这样的人看得出门道。 从抚顺关一路到这里,不知已经看到多少大明将领跃跃欲试的期待眼神。 大明已经准备好了,如果干脆把这里变成尸山血海呢?尽管各部不会真的群龙无首,但乱中御强敌,是哀兵将胜还是明军横扫? 又等了一会,皇帝亲卫军的前锋已经接近了。 只见那边有一个将领带着五个骑兵越前赶来,到了他们面前百步开外之后,那个将领勒马回望,隐隐说了句什么。 随后,那些前锋卫兵开始从那五人所在之处往左右两边散开,露出后面纯粹的仪仗队伍。 马蹄声骤,那个将领到了近前才下马来:“陛下驾到!口谕:勇卫营接防左右两翼,天枢营护卫前后!” “臣谨遵圣谕!” 努尔哈赤有些愕然地看着那个过来的亲卫军将领——听声音,居然是个女人。 营区这边开始有动作,但方从哲肃然开了口:“陛下驾到,众臣跪迎!”努尔哈赤带着阿拜和费英东等人跪在了路旁:领了大明敕书,他们也是大明的臣。 高大的大辂出现在视野里,努尔哈赤熟悉的身影也出现在视野里,李成梁对他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多年不见,努尔哈赤心里还是没来由地一窒。 而纳林布禄同样回想起万历十六年四月初,自己在叶赫东城外面对李成梁下跪乞降时的恐惧。 这个他们印象当中的杀神同样跪在了一旁。 “臣等恭迎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常洛先看了看面前的所有人,随后缓缓走下了大辂。 走到了努尔哈赤和纳林布禄面前,他先看了看,然后问方从哲:“辉发、乌拉等部还是没来?” “启禀陛下,是。” 朱常洛听完点了点头,淡然说道:“既然不遵朕的旨意,那就夺还赐给他们的敕书吧。朝鲜呢?” 纳林布禄心头大急,本想开口为两部说说缘由,可皇帝仍在继续问话。 “使臣还在山海关外候旨,但那是光海君所遣使臣,说朝鲜国主不幸病薨,他已继为国主,恳请上国予其册宝。” “知道了。” 朱常洛点了点头,随后带上了笑容:“你们诸部都是忠顺的,都起身吧,先到行殿。” 说罢他就先在李廷机等文臣的陪同下往前走,努尔哈赤和纳林布禄起来后,互相看了一眼。 既有敌意,也有同病相怜之感。 大明要夺还赐给辉发、乌拉的敕书,似乎只是皇帝的一句话。 但他是大明天子,这意味着辉发、乌拉两部已经不会受到大明基于敕书的道义保护了。 努尔哈赤当然可以压力更小地吃掉他们,问题是:皇帝真对建州女真这么好? 纳林布禄则想着怎么找机会跟皇帝解释一下:建州女真疯了。来朝觐期间,还让费英东之外的其余大将和他的大儿子、二儿子带着兵马分两路对辉发部和乌拉部同时开战。两部现在哪里走得开? 进入到这方圆里许的营区,朱常洛边走边左右看了看。 “一左一右分开安置着?” “启禀陛下,两部势如水火,臣命他们分别扎营两侧,臣的中军和尤总兵的标兵分别看着他们。” 朱常洛点了点头。 说是诸外藩朝觐,最终到这里来的只是海西女真一部和建州女真。 到了行殿里之后,除了大明文武,自然就是隔空相望、坐在行殿门口内两侧的努尔哈赤和纳林布禄。 “你便是叶赫那拉纳林布禄了?” “臣纳林布禄叩见皇帝陛下!臣远在边墙外,也时时听闻皇帝陛下光耀四海、福泽内外。今日有幸得见天颜,臣喜不自胜。” 朱常洛闻言笑了起来:“名曰朝觐,实则处置纷争。朕不是很喜欢客套,直奔要旨吧。你们这次来,是喜是忧还不一定。眼下嘛,心里自然是惊惧居多。” 纳林布禄表情一僵:好不容易背下来的一句话。 努尔哈赤满脸凝重,只听皇帝对他说道:“努尔哈赤,一恍六年多不见,你倒不挂念儿子。这次,你那儿子朕也带来了,你看看朕把他教得怎么样。” 说罢招了招手,只见外面一个小太监领了一个年轻人进来。 那年轻人穿着大明士子常穿的袍子,进来后没有先看建州女真部的众人,而是到了皇帝面前熟练而标准地跪了下来。 “学生叩见陛下。” “今年学成,你就能升入中学了。”朱常洛笑着看向努尔哈赤,“你儿子在朕的太学里,这事你都不曾遣人问一问礼部?朕听陶崇望奏问,他在赫图阿拉那么久,你的部下和儿子不曾问起他,你也不曾问起他。倒是你收留的那个汉人掌文书,问了问他曾经的学生。” 努尔哈赤站了起来,跪到了儿子后面:“台极这孩子既然放在陛下身边,臣自然是放心的。今日见他长大成人,又学了一肚子学问,这都是陛下天恩。臣叩谢陛下圣恩,臣感激涕零。” 他的老八也已经虚岁十六了,确实算是长大成人。 努尔哈赤看着儿子毕恭毕敬的跪拜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说完全没挂念过当然不是,但他确实已经当做没了这个儿子。 结果皇帝当他的面提起这些干什么?这孩子还是个女真人吗?心里对父亲和兄弟们是怎么看的? (本章完) 287.第287章 奇袭斩首,朵颜不存 第287章 奇袭斩首,朵颜不存 “朕倒比你更关心这孩子。” 朱常洛还在阴阳怪气:“泰昌四年,这孩子实岁足了十二,朕便恩荫他入了太学小学苑。每一年,朕都会问问他的学业。若是能够继续这样虚心学下去,再有三年便可授个一官半职了。” “……陛下隆恩,臣……” “听说你还想奏请让更多部族子嗣到大明进学?这两天不妨看看他学得如何了,也好放心。” “陛下可恩准臣的奏请?” “这又为何不可?只是有一条。”朱常洛又看向纳林布禄,“既向大明称臣,朕能给卿等这样的恩典。只不过太学的是大明的钱,教出来的学生是盼着他们为大明效力。学成之后如何安排,那则是大明进贤院吏部的事了。” 努尔哈赤和纳林布禄一时细细琢磨着:这是送来了就别指望回去的意思?外藩之臣能在大明孤立无援地做什么? “黄台吉,你也许久不曾见过父亲了,坐到他和你兄长旁边去吧。” “是。” 年轻的黄台吉站了起来,神情肃然地走过去先扶着父亲起来,规矩有礼:“父亲。” 努尔哈赤看了看他的眼睛,只见平静和纯粹。 千言万语在心头,此处不能说,后面与之独处时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毕竟隔墙有耳。 阿拜看着八弟过来,看他清雅有礼的仪态只觉得陌生,再不是印象里那留个小辫的孩子——他甚至梳了汉人的发髻。 六年多时间可以对一个年幼的孩子做什么? 朱常洛并不需要多做什么,让他在大明的环境里成长、学习,他自然就被缓缓变成大明士子的模样。 至于是不是一种伪装……姑且不论当时才八九岁的孩子有多少这样的心机,有又怎么样?朱常洛又没准备放他回去。 至少没准备在东北格局完全确定之前放他回去。 “对忠顺的外臣,朕不吝恩典。昔年成祖设奴儿干都司,封朵颜三卫,如今物是人非。”朱常洛看着他们,“女真各部争战不休,不少大小部族或者名存实亡,或者名实皆亡。朵颜三卫如今也一分为大小三十六家,尽数归附汗庭各部。朕继位以来,思索你们女真诸部之事时,也想到朵颜三卫。” 说罢看着俞咨皋:“人带来了吗?” “启禀陛下,朵颜三卫继归附鞑靼各部之后,仍然屡受大明赏抚。不料这次,竟是断然不遵令朝觐。陛下既有旨意,臣已遣将士擒来大小虏酋十九家。” “带来吧,朕还有些疑惑,想问问他们。” 纳林布禄不禁震动,而努尔哈赤则有些疑惑,心里也同样震骇不已。 朵颜三卫被擒了十九个头领来?假的吧? 但纳林布禄相信是真的,因为他正式启程前,确实听说西边的喀喇沁部有些异动,规模还不小。 叶赫部离朵颜三卫大多部族归附的喀喇沁部更近,所以才在进入大明边墙之前知道了一些消息。可是到了大明之后,消息就暂时断绝了。 现在他听大明的这个将领说:是他们奉大明皇帝的旨意去办的事。 就因为大明天子有疑惑要问? 他们仍旧不敢相信那些真是虏酋,以为只是大明军队出边墙抓的“舌头”。 可是很快,行殿外面被押了三个人进来。 纳林布禄骇然脱口而出:“长昂塔布囊?伯晕歹?” 他带来的一个侄孙也脱口而出:“苏布地塔布囊?” 作为曾经组织九部联军的大人物,那九部里也有鞑靼的部族。而纳林布禄已经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做了大明三十多年朵颜卫都督的长昂他怎么会不认识? 所谓塔布囊,就是和黄金家族成了姻亲的女婿之家。喀喇沁的领主,当然也是黄金家族的后人。 现在,不仅老迈的长昂被抓来了,他已经实际掌权的儿子伯晕歹也被抓来了。那个年轻人他没见过,但是既然是他侄孙认出来了,那自然就是当时成为喀喇沁部的女婿、那侄孙前去贺喜时认识的。 一家三代都被抓了过来,这不是“虏酋”是什么? 怪不得喀喇沁部有异动,恐怕现在已经变成动乱了! 大明这是要做什么? 朱常洛看向了袁可立。 只听袁可立说道:“隆庆元年,朵颜卫都督长昂随其父劫掠大明边墙,其父被大明火铳击毙当场。其后念及旧情,穆庙仍诏准长昂袭替朵颜卫都督。” 被押进来之后,那老家伙已经摇摇欲坠,此刻双手被绑着,软倒在地上喘着气。 他就是长昂。 “后来,朵颜卫都督长昂娶鞑靼喀喇沁部虏酋青把都长女,归附喀喇沁部,屡屡侵扰大明边关。万历三年,败于时任蓟镇总兵官镇夷侯戚继光之手,长昂险些坠马身死,其叔被俘,纳马钻刀立誓不再犯我大明方才获释。不料八年后,又助鞑虏兴寇三万余众犯境,再败退。泰昌元年,请复贡贸,不允。泰昌六年,又欲进犯山海关,为辽东总兵官宁虏伯麻贵击退。” 袁可立说完,麻贵也说道:“去年臣未当面,但此獠意欲劫掠山海关来往行商坐商,当真是胆大包天、视大明如无物了。臣未能一战歼敌,陛下降罪。”“山峦林立,岂易追击?”朱常洛摇了摇头,“伯晕歹,你父亲眼看就没几口气了,朕就问你吧。去岁进犯山海关未成,又奏请袭替父职,朕令你们来朝觐又不遵令,朕不明白你们是怎么想的。” “是……是……” “是什么?” 伯晕歹只是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 难以忘记,那天那五十余人的大商队从车上面的箱子里拿出来的不是大明的茶叶和精盐、丝绸、铁锅,而是弓弩、火铳。 这都没关系,毕竟只有五十余人嘛。 但是天杀的,这都是一群什么样的勇士?径直击杀了在场的那些护卫之后就挟制了他们,随后居然还能够杀出重围去。 在群山之间,他们反倒比朵颜部甚至喀喇沁部的本地人更能行走如飞,像是不怕累一样。 还有同样身手的百余人接应。 到了承德西面的群山之中后,他们看见了更多的明军,人数过了千,而且越来越多的熟面孔被抓了过来。 那个带队的年轻将军,一身武艺简直不像话。最终被探到并且被堵截时,他一身神力冲在前,简直杀得部族勇士们胆寒。 伯晕歹知道朵颜部本支已经废了,朵颜三卫许多家已经都废了。 不是他们不英勇,而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他们熟悉的大明边军也不是这样的。 伯晕歹当然知道去年父亲为什么要去山海关,因为青把都死了,他的儿子不成器。 喀喇沁万户的塔布囊为何不能完全钳制整个喀喇沁? 十六年前,他父亲就已经敢强占已经嫁给图们汗的青把都次女,那可是汗庭之主,黄金家族嫡系后裔的女人。 战争,不断的战争。只有战争,才能让青把都的后人知道,喀喇沁万户如今谁是能够帮他们抵挡汗庭和土默特压力的人。 现在,朱常洛看着瑟瑟发抖的伯晕歹和奄奄一息的长昂,心里有些不屑。 在他的记忆里,所谓朵颜三卫在明末早已各自为政,在林丹汗或者后金的兵锋面前没什么作为。 但从此刻的情报来看,长昂这个老家伙倒是野心勃勃。 骑墙骑久了,人也老了,在北面“德高望重”“备受尊崇”,反倒仍没留意到大明的变化。 从登基之后朱常洛和田乐就有关于北虏的长期规划,因此能和土默特的“顺义王”贸易,泰昌元年却拒绝了和喀喇沁、朵颜的贸易。 长年征战,物资奇缺,居然还想通过进逼山海关来创造筹码。 “在大明庇荫之下,朵颜三卫曾经占据着多少好地方?”朱常洛看着他们祖孙三人,又看向了纳林布禄,“海西女真如今所在之地,昔年都是朵颜三卫驻牧。两百年了,一时助大明,一时助汗庭,如今又是什么下场?” 说罢对俞咨皋说道:“如此不忠之臣,大明留之何用?天枢营将士千人出边关,既是问朵颜三卫去岁犯边之罪,亦是问今年不遵朕令之罪。三卫虏酋,尽斩于殿前,革除朵颜三卫为诫!天枢营将士之功,枢密院随后议好呈禀。” “陛下开恩,臣等实在……” 伯晕歹还想开口自辩。这么多年,大明对朵颜卫也不见得说多好啊。难道真的准备就这样处置吗?不怕宣大至蓟辽都要面对一个混乱的永谢布、喀喇沁吗? 但俞咨皋已经欣喜地谢恩,让人把他们带了出去。 行殿的门大开,努尔哈赤和纳林布禄脸上变了颜色,留在外面营区里的两部族人也不由得警惕又惊惧地看着这一幕,紧张地准备做点什么。 行殿前的宽阔地里,十几家共六十余个朵颜三卫后裔虏酋早就被绑好,而后便是络绎不绝的火铳声。 努尔哈赤看在眼里不由胆寒,这才是真正的下马威。 奇兵忽至,是大明多年不曾出边墙让他们太放松警惕了,还是明军战力已经今非昔比? 如今铳决,明军火铳的发射频率……似乎比他印象里又快上一些了。 最重要的是:朵颜三卫恐怕当真要不存在了。 连带着青把都死后本就已经松散的喀喇沁……接下来,汗庭、土默特、永谢布、喀喇沁、女真诸部,从河套一直到辽东,局势都不知将要走向何方。 混乱是一定的,那只能说明大明已经做好了应对混乱甚至利用混乱的准备。 不!这乱局本就是大明一手谋划。 他将目光回望向那年轻的皇帝,心神大凛。 未知,未知最可怕! (本章完) 288.第288章 大家长 第288章 大家长 在到大明之前,皇帝给建州女真释放的是善意:天子口谕可以册封努尔哈赤的女儿为妃,意味着默许他一统女真各部。 努尔哈赤干脆倾巢出动兵分两路各攻辉发、乌拉。 这当然是不智的,包含着一种最坏的可能:大明以此为由加入战端对建州用兵,建州女真则三线作战。 但如果大明皇帝本就有这种打算,是否这样做都不会改变结果。 努尔哈赤不来朝觐,大明有了借口;什么都不做,只来朝觐,那就是纯粹寄希望于皇帝的善意为真。 与其冒着自己被杀死在大明的风险而让建州女真被动等候,不如趁吞下更多辉发、乌拉部的部民和土地。这样就算自己赌错了,建州女真仍然能最后极速壮大一点实力,退守更远的地方。 难道大明或者叶赫部不需要时间消化建州女真退走之后留下的地盘? 对努尔哈赤来说,这是此生最凶险的一次豪赌。 这是没办法的事。大明若不允,建州将始终有这一劫。他亲自来这里,已经充分表明并不想与大明作对的态度,他的志向只在女真诸部。 现在人已经在大明了,在大明精锐将士拱卫着的皇帝面前,他和纳林布禄先看天子诛杀了屡屡降而复叛的朵颜三卫。 倚仗喀喇沁的实力在辽河左近和张北叱咤风云几十年的长昂,像一条奄奄一息的老狗一样先被拎到他们面前,然后死在大明的火铳之下,倒在他子孙们的血泊当中。 行殿中气氛压抑,好些人坐立不安,努尔哈赤低着头,他眼角的余光里只有那年轻皇帝巍然不动的身影,他不敢立刻去端详皇帝的神情。 但纳林布禄惊惧地看了看皇帝,只见他脸上平静淡漠,像是这种即将引发大动荡的事情微不足道,这喀喇沁万户的塔布囊、朵颜卫都督是个能如此轻率处置的人物。 朱常洛心里确实这么觉得。 长昂?谁? 如果不是来到这里做了皇帝,听枢密院的臣子们详细分析周边局势,朱常洛都不知道这号人物。 而在这当世,这长昂仿佛一个很了不得的人物,在喀喇沁万户的青把都死后更是举足轻重,是大明宣大和蓟镇方向需要极为关注的虏酋。 戚继光的手下败将,当年立誓乞降的家伙罢了。 在万历十几年后的这段时间里,朱翊钧怠政,朝堂党争,再有援朝抗倭等事,只能说北边方向只能先稳着,精兵强将都用在了别处。 时无英雄,而使竖子成名。 如今,杀了也就杀了。 “你们过去也有侵扰大明之过,但那都是朕登基前,不像这朵颜三部,去年还胆敢进犯山海关。” 朱常洛不再看外面的将士收拾现场,目光依次看了看努尔哈赤和纳林布禄:“既奉大明为主,往后可不能似忠实奸了。朕年轻,火气大。” “……不敢。” 当面当然只能说,朱常洛脸上出现了笑容:“你们听闻旨意之后,都立即决定要亲来朝觐。忠谨之心,朕很欣慰。听说你们又都想进献族女到朕宫里侍奉朕,还各备了朝觐之礼?” “正是。” 努尔哈赤又离席跪好,五体投地,屁股撅得很高。 声音闷闷地传来:“自六年多以前朝贺陛下登基,臣得见天颜,得聆圣训,无时无日不钦仰于陛下之圣明威严。如今再蒙恩召见,臣喜不自胜,只恨族务纷繁,不能亲自侍奉陛下。奏请小女入宫为奴为婢,备下厚礼,只为全臣一片忠孝之心。” “陛下!”纳林布禄晚了一步,急急忙忙出来跪在一旁,还偏偏比努尔哈赤更靠前一点,“臣当年糊涂,对大明有过不敬。这回能蒙恩朝觐,臣唯恐陛下仍怪罪叶赫部。不光臣这样,东哥更是为部族着想,诚心甘愿入宫侍奉陛下,这与努尔哈赤弃子女来成就狼子野心可截然不同!” “纳林布禄,你血口喷人!陛下明鉴,臣这么多年来深感圣恩,从无不敬。臣的儿子蒙天恩得以进学于大明,臣只怕扰他学业。臣的女儿也仰慕天威,甘愿服侍,哪里能说臣弃子女?再说狼子野心,臣冤枉!多年来,只有叶赫部联合其余八部不断侵我山林杀我部民,更是不断以那东哥挑唆各部与建州为敌。要说狼子野心,叶赫部想进献那东哥侍奉陛下,那才是居心不良!” 随后就开始了激情互喷。 东哥的年龄、经历、预言,海西女真过去对大明的不敬,联合鞑靼等部首先试图压制建州女真而产生的血仇,这回是乌拉部率先劫杀建州女真的事实,努尔哈赤当然有话说。 他最大的优势,就是这么多年来对大明有过诸多忠顺的事实表现。 纳林布禄在这种争辩之中是完全落于下风的,他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大明不愿意看到建州女真变得更强大,因此只是着重指出建州女真已经吞了哈达部,如今还准备对辉发部和乌拉部赶尽杀绝。 尤其是皇帝已经下旨让各部头领带敕书来朝觐,他却在这期间发动更大的攻势,让拜音达里和布占泰都无法脱身。 “好了。”朱常洛只说了两个字,让他们先停止了争吵。然后他指了指位置:“先都回去坐下,朕先看看你们的贺表。这些言语,贺表里都呈禀清楚了吧?朕自有公断。” 是朝觐的贺表,也是礼单。 而既然这次朝觐是因乌拉部与建州的纷争所起,当然在里面也会各自辩解缘由。 行殿之中暂时沉默下来,建州和叶赫的人既仇视着彼此,又满怀警惕地等待着大明天子表态。 努尔哈赤默默地等候着,心里却稍微放心了一些。 既然在“杀鸡儆猴”之后又进入到听他们各自表态的环节,那就说明皇帝并无意像处置朵颜三部那样粗暴地处置女真诸部间的问题。 哪怕是因为需要做些样子,对建州来说也有回旋余地。 努尔哈赤做得好的地方,就在于对大明一直到目前为止都事事恭顺——毕竟此前都没有触及建州的根本利益。 “各执一词,前因后果繁复如麻。”朱常洛摇着头,“努尔哈赤,你确实把富察氏等几个饱受乌拉部欺压的族长也带来了?” “是。”这一点努尔哈赤更是心里有底,“臣到了之后,方大人就见过了他们,听了他们陈情。陶钦使在臣那边,更是亲自去看了他们的族民,问明了原委。陛下明鉴,若非臣的部将和儿子殊死一搏,现在臣已经痛失长子次子和部将了。乌拉部出动过万大军,哪里只为了劫杀他们归附臣?他们本就是奔着要铲灭我们建州来的!既是如此不死不休,臣如何能坐以待毙?” 朱常洛看了看方从哲,只见他站起来行礼道:“仅据他们所言,确实如此。” “……一面之辞!”纳林布禄赶紧说道,“陛下明鉴!那些部族既已归顺乌拉部,自然是建州又以利诱之。他们怎么说,当然是听他的!” “是不是一面之辞,当时可不只建州和乌拉的人在场!”努尔哈赤辩驳道,“陛下!乌拉大军劫杀臣的儿子们时,朝鲜边军就在一河之隔的对岸看着。陛下只用垂问朝鲜,足可为证!” 纳林布禄表情一僵,紧张地看向了皇帝。 事到如今,当然只恨布占泰所用非人,部将和兵卒实在不像话。 那样的仗能输掉?又不是攻城,野战啊!那样悬殊的兵力对比,这一输,乌拉部的士气都输没了! 他只希望皇帝能看出来关键:建州兵战力如今委实有些可怕,是大明心腹大患啊。 朱常洛当然看得出来,他瞧了瞧纳林布禄。 还能说什么呢?海西女真一方面想方设法压制建州女真,一边又自己内斗。多年下来,他们是用自己的鲜血帮建州女真练出了强兵,从此再也不能拿建州女真怎么样了,所以现在才只能指望大明。 “缘由已经不重要了。”皇帝发了话,“如今乌拉部和建州不死不休,你叶赫部也与建州不死不休?那辉发部呢?” 纳林布禄一时没想好怎么回答,努尔哈赤却说道:“臣如何想与他们不死不休?只是各部虽源出同族,他们海西诸部却见不得臣建州部能安心繁衍生息。诸部混战,辽东都不得安宁。当年纳林布禄想掌控哈达部,朝廷不愿哈达部诸子夺位生乱,纳林布禄不就做出了兵逼边关的事吗?辉发部的拜音达里更是无亲无义之辈,杀叔七人而夺位,一经挑拨又背叛与臣的和约!” “那依你之见,女真各部纷争该如何才能断绝,让大明免除辽东忧虑?”朱常洛意味深长地看着努尔哈赤。 “全凭陛下做主!”努尔哈赤不主动提,但加了一句,“昔年朝鲜有难,臣也奏请出兵相助,臣与邻友善之心天日可表。臣只愿如朝鲜一般忠顺事君,守土安民。” “陛下!”纳林布禄赶紧说道,“臣说他狼子野心,这不就是明证吗?朝鲜是大明册封藩国,努尔哈赤哪里是甘心多个建州卫都督?努尔哈赤!大明边关内外,谁不知你以女真王自居?陛下,臣等就是知道他势必要除臣等各部,这才不得不自保啊!” “与邻友善。”朱常洛笑了起来,“努尔哈赤,你说的这个邻,包括海西女真部吗?” 努尔哈赤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自然包括。” 他心里一沉,不过也没指望一切那么顺利。 就算海西各部仍然存在,只要他们从此不敢主动来侵扰建州,自己的下一步本来就是准备往东。 何况建州部日渐强盛,像富察这样来归附的小部族自然会越来越多。 只要能有个名分……他做不完的事,大不了儿子继续做! 朱常洛又看向了纳林布禄,完全一副处置家事的大家长架势:“叶赫部呢?愿意与建州部放下仇怨吗?” 纳林布禄竟犹豫了一下。 他最希望的还是大明出手压制建州女真,怎么前面闹了一出杀鸡儆猴,现在反倒要对建州和善起来? 他犹豫的是……就算他肯,东哥好像一定要努尔哈赤血债血偿啊。 那还能送她到皇帝身边吗? (本章完) 289.第289章 图穷匕见 第289章 图穷匕见 “你不肯?”朱常洛抓住了他的犹豫,直接开口问,但又没让他有时间回答,而是轻叹一口气之后说道,“看来你们之间还真是不死不休,做不成友善邻居了。” 对这个判断,纳林布禄微妙地没有开口,努尔哈赤更不必出言表态。 他有十足的耐心,一定会让大明皇帝放心于他的忠顺,一心让建州越来越强大。 如果大明没有换成如今这个皇帝,兴许他这一生总会有机会做成更大的功业。但既然老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努尔哈赤只能做这个建州部的奠基人,把根基打得更牢一些。 一统女真诸部,是他最后的底线。 可皇帝下一句话就踏破了他这个底线。 “既然做不成好邻居,那就不要做邻居了。”朱常洛说完冷哼一声,“乌拉部再启战端,辉发部大可遣使经叶赫部入边关来朝觐,但始终轻慢朕的旨意。他们的敕书既然都没人能带来,那就都作废掉。努尔哈赤,哈达部本属海西,你既然吞了他们,也难免海西其余诸部对建州如此忌惮。” 努尔哈赤握了握拳头,离席跪下:“陛下明鉴,哈达部如今只是一心与建州为善,愿与建州守望互助。” “你们之间倒有不少仇怨因哈达部而起,叶赫部当年兵逼大明也是因为哈达部。”朱常洛吩咐了一句,“拿舆图来。” 袁可立赶紧让人拿来早就备好的舆图,放到了行殿之中。 朱常洛走下去,对努尔哈赤和纳林布禄招了招手,随后指着舆图:“若大明自哈达而至乌拉都实设诸卫,你们两部各收其民,从此就不必做邻居了,如何?” 努尔哈赤和纳林布禄都做不得声。 他们万万没想到,大明天子既不是准备借故对建州部动手,更没有存了让建州一统女真诸部甘做大明忠犬的心思。 大明的目的,竟然是女真诸部里最弱小的这些。 让建州吐出已经吞下去的哈达部,让叶赫从此失去辉发和乌拉的臂助。 这样一来,叶赫部和建州部之间从此隔着大明的地盘,摩擦当然会少很多,除非绕过科尔沁左右翼或者野人女真的地盘,在更北面厮杀。 但那又有什么意义? 舆图本身就是警告。 努尔哈赤在袍袖里握了握拳,纳林布禄也遍体生寒。 他们都在想一个问题:大明了解他们大城的位置不奇怪,但对他们部族内一些关键军寨的位置也这么了解,什么时候做的? 两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了这么多年从此只在边市进行的朝贡贸易。 能出边墙到他们族内贸易的汉人行商并不多,也没有乱走。 目前这情况只能说明一点:部族内或者是出了叛徒,或者是被人套了话。 朱常洛等着他们回复。 如今的辽东镇是一个畸形模样。肥美的辽河套之前没有能力稳守,因此辽东边墙的左半部分是从辽河最下游的三岔河那里才开始。 而后沿着辽河干流东岸的山形一路往北到了铁岭开原一带,只形成一个凸起状又折向南面,从抚顺关再到宽甸六堡以西的九连城。 边墙之外以前就并无实控之地了,现在则有了宽甸六堡一带。 这像是一个插入辽东的棒子,但还不那么有力。 现如今,建州女真的地盘在宽甸六堡和抚顺的东面、朝鲜北面;抚顺东北面、开原东面原本是哈达部的地盘,现在也被建州女真所得。 辉发、乌拉,实则也没有世人想象的偏远,而是在后来的吉林市、磐石市一带。 至于叶赫部,则是在开原以北、长春以南,占据着四平、公主岭等地方。 朱常洛不是仅仅要把辽东延伸得更粗更长,而是为下一步做准备。 女真诸部搞得热热闹闹,但实则都只在一些丘陵山区里闹腾。 肥沃的辽河平原、松嫩平原,那都是鞑靼左翼的地盘。 见他们不说话,朱常洛先转身看向两部的其余人:“好了,朕意明白,你们两部没有存亡之危。接下来的事,朕与他们二人细细商议便是,你们先退下吧。朕若要动手,你们在不在又能如何?” 两个人都看了看镇定而自信的朱常洛,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是直白的,要建州部的肉,斩叶赫部的手脚,两部族人岂能不怀恨惊怒? 但毕竟不是最坏的结果。 他们这些紧张的部下,只不过为了防止那种最坏的结果,不得不殊死一战,拼着万一看能不能逃出生天。 所以他们还在这里的意义又有多少? 朱常洛对那些人不情不愿的行礼告退并不放在心上。 目前当然是让这两人都不满的,但大明本就可以不在乎,何况他们既是部族之主,基本耐心是有的。 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耐心。行殿里只留下了大明军方重臣,连礼部官员也出去先“招待”两部的人了。 朱常洛这才说道:“朵颜三部元气大伤,喀喇沁必生内乱。鞑靼那年轻的林丹汗不会错失建立威望统服部众的机会,科尔沁也会试图分一杯羹。若朕坐视不管,林丹汗壮大了会先收服科尔沁。而科尔沁不管壮大与否,如果仍想自立一方,面对汗庭也要先收了你叶赫部免得腹背受敌,再想法子像土默特顺义王一样向朕称臣朝贡。如果臣服于汗庭,不说将来是不是再与大明争雄,你这等小部夹在中间,又有什么生路?” 他说得更直白了,纳林布禄浑身冰冷。 弱就是罪,叶赫部已经不是当年了。就算当时还能联合科尔沁的部族一起进攻建州,但在朵颜各部乱了起来、喀喇沁的利益面前,察哈尔、内喀尔喀和科尔沁都不会安分。 汗庭之主确实还不能统领部众,但这是取胜概率极大的一仗。 各自为政的蒙元诸部对他们旁边的海西女真是好事,但不管是汗庭实力更强,还是离他们更近的科尔沁实力更强了,对叶赫部来说都不是好事。 “陛下明鉴。”纳林布禄咬了咬牙,“哈达、辉发、乌拉毕竟与叶赫部源出同族,陛下有这旨意,臣不敢不从。只是叶赫部从此孤立无援……还望陛下垂怜。” 努尔哈赤盯了盯他咬了咬牙。 这么说,好像已经能替海西诸部做主,把三部之地都交给大明? 还有已经被他掌控的哈达部! 但纳林布禄有什么办法?当年李成梁就能杀到他老巢逼得他乞降,如今大明可以只要三部,也可以四部都要了,独留一个建州女真。 他忽然明白大明为什么可以放心建州女真:毕竟,大明还可以与朝鲜从左右一起钳制,逼得他们只能在长白山西北侧,只能往更苦寒的东北方向走。 叶赫部四面强敌,有什么选择余地? 朱常洛轻松一笑:“朕既然除了朵颜虏酋,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东北和漠南,都不需要有鞑靼强部。你与其呆在这里左右为难,不如为部族打开局面,将来广宁一带辽河上游都可驻牧渔猎。” 纳林布禄瞳仁收缩,看向舆图。 原来大明的真正目的,竟是鞑靼。 要哈达、辉发、乌拉,也要叶赫,好方便从更加北面的地方去合围、驱逐科尔沁。 先逐走辽河套一带的科尔沁右翼,再逐走更北面的科尔沁左翼? 至于叶赫部……将来迁到辽河上游的广宁一带?那是大兴安岭的东面,已经有部分是朵颜诸部和喀喇沁的地盘。 可是…… 朱常洛在舆图上画了一圈:“这一带,可比你如今的地盘大多了。” 大是大多了,但谁能保证这结果能实现,谁能保证将来? 没人能保证,朱常洛也不用向他保证,现在只要他做选择。 皇帝似乎只和叶赫部说着话,努尔哈赤沉默不语。 吃下去的要吐出来,正要吃下去的不能继续啃,建州女真在这种局面下有什么未来? 但他告诉自己只能忍。 建州部能够兵分两路,大明同样能够两线作战。 终究还是不愿看着建州部继续坐大吗? 大明皇帝现在的做派明显是要扶持叶赫部。如果努尔哈赤不愿意,那就不是他和叶赫部“各分其民”,而是大明直接出兵助叶赫部独分其民,然后助一统海西女真的叶赫部来制衡一统建州诸部的努尔哈赤。 甚至先助海西女真灭了建州,反正海西各部之间也矛盾重重,远远不及已经一统的建州诸部。 努尔哈赤看了看皇帝的侧脸:既然你这么想,为什么还要留着建州?纳林布禄已经老了,布占泰和拜音达里都上不了台面,难道海西有什么了不得的后人让大明以后不好压制? 感受到他的目光,朱常洛看了看他,却继续对纳林布禄说道:“你若肯赌上一次,那就先出兵和朕一起把辽河南面的喀喇沁、科尔沁赶走,这样就能先迁过去,后面再往北。那里的水草,不比如今的地方好?” 朱常洛对那一带目前还不感兴趣,毕竟是从大兴安岭到辽河平原的中间地带。 他需要的是平原,是下大力气让这肥沃的平原不只是用来放牧,而是能产出更多的粮食,用农耕把这些女真人渐渐驯化。 明末的气候在总体变冷,北方如果不能有更多粮食生产出来,这些外族在生存压力下仍旧会寻找出路,往南制造麻烦。 想要彻底有个稳定的北方,不能纯粹靠攻伐,始终还是要解决他们的生存问题。 如果他们现在能做出这个选择,那么大明就节省一些军费和兵力折损,尽快进入这种节奏当中。 如果不肯……大明始终可以有选择。 这时朱常洛才看向努尔哈赤:“你是在想建州怎么办?这样之后你还能怎么服众吗?” (本章完) 290.第290章 做脏活的刀 第290章 做脏活的刀 努尔哈赤能怎么样?他有忠顺的“人设”。 应该是大明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哪怕现在已经触及到了他的根本利益,那也得能回去之后再说。 “陛下圣明!臣也恳请陛下垂怜。” 朱常洛微微笑了笑,先对纳林布禄说道:“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吧。” 纳林布禄不安地看了看努尔哈赤,心里又多了一层忧虑:莫不是先哄得叶赫部放弃其余海西诸部,然后又与建州部做什么其他交易? 如果不要哈达,从叶赫再往辉发、乌拉,大明仍旧能稳稳钳制住建州。 但他是最弱的一个,只能心神恍惚地告退离开。 “坐前面来吧。”朱常洛指了指近处的位置,回到了宝座上。 努尔哈赤先仍旧做足样子谢了恩,再心情沉重地坐了下来。 “吞了哈达部,吞下的大小部族越多,你就越要打下更多的地盘,安置他们的部民。”朱常洛看着他的眼睛,“你停不下来,这一点纳林布禄说得没错,更别提退回去。” 努尔哈赤忍不住轻颤一下,语气有明显的忐忑:“臣实无此意。臣之恭顺,陛下明鉴。陛下既有旨意,臣自然遵行,绝无怨言。” “朕喜欢直来直往。”朱常洛看着这个人物,心里轻叹了一口气,“你能一统女真诸部,大明不知有多少文武谏言该早些除了建州这隐忧。大国之侧,你有雄心,自然要历这重重劫难。朕能放心叶赫部,但朕同样不能放心你。” 努尔哈赤再也忍不住,离席跪下:“臣冤枉,臣……” “不必这样了。”朱常洛摆了摆手,“你这次能来,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这份胆气,朕要称赞你。和你这样的人,把话说透更好一些。宁远侯昔年助你,那只是为国尽忠,以建州制海西罢了。如今你建州大势初就,宁远侯也不吝再兵指建州,是不是?” 李成梁一直看着努尔哈赤。 他还是那样显得乖巧,但如今皇帝的性格,努尔哈赤如何应对? 这么多年里,李成梁一遍遍地问过自己,他能够怎么样? 他曾经更希望能继续在辽东做个土皇帝,他也像努尔哈赤一样有野心却只能压抑着。 因为大明是个庞然大物,李成梁能反吗?敢反吗? 哪怕是曾经那个皇帝、曾经那个朝堂,他最终也是遵了朝廷之令,到京城闲住了。 如今皇帝不一样了,朝堂更不一样了,大明每天都在不一样。 天子对他是坦白了,说了不放他回辽东,但又进封他为侯,让他总督京营。 后来皇帝在私下里召他时,更是明白说了一句话:把臣子放在需要经受人性考验的地方太久是不明智的,而面对人性考验总要挣扎压制的臣子本身败象已显。 若要反而能成,只有那些本身就心志坚定并且年龄青壮的人方有一线希望。 李成梁觉得努尔哈赤现在也是这样。 既然希望渺茫,李成梁不吝于向他展现残酷的仁慈:“自然!若他成了大明之敌,臣亦有罪!” 努尔哈赤身躯微颤。 李成梁是老了,但那又怎么样? 辽东总兵从那个窝囊废一般的马林换成了与李成梁齐名却更年轻的麻贵,那是为了谁? 六年前开始,辽东巡抚、巡按个个都不简单、能文能武,那是为了谁? 大明对建州防备森严,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 但毕竟没有点破啊!毕竟他还是恭顺的啊! 现在大明皇帝却直接地把这个问题点破了,努尔哈赤一时无言应对,装不下去。 他只能说道:“臣是有一统女真诸部之志,但臣愿歃血为誓,绝不敢与大明为敌。能庇护部民安居乐业,就是臣最大的功业了!” 这一次,他说的是很诚恳的话。 强明在侧,大明君臣明言对建州的提防,建州女真接下来的日子、他努尔哈赤的后半生,当然只能忍。 孤注一掷是可以的,但大明皇帝这不是明说了建州部没有存亡之危吗? 且听他再说说,反正先要能够回去…… “在朕看来,女真的出路只有两条。” 努尔哈赤跪在地上仰视着皇帝。 “第一条出路,那就是最终真正成为天朝子民,不必在自立与覆灭之间挣扎。” 努尔哈赤眼神黯淡,像是绝望了一般。 朱常洛看着他的演技继续说道:“第二条出路,那就是离大明远一点,这样才能建成一国而从此真与大明亲善,永为藩国。” 努尔哈赤的眼神又活泛了一些,随后涩声问道:“需要多远?” 既然是坦白说话,他也不藏了,这确实是他那些奏请想换到的。 反正这个皇帝也明白。 难道只能跑到野人女真或者东海女真的地方? 可大明的皇帝已经袒露了开疆拓土的野心,那样不是仍为大明邻居? 朝鲜也和辽东镇接壤啊。朝鲜可以,女真为什么不行? “要让大明不只是寄希望于什么誓言,而是拥有山川形胜的关隘之险。”努尔哈赤性命操于他人之手,只能更加艰涩地问道:“难道臣和臣的部民,只能退到锡霍特阿林山的东面,退到黑水以北?陛下忍心让臣的部民十不存二三吗?” 如果要这样,那真是大明逼建州来反了。 那山侧海畔的狭长贫瘠之所,哪里养得活如今这么多的部民? 朱常洛看了他一会,随后缓缓开口:“朝鲜光海君伦序不该继位,故而大明久久未曾册封。如今他弑父继位,使者正在山海关外。你到山海关时,应该看见大明战舰了吧?” 努尔哈赤瞳仁收缩,紧紧地盯着皇帝。 朱常洛淡淡说道:“大明援护朝鲜,将士捐躯无算,耗费何止千万?既助其复国,君臣不知休养生息,反倒争权不止,奢靡无度,岁岁奏请上国赈济。此等心无子民、纲常败坏之国主父子,朕不屑。你念及部民生计,朕倒更看重你两分。” 努尔哈赤的心怦怦乱跳。 然后也更加心寒。 就算恭敬如朝鲜,也离大明太近了吗? 可朝鲜与大明之间,不是有鸭绿江这山川形胜吗? 莫非在大河也会结冰的东北,大川不行,必须得大山? 他心里琢磨着,朝鲜那边他琢磨过,但不敢。 大明能援朝抗倭,难道不能援朝灭建州? 可现在大明居然打着这个主意……换了皇帝,新君厌弃朝鲜国主父子…… 不,他只是想找个借口,他还要以建州为刀! “……臣愧谢陛下夸赞。陛下说到朝鲜,臣……恳请陛下明示。陛下要臣做什么,臣绝不含糊。臣之忠谨,宁远侯最知晓。” 李成梁不禁笑了笑:是因为老子说了不吝杀灭建州,你才说老子最知你忠谨吗? 这家伙是因大明军力而忠谨罢了。 这样的事也需要明示,难道还要立字据? “哪有什么明示。”朱常洛说道,“只是听闻光海君弑父继位,朝鲜江原、庆尚两道已经反了,终究是祸及百姓。刚才你也听到了,朕要用心喀喇沁和科尔沁,如何能分心朝鲜,盼朝鲜早日安定下来。你若有心助朕,就好好想想吧。” 说罢摆了摆手:“朕一路到此,先见了你们说了这么多话,也乏了。入夜再赐宴,届时先把你女儿也带来让朕瞧瞧。” “……臣遵旨,臣叩送陛下。” 女儿是一个纽带,是一个象征,也是将来的一个脆弱保障。 他只肯做到这一步吗? 但既然自己要带女儿来让皇帝瞧瞧,叶赫部当然也会这样。 努尔哈赤知道那东哥想借刀杀人,与他已经有血海深仇,皇帝又要怎么处置她? 带着重重心事,努尔哈赤先离开了。 出了行殿大门,他毕竟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压抑着缓缓吐出来。 天命天命,天子之命。 他好像有成为国主的天命,但这天命是得了天子允许,需要建州部付出血的代价,需要建州部寄希望于天子会信守承诺,会看在女儿的份上不让建州部成为那狡兔死后被烹的走狗。 行殿之中的暖阁里,袁可立和李成梁等人还在。 “陛下,他就算敢做这件事,也必定留下后手!”袁可立断然说道。 “都一样。”朱常洛擦着脸,随意地说,“他走漏消息给李晖,试图互为倚仗,朕无非先不管朝鲜,叶赫部自会踊跃助朕剿灭建州。留后手也正常,只要他肯做这把刀,朕自然会安他的心,让他再做一回刀。再怎么样的利刃,不断去砍硬骨头,终究会废掉。总而言之,朕比他年轻。大明能人辈出,也不是他只能倚仗龚正陆这等人可比。” 这是朱常洛的成年人选择。 既然现在大明衰弱之势已经渐渐反转,何必巨大代价也要除之而后快? 不如以势压人,先利用好他。 努尔哈赤做什么选择都不重要,因为大明可以有更多选择。 他是聪明人。在问题点破之后,他要么现在就给大明对他用兵的借口,要么就忍着期待未来变数。 但是至少当下,朱常洛只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听他的,要么不听他的。 不肯做这脏活,还敢说什么忠顺? 忠顺是假的?那么李成梁,启动! 这是李成梁进封为国公的最好机会,他必须用最后一战让他的旧将彻底成为只听命于枢密院的大明战争机器中的一环,用奋勇冲杀之后受新君封赏来完成。 当然,努尔哈赤还是去做这个脏活最好。 朱常洛不必额外给李成梁更多的尊崇,辽东旧将也多的是锤炼的战场。 而大明可以借助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这两把刀去做更多事。 朱常洛何必把宝贵的兵力和财富只消耗在剪灭女真中,而让那个明末同样颇有勇略的林丹汗坐收最大好处? 他们可是被努尔哈赤又赶得西迁的! (本章完) 291.第291章 实边!实边! 第291章 实边!实边! 八月下旬的北京城仍旧炎热,虚岁七十六的萧大亨心头更热。 抬头看了看正阳门,阔别已久啊! 离去时他是沈一贯的左膀右臂,本身带着皇帝对他的不信任。 谁能想到,六年后竟然能回来,而且成为施政院总督政务大臣! 但他这个总督政务大臣不好做。 一不知道身体还能允许他做多久,二要担着重任——在途中时,都知监的内臣们就通过驿站不断向他传递密信。 有皇帝的,有枢密院的。 正阳门外,萧大亨只是对迎接他的同僚旧友们略微客套,然后就立即赶赴紫禁城。 这么大年纪了还能给他这样的机会,当然得第一时间去面圣谢恩。 大家都很理解。 紫禁城当中,朱常洛在李太后面前。 今天又听他解说了很久,李太后这才按下担忧。 过了一会,她才让人把那叶赫那拉东哥喊了过来,严肃至极地说道:“皇帝既然让你到本宫面前服侍,那你就在这里本分呆着,莫要祸及本族!” 朱常洛静静看着她的反应。 见过之后,怎么说呢?也就那样吧。 这是朱常洛的观感。 兴许因为不同于女真族人目前这个阶段都相对狭长的马脸和更高的颧骨,她的五官整体要和谐秀丽一些。 另外一个特点则是她偏蓝灰色的眼瞳,据纳林布禄夸耀,这是最为尊贵的瞳色,在夜灯之下尤其耀眼。 但对朱常洛来说有那个必要吗?尤其是这女人知道皇帝只是对建州部和叶赫部“各打五十大板”,当场就有过脾气显现,这才让朱常洛理解了纳林布禄那委婉的叮嘱是什么意思。 他也知道这女人对努尔哈赤恨意太深,现在唯恐她在皇帝的禁宫之中触怒天子。 叶赫那拉东哥跪在地上,双目淡漠地看着地面,轻声说道:“奴婢谨记太皇太后娘娘教诲。” “把你的野性子收好!在族内你尊贵,在这里需记着自己的身份。军国大事,皇帝自有考量。留你在宫内,只是为了安你族中之心。你若定要生事,本宫径直打杀了你!” 朱常洛站了起来行了一礼:“皇祖母,那她就劳皇祖母费心了。此女敢在朕面前那般轻佻急切,若安置在后宫,只怕不得安宁。诸宫妃嫔都比她年纪小,还是让她先在这里磨磨性子。能伺候皇祖母,她族内也知道朕并不轻视。” 说罢看着叶赫那拉东哥:“和你执意要复仇比起来,叶赫部更关心部族的未来。若能早日想通,你才谈得上余生。” “奴婢谨记陛下教诲。” 叶赫那拉东哥语气恭顺,内心羞愤。 在皇帝的行殿之中,她被纳林布禄引到皇帝面前。 皇帝既没有准备借这次机会对建州部动手,更加像是不被她的容貌打动。 随后皇帝竟让她和努尔哈赤的女儿一同先暂且做个宫女,行驾中做些杂务罢了。 和仇人的女儿一起当差,她又不能直接害了那丫头。 而眼见皇帝对那小丫头看起来更和煦一些,东哥在回程前的头一晚做出了爬龙床的事。朱常洛能说什么?是她们的习俗就太野了,还是别的? 呵斥一番,她虽然是连磕头带哭,但一直诉说着努尔哈赤的罪,诉说她的仇怨。 这才有了如今的安排。 两个人都要留在宫里,对叶赫部来说,对建州部来说,这都是皇帝愿意与他们“结盟”的象征。 对朱常洛来说,为什么要现在就给出明确的结果?两个人都有要熟悉礼仪的借口。 东哥的身份经历,努尔哈赤那四女儿穆库什的年龄,都不可能在大明的仪制下立刻获得地位。 说白了,大明更强势,两部需要先做出让皇帝满意的行动和结果,那么后面的事情都好说。 之所以要对李太后好好解说数回,无非因为他这次仍旧没有直接铲除努尔哈赤。 在李太后眼中,既然有菩萨示警,那厮当然是早杀了安心。 朱常洛从慈宁宫往乾清宫走。 打铁还要自身硬,只要大明强大,区区努尔哈赤何足道哉? 与之相比,这次行动能不能成功才至关重要。 他和萧大亨前后脚到了乾清宫,面圣谢恩,只是过场。 “你在南京做得不错,这几年江南赋税都在稳定增长,江南终究没出什么大乱子。”朱常洛给他赐了座,“只要有功,朕都不会忘。身体怎么样?” “臣在南京心无旁骛,精气神倒越养越好。”萧大亨低着头回答,“身体也没有大毛病。” 朱常洛笑了起来:“萧督政,接下来你要多耗心神了,兴许还会折了福寿。既然这么讲,是想成就一些功业?” 萧大亨有些哽咽:“臣自嘉靖四十一年登科以来,从知县开始为官,四十五年来无时无刻不想成就功业,为国尽忠。以三甲出身,臣本以为这辈子已经到头了。臣都七十六了,陛下还能信重臣,臣多做一件事都是多出来的福分,敢不效死?” “那就好,谁说七十六了不能再建功业?” 朱常洛用他,就是因为他经验丰富,因为他的履历和他的年纪。 为官之后,萧大亨大部分的地方官制都在边陲。陕西、山西、宣府…… 他也和鞑靼打过交道,巡抚宣府时曾经亲自出边墙震慑扰边的北虏,而后加兵部右侍郎,加右都御史总督宣府、大同、山西三镇。 做刑部尚书前,他可做过兵部尚书,万历二十六年又兼理了一阵兵部事务,直到田乐接任。 戍边多年,更有《夷俗记》一书刊行。 而让萧大亨这么激动的,当然是年纪这么大了,还有望以这人生末班车青史留名。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陛下,臣进京途中所闻……这回,陛下当真是打算一举克复大宁都司和开平卫等地?辽东……当真可收了海西女真三部?” “正是!”朱常洛站了起来,“萧督政既已到了,这便移步皇极殿吧。如今只是辽东边军坐观女真诸部动向,他们会不会按朕要求的去做,年内就见分晓!你素明军务,由你来做这督政,就是眼下最合适的,你当仁不让!拓土容易守边难,进贤院得抡才,施政院得想法子动员百姓实边,还有粮草输运、驿路整修……” 皇极殿那边,田乐、叶向高、沈鲤、李廷机都在等着他们。 时间确实很紧迫了,七月底在遵化处置完女真诸部的事,接下来事态会怎么发展,大明都要做好应对的准备。 从朵颜诸部的首领们被抓到大明边墙之内在御前被处决之后,历史的齿轮就开始转动,加速。 只要能成,五相面前都是肉眼可见的功业和身后名。 河套东面的大明北境防线,有望一口气恢复到开平、大宁、辽河一带,整个北部和东北部都将获得更大的战略纵深! (本章完) 292.第292章 处处烽火 第292章 处处烽火 皇帝是亲自拉着萧大亨的手来到皇极殿的,萧大亨满脸感动莫名又惶然不安。 叶向高低下了头不肯多看:原来,正因为这一次那总督政务大臣的位置棘手,反而能够得到皇帝异样的圣眷。 当然了,一切有萧大亨年纪的原因。 皇帝只是表现一下对老臣的敬重。 “王安,赐座。”朱常洛责怪道,“都是辅佐朕的重臣,以后但凡是朕与一房四院首臣议事,先予赐座,不必等朕发话。” 王安弯下了腰:“奴婢记下了。” 这又是敬重,但偏偏是在这个时间点开始立下这个新规矩。 众人先谢了恩,随后才一一坐下。 御书房、进贤院、施政院居皇帝左手,司礼监、枢密院、鉴察院居皇帝右手。 这格局已然形成,皇帝此前只了比较大的精力让枢密院和鉴察院明白自己的本分。 朝廷已经不仅仅只是区分文武。 “辽东边报,叶赫部已经在镇北关外聚集兵力。”田乐先开口,“枢密院这边,臣已奉旨传令左军都督府,辽东边军如今已在宽甸六堡、开原、广宁三处做准备。” 王安随后补充道:“昌明号那边,已经以雇工为由招揽了六千余人。另外,山西各家也说动了许多旁支及姻亲之家,足以有四千余人可东迁。宗人府那边,侯宗令已经在造册。据他呈禀,中尉以下有两千余人愿去,还有四千余人愿赴山西、陕西。” 枢密院的安排,宽甸六堡兵力可从后方威胁正进攻辉发和乌拉部的建州女真,广宁方向直面已经开始混乱的喀喇沁万户朵颜三十六家领地。 而开原方向兵力不少,要根据情况的变化来做准备。 但兵力是一部分,这回打出去了,后续的消化问题必定需要大量汉民。 这个时候,辽东仍旧苦寒贫瘠,基础条件差。朱常洛能想到的基础法子就是让昌明号和宗室来。 对昌明号,那是半命令半鼓励:山西各家本身更适应北方一些,只要愿意再往北一点,将来在东北何尝不能每家都成大族? 至于宗室里面,确实有大量贫困人口。那些底层宗室如今虽然能够从宗人府及时领到足额宗禄,但并不足以让他们壮大家业。 “最好的结果,莫过于叶赫部确实能够先攻下哈达部,建州女真则攻下辉发和乌拉部。大明只凭国力调解,各打一顿大板,再按照在蓟镇那边说好的重新安排敕书,以后女真只余两部。有哈达、辉发、乌拉三部之地可分,多少是个利诱。省了军饷军粮,也可作为安家费。” 朱常洛说着最理想的事态发展结果,那就是开原方向兵力的灵活用处。 哪一家不听话,开原明军干脆先捅过去。去捅叶赫部,开原方向一支兵力就可以。去捅建州,宽甸六堡方向可以钳形夹击。 说罢摆了摆手:“战局如何变化,枢密院自会应对。今日商议,那便是进贤院如何抡选一批愿赴边陲的地方官员,通政学苑如何整理边情资料让他们进修,熟悉边民边俗。施政院一则需要配合枢密院准备行军作战的粮饷,二则要把新拓之地如何迁汉民实边的事拿出条陈方略来。” 他看着萧大亨:“朕说大方向。要在那里扎下根来,要在那里成了家、养了儿女、有田有地。通婚该鼓励,权贵的联姻远比不上大量普通百姓成为一家人。为了让那些不愿随着建州或叶赫部离开的女真人真正甘为汉民,要用好大明百姓善于耕种营造的优势,让他们的日子过得更好。皮毛硝制裁缝,草药,要帮着那边发展出一些能赚钱的行当。” 这还没结束,朱常洛总结:“这三部之地只是打个样,难一些。但若是能把辽河套拿下来,那里才是千里沃土。将来兴修顺利、开垦良田,不知需要多少辛勤汉民愿去耕种。东北不再以放牧渔猎为生,而是农耕更加兴旺,不仅粮食无忧,东北也再不会有蛮夷。” 那是肥沃的黑土地平原啊,只是历朝历代从来没有那个精力和动力去开垦、巩固。 大明内部就有许多已经历经千年精耕细作的良田,像湖广都只是最近这百年才渐渐改善好耕作条件,产量上了一个大台阶。 但人地矛盾一直有,大明实则有大量的劳动力已经不够田地来耕作,工商业目前还不足以吸纳足够多的人口。 拓了新地,并不是说这些人就会蜂拥而至。亲人朋友,故乡情节,生活习惯和语言,这些都是困难。 过去面对实边的需求,要么是强制命令,要么是把流放作为一个法子。 所以这回朱常洛只能先从昌明号、宗室入手,好好打个样子。 还有一个法子,但现在并不宜立即用。 说白了也不新鲜,还是军屯。但是吧,换个名字不就是生产建设兵团? 关键是东北的局势还不算稳定下来,仍要留有大量募兵。从腹地各卫组成人员过去也不是不行,但三部之地听起来很多,其实总面积并没有多大。 要搞这件事,不如放在后面去辽河北面与松嫩平原之间的地带来搞。 半守御半开发,再以边军为主,补给线都会近很多。 这个“内阁会议”主题明确,大明并不是在研究怎么拓土,而是研究拓土之后怎么有效消化。 倒像是这回拓土已经要手到擒来一般。这个时候,遥远的东北激战正酣。 “如果打下之后又要吐出来,那还要死这么多族人做什么?” 乌拉城外,努尔哈赤的大儿子诸英怒气勃发:“破了乌拉城,剩下那四个城寨就不算什么了。可要想破这乌拉城,我们得死多少人?阿玛,为什么要替大明把它打下来!” 努尔哈赤从大明回来之后就马不停蹄地来了这边,建州部在努尔哈赤去大明之前就攻破了宜罕山城,这段时日已经推进到了乌拉部的大本营。 说完了自己的决定,儿子们和部将们都不理解。 当然不能理解。 努尔哈赤沉着脸:“布占泰也该投降了!放心,叶赫部不会来救援,不会有人来救援!” “阿玛!为什么打下来之后要给大明啊!” “不把它们给大明,就要把赫图阿拉城给大明,把整个建州给大明!”努尔哈赤当然也是愤怒的,但只能说着真实情况,“我就是要你把乌拉打下来再给大明,让代善把辉发也打下来给大明!你们不甘心,就记住这一年的事!现在不是吵这些的时候,加紧进攻,越快越好!” “他们已经一整个春夏不能安生了,只要围到入冬就能赢。现在猛攻……”诸英气得要爆炸一样,“阿玛!难道是要把四旗精锐都打干净,好让大明安心?” “叫你去你就去!”努尔哈赤揪住他的衣领,“地方不要,人可以要!抓紧时间,就是和大明抢人!今天四旗折损了一些,以后能有八旗、十六旗!再晚了,等叶赫部攻下了哈达,明军出了边墙,就不会留时间给我们抢人!” “什么?叶赫部攻下哈达?”诸英惊怒交加,“那还不分兵去守……” 努尔哈赤并非没有威望,但这回要做出的抉择确实难以让人理解,而面前毕竟是他寄予厚望、骁勇的长子。 偏偏眼下就算拿长远的计划来对他讲,也没有说服力。 毕竟大明可以不守信。 所以不如把问题的实质点破:“这是大明皇帝的意志!现在,建州没有抵御大明的实力,你明不明白?我能活着回来,是因为大明根本不担心我活着回来!你想不通,你恨,你怒,就记住今天!” 乌拉城外,诸英和其余建州大将无可奈何,只能遵照建州女真之主的命令。 建州女真还没什么火器,好在乌拉城也不算什么坚城。 冷兵器的作战,纯看骁勇。在一统各部的过程当中,建州兵有远胜于乌拉部的骁勇,也有一路连战连捷的旺盛士气。 但乌拉部倚城而守,仍旧让许多建州兵埋骨于城内外。 只不过这逆转不了大势。 布占泰仍旧坐着独木舟沿着乌拉河出城乞降,说着与努尔哈赤一家的姻亲关系。 他妹妹是努尔哈赤弟弟舒尔哈齐的妻子,他自己又是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的女婿。 打打和和,女真各部的过去都是这样。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 “当年你随叶赫等八部攻我建州,做了俘虏。我把养女嫁给了你,放你回来,支持你做了乌拉部的贝勒。”努尔哈赤寒着脸,“如果你不背叛我,我本来还准备把穆库什嫁给你。现在,我不会再犯第二次错,让你再做建州的敌人!” 这一次,他不是历数他的罪状之后就退兵,而是当场杀了他。 乞降而身死,乌拉城中顿时大乱。 努尔哈赤骑着马在护卫下来到城门不远的地方放声大喊:“布占泰狂妄跋扈,是他逼得富察那些小部来归顺我!他这样的庸主,你们也不满吧?归顺建州,成为一家人!我许诺你们,乌拉会成为女真的第五旗,旗主仍是乌拉部人!为什么只能和野人女真作伴,在最北面的地方?归顺我,女真各旗,平分敕书,我带你们去更温暖、水草更肥美的地方!” 另一个方向,拜音达里在咒骂着纳林布禄。 因为建州兵在那里不断地叫嚣着:叶赫部已经把东哥献给了大明皇帝,拜音达里就是个昏了头的家伙,甘愿让辉发部做叶赫部的旗子。 现在,叶赫部去攻击哈达部而不救援辉发部,只要杀了拜音达里,建州仍旧接受辉发部的再次归顺。 背叛的只是拜音达里一个人罢了! 女真各部处处烽火,九月十二,身处开原的麻贵听到禀报站了起来:“哦?叶赫部动了?” (本章完) 293.第293章 吃的在大明 第293章 吃的在大明 因为明军虎视眈眈,所以女真各部才处处烽火,加速着吞并、灭亡。 熊廷弼是辽东巡抚,他现在做的事是迎接逃民。 更遥远的辉发、乌拉部不会有人逃到大明边墙之下,逃过来的主要是哈达部地盘内的人。 但并不多。 在广顺关内,熊廷弼站在关城门楼上面看着关外的小清河畔。 “看来建州部把大部分人都往赫图阿拉那边迁了。”熊廷弼说完想了想,转头吩咐,“告诉程巡按,到抚顺关、鸦鹘关和宽甸六堡多设粥厂,赈济因兵灾而无以为生的女真小民。” 今年女真各部的战乱从年初一直延续到年尾,范围越来越大,受苦的自然是普通女真百姓。 大明想要三部之地,努尔哈赤专注于掳掠各部族民。 但那么多人涌入如今建州女真的地盘,他们养得起吗? 不管如何,广顺关、抚顺关、鸦鹘关这三处关隘的外面,边墙之外的宽甸六堡,大明如果设了赈灾的粥厂,又能运大量粮食过来交易,那都是一举多得的事。 谁也没可能独吞这些人力。大明不好直接主动出击,而是要扮演调解者的角色;让他们瓜分带走大部分的三部部民,也是对他们愿意放弃三部之地的补偿;保证粮食交易让他们能顺利养活这些掳来的部民过这个冬,是他们愿意遵循大明的意志做下一步行动的基础。 但只要赈灾的粥厂在,必定会有更多的女真人来就食。 大明能不能留下这些人,那就看朝堂诸公的安排了。 现在的辽东巡按是程启南。 泰昌元年授职南京户部主事,随后先任兵科言官,后来又接了袁可立的位置巡按辽东。 看到巡抚衙门那边的公文,这件事他自然只能找昌明号。 好在他那好兄弟孟希孔是昌明号遮洋行首常庆安的女婿。 朝廷那边的谋划,程启南并不知道。 但在牛庄驿寻到昌明号的掌柜,常庆安居然在这里。 “常行首。” 对面也是官,程启南以礼相见。 “程按台。”常庆安笑着回礼,“多年不见。什么大事,竟劳你亲来牛庄驿?” 这牛庄驿位于辽河诸条支流汇聚之处,再往南面就是一条干流入海了。 这里距离辽东边墙也不远,是从陆路通往辽东腹地的必经之地。又因为在辽河畔,水路同样通达。 遮洋行从大沽运粮往辽东,如今主要是三条路线:一条到牛庄驿,一条去广宁中、左屯卫,一条到鸭绿江畔的九连城并去朝鲜。 常庆安亲自到了这里来而不是在江南,程启南已经有所感悟:“莫不是陛下之命?抚台让我多备粮食……” 他说明了来意,常庆安笑着点了点头:“抚台忧心边务,大概还不知道。不仅我在辽东,粮行的张行首也在辽东,他在辽阳。奉旨,昌明号从各省募了许多雇工要来辽东。我们各家,也有不少旁支将来要迁过来。抚台和按台要办的事放心便好,去年所购新粮,今年新粮,除了供诸边和京城,都会运到辽东来。” 程启南听得颇为震撼:“……迁到辽东来?” 常庆安深深地看着他:“按台因缘际会,此时既在辽东任职,不如好生用心此事。抚台是文武大才,将来定是要列身朝堂的。按台爱民如子,我到辽东来,已听百姓称颂按台恩德数回。将来的辽东,大有用武之地。按台专抚辽东军民,将来定为边陲重臣。山西许多人家都要迁来这里实边,还要按台关照。” “实边……” 巡抚巡按各有职差,巡抚兼理军务,辽东巡按如今却只专职监察百官、主管民政。 程启南不知道枢密院的安排,目前明军还没正式出动,都察院并没有给他新的命令。 但辽东边墙之内目前已经不需要怎么实边了,甚至有数万百姓生活在边墙之外的宽甸六堡等地。 说要实边,那自然只能是实新边。 他看着常庆安:“迁到边墙之外?” 常庆安不明说,只回答道:“仅昌明号、宗明号和山西各家,恐怕最终就要迁来两三万人。其中还有不少是光棍汉,按台在辽东,还望帮忙做个月老,汉夷不拘。” 程启南怔怔地看着他,问了一句:“粥厂?” 常庆安只笑道:“粮食,我和张行首会操心的。其他事,就要按台操心了。” 程启南大约看到了谋划的一角。 可是要拓出来的新边在哪里呢? 想着粥厂的位置,想着不久前女真虏酋都去了蓟州镇,他默默点了点头。 看来倒要盼着女真人多带些女眷来就食。 战争不是目的,只是手段。 熊廷弼和大明能考虑到的问题,努尔哈赤也考虑得到。赫图阿拉城里,何和礼眼神复杂但又认真地看着龚正陆:“龚先生,王上让我们备粮,这可怎么备?三部加一起,部民十余万,还都是青壮……” 努尔哈赤回来之后,对这个大明皇帝都亲自提到的人当然是纠结的。 一方面这家伙应该除去才是。能让大明皇帝都知道,他与大明有没有联络? 但既然大明皇帝都知道了他,除去他,是不是显得建州包藏祸心? 既然迫于无奈必须要信一次大明,努尔哈赤反倒给龚正陆升了官,如今是个正儿八经的掌文书官,恢复了往日旧职。 何和礼更知道,努尔哈赤准备在将来打下朝鲜东面之后另编一个汉人、朝鲜人的旗,让这家伙和他的后人做旗主。 所以现在何和礼不能以往日态度对待他了。 毕竟大明的压力给到了,既然势不可违,大家只能共渡难关。 皇帝许诺的将来还看不到,但三部权贵和青壮都要过来这边,多出来的十余万人怎么过这个冬,这是看得到的难题。 “额驸,先是备薪柴,这事要安排好。三部部民不见得能带足够帐篷过来,这些也要备。粮食自然最难,羊羔和马都要留种,最好的法子只能是去买了。” “这么多人的口粮哪里买得起?”何和礼也知道,“何况,宽甸边市和抚顺关那边,汉商必定坐地起价。” 龚正陆严肃地说道:“事关部族安危,额驸若信得过我,便与我一同亲去抚顺关外和大明边臣谈一谈吧。皇帝陛下既许了恩典,又有大事要女真来办,总不好亏待女真,让各部心怀怨恨。” “……若非定要让出三部之地,何至于此?”何和礼不免埋怨。 “建国称王何等之难?”龚正陆摇着头肃然道,“何况,若能拿下朝鲜咸镜道、庆尚道和江原道,那里比三部之地暖和多了,又能沿着海北上拓下那些女真小部之地。难关只在眼前,王上若不能让皇帝陛下信其忠顺,谈何称王受册?” “你就这么信大明皇帝的话?”何和礼盯着他。 “我信不信不重要,女真只能信!要不然,就只能起兵征战,让大明斟酌利弊得失,再以和为贵。”龚正陆坦然看着他,“额驸选哪条?” 努尔哈赤已经选了,何和礼还能怎么选? 正如龚正陆所说,想在大明边上建国称王谈何容易?尤其是皇帝的注意力正放在女真身上。 何和礼长叹一口气:“没那么多钱。十余万人过来,怎么安置都不好。建州族民本就会有怨,这时不好把阿勒班定得更高,让他们心里更有怨言。没足够的货物,筹不够钱。就算货物多了,大明商人又会压价,一样不够!” “所以要去和大明边臣商谈,恳请上国垂怜。”龚正陆很肯定地说,“大明先按兵不动,允王上收服部民,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三部之地,大明没办法迁那么多汉民实边。留下的女真人越多,对大明来说后面教化治理越难。既然需要我们各部收服更多女真部民,需要我们担着养活他们的负担,想凭朝贡边市让我们更依赖大明,总要有个公道的价格!” 何和礼心情复杂地看着他。 原来他看得这么透,但现在他毕竟是一口一个“我们”。 “好!那就早日出发!” 三部之地兵荒马乱,努尔哈赤忙着就地整编。 想要好好地收服辉发和乌拉,权贵是必须留下的。该有的联姻,该许的高位,一个都不能少。 他们各有各的亲眷、依附部民,各有各的阿哈。 稍微统计一下,人数已经足够让人心颤。 这些人不能不要,毕竟随后还有一个皇帝许诺的朝鲜东边要打。 山川形胜才值得信赖……将来的女真国要成为一个山边海畔之国。 征战就要死人,努尔哈赤需要更多青壮作为兵源。 而老弱、女人…… 他只能挑选一部分年轻的女人,毕竟建州部不缺女人,将来的朝鲜也不会缺女人。 随着九月渐渐过完,十月的东北已经开始寒冷,已经开始有雪。 三部权贵都已经知道了大明皇帝的意志,知道他们归附之后却必须离开熟悉的土地。 但是能怎么办? 努尔哈赤献上了女儿,纳林布禄献去了东哥,两个人在皇帝面前臣服,换来的就是大明不再进行又一次的犁庭扫穴,换来自己作为大明的利刃、搏那个永为受册的忠顺藩国的机会。 既然势不可违,大明的敕书只会分给建州和叶赫,将来的三部之地不会有土司和羁縻卫,那么就要带走牛羊马匹,带走重要的物资。 三部之地只留下了大量被遗弃的老弱妇孺。 那些赖以生存的宝贵物资不属于他们,属于女真各部的权贵。 他们只是被遗弃的阿哈,或者不愿意离开故地的诸申。 而凛冬已至。 这个时候,远处传来消息:大明边关外有吃的! (本章完) 294.第294章 冬日工程 第294章 冬日工程 当此之时,生活在大明辽东边关之外的女真各部及其他小部族,总人口已近两百万。 泰昌七年这场女真剧变的直接结果是让这近两百万人分成的三股。 最多的,是建州女真加上原先哈达部的大部分,再加上这次从辉发、乌拉收服带走的十余万青壮,总数加在一起已经接近百万。 其次是叶赫部,再加上他们从哈达、辉发、乌拉三部之地吃的一些残羹,总人数也接近五十万了。 剩下那三十来万人,真正的老弱妇孺。 “抚台,人越来越多了!”广顺关的守将是麻贵的侄子麻承训,“建州和叶赫都没安好心,这怎么养得起?” 他看着边关之外一眼望不到头的难民,只感觉头皮发麻。 得亏都是老弱妇孺,要不然广顺关外拥来了数万女真人,那他可要报到伯父那去请求增援了。 雪已经下过几场,熊廷弼想了想之后就说道:“把行粮也备好,先用上。” 麻承训大吃一惊:“行粮?那怎么行?” “那就先备着。”熊廷弼看了他一眼,“我自会呈奏上去,想必宁虏伯和袁都督那边不久也会有军令。” 雪地里,都是脆弱的破旧帐篷。人在里面稍微一动弹就显得摇摇欲坠,更有人只能寻位置搞出个雪窝子,靠着树枝或土堆。 没有组织,没有保障。 每次放粥时都是让人感觉很紧张,饿极了的人会怎么样? 数万人,还在源源不断的增加,这么多人一天要消耗多少粮食? 袁可立人在南面,担任左军右都督的他再次见了何和礼。 “这粮价已与关内无异,也只能给你们这么多。人参皮毛都没压你们的价,但不能少。如果不够,用木材来换,但本都督有个要求。” “……都督请讲。” 何和礼这是来求购第三批粮食了,他心里颇为沉重。 木材,建州部同样缺。 多了十余万人,这都是努尔哈赤想要收服作为将来兵源的青壮,总要让他们有地方住、过这个冬吧? 物资都缺,粮食更缺。 “木材运到抚顺关外。”袁可立不容置疑地说道,“陛下令各部头领朝觐,原想着你们以和为贵,不料变本加厉!如今搞得生灵涂炭,多少人到大明边墙外就食?还能卖给你们多少粮食,要看你们是不是别再玩这种驱民就食的把戏!” 龚正陆这回没来,何和礼内心很气愤。 什么以和为贵?这不都是大明的要求? 当然,两部也耍了个心眼子,十分迅疾地在入冬之前速战速决,留下了大量老弱妇孺。 这样的灭部之战往常哪里会这样进行,但这次建州和叶赫都有默契,各有各的目标。 建州知道叶赫不会驰援,叶赫知道建州会提前让哈达部的精锐和权贵撤走。 而冬季不适宜大明出兵,这一整个冬天面对着那些老弱妇孺的压力,大明仍要问问拿下那三部之地,眼下和将来都有那么多老弱妇孺的负担。 这对建州和叶赫来说都是好事。 “都督明鉴,小部贫弱,哪里敢驱逐部民来就食?实在是已经缺粮至极,还望都督垂怜。” “这些话就不要讲了。”袁可立冷冷说道,“哈达部灾民,都去了广顺关,那里已有四万人之众。宽甸六堡、鸦鹘关、抚顺关外的粥厂都是建州部老弱在此就食,建州本部可没遭兵灾!怎的?建州也有这么多灾民?” 何和礼当然会狡辩一二,但袁可立不听:“你回去传话给努尔哈赤,这三处粥厂后面都改到边关之内,只施给妇孺,还要学做针线活缝制帐篷衣裳。大明能帮着赈济一些妇孺已是仁至义尽,奉养族老自该他来做!另外,本都督不日就要去广顺关。既已收兵,十二月二十之前,到广顺关与叶赫部议和!” “改到关内?”何和礼愣了一下。 “要么就当真弃之,要么就都养起来。”袁可立也不与他委婉,“让努尔哈赤自己做决定吧!” 大明不要建州部的老人和青壮,现在摆明了只要建州部的妇孺。 何和礼看着这大明的左军右都督、前任辽东巡按。 他升官非常快,魄力十足。 先以粥厂诱了人过来,把大明仁义的牌坊立了起来。灾民变多之后,几处边关立刻有了增兵的必要。 看似防备灾民作乱,实则焉知大明没有另外打算? 努尔哈赤告诉过他,朵颜诸部的头领就那么突然被带回了大明处决,神鬼莫测。 大明永远是女真各部的头号阴影。不管是叶赫部纠集九部联军攻打建州,还是建州开始一统各部的步伐,都是趁着大明在援朝抗倭无法分心。 原来设粥厂也是计。 等建州这边帮着散播消息让更多人跑到这里来就食以减轻压力之后,大明又提出了新的条件。 何和礼没有办法,只能先带着拿来的那部分货物换得的粮食回去。 价格确实是公道的,与往常无异,但带了多少货物就换多少,而且能换到的数量也设了限。等他离开,袁可立再把程启南和张志征叫来了。 “说是这样说,届时你这边要用工,就提条件。结亲,一家一家的带来,先安置在宽甸六堡一带。”袁可立对张志征说了他之前向建州提的意见,“换得的皮毛,就地缝制成衣裳、被衾,做工差一点不打紧,制成了就往开原那边运。这边如果粮食吃紧,就先动用部分预备用作行粮的军粮,我已传令各道。” “下官明白。”张志征问道,“都督是想以工代赈?” “不错。虽然都只是老弱妇孺,也有用处。只是施粥赈济,迟早生乱。”袁可立又对程启南说道,“程按台,你就先在这里主持一下大局吧。熊抚台那边,我自与他分说。” “是。” 袁可立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广顺关那边。 对三部之地,大明志在必得,绝不可能受阻于老弱妇孺们的过冬压力。 被遗弃的女真人并没有全部过来,只有一小部分。但这一小部分既然过来了,也正好方便大明去消化,并且作为将来收拢其他人的宣传员。 困难当然有,要付出的成本也不低,但这正是袁可立这些大员们该体现才干的时候。 在袁可立心目当中,将来若想稳稳控制住三部之地,首先应该做的便是道路。 老弱妇孺确实无法进行修路这样的重体力活,但不意味着不能帮助先稍微清理一下路基,准备一些材料。 能做一点事,将来就少一些活。 况且让他们动起来,不是就呆在那里每天等着领粥,这也是一种管理手段。 法子并不新鲜,张志征都看得出来。 袁可立到了广顺关之后,随即就以左军右都督的身份与麻贵商议好了,明军正式光明正大地出了边墙。 以边军健卒为骨干,以女真老弱妇孺为辅助,从广顺关通往乌拉城,这条路率先开始修整。 “军令明白,这便是打仗,都记功劳!只是修路,总比厮杀要强,只流汗不流血。”麻承训咧着嘴让他们打起精神,随后坏笑着说道,“都是被撇下来不要的老弱妇孺,听说在女真蛮子那边都是奴婢出身。将来这三部之地总要人守,谁若看上了哪个姑娘,可不能直接抢。跟老子说一声,老子自会做主帮你们成个家,免得随军都察御史告到伯爷那里去。” “千总,两个行不行?” “你个瘪犊子,腰杆硬是吧?该干的活不能少!都督说了,做三天歇一天,就是让你们使劲生出一些娃来!” “哎……年轻的没多少,要么老了,要么还太小。” “……废什么话,先开工!” 这是古怪的作战。按理说军纪严明,还在军伍当中,不敢开这样的口子让士卒们分心。 但此刻情况是特殊的。 大明真正的目的是彻底消化这一部分关外之地,那些没去建州、叶赫部的女真人并不好赶尽杀绝。 于是当此之时,边军们有了更多用途。 到十二月初之时,山西各家的先头人马也抵达了广顺关。 开原一路,李化龙曾有总结:孤悬天末,三面环夷,如黑子之着面,盖九边最危地也。 但正因如此,其马市为夷货流通之府,胡汉之人,胥仰藉焉。抢掠所获不足以当市易之利,夷人以市为金路,惟恐失之,而我亦借此以为羁縻。 这靠近哈达部的广顺关与靠近叶赫部的镇北关,原本是开原马市的南北两市,其中尤以广顺关这南市更为兴盛。 但叶赫部先诱杀了哈达部头领之后,广顺关就衰落了一阵。建州兴起,努尔哈赤掌控者敕书,南面更多的货物都是通过抚顺关来进行。宽甸六堡边市虽然只针对朝鲜,但建州同样会去那边交易。 现在山西各家到了这里之后,常庆安先随着袁可立和熊廷弼专门出了边关去外面看。 关门山口之外,南北都是群山间的山谷。 “从这里往北再折向西,就到了镇北堡。往南,就是小清河谷。” 常庆安看着这边不少确实做不动的老人和幼童,广顺关外的小清河北岸十分繁忙,都是边军和一些还做得动的女真人在劳作。 冬天修路,修不好,如今无非先清出大致路基。 他直接开口问:“都督所说,便是此处?” “小清河再往下走,经开原北在清辽入辽河,在开原东北,同样能经镇北堡水路去叶赫部。”袁可立深深地看着他,“陛下既有此恩典,你们将来莫若定居在那西丰。镇北堡、广顺关,将来这两处水陆驿都通西丰。那里鹿繁多,盛产柞丝,想必你是知道的。” 常庆安点了点头:“看来,只有先在这广顺关外小清河畔建个驿镇了。” (本章完) 295.第295章 划定东北格局 第295章 划定东北格局 三部之地,以后将以这广顺关为主要出入口。 出了广顺关要先折向东南面,到了后世梅河口、辉南一带才是哈达、辉发部之地,再折向东北到乌拉部地盘。 而后来被封禁近三百年的“盛京围场”,目前属于叶赫部的地盘。 山西各家暂时不能去那里,但朱常洛许了他们这个恩典:将来在边关之外要有几个大城镇的,开府设县,山西各家子弟既有成为吏员甚至官员的大量机会,也会成为大明赖以消化这些地盘的重要班底。 已经许了那西丰将改为一个晋丰县,优先给他们分配土地建宅兴商。 山西各家的旁支远离故土来到这里,既因为皇帝给他们的信重,也由于未来的利益。 进献入宫的十人里已经有五人有了位份,或高或低。在昌明号中主事的数人,上至五品下至七品,都有了官身。 而这东北虽然苦寒,却也有大量珍贵物产。 能够现在冒着艰苦来到这里,以后能够获得多少利益? 现在他们暂时安置在广顺关内,但腰包极鼓的山西各家率先大量雇工,兴建这广顺关外青河畔的清河驿镇。 被迫流离失所要来此就食固然是这么多女真底层的苦难,但大明这回带给三部之地的确实是“恩典”。 广顺关这“南市”再度有兴盛迹象。 建宅造舍,又有了大量工作机会。消息往外传,又有更多女真底层老弱妇孺往这边赶。 他们或者干不了多少重活,但现在有口吃的就行,胜在劳动力便宜。 然后当然是组织着大量山西各家带来的雇工和辽东屯军当中的光棍汉,结亲成家。 往往是一个人要负担一小家,三五人就要负责一大家。 袁可立来到这里,和熊廷弼两个既年轻又有实干之才的两人一起,首先开始对这三部遗民的整理。 理清了一些小家族,以山西各家的旁支为骨干,袁可立直接把这些聚集在广顺关外的三部遗民分成了很多族,让山西各家负担起来。 找了一些略通汉话的作为族中女真一族的老,缺乏青壮的三部遗民总算有了个基本架构。 努尔哈赤带着护卫来到小清河南岸的山口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小清河两岸,山边是乌压压的难民,不过现在已经分成了数十个小寨。 简陋的树枝上堆着雪就构成了小围墙,里面有大量简易的木棚。 但覆雪下面,又看得到许多毡布。 这明显不是那些被遗弃的老弱妇孺能拥有的东西。 而这些小寨围绕着的区域,眼下正趁清河结冰热火朝天地营造着。 在最靠南的地方,却是一个大寨,寨墙更牢靠,还有瞭望的箭楼。 这是保护他们的军寨了,努尔哈赤留意的却是那河边工地上堆积的圆木。 他看了看何和礼:“……这莫不是运到抚顺关的木材?” 何和礼想的是另一件事,心情沉重地说道:“汉人手巧,这回是早有准备……” 建造房屋,当然需要很多能工巧匠。 袁可立要木材换粮食,原来是为这里做准备。 明明留在三部之地的都是一些老弱妇孺,但汉人还是组织起了这么多的人手,在这冰天雪地里也不停歇。 见到建州女真的人马,一些在山边搜捡柴火的老人和幼童吃了一惊,畏惧地退走。 努尔哈赤细细看过去,漫山遍野的雪地里,竟似有过万人都在干这件事。 他远远望着那些小寨当中烧得旺旺的篝火,心里若有所思。 数万灾民并没有让大明边臣过于头痛,此处已经井井有条。 他心情沉重时,清河南岸一个规模更大的军寨当中,一支精兵远远地迎了过来。 熊廷弼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互相通传之后才拍马上前来。 努尔哈赤也仅带几人迎了上去。 “都督遵令而来,便请在此扎营吧。只待叶赫部也到了,便议一议眼下这局面如何收拾。” “……这里不便扎营。” “河面也冻上了。要用水,总需取冰雪烧煮。莫非到了这里,都督还担心又起刀兵?” 熊廷弼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就此拍马回转。 努尔哈赤默默下令卫兵们就在山腰上安营扎寨。 他在高处,而明军倒像是丝毫不在意他会俯冲偷袭。 这像是一种傲慢,但熊廷弼说得有道理:既到了这一步,建州当真想对大明做什么? 这次过来,是要大明兑现第一步承诺的:女真各部的敕书,这回要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归属了。 自此之后,大明只承认建州、叶赫两部。 这当然有助于努尔哈赤进一步整合收服的诸部权贵,也盼着大明兑现关于铁器贸易的承诺。 要让他们做脏活,总不能让他们只用人命去填,总要让他们的刀剑更利一点。 这都是他们用三部之地换来的。两天之后,离得更近的叶赫部也来了,来的却是布扬古。 “纳林布禄呢?老到走不动了?” 布扬古看着这杀父仇人哼了一声,但并没有多说话。 纳林布禄从大明回到部中之后,确实病重了。 他以老迈之躯跋涉去大明,又带着沉重的任务回到部族,要说服部族中这么多权贵本身就不容易。 现在,布扬古主持了前往哈达部的任务,已经接过部族大权。 袁可立和麻贵都在,看了他们两家之后说道:“天寒地冻,早日把事情说好吧,你们部族中都事务繁多。陛下旨意,两部接旨!” 努尔哈赤和布扬古都在帐中跪了下来。 旨意内容是冠冕堂皇的。明明是大明的谋划,但说成是他们建州与海西女真各部争战不休,以致百姓流离失所,千里跋涉到大明边关就食。 大明出于怜悯之心,特严辞训诫建州部和叶赫部罢兵。 为免以后再起纷争,大明收回原先给哈达部、辉发部、乌拉部的敕书,三部之地重新设实授军卫驻守,分割两部领地。 原先一千四百九十八道敕书,如今根据实际情况改为一千三百道,建州部八百道,叶赫部五百道。 两部与大明贡贸,各设边市,互不侵扰。 这些都是之前在朝觐时就说好的,努尔哈赤和叶赫部都领旨谢恩。 原先,海西四部共有敕书九百九十九道,但其中名义上属于叶赫部的只有三百道,剩下六百九十九道是哈达部的,这也是哈达部原先更强,并且在女真各部之中成为被左右夹击目标的原因。 后来几经变化,建州部实际已经控制大部分敕书。 现在总额发生了变化,建州部的敕书减少了,叶赫部的敕书变多了,但努尔哈赤并没有不满。 贡贸的规则早就已经改变,不再是每道敕书都能稳定获得二十两银子。 敕书除了用来分赏给麾下诸部,最大的作用是能够凭此去边市进行交易。 能获利多少,纯粹看能带去多少物资,敕书数量反倒没那么重要了。 敕书少了一些,但只要大明能够信守承诺,努尔哈赤更宁愿好好消化这一次收服的两部青壮,把精力投入到建国称王当中去。 能到那一步,就不需要靠敕书了。 对叶赫部来说,实际控制的敕书从三百道提高到五百道,这当然能体现大明对他们的扶助之意。 最重要的是,大明实际上是介入了女真各部的纷争,制止了建州对叶赫部的下一步行动,给了叶赫部喘息之机。 袁可立宣读完旨意,然后就坐下来说道:“再说你们都关心的贡贸细则吧。陛下有旨,铁器,可以。但数量,价格,要说好。寻常铁锅、犁锄、上好精铁,都要用金银铜来换。” 努尔哈赤心情一沉:“袁大人,鄙族贫弱,恐怕难凑足那么多金银铜。” “能开这禁已是天恩,你们要铁做什么,大明君臣都是心知肚明的。如何凑这些金银铜来买,那只能你们自己想,贡贸获利就是一个法子。” 努尔哈赤沉默不语。 如今,主要是用各部物产从大明换来一些必须的生活物资。 以前还能换得一些走私的铁器,但自从泰昌元年辽东换了抚按和总兵官,这方面是越来越难了,这两年更近乎绝迹。 换来的生活物资除了部族内的权贵们享用,当然还有剩下的卖给诸申,总体而言确实仍是获利,通过这种方式提供着部族之内除了阿勒班之外的财力。 但如果只能用金银铜才能换来大量铁器,那就意味着要提高阿勒班的数量,让部族获得更多货物。先从大明商人那里换来必须的生活物资,再换得一部分金银铜,又转而向大明换来这些铁器。 金银铜,大家都缺。 但铁器更重要。男无铧铁、女无针线,这是大明和朝鲜都对女真贸易禁铁的影响。 虽然以前能从大明和朝鲜边军手中购得一些铁器,但对已经开始一统步伐的建州部来说远远不够。 七年以前,努尔哈赤已经下定决心在建州炒铁,开金银矿,烧造砖瓦。 这件事进展缓慢。 除了这些途径,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去抢了。 努尔哈赤看着袁可立:大明在用这种方式催促他们快些行动吧? 叶赫部去西边的科尔沁和喀喇沁、朵颜诸部抢,建州部去野人女真、朝鲜那边抢。 耗费部族儿郎的性命抢来的金银铜,换来了铁器锤造成新的刀、箭,再进一步消耗在战场之上。 努尔哈赤听着北面的喧闹工地,心里默默下定了决心。 朝鲜总归也有不少能工巧匠。 大明的百姓,他不敢明目张胆的掳掠,甚至要屡屡送归汉民来表达他对大明的忠顺。 但既然大明对昔日援手过的朝鲜有了新的态度,那也顾不得了。 打不过大明,还打不过正在内乱中的朝鲜吗? 恐怕春暖开之时,明军就要正式在宣大和蓟辽北面动手了。 建州不能停下来! (本章完) 296.第296章 七年,痒了 第296章 七年,痒了 “不放下成见,那么他们就始终是蛮夷,始终要提防,边防永远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屋外大雪纷飞,紫禁城东南部的洪庆宫之中暖炉烧得旺。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是通政学苑这一批官员进修的最后一天。 魏云中坐在其中,他抬头看着皇帝。 泰昌元年中进士之后,他进了翰林院任赞画馆检讨。程启南先去南京户部,现在是辽东巡按。孟希孔先授乐平知县,如今到了武昌做知府。 而魏云中从赞画馆检讨到工部都水清吏司做郎中完成了之前归化的水利路桥事归化计划后,这次是当真要高升了。 正五品升为正四品的知府,看上去也稀松平常。 但这是准备新设的辽源军民府,还是东北出现的第一个军民府。 在大明,有许许多多的军民府、宣尉司、宣抚司、招讨司,基本上大量分布于西南。 洪武年间所设军民府,全部都是土司。 但嘉靖、万历年间新设的,那就都不是土司。拿掉军民府称号的,全部伴随着改土归流。 宣尉司、宣抚司、招讨司和仍存的土司性质军民府,原归兵部管,现在自然是由枢密院来管。 派遣流官治理的军民府却不同,所以魏云中仍将是枢密院外的文臣。 而为了方便他协调那一边将新设的卫所兵力,魏云中还多了两个加衔:工部右侍郎和都察院佥都御史,并予巡抚辽源。 额外的官衔有额外俸禄,所以魏云中已经有了三品衔、四品实职,还有巡抚权限。 这是因为辽源军民府仍将扩大。 朱常洛也看着魏云中。 刚中进士时,魏云中刚刚虚岁二十一,春风得意。 在赞画馆,时时得以接触皇帝,朱常洛在无形之中慢慢地改变着他。 现在魏云中还没到三十,年轻力壮。他的品级升得如此之快,接下来要去东北证明自己的了。 他要在那里呆很长时间。 朱常洛并不忌惮他和迁移过去的山西各家结下太深的关系。对大明来说,女真人原本的地盘里出现了利益与当地深刻绑定的汉人大族,从长远来讲是好事。 刚才那句话,朱常洛是对其他人讲的。 “惯例,地方上只有升任四品以上,才入通政学苑进修,但你们不同。”朱常洛一一看了看,“朕特令翰林院搜捡永乐、宣德年间旧档,交趾故事你们都听过了。东北苦寒,交趾湿热,做官愿意呆在舒服地方,这是人之常情。” 洪庆宫主殿如今是学堂,座中有些人确实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搁以前,这算是流放了。 “但朕钦命你们都来进修,更是在你们报到、结业时都来,就是让你们知道:朕想记住你们每一人的名字,朕会留心你们每一人的功过。去辽源的,人人都带了高于实职一品的加衔,朕盼你们能安心在那里做上数年,考满后皆得重用!” 于是这些虽然可能只是升了五六品却能呆在这上课的官员里,还是有不少心存期待。 目前,辽东是边镇,不是一省。 但从他们的加衔来看,将来的辽东只怕要边镇外移,迟早成为一省。 级别上去了,多少是进步,只是没有一步到位。 朱常洛继续嘱咐他们:“去了之后,就记着三件要事。一是把路修好,二是把文教办好,三是把产业办好。那里朕是不准备又在外围修一道边墙的,左右都与女真甚至鞑靼相通。让辽源的女真人觉得比以前更差,他们自会投奔本族。相反,他们被遗弃在先,日子又过得越来越好,自有不少其他女真人前来归附。” “至于安危,你们不必过于担心,枢密院自有妥善安排。野人女真本就弱小,建州部更对他们虎视眈眈。你们在辽源与野人女真互通有无,他们自会取舍。至于叶赫部,更无需担心。鞑靼人,自有大军守住那个方向。” 这一天,朱常洛把时间在这里。 不仅向他们不断解说自己的理念,更提着一些明确的要求。 当然,皇帝与他们一起过小年,表现得对这辽源军民府越重视,他们也会更有干劲一些。 哪怕只是暂时。 辽东那边的准确消息还没传回来,但大明的意志必须贯彻。 建州、叶赫两部此前的做法至少已经传回来了,大明心里也有数。 入夜之后,朱常洛才回到紫禁城。 整整七年了。 都说七年该痒了,朱常洛已经饥渴难耐。 差不多七年半的时间,田乐一直只是定海神针一般为他稳着军队,在枢密院里不断筹划、积蓄力量。 内政的事情,田乐只凭着军队的力量支持着朱常洛,让朱常洛做了那么几件小事。 无非厉行优免,无非通过昌明号、宗明号的带动鼓励工商同时扩大商税,无非再通过把驿站体系和路桥事让大明的信息传递和基础交通条件改善一些,再就是太学、学籍鉴察、鉴察院等诸多手段整肃了一通吏治学风。但以大明这个庞然大物的底蕴,这就已经够用了,至少对于没有成为女真完全体的建州来说很够用。 所以整整七年之后,朱常洛终于可以开始真正建立自己的功业,树立自己真正的威望。 凭皇权去压制,始终比不上确实通过战争手段为国家带来了更大的疆土和利益。 人人都知道大明九边不存在太强的边防压力之后可以节省多少钱,只不过一直没能做到这件事。 尤其是土木堡一战大败之后,边镇支出越来越高。 以前说起绝北患,近乎于天方夜谭,更何况能够统一意见去做、甚至有希望做成? 所以这才能体现皇帝真正的能力,建立真正的威望。 郭兰芝面前,朱常洛又吐露着心声。 “明年当真紧要了。” “臣妾也不懂军国大事,臣妾相信陛下。陛下洪福齐天,自有神佛和列圣庇佑。” 郭兰芝稳稳地做着这个皇后,抚育着大明的嫡长子。 对她来说,一切都顺利异常。 少女时虽因家中原因养成了清冷谨慎的性子,但入宫之后,没想到能与皇帝有一种交心之谊。 皇帝还偏偏愿与她说一些军国方面的大事,郭兰芝从来只是听,因为皇帝也说了他只是理清思绪,心中其实有把握。 几分真几分假都不必那么在意,郭兰芝只知道这是皇帝让他心安的方式,这就够了。 “列圣庇佑啊?”朱常洛感慨了一下,“说的是。我耐心了这么多年,十分不容易等到如今这个时机。汗庭之主初长成正想掌权,海西各部岌岌可危,建州尚未成势,朝鲜内乱爆发。” 这都是外部条件。虽然朝鲜内部矛盾有他暗埋伏笔的原因,以至于激化得如此剧烈。 不过朱常洛确实为了能够把握住这个机会而殚精竭虑。 至少得有能打的本钱吧? 军队、兵备、财计……最重要的是人才。 袁可立、熊廷弼这些人真正到了壮年,李成梁这种“核威慑”仍在,田乐是顶级实干之臣,麻贵、刘綎、达云、萧如薰等人都能打,甚至还有俞咨皋、秦良玉这种能被他不拘一格用起来的人。 于是朱常洛笑了起来:“与你说说总是心里顺一些,兴许因为你总是觉得我能耐。” “陛下自然是能耐的。”郭兰芝瞅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 “……那叶赫纳拉氏。”郭兰芝说道,“臣妾知道她关乎军国大计,只是臣妾听到那些传言,心里总是不安……” “什么兴天下亡天下的传言?” “正是。臣妾去皇祖母那里问安,见她颇受着一些苦头。陛下准了叶赫部进献,但又让她在宫里受苦磨炼心性,臣妾担心她将来心怀怨恨。陛下洪福齐天,自不会应那亡天下的传言。若要应另一头,臣妾心想还是……莫不如收了吧?” 朱常洛有些意外,没想到郭兰芝竟这样提议。 “你对我的命格倒是很信得过啊。”朱常洛调侃了一句。 “陛下是天子!臣妾只是私心里考量,陛下既要用那叶赫部,不如把恩典给实了。在这宫里,她是无源之水,臣妾自然治得住她。反倒她现在无名无分,臣妾若留心她功过,岂非自降身份?” 朱常洛静静地看了她一会,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不过这事不急,眼下我还有些考量。” 在坤宁宫里和她说了会话,又关注了一下朱由检这小子的学业,朱常洛却是去了淑妃范思容的宫里。 努尔哈赤的四女儿穆库什在这里被她调教着。 范思容心性更加沉稳、通透,她当然明白皇帝的用意。 床榻上云歇雨停后,朱常洛问了一句。 “惊惧得很,胆小怕事。”范思容这么回答。 “先继续教着规矩吧。”朱常洛如是吩咐,随后问道,“菱儿倒喜欢和她一起玩?” “……是臣妾的错。臣妾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这孩子顽皮好奇,不像臣妾。” “那就是像朕呗。”朱常洛笑了起来。 其实也不奇怪,又是异族,年龄又不算太大。 朱常洛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将来的可能,一边慢慢睡去。 先安心点过完这个年吧。 泰昌八年究竟能做到哪一步,总会有个分晓的。 (本章完) 297.第297章 勇将在路上 第297章 勇将在路上 这个春节,刘綎很快活,尽管他在路上奔波。 陛下心里有他! 陈荐也是个好文臣! 虽然陈荐不会插手枢密院武将人事,但这必定是他面圣时说了说西南实情。 刘綎要和萧如薰对调,萧如薰改任右军左都督,刘綎觉得他比自己合适。 那家伙是个儒将,心细一些,和文臣能打好交道,又是武将出身。去了西南,说不定那些土司们见到他也更畏几分。 这一点刘綎感受深刻,脑子不多但身子骨强健的,有时候反而更畏那些笑眯眯的文弱家伙。 何况老萧能舞文弄墨也能舞刀弄枪? 刘綎觉得自从新君登基之后他就改运了,先封了伯,又立功进了侯。 而皇帝进封他为侯之后,居然还给他机会。 “快些走快些走!”他催促着养子刘招孙及另外几个家兵,“大战在即,越早到西安越好。总要先见一下西三边的将官一二,再看看能不能带一些可用的去宣大!时间紧得很呐!” 本来以为是老婆身体不行生不出去儿子,而刘綎又怕老婆不敢纳妾,这才过继了个养子过来。 没想到后来居然生出来个儿子。 刘綎这养子也是前世不积德,居然又被刘綎改名刘招孙。 但刘招孙确实能打,跟着刘綎四处作战,此前播州也去了。 现在,一行人叫苦不迭。 刘綎渴战立功,在西南呆太久受皇帝猜忌这种独属于他的担忧之心烟消云散,接到枢密院军令之后就放下标兵营走了。 哪里的兵不是兵?不带旧部,那就是忠心表现! 他只用抡起大刀,杀!杀!杀! 当然,那些得力部曲还是要的,一个好汉三个帮嘛。 于是他们就这么在寒冬之中从云南出发,经四川先去西安,现在正翻越着秦岭。 后军都督府已经改为辖了西三边,大明九边之中,只有蓟辽不归后军都督府管,份量有多重一眼可知。 刘綎觉得笨人有笨福,皇帝会用他啊! 他在路上,俞咨皋也在路上。 这次,他带了一半天枢营的人,分别由左掖的解元、右掖的王名世和中军的张神武带领。 “见过伯爷。”镇北关内,俞咨皋对着麻贵拱手。 “镇夷侯不输令尊啊。”麻贵打量着他身后的兵感慨道,“当真是虎父无犬子。” “伯爷子侄各个骁勇善战,更是不堕家威。”俞咨皋客套完就说道,“粮草军资,不知准备得如何了?” 麻贵笑着说道:“俞提督且去便是。叶赫部的布扬古从广顺关回去时,就到镇北关外接收了粮草。天枢营所需军资,那就要你们自己带了,且随我来!” 让实力更弱小的叶赫部也做打手,朱常洛除了接受他们的进献,给了他们一个去哈达部掳掠炮灰的机会,当然要让他们看到更多实惠。 五百道敕书是一个实惠,大明对叶赫部专门提供了一些粮草——以天枢营军粮的名义。 是多给了一点助他们消化新得人口,但天枢营要去叶赫部押阵,共同行动。 麻贵带着俞咨皋的人到了储备军资的仓库,见天枢营将士已经开始自行取用携运,他不由得对俞咨皋说道:“叶赫部多年基业所在,恐怕不那么容易就这样放弃。天枢营当真不用辽东专门开辟粮道?” 他看着天枢营是每人携带大毡包,自己背一个,马上驮两个,心里有些打鼓。 这是鞑子喜欢用的战法了,只带一段时日的干粮? 问题是一千五百人深入一个叶赫部,带了这么多铳炮和弹丸,麻贵有些怕叶赫部起歹心。 关键是,天枢营领到的作战任务是相对独立的,是在后方袭扰牵制,为正面创造更好战机。 这也意味着天枢营的处境更危险。 “伯爷勿忧。他们去朝觐时,知道天枢营有多少人。现在我只带了一半,他们得想着另一半在哪。”俞咨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况且,朵颜诸部有例在先,只有天枢营最适合这个活。陛下不遗余力养着天枢营,我岂能堕了父亲威名?” “好!”麻贵看了看他们携带的马匹数量,随后又说道,“若是情况紧急,可去乌拉城。粮草军资,我会遣得力人手守在那边,以应万一。”“多谢伯爷了。” 俞咨皋也没有拒绝,但他自信不必那样。 哪怕上次去朵颜诸部,天枢营也并不是第一回出边墙。蛰伏、就地取食,这是皇帝对天枢营的基本要求。 何况到了叶赫部,外面就都是敌人了,以战养战便好。 天枢营并非只以火器见长,刀剑骑射也不输,毕竟本就是好手云集。 正月初六,他们出了广顺关,外面就是叶赫部地盘了。 哨骑先行,叶赫部早得到消息,布扬古亲自在离这不远处等着。 他并没有直接回到叶赫东城。 上一回,他没有跟着纳林布禄去朝觐。 但要来的是天枢营,他知道,也听纳林布禄说过长昂等人的惨状。 现在那个天枢营的将领骑马走到了他面前,布扬古也知道,他是那个俞大猷的儿子。 “俞将军……” 他和俞咨皋相隔十余步。 “你所领何职?你部都督纳林布禄没来?” “叶赫那拉布扬古,如今我是叶赫部贝勒,领右都督。”布扬古听着他语气里的不客气,心里些微不痛快,“昂邦阿玛病重,不能亲迎,将军见谅。” 俞咨皋代表的大明,相当于“钦差”了。 闻言点了点头,他才说道:“原来是布扬古右都督。这么说,你就是陛下带回宫中的叶赫那拉氏的哥哥?” “正是,不知我妹妹如何?” “本将是武臣,领军在外,不知禁宫之事。”俞咨皋看了看他后面的人,“奉军令,本将率军协助叶赫部自侧翼袭扰科尔沁及喀喇沁。本将是来助你们打到辽河上游南岸的,不知叶赫部准备得怎么样了?” “昂邦阿玛只是说我部开春后出兵。俞将军,如今这天气……” “眼下已经是正月。”俞咨皋盯着他说道,“也罢,你们若还要再准备些时日也无妨,本将军先打个前哨。不过,你部多少要派些人跟着本将军吧?若见本将军灭了小部,也好传信你们快些过去先把地方占住。” “……那是自然。” 俞咨皋嘴角微微翘起,抬手拿着马鞭指了个方向:“本将军并没有时间去你部叶赫东西城,把我们的粮草运到金山西侧辽河边吧。” 说罢大声说道:“开拔,向西!” “得令!” 在这茫茫雪原当中,天枢营开始折向西北。 俞咨皋留在原地看着他:“是你带的这些人跟在我们后面吗?” “……正是。” “那就一起走吧,别跟没了踪影。” 他来押叶赫部的阵,叶赫部也要提防明军。 俞咨皋并不吝于先出手,不过若叶赫部见到了甜头还不愿出手,那天枢营可就真要去叶赫东西城走一遭了。 李成梁去得,他去不得? 布扬古看着俞咨皋满不在乎地带着明军行走在叶赫部的地界,咬了咬牙吩咐:“你们先跟过去。” “……贝勒,咱们只有三百人。” “只是跟着,若明军有诈,跑回来便是。” “……是。” 看到明军真的就这样走了,布扬古心事重重,转身往叶赫东城的方向而去。 “明军已经来了,先快马回去传消息!不管出不出兵,先加紧戒备!” (本章完) 298.第298章 北境的风甚是喧嚣 第298章 北境的风甚是喧嚣 如果一切不曾改变,这个时刻的朝鲜国主、李晖的父亲还没死,而且面对支持李晖的大北派大臣上书而震怒,明言训斥: 【诸侯之世子,必受天子之命,然后方可谓之世子。今世子未受册命,是天子不许也,天下不知也。一朝遽受传位,万一天朝诘之曰:“汝国之所谓世子,天朝未许封,汝王私自传位。汝王之职,亦天子之职,非汝王所擅便者,世子亦何敢私自受之?无乃中间有所以然之故欤?”】 但现在他已经死透了,死了很久。 “‘世子年长,依故事,可以传位。’柳永庆,孤问你,父皇是不是有这明旨?” 现在,李晖在贞陵洞行宫,他质问的人是此前的领议政、掌控着承政院的柳党官员党首柳永庆。 柳永庆早已被除了官服,现在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被押在李晖面前跪着。 他倔强地抬起头说道:“‘若以传位为难,则亦可摄政!’大王早知殿下未得上国册命,传位极难,殿下为何只说上半句?” 那是去年朝鲜国主病重时下的旨意,然后这道旨意被柳永庆隐匿未发。 消息走漏之后,才成为导火索。 “现在殿下也知道王上有意传位于殿下了,只是顾忌上国册命而已。”柳永庆盯着李晖,“但王上明明病情已稍缓却骤然薨逝。还有临海君……他又怎么会蓄养死士和武器图谋不轨?殿下如今也只敢自称权署国事,今天又要臣来说什么?” 他顿了顿之后狰狞地笑起来:“是不是上国钦使到了?是要臣为殿下作证,还是让臣去劝临海君让贤?” “混账!”李晖勃然大怒,一时激动地要抽出护卫的刀。 “殿下息怒!” “不可!” 这个时候,他的拥趸、大北派的官员们纷纷大惊失色。 李晖气得胸膛起伏。 这段时间以来的压力陡然爆发,他状若癫狂地开了口。 “十八岁!壬辰年倭乱开始时,孤才十八岁!”李晖近乎咆哮,“父皇逃到平壤,就颁布了立储诏书。有大兄在,孤何时想过王位?可孤才十八岁,父王要孤奉宗庙社稷,驻守朝鲜!孤权摄国事,设立分备边司,赴前线抚军,聚拢流散将士和义兵。孤的功绩,天朝也知道,封了孤为庆全二道军务总督!” 他走下了座位,来到了柳永庆面前:“这王位,是孤求来的吗?父王立过储、颁过旨。国难当前,莫非孤要像大兄一样不为社稷出力甚至被俘虏?十五年来,孤对父王难道有悖逆?父王病逝前也有旨意传位于孤,你们为什么一定要隐匿这旨意?为什么就不能一心助孤?” 李晖实在憋屈,憋屈得不行:“孤到底哪里对不起宗庙社稷,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上国?” 这些话,大北派官员们也感同身受,顿时有人开口说道:“当时分朝而治是不得已!难道你们只是随先王在北面没有立下功劳,就一定要阻止殿下继位?” 柳永庆咬了咬牙开口道:“但这么多年了,上国一直不肯册命殿下,难道这一点可以不管?” 李晖终究是忍不住摔了一个杯盏,双手撑在案桌上背对着众臣。 在他父亲没有嫡子之前,他是次子,上有长兄。 前年,他居然又有了个弟弟,而且这回是嫡子,刚刚一岁多的永昌大君。 因为倭乱,他建立了威望,父王何等猜忌?忠清道又闹出过起兵拥戴他的事。 但这些都罢了。立他为储的旨意早就有,即便父王后来那么猜忌自己,也只能拿未得上国册命来说事。 偏偏原先的大明皇帝赏识他,册封他官职过,新的大明皇帝却拿那样的借口搪塞他。 虽然都有国本之争,但如今那位大明皇帝是长子,他不是! 册命他为朝鲜王世子,怎么就会危及大明皇帝的法统了? 可大明就在那,大明的一纸册命,在藩国就是有这样的威力。 或许能稳定大局,或许成为动乱的借口。 李晖直起身转过来冷冷地看着他:“孤再问你一句,愿不愿意为了社稷和百姓去劝大兄奏请让贤,愿不愿意向上国钦使禀明父皇病逝前有明旨传位于孤?” 柳永庆看着他,眼神深邃:“钦使果然来了。” 大明的钦使当然来了。 去年努尔哈赤他们朝觐时,李晖派去的使者就到了山海关外。 随后入京,在大明掰扯了很长时间程序和国书等事情,最终也没能直接请得册封。 大明天子只是一句话,就要遣使先到朝鲜调查一下再说:毕竟他非嫡非长,大明有话说。 柳永庆幽幽地看着李晖:“殿下以图谋不轨之罪将临海君流放到乔桐岛,此事人尽皆知。就算临海君奏请让贤,钦使肯信、皇帝陛下能信吗?临海君奏请让贤,那么这与王上想传位于殿下岂不是又是两个说法?殿下,实在不是我等不愿助殿下。如今局面,殿下不若仍如先王旨意摄政,待永昌大君长成。这名与实,殿下终归只能得一头。此非我等之过,实乃上国不允。” “赐死!” 李晖不再废话,挥了挥手。 柳永庆脸色骤变,看着李晖冷漠的脸叫起来:“殿下当真要如此应付上国?” “带下去,都赐死!”大北派的官员们欲言又止,李晖终于恢复了十八岁威望最隆时的气魄。 “是孤太仁慈,太天真了!”他咬着牙说道,“只摄政?等永昌大君?那些叛军叛臣正是这样说的,正想看到孤受制于一纸上国册命,受制于非嫡非长的身份!十五年前的立储旨意早就有,上国认不认孤,都不管了!先平叛!” 摇尾乞怜的事他做过了,那个比他小的大明皇帝不肯在这最重要的事上帮他一把。 流放兄长的事他也已经做过了,柳永庆说得没错。 走上了这条路,就没法回头。 随便钦使回去之后怎么说吧。如果注定不能靠册命稳定局面,那就只能靠武力。 “从平安道和咸镜道抽调一半兵力,尽快平定江原道叛军。庆尚道那边,孤亲自去!孤曾任庆全军务总督,那里的百姓,还记得孤是怎么帮他们重回故土的!” 赐死柳永庆这些人,也是让拥戴他的这些官员无路可退。 只剩下帮他扫平朝鲜反叛力量这一条路! 他只从北面抽调了一半兵力,并没有对大明和建州全然放心。 但听说大明正在处置女真各部的事,要在女真腹地新设一个辽源军民府,想必精力只会放在那边。 李晖并不知道努尔哈赤正在厉兵秣马,准备从咸镜道的最东北面南下。 也不知道大明正在大沽东面整训着北洋舰队,准备待机而动。 大明的注意力目前确实主要不在朝鲜,而是盯着北面。 而北面,更遥远的察哈尔鞑靼汗庭里,李晖十八岁时才出生的孛儿只斤·林丹巴图尔今年十六岁了。 他四年前才继位,这几年时间,他终于搞清楚汗庭面临的局面:达延汗划分的左右翼一共六个万户,如今他只能指使动察哈尔的八个鄂托克。其他的各部,全都各自为政。表面上尊他为共主,但根本不会听他的调遣。 就算察哈尔,也只不过因为它本就是中央万户,与汗庭利益完全一致。 对林丹巴图尔本人,他们敬重的只是那个汗位,是他身体里流淌的黄金家族嫡系血脉,而不是他这个大汗本身的能力。 十六岁的少年又能有什么样的能力? “我想去一下老哈河,去见一见岱青杜陵。” “……大汗,去那里见他做什么?” 林丹巴图尔看着名义上统管整个左翼的锡尔呼纳克杜棱洪台吉。 杜陵是鞑靼的领主爵号。统管左翼的,本应有济农爵号,但洪台吉和被大明称之为小歹青的察哈尔万户敖汉部领主一样,只是杜陵。 但台吉也是个尊号,原先只是大汗长子、储君的尊称。渐渐的,大领主也有这样的称号,所以他还是比岱青的地位高一点。 林丹巴图尔说道:“岱青杜陵是中央万户现在最能领军作战的英雄,是与我父亲、爷爷一同并肩作战的人。我想见见他,也让他见见现在的我。” 现在还没有人相信林丹巴图尔有什么能力,但林丹巴图尔觉得自己有。 他对如今汗庭面临的局面知道得越多,越在心目中把成吉思汗作为自己的榜样。 “可是大汗……” “我已经听塔什海安答说了,喀喇沁那边的朵颜各家出了大变故。”林丹巴图尔十分坚决地说,“杜陵,我已经长大了!汗庭总要做点什么,难道你不想成为真正能统领左翼的济农?” 老哈河畔的敖汉部老哈河畔,一座白塔刚刚建成没几年。 林丹巴图尔在路上,岱青也在白塔里祈祷。 十二年前,他和大明谈好了以木、马市易,这才渐渐有了积蓄,修建起了这座佛塔。 但从三年前开始,大明和敖汉部在广宁一带的木马市停了,大明只与册封了的右翼顺义王在张北交易。 岱青因为这个问题思考了多久:南面换了一个新皇帝,一开始仍然遵从当年的约定,只不过不给他想要的“赏命银”,现在为什么干脆连市易都给他停了? 为此,他才怂恿离敖汉部很近的朵颜部先去试探一下虚实,许诺长昂支持他完全掌控喀喇沁万户。 但长昂一家三代都没了,听说被大明抓走处决了。 现在,西南面的喀喇沁各部乱作一团,岱青在这额外了几年时间才建成的白塔里看着佛像,细细地思索着。 已经有十四年没对大明动手了,就算戚继光已经死了,难道那个还活着的李成梁没对大明皇帝说说他这个老对手,劝大明皇帝三思? 出了白塔之后,他吩咐儿子:“你去东边,去见一见炒。既然朵颜部的长昂已经没了,除了原先福余部的地盘,看他想不想把朵颜部的地盘也占了。” 这炒,是内喀尔喀如今实力最强的一部头领。 炒和长昂,都是岱青在暗中支持的力量,他的影响力早已沁入他的领地与大明边墙的中间地带。 现在,木马市易停了,天气越来越冷了,风越来越大了。 (本章完) 299.第299章 边墙内外的棋手棋子 第299章 边墙内外的棋手棋子 北面的敌人目光向南,紫禁城里的君臣目光正向北。 枢密院军务“扩大会议”,只有另外四相参与。 这是泰昌八年开始后,朱常洛与他们第一次集中而正式地对今年的事情做好部署、统一步调。 田乐自是解说主角。 “李于田巡抚辽东时曾有奏:小歹青者素以凶狡雄长诸酋,其巢穴当众虏之中,北结土酋为其心腹耳目,西助长昂,东助炒。诸虏大举,动以数万,无所不窥;小窃则飞骑出没于锦义之间,如鬼如风,不可踪迹。” 说罢看着皇帝继续补充:“臣化龙在事以来,数为之缀食而叹,谓小歹青不死,辽左之忧,且未艾也。” 朱常洛点了点头,这些事枢密院里之前就商议过,眼下是说给他们听的。 李化龙以前虽然注重保存己身,但能力和眼光上都不差。 林丹巴图尔还小,但属于察哈尔万户的小歹青不容小觑。这次占役,针对蒙元的重点便是要打残汗庭的一条腿。不能迫使他们屈服,就没有后面再扶持他们一起夹攻右翼。 为此才先断了与他的市易,除了他支持的朵颜诸部,下一步更要除了他在辽河以南扶持的炒。 田乐继续说道:“那汗庭虏酋若想树立威望,断不能只是落井下石对自己人动手,莫不如借题发挥再犯大明。汗庭要动手,眼下只能倚仗小歹青,先收服喀尔喀,又收服喀喇沁。这各部渊源,枢密院已经查探整理多年……” 蒙古的部族势力是一笔越来越糊涂的帐,犬牙交错。 达延汗一代中兴之主,将蒙元划分了左右两翼。 左翼察哈尔、兀良哈、喀尔喀,右翼土默特、鄂尔多斯、永谢布。 但达延汗时期的蒙元,其实还统御着独立于左右翼之外、与女真人相邻的科尔沁部。 到俺答势大之后,永谢布万户被他吞并控制不少地方,残部则成为如今的喀喇沁部。 大明的宣大北面,紧挨着的从西到东依次是土默特、喀喇沁、喀尔喀、科尔沁。 这紧邻大明的喀尔喀又是达延汗所划分的喀尔喀万户之中其中五部南迁而来,如今喀尔喀一部分在漠北,为外喀尔喀;五部在南,为内喀尔喀。 他们盘踞在辽河以南的地方,与势力延伸至此的科尔沁右翼犬牙交错,同样是这次大明要扫除的势力。 “如今鞑子所称黄金家族,其实又更杂,只是那忽必烈的子孙……” 如果单论成吉思汗血脉,他播种和征伐的范围太大了。昔年几大汗国,术赤的子孙在中亚的突厥各国,察合台的子孙在西域吐鲁番叶尔羌一带,还有窝阔台的子孙…… 与大明关系最近的,其实是拖雷的子孙。而拖雷的子孙,也有什么波斯黄金家族。 倒是从忽必烈开始,北元这一系相对承袭清楚一点。 到了达延汗的子孙,目前其实主要就是察哈尔大汗、鄂尔多斯的右翼济农、土默特汗、喀尔喀汗几家仍是谱系清楚的黄金血脉。 “这一回,逐科尔沁右翼,绝内喀尔喀汗族,断察哈尔一指、那敖汉部小歹青,也趁乱绝了喀喇沁,让汗庭左右翼都只是各余两部。” 田乐说了战略目标,萧大亨就是奔这青史留名的功业来的,当即说道:“粮饷臣会筹措妥当,只是要成此伟业,须得一战重创其精锐。虏贼来去如风,开平、大宁一带追击不易,如何堵住他们北逃?” 这是面对北虏的永恒难题。 他们进犯,挫败他们继续进攻,这一点大明还是屡屡做到过的。 但想追击或者大规模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那却太难了。 “两处口袋。”田乐指着舆图,“一处扎在辽河套,一处扎在凌河谷。辽河套不消说,广宁大军北上开原大军与叶赫部、天枢营一同往西合围。天枢营为锋,能杀了内喀尔喀头领,将他们逐走便了事。就是这凌河谷,要激得小歹青愿从老哈河畔越过脊梁山深入凌河谷。” 这脊梁山,在关外被称为努鲁儿虎山。这山脉高耸,与大明辽东的西侧边墙之间便是大凌河谷,在北段的奈林皋一带有个口子,出去之后就能沿着大凌河先北上,再折往东面同乡辽东广宁方向边堡的大康堡一带。 想把小歹青诱入凌河谷是一难,广宁方向出了大康堡沿着河谷堵到奈林皋一带又是一难。 而凌河谷的西侧群山虽然险峻,也并非没有路。 朱常洛说道:“只作扫荡喀喇沁和内喀尔喀之势。宣大兵出独石口,蓟州兵出独石口、喜峰口,最主要广宁兵力扫荡了辽河南面之后也一路向西,翻过脊梁山作势合剿哈喇河套。只有小歹青以为辽东空虚,想通过凌河谷经黑山、小凌河或女儿河攻破大福堡、大胜堡一带,断了傍海道,他才会退而不及。”沈鲤颇有忧心:“那样的话,宁远卫以北,能顶住吗?” “葫芦套。”田乐解释道,“京营先借北洋舰队舟船,潜至葫芦套。勇卫营则潜于大黑山,待其进犯广宁便再潜往奈林皋,京营赶着他沿女儿河先西入凌河谷再往北逃。” 叶向高与李廷机对军事都不擅长,眼下只作听众。 反正听话里的意思,是宣大、蓟辽兵力都出边墙,营造一种边防空虚的形势。看上去只对紧挨着大明的喀喇沁、内喀尔喀和科尔沁部族动手,并不准备到脊梁山北面去威胁在那里的敖汉、翁牛特、库伦等地。 大明如果清扫了辽河南面,又多了哈达、辉发、乌拉三部之地,辽东兵力都要驻守,看上去确实捉襟见肘。 想必广宁方向主力往西翻越脊梁山,是要大张旗鼓被小歹青探知的。 这样一来,辽东西面纵深较大的广宁一带如果失守,那么整个辽东都将与大明断了陆上通道。 “陛下,着实有些险了。况且,小歹青既然如李都督所言凶狡异常,不见得能中计。若是他只是半途先行伏击广宁大军,再径直进犯广宁,那就可以从广宁北面逃窜了,退路宽阔。”萧大亨却做过边臣,有战略眼光。 田乐摇头说:“万历九年,小歹青攻辽阳。但那之后,他独自出兵,都是攻广宁,尤其是锦州、义州一带。万历二十三年奏请市易木马,这么多年他都是沿着大凌河漂木而至大康堡。于他而言,去辽河是犯了同属左翼的喀尔喀,将来还得提防科尔沁。这大凌河,离敖汉部最近。大凌河谷易守难攻,他盯了大半辈子的广宁,正因为广宁大军最易威胁大凌河谷。” “……他的胃口,真有这么大?”萧大亨看着田乐,“整个广宁、整个辽东?” 田乐笑起来:“那倒不会如此狂妄。但是泰昌元年,他开口就要每年四万两的赏命银,助他兴建佛塔,其志哪里小了?另外,他也年近耳顺了吧?此生最后一战,当然想吃口肥腻的。他想要的,恐怕只是大凌河谷,还有广宁边市和岁银。” “……原来如此。” 朱常洛看了看他们,总结道:“好了。各方各面,枢密院早已推演过多回。战局多变,也许不能事事顺遂,故而需要营造形势。兵力部署行进,粮草军资输运,假消息要想法子怎么透出去。这些事,就要枢密院之外来配合了。” 泰昌七年的新粮已经从南方陆续起运。朱常洛殚精竭虑,大明已经屯了数年的钱粮。粮食不能屯太久,但至少在有计划的处置之后,今年宣大、蓟辽大军及京营等军队的行粮并不缺,这次经漕河、遮洋行北运而来的五百多万石粮食,也可以悉数作为军粮。 毕竟漕运各总现如今已经不受一年只运一趟的限制了,只要他们的船只养护妥当,入夏之后还能承运昌明粮行等从南方购得的其他粮食。就算这次过钞关要交税,那也是昌明粮行交。 大明在援朝抗倭和平播之后沉寂了数年,只专注于内,权力结构和制度都相对落后的汗庭各部,对大明的了解注定要不符于现状不少。 包括明军的战力。 达延汗、俺答相继为患大明之后,蒙古人已经习惯于明军只固守边墙,极少出边墙。 小歹青会不会如大明君臣所料想的那样,在这此生最后一战来个大的,都要因势利导。 遮洋行仍在大沽装运粮食:三部之地,辽东大战,粮食要往东北多运啊。 包括山海关内外的傍海道,进贤院许了不少吏员职位、施政院先从北直隶与河南入手以分地及“女真多遗女”为饵,确实也组织起了一批闯关东的贫民。 王昺亲自带着许多底层宗室。大量的妾庶子,在宗室里地位低微,饱受排挤。也终究有一些愿意去辽东闯一闯。当然,宗人府答应他们,会在最好的广宁与开原之间,宗明号会在那里得到一大片好田。 林丹巴图尔也在敖汉部见到了岱青,他努力表现着不一样的气魄。 “不必帮喀尔喀、科尔沁,等他们求到汗庭来!杜陵如果愿意收服喀喇沁,其余鄂托克,我去说服他们与杜陵一同出兵南下!” 东边已经有新消息了,听说科尔沁和喀尔喀的一些小部族被灭,出现在那里的居然是女真人。 岱青看着林丹:“炒也不帮?” “收服了喀喇沁,逼汉人和谈、开边市,就是帮炒。他愿不愿率喀尔喀听我调令,不能直接帮他!” 岱青深深地看着林丹巴图尔。 不管怎么样,年轻的大汗敢决断也是好的。作为察哈尔的一个鄂托克,敖汉部与汗庭利益终归是一致的。 他俯首道:“愿遵汗令!” 林丹巴图尔心情激动,并不能立刻领会:这又何尝不是敖汉部借汗庭之力一同扩大领地呢? (本章完) 300.第300章 何谓雄主? 第300章 何谓雄主? 林丹巴图尔的一句话,就让岱青洞悉了这个年轻大汗心性上的短处。 他并不是能让各部衷心臣服的雄主。 就算各部各自为政,他始终是汗庭之主。 值此喀尔喀与科尔沁的一些小部族遭遇不明袭击之时,汗庭之主却做出了这样的决断:先让他们挨打,被削弱,请求帮助。 他随后才会采取某些行动。 当然了,如果手腕足够,未尝不能压服一时。 但各部相去遥远,汗庭名义上的幅员过于辽阔。 不是能让人钦佩的大汗,又能保持这种压服多久呢? “我的弟弟们都到了吗?” “都到了,杜陵。” 相反,对岱青,敖汉部的部民则是衷心钦佩的。 原本并不算大的部族,是在岱青手上发扬光大的。 朵颜三十六家当中的柏哥一部,是岱青母亲的出身家族,所以岱青和朵颜各家关系都不错。 南迁到老哈河这边之后,他与东边的喀尔喀、科尔沁也关系不错,多次并肩作战,从大明手上搞到了不少财富。 现在,岱青的四个弟弟都到了这边,各自带着人,见到岱青送完林丹巴图尔过来,齐齐上前与他一叙别情。 “不让你们见大汗,是不想让他知道我们早有准备,也另有打算。” 岱青开门见山地说了这一点,解释了一下自己的决定。 弟弟们其实并不介意,都是听大哥做主。 他们并非一母所生,岱青和老二的母亲都是出身朵颜柏哥部的那位,但他们都是达延汗长子图鲁博罗特的后人。 图鲁博罗特比达延汗去世得还早。达延汗定下了长子继承制,图鲁博罗特没来得及做一做大汗,继达延汗之后做汗庭之主的,是图鲁博罗特的长子博迪。 但岱青兄弟们的祖父并非图鲁博罗特的长子,因此与汗位无缘。 当然了,岱青也没有那样的野心。 他只是已经看透了如今汗庭的名存实亡,他现在,是经他重新编整之后的敖汉部始祖。 “额参。”他看着二弟,“去柏哥部。朵颜各家一大半都乱了起来,你先去告诉柏哥部,可以去凌河谷收拢一些部民,我随后会亲自去那边帮他。你在奈曼那边,离炒更近,告诉他如果需要帮助就先找你。叶赫女真不足为虑,但那里,应该有一支明军。听那边的消息,这支明军的手法很像之前去偷袭朵颜各家的那支。如果能够找到,俘虏一些有大用处。” “好!” 岱青又看着老三昂翚:“昂翚,你和四弟去去大定、和众,不要去兴化那边。” “不去兴化?那边也有……” 岱青摇了摇头:“那里距离大明长城太近了,不要到哈喇河套里,把马盂山周围的那些喀喇沁小部收服就好。不必攻打,就说是我岱青帮他们抵御明军,让他们供你们马草肉干。” “……那好吧。” 最后才是老五石保,他也是五兄弟里最年轻的,还不到三十岁。 “你跟着我。”岱青郑重说道,“大汗还会调遣其他察哈尔各部大军过来,你要听我安排,不能鲁莽求战。” “大哥放心!” 石保跃跃欲试。这是他长大之后经历的第一次真正大战,毕竟敖汉部已经安定多年,不曾与四邻起纷争,也不曾再去进攻过大明。 他是在大哥一次次得胜归来的故事中长大的,可等他一长大,大哥就与大明订立了和约,开始了木材和马匹的交易。 现在,大哥终于要再次骑上战马了,还要带着他。 这次是整个察哈尔中央万户的行动!为此,大汗先亲自来拜访了大哥,希望得到敖汉部的支持。 老哈河畔,敖汉部在察哈尔其余各部的骑兵过来汇聚之前就开始了行动,但敖汉本人还得等。 但有些事,要提前做。 “你先跟着我的安答去大凌河。” 敖汉对石保说了一声,就嘱咐着他从小长大的伙伴、麾下大将:“以前都是从努鲁儿虎山和青山岭上砍伐木材,再运到大凌河顺河水漂到大康堡。跟在柏哥部后面,让他们先进凌河谷,你们就在利州和青山岭之间先探查敌情。” “不进凌河谷?” “不进!”岱青很肯定地说,“青龙河谷、大凌河谷,那里是长昂这些朵颜大部的地方。大明山海关到广宁,这一段太狭窄了。木材和马匹交易停了之后,前年我请长昂去试探了一下大明,结果去年就出了这件事。大明也许在打青龙河谷和大凌河谷的主意,现在那里各家正在争做头领,他们恐怕没有精力多去探查。” 他再次叮嘱石保:“你只能跟着我的安答,明白吗?让柏哥部先去凌河谷看看!” “杜陵是说,明军可能偷偷埋伏在那边?” “以前每次都是从大凌河或者辽河去攻大明的辽东,或者经青龙河去山海关西北。大明既然动手了,这两处必定是重中之重。要不然,万一被我们截断了去辽东的陆路,大明的辽东怎么办?” “那我们只在那里,能做什么?”他的俺答并不理解,因为岱青让他带着本部的一半人马。 “帮我盯着广宁那边的动静。”岱青目光深邃,“等大汗带着人来了,我会说服他去哈喇河套,进逼大明京城。只要大明京城有威胁,他们的兵力都会集中到那边。”“杜陵还是会过来?” “不错,我让老三老四去马盂山周围,后面会让他们再去插汉河套。到时候,我会跟大汗说经宽河到喜峰口那边牵制明军。然后,我会带着老三老四的人一起一路到大凌河上游的龙山。不管大凌河谷有没有埋伏,柏哥部先到了那边,遇伏了我可以增援。没有遇伏,那就顺着大凌河去攻打广宁!” “那大汗那边……”他的安答一惊。 “我自然有说辞。” 岱青胸有成竹地说道:“只要汗庭大军南下了,敖汉部就是侧翼和后方,难道能不管不顾,任由明军合围大汗?” 边墙内外,大家都已经规划好了作战方略。 在西安停留了数日之后,刘綎在二月二十才抵达宣府,见到了老熟人。 “李都督……” “彰勇侯,还未能亲贺你晋爵。” 李化龙和刘綎再次相见。 当时,李化龙先回乡丁忧,刘綎到了京营练兵。 后来李化龙回京面圣谢恩后去了南京任前军右都督,刘綎去了西南。 现在,两人再度聚首,一个是后军都督府左都督、贵为侯爵,一个是后军都督府右都督。 过去有恩有怨,现在除了见面时心情还比较复杂,但刘綎也没那么在乎了。 毕竟已经是侯爵。 “怎么打,都督说了算!”他拍着胸脯,“我刘大刀只管厮杀!” 别的不说,李化龙带他立功的本事刘綎是信得过的。 至于说再摆他一道……俺老刘现在是陛下重用的勋将! 李化龙也不得不感慨皇帝与枢密院让他改任后军的用意:旧将能耐,他很清楚,用得顺手。 “不急,刘侯还是先熟悉一下宣大部将。得田枢密、李副枢之功,如今甘肃镇轻松了不少。有些边将边军刚到,总要先好好理一理。”李化龙对他说道,“刘侯先去龙门川吧,我再理一理粮草军资转运之事,就过去与你汇合。” “龙门川?”刘綎眼睛一亮,“要出独石口?” 那是宣府突出到北面的最前沿了,开平卫名不副实,如今设在独石堡。 “先整军。”李化龙笑道,“你若是渴战冒进,本都督还是要到御前参你的。” “……我又不会一傻再傻。在云南,我还不是按捺住了,没杀向外滇?” 刘綎向他抱了抱拳:“那老刘就先去看看如今这宣大边军的成色,也不知平虏伯调教得如何。” 萧如薰在后军都督府多年,有多少功绩刘綎不知道。 但既然是陛下新封勋爵,总不能比以前还差吧? 刘綎相信,将熊熊一窝。 现在他来了,能封伯再进封为侯,至少要先让他们看着自己两眼都写满羡慕。 跟着老子杀,未尝不能也搏个勋爵出来! 他就是行走的榜样。 在北京城外,朱常洛正送别京营。 “将军真要受海上风浪之苦?” “臣老迈之躯,不畏死,亦愿效死。”李成梁说道,“陛下能恩准臣前去,臣无以为报。大军既是匿行,臣若从傍海道出山海关,哪里还谈得上隐匿?” “好!将军吉人自有天相!”朱常洛对他说道,“朕就在京城,盼捷报早传。” 七年多之后,朱常洛还是决定准李成梁的自请,让他回辽东。 这个自请,李成梁说得很合理。 麻贵在那里,袁可立和熊廷弼在那里,勇卫营要去那里,天枢营也在辽东关外,李成梁真的就是想去最后立个功的。 而麻贵率军攻向辽河南岸之后,李成梁只要在辽东的消息最终散出去,叶赫部、建州部都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必须乖乖顺从大明的意志去做事。 这个作用……还真没人能够替代李成梁。 他已经虚岁八十三了…… 可他仍能坐船。 朱常洛羡慕他的身体。 能用李成梁,敢再用李成梁,也是如今大明天子的自信与胸襟。 此战若功成,再封一公又如何? (本章完) 301.第301章 内功外功 第301章 内功外功 要到农历的二月底,寒冷的北方才会渐渐解冻。 这个时候,草原上的部族并不适宜发起战争,因为要繁育牲畜、喂肥羊马。 他们都是惯于入秋后才行动的。 而与之相对应,南面的汉军若想袭扰,则是这个季节开始出击。 雪要化,虽然多泥泞,但总比冰天雪地奋战要好一点。 若只是袭扰,那就叫烧荒。 这一次不是袭扰,但也烧荒。 辽河套内的喀尔喀各部和科尔沁右翼,尤其是那些生活在辽河南面、西面的部族已经许久没有在草原上看见明军了。 平坦的辽河平原上,大明边墙之外已经没有什么易守难攻的关隘。 大明如此大动干戈,将来准备怎么守? 炒想不通这个问题,但现在要守的是他们。 “杜陵,广宁的明军都出来了。他们当真不怕与我们在草原上接战吗?” “……既然他们敢来,那就让他们再尝尝铁骑的滋味!” 炒黑着脸,有一种被挑衅、被凌辱的感觉。 趁着风向渐渐改为南风,明军这就这么一路烧着荒,一路稳稳往北推进。 是从开原到广宁的全线推进! 他们趁辽河还没解冻时先过了河,就这么一团一团地压过来,仿佛根本不怕骑兵去袭击或者断了他们后路、劫了他们的粮草。 大明是疯了! 辽河套的鞑靼各部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应对这种局面了,要防守的方向很多,但内喀尔喀各部和科尔沁各部可没有拧成一股绳,有一个统一的指挥。 哪怕炒也没法子说服他的其他兄弟,一起集中兵力先给其中一个方向的明军重创。 大家都在提防那个从北面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硬茬子。 “……你去一下奈曼,告诉额参,我要去迎击明军。他如果有心相助,帮我们看住北面!”炒咬了咬牙,“传令下去,开始转场,往南!” 牧民逐水草而居,每每这个时间,要开始迁徙了。 要去迎击,又不好分兵留守部族,干脆一起过去。 大明如此大面积烧荒,炒不信各部在生存面前仍旧这样。 只要打赢第一仗,他们自会聚过来。 目前为止,除了天枢营,明军和鞑靼各部还没有正式接战。 而在遥远的东边,统门河的下游,朝鲜边军再次看到山口那边出现了女真人。 乌泱泱一片,远比去年那劫杀同族的那批女真人多。 乌碣岩畔,努尔哈赤看了看去年的战场,看了看自己的长子和当日在此大胜的将领,随后振臂高呼:“建州部不可战胜!去年,三百建州勇士大败乌拉部万人大军!今年,建州部三万勇士,必将踏平朝鲜,建立属于我们女真的国!杀!” “杀!” 朝鲜边军听得面无人色。 左右看了看,没有别的敌人,不像是他们女真人之间又要干起来。 在他们面前的,只有朝鲜边军。 东方整个北面的大风终于刮起来,北京城春暖开。 对朱常洛来说,剩下就是等了。 等战报,等捷报,等新的军情。 如何调整,如何保障后勤。 作为皇帝,要做这些事有时候感觉像是在玩战略游戏,毕竟他只用确定方向之后下达命令,然后等待事情出结果。 但他毕竟身处居中,每一个命令下去,是人命。 也有许多难以预料的变数。于是时间干脆继续用在博研院和百家苑里。 伽利略的汉话已经学得不错了,能与朱常洛直接交流。 “你想观测彗星,无非想要证明地球围绕太阳转动。”朱常洛说道,“这方面,大明钦天监有丰富的资料。华夏从古至今,每一个朝代都有专门的史馆,他们负责记载历史,有详细而可信的资料可以帮助你。” 伽利略已经感受到在大明的好处。 皇帝很开明,对他的工作很支持。 但最主要的是,东方确实有太多太多的历史记载,堆积如山。 观测星辰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到的,望远镜虽然改进了一次,但接下来都需要靠长时间的观测和记录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相反,皇帝希望他现在把时间多在另一件事上。 “数学更重要,严谨的实验方法更重要。”朱常洛说道,“就算你观测星辰,它们的速度、轨迹,最终也需要有数学公式来揭露奥秘。先从已经有的许多规律开始吧,杠杆、抛物、钟摆,你不是说当年你研究过吗?如果开普勒能来,你也说了他在天文和光学方面更加有兴趣,你们可以一起研究,他也会需要你的数学帮助。” 朱常洛已经说动他写信去欧洲,问一问开普勒愿不愿意来。 并且,朱常洛也告诉他可以把情人和孩子接来。在大明,他的生存和实验耗费不会是问题。 “圣明的陛下,那天您说的关于力的三个观察,我和徐大人、王大人都在思考。真是不可思议,如此精炼的表述,它们互相组合在一起,好像能够解释绝大部分的运动现象。我想再和您探讨一下……” 这是朱常洛放的大招。 记得的不多,但最有名的经典力学三定律是记得的。 现在,朱常洛对于他们去建立完善数学规范的事已经有了具体要求,给的题目就是从这三定律出发,去实验、提炼出清晰的数学表达式出来。 这是能让更多人验证、也会带出更多疑问的。 毕竟目前的实验环境不是真空,也会有海拔、气压、风力等等外在变量。 当然了,对于伽利略来说,皇帝脱口而出那样精炼的力学总结,实在过于震撼。 他越来越觉得,在东方也许能够建立难以想象的数学成就。 朱常洛乐得与他探讨,不过也喊来了王徵和朱载堉他们。 边墙之外,明军在行动。 紫禁城内,皇帝在引导他收揽来的科学人才研究学问。 春暖开,但这些决定和动作,并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才能结果。 但朱常洛正式走在路上了。 京郊的琉璃厂内,大匠们还在改进玻璃。 博研院一角,道士们在捣鼓皇帝所说的酸、碱、汞。 皇帝不要他们炼丹,这让有些道士们很头痛,因为他们真相信服用万物精华能得道。 但也有一些道士更加淡然一些,或者说世俗一些,知道这东西吧……傍身之术罢了。 但是能够放开了炼,多是一件美事? 炼丹很贵的,各种材料价值不菲。 能够有充足的原料供应,对提升手艺的好处都难以估量。 他们寻找着皇帝所说的那种不用点燃、猛震一下就会炸的物事,这玩意很危险。 但如果分量少,威力不会很大,也还好……有学徒嘛。 太常寺里,李廷机则一脸严肃。 “陛下如今可是和西洋夷人一同时时切磋学问了!” (本章完) 302.第302章 新政奠基 第302章 新政奠基 要说皇帝如今更偏重他所说的自然哲学,确实有事实依据:博研院、百家苑…… 但皇帝如今真正的学问著述,却是格物致知论。 这名字,仍旧源于儒学。 看着太常学士们,李廷机并不满足于仅仅做个过渡期、仅仅管好了学政的太常宰。 “依我之见,不必拘泥于大道之辩了。陛下之格物致知论述,虽止步于手段而未论及本源,既如此,有妙用便足矣。良法在前,何必好高骛远?莫非各位是盼着陛下再有圣贤论述,足令各位心悦诚服才肯推而广之?” 李廷机前半生又何尝不是翘楚? 若非申时行阻了他一头,万历十一年的殿试状元力推朱国祚,那么已经是顺天府解元、会试会元的他,就将成为大明又一个连中三元之人。 但现在他这个榜眼却先于朱国祚这个同科状元一步成为了五相之一。 在叶向高的任上,太常寺对于学问的争执仍在继续。 仅仅的两个新成果,还都是礼部去做的:各地王府改成的书院已经开始办学,泰昌七年改了会试殿试规矩。 可皇帝希望,从启蒙开始到县学、府学,学科的划分及教授内容等等许多方面,都需要太常寺来进行。 “各位都知道,我素重学政。”现在太常宰发话了,“会试殿试既改,诸省乡试没有不改的道理。明年就是乡试之年,今年就该让举国生员都知道该补习些什么。入夏之前,把这些都定下来,刊在朝报上吧。” 他很清楚,儒学已经落后于皇帝需要了。 为此,申时行离任了,叶向高被皇帝改用到御书房,朱国祚也调去都察院任左都御史。 这些事,皇帝提要求也只有那么大的作用,毕竟需要得力的人贯彻下去。 而学问的问题,许多人似乎不敢轻碰。若不是今年想争一争那空出来的相位,恐怕朱国祚也不敢赌上一把先吧会试和殿试按照皇帝的要求改了。 只不过目的性太强,最终还是继续被压在正二品。 如今李廷机有了好理由:皇帝对这回成为博研院供奉的两个西洋夷人颇为看重,赏赐之厚就十分动人心魄。 再这样下去,儒学还要不要脸面了? 作为他担任太常宰之后的新举措,自从去年伴驾回来之后与施政院商议多时,三月的《学用》朝报上先刊载了一则新例。 不再专设匠籍,一律为民籍。 轮班匠银不再征收。 与之相对应,则是各县县学增设百工廪生。 朱常洛在去军工园和遮洋行船厂的途中就有了这个想法,历经大半年后才终于落实为政策。 从蒙元开始单列成一种户籍、一直延绵至今的匠籍终于被废除,他们不再世代只能是工匠或军匠,不再必须去做无偿的轮班匠或者交轮班匠银来代替。 县学增设百工廪生,更是让匠籍子弟多一些上升通道。 朱常洛虽然事先已经知道他们在研究落实,但现在终于有了个结果,就说明萧大亨和李廷机消化了不少困难、准备顶着守旧士绅的压力,因此以各赏银百两及博研院试制老镜各一副来鼓励。 并不容易。 而后他看着李廷机和礼部尚书方从哲呈上来的题本,看完又找来了萧大亨,并且把李廷机和方从哲也叫来了。 “仿太学例,各县学改小学,府学改中学,扩建学舍,这笔银子不小。”他看着萧大亨,“怎么解决?” “各地本就办有官学。”萧大亨看完了进贤院的那边的题本,想了想之后说道,“臣以为,既然府州县都仿了太学之例,不如再想想法子。” 他试探性地看了看皇帝:“如今,此前未曾建藩之省,便没有王府所改之书院。譬如湖广一省,王府数座,着实用不了那么多,如今湖广只是楚王府改了湖广书院。这些王府宅产若能发卖……” 朱常洛懂了他的意思,静静思考着。 这些王府资产,之前都算了银钱折股在宗明号里。 如今已经改成学院的王府,说白了并没有去深究多少产权的问题。 改建的费用是朝廷财政出的,使用和维护也是财政的学政银子。 归根结底,帝制之下,朱常洛也不用讲究那么多。 但萧大亨提出的建议很大胆,也很实用。 哪个王府在当地不是占据了好位置?玄学一点,还有龙气呢。 朱常洛没想多久就做出了决定:“恐怕也没人敢囫囵买了。这样吧,朕让宗人府来主持,户部工部一同参与。所得银两,三个用途。一是愿实边宗室的安家费,二是补全各省分别一个书院作为百家苑各省分苑,三是作为各县蒙学津贴。” 方从哲不禁问了问:“蒙学津贴?” “县学再怎么增建学舍,也招不了多少人。蒙学类型很多,有族学,也有义学。此前不是已经添设里正了吗?想法子各里都至少有一个官办蒙学。条件因陋就简,但至少要聘个先生,作为教资俸银吧。” 萧大亨倒吸一口凉气:“陛下,这笔银子可比之前大多了。况且那些族学义学……” “这部分是官办的。地方宗族有能力办族学,办就是了,自己负担。义学也如此。”朱常洛却只给出了第二个难题,“钱从哪里来,施政院要商议。朕说的那些用途,经施政院和进贤院发下去的,也是朕借支。这些银子,原本还是该宗明号得,这一点得说分明。” 朱常洛并不是要现在就开始搞什么义务教育,只不过在想法设法提高基础教育水平。 但一个里设一个官办蒙学,哪怕都只聘一个教师,对大明来说就是每年要多出不知多少万两银子。 现在还有仗要打。 朱常洛深深地看了一眼萧大亨,随后说道:“也罢,财计之事总要再进一步的。既然大战已启,等到此战功成,有些事也该正式开始办了。你们先除了匠籍,这是好事,正好有时间看看随后变化。”说罢,开始与他们三个说起后面计划去做的那些事。 地方衙署的改革,税制和征收机制的改革,各种产业的管理…… 萧大亨听得越来越如坐针毡:怪不得这一次只是用一批老臣,皇帝想打赢这一仗,有了巨大威望之后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就算不必由他们去亲自推动,但也得做好准备吧? “不急,将士们在外拼杀,朕和你们在中枢先为后人铺路。为何要这样做,道理朕会细细分说,你们也拾缺补漏。”朱常洛想了想,招了招手,“去养心殿吧。刘若愚,你再去叫沈御台和叶中书来,还有枢密院外其余各衙正官。” 以匠籍废除和进贤院奏请再加强学政为开端,朱常洛干脆开始让田乐等人以外的其余重臣开始知道他后面的思路。 总要有一个中枢重臣们统一意见、共同参详的过程。 其他人并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召见他们,还以为是北边的战事有了什么变故。 但地点在养心殿,看上去也不像。 到了地方,发现竟是在养心殿正殿前的院子里,一德轩和履仁斋之间。 而老样子,他们又见到了皇帝喜欢用的那种翻页屏风。 院中搬了许多椅子,各设一个小方桌,上面还放着茶。 有资格来此的,一共就是那么不到二十人。 朱常洛看着他们,缓缓开了口:“为什么要打这一仗,此前有些话朕对有些人说过。就算没有亲自说过的,你们其实都已经知道了。朕想推行的新政,远不是这些年的小打小闹,比太岳公当年想做的也走得更远。天下人是敬也好,是畏也好,朕都要做。但究其根本,朕想做的,无非是建成一个真正的国,而是一帝之家。” 众臣心里震荡不已,细细琢磨着其中深意。 “国,家;官,民;汉,夷;学,用……”朱常洛看着进贤院那边,尤其看着李廷机,“太常寺里众说纷纭,无非是出了世,在朕看来是舍本逐末了。若说人文哲学该有什么定律,朕这里倒是能说出一堆,今日就都说一说吧。” 另被尊为“大儒”的不少官员眼睛瞪得大大的,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皇帝。 圣庙虽已建成,如今只树了一座石碑。 因为皇帝的要求是那定律须得颠扑不破,人人都可验而证之,绝无异议。 这一点在太常寺里不存在,没有谁能说服所有人。 现在皇帝居然说他能说出一堆来。 但朱常洛今天是准备撕开一些掩饰,讲讲本质的。 “自先民开始,神农、有巢、燧人、仓颉……古往今来,巫祷也好,教义也罢,百家学问莫不如此。”朱常洛很淡定地说,“但凡一切学问,莫不是为了有用于人。学以致用,至理名言。耽于研学而忘了应当有所用,那就是舍本逐末。这一点,朕不妨从头讲来,说说朕的见解。” 他不是要好为人师,而是必须真正开始把观念理顺。 虽然不必扯得太远了,但是人为什么要群聚而居、分工是为什么、创造文字是为了什么、设立官员是出于什么目的、秦以后的皇帝存在和郡县百官…… 从朱常洛口中娓娓道来,他自然有一套更加系统而合乎逻辑的解释。 而后就会触及权力的来源和逻辑。 许许多多的内容,先人不是没有阐述,但需要一定的学问和阅历功底,但朱常洛说得很“残暴”、很“朴素”。 “朕那格物致知论,想必你们都细细读过了。今日君臣都在此,也不必去讲什么天子受命于天这些饰言。把本质都说清楚,对君臣都好。若说所有学问都是用来为人所用是一条定律,那么国是以武力为基础来保障国民安居乐业、繁衍生息、日子越过越好,这也是一条定律。” 他看着众人:“但凡君臣做不到这一点,那么通过赋税聚敛而来的富贵就享不长久。国民无法安居乐业繁衍生息了,日子越过越差以至于过不下去了,那就改朝换代破家灭族,没什么好说的。” 话语是如此赤裸,君权并无半点神圣。 朱常洛忌惮这一点吗?哪里会。 实际上历朝历代,能够位极人臣的,又有几个不明白这些道理? 始终还是武力为基础。“皇帝轮流坐”的说法恰恰体现的就是想坐和能坐的区别,谁不想坐?能坐上去,终究是先要兵强马壮,而后能够压制其他人,为其他人带来收益大于风险的选择。 “这些年没有出大乱子,因为百官都知道,朕虽然要厉行优免,但不会像太祖一样认为百官俸禄够生活就好,朕并不忽视百官的日子也该越过越好这个要求。”朱常洛顿了一下,继续道,“所以话说回来,这又变成了一道学以致用的数学问题。税该怎么收,财富该如何分配,对朕来说、对百官来说、对百姓来说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选择。” “这又不是一成不变的,正如朕所言,它有量和质的区别,要不断根据新出现的情况调整。”他笑了起来,“治国如果如此简单、轻松,历朝历代也不会都有寿数,不论长短。归根结底,都不能面对变化。有的是看不到,有的是看到了想不到该怎么做,有的是想做却做不成。” 这不是什么圣贤讲经,听众无不赞颂。 大家都知道话题最终会回来。 果然皇帝又说:“朕最想做到的一点,莫过于天下读书人从此全部都深明、深信这一点。那就是在专治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人文学问和诸多制度上,没有什么祖宗成法,没有什么圣贤至理。符合当前情势需要的,就是当下最好的。今日你们都在,不如说说看,当前的大明,与万历年间又有哪些变化?有哪些实情?” 在他阐述自己的思路之前,自然要充分交流。 可是众臣的心砰砰跳。 真的能敞开了说? 君权威严呢? “那臣先说说。”汪应蛟却开了口,“臣到户部后……” 今日一章,中秋送节礼。 (本章完) 303.第303章 君臣共治 第303章 君臣共治 国情自然在随时间而变化着,眼下众人无非还琢磨着皇帝话里的深意。 汪应蛟不在乎那个,他认为皇帝说得对,说得实在。 “若说有不同,臣以为最大不同便是水利善政!臣昔年巡抚天津,田地草莽丛生,地方百姓说是盐碱地,无法耕种。臣琢磨着,这是缺水。其后便率百姓开垦水田五千亩,亩产虽只四五石,却总比荒着好。改任保定后,奏请卫所垦荒,得田七千顷,天津军饷为之大缓。” 听起来像是在表功,但汪应蛟想指出的正是朱常洛说的那个基本点:学以致用,皇帝和百官都应认识到国之存在是要先为民。 “这水利善政,使如今大明田土实产粮食多了万历年间不少。但臣以为,量还是不够。”汪应蛟眼睛亮晶晶的,“设若大明处处水利常兴,以百姓之勤恳,何愁地少人多?何愁财计?” 说罢朝贺盛瑞拱了拱手:“工部宜再接再励。之前只是各府州县内清理整治了一些河湖沟渠,已经有了大用。再有大成效,该琢磨着有哪些地方如同都江堰一般,建成便能福泽千里之大水利。” “这点提得好,可以谋划。”朱常洛表达了赞许,随后补充道,“都知道水利是利国利民的,但君臣治国,以往为何不能有计划有阶段地持续去做?兴修水利要钱,朝廷不能每年都拨专银来修好水利,修不好水利,赋税又增长不了,朝廷仍是没钱。” 他看了看众人,缓缓说道:“朕御极之初不言蠲免,而后厉行优免和商税,无非开源节流,让手头的钱宽裕一些。需借支内帑朕从不推诿,钱用在何处朕却定要有主张,这都是为了当好这个皇帝,一点点来改变财计艰难的困境。” 最后看着贺盛瑞:“如今汪司农所言,工部自然为难。岁入有限,水利大工程耗费颇多,始终还是没脱了财计艰难四字。” 贺盛瑞点了点头:“想必大司农也想过如何再开源。” 他管支出管工程可以,但怎么让朝廷增加收入,这不是他擅长的领域。 汪应蛟提出水利这个切入点,要说的则是另外一个不同:“若再说一处不同之处,那便是官绅厉行优免了。若说开源,这自然是最大财源。臣肯冒天下之大不韪奏请再改优免则例,却不免有祸乱之忧。臣愚钝,想不到好法子。” 萧大亨不免看了看自己施政院这个户部尚书……真敢说啊。 但朱常洛最希望有人能说出这一点不同。 泰昌朝目前最大的成就,当然是给官绅优免的膨胀势头先刹了刹车。 为此,也付出了大规模增加官员数量和待遇的代价。 汪应蛟敢在这里说他肯奏请搞这件事,传出去当然是“举世之敌”。 但他说这会有祸乱之忧,那也是实情。 大家不约而同想着此时正在进行的军事行动,皇帝要树立这份威望,便是为了这件事做准备。 汪应蛟这属于提前站队? “说穿了,是个钱字。”朱常洛笑了笑,“先不说朝廷如何开源了。小农是民,官绅也是民。国家要让百姓日子都越过越好,这百姓里也不能把官绅除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一点不必回避。官嘛,朝廷自然通过俸禄和待遇来保证大家能各安其职。士绅呢?大伙不妨再说说看,他们又是如何取财的。” 士绅取财…… 众臣看了看一本正经的皇帝,只觉得今天像是要把许多问题聊透了。 士绅自己能怎么取财?根本无非两点:一是族中有人做官,贪来的,而后进一步购置田产店宅,借着优免获利更多;二是自己凭借士绅身份,在地方上交游广阔、地位尊崇,地方上大小事情总能找到牟利之道,又能轻易组织起人力物力搞定这些事情。 比如这些年比较安稳,不就是地方上的水利路桥等事,不少工程最终都是士绅大户赚走了各地奉旨存留的那些银子? 朱常洛主导着这次讨论,目的就是把话题引到“农”之外的百业当中。 兼并土地,凭借士绅身份以更低成本获得土地产出,仍然离不开变现。 这变现,就已经进入到了商这个领域。 各个地方,士绅大户的取财基本盘,可以说都是粮食贸易。有了粮食,首先能让阖族子弟脱产进学,然后有原始资金参与更多利润更高的行业。 哪家士绅不行商?几家士绅没搞点小作坊、赚点地方以银代役之后以雇工形势来搞的公共事业工程? 而且特点是:越多参与工商的士绅之家,财富积累的速度比那些仅靠田土产出的人家快多了。 甚至可以说这是划分真正大族和寻常地方士绅的一个标准。 大家也听出来了皇帝想导引的方向,萧大亨说道:“陛下,若要再从这商税入手,只怕就难了。难在吏部、都察院。” 陈荐和朱国祚都看着他。朱常洛再次点头赞同:“萧督政所言极是。就算上下都心知肚明这一块是远比赋役大得多的财源,却不那么容易稽核征缴。赋役毕竟有鱼鳞图册、黄册为依据,工商呢?如今不过是坐店征一些,市舶钞关这些商贸繁华之地设卡征一些。” 哪怕是在朱常洛十分了解的后世,这一部分仍旧是难题。 更别提如今这种主管部门缺失、会计规范缺失、信息沟通迟缓、管理手段落后的时代。 互相遮掩、做假账、贿赂地方官吏逃税……能想到的方法太多了。 所以萧大亨说难在吏部,难在都察院。 朱翊钧派出矿监税使,从盯着私矿开始到触及地方税收征缴,不就闹得“天怒人怨”? 没法子,根本没有规范的收税依据,再加上各地税监私欲膨胀,那不就倚仗皇帝撑腰直接给数字让地方交? 太粗暴了。 对此,朱常洛说道:“不能因为难就不做,这件事,总要去做的。如若不然,始终只让小民担赋役之重,士绅大户虽需厉行优免,但工商之利却大有手段遮掩避税。既享赋役优免,又得工商之利,这不公道。君臣不若议一议,这方面该怎么办。朕先说,官绅没了优免不是目的,国民都能比以前过得好、各有发家上进之途,朝廷财计也宽裕,这才是目的。” 至此,他算是把应该除了优免这一点明白说了出来,但又说并非想逮着士绅大户薅羊毛。 皇帝要达到的目的太难了,众臣不免面面相觑。 优免都没了,还要让官绅觉得比以前好,那怎么可能? 朱常洛见他们个个沉默不语,也不以为意。 即便是有心为国为民的贤臣,囿于时代见识,也不见得能具备足够的格局和魄力提出好法子来。 这里面牵涉到的问题太多,绝不只是什么鼓励工商又厉行商税那么简单。 朱常洛自己也没有一定生效的周全法子,但正如他所说,这件事总要去做。 纯粹农业创造财富的效率毕竟有天板,国家想扩大财源必须从利润率更高的行业入手。 “都不说,那就朕来说。”朱常洛这才让刘若愚翻开那屏风,“民间不好稽核征缴,那就从官办来征缴。地方士绅若说这是与民争利,那就不如加入官办。总之朕说了,国还是以武力为基础的。因时而变的道理,行之四海而皆准。朕说国民都能比以前过得好,也只是指大部分而非全部。那样的事,圣人也办不到,毕竟总有人不愿变,总有人不明白应该因时而变的道理。” 一个个地看过去,朱常洛肃然说道:“只不过你们都需谨记,百姓归心,国家就稳固,君臣才能继续分享权位名利。百官之中不明白这个道理,因家而忘国的,那就同样不合时宜。朕意即决,百官若愿从,士绅若愿变,那就一切都好,朕自会为大明再开新天。如若不然,那自是再动兵戈,让士绅明白国的底色是武力。” 大家心里听得震荡,眼睛却看着那屏风。 皇帝今天说得够实在了,君臣就是共治天下的。皇位皇权的底色就是武力,是血红的。 当然,那是不得已而为之。而寻常状态下,应该是有一个妥善的机制,大家既能被赋税供养,又能让国民归心,觉得朝廷行的是善政。 如今那屏风上,就是皇帝给出的答案。 大家先留意到的,是仅次于皇帝的那个位置。 还有与一房四院并列的,另外多出来的三个位置。 又有几列触及地方,却直通中枢的官衙。 还有一些听着陌生,但望文生义能让他们猜测出意思的官衙和官职。 “朕来详细剖解。”朱常洛首先指着那个仅次于他的位置,“以大明之辽阔,不可只是仰仗皇帝圣明。民政是社稷根本,将来要有个真正专管民政的实权宰相。” 叶向高和朱国祚都紧紧盯着那个位置,看着那个位置底下庞大的执政院。施、执,一字之别,含义截然不同。 这就是皇帝说的君臣共治吗? (本章完) 304.第304章 宰执天下 第304章 宰执天下 “这宰执,却又不可诸权在握。财权予宰执,枢密院、鉴察院、御书房、进贤院、官产院、治安院、理藩院首臣则同列奉天殿国务会议,佐朕理国。朕并八位辅臣,议决天下大政方针,而后八辅臣各司其职。” 他开始向重臣们描述着自己心目当中将来的大明官场格局,对众人来说,这无异于颠覆性的改变。 尤其是那个正一品的宰执,这次皇帝当真是放下了很多权力。 这奉天殿国务会议上一旦议定了大政方针,具体如何施行,今后执政院辖下各部的具体事务则可不经宰执票拟请旨了。 而执政院之下将辖设的部衙,竟增加了一些,变得更为精细。户部明显是拆了,财政、税政分开了来,工部又拆了部分水利职能并入农业部,而后又有工商、文教、交通、六部,另有赈灾署、卫生署、国库三个从二品位置。 至于底下礼部好像拆了一半去执政院、拆了另一半去理藩院的进贤院,此后竟像是个光秃秃的吏部,但又保留甚至一捅到诸省的乡试、会试等涉及到考选的职权,保留了太常寺,另外则多了博研院、通政学苑。 翰林院倒好,下面的通政学苑移到了进贤院,以后就真成了御书房里的御前文秘们。反倒是通政使司一共设了七个从三品的通政副使,各对接一个院。而詹事府改头换面,定名宣政署,专职宣传了。 鉴察院同样不容小觑,沈鲤有些愕然地看着那上面,三法司竟真的都归于鉴察院了,但又与他所想的并不一样。 总御台谏太沉,实则只专管都察院,但都察院以后外派的大员却明确了概念:各省都设总督,但不管军务,也不管民政,不管刑名。 各省都仿照中枢,总督是真正的钦差,在地方就像皇帝在奉天国务会议一样确保各省按照朝廷要求的方向去行进。省如此,府县亦如此。 鉴察院倒显得比以前还要紧要,分明是在地方上也盯着执政院体系,并与进贤院直通各级地方的官吏考选衙门一起保障人事和政策执行。 至于刑部,拆成了专门侦缉办案的治安院、地位提高,另外则留下专职断案的职权,并入了大理寺。而这大理寺则改名法院,成为单独的衙署体系,直通省、府、州、县,复核的职权通过一级级实现。 那新的官产院、理藩院,则更加耐人寻味。 官产院,顾名思义就是皇帝所说开源一法了,像是要与民争利的。但是,这官产院又并非只在中枢这里设,省、府二级都允设。 它的设法,就是以主工商经营的官员先统管着官产院,其下再有各商号,这些商号也可以与民间合股。 他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逐渐全面完成大明所需要的徭役工作。把那些在官府当差的徭役通过治安院和地方官府吏员明确了在册身份后,其余需要集中钱的事,采购也好、工程也罢,这官产院下各商号都能去做。 这一点变化极大。 “将来没有岁办、坐办了。内廷所需,除金银之外都由昌明号、宗明号里天子分润来供。”朱常洛看着他们,尤其是萧大亨和汪应蛟,“各衙府库统一,设国库。财政部专责度支,税政部专责征缴,国库专责管银出纳。岁办、坐办、杂办,朕和朝廷所需,地方官府所需,这每年能有多少可赚银两?” 汪应蛟十分吃惊地看着皇帝:“陛下,若是兴修宫殿……” “一样只是内帑采买。”朱常洛断然说道,“若是执政院能把财计理清,朕便是只要这每年的金银,其余若是昌明号和宗明号经营不善,朕和朕的子孙都先忍一忍。宗室、勋戚,朕管好。这宗明号、昌明号虽然确实有朕率宗室勋戚与民争利之嫌,但就此杜绝岁办、坐办,还严令其缴纳商税,总体而言仍是善政。” 说罢看着他们:“官产院也是一样道理。关乎国计民生的产业,自该由朝廷掌控。漕运、盐铁、贡贸、大工……这些都不必说。各地因地制宜,既有了存留之策,也不必只盯着田赋和役银。朕不担心地方上官绅因这采办而富,朕只先盯着一点:有多少采办银子出去了,就该有多少税银收回来,这便是工商部并官产院该做好的事。” 这工商部,就是一个新物事了。说穿了,它的职能类似于原先户部对田土人丁的黄册管理,不管是宗明号、昌明号,还是官产院以后所设的商行,再加上民间商行、作坊、坐店,但凡经营工商,都在工商部登记造册。 税务部自然需要因此进行更精细的管理,厘定各种类型的商税,要求一个会计规范。 但在初期阶段,朱常洛确实只要求一点,抓住大头:朝廷财政支出里除了薪俸之外的那些钱,出去之后能转化成为一部分税银。 而既然最开始的导向明显是官产院控股的那些官办商行才能接下这些赚钱营生,那么它就有个计税依据。 随后如果有问题,有官方身份,都察院就可以出面去查、去追缴。 陈荐听着皇帝的解释目瞪口呆:“陛下,这样一来,大明得选任多少官员……” “官多不是问题,冗多而无实事才是问题。”朱常洛很自然地说道,“若算上全部吏员和役差,大明需要俸粮养着的官员、吏员、卫所兵卒、雇役总数还少吗?名正言顺,以后都该是公差。” 说罢环视了一圈,然后才道:“总体而言,是让天下读书人都以薪俸来代优免;不愿出仕的,那就从农工商入手,发家上进。匠籍已除,民间也不该鄙薄什么商籍了,都放到台面上,都是民籍。倒是官员亲属经商的,要有个条例。” 朱常洛看着沈鲤:“权柄在握,以权谋私自然免不了,但规矩要有。为官思报国为民,至少七品官以上铨选时都要看廉捷。朝廷把财计管得充裕,百官待遇能优渥,养家不足虑,诸多开支有公办银,这已足够。大贵之余又想大富,不是不行,有人能凭本事,经得起查,朕都欢迎。” 沈鲤摇头微叹,似乎看到了鉴察院的未来。 说白了,恐怕主要是查贪污、查以权谋私吧。 这是永恒难题,吏治清明,谈何容易? 朱常洛还补上一句:“将来赃罚,尽入国库。朕受命于天牧守大明,便如大明头脑神魂,百官是手足脏腑,士绅百姓是骨肉。钱这一字,恰如血液,哪里都要,整个大明都靠它来滋养。君子不必讳谈利字,把它说分明了,对君臣好,对官民好,对大明更好。” 泰昌八年三月初的这次君臣对谈是赤裸的,是深远的。皇帝描摹的大明未来图景还只是图景,但他开始谈论本质的东西,希望群臣都从这个明确的线索入手,厘清全部事务,统一思想。 为了更长久、更稳健地享受一国之君带来的利,所以皇帝要放权于宰执,君臣共治。 为了满足全体官员和公差的利益,朝廷要在道德和纪律要求、公务执行和监督、防范和惩治手段等多方面保证税收,做好支出。 为了让民心始终向着朝廷,君臣一方面要改善小民处境,一方面要做好分配的事情。 钱的流动确实是血液和命脉,是线索。 人生在世,先活着,再繁衍,而后有发家、荫及后人,君臣和朝廷本就是要为所有人都做好保障、规划好出路。 只要有希望,这希望看得到,那就没有大问题。 剩下总有些脑筋转不过弯来怨天尤人的,也有些欲求不满铤而走险的,那又怎么样? 国就是以武力为基础的,就是保障大多数人已有利益的。 说一千道一万,朱常洛只强调一点:论人数,普通百姓比士绅大户多多了。 士绅大户祖上全都是王侯将相血统高贵吗?不都有真正发家的第一代? 天下哪里缺士绅大户,除了谁,自会肥了谁。 这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要成就这一步自然不容易,至少是要岁入数千万才行。”朱常洛总结道,“朕不急,卿等也莫急。关于这个钱字,也是极大学问。先绝了北患,让大明从各藩国也有源源不断的岁入再说。在此之前,卿等先守此秘,朕还要找时间多与卿等深谈。朕思量多年的诸多法子,卿等一一推演佐证,逐步施行。” 说罢徐徐看了看众人:“有些臣工将来恐怕致仕了,但有些还会在。如今御前的各位,便都当自己已经列身奉天殿国务会议。大明将走向何方,这是君臣共同的责任,恰也是君臣一同握着的权柄。枢密院今日没来,朕的决心你们都知道。朕自可在此事上一言而决,但这不好。朕所虑过激之处,诸事轻重缓急,朕也并非听不得劝。朕想为国谋长远、求治于诸贤之诚,卿等若有同志,今后该放下迂旧成见,像朕这样坦诚商议。” 他起身行了个揖礼,众人自然忐忑起身回礼,心里又有着别样情绪。 “佐朕宰执天下者,自该是同志。但有此志,公可一心谋国,朕护其身其家,百年后太庙谈笑于九泉!” 皇帝明确许诺着陪祀太庙的名位,众臣想着这未来大明唯一的正一品实职宰执。 而面前的皇帝,并不像太祖,更不像先帝。 是下一个胡惟庸,还是下一个张居正,又或者是像昭烈帝与诸葛丞相的佳话? 不知道。 但今日皇帝亲口说着他并不神圣的君权,如今揖礼寻找着他的同志,这确实令一些人心情激荡。 说开了挺好,君臣都有筹码,只不过皇帝的筹码多得多,比如说那并不出现在今天的军权。 但皇帝现在明显是要用上那么一年甚至更久的时间,说服众人或者被众人说服。 这难道不能说是圣明? 一众文臣彻底了解了皇帝心目当中新法的深度和广度,一众武臣则关注着北疆战事。 三月春暖开,边墙外群山之间的雪都化了,刘綎和麻贵率军出关。 而李成梁到了大沽,看着前来迎接自己的北洋舰队提督沈有容笑得和煦:“老夫性命,可就托付于沈提督了。” “宁远侯说笑了。”沈有容看着赫赫有名的京营总督李成梁,让开一步,“北洋舰队战舰早已备好,请京营同袍上舰!” 大沽军港之外,是从整个左军都督府辖下海防道、昌明遮洋行和海贸行抽调来的战舰、海船。 帆影遮天,在北京城里参与谋划过许多军国大略的李成梁看得不禁心怀激荡。 老了啊。 要不然,将来会是何等光景? 他感慨地拍了一下沈有容的肩膀,迈步向前:“沈提督生了个好时候!好生领军,大明水军定然要再出公侯!” 沈有容心里一震,看着李成梁走向前去的身影。 ……公侯? (本章完) 305.第305章 顾忌重重 第305章 顾忌重重 “痛快!痛快!” 望着远处出现的鞑靼骑兵,麻贵热血上涌。 草原确实辽阔,但攻守之势突然转换,鞑子肯避战吗?能避战吗? 他们多年来陆续南迁,部族之间的草场早已紧密相连,避到哪里去? 如今明军从广宁到开原一线全都往北推进,鞑靼骑兵终于来了。 时间选得很好,麻贵带着的三千标兵、驻守辽阳的副总兵孙守廉所率骑兵、参将杜松所率骑兵总共一万大军刚刚渡过铁岭西边的秀水河,来到了秀水河上游与支流的汇合处,东、南、西三面都是已经融化的河水。 但麻贵感到很痛快,不怕有人来,就怕打不成。 “别说本都督忌你们是宁远侯旧将,战功就在眼前!”麻贵挥刀指着前面,望着右手边的辽东副总兵孙守廉,“来的就是炒!杀灭此贼,你报了宁远侯提携你们之恩,也报了昔年战死同袍之仇!” 说罢又望着左手边的杜松:“你从西北随我而来,如今也等到建功之时了!” 然后肃然下令:“听我号令,列阵固守!” 没错,是固守。 看上去是背水一战之局,但明军队伍之中并非没有骑兵。 还是李成梁留下的“辽东铁骑”。 孙守廉是李成梁的旧部将。 麻贵口中的炒和昔年战死同袍之仇,是万历二十六年战死于浑河畔的李如松,还有裨将李平胡、张玉。 那一年,是炒率众来犯。当时,李成梁早已被闲置在京城,辽东总兵是他能征善战的长子李如松,辽东副总兵是他一手提携的归降鞑虏、养子李平胡。 那一年也像现在这样,辽东的头号、二号武将都在。战事一开始当然很顺利,于是李如松在首战告捷之后,率轻骑追击,结果中了鞑靼主力埋伏。 那一战,追击的三千余精骑损失大半,李如松和李平胡等将领都战死,这才有了后来辽东抚按对李成梁旧将的打压。 麻贵到了辽东后,主动奏请让孙守廉来做这个副总兵。 孙守廉看着远处缓缓逼近的鞑靼骑兵,抱拳说道:“末将得令!” 然后挥鞭拍马,前往右翼的辽东铁骑。 这是李成梁在时留下的、如今已经所剩不多的精骑。 说所剩不多,是说当年的老将、老兵。 一将功成万骨枯。万历十七年,虏贼犯义州,太平堡把总朱永寿等一军尽没;九月,朵颜部长昂三万骑复犯平虏堡,备御李有年、把总冯文升皆战死,李成梁麾下家丁选锋战死者数百人。 但孙守廉还在,辽东铁骑还在。 “都督有令!严阵固守!” 骑兵有骑兵的守法,孙守廉这次并不急。 他知道麻贵先下令守,是因为胃口更大。 不管是这个和李成梁齐名的宁虏伯麻贵,还有左边那个从宁夏过来的杜黑子,都不是怯懦之将。 现在,杜松确实心痒难耐。 “将军,都督严令,不可贪功冒进,先固守!”提醒他的是麻贵的儿子麻承诏。 “我知道,知道!” 杜松人称杜黑子,因为他打仗时喜欢撸起袖子砍,而他两个手臂黑得很。 但在西三边时,他与那边的胡虏大小打了百余仗,战无不胜,在胡虏那里博了个杜太师的名号。 他知道自己有些容易上头,现在麻贵把儿子放到了他这里做把总,杜松很头痛。 如果要担心他出什么问题,杜松当然只能稳妥一些。 中军那边,麻贵身前只有三千标兵。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的鞑靼骑兵,又望了望东北面。 守住他们的进攻自然没什么问题,就不知道他们的决心如何,这点时间够不够铁岭卫的兵马抄到北面。 还有叶赫部。 他们的主力若还不出动,三万卫和辽海卫仍旧只能居中策应清阳、镇北等堡。 麻贵已派了人去报信,只怕鞑子看到他们先固守,也会料到需要速战速决。 他很快把纷繁的思绪放到一旁。 没什么好说的,此战若能尽歼已经出现的这些骑兵当然更好,做不到也没关系。 要打就接战,敌退则我进,这本就是一次扫荡。 他们北面四里之外的一个小山包上,炒面如沉水。 这里地势平坦,就只有这样的小山包了。 “……该死,额伯革打的人怎么还没到?” 炒说完,他的部将忧心忡忡地看了看东北面:“巴林不会出问题了吧?” 内喀尔喀有五部,以前是炒和他另外四个兄弟各领一部。现在,他的哥哥、巴林部的领主速把亥早已于多年前被李成梁杀死,掌管巴林部的已经是炒的侄孙额伯革打。 按照约定,应该是炒和另外两部一起行动。发现了明军主力的踪迹之后,炒已经派人去通知他们了,结果现在与他汇合的只有弘吉剌部的人。加在一起还不到两万人,和面前严阵以待的明军相较起来可算不上有绝对的优势。 关键是这一仗的特殊性。 明军好像打定了主意要和他们硬碰硬,不能直接打痛他们,又会一边烧着荒一边往北推。 那今年还放不放牧了? 更遥远的东北面,这次俞咨皋只带了张神武手底下剩余的三百余人来到了叶赫东城外。 气氛紧张,俞咨皋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小城。 城确实不算太大,但易守难攻。它建于一座山上,这里的人叫它龙首山。 山城严格来说有三重,最外围是城墙外杂居的叶赫部民,其内竟有包砖的外城墙与堆石的内城墙。 但俞咨皋也不放在眼里。 仅仅这三百余人当然难以攻下这山城,但不见得完全没办法。 当然,他来这里也不是来攻城的。 俞咨皋来了,对叶赫部来说就是压力。 布扬古终究是率领近千健骑出了外城墙,从坡上缓缓来到了俞咨皋面前。 “俞将军……”他脸上挤出笑容。 俞咨皋却直接打断了他:“叶赫部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布扬古脸上表情一僵,随后说道:“实不相瞒,去年多了好些部民,部族的羊羔宰杀得太多,总要让马儿下了仔,蓄蓄马力……” “七个小部族。”俞咨皋冷冷盯着他,“本侯爷率将士血战,你们跟在后面已经掳获了七个小部族的人和牲畜。叶赫部若是仍旧不遵旨意,那就莫怪本侯爷了。” “……自然不敢抗旨,只是族叔刚刚病逝……” “布扬古。”俞咨皋森然地直呼其名,“纳林布禄多少敢于决断。知道他刚刚病逝,本侯爷这才多除了几个小部族,帮你在族中服众。仁至义尽,本侯爷只在这里等两个时辰。” 说罢昂然命令道:“两个时辰后,叶赫部还未点齐精骑随本侯爷去西边,天枢营就先攻打西城。本侯爷就守在你这山城外,你等着叶赫部只剩一座孤城。” 布扬古脸色大变:“将军,何必这样?” “本侯爷已经给了你四个月的时间。”俞咨皋陡然挥手,“备战!” “得令!”张神武大喊一声,双目血红地吩咐,“前哨警戒,其余就地休整。” “喏!” 顿时前面的三排鸟铳手已经端起了枪,指着对面的叶赫骑兵和布扬古。而后面的其余人则直接下了马,有的原地吃东西休息,有的去后面那些专驮着军资的马上取家伙出来。 布扬古汗毛一竖,他身后的护卫不由得一阵慌乱。 他可以确认,南面并没有其余的明军出边墙。 但是从正月到现在,这个天枢营的本事,整个叶赫部都知道了。 虽然那只是些人数不过数百数千的小部族,但这天枢营在冰天雪地里以战养战,楞是已经打下了七个,转战距离何止两千里? 到了此刻,他们看起来甚至并不疲惫。 据那些前去接收俘虏和天枢营用不完的牲畜的部下传信回来说,最近一次看到他们最集中的时候,仍有过千人。 也就是说,这么长时间,他们最多可能只折损了几十上百号人,另有一些自然只是伤员,却不知道去哪里养伤了。 也许让叶赫部只剩下一个叶赫东城为孤城是夸大了,但他们确实有本事把叶赫部闹得只剩两三座坚城。那些没有牢固城墙的地方,怎么抵挡他们? 三百余人就想看守着叶赫部的主力不去支援,他们也好像自信得很。 关键布扬古若对他们动手,兴许边墙内仍在那按兵不动的明军就出关北上了。 “俞将军……”布扬古涩声开口,“族中领地总要留些兵力防备,东西城共精骑五千是在待命,可……” “本侯爷不管你忌惮什么。你若仍提防大明要除你叶赫部,那本侯爷只能说,你越提防,这事就会成真。”俞咨皋心里对他很不屑,嘴里说道,“叶赫部兴亡,都在你一念之间。本侯爷孤军北上,大明示之以诚,叶赫部到底是小人之心,还是有大丈夫之志?” “……可我妹妹……” 俞咨皋实在是烦了他。 “她的荣辱,难道不是你这做哥哥的去为她搏一搏?叶赫部到底还有没有男人?” 说罢挥了挥手:“没什么好警戒的。搞点热乎的吃,两个时辰,让他们自己去想。” 张神武狠狠地盯了盯布扬古,然后让他们旁若无人地开始架锅煮羊肉。 若不是叶赫部迟迟下不定决心,他麾下这总也能少折几个兄弟。 “侯爷,这等窝囊废,真能指望得上?”他不满地嘟囔着,“传消息给三万卫,出边墙剿灭算了。” 俞咨皋只瞪了他一眼。 “窝囊废有什么不好?鞑子那么大的地盘,让窝囊废部族帮着守一守不好?” 他又强势又耐心解释还激将,不就是因为这个吗? (本章完) 306.第306章 边情变幻 第306章 边情变幻 哨骑到了镇北关外,随后直奔镇北堡。 “狗日的孬种,终于动了。” 驻守在这里的参将猛然坐起来:“传令永宁、古城二堡和开原,老子安排好的人都到老米湾等着。备马,先去镇夷堡,再去庆云堡。明天这个时候,老子要出关!谁的人迟了,就给老子去乌拉城吃鸟粪!” 只有叶赫部的主力被天枢营押着向西移动了,他才能动。 眼看着铁岭那边的家伙们出了边墙,他只能在这里先按兵不动,叶赫部早已被他骂了两个多月。 现在他能动了,但他仍然在骂。 “狗日的,老米湾那边有多少船能过河?” 就是因为拖到了这个时候,辽河已经融了。 要不然可以早一点,直接从新安关出去,趁着辽河水面还冻着直接过河。 现在却只能去南面一点边墙之内的老米湾过河出边墙了。 一天之内各地的人往那边汇聚,难度不小。 好在他这边总共也只带出去五千人,分守各处,每个地方数百上千地往那边行军,又是在边墙之内,可以稍快一点。 快马前往各处,开原那边的小清河里已经有了一些船。 一整个冬天,广顺关外的清河驿镇仍未完全建成,但已初具规模,更延伸到了南岸。 现在河水解冻,清河两畔的码头旁都是号声震天。 “辽河套当真必须打下来才行。要不然,大价钱雇了这么多船匠来这里造船,那就得不偿失了。” 居然正是新造的河船在下水。 “倒也谈不上得不偿失,至少这里的女真人用起来便宜。”常庆安对魏云中说道,“府尊,既已开春,我也该南下了。辽源这边就托付给府尊了,若有什么要我们从江南调运的,尽管来信吩咐。” “那就先多谢行首了。”魏云中点了点头。 正月启程,到这里已经两个月。 魏云中自然先去了最远的乌拉城那边,然后才回到这清河驿镇来。 眼下,辽源府的女真人在这里聚集了很多,都是因为这驿站的兴建用工而来。 经过了一个冬的以工代赈,现在这里有了一些变化。 最老和最小的那些,已经陆续回去,他们可以做些不那么吃力的放牧渔猎。 而仍有一把力气的人和女真女人,则留在这边做工。 他们基本也只能帮着砍伐和搬运木材、石材。 仍旧辛苦,但魏云中在这里,秉承着皇帝的理念,并不苛待他们。至少今年之内,大明输运往辽东的粮食是最优先的,虽山西各家和昌明号过来的货物也不少。 粮食、生活必需品,这是辽源军民府内现在留下来的女真人最缺的东西。 银钱反倒没那么重要。 魏云中看着清河驿镇渐渐有了模样,心中越发希望西边的战事能顺利。 从铁岭西南面的朱家泊堡之后,辽河又流出了如今的大明边墙,一直到牛庄驿北面的东厂堡才会流进边墙以内。 对此时的辽源军民府来说,只有辽河套彻底拿下来了,才会在每年天热的时候有一条顺畅而直通辽河口的水道。 稳定的物资供应对于辽源军民府来说太重要了。山西各家在清河驿镇投入颇多,他们有长远考量。 这都基于辽河水道能被大明稳稳控制住,这样就能经小清河入大清河再入辽河,一路南下。 此时,广宁那边的明军和沈阳、辽阳的明军正在两面夹击。 这里出动的兵力实则是最多的,毕竟鞑靼像颗钉子一样,占据了这一片辽河套,深入到东昌堡一带。 “这就是原先的直道吧?都长草了。” “烧干净!军令说了,这里将来都是要屯田的。听镇武堡西兴堡那边的人说,那路河还在。” 他们说的路河,是明军在辽东边防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辽河套水网密布,支流众多,已经有了很多人工运河连接。 而其中,有一段在如今的边墙之外,也十分长,连通着辽河与广宁东边西兴堡畔的双台子河上游。 他们口中的直道,是指从锦州到义州再往北,从大清堡出了边墙之后向北再折往东边、直通沈阳的那一条。 锦州那里还有一条路,则是过了西兴堡西北面的镇宁堡再从大黑山出边墙,一路向东北与前一条直道汇合通向沈阳。 这辽河套,大明曾好好经营,如今却是被蒙古人控制着,主要都作为牧场。 “提防些脚下,莫陷到草沼里了。”领军的嘱咐着,“可惜这些鞑子跑得快,没抓太多识路的。这些鞑子定然清楚哪些地方人马容易陷进去。将来这地方还要大力气来整啊,不把这雪水好好排入海,想整成田可不容易。” “老大,你是带兵的,怎么操心起那些文臣的事了?” “……滚犊子!老子祖上就在这里屯过田!老子就是见不得鞑子糟蹋了这地方!”辽东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这一带的鞑靼部族瞧着是两面夹击,早已望风而逃。 当然,大黑山东北面有一片人尽皆知的大沼泽,他们只能从东西两侧过去。 能走脱多少托庇于那边的大部族,就看造化了。 这里的动静,岱青的安答侦查到了,他的二弟额参也侦查到了。 岱青的五弟石保很想不通:“汉人这是疯了吗?整个辽河套地赶,将来怎么守?辽河又不是不会结冰。” “那是他们的事。”岱青的安答皱着眉,“广宁的明军都到了东面……柏青部去了凌河谷这么顺利,难道杜陵想错了?” 岱青说大明是要打凌河谷与青龙河谷的主意,可现如今,大明分明是打辽河套的主意。 重创朵颜诸家后却又置之不理,这实在反常,难道仅仅是为了让他们不会从广宁西边牵制大明在辽河套的行动? “你二哥那边……”他看着石保,“不知奈曼部找到那支在辽河北面的汉人军队没有。” “奈曼那里安稳得很。”石保不以为意,“现在广宁兵力不多,咱们……” “先等杜陵的消息。”岱青的安答谨慎地说道,又看了一眼石保,“在尖山盯好广宁这边明军的动静就好。柏青部到了凌河谷,自然会清理四周群山,防备明军设伏。” 就在这里商议着,南面的哨骑过来了。 “从锦州那边有汉军沿着他们的边墙往这边增援,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我们!” “从锦州那边过来的?大胜堡还是大福堡?” “探到了,都有,人不少,在边墙上走得很急。” 长城既是防守设施,也是交通设施。 鞑靼的哨骑看不到边墙里面更远处的动静,但在边墙外,至少可以一窥边墙虚实。 岱青安排的人隐在大凌河北的尖山西北面,但他这安答散出去的哨骑往南、往东都各出去了百里之遥,毕竟他现在的任务就是侦查这边的动静。 “要从南边的边堡调兵……难道锦州那边的明军也到了辽河套?” 他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只能吩咐着再探,同时把消息传递去西面。 而此刻在遥远的西面,刘綎出了边关之后竟是直奔阴山北。 这一带,西边是土默特,东边是现在混乱的永谢布万户残部喀喇沁,北面可就是察哈尔汗庭了。 从独石堡出去直奔开平,这确实是大明永乐皇帝当年某次北征时的路线,因此这个行动让刚刚到插汉河套的林丹巴图尔不禁脸色有点白。 “杜陵,难道他们就是知道我们定要南下来收服喀喇沁诸部,这才辽东和宣大一同出动?如果他们把我们围在这……” “大汗不必担心。”岱青说道,“我留了人防备东边,敖汉后路也稳固。这里山河险峻,别说只有两三万,就是二三十万大军,又怎么围得住?” “……可恨右翼不遵我令!汉人的钱财就迷了他们的眼睛,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明军去上都城吗?” 他说的上都城就是开平城,林丹巴图尔埋怨了一句又担心地说:“听说那边领军的是汉人皇帝新封的侯爵,恐怕是个能征善战的勇将。若是上都失守……那里可是在哈喇河套上游……” “上都城的城墙早就拆了,打下来了又怎么守得住?”岱青摇着头,“汉人早已习惯了依靠边墙,如今汉人皇帝年轻气盛,这次从西到东,两处出兵,唯独这去年被偷袭的喀喇沁一带只是守在边墙不出来。” 他悠悠看着西南面:“大汗,他确实打着包围我们的主意。真是好大的胃口。” “杜陵,你说该怎么办?”林丹巴图尔虽有雄心壮志,但现在也毕竟是初次上阵。他们察哈尔最负盛名的韬勇重将,林丹巴图尔还是倚重的。 岱青思索了一番之后,缓缓看向了西北面:“不如……将计就计。” “怎么说?” “蓟州汉人只守在边墙内,宣大明军看上去是直奔上都甚至汗庭,但或许是想引我们回援。他们应该还是想先把这燕山打回来,这里毕竟容易守一些。如果咱们沿着滦河北上回援,说不定就被他们半路设伏。既然哨探说那边只有万五精兵,不如干脆从哈喇河套作势攻打他们的古北口。” “古北口?” 岱青点了点头:“打进古北口,离汉人皇帝在的京城快马一日可至。蓟州汉军只守不攻,就是要卫护他们的京城。大汗,一处还不够。我率人先去佯攻东边的喜峰口。要是古北口和喜峰口都破了,辽东和宣大汉军都要退兵,他们的京城最不容有失。” “杜陵是说……引他们的皇帝下令那万五汉军回援?” “没错。他们既然已经出了长城,想解这边的围,最快的路当然只能沿滦河一路打过来,让我们担忧被断了西北面的后路。” “可要是杜陵分兵去了喜峰口那边……” “从白马川到哈喇河套,我半日就能赶到。”岱青说道,“大汗若能诈作不敌,诱他们过了滦河,那万五汉军可就不好回去了。届时败了他们,可以再真的打一打古北口。如果大汗在这里败了宣大明军,土默特难道不愿意趁机兵逼宣大,要更好的价码?” 林丹巴图尔动心不已,就是只担心一点:“要是和杜陵分开了,我们汗庭只有不到一万……” “大汗亲征,喀喇沁诸部欢喜不已。这里是他们的家,大汗哪里只有八千精骑?何况,那宣大汉军跋涉而来,他们一定疲劳不堪。再说,我要是也带着人跟着大汗,怎么诱他们过滦河?听说那个将领是个莽夫,他一定不甘心丢掉俘虏大汗的大功。大汗,你有恢复汗庭威严的志向,这就是开始了。” “好!”林丹巴图尔不想对不起自己的志向,“汗庭刚刚收服了喀喇沁许多部族的心,正是我让他们相信汗庭可以保护他们的时候!那我就去哈喇河套等杜陵了。” 最后重重地给自己打了气:“我一定不辜负成吉思汗的血脉!” (本章完) 307.第307章 未战先怯 第307章 未战先怯 和历朝历代最不同的,是皇帝本人。 要不然当近在咫尺的边警消息传来,总是紧急传令其他军队来增援。 但同样的是:北京城里不只有皇帝,还有很多惜命的官。 古北口和喜峰口外敌情一出现,动静就来了。 就算现在军情已经只是直接到达枢密院,枢密院外应该只有另外四相知道。 但恰逢如今有个“培训中”的奉天殿国务会议。 五月已经略微炎热,今天这次培训改在乾清宫正殿里进行。 阴凉些。 但现在殿中气氛则是阴沉。 “何谓军机?军事机密。”朱常洛冷冷地看着其中的人,“既然是机密,朕以之为例剖解治国理政道理,那是信重你们。闹得满城皆知,谁泄的密?” 没人说话,田乐今天也来了,他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皇帝,随后站了起来说道:“枢密院之内,还有驿站,边军,都可能把消息漏过来。蓟镇边墙毕竟没多远。” 有些人紧张地看了看皇帝,感激地望了望田乐的背影。 这当然是田乐在给台阶。 皇帝怎么会不清楚这消息是怎么传开的?是先从朝参官群体里开始的,还有人上了题本,然后昨天才有许多百姓开始议论。 驿站、边军再怎么漏消息,哪里比得上军情急奏? 时间总有先后之别。 “这不是小错漏。”朱常洛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田乐。 站出来做了做姿态就够了,但要办的必定得办。 “朕拿北疆战事举例,就是阐明分工道理。”朱常洛语气仍然冰冷,“既设枢密院,枢密使、枢密副使、总参谋等俱是文臣出身,其余诸院就不必插手!若不能信任同僚,那么知兵的就该入枢密院;若是不知兵,更不该胡乱奏谏!以你们才智,难道想不明白朕这也是一次考验?如今情形,令朕十分失望!” 萧大亨叹了一口气,站了出来求情:“与这件事相比,陛下所谋划的衙署和典制改革漏泄了出去,尤为可虑。” “那倒不打紧,总要吹吹风向。人人都想上进,个个都有亲朋好友,不足为怪,朕岂能不明白。”朱常洛却摆了摆手,“这些想法,你们既然原则上并没有认为大为不妥,那么实质也进入了完善细节的阶段。私下里小范围交流一下意见,能够再提上来,倒是好事。” 语气不见缓和,朱常洛仍旧盯着众臣:“但军务是另一码事!且不说将来朕要放权、拜任宰执,所倚重者枢密院尤甚!单是朕之前已经说了几回责任、担当,你们都是重臣,应该明白军机大事容不得七嘴八舌,更容不得物议裹挟!是盼着这一战不胜最好,还是有人怕将来改革后无所适从?” 眼看皇帝一定要揪出来在座这些至少三品以上的人里到底是谁嘴上不严,有四个人到底是脸色白了些。 七十七了的詹事府一把手杨时乔,大理寺卿郭正域,当时接替申用懋的鸿胪寺卿范醇敬,刑部尚书黄克缵。 也许还有人心理素质好一些。 看皇帝并不顺着田乐递的台阶而下,刘若愚不禁屏住呼吸。 真要为这事处置重臣吗?在现在这个时刻? 只见杨时乔走出来缓缓摘下帽子跪下来:“臣虑事不周,羞愧难当,请陛下降罪。” 朱常洛看着他没说话。 叶向高低着头战战兢兢,这是御书房体系的。 杨时乔带了头,郭正域、范醇敬、黄克瓒犹豫了一下,也同样请罪。 倒是御书房、进贤院、鉴察院、施政院各一个。 朱常洛看着他们,许久没出声。 过了好一阵,他才开口说道:“朕用心良苦,坦诚说了这么多。为国谋长远,君臣本分朕说了不止一次!想绝了北患,难道于国有害?未虑胜先虑败也没错,但犯得着这般担心?朕现在就想知道一点,你们四人到底只是担心此战胜败,还是对别的事情有想法?” 田乐又出来求情了:“陛下,既然侦知是汗庭虏酋亲来,边情迟早会满城皆知。当此之时,不宜诸事一同猜疑处置!列位臣工但有处事不周密之处,自然只是忧虑京城安危。既能蒙恩共商国是,就算只讲好处,先知先觉便是先机,岂会另有他心?”朱常洛看着他的眼神,缓缓呼吸了一下之后就说道:“朕不想猜疑,朕更不想重臣之间互相猜疑。战局千变万化,众臣若学不会信赖枢密院文武,那以后大明都别用兵了。既然田枢密这么说,那就都只罚俸三月以警示。” 几个人一同谢恩,心情苦涩。 罚俸事小,这个印象可不好,何况皇帝明说了是考验? 杨时乔倒还好说,毕竟年纪大了,但另外三人可不同。 “朕没乱,朝廷就不该乱!朝廷没乱,百姓就不会乱!城门大开,一切如常。朝报当刊登辽东捷报,更要申明大明定要经此一战以绝北患的道理!” 现在反倒是皇帝要反过来安抚一些官员,语气森然地说道:“动不动就提退兵求和的,动不动就提起南京国本的,动不动就自乱阵脚的,是何居心?历年来北虏屡屡寇边,闻官军能勇于出边墙驱逐鞑虏,难道不该同仇敌忾、群情鼓舞?虏酋来了正好,此国战之时!拖后腿的,实为国贼!” 四个人脸色再变,好在皇帝加了一句话:“把这些话都传下去,此前既往不咎。此后官绅若仍是沉不住气聒噪不休,不说用心如何,终究是怯懦无识之辈,难当大任!虏贼在边墙之外一露头就想到嘉靖年间庚戌之变,官军还一个败仗都没吃就危言耸听惑乱人心者,斩!” 相较而言,这个斩字显露出皇帝对他们确实留了情面、给了机会,也显露出皇帝确实很愤怒。 朱常洛当然愤怒。 翻看历史时,每每这种时候都会有主和派,但在朱常洛眼中可能更多是由于立场,与权争有关。 但亲历此局,议论着实离谱,朱常洛不由得不想到有人就是不希望大明赢这一仗,有人想借题发挥搞点什么事。 当年俺答确实杀破古北口,到了京城周边掳掠八日。 可林丹是幼主,朝堂上下人尽皆知;他素无战绩,这一点也很确凿;前年朵颜犯山海关,去年他们都被抓来杀了,朝报上已经刊登。 难道就仅仅是某些人对北虏深入骨髓的恐惧? 膝盖就这么软,肚子里没颗胆? 定了规矩,朱常洛今天也没有心情多说什么,只留下了五相。 “是什么道理?”朱常洛问一再求情的田乐。 “陛下……”田乐苦笑一声,“朝鲜一役胜得难看,胜得百姓负担加重。播州一乱,前后总共也有许久。这回从宣大到辽东,动静还是大了,对手又是鞑虏,这是难免的。臣说得难听点,上一回对鞑虏这么大的阵仗,后来就有了土木堡。对鞑虏以守为上,这论调甚嚣尘上已百年余。嘉靖年间数议复套,最后也是不了了之,而后有了庚戌之变。” “……” 朱常洛还能说什么? 太祖朱元璋以驱逐鞑虏立国,朱棣数次亲征,大明本来武力昌隆。 土木堡一变,恐怖如斯。 而任诏书里讲得团锦簇,万历年间数征之胜原来终究是没多大用吗? 田乐的意思,他们真不见得多么别有用心。至少京官都知道如今皇帝的脾气,这次仗是既打外又想打内,他们是清楚的。 所以真的只是单纯担心失败? 说起嘉靖年间复套之议,那当然是被严嵩干掉了的夏言,被冤死的曾铣。 朱祁镇遗毒无穷,至少总让政敌找到难以辩驳的理由:当时搁置的主要原因就是兵部不能保证胜利的把握。 诚然,后勤、钱粮也是问题,朱厚熜自己也怕输。 但打仗啊,谁能拍着胸脯说必胜? 朱常洛板着脸说道:“就战略而言,若是连打都不敢打,那就只能忍气吞声、饱受欺负!其他且不论,至少如今朕决心坚定,枢密院上下正竭力谋划,将士正在奋战!若只能用一场真正的大胜来为一些人正骨,那么就算这次不行,君臣该想的也是积极准备、用心谋划,一定要打出这样一场大胜来。要不然,谈什么保境安民?” “……臣等谨记。”叶向高连忙表态,“臣定训诫御书房上下。” “记住,君臣该一体同心,官府也是一体同心!”朱常洛仍旧要提醒,“朕恼的不是有臣子上题本奏本,朕恼的是他们身为命官,又对外散播恐惧!在天下百姓眼中,若是朝廷和官府的腰杆都不直,他们凭什么相信朝廷能保他们安居乐业?不说战事之危难了,平常政务难道就不难?朝廷选贤任能,就是让他们来面对困难的!若是一点点困难就受不了,做什么官?” 李廷机也应了一声:“臣谨记。” 选贤任能,毕竟是进贤院的事。 朱常洛烦躁地结束了对这件事的处置,最后只留下田乐。 君臣相对,各自无语。 最后还是田乐说道:“明明是好兆头,只是如今陛下也知道了,错非陛下,风气如何能改?” (本章完) 308.第308章 战局有变 第308章 战局有变 历朝历代其实都不缺有志气的官员,但真想在战略上以战争保证国家的短期和长远利益,困难太多了。 边墙那边传回来的消息当然只能是已经确认的虏酋所率大军现身古北口外,另有一路敌军到了喜峰口外。 但不知兵就是不知兵,本就不该多嘴。 枢密院的研判就是好兆头,但有些人只看到北虏两路大军进逼蓟州。 朱常洛思索着:“此前所议,留个势弱的汗庭也好。但今天看来,大明还真需要一场意义非常的大胜。” 田乐说道:“喜峰口外不知是哪一部,如今还在探。辽左鞑虏自顾不暇,汗庭也指使不动他们。汗庭竟不是助喀尔喀、科尔沁和喀喇沁,以如今一部之力再裹挟一些喀喇沁胆寒之军就想进逼蓟州,臣看要么是汗庭虏酋志大才疏,要么就是有人别有用心。” 所以他说是好兆头,因为北虏形势,枢密院之内早已不知研判过多少回。 昔年俺答崛起,汗庭就越来越弱。 到如今林丹汗坐在那个位置上,早已不是一呼百应的时候。就算察哈尔万户倾巢出动又怎样?大明这回本就做好了准备。 在朱常洛和田乐看来,汗庭想与大明硬碰硬也要掂量一下实力。这回的局面,林丹巴图尔如果务实一点,应该是与大明默契地各自取得成果。 帮各部抵抗一下,不敌之后收服了被打残的内喀尔喀、喀喇沁和科尔沁,至少再整编一下也比如今一个光秃秃的察哈尔万户光杆司令要强。 但他偏偏准备直接来碰大明边墙。 当然,也许就像大明有些大臣习惯性地想议和一样,汗庭也许也是路径依赖地认为大明会怂,会被他的这个动作调动兵力收缩防守。 如果确实如此,那么既解了各部之危树立威望,又能试一试从大明身上搞到点好处。 他想得很美。 朱常洛继续琢磨:“就算以前并不知道朕整训京营、设了枢密院,但天枢营把朵颜虏酋抓了那么多回来,汗庭不该如此托大吧?你说有人别有用心,但这回过来的应该都是察哈尔本部。若是汗庭之主折在这里,败在这里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汗主传承还是有讲究的。” “这就不好说了。”田乐如实道,“如今臣等都觉得,既然虏酋都深入到边墙之外了,彰勇侯一部大可拿下开平之后,派些人直逼汗庭老巢,烧荒掳杀为主,也好以战养战。燕山河谷众多,堵截不易。彰勇侯若前去堵截,军资粮草也输运不易,还需防着套虏。” “那蓟镇北面?” “李都督暂节制蓟州,尤总兵率蓟州兵倚边墙固守,臣以为不难。此次宣大、辽东为主,新炮倒是多给了蓟镇边墙。他们要么是作势攻打古北口喜峰口只想逼大明退兵,要么就是赌大明想把他们围在燕山里,倚仗地势伏杀官军。对虏酋来说,只要有一胜,就算证明他非庸主了。” 朱常洛若有所思:“把他们耗在燕山里?” “不错,总要退走的。”田乐点头,“开平才是要害。彰勇侯以之为据点,大可以逸待劳。鞑虏北归之时,就轮到他们担心有伏兵了。北归之途无非那几处山口,臣等以为,这次不如稳住套虏,遣使商议一下,他们应该乐得看到汗庭元气大伤。只要他们能不动,那至少后军都督府还能抽调一些兵力稳住独石堡到开平一线,前往开平增援设伏。” “变动不小啊……” 朱常洛这次本没准备动汗庭。此前推演之中,林丹巴图尔毕竟还算是年幼,最好的选择并不是这样。如果汗庭只以最小代价做出援护姿态,那么盘踞在河套和张北的鞑子右翼应该不会舍弃与大明通贡的机会与大明翻脸。 最近这些年,套虏借宁夏之役之中降明的哱拜造反,也曾有土默特部的卜石兔和鄂尔多斯部的庄秃赖一同率骑兵三四万趁机进犯大明。 当时李如松和麻贵可是把他们追到贺兰山了的。 而田乐、李汶在大小松山之役里又断了他们一条臂膀,套虏如今实则也外强中干。 尤其是去年,土默特的顺义王扯力克死了,当初被李如松和麻贵撵着跑的卜石兔正在和族中人争夺顺义王呢。 要不然为什么说今年是个好时机呢? 朱常洛听了田乐的话问道:“那俺答的王妃……这回岂不是又要嫁一个?” 田乐笑了起来:“虏贼纲常混乱,按规矩来说是这样。若想稳住套虏,还是得从这三娘子着手,她素来重贡贸,如今互市的印信只怕又在他手上。只不过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再嫁给谁,大明若有想法,她还是要掂量的。” 两人所说的这三娘子,也算一个传奇了。 她其实是瓦剌出身,俺答当年纵横塞外,晚年娶了九岁的她为王妃,是因为俺答当时西征想要收服被鞑靼逐到西边的瓦剌残部。 俺答昔年攻破古北口劫掠京郊,其实此前已经有和大明通贡的要求,只不过被拒绝了。 后来俺答在隆庆五年被封为顺义王,朱常洛之前翻看的记载里说“始封事成,实出三娘子意”,“夷情向背半系三娘子”。在大明这边,她也有个“忠顺夫人”的封号。 她是个觉得定居更好的人,如今的归化城,可以说是她主持搞起来的,毕竟隆庆六年开始筑归化城时,俺答已经疾病缠身。 万历九年,俺答死了,大明玩了一手。既然是大明册封的顺义王,遣使前去祭吊时对这三娘子给了一个特别尊重,强调前往内地互市均须携带三娘子签发的文书,方准通行。由此,大明刻意将她认定为土默特的核心人物。 俺答的长子虽然理该承袭顺义王,但从隆庆五年到万历九年,互市带来的利益已经深入土默特各部。三娘子掌握着互市印信,这顺义王也必须有三娘子支持。 蒙元有收继婚的习俗,在俺答长子看来,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再娶三娘子为妻。 当时三娘子只有三十二,嫌弃俺答长子,何况她与俺答也生有一子。 但大明又出现了,当时的宣大总督郑洛劝三娘子:夫人能归王,不失恩宠,否则塞上一妇人耳。 于是大明就凭这些操作,把土默特部分化成了一个很特殊的权力结构:统帅各部的领主和与大明互市的权力,分属领主及领主夫人。 三娘子就这么嫁了俺答、俺答的儿子、俺答的孙子。 现在轮到俺答的第五代孙了。 因为扯力克的儿子死得早,卜石兔是他孙子。 “去年去祭吊时,问这件事是怎么说的?” “还在争执,但主要是三娘子的亲孙与扯力克的孙子在争。”田乐说道,“三娘子虽不必与孙子又合婚,自会助他,但这规矩不可乱。卜石兔先败于大明之手,如今又得大明相助,是更好的人选。” “那就试试看吧。”朱常洛感叹着,“成与不成,套虏都不必过度提防,增援堵截的布局可以同期安排。” 三十多年下来,大明和河套一带的蒙元右翼已经形成这种微妙关系。尽管仍有摩擦,但互市的利益纽带一直没断,昌明号这些年还加强了渗透。 土默特和鄂尔多斯的虚实,大明了解得更多,比汗庭多。 这也是这次行动敢这样谋划的原因之一。 套虏已经早没了俺答时期的实力,后来好像是被林丹巴图尔一碰就碎了的。 刘綎到后军都督府来,就有震慑套虏的考量。说实在的,如今他前出到开平方向,说不定套虏也很紧张。 毕竟他也可以转往西面。 这个时候,大明过去提要求,安他们的心,权力更替期间的土默特不至于热血上头去和汗庭同进退。 君臣二人又商议了一些大致方向,朱常洛的心情好了很多。 但随后还是喊来了王安。 “吩咐下去,该盯着的还是盯着。”他眼中有寒光,“京里朕可以震慑着,江南可就不一定了。这一仗没那么快,哪些人又会借机生事煽风点火的,提前有些准备。” “奴婢领旨。” 这一仗当然没那么快,尤其是现在发现林丹巴图尔居然亲率大军深入。 一部之力还分兵两处,他们内部似乎也有人想法不同。 形势还需要分明一点才行。 但朱常洛心里是有数的,这一战原先设定的战略目标并不难完成,更难的反倒是后续得拉锯出一条新的实控线。 毕竟更北的地方没有长城,昔年间的城堡尽毁。 如今大明既然需要一个更有明确象征意义的大胜才好让一些人骨头硬一点,那可就得根据形势变化做出变动了。 想抓更大的鱼,当然得更多时间撒更大的网。 他想了想辽东那边奏报回来的情况,琢磨了一下之后喊来了一个人。 “你非欲置努尔哈赤于死地是一回事,但现在你哥哥是叶赫部之主。朕且问你,若是大明除灭了汗庭,你想不想你哥哥能驻牧到察哈尔,受大明册封为王?” 叶赫那拉东哥表情一僵。 (本章完) 309.第309章 各自应对 第309章 各自应对 汗庭确实势弱了,但察哈尔还是中央万户。 河套一带固然更暖和,但也更接近大明。 所以综合而言,察哈尔万户仍有实力和地位占据着最肥美、最安全的那一片地方。 如今,察哈尔这个中央万户八部分据大兴安岭南北两侧,岭北四部驻牧于西拉木伦以北的广袤草原,直达呼伦贝尔草原。岭南四部则驻牧于西拉木伦河以南,大约就是后世通辽一带附近。 “驻牧察哈尔”,这到底是哪里? 东哥呆了一呆之后就小声问了出来。 到皇帝的禁宫已经几个月了,在这里,有脾气也得没脾气,至少不能表现出脾气。 朱常洛看着她一边问一边眼神不定,知道她其实是在时间思考。 但她其实并不是十分有智慧的女人,无非在女真人当中容貌一枝独秀罢了。 “你也不消多心思。朕既然有旨意,你哥哥这个叶赫部贝勒就注定了难做。朕命你的族人西迁,他们不迁也得迁。” 对东哥来说,皇帝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但大明自有不讲道理的实力。外面的大明如何,她不清楚。宫里的大明富庶得让她觉得奢侈,可太监宫女和贵人们还会谈论江南的富饶和惬意。 和自己熟悉的女真部族头领和勇士们相比较,面前这个只比她大不到两个月的皇帝不需要靠张扬做事来显示霸道、强悍。相反,他只用微笑着轻描淡写,只用不容置疑地给出命令。 她低下了头,小声嘟囔:“陛下圣明,官军强大,自然会扫平叶赫部西面的各部。” “怎么?你是以为大明该把大兴安岭南北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把叶赫部毫无外患地像放羊一样养在那里吗?”朱常洛说着,“朕只给他机会,想占据肥美的位置,叶赫部当然要做好流血保卫的准备。你哥哥现在很难,叶赫部当然有许多人不愿意离开已经呆了很久的地方。他久久不遵旨,朕的勇将悍卒差点想把叶赫部灭杀了,免得他们犹豫不决坏了大计。” 东哥吓了一跳,脸色陡然一白。 朱常洛像是说了个微不足道的事,继续说:“当然,他最终还是遵旨出兵了。朕的将士铲除了科尔沁和喀尔喀的七个小部族,让你叶赫部又多了些阿哈和牛羊马匹。其实你哥哥和族中那些还不肯西迁的人,至少知道朕这次是准备给他们些好处。西迁是好是坏,当然要看迁到哪里。但还是那句话,更好的地方,总要叶赫部能为部族将来去拼。你哥哥如果能做成这件事,还愁族中威望吗?” 看着紧紧抿着嘴的东哥,朱常洛缓缓说道:“鞑靼汗庭之主亲率大军南下,钻到朕布的口袋里了。他若能把握住这个机会与官军一同将其围杀在北归途中,汗庭会散。辽东要把科尔沁、喀尔喀都赶到大兴安岭西面、北面,你们女真人虽然不惯放牧,但整个大兴安岭以北够大了吧?也不是不能收拢一些鞑靼小部族为诸申,让他们为你们提供牛羊马匹。” 东哥其实并不知道那边有多大,是不是很好。 但下一句话与他有关。 “朕先进封你为婕妤,再下旨给你哥哥。旨意里,可以帮你捎几句话给你哥哥和族人。说些只有你们知道的事,他自然知道是你亲自劝他们。别始终提防大明了,朕若想灭了叶赫部,助努尔哈赤就行。相反,阻止努尔哈赤再吞并叶赫部,现在还帮你们壮大,就是要保护你们。” “……谢陛下隆恩。” 她倒是知道规矩了,先跪谢恩典。 有了婕妤位份,她就是皇帝的女人了。现在听朱常洛提起努尔哈赤,她还是忍不住问了问:“陛下若想保护叶赫部,为什么不干脆……” 朱常洛皱了皱眉,只是看着她。 “……我……臣妾明白了。”东哥低下了头,“陛下能给臣妾名分,又愿意册封臣妾的哥哥为王,那臣妾……” 她想了想,就说了两件儿时在族中时的往事。 至于怎么劝布扬古,旨意自会讲得通透,她也说不上一二三四。 而后就是让她搬到最初侍寝的那个女官、如今已进封为嫔的齐悦婵宫中去。 论阅历手段,她们都比郭兰芝更丰富。就算郭兰芝不用什么宫规手段,她们也能把这女真婕妤管束得妥妥帖帖的。 旨意随后分别发往广宁和辽源军民府。 叶赫部终于出了兵,那么皇帝就给了叶赫那拉东哥一个正式的贵人身份。 如果布扬古能抓住这个机会,在后面的作战中立了功,那么不管是他还是东哥,自然能够更进一步。 去辽源军民府的旨意,含义则更多。 将来大明直接治理的女真人,自然是要渐渐归化的。 现在那里许多人都要找生路,朱常洛多用一些女真宫女,让她们入宫来学一学,到时候可以再放归回去。她们在当地嫁人、生子,这段在宫里的经历就是财富。 见过了更好的,知道了大明有什么用的进身之阶,相夫教子都更容易遵循大明路线去发展。 顺便,可以解决那边目前不少家庭的生计问题:至少到了紫禁城,吃喝不用愁了。 一时间,有去辽东的旨意,有去蓟州和宣大的军令,也有派遣到丰州滩归化城的使臣。哈喇河套那边,两军僵持。从边墙到林丹巴图尔的汗帐,距离还有几十里。 除了哨骑碰撞,明军只是守,这当然不奇怪。 林丹巴图尔觉得这样是顺利的:明军不敢出来接战,就越发证明他们重视这一段最靠近大明都城的边墙的守卫。 现在他最希望等到的就是其他方向明军过来增援,尤其是那支前往上都的明军。 而如今这种对峙状态也没什么不好:他率军顶在这里,正值夏日,水草肥美,暂时托庇于他汗旗之下的喀喇沁残部牧民们正好为他养好牛羊马匹。 可随后西北面不断传回的消息有些不妙。 那支大军并没有回援,反而坚定地向上都扫荡而去。 “……难道他们竟敢不顾大都安危?”林丹巴图尔看着洪台吉,“如果继续往北,汗庭那边只留了三成兵力……” “必须要动手的。”洪台吉说道,“看来岱青说的,让喀喇沁各部把部分帐篷都拿过来,冒充我们兵力越来越多,并不管用。如果没有动手,汉人不会急。” 林丹巴图尔咬了咬牙:“岱青杜陵那边……” “要派人过去,约个时间一起动手。就算只是策马多射几箭,射杀一些汉军,也会有用处。” “……咱们的箭矢可不算多。他们在城墙上,汉人的火器……” 他担心的是并不能取得战果,还折损人手,堕了气势。 说罢紧紧握住了腰间金刀的刀柄,深恨右翼不能与汗庭一同行事。 汉人都在大兴安岭东边清扫喀尔喀和科尔沁了。 望着南面的山峦,他知道那些最险峻处,就有汉人的边墙、关隘。 “不能只是袭扰!要动手,就要真正动手,有一场大战,让他们多死一些人,担心兵力不足。草原广阔,喀尔喀、科尔沁各部可以先避一避风头,总没那么容易被打散。让岱青杜陵先别紧盯着东边,担忧辽东的汉军。现在是抢时间,一定要在那支汉军把上都一带的族人打败之前让这里的汉军吃个大苦头!” 他年轻,容易上头。 既然目的就是通过进逼蓟州的动作让汉人皇帝和大臣们紧张,从而调集其他明军过来,围剿他也好,仅仅只是加强蓟州镇的防守也好,总不会亏。 他敢冒险,也知道想要重现昔年大汗荣光,是不能不冒险的。 “传令下去,把大纛和营帐再前移十里!” 现在,岱青在他东南面不算太远的宽河畔。 松亭关附近,就是缓冲地带的最北端。过了松亭关再往北就是插汉河套,而往南沿着宽河谷到了与滦河的交汇处之后,南面数里就是喜峰口了。 岱青在滦河与宽河交汇口的北面,有河水作为防线。 汗帐那边的消息传来,他先回复:“告诉大汗,我知道了。要先把消息传到东北面,看那边得多久才能赶过来。不过,在大凌河和漆河一带的柏青部,三日之内一定能赶到。” 看着传令的大汗骑卫回去,岱青皱着眉。 现在所处的这个位置,与大凌河的龙山也只有两百多里了。虽然中间要过漆河,要翻越许多山岭,但如果不惜马力奔袭过去也不了太多时间。 可汉人既然没有像料想的那样回援,岱青认为林丹巴图尔的决断还是对的。 安答传消息过来,说锦州一带的明军在填补着出了边墙去辽河套的义州兵力。 岱青原本想的就是牢牢控制住漆河谷和大凌河谷,逼大明再开启木马市易。这样,他既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也将察哈尔的地盘尤其是敖汉部的地盘直接扩大到与大明毗邻。 以大汗为饵甚至借明军除掉他?岱青没有这个想法。 但大汗牵制住了大明足够多的注意力,打乱辽东明军的军心这功劳是他岱青的,辗转千里、奔袭回来保护大汗的功劳也是他岱青的,这就够了。 想了想之后他就对三弟四弟说道:“你们暂且先不动,我亲自去汗帐一趟。派人去告诉柏青部还有插汉河套那边,不管现在合不合适,全部都转场到哈喇河套!” 决心一战的阵势仍然要继续做,但不必去碰古北口和喜峰口这两处硬钉子。 东边明军在辽河套的阵势太大了,岱青现在终于相信:大明这次的目的竟然真的不是漆河谷、大凌河谷。 那样的话,要害就应该是锦州那里了。 断了那里,辽东明军怎么办? (本章完) 310.第310章 尔虞我诈 第310章 尔虞我诈 刘綎只管勇往直前。 这是枢密院、李化龙给来的军令。 他兴奋得发抖。 “什么都别管,先杀向开平,再把滦河湾南面扫干净!你们只管跟着本侯爷一路往前杀!” 没什么比这个更快意的了。 他既然出了塞,就是尖刀。 守住原先的开平什么的,交给后面的人。反正从独石堡出来,这滦河源头到这里的一路他都已经扫干净了,前面不远就是原先的开平卫所在。 在这里放牧的,都被他赶到了这里集结。 把河的南面拱手让给他也不行!刘綎得令,可以一路杀到更北面,杀到汗庭驻牧地! 若不能以战养战,随后退回开平,粮草必定已经输运到了,届时给养一番,还能试着把汗庭虏酋留在燕山一带。 “鞑子以为咱们明军仍是老样子,胆小好欺负!现在,你们也帮本侯爷让鞑子看一看,什么叫彰勇侯!兄弟们,大功啊!天大的功!想不想去鞑子那汗庭走一遭,回头再抓个大汗?” “万胜!万胜!” 一路到这里,西边的套虏毫无动静,他们还纳闷抵抗怎么好像并不强。 原来是鞑子的大汗南下了,收拢了这一带乱糟糟的鞑子去蓟州镇边墙的北面。 对蓟州镇来说,压力当然很大。 但陛下和枢密院没有乱,让他们继续往前。 确实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汗庭正空虚。 现在就是两边在拼谁先扛不住了。是蓟州镇扛不住汗庭大军的猛攻,还是鞑子担心老巢真的被抄空。 “别都杀干净了,留舌头带路,留人做苦力筑寨造筏过河!”刘綎志得意满,“三日之内,把开平拿下!” …… “喜峰口外的鞑子走了?” 田乐点了点头,面色凝重。 “眼下却不知道是合兵到了古北口,还是去了别处。”他说着,“虏酋大纛树在滦河南面,哨骑到小十八盘东边看去,营帐多了不少,但不见得就是原先喜峰口外的鞑子。” 朱常洛现在有些希望那望远镜能早些搞出便携实用的,这样子侦查会容易得多。 哨骑往外派得当然不少,但过于深入的折损则没那么必要。 “古北口外有多少鞑子?” “若只说是鞑子,那已经数不清了,怕是已经有四五万,还越来越多。”田乐说着,“滦河南面是军帐,北面则远远望去像是他们的部民,整个哈喇河套满是他们的人,竟像是阖族老幼要倾力一战了。”对大明来说,鞑子没有选择主动进攻。但他们的大汗确实有胆气,顶在了最前面,而身后不知多少部族正在利用眼下的时间放牧、供应大军所需的粮食。 眼下倒像是对大明的挑衅了:就在眼皮底下等着入秋马肥,也聚着越来越多的人。 朱常洛思索着,然后说道:“那么至少有三件事要做了。一是加强蓟镇边墙的守卫,二是让朝堂上下和京城百姓莫要慌乱,三是提防他们只是掩护奇兵?” “臣等以为,那虏酋是打定主意咱们就算想逼他退守汗庭也不管。深入草原大漠,他尽可先传令回去让族民暂避锋芒,反正彰勇侯所率大军入冬以前是要退回来的。那边更靠北,入冬得早,反倒他们能在燕山里一直呆下去,入冬了反倒于大明不利。冰天雪地,如何出边墙到群山间追剿?” 朱常洛听出了些弦外之音:“你的意思,鞑子想让咱们想通这里面的利害?要么不让刘綎徒劳、早些回来,要么就出边墙,不给他们继续把马力养肥壮的机会?” “虏酋做出了收编这喀喇沁残部、把汗帐都长期立在这边的模样,像是要凭借地利经年累月袭扰边墙。若那幼主当真能让喀喇沁残部臣服,那从宣府到辽东,往后可就是常年累月你来我往。”田乐说着这种发展,然后笑了笑,“当然,若这次不能打消他这念头,才会如此。” “枢密院已有计较?” 田乐点了点头:“明军不能久驻边墙之外,他们有这样的念头已经一百多年了。这回他们变了策略,臣等以为便是因为这种念头。只要防着他们大营里实则并没有明面上看去的那多兵卒,另遣了奇兵去偷袭别处,他们呆在燕山里对大明而言有利无弊。” 朱常洛想了想:“就这么对峙,边军固然渐渐懈怠,鞑子也会渐渐懈怠。大明有彰勇侯率军前出,有辽东正在攻伐辽河套,鞑子不会就这么虚造声势。这支奇兵,一定存在!” “臣等也是这么想的,就不知是去断彰勇侯后路重夺开平,还是往东援战辽东。” “哪边可能性更大一些?” “往东。”田乐说道,“奇兵就无法太多,不然哨骑总能摸到一些动向。彰勇侯那边兵力不少,他们可败不起。往东则有必救者三:老哈河退路必救,辽东鞑子败势必救,鞑子大军军需必救。” 朱常洛缓缓地点着头。 林丹巴图尔既然敢来,当然也会料想到大明想俘获甚至杀死他,所以避免被合围是必须的。 目前,他们经过老哈河及其他路线退回到大兴安岭以南的道路还是通畅的。 辽东鞑子被辽东边军几乎倾巢而出驱逐,汗庭若还想要收服他们,这个败势必须得到缓解,逼迫辽东边军退兵。 这么做还有一个理由:既然汗庭大军深入到了燕山之中,做着与大明长期拉锯的姿态,大军在这里怎么可能凭借群山之中的区区几个河谷、河套长期养活? 在右翼不会支援、刘綎带着大军去袭扰他们岭北四部的情况下,察哈尔岭南四部和喀尔喀、科尔沁就成了极为重要的军需物资保障。 蓟州镇毕竟就是原地固守,顺天府也绝不会缺物资。 是汗庭大军南下深入,他们必须保障物资供给通畅。 他和田乐对视着,忽然说道:“是不是……原先计划的,他们可能想打断傍海道的事极有可能发生?” 田乐表示肯定,随后说道:“想让他们留到快入冬了退走不易,恐怕宁远侯还不便及时援守……陛下,要为大军合围留下时间,这分寸有些难了……” “你是说,辽东面对这支奇兵,最好先败后胜,让他们懈怠?” “诈败的话,官军倒是能做到,但恐怕得做真一点……最好傍海道真的断了一段。还有时机,不可太快,也不能太晚。这些倒是能谋划,可臣等担心百官和士绅……” “还有官兵和傍海道百姓性命。”朱常洛脸色有些凝重,“官绅物议枢密院倒不必分心,自有朕担待。但是不是必须如此,到时能否可控,枢密院得商议清楚。如果要诈败,那不能瞒着,这必须是整个辽东诸将心里都有数的事。要不然,辽东必乱!” (本章完) 311.第311章 谣言纷纷 第311章 谣言纷纷 在顺天府范围内,百姓之间传言的对蓟州镇边墙外鞑子数目是汗庭大军过了五万,由虏酋汗主亲自率领,扬名多年的小歹青为大将。 到了山东临清,传言变成了从宣大到辽东的鞑子诸部联军倾巢而出,总计是近二十万众。除了辽东官军在与李成梁齐名的宁虏伯麻贵率领下颇有胜绩,蓟州镇则在虏酋汗主率领的主力大军面前不敢妄动分毫。现在,彰勇侯奉旨深入漠北抄灭鞑子老巢,想凭此让鞑子主力回援以解蓟州镇之危。 而在淮扬、江南,这边就议论得更凶了。 “这般行事就是瞎胡闹!” 无锡的东林书院内,学子们当然会议论。 顾宪成去京城面圣过,他还记得皇帝说的那句话:讲学就好好讲学,讲学问,讲道理,讲做人。怎么做官,朝廷有进贤院,有通政学苑。 现在,东林书院内还是在议论朝政。 所谓这般行事,当然是指从宣大到辽东,先抓了朵颜各家回大明斩首,强行把女真三部夺回来设了军民府,又从宣大、辽东两翼兵分两路大剿鞑虏。唯独蓟州镇只是固守,明眼人现在也看得出来这是胃口太大了。 但是谁如此行事?还不是皇帝,和朝堂诸公。 这又是怎么做官的问题,学子们本不该议论。 “天下悠悠之口。”高攀龙冷冷地说了这么几个字,并没点破太多。 顾宪成眉头微皱,目光遥望了一下西边。 “《学用》朝报上,边情可不像那些谣传。”顾宪成想了想,“还是驱散了吧,都回学堂里去。太常宰已让太常寺在朝报上刊了明年乡试纲目,书院前年乡试颇有建树,去年会试却是一败涂地。” 高攀龙仍旧只是表情冷淡,看了顾宪成一眼:“新纲目便像如今这战局一般,急功近利。名曰学以致用,实则好高骛远!朝报是御书房刊印出来的,边镇军情怎么会如实刊载?泾阳公,金銮殿回来,你噤若寒蝉多年,江南不知多少人讥你我已失了昔年风骨!” “……” 顾宪成也不反驳,转身往后走。 议论的人多了,当然会法不责众,但不见得不会办一些人以儆效尤。 边情如何重要吗?皇帝表现出这么大的胃口,不遇到大败是不会放弃的。 不管如何,战局进行到如今这种局面,它的胜败已经会决定大明后面的命运了:关于学问的,关于新政的,关于衙署和许多人官位的…… 而在江南议论纷纷的这时,平夷伯故去,焉知皇帝不会对江南更加紧张? 陈璘去世,在这个泰昌八年的盛夏。 他不仅是长江水师提督,他还是前军左都督。 南京城里,平夷伯府如今正在治丧。 老迈的成敬出现在平夷伯府,代表皇帝吊唁,在灵堂后面却与魏国公徐弘基一同面色冷峻。 “魏国公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眼下江南正要你勇决行事!” 成敬盯着他:“我奏请陛下允你先暂署前军左都督,一并暂署操江提督。魏国公该知道,我这是犯了大忌!我敢如此,便是信陛下,你也必须信陛下!” 徐弘基额头上有汗。天气当然很热,但他后背凉飕飕的。 “……成公公,前军大权尽在我手,北疆战事吃紧,南京城里还有这么多王爷……” “你怕什么?这事,我与李副枢商议过!陛下遣李副枢兼任前军右都督,便是考虑到了平夷伯年事已高。”成敬断然说道,“南京军权不只在你一人,还有我,有李副枢。眼下,你只需外松内紧,至少先和前军诸将通好气。若是举棋不定,有任何异动,那便视若谋逆!” 李汶同样年纪很大了,他自然已经提前做了些安排。 但战事进展传到了这江南之后,已经谣传纷纷。 有说刘綎深入塞外之后正在苦战的,有说鞑子凭马速让辽东大军在边墙外疲于奔命的,还有说锦州、山海关空虚,朵颜哀兵正在猛攻的,更有说女真各部虽迫于形势一时屈服了、现在却伺机而动准备叛攻辽东的。 总之就是,北疆岌岌可危。 李汶知道一定有很多人翘首以盼,非常希望官军吃一次大败仗甚至输得更惨。 草原上都是狼,一旦大明露出败象,他们怎么可能不群起而攻? 现在边墙之外敌军数以万计是真实的,贼不走空,若破了边墙岂会不大掠一番? 当然,没有人敢说什么靖康之变,但有没有人盼着有靖康之变? 南京城里刚好还有这么多王爷,大可再拥新君! 暗流就是如此。 “都督,靖夷侯密信!” “快拿来!” 李汶站了起来,赶紧拆开了信件看起来,然后点了点头心里松快了些:“好!你去,请成公公、魏国公速回守备厅,我这边先去!” 提督着护漕水军的戚祚国,眼下当然要参与对江南动向的暗中警戒。北洋舰队抽调了不少水战好手,但护漕水军里还有戚祚国,有一个水战虽不杰出但可堪一用的多年老将崔胜。 他走在前往守备厅的路上,又吩咐了一下随行心腹:“你回府拿上那样东西亲自去一趟浙江,请沈一贯沈肩吾来南京!” 宁波的沈一贯家中,已经七十七的他身体状况居然很不错。 回乡已多年,他儿子沈泰鸿现在去了广东提举市舶司,沈家最近很热闹,但只在前院热闹。 “再请几个名医到家里住着。”他很肯定地吩咐管家。 “……老爷,就算您避而不见,挡不住啊,总不好家门都不让人进。” “那就在前厅客套一番了事!老夫快耄耋之年了,病重不能劳神!”沈一贯很烦躁,“这些人,真是想害死老夫!多年教训难道记不住?如今又像跳蚤一般!” 他在装病,装重病。 但是让他像当年的赵志皋一样,他也做不到。 当然不能见! 这些人一点定力都没有,这才到哪,就急不可耐地亲自造访。 就算有探病的借口,当别人是傻子? 沈一贯了解皇帝,了解田乐。 如果不是相当有把握,哪里会把手笔搞得这么大? 现在还是夏天呢,跳得慌的,不怕秋后吗? 沈一贯是没办法,他“德高望重”,太多人都想他出头。 而南京紫禁城里,如今又是另一番局面。 格局一改,中轴区域四周罩房全是南京留守亲卫如今的的宿房,两侧则尽是院落。 和以前偌大的王府相比,现在的院落当然小太多了,但他们必须住在这里。 要说心里一点怨气都没有,那自然是骗人。 但皇帝明着要他们都住到这里来,那么就算一万个不愿,要么当时就反,要么就从了。 平日里,他们倒并不像被禁足在这里。 皇帝并没有不允许他们到南京城里逛。 南京紫禁城不是凤阳高墙。 但现在不行啊。出去饮酒作乐,定会听到些不该听的话。 规矩仍旧如往日一般,但基本上大部分的藩王都不敢离开自己的院落去外面。 西南角的守备厅里,成敬、徐弘基、李汶三人见了面。 “靖夷侯来信,崔参将随时可率中、下二路护漕水军来援。”李汶看了看徐弘基,然后说道,“虽然魏国公定然忠心无贰,但如今也不宜被架在火上烤。成公公,不如一同奏请靖夷侯改任操江提督,升任崔参将为护漕水军提督,魏国公暂署前军左都督足矣。若这回安然度过,往后实任前军左都督就名正言顺了。” 徐弘基大松一口气,连连点头:“如此最好!” 在南京根基深厚的魏国公在特殊时刻直接统领整个前军的兵力,他若是有异心,那绝对会大乱。 谁敢保证没有“黄袍加身”的可能? 当然不会拥他,但说不定有人胆子大,给他开出更大的筹码呢? 徐弘基这些年虽然感觉到了一些充实,孝陵卫能听他的,让他感觉腰杆子很硬。 但若是把长江水师也交给他,还有前军左都督的标兵,那可就让他坐立不安了。 李汶这个提议,正合制衡之道,毕竟戚祚国是被皇帝降恩才承袭了戚继光的靖夷侯爵位。 成敬看着李汶点了点头:“李副枢从枢密院南下,如今军略李副枢是知道的。我奉旨镇守南京,只能在勋臣任用下提一提想法,却不便去干涉军务。有李副枢奏请,自是再好不过。但旨意下来之前,水师不能没个管束之人。” “我会亲自去!”李汶说道,“另外,我已派人去请沈肩吾到南京,回去后就呈奏本,奏请陛下令沈一贯暂任枢密院南京总参谋。” 成敬不禁一愣:“沈一贯?” “他可以用,这是我南下前陛下交待的,只是要临机决断再行奏请。”李汶说着,“参谋不涉军权,前军右都督仍是我!但江南看到他到了枢密院任职,心里会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成敬琢磨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妙啊。但他愿到这火堆上来?” “那可由不得他了。”李汶也笑了起来,“当此之时,只有忠、逆二字。” 徐弘基一时没太想明白:??? (本章完) 312.第312章 让战火烧得更猛烈 第312章 让战火烧得更猛烈 “……苦也!” 沈一贯恨不得自己是真像当年的赵志皋一样病瘫不能言语了。 但不行,来的人带来了一样东西,这东西不能挡。 因为那是皇帝手谕。 “老爷,这下怎么办?” “……我可是文臣,文臣……内阁大学士……” 沈一贯愁眉苦脸,过了一会破口大骂:“田希智!定是这厮想的阴损招!” 他也不敢骂皇帝,即便骂田乐,嘟哝了几句方言污秽之后还要称一下字。 让他这个时候去南京,挂着枢密院南京总参谋的衔,看上去是要他镇场子,但他哪里会沾实质军权? 但江南士绅却不会这么看,总有些脑筋糊涂的会觉得这是个大好机会! 凭他沈一贯的影响力,他如果想有异心,谁说没有几分机会? 况且又不用立刻就举事,总要北疆糜烂了,社稷有累卵之危,他才合适力挽狂澜嘛! 只有沈一贯很清楚,皇帝敢这么玩,就更显得自信。 他哪里是去做什么参谋的,他是去收集那些糊涂蛋名单的! 沈一贯又看了看手谕里的内容: ……南京国本所在,国战之时,南京要做好准备。太傅德高望重,定要为朕守稳江南,如此朕无后顾之忧。北虏心腹大患,如今新主有勇有谋,朝廷若不趁其尚未慑服诸部之时主动出击,将来恐怕难以收拾…… 他咬着牙:借口,都是借口! 沈一贯相信,正式的旨意一定也会秉持这样的腔调,说得皇帝这次是不得已而为之,局势其实已经相当凶险。 毕竟前年确实有北虏进犯山海关的事。 朝廷越是这样,简直就像是丢下了一个直勾,只钓蠢鱼,聪明的则会心中一寒。 越是说得像半壁江山有危,越是说明一切在掌控之中。 皇帝现在还有心考验江南。 沈一贯并不知道现在军情变化后,枢密院确实要进行一个战略失败,到时候必定会有更多的谣言。 此刻,山海关已经紧闭,只进不出。 更让人担忧的,是北面源源不断被迁回来的百姓、行商。 “奉旨,边墙外侦得敌骑窥探边墙。为防万一,即日起,山海关至锦州关闭……” 一部分暂时回迁到山海关内,一部分去更为安全的锦州。 然后,又是在这里“以工代赈”,辽东巡按程启南亲自到了山海关这边。 临时的帐篷倒是很多,山海关以西乱糟糟的一片,他和周边府县的官员们忙得马不停蹄。 枢密院职方堂的掌堂都来了,带着大量的军资安置那些被迁到这里的百姓,又拿出不菲的价钱招募勇夫,说是要加固边防。 这些消息当然会传到顺天府,传到更南面。 京城顺理成章地进入了戒严的状态,国战的紧张情绪终于蔓延开来。 朱常洛也到了严肃和担忧的状态。 “一定不能真出乱子!” 在他面前,田乐等枢密院臣子凛然说道:“陛下勿忧,臣等必竭力!” 反复商议过多次之后,要想有战略性的大胜,就必定要付出战术性的代价。如果先败后胜不可避免,那么紧张情绪始终会传播出去。 既然如此,不如人为利用一下这种情绪,主动让它缓慢累积,释放。 朱常洛再次确认了一下:“努尔哈赤确实已经攻入朝鲜了,没假?” “绝不会有假。陛下明鉴,宽甸六堡边市开后,朝鲜边将自然因之得利。如今骤然大加采买物资,相熟谍探早问明了实情。此外,那龚正陆也如实回奏了。努尔哈赤既忌惮他又不敢处置他,足见那个消息做不得假。此外,去朝鲜查证实情的使臣也是如此回报的。那光海君本已亲去全罗道平叛,如今却急匆匆赶去了庆尚道。” 朱常洛微微点了点头。 叶赫部他倒不担忧,他们毕竟处于天枢营和麻贵的眼皮底下。 但努尔哈赤如果觉得这个时候是个机会,那又完全不一样了。 “宁远侯不便此时现身辽东。”朱常洛想了想之后说道,“朕令剩下的一半天枢营去宽甸六堡。另外,留守京营再开拔五千,先到蓟州镇换防遵化军工园。” 盛夏最炎热的季节,蓟州镇和辽东都有了紧张的军队调动。 山海关以西的百姓们看到天枢营将士出关前往辽东,更感觉东北面的形势像是不太妙。 但这种紧张的情绪只弥漫在大明边墙以内,边墙之外,丁点消息都透不过去。 这是袁可立在辽东、李化龙在宣大的重点工作。 而蓟州镇边墙,守军更是把整个边墙撒得密不透风。 现在,燕山里的岱青仍旧很有耐心。 “必须设法和之前与我们做买卖的人联系上。叶赫部做了狗腿子,叶赫部内肯定能知道些什么,去问。再不行,到更远的乌拉、建州,到丰州滩,一定要先知道些确切消息。” 他不希望撞上去时,碰到的是大明布下的埋伏。 锦州西面边墙上明军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不对劲。就算只是看到了几个哨骑,犯得着每天都有那么多人轮流盯着、昼夜不息吗? 岱青耐心地等着,就算真的有什么埋伏,那么多人这样紧张下去,半个月、一个月、两个月,那该会有多疲惫?总会懈怠吧? 他宁愿传消息回族内,让那边派出哨骑,一人三马,五百里、一千里、两千里…… 总之,必须先得到足够多的消息。 汉人边军一共有多少人,已经出了边关在辽东和大兴安岭以北的有多少人…… 诸多的消息全都汇总起来,才好确定这最容易凿穿的一段实际有多少人防守。 他更是派人去了建州。 努尔哈赤的名字和事迹,岱青当然知道。 他不相信,如果汗庭决定搏一搏,建州会甘心接受现在这样的局面,甘心那刚刚打下来的辉发、乌拉成为汉人的辽源军民府。 是汉人先挑起这次大战的,是他们全线出击,妄图一战彻底打残汗庭。 既然如此,那就把战火烧得更旺一些! “告诉科尔沁,他们如果还是这么愚蠢,那就等着覆灭吧!大汗现在站在最前面,汉人不敢往辽东调动分毫兵力!他们如果不能看出来这是决定存亡的时候,那察哈尔大军不如先退回去,等他们被辽东汉军打残再灭了他们!如果他们还是汉子,就该去绕袭原先的哈达、辉发、乌拉,让建州看到,汉人的长城外面应该联军,可以联军!事成之后,瓜分汉人的辽东!” 边墙之内传言纷纷,边墙之外信使哨骑不断。 广袤的大地上,所谓大军又能稳定持续地控制多大的地盘?总能让人穿过防线,窥探情报,传递消息。 叶赫部、建州、苦苦抵抗的内喀尔喀、犹豫不决的科尔沁…… 岱青当然知道汉人皇帝定然有谋划。 但天底下的事,哪里能事事尽如人意? (本章完) 313.第313章 土鸡瓦狗土默特 第313章 土鸡瓦狗土默特 舒柏卿出了大同镇西北面的杀虎口,土默特的骑兵已经在那里迎接。 气氛不算融洽。 “可有通译随行?你部头领上前迎接本钦差!” 过了一会,有个已有老态的人在被一个汉人牵着马走在了前头,后面还紧紧跟着几个护卫。 舒柏卿其实也有些怵。 从那烟雨江南到了这西北,官途如何在此一举了。 所以他也骑在马上,端着架子板着脸。 就把他当做昔日升堂断案时的小民吧! 舒柏卿进入了状态,微眯的眼睛里露出些寒芒,不满地看着那头领。 像是不满他的做派,不满他对大明钦差的怠慢。 那土默特头领看着他背后的杀虎口上严阵以待的明军,又看了看他的官袍和身后那个抬舆里的圣旨,想了想之后还是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下了马。 他没有走得很近,远远地说着什么,然后通译转述:“威名上达长生天的成吉思汗后裔土谢图彻辰汗之孙、彻辰汗之子、兀鲁特领主兀鲁把都儿台吉前来迎护大明钦使前往库库和屯!” 舒柏卿想着来路上做的功课,闻言皱了皱眉。 随后开口道:“既受册封,该通大明封爵名号。本钦差问你,你就是故顺义王的弟弟、龙虎将军兀鲁把都儿?” “回钦差大人,正是。” 舒柏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盯着那通译说道:“你需先跟他说,忠顺夫人既遣他前来迎护,必须懂得规矩。在大明钦使面前,没有什么库库和屯,那是俺答奏请、朝廷赐名的归化城!” 只见兀鲁把都儿听了那战战兢兢的通译转述之后脸色变了变,最后也不知那通译怎么嘀咕了几句,他又把怒气压了下去。 而后才听通译转述:“禀报钦差大人,正是龙虎将军兀鲁把都儿奉忠顺夫人之命前来迎护钦差大人前往归化城。” 舒柏卿这才舒展开表情点了点头,随后先翻身下了马,走上前去一些。 离那兀鲁把都儿只有五六步远之后,舒柏卿才看着他说道:“隆庆五年,将军受封指挥佥事,万历二十年升龙虎将军。将军本在新平与大明互市,泰昌四年却犯边索赏,这才被革了互市资格。当年你立誓悔过,陛下正观后效。如今忠顺夫人遣将军前来,本钦差正要看你忠谨与否,以便回京奏明陛下。” 这回,就是舒柏卿自己从京城里带的通译说话了。 兀鲁把都儿听完惊疑不定:这没见过的汉人官儿对他倒是知道得很多,现在又似乎能决定自己兀鲁特一部在新平的边市能不能重开。 四年前他确实干过这事,本来只是试探一下,没想到大明皇帝很干脆地停掉了与他兀鲁特的那处新平边市。 想着三娘子的嘱咐,他弯了弯腰低头道:“我粗鲁,礼数知道得少,钦使不要怪罪。” 舒柏卿笑了笑:“忠顺夫人既遣将军来,可见是想让将军在我面前多一些好观感。看来,你是颇得她器重的,她也想帮你一帮。” 兀鲁把都儿的表情却没多少变化,仿佛理所当然一样。 舒柏卿看在了眼里,心里一动之后就对身后杀虎口的守将及兵卒们说道:“忠顺夫人既遣了人来迎护,那本钦差这就动身了,有劳将士们护送出关!” 说罢看起来很洒脱地重新上了马,就带了四个人往前:“启程吧。” 在江南呆的那么长时间里,舒柏卿绝大多数时候是个典型的文人地方官。吟诗作对、琴棋书画,他的风雅特质从不缺。 草原上的人又不知道他当年在长兴县发疯的事。 而现在兀鲁把都儿看他镇定自若地缓缓骑行到自己部族精骑之中,不由得想到一点:三娘子很喜欢这种风格……她之前就和那位平虏伯萧如薰时常有书信往来。 那是一个汉人说的儒将,可是上回他没帮自己说好话,还写信给三娘子说明了原委:互市是以和为贵,动了刀兵就会减一些,若是一直相安无事自可再增一些。 现在这汉人钦差丝毫不畏惧,自然也是凭恃这个。 土默特人已经离不开互市了,兀鲁把都儿这三年多的日子不好过。 他现在甚至觉得这是萧如薰和三娘子商量好的拿捏自己的手段,毕竟当时哥哥的身体就已经越来越不好了。 而他作为扯力克的弟弟,现在同辈之中年龄最大,在汗位争夺之中有极大的话语权。 卜石兔不敢在这个时候离开归化城、亲自来迎接,素囊那家伙正在大肆拉拢许多人支持她呢。 最主要的是,三娘子是他亲祖母。论辈分的话,素囊和自己倒是同辈,也是卜石兔的叔祖。 “如今顺义王的嗣王还没定出来,陛下也让我来问问这事。定下了嗣王,再奏请册封,诸多恩典也好一并赏赐给土默特。” 他忽然听到通译转述大明钦差的话,原来是他策马上前来了。看着那钦差的眼神,兀鲁把都儿心中一动,开口问道:“有赏赐?” “可多,可少。”舒柏卿高深莫测地说道,通译也模仿拿捏着腔调。 兀鲁把都儿想了想,然后也笑了起来:“与汗庭打仗有关系吧?” 舒柏卿不以为意,林丹巴图尔南下之前,一定会派人来问问右翼的。毕竟名义上,他仍是汗庭之主,统领左右翼诸部。 于是舒柏卿淡淡地说道:“虽然偶有兵争,多年来顺义王所部与大明大体上还是安宁的。如今你们谨记着以和为贵的道理固然好,但你们也不必以为这是个要挟的好机会。若大明坐视你们争夺嗣王,你们又哪里有精力在这件事上做什么?相反,现在本钦差来了,正是陛下想给顺义王部一个机会,就看你们能不能做出聪明的决定了。” 兀鲁把都儿不由得看了看他。 这汉官倒是坦率。 没错,如今汗位之争十分胶着。 主要是多年来互市的利益太大了,而三娘子掌握着互市印信,她又已经陪伴了三代大汗,自己也有亲儿子一脉。 按规矩,当然该是卜石兔来做那个位置,但卜石兔也有攻打过大明的“前科”,现在素囊就以这个为借口之一反对他。 另外卜石兔也太年轻了一些,曾祖辈、祖辈、父辈都有需要被安排好的利益,卜石兔又必定会培植属于他的年轻一代班底。 像兀鲁把都儿这样的人心里都有顾忌。 所以如果大明只是静静等着,土默特内部可能确实需要至少两三年才能把这些事情谈好。 他们确实根本不可能去掺和外面的事。 “……皇帝陛下想给土默特什么机会?” “这是对忠顺夫人说的话,对嗣王说的话。”舒柏卿看着他,“将军以为,谁该为嗣王?” 兀鲁把都儿毕竟已经一把年纪了,想了想就反问道:“皇帝陛下认为谁该是顺义王?” “谁是顺义王,大明都可以接受。”舒柏卿缓缓提醒他,“但这个顺义王,最好能在这个位置上坐更长时间,以便把握大明想给土默特的机会。” 兀鲁把都儿深深地看了一眼他:“大明不计较卜石兔之前的冒犯?” “他吃过苦头,自会更懂得以和为贵的道理。”舒柏卿对他和善地笑了起来,“将军不也是这样吗?” 点到为止,但兀鲁把都儿隐隐把握住了大明的倾向,自然也会占得先机。 于是一路无话。 舒柏卿毕竟是个文臣,不能像武将一样长久骑马,也快不了。 但归化城距离杀虎口其实并不算太远,百余里罢了。 到了大黑河南岸,舒柏卿就看到了这归化城。 这座城最早是在嘉靖二十五年就开始兴建雏形。俺答是一个豪雄,他是鞑靼人人中的异类。在这肥沃的丰州滩,他是最早极为看重汉人农民、工匠的。在丰州滩兴办农业、筑城定居,这种景象在其余鞑靼部族里很难看到。 从大板升,到模仿北京城格局兴建的库库和屯青色之城,再到大明赐名归化,这座城如今规模已经极大。 外围罗城周长二十余里,城外看得到牧场,也看得到农田,还有不少作坊。 城内有内城,其中九重长朝殿是土默特顺义王的王宫,城中高耸的佛塔现在更是远远望去就多达数座。 舒柏卿看到这种景象感慨不已,怪不得皇帝说他们只要开始定居了,就回不去了。 确实,迁徙放牧哪有这样舒服? 大明钦使到来,土默特权贵们到了归化城外迎接。 这就是如今的情形:虽然摩擦还很多,但总体上,土默特正如受封的王爵名称那样,其实是顺的。 只要边市没停,土默特就是草原各族许多必需物资的中转中心。什么都不缺,利益丰厚,那么为什么一定要大打特打? 隆庆合议后,没有哪一次打起来不是以敲竹杠为目的的。 俺答英雄一世,不知喜不喜欢如今土默特这模样。 舒柏卿想起皇帝在他临行前的评价:土默特,土鸡瓦狗耳。 但在三娘子面前,他看到这个传奇的女人之后,先吟诗一首感慨了一下这归化城风光和她的功绩,三娘子喜笑颜开。 她就吃这一套! (本章完) 314.第314章 权力核心的女人 第314章 权力核心的女人 威震草原的土默特部,如今的核心权力却与两个女人有关,她们贯穿了俺答死后的土默特部权力争夺。 一个自然是三娘子。 三娘子是个能骑射、曾随俺答征战的女人,但她也是一个向往稳定生活,倾慕大明文化的女人。 在大明,有许多关于三娘子的轶事在官绅之中流传,就连舒柏卿在江南都听说过。 比如说曾任宣府巡抚、宣大总督的吴兑。 他是绍兴人嘛。 听说俺答还没死时,互市大权就在三娘子手上,而且他常常亲自到大明进行贡贸。 当时俺答的长子就和她有不少矛盾,于是三娘子竟在入贡时留宿在吴兑军中,向吴兑诉说苦闷。 舒柏卿听说的轶事里,三娘子出入吴兑卧室,喜欢的东西,吴兑送了不少,比如八宝冠、百凤云衣、红骨朵云裙;而三娘子会跳舞给他看,善盘旋舞膝下以示昵…… 据说吴兑回绍兴后一本正经地说他那时都五十多岁了,是出于互市大局,也可怜她的处境,与她只是情同父女。 他的同乡、大才子徐渭也曾应吴兑之邀到宣府,还为三娘子写了六首诗。 总而言之,三娘子早年亲自主持互市时,在大明边臣的有意“经营”下,互市时才有了两族“醉饱讴歌,婆娑忘返”的气氛。 这里面自然有三娘子是个女人的原因。 但还有另一人受了三娘子“祸害”。 舒柏卿这种官场老资历,岂会不知道?那就是让申时行帮忙写了墓志铭的蔡可贤。 【俺答素桀黠,每临市场,邀边城出见。懦者率惮行,辄多予金缯以免。公至则慨然曰:国家方鞭挞四夷而示人以怯不武,虏既输矣,称外臣而逆其诈不信,徒令虏得要挟而轻中国……】 说白了就是称赞蔡可贤的大义凛然和勇敢,不想多给土默特更多的财货避免风险,而是亲自去与虏酋商议。 但问题是他随后就被弹劾辞官了。一直到宁夏之役时,兵部奏请启用他,还有人说不宜用,兵部则反驳“蔡可贤生平不无媟亵,而胆略器度,足定反侧!” 啥叫媟亵?轻薄,猥亵。 兵部反驳别人说他可用,说的是他确实有这回事,但是有才干有胆略啊! 再想想,隆庆合议后,互市的事其实是三娘子主持的…… 所以申时行是在给蔡可贤洗白。墓志铭嘛,要照顾墓主人的颜面,于是把三娘子替换成俺答。 真实情况好像是蔡可贤太帅了,“少年登第,丰姿白皙如神仙”,时任山西苛岚兵备道副使,其实已经是三十多岁的大叔。 但是个帅大叔。 那个时间点,三娘子才二十岁出头不多。互市一开始,信任还没建立,大概是有让大明边臣先出边墙对接的。有点表达诚意的意思,也有做人质一样的意思。 蔡可贤大义凛然地去了,三娘子哪受得了这么有胆略又帅的大明进士边臣? 宠冠穹庐第一流,自矜娇小不知愁。谁禁黑水阴山外,别有胡姬叹白头…… 这是私下流传的蔡可贤为三娘子作的诗,申时行说他做《塞下曲》刻石于马市,反正过程嘛…… 不管是他被三娘子强了还是两人干柴烈火,总归不好。那时候俺答还在呢,于是蔡可贤被弹劾辞官了,一生都不得重用。 现在舒柏卿见面也是先赠诗一首,倒不是想做什么。 快六十岁了呢,三娘子。 只不过知道她吃这一套。 而他又立刻对另一个女人说道:“路上听说,大成比吉只用不到一月就主持建成了此门,当真是女中豪杰。昔年尊夫昭勇将军把那汉吉在归化城习汉字、译经典,夫人也不遑多让,归化城已有富庶大城气象。这位便是令郎,掌握板升之众的素囊将军?” 这大成比吉的脸色却变了变,不知皇帝的钦差是不是另有所指。 她已经改嫁给了三娘子的亲儿子,现在为什么要提起把汉那吉? 把汉那吉当年投诚大明,正是俺答与大明和议的契机。 这土默特本部、归化城内外的军权,原先是把汉那吉所掌握。 汗位争夺,都离不开军权。 把那汉吉当年能掌稳军权,凭的其实是他在土默特当中最懂大明,而已经定居的土默特部,归化城这种“都城”的管理已经不能像原先一样。城市的治安和守卫,各行各业的管理,实在不是那些只懂得管理牧民或领军打仗的人能胜任的。 把那汉吉死后,他这个同样精于此道的夫人就继承了这份权力。 但她是个女人,因此就像三娘子一样不可避免地卷入权力斗争。 三娘子当年就想让大成比吉改嫁给她的儿子,扯力克他爹也要让大成比吉改嫁给他儿子。 当年俺答死后,归化城外数度大战,矛盾最终解决的方式是:大成比吉嫁给了三娘子的儿子,而三娘子本人先后嫁了扯力克父子。素囊的母亲是大成比吉,父亲是三娘子与俺答所生的那个亲子。 现在扯力克也死了,素囊既有三娘子的支持,也有实际仍掌控着归化城及土默特本部军权的母亲支持。 舒柏卿好像只是先一一寒暄,到了与卜石兔见礼时,卜石兔在对手的这份实力面前,当然可怜、弱小、无助。 他只有个血脉身份优势,只有那部分担忧三娘子一脉太过于强大的领主们的支持。 这份支持,还需要卜石兔能够从三娘子、大成比吉手中得到那些利益和实力,满足他们的需求才行。 谈何容易? 卜石兔看着那明使对三娘子和大成比吉赞赏有加,心更是慢慢沉了下去。 城外自不是谈事的地方,一行人先进了归化城,又到了内城的宫殿里。 舒柏卿轻骑简从前来,虽说既比蔡可贤当时老,也没蔡可贤帅,但毕竟也是有胆略的,也同样是进士出身的饱学之士。 三娘子看着他满目欣赏,语气很温和:“钦使一路劳顿,不知兀鲁把都儿可有怠慢?他这几年一直在后悔,钦使若能美言几句,让他们兀鲁特与上国的边市重新开了,我们土默特上下都感念恩德。” 她和大明打了多年交道,尤其有心学习,汉话早已不成问题。 “开边市是小事。”舒柏卿笑了笑,“只不过,夫人掌印信,这边市还要顺义王之名。嗣王不定,恐怕又闹出万历十三年的事。” 三娘子表情微变,缓缓叹了一口气。 说的是扯力克受封顺义王之前。那时候她还没嫁给扯力克,三娘子把印信交给了儿子去互市,结果扯力克发兵讨伐,最终才有了她与扯力克合婚、扯力克获封顺义王、她获封忠顺夫人、她和她的儿子儿媳获得了归化城及板升之众的军权。 “钦使是为这事而来?”她看着舒柏卿。 “自然。若是土默特内又起争端,恐怕又要边墙不宁。”他看着三娘子说道,“如今朝廷正对察哈尔、喀喇沁、喀尔喀、科尔沁用兵,陛下遣我亲来,要以此事问明土默特如何取舍。” 他说得如此直白,三娘子不禁表情再变。 克制了一下之后,她看了看大成比吉和素囊,然后才问:“皇帝陛下有什么旨意吗?” “旨意是定了嗣王之后再颁的,陛下口谕。” 关系到孙子能不能成为土默特的汗,三娘子已经接过很多回旨,熟练地行大礼。 舒柏卿满意地点了点头:陛下说得没错,土默特由这些女人们掌着实质的核心大权,只有好处。 “忠顺夫人,朕让舒柏卿给你带句话。朕要剿灭了察哈尔、喀喇沁、喀尔喀和科尔沁,漠北草原,你愿不愿让其尽归土默特,另立汗庭?残部族民,你尽可收拢。若能安居于西拉木伦河、大沙窝以北,与大明相安无事,将来边市长存,盐铁不禁。” 三娘子跪在那陡然身躯微震,抬起头看着舒柏卿:“……另立……汗庭?” “忠顺夫人觉得大明做不到?”舒柏卿先请她起来,毕竟口谕已经宣完了。 随后,他才对三娘子说道:“我护卫二人皆在殿外,因为携了新铳。他们不是防着你们加害钦使,是让你们看看大明新火器的。陛下英明神武,学贯古今。七年励精图治、整训大军,如今以大明兵甲之盛、钱粮之足,林丹巴图尔这次定然兵败燕山!兀鲁把都儿将军,素囊将军,尽可带他们去空旷处试射,一观威力。” 说罢对三娘子说道:“我们便在此先叙叙和盟以来得失吧,他们自会回来禀报。” 舒柏卿只带了两杆铳来,但这是最新型的燧发枪。 土默特当然有看得出门道的人,然后舒柏卿就能够发挥。 让土默特相信并忌惮大明的实力,才能让他们对大明画的饼心动。 三娘子和大成比吉心不在焉,而兀鲁把都儿和素囊等人回来后,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舒柏卿这才悠悠开口:“陛下有言,他愿与邻为善。但两族之间仇怨何止百年?重要让北面的邻居知道如今大明实有以和为贵的本事。汗庭之下各部既已各自为政,大明打残了左翼,右翼愿不愿接过阖族权柄,就在土默特一念之间了。” 兀鲁把都儿遍体生寒,他不知道明军已经装备了多少那种新铳。 但那两个卫兵装药装弹、击发的频率,比他印象之中的要快太多。 若是骑兵面对这种新铳,就要付出至少多两三倍的伤亡才能与之接敌。 关键并不只是什么两三倍,而是士气。 一支精兵,伤亡过了一定比例,那就已经没法再好好打了,除非人人都宁愿死了也要杀敌。 汗庭有这样的精兵吗?有多少?土默特又有多少? 他终于知道这明使所说的,大明皇帝要给土默特的机会是什么。 “昔年顺义王俺答就有遗嘱,立嗣以长。”舒柏卿看了看兀鲁把都儿,“一路过来,本钦差也大约知道如今争执了。忠顺夫人,草原有此剧变,将来的汗庭容得下一王诸公,各有边市印信,边市可从宁夏一直开到宣府、开平,其利何止十倍?土默特若愿把握这个机会,那就该结束争执,早做准备了。” “……一王……诸公?” (本章完) 315.第315章 草原争王 第315章 草原争王 “……王?” 铁岭西边的辽河套,秀水河上游两条支流中间的地方正在打扫战场。 布扬古面前是麻贵,还有很熟悉的辽东铁骑——当年李成梁扫除叶赫西城,纳林布禄出了叶赫东城乞降后,布扬古见过李成梁身边的这个将领孙守廉。 现在他是辽东副总兵。 没什么意外,当开原那边的大明边军五千人在老米湾过了辽河之后就直扑这边,而俞咨皋押着叶赫部的五千“精骑”从东北面也包过来之后,炒不得不退向西北方向。 而布扬古和麻贵见面之后,听他传达了旨意。 “大军在此休整七日,补给粮草军资。”麻贵看着他,“都督既然与明军同行作战,草原上很快就会传遍。如今不妨也在此休整一下,我派人让钦使过来宣旨。” 布扬古说不出话来。 炒还是带着万余人跑了,但这一战丢在这里的尸首就有一千余,重伤被带走的只怕也有两三千,再加上负了轻伤的,现在留给炒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往西去老哈河一带寻求敖汉、奈曼部的庇护,要么渡过辽河去与科尔沁右翼联手抗敌。 但他毕竟还是跑了,也看到了叶赫部从东北面绕过来突袭他们的侧后翼。 “天恩浩荡,你既然下定了决心,陛下自然不会负你。叶赫部成了鞑靼之敌,如今领地还适合一直呆着吗?都督是想大明也派兵驻守到叶赫部协防你们,还是想独自面对西北面的鞑靼袭扰?” 布扬古心中苦涩,这是他主动下定的决心吗?这是被逼的。 他现在并不看重所谓王的名号,而是想确认另外的事情。 “……西边不是已经有小歹青的踪迹了吗?喀尔喀、科尔沁必定不会善罢甘休。麻都督要彻底清扫辽河南面,既要北防喀尔喀、科尔沁,又要西攻察哈尔的敖汉等部。燕山北面,西拉木伦河以南,老哈河以西,大沙窝以东……这片地方真能拿得下?” 如果是麻贵说的这片区域,比叶赫部现在的领地大了何止数倍? “你若再下定决心,让开原边军再向前驻守到金山的双辽之间,这里就只用留下一半人守在通辽。东边与金山及你叶赫部留守将卒互为倚仗。本都督和你当然是率军西进,剿灭敖汉等部,断了南下鞑靼大军自老哈河的归途。”麻贵看着他,“辽河上游的南面,不就是老哈河一带吗?叶赫部本就是要奉旨西迁到那边。” 麻贵并不急着说服他,宣旨的钦使很快就会来。 如果不是叶赫部不敢力战,这一次又怎么会让炒部跑掉那么多? 布扬古如果还是顾虑太多,那么麻贵也好办,让他先率军接收这一带,再防着北面就是。邻近他叶赫部,布扬古想必是愿意的。 只不过等他去攻灭了察哈尔的岭南四部再回来,始终只想坐享其成的叶赫部干脆还是灭了。 成不了大事。 对仍在壮年的布扬古来说,面前确实是两难的抉择。 一方面,叶赫部只有这不到一万青壮精兵了,带出来了一大半。 而敖汉、奈曼等部,在岱青杜陵的多年经营下兵强马壮。小歹青赫赫威名,也远不是炒可比。明军把老哈河一带打下来了交给他们,叶赫部尚且还顾虑重重,何况要前去与之死战? 但另一方面,大明要厚实辽东、经略辽东的决心十分之大,叶赫部当真赖着不走,一定会惹怒大明的。之前那位镇夷侯的话,说明大明早有第二套计划。 麻贵说大明皇帝封了她妹妹为婕妤,又说可允他叶赫部占据那么大的地盘,以后开国为藩王。 但这一切,需要叶赫部真正为大明、为自己血战才能得到。 …… “我此来,只为宣示圣意。” 归化城那边,舒柏卿也解说了皇帝关于“一王诸公”的说法,然后就对三娘子和大成比吉说道:“若俺答嫡长血脉为顺义王,成为汗庭之主,那么土默特部以素囊为忠义公,如此岂非两全其美?土默特部就只有这么多草场、牛羊、子民和财富,这回不论如何分,总免不了争执。若是能尽得察哈尔岭北之地,收拢各部残民,岂非两难自解?” 兀鲁把都儿想着那新铳,盯着舒柏卿说道:“还不是让我们自相残杀?让土默特出兵相助?” 舒柏卿瞥了瞥他:“土默特去不去都行。土默特去了,以后可再筑应昌城,占有开平和落马河以北。土默特不去,那西拉木伦河以南就尽归海西女真的叶赫部,大明又不要草原放羊。” “钦差大人倒说得好像不论我们相助与否,大汗与察哈尔大军这次都一定有去无回。” “也罢。”舒柏卿拂了拂衣袖,“大明一番好心,你们自己斟酌吧。总之,嗣王未定,不合规矩,大明不会册封新的顺义王,边市也要暂停。这一点,大明一视同仁。朝鲜国主新丧,新王非嫡非长,大明自不能予以册封,而朝鲜则叛军四起。” 说罢站了起来,对三娘子和大成比吉先行了礼,然后是卜石兔和素囊。 “本钦差先回去歇息了。” 他就像只是来传个话的,然后好像既不怕他们都知道大明的决定,也不怕他们把消息传出去。 看着他潇洒地告辞离开,土默特这些到了归化城来的权贵们面面相觑。 卜石兔紧张地盯着三娘子,也看着兀鲁把都儿等人。 大明的态度有利于他! “英勇的土谢图彻辰汗都没敢做的事!”有人开口,“如果我们做了这件事,长生天的子民会怎么看?左翼就算被汉人打败了,也不会臣服于土谢图彻辰汗的子孙!汉人没安好心!” 兀鲁把都儿没说话,他低着头细细思量着。 那汉人钦使提到了重铸应昌城,而应昌城和原来的上都离得很近。应昌城曾是大元最后的都城——在大都、上都都被大明的太祖皇帝命令大军攻破之后。 那里原先是弘吉剌部的领地,在大元掌控着广袤的国土时,整个大元的大宗正府就设在应昌城。 应昌城那里的答剌海子周围,有极为肥美的草场,昔年就是大元主要的粮仓之一。另外,这里也是南北东西的交通要地。 如果那里重新筑了一座城,像是这归化城一般,又能与南面不远的开平进行马市,那会是多大的利益? 现如今卜石兔和素囊争着土默特汗位,最大的利益不就是这归化城、这顺义王与大明的市易之利吗? 听着他们争执不休,兀鲁把都儿看着三娘子和大成比吉,想捕捉她们的意见。 就因为掌握了归化城和市易,她们两人才举足轻重。 就因为她们现在想支持素囊,所以土默特才有再次爆发板升之乱的可能。 结果明使来了,表明态度只接受俺答的嫡长血脉为顺义王,也暂停了边市,三娘子和大成比吉的筹码顿时少了很多。 “就算不另立汗庭,那么顺义王在哪,忠义公又在哪?” 有些人觉得可以取巧,说土默特可以不去觊觎汗庭及左翼的其他地盘,但是可以一路往东占了西拉木伦河以南、大兴安岭以北。 但毕竟是要去那里开拓的,应昌城也早就毁了,重筑需要多少年? 三娘子看了看低着头的大成比吉,知道她是心动的。 毕竟那大明钦差说了,如果土默特部愿意接受大明的好意,那么她可以被封了忠义夫人。 现在有人提出了尖锐的问题,三娘子看着卜石兔。 “丰州滩是根本,顺义王当然要在丰州滩。” 有人振振有词,这意味着大成比吉和他的儿子要去东边吗?但板升之众带不带走?以后归化城还能像现在这样繁盛吗? 素囊当然不愿意:“皇帝是要顺义王做汗庭之主,统摄诸部,不与大明为敌。顺义王在丰州滩,怎么统摄左翼残部?” 三娘子幽幽地看着他们,忽然开口说道:“听你们的话,像是渐渐不觉得这是反叛汗庭了?” 兀鲁把都儿看向了她。 “哎。”三娘子叹了一口气之后,问卜石兔,“你有那个雄心吗?准备好应对接下来的局面了吗?土默特并没有取巧的选择,要么我们就在如今的领地里,要么就只能往另立汗庭的方向走。” 卜石兔沉默不语。 “为什么这么说?”兀鲁把都儿开口问。 “你们说大明的新铳很厉害,钦差的护卫还说有威力更强的火炮。”三娘子幽幽说道,“当年大汗还在时,我去大明边市,大明的臣子容易迷惑,胆大的也不多。现在我老了,你们也说,这几年大明越来越不同。说说看吧,你们多少人和那个昌明号交往很深。” 顿时有不少领主表情微妙。 “把我们土默特部迁到青海的人打退的那个田乐,给这个皇帝做了这么多年的兵部尚书,枢密使。你们都熟悉的达云、萧如薰、麻贵,全封了勋爵。汉人皇帝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草原,就只会往那个方向去做。现在,大明已经开始了。你们都想要边市的财富,想要大板升。你们既然眼里更重要的是钱财,那现在土默特反倒需要能打一些了。” 她看着卜石兔:“你在大明手上吃了亏。” 然后是兀鲁把都儿,还有其他人:“你们也吃了亏。” “以前都吃亏,以后呢?”她看得更远,“不是大汗还在的时候了,那时汗庭仍然强大,汉人也没现在这么咄咄逼人。但现在,如果左翼也在大明手上吃了亏,你们以为他们只会缩在漠北?不,土默特的富有,他们都知道。土默特的骨头已经渐渐被财富和享受泡软了,他们也知道。” 兀鲁把都儿愣了一下,随后反应了过来:“您是说……” “林丹巴图尔才十几岁,他竟敢亲率大军深入到大宁那边。聪明还是愚蠢暂且不说,但有一点很明白:他志向很大,胆子也很大。你们说,他如果胜了,或者就算败了却侥幸不死,他会怎么做?” 卜石兔这时才开了口:“他赢了,会一统诸部!他败了,那就是左翼都成残兵,惊慌的部族会更加臣服于勇敢的大汗,损失惨重的汗庭会盯着肥壮的右翼!” “你认为该怎么做?” 卜石兔站了起来,目光看着服侍了他祖父、曾祖父和高祖父的这个女人,眼睛之中带上了侵略性。 “与我合婚!你的一辈子从土谢图彻辰汗开始,到我这里结束!” 不管是来自大明的支持需要他现在做出决断,还是三娘子说出的道理确实如此,卜石兔都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他看着兀鲁把都儿,看着更多的领主,也看着大成比吉。 “助我成为汗庭共主,将来整个草原都会传颂你们的名字!” (本章完) 316.第316章 联盟抗明? 第316章 联盟抗明? 土默特的权贵们其实都清楚,威震当世的俺答最终也只能与汉人议和,还要向汗庭表面臣服,这背后有十分深刻的原因。 归根结底是没法子满足各部的利益。 俺答固然可以凭兵力压服左翼,做那汗庭之主,然后呢? 在大明不是对草原部族有压倒性优势之前,俺答就必须时刻防备大明。敌对关系之下,边市断绝,那就是无休无止的劫掠、烧荒。各部的利益不能满足,停滞甚至倒退,最终也只会是一个松散的汗庭。 所以俺答后来选择了另一条路,寻找别的办法。筑城、定居、和议、贸易…… 至少土默特部在这条道路下越来越富裕,土默特的各领主们都很满意。 现在明使想告诉他们的是:盐铁不禁,是因为大明将不必再忌惮他们了。大明会用这场胜利告诉草原部族,对他们其实可以生杀予夺。只不过,汉人也不会跑到广袤的草原上放牧,他们需要一个忠顺的王统御各部,安心进行和平的贸易。 土默特部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毕竟他们已经走了这条路,验证了这条路。 所以卜石兔现在敢口出狂言,因为他虽然打不过大明、在麻贵手上吃过大亏,但他觉得这一次可以落井下石、打得赢残弱的左翼同族。 而战后,他也能凭土默特部已经验证了的法子,通过边市为各部族带来越来越多的利益,让他们愿意效忠于新的汗庭。 三娘子看着故作豪迈的他。 心中有些苦涩:文质彬彬的大明文臣总是藏着刀,那家伙一句边市暂停,又让她想起当年那个宣大总督郑洛对她说的话。 没了边市大权,她就是个普通妇人而已。 是大明只认她的边市印信,这才给了她一辈子的尊崇。 现在土默特部有和汗庭联手的选择吗? 没有,边市停掉之后,她、大成比吉、素囊……全都会失去最大的倚仗。如果不想任人宰割,那就只有凭板升之众,先在部族内与其他领主打上几年。 回头来,不论是残余或大胜的汗庭出手,又或者是大明出手,土默特的结局都将注定。 所以现在,三娘子愿意激励一下卜石兔。 土默特、大板升,这毕竟是她一生的心血。如果土默特需要打一仗,有更强的兵力来保护土默特的财富,那么现在不如去找左翼练。 “你愿意去应昌城?”她问卜石兔。 “你要跟我去!”卜石兔盯着她,“你筑了这座城,再助我筑起应昌城。素囊,库库和屯甚至丰州滩都可以交给你,但是板升之众让一半给我!还有愿意跟我去援助汗庭的吗?” “……援助?”兀鲁把都儿又愣了一下。 卜石兔阴狠地说道:“对,援助!要不然,怎么才能轻松到大宁北面?” 既然准备做了,那还讲什么太多道德?汉人也说了,兵不厌诈。 世上从不缺野心家。 现在何和礼心里也有野心在增长,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努尔哈赤、为建州女真。 “额驸!我听说有鞑骑从东边绕过来了!” 龚正陆赶到了他面前,长驱直入,焦急询问。 何和礼紧盯着他目色不善,随后看向在他身后赶来的家丁:“狗奴才,为什么不守规矩,不通报?拖下去打二十鞭子!” 龚正陆脸色一变:“额驸是想说我不该闯来?” “才一年,赫图阿拉城里的动静,你又都能知道了。” 何和礼也不避讳,心中并不痛快。 这老汉人在建州呆了这么长时间,如今再得“重用”。族中有些蠢笨的不明白倒也罢了,可他自己反倒以忠臣、重臣自居,插手的事越来越多。 “建州留给了我看着,是有鞑靼汗庭的使节来了,你想说什么?” “他们可是想说动建州出兵夹击大明?额驸,万万不可!” “为什么?”何和礼只是平静地反问。 “皇帝陛下和朝廷既给了恩典,允了开国受册为王,如何能背信弃义?如今辽东大明边军虽出了边墙征讨辽河套,但东面边墙仍有大军,易守难攻;就算辽东边军一时左支右绌,让建州得了手,但建州与大明就是不死不休了,以大明国力,建州有灭族之祸;大王正在征讨朝鲜,若是被说动夹击大明,如何能支应两边粮草军资,部民怎么过这个冬?” 龚正陆连连说话,道尽坏处。 “我怎么会自己做主?但既然有使节过来,当然要传信给大王,让他决断。”何和礼看着他,“你未免太急了,这般替大明着想?” “事关建州根本!额驸难道还信不过我?我这是为大明着想吗?我说的几条,额驸难道不认同?” 何和礼只打了个哈哈,外面鞭抽阿哈的声音反映着他内心的情绪。 什么恩典,强取了哈达、辉发、乌拉三部之地,是恩典吗?从抚顺关到宽甸六堡,大明辽东边军在东面确实仍旧有大量兵力,但若是岱青说的事成真,锦州确实被他们打下来了呢? 如果大明失去了整个辽东,鞑靼人直逼山海关和蓟州镇,大明还顾得上来寻建州的麻烦? 至于说粮草军资……那辽源军民府可没有边墙,大明朝廷和富商不知拉了多少银钱财货出来大兴土木。 当然,何和礼也不会冒然决定,他只是把消息和自己的考虑都送去了统门河下游已经被攻下来的朝鲜边境六镇城。 现在努尔哈赤在那里坐镇,前锋自有诸英、代善等贝子和大将们攻伐,消息来往的时间并不需要多久。 何和礼甚至觉得可以和朝鲜谈一谈。 建州是在大明的默许下功绩朝鲜的,这笔账朝鲜可以找大明算。 不如再转一转枪头,帮朝鲜国主迅速平了叛,然后相约一起进攻辽东。 皇帝不肯册封李晖为国主,安的是什么好心?何和礼不信李晖心里不气愤。 如果是建州女真、朝鲜和汗庭一起出手攻击辽东,那还怕什么?大家都成了同盟,以后共同应对大明了事。 而叶赫部做了狗腿子,出兵和大明一同攻打内喀尔喀和科尔沁,以后还能在这存在? 三部之地,叶赫,再加上如今的大半个辽东,建州这才是真正一统,这一带不比朝鲜东边好多了,更适宜成为将来的女真国? 何和礼听着龚正陆喋喋不休,也听着院子里的惨呼,开口说道:“好了。我只是尽本分,来使难道不见?有了消息难道不报给大王?龚先生太急了,稍安勿躁。该怎么做,大王自有决断。” 看着龚正陆再三叮嘱心事重重地离开,何和礼觉得如果努尔哈赤认可他的想法,这老酸儒要第一个宰掉。 只有自己人靠得住。 当然了,那样一来,黄台吉、穆库什只怕是没活路了。 但黄台吉是如今的“嫡子”,诸英和代善只怕也会乐见他殒命大明。 何和礼思索了很久,然后还是吩咐了下去:“先去做好准备,把马喂饱,让南面防备宽甸六堡的人过来一半!” 这盛夏时节,统门河下游也水声潺潺,入海处的两边波澜壮阔,浪汹涌。 努尔哈赤下了马,站在统门河的出海口静静望着东边。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一直在思考。 这个决定很难做。 一旦做出来了,就再也不能回头。要么建州女真被灭族,要么大明从此出不了山海关。 他看着海,也想到了海。 在山海关畔,大明战舰是给他们看的。 只是告诉他,将来大明可以很容易经海路攻击朝鲜吗? 如果能攻朝鲜,当然也能攻辽东。 除非鞑靼能压得大明无暇东顾,让建州得到足够的时间。 要想壮大到足以抗衡将来的汗庭和大明,他必须要足够多的能工巧匠。仅仅辽东那边的,恐怕还不够,还需要从朝鲜掳到足够多的阿哈。 关键问题是,汗庭有那个能耐吗? 努尔哈赤打败过九族联军,其中就有科尔沁的部族,他怀疑鞑靼人如今的战力。 但他最忌惮的还是如今的明廷,如今那个皇帝和他的大臣们。 这一步不能踏错。 他想起东哥,这样一个一心想着置自己于死地的女人,大明皇帝把她带了回去,是不是也在等一个收拾建州的借口呢? 至少多年来他努尔哈赤不敢得罪大明,一心整合着内部而已。 “告诉何和礼。”他终于开了口,“不要乱动!至少先等西面的消息。让龚正陆告诉大明边臣,就说建州愿意出兵去帮大明合围汗庭大军。” 努尔哈赤看着何和礼派来的人:“我们亲眼看到的局面才是真的。跟他说,先等两个月,等到快入冬。雪下来的时候,就要有个结果了。到时候,我自会回去主持大局!” 这也许是个绝好的机会,又也许是个巨大的陷阱。 他想了想之后又说道:“千方百计打听李成梁的消息。这样的大战,大明如果不用他,那就是最大的疏漏!” 从宣大到辽东,如此大的行动,大明皇帝整训了多年的京营用在了哪里?只是稳守北京城吗? 努尔哈赤想着那个年轻而霸道的皇帝,心里表示怀疑。 (本章完) 317.第317章 他的野心人尽皆知 第317章 他的野心人尽皆知 朝鲜之役时,努尔哈赤说愿意出兵帮助大明,报效皇朝。 如今,努尔哈赤又说愿意出兵帮助大明,围剿汗庭大军。 消息到了北京城,朱常洛自然找来了田乐、邢阶。 “他这是什么意思?”朱常洛直奔主题。 田乐看向了邢阶。 “在臣看来,这一回他是试探。” “试探大明需不需要帮忙?” 邢阶摇了摇头:“试探陛下想不想荡平建州。” 朱常洛低着头想了想,随后还是开口请教:“搢伯详述之。” 邢阶点了点头:“先从昔年朝鲜之役说起。那时候建州奏请为仆兵入朝征讨倭贼,用意有三。一是表忠心,若大明不允,也总要嘉赏几句。往后贡贸时,能多得些好处。其二,他确实想派兵入朝。虽然当时与海西诸部纷争已起,他不能尽出建州精兵。可正因他已意欲一统女真各部,才更加需要入朝征讨。” “为什么?” “兵甲,巧匠,奴仆。”邢阶言简意赅。 朱常洛回过味来。 在当时的贡贸政策下,铁器等战略物资至少明面上是管控的。 在建州周围,除了大明之外,也就只有朝鲜是“科技水平”相对高一些的。 另外,倭寇有口碑不错的倭刀,甚至有一些火绳枪。 对建州来说,跟着大明一起作战不是单独面对强敌,他真正的目的大概是过去捡好处,只不过要付出一些代价来得到好处。 “还有吗?” “还有一点便是早有侵夺朝鲜之心。”邢阶坦然说道,“那时辽东都司报至朝廷,说努尔哈赤有马兵三四万,步兵四五万,皆精勇惯战。情愿拣选精兵,待严冬兵合,即便渡江征杀倭奴。兵力虽有夸大,但那时他趁朝鲜人心惶惶,从东渡过统门河攻下咸镜道、全罗道等地,只怕也不是不能够。” 田乐表示同意:“昔年先帝及众臣其实并无不可。虽不会夺朝鲜之地赏之,但他若肯出力,其时东征受挫,用他也行,好处自然不会少。倒是朝鲜惧之如虎,屡派使臣劝阻。” “如果不是知道他本就有野心,也不会像如今这么谋划。”朱常洛问邢阶,“搢伯先从朝鲜之役说起,如今这次呢?” “一以贯之,他只是把野心压下去了,但却难以根除。”邢阶很肯定地说,“臣昔年入朝讨倭,与朝鲜君臣都熟识。前些年臣心有顾虑,不认为陛下要归化朝鲜是好法子,便是因为朝鲜已自成体统千百年,此事难之又难。但若朝鲜先是几乎被倭贼伐灭,又有叛军四起,再遭女真荼毒,那倒是有了亡国之象,这是良机。” 朱常洛隐隐把握到他的思路:“只不过女真荼毒,是人为?” “不错。”邢阶说道,“努尔哈赤已经出兵朝鲜,建州所余兵力还有多少?大明若要他相助,一则说明辽东兵力不足,二是不体谅他还要守卫建州,三则担忧大明许以西辽河之地、实则许建州予叶赫。若大明许建州瓜分朝鲜是诈,而后则与朝鲜、叶赫部一同剿灭建州呢?”“……这倒是一种新见解。” “若臣是努尔哈赤,自当谨慎多疑。”邢阶说着,“朝鲜立国已久,大明这样便营造形势断其国祚,努尔哈赤不能不心寒。”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朱常洛,没有再多说下去。 “你是说,这一点他也不信。” “至少不敢全信。况且,今日是朝鲜,他日焉知不会是建州?”邢阶把话题拉了回来,“总之,辽东边军已出近半,自宣大到辽河套处处在战,对建州来说未尝不是好时机。若对朝鲜道明实情,订立盟约,索要到了好处,未尝不会有他与朝鲜联手进逼辽东之事。” “那不要他相助,他就能相信朕会说到做到?” “他自然还是不敢全信,只不过辽东像是仍旧稳固,他至少仍会克制野心。”邢阶深深地看着皇帝,“相反,若要他出兵相助了,焉知所派精兵不会在恰当时候临阵倒戈,一举打在大明痛处?不要他相助,他也会少这个机会。” “朕明白了。”朱常洛点了点头,随后凝重地说道,“林丹深入,大明久久不能打退他,而后有山海关至锦州义州告急。另外,现在努尔哈赤在朝鲜还突然表这个好心,大概是汗庭与他联络上了,说不定随后科尔沁和败走的喀尔喀也会一同南下。这种情况下,努尔哈赤不会全力攻打朝鲜,恐怕会改变策略,保留实力,等待时机。” 蓟州镇北面目前确实如此,至少要演一演戏。 依托古北口北面的小十八盘等地利,至少也要尝试一下进攻林丹巴图尔的汗庭本部主力。 这事李化龙在那里亲自负责,把握着分寸。 而山海关还在紧闭着,从山海关到锦州的傍海道沿线仍在疏散百姓,避免后面的战略损失。 在计划展开时,明军出边墙之后为了压制辽东关外各族,大明原定的计划是让李成梁露面。一来显示大明这次清扫外患的决心,二来震慑住努尔哈赤,让他必须依照大明的要求去做。 但现在没露面的李成梁就起不到这个作用了,枢密院希望他继续隐匿在锦州东南面的葫芦套作为奇兵。 朱常洛看着两人:“朕这种推断对不对?” “臣有一计。”田乐开了口。 “讲!” 田乐笑了起来:“大明硬夺了哈达、辉发、乌拉三部之地,臣若是努尔哈赤,也一定咽不下这口气。只不过大明势大,不得已而为之。现如今局面如此,大约各方都在等待时机。臣以为,不如从了他所请,让他派人来。” 朱常洛微微一愣:“那不是会让辽东四面受敌?还给他临阵倒戈的机会?” “他临不了阵,倒不了戈。”田乐说着,“就让他的人去锦州协守。到了锦州之后,大战将起时把他们调去让宁远侯节制。另外,可宣旨南京,就说宁远侯早已奉旨南下,改任前军左都督。” (本章完) 318.第318章 生出个未来 第318章 生出个未来 邢阶也愣住了,过了一会感叹道:“此计甚妙。如此一来,江南无须忧虑。反倒是,若边军之外另有人自海上或其余门路暗通外敌,这迷魂阵就布得远了。” 李成梁许久没在京城露面过了,这件事留意的人必定不少。 但若说皇帝在大战之时早已布下了这个暗手,让他南下了,这实在很合理。 而努尔哈赤派的援兵若到了李成梁面前,还愁李成梁不能死死地压制住他们? 最主要的是……邢阶看着田乐:“希智想诱建州和朝鲜叛攻大明?” “那就真的师出有名了。”田乐看着皇帝,“北疆风云顿起,建州虽一时伏低做小,但努尔哈赤绝不甘心就这般受大明驱策。陛下想用他,也要他肯才行。若是对鞑靼一战干净利落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因形势改了方略,努尔哈赤只怕不愿错失良机。如今还遣人奏请相助大明,足见他已不专心经略朝鲜东面。” 朱常洛紧皱眉头:“关键是,从九连城、宽甸六堡到抚顺关,还有辽源军民府,怎么防住他们铤而走险?” 一种战线要继续扩大的感觉,这有点危险。 “要害只在宽甸六堡和辽源军民府。”田乐说道,“建州兵只擅野战,不擅攻城。宽甸六堡边民甚多,不便先行疏退至堡内。辽源军民府也没有边墙保卫。除这两处之外,辽东南面有鸭绿江,东面有边墙,不必过虑。” “除非对鞑靼这边能够今年内结束大战,明年后年又不用与之持续拉锯。”朱常洛看着田乐,“先稳住建州为好。” “他若是始终觉得这是良机,那正该削弱他部分兵力。他若仍旧忌惮大明,则自然不会受优势。但臣以为,如今局面下,他若在朝鲜已经有不少斩获,恐怕仍会让朝鲜割地议和,再告以实情,盼以朝鲜为前驱。像原先议定那般先肆虐朝鲜,再被大明驱至西面,令朝鲜畏之而再由群臣奏请内附,臣也认为并不容易。” “……倒是朕有些想当然了?” “不敢。形势变化罢了,大明若以雷霆之威扫荡鞑靼,建州自受震慑。如今汗庭之主兵逼北京城,明军久久不能退敌,他自然会想起新仇旧恨。赫图阿拉一带他经营多年,三部之地是女真故土,他何尝甘愿退到更东边?” 说到底,两个人都判断努尔哈赤会在现在的局势下改变想法。 那么接下来的商议,则是要更精打细算地布防了。 山海关到锦州之间的狭长傍海道是为了用一个战术性失败来换取留住汗庭大军的时间,但辽源军民府和宽甸六堡却不能有异样举动,还得顶住可能的第一波来自建州或朝鲜的攻击。 商议来商议去,莫过于继续增援,令希望立功的英国公张维贤再率一万京营出山海关。 那是做给有些人看的,而已经抵达辽东的那一万京营,则经海上先去东面,李成梁等着带领张维贤带来的一万京营罢了。 同时,天枢营悉数撤回来,一半呆在宽甸六堡,一半呆在辽源军民府。他们的主要任务是侦查动向,还有调动不及时的情况下能够拖延时间。 这样的背景下,西北面总算有好消息传来,土默特愿意抓住这个机会。 但他们建议的法子是他们去“援助”汗庭,老实说,君臣也不能完全排除他们是做了两套方案:关键时刻,谁赢他们就帮谁。 于是,对鞑靼汗庭的一战更不容有失。 …… 沈一贯再次见到了成敬,他苦笑,成敬意味深长地笑。 “沈总参,请吧。” “……成公公,何不让老臣颐养天年?” “太傅说笑了,陛下这是信重太傅。” “……”沈一贯抬头看着这南京紫禁城原先的午门。 第一件事就是来和诸王见个面,礼数自然应当,但这安排可就耐人寻味了。 他想起刚才在守备厅里的商议,心中更加古怪。 “蜀王、楚王、肃王……敢信吗?” “天恩浩荡,为何不信?” 沈一贯摇了摇头,懒得评价。 算了,完成任务吧。 结果成敬说道:“太傅把族中安排坦诚相告,他们自然会信。” 沈一贯表情一僵。 前内阁首辅、致仕的活太傅、现任枢密院南京总参谋沈一贯和南京守备太监成敬一同到访,战战兢兢的诸王自然要紧张接待。 最后,听说蜀王、楚王、肃王被一同请到了南京紫禁城奉天门的廊房之中。 如今的蜀王朱宣圻年事已高。嘉靖三十七年受封世子管理府事至今已经多少年了?沈一贯把他的嫡长子朱奉铨也请来了。 肃王年轻一些,这一脉一直就藩于兰州,被称为最穷的一藩。而如今的楚王朱华增,那是在前几年的楚宗大案之后受了皇恩才得以袭封楚王之位。 现在三个藩王加一个藩王儿子都害怕至今。 眼下是什么时候? 最近这段时间,也没出门啊! 沈一贯语出惊人:“今日呢,是我代陛下问问三藩的意思。待朝廷光复了开平、大宁、辽河套等地之后,要设三个军民府。这三个军民府都很特殊,外族之民甚多,人丁稀少,田土少有精耕细作。朝廷除委任流官、设行都司守御之外,最难的问题反倒是归化夷民、激励百姓实边。为此,陛下想先选三藩前去。这是历练,若有成效,将来是实封藩国的首选。” “……实封藩国?” “现在想光复的这些地方离京城太近了,不合适。但诸藩安于富贵已久,将来若实封一藩国,如何打理国政?如何笼络当地百姓?”沈一贯笑着,“故需历练。陛下以为,宗室子弟该与之通婚,该有自己的臣僚班底。军政不能历练,这经济民生,总要能打理好,要不然将来如何治理藩国。” 蜀王年纪大,他汗毛都竖起来了。 当年父亲薨逝,他当世子丁忧期间暂时打理王府事宜,那是进献了黄金白银不少帮助世宗皇帝重修三大殿,这才换来了干脆利落的袭封王爵。 现在怎么听上去像是挖坑:“臣僚?王府属官都已另做安排……” “江南人才济济,可以结交一些嘛。” 蜀王连连摇头:“臣等蒙陛下天恩,得以安居南京,已经不胜欢喜!” 沈一贯心里叹了口气:“三位王爷,我说的都是实话,陛下是真心如此打算。” “既是为了实边,我肃藩人丁单薄。”肃王朱绅尧倒是镇定很多,他看着沈一贯,“太傅为何请我来议?” “肃藩守边,至王爷已是第八代,少有扰民害民,陛下这是酬肃藩之功。”沈一贯看着他。 朱华增不敢开口。 但听起来,皇帝这是要求他这个楚王报恩了?难道要他带着楚藩那么多人去苦寒的辽东,和鞑子、女真蛮子一起通婚生孩子,让他们都慢慢成为汉民? 说是历练……其实是让他们慢慢成为那边的百姓吧? 蜀王欲言又止:让他们结交“江南人才”?听上去不只是为了带一些江南人去实边,更像是要看看江南还有哪些反贼。 阅历丰富的他已经看出来了:他们这是“奉旨”活动。但落在一些不明真相的人眼中,这当然是有藩王蠢蠢欲动。 都有带头的藩王了,当然会有胆子大的人。 搞不好就成为叛王! 沈一贯瞧着顾忌重重的他们,无奈地看了看成敬,而成敬只是默默微笑,请他发挥。 “……三位王爷或许不知,我致仕回乡,陛下也是另有嘱托的……” 说一千道一万,要让他们相信皇帝并不是要坑他们,而是真的准备用好他们,同时为他们找个出路。 在南京当然像是囚徒,虽然牢房并不锁门。 呆在富庶的大明当然更加舒适,去这军民府好像也同样没什么实权,反而都是苦寒之地。 但这只是刚开始嘛。 沈一贯都已经看到其中机会了,因此卖力地跟他们说着自己对族中的安排,他那在广东市舶司做提举的儿子,他原先所谓浙党许多人族中的生意安排…… “诚然,我奉圣意,着眼的是南洋,和三位王爷要往北面不是同路。但昌明号、宗明号,你们还是知道的吧?说是历练,但军民府的边军,将来未尝不能成为你们的护卫军。拉拢了外族,他们未尝不能拥戴你们将来取代其他塞外同族。大明能用心经略好的实土终究不会太大,陛下是要再复太祖时诸藩为屏的景象,而且是实封受册建国的藩国。”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三个被选中的代表。 蜀王一脉是最富的,肃王一脉是最穷的,皇帝都帮。楚王则不说了,该报恩。 他们都是太祖所封的王,这第一批的象征意义很重要。 让沈一贯有些无语的是,皇帝在密信之中明说了:对这些外族而言,他们倒是十分认通婚联姻那一套。 但朕难道都从他们所请,把他们的族女都纳到后宫来? 朱家藩王的资格也足够,让他们帮着消化。 沈一贯知道江南这边对于北疆战事不利的传言,但你瞧瞧:皇帝已经在琢磨着将来怎么“生”出一个安定的北疆了。 以互通有无的边贸之利为纽带,以联姻成同族为方法,将来北民论什么汉夷? 皇帝好像并不重视宗室的顾虑:如果可以,为什么不在大明娶良家汉女啊! 现在,蜀王的儿子朱奉铨就一脸难色。 难道将来要去寒冷的北面住帐篷,搂着粗陋而野蛮的鞑女? 他看着他爹:就呆南京吧,南京很好! 不当蜀王都行,只要皇帝仍旧会发昌明号和宗明号的分润! (本章完) 319.第319章 都做了决定 第319章 都做了决定 人与人的想法自然不同,有人贪图安逸,有人想一展抱负。 田乐的计策确实妙。 李成梁如果在辽东露面,对于周边各族确实是很大的震慑。 但有旨意说他改任前军左都督了,他又没在江南露面,那对江南来说反而是很大的震慑。 再加上沈一贯这个前内阁首辅忽然病好了来做南京总参谋。 加上肃王、楚王忽然又走到了南京城里饮酒作乐,一副他们就是鱼饵的样子。 蜀王觉得这是皇帝在给他们藩王挖坑,但这实则是明牌。 尽管辽东危急的传言在江南甚嚣尘上,肃王、楚王却在积极鼓动着一些不得意或者有心的江南士绅说着将来怎么经营新拓下的军民府,仿佛这回大明已经胜券在握。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对紧张情绪的对冲? 山海关看到的又是增兵:前有天枢营千五出山海关,现在又有京营一万众开拔奔赴辽东。 时间一天天过去,秋天就这么来临。 岱青在锦州西北面已经盘桓了一月余,他没有等到建州女真的明确答复,但好在内喀尔喀的炒、科尔沁的奥巴都决心整军南下,在东北面压迫如今防守着辽河套的明军和叶赫部。 局势再容不得布扬古左右为难,尽管是受大明所迫参与了这次行动,但大明至少证明了他们有扫荡辽河套的实力。 只要这一战的战果巩固下来了,辽河以南就会被控制住。不管只是呆在辽河以南、老哈河附近还是得到更大的地盘,又或者仅仅抵御喀尔喀和科尔沁,叶赫都没了选择。 环顾四方,再无一个盟友。 建州自不必说,昔年帮过他的科尔沁,叶赫部先前也占据了一些俞咨皋率人打下的小部族部民和草场。 可以依赖的只有大明了。 “不能再等了,先攻打锦州试试!” 岱青盘算着时间。喀尔喀和科尔沁就算能来,也要等完成部族准备过冬的迁徙转场,再以养肥了的战马南下。 辽东明军可以打一个时间差,毕竟他们现在就在不远处的辽河套。 若是让他们从容整顿好了进逼老哈河的敖汉、奈曼本部,那是岱青不可接受的。 “只有先前发现的那一支明军?” 岱青问他的安答。 “没见过的生面孔,像汉人又像回人。”他的安答回答道,“杜陵,他们毕竟只有一千余人,最多不过两千。” 岱青幽深的目光望着西南面的群山。 那是哨骑之前在山中发现的,而且不知道他们已经出来活动了多久。 藏的地方很巧妙,是三座山峰之间的小谷地。 最初发现时,还以为是因为战乱躲藏到那里的朵颜部民。 甚至于现在也不确定,因为他们把那里搞得像是一个山中村寨,入口把守极严,易守难攻。 当然,料敌从宽。岱青从哨探回报的情况判断,那就是一支汉人伏兵,尽管他们的模样像是寻常村寨的寨民。 但过千人的村寨,过去不可能不与外界打交道,这边的人都没听说过那里有那么多人。 石保提议过先去把那处地方拔了,但岱青否定了这个提议:在展开正式的行动之前,不宜有不必要的损失。 山道本就不利于骑兵上去攻打。 就算要打,也得在自己计划好的战场,尽量扩大自己的优势。 “就把他们当做汉人的伏兵。”岱青断然道,“安答,你带两千人守着奈林皋一带。我料定,汉人恐怕去年入冬时就埋伏了不少人出来,趁大战刚起、喀喇沁小部族纷纷北逃之时顾不上查探敌情,又悄悄转运了粮草。那里离他们的长城不算太远,就算只是靠人背,只走山路也不会有很大动静。” 说罢就看着东南面:“时间来不及了。下了雪,他们不方便运粮食,我们也一样。就算马多,也不见得能比他们走得快多少。必须要先攻打锦州!打下了这里,断了他们辽东和南面的陆路,等河水结冰之后他们的海船也靠不了岸。” 他只是在说服自己下定这个决心。 消息是都已经送到了,喀尔喀和科尔沁已经决定南下,夺回之前就属于他的地方。 他相信就算建州女真忌惮汉人,一旦形势有变,也绝不会甘心被夺走的哈达、辉发、乌拉! 至少要试一试! 况且林丹巴图尔的耐心正在被消磨,他一直等着岱青兑现之前的成果:在汉人的辽东咽喉打断一个缺口! 谁不清楚,这本来就给了大明足够多的时间包到燕山北面? 岱青是臣,不能把大汗置于过度危险的境地。 “石保,你跟着我!”他看向了五弟,又对他的安答说道,“后背交给你了!从老哈河到锦州,这条路不能断!”“交给我就是!”他用力拍着胸膛。 …… 赫图阿拉城的东南面,几十余骑奔袭而至。 见到何和礼之后,努尔哈赤首先就问:“大明真的没说什么?” “……没有。”何和礼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建州精兵都奉命去了朝鲜,部族还要留下人守御,那个袁都督也说了,能援出三千人已属不易,何况是四阿哥亲自率领。” 努尔哈赤只皱着眉。 但不管如何,他已经回来了。 朝鲜那里的战事也算不上太顺利。最初的边镇六城还好,看到建州兵力如此之多,他们孤悬于朝鲜东北,并没有多少抵抗的心志,很快就弃城南逃。 但在进入朝鲜经营多年的咸镜道腹地之后,一座座城却不那么容易攻克了。 建州费了很大力气连克五城,战线虽然已经推到长津和定平一带,但咸镜道的吉州城仍在死守。 那是咸镜道的首府所在,不容有失。 但恐怕也不是很快能攻下来的,只能围着,慢慢消耗他们的意志。 当大明同意了建州出兵相助之后,努尔哈赤就决定回来了。 把朝鲜那边的战事再做了一番安排,他就匆匆赶回。 在那之前,他已经深思熟虑过,让老四汤古代带着人去。 去的人,主要是哈达、辉发、乌拉三部归顺的人。 在部中算不得精兵,因为精兵大多被他带去了朝鲜,要不然怎么放心把他们都留在建州?万一来个鸠占鹊巢呢? 而汤古代出发前,他又让汤古代专门赶到了已经被建州拿下的三水,在那里对他嘱咐过很多。 “袁都督……他亲自接收的?”努尔哈赤问道。 “是,还说了几句好听的,又说今冬木材和毛皮价格可以提高一成价格来收。” “三部之地那边如何了?叶赫部呢?汗庭呢?” 努尔哈赤一口气问了很多,他急于了解最新的形势。 这都是信使传递的寥寥几句消息能说清的,真相大多藏在无数细节里。 何和礼一一说了情况,努尔哈赤才问:“还没有李成梁的消息?” “这个倒是有了,今天刚刚收到。”何和礼立即回答,“消息是从宽甸六堡那边的商人嘴里说出来的,说是李成梁早在七月底就去了大明的江南,统帅大明那个前军都督府的大军。” “商人?你不是说从入夏不久开始,大明就已经关闭了山海关吗?” 努尔哈赤警惕地看着他。 还在宽甸六堡的商人,要么是之前没回去、今年必须滞留于此的,那他又怎么会知道七月底的消息? “说得像那么回事,都是因为如今战局,他们担忧着聊起来,那个商人正是因为有亲族在山海关做小官……” 何和礼随后说着打听到的情况:无非大明皇帝之前就动官绅的好处,内部也不见得安稳。如今鞑靼大汗亲军进逼京城,蓟州镇却久久不能打退敌军,作为大明赋税重地的江南当然必须有足够分量的人来稳住。 努尔哈赤听着听着越发多疑:区区商人,因为战事而不得归家,为何还要侃侃而谈说什么辽东无忧?难道他不该更担忧不满才对? 况且,他那个亲戚无非在山海关做个小吏而已,凭什么敢用这种顶级重臣的安排劝他不要担心,还让他有底气在与其他商人朋友喝酒时夸耀出来? 江南不乱,和辽东边军定然不会败又有什么必然联系? “我觉得,这些都不用管。”何和礼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大王,动不动手,还是看鞑靼人能不能先打赢一个大胜仗。只要四阿哥那边把消息传回来了,就算李成梁真的在辽东又怎么样?他都离开这里十几年了,这些年辽东都姓麻!” 努尔哈赤思来想去,重重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况且,我们又不是进犯大明。让你准备好的野人女真装束,都准备好了吗?” “早就备得差不多了。再不行,绕过去时再灭一些野人女真部族。”何和礼眼睛很亮,“叶赫部那边的动静早就打听清楚了,他们想跟着大明吃饱,现在又得防西面,还得防北面,南面也怕大明用完就舍弃了他们。” 努尔哈赤眼神狠厉:“反正野人女真历来受科尔沁统帅,有野人女真大军突袭叶赫部,他还能安心跟着大明征战吗?我不入城,你把库中这些年攒下来的明军小物件也备好了吗?” “都在一起!” “好!”努尔哈赤咬了咬牙,“就让他们互相之间也分心提防!” (本章完) 320.第320章 锦州,塔山 第320章 锦州,塔山 努尔哈赤也聪明。 他没有计划着让汤古代直接在前线背刺大明,而是依旧恭顺地听从大明安排。 但让大明的辽东多一分压力的,哪里只有临阵背叛一途? 他的安排是偷袭防备空虚的叶赫部,以野人女真的名义,但留下一些这么多年来从许多战场上搜罗的明军小物件。 那些东西都证明不了什么,也不至于让大明确认是建州女真假扮野人女真:你来我往这么多年,野人女真凭什么不能从各种地方搜罗到一些已有不少年头的明军刀剑、甲片? 但叶赫部本来就对大明不是全然放心。 只要叶赫部要以部族利益为重,少出些力,大明就得在他们已经打下来的辽河套那边多用一些力。 倒是岱青说的,打断大明辽东傍海道,努尔哈赤在等着这个形势出现。 如果能出现,一整个冬天的时间,足够做很多事了。 此刻,他的四儿子汤古代已经到了锦州的西南面。 “明军肯定让我们顶在最前面,贝子……” 汤古代闻言看了看他,沉着脸说道:“随机应变。” 作为老四,他今年二十四岁。 但现在他已经有一个快七岁的儿子了。 而去年,他又娶了乌拉部两个贝勒的女儿,现在跟着他过来的人里,就有他这“妾家”的长辈。 战局凶险,此来只能任人操弄,当然悬着心。 前方的塔山堡一带,驻守的是宁远中左所,西南面不远还有宁远卫。 地势而言,从山海关出来过了塔山堡之后就陡然开阔不少。北面过了女儿河就到锦州,整个东北就此门户大开。 对大明而言,锦州一带极为紧要。 原本,汤古代还没有这样的认识,大明的文武官员也不会告诉他。 但在出发之前,努尔哈赤明白详述了一切。 不仅它所处的位置决定了这一切,天下英雄若想打辽东的主意,也决定了它们会先着眼锦州。 一路过来,随他们一起出发增援锦州防线的大明辽东盖州卫紧张不已,辽东腹地向锦州义州方向的辎重更是不断。 要去最危险的地方,汤古代当然心情很不好:明知派人“增援”大明近乎送死,为什么还要让他来? 是要把他和八弟和穆库什一样舍弃掉吗? 好在悬着的心很快就放下了,令人感觉又惊又喜。 喜的是,盖州卫要开向那个女儿河流入大明边墙再通往锦州的大福堡,而他们不用去,而是前往塔山堡南面海湾畔的望海台一带。 海边啊,至少不是直面鞑靼汗廷精兵的第一线。 而后他就惊到了,是惊吓。 望海台位于一个伸向海洋的半岛上,这个半岛的北面,因此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海湾。这半岛因为形状像一个葫芦,故名葫芦套。 汤古代惊吓的是,他带着的三千女真“精兵”到了这里之后,越过了驻守在半岛最西侧的寨儿山堡防线,看到了一支恐怖的大军。 这得有多少人? 最惊吓的是,引路过来的人恭敬地对面前的两个大将说道:“英国公,宁远侯,人已经到了,还算听话。” 英国公是谁?汤古代并没有什么印象。 但是……宁……远……候? 他没见过李成梁,但不知听阿玛和族中长辈说过多少次。 眼前这个人……年纪似乎也对得上…… 并且,身后的部下大将们已经纷纷变了颜色。 李成梁微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眼,随后扫视了一下他身后的人,仿佛只是看寻常牲畜,而后漫不经心地说:“你就是努尔哈赤的四儿子?” “……是李……将军当面?” 汤古代心里泛起惊涛骇浪,这一刻,他想起阿玛的话:最主要的是探得已进封为宁远侯的李成梁的消息! 现在他探到了,但只见李成梁眼睛睁大了一些盯着他:“倒有几分你爹年轻时的模样。既然来了,就在我帐下听命吧。张小公爷,安排给你?” “好!” 张维贤大喜。他领着一万京营支援辽东,但到了这里来,当然是李成梁指挥。 张维贤并不拒绝。自己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有点数的。有李成梁这样的大腿,何必不抱? 这其实是皇帝的美意,还有提醒:请宁远侯积极融入勋臣群体,请英国公好好把握这次由宁远侯带着立功的机会。 所以一万京营将士里,张维贤自己本人只有一个不到三千人的机动营。 李成梁懂得皇帝的意思:再予他立功机会,但身份定位要摆正。 英国公一脉毕竟是老牌公爵之家,宁远侯甚至以后的宁远公家,没道理不与英国公家搞好关系。 尤其别想着到了辽东是猛虎归山。 带带年轻的英国公,对李成梁的子孙们有利无害。 所以新到的女真兵,李成梁交给了张维贤:就算不攻坚,需要用的时候,也好让他们顶在最前面。前提是安全。 李成梁盯着汤古代,沉着声说道:“实话告诉你们,我早就伏兵在此。这葫芦套全是奇兵,不可走漏一丝消息。你们就呆在这里,既然说是供大明调用,那么本将调令到之前,任何人不能离开,不得有异动!违令者,斩!” 于是汤古代被安排地方先驻扎了下来,然后发现这里军资丰富至极。 就仿佛小半个辽东的物资都堆在了这里。 望海台所处的半岛北面,港阔水深。夏日之时,海湾南面的半岛可以遮挡风浪;冬天时,这里最多也只是微微结一层薄冰。 因此现在他看见了一个规模巨大的港口。 在这营区里溜达,没人多管。 汤古代看着那些码头,看着停泊在那里的海船与码头泊位的数量及大小,心中不禁有些不安。 不像只是为了这么点、这么小的海船准备的。 这里的物资,也不像只是为了这里加上他们之后还不到一万五千人准备的。 汤古代想起阿玛说的鞑靼可能会试着打穿锦州一带,他又想着李成梁说的早就伏兵在此,不由得心头发寒,然后坐立不安。 阿玛知道这些吗? 他听阿玛说,阿玛也准备回建州主持大局,让他不用太担心安危。 主持什么大局?有什么安危? 汤古代全部都不知道,而他到的第二天,这里就紧张了起来。 哨骑往来不断,李成梁的军令不久后就传到各营。 “做好准备,随时接敌!” 汤古代更迷惑了:这里已经是海边,接什么敌?大明边墙还在,什么敌能打到这里来? …… 边墙外的异动,大明总能探知到一些。 小歹青在锦州、义州西面一带活动,大明也早就探知到了。 边情络绎不绝地送到京城,朱常洛看了之后神情有些感慨:“果然是锦州……” 此前商议时,就有重臣分析了小歹青以前的攻击习惯,以锦州义州为主。 但并不仅仅因此,因为朱常洛现在想到的是自己熟悉的那三大战役之一。 葫芦套、塔山堡、锦州…… 果然,战争的逻辑都是相通的。根据地形特点,重点布防的区域总会选择一些熟悉的地方,进攻亦如是。 “破了锦州,辽东就被关了门,小歹青终于动了!” 田乐很兴奋。 “……他试过那么多次都没破锦州,现在就敢动了?会不会有诈?” “由不得他!”田乐极为肯定地说,“对女真诸部那般霸道,就是为了今日。辽东边军大肆出边墙扫荡,也是为了今日。若不让他以为辽东关外同仇敌忾,大明兵力左支右绌,他如何能下定决心?” 朱常洛静静看着舆图。 是啊,大明有了更大胃口,鞑靼也有了更大胃口。 其实彼此都已经看穿了彼此的战略意图,就看谁能在战术上先取得胜势了。 大明要救辽东,必定要经葫芦套旁边的塔山一带过去。能破了锦州,而后守稳这里,大明的整个辽东就都没了。 鞑靼要想挽回局面,如今最好的法子也莫过于在战略上实现这一点:攻破锦州,截断傍海道! 搞去搞来,朱常洛忽然笑了笑:“变成国军了。” 田乐疑惑地看着他。 “怪不得昔年遮阳行选辽东诸港时,你定要他们在葫芦套那里设一港,有一条海路运送至广宁一带。” “那是自然。”田乐说道,“山海关至塔山堡,尤可凭傍海道狭长地势慢慢推回去。但过了锦西可就不同了。”田乐说着,“臣虽没到辽东任职过,但大明山川形胜,还算了然于胸。” “有希智,朕之幸,大明之幸。” 朱常洛由衷感慨田乐管着的枢密院从很早就为各种可能做着布局,现在只有先沉住气。 “立刻就要开始了。”他神情有些黯然,“但盼小尖山、弘螺山那边的边军损伤没有太重。” 战场上,戏是很难作假的,尤其是小歹青这样熟悉明军的对手。 所以,必定有哪一处是真的伤亡惨重被突破的。 这才能让大鱼咬钩,认为真的是大明的年轻皇帝太心高气傲了,把辽东战力榨得太干净,想一次达到太大的目的,为此甚至低估了对手突破防线的可能,又或者兵力、军资真的跟不上这个规模的大战役。 这才是朱常洛最需要压抑着不安,只能等的时刻。 (本章完) 321.第321章 张良计,过墙梯 第321章 张良计,过墙梯 大康堡、太平堡告急。 小歹青率先攻击的不是锦州西面,而是义州西面。 攻得坚决异常。 战况马不停蹄地送到了辽阳,袁可立看完之后紧皱眉头,走到了辽东都司衙门的前院之中。 舆图他了然于心,现在他只是在院中踱着步,思索着。 攻义州,并不智。 虽然义州离敖汉、奈曼等地更近,但现在离麻贵所率的辽东主力也很近。 何况,此前义州就是防备被突破的重中之重。 太平堡在大凌河北,大康堡在大凌河南,扼守着大凌河流入平缓地界之前的门户。 麻贵大军绕到他北面的尖山和西北面的大凌河上游堵住他确实不容易,翻山越岭,动静很容易被侦查到。但是小歹青强攻义州,总不能无功而返吧?他如果定然要攻,也没有办法阻止麻贵大军机动。 所以他为什么没去攻打最紧要的锦州? 那样不是更容易逼着麻贵大军从义州北面的细河南下增援,解了敖汉、奈曼部之危? 还有一点让袁可立暂时想不明白:义州距离敖汉、奈曼部更近,西侧、北侧各有一个河谷缺口,向来是兵力分布更多的重点布防区域。小歹青带着区区万人出头,难道真想只凭自己打下义州? 过去这么多年他都没成功办到的事,现在怎么就觉得能办到了? “都督!” 熊廷弼匆忙赶来:“鞑子攻义州,有大蹊跷!” 袁可立闻言望去,先行了行礼:“熊抚台从何处来?” “抚顺。” 熊廷弼是辽东巡抚,如今左军右都督在此,熊廷弼在辽东军务上的事主要是后勤保障。 但袁可立和他打了这么多交道,也知道他胸有韬略。 “里面说。”袁可立抬脚往里走,“抚顺?抚台知道得好快!” 辽阳去抚顺虽然不过两百余里,袁可立知道这个消息才一个多时辰,但熊廷弼人都在这里了。 “我前日就从抚顺启程了。”熊廷弼解释了一下,“镇夷侯遣人报到清河驿镇,乌拉东面有些不对!” 袁可立顿时停脚转身看向他,然后加快了脚步走回里面,到了舆图面前。 “这一带!”熊廷弼走上前去指着乌拉城的东北面,“天枢营奉旨移防辽源军民府,窥探建州女真动静,果然发现了些问题。还没探明多少人,但有三队女真人,从东南面过去的,如今正在大肆屠灭野人女真小部族。” “……屠灭?”袁可立确认了一下。 “确实是屠灭!”熊廷弼凝重地说道,“天枢营的哨骑不好去得太近,事后才摸黑去探查。不留俘虏,不掳青壮,掠了些财货、宰杀了些牲畜后,全部一把火烧干净了,还继续往北去。” 袁可立看着舆图喃喃说道:“建州女真这是要嫁祸大明?” 如今,乌拉部已经不在了。建州女真主力在朝鲜,乌拉城东面方向的野人女真小部族被屠灭,看上去确实只有大明新设的辽源军民府最容易办到。 他又想起熊廷弼刚来时说的话,心头大凛:“你是说时间?” “不错!”熊廷弼连连点头,“既然时日上与义州那边开始接敌隔不了两三日,大有可能提前就约好了。” “你有什么猜测?” “牵扯辽东兵力!”熊廷弼直接说,“依我看来,要做最坏打算,那便是辽东四面皆敌。” 他顿了顿之后说道:“包括叶赫部在内!” 袁可立明白了他的意思:“喀尔喀科尔沁的鞑子自然不甘心吃亏,现在又加上了野人女真,还有不愿西迁的叶赫部和被夺了辽源之地的建州……” 这首先就是要逼得辽东不能再调动北线、东线的兵力,锦州义州只能靠自己。 一旦形势吃紧,麻贵集结好的那些出了边墙的明军也被迫回援,那么已经夺下的辽河套也将得而复失。 “但若如此大的阵仗,若是攻不进边墙,他们岂非徒耗兵力钱粮,叶赫、建州更是结下强敌……”袁可立重新看回西面,“除非能一举反攻,拿下整个辽东,这才能填满各家的胃口!” 他看向熊廷弼:“小歹青也只是佯攻!” “我倒以为,他是真要主攻义州。” “义州没那么容易拿下,宁虏伯……”袁可立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忽然表情陡然一僵,“我明白了。你是说,主攻锦州的另有他人,小歹青那里也会得到增援,届时一鼓作气攻破锦、义边墙?” 熊廷弼凛然说道:“宁远侯在葫芦套是藏有一万伏兵,但若来攻的是三万、五万呢?都督,须得即刻奏到京城,蓟州镇外必须要探明汗庭大军动向!” “极有道理!”袁可立盯着那一带,“陷主于绝境,不忠不义。汗庭虏酋虽然年轻气盛,南下为的却是威望。听说哈喇河套几乎挤满了,汗庭大军、喀喇沁各部牧民,对峙之下,少了多少人可不容易辨别。大纛嘛……兵不厌诈,兴许那林丹汗早就不在那了。到了大凌河那边,就算攻不下锦州义州,也可以快些回援敖汉、奈曼,进可攻退可守。” “勇卫营不是埋在那边吗?蓟州镇外就没探到更多消息?” “兴许已经有了,但总要报到京里,让陛下和枢密院做决断。” 袁可立当即说道:“我去广宁!飞百,我这就下令,你路经沈阳时,让沈阳中卫增防鸦鹘关。辽阳的东宁卫也不用留在这了,你带去辽源军民府!” “是!” 熊廷弼知道形势非常。建州女真虽然不是对大明动手,但对野人女真动手也是煽风点火。 而他们继续往北,还不知道会搞出多少事来。 最主要的是,建州女真在这辽东也有动静,那就说明朝鲜那边也可能有变故,焉知他们不会倒戈为敌? “朝廷早就有了防备,早前先到葫芦岛的京营一万已经到了定辽,只是没到宽甸六堡去。”袁可立看着他,“熊抚台,东边、北边就交给你主持大局了。那林丹汗若真要率军奇袭锦州,原先将他围在大燕山里的计划全得变,我得专心西面。” “都督放心,我必不让女真人趁机得手!” 看他雷厉风行地匆匆来匆匆去,袁可立目带欣赏地看了看这个只比他小七岁的家伙。 就算是多一个辽源军民府东面的动静看出了不妙,他能在知道小歹青打的是义州之后很快推演出这种可能局势,那也相当不简单了。 当然,一切只是推测,还有待证实。 但刘綎率军出塞,原本计划是堵住滦河那个方向。如果那林丹汗已经悄然到了东边,刘綎那里就是空耗钱粮了,至少追赶不易。 就快入冬了,不论是燕山还是大兴安岭的南端,都不易翻越。 …… 锦州以南暂无虞。 六州河流入边墙的锦川营堡所驻边墙外,一个穿着像普通百姓的人从山中树木的遮挡中露出了身影,艰难地走向边墙。 “亲军勇卫营左掖……秦邦翰……” 在长城上明军的箭矢和铳口之下,秦邦翰声音疲惫而生涩地开了口,手中高高举着属于他的亲卫腰牌:“守将是谁?紧急军情……” 费了好大一阵功夫,他终于被验明身份,然后被放下的吊篮抬上了墙头。 “增援……这……” 驻守在这里的副千户神情十分为难:“都督军令,我们只能死守边墙。” “……快快上报便是。” 秦邦翰很焦急。 他知道勇卫营是担负着重任的奇兵,他们已经想方设法地在那大凌河东面的大黑山里潜伏了数个月。 这么长的时间,给养都是个大难题。 好在之前出去时就是他们在这一带制造了不小的混乱,掳获了不少牛羊、粮食赶到了山上的山寨里。再之后,又是弘螺山那边方向给他们运一些补给。 秦邦翰知道得不是特别多,但知道他们存在于那边的,应该只是少数几个辽东将领。 但现在没办法了,那边已经被围住。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往南面走,才能把消息送到这里来。 沿途还躲开了好几股鞑子哨探。 消息虽已送到,但他十分担心西凉伯和姐姐他们撑不住。 但盼消息能早点到知情的重臣手上。“不要只报到辽东都司和左军。”他强调了一句,“还有京城!勇卫营亲军秘密前出,耽误不得!” 那副千户连连称是,不敢怠慢。 于是又一骑飞奔向山海关。 秦邦翰只能在这里等着。 已经过去三天了,消息来回,做出决断,真有援兵抵达,只怕还得十天半月。 那里虽然易守难攻,但谁知道竟会遇到那么多伏兵,还把他们赶回到了那里? 此刻,从京城到辽东的驿站自然是最紧张的状态在运行,军情为上。 义州那边的情况已经先一步送入京城,奉天殿内灯火通明。 虽然已经接近子时,但朱常洛还在这里。 “时候太晚了,还需要更多情报才行。”朱常洛现在有些许后悔,也有些许无奈,“辽东、宣大、西三边为重,蓟州镇这些年还是用心少了。要不然,蓟州镇的夜不收该有更多收获。” “那臣等今日便宿直于武英殿。”田乐点了点头,“陛下勿忧。义州为广宁北上门户之一,袁都督和宁虏伯定安排了精兵把守。就算那里不止有小歹青一部,也不会一触即溃。” 袁可立和熊廷弼想得到的,田乐自然也想得到。 小歹青打的是义州,这并不合理。 就算是整个察哈尔汗庭的大军都去打锦州、义州,也并不合理。 大明原先就没有那么脆弱,现在更没那么脆弱。 君臣早已是根据最坏的可能做出了布置,所以现在的动向自然让他们想到了最坏的可能。 结果现在最大的问题出在蓟州镇边军,出在他们的将士素质上。 林丹巴图尔一直在古北口外的哈喇河套顶着,整个蓟州镇边墙北面确实经历了长达数月的侦查与反侦察。鞑靼哨骑和被称为夜不收的大明边镇哨探交锋不少,互有损伤。 但也许是疲惫了,也许是夜不收成了这段时间以来蓟州镇一线伤亡最重的兵种,奏报过来的蓟州边情与如今的形势发展对不上。 孙承宗也陪着忙到了现在,他起身行礼时也说了一句:“陛下勿忧,李都督既知义州遇敌,定然也会想到这一节。那林丹汗还在不在哈喇河套,留下的到底仍是大军主力还是充数假扮,哨探不能察知,一战便知。” 朱常洛点了点头:“你们也劳累了一天,先去歇着吧。若愚,如有军情到了,先别吵田枢密,朕和孙参谋等人年轻些。大战既起,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临机决断,也要靠前线重臣。” 他鼓了鼓气:“不论如何,至少大方向上他们去了那边,至少他们仍在大燕山之中!” 作为皇帝,在大战之中就是这样。 他越是在意,越是只能焦急等待,或者耐心等待。 到了此时,战局千变万化,更多依赖的都是前线决断了。 朱常洛想着他已经任用的这些重臣:李化龙、袁可立、熊廷弼、刘綎、麻贵、达云……还有李成梁。 现在,是林丹巴图尔和小歹青暗度陈仓当真截断傍海道、东北各族群起撕咬拿下了辽东,还是大明诱敌深入、一举覆灭了汗庭主力,全靠执行了。 对双方来说,都是决定国运的一战。 朱常洛走出了奉天殿,吹着夜风,他看着乾清门,也像是在看着遥远的北面。 如果晚一些呢?晚那么一年里、两三年,等到望远镜搞出来,有更好用的工具。 前些日子琉璃厂传来喜讯,烧制出了透光性更好的玻璃。 晚那么两三年,再把蓟州边军也整一整,委任更强的将官,而不是让他们承担更容易的纯粹防守任务…… 朱常洛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兵甲工具自然是好的,但如果要打仗,最终靠的还是人。 现在的部署,已经是难得的枢密院上下用命的局面,朝中也有沈鲤、李廷机这样的人镇着。 再过两三年,说不定田乐的身体扛不住了,又要时间去解决朝堂中枢的换届稳定问题。 永远不会有最理想的状态。 遥远的东北面,达云和秦良玉都在大黑山上的那个寨子里。 “伯爷,这情况不对。” 秦良玉现在一身戎装:“他们像是只准备把我们堵在这里。除了一开始时候攻得猛,现在却只困不攻了。” “既然是绝地,这样倒也没错。” 达云深思着,又看着寨子中变得更多的人。 一共带了三千人出来,原先是这一带的四处位置,或多或少地先藏着。 前不久探知敌军要进攻了,他们才开始集结,一路往北摸去,想要完成绕后突袭、堵住奈林皋这个大凌河出口的任务。 脊梁山西侧的口子,那应该是麻贵击溃了敖汉部之后的任务。 结果到了奈林皋一带,迎面碰到了伏兵。 按理说,不应该。达云也并非庸将,深入敌后,侦查这件事他并没有忽视。 只不过对手好像早知道他们会从那里去,埋伏得极好,就像他们在这大黑山之间装了几个月避难百姓一样。 最主要的是,竟像是有一两万敌骑等着他们一样。 达云只好率众先退回来了。 他们这次出来,并不能带着太多重炮,山间也不好结阵。 反倒敌骑箭上燃火抛射,如果引得山发大火,他们就要溃败。 “我疑心,他们没那么多人,之前猛攻只是逼我们把军情传回去。”秦良玉忽然说,“这里在边墙之外,他们自然会认为勇卫营有极重要的任务,朝廷必不容我们有失。” “你是说,除了我们,他们还想伏击援军?” 达云意外地看着秦良玉。 这个女将,达云也是到京城提督勇卫营之后才认识。现在看来,他丈夫那个职位,实则是她的才对。 左掖白杆营对她的敬重,比对她丈夫多多了。 “若只是为了剿灭我们除去后患,不该这样。我们固然会断粮,他们也追到了这大黑山里。”秦良玉说着,“陛下重用我们,勇卫营首战不利只能固守待援,我们有何颜面回京?伯爷,鞑子不是惯常一人数马吗?那天夜里听到马蹄声惊天动地,像是足有数万骑,说不定是诈!他们实则没那么多人!” 达云的脸在黑夜之中红了红。 他此前常在西三边,这一点他当然也想得到。只不过当时黑灯瞎火的,为了隐秘昼伏夜行,忽然马蹄声震天,随后火箭如雨。天干物燥,山间已有山火大起之势,他不能去赌。 现在被困在了这里,哨探也不容易出去。 但首战不利、固守待援几个字,确实刺激了一下他。 “兴许现在他们已经分兵去伏击援军了。”达云咬了咬牙,“你说得对,不论如何,不能就在这里耗着!即便真有数万大军,杀出去,抢些马匹、箭矢再拖回来,也能多把他们拖在这里几日!” 在他们的西边,龙山一带此时还真的出现了近两万大军。 “到了这里,该让他们北逃而去了。”说话的人顿了顿,叹了口气,“事关存亡,能活下来多少是多少,长生天会庇佑他们的。” “是,我这就回去传信。” “告诉昂翚,务必死战拖住明军,让喀喇沁部民多些时间北撤。然后,死守住大宁,保住敖汉往这边的南路!” 说话的正是林丹巴图尔,他确实已经偷偷来到了这里。先后离开哈喇河套的汗庭主力,早已先悄悄往北绕着老哈河在大宁一带集结,随后又潜行到这边附近。 林丹巴图尔本人则是轻骑简从来与他们汇合。 “汉人也不傻。”他冷声说道,“先去灭了那一支伏兵,大张声势地去!看看汉人是要守义州,还是守宁远!” 今天只有一个大章 (本章完) 322.第322章 决断之难 第322章 决断之难 “都说勇不过马芳!” 古北口外,李化龙亲自来了这里,抽出了战刀。 “马林,兵贵神速,刻不容缓!”他的眼神十分狠厉,“你若再犹豫,我以后军右都督先行斩你!老夫戎马一生,转战南北,何时有败绩?不不信老夫,难道要叫天下人将来提起虎父犬子想的就是你马林?” 马林脸上臊得通红,盯着李化龙的神情和他的刀。 这样的讥讽,从他被除掉了辽东总兵官之职后就一直有。 “末将只是在等总兵将令……” “他还在山海关那边,来不及!”李化龙大声道,“我奉旨暂节制蓟镇大军,我的将令,尤总兵也要听!” “好!”马林也大声喊道,抱了抱拳咬着牙说,“末将听令!若是古北口一线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末将死便死,绝不敢愧对先父!” 李化龙要他带着古北口的蓟州军全面出击。 而先前的军令则一直是固守,顶多有些袭扰。 李化龙严肃地站在古北口上看着大军开拔出关,前去小十八盘一带的前哨。 他们去了之后,小十八盘就容不下这么多明军了,必定需要攻下去,攻到哈喇河套。 “把这一带的夜不收全撒出去!古北口大军行进,鞑子必定会探知,本都督要他们今夜动静!” 李化龙也想到了小歹青攻义州的蹊跷,所以这边的汗庭主力虚实必须通过真正的大战来确认。 问题是,既然都能看得出来蹊跷,鞑子为何还要这么选择? 只能说要做最坏打算。 与李化龙有关的另一部分打算,他已经派人出去通传了。 马蹄声骤,五骑奔行出了独石口,此去开平不到三百里。 每人身边还有两匹马随行。 马不停蹄,他们是李化龙的亲卫,务必最快速度把军令传给彰勇侯。 这一条线,宣府边军已经在沿途临时设了一共五处营寨,护卫着这条通往开平的路。 每到一处,他们都会留下李化龙的指示。 “戒备套虏!戒备套虏!” 李化龙要做的最坏打算里,就包括土默特部有唇亡齿寒之感,实则暗中已与汗庭联手。 不是信不过舒柏卿的见闻,但不能不以防万一。 宣府边军顿时如临大敌。 他们这段时间一直只是预备力量,并没有遭受什么压力。 独石堡到开平一线,这部分区域是刘綎带着大军趟出来的,而后他们只是守,只是初步建立这一带边墙之外的防御体系。 如果土默特当真要打过来,独石堡外的明军当然更危险。 一路换马一路行进,到了开平之后已经是夜里。 “都督尚未回返啊。” “去找!多派些人,去找!不论如何,让彰勇侯快些率领大军返回!土默特精兵依约将至,必须让彰勇侯盯着他们!” 要去东面,穿过开平附近是最好选择。要不然,就要选择穿越大沙窝,或者往北绕行。 所以,土默特部往东来参战,毕竟要经过这里。 而他们真正的决定如果不是接受大明的好意,而是要解汗庭之危,那么开平到独石口如今这些驻守明军就危险了,深入的刘綎更危险。 刘綎还没接到最新的军令,来自山海关的边报则已经送到了北京城。 紫禁城内的奉天殿,再度忙到了深夜。 “看来勇卫营是早就被发现了。”田乐凝重地说,“如今要搞清楚一点,围困勇卫营的到底有多少人?”“希智是说,秦邦翰传出来的消息不一定对?” “陛下明鉴,臣想不出至少过万大军非要围着他们的必要。”田乐有些埋怨地说道,“当此之时,若大凌河谷已经有了数万大军,速速去义州或锦州西面一同猛攻才是上策。勇卫营昼伏夜行固然必要,但那山寨既然易守难攻,鞑子何必徒耗伤亡和时间围杀?达云莫不是忌惮勇卫营中勋戚子弟伤亡过多?” 去的三千勇卫营,西凉兵和白杆兵各一千,勋戚子弟和原先勇卫营骨干一千。 田乐对达云的判断很不满意。 退回山寨固然相对稳妥一点,但也只能固守待援了。 哪怕是固守待援,那里的地势和如今的形势都决定了不可能是很多人在围困他们,为什么不能冲杀出来? 邢阶缓缓道:“小歹青既然早已探知勇卫营存在,他仍旧去攻义州,这倒显得更有底气了。不论是放着他们以勇卫营为饵伏杀援兵,还是让小歹青相信山海关至锦州兵力不足,都不该往援!” 这话十分大逆不道,像是要把皇帝直接指挥的勇卫营葬送在那里。 “义州报来,太平堡、大康堡外敌骑过万。伏击勇卫营还能把他们打退,至少也要几千人吧?依你们看,这是小歹青敖汉部的人,还是已经偷偷绕过去的汗庭主力?” 朱常洛确实有些微失望,不知道达云是到京城提督勇卫营之后失了锐气,还是确实像田乐说的那样担心把勇卫营中的勋戚子弟搞得伤亡太重,得罪太多勋戚权贵。 “说不好。古北口那边,李都督果然昨夜就下了军令,那里的虚实恐怕要一两天才能试出来。”田乐如实说着,“现在宁虏伯准备怎么做,彰勇侯来不来得及得知变故,都还不知道。至少有一点很清楚:小歹青独力攻下义州是痴心妄想,攻下来了也守不住!因此,至少科尔沁和内喀尔喀必定会南下,他小歹青自己也定有援兵。这援兵是汗庭大军还是土默特,要尽快搞清楚。” “要不……让宁远侯早些露面吧?”邢阶提议。 “不可!”田乐断然拒绝,“宁远侯露面的消息,必须和锦州义州大捷的消息一同传到江南!” 邢阶这就不说话了。 不让李成梁带着那葫芦套的一万京营出现,就说明田乐仍然要执行之前的战略:先败后胜,用傍海道的暂时中断为麻贵、刘綎创造堵截汗庭大军的时间和空间。 但小歹青舍弃防备更薄弱的锦州只攻义州的举动,已经证明了他有所凭恃,最坏的结果是辽东四面皆敌。 万一弄巧成拙呢? “陛下明鉴!臣以为,李都督过虑,土默特不敢反。臣在西北多年,他们没那个本事了!”田乐是这么判断的,“臣打断了他们在青海的一只手,他们也没能怎么样,何况现在还要定下新的头领?臣左思右想,小歹青无非是想先点起一把火,让烧得有心人以为有机可乘。哪怕有科尔沁和内喀尔喀牵制其余边军,仅凭汗庭一部,攻不破辽东!” 这是他的自信,因为这么几年,他的大部分心血都在辽东,依托邢阶、原先的李汝华袁可立麻贵、现在的袁可立熊廷弼。 邢阶也微微点了点头。 就因为辽东边军出去了不少,如今还要防备建州和科尔沁、内喀尔喀残部,汗庭才有表面上的机会。 这种形势下,他们攻破了锦州就会显得合理不少。如果锦州真的破了,他们相信接下来辽东周围各族会群起而攻,那才会留下来巩固战果而非劫掠一番退去。 这时李成梁再出现收服锦州,麻贵和刘綎也获得了合围他们的时间,那么计划才能实现。 但前提是,北面和东面都要扛住,不是从此成为另一个局面。 “陛下,建州反不反,才是此前谋划中最大变数。”邢阶说着,“臣以为,如今不能让鞑子攻破傍海道。一则锦州被破,传到江南之后,宁远侯现身与否,江南都会蠢蠢欲动。二来锦州破了,建州反意必定倍增,不论是否能固守东面,辽源军民府和宽甸六堡不胜其扰,辽东势必还要时间剿灭建州才得安宁。” 邢阶相对保守一点,他觉得别一次搞得太大。 他看着田乐:“若宁虏伯得知军情后,已然弃敖汉奈曼而回援呢?” 田乐顿时不能回答。 现在最紧要的就是时间。 两三天的时间,就会有新的变化。 辽东的责任是麻贵的,他如果觉得辽东各线都必须艰难守住,敢不敢赌万无一失? 相反,改变之前的策略,守住了锦州义州,让建州不敢下定决心一同夹击辽东,那么整个辽东溃败的可能性要低很多。 而且不见得就没了大败汗庭的机会。 更要考虑一下,辽东会不会有心留着虏寇呢? “朕相信辽东将士,相信天枢营和京营,也相信勇卫营!”朱常洛站了起来,“不论如何,虏贼战略意图已经明确,他们就是要断了傍海道,邀各族瓜分辽东!围困勇卫营的到底是谁先不管,麻贵是不是担心辽东而回援了也不管。传旨下去,明日,朕去蓟州镇。让辽东都知道,这便是大明与北虏之决战!” 朱常洛这不是要御驾亲征,他只是要利用自己的皇帝身份。 离开了京城,距离山海关更近了,至少让他们都知道自己正时刻关注战局。 “战略不改!”他下定决心,“大明既已主动出击,若局势较以前没有极大改观,那么汗庭倒真建立起威望来了,此后他们自然是同仇敌忾。如今,汗庭想造势,大明便要断了这个势!努尔哈赤若定要赌这一把,就让他赌。如此一来,将来大明名正言顺地剿灭建州!” (本章完) 323.第323章 变数连连 第323章 变数连连 袁可立也是这样想的。 “本都督就在广宁,请宁虏伯放心!熊抚台在抚顺,北面和东面他都不用管!”袁可立眼中精光闪闪,“辽东本就四面受敌,何曾改过?” 快马奔驰,本来还有些犹豫的麻贵正在广宁西北面的库伦部一带。 他看了看布扬古,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吩咐:“都督陷阵之功,我会奏明陛下。既与鞑靼又结血仇,此后便是同袍了。传令下去,即刻开拔!兵分两路,攻下奈曼之后,你们就到敖汉来与本都督汇合。奈曼就是以后叶赫部领地东北前沿了,叶赫部愿守住自家领地吗?” “……必不让喀尔喀和科尔沁过辽河、老哈河。”布扬古弯了弯腰,“但恳请麻都督传令,护送我叶赫部民携牛羊辎重先迁徙一些到这边,不然我无法久守。” “科尔沁和内喀尔喀残部确实随时南下,叶赫部危急。”麻贵点了点头,“我会传令开原卫。既如此,就让开原卫出镇北关,帮你们守住北面吧。” “多谢麻都督。” 到了这一刻,布扬古才算别无选择,一定要和明军一起打下敖汉、奈曼,获得一个更安全的地盘。 只要明军守稳了金山、双辽、通辽一线,那么叶赫部此后就只用提防大兴安岭东侧、西拉木伦河以北的鞑靼残部。 第二天的清晨,朱常洛刚刚做好准备要离京前往蓟州镇,山海关外的新消息再度报来。 听完之后,朱常洛不由得大喊一声:“好!朕没看错达云!” “臣贺喜陛下。”田乐自然要伴驾前往,以便随时决策。 他也不由得放心不少:“既然果然只是小歹青故布疑阵,他们又冲杀下山了,军粮将近之余回宁远是对的。汗庭大军既然真到了大凌河谷,那小歹青等的援军就是他们了,不必在大凌河谷扎口袋。山海关到锦州,就是口袋!” 险之又险。 达云他们如果还犹豫一两天,就会真正被围杀。 他们杀下山寨之后,才发现围困他们的果然不足两千人。而一路往南回边墙附近补给,又和在那里准备伏杀援军的两千余人撞上了,血战得胜。 在山上呆了那么久,补给又断了,他们选择回宁远,而随后就由殿后的哨探看到了真正的汗庭大军。 竟是直奔他们而去的,大张旗鼓,显然是想先尽歼他们,大涨士气之余让大明边军胆寒。 毕竟是一支三千人的友军全军覆没。 结果“擦肩而过”。 “没什么其他道理了!”朱常洛点了点头,“此后都是明朗局势,到底是大明扛不住辽东四面皆敌,还是汗庭虏酋都命丧于此,全看你来我往!” 岱青面前,他的安答低着头羞愧不已。 “……叫你守住奈林皋,保住老哈河到锦州这条路,你不仅带走了奈曼过来的两千人,还一路追到了大黑山。” 岱青现在脸色铁青,他那安答立时就抽出了腰刀:“是我眼见他们胆怯,想全部杀了他们,再引出更多援军。我犯下大错,只有拿命来抵!” “糊涂!”岱青用刀柄敲掉了他的刀,咬牙切齿地说道,“何必引大汗去?到了大黑山,再到锦州东面,白白多两日!” “……是大汗想先尽歼他们,鼓舞士气,再干脆做出要打宁远的架势,让锦州守军既要支援南面边墙又要支援义州这边,然后再快马……” “已经都这样了,你就算想拿命抵,不如拼死在战场。”他盯着这自小一起长大的安答,“如此大张旗鼓而来,两天时间足够汉人应对了。现在没有别的法子,义州这边交给你。石保,等你二哥带兵来了,即刻猛攻义州,不让他们有时间支援锦州!” “好!” 岱青真正的援兵有两个。 一个就是他二弟统御的奈曼部。形势至此,奈曼部还要它干什么?不如转场到敖汉部,先集中力量守住,还能分出一些兵力来攻破锦州。 林丹巴图尔也让岱青有些失望。既然当初都说好了,他会先到这里来攻打义州牵扯明军的兵力,林丹巴图尔都在哈喇河套那里隐忍牵制蓟州明军那么久了,一步步悄悄转移兵力到大凌河谷已经完成了,为什么不沿大凌河谷悄然而至奇袭锦州? 画蛇添足! 一支潜伏的明军确实没能给他们的后背制造出实质麻烦,只要一直在守大凌河谷口的奈林皋,那便是明军想断了老哈河通往锦州义州的路。在那里守住了,汗庭大军一到,他们寡不敌众自然溃败,然后才有马速和他们步行逃回边墙之内的时间差。 这点时间差,够汗庭大军先攻打锦州一昼夜了。 但追击过去,却让汉人提高了警惕,毕竟他们被追击到了宁远西面、锦州西南。 接下来的锦州恐怕更难打。 “我这就去锦州。”岱青沉着脸,“如今,只盼大汗别再耽搁。趁汉人的准备做不足,我们和他们接替强攻,务必打下锦州。你们在这边能咬住义州守军不能松懈,就是大功!” “我就算死在大凌河边,也一定不让他们去增援!” “活着!活得越久越好!” 岱青苦心孤诣,没想到最终鲁莽的不是他的五弟,是他的俺答,和他那个年轻气盛心高气傲的大汗。 难道他全力牵制住义州兵,把攻破锦州的威望让给大汗还不够好? 现在唯有改变策略,让二弟带人来补充义州这边的攻势,而自己则去锦州开始第一轮攻势,让汗庭主力必须选择速速与他合兵。 牵扯什么?宁远有山海关重要?真要牵扯也不该是去宁远西面,不如另遣一点人去进逼山海关! 遥远的西面,马林享受到了一把他爹对鞑子砍瓜切菜一般的快感,只不过面前的鞑子好像不过尔尔。 望着远处鞑靼的兵败如山倒,李化龙却一脸铁青。 被鞑子暗中转移了主力倒不奇怪,毕竟大燕山有着群山遮掩的大后方。 他现在暗自恼怒的是蓟州兵的胆怯和敷衍。 作为主帅,他又不好亲临前线。此前蓟州兵在小十八盘与汗庭大军互相对峙,你来我往的小规模战斗也有那么十多次,怎么就没报回来一点点不对劲?倒好像对面确实仍是精兵,蓟州兵却也不遑多让,没让他们占到多少便宜。如今他激得马林死力出击,发起了真正的大战,这才完全与往日不同。 当然了,在小歹青真正开始打义州之前,蓟州到宣大这条线也是以防守为主,李化龙也不能就在这里与汗庭主力进行决战。 把他们赶跑了不符合枢密院的谋划,在边墙之外被他们击败了更是难以想象。 “传我将令,密云到喜峰口,全线守军半数出边墙,蓟州镇要速速拿下热河上营,打通去大宁的粮道。马副总兵!”他刻意咬字,把那个副字说得重了很多,“你同本都督一起,即刻开拔,一路攻向大宁,拿下那里!” “大宁?那么远?”马林愣住了。 “汗庭主力早就走了!”李化龙板着脸,“兵贵神速,滦河不用管了。当务之急,先拿大宁,再盼宁虏伯攻下敖汉,鞑子就只剩下打破锦州、义州北逃一途!这大功,你到底要不要?你爹都没封爵,你若是像此战这般敢用命,本都督保你有封爵之望,彰勇侯便是明证!” 马林心中一热,这才想起来李化龙此前的赫赫战绩。 兴许是之前这一战有些过于顺利,他顿时热血上涌:“我听都督的!” 李化龙十分担忧汗庭大军初战不利之后,干脆保存实力当机立断地退走。 战线拉得太长了,他只能管西面。东边如何,还得看袁可立与麻贵的部署。 也不知道刘綎收到消息没有。 此刻,刘綎确实收到了消息。 他不仅打到了滦河北面,现在更是打到了西拉木伦河北面。 这条河其实是辽河西面的源头,这条河更是穿越了大兴安岭。 深入到大沙窝东面的草原之后,刘綎已经不得劲了很久。 就算有鞑子舌头,也没找到几个部族,这自然是他们早就得到了消息,在夏日里就退去更北的地方。 再深入就当真有点危险了,既然以战养战有些麻烦,粮道就很重要。 刘綎算算时间,本来是该回去准备到开平东面堵住滦河口的。 现在李化龙却叫它提防土默特部有诈。 “他妈的,他们还敢有诈?”刘綎问过来送信的,“你来的路上,看没看到他们?土默特部的兵到哪了?” “还在张北。” 刘綎算了算脚程,想了想之后说道:“既是李都督所言,不得不防。传我将令,骑兵先跟我走三千,去开平。其他人,按原先计划去堵住滦河口。” 他收到的并不是最新的消息,要不然,他就不会离开现在这个位置了,干脆从西拉木伦河一路穿过大兴安岭再往南面去奈曼、敖汉的地盘。 但时间差就在这里,刘綎就这么先过了西拉木伦河,再经答剌海子东面一路往南,快到开平时终于见到了土默特部的大军。 没过万。 但比刘綎带着的三千骑多出近三倍。 双方顿时警惕地摆开了阵势。 卜石兔当然很警惕,过开平北面时,滦河南面的明军如临大敌,但还是让他们过去了。 现在这支明军骑兵…… “大明彰勇侯刘綎在此!”刘綎也不惧,拎着大刀骑在马上向前,“你们头领是哪个,上前说话!” 卜石兔和兀鲁把都儿互望一眼,再与另外三个领主一同往前。 刘綎…… 看着前面的将旗,再加上之前哨骑的回报,大明整个西北面边镇的武将之首率了大军深入漠南的消息是真的,开平一带就是他打下来的。 现在这个大明当代著名的杀神就在面前,他的威名并不比李成梁、麻贵低多少。 “土默特部大汗卜石兔在此,我们决意与大明联手,这是诈做援助汗庭,实则为内应,将军没有接到军令?” 卜石兔看着刘綎眼中的敌意,心里有些发毛。 虽然面前只有三千骑,但探报不是说他带了万五大军吗?其余人在哪里? 现在卜石兔倒有点担心是大明坑他了,让他带着人来此,实则踏入了一个包围圈。除掉了他,三娘子就能扶持素囊当土默特大汗了。 “是诈做援助汗庭吗?不会是真援助汗庭吧?” “……将军为什么这么说?我已经在归化城与钦使盟誓……” “那你听我调令!”刘綎盯着他,“愿不愿意?” 大有他不愿意就立刻以少打多的架势。 刘綎本来就不怕,何况这里离开平也不算远了,只要打起来,不信那边不来援救他们的首官。 后面也有大军在路上。 卜石兔当然有些犹豫,刘綎正要再逼迫,又有送信的骑兵从南面快马赶来。 “侯爷,侯爷……”那人见到了刘綎的将旗,一边拍马一边高喊,“李都督军令!” (本章完) 324.第324章 群星闪耀之时 第324章 群星闪耀之时 两军阵前,刘綎知道了最新的情况。 “李都督已作如下部署调整……” 传令兵把手续齐全的军令公文交给了刘綎,他翻开看了起来。 说起来,他也是将门虎子。 刘綎的父亲刘显,幼年过得极为凄惨。家贫落魄之余饱受欺凌,曾经在乡间破庙里准备自杀。 听父亲讲过当年,说是庙中破布连他瘦小的身躯也承受不住。摔回地面后望着残破塑像悲悯的神情,他才振作了起来。 而后便是幼童之身,从江西南昌独自出发,最后到了四川。吃尽了苦头从了军,考中了武举,和戚继光、俞大猷一起在福建抗过倭,最终官至左军都督府都督,有太子太保衔。 这个将门还很单薄,刘綎只是第二代。 但他比刘显幸运,他现在被封了侯。 古北口一带明军半出边墙,随李化龙去拿大宁;蓟州镇喜峰口一带去拿下热河,然后逼到大凌河谷。 刘綎要回护开平,既防着鞑子从滦河迂回北逃,更要看着土默特的动静。 这就是李化龙的部署调整,刘綎顿时死死盯住了卜石兔等人。 卜石兔等人顿时浑身汗毛一竖。 刘大刀这辈子已经打过多少仗了? 长成半大小子之后,他爹已是贵州总兵官。从九丝山剿蛮开始,万历十一年以游击将军在云南打外滇缅军,而后平定罗雄之乱,再远征朝鲜、平定播州之乱受封为伯、再去西南重挫缅军进封为侯,今年他虚岁五十。 一生的杀气在凝聚,绝无仅有的大功机会就在眼前,他却只能在这里呆着? 官场,他没那么懂。 战场,他懂。 李化龙都要包去大宁了,蓟州镇的兵布满滦河东面,汗庭主力有几成机会迂回到滦河再北逃? 他信李化龙的本事,不至于如此。 这就更显得是土默特部让他极为担忧,这才不得不留下他来看住他们——难道李化龙不愿意和刘綎这个侯爵改善一下关系?难道他不想自己过去让大宁、热河等西面包围圈的推进更有效一点? 当然,也可能有时间原因。 “……这是几天前发出来的?”他收回了目光,看向信使。 “九月十七未时七刻。我们马不停蹄……” “今天是九月十九了……”刘綎咬了咬牙,目光重新看向土默特的人,尤其盯着他们的马。 卜石兔硬着头皮陪了个笑:“将军……” “你们可愿听我调令!”刘綎只森然开口。 “我……”卜石兔有点憋屈,虽然正式的册封还没进行,但钦使奏报了上去,他是顺义王,是土默特的汗啊! “陛下和朝堂诸公的考量,本侯爷不懂。本侯爷只知道,战局凶险,万不能莫名其妙背后挨一刀!你们愿听我调令,我就能信你们三分。你们果然奉令行事,我就再信三分。你们随本侯爷过了大兴安岭,杀灭了敖汉,我就十足信你们!” 刘綎盯着他:“要不然,你们就好好在这里呆着,咱们就先在这干瞪眼。大明不用你们做内应,也不用担心你们实则是汗庭的内应。如何?” 武将说话就是糙,但是明白。 “……可察哈尔之地。”卜石兔想问的是如果就这样,大明允诺的还能兑现吗? 他好不容易才在族内与三娘子、大成比吉他们支持的素囊划分好了利益,他卜石兔的利益,在这将来的察哈尔之地。 “所以本侯爷给了你两个选择。”刘綎心里估算着时间,语气不免急躁起来,“你好歹是大部头领,当断立断!兵贵神速,包围汗庭就剩老哈河那个口子了。要不要随本侯爷一起去?” 他觉得李化龙的部署太保守了一点。 既然核心就是担忧土默特部有诈,那他亲自带在身边好了,而且让他们先去屠灭了留守的敖汉部,纳了投名状再说。 至于滦河这边以防万一要布置的防线,他身后不是还跟着不少步卒吗? 此去要快,唯骑兵能赶得上大决战。 卜石兔没想到那钦使说得好好的,却会被大明军方这样误会。 但没办法,设身处地,他也没法反驳。 眼下看样子,大明倒不是早已计划好了在这里设伏,帮三娘子和素囊除掉他们。 看了看兀鲁把都儿之后,他想起自己此前的豪言,咬了咬牙就说道:“好!土默特儿郎既已到了这里,自然不能一无所获。愿听将军调令,铲灭察哈尔!” 与仇敌合谋,诛害名义上的共主,这是一条不归路。他既然带着人来了,哪怕有所谓援助为诈,草原上的各族终究还是会知道一切。 反正他已经想通了,其实唯有利能笼络各部,让他们臣服。 至于各部牧民们……他们关心谁是主子吗? 刘綎大喜:“好汉子!那就不消说,之前议好的,前两天我也听说了。你们留下三千,现在就可以先把开平北面、大沙窝东面、西拉木伦河南面守住。我在北面扫了几个月,这个冬他们不敢过来。当然,如果他们那劳什子大汗发信求援了,说不定有人从那边南下接应。你们留三千,我留五千,那就没问题了。” 剩下的步卒,还有宣府东面的边军,大可传令过去构筑防线,保管汗庭大军没法从滦河逃回去。 但还是不保险,毕竟李化龙的军令不是这样的,因此他还要让李化龙相信。 “别以为这是本侯爷逼你,本侯爷担了天大干系!有没有什么信物,一起交回去让李都督过目,表明你们绝无意临阵叛害大明,本侯爷才能领着你们同去。你们若包藏祸心,本侯爷拼了这辈子,也一定要把你们阖族剿得干干净净!”土默特部只领教过麻贵、达云等人的“热情”,没有领教过他刘綎。 但现在刘綎一副谁耽误我立功谁就跟我是死仇的模样。 开平东北面有着这样的小插曲,李化龙还不知道,知道之后不知又会是什么表情。 朱常洛在去蓟州镇城的路上,小歹青刚刚发起对锦州西面边堡和长城边关的攻击,达云麾下安置了伤员,又再次带着数日干粮进入了大黑山。 用他的话来说,羞愧难当。既然如此,不如让他们接下来的行动成为锦州“诈败”的关键手。 总要做出实在是没办法了才被攻破的假象。 那么分出一支精兵袭扰他们后方而仍旧不能得手,这自然是防守力量不足的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的法子。 袁可立在义州全力应付着,义州是不能被破的。义州破了,鞑子能经义州北面快速北逃。 而在义州西面的太平堡、大康堡外面,岱青的安答指挥着敖汉部的精兵和刚刚到援的奈曼部精兵,除了必要的休息之外就像疯了一样轮番进攻。 义州明军确实不敢懈怠分毫,丝毫不能增援锦州。 也没打算增援。 义州的北面,麻贵等人还没到老哈河,但哨探回来了。 “都督!降虏指认过了,在那些应该是奈曼部牧场的地方,没看到大部队和部民,只有查探动静的游骑。” 麻贵凝神思索着,过了一会就对布扬古说道:“这倒省了不少事。想必他们担心被各个击破,已经都汇聚敖汉部了。叶赫部还要防着喀尔喀、科尔沁,能分多少人随我转道直奔敖汉?” 力量汇聚到一处了自然更难攻破。若他们集中了两部甚至数部的人力物力,那更加难以攻破。 布扬古握了握拳头:“不能只是把他们赶走,西拉木伦河山口要堵住。麻都督,就算我们全去,兵力也不不够。林丹汗和岱青兄弟还在南面,敖汉他们丢不得,一定会死守,还要防着他们从广宁与敖汉之间的群山翻出来。” “那倒无需顾虑。”麻贵说着,“眼下就好比两个人已经打红眼了。是我们断了他们的后路让他们不得不回援,还是他们攻破了锦州义州逼得我们不得不回援,只看谁能守得住、攻得破。翻山越岭狼狈北逃,那不就是输定了?何况辽河以南,如今明军也多得很。” 这就像是自然而然演变成的形势,但如今这形势,林丹巴图尔觉得很不好。 “杜陵这是落入他们算计了!”他已经到了锦州西面,“攻打义州没让他们回到长城里面,现在岭北四部被那支大军逼得只能暂避,今年牛羊马儿都喂不好。辽东的明军,更是和他们拼上了,现在探到他们已经离老哈河不远。就算攻破了锦州义州,难道就让他们占了敖汉奈曼喀喇沁和辽河套,我们以后就被围在这里?” 岱青现在是在休息,换了汗庭主力军接替他的人继续进攻锦州。 他表情有点疲惫,但还是耐心劝道:“大汗,汉人大异往常,如此多人出了边墙,草原早就不会有安宁日子。我们既然不能通过兵逼汉人京师让他们退兵,那就只好和他们拼到底了。一定要攻破锦州义州,是给女真人、喀尔喀和科尔沁看的。大明没了辽东,才再也不敢妄图对我们出兵。” 看林丹巴图尔欲言又止,岱青心里其实也有点恍惚。 什么时候开始,京师危急、辽东危急,汉人皇帝和他的文武群臣还能这么镇定呢? 辽东总兵官始终带着大军不回来,还真的直奔老哈河去了,当真不怕锦州义州被破,还是笃定了辽东扛得住数面之敌? 大兴安岭南端的西面,刘綎带着的全部是骑兵,正在重新赶回大兴安岭之中的西拉木伦河谷,准备一路向东。 蓟州镇北面,李化龙命令边军一半全部出边墙,拉网式地控制住大燕山一带,把包围网往东面缩紧。 辽源军民府那边,熊廷弼很紧张,和俞咨皋一同防备着变故。 “没看错,真的是他?” 俞咨皋陡然站起来。 “绝不会错!侯爷,咱们派出去专门侦察的兄弟什么眼力?既然在蓟州那边见过他,就绝不会认错!” 俞咨皋看向了熊廷弼:“努尔哈赤竟然亲自带着人去打野人女真,现在又匆匆赶回南面,是为什么?” 熊廷弼伸手烤着火,这里已经有点冷了。 过了一会他才抬起了头说道:“只有一件事能让他亲自过去,那就是和虏酋订立盟约。” “虏酋?什么虏酋?” “科尔沁,喀尔喀,甚至叶赫部那些不愿走和不服布扬古的头领,都可能。”熊廷弼看着俞咨皋,“俞提督,要做好准备。恐怕锦州城破的消息传来,建州就要反了!” 都知道努尔哈赤可能只是在等一个机会,等到形势变化。 但熊廷弼和俞咨皋都知道,努尔哈赤肯定会等到这个“机会”,等到形势变化的那天。 如果他只是被动地在等,那还不能断定他会想要趁机做什么。 但现在……他很主动,很踊跃。 从朝鲜回来了,还去了野人女真的地盘…… 熊廷弼忽然又脸色一变:“要传令北洋舰队,提防朝鲜!现在,整个辽东最空虚的是海边!” (本章完) 325.第325章 君父不慈,逆子遍地 第325章 君父不慈,逆子遍地 九月二十二,御驾到了蓟州镇城。 这是朱常洛第三次来这边。 第一回巡视天枢营、军工园和大沽遮洋行船厂,第二回女真朝觐,这次是督战。 锦州义州尚未破,关锦宁一线虽然已禁了商旅和百姓往来,但军情传递仍畅通。 朱常洛住进了蓟州镇总兵府。现在尤继先已经率军出了喜峰口去拿热河一带了,这里便成了御驾和枢密院暂时的驻地,也是整个北疆战事的总指挥所。 战局的核心是锦州义州,汗庭大军正在猛攻,大明自然应该死守。 在南面,是大明边军以山海关为核心据边墙而守,另有勇卫营一部袭扰。在西面,李化龙带着蓟州兵准备构筑起热河到大宁的包围圈,下一步再把包围圈缩小到大凌河谷。 那却需要在他们北面麻贵带着的辽东边军和叶赫部仆兵、刘綎带着的宣大边军和土默特仆兵一同拿下敖汉、奈曼部,从北面以团团兵力堵过来。 那样之后,他们就只剩下往东突入辽东腹地。 何况还有李成梁隐匿不出。 局势像是一片大好,正沿着大明君臣的谋划前进。 而后天枢营的军情急递到了。 “……果然还是不甘心啊。” 朱常洛缓缓走出了蓟州总兵府正殿的门,遥遥看着东北面。 在他身后,田乐缓缓说道:“他厉兵秣马多年,既然日渐壮大,总要再被重创才肯甘心。” 邢阶已经接受了这个局面:“既然陛下决意一战定乾坤,那么辽东此后大战旷日持久,该早做准备了。” 他们都认可熊廷弼的判断,能劳动努尔哈赤亲自北上的,定然只有他去与科尔沁头领订立盟约。 既然他要订立盟约,防的是谁,盯的是谁,那还用想吗? “时间呢?”朱常洛声音很轻,“科尔沁、喀尔喀向来不服汗庭,如今就算汗庭在这里先有一胜,也是在重重包围之中。喀尔沁、喀尔喀若是又与建州另有盟约,应该是做了两手准备吧?甚至要以汗庭大军这困兽,先消耗辽东边军越多越好。” “那未免托大。”田乐凝重地说道,“只怕会很快。让大明疲于奔命,胜算自然更大。若臣是虏酋,应当是约好时日。消息一到,立时起兵。” 朱常洛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时节已经算得上是初冬了,毕竟农历的九月底。 空气里有些凉意,他在自省。 对女真各部的安排,一开始自然是既有打压又有示恩。把努尔哈赤和纳林布禄叫到面前来,展示了天枢营奇袭之下的成果震慑他们,又各许诺将来,还安排了种种手段,比如让李成梁到辽东。 但林丹巴图尔就是跑到大明眼皮底下了,朝野又畏惧不已。 朱常洛的胃口是变大了一些,也想为大明正一正骨,再现国初武德充沛的盛景。 眼下北疆各族却并不知道大明本就计划好了,以“大败”来创造时间空间、围歼汗庭主力。 这是十分难得的机会。毕竟草原广袤,与之作战,寻找到主力、能够决战、战而能胜就不易,遑论围歼? 不付出代价是不可能的。 现在这即将付出的代价,却可能成为整个北疆各族改变态度的诱因。 是这次大明的强势让他们紧张,而努尔哈赤的野心终究压抑不了。 “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朱常洛想着即将付出的更大代价,缓缓地开了口,“传令三军。此战得胜,公侯伯不吝升赏,盼将士用命!” 很快,很快了。 也许就是十月初,最晚不过十月底,辽东边墙恐怕就是全面接战。 锦州义州这边,最好就是迅速稳住局势,而东线能稳稳守住至少一两个月。 而后局势会怎么变化……只好看情况而定了。 “也好。”朱常洛转身走回去,“如果努尔哈赤终究要走到这一步,那就彻底铲灭这个后患吧。武德既充沛,将来又何必一定要用他为前驱?” 在努尔哈赤这里,他终究是想得太美了一点。 如果他是朱翊钧,也许能这么用。 而现在,努尔哈赤心里的野心种子早已长成参天大树,他也确实停不下来了。 尤其在这个本来刚刚获得了更大地盘,却又被他压回去的当口。 此时此刻,辽河北面,内喀尔喀残部、分毫未损的科尔沁左翼及北逃的科尔沁右翼,确实正在厉兵秣马,准备南征。 努尔哈赤一路跋涉,又去了朝鲜前线,但往来传递消息的信使从不断。 大家都在等待消息,也都在做着准备。 咸镜道长津城位于长津湖南面,今天这边的战事停了。 努尔哈赤端坐马上,风已经很冷。 再过一个月,整个这边就要进入严冬,冷得能冻死人。 到了这个时间,已经不便于再继续深入作战了。但是,想必已经攻下咸兴的建州已经有了足够与朝鲜国主谈判的筹码。 李晖竟然敢来,这让努尔哈赤刮目相看。 不愧是昔年力挽狂澜的王子。当然了,恐怕也因为自己派人送去的信。 他离开朝鲜,路经建州女真再去北面与科尔沁的台吉们见面时,就给李晖递了消息。 时间不等人,不管如何,现在的成果已经不小,咸镜道已经很大了,要足够多的时间消化。 李晖在自己亲信武将、文臣及护卫军的陪同下,出现在了努尔哈赤的西面。 他从平安道过来。 平安道和咸镜道之间的山脉,现在是朝鲜抵御女真人的最前线。黄海、平安、咸镜、江原四道的交界处固然也重要,但如果女真人又从鸭绿江攻入平安道,整个北面恐怕都可能丢掉。 李晖已经度过了极为煎熬的一年,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叛军尚未剿平,外敌又入侵,上国偏不给他那一纸册命,还断了边市和海市。 现在他很想知道,女真虏酋说的“情非得已”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他像是要和朝鲜暂时休战,不论如何,李晖需要这个喘息之机。 相距很远,李晖不敢轻易上前。 倒是努尔哈赤下了马,只带了一个人就往这边走来。 当然,他前面有个通译先过来了,到了李晖面前不远处之后浑身筛糠般地跪倒说道:“大王,鄙主绝无诱害之意。如今鄙主示以坦诚,只是事涉机要,大王可带随从护卫十人并文武上前商议,两边将士各在三百步之外,如何?” 李晖看着他:“你已忠心降了他?” “臣……奴才也是……”那人唯恐立刻丧命箭矢之下。 李晖看着那边缓缓前行的虏酋。 他只带着一个护卫。 是自信以一敌十? 当然,听说虏酋戎马半生了,自己本就是个悍将,李晖却…… 想着如今的局势,李晖咬了咬牙:“好,那就听他说说看,到底为什么要犯我疆界!” 努尔哈赤看着那边动了,嘴角微微有笑意。 朝鲜兵卒在建州兵面前战得不行,不代表整个朝鲜都能轻易获取。 这朝鲜国主本不必亲身犯险,但他现在敢动身前来,既说明他实在太难,也说明他已经有了狠劲。 努尔哈赤需要他有一点狠劲。 长津湖畔,两人终究是面对面了,距离有二十余步远,通译站在中间。 李晖的眼神是愤怒的,努尔哈赤却很平静。 而后李晖听到的内容,让他既愕然,又更加愤怒。 “……我知道你国内叛乱不休,你没多少精力去管北面的事。我说的这些,你让人一问就知道。”努尔哈赤看着他,“我最看重的儿子已经被留在北京八年了,我的女儿也送去了,我舍弃了三个大部的领地,还必须用这一战来证明我的顺从。” 李晖回忆着那个大明皇帝的面容和神态,双拳紧握。 他身后的文武更是愕然,有人面现惊惧,有人愤怒不已。 “信不信,你来决断。咸镜道,你先别想着拿回去。如果愿意就此罢兵,这个冬天,我就派五千精兵,任你调遣,速速平定叛军。但是,难道我们两国就任由大明挑拨?” “你们要咸镜道?”李晖咬牙切齿。 “既然出兵了,我拿什么犒赏将士?”努尔哈赤理所当然地说道,“现在,我们女真可以选择继续攻下朝鲜,也可以选择就停步于此。但朝鲜何去何从,要看你们的决断。” “这不可能!” 他心中的怒火在累积,努尔哈赤却说道:“我说了,你现在先别想着拿回去。但如果有了好的时机,如果大明再也不能通过辽东威胁我们,到时候不是不能商议。” 李晖盯着他:“你在谋划什么?你想让朝鲜反叛攻打上国?” “同为藩国,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努尔哈赤没把话说死,“我已经对你说了大明的意图,无非唇亡齿寒,担忧自己成为被烹杀的走狗罢了。对你我而言,无非是一纸册命的事,他为什么不给?” 李晖想着这么多年所受的磨难。 是啊,一纸册命,能让他少多少阻力? 那个魔鬼偏要玩弄他! 朱常洛并不知道他们此刻正在交流着大明慈父给予他们的苦难。 他可能确实是魔鬼,但他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变数。 现在他决意绝北患,终于推动着历史的车轮。 它们开始嘎嘎作响,即将掀动整个大陆北疆的风暴。 本来一切都在均衡状态,只要有一方势力有了坚决选择,就没有任何一方能置身事外。 何况那是最强势的一方,做了触及根本的大范围坚决选择? 刘綎的决定传回来了,枢密院的参谋们计算了一番行军速度和战事节奏预期,是孙承宗第一个说:“陛下,臣以为可以!” 朱常洛把目光从悬挂着的舆图上转开,回过身来看着田乐等人。 “你们以为呢?” “鞑子是真在拼命,想必彰勇侯、宁虏伯大军东西夹击而至的情况已被探知报了过来。” “他们只能从老哈河到大凌河,麻贵转东增援义州,打下敖汉来之后也至少需要十日。义州那边,还能再顶十日吗?” 说的是汗庭大军察觉形势不对之后,只能劫掠一番从义州北逃的可能。 “顶不住也要顶。”田乐凛然说道,“不论伤亡代价有多大,也一定要把他们重重堵截住。此战之后,与鞑靼再无大战!” “三岔河、辽阳方向呢?” “只要是在边墙之内,就无大碍。”田乐说道,“故此,更需要保存一些战力,令锦州官军尽早退到锦州东面,堵住他们,这样才能让宁远侯尽快出来,和他们一起再把鞑子逼出边墙之外,就困在义州西面大凌河谷。” 朱常洛沉默了一会,下定了决心。 “好!那就开始吧!” 现在,枢密院终于要下令锦州守军,让他们知道朝廷早有计划,他们可以择机弃守了。 毕竟已经死守了这么多天,已经有了无以为继的迹象。 大明辽东边墙即将告破。 (本章完) 326.第326章 决定命运的时刻 第326章 决定命运的时刻 葫芦套南面的寨儿山堡东面,枢密院的军令到了这里。 李成梁的神情很严肃。 沉默了许久之后他才先对张维贤说道:“小公爷,传令下去,整军备战吧,就这几天了。” 张维贤现在只觉得兴奋,反正在他的概念里,既然是跟着李成梁,既然是陛下和枢密院一手谋划的,现在也果然进行到了这一步,那岂有败的道理? 送到嘴里的功劳! 但李成梁并不这么看。 呆在葫芦套的这么长时间里,最新军情也会送给他。 李成梁自有判断,只是他已经老了,不会再胡乱说什么。 隐蔽在这里的京营将士开始准备迎接大战,李成梁默默地望着海。 过了很久之后,他才让人把汤古代喊来了。 “……侯爷。” 汤古代仍旧忐忑不已,看着李成梁的背影恭敬地行了礼。 “被努尔哈赤安排到这里,你想过自己会如何吗?” “我……”他犹豫着,又畏惧地掩饰着,“战场凶险,但也顾不得了,至少不能丢了建州的脸,比大哥二哥更差。” 李成梁转过身来看着他,随后了然地笑了笑:“你不畏死?” “不敢。”汤古代这样回答,然后又补充,“不论侯爷要我们去哪里作战,我们自不敢有负阿玛重托,不敢拖累朝廷。” “你不是带兵打仗的料。” 李成梁忽然这么讲,汤古代愕然抬头看了看他。 “你是谨言慎行,在后面争权的料。只不过建州如今要靠拳头说话,所以努尔哈赤舍得抛弃你。” “侯爷,我不懂……” “你是装不懂。”李成梁又转过身去了,继续看着大海,然后语气有些唏嘘,“朝廷的美意,努尔哈赤应该受着的。虽然是为了压叶赫,但老夫多少帮过你们建州,如今再帮你们一回吧。” 汤古代大气都不敢出,心跳得厉害。 见到李成梁在这,还把建州过来的三千人看守在这里,汤古代早就已经如同呆在刀山火海,只是丝毫不能显得慌乱忐忑。 现在他又说,阿玛实则是抛弃了自己,汤古代一时觉得这海湾吹来的风凉了许多。 “快马来回,大约只用五六日。”李成梁说着,“我派人送你到鸦鹘关,你回去吧。你在这里看到的,都可以对努尔哈赤说。你们建州的人是生是死,都在他一念之间。” 他再转身看向汤古代时,双目如电,神情肃杀。 “我只给你七日。”李成梁森然说道,“努尔哈赤不敢妄动最好,如果只是哄你,后面又起兵反明,你和他们就要为自己考虑了。这些天,你们自己也商议过吧?” 汤古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们当然商议过了。如果说之前在路上的时候汤古代还没跟他们聊什么,到了这里被看守起来之后,归顺三部的头领照样会问他。 谁不怕? 各种各样的念头和推测已经在汤古代心里转过很多次,而这么多天消息隔绝,他不知道李成梁说的什么起兵反明是不是已经有什么征兆了。 “侯爷,只有我一个人走,这……” “把话说开就是。”李成梁满不在乎地说道,“都是不得志的人,要不然为什么没跟着努尔哈赤去朝鲜,而被派到了大明来?你一去不回,他们没了个为首的人,我自会让他们知道为老夫卖命才是活路。” 汤古代浑身冰凉。 “努尔哈赤也一样。”李成梁盯着他,“他要是能克制得住,仍遵奉圣意,你回来了之后一心用命,老夫自会奏请陛下将来赏你个功劳。他若只是哄你,等你回来之后终究起兵,那不就是把你往火坑里推?” “阿玛并无反意……” “反不反,看他后面怎么做。不反最好,免得建州生灵涂炭,老夫少费些手脚。”李成梁不再多说,“你去和他们说清楚,再快些启程吧。” 李成梁先来了这一手,然后才给皇帝和枢密院呈禀。 帐中墨研好,他第一句却是:建州蠢蠢欲动,须让努尔哈赤多犹疑数日…… 没错,这是李成梁的阳谋:大家都别装,现在把牌明给你看,老子就在这。 对努尔哈赤来说,这个消息有两种解读。 一是李成梁不得不暴露自己来震慑他了,是不是证明这机会更好了? 另一种解读,自然是李成梁一直在这里藏匿着,汗庭无了。 他选择相信哪个? 其实牌越明,努尔哈赤越没有选择:大明君臣已经提防他到了这种地步,将来继续卑躬屈膝,真的就能保建州无失吗? 他的密奏写好之后,汤古代固然已经出发了,而他又找来了在这里的建州兵的头领。 “汤古代想必跟你们说了一些,但也不见得说清楚了。”李成梁眼神平静地看着他们,“你们都是哈达、辉发、乌拉三部之人,也都不是归顺建州后努尔哈赤最放心和重用之人。现在,除了考虑报效皇朝如何立功受赏的可能,你们也要考虑一下努尔哈赤会趁机反明的可能。” 大明京营将卒的包围当中,威名赫赫的李成梁当面,三个人大气都不敢出。 生死只在面前这人的一念之间。 李成梁的语气又和缓了一些:“总之,既然来了大明,要么老夫能放心用你们,你们为功劳也好、为将来的活路也好,都得拼杀。要么老夫不能放心你们,那就不必还要留心提防你们了。都是厮杀汉,这话明白吧?忘了自己是归顺建州的,把自己当做大明将卒,三部之地的辽源军民府,你们将来未尝不能回去故地,受朝廷重用。” “侯爷……这话当真……” 有人听出了话里的深意。 三部故地,现在还在那里的女真人已经没了过去的领主、权贵。 李成梁理所当然地说道:“西凉伯是归顺之民,陛下也封了伯爵。努尔哈赤派你们到大明来,从此把自己当做归顺之民,对你们来说才是最好选择。最重要的是,只有这样做,那么哪怕努尔哈赤不怀好意,你们也不用担心被大明先铲除后患。是不是这个道理?” 对他们来说,此刻的心理都处于脆弱阶段,天天担心旁边明军忽然暴起,先把他们都剿灭了。 三部之人都切身体会过努尔哈赤的勃勃野心,大明不提防他才怪。 除了一点:难道努尔哈赤不知道大明在提防他?这三千人派到了大明,难道大明没有处置手段,任由他们成为可能的隐患?既然像是肉包子有去无回,为什么不留着作为将来的有生力量? 汤古代路过了形势严峻的锦州,一路上他都在想这些问题。 他还没想明白,此一时彼一时,不明白努尔哈赤派他们来本身就是一个试探。他们到了葫芦套之后再没能传回丝毫消息,也成为了努尔哈赤的一个判断依据。 汤古代过辽阳时,锦州西面的边堡边墙岌岌可危,锦州一带开始调动布置第二道防线。 但他一直在路上,不知道这个消息。 他快到鸦鹘关时,锦州义州的战事终于有了变化。 所谓“兵败如山倒”。 “把守好这里,让他们全速过来!” 岱青第一道命令是给他的安答和五弟他们的,要让他们快些从锦州西面的缺口进入边墙。 “大汗,消息要传到北面去。”他又对兴奋的林丹巴图尔说道,“光靠咱们,在这里只会越打越少,喀尔喀和科尔沁快些南下才能让他们腹背受敌。” “那是当然!”林丹巴图尔看着他麾下的铁骑如潮水一般涌入大明边墙追击败军,心情十分激动,“北面汉军不敢轻动,南面援军务必抵挡住。杜陵,先攻锦州城吧!” “不,先在城外,要先掳些粮草,攻城不易。”岱青指了指西面和南面,“大凌河口,定有援军从西面来,野外伏杀为上!南面塔山一带,北援明军只能从那里两边过来。不必攻城,要挡住援军,让辽东明军孤军作战。实在挡不住,来去如风,搅得辽东四处生乱,女真必定坐不住!” 山海关内,消息也传至此处。 边墙被攻破,辽东危急,这当然让人恐惧。 对大明君臣来说,眼下是最关键的时刻。 京城暂时还不知道,但朱常洛离京前已有安排,已经致仕的王锡爵没被放回家,而是和年轻的定国公、徐文璧的孙子徐希臯,还有王安、秦良玉的丈夫马千乘、王之桢一同控制着留守的京城兵力。 江南更要后知后觉。 一时之间,山海关北面的守军都要开始往北面支援,也是提防鞑子直接南下冲击山海关。 不管如何,首要目标当然是把鞑子赶出边墙。 李成梁和张维贤统率的京营一万众和建州三千众终于现了身。 来得比李成梁预想的更快,所以形势并不容乐观,说明锦州此前确实已经到了苦苦支撑的境地。 毕竟整个辽东的兵力部署上,并没有给锦州充足的余地,而是出于战局的需要留下了一个刻意但合理的薄弱点。 不过对不知情而人心惶惶的周围明军来说,李成梁和京营大军的出现确实是很大的鼓舞。 从寨儿山堡到塔山,大军行进仍旧需要至少足足一日。 仓促冒进,将卒疲惫、军阵不整之余遭遇鞑骑可不是开玩笑的。 现在李成梁更担心的是他们入了边墙之后径直往东,到辽阳南面一带肆虐,那可就不好追了。 把他们就挡在锦州一带、义州南面才行。 义州东面的大黑山西南面,袁可立就呆在盘山驿。 由此往南,是数条河组成的一个河套。 广宁卫,广宁中、左、右卫,整个这一带的留守明军都被袁可立布置在了这个防线。 “成败已在此,绝不能让鞑子过盘山!” 如今,义州北面和东北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寨堡,此前从关锦宁一带迁了不知多少百姓和物资来。 汗庭大军进了边墙,当然要劫掠补给,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不那么对劲。 往西出边墙赶回老巢?那这一趟所为何来? 往南进逼山海关?那只会被堵在狭窄的辽西走廊。 如果李成梁和锦州东边的大凌河堡不能很快把他们留在锦州那边,那他们就势必要往东来。 但袁可立此刻不用一直留在这里,他只是给这边下死命令,坚定他们的信心。 而后,他自要带着主力前去十三山驿西面,争取把汗庭大军阻隔在大凌河西面,缩小包围圈。 这里开始了,汤古代才刚刚赶到赫图阿拉。 但努尔哈赤不在这里。 他不应该在这里,他应该在朝鲜。 但汤古代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 “额驸,来不及的,那我只能带个信,我得赶回去!” 何和礼听完了他的话知道了李成梁早就在辽东,仍旧处于十足的震动之中,闻言愕然问他:“四阿哥,你……还要回去……” “我不知道阿玛决定做什么。”汤古代悲怆地说道,“但我不回去,大明此后必定要剿灭建州!” “可……” 何和礼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把他放回来这个动作,不就是大明最后的警告吗? 如果建州没有起兵反明还好,如果反了,当然就是大明“仁至义尽”。 可现在汤古代不赶回去,那不就是直接让大明认为他们会反吗?恐怕努尔哈赤还没来得赶回来,整顿大军做好准备,大明立刻就会主动进攻防止被偷袭。 “额驸,一定要告诉阿玛,我在那里看到的不是最开始的京营大军。听他们闲聊,他们才到不久,原先另有一万大军早已不知去向!”汤古代郑重地嘱咐着,“一定要三思啊!” 他不敢多耽搁,又立即往回赶,尽管他已经疲惫不堪。 何和礼自然做不了这样的决断,必须赶紧去禀报给努尔哈赤。 而努尔哈赤确实还没回来,和朝鲜之间,还有太多事要处理,要安排。 在他看来,汗庭大军的进展也不会那么快,毕竟辽东边墙大体稳固了这么久,内喀尔喀和科尔沁又会先动。 但战局已经开始变动了。 等到消息送走,何和礼才翻出一份草拟着、仍在修改的、用满文写就的文章。 努尔哈赤让他先准备的这个东西,到底用不得上? 今天只一章,中年人就怕过节 (本章完) 327.第327章 奴儿哈赤之恨 第327章 奴儿哈赤之恨 蓟州镇城内,蓟州镇总兵府衙门如今是皇帝驻跸于此。 守卫自然森严。 尤其是锦州西面边墙被攻破,现在蓟州镇城和山海卫所在的永平府人心惶惶。 “借这个机会,让永平府组织部分百姓到蓟州去,让肖德和用好他们,把北塘、芦台的底子打好。” 朱常洛必须要面对战争带来的连锁反应,老百姓始终是恐慌的,趋利避害人之本性。 官军在鞑子面前吃了败仗,这很合理,固有认知就是这样。 去年过来这边巡阅天枢营、巡视军工园和遮洋行船厂的时候,那个宝坻知县被他升了官,现在是顺天府下蓟州知州。 蓟州是蓟州,蓟州镇是蓟州镇。整个蓟州镇,包含了北直隶北部的大部分,蓟州镇城设在永平府的西北角、喜峰口南面。蓟州,却在永平府以西。 现在是大明抗压的时候。 御书房也有人随行,皇帝对民政方面的事有安排,他们立刻去永平府的府治卢龙县城通知。 “百姓还是信不过官军能赢啊,之前永平府已做了这么多准备,现在消息一来,还是有许多人生怕山海关被攻破。” 朱常洛感慨的是现在必须启动这个预案。 此前关锦宁一线百姓或南迁到山海关内,或北迁到义州一带。枢密院职方堂掌堂和永平府了很大力气到这里以工代赈、招募民夫,辽东大战的影响是被控制在永平府的。 但现在不可不免地开始外溢了。 田乐并不担心这些,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宁远侯送归努尔哈赤之子,此事他先斩后奏……”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朱常洛摇了摇头,“卿等不也说了吗?这确实是暂时震慑建州的好法子。那种更坏的可能,不想也罢。鞑子和女真不清楚如今大明是什么模样,他还不清楚?” 李成梁的举动,在枢密院之内其实引起了不小的争议,田乐内心里也是愠怒的。 毕竟这不在之前的军令之内。 有人担心李成梁这是横生枝节,因此考虑到他勾结建州和鞑靼,想要割据辽东的可能。 尽管这种可能性很低,但他们必须向朱常洛提出来。 毕竟能不能成功围住汗庭大军,李成梁的作用太关键了。 对此朱常洛的态度明确:先不疑,看局势发展。 现在,朱常洛也充分体会到大事之前中枢决策的艰难:不能说田乐他们是多虑或者在党争,纯粹是因为要考虑各种各样的可能。 怀疑、决断、前方与后方的不同考虑…… “小歹青先攻义州之后,打得坚决,”朱常洛说道,“真要雪下得他们再难来去如风,还得一个月左右。这段时间里,京城和江南的动静反倒更值得注意。北疆战事,此时不能让前线将士犹疑。有什么过要论,等将来吧。” 田乐看了看朱常洛,再不言语。 既然皇帝这么说,那么这件事从性质上还是被认定为“过”。 李成梁的行为,即便不考虑他有反逆之心的可能,也会导致两个不可测的结果:一是努尔哈赤畏惧,就此直接被震慑住了,那么大明专心围剿汗庭大军就好;二是努尔哈赤惊惧大明如此提防他,再也不会放过这个以后绝对等不到的机会,干脆立即骑兵。 前者,李成梁会立下大功,至少凭名声就保证了辽东东面边军和百姓不必陷入立刻的战乱。 后者,李成梁会有立下大功的机会。麻贵还在远征敖汉等部,然后从北面合围汗庭大军。实现了围剿汗庭大军的战略目标之后,最迅速也最适合赶到东面主持大局反击建州的,自然是李成梁。 朱常洛结束了和他们对军情和如今事态的交流沟通,回到了后院里的行殿。 心里是沉重、忧虑的。 哪里能不忧虑?战局开始之后,必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不可预料。 比如这次林丹巴图尔好高骛远的勇敢坚决,比如小歹青这次体现的合纵连横,比如努尔哈赤的引而不发。 现在又多了李成梁“养寇自重”甚至“火中取栗”的可能。 绝不是此前谋定了方略就能如何。 现在,压力最大的一个月即将来临。 锦州西面大明边墙被攻破的消息在飞速传播,何和礼在给努尔哈赤报去汤古代带回来的消息之后不久就知道了这件事。 消息从北面来。 科尔沁的信使撂下了一句话:众台吉是必定要立即南下的,辽河套的左翼故地必须夺回。既已联姻盟誓,若是建州像叶赫一样相助大明,那么被激怒的野人女真就只会沿着东面南下。 努尔哈赤之前带人屠灭了一些野人女真小部族,缴获了一批野人女真衣装、兵器,现在在那里带领那些人的额亦都正准备着到时候趁科尔沁南下时去攻打叶赫部甚至辽源军民府。 这些事,由于努尔哈赤已经和科尔沁权贵们达成了默契,散布在极广的范围之内的野人女真大部族只被实质统帅他们的科尔沁权贵们告知是叶赫部和大明所为。 科尔沁的意思就是半期待、半警告。 如果建州背盟,那么鞑靼和大明不论谁赢了,建州的日子当然都不好过:鞑靼赢了,建州没有依约行事,那就将直面鞑靼大军。大明赢了,科尔沁也能把建州曾与他们盟誓一同攻明的事情抖出来,建州和大明就彻底撕破脸。 于是何和礼在继续送去科尔沁的态度之后,再度找出了那篇文章,好好地看了许久。 最后他问道:“龚正陆他们,都盯着吗?” “额驸,遵您老人家之命,都盯着呢。” “警醒点。等我下令,务必速速动手。” “奴才遵命!” 何和礼心想着,其实努尔哈赤已经做出选择了。要不然,此前那么多准备又是所为何来? 何况现在,汗庭真的已经攻破边墙,进入了辽东腹地。 他估计着努尔哈赤回来的时间,忽然又下令:“让各旗留守将士都动起来,随时准备听令出征。” “额驸!”努尔哈赤的三儿子阿拜一惊,“那不会惊动汉人吗?” “李成梁都派四阿哥回来吓我们了,你以为汉人没准备?”何和礼凝重地说道,“况且,我可以再去信问一问辽东边臣。听说鞑靼攻破了锦州,问他们要不要建州再调兵援守。我们这是为了报效皇朝、同心协力嘛。” 最后看了看阿拜:“我知道你心中还有疑虑,也不忍害你的老师。但现在是阖族存亡之际,四阿哥都能甘愿回去,捐躯也在所不惜,你可不能心软!” 阿拜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终归还是要阿玛来做决定。 他只觉得,大明可不是朝鲜。而现在,建州还要留不少人在朝鲜守御已经攻下来的地方。 尽管去年有了辉发、乌拉的不少归顺部民,这真的就是最好时机了吗? 阿玛为什么觉得大明是势要铲灭建州?…… “……李成梁……李成梁……” 在锡霍特阿林山间,努尔哈赤收到了何和礼传来的第一个消息,身躯和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 山间当然风寒,可他现在心里既有恐惧,也有愤怒。 甚至还有一点点骄傲和兴奋。 很难说清这是为什么。 “快些走!”他吩咐了一声,又扭转马头对后面,“你们仍旧行军如常,我先回赫图阿拉!” 必须快点赶回去了。 再走出百余里,又收到第二个消息。 “当真?汗庭当真攻入了锦州边墙?” 信使当然只能保证自己要传递的消息确实如此。 “阿玛,既然科尔沁都说了这样的狠话,当然错不了!”诸英很紧张,同样兴奋,“冬天里他们可不行,而喀尔喀、科尔沁忍了一年,现在牛羊马匹都肥壮!” “……赶路。” 努尔哈赤没说话。 继续奔行在路上,入了东的这锡霍特阿林山之间的风很冷,他需要清醒地思考。 李成梁不惜暴露他在辽东的存在事实来警告建州,这自然有太多含义。 大明对建州的野心是明摆着在提防、压制,但建州的实力也让大明忌惮。 努尔哈赤必须考虑这是不是最后的机会。 当然可能是个坑:既让他们让出了三部之地,又让他们收服十余万青壮部民和各部权贵,拿什么利益去满足新归附的海西女真权贵? 大明想要努尔哈赤去攻伐朝鲜,努尔哈赤也需要攻伐朝鲜打下一些新地盘弥补失去三部之地后的利益。 大明难道想不到自己可能与朝鲜媾和、泄露真相? 以努尔哈赤所了解的大明君臣,他还没想通那个问题:为什么他们会选择先苛待女真,然后画出看不见兑现时间的饼,又指望叶赫、建州都朝他们想要的方向去走?为什么不考虑到整个辽东腹背皆敌的可能? 是傲慢吗? 所以努尔哈赤既已经勤劳地做好了各种准备,又下定不了最后的决心。 科尔沁的警告,他没太放在心上。 朝鲜再改弦易张,到时候与大明一起合力攻击建州以盼收回咸镜道,努尔哈赤也不在乎。 他现在在乎的只有一点:有没有可能打赢,至少是和鞑靼一起合力打赢? “阿玛,汗庭积弱,都能一战攻破了大明边墙!”诸英说着,“既然只让代善留在朝鲜,还犹豫什么?如果我们不动,大明就能调集兵力把汗庭赶出去或者围在边墙内。非要给他们创造战机,让汗庭把辽东腹地搅个天翻地覆才好。科尔沁骑兵数日就能渡过辽河……” 努尔哈赤看着他,先大胜乌拉,又大胜朝鲜,这大儿子正血气方刚,他当然希望闯出更大的基业。 建州的基业,还是应该交到这能征善战的老大手上。 “……今冬不比去年,虽然安置了一些人去朝鲜,但大明今年可没那么多粮食卖给我们……” 诸英还在喋喋不休,但努尔哈赤沉默不语。 马蹄声中,诸英继续边策马边喊话。 “阿玛,你都说了,老八和你叙旧的时候也说汉人奏疏里就以奴儿称呼你……” 诸英说到这里,努尔哈赤忽然勒住马,他坐骑的嘶鸣声顿时响彻山间。 见状,诸英也停住了马,双眼红红地说道:“老八既然说了他不能回来,哪怕将来他卑躬屈膝,只要大明不是杀绝了女真人,总要听话的头领来管束。老四只怕也是这么想,他们都不怕死!” 努尔哈赤双眼血红地看着他。 诸英一手拉着缰绳,另一手连连捶着胸膛:“我也不怕死!建州儿郎都不怕死!我们女真国,为什么要像朝鲜一样,非得有大明册命才光明正大?马上冲杀出来的,才光明正大!你说老八已经长大了,我还没见过他!八年了,现在穆库什也被送去了!三部之地都给了大明,他们和鞑靼开战之时,还派了李成梁到辽东,难道你就这样被吓住了吗?难道让那皇帝哈哈大笑,说李成梁一句话,建州奴儿就吓破了胆?” “住口!”努尔哈赤大声道,“你激我干什么?赶路便是!” 说罢重新大喝一声,驱策着坐骑往前奔行。 奴儿哈赤……那需要老八说吗?他又不是不知道! 他已经做了大半辈子的奴儿。 祖父和父亲的性命丧于大明介入女真争端引起的战事,多年来的卑躬屈膝和隐忍,换来了什么? 一统女真各部的步伐被生生打断,让出了已经到手的三部之地。明军既意在鞑靼,还对建州如此轻视,似乎打压成这样建州也不敢怎么样。 他当然也考虑着汗庭攻破锦州是不是大明在诱敌深入,可面对咄咄逼人的大明,北疆尽是困兽! 朝鲜卑躬屈膝事大,换来的便是大明意欲吞并之。 努尔哈赤心寒,心恨! 他卑躬屈膝了大半辈子得不到应有的尊重,而想开创女真国,他这“太祖”焉能没有尊严? 大儿子那一句奴儿,刺得努尔哈赤好痛。 赫图阿拉城越来越近,他的决断也越来越清晰。 继续下去,坐以待毙罢了,生死尽操弄于大明之手。 大明确实越来越强,再这样下去,等他们打残打弱了鞑靼,女真人只能独自抵抗。 现在不是最好的机会,但现在……确实是最后的机会。 尽管这像是大明一手炮制出来的形势。 “召各贝勒来!我意已决,今年必征大明国!” 一见到何和礼,他就冷然开口。 何和礼一愣,随后心头大凛:“去,该动手了!” 努尔哈赤知道他说的动手是什么,努尔哈赤不在乎。 既然已经越过了龚正陆所说的志向红线,那么再无君臣之义,他便是敌。 既然是敌,当然要杀之而后快! (本章完) 328.第328章 最坏的局面? 第328章 最坏的局面? 江南正值今年秋粮征收。 沈一贯双手颤抖。 “总参,怎么了?”成敬悠悠地问。 守备厅里,徐弘基和崔胜也在。 这个原先护漕水军的参将,如今成了长江水师提督,这是真正担任了大明的关键职位——在过去,这个位置都是勋臣担任,几无例外。 现在当然是机要大事。 沈一贯这个枢密院南京总参谋心中惊涛骇浪,眼神恼怒地看着李汶:“李都督想必是早就知道?” 李汶也不否认,点了点头:“消息不日必定传来,总参要拿个主意,如何应对。” “那如今才告诉老夫?”沈一贯重重地把那公函拍在桌面上。 李汶不紧不慢:“战局变化万端,若没能按事先谋划来,那又何必横生枝节。眼下鞑子既然走到了这一步,陛下和枢密院才提前让我等做好准备,免得江南不稳。误了粮饷事小,若生出内乱,我等可就万死莫赎了。” 沈一贯气得在守备厅里走来走去。 七十好几的人了,此刻倒显得步履如风,健旺矍铄。 他当然很气。 枢密院大胆!陛下……大胆! 先败后胜,诱敌深入,何必要用边墙被迫来做?不能出边墙在燕山里做吗? 这也就罢了,还有建州甚至朝鲜一同出兵的危险。 官军在边墙外一时吃了败仗,传到江南无非多受几句揶揄挖苦弹劾,可边墙被破了呢? 沈一贯万万没想到自己需要担当这么大的责任。 他难以想象江南这边听说傍海道被断、辽东成了孤军、山海关告急、北疆乃至朝鲜皆反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一个月。”李汶说着,“压住一个月,稳住一个月,辽东必定再有大捷传来。” “拿什么保证?”沈一贯忍不住大声呵斥,“就因为锦州南面有宁远侯带着一万京营、宽甸六堡西边另有一万京营?谁敢保必胜?谁敢说宁远侯……”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之后恨恨道:“朝堂诸公,知机而不苦谏,老夫定要参劾!” 沈一贯已经退了,他没参与谋划,他不知道机密。 但他知道,虽然其余四相不能对枢密院内部事指手画脚,但当然有知情权,是有“御前内阁会议”可以影响皇帝决定的。 这样大胆的方略,真不知他们为什么不阻拦。 他不能在这里直接说万一李成梁这个关键人物怎么样。 这时候成敬悠悠道:“陛下有言,君臣要互相信任。沈总参,如今不是埋怨时候。陛下和朝堂诸公信任我等,江南可不能辜负了信任。朝堂诸公没有谏阻,自然是觉得胜算颇大。战场之上将士去做,江南不要在这个时候扯后腿,那胜算只怕就更大了。” 沈一贯看着他,过了一会缓缓坐了回去。 “排兵布阵,非我所长。”他看了看李汶,“如何以防万一,李都督做主吧。要我来南京,无非这种时候让江南官绅多忌惮一二。” 他皱着眉思索了一会,然后说道:“宁远侯实在辽东,这消息不久也会传来。朝廷提防江南之意明了,那老夫不妨明说。我的意思,南京不如托辞以防万一,先召水师和孝陵卫、留守亲卫军整备。南京国本之议不免甚嚣尘上,不如顺势而为,让他们以为老夫也担心北京有失。老夫先奏请漕粮留半于江南,既不误今冬粮饷,也是以防万一……” 沈一贯的策略无非是顺势而为。既然江南在这种时候必定会担心半壁江山失守,他不如站出来领头做这件事。 能够聚集南京附近的兵力整军备战,再加上先暂缓输运一半漕粮的举动,甚至会让人觉得他沈一贯有“不臣之心”。 反正最近这段时间,他也一直和蜀王、肃王、楚王走得很近。外人知道的当然是三王准备招募幕僚“奉旨实边”,但形势有变,说不定…… 李汶没所谓,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月余罢了,捷报传来,自然云霁天清。倒是龙江公,可莫弄巧成拙。当真有什么狼子野心之辈鼓噪,到时龙江公可不好处置,士林风评只怕极差。” 沈一贯淡淡回答:“老夫都做在明处,事事为社稷江山考虑。鼠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却不是老夫能管得了的。李都督担心老夫不明分寸?” “那自然不担心。”李汶笑了起来,“我必呈明龙江公一片苦心。” 他向谁呈明?当然是枢密院,是皇帝。 沈一贯看了看他们,摇了摇头之后对成敬行了一礼:“诸王那里,却要成公公留心了。要说弄巧成拙,就怕有些人真以为天命有变。李都督虽说月余罢了,可就怕有些人月余的耐心都没有。锦州边墙一破,便想到了山海关也破,京城没了。” “我自会留心。”成敬点了点头。 过了两天,只比枢密院的急递慢不了多少,北边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江南。 这当然成为了最热门的话题。 边军吃了败仗,连边墙都被攻破了,现在汗廷大军正在鞑靼大汗的率领下肆虐辽东,山海关告急,辽东边军成了孤军…… 有前面那些传言打底,这件事顿时引起议论纷纷。 无非贪功冒进、好大喜功那些,再加上这么多年整训京营劳而无功,枢密院重臣尸位素餐,进而就转向如今大改后的中枢出了大问题,还不如不改这种论调。 改任南京户部尚书的赵世卿还要完成今年的赋税任务。 他最担心的是乡间传闻。 浙江、江西还好,但南直隶松散,南京六部也并不直管南直隶各府。 现在最怕的却是江北各府“逃难”。 大明不是第一回在鞑靼手上吃大亏,以前有这样的事,也不至于会出现这种局面,毕竟北面还有那么辽阔的纵深,鞑靼也不容易就这么一路打到淮河甚至长江。 但如今却是泰昌朝以来各种地方矛盾想借机做点什么。 被厉行优免、监察学籍的士绅,往往只需要通过各种手段夸大其辞,不明真相的普通百姓就容易听信。 气氛一时紧张起来。 楚王朱华增“奉旨”结交江南士绅,这段时间以来成果颇丰。 大族总有旁支,江南更不缺那些不得志的秀才甚至没考中秀才的读书人。 虽然明说了是要去辽东“吃苦”,但也明说了有边贸特权等利益。 但今天的话题就不再是将来实封藩国啥的了,今天还有新朋友来。 “王爷,这辽东……还去得成吗?鞑子都打进辽东了。” 朱华增并没有太高水平,他现在其实也担心。 但他还是说道:“胜败兵家常事嘛,陛下英明神武,既有旨意,当然有把握……” 这小院一般的酒肆里,今天来了好几家答应朱华增安排一些旁支和家仆去辽东的大族家主。 此刻他们神情凝重,也玩味地看着朱华增。 “何里正,你说是吧?”朱华增看向其中一个老者。 “陛下天威浩荡,雄心壮志,那是自然。”他回答道,随后蹙起眉,忧虑地说道,“只是如今战事不利,现在想来,早早就做准备让王爷等招募勇壮汉民实边,倒显得小觑了鞑子……”“是啊,就算先前把辽河套打下来了,以后怎么守呢?还以为这次官军大肆出击是胜券在握,结果没想到……” “王爷,我琢磨着,怎么有些蹊跷啊。是说咱们去管着蛮子开垦出良田来,这还能去吗?”有人连连摇头,“何老说得对,陛下未免太小觑鞑子了。这回开疆拓土不成倒事小,若是辽东都丢了,甚至京城……” 朱华增勉强笑道:“这才初尝败绩嘛。蓟镇北面不是大捷吗?” “那是鞑子暗度陈仓啊,蓟镇被摆了一道。我听说那鞑子的大汗才十几岁,不简单啊,有勇有谋。先顶在蓟镇边墙外让朝廷警惕不已,再偷偷以奇兵突袭锦州。留下那些老弱病残扮做大军,这大捷能有什么成色?够狠啊,丢下那么多老弱病残做诱饵……” “难道鞑子又要出个达延汗或者俺答一般的雄主?” 面前的人忧虑不已,你一嘴我一舌地开始讨论战事走向。 话里话外,皇帝这回太托大了。战线太长,气势是有了,可鞑子反倒是懂了兵法,凭战马来往迅速,先示弱把官军诱得深入草原,就为了等冬天快来。 现在战马喂壮了,此前避敌锋芒让边军不少都到了边墙之外,眼下刚刚用了全力,锦州边墙就破了。 下一步呢? 朱华增渐渐听出来了,他们藏在话里的意思主要有两点。 一个是皇帝太过好高骛远,这次的搞法根本不对,可能搞出大乱子来。 另一个就是:以皇帝如此好高骛远的个性,战事不利之余,怎么处理对三个藩王的承诺? 看着他们关心的眼神,朱华增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本王相信官军还是能转败为胜的。” “殿下,还是要先虑败啊。如今您在江南结交了不少人家,若是官军胜了还好,若是败了,陛下恼怒之余……” 江南的舆情就这么发酵了数日,到了十月十五时,更大的噩耗传到江南。 建州女真虏酋建国称汗,国号称金。 他们反了。 不仅他们,连朝鲜都反了。原因是:皇帝想以建州女真为前驱,下一步吞灭朝鲜。 另外,之前退守辽河以备的科尔沁和喀尔喀也大军南下。 “朝鲜素来恭顺,太祖以之为不征之国!” 东林书院内群情鼎沸,高攀龙大声说道:“去年压服女真,夺起地设军民府,若一心镇压他们也就罢了。结果又剑指鞑靼,女真焉能不伺机而动?还想马不停蹄吞灭朝鲜……奸臣在朝,枢密院媚上贪功,田乐该杀!” 顾宪成表情极为凝重,这次江南的人心惶惶真的不是假了。 一两年时间,闹得大明北疆全是敌人,齐心协力之下,辽东还保得住吗? 不说开疆拓土了,这次不仅有失地之危,甚至不免江北沦丧。 女真人建国称金……这种时节,谁会不提到靖康之变? 这时,沈一贯要整备江南防务,并且奏请留一半漕粮暂缓输运的消息传到了无锡…… …… “……九大恨……” 朱常洛看到那什么《金国汗攻卢龙誓师安民谕》后,心里有些哭笑不得。 原先有七桩恨事,现在添了两件。 但朱常洛估计,应该是四件。 因为这里面的四件事都与自己有关,原先没发生:他老八被要到京城为“质”,和他有过婚约的东哥被皇帝“抢了”,他四女儿被进献入宫,他又派老四带了三千兵马援助大明。 缘由里自然提到了李成梁,说李成梁遣人去呵斥他速速从朝鲜带兵回来,相助大明抵御科尔沁和喀尔喀。 你们要我去攻朝鲜,现在又让我半途而废再去迎战科尔沁,这还能忍吗? 这当然也有一个用处,如果大明不愿意此刻面对这种局面,是不是应该重办李成梁? 但重办了李成梁,辽东战局又怎么办? 田乐没有请罪,只说道:“彰勇侯、宁虏伯捷报已至,臣以为,彰勇侯率土默特部经老哈河与李都督攻下大宁,自西合围即可,宁虏伯宜东援辽河套。” “建州呢?还有朝鲜。”朱常洛问道。 “此前熊抚台有提醒,北洋舰队已到了鸭绿江口西面。臣以为,他们到鸭绿江口转一转,朝鲜是不敢北上的,他们内乱尚未平。这回也发来国书,大概是与建州提前商议好的,先宣明立场,至少大明要分兵防着。至于建州……” 田乐顿了顿之后说道:“宁远侯已来本请罪,并立军令状,七日之内定将汗廷大军先逼出边墙,再由袁都督接手围剿,他则亲赴抚顺,剿灭建州。” 努尔哈赤说李成梁是诱因,李成梁就要对此作出反应。 但这反应确实在枢密院众人之前的预料之内:建州反了,李成梁还可因此立功。 朱常洛沉吟片刻,随后说道:“至少这檄文一出,宁远侯和建州是要不死不休。不必猜疑了,既然早料定建州迟早必反,局面演变成这最坏局势,也实属正常。鞑靼劫掠锦州一带没什么大收获,如今南面遇到了宁远侯,东面遇到了袁都督,大约也知道是被大明诱入了圈套。敖汉部大捷消息传来,他们不会再犹豫了,应该是会全力往东突围,试图搅乱辽东腹地再突围。” 他看着舆图,缓缓道:“宁远侯可不见得能把他们逼出锦州边墙,倒是袁可立得扛住。说不准,这决战要在锦州东面、大凌河西面进行。” “袁都督有大才,汗廷大军久站疲惫之师,京营和袁都督麾下则是以逸待劳,陛下勿忧。” 朱常洛点了点头:“盼再有捷报传来。先除了汗廷大军主力,朕才好回京。至于建州、朝鲜,下一步就无须朕在蓟镇这里了。” 局面当然艰难,北面的所有外部矛盾都集中爆发。 但刘綎、麻贵实则已经重创了察哈尔的根基,岭南四部已经被打残了。 在战略上,大明此战已有斩获。 而林丹巴图尔和小歹青也不知道是不是提早得知了努尔哈赤的决定,竟然错过了从东面直接突进到辽东腹地的机会,反而在这里做出了阻隔大明援军从河西走廊前往辽东的选择。 对他们的包围圈已经从大势上完成,正在缩小。 君臣并不担心辽东局势糜坏,处理了仅仅一部之力的汗廷大军之后,科尔沁、喀尔喀和努尔哈赤的决心还那么坚定吗? 至于朝鲜,朱常洛更不放在心上。 只不过努尔哈赤终究走到了这一步,他不甘心只做大明的刀和狗。 那就只有铲灭了。 “陛下,建州其心可诛,那檄文传到其余外藩……” 朱常洛听到孙承宗的话,不在乎地摇了摇头:“那不过是努尔哈赤的一面之辞。大胜之后,朕册封土默特、叶赫,难道外藩会不明是非?有不明是非的,铲灭便是。” 到了这一刻,他的心志也坚定无比:“朕铸剑多年,就是为了建功。幸赖卿等谋划,就让天下都看看此战胜果有多大吧。北疆从此安定,看大明内外,天下还有谁人聒噪!” 对建州,一时胜败他已经不那么纠结了。 从他来到这里之后,他心里就一直关注着建州女真,这还不够? 他是大明的皇帝,本来就是在认为有足够力量压制现在的建州女真的情况下,才试图把他们作为一把刀来用。 现在,又怎么会担心这把刀噬主?折断了便是。 (本章完) 329.第329章 年轻气盛的代价 第329章 年轻气盛的代价 “那建州女真果然反了?” 紫禁城内,李太后专门把王安喊了来。 “太皇太后娘娘,是反了。”王安现在满脸忧虑,“这一回可不大好办,鞑子,建州女真,朝鲜……都反了。消息传来,奴婢已经命人拿下了那奴儿哈赤的儿子。还有他那个女儿……该怎么办?” “斩草除根!”李太后关心这件事,那是因为“菩萨示警”。 现在建州反了,她紧张得很,尤其听说连朝鲜都跟着一起反了。 “外面如何了?朝中大臣可有异动?”李太后不等他回答又道,“你去把陈矩喊回来!这种时候,京城可不能出问题!” “是,奴婢谨遵太皇太后娘娘懿旨。” 王安被她的紧张情绪感染到了,接着忧心地说:“确实有人很担忧,还有不少弹劾枢密院的奏疏。他们虽没明着说陛下的不是,但说田枢密刚愎自用、好大喜功,那就是在说陛下……” “这些糊涂蛋,怎知皇帝苦心!”李太后冷哼了一声,她想了一想又说道,“你去传那叶赫部的婕妤过来。如今辽东兵事吃紧,得让他们为皇帝好生出力!” 她准备好好待一待那叶赫那拉氏。 现在,李太后患得患失,见到她之后又想起关于她的传言。 得之可兴天下,亦可亡天下…… 虽然她深信孙儿洪福齐天、天命所归,却又难免会去想那最可怕的情形。 但此刻顾不得其他了,因此当她的面先把那努尔哈赤的四女儿穆库什找了来,下令赐死。 “皇帝欲擒故纵,去年从那建州女真手上强夺了三部之地,如今果然激得他们反了。你定要传信去叶赫部,与大明一同剿灭那奴儿哈赤。皇帝既为你报了血仇,今后就要一心恭顺服侍皇帝!” 叶赫那拉东哥现在处于狂喜之中,忙不迭地点头:“我定会好好劝兄长!” 人在蓟州镇城的朱常洛还并不知道李太后直接先把努尔哈赤的一儿一女灭杀了,干脆得很。 如今,刚刚攻下塔山高地的李成梁面前,汤古代被绑得紧紧地跪在那里。 “如何处置你,陛下自会拿主意。” 派人将他押去蓟州镇城之后,李成梁要面对的则是这些剩余的女真兵。 之前苦战,这三千女真兵被他打散了安排到各营当中去,每营里最多不过数百。 “本侯说过的话仍作数!”李成梁盯着三个头领,“努尔哈赤既然反明了,你们就再不受他儿子统帅。若愿在本侯帐下用命,那就要帮本侯打赢这一仗!” 女真兵已经见识了李成梁亲自调教出来的大明新京营,那是朱常洛并不注重物质享受、不吝耗费操练了数年的结果。 现在这三个头领难道仍要为建州卖命?他们本就是海西三部之人。 “老哈河大捷的消息,你们都知道。鞑子想阻断关内援军,在这塔山也不堪一击!现在他们只是丧家之犬,建州女真覆亡有日!大好前程就在你们面前,休整一个时辰,即刻追击!” 在他们北面三十余里的地方,林丹巴图尔和岱青已经察觉到了这是陷阱。 李成梁的将旗出现之后,再加上锦州周围的坚壁清野,让他们意识到攻破大胜堡和大福堡及其间边墙并不仅仅只是因为这里兵力薄弱。 更要命的是,合敖汉、奈曼两部之力,老哈河那边的大本营本来足够守住许久。 可没想到土默特竟然和刘綎一起从西面夹击而至。 “现在只有往东了!”林丹巴图尔恨恨说道,“早知是这样,不如当初就猛攻蓟州明军,那里将卒怯战!” 岱青知道他这是埋怨自己劝说他更改了策略,但现在岱青的心情同样坏。 不过林丹巴图尔说往东去,哨骑从东面传回来的消息却不容乐观。 大凌河那里,集结的明军足有两万多,而民夫尤其多。 往北则是重重寨堡。 稍微被迟滞,就会有直接被合围的可能。 “要往西!”岱青反对林丹巴图尔的策略,“往西,到大尖山,到大凌河谷。现在只能拖,拖到雪下厚,拖到科尔沁和建州让辽东明军分心应对!” “那还不是要被围在大凌河谷?说西面伏杀援军,明军反而去夺了大宁!” “大汗……” 岱青正要继续劝说,西面传来信:有一支明军,不过千余人,正从小凌河过来。 “要去灭杀他们!”岱青顿时道,“需要再有一场大胜!” 军心需要。 “杜陵糊涂!那显然是饵,或者是想拖住我们!现在一刻也不能耽搁,必须穿过东面的明军!我不信他们把整个辽东的粮草都搬进各城堡军寨了!” “大汗……” “我是大汗!杜陵听不听令?”林丹巴图尔脾气上来了。 岱青盯着他,咬了咬牙之后说道:“好!那就去东面!” 动静出现没多久,人在锦州东面大凌河堡的袁可立就知道了。 大凌河西面一马平川,想要把汗庭大军就围歼在这里并不容易。 但时间很好,大凌河下游还没结冰,汗庭大军也不能轻易过河。 “传令十三山驿,让河东大军沿河列阵,五里一营!”袁可立当机立断,“前出至小凌河驿,本督且看他们如何过河。塔山大捷,宁远侯必不会贻误战机。拖住他们三日,他们就只能往西逃回去!” 西边的小凌河谷,达云和秦良玉带着人也想拖住汗庭大军的步伐。 南面的李成梁在略作休整之后,即刻行军北上,目标是重新夺回之前弃守的松山堡。 对汗庭大军的小包围网就是北面的义州明军、东面的袁可立,南面的李成梁。 而更大的范围之内,李化龙率领的蓟镇边军正朝大凌河谷包去,刘綎则留下了一些人之后,带着土默特的骑兵从老哈河上游南下,同样朝大凌河行进。 这是辽东西面的战场。 而辽东北面,麻贵正沿着辽河往东驰援辽河防线,科尔沁及内喀尔喀残部正在攻来。 辽东东面,如今却是辽源军民府岌岌可危。努尔哈赤的第一步自然不是去冲击大明边墙,而是边墙之外的辽源军民府、宽甸六堡。 俞咨皋的压力极大,毕竟建州多年的百战老兵的第一个目标是辽源军民府,是原先的海西三部之地。 “夺回你们的故地!”努尔哈赤咆哮着,“先夺回你们的故地,再铲除女真的叛徒叶赫部,攻下开原之后,辽东就可长驱直入。从今日起,让属于满人的金国威名传遍辽东!” 浑河南面的赫图阿拉一带,守住就是! 明军如果出了抚顺关和鸦鹘关,努尔哈赤乐得与他们野战。 兴许还能掳获一些明军的铳、炮,那样后面攻城也会有把握一些。 在攻大明边墙之前,一定要先让边墙之外都干干净净,没有后患! 整个辽东的战火就此燃起。 半天之后,还没到达小凌河驿的袁可立一部就迎头撞上了往东面来的汗庭大军。 鼓声大作,明军结阵。 “存亡之战!”林丹巴图尔在这一点上还是看得清楚的,此刻年轻的他骑在马上,声嘶力竭地鼓舞着士气,“汉人不会让我们轻松渡过大凌河,但我们一定要往东面去!搅乱整个辽东,科尔沁和女真人就能赢得轻松!汉人出了寨堡挑衅大汗英勇的将士,你们怎么说!” “杀!” “杀!” “杀!” “杜陵,不能再分心了!” 岱青欲言又止。 为什么非要冲击这么多明军组成的军阵? 汗庭都是骑兵,绕过去,他们追得上吗? 军心确实需要一场大胜,所以为什么不干脆先冲到大凌河边?就算河的对岸也有明军准备击他们于半渡,总能以快打慢吧? 但年轻的大汗此前在塔山那里受挫,现在非要用这样的正面硬刚重新建立他的威信。 “忽惹!忽惹!”岱青顾不得其他的了,现在确实要死中求活,他不能让内部出现矛盾。 集合了从敖汉部那边逃过来的其余兵卒之后,现在汗庭大军已有近两万。 不是不能战。 袁可立看着前面冲杀过来的鞑靼骑兵,只是大声喊道:“陛下有旨,此战功成,不吝公侯伯!大明万胜!” “大明万胜!” “大明万胜!” “大明万胜” 锦州东面的阻击战打响。 鞑靼想打溃这里的明军,那么其后渡过大凌河就会容易很多。 深入辽东边墙之内,现在岱青已经失去了敖汉部的领地,对汗庭来说没有任何退路了。 要么死在不断的逃窜途中,要么让大明的整个辽东迎来战略上的失败。 他们只能寄希望于科尔沁、内喀尔喀、建州女真的群起而攻最终带来战局上的转机。 因为林丹巴图尔血气上涌的决定,前方侦查情报的哨骑飞快地把消息传递到南面。 刚刚抵达松山堡南面杏山驿附近的李成梁闻讯略略思索就道:“鞑子全力突围往东,蓟镇大军和彰勇侯他们恐怕赶不上了。速速报去蓟州镇城行驾,传我将令,义州附近大军南下,锦州城内守军东出,就把鞑子围在海边!” 而后则是命令张维贤:“小公爷,传令下去,急行军!” 这是难得的机会,既然鞑子不准备到西面去耗着等待机会,而是非要突围到东面,那么在这里就是决战了。 地势平坦辽阔,或者最终仍有大小数股鞑骑四散,随后追索歼敌麻烦一些,但那毕竟只是时间问题。 军情急递到蓟州镇城,朱常洛还在消化着塔山大捷。 闻言之后凝重起来:“林丹巴图尔倒是果断!” 本以为他们会凭借对大凌河谷一带更熟悉地形的优势在那边另找机会,但他们偏偏一门心思往辽东腹地闯。 “局势至此,你死我活罢了。”田乐说道,“察哈尔岭南四部元气大伤,官军已占了他们老巢,如今只有让整个辽东溃难才能挽回败局。陛下,臣以为山海关那里不用再小心提防了,该为下一步做打算。援兵出关,进剿建州。” “希智以为宁远侯和袁都督定能败敌于锦州东面?” “自然。”田乐笑道,“袁礼卿出了大凌河堡,他已是算定那林丹巴图尔咽不下塔山大败的那口气。虏酋年轻气盛,若是避而远遁,鞑子军心就溃了。他以身为饵,宁远侯既然当机立断加紧赶过去,鞑子必定溃败。现在倒要速速传令广宁一带,准备好其后搜剿鞑子残部了。臣以为,该传令彰勇侯,让他速速赶去广宁。另外,让宁虏伯径去大胜堡,鞑子应当是合兵一处,弃了西逃后路。” “到了这个地步,还盼着大明丢失整个辽东。”朱常洛明白了田乐的判断,“希智是说,林丹巴图尔要以哀兵之态,在辽东打游击?” 丢了岭南四部,又没守住塔山一带,鞑靼当然已经成为哀兵。 “建州女真那边不容有失,否则就真被鞑子等来转机了。尽快击溃他们,如今更为紧要。” 朱常洛想了想,随后说道:“速速传旨锦州方面,就说御驾这就出发,随后亲临锦州。” 田乐一惊,连忙劝阻:“陛下……” “朕不用亲去。”朱常洛摆了摆手,“至少现在不用亲去。把龙旗速速送去,且看虏酋窥见之后,会不会想着俘获朕换得转机。” 田乐明白了过来,随后失笑道:“这倒是个法子……” “若能就此大败贼军,随后广宁鼎定,朕自当前往犒赏三军!” 很快,代表皇帝仪仗的旗帜、禁卫就飞速驰往山海关。 马不停蹄地赶到锦州时,那已经将是大战开始的两三日之后。 毕竟急递到蓟州镇城也了半日时间。 此刻,已经冲击了袁可立军阵数次的鞑靼大军仍未能得手,战况胶着。 北面、西面、南面,明军正往这边赶来合围,游骑回报的消息让林丹巴图尔越来越烦躁。 也越来越怀疑自己做了错误的决策。 当急行军到此的李成梁将旗出现在小凌河西岸时,林丹巴图尔忽然感到气息极为不顺。 莫非之前该听岱青的? (本章完) 330.第330章 进退两难 第330章 进退两难 “他便是那袁可立?” 眼望着前面已经坚持了足足三天的明军,林丹巴图尔恨得咬牙切齿。 “正是他……”岱青眼神幽远地看着前方,“前些年,这人巡抚辽东,我们敖汉部在大康堡那里与他们市易,原以为只是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 现在是短暂休兵的间隙。 不论哪一方,都做不到真正源源不断地猛攻,总需要有歇息的休整的时间。 何况另外三面的消息都不好,该好好准备一下,做最后一次冲击了。 “旷野结阵,竟能稳守住这么久,连杜陵亲自领军冲杀都没乱了阵脚,这人留不得!” 听了林丹巴图尔的话,岱青沉默不语,又看了看西面和南面。 不是留不留这个人的问题了,是还能不能突围的问题。 “伤兵……”他小声开了口。 林丹巴图尔有些不自然地转了转头看向别处,然后才说道:“让他们歇着。下一次,定能冲溃他们!他们伤亡也不少,还带了那么多民夫,别看现在好像人更多……” 接连血战,两边确实都有较大的伤亡。 李成梁遥遥望着东北面,一边吩咐先休整一个时辰吃饱饭,一边派勇悍哨骑先行绕过去,希望能够到袁可立那边知道前两天的战况,了解一下伤亡情况。 “此战之后,小公爷若仍有心立军功,要好生请教袁都督了。”李成梁也有些意外,“袁都督胆魄非常人所及,原先只以为他做文臣不畏权贵,没想到领军也如此气壮。若不是他将那条大凌河守得严密,鞑子现在已经冲过河去了。” 张维贤点了点头,但他其实不太明白:“李侯,鞑子马快,为什么就非要在这里冲散袁都督的大营?” 在他看来,如果本身是想转战四方搅得辽东大乱,凭马速绕过去就是了。 “过河,哪有那么容易。”李成梁语气里仍是十分赞赏,“宁虏伯出边关之后,辽东边墙之内便是袁都督在主持大局。鞑子必定先派了游骑去查探。若我所料不差,袁都督在大凌河东这一段必定留了不少人。他带着大军到了大凌河西,就在旷野结阵固守。官军是背水一战,鞑子何尝不是耽搁不得?” 张维贤觉得李成梁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李成梁看了看他,又抬手指了指天:“天气。如今虽然水浅了一些,但若不是从容准备,过河就会元气大伤。是人能受得了这冷水,还是水深不过马蹄?搭浮桥也好,吹好羊皮筏也罢,都要时间。放任官军不管,袁都督大可从容迫近,击其于半渡。” “原来如此……” “况且这虏酋,如今看来着实是个刚愎自用志大才疏之人,执意深入辽东,却不愿先在这一带躲一躲,等辽东大小河流都冻上了岂不方便得多?” 如果汗庭大军战力强悍,辽东边军与之对战之后一触即溃,那么这支大军在辽东腹地转战如风当然会产生很大的破坏。 但如今袁可立毕竟把他们挡在了这里,虽然仅仅才挡住不满三天。 李成梁现在要确认他还能挡住多久。 恐怕损伤也不少,毕竟是旷野接战。鞑子的箭矢抛射之下,没有寨墙甚至城墙的防护,仅凭盾牌盔甲……大明还不能让边军人人都披甲。 大凌河西面袁可立的大营之中,他有很多事要忙。 “你们安心养伤便是。皮甲先让给还能上阵的同袍。只带了七日军粮不要紧,敞开了吃!鞑子这次歇得久一些,一定是西边援军赶来了!” 他要分派物资,要安排随军的民夫照料伤员、保障好食物和水。 临时结成的营寨外围都是随军过来运送物资时的车,用它们围起来之后,中军这里损失不大。 毕竟每每还有刀牌手先前出布阵,迟滞攻来的敌骑。 袁可立并不贪功,定要怎么斩杀敌军,他只是就钉在这里。 他们来了,就防守为主。远有铳炮、弓弩,近则用步卒刀牌手与之相持。 说到底,恐怕始终不溃的原因就是他始终在这里。 他是不才四十七的左军右都督,是枢密院里已经数得上好的人物。 他能不退,虽不像武将那样能身先士卒,但他自有他镇定自若的气度。 “鞑子打得越来越急躁。锦州是朝廷早就商议好放开的口子,现在他们果然中计了,身陷重围!” “费千总,还有闲割了这多鞑子耳朵?再出战,可不能再追了。我们堵住他们便是首功!” 在他身后,一个看上去有些文弱但实则精瘦勇悍、神情坚定的人一直看着袁可立四处鼓舞士气的背影。 战得实则十分胶着,但袁可立一直像是认为必定大胜的模样。 这年轻人叫乔一琦,袁可立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乔一琦还只是个士子。他能文能武,是无锡、苏州一带有名的年轻人。 后来,听戏时候聊起陈桥驿兵变的段子,他和两个朋友酒后模仿了一些戏文词句,就被仇家举告说他们口称“朕”,图谋不轨大逆不道。这事竟让万历皇帝都知道了,三个人都被押入了死牢。 是当时在苏州做推官的袁可立多方查证,最后给他们翻了案。但两个朋友都死在了牢里,只有乔一琦活了下来。 后来乔一琦就从了军。 思奇功雪前耻,这是他“活罪难逃”被革了功名之后,袁可立对他说的话。 现在就是奇功在前的时刻。 “探得鞑子动静,从大凌河堡出来之前,本都督就料定鞑子是要孤注一掷去东面了。调令早已下,义州、锦州守军都在往这边赶。先守稳,七日军粮,足够辽东大军合围鞑子。这是阵斩甚至活捉汗庭虏酋的奇功!” 袁可立要一遍遍地跟底下将卒说着前程、功劳。 这是他的“笨法子”,他不能直接领军上阵,那就尽量走到尽可能多的将卒面前,让他们感觉到自己的信心。 而后十来个人架着几个人过来了,有人身上中了箭,有人狼狈不堪。 “都督!是京营的兄弟,宁远侯已经来了,如今应该正在松山堡北面过小凌河!” “好!”袁可立眼睛一亮,“你们没接应好?” “都督莫怪,是过小凌河之后就被鞑子追了好几里。”其中一个状况稍好的抱了抱拳,“幸不辱命。侯爷让我转告都督,再有半日,最多一日,京营和锦州、义州大军就都能到。侯爷说,最好把鞑子往海边逼。” “海边……”袁可立微微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们先搀他们去包扎。问清姓名籍贯军职,后面好记功。” 途中不知折了几个人。 现在是明军从外围正包着汗庭大军,而汗庭大军又在这里包着袁可立一部。 李成梁已经赶到小凌河,离此就不过二十里地了。 这个消息传来,当然会让袁可立的部下精神一振。 只不过想把鞑子赶到海边,却不容易。 他们当然应该早就探知了其他方向的情报,大军在这锦州附近的旷野行进,瞒不过谁。 往海边的方向,大凌河、小凌河都更宽阔,临海那一面更是绝境。 袁可立设身处地去考虑,觉得现在鞑子说不定已经想着搏一搏,干脆绕过他们直奔北面了。 “伯圭!”他转身对乔一琦说道,“你速速渡河,让右屯卫立即在东南面搭浮桥,做出来援之势。” 乔一琦问他:“搭给鞑子的哨探看?” “搭给他们看!”袁可立点着头,“你亲领一千人,守住大凌河西岸。” “必定力战不退!”乔一琦已经明白了袁可立的意图。 以鞑子如今尚存的兵力,这里的官军做不到以力压着他们、赶着他们往南面,那就只有诱他们去南面。 浮桥搭好,往南面走的风险当然很大,但义州方向的明军正在往南赶来,他们往北去就一定好过河吗? 到时候当真是要狭路相逢了,就看鞑子愿不愿搏这一把。 渡过了大凌河,东边的天地当然更宽一些。不论以战养战搜刮补给,还是东边辽东腹地更薄弱的兵力,都会让鞑子实现他们的战略目标。 他要带去的一千人,就是带钩的饵。 决战之前短暂的间隙里,乔一琦派人乘着小舟过了大凌河,而他也在组织着死士准备过去守住这边的桥头。 在他们西面,岱青和林丹巴图尔又吵了起来。 “他们是疲军,我们也是疲军。”林丹巴图尔坚决不认同,“如今东进不成,又灰溜溜地转攻义州,士气全无!” “在这里死战并不是没好处,他们以为我们穷途末路,守军都出了城堡来合围。锦州义州守军此前与我们苦战,没占到好处。现在他们没了城墙为倚仗,上官又不在一旁亲自督战……” 岱青带着最后的耐心劝道:“大汗,不论是趁机拿下锦州还是义州,城中都必定有许多粮草军资。只要再拖一段时日,许多地方就都冻上了!” “他们把敖汉、大宁都拿下来了,那边大军正在往东赶。现在过去,不是迎头撞上?不行!”林丹巴图尔已经杀红了眼,实在难以接受这段时间攻破锦州边墙之后却如同丧家之犬的处境。 现在他马鞭指着东面:“这人既是什么大明都督,统领数省明军,他在此结寨固守,怎么会不带足粮草军资?就剩一口气了,冲破他们的战阵,北面西面的明军都会吓破胆缩回城堡里,谁还能拦我们东进!” 岱青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这年轻的大汗心情沉郁。 如果不是他非要去剿灭那支埋伏的明军耽搁了时间,当时突然出现,别说只是锦州边墙了,锦州、义州都有可能拿下。 现在……难道还能分兵?难道还要继续损伤他作为大汗的威严? (本章完) 331.第331章 穷途末路 第331章 穷途末路 “鞑子已经全跑了,蓟镇大军和彰勇侯都在路上。”秦良玉断然说道,“伯爷,不必再过虑。勇卫营是天子亲卫,追击围剿虏酋,谁比我们更愿急行军赶去死战立功?” 达云点了点头,不再多想:“再歇一刻钟,过了流水堡就往南去小凌河驿!” 这次出来,勇卫营受了不少苦,仗也打得窝囊。 但他们此前的战略目标一直是在奈林皋附近,准备关键时刻扎紧口袋,结果战局不断变化,这口袋如今倒像是要在锦州东面了。 两条河之间,南面是海,北面是通往义州的空旷野外,这不是一个适合扎口袋的地方。 接到李成梁的“建议”,去重新夺回了大胜堡之后,秦良玉就说李成梁只能给建议,他毕竟不能代天子命令亲卫军。 实则他应该是盼达云能随机应变,径直赶到鞑子北面包围他们的。 达云是归降的异族,虽然得到皇帝信任提督勇卫营,但到了京城之后反倒越来越谨慎。 而秦良玉似乎没有这个负担。 此刻锦州的北面,他们已经匆忙赶到了流水堡附近。 这里是锦州通往义州的直道途中的一处寨堡,等他们到了流水堡时,只见秦良玉还专门上前:“西凉伯在此!宁远侯和袁都督应该都有军令来了,你们堡中怎么不见有动静前往围剿虏酋?” “这位将军是……” “本将勇卫营左掖游击将军秦良玉!” 她如今戎装在身,流水堡墙头的千户听到之后再打量了她一下。 这个人他听说过,好像是女人……但是昔年和彰勇侯一起献俘御前…… “好叫秦将军得知,流水堡若失,北面就是开州屯了,我们奉宁虏伯军令,哪怕锦州城有失,也万不能让鞑子从这里轻易打穿出义州……” “此一时彼一时!” 达云拍马上前:“鞑子一心东进过河搅乱辽东,你留一半人守堡,带一半随本提督前去。要破你这流水堡,就要先踏过我勇卫营!” 一个是皇帝封的伯爵、亲卫军勇卫营的提督,一个是皇帝另眼相看、被授了将职的女将军。 带着些另外心思的流水堡守将只能硬着头皮听令。 要不然将来被告到御前,皇帝更信重谁,那还用说吗? 不得不说,岱青的判断其实更准确。 此刻他们的北面、西面,遵令前来合围的其实不少都心里打鼓,更有像流水堡这样打算再看看、只保自己守城无过的边军。 但他们碰到了十分渴望证明自己、一雪前耻的勇卫营。 这时,他们东南面的大战又开始了。 李成梁的京营大军要从松山堡北面过小凌河,同样得搭建浮桥,所以他才说可能需要半日到一日的时间。 鞑子并非不可能来击他们于半渡,一切都需要谨慎。 锦州守军倒不用渡河,可他们之前本就在鞑子攻破西面边墙之后于锦州城内提心吊胆了许久,现在倒暂时做着在北岸保护京营渡过小凌河的工作。 仍旧是袁可立所率辽东边军独自应对汗庭大军的最后疯狂冲击。 “大哥,再拖下去就走不了了!” 岱青的三弟四弟在马上狂呼。 他们还是老战法,策骑绕袭,先以箭矢打乱明军阵型,然后尝试凿穿冲散。一旦明军四处奔逃,箭也好弯刀也好,都能轻易收割。 但明军仍旧很顽强,因此他们必须策马先转弯跑远一点,离开他们铳炮弓弩的范围。 “还有时间,那李成梁年纪大了,也谨慎了许多。” 岱青看着南面不远处的大纛:“大汗亲自冲杀,兴许这次能成。” 这一次,林丹巴图尔不再只是在后面驱策大军进攻,而是亲自上了战场。 就这么转了一个弯,他忽然看到大纛周围有两三千骑一路往东南去了。 凭他的目力,看了看之后惊呼一声:“石保!” 那领军之人,正是他的五弟。 大汗要亲自冲杀,他当然要安排人在他身边随他一起作战,而他则带着敖汉、奈曼等岭南四部的大军在另一翼。 这时,也有传令兵过来了。 “杜陵!大汗有令,探得汉人在东南面搭浮桥来援。大汗命左翼让汉人腾不出人手去支援那边,浮桥搭得很快,汉人在东面一定备了很多粮草军资……” 他急促地说着林丹巴图尔的决定,无非是在南面袭扰保卫西岸桥头的明军,但也诈做久战之后暂时无力即刻冲溃他们。 “那是陷阱!”岱青却当即就说道,“汉人有炸药,炸了浮桥轻而易举!” “大哥,说不定是他们快撑不住了,想过河之后守在对岸让我们不好过去。” 岱青听到自己三弟也这么说,顿时心中一沉。 但这么短的时间,只来得及让他们就说这么几句话。马群绕过了一个弯,又要向明军的侧翼发起冲击。 “杀!”岱青咬了咬牙,“不论如何,能杀溃面前的汉人,李成梁也要更谨慎地布阵应敌!” 他担忧地看了看东南面,容不得多思索了。 “鼓再擂响一些!都喊起来:大明万胜!” 袁可立身着盔甲,站的地方是车子组成的“围墙”缺口处,他的将旗一直在这里。 代表军令的鼓声一直不绝,现在更用力了一些。 “大明万胜!” “大明万胜!” “大明万胜!” 马蹄扬起枯草和灰尘,血脉贲张的战场上,人、马、炮吐出的热气和硝烟让整个战场蒸腾不已。 “炮声还在,援军就听得到,知道我们还挡在这。让他们不用那么急,到时便是生力军!” 说罢吩咐着:“把一窝蜂也推上前去,他们拼命了,就不用再吝惜,让他们吃个大亏!” 和明军打交道这么多年,鞑靼人也早就熟悉了明军的火器战法。 铳枪阵和火炮固然威猛,但装填总有间隙。 他们已经懂得凭马的机动性骗弹骗炮,然后在乘隙冲击。 袁可立知道有了燧发枪,可如今不能量产,边军主要还是以前的火器。 但是能够灵活运用。此前数战里,像一窝蜂这样的火器还没被使用,主要是火绳鸟铳和虎蹲炮,再配以三眼铳、喷筒等。 现在,这些之前靠外围军阵保护起来的“围城”车当中实则是战车的一窝蜂被推动着往前线去了。 它们将成为鸟铳装填间隙的惊喜。 一次就能射出去三十二支火箭,其实很盼鞑子能径直冲得近一些。 东南面离大营不远的地方,是一处较窄的河湾。 西面,乔一琦带着还剩下的八百余人死守。 “大丈夫生不封万户侯,死当留万古名耳。安能坐寒毡,守破砚,局促辕下驹乎!”他大声说道,“看吾神射!” 他说得文绉绉,也不管其他大头兵听不听得懂。 但是乔副千总很猛,大家都知道。 乔一琦生于富家,打小就喜欢疏财结纳豪杰,练武谈兵。别看他书读得也不错,武艺同样夸张,能开五石弓左右射,运槊如飞。 当年他是以武勇骑射名贯三吴的,那时倭贼已经在攻朝鲜,江南也担心再有倭寇,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招募乡勇想要保一方安宁,这才有了饮酒时谈笑起陈桥驿兵变的祸事。 现在他连连射出三箭,而后稍息了一口气,忽然盯住了一人:“那人定是贼酋!拿强弓来!” 他有两副弓,一副轻一副重。 强弓能射得更远,当然也更加吃力。 乔一琦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道:“定要让鞑子以为我们已经岌岌可危,要护住东岸援军过来!我射杀此贼,鞑子就该拼命了!” 说罢猛然用力,弓如满月,然后他就屏住呼吸,稳住双臂缓缓移动,寻找那个松手的时机。 “才冲了两回就折了他们一成多人手,汉人不来救?” 马背上,石保兴奋地盯着面前的明军,还分心对扈从说了一句。 “岱青杜陵和大汗压着他们,哪敢乱?他们为什么不在大营后面的河边搭桥?” 扈从有些奇怪。 “管它呢,当然是这里河面窄一些,看那边民夫害怕的样子。”石保远眺了一下,“收点手,大汗想等他们把浮桥搭完再看看动静。” 前方的河面上,对岸撑着许多小船到河中央,随后吃力地搬动船上载过去的大石头。石头上系着绳索,沉入河底就好像锚一般,然后后面又有人铺着木板在小船上钉牢。 场面是紧张的,毕竟河的西岸正在激战。 石保忽然觉得这活也不好干,怎么才能算是既紧张明军搭起这浮桥又不吓跑了他们搭不起这浮桥? 大汗让他带了三千人来,总不好显得胆怯不敢战。 “装作箭矢不太够了,抵近些再……”他转头吩咐时,陡然脑门一寒,锐利的破空声大作。 随后他就眼前一黑,在马上软绵绵地被颠了几下坠落下去。 “好!” 叫好声中,乔一琦吐出一口气,把长槊握紧了:“万胜!” “万胜!” 岱青的五弟阵亡,他带领的人顿时红了眼,哪还管什么要留手等浮桥搭好? “忽惹!” “忽惹!” 箭矢如雨,直奔这河西岸的阵地而去。 大营和这里,都在遍野的敌骑冲击下显得摇摇欲坠。 但他们就是始终在这里。 袁可立遥遥望了望东南面,心里压下悲悯。 他不需要管这浮桥搭不搭得成,他只需要虏酋心里多一个选择,多一分犹豫,在这里多耽搁他们一点时间。 哪怕只有半个时辰甚至一刻钟。 就在此时,西面靠北的敌骑忽然整体有往南移动的态势。 袁可立只过了片刻就直接大喊:“传告各营,义州援军已至!” 他只是猜的,但那个方向却响应一般地传来战鼓声。 随后只见那些敌骑似乎只是往南收缩一下腾开冲刺距离,随后又迅速如潮水一般冲过去。 袁可立怔怔地看着仿佛要分裂成两个明显战团的敌骑,忽然心中一突:“右翼快分三千人往援,阻他们一阻。鞑子不是一心,有人想往北逃!” 刚刚冲了一轮,察觉到石保那边有异的林丹巴图尔又看到了左翼的异动。 他愣了一下就恨声道:“岱青!” 关键时候,岱青似乎还是准备带着岭南四部往义州方向打出去。 就在这时,西南面的游骑归了阵,到了他面前喘着气喊道:“大汗!汉人皇帝的龙旗!汉人皇帝来了,在西南面,两千骑,汉人的英国公带着!” 林丹巴图尔陡然双眼血红,咆哮着:“你去告诉岱青,别想着跑了!擒杀汉人皇帝,局面顿时逆转!” 说罢挥舞着金刀大声说道:“汉人皇帝仓促过河而来,随本汗前去擒杀他!” 袁可立在那边瞧着敌骑忽然大乱,又有调转马头往西南面去的架势。 这怎么打得乱糟糟的? 他不知道林丹巴图尔为什么发了疯,他也想不到忽然有“王见王”的局面。 才十几岁却走到越来越绝望境地的林丹巴图尔心目中,大明皇帝同样是个骄傲而有雄心的同类人,要不然他为什么敢于从宣大到辽东全线开战? 关键时刻他御驾亲征了,很合理。 两千骑先行赶来,当然是想要鼓舞这边的士气,拖延时间。 这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法子。 同样的,对于林丹巴图尔来说,这也是绝地翻盘的最好机会。 对才十几岁容易上头的他来说,又是一个新选择。 西南面的小凌河东面,张维贤紧张地擎着那面旗帜。 从山海关那边忽然送来这东西之后,李成梁让他带人先快马赶到战场。 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本章完) 332.第332章 绝世功劳 第332章 绝世功劳 “快些,再快些!已经探明了,前面一直到锦州都没有鞑子了!卜石兔,让他们再快些!天黑前必须过锦州!” 卜石兔心里骂骂咧咧:老子也是鞑靼人! 可他已经见识过了,这个大明的彰勇侯在战场上就像是一个疯子。 现在他又疯了一样地赶路,完全不惜马力。 就这样奔行,赶到了战场又如何?马儿的腿都软了,还能打? 不过现在卜石兔倒是越来越激动了。 察哈尔的岭南四部老巢都被大明清扫了,他留下了三千多人收拢那些归降的部民。 大明这边的军情里,又似乎确实把林丹巴图尔和岱青都围困在了大明边墙之内。 黄昏时分,他看到了大明的边墙,心中不免有些古怪。 没想到还能有带着兵大摇大摆地进入大明边墙的机会。 “不到百里了,再快些,别歇脚,天黑了可不好赶路!” 刘綎已经派人到前面喊着开道了。 “彰勇侯率土默特仆兵往援锦州,速速开关!” “李都督已经遣人来过,确是彰勇侯?关防印信可在?” “都在这里,吊上去,一刻别耽搁。侯爷说了,东西都搁你们这,随后再送去!” 远在西边大宁一带的李化龙此刻却往北去了,他要到敖汉部的驻牧地一带。 这份功劳,他来不及分一杯羹了。 “把这燕山一带理清楚了,未尝不是大功。本都督守着西口,你去援宁虏伯守好通辽,这大宁镇总兵,本都督可保举你。” 马林此后连连得胜,现在已经感受到当年刘綎等将的快乐。 他顿时抱拳:“末将听令,定然尽心竭力!” “去吧,带他们赶着这些牛羊。一应过冬军需,本都督随后会送去。” 他要坐镇这后方稳住这得来不易的开平、大宁一带了。 建州反了,连朝鲜都反了,后面辽东仍旧有许多战事。 但袁可立竟然能把这口袋最终扎在了锦州东面,这一战若大功告成,辽东那边此后都该由袁可立来主持大局。 夜风之中,看着马林去准备启程,李化龙回到了帐中。 大明武略重臣后继得人,李化龙自然是信重宽慰的。 刘綎这个武夫嗜战如命,他非要赶去,那就由得他。兴许气势如虹之下,建州那边又旋即剿灭,这场大战就当真功德圆满了。 居然真的一战夺回开平、大宁,李化龙此刻仍觉得有些侥幸。 汗庭本不该如此不智的,难道当真像皇帝和田乐他们说的那样,十几岁的汗庭之主,真到了战场上一定会得一些教训的? 只是这教训恐怕太过惨重,他还有汲取这份教训的机会吗? 天黑了,张维贤在逃命。 擎着天子龙旗逃命,这不像话。 但李成梁有过交代,说陛下只送简单的几样仪仗来,人没到,那就是让他们用好这饵。 他心惊胆颤地往海边跑,身后有追兵,侧前方也有鞑子绕过去堵截了。 论骑术精湛,他们还是比人家差一些。眼看回旋空间越来越小,张维贤感觉自己恐怕要交代在这。 林丹巴图尔已经杀红了眼。 岱青没有过来,他又已经从那边追到这边来了。 追着追着,他其实过程里也想到过:汉人皇帝真的会只带两千人深入战场吗? 但他既然一时激动之下已经下了命令,就容不得他再多犹疑。 到这一刻,他只能咬牙追下去,反正已经很快就能围杀他们了。 这是纯粹的两千骑兵,而大明的骑兵,他并不放在眼里。 “他们托大,还有汉人那英国公的将旗是不是?定是汉人皇帝在其中!再快些,让这英国公和汉人皇帝像他们的祖先一样被擒住!” 他也知道土木堡的故事,知道那一战当中,当年远征交趾的英国公张辅都阵亡,汉人的皇帝被俘虏到了漠北。 现在,林丹巴图尔希望汉人皇帝就在前面。 国公伴驾,应该错不了! 要不然堂堂国公,怎么会前出到此。 张维贤心里骂着娘,望着前面绕过来堵截的人,忽然咬了咬牙:“不行!不能再往前。往北往北!他们总要放缓回头。” 真成丧家之犬一般疯狂逃命了。 而不得不说,张维贤确实抓住了刹那生机。 夜色之中,逃的一方还是能多一点点先机,毕竟鞑靼只能通过更差的视野和听觉然后再做出反应。 当然,仍旧丢下了百余骑的代价。又奔出不到一里,张维贤看到了东北面的火光,也看到了西北面的火光。 “得救了!得救了!去袁都督那里!去东北面!” 他觉得李成梁是魔鬼。 说不定就让他们这两千骑全部死在这里也在所不惜,只要让他争取到布下小凌河东、锦州东面的中军和左右翼,把鞑靼压向这海边。 还是袁可立好,他堂堂正正地堵在这里。 袁可立终于知道鞑子为什么发了疯,看着奔到面前只剩下一千二的张维贤,还有那东倒西歪的天子仪仗,他哭笑不得之余只能说了一句:“英国公真不堕家风!” “……”张维贤不好评价,只是问道,“鞑子怎么疯了?宁远侯说,鞑子见我,必定大惊。或会分兵阻截以防万一,或会全力往东、往北突围,怎么发了疯一样都追我?” “……这虏酋,像是仍不能统众。身陷重围,已有小半鞑子往北逃了,要不然追击小公爷想要俘获陛下的……只怕还要多几千骑。” 张维贤吓了一跳,然后咬牙切齿地嘀咕了两句。 “天已大黑,鞑子又苦战了小半日,只怕不论如何都得歇一歇了。”袁可立看着那旗帜感叹了一声,“陛下虽未亲至,但似乎料定了那虏酋想赌一赌。此獠倒也勇敢,若让他再长几岁沉稳了一些,恐怕真没这么容易围住他。” “……不容易啊袁都督。” “小公爷立下大功,我必定奏明陛下。宁远侯也是一片苦心,若不是小公爷将旗也在,虏酋恐怕不那么容易上当。出将入相,哪个不是九死一生?倒是折了这么多人……” 说到这里,袁可立不免脸上哀戚了很多。 不论是此前在这里堵截,还是乔一琦等人在那里分鞑靼的心,或者张维贤带着两千骑在西南面疯狂勾引,死伤都不小。 而那小歹青带着约摸六七千骑往北面去了,袁可立已经探知,那里眼下只有勇卫营带着流水堡及北面先行赶到的团山堡一共不到四千人。 小歹青等人或者不会恋战,但此后想要全力从义州方向突围,边军还是要战损不少的。 就在这时,西北面又马蹄阵阵,张维贤紧张起来,袁可立也走出营帐看着那个方向。 “都督,之前北逃的鞑子又回来了。宁远侯那边还赶不及把口子全堵住,他们往南面去与虏酋汇合了。” “……小歹青素有威名,怎么会重回瓮中?勇卫营如此勇悍?”袁可立想不通。 “赶路赶路,接着赶路!”在他们的西北面,刘綎笑眯眯地对达云和秦良玉说道,“还好,鞑子的大汗还在,我们快些前去把缺口堵上!” 他紧赶慢赶,本来已经准备先歇上三个时辰,天明前再杀向战场,岂料遇到了正在和小歹青交战的勇卫营。 卜石兔神情复杂地看着刘綎:还赶路? 这人只怕不是人吧?他的马都脱力了,这厮舞着大刀站着杀。 只见那达云和秦良玉都点了点头:“正该如此!我这就派人去传告袁都督,让他们往南面挪一挪,堵住大凌河西岸。彰勇侯既然赶到了,北面他们过不去!” “围上之后可以歇歇了。卜石兔,夜里你们不妨唱唱你们鞑子的歌谣。宁虏伯,这叫什么来着?” “四面楚歌。”达云笑了笑,“彰勇侯,你这汉将反倒问我?” “什么汉不汉将,都是陛下封的。用他们文臣的话来说,老达,我们可是同科勋臣!” 刘綎心情无比畅快。 人到了,鞑子大汗还在。 这多美? 长夜漫漫,他们果真夜里行军,而后半夜里还真让土默特的“仆兵”唱起草原上的歌谣。 这动静把袁可立和李成梁都整愣住了。 岱青和林丹巴图尔四目相对。 他五弟石保战死了,而岱青有弃主北逃之举。 结果现在又合兵一处了,因为不得不合。 “混帐!叛徒!” 岱青知道他既是骂土默特,也是骂自己。 身陷绝地,他平静地说了一句:“还是东面最薄弱,他们毕竟已经苦战数日。” 林丹巴图尔如受伤猛兽一般大口呼吸了好几口,看了看他之后点了点头:“这次,都听杜陵的。” 听着隐隐传来的熟悉歌谣,他低下头眼神不由得有些恍惚。 难道真的只是空有祖先之志,在战场上却并无多少勇略? 岭南四部都被打残了,岭北四部的精兵都被自己带着身陷于此,土默特还和大明勾结在一起了。 将来……如果能逃回去,有将来…… 那该怎么办? 林丹巴图尔不知道,但李成梁已经派人急递这里的最新军情往南去了,同时也为自己派英国公以天子仪仗为饵先请罪。 现在李成梁心头也不免炽热。 俘获汗庭之主的绝世大功! (本章完) 333.第333章 等一手靖康之变 第333章 等一手靖康之变 竟是宁远侯在锦州南面先挡住了汗庭大军南下。 旨意说他改任前军左都督了,而他实则在辽东。 江南也已经入了冬,各地在像往常一样把田赋先运到南京附近。 依沈一贯的奏请,先只转运一半以防万一。离开了京城身处蓟州镇的皇帝还没有恩准这奏请,江南人心不定。 蠢蠢欲动的人确实有。 此前已经升任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的王德完自城外匆忙赶回南京城里,找到了沈一贯。 “龙江公,北面战事正吃紧,我听闻你奏请今岁漕粮暂只输运一半,这是意欲何为?” 王德完见面就开炮,沈一贯看着他。 八年前还只是个刚刚被起复的工科都给事,如今却是南京都察院的第一号人物了。 南京都察院没有左都御史,五十五岁的王德完已经到达正二品的级别。 “厉行优免多年,北方屯粮不少。如今鞑子攻入了辽东,自该以防万一。” “什么万一?”王德完盯着他,“边关告破、京城危急、朝廷南迁的万一?” “若山海关有失,鞑子长驱直入,漕河结冰前第一批粮到时恐怕刚到通州附近,万一都被劫了呢?不如谨慎一些,若边关无恙,待明年开春再行转运更为稳妥!” “难道江南私下里议论纷纷说什么靖康之变,龙江公就这么听之任之?”王德完厉声喝道,“这是龙江公一人主张,还是成公公、李副枢、魏国公都一同力主?” 沈一贯深深地看着他:“王右都既然提起他们,当然该明白老夫赋闲多年的人,绝不是独自胆大妄为。事涉军机,王右都不妨再耐心些。” “我只知道,淮扬南逃百姓里已经不知有多少人在夸大其词,说什么北敌皆反、辽东已失!”王德完执着地看着他,“我不管枢密院有什么考虑,江南不能乱!龙江公这奏请,是诱人作乱!” “只转运一半,正显得各边暂不缺军粮。锦州边墙告破,有胆小百姓惶惧不已,那也是人之常情,说什么老夫是在诱人作乱?” 沈一贯有点怒了:“王右都,陛下尚未有旨意来,你如此苦苦相逼,想要老夫怎么做?” “岂敢相逼?”王德完昂着头,“但我在镇江听得南来百姓里也有人说老哈河大捷,彰勇侯并宁虏伯打破汗庭察哈尔岭南四部,可有其事?” “确实……” “既如此,为何不张榜宣扬四方?有大捷不宣而告之,倒是定要让边关告急这种谣传甚嚣尘上,你们安的什么心?” 沈一贯懒得多与他说:“沈某如今是枢密院南京总参谋。事涉军务,王右都若担心沈某有不臣之心,不妨参劾至御前。成公公、魏国公那里,王右都若同样信不过,不妨一同参劾。” 王德完气得拿手指着他,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老夫公务繁忙,不送!” 王德完气冲冲地离开时,又见几个南京在职官员和致仕老臣前来拜访。 听着里面沈一贯和煦的笑声,王德完的心直沉下去。 看了看南京紫禁城的方向之后,他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一些。 想了想之后,他径直去往那边,请见位于南京紫禁城西南角的成敬。 见到人之后,王德完盯着成敬直奔主题:“成公公得陛下信重,委以南京守备太监大任,成公公有了反意吗?” “……” 成敬见他问得直白,表情一时很复杂。王德完心一横:“我虽是南京右都御史,没有半点军权,但也断不能容你们胡来!成公公,你没句准话,今日就莫怪我了!要让我生离此门,我必传檄四方,请忠义之师来清剿国贼,看管诸王!” “……”成敬成为他口中的不忠国贼,无奈地说道,“王右都,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没人要造反。” “如此情势,不是有了异心,难道只为了诱谁趁机生乱?当此国战之时,行此计策殊为不智!” “王右都这却又是想得浅了。” “忠正之士不敢轻忽,今日定要问个明白!” 王德完摆出鱼死网破,甚至威胁出门之后就传檄四方指定国贼了,成敬也没法子。 “沈总参此策,恰恰是不让有些蠢货真的趁机生乱。”成敬叹道,“诱敌深入,拖延时间让几路官兵合围汗庭大军,这是枢密院早就定下的方略。既如此,先败的消息传到江南来,总有些蠢货以为机会来了。与其让他们私下串联,屯粮抗赋或者拖延时间缓交田赋,不如让他们自以为找到了主心骨。” 王德完呆呆地看着他。 “如此一来,至少今岁赋税能收得顺利一些,他们也能耐心一些,自以为计划得周密一些,等个更合适的时机。”成敬悠悠说道,“宁远侯本就去了辽东,陛下却有旨意说他改任前军左都督来了江南。朝廷既然早就在明白提防江南有人趁机生乱,江南心里有鬼的一些人自然会惊惧。这是要命的大事,把握越大反倒越不必轻举妄动,王右都明白了吗?” “……据我在江南这几年来看,没人敢反!” “反是没多少人敢反的,但以避兵灾、以时局凶险为由囤积居奇呢?让赋税财计陡然严峻呢?沈总参这是为陛下排忧解难拖延时间,回头定有陛下训斥来,王右都就不必再添乱搞什么传檄四方请忠义之师来清剿国贼了。真这么做,你倒是要成为那个造反之人。” “……拖延什么时间?” “当然是大捷。” “可老哈河大捷……” “老哈河算什么大捷?”成敬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枢密院拼着鞑子肆虐辽东腹地的风险,要的当然是一举打溃汗庭甚至生擒汗庭虏酋的大捷。耐心一些,不会太久。” 王德完现在总算明白了一些,随后眼神锐利:“这么说,还是有借机在江南大杀一批的考虑?若筹划落空了,还是让鞑子劫掠一番跑了呢?” “那也有老哈河大捷断了汗庭察哈尔一臂,此后多些时间,不论是平建州还是继续驱逐鞑子,都更需要一个安稳的江南。若边关实无危急,总有人要危言耸听什么靖康之变,什么朝廷该南迁,什么江南国本不该受此苛待,难道不该杀?” 最后瞥了一眼王德完:“知你忠直,这事我就不奏明陛下了。你若仍担心我这是搪塞你,不如先私下去联系你这样的忠正之士。就算真有人要造反,当然要挑个好时机。你们先积蓄力量,到时候也好为国尽忠不是?” “……”王德完一时又迷惑起来,看着成敬。 “都半个多月了,陛下还没有旨意来,就是默许了我们先把水搅浑。到时候谁忠谁奸,危急之时就看得更分明,王右都自个斟酌吧。” “……说到底仍是要诱人作乱,只不过又不让他们真能乱起来。”王德完十分不满,“可若没有大捷来,弄巧成拙如何是好?” “那是北面将士的事。我们在江南,就做在江南该做的事。你必须搞清楚,陛下和枢密院定要打这一仗,想打出个大胜仗,仍是为了再推新政,再造江南!” 王德完心头剧震,此刻才隐隐把握到关键。 江南之所以仍要“画蛇添足”地来这一桩,竟是为了给朝廷再递一把刀。 除了泰昌朝前三年的紧张气氛,后面这几年里,既然表面上挑不出厉行优免和学籍监察等新政地下“乖巧”士绅们的错处,那倒不好又“苦苦相逼”了。 大胜仗会给皇帝更高的威望去震慑许多人,方便推行更让他们不满的新政。先败后胜的谋划里,还能筛出一批最不安分的人。 只不过关键还是在那里:如果没打出大胜仗会怎么样? 现在沈一贯成敬他们这么做,江南一些有心人确实会等一个好时机。 他们是真的想等到靖康之变这样的好时机! (本章完) 334.第334章 广顺关,萨尔浒 第334章 广顺关,萨尔浒 出了广顺关五六里就是清河驿镇,小清河与它那条自东北方向流至此处汇合的支流一起成为清河驿镇将来会十分昌隆的根基。 但现在这根基正面临挑战。 从这里再往东南沿着小清河干流再走三十里,那就是原先哈达部的哈达城所在。 哈达城也是一个山城,建于小清河东面的一个山坳里,只有西面是一个宽仅四五十丈的口子。 它西南面三里外的小清河西岸,则是一个小寨堡,名唤柳河堡。 一山城一寨堡,扼守住了从小清河上游前往广顺关的路。 山城里是俞咨皋亲自守着,带着八百天枢营和两千开原边军;柳河堡里是张神武为将,带着五百天枢营及一千开原边军。 但如今努尔哈赤亲率大军到了他们的南面。 俞咨皋凝重地看着南面的女真将卒,这里已经有三万了吧?满布整个南面的山谷。 这么多人,努尔哈赤是会亲自来这里,还是兵分两路,他率军去辉发? 辉发城在他的东面。 两条路过去。一条经如今实则仍是叶赫部领地的西丰绕过去,经东辽河畔的辽源军民府而去。 另一条先沿小清河往东南走,到达辉发河谷,再折向东北。 建州在浑河南面。 现在三万大军到了小清河谷里面,那如今停留在辉发河谷上游的努尔哈赤亲军一旦到了这里,这就意味着建州女真不选择先从更宽阔的辉发河谷攻下距离开原更远的辉发、乌拉,而是准备先截断大明经广顺关去支援辽源军民府的路。 胃口更大、更坚决! 现在,努尔哈赤在原先建州女真、哈达、辉发三部的交界之处这里,他其实并不是在犹豫。 这里往西南,从浑河直通抚顺关;往东北,通向宽阔辉发河谷所在的辉发城;往西北,通向位于小清河谷的哈达城。 这里既然是交通咽喉,那自然也是战略要地,同时也是市易场所。 但过去,这里市易的主要物资,其实只是草。 努尔哈赤再次来到一个小山包的山腰上,眼睛盯着面前的巨石。 字迹仍分明:大金太祖大破辽军于节山息马立石。 这是用汉文刻上去的,旁边则是当年的女真文。创制满文时,努尔哈赤找人来译过,上面写的是:我父阿台于收国二年五月五日,率领家族和部落,集合至番安儿之原。擒获颇多,因以谋克为孛堇。 这说的是近四百年前的事,那时的完颜阿骨打创立了大金,年号收国。辽天祚帝亲率十万大军,准备剿灭女真完颜部。完颜阿骨打只有万余人,但是却击溃了辽军。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努尔哈赤看着这石刻,眼中熠熠生辉:“昔年契丹人这么传言,现在,让汉人也知道,我们满人既是女真后裔,只会更悍勇!现在,我大金国精兵多少?” 如今他编列八旗,建国称帝,国号也是大金,他是覆育列国英明皇帝,年号天命。 “十万!十万!” 他所站之处,只有数丈高。 其下的平坦地方,都是他的亲兵。 听努尔哈赤问话,顿时如同山呼海啸地回答。 “汉人视我们为蛮夷,把我们驱离故土,反倒让我们大金国有了八旗十万精兵!”努尔哈赤指着北面,“没有长城,他们只能锁在三部原先的城寨里。你们说,他们是吓得只能缩回一些城寨弃守这里,还是想诱我们去辉发、乌拉,再从广顺关、抚顺关出来堵住这里?” “听皇上号令!” 努尔哈赤哼了一声:“不管他们打着什么算盘,我们先再回哈达之地,攻下叶赫!辉发乌拉孤悬于外,已经是肚子里的肉!” “皇上圣明!” “等大金再大破大明,灭了叶赫,夺了辽东,在这旁边也刻下大金八旗将士的英勇!” 在他眼中,仿佛鞑靼是死人,坐看他收获最大的果实。 但这也是努尔哈赤决定就此反明的最主要原因:日薄西山的鞑靼汗庭,与当年看似强大的契丹人何其相似? 他们才是大明这次主动谋划的对象,是战力脆弱的同时不得不垂死挣扎。 攻破大明边关就是一同夹击的号角?不,他们离明军越近,越会成为满人的机会。 就让他们先消耗着大明的将卒性命、粮草军资。 努尔哈赤看了看西南面,随后跨上战马往西北面的小清河谷山口奔去。 前锋已经递进哈达城,沿途畅通无阻。 明军在辽源军民府如此收缩防线,恰好印证了他的判断:大明更忌惮他,大明是要先弱后强。 汗庭虽号称统领左右翼万里疆域,实则疲弱不堪;大金虽失去三部之地,然而兵力处于最强盛的时刻。 他不给大明更大的压力,才是坐等灭亡! 百里距离,努尔哈赤在两个多时辰后带着亲军加入了进来。 哈达城与柳河堡南面的女真大军顿时达到了近四万。 俞咨皋的脸色当然凝重:他们一共只有四千余人。 看建州的架势,竟然是要直扑广顺关,先攻入开原吗?那么北面叶赫部防御科尔沁的形势也会变得极差:粮道会彻底断掉。 “虏酋果然亲自来了这里!传讯广顺关,我们天枢营能挡住七日!但是,军资要足,援兵要及时!传信抚顺,熊抚台自会判明情势!” 他冷冷地盯着南面。 敢在这一山城一寨堡的眼皮底下直接去清河驿镇吗?那里同样像是个天然的口袋。 近四万大军当然很多,但山谷只有两里宽,中间还有条河。 天枢营既然在此当关,再多人也别想轻易过去! “去告诉张神武,夜里也别闲着!”俞咨皋冷哼一声,“若是把我们天枢营当做寻常边军,今夜就叫建州女真吃个大亏!” 建州女真和大明的正式交锋从这哈达城南面开始。 抚顺关、鸦鹘关外、宽甸六堡之外,都只是互相提防。 信使在夜色中奔驰,熊廷弼在更为紧要的抚顺。 这里距离努尔哈赤的老巢没有鸦鹘关那么近,但行军却更容易。 他们容易去,建州女真也容易来。 此前努尔哈赤的亲军就经浑河的支流苏子河到了萨尔浒一带,一度让熊廷弼认为他会直接攻击抚顺关。现在夜不收回报,努尔哈赤又往上游去了,那么虽然建州女真的第一步仍是拿回三部之地,却不能不提防这是他们诱明军出抚顺关去进攻赫图阿拉城的计策。 女真领地,大多是群山之间,天然适合利用地利做包围。 现在熊廷弼需要作出艰难的决策。 “抚台,这是算术题。” “你说说。” 熊廷弼看着陶崇道。 因为他和龚正陆的特殊关系,陶崇道从去年之后就被留用在辽东。 “既然夜不收冒死去朝鲜咸镜道查探了一番虚实,证实了龚先生所言不虚,那就好说了。” 陶崇道提到龚正陆,随后叹了叹:“可怜我刚刚寻到他妻小的消息……” “龚先生虽身在敌营,心里却有家国。他察觉不对,最后传了消息来就没了音讯,恐怕已遭不测。”熊廷弼也陪着叹了口气,随后接过陶崇道的话头,“你是说,建州女真还占着咸镜道,至少要万五大军。本部赫图阿拉不得不守,从宽甸六堡到抚顺关,至少也要留三四万。哈达城南已有三万大军,他们主攻哪里已经分明?” “下官正是这么想的。”陶崇道点着头,“建州女真原先只号称马兵三四万步兵四五万,实则可用精兵该只在五万数,最多不过六万。这一条,龚先生也是这么讲的。去年攻辉发、乌拉,掳其青壮十万余,这才当真有了十万余可用之兵。然辉发、乌拉将卒弱于建州本部精兵,当做十万来算就好。” 要留至少万余精兵守住朝鲜战果,要防着大明从宽甸六堡、鸦鹘关、抚顺关出击,要镇守本部,之前被天枢营探得有数千骑去了野人女真的地盘,又遣了三千到大明…… 而此前有三万大军抵近哈达城,军情自然早一步呈到熊廷弼这里。 如今在路上的,无非是确认努尔哈赤亲自过去了,那个方向的大军已近四万。 熊廷弼却不能轻率,他想了想之后说道:“建州女真这是搏命,不能以常理度之。他们不擅攻城,如今锦州一带战局未明,这边稳守为上!” 说罢走出去问道:“去催一催京营,四日之内,必须到沈阳。到了沈阳,粮草军资巡抚衙门都备好,也不用他们再用脚走后半程,车马巡抚衙门会想办法。” “是!” 回来途中他就说道:“北洋舰队既已奉旨到了獐子岛附近,朝鲜倒无需多虑了。他们还要平叛,纵然能出兵助拳,也出不了多少。” “抚台,只援兵六千余,当真够吗?”陶崇道担心地问,“广顺关外一万御守三万……” “虽然宽甸六堡不是主攻方向,也不得不防。调那里的天枢营往援,又调定辽的一半京营将卒在此处候着,如今已是难得了。”熊廷弼十分坚决,“眼下不必贪功进取。建州女真盼着听到锦州一带的好消息,我们也盼着。不用太久了,短则数日,多则半月,守稳这段时间,建州女真听到噩耗,情形就不同了!” 遣人前去往南面催促了要先赶往沈阳再转道来东面的抚顺一带的京营,他还要关注从北面会安、三岔儿、包冲、抚安等堡调往广顺关出关前往哈达城的援军的准备和行进进度。 探明敌军主力方向后,自然是就近增援,再从远处补充抚顺这里的兵力缺口。 颇有点开原填哈达、铁岭填开原、抚顺填铁岭的意思。 而抚顺这里的兵力缺口则由那五千京营来补充。他们从定辽出发,又以车步兵为主,只能先经本溪去沈阳,这条路好走一些。 倒是在宽甸六堡的天枢营,既然个个身手不凡,那就劳烦他们直接从长城一路往北赶往广顺关。 总体而言,仍是开原从广顺关往哈达城先增援五千,其后再让到了辽东的天枢营合二为一,大约也能发挥出更大作用。 深夜之时,马蹄声才从北面传来,熊廷弼被人从睡梦之中喊起来。 “近四万?努尔哈赤亲自去了?” “没有错。那虏酋既然建国称帝,已绣了三角伪龙旗。新到小清河谷的全是精骑,是那虏酋编的正黄旗护卫军。” 熊廷弼现在当真有些担心了,他紧皱眉头踱着步。 论驰援之速、守军之强,孤悬远处的辉发、乌拉等城都更容易攻陷。 努尔哈赤居然舍易就难去攻哈达城、进逼广顺关,恐怕是看准了辽东如今需要分兵防守各处的时机,集中大军猛攻一处,而不是准备慢慢蚕食壮大力量。 如果被他得手,一整个冬天粮草军资转运不易…… “抚台,要防着天枢营说的那些北上野人女真的建州骑兵!”陶崇道也赶了来,“若广顺关内开原守军仍以固守边墙为主,他们从叶赫部的领地从清河驿镇东面去夹击,那哈达城可就是腹背受敌了。那几千骑兵堵在哈达城西北河谷,可阻大明援兵!” 他指着舆图解说着这种可能性。 从最新的军情里,一直交流了多日的两人还有熊廷弼的师爷都有同样的判断:努尔哈赤的策略是集中力量猛攻。 这边的大明边军守得吃力,焦虑自然要传向西面,锦州那边的战局只怕也要束手束脚。 有点顾此失彼的感觉。 熊廷弼思索了没多久,而后咬了咬牙说道:“袁都督既予我暂节制辽东边军及在辽京营、亲军之权,那就传我军令!开原一带留守之三万卫、辽海卫,即刻驰援哈达城,只留边墙诸堡守军。传令抚顺千户所、东州堡守军,明日清晨开拔,务必于明日天黑前与本抚台标兵营一同抵达抚顺关。后日一早,出抚顺关到萨尔浒扎营!” “抚台,围魏救赵?” “谈不上围!”熊廷弼说着,“至多四千兵马而已。但是虏酋若全力攻开原,就得掂量掂量本抚台是不是调集大军云集于萨尔浒,进而经苏子歌直捣赫图阿拉!他若是以为大明只能先以锦州为重,东边只能固守,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熊廷弼脸上露出坚决神色:“本抚台要告诉他,此前以守势为主,正是因为本抚台笃定大明定能剿灭汗庭大军!如今本抚台亲出抚顺关,他要掂量掂量:是不是鞑子已经溃败?本抚台这到底是不得以围魏救赵,还是整个辽东大军已经可以源源不断赶来剿灭建州!” 当此之时,不论是大明江南的暗流还是建州大明交界处的战局,都在等待着来自锦州一带的战况。 大明将士希望有一个清晰的战果,努尔哈赤希望建州的发力让那里更加胶着。 天亮之前,夜色最深重的时候,哈达城和柳河堡的南面有明军袭扰。 这像是一点小伎俩,建州女真也没太过于放在心上,只是夜里值守的将卒与之对峙驱逐了一番。 毕竟面前的大明守军总数目就那么一点点,小清河两岸过来的明军也只是数十人罢了。 放几铳、射些火箭,又能有多大用处? 他们反倒想着凭马快去留下更多战功。 而后,小清河两岸的某几处,忽然如同山崩地裂一般炸开,巨大的爆炸声惊醒了两边的所有将士。 俞咨皋只睁开眼看了看,就继续闭上了眼睛:“接着睡,让他们提心吊胆去。” 努尔哈赤却披着暖和的皮裘出了营帐,脸色阴沉不定地看着一时有些乱的大营。 当然不能刚刚抵达就开始猛攻,总要歇息一夜。 可现在看到位于前军处被炸开的两个大坑,他的目光又看了看中军、后军的营地。 ……这些天杀的汉人,收缩防线回来之后,难道埋了不少这样的炸药在不同位置? 怎么之前抵达的大军没有好好探查一番扎营的地方?埋炸药当然需要动土。 他不太熟悉天枢营的手艺。 俞咨皋带人来到这里已经有小几个月了,什么活不能做?什么痕迹不能掩盖一二? 何况现在还下过雪,也正在下雪。 埋这种地雷,明军早就有这种战法,如今天枢营无非用得更细腻罢了。 想稳稳当当进攻哈达城和柳河堡,倒要多虑一二,是不是继续排排雷再说! 天枢营先给建州女真搞了点小动静,而更大的动静,此时正在路上…… (本章完) 335.第335章 奈何先降 第335章 奈何先降 四万对四千,优势仍在努尔哈赤。 小伎俩阻挡不了真实力,俞咨皋再信得过自己带出来的天枢营,也只敢说先坚守七日。 哈达城外的战斗打响了。 努尔哈赤既然必须打出个新局面,那就一定要先拔掉面前的钉子。 这里就是要害! 打下了这里,三部之地与大明边墙内的联系就被切断。 打下了这里,北上前出到辽河南面的明军就必须回援,保开原不失。 他们回援了,科尔沁至少能够做到先横扫叶赫,与建州女真从东面、北面合击开原。 开原不能丢。 没了开原,辽东腹地将从北面对建州女真、科尔沁敞开。 所以努尔哈赤下令猛攻,俞咨皋和张神武在此死守。 努尔哈赤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哈达山城。 他很有信心。 因为他又不是第一次攻破这哈达山城。 哈达是他吞并的第一个海西女真大部。 这一回,他既对攻这座小山城很有经验,还有比当时更多、更精锐的将卒。 大金国已经建立,将来的爵位和前程都等着他们去拿。 那边的将旗,努尔哈赤很熟悉。 去年那次屈辱的朝觐,不就是他们偷袭朵颜得手吗? “扈尔汉,你接上!” 他吩咐了一句,随后看着跟着自己南征北战多年的大将:“对面这支明军,就是大明皇帝麾下最精锐的一支。他们最擅偷袭,前年底的朵颜,今年初的科尔沁、内喀尔喀,都在他们手上吃了亏。夜长梦多,他们既然迫不得已被安排来守城,那就是尽歼他们的最好机会!有了他们的头颅,科尔沁和内喀尔喀、喀喇沁残部都会衷心臣服于我,明白了吗?” “大金的将士一定能打赢大明最精锐的军队!”扈尔汉郑重领命。 努尔哈赤点了点头,同样凝重地看着前面。 不到半个时辰,第一轮攻上去的将卒就损失惨重。 看出来了,这里的守军确实大多都是好手。他们弓弩、铳炮的准头都准得有些离谱。 跃跃欲试担任前锋的乌拉部降将身先士卒倒是很好,但是却直接被一铳射下马,随后还被补了几铳。 昨夜先遭袭,今天第一次冲锋又直接遇到这局面。奉命冲击哈达城的先锋军虽然没有统帅将领,但仍旧要往前进攻。 毕竟都知道难以一鼓作气,第一批人大抵都是用来消耗守军的,军资、有生力量…… 结果在攻击精准度十分高的守军面前,这个消耗速度似乎不容乐观。 所以努尔哈赤立刻就决定派出建州本部真正的精锐去强攻。 他心头大凛:确实夜长梦多。这批人本就擅于隐匿行踪偷袭,昨夜能尝试偷营,焉知今夜不会尝试袭杀重要人物? 他们的进攻连绵不断,竟像是准备今日就一口气攻下哈达城。 还好哈达山城的西面只有四五十丈宽,能够同时扑到城门前的,攻击面不大。 另外三面,全都要翻越陡峭的山过来。行动缓慢,更难攻击。 “夜里更要紧!”俞咨皋看了看隶属于三万卫的一个千户,“一定要留五百生力军休息好,白天我们先顶着!他们对这里也熟悉,夜里翻山从后面偷袭得防一防!” “是!”那千户咬了咬牙,“他们也总要休息的!”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今天最重要,不必吝惜火药弹丸和箭矢,广顺关那边援军过来要准备好,不能仓促行军,免得疲兵到此一触即溃,毕竟有几十里地。但他们一定会来,到时候能补充军资!” 俞咨皋大声道:“数千守城拒数万,这样的事历朝历代不知多少人做到过!不慌,不乱!大明万胜!” “大明万胜!”他需要激励的,是来帮他协守这里的辽东边军。 但他说的也是事实。 俞咨皋眼睛盯着南面。 他不仅想守住,还要尽可能创造胜机! 天枢营可不能仅仅只是被动守城。虽然是因为情势不得已而如此,但只要顶住最开始的猛攻,开始僵持之后,就是机会来临的时候。 辽东边墙之内,军令在传递,边军或者在准备出发,或者已经在奉命行军的路上。 锦州那边此前的消息已经传过来了:老哈河大捷、塔山大捷,还有袁都督把汗庭大军堵在了大凌河西面。 朝廷大军正在加紧合围。一旦成功,那里该是何等泼天富贵? 此前奉命从葫芦套又转移到东面的一万京营垂涎不已。 熊廷弼军令既至,一半去抚顺,一半也不再怕建州会探知,径直前往宽甸六堡。 顾大礼以游击将军之职带着五千人往抚顺赶。 “再慢说不定就赶不上了!” 他极为乐观。 因为本身就承袭了镇远侯之位,他又愿意像英国公等人那样到京营,于是当年就到了京营里练兵。 眼下有个游击将军的位置,他除了自己也被李成梁捶打了数年,还有一批靠这些年用心交下的一批中层武将。 “原本陛下觉得咱更可靠,结果都是建州女真贼子害的,泼天功劳被那些兄弟拿去了。不剿灭建州,这不是白来辽东一趟?”他继续嘀咕着,“狗日的奴儿哈赤,本侯爷定要屠了他的老巢!” “……将军,建州女真还是不能小觑,本以为他们会先攻宽甸六堡,和朝鲜一起过来,没想到却是直扑开原。” “搞得我们又白白在定辽准备了那么久!狗日的!” 如今何尝不是因为东面防线漫长,因此被努尔哈赤调动得很疲惫。 顾大礼嘴上骂骂咧咧,心里还是明白的。 如今还是只能以守为主,等着西面尘埃落定。 要不然整个辽东四面皆敌,兵力始终会左支右绌。 但是只要西面尘埃落定,大明只用传讯北边,科尔沁和内喀尔喀还会那么坚决要河套吗?难道不能去察哈尔的地方? 所以顾大礼仍旧觉得,建州已经是瓮中之鳖,是他够一够公爵功劳的进身之阶! 目前东线的压力全在俞咨皋身上扛着,而西线那边,压力给到了所有文武重臣。 包围圈已完成,但他们反倒仍旧必须被牵制在这里,不能放松,更不能离开。 “他妈的,这就是你们的大汗?”刘綎之前几乎是跑断了马腿才赶到的,如今却不能大杀特杀。 卜石兔心情复杂且忧虑:“皇帝陛下应允的事……” “本侯爷哪管得了那个?”刘綎骂骂咧咧,“这厮该不会是拖延吧?拖到什么狗屁喀尔喀、科尔沁和建州女真搞出什么动静来?” 卜石兔哪里能回答他?现在他其实很盼望着明军动手。 那天晚上让族人唱了一晚草原歌谣,也不知道是不是效果太好了还是察哈尔部想保存己身,总之第二日林丹巴图尔直接请降,说愿称大明为父国,永不再犯。 这就搞得袁可立、李成梁、刘綎他们都不能自己做主了。 不论怎么样,也是一国之主请降。 投降了还杀,本就有很多弊端;能不能因此谈好条件彻底解决北患,这都应该由皇帝和枢密院及朝堂重臣们来决定。 关键是他说愿叫大明一声爹,陛下想不想听这声爹乐呵,朝堂重臣们面对这种绝对能在青史上大书特书的名声又乐不乐意呢? 于是仍旧包围着他们,等皇帝来做决定。 (本章完) 336.第336章 第336章 “既然是请降,又不肯交出兵器,那本督自可以为你们是诈降!” 这就是最核心的问题,此刻袁可立、李成梁、张维贤、达云正隔着数十步与岱青交涉。 在岱青后面,是护卫拱卫着的林丹巴图尔。 “我们四部之地已被大明几乎占尽了。无家可归之人,大明如果不肯给我们留一条生路,那么自然就在此战死到最后一人。是大明再继续死伤无数彻底灭杀我们,还是皇帝陛下亲来受降,订立和约让我们相信大明能给出一条生路,袁都督难道这点耐心都没有?” 李成梁看着镇定的小歹青没说话。 虽说是输定了,但如今仍旧剩下的这差不多万五汗庭大军如果真是背水一战,大明将士确实仍要付出巨大的伤亡。 这一手,不得不说非常狠。他们的大汗为了保全他们的性命都请降了,结果大明还是拒绝的话,那自然是不给他们任何活路了。 这也算以防万一,先最大限度激发哀兵的战斗力。 同时争取三五天休整片刻。 “你还要我们给你们一些粮食?”袁可立望着岱青。 “正如败将说的,我们想要的是生路。袁都督愿给些吃食,我们也能更相信大明能放我们一条生路。现在我们已经被围在此处,南面又是大海,难道大明将士还担心我们吃饱了肚子更能打?” “让我们西迁也好,让我们北迁也好。只要有个活命的地方,我们就知足了。但是,必须是皇帝陛下和我们大汗订下了和约,写为国书盖了宝印,我们才好相信大明天子金口玉言,不会诈我们放下兵器后再屠戮一空。土默特助你们作战了,汗庭一败涂地,袁都督难道不想两族从此再不为敌吗?” “只要订立了和约,我们大汗自会传令喀尔喀、科尔沁。汗庭已降,他们只靠自己,难道能够抵御大明?这样一来,大明也只用专心剿灭已经反叛的建州女真。” 袁可立听他这么说之后,也只能再问:“你们现在能干脆请降,如果放你们回去了,大明又怎能相信你们将来不会再干脆毁约?” “收了我们的兵器,我们要用多久才能重新成为大军?”岱青回答,“只要能有大明天子亲来,与我们大汗订立好和约。怎么让大明相信,难道我们还有谈判的余地?” 四人面面相觑。 姿态着实是十分低了,是生杀予夺的处境下的决定吗? 不是不肯被解除武装,只是一定要谈好了之后再说。 要说他们害怕大明将士为了功劳而诈他们,也合理。这么多首级,能轻而易举地拿到多好? 但袁可立还是不想被他们就这么牵制着仍不能放松警惕:“大军围而不攻,你们自然知道收到降书之后本督已经遣快马呈去御前。旨意到前,我们不会动你们。既然想活命,就一个法子。现在放下兵器,则粮食自会给你们。不放下兵器,那么大明也有把你们围在这活活饿死的省力法子。” 岱青远远地看着他:“袁都督何必这样相逼?难道就这么不怜惜麾下将士的性命,定要与我们殊死杀到底?一点点时间都等不得,袁都督是想让他们能够快些去东面和北面吧?” 这时刘綎也耐不住跑过来了。 他本来不想来的,因为很烦。 “袁都督,和他们啰嗦什么?大明将士不怕死!” 袁可立静静看了他一眼。 刘大刀只用奋力砍杀就行了,但他要考虑的事情则很多。 这种绝境下的和约,大明尽可以提出十分有利的条件,保证将来不至于放虎归山。 而一旦能够谈成,如今刚刚攻下来的边墙之外的那些土地,就会获得极为宝贵的巩固时间。 在这里把他们杀干净了倒是简单,可此后大明有了新的边境线,始终还是得做足防备。 何况此刻还要剿灭反叛的建州女真。 这都仅仅只是战略上的好处,更别提朝堂诸公还可以考虑一下:以这种形式获得胜利,那便是皇帝和枢密院谋划得宜,前线将卒的功劳可以叙得少一些。 刘綎烦躁不已,不正是因为这个吗? “老夫带着女真归顺将卒也卸甲空手到你们营中,你们以我们为质,放下兵器吧。”李成梁忽然开口,“有我们在,给些军粮让你们和我们都活着,这倒是能行。怎么样?若是这样都不肯,非要拖着我们大军在这里陪你们耗着,那老夫拼着将在外,此刻便下令进攻。” 袁可立心头一震,看了看李成梁。 如果鞑子能接受,那就是李成梁拼着自己入局,为大明获得只用更少兵力就能先看着他们,其余兵力尽快援往东面的时机。 皇帝就算决定过来,还要不少时日。 谈条件,可能又要不少时日。 其后还有相应的礼仪…… 只要他们确实是想降而不是拖延时间,李成梁这提议确实是一个法子。 如果这都不答应,那么投降的诚意…… “女真归顺将卒?”岱青问了一句。 “怎么?”李成梁盯着他,“若你们是诈降,老夫再送你们这些可以收为己用的一千八女真将士,难道不好?你去问问吧,老夫只等两刻钟。若愿意,老夫就先行去你们营中,再由袁都督安排接收你们的兵器。若不愿意,一个时辰后立刻开战。” 李成梁看向袁可立:“袁都督以为如何?” 他是如今旨意上的前军左都督、京营总督,袁可立是如今实质上的左军右都督、目前辽东所有大军的统帅。 袁可立看着他,知道这算是李成梁给出的最后让步了。 功劳,谁不愿挣?他以身犯险,促成了大局,有一份大功;原先该他再去支援东边,以过去威名震慑建州女真的,现在刘綎既然赶来了,这机会他可以让给刘綎和达云;张维贤是将才差不少的,在这里做点安安稳稳看守着降卒的事也好,反正他都已经是国公了,此前又已经以身诱敌成功。 如果这样都不行,袁可立再说一句试探出鞑子只是诈降也不为过。旨意虽没到,该打还是可以打。 想到这里,他对岱青点了点头:“两刻钟。” 岱青看了他们一眼,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到了这样的绝境,当然是确定了投降保存如今这些青壮,而不是诈降。 这还是他劝林丹巴图尔受此大辱。 但也确实需要拖下去。 拖到明军和内喀尔喀、科尔沁互有较大损伤,多牵制这里的明军一会是一会。 只有这样,才好在订立“城下之盟”退回漠北之后,以卧薪尝胆的姿态去收拢整合残破的各部。 汗庭经历了这样的大败,这样的屈辱,如果林丹巴图尔仍旧有雄心,那就要做好忍辱偷生、一步步回复元气的准备。 他毕竟只有十几岁。 各部本来就已经是各自为政,兴许这还是一个建立真正一统的汗庭的机会。 至少是除开右翼之外的一统的汗庭。 走向林丹巴图尔的途中,岱青思考着放下武器之后的风险。 李成梁一个人的分量够不够? 其实够了吧?除非他能大义凛然到那种程度,跟他的同僚说只等汗庭大军放下兵器交给他们之后就猛攻。 他们始终是想调集更多援兵去防御科尔沁、喀尔喀、建州女真。 对林丹巴图尔说了说刚才的意思,林丹巴图尔当然是讲:“那怎么行?那不就是马上就任人宰割了?” “本来就是任人宰割。”岱青看了看西面、北面、东面。 此刻团团围住他们的大军,何止五万? 合围之势一成,其他地方都不用再守了,反而这里是明晃晃的、进兜里一大半了的绝世大功。 说不定还有更多明军在赶来。 凭他们,冲得出厚实的大明军阵吗?冲出了军阵,冲得过周围寨堡林立的边墙吗?冲出了边墙,剩余的人还冲得过辽河一带正抗御喀尔喀、科尔沁的大明及叶赫部联军吗? “大汗,他们想调更多兵力去增援也好。这回不光是大汗,我也以为如今的明军顶多只比数年前强一些罢了,不料如今的大明上下……”岱青叹了一口气,“如果大明之内不出大乱子,恐怕数十年里大明还会越来越强。你的壮志,留给时间吧。也许要等现在那个皇帝老,也许要等到你的子孙。但大明的兵力越多,喀尔喀和科尔沁……也许回去之后更好收服他们,利用他们对大明的恐惧……” 意思是,别纠结能不能趁机让大明也多受一点伤害了。 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十几岁的林丹巴图尔痛苦而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也许一开始就不该南下的,而是面对岱青杜陵那句“炒也不帮”的疑问,愿意多想一想。 后来,又做出了更多别的错误决断。 这个教训,太深,太痛! “答应他们吧。” 他萧索地开了口,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精气神。 西南面,旨意其实已经在去往京城和南面的路上。 一路露布飞捷。 这个决定根本不难做。 朱常洛其实也只是缺时间而已。 如果草原部族下一回还有起心思的时候,面对的就该是燧发枪,甚至机枪了。 而在他有生之年,让这次被打惨了的鞑靼不敢妄动的法子至少有九种! 山海关再度大开,准备迎接御驾出关受降。 “锦州大捷!汗主乞降!官兵拓地万里!大明万胜!” 京城东门外,这消息顿时引得担心了年许的京城百姓一阵欢呼。 “拓地万里?” “那有什么奇怪的?虏酋乞降,哪里能不割地赔款?万里啊,那有多少田地能分?” 完全不同方向的议论开始从北方往南。 乞降了的鞑子……以决心全线启战的皇帝的魄力和手段,应该不会留给他们再为患的余地吧? 至少是两三代人不能为患! 接下来就只有建州反贼和那恩将仇报的朝鲜了! (本章完) 337.第337章 条件只能大明来提 第337章 条件只能大明来提 雪开始下大,毕竟已经是十一月中旬。 葫芦套西侧,塔山之南,张维贤骑在马上。 此行他是送回象征天子的龙旗,也带回那些略有耗损的天子仪仗,然后加入天子护卫。 达云也来了。 朱常洛坐在了专门适宜远行的马车上,此时辽西走廊的风光也看得习惯了,因此就只是在车厢内,就着专门的暖炉看着书。 听到外面通传,他站了起来走出去。 车厢门一开,迎面便是冷风。 看了看张维贤,他笑了起来:“这才有了些祖上风范!” 张维贤讪讪一笑:“臣还差得远,险些就死在鞑子箭下。” “敢做这件事,朕就刮目相看了。”朱常洛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上车去,跟朕讲讲经过。!” “臣领旨!” 朱常洛这才看着达云:“你也不必总是请罪。能再次出边关,又能挡住小歹青北逃撑到刘綎赶到,谁能说西凉伯和朕的勇卫营怯战?” “……臣惭愧。” “你也来。” 马车里虽然局促,但毕竟是给朱常洛用的,多坐两个人还是可以的。 之前那一战的经过,当然是路途之中的谈资。 对达云来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亲自讲述过程当中自己的顾虑和决断。 对张维贤来说,那自然只是方便表功。 朱常洛一直含笑听着,对他们当然是鼓励。 而后才聊到如今锦州东边的情况。 “如今鞑子的兵器和盔甲都被袁都督缴了,这里的京营、勇卫营还有锦州边军看着他们。义州边军和广宁边军,袁都督则令他们押着粮草军资去增援宁虏伯了。彰勇侯一刻不停,又带着土默特仆兵去了抚顺关那边。” “老实吗?投降的鞑子。” “老实!臣也见了一次那追了臣大半夜的虏酋,如今像个斗败的鹌鹑一般。那虏酋乳臭未干,如今大事都是那小歹青出面商议。” 朱常洛点了点头。 情况其实他都知道,有奏报。 只不过再当面问问,对他们来说,这些细节也是可表功的地方。 “听说是给他们唱降的?” “这就要问西凉伯了。”张维贤乐呵呵地说道,“臣那夜隐隐听到也着实吃惊,袁都督倒是笑说了一句好一个四面楚歌。” 达云笑道:“彰勇侯的主意。” “他这回倒是当真转战万里。”朱常洛感慨了一句,“后军左都督,愣是一路到辽东了,还要去剿建州女真。” “彰勇侯跟臣说过不止一次,说幸赖陛下信重。要不是陛下圣明无双,他恐怕就乖乖在开平看着土默特了。” “这是提前让朕别怪他贪功。”朱常洛哑然失笑,“此战是朕幸赖你们都忠勇用命。” “臣不敢当……”达云谦虚着,“臣后来才知道,朝堂一度忧虑不已,不少大臣力主退兵议和。若非陛下不仅没听从,还御驾到了蓟州镇,臣等只怕也会顾虑多多。当年臣在西边……” 达云说的也是实情。 这一回各方面的边臣武将能够最终做成这样,确实很大程度上是受到皇帝力压众议甚至“御驾亲征”的激励。 皇帝坚决要战果,那自然不会无过便是功,有功才是功。 朱常洛叹道:“那小歹青,朕倒是真要会一会。眼见大明战意甚坚,倒又串联得北疆各族都趁机一拥而上了。如今,先解决这第一个麻烦吧!” 到十一月十八,御驾才终于到了锦州。 汗庭降卒都被一路带着看守在了松山堡和锦州城之间、女儿河西面。 此时,剩余的八千京营大军屯驻在女儿河东边的小凌河驿南面,锦州守军驻扎在锦州城南女儿河河湾处的南山上,勇卫营则驻扎在松山堡。 三个方向,仍是围着汗庭降卒。 袁可立、秦良玉都来了,还有一个身着单衣自缚双手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汤古代。 李成梁却仍在降卒营帐当中“为质”。 朱常洛先是褒奖了一番袁可立、秦良玉等这附近的文武臣子,随后才看着汤古代。 沉默了一会他才说道:“努尔哈赤一反,朕还没顾上叮嘱一下宫里,皇祖母震怒之下,已经处置了你八弟和穆库什。” 汤古代浑身一颤,连连磕头:“现在想来,我们兄妹三人都是弃子!他不忠不孝不慈,罪臣已决意与他恩断义绝!” 朱常洛静静地看着他。 京城里的消息传来后,他也比较错愕。 确实没顾得上去留意这些小事,毕竟那时辽东战事吃紧。 老实说,努尔哈赤这老八如今有嫡子名分。朱常洛给他洗了脑,虽然不敢断定百分百成功了,但毕竟也可以作为一个后手。 结果兴许是李太后早就一直在担忧什么“建奴夺了江山”,她立刻不由分说地杀了两人,还让东哥写信劝说布扬古。 现在,女真人和鞑靼人的问题其实是同一类问题。 打败他们之后,怎么处置? 最粗暴的办法就是杀得足够多,杀得他们畏惧到骨子里,只以奴隶来看待。 但历史早就证明了,这种法子的隐患太多,也管不了太长远。 最好的法子始终是融合,把他们当人看,形成密不可分的利益共同体。 “你们能和宁远侯一起赤手空拳到鞑靼营中安他们的心,此前又在塔山一战之中奋勇冲先,足见恭顺之诚。朕待建州虽称不上恩重,但也坦率,盼着建州能循着朕的意思找到长远相处之道。结果努尔哈赤深负朕望,也确实不顾及你们的生死。宁远侯都能给你们这个机会,朕为何不能给?你起来吧,添身暖和衣服。” 说罢看了一眼众人:“朕既已到了,就不必搞太多繁文缛节了。宣汗庭之主及鞑靼重臣携降书来觐见!” 松山堡里最大的衙堂,如今自然成了行驾所在。 等待林丹巴图尔、岱青等人的时间里,袁可立先确认了一下:“陛下,不等方尚书、汪尚书、朱总宪他们?” “不必。哪能很快就谈好,他们也就慢上两三天罢了。” 既然是两国之间正式的议和,那么除了枢密院之外,其余一房三院都要来人。 礼部尚书、户部尚书和都察院左都御史接到旨意,安排好部衙的事,虽然过来的路上因为轻车简从要快上一些,也要比朱常洛从蓟州镇城出发慢上几日。 何况既然大明天子和汗庭之主都在这里,他们当然只是来对接后续具体事情罢了。 枢密院的田乐、邢阶都在,两方之间最需要确定的首先是疆界上的问题和军事上的处置,大体的纲领已经可以开始谈了。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才有禀报来。 朱常洛说道:“希智,宁远侯甘愿以身犯险,你们代朕迎一迎。”“是。” 皇帝让他们迎的是李成梁,并不是对敌国之主表达应有的尊敬。 进了松山堡之后,林丹巴图尔一直紧张又恐惧。 看到许多人迎出来,他一开始还吓得停下了脚步。 后来又觉得,汉人皇帝毕竟是以礼相待,因此想起自己的大汗身份,努力直着腰准备应对。 谁知他们竟都是向身后那个穿着厚袍的大明侯爵见礼寒暄。 岱青默默地看着一些陌生的面孔和李成梁和煦地寒暄,又见李成梁谦虚不已十分尊敬地向他们回礼,目光随后停留在田乐和刑玠身上。 邢阶他熟悉,此前的蓟辽总督,明军二度入朝逐倭寇的统帅。 而田乐,既然李成梁口称枢密,那就是眼下大明军方真正的一号人物了。 也是这次大战的核心谋划者。 田乐的目光也恰好看向了他,随后看向了林丹巴图尔:“和约未订,眼下仍是交战两国。你们既不敌乞降,该跪呈降书,待陛下御览传召觐见。” 林丹巴图尔脸憋得通红,身躯微微颤抖。 “外臣……” 岱青刚刚开口,田乐却抬起手:“此为国战受降议和,礼不可废!莫非此前愿尊大明为父国是假?既是父国,陛下为父,贵主则为子。子跪父,理所当然。岱青杜陵,你代主乞降,于礼不合。” 林丹巴图尔握紧了双拳,想起那天晚上的挣扎。 他一开始是受不了的,想要死战突围。 可岱青对他说:察哈尔的青壮勇士,不能再死太多了。 只要人还活着,部族才有将来。 如果他们都死绝了,谁来保护此前迁徙到更北面的剩余部民?草原上还会有察哈尔吗? “我!成吉思汗的血裔,鞑靼人的共主呼图克图汗孛儿只斤·林丹巴图尔,今日战败,跪乞大明皇帝陛下允许我的请求,保全我部族儿郎性命。降书在这里,愿尊大明为父国,从此不敢冒犯大明疆界!” 他终究还是觉得屈辱万分地跪了下来,还从腰上解下了象征他身份的金刀,一同举在手上。 在他身后,岱青和其余几个察哈尔部的头领也一同跪下,啜泣不已。 这当然是鞑靼汗庭的耻辱日,但是一切都为了部族的未来。 年轻的林丹巴图尔虽然刚愎自用了一些,志大才疏了一些,但毕竟也是敢作敢当,愿意承受这样的耻辱。 田乐深深地看了一眼林丹巴图尔,心里想起一句话:知耻而后勇。 当然了,大明不会给他们再勇起来的机会。 一句愿尊大明为父国,从此不敢冒犯大明疆界可不够。 大明疆界该到哪?不会仍只是现状吧? 过了一会,里面传来了刘若愚的声音:“奉天承运皇帝御览降书,谕令北元国主及群臣觐见,商议和约条陈!” 田乐则临时充当起了礼仪官的角色,先请林丹巴图尔起来,又平静地说了一遍该如何以大礼觐见。 觐见皇帝,当然本来就有规范仪礼。殿前陛下叩拜赞颂,得准之后再入殿,见了天颜仍要再行礼。 朱常洛此前说不搞那些繁文缛节,是因为如果正常议和,应该是两边重臣先商议好和约条陈,最后国主们只是出席最后的受降和条约签订仪式。 到那时,该谈好的都谈好了,场面不会搞得这么让投降一方难受。 然而此刻大明皇帝显然就是想先让他们难受一下。 林丹巴图尔木然地遵照田乐的意思做着。 他听了岱青说的汉人故事,说两千年前的卧薪尝胆,那个后来成功复仇了的国主对对面的国主做了哪些事情才获得机会。 一死了之倒是简单了,但如果察哈尔精锐尽丧于此,汗庭不复存在。 大明已经收了女人当家做主的土默特部作为一条狗,开启这全面大战的皇帝真的会吝惜那么多将士的性命吗? 只有极力满足他的虚荣,才能为察哈尔换到保存实力的机会。 林丹巴图尔不断行着大礼,才越来越接近朱常洛,最后终于听到他的声音:“起来吧。各为子民,你能做到这一步,朕敬你三分。朕允你降,这会面礼数不能缺。再谈和约,就不必如此了。移步暖阁,入座商讨吧。” 岱青也起来之后,才看了看已经站起来往一旁走的大明皇帝。 他的步伐稳健,仪态沉稳,从容利落。 最主要的是,并没有更多的言语折辱,而是立刻进入了办事的阶段。 他要亲自和大汗谈? 片刻之间,岱青就感觉到有一些不同:现在的大明,倒并不像是皇帝重用了一些确实有才干并且锐意进取的重臣,采纳他们的意见做了许多事。 朱常洛本人的气度给了他不同的感受,让岱青意识到大明皇帝才是如今大明绝对的核心。 不光是地位上的,还有意志上的。 要在暖阁里,除了因为确实更暖和一些,也因为提前布置好了。 四排案桌,四排椅子。 朱常洛坐最北面,独一张,面前是田乐、邢阶、袁可立。 南面两排依旧如此,朱常洛抬手:“请。” 林丹巴图尔知道了,自己坐在离他最远的地方。两人之间,是各自麾下的重臣。 “看茶。”朱常洛吩咐了一句,坐下之后就开口,“朕先说清楚要旨。两国交战,投降分有无条件。大明与北元恩怨上可追溯至太祖驱逐蒙元开国,与北元之间,朕只接受无条件投降。” 顿了一顿,远远看着林丹巴图尔,又看着岱青:“意思就是,你们不能提条件。接受你们投降的条件,该由大明来提,你们能接受,那才有和约。” 林丹巴图尔哪里还坐得住,他正要开口,岱青说道:“皇帝陛下,我们虽然已经把武器都交出来了,您既然愿意和谈,为什么这么苛刻?长生天的子民不只有这里的察哈尔一部勇士。” “听着当然令人难以接受,但这正是态度的表现。”朱常洛淡淡说道,“朕把和约看得重,因此要把规矩立好。两百多年来,今天讲好规矩,明天又违反,那么和谈又有什么用处?你们当做大明是先诈你们束手就擒也好,是要折辱你们也好,朕不在意。条件只能由大明来提,这是败者应有的态度。条件谈成什么样,那自然可以斟酌。朕若无意和谈,何必御驾来此?” 林丹巴图尔咬了咬牙问道:“我汗庭愿尊大明为父国,但我听说在大明,父亲有任何命令,儿子都不能违背。难道不论大明提什么样的条件,我汗庭都必须接受?” 朱常洛笑了起来:“那是不讲理的父亲。这样的父子,情谊深不到哪里去,迟早出现父不慈子不孝的惨剧。你们不必过于忧虑,朕虽然严厉,但朕讲理。想和谈,为的是和,是两国之间长久的安宁,不是为了让仇恨更深,让将来都需要更加提防对方。” 收起了笑容之后他才说道:“但是无条件投降,你们必须端正这个态度。商谈的过程中,条件大明来提。最终谈得怎么样,你们据实提出你们的难处,朕和朕的臣工斟酌可否退让一些。” 岱青低下了头:表面上看说的是态度,实则是要掌控局面。 关键是,这皇帝居然明说了并不在意诈他们解除武装然后杀降的名声……如此无比讲究实利的皇帝,真的会退让很多吗? 他又站起来转身朝向林丹巴图尔:“大汗,先听一听大明的条件吧。” 随后站着看向朱常洛:“皇帝陛下,如果我们无法接受,您怎么处置我们?” 朱常洛却根本不回答这个话,只是笑起来:“在朕眼里,没有谈不好的条件,你们是一定能够接受的。朕若只想一味逼你们低头,哪里能为两国之间带来长久和平?” 岱青再度意外不已。 朱常洛指了指座位,随后吩咐道:“希智,开始吧。” (本章完) 338.第338章 大明太苛刻 第338章 大明太苛刻 田乐当然早有准备。 知道这个消息之后,甚至这次大战开启之前,就谋划了短期、中期、长期的战略目标。 现在汗庭被迫要签订这城下之盟,提出来的初始要求当然直奔长期战略目标。 岱青听完这第一条关于疆界的内容,满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田乐:“如果内喀尔喀、科尔沁都愿听汗庭调用,我们哪里会落入陷阱!如今大明要呼伦贝尔也就罢了,大兴安岭以东、脑温江一带,辽河以北,这都是科尔沁、女真人的地方,大明与我们说什么?” 田乐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就先不说呼伦贝尔。既然你言下之意是汗庭名存实亡,那大明就另外与喀尔喀、科尔沁和谈,以后你们达延汗所定的左、右翼和科尔沁,大明干脆正式承认为三国,如何?” 林丹巴图尔握了握拳头。 上来第一剑,先斩开汗庭的遮羞布,是要汗庭承认他们只能做察哈尔一部的主。 “即便大汗下令让他们西迁,他们也不会答应!” “那是后面的事。”田乐仍旧很平静,“首先是你们要确定,愿不愿以后以此为界。白纸黑字,先写在和约里。” “……西拉木伦河以南,大兴安岭以东,还有呼伦贝尔……” “比大明早年设的奴儿干都司小多了,岱青杜陵,你咬牙切齿作甚?” 岱青看着他。 科尔沁、内喀尔喀的地盘当然只是他拿出来试探的一个点。 大明对于这回已经打下来的地方,果然是理所当然地划入了他们想要的疆界。 而既然提到奴儿干都司……当年大明在呼伦湖、捕鱼儿海一带设了卫所不说,更是一直深入到更西北面的翰难河及如今位于最北面的北山女真一带。 现在大明提出来的条件确实相比当年的奴儿干都司要“温柔”得多,可是仍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盯着田乐看了一会,他就问道:“大明这是要让科尔沁和内喀尔喀知道我们先舍弃了他们,拿他们的领地换察哈尔的生路?” “那就换一个说法吧。”田乐笑道,“反过来讲,察哈尔汗庭愿不愿意此后就驻牧于大兴安岭以西、呼伦湖和捕鱼儿海以南、西拉木伦河以北,以此作为与大明的疆界?” “认了这些,如果大明继续驱逐科尔沁、喀尔喀,察哈尔施以援手就是犯了大明疆界,是不是?” “那是自然!”田乐点了点头。 岱青没有回答。 “大明先把话讲清楚。你们自然可以谋算着先回去再说,但大明只会给这一次机会。彰勇侯能去漠北一次,大明将卒就能去第二次。” “长生天的子民是杀不干净的。”岱青语气生硬。 “大明也没打算杀干净。土默特识大势,大明只会与之市易不绝,让他们越来越昌盛。”田乐停顿了片刻又说,“也不瞒你,大明百姓不喜游牧。大沙窝以东,西拉木伦河以南,大兴安岭余脉以西,开平以北,大明准备允顺义王率土默特数部在那里驻牧,并重筑应昌城。” 田乐是说,鞑靼人多的是。大明可以扶持土默特,既让他们充当大明与察哈尔之间的屏障,也可以支持他们去吞并察哈尔。 听他提到了市易,岱青想到了被停掉的木马边市。那是通常在义州西面大康堡进行的,过去几乎专属于他们敖汉部与大明。 因为有那个,他的敖汉部才越来越兴旺,成为察哈尔最强之部。 岱青看着田乐:“皇帝陛下说,不是一味逼着我们低头!大明如此不给生路,我们自然不能在和约上舍弃这么多!呼伦贝尔,不行。哈剌母林河一带,也不行!如果大明愿意让我们能到哈剌母林河谷放牧,在下游的巴林草原以西开边市,这才合皇帝陛下说的长久和平!” 他认为大明也不会要呼伦贝尔。虽然那里是极好的牧场,可大明需要那么靠北的位置吗?要去那里,如果不是从大兴安岭西面直接去,从东边去就要一直绕过大兴安岭北面。 而他说的哈剌母林河一带,实情也确实如此。 哈剌母林河是西拉木伦河的一条支流,这两条河则都是辽河上游的水系。从西往东,西拉木伦河穿过了大兴安岭山脉的南端,而哈剌母林河则是在大兴安岭山脉中部自北向南再折往东南的。 在它下游与西拉木伦河汇聚的一带,形成了肥沃的巴林草原。而沿着哈剌母林河往西北,有一个三岔山谷。干流是从北面的长白山脉流下来的,西面则是一条同样能通向大兴安岭西面、连通锡林郭勒草原的支流冲刷出来的小河谷。 田乐深深地看着他,随后说道:“既然你提到了边市,那就再说这个吧。陛下天恩浩荡,确实不愿绝你们生路。哈剌母林河北边是契丹人所创辽国昔年多位国主的陵寝所在,哈剌母林河谷也是险要关隘。大明确实有意在那里筑城,并作为将来大明与察哈尔的边市。”“……我们只能穿过大兴安岭去庆州?” “新城筑于庆州南面,你们倒不用走那么远。但是大兴安岭以东,你们不能过来。” 大明怎么会留一个让他们又轻易进入辽东的口子呢? “呼伦贝尔不行!”岱青沉默片刻之后坚决说道,“如果大明决意驱逐科尔沁、喀尔喀,那里是他们最好的去处。” “察哈尔各部不准备将那里作为转场牧场了?” 岱青脸色一黯,随后萧索说道:“岭南四部被大明夺了去,部民死伤无数,察哈尔已经用不到那么大的草场。大明若愿对汗庭重开边市,我们大汗可以让出呼伦贝尔,劝科尔沁、喀尔喀西迁归于汗庭,即便是对他们说先积蓄力量图谋将来。” “这个倒不劳你们费心。”田乐并没有接这话,而是摇了摇头:“呼伦贝尔,大明必须要!” 岱青死死地盯着他。 大明不让察哈尔有一个可以进窥辽东的桥头堡,却一定要一个悬于察哈尔北面的桥头堡。 他们去得了吗! “那大明应该放归我们岭南四部的部民!” “陛下已经说了,只能是大明提条件。”田乐摇了摇头,“岱青杜陵继续这样,只会让大明认为你们察哈尔还是想快些恢复元气,好再进犯大明。” 他直视着后面的林丹巴图尔:“贵主所求,无非眼前这些青壮勇士能生还汗庭罢了。大明允开边市已是天恩,岱青杜陵以为然否?” 岱青握紧拳头:“那我岭南四部,难道从此只剩些青壮男丁!” 田乐微微一笑:“我却不知道,你们察哈尔之下各部难道还泾渭分明?各部之间繁衍生息,岱青杜陵忧虑什么?” 岱青神情沉郁。 他没有转头看林丹巴图尔的脸色,但现在岭北四部主要折损的只是一些青壮勇士,部族内的部民还在。 真正称得上元气大伤的,其实是岱青的敖汉等岭南四部。 大明竟然不准备放归那些俘虏的部民! 现在岱青如果执意要把放归岭南四部部民作为一个条件来谈,林丹巴图尔会不会担心战力更强的岭南四部勇士们将来鸠占鹊巢,侵害岭北四部的利益?毕竟他们只能回去岭北四部的地方了。 在之前,他还蹭弃主北逃。 “大明如此苛待,那就是要置我们于死地。既然如此,即便察哈尔只剩岭北四部老弱了,也定然世代与大明为敌!”岱青也抬起头,看向了远处的朱常洛,“这不是我们能接受的条件!” 完全不讲理的疆界要求,极力压制部族的繁衍生息。 唯一称得上好处的,无非是说将来可以与汗庭开边市。 这时朱常洛开口了,语气冰寒:“你们攻入大明边墙烧杀抢掠,如今威胁一句世代与大明为敌就以为很吓人?几百年了,从瓦剌到鞑靼,哪个不是世代在与大明为敌?这种威胁,大明不会惧怕,朕更是不屑一顾!跪拜乞降过,莫非心里还是以为这该是平起平坐的谈判?” 岱青只觉得从他二十多岁的眼睛之中看到了饱阅世情的冷厉果决。 “朕说了,朕讲理!但你们对大明提出来的条件讲的理,该是以后怎么从以和为贵的角度出发,希望大明怎么帮助你们让部民过得更好,而不是怎么防备大明、怎么迅速壮大部族反攻大明!大败之后,你们以四部之地养得活那么多部民吗?朕愿意放归你们这些兵卒,倒存了让你们回去保护剩余部民的善心!” 朱常洛森然警告着:“一冬未归,兵败被围。消息传遍漠北之后,你们以为察哈尔剩余四部还需要大明出手?被你们逼到西面的瓦剌难道不会杀回来?科尔沁和喀尔喀想夺回辽河套无望,知道了你们的处境,难道不会杀到大兴安岭以西?” 林丹巴图尔听得心神震动,顿时感觉呼吸都有些不畅。 这时才听前面那个气势比自己强太多的大明皇帝说道:“想要大明放归你们的一些部民也行。分成两半,岭北四部先回去保护他们的部民,你们岭南四部的兵去东边杀建州女真吧。战功多少,大战结束之后就能带走多少部民!” 岱青愕然看着他。 朱常洛表情平静:“说什么称父国,朕没问你们要岁贡,没让你们赔款。怎么,用你们的命去赚也不愿意?朕要你们那么多部民做什么?心怀怨怼,隐患多多。但是,大明也没理由平白无故就送归他们。用战功来换,将来养好牛羊马匹,边市时用货物来换!” (本章完) 339.第339章 孤掌 第339章 孤掌 打残打光部族青壮勇士换回其余部民,还是就此接受条件先回去放牧,将来用牛羊马匹来换,这成了岱青为首的岭南四部头领需要抉择的问题。 岱青不想冒险去东面,让大明把岭南四部的兵卒当做炮灰打残打光。 什么战功,那不就是他们的一句话? 于是他站起来转身看着林丹巴图尔,弯了弯腰之后说道:“大汗,你怎么想?” 林丹巴图尔沉默了一会,随后却是问朱常洛:“大明的条件就是这些了吗?” “不止。”朱常洛说着,“希智,干脆先一起说完,想必他们也需要回去商议决定。朕再说一次,想与大明讲理,先认清现实,再从长远的和平出发,在放弃与大明为敌的想法这个前提下思考怎么讲理。” 说罢他先站了起来离开这里。 田乐等人先起身恭送他离开,转身之后才深深地看了一眼林丹巴图尔等人。 “陛下说得明白,我就不多说这其中道理了。除疆界、边市、俘虏外,还有将来两国之间往来规矩,其中更包含边市细则……” 说罢依次说起大明全部的条件。 令岱青等人意外的是,边市居然并不禁盐、铁等草原急需的物资……虽然这次他们的兵器都被收走了,不知道要攒多久才能重新攒出来。 同时,大明也提供了非常丰富的货物需要,包括煤、铁矿…… 而他说的其余往来规矩,又让汗庭各人心情复杂。 首先是要求了往来文书都以汉文为准,市易时计量也以大明制度为准,又提出了建立稳定的边市特使定期沟通交易价格的机制。 此外,甚至提出了将来能够在庆州开设学校,帮助他们培养一些懂得怎么开采煤矿铁矿、怎么进行羊毛等初步处理的工匠。还画了大饼,若是将来当真互信了,也可以传授更多技艺。 林丹巴图尔和岱青对于大明想把他们规划成为原材料提供地和制成品销售市场的战略想不到那么深远,但仅从现在大明提出来的“条件”来看,前面是狼牙棒,后面则是蜜。 大明是在认真地准备与将来的汗庭建立长久和平,主动提出了不少法子让他们减少对将来贸易受骗的担忧,草原需要的生活必需品都可以卖,也主动告诉他们可以拿哪些东西来卖、帮他们赚钱。 听完了全部的条件,他们确实需要回去商议。 大明气势汹汹地开启了一场全面的大战,最后当然让汗庭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马上又准备把他们当做一个很愿意合作的对象来商谈将来如何和平相处。 三观的冲击有点大。 “……汉人说的煤,铁,我们西边有,外喀尔喀的南边也有。” “……没人知道怎么挖,只有人捡到过一些。” “……汉人说愿意教。” 林丹巴图尔在路上听着几个人嘀嘀咕咕,不禁低着头沉默不语。 “大汗怎么想?”岱青开口问他。 林丹巴图尔沉默不语。 过了很久才道:“呼伦贝尔不能没有!” 他不能接受既要在南面提防土默特,还要在东面和北面提防大明。 岱青却听出来了,其他的都可以:包括现在不索要岭南四部被俘的部民。 回到了被看守着的大营里之后,他忽然握紧岱青的双手:“我带岭北四部去杀犹犹豫豫的建州女真,为你们换回部民!你和炒一向交好,劝他保存实力,和你一同去把外喀尔喀击败,让喀尔喀重归一部!” 岱青心里一震,顿时说道:“大汗,不可!” “我们不与他们为敌了!”林丹巴图尔摇着头,双眼泛红,“可汗庭必须像一家人一样了!他们是岭南四部的部民,也是察哈尔的部民,是汗庭的部民!汉人在冰天雪地里呆不了的,科尔沁会继续留在这边,大明也无法对他们赶尽杀绝。但是内喀尔喀已经无家可归,我们只要呼伦贝尔,让他们在那里。” 眼看年轻的大汗落下泪来,其他岭北四部头领想着大明的强势,不禁黯然神伤。 “大汗随岱青杜陵一起回去,岭南四部的部民,让我们带人去帮大明打建州女真换回来吧!大明如果是真想和我们从今往后罢兵,就说我们会给他们找来煤和铁!” “回去后,我就让岭北四部先把今年养好的牛羊马匹匀出来一些,帮你们多换回一些部民!”林丹巴图尔擦了擦红红的眼睛,抿了抿嘴之后说道,“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冲动了!我是你们的大汗,我要让汗庭子民休养生息!在没有一统漠北之前,我绝不动其余的念头!你们不用多去,我一个个去问察哈尔的勇士,我们一共去三千骑就行!明天,我们就这样和大明商谈。” 他咬着牙:“要我称他为父也行,要我献舞嬉戏也行,我什么都可以做到!现在,我只想回到草原,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个合格的大汗了!”这是蜕变吗? 岱青并不确定他是真的准备卧薪尝胆了还是已经认清了他稚嫩肩膀上的责任,但至少此刻林丹巴图尔的做派很动人。 他随后真的去一部又一部,主要是岭北四部,跟他们讲如今的处境,跟他们讲为什么要这么做。 说到一些实情,当然会有许多人出离愤怒,躁动着说不如放手一搏。 然后林丹巴图尔就哭,就说先认命,说还留在部族里的老弱妇孺和被俘虏的同族,说虎视眈眈的左翼和外喀尔喀。 这降卒营中的动静,大明当然也能知道,毕竟周围还有那么多人警惕地看守着他们。 朱常洛并不意外,听闻奏报之后就说道:“从放下武器的那一刻起,他们其实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不过一定要维持一下体面和尊严。大明并不是不给他们体面,只要他们愿意朝大明指的方向去。” “陛下,让他们去打建州女真……”袁可立有一些担忧。 “他们如果愿意去,就让他们去。”朱常洛笑道,“大明不怕他们又临阵倒戈,就是他们愿意相信大明会守诺的开始。若是他们当真愿意去,朕何吝于先放归一些被俘的成年男子?留着也不安定!” 大明这次从鞑靼人手里获得的战果已经足够大了。 草原辽阔,就连开平以北和辽河以南都不容易消化,何必一下子胃口太大? 朱常洛要的就是一个相处方式转变的开始。先打出一个大胜仗,再给一颗甜甜的枣。大明有他,看待周边外族的思维已经在变化。用利益纽带各取所需,大明不必过度追求现阶段的贸易利润,这就已经足够让草原部族头痛。 因为他们内部的制度更落后,他们注定了是用更多底层的劳苦来让权贵和军队获利。 尽管对大明的贸易逆差不会那么巨大,但恰好他们的权贵能满足,因为他们的底层劳动力更不值钱。 而大明则会不一样一些。 他需要为后面生产力的提升先储备尽可能多的原料来源,衣食住行……虽然流入大明的利益也会主要由朝廷及权贵官商获取,但大明会更加注重民生福祉的提升。 如果朱常洛有生之年真能让大明成为一个处于火器新纪元、工商业新纪元的国家,现在暂时留着这些草原部族又能算什么隐患? 与其一口气屠灭这些汗庭上层,让整个漠北混战不休、袭扰大明,不如留着他们仍旧健全的上层组织,让他们怀着卧薪尝胆的心思为大明服务,从边市当中竭尽全力地盘剥着让他们壮大实力的物资。 战争只是利益的工具罢了。 此时此刻,努尔哈赤其实也有这样的觉悟。 如果不是为了获得更大的生存空间,他又何必与此时的大明为敌呢? 是大明在挤压建州女真的生存空间,虽然大明也为他们指明了位于朝鲜的生存空间。 但努尔哈赤不敢信,也不愿往那边去。 既然有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大明的辽东不好吗? 可当头一棒很快就来了。 “你说什么?刘綎?汗庭汗主的大纛?” 贪功似渴的刘綎从锦州带着缴获的大纛以快马骑兵赶到抚顺又需要多久? 努尔哈赤已经知道明军出了抚顺关,在萨尔浒一带集结。 他也已经攻下了哈达城和柳河堡,广顺关就在眼前。 本来断定了萨尔浒那里的明军只是逼他退兵回援,他打定了主意按既定战略来走。 但是现在……他忽然觉得那支精锐的大明天枢营似乎并不是因为弹尽粮绝而在援军的掩护下退入广顺关。 在他感觉陌生又熟悉的清河驿镇南面,他看着这个自己下令要留下来的新建小镇。 这已经是他心中图景之中大金国的资产,大明好不容易建了起来,便宜了他。 可汗庭大军难道这么容易就溃败了?这才多久? “萨尔浒那里已经有多少明军了?”他问道。 “已经过万了,就不知道那个刘綎后面还有多少人……” “赫图阿拉城西面的人守得住!辉发河口的人也守得住!”努尔哈赤咬了咬牙,“不惜一切代价,攻破广顺关!” 已经是严冬了。 他不相信明军比他们大金的八旗勇士更熟悉、更适应这里的天气和地势,更有战力! (本章完) 340.第340章 只有一个问题 第340章 只有一个问题 进入了严冬,就意味着战况开始拉锯。 对任意一方来说,基本都只能在现有战线上僵持着。就算占据一定优势,也不能深入。 后勤补给困难和严寒带来的战斗力下降不是闹着玩的。 锦州南面,刚刚抵达松山堡的汪应蛟、方从哲和朱国祚看着正在皇帝面前微躬背脊连连点头受教的汗庭之主。他们互望了一眼,心里感觉有些荒诞。 因为两个人是在一边玩连珠,一边说话。 朱常洛确实正在跟林丹巴图尔下五子棋,这种玩法早就出现了,如今叫做连珠,算作是传出去得比较早也比较广的玩法,规则也简单。 哪怕林丹巴图尔此前不会、不喜爱,但面对朱常洛的“善意”,他也得接着。 “都到啦?” 等汪应蛟他们三人参见之后,朱常洛打了个招呼招了招手:“来见一见元顺王。册封事宜,两国和约签署,你们随后再操办典礼。” “……元顺王?” “元顺王。”朱常洛点了点头,落下一子,“该你了。” 林丹巴图尔看着棋盘,手里把棋子放了下来,抬头谄笑道:“陛下谋定全局,臣这已经是输了。” 说罢又弯了弯腰才站起来,对汪应蛟三人说道:“恩赦阿木古朗汗宽仁,愿册我为元顺王,小王感激不尽。今后两国交好,小王一定约束部民,再不犯大明疆界。” 方从哲又愣愣地看着朱常洛。 “说是这阿木古朗正是泰昌二字之意,太平兴盛。”朱常洛笑了起来,“等此战了了,朕明年万寿圣节时再操办大典吧。届时左翼元顺王,右翼顺义王、忠顺公等再一同呈请,为朕加汗号,以示臣服忠顺。” 他们仨还有什么好说的? “臣等为陛下贺,为大明贺!圣明神武莫过于陛下,万族咸服,汉唐气象不外如是!” “哄哄朕开心事小,和平根基事大。”朱常洛指了指林丹巴图尔,“他这是人在枪口下不得不低头,不过朕也不做作。这回是朕先动手的,朕要把开平大宁和东北都拿到,以后两国有山川形胜为缓冲,各自继续攻伐都不易,这样都能安生一些。再辅以贸易,文教交流,朕这一片苦心,他将来总会明白。” 林丹巴图尔心情复杂,但脸上显露出忐忑和尴尬表情:“臣确实已经想通了。陛下能开恩允我们保有呼伦贝尔,臣已经深信陛下。” 朱常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比朕小十岁,能放下自尊和骄傲对朕俯首称臣,朕就知道你学会分轻重了。不急,将来你有难处,只要奏来,朕仍是讲理的。漠北苦寒,只要你能够把自己当做大明藩国,朕就能把你的子民也看做朕的子民。想办法让他们吃饱穿暖,你的王位稳,大明的边疆也稳。” 最后看着他们三人:“大体上都谈得差不多了。先速速把和约订立了,让他们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回去吧。” 进入到腊月之后,那就真是大雪连绵不绝了。 朱常洛没有必要一直在这里呆着,他也要赶在腊月底之前回北京去。 林丹巴图尔带着部下干脆地投了,对大明来说有好有坏。 好处是至少先凭这城下之盟确定了和汗庭之间在疆界和以后交往当中法理上的标准和依据。 坏处当然是其后汗庭守诺与否,其实并无保证。 但大明其实也并没准备对那些长期战略目标地带要什么保证:呼伦贝尔也好,辽河以北也好,难道以大明现在的状态能够保证那么遥远的地方? 辽河道的北面,更为辽阔的松嫩平原有更多的沼泽,要稳稳控制住这整个东北平原,就需要西边看守好整个大兴安岭,北面看守住整个小兴安岭,还有东面的长白山。 天气一年比一年冷,大明君臣心目当中的核心战略目标始终只是开平、大宁、辽河平原。 所以既然林丹巴图尔和岱青已经做出举动去劝内喀尔喀残部西迁,朱常洛可以把本就实质控制不了的呼伦贝尔先给他们。 在如今被称为鄂温江的嫩江源头,那里已经是后来的漠河一带。要从那里沿着黑龙江先往西北走再转向西南,才会到达呼伦贝尔。 没有太大必要。 一步一步来,西辽河以南作为消化为实控区,西北角一个庆州桥头堡,东北角沿着东北平原东面的缓冲山陵区,一直到后来的哈尔滨一带筑堡扼守住另外一个隘口区域,那才是下一步继续经略整个东北平原的基础。 何止一两代人的时间? 科尔沁不太好办。 大明既然不能实控辽河以北,他们就必定能够继续在那里生存。 而俞咨皋之前的奏报,科尔沁应该已经和努尔哈赤联姻结盟了。回到了暖阁里,和谈的最后手续工作由方从哲他们接手,田乐和刑玠、李成梁就都等在了那里。 舆图前面,朱常洛看了看之后说道:“建州女真若是不敌,一定会迁走的。现在的问题是,他们会往长白山东边走,以朝鲜咸镜道和兴凯湖一带为根基;还是会往东北面走,攻灭那边的北山女真和野人女真,与科尔沁一同依存。” 在他们的心目当中,建州女真带来的问题已经不是近期的胜败问题,而是将来的长久存在问题。 仍是因为山高路远,交通不便。 人家可以逃。 努尔哈赤和建州女真上层也有可能逃得走,毕竟他们并不像林丹巴图尔这么年轻气盛。 李成梁在汗庭大军被看守着的大营里呆的那段时间,他已经了解到了此前他们的决策过程。 岱青从一开始就不准备南下与大明直接对抗的,而是觉得应该支援离老哈河很近的辽河套,支援内喀尔喀。 但年轻的大汗既然想要树立威望,岱青从长远大局出发还是同意了。 只不过他的战略重心也始终是留意着锦州义州,留了不少人在此防备明军过去堵截。 到后来发现大明并不因为蓟州边墙外大军云集而退兵收缩,他又了很大力量串联内喀尔喀残部、科尔沁、和建州女真,还要劝说林丹巴图尔舍弃已经收拢的喀喇沁残部,以他们为饵暗中快速转移到锦州义州西面,用打破边墙再杀穿义州的方式彻底破坏辽东形势。 可林丹巴图尔犹豫了一些时日,路上又想剿灭勇卫营耽搁了一些时日,麻贵又在向老哈河进发,所以才不得不做出要打穿锦州到山海关的架势,同时也保留着从锦州边墙回到燕山当中再转移至老哈河的后路。 结果老哈河被刘綎麻贵两面夹击,踏上又被李成梁赶了回来。 而林丹巴图尔再次拒绝回到燕山当中凭大雪封山熬过一个冬天再去收服老哈河,而是准备下更多赌注准备往东搅乱辽东腹地。 这才有了被袁可立死守住大凌河,最终各个方向当机立断赶来合围他的结果。 这是少主和老臣的搭配,岱青本就错估了大明的决心,林丹巴图尔更是欠缺经验沉稳。 这些问题在建州女真身上不存在。 长白山脉也不像锦州义州一带,既是大明边防核心地带,麻贵和刘綎又早就出了边墙,在他们北面,隐隐就是可以合围的态势。 目前的辽东东面,除了辽源军民府孤悬于外的寥寥数城,大明再无兵力。 建州女真确实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实在不敌,长白山脉有很多通往东边和北边的口子,大可趁机逃走。 而努尔哈赤搞了个檄文,把朱翊钧、朱常洛和大明骂得十分难听,还有回头的机会吗? 大明说可以,他都不敢信。 这时是李成梁先回答:“不管他们逃去哪,努尔哈赤一死,他们就不足为惧了。努尔哈赤一死,科尔沁也可招抚。” 朱常洛看向他:“努尔哈赤儿子那么多,听闻已经长成的几个都还不错,难道没有能继承的?” 李成梁摇头:“建州基业都是努尔哈赤一手打下来的,收服的部族都是畏惧他。只要他死了,他那些还没足够威望的儿子可没一个能慑服全部。” 朱常洛默默地思考着。 建州反明,似乎确实显得天命所归。能够成功的主要原因还是大明内部问题已经太大了,而这个过程里,建州女真不是没有巨大危机。 现在还没听说什么多尔衮这号人物,至于接努尔哈赤位置的八儿子,又已经被李太后下令赐死了。 他看向田乐和刑玠:“这一仗阵斩努尔哈赤,有没有可能?” “不容易。”田乐肃然道,“如今建州主力仍想攻破广顺关,这是定要先得一场实质大胜鼓舞士气。严冬之际,攻其老巢不易建功,乌拉城、辉发城只能自保,不能往西合围。辽源军民府三部百姓,这个冬天恐怕还会被他派人去重新招揽。熊抚台和彰勇侯若从萨尔浒赶去小清河谷,粮道也不好保障。从浑河到辉发河,要守的地方太多了。” 邢阶也赞同:“就算他攻不破广顺关,仍可设法先在这个冬天攻下叶赫。镇夷侯奏报过,建州女真还有一支精兵去了北面,想来是助科尔沁。若他们实则是攻叶赫,如今叶赫部不见得能敌过。他们北面还要重兵抵御科尔沁。一旦叶赫部、哈达故地形成了新防线,建州女真再守住辉发河口,守住前往赫图阿拉的河口,辉发城和乌拉迟早被他重新收归。” “依你们之见,该怎么打?” “臣等已经商议了许久。”田乐说道,“努尔哈赤难以引诱,对建州女真才是硬仗。臣等以为,他打他的,我们打我们的。广顺关固守,增援叶赫城。萨尔浒前方攻下界凡寨,布置好浑河谷防线,大军则必须不畏严寒,直捣赫图阿拉。苏子河沿途,不过古勒、马儿墩等寥寥三四处大寨堡。他不回援,也要让建州女真先失了老巢,军心惶恐!” 邢阶补充道:“如此,粮道仅仅是出抚顺关到萨尔浒、界凡寨往苏子河谷,能保住。鸦鹘关外地势虽险,但小道通往赫图阿拉不过六十余里。两路夹击,以大明火炮之利,赫图阿拉此等小城断然守不住。” 朱常洛皱着眉:“把努尔哈赤先变成丧家之犬,怎么阵斩他?” (本章完) 341.第341章 胜利结算 第341章 胜利结算 田乐和刑玠互望一眼,随后才说:“臣等以为,赫图阿拉城丢了,建州虏酋虽生如死。” 李成梁叹了一口气:“倒也是这个道理。努尔哈赤这个时候反明,固然是千载良机不得不动,倒也存了利用严冬天时的心思,想让他身死确实不容易。不过开国称帝,野心勃勃,若是连他这所谓都城都保不住,威望大挫之余,内部可就难说仍能一条心了。” “他想重新招揽三部弃民,但去年、今年,辽源军民府自魏知府以下,辽东巡抚巡按对三部弃民是秉承圣意善待非常的。他要招揽三部弃民,这些人里却有心向大明之人。以之为媒,让原先的三部权贵心里有个数。若是赫图阿拉再破,他们若能弃暗投明临阵倒戈,说不定倒是能给大明擒杀虏酋之机。” “靠他们?”朱常洛摇了摇头,“靠不住。努尔哈赤征战多年,麾下还是颇有些忠心将卒的。另外,譬如北京城不容有失一样,他焉能不知轻重?赫图阿拉一带他经营多年,严冬之际能攻得下来吗?” “鞑靼仆兵!”田乐说道,“若有建州女真最想不到的,定然是土默特和察哈尔骑兵也来攻建州。他们虽然是各有所需,但土默特在萨尔浒,让察哈尔骑兵出鸦鹘关。赫图阿拉探知之后,陛下可想而知,他们心中是何等震怖。” 朱常洛若有所思:“你们是说,大势?” 本来还和大明打着仗的鞑靼骑兵却跑去抄他老巢了,努尔哈赤该作何感想? 林丹巴图尔和岱青是投降的,不是战败溃逃的。 君臣在前往锦州的途中就想着是不是能试着用放归察哈尔岭南四部部民的条件换得鞑靼骑兵去进攻建州,因此刘綎虽然带着大纛去了东边,但在枢密院的安排下,往东边的战报说的只是建州大捷,再不必担忧西面。 具体细节,建州女真又能知道什么? 一旦突然发现鞑靼骑兵居然帮着大明打建州了,努尔哈赤还能继续咬牙执行他的大战略吗? “这是逼他回援。”邢阶说道,“严冬之时,大明固然不宜绕远,他也不宜绕远。况且要解赫图阿拉之忧,莫过于夺回界反寨、萨尔浒。到时,他不敢犯险全军进入苏子河谷,以免被已经进了苏子河谷的官军和抚顺关内再出去的官军前后两头堵住,必定只能一边守着萨尔浒,断了苏子河谷内官军粮草,或者分兵与赫图阿拉守军两头夹击力图尽歼官军。” “广顺关外,努尔哈赤动了,那就让彰勇侯、熊抚台先暂缓,守好古勒寨和马儿墩寨。”田乐继续说,“总之,这个冬天就是逼得努尔哈赤做选择。他若不动或只是分兵回援,那就直接攻下赫图阿拉。他若大军回援夺回萨尔浒,那广顺关那边就夺回哈达城,再做出堵住辉发河口的架势。建州主力若是就这样被扯入浑河谷了,那就算是又能扎一个口袋。” “……他咬着牙不畏路远,从更安全的位置绕回赫图阿拉呢?” 田乐和刑玠都笑了起来。 “如此一来,开原不失,哈达失而复得,于战略意图而言,建州还是被动了。一个冬天过去,明年春暖开,他还能回天有术吗?臣等到以为,他若真如此选择,那就是回来安排迁徙了。而且,应该是半数去东海女真一带,半数退到北面。鞑靼既降,大明一心对付他,难道他还能再得到夺得辽东的良机?” “……那就变成长期对峙了。” “尽人事,听天命了。”田乐的笑容变成苦笑,“关外辽阔,多年以来除了宽甸六堡只能倚边墙而守,原因正是如此。建州若不是退路多多,焉敢如此大胆?现在,臣等倒盼着努尔哈赤宁愿把后路交给他的儿子们,他自己则定要与大明拼个元气大伤,寄希望于他的儿子们将来不忘其父志向。” 朱常洛则真的笑了起来:“听起来挺悲壮的。也罢,能成就成。不成,大明也已经渡过最大危机了。你们不妨再大肆宣扬朕的旨意:是努尔哈赤和建州本部野心勃勃,大明只征讨建州女真。有能弃暗投明,持努尔哈赤头颅来见的女真头领,朕册封为渤海王,允为右翼女真国之主!” 鞑靼要被他分成左右翼两个国,女真也如此。 此后,就是兴安女真和渤海女真。 与其搞什么内应,不如明旨诏告于外,让努尔哈赤头痛三部归顺之民的忠诚问题。 在这里确定了下一步方略,剩下的交给袁可立、熊廷弼、刘綎、麻贵、俞咨皋、顾大礼他们就行了。 十一月底,在松山堡正式受降、订立和约、颁发册立旨意之后,朱常洛就要起驾回京。 林丹巴图尔和岱青等人要跪送。 “李都督和尤总兵先护送你们到老哈河,在那里,第一批要放归的部民在那里,朕也会给你们备一些沿途回汗庭的粮草,再还给你们一些护身兵器。” 朱常洛看着他们:“记住,和为贵。朕旨意之下,不会有人沿路为难你们。事关国策,李都督知道轻重。有人折辱,你们奏来,朕必定从重处置!” 李化龙和尤继先没捞着与汗庭大军决战的功劳,但这个送归他们的重任就交给蓟镇将卒了。 林丹巴图尔和岱青等人已经是大明册封的王和将军,现在只能口称臣叩首谢恩。 “规矩都谈好了,袁都督定不会专让你们察哈尔友军攻坚克难。功劳若不公道,你们将来因此再反,朕绝对认可。”朱常洛让他们起来之后看着他们,“来日方长,朕是什么样的性情,心胸如何,你们自然会知道。还是那句话,大明北面九边更厚实,你们不敢再凭地利轻易南下,大明自然不必提防你们太多,这才是长存之道。” “……陛下所言极是。” 好不讲理! 听起来就像是:这次我暴揍你们,是为了你们好。 但形势比人强。还被留在这里一天,实质上就仍然是阶下囚。 苦涩的风吹痛脸庞的感觉,像父亲的责骂永远难忘记。 大明的文武重臣在李成梁和张维贤带领的这些京营大军的保护下簇拥着御驾南去,这松山堡会盟之地的故事已经传到更遥远的江南。 这回是钦差专门南来。 诏令楚王、蜀王、肃王、潞王、郑王进京,共商北疆实藩大计。此前汗庭近万五大军被围、汗庭之主亲自乞降的消息就足够震撼了。 现在沈一贯给王德完的眼神是:你看。 给各王的眼神是:没骗你们吧? 在难以想象的战果面前,江南士绅也放不出一个屁来,反而战战兢兢。 这一战,土默特为仆兵,大明重夺开平大宁,把鞑子赶到了辽河北还不说,现在正在和汗庭索要更多。 具体的条约不知道,但汗庭之主投降了,愿尊大明为父国,这是何等武功? “原来鞑子竟然已经如此不堪一击!” “是鞑子的问题吗?前几个月是谁每日哭丧着脸,生怕鞑子一直打到江南来?这是陛下圣明,枢密院运筹帷幄,将卒勇猛!” “我有点像做梦……这岂不是真的拓地万里?” 江南的风向已经为之一变半个多月了,但现在王德完也有事忙了。 先正儿八经弹劾了沈一贯,随后训斥沈一贯的敕谕就到了,沈一贯完成自己的临时工职务,立刻请辞,顺带招供了一些居心不良的人。 他能有什么大错?老成持重而已。 倒是有些人在这些时间里有其他不恰当的言论,反映了不恰当的心思。 会有什么骂名,沈一贯是懒得管了。 他准备直接和潞王一起去北京面圣请罪。 潞王有点懵:“龙江公,你和我一起同行,不好吧……” 沈一贯笑呵呵地说道:“殿下难道没想想,陛下为何宣你也进京共商大计?” “……是啊,此前并没有……” “谁能料到朝鲜弹丸之地,也敢反呢!”沈一贯像看宝贝一样看他,“殿下是陛下亲叔,自与其余四王不同。这朝鲜啊,原是打算先实封藩国、将来再改为流官纳为实土的。” “……啊?” “殿下也莫急。大明今非昔比,就算朝鲜将来定然纳为实土,但还有倭国啊……” 潞王是急吗?他是惊了。 但沈一贯这么积极,这么不在乎名声,是因为他早就打算好了。 一把年纪了,也没多少年好活。但沈家本就与海贸关系密切,将来本支旁支,何必一个篮子里放着? 大明一战有此战果,沈一贯再不怀疑皇帝将来真能实现他宏大的蓝图。 那样的话,现在当然要先埋好伏笔。 “我对朝鲜也知道不少,一路上,正好为殿下说说朝鲜各家。他们有士林派,惯被勋戚派打压。推行文教是将来能纳为实土的重中之重,此外,那些将来愿去倭国的有识之士则更要重用……” 对朝鲜的策略,沈一贯很容易就能想得明白。 这回对于许多累世大族恐怕是要连根拔起的,许多出身低微一些的士林派却是可争取的对象。 大明早就有皮岛这个点,短期内大概还是以贸易为主,让实封的新国主、新朝廷给朝鲜百姓更仁善一点的政策以收民心,这才谈得上将来纳为实土,同时给他们两个选择:从此成为大明子民,还是去倭国做人上人。 只要大明足够强,到时候就会是非常实际的选择。 建州女真仍在反明,朝鲜正忙着平定内乱之后加入战斗。 但大明已经进入了胜利结算画面。 (本章完) 342.第342章 凯旋 第342章 凯旋 泰昌八年的最后一个月里,大明北京城始终喜气洋洋地准备迎接他们威武的皇帝。 这一年并不容易。 最初是鞑子进抵古北口、喜峰口外,山海关暂禁商旅百姓来往,一派紧张气氛。 后来皇帝“御驾亲征”,留守重臣要保京城稳固,城防自然比平常时不知道要严厉多少。 再后来锦州边墙被攻破,说是建州、朝鲜都反了,那是京城人心惶惶的顶峰。 一直到初雪落了下来之后,才不断有捷报传来:老哈河大捷、塔山大捷、锦州大捷…… 如今御驾还没回京,但和约内容已经拟定,回京颁告天下了。 快谈轩里,又有新故事在讲。 看客们自然意见不一。 “已经都围住了,放回去作甚?这不是放虎归山吗?依我看,全赶到海里喂鱼去!” “陛下英明神武,你能想到的陛下想不到?” “哼!什么虎,我看是病猫扮的!你们听说了吗?边将其实老大不乐意了!那么多鞑子首级,得是多少军功!” “这么说是怕功多难赏?也不至于啊……” “什么不至于!这么长时间,从宣大到辽东,得多少银子?我听说陛下一口气从鞑子那边要了这么多地来,就是只能用地来赏……” 寻常百姓和士子们在各种场合高谈阔论,进贤院则紧锣密鼓地筹办着大典。 献捷太庙、祭告天地社稷这是最基本的,另外御驾凯旋回京,这个迎接回紫禁城里的过程也要极尽隆重吧? 丁点大刚刚懂事些的皇长子也成了主角之一。 “你父皇在外奔波了这么久,多辛苦!他如此操劳,这越发稳固的江山社稷将来还不是要交到你……们手上?不可喊累!” 皇后郭兰芝面前,不只有朱由检,还有朱由柱。 两兄弟都穿得隆重,要勤加练习,毕竟要一同出城迎接他们的父亲。老三虽然也快三岁了,但还太小。 皇太子没正式册立,所以郭兰芝不能把话说得很满。 看着儿子,她满眼殷切:“就算天冷,也不能失仪!祝词定要背熟,开口不能颤,也不能哆嗦!你再背一遍给母后听。” “是!频闻塞外捷报传,吾皇擒贼复开边。四海蛮夷皆胆寒,九州万方齐叩拜……” 长长的一篇感慨,辞句不工整,但托辞是皇长子亲作。 当然有人润笔,所以要拿捏着分寸。儿子膜拜老子,皇长子聪慧大气,这些都是要考虑的。 宫里在做的准备不止如此,还有后宫的整饬打扫。 去年皇帝出京巡视带了慎嫔,回来后她果然有了身孕,今年诞下了皇四子。 今年皇帝再去蓟州镇、去锦州,可没有带后宫任何人。 如今大胜归来,志得意满之余恐怕极为龙精虎猛,后宫自然在为承受雨露恩泽翘首以盼。 这其中就有叶赫那拉氏,而且她是奉懿旨准备好。 李太后的懿旨。 捷报传入宫之后,李太后喜不自胜。 此前虽然情势危急,但如今大败鞑子,拓地万里,这自然是大兴之兆! 因此,她现在越发相信这冥冥之中的命数。 皇帝是天命所归,故有菩萨托梦示警。这叶赫那拉氏自小就得了个“得之或兴天下或亡天下”的卜辞,现如今皇帝还只得了她一半就有如此功业,那当然得更进一步。 没错,皇帝仍只是给了她一个名分,却不曾临幸她。 “你好生告诉你兄长,叶赫部可不能再学那朵颜三卫!墙头草一般的,皇帝捉来就杀了!一心做大明藩屏,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叶赫部也享不尽的繁荣昌盛!” 李太后又叮嘱着她,打量了一下之后说道:“毕竟是上了年纪,好好调养一下。斋戒沐浴,焚香礼佛。待皇帝回宫,用心伺候。” “是……” 东哥现在也十分期待和震撼。 努尔哈赤那狗贼竟然反了,听说官军已经出关进剿建州女真。 她期待能听到努尔哈赤身死的消息。 而现在这个期待既然寄托在了大明身上,皇帝当然就是她应该感激和报答的人。 另外,对于能够这样战胜远比叶赫部强大的鞑靼汗庭的皇帝,她当然是敬畏、钦佩的。 深宫里的她感受不到外间的暗流,在她的感知当中,大明似乎平平静静地就做到了这件事。 外朝重臣之中,萧大亨、叶向高、李廷机和沈鲤则加紧整理着自己体系内的政务。 阔别已久的朝会必定会召开,还有更小范围的会议。 皇帝这一年的重心都放在军务上,民政方面这是一次集中的汇报。 真要说起来,这一年才算是他们有了成色足够的宰相实权的一年。 因为来往沟通不像之前那么及时,皇帝当然给了他们更大的处置权。 给了权,如果交成绩的时候让皇帝感觉不够好,那么到底是不该给这么大的处置权,还是给的人不靠谱? 现在四个人在奉天殿的明间里碰了头。 “不消说,筹备个一两年,等建州女真和朝鲜女真的事也顺了,新政就该该推行了。”萧大亨看着沈鲤和李廷机,“你我三人都是年岁已高,陛下是用我们做恶人的,好让后继者免却一些攻讦和麻烦。”“萧督政这恶人怎么做?”沈鲤问了问。 “我嘛,自然就是督赋税,该交的一点都不能少。犒赏要钱,新边要筑城筑堡,去开平、大宁、辽河套的路桥,迁民实边,新设官衙官员……”萧大亨摇着头,“还有征讨建州、朝鲜。天下官绅富商大户说我萧扒皮就萧扒皮,总之朝廷要钱,要粮。” “官绅富商大户……”沈鲤听出了他话里的用意。 “都是明白人。如今厉行优免,地方允了多存留之后,相互勾结仍然巧借名目没厉行到位的有;士绅监察,依旧投献诡寄的隐田隐丁也有。施政院和户部不交一笔明账,没有岁入远超过去想象的一年,如何能让人觉得大明财计弊病颇多,如何改成陛下想要的那模样?” “那这次就要以官吏为重点了。”沈鲤眼神一凝,“当真可以?” “御台不是一直盼着吗?之前不行,现在可以了。”萧大亨笑了笑,“陛下统御有方,官军忠勇善战。如今陛下可是杀尽漠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啊!” 叶向高闻言表情一僵。 这是把陛下比太祖了。太祖皇帝原诗是: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老僧不识英雄汉,只管哓哓问姓名。 太祖是从江南开始往北驱逐鞑虏开国创业的,杀的是江南百万兵,也是江南曾经支持张士诚、陈友谅的不知多少士族大家。 但如今相同的都是武功、威望。 萧大亨又看着李廷机:“大考、京察,都准备着吧。将来那么多位置,按陛下的性情自然都是能者上,出身却不会过于注重。能改过自新的,北疆是个好地方。罪大恶极的,挖了烂萝卜还得带出些泥来,干脆都发配实边。” 在这紫禁城的中心,他们讨论的内容不知会酝酿成何等腥风血雨。 但这确实出于现实需求。 得胜归来的皇帝,本就盼着用这场大胜震慑天下。 说穿了还是在内部继续改革的同时,不要出现紧迫的外忧。 现在能有这等大胜,一举两得。 以回京之后听闻国战之时两京诸省民政“乱象”为由,谁敢再抱侥幸?他已经有了太祖“苛待天下士绅”的基础威望和武德,但他毕竟赏罚分明、宽仁圣明。 所以他委任的重臣们要给他创造这个条件。 沈鲤沉默片刻,随后断然说道:“好!那老夫这便做好准备。今年自夏粮初收开始,就不知有多少人大肆宣扬什么乱世将至,囤粮居奇。淮扬百姓都被鼓噪得南逃江南,更不知有多少地方大族广蓄小民,说什么结寨自保以防万一。” 这些事情是存在的,只不过在战局走向清晰之前,胜果没摘下之前,不好在内部也搞得更加紧张。 如今,秋天已经过了。 叶向高担心地说道:“虽说是杞人忧天了,但终究只能算是人心思危,不好做罪状。” “罪状?”沈鲤冷笑一声,“鉴察院手里多的是!只不过之前陛下压着,既不愿鉴察院乱了朝纲,也不愿引得官绅人人自危。但官风士风,没有一次腥风血雨可改不过来!萧督政说是时候了,叶中书担忧什么?” “……御书房只专职上传下达,那我就不多言了。” “李太宰,就以选任北疆新官为由,明年大考、京察!学籍监察,也以储才恩擢为由,开一次恩察!” 叶向高低着头不说话。 这恩……不好消受啊。 他们各自做着准备,御驾则终于接近北京城。 十二月十八,寒风凛冽,但永定门外气氛炽热。 皇帝凯旋,自然该走正南,进了永定门后祭告天地山川。 朱常洛出现在臣民面前,在山呼万岁之中又听了两个能自己走路的儿子的祝贺。 他看着阔别数月的北京城,也看着像模像样的两个儿子,心里头高兴。 他没再坐专门安排来的大辂,而是一边牵着一个。 “走!让百姓们都看看,朕和朕的儿子们都生机勃发!” 这是长长的一段路,朱常洛自然能走,朱由检也会咬着牙坚持走,朱由柱则恐怕走不了太久。 天气也冷。 所以祭告了天地山川之后,就变成了只是朱常洛牵着朱由检走,二柱子坐到车里去了。 “累不累?”朱常洛问了一句。 “不累!”朱由检记着母后的叮嘱,体态端正,任由冷风吹拂他稚嫩的脸庞。 但父皇的手很暖和。 “那就好。”朱常洛遥遥望着正阳门的城门楼,悠悠说道,“父皇打下了更大的疆域,你将来要比父皇更难。记住今天他们对父皇的颂拜,你将来,要立志得到更大更衷心的尊崇!” 年幼的朱由检偏头仰望着直视前方的父亲,随后重重点了点头:“儿子记住了!” 他们身后,跟随进城的大臣们自然都跟着走。 好在皇帝走得并不快。 像是想多享受一下臣民的拥戴和欢呼,又像是体贴一些老臣年迈。 但这长长的一段路上,许多人也走出了一些感觉。 恐怕……太老迈的臣子,将来不适合跟随一路了。 而皇帝刻意这么做,恐怕是做给天下臣民看的:大明之主还年轻,后继也有人。 如今功业,不过如日初升罢了。 (本章完) 343.第343章 换了人间 第343章 换了人间 回到乾清宫里坐下之后,尤其舒坦。 此前数月的心神耗费,刚才一路的躯体疲惫,到此刻坐定于乾清宫就彻底进入了放松状态。 已经去慈宁宫、仁寿宫见过她们,远游而归,报了平安就好,后面多的是团圆时间。 现在是他和他的妃嫔、儿女们的团圆时间。 只有嫔以上的来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则都在。 老大也累了一路,这时仍带着弟弟妹妹们一同叩拜。 其中,老四朱由杈和三女儿朱润芷都是不满一周岁,被他一左一右地抱一抱。 孩子多了之后,取名渐渐随意。 老朱家既然有这方面的祖制,朱常洛也懒得去破坏。他的儿子该是由字辈,最后一个字该木字旁。 老大朱由检是特殊,老二朱由柱有点恶趣味,老三朱由材则是因为张居正的孙女学问素养颇高,到了老四……今年离京前忧心战事,随口就说了:老四叫杈,老五叫枝,老六叫梢…… 女儿们嘛,都是中间润字,而后草字头的字,也有许多可选。 现在一晃就四儿三女了,但数目远比不上后宫人数。 抱着一儿一女瞅了瞅逗了逗之后交给宫女,眼前已经是一后三妃九嫔了。 朱常洛想起李太后说的话……叶赫那拉氏甚至都不配现在来见他,毕竟昭仪婕妤好多个。 皇后郭兰芝,淑妃范思容,丽妃刘依,荣妃张双梅,她们都已经有孩子。如今这些嫔里,有孩子的也只有秀嫔张馥、慎嫔王佳月和生下朱润芸的康嫔李思琴。 看了看李思琴,朱常洛瞅着她期待的眼神心里琢磨了一下。 妃位才三个,此前张馥生了二女儿没有进位为妃,那还能说因为只是生了个女儿…… 如今王佳月生了皇四子,按说是该进位为妃的,只是一直顾不上办。 这个李思琴嘛……说来她也着实有些“魅惑”。当初是她惩罚王佳月,朱常洛才对她有些印象。降了级让人去“调教”她,后来有次想起来就去看了看她长进没有,然后当天就临幸了一次。 只不过后来感觉还是不能多宠,怕她故态复萌。 但要说鱼水之欢……说实在的,朱常洛最中意的还是张馥和这李思琴。 想了想之后,朱常洛就说道:“秀嫔、慎嫔、康嫔都有了孩子,朕也一直没来得及办进位的事。如今朕回来了,这就办吧,都进位为妃,仍用原号。” 三人自是大喜,立即谢恩。 朱常洛一眼看过去,心里有些古怪。 过去还是节制了一些,目的性强了一些。不知不觉几年下来,山西十家里竟有了三人位居妃位。 他看了看郭兰芝之后说道:“快过年了,朕既然已经回京,随后再一一去看你们,都先回去吧。” 随后则去坤宁宫,去的路上就说道:“今天我让由检和我一起从永定门走入午门的,他能吃苦。天气冷,让他泡个热水澡,舒活血脉,捏拿一下腿脚吧。我离京这段时间,你操心了。” “这是臣妾分内之事。倒是陛下离京,餐风露宿天寒地冻的,还要忧虑军务……” “餐风露宿夸张了,谁能慢待我?”朱常洛笑起来,随后肃然道,“由检已经不小了。过完年,我便着人呈奏请立太子!” 郭兰芝心中一震,虽然说八九不离十,但这是皇帝明确给她态度了。 于是她顿时跪下:“臣妾听凭陛下做主!” “起来吧。几个月不见倒更生份,我也走了一路,你给我也捏捏。” “那臣妾让人先备好热水……陛下也受了风吹……”郭兰芝心里暖烘烘地,知道皇帝进封三妃之后,回宫第一夜还是要与自己一起过。 不论何时,他的心思都是这般细腻的。 憋了许久,朱常洛当然是乐得先活穴化欲、舒通精汩。 而后提到了叶赫那拉氏。“原想着那努尔哈赤还能用一用,终究是反意早坚。”朱常洛说着,“辽东事关大明千年基业,辽东不稳,北疆永远稳不了。由检将来继承大统,辽东腹地终究还是要渐渐过渡到流官治理。这样一来,那叶赫部以后所称的岭南女真,定不能有异心。你和东哥要把关系走近,她若为我生下一子,将来我要让那孩子去做岭南女真之主,让他保岭南女真不与鞑靼再能里应外合,让他带岭南女真渐习王化。” “臣妾明白了!” 郭兰芝知道这事关儿子将来做皇帝之后的边疆安稳,而皇帝现在就考虑他的身后事,自然令郭兰芝感动不已。 “由检大了些,要让这哥俩从小就感情好,要好好教他本事。”朱常洛说着,“其他叶赫部头领,布扬古自己恐怕也会防着这些,所以他得清楚他必须靠着大明,将来必须靠着由检。老哈河那里彻底稳固住,辽东就只用防着北面的鄂温江和东边的渤海女真。昌明号山西各家对将来的由检也十分关键,淑妃、慎妃、秀妃,你要能够让她们敬服你。” 贤者时间里,朱常洛倒是和她一直聊着为将来的大明、将来的朱由检做的准备。 有了这个开头,后面无非是设计好顶层框架,文臣武将继续去开疆拓土,宗藩继续去融合教化当地。 而他重视科技和工业之后,方向是清晰的。下一阶段会急需的各种原料,煤、铁等等易于开采的多在北方。 东北的重要性不仅仅是那平原,其实现在开垦起来十分困难。 但到了气候更加寒冷的时候,一个开发程度更高、纵深更大、防御更强的东北对于北部的边防局势来说至关重要。 儿子将来需要面对的问题,和列祖列宗都不一样,只有朱常洛能预见到。 只有来自大陆上的忧虑更少,他才能放更多心思去应对海洋时代。 这是一定的,因为只要技术条件成熟了,海运的规模、成本,总体上就是远远低于陆运。 这一点就算到了铁路纵横的二十一世纪也没有改变。 要应对海洋,舰队这种玩意、港口这种玩意就主要仍在东南沿海。 远洋的商船在这个注定亦商亦匪的时代必定要配备武力。 那里本就富,本就距离北京这个中枢远。 当那里更富裕,还有了天然能够进入的长江,长久来看江南的水面武力是很有可能以此割据的。 因此朱常洛一定要动朝鲜和日本的心思,因为这意味着北方既有强大的边防陆军实力,也会有一支离中枢更近、用来维系渤海、黄海一带格局稳定的海军。 时刻能震慑住江南,才会在这个已经被他改变了不少的时代里继续维系更大疆域的统一。 初回紫禁城,他又是向皇后说着自己的心绪,也在梳理自己的思路。 至于建州女真和朝鲜? 朱常洛回京前,除了对努尔哈赤麾下各种女真的那道旨意,也有对此次宣大、蓟镇、辽东边军及京营的旨意。 大战仍未停,剿灭建州女真、平定朝鲜叛乱之后总叙功。 眼下必定满饷,伤亡必厚恤。 最重要的是:公侯伯不吝,必定效法云南,有人可以永镇边陲! 重赏之下,岂无勇夫?彰勇侯珠玉在前,黔国公一脉世代举足轻重,谁不眼热? 这就够了。 努尔哈赤赖以指望的辽东战局混乱、大明左支右绌没有出现,他就注定只有失败一途。 朱常洛不是万历,不是原先的泰昌帝,更不是那个末年大明里的天启、崇祯。 大胜归来后,大明才算是正式换了人间。 他可以真正开始大刀阔斧了。 三十而立,离他正儿八经满三十周岁还有三年时间。 三年时间,难道还不够彻底把建州女真搞定,把朝鲜的李晖彻底玩到绝路? 还不够让江南的各位知道该怎么做? 一夜数日之后神清气爽,皇极殿内重新有了主人,五相齐临。 (本章完) 344.第344章 新边疆 第344章 新边疆 皇极殿很高大,如今炭盆里燃得旺,殿中很温暖。 朱常洛解下了外袍递给王安之后,随意地抬了抬手:“坐,坐。” 五个人的姿态都很恭敬。 除田乐伴驾一路之外,其余四人都很清楚:昨天御驾凯旋,皇帝牵着皇长子走入北京城之后,大明泰昌朝除非皇帝做了好几回天怒人怨明显不占理的事,要不然就会稳如泰山。 没错,不是一回。 他已经有了“任性”的资本。 即便毫无根基、初登大位的皇帝,只要法统清晰,甚至都有可以由着性子做几桩事情的机会,更何况是如今平定北虏、复了旧土拓地万里的皇帝? 坐好之后,朱常洛一一看了看其余四人。 “京城和江南都没乱起来,朕很欣慰。”朱常洛开口就说这个,然后笑着调侃,“听说沈一贯已经启程,和几位亲王一同入京了?” 回话的是叶向高,他谨慎而敬畏地说道:“正是。通政使司已经收到了沈总参的请罪疏。” “龙江公啊龙江公……”朱常洛继续笑着,“临危受命,虽然奏请留一半漕粮在江南考虑不周,但总体仍是功大于过,江南并没有乱嘛。另外,那一半漕粮本就是三月前过淮的那一批,倒也没误事。” 说罢收起了笑容:“除此之外,如今北方还要更多粮!当务之急,开平、大宁、辽河套,这些地方怎么布防、治理,有许多事要尽快拿出方略来。眼下只有边军驻扎于寥寥数个要地,朝廷没拿出章程颁告天下,百姓是不敢去的。明年正月的朝报上,要把这大方略刊出来。” 王安和邹义一起把屏风抬了过来,朱常洛也走下宝座,踱到那边朝众人招了招手。 随着大明与察哈尔汗庭的和约订立,现在名义上已经属于大明疆域的范围大多了。 朱常洛指着舆图:“从大马群山,经渜水过开平,东至七老图山,再折向南到大宁,再沿老哈河往东北到辽河,经通辽到叶赫,这就东接辽源军民府了。目前,大明最多控制这一条线以南。” 从和约里,大明要的地方当然更大。 但从西到东,在大明古称渜水、鞑靼人称之为上都河的滦河上游以北,大明准备安置顺义王所领的土默特。 所谓大马群山,就是张家口北面的群山。燕山山脉是横亘北京北面,大体东西走向的。大马群山里除了发源出与桑干河一同汇入永定河的洋河的支流,还发源出了滦河。 大马群山东面,就是滦河水系了。这一次,大明要控制整个滦河水系。最西北面就是原先蒙元的上都开平,而滦河诸多支流汇聚的地方,就有后来大名鼎鼎的承德。此时,它还没得到这个名字。 滦河水系的西北侧,则是最北端与大兴安岭相接的七老图山。七老图山与努鲁尔虎山之间是西辽河支流老哈河的水系,努鲁尔虎山南面则是大凌河谷。 根据朱常洛之前的承诺,七老图山东面,老哈河西面,西流河上游的干流西拉木伦河南面,则是原先的叶赫部、将来的岭南女真的领地。 “当前第一紧要的,至少要重筑、加筑或改筑新边七城:开平、大宁、哈州、临潢、通辽、扶州、庆州。” 开平和大宁就不用说了,从西北侧和东北侧进入滦河水系的两个重要口子。 而所谓哈州,就是敖汉部、奈曼部所在老哈河一带。岭南女真安置到老哈河西面之后,大明也需要在老哈河东面筑一城,与大宁一起依托努鲁尔虎山守御东面的辽河套。 临潢则是设于老哈河、西拉木伦河汇为西辽河的三岔河处。这一带曾经是辽上京所在,而如今则是肥美的科尔沁草原。 临潢西面,一个是位于西拉木伦河北面的庆州,一个是位于西辽河南面的通辽,再延伸到东辽河南面叶赫部改成的扶州和辽源军民府,这就是大明北境东半部分的新疆界了。 庆州是个突出部,既控制叶赫部,也和临潢一起构成将来继续进窥松嫩平原的西线桥头堡。 “七座城……”萧大亨喃喃说着,在他眼里当然都是钱。 “不能再少了。”田乐说道,“新边数千里,仅筑七城,哪里够?无非如今大明军威正盛,可镇压一时。” 大家当然不会反驳这一点,七座边城当然不能说多。 “慢慢来。”朱常洛说道,“先行规划,短时间内主要是军城,土墙甚至木墙也不是不行。与之相配套的,宣府、蓟镇、辽东,这三镇要重新安排一下了。” 边境既然推到了更北的地方,长城就不必作为第一道防线了。 “枢密院的意思,改蓟镇为辽西镇。西起昔年开平左右屯卫所在,东至临潢,治所大宁。愿辽东镇则西起通辽,经扶州、辽源而至将来的建州、鸭绿江北岸的千山、龙岗山。” 萧大亨看着他,又看着皇帝:“那如今辽东腹地……” “北虏之患既然稍绝,辽东安宁,设一省,称辽宁。”朱常洛理所当然地说道,“宣府镇囊括大马群山,东北直至开平,滦河腹地设承德府。借这个机会,地方衙署改制也该提上日程了。”众人心头一震。 他们都知道,新设一省倒不是重点,原先所沟通过的地方衙署改革涉及的面才广。 “要在这承德府和辽宁省先打个样,毕竟仍近边陲,又是新设。”朱常洛看着他们,“卿等明白了吗?” “……是。” 所谓打样,就是这承德府及其下县州、辽宁省各衙都要尝试采用新的体系。 “大战之余,辽东和蓟州二镇伤兵、老兵不少。他们转而为衙差,这件事也要考虑进去。”朱常洛另外说道,“绝北患是为了让九边军防不至于一年比一年费钱,东边打了样,西边将来也好说一些。” 最后顿了顿,又说道:“今非昔比了,西边的土默特和鄂尔多斯,一步步来。眼下先助他们另立南元,将来再改为内蒙,仍允他们自治,但要朝着融为一体、朝廷接过边防治安、委任民政官的方向去走。” “……他们岂会愿意?”叶向高不免说了一嘴。 “不愿意也会愿意。”朱常洛淡定地说,“今年,实则是大明在兵器之利仍弱的一年胜了汗庭。再过上一些年,大明兵甲之盛、火器之利,必定完全提高一个境界。况且,打生打死还不是为了富贵?权位虽然会少一些,但比如今更富贵,又有什么不愿意的。让阴山也成为大明的边疆形盛,那才是北面金瓯无缺了。” 对那个忠顺公,朱常洛是一定会不吝扶助的。 阴山山脉遮挡住了北面的寒风,丰州滩虽然不像西边的河套那样水网密布,但同样适合开垦。 这件事,俺答在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只不过以前的政策下,俺答只能凭借掳掠的汉人开垦部分草场耕作粮食。但仅仅这么一点农耕经验更丰富的人口,也让土默特成为粮食储备和财富方面最强的。 如今西起丰州滩,东至大沙窝以南,土默特部尽可放牧。在丰州滩打个样,对将来的鄂尔多斯很有诱惑力,对气候逐渐变冷之后往南面迁徙的漠北草原部族也有更大的承受力。 杀不尽,就要想办法让他们觉得在大明这个家里更温暖,至少是要让那些底层草原牧民觉得是如此。 届时恩威并施,才有彻底改变北疆格局的可能。 在这泰昌八年的十二月十九,朱常洛和他的重臣开始勾勒未来图景。 东北那边与建州的战事还未结束,但布扬古已经可以松一口气了。 看着退走的科尔沁,布扬古敬畏地看了看麻贵。 他不是敬畏麻贵本人,敬畏的是大明。 “倒是识时务。”麻贵嘴角挂着微笑,“炒他们一走,科尔沁便知大势已去了。” “隆安那边告急,幸亏将军遣人协守……” 麻贵看了看他:“都督不会仍将那里视作叶赫部领地吧?陛下旨意已经到了,我和彰勇侯一同为你们打下的岭南女真国土,开春之后都督就该安排部民迁徙过去了。官军守的是大明国土,自然要尽心。” 布扬古讪讪称是。 所谓隆安,是叶赫部北面不算近的地方,更在东辽河北面。 那里原先是科尔沁一个小部族驻牧。年初,俞咨皋带天枢营穿过叶赫部领地到了北面,偷袭那里得手之后就让叶赫部去接手了。 在后来,那里有个新的名字,叫长春。 如果能够稳稳控制那一带,那么东西辽河交汇口东北面的东辽河套就只用提防西北面。而西北面的草原,一到夏日就沼泽密布,其实算是半个“天堑”。 布扬古其实觉得叶赫部现在的领地就很不错,尤其是大明已经在讨伐努尔哈赤…… 他其实有代大明牧守女真各部的心思,但他知道大明不会答应。 麻贵又看了看他:“这个冬,科尔沁是不敢再从这边来了,他们会不会转攻叶赫部去助努尔哈赤倒仍在两说。都督留在这里已无必要,不如早回部族,安排迁徙事宜吧。” “……也好。”布扬古点了点头,然后又问,“剿灭女真,无需叶赫部帮忙?” “彰勇侯转战万里,我都不好去抢他建功受封永镇东北的风头。都督要是对他提起,兴许他先砍翻你叶赫部。”麻贵哈哈大笑起来,“区区建州,何须你们帮忙?都督还是快些回去的好,我麾下已经来请战几回了,只等你回去了就从叶赫部进转辉发城。” (本章完) 345.第345章 风吹墙头草 第345章 风吹墙头草 麻贵说他不好去抢刘綎的风头,是因为他的功劳已经足够了。 伐灭察哈尔岭南四部,有他一份。 驱逐辽河套的内喀尔喀和科尔沁部族,是他独有。 随后内喀尔喀残部和科尔沁本部南征,是他抵御住了,巩固住了如今的胜利果实。 麻贵的评价是:科尔沁不堪一击。 也许是因为安逸太久了。 这里群山环绕,地势极北,本就有点自成一统的意思。 汗庭势弱已经多年,他们和大明之间隔着女真。部分部族驻牧于辽河以南时,大多也是跟着岱青的节奏打大明的秋风。 麻贵的评价并没有错。 若一切并无改变,林丹巴图尔仅仅过了两三年之后开始有整合内喀尔喀、科尔沁的心思和动作,科尔沁就忧惧不已,这才与努尔哈赤联姻、联手。 现在,他们在东辽河一带的小部部族先被俞咨皋偷袭,在西辽河南面的部族又遭驱逐。在岱青的串联和努尔哈赤的主动联系下,他们仍是先与女真联姻了。 他们富,但不强。 富也是因为这么多年没人跟他们争夺辽阔的松嫩平原。 阴差阳错,本身是努尔哈赤留在他们这边的那支精兵与他们一起在夺回东辽河一带,再攻灭叶赫部。但大明在建州女真家门口的动作,让努尔哈赤不得不先把他们召了回去。 结果单单科尔沁,在那里没有取得什么战果。 而在通辽一带的西辽河正面,他们更不能在麻贵的手上取得战果:这批人可是刚刚攻灭了敖汉奈曼等岭南四部,士气正盛。 四部的牛羊马匹更不缺,饿不着他们,也冻不着他们。 于是,当林丹巴图尔为了保存汗庭实力极力劝说炒等人,允诺了许多东西之后,内喀尔喀残部先撤了。 科尔沁诸头领四顾茫然。 现在,科尔沁蒙古左翼的领主叫奥马,右翼的领主叫车根。每一翼之下,还有一些部的头领,比如莽古思、明安、阿都齐达尔汉…… “为什么要退?就算喀尔喀背了盟约,难道科尔沁就不能夺回自己的牧场?” 愤怒的是奥巴,因为西辽河以南主要是左翼领地。 但车根等人就难受了。 “喀尔喀迁走了,他们巴林部就没人了。再说敖汉、奈曼等部都被汉人夺了,辽河套腹背受敌……” 车根看了看自己右翼的领主们,对奥巴说道:“如今察哈尔大败,林丹巴图尔那小子宁可投降也要保全剩余青壮,后面他会不会来我们这边都不一定。我们倒觉得可以将计就计,他不是劝我们诈做对大明称臣,请大明允我们在辽河北放牧吗?我看不如真与大明议和。察哈尔没安好心,他是想让我们仍记着各部一体。大明要辽河以北做什么?察哈尔却是想要我们重归汗庭调遣啊!” “……让我们左翼舍了辽河南面,拿这个换汉人不对你们动刀?”奥巴咬牙切齿,“那建州女真呢?也要背弃和他们的盟约吗?” “察哈尔败了,喀尔喀又走了。大明腾出手来,努尔哈赤着急把他的人都调了回去,让茂明安部在隆安吃了大亏,是他们先背弃盟约!我看,建州女真也会败。” “败了恐怕就逃到北面来!到时又如何?”“那又怎么样?他们虽强过叶赫部,但经此一战还能有多强?如果敢逃到北面来,不如吞灭他们!” 奥巴哑口无言,心里愤愤不平。 “倒是努尔哈赤说得不错,我们科尔沁左右翼,是该共推一人为汗,筑城抗衡察哈尔和大明了。”车根盯着他,“喀尔喀和叶赫部都靠不住,建州女真也有灭顶之灾,科尔沁不能仍旧一团散沙了。” 奥巴顿时盯住了他。 过了一会气笑了:“好啊!如今外敌当前,你们不想着夺回草场,反而见左翼元气大伤想要吞并我们?” “那倒不是。”车根一本正经地说道,“共推你做科尔沁大汗也行,但一定要想法子和大明修好。察哈尔失了岭南四部之地,军力却还留着万余。再加上炒他们,那就不少了。现在,听说他们还去帮大明打建州女真了,我怕,他是用我们科尔沁来换得性命!你想想,喀尔喀为什么要去呼伦贝尔?” 奥巴愣了一下。 “巴林部在辽河北面,总能呆在那里吧?汉人只要要的是原先整个奴儿干都司!他帮大明打完建州女真,说不定那些人就是留着和大明一起打我们的!科尔沁一败,那些人就可以带着科尔沁的牛羊马匹部民去呼伦贝尔!况且他知道,大明就算得了这里,其实也不会呆在这里,倒是他们可以过来驻牧!不是这样的条件,喀尔喀为什么肯走?” 奥巴听他说得有条有理,知道他们早已商量过这种可能。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面前众人。 “再好好想想,奉谁为共主不是都一样吗?只要我们科尔沁还是自己说了算就行。” 奥巴沉默不语。 过去,科尔沁名义上是奉汗庭为主。但哪怕是达延汗在的时候,科尔沁也相对独立。 之前,科尔沁愿意跟随实力已经越来越强的努尔哈赤。虽然并不是尊他为主,但至少也是盟主。一方面由于大明的咄咄相逼,一方面因为有可以群起而攻之的态势,所以订立了盟约。 现在形势变了。汗庭大败,建州危急,科尔沁说不定已经被林丹巴图尔卖了! “……汉人如果有夺回奴儿干都司的心思,能答应吗?” 奥巴琢磨着,如果炒等内喀尔喀五部真的一去不复返,辽河以北也不是不行…… 形势比人强嘛。科尔沁独木难支,现在辽河结冰都打不过去,辽河解冻之后更打不回去了。 “努尔哈赤说汉人皇帝抢了叶赫部许给他的那老女。看叶赫部如此为大明卖命,汉人皇帝想必也认结为姻亲。总之,总要试试嘛!”车根十分肯定地说,“辽河北面沼泽遍布,冬天又长又冷,汉人要了有什么用?当年奴儿干都司都设到莽哥河口了,后来还不是回去了。” 他口中的莽哥河,就是黑龙江。 有一说一,昔年奴儿干都司是当真把治所都设到黑龙江入海口了,还在库页岛上设了囊哈儿卫和兀烈河卫。 但太过遥远,太过寒冷,想实控如此辽阔的东北当然不现实。 现在的科尔沁部许多头领认为这是一条可行的路。 看好海西女真时,他们曾与海西女真联手去打建州女真。 现在他们不看好建州女真,决定与大明就此划辽河为界又有什么奇怪? 努尔哈赤不知道西北面又有了这样的变化,现在他需要作出抉择了。 (本章完) 346.第346章 努尔哈赤的持久战 第346章 努尔哈赤的持久战 赫图阿拉城燃着熊熊大火,李成梁轻蔑地看着他,将刀从诸英的胸膛之中抽出来。 汤古代和黄台吉一个抱着自己的头,一个只有半截身子从地上爬过来,他们都哭喊着问他:“阿玛,为什么让我们去送死!” 年幼的穆库什伤痕累累地被猛兽追赶着,努尔哈赤看李成梁转头冲她去了,连连喊着:“不要!不要!” 过了一会就见穆库什倒在血泊之中,伸出稚嫩的一只手,小小的脸庞上尽是恐惧和求救的神色。 而那杀神再转身后,却变成了自己只见过两面的皇帝。 他缓缓地迫近,居高临下,神情淡漠地质问:“朕给你指了路,你为何不走?” 努尔哈赤陡然从噩梦之中惊醒,寒冬之夜里,冷汗已经微微浸湿了贴身的衣服。 手摸到了一旁的刀,他的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但心仍旧跳得快。 “阿玛!你怎么了!” 在外面和衣而卧的是他儿子诸英,努尔哈赤看着心急赶进来的他,缓缓摇了摇头:“没事……” 随后问:“我说了什么梦话?” “没说什么,只是闷声吼了吼,再坐了起来。” “……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诸英摇了摇头,“汉人没有新动静,阿玛再歇会吧。” 努尔哈赤沉默了一会,随后说道:“把火烧旺一些,睡不着了,你陪我坐坐。” 他披上了暖和的皮裘,起身坐到了营帐外间的炭盆旁。 听着木炭被烧裂以及偶尔传来的积雪滑落声音,他一直没有说话。 是儿子守在帐外,这其实是因为大明皇帝的那道旨意:只讨反贼,反贼只是建州女真。 三部归顺部众……努尔哈赤不能赌万一,因为现在形势越来越不好了。 过了一阵之后他开口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诸英沉默不语。 现在,他们已经从小清河谷退了出来,只留了五千人守着夺下的哈达城。 但大军营帐扎在辉发河口,没进浑河谷,只派了万人回赫图阿拉。 如今,努尔哈赤亲率主力扼守着辉发河的上游,看似可以从小清河谷继续威胁广顺关、从西面进入浑河谷威胁抚顺关,从南面又可经辉发河的另一条支流所在河谷前往协守赫图阿拉,但实则已经放弃了最初的战略意图。 广顺关不好攻。 在那里丢掉了近两千八旗精兵的性命、轻重伤员已逾五千之后,努尔哈赤放弃了继续攻破广顺关的想法。 两个原因:一是在狭窄的关隘面前,八旗精兵只能使用弓矢,只能用粗陋组装的投石车佯攻。而开原明军已经不用担忧谁,守城是他们的长处,攻城却是建州女真最大的短处。 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叶赫部北面传来的新消息。 明军出了抚顺关扼守好萨尔浒和界凡寨后就进了苏子河谷,其中还有鞑靼骑兵,努尔哈赤震动之余把派在科尔沁那边的扬古利也叫了回来,现在就是他率军守在哈达城。 科尔沁那边还留了数十人用来互相传递消息,他们传递回的第一个消息就是科尔沁无用,连隆安都没能夺下来。 所以努尔哈赤放弃了攻破广顺关:如果科尔沁这么不堪用,他攻破广顺关拿下开原之后,又怎么能期待顶住明军反扑的同时,和科尔沁一起先扫灭叶赫部,免除后背之忧? 可今天入睡前又得到最新的消息:内喀尔喀残部退兵了,科尔沁也有退兵之意。 大金彻底成了单独抗御大明的那一股势力。 “千载难逢的良机,原来是假的。”在儿子面前,努尔哈赤苦笑了一声,“大明竟敢冒这样的险,他们到底凭什么?” 诸英愤愤不平:“还不是鞑靼人一盘散沙!” 努尔哈赤无奈地摇了摇头:“确实一盘散沙。可就算鞑靼人如今再怎么不复当年了,诱敌深入,把那么多鞑靼骑兵放入边墙之内,难道就不担心我们也起兵,最后弄巧成拙吗?” “……阿玛是说,他们一开始就有把握一定能彻底包围鞑靼人?” “战场千变万化,谁敢说一定?”努尔哈赤眼神之中有些迷茫,“难道这就是天命?” “阿玛!天命在大金!”诸英十分肯定地说道。 努尔哈赤看了看他,目光又透过帐篷看着浑河谷的方向。 按道理他应该发挥善于野战的长处,再去打掉已经从萨尔浒进入苏子河谷的明军。 但那就必须攻入浑河谷,先拿下萨尔浒。 留在哈达城的兵力守得住那里吗?守不住的话,广顺关的明军又能一直打到现在这个地方来,把他们堵在浑河谷里。 努尔哈赤甚至不能分散兵力再去拔掉辉发城、乌拉城,先清扫好往东边去的退路。 因为那同样是攻城,同样要面对装备精良、火器众多的明军。 噩梦初醒,处于心志动摇时间里的努尔哈赤最不理解的其实是大明君臣为什么敢做出这样冒险的战略。 是纯粹赌对了,太幸运,还是明军真的已经完全与往日不同? 前者会让人觉得天命站在大明那边,后者说明大明游刃有余。 “你觉得该先弱后强,还是先强后弱?”努尔哈赤问儿子。 这是大儿子,最骁勇善战。此刻的大金仍要面对强敌,最合适的继承人当然是他。 努尔哈赤想听听诸英的看法。 “先强后弱!”诸英毫不犹豫地说道,“阿玛,先去拿下萨尔浒吧!扬古利在哈达城,一定能守住广顺关出来的明军!” 努尔哈赤没说话。 “如果连赫图阿拉都保不住,大金想收服科尔沁、野人女真和北山女真只会更难!”诸英诚恳地说道,“阿玛,千万不能退!就算我们攻不进大明边墙,但他们只要出边墙,我们胜算就大许多!三部之地拿回来了,如果再拿下宽甸六堡,大金就是关外主心骨!科尔沁和朝鲜,就都敢继续出力,察哈尔和喀尔喀也一定不会甘心!” 努尔哈赤知道,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但是太难了。 他看着儿子:“科尔沁都是些没远见的。现在开原还在大明手上,叶赫部成了大明的狗,他们能从北面增兵辉发、乌拉。三部之地,宽甸六堡,怎么拿回来?” “所以一定要把明军赶回抚顺关内!西边先稳稳守住,再去夺回辉发、乌拉!哈达能夺回来,辉发、乌拉为什么不行?逼得大明只能守辽东边墙,儿臣再亲率大军去攻下宽甸六堡,让代英在朝鲜逼他们出兵!” 努尔哈赤看着他坚定的眼神,问了一句:“要先拿下萨尔浒。如果拿不下来呢?” “一定能拿下来!”诸英仍这么说,“马上就是汉人过年了,他们一定放松警惕。阿玛,一定能拿下来!”努尔哈赤再沉默了许久,随后看着他点了点头:“好,你去。天一亮,你带一万精兵去!” “儿臣领旨!”诸英大喜,认为“父皇”做了正确决定。 看他走出帐外去安排,努尔哈赤缓缓伸出双手,继续取暖。 进逼哈达城的大军近四万,等扬古利带人回来之后就彻底过了四万。 但哈达城之战、广顺关之战,先后折损总共就过了四千,还有超过三千重伤不能再战的,五千余轻伤的。 再安排了五千人留守哈达城,安排了一万人从后方回援赫图阿拉,此刻努尔哈赤身边的大军只有一万八,其中还有五千多是此前轻伤的。 让诸英带一万精兵去浑河谷,那里的清原加上从萨尔浒、界反寨一带败退过来的人也不过三千。 一万三精兵,能重夺萨尔浒吗? 那其中还有哈达、辉发、乌拉三部的归顺新四旗。 他让人喊来了扈尔汉。 “那五千伤兵,你带着守在这里。”努尔哈赤说道,“我要回赫图阿拉。” “皇上!”扈尔汉欲言又止。 “大阿哥如果能顺利攻下萨尔浒那里的明军营寨,那就让扬古利分兵过来守住这里,你带他们前去萨尔浒。”努尔哈赤说道,“赫图阿拉,我必须回去一趟。” 看着跟随了自己多年的勇将,努尔哈赤认真说道:“如果大阿哥那边不顺利,该准备退走。你听好!” 努尔哈赤和诸英想的不一样。 先难后易当然是最好的,如果能够打出立身之本,大明也必须正视大明的战力。 现在已经不可能速胜了,因为察哈尔、喀尔喀和科尔沁都指望不上。朝鲜内部自己的问题还没解决,大金孤军作战。 不能速胜,也有不败之法,那么前提就是挫败大明对赫图阿拉的威胁。 可如果就连这一点也办不到,那只能先易后难。 “记住!一旦萨尔浒那里十日还攻不下,就做好准备!”努尔哈赤郑重说道,“全力攻下乌拉城。从乌拉城沿着松江一直到白头山天池,只要保住这一线东面,那就算到北琴海边再筑新城,大金也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扈尔汉眼含热泪:“皇上……” 努尔哈赤笑了笑:“现在倒是自在了。大明要么再修新长城,要么就是一年一年你来我往。” 他收起笑容之后眼神一寒:“既然已经成了这局势,那就先一统关外再说!长白山两侧,松江以东!收了科尔沁,攻灭了汗庭。将来再反攻大明,从他们的宣大到辽东,都听我八旗号令,再不会像这回一样!” 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努尔哈赤盯着他:“这不是败退!大阿哥能立奇功,也是一样,无非仍以如今边墙为界。但不论如何,大金都城都不必再设于赫图阿拉。满人既是在北琴海畔发源的,都城就先回到故里!大明如果不怕劳师远征大败连连,尽管攻来!” 他做出了决定,进可攻,退可守。 既然已经与大明撕破了脸,就需要更大的纵深。 他这辈子的任务就是让大金存在、壮大,让这皇位传承下去,为后世子孙打下根基。 赫图阿拉,仍然要尽全力去守,但他不能以身犯险。 诸英还是太鲁莽了一些,不喜欢多想退路。 咸镜道,北琴海,松江…… 努尔哈赤暂时放弃了对辽东的觊觎,整个关外始终是更容易的。 大金也是个疆域辽阔的大国,比什么都重要。就算关外再贫瘠,有更多的人力、物产,他不是不能与同样反了大明的朝鲜互相帮助。 甚至包括倭国。 努尔哈赤重新振作起来,准备回赫图阿拉镇住归顺的三部权贵。 他勾勒着心目当中的持久战图景,科尔沁传递给大明的消息则在去北京城的路上。 此刻紫禁城里却刚办完进封四妃的典仪。 除了秀嫔、慎嫔、康嫔之外,叶赫那拉东哥成为了皇帝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异族妃子。 这毫无疑问是对叶赫部在此战当中功劳的“犒赏”,虽然他们一开始犹豫过,后来也是因为已经被绑上了战车。 叶赫那拉氏也成为了唯一一个还没为皇帝生下什么孩子却获封为妃的人。 “想杀努尔哈赤却没那么容易。”朱常洛在这“老女”身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如今这算不算破了誓?” 东哥初尝滋味,老女如今却如媚猫一般。 “陛下神威盖世,建州败亡是迟早的事,臣妾不急了。”她伏在朱常洛一畔,听着他的心跳声,随后又柔媚地说,“况且,陛下早就叫臣妾改了性情……” “你那性情哪里容易改?”朱常洛瞥了瞥她,“朕和臣工们已经议过了,承德府那里由内帑转支修个行宫,往后时不时可以去住一住,你也能见见族人。” “臣妾谢陛下隆恩!” 东哥还不知道皇帝计划跟她生出个儿子出来,将来接手岭南女真。 现在她只觉得陛下宠她。 朱常洛笑而不语。 对滦河一带的开发,需要投入大量的金钱。 肃王没多少钱,但楚王还可以。 这些还不够。朱常洛这里名曰修行宫,实则还会由内帑出资修更多的基础功能建筑,包括那里的学校。 土默特鞑靼和岭南女真子弟,是要求要送一些人去进学的。遵化那里的军工园,也已经派人去了那边勘探。 毕竟朱常洛如果所记没错,后来北京到张家口铁路的修建,包括秦皇岛这港口,都与开滦煤矿有关。 现在当然修不得铁路,但是开平那里将来还能从漠南漠北的鞑靼人手中通过边市积少成多收来一些,再加上开滦煤矿或能勘探到具体位置,这些都能沿着滦河布置成为一条产业带。 下一步的工业突破,这些都是极为重要的基础了。 反倒是知名度更高的山西煤……不如先多留下一些给后世子孙用。 哪怕现在不能实际控制蒙古高原,也要用利益让他们奴役底层牧民去开采那些浅层煤铁! (本章完) 347.第347章 官场剧变 第347章 官场剧变 腊月二十八这天,陈矩病得极重。 兴许是之前朱常洛离了京,他从长陵那边回来后又耗尽了最后一些精力。 朱常洛回京后他就一病不起,为此,这些天朱常洛都把他留在宫里的司礼监直房。 看刘若愚红着眼睛报完消息,朱常洛放下了五相联署的那道奏疏。 “朕去看看吧。” 听说是精神好了些,但已经三天多不能进食了,显然是最后的回光。 皇帝健朗,司礼监直房也不远。 但太监弥留之际,皇帝竟然亲自来了,仍旧让王安极为震动。 他,邹义,刘若愚……宫里不知多少太监受过陈矩的恩惠和训诫。眼见御驾来临,王安落下泪来:“陛下,干爹怕是不行了……” 朱常洛点了点头,走到了陈矩的榻前。 握着他干枯的手看了看,朱常洛眼前稍微恍惚:“还记得当年父皇怒极要斩朕,万化肉掌握住了利刃……” 陈矩也很意外,现在迎着皇帝的眼神,他只是温和地微笑着。 “可有记挂的家人?” 朱常洛问完,陈矩又摇了摇头:“陛下……国事要紧……” “启禀陛下。干爹是奴婢等喊的,他老人家从不认,只当弟子看。”王安啜泣道,“干爹本就家贫,入宫之后也谨守宫规。他老人家就算掌了司礼监,也不曾接济家里。” 朱常洛默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之后说道:“王安,你回头派人去接过来吧,承德那边行宫将来需要用人。你们先下去。” “是,奴婢代干爹叩谢陛下隆恩!” 等这小小直房里只有两人了,朱常洛一声轻叹:“你为父皇守陵许久,朕甚是感激。” 陈矩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释然笑道:“陛下……天命所归……上无愧祖宗,下不负黎民……奴婢已经心安,陛下更无需……” 两人说的,无非还是当年“宫变”。 陈矩自然也算“帮凶”,这对一贯尊崇祖宗法度、圣贤道理的他来说是极大的折磨。 他去守陵,不光是为他自己,也是为朱常洛。 所以朱常洛说他感激。 陈矩顿了顿之后,平缓了一下呼吸:“陛下,奴婢想求个恩典……” “你说。” “奴婢想用……立棺……” 所谓立棺,就是竖葬。 讲究里面,棺材竖起来,接地的面小了,地气自是难以吸收。因此,点穴引脉,找到最精准的风水宝地,这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一般平民是用不起这种法子的,非达官显贵不可,毕竟需要“高水平人士”来选准位置。所谓“先人竖着葬,后人一定旺”,前提得“站”的位置对。 所以陈矩说是求个恩典。 朱常洛也有些意外:“你家中……” 陈矩摇了摇头:“奴婢无后,为的只是江山社稷……”随后意味深长地看着朱常洛:“让奴婢继续守陵吧……” 朱常洛明白了,看了他许久之后才点了点头:“朕答应你。” 陈矩始终是没有完全心安的。 竖葬这种法子,是“不为己”的。 他没有后人,所以为的只是再“惩罚”自己,护佑大明——毕竟他相信死后是有灵的。 “御极之初,幸赖你和万化。”朱常洛放下他的手站了起来,“你且安心,朕定然像你盼的那样,上无愧祖宗,下不负黎民!” 来最后看看他,因为朱常洛并非冷漠之人,也并不把他们当做奴仆看待。 田义和陈矩,都是很特别的太监。他们也许还有别的私心,但反倒在接受了教育之后更加珍惜自己已经是“文人”的这重身份,在许多大是大非上自有风骨。 朱常洛提前登基了,要不然陈矩还有“更大的舞台”,在妖书案和楚宗案的党争过程里保护了不少人,死后百官吊唁送葬。 现在他没这个发挥空间,却因为万历二十八年的那一次“不忠”而自责至今。 朱翊钧已经死了,现在田义和陈矩相继而去,那场“立储内禅”风波的亲历者又少了一人。 朱常洛随后去对李太后说了说,李太后也默不作声地赐了一卷经文,说陪葬陈矩。 不知是镇压着他死后也别吐露秘密,还是谢他的公忠体国。 泰昌八年就这样过去,辽东抚顺关东面界凡寨的战斗在腊月三十夜里开始,北京城里只在欢度佳节。 而后泰昌九年的第一期《学用》朝报刊告天下,详细说了宣府镇、辽西镇、辽东镇的改动,承德府、辽宁省的设立。 自这一年起,大明是两京一十四省了。 但这只是开始,因为在制旨里,辽宁省、承德府的衙署安排与其余省府县大为不同。 首先就是辽宁省没有了都指挥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而是设了治安司和法院。 兵备方面,都由左军都督府统一安排,在辽宁省里则只有一个省军区,由参将、参谋管理境内驻军。 就算承宣布政使司这个名字也不复存在,定名为辽宁省政府,其下却不同于中枢的施政院,所辖有农业、水利、工商、文教、交通、财政六厅。 在辽宁省政府之外,却多出来一个辽宁省执政院,设总督辽宁政务一员,其下虽无专管衙署,却是实质上的一省之首。按例,由都察院外派。 税政厅、治安司、理藩司,其首官在辽宁省都是只列席执政院会议,却并不受辽宁省政府那首官省令管辖。与他们同样列席执政院会议的,还有军区参谋,有辽宁都察司的首官辽宁巡抚,有吏部辽宁清吏司的首官、属侍郎衔总司辽宁。 承德府也是差不多的架构,只不过再向上对北京负责——目前,南北两直隶的府州都是直接向中枢汇报。 有心人自然看得出来,这只怕是风向。 这意味着……中枢难道要多出税政、治安、理藩三事的三个相? 而毫无疑问,至少吏部、都察院和户部里的一些清吏司,像是要缩减中枢京官人数,派出不少驻于地方了。省里是三品侍郎衔的总司,府里是五品郎中衔,县里则没有。 越到县,越只是民政为重。 但治安、都察两个是一插到底了,知府、知州、知县悉数都是都察院衔。 大明的官场逻辑似乎将彻底改变。 (本章完) 348.第348章 后宫异域三千? 第348章 后宫异域三千? 朝野已经感受到泰昌九年以后的大明会很不一样了,他们需要时间消化。 紫禁城里的朱常洛也已经收到了麻贵和袁可立那边传来的消息,他需要决定。 被他喊来的只有田乐。 毕竟还只是正月初三。 “科尔沁这呈请……你怎么看?” 乾清宫的暖阁里,朱常洛神情有些许古怪。 田乐笑着说道:“广顺关和叶赫部报来,此前意欲与科尔沁一同在最东面攻叶赫部的那支女真骑兵着急回援了,如今守着哈达城的就是他们。建州女真自顾不暇,科尔沁自然是心慌的。陛下问臣怎么看,臣就得请教陛下了。该部偏安,陛下有没有心收服他们,还是干脆驱逐出大小兴安岭。” 朱常洛思索了一会,随后道:“重点还是建州女真。昨夜边报抵京,界凡寨终究是打起来了,但却不是努尔哈赤亲率大军。他从广顺关外退到南面后谨慎不已,这次,不见得能擒杀他。” 田乐点了点头:“仅从地势和水土而言,辉发、乌拉部虽更靠北一些,但比建州女真所据之地却宽阔不少。建州女真散布群山之间,易守难攻,退路多多。努尔哈赤不死,建州女真就能东山再起。但若想东山再起,恐怕要么往南,要么往北。” “眼下奇的是,科尔沁刚丢了辽河南面,难道就这么畏大明劳师远征?”朱常洛有些疑惑,“就算努尔哈赤想收服他们,也不会是灭族之祸,反倒会以利相连,要不然不是让大明坐等他们自己先耗着吗?” “臣以为,只怕是担心察哈尔,另外认为建州女真输定了,这才乞和。”田乐说道,“陛下,臣以为,既然本就是长久之计,接下来几年都要好好经营辽河以南,不如趁着战局未定,先允了科尔沁之请。这样一来,努尔哈赤就算败走后再与科尔沁相约守望互助,也多一个嫌隙。” 朱常洛静静看着暖阁里挂着的舆图。 努尔哈赤征战半生,胜绩居多。这一回看似冲动,实则是他无法压抑野心的情况下最好的时机。到过大明,见过朱常洛两回的他最知道越拖下去越没机会。 现在虽然被动了,但提前攻下了朝鲜咸镜道,一方面让大明放心展开了对鞑靼的攻势,另外又能拿这咸镜道为筹码。不论是激朝鲜一同出手,还是随后作为退路,都很不错。 朱常洛再怎么有雄心也得面对现实。现实就是长白山确实是天险,大明成熟的边防体系是现有的长城。对已经苦惯了的建州女真来说,进可攻,退可守。 实在打不赢,他就先去消灭那些弱小的,肆无忌惮地壮大实力——以前,毕竟有大明在上头管着,让他们忌惮。现在已经撕破了脸,以后劫掠、袭扰、攻灭小族,无非就是耗下去。 在朱常洛的记忆里,努尔哈赤一开始也并不能从大明身上取得极大胜果,而是把主要精力在一统女真、收服蒙古上。 正因为有了来自蒙古的人力物力,再加上大明自己内部问题越来越严重,最终才形成了在东北的胜势。 而最终能够入关,实在少不了如今老哈河一带、滦河一带的蒙古势力帮助。 现在察哈尔元气大伤,朱常洛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努尔哈赤心一横,未尝不会先放弃一些纵深,把精力在帮科尔沁上。帮科尔沁夺回老哈河甚至辽河套这些还没形成边防体系的地方,甚至帮科尔沁灭了察哈尔、让他们成为整个鞑靼左翼的头领,打下一个将来从西线、中线、东线同时南攻的基础。 只要他们确实能够从大明的征讨下站稳脚跟。 “好!朕既然开了先例,就把这件事做实。”朱常洛下了决心,“交办下去吧。事情节奏要连贯,先让建州女真吃大败仗,步步后退。再宣告察哈尔、土默特、鄂尔多斯、科尔沁、叶赫部,今年朕的万寿圣节在通辽过。届时,朕与鞑靼各部盟誓修好,朕也会带着许多大明珍货与他们做一次贸易。以后,草原上不要总是军队往来,而是该商队往来不绝。” 说罢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还有,朕会另挑一些宗室子弟、勋戚子弟。他们既然重联姻,朕都能安排。” “……若他们奏请也娶些大明权贵之女呢?” “那是将来。”朱常洛毫不犹豫地说,“他们的女子嫁过来,是饱暖富贵。他们如今却仍缺礼教,与大明伦理有异。别的不讲,大明文教之盛、礼仪之隆,他们是远远不及的,这一点又何必说?若是有远见,当面见了朕,自然知道朕可以把他们看做一家。只不过这个家,许多方面要依大明的规矩。” “……想必如今用一个族女先换大明常开边市、对他们止战息兵,他们还是愿意的。但陛下,那是不是又要册立数妃?” 朱常洛笑了起来:“大明真有四海亲如一家的那天,朕后宫里自然也会各族齐聚,朝野都要改换观念。不以他们为粗鄙,尊重他们,才能收服他们的心。一手刀枪,一手蜜,大明让他们选!” 这就是当真取得了一场大胜的好处。 整个北疆,各部对大明的实力都会有一次新的认识。 事实证明了去年下半年的仓促应对,并没有取得好效果。 现在不见得就是真心臣服,只不过他们准备不足,至少要先换得调整、应对的时间。 大明着实太多年不曾对北面的领域采取如此规模巨大的主动攻势了,而且还展现出十分强的组织能力和战力。各部就算要动员起来、警惕起来,也需要很久。 也许会迎来属于他们的回合呢? 朱常洛算看出来了,对他们来说,像黄台吉、穆库什、汤古代这样的“牺牲品”,只要他们有需要,并不吝啬于送出来。 相较于大明而言,他们在这方面的考虑更原始,也更粗暴。 女真各部之间、鞑靼各部之间,哪些不是互为姻亲?这个有用吗? 反而大明对于已经订立好的和约,不知要守信多少。 高道德也是某些形势下的优势! (本章完) 349.第349章 让老臣继续发光发热 第349章 让老臣继续发光发热 泰昌九年正月十五上元节,望日朝会。 大明皇帝高坐于上,朝参官恭敬叩拜。 奉天皇极殿内,中间的通道也满是官员。 而在最前面,则是五位奉旨入京的亲王。 还有沈一贯、申时行、王锡爵三个人。 回到阔别已久的紫禁城内,见过了如今的奉天皇极殿,想着如今的五相平常就在奉天殿部分的暖阁之中办公,沈一贯和申时行都心情复杂。 王锡爵还好,毕竟他有过这样的体验了。 申时行则没有。让贤之后,他就先编实录和《太岳公集》,后来就回乡了。 但他现在又被请了回来。 王锡爵则是让位于萧大亨之后,去年又奉旨暂时协助年轻的定国公等人保证京城稳固,一直还留在北京。 今日朝会,全是歌功颂德。 “左军右都督袁可立报来:腊月三十夜,建州逆贼夜袭界凡寨。官军奋勇御敌,随后奉令于正月初一退回萨尔浒大营。正月初六,贼兵一万三千余众自界凡寨西行,镇远侯顾大礼所率京营并辽东边军、察哈尔仆兵御敌于苏子河谷口。是役官军大胜,阵斩六百三十七首级,逆贼暂退至界凡寨以西试图整军再战……” 开头的典仪完成之后,先是枢密院禀报边情。 努尔哈赤的大儿子带领的大军定要先试试能不能把大明逼回边墙以内,但他也不敢在没控制住萨尔浒之后就分兵进苏子河谷堵刘綎他们的后路。 更何况现在除了拿下被大明刻意放弃的界凡寨之后,如今在萨尔浒东边却进退两难了。 打,打不过。 退走,大明就能肆无忌惮地再夺回界凡寨,让抚顺关通往苏子河谷的补给线畅通无阻。 等春暖雪化,刘綎他们一路打向赫图阿拉只是时间问题。 形势其实已然明朗。 随后枢密院、礼部又一同禀报了科尔沁的乞和。 朱常洛给出早已做下的决定:“建州女真假意恭顺多年,如今野心毕露。努尔哈赤建国之余,更自号皇帝,檄文辱朕,更污蔑大明驱使其远征朝鲜,勾连朝鲜,趁大明正用兵鞑靼之际背主反逆!” “又有朝鲜,恩将仇报。父皇在时,大明先救扶其国于将亡,复赈济其民何止一年?今光海君李晖以庶次子之身,毒弑其父,流放其兄,篡位称王,以致朝鲜内乱大起,民不聊生!” “此二贼,大明必除之!” “如今土默特顺义王、忠顺公深明大义,察哈尔汗主兵败乞降,朕已册封为元顺王。疆界既定,两国交好。科尔沁虽份属汗庭,实则自主为政。今既乞和,朕欲封为兴安王,以断建州女真臂助。” 顿了顿之后,他说道:“今年万寿圣节,朕御驾先巡宣府、辽西两镇,承德府、辽宁省,再于万寿圣节之际,会盟鞑靼各部及岭南女真头领于通辽。” 看向枢密院之后,他语重心长:“盼官军用命,先破赫图阿拉,逐建州女真,鼎定辽东胜势。纵不能擒杀努尔哈赤及一众逆贼头目,也要让他们做那丧家之犬,尽失故地!” “臣等领旨!” 田乐知道皇帝决心不用急了。对于仍在辽东作战的官兵来说,现在就是稳稳地推过去。 而下一个问题则更简单。 朱常洛看着方从哲:“礼部宜正告朝鲜,昔年朝鲜国主奏请内附,大明拒之,盼其好生保境安民,两国仍如往日。如今李晖弑父篡位,朝鲜叛军四起,失地之余更与建州女真媾和、叛攻恩国。朕意已决,朝鲜李氏伦常败坏,误国害民,朕欲另立朝鲜新王,允朝鲜内附而治之,以绝辽东无穷祸患。朝鲜有识之士,当擒李晖绑缚京城以议罪,当举义旗以迎王师!” “臣领旨。” 朝鲜的内部矛盾明显已经大到极点。 努尔哈赤当然不算污蔑大明,朱常洛确实暗示过他,但也只是暗示。 连努尔哈赤当时请他明示,朱常洛也只是说了一番对朝鲜情况的评价,更不存在什么字据文书。 所以在朝鲜内部,在许多不满光海君的人看来,李晖确实是与入侵朝鲜、夺了一道之地的建州女真媾和了。 不仅与他媾和了,还借助他的力量剿杀反叛李晖的人。 最后,更是背弃了一直以来作为宗主国的大明,为朝鲜引来了真正的灭国之祸。 现在大明有了充足的理由,而朱常洛则为朝鲜画出了明确的蓝图和红线:李氏民心尽失,不再有资格做朝鲜的主人。朝鲜作为一国,将以内附于大明的形式由大明另立新王来治理。 对朝鲜来说,是一次彻底洗牌的机会。 这里面,会有投机者,会有确实不满于现状而寻求出路的爱国者,这些爱国者里面有心向大明的,也会有极力抗御大明的。 但是都一样,其根本就是武力。 大明天子的明确意志只会给朝鲜内部带来更大的混乱,而随后则将以武力为依托,先彻底清扫那些不肯服从大明意志的权贵。 仅仅只是权贵而已。 普通老百姓里虽然也会有“义士”,但一旦朝鲜有了一个新的强大国家机器,又能翻起多大的浪? 与边情有关的几件事说完了,其后则是辽宁省、承德府要选定官员班底,开始过去筹建的事。 后期迁民实边、支援仍在进行的战事,都需要人。 “辽东巡抚熊廷弼临危不乱,抗御建州女真有功,又熟知辽东边情。”朱常洛毫不犹豫地说,“这第一任总督辽宁政务,就让他来做吧。承德府今后重任在身,内要安置好新迁百姓、主持好诸多营建,外要做好向鞑靼各部、叶赫女真外宣文教、保障边贸商路的事,这知府由舒柏卿去做。” 舒柏卿出使土默特回来之后自然是立了功。虽然从鉴察院台阁佥书去做承德府知府,这仍旧是正四品,但这架构完全不一样的承德府知府当然分量更重。 熊廷弼不在这里,舒柏卿连忙出班谢恩。 有了这个承德府知府的经历,下一步其他省也改革衙署,说不定他这辈子真能摸一摸封疆大吏的位置了。 中枢重臣他是不敢想的。“除了这两个位置,其他人就依进贤院所推,取正选先召入京。通政学苑做好准备,把他们的进修办好,让他们都尽快熟知两地边情。” 再之后还有一些其他事,比如说今年的财计预算,新边镇的军费开支,辽东治安司、理藩司这些新衙门的筹建。 这些事,过年之前朱常洛就已经与五相都通过气,现在无非在朝会上正式定下来,形成旨意颁告下去。 退朝之后,才是今天最重要的事。 蜀王朱宣圻、肃王朱绅尧、楚王朱华增、潞王朱翊镠、郑王朱翊铎,都被留了下来。 列席的除了五相,还有宗人府的侯拱辰、王昺,以及沈一贯、申时行、王锡爵三个老臣。 赐座之后,朱常洛才看着他们说道:“太祖建藩诸边,当时各王都能领军。现在,你们不能领军,也领不了军了。但是,藩王仍能为藩屏,这一次朕想让你们领着看不见的军,这军力却要强大、长效得多,那就是王化、文教。” 他一个个看了过去:“郑王驻开平,蜀王驻临潢,楚王驻扶州,肃王与潞王,一在建州,一在朝鲜。如今条件是艰苦了一些,但任重道远,是大明与周边诸国关系的新尝试,也是宗室制度的新尝试。” 要向他们说的,无非是朱常洛的新理念。 除了边防上的必要部署和经济往来上的加大力度,大明面对的更大难题还是这些地方的教化。 仍有大量的普通百姓没有离开,或者被俘虏了。其中既有昔年逃边的汉民、边军,也有外族。在如今的新边陲之外,则有更多的外族。 朱常洛除了希望让更多的宗室底层到这些地方寻找新出路,还希望各藩最有财力的藩王们在那里肩负起文教重任。 计划之中的理藩院规划了一系列的边陲书院,就地培养人才,还想吸纳外族权贵子弟来受熏陶。 这是一个长期的系统工程。 朱常洛给他们画的饼就是以现在的地方为跳板,将来若有机会,比如说什么漠北自治,他们若能有足够影响力了,后世子孙与草原权贵也都有血脉联系,在新的时代和新的出路下就能成为真正的一国之主。 交通条件一般般的现在,大明朝廷直接实控的范围有限,周边都是一圈自治藩国的状态还将长期存在。 但朱常洛有心先打个基础。 不扯什么血统纯粹了,他就是要混血。 血脉纯粹与否不重要,相反,朱常洛现在就开始让藩王们帮他们整理他们的文化、保护他们的文化和习俗,只不过又一定要建立起一套汉文的规范与之对应。 至少要有更多外族会汉文,培养他们的学者群体。 朱常洛相信他们现在会愿意去做,只要大明给这个机会——毕竟大明在肉眼可见地变强,他们哪怕是出于忧患,也不会放过这个近距离了解大明、追赶大明的机会。 五位藩王不管愿与不愿,现在皇帝都先赶着他们上架了。 选择蜀王、楚王、肃王的原因之前已经提到过,而郑王嘛,当然是朱常洛对朱载堉出身的这一藩的重视。 至于潞王……他是朱常洛的亲叔叔,是内定的朝鲜王。 亲疏有别,其他四王也计较不了太多。 只不过朱常洛对这个叔叔的要求就很多了:“王叔,如今朝廷还没开始用兵朝鲜,只不过朕意已决,这事是定要办成的。接下来,你不妨先去辽东九连城。北洋舰队如今在獐子岛一带,等鸭绿江解冻之后,就会先取朝鲜义州。边军过去之后,北洋舰队再夺下皮岛。朝鲜有心内附大明的人,定会遣人来联络,将来治理朝鲜,少不得要用他们的人,该先去会会。” “臣明白,臣明白!” 朱翊镠当然开心。哪怕是内附的状态,将来的朝鲜朝堂重臣也必须经过大明许可而任命,但仍旧是一方国主啊。 他觉得这个侄子比哥哥厉害多了,当真有再造天地之势! 和五王的沟通还有许许多多的细节,五相都在,不论是他们的安全,他们的职责,他们将来要做的事的保障,这些都会细细提到。 越如此,越显得这是皇帝和重臣们经过了慎重考虑、周密计划的事。 沈一贯、申时行、王锡爵三人则一直听着。 直到五王告退,朱常洛才看着他们笑了起来:“咱们君臣之间,就不在这里说了。养心殿那边已经备好,今日赐宴,既叙别情,也聊聊将来。” 移驾养心殿后,朱常洛先看了看王安和邹义,随后叹了一声:“朕是念旧情的皇帝,今日成敬不在,田义和陈矩则都已故去。” 说罢看着沈一贯、申时行、王锡爵三人:“因此,就越发舍不得你们了。闲居乡里,天伦之乐固然怡情,但家有一老尚且如有一宝,何况国朝老臣?朕与他们五人都商议了一下,定了个规矩。” 说罢再次笑了起来:“将来但凡从一品以上致仕,要是身子骨还好,就都受朕委任一个咨政学士,留居京城吧。也不劳累,朕遇事不决,想多听听意见的时候也方便咨询。若是身子骨不好,又或者实在想得一番清闲,那也能署个咨政学士的衔还居故里,无非书信往来会慢许多。” 三人心中一震,立刻先谢恩。 虽然没有具体职差了,但这无疑是一种让位之后仍然能够保持巨大影响力的方式,也是一种待遇。 当然了,他们都清楚,皇帝现在提起这件事绝不只是他说的“念旧情”。 果然,随后皇帝就开了口:“你们都是在朝多年,位列台阁多年,门生故旧遍天下。现如今,幸赖将士用命,朝廷上下一心,大明有此大胜,朕也有了偌大威望。君臣之间就不绕来绕去了,你们都知道朕想改制,想推行新政。大明内忧外患,朕这一生总是都要做些什么的。接下来,中枢和地方衙署改制、诸多新政,还要咨政学士们继续发光发热啊。” 其实三个人都是有觉悟的。 无非是皇帝希望他们凭借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关系,让那些听得进去他们话的,好好顺应大势。 当然,也是继续给他们提携后辈的机会。 咨政咨政,总要先知道皇帝和朝廷的想法,然后再根据需要提提自己的建议。 采不采纳虽然不一定,但总归是知道先机的,知道大明这艘巨轮往哪里走。 何乐而不为呢? 毕竟他们仨才是最先感受到大势,或者在大势里率先被淘汰或者率先顺应的人。 “陛下恩重,老臣之幸!” (本章完) 350.第350章 初春攻势 第350章 初春攻势 虽已是正月,但东北的雪还没有化。 正月十七,苏子河谷的马儿墩寨外面来了三个人。 听到通传之后,刘綎从营中亲自迎到了外面,随后一路将他们请到自己的营帐里。 路上已经聊过一些,因此这时他坐下之后就直接问:“俞提督说的可是当真?” 来的人正是俞咨皋,带着张神武和王名世。 现在他也不藏着掖着,拱了拱手说道:“刘侯勇冠三军,如今又统率着离建州老巢最近的大军。我专门从广顺关赶来了,哪里还有假?” 刘綎看着他,感慨地说道:“俞提督在哈达城以四千众抵御建州近四万大军,最后足足守了半月才奉命退回广顺关内。我到了这边之后听说如果不是俞提督在那守了那么久,恐怕袁都督无法轻易在萨尔浒站稳脚跟。” “那不值一提,终究还是丢了哈达城。”俞咨皋很快说起正事,“我所说之事,刘侯以为如何?” 哈达城一战,天枢营和开原那边的辽东边军虽然最终守了半个月,但一是有广顺关的物资和人力支援,二是寒冬之际雪越来越大,对进攻不利。 俞咨皋虽然还能守下去,但折损确实也不少了。留在辽源的一千二天枢营只剩下了不到九百,其中还有三百多有伤在身。 尽管原先去了宽甸六堡的人也到了广顺关可以增援,但努尔哈赤调回了扬古利带去北面与科尔沁联手的骑兵。他们出现在哈达城西北面的清河驿镇,广顺关到哈达城再不能仅凭一些护卫军队就能稳住粮道。 这也是之前广顺关内的明军不能给哈达城过多支援的原因:战略上,边墙之内的开原一带,比哈达城这些新得的辽源军民府重要多了。 再加上袁可立已经带边军及京营在萨尔浒站稳了脚跟,攻下了界凡寨,刘綎又已经到了可以前往苏子河谷,因此广顺关那边就让天枢营援军与开原边军一同出关,顶住了扬古利,掩护哈达城、柳河堡的明军弃守回到广顺关内。 态势变成了努尔哈赤必须守住哈达城,防止开原一带的明军经小清河谷往南。 俞咨皋在广顺关内带着剩余的天枢营休整了一个多月,现在却到了这里。 刘綎思索着:“你手底下,还有两千可战精兵?” 俞咨皋点了点头:“去年出关,我亲自带的一千五折了四百六十七个兄弟,剩下那些轻伤重伤的都不少,这回只带了五百,再加上后来奉旨赶到宽甸六堡的一千五。” 虽然个个都是好手,然而大明诸军当中,只有俞咨皋和刘綎带的人是转战距离最长、参战次数最多的。 刘綎就不说了,先攻开平,又到漠北,而后翻过大兴安岭到了老哈河,又参与了锦州之战,最后到了这里。 而俞咨皋带着的天枢营也是辽东这边最早出边关的一支,先突袭了不少内喀尔喀、科尔沁的小部族,随后又奉命到辽源军民府这边来提防女真。侦查、守哈达城,如今又到了苏子河谷。 刘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两千人都在南天门那边?” “不错。”俞咨皋说道,“我既来此,自然是袁都督也首肯了。所携军粮不多,只够十日。正月十四夜里从抚顺关出来后翻山潜行,现在他们应该都到了南天门西面。” 所谓南天门,是赫图阿拉西面的一座主峰。因为顶峰有一根石柱,远远看去像是烟囱一般,民间称呼为烟囱山,又或灶突山,建州女真则称之为呼兰哈达。 而那里的山脊之上,又有一个天然形成却酷似人工的石门,因此有了个南天门的雅号。之所以是南天门,因为这灶突山到了春夏之际,山上往往云雾缭绕,宛如仙境。 但那个位置确实十分重要,北面是苏子河谷,南面是鸦鹘关通往赫图阿拉的小道。刘綎不禁赞道:“不愧是天枢营,我居然没得到回报,说西面南面山上过去了人。” 俞咨皋笑着谦虚:“刘侯既然已经攻到了这里,留心更多的自然是东边。” “……也不怪,京营的好手不知去了你那里多少!”刘綎也是在京营呆过的,随后骂骂咧咧,“折了四百六十七个兄弟?狗日的!” 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俞咨皋神情微黯,随后说道:“因此更不能坐视建州贼子远遁。不论是为兄弟们报仇,还是为了朝廷大计,还请刘侯速做安排。天枢营不得已而守城,但突袭才是天枢营最擅长的。” 在叶赫部周围转了一大圈回来,天枢营虽然也折损了一些人手,但更多的是受了伤。而哈达城一战之中,一千二可战之兵只剩下不到九百人,其中还有小半伤残再不能战,俞咨皋已经憋了许久的怒火。 刘綎站了起来,盘算了一下:“从这里去赫图阿拉,还有七十里地,沿途还有六处寨堡,你们还剩七日军粮……” 他看着俞咨皋:“我们要是一日下一堡,只怕努尔哈赤那厮就提前准备跑了,你们两千人怎么做?” “因此兵贵神速。”俞咨皋摇着头,“努尔哈赤那贼子既然建国称帝,他那所谓都城若是守都不守,还有什么威望可言?刘侯这边要是下定了决心,我今夜就赶到灶突山,明日先攻下二道堡。十里之遥,建州女真能坐视鸦鹘关一线守军被断了粮道吗?只要天枢营再击溃援军,鸦鹘关那边就全速进军,先剿灭沿线建州孤军。” “七天时间,刘侯在苏子河谷势如破竹,建州贼子必定要撤军回援赫图阿拉。只要两路大军分别到了赫图阿拉西面和西南,我们天枢营得了补给,那就马不停蹄,再去赫图阿拉东面河谷。天枢营上下,日行数十里拔营破寨不在话下,努尔哈赤想跑,只有拔堡沟一带。那里交给我们天枢营就是!” 刘綎看了看他和他身后的张神武和王名世,没想多久就说道:“好!看来袁都督早就提防建州贼子效仿鞑子避而远遁。既然如此,趁他们还想重夺萨尔浒断我们后路,再来一次直奔老巢,看谁先退兵回援!俞提督,你放心去就是,我这边今夜就先下一堡!” 俞咨皋重重抱拳:“好!刘侯,我们赫图阿拉城中再会!” 刘綎送走了他,知道袁可立让他亲自来一趟,是坚定自己的信心。 毕竟自从建州女真夺回了界凡寨之后,又因为大雪封山,进入苏子河的明军上一次得到补给还是过年前。 这边的明军所剩粮食大约也只能支撑不到二十天了。 一旦再次展开作战,更不能节省粮食,得让将士吃得更多。 还有拉长了补给线的更大风险。 这苏子河谷并不宽阔,是建州女真最重点布防的一条捷径。他们离得更近,补给轻松,寨堡里都不会屯太多粮食,没什么以战养战的余地。 现在袁可立既然让俞咨皋亲自走一趟,那就是告诉他不必担心粮道安全。 看来是萨尔浒那边建州女真初战不利又犹豫不决的情形让袁可立下定决心反扑了,尽管天气情况还不够好。 回到了营帐内,刘綎就大手一挥:“吃饭,整军!吃完饭就行军,七日之内,打到赫图阿拉城外!” (本章完) 351.第351章 臣想寻衍圣公的麻烦 第351章 臣想寻衍圣公的麻烦 此时此刻,辽东边军经过李汝华、袁可立、熊廷弼、麻贵先后长达六七年的整饬,经过去年的大战和大捷,面貌不同于多年后才正式反明的努尔哈赤面对的那一批明军。 刘綎、麻贵、俞咨皋……这些又都是朱常洛殊恩新封的勋爵,皇帝更给官军开出了更高的赏格:必有一公,永镇辽东。 现在,明旨是这一轮大战待平定建州、朝鲜之乱后再叙功封赏,但第一批已经开始了。 那就是回到了北京的那部分京营和勇卫营,还有李成梁、张维贤、达云等将领。 一个宁国公,一个西凉侯,一个忠贞伯,这是要尽快传到辽东的消息,继续鼓舞他们。 而张维贤则将接替李成梁担任京营总督,达云则担任中军左都督。 大明甚至有了第一个女伯爵,秦良玉在这一战里提出了许多关键的建议,既回报了皇帝对她的重用,更充分体现了她的能力。 现在勇卫营变成了秦良玉来提督,马千乘这个左掖参将下面不只有白杆营了,还有女真营。 在锦州之战之中战死了一半还多,剩下的人里挑出了一千,打散了混编入勇卫营。 除他们之外,勇卫营里还将从原先朵颜三部和察哈尔岭南四部里募选一千人为蒙古营。这是皇帝统御四海各族的自信,也是皇帝对于“归顺”各族的恩典。 汤古代等女真小头领们现在则提心吊胆地闲居北京。 而后,李成梁启程前往南京正式就任前军左都督——虽然迟到了近一年,但他这辈子足够了。 虽然此去最大的作用是镇住江南,但也有到江南提点指导魏国公、长江水师的提督崔胜和戚祚国、王承勋等人的意思。 下一步,大明也要启动筹建东洋舰队和南洋舰队了。 而宣府镇扩大、蓟州镇改辽西镇之后,五军都督府的辖区也稍微调整了一下。 将来的宣府镇和蓟州镇归中军都督府管,后军都督府的重心更往西。 达云要去北面,主持宣府镇、蓟州镇的许多事。 既有蓟镇边军的重新整饬,又有借此机会裁汰一些人、安置宣大蓟州辽东四镇此次参战受伤边军为承德府治安署、辽宁省治安司警员的工作。 动员迁边、新得土地处置、选官募吏、营造城池道路屋舍……一房四院都有得忙。 朱常洛更关注的则是从将来承德府一直到现在的顺天府蓟州、永平府这一条沿着滦河分布的煤铁产业带的规划。 如今摆到他面前的问题是,承德府是新体制,如今属于顺天府的遵化等地,滦河下游的永平府,仍旧是旧体制。 许多事情恐怕对接并不顺畅。 因此有一件事就正式提上了日程。 那就是除顺天府直辖之外,北直隶要给南直隶打个样,设省,改制。 “先谋划吧,别声张,让各府官吏先把今年春耕秋收做好,把今年的北直隶乡试办完。推好人选,年底定下来。” 北直隶和南直隶这种形态的存在,当然有其必要原因。 北京周围更散一点,当然有利于京城的安全,距离比较近也管得过来,无非多耗些成本罢了。 南直隶则是因为太富,距离北京又太遥远,让他们继续散下去,在南京另有六部对接一些南直隶各府的事,仍是以更大成本换稳定和安全。 但对朱常洛来说,这些都是可以削减的必要成本。 至于安全,那就是短期内用一条漕河加强控制力,长期再加上北洋舰队,加上他预期当中此生一定要见到的铁路。 皇帝又回到了前几年的状态,很多精力在博研院,在百家苑。 而后愕然看着王安拿过来的田乐的辞表。“这是做什么?”朱常洛叫来了田乐,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这回谋划大征,主张弃守锦州放贼入边墙,将士死伤无数,百姓迁徙流离,臣罪难恕。况且臣任枢密使已多年,不宜久留。李于田应对有功,重夺燕山,可堪接任。” 朱常洛无语地看着他。 “别来这一套。”他有些头大,“你年纪虽比他大,可身体却比他好多了。突然来这么一下,是听说什么事了?有鉴察院的御史准备弹劾你?” 田乐又摇了摇头:“并未听闻。臣有此请,缘由有三。其一,臣不能开这个头,枢密使不可久任,不然将来总有隐患。其二,陛下既设咨政学士,臣仍可尽忠效命。臣心坦荡,并不畏所谓功高流言。其三,枢密院文臣只进不出,臣长久恋栈,有碍后进。陛下明鉴,还请准允。” 朱常洛皱着眉头,细细思量他话里的意思。 这么说起来,田乐突然请辞倒是有理有据了。 枢密使掌管大明军政,实实在在的军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子之外,枢密使限定个任职期限,确实有利于皇帝长久稳定地控制着军方。 而咨政学士的设立,只要皇帝仍旧信任,田乐退休了也能发挥很大作用。 另外进入了枢密院的文臣此后就只能在枢密院体系里流动,上升通道更狭窄一些,也确实要重视这个问题。 但他看着田乐,还是摇了摇头:“不允。满打满算,你做这枢密使也不过七年,担忧什么?朕收拢军政,其后边军整饬、诸省都司改制,枢密院文臣体系还有很多可开辟、厘清的通道。” 说罢直接低头:“至少任满十年再说,建州女真和朝鲜还没平定呢。朕百年后若想你陪祀太庙,只是驱逐了鞑靼这功劳可还不够。就算将来征南洋和倭国你担心占尽功劳,也不必现在就给朕添麻烦。你来管枢密院,朕能省多少心?接下来动内部,推新政,朕可不想枢密院乱做一团,让朕凭空少了些底气。” “有李于田、袁礼卿,陛下何必忧虑?” 朱常洛搁下笔啼笑皆非:“哎?你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缘由,现在这么坚持?” 他和田乐说话都是很直接的,毕竟这一路过来,田乐着实是他最重要的倚仗。 田乐犹豫了一下之后抬头说道:“臣要倚仗功高,寻衍圣公的麻烦。” 朱常洛凝重了起来,看着他。 田乐郑重地下拜:“山东地少人多,臣致仕,陛下多赏些银钱,臣去山东招募家丁,到辽河套买些田好生开垦。” “你说你要寻衍圣公的麻烦。”朱常洛说重点。 田乐抬头看着他,眼神坚定:“不错。衍圣公殊恩不除,官绅一体纳粮六字,都是空话!” 从他当时看到那十二字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快十年,现在朱常洛看着田乐的眼神,心里不由得感动莫名。 他走过去扶起他,随后说道:“这件事,不必你来做!朕自从在学问上出了手,这件事就必定会做。朝臣怕担骂名,朕无所谓名声。但你不一样。你是臣,朕是天子。你去做,后人难以自处,你也做不出该有的效果。朕亲自来做,才能一举破除千年学问禁锢,让天下读书人都知道该往前看,而不是只顾着翻旧经卷!” 看着田乐,朱常洛认真说道:“朕正在做这件事,只是定要先准备好。你且安心帮朕先管好枢密院,那十二字,朕从来没忘!” 原来他只是担心通辽会盟、功业煊赫之余,自己就忘了更大的目标,或者仅仅沉湎于开疆拓土。 田乐虽然坐的是枢密使的位置,但最关心的却始终是大明的根基。 借中枢开始在商议北直隶设省的机会,他来提醒皇帝,想动南直隶和江南,得先动衍圣公。 千余年的恩待不是闹着玩的,儒门子弟为了保住士绅优待能闹出来的事也不是好开玩笑的,总有一天朱常洛得直接对官绅优免四字下手。 那么衍圣公就是最大、最肥的那只鸡。 田乐知兵,所以他也来提醒朱常洛:正式行动之前,要先杀了这只鸡。 但朱常洛要达到的目的,并不仅仅只是官绅优免带来的经济上的问题,还有儒门士绅高高在上的思想上的问题! (本章完) 352.第352章 朕与他火并 第352章 朕与他火并 有识之士众所周知:国朝财计问题在表为土地兼并、税基日少,在里则是官绅优免、朝野相护。 这个问题近乎无解。 孔庙里奉祀着至圣先师,他原先还有个文宣王的头衔。是嘉靖朝的张璁认为孔子称王名不正言不顺,朱厚熜依其意见,去孔子王号及大成文宣之称,仅称为至圣先师。 此外又有复圣、宗圣、述圣、亚圣及十二哲、先儒数十人陪祀其间,构成了千年以来儒门作为官学而高居庙堂上的特权大厦。 寒窗苦读所为何来?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有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自宋开始,这《劝学诗》流传何等之广? 孔庙长存,列圣先哲每年都受着天下学子祭拜。他们若在天有灵,自然看得见这莘莘学子大多只看着前面几句,想着书中自有千钟粟、黄金屋、马如簇、颜如玉。 这便是绝大多数读书男儿的平生志。 或许不是这么赤裸,或许大多数人眼见灾荒和黎庶苍生艰难求存也会有共情,或许大多数人都认为自己是在辅佐天子治国平天下报效国家,但一定要有相应的人生收获:地位、财富、名声。 这当然没有问题,人性如此。 天子依赖儒门提供源源不断的人才进入官场,给予地位和权力,把他们绑在混淆着利益与理想的战车上,维持整个统治的稳定,同时通过税收和分配满足大家共同的享受需求。 官吏们主动维护着整个国家机器,凭借他们所分得的权力,千钟粟、黄金屋、马如簇、颜如玉自然不在话下。但犹嫌不足,毕竟科场竞争激烈,谁能保证后代个个能出仕?因此莫过于继续扩大资产,给后人留下厚实的底子,让他们能够拥有更多资源脱产求学,拥有远比真正寒门子弟大得多的机会。 大明实则没有什么百业,只有两类人。 一类通过生产创造财富,他们便是如同畜力一般的人力;一类基于祖上恩荫或读书、立功、幸进等各种渠道成为人上人,他们是老爷。 朱常洛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老爷。 大明的体制社会问题千千万,最终都指向官绅权贵的特权,然后官绅权贵的特权又指向天子的特权。 他也有私心,所以他不会去彻底改变什么,并且安慰自己这是时代的局限性,步子大了会扯到蛋。安慰自己,他将带来的贡献大于他所得到的享受,因此只规范一下皇家和宗室、勋戚的制度,并且让他们也能为国家带来贡献,然后便只剑指官绅。 这第一剑是厉行优免,那是表明态度;第二剑是提高官吏待遇并且严格官员监察及士绅学籍监察,这是工具。 但还远远不够。 和田乐面对面,朱常洛先给出的是第三剑:“就从九边和辽宁省、承德府开始,先全面统一民籍、行募兵制、建立应兵役和退兵役的制度。役非无偿,除了军饷和将来退役转业为治安司警员外,考虑官衙里诸多差役的出路。家中有男丁应役的,义务应役及志愿从军过程里都有一些优免规定,用这种方式保证军力。” 田乐表情极为凝重:“军费开支且不论,军丁受将领役使和家兵问题也好说,但统一民籍……虽然是在九边,诸多义男义女、雇工、官蓄奴婢、佃仆、豪奴,怎么做?从军优免,施政院怎么管?税赋科则怎么定?” “厉行优免后,豪奴情况仍旧严重?”朱常洛问道。 “臣掌枢密院,不敢妄言。”田乐直说,“文臣、勋戚那边且不说,武将家中、族中,豪奴仍旧不算少。” 官绅优免自然不能把武官排除在外,只不过与文臣相比,从武这条路少了一个庞大的士绅群体。 而君臣口中的豪奴,那就涉及到大明实质上的奴仆制度了。 官方层面,实质的奴隶也存在,那就是战俘、罪犯家眷,属于国家直接剥夺了良民身份。类似这样的奴隶,宗室、勋戚、官员也有相应的蓄奴许可,但数目上会做象征性的规定:英宗年间改过一回,增加了恩典,允许四品以上蓄奴婢十六人,五六品十二人,七品以下递减两人。 而“庶民之家当自服勤劳力作,故不准存养奴婢”,违令“杖一百,即放从良”。 官方似乎一直致力于禁止民间自发的良人奴仆化,但民间自有对策。 首先是买卖,“皆不书为奴为婢,而曰义男义女”。卖身契卖成了义男义女身份,实则是奴婢。例从主姓,成年后还可能给予田土婚配,成为世仆。 对此,朝廷的对策就是绝不承认义男义女的奴婢身份,在法律上把他们看做是主家的子孙,纳入户籍丁口。 然后是雇佣。离朱常洛最近的是万历十五年,朝廷有了一个新体例:官民之家但凡请人,要立有文券、议定雇佣年限。 除了官方允许的官员权贵蓄奴,朝廷其实一致致力于在法律层面保留其他实际奴婢的良人身份。 但由于官绅特权的存在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实际又会出现自己完全没有了田产、佃租权贵官绅田土的佃仆,还有与权贵官绅合作、主动投献以规避赋税的豪奴。 这些豪奴的特点是仍然拥有较多的资产,他们只是向名义上拥有了自己土地或店产的主家交“佃租”,但实则自负盈亏,往往充当着主家的“高管”角色。 与佃仆、雇工不同的是,豪奴家仍旧是良人身份,可以读书、应试、做官,大多数豪奴自己还另有佃仆或雇工性质的奴婢。 发展至今,权贵官绅也懂得不激化矛盾。放出别居、安排婚配、拨给土地房屋安排其耕种或提供其他生产资料让他们劳作,如果忽略他们要遵从主家命令的奴仆事实,日常生活当中其实与普通百姓家没有太大区别。无非是纳税、服役的对象从官府改为主家。 现在朱常洛提到要从九边开始做统一民籍的工作,这意味着是比寻常清丈田土、清查人丁更系统的工作,要真正深入到能见到的每一个活人,把手插到权贵官绅家中、族中。 此前厉行优免,最终效果其实相当于官绅人家“自行申报”,顶多触及了一些资产和应税规模比较大的“豪奴”。 因为再深入下去,就是那些自愿为奴仆的真正底层人家,是更加广泛而深入的社会问题。 “正好承德府、辽宁省和新边田地多,九边都由枢密院在管,做好安置。”朱常洛很坚决,“边将若是舍不得军籍兵仆和屯田、粮饷的好处,大战叙功正愁难赏。” 他看着田乐说道:“要动文臣士绅时,绝不可能又单独优待武官。先把边军彻底整顿好了,辽宁省外诸省治安司虽然现在还不会设,但枢密院之内可以先单列一个系统出来分流好。九边不好好梳理一番,和鞑靼、女真以新的思路往来也是空话。边军走私,卡要掳掠,杀良冒功,这些事你最清楚。” 田乐知道皇帝的思路:先从武官系统打样,既能把刀磨得更锋利一些,又会让文臣士绅将来不能以此为借口。 他凝重地点了点头:“那臣要先与院内好好商议方略。另外,施政院那边也需要说好。整饬九边,定会占不少新边田土。” “生产建设兵团。”朱常洛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屯田不再分散到一些屯卫来管,把屯田监管权从官府手里拿回来。逐步转移权属,诸省屯田渐渐用来安置地方各色小民、佃仆,枢密院通过生产建设兵团在边陲直接管理屯田和其余军产,效仿驿站体系。” 田乐听着这概念琢磨了一下,随后问了一句:“诸省屯田都渐渐发卖?” “放到朕要动文臣和士绅之时。”朱常洛说道,“办法有许多,到时候想买田的人家首先必须要有男丁志愿从军,可把优免折算成买田款,让他们不致于拿不出银子,全让士绅富户拿去。士绅富户想买,出丁从军一样必须是硬规定,不允许雇人替代,这同样要与统一民籍、清查户丁一起办。” 田乐的担子很重。 携大胜之威,第一个大动作是继续整军,而这次要触及全部武将的利益。 他自然得提出这其中的问题。 朱常洛也早就考虑过:“军费开支,军方财计大权在枢密院手上。从军队入手,将卒待遇自然是枢密院来负责。朕的意思是,武将家仆,全面兵役化,可专设一部来管,分五府、各镇省军区、各营三级。武将家仆,在外的就是兵役,给军饷;实在是家中近仆的,允雇银补贴,限好数目、额度。此外,军医院、军校、宅院,都要规划好。总之,富贵待遇无忧,但不能是私支私享。” “……将来中枢和地方官衙也如此?” “当然。食宿、出行、公差、医养……公务开支体系朕都会责成建立起来。富贵由朝廷供应,还想更进一步的就自己出钱。如果个人做官的开支负担已经小到极点了,俸禄就应该是足够。还贪得无厌,查起来要简单得多。总之,出仕为官自有拘束,人人都只是国家这个大机器里的一个零件。” 其中的问题当然还会很多,但对田乐来说,这至少意味着朝廷将提供给官员们尽可能多的待遇,让他们至少在做官的本职工作上不需要私人掏钱,此外还有厚禄。 唯一的问题就是钱从哪里来。枢密院也好,其他各衙都好,从中枢到地方,都需要远比之前庞大的财政开支。 结果不言而喻:废除官绅优免,大改赋税。 朝廷收得上来钱,才有足够多的钱满足这样的公务开支,从源头掌控住这些费。 “……臣明白了。”田乐深吸一口气,“那臣就从枢密院开始,先试行此策。只是陛下,枢密院要这么多军费,恐怕户部和鉴察院意见都会极大。” 在废除官绅优免、建立稳定而庞大的税收来源的时候,军改只钱,文臣那边意见极大当然就是根本没那么多钱来。 对此,朱常洛的办法当然是简单而粗暴的。 “麦田卖地,卖边贸牌照。承德府,新三边,辽宁省,除了划拨给枢密院东北建设兵团的部分,都能用来发卖,辅助实边。所得银两,自可支应一时。”他淡定地说道,“况且平定建州、朝鲜之后,有俘获;之前剿灭察哈尔岭南四部,也有俘获。能卖的东西多了,包括承德府的矿产开采权、山林的柴薪砍伐权,宗明号昌明号都会有兴趣。” 他看着田乐说道:“九边和承德府、辽宁省要打的样,绝不止那么简单。朕的长期目标是,国土底权悉数国有,非朕所有;使用经营,都可短租或长期买断,所得入统一国库;宗室勋戚,包括天家在内,予以一次性买断一些使用经营权后,只有定额俸禄或内贡,其余便自行经营得利,仍需缴税;包括禁宫奴婢在内,都是雇工良人。” 田乐心中剧震,看着皇帝不能言语。 朱常洛叹了一口气:“朕要天下人都心服口服,朕自然要做出表率。私心嘛,朕也有,尽量做到这一步吧。民脂民膏,最终总不能都是朕和文武百官来享受,定要参悟更多治国平天下的道理,纵然不能使天下大同,也要让黎民百姓有个小康日子,子孙后代循着百业都有上进发达的希望。到那一天,盼诸多恩典不是因天子喜好而赏赐,而是因于国有功业得考成升迁。” 看着田乐,他认真说道:“道阻且长,现在有了快刀,面前却是乱麻。从衍圣公开始是个好法子,天下除天家之外,衍圣公家自然就是集百弊于一身的典型。朕会亲自动他,天下自有争论;朕再亲做表率,改革贡纳金银皇庄皇店等诸多制度,天下官绅方能无话可说。这一局,朕与衍圣公火并。天家无损伤,官绅岂无怨怼?” 听皇帝说天家也是集百弊于一身,田乐还能说什么? 他知道了皇帝是认真的,极度认真,甚至准备好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从今往后,天下“孝敬”君父似乎不再会是理所当然,这是此前敢想象的深度吗? 田乐惟有真心实意地下拜,道出一声:“陛下圣君临世,苍生之幸,大明之幸!” “圣君啊……”朱常洛只是自嘲地摇了摇头。 圣君,仍旧是君。 提这个字,他不配,毕竟他仍有想享受的私心。 无非想享受得安心一些罢了。 (本章完) 353.第353章 大族在行动 第353章 大族在行动 正月初春,大明凉热交加。 凉的是气氛:官吏大考、京察、学籍监察,由于省府县首官即将全面由都察院官员出任这个风向而开始疯狂行动找茬的都察院御史们,还有去年大战之中那些愚蠢而躁动的士绅们。 大明大胜、皇帝威望如日中天的当下,朝野率先感受到的是他的目光重新投回内政的冷漠和决意。 热的是希望:即将大大改变的官制会带来无穷机会,新拓疆土正由施政院和枢密院、宗人府一同研究何处布防、何处为迁边宗室赐田并交宗明号打理、何处可向民间发卖。 都说北面边陲贫瘠、苦寒,但那毕竟是凭空多出来的千里山田河湖。 《学用》朝报的下一期将十分关键,听说会刊告如何竞买承德府、辽宁省新拓之地甚至宣府镇开平军民府一带、辽西镇大宁临潢一带和辽东镇通辽、扶州、辽源军民府等许多田土的章程。 与此同时展开的则是鼓励迁徙实边的政策:迁边百姓所买、所佃田土免赋税五年,更能以出丁应诸边筑城筑堡及修路、建桥等许多工役折为买田银。 新任承德府知府舒柏卿已经启程赴任,但他先呆在通州。 因为准备建于哈喇河套一带滦河东面的承德府城还根本不存在,舒柏卿底下还没多少百姓。 通州是个好地方,南来北往,不知多少人在这里汇聚,财货都多。 他有很多资源,也有不小的权力。 穿着朱红官袍,他在通州码头旁的一座客栈前支了摊位,旁边是他亲笔写的告示。 当然,舒柏卿本人不坐摊,坐摊的是他的师爷。 “蒙陛下恩准,进贤院首肯,承德府新设,府台可举贤才,如今府衙及各县州衙门尚有官缺如下……” 舒柏卿的权力就是直接面试一些八九品的小官。 从太学大学苑和百家苑的学子离,其实已经任用了一批承德府的新任低品官员。 但他们的社会阅历还不够,舒柏卿需要从那些年纪比较大的秀才、举人当中再寻找一些。 现在舒柏卿坐在客栈里面的雅间里看着信。 当然有很多同僚来信推荐一些人。有官缺,哪里会少人想做? 在通州这里大张旗鼓地宣扬,无非让朝野都知道承德府干劲十足,效率很高,并且借通州宝地与那些有意去承德府发展的官绅之家甚至百姓联络一二。 等他到了承德府,要带着许多人、带着许多财货去。 去了第一件事就是先修筑承德府城,同时要组织人手清丈田土,为发卖田面权等诸多事做好准备,建立属于承德府的黄册、鱼鳞图册。 消息不胫而走,辽西走廊一带的许多百姓、商人、富户,他们是最有意愿的,毕竟附近很熟悉。 同样还沿着运河往南,山东、北直隶和河南省诸府同样十分热切,他们正在往这边赶。 “府台,曲阜孔家求见……” 听到管家通告,舒柏卿愕然抬头:“曲阜孔家?” “正是。”管家古怪地说着,“说是山东原是马政大省,朝廷垦边、教化夷民,衍圣公一脉也责无旁贷,人手资财,山东都不缺……” 舒柏卿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大买卖啊,那要见一见,请进来吧。” 说得很光明正大,但确实是响应朝廷号召。 见到人之后,舒柏卿听到他们自报名号,看着的是其中那个中年人:“原来是秦掌柜,大名如雷贯耳啊!” 秦永泰心里一紧,弯腰低头:“小人贱名有辱府台清听,世子……”衍圣公孔尚贤的两个亲儿子都死得早,没有留下后代,如今是从族弟那里过继了一个儿子过来。 这孔胤植刚刚虚岁十八,虽然有了个衍圣公世子名分,但舒柏卿反而先对秦永泰说话,似乎对孔胤植显得不够尊重。 “世子是出门历练吧?”舒柏卿却只笑了笑,请他们坐下之后才对秦永泰说,“秦掌柜不必自谦。我进京做鉴察院台阁佥书后,倒是听闻了不少旧事。衍圣公遣秦掌柜陪伴世子前来,有什么指教不妨直言。” “岂敢……”秦永泰这下更加确定了,这承德知府知道当年他们试图抬高京城粮价的事,“衍圣公爷只吩咐小人来听府台调遣。承德府新设,要人要粮,要砖要木,衍圣公府本支旁支并山东各府皆愿襄助。” “粮有昌明粮行。”舒柏卿先说了这个,“营造所需,这回却是工部遣侍郎专门巡督新边筑城堡。我这里愁的正是人和钱,大工和垦田所需人力极多,但依旨意,优先附籍承德府之百姓,汉夷不论。要附籍承德府,又要有些田产店产,或者是以雇工身份有个迁籍的主家。” “……附籍?”秦永泰有些意外地问,“朝廷的意思,是先募流民?” 所谓附籍,是因为灾荒或各种人为因素失去了田地和宅产流落他乡,又因为官府管理的需要必须拥有户籍而产生的处理办法。一般而言,就是流民就近编入到当地。不论是先佃租官田还是去大户家里成为雇工“奴仆”甚至义男义女,总归要有个身份。 所以舒柏卿又说道:“既有新田地,安排一些安置流民自然是上上选。倒也不拘于此,雇工、义男义女也行。”舒柏卿看着他,“曲阜孔氏本支旁支,这样的人不少吧?造好册落了籍,大工之时,府衙自会组织人手应募。” “原来如此……”秦永泰点了点头,又问道,“适才府台还说,还愁钱?” “不错。”舒柏卿叹道,“朝廷恩免承德府赋税五年,但所拨银两都是城防、水利路桥大工之银和官吏俸禄。然则百废待兴,用钱之处何止于此?因此陛下给了恩典,待下了旨意划定可发卖之田面权及其他矿权、山权、湖权之后,府衙主持承德府境内诸权竞买,所得五成解送国库,五成用于地方。” 他顿了顿之后看着秦永泰:“若想竞买,同样要落籍承德府,并视户口人丁多少有限额。秦掌柜,明白了吗?” “……小人明白了。”秦永泰说罢看了孔胤植一眼,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两锭银子出来,堆着笑脸搁到舒柏卿面前的桌子上,“小小心意,实不足为敬。府台放心,小人速速请衍圣公爷做主,看看山东各家本支旁支有多少人能落籍承德。到时若大工人手不足,也请抚台吩咐。别的不敢说,小人在临清就不知能拉来多少力工……” 舒柏卿看着这两锭银子,看了一会之后就欣然笑道:“好!曲阜孔氏竞买承德府民田保证金白银五十两,本府先记在账上!” 说罢站了起来作了个揖:“静候佳音!” 秦永泰愕然听着舒柏卿的说辞,见他有送客之意也只能先行告辞。 当然,先由孔胤植与舒柏卿说了两句前辈和后学末进之间的客套话。 舒柏卿笑着看他们离开,随后想了想,提笔给沈鲤先写封信。 山东孔家的情况,他是清楚的。 厉行优免之后,孔尚贤不愿做出头鸟,该执行的当然是带头执行了。 这意味着整个孔氏的本支旁支还有许多与他们有关联的本地姻亲、投献豪奴及富商大户都“申报”出来了许多隐田隐丁。 兼并多年,除了朝廷恩典赐予衍圣公的山东孔庙祭田是确定不交税的,孔氏这个大利益集团名下田土到底有多少万顷?不知道。 但过去,大量的隐田隐丁都不交赋税。厉行优免之后,不论是分摊到那些丁口之上的地方科则,还是巨大田土面积扣除优免额度之后要上交的田赋,对孔氏来说都是巨大负担。 现在他们这么积极,无非是因为新边免税五年,他们可以把大量不能解除附庸关系的雇工、义男义女安置过去,节省大量的赋税,又能缓和他们内部的人地矛盾。 看来孔尚贤已经察觉到危险了,想用响应朝廷号召一举多得。 但是,如果孔氏名下一口气迁出以万为单位的人丁,山东地方能答应吗? 不用想,他们迁出去的必定都是没有功名在身的,剩下的大多都能优免。再加上人口陡然少一截,被波及最严重的府县恐怕地方赋税和存留都会锐减。 舒柏卿觉得,恐怕会有好戏看。 那些他不管,现在他只有一个身份。 承德府的府尊老爷! (本章完) 354.第354章 孔尚贤的“被迫害妄想症”? 第354章 孔尚贤的“被迫害妄想症”? 孔氏是一个缩影。 在江南,王德完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京察、学籍监察、泰昌九年地方官大考,这些就是他的抓手。 办了案出来,最终都会深入到一个问题:仍旧尽可能偷逃赋税。 再怎么厉行优免都不可能彻底,地方官吏与地方大族之间总有“礼尚往来”,何况现在不少地方大族都有人做了里正,再加上一层官官相护。 而朝廷允许地方存留更多用于公办,大家都默契地做好“财报”工作。 仅就账面而言,如今大明的赋税收入相较于九年前当然是大大改善了,但也渐渐到了一个新的“稳定期”。 这个时候,朝廷打了大胜仗,边军和京营、勇卫营和天枢营的悍勇都传遍各省,朝廷以选任新边官吏和已经很明显的地方衙署改制的名义开始大考察,有识之士都知道真正的锋芒指向优免,指向赋税。 游离于黄册之外的那大明数千万人口才是最恐怖的问题。 迁民实边,恐怕就是朝廷给的机会。 实际掌握的田土还有那么多,族中人丁减少了,应税田亩就变得更多。迁民实边需要先去落籍地买田买产,对那些感到巨大危机的大族来说,恐怕最好的法子就是先卖一些当地的田,再以这些银子去新边买田。 那边免税五年,这边却是要面临可能更严苛的厉行优免督巡,这不是一道数学题,是一道政治题。 “照他那么说,朝廷是不给活路了!” 在“父亲”面前,孔胤植再不装作那么文质彬彬:“非要落籍才能买,谁肯在那里安家?族中人丁更少,扣掉优免,要交的赋税就更多。哪有把田卖了的道理?那不是败家吗?” “这就是活路!”孔尚贤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我六十六了!让你跟着去听听,你回来就只懂得这么说?” “……朝廷为何要如此苛待我们衍圣公府?” “糊涂!”孔尚贤紧紧握着拳,“你以为陛下只是针对衍圣公府?陛下是要天下官绅都上体圣意!迁民实边,何等之难。若非走投无路,谁愿去?让新边稳如泰山,得用多少银子才办得到?陛下要做爱民仁君,钱从哪里来?能搜刮小民吗?” “……难道陛下不怕民怨沸腾?” “怕什么?是京营怕,还是边军怕?”孔尚贤拍了拍桌子,“是我们怕才对!何况天恩浩荡,新边恩免五年赋税!你断不能琢磨这些事了,到了太学也只是多听少说!” 孔胤植从山东来这里,是来进学的。 现在孔尚贤听完秦永泰的说法之后就说道:“舒柏卿毕竟是对你透了些底,有些章程现在都还没颁告天下。但不枉我呆在京城这么多年,猜测得没错。你这就带我书信回山东,让他们选好人。那些下等田,该卖的卖一些,族中雇工也一样。大体就照这么去做,把账算清楚,不亏就是赚!” “……是。” “还有,让弘复和贞教务必先请辞,我会在信中明说。”孔尚贤又说道,“一定要先这么做!若孔氏都这么做了还不行,我只能自缢于孔庙!” “公爷!”秦永泰大惊,“何至于此!” 孔胤植更是面无人色。 “何至于此?”孔尚贤惨笑一声,“嘉靖年间大礼议,议着议着就议到了夫子祭典。后来,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变成了至圣先师,祭孔典仪大改,各地文庙的先祖塑像改成神主!曲阜知县,嘉靖四十五年从世职改为考选,我还上过奏疏自请裁撤世职知县。万历元年虽蒙皇恩改了回去,但你们以为衍圣公府就真动不得吗?” 孔尚贤的一生都在孔府经历着巨大变革的背景里度过。他出生后,每次祭祖之时族老们都会对着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的牌位痛哭,诉说着对祭典降格的不满,对除了北京孔庙外各地文庙夫子塑像被移除的不满。 由此他知道了张璁这个孔氏的世仇。 而曲阜知县一直就是孔氏的世袭职位,当时高拱在阁,赵可怀奏请曲阜世职知县只支俸给,以免百姓“怨深祸作,多受惨毒”,说得多么刻薄? 那时孔尚贤已经承袭了衍圣公的爵位,慌忙奏请让曲阜知县辞职,这才换得朝廷不予深究。 那时的朝廷文臣,包括万历年间的朝臣们,还是注重孔家脸面的。 但现在那个皇位上的皇帝,和此前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一样。 那个舒柏卿,见到秦永泰之后说什么“大名如雷贯耳”,他到底在暗示什么? 孔尚贤怕,所以他叮嘱现在担任着济州知州的孔弘复和曲阜知县孔贞教赶紧先辞官再说。 这还没完,他又叮嘱着:“再让族老……把家庙里的神主换了吧……” 秦永泰为难得不行:“公爷……恐怕难办……” “另置一处祭拜即可!”孔尚贤额头青筋明显,“我何尝不知道难办?我常年在京,每次朝会都去。你跟他们说,我不知多少次被陛下的眼神盯得如芒在背!孔氏绝不予朝廷半分罪由,才是存续之道!仍用蒙元册封王号,若有心人呈奏上去,那就是大逆不道之罪!” 孔胤植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父亲的恐惧。 虽然这爹不是亲的,但现在就是他爹,是要把衍圣公爵位传给他的人。 他觉得父亲是不是想得过于夸大了。 但孔尚贤是圆滑的,也是阅历丰富的。这九年他都能顺利过来,不就因为他每每做表率吗? 以前是皇帝提醒他做表率,现在是他主动做表率。 没办法,那家伙每次看他都像看肥猪啊——至少孔尚贤这么觉得。 再三叮嘱秦永泰,写好了信交给他之后,孔尚贤才继续教儿子。 “为父早年间就已经声名在外,说了以明明道为宗研思儒学,却不好再改研其他了。”他语重心长地看着儿子,“你要谨记,衍圣公一脉能长存于世、恩荣不绝,除了先祖遗泽,更重要的是识时务、顺势而为!现在的势,是新学!你到了太学里,要想办法考入百家苑。你还年轻,最适宜顺从陛下那格物致知论,从此处重聚士林众望,明白吗?” 孔胤植不明白。 “……慢慢来。记住,多听,少说!” 不得不说,孔尚贤这并非“被迫害妄想症”。 他呆在京城虽然一直心惊胆颤,但也并非没有用处。 现在他的应对,确实是极度伏低,屁股撅得极高以示乖乖,但盼皇帝看在孔氏代表的意义的份上别把事情做绝。 但这也是底线了。正如他所说,如果皇帝一定要对孔氏大动干戈,那么他孔尚贤无力抵抗之下,除了自缢于孔庙之外又能做什么呢? 难道不畏士林震动吗? (本章完) 355.第355章 众叛亲离 第355章 众叛亲离 水之北称阳,汉江北面的汉阳如今已被定名为汉城两百余年。 李成桂开创朝鲜李氏王朝后,认为开城王气已经十分薄弱,于是另择宝地营建王都。山水襟带的汉阳被选中,至今已经是第十六个王在这里。 其中包括两个在王位上被夺了大权最后废黜的人。端宗还好,被夺位之后最终得了个庙号;燕山君则死后无庙号、谥号、陵号。 如今光海君李晖的处境则更为艰难。 使臣从北面来,正是陶崇道。 这活很危险,十分危险。 此刻李晖的表情和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但陶崇道代表的是大明,所以他必须挺直腰杆。 得拼一把了。 “大胆!你敢再说一遍?”李晖的语气森寒,表情狰狞。 陶崇道站在他面前不远的殿中,旁边是此时位列朝鲜朝堂的诸多大臣。 望了他们一眼之后,陶崇道才淡淡说道:“本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圣旨明白:惊闻朝鲜光海君弑父篡位,以致国内义军四起,民不聊生。朝鲜先失国土,光海君不思驱除外敌,反与之媾和,反叛大明,恩将仇报。此不忠不孝之人,朝鲜有识之士当擒之绑缚帝都。朝鲜李氏纲常败坏,民心尽失;为免宗藩反目成仇,圣意允从昔年朝鲜内附之请,将另行册立朝鲜国主!” 他迎着李晖噬人一般的眼神,硬着头皮说道:“我为大明钦使,无非一死而已,你尽可一逞快意斩我于当场。但天兵将至,枢密院副枢密使邢阶亲率大军!诸位仍旧执意拥立此人,难道不畏天威吗?” “拉下去!拉下去斩了!”李晖顿时咆哮起来,“辱我太甚!辱我太甚!” 外面顿时涌入他的禁卫来,陶崇道虽然怕得不行,但没办法。 这是他自己选的。旨意到了辽东,必须要有分量足够的人去朝鲜,因为沿途就能把大明的意志先散出去。 对朝廷来说,如果朝鲜国主当真一怒之下斩了明史,那就多了一桩罪责;对勇于担任这个使节的人,当然也允诺了足够丰厚的奖励:平定朝鲜之叛后,封为朝鲜伯爵,作为朝鲜重臣。 所以陶崇道来了,而他的一线生机自然就在此刻的朝鲜朝堂上。 他看了看武臣那边的一人,希望袁可立从麻贵嘴里听到的话是对的。 “殿下!不可!”李晖的头号重臣,如今朝鲜的领议政郑仁弘连忙上前阻止,“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上国震怒,想来那努尔哈赤所言有虚,殿下也是受了那奸贼蒙蔽,这才信以为当真是上国驱策其夺了咸镜道。如今那奸贼自己建国称帝,其中必定有天大误会!” 李晖死死地盯着他,而郑仁弘急迫地对他眨着眼,满脸请求。 “能有什么误会!”李晖咆哮着,“孤没有弑父,更没有篡位!孤做王世子多年,大明为何不允册立!孤自入京面圣,皇帝旨意无有不顺从!若念及朝鲜民生多艰,为何停了赈济,为何不予孤册立旨意!” 陶崇道被人控制着双臂,虽然被压得弯下了腰,但还是抬头冷笑道:“你非嫡非长,大明如何能乱了法统纲常?大明援朝逐倭,助你李氏光复山河,赈济不绝多年。朝贡往来,朝鲜得大于失。大明不欠朝鲜分毫,反而恩重如山!你固有功劳,然则既然名不正言不顺,若真念及朝鲜黎庶之苦,定要为王?如今既不肯为朝鲜之臣,更要做朝鲜判臣,足见你权欲熏心,与那努尔哈赤正是狼狈一对!” “拉出去,拉出去斩了!”李晖愤怒地盯着郑仁弘,“谁也不许劝阻,不然便是叛国之贼!大明是决心吞并朝鲜,你们难道看不出来?” “殿下息怒,万万不可啊!”郑仁弘跪了下来,“叛军仍未剿灭,若是上国天兵讨伐,如何御敌?还是该上表辩白,这都是那努尔哈赤搬弄是非,殿下误信贼子所言。所幸朝鲜尚未侵犯上国疆界分毫,如何才能息上国之怒,还请先礼待天使,好生商谈!” 李晖的面前,朝鲜群臣一时神色各异,大多数人纷纷跪了下来求情。 他们各有各的想法,但不论是真正忠心于李晖的,还是之前屈从于形势的,其实都绕不开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如果大明真的打来了,打得赢吗? 打不了一点。 陶崇道已经明说了,大明既定率军讨平朝鲜的,正是当时督帅各路大军援朝逐倭的邢阶。 因为感念他的恩德,李晖他爹为邢阶立的生祠还在釜山呢。 邢阶有多熟悉朝鲜?不说当年入朝作战时的经过,哪怕是战后,“选将帅,练精兵,守冲要,修险障,建城池,造器械,访异才,修内治”,当时都是邢阶等大明边臣帮着朝鲜重新规划的。 大明官军和文武大臣彻底离开朝鲜还只有十年多一点,如今大明先包围鞑靼汗庭、逼得他们汗主乞降;咸镜道的建州精兵在过年后也突然不再帮着朝鲜平叛了,而是缩回咸镜道边堡内固守,可见大明对建州女真的攻势也凶猛无比,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紧急分兵回援了。 事实上,自从大明在辽东的大捷消息传来之后,朝鲜上下就已经进退两难,为此争论了很久。 劝和的声音早就甚嚣尘上,只不过李晖心里的怨念太深,十分固执。 现在是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了。 李晖看着面前跪满的文臣,眼神里十足的失望,但也迷茫无比。 在大明这个庞然大物面前,朝鲜就是小国。 自从倭贼入侵,朝鲜元气未复之余,又因为王储之争始终在内耗。 再加上他登位后内部有反叛,汉城王权本就萎缩了不少。去年战乱以来,财赋骤减,军费陡增,本就艰难。外部有女真人夺了一道之地,若非要面对的问题很多,他如何会在艰难之余还愿意和努尔哈赤一起反叛大明? 怨恨大明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最重要的是必须把所有人都绑在他这条船上,树立一个让他们没有退路的外敌,凝聚内部。 女真人不够份量:即便被女真人夺了一道之地,但朝鲜向来视女真为蛮夷,只不过是形势所迫,无力反攻罢了。 可谁想到大明面对屡屡没讨到好处、比朝鲜要强悍得多的鞑靼人,再加上辽东四面皆敌,居然就那么干净利落地赢了鞑靼人? 如今竟逼得建州女真也要先自保,而不是信守诺言帮他先平叛。 看了自己这些惊惧到不行的臣子,李晖又看向那个明使。 “可他说,定要绑缚我去大明问罪。”李晖的目光又看向自己的臣子,森然问道,“你们是想舍了我,保你们家小性命?” “殿下明鉴,大明皇帝陛下盛怒之下,自然要斥问朝鲜。” “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册命孤为朝鲜之主!”李晖死死盯着陶崇道,“是不是?” 陶崇道咬了咬牙,重重说道:“法统何等大事?伦序,你就不该为王!” “听到没有?”李晖气笑了起来,“你死我亡!是忠臣,就不必再劝!拉下去斩了,大明既定要孤死,那就来吧!”他知道这些大臣可能有退路,但他自己绝无退路。 于是他咆哮着:“他说的是李氏民心尽失!你们是要背主自立,盼能篡我李氏江山吗?今日殿中,再有劝降劝和者,斩!” 说罢气急败坏地挥着手:“拉出去斩了!孤的王命你们也不听吗?” 陶崇道真的被人拽着拖出去了,而他大喊着:“此贼丧心病狂!他不肯就擒,朝鲜才当真要亡国!你们当真要与他一同抵御天威?擒缚僭主有功,附逆者诛九族!我为钦使,戕害大明钦使,罪同弑天子!” 他的眼睛盯着李晖的禁卫军统领、如今担任朝鲜京畿道兵马节度使的金景瑞,既是最后的警告,也带着最后的期待。 金景瑞面不改色,让人把他带出殿外,并且亲自抽出了刀。 “好!即刻于殿外斩杀,头颅呈上来!”李晖大喜,“金将军忠勇无惧,孤重重有赏!” 金景瑞却转身看向了他,平静地说道:“上国不可敌!保护天使,闭了宫门!殿下,还是乞降吧!” 李晖顿时呆住了,浑身冰凉。 而这时候倒是郑仁弘惊怒不已,七十多岁的人了,站了起来指着金景瑞:“你要犯上作乱吗?” 金景瑞摇了摇头:“你们劝不动殿下,那就只能靠我们了。” 他执刀在手看着李晖:“殿下何必一意孤行?咸镜道百姓还在女真人奴役之下!” “……孤待你不薄!”李晖怒叱道。 “先王待我不薄,殿下也待我不薄。”金景瑞静静说着,“我门第低微,能有今日固是先王待我不薄,但也是我屡立战功。十六年前,我虽大明祖承训克复平壤;丁酉再乱,明军未至,我泄露明军行期给倭贼是为权宜以震慑之,结果职差悉数被革,白衣从军;是大明经略杨镐、提督麻贵称我善战,先王才再授我庆尚道中营将。” “早年能授庆尚右道兵马节度使,是柳议政提携我。驱逐倭贼后,朝堂党争,南人党势微,我屡受弹劾,是先王保了我。但论功行赏,我也不在宣武功臣之列,而后就回乡闲用。殿下即位,叛军四起,殿下能起用我,自是待我不薄。” 金景瑞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最后看了一圈众人,再直视着李晖:“我平定了江原道,殿下却割了咸镜道给女真人,还下旨判明。殿下不知天兵悍勇,我知道。斩了天使,朝鲜遍地焦土。忠言既不听,那就让我们这些武人来用刀逼迫吧。这不是犯上作乱,这是为民兵谏!” 见到金景瑞这么坚决,殿中有些人眼睛转了转,顿时先继续哭谏道:“殿下,还是听金将军的吧,天使不能斩啊!” “……孤知你善战,这才委以重任,节制京畿道兵马!”李晖浑身发抖,“你就算擒了孤,平安道、忠清道勤王大军一到,你也死无葬身之地!” “那是后话了。”金景瑞不再看他,而是看着群臣明白问道,“你们谁定要置朝鲜于万劫不复之地,还是先随我向上国议和、光复咸镜道?” 殿外的陶崇道松了一口气。 朝鲜反叛的消息传到辽东后,袁可立和熊廷弼当然也要关注这边的形势,提前谋划方略。 而刘綎赶到后,作为曾经也参与了援朝抗倭的重将,他们当然互相交流了一下意见。 对大明来说,既然对朝鲜的大方向已经定了下来,那么就要分辨一下哪些人可以争取,怎么让大明以最小的代价完成目的。 出身真正低微的金景瑞当然被麻贵提了出来,那是让麻贵也说出“东方不可谓无人”的将才。 关键是金景瑞多次与明军并肩作战,他们还比较熟悉金景瑞的性情与能耐,知道他必定不满李晖割让咸镜道,必定不愿与大明官军作战。 在党争中受到了排挤被闲用的金景瑞又恰好因为朝鲜现在反叛四起而被重新启用,平定庆尚道后被李晖调到汉城节制京畿道大军,准备作为抵御大明或征讨大明的最关键力量。 陶崇道到了这里表明大明容不得李晖的坚决意志,无非就是逼朝鲜群臣做抉择而已。 现在金景瑞做出了抉择。 至于他到底是想要夺位、以为大明只是在朝鲜另择一氏为主,还是纯粹为了朝鲜和百姓考虑,陶崇道就不管了。 他就这么在身边金景瑞麾下的保护之中看着殿内群臣犹疑及争吵。 但改变不了什么了,他分明看见金景瑞的麾下将士有许多人都眼神雀跃、狂热不已。 兵变啊!事成之后,说不定还可能搏个开国勋臣当当! 至于殿里的文武……既然如今京畿道大军在金景瑞手上节制,他们无非选择死还是活罢了。 事实上,墙头草本来就很多,何况杀身之祸在前? 殿中的李晖顿时有了众叛亲离的态势,流放兄长、割地、叛军四起,他爹还死得突然,李晖的处境本来就危机四伏。 现在大明还给了他们关于李晖明确的定性和处置方案,偏偏要为他们创造一个“从龙之功”。 殿外,朝鲜王宫之中的风吹过来,陶崇道现在才开始感觉到自己贴身的衣服已经快湿透。 不过还没完。 金景瑞到底是想自立为主还是只想议和不肯内附,能不能接受大明另派国主,一切才刚刚开始。 想到自己孤身出使说动了朝鲜重臣“归义”,陶崇道的背挺得更直了。 族谱、县志都得单开数页吧?青史留名! 看着李晖被金景瑞的手下逼着走下了王座,陶崇道也有些唏嘘。 就算大明不肯册封他,小国之主当然只能千方百计委曲求全了,再怎么跪请开恩也是应该的。 怎么能够受情绪左右,任由怨念爆发,授大国以柄呢? 完全没有胜算的做法。 也许是……建州女真攻下了咸镜道,反而让他觉得建州女真很强,确实能让大明吃大亏,可以让他火中取栗? 努尔哈赤自己恐怕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呢! 陶崇道想得没错,刘綎已经看到赫图阿拉城了。 (本章完) 356.第356章 离大明太近 第356章 离大明太近 到这个时候,努尔哈赤才算感受到天枢营的真正威力。 “死守赫图阿拉!”他悲壮地对扈尔汉和费英东说道,“守的时间越长,八旗子民才能走得越远!” 扈尔汉和费英东眼含热泪:“皇上放心,我们必定在这里挡住他们,誓与此城共存亡!” 努尔哈赤双手依次握紧他们的肩膀:“不要共存亡!半个月!只要半个月,我们就能渡过松江到敖东,重筑忽汗城作为新都。你们两个随后且战,一个退到松湖东南的费尔忽,一个到东边城。扬古利和诸英,我已经传令他们急行军绕过辉发城,南北夹击乌拉城。那个到了拔堡沟一带的明军,我必须亲自去抵挡他们的袭扰。镶四旗的人,也必须有我镇住他们!” 事实上赫图阿拉城早就开始转移,持续时间已经近一个月了。 但努尔哈赤必须继续坐镇赫图阿拉,正如大明文武所考量的那样:刚建的国,都城都不好好守一下就败退?那军心还剩多少? 现在是早年编定的正四旗留守,这是努尔哈赤的心腹精锐,他哪里舍得让他们全部战死在赫图阿拉? 城内城外,气氛紧张。 赫图阿拉的西面,刘綎所率的主力大军出现在了那里。西堡和后堡已被攻陷,苏子河北面只剩一个头道堡还没失陷。一旦头道堡也被攻陷,那么明军就不用担心从头道堡北面的山沟经过六道堡、五道堡回援赫图阿拉的建州兵。 而在赫图阿拉的西南面,天枢营从灶突山下来奇袭破了二道堡后,并没有固守那里。 从鸦鹘关出来,要到赫图阿拉必经这个山谷口,努尔哈赤是必须夺回那里的。结果天枢营并没固守,让他们夺回了空堡,又不得不送粮食过去。粮队遭袭,天枢营先夺了粮,再破二道堡,洗劫一番粮草军资又隐匿到了赫图阿拉城南面的群山之中。 这样的形势下,西南面紧挨赫图阿拉城的二道堡已经不必再夺回了,不如就在城西的河东边、河南面布防。 结果两日后,天枢营又出现在了赫图阿拉城东面、苏子河上游的拔堡沟。 那里是建州女真的退路。 要顺利退走,就只能走这条宽阔的山谷,一直到东边城。 这东边城就是后来的通化。群山之中的东边城,北侧山峦再向北就是更宽阔的辉发河谷,往南翻越群山则是鸭绿江。如果能守住通化,随后再能夺下乌拉城,那么依旧能钳制住宽阔的辉发河谷。 努尔哈赤的规划里,他将来要坐镇敖东。这里就是当年渤海国的都城所在上京龙泉府,后来被契丹所毁。 敖东离西北面的乌拉城不算远,东南面就是锡霍特阿林山的统门河谷,也就是后世的延边。 西南面距离东边城虽然有数百里之遥,可那里如果放弃了,已经夺得的朝鲜咸镜道就更不安全,可能就只能收缩回统门河入海口一带。 当然,现在这都只是努尔哈赤不得已的中策:苏子河谷守不住,辉发城和哈达城夺了也不好守,只能考虑守住东边城、夺下乌拉城。 首先得解决退路问题,保护好建州女真大本营这边的八旗子民向东转进东边城、进而退走到更远地方。 此刻,俞咨皋在赫图阿拉东面的群山之中隐匿着。 张神武到了他面前,一边嚼着从女真人那里抢来的鹿肉干,一边说着:“侯爷,咱们虽然来得早了些,但看沟里的车辙印,女真贼子只怕过年时就一直在往东撤。” 俞咨皋也吃着东西默不作声。 “他们知道赫图阿拉守不住!”张神武问道,“眼下先撤的是女真小民。要想堵截虏酋,咱们还是得像在哈达城那样死守这条山沟。” 俞咨皋也知道形势是这样,因此更难做决定。 努尔哈赤的心确实狠,赫图阿拉直接就准备在战略上弃守,而非死守住他的都城、建立他能确实抵挡大明的进攻的威望。 那样的话,他这个大金国才算立住了。毕竟你虽是敌国,但攻灭不了我,那我这国才算是个稳固而强大的政权。 但他现在战略上就准备弃守,这自然是在谋求喘息的时间,以待将来反扑。 天枢营想堵截住他们,就要面临他们真正撤退时的全部军力。这与守哈达城不同,女真人是要夺下活路。 天枢营现在所处的位置也不同,背后没有广顺关,他们是确确实实的孤军。 看着张神武,俞咨皋问道:“兄弟们知道死守这条山沟是什么意思吗?” “自然知道。”张神武点头,神情凝重,“兴许全都死在这,也挡不住。” 哈达城那里可以提早做准备,但这拔堡沟一带,无险可守,敌人又比他们熟悉这里得多。 天枢营已经在拔堡沟一带打了一仗,男拔保更是残破,来不及加固工事。 即便到时候有刘綎他们在后面追击,但正面想要冲破他们往东去的必定才是主力,将卒何止一万? 俞咨皋又左右看了看:“这一带的山不算险峻。我们要堵的是山间沟谷,动弹不得。他们小股人马翻山合击,我们不仅阻挡不住,还有全军尽墨的危险。” “侯爷,那怎么办才好?” 俞咨皋幽幽望着东面,想了好一会之后才下定决心:“我们先攻城!东边山谷众多,他们可能跑到柳河那边去辉发城,也可能跑到东边城,凭我们两千人堵不住。先攻城!彰勇侯听到动静,必定知道我们是堵不住。西面自有援军不断,盼他能当机立断,先沿苏子河北岸堵到东面来!” 就这时,王名世又匆忙赶了过来。 “散到城外的女真探子忽然多出数倍,前面的兄弟已经和他们打过照面交上手了!赫图阿拉城里动静不小,足有万余人出了东城门,聚在湖北岸。” 俞咨皋猛地站起来:“来不及了,他跑得好快!传我将令,径直下拔堡沟。先冲破贼军,再守住山口。叫腿脚利索的,速速传信彰勇侯,就说努尔哈赤已经出城准备东逃,贼军不会死守赫图阿拉,如今堵截为要,请他速率精骑往东!” 赫图阿拉城并不是一个规则的四方城,而是依山而建。 在它的东南侧,是纵深有数十里、宽约十里的一座小山脉,山脉北面就是苏子河。 俞咨皋这麾下近两千藏匿山中,和女真探子你找我藏,那已经是明牌,毕竟双方哨探打过照面。 有直接狙杀了对方没走漏消息的,也有远远瞧见一些异动就回去禀报了的。 总之,女真人知道他们这支明军就隐匿在这里面。 张神武问着:“我们不摸到他们那个湖边,攻东城门?” “来不及了。过去要一个时辰,努尔哈赤绝不会坐等被困死城中,他毕竟先出了城。我们去那边,他就从苏子河跑了。” 咬了咬牙之后,俞咨皋说道:“死守拔堡沟是下策!但既然不得不为之,只能殊死一搏。努尔哈赤一死,既报了兄弟们的仇,女真贼军顿时军心涣散各自为政。传我将令,边走边吃!” 苏子河谷的北面,浑河谷的界凡寨已经重新插上大明的旗帜。 诸英接到了努尔哈赤的命令,他已经退到了清原。 “大阿哥,事不宜迟,快些动身吧!”跟随努尔哈赤多年的大将额亦都劝告着诸英。 “……我们这么快就从清原撤走,明军探知,只会更快驰援赫图阿拉。”“皇上自有安排!”额亦都说着,“赫图阿拉以西各寨堡失陷,明军重夺界凡寨之后本就能肆无忌惮向赫图阿拉增兵。如今兵贵神速,扬古利必定已经遵令出发,我们再不走,恐怕会被广顺关出来的明军堵在辉发河口。要绕过辉发城去乌拉城,走柳河更容易。” “可恨!”诸英十分不甘心,“难道就这么舍弃赫图阿拉城?” “失了赫图阿拉城,将来还能夺回来!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额亦都苦劝,“大阿哥,快下令吧!” 努尔哈赤有心历练诸英,那么尽管额亦都本身就是大将,也要尊重这新生大金国的“皇储”。 诸英遥遥望了望南面,只能下令迅速整军启程。 辛苦了几个月,好不容易重新打下来的哈达城和这个浑河谷一带又需要放弃,这回要放弃的还包括整个苏子河谷、原先建州女真的大本营一带。 额亦都所料不差,广顺关那边探知扬古利弃守哈达城,已经在快速行动。 “科尔沁已经乞和,去告诉布扬古,不必亲自护送部民西迁!如今建州女真要退走,那些建州逆民,他若愿意掳走一些,就快快派兵往东增援乌拉城,堵住他们!” 有袁可立和熊廷弼在,辽东战局走向已经研究极多,几种可能走势都有预先研判。 如果建州女真准备避大明锋芒,失地也要存人,下一道防线大致是什么位置,努尔哈赤所设想的,袁可立他们当然也能想到。 山川形胜就在那里。补给线长短决定了大明兵锋的强弱,以大明边军战力,如果后勤无忧,此刻的建州女真就是打不过。 那么这一带最为宽阔的辉发河谷,他们是守不住的;离大明边墙太近的苏子河谷,他们也是守不住的。 所以各种战局走向要采取什么应对策略,也提前下了军令给各个方面的主将。 现在开原一带的主将邀请叶赫部来一起“摘桃子”,他们则要迅速进入小清河谷去辉发城,在辉发河口和辉发城南面也布置防线,防备建州女真往这个方向退到北面。 就算建州女真最终想往北,也要他们从更东面的海边绕过去。 如果他们不准备往北,而是准备往南,那么整个辉发河谷这一条线的明军也能隐隐形成一道北面的包围圈。 此刻,界凡寨和苏子河大捷的消息才刚刚传回北京城。 王师已经兵逼赫图阿拉城下,胜利应该只是时间问题,无非能歼灭多少敌军、能不能擒杀努尔哈赤等虏酋。 寒梅盛开,宫后苑有些草木已经开始抽芽。 朱常洛穿过宫后苑来到了万岁山那边,站在圣庙面前手持新的望远镜,随后感慨不已:“不容易啊!” 从前年这伽利略刚来时候粗大的原型,到后来开始想法子研制更合用的玻璃、借助更精确的数学计算和更精细的人工打磨,这手持式的望远镜经过了一年多才成功。 现在伽利略在这里,开普勒也被他喊来了。 他是去年底才到的,朱常洛从辽东回来之后还没顾得上接见他。 “听说你在光学上的造诣,为这望远镜最终能调教好出了不少力。” “乐意为您效劳,伟大的皇帝陛下。” 朱常洛笑着点了点头:“有了它,你们的研究会更顺利,朕的将士也添了件利器!刘若愚,把科尔沁和土默特献来的皮裘赐他们一人一件。大的观天望远镜速速打磨,不耽误他们的研究。另外,去枢密院那边告知田枢密,先抽调人手尽快磨制出一批这种手持望远镜出来,送到辽东。” “奴婢遵旨。” 他的心情很好。 在燧发枪还不能量产、望远镜这种侦查利器不便手持使用的情况下,明军已然能面对强敌获得大胜。 接下来不仅大势有了,利器只会越来越多。 “回乾清宫,召诸位博研院供奉都来。”他吩咐着,“承德府那边新勘煤矿,将来开采用得着一些利器。排水通风,人力实在难为。朕去年在辽东,观炉上烧水,有了一些想法,看供奉们能不能集思广益,创一利器!” 在朱常洛的认知里,蒸汽机最早就是因为煤矿开采的应用而被不断改进的。 经过数年,百家苑培育了一些对各种杂学有研究又年轻的人,博研院里搜罗着越来越多的供奉。 望远镜初成,每一个看到的人都会有眼界大开之感。 对大明的人来说,这东西有个十分朴实而且耳熟能详的名字:千里眼。 那可是传说当中的仙佛神通! 有了成果,再给他们新的课题。 大明将士正在为大明征伐出更大的疆土,而大明的朝廷若是想要稳稳守住这偌大疆土,必须要想办法提高交通和通信效率。 朱常洛当然希望在他有生之年,看到火车奔驰于大明。 皇帝在为更遥远的将来做准备,朝鲜各道惊闻汉城兵变之后,则要对眼前的事情做出抉择。 汉城的景福宫内,陶崇望已经被尊为上宾,以天使的身份和如今掌控了汉城的金景瑞及其他朝鲜臣子谈条件。 现在他更有底气了,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金将军明白了吗?你们若觉得大明这是要吞并朝鲜也不是不行,总之新王会姓朱。若是不愿,还可再斩了我。天恩浩荡,朝鲜百姓若得长治久安,不能再总是勋旧士林外戚纷争不绝了。你国弊病,翻翻华夏史册,哪一件不是曾有过的?学我大明又学不好,不如让大明来。” 金景瑞等人沉默不语。 “以后亲如一家。陛下视各族如同汉民,绝不像蒙古人那般将各族分数等。你们的子孙学问有成,将来也能到大明为官;你们如今立下功勋,也能在朝鲜以勋臣辅佐新王自治朝鲜。汉时朝鲜本为华夏实土,如今不过重回故土;既有藩国之名,亦有藩国之实,无非国主由陛下册立罢了。” 他深深地看着金景瑞:“莫非金将军兵谏不是为了收复咸镜道,为了朝鲜百姓,而是想要这朝鲜王位?” 陶崇望把大明的底线明白划了出来,现在金景瑞也要选择是不是做一个为了王位而兵变篡位的“乱臣贼子”。 大明始终有讨伐理由,是正义之师。 面前的明使很倨傲,很不在乎大明权贵的担忧,看上去很欠砍。 但他毕竟是明使。 他背后,是强大到让人感觉无力的大明,是那个十多年前帮朝鲜赶走了几乎灭了他们的倭贼的大明。 (本章完) 357.第357章 富贵险中求,功勋绝境生 第357章 富贵险中求,功勋绝境生 富贵险中求。 如今,陶崇道在朝鲜大显“汉使”傲气,浙江绍兴府会稽县的陶堰陶氏族中,族老们共聚一堂,居首的却是年只四十八的陶望龄。 “周望,路叔家书里所言该如何处置,还得你来拿个主意啊!” 陶望龄字周望,万历十七年探,他和董其昌、袁可立是同科。当时还在翰林院里时,陶望龄被推为诗文第一。 泰昌五年时,他已被选为南京国子监祭酒。 如今回到了家乡,是因为母亲病故。 此刻的陶望龄神情憔悴,不断咳嗽。 他的四弟陶奭龄虽只是举人,但如今主持着族学,学问上十分有建树,泰昌元年中了进士的刘宗周与他私交甚笃。 眼见三哥身体越来越差,陶奭龄开口道:“五叔,我们陶氏东、南、西三房,这要怎么拿主意?路叔若于朝鲜建功,朝廷恩泽自然是东房来享,我们南房和西房如何肯厚颜乞恩?” 他们之所以问陶望龄,是因为南房第一个进士、陶望龄兄弟的父亲陶承学去年刚刚去世。 陶堰陶氏,据说是陶渊明的后裔陶岳于元末迁居至此,三代之后,陶堰陶氏分成了三房。到成化元年,东房率先出了陶堰陶氏第一个进士。嘉靖二十九年,南房也出了第一个进士陶承学。 那一榜,就是大明科举第一榜,张居正、李春芳、王世贞、杨继盛、汪道昆……这些闪耀名字的后面,还有一个同科陶承学。 官至南京礼部尚书时,那还是万历六年。 而因为与张居正不合,陶承学万历九年辞官回了乡。 他与张居正能有多少不合的地方?那时候他是南京礼部尚书,而张居正要开始推动对南直隶诸府的田土清丈…… 当时的陶堰陶氏已经是五代十一进士,举人、生员更多。 现在陶氏的新秀,字路叔的陶崇道在出使朝鲜之前就寄回了家书。消息抵达,陶氏要做出重大选择。 还没出过进士的西房不敢开口,眼睛都看着东房。 东房那边,如今最年长的是陶大年。论辈分,他是陶崇道的四爷。 “允淳在长沙任知府,允宜在南京任兵部右侍郎。”陶大年看着西房最年长的陶幼学,“晴宇公,路叔先是出使建州女真,再出使朝鲜。登科之后,功业都在辽东。如今左军左都督是周望同科,晴宇公更与靖夷侯有旧。今日不是论哪房该承恩荫去朝鲜的事,晴宇公,龙江公可有信来?” 陶望龄兄弟的亲叔陶幼学,二甲进士出身,最终做到了浙江左布政使。 前几年浙江官场大地震,若追溯源头,陶幼学才是为“浙党”在浙江这基本盘打下最初底蕴的那一批干将。 陶大年说他和靖夷侯有旧,说的不是俞咨皋,而是俞大猷。 陶幼学现在年已八十九,闻言摇着头:“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哪还有什么旧情。龙江公再得起复,之前来信,你们不是都看过吗?” 陶大年叹了一口气,听到陶望龄又咳嗽起来,忍不住说道:“周望,你还是要节哀保重身子才是。” 前两年陶望龄的母亲、父亲先后离世,他确实悲伤过度伤了身体。 陶大年紧皱眉头,想了想之后才说:“我就直言吧。龙江公此前就劝我们陶氏万勿违逆朝廷政令,这厉行优免还好说,只怕将来总归要降优免甚至除优免。陛下意思明白,得了功名,优待从职差里来,恐怕不会像以前那么养着在野士绅了。沈家在内,许多家已经在和宗明号、昌明号做生意。龙江公不畏物议,再度出山做那南京总参谋,此番虽是入京请罪,只怕是体察了圣意,另有重用。” 顿了顿之后才继续:“前几日,我已经遣人去沈家问过。意思是,沈家有意去一房人到朝鲜!要去朝鲜,总要有资财。另外,族中学田、良田、山林湖泊……这总是要议一议的。我的意思是,也不拘什么东房、南房、西房了。朝鲜何等地方?即便是族中秀才、举子,到了朝鲜又岂会不得重用?” 说罢看着陶望龄:“周望,你守制已将满期。以翰林院出身、南京国子监祭酒品级,只要龙江公肯在御前美言一二,再得袁都督举荐,到得朝鲜便是柱国重臣。陛下若有心纳朝鲜为实土,必重文教!” “……我实在……” “周望!你父母高寿善终,何必如此悲痛?”陶大年有些不满地呵斥了一句,“路叔说陛下有旨,如若功成定不失勋爵之赏!东房肯定要去些人襄助他,但那只能是些义男义女,佃仆雇工。允淳允宜如今是在职命官,他们又都是路叔的亲叔伯,不便同请赴朝为官。路叔毕竟是后进,要有长辈相助。看来看去,族中以你最为合适。” 陶幼学叹了口气,拍了拍陶望龄的肩膀:“大年叔说得没错。周望,兄长和嫂嫂寿终正寝,你要振作起来。” “此为千载良机!”陶大年再次说道,“允宜捐修念斋书院,我们陶氏在绍兴府经营数代,还能举荐不少人去做幕僚、师爷。到了朝鲜,自然是要与当地名门结亲,提携寒门大才。我的意思,为免将来田赋丁银过重,商量一下,哪些田地可以发卖一下,或者干脆赐给义女。但青壮男丁、妙龄少女,各房和各家一男一女佃仆雇工,都要择一些出来。发卖所得,都充为新立的北房资财。” “……北房?” “不错!到了朝鲜,就别再分什么三房,都是北房!到了那边再如何开枝散叶,就是北房重任了。周望,这北房还要你担着,路叔毕竟初入官场!” 在陶堰陶氏的族会里,朝鲜已经是大明囊中之物,是陶氏开枝散叶、再壮家业的宝地。 而陶氏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关系也有很硬的关系。 这就是大族能掌握的先机。只要他们聪明、善于顺从并利用大势、能够有更长远的目光,那么就愿意舍弃一些眼前的短期利益,投资一个更璀璨的未来。 北京城的养心殿里,看了沈一贯呈上来的奏本,朱常洛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陛下见笑了。朝鲜自立多年,若想潞王就藩之后立时就能掌稳朝鲜国政,非如此不可,总要有一批可用之臣。” 沈一贯表现得很恭顺,并且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尴尬。 他不只一次给皇帝名单了,但之前的许多回都是要卖别人、保别人,而这次是要收获了。 朱常洛说着:“你举荐的人,朕倒是信得过他们的能耐。只不过,朕是想要朝鲜心向王化,不是想让朝鲜换一批世家大族,你明白与否?” “臣明白。臣举荐的人也明白!”沈一贯连连点头,“陛下经略朝鲜,成败与否,自然在民心。臣并非夸口,若论爱民惜民,大明臣工远胜朝鲜旧臣。” “山高皇帝远,那可不见得。”朱常洛不置可否,“先搁在朕这里吧,朝鲜何去何从,毕竟还没定数。朕先问你,这些人家不肯到承德府辽宁省,却肯到朝鲜,那是为什么?” 沈一贯犹豫片刻,随后就说道:“陛下明鉴,将来去朝鲜毕竟有条海路……” “因为承德府和辽宁省要悉数编定为民籍。”朱常洛瞅着他,“若说陆路,你们与昌明号也不是没打交道,君臣之间还是坦率些。他们到朝鲜一是看中高官显位,一是看中财货商贸之利。朕并不排斥这些想法,但若是大明委任之官在朝鲜犯了法,将来却会罪加一等,从重惩处!” “是……是……” “再好好向他们说清楚吧。”朱常洛吩咐着,“偏远之地,愿去的确实不多。朕虽不会薄待,但毕竟还是需要他们有些教化当地的抱负。大明若是只为了盘剥,何必费这么大的劲?搜刮一番,让他们赔款便好。” “臣必定再甄贤才!” 沈一贯现在有些“商人”气质了,毕竟本就重利。 他对未来的投资,主要在南洋,在更远的地方。 但南洋还太远,而他的年纪越来越大。 之前皇帝准备要对浙江动手时,他凭借之前的威望和难以脱开的利益关系想法子逼迫着许多人跟着朝廷转向了。那一批浙党官员辞官的辞官、改任的改任,这些年也在积累着幽怨。 虽说与昌明号、宗明号合作也提供了一个新的利益来源,但如今面对朝鲜这个诱人的机会,沈一贯既然被起复了几个月的南京总参谋,自然就是又担负着皇帝的重托。因此对沈一贯的请托纷纷而来,希望做另一手投资。 在沈一贯看来,朝廷也有这个需求。 至少一两代人之内,朝鲜仍会是藩国,自成一统。此时去了朝鲜,就不便再迁任大明命官,属于要把个人和家族前途与朝鲜绑定。 一边是天朝上国,一边是偏远苦寒藩国,愿意去朝鲜的在职朝廷命官必定不多。 所以沈一贯举荐了不少“在野贤才”。 现在皇帝说得坦白,沈一贯只流露出盼皇帝垂怜的模样。 朱常洛看得好笑:“行了,知道你当初为了压住浙江殊不容易。只不过要是深究起来,不知多少人不能安享晚年。如今既然愿意为了国朝让后辈另有出路,朕不会吝于给他们一个机会。朝鲜大局未定,先叫他们都到京城来吧。就算到时要选定一些人援朝治藩,朕也会亲自考较训谕。” “臣领旨。” 沈一贯松了一口气。 既然叫他们来,总不会白来吧?多多少少会给些机会,或许是去任官的机会,或许是将来互市贸易的机会。 沈一贯还没走出乾清门,只见王安喜气洋洋地拿着一道奏疏走过来。 “王公公,又有喜讯?” 王安看到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大喜!朝鲜汉城报来,京畿道兵马节度使金景瑞深明大义,兵谏朝鲜僭主下了罪己诏,如今朝鲜群臣联名奏请陛下圣裁。” 沈一贯吃了一惊,随后不由感慨:“陶路叔不世之功啊!” 王安有些微微不满:“这都是陛下威服四海,天兵忠勇无双,朝鲜国主民心尽失!” 沈一贯忙说道:“公公说的是,这才是要旨,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我去给陛下报喜了。”王安又说道,“沈咨政可稍歇,想必陛下又要宣诸相及诸咨政共议此事。” 沈一贯点了点头,但是却先加快了一些脚步,想走到宫外去让家仆先通知那些人到京城来。 已经快八十的人了,现在居然腿脚还颇为利索。 没办法,大明生机再萌,中兴之势已成,催着朝野都望向前方。 不久之后,皇帝果然召各相,还有三个咨政学士。 地点仍在养心殿。 听到了具体内容,沈一贯才知道并不是大事已定。 朱常洛说道:“陶崇道倒是有勇有谋,先只说了朕意朝鲜李氏该禅位,没说朕要委任王叔为朝鲜国主。眼下他在那里,只怕这金景瑞和朝鲜谏臣已经进退两难了。山高路远,还不知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朝鲜各道惊闻兵变又将如何。” “李氏之外,朝鲜文武岂敢篡位?法统何在?”田乐说道,“做李家之臣还是做朱家之臣,其实一样。金景瑞既骤然兵谏,如今定有其他朝鲜文武假借诛除奸臣之名,盼能拥立他们搏个天攻。乱起来是一定的。若陛下明旨册封潞王为朝鲜国主,也自然有文武以卫护国统为名,抗旨反叛。” “那卿等的意思是?” 田乐漠然道:“让他们自己先打!金景瑞若是个聪明人,就该先收复咸镜道,占住为国复土保境安民的大义。由夺储夺位而至群臣乱战,总要分出个忠奸。朝鲜大族如何取舍,最终不免分为三派:卫护朝鲜国统而不拘国主是李氏何人的,想要自立为主或者拥戴李氏旁人为权臣的,一心想迎王师和王化入朝的。” 朱常洛叹了一口气:“不论如何,朝鲜乱局也到了该终结之时。自从倭贼入侵,朝鲜百姓已经处于这种兵荒马乱、横征暴敛的时局快二十年了。希望朝鲜有识之士能快些做出决断吧,王师再入朝,还是不宜杀伐过重。传旨九连城,先招降义州城,再让潞王过江设粥厂,收容朝鲜躲避战乱的流民。春回大地,兵灾四起,朝鲜今年必有饥荒。传旨陶崇道,僭主李晖既已下了罪己诏,当亲赴北京请罪。因其夺储夺位之举,大明以市代赈之策今可重启,改回赈济,命朝鲜择贤臣主持其事。” 以前就是纯粹赈济,后来因为李晖一定要占住王世子和王储的位置,先改成了以市易代替赈济。 现在李晖受“兵谏”而下了罪己诏,大明要他亲自到御前请罪,免费的赈济又回来了。 但免费的就是最贵的,朝鲜都城里那些如今掌权的谏臣们若想拿这些赈济粮收买人心,就只能走大明要求的路。 说是赈济粮,到了他们手上,不就是军粮?现在有军粮,随后难道不能有军援、有援军? 朝鲜的新局势才刚开始,建州女真却当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皇上,不能再犹豫了!不能再犹豫了啊!趁现在他们兵力尚少,只能先突围出去!” “兵败如山倒,没人断后,大金必定亡于此!”努尔哈赤现在才是真的恨极,他仰天悲呼,“扈尔汉,你带人护卫部民东进!费英东,你随我断后。我若殉了大金,让诸英一定不要忘了满人之恨!” 在拔堡沟的狭长地带,西面是从北面防线驰援回来、与刘綎所部战成一团的援军,东面是被压制到苏子河南面的天枢营。 河北面的狭长小道仍在他们的炮火范围之内。 努尔哈赤已经看出来了,他们的目的就是自己。 只要自己过了河继续压制住他们,让北岸的通道更为安全,他们就不会宁可伤亡极大也把这里堵得死死的。 “天命在我,大金不会亡!”努尔哈赤振臂高呼,“八旗儿郎们,随我过河,尽歼明军!” 河面的冰越来越薄,战马过河,是扛不住的。 但不论付出再大的代价,现在也必须死死保卫这条后路,让最后一批军民能够退得远一些,让明军来不及追。 努尔哈赤知道保存自己的性命是大金的根本,诸英还不够沉稳、不够有威望。 但面前的天枢营以命换命,并不给他太多选择。 他知道,这边战局一开始,大明援军正从萨尔浒和鸦鹘关蜂拥而至。 只有他还在这里,明军才不会一门心思去追杀大金国民。 “杀!” 俞咨皋看得到亲自领兵过来想要歼灭他们的努尔哈赤,他身边的天枢营已经打得只剩下一千三。 这都是京营中的好手,都是大明武举的翘楚,不知了皇帝多少银钱。 三千天枢营,还活着命了,只有一半多一点了,这一战之后恐怕会连一半都不到。 但这就是他选择的。 宁可把天枢营打残,也不能给建州女真从容撤退的时间。 他和努尔哈赤,只有一个人能活着! (本章完) 358.第358章 荣耀的代价 第358章 荣耀的代价 “他们就交给你们了。” 刘綎深沉地看着东边,刀锋往那里指:“陛下天恩,说了让你们以军功来换同族。逃走的虽有护卫军,但此处以东,都是你们的猎场!” 跟随刘綎到东面来的察哈尔骑兵头领看了看刘綎,伸掌抚住心口弯了弯腰,随后率军东去。 刘綎这才策马先往南去,过了一会翻身下马,来到了俞咨皋面前。 俞咨皋浑身浴血,单手拄着长枪站在那里。 “见到你,足以知道你父亲当年的风姿。”刘綎认真说道,“就此围杀努尔哈赤,你是首功!” 俞咨皋喘着气,双目之中恨色满布:“他一定要死!” “你伤重!”刘綎又看了看旁边剩余的天枢营将士,“天枢营果然都是好汉!你们大多有伤在身,招孙,去调人来……收敛战死的兄弟,让受伤的兄弟回营养伤!” 三千天枢营,此处活着的不过六百三十五。 这些人里,伤重的还不知能活多少。 加上此前就受了伤没随俞咨皋出抚顺关的五百三十三人,一年多的大战下来,天枢营三去其二。 刘綎看着他们,心里不由得悸动。 大多都是当年领了较技百两赏银的,这一战,竟然折了这么多。 这还是他闻讯及时赶到的结果。 当然,此前守哈达城,拒建州女真近四万主力于广顺关外;这回奇袭头道堡,再于拔堡沟堵截建州女真东逃,这些都是一等一的硬仗。 让刘綎震动的,是他们死伤这么多,却没有溃。 这一战之后,天枢营虽只剩了十成中的三成兄弟,但军魂有了。 “传我将令,围而不攻!”刘綎大声说道,“他想殉他那什么国,没那么容易!” 刘綎率军从苏子河北岸赶过来,努尔哈赤已经压到河的南岸,过不了河又无法很快杀灭天枢营。 南逃无路,北面过河东进受阻,待刘綎率部分精兵渡河南来,他最终又带着费英东和那些始终被他带在身边的三部权贵回到了赫图阿拉城里。 刘綎不敢放松,他现在的兵力还不足以把整个赫图阿拉城围得水泄不通。 北面有些山谷里仍有寨堡作为赫图阿拉城的外围防线,东边、东南面也可能来人救援。退回城中的女真精兵若休整一番重新杀出来择一处突围,也并不是不能凿穿他的防线。 要等抚顺关、鸦鹘关两个方向的援军都来了,才能真正把赫图阿拉城死死围住。 既然知道努尔哈赤确实还在城中,他已经不着急了。 布置好了里外两层的哨探,安排了一营又一营先把守住出城往东、南、东南的每一处隘口,他才再次去看望俞咨皋。 俞咨皋躺在帐篷里的床上,刘綎看了看他那只左手。 “可惜……俞兄弟一身本领……” 俞咨皋已经沉沉睡了过去,眉头一直皱着。 “不知道靖夷侯能不能挺过去。”随军的大夫说着,“听张游击说,是侯爷命他斩掉的,免得碍事。断了左掌之后,犹自杀了数贼。” “箭伤有几处?” “有战甲护身,箭矢倒没入体,只是六处皮肉伤。左掌中箭透了过去,又被贼刀砍了一刀……精血失得太多。” 刘綎默默点了点头:“好生照看。不管如何,俞兄弟的命要保住!为了让他先包扎断掌,天枢营的兄弟将他团团围住,又去了三条性命。” 他之前的一大圈已经了解了更多此前大战的情况。 天枢营付出了一千三百多条性命,但确实把努尔哈赤留下来了。 天枢营铳炮弹丸火药告罄,箭矢也几乎射完,最终也不得不纯以战刀等兵器与之肉搏。 仅仅苏子河南北,建州女真留下的尸身就有近四千。 他现在把大营放在了赫图阿拉城东北面的苏子河北,遥遥看着河对岸的赫图阿拉城。 努尔哈赤现在应该在为低估了明军战力而懊悔吧? 他区区小族,怎么敢反明的? 赫图阿拉城内的汗宫大衙门是泰昌三年开始建的。去年,努尔哈赤在这里登基,既称汗,也称帝。 称汗,是因为他“收服”了科尔沁,但科尔沁现在向大明乞和了。 称帝,是因为他不甘心被大明就这么驱逐着,只过一个小国藩王,像李晖那样被大明拿捏。但现在,明军把他们围在了赫图阿拉城。 他低估了明军的战斗力吗? 没有,其实若不是当时的形势让他觉得机不可失,其他情况下,他现在真的不敢反,自认还没有那个实力。 但他也确实低估了。察哈尔汗庭的溃败是一,哈达城和广顺关的坚守是二,区区不到两千人就彻底打乱了他的战略撤退大计是三。 汗宫的正殿大厅里气氛沉重。 他还是开了口:“费英东在,必能保得大金八旗子民东走。你们担心身死于此?” 努尔哈赤问的是归顺他的海西三部权贵。 哈达、辉发、乌拉这三部,归顺他的人里有一些他信得过,已经可用,人并不在这里。 剩下的这些,他心里没底,不敢让他们随大部队先离开,所以仍旧带在身边控制着。 “哪里哪里!臣等誓与皇上共进退!” 现在努尔哈赤问出了话,这些人连忙表态。 努尔哈赤只是看着他们。 大明那个皇帝颁告了明旨,说要讨伐的只是建州女真,是他努尔哈赤。 哈达部还好,辉发和乌拉两部都只是前年才攻灭,他们对建州女真有多少忠心? 连努尔哈赤都不能完全信任他们,怕他们会在背后来一刀,那就更不敢放他们先走了。 他们就算怕努尔哈赤,难道会怕诸英? “好!那就先去好好准备突围。” “皇上,往哪边突围?” “往萨尔浒走!” 不少人顿时吃了一惊:“往萨尔浒走,那不是……”“他们现在都怕我们往东走,那就反着来!”努尔哈赤说道,“援军行军疲惫,奇袭必能得手!就算马尔敦寨那边援军再多也不怕,等他们刚到,正是突围良机。这周围的山陵,他们哪里有我熟悉?就在这群山之间和他们绕圈子,我大金部民才能走得更安全!就这么定了,你们先回去歇着吧!” 努尔哈赤驱走了他不是完全信任的人,留下了扈尔汉等心腹。 “皇上,真要往萨尔浒那边走?”扈尔汉问了一句。 努尔哈赤看着他们不说话。 扈尔汉咬了咬牙:“末将这就去准备!” 其他人都心情沉重,但也齐刷刷地站起来行礼,准备去各自准备。 “慢!”努尔哈赤叫住了他们,随后先点了一人,“你先去,仔细留意他们的动静。如果有异心,定会想方设法和明军联络。诸多准备都装作向萨尔浒那边突围,实则向南。” “……向南?”扈尔汉问道。 “不错。明日我就再跟他们说,先固守赫图阿拉城。我大好头颅在此,多少明军将卒想夺这功劳?他们必会蜂拥而至。守城期间,谁忠谁奸自见分晓。要论我们熟悉而他们不熟悉的,实则是南面群山。我们自山间直奔宽甸六堡,那里的边军最孱弱,况且很可能自鸦鹘关赶来抢功。宽甸六堡若空虚,我们就攻破一二,掳掠了粮草军资人丁,再去朝鲜咸镜道!” 他冷笑了一声:“若谁是真有异心的,那就让他们往萨尔浒那边突围。要以假乱真,还要有人真从那边走。” 努尔哈赤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扈尔汉,届时你先从那边走,就说是为我们开路。” “臣领旨!”扈尔汉毫不犹豫,“那臣若是能脱身……” “莽莽群山,哪里去不得?你还是想方设法去乌拉城那边,与诸英汇合。”努尔哈赤看着他,“到时我龙旗往南,你要遁走,不难。” “皇上,要不还是先斩了他们吧!刀枪无眼,说是不幸身死,他们的子侄姻亲也没有话说。臣怎能让皇上为臣诱贼南下?” “要斩他们也是借明军的手。若当真有异心,勾结明军在西面布下重兵的,你丢下他们自走便是。我再从南门杀出去,明军就只当他们是诈降诱敌,实则助我逃脱,他们哪里会有生路?” 努尔哈赤在这里定下了突围的策略,他也并没有像刘綎以为的那样宁死也要殉国、激起残余女真人继续反叛大明的勇气和恨意。 但不管如何,由于努尔哈赤想要先做出固守姿态调动更外围的明军来围杀他,刘綎自己带的兵力也稍嫌不足,赫图阿拉城内外的战场倒是一时平静了下来。 袁可立已经亲率大军自萨尔浒启程经苏子河谷赶赴赫图阿拉城,这边的战报也以最快速度送去北京城。 当然,最快的仍然是袁可立给刘綎的军令。 刘綎听完呆了呆:“你说什么?筑堡,建城?” “不错。都督说,赫图阿拉城太小,将来侯爷若是要永镇辽东,建州城还是得大一些。既然确信努尔哈赤就在城中,那就不急了。不管哪一面都绝不放松警惕,用最笨的法子活活困死他。就围住赫图阿拉城,看建州贼子来不来救。不来救,女真人顿时要四分五裂,各自为政。来了,便是围点打援。” 刘綎抠了抠脑壳:“什么我永镇辽东?” 他虽然想,但那不是得看皇帝的意思? “都督是叫我这么说的。”传令兵说着,“总之,先把赫图阿拉城当做以后的建州城,几个口子都先筑寨堡,壕沟挖好也可作为将来城墙根基。孤城一座,只要粮草断绝,迟早能拿下。反倒是若轰烂了,将来再建起来还钱。” “……那不是杀贼无门?” 传令兵古怪地看着他。 刘綎又拍了拍脑袋:“是了是了,女真人必定不会坐视我们困死他们,定会出城试图突围。” 杀敌建功的机会还是有的,只不过尽量把战场设置在城外,不把赫图阿拉城轰个稀巴烂。 只不过如果这么做的话,那么重心除了拔堡沟,倒是北面和南面最为紧要了。 刘綎也懒得多想,随后就吩咐了下去:“不管了,苏子河北岸、西岸,南面山谷、东南面群山山脊,先给老子修一条木头寨墙起来。再加上拔堡沟关隘!” 于是赫图阿拉城周边开始变成了一个工地。 努尔哈赤在城墙上看得脸色沉重。 明军忽然又不急着抢这个破城擒敌的头功了,用上这种最笨的法子。 但又是最有效的。 “皇上,臣领一千精兵,先去袭扰,万不能让他们把这道木寨墙建起来!”扈尔汉顿时请命。 努尔哈赤看了看他们在苏子河对岸架起来的铳炮,咬着牙缓缓摇了摇头。 “又不是像大明边关一样的长城,怕什么?” 既然打定了主意是要走的,他们要耗费人力把这木头寨墙建起来,到时候破除出去并不算特别麻烦。 到了这等墙边,几把火的事,又不是坚固的石头城墙。 反倒是他们如果一直进行这种攻城,围困赫图阿拉城的明军兵卒将何等疲惫? 结果又过了两日,他们忽然注意到来了许多老人和妇孺。仔细瞧去,竟像是女真人。 努尔哈赤胸口一闷。 原来是因为去年兵灾又起,辽源军民府的归顺女真人日子自然又难过起来。如今不仅是到赫图阿拉这边以工代赈,还是以工代围。 袁可立困敌、抚民、建设新边三不误。 这下不得不开始袭扰了,总不能完全坐视不管,显得并不担心被困死。 辽东这边的战局和袁可立的策略一同送到了紫禁城,朱常洛看完之后先是很沉痛:“天枢营竟受如此重创,靖夷侯也……” “天枢营数赴险地,功勋卓著。靖夷侯伤重,该当尽快回到边关内,遣名医救治……”田乐先说了这些,而后就行礼,“官军奋勇,虏酋受困,平定建州已无需忧虑,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朱常洛沉默着,随后开口问道:“袁礼卿是想生擒努尔哈赤?只怕不能如愿。” “能生擒之,陛下万寿圣节于通辽会盟诸部,自可震慑四方。努尔哈赤不甘受辱,自戕也好战死也好,留下赫图阿拉城也于长远有利。大战一年,辽东边军若能少伤亡一些,也能留下更多精兵将来继续追缴残贼。” 田乐认为袁可立的策略很好。 “那就这样吧。”朱常洛点了点头,“既然是这样,那么万万不能短了粮草军需。数万大军围困,内有袭扰,外有援军,人吃马嚼不能出岔子。” “臣明白。这些事,枢密院绝不会出了差错。” “传旨,进封靖夷侯为靖国公,天枢营休整好后便班师回京!” 田乐心中一震:“陛下天恩浩荡,臣先代天枢营将士谢恩。天枢营将士抚恤事,臣这就先议出方略呈奏!” 朱常洛有些难过地说道:“要是再等一些年,等新的铳炮,等望远镜……” 这应该是大明军队最后一次以这种还接近的兵器装备水平与周边外敌作战了。 这必须是。 要不然,天枢营不必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这也是因为皇帝想要打出一场此前都没有的大胜仗,取得足够辉煌的战果,好方便在内政上推动下一步。 一将功成尚且万骨枯,何况一个圣君想要睥睨四海? (本章完) 359.第359章 大明有神器 第359章 大明有神器 努尔哈赤并不算太熟悉袁可立,尽管他此前就在辽东任了数年巡按、巡抚。 但是从泰昌元年一直到去年大战爆发,袁可立在辽东的表现无非是一个干练边臣。整饬边军、严明军纪、安抚边民,袁可立当然是努尔哈赤印象里的一个出色人物,但也仅此而已。 第一个直面袁可立在战场上的军事能力的,是林丹巴图尔和岱青。他们在大凌河西面被袁可立堵得寸步难进,最终才耽搁了宝贵的突围时间。 如果一切并无改变,努尔哈赤也终将直面袁可立。 当时,大明辽东也继续全部失守,努尔哈赤其实已经实现了他有辽东、联盟鞑靼的战略,大明已经岌岌可危。 而天启二年才巡抚登莱的袁可立就以山东为基地,以水师为亮点,节制麾下悍将毛文龙、水师的沈有容以战舰来往攻袭于辽东各岛,一年后收复了旅顺和金州、复州、盖州三卫周围的辽南一带。 努尔哈赤后方出现了个大窟窿,这才不能进一步继续入关。 辽南一盘棋,下活了整个辽东,由原来的节节败退丧地失城转为以攻代守收复辽南。 但他在这一带的事业也只持续了五年而已,天启六年就在党争和魏忠贤的排挤之下再次致仕。由此,大明好不容易有所起色的辽东战局走向无可避免的崩溃。 现在努尔哈赤提前见识到了袁可立的能耐,而且是被他围在自己的都城。 只见袁可立骑在马上,弯弓搭箭,一箭射在赫图阿拉城北门外的苏子河南岸。 “卸甲弃兵,过了此处泅渡过来,大明允降!” “都督好箭法!” “都督威武!” 袁可立“精骑射剑术,以故治兵兵练,治赋赋理,较士士服。” 听着城北的明军为袁可立喝彩,努尔哈赤目光阴沉,转身看着众人。 不光是袁可立这边城北、城西方向的中军,城西南和南面的明军也进退有度。 那边统帅的人他更熟悉一些,毕竟是去年底主持着抵挡住了他攻势的熊廷弼。 至于东面……那是最先赶到、悍勇无双的彰勇侯刘綎所部。 赫图阿拉城已经确实是被围住了,哪一面都不好突破。 “皇上……”被努尔哈赤认为可能有异心的那些三部归顺权贵里,有人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敢说降的,斩!”努尔哈赤只丢下一句,“等下去!扬古利和诸英,必定会攻下乌拉城。等下去,休整好,等时机!” 破坏总比建设容易,努尔哈赤不在乎他们现在筑起的木头寨墙。 他现在更感到棘手的,是袁可立、熊廷弼每每驱使那些到这边来做工的三部弃民一边吃东西一边隔河喊话,扰乱他的军心。 跟着努尔哈赤走下城墙,扈尔汉小声说道:“皇上,这样下去……” “再等等。” 努尔哈赤沉闷地说着,然后遥遥望了望南面。 “……等山里的雪大多化了,路好走一些。” 没错,他等的主要是这个。 要不然带着这么多人翻山越岭千里转进,谈何容易? 这里的积雪,每年大约要到三月甚至四月才会完全融化。 如今快到三月了。 扈尔汉欲言又止。 雪化了,大金的精兵确实能走得快一些,但大明追兵也能走得快一些。 现在,赫图阿拉城周围的木寨墙每一天都在延伸,变高,加固。 就像一个牢笼,带给赫图阿拉城中的女真人越来越大的心理压力。 这样下去,当真要突围时,士气还能剩多少? 这段时间里,又会不会出现哗变、叛降的情况? 努尔哈赤走着走着停下了脚步,小声说道:“你……装作和大伙一起商量对策……” 扈尔汉心里一震,看着努尔哈赤的背影。 “城内城外……人是不能全带走的。你也别往萨尔浒那边了,就分出许多人来,让他们不得不留下足够兵力看管他们吧……正好他们还找来那么多三部百姓做工……” 扈尔汉明白其实不仅仅只是这个意思,难道皇上是想让他装作担忧局势的样子,给那些有心投降的人撑撑腰? 如果有内应……明军可能会更松懈一点,商量约定好怎么里应外合? 苏子河北岸,袁可立回到了大帐之中。 旨意先到,俞咨皋进封为靖国公,三军士气正在顶点,人人都渴盼破城擒贼立下大功。 他采取这种策略虽然得到皇帝和枢密院的支持,但要节制住蠢蠢欲动的麾下却并不容易。 比如这年轻的千总毛文龙。 说他年轻,也已经虚岁三十四了。 他虽是军籍出身,但若非他伯父没有留下子嗣,也轮不到他来承袭他伯父在辽东海州卫的世职。 鞍山百户、辽阳千总……是袁可立到了辽东之后,渐渐发掘出他,如今把他荐任为游击将军。 此前在大凌河西面堵截鞑靼汗庭大军,毛文龙又立新功。虽然没有乔一琦一箭射杀岱青的弟弟石保那样令人惊艳,却也在袁可立的中军前面一次次抵挡了鞑靼大军的冲击。 到了这里,知道天枢营立下奇功,彰勇侯连克数寨,毛文龙哪里按捺得住? “都督,建奴已经胆寒。他们既然只敢龟缩城中,为何不一鼓作气攻下这小城?万炮齐发,半天的事!” “军令如山!本都督怎么吩咐,你就怎么做。”袁可立板起脸,“再去督运石料木料!” 毛文龙还是惧他的,虽然依旧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哝了一句:“有人说都督这是为兄弟们着想,给他们些喘息之机,说不得还会放走他们,这样辽东就能一直打下去……” 袁可立猛然转身:“谁说?” “……” 毛文龙迎着他锐利的眼神,随后心里发虚低下了头:“这样想的人并不少,都督。毕竟这等小城……破它又不难。还有说朝廷只叙了天枢营的功劳,是不是银钱吃紧,所以都督围而不攻。这样就算建奴降了,将士们功劳更小,都是都督运筹帷幄……” 袁可立脸色阴沉。 更长远的考虑,普通将士是难以理解的。 现在明明大功唾手可得,袁可立却采取了这样的策略,各种各样的说法自然难免。 但毛文龙面对他明确的询问而这样回答,足见他自己心里也在这样想,而且这样想的人远比袁可立想象的要多。 “你去传我将令!中军副千户以上,都来我帐中!” 有些话必须对他们说清楚才行。 明军当然不是不能迅速攻破这小城,但眼里哪能只有面前的功劳,没有将来的出路? 过去的辽东一镇才多大? 等到叶赫部西迁,建州女真被驱赶,将来的辽东镇要驻守的地盘比现在大上何止两三倍? 但大明可能扩大辽东镇的边军规模吗?要列支更多的军费吗?那样绝北患又是为了什么? 所以袁可立要尽可能利用好女真各部现成的城堡和部民,降低将来稳守此处、进一步扫荡残余反贼的成本。 还不能直接毫无顾忌地屠戮普通女真人。 地盘太大了,纯粹迁民实边又能迁来多少人? 过了不久,中军这边的将领们都聚到了他帐中。 袁可立先是环视了他们一眼,随后开口让众人一愣:“我问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如今西域断了?强汉盛唐,都控有西域,直到天山东西南北。我大明太祖成祖时,军威之盛,又哪里比汉唐时差,为何没有拿下西域,而是只筑了嘉峪关,设了七卫?” 这些将领们大多不懂这些,更不懂为什么右都督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没人!” 袁可立说着,随后向他们讲起故事来。 汉唐时的关中还是政治经济中心,那个时候的河西走廊,汉民也不少,商路繁荣,包括土地也能产更多粮食。 但是唐末之后,那边先是有了个西夏。不像汉民那么精耕细作,土地破坏就已经足够严重了。 而后蒙元席卷中原之前,是先灭了西夏的。 以蒙元当时的做派,屠戮何等之重?后来又人分数等,横征暴敛,内乱不休。到了元末,更是又大战许多年。 “洪武五年,颖国公、宋国公率军自西路北征。那一年三路大军北征,只有西路七战七捷,难道是西域难打?大军所到之处,丁口已经所剩无几,汉民更是少之又少。打下来了又如何?” 以袁可立的见识,自然知道还有另外的原因。比如说大明的主要敌人已经不像汉唐时一样所处位置更加偏西,而是到了大兴安岭西面的呼伦贝尔、锡林郭勒一带。 西域诸国对当时的大明也是恭顺的,矛盾并不大。到了瓦剌被鞑靼赶到西面去,他们与鞑靼并不会联手,大明更犯不着远征西域破坏平衡局势。 但仅就开疆拓土而言,明初时的西域确实是人口太少了,承载不住太多边军长期驻守更遥远的地方。 “如今辽东也是一样。”袁可立十分肯定地说道,“建州女真一定会被平定,但将来如何守稳这边,不让他们再次为患?宪庙时犁庭扫穴过,百年一过,女真人又繁衍生息,甚至如今建国妄称皇帝!地盘打下来容易,守住才难!” 锐利的目光一个个看过去,袁可立缓缓训诫:“我知道许多将士心里都有想法。泼天大功近在眼前,为何不攻?但何必徒耗性命强攻?何必只盯着眼前功劳?朝鲜如今也叛了,甘肃陕西宁夏,如今百姓又多了些。想立功,难道只有辽东这次?兵不血刃,留得精兵在,将来辽东镇更好守,将来也有更多地方立功!” “……都督教训得是。”有些人眼看袁可立神色难看,赶紧先开口表态。 现在的枢密院可不比以前的兵部和五府,现在枢密院里有专门的军纪督察署。 皇帝和枢密院都认可了袁可立的方略,他们都已经知道。 现在袁可立郑重其事跟他们讲道理,如果还继续拎不清,说不准袁都督立时就要先办了谁立威。 袁可立表情缓和不少,随后又语重心长地跟他们说将来。 改了驻防地方的辽东镇以后就是以防备残余的女真及科尔沁为主的防线。从通辽、扶州、辽源军民府到这一带将会设立的建州军民府,“一穷二白”。 没有稳固的长城边墙,地盘更广袤,山峦更密布,不知需要多少兵力好好配合。 现成的城、堡、寨,当然是能留下多少就留下多少,这些都能让将来的驻守更加容易。 所以赫图阿拉城要成为一个典范。大明这么做,就是要把女真权贵和女真小民区分开。 建州女真败势已成,自然会有很多人想投降保命。大明围而不攻,倒显得更仁德;而三部归顺之民能帮大明修木寨墙,有口吃的,和大明相处融洽,难道不是榜样? 袁可立告诉他们,留下更多士卒的性命,将来可以娶女真婆娘,生下崽子来,在这里落地生根。一两代之后,大明的辽东镇才真正稳如泰山。而如今九边都将没有军籍,全是民籍。继续从军可得重用,饷银无需忧虑;不愿从军也能够因为在这里落地生根了、关系遍布两族而谋些好差事。 不论是读书做官,还是买田买山,又或者组织女真亲族上山采参打猎做生意,都比在这里强攻丢掉性命要强吧? “苏子河已经在化,过了河,离城墙就没多远。箭矢如雨,何必强攻?你们想立功,兵卒可不一定觉得现在这样不好!”袁可立最后总结,“多围一天就多一些行银,性命还无忧,是不是这个道理?” 有人正待回话,乔一琦从帐外进来,领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抱着一个盒子。 “陛下专程遣人送来利器。”乔一琦指着那个盒子,“陛下旨意,都督善用之,此望远镜有千里眼之妙,博研院巧匠正在加紧磨制更多,如今这件乃是试制出的孤品,是陛下亲自用过的。” “千里眼?”袁可立一惊,随后先走到南面对专程送东西来的钦使谢恩,“臣袁可立叩谢陛下赏赐,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个人却躲开了,其中一个说道:“刘公公吩咐,这不是赏赐。说是待制得更多之后,大明诸将人人都要有一个的,此为将来枢密院寻常军备。” 说罢把盒子交到了袁可立手上:“袁都督先拿着。我们和此前传旨的一起离京,不敢急行,以免震坏此物。都督快验一验,若还是震坏了,我们罪过可就大了。” 袁可立好奇地拿过盒子,走回他位置前面放到了案桌之上才打开了盒子。 这时毛文龙等人已经都踮着脚尖在那里看了。 千里眼?这说法可太吓人了一些。 “都督,刘公公说,就是小的这头搁在一只眼睛前面,大的那头冲着想看的地方。” 他们自然还被嘱咐了使用方法。 袁可立依言将它拿了出来。 长有一尺多,细的那头有手腕般粗,另一头已经有脖子般粗了。 袁可立拿在手上,还觉得有些沉,但只要不是一直那么举着,并不吃力。 他本身臂力也不错,现在只是小心地拿起来,一边准备看看一边问:“这样?” “另一眼可闭上。” “哎呦!”袁可立已经大喊一声,手差点没稳住。 “都督,如何?” “这……”袁可立一脸不敢相信,随后眯了眯眼睛,“待我出帐望一望……” 他刚才对着的正是凑得近的毛文龙,眼前瞧见的是硕大一个眼珠子,吓了袁可立一大跳。 但他已经大概明白是什么用处了,毕竟之前皇帝巡视军工园时也提到过一些这种东西。 出了帐门,他再次屏住呼吸,将那望远镜对准了远处的赫图阿拉城。 一只眼睛闭上之后,他的嘴巴却张大了。 城墙上,一个守城女真小兵脸上担忧的神情清楚地出现在眼前。 “都督,是完好无损的吧?” “好!”袁可立稍微动了一下,然后放慢了节奏,嘴里不停地说着,“好好好!” “都督,能不能让我们也开开眼?”一堆人凑了过来。 “不急!”袁可立却护得紧紧的,“此神器也,务必慎重,不可损坏分毫!你们……” 他如获至宝一般托着这望远镜,看向众将之后瞧见的是一双双好奇又雀跃的眼睛。 “……和女真众将、权贵打过照面的留下,随后随我上箭楼。”他安排了下来,才对乔一琦说道,“快请二位公公先去歇息,好生招待。有劳二位公公了,此物完好无损。送至我手,必建奇功,我先窥察敌情,而后自会拟谢表呈回御前,必为二位公公请功!” “完好送到就行。”两个太监喜笑颜开,“我们奉命办差,哪称得上什么功劳。” “都督,当真有那般神异?” 袁可立一脸微笑,看着他们之后叹道:“若这望远镜以后当真能够让你们人人都有一个……行军打仗,建功立业,又何在话下!事不宜迟,这就先去箭楼,让我看看能不能寻到努尔哈赤在何处!” (本章完) 360.第360章 杀人诛心 第360章 杀人诛心 开了眼了。 应该说是开了挂了。 不算大的箭楼上,挤了六人上去。 毛文龙瞄了瞄之后就嘀咕着:“天爷……” 箭楼所在位置更高一点,自然视野更好。 如今,这箭楼所在的苏子河北岸与那赫图阿拉城的北城墙距离不到两里,而这具望远镜将这个观察距离拉到了五倍近。 这是因为它始终还是脱胎于伽利略式的天文望远镜,这一具试制品的尺寸也做得足够大。 “伯圭,你目力好,你来看。” 袁可立颇为兴奋地吩咐。 乔一琦闻言从毛文龙手里小心翼翼地把它接了过来,开始对着赫图阿拉城观察。 身后,毛文龙他们开始议论。 “还是粗重了些,这千里眼要是再小巧些……” “听两位公公说,像是容易震坏?那行军时候,战场之上,颠簸起来……” “你们要是嫌弃,有新的来了先给我。” “你想得美!” 袁可立嘴角含笑,心里已经在琢磨。 如果能用此物探知更多城中动静,那不知是不是能再想些特别的法子…… 他看着赫图阿拉城目光闪动,若是等努尔哈赤再来北城墙上巡视时……如果大炮能轰得准…… 又或者,如果能巧用这神器,生擒努尔哈赤…… “传我将令,选炮班好手,运两门明威炮到后堡那边!” 袁可立先下了命令。不论是轰杀当场还是生擒,准头都重要无比,得练一练,看看如何与这望远镜观测所得配合好。 赫图阿拉城这里,袁可立在想着怎么运用这种新工具立奇功。 他知道皇帝在学问上的期待,因此最好是让这望远镜产生一个标志性的作用。 而紫禁城那边,除了继续制造一批这种款式的望远镜,朱常洛又拉着王徵、徐光启、伽利略、开普勒他们讨论更先进的款式。 “气泡的问题已经搞清楚了,就是要多拌,这就不是问题。” 玻璃制造工艺正在不断改进。正如望远镜最初出现然后应用于军事一样,玻璃里面始终有一些气泡,这很影响效果。 这一点,烧制瓷器和琉璃经验十分丰富的工匠们最终还是发现了目前的解决办法:在制作过程当中对原料进行尽可能多的搅拌…… 但还有两个问题。 一个是渐渐被水融蚀,变成毛玻璃——最初那个观天的望远镜现在已经出现这个问题。 另外则是进一步精简结构,主要是望远镜的尺寸和重量仍旧太大了。 朱常洛搜索着记忆开了口:“有没有可能……在镜片外面再加上一层防水防尘又透光的膜?” 印象当中熟悉的各种镜片都有一层从外看上去有颜色、但实则不影响观看效果的膜,这东西应该都是保护作用。 皇帝提着想法,其余人一时会意不过来。 “还有式样。”朱常洛又提起笔,画起自己熟悉的双筒望远镜,“能不能做成这样?” 王徵一看就懵了:“陛下,这镜筒如此之短……” “折射,反射,让光线在目筒里往复折上两回,是不是就能把镜筒做短一点。”朱常洛肯定地说道,“这是数学问题。开普勒,你说的那种两个凸镜的望远镜,无非所成图像是倒的,再加一枚目镜是不是就能是正的?这些都可以算!” 最早期的望远镜大多是伽利略结构,优点是结构简单,透光率很高,但倍数和观测视场都比较小。 而开普勒式望远镜的结构更复杂,需要更多的精细透镜,只不过它能够制成更高倍数、观测效果更好的成品,最终广泛运用于军事领域的望远镜都变成了开普勒式。 至于双筒,那当然是更符合双眼需求了。 可改进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如今朱常洛继续发挥一个“学问精深”的皇帝的作用。 伽利略和开普勒看着皇帝与那位王掌院一同在纸上画,光线的折射方向、算式…… “首先是数学问题,然后再是工艺问题。这个法子,一定行!” 皇帝的语气不可置疑,他指着两个不规则的棱镜。光线从物镜进入,通过两个不规则棱镜的折射再进入两个目镜,倒立的图像会变成正立,也解决了需要一个太长的镜筒的问题。 他十分肯定的认为只要把这个结构里的数学问题先解决,剩下的就交给工匠们。 这是一个学问素养和学问热情都远超伽利略和开普勒想象的皇帝,虽然眼前的这份热情似乎是为了满足他开疆拓土的雄心。 但开普勒到达东方之后,已经因为东方皇帝所说的力学三定律而着迷。 现在,这位博学的皇帝提出了越来越多的奇思妙想,譬如前些天提到的蒸汽机。 朱常洛忽然又加紧提出对望远镜的改进,是因为今年万寿圣节的通辽会盟。 天枢营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将努尔哈赤留在了赫图阿拉城,现在明军将之合围,朱常洛再不必担心与建州女真一战的胜败。 那么到了通辽会盟之时,大明北面的察哈尔、内喀尔喀、科尔沁、建州女真都被大明揍过一遍,土默特、叶赫部则之前就已臣服。 而让他们短时间内不敢生出任何邪念的,莫过于继续进行一次远超他们想象的武力展示。 明威炮、燧发枪、望远镜,这些都是有极大作用的。 要不然舒柏卿到了土默特之后为什么能那么顺利?不就是带去的燧发枪实在骇人吗? 以大明国力,有一就有无穷无尽。 大胜之余告诉敌人:我还没用全力,那才是杀人诛心。 现在,袁可立一边练着炮,一边用另一种形式杀人诛心。 他已经想到了运用那望远镜的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 飞箭传书。 以他的笔力,通过望远镜窥探到的动静再写出来,虽然并没有点及什么明确的人,可是…… 努尔哈赤看着从城外送回来的布帛面沉如水。 由于苏子河的存在,建州女真士族并不必全部龟缩于城内,至少河面才是第一道防线。 所以明军把这种布帛射过苏子河就行。 布帛上写的内容朴实无华。 某时某刻,城东仓库取粮多少担…… 某时某刻,扈尔汉密会头领几人于城西…… 某时某刻,某将领巡守城北,鞭笞士子多少人…… 都是些琐碎的消息。 “……是谁泄露城中军机?谁!” 努尔哈赤怒声问起来。 他不知道望远镜的存在,所以他想象不到有人能在那么遥远的距离就把城中动静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他能想到的,自然是已经有人在与明军暗中通传消息了。 如果不是朱常洛,大明出现第一个望远镜还要到十多年后,那是汤若望带来的,而后还译了《远镜说》一书,介绍了望远镜的制作方法。 明末,苏州吴县人孙云球才自制了一个“千里镜”,试看之下,“远见城中楼台塔院若接几席,天平、灵岩、弯窿诸峰峻增苍翠,万象毕见。” 而最早把望远镜用于军事的,也是崇祯年间的苏州,巡抚张国维令设千里镜于铜炮上视敌远近,再以大炮轰击,“所当者辄糜烂”。 如今建州女真提早这么多年遭受到望远镜的打击,而这第一波却是精神冲击。 我们中出了叛徒! 这是显而易见的,努尔哈赤本就怀疑有一些人会在压力之下反叛,只不过明军还没开打,城中动静就已经泄露出去了? 面对努尔哈赤审视的眼神,有的人一脸茫然,有的人愤怒异常,有的人则十分惊恐。 于是努尔哈赤的目光自然聚焦在那些惊恐的人脸上。 “皇上,臣没有……”被逼视的人顿时有一个跪下来,“佟将军可以作证,我这几天根本都没出门啊!” “除了守军,谁能与明军打上照面?城北外面是正蓝旗……” “你血口喷人!皇上,奴才敢以性命担保!奴才日夜巡守,营中从没有一张纸、一支箭过河!” “那之前袭扰汉人筑木寨墙呢?” “那是几天前了?那布上说的是昨日之事!” “够了!”努尔哈赤大喝一声,阴沉着脸看着面前众人的神态。 令人窒息的气氛在沉默中弥漫,过了一会努尔哈赤才说道:“大战当前,里应外合的叛贼一定要找出来!今天,你们就都留在汗宫衙门!” 他不是担心最后有人真的与明军里应外合,他担心的是这些反贼里有他真正信任的人。 毕竟布帛上的有些内容实在…… “再有这样的东西,不许让兵卒去拿!” 他又吩咐了一句。 虽然识字的极少,但万一呢? 大明此计甚毒,如果布帛上的内容都被士族知晓,士气只会越加低落。 而他们是完全无法阻止大明用这个法子的。 扈尔汉却问了一句:“皇上,若是汉人喊话,驱使那些三部部民来喊……” 努尔哈赤表情一僵。 他看着扈尔汉,而扈尔汉满脸都是忠诚和担忧。 略略恍惚之余,努尔哈赤发现自己也并不能辨别扈尔汉这一刻的真实心意是什么。 但他提出来的问题,不容回避。 “我自会亲自巡查各面城墙!”努尔哈赤只能这么说,“要是相信汉人的话,我们满人又怎么会被逼到这样的境地?” 他必须先等着,等到春暖雪化。 而现在,还不到时机…… 过河的“书信”是毒药,努尔哈赤不能完全不看,也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动静。 所幸明军没有立刻开始使出隔河喊话、表现他们对城中虚实一清二楚。 这样两三天下来,努尔哈赤也发现了一个规律:明军所知道的,大多只是从外看来的动静,都是在屋宅之外的。 十分紧要的账目数字、屋内言行,似乎并不涉及。 这让他放心了不少,可见并没有那些真正接触机密的人涉事其中。向外透露消息的,恐怕也只是凭眼线能远远窥见一些动静的人。 这些人自然就是努尔哈赤本来就疑心的那些三部归顺权贵了。 他们归顺后,暂有富贵,却无实权。 可是这几天他派人暗中严密观察,又确实没有什么人或物件越过苏子河。 难道还有什么早就串通好的消息遥递暗号? 这几天里,西面也时不时传来炮响声。 声音离得远,闷闷的,也并不密集。 一开始,城中守军还以为有援军翻山到了苏子河的下游河谷想断明军粮道。 现在看来却显然不是这样。 又次日,努尔哈赤拿到被明军射过苏子河的另一片布帛,看了之后只觉得浑身发寒。 今天所有内容都是关于他的。 这一天,他去了哪些地方,在哪里停留了多久,从清晨到夜里,事无巨细全在上面。 仿佛一直有一双眼睛盯着他的行止。 而能够把他一天的行程悉数看在眼里的人…… 上位者常多疑,或者说为了权力稳固需要考虑更多,考虑更多就自然多疑。 他开始对自己接下来从南面突围的策略产生了动摇。 如果自己的行踪始终被人盯着,明军很快就能知道,那么南面还那么容易突破吗? 可到底是谁既能清楚他的一举一动,又能在严防死守之下把消息递出去,努尔哈赤始终查不明白。 有头绪也没证据,而没证据乱砍人的话,军心崩溃更快。 一片片小小的布帛被箭矢射过河之后,就这样成为了笼罩赫图阿拉城的阴云。 这阴云的中央,是危局之中的建州之主,他的心头不知酝酿着怎样的风暴。 知情的权贵、将领们面对这种局面,内心又在怎样思考? 压力之下,总有人会采取一些多余的动作,比如说和自己部族出身的将领私会,比如说准备好逃走的物资与人手,比如说提前写些什么…… 努尔哈赤也必须为城中情报的持续走漏找到一个源头,以安定其他人的心。 屠刀终于挥起,一个辉发部归顺贝子的家中搜出了提前写好的乞降书。尽管没有任何他已经通敌的证据,但这已经够了。 他死得不冤,至少很多一心忠于努尔哈赤的人因此放松不少,对他咒骂不已;而其他边缘权贵虽然惊惧,却也觉得他咎由自取。 然而那布帛又于次日飞过苏子河,被箭矢钉在南岸上。 北城墙上的努尔哈赤死死盯着那里,呼吸都不顺畅。 到底是谁?到底有多少人通敌?到底用的什么法子传递消息? 明军大营那边,袁可立对乔一琦说道:“今日就不用窥探了。到后堡那边去,你得通过这千里镜瞧见的人,估好远近、高低,再报予炮班,让他们射得更准,这得多练。” “是!末将已经有些心得了,人总是那般高,比一比大小,能大略估出来。”乔一琦兴奋不已,“这事就交给末将!” “好!”袁可立笑着说道,“若能一炮建功,不输于你在大凌河西一箭射毙岱青之弟。” “就是那明威炮……两里远,威力如何?”乔一琦担心这问题。 “开弹丸。”袁可立却不担心,“明威炮最小的也能打出一里远,威力十足。拿小的练了练手,抚顺关上可打三里的巨炮,我已经命人运到了后堡。” “那就足矣!”乔一琦抱拳行礼,“末将这就去!” 袁可立点了点头,脸上期待不已。 他已经并不执念于生擒努尔哈赤了,而是准备营造一个机会直接一举残灭他和他的心腹大将们。 所以那明威巨炮,要打得更准一些才行! (本章完) 361.第361章 首战即终战 第361章 首战即终战 一直注视自己的眼睛似乎消失了,仿佛那个被他斩杀的权贵就是泄露城中消息的源头。 大明似乎再不清楚城中动静。 但努尔哈赤的忧虑越来越严重。 这种围城局势下对之前归顺自己的海西头领开了杀戒,到了万一时候,更难保证其余人的忠诚。 “轰!” 比之前更响亮的沉闷炮声再次从西北方传来。 这种响声努尔哈赤并不陌生,那是明军架于城墙上的巨炮。 这种巨炮能打到两三里之外,就算骑马冲过去,这段距离仍然令人胆寒。 尽管这种巨炮每轰击一次就需要停歇不短的时间。 但是中间路途上,还有其他炮,能够打到一里左右的。 更近了,有其他火器,有数量繁多的铳枪。 努尔哈赤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连城防的巨炮都被拆运至此,那响声自己听得到,城中将卒和那些三部归顺权贵自然也听得到。 他们都明白明军是在试炮。以赫图阿拉城的城墙修筑水平而言,如果明军的巨炮打得足够准,城破将会十分迅速。 攻城是大金的短处,却是大明的长处。 几千年来,汉人的战争总是围绕着城堡攻坚展开。守城攻城,他们的经验实在太丰富了,利器也太多。 他回到了汗宫大衙门,被他暂时看押在此的头领们都被喊到了他面前。 “我意已决,三日后突围!”他十分笃定地开口,“明军连长城上的巨炮都拆了运至此处,可见他们后方将卒都已调来合围赫图阿拉。只要凿穿一处,明军以步卒居多,绝赶不上我们!” 看着扈尔汉等将领,他再次嘱咐着:“备好……” 他的话还没说完,有人着急忙慌地赶来禀报。 “皇上,苏子河水……河水在涨……” 努尔哈赤猛地站起来:“什么?” 他在等雪化,但听到这个消息,他终于领教到守城攻城经验不足的害处。 大明又何尝不是在等雪化? 一道干流,一道支流,汇聚于赫图阿拉城西北面。 现在明军既控制着这干流、支流的上下游,又召来了大批三部归顺女真百姓及边墙内的汉民。 积雪已经陆续开始融化,山间的融雪汇成溪流,淌入到了苏子河里。 而打定了主意就此困灭建州女真都城的袁可立,此前可没有关于望远镜的期待。 利用积雪融化形成的洪峰,在东北呆了多年的袁可立焉能不知道这里独有的春汛? 飞箭传书没了,但两条河汇聚后的那个苏子河的主干,后堡南面狭窄处的堤坝合拢了。 枯水期间,更易筑坝。 苏子河又不算什么巨河。 努尔哈赤来到了城西。 赫图阿拉城的西面,一片足有近十个赫图阿拉城大小的平地此前都算赫图阿拉的外城。这片平地包裹着赫图阿拉城北面、西面和南面,紧挨着苏子河的主干和支流。 在汇聚处,三角形的地块像一支锋利的箭直指着西北方向,遥遥指向抚顺关。 现在那个箭头已经变钝了。 对这里熟悉到骨子里的努尔哈赤从西城门上一眼就看得到那里的变化。 “……他们修木寨墙,恐怕不是防我们突围,是防洪水……” 努尔哈赤懂扈尔汉的意思,所以他心情沉重。 “为什么汛情如此迅猛?” “……恐怕二道堡和拔堡沟那边……他们先在上游筑坝拦水了,如今才突然决堤放水。” 赫图阿拉城确实位于山包之上,可如果出了城墙,三面都是水面,那又怎么突围? “皇上,一定要先毁了下游水坝!”扈尔汉说道,“末将愿领一千死士,今夜突袭……” “先看看河水上涨快不快!”努尔哈赤沉着脸,“一刻钟一报。回汗宫,接着安排!” 后堡南面,袁可立站在苏子河的北岸,看着仍在加高的河坝。 “今天要防夜袭。”他嘱咐着毛文龙,“河水上涨,他们再也坐不住。请彰勇侯、镇远侯加紧戒备东面和南面。明日天亮后,你率中军精兵两千,并彰勇侯精兵两千,兵分两路过河作势进逼他们那什么显佑宫。” “末将领命!”毛文龙期待不已。 “再去那里看看。” 有望远镜这等神器在手,袁可立已经觅得一处绝佳战场。 走了五里多路,袁可立到了几乎正对赫图阿拉城北城门的那个山头上。 这山头距离北城门,大约在不到两里。 原先从这里过苏子河的桥还在,建州女真并没毁了这座桥,大明也没毁掉它。 建州女真希望明军过桥去攻,那么这个桥就会成为明军的地域。一次可通行的人不多,想过桥占了城外,势必付出巨大代价。 明军也没有毁掉它,可惜建州女真也没有白白折损生力军出城袭扰明军修建木寨墙。 但袁可立现在看着东南方向。 苏子河的南面,赫图阿拉城的东面,还有一个小湖。在湖的北岸,修有一座显佑宫。 这显佑宫是个道观。努尔哈赤每逢战事或重大活动,都要率麾下重臣到这里进香祈福。 如今自然不是冲着它的这个作用而去,而是因为一旦明军拿下了这显佑宫,建州女真想从东面山峦中走脱的可能性就几乎没有了。 因为这显佑宫的东南面,还有两条山沟,一直往东走是可以翻过一座山就到达拔堡沟东面的。 尽管路并不好走,但仍旧是可行的一个方案。 另外,目前苏子河北岸大军最多,东面是更悍勇的刘綎,南面其实适合突围,这一点袁可立也清楚。努尔哈赤若想从南突围,可以另遣一支精兵先从那个湖南面的山沟绕过去,翻山之后沿另一条山沟从西向东夹击南面明军,这样突围的胜算自然会大很多。 现在明军一方面准备水淹赫图阿拉城西、城北、城南,另一方面如果还能控制住显佑宫和那个湖,那么赫图阿拉城内的建州女真人当真是插翅难飞了。 所以努尔哈赤必须保证显佑宫不失。 不管他是想固守还是突围,面对明军的逼迫,他必须做出反应。 袁可立只希望他能出城,亲率大军击退明军的这次进攻。 因为他如果来到了那座桥东南面、显佑宫西面的战场,明威巨炮与他之间的距离就是……一里出头,而且是从高处轰击低处! 就算他不出城,只是派麾下将领前去应战,他本人也必须出现在北城墙上督战指挥。 他必须看到战场才行。 那么,距离虽然稍远一些,但仍旧打得到。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苏子河的河水缓慢地上涨。 乍一看去似乎并不迅猛,但它不会停住。如果时间拉长,比如黄昏时分相较于早晨,就能看到明显的变化。 形势并不算紧迫,照这个速度涨下去,苏子河水要想漫过河堤淹没低洼地带,至少需要四五天。 一切都是为了让努尔哈赤察觉这种变化,感觉到紧迫性。 围而不攻多日,大明终于要采取行动了。 确认河水涨势还能接受之后,努尔哈赤并没有安排这天的夜袭。 现在,每一分战力都是真正突围时的保障。 入夜之后,扈尔汉反倒带着约三千精兵出了南城门。 出去之后,果然趁夜色到了东南面的山沟里隐匿着。 然后他又返回了赫图阿拉城,严令东面、南面的侦查将卒一定要把明军探子挡在山脊线以外。 只是后半夜时,天还没亮他就被叫醒了。 “你说什么?” “挡不住,将军!”报信的人着急说道,“不是探子,夜里看不清楚,但数以千计。从拔堡沟翻过了山,现在经皇城湖东沟直奔显佑宫而去。” “再探再报!还有几里?” 扈尔汉知道那条山沟只有五里长,现在恐怕已经走过了一半? 哪怕大军行进,但既然是奇袭,速度也会很快,不会遵循平日里一天行军距离不能太长的讲究。 等扈尔汉到了位于城内西北角的汗宫时,又听到北城关那边报来。 “显佑宫北面,明军在准备搭浮桥过河,他们造了不少带桩的长梯到北岸!” “皇上!”扈尔汉急忙说道,“涨水是障眼法。看着是不便渡河攻城了,结果反着来。” 努尔哈赤何尝不清楚? “你先去北关!”努尔哈赤看着扈尔汉,“绝不止两路。八旗强弓之下,浮桥渡河哪里那么容易?说不定主力是过桥而来,还能让我们必须紧守北城门,不好去支援显佑宫。西面南面,也不能放松!” 不动如山、侵掠如火的道理他也懂。明军既然有动作了,就不会让大金只需从容应对一面。 努尔哈赤需要时间,真正冲破南面防线的精兵,需要用两个夜里悄悄调动隐匿到东南面的群山之中,如此才能成为生力军让突围一举成功。 而为了让一些被放弃的人愿意在北面继续为他牵制住北面的明军,他还需要继续让他们觉得自己将准备从北面突围,再经苏子河先绕道萨尔浒。 天光大亮,被女真人称为皇城湖东沟的山谷里,刘綎精神饱满。 显佑宫北面,苏子河北岸的毛文龙更加亢奋。 “先把动静闹起来!车炮营,给老子往南岸轰,轰得他们不敢靠近,让他们开始搭浮桥!”这里仓促之间是搞不来那么多船用来搭浮桥的,但并非没有办法。 苏子河并不算深,一般只在半丈到一丈略余。 此刻虽然在涨水,但还没到春汛最猛的时候。 此前准备的渡河浮桥,都是板凳状的长梯。说是板凳状,无非多出来一些桩子。压到河面上之后,那丈长的桩子就能插入河底。再辅以系绳巨石,那就稳当不少。 苏子河流经此处,北岸还有突入河心的沙洲。水面的宽度,不到二十丈。 如今明军云集于此,最不缺的就是人力。 毛文龙一声令下,动静开始了。 原先的虎蹲炮、小一些的明威炮,在北岸直接开始仰轰。 有的能轰到百丈外,有的能更远一点达到里许。 总而言之,先逼着南岸的女真守军后撤一些。 他们的箭矢就不足以跨越这个距离,过于威胁准备搭浮桥过河的明军。 在他们西面,袁可立、乔一琦和之前被选出的炮班都在山上。 作为很重要的一个战略高点,明军控制了苏子河北岸之后,这里本身就建了箭塔、炮楼。 如今,经过一整夜的辛劳,那两门明威巨炮已经被挑运上山,架设于此。 望远镜仍旧由乔一琦来观测。 为此,袁可立已经让军匠又造了一个木架起来。柔软的皮革包裹住木架的圆槽,望远镜安置其上,让乔一琦不必一直用手端着,免得抖动。 “专盯努尔哈赤的行踪,还有他麾下跟随征战多年的大将。” 袁可立吩咐了一句乔一琦,又立刻传令:“东面炮响,传我将令,中军集结佯攻,不必真的过河。” 毛文龙在显佑宫北面、赫图阿拉城的东北过河,其余中军在北城北的桥北面作势进攻,敲的西面还有中军大军像毛文龙那边准备的一样准备过河,所有的压力都给到赫图阿拉城北面。 建州女真当然不会对南面和西面松懈,但他们的哨探最终也会确认这两个方向的明军仍在数里之外,根本没有过河的迹象。 袁可立只需要等一个机会,等努尔哈赤出现在了射程之内、身边最好聚集了尽量多死忠猛将的机会。 “检查仔细了,务必确认是军工园运到辽东的开弹。” “都督,错不了!”被挑选出来的炮班好手语气兴奋,“只等乔将军口令。” “要算得又准又快!”袁可立又对另一人说道。 那人身前有个案桌,上面摆着算盘和纸。 “都督放心!” 练了数日,如今大致计算方位、距离、高低,这些都有了些经验。 并不知道努尔哈赤会出现于何处,所以乔一琦观测之后报给他们,要好好算一下,然后炮班的好手们才好调整炮口朝向及角度,尽量一炮建功。 当然,有两门炮在这里,一下不行,还能再来一下。 但顶多二连,之后就要重新装填。 努尔哈赤又不是傻子,见炮弹直冲他而去,定会立时转移后撤到足够安全的地方。 所以最多就是两击的机会。 责任重大,这么多人在为他们创造机会。 赫图阿拉城内,听了各个方面来报的消息之后,努尔哈赤心里微松一口气,同时既失落又奇怪。 失落的是,如果南面也渡河来攻,那么此时多杀伤他们一些,后面突围就更容易一些。 奇怪的是,这围而不攻莫非就是那袁可立想抢功,只便宜他亲率的中军? 那个刘綎战功卓著,他袁可立压不住,其他大军就只压着他们仍旧合围、谨防大金八旗兵南逃西逃? 但不论如何,努尔哈赤确实不能接受明军过了河,把他们悉数压制在赫图阿拉城的城墙之内。 要不然他到时候怎么从城北经城西转向南去? 于是他站了起来:“去北关!” 他当然得亲自过去指挥,今天一定要挫败明军,不让他们轻易过河。 这样今晚才能再转移一批精兵,后天正式突围。 年已半百的努尔哈赤仍旧健步如飞,到了马背上也驱策极稳。 东北面的炮声不绝于耳,离得越近,声响越大。 到了北关,有人提醒他:“皇上,之前已经听到过他们那巨炮的响动。不能不防万一,皇上,要不换换战甲?” “换什么?正要将士知道我正督战!” 努尔哈赤豪勇地摇头:“只要他们那巨炮没过河,我天命所归,哪里会有什么万一?” 到了阵前,他要做的就是鼓舞士气。此刻大金精兵防守,明军强攻,正是挫败他们、大肆杀伤敌军鼓舞士气的好机会。 这守城的真正第一战至关重要,努尔哈赤焉能做出畏惧姿态? 这由不得他本人怎么想。 熟悉的战场之上,目力极佳的好手确实能隔着二三里就窥见某些将旗,通过一些特征分辨出敌方核心人物在哪,但更多的还是靠前线仅相隔数百步的人探知、确认。 如今,苏子河南岸确实都是女真守军,只有东边已经探明的约两千余众正在显佑宫东边山包旁休整——他们毕竟在夜里跋涉了五里路,总要休息一下、吃饱了才发起进攻。 所以努尔哈赤并不觉得自己眼下的处境就十分危险。 “传令显佑宫守军,先败敌于疲。”努尔哈赤上了北城墙,下的第一道军令就是这个,“别等北面的明军也过了河,两面夹击!” 几乎同一时间,乔一琦陡然开口:“看到努尔哈赤了!” 二月底的风仍寒,努尔哈赤上得城墙,骤然觉得有些冷,但他只是大声说道:“擂响战鼓,吹起号角!告诉将士们,天命汗与他们同在!” “只在城墙上?”袁可立确认之后咬了咬牙,“为保不失,传我将令,过桥!” 他必须给努尔哈赤足够多的压力,让他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即便不是冲锋在第一线,也应该尽可能与战场更接近。 到了城外与缩在城里不是一回事。 所以必要的代价必须付出。 一座狭窄的石桥上,刀牌手在前,战车上也覆着皮甲,有人举着藤甲,稳步地向南推进。 桥的南侧,女真守军张弓撘箭,静静等待他们进入更有杀伤力的范围。 在赫图阿拉城的正北方,苏子河北岸的其余大炮也开始轰鸣,压缩南岸守军的防守范围。 “让他们过桥!要么把大炮搬上桥堵住后面的路,要么就只能死守住桥头,放更多人过来!” 努尔哈赤盯着北面,冷声下令。 明军过了桥,他们的大炮还能继续在北岸轰击自己人也散布着的阵地吗? 如果想凭大炮的射程优势逼得女真守军继续后退,给他们的进攻兵力腾出更多空间,那就需要大炮过桥。 且战且进,最终又能过来多少门炮、多少明军? 努尔哈赤很有耐心,他甚至希望这一次缴获尽可能多的大明火器。 大金八旗精兵虽然不擅守城,但他筑都城于此,自然本身就是易守难攻! 北岸的炮火果然先停了,桥上的明军步伐加快。 女真守军的箭矢仍旧引而不发,让出了南桥头外的三百步,像一轮弯月一样包围着桥头南岸的那一片空地。 “皇上,辽东铁骑!” 目力好的人已经看到了北岸的动静,提醒努尔哈赤。 “李成梁的辽东铁骑!”努尔哈赤咬牙切齿,“好!果然先是骑兵过桥想打开城北局面。传我命令,绝不让他们从这里去城西和显佑宫!” 大战已起,他仍旧不需要先出城。 生死存亡之际,他相信八旗精兵的战力。 至少这第一战,凭地利把明军继续挡在河对岸,不难! 随后,“轰”的一声巨响自正北传来。 过了一会之后,又是另一声巨响。 努尔哈赤目眦欲裂,他看到面前四百步那里的守军之中炸开两团。 就在他们仍旧引而不发,等待明军进入箭雨杀伤范围的时候。 “是那巨炮!在龙爪山上!” 北岸正对赫图阿拉城的几个山脊,远远望去确实恰似一个龙爪。最突出的那一个,便像爪尖利刺一般。 只有那种巨炮才能越过这么远的距离,继续压缩他们的防守空间。 “不要畏惧!巨炮极少,很久才能发一弹,重整阵型!” 袁可立那边,是他下令先开炮的。 “再射三轮!”他幽幽看着南面,“让他们以为从这里最远就只能打到那些地方,打出一条努尔哈赤以为无虞的线,打得他们军心不稳要靠虏酋出城督战!” “是!” 女真守军的箭雨终究是撒了出去,毛文龙那边也开始过河,过桥的明军刀牌阵先守住了桥头,随后铁骑过桥,准备冲击女真城外守军。 被压了这么久的立大功的机会,现在明军如同出闸猛虎。 尽管强攻仍旧会多死伤一些将卒,但袁可立必须把努尔哈赤逼出城来稳住防线。 虽是首战,亦可成为终战! (本章完) 362.第362章 决胜之炮 第362章 决胜之炮 “剿灭建奴,就在今日!”孙守廉策马过桥,马蹄声掩不住他的嘶吼,“宁国铁骑营,随我杀!” 阳光从东南面的群山间越过赫图阿拉城洒在苏子河两畔,李成梁这个昔日麾下勇将手里拿着一支三眼铳,他身形伏低,眼睛透过颠簸飘散的马鬃望着前面。 “是建奴那什么死兵!三铳之后直接冲阵换腰刀!” 三百步很近,努尔哈赤在城墙上俯视着下方的战场。 那是让他熟悉无比的辽东铁骑,虽然他们早已不是李成梁留下的原班人马,但孙守廉还在,一些老卒也还在。 大明已经有了大量鸟铳,可辽东铁骑最喜欢的仍旧是三眼铳。精度、射程、威力虽然差,可是装填一次后就能连发三弹。 “轰!” 又一发明威巨炮的弹丸带着不那么明显的呼啸声越过明军的头顶,孙守廉也举起了三眼铳:“杀!杀!杀!” 在建州兵最前排的,是努尔哈赤最为看重的“死兵”。所谓死兵,无非是建州女真用并不富余的钢铁尽量武装起来的装甲前排。 “不用怕!连鸟铳都不能透甲!” 前方是奔来的马匹,数量虽只数百,但这片南岸的空地一共才多大? 马鼻子吐出的气氤氲成雾在晨间的河畔弥漫,马蹄也扬起了烟尘。 “死兵”们死死握着手里的矛和盾,身后惨呼四起。 他们没那个心思回头看那些被巨炮弹丸残杀的同袍,辽东铁骑转瞬即至。 周围很吵闹,却又很安静。他们或惊惧或亢奋的眼睛里,只有越来越近的辽东铁骑,还有他们身后被刀牌手掩护着正开始一排排往这边逼来的铳枪阵。 刺耳的箭矢破空声密集无比从他们身后的空中响起。 “中!中!” 有人嘀咕着,盼望尽可能多的明军被箭矢射落马下。 但与此同时,前方已经亮起一片火光,硝烟弥漫。 经验丰富的老兵立刻下意识地缩起来,尽量把身体脆弱的部位藏起来。藏在盔甲里,藏在盾牌后。 如同一阵冰雹,阵线的最前面立即响起或沉闷或尖锐的撞击声,还有一些惨呼和哀嚎。 “还有两次,他们喜欢一次发完!”老兵在提醒。 箭矢破空和火铳击发的声音不绝于耳,建州“死兵”和冲在最前头的辽东铁骑在弹雨和箭雨之中开始能看清彼此的面貌。 “大明万胜!”孙守廉已经举起了腰刀,加速冲阵。 “刺!刺!” 一根根长矛从“死兵”们组成的防线后伸出去,对付已经冲到近处的骑兵,这种法子总是第一道解法。 有步卒被撞散,也有骑兵被捅下马,然后就会是乱战。 号角声四起,又一阵马蹄声从西面响起,那是女真人的骑兵。 他们的目标是明军的步卒,进而可以包围已经过桥的骑兵。 “杀光汉人,随本贝勒杀!” 蓝色的三角旗上还绣了一条龙,身先士卒的正是努尔哈赤的五儿子莽古尔泰。先前征讨乌拉部,而后建国大肆封赏,他如今是和硕贝勒,正蓝旗旗主。 城北,由正蓝旗将士在驻守。 莽古尔泰就像诸英、代善一样英勇,现在他一心盯着眼前的明军战阵。 “出了城墙的明军什么都不是!”他坚信这一点,“冲散他们!” 从城西北冲锋至此,他们的马速更快,气势十足。 大金“皇子”率军冲锋,前方已经过桥的明军不算多,因为怕误伤友军或者正在装填,河对岸的大炮小炮都暂时停歇了。 所以他们冲得锐不可当。 然后是密集的鸟铳声响起。 一发,再一发,又一发。 莽古尔泰缩在马头之后,先躲避第一轮攻击。 “天命在大金!”三轮铳响,莽古尔泰见坐骑无恙、自己也无恙,高呼一声就直起了腰张弓抛射。 现在,明军的鸟铳已经能打得比寻常弓箭更远了。 但明军的火枪战阵最精熟的还是三行轮射,所以三轮铳响之后,会有短暂的间隙。 所谓“铳声不绝”,夸大其辞罢了。 尽管这间隙仅仅数息。 然而莽古尔泰刚把箭射出去,陡然就被抛了出去。 天旋地转之间,他看到了四周有人仰马翻,看到自己的坐骑屈着两条腿翻倒在地扬起土尘,看到追随自己的奴兵在马上冲自己喊什么。 然后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打着滚。莽古尔泰只觉得头晕眼,但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疼痛。 视线很模糊,耳朵里嗡嗡的。过了片刻,马的嘶鸣声在身旁响起,他看到有人策马急忙绕过自己,也看到了策马赶到面前翻身下来的奴兵。 “主子爷!主子爷!” 莽古尔泰被搀起来,看着西边不远处倒地后正在试图站起的坐骑,又看了看在东面背对着明军战阵保护自己的奴兵。 “主子爷,快上我的马,还行吗?” 莽古尔泰看了看西南面。那里,明军骑兵已经冲入阵中正在突杀,也有不少落了马。 可他主要看的是北关城门上面,不知道父皇的视线是不是正看向这边。 “行!”莽古尔泰咬牙站起来,“好奴才,扛好你的旗,随本贝勒接着杀!” 铳声不绝。虽然不密,但是数息之间,必有一弹。 火铳利远不利近!莽古尔泰现在感觉到腿已经摔伤了,但他还是上了马,再次大声呼喝:“驾!冲入战阵,杀!杀!” 他策马在前面跑,他的奴兵用双腿扛着旗跟着奔在后面,明军战阵已不到五十步而已。 “贝勒爷威武!” 不知为什么,能跟着这样英勇的贝勒爷,哪怕是做他的阿哈,他也觉得无比荣耀。 现在他的“主子爷”奔得离他越来越远,但那背影似乎更加让人心折。 他这样想着,随后就感觉被重重打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却仿佛带着钉子,钉到了脸颊之中。 他倒在地上,手还想用力撑着地面站起来重新捡起旗。 贝勒爷说过了,就算他死了,旗子也不能倒。 可他随后就觉得浑身没了力气。 眼角余光之中,一匹骏马腾空而起越过他的躯体。 好像是……贝勒爷亲娘富察家的…… “轰!” 炮声再次响起,他最后的意识里,忽然看见自己熟悉的腿飞了起来,好像是恰好踢了富察家那小子的马肚一脚,然后只见富察家那小子也飞了起来,在空中惊恐地翻滚着。 他觉得,终究还是贝勒爷英勇,一点都不怕。 那面正蓝旗的旗子也飞了起来,缓缓飘下盖住了他的脸。 “打得准!”遥远的“龙爪山”上,袁可立激赏一句,“只在他们阵中!” “孙将军要冲回来了。”乔一琦看着远处的战场,“不能再打那里了。” “得令!” 是因为这里的炮手都是优中选优,又有乔一琦用望远镜窥得那一处暂无明军,所以才有这一炮。 袁可立凝视着远方,思索片刻就说道:“传我军令,中军步卒先行,车炮营也过桥,右翼渡河!” 乔一琦移开视线,眼睛看了一眼袁可立,只见他十分镇定。 “彰勇侯必能夺下显佑宫!你继续盯着努尔哈赤!” 现在,努尔哈赤紧紧握着双手。他当然看见了老五亲自冲向明军,看到了正蓝旗的旗子坠地,看到了那个在扛旗兵卒旁边炸开的一炮。 像是巧合。 当然该是巧合,这一炮距离那龙爪山仍旧是之前差不多远,只不过偏西了一些,错开了最中心的主战场。 但这种巧合,倒像是不祥之兆。 此刻,城北守军的东侧要帮着压制正在那里渡河夹击显佑宫的明军。而城西方向的援军如果不断受到那巨炮的威胁,就只能靠现在这些人稳住防线。 但努尔哈赤很快看见了有战车在桥北集结,更有不少步卒正在快速过桥。 “报!达尔汉将军报显佑宫危急,请皇上圣裁!” “报……” 达尔汉是努尔哈赤给扈尔汉的赐号,他之前先于努尔哈赤出发前去镇守显佑宫。 目光所及之处,只见已经过桥的步卒不去增援正与正蓝旗骑兵战作一团的铳枪阵,反而往东面赶,努尔哈赤心中犹豫着。 “杀出去,杀出去!” 孙守廉的声音隐隐传来,努尔哈赤听得懂。 他又看向下面,只见正在城墙前方不远的女真守军当中死死与之缠斗、不让他们能够从容往北进逼威胁铳枪阵的辽东铁骑正在奋力往东北方冲。 一时之间,一南一北倒隐隐要有两支小规模军队要往东面掩去。 而那些战车已经在桥上了。 过桥的六百骑还剩四百余,孙守廉喘息着冲出了女真人密布的城墙根一带,半个身体斜挂在马背一侧回头看了看。 “绕一圈!跟我走!” 其实他并不是要去夹击显佑宫,无非西面城外的女真人更多,东边女真人的注意力现在都要放在毛文龙所部的身上。 “小心女真人的箭!” 脱离了女真人密布的区域,城墙上的箭雨顿时朝他们这一队骑兵抛洒下去。 又留下二十余人,快马脱离了箭矢杀伤力最大的区域。 孙守廉坐好了之后,这才有闲暇先看了看南北。见炮车都在过桥,他愣了一下。 然后就是南面喊杀声震天,他回头一望,只见刚才还与他们缠斗的女真兵卒正在往北冲锋,而他们身后的北门缓缓打开。 他心中一喜,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往东!往东!” 能为先锋,此前当然已经参加过作战的会议,听了袁可立的安排。 炮车都过桥了,看上去这是下定决心要在城北站稳脚跟,逼女真人退守城内。 按道理来说不能只凭这一道桥的通道,所以必定是努尔哈赤觉得如果不出全力,城外要守不住了。 他觉得应该是刘綎那边发威了,那毕竟是刘綎。 恐怕毛文龙的浮桥也搭好了,守住了一条新的通路。 “不用管这边!中军步车营都在过桥,不用管这边!”孙守廉喊着,“三眼铳还在的,装药装弹,快!” 马上干活,于他们而言是必备的训练。 现在努尔哈赤确实在准备出城门。 不管怎么样,今天都必须击退明军。要不然一天之内,他们一定会竭尽全力把八旗精兵全都逼回城内。 那样就变成他们突围时既要突破城外明军,还要渡河,还再突破一道防线。 关键时刻,他这个大金之主依旧出现在最前线,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把不算多的已经过河的明军赶回去。 女真步卒奉命冲锋前压,让出了城门口的空地。 紧接着,是城内的努尔哈赤正黄旗亲军先涌出去布防。 努尔哈赤骑着马肃然出城。 “大金必胜!先把汉人赶到河里!” 既已称帝,仪仗有全套。 正镶各四的旌旗招展,努尔哈赤的声音传到远近,然后是身旁将士们一同帮他呐喊。 “皇上有令!先把汉人赶到河里去!大金必胜!” 听到声音,莽古尔泰一边挥舞着腰刀一边大声喊道:“父皇亲征!杀呀!” 他的脚剧痛无比,但此刻倒也不用脚。 已经冲到明军阵中,拿铳的明军眼下不能乱射了,只能与他们肉搏。 南面更多女真步卒如虫潮一般涌来,仅从局面来看,一道窄窄的石桥短时间内能过去的明军自然远远比不过就近增援、通路多多的女真人。 如果不是明军先以火炮逼退女真人,再加上努尔哈赤有心先放一些明军过来尽数歼灭提振士气,明军其实很难这么从容过桥。 或者就是全线的“渡河抢滩”。 所以现在努尔哈赤感觉不能继续这样了,反正过桥的明军也已经足够多了,多到扈尔汉都在告急。 他不知道是不是东面拔堡沟的明军翻山过来得更多了。 战局一起,战场周围的动静探查也往往会出问题。 离得近了些,努尔哈赤看见了自己的老五仍在挥刀拼杀。 他心里松了一口气,也激荡起一些豪情:他的儿子,大多都是好样的,敢战! 战场凶险?谁不是凶险过来的? 现在他出了城,明知明军把巨炮运来了,不是一样凶险? 潮水一般的女真步卒和骑兵从南面、西面扑过来,城门东面的守军也暂时在他们这皇城湖的西岸往北扑来,希望一鼓作气把明军赶过河。 城北已经过河的明军不到四千,在努尔哈赤看来,他们退却是必然。 “轰!” “轰!” 又是接连两声巨响,努尔哈赤只抬头望了一眼,心里想着这是自然的,毕竟现在只要打出来,总能打死一些往桥头涌去的大金精兵。 可是八旗百战精兵哪里畏死?要不是兵器盔甲没有大明…… 只想到了这里,努尔哈赤的视线中却突然出现了两个黑点。 这两个黑点直逼他所在的地方而来,恰如努尔哈赤骤然收缩的瞳仁。 怎么…… 下一刻,这这个黑点爆开了。 耀眼的火光之中,无数更小的黑点激射出来,灿若星辰。 开弹是铁壳的,但留有一个火绳。 嘉靖年间,大明才开始有这种弹丸,一层熟铁,一层生铁外壳。内有火药,更有铁蒺藜。 击发前,火炮的火绳和弹丸上的火绳都被点燃。 这是最原始的延时引信,需要足够精确的计算才能让它到达合适的杀伤地点被引爆,而非靠弹丸撞击。 现在,努尔哈赤被算死了。 莽古尔泰恰好看到那边,八旗的旗帜忽然齐刷刷地倒下,整个那一片都慌乱起来。 往东绕了一个圈的孙守廉还有铳枪阵中的将领随即先后喊了起来。 开始时候不整齐,随后就十分整齐,进而继续带着仍在苏子河北岸的明军。 “努尔哈赤已死!降者不杀!” “努尔哈赤已死!降者不杀!” “努尔哈赤已死!降者不杀!” 北面的山上,乔一琦屏气凝神地确认战果,但袁可立并不管太多,而是吩咐道:“装药,尽快再补一炮!” 既然不准备生擒他了,就尽量让他死透。 (本章完) 363.第363章 王图霸业烟消云散 第363章 王图霸业烟消云散 雄主对于一个正在寻求突破的族群来说,意味着太多。 努尔哈赤毫无疑问是建州女真的雄主,现在他的意识却正在涣散。 “皇上!皇上!” 模糊又缥缈的声音涌过来,随后被淹没于更磅礴的呼啸声中:“努尔哈赤已死!降者不杀!” 不,我……朕还没有死! 但他毕竟不是真的太阳,无法与此前在眼前不远处爆开的灿烂星辰争辉。 “快!快撤回城内!有诈!他们那炮能打到这里!” 努尔哈赤艰难地转了转脑袋,眼角看到周围一片混乱,不知多少人和马匹倒在地上挣扎、哀嚎。 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吐出一口血沫。有风像是从他脖子里灌进去,然后从嘴巴里喷出来。 努尔哈赤知道完了。 只要不是能够按照之前的计划组织突围,他就已经算完了,何况现在被明军的巨炮轰击重伤? 他还没有死,但很可能救不回来了,那么眼前这一仗又怎么办? “努尔哈赤已死!降者不杀!” 越来越整齐的声音传入耳中,他艰难地看向前方,只见本已经向前冲锋的八旗步卒正下意识地聚成一团。他们一会往后看看城门这边的动静,一会又得警惕地看向北面的明军。 不……不能这样…… 努尔哈赤缓缓动着手指,指向前方,用尽全力说道:“……哈!” “……哈?” “……哈!” 他想说杀,也终究有人能领会他的意思。 不论如何,都要先把汉人抵挡住。 “皇上无恙!皇上无恙!八旗将士听令,杀!”然后他又低下头,“皇上,先移驾回城内?” “皇上”当然是有恙的,身上好几个血洞呢。 而且能打到这里第一炮第二炮,当然就能有第三炮第四炮。 问话的正是何和礼,现在他的神情惊惶无比。 他本来在城墙上,然而眼看着底下跟开了一般,他当然最快速度奔到了这边。 大金只有一根主心骨,那就是努尔哈赤! 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很宝贵,也许龙爪山上的明军正在紧张地装填火药和弹丸,随时会有另一炮轰到这里来。 努尔哈赤眼珠子转了转望向了他,然后用手指了指西面。 “不入城?”何和礼急了,“皇上,汉人的炮弹能打到这么远……” “……旗……”他指了指面前,又指了指西边,“……哦……马……” 何和礼咬了咬牙,立即下令:“把旗子再扛起来!让勇士们都知道,皇上无恙!” 说罢又吩咐着:“快,给皇上再披一件毛大氅!战马呢?战马呢?” 他知道努尔哈赤的担心:兵败如山倒。 已然如此,现在仪仗仓促回程,城外守军还有多少军心?那岂不坐实了汉人喊的话? 脸上有血迹也就罢了,毕竟是战场。但身上、脖子上的血窟窿,得遮住。 “扶皇上坐着!扶好,走动起来,让将士们都看见!” 何和礼仓促布置,代表大金皇帝仪仗的旗帜仍旧留在原地重新被扛起来。 以动制静。明军要么只是恰好看到了城门大开旌旗招展打了那里,但巨炮动弹不易,只要走动起来,确实安全多了,只是…… “皇上,伤势要紧啊!” 一个包衣阿哈钻进了努尔哈赤新披上的毛大氅里,坐在他身后抱稳了他。刺鼻的血腥味之中,他在不停发抖,努尔哈赤却尽量镇定着。 有人牵着马,努尔哈赤只用努力显得正常。 仪仗护卫之中,看到他安然无恙,确实一时欢呼声四起。 只有他背后藏于毛大氅里的包衣阿哈感觉手指缝和脸上越来越糊,那是皇上的血。 “走……西门……”他听到皇上说了一句话,然后是断断续续的,“……大……阿哥……儿……五……喽……西……九……思……不亡……” 马旁,何和礼泪如雨下,知道努尔哈赤是在交待后事。 如今已经长成、还在建州的阿哥里,不拘嫡庶,从大阿哥到二五六七九十阿哥,都别忘了他今日之恨。 “走快些,不要停!” 他看了看北面,心里掐着时间。 明军的新炮,现在熟手能够在半刻钟里就发上三四炮甚至六七炮。 但越大的炮,清理残渣、冷却炮管、装填新药新弹,总要更费时一些。 从他奔下城门到此时,已经过去了多久? 汉人仍在喊着“努尔哈赤已死”,但城墙根不断响起欢呼声。 女真将士似乎为他们的王如此英勇而鼓舞不已,在那等巨炮之中生还也似乎真是天命所归。 “……杀……”努尔哈赤稍微适应了一下现在这种状态,又似乎迸发出旺盛的生命力。语调虽然不坚定,但吐字清晰了。 何和礼跟着喊道:“杀!” “杀!”附近更多的人开始跟着喊起来,踟蹰的女真步卒再次展开冲锋。 “杀!” 因为那惊天一炮和明军的呼喊,停滞慌乱了片刻的女真将士再度冲杀起来。 “杀!”莽古尔泰见到旌旗开始移动,再次挥动了刀,“杀光汉狗!驾!” 坐骑被他奋力一夹,再展马蹄。 前方马蹄声密集,他盯着对面的辽东铁骑。 孙守廉从那边绕了一个弯,重新杀了回来。 这次他们的目标是开始向明军冲锋的女真步卒。冲锋起来,又不像明军总是以战阵推进,这些女真步卒就是最易被骑兵冲杀的羔羊。 而莽古尔泰所率的正蓝旗骑兵则向他们奔去。 步卒既已开始冲阵,明军的铳枪阵就可以交给他们,反倒那些明军的骑兵要被阻挡住。 “杀!”他向前挥着刀,“放箭!” 顾不得战场混乱了误伤了,敌人的骑兵毕竟坐在马上,高出一截。 孙守廉那边就更不用顾忌那么多,面前都是敌人。 “老规矩,三铳之后拔刀砍杀!”他喊着,“散!散!散!” 箭矢形的三百余骑尽量展开,准备齐头并进。 随后数息之间,一阵密集的铳响,再一阵,又一阵。 “合!合!合!” 大约百骑一组,又组成一个快速的马队,变成了一支矛一般从侧翼凿向女真步卒。 这时莽古尔泰已经率人从西自东,在大明铳枪阵的南面最外围袭杀了过去。 铳枪手近战不利,只有外围刀牌手留下了数十骑,也倒下了数十人。 这时他们才能重新列好阵,三轮铳响相继而起,女真骑兵队的末尾又倒下了十数骑。 随后他们就立刻朝向右翼被辽东铁骑的三眼铳轰出一个半圆的女真步卒。 “不管他们!我们马快!”孙守廉看了一眼正从西北侧包过来的女真骑兵,拔出了刀,“杀步卒!杀穿他们!” 已经提速起来的辽东铁骑只用直线往前,而女真骑兵却势必要减速转一个弯。 在率领骑兵方面,孙守廉毕竟比才二十岁出头的莽古尔泰有经验得多。 冲入了女真步卒当中,女真骑兵也不好再放箭来射杀他们,顾忌更多。 “去!” “噗!” 高速的马匹直接撞到人身上的效果就是腹血喷涌而出、骨头断裂、人被撞飞出去。 然后周围反应得过来的人就必须下意识地躲避。 但孙守廉只用伏低横着刀就划过了一个闪至一旁将将望来的女真步卒的脖子。 他脖子一歪,随后捂着脖子倒头就睡,蹬动的腿又立刻被后面的战马踩断。 莽古尔泰看着像被刀切开的油脂一般让出一条血路的女真步卒,咬牙切齿地喊道:“杀回去,杀回去!” 孙守廉此前选择向东边去,现在就凭这一个距离让女真骑兵追之不及——他们总不能学辽东铁骑凿穿自家步卒。 但都是往西而去,难道辽东铁骑要陷入更密集的南面再转回来? 女真骑兵转了一个弯,准备从桥头凿穿过去:“毁了他们刚过桥的炮车!” 战场之上,此刻尽是悍勇。 “跟老子冲!”孙守廉咬了咬牙,“擒杀努尔哈赤!明威炮下,绝不可能安然无恙!” 装填好三眼铳之后重新往西冲锋时,他当然看见了移动起来的努尔哈赤仪仗,也听到了他激励起来的女真将卒欢呼。 他在动,接下来还打得中吗? 既然没能一炮竟全功,那自然要有人上去补刀,哪怕这些悍骑大多交待在这里! 三百余骑吃力地凿向更密集的西南方。 这时,熟悉的炮响再次传来。 这次略有先后。 孙守廉听得一激灵,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左前方的西南面。已经冲到桥头明军东侧的莽古尔泰也下意识地往南面看了看,但看到的是严阵以待的侧翼刀牌手的眼神。 因为有过一回,这炮响之后,女真将士们都不由自主地要往南面看一眼。 明军此前藏拙然后突施冷箭,已经明摆着告诉了女真人:他们就是想擒贼先擒王。 以巨炮之利,三四里外取努尔哈赤性命。一次未果,又来一次。 但生死攸关,他们的皇帝是英勇的,甘冒奇险激励他们把汉人赶过河,守住城外防线。 现在那巨炮又响,结果只在须臾之间。 天命在大金,则女真士气将更加高涨。 若不然……还有谁能统领女真各部继续与强明为敌? “护驾!护驾!”何和礼焦急地呼喊起来。 他已经有了安排,毕竟之前在城门上看得分明。 本来就走在努尔哈赤外围的骑兵们顿时聚拢举盾,而努尔哈赤也伏低到了马背上,或者说是被他身后的包衣阿哈压下去的。 有了准备,只是防止明军又能打中移动之中的他们。 不应该那么准吧?隔得这么远…… 这一刹那,何和礼想起此前西北面就不断传来的炮响声。 现在知道了,那时候汉人就是在打这个主意,就是在练。 “护……”他还在开口呼喊,突然近处也传来一声轰鸣,随后他只觉脸颊一辣。 目光里就见外围保护努尔哈赤的骑兵们有不少都如受重击一般颤了颤,耳中也传来雨点一般打在盾牌或盔甲上的刺耳声。 “奏……稳……杯……漏……” 他火辣辣又麻痹的嘴巴里刚想提醒他们坐稳别落马,哪怕是已经受了重伤也要扛住,因为此前炮响有先后。 但毕竟有些铁蒺藜是凑巧击中了要害的,是那些能瞬息毙命的,所以他的目光之中已经有人在坠落马下,包括不能坐到包甲而同样被击中的外围战马。 就像麦子已经倒了一些。 然后果然另一声轰鸣已经来了,这一次,更像是真正割麦子一样。 仅仅一两个呼吸之后,这一片就齐刷刷地倒下不少人,包括何和礼自己。 他捂住胸口,嘴里呼吸艰难。 但目光里,努尔哈赤仍旧在马上,何和礼看到了他在转头。 “天……命……” 何和礼目光炽热。 他不后悔奔出城来,不后悔…… 正如他不后悔第一时间做好了准备,去告诉努尔哈赤,岱青派了人来说一起进攻大明。 他不想离开赫图阿拉,不想离开女真人的故地。 大金国,为什么一定要靠大明来赏? 现在明军来了,但努尔哈赤击不倒,哪怕他已经重伤! 但阿哥们……大多是好样的!八旗满人,都是好样的! 只是何和礼随后就看着努尔哈赤好像无助一般挣扎了一下,却又不由自主地缓缓往侧面滑去。 此前披上的毛大氅先飘落下马,只见那个包衣阿哈抱着努尔哈赤无法停止地滑落下马。 他的背上满是血迹,他死死地护住了努尔哈赤的后背,但他现在死了,手却仍旧用力地抱着努尔哈赤。 “砰!” 从何和礼的视线里看过去,那包衣阿哈抱着努尔哈赤,是头先着地的。 他只看着努尔哈赤的脖子也古怪地一折,然后两人的目光竟能遥遥相望。 皇上的眼神说不清道不明,但开始黯淡、涣散。 何和礼同样觉得浑身火辣辣的,呼吸正越来越困难。 视线之中周围一片混乱,但耳畔又传来了汉人越来越近的声音。 “努尔哈赤已死!降者不杀!” 孙守廉兴奋无比。 他妈的! 那望远镜真伸了! 这几炮,真给干爽了! 现在他离努尔哈赤最近,不论是一息尚存还是死透了,但他的身体,孙守廉要定了! 这一次,努尔哈赤再没能重新站起来。 望着何和礼努力向他伸出的手,努尔哈赤就是有点不明白:这狗奴才为什么不松手? 其实他知道的,人将死时,总会竭力想抓住些什么。溺水的人总不由自主把救他的人死死拖住,那一刻他们都力大无比。 就像他明明已经重伤了,但仍旧要硬撑着先熬过眼前这个局面,希望先把汉人杀一批,赶回河对岸去。 就像大金与大明国力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他既然已经从广顺关退却了,就不该再试图告诉那个年轻的皇帝:我也不好惹! 其实都只是将死未死,奋力一搏,总以为这种状态下的力气都是自己本来就有的,总觉得能抓住那救命的机会。 现在,笼罩着这一带的开弹爆开时的硝烟被风吹散,正如努尔哈赤实已烟消云散的王图霸业。 如果听了那年轻皇帝的,会不一样吗? 遥远的紫禁城里,朱常洛忽然打了个喷嚏。 “陛下!这还没入夏呢,您衣裳减得快了些!” 刘若愚有些埋怨。 刚刚退朝走出奉天皇极殿的后门,穿堂风一吹,朱常洛看了看自己的夏季朝服笑着说道:“不打紧。去年在辽东,冰天雪地的朕也没着凉。” “那是明知很冷,衣裳穿得多,火也旺!”刘若愚犹豫了一下继续埋怨,“昨夜在承乾宫,陛下也不知节制!” “……你管得太多了。” “陈公公嘱咐过奴婢!他说王公公胆子小些,奴婢书读得多些,该忠言直谏的不能胆小!您得万岁万岁万万岁才行,不然大明中兴大业谁来主持?” “……万化说的啊。”朱常洛轻叹了一口气,“昨夜和康妃是孟浪了些,朕听你劝,回去添衣!” 倒春寒确实不得不防,但过了这一阵之后,就该入夏了。 眼下刚过清明不久,谷雨将近。 北京城虽然不像此时的南方一样细雨绵绵,但这两日确实是阴云密布,小雨阵阵时而有之。 到了三月初七,飞捷忽至,举京震动。 “陛下!大喜!大喜!建州大捷,得千里镜之助,明威炮直如天雷,一炮轰杀了努尔哈赤!” 朱常洛听完愣了一下:“当真?” 邹义赶紧递上去:“那还能有假?辽东副总兵孙守廉孙将军万军丛中把努尔哈赤尸身都夺了回来,眼下官军已经悉数过河,把赫图阿拉城围得水泄不通!” 朱常洛一时有点恍惚。 努尔哈赤……就这么死了? 不过他很快就从自己特殊的“历史情绪”里走了出来。 毕竟他已经做了这么久的大明皇帝,在他眼中,努尔哈赤本来就是一个甚至可以用一用的棋子。 现在他不愿为棋子,那就成了绊脚的石子,踢开便是。 过了一会他笑了起来:“如此好消息,要告捷太庙,告捷皇祖母,告捷……父皇陵前。” 不论如何,努尔哈赤都是这祖孙三代之间的一个象征。 早有人到慈宁宫报喜,李太后闻言之后只觉得多年以来心头的一颗巨石彻底落了地。 菩萨示警之中夺了大明江山的建奴,应该再难为患。 后天图像,这不是已然改了吗? “快!快备祭品,要还愿,要……” 而叶赫那拉东哥则直接到了养心殿请见,等见了面之后二话不说就哐哐磕头,泪流不止。 “……你既有身孕,不能这么大悲大喜的,赶紧起来!” “陛下帮臣妾报了血海深仇,臣妾……” “……” 朱常洛心想可不是为了帮伱,但不论是她真这么想,还是这样说了之后来讨自己欢心,终归自己只有甜头尝。 北京城上空连日的阴云似乎也被这好消息驱散,夺目的太阳倾洒着光和热,似乎就像此刻的大明一样如日中天。 “大明万胜!” “这下辽东是不是从此太平了?可以去闯了?” “哪还能不太平?等陛下再去通辽会盟各部,谁还想不太平,也像建奴一样尝尝大明天雷神炮!” “听说是陛下让博研院的供奉大匠们一同制出的千里眼立了奇功。乖乖,当真是神仙本事了……” “千里眼有了,顺风耳呢?不知道要多少钱才能装一副……” “这等神通,你还能想装就装?” “你们说这千里眼到底是什么模样……” 奉天殿里,沈鲤也好奇。 田乐笑道:“不稀奇。陛下又画了更好的,将来大量造办,有把玩的日子。礼卿当真果决而博学多才,此物一入手就定下此等妙计。” “如今女真逆贼还龟缩城中……” “只是争做头领,与大明乞和罢了。努尔哈赤一死,余贼不值一提。”田乐摆了摆手,然后有拱了拱手,“倒是建州军民府该设了,辽东新边,总要在御驾离京前有个模样。” 萧大亨顿时脸一垮:“钱粮不够啊!” (本章完) 364.第364章 大明的新北境 第364章 大明的新北境 江南春雨绵绵,三月十一,捷报再临。 这捷报不像在北京时一样能驱散阴云,江南依旧处于这种缠绵的、犹豫的、抑郁的阴雨天里。 李成梁很不适应这种气候,不过他是来江南养老的,想必入了夏之后会好很多。 他毕竟还是来了,以宁国公之尊,任前军左都督。 这是纵横沙场多年的当世大明第一勋将,刚刚立下逼降鞑靼汗主大功。 他到南京的意思很明确,代表皇帝和朝廷对江南官绅说一句:乖。 所以江南抑郁。 太平坊里热闹非凡,宁国公喜迁新居,这更是要像魏国公一般世代镇守南京的节奏。 新的宁国公府位于八府塘,以永康侯府为底子。 没有大兴土木另起国公府,这自然是宁国公推辞了圣恩所致。 其实,旧勋臣们早已在皇帝授意之下,将他们在南京的一些宅产作价入股到了昌明号之中。 如今不过是皇帝进封他为宁国公、赏赐完金银之后李成梁自己掏钱从昌明号手上买回来的。 现在李成梁还要再掏钱修缮这府宅,最小的儿子李如梧在操持着工程,李成梁则在收拾出来不久的正堂里接待访客们。 这些都是人情往来,李成梁只是含笑接受,让人记好礼簿。 官场同僚们互相之间的照面已经打过,今日多是江南士绅、富商。 听他们托辞迁边之后了解辽东情况,李成梁含笑不语。 这些问题,他的管家就足以代为回答。 他们关心的问题,不便开口。李成梁作为武臣,也不该答。 他就这么坐看着江南不少士绅富商像没头苍蝇一般乱撞,想方设法让心中更有底一些。 毕竟去年锦州边墙告破后,江南那些活跃的士绅人家正在被王德完追着查。 “心忧国事”乃至于反应过度当然谈不上罪过,但只要细细查下去,总有其他问题。 朝廷明摆着要再查办一批人搞点钱,但现在已经没人认为还可以聚起来成势抵抗了,无非在自救而已。 李成梁悠悠想着这些事,随后忽然开口:“若说辽东天寒,田土并不曾深耕细作,却也不是没有财路。建奴既败,往常都是女真人寻觅好参、貂皮贡贸入边墙,现在这生意却要断了。靠山吃山嘛,到了辽东,这条财路可以想想。” “但是李公爷,设了辽源军民府后,晋陕各家先去……” 李成梁看了看问话的人,想了想之后笑道:“昌明号先行,晋陕各家愿冒奇险,自然该得大头。别的不说,建奴寇边,广顺关外清河驿镇好不容易建起来,建奴攻开原未果,退却时就将清河驿镇一把火烧了,损失又有多大?不过东北之辽阔,你们没去过,还是不清楚。再说了,朝廷对女真人,当是只办罪首,不诛小民。仅仅晋陕各家,哪里能当真填实辽东新边,用得了那么多女真小民?” “李公爷,昌明号里您应当也有股……您要是瞧得上,我们……” 李成梁很开心:“先去,先去。老夫在辽东旧将不少,若你们当真是有心在辽东落地生根,响应朝廷号召实边教化外族,老夫当然能帮衬一二。” 说罢收起了笑容:“这个路就对了。” 话就点到这里。 什么路是对的?当然是别在一点田赋丁银上面想心思。 朝廷各种赋税里,如今实际施行最严格的就是商税。 从工、商入手找新财路、规规矩矩给朝廷交上更多税银,这就是正路。 这个时间点,泰昌九年的“大考”细则也已经颁告各府县。 赋税科则是重中之重。 都知道建州既大事已定,朝鲜僭主既已罪己乞降,朝廷接下来就要面对大赏三军的巨大财计压力。 还要重新构建九边当中的东三边。 哪里不要钱? 现在先是九边和承德府、辽宁府把各种籍贯悉数定为民籍,那里的衙署和其他各地也完全不一样,任谁都明白其他各省就是下一步。 在那“新政”全面铺开之前,皇帝和朝廷都在看着地方官和地方士绅富户的态度。 这个态度,很快就有了可以表达的地方。 四月《学用》朝报上刊发了两项新政令。 一是制旨:泰昌十年之后,刑名之法不允纳赎。 二是特发边防国债:为期十年,年息五厘。 这两项新政令极具轰动,因为……这意味着只有今年能纳赎脱罪了。 所谓纳赎,就是议罪银。就算被罚有罪,只要不是那种大罪,总还有纳役和纳赎等办法减轻惩罚甚至脱罪。 但明年之后就不允许了。 过去有这种政策,一是因为可以来钱,二来也是官绅富户共同维持的特权:想纳赎,总得有银可纳才行。有了钞能力,大户人家就多了几条命,这怎么玩? 因此这制旨的用意昭然若揭,刚刚开疆拓土的皇帝似乎正傲然俯视着臣民当中的一部分:小民命“贱”,他们对这个规矩是拍手叫好的,巴不得你们将来有罪必受重惩。如今时间有限,想洗白的赶紧。 而那特发边防国债的利息……实在太低。 如今的行情,民间借贷的年例多在二三分。一年才五厘…… 可是,朝廷又明说了:通辽会盟后,与各藩的市易都以堪合制度来进行。有资格拿到堪合的大明商行、商人,优先考虑持有边防国债券的。 逻辑很明白:朝廷越有经营好新边的财力,北边各族就越发老实,生意就会越发好做。边贸赚一道,国债再吃一道息。 “……朝廷这是穷疯了吗?” “……这一仗的阵势太大了,战功也太多了……难啊……” “这……若是不买一些这特发边防国债,难道北面边贸之利以后都会被宗明号、昌明号拿去?” 现在,宗明号和昌明号绝对都会响应朝廷需要,这一点已经是共识。 “不只是北面边贸,伱再品一品:各藩市易都行堪合,这海贸……” “……” “辽宁省还有个理藩司,焉知浙江、广东不会……” “万一借了不还,还了也不给息……” “……毕竟名曰国债,总不好民心尽失吧?” “什么民心?小老百姓也没钱买……” 大明各地的议论纷纷,朱常洛都已经不必去太在乎。 现在已经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时候了,有格局、能相信朝廷的,当然会成为先受益的那一批。规范国内、国外贸易之后,他们就能多一条稳定的商路,还能通过与国家利益绑定的国债来稳妥理财。 到时候再动优免,阻力又会小一些。 已经掌握着更多土地和人力的官绅大户里,总要引导他们走上正路才行。把税基始终放在土地和人口徭役上,他们就只会在这些方面钻空子。 工商业的税虽然不算一个新的领域,但他确实可以去制定新的规则,并且拥有解释和不断修订的权力。现在朱常洛需要处置三件事,其中两件可以合并为一件事。 “把那些归顺头领先带到沈阳,命镇远侯、威辽伯经统门河进剿入朝,收复朝鲜咸镜道,剿灭努尔哈赤次子代善及在朝余贼。命扶国公经辉发解乌拉城之围,剿灭努尔哈赤长子诸英及其余建州逆贼。” 镇远侯是顾大礼,威辽伯则是新封的辽东副总兵孙守廉。 而刘綎际遇非常,当真要永镇辽东了。 建州和朝鲜的事,可以是同一件事。 这一次,明军仍有“援朝逐金”的大义。 朱常洛吩咐着:“同样,把李晖先带到沈阳。” 第三件事则非比寻常。 朱常洛看着各个重臣:“五月册立太子。大典后,朕带他一同出巡辽东,会盟各部!” …… 泰昌朝再不会像万历朝那样,国本迟迟不定。 朱常洛去年凯旋回京时对皇后的承诺稳步推进,大明即将确认皇储。 皇帝还不到三十,但他已经准备带着大明太子到边墙之外看看社稷山河,看看他将来的外臣。 突出一个传承稳定,圣天子言传身教。 京城的重心围绕着大典,围绕着会盟。 国债发卖、京察大考?那应该是施政院、进贤院和鉴察院就办好的事。 遥远的辽东,努尔哈赤阵亡给刚刚新生的“大金”带来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何况战果太大,几炮轰灭了包括何和礼在内的数位建州重臣? 军心崩溃之下,莽古尔泰最终在与孙守廉抢夺他父亲尸身的过程之中战死。 赫图阿拉城里,那些眼见大势已去、本就有摇摆之意的头领们顿时“起义”,但是忠于努尔哈赤的建州本部或者说老的正四旗当然不会让他们如愿。 只讨建州虏酋、降者不杀。 以原先海西女真各部为血肉编起来的镶四旗迅速诛杀或擒住他们的建州骨干,赫图阿拉城内外乱做一团。 最终还是活命的理智占据了大多数人的头脑,至少赫图阿拉这一带是兵败如山倒。 况且此前就筑坝蓄水,河流变宽变深之后逃走更不易。 之后的战事又持续了两天。 先是从显佑宫败退的扈尔汉重新集结了前一夜出城的三千精兵,准备先回到城内平叛,再想法子突围。 但努尔哈赤先前把许多三部权贵都留在了汗宫里看押着。大势已去之后,城中人心惶惶,镶四旗留在城中的人马听着只讨建州虏酋的呼喊声已经迅速救出了他们,掌控住了城内局势。 扈尔汉无法轻易入城,而城外是镶四旗和正四旗都惶惶不定,战局之乱可见一斑。 最终是南面围城的顾大礼率领京营大军渡过了更为狭窄的支流。等袁可立率领的中军源源不断渡河之后,投降的越来越多,扈尔汉带着不到六千死忠再也不能翻起什么浪。 苏子河染成红色之后,下游的坝才重新被掘开。 留守“皇都”的女真兵卒本来还有一万八千余,其他权贵、百姓民夫二万余。这一役,“大金”死忠女真战死七千三百余人,其他悉数投降。 此刻袁可立已经入了赫图阿拉城,降军和百姓悉数安置于赫图阿拉城西,河道是天然的围栏。 城内有努尔哈赤的“汗宫”,也有府库。 看着财宝早已被大量运走的府库,袁可立预料当中。从投降女真头领的供述中,他也知道了努尔哈赤本就打算突围,而且实际时间就定在他阵亡的次日。 所谓汗宫,其实寒酸。左右各一个池塘,里面不过一个正殿一个偏殿一个所谓汗宫大衙门。 那个正殿就是努尔哈赤的寝宫,里面其实也十分简陋,并不宽阔。偏殿那边,就是他的“妃子们”居住了,面积更小。 倒是他所谓的汗宫大衙门,这八角形像个亭子一般的建筑里,还摆了宝座、屏风和“龙书案”,宝座旁边各有四面旗帜。 袁可立颇为唏嘘,不论如何,也是有心创立一国的枭雄。 只可惜,偏偏要反明,偏偏胃口太大。 到了这汗宫大衙门的门外,站在石台上,下面是一排人,每个手里都捧着一个盒子,盒子里各有一个头颅。 此刻努尔哈赤的头颅已经被处理,包括何和礼、扈尔汉等其余重要女真头领的…… 袁可立摆了摆手:“先送去沈阳。御驾离京后,会经承德府、大宁、广宁先到沈阳。” 等这一派人离开之后,他才走下台阶,到了另一群人面前。 这些便是原先海西女真各部归顺了努尔哈赤的许多头领,幸存于此的。 此刻一个个忐忑不安。 “天恩浩荡,说了是只讨建州虏酋,那你们的命就保住了。” 袁可立说完,不少人松了一口气。 “只是去岁以来,附逆叛明,进犯边关,焚毁清河驿镇,你们该当如何处置,本都督尚在请旨。”袁可立目光锐利,“如今赫图阿拉城虽然已被天兵夺下,建州余孽仍旧不少,你们海西各部附逆头领和部民也仍旧不少。若想将来仍有富贵,今日就要让本都督相信,你们有能耐戴罪立功!” “都督吩咐,吩咐便是……” 袁可立自然要物尽其用:“带路!抚民!领仆兵协天兵讨伐余孽、招降海西各部降民。” 他顿了顿之后就诱惑他们:“不怕告诉你们,陛下本意止你们女真各部干戈,一为岭南女真,一为渤海女真。大明只要边地安稳,建州和你们海西各部旧地,你们是回不去了。但这渤海女真,总要有君臣的。八月十一,陛下于通辽会盟诸部,你们若能助天兵速速平定东北,这渤海女真之主,只怕就在你们当中。” 不少人都眼前一亮,迅速说道:“愿听上国差遣!” 袁可立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用。 此刻,从鄂尔多斯、土默特到察哈尔、科尔沁,从叶赫女真到这些人,再到朝鲜,大明的使臣或边臣都已经把消息传送到了他们那里。 大明天子御驾亲至通辽,各部前往会盟者,均得是此刻之主。 林丹巴图尔在他的大帐之中沉默不语,心里想着这不就是真正大汗才能召唤的库里台大会? 而朝鲜那边,已经没有了主。 陶崇道再一次提醒金景瑞:“金将军,潞王殿下在义州赈济流民,仁德之名已经广传数道。以朝鲜黎庶苍生为念,速请潞王到汉城,有那么难吗?难道你仍念着李氏恩情?即便有些恩情,你征战多年为国杀敌,还也还完了!” 金景瑞无力地看着他。 陶崇道热切又严肃地说道:“千百年后,史册自会还你公道!朝鲜百姓也会因你能为上国子民而世代感念你的决断!以你将才,正该侍奉明主!宁远侯、靖夷侯、彰勇侯……谁不是一战封公?你仍留朝鲜,足为栋梁!你若愿赴京,岂不闻陛下亲军勇卫营重用归顺勇将?” 金景瑞想着仍旧乱糟糟的朝鲜,长长叹出一口气:“算了……” 就连李晖他爹都请求过内附,他何必一个人这么重的心理包袱呢? 陶崇道大喜:“来人啊,请光海君拟诏!” (本章完) 365.第365章 又高又硬的只有大明 第365章 又高又硬的只有大明 “父皇,这就是长城啊?” 泰昌二年七月才出生的皇长子如今还是幼童,这一次他被父亲抱着坐在马上,两只眼睛好奇又惊叹地看着古北口长城。 “不错,这就是长城。”朱常洛也抬头望着,“长城万里,这古北口长城已经修成了一千又五十多年。洪武十一年,太祖下旨加修了关城和门关。看,那里是铁门关,那里是水门关。隆庆年间又改了改,如今……” 五月的密云已经开始天热起来,但古北口一带却又不同。 此行悠哉,朱常洛带着儿子到了这段长城的望京楼上。此处是这一段长城的最高点,望京二字,顾名思义便是在此能远眺京城。 往南看了看,又往北看了看,朱常洛最后看着儿子:“如何?” “当真是山河壮阔!” 得到严师教诲,朱由检说得像模像样。 朱常洛看了一眼张嗣修,这是他的功劳。 太子随御驾出巡,他的启蒙老师也一同陪伴。 “山河壮阔,人更要气壮山河!”朱常洛摸了摸他的脑袋,“都说读万卷书更要行万里路,你是太子,轻易不能离京。这一路好好看看,除了看山河壮阔,也要看边民、外族!” 停顿了一下之后,他对张嗣修说道:“古北口雄关险峻,也有你父亲的功劳。” 张嗣修弯了弯腰:“那是家父为臣本分,远不及陛下威服万族、德化四海,这长城,以后都派不上用场了。” “用场是一定有的。”朱常洛笑了起来,随后继续揉着儿子的头,“就算你将来有能耐,子子孙孙都有能耐,长城也永远有用场,它就是我华夏不说话的千年青史。倒是怕伱将来没有能耐,让北方外族又打过来了。那种用场,朕盼它用不上。” 朱由检的脸憋得通红,大声说道:“儿臣定不让它还要派上抵御外敌的用场!” “好!父皇信你!” 朱常洛哈哈大笑,也不知是欢喜他有这志气,还是笑他稚子狂言。 李汝华、李三才、方从哲、孙承宗、解经傅五人默默看着皇帝和太子二人,脸上都含着笑容。 “走吧,天黑前还要过分水岭,到滦平。” 回到了御驾当中,护卫的是锦衣卫、勇卫营、天枢营和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标兵营。 统帅有二:靖国公俞咨皋和西凉侯达云。将领也有二:提督勇卫营的忠贞伯秦良玉,提督天枢营的长白伯张神武。 此外,还有王之桢带着锦衣卫,提督外察事厂的骆思恭带着百人,另有七个进贤院遴选的文臣。 皇帝带着太子在古北口游览了一阵,护驾的队伍实则已经出了古北口。 这古北口的陆路铁门关狭窄至极,仅能容一车一马通行,但皇帝和太子,还有随行伴驾的妃嫔自不可能一路都骑马。大辂经山海关去沈阳,这边是其余马车经古北口的水门先运到长城北边。 等朱常洛和朱由检都上了车,守古北口的密云后卫恭送皇帝和太子出边墙,御驾开始行进。 承德府知府舒柏卿则只带着王珣和滦平县官员们等在十八盘外的山下。 一路上,骑在马上的文臣们缓缓而行,怀古叹今。 “路无斥堠惟看日,岭近云霄可摘星。”李三才感慨着,“这摘星楼十八盘,昔年又有多少宋使叹过燕云?” 李汝华嘴角含笑。 方从哲则低着头细细看着石板路上的车辙道:“徽钦二帝囚车北渡,赵宋昏君奸臣误国,燕云又岂是叹得回来的?自此出使契丹中京,却不曾见多少使臣怅恨叹惋,倒是一路寻幽访胜,‘朱桥柳映潭,忽见似江南’,可悲,可叹。” 李三才连连点头:“如今大明圣君在位,群臣一心,方有今日你我从容过此摘星岭,伴驾出塞召诸蛮来朝。这般胜景,当有诗文传世!” 方从哲却笑问:“李都督雅兴,请!” 李三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调任枢密院任中军右都督,当然算是“极受重用”。 君不见另一个右都督袁可立已经在辽东先围得鞑靼汗主乞降,又讨灭了建州女真? 但李三才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多少军事上的才干。这中军都督府也不比其余四府,天子眼皮底下,中军左都督很重要,中军右都督却只是个平常办杂事的。 现在方从哲这么一称呼,李三才的诗兴顿时大减。 不过既然是他自己发起了这个话头,只能说道:“那修吾就先抛砖引玉。” 他自号修吾,素有大志,如今却到了并不能发挥自己能力的枢密院。 都是进士出身,李三才开了头,枢密院的文臣和礼部的文臣此刻纷纷构思起边塞诗文来。 武将那边,却都是在听着俞咨皋、达云、秦良玉、张神武讲去年及今年的战事。 俞咨皋命大,虽然断了一掌,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如今他以靖国公的身份,拥有了另一个职务:真正的亲军都指挥使。 这个职位,已经从锦衣卫里剥离开。 而锦衣卫也已经随着天枢营的回京正式拆分。 骆思恭提督的外察事厂,将来会是一套人马、两块牌子。其中部分人,隶属于军方,但在理藩院办事。 锦衣卫的南镇抚司,则会进入到枢密院名为五军镇抚司,作为皇帝专门进行军队司法的机构。 而锦衣卫北镇抚司,则大部分编入了天枢营。一方面补充天枢营的兵力,另一方面也继续发挥天枢营对内、对外的特战潜力。 至于锦衣卫本身……从此是真正专门的仪仗队了,只保留极少的力量作为紫禁城宿卫。 勇卫营、天枢营,构成皇帝亲军当中的高端武装力量。亲军都指挥使司之下,还将通过外察事厂、五军镇抚司、将来的治安司掌握外藩情报、军队司法和地方治安三大力量。 这是俞咨皋用命换来的,也适逢其会被皇帝安排到这个位置上。 他们都是皇帝拔擢重用的臣子。 一路都是安宁祥和的气氛。 这大小十八盘蜿蜒过山,然后就看见了滦河谷。 东边就是去年曾经对峙许久的哈喇河套,现在它自然不再叫异族名字。 下了山,便是在分水岭下、滦河西岸刚刚开始修筑的滦平县城。 至于承德府城,跟在东面数十里外,位于以逊河汇入滦河之后的下游北岸。 大明天子正式开始这一次出巡,路线定为出古北口到滦平,经承德府城到此前被称为插汉河套一带新设的松亭县,再去老哈河上游的大宁,而后转向东先经大凌河谷到义州,随后北上经古直道从辽河道到沈阳,而后才北上到开原,最后去往通辽。 如今,这个路线上的许多地段都在先行修路。 不仅仅是方便皇帝出巡,收回这开平大宁故地之后,确实需要重新修整路网,至少要先把干道修通。朱常洛这样走,也无非借自己出巡的压力让新任命的这些边臣多用心。 人力暂时是有的。 去年大战之后,俘虏了大量原先是喀喇沁、朵颜等部及察哈尔岭南四部、喀尔喀及科尔沁等部的部民。 长期目标是要同化他们、当做大明子民来看待,但眼下这个时节,仍旧是以工代赈的路数。 “臣此前在通州逗留了两月,又与昌明号、宗明号和其他各地商行东主议好了,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各地所募力工共有三万余。加上原先逃边汉民和归顺百姓,当务之急是三事,修路,筑城,垦荒……” 舒柏卿汇报着工作,这当然是难得的机会。 “拓边之难,朕都知道。”朱常洛听完之后点着头,“百废待兴,你们都很辛苦。钱粮方面不必担心,到了府城,朕在行驾接见那些迁边百姓。有了定心丸,朕离开承德之后,你就同户部一起主持承德府田土清丈、发卖。除了你说的当务之急三事,第四件事要同工部商议好,那就是水利。” 滦河水系发达,而自从宋代时失去了这里,期间只有明初之时暂时在这一带有过实控,但不久就又退回到了长城防线以南。 数百年的时间里,这里都是以畜牧为主。 如今它重回大明之手,不论是将来发展农耕还是商业、工业,滦河水系的水利治理都是一个长久工程。 同时也是一个交通工程。 这一次出巡就像之前去军工园和大沽一样,对于朱常洛来说是很熟悉的感觉。 一路视察、指导诸多方面的工作,见一见地方官吏勉励勉励,见一见迁边的汉民鼓励鼓励,另外也不忘见一见归顺的鞑靼百姓安抚安抚。 主旨很明确:大明要建设好一个新的承德府,让这里比以前更兴旺、更富庶。 他在路途中行进,李晖也开始从汉城开始往西北行进。 看押他一同出使大明的朝鲜群臣之首,名叫姜宏立。 李晖现在神情漠然,已经懒得再呵斥他们的不忠。 姜宏立的母亲是朝鲜中宗时名相郑光弼的曾孙女,他的祖父也曾官居右议政,父亲还有晋兴君的封号。 姜家在这段时期的朝鲜里,属于南人党。 万历二十五年,姜宏立在朝鲜科举试中及第后,第一个官职是世子侍讲院说书,是光海君李晖的僚属。 李晖对他可谓“恩重如山”,很快就把他搞到京畿道都事的职位,又外放到咸镜道任过都事,而后又是司宪府掌令。 但李晖并不清楚,就算没有如今的这些事,原先的姜宏立也会在将来任元帅附从大明征讨努尔哈赤时兵败投降,还和担任副元帅的金景瑞一起被努尔哈赤关押在界凡寨所扩建的界凡城里。 在那里,金景瑞还在想办法写情报送回朝鲜,提出自己对于建州女真的“防御之策”,然后就被姜宏立这个软骨头向努尔哈赤举报了,最终逼得金景瑞自杀。 这家伙在建州女真那边的八年甚至又娶了个老婆,因为能舔,最终还被皇太极允许带着两百四十七个汉人奴隶、三十一个朝鲜奴隶回到了朝鲜。 如今,姜宏立则因为是科举及第,熟知汉文,站队又极快,因此被“委以重任”。 此刻他对李晖好言相劝:“受努尔哈赤蛊惑,怨而悖凡上国。殿下虽然做出了这些事,但皇帝陛下宽仁,殿下当无性命之忧。如今既然罪己禅位,到了御前诚心悔过,仍不失安享晚年。连年战乱,朝鲜百姓无不渴盼上国恩泽。这一路上,殿下莫让我为难了。” 李晖双目没有焦距,没看他,也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 小小马车就是囚车。 现在他已经过了最初的愤怒期,再没有了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豪情。 可是死……他其实并不想死,他也没有那种与其受辱不如自杀的念头。 他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回想着最初见面时的印象,他心里想着:那个家伙只是想要朝鲜吧? 所以才这样玩弄自己。 现在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何必一定要杀了他,灭绝李氏,让大明域外诸族心中忌惮恐惧? 姜宏立仍在喋喋不休,李晖渐渐听得有些烦了。 “闭嘴吧。” 姜宏立脸上微怒,但想到他的身份,不知道皇帝最终会怎么处置他,还是悻悻退开了,只吩咐旁边那些人好好看着他。 长长的队伍里,有“追随”金景瑞兵谏李晖的朝鲜文臣们精挑细选出来的一批太监、宫女。 这其实是惯例了,只不过只有在明初时,尤其是朱棣在时才是惯例。 而这一批宫女当然也不是单纯的宫女,基本都来自各大家族,或者他们从各种来源里搜罗来的美人。 选为贵人、充作宫女、赏给臣下……大明皇帝想如何处置都行。 而这个时候,努尔哈赤被大明于数里之外以神炮精准炮决的消息已经传遍草原。 传到他们耳中时,这距离已经变成了十里之外。 大明天兵掌握了千里眼神通,又有威力巨大的神炮。 听上去倒像是将来能有千里之外取虏酋首级的威能,如今不过小试牛刀。 “胡说八道!” 林丹巴图尔怒骂着,随后又十分惶然地看了看岱青:“台吉,努尔哈赤怎么这么……你不是说他……” 岱青虽失去了他的敖汉部,失去了他的弟弟,可他收获了大伤元气的察哈尔部的新职位,成为了林丹巴图尔必须得倚重的臣属。 努尔哈赤战死了,这是肯定的,这么快。 沉默了许久之后,岱青才说道:“我让人去问了卜石兔,他们土默特为什么要背弃同源血亲的情谊。” “……”林丹巴图尔心里是恨的,“目光短浅,还不是大明许的利益!” “是火器。”岱青说道,“一种新的火器。这一次,明军没有对我们用过的火器。” 林丹巴图尔愕然看着他:“什么样的火器?” “不用再燃火捻,一两息就能发一弹的火器……”岱青闭上了眼睛,“想必,这次去通辽,到底什么是千里眼,还有那种火器,汉人都会让我们看到的。” 林丹巴图尔明白了他的意思,因此心情更加沉重。 如果大明连这些利器都没用上就击败了长生天的子民,那么将来…… 还能等到翻身的那天吗? 即将到来的、由汉人皇帝发起的库里台大会,草原上的权贵们还会有几根硬骨头? (本章完) 366.第366章 能歌善舞铳 第366章 能歌善舞铳 燕长城已难寻,它原先是沿着努鲁儿虎山往东北延伸,和西辽河之间还有一片广阔的草原。 明初时,朵颜三卫当中的泰宁、福余二卫驻牧于这一带。过去几十年间,这里是科尔沁的牧场,因此如今也被叫做科尔沁草原。 但时代已经变了。 此刻,承德府以北,七老图山以东,努鲁儿虎山以北,老哈河下游以东,再加上老哈河与西拉木伦河汇聚成为西辽河的西北岸,这里分设大宁、哈州、临潢、庆州四个军民府。 由蓟州镇改成的辽西镇实则将岭南女真都包围了。 在以原先老哈河东面奈曼部为核心区域改设的哈州军民府东边,则是属于新到辽东镇管辖的通辽军民府。 此世本无通辽,但如今有了通辽这个名字。 在后世,通辽有着十分炸天的管辖区域轮廓,直插向大兴安岭。 但如今,它的核心区域只在大约原先燕长城的北面、西辽河的南面。 如今,西辽河畔正有两城大兴土木、加紧修建当中。 一座位于西拉木伦河与老哈河的交汇口一带,在它们汇成的西辽河北岸,这里是将来要控制住前往庆州的东线要道、遥控西辽河北岸巴林草原的临潢府。 北岸军城,南岸港城。原先的敖汉、奈曼等部本就凭着群山的天赐与大明进行着木马市易,此刻河流解冻,源源不断的大木从老哈河与西拉木伦河上游漂流至此。 既有大明哈州军民府自己供的,也有去年秋冬就先期到了新地盘的岭南女真卖过来的。 布扬古的弟弟布尔杭古在此主持。 “贝勒爷说,又得了四千阿哈!”已经开始尝到甜头的叶赫部头领看着远处繁忙的工地,兴冲冲地对布尔杭古说道,“大明还要筑很多城!就算只是卖木材,都不知道能赚多少。还有烧砖……” 布尔杭古却望着那座城,心里有些担心。 南面是大明辽西镇的大宁,西面留了一条狭路让大明能从西路到西拉木伦河北面的庆州,东边又是临潢、哈州,岭南女真其实被围得水泄不通。 以后就只能看大明脸色了。 听说东哥已经有了身孕,布尔杭古其实有些担心叶赫部西迁后的将来。 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反正族中大事都由他哥哥和另一个贝勒金台吉做主。 “听说皇帝已经到大宁了。”布尔杭古开口道,“你就留在这里主持与大明的市易,我要回去准备一下了。要去通辽,贺礼和货物都要准备,参加比试的人也得选好。” 在这里的东面,则是位于西辽河南面的通辽城。 和临潢府城不同,通辽城似乎并不准备修筑城墙,而是七堡来代替防线。 七堡当中三堡位于北岸,四堡分布于南岸,中心则是位于西辽河南岸的城区。如今开始修筑的衙门、民宅厢坊都有围墙,但不是高耸的城墙。条块状的各个衙门、厢坊之间是宽阔的泥土街道,如果将来当真还要经历战事,骑兵虽然可以冲入城中,但其实要在街道上面临各个方向的小厢坊、衙门里的兵卒、民壮,实则是一种巷战了。 当然,此刻这种设计所传达出来的意味更加自信:大明认为尽管已经深入到了这里,但既不需要重新修长城,更不需要必须建坚城。 火器时代,城墙的作用越来越低。 如今仍要修部分寨堡,无非过渡阶段,而且只是尽量划分军民的需要。 此刻通辽这里最热闹的却是南面的一片草原。 大明天子要到通辽会盟诸部,场面哪里能小? 此刻正在营建的首先是行殿,另外还有要划分给各部的营帐。 但更引人注目的,却是中间的大片宽阔草场。 足足阔有两余里的草场里,如今正由大明礼部、工部和枢密院的官员们安插各色三角小旗帜。 而草场里,另有近百旗在围着奔跑。 “侯爷,和鞑子马上较劲,那咱们不是吃亏吗?” 草场中央,从西北跟着麻贵到辽东的杜松有些不解地开口发问。 出边墙扫荡辽河套,攻灭了察哈尔岭南四部,麻贵只从宁虏伯进封为宁虏侯。 比不得刘綎,更比不得俞咨皋。 毕竟刘綎是转战万里,又恰好赶上了合围察哈尔汗庭大军的时机,更是参与了对建州女真的合战。而俞咨皋,都是苦战、奇功。 麻贵主要靠的是大明的势,此刻面对杜松的疑问,他的回答也是大明的势。 “吃什么亏?没得辽河套之前尚且不吃亏,将来有了更多好马、更多归顺牧民,难道还能比现在差?”麻贵轻松写意地说着,“况且只是比马速、骑射,明军好手也不见得逊色。” 会盟也不能只是干巴巴的会盟,总要有节目。 这一大片草场如今就筹备着皇帝要求的节目:通辽大赛会。 听皇帝的意思,以后还会常搞,至少也是两三年就搞一次。 胜者自然有赏,不单个人,外藩部族还能依据总成绩得到额外的边贸堪合。 麻贵专门来这里倒不是为了看他们在这里训练,而是另有要事。 没过多久,部下快马来报:“都督,到二十里外了。” 麻贵精神一震:“走!” 被杜松等人簇拥着,麻贵拍马南行。 骑行途中,杜松依旧嘴里问着:“侯爷,什么新铳这么要紧,要劳您亲自去迎?” “那可了不得。”麻贵嘴角含笑,“若不是要加紧操练一番震慑外藩,天枢营又战损颇重亟待修整,那可轮不到咱们辽东镇边军来用这一批新铳。” “有那么好?” “若枢密院所言不虚,那可好得不像话。一会就见到了!再说了,迎的可不只是新铳,还有定国公呢!驾!” 麻贵有些迫不及待了。 按理来说,已经从更靠南的锦州、义州、沈阳等地运抵此处的大型明威炮已经很足以震慑外藩。 一炮轰出,远可达三四里。再加上东边传来的千里镜观瞄神效,哪个不怕? 但枢密院显然对这种新铳的期待更高,对麻贵的密令当中明说了:此铳造办不易,尤其是子弹,万万要寻觅好手,先熟悉新铳,再实射子弹。大典之前,即便是操练,每人最多也只能先射实弹三匣共二十七弹。 一共只给他们送来了一百支新铳和九千颗子弹。 奔出了十余里后,终于见到了专门运送这些新铳和子弹的队伍。 “定国公,有失远迎,一路可还顺利?” “晚辈惶恐,宁虏侯竟迎到了这里,哪里还能说是有失远迎?”徐希臯下马与之见礼,又望了望北面,“还有多远?” “不到二十里了。小公爷再辛苦一阵,就算慢些走,也不远了。请!” 再回马上,两人行在前头。麻贵看了看后面的车子,只见一口口箱子封条结实,押送队伍全是亲军当中负责仪仗的锦衣卫。 当然,也有另一批将从山海关附近移防新边的边军刚好护送而来。 定国公是和缩减版的卤簿大驾一起过来的,这一路当然顺利。 而这些新铳随卤簿大驾同行,也是在向麻贵传递它们的重要性。 一路闲聊到了地方,徐希臯眼神惊异:“这便是会盟场地?” “不错,如今还在加紧赶建。”麻贵指着前方,“新边简陋,如今还是只能先在军帐里歇息,还请小公爷多包涵。” “侯爷哪里话?我虽然打小在国公府长大,如今既奉皇命,那是陛下恩典,正要多历练。”徐希臯肃然道,“先把枢密院要运至通辽的军资收好吧。” 爷爷一辈子主要都在祭祀,现在徐希臯承袭了定国公的爵位,这一次会盟诸部的大典,英国公张维贤却向皇帝举荐让他来。 立下功劳回京总督了京营,张维贤似乎认为他接李成梁的手把京营的事理顺更加重要。 但与此同时,真正上过一次战场之后,张维贤也在尝试树立他在旧勋臣之中的威望。对年轻的定国公,张维贤同样希望他能历练历练,别只在京城混吃等死。 被嘱咐过许多,徐希臯来了这里言语之中才那么多谦虚。 眼下第一个目标顺利抵达通辽已经完成,他就要完成第二个目标了:取得辽东镇签收这批军资的凭证。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运送的是什么军资,走的居然不是寻常方式,而是由他带着与卤簿大驾同行。 所以看见麻贵期待不已连连点头之后,他也有些好奇:“侯爷,这批军资是什么?从遵化拉上的,枢密院严令封条不得有损,若有失毁必定从重严惩。” “新铳。”麻贵言简意赅,“我也想开开眼界。这次要震慑外藩,应当主要是靠这些。” “新铳?”徐希臯听完恍然大悟,“听说遵化军工园确实一直奉旨在研制新铳,前年陛下专程过去便是为了这些。一会可要试射?我也想开开眼界。” “如今既然都发到边军了,自然不会再多守秘,小公爷一会就见到了。” 先到了位于行殿所在北面最先建好的南岸定辽堡当中,诸多箱子都被运到了军仓之中。 清点了数目之后,麻贵签收完毕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箱子。 然后竟是意外之喜。 “千里镜?”他一眼看去就认了出来,于是顿时两眼放光,“是了!既然袁都督那边都送去了一个,这次既要震慑外藩,通辽这里岂能不送几具来。” 没想到这样的东西,枢密院竟然没告诉他这回也有。 于是就显得那新铳更加重要了。 打开了第二个箱子之后,麻贵才看到箱子之中摆得整整齐齐的新铳。 只看一眼他就吸了一口凉气:“这铳管……不是寻常钢铁吧?” “这我可不懂。”徐希臯也很好奇,“既是新铳,想必不只铳管用了新东西。” 麻贵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拿了起来端详,然后才愕然嘀咕起来:“没有药槽,这各东西又是……” 他看向了随定国公一同过来的大匠,只见他憋了一路,这时才洋洋得意地说道:“此铳,陛下赐名九雷铳。侯爷,先开弹箱吧。侯爷选好的边军都到了,我再专门教习用法。” “杜松,人都到了吗?” “都到了,眼巴巴等着呢。” 嘴里答着话,他也伸着脑袋在那里端详。 确实像麻贵说的一样没有药槽,鸟铳一样的鸟嘴也没有了,还多了些别的零件。 最引人瞩目的当然是那个扳机前面的方形铁匣。 弹箱也被打开,这时他们才大惊失色。里面既不是一小包一小包的火药,也不是一颗一颗的弹丸。 一眼看去,黄澄澄的让人感觉似金似铜,而一颗颗子弹竟是条形的,只一端尖圆。 “侯爷。”那大匠伸手将麻贵手里那杆九雷铳先拿了过来,然后就说道,“此处有个机关,拨开按下,就能将弹匣先卸下来。” 麻贵等人目瞪口呆地见他一拨一按,只听得“咔哒”一声轻响,那个方匣果然被他拿了下来。 把九雷铳先还给麻贵之后,他又走到弹箱旁边。 “一匣可先放入九粒子弹,故名九雷铳。”那大匠感慨着,“铳身虽精巧,可这九雷铳最难之处倒是这子弹。如今,军工园一共也只做出来了一万三千弹,大半都在这了。从前年到如今,这种新子弹费的银子少说也有四五十万两了。” “……”麻贵听了这个数字两眼瞪大,“这子弹……是金子做的?” “自然不是金子,是铜。”那大匠捡了九粒子弹,熟练地一粒粒往里按,“往后啊,这弹壳能捡回来还是捡回来。不过弹壳虽要用铜,却远不及其中雷火帽金贵!要不是二月里京城忽传喜讯,说是博研院的供奉们终究制出了这雷火帽,这次运来的就还是老铳、老子弹。” “……你说的这老铳,军中是不是也没用过?陛下前年去巡视的那种?” “那是。就算那种老铳,也比鲁密铳和鸟铳好多了。”这时他已经装好了子弹,又要回了九雷铳,“子弹都装入匣后,像这样先卡住一边,再送进去,听到这声,那就是装好了。” 说罢握着铳:“烦劳这位将军再带九粒子弹。侯爷,靶场在哪?” “这边请!” “千里镜也可带上。” 一行人期待地到了位于这定辽堡西南侧的靶场之中,这里的校场方圆也只三四百步罢了。 “那箭靶有多远?” “这里过去……两百二十七步。”杜松直接开口,“这九雷铳打近还是打远?” “鸟铳最远都可至三百步,鲁密铳可至四百步,这九雷铳自然远胜。此前试验,最远七百步也射死了牲畜,道理完全不同,不可同日而语。”那大匠笑道,“不过我可不比军中神射,近一些吧,到五十步。” 听到他说这九雷铳的射程如此夸张,麻贵不由得张大了嘴巴消化了许久。 他当然清楚多出一倍的射程是什么概念,那意味着近距离接敌之前能对敌军至少造成不止两倍的杀伤。 “九雷铳的威猛不是能打得远,也不是又准又远,而是若熟练了,十息之内,九弹都能射出去。若提前装好了数个弹匣,各位将军明白能怎么用吧?” “你说什么?十息九弹?还……只用换弹匣?” “陛下奇思妙想,谁能想到真可以做出来呢?”那大匠叹服不已,“枪样就是陛下画的,就是如今造办不易。要想像陛下说的大明军卒至少人人一杆九雷铳,那可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精铜,精钢,弹钢……” 他嘴里念叨着,麻贵还在消化“速射”的概念。 到了五十步远的地方,那大匠才斜身看着他们:“各位将军瞧好了,用的时候是这样的。要先拉栓推弹入膛。这九雷铳寻常时要好生润养,也是陛下巧思,这铳身几处要紧零件都是单独铸造再拼起来,寻常时可以拆开。要不然用得久了,难免卡住。等会我再教怎么拆开润养……” 一颗颗脑袋都伸着,只见他一只手握着侧面一根小铁杆,一压一拉然后又一推再回位。 “听到这脆声了,那便是有一粒子弹入了铳膛,此刻只要一抠扳机就能击发。” 说罢朝向了远处的箭靶,嘴里又说道:“看见铳管前头和这里了吗?这叫准星。依博研院的算学供奉说,只要瞄得三个点在一线上,就是击射之时。当然,若要射远,还要望风,要估一估子弹下坠。这些对神射好手来说简单,而且熟能生巧。” 只听“砰”的一声,他已经抠动了扳机,而远处箭靶虽没什么动静,但它后面的墙垛上却冒起一缕烟尘。 而近处除了铳口冒出的烟,则是随着他再拉一下枪栓而被带出来的弹壳。 “靶射穿了!”目力好的杜松已经瞧见了那边的结果,再回头看着被带出来掉在地上的弹壳又张大了嘴巴,“……子弹没出去?” “只是弹壳。”麻贵看得分明,捡起来之后还烫手,他不由得喃喃自语,“这是怎么拉出来的?” “所以造办极难!磨刻不易!像这样,再来一次,又有一弹入了膛。” 又是砰的一声,这次他就没再继续解说,而是一直那个样子,拉栓填弹,连连击发。 一口气把九粒子弹都打出去了,他才放下了枪说道:“用法就是如此。各位将军亲见,像我这样的只要熟练了也能这么快就射完九弹。火器之道真是没有穷尽啊,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见到陛下所说的一息三千弹之蛮夷能歌善舞天机铳。” “一息……三千弹?”麻贵觉得自己听错了,“陛下说的?” “陛下说能,那肯定能!”那大匠像是个狂信徒,但他指着九雷铳,“这玩意,一开始打死我们也不信能成,如今不是成了?” “这已经是宝贝了,宝贝!神铳啊!” 麻贵接过来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眼神看来让人害怕。 徐希臯一眼看去,只见这些军汉个个眼里都是精光,直像麻贵手上的是个烧死人的美娇娘。 但他能理解。虽然是自小养尊处优的小公爷,可毕竟是勋武之家,知道这种能连射、用起来还如此简单的火铳意味着什么。 不用临阵装药,熟练了之后瞄准着也能拉栓填弹然后随心击射,如果数量够多、子弹管够…… 麻贵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东西比千里镜还要重要了。 这是每一个兵卒都能用上的,是能彻底改变眼下战争态势的玩意。如果大明的步卒用的都是这九雷铳,还有多少血肉之躯能近身?大炮不方便拉着深入太远,但只要有了千余九雷铳兵,带足子弹……多大的草原都能横着走了。 “这神铳究竟是……火药在子弹里?没有引药,怎么引燃的?那雷火帽……” 麻贵如今渴求着知识。 “听说炸死了四个道童,还有位道爷一条腿没了,这才炼出这雷火汞!”那大匠唏嘘不已,“有了此物,将来再不用引药了。先是九雷铳子弹,接下来还有明威炮,都得大改,以后打到十里外都是等闲。再加上千里镜和射表,一打一个准。各位将军,如今就是大大缺铜!” “缺铜还不好说!”杜松两眼都红了,“哪里有铜,就打到哪里去!侯爷,予我五百……不两百就够了!不管是漠北西域还是滇南东洋,哪里有铜,我就能打到哪里去!” “等闲事,等闲事啊!”麻贵仰天长叹,“恨不能晚生二十年!” (本章完) 367.第367章 皇见王 第367章 皇见王 夏去秋来,东北更早进入晴朗又凉爽的时候。 七月十二,朱常洛才抵达沈阳。 一路所至,自然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 众所周知,华夏老百姓爱种地。现如今,大明多了许多地。 难能可贵的是,汗庭称臣、科尔沁乞和、土默特和叶赫部归附为外藩、建州女真所谓都城已克、朝鲜僭主罪己禅位。 大明北境肉眼可见地将有至少一两代的安定——只要圣君仍在位。 因此免赋税五年,着实是一个挣下新家业的宝贵时间段。 一千九百多年前,燕国在沈阳屯兵戍边,城名为“候”,这是沈阳有城池的开始;秦统天下,沈阳属辽东郡;到汉时,已是县邑规模;到了唐,这一带改名沈州;而沈阳之名,到了元时才确定。 明初,大明在此设置沈阳中卫,沈阳成了辽东极为重要的军事重镇。在辽东,朱元璋曾封了三个儿子在此镇守,一个封在广宁的辽王,一个封在沈阳的沈王,一个封在开原的韩王。 这三处地带,也是辽东后来边墙稳固之后最重要的三块地方。 如今,朱常洛带着儿子来到了沈阳城。 他选择从北门进去,因为万历二十四年,沈阳城的北门进行过加固,城门改成了瓮城门。 袁可立、熊廷弼已经赶到了这里。 “你们有大功!” 见到袁可立和熊廷弼,朱常洛自然是十分欢喜。 走上前去扶起他们,天子如此礼遇,自然一派君仁臣忠的景象。 “陛下殊恩拔擢,臣只盼不负皇恩、无愧社稷!” 袁可立也很激动。 因为自从泰昌元年之后,他实在走得太顺利了。 先巡按辽东,再巡抚辽东,又任左军都督府右都督,成为这一场旷世国战在辽东方面的实质统帅。 士为知己者死,朱常洛一直信他、重用他,这才让他有了这旷世奇功、青史流芳。 任谁都很清楚,田乐之后,下一个枢密使必定就是袁可立。 而现在朱常洛来到了他面前,首先就是加官加衔。太子太保、柱国……在衔品上,他已经是从一品。 至于熊廷弼,他成为了第一任总督辽宁政务。 “稚绳,现在该你走一走他们的路了。”朱常洛看着孙承宗,“建州余孽仍在,辽宁省新设,飞百无法分心,你这便从抚顺去建州吧。” 孙承宗恭声应是:“臣定竭力抚边!” 他不仅仅是伴驾出巡,而是已经被选定的新任辽东镇巡抚。 这辽东镇不是过去的辽东镇,此后,辽东镇全是边墙之外:以叶赫部故地再延伸向长春一带的扶州军民府,以哈达、辉发、乌拉三部之地改设的辽源军民府,以建州女真部为核心的建州军民府,再加上通辽和宽甸六堡。 边墙之内,尽为辽宁省之地,再加上哈州以东、通辽和临潢以南的部分辽河套和大凌河谷一带。那里虽不像大兴安岭一般险峻,但实则也有一条小的山脉,孕育了众多辽河下游的支流,正是后世辽宁省的省界线。 现在孙承宗也要从参谋位置走向实际的前线,筑就一道大明新边就是他的使命。若能功成,将来自然不可限量。 刘綎歇不住,他和顾大礼还在杀。 能不能和他们融洽地合作,也考验孙承宗的实际能力。 但朱常洛愿意像相信袁可立和熊廷弼一样相信他:明末岂无文武大才?只不过时势之下,憾事太多。 现在却不同了。朱常洛麾下,近臣的风格尤其不同。孙承宗和熊廷弼做了一下关防印信交接,立即就赶往抚顺关。 沈阳城如今格局简单,四方四正。东西南北四个门之间形成了一条十字形的大街,而南北大街中的南大街则是沈阳城中各种衙门和府库所在。 但在原先的辽东镇,沈阳并非辽东镇总兵府所在,辽东镇的核心却是在南面的辽阳。 对于新的辽宁省来说,省府却要定在沈阳。一则方便与新的辽东镇联络军情、转运军需,二则要更靠近即将大规模开垦的辽河套。 南大街上,原先都察院在沈阳的行台衙门作为了朱常洛的行驾所在。 原先的辽东镇没有直接管理民事的州县,因此地方军民大政都由都司来管。一开始,只是在一共十四个城都设置了巡按御史行台来做监督。后来又设了辽东巡抚,这巡抚衙门先是设在辽阳,后来又移到广宁。 眼下新的辽宁省最大的城仍是辽阳,九个城门。万历二年朝鲜使臣途径辽阳时,就有“辽城甚大,人居甚密,北望旷野,一目千里”的记载。“邑居极盛,人物骈闻,实东边一大镇也”。 而此刻到了“简陋”不少的沈阳城的朝鲜使臣姜宏立则只能感觉到上国威仪。 尽管此刻沈阳城的察院行台衙门并不富丽堂皇,但护卫和文武群臣的脸上自有傲气。 “陛下,努尔哈赤等建州虏酋头颅尽在这里了。” 袁可立命人把那些盒子拿了来,这正是姜宏立战战兢兢的原因。 朱常洛看了看那些盒子,然后望向了远处:“李晖,听说努尔哈赤和伱曾当面议和?你来认一认,是不是他?” 一身素衣的李晖跪在院中,目光看向了阴暗一些的屋内。 沉默了许久之后,他站了起来走入房中,看向了中间那个盒子。 因为有“传首九边”这种需要,所以大明自然有丰富的首级处理经验,好让这些首级不那么快腐烂。说白了,就是用石灰硝制。 此刻,李晖看到的努尔哈赤其实也算得上是“面目全非”了,毕竟已经搁了这么久。 但还看得出来眉眼轮廓,自然确实是他。 遥想去年秋日里他和努尔哈赤在咸镜道长津湖畔议和时,努尔哈赤还睥睨不已、王者气度非凡,麾下精兵已逾十万,势如破竹地夺了朝鲜咸镜道,而此刻却已经静静窝在这小盒子里。 已经窝了四个多月了。 “是他。” 李晖说完看着朱常洛,他自己的眼神其实也已经了无生气,带着淡漠和虚无。 无非又是继续戏耍他罢了,诛心而已。 “先收起来吧,还要带去通辽。”朱常洛吩咐道,“你们去歇息吧,明日再聊辽宁省各府州县的事。朝鲜之事,主要也是在通辽再说。朕先和李晖叙叙旧。” 说罢指了指前面:“赐座。” 皇帝与朝鲜旧主当然有些话想聊。而正如皇帝所说,关于对朝鲜国的正式处置,那都要在通辽广而告之。眼下虽真的只是叙叙旧,但恐怕也会决定李晖本人的命运。 看他的态度了。 皇对王,李晖是“叛明”的外臣,有罪。此前让他跪,他就跪。现在让他坐,他也毫不拘谨地坐。 目光是平视的,仍旧淡漠。 “生死已经看淡了?”朱常洛先开了口,“臣下兵谏,你没有死战到底。既然想求生,却不必做这样子给朕看。” 李晖的眼神微微变了变。 “罪己诏虽然不是你亲笔写的,那禅位诏却是。”朱常洛又说,“你这做派,难道以为朕会忌惮诛灭你李氏招致大明外藩惊惧?还是以为朕一定要演一出三辞三让的戏码给天下看,你做出这一副是大明对不住你朝鲜、是朕对不住你李晖的模样来,反能讨个安稳余生?” 李晖立刻肉眼可见地愤怒了起来。 (本章完) 368.第368章 “国际竞争” 第368章 “国际竞争” “朝鲜上下,事上国如事君父,从来不敢不敬!孤亲贺你御极,从无不诚!”李晖很悲愤,“你何薄于我!是你逼我的!” “现在不就是不敬?” 朱常洛表情平静,李晖气得胸膛起伏。 “大明对得住朝鲜。偶有明使跋扈勒索,那倒是事实。但两百余年来,贡贸给赐也极多。从燕山君秉政时开始,伱朝鲜就士祸不断、党争不休,你朝鲜君臣若能自强不息,民心稳固,哪里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这是你李氏只贪图权柄、富贵、淫乐,自绝于民!要不然,倭贼跨海攻来,何至于兵败如山倒?大明则不知耗费多少钱粮、牺牲了多少将士助你李氏复夺江山!” 朱常洛俯视着他:“怎么?朕瞧不上你们,不肯徒耗钱粮赈济朝鲜了,不认你世子名份,就是对不住你朝鲜了?就是逼你了?务实一点,大明对朝鲜没有必须该做什么的义务。反倒是于你们有莫大恩情,你贪权夺位之后内忧外患不绝,结果愤而叛明,这才真是养不熟的狼。” 他说着说着,李晖反倒渐渐平静了下来,最后只说道:“成王败寇。如今我为阶下囚,陛下要与我叙旧,应当不是只为了奚落我。有什么旨意,想让我做什么,不妨直言吧。” “这才是务实态度。你摆脸色给朕看,朕就懒得让你做什么了,通辽盟会上斩杀便是。大明强而不暴,将来众外藩自知,大明也不惧谁因惊惧忌惮而作乱。”朱常洛这才点了点头,“想让你做的事只有一件,入大明民籍,做个本本分分自力更生的寻常百姓。李成桂为你们李氏打下了两百多年的富贵,现在到头了而已。叛明而免于身死,这就是朕给你的最大仁慈了。” 李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寻常百姓?自力更生?” “怎么?你以为会有个安乐公做一做?”朱常洛笑了笑,随后森然道,“你可是叛臣!” “你夺我朝鲜……”他又激动起来。 “朝鲜国主皆得大明册命,大明才认其正朔,不予攻伐!”朱常洛打断了他,“朕能赐,亦能夺!” “我……” “你能自食其力养活家小,朕倒高看你一眼!”朱常洛瞧着愤愤不平的他,“于你而言,求活已得,还有什么不满足?” 李晖紧紧咬着牙,平复了很久情绪之后才问:“陛下是要在通辽会盟时,让各部之主都看到我宁舍国主之位、甘为大明百姓?” “没那回事。”朱常洛摆了摆手,“朕会借你一百两银子,让你能在通辽置办些田地。朕要让他们看的不是你甘为大明百姓,而是你苦于做百姓。朕要天下都知道,朕心里最知小民之苦。内臣也好,外族权贵也好,若是搞得民不聊生,让大明有内乱,让外藩乱起来又祸延大明,朕不吝于把他们都拿下送到通辽做个平头百姓自食其力!” 李晖呆呆地看着他。 可各族权贵,最怕的不就是你这样?那还不想方设法提防你、想方设法除了你这等残暴的“同道”? 大家都是人上人,非要曾经富贵的人去吃苦,那不如杀了他算了! 朱常洛像是看懂了他的心思,毫不在意地说道:“你想寻死也自便。总好叫你自己也知道,什么叫好死不如赖活。好叫朕的臣子都知道,虽然四海升平,但普天下的百姓没叫苦,不见得是不苦,只是还没到完全没活路的那一步。自然,你要是能在通辽焕然一新,将来也不是不能做朕的臣子,为朕效力。” 李晖握着双拳,喃喃自语道:“何辱我至此……” “朝鲜百姓只会拍手称快。”朱常洛嘴角含笑,“你莫非以为你朝鲜世家大族的做派,朕能容忍?总要叫朝鲜百姓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善政。做大明百姓和做大明藩国百姓,根本是两回事。你放心,你不会孤单。将来你定会有许多邻居,有朝鲜的,也会有大明的,更会有其他各族的。” 他就这么构建属于他的“通辽农场”,让他们都去体悟人生吧。其实也就是“流放垦边”那一套,只不过这确实是朱常洛要在通辽传递给各部的信息。 这是无解阳谋,朱常洛就是要把各部都拉到要通过施行爱民仁政来得民心的竞争当中,这个理念会通过以后的每一次征伐、反腐之后的处置来贯彻,会通过将来更加开放的边贸向外部传递。 包括大明的群臣,也必须努力让大明始终成为更加文明、富足的象征,需要面对皇帝对外族更加“开放”、更加不吝于增强他们的实力而带来的威胁。 鞑靼、女真、朝鲜……他们内部还有诸多奴隶,他们的权力结构和各项制度更加落后,他们能怎么竞争? 就算能从更开放的边贸中获得更多物资,包括军事物资,但若心里只存着对抗之心,就必然压榨百姓倾向军事;若走上大明的路,学习大明,那最终就只会成为大明的一部分。 当此时,各部还不知道大明将会这么做。 他们现在是屈服着,或者归顺着,权贵们暂时关注的重心都是呈上什么贺礼、选出哪些好汉去参加大赛会,好从大明那里得到更多的边贸堪合,为他们自己带来更大的收益。 有的是图谋自己的富贵和享受,有的是卧薪尝胆准备壮大部族实力。 在他们的概念里,所谓“国际竞争”就是能掌握的人口、粮草、武力。 他们对真正的国际竞争研究得太少,而朱常洛具有降维打击的认识。 软的、硬的,大明的实力都处于碾压状态。像他这样还注重“国际观瞻”的,已经是很文明了。 要不然不就九雷铳平推? 但时代仍旧还处于野蛮阶段,朱常洛就需要面对极大疆域的治理问题。 强如蒙元,无非分封汗国、各自为政罢了。 而向心力,至关重要。 在沈阳的这些天还有许多事要做,包括辽宁省的改变、辽河套的开发、东北粮仓和产业的规划布局、汉民和各族百姓的融合…… 许多的理念,要靠朱常洛实际走出去,和地方官当面说,要求当面提。 说过,提过,将来才好考核。 (本章完) 369.第369章 强明当前 第369章 强明当前 在沈阳的既有从朝鲜被押送过来的李晖,还有从赫图阿拉及一些新地方被押过来的部分归降海西女真头领。 对他们,朱常洛远不像对李晖那么“仁慈”。 “朕旨意明白,去岁就已诏告辽东。”朱常洛冷声说道,“哈达城、广顺关、萨尔浒、界反寨、苏子河谷、拔堡沟……这么长的时间不见你等起义投诚,到努尔哈赤被阵斩、赫图阿拉城破,你们再说什么此前是被掳被迫?” 大明在对建州的战争之中损失有多大? 新建起来、被毁于一旦的清河驿镇就不必说了,天枢营几乎打没了,其余诸军战死、伤残者又有多少?更别说还有还有那么多残余女真部队需要清剿。 他们寄希望于于长白山一带的偏远与苦寒,寄希望于大明不会一次那么深入。 此刻大明天子冷漠地质问,这些到了沈阳的海西女真头领无不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建州势大,先后灭我们三部。皇上明鉴,努尔哈赤那贼子从来信不过我们,之前就一直把我们关押在牢里……脱困之后,先紧闭城门助天兵先剿灭了扈尔汉,又立即开城门献城归顺……” 这怎么和那袁大人说的不一样?大明皇帝似乎并不准备重用他们来建立那个渤海女真国。 “皇上这个说法,你们叫得很顺嘴啊。” 众人这才一惊,连忙改称大明更通用的“陛下”。 朱常洛看着他们,随后问道:“都遣了哪些人为扶国公和镇远侯带路、招降伱们海西三部兵民?” 这些人赶紧开始介绍起来。 以乌拉部为例,原先的布占泰是被努尔哈赤杀了。前任贝勒满泰的女儿是努尔哈赤的一个女人、已经为他生下了一个幼子,那一系还是得到努尔哈赤信任的。 但正如叶赫部也有两个贝勒,和布占泰同期,哈达部还有另一个叫博克铎的贝勒。他和他的儿子都在乌碣岩之战之中死了,这一支就不太相同,只是前年乌拉部被灭时才归降,也并不得努尔哈赤信任。 现在这博克铎的堂弟博哈布就禀报着他的安排,同时不忘继续诉苦。 “说是归顺,实则是被俘啊!陛下明鉴,去年努尔哈赤与朝鲜议和,就是准备拿我的侄女送去朝鲜供那李晖享用!原先就是准备先把她赏给二儿子代善,那可是杀了我兄长和侄子、她父亲和兄长的仇人啊!代善不愿碰仇人之女,用做卑贱奴女,后来去攻打朝鲜了,努尔哈赤见她貌美柔弱,又准备将她送给李晖!真是禽兽!” 朱常洛皱着眉。 博哈布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努尔哈赤本打算等朝鲜也出兵进犯大明了才将她送走,结果不自量力,退回赫图阿拉城之后就命我儿子大雪封山之际送她去朝鲜。我借口送别,让他想办法拖延一段时间。归顺大明之后,果然将他们都寻了回来。如今我已命儿子为天兵天将带路,侄女也随我一同到了沈阳……” 见他果然又是这种套路,朱常洛看着他问道:“你这意思,想献给朕,想让朕念你知势忠顺,赏你去统御将来的渤海女真?” “不敢乞恩,不敢!陛下神武天子,我们既然得脱牢狱之灾,陛下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是我们的主子爷!对陛下,我们就像包衣阿哈对待主子爷一样!主子爷若不弃,能怜侄女孤苦、乖顺懂事,赏她一口安心饭吃,奴才也对得起死去的兄长啊!” “包衣阿哈对主子爷?”朱常洛不禁笑了起来,“你这是向朕表态啊。” 说罢又收起了笑容,准备进入正题。 东北很大。辽东镇就算改了新地盘,控制能力暂时也只能延伸到长白山西侧。 刘綎这个扶国公,朱常洛心目当中的永镇之地其实并不在建州。从抚顺关过去,建州的老地盘并不远,并不难控制,用不着刘綎也永镇那里,那反倒会和辽东镇的定位、将来的辽东文武有些冲突。 他心目当中,是想尝试让刘綎永镇着统门河也就是未来的图们江下游的,包括一直延伸到朱常洛熟悉的海参崴那里这一片地方。 在那一带,有三处重要地方。 一是旧时奴儿干都司的毛怜卫。朱常洛如今只知道那里有一大片高山草场,原被乌拉部控制,是乌拉部甚至整个女真最好的马场。乌拉部不仅通过贡贸向大明卖过马,也向其他女真各部甚至朝鲜卖过马。这一片高山草场,在将来还会成为一个曾经颇为知名的奶制品品牌的产地,改名叫做完达山。 所以刘綎如果能够永镇住那一带,首先能有一个组建一支强大骑兵部队的基础。在毛怜一带经牡丹江往北,可以控制将来的渤海女真;往南,可以通过咸镜道控制朝鲜。 第二处重要地方自然是统门河,这是连通建州军民府的重要通道。 第三处则是从毛怜草场南部群山中发源的速平江或者叫恤品河,这条河名字一再更改,但它的出海口正是海参崴。那里在将来有多么重要的意义,自不必说。 因此他开口说道:“不论如何,始终是先附逆为祸大明了的。朕金口玉言,既然说过只讨建州女真,你们能迷途知返,性命无忧。” 博哈布等人顿时大松一口气。 “扶国公既已在不断东进,就看你们安排的人得力与否了。在沈阳歇几天,之后随朕一同去通辽吧。渤海女真建国何处,还要看看科尔沁怎么说。你们与野人女真、北山女真之间,也要有个说法。另外,附逆之罪如何惩处,也要有个说法。朕……还要想一想。” 东北真正的“北大仓”是三江平原,但那里目前太遥远,沼泽、冻土…… 对那里,朱常洛是希望先把渤海女真用好的。 所谓附逆之罪只是个借口。努尔哈赤前年虽然从辉发、乌拉等部掳走了许多青壮,但他战力的核心还是建州本部和较早归顺的哈达部。辉发和乌拉部起到的作用有限,而且已经被大量消耗在了朝鲜和广顺关外、苏子河谷。 他们自己惯于使用奴隶,先被建州女真攻灭、又面对更强大的大明,因此也就习惯性的想以奴国自居来获得那个渤海女真国权贵的机会。 朱常洛其实希望培养一下他们,让他们去重新开垦原先渤海国的核心兴凯湖一带以及三江平原。 能垦一点是一点,他们对如今三江一带的巨大沼泽是完全没法子的。 但只要从将来的哈尔滨往东,牡丹江汇入松江那一带的地方能被开垦出来,大明就能够通过和他们边贸买粮等各种操作把前哨站进一步开拓向哈尔滨一带。 因此如今留着更为奴性的他们倒不是坏事。一开始不给好嘴脸,无非让他们畏惧罢了,先敲棒子再给甜枣。 而实情如此,旧的三部之地,大明是不准备吐出来的。 渤海女真将立足何方,确实要看大明、科尔沁甚至更野蛮落后的野人女真、北山女真的脸色。 即便是兴凯湖一带,他们若想顺利在那里立足,仍然需要去收服散落于那一带的其他女真小部族。 这还得借助大明的力量。 “你那侄女,带来让朕看看。”博哈布大喜,赶紧遵命。 “你们的族女,也拣选一下。” 于是其他人也大喜,以为皇帝是要享受成果了。 只要他肯享受就行。 他们倒不知道朱常洛的用意。 将来想让刘綎和麾下将士们愿意待在苦寒的那里,总要让他们多感受到皇帝的恩赐和信重。 反正长期目的,整个东北都该化为实土,那么就让他们先结亲、融合起来。 要让渤海女真心甘情愿来学着汉民耕田开垦那一带,朱常洛要对这些外族做的“海纳百川”也得有符合时代的做法。 随后被送到他这边来的乌拉那拉·布顺达果然如同不堪惊惧的小兽。 朱常洛现在只见她确实算是长得白净,至于美貌嘛,仍旧像东哥那样过了一些。用后世那些说法,六七分不能更多了。 他倒并不知道,这个乌拉那拉氏其实是乌碣岩之战后努尔哈赤遣人攻打乌拉部,那一次并没直接灭掉乌拉部,布占泰确实用她作为一个筹码与建州议和。而她嫁给的人,正是此时已经稀里糊涂就成了死命鬼的皇太极,还给他生下了长子豪格。 历史早已转弯,现在她的命运也因此转弯。 原先的皇太极还没继承汗位之前她就早逝了,现在她却可能真的去那紫禁城。 此时此刻,遥远北面的科尔沁使团也已经启程。 庞大的队伍里,也有许多女子。 那是他们去年就商议好的,皇帝到底点选谁,已经不重要了。 努尔哈赤战场上被神炮轰杀的消息传来之后,科尔沁的权贵们迅速认为:多选一些,各家都至少要出一个亲女,哪怕只是先去大明的皇宫里做宫女也行。 在大明这次爆发出来的战力面前,已经居安多年的他们根本打不了一点。 因此庞大的队伍里,既有本就准备用来与努尔哈赤联姻的浩善,还有明安的女儿,也有莽古思的女儿哲哲,他们都姓博尔济吉特,也就是孛儿只斤。因为她们的先祖,都是成吉思汗的二弟合撒儿。 她们有的已经成年,有的还只有十来岁。比如哲哲,她就听他父亲莽古思说了:虽然她还只有十一岁,但务必讨得大明皇帝的欢喜。如果她不行,那么她那个今年才刚刚出生却如美玉天成一般的侄女海兰珠就将继续担当着同样的使命! 在已经这么强大、肉眼可见的未来里会更加强大到令人绝望的大明面前,能做的事情当然就是和亲。 何况大明的皇帝已经有了明确的态度:要扩大和各部的边贸。 前提是大家友善。 能不友善吗? 通辽那边仍在加紧做着准备,麻贵、杜松等终日在校场那边操练着兵卒们,准备用九雷铳和其他武力“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 他们负责恐吓,皇帝负责安抚。 朱常洛的生日在八月十一,万寿圣节一贯是极为重大的日子。 现在,不管按什么算法,他都离三十岁还有两年。 能够御驾到辽东、去年还是冰天雪地时御驾亲征到前线与林丹巴图尔商议的皇帝,身体不会差。 所以怎么去面对他接下来的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 林丹巴图尔这次选择了从庆州那边过去,毕竟这次他们是前去会盟的。既然没有危险,当然要看看大明已经在这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这里,如今只有一支五千人的明军驻扎在这里。 而在这里帮着他们大兴土木、兴建庆州城及诸多寨堡来赚钱的,主要是叶赫部。 或者说,主要是叶赫部如今奴役着的、此前就被俘虏的察哈尔岭南四部部民。 虽只远远看到汗主大纛,可林丹巴图尔听到了许多哭泣的声音。 他知道这是汉人的计策:让叶赫部暂时支配那些被俘的岭南四部部民,这是大明的恩,叶赫部不敢不受;可既然有那么多察哈尔的部民曾被叶赫部奴役过,那么将来的岭南女真与察哈尔的仇恨就更深了。 及占据了他们的部分故地,又曾奴役他们。 “……这回,多换一些回去。” “……去建州帮他们攻打女真人的功绩,汉人皇帝会认多少?” “即便见了面就先向他跪拜,也要多换一些回去!” 年少的林丹巴图尔只能把不甘和仇恨深深隐藏。去了建州的那些察哈尔勇士与他之间没多少消息来往,毕竟相隔这么远,又暂受大明节制。 他们冒着性命危险相助仇敌,正是为了换回被俘的族人。 这是大明可以围杀他们却放了他们回去的要求,是他们必须用赔偿来换回被俘族人的代价。 “他们要煤,要铁,要铜,我带来了!” 林丹巴图尔看着后面的勒勒车,沉肃地说道:“都是部民沾着汗、沾着血刨出来的,就算不多,也要他们出个好价钱!我的金刀,我的财宝,全都能换!” 此时此刻,他一直只记着那句汉人的话:卧薪,尝胆! (本章完) 370.第370章 通辽猛人 第370章 通辽猛人 进入八月,汇聚到通辽的人马越来越多。 首先就是大批的护驾大军,他们过了临潢府之后并没有悉数随朱常洛去沈阳。 另外自然就是已经到达的叶赫部、土默特和鄂尔多斯部。 这个时间点,朱常洛却已经从沈阳北上,经过开原到了镇北关外。 他所处的位置是原先叶赫部的领地,将来要成为大明的扶州军民府。 朱常洛比对着记忆,这里后世应该是铁岭北面、四平一带? 大明对这里是十分熟悉的,长白伯张神武统率着这后半部路程的护驾亲军,指着西北面说道:“臣去年初便是随俞国公先过了东辽河,翻过了金山,到了科尔沁的领地。” 朱常洛这次算是走得最远了。此时天未转寒,东北风光看得他心里有些澎湃。 闻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往那边远眺着。 袁可立在一旁含笑说道:“唐乾封二年,薛仁贵破高丽于金山,进拔扶余城。宣德年间,辽东都司都指挥使刘清还奉命在乌拉城一带造船。正统以后,辽东边防才只能倚靠边墙,最多零星哨堡于外,哨骑常探。” 朱常洛坚定地说道:“会回来的,都会回来的!” 明初之时,大明能够设置奴儿干都司,其实是水路立了大功。 那个时候,为大明立下这个大功的,还是个海西女真人,名叫亦失哈。 他是太监,但与郑和一样,都去了很远。朱棣数次北征,他则数次北巡奴儿干都司。 每一次都是春日启程,通过船队一直到达黑龙江的出海口。 于是朱常洛转了个方向,看着又在启程的一批叶赫部民之后说道:“等叶赫部都西迁之后,扶州就要好好经营了。东南与辽源军民府相接,原先的船厂要重新办起来。” “是。”袁可立说道,“乌拉城外,建州余孽虽仍旧败逃走了,但辽东镇必定速速剿灭残贼。辽东大定,扶州和辽源此后该安心经营了。就是扶州、辽源偏远,人丁方面……” “慢慢来。”朱常洛看着缓慢移动的叶赫部民,“朕相信,大明从不缺愿意搏一搏的百姓。辽东虽苦寒,但机遇也无穷。” 明明有现成的人口,但为了后面治理的难度降低,还是尽量打散、削减。 远处,布扬古安排好了事情之后策马过来,在远处就先下了马,然后走到朱常洛面前再行大礼。 “如今再不为离开故地而忧心了?” 布扬古满脸都堆着笑:“陛下天恩,臣只有感激。只恨未能助天兵阵斩诸英和扬古利,臣实在惭愧。” “辉发、乌拉等城固守罢了,军力原本有限。你能当机立断率兵援助,那些女真降卒便是你应得的。努尔哈赤都死了,诸英和扬古利只能带着三千余残兵远遁,已不足为虑。” 至此,努尔哈赤的战略自然全部失败。不仅图谋无果,还搭上了整个建州女真的未来。 乌拉城离得最远,它实质上是未来吉林市的一部分。辉发河汇入松江上游之后,再往北才是乌拉城。诸英从萨尔浒退走,扬古利从哈达城穿辽源军民府过去,他们想合并先攻下乌拉城仍旧无法得手。 明军擅守城,建州女真不擅攻城,这没办法。等到大明北线援兵和叶赫部的援兵到了之后,一场大战之余,建州女真所剩的主力力量恐怕就只有在朝鲜的那一些了。 其余被努尔哈赤安排先往东撤退的人马,还有从乌拉城败走的人马,他们想重新聚起来缓过气只怕也不容易。 从这个夏天开始,东面的女真小部族只怕都要遭殃。 这一次,大明的政策就是全部建州女真部民都不要。岭南女真要,将来的渤海女真要,可以都拿去。 他们当做包衣阿哈使用,没问题。但大明当然会提要求,相当于一次把建州女真本部的部民全卖了,而后续,大明需要他们给辽东提供粮食,分多年付清。 要的数量并不算多,很公道。 但大明会让女真人实现多年的诉求:牛和铁。当年,亦失哈就奏请过多次,说女真人希望用马换牛换铁。与蒙古人不同,女真人本身就是希望和愿意去发展农业提高收成的,只不过大明出于边患考虑禁止这些交易。 时过境迁,朱常洛反倒愿意创造更大的市场来帮助国内工业和产业发展。土地更多之后,也能够有目的地让耕牛数量被繁育得更多。给到岭南女真和渤海女真,让他们先帮着开垦更外围的地方是一举多得。 至于军事上的考虑,那怕什么?大明专注进入火器时代,他们有铁也只能继续能歌善舞。 大明统战的对象只是原先的海西女真。 “已经是八月了,你这边既然安顿好了,就随朕一同往通辽去吧。”朱常洛指了指西北面,“让他们都看看,伱妹妹在宫里服侍朕,朕就把你当亲戚看待。” “臣谢陛下隆恩!” 于是布扬古也加入了伴驾的队伍。 其实退一步想一想,和往日并无不同。以前,其实也是大明册封的都督。现在,则将获得大明册封的王爵。 岭南女真国之内,仍是他做主。 在大明北疆的这一场“浩劫”当中,做了大明的忠犬,既彻底解除了旁边虎视眈眈的敌人建州女真,又获得了更大的领地和更多的人丁,有什么不好的呢? 反观建州女真部,从此阖部部民永为包衣阿哈,受海西女真奴役。 明明面前这皇帝已经许了他夺得哈达、辉发、乌拉三部的部民,成为渤海女真之主。 所以说人不能太贪心,尤其是实力不够的情况下。 现在布扬古只有美滋滋。 妹妹已经有了身孕,如果生下的是个儿子,那么将来总能继续帮衬到岭南女真。 御驾从大明边墙的最北端外开始往西,这一段路并不好走。 但到了金山西南麓的西辽河畔之后,专门从辽河下游过来的“龙舟”等在了那里。 这是大明实力能够有效投射到这里的反映,做这件事的却是遮洋行的行首常庆安。 朱常洛登船之后召他到面前,先问道:“清河驿镇毁于一旦,可有人退却?” 常庆安躬身回答:“若有人退却,臣也不能又新造这些大船。从此辽河为坦途,臣等已经商议好了,清河驿镇本就只是一时之选。如今不光清河驿镇,萨尔浒、梅河口、辉发城,都要把港镇建起来。只用把界凡寨到梅河口一小段陆路打通,那从此东北虽辽阔,只要河水没冻上,人货尽可畅通无阻!” “那就好。”朱常洛笑了起来,“昌明号、宗明号的货物,都是你遮洋行运来?” “正是,为了这桩大买卖,臣几乎尽起遮洋行的船,还租了足有两百余船载人载料。船队已然先行,眼下应该是先到了通辽开始卸货卸料。臣跟他们都说好了,这个冬,就尽快把通辽码头先建起来!” “是吗?那眼下西辽河上岂非拥堵不堪?”“陛下不日便能得见。”常庆安笑道,“想让辽宁省和辽东、辽西二镇觉得是该沿岸多设些码头,臣自然要把阵仗做大一点。” “不错,你辛苦了。”朱常洛勉励了几句,随后点到,“这个机会难得,和各部都商议好一批订单。要盐要茶要铁要丝绸,你们都不用担心供应不上。跟已经迁辽东的各家商议一下吧,他们踊跃承买国债,边贸堪合自不用忧虑,另外朕有意让你遮洋行再成立个兴安船行,以后就由他们专跑东北航运买卖。” 常庆安大喜,连忙先跪下来:“臣代他们先叩谢陛下隆恩!” 遮洋行此前只专跑大沽到辽东的海运,后来多了朝鲜航线、新增金银及五府白粮的业务,如今更要与更多北疆部族做生意。 这一场仗把辽河水系都打下来,如今竟然倒像是为他们打的一样。 经过西辽河,上游可至临潢、庆州,岭南女真、察哈尔的生意能做。通辽这里,科尔沁的生意能做。 他们确实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了很多钱的清河驿镇刚建成就被努尔哈赤焚毁。在辽源军民府的投入,过去一年里都不能产生效益,甚至被破坏了很多。 但也正是他们此前响应朱常洛的要求先到了辽源军民府,这才靠雇工收拢了许多三部弃民的心,让辽源军民府在去年一整年的战事当中多少得到不少三部弃民的支持,最终坚持了过来。 所以朱常洛当然也给他们回报。 这也是做给天下人看的:跟着他的要求走,那就一定会有肉吃。 东北是个宝地,蕴含的财富机会其实巨大无比,昌明号和宗明号又岂能都吞得下? 等到这次会盟之后谈妥的大买卖传遍天下,朱常洛不信没有其他商帮动心。 那就迁边吧,反正辽宁省、九边、承德府都必须落籍才能买田置产营生。 此刻,刚刚到达通辽北面的科尔沁部台吉们全都目瞪口呆。 他们万万没想到来到这里之后,看到的第一个景象不是森严的城堡和明军,而是遮天蔽日一般的船帆和热火朝天的工地。 不知多少木材、石料和其他物资在北岸、南岸堆积如山,而放眼望去,这里的人此刻只怕已经有至少四五万了吧? 说的是普通百姓模样的人。 他们都知道大明的人丁多,但是这里突然冒出这么多人,实在令人望而生畏。 现在麻贵也真的有点麻。他知道朝廷有安排,说通辽城的码头不用他们操心,等到入秋之后会专门调运物资过来赶在今年枯水时节兴建起来。 但他没想到阵势有这么大。 让人感觉这里不是辽河,这里是漕河。 当然,这些船大多数都只是过来卸货,然后就要赶在辽河结冰之前回到南面去。 现在昌明号的王珣和宗明号的王昺亲自在这里主持,一个是皇帝爱妃的生父,一个是驸马都尉,但他们代表的却是大明宗室和勋戚的力量。 可谓是不计代价了。 “麻都督,会盟之后,给各部暂时用的营帐才能让雇工们都住进去。这段时间里就要劳烦都督先安排一下,他们挤得紧,必定多有怨言,还要边军多多督巡,以免生事。” 这点小事麻贵当然表示没问题,但他还是问道:“这么多雇工……粮食……” “除了随船来的,其余都走陆路。今年夏粮、秋粮,会分两批从广宁过来,都督勿虑。”王珣解释着安排,“陛下有旨,辽西、辽东新边没有长城,这新边诸城宜速宜好。边防国债如今虽然还在卖,但宗明号、昌明号承买的已经都经户部列支为枢密院军费。” 麻贵怔怔地看着他们:这算是他们出钱买国债赚利息,然后这国债里的不小部分又会作为工程承包费给他们赚喽? 不过这也让麻贵感受到了这种模式的效率。 有钱赚,行动能力就是强。 这么多人和物资被运到这里来集中开工,那么恐怕明年这通辽城就会有个大概模样。 当然了,可能也有为这会盟壮声势的考虑。 这时杜松过来禀报了:“科尔沁使团已经到北岸,眼下正在登船。” 麻贵笑了起来:“他们恐怕不习惯。” “正好船多,马也能上船过来。就是码头少,王行首……” “我这就让他们腾开位置!” 林丹巴图尔也来到了通辽的西面,看着喧闹非凡的景象之后沉默不语。 这种千帆密布的景象,对于任何一个草原子民来说都是莫大的震撼。 卧薪……尝胆……从庆州过来,到了以前的岭南四部所在,看到了正在兴建中的临潢城,又看到了这阵势更大的通辽城,林丹巴图尔的心志又在不断被削弱。 深深的无力感越来越侵染他的意志。 而在东面的辽河水面上,朱常洛看了看缩回脑袋跪到地上的乌拉那拉·布顺达笑了笑。 “想看就看,不打紧。” “奴婢不敢……” “起来吧,朕跟你一起看。” 说罢过去就拉着她的手让她起来了,又搂住了她的腰,从这船舱的窗户看着外面的景象。 不得不说,他们是会整活的。想着这景象便是自己数年成果的一个体现,朱常洛心中当然是快慰又豪迈。 辽河通航条件并不算好,但如今的河船也并不算大。 但数目一多起来,颇为兴盛、壮阔。 承担着重要使命的布顺达早已经献出了一切,反正朱常洛船行途中也没多少其他事。 接下来的事情只有一件了,那就是抵达他忠诚的通辽,会见各路“猛人”。 但在他们心目当中,最猛的自然是大明天子。 毕竟他们都将跪拜称臣,以求苟安,以待将来。 (本章完) 371.第371章 长生天汗 第371章 长生天汗 现在站在皇帝面前的是:鞑靼汗庭右翼领主、济农、鄂尔多斯部的孛儿只斤·博硕克图。 还有大明册命的顺义王、土默特部领主孛儿只斤·卜石兔。 大明天子终于抵达通辽,行殿之中见陛不表。朱常洛这会听了他自我介绍,又听了通译的翻译,这才发觉不同。 “你们二人……同名、同姓?” 没错,博硕克图在大明这边也被称作卜失兔,而之所以与卜石兔有一字之差,只为了区分罢了。 “正是……”博硕克图有些期待地说道,“这是我为您准备的贺礼,是我视若珍宝的圣物。” 这东西不必说是视若珍宝,本身就是珍宝。看着用宝石金银装饰的这本佛经,朱常洛笑着说道:“你有心了。皇祖母也笃信佛法,此物她老人家必定欢喜,回京后朕再作为她老人家今年的寿礼,你不会不高兴吧?” “自然不会!我只有欢喜!” 博硕克图已经远不及他先祖巴尔斯博罗特和衮必里克。俺答在时虽然实力越来越强,但他对他的哥哥衮必里克还算尊重。只不过衮必里克晚年已经知道积重难返,放纵酒色,右翼大权当时其实都在俺答手里。 也就是从博硕克图的爷爷开始,鄂尔多斯部渐渐分为越来越多的枝。如今,鄂尔多斯部四十二枝已经各自为政,博硕克图基本也节制不了他们当中的大部分。 不能说他没有雄心,年轻之时,也与大明打过两次。不过不仅本人受过伤,女儿还被俘虏过。后来,就只是笃信佛法麻痹自己。 这十年里,他先是知道大明通过大小松山之战驱逐了土默特部在俺答时期迁徙到青海的那一支,如今更是知道大明横扫北疆。 土默特部已经通过背叛汗庭获得了西拉木伦河以南的锡林郭勒草原,于外于内,博硕克图都想得到大明的支持。既避免受到大明和土默特的联合针对,也尝试能不能获得整合鄂尔多斯部的机会。 这回的大明天子是和蔼的,见到他们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 尤其是林丹巴图尔。 “不必如此!”朱常洛走下宝座拉起他,又握着他的双臂深深看了看他,然后说道,“我知道伱惦记着被俘的察哈尔部民,但这回朕来与你们会盟,不是要威逼你们,而是想与你们真的建立友谊,成为朋友。所谓不打不相识,你们的祖先,朕的祖先,大明与你们各部此前的恩恩怨怨,有过去年这一仗就够了。” 说罢一边看着其他人一边说:“草原上多是豪爽汉子,朕也不拐弯抹角。打过一场,知道了强弱,大家反而更清楚该怎么自处。但大明并不会咄咄逼人,就算会盟期间朕会检阅边军,会让你们再看看大明的强盛,也不是为了欺负你们。只是要你们知道,放下不该有的心思,和大明做朋友,才是为你们自己和你们的部族考虑。” 他的话是这样说,这鞑靼蒙古各部和女真各部、朝鲜使臣心里怎么想就不知道了。但人在通辽,眼下都只是笑脸相对,连连称是。 “所以你的金刀,朕不能要!”朱常洛甚至拥抱了一下林丹巴图尔,还拍着他的背说,“你虽然一时糊涂,率兵南下犯我大明边墙,但所作所为无非为了部族。如今愿称父国,更要以金刀为贺礼,朕知道你也是为了部族。左翼有你这个汗主,朕为你的部民高兴。你还年轻,这回本就威望大减。你的贺礼朕收了,朕再送给你!” 原来他说不要,是这样的不要。 只见他把林丹巴图尔手中那金刀拿了过来之后,又站在他面前递给他,肃然说道:“盼你能带部民过上更安定的日子,树立真正的威望!” 大明皇帝的豪迈显露无疑,但更主要的是,这像是在册封,是在赐予他权威。 但正式的册命不是现在,而是之后。 这第一天只是见面聊一聊,夜里有晚宴。次日,则是大明皇帝检阅边军,顺带为通辽大赛会启幕大明君臣和各部使臣一同观礼、观赛。 到了万寿圣节当天,才会进行册命。 夜里,行殿外面的空地上燃起篝火。 摔跤、歌舞、酒肉……火光之中,朱常洛不断与走到他面前来的外族头领们喝着酒。 这是他的态度,今天并不惧一醉。 而醉意渐有之后,也最宜说一些话,显得更真诚。 “都来,都围到一起来。” 朱常洛招着手,自有人把小案桌都移了过来,中间再放上一个小火盆。 一手端着一盏,朱常洛另一手拍了拍面前的桌子:“北方冷啊!虽然只是初秋,夜里也要把火烧旺。朕把你们都往更北面赶了赶,朕知道你们心里不痛快!” 林丹巴图尔低着头,炒在远处隐隐听到这些话,咬着牙捏着拳。 “可这是没法子的事!不打这一仗,你们就一定不会听朕的。先苦后甜,朕只能出此下策!”朱常洛又拍着胸膛,“朕今天告诉你们,将来定不会坐视你们受寒受饥!这边贸,你们想要的盐、茶、丝绸布匹、铁锅,朕都不再禁了!价格上也一定公道,若有人欺骗你们,只要报来,自有大明严惩!” 顿了顿之后说道:“即便真有大风雪之年,你们想南迁避一避,朕也定会传令边镇备好粮草冬衣,助你们过冬!” 一众人等愕然看着朱常洛。 大明的皇帝说得满脸通红,慷慨激昂,像只是醉酒之言。 但朱常洛心里是早有计较的。 接下来原本就该是明末了,气候变化,灾害增多。 大明内部恐怕本身就压力更大,但朱常洛为什么还要提前允诺他们可以靠近大明边境获得救济呢? 因为这也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归根结底,都是生存和发展的问题。然后,才是权欲的推波助澜。 在那个后世言说颇多的小冰河时期,草原上的日子当然是会越来越难。到了后来,恐怕都不得不往南靠近来度过风雪大灾。 而这种时候,岂非是收买人心、融合各族的最好时机? 朱常洛既没有必要、也没有那个欲望此时就向北无穷无尽地开拓。要立足将来的话,莫过于从现在就开始建立这些外藩国主都由大明册命委任的规矩,建立传统。等将来技术条件成熟了,后人自会将之自然而然地纳为实土。 何况还会有一个外敌为他们创造机会。 在更遥远的西北面,应该已经有哥萨克骑兵在东征。 如果一切毫无变化,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该出现在瓦剌、鞑靼人的视野里。 建州夺了天下之后,就因为先要继续解决瓦剌后裔的准噶尔问题而与之在尼布楚签订条约。从此,东北实则就再难完整。 但现在不同了,朱常洛并不准备在气候条件更严峻的时间就踏足更北,那么就将换成他们来首先面对沙俄。察哈尔、喀尔喀、科尔沁……是他们在最北面,他们能抵挡得了沙俄吗? 恐怕不能够。 到时,大明先对他们有过恩德,又能在合适时候助他们把沙俄赶到乌拉尔山以西,那才是真正为将来构建完美版图的做法。 所以这一次,确实不再会有咄咄逼人,有的都是善意。 “这一次,你们可以把被俘的部民都带回去!”朱常洛和林丹巴图尔对饮了一盏之后就说道,“布扬古,你没意见吧!” 布扬古坐在不远处,他闻言呆了呆,然后又赶紧说道:“臣虽有些小功劳,但都是天兵力破老哈河,臣只是代大明暂时管制,自然听凭陛下吩咐……” “那就这么定了!”朱常洛拍了拍林丹巴图尔的肩膀,“他们去年以来确实受了一些苦,但这正是战争的代价。这个恩情,朕给你!把部民都带回去,过去仇怨就都勾销了。当然,朕也要对臣下、对岭南女真有个说法。这样,以后每年,你仍像今年这样寻来些煤铁铜。算个总数目,定不让你们吃力。多的,大明还能买。岭南女真那边,也给他们一批牛羊马匹便好。” 原来还是换,只不过朱常洛随后说的价码绝不像林丹巴图尔以为的那么贵,而且也能分上十年慢慢来还。 但总之,现在是允许他把人一次性全部都带回去。 林丹巴图尔虽然心中苦涩,但总算是达成所愿,该表的态要有:“陛下天恩,臣感激不已……”“你们也是!”朱常洛又看着莽古思他们,“这一次本意是大兴安岭以东、小兴安岭以南,都准备清扫干净。你们虽先与努尔哈赤密盟,更曾不甘兵败意欲卷土重来,但好在悬崖勒马,及时请和,态度甚躬。那么庆州以东辽河以北,仍准你们在此繁衍生息。只不过,将来再不能勾结女真了。建州余孽不行,其他女真也不行!” “皇帝的意思是……” “与建州女真勾结犯明之罪,就用你们放齐野人女真、北山女真部族来揭过吧。”朱常洛看了看博哈布,“往后从西往东,鄂尔多斯河套王、丰州滩忠顺公、锡林郭勒顺义王、岭南女真宁顺王,再北面察哈尔元顺王、科尔沁兴安王、渤海女真渤海王,都能和睦相处,也共得大明荫蔽,共得安定繁荣!土默特之外,你们藩国内其余头领,随后你们奏来,各领公爵!” 火盆上火苗舞动,大明皇帝在战后划定了新秩序。 自此,鞑靼蒙古实则成为四国,女真成为两国。 这本在众人意料之中,只有科尔沁没想到大明要求他们缩回控制着野人女真和北山女真的手。 他们还在犹豫,却是之前得了朱常洛“大恩”的林丹巴图尔率先说道:“陛下如同天上雄鹰,对各部族如同长生天关爱祂的子民。小王此前心高气傲,险些铸成大错。进犯父国之罪,陛下宽仁谅解,小王心悦诚服。愿为陛下议献汗号,为我各部共主!” 他什么都可以做,只要能让他顺顺利利地带回仍然身陷他族之手的部民。 已经都“乞降”过了,还在乎这些吗? 布扬古也顿时附和,卜石兔更需要大明继续压制着察哈尔,以免他们越过西拉木伦河把他们赶回大沙窝西面。 博哈布呢?他现在已经在为渤海王三个字心跳加速了。 袁可立微笑着看这一幕。 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唐初时期,唐太宗神武盖世、麾下良臣猛将如云,突厥败了后逃的逃、归顺的归顺。贞观四年,四夷君长诣阙请唐太宗为天可汗,群臣及四夷皆称万岁。 现在,袁可立其实很清楚,陛下对各外族的心态恐怕比之更外开明。 只不过如今大明天子毕竟不是国初时的雄主。大明开国已经两百余年,外族不那么容易相信大明天子对他们完全转变了观念,大明内部也已经没有那么多的空间让外族俊杰发光发热。 只能着眼于未来。 不过至少这一刻,先建立一个名义是容易的。 而现在也与友善的各族会在他们那边称呼大明天子为汗不同,那基本只是帝号、年号的意译。 当真要说起来,只有唐太宗的天可汗是正儿八经的汗号。称它为登利可汗、腾格里可汗、腾吉思可汗、成吉思可汗实际上都行,都是“天赐大汗”、“天可汗”的意思。 在汉文里,自然也就相当于天子。 这种情况在后来的满清也存在,只有皇太极所受的博格达彻辰汗是按照草原规矩立的,其他都不过是其年号先意译再回译。博格达彻辰汗这个汗号里,也只有博格达是神圣的意思,彻辰也是皇太极天聪年号的意译。 所以现在这种局面下,各部要以草原规矩为朱常洛献汗号又能是什么? “蒙哥腾格里汗?”朱常洛意外地问。 “陛下,就是长生天汗之意。”做过功课的方从哲解释道,“臣为陛下贺!各部头领愿尊陛下为长生天汗,足见恭诚。” “……好嘛。” 朱常洛的语调有些调侃之意,但总体语气还是开心的。 原来耳熟能详的蒙哥和腾格里是这个意思,一个是长生之意,一个是苍天。 晚宴现场,大明皇帝先表明他要册命北疆诸王诸公,而后各部头领跪献汗号为长生天,以表他们对强大的大明和汉人皇帝的尊敬、臣服。 礼部官员大声赞告,先是大明的文武和将卒齐声称颂,而后才是各部使团心情复杂地加入到拜颂之中。 “长生天汗!” “长生天汗!” “长生天汗!” 朱常洛听着近处远处的呼喊,缓缓站了起来看着跪在草地上的林丹巴图尔。 为了把大明架起来、让他们能够获得休养生息的机会,林丹巴图尔不惜为他献上这等汗号。 要知道他肯定十分清楚,一旦他有了这样的汗号,那么在笃信长生天的草原部民心目当中本身就会带上神性。 可他仍旧这么做了。 所以要么就真的是已经准备再不与他为敌,要么就是只把希望留在遥远的将来。 毕竟上一个天可汗治下的大唐,最终不也是烟消云散了吗? 不过朱常洛不在乎,他只要这个阶段北疆各族至少名义上的臣服。 名义很重要,做许多事,有了名义就会容易很多。 “朕为天子,九州万方子民,朕都放在心里!”朱常洛端起了酒盏,“今得各部尊奉为长生天汗,朕明白告诉天下子民:朕临此世,正为了子民安居乐业,不论是汉民,还是各部子民!今夜辽河畔,苍天星辰为证:愿为各部子民谋福祉,以求饱暖安居,无有灾兵之祸!” “长生天汗圣明!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来,牺牲,歃血!”朱常洛肃然说道,“朕今指天为誓:和盟既定,今后各部无有犯大明,大明绝不犯各部!西起阴山,东至海滨,漠南漠北从此亲如一家,守望互助,共谋安定繁荣!” 所谓歃血为盟,正儿八经讲并不是自己割出血来。 要有专门祭祀的牲畜,以其血涂于唇边,以示诚意。 现在朱常洛指天为誓,在各部心目当中是十分诚恳的了。 大明皇帝既明说了此后不会再有战,对于担心不已的一些部族来说当然是心中大石落了地。 此刻只是在他们进献汗号之余临时起意,但会盟的基调算是定了下来。 朱常洛哈哈大笑:“今夜且歌且舞,不醉不归!以后若还想较劲,代之以大赛会!试看各族英雄齐登场,把勇武都逞在赛会上!名列前茅者,朕为长生天汗,钦赐为勇士。每项前三,各赏金银铜戒!” 巴图鲁、巴特尔、拔都,也都是一个意思,那就是勇士。 自此后,在北方这些延续首领称“汗”为传统的部族、汗国圈子里,这便是有了第一个跨国的文化交流项目:体育比赛。 这是好东西,竞争、交流,都能以之作为平台。 首届通辽大赛会,大明准备充足。 而各部来的人,注定要在通辽见识到太多新样…… (本章完) 372.第372章 时代变了 第372章 时代变了 一个巨大的环形跑马场,中间的空地上还有十分大的区域,周围刚好有大半圈土坡。 这通辽大赛会的举办场地当然是提前选过的。 现在条件简陋,开幕典仪更像是大明耀武扬威。 昨天酒醉之前,长生天汗说得坦诚:大明还是要让你们都看看如今实力的,这样有助于大家认清现实,改变相处心态。 而后天子、外藩王公、大明文武重臣所在的行殿上,出现在林丹巴图尔、布扬古、莽古思他们面前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千里镜。 “在这面前就看得分明了。”朱常洛示意了一下,“路途遥远,这种立式望远镜只带了四具来,你们可依次看看。” 说罢自己则拿出了一个手持的看了看远方:“鸣炮,开始吧。” 这边遵旨挥动旗帜,远处过了一会响起战鼓声。 沉闷的声音传来,林丹巴图尔先看了看朱常洛,只见他聚精会神地通过那千里镜望着远方,似乎并不在意他们凑到那另外四具望远镜前。 因此他下定决心走了过去,眼睛往前一凑之后就心里一颤。 对面山坡顶端的大明炮兵阵清晰可见。他挪开了眼睛,往远处瞄了瞄,以他的目力根本看不清那里有人。 又看了看朱常洛,只见他在看的是场地中央。林丹巴图尔循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曾经在大凌河西岸把他堵住的袁可立走过来两步笑道:“元顺王,可以动一动千里镜,看看炮靶。” 说罢帮他调了一下望远镜的角度,林丹巴图尔再次看过去时,才看到场地中央那里有一个白色的圈。 片刻之后,是炮声传来,随后只见那个白圈一带贱起了烟尘。 林丹巴图尔看得分明,并不算是全轰在白圈里,也有的在圈外。 “以高打低,相去不到三里。”袁可立摇了摇头感叹,“旧制虎蹲小炮,虽便于携运,威力和准头相比明威炮还是差多了。” 林丹巴图尔默不作声地看了看他不太满意的表情。 昨夜,篝火畔的“渤海王”等人说起了赫图阿拉城外的一战。他们原先已经归顺建州女真,当时就在赫图阿拉城内。说起细节,自然让众人惊惧。 数里之外,准确地打到头顶。先是努尔哈赤没动之时就挨了一炮,所幸命大,没有当场死去。 而后上马行进,移动之中却仍旧挨了准确的两炮。所谓命大,也大不过真能要命的明威神炮。 现在林丹巴图尔知道了,主要是因为这千里镜。你看不见别人,别人却能对伱的举动尽收眼底…… 如今大明皇帝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让他们见识千里镜。 没人这个时候会不知趣地去问大明:这东西能不能卖? 铁器以后不禁的原因他们明白,毕竟大明的铳、炮都能比以前打得更远、更准了。 但这千里镜……就算没有与之相配、能在很远处打到敌人的火器,用它来窥探敌情,也已经是神器了,大明焉能卖给他们? 九轮炮响,此刻行殿前方一侧观赛的外族使团们也已经能用肉眼看得出来了:中间草地上多出了一片小地方,裸露出泥土,满目疮痍。 而后是行殿那边的高呼:“边军入场,受皇帝陛下检阅!” 先出现在南部山坡顶上的骑兵,计有约五百。 而后是人数有一千的步卒,分成了两部分。后一半,却好像只是仪仗,都擎着旗帜。 他们就这样从南面的上坡上行进下来。 现在四具望远镜前面都站着人了,除了林丹巴图尔,科尔沁的奥巴、莽古思分别占据了一个,剩下那一个却是博硕克图抢了。 他们看的是将旗。 也不用他们多分辨,路程并不算遥远,近了一些之后他们就自己喊了起来。 “威辽伯,辽东总兵官孙守廉,率宁国铁骑营受阅!” 孙守廉十分激动,一战立功封伯,而皇帝特地赐名李成梁当年建立的辽东铁骑为宁国铁骑营,让他的名号传承下去,这就是有功必赏、信重武臣的态度。 如今,他要接过李成梁的衣钵,成为辽东镇新任总兵官了。 在草原部族眼中看来,大明的骑兵当然也只能说是就那样。 但已经越来越不同了,因为精气神本就已经不同,现在他们获得了更好的草场,将来的战马、兵源…… 更别提,这支骑兵手上拿的武器是清一色的火铳。 好在火铳也只能慢慢击发,马上装填更不容易…… 卜石兔和林丹巴图尔却想着那种新火铳。 随后是杜松,带着大明左军左都督、西凉侯麻贵的标兵营五百前来受阅。 但现在众人看清了,最后那五百人,却并非寻常兵卒,而都是勋臣、武将。 他们每个人手里擎着的都是自己的将旗。 走最前面的,赫然是俞咨皋。 朱常洛把千里镜交给了一旁的刘若愚,慢慢走到了行殿前木台的最前端。 “这一战,彪炳千秋!青史上都有你们的名字!” 他放声大喊起来,而后下面只有一声一声的“大明万胜”。 朱常洛抬手压了压之后,又大声喊道:“朕今天让你们来,一是当面褒奖!第二,让你们都看看今后能用上什么家伙!众将听令,分列两旁!西凉侯,设靶,演练九雷铳!” 听到远远的喧嚣,见到那边的旗语,麻贵标兵营里没有参加检阅的一群人立即开口了。 “快快快!都跟上!” 每个人都扛着一块木板,上面锯成了一个人没有手的上半身轮廓,下面就是一根木棍。 一共百人扛着这靶子冲入了场地,那里的草地上自有一条用石灰撒出的白线,那就是留给他们插靶子的地方。 林丹巴图尔已经听到了九雷铳这个新名字,他心里一紧,看了看那些靶子立的地方。 而近处,大明诸将已经各擎将旗战立在两侧,中间则是那五百步卒里走出四排。 每一排百人,另有百人则是从一旁过来的军阵里抬过去了很多箱子。 林丹巴图尔已经把望远镜想办法对准了那四排,一番细细观察之后,发现了最后一排手上拿着的火铳的明显不一样。 现在他们正从箱子里继续拿出新的东西,在那里做着准备,像是要把那火铳装好。 片刻之后,底下已经传来呼喊:“启禀陛下,靶标已设好,九雷铳兵待令演练!” “开始吧。” 朱常洛点了点头,这是麻贵安排的变动。 要体现对比。 所以,前面三排仍是鸟铳兵,而第四排才是九雷铳兵。 靶标是静止的,因此这演练只等他们准备好就能开始。首先仍是各部族都很熟悉的鸟铳兵,分三排,填充药包和弹丸、装上引药点燃火绳轮流击发。 只有最后一排的新式火铳兵什么也没干。 只见他们静静地等待着前面的鸟铳兵先后各击发了三弹,一共形成了九轮射击。 而这时,才见那第四排忽然乱糟糟地从他们的队列里冲了出去,然后场地上顿时形成了并不整齐的开铳声。 即便围观的大明众将也不由得看着这种乱糟糟的战法。 但是,他们并非完全没有章法。数人一组,明显像是做着寻找位置的模样,然后再击发他们手上的九雷铳。 而令人极为意外的是,再也没有看见什么装填火药和弹丸的举动。相反,场地里杂乱的铳声,单论出现频率,甚至比之前的三百鸟铳兵轮流击发还要密集、连续。 林丹巴图尔从望远镜里看得分明,他的手微微发抖,额头有冷汗冒出来。 场地边上的孙守廉则眼睛比什么都亮,他身边的副将语气都颤抖了:“伯爷!要是我们铁骑营能用这种铳……那不比九雷铳……” 孙守廉当然懂。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帮九雷铳兵只需要拉一个铳上的玩意,然后专心瞄准击发就行。 眼下他们是假装攻夺阵地,西凉侯这是让他们都看着:九雷铳兵不必像以前的铳枪阵那样想方设法排成战阵以守待攻。 如果行进之中火力足够、杀敌容易,这玩意岂不是更适合骑兵?试想一下,策马疾驰,相聚这么远也能用这种比鸟铳射得还快的九雷铳来杀敌,那不是如同砍瓜切菜? 鸟铳兵们每人只打了三弹,而这些九雷铳兵,一边行进一边击发,竟像是那铳声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这……这……”张神武激动地问俞咨皋,“公爷,这是不是军工园……” “没错!”俞咨皋双目微红,“看样子是制出来了……可惜……” 要是早一些就能有这个,他的天枢营也不至于…… 可现在,这种用上了定装子弹、后膛装填、撞击燧发的新铳,只用来在战局已经大定之后威慑北虏。 这种威慑效果达到了。 四具望远镜前,行殿前的木台上,各部权贵头领们都看得冷汗阵阵。 像是无穷无尽一般。那百人就这么朝着那靶标掩杀过去,铳声不绝。 他们只能遥遥看见那些人形的靶标摇摇欲坠。靶标虽少,若是活人呢,又已经该倒掉多少了? 那些九雷铳兵分散成不同的数团,既然能从这个方向射过去,自然也能对着其他的方向。 而如果一个人就能顶上数个过去的大明火铳兵,这样的队伍如果不只是一百,是一千、三千、一万…… 如果再骑上马…… “大明万胜!大明万胜!大明万胜!” 行殿前方另一侧山坡上都是大明边军和已经迁边的一些百姓人家代表。 眼看明军耀武扬威,只要稍懂兵事的略加解释,人人都已经知道了这意味着什么。 有此神器,意味着外族胆寒,意味着大明新边将无比稳固。 这场演练最终以九雷铳兵拔掉那些标靶,又奔回到行殿前面高高举起而结束。 朱常洛看着密布弹孔的这些木板标靶,只大声赞了一声:“打得好!西凉侯知兵,这九雷铳,用得好,用得妙!” “这是臣的本分,当不得陛下夸赞!大明得此神铳,都是陛下神思巧妙!” “君臣一心,保境安民!”朱常洛挥了挥手,“收拾一下,让参赛的各部勇士开始列队入场吧!” 后面就是比赛的环节了,朱常洛看向了各部权贵,笑了笑之后才道:“朕昨日所言不虚吧?此等利器,朕却不会再用来与你们为敌。所谓武,是止戈。这不是说不该动武,而是要让知道,大明有能力让你们止戈。这,才是武德。讲武德,便是有动武而胜的能力,却不以武决胜,而以德服人!” “……长生天汗宽仁,臣叹服……” 在大明最新展现的武德面前,他们当然只有服气。 他逻辑自洽,明摆着告诉众人:其实大明并没有用全力。 所以这次会盟是认真的。 只要大家都绝了再与大明为敌的念头,听大明的话,那么昨天指天为誓的诺言就是真的。 不犯大明,这些利器就不会用在他们身上。 再犯大明,那么昨天夜里最后时刻,把他们醉意又惊醒数分的努尔哈赤等人的头颅就是个榜样。 今天的这些九雷铳,正式宣告了他们与各部共主治下的大明已经完全处于两个境界。 看着那些眼神热切、虎视眈眈的大明边疆吧,接下来,他们应该感激的是长生天汗。是他先定下了规矩,是他将压制着大明北境边军的贪功之心。 要不然,只要他们想,各部又能有几分还手之力? “接下来便好生欣赏各族儿郎的技艺!”朱常洛坐了下来,“朕这次可是拿出了真金白银。马赛,力赛,箭技,奔行……朕觉得,比试比试这些,比战场上分生死更好。刘若愚,你把金银铜戒和胜者旌书拿来给各王公一观。” “是。” 众人就见这个天子近侍从行殿之中拿出了一个托盘出来。 “这是朕银作监的巧匠们打制的,看见没有,上面还刻了字……” 当然就只是用汉文刻的字,现在拿的这个金戒指上面便是“箭术第一勇”,另一侧则有“泰昌九年”四字。 那旌书则是一个绸布卷,摊开后里面写有字,还已经盖好了印。 “加盖各国之主宝印,这两样物事,一旦夺得,足可传家!”朱常洛笑看着他们,“待一项项比赛决出了前三,看看是那部勇士能受赏,届时你们便随朕一同去亲自颁赐,以资鼓励,如何?” “甚好,甚好……” 朱常洛看着远处身着不同颜色马褂入场的参赛队伍,又望了望两侧山坡,挥了挥手。 “将来把这大赛会办成北疆盛会!下一次,朕会让人修筑成大赛场,各部富贵人家都能来这里观赛。大赛会期间,就是边贸大集,天南海北的奇珍在此齐聚。四海八荒的俊杰,都来看看哪部勇士又夺得什么荣耀。这比赛的项目,也能不断增多……” 他说着他关于这种运动会的畅想,此时此刻,其他各部权贵自然只能感受着大明天子与他们的不同。 他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巧妙想法。 但实则,他们感受最深刻的,是长生天汗确实不把他们当蛮夷一样,高高在上的看待他们。 这种感觉,甚至只是在面对大明文武臣子和普通百姓时也可能会有。 但现在并没有。 至少……没听闻过大明哪个皇帝能与他们这些异族头领勾肩搭背…… “怎么样?”朱常洛搂着林丹巴图尔的肩膀在行殿前的木台边缘指点了一番之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不要来点彩头,赌一赌这次哪一部得戒指最多?” “……长生天汗雅兴,小王自然奉陪……” “来来来,你们也都参与!”朱常洛兴高采烈,“别说朕欺负人,毕竟大赛会是大明办的。所以,就赌除开大明勇士之外,你们各部谁能夺得最多戒指!” 袁可立啼笑皆非地看着想把他们变成赌徒的皇帝。 这好吗? (本章完) 373.第373章 外盟诸族,内启新篇 第373章 外盟诸族,内启新篇 林丹巴图尔现在的感受很奇怪。 对面前这个汉人皇帝,他应该是痛恨的。 然而看着他洒脱自如的豪迈模样,又觉得是一个鲜活而令人想亲近的大哥。 对朱常洛来说,胜者心态,踏足秋日草原,他的心情与在紫禁城中时也大不一样。 于是有了又一晚篝火畔的引颈高歌: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 既是典仪,随行自有乐班,可他们不知如何演奏。 就连袁可立等人也不免目瞪口呆地看着放情纵意的皇帝。 【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 这是朱常洛熟悉的歌,此刻深埋心底的记忆也喷薄而出。 在那已经遥远的世界里,他所处的圈子如有什么活动,最常唱的自然是这一类有年代的老歌。 但老歌能经久不衰,自有原因。 如今他来到了草原上,以帝皇之尊,慑服诸部,这酒后一曲,不知是唱给自己听,还是唱给他们听。 【鸿雁,北归还……】 行殿之中,乌拉那拉·布顺达眨着眼睛,意外地听着遥遥传来的歌声。 她看了看与皇帝一同到这里来的两位贵人,只见她们脸上也是惊异的神色。 范思容和李思琴确实没有见过皇帝的这一面。 朱由检看着父亲站了起来张开双手,一手拿着酒壶,一手虚掌夜空。 【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 朱常洛脸上带着笑,走到林丹巴图尔、布扬古等人面前: 【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试问谁又能拒绝呢? 朱常洛就这么领着他们唱,饮酒。 这会盟,倒真像是成了联欢会。 毫无疑问,这是一首好歌,唱得草原上过来的各部头领们心绪纷乱。 林丹巴图尔怔怔地看着且歌且饮的朱常洛,忽然觉得:他是懂草原的…… 大明的文臣们眼见皇帝如此放浪形骸,然而今夜,此情此景,却似乎值得在史册上记一笔。 “大宗伯,可知此曲出处?”有人忽然问方从哲。 “……《小雅》之中确有一首鸿雁: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 方从哲吟诵了两句,随后摇了摇头:“像是脱胎其中,惭愧,我不知出处。不过……” 他细细回忆着皇帝唱出的词句:“陛下治学向来推陈出新,此曲韵调、词句体例,应当是新篇。” 当然是新篇,礼部带来的乐班当中,乐师们很清楚。 他们也是专业的,听得一两遍之后,就有人能大致弹奏一下了。 于是气氛就更加热烈。 【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林丹巴图尔毕竟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汉子,看着朱常洛笑容满面地在面前邀歌、作出给他斟酒的模样,心中情绪涌动,终于也站起来学着他唱着、喝着。 “哈哈哈哈!”朱常洛喝完一口,大喊了一声,“痛快!痛快!” “长生天汗!长生天汗!长生天汗!” 袁可立看着鄂尔多斯的博硕克图看起来极为动情地一边抹泪一边呼喊。 至于博哈布等这些年算得上“颠沛流离”的海西女真三部权贵们,也无不动容。 今天一开始是令人恐惧的,可后来的感觉确实越来越不同。 白天里,今天第一场主要比的是箭术。 不动的靶子,被丢出的靶子,单人的,数人一组的,骑射的…… 最终,共有九次颁赐奖赏。 其中的金戒指,其四出于大明,察哈尔和科尔沁分别夺得两个,土默特、鄂尔多斯及岭南女真各有一个斩获。 而明日就该是力赛和奔行。 这力赛,主要便是举、掷,奔行项目则很多。 对于他们来说,首先是新奇的观看体验,而后自然而然进入到那种希望本部儿郎拔得头筹的情绪里。 至于一同去颁赐奖赏时,获赐勇士的激动与忠诚眼神,也很撩拨他们的心弦。 所以到了夜里时,情绪本就是放松的,是特别的。 这样的盛会,倒真让人愿意再来。想必不久之后,其盛况就将传遍草原。 夜深后,再唱再饮,也终究要归帐。 而朱常洛则让人搬了椅子,躺坐在行殿前方的木台上望着星空。 醉意仍在,袁可立、方从哲、李汝华、李三才、张嗣修,还有俞咨皋、达云、定国公等勋臣也仍旧陪伴在旁。 “今日方知这大赛会之妙。”李三才先开口拍马屁,“陛下气度,直令虏酋心折。以赛代战,大明勇士同样能多拔头筹。此等盛会多办几次,大明国力之盛、文化之昌,四海尽知!” 朱常洛并没有看他,而是继续望着天空,嘴里却说道:“不是虏酋,是各藩王公。” 李三才表情微僵,有数人看了看他。 “论文化之昌盛,北疆各族自难与我华夏相较。但论体魄武艺,却可一较长短。”朱常洛这才瞄了瞄他,“朕苦心孤诣,要各族盼着能从这方面想法胜过大明一星半点。各部权贵自会着力去培养勇士,以待来年。大明需要的,却是给他们搭个台,让北疆各部习惯于来遵循大明定下的规矩。” “文字,度量……”方从哲有所领会,“臣观今日比赛,阐释规矩,厘分胜负,用的都是汉文、明制。” “不错。”朱常洛点了点头,“诸多深意,你们要用心体会。大明不仅是富强、安定,还有吸引人的日子,这些对于各族百姓来说很重要。今夜朕所唱歌曲,之所以不是古曲,那也是为了不那么阳春白雪,反而希望它能在草原传唱。于各部权贵而言,若能觉得将来内附大明既安且乐,有些谋划就更容易。于各部百姓而言,若能觉得不分塞内塞外,汉民外民七情六欲也相通,那就多一分认同。” 说罢挥了挥手:“行了,这些都可以慢慢琢磨。你们也看见了,朕今夜喝得不少,让朕观一观星,稍歇一下再就寝。都去吧。” 于是众臣拜别,朱常洛瞥了一眼独自行走的李三才,对他现在的心情并不在意。 他最大的问题就是实则并无真正崇高的抱负。才干,那是有的。私欲,那也是极想满足的。权位他很想,就是仍旧不能让朱常洛感觉到他在转变思维。 那么就算靠圆滑的处世之道有诸多好友举荐,又如何? 始终有眼光更毒的人能看穿他,知道让他占据真正的显位于国不算好事。 眼下,朱常洛要的是务实的公忠之臣。 方从哲就不错。他能说出朱常洛还想通过这大赛会去推广文字、度量标准这些软实力,说明他已经能够习惯性地围绕他礼部的职责来思考。 将来的礼部,和过去的礼部当然会大大不同。理藩院,文教部,礼部的职能是必定会被朱常洛拆分的。 负责典仪的部分,交给一个专门的次级部门就好了,这一点就是最大的不同。 皇帝的法统权威,过去都是靠糅合了古早时祭祀传统、后来时释经科举的礼部来帮助维护。各种典制营造受命于天的庄肃感,抡才取士巩固着王朝的统治骨架。如今朱常洛准备弱化祭祀职能的地位,这本就代表着他的思维更务实。 权力来自于下级的服从和支持,他的法统权威自然也是来自民心向背。 具体到在这通辽,又是针对邻居部族的民心向背,包括他们当中的权贵。 “陛下,夜深了,天凉……” “是淑妃啊……盖个毯子吧,朕再坐一会。” 其实还有火盆在,并不算冷,只不过他现在喝过酒,身体散发热量之余确实也容易寒气入侵。 行殿这边没有外臣了,范思容走了过来陪着他。 随后李思琴来了,乌拉那拉·布顺达和其他各部进献的“宫女”则都在准备着为皇帝就寝前做服务。 刘若愚端来了热茶,搁在一旁的案桌上之后顺着朱常洛的视线看了看天空,然后开口问:“陛下,是不是这星象有何异样?” “特别好看,是不是?”他摇了摇头,却笑着反问。 草原上的星空,确实别有感觉。 刘若愚和范思容等人都感觉到今天皇帝的情绪十分不同,范思容想了想就把话题引向之前:“臣妾服侍陛下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听见陛下唱歌呢……” “兴致到了。”朱常洛嘴角含笑,“以前初登大宝,国事纷繁,朕心常忧,哪有那么多玩乐兴致?如今北疆初定,朕才算是觉得略有所成,以后应该也会顺遂了。” “陛下之勤勉,奴婢遍翻史册,也从未得见。再论圣明英睿、功业成就,更是……” “得了,你才多大,就敢说史册已经翻遍了。”朱常洛打断了刘若愚,“朕虽然也喜欢听好听的,但心里也清楚。今天高兴归高兴,朕高兴的是想着将来更多想做的事有条件开始做了。功业成就……这才到哪。朕看的是星辰,想的是大海。” 刘若愚愣了一下。 “先解身后忧患,再整肃己身向前!”他一起身,范思容就扶了过来,“行了,都别陪着朕吹凉风了,进屋去吧。” 李思琴也靠了过来,朱常洛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能走直线,但一左一右地被软玉温香挤着毕竟惬意。 他刚才心里确实想着秋海棠。 北敌确实苦寒,暂时也无有太多产出,但该想办法把这版图画出来的,还是要画。 而更能激励大明百姓去开拓的,当然是接下来这个大时代能够带来更多利益的大海。 前提就像他说的一样,要专注精力往大海时,内部和后背,别那么多需要担忧的隐患才好。 所以现在的朱常洛真心和北疆各族的权贵头领们交着朋友,让他们熟悉自己的性情,尝试建立发自内心的友谊。 当然,其他的纽带也不能断。 比如说各部希望的和亲、边贸。 大明不送女,但朱常洛能收。 自己用不上,还有其他人。比如将封在新边的宗室藩王,比如立下功劳的勋臣、勇将。 宗明号、昌明号与各部谈着新订单,朱常洛与各部王公继续观赛、赌彩、高歌、畅饮,万寿圣节的前一天,大赛会的最后一日是最有观赏性的赛马。 毕竟现在还没什么大屏幕现场直播,离得那么远,也就目标更大的赛马大多人都看得清楚。 最终赛果倒无关紧要,因为最重要的是明日的万寿圣节,也是大明与他们正式订立盟约、册命诸王诸公的日子。 经过了这么多天的互相接触,一天天大赛上都有颁赐奖赏,这一天的大典纯粹是礼仪性质,各部使臣自然要参与。 大体的事项早已议好,包括他们的封号。 于是通辽会盟的场地上,只是朱常洛在各部王公的议请下,接受了长生天汗的汗号,因此成为各部象征意义上的共主。 而后,各王、各公的册封名号、相应礼服和宝印的颁给依次进行,长生天汗关于塞内塞外的和平安定新倡议以制旨方式颁告。 各部使臣当中的朝鲜使臣们只是观礼,朝鲜是不同的,没有进入这一次会盟的序列。 但是就在这一天,有来自朝鲜的最新消息快马送来。 “报!扶国公自朝鲜报来,为陛下万寿圣节贺,将士日夜兼程、奋勇争先,官兵已克复朝鲜咸镜道东北六镇,建州余孽北逃陆路已绝!” “好!” 刘綎人不能来,但他率领大军自今春建功于赫图阿拉一带之后又从东线直奔朝鲜。一面追杀建州此前东撤的部民和军队,一面从统门河去朝鲜拔出他们另一个“根据地”。 朱常洛相信他说的日夜兼程、奋勇争先是真的,毕竟明知道万寿圣节通辽会盟上可为贺礼。 从一员普通将领到如今尊贵的国公,还有永镇辽东的顶级信任,对刘綎而言,朱常洛给的全是恩。 胜势一成,士气高涨。将勇兵雄,建州刚夺下的咸镜道又哪里会出什么意外? 对此,新得大明赐印和册命的各部王公也同样不意外,此时倒只能顺理成章地为长生天汗道贺。 通辽这里是诸国道贺的场面,大明腹地诸省今天夜里则有许多人患得患失。 八月初九,乡试第一场,十二第二场,十五第三场。 明天将是乡试第二场,第一场仍如以前考基本功,但现在乡试的第二场除了继续考诏、判、表、诰等公文,议论文则已经大为不同,基本是从格物致知论的体系出发去评判一些实务得失,考较生员们的思维。 所以许多应乡试的生员们患得患失。 在山西太原,十六岁的孙传庭这是第二次参加乡试。 他家里,已经是连续四代能中举,但还没出过进士。而三年前十三岁时就在童子试中夺魁成为生员的孙传庭,自然被此时做知县的祖父寄予厚望。 孙传庭已经决定了,如果今年还不能中举,那就径直去考太学的中学苑。 之所以还要再考一次乡试,一是因为年纪还小,二是因为自从祖父那边给自己送来格物致知论后,他觉得十分对自己的脾性,研习颇有心得。 而这天夜里,陕西延安府米脂县的一户贫苦农家里,当家的李姓汉子看了看熟睡中的三岁幼儿就对婆娘说:“去辽东吧!给艾扒皮放羊,不如去给肃王爷放羊。老骆找的路子,应该是好的。” “额听伱的……” “黄娃子,那黄衣人怕是应的皇帝他老人家。现在朝廷劝咱去塞外,大就在辽东给你讨个好日子!” 这孩子出生的时候,他梦见有个黄衣人走进土窑,因此给他小名取做黄娃儿。 至于大名,雇他放羊的举人老爷帮忙取作鸿基。 但李鸿基的爹虽然感谢艾举人帮着取名,却深觉继续给他放羊没有出路,那厮当真是盘剥过甚。现在九边都在编为民籍,艾扒皮又在想方设法,让他爹觉得未来茫然。 刚好,肃王以前封在兰州,离这里虽远,但名声不错,也有一些从那边过来的人准备去辽东投奔即将封在建州的肃王。 李鸿基他爹决定一起跟着过去。 三岁的李鸿基还不知道以后将会离开熟悉的家乡。 至于他未来会不会再改名为李自成,谁知道呢? 这天夜里,虽然还只是八月,但从广西的平南,也有一个年轻人已经启程了。 他也是赶考,但赶的是明年的会试。 泰昌七年会试大改,头一年刚刚中举的他没能适应。 而这一次,他又潜心学了三年。 虚岁二十六的他,名为袁崇焕。 (本章完) 374.第374章 人尽其用 第374章 人尽其用 回程时,则顺着辽河南下,在牛庄驿下船改走陆路。 八月二十五的牛庄驿在迎驾,队伍之中最显赫的是潞王。 他与其余四王不同,因为他提前到了鸭绿江畔赈济朝鲜兵灾流民收买人心。 而今不同了,朝鲜群臣已经去见过天子。他们此来既是送来僭主李晖,又要奏请内附,更要迎接朝鲜新王去汉城。 潞王该接受一次正式的册命。 现在的潞藩不大。只有一个潞王朱翊镠,现在他只有一个幼子朱常淓。此前在南京暂居时,他才又得一子,现在十分盼望他别像他的两个哥哥一样早夭。 龙舟靠岸,朱翊镠上前去迎接他的侄子。 他径直就是大礼拜地,叩谢皇恩。 如此厉害的亲侄子固然让他离开了逍遥自在的封地,如今却又能让他去跟逍遥自在的朝鲜。 在牛庄驿,朱常洛会停留一天。 姜宏立为首的朝鲜群臣,也会在这里向他辞行,此后便拥戴着朱翊镠去朝鲜。 “特殊时期,因陋就简。”朱常洛先将一道旨意交给了朱翊镠,“如今扶国公、镇远侯及北洋提督仍自清剿建州余孽、抚定朝鲜,待王叔到了汉城,鼎定了朝鲜局势,再奏请朕遣钦使赴朝鲜主持册立大典。” “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朱常洛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朱翊镠的心微悬,担心又有什么变故,随后才听皇帝说道:“你们先退下吧,朕与王叔再聊聊家常。” 于是朱翊镠又放松了下来。 而等其他近侍、文武都离开之后,朱常洛开口却没什么好听的:“王叔大婚,京师珍奇为之一空,户部甚至挪了边军粮饷九十余万两;王叔之国,王府耗银近七十万两,离京时五百余船满载财宝家私;王叔在藩,奏讨景王遗田,奏讨卫辉府盐税、盐引,奢富在诸藩前列。王叔去了朝鲜,准备怎么做?” 朱翊镠冷汗都快冒出来了:“陛下,臣……” “这回朝鲜奏请内附,朝鲜群臣奏请朕另立仁德之主。”朱常洛盯着他说道,“你该知道,朕让你去,是出于情。若论理,你不适合。好在朕知道,王叔自小富贵,皇祖母宠溺,父皇宠溺,王叔只是不知民生疾苦,不是不知忠谨。” “臣一定忠谨,一定……” 朱常洛叹着气:“大明军威虽隆,要教化朝鲜,靠的却是重用贤臣,施政仁德。朕真是担心王叔去了朝鲜之后,过得数年,朝鲜民心反倒思旧主。王叔如今刚过不惑之年,常淓年幼,王叔也该想清楚了,布德泽于朝鲜百姓,便是为王叔父子添福寿。这朝鲜富贵基业,朕能赐给王叔;但真想能够传到常淓手上,却只能靠王叔。” 朱翊镠眼泪都流了下来:“臣惭愧。陛下英明神武,臣再愚笨,也知道该向陛下学。臣知道,若不是投了个好胎,这等天恩哪里轮得到臣?臣无论如何不会让诸藩议论陛下所托非人!” “我的话说得重了些,但盼王叔记在心里。”朱常洛又过去扶起他,“这等重任,我托付给王叔,还不是因为都是一家人?王叔如今已年逾四十,往后朝鲜国务纷繁,常淓则年幼,王叔万不能纵情酒色害了身子……” 朱常洛确实是实话实说,这潞王哪里是担当大任的好人选? 但正因为不算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反而更适合去朝鲜。 先给过最大的恩了,那么朱常洛仁至义尽,将来他真做不好,褫夺起来再不用担心什么。 他做得还行,那么其余藩王就更没理由比他还差。 此外,现在先把朝鲜的难处跟他说得十分清楚了,对他说起随后安排,他也更能接受。 “朝鲜自立已久,王叔去了朝鲜,将倚仗谁?”朱常洛说着,“除了选贤于朝鲜贫寒,施恩于力主内附文武重臣,朕还准备从大明为王叔选文武重臣各数人……” 这勋武,即将选择顾大礼作为在朝的统帅,再选这次同样立下大功的天枢营及辽东边军基层将领过去。 文臣当中,除了已经在朝鲜的陶崇道,朱常洛则另有一个原不好安排、但实则能一用的人选。 对于朱常洛的这些安排,此刻的潞王当然是欢迎的。 他去了之后,确实需要班底。 至于这样会不会显得这国主实则是个傀儡……难道比以前更差? “仁川择一岛,辟为北洋舰队军港,如此则海上有北洋舰队、路上有咸镜道以北扶国公助王叔压制朝鲜臣民。皮岛、江华岛为商港,往后货物往来畅通。王叔在宗明号、昌明号中股本清出来,在朝鲜另设一号专司边贸……” 军事、经济,朱常洛要跟他说清楚的安排很多。 潞王好就好在都听,虽然也意识到以后好像不能从宗明号、昌明号当中分润了,他以前的钱全被皇帝吞了? 但又说了不用额外拿出钱来,只不过这些股本就折算成为一个朝鲜新商号里的股本了,以后与大明贸易所得里面,他就独分大头。 当然了,与成为一国之主的利益比起来,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如果能用那些钱就买个国主做做,只怕不知多少人愿意。 在皇帝与潞王聊家常的过程里,有一个人一直在外面等着。 因为他知道自己一会要进去。 这个人的心情很复杂,他没想到自己最终的出路在这里。 过了很久之后,刘若愚过来传召:“李都督,陛下传召。” 李三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进入了房间。 “臣叩见陛下,叩见殿下。” “平身吧。”朱常洛笑呵呵地对潞王说道,“王叔,以道甫才干,你在朝鲜就无忧了。” “李都督……啊不,李总督!”潞王激动地过来拉着他的手,“朝鲜国务,以后可就拜托李总督了!” “今日时间还多,坐下来慢慢聊。”朱常洛看着李三才,“如何厘清朝鲜局势,鼎定新朝,道甫胸中自有沟壑。” 李三才,朱常洛不待见。 但相反,他很适合朝鲜。 权位,朱常洛直接给他到顶了:总督朝鲜政务。 身为明臣,做不得王更做不得皇,李三才原想追求的,不过是名、是足以传数世的家族人脉和财富。但朱常洛对朝鲜有着明确的规划和期待,有高度的关注,李三才在朝鲜最方便做的,反而符合大明的利益。 那就是用他擅长搞关系的能力,在朝鲜搞出一张依托大明的人脉网络。即便他李家在朝鲜真的成为一个显赫大族了又如何?那仍是挤占原先朝鲜世家大族的空间。 至于敛财、架空朝鲜王?不说他能办到哪种程度,但是他在枢密院走过一遭、知道朝廷的终极目的是将朝鲜化为实土、下一步还将以朝鲜为北线跳板经略倭国,他都不可能在朝鲜做过分。 要不然图一时之快、将来落个族灭? 被压了多年的李三才现在终于可以施展抱负了,皇帝给他的仍是恩。 “朝鲜贫弱,你们都要惜民力、恤民生。”朱常洛重点是对李三才说的,“度很重要。无有利,大明士绅富户又如何甘心在朝鲜落地生根?但要看到长远之利,不能竭泽而渔。除了道甫,沈咨政也举荐了一些人……” 李三才默默地听着。 沈一贯,他当然很熟悉。 沈一贯举荐的人,他也熟悉。 现在皇帝就这么明晃晃地派重享受的潞王、不耻于言私利的一些臣子到朝鲜,似乎就要看看他们能不能从利字出发,把朝鲜的利理成依附于大明之利。 如果能够,他们从此就能在朝鲜成为足以传数世甚至更久的真正大族,不断同化当地人,成为大明在朝鲜统治的中坚。 如果不能,那么对大明来说,将来都是杀之以平民愤、进而直接遣流官治理的契机和理由。 潞王接受着来自皇帝和李三才的信息轰炸,头昏脑涨之后先去休息一阵,消化好了,夜里还有对朝鲜新王和朝鲜群臣的赐宴。 李三才则留了下来,皇帝还有些话对他说。 “朕素知你才干。朕唯一担心的,便是你始终视外族为蛮夷。” “……臣自随陛下出边墙后受教良多。陛下襟怀四海,臣惭愧。如今仍能领此殊恩,陛下信重臣,臣定日日自省。” “五十八了。”朱常洛看着他,“君臣之间,临别之际,倒不必讳言。在大明,你原先重经世致用,清明则褒贬不一,清流在朝,你难以出人头地。朕御极后,是重经世致用了,但又要正官风、士风,算是两个都要,你更难出人头地。让你去朝鲜,是朕从通辽到这一路想了很久的,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李三才沉默了很久,随后说道:“陛下要臣去朝鲜结党,结亲善大明之党,扫朝鲜旧勋外戚于朝堂之外,擢科途寒门子弟于微末。臣在大明不算公推之贤良,在朝鲜则可称清正。” “好。”朱常洛听他说得直白,倒是赞赏了一句,“朕御极时,你已将知天命。半生所悟难自弃,朕又没把你调为京官让你早知风向,你能说出如今这番话已是难得。道甫,你如今自号修吾,朕盼你想得明白。” “臣早已想明白了。” 李三才心里还是有些苦涩的。 他家世并不显赫,原是军籍出身。祖上虽有个武将官职,但如何比得过文臣? 当好官,做好事,要钱。做大官,实现大抱负,要人,要名声。 从万历二年开始,他在户部做主事,十年后不过一个户部郎中。那时候,他与李化龙以经世致用互相勉励。 后来他才慢慢变化,开始明白权术和圈子,开始明白名声与人脉该怎么实际结合。 李化龙不也变得既能用对人也能反手出卖人吗? 官场上对他李三才当然是褒贬不一,说他贪伪险横,他知道。说他好名而实奸,他也知道。 但今天皇帝跟他说了一句“半生自悟难自弃”,李三才其实有些感动。 所以他又跪了下来:“臣出仕时,太岳公秉政,臣仰慕不已。后来国政大变,臣放任外官,实怀忧愤!年近不惑,臣总管漕运,为官任事始成章法。臣一向知道自己该如何做,臣书斋自号无自欺堂。如今自号修吾,乃是敬读陛下格物致知论,方知臣半生所悟所修仍旧一塌糊涂。臣做人是半吊子,做官也称不上无有自欺。” “……宦海沉浮,你们的难处朕都知道。前因既定,后果也往往有必然。” 朱常洛看着他,如果不是他用“术”用得太多,交游不是广阔到几乎没有明确阵营,为什么从泰昌朝之后就步步受阻呢? 其实就算不是他朱常洛,李三才后来也依旧步步受阻。 就好像不管在什么环境里,他都欠缺了些时运。而这时运的欠缺,应该说是大智慧的欠缺。 有些时候短期对自己有利的做法,放到了长期来看,最终反而不利。 朱常洛非要跟他再多说几句,无非想和他坦白聊一次,让他去朝鲜之后更卖力,更着眼将来,想方设法以大智慧行事。 如今,舞台给他搭好了。 “去朝鲜,便是从头来。”朱常洛的表情是殷切的,“潞王行止,你该从国相的职责出发劝诫、引导。你奏谏施政,也该把自己放在青史必有重笔的位置去考虑。朕相信,数十年后必有后人品评如今人物,到时候会说一句朕知人善任,说一句你李三才名副其实,此生立身行事自谐于天地人三才。” 什么是三才?天才、人才、地才,讲究的就是调和、平衡。 有时候看上去就是圆滑,世故。 没什么不好,只不过李三才以前其实处理得有问题。 现在皇帝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李三才确实有个新的开始。 而朱常洛……不用考虑这个老资格在后面的大明朝堂如何用。 双赢局面。 至此,朱常洛这趟出京的主要目的都完成。 皇帝巡视他忠诚的新边,与慑服于大明军威之下的北疆各族订立盟约、收获了长生天汗的尊号。 当然还带回了许多实际的好处,比如各部进献的万寿圣节贺礼、潞王“慷慨”进献为贺礼的十万两银子,还有出身鞑靼、女真、朝鲜的诸多妙龄女子。 还有宗明号、昌明号与他们谈好的巨大意向订单和这一次通辽大赛会上交易所得的货物。 今年之后,北疆的陆上边贸将会以数倍于往年的规模展开,再不只是与原先寥寥数部互市。 而随着御驾从辽东往北京靠近,大明天子的目光将开始往南。 近一点的,是以江南为代表的国内。 远一点的,是东洋、南洋、外滇、西域。 (本章完) 375.第375章 生死之战才开始 第375章 生死之战才开始 天子重回紫禁城,这一次李太后亲自到了午门外迎候。 重臣们只以为这是因为长生天汗的尊号、慑服诸部的功业,似乎她昔年那么信任张太岳的用心如今落到了孙子头上。 这当然于国朝旧制不合,然而如今圣君在位,旧制算得什么? 当然,只有朱常洛知道是为什么。 随驾离京的定国公主持了在通辽的万寿大典,回京之后也像他爷爷一样去祭祀。 而入得宫门,自是先去奉先殿。哪怕是按照旧制,天子巡狩回京后也应该到后殿祗告。 这一回更算是李太后想解开自己心里的结。 庄肃典仪不表,陪她回到了慈宁宫,佛堂里李太后才放怀痛哭,既喜且悲。 “皇祖母,身子要紧。命数如此,就此释怀吧。”朱常洛轻声道,“父皇后来……不是也都放下了吗?” “好孩子,好皇帝!”李太后连连点头,擦拭着泪眼。 风疾或者难愈,但她是做出决断,或者推波助澜了的那一个,尽管当时情势使然。 后来,儿子临终回光返照能够开口说话了,没怪她。 可正因为没怪她,李太后自然越发自责。 好在,孙子已经铲除了那夺了大明江山的建奴,北疆诸族臣服! “皇帝亲见了那奴儿哈赤头颅?”李太后拉着他的手。 “亲眼见到了。”朱常洛重重点着头,“连他在内,建州逆贼诸多头领,还有他带在身边的一大一小两个儿子,都已授首!如今,扶国公已经一路追剿到了朝鲜,他那二儿子在朝鲜脱逃不得。他长子虽从乌拉城败逃,但北疆既平,他们再翻不起浪!” “该重赏,务必赶尽杀绝!” 她毕竟是初闻反讯就直接下懿旨杀了努尔哈赤送入京城的一子一女的狠人。在李太后心里,有过去的种种,这件事就是绝对逆鳞。 朱常洛笑了起来:“如今孙儿先解了北面心腹大患,再有十年时间,大明必定焕然一新。列祖列宗……父皇在天之灵,都看在眼里。皇祖母,万勿再自责过甚了。” 说罢严肃起来,退开两步行了大礼:“皇祖母当夜教诲,孙儿旦夕不曾忘!” 李太后又情绪涌动,含着泪眼点着头:“快起来,真是苦了你,社稷重担,都只皇帝扛着……” “孙儿能一步步到今日,皇祖母扶助不辍,孙儿也不敢忘。就说诸王……” 这便是李太后现在开心的另外一件事了。潞王是她另外一个儿子,而皇帝把朝鲜国主一脉都拿下了,让潞王去做这朝鲜国主,不也是投桃报李? 于是她现在连连说道:“皇帝被各族尊为长生天汗,接下来九边如何经略、诸省如何革弊,皇帝还要祖母帮着做什么?你尽管说!趁祖母还在,必定帮你压好该压的人!” 朱常洛如今还十分在乎她的感受,就是因为李太后仍旧有着难以替代的影响力。 他再怎么努力,旧思想、旧观念仍旧还是主流。孝字上做得好,就意味着皇帝终究还有些人情味。这样的话,有些事办起来,就能柔和顺利不少。 李太后当然有发挥作用的地方,那就是宗室、勋戚。 到此时,朱常洛想对宗室、勋戚做的事情当然也到了成熟的时机。 “首先便是宗学、武学……” 通过新拓土地和工、商业的利益,朱常洛能为宗室子弟和勋戚族人提供一个新出路了,但这个出路还不够。 他始终要解决这些人凭出身就要让国家付出越来越多成本的局面。 譬如宗室,如今是由宗人府直接发放俸粮了。这份俸粮就完全不需要他们做什么,凭宗人府的册籍就能领。 虽然通过宗明号、昌明号尽量集中了他们的资产创造收益能够弥补很多,但这个原则没有改。 现在朱常洛准备动一动这个原则了。 就像十年前一样,他还没正式登基,当时要从宗室勋戚想些法子;现在他威望正隆,想要正式动士绅了,同样要先从宗室勋戚想些法子。 君子恩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勋戚尤如此,士绅全体面积的优免,凭什么? “……孙儿的想法,就是不论如何传到六代以后,大抵是定然有口饭吃,有个工做,凭自己勤劳养家,这个饭碗孙儿给他们留着。五世之前,代降一等,并且要经考较才可袭替。另外,不拘哪一代,只要确实有才干,朝廷便可择贤任用为官。” 与李太后聊的,便只是宗室和勋戚。 正式的改革自然不是立刻开始,但正式开始之后,李太后就可以帮着安抚一些人了。 从慈宁宫回到乾清宫,后妃们都来问候。叶赫那拉·东哥挺着大肚子,她现在自然柔情似水。 储秀宫多了好些新人,乌拉那拉·布顺达则先册封为婕妤,安置在了范思容宫里。 看着二柱子这些稍大的儿子女儿们围着朱由检问一路上的见闻,朱常洛脸上有微笑。 接下来先休息几天,一路确实并不舒适。 时间已近九月底,各省乡试已经放榜,明年又是大试之年。 京城里自然一直洋溢着大明威震草原、皇帝被尊为长生天汗的故事,另外则议论着承德府、辽宁省和九边悉数编订为民籍的事。 回京后的第一次朝会之前,朱常洛就只召问了一下五相,分别关心一下各个领域的事。 其中担子最重的其实是田乐。 毕竟牵涉到大明九边的边军和边镇改革。 而这件事筹备许久了,眼下则又关系到施政院。 “改籍,必动黄册。清查九边军屯和民田,必动鱼鳞册。仍报南京户部,夜长梦多。”田乐看着皇帝,“是不是把黄册库移到北京?若如此,南京六部……” 朱常洛早就想过这些问题,这时只是笑道:“有折中过渡的法子,倒不是说不把两京衙署先理清就办不了。其一,新库换个名字,用新体例。其二,主持这件事,朕会在御书房下专设一司,协调诸衙。” “……新体例?” “不错。”朱常洛深吸了一口气,“为将来的统一国库和钱法考虑,为将来管理得宜考虑,为细化度量衡、将来促进各业繁茂考虑,都该用新体例了。新的记录规范,新的印刷标准,新的管理体制!” 田乐所做的筹备工作是首先准备好九边的高层人事通气,筹备好治安司体系的架构,估计好工作量、准备好人手。 但这些可以另外准备的,他并不能做,或者也没想到这么多。 但对于朱常洛来说,这一项浩大工程当然不必像明初时那么落后。 举国的“户口本”、“土地证”都保存在南京后湖,各县虽然也有一册,但共同的特点便是:只有官府手上有。 数字,以官府那里的黄册和鱼鳞图册为准。 朱常洛要做的事情都不只牵涉到一桩。譬如既有黄册,官府又何必再另签路引? 把人口固定在某些地方固然便于管理,却也会被抑制活力。眼下技术虽然还不是特别先进,但至少印刷业已经不错了。朱常洛在詹事府搞了司经局、司报局,这些年的时间也不仅仅是让他们搞好宣传而已。 从《学用》朝报及举国学政的教材体系、民间出版出发,京城其实已经有规模不小的印刷产业。 既如此,给他们一个更大的市场:大明的每一个人、每一处田地、宅店,将来应该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式数份的证。 在对士绅优免动刀之前,朱常洛首先要做到大明的人丁和田土都无所遁形。 治安司查户口了解一下? 别说这样压抑,比以前衙役们随心而动、遇贵人而反要好多了。而如此庞大的帝国,也必须配以有效而缜密的管理手段。 叶向高喜从天降。皇帝打压了他一阵,如今终于给他扩大权力了。 “诸多新政,重臣们既议定,具体协办、督办,以后就放在御书房下新政改革司了。”朱常洛看着叶向高,“总领中书大臣亲自领办,以奏疏公文为绳索,定期呈送各具体事项进展。” 一切都来到朱常洛熟悉的节奏,现在是他说一不二的时代了。 尽管效率会比他熟悉的慢很多,问题类型也会完全不一样,但架构是有的。 御书房就是贯彻皇帝意志的地方,只不过如今诸多大政皇帝会先和重臣们议定。 朱常洛面前,萧大亨、沈鲤、李廷机、叶向高、田乐五人都感觉到了皇帝这次回来后的不一样。 而他又严肃了起来。 “鼎定北疆,不过是让大明接下来做的事少些外患。大明是不是真能中兴,是不是在朕百年后人亡政息,接下来才真的是生死之战!”朱常洛看着他们,语气庄重,“改革旧制,厉行新政,凡有为国家社稷呕心沥血之君臣,这都是应该一直进行之事。世情人事常变,大明从此绝对不变的定律,便是应当永远因时而变,不拘泥于旧制!” “为此,中枢定要君臣一心。定下如何变之前,多议,多辩,这是好事。定了下来,那就轻易不能仓促再变,即便朕再想变,也要有制度上的制衡,而非全决于天子心意。虽然古来皆如此,但这回朝会上,朕会提出来,设立宰执总揽民政,一房四院外再添新衙,以应如今时局之变!” 众人心中一震,一起看向朱常洛。 “太岳公陪祀父皇在先,朕为国渴贤,必不负同心为国之干臣。”朱常洛站了起来向他们作了一个揖,“卿等应与朕同心协力、前赴后继!” 开始了,真正开始了。 如今的天子携长生天汗的尊号归来,去过太庙、奉先殿,按住了大明太祖激愤的心,决定正式设立这个实质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名为宰执。 面前的众人里,萧大亨、沈鲤、李廷机垂垂老矣,田乐不会是候选,叶向高离这个位置最近。 但他愿意吗?他之前就是怕事,所以才想方设法准备赖在进贤院。 现在……形势似乎不一样了,毕竟大明有了这样一场大胜,大明勇将悍卒如今忠勇异常,皇帝威望无双。 细想一下似乎也没有那么险了。 所以田乐先开口之后,众人立时一起附和。 “陛下壮志,臣愿附骥尾!” “好!”朱常洛抚掌大笑,“那就让这股风开始吹!” 当然是风,大风! 大明将设宰执,中枢再添新衙,辽宁省、承德府是新制,将来的整个大明都会变样。 这里面,是规划更为细密的官品官位,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机遇。 当然也是大危机。 愿附骥尾的,大明绝不缺人。 所以就看是哪边风压过哪边风了。 先从换血开始。 太学已经办了很多年,今年是第一次新考法的乡试,明年是第二次新考法的会试、殿试,从万历二十八年、泰昌元年就开始感受到新风的少年、青年如今已经长大了不少。 他们该纷纷涌出来了。 这是一场漫长的准备。前奏固然已经算是惊动了太多人,但此刻才算揭幕、开演。 即将琐碎而血腥。 朱常洛当然十分清楚真正的变革会触动多少人的灵魂,为此,他已经准备了十年。 十年里,朝堂上仍旧还留用着诸多老臣,且行且停步,慢慢才走到这一步。 接下来只怕还要十年,才能见到真正的功效。 他必须构建一批真正能让他放心的班底去推动新政,就像当时朱翊钧信任张居正一样。 但李太后和朱翊钧是因为必须信任张居正。一个是女人,一个是幼年皇帝。 朱常洛不一样,他只不过还有别人无法替代的工作。 他的工作,就是去提升技术水平,辅助这次变革走向成功。他是主导者,但他更大的作用是打辅助。 想方设法让变革成为一个不断膨胀的增量,这次变革才会真正成功。 在创造增量这个问题上,如今这个时代最优秀的臣子也难以比他做得更好。 毕竟他一手是科技创新,一手是宗室勋戚的庞大资产,两眼是更广阔的世界,满脑子饱受检验的后世案例。 现在他苦心孤诣,创造的是一个并不需要这个未来宰执堪比张居正的局面。 他只需要是个坦克,能扛得住伤害,往前坚定地推就是了。 或者说……野区里拴条? 当然,对朱常洛来说,更大的难题是传承。 夜里,他又在看星星。 朱由检很奇怪:“父皇,从草原回来后,您好像特别喜欢看星星。” “我也喜欢看!我在大胡子那里用他的大千里镜看!”朱由柱也在一旁,他活泼很多。 朱常洛笑着问他:“哦?二柱子,你看出什么门道出来了?” (本章完) 376.第376章 烧出个未来 第376章 烧出个未来 “柱儿喜欢看月亮!” 朱由柱抬头看了看,指向下弦月:“原来上面坑坑洼洼的,好丑!没有桂树,也没有月兔!” 朱常洛心里一乐:“还有呢?” “嗯……”朱由柱低下头手指抠着嘴角,想了想才说,“好像一直都是个大煤球!别看现在只有一个月牙,一直都是个大煤球!那千里镜里看得到!大胡子说,那是因为月亮跑到另外位置上了,就像……就像……横看成岭侧成峰!” 二柱子启蒙阶段,诗已经开始背了。 朱常洛大为宽慰:“二柱子不仅知道月亮像个大煤球,还知道月相变化是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意思啊。” “整首诗柱儿都会背!”二柱子得到夸奖,立刻进入了显摆模式。 与他不同,朱由检大小以储君的标准被培养着,性格沉稳得多,像个小大人一般看着弟弟在那里像模像样地吟诵。 朱常洛等他显摆完这首诗的背诵,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重新望着月亮:“将来啊,人也能到月亮上去,亲自找一找到底有些什么。” “啊?”朱由检也不免吃惊,“奔月?那是像嫦娥一样吃了仙药吗?” “柱儿也要吃!” 朱常洛大笑不止:“哪有那样的仙药?博研院那边虽有许多道士,但父皇可不是让他们在那里炼仙丹仙药的。要去月亮,恐怕要用火箭。” “……火箭?”朱由检疑惑不已,“儿臣在路途中听张师傅说了说火箭……那不是用来杀敌的吗?” “火药嘛,能送人上西天,也能送人上九天。” 朱常洛说了句玩笑话,顿了顿才道:“如今还只是开始。你知道朕让他们研制了新铳,二柱子也知道博研院的供奉和大师傅们在奉旨鼓捣一种新机器。大明火器令各部震慑不已,这火器,是烧东西,极迅猛地烧火药;那新机器,是烧煤,把水烧开推动机器,可当做牛马使用。二柱子有没有发现,博研院的供奉道士们也是不停地烧东西?” “是啊,听说常常炸坏东西,有时候是瓶瓶罐罐,还炸死过人!” “这其中有大道理!”朱常洛先看着二儿子,“有些物事,寻常时候不会有什么变化,烧热了,就会变化。泥巴变成陶、瓷,铁石变成铁水,不同物事还会变成新物事。博研院那边做许多试验,就是改变环境,试试看它们会有什么新变化。” 然后又看着大儿子:“人事也一样。寻常时候各司其职,什么都不变,大家最熟悉的。但四季有变化,月亮有圆缺,有时风调雨顺,有时灾害连连。人也不是泥捏的,各有各的行止。所以,实则什么都在变。” “生铁一直放着会锈,木头丢着不管就会腐,无非快慢。供奉们做实验,就是主动去改变环境,看看他们的变化。父皇要推行新政,也是主动去改变环境,让群臣不得不思变。” “就像宫里的宫殿,寻常时候要有洒扫,每隔许久又要大肆整饬一番。如果这些都不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把火烧干净。再想重新建起来,就不知道要耗费多少银两。重建一座宫殿容易,重建一个腐坏的社稷江山,那就难之又难了。” 朱常洛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朱由检郑重地点点头:“儿臣受教,一定会记在心里。” “父皇那格物致知论,你一定要用心研读。”朱常洛笑了笑,“说回有趣的,怎么用烧东西送人上西天,送人上月亮。你们都听了大明神炮的故事吧?望远镜配上明威大炮……” 星空下的禁宫里,皇帝和他的两个儿子说着他的“猜测”,或者说“构想”。 努尔哈赤成了被“精准打击”的第一个例子,现在皇帝说的,将来或者还有自己就长眼睛的炮弹。 现在的火药一燃就炸,瞬间烧完。但将来若能找到让火药慢慢烧完的法子,炮弹就能自己飞了。再加上长了眼睛,是不是能飞出数十里、数百里甚至数千里、上万里取人首级? 既然炮弹都能自己飞了,皇帝又说,是不是将来能把望远镜送到天上让它飞着?再加上若能制出“顺风耳”,让望远镜把看到的东西告诉地上的人,那岂不真成了大神通? 同样,炮弹能被送到天上飞,人怎么就不能也被送到天上飞? “只要烧东西的法子厉害,就没什么做不到的!”朱常洛很肯定地说,“等他们把烧开水能动的机器做出来,你们就能看到诸葛丞相的木牛流马了,应该说是铁牛铁马!烧开水是门大学问啊!” 烧开水当然是门大学问。 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能烧出个现在人难以想象的未来。 如今两个想象力十分丰富的孩子心目当中,只有一个像是无所不知的父亲在说着让他们感觉天马行空的事。 朱由检想象着千万里外取人首级的神器,若有这种东西,他哪里还需要担心将来承担不了责任? 可他不像父亲这样博学、睿智,于是他看着弟弟:这家伙倒是听得更兴奋,直说他也想上天。 “慢慢来,很危险……”朱常洛赶紧收一收,“能把铁牛铁马做出来,坐地日行千里,那已经了不得了。到时候再想去一趟辽东,来回不过数日而已……” 皇帝就这么给将来必定要承担重任的两个儿子埋着种子,这方面,他会比寻常人家的父亲好得多。 毕竟他不会只遵从伦理纲常和四书五经来教育孩子。 而两个人引导的方向略有不同。 他知道有郭兰芝这个母亲和张嗣修这个启蒙老师的平常教导,大儿子很早就知道他应该努力做个合格储君。因此,目前这种大明刚刚取得大胜、他父亲武功显赫的时候,朱常洛侧重讲着技术在军事上面的可能。 这一点简单明了,这么大的孩子很容易懂。 而皇帝必定是更加侧重国政的,他也不能像他父亲这样在技术上也能做指引。未来,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有个分工,让他弟弟成为像朱载堉一样的大学问家,成为他强有力的支撑。 最后是年纪还小的二柱子被朱常洛抱着来到丽妃的宫里,他的求知欲确实更旺盛一些。 朱常洛干脆留寝于丽妃这边,继续和他聊着将来的图景。 “除了铁牛铁马,还有铁鸟铁船,到时候,二柱子可以去很多地方。这回没带你,因为你还小……” 刘依现在在一旁很安心。 皇帝前些年对二皇子似乎更喜爱一些,宫里自然有些议论,刘依也曾多想、忧虑。 现在她渐渐看出来了,宫里宫外其实也已经看出来了。 天子圣明,近乎无所不知。朝政之外,学问也堪称有明以来天子第一,甚至已经有格物致知论这等让学问大家也必须承认其价值的著述。 大道上的学问不说,具体到百工技艺上,九雷铳可谓他一力谋划。当初以为成不了,而如今集大明能工巧匠之力,费数年之功,毕竟还是做出来了。 听说通辽那边一经演练,各族脸色大白,惊惧之情一眼便知。 这样的天子自然是难得的,皇帝心里只怕也很明白这一点,因此这么早就开始对皇子们有不一样的培养方向。 譬如二皇子最经常接触的人,一个便是朱载堉,另外则是徐光启和王徵。他可以经常出宫,去的地方则基本都是紫禁城西面的太学或者北面的博研院。所以刘依的心定了下来。今年办了太子册立大典之后,心就更加定了下来。 如今,后宫这边隐隐有“三派”了。 一派自以皇后为首,再以那些曾做女官的妃嫔为辅。如今她反倒越发与各族进献入宫的贵人走得近,也善待那些各族进献的宫女。 另一派则是出身“山西”的那些妃嫔,为首的自然是范思容。她们在后宫之中很谨慎,但会着意去关注宗明号与昌明号。 另外的则是那些原想随遇而安,或者仅仅想博得皇帝恩宠的妃嫔了。皇后既然有主次,亲近一些人而客套礼待一些人,她们又天然不出身于山西,那么反倒时不时围着二皇子的生母丽妃。 譬如那个这次伴驾出巡了的李思琴。 皇帝留寝,刘依当然开心,尤其是云雨恩泽之后皇帝又夸她:“二柱子这机灵劲,倒有几分随了你。” “臣妾愚笨得很,不敢居功。”刘依甜蜜蜜地依偎着她,语气很崇拜,“但有陛下一二分资质,臣妾就知足了。” “那只怕是难,朕不一样。”朱常洛很享受,但也很唏嘘,“但盼他们个个成才,将来都能为大明出力。” 他这可不是资质。 而如果哪个儿子在科技这方面能有他一二分的资质……那必定会是名垂青史的人物了,说不定知名度远比他做皇帝的那个儿子大。 朱常洛倒盼着二柱子能这样。 既已回京,又将正式定个“首相”,朱常洛后面又将回到他在泰昌四年到泰昌七年之间的节奏了。 大明被他强扭着拐了弯,接下来实现他最大价值的方式反而是做个教育家。 当然,这其实也是改革的一环。正如田乐当日名为请辞实则请缨想做的事:寻衍圣公的麻烦。 寻衍圣公的麻烦,就是寻儒学的麻烦,寻士绅的麻烦。 各方各面的学问,都不应该再恪守旧时了。 并非说传统学问和文化都不好,只是可以更好,也应该更好。 与时俱进嘛。 而这方面,提出了格物致知论的朱常洛当仁不让该走在最前面。 于是次日朝会后,皇帝当廷宣旨准备设立宰执的消息固然轰动朝野,而皇帝退朝之后就去了太学和百家苑、博研院等处视学,同样让人用心琢磨着“凯旋”回京后皇帝想做的下一步。 这个时节,最早一批准备应明年会试的举子已经抵京。 有往科的,也有今年乡试刚中的北直隶及邻近省份新科举子。 比如孙传庭。 八月底才放的榜,办过喜酒谢过恩师和同科,他就启程进京。 都知道今年备考要重格物致知论,这方面的大才当然主要都在京城。 他孙家在早年从河南迁居山西代州,如今到孙传庭这一辈已经是第九世。九世里加上孙传庭在内已经是连续五代都有人中举,岂非是山西代州一个生机勃发的新族? 况且孙传庭是十六岁就中了举,是今年加入了新学问的新乡试。 而山西在大明的特殊性早已不同。 因为昌明号的存在,因为宫中山西出身的数位贵人,山西商帮和山西出身的文臣武将,这些年来影响力都是越来越大的。 这一次山西新科举子们这么快就抵达京城,便是山西许多大家族的安排,尤其是昌明号的山西十家。 孙传庭等人在会馆里等了一阵,王徵还是如约而至。 “陛下知道王行首请我来为山西举子讲一讲格物论,巡视过博研院之后便允我前来。” 王徵卖王珣的面子,一是因为同姓,二是因为山西十家一直不曾断过对博研院经费的捐赠。博研院所需物资由昌明号负责供应,银钱固然不会短他们的,而昌明号始终能够第一时间为他们提供各种各样的材料,这当中所费的精力也不算少。 最重要的一点,王徵接下来立刻就说:“你们都知道如今会试分两科取士了,这正是陛下求才若渴。因此虽知你们山西出身的官员、学子在想方设法进步,但陛下并不以为不好。但有一点,若能高中,出仕则为臣,当一心为国。治学当治新学,做官该做好官!” 十六岁的孙传庭震撼于王徵的直白。 他可是上一科的自然格物科状元。山西举子能蒙他点拨,可谓是天大机缘。而王徵开口所言,又有一种皇帝已经在关注他们山西举子的感觉。 这怎能不让人充满期待呢? 皇帝似乎不怕他们“结党”,只怕他们治不好新学、做不了好官。 实际上,此时此刻已经有许多人想明白了、或者问明白了风向,于是并不忌讳通过面授机宜或者书信相告来点拨与他们相近的后辈。 会试前是会试前,出仕后是出仕后。 大明中枢又在酝酿改革,朝廷对于党争似乎已经有了办法。 那么只要会试不舞弊不就行了? 他们也不知道这次会试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不被人诟病有舞弊嫌疑,毕竟现在还没定下会试的考官等重要人选。 朱常洛当然不用担心这一点。 因为既然要做个“教育家”,那么这一次会试,将由他这个皇帝、伟大的长生天汗亲自出题。 出全部题! (本章完) 377.第377章 太想进步了 第377章 太想进步了 新人登台,老人谢幕。 泰昌十年的帷幕即将拉开,谁都知道这会是大明的一个新的纪元。 一个由宰执和诸相在皇帝的统领下,通过更精细的中枢诸衙治理着更辽阔大明的新纪元。 有人奏请改年号,朱常洛没有答应,但他让博研院、钦天监、翰林院及工部、礼部等部门一同做一件事:确定一套数字上连续的纪年和计时方法、标准。 有人奏请大肆筹办已经不远的天子三十岁万寿圣节,宣召万国来朝。对此,朱常洛答应了,但要做的事情并不一样,仍是让博研院、工部等一同确定更大范围的度量衡标准,然后万寿圣节在广州过,同时举办一次商贸博览会。 有人奏请开制科,因为盛世已至,正该大张文教、擢用大才。这也是好事,朱常洛认为可以。 其实这些奏请瞄准的都是这次的官位,所以是拍马屁、歌功颂德、庆功耀威为主。 朱常洛很清晰,就从每一件事引申到他想去搞的事情上。 财务、公文、日常计量……效率和潜力的提升就是要依托于标准的细化。度量衡这件事,是许多东西的基础。 后续的科研需要更精细的时间、尺寸、重量等计量方法,工业制造和工程建设同样需要。 这个方面的基础,朱常洛几年前就已经拜托朱载堉在做着准备。 现在,这件事情成为博研院的一个重要课题了,这也是他们存在价值的体现。 其中,皇帝希望做的一个连续纪年,该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件事甚至让已经养老的资政学士们也参与了进来。 要求的是能够确定此后每一年对应起来该是这新纪元的哪一年,这当然有大量工作。但该从什么时候开始算,现在至少有四种提法。 一是从如今史料里能连续推回去、对应到的第一年开始;其二,从始皇帝登基那一年开始算,毕竟本就有先秦的说法;第三,当然就是从大明开国、太祖登基称帝那一年开始算。 最后一种则更简单,就从如今皇帝登基那一年开始算。 朱常洛在这个问题上没有犹豫,看着殷切的申时行说道:“就以始皇帝登基称帝那一年为始吧。今时今日,依旧是始皇帝定下的根基。” 申时行殷切,是因为这件事必定名留青史。 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你方唱罢我登台,一个皇帝一个年号或者数个年号,但此后再追述历史,都将有一个连续的年份。 这不是为哪一朝哪一代哪个皇帝修史,这是为整个华夏修史! 确定这种纪年方法,难道确定就完了?后续必定会有一样像永乐大典一般的大工程,至少要把整个华夏的历史都修个脉络出来,以这种纪年方法为体例! 要不然,让后来者如何对应? 朱常洛沉吟了一番之后说道:“既定那一年为元年,那么今年就该是一八三一年了。” 申时行不禁愕然。 此前他参与讨论,自然已经知道不同计算方法到今时今日该是多少年。 但此时只是他凭借身份单独跑来跟皇帝口述他的意见,说了现在有这三种方案。 申时行希望是从十年前开始算,毕竟这份荣耀就会倾注于他和皇帝:对大家都好嘛! 但现在皇帝居然直接就算了出来,如果从始皇帝登基开始,到今年应该是第多少年。 “……陛下天人之资,心算亦是远胜常人。” 朱常洛只笑了笑,随后说道:“定好之后,该以这华夏纪元为脉,再理一理历史了。这项大工程,要申资政来主持。此华夏史坛大事,申资政当广召大家、有志之士,朕必一以贯之,不断拿出银钱来保障这件事。” 一举多得,这一次大变革,必定会有不少人从此不得志。 既然如此,发挥余热,修史去吧。 而对大明来说,对整个华夏来说,趁现在还保有的各种史料比后世齐全、古老,这件事也十分有意义。 “让张嗣修也去。” 朱常洛又说了一句,申时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行礼称是。 申时行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而这项工程何等浩大?现在就是点出了这件事的继承人。而张居正的儿子来继续主持这件事,所传递的信号还不简单吗? 一是继续为张居正来正名,另外也是告诉天下新政必定要持续推行。 申时行这批人确实有个好身体,如今他都虚岁七十五了,王锡爵七十六了,沈一贯更是已经七十九了,但一个个看着都还挺健朗。 现在他们这些资政学士也不算人走茶凉,值此中枢大变动之际,不知多少人到他们面前走动。 皇帝还能常常向他们咨询国政,就说明他们的影响力仍不小。 如今要设立宰执,皇帝对于重要职位的人选,思虑该何等之多?毕竟涉及到皇权、相权之间的制衡,也不仅仅是眼前这一位皇帝在位的事。 所以兴许便会问他们的意见。 而叶向高最近则是最兴奋的。新政改革司是御书房之下的新机构,不必那么复杂,所以设置起来就很快。 而他领办新政改革司之后,要他亲自来筹办的事便是中枢改革方略大廷议。 至于九边、承德府、辽宁省编订民籍的事情,则由新政改革司的掌司王衡来日常负责。作为王锡爵的儿子,现在对他的这个任命,颇有皇帝期待他继承父志、以后继续把变法搞好的意思。 叶向高要筹办的中枢改革方略大廷议,说白了就是组织分量足够或关键的京官廷推新一届的重臣班底,包括宰执! 至于怎么改,几年前他们就已经听过皇帝的想法。 如今无非再通传一下,做一下细节上的完善。 大事开小会,皇极殿内,列席者仅有不到八十人。 相比起整个京官和朝参官全体,这当然已经是小会了。 但他们也只是震撼地听着更小规模的会上确定的关于中枢衙署改革的方案。 执政院,再加上枢密院、鉴察院、御书房、进贤院、官产院、治安院、理藩院,一个宰执加上七相! 自此之后,便是皇帝加上八位辅国重臣共治天下的格局。 而执政院之下,财政、税政、农业、工商、文教、交通六部,赈灾、卫生二署,加上国库这一库,构成了庞大的民政体系。 但地方省府县的第一人,又都挂着都察院的衔,在地方上盯着执政府的首官。 而进贤院之下的礼部几乎为之一空,文教的部分去了执政院,外交的部分专门升格为了理藩院,礼仪的部分都去了鸿胪寺。 进贤院从此专管人事了,保留的礼部只能也仅仅是考试取才的部分。 刑部有变,地方按察使司从此不存在,所跨的军政领域被治安院、司、署体系代替。刑名部分,稽案也有治安院系统负责,但审讯、断案,则由大理寺改成的专门的法院体系来负责。过去大理寺只管大案要案的复核,现在实则是一级级复核。 变动是如此之大,更别说还有官产院和理藩院这些新东西。 其中这官产院尤为引人注目。 此后便是衙、行两个体系。所谓衙,就是包括钞关、市舶司、边市这些官府直接遣官管理的重要机构。而所谓行,则是官办商行,包括盐政、铁政、马政、漕运等,以后都会以官办商行的方式来运作。 “从中枢开始,新政的核心宗旨就是让该有官身的都有官身,让专门的事务由专门的官来主持。” 等叶向高解读完了中枢衙署改革的方案,朱常洛开口这样定的调。 “师爷、幕僚,他们负责的有些事务是公务,那就应该设相应官职。各衙门里的吏员、书办,道理同样。”朱常洛一一看着有资格来这里商议这些事的重臣,“道理不需朕言明,推诿责任的空间越小,怠政懒政就越少。至于待遇和公务开支,那是官产院、财政部、税政部该操心的。” 这样施行下去到底效果会怎么样?朱常洛心里同样不是那么有底。 好在他认为自己的大方向绝没有错,而且已经确定了新政没有止境、要一直因时而变的基调。 大明过去仅仅依靠那一两万官员来治理是令人难以评价的,而庞大的吏员、差役和中间人队伍,既然不在官员名册之内,就游离于来自朝廷的监管之外。 灰色的地带里,有太多资源被损耗,也滋生了太多阴暗。 过于庞大的官员队伍会带来巨大的财政压力,而想解决这种财政压力,一要靠国无外患、军费开支小,另外则需向富裕的群体开刀。 所以大明这种官制一直很稳定。 毕竟土木堡之后,边防压力一直越来越大;而士绅优免大行其道之后,从上到下的官绅们哪里会有动力去推动这种改变? 现在朱常洛已经初步解决了一个问题,要开始解决另外一个问题。 他怕什么公务开支大?大明应该收上来多少税,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对官员们来说,现在皇帝想怎么改,他们已经不会有太多话。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怎么找到自己在将来的位置。 沈鲤、李廷机、萧大亨都老了。 宰执并其他七位辅国重臣,现在只有田乐、叶向高仍然年壮或健朗,足足有六个一品高位。 新设的衙署里,二品和三品高位也不少。 这些位置的争夺自然关键。 就算治安院有官方色彩,但其首臣总治公安大臣仍是文臣,只不过配一个公安警察提督。 许许多多的名字被提到朱常洛面前,现在他要考虑的包括延续性问题。 “为免人心浮动,专心迁转而疏于政务,今后要定下一个规矩。原则上,三年一小考未过,不入擢用名单。四品以上,尤其要注重政令延续,原则上五年一任。”朱常洛看着他们,“卿等廷推要员人选,也需要注意一下年龄。” 这话一出来,那些年纪已经在六十岁左右的当然是心里一紧。 皇帝这是真的准备用一批青壮了。 具体廷推不是一两天的事,期间还涉及到各二级、三级衙门之前权责的厘清和官位的设置细节讨论。 但对于朱常洛来说,这一批的八个人该用哪些,他心里是有数的。 只不过新政非常,还要下面人能多一些支持,而不能仅仅由他任用。 具体就要靠他们了。 李廷机在进贤院这个关键位置上,来找他的人当然多。 但他很干脆地私下里以奏本相询问。 朱常洛觉得他这个路子对了,因此宣他到了养心殿面谈。 “进贤院今后该是如何,看来李太宰是想明白了的。” “人、财、军,臣该是一臂,唯圣天子指使。”李廷机为官清、慎、勤,他有时候大局观差一点,但好在他对现在的皇帝钦佩得紧,所以干脆不去多考虑他作为一相的大局。 但他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皇权最重要的一项延伸在他这里,所以进贤院和枢密院一样,很纯粹。 其他什么的都不管,只管用人。从最源头的科考取士,到官员考察任用。 而整个朝廷都是由人构成的。 朱常洛很满意他的这种觉悟:“太常宰不只是一个更大的大天官,朕将来要予卿的,还有一样大权。” 李廷机很意外:“……将来?” “尔张六十七而已,莫非已经准备做个资政了?”朱常洛笑道,“朕看你身子骨还行,再做一任没什么问题。” 李廷机本来没这么想过,但想到了一些东西,还是肃然道:“臣愿鞠躬尽瘁,以身作则清肃官风。” “正该如此。”朱常洛也严肃起来,“朕要予你的大权,便是吏部司诠选,通政学苑司宣教,而全新的礼部,则司礼法!” 李廷机心中一震,这个词,向来不是这么用的。 “礼者,敬也。敬的,是规则、典制。先秦时期,人力微渺,所以敬天敬地。后来君临天下,群臣共佐,敬天子、敬朝仪、敬典制,礼要求的向来便是遵从。虽然表面上是祈求,但该有礼法之罚了!朕予太常宰的,便是官员告身惩罚之权。轻则训告,中则申过,重则革籍为民。” 面对更加庞大的官员队伍,朱常洛一方面收缩了锦衣卫的执法力量,另一方面让都察院在地方上扩大权威,自然需要另一股力量去制衡。 这便是新的礼部。 在朱常洛的设想里,他们自然相当于“纪委”。吏部管升迁,礼部管罚黜好了。 而朱常洛给他的权力,自然是官员真正走到被革籍革职之前的那些小惩处。而不用说,这些小惩处至少会成为吏部考察升迁时的重要阻碍。 说是一个训告或申过将极大影响官途官运也不为过。 “陛下所言极是!礼既有所倡教,便该有所惩戒!”李廷机叩谢圣恩,“臣回去后就着手此事。这礼法部,臣请圣意,首任尚书何人为宜?” “王德完在南京做得不错。”朱常洛说着,“他这一去江南,也有快十年了。” “王右都……臣也深孚其清正。” “朝廷多有贤良,进贤院正该多多举荐。其余无相,太常宰以为何人宜升任,不妨说朕一听。” 李廷机来就是为了这个事。 于是他想也没多想就说道:“财计为重,臣知一人,陕西右布政毕自严,万历二十年进士,专于实务,尤擅财计……” 新人将登台,也并非所有老人都要谢幕。 重要的是老臣还能不能干、肯不肯干。 李廷机就找准了自己的定位,像田乐一样只管一块,只关注皇帝的意志。 而那个宰执之位,所有人都不会去主动提及。 这个位置,只能皇帝选,不能众人推。 天子之意属谁,那便是无上恩荣。 但目前还没有任何征兆,只是……似乎叶向高的可能性最大。 “……为父当年……”叶向高自然患得患失。 “使过也是好的!” 叶向高的长子叶成学从小聪慧,但“不甚读书,厌薄举业,而笔札辞令,翩翩可观”。 现在父亲有望成为这宰执,他当然也期待。 叶向高摇了摇头:“今后即便恩荫,也至少要先在太学读完中学。你也三十了,别终日里不务学业!” “儿子难道做个小吏也做不得?”叶成学埋怨,“父亲谨慎,儿子早就说了蒙荫做个吏员去,也好造福一方。” 叶向高知道儿子向来“慷慨好义,急人之困,至倾囊不惜。见人有冤抑,辄发愤为出力,必得直乃已。” 他不喜欢读什么圣人经典,却又不喜欢去钻研百家。 看看王锡爵的儿子,再看看自己的儿子…… “……你要做吏员,那便去做!”叶向高忽然咬了咬牙,“要去你就去最苦的地方!” 如果大明宰执父子一个在最中枢,一个在最地方,那也是一种新气象。 “……最苦的地方?” “去扶州!” 叶向高决定投石问路。 为儿子讨一个去扶州的九品芝麻官职位,这应当不过分吧?专门用来安置重臣子弟的京城中书舍人及尚宝司丞等位置,他前几年都没要,屡屡推却。 现在,叶向高父子都只愿能为大明的发展建设添砖加瓦! (本章完) 378.第378章 曲阜鼎沸 第378章 曲阜鼎沸 初冬的山东济宁州仍旧热闹,尤其是今年这个时候。 漕河的北段每年一贯会封冻一段时间,不便通航。而每到会试的前一年,乡试之后到漕河封冻的这一段时间,漕河山东段都十分繁忙:举子赶考。 作为山东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谢廷赞仍旧有很多事要忙。 从鉴察院台阁佥书外放到山东做按察使,官品成了三品,又是一方大员,自是高升。 今天他到了济宁来,是应山东提督学政的按察副使之请,解决一桩大麻烦。 “是什么缘由?” 到了济宁州州衙,他进门就问知州左光斗。 “臬台,下官也是到任之后,今年才知晓其中关节。” 左光斗是泰昌三年那一年恩科最后补的贡士,当时殿试考“义利”,他三思之后提笔答卷,最后居然被点为那一科恩科的探。 后来观政工部,从主事做到郎中,去年济宁知州孔贞教请辞,他就被补到这里来了。 济宁州很特殊。原先,济宁府很大,领着三州十二县。洪武十八年,原先的济宁府改成了兖州府,济宁则降格为府辖州,只治三县,府城也改到兖州去了。 其中有当年鲁王已经成年、要到兖州就藩的缘故。亲王就藩地理应升为府,所以兖州和济宁的角色互换了。 但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原先济宁府的特殊性:曲阜在这里,而运河经过徐州之后,在济宁府也进入了山东地界所在的北段。 曲阜虽不在运河边上,但原先的济宁府城在。 即便左光斗的上一任济宁知州,也是孔家人。 “什么关节?”谢廷赞先问了问他,随后看了一眼兖州知府。 久在中枢,如今又是一方大员,谢廷赞已自有威严。 那兖州知府连忙说道:“也是下官疏忽,往常每三年总有一段时间是这样。赶考举子途径兖州,自然想从济宁去曲阜拜谒孔庙。这些事,原先都是济宁州衙安排舟船……” 谢廷赞不说话,只看着左光斗。 “臬台明鉴。既是举子要自行去拜谒,这自然不能算州衙公务。下官也问过了,往年州衙虽仍旧安排差役予其便利,也不过只是协调驿站、车马船行。这旅费,也是举子们给付。经曲阜而登泰山,再从济南府到临清,确实有不少举子这样安排。下官今年也是吩咐底下人照旧,不料却出了坐地起价之事,以致诸省举子聚众声讨……” “为何坐地起价?问明白了没有?” 谢廷赞行到了州衙正堂坐下,兖州知府和左光斗仍站面前。 “问过了,只说是车船不够,随行就市。”左光斗皱着眉,“但价钱,足足有往年四倍有余。按理说该是你情我愿,前些时日去曲阜的驿路塌毁正在疏通,涨价一些绕远前去也算事出有因。但下官私下问了问下官安庆府的同乡后进,才说是曲阜那边为难,今年要他们交的银子就涨了三倍。” 谢廷赞皱着眉看着兖州知府。 “……” 兖州知府欲言又止。 谢廷赞把脸板了起来:“如今到什么时候了,你有什么不方便说的?督学还在那边安抚着举子,这事不赶紧处置妥当,难道让他们到京里去大肆宣扬?” 顿了顿之后更是重重喝问:“曲阜到底出了什么事,要出此下策阻人前往?” 都是老狐狸了,谢廷赞哪里听不出来这是曲阜在刻意阻拦举子们前往。 别的不说,山东运河两岸就不知有多少生意与孔氏千丝万缕。 孔氏再有能耐,能够让整个济宁州做生意的车马船行都涨价三倍?至少现在驿站体系就不是孔氏能动得了的,只要有额外运力,有人出钱,驿站做民间的生意。 这么看来,此前夏末时节说是雨后驿路塌毁了,只怕也有蹊跷。 而左光斗所说的曲阜那边要民间车马船行交钱,这更不奇怪。 曲阜就是孔家的,知县世袭。去年济宁知州、曲阜知县一同请辞,皇帝允了济宁知州的请辞,却留了曲阜知县没动,这也算表明态度:衍圣公还是识大体的,至少在迁边一事和承买特发边防国债一事上很踊跃。 既然本身就如此谨慎了,难道不知道这样搞更容易上达天听? 兖州知府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回臬台的话,曲阜……出大事了……” “别啰嗦!”谢廷赞冷声说道,“你我同朝为官,这是成何体统?起来说话!” 兖州知府起身擦着冷汗:“臬台明鉴,去年就开始有许多人告到府衙来,这事下官报到臬司衙门过。臬台让下官秉公处置,下官自然只能……只是案子查着查着,自不免查到孔氏身上。但这回闹起来,还要从七月里一个江阴书生到了曲阜说起……” …… 此时在兖州府衙的牢里,关着一个年轻人。 这间牢房,布置得还十分整洁,就像是雅间一般,可见牢里被关着的人待遇还不错。 牢房外面,牢头现在也只是苦口婆心地劝着。 “徐老弟,你这又是何必呢?”他愁眉苦脸,“府尊也难办得很啊,让你屈尊先住在这里,是为你好。为了你这事,府尊已经亲自去济宁拜见臬台大人了。这还不明白吗?这事不是府尊处置得了的!” 那年轻人撑着墙壁站了起来,执拗地说道:“我就是要讨个公道!” “哎呦喂!”牢头是真头大,“我都说了,这事府尊也处置不了!你怎么就这么一根筋呢?要不是府尊出面,你现在只怕已经在黄泉路上走了!” 那年轻人颤了颤之后又坐了下来,随后十分悲痛地看着自己的脚,身躯发抖。 抬头之后,他的眼神里全是愤恨:“他们打我的腿!” “那我问你!”那牢头换了个说法,“府尊把你从曲阜请回来之后,是谁延请名医为你医治?是谁伺候你汤药?” “……府尊之恩,公兄之恩,弘祖必铭记于心。” “话我都跟你说了许多回了。”那牢头长叹一声,“就说我们公家吧。我公某人虽然不值一提,但我们公家也是代代进士啊。若非如今这兖州府衙大牢的牢头恰好是我公某人,你如今只怕也在黄泉路上了。府尊能信得过我,全因我那做湖广督学副使的族弟举荐,又再三叮嘱过我。你就听我一句劝,回头你到湖广去游历,他必定好生款待你!” “……公兄美意,弘祖心领了。只是如今……”他悲伤地看着自己的双腿,“我双腿受此重创,将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远游。” “这个你放心!府尊大人给你请的乃是我们兖州府正骨第一名医!”这牢头口中的湖广督学,自然便是那泰昌元年的新朝第一科进士、蒙阴公鼐。 如今的兖州知府,和公鼐是同科,又一同被遣出京,自有情谊。 现在转任兖州知府了,承公鼐之请安排他一个族兄来做牢头,算得上既多了个本地人的班底,又卖了他一个人情。 只不过公鼐这族兄数句就提到个黄泉路,听得这名为徐弘祖的青年越发愤懑。 “夫子后人,怎的如此不讲道理!”他怒声道,“我再三说了,根本没看清是什么,他们为何还要下此毒手?” “你不要说!”那牢头顿时阻止,“我也不知道,府尊也不想知道!你反该多谢大成先师。如果不是因为你谈吐不凡,是读过书的,只怕也等不到府尊赶到曲阜。” 说罢叹了一口气:“公某人倒是很佩服你的硬气,愣是不说自己出身。要不然,你也等不到府尊赶到。” “……曲阜先师故里,竟已到了如此草菅人命的程度?”徐弘祖握紧了拳头,“就算我并未考取功名在身,难道他们就敢随意打杀?” 牢头只打了个哈哈,显得见怪不怪。 不过最后还是有点唏嘘:“怪不得孝与贤弟嘱咐我定要与曲阜孔家若即若离,如果有悖国法就一定不要相帮。如今看来,府尊能那么快得到消息,那也并不简单啊。孔氏本支旁支自己闹了起来,又有那么多人到府衙来告状,这些事只怕是上达天听的。所以徐老弟啊,就说了你别急。府尊心里有数!” 他说了这么多就是安抚他,拍了拍膝盖起身:“你就先安心住着,别总是嚷嚷着要告御状。不如我再去切两个小菜打一壶酒来,你再讲你路上见闻。” 徐弘祖听他说了这么多,现在也沉默了下来。 看来要不是那兖州知府去拜见山东按察使了,这公牢头也不见得会对他说这些。 而他说的话,实在令徐弘祖惊骇不已。 现在他当然知道了那天游孔庙时见到孔氏族人簇拥着抬了什么东西走,实在涉及一桩大事。 这桩大事竟让孔氏族人在孔庙里就行凶将他抓到了县衙,还对他动了刑。一是逼问他看到了什么,二就是逼问他的出身。 随后兖州知府赶到,这才把他提到了府衙大牢来。 原来竟是为了保护他? 他这次从江阴出发,原准备沿运河一路北上。到了山东,曲阜孔庙和泰山自然是他一向神往的。 没料到却撞上了这件事。 如今看来,自己只想着双腿受创、以后恐怕难以远游,一生志趣都堪忧。悲愤之下说出什么告御状的话,恐怕也是这兖州知府一定要把他先留着的原因。 若这衍圣公一脉如此跋扈,兖州知府似乎实在没有触怒他们的必要…… …… “……臬台明鉴,事情就是这样了。” 此刻,兖州知府也大略把事情讲完。 “下官见朝廷仍允曲阜知县留任,便知朝廷如今并不想曲阜之事闹得士林物议纷纷。去岁以来诸多状告,下官也是避重就轻。实在要处置的,孔氏本支倒也识大体。能说和的,尽力说和。”他苦着脸说道,“只是如今却是他们本支旁支互相大闹起来。那本支捐资重修驿路,竟是因为实乃旁支毁路。有人想闹得天下皆知,有人……” 他连连摇头:“那个叫徐弘祖的江阴书生,他们一口咬定是徐弘祖在孔庙之中辱骂大成先师,族人这才愤而殴打。徐弘祖自然矢口否认,孔氏却定要他到孔庙再下跪磕头认错,徐弘祖也不愿。臬台自然知道这只是托辞,下官也问过孔知县何以如此不依不饶。他都是这般说辞,但恐怕就是因为那徐弘祖撞见的事情……” 谢廷赞听完之后琢磨了一会。 过了之后看着他们:“你们一个是泰昌元年的进士,一个是泰昌三年的恩科出身。陛下让你们在兖州为官,自然是知你们识大体。徐弘祖这件事你做得不错,就是既知曲阜已经势如鼎沸,该早一点想到今年新科举子再去拜谒夫子恐怕会出问题。” “臬台训诫的是,下官欠考虑。” “这么说,派人在进出要道索要钱物、乃至于把持这些营生的,主要是孔氏旁支?” “本支清贵,主要管着祭田、族田等,自是如此……下官启程前已经去信孔知县,想必他也该拿出法子来了。” “呵,虽然价钱确实贵了许多,但闹得举子们聚众声讨,只怕也有人在挑拨。至于这幕后之人到底是孔家,是哪一支,还是另有其人,仍要好好查一查。”谢廷赞冷笑一声,然后摇着头,“也不知衍圣公知道了之后该怎么做。怎么看都像是有人定要把孔氏推出来,看看朝廷如何处置。” 左光斗忽然说道:“下官以为,只怕与今年乡试考了格物致知论,诸省都有不少生员落榜有关。” 谢廷赞愣了一下,随后沉思起来,过了很久才说道:“有道理……” “漕河上你来我往,有读书人要去曲阜拜谒,州衙也不必去分辨到底谁是赶考举子,谁只是北上游学的生员。成群结队的举子里,有些是许多地方官遣了幕僚官送新科举子赴考,有的是当地大户富商出资遣人护送。下官以为,漕河封冻在即,时间紧迫。这曲阜孔庙,能去一下自然好,却也不是非去不可,何况驿路塌毁,途资暴涨?非要闹,反倒有大肆宣扬士子们尊孔之意。” 谢廷赞眨了眨眼睛,随后笑了起来。 “那就更要把这事呈奏给陛下了。若果真如此,衍圣公此刻怕已是焦头烂额。” 他所料不错。 既然他都已经在济南听说了情况赶到了这里,孔尚贤当然知道了。 现在他已经拿出了应对办法,那就是跑到了朱常洛面前,跪着磕头,哭得眼泪哗啦。 “陛下明鉴,臣实在是束手无策。恳请陛下允臣回曲阜,臣不在,实在无法制住他们!” 朱常洛对什么叫徐弘祖的年轻人其实没什么印象,现在只想着孔尚贤老实地呈禀的事情。 他老实,自然是因为他知道这事瞒不住,毕竟兖州知府介入了。 现在他只是看着老泪纵横、一脸恭顺悲苦的孔尚贤,知道他明白事情轻重。 任什么时候,皇帝如果真想动孔家,那岂会没有办法? 如今的朝廷里,可不会有人像当年孔弘绪出事时有那么多人劝阻皇帝,最后只不过另换了一人做衍圣公,而没有废除衍圣公。 “听说景泰年间衍圣公故去,尸骨未寒,便有数子争爵大打出手。朝廷命嫡子袭爵,这嫡子后来却辜负圣恩,终于颂系入京,最后夺爵。” 皇帝出言挖苦,孔尚贤只能磕头:“不孝子孙惭愧,有辱先祖清名。” 朱常洛看着他:“太祖曾有圣谕:于我朝代里,你家里再出一个好人呵不好?今天你说得明白,朕也体谅你的难处。你还是识大体的,本支旁支因为迁边一事闹到这般田地,那你就回去处置族务吧。太祖问过的话,朕也问一次,你回去转告族人。” 孔尚贤惊惧不已:“臣叩谢圣恩!臣必定严加训诫!” (本章完) 379.第379章 天子双足 第379章 天子双足 当初想离开曲阜长居京城,如今看来当然是十分错误的决定。 长久以来,孔氏一直立于不败之地。 朝有强臣,天子势弱,孔氏代表的就是源源不断的儒门新生力量,可助天子掌稳大权。 天子强势,要大刀阔斧变法富国,孔氏又能倚重朝野官绅所代表的儒门利益,总有直臣能言敢谏。 凭的自然就是儒学的官学地位,大明由士大夫具体治理的事实。 如今这个局面已经有了很大的裂痕,因为天子实在太过强势。 军事上有让人瞠目结舌的成就,权术上让朝堂从原先的内阁六部变成未来的一房七院。 宦官并未弄权,锦衣卫并不跋扈,而朝野恭敬。 这些都还好,最让很多人对未来感到无所适从的,是皇帝在学问上的成就,是儒学的变化。 这块士大夫们的自留地,如今被皇帝横插一柱,正日益变成他的模样。 “此衍圣公这数年精研格物致知论之心得。” 太常寺里,李廷机在太常学士面前拿出了薄薄三册。 太常学士里有董其昌,有陈继儒,有张鉴,有焦竑,有吕坤,也有徐光启。 李贽已逝,太常寺当中已经没有了最大的“异端”,但如今“异端”越来越多。 或者说,仍旧不愿承认“先贤不必为至圣、经典不必为至理”的人才是异端。 现在夫子后人也拿出了他对格物致知论的研习成果。 “衍圣公一生专研明明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李廷机环顾众人,“明,照也,照临四方曰明。明德煌然,如日月当空。衍圣公一生所惑,如何明明德,以致无私无欲。” “先有陛下振聋发聩,格物致知论穷尽变化之道,悟透阴阳矛盾转化之机。北疆一战,若说大明启战端为霸道,则通辽会盟尽显王道。诸族诚服,岂非尽得矛盾转化之妙、尽显时势变化之果?所以有此成就,仍在矛盾二字。” “衍圣公如今方才彻悟,这私心私欲,也恰如矛盾,永世长存。日月照临四方,也不免有阴有阳。格物致知论正是不避私欲,不避矛盾。用之于国事,则是以战止战,以霸术行王道。盖因我内外诸族,矛盾也长存,各有其私欲。要成就王道,教化内外之民,终究要破此死局,此谓谋事在人,促成时势转化,正如骄阳不怜冬雪,寒风不怜草木。枯荣之间,生息藏焉。” “推而广之,格物致知论,实乃明明德之法。须知明德非无私无欲,实则力求照临四方,一心亲民向善。欲明明德,先得其法。衍圣公以为,格物致知论不避私欲,不讳矛盾,其立意高远已如日月当空,实乃煌然大道、治学妙法,亦是立身处世之至理。” “陛下御极以来,行之内则化党争之危、解宗室之难、纾财计之困,外则破四面强敌、除狼视之奸、收诸族之心。十年以来,大明已有中兴盛世之基。衍圣公慨叹陛下既得阳明公知行合一之实,亦合明体达用、格物致知之理。圣天子在上,他寓居京城十年,学问终有所得,著此三册呈献御览,笑而辞归故里,陛下连声称善。” 李廷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其中内容听得众人心情各异。 孔尚贤真的喜欢一直留在京城吗?他们太常寺就在孔尚贤常住的北京孔庙隔壁,他们可太清楚了。 他真的是笑而辞归故里吗?只怕也不见得,消息灵通的已经听说了曲阜的事。 但李廷机转述衍圣公这三册薄卷当中的孔尚贤治学心得,听起来还当真是……颇为有道理。 似乎这个夫子的后世子孙,在学问上当真并非草包一个。 借助圣天子的格物致知论,对明明德有了一个属于他的解释。 释经很重要啊,现在夫子后人帮着皇帝释经了。 李廷机今天专门请他们过来,为的是另一件事:“我观衍圣公此书,如饮甘泉,茅塞顿开。回看这数年,陛下一则力倡官风士风,设鉴察院、遣学籍监察,一则增设官位、设公办银、奖廉用贤。儒学为体百家为用,太学之中学子数万,诸省广设官学,厉行优免之余又倡学、只盼大明知书达理之人越多越好,功名在身者越多越好。” 他停顿了片刻,心里确实有些感慨:“原来都是不避私欲,直面矛盾。今日请诸位学士汇聚一堂,为的便是议一议。诸位以为,朝廷抡才取士、选贤任能,如今官场、士林之中的矛盾又有哪些?何者为主,何者在次?” 太常寺里要开始关于这方面主次矛盾的讨论。 李廷机已经得到了皇帝明确的信任,他也心潮澎湃,极想在人生的晚年实现抱负,做出一番名留青史的功业来。 这毕竟已经是一个肉眼可见、必将在青史之中大书特书的泰昌中兴。 而皇帝说得最多的,就是改变思想。 谋事在人,这泰昌中兴最后能到哪一步,重点自然也在人,在于大明十分重要的官员、士绅。 官场沉浮了这么多年的李廷机当然明白,大明的主要矛盾恐怕就是国家富强需求与官绅私欲之间的矛盾。 孔尚贤“钻研”一生的明明德,无非就卡在亲民这一环。 只亲了大民,没亲小民。 值此乡试会试都已改了考试内容的时机,太常寺该倡导新学了,进贤院也要有选贤任能和考察、惩处的新标准。 而在济宁州,谢廷赞只用了一个法子就让在那里愤愤不平的诸多学子散了。 那就是说钦天监观天时、博研院农学供奉望气候,今冬只怕甚冷。漕河冻得早,解得晚。 于是大批人作鸟兽散,赶紧赶路。 对于他们来说,不要误了会试才是如今的主要矛盾。 孔庙嘛,京城里又不是没有。 剩下的事,继续暗查便是。 而后他就来到了兖州,传见了徐弘祖。 “我既到了兖州,孔氏不敢造次。”他看着兖州知府,“让他跟着我吧,无人能动他。” 说罢打量宝贝一样看着徐弘祖。 这目光看得徐弘祖不自在。 谢廷赞这么看他,是因为看到了后半生官途的关键。 “你可敢随本官再去曲阜?” 徐弘祖知道他是山东按察使,现在只是不卑不亢地行了礼,随后说道:“学生本就要申冤,有何不敢!” “好!”谢廷赞抚掌,打量着他,“我看你也是读过书的,正是该进学的年纪。又听说,你此行不是出门游学,只是打算游历天下,并无心功名,怎么又去了曲阜?” “学生出江阴,经漕河到镇江,再渡江过淮扬,一路到了临清后先去的济南。登了泰山后,本准备再经兖州,看看先师故里,寻觅一番孟母三迁旧迹,此后就回江阴。沿漕河出游又最为便捷,泰山不可不一观,兖州又在泰山之南如此之近,既然读过书,自然可以去看看。” 听上去确实就是一个很自然的路线安排,谢廷赞倒也不是在讯问他,只是感到奇怪:“所谓父母在不远游。漕河上多的是赶考游学士子,像你这样还没考取功名在身的,当真极少。正是进学年纪,你父母倒是放心你一人出行,也不着紧你的学业?即便童子试没考取,如今不是还可考小学吗?” “……臬台大人不是说了吗,学生并无心功名。”“本官出身江西金溪,江阴嘛,本官也熟悉得很。”谢廷赞笑问,“你父亲姓甚名谁?族中有什么长辈?既然有缘,本官倒愿意提携你一二。” “这可是难得的机缘!”兖州知府知道谢廷赞想先收他的心,让他愿意后面听吩咐去做事,连忙在一旁帮腔,“臬台大人当年监察浙江学籍,后来更是台阁佥书。年纪轻轻的,既有如此家学家世,说什么无心功名!” 在他们二人看来,徐弘祖现在的行为算是奢侈的。 寻常百姓人家,哪里能支撑得了他这样单纯旅行目的的行径?出门在外,哪一天不得钱? 读过书,谈吐不凡。有钱纯玩,还出身常州这等江南文教昌盛之富府。 所以两人心中勾勒的都是一个大族子弟形象。 姓徐,说不定便与松江徐氏有什么关系呢?离得那么近。 这也是孔氏之前不敢对他直接下死手的一个原因。 只见徐弘祖眼神一黯,随后说道:“大人教训的是。先父虽去,家母仍在,学生本不宜远游。无奈平生志趣在此,家母慈爱豁达,反勉励学生出游。此前学生只游了太湖,家母见学生心心念念大好山河,于是备了资财让学生遂了心愿。三月离家,如今本该已近江阴,只怕家母正担忧学生。” 随后才回答谢廷赞的问题:“先父讳有勉,虽薄有家资,却只以耕读传家。无心功名,不结交权势,学生愿与先父一样,朝碧海而暮苍梧。此先父之志,亦学生之志。” “……原来你是徐衡父的后人。”谢廷赞呆了呆,“我知道你父亲……泰昌元年,我奉旨南下,听说过你父亲当年与兄弟以射覆法分家产、连连谦让正室的事。董香光,陈眉公,此二人对你父亲都极为推崇啊,不意竟已过世……” “……董学士?陈学士?” 兖州知府惊了,那个扶徐弘祖过来的牢头听完府尊大人的话也惊了:这家伙果然有背景。 徐弘祖只低头道:“原来臬台大人知道先祖和先父……” “自然知道。”谢廷赞也很感慨,“‘性喜萧散,而益厌冠盖徵逐之交’,本官赴任山东之前,和董香光也常常聚饮。他在太常寺,很是羡慕你父亲啊。听他说起过,令尊说你眉宇之间有烟霞之气,读书好客,可继其志,而不愿你富贵。看来你无心功名,实则是孝……” 现在他知道什么提携对这个年轻人是没用的。 毕竟他是徐经徐衡父的后人。 曾经的江阴巨富徐经,弘治十二年与唐寅一起同舟北上应会试。后来就发生了那场科场大案,唐寅一生受累,徐经也不能幸免。 徐经之后,江阴徐氏由盛转衰,如今早已不能称为富家大户。 谢廷赞知道他们家,还不是因为当年随萧大亨一起南下查“假扮倭寇劫毁漕船”的大案?那件案子拿了江南不知多少乡绅人家开刀,说到江阴徐氏,如今已经只是忌惮官场、洁身自好。 徐弘祖的父亲徐有勉十八岁丧父,兄弟俩继承家业分家产,徐有勉最终谦让,只取了旷土陋室,自耕自种怡情山水,反倒让家道小有中兴。 要不然徐弘祖可不敢妄称什么薄有家资,如今更没这个闲钱远游。 他和董其昌、陈继儒两人有交情,那是因为他们当时一个已经归居故里、同样醉心文艺,另一个更是明言绝于科途,只是治学、刊书。 谢廷赞又问了问他父亲哪一年过世的,得知已经故去五年。 “看来你这是守制已满,准备继承父志踏遍山河了。”谢廷赞唏嘘道,“如今知道自己牵涉到大事,你居然并不避让,还愿随本官去曲阜?” “学生……”徐弘祖看着他眼中的深意,忽然犹豫了起来,“学生只是无缘无故险些被毁了双腿,心中实在不平。臬台大人既知学生来历,自然明白若没了这双腿,无异于杀了学生。若依学生脾性,如今双腿既然复原有望,本不必再理会。只是府尊于学生有恩,该当报还。如今听臬台大人所言,此事……莫非极为险恶?” 兖州知府顿时笑容满面,看来当初做得极对,臬台该承他情了。 “险恶倒谈不上,只是……”谢廷赞顿了顿之后叹了口气,“罢了,有你无你也没什么打紧。有些腌臜之事若污了你这烟霞之气,反而不美。” 兖州知府表情又僵了僵:不是准备亲自带他去指认寻觅一番,看看孔氏到底从孔庙当中抬了什么物事走,以至于被人撞见就如此跋扈下手吗? “你当真没看清楚是什么?”谢廷赞只准备问问他,有线索就好。 “学生当时只在崇圣祠看,孔氏族人是自后院家庙出来的。寻常拜谒士子游人并不允去家庙,学生离他们又有数十步,如何能看清?” “是个什么模样的物事?” “……置于抬舆里,应该也只是个神主吧?”徐弘祖语气并不确定,“学生也不明白,为何不容分说就拿了学生扭送县衙。” “当时并无其他士子和游人在先师庙?” 谢廷赞觉得,如果孔氏本就准备在那天办一件不愿让别人瞧见的事,大可先挡住外人进去,怎么会遗此错漏? 徐弘祖恍然大悟:“学生在那也等了两日,说是正筹办秋祭,庙中洒扫整饬。后来守庙之人到客栈寻到学生,说可以去了,学生自然就去了。学生一路看得入神,如今想来……学生一路确实没见到旁人。” “……”兖州知府心情复杂地看着他。 这些话还用如今想来?之前为什么不说? 只说了没有功名在身,是常州府江阴人,此行纯粹是游历,可没说他祖上是徐经,他父亲与董其昌、陈继儒都有交情,更没说当日看见的像是抬神主出来,还有个人引他去! 说到底,只怕还是信不过兖州知府,怕他与孔氏实则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谢廷赞也已经明白了。 “原来如此。需如此庄重,焚香斋戒再请动神主的,那只怕还是夫子神主。”谢廷赞也不是傻子,“你离得那么远,他们如此紧张,只怕就是上面的名号。” 他冷笑了一声:“惊弓之鸟。朝野谁人不知?嘉靖年间改成了至圣先师,孔氏不无怨言。如今看来,不过只是留着旧神主,仍尊为文宣王罢了。小肚鸡肠。” 皇帝真会在意他们自家关起门来怎么称呼先祖吗?夸耀先人,也没什么好指摘的。 孔氏所畏,无非是怕别人给他们安一个仍然追慕蒙元时给封的王号、不忠的罪名罢了。 其实皇帝要的,无非是孔氏聪明、懂得做表率。 只要这一点做到了,他们私下里于家庙内这么祭拜,皇帝才懒得管。 谢廷赞点了点头:“这就行了。知道是个神主,若将来有用,自然能寻到。” 因为:后人能如此不孝,主动人为毁了先主的神主吗? 他又看向了徐弘祖:“本官这就帮你递家书一封回江阴,报个平安。你无心功名,本官自不必劝学、提携,也不愿让你继续掺和到这件事里。不过嘛,你不如继续北上,到京城一趟。” “……去京城?”徐弘祖有点意外。 不愿让他掺和到这件事里,去京城干什么? 谢廷赞笑了笑:“你想踏遍山河,这件事嘛,陛下也一直在找人做。说到知人善任,圣明莫过于陛下。你去京城,本官保你能得陛下召见。” 徐弘祖和兖州知府都张大了嘴巴。 这不还是提携吗? “本官是知道令尊事迹,便相信你既专于此志,必定有所成。”谢廷赞打量着他,“最重要的,你年轻!殊不知,陛下一直在为博研院寻个地理供奉。天下山水,四海舆图,陛下瞧不上西洋人带来的东西。徐弘祖,你不想看看西洋人绘制的舆图吗?” 徐弘祖的眼睛亮了亮。 谢廷赞不愧是在中枢呆了那么久做秘书的,循循善诱:“陛下有一种法子,合算学、勘测、绘图等诸法精妙,可制出远比如今准确的舆图。这件事嘛,要专才,要能够融汇数门学问又能不辞劳苦亲自踏勘天下。你若能做这件事,以后便是天子双足、大明双足。你想去哪,陛下都会助你去!” (本章完) 380.第380章 衍圣公的大麻烦 第380章 衍圣公的大麻烦 徐弘祖其实并不太愿意受束缚,一定要带着另外的目的去旅行。 但首先谢廷赞口中的皇帝让他觉得没有那么易怒威怖,反而令他有一些好奇。 其次他所说的博研院供奉并不是官,其中“人才”济济,不仅有道士,有农夫,还有西洋人。 最后……既然被盯上了,其实也由不得他。 对付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哪里需要费谢廷赞多少功夫。 一句“你不是要告御状吗”就轻松把徐弘祖噎住,写了一封家书之后就由谢廷赞安排北上。 然后谢廷赞仍旧继续往曲阜去,而孔尚贤也正在从北京急忙赶回曲阜的路上。 京城里,太常寺中仍旧在进行着讨论,这当然不是一天能讨论出一种“共识”来的。 但孔尚贤的“治学心得”早已在京城传开。 这个时间点,大明正在等待迎接宰执,迎接新的中枢各衙。 仿佛像被提醒一样,许多官员开始自己“精研”格物致知论的心得。 已经赶到京城的举子们欣喜若狂:会试只有几个月了,突然能够集中学习到许多在朝重臣对新学的心得,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美妙呢? 朝臣们是为了进步,举子们也是为了进步。 朱常洛现在也感受到衍圣公一脉历朝历代都屹立不倒的另一重原因:骨头软也是一种优势,对于皇帝来说,太好用了。 现在孔尚贤离开了京城,他儿子还在,并且俨然一副立志此生治格物致知论的模样。 夫子后人和朝野官绅开始大面积主动迎接天子对儒学的注入了,朱常洛难道停下来?正要听他们齐声欢叫、宣扬新学。 “陛下,太子殿下的讲筵讲章已经呈来。” 为这事,叶向高专门到了养心殿来呈览:“奉旨,徐学士进讲格物自然,内容是农事;王掌司进讲经史人文,内容是百帝图。” 启蒙归启蒙,既然已经正式册立为太子,朱由检随驾去了通辽又回京之后,对太子的进一步教育也提上了日程。 对此,朱常洛并不拒绝。 考虑到太子年纪还小,讲的内容被皇帝要求不要太高深。 每次安排两个讲官,也刻意从格物自然、经史人文两个领域来选择。 看了看徐光启和王衡两人拟的讲章,朱常洛连连点头:“甚好。” 任谁都看得出来,皇帝这确实是重视对储君的教育。借讲筵机会,实则也是在为太子准备将来的班底。 徐光启和王衡都年轻,他们已经注定将成为未来的重臣。 前者还好,王衡这个新政改革司掌司拿张居正当年为教育万历皇帝编撰的百帝图作为讲解材料,自然是讲政治的。 见皇帝认可,叶向高立刻说道:“那臣这便命人传告下去,令翰林院准备讲筵。” 这样一件小事,奏疏递到朱常洛案前就好了。 叶向高专门跑来,朱常洛当然明白他是在自己面前刷存在感。 “大廷议进行到哪一步了?”他开口发问,给他机会。 “诸衙公务不能停,臣如今安排在每日放值之后。陛下圣恩,每令有司备筵,又令内臣禁卫送重臣回宅,如今进展顺利。只是诸衙大改,如今还只是在进一步厘清各衙、各职司如何交接公务。再有四五日应当就差不多了,随后便该从上到下,廷推诸官。” 朱常洛点了点头,笑着问道:“是要从上到下,那么第一个便是宰执了。对这执政院宰执,你觉得谁能胜任?” 叶向高连忙跪下来:“宰执之重,唯陛下钦点,臣不敢妄言!” “那你自己呢?”朱常洛不放过他,“有没有总揽民政、推进新政的决心和方略?” “臣……”叶向高头沉得很低,“臣惭愧。臣昔年迂腐惰怠,不通实务而素喜决断。如今,臣能时聆圣训,在朝诸贤人人皆是大才,臣只知一心精进学问才干。宰执重任,臣虽心向往之,但自知如今还难以服众。若陛下以为臣德才皆为一时之选了,自然能用好臣。不然,那也是臣还需堪磨,臣已经决心在哪里就兢兢业业,唯命是从!” 他当然不能自己请缨,所以并不正面回答朱常洛的问题。 朱常洛听他这样表达态度,笑着说道:“你有这些领悟就够了,足见你比起当年还是公忠体国了许多。当年嘛,为了点蠲免,差点附了那几个南京逆臣,好在悬崖勒马弃暗投明。如今呢,体谅新边缺良才,亲儿子也舍得送去扶州了,这就很好。” “……臣能有今日,都是陛下宽仁,予臣改过之机。陛下不仅不责罚,还屡屡宽宥臣,让臣身居高位,多历实务。一片苦心,如海恩泽,臣阖家都难以报答。” 哽咽声中,他又抹了抹眼泪说道:“当年臣在南京,太仓公来信,说起臣幼时之事。倭贼入寇,臣一家颠沛流离。是朝廷平了倭乱,臣才得以苟活。及至科途入仕,臣却渐渐私心盖过公心,忘了无国何以为家。臣令犬子去扶州,便是要以他在扶州之艰苦,让臣时时谨记先国后家,以报皇恩。臣不讳言,当年只知做官,不知报国平天下。如今,臣才越来越领悟到太岳公当年何等伟岸。他敢说非相乃摄,实在只有一片公心,谋国而忘谋身。” 朱常洛点了点头:“朕听出来了,你还是有决心的。能不能服众嘛,一是看朕能不能信重你,二是看你能不能得其法,让朝廷政令通畅。这样吧,这几天你也好好琢磨一下,把施政方略拟一道奏本呈来。” “臣领旨!” 叶向高听着其中那个“也”字,知道皇帝这是把他列入备选名单了。 到底有哪些人已经奉旨拟过这样的施政方略奏本呢? 叶向高不知道,虽然他掌管着御书房,但奏本并不从通政使司走。 看着他离开,朱常洛默默地思考着。 朝野瞩目的这大明第一任宰执人选,最终还是要第一个出来的。 老实说,以朱常洛的性格与能力,也并不准备选出一个像张居正一般的人来。 其实他在问话里已经把标准给出去了:决心和魄力。 这宰执是要得罪人的。只要能听朱常洛的话去坚决执行,能推得动,那就能胜任。 所以叶向高也不是不能用。 今天他说的那些话,话里的认识,不论有几成是发自内心,反正态度是表达出来了:唯命是从。 叶向高当然也听得出来皇帝要的是什么。 在这个皇帝底下做重臣有个好处:有许多大事,皇帝是坦诚与几个重臣交流的。 所以将来的执政院该做哪些事来推动新政,叶向高心里十分清楚。 执政院嘛,只管民政,那就是当家管财计。大方向上是要帮助皇帝和朝廷得民心,尤其是小民之心。具体路径上自然就是富国,从士绅赋税和工商收入上富国。 叶向高更需要的倒是怎么让皇帝相信他的决心和魄力。 回到了奉天殿之中为他配的总领中书大臣暖阁,两个台阁佥书也明白自己这顶头上司这些天着紧的是什么事。 于是他们拿了几道奏疏过来。 “书相,山东按察使和兖州知府、济宁知州的奏疏,两刻钟之前刚到通政使司。” “什么事?”叶向高还在琢磨着皇帝的话,缓缓坐下先端起了茶杯。 “和曲阜有关……” 叶向高手上一顿,看向了他们。瞧见两人意味深长的眼神,他搁下了茶杯伸出手去。 细细看了之后,自然是他们呈奏曲阜最近上告之人甚多、孔氏本支旁支也大肆内斗的事情。再加上大批赶考举子在济宁州聚众声讨前往曲阜的舟船车马涨价数倍,背后隐隐有人煽动。兖州知府又说了徐弘祖一案…… 叶向高知道衍圣公一脉不好轻动,如今京城里还在讨论孔尚贤的治学心得呢。 这家伙是知道风向、姿态摆得极低的,去年踊跃组织孔氏旁支迁边、购买特发边防国债,又请辞济宁知州和曲阜知县。前不久更是以衍圣公身份为格物致知论摇旗呐喊,如今能被皇帝放回曲阜安享晚年,不就说明了皇帝还是愿意让他回去控制内部矛盾吗? 但叶向高忽然意识到:皇帝是皇帝,宰执是宰执。 要推行新政,哪里绕得过衍圣公一脉代表的士绅阻力? 这宰执不正是应该磨刀霍霍吗?宽仁之名该给皇帝才是。 他的眼神变幻不已,心里做着艰难决定。 没什么事比向孔氏开刀更能表明决心和魄力了。 兖州和曲阜不是没有聪明人。正因为孔家的做法,济宁知州换了人,孔氏主动安排一些旁支迁边,自然让有心人看出孔家在示弱。因此,才出现了集中上告孔家往年恶行的人。而孔家迁边、承买国债,都是要往外掏出利益的。内部出现了不公,这才让本支旁支闹得不可开交。 当此之时……该助衍圣公一臂之力啊,助他解决孔氏内部矛盾。 反正他肯定是能继续退让的,只要能保住这衍圣公的名位。 利益嘛,自然得吐出更多来。 他想了没多久就站了起来:“御台可在殿中?” “在。” 叶向高点了点头:“好!你们机敏,不错!” 夸了两个秘书一嘴,他就快步去找沈鲤。 方正刚介的沈鲤,当然会愿意与他一同联名弹劾孔氏鱼肉乡里、为害山东。 这次无关什么官位运作,只是为了乾坤正气,为了山东小民! 皇帝虽然因为孔尚贤的识趣而不主动找他麻烦,但现在可是从民间开始的,朝廷岂能不主持正义? 叶向高现在是宰执热门人选,当然有许多人烧他这灶。 一两天之内,就不知有多少朝臣准备了奏疏、奏本。 “治学有成,治家无方……”枢密院那边,田乐听了袁可立的说法似笑非笑。 辽东功成,袁可立如今改任枢密副使。接下来,他全面主持九边和辽宁省、承德府的军籍改民及其他边防体系构建事宜。 袁可立说完一些朝臣弹章之中对孔尚贤的说法,随后也笑了起来:“可怜衍圣公刚离京,没想到火在背后又烧了起来。” 田乐心中感慨:“宰执之位,果然非同凡响啊。陛下愿意放权,总算多了不少忠正直臣。” “依田相看来,这次会走到哪一步?” 田乐意味深长:“哪一步不好说,但这曲阜知县保住了位置,不知谨慎,反而骄矜至此,至少将来曲阜知县不能总姓孔了。朝廷命官既至,曲阜才算被捅开一个口子。” 他站了起来往北面高举双手作揖:“幸有圣天子在位。新政利于小民,正该从孔家开始!” 袁可立不知道田乐那一句“臣想寻衍圣公的麻烦”,所以田乐现在斩钉截铁的话语,他只认为田乐是一心为国为民。 朝堂重臣之中,田乐最特别。 辅佐皇帝掌军政已十年之久,地位岿然不动。 而他大权在握,确实也对枢密院之外的人事不闻不问。 被一致认为是田乐继任者的袁可立回到了京城,他知道田乐身上将有许多东西值得自己去学。 现在他看着田乐情绪的释放,知道他其实并不是不关心民政,只不过他已经是武相。 “田相之德才,这宰执原该田相来做。” “礼卿,你要谨记。”田乐肃然跟他说道,“既设枢密院,那就只专于军务。有余力,有公心,自可向陛下面陈己见,但万勿公开参与民政。院内要再三叮嘱,这一次弹劾孔氏,枢密院众臣不能有一道奏疏、奏本言此事!” “多谢田相提点!”袁可立朝他一拜,“我这就去通传。” 他知道枢密院内有不少人现在觉得文臣那边更香了。 改制之后,地方武臣都不会再有那么大的权力,而文臣之中却能上至一省下至一县,都有一个首官。虽然仍旧多受监督,但寻常施政,自主权都会增加不少。无非是最终要面对更为清晰的政绩考核,平常也要注意来自同僚的监督。 枢密院里的文臣有许进不许出的规矩,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耐得住性子。 北疆大战之后,接下来倒似乎不会有大仗可打了。而此前这北疆一战,也是很快就结束了。持续的时间,远远比不上万历数征。 枢密院将更大规模地改革大明军队体系,压制住枢密院里的文武,是重中之重。 因此才把在辽东建立了巨大功勋的袁可立调回来主持这件事。 此时此刻,朱常洛也在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弹章,手里则是叶向高和沈鲤一同联名的弹章。 二相一起弹劾孔氏,分量自然完全不同。 他嘴角微微翘起,先让他们往前继续飞一会吧。 随后才拿起之前谢廷赞呈来的另一道奏本,看他在里面举荐那个江阴年轻人的描述。 他看着“烟霞之气、立志踏遍山河”的描述,终于开始意识到了这人大概是谁。 徐霞客差点被孔家打断了腿? 他有些哭笑不得,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改变了一些什么。 事实上确实如此,徐霞客确实在这一年沿漕河北上去游了泰山、孔庙,然后安然回到了家里。 要不然他后来还能跑那么多地方? 只不过……有了朱常洛,孔尚贤去年的操作才激化了孔氏的内部矛盾,也让有心人激化了孔氏与当地百姓的矛盾。 徐霞客恰好撞见了孔尚贤吩咐的那件事。 孔氏族老争执了那么久,最终还是孔尚贤不断写信回去强压,说准备替格物致知论摇旗呐喊换得皇帝宽宥,这才让更多族老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拖延了一年多,他们这才郑重其事的把旧神主请到更私密的地方藏着,然后徐霞客恰好被有心人利用了。 现在确实是惊弓之鸟的孔氏做了错事,反而让谢廷赞他们抓到把柄。 值此人人想进步的时候,不知道他们听说了京城群起弹劾孔家的事后,会不会再上弹章,给孔家安上个想谋反的罪名…… “……等这徐弘祖到了,安排进宫,朕见一见吧。” 朱常洛只觉得越来越有趣了。 (本章完) 381.第381章 新旧之际,圣人王传道 第381章 新旧之际,圣人王传道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孔尚贤只感觉痛苦。 孔氏最大的倚仗,其实是脸面。 夫子的脸面,后人必须尽量恪守夫子道德提倡而不断巩固的脸面。 孔尚贤本人就是这种脸面的产物。 他的生母,是昔年鼎鼎大名的建昌候张延龄的女儿。弘治,孝宗皇帝与张皇后“伉俪情深”,张氏兄弟何等跋扈?一整个正德朝,张皇后还在,朱厚照就算不待见两个舅舅,也拿他们没有好办法。到了嘉靖皇帝上线,那就不管这么多了。虽然碍于张皇后仍在没有着急,但张氏兄弟仍旧被问罪了。 孔尚贤生于嘉靖二十三年,那个时候他的外公张延龄已经在牢里被关了十年多。再过两年,张延龄就被斩首了。 而孔家明知嘉靖皇帝那么不待见张氏兄弟、张延龄已经在狱中,为什么还要让孔贞干迎娶张延龄之女? 脸面。 与朝堂重臣、勋戚联姻,孔氏早就这么干了。孔贞干的婚事,是早就定下的娃娃亲。那个时候,张氏兄弟自然仍旧十分重要。 不能现在看着人家势微了就悔婚吧? 所以当时虽然被万寿帝君的冷眼盯得头皮发麻,孔家还是办了婚事。 收获便是:朝野称道! 另一个收获是:孔贞干三十八岁时赴京贺嘉靖万寿,暴卒。 然后“孔尚贤着袭封衍圣公,族人等敢有恃强欺害他的,许孔尚贤奏来治罪。你部里还行文与抚按官知道。” 朱厚熜让十二岁的孔尚贤袭爵,留在京城读书。后来他还娶了严嵩的孙女、严世蕃的女儿。 嘉靖四十四年,严家倒台,两代衍圣公原配的父亲都被斩首。 据说严嵩曾前去曲阜请孔尚贤向皇帝求情免严世蕃一死,孔尚贤避而不见,让严嵩在殿外板凳上坐了许久,因此有了“冷板凳”一词。 “族老族老,倚老卖老,昏聩不堪!”孔尚贤顾不得脸面了,破口大骂,然后指着孔弘复,“还有你!这曲阜知县虽历来出自孔家,你便当自己是土皇帝?” 指头又指回一个个神情难看而愤怒的老头子:“你们总是呆在曲阜,见士子拜谒虔诚、来往之人无不恭敬,就以为在曲阜可以为所欲为吗?” 孔尚贤比他们更悲愤:“是我信里说得不够明白,还是你们一个个都蠢得看不见外面局势了?” 最后轰地拍着案桌站了起来:“贞教!是不是你失了济宁知州之职,背地里做的好事?” 孔贞教想反驳,孔尚贤却猛地挥着衣袖:“如今就算不是你,你的罪只怕一桩也逃不掉!说话之前,好好想想你的脑袋!” 这话说得孔贞教脸色一白:“这是何意?” “何意?”孔尚贤冷笑着,随后变成了惨笑,“知道我入城前,收到的是什么消息吗?书相台相联名参我治学有成治家无方!此时此刻,朝堂上已不知有多少朝臣在弹劾孔家,向陛下表忠以求高位!你在济宁,难道一直干干净净?” 他惨笑着之后,眼泪慢慢就出来了。 最后是走到案前,对着北面磕着头号哭道:“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有心护我阖族,奈何愚顽者众,只怕大祸已近。” 孔尚贤这连番言语和他的模样确实惊住了不少人,但也有人说道:“象之,幸进之辈想邀名卖直,士林自有……” “来啊!请家法!” 孔尚贤起身怒视着他,满脸铁青。 他一步一步踱过去,逼得那族老脸色骤变退后了两步,只见孔尚贤居然失态地把手掌搁在了他脖子旁咬牙切齿地说:“是不是要等刀架到你脖子上,你才知道今时不同往日?” “士林?什么士林?”孔尚贤额头上青筋直冒,“昔年严家遇难,家岳下狱,我为何没有只言片语求情?那时的士林是倒严!昔年建昌候下狱,父亲为何仍要迎娶张家女,那时的士林正与世庙议礼!如今的士林是担心新政,是在新学面前左右为难,可你难道忘了长生天汗这个尊号是怎么来的?” “大难当前,顽固不化!”孔尚贤收回手掌,“不论本支旁支,但有被上告到府衙的,先家法问过,再械送府衙自首!” “不可!”孔弘复顿时惊骇,“如今族内本就……” “你也逃不掉!”孔尚贤只冷眼看着他,“去年能保住县尊位置,你就该后怕,该谨慎。你信不信,谢臬台不久就会去而复返,山东抚按云集曲阜?” 他回到孔府之后,一时竟像是威严无限。 毕竟他像是有点疯魔模样。 “我再说一遍!”孔尚贤一字一顿,“灭!族!之!危!你们若以为朝廷会顾忌士林议论,那就是大错特错!我也鼓吹新学,那就是天下士子不必再只尊夫子和先贤。圣天子既有格物致知论,那就是天下学宗!孔氏若还能享富贵,就只有四个字:奉!公!守!法!” 他脸色灰败:“我认输了。你们总有些读过书的,不知道统之争吗?什么幸进之辈,如今整个官场都想幸进!把孔氏的名声抹得不堪,才和新学要发扬光大的真意。你们倒好,我在京里回不来,认输了才能回来,你们却在家里你争我斗。买国债,你们不肯出钱,我掏了。买了之后,你们又觉得有利可图,要我分一些……” “现在好了。”孔尚贤一个个地看了过去,“若能免此灾祸,少说也要破财,要交出不少人命。你们是不是还会舍不得,准备造反?” 孔氏当然是没人敢反的,事实上投降一直很干脆。 但说到要破财,许多人终于慌了起来。 “迁了边,卖了一些田还不够?” “谁迁的边?旁支!卖了谁的田?分给旁支的!”孔尚贤怒不可遏,“我再三叮嘱本支要多分担一些,最后还是搞成这样!” “那我可就有话说了。象之,你名下田土,可是一亩也没发卖!” 孔尚贤表情一僵。 “还有那秦氏兄弟,他们把持济宁和临清生意,田土不过又转到他们手上了……” “是啊,济宁那边举子闹事,还不是他们借机抬价……” 于是孔尚贤本想请出家法严肃对待,结果孔府正堂里迅速又乱哄哄地吵了起来。 孔尚贤颓然坐了下去。 离开曲阜十年,绝不仅仅只是族内各支各家更加肆无忌惮的问题,也包括他自己对于自家底下人、外围人的管束问题。 其实孔尚贤也“识大势”得有限,或者说,孔氏会面临今天这个局面,从朱常洛登基之后就已经注定了。 享了这么多朝代的富贵,也该还了。 他们的矜傲,是一代代传下来的。 他们不是孔尚贤,没有衍圣公这个名号的担子,没有像他一样在京城近距离地感受着惊涛骇浪、暗流汹涌,没有直面过皇帝,他们看到的只是曲阜的天。 而曲阜的天上,他们认为是夫子罩着。 某种程度上,他们认为夫子大过天子。 天子常有,而夫子只有一个。 只不过如今的天子,已经开始尝试做当世夫子了。 朱常洛对诸多弹劾孔氏的奏疏并没有给出意见,只是又参与了一场太常寺的学问讨论,去太学为大学苑和中学苑即将结业的这批学子讲了一次格物致知,亲自出席了太子的第一次讲筵,又到通政学苑为即将赴任辽宁省的这批官员讲了一堂课。 而后便是在腊月里的第一次朝会上诏告天下:总领中书大臣叶向高擢任执政院宰执,加太子太傅,左柱国,赐外朝抬舆。 泰昌十年正月,择期拜相,宰执携诸相祭祀天地社稷,天子领群臣谒太庙。 叶向高自然是欣喜欲狂,同时更加明白了:要把孔氏狠狠当做新政的战鼓,使劲擂一擂! 擂到皇帝喊停为止! 宰执定了下来,像山东一些府县的百姓状告孔家这种事,属于日常政务,朱常洛可以不发声了。他仍旧只治学。 太常寺里,今天除了他朱常洛,伽利略、开普勒、王徵也到了,还有刘若愚。 现在刘若愚则手里拿着一根绳子,一直转着那个系在绳子末尾的木球。 “自观天望远镜制成之后,二位西洋供奉已经观测许久。钦天监那边,也一直参与研究。”朱常洛指着刘若愚,“朕去通辽,去时,回来后,也一直在思索其中道理。前几日与伽利略又聊起潮汐,终于有所猜测。” 他看着一众太常学士:“治学者,无不存了探求大道、以近天理之宏愿。若说什么最难捉摸,大概莫过于日升月落、星辰列张。朕以为,这天地间大概有一种无形之力,朕谓之引力。正因为有了这引力,日月星辰才有规律可寻……” 说罢,自然是开始缓缓阐述他关于天体运行规律的“猜测”。 因为引力的存在,所以不管什么东西若无依托,必定从空中下落。大到日月星辰,因为有引力存在,所以才会因为公转、自转而日升月落、潮起潮落。 太常学士们大多都是研究经史人文的,自然听得瞠目结舌。 “……陛下是说,大地……也在不断转动?”他们难以接受。 “这倒佐证了朕那格物致知论当中所说的,万事万物都是一直在动。”朱常洛竟绕到了这里,“之所以察觉不到,无非人太渺小,而大地过于辽阔。但如今早有佐证,大地是个球。若是航海之人,就另有一套章法去测距。他们瞭望远处,若有一船来,也是先看到桅杆,再看到船身。” “潮起潮落,风起风止,有许多能证明地球在转动的证据。这些证据,博研院随后会去求证。但如今,朕这些猜测,倒都能解释得清楚了……” 由不得不清楚。 不论他们有什么问题,朱常洛侃侃而谈,在他们看来总能自圆其说。 不仅地球在转,地球还是一边斜着自己转,一边绕着太阳转,还是绕着个椭圆在转,时近时远。所以一年有春夏秋冬,夏天的天亮更早……时不时要加一个闰月,则是因为还没有算准。 而起风,则不仅仅是这方面的问题。朱常洛又说水变成气,热气和冷气会如何动,下雨是怎么回事…… “那电闪雷鸣……”张鉴更容易接受一点,于是提出新的问题。 “这个好说。”朱常洛也早有准备,“若愚,拿个帕子来。伽利略,你毛发旺盛,也不拘礼,你来一下?” 伽利略很乐意,事实上这个问题前些天他们已经探讨过了,伽利略也大感惊异。 要做的自然就是摩擦起电。 看着这西洋人的头发一根根竖着像是要炸开,徐光启都张大了嘴巴。 “卿等兴许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有时候,尤其是秋冬干燥时,触到什么忽然会一麻,又有轻微的脆响声。”朱常洛一本正经地说道,“朕以为,那便是最微弱的雷电。这个电,隐藏的奥妙恐怕更为珍贵,但朕相信,终有一日还是能参透、能驯服的。如今博研院和大匠们先尝试驯服那水热水气之力,将来若能驯驭雷电,应该是妙用无穷。” 陈继儒等人怔怔地看着皇帝。 你当他是胡说八道吧,但听着确实是那么回事,许多自然现象都好像让人豁然开朗地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可要是信他吧,又总觉得这无形引力什么的……太虚无缥缈。 但朱常洛自有说法:“以前治学,所言气、理、道,同样是不可捉摸。朕治学,愿以有形探索无形。以此观之,从上古先秦到如今,芸芸众生何以繁衍生息也自有脉络。这其中,无不牵涉格物致知悟出来的学问。先说上古时,其实如今身边就有例子,那便是女真……” 这就说到大家都在行的话题了。 然而这次皇帝把自然格物科所关注的内容也与之结合起来,提到了生产技术和生产能力对社会制度变迁的影响。 女真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例子,因为他们够原始。其内既有相当原始的野人女真和北山女真,也有更加先进的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 从采集、渔猎,到耕种、畜牧,农业技术进步带来的生产力提升影响很大;从石捶木棍,到青铜,到铁器,到如今的火药,战争的技术也在不断提升。 人倒是一直这样,私欲与公心并存。私欲是天性,因此最早是奴役奴隶来获得更多利益;公心则是因为人对抗自然繁衍生息,自然应该抱团,因此要组织起来。而相对有自由的人越多,越好激发他们为自己打拼的动力,因此总体上更文明的大明就不会像女真那样仍有很纯粹的奴隶包衣阿哈。 从分封到郡县,又是由于交通等各种技术原因,中枢可以有效控制的地方越来越大了,自然不必再采取“放养”的方式。 “这也佐证了朕所说的,变化是绝对的。从来没有一法行万世,学问增长了,手段变多了,有时候是在位者自己就求变,有时候是被逼迫着要变。智者自当顺势而为,而既知这学问大道其实一直在往前走,更该主动去精研学问,创造时势。就说此次朕去通辽会盟诸族,为何他们慑服之此,因为要想想那九雷铳与他们的马匹弓矢之间,有多少学问他们还踏不过去……” 这是活生生的案例,皇帝竟然从这个角度来解释他的功业。 无他,唯力大耳。 难道他们是从品德、感情上认可长生天汗了?不是,基础仍旧是武力。 而他们足够聪明,看到了大明火器的进步,看看自己对冶铁、铸造、火药,还有最基础的农业养活更多人口、以更加高效的治理方式整合人力物力……他们需要跨过的自然格物和人文学问还太多。 令他们绝望。 因此对方既然明明可以不断抽你,伸出手来却只是摸摸你,难道他们是骨头贱才摇着尾巴把脸凑上去? “因此,朕以为衍圣公那句话很不错。得其法,才能近其道。”朱常洛总结,“便是经史人文学问,能够更得法,领悟也一定会大有不同。青史之中,每一个人物的言行举止,首先在于他是一个人,有他的私心,也有他的公义,在时局之中做出取舍。当今之世,不论是身居朝野的官绅,还是各行各业的百姓,同样如此。” “朕以为,官绅治学、治政,恐怕正因不得其法,故而难以见长远,易执迷一时得失。朝廷施政,规划不基于学问道理,往往是一时权宜。地方政务,更赖主官,水利、路桥便是明证。这回叶宰执说得好,今后当效仿当年从中枢开始规划举国水利、路桥的法子,朕以为这就是看到了长远。” 像是在这里说明了为什么选择叶向高的原因。 叶向高什么时候说了这些? 朱常洛也不解释,而是对太常学士们说道:“朕这格物致知论也不必为至论,但能一步一个脚印,君臣都能在学问上更进一步,则泰昌朝文教称得上于学问大道有所建树,卿等以为然否?” 今日,是圣天子的主场。 太常学士们不管原先想法如何,接受了从自然哲学到人文哲学的密集轰炸,现在脑子都嗡嗡的,看着皇帝殷切的表情只觉得他耀眼。 不管再怎么说,听天子讲学,而且天子能讲出来让他们从灵魂深处也震动的东西,这实在过于罕见。 青史之中,又有谁? 其他人不好说,李廷机先带头下拜:“谨受教!” 于是其他人自然也都说了这句话。 实情便是这样。 他们不知道,伽利略和开普勒才是内心最为震撼的。 他们原只知道东方皇帝博学,他们现在才发现……东方皇帝简直像是全知的天帝一般! 从最宏大的日月星辰,到最微小的物相变化,他都能解惑,都能传道! 这里才是科学的圣地啊! 朱常洛一心引导着学问思想的变迁,孔尚贤一心勒住大祸临头的孔家。 叶向高在准备成为帝国宰执,谢廷赞杀气腾腾地再赴曲阜。 泰昌九年一点点走向年尾,赶考的士子们大半汇聚京城。 泰昌十年就要来了,有的人还没准备好迎接新的时代,有的人已经醍醐灌顶。 徐霞客在腊月十八这一天,抬头望着紫禁城的宫门。 他还叫徐弘祖。 (本章完) 382.第382章 御弟哥哥? 第382章 御弟哥哥? 他的先祖曾与唐寅一起来过京城,当年必定远眺过紫禁城,盼着有一日能踏入其间,登科之后昂然离开。 最终却是江阴徐家没落的开始。 如今徐弘祖站在了这里,中旨直宣,特召面圣。 地点在皇极殿。 刘若愚好奇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他管着内书房,奏本都经他整理,徐弘祖这个人为什么能来这里,刘若愚当然清楚。 山东按察使谢廷赞举荐这个人作为皇帝一直在寻找的地理供奉,而他又被孔氏打伤了腿…… 陛下到底是因为孔氏召见他,还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做地理供奉的本事? 按理说,因为前者的话,根本不必见,难道皇帝真需要那么多证据? 因为后者的话,至少也该先由博研院的掌院考较一番。 徐弘祖被他好奇的眼神看得有些紧张。 一体的奉天皇极殿有着长长的甬道,自他从东华门入了紫禁城之后,一路所见颇为忙碌。 此刻到了这奉天皇极殿内,南端竟然尽是朝堂臣工们。 有身着朱袍的老臣看见他,神情有些讶异,随后着意凝视了他一阵,却并没有开口。 有身着青袍甚至绿袍的官员也看见他,却大多只是看了一眼,随后便埋头公务。 徐弘祖没想到典籍之中只用来举办庄肃大典的奉天殿已经变成了这个模样,平日里居然有这么多朝臣在此处办理公务? 这里毕竟是皇权的象征…… 长长的甬道就像是一个纽带,如今它既开放着,把身处皇极殿的皇帝与奉天殿内的重臣们联系在一起,但中间也毕竟隔着这狭窄的、长长的空间,似可逾越,又如天堑。 至少徐弘祖走过这长长甬道时,内心不由得越来越庄肃、紧张。 他的腿虽然恢复得不错,但此刻也感觉有些不是那么有力。 到了奉天殿内,不见皇帝踪影。 “随我来。” 刘若愚引着路,到了楼梯口就伸出手:“听说徐茂才受过腿伤,我扶徐茂才……” “不敢,不敢……”徐弘祖赶紧摇摇头,“不才不曾考取功名,当不得公公茂才之称。腿伤已愈,也不敢劳烦公公……” 看他在这奉天殿之中泰然自若的模样,徐弘祖自然知道他并非寻常太监。他穿着举止,无不显露出他应该是内臣大珰,而且是天子近侍。 不管怎么说,刘若愚这举动让徐弘祖感觉安心了不少。 毕竟是善意。 刘若愚也没有强求,只是叮嘱他:“那徐茂才慢些,当心脚下。” 他仍旧称徐弘祖为茂才。所谓茂才,原先称呼便是秀才。徐弘祖虽然没有秀才功名,在这注重规矩的宫里反倒不能以生员这种对秀才的正式称呼来喊他,刘若愚就这么叫。 徐弘祖跟着他慢慢爬上楼梯,就这么到了皇极殿的阁楼里。 “陛下?江阴徐弘祖带到了。” 只听这刘公公先上去之后就喊了一声,语气倒像是在寻找。 徐弘祖再上两极台阶,才看到这皇极殿阁楼的模样。 书!满满当当的架阁,全是书! 徐弘祖自然是爱书如命的。皇极殿何等规格?这阁楼的面积着实不小。 现在他微微张着嘴望过去,心里估摸着这里到底有多少书…… 然后便听一个声音自外面传来:“陛下在中极亭……” “这边……”刘若愚继续引路。 对徐弘祖来说,这也算是一趟难得的旅行经历——旅行到紫禁城了,还到了寻常人根本见不到的的这奉天皇极殿第二层。 两座大殿中间,在第二层的露天处居然有一个小园。 此刻远远看去,徐弘祖自然看见了在中间那个亭子里身着常服龙袍、看着书的皇帝。 时间已是腊月十八,周围的殿阁顶上都有积雪。这里,却有不少盆栽的常青小树,又有几株梅正在含苞待放。 这么冷的天,皇帝居然是在户外呆着。 尽管那亭子里定有炭盆,却仍旧不是好的选择。 徐弘祖不知道这是皇帝雅兴,还是另有用意。 现在他更加紧张起来,过去之后先听刘若愚说道:“陛下,江阴徐弘祖奉旨面圣。” 徐弘祖赶紧先行大礼:“学生徐弘祖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进来。” 朱常洛看着他,随后招了招手,目光落在拘谨的他身上。 “学生不敢……学生就在亭外回话……” 亭子并没有多大,离皇帝也太近了一些。 徐弘祖觉得那是重臣才有的待遇。 “亭外多冷,你双腿又有新伤,进来。”朱常洛又对刘若愚说,“把帘子放下来吧,你留下来煮茶。” “是……” 徐弘祖终究还是被他喊了进去。 随后才看见,皇帝冬日里还待这里,自然也有相应的保暖措施。亭子周围,柱子之间用来遮风的布帘被放了下来。 但徐弘祖的视线却被里面这一侧帘子上绘制的图案所吸引。 朱常洛嘴角含笑,看着他的反应。 “这来自世界各国不一样的世界地图,你看如何?” 徐弘祖一惊,赶紧收回眼神弯了弯腰:“学生唐突,陛下恕罪……” “不必这么紧张。”朱常洛指了指对面的软凳,“坐着。要不是要见你,天寒地冻的,何必跑到这里来?” “……谢陛下赐座,学生……” “坐下来细细看。”朱常洛指着亭子中间的桌子,“许多地理册籍,大明的,西洋的,朕都拿过来了。那第一卷,是一个叫墨卡托的西洋人三十余年前在在西洋绘制的,博研院中的西洋供奉寻了过来。那第二册,是在西洋刊印了的一个地图册,听利玛窦说,作者已经去世十多年了。” 他一个个地指着:“这个是我《大明混一图》,还有《禹迹图》……”徐弘祖已经顾不得再拘谨了,如获珍宝一般看着这些图册。 论资源,在大明自然没有任何地方能比得过这里。 朱常洛能获得的各种资料,有些外面甚至根本不会有。 而且自从利玛窦人先过来、伽利略和开普勒这样的人又来投了,在朱常洛的有心搜罗下,如今他这里的外国资料可谓最齐全。 虽然以朱常洛的眼光看去,如今的地图仍然问题多多。但是听说三四十年前就已经有了的墨卡托世界地图上,包括磁极、子午线等东西已经被引入了,还有许多航海导航要点——据说这图主要就是为了方便水手导航而绘制的。 朱常洛看着他翻看,忽然再次开口:“你字振声?可有自号?” 忘我的徐弘祖赶紧先停下来,垂着手低头回答:“回陛下的话,学生年轻,又一无所成,不曾有自号。” “有没有想过?” 徐弘祖有些奇怪皇帝为什么要问这个,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先父曾说学生眉宇间有烟霞之气,学生想过号霞客……” “霞客挺好!”朱常洛心里有了数,“挺好!” 徐弘祖心里一惊,离座叩拜:“学生谢陛下赐号……” “号哪里能赐?你想自号便自号!”朱常洛又叫他起来坐下,“谢廷赞举荐你,说你心志甚坚,又颇有才学,只是无心功名。朕召你来见,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学生听谢臬台说过,陛下一直在寻觅地理专才。学生惭愧,学生只是好远游而已……” “要的就是你好远游!”朱常洛摇了摇头,“你看这各国绘制的地图,首先是都还有改进余地,其次是大明绘制舆图的法子还是没个精细标准。这些法子,你愿不愿学一学?” “……学生愚笨散漫,只恐学不会……” 朱常洛看着他停顿了一会,刘若愚顿时感觉这小子有些不识抬举。 但徐霞客确实刚被这么多的地图看了眼,感觉十分深奥。 朱常洛随后继续开口:“你有志远游,现在大约也只是文人钟情山水,想要亲眼看看这山河。与其说是事业上的志向,不如说是纯粹志趣。不过并不耽误,朕也不会给你很重的担子。你只要知其法,总能带着些随从匠人做好这件事。载以文字,辅以图卷,将来便是瑰宝。” “……陛下训诫的是,学生只是担忧自己难当大任,并非不愿……” “既然来了,就先留在京城学一学,如何?”朱常洛说道,“听说你还喜好搜罗书籍,哪里藏书比朕这里多?先好好准备,家里嘛,朕也可以安排安居在京城。以后就以北京为起点,你每次出去,自有护卫,朕自给你安排好一路所需资财。要踏勘哪里,路线你来定。” “……学生何德何能……”徐霞客现在确实有些惶恐,就这么认为他合适吗? 朱常洛就是准备给得太多,让他安心帮自己去做这件事。 因此笑着说道:“这是个苦差事,只要你愿意做,那就是好的。何况,以你志趣反倒是乐在其中。唐朝时,玄奘西游,也是极为艰苦。话本里还说唐太宗封他做御弟。朕为天子,此生是不能四处巡阅的。你若愿代朕去做这件事,认你做朕的御弟又如何?” “学生……”徐霞客再次离座谢恩,连称不敢。 刘若愚也震撼至极地看着皇帝。 这事有那么重要吗? 对朱常洛来说,这事自然重要。 他所需要引导的新学、新思想,就是要更客观地认识世界,更加重视这个世界物质基础的一面。 而这千百年来,由于存世书籍都是文人撰写,而文人在过去的学问体系下,偏向于用主观的、抽象的笔法来进行记载。 他对徐霞客即将开展的工作表现得越加重视、规格越高,自然能够引导其他人以更务实的思维去面对一些事。 另外一层原因嘛,无非是独属于他的趣味——最终,徐霞客的名气可比原先的朱常洛大多了。 朱常洛相信,有他的重视,首先徐霞客这一生能走过更多地方,取得更多成果。而以他的好奇心,将来也一定能随着海船走向海洋。 大明需要一批专门在地理上有专长的人。 徐霞客就是这其中的第一个。 不是说他现在的水平就最高,朱常洛没有其他选择,而是综合原因。 年轻代表的是可塑性。 至于无心功名什么的……无非是祖上太惨了,后人引以为戒。官场当然不好混,但学术官员、尤其是自然科学方面的学术官员,始终要干净许多。 朱常洛这么多的“圣恩”砸过去,即便只是徐霞客“有恩该报”的朴素想法,一时之间也全被感激莫名填满。 皇帝是不一样的皇帝,朱常洛随和、博学。 对徐霞客,他如同和煦暖阳,只有期待和关照。 紫禁城虽是权谋中心,这奉天皇极殿上的中极殿里却只是两个对世界抱有热情的年轻人在闲谈。 朱常洛听他已经出游过的地方,听他讲他的经历。 朱常洛也对他讲承德府,讲辽东,讲草原。 最后,还留他在养心殿用了个晚膳,把太子和二柱子喊来听他讲旅途之中的经历。 徐霞客离开紫禁城时,就宛如做了个梦。 而刘若愚现在对他的态度更不一般了,语气有些古怪地说道:“金口玉言,徐御弟,我得在您面前自称奴婢了。” “……公公万勿如此,小子如何当得?” “陛下御极以来,凡事无不有深意,识人从不曾落空。徐御弟际遇非常人能及,如今虽不曾大礼册命,但若是学有所成,这封号将来应该会坐实。”刘若愚朝他行了一礼,“明日我便安排宅院,遣人去江阴。令堂及尊夫人,还请今夜先备好家书,明日交由内臣一同携至江阴。” “……劳烦刘公公了。” 徐霞客去年守孝期满之后就和相交极好的好友侄女成了婚,刚才还被皇帝“夸赞”了一下为了志趣竟能抛开新婚娇妻。 这方面,徐霞客确实无话可说。 如今有了新际遇,皇帝准备让他先在京城再把地理、地质、绘图、算学等知识补充一些,打好基础,接下来自有一段安定时光。 江阴徐家将会因此有什么变化暂时不好说,皇帝竟准备认他做个“御弟”这件事外人也不知道。 但紫禁城何等地方? 皇帝召见了一个从江阴读书人,这读书人连功名都没有,竟在宫中单独面圣甚至被留了下来与皇帝一同用膳。 而再稍一打听,原来是山东按察使安排送入京城的。 值此朝堂许多臣子对孔家开炮的时期,信息早已来往沟通了不少。兖州知府从孔氏手里救下了一个江南书生,这消息也不算隐秘。 所以这是什么信号? 徐霞客并不用亲身陷入“腌臜”的朝堂斗争,自有人会去解读皇帝的一举一动。 寒风凛冽,继续向南刮。 孔尚贤死的心都快有了。 (本章完) 383.第383章 私家,公敌 第383章 私家,公敌 自从泰昌初年允地方多存留、设公办银开始,兖州府和孔家之间就有不可调和的经济矛盾。 归根结底,问题出在祭田和孔家庄田,钦拨排甲户与孔家义子、雇工上。 “抚台明鉴!臬台明鉴!”孔尚贤拿着册子声泪俱下,“自国初以来,五屯已经只有六百一十五顷了,失额已近七成!” 兖州知府却插话道:“衍圣公,这些数字,和府衙架格库里的鱼鳞图册可对不上啊。” 谢廷赞没有说话,山东巡抚黄克瓒却说道:“除郓城、巨野、平阳、东阿、独山共三十八排甲外,还有七十八人自称排甲户甲首,诉衍圣公府年索夏秋二季钱粮。他们都有衍圣公府开具之手本,又有去年衍圣公一脉迁边所佥派差役之手本、今年万寿圣节贺礼之贡物手本。一年之内盘剥过重,这才诉状四起。衍圣公,如今该如何处置?” 孔尚贤看着黄克瓒。 老熟人了。去年初,他还是刑部尚书。是汗庭大军进逼古北口、喜峰口,黄克瓒上疏奏请议和,皇帝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而后,他署了个右副都御使的衔来巡抚山东,这是降职任用了。 现在黄克瓒咄咄逼人,他来得这么快,怎么看怎么像是要拿孔府博些功劳好还朝。 “……管勾官一直多缺,这必定是有屯主伙同奸人污蔑,又或是屯主冒名索要。抚台明鉴,这手本都是屯长开具再回报完纳。”孔尚贤咬牙切齿,“抚台自知,衍圣公府早已管不得祭田,私下买卖者众!要不然,列圣所赐祭田两千大顷如今也不会十中只存其三!” “数字对不上。”兖州知府仿佛只会说这一句。 谢廷赞终于开了口:“好啦,其中实情若要明察秋毫,查出来的结果只怕十分难看。衍圣公,如今民怨鼎沸,我等前来,也不是为了寻你麻烦,是来商议如何处置的。衍圣公若一直避重就轻,庄户、佃户、祭田业务定然吵得山东上下过不好这个年。传到京里去,派了钦差下来,那就不是如今这样尚有余地了。” 孔尚贤的手微微发抖,抿着唇许久之后才问:“依抚台、臬台高见,如何处置才好?” 黄克瓒和谢廷赞互望一眼,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起来。 孔尚贤回曲阜之后,姿态还是摆得正的。 送了不少族人到严州府衙自首,这是态度很好。 但孔府问题的核心是什么,众人如今尚未触及——实际上也是因为不明白皇帝想要做到哪一步。 现在嘛,先触及到更核心的利益问题。 从宋时封了文宣王、赐祭田开始,孔氏在山东当地就有了特权——以维系衍圣公府和山东孔庙开支的名义。 具体做法,核心是钦赐的祭田和钦派的屯户。 说白了,给土地,给人口。这些祭田产出,相当于把田赋交给衍圣公府;钦派的屯户被称为排甲户,衍圣公府也有向他们佥派差役的权力。 大明开国以来,前期为了拉拢士绅,对衍圣公一脉都很不错。钦赐的祭田累计足有近两千大顷,也就是近二十万亩;钦拨的排甲屯户,也有五百户。 两百多年过去了,孔府说祭田已经只剩下六百多顷,排甲户也少了许多。但兖州知府说数字对不上,黄克瓒又说另有七十八人自称排甲的甲首状告孔家——这还只是出面来状告的人数。 因为孔家自然不是只靠这些祭田存在着。除了祭田,他们还有自己置办的庄田,也有寄名于孔氏庄田之下的庄户、佃户。 按兖州知府的说法:五屯、四厂、十八官庄。 孔尚贤苦口婆心说只有八官庄,后来说是十一官庄…… 黄克瓒悠悠说道:“陛下立圣庙,复设太常宰,尊先贤。依我之见,衍圣公还是该奏请朝廷废了祭田旧制,改为山东、兖州地方定额给付孔庙所需。要不然,反倒弄得乌烟瘴气。” 孔尚贤的手抖了抖。 兖州知府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如此一来,孔家不能充当朝廷体系之外的“征税者”了,他们自家庄田,那就能当做其他地方大户来看待、管理。 现在的问题就是:明面上祭田减少了,但只要与孔氏有关的,不论是孔家人还是寄户、佃户,都会扯着祭田幌子。 朝廷没有明确信号之前,对孔家也不便逼迫过甚。 过去数年间,山东各府想多收些钱上来,顾忌重重。 现在信号来了,黄克瓒漫不经心地提出这样的建议。 “抚台……”孔尚贤欲言又止。 “衍圣公须知。”黄克瓒深深地看着他,“如今九边和成都府、辽宁省,都在清丈军屯、悉定民籍。山东,也只是早晚之事。我知道衍圣公两难,内有本支旁支、内孔外孔之争,外有新政大势、上下如一。如今有此变故,也是衍圣公再塑孔家之机。士林虽然都在看着,陛下却也不是暴戾之君。” 孔尚贤看着他,心想你被他贬到这里来了,也不觉得他是暴戾之君? 黄克瓒之前就能做到二品大员,自然也不是泛泛之辈。 皇帝让他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如今其实也想通了,之所以一定要打那一仗、一定要打赢,最终目的还是为了新政。 萧大亨以前也被皇帝从北京贬到南京过,后来成了施政院之首。 山东有孔家,确实最难啃。但如果啃下来了,山东必定是其余诸省之中新政推行最为顺利的。 如今的形势难得一遇,黄克瓒必须要抓住。 孔尚贤心里发颤:失去了对祭田的掌控权,以后只是“被施舍”的对象,他还能进一步压服族中族老们吗? 谢廷赞此时悠悠说道:“天下只三家,曲阜孔,江西张,凤阳朱。衍圣公,你族中子弟狂言,家庙以前朝封号为尊,这些在山东知道的人也不少。书相、台相都以为,衍圣公治学还是有成的。如今,何不知行如一、当断则断呢?” 孔尚贤身躯又一颤。 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小家气。 孔氏子弟能有这种狂言,自然因为历朝历代的优越待遇。 如今的问题只在于:这些事要不要上秤。 他知道山西诸官现在想赶在朝堂上酝酿出大势、冒出当年议礼时把矛头指向孔家的张璁那等人物之前,把实际的成果拿到手。 如果孔尚贤不肯这样去做,那他们就公事公办,先拿那些状告做文章,“大公无私”地查。 孔尚贤也知道,查下去同样不同意。如今天子毕竟才登基十年,许多陈年旧案查下去,会牵涉到许多当地官员、大户,阻力重重。 问题是他们都是新派到山东的官,他们想查,朝廷也会支持查。 查出个孔氏污浊不堪,查出个山东官场贪墨横行,皇帝不见得不乐意,朝堂上也不见得不乐意。 天下官制正要大改,许多好位置呢! “兹事体大,我……”孔尚贤的身体都像是垮了一般,“且容我与族中再商议商议……” “静候佳音。” 黄克瓒和谢廷赞仿佛胜券在握。 在孔尚贤离开之前,谢廷赞又加了一句:“举子聚众闹事,如今我已查明,实有些人鼓动拜谒大成先师庙。用意嘛,无非今年乡试也开始考新学罢了。衍圣公既因格物致知而学问大成,万勿被人推出来当枪使了。” “……多谢臬台提醒。” 孔尚贤的身躯又岣嵝了两分,失魂落魄地离开。 他最后用了这种方法离开京城,焉能不知?在皇帝心目当中,新学恐怕比新政还要重要。由孔家掌控的祭田,就是以前儒学极特殊地位的象征。 他当真还要死守着这份特权吗? …… 宰执,叶向高。 枢密使,田乐。 太常宰,李廷机。 总领中书大臣,朱国祚。 总御台谏大臣,汪应蛟。 总理藩邦大臣,方从哲。 总治公安大臣,牛应元。公安警察提督,定国公。 总管官产大臣,贺盛瑞。 再加上财政部尚书毕自严、税政部尚书王德完、文教部尚书徐光启、礼法部尚书…… 腊月二十五,京城里最轰动的便是诸相皆定、新的北京中枢二品大员们皆定。 诏旨已颁,泰昌十年正月初九,天子将于奉天皇极殿拜相,祭告天地社稷,携百官谒太庙。 比很多人预料的更快。 奉天皇极殿内,是夜赐宴。 中间长长的甬道都清空了,今夜之后就要放假过年,过年期间也不用办公务。 明年之后,奉天殿内的格局就要改一改,因为又多了三院。 所以此夜,奉天皇极殿的甬道之中只有一桌又一桌。 皇极殿内,则共有九桌。 最靠北的,皇帝请八相共坐。 而后八桌,坐的都是已经定下来的一房七院至少三品以上。 朱常洛先端着杯子站了起来,自然没有人屁股还挨着凳子。 “气象一新!”朱常洛朗声说道,“已经定了的,回去过个安心年,但想一想明年开始如何处置衙务。还缺着的,进贤院年后继续考察、遴选。” 叶向高心情十分激动,先开口说道:“臣定谨记圣训,不负重托!” 朱常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座漫步在群臣之间,一个个看着,也一边说道:“朕仰赖群臣治理好天下!过去两年,战事吃紧,国务没耽搁,卿等都有功。北疆安定了,但大明还远谈不上海晏河清、四海升平。路漫漫其修远兮,君臣一同求索!” 说罢又叹了一口气。 “朕去年只去了承德府,去了辽宁省和辽西、辽东二镇,其中许多地方过去也不是大明实土。但迁边百姓家资之薄,朕也看到了。” 朱常洛看着袁可立,又看了看田乐,最后看着去年伴驾随行了的方从哲。 “保境是为安民。安民是为百姓居有其所,衣食无缺!”朱常洛停顿了一下,人已经走到了甬道之中,那里有更多的三品、四品、五六七品,“你们有些出身仕宦之家,有些出身贫寒。但民生疾苦,你们多少还是都知道。” “如今枢密院正在整饬九边。明年之后,军费开支总会开始缓缓往下降。但朝廷财计,仍是重中之重!更多具体的事务,要靠你们来执行。” 说罢转身遥遥指了指叶向高:“叶宰执呈了方略,拟以每五年为期,好好办些事涉国计民生的实事,这就好。朕只会同诸相审决大略,此后国政大多都可由你们放手去做。朕为君父,就代万民看着。” 叶向高在远处弯了弯腰。 朱常洛笑了笑,又走得更靠南一些。 这里,基本就都是他登基之后相继从会试中走出来了,朱常洛对着一些人笑着点了点头,偶尔寒暄几句,问的大多是家事。 往回走的时候才继续说:“自古变法难。大明开国已二百余载,太岳公已因财计难以为继开了个头。如今北疆虽定,但朕常怀忧虑啊。历朝历代,国祚至此,已可称高寿。想要丹宸永固,何等之难?” 又走到了重臣面前时,朱常洛才说出让他们吃惊不已的话:“朕思前想后,无非放下定要以一姓掌天下的执念!如今设宰执,拜诸相,就是告诉卿等,朕要把君臣共治摆在明处!” 说罢看着叶向高等人:“卿等也不要以为,能坐在相位是只凭圣眷。天子是有德者居之,这大好官位,同样如此。大明不只是朕的,也是你们的,更是天下万万黎民百姓的。朕要得民心才能坐稳天子之位,你们也要得民心,才能坐得稳官位!” 朱常洛伸出手来,缓缓绕了一圈:“今夜赐宴,这排场,是普天之下黎民百姓脂膏之献。君臣同饮,饮的是责任,饮的是担当!朕要推行新政,要办的只有三件事,为民,为民,还是为民!新政宗旨为民,便能得民心。民心稳固,江山社稷稳固,君臣之位稳固,最终也是为了朕,为了你们!” 他指着自己:“私。” 又指了指天:“公。” 最后举起了酒杯:“不必讳言!阴阳调和,中庸平衡,奉天皇极殿这条大船行于黎民大海,上恐有不测风云,下恐有暗流涌动。这条船能不能行得稳,就看朕与你们的本事了。首先,就得同心协力,敬畏天地,敬畏黎民百姓。” “诸君,同饮!” 叶向高是懂事的,马上说道:“圣训如大道天音,振聋发聩!列位臣工,同饮此杯,当先谢天下苍生,先敬黎民百姓!” 朱常洛笑着看他。 担子分一些给他们了,朱常洛接下来确实就可以只是先看着。 代天下百姓看着,做天下百姓利益的代言人。 普天之下,还有什么政治比这个更正确? 当然,需要他能够做到,他的子子孙孙也能做得到,确实能够回馈大明百姓,给他们带来安定富足。 如果做不到…… 那儿孙自有儿孙福。 现在朱常洛就要表面上就把君臣明明白白地绑到同一条船上来。 船翻的时候,那就大家一起死吧。 他还有很长的一辈子,足以让普天之下的百姓都明白,其实不只是天家、世家、大户之家。 还有另一种概念,统治他们的,和被统治的他们。 他愿做一个明明白白的敌人。 天家行善,仍是天家。天家官家不仁,便是公敌! (本章完) 384.第384章 一世之名 第384章 一世之名 泰昌十年就这样到了。 正月初六,山东衍圣公奏疏抵京,奏请由朝廷遣命官官勾祭田,曲阜大成先师庙所需以后概由山东地方列支定额给付。 曲阜知县也再度请辞。 朱常洛看完问王安:“没闹出什么事?” 王安垂袖回答:“族老自缢一人,病死两人,孔府械斗了一场。” 朱常洛笑了起来:“哦?衍圣公久不在曲阜,怎么压下去的?” “衍圣公舍了自家三处庄田,还有济宁、临清共六处产业,把本支旁支彻底分家了。得旁支之助,本支那些人也闹不大。” “这么说,没用山东官衙的人?” “没有。” 遥远的皇帝对曲阜的动静了如指掌,不论这些信息来自山东官府还是王安麾下改革之后的内察事厂。 朱常洛感叹了一声:“千年富贵,毕竟不简单,总有存续之道。” 偌大一族,三条高层长者的“贵命”。于孔氏而言,内部毫无疑问称得上一场“政变”。 除这三条命之外,其他内部流血,可以想象。 但孔尚贤总算是自己也开始破财消灾了,他于族内的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论述。 今时今日,他在朱常洛这里能过关。 “去告诉孔尚贤的儿子,三日后拜相,他宜代父观礼。”朱常洛吩咐着,“衍圣公体国之心,朕甚是欣慰。传旨,衍圣公精研格物致知论有成,授太常学士衔,着其于兖州主持泰南书院。” 山东如今共有三个王府改成的书院:济南德王府改成的太学山东书院,这是和太学中学苑具有同等学力、学成可授举人的官学;兖州鲁王府改成的泰南书院和青州衡王府改成的泰东书院,这两个稍次一些,只能授生员。 给了孔尚贤一个事情做,却又不是主持着山东的“最高学府”,朱常洛也算给出信号了。 现在到这一步就可以。 进入泰昌十年,大明已经每个省都至少有一个太学的分院。 随着一届一届的学生学成结业,大明举子和生员正在越来越多。 在新政的大背景下,官绅优免和财计的矛盾终究会被人提出来。 改革该深入了。 这些事就是一房七院这八相们的使命。 朱常洛已经只用作为后盾,坚定地支持。 旨意传出,京官们虽然有些人比较惋惜这场风波结束得如此之快,没能捞到更多资本,但也能接受。 反正态度已经借由这件事表达清楚了。 正月初九的拜相大典要好好准备。 叶向高自不必说。这个春节,他府上门庭若市。 但叶向高也十分谨慎。相位虽好,却也很凶险。皇帝虽明言君臣共治,却也不能容他得意张狂。 一个斋戒焚香、自省静思以待大典就能对客人们避而不见。 说只是八相,但其中有个特殊的人,那就是年轻的定国公。 以他为核心,新旧勋臣们要好好安排一下了。 正月初七,皇帝又在武楼赐宴,这次只有枢密院、治安院的文武参加。 治安院的文臣之首牛应元还在从南京赶往北京的路上。名单虽然是腊月二十五公布的,召他入京的旨意却发得更早。 今天赐宴的重点也不是他,而是在座的在京新旧勋臣们。 “虽不能说一代不如一代,但不孝子孙总是更容易出。”朱常洛对他们的训话很简单,“朕御极之初,先管束你们,以昌明号帮你们挣钱。此后有战,愿从沙场建功的,毕竟只有寥寥数人。现在有了治安院,这是条新出路,但朕要把话说明白。” 治安院体系何等重要?以后,可以说枢密院专门负责对外的征伐和国防,而治安院则负责对内的缉盗剿匪。另外,更重要的则是皇帝意志在地方上的武力延伸——他们会是与地方打交道最多的武力系统,也是最经常与百姓打交道的武力系统。 “不需要非常好的上阵杀敌本领,这就能让你们的更多子孙有个出路,前提是要懂得做官、做亲民武官的道理。”朱常洛看着他们,“除承德府、辽宁省外,其他诸省还不会立时设置治安司。但要提前做准备,你们提携入军伍的将官,你们自家子嗣,开春后便由枢密院会同治安院遴选,先入武学集训,再到通政学苑进修。” 从这件事入手,首先是安置新旧勋臣们举荐入军方的一些能力较差的人,其次从中枢这里让他们的任命经过统一意志的灌注,最后才择优任用。 骨架先搭起来,随后牵涉到的是诸多五府老兵的退役安置。地方上要配合的,是在现有差役队伍里进行裁汰遴选,以后才会组成专门的治安院体系。 他们涉及到地方执法权,又是新事物,朱常洛要大量心思在这边。 与治安院性质相近的,自然是理藩院和官产院。 方从哲不必说,去通辽、回程,一路上朱常洛早就与他聊过很多。方从哲从很早就知道自己将有这一相之位,目前他的工作也十分明确:对北疆诸国后续战略的落实,筹办今年的广州商贸博览会和外滇、南洋诸国朝觐。 而贺盛瑞则当真是泰昌朝才起势。 他先是在工部主持和承担了许多大工程,初步为北直隶、承德府一带打下了一些工业底子,现在则一跃而成为一相,而且是极为特殊的一相。 官产院之下,首先便是漕运、马政、盐政、钞关、市舶司等钱袋子,还有矿、厂…… 说实话,这些东西贺盛瑞有点手足无措,好在同样有皇帝给他开小灶。 “衙,很简单,大体仍如旧制,税政院也会参与其间。但朕用你,就是你精于管理、审计。”正月初八的上午专属于贺盛瑞,朱常洛跟他说着关键,“行,也重在用人、审计。其中不少人,倒不用官产院来用,其余一房六院乃至于将来诸省之下,各有行,官产院的核心,仍是审计,保证亏损有长远目的,盈利能依法完水,资产没有流失……” 官产官产,如今除了那些盐场矿场和新边开辟的牧场等,最大规模的官产莫过于地方官田。 这一块过去都是地方官府与地方大户合作,由他们来承租然后招佃,这种事情后面当然该更精细化地管理。 到了下午,牛应元才风尘仆仆地赶在拜相大典的头一天抵达京城。 抵京第一件事,自然是面圣谢恩,于是这下午的时间则留给了他。 牛应元在宫中呆到用完了晚膳才离开,这一夜的京城里,文武百官和各个部门都已经在静静准备着。 叶向高天还没亮就起来了,家仆托着盘子,其上是专门新制的礼服官袍。 至此,大明官袍有了一种新色:一品衣紫。 叶向高心情激动地穿戴好了,到了府中正堂处,先是接受了阖府家小的道贺,管家则上前说道:“相爷,御赐抬舆已入府。” “好生招待了吗?” “自然。” 叶向高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走吧。” 御赐紫禁城内抬舆,这是皇帝给他这个宰执的特殊恩典,以示对他的尊重。 叶向高还年轻,身体还很好。以后寻常时,他也不准备坐这抬舆。但今天不同,今天是他的大日子,是他需要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受皇帝所拜而为宰执的大日子。 大典一丝不苟,该坐。也想坐! 一个更为华丽尊贵的抬舆、七座官轿今天都由锦衣卫来抬动,以后则由一房七院备专轿、专人迎送八相往来于紫禁城于家宅、各衙之间,这是属于八相的待遇。 他们从京城各处出发,朱常洛也起来了。 郭兰芝为他整理了衮服,又看了看穿上太子礼服的儿子。 “来。” 朱常洛伸出手牵着儿子,向郭兰芝点了点头,就从坤宁宫先去乾清宫。 “爹改了祖制,自今日起,你也要关心朝政得失。” “儿臣谨记。”朱由检还小,听话就是了。 朱常洛牵着他慢慢走,随口说道:“人力有穷时,天子只能靠用人掌稳天下。用人有道有术,若只知帝王心术、权谋手腕,固然能把皇位坐稳,但群臣党争,于国于民便是不幸,久而久之民心必失。设相,放权,是以诚待贤。人都有志向,有尊严。不以天家奴仆视之,而以国士待之。大明之大,从不缺才德兼备之士,你要学会坚持这个道,学会分辨德才的方法。爹是给你将来出了难题,但也是对你有更大的期待。” 朱由检似懂非懂,但点了点头:“儿臣先记着,儿臣定用心领悟。” 朱常洛当然是给他出了大难题。 放权容易,收权极难。 他并不愿意见到这种结构将来又倒退,因为能力不够,子孙将来干脆只凭仍旧至高无上的皇权用暴力的方法改变这些。 时代大势无法阻挡,现在他已经打开了发展工商业、提升生产力的局面,帝制最终会迎来它的结局。 从朱常洛的私心来讲,就算他的后世子孙将来能力平庸,他也希望子孙们有个不那么残酷的结局。 从这一点来说,逼死了三个族老的孔尚贤不也是如此吗? 所以今天,他要先带着儿子去观礼。 让他看着,他的父亲很庄肃很认真地拜相,希望这些重臣能辅佐他把国家治理好,去做那些对国家长久而言更有利的事。 让他看见了,随后才好继续教育他。 午门之外,百官看着向来只为天子服务的锦衣卫抬着八相来临。 他们率先感受到这一点,感受到天子是个多么难以用常理来琢磨的天子。 他当然有他固执的一面,从御极到如今都在不断对官绅这个群体露出獠牙。 可他又有这一面,对他心目当中可以重用的臣子给出以前难以想象的尊重、待遇。 就像他提出来的矛盾一说,一模一样。 三通鼓响,宫门大开。 田乐等人先下了轿,但叶向高仍稳坐抬舆之中。 相同的是,他们八相都能从御道入宫:这又是天子亲自审定之后,从大典仪注里专门改的。 八相之中,宰执为尊,可谓之首相。 紫袍,御道,抬舆。 朱常洛端坐于奉天皇极殿内的宝座之上,静静等着他们入殿前来参拜。 如今,当然还是等级分明的。 无需避讳,就算再过数百年,同样如此。只不过,那时要进入到明面上没这么多规矩的时代。 但眼下还是大明,这个阶段里,予以规格、天赐权威,有助于他想做的事情往下推行。 此刻的八相里,并不全是当时的田乐,因为他的理想与天子的理想能够共鸣而忠心用事。 叶向高以前的风评是差一些的,威望是差一些的。既然他有决心,朱常洛就要帮他补一些威望。 “天子升座,众臣入拜!” 远远的殿外传来礼官的声音,随后是奉天殿门大开。 叶向高已经在殿门前下了抬舆,站在了最前面。 这一次,不是文武分列两班了,不是那些超品的公侯伯站在他们前面。 叶向高却没有第一个走在前面,而是对田乐等七人说道:“列位,一同入殿吧。” “首相请!” “陛下恩重,我等皆为肱骨,岂能不同进退?” 叶向高十分明白,其实一帝八相只有一个头脑,他不该过分出头。 于是在他的坚持下,大典居然执行时还有一些小变化。 但这是反映叶向高聪敏的小变化,也是反映他权威的小变化。 这点小变化,相当于驳了皇帝审定的大典仪注,但皇帝并不会不开心。 相反,他有这个权威临机权变。 八相在前,众臣随后。 一步步走过奉天皇极殿之间长长的甬道,他们看见司礼监掌印及秉笔、随堂大珰们手中拿着的托盘。 每一个盘子上,各有宝印一枚、腰牌一方、文房四宝一套。 笔身为丹砂红漆,墨却仍是黑墨。 但这已经象征着他们拥有代天子处置那些已经下放到一房七院权力。 长长的制旨被唱诵出来,回荡于奉天皇极殿内。 中心思想,正是年前在这里赐宴时皇帝说的话,只不过剔除了那些“这也是为了朕、为了你们”的私心表述。 全是公心。 士子进学,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是为治国平天下。今设诸相,以全其报国之志,以展其治国之才。 圣天子临朝,擢贤用德。亲拜诸相,托付以国政之重,盼众正盈朝,唯黎庶苍生生计为国计。同心协力,共治国泰民安之繁华盛世。 泰昌十年,华夏纪元一八三二年,天子于奉天皇极殿拜命八相,亲付宝印,郑重开启大明内政新篇。 申时行、沈一贯、王锡爵、沈鲤、萧大亨等咨政学士们感慨地看着这一幕。 十年之前,十年之后,截然不同。衍圣公已苟且偷生,而八相今日此等礼遇,谁不以死相报? 至少此刻,他们羡慕。 名啊,一世到最后,怎么好放下…… (本章完) 385.第385章 命运偏转 第385章 命运偏转 泰昌九年,天子北狩,于通辽会盟北疆诸族。 泰昌十年,天子南巡,再于广州受南洋各邦朝觐。 但懂的都懂,天子除了理藩院的方从哲,还带了官产院的贺盛瑞、文教部的徐光启和博研院的许多供奉,目的就不那么简单。 这一次,太子没有随行。 京城里还有六相,太子还年轻,监国自是不能,但田乐、定国公、英国公都在京城。 他们与叶向高及其余四相共同组成天子南巡时的中枢班底。 咨政学士们也在。 这当然算一次考验:在天子郑重拜相之后的第一年,他们能不能在天子南巡时继续稳步推进此前就定下的改革? 四月二十,百官送至京城外。 通往通州的运河上,这次是真正的“龙舟”。 御极之初,王德完等人奏请停龙舟之役。那个时候,工程制度完全不同,纯粹是要派出岁办杂办、征伐徭役来完成。而有了昌明号、遮洋行之后,造船业本就是皇帝关注的一个重心。 秉承实用主义的指导,原先只放置于西苑湖泊之内的旧“龙舟”都被拆除,可用的木料成为了奉天皇极殿的一部分。 如今这仍然以舒适为核心的龙舟,是南京那边的船厂新造的。 皇帝有心巡视他的国度,这件事从来不是秘密。 现在新政之风烈而急,变法的实质深度不知比泰昌元年深多少,天子终于要亲临江南了。 说是龙舟,但也不算阔气。它的大小,比最大的漕船也只略大一些——毕竟沿途还有许多闸口。 不同的只是装饰,是船上的结构。 当然了,一艘这样的龙舟上,只有天子和丽妃母子、荣妃母子,另外则是内臣、宫女,这自然不算拥挤。 整个船队则有大小船只近四十。 “京城就交给你们了。”朱常洛看着叶向高等人,然后又看着大儿子,“太子讲筵不能断,你要多听,多学。” “儿臣谨记。” 朱由检看到父亲冲自己笑了笑,又遥遥看了看那边龙舟上挥着手的小人儿。 “行了,朕这就启程。”朱常洛冲他们摆了摆手,“如有要事,自可奏来。” 他最后只看了看王安,便带着邹义和刘若愚向龙舟走去。 身后先是一片恭送和祝福南巡顺利、天子恩泽被及诸省的赞颂,然后又是伴驾群臣与同僚们的道别。 伴驾的诸人当中,有年轻的徐霞客。自从母亲和夫人被接了过来,他就安居于京城。但这回博研院数位供奉都跟随皇帝一同南巡,他也要跟着一起学习。 而另有五个年轻的进士,其中就有孙传庭,他授职在理藩院做外使司主事。 没想到去年今年恰好联捷高中。 其他四个新科进士,有授职在枢密院的,也有官产院等衙。他们被点名伴驾,自然都是难得的机遇。 孙传庭登上了他们理藩院官员们乘坐的一条船,自然就与其他人开始交谈起来。 对官场,孙传庭还比较陌生。但是对孙传庭,大家都很客气——毕竟还没到二十岁,孙传庭今科虽不是名列前茅,却也不容小觑。 “这一路,到广州之前咱们是没多少事的。”说话的是外使部的右侍郎,“不过如今北疆既定,圣天子遥看外滇南洋,路途之中还是要把功课做好。孙主事,南洋外滇诸国世情册籍和历年奏报辑录,都在船上了吧?” “下官领命以来,都已经办好了,枢密院那边也给了不少。”孙传庭起身道,“下官这就去取来。” “伯雅辛苦了。”他笑着看他的背影,随后对其余四个理藩院官员说道,“到今日,伯雅实岁还不足十八吧?” “万历二十一年四月二十一的生辰。”有人记得很清楚,“明日满十八,虚二十。” “前途不可限量啊。” “……难道说,不是院里呈了他的名字上去?”有人看着他的神情,明白了些什么。 这右侍郎并不言语,仿佛只是有感于他的年轻。 但理藩院伴驾随行名单是过了他的手的,他知道呈进宫之前是没这个名字的。 不论是不是皇帝钦点,能把他加进去的,都至少是二品以上的重臣。 这不是前途不可限量是什么? 说话之间,船队还在做着准备。 过了许久之后,先是外面鞭炮齐鸣,随后船身微微震动。 南巡队伍这才真正启程了。 到了临近傍晚时,船队才到了通州西面。 运河北岸的陆路上,自有行人。 他们退开了近百部,因为护驾亲军在两岸行进。 “那就是靖国公?” 人群之中有人遥遥望见了一面将旗,小声开口。 年幼的李鸿基伸长脖子看了过去,然后问他爹:“爹,靖国公是谁?” “俞大将军的儿子。” “我说你这老汉,如今该说,靖国公这功业可是超过俞大将军了,这国公,可是这做儿子的挣出来的。” 李鸿基他爹缩了缩头,并不与之争辩。 他只是听说过俞大猷,知道如今的靖国公就是俞大猷的儿子。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他们一家才从陕西来到了这里。 现在旁人开始说着那是俞大猷未遇明主,又有人说陛下接连北狩南巡耗费太多,李鸿基他爹都不想参与,只希望御驾早些离开,他们好赶路。 听到有人说新边和辽宁省多有大工,李鸿基他爹倒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 因为据说那边都是官府出钱雇工,不是佥派徭役,那不就是有更多路子挣家用? 推着载有家当的车子,看着车上抱着儿子的媳妇,他只小声说道:“再忍忍,耽搁了一阵,天黑前怕是到不了通州。” 等了小半个时辰,他们终于得以继续赶路。 天色渐暗,他一下子没看清路,独轮车的车轮在一个小坑里一震,随后竟翻了。 确认了媳妇和儿子没摔着之后,再去看车子时才发现轮子摔坏了。 一路从陕西推到了这里,它也确实扛不住了。 “当家的,这怎么办?”他媳妇抱着刚才被惊醒的儿子,愁眉苦脸地问着。 李鸿基他爹蹲在一旁,勉强看着已经断裂的轮轴和已经吃不住力断了一根撑柱的车子也一时无措。 家当都在这上面,车子一时半会也修不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更舍不得这个车子。 “没办法了,找找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庙对付一夜吧。你抱着娃,我扛着。” “轮子能拆下来吗?俺提着。还有包裹给俺俩……” 她抱着孩子,并不犹豫地就准备和自家汉子分担。 李鸿基他爹只是蹲在那里小心鼓捣。即便要找木匠铁匠修补一下,那也得小心。自不能让这独轮车子再有损坏,他得扛走,所以媳妇是必定得帮他拿一些包裹的。 这么一耽搁,天就更黑了。 没一阵,就听得马蹄声隐隐传来,他有些紧张地望向西面。 那边人马众多,隐隐看到马灯摇曳。 “快,先让到一边!” 李鸿基他爹顾不得太多了,先把家当都搬到一边,又吃力提起独轮车来。 京城边上,盗匪什么的倒不必过于担心。但若是来往的贵人马车,他当然不敢挡住别人的路。 果然,不一会就看到是三辆马车过来,还有跟随的四匹马。 遥遥看见路前头似乎有个壮汉举着巨石一般的物事,他们也大吃一惊,长“吁”声中止住了马惊疑不定。 随后一骑先至,看清了情况和放下独轮车弯腰连连作揖的汉子才骂了两句回去禀报。 车队重新启动,速度当然不快,毕竟是夜里赶路。 “等等。既是有人在这里摔了,恐怕路面不平。前去细看,小心些过。” “父亲,我要解手!” “……也罢,那就歇歇吧,张戟,你前去看看,不知惊了人家没有。” 说话的中年人看上去是个稳重的,干脆下了车,让车队小心过了这一段先在前头等着。 同时也等一下自己的儿子从后面车上跳下来,到路边解决三急。 瞧儿子那边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他也很无奈,于是就走到了自己那义子那边。 “惊扰了老丈。”他文质彬彬地,先说了一句,然后看着这一家三口和旁边倒在地上的独轮车,“天已黑,老丈怎么带着妻儿还在赶路?” “老爷莫怪。”李鸿基他爹又连连作揖,“今天皇帝出行,这才耽误了一下……” “……原来如此。”这中年人看了看他的独轮车摇了摇头,又看了看躲在那老丈身后抱着孩子的妇人,“哪里会见怪。若不是你们吃了亏,说不得我们一行人也要人仰马翻,倒要谢过老丈才是。听口音,老丈是西北人吧?” “回老爷的话,俺们一家子是从西安来的。” “西安府?一路到了这里?”那中年人吃了一惊,随后目光一动,继续问道,“这么说,你们也是想去闯关东的?” “老爷真是什么都知道。”李鸿基他爹敬畏地看着面前的贵人。 那人笑了笑:“如今想去关外另谋出路的实在不少,不算出奇。你拖家带口的,如今家什也坏了……这样吧,张戟,你帮老丈把东西搬到后车上吧,我带你们一程如何?” “不敢,不敢,老爷不用管俺们。” “相逢是缘。说来若非今天御驾启程南巡,我们也不会耽搁到了夜里还在赶路。”那人笑了笑,“我姓张,浙江山阴人。老丈要去辽东,我也要去辽东,正好同路。” “老爷……也要去辽东?” “不是辽东,是朝鲜!”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一个十多岁的公子哥过来了,疑惑地看着他爹,“父亲,这是?” “没什么。”那姓张的中年人笑着看李鸿基他爹,“老丈见到了,这是犬子,贱内也在。我们都是举家去辽东啊,莫非老丈担心什么?若是不想承情,一路上帮忙做些杂事,照料一下马匹,也可以当做报酬。” 李鸿基他爹愣愣地不敢接着茬,毕竟面前这气度不凡的贵人实在太热情了一些,他不明白为什么。 “走吧,令郎年幼,难道就在这荒郊野外过夜?” 他说着不容置疑一般先往那前头的车去了,被他牵着的儿子回头看了看,疑惑地问:“父亲,为何要带上他们?” “既在此相逢,便是有缘。遇到了,帮一帮,那又算得什么?”他却又加上了一句,“多看一段时间再说。” “……父亲,我不想去朝鲜。” “爹已经应了你二舅。” “在山阴好好的……” “怎么?爹瞧你在京城也十分开心啊。” “可朝鲜……” “好了,听父亲的。”那中年人说道,“上了车先把牛黄丸吃了,你太外祖父好不容易给你求来的。” “……父亲,我得吃到十六岁才吃得完!” “今天已经误了时辰了,听话。” 少年像是有顽疾在身,但现在看着也健康得很。 另一边,李鸿基他爹已经无从抗拒一般被贵人老爷帮了,随着他们的车驾继续往东赶路。 过了许久到了通州,发现居然是住在驿站。 能在这里住,要么本身是官,要么也得有门路有钱,可见还不是寻常普通老爷。 “张好汉,你们老爷究竟是……还有朝鲜?”他一路跟了过来,现在倒是安心了一些,不像是坏人家。 只见那壮汉张戟挺了挺胸膛道:“我们老爷当年可是鲁王府长史,如今是蒙陛下恩准,去朝鲜为潞王他老人家效力的。我们家舅老爷,如今官居朝鲜议政,就像……就像咱们陛下新拜的诸相之一。” 李鸿基他爹腿一软,哆哆嗦嗦地不敢多问。 年幼的李鸿基懵懵懂懂,十三岁的少年名叫张岱,他父亲名叫张耀芳,他的母亲姓陶,他的二舅名叫陶崇道。 等候多日之后,张耀芳终于拿到批复,等今日送陛下出巡的理藩院官员回来之后才开始启程去朝鲜。 现在驿馆的房间里,张耀芳对着夫人和儿子笑道:“看这一家人是忠厚老实怕事的,能从陕西一路推着车子到这里,可见是有决心也有力气的。最好的就是有个只三岁的儿子,族中没多少人愿随我们去朝鲜,要是一路上看他们更没问题了,又能收了他们的心,到了朝鲜自有用处。” 愿去辽东的多,愿随他去朝鲜的,那就少了。 族中雇工不愿离开浙江,这不知根不知底的反倒会无依无靠,岂不是一种选择? 当然了,既然准备去朝鲜,还带着儿子这个陶崇道十分期待的侄子,这李老汉的儿子长大了,不也能成为儿子心腹吗? 雪中送炭,又以家养子待他,张耀芳对这李老汉一家很有信心。 同样在通州歇下的朱常洛自然不知道,还只有三岁的李自成也因为他的出巡再次偏转命运。 等他再听到这个名字时,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后了…… (本章完) 386.第386章 龙威 第386章 龙威 龙舟顺漕河南下,一路并未惊扰地方。 皇帝一直不曾下御舟,但北直隶、河南、山东的地方官们反倒更加紧张了。 焉知皇帝不是掩人耳目,另外微服出巡体察民情了? 毕竟难得出京,皇帝居然一直只待在御舟上,连沿路停泊的码头都不下,这实在有些反常。 对于地方的迎接,御舟上面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只对地方官员们说了:安心公务,民政事既设诸相,依规矩上呈便是。 另外,伴驾南巡的其余臣工,这段时间也并没有得到召见。 所以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消息这么一佐证,更让人感觉到异常。 皇帝只怕早就不在南巡队伍里了,他去了哪? 朱常洛当然还在御舟之上,听到邹义的禀报之后就放下了手中的奏本:“居然有这么多人这么想?” “陛下惜民力,不愿惊扰地方。但这些时日不曾召见臣子,于是就多了些议论。” “……那如今岂不是更无心公务,都遣了人盯着各处,谨防可疑人马?” “怕是有些地方官会这么做。” “……”朱常洛把手中奏本抬了抬,“每天各处驿站里,都知监不是仍旧送来诸多奏疏奏本备朕知晓吗?” 邹义尴尬地笑了笑:“若陛下当真是有心微服出巡了,这些事……自然要做着。” “你的意思是做戏做全套?”朱常洛无语地摇了摇头,“趁此闲暇把此前在太常寺的论述整理成书,不料竟让他们疑神疑鬼了。真是……” 有什么好微服出巡的? 遇到点什么害民之事出面打脸主持正义?深入了解如今大明的世情民情? 前者只会凸显人治而破坏朱常洛正准备建立好的监察考察行政秩序,后者嘛……看不看,朱常洛心里难道没点数? 当年做了多少年的基层干部,那些深刻印在脑海里的世情民情,把经济水平除掉个多少倍之后,大约便是如今情况。要了解世情民情,那是内察事厂该做的事。如果只是浮于表面,那也要应对朱常洛宛如老吏一般的尖锐问题:年前赐宴时他说的话可不是假的,普通百姓的财产和生活状况他知道。 什么盛世,脱贫是几百年后都不知要耗费多少心血才能勉强做到一个水平的事。 他一直都很清醒,如今真要亲自去看一看,无非仍是贫穷局面。 今日的大明京城,也没比当年他第一次离开紫禁城看到的京城更加富庶、整洁。 “那就透透气吧,到前面摆些桌椅,靠泊后先召贺盛瑞、方从哲和徐光启来。” “奴婢领旨。”邹义弯了弯腰,又笑着说道,“陛下,您专心著述圣贤之言多日,连面都没露过,也是该透透气了。” 朱常洛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真能宅。 “……要看,也是到了临清以后。”朱常洛叹道,“朕这是不得闲。刘若愚,旨意应该已经到了山东吧?” “应该是到了。山东上下听闻陛下要亲临书院讲学,定然倍感振奋,兴许还会奏请陛下登泰山封禅。” “有什么好封禅。”朱常洛边活动着双臂边往舱外走,“去下面请丽妃荣妃和俩小子上来吧,朕若不是要好好准备讲学,这些天也不必用心整理那《政治经济史》。” 以前他在群臣的心目之中更偏重的是自然哲学,而在那太常寺里和一众太常学士们聊过之后,他已经要把两者结合起来。 如今,自然要从更加唯物、客观的角度去重新阐述一些东西。 这确实是一个极有分量的课题,所以朱常洛路途当中干脆开始整理大纲,至少是先把这一路预备好的到各省书院讲学的讲义先准备出来。 升任文教部尚书的徐光启伴驾随行,这件事便是原因。 船队行进途中,他们自然不能立即登上御舟。 皇帝和二妃、二位皇子出现在了御舟楼船的三层甲板,估计运河岸上的有心人也能远远看见。 御舟的模样,有点像木制风帆游艇。前后都有甲板上的宫殿式小楼,前半部有三层,后半部则只有两层。 朱常洛平常待在最上面一层,内臣宫女等近侍呆在最下面一层,中间一层则是皇妃皇子们的寝居之所。 底舱是仓储之地,后面则是专门操舟的锦衣卫和禁卫,桅杆和风帆也在那边。 按说,最平稳的自然是底舱。但有妃嫔和皇子,天子也不好“头顶上还有人”,因此这样安排。 当然,漕河不比海洋,御舟航行于漕河之上,总体而言还是平稳的。 二柱子和老三朱由材先前后奔了上来,随后是丽妃和荣妃双双而至。 “现在上岸做什么?等到了后面,有的是机会上岸去。” 面对二柱子感觉船上十分乏味的抱怨,朱常洛先敲了敲他的脑袋:“你要是觉得闷,随后到王掌院他们船上去。” “好啊!”朱由柱一点都不留恋御舟上的舒适。 父皇每天白日里都呆在楼上写东西,夜里泊岸了也不下船,他除了看看书,就是和老三一起玩。老三又小,朱由柱不太乐意和他玩。 看两个小子在栏杆旁边一会跑到这边指指对岸,一会跑到另一边指指另一岸,朱常洛躺坐在椅子上喝着茶。 “陛下在想什么?”荣妃看他沉默不语,端起了桌上的鲜果,丽妃赶紧伸手接下朱常洛手中的茶杯。 “想隋炀帝。”朱常洛笑了笑,从盘中捻了一枚杏,“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今能悠哉悠哉下江南,倒要谢他一句。” 两个妃子不进一步发表意见。 “是冷落你们了。”朱常洛一边吃着杏一边说,“你们也觉得闷?” “怎么会?臣妾们又不是孩子。能随陛下南巡,已是殊恩。” “对长居后宫的你们来说,倒真是如此。”朱常洛进入到放松状态,招了招手,“来来来,你们两个小子过来,爹讲故事。” 二柱子和三材子立刻欢呼着过来了。于是皇帝给他们讲着隋唐英雄,这题材早有话本,但丽妃、荣妃都知道,皇帝是总能讲出新样的。 老二老三都不会过于深入政治,因此朱常洛说的也不会触及什么深奥东西——他们也听不懂。 倒真是讲得跟说书先生一样,纯粹是故事。 如是直到船队靠泊,朱常洛果然命人把朱由柱送到了王徵及伽利略他们所在的船上,三个被宣召的臣子则上了御舟。 在内臣宫女们呆的那一层中间,则是朱常洛御舟之上召见外臣的“大殿”。 “听说不少人疑心朕去微服私访了,借你们的嘴,让他们别想些有的没的。闲聊,一同用膳。” 他们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结果仅仅是这。 三人也没问皇帝为何数日里足不出舱,朱常洛则和他们一同聊起了之前在想的隋炀帝。 “船队过灵渠,没问题?” 贺盛瑞闻言说道:“回禀陛下,洪武二十九年,嘉靖二十四年,都专门疏通修缮过灵渠。前些年诸省大修水利路桥,灵渠也再次疏通。南北两渠陡门,都已经改宽,用了铁闸。御舟虽大,提前蓄水,过陡门还是没问题的。” 朱常洛点了点头:“铁齿用了数年,磨损如何?” “说到这事,臣要为昌明号请功。每年船队往返岭南,他们都会带上一批铁齿备用。” 朱常洛笑道:“他们有利可图,自是愿意。” 说罢感慨道:“可以改进的地方很多啊,官厂院将来,许多行业都要看看能不能用好机械,产出更多。” 当年工部规划天下水利路桥事,沟通长江和珠江的灵渠是重中之重,毕竟朱常洛早就有心去发展海贸。而以广州为起点,财货要到北方来,陆路成本自然极高,海路终究有海况风险。灵渠再好好修缮改进一番,自然是另一道保险。 而当时的做法,就是把原先仅两丈宽不到的陡门改宽一点。同时,借鉴钟表里的齿轮结构,那里实验性地用了大型的铁齿轮,在陡门里以铁门来拦水,以牲畜在两旁石柱上拉动长杠杆转动齿轮带动铁门升降。 灵渠沿途陡门三十余处,这个工程耗铁不少。好在广东铸铁本身也比较兴盛,这铁门能够按照北京这边的要求浇铸起来一扇扇门板一般的铁板,再运到灵渠拼嵌起来。大小齿轮和其中的主要结构件,则是北京这边铸好再长途运过去的。 真正完全搞完这项工程,还是在泰昌七年底。 但通航条件大大改善,如今却是不争事实。 “官产院随后和工商部要搞一批专门兴大工的商行。”朱常洛聊起隋炀帝,无非因为这个问题,“漕河功在千秋,水利、路桥只要不是急于求成,规划好、慢慢修建,于长远而言都是好事。百姓不因此而多有徭役之苦,反而能另有些谋生之道,便是善政。朝廷的钱出去,以官产商行承建,一能完税,二来预算、审计之下钱还更少,如此十年、二十年做下去,南北东西交通都会大有改善。” 贺盛瑞连声称善。 “如今朝野是有非议,说大兴土木,劳民伤财,那是因为都还转不过弯来。”朱常洛说道,“这一路,你们任务也不轻。江南各家只怕眼下都是惊惶不定,有些脑筋灵活的,不妨让他们先转向,别始终盯着田赋役银那三瓜两枣了。朕的眼界不一样,赋税收上来是要出去的,商人都知道周转能生利。” 大征、大工……秦隋之亡在前,如今朱常洛着眼长远,准备启动的许多事自然会被拿来议论。 拜相之后,皇帝和诸相议定后刊告于《学用》朝报,泰昌十年到十五年有了个五年规划。 北面新边的路桥、寨堡等边防体系自不必说,而国内的水利路桥事进一步规划兴建,同时最显眼的莫过于执政院下工商部和官产院的动作。 正如一开始詹事府下司经局对刊印书籍实行书号审批一样,不管是行商还是坐店,此后都要行牌照审批。 新政第一阶段居然是从工商业入手的,并不触及如今的田赋、徭役这部分旧有税收体系。 朱常洛很有耐心,一步一步来。 目前储银不够,统一的国库还不具备条件,货币改革仍要慢慢酝酿。但中枢改革之后,国家级的财政支出将拿出来作为推动工商业进步、改变朝廷财政收入结构的重要手段。 有远见的人自然该看得出来这是多大一块蛋糕。 在中枢各衙熟悉这种新制度之前,地方上还很难展开。 朱常洛这个时间点南巡,并不是为了强压江南士绅——没那个必要,他们现在已经只能乖了。 更重要的目的,一是讲学,另外则是到广州,正式把海贸这个事情梳理好。 大明如今既不缺银子,又缺银子。 海贸的白银输入体量已经很大,但大部分藏于民间。工商业不够发达,基于工商业征收上来的纯银税收所占比例还不高,朝廷储备不了足够多的银子以应对将来货币改革时的动荡。 接下来五年里,朱常洛的核心目标确实就是搞钱。 当然了,在严格监察和司法的接下来五年里,如果确实有些官绅问题不小,那也就顺手罚了甚至抄了。 皇帝露面了,伴驾重臣与皇帝进一步统一思想和策略,此刻的山东和江南确实在紧张做着准备。 譬如“铁血”衍圣公。 旨意已经到来,皇帝会到山东书院讲学,再到泰南书院。从临清下船后,会经过济南和兖州,到济宁才重新上御舟。 “陛下要亲临曲阜!”孔尚贤对着族中“幸存”高层们寒着脸说道,“还有人觉得是我小题大作吗?” “……”剩余人等噤若寒蝉,同时坐立不安。 孔尚贤长吁一口气:“清丈祭田、庄田,万勿阻拦,万勿生事!若御驾亲临时又出了什么事,陛下震怒之下,说不定便等这个借口!我早就说过,一个不好,是灭门之祸!如今旨意,陛下到山东只是讲学,明白该怎么做吗?” “……公翁明示。” 孔尚贤咬了咬牙:“阖族面请,降格称先师!陛下学问精深,推陈出新。圣天子面前,先师焉能称大成至圣?” (本章完) 387.第387章 御音放送 第387章 御音放送 到临清,下御舟,到济南,天子于太学山东书院讲学。 在山东督学的组织下,前来听讲的何止山东本地士子? 会试殿试后,此刻正有不少回乡的落第举子仍逗留运河沿岸,访友游学。得到消息后,更有不少今年的外省落第举子也齐聚济南。 这其中有两个江西兄弟。年纪大的已经虚岁三十三,年纪小的则只有二十四。 “这回不能联捷登科,今日难得陛下亲讲新学,定要好好听一听。”当哥哥地翘首以待,对着弟弟说道,“你就该选那格物自然科的,何必与我一同选经史人文科?要不然,今科你兴许已经高中!” 做弟弟的笑着说道:“都一样。今年考题皆出自天子圣手,大哥与我还是旧经典读得迂了。小弟虽喜杂学,毕竟只是看了些旧时杂书。可惜,我们江西前辈倒不曾像山西等地一样邀新学名流授讲……” 他大哥摇着头感慨:“可惜,要是能联捷,我们奉新二宋的说法这才算坐实……” “虚名罢了,只是江西……” 这对兄弟,大哥名叫宋应升,弟弟名叫宋应星。 在去年末、今年初的京城“大补习”当中,像山西这样的地方能够请动王徵等人来给山西应考举子授业,孙传庭已不足十八岁的年龄成为新科进士,当然证明了“临时抱皇脚”很有效。 而江西所代表的江南地方,这方面反倒迟缓很多,或者说仍旧有些抗拒。 江西商帮在北京同样有许多会馆,但江西举子们基本上还是像以前一样备考。能不能临时有所进益,纯粹看个人。 而宋氏兄弟去年乡试时一同中举,同县生员之中仅他们两人成功。虽然一时被称为“奉新二宋”,但两人毕竟只是在家塾之中读书,人脉有限。现在,他们兄弟俩都中举了,他们家塾当中的先生邓良知却仍旧还只是个生员,去年不曾考中,这就体现出他们所拥有的学习资源很稀少。 因此今日回乡途中能遇到南巡天子在山东书院讲新学,对他们来讲当然是难得机会。 “不知能不能有幸被抽中,入殿亲聆圣音。”等待之中的宋应升患得患失。 “那只怕很难,自然是山东本地士子优先。”宋应星安慰道,“就算是在殿外,听内臣转诵陛下讲章也是好的。” 来的人多,而皇帝自然只能在殿内宣讲。 殿内地方有限,自然只有一部分人能在里面听。 现在,朱常洛已经到了这原先的德王府内。 “此处名曰溪亭泉,原先王府内泉水成群,玉带河贯通数十处泉眼,画舫可往来其上。如今陛下恩令王府改为书院,山东学子得以在此进学,直叹此处真是怡情之所。平日里,学子们多喜在此诵读经典,切磋学问。” 朱常洛只笑笑不说话。 原先的德王府几乎占去济南城内三分之一的面积,纳入王府范围的当然都是精华。德王好福气,这王府号称小泉城,原先这王府内的玉带河就是他游玩的地方,士子们兴许确实觉得在这里看书什么的很有意境,但常在这里逗留的,恐怕大多不是什么苦学之辈。 当然了,他认为这样的“大学”有个好环境是对的。 “走吧。讲完了,午后再来闲逛不迟。” 朱常洛离开了这个观景的亭子,缓步朝原先王府正殿改成的大讲堂走去。 “那边准备得如何了?”他随口问着。 “遵陛下旨意,供奉们和沈行首先到济南,臣已经命人听供奉们吩咐。眼下,沈行首正在试说,应该快调校妥当了。” 朱常洛点了点头:“到处都有学问。书院既要教书育人,也该钻研学问,学以致用。” “陛下所言极是。”这太学山东书院的掌院,就是由按察副使衔的山东督学兼掌,这时他连忙点着头,又说道,“臣虑事不周,陛下提点之后,又增补了些外省士子入殿聆讲。这名单,臣已交给了邹公公和靖国公。” “这倒是小事。朕要登台开讲,士子自然是以能面圣为荣。请托的恐怕不少,你毕竟在山东任职。” “……臣惭愧。” 还不是怕出事?虽说有护驾亲卫,但都是他熟悉的书院学生,可能的隐患自然会更小。 皇帝觉得都是大明的读书人,因缘际会,把外省士子悉数安排到殿外也不好,他们自然只能临时来更改名单。 因此还急急忙忙地准备了报名、“抽签”的程序。 一路到了那原先德王府正殿后面原德王寝殿,如今这里是书院的藏书楼。 王府布局总体上都是大同小异,前半部分像“前朝”一般,除了正殿之外还分布着许多王府附属部门的办公场所。后半部分则是起居场所,再加上园林。 此前一轮的王府改书院,其实涉及到有些人很在意的建筑等级问题。建筑主体用来办学之后,书院内教授和学子居所“逾制”的问题朱常洛并不太在意。大的建筑内部其实大多是以柱子支撑的开放开间,布局好就行。虽然有一些大殿配殿是重檐结构,最终也只是把脊兽走兽等去掉一些。 此刻在这改为藏书楼的明间里坐好,朱常洛先左右打量了一番,嘴里问道:“他们明里搞什么报名、抽签,实际怎么做的?” 邹义闻言立刻回答:“陛下亲讲新学,士子雀跃。山东去年毕竟闹过举子聚众的事,他们是有些怕的。抽签也抽了一些,但大多还是山东上下官员各自保举了一些。” 朱常洛不以为意:“你私下里心里有个数。一房七院,八相辅政,朕要的可不是再塑朋党。” “奴婢明白。” 邹义知道皇帝刻意提出要让各地学子都有机会,一是明面上是要教化天下士子心向新学而非施恩山东,其二则是放权后用许多方法掌握将来规模更庞大的朝堂。 谁提携了谁,这些关系,内臣要帮皇帝留意着。出于公心的提携没什么,但若将来在政事上出于私心结党斗争,皇帝这里会积累着许多线索、材料。 过了一会,二柱子兴冲冲地跑过来:“父皇,沈师傅嗓门好大!那到底是什么缘故?” “你没问王掌院和大胡子?” “他们说的……儿子听不懂……”朱由柱有点尴尬。 “那就以后好好学,好好琢磨。”朱常洛笑着敲了敲他的头,“朕跟你讲了,你也不懂。现在嘛,你就当做行行都有学问,别看沈师傅只是个说书的,他们也有他们的学问。” “……哦。” “去找你母妃吧。跟着他们提前跑了,你母妃惦记着呢。” 前面的大讲堂那边,宋应星和宋应升都惊喜地先进入了端礼门,来到了殿前的空地上。 他们居然都得以进入殿内,这当真是好运气。 而到了这里,他们已经听到里面传来声音。“……有人在里面说书?”宋应星惊异地说道,“嗓门好亮!” 过了一会听得有人口齿并不太伶俐地说着:“再往……左边挪动……三公寸……” 又过了一会,仍是说书,嗓门好像更亮了。 殿内,黄克瓒和谢廷赞同样很惊异,互望一眼之后说道:“这是什么道理?” 谢廷赞摇了摇头,遥遥望着只是感慨:“陛下学问通天,这只怕是自然格物之妙了。” “……戏台藻井,水缸……”黄克瓒喃喃说道,“这莫不是什么阵法?待会倒要请教一下沈行首。” “我倒以为,这里面大抵还是博研院供奉们钻研出来的。”谢廷赞瞅见王徵只是在一旁看着,走了过去打招呼,“王掌院,这是什么道理?” 王徵转身看见两人,先行礼问候过,随后才笑道:“陛下要沿途讲学,带了我们自然有用处。除了要做些实验给士子们看,一展自然格物之妙,更要使圣音浑然、声若红钟。这里面的道理,是震动。” “……震动?” “谢臬台,岂不闻响鼓、金钹、大钟?鼓面震动,钹片震动,钟声震动,这才声音洪亮。”王徵解释着,“但说话声怎么能一样洪亮,后来还是经陛下提醒,问了沈行首和戏班子……” 说罢指着讲坛那里:“二位看那藻井,像不像个号角?还有那些水缸,扣在一起恰似大鼓。听说,戏台都是这样做的。自从有了望远镜被称作千里眼,博研院也有供奉在钻研顺风耳,归根结底就是钻研声音如何传出的……” 皇帝即将坐着的讲坛,现在正在做着临时布置。 上方,如今是用木架子撑起来的一个圆锥形藻井,而木架子底座的四角则分别放着四对扣在一起的水缸。 说书人沈宏林站在上面不断试声,他的声音竟被放大了不少。不仅殿内随便哪里都清晰可闻,殿外恐怕也能听见不少。 在没有扩音器的这个时代,因为有了千里眼之后对顺风耳也产生了兴趣,博研院在声学方面确实已经略有总结。 现如今就是吸纳了一直以来不被大多人所在意的曲艺经验,布置出了这样一个带扩音效果的讲坛。 圆锥形的藻井能从上面收声再反射,扣在一起放在讲坛四周更低一点地方的水缸则像个鼓。接收到声音之后,会产生一定程度的共振,起到扩音效果。 黄克瓒和谢廷赞听着王徵说声音在实木、绳索里竟像比凭空传得更快,他们不禁讶异。 “二位不信到殿外去,看见那些线了吗?” 两人抬头看了看,只见从那藻井上确实有几根线一直通往殿外。 他们随王徵一起起来,只见殿门外挂了一排唢呐口一样的铜喇叭,后面也连着线。 “这便是殿外也能听到一些的原因,声音是从那藻井顶上的线传过来的。二位若在门口仔细分辨,可听到两个声音,这些喇叭里的声音似乎反倒略快一些。” 黄克瓒和谢廷赞两人听不出来。 王徵尴尬地笑了笑:“只能说初有心得,聊胜于无。” “哪里哪里,已经大开眼界了……不是,是大开耳界。” 于是再赞颂一下皇帝的学问。 谢廷赞却十分清楚,二皇子、博研院的供奉们提前离开船队到了济南做准备,这讲坛传声之妙,恐怕也是皇帝要宣扬新学的一个实际例证。 过去,说起学问,是不把这些“奇技淫巧”摆台面上的。 而如今,这是天子讲学的台面。 两人和王徵聊了几句,见他又回殿内了,回头看了看殿外已经在等候的士子们,互望了一眼之后准备过去再度告诫他们听讲之仪。 说完之后,便是在此继续等候皇帝升座。 院中的山东地方官不少,左右无事后,随后便是“有幸”亲聆御音的士子们抓紧机会向这些官员们“请教学问”。 毕竟今天能有资格到这里来的官员绝大多数都是进士出身。 其实是刷脸。 而谢廷赞周围并不意外地出现了宋氏兄弟。 谢廷赞听他们自报家门之后看着宋应星:“你便是奉新二宋里的宋长庚?” “晚生正是……奉新二宋,如何敢当?臬台大人说笑了。” 谢廷赞只是笑着回答:“既有此机缘,好生领悟陛下学问。” 宋应星心里一动,拉了拉哥哥的袖子,一同作揖:“多谢臬台大人指点之恩。” 谢廷赞笑得更灿烂了,点了点头:“不错,不错。” 都是江西人,宋氏兄弟都被“抽中”能够入殿,当然有谢廷赞的原因。 自从举荐徐弘祖并且得知皇帝留他单独用膳之后,谢廷赞便更多了些心眼。 去信家中,问过了一番江西后进人物,他尤其提醒了关注一下杂学方面略有些名声的后进学子。奉新二宋去年本就是一个小话题,毕竟兄弟二人同科中举,而宋应星治学颇杂、尤喜百工农学,谢廷赞这个一方大员的族里有心搜罗信息,还是报给了谢廷赞。 于是又有了这次的广撒网式提携。 谢廷赞见他谢指点之“恩”,知道宋应星大概明白了他能进殿并非只是运气好。 这就够了。 此刻谢廷赞也并不太在意,反正他是广撒网。 他又哪里知道,这个年轻人将来会带给他多大的帮助和回报? (本章完) 388.第388章 天子论学 第388章 天子论学 经过精心的梳理和专门编写,朱常洛在太学山东书院对士子和官员们讲出来的内容已经更加系统。 但最初让大家感觉到震撼的,确实是那个天子讲坛本身。 朱常洛的感觉自然一般,这毕竟只是十分低级的扩音运用。 可也许是天子身份的加持,也许是他所讲述的内容着实发人深省,因此不禁营造出一种黄钟大吕、振聋发聩的传道氛围。 “子不语怪力乱神。夫子自言非生而知之,乃是好古,敏而求之,曰三人行则必有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古是什么?朕以为,已存于世,便称古;好古而求,便是格已存之物事,求其道理。夫子好学,不拘师者是何身份。夫子授业,因材施教,弟子三千,同样投身各行各业。” “越近乎道,越知大道无止境,越谦虚谨慎。刚入门,反倒容易以博学多才自居,藐视众生,轻视其余学问。这诚心正意跟在格物致知之后,正是要防着求学之人自满自得。先贤谆谆教诲,如今后世子孙却大多忘了本意,陷于窠臼而不自知。弟子不必不如师,父辈都盼子孙胜于己,简单的道理到了治学上,怎么就厚古薄今了?” “朕今天讲的,便是总体上今时定胜过往日、将来定胜过今朝的道理。这些道理,不妨溯古论今,从何为人、人所存之天地有何奥妙、人存于世何以自处自强来讲……” 以朱常洛本身的知识底蕴,加上到了这大明已有十年余的熟悉和积累,他自然能在如今的学问体系基础之上给出属于自己的理解。 唯物和唯心的问题直到很遥远的将来也一样有许多争论,朱常洛为什么能在这里其实也是一个谜题。 但对于朱常洛来说,这些不重要。 他有自己的明确目的,因此他自然会选择对他有利的方向。 要让大明有进一步的突破,大明的知识分子必须拥有更唯物、客观的思维本色,不能再自以为圣贤经典就是治学、治世至论,以其他杂学为可轻视的对象。 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宋应星坐在大殿之中的蒲团上如痴如醉。 他听着皇帝讲上古时期,火、文字、石斧、陶器……从原先与野兽无异的采集渔猎到农耕畜牧,部落怎么转而为国…… 春秋战国,百家争鸣,底层的原因又是什么——此后传承至今的郡县,已经证明了当时就具备以更有效的交通等技术手段实际治理更大疆域的基础,分封的旧制已经不能再更有效地发挥作用。既然已经有基础,已经有可能,就一定会成为现实。 最终汉征西域,大唐万国来朝,便是明证。 至于科举取士,背后一样有造纸之功。学问能更快捷有效地传播,凭什么还只是世家大族能称为治国之材?唐之盛,自然有唐太宗笑曰天下英才尽入吾彀中的功劳,寒门之中,又岂会尽是庸笨之材,无非过去没那个条件罢了——若仍是诸国并立纷战不休,保命犹不能,怎么求学? 而如今呢? “上古先秦时,中国无非中原一带,如今岭南早已为实土多年。汉唐时,西洋人与我华夏宛如两处隔绝世界,虽有丝绸之路,来往却不算多。而如今,他们已经能自数万里外远渡重洋而来,舟船熟知航路,数月便至。那么将来,他们与大明如今邻邦又有什么分别?” “世间万事万物,从来没有停止变迁。学问之道若是一直恪守先贤教条,那就无异于固步自封。明初时,我大明火器独步天下,大明海船远下西洋。嘉靖时,官兵已频言西洋船坚炮利,大明已经需要师夷长技。这倒没什么,择其善者而从之嘛。但这已经说明,只读经典,只治四书五经,会出问题。” “民以食为天,农学、水利、工程营造……哪样不重要?” “国为家之护,经济、军备、交通……哪样不重要?” “而国计民生,根基都是学问。治学有成,可保民生,可卫家国,可上下一心,是谓齐家治国平天下;出而为仕,或有专才,或融汇贯通,都能一展抱负,这并非是售于帝王家,而是做那国家肱骨、头脑,让我华夏文明能得以长久屹立于世界。此天下苍生子孙万世之幸,非一家一姓之幸。” “普天之下,人人要吃饭,则求诸田地,于是农夫学着如何打理庄稼,有志之士学着兴修水利,智者参悟历法天时。人人要穿衣,于是织造、印染……富贵人所共求之,但归根溯源,都是要取天地万物为用,从中生产财货。要生产更多,除了勤奋,更紧要岂非学问?治学,不能只治驭人之学。学问大道,岂能少了自然格物?” 藻井和水缸的共鸣里,虚弱地通过线传向外面的喇叭里,是天子不容置疑的声音。 宋应星遥遥看着端坐于那里的皇帝,只听他最后说道:“学问是最重要的生产之力。学问万千,须知人傲立天地间,自然格物便如脚踏实地,这才是根基。” 殿内殿外,官员和士子们随后都起身,长揖着执弟子礼。 “谨受教!” 这是太常寺里的官员之外,皇帝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的普通士子宣扬他的治学取向。 对整个大明来说,这自然十分关键。 天子的学问论述并不玄,反而很通俗。 或有一些饱学之士仍能从一些细节角度去反驳一些东西,但至少绝大多数人是找不出破绽的。 能够自洽贯通,不是学问大家又是什么? 而后,这一场讲学并未结束,接着便是博研院供奉们在殿外分数处展示的实验。 从大名鼎鼎的“千里眼”,到刚才那讲坛的传声之妙,还有折光为虹的棱镜,包括铁球落地、铁浮于水…… 实验本身固然令人称奇,但“学以致用”才是根本,博研院的供奉们也会解说一些将来可能的用途。 一时不知多少目前只流传于博研院内部的新名词从他们嘴里讲述出来,宋应星像逛庙会一样应接不暇。 朱常洛则已经回到藏书楼后面的原先王府的藩王和正妃寝殿院落里休息了。 这是王府里仍旧保留下来的最后一部分了。 现在,是伴驾官员和山东官员们在这里。 其中最阿谀的,当然是从曲阜赶来的孔尚贤。 皇帝的下一站就会从泰山西面直接先去曲阜。在那里,他还要去一下孔庙。谁都知道皇帝这并不是要尊孔,他的学问已经不将孔子看做至圣。 皇帝只不过对孔子治学的态度、为人的道德要求表示肯定,顺便嘛……后人不肖,孔氏出了这么多事,皇帝只是对天下表示他尊敬的是孔子这个先贤本人,是学问本身,而非儒门。 “只称先师?” 朱常洛似笑非笑,孔尚贤跪在地上高举奏疏:“臣等阖族共情,还望陛下恩准。今日受教陛下学问大道,如聆仙音,臣更加惭愧。先祖在天有灵,见后世子孙以先祖大成至圣先师名号洋洋自得,恐怕也惭愧难当。” 朱常洛漫不经心地说道,“夫子所处之世确实是旧制已然礼崩乐坏,其学问于当时自然是一时大成。” “当时有成,如今却恐怕有误后世学子精益求精,那却失了先祖盼天下人知书达礼之本意。”孔尚贤仍旧叩请。 “你们以为呢?”朱常洛问了问方从哲等人。 方从哲斟酌着说道:“衍圣公精研格物致知论,学问之精进,天下无人不知。今孔氏族人共请,臣以为可以议一议。” “议一议?”朱常洛笑着看他。 “正是。”方从哲点头道,“陛下出巡授业天下学子,恐怕仍有不少愚顽之辈不能领悟精义。夫子封号,京里议起来,朝野自然都会议起来。” 谢廷赞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是个非常懂上意的人,能成为八相之一,并非无因啊。 “说得也有道理。”朱常洛肯定了这个意见,随后看向孔尚贤,“搞出阖族共请的事,未免着相了。家大业大了,哪一族不会出些卑劣子弟?夫子一脉树大招风,你们如此惊惧,倒叫有些人议论朕和朝廷逼迫过甚了。” 孔尚贤满背冷汗,跪在地上说道:“臣与族人确实是诚心醒悟,这既是臣等治学之谦慎,也是臣等治家之严明。为子孙计深远,正该戒骄戒躁。” “那确实难为你了。” 朱常洛顿了顿之后,让他先起了身。 “若要治家严明,那正该敞开了、深入了讲一讲。”他看着的是众人,“许多事该与不该,是非有公论。尊先师为至圣,以祖制为不可违,是因为对,还是因为好用?” “……”众人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是取巧法子。”朱常洛淡淡地说道,“人无完人,夫子是至圣,后人若学问不精、私德有缺,无非多了个借口,毕竟世间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可称圣?天下读书人皆尊夫子为圣,旧道理就是至理,以之相辩,便是不败之地。天子也有圣明昏庸之别,以之相谏,再众论成城,也可以约束天子。取巧,好用。” 孔尚贤的身躯肉眼可见地抖了抖。 “所以难为你了。毕竟嘛,天下儒门子弟,都把夫子抬得高高的,俨然一教。夫子后人,一时为天子所用,一时为天下官绅所用。” 朱常洛把这个问题点破了,正如他说的敞开了、深入地讲一讲。 “不过取巧法子虽然好用,却解决不了真正问题。”朱常洛叹了一口气,“君臣相争、误国误民倒是小事,但治学不求推陈出新、为官不敢担当任事、做人以为肚子里有些墨水就高人一等,只知道照本宣科反而自认正确,从来如此便一定对,这才是大事。” 朱常洛指了指孔尚贤:“治家严明,要从这个深度去好好想一想。前人就算栽了再大一棵树,也要后人好好养护,不是一味躲在树下遮风挡雨,乘凉歇荫。天有不测风云,若偶有天灾人祸,大树倾倒那就悔之晚矣。” 孔尚贤又跪下连连磕头:“陛下所言,臣一定谨记于心,一定明告族人。” “你难,朕也难。”朱常洛再次让他起身,笑着摇了摇头,“朕何尝不是在太祖种下的大树下乘凉?只是国内国外一直在变,先帝数征之后,财计又越来越艰难。西洋人,鞑靼人,女真人,哪个不是虎视眈眈?朕若只是安享尊贵,朕大约还能安逸过一生,朕的儿子可就不一定了。” 这话说得众人心里一阵恍惚。 这里没有几个毛头小子,大多是万历朝过来的。 十年以前,大明是个什么状况,他们心里也都有自己的判断。 青史昭昭,像大明这样开国已经两百余年的,着实隐患重重。有洞见的,像当时的赵志皋那样断定大明已经亡国有日的又不是没有。 这亡国有日不是说很快,而是一种大势。 如果没有巨大的改变,它必定是不可避免地走向那个结局,无非方式和过程无法清晰预见罢了。 但如今,大明确实像是生生止住了这种势头,以至于已经有不少人高喊中兴盛世。 实际上皇帝今天在这里说的这些话,则证明他并不认可这种判断,反而在准备触及更根本的问题。 那就是官绅在新政、新学之下如何自处。 孔家只是天下不知多少大族、大户里的典型代表。有人家是前人种下了大树、开辟了基业,有些是这一代人成为了大树,正在开辟基业。 开辟基业当然不是坏事,这是人之常情。 但皇帝要求的是“不甩锅”。是非自有公论,有违国法、偷逃赋税当然就是不对的,欺压百姓、侵田夺产也是不对的,这些不对,难道要一直依靠官官相护、齐心压制新政保持现状掩盖下去? 皇帝说,解决不了真正问题。 那要怎么解决真正问题? 答案似乎是那句话:别觉得肚子里有了些墨水就高人一等。 如今,这种高人一等是通过什么来体现的? 士绅优免,士子在官府面前的特权! (本章完) 389.第389章 朕愿为仁君 第389章 朕愿为仁君 曲阜的戏,自然演得融洽。 孔尚贤回曲阜后施展“雷霆手段”,自己也割了肉;朝堂上弹章四起,山东地方大员虎视眈眈,如今皇帝真的来了。 于是阖族代表一同在面圣时再请改孔子封号,朱常洛仍旧没表态,只是说了这事要朝臣们议一议。 “夫子有言,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夫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志于仁者,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孟子又由仁及政,曰仁,人心也,人之以安宅也;义,人路也,人之正路也。仁者爱人,可舍生而取义。” 朱常洛说了这一段,望着孔庙的门停顿了一下才说道:“夫子至仁,功莫大于一句为仁由己,我欲仁,斯人至矣。孟子功莫大于劝君行仁政,民为贵,社稷次之而君为轻。群臣有奏请封禅泰山,朕为天子,如今大明黎庶称不上尽数能安宅,天下更谈不上克己复礼而归仁,朕有何功绩可上告于天?” “朕此来山东,敬夫子道人人可为仁人,敬孟子倡天子该为仁人、爱人民、施仁政。朕欣而从之,愿为仁君。” 于是便举步往孔庙之内先行去。 背后自然一片赞颂之声,唯有孔氏一些族老听得稀里糊涂,本来脸色大喜,后来才看到孔尚贤的精神更恍惚、更加茫然无措。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 细细看去,伴驾官员和山东地方官们的眼神也意味深长。 现在不是说话时候。皇帝亲谒孔庙,随后驻跸于孔府,次日才取道孟子故里,而后到济宁去。 孔尚贤得一直跟着。 这段时间里,孔氏内部自然已经私下议论纷纷。 “陛下敬先祖,这是好事啊,还称颂先祖至仁!” “是啊,拜谒孔庙比封禅泰山还重要。陛下要施行仁政,为何有些官员神色恍惚?衍圣公他也……” “是不是因为陛下说克己复礼,他们担心之前对我孔氏逼迫过甚了?” 在一群半吊子看来,皇帝到了曲阜,态度上总体都是十分温和的。 驻跸于孔府,那自然又是施恩。 “贞教,你怎么不说话?” 已经从曲阜知县位置上离开的孔贞教冷笑一声:“愚蠢!” “你!” 孔贞教甩了甩袖子:“既然悟不透,就等他回来再说给你们听吧!” 对于孔尚贤最终还是没能保住他的曲阜知县,孔贞教当然有些怨气。 能出任曲阜知县,他在如今的孔氏族人里当然算是优秀的,因此懒得理会这些搞不清楚局势的家伙。 而孔尚贤疲惫地从济宁回来之后,面对那些疑问果然大发脾气,多日来压抑着的情绪爆发出来。 “什么是仁?能好人,能恶人,杀身以成仁!陛下要做仁君,他喜好什么人?厌恶什么人?是宁愿身死也要成就仁政,还是杀别人之身以成全成仁?” “封禅泰山,增泰山之高以报天,附梁父之阯以报地,明天地之所命,功成事遂,有益于天地!陛下不封禅泰山,不去搞受命于天那一套,没人劝谏而自言民为贵君为轻!仁者爱人,仁君爱人民,还听不出来吗?” “陛下眼里,黎庶才是人民!天下人人都能安宅富裕才是仁政正路!天子克己复礼,官绅是不是也该克己复礼?礼部改为礼法部,多了个法字,你们就不明白什么意思吗?” “先祖和孟子是儒学祖宗!祖宗!何为仁,何为仁政,陛下已经明言了:这仁君,是要好人又恶人的!这天子,是要损有余而补不足、行天之道的!” “官绅若能克己复礼,则是被好之人!若不欲成仁,就是被恶之人!被杀之身!被损之有余!被告天地之功绩!” 孔尚贤咆哮完了之后惨笑道:“仁义讲了两千年,天下官绅,谁能翻了这两千年来累累著述,说先祖和孟子都错了?至仁先师……已经不用议了!先祖学问,仅止于修身成至仁,还不明白吗?尊孔之儒生,当先求己身至仁!克己私欲,复守礼法,才是被好之儒生!” 济宁南面,运河这一段便紧邻宽阔的微山湖。 此刻,方从哲在理藩院那条船上,其下理藩院官员们闲来无事又在品茶聊天。 做功课也不能一直做,何况今天这一局是方从哲召集的。 “理藩院要记着陛下博爱仁心。即便诸藩蛮夷,陛下也以子民视之。既行仁政,则上兵伐谋,理藩院将来是重中之重。” 孙传庭点头受教,进而请教道:“外相大人,由此推而广之,则陛下所言天下归仁,不只大明之内?” 方从哲笑着点了点头:“伯雅聪慧。天下嘛,自然是普天之下。天下归仁,自是率土之滨俱为臣民。昔年英国公克复交趾,朝廷在交趾可算不得施行仁政,终究是得而复失。就不说交趾这些地方了,大明诸省又哪里谈得上归仁?如今陛下之志为正论,若能天下归仁,自然天下大同。” 孙传庭肃然起敬,尤其想着这天下……并不仅仅只是大明境内。 “天下……大同?” “要不然,博研院又何必琢磨更多度量衡?”方从哲肃然道,“广州这个商贸博览会,博研院诸供奉伴驾南来,可不只是为了协助陛下讲学。” 御舟之上,朱常洛看着从南面送到御驾这边来的呈报。 “这么说,从淮扬到江南,士林如今已经一片哗然了?” 他开了口,刘若愚只说道:“陛下登坛授业,正论大道振聋发聩,许多年轻士子还是颇为振奋的。只不过不少人皓首穷经多年,如今听得自然格物才是脚踏实地学问之基这种正论,自然有无所适从之感。” “长江后浪推前浪,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就能优荣富贵的好日子确实要过去了,腐儒嘛,哗然便哗然。”他只是轻笑着,随后嘱咐,“御驾往南,这就到富庶之地了。朕要亲为表率克己,你和邹义要盯好下面的人,不可劳民伤财。一路上哪个地方非要大张旗鼓迎驾进献贡礼的,找些典型办了。朕此行,主要是讲学,是去广州再厘清一下藩邦的。” “臣记住了。” 朱常洛看着他,顿了一下才笑道:“总算能改口了?” 刘若愚有些尴尬:“陛下恩德,倒是臣着相了。” “你们是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朱常洛说道,“如今不比从前,内臣所管之事,所派之差,都与以前大不相同。你们服侍朕,这名分自会慢慢越来越正。” “臣代内臣们叩谢陛下恩典。” “起来吧。你在朕身边这么多年了,盼你将来也能在青史上留一篇。三宝公公是自海上建功业,你能帮着朕打理出一个得民心的天家和宗亲,让朕要推行的爱民仁政当真造福于民,青史自会好好记你一笔。” 刘若愚郑重地点了点头:“臣定尽心竭力。” “去吧,写一封信给成敬。”朱常洛嘴角含笑,“朕也好些年没见他了,让他在南京好好准备着。御驾到南京时,让他请诸王一同只在码头接驾便好。” 南京城内,皇帝在太学山东书院所讲的内容确实已经传到这边来。成敬已经在南京呆了十年,如今他也垂垂老矣。 但他很放松,对着徐弘基等人漫不经心:“漫说宁国公在这里,就算宁国公不在,如今靖国公随行,陛下携天威南下,何必忧虑?” 徐弘基说道:“确实议论纷纷……” “也就只能议论一下。中枢衙署再度大改,南京诸衙何去何从,工商牌照怎么办,赋税怎么收,他们的心本来就是悬着。”成敬看得明白,“这心里的大石要落地,总要南直隶和江南官绅们拿出个态度来。” 说罢瞥了瞥他:“实则有人托你来问问我的口风吧?” 徐弘基尴尬地笑了笑。 他这一脉在南京传承了这么多代,与江南各家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多少年来,再没有天子亲临南京的事。 现在这个天子,又是一个对江南亮过刀、而且明显正继续磨着刀的天子。 他还刚刚在北面砍得鞑靼人、女真人跪地臣服。 前年那一战,战事紧张之时江南大有谬论。大势已定之后,王德完在江南大肆办案,朝廷借机又翻了一批旧账。现在王德完被擢升为新的税政部尚书,江南能不怕吗? “归根结底一句话,奉公守法、遵行政令便好,有什么好怕的?”成敬悠哉悠哉地说道,“新增金银养着孝陵卫和水师这么多年,魏国公不该掺和民政。学学宁国公,怡然自得。” 徐弘基神情一紧,赶紧说道:“公公所言极是。” 南京城里,士绅们怎么议论不管,南京诸衙的文臣们着实忐忑异常。 执政院已经设立,皇帝已拜八相,北京中枢衙署已经与南京诸衙迥异。 目前自然仍旧是惯性在往前走,但这种情况注定不可能持续太久。 皇帝到南京时,必定要解决这个问题。 江南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江南是赋税根基、人才根基;南京与北京合为一体,才是完整的中枢。 利益面前,有太多人想要维持江南的现状。有一定的自主权,才谈得上保护他们现有的利益。对北京和中枢的财政支持,就是拿出来交换这部分自主权的筹码。 如果大明国都仍在江南,则九边过于遥远。既不利于边防,又没有这两百余年来把北敌已经在辽金元时期生活了数百年的汉民重新融为一体的功绩。 迁都北京后,则又离不开更富庶的江南通过运河对北方的支持。 不过现在,时机已经初步成熟。 首先北边大大缓解了边防压力,构建了一套新的边防体系和宗藩关系。 其次运河之外,昌明遮洋行已经运转多年,海运已经初见成效。 再次皇帝大改北京中枢、放权拜相后,北京诸官的利益已经与新政得失高度捆绑。 再再次:湖广虽仍属于一般而言的江南势力团体,但朝廷的水利路桥规划里已经有经河南入湖广、自湖广去陕西关中的干道,湖广粮仓将来恐怕另有定位;辽宁省和承德府设立后,北边从长远看也自会有新粮仓。 最后就是:圣天子在文治武功上已经足以让人敬畏。 前两年是武功,而这回南巡先造起的声势居然是学问。 这个问题牵涉到人才,牵涉到进身之阶。 循着皇帝在学问方面的指引,自然更容易进入朝廷。通过新学进入了朝廷,自然要站在皇帝那边,施行新政。 人人都知道皇帝早早就定下了爱民的基调,朝廷运转始终是需要钱的。江南作为朝廷的赋税重心,此后还要富国强兵,那就只有更富裕一些的大族大户割让利益。 南京诸衙,过去就是江南大族大户们利益的代言人。 他们通过与北京争夺对南直隶、江西、湖广、浙江的民政自主权,在皇帝难以更有效管理的江南维护他们的利益。 所以南京诸衙如何自处? “赵大人,您从北京改任南京。如今御驾已到南直隶地界,火烧眉毛了,您说句话啊!” 赵世卿看着同僚们焦急的表情,不置可否地喝着茶。 上一个南京户部尚书是萧大亨,他后来做了当初的施政院总督政务大臣,只是可惜年纪大了没能成为这大明第一个宰执。 如今他从北京户部尚书改任南京户部尚书,值此人心惶惶之际,他这段时间当然是南京诸多文臣的核心。 大家都在找出路。 “我说话又有什么用?”赵世卿放下茶杯之后漫不经心地说道,“江南的事,惯常就不是朝廷怎么说,南京诸衙怎么说,而是江南各族各家怎么做,朝廷要多大力气让他们做。” 南京诸官们顿时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他们还只是急着议论纷纷,你我何必着急?”赵世卿淡然说道,“你我皆为朝廷命官,陛下有什么旨意,朝廷要怎么改,难道你我要抗旨抗命?” “可是……” 大家越看他,越觉得他早就胸有成竹,恐怕知道些什么。 “无非要个准信嘛。”赵世卿了然于心,“你们也不妨对他们直言,就说说你们有没有抗旨抗命的决心好了。总之,我赵世卿没有。” 御舟正在稳步南来,皇帝已经进入南直隶。 他要把江南变成什么模样,此刻江南各家心里都没底。 于是皇帝这一路上公开的一些言论,当然会被细细推敲。 这一天,皇帝在曲阜的说法也传到了江南。 皇帝说他要做仁君,施行仁政。 不少江南老朽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本章完) 390.第390章 真要搞钱了 第390章 真要搞钱了 皇帝当然是仁君。 譬如说经过淮安府邳州时,邳州知州劳民伤财大加奉迎。值此农忙之时,他却组织了耆老百姓近千人在骆马湖畔身着好衣、手捧苔干莲藕等土产要进献以谢皇恩,说是泰昌朝之后日子越过越好。 另有蒙童三百余齐声高诵格物致知论,渔船百余艘于骆马湖上高唱渔歌。 一派泰昌朝百姓安居乐业的气象。 不料夏日风云突变,骤雨狂风,渔船倾覆六艘,溺死者九人。 结果就是邳州知州先被罢官、夺了出身文字,然后械送京城问罪。 御驾为此在邳州多留了两天,天子震怒,彻查了邳州近年来不法事,获罪官吏和乡绅大户达三十余人。 以至于南巡队伍之中先留下了大小官员七人、护驾亲军五十人,暂充邳州父母官,代进贤院速速补完了邳州官缺才径直去广州与御驾汇合。 淮扬二府运河沿线的其他地方官闻讯大骂邳州知州:蠢得过头了,搞得天子刚入南直隶地界就对江南有了坏印象。 其实他们大多后怕。 耆老百姓不过近千,这其实算不得太大的迎驾阵势。 歌功颂德也恰到好处,是从民生入手的,尤其是表明他正在文教大事之中好好推广新学。 无奈天有不测风云罢了。 出了这事,御舟上传出明旨:诸地均不允组织迎驾,每到一处驻跸,只所在府州县地方首官面圣述职,其余人等各自安心公务。 地方官确实都想在皇帝面前露个脸,但经过邳州一事,从宿迁开始,每一处地方官面圣时都提心吊胆。 他们被问得最多的就是数字,这让扬州那边早早就开始准备:务必要对治下各种数据了然于心。 然而接下来就是极大的问题:数字是不大好骗人的,尤其是……皇帝虽然一直在御驾当中,却早就不知有多少人在前面查探。 朱常洛就在这种气氛里到了淮安。 在这里,他先下了御舟,让船队通过淮安诸闸。 淮安地处如今黄河与淮河的交汇口处,也十分紧要。 清江浦的河堤上,贺盛瑞这个原工部尚书与如今仍存的河道总督李从心陪着朱常洛,旁边还有在总理河道衙门任职的一个泰昌元年进士张九德。 “印川公筑堤束水、以水攻沙,自嘉靖四十四年到万历十一年,黄淮如今能大体上不出差错,印川公功不可没。”李从心说道,“工部规划举国水利事,臣与成仲始得信重,委以河道大任。只是如今,黄淮淤积又越来越严重……” 每年入夏后,淮河流域就会开始雨水变多,盛夏时还常有暴雨。 朱常洛岂会不知道? 他望着面前汇合了黄河水之后浑浊的河面,担心地问:“依你们之见,下一次再有像万历二十一年那等大水,挡不挡得住?” 李从心等人面色严峻,说不出话来。 万历二十一年,淮河涨,平地引舟,大水进城。舟行树梢,人栖于木,关市几没,高堰决高良涧、周家桥等二十二口,高宝诸堤决口无算。 但当年最大的动荡,莫过于大水淹没了盱眙的大明祖陵。为此,朱常洛刚登基时的那个工部尚书杨一魁一度被贬为平民。 最近这十几年,是朱常洛运气好,又或者潘季驯的功劳仍在,黄淮并没有再爆发那等大洪水。 但以如今的防洪水平,不说百年一遇、数十年一遇的大水,即便二十年一遇的,抵挡起来也会相当吃力。 见他们都不说话,朱常洛说话了:“万历二十一年,大水淹了祖陵。过去都说祖陵不能动,不然龙气定泄,社稷不稳。但朕如今励精图治,大明总算在向好的方向走。” 他转身看向了几人:“不必束手束脚,要早做准备。执政院设立后,总理河道衙门尚无明确归属。朕做主,往后总理河道衙门直属执政院,治河绝不能断。趁印川公余荫尚在,要放开手脚去做,整体考虑。” 朱常洛命人去找来了徐霞客,继续接着之前的话题。 “如朕所言,陕晋河套要想办法植树固土固沙,下游也绝不能仅仅只是在这黄淮一带不断筑堤。振声,等你这趟回京之后,再远游就沿着大河往源头走吧。”他找徐霞客就是这个用意,“大江大河,第一步先从这里开始。” 李从心等人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只见他恭敬地领了旨意。 “先一心把今年夏汛防好。等朕回京时,你们带着方略,随朕一同回京商议制定好规划。”朱常洛的目光看向南方,“所需工银,朕和诸相自会想办法。” 离京到了这里,实际看了看目前这黄淮最易泛滥区域的堤防状况,朱常洛感觉这种实地来看的意义很大。 过去他确实抽不出太多的精力财力来做这样的事,但这件事总是要去做的。 现在情况好了不少。和土默特、鄂尔多斯部的局势进入新阶段之后,黄河上游那里也能抽调精力去做一些边防以外的事了。而设诸相推行新政,接下来最直接的目的确实就是财计问题。 大明必须把应该收上来的赋税都收上来,再不能容地方偷逃。 在淮安逗留的两天,朱常洛只重点关注两件事:治河与漕运改入官产院一事。 前者主要是对总理河道衙门上下官员的鼓励,对他们表达支持的态度,激励他们以更大的热忱和更专业的角度去钻研这件事。 后者则早有定论,而且也经历了之前漕军拆分成运军和护漕水师的过渡阶段。如今只不过是明确框架,借鉴遮洋行的管理方式及承运结算方式来正式运作。 再接下来便该去扬州了,过了扬州,便近南京。 亲眼见过黄淮堤防,居安思危决心正式启动治河大业之后,朱常洛当真要好好搞钱了。 扬州繁华地,两淮盐运在此聚集,同样牵涉到盐政并入官产院的大政。 此时此刻,已经有不知多少大盐商等在了扬州。 扬州自是好地方,唐时就有扬一益二的说法,但扬州也饱经战火浩杰。 如果或隋末唐末还好,那么赵构南迁后,扬州从此就成为前线地方。 元军灭宋,扬州城仅剩数千人;元末时,张明鉴占领了扬州城,朱元璋夺下扬州城后,发现城中仅剩十八户人家,此外便是死的死、逃的逃,“房无一间,地无一陇”。 现在两百多年过去了,扬州城又繁华无比。 嘉靖年间,倭寇反复洗劫扬州外城,扬州知府因此奏请修建了扬州新城,扬州城的繁华因此上了一个新台阶。 如今,扬州城大体成方形,东西长约五里,南北长约四里,北面四门,南面三门,东面两门,西面一门。城内道路大体两横三纵,河道更多。南北向六条河,从西至东分别是蒿草河、二道河、头道河、旧市河、被称为小秦淮的新市河、古运河;东西向四条河,自北向南分别是邗沟、潮河、北城河、城南古运河。 从此,“商贾犹复聚于市;少者扶老赢,壮者任戴负,与夫美食衎食之人,犹复溢于途;风晨月夕,歌鼓管龠之声,犹复盈于耳;弦歌诵习,在乡塾者无处不然。”城内人口之稠密,整个大明都十分罕见。 “你说,那些船也是民宅?” “没错。常爷,听说东水关那边这样的河屋更多。半居河上,半在岸上,实在是城中寸土寸金。” “这么说,盐商都聚居于新城南部,钞关市以东?” “就是右后那边了。钞关市虽是大市,但右前面,才是扬州坐店最稠密之处。” “那些巷口……”被称为常爷的往前望了望,“人如此之多,几十数百的都逡巡不定,有什么讲究?” “……有辱常爷清听。” “有什么说不得的?让你前来,就是要看看扬州市井模样。” “……都是引路……龟奴……” “……”那常爷望了望之后问道,“九条巷子……这一片都是?” “……精房密户足有数百,八九不离十……” “下船入城沿这小秦淮都走了半里地了,扬州认得你的只怕也很多。你让他带路就好,自己先回去准备吧。” “爷!您万金之体,要不……还是先去歇着吧?” “那些盐商,你约好之后,入夜前我自会去。” 这所谓常爷,自然就是朱常洛。 他确实不搞什么微服私访,但只是提前一天先到了扬州城。被他喊来迎接并做事的,是范元柱。 此来的目的,就是先见一见盐商们,搞钱。 这份钱不是要通过明面的盐政改革来搞,而是要通过私下里的一个特许合作来搞。鼓励他们,也让他们不是把目光只放着在国内搞盐业。 他们到底有多少家底,朱常洛并不清楚,范元柱也不见得清楚——听说以前倒是有巨商炫富,但最近几年都很收敛,怕被当肥猪来宰。 但范元柱犹豫地说出过一个数,说他估摸着最大的十数家盐商……家底大约应该有两三千万两吧? 而且有许多现银。 朱常洛不对范元柱解释,范元柱的儿子范永斗眼见必须要走着一遭,胆战心惊不已。 他当然知道这位常爷是谁。 朱常洛倒不知道范永斗后来也挺有名声,但此时抬脚往前走望着繁华的扬州城时,心里也确实想到了与范永斗有些关系的“扬州十日”。 繁华的扬州城本来不久后就将有一劫,但现在嘛…… 范永斗不知道“常爷”心里的唏嘘,回头看了看父亲,只见父亲满脸凝重地向他点着头,眼神十分复杂。 他虽然看不懂那眼神的具体含义,但无非谨言慎行、一定要服侍好,最紧要的是千万不能让这位“常爷”身陷陷阱。 朱常洛看着他:“走吧?就说我们是你的新朋友。” “……小子如何敢当,常爷……”他迎着朱常洛的眼神,硬着头皮说道,“那诸位爷这边请。常爷,您恕小子无能。给小子天大胆子,小子也演不好,总会露馅的。” “也罢,说朋友你确实演不来。那你就不消演,只说这回无非是与御驾广东之行有关,你要搭我的线,做桩大买卖。” “……敢问常爷,什么大买卖?为何只能搭您的线?”范永斗畏畏缩缩、哭丧着脸。 他这敬畏模样,怎么让人相信他们是这范公子的朋友? 而范元柱先在淮安,打入如今的盐商群体之后也把昌明号的盐行总部迁到了盐商大本营扬州。他有官身在手、又是淑妃族中长辈,如今已是大明盐业之中的风云人物。这样的大人物的公子,在扬州自然也是十分知名的。 连他都要搭上线、言行举止都十分敬畏的人,当然得有一个合理身份。 朱常洛笑着指了指随行的刘若愚:“喏,宫里人在此,你把你的敬畏搁他身上就行。我嘛,无非是出面办事之人,你敬畏一些也正常。其他话,我自会说。” 刘若愚颇感无奈。 扬州城内,各色人等都有。行走于大街之上的除了小老百姓和士子、商人,前呼后拥的一样不少。 朱常洛身后虽有刘若愚、随行的两个护卫、范永斗和一个范家家仆,其实并不算扎眼。 倒是范永斗和范家家仆的姿态显得鬼鬼祟祟。 “常爷”有命,范永斗只得遵行。至于范永斗的朋友嘛……早就约好了。 旨意到后,范元柱今天本来就要邀他们的父亲,只不过范永斗又邀他们“一醉”罢了,对他们来说是日常。 到了这小秦淮畔的一处大酒楼,热情的小二自是瞧见了范永斗就赶到了门外。 “哎呦范公子,有日子没来了,总算盼着您。” 范永斗赶紧说道:“径直去扬风晓月轩,让掌柜的亲来伺候!” 小二躬身引路:“掌柜侯您多时了……”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今天本来是府丞定了这最上面的独层雅间,要宴请的客人也都是扬州大人物。之前下定的时候,小二听掌柜嘀咕过一句,说是什么估摸着为了御驾途径扬州一切顺利。 结果临到昨日,居然是范家驳了府丞大人的面子,改成了范公子宴客。 范行首之名,扬州城内知道的人可太多了,尤其他这样专门做官绅大户生意的顶级酒楼的跑堂。 范行首虽有官身,但何必非要耽搁府衙大事呢?只怕是另有原因。 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贵客,小二先偷偷瞧了瞧这四张新面孔。 结果就见那个年轻人愕然看着掌柜的款款而来。 朱常洛并不清楚这什么扬风晓月轩的改定还另有蹊跷,但现在他愕然的是:这个范家专门用来先接待他的酒楼掌柜,居然是个女人? (本章完) 391.第391章 富商,瘦马 第391章 富商,瘦马 朱常洛惊愕于这女掌柜的神态自如、从容淡定。 一时之间,竟从她的神情举止当中看到了后世熟悉的职场女人气度。 “常爷?” 范永斗出了声,朱常洛才回过神来继续往前走。 听到这范公子竟呼了一声常爷,那女掌柜顿时热情说道:“常爷还是头一回光顾鄙店,可有什么好饮美酒?鄙店虽小,南北美酒却一应俱全。” “范公子做主便是。这观运楼,掌柜的说道说道,名字有什么讲究?” “好叫常爷知道,并无什么讲究。只是鄙楼就在漕河畔,又起了足足三层,一观运河风光是极好的,就取了这名字。” “是吗?”朱常洛看着这楼内的情况,“手笔不小。就凭这四柱巨木,你这观运楼就不简单。” “常爷哪里话。这可不是当真十丈余的巨木,都是拼起来的,精心凃漆罢了。” 放眼看去,这个之前在外面看起来就很阔气的观运楼,内部主要是四根大柱子作为顶梁柱,这才撑起了这规模不小的建筑。 外面看着是三层,内里其实有五层,只不过待客的在上三层。 进得大堂之后,迎面是盆栽假山掩盖了店内情形,这第一层像是庖厨、仓库和店内宿房,而后上得一层石阶后便先到了店内的第二层。 这一层仍不待客,柜台、菜牌、酒坛摆放整齐之外,有些散桌,居中则是一个高耸的大戏台,大约与店内真正的第三层一般高。 而朱常洛看着真正通往设有雅间的上三层楼梯走上去时,瞧着那楼梯口门楹上“步步高升”的字样,嘴角带上了些笑容。 “看来,还有官运亨通的谐音啊。”他望了望另一侧的楼梯,“那边又是几个什么字?范公子?” “……滚滚财源。” “有趣。”朱常洛看着这女掌柜,“有心。” “讨个吉利。”女掌柜陪着笑,心里古怪。 能有财力来这样的酒楼,自然非富即贵,当然要讨他们的欢心。 朱常洛一路上去,到了最顶层,整层都是个回字形,中间自有一个天井一般,同样能望见下面的戏台。 而那三四层的雅间都有开窗面向戏台,窗上则有一个小屋檐,从上面看下去并不能看见其余雅间里的人,设计非常用心。 往外可览运河上风物及扬州城风光,往内或可瞥见台上伶人翘首以盼,所以称作扬风晓月轩。 不到这里,怎品得出最正宗的扬州风月? 那女掌柜陪他们上来之后问道:“范公子,仍如往日?不知这位常爷喜听什么曲子,奴家好做安排。” “……不必了,先把最好的茶来,再上些糕点便是……” “往日如何就如何。”朱常洛笑着开了口,“左右总要等你的朋友。” “这……”范永斗头大如斗,尴尬地说道,“常爷稍候,小子先与林掌柜安排好。” 说罢他就先行了个礼,然后对那姓林的女掌柜使眼色下了楼再说。 刘若愚陪着朱常洛先到了外面的回廊上眺望运河,两个护卫则守在上这最高层的唯一楼梯口。 四五层转角处,范永斗和那林掌柜窃窃私语。 “……清倌人,从无人见过碰过,又要最好、最伶俐的?”那林掌柜都听懵了,不由得往上看了一眼,随后说道,“范公子,您这不是为难奴家吗?要早些安排,奴家还能命人去寻一寻……” 范永斗咬了咬牙说道:“不必这么麻烦。既然你一时没什么眉目,那就让人去彩衣街,我听说那里有个年方二六的好姑娘,名气是越来越大了,还未出师。好像是姓王,传言小字修微的,你亲自去帮我请来!” “……范公子,既未出师,她妈妈如何肯这样就让她见客?名气越来越大,那自然是要好好筹划一番的……”林掌柜仍旧一脸为难。 范永斗着急得很,不知怎么说才好。 “那常爷究竟是何方神圣?”林掌柜好奇问道。 “林掌柜,你惯是伶俐的,何必多打听?”范永斗狠了狠心,沉声说道,“径直说钱!一万两,五万两,十万两都行,任她开价,我范家都接了!” 林掌柜吓了一大跳:“范公子,此话当真?您莫不是戏耍奴家!” “只要你能办成了,我再予你一千两好处又如何?快去快去!” 范永斗也肉疼得很,其实事先既然知道皇帝要私下先来,又安排了这些事,范家不是没有做准备。 但皇帝要和范永斗先见盐商的儿子们,那摆明了就是在个玩闹戏耍的场合。范家准备的侍女,到了那种场合又岂会合适? 范永斗哪里是临时听说的,是昨天夜里就急忙寻访了的,总之先做好预案。 如果皇帝要清净,只说说事,那自然就省了。 现在既然非得如此,才去请她,一方面是显得范家能办好事,另一方面也不能给皇帝留下他们早早就把人备好了要“诱天子狎妓”。 回到了朱常洛面前,范永斗哭丧着脸。 “何必这般?你怕什么?” “……常爷恕罪,小子当然是怕人多眼杂。又是名伶,又是堂伎酒姬,那些小子若放浪形骸,传了出去有辱常爷圣名,小子死罪。” 朱常洛哈哈大笑:“正要酒色助兴,我和他们先把大生意谈妥了,他们的老子当然只能认。” 范永斗很无奈:“常爷,何必如此?那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 “那可不一样,我这是让他们放心,至少下一代已经有了着落,他们这一代当然就好安心为我出力。”朱常洛肯定地点头,“知道儿子和我都成了酒肉朋友,他们就放心了。” “……”范永斗无话可说。 真是要了亲命了。 看样子皇帝今天是刻意推波助澜,那帮小子若被皇帝说得心神激荡,再有酒色助兴,恐怕当真会儿卖爷田、一点都不心疼地拍胸脯应承一同出钱做大买卖。 在范永斗而言,当然是皇帝一句话的事了。 但朱常洛却知道,如果只需要一句话就能干脆地推动盐政走向更有利于国家财计,那就是小觑了大盐商们。 掏兜并不容易,只靠杀也会形成大动荡,能引导自然是最好。 从没那么有城府的年轻一辈入手,更简单一些。 过了一会,果然先是几个妙龄女子先上来了,这扬风晓月轩自有一个小戏台。 她们吹拉弹唱都擅长,现在也只是纯粹充当个气氛组。范永斗只要了最寻常的排场,现在则回答着皇帝对于那林掌柜的好奇。 “……是这观运楼小东主的小妾,原先也是被养大的……” 说的,其实就是已经开始名闻天下的扬州瘦马。 要娶小,扬州讨。这种风尚,万历初年就已经蔚然成风。 范永斗心里打鼓着跟他解释时,就听到临街那边也在吹拉弹唱。朱常洛走到那边回廊向下看去,便见鼓吹舆抬着个姑娘往钞关门那边而去,排场极大,像是明媒正娶的正妻一般。 “……这大约是你说的哪一等?” “……小子哪里清楚?”范永斗头皮一直发麻,“但林掌柜当年的排场不及这女子,想必是个上等姑娘,又或主家富贵。”朱常洛静静地看着下面。 按范永斗说的,如今“行里”已经把养成的扬州瘦马分为上中下三等。 所谓上等,那必须是“聪明清秀,人物风流”,学会“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等百般技艺,举止言谈,超尘脱俗。 这些芳菲丽质,经过一番刻意雕琢,个个“俱养成画生牙人一样”,拥有独特的风致。 而中等嘛,是那林掌柜这样的。“人才中样,上不得细功夫,叫她多少识点字,学两套琵琶弦子,打算子、记帐目、管家事、做生意,多有客人使银子娶去掌柜的。”可见中等瘦马,反倒更往实用的方向去培养,这自然是扬州的商业气氛使然。 末等嘛,“不叫她识字丝弦,只教她习些女工,或是挑绒洒线,大裁小剪,也挣出钱来,也有上灶烹调,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的,各有手艺,也嫁得出本钱来。”可见下等更加实用。 所谓扬州瘦马,并不尽是被培养为玩物。 和朱常洛以为的“色艺双绝”不同,那些被纳为妾室的,实际上主打一个从小受到特殊的严格“教育”,家教好,懂得礼法,严守闺门妇道。 所谓“趋侍嫡长,退让侪辈,极其进退浅深,不失常度,不致憨戆起争,费男子心神,故纳侍者类于广陵觅之。” 不会在家中争风吃醋,和别的妻妾闹矛盾搅得后宅鸡犬不宁,极少让男人们费心,这才是扬州瘦马的“核心竞争力”。 她们从小就被教导各种让女子保持恭顺的礼节,几近被彻底驯化,极能自甘卑贱侍奉正式主母和男人,以至于绝大多数主母就算对待丈夫的其他姬妾极度苛刻也能容忍扬州瘦马。 因此基于扬州的交通区位优势和这里的商业财富聚集,养瘦马在扬州率先成为了一个产业链。 然而实际上还有更末等的,那则是没有这样的“好运”嫁出去助男子操持家业或被纳为妾室,她们的出路就在朱常洛一开始看到的那些巷子里或这样的酒楼里。 这当然是属于这个时代一些女子的血泪史,朱常洛望着底下“迎亲”的场面一时沉默。 她们的来源可能很复杂,被自己父母自小就卖掉的,因为各种灾祸成为孤儿的,还有家里祖辈犯了罪之后家道沦落的,甚至被拐卖来的。 而其中也确实有些幸运儿,或者得以从此就只侍奉一主,或者甚至像这林掌柜一样凭学到的本事得到一定的尊敬和重用。 妻妾的制度,如今大明仍有的官营青楼和教坊司体系……朱常洛现在是改变不了这些的。 这是十分顽固的社会问题,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哪怕几百年后,这些事也仍旧存在。 最核心的问题,自然还是底层百姓的生活。如果生活容易,绝大多数的父母又哪至于卖儿鬻女,让这种产业链拥有基础? 当然了,也是因为贫富差距太大,不同人群的地位差距极大,拥有一个巨大的市场。 “常爷?” 看他失神,范永斗又忐忑地问了一句。 “没事。”朱常洛走回到了里面,“你范大公子邀约,他们来得有些慢啊。” “……让常爷见笑了,惯常午前是不见人影的,都是未时以后才起得来。” “当真是醉生梦死。”朱常洛摇着头,“你呢?” “……小子不敢懈怠,父亲管得紧。蒙常爷恩典,父亲有官身,小子平日里要更加谨言慎行。” “那你寻问柳也十分娴熟嘛。”朱常洛坐了下来,“他们说,你准备一掷十万两,为我备一个年方二六的小姑娘?” 范永斗哭丧着脸:“常爷有吩咐往日怎么样就怎么样,小子只能照办啊。” 亲卫的耳朵这么好使? “……才十二岁啊,还是虚岁吧?”朱常洛摇着头,“也罢,算见识了你们平日里的排场。” 范永斗乖巧地坐在一旁低着头。 被皇帝看见平日里的排场是好事吗?当然不好。 看样子范家这一回同样要“踊跃支持”皇帝的计划了,接下来数年只怕闲钱都不会多。 朱常洛放松地向他了解着江南的风土人情,这个时候,那林掌柜冲着足足千两银子的好处费,又转述范永斗的话、与他家仆一起用银子砸晕了那王修微的“妈妈”,一顶轿子从那边往观运楼赶,另一行人随范永斗的家仆去范家拿钱。 轿子里的小姑娘当然紧张,她还没准备好。 妈妈本来是说,等她十五了才见人。 现在她还什么都没学好。 但是能离开那里出来了,她还是忍不住偷偷掀开轿帘,偷看着扬州街景。 从七岁时父亲死后到了妈妈那里,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那个院子。 其实她十分向往外面的风光。 轿子摇摇晃晃,她的心情也随着摇摇晃晃,激动又忐忑。 像她这样经历的少女,性情是早熟的,知道自己将来只有一份得遇良人的幸运可堪期待。 而今天,范家径直出了足足一万二千两银子,直接为她赎了身。 原本像这样的价码,配得上一个排场不小的阵仗被迎回去。 但她仅仅是被买做一个婢女。 谁会这么多钱买一个婢女? 王微不知道前方等着她的命运是什么,修微是她的字,她还有个小字,叫王冠。 妈妈说她有魁之望,一万二千两本身舍不得,只不过范家确实也惹不起。 离开得仓促,范家急着要人。 她都没有好好收拾行李,就这么孤身被抬向观运楼。 “林掌柜……”她忍不住小声问了问在轿外随行赶路的林掌柜,“我径直去侍奉主家饮酒吗?我主家……是范公子?” “那可不是,应该是姓常,范公子喊常爷的。”林掌柜感叹着,“妹妹好福气啊!” 她只觉得范公子都要喊常爷的,当然不简单。 而连更加成熟可人的都不要,定要寻这最上等又从未有人得见的,那自然是常爷极讲究、极重要。 那么大一笔银子,还只是先作为婢女。 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不过这小丫头她见着了,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玉人儿。虽然还未长开,但已经能够一窥将来风姿。 她是过来人,那许妈妈的不甘心,是真的。 这该是摇钱树的。 观运楼里,此刻终于开始热闹起来。 “范兄,今日是什么紧要事?你爹请了我家老头子夜里赴宴,你这里就摆下一局?”率先上楼来的一个公子哥嚷嚷着又转头吩咐跑堂小二,“梅姑娘呢?快去喊来,跟她说本公子到了!” 范永斗可持续性头大如斗,永斗。 该让他收敛点呢,还是让他更盛情表演? 陛下是来收集各大盐商家里的黑料的吧? (本章完) 392.第392章 正菜上桌 第392章 正菜上桌 上得高轩,这位吴大公子才察觉范兄神情举止大异往常,也看见了在那边含笑坐着的朱常洛和同样坐着、甚至还坐在主位的不苟言笑的刘若愚。 “刘公公,常爷!” 在吴大公子愕然的目光中,范大公子甚至有些讨好地凑过去,伸手引他上前拜见,同时向他们介绍着:“这位是徽州歙县吴家二房次子,名叫养韬。吴老弟,快来见过刘公公和常爷!” 这吴养韬一脸疑惑,但还是上前惊疑地行了礼:“刘公公,常……爷……” 刘若愚只是点了点头,随后问范永斗:“歙县吴家?我记得万历二十七年,歙县有个叫吴养晦的,出首告他大父欠盐课银二十五万两,那是谁?” 吴养韬一惊,惊疑顿时变成了惊惧:“那是……家兄。” “原来如此。”刘若愚再点了点头,看了看他就不再说话。 “歙县吴氏,听说昔年朝廷援朝讨倭时输献逾三十万两。吴公子,幸会。”朱常洛满脸含笑地看着他。 吴养韬总觉得这眼神怪怪的,无措地看向范永斗。 “……大好事,吴老弟不必惊慌。”范永斗拉着他先坐下来,随后才尽力以熟络地姿态说道,“吴老弟是知道的,为兄族妹乃是淑妃娘娘。这位刘公公呢,为兄只能说是伴驾南来。吴老弟只消知道,如今掌司礼监的王公公便是刘公公师兄,这就够了。常爷嘛……宫里内务繁忙,这回的大好事,常爷出面来操持。” 吴养韬肃然起敬:“小子有眼不识泰山,适才狂放了……” “不打紧。”朱常洛仍旧很和煦地笑,“宗明号、昌明号,公公们还要奉旨代天子监督着。我嘛,便是管着这两家的。” 吴养韬哆嗦了:“常爷……是出面代宫里管着宗明号和昌明号的?” 朱常洛微笑着点头。 范永斗心想这也没错,确实是他管着,于是对吴养韬说道:“这下明白了吧?” “明白,明白!”吴养韬连连点头。 这就合理了。 能让范大公子也叫常爷的,自然就是他们范家如今的根。 山陕商人在扬州本已渐渐没了往日光景,而如今他们能重新杀回来,无非背靠着昌明号。昌明号呢,背靠着宗室和勋戚。而宗室和勋戚,又都被皇帝管着。 若从做生意的角度来说,宫里才是大股东。代宫里出面的,那就是真正的大掌柜了。 宗明号和昌明号两家的大掌柜! 此刻,大掌柜朱常洛当然年轻得过分。吴养韬虽然还想不起来有哪家姓常的这么得皇帝信重,但正如范永斗说的:他族妹乃是淑妃娘娘,宫里的情形,谁比如今那山西各家更清楚? 怪不得今日范行首还要请他们的父亲赴宴。 “那刘公公和常爷伴驾南来……今日是有什么大好事想提携小子们?”他先向范永斗拱了拱手,又恭敬而疑惑地问两人。 “不急,人不是还没到齐吗?”朱常洛只道,“我一贯呆在北京,难得到江南来一趟。徽州人杰地灵,不妨先听曲闲谈。吴公子不必拘谨,我也是年轻人,只不过投个好胎际遇非凡有了这权位。既然是永斗引荐的,那就都是自己人。” “多谢范兄了!”吴养韬变得激动,“常爷看得起小子,那小子就先敬……那就先以茶代酒,谢常爷提携之恩!”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他知道自家前些年为什么要给朝廷送银子。 当时,能与朝廷搭得最近的线无非是税监和盐政官、地方官罢了。 他们吴家可不比同样出身歙县的汪家,人家是出过汪道昆的。 如今范永斗这家伙跟哈巴狗一样的,这刘公公和这常爷都是通天的人物。 伴驾南来的,莫非……是带着旨意来办事的? 于是他就开始刻意结交,先是忙着大拍胸脯说今天他来做东,又忙里忙外地吩咐随从回家先去取些珍藏好物件来作为见面礼孝敬。 在看到那位刘公公对于一众人准备呼红倚翠却并不见外之后,又叫观运楼去摇人——没别的,今天特殊,观运楼里的姑娘虽然本身也很出色,但城里还有更出色的啊!必须得是各处头牌过来。 朱常洛保持微笑,看他大献殷勤。 吴大公子热烈地张罗着,范永斗就省事了。爱咋咋的吧,反正陛下在这里,他好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过了一会,汪道昆的侄子来了,还有歙县黄氏,休宁的朱氏和王氏,婺源李氏。 看样子,范永斗邀的就是如今大盐商之中实力最强的徽州盐帮。 后来者更省了范永斗的介绍精力,自有吴大公子殷切介绍,搞得像是他组的局——也没错,他已经拍胸脯要买单了。再之后,就是观运楼外热热闹闹地不断有轿子过来。 那林掌柜到了自家店门口,瞧着这阵仗也愣住了。 “怎么回事?” 店内留守的柜台小掌柜无奈地说道:“吴公子说今日要包圆了,免得惊扰贵客。” “那怎么……” 林掌柜话还没说完,那小掌柜说道:“让我拿昨日账目给他看了,照额勾账,只多不少。总之一句话,别忙起来了,上面使唤下来咱们照应不及时。” “……算了。”她摇了摇头,“叫蔡姨她们来。这位王姑娘来得匆忙,今日也算得她梳笼,先帮王姑娘好好梳洗妆扮一番。” 王微听到梳笼一词,心里才开始畏惧起来。 可是她还小…… 林掌柜哪里管这些?她只知道范公子使了那么多银子,必定需要她把事办漂亮。 至于那位叫常爷的贵客准备怎么办,那她不用管。 兴许人家就是喜欢小的,这也不是什么奇怪事。她本就出身这个行当,见得多了。 这时她才先到上面去,一方面跟各位贵客热情地打招呼,嬉笑寒暄;一面看着许多不在自家楼里坐店的其他扬州城头牌堂伎,心中直呼今天真是钱如流水;最重要的事自然是向范永斗回话,告诉他人已经请到店里了,先梳妆准备。 “范兄专为常爷赎了个姑娘?哪里的?了多少银子?” 范永斗看朱常洛也瞄了过来,心一横说道:“许娘子教的,了一万二千两。” “范兄阔气!”众人立刻鼓噪,“许娘子当年就名噪淮扬,这么悉心栽培的,今日能开眼界了,配常爷的身份!”范永斗笑得尴尬,偷偷看朱常洛的神情。 朱常洛心里只感叹:虽说他们平常不是天天这样,但只看这钱不眨眼的排场,也知道他们过去靠着盐积累了怎样的财富,又保持着什么样的稳定收入规模。 今天当然是夸张的。不说他们了,就是朱常洛自己,整个宫里也不是每天要上万两银子。 但是,就算这些还没当家的公子哥一年下来销以十万计只怕也很常见。 偌大的观运楼里只有这扬风晓月轩里有客人了。凭这些最有实力的大盐商公子哥们的脸面,那林掌柜就算要给人赔笑脸谢绝一些已经订了午后或夜里雅间的客人,那也必须去做。 毕竟这些公子哥就在这。今天惹恼了他们,往后生意得差一大截。 整个观运楼都围着最上面的这群贵客服务,美酒佳肴的铺张浪费自不在话下,观运楼自家养的戏班也直接到了上面专为他们表演。 那些被吴养韬从各处请来的五位头牌堂伎加上观运楼自家坐店的,都在这里。 舞的舞,唱的唱,再加上假意或真情的争风吃醋,朱常洛表示佩服:论玩乐,他拍马不及。 虽然他如果要做个昏君,场面只会比这更离谱。 知道朱常洛是极特别的大人物,这些公子哥虽然都会携美讨好,但却不会把他当做可以平辈论交的朋友来灌酒。 知道还有个许娘子悉心调教的小姑娘今天算是梳笼来陪伴他,也没让这里面的其余“庸脂俗粉”向他献媚。 朱常洛就只是先与他们天南海北地聊着。话虽然不算多,却也让一众公子哥感受出来了:他能代宫里那位出面操持宗明号、昌明号的事,绝非仅凭出身。 现在有些人已经在猜测,他是不是怀远侯家里的年轻一辈,少年时就被陛下培养出来的。 姓常的嘛,能担此重任,那自然只能是常遇春的后人,嘉靖年间又蒙皇恩重新袭爵的。 他们哪里敢想到这就是朱常洛本人。 笑谈畅饮,莺歌燕舞,日渐西斜。 到了快要吃晚饭的时候,那林掌柜才重新出现在这边,笑吟吟地牵着一个小姑娘过来。 所谓梳笼,就是改过去只梳辫子,改梳发髻。既能做更好看的头型装饰了,也寓意着见客或有归属。 在扬州,有专门擅于梳头的,有专门擅于化妆的,还有专门擅于穿衣搭配的。 这都是市场需要。 观运楼自然也不缺这些,因此这王微经过了以前不曾有的刻意打扮,现在从林掌柜身后怯生生走出来之后,着实令这里的男人女人都眼前一亮。 不同的人看出的不同,公子哥们瞧见的是这虽然还未完全长开但璞玉浑然的容貌、不知人事因而单纯质朴的气质。 其他已经艳名满淮扬的前辈们看见的是她含苞未放却已经足以令男人怜爱意动的风姿,好在听说已经被赎了身。 于是她们眼里更多的是羡慕:这么小,还不曾经过苦楚,就走完了她们这些人最渴盼的那条路。 王微是懂事的,知道自己要服侍的是谁。 看见年纪不大,长相神情不让人生畏,她却只是先过去跪了下来说道:“奴婢王微,叩见老爷。” “起来吧,就坐在一旁便是。” 朱常洛心里感叹着,其实是我见犹怜一般的人物。后世若被拍成视频发到网上,就又是骗我生女儿系列的顶流代表。 他没听过这个名字,不知道这也是个奇女子,一生颠沛流离。 大名鼎鼎的柳如是,是经她做媒与钱谦益在一起。而她本人,是个被当时一些文人认为可以与李清照相媲美的诗人,还是一个像徐霞客一般的旅行家。 但现在,她只是个还没真正走入淮扬寻欢客视野里的小丫头,然后就因缘际会地出现在了这里。 听朱常洛这么吩咐,她只是拘谨地跪坐在一旁。想了想之后觉得自己这样可能不太懂事,于是又向朱常洛挨得近了一些:“奴婢帮老爷添酒。” 才刚刚用心梳洗打扮,朱常洛自然感觉到香风扑鼻,小姑娘怯生生地为他添着酒。 若按范永斗说的,这便是她从小要学的,要顺从,要懂得察言观色,要讨男人欢心。 现在她自我的性情还未养成,此刻她脑子里恐怕想着那许娘子的教诲更多。 看这么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如此俯首帖耳准备迎接新的命运,朱常洛一时倒没有了与他们继续侃大山的心情。 于是他开了口:“日薄西山,那就该上酒菜,说说正事了。刘公公?” 他这么一说,刘若愚就说道:“事情紧要,那就清净些吧。具体怎么做,我不过问。来见见你们,只是让你们知道这是陛下交办的事。这位姑娘,你就随咱家先到下面接着听听戏吧。” 王微听到陛下两个字,又听他自称咱家,心里自然震动不已。 而听他说让自己与他一起到楼下去听戏,更是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新拜的“老爷”。 朱常洛只笑了笑:“随刘公公去吧。” 范永斗赶紧招呼:“都是懂规矩的,一个字也别乱嚼舌头,那你们就都到下面去歇息着。美酒佳肴不少你们的,今天你们也做回主顾,就在下面陪刘公公听戏。” 这时倒有人好像是明白了一样:敢情今天其实主要是陪这位太监啊? 王微心里也有点这么怀疑,于是更加忐忑了。 不过这位刘公公倒好像是个读书人一般,还请她先行。 扬风晓月轩里顿时清净了不少,随后便是先传正菜美酒,分设诸桌。 一共就八个人在这,朱常洛点了点头:“这大好事,便是宫里有心要办个银号。范行首说,盐商们现银多些,今天我也瞧见了。我操办此事,这银号若要遍布大明,担负诸多采办银流通和薪俸发放,所需本金极大。因此嘛,今日让永斗相邀,是要问你们借钱。许给你们的好处除了本钱,这利息却是范行首与你们父亲要谈的事。” 吴养韬他们有些震动:“担负……薪俸发放?” “牵连极广,不过那些是政务,你们知道这是新政一部分便好。”朱常洛说着,“这好处,主要在将来。而将来嘛,总是你们继承家业,故而我先找你们来。年轻人总有干劲一些,愿闯一闯。你们若是敢代你们长辈做这个主,那么随驾去广东,和南洋、外滇诸藩邦的海贸大业,今后就是你们做。” (本章完) 393.第393章 盐政,海禁 第393章 盐政,海禁 这个时候,吴养韬的父亲,已经从事盐业足有七代的歙县吴氏如今的当家吴时修刚被迎入范家厅。 汪氏的汪道斐及其余四家的家主来得更早。 一时又是一阵寒暄声。 “难得难得啊。若不是陛下南巡,你我怕是只能等年底才能聚齐。”吴时修朝范元柱笑着拱手,“范行首莫非知道今日是府丞宴客,却特意先与府丞大人说了什么,让我们改聚于此?” 范永斗微微笑着:“也没什么大不了。惭愧,我好歹有个官身。既然好言谢罪过,府衙再细细想想邳州之事,怕是还能承我一份情。” “范行首这个人情不小啊!”吴时修看着另外众人一本正经地说道,“府丞大人让我等今日不必再去赴会,那我等又省下一笔银子。范行首这个情分,我们心里都清楚。只是若非范行首相邀,我们也怕冒昧。没想到,却是范行首邀我等来赴家宴,荣幸之至!” “事出有因,那就边饮边聊吧。” 扬州虽然寸土寸金,但范家的宅子并不小。 应该说,这个离引市街不远处聚居着大小盐商及部分其他富商的地方,宅子都不小。 此刻,受邀而来的六个徽州大盐商都是阅历丰富的中老年,沉得住气。虽然已经听了句事出有因,却也只静等范元柱什么时候切入正题。 正如吴时修所言,寻常时候,他们或者能够偶尔聚齐二三人,但像这样此刻能齐聚扬州的时间并不多。 眼下不是要操心来年盐引的时候,自然是因为御驾南巡、官产院总管官产大臣贺盛瑞都要来。 盐政将来归官产院管,但怎么个管法,目前还没有透露出太多风声。 六个徽州大盐商和范元柱只是先觥筹交错,闲聊着如今行情,又聊到邳州引起的风波和如今江南的动静。 “淑妃娘娘伴驾南巡,还有皇三子殿下。”汪道斐终于是问到了这一点,“御驾驻跸扬州时,淑妃娘娘定是要与范老夫子、范老夫人团聚一下吧?范行首,尊夫人也能觐见吧?” 范元柱缓缓搁下了筷子,随后笑道:“不瞒诸位。近日寒舍扫洒整饬,便是为了迎驾。旨意是节俭行事,万勿劳民伤财。故蒙圣恩,行驾就设在寒舍了。” “哎呦!” 六人闻言就是一震,顿时感觉都不太自在了。 这岂不是说,明天之后这厅里该是陛下常用的? “原来府尊大人愁眉苦脸,竟是因为此事!”吴时修看着他们,“瘦西湖畔的园子,先是让我们都先收拾好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排迎驾。提前是说了要在扬州盘桓二三日,这行驾设于何处却一直不知道,也不敢擅自准备。邳州有例在先,府衙也只得外松内紧。要说起来,城里今日还能一如往常,也是大人们怕落了话柄啊。” “没想到,陛下竟要驻跸于范府。范行首,这么大的事,今夜你还请我们来赴宴?府衙接到旨意了吗?” “这……这……” 几个人一时都有些慌了神一般。 范元柱这才缓缓说道:“旨意嘛,明日一早应该会到府衙吧。诸位稍安勿躁,若非事出有因,我又岂能如此不敬?明日便要迎驾,今夜还请诸位赴家宴,无非是昌明号也要有一些商号受官产院管辖,我这也是奉旨请诸位先来一趟。” “奉……旨?”吴时修完全没了饮酒吃菜的心情,咽了口唾沫,“盐政之事?” 这么多年输献了不知多少银子,无非想为自己和子孙捐纳一些官身以自保。 而新皇登基后,已经十年没有开纳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前请托的人再办不了这件事。 如今范元柱话里明明有意思,今天这宴,他是代皇帝、代朝廷与他们先谈。 “诸位都知道,设官产院之后,院内分衙、行。前者管公务,后者行商事。”范元柱双手高举过头作揖,“蒙圣上隆恩,昌明号盐行过去得以渐渐收拢宗室勋戚奏讨之盐引,我才得以与诸位坐在一起,成了新的内商。” 他深深地看着众人:“诸位都知道。昌明号既得信重,我们却从不敢有违国法。宁可少挣甚至亏钱,一应税课却从不敢耽搁。一眨眼,也快十年了。说句不好听的话,我范某人这里历年来一共兑了多少盐引,交了多少税课银,这就是一本账。诸位的账,和我范某人的账若是对一对,不知道……” 六人冷汗阵阵,一时脸色骤变地看着他。 宴无好宴,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然,范某人也知道。泰昌元年以来厉行商税,朝廷又一步步整饬运军,诸位又不知有多少明里暗里得使出去的银子,其实诸位的日子也远没有万历年间好过。”范元柱叹道,“新盐政便像是悬在头顶的刀,还没定下来之前,诸位都心神难宁。今天,我是先问问诸位的心意。如此一来,也好在陛下面前回话。” “……范行首是有官身的,小民等该请教才是。” 平日里,昌明号和宗明号当中有官身的大商人似乎也只是在承办那些与朝廷有来往的业务时好说话一点。对于同行,他们却一直不曾摆过什么官架子。吴时修他们虽以范行首相称,但却和喊范兄无异,气氛原本更平等。 但此刻范元柱先说了奉旨,又说了要在御前回话,吴时修等人都忐忑拘束着要站起身来。 “诸位不必如此。”范元柱拉住他们,让他们重新坐回去,随后先端起酒杯,“诸位岂不闻陛下格物致知论,万事从实处出发。我也做了这么久盐的生意,如今才想明白,恐怕陛下降恩赐我们个官身,就是让我们先好好入了行,明了实务,将来才好改进定策。从这一点来看,我与诸位的区别,无非是能在盐政新政上建言一二罢了。” 众人心情复杂地端起酒杯,汪道斐更是没想到他会把这件事与新学扯在一起。 汪家本就是盐商世家,汪道昆无非是族中进学有成、最后做了朝廷大员的子弟。 不光汪家,此刻这徽州六大盐商,谁小时候不是读过书?其中两人,更有生员的出身。 但此刻他们也确实认可了范元柱所说的这一点不同,这个不同确实一个巨大的鸿沟:一个是能参与制定规则,一个是只能去适应。 “先饮一杯,压压惊。”他笑着与他们喝了一杯,随后从身上摸出一个奏疏来,“诸位且看。鄙人不才,既蒙赐官职,每年也只能硬着头皮向陛下呈上个二三本。所述之事,全是盐政。我也只懂经商,所述只是尽言昌明盐行经营状况,倒是陛下批朱往往让我茅塞顿开。” 他打开了这有皇帝批复的奏本,让他们到了上面确实有百来个朱红御批。 “这一本上,便是陛下训诫我,要我不可在盐政一事上只言利税。陛下有言:自古盐业专营,并非只为朝廷财计之利,更因盐如粮食,人所必需。但家家所需之盐,又远不如粮食多。如此一来,贩盐比起贩粮起来,反而更容易影响一地安定。陛下说,这样的行业,便是切实关乎国计民生、应该官府管好的行业。” 范元柱合起了这道奏疏,又放回到了袖囊之中,随后才感慨着:“自开中到折色,盐政已经改过。别的不说,早年间为了盐引,盐商又要纳粮输边,又要守支盐引,几乎到了无利可图的局面。朝廷为了盐课银收得方便,盐引先卖了出去允转卖,当时诸位的祖上要多付多少窝本?要不是因为这样,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有了内商、边商、水商之别。” “……范行首,陛下圣明之至,盐政新政如此慎之又慎,能命范行首亲自来做盐业明察利弊,实是我等之幸。”吴时修先吆喝着重人向他道谢,“这杯酒,借献佛,我等同敬范行首一杯。范行首是知盐懂盐之人,我等该怎么做、范行首才好向陛下回话,范行首但请吩咐便是!”范元柱笑着饮了这杯,随后说道:“吩咐谈不上。盐商虽难,难的不是内商。但既然有不少边商水商靠诸位吃饭,又不知有多少灶户靠着盐养家,这事自然是要考虑周全的。” 众人脸色微变:什么叫难的不是内商? 但实情如此。自从盐引开始可以转售之后,最早期是有人买进卖出甚至玩起期货生意,后来这生意的利润被许多有权有势的人盯上,内商实质上就成为了他们的操盘手,与他们分成。到现在,大内商们基本把盐引的供应渠道都垄断了个七七八八,想贩盐卖盐,先要有盐引才行。这买盐引的额外销,就被称作窝本。 如果付出窝本的人还要贩运食盐到别处去卖,那自然是难;但内商们赚的可是卖窝本的钱,另外还可以通过靠近盐产地控制盐的产量,另外通过盐场与凭盐引再兑换实盐的盐商之间的中介,甚至是灶户与盐商之间的私盐中介。 他们的难处,说穿了无非就是维持这种“占窝”格局的隐性成本。 而这些隐性成本,能上秤吗?那不知涉及多少权贵、地方官员和几乎整个转运盐使司系统。 “即便我们再知道其中难处,朝野对于盐商之富却是人尽皆知。不如说,陛下学究天人,已经倒尽了世人生产万物而创造财富的道理。粮有粮赋,盐有盐课,这是免不了的。” 范元柱看着他们:“我既有官身,那就既要为朝廷着想,盐政上如何开源节流,国计民生上如何产盐稳定、转运通畅;我又是盐商,那就要为自己和诸位着想,如何免却俗烦,如何保证利润。” 吴时修心里着急:“范行首,你心里有什么见地,径直说了吧。范行首能为我等着想,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正是!范行首,还请直言吧。” “好!诸位深明大义,那我就说说我的想法。”范元柱郑重道,“产盐以官厂民厂并行,转运则只委一家官民合营商行,经销则尽是诸府县坐店。改盐课入行商钞关税银、坐店商税,改盐引为牌照、股本。” 众人遭受巨大冲击,当下只能先按捺住心情:“愿闻其详!” …… 观运楼那边,吴养韬他们正在畅想。 “海贸之利,无需我多说。”朱常洛眼神很亮,“你们家里都堪称巨富,这海贸风险虽大、本钱虽多,回报也极为丰厚。我若记得没错,嘉靖年间的王直,就是歙县人吧?” “不错!”吴养韬连连点头,“也是个枭雄,奈何做贼。” 朱常洛却说道:“这王直若生在今日,必得重用!” 一众公子哥愕然地看着他:真的假的? 王直这个大海盗,是个反贼啊!自从当年俞大猷率兵围歼王直,一战覆灭了双屿港和沥港,王直败走海外,从此就自称徽王僭号曰宋,据萨摩洲之松津浦,三十六岛之夷皆其指使。 后来,是胡宗宪在嘉靖三十三年招安了他,但四年后却被巡按王本固诱捕,次年斩首。 “不信?”朱常洛实在是有些可惜的,这等人物,无非当时的大明君臣没能用好他,“王直所乞,无非开放海禁,隆庆年间不就开了关?只不过这么多年来,开海却没个好章程。但今时不同往日,大明正锐意进取。王直若生在今日,率海师攻下了倭国,最少也是国公之尊。” 众人都呆呆地看着他,其中以范永斗为最。 毕竟他知道这就是皇帝本人,而皇帝本人说……最少是个国公。 朱常洛看着这些公子哥:“海盗猖獗,西洋人亦商亦匪,如今正殖民各地、奴役土民。大明开海禁海,无非因为海防之难而不便取舍。但我们不出去,西洋人总会来。以朝廷如今气象,北洋舰队已设,南洋舰队又岂会远?他们要来,自然讨不到好。但难道就让他们把大明南洋外滇藩邦占尽?” 顿了顿之后,他才说道:“寇可往,我亦可往!” 年轻公子哥们下午本就饮了一些酒,后来虽然因为朱常洛的身份和言语清醒了一些,此刻却感觉热了起来。 “这银号向你们借的银子,与其说是借,不如说是问你们要些押金。”朱常洛盯着他们,“大明富商,一样可以走出去,该走出去!我明白话告诉你们,十万两,就是一条以后可从枢密院采购炮弹军资、亦商亦战的海船,特许出海开拓之权!跟着海贸行,广阔天地大可去得。南洋外滇诸藩如今正饱受西洋夷人压迫之苦,他们的手伸了数万里,伸到了大明家门口。大明,要斩断之!” 说罢笑着引诱他们:“不必做王直厮杀,但商战也可为战。若是有胆有谋,将来一个藩国爵位,只怕也是至少的,省得你们长辈只能纳银为你们求个官身。怎么样,诸位公子觉得自家该有几艘战船?” “常爷,此言当真?”吴养韬激动地问,“藩国爵位,莫非……就像朝鲜……” 朱常洛昂了昂头,神色坦荡:“有何不可?譬如那满剌加,如今已经灭国。大明若重新夺了回来,难道不能另立新主、另封重臣?倭寇打到过江南,大明难道就咽下这口气?” “若陛下果真能有此殊恩,我吴家可自成一舰队!”吴养韬浑身都在发痒,“常爷,那这岂不是朝廷官军了?” “拓海团练。”朱常洛嘴角含笑,“和枢密院所辖舰队自不能比,归航靠港,专港专管,下了船仍是民。不过出了海,在外面,背后就是大明和朝廷,明白了吗?若能建功,留在大明的本家也未尝不能降等赐爵。” “十艘……不!三十艘!”吴养韬当即伸出双手,连拍三下,“常爷?当真不会被当做匪贼剿了?” “为害大明才是匪。”朱常洛笑眯眯地看着他,“你们吴家想为害大明?” “小子一家都是忠臣,良民!” “那就好。”朱常洛接着笑眯眯地看其他人,“机缘难得,数年内都只此一次。你们呢?” “能拉别家一起吗?” “我可以先只认你们几家。” “五十!我李家可定五十艘!常爷,吕宋行不行?我们李家在吕宋有些生意……” “有何不可?” 范永斗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状若疯狂一般说出数字。 你们的爹知道你们现在一张口就是几百万,回去之后还能再见到你们吗? (本章完) 394.第394章 皇帝这一石 第394章 皇帝这一石…… 小一辈酒意之中热血上涌,想着的是搭上了天大的关系,保了阖族皇权特许——那自然是大功一件。 对常爷的身份……那位刘公公的气度做不得假,范家大公子也在这里,难道只是哄他们好玩? 何况这边事情说好,那常爷立时说道:去范家,见他们长辈。 “常爷先见你们,是因为陛下年轻,你们也年轻!”范永斗说着,“盐政要大改,你们长辈或许没这魄力!应承了常爷,将来就是你们当家了!” “范兄说的极对!”吴养韬期待不已,若是常爷真的只认他,那么将来吴家当然该是他话事。 想到这里,这些公子哥跟在负着双手往下走的常爷身后,心思越来越热。 走到下面时,那位刘公公却先站了起来,候在那里。 “走吧。” 这时刘若愚微微弯了弯腰:“是。这王姑娘……” “带着。” 吴养韬等人愣了一下。刘公公的师兄若是如今掌司礼监的王公公,他在内臣之中也非同小可吧?按理说,他是代天子监督宗明号、昌明号,应该是常爷要哄好他才是。 然而常爷的态度表明,他才是说话算数的那个人。 一时之间,他们也只是愣了一下,并没想到那种可能。 反倒是这更加证明了常爷绝非无的放矢,适才说到的大好事更真了,而且确实是常爷做主。 于是一众人就这么离开了观运楼,只有吴养韬在后面,留了个家仆:“你看看要多少银子。林掌柜,明天遣人去取便是。” 说罢便赶上前去。 一行人走在街上颇为引人注目。 此时入夜已久。若在往日里,这个时候的扬州城必定仍旧十分热闹。但明天不是寻常日子,明天御驾就要抵达扬州。所以这个时候的扬州街面上,行人和街旁店铺都比平日里要冷清一些。 认得几位大盐商公子哥的人也不少,看着他们簇拥着一个人顿觉奇异。 王微仍是坐着轿,她心里一直很奇怪。 从那扬风晓月轩下来之后,她就只是静静坐在刘公公身边听戏。 那些姐姐们一开始还想簇拥着刘公公献献殷勤,但随后刘公公却直接不容分说地发了话,让她们先回去。该要多少银钱的,都与那林掌柜说明便是。 于是到后来,竟只是她与那刘公公一同听戏。刘公公正襟危坐,对她正眼也没有瞧,反倒只是兴致盎然地看观运楼的戏班在戏台上表演。 王微就这么什么也不用做,像个贵客一样坐在台下包场听戏。 直至常老爷从上面先下来,说了一句“带着”,刘公公倒是又让林掌柜备了轿,请她先行上了轿。 现在,她只听着刘公公一直在轿旁随行的脚步声,还有常爷向那些公子们询问道旁街市及扬州故事的声音。 “大少爷,您回啦?” 许久后,她听到了声音,随后听范公子说道:“把中门大开,刘公公,请随小子来。你们抬稳些,当心脚下。” 于是轿子微微斜了斜,王微不禁紧张了些,抓紧了座沿。 前方传来嘈杂声音,听得到好些人的脚步声。 身后也颇为嘈杂,几位公子纷纷喊了声“父亲”。 “先把门关好,你们都去门外守夜。” “门外?老爷……” “去!” 这个威严的声音,应该是范公子的父亲? 轿子仍旧一晃一晃,轿旁刘公公的脚步声仍在,前头这是范公子的声音:“娘,这位是……” 这个时候,她才听到后面范老爷的声音:“臣范元柱恭迎陛下御驾亲临,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微心里猛地一震,只听外面一阵寂静,轿子都忽然大大晃了晃。 “抬稳了,接着走。” 刘公公出了声之后,王微忍不住打开轿子侧面的窗帘,探了头往后看去。 近处自然是轿夫煞白的脸和颤抖的身子,但她看的是远处。 只见常爷站在院中,身影还瞧得见,面容却不分明了。 而那里是纷纷跪下宛如伏在地上的人,之前在观运楼里的几位公子却大多只是跌坐在地,不成体统。 老爷……是皇帝陛下?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轿子却已将她抬入后院,前面是个妇人的声音:“公公,后院已经都腾了出来,这边请……” 旁边,窗帘放下之前,她只看到范公子弯着腰深深低着头,然后急急忙忙往前院赶。 是陛下…… 那我…… 是陛下! 吴养韬等人脸色煞白,酒意顿时悉数消散。 他之前是因为腿软,直接一屁股跌坐了下来。 这时赶紧跪好了,浑身筛糠一般。 其他几个公子哥同样如此。 常爷是陛下,那常爷说的话……不就是圣谕? 金口玉言,这到底是大好事还是大悲剧? 想着下午时他们在陛下面前放浪形骸,嘴里没多少遮拦…… “都起来吧,堂内说话。”常爷的语气仍旧如同之前一样,只是此时他的从容已经让人听来只觉威严,“朕先到扬州,专为你们的事。适才一路从观运楼过来,只怕再有一会,扬州知府就会赶来,时间不多。” 到了范家正堂里坐好,此刻六大徽州盐商父子两两一组,再度跪在面前。 “范行首已经和你们说过了。范行首说的,便是朕的意思。”朱常洛开门见山,“大明诸盐场,均由新设的大明盐厂总号来管理生产,于各处设分厂。你们过去中介私盐,往后就出资在各处分厂里占些小股,那也没损你们多少利。另外,还允设两个民盐厂,官产院特签牌照。除了要交承采银,还不允私销。” “草民不敢,草民叩谢天恩……”听着中介私盐的话,皇帝亲口这么说,那本是大罪啊! “食盐转运,概由大明盐运总行统一收购、统一转运至各处。府一级分行,可允三成股由盐商出资。各县州盐铺,都从盐运总行购盐贩卖。食盐行销价格,接受官府指导。” “草民遵旨。陛下恩恤草民等民商,草民等人惶恐感激……” “盐政如此一改,除了出资之家每年拿些分润,要么就是去合资办那民盐厂,要么就是想法子做好坐店薄利多销。”朱常洛看着他们,“你们以后不能靠占窝轻松挣银子了,朕非苛待民商,也为你们找了出路。这出路,落在你们后辈身上。” 吴养韬等人跪在自己老子后面,浑身都震了震。 他们当然不知道自家在这边已经被朝廷砍了一大刀,以后做内商的银子都不好赚了。 从此以后,没有了盐引,卖不了窝钱。若仍想吃盐的利润,反倒要先拿钱出来去那盐厂和盐运行入股。关键问题是,当家的是官产院,是官府。出了钱,真能分润吗? 而去开坐店薄利多销、雇灶户开民盐厂……这不是他们这些内商以前愿意做的事。 民盐厂产出只能售与盐运总行,坐店则分散于各个县州,哪里容易管? 怪不得一进门的时候,看到父亲们时他们的脸色都很沉重,明显不情不愿却又既不敢怒更不敢言。 “详细情形,你们父子回去之后好好商议。”朱常洛说道,“朕和你们的儿子在观运楼相谈甚欢,从午后到适才。你们家道都很殷实,盐政大改,变动虽在一时,但朕相信你们都稳得住。所积资财,若能沿着朕指的路投入进去,未来回报也远大于卖些窝钱。聪明和眼光,朕从你们儿子的身上已经看到了,相信你们只会更加睿智。” 最后只道:“去吧。明日贺总管到了,你们与范行首一同前去商议细则。你们六个小辈呢,就再过来与刘秉笔好好对接今日说好之事。” 朱常洛一来,他们就只有听旨的份。 此刻六大徽商还不知道皇帝所说的出路是什么。 但皇帝在改革盐政、触动他们根本利益的同时还愿意给他们想个出路,这不是恩是什么? 若十分苛刻,寻些罪尤把他们都查抄了就是。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领旨谢恩惊惧忐忑地离开范家之后,听到儿子表示他应承了皇帝三百万两的借资,吴时修仍旧双眼一黑,几乎要晕过去。 “你怎么敢夸口应承?” “……但是常……陛下说得明白,后面还有大恩旨啊……”吴养韬如今当然是极力说着,吴时修听到什么十万两一条船,特许拓海团练,将来什么藩国封爵、大明新勋臣,他的两眼更加发黑。 “糊涂!海商自有格局,我们这是横插一脚!徽州,并不靠海啊!” “父亲!儿子只知道,陛下如果要用我们,您说的存亡之忧就没有了啊!” 吴时修无言以对。 “金口玉言,陛下既然说是借资和股本,那就是恩!朝廷本可直接寻衅夺了的,如今陛下竟专为我们瞒着官府亲临,这也是天大机缘啊,难道不好?咱们能从徽州迁到扬州,为何不能再迁去广州!” 吴时修猛地一惊:“不对……瞒着官府,专为我们亲临……” “……怎么了?” 吴时修脸色煞白:“盐政要改……我们这些商人算得什么阻拦。盐政衙门……地方官府……” “父亲,到底怎么了?” 吴时修看着他,眼神惊恐不已:“还有管盐引的南京户部……要消灾,哪里只需要破财?” 吴养韬有点明白了,他浑身抖了抖:“父亲是说……过去迎来送往……” 吴时修心里空落落地看着不远处的自家宅门,皇帝给的是其实一条绝路。 这条路要一次性准备很多银子供皇帝来用,要把官场里面许多官员的罪状证据提供出去,要帮着皇帝把盐政改到他们不能仅仅通过盐赚得比以前多的状态。 而许给他们的好处,一是让他们将来再得不到官场的信任做些别的营生,一是特许他们出海去闯。 可大盐商们,又有几人懂得海贸,有足够的水手? 这条绝路只能靠皇帝,靠皇帝特许他们拥有一些武力。 将来,不知会有多少文臣时不时提出他们大明海防造成的隐忧,不知会有多少过去的海商之家对他们拥有的特权忌恨。 吴时修忽然有些恍然,他看着儿子问:“你们一共……许了陛下多少银子?” “……加起来有一千八百万两了。” “是了……是了……”吴时修喃喃自语,“我们哪里拿得出来这么多现银。” “……也不是一次就全借出去。” “错了!恰要一次全借出去!”吴时修咬着牙,“陛下这是要用我们把那些海商大族也拉进来。咱们有这皇权特许,他们有钱、有人、有船、有经验!” “父亲是说……” “陛下这一石……先回去!” 到了家门口,等在那里的家仆说道:“二少爷,这是观运楼开出来的账单。加上那些从其他处被请来的姑娘们该支去的银子,一共有六千三八九十二两……” “姑娘?”吴时修血又上涌,“还从其他处请了堂伎?你当着陛下的面,一顿饭就了这么多银子?” 家仆已经呆了:什么陛下? “……父亲请听我说。虽然陛下当时并未表露身份,但范家少爷是说陛下吩咐一切如往日的。我以为,陛下特地如此,也是让我们与陛下有份特别情谊……” “混账话!陛下是君,你是草民!”吴时修脸色煞白,“你们居然和陛下一同狎妓……” “……没到那一步。” “你还想到哪一步?”吴时修气不打一处来,“这下好了,你们平日里怎么天酒地挥金如土的,陛下是瞧在眼里了。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混账儿子!” “……那时候只是常爷嘛……” “平日里叫你多留心家业!你要是用心了,哪里会不知道宗明号和昌明号寻常是谁管着?是张、王二位行首,哪有什么姓常的!” 吴时修气不打一处来,黑着脸喝道:“回家!” 此刻,扬州知府果然已经赶到了范家。 这些时日一直外松内紧,城里动静不知多少人盯着。 若说一开始范行首从府丞手里“借”了观运楼一用还只是蹊跷,那么今日范家父子亲迎了数人就已经很古怪了。只不过当时回报,范家父子只是迎了他们入城,随后也只由范公子作陪,他们就没想到这个方向去。 但等范公子宴请的客人们离开、遣人逼问那林掌柜之后,知道了其中一个还是宫里当差的,扬州知府哪里还不知道出大事了? 这个时间点,能有什么公公敢去观运楼,还大肆招了不少外面堂伎? “你倒是谨慎的。朕本以为朕前脚进了观运楼,你不久就会知道应该是朕来了。” 扬州知府跪在那忐忑不已:“臣不敢。陛下有旨,臣只是专心公务,扬州诸事如常。臣虽然留心着,却也不敢肆意惊扰百姓盘问究竟。” “不必大动干戈了,仍旧如常就好。你也不用怕,朕提前一天来,只是专为盐政一事。你毕竟是泰昌元年进士,和徐光启又交好,朕听他说过你的清严。在扬州府这等繁华之地,听说你仍是室无二姬,门无杂客?” “子先谬赞,臣不敢当。臣时时以子先为表率,陛下委子先以文教部,臣之才干远不及子先,唯清严自守、勉力公务。” 扬州知府,是当年拉着徐光启一同去孔庙的张以诚。十年过去了,徐光启眼看已经要官居二品,他还只是个四品知府。 说实在的,他在这扬州其实颇为吃力。许多事情,府丞比他的能量大。 这回若不是府丞留心,按他的本意当然就是按部就班、等皇帝到了再说。 反正旨意是什么他就怎么做,自己在扬州私德无缺、公务虽不显成绩却也没什么大毛病,张以诚并不担心。 但府丞斩钉截铁地说定是陛下已经到了扬州,他才慌忙过来。 现在听皇帝语气和煦,说只是专为盐政,又提到了徐光启,赞了一句他“室无二姬门无杂客”,这当然不算坏事。 “时候也不早了,你就先回去吧。朕是专为盐政先来的,并未微服私访其余事,让他们安心,也让他们知道明日正式来面圣该怎么做。” “臣明白了。那臣先告退,陛下安歇。”张以诚心里又打起鼓,“行驾守卫……” “明日御驾将至,在这扬州城内,莫非还有人趁夜打家劫舍?不必多虑,范行首自然早有准备。” 张以诚离开了,刘若愚才说道:“陛下,还是让臣先去召靖国公入城护驾吧。” “怕什么?盐这条线上,贪财的便惜命。”朱常洛镇定自若,“朕给他们一天时间,就是留一线。真敢刺驾,那就是脑子坏了。走吧,也累了一天了。” “臣已经吩咐了王姑娘服侍陛下盥洗就寝,范家使女,臣只让她们做了些粗活。” “……小姑娘一个,你琢磨什么呢。”朱常洛摇了摇头,“让她先去歇着就是。你先认作义妹吧,既是与朕有了缘分,这扬州也容不下她了,回头带回宫里先养着。” “是。臣谢陛下恩典。” “今天是难为你了。”朱常洛笑起来。 “陛下取笑臣。” 朱常洛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带着太监莺歌燕舞,当然是难为他。 不过刘若愚算是太监里颇有才华的,心情上也以陈矩为榜样,将来是要重用的。 至于他这个妹妹嘛……等长大了再说。 这一天对于王微来说过于离奇,先是忽然就梳笼了,然后老爷又变成了陛下。 正式拜见过一次,皇帝仍旧很温煦,然后让她先认刘秉笔做义兄。 从陛下寝居里出来后,她看着刘若愚,忐忑地行礼喊了一声:“大哥。” 刘若愚瞧着这妹妹,今天这才头一回笑了起来:“陛下仁和,你无需担忧了。消息传出去总归不好,明天我亲自去把你的行李取来,知道的人不敢乱说。从今后,你就是清清白白的,将来好好服侍陛下。” 陛下不带走她,刘若愚不安排好,王微自然会有另一个命运,恐怕大抵会是个悲剧。 谁敢去碰? 如今嘛,虽然有安排,但恐怕始终会有趣谈传开。 那又如何呢?数年之后若果真有一个宫女、司礼监大珰的义妹成为了宫中贵人,难道当真还有许多人嚼舌根? 王微如梦如幻。 许妈妈讲过的许多姐妹好结局的故事里,有这样一种吗? (本章完) 第395章 忠诚的南京 第395章 忠诚的南京 御驾在扬州盘桓的时间里,从盐政系统即将开始的动荡已经传到不远处的长江以南。 一个完全没有瞒的消息,便是有不少地方官和淮扬盐政官在面圣时都递了奏本,人均神情忐忑、如同待罪之身。 另一个私下里传得有模有样的消息,自然是皇帝先行微服到了扬州,还有那个名声更躁的观运楼。 于是御驾从扬州再启程后,南京部衙的官员们更加战战兢兢了。 尤其是南京户部的郎中主事和其他小官吏员们。 但没用,只能慌,堪称煎熬。 长江水师在扬州运河口加入了护航队列,御驾距离南京已经只有一天路程。 已经是六月盛夏,迎驾的官民都等候在石城门外的莫愁湖畔。 其中,最前面的自然是一众藩王。随后,则是魏国公、宁国公等在南京的勋臣,而后则是成敬等内臣和南京诸部衙官员。 至于江南耆老、士绅大族之家,只在最外围。 南京也有锦衣卫,现在南京这边的一道卤簿大驾也早就准备好了。 天气炎热,一众人等盛装迎候,自然早已大汗淋漓。 何况南京诸部衙的命运始终是心头放不下的大石,皇帝亲临的压力庞大无比,让天气都显得更加沉闷。 石城门外就是莫愁湖,而莫愁湖所在的秦淮河,从它汇入长江的口一直到南面水西门处的那一个口,此刻都已经清空。 南京缺不了水运补给的各种物资,毕竟此时南京城百姓已过百万口。但莫愁湖西面南京外城墙最西面的江东门附近才是民船码头最繁华的地方,他们大可先绕行至水东门卸货。 也就这些天不便而已。 南京很特别,御驾要在南京停留半月。 有了扬州传来的消息,从前天开始,秦淮河畔就早无往日里的热闹,许多地方都暂时歇业。 皇帝带给南京城的只有紧张。 待到临近黄昏时,才先有长江水师的战舰先过了定淮门,而后是清凉门。 从战舰上下来的,是靖国公俞咨皋和他率领的护驾亲军。 这边寒暄未毕,后面才看到龙舟驶入众人的视野。 石城门外,顿时鼓乐大作,码头岸上的人齐刷刷地跪迎着。 王微站在淑妃、荣妃身后做个小宫女,眼睛瞪得大大地看这雄壮森严的南京城。 而陛下则带着两个皇子站在外面的甲板上,负手傲立。 义兄和邹公公服侍在一旁。 船队的后面,吴养韬等六人如同小鸡仔齐聚一船。 他们后来与刘公公对接过,反正之前应承的银子分文不差,最后甚至凑足了两千万两。他们的老爷子们齐声向皇帝保证,待御驾回京时,便在扬州悉数装船运往北京。 这么巨大的一笔银子,当然需要时间去筹集。他们几个小的随驾去广州,老一辈则要辛苦几个月了。踏足多少地方、与多少大家密谈,那是他们的工作。 如今吴养韬等人看着那么多王公和重臣齐齐跪迎,整个南京城俯首帖耳,心里自然只有一个感觉:哥们上船了! 御驾船队在秦淮河面上排得很长,他们要等前面的龙舟先靠泊。 隐隐听到山呼万岁,过了一阵后面的船才开始动。而前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卤簿大驾已经开始移动。 王微现在的身份是小宫女,她走在宫女队伍里,簇拥着两位后妃的轿辇往前走。 而前面,朱常洛则站在大辂上面,看着南京城内的百姓们夹道欢迎。 这是南京诸官们整出来的迎驾阵仗。 南京不比其他地方,他们认为,南京百姓也只是在护驾亲军列队之外跪迎山呼万岁以示忠顺,并算不得劳民伤财。 皇帝毕竟要从石城门一路穿街过市,去到南京仍保存完好的这座紫禁城。 况且,让南京百姓们一睹天颜,亲见圣天子御驾抵达南京,对皇帝来说应该也是乐意的。 长长的队伍从石城门缓缓移动,天色还只微暗,但南京城内已经灯火通明,更显得安定繁荣。 御驾从洪武门进入南京皇城,随后才一路过承天门、端门、午门进入南京紫禁城。 论面积,南京紫禁城比北京紫禁城还要大上不少。原先格局都一样,但几成一个正方形,东西更宽。 朱常洛进入了这南京紫禁城之后,则是藩王家眷们都在奉天门前迎驾。 “天色也不早了,先到乾清宫,过一会乾清宫家宴。” 这第一天晚上,自然就是皇帝和诸位仍旧在南京的藩王聚宴。 南京紫禁城里,只有前面的三大殿及后面的两宫区域始终没有藩王能踏足。今天,被搁置已经不知多少年的南京紫禁城三殿两宫才重新拥有主人。 到了乾清宫,这里和北京乾清宫自然不同。 朱常洛看着成敬,笑着说道:“准备不少啊。” “遵陛下旨意,往日里已经不再多耗钱财打理。如今诸多物件,都是各位王爷进献的。” “倒是难为他们了。”朱常洛说着,“准备起来吧。朕先沐浴一下,换身常服。” “是。” 紫禁城内今日热热闹闹。人手本身已经不太够,自然都是从各藩王院里抽调。 皇帝要赐宴诸王,又从南京城内提前召了不少大厨来准备。 成敬身上的担子很重,毕竟是御膳,马虎不得。随驾南来的内臣虽然在邹义的指挥下开始把关,但邹义对成敬当然要尊重。 “陛下常常念叨,说幸亏有成公公镇守南京。” 邹义在成敬面前很乖巧敬重的模样。 成敬瞅了瞅他,随后道:“我哪有什么功劳?倒是你们,老田和老陈都走了之后,你们能把那么多老家伙们都镇住,不容易啊。”“那都是陛下恩威普照,我们倒不曾遇到什么大麻烦。忠谨的都有好福报,大伙心里记着呢。别的不说,那二位老祖宗那里,陛下就从不忘,年年都安排我们前去祭扫,家人后人也都有好安排。” 成敬听得恍惚了一天,叹了一口气道:“老田和老陈都去了,就剩我这把老骨头了。” “成公公哪里话?我瞧您身子骨还硬朗着呢,南京的水土养人!” “好啦,这边就都交给你了。”成敬说道,“陛下初到南京,我还是过去候着听差遣。” “恭送成公公。”邹义弯下腰。 成敬又嘱咐了一番此前由他负责调派安排的人手,随后才往乾清宫那边去。 到了乾清宫时,皇帝仍在沐浴更衣,他就先到了后面的坤宁宫看看那里安排得如何。 皇后娘娘没来,二妃自然不能居住于坤宁宫正殿,其余的宫院如今又都是王府家眷们住着。 好在南京紫禁城的坤宁宫本就有两个配殿,如今都准备好了。 在那边,朱由柱和朱由材两个皇子倒是都好奇地看着成敬,而后在他们母亲的吩咐下见过了成敬,说这是他们父皇当初受禅登基时的功臣。 成敬不敢受礼,只说了请娘娘们有所需要随时吩咐。 回到乾清宫后,朱常洛已经换好了一身常服,见到成敬后就道:“此前削减南京紫禁城用度,如今又大张旗鼓地来,辛苦你忙里忙外了。” “臣欢喜还来不及。”成敬好好看了两眼朱常洛,随后才大礼跪拜下来,声音有些哽咽,“臣在南京,每闻喜讯都要取酒庆贺一番。陛下圣明神武,如今气度更远胜当年。臣有生之年还能得见天颜,欢喜不已!” “快起来。”朱常洛走过去扶起他来,也仔细地打量着他,唏嘘叹道,“一晃就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年,幸亏有你在南京镇守。” 同样的话,现在是从朱常洛嘴里说出来,成敬却答道:“这都是陛下恩威普照,臣倒不曾遇到什么大麻烦。不说申王沈等阁老了,便是赵阁老,陛下厚待忠谨之臣,江南官绅还是知道的。臣也谨记陛下训诫,论迹不论心,只要不是真做出什么祸国害民之事,臣便只在这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南只能说无功无过,几年下来臣倒是把身子越养越好,臣惭愧。” “把身体养好就是大功!”朱常洛笑了起来,“江南的事千丝万缕,朕在北京大动干戈,南京能无过已是大功。现在诸王在这里住了多年,江南算是提心吊胆过了十年,朕这回来也是让他们都安心。忠谨的彻底安心,不忠谨的也要死心。朕盼你还能帮朕在南京看个十年,身体一定要养好!” 成敬自然是先谢恩,然后才问:“陛下,这不忠谨的如何死心?” 朱常洛走到这南京乾清宫的殿门口,望着院中已经在布置的桌椅,目光随后往向更远处,缓缓说道:“不忠谨的,见到忠谨之臣民那么多,自然就死心了。十年了也没什么人敢做出头鸟,如今大势浩浩汤汤,眼见民心所向万众一心,他们不死心也要死心。” “陛下气吞山河,臣叹服。”成敬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臣斗胆以为,南京部衙若是都改了,江南也就顺了。只是……若都如北京一样,却又未免换汤不换药。若是都裁撤了,又恐怕……” “恐怕不好安置,朝堂震荡?”朱常洛转头看了看他,“这却不是什么难事。下一步,各省总要改制的。那么多正二品实权总督省务和省令,还安置不了人?当然,那却需要他们德才能过推选。” 成敬心里有了数:南京诸部衙,裁撤是一定的了。 “先说说诸位藩王。”朱常洛走回了殿中,“潞王他们奉旨北上之后,其余诸王这两年里是什么反应?” “潞王竟得封朝鲜国主,他们自然都心向往之。原本还是大多谨慎的,去年以来却再无戒惧,出宫结交的并不少……” 成敬在这里,也就近观察着这剩余诸王的表现。 在等他们来赴宴之前,他抓紧时间面陈汇报。 诸王自然是良莠不齐,与他们结交的江南官绅之家也目的各异。 朱常洛要的就是这种局面。 简单听了听之后他就说道:“朕在扬州时,已经特许了六家徽州大盐商,将来允他们拓海团练……” 这种事自然不可能全部托付给大商家族,只把他们放出去就了事。 朱常洛要做的就是把一部分旧勋臣、一部分官绅和富商与宗室捆绑起来,形成一个个方向的利益共同体。 一方面是以他们为先锋向外开拓,另一方面也让他们把大明内部的部分利益空间腾出来,同时还会进一步分化江南的官绅富商群体。 这确实是搭上大明新战略的大船,在随后的全面新政之中首先可保无虞,但也必须响应国策,与那些极端保守的做好切割。 如果不肯把目光放到长远的利益上,那他们都死守着目前的眼前利益,朱常洛无法兵不血刃地完成一轮利益再分配。 杀得江南富绅富商都血流成河只是最下策,那毕竟不利于大明整体新气象的塑造:朱常洛希望工商业群体的地位相对明确、提高,希望他们能信任国策,以更大的热情去从事生产制造而不必担心这部分的回报被剥夺。 要不然仍旧是想方设法挤入官绅群体获得保护,把财富以兼并土地的形式做最保守的沉淀。 所以他们最好是上船,别逼迫朝廷在江南举刀向内。 现在这第一步,自然是先从江南最有动力维持现状、从朝廷分出了江南许多“自治”大权的南京部衙开始。 他们才是江南士绅富户与朝廷国策之间的桥梁。 南京紫禁城里,皇帝初抵的第一夜是赐宴诸王及王妃,这十分正常。 明天,皇帝上午亲自去孝陵。名为祭扫,但大家都知道,这是去巡检孝陵卫。 待皇帝回来之后,才是午后在奉天殿召见南京群臣,夜里再赐宴南京百官。 是夜,南京臣民注定是心情复杂的。许多人忐忑,许多人期待。 自永乐朝迁都后,大明再没有皇帝呆在南京过,哪怕只是短短时间。正德十四年南巡的正德皇帝,没有到南京,而且还在返京途中落水了;嘉靖十七年皇帝南巡,那也只是为了迁陵合葬,目的地同样不是南京。 这一次,是皇帝真的来了。不仅来了,还要去向更远的广州,返程时再来一次。 而谁都知道,皇帝这一次南巡的目的就是国政。广州那边的海贸博览会、藩邦朝觐,恐怕远比不上江南在大明新政面前何去何从更重要。 定下今年要南巡之后,首先是衍圣公奏请朝廷勾管祭田,如今又奏请改先师封号,朝廷正在议。 一路上,皇帝亲自莅临沿途书院,剖讲新学。 南京没有王府改的书院,但南京有国子监,江南有许多书院。 皇帝盘桓南京的半个月里,要去无锡一趟,去东林书院。 顾宪成已经在南京呆了快半个月,这一夜,他先被请到了王徵等人面前,明日就要一同启程先去无锡做准备。 而几乎在皇帝后脚,吴时修、汪道斐等几个徽州大盐商也到了南京。他们提前遣人送过信,有些人要在南京见一面,有些人随后要到他们徽州府,与他们见一面。不行的话,他们随后还要去浙江,去江西,去福建。 同样,南京户部等部衙里,也有不少官员接到了来自扬州那边的信,他们也需要作出决断。 明天午后面圣之前,他们同样只有很短的时间去作出决断! (本章完) 第396章 一京三都九边十八省 第396章 一京三都九边十八省 皇帝在南京的逗留波澜不惊,没有像扬州那样有“微服”轶事,也没有对南京诸部衙的未来立即大动干戈。 与往日里不同的,倒像是只有一件:南京的官员们多了些面圣的机会。 反倒皇帝在抵达的南京召见群臣之后就下了道恩旨:自泰昌十一年既华夏纪元一八三三年开始,免苏松常嘉湖五府白粮,此后所需白粮概行采买。 这对于苏松常嘉湖五府的普通百姓来说,自然是天大恩德。 自从大明开国之后,五府已经承担了两百多年的白粮贡赋重担。此刻一朝得以解脱,五府百姓哪个不高呼皇帝圣明?除了江南部分的官绅大户。 顾宪成是在和王徵等人回到无锡途中知道这旨意的,只听王徵等人感叹:“五府百姓世代担当白粮重担。一朝恩免,陛下真是泽被千秋万代。” 顾宪成要附和,心里却想着五府的反应。 毫无疑问,当御驾前往位于五府其一的常州府无锡时,必定是万民颂德。 到南京这一年多,他的那份名单之前已经递到皇帝手上了。 正确-内容.在六$九书吧@读*!/ 控制了淮东淮西这个“守江必守淮”的北部防线。 朱常洛知道,荷兰人虽然吃了几次瘪,但已经知道了这边的情报。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在不久后占据了台湾岛,有了郑成功的故事。 奉天殿当中,朱常洛面前的人有:南京户部尚书赵世卿等六部尚书,南京都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等一整套过去朝廷衙门的首官。 他看得通透,在南京足够逍遥自然。 比如: 都是文官在这。 而这一次,皇帝的意思是:淮安、徐州、凤阳、庐州、安庆五府单设一省曰江淮省,省治设于凤阳;扬州、滁州、和州、太平、池州、宁国、广德、镇江、常州、苏州、应天则为江宁省,省治为改称金陵的南京。 现在,李成梁反倒有点羡慕刘綎。 “……到我户部官厅议一议吧。” 在这种更需要准备好应对的时代大势面前,江南这些矛盾岂能不解决?“一京三都九边十八省。”是夜的李成梁府上,他不禁有些恍惚,“这才十年,大明已经要变成这模样了。” 这句话是吩咐刘若愚的。 “贪图安逸的就算了。这几天你再看看吧,有定见的,子嗣有些本事的,到时候就让世子随朕一同去广州。那南都如今虽然荒凉,但毕竟已经有了海贸行在那边打底。这八字要写完,他们也不能坐享其成,过去好好共谋才是。” “不往哪边走,你安享富贵吧。”李成梁叹道,“能让我们宁国公家来接替魏国公镇守南京,你还想做什么?” 而昨天面圣之后,今天这一次南京重臣们参加的燕朝上所说的内容过于震撼,他们都需要消化,需要交换意见。 官绅虽也一样要颂德,却只能有苦说不出。 白粮是贫民百姓的重担,却是官绅富户的财源。多收的耗米,以此为纽带与官府缔结的地方关系网络,掌握着北京最高层的日常主粮供应,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意思明白,这回倒希望我等为官身宦途计,一力配合朝廷,把南京和南直隶改制做好。过去种种,将来不能如此了,要议的无非是诸位有什么隐忧在身,免得将来走不上那出路。为此,还是先守口为好。御驾离京前,没什么不能先私下里说好。” 如今,皇帝是宁可多掏银子出来采买白粮,也不让地方无偿进贡。要打破的,是什么?朝廷出的钱,可以有小半仍由地方上的一些大族、商行来赚,但大半要给到百姓。过去,因为白粮重担,地方官绅大户可以借口保护小民的利益,以此向朝廷要更多的政策;以后,没了白粮重担,有些要求再不好提,关键是五府小民知道了他们种出的好米可以卖钱,那么卖给谁? 五府的地方大族要做出决断。 他起身往后面走,赵世卿等人高呼遵旨,恭送天子。 那是由于大明立国之时,南京确确实实就是国本。在大明疆域未稳的情况下,当然事事以中枢为先。 它的出现,是由于大明立国从南打到北,当初设计的目的基本源于军事:尽可能让南京控制附近的军事节点。 而后,便是离开这南京紫禁城。 要不然,同样可以像刘綎那样,成为黔国公之外第二个永镇一方的国公,更加逍遥自在,堪称无冕之王。 能放心大胆地说吗? 总之:多了包括北直隶一样会改完之后四省两都的官位,南京官员们不愁安置。 控制了北上进攻的战略要地徐州。 大明只需要付出一部分成本就够了。 明天,皇帝就要启程去常州府无锡,他们会有几天时间来好好商议。过去的一些问题怎么洗一洗,拾掇拾掇;将来的南京诸部衙权力向北移交、改制推进,该怎么配合。 控制了从长江上游顺流而下进攻南京的门户安庆。 朱常洛明明白白跟他们说朝廷此前商议的大规划,让他们自己琢磨去。 包括刚刚上了皇帝船的徽州大盐商们,徽州划归江西省,同样意味深长。 朱常洛即将启程去常州,临行前这一晚又召来成敬。 现在问题来了,而且已经存在两百年。 “怎么样?这两天晚上,诸王心里也该有个主意了吧?” “执政院及诸相尊重南京,所以此事,自然要朕来先问过你们。该给的出路要给,该给的权力会给。朕是肯放权的皇帝,任官佐政为民办公,但官却终究是官。朕只有一句话:在地方扎得太深想做土皇帝,朕和朝廷都不能容。” 随后自然会面对不甘心的西方海盗殖民团的反扑。 湖广太大,一样分设湖北、湖南二省,既多一些可安置的官位,也进一步加强治理。其中湖北的兴都会舍却一些县,但将多一个汉阳府,官产院会在那里有一个官粮总司。四川、湖北、湖南,这三处都有大量过去的藩王赐田,湖广四川本就是产粮大省,朝廷将在粮食和财计上有更多支撑。 时刻担心北京灭亡才需要一个备份朝廷,而大多数情况下,南京和南直隶仍如旧制的核心功能却是维稳。 江南可以不血流成河,纯看他们怎么选择。 皇帝真的是来做仁君的! 大明此后只有一京,但马上就会有东南二都。东都建于松江府,其首官二人,俱为正二品。南都建于广州府所拆新安、香山等珠江口诸县,官秩相同。 葡萄牙人已经没了多年前的优势,目前,倒是荷兰、英国都在开始锐意进取。 “再问问解经傅,占了那边一些道的西洋夷人驱逐得怎么样了。”朱常洛说道,“沈提督当年逐走了一些想据澎湖的西洋夷人,他可要在南洋和外滇诸藩使团到前把将来的南都打扫干净。” “臣知道了。”顾宪成的顾家便是无锡漕粮、白粮的一个基层组织大户,其中的关键,他很清楚。 最+近+章节+在6=9=书=吧阅读! “……” 实质上朝廷早已通过设置诸多巡抚切割着南直隶的权力,加强朝廷对于江南的控制力。 “可是……” 而他们唯独不能反对这件事:这是比当初求什么蠲免更大的天恩,是就此免除了五府的一项特别赋税。 众人都十分沉重地点了点头:连土皇帝这种话都说了,当然坚决。 未来的数十年里,他们李家只要在金陵城做好那把不出鞘的刀,也仍旧是逍遥自在。 南京诸部衙,大多就在南京紫禁城的南面,和北京没多大区别。 徽州归江西。凤阳高墙会拆,泗州祖陵会迁去兴都——为了治河。 控制了九江以下的长江两岸,所有可以渡江进攻南京的渡口都在南直隶手中。 “别再多言了。”李成梁笑起来,“我们李家能进封国公,就已经要做好典范了。以前,没有枢密院,多的是家兵、私兵。李家仍要锐意进取,难道要封王才行?” “将来是不是还有西都、北都?”他的孙子很兴奋,“孙儿该往哪边走?” 在南洋和外滇藩邦使臣面圣之前,大明要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大明的目光看过去了。 那些明面上只是做粮长为朝廷分忧、并不牵涉生意的大家大族,要么就明明白白地有个商人身份来赚这份钱,要么就再不能插手其事,失去白粮这一个影响地方的支点。 维朝堂斗争的稳——有个养老去处,地位、权力都有一些。 现在大明在北方初步有了一套框架,南洋的风浪得开始搅起来。 南都并不设于现在的广州府,而是朱常洛熟悉的香港、澳门、珠海、深圳等珠江口一带。 在真正碰上之前,大明要有更往外的海防前线和实质上的势力范围。 皇帝办不办、杀不杀,听旨便是。 “朕此去无锡讲学,回来之后便听你们的意思。”朱常洛看着他们,“总说南京是国本,说清楚是什么国本。这财计国本的难题,你们商议好。人才国本的事,朕去讲学。舍此二者之外,若只为社稷万一就常设诸部衙虚耗空转,那反倒是有损国本。” 到了南京户部,赵世卿先让闲杂人等离开了官厅。奉上茶之后,就连南京户部右侍郎等人也无法坐过来。 南京诸部衙手上的权力确实香,但东都、南都也非同小可:市舶司、港口、海师舰队……许多要害都会设于两都。皇帝更明确说的是:不经两都首官,不登相位。 只不过要苦一苦江南士绅大户:朝廷要进一步加强对江南的控制。 现在皇帝说:南京顶多算个财计国本、人才国本,南京和南直隶都要改制。 不过泰昌初年,他们倒是和荷兰人先杠上了。根据广东那边的奏报,荷兰人打了他们三次,都败了。其中一次,还有人一直漂到了澎湖。嘉靖年间虽然重设了澎湖巡检司,那只是为了抗倭,并不真正管辖着台湾岛。 他也不必按照旧思维搞出个散装江苏,为了过于控制地方防止割据而牺牲发展。海船带来的运输成本降低是不可逆的,海洋时代,只要海军在朝廷手上,什么划江而治这种旧时代的天堑思维已经不合时宜了。 维朝廷财政的稳——江南只要不捣乱,安心供着北京,那有些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定都于南京,南直隶的存在没有半点问题。 这话说得太重了,奉天殿内跪倒一片。 “陛下既然是对我等一起说了大略,其实不怕消息出去。”赵世卿看着他们,“不过,陛下之坚决,诸位也知道了。” 赵世卿等人低头称是。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两处的好位置说不定都轮不到他们——除了本身就带了一些使命来南京的人,比如赵世卿等。 皇帝是让他来养老的,李成梁很清楚。 “臣等万死不敢!” 南直隶疆域广阔,形势堪称龙蟠虎踞,襟带长江而北控黄淮,财赋、物产、文教都甲于天下。 刀虽然不必出鞘,却可以指向谁,甚至架在谁的脖子上。 广州是整个广东的核心,它对内汇聚物、财。而这南都,将来专门对外,是南部的“国际贸易”和军事中心。 这个巨大改动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需要在这个过程里暴露问题、解决问题。 可谁让万历爷没这份气魄呢? 赵世卿开了口,其他人自然都凝重地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随他而去。 大明此刻堪用的海战人才沈有容仍旧带着北洋舰队在朝鲜那边“练兵”,专门向海洋方面积累实务和经验的枢密院参谋解经傅早已提前奉旨去了广东组织大明沿岸的西方据点清剿驱逐。 南京改称金陵,仅为寻常省治;南京紫禁城虽然依旧保留,拆了可惜,继续住些藩王,但是上游将有改设于兴都汉阳的长江水师,下游有将设于东都的东洋舰队,还有个孝陵卫和前军都督府仍设于此,安庆又是在江淮省那边,其实动弹不得。 只能说自己生不逢时,已经太老了。 现在,还有葡萄牙人在澳门那边,之前都没顾得上。 “臣去问过了。有潞王珠玉在前,他们自然还是愿意的。只是八字还没一撇……” “敢不敢,朕走出这一步了才知道。”朱常洛却站了起来,“回去吧,朕刚才对你们说的,好好想一想。朕离开南京之前,盼你们都有主见和方略了,怎么和北京那边开始商议后面的南京和南直隶改制。” 御驾亲临江南,表面上都是风平浪静波澜不惊,暗地里全是惊涛骇浪。 他来,其实就代表了他说了算。 要么割肉,要么流血。 其实都是流血,区别无非是“哎呦”一声可以忍,还是“哇”的一声戛然而止、再投胎“嘤嘤嘤”。 (本章完) 第397章 东林的新命运 第397章 东林的新命运 东林书院在江南是出过大名的。 这一个大明里,东林书院已经走着完全不同的路。 起初,东林书院尚未建起,顾宪成在老家讲学,仍是旧时思维。 东林书院初建起,士子议政,抨击朝臣和国政。应天巡抚弹劾顾宪成、高攀龙,两人都被宣入京城,和另外两人一同到皇帝面前挨了一顿训: 国家最大的手段是以暴制暴。不懂得这个道理,逾越了真正民情的红线,妄图以在野物议影响朝堂,那便是形同谋反。 讲学就好好讲学,讲学问,讲道理,讲做人。怎么做官,朝廷有进贤院,有通政学苑。 朱常洛对他们说的话很明白,于是顾宪成回来之后就这么做的。他很机灵,算是在江南最早一批以治学名义组织研究皇帝格物致知论的人,瞅准了新朝官员扩编和官场动荡的机会,这些年着实帮一些士子进入了官场。 而后便是前年底的那一场大风波。从当初蓟镇边墙被汗庭大军叩关,到后来锦州边墙告破,江南着实暗流涌动了一阵。 但那篇文章马上又追述年轻时的志向,议论了一番知足与不知足。说什么意气当中的不满足,就是因为“有所不可”。如果什么都能可以,那自然就不会不满足,也就不会不快乐。 正确-内容.在六$九书吧@读*!/ 对朱常洛来说,这也不算什么坏事,只要他们不是仍旧拘泥于旧儒学那一套。 徐光启来做这个文教部尚书,更重要的使命是把陛下更看重的自然格物学科安排到整个文教体系里面去,从蒙学就要开始。 “拟旨,改东林书院为文教部下部属大学校,设校长秩正四品。太学及诸省分院、各地办学兴盛之民间书院,皆同此制。”朱常洛说完看着顾宪成和高攀龙,“朝廷,最根本的还是人。教书育人,是千年大计。自有科考以来,朝廷更重考选。朕既专设文教部,考选归进贤院,那便是要两者皆重。” 那楼四面开窗,南有山湖,北有田舍,平原延展在东,九龙山耸立在西。“可以被风之爽,可以负日之暄,可以宾月之来而饯其往,优哉游哉,可以卒岁矣。 但不仅可楼在,这里还有一个可斋。 顾宪成连忙引路:“此处是高存之起居书斋。存之喜水居,此斋,存之名之曰‘可’。” “部堂谬赞,下官……一定好好准备。” 在东林书院的讲学,与其说只是纯粹讲理论,倒不如说也是一场“朝政发布会”。 只不过心学到了后面开始众说纷纭,有人以之为工具;东林书院也一样,到了后面就成了一个平台,良莠不齐。 朱常洛并不避讳这些问题。相反,东林书院在无锡,在五府,在江南。 “……愚朽一时拙作,有辱圣听。因物感怀之语,更不及陛下鸿论高远。” 朱常洛要到东林书院来,也是想来看看他们在江南研习教授格物致知论,到底是一种捷径幸进选择,还是出于本心。 就好比王阳明当时治学,他还在的时候也是想用心学来致良知、知行合一。朱常洛记忆当中的东林书院,一开始可能确实是有人抱着热血来做的,毕竟万历皇帝那后面的二十年…… 最+近+章节+在6=9=书=吧阅读! 和高攀龙“惠商”、“体恤铺行”的感情式方向相比,新政的系统性和长远框架性要细致而具体得多。 其实他们好像落伍了,还停留在以为秉持什么原则和方向就能让朝政有大改观的程度,其实很少考虑到一个环节一个环节怎么去推行,怎么配合。 现在,天子要跑到东林书院讲学,这可是这一路来天子到的第一个民间书院。 哪有什么游离于庙堂之外、超然于家国的儒学?朝廷自然什么都该管。 通过他们的嘴巴,通过皇帝突然给东林书院赐下的天恩,通过在这里才公布的文教部今后主要方向,许多问题上朝廷的态度都能传达出去。 顾宪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而这一次,重新有了官身,他们再听皇帝去讲文教部、工商部、官产院、理藩院、治安院……这么多的新衙署,背后其实是皇帝对国家这个庞大的机器更加深刻及本质的理解。 只有顾宪成、高攀龙等书院高层战战兢兢。 朱常洛听完之后,默默地看着窗外的这亩许方塘。 “可与不可,不能忘,也不该忘。”他转过身来看着高攀龙,“知其难,正该迎难而上。夫子言四十而不惑,那便是已经有了自己的准则,可与不可,不仅知其所以然,也能泰然处之,故而五十可知天命。朝与野,庙堂与江湖,人的学问,比自然的学问更难参悟。时势,机缘,人心,都算不尽。学子年轻,最难的是教会他们将来如何面对一生的方法。”顾宪成立刻说道:“格物致知论,正是妙法,故我等如获至宝,勤加研讨,盼学子们能精进学问才干。” 又或者说,不上船,就别在水里兴风作浪。 说罢更看着高攀龙:“拟旨,起复万历十七年进士高攀龙,朕特旨选任为文教部左侍郎,兼太常学士衔,分管部属大学校办学。” 高攀龙说的“实学之道”,也不如叫做理论结合实际了。所以,他们反倒极热衷讨论当前朝政。 毕竟东林学子喜欢议论朝政,对如今朝廷设诸相、中枢衙署大改和许许多多的新政方向,他们平日里有许多讨论,也有许多疑惑。 风波过后牛应元在江南大肆弹劾问罪官绅,东林书院躲过一次风波的原因实则是他们在江南研习新学颇有影响。 “政治也是一门学问,在书院之内观察总结思辩,当然是好的,有用的。”朱常洛竟意外地这么说,“只要不是认为自己一定对,再鼓动朝野对抗国政,那当然没问题。因此,你可以大胆说说。” 经史人文嘛……高攀龙确实是更适合去操持的。 高攀龙得到鼓励,这才说道:“陛下圣明!愚朽以为,所惠者,该是工商诸业,而非数家数族大户。盖失地者众,从工从商,亦是养家糊口之道;所体恤者,亦是铺行所雇之仆工。农户尤有田契,铺行小民,与奴无异。” 皇帝这像是欣赏高攀龙,又隐隐把话题拉到数年前对他们的训诫之中。 不仅教人怎么应科举试,也教他们将来怎么施政,甚至提供一个新的官场关系平台。 上一次面圣,他们只是在皇帝面前挨了一顿训。 至此,顾宪成在书院内的权威自然更加牢固,高攀龙也不得不感激顾宪成有先见之明,不然此刻他们绝对已经锒铛入狱。 “高侍郎,陛下对东林书院办学理念颇为认同。到任之后,部里会筹办一次会议,诸省太学分院掌院及民间书院山长都要召入京。届时,高侍郎要介绍一下东林书院……哦不,东林大学校在办学方面的经验。”以朱常洛的理论水平和这么多年的实践,面对学子诸多方面的问题,自然是游刃有余的。 所有的事情都不那么纯粹,但也许同样不那么复杂。只不过卷入越来越大的漩涡之后,才会慢慢越来越复杂。 “可楼,可斋。”朱常洛点了点头,瞧了瞧一旁的高攀龙一眼,“倒是一以贯之。‘有所可则有所不可,是犹与物为耦也’,高攀龙,你那《可楼记》一文之中,这句话倒与朕所悟万事万物皆存两面是一致的。” 走出顾宅院门,南面则有一方小池塘,塘边设了一个不算大的书斋。 别说什么野有遗贤,朝廷所用不得人。只要响应新政,朝廷的门都是大开的。 见他竟只坚持了一下这方面的立场,并不去具体针对朝廷商业政策发表看法,顾宪成也不知该喜该忧。 最后再说如果有所可就一定会有所不可,“吾将由兹忘乎可,忘乎不可,则斯楼其赘矣”。 皇帝带着他一路南来,就是要先走一圈。 此刻听高攀龙这么说,朱常洛心里有一些触动。 他在老家漆湖之畔的可楼,皇帝不仅知道,还知道他为可楼写了一篇文章。 东林书院自然会名声更大。 如果说太学百家苑是自己特别设立的一个侧重于自然科学的学院,那么目前整个大明,除了通政学苑是面对官员们专门来短期进修一些政治学问,就只有这东林书院目的明确:他们就是瞄准科举出仕为官而专门举办的一个“政府管理学院”。 “自然!”高攀龙坚定地回答,随后略显犹豫,却又说出了口,“愚朽及书院学子远离庙堂,一些事情难免知之不全、思虑不周,故于朝政得失时有激愤之语。然拳拳为国为民之心,天日可鉴。东林书院不讳言所求者便是育人荐才、经世致用,这也是愚朽实学之道!” 高攀龙在心境上,始终留了这“赘”,他放不下。 更重要的是,这个特旨拔擢,必定也会对江南传出一个信号。 皇帝的讲学仍如之前,东林书院的学子们近距离感受到皇帝的学问之精神。 但这样一个地方,不能完全放任他们在民间野蛮生长。 朱常洛倒意外地转身看了看他:“你一贯这么想?” 高攀龙话虽这么说,看着皇帝时,眼神却多了一些期待。 顾宪成年纪已经比较大了,如今精力渐渐不济,最近这些年书院的日常事务实则已经是高攀龙在主持。 顾宪成却要凝重得多,在那段时间里极力把自家学子的议论压制于书院内。 朱常洛参观了一番,最后到了顾宅看了看,却并没有在那里先歇息。 只见高攀龙沉默了一下,还是说道:“愚朽治学提倡实用之学,如今既在书院授业教习,自然要培养有用之才。学生们来此进学,将来大多盼着科举出仕、报效朝廷。愚朽以为,书院之内从实学一道来辨析一番朝政得失、品评针砭,对学生来说还是好的,有用的。” 大明的文教确实会完全变一个模样。今后,所有的官学、私塾,文教部都会管。 识字、读书、进学,此后或科考出仕,或结业去到各行各业,徐光启想着那功名出身文字改为陛下所言“文凭”的妙处。 “就在这里坐坐吧,景致不错。” “平身吧。”朱常洛笑着点了点头,“走吧,让朕看看书院学子们学识如何。” 如今,文教部尚书徐光启就在一旁。 尤其是:他们在江南。 那个时候高攀龙又蠢蠢欲动,当时甚至说出了田乐该杀的话。 过去这段时间里的东林书院还在过渡时期,从顾宪成、高攀龙他们到来此求学的学子,或多或少都是从旧儒学启蒙过来的。开始宣讲格物致知论或许有功利目的,但有这个开始也不错。 在野之时义愤填膺,此刻身份一变,又有些惶恐不安。 江南风光好。东林书院所在,景色也不错。书院门进来之后,精舍、山房、斋堂、庙祠错落有致。 慢慢来。 于是名为可楼,意思是他心满意足认为可以了。 朱常洛点了点头。 朱常洛走进了他这书斋,到了临湖的窗前,又继续说道:“听闻你当年治学,就提倡有用之学,这一点与朕所提倡的倒是不谋而合。惠商、体恤铺行这些想法,方向是一致的。只不过如何才叫惠,怎样才算体恤?东林书院师生一贯热衷辨析朝政得失、品评针砭,你说说看。” 徐光启于是就笑笑,再不说话。 “臣……叩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宪成和高攀龙两人浑身一颤,随即双双拜倒。 东林书院宣讲新学,这就是功,有功自有赏,而且是一跃成为三品大员的头号榜样。 如今中枢衙署大改,诸省改制也势在必行。 官位多多,入得官场,自有待遇。若嘴上说着进学修身齐家报国,结果却只是凭着出身文字在地方做个官府得慎重对待的士绅,那又算什么?大明有功名在身者,算得多来,新的大明官场都容得下。 不进来?那么当优免待遇褫夺之后,在船上的尤有一份官员待遇,还留在水里的就只能被创了。 说到底,求个功名再求职,不也是求个好工作吗? 不工作凭什么发俸?优免就是俸! (本章完) 第398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第398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朱常洛去了无锡,贺盛瑞和邹义则一路往苏州、浙江去。 市舶司在宁波,苏州和杭州也有织造局。 此去任务不轻。 市舶司,要从宁波移到将来的东都。 织造局,要改成厂行,由官产院来管。 所涉也是一个巨大的地方利益团体。 对于地方来说来说,贺盛瑞是亲临此地的第一个实权相臣。邹义更不必说,司礼监秉笔大珰。 江南富庶,这太湖一带还好,但所谓七山二水一分田,并非虚言。江南人口这么稠密,确实需要更繁荣的工商业来消化人口。 正确-内容.在六$九书吧@读*!/ 最+近+章节+在6=9=书=吧阅读! 于是太监们没话说了,贺盛瑞才改了用石头搞定了这件事,一劳永逸。原先用砖,每年要掉二十万;改用石砌,最后不到五万。 其中没有明确提到要对士绅如何如何,但既然皇权、朝廷、官府都有相应的权利与义务,普通百姓有什么两样?士绅的义务是什么?这个问题先留给他们自己去琢磨了,御驾先回南京去。 以苏州织造局为例,它底下分成六个堂口,织机共有近两百张,由近千名织工承担制造工作。 盛泽镇不算近,离苏州府吴江县城有六七十里。 但他们相比大盐商们还是逊色很多。 如今,官产院又要动内臣的利益。 这句话他记着,陛下说这是自秦皇一统以来,华夏最大的一次变化。势不由人,大明不迈出这一步,兴许就被西洋人先迈出去了。 就好像衣食住行之中的这个衣,皇帝甚至也跟他说过:如果在宣大、承德、辽宁有兴盛的毛纺、制皮行业,那么草原上的各部,此后都只能依附于大明而活,为大明源源不断地提供着羊毛、兽皮。对他们来说有收入、过得比以前好,对大明来说则又会通过利润更高的工业品把钱赚回来、过得更好。 与此前从山东等地传过来的不一样,这一次皇帝具体解说了不少朝廷新政的考量。 一众人等都没说话。 这定心丸,此刻他们是不敢吃的,也不见效。 “在地方,朝廷命官代表的便是国!典制俱在、律例明白,皇权可以不下乡,但国家、朝廷、官府,要让百姓们只认这些。顺服于朝廷政令的宗族才是好宗族,他们若不懂得朝廷倚重江南财计实则是护住了他们,那么朝廷大军也不介意扮一扮外敌,让他们想一想兵荒马乱的时候有什么安稳日子!” 但在随后的新政大潮里,在野士绅注定要面对越来越严苛的环境。 大盐商们就算只是在范元柱面前都要恭谨对待,他们虽然不用面对天子本人,但贺盛瑞和邹义的身份难道不比范元柱高上许多?见到了贺盛瑞,他们是战战兢兢,但贺盛瑞却十分随和。 自万历二十八年新君受禅登基,原先管着苏州、杭州两处织造局的孙隆就被换了。 至此,那百家百业皆列朝堂又往前迈出一步。 现如今在这里管事的太监在邹义面前又算得什么?虽然他比邹义早入宫,可如今邹义是司礼监秉笔太监。 织机方面,也开始应用新型的斜身大楼提机。加了个“叠助”部件,提织造在体力门槛降低的同时,产品也变得精细均匀。纹样设计对称严谨而复杂,质感光泽多样,这都是新型提机带来的好处。 不得不说,泰昌朝的内臣,与万历朝着实大有不同。 没办法,按照陛下所言,人虽分各族,但没什么两样。组织人力生产满足所需,最终谁能掌握更有效率的法子,那余者只能跟从。 官产院当然是相对特别的,贺盛瑞去做这个总管官产大臣,就因为他本身精于管理和财会。在工程营造方面,他很懂;现在,他需要懂更多行业。 衣食住行,朝廷对于基础民生行业是着重规划的。布更廉价,但丝绸也有很大的市场。 而原料嘛,水路通达,许多地方都能运过来。 贺盛瑞粗略数了数,然后就感叹:“这小小盛泽镇上,行庄已有百户了吧?” “陛下圣武贤明,所思所虑无不惠及国计民生。既知是破天富贵,那便接好。”贺盛瑞笑着说道,“本相此行,除了让你们深悉朝廷意思,更带了陛下恩旨。明日苏州织造局,族中进过学的后辈可带来。本相考较之后,择优荐入太学或大学校。官产院新设,诸衙无不与工商各业打交道,缺的人手不少。” “加上震泽等地,数倍于此。”邹义说道,“我已经吩咐过,纱锻绸缎两大公所,其中大的行首庄主都到了。” “也有机户?” 他们又介绍了如今的染料配方,说是已经从之前的十余种提高到了二十余种。 或者说,大明将来的财政宽裕与否,要看他的工作成效。 这里基本都以蚕桑为业,络纬机杼之声,通宵彻夜。以这里为中心,这一带已经成为规模很大的丝绸生产交易市场。 那么这一论新政推行先治吏的风波,就是他们的一个机会。 “相爷,听您这么一说,这破天富贵,草民等人……” 于是话说着说着,一众丝绸商人才又惊又喜。 如今设立了官产院,原先由内臣管的三大织造局都要由官产院来管,对于他们这些依附于织造局的纱锻、绸缎行庄经营者来说自然是天大的事。 今后皇家和朝廷所需都要采买,同样是巨大市场。 哪怕早有传闻说以后不管这些,但毕竟还没颁下制旨来。这件事,听说是要跟所有百姓悉数定为民籍一同颁行。 贺盛瑞听得连连点头:“陛下设官产院,正是要专设衙署,助百工百业更上一层楼。此行是为江南丝绸织造行业奠定大兴基础,今日我先与你们会面,便是给苏州织造行当一个定心丸。于你们而言,好时候到了。” “……苏州织造局却又不同。缂丝场都在苏州,宫中贡品……” “先去震泽、盛泽一带看看吧。”邹义吩咐完了之后就对贺盛瑞说道,“贺相,请。” 盛泽镇上的一个宅院里,此时已有七个身穿布衣的人紧张等待着。 先到苏州。 当然了,必须遵循新的制度,在工商业的税收方面贡献足够。 但这点点人,哪里满足得了整个大明的皇家及朝廷需求?其实慢慢下来,民间就出现许多自发的机户,而织造局也会向民间直接采买纱锻、绸缎。那些不是被佥派的机户,就此自产自销,被称作现卖机户。见堂堂一相开口便是专门的工艺技术,一众丝绸大商先赞颂了一番,随后就介绍起来。 在南京,诸位众臣要向皇帝交答卷。 贺盛瑞自己知道,皇帝对他这一块的期许不比执政院低。 不过从军工园等项目开始,贺盛瑞在这个过程里已经向皇帝学习过很多。 君臣之间,一切心照不宣。 到了盛泽镇上已经天黑,但仍旧繁华热闹。 对抗不了就加入,别再纠结身份品级。反正,随后地方都会改制,像辽宁省和承德府那样,难道还需要多操心安置问题吗?皇帝能先跟他们商量、“征求意见”,就是已经考虑安置问题了。 贺盛瑞在苏州忙,而常州那边,地方士绅已经听说了东林书院之中天子讲学的内容。 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考虑,如今皇帝坦诚征求他们的意见,他们哪能把关于南京和南直隶改制的方略泄露出去?只能先好好在皇帝面前想法子把自己摘干净、表现好。随后,才方便在一京三都九边十八省和中枢一房七院、地方设省的新格局里占住先机。 贺盛瑞会从南京与御驾分开,先到浙江,再去福建、江西,最后到湖南那边再与御驾汇合。 两重身份兼有的,更该看清风向。 “此来是好事。”他坐下之后就说道,“大明诸省,如今除江南一带,多在改桑为。这里土质黏重,宜桑不宜。我听说,缫丝如今已经改二人一车一灶为二釜共一灶门、五人一灶了?” 织造局的核心工作其实是为皇家及官府织办,那些该上交的,实则没有收益进项。一开始,还是以佥派徭役的方式,从这一带佥派部分人家成为机户,这部分就是世代匠籍了。 而若草原上的部族眼红要学,那自然又学成汉人。 朱常洛也知道江南深究不得,万一真查出什么来呢?过去的传统就是如此,什么改变都是慢慢才能实现。 重回南京之后的次夜,他只赐宴这些人,席上就说道:“你们呈上来的方略,朕都看了。其他都是小事,寻常百姓已经惯于旧制,新政虽利于民,却最怕地方官吏变善政为恶政,搞得人心惶惶。有一条你们都没说到,那就是将来赋税征缴,怎么才能让百姓觉得是比以前好。” 贺盛瑞假装配合,先问他们怎么做才能长久。太监们就说应该用砌成墙用的青砖,再灌以灰浆。贺盛瑞就点头答应了,等开了工,就又跑到被冲毁的地方问:“这里以前也是用的青砖吗?” 大家都能接受。 他们愿意改变,有这个觉悟在将来忌惮不少,那就是改观。 于是贺盛瑞就不再多说,只赞了一句“邹公公高义”。 所谓二人一车一灶,这是缫丝这道工序里此前盛行的对缫法。现在,江南一带的缫丝工艺已经在进一步改进。 贺盛瑞和太监们的关系,以前并不算好。 况且这些年里,宫中内臣要遵守的规矩他又不是不清楚。 对江南偏重田土产出和粮食生意的士绅,皇帝的态度是压;对一些确实从商的人家,皇帝的态度是鼓励。 “都采办。”邹义说道,“这些账嘛,诸相和陛下算清楚了,宫里也少些费心费力的事。” 有些生员是觉得还想再考,有的则觉得做小吏有辱身份,还有一些则作为地方士绅更超然一点,携宗族势力让地方官府忌惮。 因为每年都只是拿砖砌一砌,虚应其事,其实无法取得效果,倒是年年都能再拨一笔银子。 邹义笑了笑:“贺相多虑了。既然陛下有旨,宫里上下自然听命。陛下的意思,倒是我们监管一下账目,由官产院来打理。术业有专攻嘛。在南京那边,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即将解开对商人等群体穿丝绸的禁,是放大这个市场;即将在广州举办海贸博览会,也是放大这个市场。 丝绸、瓷器、纸张……许多行业的产品和人,他都要从中挑选一些,让他们去广州。 其实不必改稻为桑,目前许多省份反倒在改桑为。 但这事毕竟需要工部督工官员的配合。 当然,与他们想要“洗白”自己有关的一些核心人,也大略知道了一二。 当年献陵所在的山沟总容易爆发山洪,每年都要修。贺盛瑞领了这差事,过去之后勘察了一下情况,心里就知道了其中猫腻。 能够激活这个行业的工艺改进热情,规范一下官民之间的经营方向,这些人就能吃饱。 再之后,小的壮大,大的联合,就有了纱锻、绸缎行庄,还组织了公会。 作为皇帝口中“系统奠定大明工业基础”的第一人,他的担子很重。 “治吏。”朱常洛看着他们,“铁打的老吏,流水的官。地方大族,把持府衙州衙县衙实务也不知道多少年了。政令越清楚明白,他们浑水摸鱼的机会越少。这个难题先交给你们了,江南那么多生员和没考取功名的人,总比许多大字不识几个的胥吏强。其中关节,你们都是明白的。” 他们穿布衣,因为如今的规矩,他们还不能穿自己经营的丝绸。 毕竟要对好“口供”,大家先站到干岸上,选择是哪些人从过去的旧船上翻下去。 贺盛瑞看着邹义,边走边说:“内监诸监局,我虽奉旨代为监管,还是要公公们来打理。” “都是小机户渐渐累积的家资。他们多的已有机户上百家,小的也有几十家。” 像这样的梁子,当时能干活的贺盛瑞与太监们结了不少,要不然后来也不至于轻易被贬。 但贺盛瑞说的并没有假。 “若大明率先成了强大的工业国,则寰宇诸国,都要臣服畏惧。” 这些重臣当然明白。 “要么就到官府,为国效力;要么就把伸入官府的手抽回去,做个顺民。内外勾结,悖违政令,害公肥私,壮大为地方之患,朕不容,朝廷不容,国不容!” 在无锡如和善师长一般的皇帝到了他们面前杀气十足。 一众重臣凛然称是。 “朕离开南京后,就开始办吧。南京刑部和都察院,在裁撤之前为江南百姓多做些好事,多申些冤屈。”他森然说道,“若地方官畏事,则不可用。像舒柏卿那样,便是迷途知返!” (本章完) 第399章 人心已经散了 第399章 人心已经散了 “不去!” 三十来岁的翩翩“佳公子”神情愕愤,像是被羞辱了。 “我虽三试不举,但岂能就此做个不入流的吏员,自毁前程?不去!” “……方老,您看这……让您见笑了。”旁边一个老者只能对着另一个文士赔笑。 而在另一旁,还有两个拘束又惶恐的中年人,身上都穿着县衙里的皂服。 那文士的眼神复杂,看了看这“佳公子”之后又转向老者:“吕兄,陛下拜相,考选归进贤院管,文教部专司办学。许大人收到的京里消息,待文教部把诸省官学都理顺之后,将来乡试、会试,恐怕都会加上年齿之限。即便能行些方便,贤侄只怕最多也只能考一回了。” “什么?”那公子哥如闻晴天霹雳,“只能……再考一科?” 那文士看了看他,表情仍旧友善:“太学一年结业已逾两千人,其中得同进士出身者也有过百人。朝廷实则已经做好了准备,将来恐怕是以诸省大学校结业者为主、乡试为辅了。然则考选限年齿之外,各处衙门不拘京里地方,将来用人也会限年齿。年逾不惑者,非殊才特准不得录用。” 方姓幕僚打断了他:“朝廷可没这个意思!官吏害民,自是国法难容,陛下更加难容!吕兄,还望体谅府尊的难处。什么为重,吕兄是明白的。” 正确-内容.在六$九书吧@读*!/ 选呗。 此前宣讲新学,不过是他被顾宪成说服了,认可这是一种办学助学子考取功名进入仕途的实用法门,另外也出于对新学的一些不服气。 出手的是长江水师和孝陵卫。 ……或许是因为,皇帝好像并不把他们看做臣仆,而是真的认为君臣该在治国一事上尽量有相同志向、商议裁处。 而地方上的吏员们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之中,有的只是仗着什么样的势,一面对上官点头哈腰,一边则可以推脱怠慢,此外在百姓面前自然耀武扬威。但这样的人,一旦上官和他们背后撑腰的力量达成了一致,他们又与家仆无异。 但这种气氛对高攀龙来说还很陌生。看着徐光启、王徵在皇帝面前谈笑自如,一个个天地万物自然世界的例子和朝堂、江湖之间的事情被聊出来,这不像他过去在江南以为的朝堂气象。 当然,这也是成敬的职责:有地方官呈报说有人谋逆,那还不赶紧发兵?都是谋逆而开始,顺藤摸瓜之后不赦之恶累累,太吓人了。 “只不过嘴上说说终究容易,最终办起事来难免诸多妥协。”朱常洛笑道,“就好比王德完,他若只是像当年一样敢于直谏,没有到江南历练多年,又如何做得了税政部尚书?又好比舒柏卿,若只看过去作为,他这和光同尘的小官又岂能担当大任?可如今在承德府,他与漠北漠南诸部打起交道来又游刃有余。” 但核心方向指着普通吏员职位,官员们都想不粘锅,地方上的幕后黑手们也必须考虑自身处境。 眼下,愤青高攀龙已经在御驾之中。他既然已经被钦命为新的文教部侍郎,那么就有很多公务要做,也正好熟悉一下江西湖广及两广的文教状况。 而后眼神也看了看那两个皂吏,两人都低头看着鞋子,身躯微颤。 萧规曹随嘛。 但现在,他也已经得到了消息。 不料竟然是这样。 既然不服气,当然要先了解一下。 不是害民,那就不用被算入要降等的案子名数;罪行极大,那就方便抄家问罪以儆效尤。 但入了官场,就多了重重限制和规矩,再无法超然。 但他们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呢?普通老百姓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斗争,甚至不太关心。在南京和江南官场已经通过气、大家都力争像舒柏卿一样“迷途知返”的情况下,这些人手里握着的上官罪责起到的效果有限。他们要斗的是上官,甚至可以说是朝廷。 御驾缓缓向西,前面就是武昌府了。 那老者悚然一惊:“官吏害民?朝廷难道是要把官绅优免……” 御驾刚刚离开南京没两天,他这南京边上镇江府的“普通人家”里,忽然就被府尊的幕僚拜访。是告知、商量,更是告诫。 与同科的徐光启自然不能比,但那一科的状元张以诚,如今不也只是扬州知府吗?张以诚转变得慢,过于拘谨。 从无锡到南京,从南京到这里。这一路上,他和皇帝有了更多接触。不管是学问,还是君臣之间相处的气氛,都让他越来越心折。 对高攀龙再次表达的惭愧,朱常洛如是说。 将来的湖广,会改成湖北和湖南,还会有一个承天府基础上改成的兴都。 江南因此开展了一次“吏治整风”,说的是因为地方衙署也会改,将来由府衙、州衙、县衙和提刑按察使司承担的刑名职责是另有独立体系的,当然要清理好首尾方便交接。 这一下许多一筹莫展的地方闻讯仿佛开了窍。哪怕不是真的把官军请来,以此为威慑,工作就好开展得多了。 “学问水平不同,阅历不同,性格不同,位置不同,朝廷其实永远是一锅粥,纷乱如麻。你拖我的后腿,我拆你的台,这种事每天都有。”朱常洛叹着气,“这样一来,许多事不能上下一心,事倍往往功半。忧国忧民之士眼见朝政怠误至此,自然愤愤不平。但真让他们来,也不见得能好。这一点,你恐怕也很快就有体会。昔年官小,如今官大。这诸省办学的事,就不容易,毕竟事涉天下士子功名。” 那老者听得愁眉苦脸。 今天的龙舟上,是皇帝与徐光启、高攀龙、王徵等人闲聊。 起因无非是宁国府宣城县几个老吏互相打气,围攻了一趟宣城知县要个说法。 如今就是一种交换:把那些伸到地方官府里的手套摘掉,把以前的一些事洗干净。该说和的说和,该惩办的惩办。 那方姓幕僚闻言把脸上友善的神情敛了敛,随后淡然说道:“南京三法司已经行文府衙,许多旧案、冤案,尤其事涉官吏害民的案子,都要秉公裁断。地方改制在所难免,将来省府州县都是设法院。三法司的意思,改制之前伸冤平诉的好。要不然将来职权大改,徒留诸多争执。吕兄,你明白吗?” 可拉拢的拉拢,该许诺的许诺,但总有些人自知罪孽缠身,恐怕难得善终。 但现在,他听着皇帝对于许多事情的看法,也感受着皇帝的思维方式确实大异于寻常人。 最+近+章节+在6=9=书=吧阅读!但是儿子说的也有道理。去做吏员之后,将来前程还有什么指望?更何况,吏员都是经办实务,既累且苦,还容易担干系。以他家中积蓄,让儿子继续攻读、再应乡试,那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又说什么过了年限不允再考、不授新职?“那我宁愿潜心苦读再考最后一回!”那公子哥愤愤说道,“若仍旧不中,做个闲云野鹤也罢!” 他语带深意地提醒了一下老者,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事不可为”。 于是又开始学术研讨。 徐光启已经很熟悉这种气氛了,毕竟在京城里,皇帝就经常拉着重臣一起研讨学问。 让天下读书人都有个官做,别管有品无品、入不入流,这难道不是恩? 难得的是皇帝认可他们当年“愤青”的心情,只是不认可他们的做法。 湖广督学副使是公鼐,武昌过去有楚王,这楚王府改成的太学湖广书院自然也要承办一次天子讲学。 这还得益于他与知府大人过去的关系不错。 他这才看向那两个皂吏,无奈地说道:“品官以外,各级衙门书办、吏员,都会定标准。其余不论,要政令通畅,识文断字是最低要求。重要位置,只怕还要有功名出身。至于衙役……承德府和辽宁省那边,已经在做。衙役里最多的,将来都在治安司署,边军老兵、卫所兵充任为主。地方青壮要得这差使,也要先应了兵役再退伍转业。” 真正难搞的,是那些已经世代以此为业、地方根基深厚又掌握着不少人把柄的老吏。事关他们的前程家小及切身利益,让他们愿意接受改变并不容易。 当然,需要皇帝认可他。 十多年以来,先做江夏知县,后做武昌知府,如今做督学副使,公鼐一直没有离开湖广。 总而言之,齐心协力把事态控制住,达到皇帝和朝廷想要的局面:自今以后,别再有什么官绅之别,都在官场。 而这之后,宣城知县气愤不已之下灵机一动,贡献了一个好办法。 听着听着,他忽然有怪诞的念头。 然而首先就会波及两个他推荐安排到本县县衙做吏员的两个族人,更牵涉到他的儿子。 “士绅士子忧愤朝政,这都是好的,至少可见忧国忧民之热忱。” 高攀龙心里感慨。 “……臣定尽心竭力,多向徐部堂请教。” 以他如今的官品,又熟悉湖广,在这样一次大变动当中自然大有机会。 “势不可违。” 又是一次“保大还是保小”,除非有些大族大户脑子不清楚,要不然还能怎么做?不是泰昌元年了,也不是朝廷有边患兵危的泰昌八年。 攀龙攀龙,他年近五十,忽然真的攀上真龙骤登高位,官居三品。 “这就是好的,多商量。和他可以商量,和叶宰执、朕,都可以商量。只要商量好了,在下面看来你们是齐心协力的,事情就会容易一些。” 南京守备厅对于地方请求能这么快响应,这也让地方上更加悚然。 于是孝陵卫先被请了过来,突袭之后果然发现了罪证:前年通敌鞑虏的有,守丧期间寻欢作乐的有,妄议甚至咒骂皇帝大不敬的有,通奸内乱的有……总之,都是不赦之十恶里没有害普通小民的那种大罪。 其实就是一个慢慢改变他们思维、统一思想的过程。 朱常洛看了看几人:“先不聊这些。今天你们几人都是新学旧学都有涉猎的,再聊聊学问上的事。朕权且自夸,这格物致知论,朕倒仿佛是得天人神人所授。不论朝政还是平日琐事,以此法去思量决断,都有谋定乾坤、势如破竹之神效。既为天子,自然盼你们觉得这法子好,能多领悟一些,佐朕治国安民。” 就好像他们在东林书院里时,认为有志于出仕治国者该有同样志向和准则一般。 至于东林大学校的日常事务……高攀龙珠玉在前,顾宪成也在那,接手的人知道该怎么做。 “……知人善任,圣明莫过于陛下。” 扩编加俸,拜相放权,“人心”早就已经散了!连数年前知名的江南在野老愤青、东林书院的两位都被“招安”了! 然则这恐怕确实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不提前尽量打扫一些,南京三法司迫于陛下给的压力督促地方官府,地方官员迫于上官和前程的压力真去定下诸多官吏害民的案子,那么金口玉言在前,兴许优免真的会降一降。 在他过去的印象里,如此“霸道”的皇帝面前,朝堂重臣自然都是畏惧如虎的。 但这么多年来,先是之前楚宗之乱里表现还行,此后又谨慎小心转变观念,公鼐还是一步步成为了湖广督学副使。 公鼐已经很小心了。家学渊源,他深知为官之道。登科之后,他知道他当时没号准新君的脉,给皇帝留下的印象并不好。 于是在御驾刚刚到湖广地界时,此前一直平静的南京和南直隶终于不平静了。 府尊的意思,让他早做打算,劝儿子到县衙或府衙先做个吏员。本就有秀才功名在身,眼下还是好办的。 公鼐转变得快,也看得更通透。要不然,他也不会转告自己在兖州府衙当差的族兄和族中,让他们和衍圣公府保持距离。 听闻那个被族兄劝了许久的徐弘祖如今也在伴驾,公鼐不知道这能不能成为皇帝对自己另眼相看的一个理由。 但这事不能提。 他现在首先要办好的,就是皇帝在武昌的讲学! (本章完) 第400章 驱虎吞狼 第400章 驱虎吞狼 战舰停泊在了濠镜澳周围,香山知县带着县丞、主簿为解经傅引着路,香山户房、壮班等吏员衙役自然都跟在都司遣来护卫钦差的兵丁身后。 “钦差大人且看,那夷目已经带着商民在迎候了。” 香山知县引着路,解经傅看了过去,只见一群人等在路边一幢石砌的房子外面。 这房子的门旁悬着一个木牌,牌上刻着个杯子模样,又有些洋文。 门口那群人十多来个,除为首的穿着大明袍服外,另外那些人都是西洋人的装扮。 解经傅点了点头,香山知县一边陪在身边,一边继续忐忑地说道:“钦差大人,这些西洋夷人世庙初年吃了败仗,后来又在双屿岛被围剿,这才辗转回到这里。此后长了记性,恭顺之余愿遵天朝律例,这才允了他们在此保甲暂住。行商抽税,地租银子,一样都没少!昔年柘林兵变,还助了故靖国公平叛……” 他嘀嘀咕咕地说来说去,无非是说葡萄牙人为主的西洋商人在此还是遵纪守法的。 事实也如此。嘉靖初年虽然趾高气扬而来,但大明措手不及吃了一次败仗之后,还是把他们击溃了。以葡萄牙之小,当时虽然已经在马六甲一带建立了据点,但要留守、维持殖民地统治,在这边实际也只能投放出两三千人的战力。大明在屯门、西草湾、走马湾等海战之中击溃了葡萄牙人大几百的战力,实则已经证明葡萄牙此前所谓让东方臣服的念头只是妄想。 未来的南都,要先打扫干净,好好规划。 正确-内容.在六$九书吧@读*!/ 击败了西班牙的英国,还有正在大肆扩张的荷兰人,这才是大明下一个阶段海上的主要敌人。反倒葡萄牙人可以利用。 “圣旨也能商谈?”解经傅笑了起来,“本钦差就不进你们这酒馆了。明日天明,你们还没启航,这里便夷为平地。” 他也不再多说,伸出一根手指:“记住,明日天明后,这里只能有你一个人。” 艾德嘉请求过大明的保护,但大明只是围观,最后还是他们自己勉力击退荷兰人。 艾德嘉心里有些恍然,随后意味深长地说道:“看来,他们其实是想把我们赶到那里的。那里曾经被大明帝国作为一个行省过,对吧?” 受殊恩,解经傅这个泰昌元年的进士如今高居枢密院海事参谋之位,他在京城的时间里必须做足功课。 解经傅说完,就带着人继续巡视这澳门了,对艾德嘉他们视若无睹。 “没错,你是说……” 十五年前他们就已经到了爪哇西部的胡椒交易港口万丹,十年前他们也到了日本,六年前他们已经夺了葡萄牙人在马鲁古群岛和安汶的堡垒,四年前西班牙人也退出了德那地。现在,荷兰人正在筹备位于东印度这里的大本营。 解经傅已经走到了那为首的西洋夷人面前:“既为夷目,着我华夏衣裳,通我大明语言文字吧?” 好在既有皇帝圣君博闻,又有博研院西洋供奉,解经傅既初步学习了些西洋语言,也很清楚如今的西洋局势。 只不过规矩要变。 “对!” 他乖巧地一个个寒暄行礼,毕竟形势比人强。 “东京?” 他觉得自己猜到了大明的真正意思。 刚才他反驳这些人的,无非是他们嚷嚷着这么多年在澳门已经建了这么多不动产。房屋、港口、其他设施…… “东京……现在已经不是大明帝国的属国了吧?”艾德嘉问了一句。 这一段时间里,葡萄牙人依旧要在这一带存在,依旧得掌握着这条还没被西班牙与荷兰触及的贸易航线——东方人是排外的,葡萄牙是经过了好多年才建立这份初步的贸易联系。 艾德嘉沉思起来。 并不能为祸,何必赶走呢?解经傅快走到那群人面前时才说了一句:“贺知县,须得让我亲来,已经是香山县怠慢旨意奉行不力了。本钦差既奉旨而来,自然是要复旨的。你若以为陛下旨意不妥,自可呈奏禀明实情。” 七年里连续与荷兰人战了三次,就算只是防守反击,葡萄牙人的损失也很大。若不是去年西班牙整体上与荷兰在安特卫普签订了休战十二年的协议,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击退他们第四次。 “听明白了吗?”解经傅再次开口又换了大明话,“你们遵奉圣旨,兴许还有转圜之机。这上面些许屋舍算得什么?这么多年市舶司只抽你们一半税银,难道抵不过这些?现在你们倒是能凭此换得这个新消息,你们若想东山再起,那就不如回去,跟你们葡萄牙能做主的人好好商议一下,要不要再遣使臣到大明面见陛下,正式建交订立商约。” “旨意明白。你们的船既是商船也是战舰,就是不遵旨行事,香山县也没什么好办法。”解经傅看了看贺知县,随后瞥了他们一圈,对艾德嘉这个夷目官说道,“如今广东海防道战舰云集,你们既然没有出港殊死抵抗,那么这就收拾收拾,商船启航归乡吧。” 但解经傅可不管这些。 他的话说得贺知县和艾德嘉脸色骤变。 自从近二十年前后黎大将击破莫朝之后,那里如今虽名义上是黎朝复辟了,但黎皇只负责临朝听政、接见使节。北部是郑氏做主,南部是阮氏做主。 解经傅在岛上四处转着勘察地形,看着那夷目又往这边赶了过来,嘴角微微挂上笑容。 虽然中途也搞出了修教堂和防御工事的事情,但大明来拆,他们不也屁都不敢放一个吗? 解经傅看向了其中一人,随后也开了口。这回却是贺知县呆了呆,因为他听不懂。 无论如何,澳门所代表的这条连接大明、日本及马六甲的贸易航线不能因此中断。 “不是!”有人说道,“我听那个香山领主的仆人说过!听说上一次大明册封他们的王已经快有一百年了!” 艾德嘉尤其如此,听着解经傅说的话,渐渐沉思起来。 这并不是说之前的话就不是真正意思,但就算葡萄牙如今的菲利普二世能瞒着西班牙派出使者过来与大明谈好,也不知是多少年后。 艾德嘉听着他们议论纷纷,需要处理的问题当然很多。 如果只是去那里,那确实没有多远。凭他们在这里多年的了解,有许多处地方都能暂时作为据点。 虽然西班牙好景不长,组织了大小一百三十艘战舰,号称无敌舰队最终却在英国人那里惨败而归,但另一边则是独立后步步进逼的荷兰人。 但这个机会,需要葡萄牙足够分量的人作为外交使者过来详细商谈。艾德嘉,还不够格。那些嚷嚷着的西洋人也安静了下来,神情惊异地看着解经傅。 那就是大明会在这一带建设一个巨大的商港,将来仍有和大明建交遣使、订立正式通商条约甚至获得大量官方贸易订单的机会。 然而大明这边的澳门港不容有失。对于如今弱小的葡萄牙来说,香料群岛的香料份额是已经守不住多少了,只有澳门这个能够连接马六甲和日本的港口可以通过日本的白银、大明的瓷器和丝绸来弥补损失,维持利润。 “钦差大人,我们一直遵照贵国的命令。如果是哪里做得不好,没什么不能商谈的……” 他们所说的东京,实则是大明所称的安南、交趾。在他们的习惯里,对越南有这样的称呼。 “去西边吧!”有个人贡献了点子,“西边的东京,现在是分裂的。东方帝国的海船,现在经常去那里购买粮食、木材。他们的丝绸和瓷器虽然没有大明好,也能买一点,我们可以和大明商人先约定好。艾德嘉,既然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就要和他们约定好。” 艾德嘉看着他离开,神情有些屈辱又不敢做什么,于是示意了他们,先回到了精心准备好招待大明官员们的酒馆里。 “就算是传递消息,也不用把我们都赶走……” 另一些西洋人里已经有人先说了几句,随后所有人都嚷嚷起来。 所以艾德嘉的姿态很低。 “如果就这么走,几年里都不能从这里有任何利润了。” 偏偏这个时候,大明要改变过去的政策,将他们都驱逐走。 艾德嘉想了想之后说道:“你们先做好启航准备吧,我去和大明皇帝陛下的使者商量一下!” 但现在想一想,大明皇帝和贵族们组建的那个海贸行在海贸方面主要只是暂时和他们在澳门做着生意,并不远航到香料群岛那边。他们明明已经有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海上商船队,却只是去近处的东京贩运粮食、木材这些价值不高的货物,看来有着别的目的。 那里是最重要的前沿门户。 但寻常据点,构筑防御和港口又要不少时间,除非能占据一个现成的港口,或者让那里的政权愿意租借一个港口给他们。 但毕竟只有十二年。再过十年,等荷兰在东印度的大本营建好了,一定不会放过这里,那时就不可能抵挡得住了。 “外臣艾德嘉,参见钦差大人,参见县尊大人……” “钦差大人……您说的是真的?”艾德嘉颇为意动地问道。 此时香山知县说着他们的恭顺,无非因为这群夷人“会来事”。 葡萄牙在西班牙人面前大败,虽然仍有比较大的自治权,但实际已经被吞并,里斯本有西班牙派的总督。 就连在大明这里的葡萄牙人也已经受到了荷兰人的三次攻击。 很明显,并不只有艾德嘉一个人听得懂大明话。 “和他们的贸易怎么办?已经约定好了一些生意……那个海贸行,不就是他们贵族的产业吗?” 但那个大明皇帝的使者,也不像是一定要对他们赶尽杀绝,反而留了将来正式合作的可能…… 葡萄牙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西班牙人的时代正在过去。虽然西班牙的实力仍不容小觑,但他们的重心放在已经发现了大量黄金白银的另外一片大陆。 离开了这里,只能回到马六甲一带。而那里,如今正是葡萄牙、英国、荷兰、西班牙等各地冒险家和各国王室明争暗斗的中心。 解经傅却皱了眉:“你既通天朝文字,就用汉话。真与不真,你可以暂留,随后和本钦差前往广州面圣。其他人,先回马六甲去。” 艾德嘉说着最坏打算,当然是明天就不得不暂时先离开这里。 但广东海防道的战舰就在周围,不像是仅仅吓唬他们。 他想了想之后说道:“至少今天他们还在这里。现在先要做最坏打算,已经说好的生意,难道就这样放弃?在正式谈好新的通商条约之前,必须有一个就近与他们继续做生意的港口……” 刚才解经傅对他们说的,除了反驳关于澳门财产的话,也包括一个信息。 最+近+章节+在6=9=书=吧阅读! 为了省却麻烦,他们私底下对香山县、广州府和广东相应衙门官员的“支持”着实不少,称得上“良善夷绅”。 其国既亡,马六甲迟早易主。这大争时代的海洋,大明要出手了。 当然了,大明也不是没给他们留一线生机。 以前葡萄牙看不上东京那边,毕竟他们拿得出手的货物大明都有,而且更好。他们的土产,又不值得作为贸易商品运到其他地方盈利。 所以他们既是先被驱逐离开方便大明建设这里,也要作为信使回去传递这个讯息。 这香山知县头皮发麻低下了脑袋:“下官不敢,下官惭愧……” 吃了很多亏,后来就改变了法子,想办法打通了关系。虽然得到了大明的允许在这里居住经商,但该由广东市舶司收的税要交,该给香山县的地租银得给,要以保甲的形式在香山县登记,有什么事要受香山捕快的管辖。 为什么一定要驱逐葡萄牙人,当然不只是打扫干净、让来朝诸藩知道大明已经关注南洋这么简单。 安南内乱不休,南北对峙,就像朝鲜一般乱战将起,这自然是大明的机会。 潞王和扶国公珠玉在前,枢密院现在整饬九边,画的大饼里其中就包括安南。 先让这些西洋人去探探虚实,岂不妙? (本章完) 第401章 南洋乱世 第401章 南洋乱世 和艾德嘉等人了解到的情况不同,如今的安南“君臣”,与大明并非断绝了往来。 万历二十五年,攻灭莫朝后的郑松带着他拥立的黎维潭还都升龙,以“都元帅总国政尚父”的权位派出使者,期盼大明天子赐封安南国王。 大明只给了个安南都统使的名号。 郑松又能有什么办法?现在倒是又多了个平安王的爵衔。 反正他封王的这万历二十七年,那三十二岁的黎维潭英年早逝,庙号称世宗。而后,是他十一岁的儿子黎维新继位。 在安南,黎维新可称皇,郑松也可以“请恩”被封为王。但大明不承认,他始终开始缺点什么来减小压服其余势力的难度。 这次是一个机会。 “大明皇帝打败了元人,现在正是得意的时候,因此一直南巡到广州,让藩邦朝觐称臣。”郑松告诫着儿子郑椿,“如果能趁他高兴时让大明再册封安南国王,那么阮潢就再没有借口!” 最+近+章节+在6=9=书=吧阅读! 正确-内容.在六$九书吧@读*!/ 此时此刻,他惦记着的葡萄牙人已经悉数坐上了船,离开了澳门,只留下艾德嘉。 从童年时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只是傀儡,生死都只在他这岳丈的一念之间。 去东方帝国的广州,又是一条航线。 现在换成贾力勒脸上露出戏谑表情:“你们过来的人多了,我倒是也听说了不少故事。原来,北方草原上的蒙古人一直打到了你们那里。知道吗?皇帝陛下打败的,正是蒙古人。与其寄希望于你们,我们当然应该看看上国愿不愿意发兵相助。” 兰纳南面的阿瑜陀耶王朝同样处于争王阶段。厄迦陀沙律王今年刚刚去世,下一个王,如今并未决出。 叫贾力勒的柔佛王子眼神一冷,立刻回京:“那你们呢?之前那么吹嘘,在拉奇多西面的海上却惨败而归!” 包括他那死的不明不白的父亲。 他必须继续忍耐。 而葡萄牙人在那里呆了那么久,大明为什么能容忍? 香山知县连连点头,之前解经傅说的话算是很重了。 “那只是上国辽阔,并不再注意海洋了!两百年前那段时间,大明的船队远比如今你们过来的船队雄壮!他们可没有像你们一样,占据土地,烧杀抢掠!” 因为他对这一趟的结果也不确定。 遥远的天朝上国,确实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再到这里宣示他们的存在。 当然不满。但现在,他身边没有任何可以用的人。所能利用的,无非只是郑椿这个同样急于拿到专政大权的实质“太子”。 贾力勒也不管他,只是说道:“不管怎么样,既然有了上国皇帝诏令藩国朝觐的消息,我们自然要去!在你们这些西洋人来之前,上国在旧港曾经设有宣尉司。现在,上国在南洋的藩邦子民无不陷于困苦和战火当中。几十年前,我们就曾请求上国助我们驱逐葡萄牙人,复国还于旧都。只是那个时候,上国并不想理会我们这么遥远的藩邦纷争。” 他看了看对面悠闲自在的家伙,冷哼了一声道:“别以为我和父亲不知道!班达亚齐那里,都是你们的人!” 盛夏时节,海上并不太平。 郑松感觉很欣慰。 “……蒙古人。”那荷兰人喃喃自语,神情有些古怪,却又有些凝重,“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果他们仍然强大,在欧罗巴,现在怎么没有他们的踪迹了?我劝你们不要浪费时间。就算赛力斯在陆地上有强大的实力,但在海上,我可没见过他们的战舰!” 何况同样会有回赐? 黎维新看着他们的背影,双手渐渐捏紧了膝上的袍子。 郑松不会再离开升龙,只要拿到了“安南国王”之名,接下来就该是郑椿领军外出征讨。 只有郑椿在离开之前,向他点了点头示意。 是郑松的父亲郑检让阮潢出镇顺化兼领广南,北方又战乱连连,这才让阮氏在南部越来越稳。 “你随本钦差再去广州侯驾吧。”解经傅跟艾德嘉说了一句,又吩咐另一人,“你去东莞,见到秦副使之后就转述本钦差的意思。本钦差已行文福建海防道,自澎湖到合浦,两省海防道巡海封疆。西洋商岛,私商海寇,见之则剿。南洋舰队筹建在即,盼将士用命。陛下驾临广州之际,入珠江口的,只能有使团、官商!” 如今阮潢已经八十六,尽管年纪已经不小,但他的儿子阮福源也不是轻易会服软的角色。如今阮氏据有南方,实质也是地方一王。 他的眼神里露出希冀:“现在不同了!听说大明新君打败了北方的所有敌人,现在已经看向了我们!” 这个黎皇,是郑松的女婿,是郑椿的妹夫。 “这支船队的故事,我倒是也听说了。”那荷兰人笑起来,“不过既然已经远航,不获得回报,那又是为了什么呢?算了,总要你去了一趟死了心,这才好答应我们的条件,继续合作下去。我们荷兰舰队的厉害,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而葡萄牙人,西班牙人,他们的时代已经要过去了。” 阮潢是阮淦之子,是郑松的长辈。他的妻子,是郑松的姑姑。但阮潢的小女儿,又是郑松的儿媳妇、郑椿的妻子。 看他不说话了,那荷兰人恢复了从容:“放心吧王子殿下,这并不算什么大风浪。我们航行于大海,遇到过不知道多少次比这更糟糕的状况,相信我们经验丰富的水手,即便这只是一艘他们不熟悉的、你们所谓的礼船。” 在缅甸的南端,葡萄牙人占据着沙廉。那里的头目菲利普被设在果阿的印度总督和如今的共主西班牙国王赐有“缅甸副王”的虚衔。 船队正穿行于暴风雨里,风浪不小。 荷兰人闻言叹了口气:“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贾力勒殿下。班达亚齐是有我们荷兰人,也有英国人,但我们都来晚了。帮助亚齐苏丹的人,来自君士坦丁堡。奥斯曼帝国在那里有数百名军事顾问,枪炮、造船、陆战海战,这些都是他们在帮助亚齐。不过,你们也要感谢亚齐。” “是,是,下官一定抓紧时间。多谢钦差大人体谅!” 与之相反,西方人来到了这里,要的都是土地,是港口,是长期把军队放在这里,是特别的权力。更有不少民间的私商。 说罢他站了起来。尽管船在左摇右晃,但他的身躯却如履平地。 从马六甲到吕宋,再到琉球、日本,这是一条航线。 时隔不知多少年,大明终于再度召唤藩邦前往朝觐。 风暴不少,海盗更不少。 他脸上换了戏谑的笑容:“要不是七年前亚齐攻破了巴都沙瓦尔,把里阿耶特苏丹俘虏到亚齐去了,你的父亲也无法成为现在的柔佛王。” 他们父子商议着去朝觐请封的细节离开,这些事似乎就不必跟这黎皇说了。 船队在风浪之中摇晃前行,他的心情也随之起伏不定。 他们翻遍了仅有的记载,期盼这里能再次出现那样的船队。毕竟礼仪之邦天朝上国的船队经过了那么多地方,却并没有什么暴虐的传闻。就算有过一些故事,大明要的也只是名义上的臣服,还有珍贵物产的进贡。 更南面的马六甲、东面的吕宋,共同的特征就是欧洲人到来之后的大动荡。 而自己的命,也一定能因此保住。 听着他有些不屑的语气,贾力勒似乎更加担心了一些。 他并没有留意着女婿与儿子言谈中的另一重意思。 如果不是荷兰人来晚了,他们也会像葡萄牙人一样。 郑椿看着这个妹夫,又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同样凝重地点着头:“定不负重托!” 欧洲那边的形势,他这个亡了国的马六甲王朝王室后裔又怎么会懂?这些马六甲王室的后裔,如今倒是分成了柔佛、亚齐等诸多小国,自己之间还打来打去。 这年轻人其实也不算太年轻,只不过此刻因为海船颠簸而脸色煞白,显得年轻。 这个荷兰人表情不复悠闲,脸胀红了一些:“是葡萄牙人再也不能丢掉马六甲!阿方索·德卡斯罗特这个果阿总督,带上了从葡萄牙出发汇合过来的全部战舰!全部!康西卡奥号足有千吨!九百吨的战舰,他们也有三艘!整个舰队二十艘船,除了一艘小船安东尼奥号,几乎每一艘都比我们的旗舰奥伦治号要大!” 他当然郑重,眼神殷切地看着郑椿:“大事若成,于国朝而言是不世之功!” 解经傅已经带着他回到了香山县。 郑松手里有黎皇,但哪能轻易消灭这些割据力量?但如果大明能册封他手中的黎氏为安南国王,形势就会好很多。 等到郑椿凯旋而归,能不能逼迫郑松退下去?只有各地忠臣都来到了升龙,自己才有重掌大权的机会。 近百年前被葡萄牙人攻陷都城、马六甲王朝覆灭之后,他们已经挣扎求存了这么久,大明始终没有用行动回应过藩属的请求。 “……我们只是一支小小的荷兰先遣舰队!”荷兰人开始骂骂咧咧,说出一些贾力勒听不懂的话。 大明的朝贡体系并未废,早些年间册封的南洋诸国,仍有贡贸资格,到达广东市舶司。 “王子殿下,虽然五年前我们输了,但葡萄牙人在香料群岛的存在,很快就会消失,你们夺回过去的都城是迟早的事。现在,亚齐才是你们更紧迫的敌人。既然有我们荷兰人的帮助,你何必还要求助于赛力斯呢?” “尚父所言极是!”已经二十三的黎维新神情比郑松还要郑重和期待,“大兄,拜托了!” 一面走出这个船舱,他一面说道:“等到了赛力斯,我倒要看看你口中的天朝上国有多么强大。上一次,我们的战船去那里抢夺葡萄牙人的据点,虽然没有成功,但发生在他们眼前的海战,这么强大的东方帝国可没有一点反应。要是在欧罗巴,敌国的战舰到了海岸边开了火,那就已经确定是战争!” “贺知县,葡萄牙人既然都离开了,那濠镜澳一带就好好清整一番吧。朝廷的意思,都要拆掉,再重新建成我大明街市、厢房。放心,重建的银子,官产院和市舶司会出。” 一个船队正航行于大海之上,这个船队一大三小,三艘小船的侧舷都有炮,居中那一艘倒只是纯粹的商船,样式和另外三艘也大有不同。 贾力勒却笑了:“这不正说明你们靠不住?” 而他这个黎皇,反倒是个“从龙之臣”。 大船的船舱里,一个年轻人脸色苍白地抓紧房间之中桌子上的柱子,勉力保持身体平衡。他的对面,则是一个西方人。这个西方人打扮得像个将军,腰间也有一柄短火枪,轻松自如地坐在椅子上。 阮潢总要死的,大约就在这几年了。到时候秉持大明认可的法统,定要让各地都臣服于升龙。 就担心皇帝陛下想要的只是一场庆典,想要看到万国来朝的盛况,满足他击败北方强敌后的得意心情。 许多战略性位置被欧洲人开拓,利益空间变小,外来力量可以被借助,原本稳固的区域权力结构正在被打散。有的已经消亡,有的与西洋人合作,有的则正在反抗。 而缅甸从东吁王朝兴起之后,被大明成为八百大甸的兰纳就陷入战火之中。清迈已经被攻陷数次,有时候是西面的东吁王朝,有时候是南面的阿瑜陀耶王朝。如今,兰纳仍在内乱之中,争夺着兰纳副王之名。至于这副王是缅甸的副王,还是阿瑜陀耶的副王,并不重要。 贾力勒不说话了。 时候已经不同了。安南和它的西面,早已提前进入混乱纪元。 “卑职得令!” 解经傅点了点头,抬脚出门:“走吧。” 艾德嘉心情忐忑地跟随,也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 难道大明要重新禁海了? 还有筹建南洋舰队……这个庞大的东方帝国,到底要准备做什么? (本章完) 第402章 广东之富 第402章 广东之富 “若不是顾念你们昔年出兵助官军平叛,如今又岂会给你们这大好机会?” 广州南城外,解经傅看着这嘉靖四十四年后才加建的南关新城,顿了顿之后坚定地说:“将来不会再借助尔等之力了!” 艾德嘉已经习惯了解经傅的强势和雄心勃勃的模样。 那时候的事与艾德嘉无关,但他知道,这位大明皇帝陛下亲自派出的大臣说得没错。 嘉靖四十三年年初,潮州饶平拓林澳这个海防道营寨里的四百东莞水兵闹饷。这饷,闹得名副其实,确实是他们已经被克扣太多。数月无银无粮的情况下,又被将官要求调动到他处,仍不补发及拨给行粮。 于是先是哗变,而后又联络了附近贼寇、私盐贩子,以要粮为名一路打到了广州城外。 能有这个战果,原因很复杂。总之,他们虽然攻不破广州城,但整个广东震动是免不了的。那个时候,这边的总兵正是俞大猷,但他在沿海剿倭备倭。当时的两广巡抚,又在剿另一伙山寇。最终,葡萄牙人出了一些兵“自外洋入”,再加上紧急调动的一些其他兵力,才把这场拓林兵变迅速压了下去。 次年,广东开始营建南关新城,加强城防体系。 葡萄牙人在这里的贸易已经享受了三十余年的抽税优惠,所以解经傅毫不犹豫地收了他们在澳门上已经建设好的不动产。 正确-内容.在六$九书吧@读*!/ 现在算是正式打了照面,开始做准备工作。 提举广东市舶司多年,他作为沈一贯的儿子,消息渠道远比其他人广。 刘宗周就住在府衙里,夜里是家宴,主客仅二人。 自从皇帝在南京对重臣们先说、后来又隐秘流传的消息到达广东之后,对于这里即将出现一个南都,广东尤其是广州府的官绅富户们就不太坐得住了。 “何谈不易?”解经傅反倒不是挺认可,“我看那高第街,布、蕉布、葛布、苎布……应有尽有;金器珠饰,能工巧匠亦数不胜数。广锅天下闻名,茶叶独树一帜。起东,两广多山,良田不算多。苏杭重丝绸,广商大可另辟蹊径嘛。再有,南都毕竟离南洋更近,想做南洋生意的,大多还是专到广东吧?那南都里,可只允外藩及官商、特允海商在那里,广州中转之便利,仍旧不失。” “起东,你我同科,称字便可,何须如此?”解经傅也上前去与他见礼。 今天是旧友私下交谈,刘宗周说都是一心为国为民,解经傅所说都是助他,并不涉及私人权位得失。 解经傅在参谋院任海事参谋,这场暴露了广东海防道体系脆弱的兵变当然是一个研究案例。 “小弟斗胆,可否不叙官阶职差之别,仅以私交教我?”刘宗周认真问道,“若皆是为国为民,应当不算兄台涉了民政吧?广州府多少生民,十八甫都仰仗市舶司过日子。” 最+近+章节+在6=9=书=吧阅读! 前方不远处,身着朱袍的广州知府笑着迎了过来。 “求之不得!” 刘宗周放下了心来,迎了钦差入城,先办了公事。 只不过当年就遇到了母亲的丧事,因此直到泰昌四年才开始授官。如今才五六年,他已经是广州知府,当然算进步神速。 因此厉行商税之后,广东这边反倒顺利很多。大商小商,都不敢像江南那边亦儒亦商的大族一样耍太多手段,更没到后来敢举火的汕头那样狠厉。 对刘宗周这个耽搁了几年的人来说,如果能够在面圣时有更多准备,当然不能再好了。 “数百担,每日猪肉就要五六千头,还有鱼、禽……”刘宗周说着,“几乎家家做买卖,因而家家也都愿买用,终归就是互相帮衬,又因为市舶司既在此,日子便有盼头。” 广东都司、广东提刑按察使司海防道、广州府衙三班,许多事都需要安排。 两人走在前面,解经傅问了一句:“广州府人心不安,并不只是因为我没先到府城吧?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解经傅点着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广州府分出数县为南都之地这件事还算能办,你愁的是市舶司移去南都,广州府民生因此凋敝。” “岂能有假?”解经傅笑道,“这海贸博览会,为何要在广州办?你之所急,陛下心里也清楚。” 这第十八甫旁,就是怀远驿。 说到这里,他十分感慨:“世人只知江南之富,殊不知广东已大有富庶气象。过去不以商税为重,广东一年不过税银十万余两。厉行商税后,诸省税银之增长,以广东为最,足足多了十倍有余。今后嘛,广东固然不能天高皇帝远了,但陛下南巡到广东,正是要再助广东更进一步。因此,你不必愁。” “这我就不方便说什么了,枢密院只涉军政。”解经傅看着他目带深意,“只能说命你来任广州知府,应该是陛下和朝廷相信以你之才能担此重任。学以致用,广东大有可为。” 譬如说市。每天城门一开,第一批入城的竟是贩卖鲜的农。 解经傅哈哈大笑:“多虑了,多虑了。我为枢密院之臣,又岂会涉民政?放心,并无其余差遣。只是忝任海事参谋,自当先巡视一下沿海府县海防。” “钦差大人!” 解经傅微笑了一下:“不打紧。陛下岂不知绍兴师爷之名?既然能让你们听说,那就是想让你们听说。” 意思是广州做生意的普及程度远胜苏杭,风格也是主打一个货物多样、薄利多销,并不像吴中那边追求暴利。 “仲说能担此重任,可见并非无因。勤慎之处,小弟远不及啊。请!” 他现在不说,皇帝到了广州之后也会对他说。 沈泰鸿来做广东市舶司提举,又有他那个父亲沈一贯的亲自提醒,知道轻重。 但有钱就能养人,一代代下去,总会根基越来越深厚。久而久之,又会与苏杭淮扬有什么两样?商人毕竟是逐利的。 解经傅笑了起来:“起东治新学颇有心得,当知凡事皆有两面。此事于广东固有危急,却也是机缘。南都既设,将来海贸规模远胜如今。要售往海外之货物,难道只能尽数从各地运来?况且,朝廷规划直道,前几年又大修灵渠。广州紧邻南都,难道还愁将来生计?再说了,南都以海贸为主,并无多少田土可耕种。即便只是供南都所需,整个广州府都不知道有多少生意可做。” 这种情形下,统治权力最顶层的皇帝南巡到广州,又传来了市舶司要移走到南都的消息,他们都担心这背后会有什么风波动荡。 原因在于刘宗周学问上十分有天赋。皇帝有了格物致知论后,刘宗周当然也关注这新出来的学问观点。也许因为他当时还没到三十岁,比较容易接受新观点,因此连写了数篇文章,其中还有刊载于《学用》朝报的。 因此,去年刚刚虚岁三十三的刘宗周就到了广州任知府。 “陛下圣虑周全,是我杞人忧天了!”刘宗周多日来的担忧终于得以缓解,“既如此,一心筹备,迎候御驾便是!” 刘宗周默默思索着,缓缓点了点头,随后又叹道:“我明白仲说兄的意思。自商转工,殊为不易……” “那今日就先游一游十八甫,今夜一叙别情,如何?” 登科之时,他才虚岁二十四。在进士圈子里,这当然算是“少年得意”的。 此时,被朱常洛点选过的徽州大盐商们,刚刚从福建进入到广东地界。 解经傅提前到广州来,就是广州这里诸藩朝觐、海贸博览会及万寿盛典的军方筹备负责人。 “我是因他那《平倭策》,这才又寻了寻他的其余著述。《贤博编》里,确实有各地见闻。陛下也读过,还命人置入通政学苑各地方书库里,以备阅用。”“往年故事,又岂会深究?如何深究?只要泰昌朝以来广东忠谨,就不需多虑,都回去吧。” 当年刘瑾知道了广东有钱,随后那些年广东多苦啊。 他顿了顿之后又说道:“况且,南洋舰队虽设于濠镜澳,但有广船的底子,军舰造办厂是要设在此处的,并配军工园。” 解经傅不同,他知道得更多。枢密院虽然不涉及民政,但这个南都既是将来可能最大的海贸门户,也是大明海师最重要的一个前线基地。规划时,皇帝自然与枢密院透过很多底。 “……这么说,市舶司果真要移到……那南都?” 南都是出于将来对南洋诸国、西洋诸国的战略考虑,但既然离广州如此之近,势必要影响广州府的未来。 于他内心而言,这些西洋人毕竟还是杀了汉民。 而两人口中的十八甫,则是西关城的商业区。西濠涌十里河道,源自古兰湖,汇入珠江。沿河两岸,自北向南就有八个小码头,每个码头附近都聚为一个小村镇。 “诸位,御驾将临,广州能承办大典、为陛下贺万寿,这还有什么可担忧的?”沈泰鸿劝他们回去,“厉行商税后,广东殊为忠谨。市舶司在内,税银数年间加起来涨了十倍有余,广东上下自然有功无过。” 嘉靖元年,福建、浙江市舶司一度关停,只保留了广东市舶司“一口通商”,这里更是得到爆发式发展。 广东文教和江南还是差着档次,过去的基础也薄弱得多。虽然嘉靖年间一度成为仅存的市舶司因而财源滚滚,但从商在大明的地位低。广东商风之诚心、民风之淳朴,都只是因为如今才到达这种富庶程度不久。族中子弟能入官场者、身有功名者的比例远没有江南高,因此怕杀怕罚而少庇护。 到了第八甫后,又折向西,只沿大观河分布。这大观河是一条运河,南北又排布了一共十甫。 “……就怕朝廷以为广东是太富庶了,这要翻往年旧账……” 这种影响里,广州府的大商富户们倒还好说,无非都去南都发展罢了。但是广州府许多的小门小户、普通百姓,却不可能尽数去南都,他们本来也只能就近喝点广州府商贸兴盛的汤。 有点露了富之后被盯上的感觉。 沈泰鸿是苏州人,他自然知道其中区别。 两人说的是嘉靖元年出生的徽州人叶权。 其中就有沈一贯的儿子沈泰鸿。 “西关十八甫不必说,南门之外,东西还绵延近十里。人烟辐辏,货贿山积,店铺无算。这都是市舶司之功。”刘宗周叹了口气,“不知仲说兄可读过叶中甫那《游岭南记》?” 广州知府,泰昌元年的进士刘宗周。 其兴盛,更可追溯到唐宋时。海贸一直都有,藩邦海商到了广州,往往要等到风向转变再回程,因此可能在广州呆上数月不等。宋时嘉佑年间,这里就有个海山楼专门招待外商;后来,这一带才形成了怀远驿。 “起东若不是登科之后痛失慈母,守制了三年,不然如今也该在京里了,何必自谦?” 偏偏能保护他们的力量,远不如江南的徽商那样强大。 而且,更是说到“广城人家大小俱有生意,人柔和,物价平,不但地产如铜锡俱去自外江,制为器,若吴中非倍利不鬻者,广城人得一二分息成市矣。以故商贾聚集,兼有夷市,货物堆积,行人肩相击,虽小巷亦喧填,固不减吴阊门、杭清河一带也。” 当然,皇帝和朝廷能派刘宗周到广州来,当然是要给他帮助的,这才是解经傅愿意对他说这些的主要原因。 大明驿站很多,但其中三个驿站很特别。福建来远驿、浙江安远驿、广东怀远驿,恰是三处市舶司所在,兼具开展贡舶贸易。 在这怀远驿和十八甫一带,一时不知有多少新牙人出现,作为不熟悉大明情况的外商与大明本地之间的沟通渠道。如果一切仍旧继续发展下去,他们后来有了个大名鼎鼎的名字,其中佼佼者以“广州十三行”名留历史。 现在他也面对着诸多忧虑不安却又不得去陪饮、因此跑到他这边来的广东地方官。 “读过。”解经傅点了点头,“起东可是想说,广州商都颇讲信誉那一段?” 知道的信息太少,当然会产生忧虑。 “正是!仲说兄博闻强记,实在佩服!”刘宗周先敬了一杯酒,随后继续道,“叶中甫屡试不第,并非什么交游广阔、声名显赫之人。一生纵游吴越,北历燕赵,东到福建,南入岭表,见闻不可谓不广。” 这人和徐霞客倒有点像,喜好旅游,也写了不少游记,汇聚成一个《贤博编》。在这之中,有一篇《游岭南记》,对广州大夸不已。 刘宗周大喜:“当真?” 其中就有一句感慨:广城货物市与外江人,有弊恶者,五七日持来皆易与之,非若苏杭间转身即不认矣。一时之间,广州民风淳朴、商人极讲信誉,与苏杭奸商转身不认账的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正因为葡萄牙人帮了广东一把,所以才得到了许可暂住于澳门,并且市舶司给了他们抽税政策。按例应该是两成,折半只抽一成。 “正是!”刘宗周郑重地端着杯,“仲说兄教我!” “轲峨大舶映云日,贾客千家万家室。”怀远驿大大有名,因为它背靠市舶司,腹地又有十八甫做支撑。 虽是叛兵,但那也只是地方卫所荒废,从民间选募的营兵。他们愤而闹饷,确实事出有因,只不过这都是当年的糊涂账而已。 谁都知道《学用》朝报都是要皇帝过目的,刘宗周当然是简在帝心。 他这场家宴,广州府内自然不知多少人在关注着。 不会又像正德年间刘瑾过来,一次就捞走七十多万两银子那样吧? 刘宗周犹豫了一下,随后说道:“仲说兄知道,我是绍兴府人。我既然能听说一些消息,自然也有很多人能听说到这消息。” 沈泰鸿在这里呆的时间长了,和他们的交情都不算浅,因此话也能说得深入些。 和东都不同,东都的设立本身就是要破除南京在南直隶绝对核心的局面,形成新的利益格局分化江南官绅。 于是刘宗周十分诚心地感谢着解经傅的提前解惑,再之后就只是闲谈。 现在,广东一年能上交税银百万余两,虽然很多都是昌明号、宗明号、市舶司这些乖乖贡献的,其余普通商人贡献得也不少。 “仲说自东莞坐海船径去香山,小弟这些日子愁苦不已啊。府内诸县,人心不安。” “不必去广州。”吴时修说道,“按福建人的说法,广东敢于下南洋者,潮汕为多。今后雇选壮勇水手,怕是要多在福建潮汕这里了。” 他们这拓海团练大业,自然需要许多愿出海去博的人,而且听说福建广东早已有不少人下了南洋,去了之后必定好站稳脚跟。 广东商人缺的官场力量,徽州有! 何况他们这是皇权特许? (本章完) 第403章 沐家往事,煌明将来 第403章 沐家往事,煌明将来 时至今日,不论是去湖南也好还是去北京也好,又或者湖广及南直隶的人去广州,其实早已不走灵渠。 沿珠江的支流北江,在韶州东北面,经过梅关道就能到达江西的赣江。水陆联运,路程更近。 毕竟大明的两个核心都已经在广州的东北方向,而非秦汉唐时的长安洛阳。 而这一次,皇帝偏偏走了灵渠,经广西再到广东。 更加耐人寻味的是,两代黔国公都被宣到了桂林府,而后再与御驾一同经漓江、西江到广州。 桂林山水甲天下,朱常洛过了灵渠后,经过灵川县城就到了桂林府治所在的临桂县,下一站是阳朔。 朱常洛眼下感兴趣的是沐家父子的口音、广西地方官的口音。 “过了淮河后,江南一带自有吴侬软语。到了武昌、长沙,又是大有不同。到了广西,又是一番风味。广东嘛……” 他笑而不语,其他人不知道皇帝这是在乐什么,地位最高的沐昌祚只得说道:“大明疆域辽阔,生民万万。虽各有习俗俚音,皆服王化。陛下所到之处,无不既恭且诚,喜迎真龙天子。” “西南不算太平,朕知道,播州之乱不远嘛。”朱常洛摆了摆手,“幸有黔国公世代镇守西南,又有无数朝廷命官不畏山高路远、民风彪悍,这云贵两广,才能水磨功夫一般大体上心向朝廷。” “臣不敢……” 沐昌祚刚开了口,朱常洛就说道:“老国公,朕只是一时兴起,感慨一番罢了,并无深意。” 说罢看着桂林地方官:“过灵渠时,朕瞧见了。工程修得不错,平日维护也多亏桂林府上下。你们就回去继续办事吧,把桂林府经营好。朕既从永州府经广西而去广东,便是朝廷将来需要广西办好不少事。” “臣等谨遵圣谕。臣等告退。” 能得皇帝一句夸,现在又能先离开,他们当然是既松了口气又欢喜。 等他们都离开了,朱常洛就吩咐道:“启驾吧,老国公,沐睿,你们就留在龙舟上,陪朕说说话。” 于是便只有两代黔国公心情忐忑地伴着君皇。 到了这里,如果只是一味赶路,用不了几天就能到广州了。 但御驾自然不必赶路,船行悠缓。秋日未到,暴雨常有。御驾出行,安全最重要,安逸也很重要。 船行虽稳,沐昌祚父子心里却七上八下。 “扶国公刘綎啊,埋怨过不少你不肯多出力了。”朱常洛坐着喝了一口茶,瞧了瞧沐睿,“老国公把这公爵之位让予你先行袭替了,你虽在昌明号等事上无不踊跃,但云南诸多土司,还是敬重黔国公的。” 一旁自有内臣宫女在摇着扇子,让这楼船里更通风凉快,但沐睿感觉有点过于凉飕飕的了。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嘴唇哆嗦了两下又不知该说什么。 沐昌祚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弯下腰:“臣教子无方,犬子无能,实在有负陛下信重……” 朱常洛看了他一会,搁下茶杯站了起来,走过去扶着他埋怨道:“老国公!朕都新封了刘綎为扶国公永镇东北,难道朕是器量狭小之君?宣你们父子来,一路同行去广东,既是要再交交心,二也是要共商将来大计!沐家的心病,朕难道不知道?” 硬把他摁到了座位上坐下之后,朱常洛才又踱回去,一边说着一边坐下来:“山几重水几重,北京到云南,是很远。史册里记得分明,你们自然是惧怕什么时候就沾上大罪。何况,你父亲又落了那样一个晚年?就好比老国公,身子骨硬朗着,在朕面前却定要这般老态龙钟模样。”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你父亲那也是做得太过了。想必皇爷爷再有心,也不好乱了朝廷法度。” 沐昌祚低着头:子不言父过。 朱常洛也看着面前的黔国公父子。 在大明,黔国公一家极为特殊。某种程度上,他们这一家除了世袭权利,还真正有领地、有治权。 但毕竟已经不是魏晋时期,大明在云南的督抚司体系才是牢牢控制住云南的根本。沐家的实质权力,往往来源于另授的镇守云南等处总兵官及其他临时敕命。 他们家的永镇云南,不是早已明文定下的制度性职权,而是一种基于天家信任的惯性。 但是到了嘉靖年间,皇家和沐家之间的关系出现了一个巨大裂痕。 嘉靖二十六年沐朝辅去世,他儿子还只有四岁。因此,虽是沐朝辅的儿子袭替公爵,但朝廷任命沐朝弼为都督佥事,代替侄子镇守云南。 嘉靖二十八年,沐朝弼这个六岁的侄子又去世了,按规矩是他另一个侄子继承爵位。这随后,有沐朝弼的母亲请求嘉靖皇帝先送该袭爵的幼孙去北京居住,又有这个幼孙随后暴病夭折。 总而言之,沐朝弼在嘉靖三十三年袭替了黔国公的爵位。 沐朝弼平定元江府土司那鉴反叛,又有其他讨擒叛蛮的战功,其实也算能帮朝廷分忧。但嘉靖四十四年,沐朝弼还是被弹劾骄纵害民、事母不孝、奸污嫂嫂、夺兄田宅等。 嘉靖皇帝也只是略加惩戒,“其嫡母、太夫人李氏,嫂夫人陈氏敕抚按官护送南京居之,给庄产养赡。” 但沐朝弼扣着自己母亲和嫂子不让走。 关键是沐朝弼干了一件朝廷难以容忍的事:用调兵火符遣人到京师刺探朝廷反应。 时逢嘉靖驾崩、新皇登基,朝廷事情很多。等朝局安稳了些,这事自然被提了起来。“黔国公沐朝弼残忍无亲,暴横不道,抗违明旨,拘留母嫂,不遣占恡恶党蒋旭等,不服听断,又用调兵火牌遣人入伺京师动静,请责以抗违之罪,诸佐使为奸及诇伺京师者,捕鞫如律,其火牌即行革罢,以川贵调兵事添入巡抚敕中,用稍折其奸萌,兵部覆如一敬议,从之。”其实这桩案子里最大的一个影响就是:本来一向由黔国公负责调集外省兵马镇压云南土司的职权被交给了云南巡抚。 因而从此之后,袭替了黔国公的沐昌祚既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在南京被幽禁至死的结局,又感受着皇帝和朝廷文臣对沐家权力的忌惮。 云南确实仍然如同惯性一般离不开沐家,但并不是离不开黔国公。 于是他也立下一些战功之后,就称病提前退休,把位置让给了儿子。 “高处不胜寒。”朱常洛唏嘘地看着沐昌祚,“老国公,在大明,朕是如此;在云南,沐家亦如此。你父亲既有那性情,这才有了后面诸多事。其间种种,如今也不必再多追述辨析了。但这个结,总要解一解。朕想来,只怕也只有往将来看。” 沐昌祚再次站了起来:“父亲犯了国法,幸赖皇恩浩荡,并未论死,亦未夺了黔国公铁券。沐家上下,无不感念天心宽仁。陛下但有差遣,臣虽老迈,臣的儿子、孙子,沐家子弟,皆愿效死。” “你们在云南,朕在北京,打得上交道的,也就一些奏本题本罢了。”朱常洛微笑起来,“此去广州路还长,咱们慢慢聊。” 舟行漓江上,朱常洛开始只论沐家的功。 沐家当然有功。 云贵这一带,汉时虽受朝廷统治,但两晋时实则已经是事实上的地方独立。强如盛唐,拿南诏又有多少办法?至于赵宋,拿大理就更没办法了。 这是很长很长的一段岁月,在大明灭大理之前,这里的地方政权已经延续几百上千年。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是大明的卫所移民屯垦和黔国公一脉不断平定地方土司叛乱,才让大明把云南纳入到官僚体系的直接管理当中。 “数代以来归化之功,莫过于云贵。云贵有今日之安定,沐家世代功不可没。”朱常洛对他们说着自己的见解,“朕看的并不是一朝君臣得失,朕看的是华夏万年基业。没有沐家代表的朝廷武力基础,文臣在云南的教化、归化就无从谈起。百年千年后,史册和民间里,沐家定然是万古流芳。太祖率领群杰驱逐鞑虏再造华夏,沐家世代镇守归化云贵,到了那时,沐家之名又会逊色朱家几分?” 沐昌祚听了这么久,听的都是面前这个皇帝对沐家功劳的认可,甚至于拔高到万年基业的水平。 他想着自己经历的这大半生,又想着家中历代流传的一些教诲和往事,一时有些失神。 “……陛下襟怀广阔,睥睨万古。臣惭愧,臣家何德何能……” 他还是这么说,朱常洛却笑着:“朕说的都是心里话。老国公不必妄自菲薄,更不能再藏拙虚度。” 沐昌祚看着他,朱常洛叹了一口气:“忧惧藩镇之祸,担心勋臣武将拥兵自重,史书里确实有不少故事。因此,朕才设了枢密院。军队,要超然,它是国家最后也最暴力的手段。朕让胸有韬略的文臣也进入枢密院,从此就是改一改历朝历代文臣总要以文制武的法子、思路。” 他又接着说:“军队如此暴力,如此重要,当然是不能肆意而为。但制衡要有度,军方也要有相应的超然地位。朕一片苦心,都是为了华夏万年基业,不只是为了朱明一朝。能跳出过度以文制武的窠臼,有一种新的制度尝试,这很重要。军与国的关系,与朝堂的关系,与民的关系,其中都有大量的事需要去做,去探索。” 沐昌祚只见皇帝笑着看他,神情殷切:“那些就是枢密院之中文臣的事了,勋臣武将呢,功名利禄,该有的自然都应该有。保境安民,流血牺牲,朝野都该敬重将士的付出。开疆拓土,力求金瓯臻于至好,那则是朕和朝堂重臣应当主动谋划的,以传后世,以待将来之用。” “臣……” 沐昌祚欲言又止,朱常洛则很干脆地说出让他和儿子心神剧震的话。 “以沐家之功,足可封王!”朱常洛看着这父子二人,“据外滇苍莽,西可震慑缅甸,东则控扼安南。望南而去,阿瑜陀耶不敢造次。最重要的是,彼处本可服王化,安南便是一例。如今,西洋夷人已经去了。与其将那里让予西洋夷人奴役掠夺,王师何不解外滇南洋藩邦百姓于倒悬?” 沐昌祚还被封王二字震惊着,他知道皇帝说的孟养、车里、老挝、八百大甸一带。 如今,东吁已经吞了缅甸,吞了老挝和八百大甸。虽仍有原先权贵,但兵威既盛,那里能做主的自然不是原先权贵。事实上,既要面对西方的东吁,又要面对南面的阿瑜陀耶。 也就是安南如今还处于南北对峙之中,若是安南一统,他们就是三面皆敌。 东吁对大明也并非没有想法,最近这些年,又试探多次了。此前刘綎得以从伯爵进封为侯爵,就是又打退了东吁缅甸的一次尝试。 “这回到广州,就是一个机会。”朱常洛淡淡说道,“东吁虽然猖狂,但大明既然认的还是过去的三宣六尉,那么他们想过来看看大明态度,甚至通过贡贸得些好处,就只能仍旧遣出原先三宣六尉的人。就算这些人实受他们控制,到了大明,大可安排密议。老国公,可有心再立殊勋?” 他的眼神十分坦然,又十分坚定:“十年余以来,朕已封了宁国公、靖国公、扶国公,潞王为朝鲜王。大争之世,老国公说朕睥睨万古,那么此等谋定华夏万世基业的盛世,老国公热血凉否?” “臣……”沐昌祚的白须微微抖动,看着皇帝的眼睛,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陛下但有所命,沐家自当效死,以报皇恩!” “不是皇恩,是事业!” 朱常洛站起来走过去,握住他的双手。 沐昌祚赶紧起身,他儿子也忙不迭地站起来,不知所措。 “乡音无碍,正要各地风采不一。但以我华夏文明之源远流长、繁荣昌盛,都能在中华这大家庭里,那就好。剩下的,就都交给岁月。”朱常洛看着他,“这是需要君臣一心去完成的事业。成此大业,即便将来宗藩再有龃龉,但只要有了这个根,将来自会结出果!日月所照,可以不必皆为煌明之土;但江河所至,应有心向华夏文明之民!” 如果从不曾有开拓,就不会得到果实。 朱常洛记忆里的,有活生生的例子。一片大陆、两片大陆……有迁徙之人,种下了种子,二三百年后,真正日不落的不是帝国,是种族、是文化。最终,源出同宗,总能结成更亲近的关系。 这就够了。 大明为何不能这样? (本章完) 第404章 谋交为先,兵戈不辍 第404章 谋交为先,兵戈不辍 无人知道皇帝已经在漓江上对沐家许了诺。江水滔滔,汇入西江再入珠江,皇帝离广州一天天近了。 广州城就和南京城一样,与北方那些相对方正的城不同,都是依山水形势而建。 正北的观音山上,最高峰处的镇海楼足有五层,俯瞰整座城。 广州城的大北门在观音山西侧,进来之后内北向是一条大北直街,一直通往南面的归德门。 但广州城内的官衙大多集中于这条街的东面,位于广州城内两条重要的南北向水路右一脉正渠与左二脉正渠之间。 两广总督部堂、巡抚部院、广东布政司署、广州府衙、广州府学、盐运司……都在广州城正南门进来后的这片区域。 此时此刻,广州城已经在紧张有序地准备迎驾。 不论什么时候,此等级别的人物过来,岂能不好好整顿城中卫生、秩序? 况且这回不仅是御驾将驻跸广州许多时日,还有诸多藩邦使团。 皇帝驻跸所在,定在了提督府。 这里自然成为最需要准备好的地方。 提督府所在,历史可追溯至秦时。秦统天下后,将领任嚣为南海郡尉。是他管治岭南,建起了最初的广州城。后来,这里就建了个任嚣庙。 后来,梁武帝萧衍的母舅又在此建起宝庄严寺,规模不小。到五代时又改名为长寿寺,宋时改名为净慧寺。 大寺的建筑底子一般很好。到了大明开国,洪武六年就把这净慧寺的东半部拿来了,改建为一个提督府。此后不断有营建一些新的亭台楼堂,环境和配套都越来越完善。 在后世,这里成了广东迎宾馆,足见它本身确实适合作为行驾所在。 平常,这提督府也用得不多,毕竟广州城内各衙都有自己专门的衙署。一直以来,也只有特殊时候,另得差遣到广东这边来解决临时问题的大员会用这里。 现在广州上下用心准备着,具体事务当然需要刘宗周这个广州知府来安排。 督抚和三司那边,则要关注整个广东——御驾驻跸于广州之时,仍是夏末初秋,谁都知道皇帝重视水利,重视民生。这段时间里,若广东其他府州出了什么问题,皇帝自然知道得很快。 朱常洛现在已经过了梧州,沿着西江往东走,左边是肇庆府,右边是罗定州。过了肇庆府,就到广州府了。 沐昌祚父子一路上和朱常洛又聊过数回,现在渐入平缓地界,心气也不禁开阔起来。 这一路上,也不避讳与俞咨皋等武将、与贺盛瑞徐光启等文臣深谈。 尤其是枢密院海事参谋解经傅在肇庆府城西面与御驾汇合后。 这天夜里,行驾之中他们父子也被皇帝喊了去,另有解经傅和俞咨皋在,还有理藩院首臣方从哲及一个名叫孙传庭的新科进士。 “谋交并用,用兵克城是最后一步。”朱常洛看着解经傅,“你到这边也有几个月了,说说了解到的南洋和外滇局势吧。” “是。” 解经傅名为过来肃清海防,实则当然是为将来做准备。 天子南巡,哪个不开眼的会在这个时候闹事? 南洋和外滇局势,枢密院一直在跟。此前虽然以北疆优先,但南面的情报搜集工作一直在做,尤其是对昌明号、宗明号下过这样的任务。 锦衣卫之中,早就设立了一个外察事厂。 如今,他们是军方,隶属于亲军,但又会在理藩院任职办事。同时,锦衣卫南镇抚司已经划入枢密院之内。对外而言,大明的内臣、亲军、军方及理藩院都是不同的触角。以朱常洛为核心,他们共同为大明的大战略服务。 解经傅到了广东之后,自然就已经与在这边的各方人物沟通起来,汇总分析局势。 南洋和外滇局势也没什么好说的。海贸未禁,一直就有许多消息能够彼此之间印证。海贸行里,更有此前就另担使命的内臣、锦衣卫及掌柜。 因此解经傅娓娓道来,说了如今在南洋及外滇步步推进的西洋人势力,还有他们之间你争我夺的情况、实力的强弱。 至于缅甸、安南、亚齐、柔佛、吕宋……以他们过去的权力形态和实力,还有当地的气候及地理环境,如今只能说大势明显。 大明若不去,南洋外滇便迟早被西洋人悉数吞下,无非哪一家而已。 “诸夷威凌。各藩邦一团散沙,况且西洋人火器虽胜于他们,却大多只是倚仗战舰,控扼要港,而后便与之贸易。藩邦头领役使贱民,若无心驱逐外贼,反倒也能仰其鼻息,得享富贵。” “其国远在数万里外,若非一团散沙,纵然彼辈船坚炮利,又岂会毫无抵挡之力?”朱常洛点着头,“解参谋点到了关键。正是与虎谋皮,仍旧有利可图。这些西洋夷人,懂得让些蝇头小利,这才能以区区数百、二三千之人,却往往能占据要害之处。” 他看着沐昌祚,又说道:“黔国公世镇西南,老国公对三宣六尉知之甚详。南洋虽另有信奉他教、政体各异,但大体上都有异曲同工之妙。老国公,说说外滇各族寻常是如何运作的?” “臣遵旨。” 于是又换成沐昌祚,以三宣六尉为例去介绍这些藩邦的政体情况。 其实不论有没有信奉什么教,他们目前的情形都有相似地方:都是小部族臣服于大部族甚至不同大部族,而后结成的部族联盟。除了安南、琉球这样王化痕迹更重甚至有了科举取士制度的藩邦之外,绝大多数藩邦本质上仍处于部落时代。 这也有地理和气候原因。雨季、旱季的区别及茂密的雨林、山峦阻隔,落后的交通基建,让科技水平落后的冷兵器部队并不容易在这一带形成一统局面,建立中枢朝廷及地方流官制度。 因此,这里的利益关系虽然错综复杂,但总体而言仍可落脚到一个个小部落。 毕竟都会有私心,这也是欧洲人在落后地区能十分顺利的原因。 再加上欧洲人在出海之前一直在那个小窝里斗,对手也往往是封建领主贵族的联合体。互相之间各种手段,经验十分丰富。 大明这边就不一样。 南面的先不说,就说北面的敌人。但凡北面的敌人开始让中原王朝头疼,一定是他们内部完成了整合,建立了略好于之前的权力制度。要不然就同样是一盘散沙。 就好像离现在最近的达延汗。此前,瓦剌都已经被大明赶到西边去了,鞑靼也不能对大明造成太多威胁。但达延汗建立了左右翼共六个万户,确定了一些规矩,把利益大体划分好了,从此就成为大明百年间的心腹大患。即便此后汗庭再无雄主,但仍旧把大明压在边墙之内不得动弹。 这就是左右翼六万户这个框架性制度的威力:不管各万户之间怎么你争我斗,但面对外敌时,多少有旧例可循,彼此之间可以策应。 这都是他们的南面邻居带给他们的经验。 沐昌祚说完了他的认识,朱常洛又看着理藩院的人,尤其看了一眼孙传庭。 “专设理藩院,就是要在用兵这种最后手段之前,以谋交定大势。”朱常洛说道,“南洋已乱,大明该去!理藩院之大明使节馆,海贸行,朕特允的拓海团练民商,再加上南洋舰队。这大势,不是大军扫荡,是水磨功夫。大明的影响已经离开南洋外滇很久,要有一个积累过程。” 孙传庭以为皇帝器重他只是因为他年轻,现在他就又被皇帝点名。 “孙传庭,你说说看。若是你来做一邦使节,你准备怎么做?” 孙传庭虽然一路做了很多功课,也知道将来大概会做些什么,但此时皇帝不问随行过来的方从哲却问他,孙传庭还是有些紧张。 “听了老国公、解参谋之言,陛下再定明方向,臣之浅见,就先呈禀陛下,再聆圣训。”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他先做了个过渡,随后整理了一下情绪,缓缓表达自己的见解。 既然是水磨功夫,那么若被钦命派遣到某个藩邦做使节,谋交二字上自然便是在那边找到亲善大明的、像倚仗大明达到什么目的的,同时就是情报工作。而若不是友善之邦,自不会派遣使节常驻。友善的表现,便是通商。使节大臣,还要积极促成生意,因为这会产生利益,这利益又可成为工具。 “儒家的德化,纵横家的手腕。”朱常洛笑道,“再要有小说家、医家等为用。看看西洋夷人,千百年间茹毛饮血、愚昧笃信,如今刚刚开化不久,在自然格物方面有了些建树,并不吝于宣扬海外。虽是辅助传教开拓,也存了让人钦佩向往之心。华夏文化之昌盛、技艺之精湛,岂非远胜他们?” 说罢看着他们:“若是让一些头领甘愿住到将来的南都来享富贵,旧土则让大明来帮着打理,不论是内附遣官治理还是与宗明号、昌明号、拓海团练商合作,都一样。要的是我文明、文化渐渐浸染,其厉害之处远胜刀兵。” 在到达广州之前,这就是皇帝开始亲自布置将来的南洋外滇大计了。 不是说不动刀兵,宣威自然是要的。 枢密院整饬完边军卫所后,将士们需要;大明影响力远离南洋外滇多年,畏威的地方部族头领也需要有一些成为儆猴之鸡;去那边争夺并驱逐欧洲人的势力,同样需要武力做后盾,毕竟他们更能听懂这种语言。 但大明文武更需要学习的,是改变过去那种天朝上国的思维,从平等务实角度来建立外交工作的规范,摸索出新的方法和经验。 这方面,朱常洛的认识自然比他们更加深入一点。 广东上下担心皇帝听闻什么地方灾祸、不法事而责罚广东,朱常洛到广州的心思则根本不在这。 既然拜了相,这些日常民政事务就是执政院及其他诸相该办好的。 这同样是朱常洛需要建立的新规矩:许多事不是对天子个人负责,是对整个朝廷体系、对他们自己的官位俸禄负责。如果出了问题,要有进贤院、法院等制度来进行惩处。 御驾已近广州府,那就是万寿圣节将近。 如今虽已是农历七月下旬,但广州这里自然不会像北方那样开始有入秋之势。 每日可能都有一两场暴雨,而珠江口内外则越来越忙碌。 其实为了借助风力之便,早就有一些藩邦使臣到了广州。 但也有一些是这个时候才陆续赶到。 来自柔佛的船队此时只剩下了三艘,一条小一些的船不翼而飞。 那个荷兰人脸色难看,柔佛王国的贾力勒王子则望着隐约可见的海岸线,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总算到了。”贾力勒连忙吩咐,“加紧一些修整船只。到了大明,不能让大明看到我们的船残破不堪。” 那荷兰人咬了咬牙:“若是用我的座舰,既不会变成这样,也不会沉没一条船!” “上国是礼仪之邦!”贾力勒看着他,“用你的座舰,带着火炮过去?在上国看来,那就是极度无礼!” “那么王子殿下,你就准备靠一张嘴请求得到赛力斯的帮助吗?一路到达这里,我也没有看见过他们的战舰,他们还能远航过去吗?” 贾力勒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一路过来,又遭遇了两次风暴,他确实一度以为自己将葬身大海。 大海是如此凶险,天朝上国的尊贵大人物们,确实已经没必要再跨越重洋冒这种风险。 倒是这些西洋的亡命之徒,听说总敢航行数万里,不畏死一般到这里来抢掠、做买卖。 好在他正在情绪低落的时候,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大四小五个黑点。近了一些之后,居然正是大明战舰,挂着大明的旗帜。 那荷兰人顿时紧张起来:“他们这是战斗的姿态!他们要转一个弯贴近我们的侧舷!” “让你的人把帆降下来些!本王子是使臣,上国礼仪之邦,绝不会不问明身份就动武!” 荷兰人不说话,他只紧抿着嘴,估算着那战舰的大小,观察着它的样式、性能,评估着它的战斗力。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船的样式,像葡萄牙人的,又不像…… (本章完) 第405章 造舰!造舰! 第405章 造舰!造舰! 舰船的发展,在欧洲也有较为清晰的脉络。 在中世纪,欧洲海船大体可分为以维京船为代表的北欧船和以长船、圆船为代表的南欧船。 这种情况从两百多年前开始有变化,南北欧的船只特点开始混合,出现了一种新的船型卡拉克船。到后来,更从一桅一帆演变为三桅大船。 但不同地方,尤其是最先开始航海的葡萄牙、西班牙,还有另外两种常用船型。一种被称作卡拉维尔船,一般是两桅,而且更多使用三角帆。另一种则是辅以人力划桨的加莱船,虽然体型较小,但它与卡拉维尔船的共同特点就是快。 葡萄牙人当然也有卡拉克帆船,但基本只会到香料群岛那里。大约是四十年前,葡萄牙建造过一批巨大的卡拉克船,吨位已经到了近千吨。然而,这批船在远航过程当中大多在非洲海岸倾覆,尺寸太大了还是不好。 最终,葡萄牙在这件事吃了个大损失,也将来往于葡萄牙及东印度的大船控制在四百五十吨以下。 至于到达更远地方的,比如说这荷兰人知道的位于东方帝国南海岸的葡萄牙人,所用的都是百吨以下的卡拉维尔船。 所以他一眼就看了出来,这些过来的东方帝国海船,有卡拉维尔船的影子,但区别也不小。 比如说,之前来过这边两回的荷兰人回去转述过,东方船只可并不使用三角帆。 但它那虽然雄壮但实则会因为沉重而拖累航速的船楼,也不是卡拉维尔船的设计。 不论如何,大明战船逼近了过来。 那荷兰人数了数,最大的那一艘,侧舷一共只看到了十二个炮口。 这不算多,这个大小的卡拉克战舰,单侧已经能塞下去三十门炮左右了。 荷兰是“后起之秀”。目前,他们兴建的商船、战船,已经是融合了卡拉克船和卡拉维尔船优点的新一代,被称之为盖伦船。西班牙人的舰队号称无敌,就是因为其中有大量的盖伦船。败于英格兰,也有海上风暴打击的原因。 这荷兰人看着东方战舰的形状,心里更多的是不屑。 但看形制,这些东方战舰的战力完全比不过欧洲的舰队。毕竟,最强大的舰队如今都是在大西洋上厮杀,因为所有的航路最终都要汇聚到欧洲海岸的各个港口。 在东方互相比拼的西班牙、葡萄牙、荷兰舰队,终究只是次一等的力量。 心里这样想,但他只是乖乖地不说话,任由贾力勒的人与越来越近的东方帝国海军遥遥喊话,挥舞旗帜。 毕竟脚下只是一艘毫无火力的货船,或者说礼船。而护航及携带补给的三艘小护卫船,已经损失了一艘。 船队随后被广东海防道的战舰引领着往前走,在他们的北面,御驾抵达广州之后的第一站则去了东莞县。 在这里的虎门镇,本就有永乐年间开办的官营船厂,为了满足海防和贸易需要。 而昌明号与宗明号合办的海贸行,也效仿遮洋行在这里收下了之前东莞船厂的资产,形成了一个更大规模的船厂。 此刻便是这海贸行的行首刘向经在王珣的陪同下带领皇帝参观此处的船厂并讲解。 “大明四大船型,广船在其中别树一帜,皆因铁力木……” 所谓大明四大船型,即福船、广船、浙船、苏船。 如胡宗宪《筹海图编》中所言:福船“高大如楼,其底尖,其上阔,其首昂而口”、“矢石火炮皆俯瞰而发”、“敌舟小者相遇,即犁沉之”、“而敌又难于仰攻”、“诚海战之利器也”、“能行于顺风顺潮回翔”、“不便亦不能逼岸而泊,须假哨船接渡而后可。” 戚继光则在《纪效新书》中点评:福船“高大如城,吃水一丈一二尺”、“福船城风下压,如车辗螳螂,斗船力而不斗人力,是以每每取胜”、“惟利大洋,不然多胶于浅”、“非人力可驱,全仗风势”和“无风不可使”等优缺点。 广船的最大特点就是用铁力木,因此更为坚固。过去的广船,形制下窄上宽状若两翼,在里海则稳,在外洋则动摇。 至于浙江鸟船、苏洋一带沙船,一样各有优缺点。 但共同的特点,都是远洋的适航性。 这没办法。永乐二年起,民间船舶一律改为适应内河航运的尖底平头船,这就让适宜于远洋破浪的船型近乎绝迹。弘治年间,龙江船厂受命制造封舟,结果费一万五千两之巨,所造“不堪远驾”,这就是影响。 到了嘉靖初年,这才开始在与葡萄牙人的交锋之中渐有改观。到倭寇之乱时,造船业反而迎来复苏。 比如说广船。因为用铁力木制造,因此坚固耐用。为了抗倭,广东不少民间船厂所造广船被编入水师。嘉靖三十五年,广东一百八十余艘广船受命北上剿倭。其后大明在广东沿海也设了五大水寨,构建了一个海防体系,此刻这个体系正在成为南洋舰队的基础。 得嘉靖年间剿倭、万历年间援朝抗倭之便,广船已经备受重视;再加上隆庆年间开关,广东造船行业已经有了新发展。 最近的发展则是皇帝亲自重视的,而这一次,更有长远规划和技术支持。 刘向经出身山西襄汾,他们刘家并不名列一开始的山西十家之列,只能算是外围的第二层。 但刘向经很干练,学得很快。 “臣受命来执掌海贸行,遵奉圣谕,一直在编邀广东阳江等地大匠,又力图博采众长,向博研院供奉请教,只盼能造办出更好用的远航战船、货船。”他在船坞旁边向朱常洛说着,“陛下请看,此前为海防道改建了些战舰,数年来实验无数,如今才算定了一个新型广船。” 朱常洛点着头放眼望去。 船坞之中正在建造的确实是一艘大船,长度已经不比封舟短多少了。 和过去大明海船显著的不同,首先就是风帆系统。大明海船多用硬帆,每个帆都是一个整体。虽然也有优点,但十分沉重,操作起来扬帆收帆很不易。另外,基本都是方帆。顺风时固可借助更多风力,但逆风时灵活性就不足。 如今,这个风帆系统已经吸纳欧洲帆船的方帆、三角帆结合及“分布式”多面软帆的设计,也加入了滑轮绳索操作的体系。另外一方面,则是船型方面的改变。为了更好地破浪远航,船的底部已经改得更为扎实,水线附近反而比上半部船身更宽。 另外,它最大的奇异自然就是船头下半部突出来的那个部分。 刘向经就十分感慨且眼神复杂地对朱常洛说道:“其余不说,就这个陛下所言之船鼻,臣等和大匠们就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试验之时,小船倒不是十分明显,大船加装此鼻,居然又快又稳。如今陛下亲临,臣等实在十分想陛下指点迷津……” 朱常洛脸上都是笑容:“试过了,确实不错?” “非常不错!”刘向经十分肯定地说,“铁力木坚固沉重,臣等本以为如此一来船帆难以推动巨船。谁知有了此物,船虽更重了些,帆不加而船行更快,整艘船都稳了不少。” 这是泰昌七年去了大沽的遮洋行船厂之后,朱常洛特别提出来的。 大沽船厂所造海船主要是在较浅的渤海里,沿着海岸航行。而东南沿海所造海船,已经有了远洋航行的需求。 在这方面的各种船行里,朱常洛用了些心思之后就发现一个问题:确实没有在这个时代的任何船型里看到这个船鼻子的设计。 而对朱常洛来说,这个东西则记忆深刻。印象之中,大船都有这么个东西。朱常洛虽然并不专业,但也知道必定与水的阻力等有关。 总之,圆溜溜的一个鼻子,既然是将来更成熟的设计,总可以让他们试试看。 于是就御笔提了这么个意见,大致画了画图,剩下的就交给他们试制、试验。 此刻刘向经发问,朱常洛就笑着说道:“无风之日,奔行马上也有大风扑面。船行水中,水既阻之,也要破浪前行。这船鼻,就好比破浪之前先以钝物使之松动,再破之就容易了些。再有船行造浪,水浪回拍,这钝钝的船鼻,也更能阻挡大水回迫之力。其中道理,若是再深入钻研下去,只怕也能用算学说清楚。总之好用就行,再不断试验改进。” “陛下神思之精巧,实在令臣等钦佩。”刘向经恍然大悟一般,“原来当真是奥妙无穷。” “世间万事万物,无不有道理在其间。”朱常洛赞许地看着他,“海贸行,你执掌得甚是不错。几年之间能博采众长创制出新船型,这是了不起的成就。如今有什么困难,你提出来。” “臣不敢居功……”刘向经先照例谦虚了一番,然后也说道,“要说是困难,那便是铁力木之缺了。臣等也看过西洋人的船,用的木材竟是栎木。栎樗之材,这栎木,为舟则沉,为棺椁则速腐,臣等一开始十分费解。察访了许久,才见他们所用栎木确实更为紧实。又有到北疆行商之人说道,更像是蒙古栎……” 所谓栎树,就是橡树在东方的称呼。 但华夏绵延如此之久,北方大木早已被砍伐太多。而真正适合造船用的栎树,得是纬度更高地区艰难生长到百年以上树龄的巨树。 欧洲的纬度较高,包括从美洲开始发现的橡树,其实也是在更靠北的地方更好用。到了大明这里,确确实实只有东北更靠北的大小兴安岭一带有非常多的蒙古栎。南方栎树,反倒都是木质相对疏松,因此才留下一个栎樗之材的成语,用来形容平庸无用之人。 刘向经提出来的困难很务实:一是广船多用铁力木,但现在铁力木也越寻越少。二是铁力木既然本身就非常坚硬,加工起来需要更强韧的好钢。广东虽有广锅闻名于世,但冶炼好钢,势必要朝廷给更多支持。 朱常洛很欣赏他这种务实态度,闻言之后就问:“这铁力木,还有何处生长?” 王珣立即说道:“海贸行业已探明,这铁力木不只岭南、云南有,安南、缅甸、八百大甸、直至满剌加都有,更多,而且更好!” 朱常洛有些懂了,喃喃自语道:“看来是热带气候特有硬木……” 旁边几人虽然听到了这句话,但也并不奇怪了。 皇帝学问惊人,他常常有自己的表述用词。 不过这样一来,朱常洛随即又笑了起来:“看来,不论是鼎定北疆局势还是将来,这好处还是先来了。木材的事情好说,好钢也不用愁,朕回头都安排下去。” 大明对上好木材的需求,早就已经是个尖锐问题。他登基之初就有什么三大殿大工缺木材,如今想要大力发展造船业应对海洋时代也缺木材。 而他们所说的蒙古栎,这不就跟朱常洛也熟悉的东北林场对上了吗?什么光头强伐木,那都有深刻的历史背景。 眼下,足可以用鞑靼和女真人把这苦寒之地的巨大栎树作为一个大宗商品来交易。当初岱青和大明搞的木马市易,搞的就是这些大兴安岭南端的巨木。 一种是在寒冷气候里缓慢生长因而木质耐用的,一种则是热带气候里才生长的,这些随后都可以搞来。 在这船厂转了一圈之后,朱常洛最后说道:“根基有了,之后就是批量建造。这东莞县,将来必定是百工云集。解经傅,将来枢密院在这里的衙署,除了南洋舰队,就是要管好一个新的军工园了。” 解经傅早知如此,低下头说道:“臣明白。” “王徵,你回头安排伽利略和开普勒他们,再来研究一下这种新船型,从学问角度再给些建议。就算朕在广州的这段时间不能出成果,也要搞清楚现在可供改进的点在哪里。主要问题,就是与风力、水力及船帆操纵有关,这些课题很有用。” “臣领旨。” 朱常洛期待地看着不远处的珠江口水面。 华夏之大,能人辈出。 他只需要不压制这种进步,鼓励这种进步,那么在造船技术方面,大明绝对能够站在前沿。 而以大一统国家的组织能力,以军事、海贸、拓海团练等为动力,造船产业也有足够的市场。 如今遥远的欧洲海岸,西方人为了大航海的利益和势力范围争夺正在下饺子一般造舰,大明岂能落后? 造舰!造舰! 他十分期待大明舰队再临旧港的那天。 (本章完) 第406章 新港宣尉司 第406章 新港宣尉司 艾德嘉正是从旧港那边过来的,现在他跪在朱常洛面前。 虽说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艾德嘉还是有些郁愤于这位东方皇帝对他必须要依东方利益觐见的执着。 获得允许而站起来之后,他看着皇帝宝座一侧的另外两个欧洲人。 他并不认得这两个人。 朱常洛看到了他的目光所向,于是就从这里开始说。 “朕对你们那里的了解,比你以为的要多。葡萄牙已经被西班牙事实吞并,在你们称之为东印度的这边,你们的贸易份额准备怎么守住?” 艾德嘉心里一惊,目光看向了东方皇帝。 只见他的脸上表情平静,眼神之中是漠然的审视。 他的使臣能略通葡萄牙人所说的语言,东方皇帝身边还有来自欧罗巴的人,那么他对欧罗巴很了解当然不奇怪。 在这广州城里等了几天之后,他终于得以觐见东方皇帝。此刻面对这个问题,艾德嘉心里更惊讶的是他的直接。 “尊贵的皇帝陛下,葡萄牙王国虽然在和西班牙的战争中失败,但西班牙王室并没有过分触动葡萄牙在东印度的利益。虽然荷兰人和英格兰人也开始尝试到香料群岛来进行贸易,但葡萄牙在印度和香料群岛的地位仍然稳固……” 艾德嘉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弯了弯腰说道:“遵从皇帝陛下的命令,我们已经交出了澳门。尽管我们在那里的房屋等财产都被没收,但葡萄牙仍然希望表达我们的友好态度,盼望能够在您强大的帝国获得稳定贸易的机会。” “机会,一直都会存在。”朱常洛看着他,“但你没有足够资格来与大明商谈,你做一个信使,现在听朕说。” 机会当然会一直存在,大明怕什么自由贸易? 即便在他熟知的那段历史里,大明也让这些西方人在全球殖民而获得的白银源源不断流入进来,可以说一直处于贸易顺差的状态。 现在更有了他主导下正在体系化发展科技、工业和武备的新大明。 既设南都,当然是要开放贸易。即便将来他们扛不住了,也可以去敲门自由贸易。 但区区艾德嘉,确实不够格来和大明谈这件事。 艾德嘉也不多说什么,他有自知之明。 他连马六甲那边的大人物都比不上,更别提果阿的印度总督了。至于如今还残存的葡萄牙王室及贵族们,他连线都搭不上。 所以说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属于他的机会。 “不论是葡萄牙、西班牙,还是正在来到这里的英格兰人、荷兰人,首先需要清楚一点,你们所谓的东印度和香料群岛,包括吕宋、琉球和日本,这一带千百年来都是我中国的藩邦领地。如今朕旨意一到,诸国朝觐,广州的局面你已经看到了。” 朱常洛盯着他:“要和大明进行贸易,就要清醒一点。你们葡萄和和西班牙两国当年划分世界来确定殖民势力范围,那是一个笑话。有了新的对手,如今也不过是比谁的武力和手腕更强罢了。总而言之,清楚认识到大明在东方的存在,明白你们对于马六甲一带和香料群岛等地的殖民是一种对大明的侵犯,这是订立商贸条约的前提。” 艾德嘉怔怔地看着他,随后察觉到他眼神之中的凌厉,他低下了头说道:“尊贵的皇帝陛下,难道您需要葡萄牙放弃在香料群岛的统治?请原谅我的坦率,这并不现实……” “你只负责传递消息。这样的消息,随后,大明的外交部门也会正式向各国王室递去国书。”朱常洛平静地说道,“尊重大明的影响力是基本前提。贸易的大门是敞开的,但对大明藩邦的殖民统治是不可容忍的。如果不能清醒认识这些,那么随后自然只能先通过军队的交锋,让你们都更清醒地认识这些。” 说罢他顿了顿,轻描淡写地说道:“还有美洲和非洲,不是吗?” 艾德嘉不说话了,东方皇帝比他想象的要强势得多。 虽然他知道大明已经很久没有把武力直接投射到香料群岛和马六甲海峡一带了,但确实有个基本现实:那里离大明更近。 “在这个漫长的时间里,你们仍旧能够以私人商船的名义来到大明,和大明拥有对外贸易资格的商人进行交易,但并不享受正式订立商业贸易条约的国家关税优惠待遇。”朱常洛继续说,“在大明并没有重新确立南洋秩序之前,你们当然依旧能够、也一定会在那里进行殖民统治,但大明的军队随时可能出现在那里。这当然是一场豪赌。” 盯着他的眼睛,朱常洛慢条斯理:“眼前的利益仍在,但当战争降临,有可能被当做战败者处理,交出财产和生命。要把武力存在仅仅用于贸易船队的护航力量,结束对大明藩邦的殖民统治,则能安全稳定地获得来自东方贸易的利润。怎么选择,要看葡萄牙的智慧。总而言之,极度优惠的关税暂时关闭,至少你们从大明这边进行的贸易利润会暂时降低。” 艾德嘉欲言又止,这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但这位强势的皇帝已经强调了两次,他只是负责传递消息。 而这样的消息,并不仅仅只是针对葡萄牙的,是针对每一个准备把舰队和士兵派到这边来殖民的王室的。 葡萄牙率先获得这样的信息,如果要进行这样的豪赌,从东方帝国的贸易利润率还必定会下降,那又有什么好处? 好在朱常洛这才说了第三个要点,这要点听得艾德嘉心情一震。 “大明将在珠江的出海口兴建一座巨大的港口城市,你们清楚与大明的贸易潜力。现在葡萄牙越来越难守住现在的贸易份额,相信葡萄牙的王室、贵族和大商人也很清楚这一点。和大明商谈好,成为大明的第一个欧洲贸易国,这是你们复国的希望,也是再次强大的希望。殖民也是为了利益,贸易同样能带来利益。怎么选择,让他们考虑好。” 顿了顿之后他补充道:“这座港口城市,会划分专门的土地出来,把使用权出售出去,又或是可以租用大明建好的屋舍。整座城市当然由大明来进行管理,但这将是东方和你们西方贸易、交流的窗口。你们清楚,这就相当于在正式的层面建立了在东方的贸易站,能够最先积累足够多的贸易伙伴、获得优先的货物供应。” 朱常洛深深地看着艾德嘉:“不要把葡萄牙最后的一些力量耗尽在马六甲,收缩聚集到印度,从香料群岛和大明仍然能获得源源不断的利益,恢复足够实力之后寻找复国的机会。作为帮助,大明可以先把盘踞在吕宋的西班牙人作为目标,为你们创造那个机会,明白吗?” 艾德嘉听到这里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弯下了腰说道:“伟大的皇帝陛下,您的要求和忠告,我都已经记住了。我会做好这个信使,把这个消息带回去。感谢您的坦诚,我一定会给出我真诚的建议,希望一切都能更好。” 朱常洛点了点头:“解参谋,你再带他到靖国公那里吧,让他看看九雷铳。让他知道,他们在南洋的成就只是因为大明以前不在乎海洋上的事。”解经傅领命,带着一头雾水的艾德嘉去找俞咨皋。 只是让他看看威力,那当然没问题。 而这些仗着火器之力暴打冷兵器部落的家伙,当然十分懂得九雷铳意味着什么。 看过了演练,艾德嘉脸色苍白、魂不守舍地跟着解经傅出来,到了行驾门外。 “看你的神色,已经明白了。”解经傅淡淡说道,“这个讯息,也可以带回去。南洋是大明的南洋,陛下既有心经略南洋了,你们若是也能派遣百万大军过来,大明也不介意。被你们驱逐的满剌加王室后裔如今建立了数个新国,都遣了使臣来朝觐。陛下宽仁,外藩臣民既有请,王师自是要去的。是为大明之敌还是为大明之友,只在你们葡萄牙一念之间。” 艾德嘉的眼神里有极力克制着的恐惧,看着解经傅不说话。 他当然明白。 大明的武器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 这只是普通士兵的制式装备,那么采用了这种他根本不明白的原理的新式火炮呢?新式战舰呢? 在澳门的这几年,他当然听说了在海湾的对面还有个船厂。那里聚集了很多工匠,也消耗了很多木材和物资。但葡萄牙人来往于大明与马六甲之间,却并不曾见过大明有许多新式战舰。 当然不可能只是那些改装过的大明海防战舰,这些战舰消耗不了那么多的物资和人力。 现在,有没有新式火炮和新式战舰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大明离马六甲远比葡萄牙要近,而这种闻所未闻的火枪……葡萄牙也好,西班牙和荷兰也好,如果一次只能派遣最多几千人到东方来,那又怎么可能是大规模装备了这种火枪的东方军队的敌手? 要占据住殖民据点港口城市,毕竟还是要有陆军的。 葡萄牙人本就在大明手上吃过亏,但他们一直并不认为自己弱。 毕竟那个时候,东方帝国的武器和战法在他们眼中都相对落后,他们的官僚也十分容易收买。 但现在好像真的不一样了,而葡萄牙也不复当年。 艾德嘉失魂落魄地回到他暂居的旅舍。 他并没有资格参与后面的大典,但他还有机会去参加那个海贸博览会。 据说是可以商谈将来的贸易条约。 大明的商船将去往更远的地方了,香料群岛的势力里,即将多出一个庞大的帝国。葡萄牙人在这边经营多年,贸易份额正在苦苦支撑,此刻新的劲敌竟不是荷兰人和西班牙人。 如何面对这个即将把强大的力量倾注向东方海洋的东方帝国? 艾德嘉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先开始写信,他要通过以前熟悉的合作伙伴,让他们先把信件带到东京……不,大明所称的安南那边去。 随后,他希望在海贸博览会上谈好一桩大生意,先表示个人愿意遵循大明的要求去促成这桩事,以借助大明的商船及这种形式所代表的支持到马六甲去。 王室贵族和大商人当然希望复国,摆脱西班牙的控制,获得全部完整的利益。 如果能有这种新式火枪的帮助,甚至可以想象更多! 艾德嘉并不是一个政治人物,但这不代表他没有自己的一些判断。 广州城内的提督府里,朱常洛听完解经傅的回报之后笑着说道:“那当然不只是唬人。九雷铳就是九雷铳,老式的火绳枪军队就是没办法抵挡。火炮嘛,大明同样会完全超越。新式战舰下水之后,南洋舰队既成,家门口当然要打扫干净。他们若只是来做生意,那就请客,让他们带着白银和大明需要的原料来。若还想在大明家门口占块地,那么打出去就是。” “臣看他已经是畏服了。” “他不顶用,毕竟身份太低微,恐怕葡萄牙的实权人物们还以为他故意吹嘘,想要谋求私利。”朱常洛摇着头,“先礼后兵罢了,他们占得好好的满剌加,哪里肯就这样让出来?没有再吃一场败仗,不会有下一步。” 看着手里的柔佛国王的贺表,朱常洛想了想之后说道,“枢密院里行文北洋舰队吧,朝鲜那边可以只留一部分了。练好的精锐骨干,该升赏的升赏,充入南洋舰队为骨干,让沈有容来带。明年能造出一批新战舰,后年就能开拔南洋了。” 他脸上露出笑容:“想必那时候,葡萄牙的使臣也就带着答复到了大明,必定是要保留他们在南洋的殖民存在,同时试图打动大明与他们先签订正式通商条约。” 他把那贺表递给了方从哲,嘴里说道:“边打边谈,谈着谈着,他们就该知道怎么谈了。满剌加既已覆亡又成了柔佛、亚齐等国,这马六甲城旧都自然不必再给他们,助满剌加后裔一统就足够。至于马六甲城,便作为将来新港宣尉司所在,控扼整个海峡。将来,那里就是大明的海上边关,须有王公永镇!” 解经傅表示明白。 柿子先捡软的捏。葡萄牙人和大明也有过血仇,岂能不讨还回来?先打怕之后再引为臂助,将来则是大明向那西洋诸国释放影响力的帮手。 漂洋过海,不就是为了利吗?若豪夺不得,能有法子巧取,他们自然会做明智选择。 但自正统五年旧港宣尉使施二姐投降满者伯夷后,旧港宣尉司消失,到了如今大明这新港宣尉司是设定了。 这一次,方法不一样。 (本章完) 第407章 风往南吹 第407章 风往南吹 先举行的是海贸博览会,随后才是万寿大典。 重要的事都是在海贸博览会期间,大明和诸藩随使团过来的商人商谈生意,朱常洛则先行接见各个藩邦遣来的使臣。 大明这次的目的十分明确,所以也设计了颇有深意的日程安排。 朱常洛在广州能停留的时间够久,因此几乎每个南洋、外滇藩邦前来的使臣都能给出一天时间。 时间充裕,皇帝只接见正使,那么就还有理藩院等衙门的官员和黔国公等皇帝的代表能够招呼其他使团成员。 再有赐宴上的言语暗示。 一整个过程里,私下到底有过什么请求和允诺,眼下注定不会让很多人知道。 但在万寿圣节上,皇帝明旨辟广州府数县之地及珠江口外数岛为大明南都,以之为大明与南洋、西洋的海贸之都及邦交之都,这件事已经是足够重大的信号。 依大明如今的中枢架构和权力分配,这样的旨意当然不可能是皇帝的临时起意。它涉及到太多的部院,必定是早早就定下的大方略。 对于那些已经私下听闻了这个消息的人来说,南都的存在先于东都正式公布,更是要提前做个榜样、营造声势。 设立南都之外,广州府依托南都这个将来的海贸之都而成为大明内部贸易商品生产、聚散之地,如果江南那边依旧拖拖拉拉,恐怕广东将会产生巨大的吸聚力,让江南许多富商大族头大。 天子虽然是第一次来到大明的南海岸,但只来了这一次,就已经注定要改变整个大明甚至南洋的格局。 时间刚刚好,万寿圣节之后,风向就渐渐变了。从南面乘海船过来的使团可以再顺风回去,海贸博览会上刚刚谈好的生意则可以装船启航。 柔佛王国的贾力勒王子并不能很好地掩饰心情,那个荷兰人看着他,忍不住泼了一盆冷水:“不管王子殿下听了什么承诺,但这个帝国并没有建立庞大的远洋舰队是事实。” 贾力勒看了看他,随后说道:“你们都被要求停泊在河口外的岛边,并不能到广州城内去,也不知道上国是何等富裕强盛,更不知道皇帝陛下是何等圣明英武。” 荷兰人哼了一声,对他说的话只听懂一部分。这家伙去了一趟这个帝国的城市之后,回来说话的腔调都略有变化,用词让人费解。 但在比较荒凉的地方呆了很久,被这个国家的海防军队看守着,他百无聊赖之下自然只是看看陌生的东方海军。 老实说,那些战舰都不伦不类,看上去并不适宜远航。 看着贾力勒王子强装平静的期待,他皱着眉。 如果多了一个期望,那么这个柔佛王国与荷兰人的合作就很难深入。 要想不断削弱葡萄牙人在香料群岛这边几十年的积累,光靠已经先遣到这边的荷兰人很难做到。 两人就这样各自带着不同的心绪启航回程。 往西的方向,郑椿紧紧握着双拳。 面见大明皇帝的时候,面对他的请求,那个年轻皇帝很淡漠地对他说:“黎氏昔年是反明建的新朝,后来大明以和为贵,倒也册封其为安南王。但自莫登庸灭黎氏宗室,如今这在位黎氏是不是正统,哪里说得清楚?父皇宽仁,先封了个都统使,已经是天恩浩荡。如今你为使臣,又有阮氏另遣使臣,足见安南内乱未平。这安南王,且待哪一家平了内乱、民心尽归再说吧。” 他没能完成黎皇和他父亲对他的期待。 就算提出可以像当年的莫登庸一样献上册籍、归还部分土地,那个年轻皇帝也置之不理。 “昔年莫登庸献册籍、归还钦州西南四峒之地,那里是大明能管得着,还是安南能管得着?且不说这个,莫氏仍在,他也只是都统使。昔年父皇就说过,黎氏初复国,恐人心未定。如今既有黎氏,又有莫氏,你姓郑,又有阮氏遣人来。若应了你们所请,将来安南是他人众望所归,那岂不是闹笑话?” 一副他们现在根本还做不了整个安南的主的模样。这虽然是事实,但任务确实没完成。 然而郑椿也没办法再继续做得更多。大明现在还只是看着,如果激怒了大明,后果才是不堪设想。 昔年黎利反明,虽然把明人驱逐出去而建立了黎朝,但一样要跪着请降求封安南王。大明也许没办法一直直接管理着安南,可是发兵征讨把他们暴打一顿是不难的。 莫登庸篡了黎朝之后,也得请降、献册籍、献土体,来换得大明对他的支持。 如今郑氏父子也一样。 至于黎皇本人……傀儡罢了。对于这个妹夫,郑椿也只是希望能与他合作,尽快获得父亲拥有的权位。 如今父亲犹豫不决,内不能彻底打垮阮氏,外不能彻底铲灭莫氏。这样下去,安南什么时候才能“众望所归”? 想着回去之后必定要被父亲斥责一顿,他脸上阴晴不定,想着该怎么办。 或许大明皇帝说的先设使节馆是个契机…… 从外滇过来的使臣走的则是陆路,经广西到云南。 而刚好又有黔国公父子与他们同路。 这一路上,来源复杂的各宣抚司、宣尉司使臣之中既有东吁王朝的直系人马,也有其中各司原先受大明承认的世袭家族人马。 路程既长,途中又是在大明境内,那么黔国公父子与哪些人性格合得来、多邀约饮酒,其他人也不能硬着头皮凑过去。 尤其东吁军已经进犯过数次大明、吃了败仗。 他们当然已经感觉到了潜在的危险,却只能回去之后再做对策。 而那些被迫或主动与大明国公走得更近的人,心里则有的忧惧,有的期待。 泰昌十年的秋天,风从大明吹向外滇和南洋,宛如无形巨手。将掀起什么样的风浪,或者拍碎哪些、扶起哪些,一切都还暂时看不见。 朱常洛则开始启程回京了。 来的时候纯粹坐船,回去的时候则走梅关道去江西这条更近的路。 至于龙舟,他驻跸于广州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先行启程,准备在南京那边再与御驾汇合。 除了方从哲,孙传庭等理藩院的人则留在了广东。 先期参与南都的筹建,搭建好这理藩院南洋司的框架,等待几个藩国的正式回复而过去担任大明常驻钦使。 解经傅也留在广东,在这里主持南洋舰队的正式组建和东莞军工园的建设。 与此同时,在广东、江西、福建、浙江,已经有一些特别的商队开始向南京聚集。 这些商队里,船只或马车都很重,随行青壮极多,紧张而谨慎。 因为里面都是现银,大量的现银。 (本章完) 第408章 大官府,大大明 第408章 大官府,大大明 运往南京的只有银子,几家徽州大盐商的公子哥继续在广东那边。 当家的家主们,从南直隶奔波到浙江、江西、福建、广东,又要回到南京。 银子和人,都在向南京聚集。 御驾离开南京的这几个月里,南直隶诸府一直在整肃吏治。 板子最终大多落在吏上,就是落在江南许多地方大族身上。 效果怎么样,朱常洛其实并不太在乎。重要的是风向,是开了这个头,是为官府体系内的基层人员设立新的准入门槛。 在取得了极大威望之后,他选择的并不是进一步集权,而是建立更加先进合理一些的官府体系。 在万万百姓眼中,官府的直接模样向来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和朝堂诸公,甚至不是地方府州县的命官,而是诸多吏员、衙役。 这么多的吏员、衙役,其中重要的位置往往是地方大族和各种官员凭关系塞进去的人,那些苦活累活位置则往往是佥派的徭役人员。 至今后首先都是官府在编人员,吃俸粮。其次,身家清白、识文断字等硬性门槛设立了。 于是在御驾重临南京之前,南直隶在这个年底首先举行了一个大范围的考试,名曰衙试。 由各府州来组织,考试难度比考秀才要低一些。 “南京还是得力的。”朱常洛问徐光启,“你认为,这个童生出身的提议如何?” 徐光启是文教部尚书,他迟疑了一下之后说道:“考选之事,该进贤院来管。但臣以为,这童生出身文字之请,有三不妥。” “哦?说说看。” 御驾还在江西,南京那边的题本既往北京那边发了一份,也往御驾这边发了一份。 目前正在进行的衙试不针对普通百姓,只是在各级官衙当差的不入流吏员、衙役,以考较的名义。所以,他们报备即可,能够先行开展。 但题本当中,还有另外的奏请。 那就是把这个衙试在将来扩大化,也面向民间还未取得生员资格的人。若能通过,可予一个童生出身文字,区别于秀才的生员。有了这童生出身文字,便可到各级官衙当差,以应对将来的地方官府大规模改制所带来的吏员衙役需求。 从此,识字之人就会形成蒙生、童生、生员、举人、进士五个级别。 但徐光启认为这个提议有三不妥。 “这第一,南直隶所奏请之童生试,远比生员试容易。地方衙署改制虽然要用很多人,但这童生试一旦开始,数年之内就不知有多少童生在籍。届时一是官衙差职供不应求,二是童生要不要享优免?” 朱常洛面不改色,示意他继续说。 “其二,太学、部属大学校,还有诸多府学州学县学,此后都要改学制。其中结业学子,既可继续走科途,也能凭所授结业出身文字到诸多官衙和官办厂商行用事。若有个童生试,将来何者为重?” 徐光启这是为他文教部的事业说话了,虽然听着像是不满南直隶没考虑到这一点,但这个问题确实存在。 而最后一个不妥,才是重点。 “江南向来是文教昌盛之地。这童生出身文字,江南蒙生考起来只怕是最容易。如今若先从南直隶及湖广、江西、浙江三省先开始试行,其余诸省该当如何?届时地方衙署大改,江南既有大量现成童生,是不是考虑到其余诸省吏员衙役识文断字者少,干脆用了大量江南童生先应一时之急?” 朱常洛这才叹了口气:“南京虽是得力的,却仍旧很为难啊。” 徐光启不说话了。 南京当然为难。整肃吏治,压力给到了江南地方大族,不满和怨言自然会反馈回来。于是有了这么一个奏请,把难题又推到朝廷这边来。 是谁想出的点子并不重要,这只说明江南的地方大族还是想办法获得一些交换。 大明开国之初,因为北方长期在蒙元统治之下,江南的文教水平已经远远超过北方,因此大明早年才闹出了南北榜事件。 如今朱常洛想让官府吏员和衙役们也要有学力门槛,而不是任由地方大族及官员们塞人,那好啊,江南哪里会怕考试? 干脆就这个由头,抢占先机。以江南学子的应试能力,借势整出一个天下吏员衙差大半出自江南的局面,将来又是一股汹涌澎湃的力量。 “还有一点你没说。”朱常洛看着这题本,“这将来入衙公干的衙试由府州学政官来主持,那么与此前又有多大区别?” 徐光启不予置评。怎么考选,确实是进贤院的事。 “左右衙试只是先在内部考察优劣,其他事不急,让北京诸相先议一议。”朱常洛对徐光启说道,“你执掌文教部,你的意见,公文先递过去便是。” 说罢倒是心情很好,笑着站了起来。 这不就是入了套吗?只要走上了觉得应该有所门槛和考选制度才能到官府之中分执权力的路,那就不再只是纯粹内部分蛋糕。 江南面对难以抵挡的大势,想出来的法子也无非就是顺势而为抢占先机。 朱常洛当然熟悉各种各样的考编,只不过现在技术和条件有限,必定会有所调整。 但这条路代表的是一条极重要的出路,必须要尽量体现公平,给到所有人希望。 一步一步来,先要求最基本的识字,以后自然要逐步提升标准,尤其是要懂政治、懂行政规范、懂律法。 科举已经通行千年,不过它选拔的人才都是高端官员,并不能说就是整个公务员体系。 是时候应对新需要了。 在此刻的北京,叶向高与李廷机正在商议。 “官吏部盘算出来了吗?”叶向高一脸愁容,“若大明中枢及地方衙署尽数改完,命官及官差共在编多少人?依如今职俸,一京三都官衙该是多少?地方官衙所需又是多少?” “……还在再三盘算,定下编额。”“粗略数目呢?这俸银该有多少,我心里着实要有个数才行啊。” 他一脸愁容,当然是大明准备这么搞之后即将出现的庞大财政压力。从过去举国都只有小几万命官,到将来,这官吏部分的俸银预算该飙升多少? 田乐也在这里,因为将来地方上还有一个治安院体系,涉及到边军及卫所兵的退伍安置,也需要确定数量。 看着叶向高,想必现在他终于明白屁股下的位置有多烫了。田乐笑着说道:“俸银之事不愁,至少叶相任上不用愁。” “……如何不用愁?”叶向高看着他,“北患虽解、边费可大减。然新边边防,舰队组建,那国债已用得七七八八。田赋不可加,工商税还要等官产院及诸部、地方推行见效。若要推行见效,首当其冲又是衙署改制。俸银若无着落,人心未定,如何能见效?” “陛下已借了一笔银子。”田乐只这么说。 特许拓海团练虽然会与海贸有关,但因为事涉军队,目前还只在枢密院体系内进行研究。 这又是一个新的边军及卫所兵安置方向。 虽然已经有许多关于这方面的小道消息,但不管这消息来自于某些王爷,又或者已经在联系之中的一些地方大族,但关于皇帝借银子的事,都没嚷嚷。 哪能表现得像是买来的特许呢?当然是天子殊恩更能体现他们的特别了。 所以叶向高他们现在也并不知道。 因为朱常洛还不想让他们知道。 “陛下借的银子……”叶向高一时没明白,“虽说将来是要统一诸库……” “国库是国库。”田乐只说道,“我只能说,叶相不必先为俸银发愁。推行新政,让中枢和地方能兴旺各行各业,朝廷当真能既开源又节流,增长了岁入而万民皆无怨言,这才是叶相这首任宰执的功绩。” 叶向高将信将疑:“希智兄,这可真的不是个小数目,每年都要的。” “陛下借了三千万两。”田乐嘿嘿笑着,“至于陛下愿不愿再借支出来,那自然需要叶相奏请时拿出成效了。” “三千……万两?”叶向高整个人都懵了,“陛下南巡……没听说……” “是没有大肆查抄,但江南之富,何须此等狠戾手段?三千万两,现银。陛下抵京之时,就能一同运来。”田乐言尽于此,“先盘算清楚,各省治安司及官衙可用多少边军、卫所之人吧?如今无战事,教识文断字,枢密院已经在做这件事了。” 叶向高和李廷机面面相觑。 这个数字太夸张了。 陛下南巡,怎么不动声色搞到这么多钱的? 虽然说是借,但三千万两现银……到底是哪些人肯立刻拿出来? “理藩院、官产院二相伴驾南巡,看来是落在此处了。”李廷机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就先把老兵退伍安置商议好吧。地方官衙差役多是粗鲁不通文字之辈,枢密院既然下了大力气,以田相之能,自是比他们更合用。既然能补不小的缺,那么南京给进贤院出的难题,倒也有解法了。” 李廷机放下了心来。 如今人事大权在进贤院,但地方衙署改制涉及的面实在太大。承德府和辽宁省固然可以作为试点先观察观察,但每个省到底要定下多少官吏编制,还是得因地而异的。 这么长的时间,进贤院下吏部改成的官吏部已经挠破了头。 官吏部从此只管人事档案编制和俸银等公费预算编制,考选、惩罚都在礼法部。但此时此刻,官吏部的任务更重。 这编制,定少了怕达不到效果,定多了又负担巨大。既要考虑具体怎么顺利过渡、人员满编不误事,又要考虑到现在有功名在身的人员数量、各学校能提供的人员数量、枢密院系统转业过来的退伍人员数量…… 另外,还要考虑有了官产院之后,实行徭役和部分公共项目采买法之后,哪些不必要存在的部门可以砍。 此刻田乐明摆着先扒拉一块蛋糕给边军及地方卫所,但这既是国策,又是帮他们的忙。 叶向高和李廷机看着田乐,心想皇帝还是始终最信任他。 三千万两啊……早知道皇帝南巡已经有了这么大手笔,他们也不用纠结这几个月,尽管先大刀阔斧再说。 没多少时间了。 皇帝南巡,这一年都是他们在京里主持政务。 这既是皇帝拜相放权之后对他们的信任,当然也是一个考验。 不能等御驾回京后,一整个泰昌十年下来,地方衙署改制和诸多新政还没个详细方略章程吧? “确实要定下来了!”叶向高心里有了底,严肃地说道,“总理河道衙门早已递来公文,陛下在淮安要求了他们给出治河大计。这些事都要考虑到。再有盐政等许多衙口里,不少人还是要到官府里任职,而非去商行里。” 只剩下两个月左右,皇帝肯定要在年前回京的。 到时候,就是这留京六相及理藩院、官产院其他重臣一同述职的时候。 这一整年的施政效果,当然得让皇帝满意才行,要不然何必拜相放权? 这一趟南巡,三千万两现银固然令人震撼,但南直隶诸官能开始大规模整肃吏治才更加体现皇帝南巡的作用。 虽然现在又有了新的奏请,但东都的设立、大明将来一京三都九边十八省的格局,阻力已经小了很多。 泰昌十一年当然得全面推开地方衙署改制了,要不然皇帝的勃勃雄心要等多久? 田乐参与其中,也想尽快把枢密院体系内老弱和虚额的问题都解决好。 皇帝南巡,最主要的目的除了解决江南问题,便是为将来的南洋战略打好基础。 枢密院要尽快精兵简政,真正完成过去军制、管理和选拔退出等诸多事情的彻底改变,成为一个新的军队体系。 要不然将来开疆拓土、形成一个新的大大明之后,无法控制。 没有足够一支向心力强且有制衡手段的军队,如何让那些永镇边陲、远赴东洋南洋北疆西域控扼当地的将领及士兵们不起异心,尽量让这新边周围的藩国都稳固在大明的利益圈之内? (本章完) 第409章 备粮,过冬 第409章 备粮,过冬 御驾北归之时,赶在冬日来临之前,一支规模庞大的船队也从皮岛出发了。 沈有容这个北洋舰队提督乘坐的旗舰里,还有数位尊贵的客人。底舱之中,又关押着一些重要的俘虏。 暗无天日的底舱里,环境和气氛都很差。 所以刘綎不愿多呆,只是吩咐道:“一定要看牢了,别让他们自己寻死得逞。” 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战功们,他这才昂扬走上楼梯。 到了欢声笑语的船楼门口,刚一露面,就听沈有容说道:“刘公爷真是着紧,每天都要亲自去看看。” 刘綎一边大马金刀地坐下来,一边咧嘴笑道:“生擒了这两兄弟和他们身边的女真将领十分不易,可不能让他们死在半路上。” “刘公爷若再擒了那努尔哈赤的长子,这一场泼天大战就算圆满了。” “哎,那小子滑溜得很。”刘綎叹了一口气,“兴许已经跑到奴儿干都司那里去了。再想擒他,难!” 叹了这口气,他又开心起来:“没想到这代善和阿拜倒是蠢得紧。准备在朝鲜倚仗坚城死守就是笑话了,那阿拜竟带了人去投奔代善。要不然,哪里能让我一锅端了?” “刘公爷勇冠三军,这兄弟俩现在自然是悔之晚矣。”沈有容抱了抱拳,“此番回京面圣献俘,再叙大功,陛下定有殊赏!” “赏不得了!赏不得了!”刘綎连连摆手,“陛下天恩,老刘已是国公,更蒙信重永镇东北,这回就只是报恩。倒是沈提督,舰队所至,朝鲜沿海何处不平?这次回京,少说是个伯爵,多半是个侯爵!” “岂敢……” “还有你啊,老金。”刘綎又看着对面的金景瑞,“潞王殿下封你为朝鲜国公,此去觐见陛下,就冲你深明大义这一点,必得嘉赏。我看,你多半也有个大明侯爵封赏,先继续在朝鲜镇着,将来都是陛下勇将,还有立功良机!” 船上其余的客人,主要都是朝鲜的文武。 金景瑞来了,姜宏立又来了,还有另外三个朝鲜文臣,再就是陶崇道这个如今官任朝鲜礼部尚书的重臣。 若论际遇之非凡、升迁之速、如今权位之显赫,在座也只有陶崇道能和刘綎比一比。 “以陛下胸襟,确实大有可能。”他看着金景瑞他们,“诸位不必忐忑。如今朝鲜局势能一举鼎定,诸位都是有大功之臣。此番你我齐赴皇都请册封大礼,此后就是一心重振朝鲜,为生民造福了。” 在刘綎、沈有容的目光下,姜宏立迅速开口,谄媚地说道:“去岁得见天颜,恭聆圣训,外臣无时无日不想着何时能再得面圣。如今又有这恩荣,我等只有期盼喜悦,并无忐忑。” 陶崇道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刘綎和沈有容互望了一眼,沈有容看着金景瑞说道:“金将军,路上左右无事,我们都是领军之将,不妨多多切磋一下兵法韬略。” “……正要请天朝上将多多指教。” 金景瑞终于开了口。 时至今日,他的手上已经沾了不知多少朝鲜李氏宗室的血,也沾了不知多少朝鲜世家族的血。 大明天子的叔叔自然是要有仁慈名声的,陶崇道和那个后来到朝鲜的李三才等大明官员也是要做好人的。坏人,自然只能由他们这些当初“兵变”的朝鲜旧臣来做。 但不能不承认,大明确实正在朝鲜构建更开明、更有效率和活力的朝廷,也在准备推行更有利于朝鲜平民百姓的仁政。 只有朝鲜过去的许多世家大族在这场变故之中号哭连连。 此刻,他们这些当初兵变的最核心人物一同被安排去大明请封,其实也是一种对他们的“压制”。 或者说,他们暂时离开了朝鲜,那位总督朝鲜政务的李三才就更方便提拔和安插那些已经服软了的人到朝堂之中。朝鲜世家大族不可能全都杀干净,毕竟治理朝鲜还需要人。对大明派去朝鲜的君臣来说,两派人物都要有,他们居中调和、裁断,这才是最好的结构。 所以将来恐怕免不了要受那些人攻讦。 而若是请封有功,得了大明天子的亲自嘉赏,则是多了一重护身符。 从陆上攻入朝鲜、“帮助朝鲜”光复了咸镜道的大明扶国公刘綎,从海上和汉江震慑朝鲜、“帮助朝鲜”平定其余叛乱的大明北洋舰队提督,他们提议金景瑞切磋兵法,何尝不是一种提醒? 朝鲜形成如今局面,大明终究还是靠的武力。 这个基础打好之后,现在就是着重来收他们的心。 当然,不论是如今成为朝鲜国主的那位大明天子的亲叔叔,还是李三才这个总督朝鲜政务,他们更加清楚这一点。 所以船队之中还带了大量的贡礼。有金银,有奇珍,也有大量太监、宫女——几乎全部来自这场浩劫之中丧家的朝鲜世家大族。 大明将回赠给他们的,将是大量的书籍、农具、布帛、粮食等物品。 只有这一次册封进贡和回赠会这样,以后都将是贸易。 船队在海上往西,奏请则提前到了大明。 再次回到南京的朱常洛看完那朝鲜国书之后,召来了南京九卿。 “这是个好机会,交给你们去运作吧。”朱常洛把国书让他们传看了一下,“朝鲜贡来金银总计六百万两,另有货物巨万。名曰进贡,实则要从大明购得大批物资,以助朝鲜新朝开国惠及万民。六百万两之中,四百万两就能在大明购得不少东西,这笔银子交由你们来运作。” 他特别看着赵世卿:“今年的江南新粮,还有盐、铁、麻,你们可以让江南明事理的大商大族参与进来,赶在明年使团启程前运抵直沽。” “臣代江南百姓叩谢皇恩。” 赵世卿知道这是皇帝给他们的一个工具。四百万两的一笔大生意,赚头不少。所谓明事理,当然是不添乱,愿意随着新政走。 朝鲜改天换日之后,和大明之间互通有无的程度将是空前的。 从倭贼进犯朝鲜一直到今时今日,朝鲜已经凋敝了二十年。衣食住行,没有不缺的。 这回大明在朝鲜的方略之所以能顺利,一是因为武力确实太有优势,二也是因为朝鲜民心确实思定了。 谁当王,关普通百姓什么事?只要能鼎定朝鲜局势,不至于连年战乱,就已经是明君了。 何况大明皇帝陛下目光长远,威望无可匹敌,正准备收揽朝鲜百姓的民心,让他们甘为大明子民。 因此这回赠不是供朝鲜权贵享用的绫罗绸缎好瓷巧器,而是大宗的基本生活物资和生产工具。 朱常洛又对刘若愚说道:“再去告诉昌明号,让他们从北边多采购些牲畜。朝鲜这六百万两金银,都换成货物给他们。” “是。” 朱常洛接着对赵世卿他们说道:“道理要跟江南大族讲清楚。田地收成始终有限,粮食虽然必须保证要多产,但江南富余人力财力,从工从商还可盈利更多。北疆各族、朝鲜、将来的西域南洋,都要买大明好物。朝廷为他们开创新的财富机会,他们按律例政令来完税,这才是长久之计,眼界放开阔长远些。” “臣等谨记。” “去吧。等朕回京之后,明年就该颁旨地方改制了。这东都,将来承继南北货物流通,又要东向琉球、东瀛。江南士绅能看得长远的,就知道该抓住机会。” 裁撤掉南直隶,但给出一个新的区域中心。 这就是给江南洗牌。 朱常洛再回南京就只是略作停留,主要是等诸多东西装船。 借来的三千万两银子,借这个机会在江南采购的一批物资。南巡嘛,一路自然会让运河钞关为御驾让路,运力有所损失。既然如此,船队最好别空着。 呆在南京的最后一天晚上又是赐宴,这次除了南京诸官,还有受邀来的江南士绅代表和耆老。 次日临行前,成敬和李成梁都在码头上。 礼毕之后,朱常洛本拟登船,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身走向他们二人。 “保重身体,好好颐养。”朱常洛一一双手握着他们的手掌,“朕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江南了,你们就肩负重担,不能轻离。” 成敬的眼眶红了红,对皇帝这意外的举动十分感动。 “老臣谨遵圣谕!” 李成梁看着举止随和的皇帝,目光从他的眼睛上离开弯下了腰。 “陛下一代圣君,臣岂不效死?” 朱常洛闻言笑了笑:“盼用不上宁国公效死。戎马一生,功勋卓著。宁国公,成守备,江南就继续仰赖二位先镇守大局了。” 说罢这才转身登船,留下身后再次拜倒山呼万岁的南京臣民。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鞭炮齐鸣之中,御驾扬帆缓缓启程,沿着秦淮河准备入江。 朱常洛站在外面,向岸上挥了挥手,随后继续凝视着南京城。 这座城,在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有着极高的地位,也有说不尽的故事。 但现在,它代表的是这个大明里守旧的那些力量。 朱常洛以天子之尊,携无上威望,准备先剥离它对这个大明的一些重要性。 这一点无人能挡。以大明之大,断不容某个过于庞大而重要的地方势力不断拉扯着她前进的脚步。 为此,他已经替江南考虑了很多,开辟了各种各样的出路。 既有朝堂上出仕受拜为相的尊荣,又有坐上新时代工商大船的财富机会,更是直接免除了五府白粮这个压了苏松常嘉湖百姓二百余年的重担。 他当然是仁君。 朝鲜那边大杀大抄,潞王和朝鲜文武从那些本土大族手上挖出来的财富堪称惊人。与大明所谓的世家大族不同,也许仅仅曲阜孔家能与之相校。那些朝鲜世家大族,是真正在显位上盘踞了一代又一代,累积的财产实在过于庞大。 这么一大笔财富,潞王和朝鲜文武从中拿出了六百万,其实确实是准备送给朱常洛的。 但朱常洛并不需要像个守财奴一样拢着这些钱,而是要出去。 历朝历代经营新土,不就是因为苛刻,所终无法得到民心吗? 释放生产力,提高当地的经济水平和生活水平,始终是不二法门。 所以朱常洛决定回赠他们物资,并且把其中两块蛋糕分别给江南、北疆。 船入大江,秋风渐寒。 朱常洛默默地看着北方,两个儿子现在跑了过来。 “父皇,怎么不回屋里?” 王微在舱门口那边看二皇子抬头问皇帝。 “担心爹着凉?”皇帝笑着问二皇子。 “是啊,母妃说,江上风大。” “那你们还不回去?”皇帝继续笑着,“爹没事,在想一些事。” “什么事啊?”二皇子脱口而出,然后又捂住了嘴,“应该是国事,我不问了。由材,我们走!” 说罢拉着三皇子又跑回来。 王微赶紧迎上去:“当心脚下……” 她比二皇子大不了几岁,但她现在暂充宫女。 实则她只是服侍皇帝,因此伸手虚虚护了护,见两位皇子进了船舱、另有内臣和女官带去里面,她就继续站在船舱门口,默默看着皇帝的背影。 他在想什么事呢? 义兄陪在那边开了口:“陛下,江上确实风大,娘娘们担心陛下龙体,臣也想请陛下回去。思虑什么事,不必定要在此吧?” “有没有觉得比过去冷得更早了些?”朱常洛忽然问。 刘若愚呆了呆,随后说道:“陛下这么一讲,这里还是江南……” “冬天来得是要早了些,回去之后问问博研院钦天监那边,看他们的记录如何。”朱常洛静静望着北面,“要抓紧时间了,从南洋方面也通过海贸备粮。” “……臣回头吩咐下去。” 朱常洛点了点头挪动了脚步:“回去吧。” 他是因为察觉到江风确实变凉了不少想到这个事的。 大名鼎鼎的明末小冰河期,气候确实有变冷的征兆。到时候的灾害情况,北面各族的生存压力,都会让大明必须面对这个挑战。 危机也是机遇,大明得做好准备才行。 路过王微时,朱常洛看了看她:“脸都吹红了,你们也进来吧。” “是。” 王微之前是冷,现在脸上倒微微一热。 从扬州跟着皇帝一路去了广州,如今又快回到扬州地界了。 这一程,她看到了扬州那个小院之外更广阔的天地。 接下来,她又要往北面去,到北京,到紫禁城,最后到乾清宫。 她的人生像是刚刚开始,而皇帝当然会是她注定的男人。 在她刚刚有情窦的年纪,命运里无形的线就把她牵到了天子那一头。 而一路见闻,如今天底下又有哪个比他更出色的男人呢? (本章完) 第410章 凛冬将至 第410章 凛冬将至 整个泰昌九年、泰昌十年,皇帝似乎都只有年头年尾才在京城。 但令人意味深长的是,这两年里京城都没出什么乱子。 这固然是因为皇帝威望正隆,凭大战和殊恩连连得以进封受赏的军方紧紧簇拥着皇权,也有皇帝肯放权、肯拜相的原因。 但所有人都知道,明年皇帝不会再出巡了。 他又不是喜欢出去玩乐。泰昌九年去通辽,泰昌十年去南京广州,都有明确而重大的目的。 叶向高当然担心他这个宰执第一年的成果不能让皇帝满意。 这一年,他在北京执政,很少受到来自皇权的制约。既设了这个宰执,皇帝给了这个位置充分的尊重和权力。现在要迎御驾回京,便是他要“述职”的时刻。 但是先“述职”、或者说“夸功”的,是枢密院和理藩院。 方从哲虽然伴驾南巡,但军事和外交一体两面,朝鲜局势稳定下来、前来请封这个功劳注定在他身上。 努尔哈赤的次子和第三子被擒来献俘御前,朝鲜使臣一同在北京城外迎驾,皇帝刚刚回到他忠诚的都城就有此等盛事,当然也出于叶向高的刻意安排。 毕竟执政院及其余衙门对东北持续剿逆、官军再度入朝助潞王堪平外敌内乱也有后勤保障方面的功劳。 时已腊月,天寒地冻。 御驾是走陆路到北京城南郊的,船队留在了临清。 走出马车,朱常洛把身上的大氅紧了紧,神情愈发严峻。 这自然让叶向高心里有些打鼓。 “恐怕都等了许久。天冷,从简,速速回城吧。” 于是朱常洛只听了刘綎和沈有容简单汇报战果,分别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勉励几句,又和陶崇道、金景瑞等朝鲜使臣先见了见,然后就径直入城。 代善和阿拜等这些女真俘虏,那便并不看,只是先带下去关押着。 路上吩咐牛应元和田乐:“治安院和枢密院再分别遣些人,到后面接应宁国公。在临清时从船上再装车,一路上分兵护驾又要护送那笔银子。年关将近,消息自是瞒不住,虽然京畿不至于有这等胆大妄为之辈,但还是稳妥些。既替换漕营让他们回去忙漕务,也帮护驾军尽早把那些银子押运抵京。” 田乐连忙说道:“旨意到后,人已经派出去了。为免惊驾,走的不是直道。臣已遣人去呈禀,不料陛下忽然下旨改道速归,路上应当是错过了御驾。” “原来如此。”朱常洛点了点头,“王安遣人报来,母后急病,这才改道兼程回来。” 叶向高闻言心里松了松,赶紧说道:“太后娘娘急病?陛下纯孝,臣等惭愧,尚不知晓此事……” “这是朕的家事,卿等专心政务便好。宫里是通过都知监传递的消息,朕有过严令,后宫事不得随意宣扬,你们不必紧张。” 说罢加快了脚步。 朱常洛的生母王氏今年虚岁四十六,论年龄自然算不得很大。 但她这先是做着卑微宫女,生下朱常洛之后又备受冷落、惊惶度日。朱常洛提前登基之后虽然享受了这十年尊荣,但她前半生受过的苦毕竟还是让她的健康状况落下了一些病根。 这些年里大多是小病,而这一次急病让王安迅速报到行驾之中,情况当然有点严重。 “今年入冬确实早了些,临清以北的运河竟又提早数日开始冻上。为防船队继续北上一耗民力破冰二损船只,这才在临清改为陆路。”朱常洛走到前方准备着的大辂跟前后,又转身对叶向高说,“气候转冷,执政院得提前做好准备了,备灾备荒。” “陛下思虑长远,臣记下了。” 朱常洛点了点头:“有什么事,明天之后再说吧。” 大辂以更快的速度入城,叶向高等人站在那里望着北面。 “陛下不愿以后宫事牵扰朝堂,然我等臣子骤闻太后娘娘急病,焉能置若罔闻?诸位以为该当如何?” 叶向高先开了口。 “太医院置于执政院下医养院之中,叶相不曾听闻?” 听到汪应蛟这个总御台谏大臣这么问,叶向高略显委屈:“诸位也知道,设诸相之后,我便奏请太医院中另设御医所,由司礼监择圣手,并博研院供奉一同侯用。御医所的事,我如何方便过问?” 其他人就不说话了。 皇帝对于医道也很重视。尤其是那望远镜制出来之后,皇帝又下令研制更好的器具,说是医道之中也要借助好工具格其道理。 另一方面,皇帝放权了,如今八相若合在一起,相权不可谓不重。而太医院若都归执政院管,其间总有些敏感事。谁没个病?若将来落个什么嫌疑,如今一房七院如何自处? 碰到这么个胸襟广阔的圣君,他们实在不愿意将来因为一点小问题成为这相权被收回的借口。 于是借着精研医道顺便服务天家的理由,拜相之后叶向高就与他们商议一起奏请了设御医所的事。 皇帝当然明白他们的用心,于是就答应了。 此刻汪应蛟问这么一句,倒像是怀疑他其实揣着明白装糊涂。毕竟只要叶向高有心,难道真会不知道御医所的动静? “除了进献些珍藏药材,该命京城名刹道场为太后娘娘祈福。陛下为国事奔波,是不是再祭一祭天地山川社稷?” 听了叶向高的提议,其他人也并无反对。 “我等先联名奏请如何?再和诸衙百官一同说说,都上表一道。君臣一心祈盼太后娘娘凤体早愈,这总是一片赤诚。” “叶相速速拟就吧,我看是该表一表臣子们的心意。” 群臣开始商议着表他们的忠心和孝心,朱常洛则最快速度赶回紫禁城内,直奔仁寿宫而去。 到了仁寿宫,皇后郭兰芝和太子朱由检都在那边。 久别重逢,顾不得多寒暄。 点了点头之后,朱常洛就到了他母亲床头,另一位王太后则在一旁坐着抹着眼泪。“孩儿不孝。御医既说只能慢慢调养,母后一定放宽心怀。将养一阵,病就去了。” 王氏虚弱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老来不由人,我自会好好养着。皇儿也别责罚他们,是我念着皇儿快回来了,忍不住多在屋外盼了几回,就着了风寒。” 她是从宫女做起的,始终对太监宫女有一份同理心。 朱常洛捂着她的手点了点头:“孩儿谨遵母后懿旨。” 他本来也不会因为这些事去责备仁寿宫的太监宫女伺候不周。 只不过确实是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他从去年、今年两次出巡,每次都一去数千里? 相比往年更猛烈一些的天气变化下,最开始受到影响的竟是老人,其中就包括了他的生母。 在整个大明,因为各种各样原因而更容易在这个早些来临的寒冬里生病甚至去世的老人肯定不少。 登基之后的这些年里,朱常洛并非没有关注这方面的问题。 譬如泰昌六年,其实就有一场比较凶猛的寒潮。但那一次是来得猛,去得也比较快。猛到远在广东琼州也就是海南岛那边都报来“冬大寒,六畜皆死。” 但随后这三年倒是还好,只不过今年入冬来得明显更早了一些。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朱常洛印象之中到了后来严峻的明末清初时,连长江沿线的太湖、鄱阳湖、洞庭湖等都有被冻上的状况,可见这种形势只怕是会越来越严峻了。 毕竟如果一切并无改变,等到那原本的崇祯皇帝登基也不过十年左右了。而崇祯朝的天灾连连,那是史书上写了很多的。 王太后得的不是什么大病、不治之症,只是身体原本相对脆弱,这次又受了风寒显得很严重。 朱常洛在仁寿宫这里陪了她很久,随后才去李太后那边问候。 李太后已经在佛堂礼佛数日为他母亲祈福,朱常洛自然要表示感激。 “皇帝为了祖宗江山社稷不辞劳苦,南北奔波,祖母也帮不到你什么。”李太后长叹一口气,“但盼菩萨在天之灵,怜皇帝一片仁心为国为民,保佑她早日康复。” 朱常洛默默点了点头。 “皇帝也是。”李太后看着他,“太子年幼,皇帝虽然龙体康健,但还是要好生调养,不可过于劳心劳力。大明这万斤担子都在皇帝肩上扛着,纵有神佛庇佑,总要防着万一。如今北疆也定了,江南也去了,该歇一阵才是。” 朱常洛知道她说的只是自己的身体情况。 就算再怎么笃信佛法,但生老病死的事,谁说得准呢? 也是朱常洛太“孝”,朱翊钧这个长寿家伙也给整到提前十几年到阴间与朱家列祖列宗团聚了。 若是细细看去,除了太祖、成祖和道君,其他列祖列宗寿命都不长。 仁宗四十七去世都算“高寿”了,宪宗去世只四十。剩下的英宗三十七走了,宣宗、孝宗、穆宗都是三十六归西,武宗只活了三十一年。景帝虽然有另一重原因,但去世时确实只有二十九。 这么一对比,朱常洛虽然还没到三十,但李太后眼神里已经出现了个“危”字。 这既是由于王太后急病带来的担忧,也是由于她知道这个孙儿如今做的事有多重要、多耗费心力。 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不说大明中兴、再续国祚可能告空,天下官绅若欺太子年幼,又设了诸相,焉知将来会如何? “祖母也已经六十五了。皇帝,你身肩重任,一定要好生保重龙体。这大位,皇帝坐得越久越好。太子要好好教养,万不能出了岔子才是!” “孙儿记住了。”朱常洛郑重点着头,“孙儿也知道轻重,御极以来都用心身体。酒色二字,都有节制。改制拜相,也是避免殚精竭虑耗费心神。祖母万勿过虑,孙儿还盼祖母长命百岁,亲眼瞧见大明兴旺、四海升平呢。” “那就好。”李太后终于笑了笑,“你一路奔波劳累,也早些去歇着吧。这十年余,你已经做得极好极好了。剩下的事不必太着急,一定要记着龙体为重。” 朱常洛从慈宁宫出来之后,这才有心看着久违的紫禁城风景。 皇帝这个职位,确实很容易把人的身体搞垮。 有的是因为放纵,有的是因为心力交瘁和其他各种原因。 反观众臣,朝堂上六七十岁还身体倍儿棒的不知多少。当然了,那也是不断淘汰的结果。身体差的,早早就倒在了进步的路上。 而皇帝没得淘汰,淘汰了就是下一个皇帝了。 大明朝除了朱元璋这个精力旺盛的无情政务机器,朱棣和朱高炽这对父子都算各有分工。一个征北大将军,一个后方监国,这才都混了个相对高寿。 剩下两个高寿的,都是心大的祖孙俩。道君一手帝王心术玩得溜,他能心宽是因为根本不把民生疾苦当多大回事;朱常洛他爹,那就是宅家一念起顿觉天地宽。就算纵欲不已,少年时被严格要求、用心培育打下的身体根基还是助他扛了那么多年。 现在帝位由朱常洛坐着,他要来到大明皇帝三十到四十这个病亡高发时间段了。 即将虚岁三十的朱常洛在生母急病的时间点回到了京城,宫里宫外在关注太后病情的同时,又有多少人像李太后一样想到大明天子的寿数数据、琢磨着如今这位圣君也英年早逝的可能呢? 朱常洛倒并不是太在意这个,他只是越来越严峻地感觉到自己接下来需要和天斗了。 天灾无情,当频繁的灾害到来之时,如今蒸蒸日上的国势也必定为之一阻。 治河的国策,储粮备灾、提高技术力、提高中枢和地方的应对能力及效率,许多事情要提早谋划。 夜里看到诸相一同呈进来的题本,朱常洛想了想只批了八个字回去:仅止于此,用心政务。 他刚才看过王太后的身体状况后,就知道恐怕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毕竟御医那边给出的话,也只是慢慢调养。 生老病死,这没办法。 凛冬将至,朱常洛不愿意君臣都太多精力在一些起不到作用的事情上。 “明日先召官产院的官员来,朕要问问煤矿踏勘开采的情况。” (本章完) 第411章 科学备灾 第411章 科学备灾 皇帝在回京次日第一个召见的是官产院的官员,问的是煤矿踏勘开采的事,这让满朝文臣有些摸不着头脑。 叶向高等诸相看着那“仅止于此,专心政务”的八字朱批,心中琢磨的是煤矿踏勘开采到底有多么重要。 胜过先召见诸相过问今年诸衙重大事务办理进展?还是借此提醒他们:皇帝本人都在务实地专心关注一件件具体的政务? 当然,就算只是提醒,这件事也一定十分重要。 而后第二件事,则是召了翰林院、博研院、钦天监的人一起,还有内臣体系下的御用监。 这一次诸相虽然已经到了,但只是先在那边坐着等,旁听皇帝对他们的询问和安排。 诸相呈奏述职,居然排在了第三位。 现在他们大多在一旁听得心里古怪。 “这么说,已经试制出来了?用得如何?” 先回话的是管御用监的太监诸栋。他本姓朱,只不过宫里早就定下的规矩,太监姓朱则要改成他姓。因此马三宝只被赐郑姓,而朱栋也改名为诸栋。 朱常洛登基之后,这条规矩后来是废掉了,但褚栋已经习惯了这个新名字,就没有改回去。 他原先在兵仗局做事,如今能够掌管御用监,自然因为他颇有些管理才能,又对组织精巧事务生产有心得和兴趣。 如今的御用监正在渐渐转变职能。 原先,为皇室服务的“作坊”有好多。八局里浣衣局之外的诸局都是这种性质,宝钞司还造办宫廷所用粗细草纸,御用监则造办各种家具及摆件等。 现在已经定下了不少东西从外采买,但出于安全考虑,仍旧会保留一些造办内衙。 总体上,原先的十二监四司八局,如今已经裁并成为十二监。钟鼓司并入了司礼监,惜薪司归内官监,混堂司归神宫监,宝钞司归直殿监。八局当中的巾帽局、针工局、内织染局、浣衣局都归尚衣监,酒醋面局和司苑局则归尚膳监,而银作局和兵仗局则由御用监来统管。 内廷衙门缩减,这自然又是善政。朱常洛无非又能先把一些人安排到宗明号、昌明号及其他地方去,后面则渐渐缩减太监规模。 现在褚栋就回道:“伽供奉伴驾南巡前,臣等已经多次请教王掌院及诸位供奉。陛下所言,用汞封于玻璃之中,再标以刻度,这温度计在十月里,臣等已经试制出来了。交予钦天监及博研院试用只月余,臣怕不堪用,这才没有奏禀陛下。” 而后则是钦天监的监正吴钺,他颇为紧张,但又带着些兴奋:“臣等试用此温度计,每日清晨黄昏、正午子夜,俱有变化。遵陛下旨意,本待测足一年四季,也方便博研院、御用监再改进。陛下既问及,臣能回禀:好用!比那汤瓶温器,或是酒气杯好用得多!” “就是尚无把握,能达到成为陛下所言温度标准所需之准确。”王徵接着说,“臣在回京途中记着此事,昨日回京后便过问了一番。陛下既有言地势高低不同,无形之气疏密不一,那万事万物三相之变温度亦不同,恐怕还需多加测量,才能定下这一套标准。” 叶向高等人听得越发糊涂。 听上去是去年底定下的要制定更多度量衡新标准的事? 有一些,现在确实已经在做了。南巡去广州,那海贸博览会上也带去了新制的历法、座钟、量斗、长尺、重砣等物事。 现在说什么温度标准? 朱常洛点了点头:“随后拿一个到乾清宫。温度标准的事不着急,既然可用,就先继续测着。今日把翰林院也叫来了,有一件事需要你们一起做,长期做。” 说着他就看向如今已经掌管翰林院的范醇敬:“朕要你专派一组人,至少一个侍读或侍讲,带着至少两个庶吉士,专门做一件事。历代正史,地方志,民间籍册,都要翻越,从中找出历朝历代关于气候、灾害的记录,依年月排序整理。” 范醇敬呆了呆,随后说道:“臣遵旨。” “此事自然颇为耗费精力,时间只怕也要很久。”朱常洛说道,“你尽管大胆举荐,此事做成,大功一件,绝不耽误将来升迁。就是要有恒心,肯下这细密苦功夫。” 范醇敬听了这话之后,没多想就说道:“那臣可先行举荐二人。一是应山杨涟杨文孺,泰昌七年经史人文科通文明经榜二甲第七,先授昔年礼部主事,改礼法部之后迁任侍读。今年陛下南巡,杨涟屡屡受推为太子殿下进讲,学识渊博。” 朱常洛点了点头:“另一人呢?” “今年新科进士,经史人文科通文明经榜二甲第十九,余姚黄尊素黄真长。因夫人有孕在身,他便没有授职,随后才授了庶吉士。八月里喜得贵子,这才阖家迁居京城,十一月才到院中任职,正无差遣。” “再选庶吉士一人,现在就去把这三人宣来。” 朱常洛接着对褚栋说道:“伽利略也回来了,你再同王掌院一起,与博研院供奉计议一二,这温度计先制多一些。届时与文教部一起,先往诸省太学分院送去一个,命专人看护、记录、呈报入京。” 叶向高等人看皇帝很郑重,一时只能继续克制疑惑。 那边范醇敬再想了想之后,又推举了一人,于是刘若愚抓紧安排人去翰林院把人喊来。 翰林院不算远,这边去宣人,皇帝则在继续说。 所做的,是非常细致安排和要求。 比如说:御用监再制出来的这一批温度计,一定要先测试它们的精度是否接近。又比如说,其后所有损坏,新制出的也必须尽量与之前用的一批精度一致…… 听皇帝口中所言,这个大工程恐怕要持续十年以上,以十年为单位,诸相自是无不暗自咋舌。 太后娘娘是受了风寒,但陛下这是怎么了? 朱常洛让他们先旁听,就是预热一下。 之前开始筹备建立更精确、更便于使用的度量衡标准,当然就会涉及到温度。 这件事随着如今大明“科研体系”的渐渐确立,之前的“百家”们也越来越接受皇帝的观点了,实验必须多控制变量来做。 这种情况下,打基础的事情更好推进。于是随着新度量衡标准工作的开展,时间、温度、重量、密度、气压、体积……诸多概念正在形成。 而具体到温度上,当时的交流之中,朱常洛才知道伽利略还没过来之前已经搞过一个温度计。 听他解释之后,当然是比较原始的。 他就是搞了个开口的玻璃管,另外一端吹了个玻璃泡。要测量的时候,就先把这玻璃管加热一下,然后再把比较细的开口那一端插入水里。用的是空气热胀冷缩的道理,由于受热之后玻璃管中的空气就变稀薄了,再插入水中之后,自然会有水柱升起。 但伽利略自己也说这方法不好用,他虽然自己划了一些刻度,但他说他是随便画的。玩了玩之后,也没得出什么有效成果。 朱常洛听他说完之后当然就明白为什么了。他这哪里测的是温度?他测的是气压。 但气压这个概念,现在还没有人认识到。 而伽利略搞的那玩意不是密闭的,受气压和温度起伏的影响很大。 于是朱常洛当然实施“知识灌注”,在南巡之前就做了三点重要指示:一是把温度计做成密封的,而且里面尽量不要有气。二是把里面密封的东西换成汞,也就是水银。三是画刻度以水为依据,结冰为零,烧开为百。 博研院、御用监都地处北京,气压又时常在变,这样画出来的刻度当然仍不精准,但一步一步来。怎么测量气压,又是另外一个课题。 玻璃的烧制倒一直在进行,不断摸索更多工艺。水银嘛,博研院里的道爷们玩得贼溜,东西不缺。 反正朱常洛只指明方向,后面的事就让他们去摸索、试制。 事实证明,大明的能工巧匠本就不少。既有明确方向,又有物资和薪俸保障,再加上大家都知道皇帝重视这些事,因此了大半年的功夫倒是真做出来了。 伽利略今天没到这皇极殿里来,就是已经拿了新玩意去玩了。 华夏这边,当然也有这方面的成果。伽利略那种,和这边历史上玩的也差不多,都不算精确。古有冰瓶,就是里面放水,看它结冰融化知冬春。 寒暑律方面,“阴阳之气,冬则为寒,夏则为暑,合而为雨,散而为风,聚而为雾,凝而为霜雪,立则为露,结则为雹,此天地之常数也。”这同样已经大致说了水的三相变化与气温的关系。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汤瓶温器在孙思邈的《千金翼方》里就有记载,也是通过观察水或其他液体的体积变化来估计温度。酒气杯就是其中一种,用的液体是酒罢了,通过酒精挥发带来的体积变化来估算温度。 这些工具当然远比不上已经出现在大明的这种新式温度计。 等杨涟、黄尊素和另一个庶吉士到来时,要放到乾清宫的温度计也被取来了一支,诸相也站了起来好奇地察看。 “殿内暖和,待会可搬到殿外一观,这汞柱便会降下去。” 朱常洛表示满意。虽然其中内芯必定仍不是真空,但已经尽力了。 烧制玻璃时熔点和水银从液态变成气态的沸点不同,工匠们是怎么把定量水银以气态吹到玻璃当中尽量吹满了,再让玻璃管封住口冷却下来,让水银又重新回到液态继而得到近似的真空,这当中当然是费了不少功夫。 恐怕还受了水银的毒害。 眼前这温度计很粗壮,但已经可以用。刚才从殿外拿进来后,由于殿内有炭盆,温度比殿外高多了,大家都肉眼可见地看到了其中水银柱往上膨胀。 朱常洛这才让杨涟三人上来。 杨涟他耳熟,黄尊素和另一人他都没有深刻印象。但此时既然要他们去做一件费力而耽误进步时间的事,自然要多加勉励。召他们来面圣亲自交待,便是一种简在帝心的表现,要不然大可直接安排下去便是。 于是皇帝还亲切地问到黄尊素双喜临门之事时,黄尊素确实颇为激动。 “臣惭愧。赶考进了京,才从家信里知道贱内在臣离家后有了身孕。登科之后,臣挂念妻儿,便先行返乡。待得八月犬子出生,又过了月子才安排动身回京。” “好。如今双喜临门,又安顿好了,正宜做事。”朱常洛笑问,“孩子叫什么名字?可适应北方气候?今冬颇冷,要照料好。” 这只是他随口表达一下关怀,不料从黄尊素口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贱内临盆前曾有麒麟入梦,乳名就唤作麟儿。臣乃黄鲁直后人,臣虽不才,犬子出生前贱内既有异梦,臣便期许颇高。犬子论辈该是宗字居中,臣盼他能传承家祖才华功业、顶天立地,故名宗羲。臣妻子如今都康健,臣谢陛下关怀之恩!” “黄……宗羲?” 朱常洛愣了愣,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文人取名字有讲究,他说他是黄庭坚的后人,这点倒不必考究真假。但羲字为名,确实有传承之意。再者伏羲、王羲之后,这个字本来就是很有格调的那种,既含了艺术气息,又是顶天立地、大智大勇的气势。 “好名字。”朱常洛微微一顿之后就笑着赞了句,“那便好。你且用心做这件事,虽然繁琐、劳苦,但若能做成,于国于民,功德无量!” “臣必呕心沥血,不负陛下信重!” 黄尊素激动不已。说实在的,若不是如今陛下不认为清流是好路径,这庶吉士哪轮得到他来做?如今主流是要去任实职,从中枢衙署基础职位或地方官做起,那样升迁反而更迅速。 他那是没办法,去年底离家进京赶考前和夫人多恩爱了些,居然中了。当然,那边中了,赶考也中了,这确实是双喜临门。只不过放心不下家里,最好的那一批授职机会就得放弃了,最后才捞了个如今不受重视的庶吉士。 本以为不知道要熬多久了,如今却能得皇帝亲自安排一项大工程。虽然这项大工程也不知道要熬多久,但这不是简在帝心了吗? 命运很奇妙。黄尊素本来今年考不中,得到六年后才中进士,后来被魏忠贤干掉了。 他儿子确实就是那个黄宗羲,但现在他刚刚出生,就改到了京城生活。 朱常洛交待完了这件事,才是八相述职。 叶向高也不含糊,今天前戏已经这么足了,他又不是笨蛋。 “恕臣愚钝,请陛下点拨。备灾赈济,自然是功德无量之事。然天灾难免,无法预料,且以大明疆域之辽阔,年年都有地方报灾。臣等旁听许久,陛下极为着紧此事,莫非是钦天监奏报了什么异象?” 天象示警这种事现在不多谈了,但他们确实疑惑皇帝对这件事重视的程度。 那三个翰林院的人刚才当然是激动兴奋,但回去之后就将陷入这项不知道多么琐碎的大工程。 皇帝的要求,几乎是要编订一本“华夏灾荒史”了。 修史啊,多大的工程。 “先说说今年的事吧。这件事,在明年的计划里再谈。” (本章完) 第412章 天道大考 第412章 天道大考 随着中枢各衙的设置,今年北京内部最主要的事情其实只有两件:人事安排,公务流程规范。 一切都为了后面提高效率。 北京之外,北面的事情主要是枢密院在领头办,南面的事情是官产院、理藩院及文教部等衙随驾去办。 叶向高本以为这一关不好过,不料皇帝听完了各人汇报之后却直接点了点头。 “万事开头难。今年虽然也经了些坎坷,有些事不及预期,但总体还是好的,比过去强不少。” 叶向高心里不免长舒一口气。 朱常洛直接定了调,看着他们说道:“这一年,朕多半时间不在京城,就是盼卿等能大胆放手去做。大明不是天子独治,也不该是天子独治。这个纲领,朕再讲明白。朝廷重臣,愿谋国、善谋国者,但非君臣共论其罪不容恕,都能得以谋身。最紧要是安心,目光向前。脚踏实地,政务推进有序,明日总比今日好,这便是国之大幸。” 几人不由得一同站起来,先后称颂了几句。 朱常洛只微微笑了笑:“朕是不是贤明圣君,卿等是不是贤臣栋梁,将来史书上、民间札记上,后人若详加考据,无非还是从民生如何、国朝安定如何、四境之外邦交如何、文化百工昌盛如何来评判。现在先肯定卿等之辛劳、忠谨,吃个定心丸。接着再就事论事,先把缺憾都捋一捋,问题找清楚,这样就方便明年加以改进。总结经验教训,年年都要做。” 于是还是进入找错时间,但总算皇帝明确了态度:找错是为改错,找错不是找茬。 这毕竟是皇帝正式下放不少权力、拜相后的第一年。君臣关系如何处,身居相位的这八位里除了田乐,其他人大抵心中都不算特别有底气。 好在皇帝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 皇帝认真地就事论事,对如今暴露出的问题一一梳理,与他们探讨着其中的真实原因。这过程里,并不避讳人事方面的斗争,也不避讳财计分配方面的利益纠葛,更不避讳其中的一些裙带关系。 感受着皇帝的这种态度,如今八相里相对最年迈的李廷机看着他,心里忽然有所领悟。 年轻啊,所以足够有耐心。 陛下像是对于自己能康健许久十分有信心,因此才不急于求成。 当然了,是整个朝廷中枢绝无仅有的巨大变革,也没有办法急于求成。 论如何,对天子来说这是极需要魄力的一件事,对如今在任的第一届八相来说同样是。 这样的梳理,轻易就去了一个时辰的功夫。 “备些餐食。”朱常洛吩咐了下去,“一会径直送到诸相暖阁。卿等用完了膳,午间也歇一歇,午后再继续。每年年末,朕和诸相先把该年得失、来年计划都理一理。有了结果,再开个大政朝会,拾遗补缺。与朕这个会,是你们对朕负责,不负朕之重托;大政朝会,是你们对天下负责,不负臣民之望。” 于是他们一同默默往南。 紫禁城很大,奉天皇极殿也很大。 八相在此都有办事暖阁,其中还设有直房,以供寻常时候稍歇及特殊时候奉旨入直宿歇所用。 说明白了,他们能在原本象征皇权的奉天殿内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榻。 搁历朝历代,这都是不容臣子沾染的,象征意义太浓。 现在他们回到了各自的暖阁里,一边整理着上午的经过,一边等着皇帝赐的餐食送来。 对方从哲、贺盛瑞之外的六人来说,这是皇帝启程南巡之后与皇帝再次近距离讨论政务的第一回。 田乐当然还好,但另外五人心里的触动都不小。 总觉得如今这位天子当真是气吞万古,远离中枢之后这么久,回到了京城里竟然并不是对他们这一年的得失采取审视、考较、戒备的态度。 他似乎真不担心皇权受到挑战,甚至有点不那么在乎皇权的意味。 像是比许多忠直之臣更盼着真正的众正盈朝。 今上气吞万古,襟怀广阔,这当然没问题。将来了,太子登基之后,再二三朝之后呢? 哪一朝天子其实都不希望真正有众正盈朝,总要把圣眷投向一部分佞臣、幸臣、近臣。制衡之道,帝王心术罢了。 如今朝堂之上,诸衙分置,自然也有互相制衡、监督,军权更牢牢握在其余诸衙不允置喙的枢密院之中。 但枢密院也是文臣为首啊。 直到此刻,他们才切身体会到,这八相之设、中枢改制,实在不只是为了新政顺利。 天子所着眼的,只怕是真正改变秦汉以来君臣治理天下的权力格局,或者说为人臣者的思想根基。 不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要把自己……当做半个天子? 这实在过于大逆不道,叶向高不敢深想。 他总觉得眼前模模糊糊,也不知道这种结构将来会走向何方。 但这种感觉让他激动,让他确实想做些什么。 不是要谋逆,而是皇帝既然如此宽容,是不是真能大刀阔斧做下去,留下千秋美名? 张居正如今虽然已经由天子正名了,但他当年的遭遇也是事实。陛下说都能得以谋身,就一定能谋得功成身退? 大家都知道午后该商议来年计划了,来年就该推动地方改制了,会去触碰势力根深蒂固的江南和不知多少地方大族。 过去的地方官衙设置和权力安排固然已经搞得大明财计艰难,张居正也只能为大明再吊一口气。但两百多年来,地方大族一代又一代人投入经营地方势力和关系,如何能轻易地被洗牌? 既得利益者,都抗拒这种格局改变,因为过去的太多投入可能就此打水漂。 所以上午可以不找茬,但午后的来年计划,则会给予期盼。 期盼,便是压力。 一可而再,再可再三吗? 果然,午后稍微歇息了半个时辰,再到皇极殿之后,皇帝就开门见山了。“先说朕此前为何先问煤炭踏勘开采及备灾之事吧。居安思危,大明要尽快做好官府办事效率、上下一心应对大灾的准备。” 朱常洛既然有心这个事,虽然还没能像上午安排翰林院成立专门小组去做的那件事那么细致,但从南京出发之后就有所安排。 历史证据也不少。 “历朝历代,亡国之前多是各种问题都集中出现了,再加上大灾。” 朱常洛相信他们都有这个知识储备,因此只是简单说了几例。 “灾分大小。若只是一处偶遇小灾,纵然官府应对不力,也酿不成大祸。若是多处遇到大灾,一处地方官府便难以应对,需要朝廷中枢居中调度。若是数省乃至数国都遇大灾,那就既需要上下一心,还要有充足准备、人力物力组织得当。” 朱常洛也不危言耸听什么大灾将至的话,而是话锋一转,把这件事与地方改制结合到了一起。 “朕以为,从小灾入手,有灾必救、有难必援,那么不管是哪个省府州县,百姓便知道地方改制当真利民。而民心若向着朝廷,地方就绝无大患。”朱常洛看了看叶向高,又看了看田乐,“地方驻军,地方治安司署,无战时救灾救难;地方首官,以备灾救灾为一条绳索。若有天灾,便形同战时,谁都不得从中作梗。” 叶向高顿时明白了过来,开口附和:“以民生为重,此朝廷之大仁大义!” 田乐则想起皇帝说过了,如今虽然在朝着没有世代军籍的方向走,但将来最好是百姓不以从军为无奈出路,不畏军旅,反要以保家卫国为荣。 “原来当年陛下议立赈灾署、卫生署,便是落脚此处。”转任总御台谏大臣的汪应蛟点头说道,“此法甚妙。地方兵力在赈灾、防疫一事上与地方官府相策应,若遇大灾小灾,趁机巧取豪夺、囤积居奇之地方大族富户,便可因此查办。朝廷以此事为重,关心百姓身家性命,谁也不能说有错。”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朱常洛笑着点点头。 与其现在神神叨叨地说此后恐怕有难以想象的大范围天灾,不如把这备灾一事与新政推进结合起来。 一年四季,以大明之大,几年时间下来,哪个地方不会遇到点什么天灾?水灾也好旱灾也罢,只要是灾,有灾必救,既能想办法在地方卫所改制之后给他们新的立功机会、改善军队形象,又能给地方官府一个抓手推进新政,同时还把应急救灾体系锻炼一下。 不知不觉地,大明就能做好一定的准备。 其余的战略级准备,中枢和朱常洛本人控制的这些力量就能有目的地做好。 当然了,历朝历代并非完全漠视民生。有灾必救说起来容易,物资呢?钱呢?就算有,如何防止贪墨和谎报? “工商部、官产院,接下来都要有目的地组织扩大生产。执政院下赈灾署、国库,则要把这件事单列出来,储备好物资、银两。鉴察院,毫无疑问该都察好地方赈灾防疫落实情况。治安院、枢密院,平常要做好动员和听调准备。” 朱常洛看着众人,郑重说道:“最重要是把这件事当事,正如汪御台所言,让地方都知道朝廷极重视此事。为此,灾情禀报、应急救灾方略预备、中枢地方及各衙协调流程,谁人领办,地方诸衙如何分工,都理为政令,发往地方和各衙。如此一来,章程既备,有事时便可照章办事,再因具体情况由地方随机应变。” 这些方面,朱常洛简直信手拈来。 对他来说,这种应急响应预案,以前不知经历过多少。 而此时此刻,无非是将它根据计划之中将会设立的地方官衙职能再做调整。 重点是,地方官将来怎么考核?总而言之,赈灾成效将会成为其中一个。 想不想进步就完事了。 届时灾情如兵情,若地方还有人借此发灾难财,那就是挡着想进步的人的路。若是地方官吏沆瀣一气,杀之岂为过? “这是一项大工程,即便治河大工,也是这项大工程的一部分,也是为了防范大水。”朱常洛再提到一点,“地方水利同样如是。一言以概之,朝廷以民生为重,民心既在,便不愁有些人负隅顽抗。此堂堂正正王道阳谋。” 皇帝与诸相商议来年计划便从这件事开始。 叶向高中午还有些犹豫畏难的问题,也因此就有了个突破口。 当然了,一想到真正实现“有灾必救”所需要的钱和资源…… 朱常洛很慷慨:“朕从江南大商手中借了三千万两现银,不日就会运抵。地方改制后,以如今岁入,官吏俸禄方面是个难题,朕知道。要备灾救灾,钱也是个难题,朕同样清楚。这样,先以接下来这四年为期,朕每年借支一百万两以应官吏俸禄之急,再借支一百五十万两用作朝廷备灾救灾。这些银子,不计息,待工商税有成效了,再慢慢还回来。” 叶向高已经做了一年宰执,按此前定下的大致原则,一任是五年。 现在朱常洛给了他四年一千万的允诺,这就是给他一个总目标了。 说白了,等叶向高五年任期结束,还能不能再做一任宰执,那时才是皇帝要真正审视他才干、魄力的时候。 “臣代天下万民,叩谢浩荡天恩!”叶向高当即跪下来表态,“陛下宽仁至此,臣若不能让大明气象为之一新,必当请罪!” “正该君臣一心!”朱常洛则走过去扶他起来,随后就站着环视其他站起来了的七相,“朕虽有心励精图治,诸事尚要仰赖群臣。天道虽无常,但万事万物亦有定律。大明开国已两百余载,检史搜灾,也是防范天道之考较恐怕将至!这大明国祚,王朝气运,总是要一关一关闯过去!” “或者,这天灾就是一考!若有大灾频发,上下应对失策,以至灾民遍地,流民四起,酿而为叛军,再兼外敌避灾南侵,则国将如何?” 他又揖了一礼,随后满怀期待:“若卿等能同心协力,为国为民一同闯过此关,则无异于再筑国祚根基。将来后世论到国祚之绵长,岂非卿等之功?” 这次自然是众人一同叩拜回礼。 “臣等既受陛下信重,拜而为相,定当同心协力,成就千秋功业美名!” “好!来年如何做,再请坐下,细细计议!” 大明最重要的九个人之间,这场会议是团结的,和睦的。 皇帝表达出期许和尊重,诸相表达出担当和忠诚。 这本来很难,但其实也没那么难。 朱常洛只不过愿意给他们权力和舞台,同时懂得怎么给他们做思想工作。 当然了,将来执行的过程里,他仍旧是最重要的裁决者。 这就足够。 (本章完) 第413章 工业御寒 第413章 工业御寒 天子南巡归来后,京官们最先感知到情况:大明确实要开始大大变化了。 不是说过去这十年的变化不大,但把视野拉大到整个大明,毕竟地方官府和势力分布上并没有太大变化。 顶多是有的方面严格了一些,有的方面宽松了一些。 但尽管辽宁省、承德府的新衙体系还只试行年余,天子和诸相已经下定了决心,明年开始推行地方新制了。 上四年时间,四年之后,地方诸省就将不再有三司,府州县也不再只是一个府衙、州衙、县衙。 每一处地方,几乎都仿照如今中枢里的君臣关系:一人统揽大政方针,只负责地方按照中枢的意志走对方向;另一人宰执具体政务,负责落实。 其余皆为佐使。 已经有人戏称:父母官父母官,以后地方就是一个父官一个母官了。一个管大事,一个操持杂事小事。 现在最主要的便是这些“父官”、“母官”的竞争。 年前的首次并不正式的“大政会议”里,基调迅速就定了下来: 泰昌十一年,也就是新定下的华夏纪元一八三三年,是地方改制的筹备之年。中枢即将往辽宁省之外的两直隶、每个省都派出一个筹备组。 这个筹备组里,既有都察院体系的地方督抚,也有特派御史,再加上进贤院的人、执政院的人、治安院和枢密院的人。 其主要任务,就是为将来新设诸省做好前期的地方官员考察、辖境踏勘及籍册摸底情况。 并不是清丈田土、新编黄册,只是看看地方架格库当中的现档。 这当然同样会引发不小的骚动,不知道会不会火灾频发。 但那都是朝堂诸公后面需要操心的问题了,朱常洛只把握大方向。 大明的大方向就是:提高生产力、改变生产关系! 朱常洛给自己的任务目标则是生产力的方面,一如既往。 尤其是考虑到小冰河期已经将至,只有更高的生产力水平届时才能提供更强的抵抗能力。 就譬如说取暖问题。 由于北方过去一直都是核心区域,所谓中原嘛。所以历朝历代下来,北方如今的植被水平十分堪忧。 相较于烧柴、烧炭,煤当然是综合考虑下来更好的物资。 既是工业所需,也可以尽可能降低对植被的进一步砍伐,多为治河大计贡献一点力量。 贫苦人家自己打柴,这是肯定的。但富贵人家,让他们愿意改用煤,本身也是一个巨大市场。 前提是成本更低、价格更合算、供应更稳定、使用起来体验也更好。 这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毕竟煤矿大多埋于地下。在这个人力成本低到极致的时代,采煤比伐薪烧炭难多了。产量规模上不去,平均成本自然下不来。 用煤的习惯倒不是什么问题。以前有叫石炭、铁炭的,现在倒是大多叫煤炭了,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也已经这么叫了。 连唐朝时到这边来的东瀛遣唐使与和尚们都知道:太原城“出城西行三四里,到石山名为晋山,遍地有石炭,近远诸州人,尽求而燃,料理饭食,极有火势。” 宋朝时,还一度对煤炭实行官卖制度,在产煤地区设官,掌管煤炭开采和销售,向煤窑户和卖煤商人课税。大明自然也在用煤。写“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杨慎还在他的文集里记载了:捣石炭为末,以轻纨筛之,以梨枣汁合之为饼,燃之可以终日。 杨慎可能用的是高级煤饼,大多数煤饼当然是“煤碎如粉,泥糊成饼”,哪有什么梨枣汁。 这就是“奢侈煤”了,烧也烧得香甜。 坐在乾清宫的暖阁里,朱常洛静静看着放在不远处的炭盆。 其中用的,还是木炭。 给天家用的木炭,当然是最好的。“凡宫中所用红罗炭者,皆易州一带山中硬木烧成。用红土刷筐盛之,故名红罗。” 名叫红罗炭,实则只是因为用红箩筐盛运。因为耐烧而不易爆烟,灰烬呈银白色,品质非凡,所以成为皇宫用炭。 皇宫里也有用煤的,不过多用来烹饪,可见目前在使用体验上,还不宜让“贵人”接触。 朱常洛想了想之后,又提起笔来。 刘若愚已经很习惯皇帝拿笔画东西,现在站在一旁,看见的是皇帝先画了一个圆。 朱常洛画的东西是蜂窝煤。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现在虽然有煤饼,但并没有多考虑提高燃烧效率的问题。煤饼煤饼,顾名思义就是团成一坨而已。 朱常洛画完了蜂窝煤,又顺手画了些印象里的煤炉样式。 对他而言,当年的小时候很熟悉这些玩意。 刘若愚奇怪地看着皇帝画的东西,随后就听皇帝吩咐道:“让御用监的人明年开始按这个式样试制煤炉和煤饼。其中有学问,这煤饼如何批量来做,都可以试制一套工具。煤粉与什么物事混合,成型晾干后再烧时少烟价低,要试试。” 递给刘若愚之后,他就说道:“明年起,宫里不再用木炭,就用煤。” 刘若愚愣了一下,但没多话,只说了个是。 “再去宣王珣来。”朱常洛目光幽深,“先跟他说,是山西采煤一事,让他有些准备。” 既然已经在开始研制蒸汽机了,还有发展重工业的想法,那么除了滦河一带的煤炭资源,山西那边也必须更好地利用。 山西是王珣他们的大本营,这件事自然也要他们出力。 昌明号不能仅仅是个做商贸流通的,一定也要有自己的重工业板块。 而皇宫开始改用煤,自然会带动不少人上行下效。刺激了市场,就会带来需求,促进煤炭开采技术和这条产业链的技术进步。 至少在已经准备上游保护和恢复植被、下游治河的这个阶段里,北方在即将到来的一个又一个寒冬之中得提高使用煤炭的比例。 这样就是个更暖和的北方,也会在面向草原诸部时多一个新的必需商品和硬通货。 除了满足北方取暖所需,朱常洛心里还有个计划:让每个蒙古包里都有一个蜂窝煤炉! 小小蜂窝煤炉,带动煤和铁! (本章完) 第414章 你在等什么? 第414章 你在等什么? 大明天子在为将来的严寒做准备,林丹巴图尔则只能先面对眼前。 连临清以北的运河都比往年提早开始封冻,这遥远的漠北自然正在经历更严酷的一个冬天。 积雪已经很深,林丹巴图尔艰难地踩在雪上。 远近的毡包上,包顶的套毡上虽然也有厚厚的积雪,但最居中的套脑那里自然都冒着烟气。 他边走边问:“岱青台吉醒过来后,说什么没有?” “台吉的精神不是很好,也没有多说什么,大汗。” 林丹巴图尔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着。 没走几步,前方拉着爬犁的几个人停了下来,退开了一些让路。 林丹巴图尔却走到了爬犁旁边,先看了看前后几个爬犁。 三个盖了毡布,五个却没有。 他看了看后面那五个爬犁,上面有的是柴禾,有的是干了的牛羊马粪。 “只有这些?”他掀开一个盖了毡布的爬犁看了看之后,指着那个爬犁问那个带着这队人过来的年轻人。 “说是下了雪之后,越不容易找到了。” 林丹巴图尔闻言也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挥了挥手:“送去吧。” 他看着这些人的背影,也不知道是真的难以寻觅那些煤石、铁石,还是他们想多腾些位置拉着能烧的东西回来。 除了派到容易挖到煤铁地方的大队人马,如今的汗庭还发动了寻常族民,日积月累地来寻找这些东西。 这还是因为他们控制着和大明的边贸,每一个毡包里需要的一些物事,只能用这些煤铁或其他大明需要的货物来换。 林丹巴图尔继续往前走,心里想着心事。 岱青所率领的岭南四部如今虽然和察哈尔等部都聚居到一起了,但这片草原毕竟还是很大,寻常时候也不挨着。 但这一回,是他们察哈尔四部往南面挪了挪,更靠近他们。 在呼伦贝尔的内喀尔喀残部自然更加艰难。 都是这个风尤其大、雪尤其大的寒冬所致。 林丹巴图尔想邀岱青过来一同做年,同时商议一下明年怎么办。 做了那么久的中原主人,如今蒙古各部同样过正月初一,只不过这里称呼为做年。届时大小头领聚会,互递皮条庆贺,原本是和好事。 但岱青在过来的途中就生了病,现在还没好。 林丹巴图尔要去看望他,同样要走不近的路。 毕竟之前迁徙到这里之后,本部的毡包已经选好了位置,围了一圈又一圈、一团又一团。岭南诸部的人过来,也只能先尽量安排在富余的地方。 如果是春夏秋日里,骑着马很快也就到了。但现在大雪覆地,骑马倒不如走路。更何况,今年天气如此之冷,马力要多爱惜,已经损了不少牲畜了。 去到那里自然要穿过一片普通的族民毡包。林丹巴图尔正想着今年各部报上来的损失,耳朵隐隐听到侧面不太远处的哭求。 “我听说你帐里有铁锅了,你就让她到你帐里吧,我每天给你们送粪饼来。” “阿哈,可是……” “让她进去吧,本来就只是再过两年的事了……” 林丹巴图尔遥遥望去,只见一个年轻汉子站在他们家的毡包外面。毡包的门内,有一老一小两个脑袋从缝隙里往外看着,而门外则是一个妇人牵着一个小姑娘。 现在她不停地把小姑娘牵过去想往毡包里塞,那年轻汉子却手足无措,既不想拒绝又不能接受的模样。 “大汗,这边都是家里有了人去霍林河那边采煤的。”旁边人见林丹巴图尔停下了脚步,上前说了一句,“能跟汗帐一起过来的,家里还一定有勇士。” 林丹巴图尔点了点头,这一点他当然知道。 只有察哈尔本部的族民,其中还得是跟汗帐关系密切的,才会带着自己的小部族随汗帐一起迁徙至此、聚居一处。 家家都会出青壮,随时能上马出战,这是最基本的要求。 像霍林河那边发现的容易挖的煤田,也并非谁都能染指。现在,这是察哈尔发现的、在自己完全掌控之下最大的一个宝矿。 它位于大兴安岭西侧,和大明如今控制着的庆州并不算远。 林丹巴图尔并不乐意通过岭南四部再与土默特转手买回东西。大兴安岭虽然翻越不易,但去庆州直接和大明边市,能换回来的东西毕竟更多。 再加上大兴安岭上还能砍伐大明需要的巨木。 林丹巴图尔又成熟了一些,见到了那边的情况,他就默默地继续往前走。 就连察哈尔本部的族民,家里已经有了至少一两口人在霍林河那边能填饱肚子,现在还需要把孩子送到更宽裕一点的人家才能过这个冬吗? 铁锅……有铁锅自然是好得多。 没有铁锅,就只能炙烤或者干嚼。 林丹巴图尔虽然不懂得其中真正的道理,但有铁锅确实能把干肉煮得更烂,汤也饱肚子,很不一样。 说穿了,就跟米不够吃,煮成了粥一样。再加点别的野菜什么的,总归更能熬一些。 而草原上如今对铁锅的巨大需求……怎么说呢,也不能说怪先祖到南面过了许久安逸日子。 在蒙元做了南面主人之前,草原上原先没有使用铁锅的习惯。 是做了中原之主,铁锅才大范围普及到草原。这玩意太好用了,和原先只能用篝火把食物烤熟有天壤之别。 然而退回到草原之后,已经习惯了“铁锅自由”日子的草原人就再也回不去了。 可铁锅忽然开始稀缺。 做一等人的时候,自然不必去学什么手艺自己来造。回到了草原,自己又造不了。技术都只是一方面,燃料呢? 如今御寒需要的燃料都只不过是主要用着牲畜粪便,风干或晒干之后用以取暖或烹饪。要炼铁,至少得有木炭吧?如果能普及木炭,草原部族又何必用干粪做燃料?喜欢那味? 被大明赶回来之后,也尝试过用陶锅来代替。 不是不能代替,但只能代替一点点。 因为各部族总要迁来迁去,陶锅更容易损害。 而且同样只能从大明或其余人手上买回来。所以铁锅成了草原上的硬通货。家里有口铁锅,就连女人都能多养两个。 大明长期对草原实施铁器禁售。过去,只能通过抢掠或走私获得一些。现在形势变了,铁器确实不禁售了,但不可能白送啊,还是要用货物去换回来。 铁锅货源虽不愁了,但草原上需要的铁器又不仅仅只是铁锅。 之前的大战折损了多少?林丹巴图尔忍受屈辱投降,人是带回来了不少,兵器却没还多少。 刀、箭头…… 再加上这越来越糟糕的天气,让今年冬天的损失很大。春天来了之后再去庆州,能换回的东西估计要比原先以为的少三成以上。 心事重重之余,他终于到了岱青眼下养病的毡包。 作为大头领之一,他的毡包自然仅次于大汗的汗帐。 寻常人家,一般就是四哈那的小毡包,顶多六哈那的。 所谓哈那,是蒙古包当中非常重要的“家产”。它是用来组成蒙古包墙壁的,得用草原上比较珍贵的耐用木材来制作。可以收叠起来,也可以拉开成为菱形网格的网壁。 想一想,既要能够围成一个圈组成墙壁具有柔韧性,又要作为骨架支撑住毡包顶上的乌尼杆具备强度,还要足够耐用便于收起迁徙再组装,这玩意多珍贵? 所以寻常蒙古人家,能有四个哈那围成一圈形成一个蒙古包,那就不错了。一家人挤在里面,冬天也暖和。 普通人家又不像大汗或头领一样,帐里女人多,又需要处理别的事。 岱青现在养病的这个毡包就比较大,足足有十二个哈那支撑,占地按后世标准来看已经有五六百个平方。 虽然仍旧比不得样式有差异的汗帐,但远远看去也已经像个小城堡了。 到了帐前,岱青的儿子亲自迎接。 进了帐内,里面要暖和得多。 林丹巴图尔先脱下了外面套着的大氅,然后到帐中的炭盆面前烤了烤火:“台吉是醒着,还是又睡了?” “知道大汗要来,一直在等着。”岱青的儿子回答,“大汗先喝点热马奶暖一暖,我去扶阿布出来。” “一起进去就是,让台吉歇着。” 林丹巴图尔搓了搓手就往里去。 他的目光扫过那燃得很旺的炭盆,其中当然是好木炭。盛着木炭的,也是一口厚实的铁盆,架在木架之上。看那木架样式,当然是汉人巧匠的手艺。 林丹巴图尔自己汗帐之中的炭盆,不见得比这个更好,他现在也已经舍不得多用这种汉人才能烧出来的不冒烟的好炭了。 当然,岱青年纪已经有些大了,现在又生了病。 但岭南四部和土默特部紧挨着,又能通过西拉木伦河谷与大明庆州、岭南女真来往,有他们的特别门路。 岱青的毡包既然大,里面就不必像寻常人家一样不设帷幕隔开。 到了岱青躺坐着的里面一间,林丹巴图尔径直坐在了地毯之上,先殷切地问道:“台吉觉得怎么样了?” “好多了。”岱青说完又咳了起来,正好热的马奶茶也送了进来。 林丹巴图尔喝了一口之后就看着岱青,叹了一口气之后说道:“台吉一定要好好注意身体。这次,又是我急躁了,不该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请台吉过来。” 岱青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就算大汗不叫我来,眼看天气这么不好,我也要来的。何况白节之时,怎么能不来向大汗庆贺呢?” 顿了顿之后他又说道:“我是先来的。天气变冷之后,我怕北面的族人不好过冬,从土默特那里换了不少劣炭。大雪天里,运得慢,怕是还要再等十来天。” 林丹巴图尔顿时感动不已,眼睛微红:“台吉待我……” “哎。”岱青继续摇着头,“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越是现在这样,越是要相互帮忙。能有更多人活过这个冬天,明年再养更多牛羊马匹,才能再好好过下一个冬天。” 林丹巴图尔低下了头,低声说道:“如果西拉木伦河南面和辽东还在……” “不在就是不在了,大汗。” 他又抬起了头,看着岱青郑重的眼神。过了一会之后,他才说道:“台吉这两年,又苍老了一些。” “大汗是怕我老得太快吗?我老得快一点好。” 林丹巴图尔的眼神黯淡了一些,再次低下了头喃喃自语:“我们就只能这样,一年一年熬下去了吗?” 岱青的眼神不与他直视之后,也显得有些茫然又无力。 “不这样,难道先与土默特、叶赫、科尔沁打上一场,再试试有没有办法应付大明的铳炮?” 林丹巴图尔的身躯微颤:“要是年年都像今年这样白灾呢?” “如果是那样,先到敖汉这边来躲避吧。”岱青轻声说道,“趁我还没老得说不上话,我能安排好。” 见林丹巴图尔不说话,岱青语重心长:“已经不是过去了,大汗。原来分左右翼,六万户,是因为部族强盛,草场很多。现在,右翼早已自立,还受了大明册封。察哈尔也好,喀尔喀也好,不能再分得那么清楚了。今年,我是想来请大汗好好考虑的。汗帐怎么把察哈尔诸部和炒他们都拧成一股绳,不如先做这件事。” 他说了这么多话,又咳了几声,然后喝了两口马奶茶润了润,随后才继续说道:“冬天里聚在一起,就是个好办法。哪一部的汉子钻了哪一部女人的毡包,都一样。大肚子多了,部族将来才更有希望。现在不能只是分草场、分部民了,汉人还在不停地改规矩、改官衙,我们还跟过去一样,只会越来越难。” 林丹巴图尔点了点头:“我听台吉的。” 冬日凛冽的风雪里,正收缩起来养伤的汗庭中央万户似乎要成为一个历史名词。 南面是越发强悍的汉人,他们和汉人之间还隔着一层同族或者异族,但这一层如今正依靠在大明与他们之间的位置左右逢源,日子过得比他们好多了。 汗庭既然早就事实上是个虚的了,那么继续执拗于往日尊严荣耀又有什么意义? 岱青喜于见到年轻的大汗仍存抱负,但他已经越来越老了,他又必须诚恳提醒他克制那份抱负,以免像两年前一样再度因为心高气傲而能耐不够让部族再吃大亏。 这一点上,公私合一。岭南四部受创更严重,难道还能独力抗衡什么? 岱青一直说了很多,最后也只有一句话作为结尾。 “大汗一定要记住,大汗比他,更年轻!” 林丹巴图尔重重地点了头。 朱常洛并不知道他们同样在尝试改革、寻找出路,准备凭借年龄优势等下去。 如果知道了,恐怕也只是啼笑皆非。 朕在等大明工业革命,你们在等什么?等朕驾崩? (本章完) 第415章 天子一病 第415章 天子一病 朱常洛还真的处于龙体欠安状态。 无非是点小小的感冒吧? 但宫里都很紧张,尤其是李太后和仍在病中的王太后。 朱常洛无奈之下,只能听话好好养起来。 泰昌十一年的春节就在皇帝的病中过去,直到正月初五,朱常洛才感觉基本已经好了。 这时候的药物自然没有后世那么好,小病也只能慢慢养。 但朱常洛胸有壮志,又有来自后世的知识和经验,身体锻炼和保护的事从没落下。 刘若愚、王微这些乾清宫的宫女却不这么看。 “陛下,该用药了。” 朱常洛看了看刘若愚,他的眼神恳切,于是朱常洛只能端起来喝掉,然后问道:“是不是再宣御医来瞧瞧,看看康复与否?” “那自然是要的。”刘若愚一本正经,“小妹,你得拦着陛下。天又没转暖,出殿做什么?” “是。”王微的眼神也有恳求,“陛下,您要是非得出去,病情又转坏,那奴婢只有以死谢罪了,太皇太后娘娘再三叮嘱的。” “……非要你这么个小丫头盯着朕做什么?”朱常洛也很无语。 王微只能低下了头,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虽然极细心,才学和琴棋书画又样样精通极能解闷,但毕竟不像宫中多年女官那么懂得照顾人。 但太皇太后偏偏点她贴身照顾。 朱常洛看着出门吩咐了人去宣御医之后回来的刘若愚:“皇祖母为什么非点你这个义妹来照顾朕?” “……陛下那时发热沉睡,太皇太后娘娘亲来探望,后来就点了小妹伺候陛下,臣不知道为何。” 朱常洛看着惊吓担心而跪下的王微,伸手把她先拉了起来,随后才看着她的脸。 “没说别的?” 刘若愚想了想之后才开口:“倒是太皇太后娘娘回慈宁宫前在殿门口说了一句话,说陛下有神佛庇佑,必定吉人自有天相。” 朱常洛琢磨了一二,又问道:“王微的来历,你呈禀过吧?” “臣自然不敢瞒太皇太后娘娘。既是陛下带回宫里的,太皇太后娘娘问过。” 王微身躯微颤,朱常洛倒有些明白了。 “行吧。”他点了点头,“皇祖母点你不是坏事,该是认为你与朕有缘。” 从刚回宫之时李太后说的那番话来看,她自然是无比着紧皇帝身体康健和寿数问题的。 而王太后先病,朱常洛又病,偏偏还是刚说过这件事不久,以她迷信的劲头自然会多想。 所谓病急乱投医,关心则乱。当年就聊过什么应劫之人,对于王微这样因为特殊际遇才入宫的人,她当然会多看一眼。 朱常洛能和她结识,那自然是冥冥之中的莫测缘分。如果不是皇帝微服到扬州,如果不是恰好在那个场合,又定要找个清清白白的人来陪陪皇帝,王微哪里会现在就被找出来送到御前? 至于妨害皇帝的煞星这种可能……皇帝能被菩萨托梦示警,那就是得上天眷顾之人。那么巧合才能到他身边的人,还只是个小姑娘,怎么可能会是煞星?朱常洛经御医再诊了脉确认确实已经好了大半之后,到慈宁宫里问候时又问了问李太后,结果还听到了另外一个让他啼笑皆非的理由。 “祖母想着皇帝醒了瞧见如此可人的骨朵还未长成,也该好生把龙体尽快养好。” 朱常洛表情复杂地看着李太后。 “皇帝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李太后一本正经地点头,“龙体安康,比什么事都大!恐怕还是北巡南巡落下了什么引子,又或沾了什么不干净东西。皇帝一向身体好,这回算是突发重疾了!” “……朕觉得还好。” “那天祖母过去,皇帝身子极烫!”李太后摇着头,“万不能轻忽。幸好菩萨保佑,御医又得力,汤药对症……” 她说着说着就像是要去佛像面前还愿了。 朱常洛也被她拉着过去谢了谢菩萨保佑。 出得慈宁宫,看到了皇帝漫步于宫墙之间的太监宫女都纷纷见礼,然后脸上露出了喜色。 朱常洛知道这个年他们过得应该比较压抑,毕竟皇帝新春时节恰好病倒了,像是不祥之兆。 现在皇帝恢复了健康,至少过去数日里的压抑气氛要消散了。 朱常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尽管生病是寻常事,但他的身份不同,他正在做的事也不同。 虽然不会真有什么聪明人认为这是不祥之兆,但他的身体状况确实关系着很多人的身家性命。 于是倒不用做什么其他的,先让人去宣各位重臣、勋戚等“消息人士”入宫,补一补原定除夕日中午的赐宴。 皇帝已经大好了,情况自然会经他们的口传出去。 但群臣入宫觐见亲贺新春之后极为体贴圣心,十分坚决地拒绝了留在宫中饮宴。他们纷纷恳请皇帝再好生休养数日,待上元节朝会后与上元节赐宴一同办了便是。 朱常洛往乾清宫回去的路上就问刘若愚:“朕的脸色比节前差很多吗?” “……陛下,群臣这是上体圣心。陛下病体刚愈,脸色自然没有节前那般红润。如此着急召群臣赐宴,倒是着相了。他们知道陛下已经大好,出宫之后自会传告朝野。” “那就是最好也别再劳心政务了,怡情乐养为上?” “陛下能这么说,臣也省些口舌。”刘若愚认真点着头,“急病忽至,非是无因。陛下忧心将来大灾难以抵御,年前频频召问群臣早做准备。忧国忧民殚精竭虑之下,龙体这才为病邪所侵。臣日夜陪伴陛下左右,焉能不知?” 朱常洛愣了一下,随后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也许吧。” 回京之后确实一直在这件事上提前谋划,十分专注。 大概是到了腊月二十九之后想着过年,情绪就放松了很多。 这么一想之后,他也确实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已经透支了许多心力。 “也罢。宫后苑的梅开着吧?过去瞧瞧。” 日子确实还长,更连续的寒冬也还没到来,朝廷很多事已经在正确的轨道上开始。 他虚岁才三十,等得起。 (本章完) 第416章 享乐皇帝? 第416章 享乐皇帝? 皇帝似乎开始享乐了,泰昌十一年虽不长途出巡,但盛夏时分却安排了去承德府避暑。 时间虽只是不到一月,但来回时间加在一起,也足有一季了。 好在既然不是出巡,排场就不用那么大,耗费不多。 现在御驾刚过潮河,行走在新的傍海道上。 人数不算多的御驾队伍之中居然还有人在大声争吵。 朱常洛搁下掀开了窗帘探出头往后看了看:“怎么还急出洋音了呢?若愚,你去叫二位供奉过来,朕听听他们在吵什么。” 于是没过一会,伽利略和开普勒两人就一同骑着马过来了。王徵怕出问题,也赶紧拍马赶过来。 “这回吵的是潮汐,还是行星轨道?” 朱常洛直接问,开普勒立即说道:“皇帝陛下说的引力虽然现在还没办法观测证明,但以皇帝陛下的学识,我相信这种理论!可他偏偏坚持潮汐涨落是因为我们生活的大地星球在加速减速导致的,说我认为月亮引起潮汐涨落是在迷信占星传统!还有,他根本忽视太阳在观测中的轮廓大小变化,坚持我们的大地星球一定是沿着一个完美的正圆形轨道围绕太阳转动,而不是椭圆形!” 看着伽利略胀红的脸,朱常洛好笑地微微翘起嘴角:“伽利略,朕听你们刚才吵得大声,你应该有反驳依据啊?” “自然之书一定能用数学书写!”伽利略瓮声瓮气地说道,“如果引力的存在无法观测证明,他说的椭圆轨道怎么进行计算,怎么证明?” “钦天监不是一直在做这件事吗?月亮大体每个月就会绕着地球转一圈,地球则是大体一年绕着太阳转一圈。想办法用望远镜测量一下嘛,虽然在眼睛能看到的尺度下,它们的大小差别几乎不太能分辨,想办法。” 两个人最近都在争论这些东西。 在大明的好处是,日心说什么的绝不会被宗教裁判所盯上。 但现在两人的分歧已经是在背后的原理和具体的规律上。 就比如现在两人争论的星球公转轨道是椭圆还是正圆的问题,其实并不太容易证明。 毕竟以现在望远镜的观测精度,去计算月亮公转轨道的具体参数着实不容易。在望远镜里观测到的目视大小,又不能拍照片,怎么得到尽可能精确的原始数据再进行推算? “皇帝陛下呢?您认为我的猜想是正确的吗?” 开普勒双眼充满期待,毕竟引力这个概念的存在让他一直以来的观点有了一个新的支撑。 因为他观测到潮汐涨落规律和月亮阴晴圆缺之间规律的联系,所以才有潮汐形成与月亮围绕地球转动有关的猜测。而如果不是因为引力的存在,椭圆轨道的成因似乎也无法自圆其说——虽然根据他的观测,只有这种轨道才能解释月亮和太阳为什么有的时候看着更大,有的时候更小。 “朕更认可开普勒的推断,不过确实需要证明。”朱常洛笑着回答,“当然,还要考虑到地球的自转,光线穿过空气时的折射问题。很长期的课题,做更多观测,记录数据,再进行推算证明吧。” 朱常洛这么一说,伽利略看似有点更不服气,但又有些拿不出更多反驳理由,只是生着闷气。 “伽利略,如果没有可以证明的外力影响,你坚持的地球会加速减速出自什么原因呢?”朱常洛安慰了一句,“现在不必执着于这一点了,在朕这里,在大明,博研院里不是已经都认可了天体运行的规律吗?只要接受了万有引力的存在,那么不光是日心说,所有天体之间都受这个规律引向。即便太阳,应该也是在围绕着星空之中一个更加强大的引力源在转动着。” “伟大的皇帝陛下,可是引力的存在……” “人的寿命短暂,宇宙的时空尺度太恢弘。”朱常洛感叹了一声,“把争执留给时间吧。关于天体运行规律的观测和证明,恐怕耗尽一生时间才能记录部分数据,给出属于这一代学者的猜想。这件事不必占据你们的全部精力,把注意力放到那些更小尺度的事情上吧。朕觉得你在力学和加速度、惯性方面的思考,有更深入的价值。” “皇帝陛下是说抛射运用吗?”伽利略也不想继续停留在关于天体运行规律话里里的吃瘪状态,“皇帝陛下去避暑,带着我们一起,是要再去观测火炮的射击?” “这次不是。”朱常洛双目中多出不少期待,“这次先去一下丰润县,朕想让你们一起参与研究一个能改变世界的机器。其中,涉及到大量自然规律的思考。不仅有运动规律,还有不同物质的强度,包括热学和力学……” 御驾所行道路,是从通州到原先开平中屯卫的一条新直道。 原先这个区域的陆上道路并不好,毕竟主要的路线是从通州往东南面经运河到直沽。如果再要去辽东,从那里沿着海边的傍海道过去便是。 但如今的北京城东面并不简单,既有遵化的军工园,也有原先开平中屯卫所在的煤铁园。 朱常洛虽然记得什么开滦煤矿,但最终踏勘来踏勘去,原来承德府那边虽然也找到了一些地方有煤,但更多、更易开采的,还是在开平中屯卫一带。 这倒是让朱常洛想起了唐山这个地方,只不过如今还没有这个府州县名称。 既然已经定下了位置,那么自然而然,蒸汽机的主要研制及实验基地就搁在了位于开平中屯卫及遵化之间的丰润县。 以后这一带就要成为一个煤铁军工基地了,还有谋划中的化工产业,因此从通州东面,又新修了一条道路,取直北京城往山海关方向的道路。 到了丰润县之后,朱常洛先下了马车活动了一下身体,然后回望了一下这条路。 “紫垣,井陉那边的石灰,你们河北省已经安排下去没有?” 朱常洛询问的人名叫李若星,字紫垣,泰昌四年的进士。这次御驾点他过来伴驾,是因为他刚刚由真定府知府升任北直隶大部分府州县改为一体的河北省执政院右参政,三品大员,分管工商事。 而原先的顺天府,已经把遵化、玉田、丰润三县都给了河北省,再加上那开平中屯卫所在区域从永平府里割出来,组成了如今一个新的唐山府。 这个唐山府的首任知府,正是朱常洛当年过来时比较欣赏的原宝坻知县肖德和。 现在肖德和在丰润县城外迎驾,见皇帝问的是李参政,因此便乖乖听着。 唐山府的定位很特殊,将来都是李参政管他们这边更多,还有直达中枢的官产院、枢密院等。 李若星闻言就说道:“督台和省台赴任后,除了河北省诸府州的衙署改制,另外便是该由臣领办的事。臣是从真定知府升任现职的,井陉县臣很熟悉。旨意到前,臣正在井陉那边与官产院同僚勘地选址。” 朱常洛点了点头:“石灰用处颇多,井陉那边先把石灰和水泥做起来。届时从真定府到北京城,这段路是要先修的,不愁销路。” “臣明白,臣随陛下到了承德府后,回去便抓紧此事。” 朱常洛这才在唐山知府和丰润知县的迎接下先去了他们安排好的行驾。 从初春到现在,他把心态放轻松了,诸多长远布局引导着去做。石灰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平常用处就不小。真定府井陉县的“羊眼石灰”更是贡物,紫禁城修建过程里都用到了那里的石灰。 那是太行山赋予当地的自然宝藏,烧制石灰的历史已经非常悠久。 北直隶改为河北省,是泰昌十一年开始地方衙署改制的第一个范例。 北京在此,河北省还是难以避免地中间有个空洞。帝都顺天府舍了遵化、玉田、丰润三县,但又把河间府最东北面的静海县拿了过来。因此,帝都所在直辖府在东南面囊括了后世的天津,拥有自己的出海口,京营放在武清、固安和良乡之间,北洋舰队的基地也暂设于大沽。 而河北省亦有所得。北面的宣府镇如今直达旧时开平卫所在,张北草原已经纳入大明控制。虽然如今还不能把边墙之内都剥离宣府镇边镇体系,但较为安全的保安州、怀来卫、延庆州一带,则与山西的蔚州、广昌等合成了一个新的延庆府,府治设于怀来。 对这个新的河北村,朱常洛及诸相给他们的,则有出于长远考虑的一些产业规划和基建规划。 其中便有依托于井陉石灰而在真定府发展的石灰和水泥等产业。 水泥当然是个新事物。这个时代原有属于自己的建筑黏合材料,但既然有个学识渊博的天子,这天子还有属于自己控制的科研体系和试验制造体系,这种并不复杂的东西已经有了——之前重建奉天皇极殿的时候就在搞这个东西。 如今只不过要继续扩大规模,真的把这个玩意的产量规模和应用场景做起来。 因为朝廷的预期财政收入多了起来,将来总得的。 南洋战略也不能全靠往日的交通体系来控制着更加重要的南都。 这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南北陆路交通干线计划。 现在只是个开始,朱常洛走完这一段通州到丰润的新直道后关心了一下就够了。 到丰润的重头戏仍旧是去这边的“蒸汽机基地”。 目前啥都没有,只是个研究所,集中了一些博研院的人及工匠们。 为了方便从遵化那边拉来定制好的一些钢铁结构件在这里组装、实验,并且将来到东南面的开平煤矿之中试用、改进。 当然,一旦成功,这里也会成为一个巨大的蒸汽机生产基地,因为应用场景实在太多了。 肖德和当然不知道皇帝这么重视那边的原因是什么,皇帝也不要他陪同,只是带着博研院的供奉们在那里耽搁了几天。 然后皇帝就把几个博研院供奉留了下来,并且交待了他三件事。 “一是把这唐山府的民政理顺。二是把诸位博研院供奉及机械所的衣食起居所需供应好,银钱自有内帑和官产院跟你结。第三件事尤为重要,抓住这个机会,把唐山府学做成专攻自然格物的学校,朕交待了他们,就住在府城,闲时能去府学授课的。” 肖德和连连点头:“臣明白了,臣一定办好!” 朱常洛再次拍了拍他这个举人出身的知府:“做得好了,将来便是文教部属的河北工程机械大学校,不知有多少有志于自然格物科状元的人来此求学。” “臣一定抓住这个机会!” 他只见皇帝又笑着对博研院掌院及两个西洋人、三个供奉说道:“技术难题,就委屈各位先长居这边集中攻关了。那承德府行宫毕竟也没建好,朕这回过去主要还是让承德府百姓更归心,将来自有你们去那悠闲度假的日子。” 王徵行礼道:“臣等岂是盼着享乐来的?陛下放心,臣必定集博研院诸位供奉之所长,把这神器先创制出来。” 肖德和眨了眨眼睛:神器?什么神器? 只见皇帝又看着一个西洋人问道:“伽利略,你认为这件事怎么样?值得全力去做吗?” “我看完他们已经组装的原型,已经明白了。”伽利略低了低头,“它确实是无数知识的结晶,我相信如果它真的能制造出来,我对自然的奥妙一定能有更多的认识。” 朱常洛满意地点头:“你们群策群力,一一攻克难关。朕相信,有你们的全力加入,它问世的日子不会太久了。君臣有生之年都能见到朕跟你们说的那些场景,那才是真正的盛世,学问和生活进入新时代的开始!” 如今那所谓“机械所”里,蒸汽机连原型机都谈不上,只不过仍在施压锅炉、蒸汽产生动力的阶段。 但既然有朱常洛,这些人又是在自然科学上非常有功底的人,此前也跟他们聊过这东西。眼下见到了大明皇帝亲自集中力量而呈现出的初步成果,似乎这种通过燃烧燃料产生蒸汽再利用其成为动力的机械已经不是遥不可及了。 那么以后真的可能会是皇帝描绘的那样一个新世界。 伽利略和开普勒现在非常庆幸来到了东方,因为这里有个像是先知一般学识渊博又开明的皇帝,能为他们提供无穷无尽的灵感,也能提供充足的资源让他们开展研究。 当然,东方这么多人当中源源不断的睿智学者,同样令人感到钦佩。他们的能工巧匠,像是总能把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制造出来。 那么当然要像皇帝说的那样,成为一个新时代的开辟者。他们的学术成果和他们的声名,必将传扬全世界,永久地被后世称颂。 随着皇帝所说的蒸汽火车和蒸汽轮船一起,从东方传向全世界。 与他们道别之后,朱常洛才转向北面,准备再经原先的蓟州镇所在从滦河畔的喜峰口去承德府。 他心态轻松,信心很足。 伽利略和开普勒固然有用,但大明的科研人才和能工巧匠更有用。 随着各个方向的积累渐渐扎实,终有集中开结果的那一天。 他等待的工业革命不会太远了。 看似去避暑享乐,实则他做着影响更为深远的事。 保养好身体,接着享乐,接着开拓。 (本章完) 第417章 避暑夏宫 第417章 避暑夏宫 承德知府舒柏卿带着府令杨守勤在喜峰口外就迎上了御驾。 “忠贞伯,你便护送着皇后他们先去夏宫吧。”朱常洛下了车驾,“走,你们跟朕去宽城、平泉看一看,再去夏宫。” 秦良玉领了旨,队伍就分为两波。 大部队向西北方向,乘船演滦河溯流而上到承德府城。 朱常洛则在李若星、舒柏卿、杨守勤等人的陪同下往东北方向沿着宽河溯流而上,前往这条河流两畔的宽城、平泉。 目送船队北上后,朱常洛问道:“滦河河道,行船已可到哪?” “回陛下的话,若只说行船,足可到兴州。但每年只四月到十一月可行船,过了张百湾再往上游去,到兴州州城外就需纤夫了。张百湾再往上游去,每行二里,河道高低相差近丈。”舒柏卿先说了说情况,然后连忙说道,“这还是臣等到任后,因诸城兴修而广发榜文,好生疏浚河道才能如此。蒙人盘踞于此甚久,太祖年间治河功效,早已荒废……” “地势如此,船运能到兴州,已经不易。”朱常洛自然不怪他,“走吧,宽河名曰宽河,盛夏时节恐怕山洪,你不安排舟船是对的。” “陛下受累。”舒柏卿放心了下来,于是赶紧接着汇报工作。 滦河曾经非常重要。最早利用这个水道的,是曹操。在打败袁绍北征乌桓之时,他下令开凿了平虏渠、泉州渠,对滦河水系的中下游进行过一番治理。 李世民东征高丽时,也是先用海船把许多物资先运到如今的大沽一带,然后再从海上进入滦河口,运抵当时的卢龙。 蒙元更是看重滦河,因为滦河的上游有上都,也就是如今的开平城。那个时候,滦河还有个专门的漕运司。“疏竣滦河,漕运上都开平备船500艘,水手10000名,纤夫2.4万名。”为了保障上都的物资供应,滦河一度十分兴盛。 大明早些年间,同样有过对滦河水运的经营。然而此后大明基本只能龟缩于边墙之内,边墙之外的滦河上中游都被蒙古人实控,哪里管什么水运? 舒柏卿口中的张百湾,也就是哈喇河套一带。 滦河从上游流到此处之后河道开始变宽、落差开始变小,通航条件就好了很多。 再往上游走,确实正如舒柏卿所言,每公里的河道水面落差超过三米,河道又狭窄,两岸陡峭,很难行船了。 从开平到张百湾这边,河床高度累计下降超过一里,这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 而朱常洛要先去宽城、平泉,这两个县城所在的宽河同样不是什么平缓河流。它还有个名字叫豹河,因为每到夏季就容易洪水凶猛、声似虎豹。寻常时候倒是水流平缓,然而一旦山洪下来,河水能暴涨一两千倍之多。 因此为了天子安危着想,当然还是走陆路更为稳妥。 听他们说了一阵这两年承德府的成绩,朱常洛在马上侧头看了看右后方的杨守勤,脸上带着笑容:“克之如今是真能克制矜傲了,听舒知府的话,你这个府令这两年着实能够扎扎实实做事了。” “……陛下谬赞,臣惭愧。”杨守勤低着头,“臣这个状元,在实务上远逊舒府台。既得陛下及朝廷信重,委以承德府令重托,臣诸事以实为先,盼能多做些成效过来,以报君恩。” “你也只是耽搁了三年,回京后还是人如其名、十分勤恳的。你们两个是承德府的第一任父母官,能踏踏实实收服边民、安抚迁居百姓,不是报朕之恩,是于国于民有功。” 两人称谢不已。 舒柏卿自不必说了,经历十分令人感慨。如今虽然仍是承德知府,那也是因为承德府作为新开拓的实质疆土和地方改制的先行试点,称得上前途不可限量。 而杨守勤同样是踏上了快车道。 朱常洛打趣他如今能克制矜傲了,是因为他泰昌四年高中状元之后传出的一桩笑谈。 据说他进京赶考时盘缠告罄,困顿之际到了一个在扬州做知县的昔年同窗那里投帖借钱。而那个知县在他的拜帖上只批了“查名”二字就退回到了他手上,杨守勤就默默离开了。 结果多经坎坷到了京城之后,这一科的会试、殿试都名列第一。再加上他乡试时曾是五经之中的一经魁首,虽然不是当科解元,朝野仍然一片惊呼又出了个连中三元之人。 那个知县同窗自然是赔礼道歉,但杨守勤退回了礼物,回了一首诗给他:萧萧行李上长安,此际谁怜范叔寒?寄语江南贤令尹,查名须向榜头看。 对那番遭遇的不爽跃然纸面。 但这未尝不是他个人性格的原因? 老实说,如果是到了泰昌七年,这状元估计就没他份了。泰昌四年是旧式考法的最后一科,而当时的杨守勤已经四十多了。四十多岁了还是个举人,他那位知县同窗并不重视他的拜帖也不奇怪。 何况,知县多少是一县首官,平日里各种拜帖恐怕不知道有多少,更有不少人是想方设法想取得联系,冒名的案例都不少。他若是忙了起来,让底下人先查查看是不是正主,而底下人又嫌麻烦敷衍了事的话,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事后人家来赔礼道歉,杨守勤如果比较成熟一点,何必纠结呢?偏偏写了首诗讥讽人家,还传了出来。 就算不是他当年就回乡为母亲守孝耽搁了三年,杨守勤初入官场之后也很难走得顺。 如今是他和舒柏卿这官场老手搭班,自然是朱常洛给他的机会:好好学着。 毕竟能够成为那一科的状元,才学方面没什么问题。在承德府这样的新设府,百姓构成又以归化外民、逃边汉民和迁居汉民为主,需要一个名头够大、受官场污染比较少、性格也有些较真的人来中和一下舒柏卿这个老油条。 朱常洛去宽城、平泉两个县看看,也就是看看如今这边的状态怎么样。 宽河的河谷,尤其是平泉一带以前被称做插汉河套。 这两年,承德府里最热闹的就是两件事:一件是大兴土木,另一件则是大举开荒。 大兴土木是各个县城、村镇几乎都是新的,因为以前盘踞在这边的朵颜等部和喀喇沁生活习惯不同,也没有那个规模的建筑工人。 如今当然以大明建筑为主。 而开垦良田同样如此。这么好的河套、河谷,何必都用来蓄养牲畜呢?产量和稳定性都比不过更精细的农耕。 舒柏卿一路介绍了这两年来的田地发卖情况:“大一点的河两岸,将来沟渠再兴修完备一些,都是良田。除了夏宫所在武烈河谷都发卖给了宗明号做粮储田,其余都是发卖给了在承德府落籍的汉民。大户是现银,小户则订好了契约,按年多征些田赋。归化边民,还是愿放牧的,那就都安置在围场那边……” 兜兜转转,皇帝既然在此设了个避暑夏宫,因此承德府北部的山地和部分原有草原还是像后世那样成为了一个像木兰围场一般的畜牧区。 只不过和木兰围场作为满清皇室用来举办秋狝大典不同,如今承德府的围场都划归亲军都指挥使司,算是一个勇卫营、天枢营的骑兵基地。 而没有离开这一带的蒙民等归化边民,如今都是替朱常洛打工。 他们的“赋税”以提供战马的方式来进行,平常时由枢密院下面的屯牧堂来管理,但也可以自由到承德府与汉民交易所需。 流通是自由的,贯彻朱常洛“汉夷一致”的思路。 “就按照现在这个做法继续做下去。”在平泉也走了一圈之后,朱常洛对他们的工作成效表示肯定,“垦荒不易,总要几年才见成效。这五年的免税期要用好,爱惜民力。趁他们都有干劲,把水利路桥这些基础打好。朕只看有不少牧民面无惧色在此售卖畜物、购买所需,就知道你们还是深知朝廷需要你们做什么的。” 舒柏卿和杨守勤表示会继续努力。 当然要努力,可能只需要做这一任,他们就能高升了。有地方改制先行经验的,此刻当然是稀缺人才。 就好比辽宁省的那些官员。若不是知道有这一段经历对以后裨益极大,焉能有那么多人愿意去苦寒之地? “还有最重要一件事得看看,那就该去府城了。”朱常洛这才问公鼐,“北疆诸部的人都到了吗?” 公鼐乖如鸡仔:“回陛下的话,旨意既至,冬雪消融之后就启程了。夏宫那边回信已至,诸王公都已亲抵承德府。” 朱常洛点了点头:“那就启程去承德府吧。这次让他们连通辽大赛会都不去而到了这里,可是专为你这个理藩院北疆司总司叫来的。” “臣必定与诸位王公打理好邦交诸事。” 公鼐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湖广分设两省在即,他这个湖广督学却调任了理藩院北疆司总司。品级虽到了三品,但以后都是跟北疆的蛮夷打交道了。 这哪有一省大员舒服? 但调令就是调令,何况皇帝现在还这么说? 他也清楚皇帝所说的另一件事是什么,那就是在承德府设的北疆藩学院。 他上一个官职是督学嘛,熟悉。 可是北疆外藩那些蛮夷权贵子弟,真能在大明好好学点东西? 此时此刻,林丹巴图尔确实已经亲自到了承德府。 这里,他很熟悉。 上一次来这里,他带着汗庭大军,在西南面不远处的哈喇河套雄心勃勃。 现在,他带着自己的弟弟粆图过来了。 “记住我说的话!就在这里乖乖地学,不管他们准备怎么教!” (本章完) 第418章 年幼心老的汗王 第418章 年幼心老的汗王 好地方永远是好地方,在专业人士眼里,承德府城设于何处、哪里用来为皇帝修建行宫,这些自然都与未来高度吻合, 毕竟距离原本的满清入主中原、在此修建热河行宫没有百年了,地理条件并未出现剧烈变化。 此时,大明天子真正下令修建的第一个行宫就叫承德宫。“夏宫”,只是私下里的称呼罢了。 承德宫规模不小,但如今并未完全建成。 在承德府城东北郊的武烈河西畔,如今建成的承德宫在最外围一圈仍是宫墙。 既然是皇帝行宫的规格,宫墙这种存在免不了。 “如今尚只修成一小半。陛下旨意到后,臣只能行文执政院,请叶宰执与田枢密商议一二,眼下西北面群山及湖区北岸调了宣府、辽西二镇精兵先扎营驻守。” 朱常洛站在化成门前,听舒柏卿介绍。 只能说最终取名也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个玄烨将这行宫南面正门定名为“丽正”,同样是出自《易经》“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 现在嘛,只不过朱常洛更明明白白地阐述着自己要四海归心、天下一统的意愿。 毕竟设立这个行宫,其实都包含了中原皇帝与北疆各族权贵之间要加强联系的政治目的。 “两年余时间能建成一小半……”朱常洛看着舒柏卿和杨守勤,“工役是不是重了?” “臣等岂敢!”舒柏卿连忙说道,“工程能有这成效,全仰赖圣德泽被边民!其时百废待兴,若非陛下威震诸边、俘虏无数,又慷慨支用内帑、解边民生计之需,再有宗明、昌明等商号鼎力相助,臣等接旨后也只能劝谏陛下再等上两三年……” 说罢一边领着皇帝往行宫里面走,一边汇报建设情况。 正如路途中看到的一样,宽城、平泉、承德府城都还没能完全建成。 在如今主要还是依靠人力畜力的时代,大工程何等不易? 能有如今的成果,多亏了各方面的大力支持。 首先是钱的方面。皇帝要建行宫,按过去来讲当然就是大兴徭役,拉人来干活。但朱常洛修这行宫的目的并非为了享乐,而是出于各种综合目的再借助大工程带动承德府的发展。因此,钱主要是他从内帑里拿出来的。既然钱不是问题,剩下的无非就是劳动力和物资。 而劳动力方面的问题,又与当时大战之后俘虏及归化边民、大规模迁民实边挂钩。不像过去承担徭役只干苦力,承德府诸城和行宫的工程都是雇工形式,有钱可以拿。不光是迁徙到承德府的汉民,由于承德府离京城、通州、山东都不算远,其实还有昌明号、孔家等这样的势力组织了不少人手来承接部分劳力需求。 然后物资方面,也有两个主要来源。一是承德府外,主要是北面蒙古、女真人与大明交易的木材,南面运来的其他材料。二是承德府内,那就主要是从燕山之中获得的石料,还有就近开发的砖瓦琉璃等烧制。而外部物资输入到承德府,又能协助恢复滦河水运。 最后才是规划设计和组织管理带来的进度提升。 朱常洛进了那化成门,所见位于行宫内湖面南岸的这一片宫殿区已经都是砖石木的混建。规划设计方面,朱常洛早就给了大方向:不要力求富丽堂皇,也不要管什么建筑规制搞出太多费时费力精雕细琢的东西,实用为主。 因此现在舒柏卿有些担心地看着皇帝,怕他不满意。 朱常洛却点了点头:“这才有别于紫禁城,瞧着像寻常人家宅院便好,这宅院无非大了些。” 舒柏卿心里松了一口气:毕竟面前作为皇帝在这里时处理政务的“勤政殿”,着实简陋了一些,就连重檐都没有。 巨木稀缺,这里的大殿、大堂多是砌砖为墙,没有搞太复杂的结构。 这勤政殿也就比一些平民大户家里的正堂好一点,无非是更大一些。 “只修了这么点暂时够用了。先去隔壁藩学院,那里是完整建好了的吧?” “事关国计,那是自然。” 位于承德宫西南角的山麓,便是藩学院所在。 实用的含义,便是要有多用途。像这行宫正门里的“正宫”区域,除了一个勤政殿之外,其余建筑平日里便是藩学院教授们及理藩院北疆司承德署的官衙所在。 根据之前通辽会盟时的约定,受封的北疆各族平时都要派一个使者带着五个随从常驻于承德的理藩院承德署。 他们在这里,一是管束他们派遣来藩学院进学的族民,一是能在承德和大明进行更顺畅的联系。 至于边市那边的人,主要就只管边贸沟通,这承德署才是“外交”部门。 藩学院里面,有各族的权贵子弟,也有来学一些手艺的人。 朱常洛只不动声色地看。 到了大明进学,不管学的是什么,首先要守大明学校的规矩。这规矩其实涉及到方方面,衣食住行日常礼仪都有。 对他们来说当然是不适应的,但那都只是暂时。定居而规律的生活,更优渥的生活环境,都会对他们造成潜移默化的影响。 朱常洛当然不担心他们学到了什么真本事。他深谙此道:来了大明,见过了更好的,纵然有些具备才干及民族情怀的人回去了,以北面各族现在落后的制度及规模更小的人口、更匮乏的资源,又能做些什么? 承德虽然只是北京城北面燕山之中的一个新城,但它将来会向北面释放的源源不断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他们若惯食牛羊肉,那就多采办一些。”朱常洛做出指示,“眼下虽然没太多闲余大匠能来授课,但初步打了些基础,学了汉话能说会道了,就可以再分小班去跟着大匠做学徒。不论何种手艺,不必藏私。” 林丹巴图尔的弟弟粆图就这么听着大明皇帝在这慷慨表示,最后是他们这些北疆各藩的权贵子弟一起觐见皇帝。 他们的身份不同,所在的班级也不同,学的内容更不同。 “将来你们或者是要回族内管事,或者将得重用与大明打交道。”朱常洛只勉励他们,“首要便是把汉文学好,再学诸多典章制度。汉人耕种,你们游牧渔猎,民情不同。但治理百姓,许多事还是相通的。汉人数千年的治国之道,你们学学并无坏处。能不能学成再触类旁通,看你们的天分与勤勉了。” 朱常洛指着杨守勤:“杨府令是状元公,是大明读书人之中最出类拔萃的那一批之一。公总司出身孔先师故里,也是泰昌元年进士。朕视你们一如朕之子民,不怕你们学到了本领,就怕你们不肯学。对大明更了解、对汉学更了解,将来也不至于轻易又成仇敌。” 在展示了武力,扬了军威之后,如今的做法全是阳谋。 大明就是更强、更先进。允许他们与大明放开了贸易,允许他们到大明学本领,这便是强者姿态。 而国与国的竞争,从来不只是某些人才的竞争,还包括资源、制度和组织能力。 大明或许会面对“敌人”更强的隐患,但这既是给大明内部蓄意营造的压力,又有以文化不断侵染外藩的好处。 利弊总相依。 何况,说是什么都能教,不藏私,当然不会真这么做。 至少最前沿的那些技艺、极具战略性的那些技艺,这里是没有的。 教会了怎么冶铁,难道就是教会怎么锻造比大明更先进的武器? 火药这些,那么危险,怎么可能在学校里教? 教的主要还是民生所需的一些技艺,要求的技术能力最基础的那些:譬如木工、烧制陶具、开采煤铁、简单冶炼和铸造铁器……让他们去做呗,做着做着就得分出不少人定居某处,就会慢慢变成汉人。 定居了的游牧民族就再也不是游牧民族,失去了“打不过就跑”这个让中原帝国最头痛的优势。 一旦重新进入到战争状态,这些必须在某些资源富集地定居生产的产业可以被轻易摧毁,那么他们又一下子回到落后时代。 各族里,最有动力认真学的便是土默特和叶赫部。 土默特是早就已经开始向定居状态发展,自己都开始搞农耕了;另一个以前虽然是渔猎,但现在已经重点要进行商贸了,而老哈河一带的农耕条件也不错。 朱常洛见过了他们,这才回到行宫那边。 主要的起居场所其实位于湖中的岛上。 这里之所以叫热河,是因为一汪常年不息的泉。 热河泉在寒冬时也汩汩不断地涌出泉水,虽然并不是高温的温泉,但水量极大、水温也高于冰点颇为稳定,因为水量太大渐渐侵蚀出一个湖来,最终找到了个汇入武烈河的河口,因此涌出了一条长度仅仅不到两里的河流,这便是热河。 夏天之时泉水温度远低于气温,冬天之时又足以化冰,因此它才如此特别。 湖面上小岛数个,都以石桥相连。 而朱常洛到了勤政殿东北侧通往湖心岛的石桥时,这里就有专门的门楼和亲军驻守了。 秦良玉早就到了这边,此时才迎驾带皇帝往湖心岛去。 朱常洛远远望去,风景虽然仍在雕琢,但看得出来他们先把主要心思在了湖心岛上的宫院和景观楼亭上。 “皇后和几位妃嫔还住得惯吗?” “臣看皇后娘娘和几位娘娘都颇为欢喜,昨日还上了画舫带着皇子皇女们游了游湖。” “难得出宫,那自然欢喜。”朱常洛问她,“你去西面山中看了看没有?哪些景致值得一看?” “臣担当护驾重任,自然要去那边和宣府镇、辽西镇边军会上一会,也查勘一下山形。”秦良玉想了想之后问道,“陛下想过去登山赏景?” “既然来了,自然多走动走动,这个随后再看哪天天气好吧。北面的动静如何?” “诸位王公及使臣都只居于毡包之中,虽有些走动,但并无什么异动。” 朱常洛点了点头:“你随后和公总司过去一下,先把朕那汗帐准备起来,明天朕就要带着她们过去了。” “臣领旨。” 秦良玉止住了脚步,目送皇帝走向湖心岛。 这行宫里,除了湖心岛上的宫院,湖北面的一大片草场上还有一个毡包群落。 其中有一个比乾清宫也小不了多少的大帐,这便是朱常洛的汗帐——毕竟他也受了诸族的请、有了长生天汗这个汗号。 偶尔以大汗的身份与他们见面,也是融入他们的习惯、与之打交道的一种方式。 但那是明天之后的行程。 今天嘛,上了湖心岛之后先是到了郭兰芝那边。 朱由检没来,而这是郭兰芝成为皇后之后第一次出宫。 朱常洛带她出来散散心,其他伴驾而来的悉数都是北疆各族进献入宫有了名分之人。 其中位份最高的当然是已经生下皇子获得妃位的叶赫那拉东哥。 既然是要营造“一家亲”的气氛,那么明日,让她见见她的哥哥、让小家伙见见舅舅,这都要做。 科尔沁、土默特,也要见到他们送入皇宫的女人得到了皇帝的喜爱。 皇帝与他的后妃们暂别了数日,今天自有鱼水之欢、齐人之乐。 而北面的营帐区里,林丹巴图尔等人只看到大明的文武官员及亲兵们来了更多,开始在那汗帐里外忙忙碌碌,也到了他们帐中提前通知明天的安排,请他们做好准备。 那个汗帐很大,用着非常精美的布料和装饰。 从样式来看,是原汁原味的毡包。 林丹巴图尔看着黄昏时分的汗帐和其外随风飘荡的大纛、龙旗,眼神里一阵恍惚。 几年前,他也想象过这样的画面。在威风凛凛的汗帐周围,是各部头领的毡包簇拥着。而后,他准备篝火,备好牛羊美酒及歌舞,接受他们的臣服和恭贺。 现在他是头领当中的一个,是遵奉大明皇帝为父的元顺王、是长生天汗麾下的呼图克图汗。 他只带了护卫来,不像那一位带了几个女人过来,其中大多还是他们各族进献去服侍长生天汗的。 现在,大明皇帝恐怕正在南面不远处享受着快乐,而他则在自己的“汗帐”门口看着皇帝麾下的女将军布置防务。 他居然还有女将军! 林丹巴图尔转身默默地回到帐中,失落而难过。 真能等到迎来转机的那一天吗? 那么长的时间,要比明天觐见前的这个夜晚更加漫长、难过多了。 前年去通辽,去年去广州,今年又到承德来,那一位比他悠哉悠哉太多。 而他虽然还只有二十岁不到,但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很老了。 难熬啊! (本章完) 第419章 定居吧,草原人 第419章 定居吧,草原人 “叶赫那拉氏诞下了皇子,浩善封了婕妤,哲哲长大了不少……” 次日上午,长生天汗的汗帐里,出身各部的女人们和他们的父亲、兄长等见了一面,长生天汗笑得春风满面。 “按大明典制是不该带她们再来与你们相见的,但若是以长生天汗之尊,也不必那样。”朱常洛看着他们说道,“朕是来避暑的,邀你们一同前来,也是为了多走动走动。关系越走越亲近嘛。” 在他面前的有:元顺王林丹巴图尔,顺义王卜石兔,宁顺王布扬古,兴安王莽古思,渤海王博哈布。 丰州滩和鄂尔多斯那边,朱常洛这回倒没叫他们过来。 似乎真就是和他们聚一聚。 所安排的日程里,也没有什么特殊环节。除了和皇帝见一见,此外似乎只是饮宴、围场狩猎、篝火与歌舞。 但林丹巴图尔当然不觉得就只是这样玩一玩。 他看着布扬古,只见布扬古弯着腰与他那“外甥”逗笑着,极显亲近又姿态恭敬。 岭南女真占据了原先察哈尔万户岭南四部的位置,他们如今居中行商获利,亲近大明一点都不奇怪。 那科尔沁的莽古思则眉宇间有着忧色,似乎担心着皇帝还没有给那个更年轻一点的哲哲名分到底意味着什么。那个名叫浩善的,似乎也并不得宠爱。 所谓渤海女真国的国主博哈布则最显卑微,一直讲着如何卖力地继续清剿建州女真残逆,又诉说着重新在兴凯湖畔建城开荒的艰难。 他看到了卜石兔时,见这个顺义王正盯着自己。 于是林丹巴图尔勉强笑了笑。 却见那卜石兔忽然站起来手抚胸膛弯了弯腰:“威武的长生天汗,您说关系越走越亲近,我们土默特部却担心察哈尔部并不遵奉您的旨意。” 朱常洛看了看他,于是就摆了摆手:“夜里喝酒吃肉时再说吧,朕也有所耳闻。” 林丹巴图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知道大概是因为去年冬天时的摩擦。 朱常洛先刻意把问题压了一压,于是白天的日程安排并不因此受扰。 这也是长生天汗权威的一种表现。 土默特部难道是想要挑动什么?无非借此进一步明确现状罢了:土默特部既然得到大明册封,而且和察哈尔万户都是同样级别的王汗,那么察哈尔原先的汗庭就不复存在了,所谓中央万户也应该尊重土默特部的利益。 到了夜里燃着篝火,朱常洛和他们仍像前年在通辽一般坐在比较近的地方。 酒过三巡之后朱常洛才说道:“抢总是来得更快,你们大部族与大部族之间、大部族之内小部族之间,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损害的都只是你们彼此的实力和信任。” 面前的这些头领都不怎么说话,布扬古和博哈布脸上都带着些怒色。 说到底,如今土默特、岭南女真、渤海女真成了察哈尔、科尔沁等部与大明之间的缓冲地带,过去两年间的摩擦也不算少。 尤其是大明向草原上释放了远超过去规模物资的情况下。 “内部明争暗夺,自然是你们内政,朕也管不了。”朱常洛看着林丹巴图尔和莽古思,“去年入冬后劫掠商队之事朕屡有耳闻,应当不是你们亲自安排的吧?” “我们怎么会亲自安排做这种事?”林丹巴图尔立刻说道,“大雪封山,察哈尔的商队到不了庆州了。土默特部趁机加价极多,又压低价格让我们拿东西来换。有些头领十分气愤,我虽然训斥了他们,但他们想从西拉木伦河谷到岭南女真那边交易,最终一路上还是起了很大争执。” “科尔沁呢?又为什么劫了喀尔喀的商队,又继续指使北山女真掠夺渤海女真?”朱常洛又问莽古思。 博哈布立刻说道:“恐怕不止是北山女真!谁知道其中有没有建州部余孽?” “冤枉啊!”莽古思回答道,“是喀尔喀的商队归途之中遇了暴风雪,我们还想搭救一下。去了之后他们几乎已经冻毙,这才先投靠到了我们那里避寒。雪化了之后,那些人感激我们的救命之恩,情愿从此在科尔沁生活。至于那些财货,他们虽然想报答我们,但我们也还了很多送去呼伦贝尔。女真人那边更与我们无关了,渤海女真想把女真各部都制服,他们就是不服气而已,又知道渤海女真如今虚弱……” 于是这篝火畔就成了互相告状的状态。 朱常洛暂时做个倾听者,等会再做仲裁者。 北疆的新秩序虽然被他强行制定了,但过去各族之间甚至各族内部的利益之争当然不会消失。 更何况大明往北面拓展了疆土,本质上就是挤压他们的利益空间。虽然也通过边贸释放了新的利益到草原上,但这些新利益自然也会引发新争执。 土默特、岭南女真都无法建立完整的边防体系,察哈尔想直接与大明交易,商队和骑兵当然能深入到他们境内。 但对土默特和岭南女真来说,轻轻松松转手一道就能赚更多,当然更好。 关键点就在于察哈尔更靠背面,夏集还能够穿过大兴安岭到庆州和大明直接交易,等到大雪封山之际就不行了。 偏偏像是牛羊马匹这些货物又都需要等秋后养肥了才好交易。 再者说,都知道更靠近南面、更靠近大明的这几部有更多财富、更多有本领的人手,察哈尔、科尔沁有没有上层组织着对他们“打草谷”,这谁又说得清楚? 只有大明安然无恙,哪怕庆州、通辽、扶州等深入前沿。 “朕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继续这样下去,大明倒是能坐山观虎斗,看你们互相厮杀了。”朱常洛听他们吵吵了一通之后才开口,“这不是朕的初心,朕也不必扶助谁打压谁,玩这点小伎俩。” 说罢叹了一口气:“前年还好,去年尤甚,要朕来说,还是白灾给闹的。你们各部,损失都有多少?” 林丹巴图尔和莽古思沉默了一会,夸大着说了说。 纯以武力来论,如今大明当然是独一档,但察哈尔和科尔沁则强于土默特、岭南女真以及重新组建的渤海女真。“打草谷”这种事,他们当然知道存在。 倒是根本不必他们亲自去阻止安排,生存压力之下,各个小部族自然会行动。他们虽然是部族大头领,但也不可能去强力阻止这种行为。 毕竟和大明的边贸资格已经被他们控制在手上了。 而去年的暴风雪确实是一个诱因,导致大家都担心部族过不了冬,有些事就顾不上了。 林丹巴图尔诉说了一下遭灾情况之后说道:“父国在上,漠北苦寒。我们早已无意再与父国为敌,也不再以汗庭自居。只是白灾一来,牛羊冻死无数,若是父国能赈济一些……” 他一脸哀苦模样,观察着朱常洛的反应。 “朕还记得两年前在通辽对你们说过这个问题。若是真有大风雪之年,你们想南迁避一避,朕也定会传令边镇备好粮草冬衣,助你们过冬。”朱常洛开口道,“这是朕亲口允诺过的,只是如今有两个难题。其一,谁知来年风雪有多大?真等到风雪极大了,南迁又何其不易?其二,要到大明边镇就食御寒,科尔沁还好,察哈尔若是与土默特、岭南女真继续这样下去,如何让他们放心你们南下?” 卜石兔和布扬古心里一突。 不论是察哈尔诸部一起南下到他们的地盘,还是大明直接到他们的地盘接济察哈尔,那都将让他们难做。 林丹巴图尔低着头不说话。 让土默特和岭南女真隔在中间,所谓大明边镇备好粮草冬衣助他们过冬就不现实。 除非他们再让出一些战略上很关键的位置给大明做飞地,让他们驻扎重兵。 大明自己的商队先提前把物资运到这些飞地,土默特和岭南女真当然不敢阻拦。但这样一来,土默特和岭南女真能乐意吗? 何况察哈尔也不可能让大明再越过大兴安岭或者西拉木伦河,随时威胁他们。 “这个问题不解决,再有大雪之年,仍旧会如此。”朱常洛看着他们,“现在你们都在,一起好好商量一下吧。既然都尊朕为长生天汗,朕也得把这个家当好,让你们都能先生存下来,都能繁衍生息壮大部族。”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不出什么话。 彼此之间的顾忌都太多了。 朱常洛看了他们一阵,先不动声色地端起酒杯,邀他们都喝了一杯,随后招了招手:“都过来。若愚,拿张纸,笔墨来,再掌个灯。” 林丹巴图尔他们都神情凝重地站了起来,缓缓走了过去。 朱常洛面前的桌子很快就被收拾了一下,留出了半边铺了一张纸。 他拿起笔之后,先是随手勾勒起来。 几人疑惑着看了只有一会,脸上就不由得都变了变颜色。 那是皇帝随手画的北疆舆图。 “大致看着,虽然不准,却也只是说个意思。”朱常洛依旧低着头,“你们自有逐水草而居的习性,但土默特部最早在丰州滩筑了城。虽然有阴山阻挡寒风的功效,土默特又靠南一些,但只要与大明友好,商贸不绝,筑城定居储备物资还是要好过冬得多。” 他在纸上随意勾画着一些圈:“朕也不知道你们那里什么地方合适,也不一定是要像大明城池一般注重城墙守御,但有个定下来的位置,建起一些仓库,大明商队能过去,你们也能攒下过冬所需来。再以这些物资为要,下面小部族自然仍旧可以像原先一样逐水草而居,只不过有个能换回物资去的固定地方。” 朱常洛搁下笔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不能一直俯视他,因此看明白了他画的是什么意思之后就退开了两步琢磨起来。 筑城,定居…… 皇帝说的当然没有问题。目前大明商队主要都是在大明设立的边市与他们交易,虽然也有一些深入草原到他们聚居地的,但并不多。有了一个固定的城镇,大明商队或许愿意过去,到时候无非是看价格如何,算算账。 有一个城池存储大量物资,确实能起到防止严冬时物资忽然短缺、钳制中小部族的作用,这自然有利于他们这些大头领树立威信、统御部族。 但最大的问题就是一旦走上了这条路就不容易回头,而这等相当于都城一般的要害之地,当然要重兵把守。哪怕只是一个商城,再运到汗帐,那么汗帐也需要保管好大量的物资,带着这些物资又迁徙来迁徙去的就不那么方便了。 说穿了就是留下大明从此可以彻底消灭他们高层的破绽,有得必有失嘛。 来去如风的优势大大减弱。 朱常洛看着他们:“大明把你们全都打残又不难,只不过何必呢?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找出长远路子才是正理。土默特、岭南女真也不要想着把北疆边贸的利都占尽,诸部最终都要找到个中间平衡的点。为部民生机着想,为你们部族内团结着想,筑城兴工兴商是利大于弊的。” 随后还特别点了一下莽古思:“听说科尔沁原本就已经计划筑城防备大明攻去,只不过后来一则瞧见了火炮威力,二来又和谈了,这件事便搁置了下来。其实筑城这个路子没问题,迟早要筑的。毡包迁徙虽易,但御寒起居,终究不比屋宅舒适。最重要的是,去年已经有大白灾了,将来呢?又没法子像过去一样肆意南下打草谷了,过冬怎么办?” 莽古思点了点头。 他们确实并不排斥筑城,只是一来并不擅长,二来也并不紧迫,而部族整体仍旧是逐水草而居的。 但去年的风雪和严冬着实让人后怕,长生天汗说得也很在理:大明不像以前那么好欺负了…… 没办法通过打草谷来补充物资,一个难熬的冬天过去,部族实力就将损耗不少。 “你们要赈济,大明也不是不能给。”朱常洛看着他们,“若是觉得这个路子可以,大明可以先组织人手,过去教你们怎么开采煤铁、伐木制皮、多产羊毛,还有怎么筑城、耕种。一方面想法子自己多生产粮食和货物,另一方面把商路固定下来,沿途可设好驿所。物资也好,人手也好,将来再用货物来还,不算你们息钱。” 见还没有人说话,朱常洛自己悠哉悠哉端起酒杯:“还是那句话,大明想打残你们,一念之间的事。谋长远共存之道,才是朕作为长生天汗对你们和各部子民的责任。定居下来,别再只执拗于游牧,才是你们生存壮大之道。” (本章完) 第420章 大明搞事要欠条? 第420章 大明搞事要欠条? 游牧各族与农耕汉民的矛盾已逾千年。 不仅大明如今有这个实力,汉、唐,都有这个实力打败草原上的强敌。 但无法彻底消灭,也无法持续治理。 生产力水平达不到,交通和气候因素决定了历朝历代都只能解决一时之患。 现在朱常洛开始给出属于他的解法:趁凛冬将至、大明科技将突飞猛进,真正让他们依附并融入进来。 因而此刻他确实是称职的长生天汗。 逐水草而居的迁徙模式给草原各族都带来了深刻的底层问题,因此影响到他们的组织形式。 因为不定居的子民,想向他们收起税来要比大明难多了。 收税是涉及到清查和计算资产、收了税之后还得运输的。 一个个小部落,每个季节、每一年,都可能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建立地位的汗庭,怎么向这些小部落收税? 所以最终才实质以部落联盟的形式存在,实际上无非是暴力抢掠之后的妥协状态。小部落的头领象征性地上交一定的保护费,汗庭自己则凭借地位和武力拥有规模在前列的族民和军队、拥有最好的草场。自给自足之余还能收到其他臣服部落的保护费,这就够了。 再更进一步,强悍的大汗能够通过盟会、联姻、战略规划等种种手段带领各族从外部获得更多收益。 极端成功的状态便是成为中原的主人,拥有更多可以奴役的人口和可以支配的财富。 但他们的底子一直没有变多少,那就是:冷兵器时代,战马和骑兵这种强势力量是草原部族的立身之本。只要马儿仍然需要以逐水草而居的方式来蓄养,他们就只能采取部落联盟的形式。 定居下来,后果很严重的,想一想后来沉迷于享受的大元。 怎么在定居了之后继续保持着对麾下中小部落的强大武力压制? “朕只是提出这个想法,你们再细细思量吧。”朱常洛当然不必在这里就逼着他们做决定,“赈济不是长久之计,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最终仍是你们这些王汗为部族找到出路。朕交好各部,大开边贸,情形已经比过去好多了。你们只要是在探求出路,朕都愿意施以援手。” 他一点都不用着急。 不论是生存压力加剧之后他们互相之间的摩擦更激烈了,还是他们有人转过弯来开始定居为大明构筑的工业商业贸易体系打工了,对大明都有利。 他们如今唯一做不到的就是打大明,来敲大明竹杠。 那不就是稳如泰山? 艰难的时局催人老,兴许是在草原上风吹日晒,二十岁的林丹巴图尔看起来比三十岁的朱常洛还要苍老一些。 他看着朱常洛,而后端着酒杯站到长生天汗面前,行礼之后说道:“白灾以后,我和岱青台吉等族中长者都商议过了。有些问题,还想请睿智的长生天汗为我解惑。” 朱常洛指了指一旁:“坐下来,慢慢说。” 林丹巴图尔确实正在尝试改革、凝聚部族力量。 但是组织形式、税制、权力分配、牛羊马匹和煤铁这些关键资源的生产组织、和大明的边贸、卫护部族安全的军队……方方面面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此刻他没有先思考定居还是不定居,只是拿这些方面的问题来请教朱常洛。 而朱常洛并不藏私,尽量站在他们的立场来思考这些问题,给出自己的见解。 “风俗信仰不同,你们族民面对各种问题的脾性也不同,朕说的不见得对。”朱常洛以这样的话结尾,“只不过朕认为有些道理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譬如打打杀杀,最终无非也是为了利。若是有的别的法子获得利益,一家也好一族也好能够繁衍生息日益壮大,谁又真的非得拿命去拼呢?” 林丹巴图尔望着面前的篝火出神。 从辽东大败而归之后,他知道部族里的士气和心气被打没了很多。 草原上的勇士愿意跨上战马南下抢掠,那是因为过去是胜多败少,总有所得。只要能安然回到草原,不仅掠夺甚多,有些战死同袍的妻儿等等也能被他们得到。 然而现在打不过了。 大明的火器比以前更令人畏惧。战马狂奔、骑兵突袭,以前足以让大部分汉军畏惧不已甚至溃散,如今却会在接敌之前就像被割的草一般倒下不少。 若是拼命而难有所获,以后还有那么多草原儿郎敢拼命吗? 大明就此止步,不再对他们赶尽杀绝,反而换上了一副友善态度,其实也让他们无从着手。部族之内现在最大的矛盾反而变成了煤田、商队堪合的争执。 他沉默不语,布扬古却有些担心地问这问那。 如果察哈尔、科尔沁都筑城了,大明的商队直接过去,他们怎么居中获利? 尽管长生天汗此前就说大家都要找到利润平衡点,可他们还是希望维持现状。 “大明需要多少物资,你心里清楚明白吗?”朱常洛只对他说道,“凭岭南女真那一部分输运能耐?那还是辽河运不完的。将来太平了,繁衍生息,人丁越来越兴旺,需要得更多!大明商队若愿意走远一点,更低一点价格购买一些货物,只要各部算了帐觉得除去输运成本之后还赚得过来,那就是你情我愿之事。” 说罢挥了挥手:“何况,朕这个提议,恐怕他们也会心存顾虑,不这么做。慢慢来吧,各部族之间的忌惮、旧怨,不那么容易消弭。总之一句话,这确实考验你们的眼界和能力。朕和大明虽然确实成了北疆变数,但变就是变了。如何应对,便是你们作为头领的课题。” 于是就只是继续喝酒吃肉,欣赏歌舞。 作为“保留曲目”,后来朱常洛又高歌了一遍《鸿雁》,显得洒脱从容而悠闲。 然而林丹巴图尔又是从中听得心有戚戚。 他真的很羡慕那一位有这样的从容姿态。说是提议,不如说是希望。长生天汗对各部有希望,各部可以不朝这个希望走吗? 想都不用想,大明皇帝对草原的希望当然是有利于大明的。 可草原诸部没办法回避一些问题,比如不知今年、明年、将来什么时候又会到来的白灾。 无法凭武力从南面掳掠土地、人口、物资了,只能通过边贸,那到底该怎么做? 短短的避暑相见期间,这些事情不会立即有定论。 而朱常洛原本计划在这里呆上个把月的,结果在见到草原诸王后的第三天,御驾就不得不匆匆启程,最快速度赶回京城。 开春后本已大好的皇帝生母忽然再度病发,而这一次病势更为迅猛沉重,恐怕时日无多。 …… 对朱常洛来说,既然王太后的身体已经康复了,他又惦记蒸汽机的研发进度,并且想借助去年冬天的白灾让草原那边也有些改变,于是才决定了这一次行程。 谁料王太后再次病重,让他心里再添愧疚。 好在赶回的时间颇为及时,王太后人还在。 但御医们的态度和神情表示:只是时间问题了。 此后自然就是朝野的等待煎熬。 谁都知道皇帝是中断了避暑行程回来的,也知道那是皇帝生母。 国丧恐怕免不了,皇帝的生母一旦离世,皇帝的心情能好? 朱常洛深居简出,朝政大体上由诸相主持着。 林丹巴图尔等人也踏上了归途。 夏日里的草原当然葱翠,望着都是欣欣向荣景象。越是如此,越是显得冬日里白雪皑皑的残酷。 他想起长生天汗启程回京前对他的特别嘱咐。 那一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朕知道你有抱负,这很好,说明你把族人和部族将来放在心里。回去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写信递到京城。今年冬天的天气不知道会怎么样,不论如何,朕命商队先拉尽可能多的物资到庆州,你拿不出足够多的货,打个欠条也行。” 那时候,长生天汗确实像是一个和蔼的父兄,关心他的处境。 虽然仍不是无偿给他,但如果只用打个欠条……好像也是格外的恩德了。 林丹巴图尔就是不知道这欠条打不打得。 然而只要一想到大明的九雷铳,如果他们非要端着九雷铳到漠北搞事,难道一定需要有欠条? 现在长生天汗的母亲病重了,可能就此离世。 难道一直认为他会和前不久那样和气?要知道,两年多以前,他是多么咄咄逼人、兵锋凛冽! (本章完) 第421章 寰宇暗流 第421章 寰宇暗流 泰昌十一年皇帝的动静只能说是让朝臣们都深刻地领悟了一点:皇帝是真的有耐心、够宽容。 要不然以他这种按捺不住的性情,哪里能让诸相一步一个脚印地做事? 生母先前就大病过一次,从“孝”字上来说,本不合适在她身体刚刚好了些之后又远游——尽管承德不算远。 如今谁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处于自责当中。 到了九月初,王太后油尽灯枯。 这一世,她的人生早已大不同,因此最后留下的话是“死而无憾”,而非“我死何恨”。 若朱常洛还是原本的朱常洛,那么等他确实被封为太子之后,从此就十年不得与她相见。王氏被幽禁在景阳宫之中,最终虽然因为朱常洛生了儿子被进封为皇贵妃,但待遇毫无改变。 一直到差不多也是如今这个时候,王氏病危,朱常洛请旨见母亲一面,万历皇帝才同意。太子赶到景阳宫时,宫门深锁不开,还得找太监拿来钥匙开门入内。而这个时候王氏早已双目失明,伸手抚摸儿子的衣服之后哭着说“儿长大如此,我死何恨?” 那一辈子当然有恨,只不过儿子终究长大成人了,也被封了太子。 而如今,她在生前就有了太后之尊,她这一次的离世确实堪称“无憾”。 太后离世,宫里宫外都进入到了治丧节奏。 朱常洛虽然是王太后亲子,但他又是皇帝,有些事情他无需亲自出面。 替他出面的是五弟朱常浩,带着他的六弟、七弟和太子。 一晃十一年过去,如今朱常洛的五弟朱常浩虚岁二十一了。 到了乾清宫里,看着身穿丧服的大哥,他弯着腰说道:“换了六弟守夜。皇兄节哀,龙体为重。” 朱常洛看着他点了点头:“辛苦你了,陪朕坐一会吧。” 朱常浩的生母是万历十年所选的九嫔之首,如今被唤做端太妃,她仍然身体康健。 虽然早年因为姿色出众位列九嫔之首,但既然有最受宠的郑贵妃在,朱常浩母子原先也根本不受宠爱。除了当年三王并封闹剧时被提溜了出来说事,实际上很受冷落。具体表现就是:朱常浩一直到二十五岁才选婚。 但如今也不遑多让:时至今日,朱常洛还没有给弟弟们封亲王,而且同样没有选婚。 老六老七还好。老六如今虚岁刚刚十八,老七才十五,还不算离谱。 但二十一的朱常浩坐下之后,很是拘谨。 朱常洛看着他说道:“前两年又是国战,又是北巡南巡,你的事一直耽搁了。等这件事办完,你也该授爵选婚了。” “陛下,我……” 朱常洛招着手:“坐下。皇祖母也甚是忧伤,即便只是为了冲喜,也不打紧。何况,如今你也年满二十了,朕原本就是打算你们都长大些,更懂得怎么做事才封爵。既然是朕的亲弟,也盼你们能帮朕做一些事。” 谈不上有什么深感情,朱常洛过去这十一年的重心毕竟在国事上。 但宗室里设了宗学,由张居正的儿子在管,皇帝、皇子、勋戚世子们都逃不过,必须接受相应的教育。 二十一岁的年纪,在民间也算不得什么,许多人也就是刚刚开始能冲击生员或举子的功名。 朱常洛让他重新坐好之后就说道:“你的事,朕一直记着。给你选的王妃,是黔国公家闺秀。朕过去待你严厉,是要你真学会一些本事。要不然,你将来如何能像王叔一样统御一国?” 朱常浩心头一震,情不自禁抬头看着大哥。 “去年南巡时就和黔国公说好了。”朱常洛肯定地点了点头,“治完丧,先封郡王,年底大婚。沐家遣人来京时,会把你那王妃带上。明年开春后,你就能先去云南。现在也不必修什么王府,去了之后,先两三年时间生个儿子,再纳些当地土司甚至三宣六尉土司之女为侧室。数年之内,大明要把缅甸拿下来的,你在缅甸,黔国公在旁为臂助,好好经营缅甸。” “弟弟何德何能,我……”他听着郡王二字,心里则不由得一颤。 “放心吧,朕自有安排。最主要的是,把心定下来,勿要以富贵散漫度日要求自己。”朱常洛叹了一口气,“父皇和母后都去了,如今兄弟四人里,朕自然是要操持江山社稷大业,你为弟弟们做个表率。先封郡王,到地方任职历练,能有功才封亲王,朕这也是怕朱家子弟将来都是安于富贵之辈。若只安于富贵,郡王就已足够。这一点,不单是你们三个,朕的儿子将来也一样。” 朱常浩又能有什么话说? 这是朱常洛早就想好的。自己的弟弟、儿子之前,对已经有的藩王的安排可以是一个样,后面怎么做也很重要。 宗室子弟在宗学里好好学,能够学成通过,才是授爵或将来授职的基础。当然了,亲疏有别,朱常洛如今也不能对弟弟们太苛刻,所以授爵的起点就是郡王。 但这已经开了一个头,而且郡王和亲王的待遇能一样? 正如朱常洛所说,先学到些本事,能做事立功,后面自然能升为亲王。而如果只想做个安乐翁,那就只做郡王吧。 当然了,现在朱常洛已经给他明白机会,并且亲自教他诸多机宜。 朱常浩代表皇帝为太后治丧、答谢吊唁臣子,却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刻闻听如此“喜讯”。 但听得出来,皇帝不是因为生母离世之后忽然亲情迸发。 或者说,如果不是皇帝点了他代表皇帝治丧,恐怕也没法凭这“苦功”先封个郡王。 对朱常洛来说,从承德半途回来之后,接下来这几年当真不能再轻易动弹到外面多晃了。 没别的:一是李太后的年龄同样不小了,说不准什么时候的事;二是太子即将进入青春期,对他的教育一样要注意;三是新政要进入到地方改制的深水期,他还是得多盯着点;四是重点科研项目的推进,同样需要他多费精力。 因此先把一些准备做的事安排好吧。 南洋攻略已经展开,去年的黔国公父子从广州回去之后,其实同样需要时间转变心态开始做积极准备。 朱常洛要以尽可能小的代价来达到战略目的,而不是耗费巨额的钱粮去外滇征战。 最有效的方法,当然是调动本地的力量。 云南整体改土归流的基础已经有了,毕竟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治理。而黔国公最近几十年的遭遇,其实代表的就是朝廷任命的文官体系与当地传统土司势力之间的矛盾。 黔国公一脉既然永镇云南,这么多年下来之后,他们虽然一方面镇压反叛土司,其实也是帮助土司与朝廷流官协调矛盾的代表。 现在朱常洛只不过许了他一块外滇地盘,让他调动尽可能多的土司势力,要不干脆以后就挪一挪,以外滇利益来换取对云南改制的不抗拒。 这种设计下,那个方向还需要一个“工具人”。 但朱常洛对朱常浩的期望,不仅仅只是个让黔国公、云贵土司能放心跟随的工具人。 朝鲜选择潞王是多方面因素综合作用下的考虑,而朱常浩年轻。 只要让他到了那个位置上,有一生的时间打好自己的基业,朱常洛希望他能做得更好。“你本就信奉佛法,朕知道你这是想告诉朕你与世无争,但这一点去了那边倒是好的。”朱常洛先给他继续介绍着那边的风土人情,“那一带自不比大明,要有另外的法子来统御各部……” 宫外的朝臣们猜测着皇帝现在的状态,哪里知道皇帝在这个时候不只是在悲伤,还在为了大明战略谋划安排。 天子服丧以日易月,朱常洛自不可能长期沉湎于丧母的忧伤之中。情绪确实有,毕竟这么多年了,也是这具身躯的血脉之源。但他反倒更愿意从此在外臣面前又显出一些新的“心境”来。 毕竟相权大增,要他们把更多精力放在政务上,而不是放在怎么稳固权位甚至与君权斗上。 不必学他爹和他那个曾祖不上朝,故弄玄虚或者怠政,但等到李太后也离世了、太子也渐渐长大成人了,朱常洛需要让朝野都确认:大明的君臣关系确实进入了新的时代,皇帝应该做什么,重臣应该做什么,清晰明了。 到时候,自当有新一轮的功业在佐证他的高瞻远瞩,来佐证这种权力分配下效率更高。 此时此刻,太后丧讯传遍大明,云南的黔国公府确实准备遣人赴京吊唁了,为首的是世子沐启元,还有他的妹妹。 刚刚在大明使臣主持下完成正式册封大典的朝鲜王当然也要遣使吊唁。 回到察哈尔的林丹巴图尔也派出了人,他决定把姿态摆得更低一点,希望皇帝看在他谦卑的姿态和响应筑城的态度下给予察哈尔更多帮助。 回来路上经过岭南四部时就决定了,就在如今岭南四部驻牧的那一带吧。 现在他相信岱青了,岭南四部虽然会因为这个城实力更强,但既能更坚决地阻挡土默特和大明的野心,也不会因此不顾北面仍然以迁徙为重的察哈尔汗庭。 时至今日,那里并没有城池。但林丹巴图尔和岱青已经把名字取好了,锡林浩特。 所谓锡林,就是山丘的意思。锡林浩特,则是山丘上的城市之意。 一切自有定数。 泰昌十一年里,大明地方上最关心的事只是地方改制,如今先是北直隶、山东、河南等北方先行。 但南直隶这边,其实人人都已经清楚了。 松江府率先表示既喜且忧:这个东都,它对于松江府来说到底是好是坏? 不知道。 因此有些人家趁这个时间,赶紧派人去广东那边考察了:那里的南都正在筹建。 时隔一年,终于有使团以商队为掩饰从葡萄牙的里斯本出发。商队规模很大,因此又配了两艘大型卡拉克战舰。 正如朱常洛所料,就算再怎么衰弱,他们又岂肯把马六甲拱手让人? 但谈还是要谈的。 他们当然不知道东方皇帝的亲生母亲刚好去世了,等他们经过几个月的航行到达大明,消息传到帝都之后自然会多给大明一个借口。 在里斯本的东北面,沙皇俄国如今仍是一个小国,而且处于“至暗时刻”。 因为波兰立陶宛王国如今已经攻克了莫斯科,征服了沙皇俄国。沙皇竟由波兰王子担任,俄国已经成为波兰立陶宛王国的傀儡。 但莫斯科以外的沙皇俄国并未屈服,如今更大规模的反抗已经在酝酿。 虽然在西欧和中欧的“大国”眼中,沙皇俄国还算不得什么,但在伊凡四世的经营下,沙皇俄国已经拥有十分广袤的土地。从三十年前第一支哥萨克骑兵渡过鄂毕河开始,西伯利亚汗国已经在十三年前彻底消失。 如果不是伊凡四世的儿子十三年前猝死后却没留下儿子,沙皇俄国也不会陷入到如今这种局面里。 但只要赶走了波兰人,沙皇俄国的脚步是不会停止的。就算往西面难以彻底扫灭波兰,难道还不能往东面去? 此刻正在组建反抗军队的沙皇贵族们深信这一点:先让沙俄土地上毫无波兰,再继续哥萨克骑兵的步伐! 罗曼诺夫王朝尚未登上舞台,江户幕府却已经开幕。 但丰臣家并未灭绝,丰臣军仍然据有大阪等地。 德川家康虽然已经让位给自己的三儿子,被称作大御所隐居在骏府城,但他仍旧大权在握。 如今他座前同样有“南蛮”,那便是新近到来的英国人与荷兰人。他们是从海洋南面来的,自然是南蛮。而吕宋、安南、暹罗这些地方,相对于东瀛来说也是南蛮。 至少他们自己这么称呼。 如今德川家康面前一人名叫亚当斯,更是取了个名字叫三浦安针,因为他是德川家康的通商顾问,被赐予了三浦半岛二百五十石的俸禄,跻身江湖幕府旗本之列。 “大明既然始终不与大御所恢复关系,那么和大明的贸易仍然只能间接进行。大御所,英格兰王国已经击败了西班牙人的无敌舰队,朱印船和英格兰的船队一起行动,一定会更加壮大幕府的实力。” 德川家康紧皱眉头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才说道:“因为你们的关系,我没有重申丰臣秀吉那家伙对你们传教的禁令。但现在,听说伊达政宗那家伙还接受了什么洗礼!现在有很多人对我说,你们四处与大名联络,到底想做什么?” 亚当斯呆了呆,赶紧准备辩驳。 但德川家康只是冷哼了一声:“从庆长八年开始,天皇任命我为征夷大将军,江户幕府开幕已经八年!各地大名不安分,其中也有你们的引诱!贸易的事,本该只向幕府带来火铳和各种货物,但现在有多少大名通过你们获得了大量物资和火器?” 他狠狠地盯了亚当斯一眼:“安分一点,趁我还能容忍!” 亚当斯连忙称是,但并不知道德川家康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 他是江户幕府的开创者,但“战国时代”持续了那么久,江户幕府的根基还不够稳固。 在他人生最后的岁月里,当然要为儿子彻底扫灭一些隐患! 尽管欧洲人在这段特殊时期得到了德川家康的“重用”,但他们并不真正了解这个国家。 对德川家康而言,“禁教锁国”是一定会发生的。 他只是在等待那个引子罢了。 等亚当斯离开之后,他才找来其他家臣,其中还有人带来了从朝鲜逃过来的贵族。 “这么说,你们确实听说过大明的大臣说什么对马岛、东征?” “确实!不敢欺骗将军阁下!” 德川家康的眼神愤怒,却也并不太担心。 如今已经不是战国时代那种乱糟糟的情况了。 当然,也没有什么比江户幕府能真正控制住每一个地方更重要! (本章完) 第422章 三年河南,三年河北 第422章 三年河南,三年河北 开封府仪封县,黄河在这里的一段被称作“豆腐腰”。泥沙俱下,这里的河床渐渐高于地面,因而每遇洪水就极易决堤。而黄河改道夺淮入海,也是从这一带开始转向东南。 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这里,却可以称得上一句三年河南,三年河北。 屡屡改道的黄河在这里留下了数不清的新旧河道,因此出现了大量被称为“沙田”的地方。 这些沙田范围极大,并不是如今条件下好耕作的土地。这种情况一直积累下去,这一带在后世甚至出现了沙漠化的问题,后来它和一个名字及一种精神挂钩,那就是“兰考”的故事。 但如今,这里仍旧属于河南省开封府。 “大少爷,老太爷当年就是在这里做知县?真是苦了老太爷了!” 黄河南岸的官道上,坐在一辆马车上车夫旁边的一个年轻仆从伸手遮在眉间远眺着。他的身后,车厢侧面的窗帘里也露出一张更年轻的脸。 这个年轻人皮肤很白,看着也十分清瘦。他同样远眺着北面:“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那仆从转头看了看他,脸色无奈:“大少爷,我不懂。” “《论语》里的事。”那年轻人笑了笑,“仪封如今虽苦于黄患,昔年名气却不小。爷爷当年从常熟教谕升任仪封知县,在这里最劳心之事,也是治河。苦虽苦,乐亦乐。” “哎呦!小老爷的祖父做过俺们仪封县老爷啊?不知是哪一位?”赶车的车夫闻言忽然插话了。 那仆从昂了昂头:“我们家太老爷姓卢,你知道?” “卢老太爷?那怎么不知道!”那赶车的车夫立即说道,“俺小时候,还吃过卢老太爷放的粥呢!” 说罢滔滔不绝地追述起来,语气愈发尊敬。 那年轻人脸带微笑地听着,听到后来神情又严峻起来。 “这么说,今天又险些决了堤?”他开口问道。 “可不是嘛!”车夫长叹了一口气,“七月里时,黄龙厉害得紧!要不是泰昌十二年、十三年刚刚重新修了修这一段河堤,今年可就难了!还有,要不是河南官兵拼命保着大堤,那也悬!俺听说,死了三百多官兵,有河南大营的,也有治安司的。” “死了三百多?”那年轻人惊呼一声,伸出一只手抓紧了车沿。 “死了三百多!”那车夫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后很感慨,“如今官军还在开封府没走呢,入冬又要赈灾。这事在开封府都传遍了,俺去驿站之前,还到大营那边磕过头呢。乡亲们送了万民伞!” 那年轻人的手渐渐松开,旋即感叹了一句:“陛下圣明,如今才有官兵救灾。听说救灾叙功等同征战,可有赏赐旨意到了开封府?” “那倒是还没听说。”那车夫说道,“当然是皇上他老人家圣明了!赏赐肯定是不会少的,都知道朝廷如今赏罚分明。小老爷,您是卢老太爷的亲孙儿,这次到仪封是要?” “我家大少爷虚岁才十七,这次是要进京赶考的,明年必定联捷高中!到仪封来,就是一路游历一下,你莫要瞎打听!” 他一面似乎是保持警惕,另一面却又忍不住显摆一下。 那年轻人只是笑了笑,随后说道:“我听说朝廷要在郑州修个大铁桥,让黄河两岸从此为通途,这才想过来看看。听说开封这一带如今已经开始在挖沙洗沙,再运到郑州那边烧制一种叫水泥的物事?” “是有这事!小老爷这是……那句话怎么说的……读……读……”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那仆从又嘚瑟起来,还矜傲地说,“我家大少爷还是文武双全的,你莫看他瘦,力气大着呢,武艺高强!虽然只有我陪着大少爷出远门,路上可不怕劫道的匪贼!” 那年轻人哭笑不得:“你少说两句!如今哪有那么多匪贼?” “……难说。这几年,灾是越来越多了。” 马车在这里继续往前行进,在这车上的主仆是从常州府宜兴一路出发至此的。 如今入冬确实是有点越来越早了,像他这样今科乡试刚刚中举的人若想顺利抵达京城应明年会试,最好的选择反而莫过于在淮扬省或山东省就改陆路。 而这个年轻人因为想到他祖父曾经任职过的地方看看,再看看那据说要修黄河大铁桥的郑州,因此就干脆绕了一绕,从郑州过黄河再经直道进京。 他姓卢,如今又只是虚岁十七,因此正是万历二十八年如今皇帝登基那一年三月里出生的卢象升。 他祖父卢立志是个举人,他父亲一直只考中了个生员,但卢象升天分既高、少年求学又恰逢学制和官学都开始改变。本就更加关注“古将相名臣之略、军国经制之规”的他,虽然依旧像原先一样到了东林书院求学,但泰昌十年之后的东林书院也不一样了,成为了文教部所属的东林大学校。 作为格物致知论在江南研习得最深的大学校,卢象升在其中如鱼得水。再读经史,视角和视野完全不同,诸多疑惑之处实在颇有迎刃而解之妙。 再加上这些年里江南的变化,尤其是他亲眼目睹常州这个原先负担白粮的五府之一的变化,卢象升从内心里对学究天人的皇帝有很深的崇拜之情。 他自然不知道自己早就是简在帝心的一个人物,甚至在皇帝登基的那一段故事里也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他乘坐的马车行走于黄河南面,而钦差刚刚从黄河边郑州府的孙角渡登船。 袁可立这个新任枢密使亲自到了河南来,如今脸色颇为严肃。 站在船头,他看着河上往来的沙船问了一句:“这挖沙洗沙,对黄河这一段清淤的成效如何?” “袁相明鉴,年年只有夏讯之后下雪之前这一段时间最适宜。”说话的人是总督河道衙门的三大副督统之一的张九德,他作为河道总督李从心的副手,分管着入淮之前黄河自三门峡开始的这一段,“今年倒是一举三得,既供应了郑州黄河大铁桥所需,又能掘深河床,还能以工代赈。” 袁可立点了点头:“我已向陛下请了旨意。大铁桥开工之后,接下来这几年黄河的河南段尤其需要不出大事。中军都督府河南军区官兵,都能应河工和铁桥大工所需,河道衙门那边李总督会与张督统商议方略的。” “下官多谢袁相!” “左参政亦是同理。”袁可立又看向如今升任河南省执政院参政的左光斗,“漕行那边,官产院同样请旨过了。郑州重工园所需煤铁水泥,漕行会专门拨出运力运来。左参政分领此事,首要便是保障铁桥大工及治河大工所需。” “下官一定把这事办好。” 袁可立笑了笑:“我只是带个讯,诸多事务,叶宰执和谢总督自会安排好。”“督台和省台正在府城恭迎袁相。” 开封府是河南省省治所在,但等到郑州的黄河大铁桥建成,将来省治恐怕要迁过去了。 之所以不在开封这一段的黄河修,当然还是数年踏勘之后的结果。在如今选址的地方,黄河的河道更窄,河道更加稳固,两岸的土地更结实一点。 而开封府这一带,黄河两岸沙地太多,非常容易沉陷,黄河水的冲刷也导致河道并不固定。 一旦黄河大铁桥建成,北京往南的直道就完全不一样了,省治迁移到郑州当然更合理。 袁可立这一次离京,除了到开封府宣读圣旨和枢密院对河南救灾官军的叙功嘉赏,另外就是要去南都。 而除了海路之外,黄河这个大铁桥同样很重要。它能不能顺利建好,决定了后面要不要在武昌府再建一个长江大铁桥。将来疆域更大的大明,需要陆路上同样能够更加快速地到达南方。 所以他先到了郑州府那边,看了看黄河大铁桥的前期准备工作。如今在做的,当然是对后面大工程的保障工作。郑州府也在黄河畔搞了个重工园,就近冶炼钢铁。 同时配备的码头,要能够把河北省真定府那里烧制的水泥运过来,再用黄河这边挖洗出来的河沙一起混为混凝石,这些都是后面修建大桥需要的材料。 他从郑州府顺流而下前往开封府,此刻的开封府城北面,河南省总督正是已经从原先山东按察使升任过来的谢廷赞。而河南省令,则是与徐光启同科的状元张以诚。 开封知府及开封府令自然只能往后站。 “袁相亲来……” 听到开封知府颇为担忧的声音,谢廷赞只说道:“袁相亲来,与河南政务无关!枢密院不涉民政,你担忧什么?” 谢廷赞看得很分明,因此只是把应该给的尊重给到。 作为一省首官,谢廷赞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去年底的大政会议,诸省要员全部都提前进京参会了。 除了诸相换届再选,便是又定下来自今年开始的这五年间得开始办的军政民政大事。 如今枢密使既然离京南下了,那么想必就是外滇南洋的事都要开始。 枢密院无非要确认一下沿途诸省到时候的粮草军资后勤保障安排。 当然了,既然是外滇南洋的事,河南省也不是重点,两湖两广川滇黔才是重点。 他们在这里等待迎接钦差,那边卢象升才刚刚进入仪封县城。 仪封县城在开封府东面,与开封府城之间还隔着一个兰阳县城。 他祖父既然曾在这里做过知县,当然也有几个故交,卢象升的旅程并不会孤独。 而后他听说枢密使要来,知县已经都到府城那边迎驾了。 卢象升听完自然颇为意动,毕竟他更感兴趣的就是兵法韬略。对于匡助陛下和朝廷一举鼎定了如今北疆局势的袁可立,他也非常向往。 但如今袁可立贵为八相之一、而且是极为特殊的武相,卢象升也找不到什么样的门道去拜访。 不过这个热闹还是想凑一凑的。 于是他次日一早也往开封府城那边跑,顾不上再细细追仰一番祖父当年在这里的功绩。 沿途之中自然见到更多在黄河南岸挖沙洗沙的人,大多都是当地大族组织拿了河道衙门和工商衙门牌照的商行。 “不是烧制水泥?拿水泥、沙子和水拌匀,等干了就像石头一般硬?”卢象升现在才搞明白,之前那个车夫知道的情况不对。 现在赶车送他的,已经是祖父一个故交家里的人。 “正是如此,真是有化腐朽为神奇之效。贤弟有所不知,那水泥得用石灰烧制,还是从真定府一车一车拉过来的。不过此物之神效,贤弟到时候从真定府往京师去就能看到,听说真定府到京师那一段直道,如今已有百余里都改成这水泥路了。宽逾二十距,就像石板路一般!” “二十距……百余里……” 卢象升脸上露出期待神色。 所谓距,就是如今新的度量了。过去都用丈、尺、寸,而如今诸多度量都以十为一进,据说是为了平日里好用。再加上今后要铸的新银元、铜宝,都不再像过去一样十六钱为一两。 老百姓只怕还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适应,但他们这些还准备考举的读书人却必须得先改变,毕竟考试时已经都是用新度量。 “贤弟莫担心,河南毕竟离京师不算太远,新科举子很多还没有启程。府城之内,到时必定有许多举子投帖拜谒。新科进士若要进枢密院,还要再经一道韬略试,每科都有人拜谒枢密院文臣的。” “原来如此。”卢象升放心了不少。 如今衙门更多了,第一步很重要。枢密院虽然是只进不出,但竞争也会小很多。如果是在兵法韬略上有所长,到时候进枢密院当然是个不错选择。即便到时候在枢密院里走不到很高位置,治安院的地方首官如今也只选择枢密院里的文臣——所谓只进不出,看来治安院也是枢密院的一部分,毕竟同样可以涉及军权。 哪怕地方治安司署并没有厉害火器。 开封府这个古都一时躁动起来,遥远的北京城里,朱常洛愕然看着王安:“你说什么?” “是国书呈来的,绝没有假。潞王殿下去年闻听太皇太后娘娘仙去后就悲痛至极一病不起,熬了一年之后还是薨逝了。如今李总督奏请示下,世子才七岁,朝鲜之事如何是好?” (本章完) 第423章 静极思动 第423章 静极思动 时光荏苒,在他的生母王太后于泰昌十一年离世之后,朱常洛这四年里成为了一个安静的皇帝。 泰昌十一年到这如今泰昌十五年底的情形,正如当初的泰昌四年到泰昌七年一样:都只专心办一件核心大事。 当初那几年,是厉行优免和商税;这几年,是新政改制。 这段时间里,他只是在耐心地锤炼着新的中枢和地方。 变法改制很难,因为要触动太多人的利益。 但在帝制的这种时代,如果皇帝既有决心又有能力还有威望,再加上身体健康状况看着十分好,那也并不算难到碰都不能碰。 况且数战封的新勋臣和中枢改制先行扶持上去的八相等重臣,都与他有着捆绑在一起的权、名、利。 泰昌十四年,李太后也寿终正寝。她有传奇的一生,从嘉靖朝一直到泰昌朝,从一个普通的宫女到太皇太后,她扶保了两位天子登基坐稳帝位。这一世,她临终前只说不怕列祖列宗怪罪了。 因为她有个好孙子。 李太后是六十九岁离世的,虽然仅论寿数不算太高,但也很正常。 而潞王朱翊镠怎么就悲痛得一病不起、以至于今年薨逝了?那么孝吗? 朱常洛哪里会具体记着他这个亲叔叔的寿数? 事实上,如果不是朱常洛对他另有安排,潞王这家伙在去年就很快随着他母亲去了。 现在朱常洛愕然之余,只问了一句:“理藩院那边怎么说?” “是袭封大事,理藩院没有直接拟票。”王安躬身道,“叶宰执、方总藩并请陛下召诸相及诸咨政共议。” “共议?” 朱常洛凝了凝眉,默不作声地伸出手来。 王安立刻恭敬地把朝鲜方面呈来的国书递上去,然后安静地站在一旁。 皇帝已经御极十六载,如今人已中年,胡须蓄得更长,像这样沉思时更显威严。 在皇帝身旁不远处站着的王微也悄悄看了看皇帝的侧脸。 已经跟在皇帝身边整整五年多了,王微早已不是当初粉雕玉琢一般的小女孩。如今她出落得亭亭玉立,姿容称得上冠绝紫禁城,才情甚至也远超荣妃——至少她写的诗,张居正那孙女儿作不出来。 但她仍旧只是个乾清宫女官,皇帝没碰过她。 朱常洛思索了一会之后就说道:“既然如此,你去告诉他们吧。明日上午十时整,皇极殿商议。” 说罢站了起来,再次拿起那国书,边走边看。 王安已经出了乾清宫往南去,王微见他踱步起来,先去看了看御案上杯子里的茶。伸出手指触了触,她就先拿起来倒入了一旁的小瓷缸里,然后去一旁重新冲泡。 暖阁的一角,如今放着一个煤炉。既然是御用的,当然颇为精致,但样式倒与如今宫外用的都大差不差。 煤炉上一直放着一个水壶,其中常有热水。若是烧开了,也可以倒入暖水瓶之中。 这种东西,她入宫之后也学到了,原来宋时就有。一样是琉璃为胆,宽口、长颈、长腹。只不过那次御用监呈来新款之后,义兄笑着说了句“将来若有市井小贩想像赵宋时一样提瓶卖茶,那恐怕生意不好了。” 陛下倒是说道“如今制造不易,如果价格不便宜,也只有部分人家用得起。” 说的自然是更好用的暖水瓶。 这种新的暖水瓶要用两层玻璃,两层玻璃之间还要抽出气来,听说现在都不算能做成陛下说的“真空”。 煤炉倒是用的人更多一点:没办法,首先家家都要有个炉子,再者煤炉和蜂窝煤的价格,如今都算负担得起。 即便煤灰,现在也有专门的人收去。铺路烧砖、养做肥倒还好,前年又发现这煤灰也能用来烧制水泥。若是调配得当,烧制出来的水泥反倒更好。因此,如今就像京城里有人专门做粪道生意一样,也有人专门收煤灰。 王微坐在那煤炉旁的茶桌畔一边泡着茶,一边再次看了看慢慢踱着步看国书的皇帝。 她现在又不能出这个大院子了,就像五年前不能出那个小院子一样。 可这个院子毕竟更大,而她在这里听到的,再也不是当年那些该如何讨男人欢心、吊男人胃口的话。 “若愚呢?还没回来?” 皇帝忽然开口问道,王微刚刚泡好新的一杯茶汤。她一边把杯子放到御案上,一边说道:“陛下命他去浙江吊唁沈咨政,哪有那么早回来?” “……也罢,那你去找一下邹义,让他把内书房如今暂管的人喊来。” “是。” 朱常洛喝着茶,仍旧在思索着。 李三才暗示的意思他明白了。潞王在朝鲜虽然并没有很张狂地敛财,也没有被“国主”的权力所蒙蔽而当真准备过把实权王的瘾,但那还能有什么事可做? 无非放纵声色确实早就坏了身体。 而如今李三才这些大明过去的文武官员们担心的问题很实际:朝鲜如今名义上毕竟还是一国,国主年幼阶段,当然只能倚仗重臣。但等他长大了,当然也会尝试握住他仅有的实权。 虽然都知道朝鲜做主的是总督政务大臣,但名义上当然得是国主,总督政务大臣也没那个胆子以朝鲜实王自诩。 到时候年轻气盛的国主和手握大权的老臣,再加上可能有朝鲜本地大臣的推波助澜,恐怕会出问题。 李三才在暗示要不要直接把朝鲜王改成过去就藩一般的亲王罢了,朝鲜则干脆纳为一省。 叶向高他们请示一起商议一下,说白了也就是这个意思。 要不然的话,旧例很多。孩子虽小,一样可以先袭爵登位,并不影响如今的朝鲜政务。 当然,李三才这么提议,还有一重原因是怕他这个总督继续做着做着,触了皇帝的忌讳:皇帝年幼的话,他李三才这个总督政务的权柄就过于大了。 想了想之后,他有了第一个动作。 皇六弟朱常润和皇七弟朱常瀛从宗学那边匆匆过来了。 “王叔薨逝,你们代朕去朝鲜赐葬。”朱常洛说完这个,顿了顿之后才凝视着他们,“此后,你们就先在朝鲜历练。明日上午十时整,到皇极殿旁听朕与诸相及田咨政等议事,届时你们自会明白。” 老六老七都是一母所生,而他们的母妃早已在万历二十五年去世。 长兄如父,现在长兄更是皇帝。 他们听完心头一凛,谢恩领旨。 老五已经封了瑞郡王,正在云南与黔国公一起为伐缅甸做准备。而他们虽然都还没有大婚、封爵,但这几年里皇帝对他们也在用心培养,早说过将来的安排。 要开始了! 两兄弟当然非常兴奋,离开时就见许多小太监搬着诸多册卷去了乾清宫。 朱常洛一直看了诸多整理成册的朝鲜、东瀛奏报,最后才先仰靠在椅背上,而王微已经十分习惯地过去为他揉捏着肩颈。 “你大哥……去了快两个月了吧?” “是,沈咨政的丧讯是八月抵京的。” “……他也算高寿了。”朱常洛忽然有些感慨,“除了寥寥数人,朕当初登基时的那些老臣,都走得差不多了。”王微只是安静地听着,皇帝从去年到现在,常常会感慨这些。 朱常洛也是刚才看那些过去的旧奏报时,频频看到一些老人的名字。 如今已是泰昌十五年尾了,王锡爵、申时行、沈一贯、李成梁、李化龙、李太后…… 这些人物开始密集离世,由不得朱常洛不感慨。 再加上今天传来的潞王、他亲叔叔的死讯。 对这个亲叔叔,朱常洛的感情还没有对朱载堉深厚。泰昌十三年,朱载堉这个宗室的第二号学问大家也去世了。第一号当然是朱常洛,而朱常洛相信,由于他的照顾,朱载堉应该是多活了两三年的…… 但毕竟都是他这一路走过来的老一辈。 他们的集中退场,也意味着自己从此成了老一辈。 心里胡思乱想着,鼻端嗅到隐隐的香味。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是肤若凝脂又吹弹可破的脸颊,朱常洛忽然笑着说:“那时候,朕比你也只大两三岁。” “……陛下天纵之资,奴婢……”她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忽然说这个。 “芳华易逝,岁月如梭啊。”朱常洛看着她,“也不知是不是耐心久了,如今越来越容易感伤。” “陛下仁孝,又极重君臣情谊,但还是龙体要紧……” “一板一眼的,还是当年可爱些,御舟上还敢蹦蹦跳跳。” 朱常洛忽然拍了拍双膝站了起来:“也罢,是该动一动了!时不我待,朕怕再这么有耐心地等下去,将来就越来越没有心气了!你去一趟各宫范妃那里,让她们给族内再去一封信。明年,朕再带她们去承德。” “是……”王微乖乖领命。 朱常洛点了点她的额头:“也带上你!前年徐霞客从青海回来,瞧你两眼放光那模样!” 王微顿时大窘:“陛下恕罪,奴婢就是……” “去传话吧。” 朱常洛脸上仍是微笑,看她局促地离开,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背影上。 忽然就感受到更多的青春活力。 他并不急,毕竟始终是予取予夺。 另一方面,他刚才说的话也很真实。 安静了一段时间,年龄也渐渐奔往不惑之年后,如今是越来越容易感伤和懈怠了。 于是又命人去传旨了:初步拟定明年去承德,途中要再去一趟机械所。 五年了,原型机、试验、改进,也该给他们多一点压力了。 朱常洛希望明年这蒸汽机可以真正实用,效率和稳定性达到可以运用到更多场景的标准。 明年即将参加会试的“老举人”们已经抵达了京城,其中有些人的眼睛又瞪大了一些。 说是老举人,但如今过了三十五就不再给予考进士的机会——乖乖去找个官做先,反正岗位挺多的。 但即便是三年前来过京城的,此刻也只能愕然看着显得有些陌生的京城。 “李兄,小弟看过你那札记,京城是这样吗?” “……为兄上一次来赶考,真是土路。”他知道同伴说的是眼前的道路,毕竟它很显眼。 “……莫非这就是那水泥路?”有人跺了两脚,“这泥路,怎么这么硬?” “不是说每到入冬,京城烟尘漫天吗?” 此时一个小店的小厮们抬着满满一箩筐烧完的蜂窝煤出来了,而一辆手推三轮车上,送煤的人支好了车子。 一个管账模样的人正在数着车上的蜂窝煤数量,同时招呼着:“麻利点搬到后厨。嘿我说,你们汪记的煤可没有去年好了啊!这怎么轻轻一捏就豁口?是不是又掺了更多泥?” “……老爷,俺就是个送煤的……” “我就给你两百二十饼的收条,你拿回去让你们管事的过来,忒不像话了!这么大主顾都糊弄,我不如多点银子去御煤场那里买!” 那送煤的哪敢就这样收?赶紧打发了一个回去请管事的来。 这边不管如何还是先卸货。 举子们已经进了旁边一个茶肆,也见到大堂里就摆着个煤炉,上面放着水壶热气腾腾的。 一边啧啧称奇,一边询问跑堂。 “如今宫里都不用炭了呢!这煤饼,耐烧!多的一天换个三四块也就够了,少的两块也行!你们是打江南来赶考的吧?如今用这个的越来越多了。” “李兄,怎没看你在札记里提到?” “……为兄当年……” 那跑堂听了听就哈哈大笑起来:“三年前确实还不多,都只有贵人们用得起。如今不一样了,唐山那边的煤多了,价钱就下来了。如今京都诸县,数得上号的煤饼厂至少有四五十家。” 说罢他叹了口气:“不过今年又难买了一些,听说今年冬天又要大雪。” “……莫非是奸商谣传,坐地起价?” “他们敢!”那跑堂不屑一顾,“这可是博研院和钦天监在报上刊的!今年恐怕会比泰昌十年冬更冷。列位都是读书人,喏,小店常备朝报。” 他们这才注意到柜台旁的一个小架子,过去跟掌柜的打过招呼,取了一份过来之后,只看那第二页上确实刊着一篇文章。 《执政院行文诸省,务令着重今冬防寒保暖,严打煤商炭商坐地起价》。 他们看着其中的一段,是钦天监那边提供的数据:今年同样日子所测得温度与五年来的同期比较。 “……还好提早抵京了,新科举子们只怕有不少赶不到京城啊。” 他们互相庆幸着,又隐隐有些期待。 少来一些人,自然会少一些竞争对手。 他们现在反倒希望早点开始下雪,漕河早点冻上。 遥远的漠北,二十五岁的林丹巴图尔站在他的汗帐门口抬头看着长生天。 这才十月,已经这么大的雪! (本章完) 第424章 誓扫东洋 第424章 誓扫东洋 寒风从漠北往南刮,经过了一个夜,第二天上午时北京城也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在冬月还没开始的时候。 “李公,您且慢些。” 已经开始做第二任宰执的叶向高走上前去搀扶着一年前已经致仕的李廷机。同样从枢密使位置上卸任的田乐虽然比李廷机还长一岁,但他的身体要好得多。 在另一侧同样搀扶着李廷机的是熊廷弼,他从总督辽宁省政务的位置上直接升任太常宰,做到大明第一个地方大员直升为相的先例。这固然是对地方改制的进一步激励,也显示出皇帝对他的信重。 袁可立这个现任枢密使不在这里,代他来参会的是总参谋孙承宗。和熊廷弼一样,辽东镇抚边数年后,他得以重归中枢。 另一个已经致仕的咨政贺盛瑞同样有人搀扶,那就是从税政部尚书位置上接了他总管官产大臣之位的王德完。 再此外,就是继续担任总御台谏大臣的汪应蛟,继续担任总领中书大臣的朱国祚,继续担任总理藩邦大臣的方从哲,继续担任总治公安大臣的牛应元。 大明八相经过了五年只换了两人,而且都是因为年事已高。如今奉天皇极殿之前,又是已卸任的老臣与如今在任的重臣相互关心,一派一团和气。 一共十一人就这么上了台阶,进入了殿内。 “时候还早,我们还要先看看公文,打理一番。四位先去里面吧。” 叶向高在奉天殿中间的明堂里向他们行礼,王安也只笑着引路:“三位咨政,孙总参,里面请。” 李廷机、田乐、贺盛瑞与他们拱了拱手作揖,缓缓走向里面。 是他们熟悉的路。 “今年的雪下得早啊。”贺盛瑞路上感慨着,“还记得泰昌十年底随陛下回京,后来就提到了救灾备灾之事。陛下高瞻远瞩,实在圣谋无缺。” 李廷机边走边轻咳。 “尔张可是受了风寒?”田乐关心了一句。 “年纪大了……”李廷机看了看他,羡慕着说道,“希智兄好身体不比龙江公差,何必一再坚持让位置?” 田乐笑着说道:“就是羡慕龙江公,这才要得些清闲。况且江山代有才人出,我做了十余年枢密使,再恋栈不去,那就真是老贼了。” “礼卿若听此言,定是哭笑不得。”李廷机转头问孙承宗,“稚绳,你说呢?” 孙承宗果然哭笑不得:“朝野谁不知东洲公乃柱国之臣?枢密院上下如今反倒有些无所适从,这不,袁枢密忙不迭跑了,就是要我们这些后辈有事没事还是多劳烦东洲公拿个主意。” “稚绳要陷我于不义啊。”田乐叹道。 “希智兄在意这等流言蜚语?”李廷机不以为然,随后接着感叹,“我倒是真想早些归乡,奈何陛下非要我等接着咨政。” 孙承宗连忙说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何况乎国?陛下礼待老臣,我等也幸有前辈指点迷津,这是好事。李公正该好好养着身体,京城名医毕竟还是多些。龙江公若不是……”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嘴,毕竟沈一贯人刚走。 沈一贯虽然年纪确实已经很大了,又确实是今春辞行归乡后人就没了的。 当然只能说他对自己的身体有点数,确实想落叶归根了。 李廷机现在提到想回家,孙承宗想说点好听的,但说了一半又感觉不合适。 于是空气有点安静,只有他们继续往前走的脚步声。 到了皇极殿里,四个人都惊了惊,连忙行礼。 “见过二位殿下,王宗令。” 王昺和朱常润、朱常瀛二人纷纷回礼。 坐了下来之后,还是田乐先开口:“二位殿下和王宗令都来了,看来今天非同小可,陛下已有定见。” 王昺这个驸马都尉接了侯拱辰的位置做了宗人令,他如今肩上的担子很重。 论才华,他比侯拱辰更出色,诗画都很有造诣,与董其昌等人交往都很密切。 而自从潞王去朝鲜、诸王封边,再加上宗明号、昌明号,大明宗人府的职权实在不小。在大明将来的方略里,宗人府和理藩院更有许多地方需要沟通合作。 “陛下有旨,自然要来。潞王薨逝,世子年幼。”王昺看着田乐,态度很恭敬,“东洲公既也奉旨前来,看来并不只是商议朝鲜国主袭封之事。” “观二位殿下跃跃欲试,还是要有静气。”田乐只微笑着调侃朱常润两兄弟。 “田相教训得是,让诸位大人见笑了。”朱常润脸色微微尴尬。 “是咨政了,这一节也乱不得。”田乐摆了摆手,“今后日子还长,二位殿下身肩重任,须得戒骄戒躁才是。” 孙承宗听他说得不太客气,真的是在教训,不由得看了看他。 什么今后日子还长? 李廷机倒是看了田乐一眼,随后若有所思。 两个小年轻听了田乐的话只能低头受教,谁不知道田乐实乃今上第一信任的臣子? 即便他如今已经卸任了,那也是在军方第一重臣的位置上坐了足足十五年,陪着皇帝从受禅登基一直到今天。 他们在这里静静等着,殿内的座钟指到九时五十分时,另外七相一同到来。再过了一会便是内臣推动装了轮子的屏风,遮挡住了奉天殿那边通往这里的廊道。 听到了北面的动静,大家一起站了起来先躬身迎驾。 “……还有,叫刘若愚那边忙完了别先急着回来,去宁波呆着。” “是。” 说话声中,朱常洛现身。 首先自然是见礼,朱常洛走到宝座上:“直接开始吧。都不是新人了,大方向说过很多回。如今既然朝鲜之事需要处置,东洋的事也开始做准备吧。各衙都说说,若是南洋外滇事起,东洋那边也要随后动起来,有哪些难处。” 正如朱常洛所说,都不是新人。 君臣之间在建立了每年底一次的大政会议机制之后,其实已经有比较明确的长期目标和短期计划沟通方法。 原本定的是南洋和外滇方面先发力,毕竟随着海贸的兴盛,云南、两广方向已经准备了五年,那边的条件已经相对成熟了。而一旦能控扼南洋,后面有很多的物资、财富可以源源不断输入到大明。 先回话的是叶向高:“若只是东洋之事先做准备,那无非是从明年开始于辽宁、山东、浙江、福建改用一些人,安排一些任务。就怕云南、两广、南洋舰队征伐不力,钱粮上难处恐怕大一些。再有,东洋舰队尚在筹建……” 朱常洛看着孙承宗,他看见叶向高也看向了自己,开口说道:“南洋方面,可虑者唯缅甸、交趾而已。那荷兰、英格兰在南洋尚且难与葡萄牙、西班牙争锋,更何况大明?三年前败了一仗,他们计划败露,如今在西洋自顾不暇,马六甲囊中之物罢了。” 今非昔比,大明朝堂上的重臣对海外形势的了解十分深入。泰昌十二年,葡萄牙使团过来谈判,自然就被大明当做一个理由直接拒绝了。不仅如此,随后大明国书发往西洋各国,阐明了大明的利益要求和关于南都的计划,葡萄牙大公和部分贵族立刻就被西班牙王室盯上。 毕竟他们谈判的内容里还包括希望获得与大明的独家贸易权以积蓄实力复国的奢侈念头。 只能说好日子过得太多了,又或者精力一直放在怎么挣脱西班牙的控制里,那个艾德嘉的说法并没有让这些人重视。在他们的概念里,大明还是那个无法涉足远洋的东方国度。 于是大明干脆直接派遣筹建到一半的南洋舰队,先去交趾家门口把挪去那边作为据点的葡萄牙人捶了一顿。既震慑了交趾,又让葡萄牙人真正退回到了马六甲。 而后就是大明皇家特许的拓海团练纷纷出击,重点一个是柔佛,一个是吕宋。 葡萄牙人正在做的那个“转口贸易”份额,迅速被大明海商吞了。 田乐一直没有说话,既然是孙承宗代替袁可立来参会、汇报枢密院这边的研判,他就只听着。 朱常洛又问方从哲:“理藩院呢?吕宋、柔佛、亚齐等国,目前是什么态度?” “理藩院按照从长计议的方针,眼下自然是只谈商贸往来,暗中积蓄。明面上,都是拓海团练为主。历朝下南洋之汉民,再加上如今海商各家,他们也需要时间多打交道。若届时我大明只是拿下葡萄牙人已经占的地方,设新港宣尉司,则诸国都不会有什么动静,也不敢有什么动静。南洋汉民,自然更加翘首以盼。” “若是要为东洋大计做准备,东瀛那边如何?” “这就要再从拓海团练诸洋行问一问,确认一番。”方从哲有一说一,“大明与倭国断绝贸易,私贸则从未断绝。以前是葡萄牙人和一些沿海大族铤而走险与其往来,如今是拓海团练诸洋行在做。朝廷默许他们如此,他们也该交一份答卷上来了。按往年理藩院旧档,自从倭国禁教锁国后,至少他们那边九州四国大岛上颇有不满,仍旧暗中往来。” 田乐忽然开了口:“有新消息。” 众人看向了他。 田乐说道:“犬子家信,今年五月里,那倭国幕府又剿了丰臣家一仗,丰臣家已经灭了。” “这是一统了?”朱常洛笑了起来。 “那德川家康也老了。” “我看之前的情报,希智比他还大两岁。”朱常洛继续笑。 “有陛下,臣不知省了多少心力。”田乐也笑着,“适才,尔张还羡慕臣的身体。” 听他这么明白地说着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的话,众人哪还能不明白? 果然只听皇帝说道:“看来不能让他们停下来,悠哉悠哉地积蓄力量啊。理藩院先去书琉球,让他们遣人到宁波吧,朕已命刘若愚随后去宁波等着。” 方从哲马上点了点头。 “再命朝廷特许的拓海团练各家当家人进京。他们得了这几年好处,现在是用命的时候了。” 朱常洛顿了顿之后就道:“朝鲜的事简单,明着来吧。常淓那孩子年幼,李三才怕明枪暗箭,朝鲜当地各家又彷徨不安,那就明着来。希智,你当真想好了?” 田乐站了起来行了一礼:“臣遣犬子去了拓海团练,自然便是早就想好了。” 朱常洛深深地看着他:“你这一去,君臣再难相见了。” 田乐慨然笑了笑:“愿以老躯,再壮国人开拓之志!” 两人对视了一阵,朱常洛点了点头:“尚不到离别之时。飞百,选人,明着选。如今命官,明年新科进士,选上一批。” 说罢他站了起来,对起身领命的熊廷弼点了点头之后就说道:“先封常润、常瀛为郡王。大礼之后,他们就先行启程去朝鲜,在朝鲜选婚。明年会试后,希智率新选众臣赴朝鲜。愿留的留,愿去倭国的去倭国。待东洋功成,三王据东瀛,以为大明东洋藩屏!” 他站了起来,众臣自然都站了起来。 朱常润和朱常瀛都有些激动:明说了。 朱常洛目带精光:“此岛国之名,慕强而阴柔。千年以来,倚仗大海天堑,每有壮大之时,必妄图染指华夏之地。如今朝鲜臣服,大明舰队商船已久历远洋,炮铳之利远胜西洋!南洋外滇可立足长远、剿抚并用,倭贼先寇东南、再侵朝鲜,官兵所至,堂堂以力压服!” “朝鲜若有人不愿报此前大仇,那么此等软懦之辈,也不能为将来大明臣民!大明不需要他们冲锋陷阵,只需要他们后勤输运、摇旗呐喊、附尾而至!” “去东瀛,毁其传承、亡其言语文字、同化其民。这件事办完,朕九泉之下可告慰列祖列宗,历朝历代华夏臣民!” 包括田乐在内,众人都有点惊诧于皇帝言辞之中的杀气。 他们一直认为这只是雄心壮志的皇帝对大明将来的安全、利益需要而做的规划,但他的语气里,明显有着刻骨仇恨。 安静了数年的天子今天锋芒毕露,这个会根本不需要共议。 “钱粮之事勿忧!”朱常洛更加补充道,“登陆之后,自有深明以战养战之道的先锋。大明无需准备那么大量的粮草,煤、铁器、茶、盐,都行。今年起,就多准备些。” 众人一时没太明白过来,倒是田乐和孙承宗若有所思。 “今年又要有大白灾,明年,元顺王、兴安王等人,该拿东西来还债了!”朱常洛嘴角挂着笑容,“林丹巴图尔这个蒙古人最后名义上的共主,此生也只有这件事能弥补他内心的缺憾了。极盛时蒙古人没做到的事,让他们乘坐大明的船过海去做到!和大明精兵并肩作战,再次看到差距之后,也该彻底私心了!” 叶向高等人这才明白过来,然后眼神复杂地看着皇帝。 杀人,还要诛心? 然而如果真能这么做,确实不用准备那么大规模的粮草。相反,恐怕是给北疆各族一个交易价码——就像当初他们和大明一起去围剿建州女真一样。 如果只论他们所需要的各种其他物资,那大明如今当然不会缺。而这些物资,反倒不是征伐需要大量准备的。 只要在倭国站稳了脚跟,以大明如今的海运能力,北疆各族恐怕会踊跃参加——以雇佣军的身份,来从大明获得更多物资度过如今越来越寒冷的每个冬天。 再看皇帝对倭国的态度……恐怕也会默许他们掳掠很多人口,让东瀛的将来更容易被打散、同化。 倭国也有不少手艺人呢!他们如今掳不了汉人了,不知有多饥渴。 于是皇帝明年将要再去承德的事自然也要由理藩院开始办,再召漠北漠南诸位王公齐聚承德夏宫。 朱常洛已经不太在意大明在南洋的开拓脚步,毕竟如今正处于一个好时机:西班牙、荷兰、英格兰人主要的精力都放在欧洲本地的争锋,毕竟美洲已经在被疯狂开拓,那边的抵抗能力更弱小。而南洋这边,葡萄牙人则虚弱下去,他们能派到东边的力量全都只是千的级别。 那么在大明正式向西洋诸国宣告利益诉求的情况下,谁愿意倾尽全力到大明家门口来碰一碰? 在这里输了,那就是在欧洲和美洲的利益都输了。 所以朱常洛并不担心。或者说,他现在更加惊诧于自己以前并不熟悉的沈有容的实力。 “传旨袁枢密,让他到了南都之后就与伏波侯商议好,南洋舰队先去拿下马六甲。葡萄牙人若还不肯退回印度,那就顺手灭了,让他们知道该怎么谈。打完了那里,让伏波侯署海事副枢密使,改任东洋舰队提督,回福建老地方。当年他谋划过远征东瀛,这事该做了!” 沈有容,一个在戚继光手下当过兵,跟李成梁一起打过蒙古人,又在朝鲜打过倭贼、平过朝鲜叛贼,还在福建揍过荷兰人,新近又在交趾家门口揍过葡萄牙人、在南洋揍过西班牙海盗商人的家伙,堪称“打遍天下”了——只有外滇的缅人好像没被他虐过。 而这样一个人,朱常洛以前居然对他不是很熟悉! (本章完) 第425章 群星闪耀 第425章 群星闪耀 “三千!只要千五将士,千五勇壮,我带二十艘战舰先行,海贸行和拓海团练洋行商船跟上!入夏之前,捷报必至!” 十一月初九的澳门军港里,伏波侯沈有容猛拍胸脯,对着已经是正式海事参谋职位的解经傅目露期待。 “二十艘?” 沈有容急了:“只打下来,自然要不了那么多。打下来了,总要留至少十艘先稳住那边局面啊!一千五勇壮,就是该留下的。” 解经傅捋着长须思索着,过了一会才说道:“袁相还在湖南,旨意和院里军令虽至,只是让我们做好准备……” “还要怎么准备?”沈有容在他面前来回踱了几步,“区区马六甲,葡萄牙人顶多二三十条船在那,还有不少是蜈蚣船,有速而无力!作战条陈,早就上报过院里,将士们只待一声令下!解参谋,机不可失啊!” “如今立刻开拔,是好时机?”解经傅无奈地摇了摇头,“新春将至,将士们岂愿远征?” “就因为新春将至,才是好时机!”沈有容坐了下来,“解参海想想,若是耽搁下去,轻易就耽搁到春夏之交,风向可就有点变了。况且这里细细准备,焉知南都里没人过去通风报信?” 解经傅不置可否。 “歼灭那葡萄牙人战船,自然是不遗余力。马六甲城呢?里面毕竟还有各地商人、平民百姓!届时那里的汉民商人大多回乡过节了,官兵攻城时误伤也少一些。当然,以我看来,奇兵忽至摧枯拉朽,只要海战败了,他们必降!况且,好像西洋人冬月里也有个大节,他们那些能参战的商船一般这个时候大多回西洋过节去了。” “是有这么个节。”解经傅点了点头,笑着说道,“伏波侯做了不少功课。” “岂敢怠慢!”沈有容看着他,“解参海是担心朝廷和袁相怪罪?” 解经傅凝重起来,缓缓说道:“规矩还是要讲的!你我都在南都呆五六年了,将来南洋新港宣尉司更远,定要有明令才可出兵!” 沈有容激动的心情也只能先不甘褪去,长长叹了一口气。 如今是袁可立人还没到广东,但京里的圣旨和枢密院的军令都明确了一件事:夺马六甲,设新港宣尉司,了却南洋海战第一件大事,而后谋划东瀛。 只不过旨意里加了一句:让枢密使袁可立到南都与北洋舰队商议好就可以发兵。 所以解经傅这个海事参谋和沈有容这个如今的南洋舰队提督虽然已经在这里准备了多年,还要等袁可立。 “沈侯,昔年福州巡抚奏请捣巢,本拟由你主领其事,后来憾未成行,你是担心在南洋耽搁太久?” 解经傅说的是万历二十六年的事。 那时候,议和不成,朝鲜战端再起。大明得到的情报是:丰臣秀吉准备南北双线、水陆夹击大明。一时间,浙江、福建当然得做好准备,严阵以待。 时任福建巡抚金学曾认为,水师云集,与其不断耗费粮草在那里提防不知何时将至的倭敌,不如主动出击,经琉球打到东瀛,迫使倭贼从朝鲜退兵。 朝廷采纳了这个建议,但当然认为该先做些准备,摸清楚敌方老巢的虚实。 金学曾战略虽好,但战术上缺乏海军将才,几经寻摸,找到了沈有容,让他做了海坛把总。沈有容想法子遣人去侦查,最后刚好在万历二十六年时得知丰臣秀吉死了,金学曾立刻奏请发兵,趁他们可能有内乱赶紧过去。 无奈在朝的倭兵已经开始撤退,当时的朝廷认为目的已经达到,就没再继续这件事。 对于深恨倭贼荼毒东南又进犯朝鲜的沈有容来说,没能在当时“用奇捣穴”当然是一桩憾事。 “我在戚将军营中之时,不知听说过多少倭贼旧事!那些贼子,残虐如兽,丧尽天良!如今陛下有壮志愿扫此患,更肯用我,我自然想早些偿了夙愿!区区葡萄牙人,不是我轻敌,解参海也是知道的。如今南洋局势,可不比当初时金抚台与我都对倭贼老巢两眼一抹黑……” “我自然知道,只是章程就是章程,何况是军中……” 解经傅岔开话题,只从暗中先准备好、同时等着袁可立到来的角度跟沈有容商量着法子。 过了一阵之后,便听外面有人来报,枢密使行辕有新军令。 两人看到那铜匣之后就心头一凛。 “解参海!”沈有容有些激动。 解经傅凛然点了点头,命人取来了属于他的那一把钥匙。 以这样的铜匣传令,都是最高军机。领军之将,都没有钥匙。而枢密使、两个副枢密、总参谋及二位副总参谋,再加上五军都督府的“文督”,枢密院重臣里一共只有十一把钥匙,分属一人。 枢密院不再受其余衙门制衡,但内部仍旧是以文制武。 解经傅打开了铜匣,只见其中有两张纸。 他一看上面那个,就先对着放在桌上的铜匣跪下:“臣沈有容接旨拜读!” 沈有容在远处看着,双手捏拳,紧张又期待。 只见解经傅站了起来之后先看了一份,随后又拿起了另一份,看完之后才默默转身看着沈有容。 “……旨意如何?”沈有容开口问道。 “奉旨,提督南洋舰队伏波侯沈有容听令!” “末将在!”沈有容顿时回答,行了军礼。 “速速回营,随同南洋舰队都察御史、兵备同知、军略参谋,来本指挥堂前参会。” “指挥……定下来了?” 沈有容这才笑起来,把那张纸给他看:“陛下已用宝印,枢密院三枢密印鉴俱在,命我兼任马六甲占役前线总指挥,相机出兵,并会同南都总督政务及理藩院、官产院等南都分司共同落实新港宣尉司设立事宜。沈提督,速去执行军令,我还要去请其他人参会。快的话,五日之内,舰队就可离港!” “末将听令!” 沈有容由衷大喜,对解经傅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解经傅这才继续看了看手上的那张纸,心头不由得感慨。 当真是不动如山,侵掠如火。上面一旦做了决定,其实许多方面都考虑到了。这道旨意和新的军令之所以要晚一两天,大概只因为必须走完该有的流程,盖好该有的印信。 他迅速命人分别前往各处,平静了几年的南都,马上就要动起来了。 此时,隔海相望的东面,大明南都仍只是略具雏形。在南都担任总督的,是从做过两京户部尚书的赵世卿。 大明八相已经有了新的潜规则,做过三都首臣的,只要届时不是老迈,则当有一相之位等着。 赵世卿却知道自己等不到了,毕竟他已经虚岁七十六。 但地方官里,唯有三都首臣是从一品,其实也算是半步相臣了。 如今他倒是像在养孩子,养南都这个孩子。 他面前,还有确实像孩子一般的年轻后进。 尽管这孩子已经虚岁二十八了。 “长庚啊,你这两年在南都,办学之辛劳,老夫都看在眼里。不过,这南都大学校,急也急不来。陛下钦点你到南都来做这南都大学学正,就是知道你年轻。” “……下官惭愧。虽有博研院诸多供奉屡屡去信相邀,文教部和两广福建也一直在帮下官,只是毕竟远在南都,西洋则更是万里之遥……” 说话的人是宋应星。泰昌十三年,他中了进士,正式进入了朱常洛的视野。 没什么好说的,一个十分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他:到新设的南都筹建南都大学校。 对于他来说是历练,对于朱常洛来说,想要在将来的南都也设立一个科研中心——南都在未来肯定是工商业更为发达的,也有更靠近欧洲的地利。虽说大明如今的学科体系以及长期科研投入已经更为体统并且持续,但碰撞交流仍然是有助于科研进步的。 如今南都大学校号称大学校,其实反倒是一个蒙学、技校与科研院所相结合的怪胎。没别的原因,广东福建都有自己的教育体系和部属大学校,何必非得跑到南都? 所以南都大学校一方面承担着南都官学的重任,另一方面要培养外交、商贸会计、外语等方面的专业人才,最后才是在伽利略等西洋供奉的邀请下到东方访问或者定居研究的欧洲学者。 万事开头难,宋应星有时候也很迷茫。 皇帝单独召见他时眼神明明颇为热烈,却为什么要让他在这里虚度时光呢? “长庚这不是看得十分清楚吗?”赵世卿安慰着他,“既然急不来,那么先靠着地利,把陛下交办的南洋大书院一事办好也是功德无量。若这南洋大书院荟聚天下典籍,还愁学问大家不来?” 宋应星点了点头:“学生受教,是学生浮躁了。” “所以啊,今年南都没出一个举子也不必着急,修建学舍和实验楼、大书院的经费,既然是早就定下的,都府自然不会缺,你更不必担忧、惭愧。”赵世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老夫是老了,徐都令还年轻。他从文教部转任南都都令,岂会不领会陛下圣虑长远?你径直去执政院便是。” 总督只是掌方向的,确保其他官员所做之事不偏离朝廷要求。 宋应星专门来拜会,是出于他对南都大学校、南都大书院钱如流水却收效甚微的担心。 但整个南都哪里不是钱如流水? 朝廷毕竟是在南洋边陲新拓一都,修路架桥起屋筑城,哪一样不大钱? 但徐光启这个泰昌元年进士却已经距离相位只一步之遥的人来了南都,就意味着陛下和朝廷肯在南都钱。 当然了,出去的钱,总有要见效的那天。 宋应星这个才出仕不满三年的新官只能忐忑地前往执政院。对徐都令,他是佩服的,不论是学问还是才干。 只不过徐都令公务繁忙,能抽出来关照南都大学校的时间不多。 宋应星做了两年多的官,现在倒越来越迷糊朝廷在南都大学校上如此钱的意义何在。 到了执政院,等候了许久才得到徐光启的会面时间。 一看到他,徐光启就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又急又没底,先别急。南都明年的经费预算已经呈送去京城了,年底大政会议自然会批复。当初我也做过百家苑学正,你慢慢来。很快,不会要很久了,南都大学校跟太学广东分院不一样!” “……都台,能有多不一样?”宋应星有些郁闷,“南都如今比乡下也好不了太多,洋人和南洋藩邦的蛮夷又多,士子们都宁愿在广州进学。”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南都大学校专攻自然格物!”徐光启笑了起来,“眼下还差不多,那是因为一样东西还没研制完成。等那样东西创制好了,那才是新天地。” “……什么东西有如此神效?” “试问将来若要造办铁船,无风自动,这些学问哪里能去学?”徐光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按朝廷定下的办学章程去做!如今也是没办法,西洋那边自从葡萄牙与大明开始交战后,就认为这边战乱频频,不敢过来。这样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我亲自给伽利略他们的一些弟子和朋友去信过,他们其实对大明诸多西洋供奉的待遇艳羡不已。” “……” “我确实忙。这样吧,若是觉得愧对陛下信重,你就先自己做出点成绩。不管是自然格物学问上,还是翻译编撰典籍上,把底子打好。哎,我现在倒没有当初在百家苑快活……” 于是宋应星果然得到了像赵世卿所说的“成果”,但又心里空落落的。 在这南海之滨,总觉得自己可有可无,那么陛下在当年那一科进士里只单独召见了他又是所为何来? 此时此刻,北京城里的朱常洛又看着一道奏本,表情古怪地嘀咕道:“卢象升……” “陛下,怎么了?”王微听到皇帝忽然开口,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刘若愚不在的这段时间,她倒是有点像是御用太监了,皇帝每每会让她去传命。 朱常洛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谁能想到袁可立忽然和卢象升认识了呢?在河南…… 但能让袁可立在奏本里忽然提了一句,可见两人相见时,袁可立确实认为这小子是一个适合将来进入枢密院的文臣。 这倒是让朱常洛有些好奇起来,才十几岁的年轻人,这些年也没得到特别关照,他积累了什么样的学识眼界? 朱常洛笑着把奏本放了下来,心情轻松。 就像田乐和沈有容这样他以前印象不深却又确实有着非凡才干的人一样,本就能在青史留名的家伙,哪一个简单? 大明人才济济,无非需要一个更公平和更开放的舞台罢了。 殿外大雪纷飞,卢象升刚到真定府,他正在井陉看人烧石灰、烧水泥。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卢象升感慨了一句,“忠肃公十二岁成此诗,我辈远远不及啊。” “……大少爷,忠肃公是谁?” “……你懒得多学,反倒爱吹嘘。”卢象升看着远处的水泥路,眼里露出期待的眼神,“走吧,看看京城又是何等模样!” (本章完) 第426章 民生 国计 第426章 民生 国计 京城是何等模样,总要看过了才知道。 赶在腊月二十之前,卢象升险险抵达良乡。 “这位老爷能文能武,端的一把好力气!羞死小老儿了,竟要老爷出力!” 卢象升甩了甩手臂,先哈了一口气,搓了搓手掌就笑道:“小事一桩。若不是老人家愿在这大雪天驱车送我,这段路只怕是难得过来。骡马既伤了一腿,我已经于心难安,陷到雪里,推一把不算什么。” “老爷宽宏大量,来年必定高中!”赶车老汉指了指前面,“那就是良乡驿了。从这到京城,良乡驿有专门的马车。老爷且坐到车里,先暖暖身子。这段路已经铺了煤灰,雪就不厚了,小老儿慢些驾车,不要紧了。” 卢象升依言上了马车,回望了一下来时路。 雪不小。真定府往北那一段水泥路自然好走,但兴许是因为更靠南,兴许也像这老者所说:那种路面积雪总是比土路面和田地里要薄一些。 而中间这一段仍是以往官道,土路既因为这几年来人来车往更加频繁而车辙、坑洼密布,又因为天降大雪,所以更加难走。 马车缓缓往良乡驿行进,周围渐渐越来越热闹。 卢象升很快看到了奇特景象。 “老人家,他们那是什么车子?”卢象升好奇地指向前方。 “那个啊?”前面驱车的老汉看了看,“辽东那边传回来的。” 卢象升想了想:“爬犁?也不像书中所述……” “老爷真是见多识广。”老汉点着头,“是爬犁。老爷既然这么说,恐怕是改了改。如今冬天越来越长,越来越冷,京城里可断不了柴薪、煤饼。想来是为了多拉些煤饼进城。” “那就是煤饼?”卢象升眯了眯眼,想透过风雪看得更清楚。 “正是!听说,是陛下他老人家命人创制的,还有个专门的名字叫蜂窝煤。不过煤饼叫惯了,民间还是这么说。” “蜂窝煤……老人家可知道有什么讲究?” “那小老儿就不知道了。如今京都煤饼供不应求,小老儿虽是河北省人,离京都不远,却还用不起那蜂窝煤炉和煤饼。” “原来如此。” 前方的骡马有一条腿崴了崴,如今仍要拉着车缓慢行走。 卢象升只见那老汉稍稍偏了偏方向:“老爷不妨问问,小老儿往他那边靠一靠。” 不远处的前方,虽然是两匹骡马一同拉着爬犁,但爬犁上却没有坐人,反而一个串着一个。每个爬犁都有民间惯用的板车那般大小,上面果然堆满了煤饼。三个人一前两后,前面那人牵着骡马,后面两个人一老一小看着这爬犁,缓缓行走于路上。 因此他们还确实能追上这俩个运煤之人。 “劳驾……”又是那老汉先开口,介绍了一下卢象升的“老爷”身份,又说他有些话想问问他们。 三个人停了下来,有些拘束地看了一眼马车里探出身来的卢象升,然后那一老一小都低下了头。 原来竟是一家人,那“老者”是个老妇。但看她儿子的年纪,她年龄应该也不算老,只是已经头发白、显老罢了。 “叨扰了,小可对这煤饼营生颇为好奇。”卢象升干脆走下车行了一礼,“小可边走边请教,不耽误老人家生意。” 于是就在路上和这一家人当中当家的汉子聊起来。 原来,随着京城内外对蜂窝煤的需求加大,那些已经差不多分割了京城煤饼市场的商行们也出现了供应缺口。 于是这个产业开始向更外围蔓延,出现了一些以此为业的人家。他们大多就像佃户一样,从那些商行里学了手艺,购了煤和器具,再于家里自行挖土混制。所成煤饼,有些自可于当地售卖出去,多余的也能再运到京郊煤饼行里,由他们收了再贩运到京城。 卢象升隐隐有些奇怪:“他们竟舍得传授这门手艺和秘方?何不多雇一些人。” 在他看来,似乎没有必要这样做。多雇一些人,即便不在乎周边更小的销路,也大可再卖给一些人,让他们往外贩卖就是。 “……这里面的道理,小老儿也不知道。”那人谨慎地说道,“只不过万不允以此充好,煤和那铁模都要从东家那里租买……” 卢象升若有所思:“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其实老人家就像是雇工了,还不用给工钱。” “东家仁善,这毕竟是一门吃饭手艺。” “老人家说的也是。”卢象升笑了笑,“像这一趟,老人家所运煤饼应该值不少银钱啊。就你们一家三口押运,这冰天雪地里,不怕劫道?” “老爷说笑了,这天子脚下,又有治安院和京都管着,哪有多少劫匪?再说了,截什么不好,截这些又重又不太值钱还显眼的煤饼?”说这话的却是替卢象升赶车的老汉。 “话虽如此,这碗饭还是并不易吃啊。古有卖炭翁,今有沽煤户,都是心忧价贱愿天寒啊。”卢象升感叹了一句,“你们东家那里,可有那蜂窝煤炉卖?” “有的,有的。” “那我们就一路过去。等会,我先买你五十饼煤,再到你东家那里买个炉子。” 他的家仆早就下了车在旁随行,闻言问道:“少爷,咱们住在会馆,买这些做什么?” “莫要多问。”卢象升并不多解释。 那运煤的一家自然千恩万谢,毕竟卢象升向他们零买,给的价格总比东家收的价格要高一些。 卢象升毕竟有一个做过知县的祖父,他父亲也有生员身份,家境自不是他们可比。 一路先到了专门从事这一行的煤行,那里果然热闹。 工坊并不小,既有很大一个场子用来制煤饼、晾晒干,也有货仓,还有专门箍制煤炉的厂棚。 “……竟是力气活。” 卢象升这下子看到了热火朝天的生产场面,这大冬天里,竟有人只穿了短褂。而和煤的和煤,另有那些壮汉手里拿着个铁制的器具重重地插入和好的煤泥里,再提起到一旁小心地一推,一个蜂窝煤就成型放在地上等着晒晾干。 他这么年轻的一个举人专门跑来这里,坐镇这边的掌柜也不敢怠慢,亲自陪着。 “公子屈尊来此,不只是为买一个煤炉吧?”那掌柜小心询问着。 “是小可唐突了,只是听闻这蜂窝煤制法乃陛下所授,于是见猎心喜,前来一观。” “原来如此,看来公子是要考那格物自然科?此法确是圣天子所授,鄙行大匠还是专从御用监聘的一位赐还大珰。公子若有什么想知道的,我请范公公为公子讲解一二?他老人家深知其中之妙。” “哦?掌柜的如此盛情,小可真不知该如何回报了。” “公子哪里话,既有此缘分,自当成人之美。何况此法本是圣天子所授,当初朝报上还专门刊载了,鄙行也没有藏私的道理。所赖以立足者,无非物美价廉、童叟无欺八字而已。” 卢象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掌柜的谈吐不凡,想必昔年并非泛泛之辈,小可失礼了。” 那掌柜的苦笑一下:“昔年无非县衙一刀笔而已,公子谬赞了。公子这边请。”卢象升若有所思,看来是前些年地方改制之中“蒙难”的一批人。 这些老吏久在官场,谈吐见识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现在他也明白了,这些煤饼商行之所以愿意公开技艺,一是因为这本就是皇帝所创制的法子,早就公开过了;二是因为通过这种方式,实质上仍是雇工,反而降低了平日里的周转支出,还能扩大自己的煤炭使用规模,从运煤到京城的煤商那里获得更稳定的供应,保证自己在京城拥有的销售份额。 当然,能分割京城的蜂窝煤市场,他们背后必定有真正的东主。 但就算东主实力强大,具体能卖多少、赚多少,还是得靠他们的管理和品质来争取。所以,这个掌柜的人选非常重要。 到了箍制蜂窝煤的厂棚里,此处也是叮叮咣咣的极为热闹。 掌柜所说的范姓大珰,其实不过是御用监里的一个寻常老太监,当不起“大珰”这个称号。 但御用监渐渐不同,其中一些具体管事的太监确实积累了一定的生产管理经验。最重要的是,确实有不少物事是最开始从御用监出现的,许多一线工匠和太监反而积累了相当丰富的技术本领。 现在随着内臣里也渐渐建立起赐还式的退休制度,这些太监在其他处还不敢说,但在京城附近则成为了不少工厂商行争相抢夺的香饽饽。 这位范姓太监年纪快六十了,眼下在这里被当做师傅供着。 卢象升诚心请教,他倒是不拿架子。言语间提到皇帝,他下意识的露出尊敬神色,细细讲述了一番这蜂窝煤炉之妙。 “要诀便在那蜂窝煤上的眼孔里。”他说道,“昔年老朽只听博研院的供奉们说,烧柴也好,烧煤也好,实则是要通风。这位公子请看,这煤炉底下有个小盖子,上面也要凿出几个孔洞来,就是为了通风大小。这上面也有锅枕炉枕,也是为了通风透气……” 他讲述了一番就感慨地追忆:“老朽还记得,掌印褚公公昔日拿来图纸范式,还说了那是御笔亲绘。陛下学究天人,方方面面都想好了,连火钳要一并用上都说了。” 火钳当然不是什么新玩意,这里面无非说的是皇帝考虑到许多人家就有火钳,所以特地吩咐了煤饼当中开孔大小要比民间通用的火钳略粗,以便夹换。 至于蜂窝煤炉,里面要耐火耐烧倒在其次,但不同样式的蜂窝煤大小要一致,需更大火力的无非一排放二饼、三饼、五饼罢了。于外,则可自行以铁皮箍紧,依据需要看是否加个灶面当桌子甚至烘晒衣裳什么的。 总之就是设想到了诸多实用场景,又要求了蜂窝煤和煤炉核心的生产标准。 其后自然就是开放了这个法子,无非皇宫所需煤炉和煤饼由御用监御制,或者择优采买。 卢象升一路大开眼界,拜别之前确实只依言买了一个蜂窝煤炉,又从那一户人家买了五十个蜂窝煤。 这家煤行见他对那煤炉履行承诺,倒也没有现场“劫”了这笔小生意。 反而听了卢象升一句“此物甚妙,江南亦大有所需。掌柜的若有心,将来自可前去再商谈合作,小可自当举荐二三良家与贵行合办。” 他如此礼遇卢象升,一是因为他如此年轻的举子难得一见,二来自然因为他出身江南。 目前的蜂窝煤生意基本都在北方,但江南的冬天并不是不冷,这种皇帝都在用的物事当然也大有市场。 于是他诚心道谢之后,又见这年轻举子把那蜂窝煤炉递给那驾车老汉。 “伤了你这骡马一条腿,本就心有愧疚。你只怕要先在这边耽搁一两日,找骡马行另换一匹,这才能及时回家过年。这个炉子和这些煤饼我也用不上,你就一并拉回去吧。” 那掌柜的自然也瞧见了他提着那个蜂窝煤炉举重若轻。卢象升待人亲和,毫无少年得志的读书人倨傲,这让掌柜的再次默默记住了他刚才自报的名讳和籍贯。 常州宜兴茗岭卢氏,回去之后要向东主好好说一说。 此人定不是池中之物。 他虽然不知道卢象升已经与当朝枢密使有过一面之缘,更是早早就简在帝心,但多年老吏生涯还是让他具有非同常人的眼光和阅历。 卢象升和家仆再不要他亲自送去驿站,而是在付了车资之后就与他们道别后提了行李自己步行前去。 良乡已非昔日良乡,良乡驿本就繁华,如今由于京城于嘉隆年间扩建后人口越来越多而更加热闹。近年来鼓励工商,良乡这里同样发展出不少仰赖京城所需牟利的工坊、商行。而这些工坊、商行,自然会靠近良乡驿这个交通枢纽,这里早已是一个繁荣的小镇。 卢象升并不需要走多远,良乡驿站也并非专指枢密院如今管着的官驿了。车马行、旅舍、饭馆、茶肆、商铺,如今在大明许多要驿都已经成规模。 有钱就行。 卢象升也并没有去官驿,如今到了年底,进京办事的地方官员只怕不少。官驿还承担着官府公务差遣的接待任务,闲时虽也对外经营,但只要不是非用不可或者另有目的,普通人也并不用官驿。 它们的价格略高。 到了今夜投宿的旅客,卢象升恰好见到良乡县执政府税政署的首官带着吏员衙差到这边张贴公文、挨家提醒今年账目的报账时限和完税时限。 他忽然想到,煤行那样做似乎还另有一重原因,想必是对如今工商登记报账和工商税征收有利吧? 只是其中手法,他一时还并不通晓。 总之,今日见闻又颇为不同。 他早早地就歇下了。明天,就该进京城了。年前,有数位同乡长辈、书院出身的长辈、祖父和父亲的故交要拜访一下。 另外,也不知已经抵京的举子们有多少。 他更加期待起来,也想看看那位圣天子脚下、大明变化最大的京城是什么样的。 袁枢密的话回响在他耳畔。 “建斗既有将相名臣之志,正该一路详访民生变迁、官差风气。正如陛下圣训: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典籍所载虽不可不学而思之,但那毕竟已经是旧事。” 他也对皇帝更加好奇、崇仰。 但如果想要面圣,往后能亲自接触天子,他还必须先在会试之中登科。 最好考中更高的位次。 现在,紫禁城里正举行着一年一度的大政会议。 开完这个会,中枢就放假了。 大政会议上令人震惊的焦点,自然是南洋及东洋战略的先后展开。 计划时间似乎略有提前。 “新政推行数年,成效如何始终要靠非常之时来检验!”朱常洛严肃地说着,“事关千秋大计,能不能举国同心,才知新政有无阳奉阴违。朕放给中枢的大权,中枢放给地方的权,官府让给乡绅商民的利,要接受检验。大略若成,大明官民都有更大的利益空间,惠及子孙万代!大略若成,也就再也不愁还有人抱着老观念,只盯着眼门前的一亩三分地!” 他掷地有声,一如这么多年来他的一言九鼎。 时间上确实不容他继续等了。 这个冬天,又冷得异常! (本章完) 第427章 功业小成 大成 第427章 功业小成 大成 进了北京城,才是眼缭乱。 卢象升的青布鞋踏上永定门水泥官道时,积雪正簌簌落入两侧陶制排水管。 他想起祖父昔年进京述职,回来后曾说起京城许多路“车陷三尺泥,马溺粪成渠”。那时候,外城仍在修建,城墙城门尚且耗费颇多,哪有余钱把那正阳门至永定门这一段也铺上石板路? 而今黑灰色路面竟平整如砚,积雪都很薄,看得出这整洁街道有人时常清扫。 这得需要多大的人力物力财力? 入城之后是一条长街,左手边是山川坛,右手边是天地坛。虽是祭祀要地,但它们夹着的这条长街两畔,如今却繁华得很——毕竟从永定门刚入京城的旅人们,颇多都需要歇宿、打听情况。 于是牙行、旅舍、茶楼、车马行密布。 卢象升自有去处,天色虽然已经渐渐要暗下来,但他也并不着急——早就知道了,如今北京城已经不宵禁了。 没走多远,就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左右两边,自然是通往山川坛和天地坛的主路。 这时他首先看到两个官衙。一个是位于山川坛东北侧的钦命总督北京都政务委院暨顺天府执政府,还有位于这十字路口西南角的北京治安司京城署永定门所。 而后就见二十余个身穿带着“警”字圆补的汉子正在列队,他们面前有个头戴皮帽的中年人颇有彪悍之气。 “马上就要过年了,别懒下来,该巡的街巷都要一直巡着!” “得令!” 卢象升的家仆有些胆怯地往他挨了挨,小声说道:“少爷,京城的公安,只怕是边镇老兵过来的吧?这杀气比宜兴那些卫所老油条重多了……” 卢象升微笑着说道:“天子脚下,自然不同。” 现在看来,京城之所以不宵禁,当然是由于这里内有治安院警力,外有京营和亲卫军诸营。 忽然铜铃声响起,马蹄声急促。 “劳驾让让!” “是公衙厢车!”前方有人回头看了看,赶紧让在路旁。 卢象升也学着模样让到一旁,就见一个蓝衣皂隶驾着双轮厢车掠过,正把身侧置于他驾座旁的一个铜铃摇个不停。只见车厢侧窗糊着桑皮纸,上印“戊字线永定门至安定门”。 “公衙厢车?”家仆一脸疑惑。 卢象升同样一脸疑惑。 他是有惑就问的,北京城土著瞥了瞥他,虽然瞧见了是个读书人,但仍然带着些摆阔和自豪的语气:“没见过吧?这是只有京城里才有的公衙厢车驿路,专在中枢各衙之间运送公文。车子是御书房下通政使司的,驾车的是行人司改成的公车行,坐车的都是各衙官老爷!” 卢象升听得呆了呆。 他瞧着那公衙厢车远去,心想这倒是中枢里各衙之间的专门“驿路”了。是专门为了安置行人司,还是另有考虑? 有那个必要吗? 又走了约有一刻钟,就已经过了山川坛、天地坛北部的林子,前面厢坊密布,灯火渐多。 而后又听到熟悉的铃声既从前面传来,也从后面传来。 “……怎的这公衙厢车这么多?”他忍不住又问了那个同行的京城土著一句。 “多着呢,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眼下已经有八条公衙厢车路线了,一刻钟一趟。” 他们就瞧着前方来的那一辆折往西面。 “那是庚字公衙厢车,去西边官产院的。” “官产院在外城?” “自然。琉璃厂、王恭厂……好多厂原先都在那边。” 卢象升往西边瞧了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还得进内城,看了看这些公衙厢车,他忽然觉得恐怕另有用意:中枢各衙之间似乎也没有那么多公文需要如此频繁的派人往来传送吧?现在他走了这么远的路,倒觉得如果能坐一坐,其实颇为方便。 这公车行将来倒是可以做这生意,多开些民间百姓也能坐的厢车路线,通往北京城内各厢坊嘛。 进了正阳门,眼前近在咫尺的就是大明门了。大明门进不得,进去之后就是通往承天门的中枢要地了。 而大明门两侧,原先五军都督府及锦衣卫衙门所在变成了枢密院,原先除刑部以外的其余诸部衙所在变成了执政院。 靠北朝南,左文右武。 卢象升要往西走再往北走,去安富坊。 这安富坊就在如今已经更名为北京太学院的原太学本院西面,宫城城墙外。 他一路行到西长安街时,原先刑部一带赫然成为了如今的鉴察院。 天色已黑,他虽然想要再继续游览一番,但需要先到常州府一些大族富商共同捐资兴建的会馆里住下再说了。 到了这里,市井气息已经非常浓。 “这位相公,要煤票么?“一个裹着羊皮袄的老汉凑了过来,手中油纸包散着硫磺味,“凭票每二十饼减十文。“ 卢象升接过巴掌大的硬纸片,见正面印着顺天府执政府的大印,背面表格列着“拾斤装蜂窝煤·乙等品”字样。 “这煤票……”他有些愕然。 “保真啊!”那老汉拿过去凑到他眼前,“天恩浩荡,瞧着今年天这么冷,这才允顺天府印了这些煤票,每十日每户只发一张!” “……发给每户的,你手中怎有多余的?” “哎呦喂!又不是家家都有,总有人还不缺,自然能换出来。您要是不要?” 卢象升当然不要,他是外地人。 那浪费了片刻功夫的老汉立刻去寻其他主顾去了。 卢象升又见到了这蜂窝煤生意在城内的一些门道…… “新出的《鉴察院公报》!淮阳省清丈贪腐案大法院已判决,判词全文刊载!“报童的吆喝穿透市声。 这个卢象升准备买,于是家仆过去拦住那小童,了五十文买了一份来——挺贵的,也不知市价如此,还是欺了他外地口音。 路上也不好细看,卢象升一路往北,到了这安富坊,读书人越发多起来。 毕竟就在北京太学院西面。 卢象升要考的还是经史人文科,要不然,只怕要到安定门那边崇教坊里寻个旅舍住着,毕竟那边才是如今专攻格物自然科的明华大学院所在。 至于博研院……皇城之内,等闲人是不易进去的。 但北京太学院是能够进去的。 “冯老,晚生听说太学院每个月会有一次大讲,不知腊月是不是办过了?正月呢?” 在会馆里安顿下来之后,他就先问起这件事。 “卢贤侄是关心那门票吧?”会馆的主事笑了笑,“放心便是。腊月的大讲虽然已在十五办过了,正月里暂定是在二十班。门票嘛,会馆之中赶考举子自然人人都有。”“多谢!”卢象升松了一口气,揖拜谢过。 太学院里,如今每次大讲都会有致仕的咨政学士出现,偶尔甚至会有陛下亲讲,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卢象升也有点懊悔,要是之前路上走快点就好了。 不过已经到了京城安顿下来了,后面多的是机会请教京城长辈和大才们。 于是先是和会馆之中同乡举子叙谊的叙谊、结交的结交。有些是同科、同学,已经认识。有的是往科举子,听过大名,未有交道。 卢象升的备考生活开始,京城已经开始准备过年。 紫禁城内自然是张灯结彩,朱常洛没有在处理其他事情了,面前却放着进贤院秘本呈来的会试考卷拟案。 被点去出考卷的人,这个年只能在设于十王府的进贤院里住着过了。 现在会试的考试内容与之前比已经大有不同。既有各科都需要考的内容,诸如公文写作、律例内容、格物致知论内容、算学等基础内容,又有分科会考的一些深入内容。 朱常洛已经苦心经营这么多年,自然需要新一代的读书人里冒出更多人才出来。 考试选拔这个环节就很重要。 如今的会试基调,是在他亲自出卷那一年开始定下的。 这种审查,如今基本也只是走个过场。在百家苑从太学分拆出来、进一步升格成为明华大学院之后,格物自然的内容已经与经史人文相差无几。 希望大明有越来越多的自然科学人才出现吧。 看到一半,王微过来轻声说道:“陛下,皇后娘娘遣人来问,太后娘娘那边何时过去?” “太后那边啊……”朱常洛头也没抬,“小年夜吧。到时候让皇后主持一下,与太后太妃们一同过个小年夜。” “是。” 王微出去往坤宁宫的方向走,到了皇后面前说了朱常洛的意见。 郭兰芝点了点头说:“知道了。陛下还在理事?” “是。”王微恭敬低头回话。 郭兰芝看着她姣好的面容,一时没有作声。 这个姑娘一直跟在皇帝身边,如今出落得越发出色,才貌双全。 皇帝虽然还没碰她,宫里却都想着是迟早的事。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郭兰芝也已经年逾三十。 遣人去问问这件事,无非借口提醒一下皇帝:他有段时间没来坤宁宫了。 “你在陛下身边伺候着,定要提醒陛下切莫太过劳累,要以龙体为重。” “奴婢谨遵懿旨。” “……你回去吧。” 郭兰芝神情复杂地看她离开,随后问道:“东宫那边,你过去再提醒一下管事的。太子身边宫女,定要管好了,定不能让太子出什么事!陛下极重节制,若是太子早早就……” “奴婢明白了。”她身边女官当然懂,转身就先去办事。 如今太子已经长大不少,或者会因色字出什么问题。 而皇帝年富力强,若太子年少时坏了身体,焉知谁的寿数更长? 郭兰芝静静地坐在那里,忽然苦笑一下,随后吩咐道:“传膳吧。” 李太后一去,宫里如今只剩下一个先帝在位时的正宫皇后、如今的王太后。 她无忧无虑,身体挺好。她根本不管事只是颐养天年,郭兰芝如今需要操心的事情则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了。 皇帝这几个月又变得更加勤政,待郭兰芝自然没有前几年那样亲近。 虽然她知道这是因为国事,心中也不免有些失落。再加上自感开始年老色衰,烦心事便渐渐多了起来。 明年皇帝要去承德,几个藩妃这些时日倒是多承了些恩泽雨露。 这几年,北疆、南洋、朝鲜……这些藩邦年年都会进献一批宫女来。说是上报天恩,但所存心思,自然是想博皇帝欢心,在边贸上多给些恩惠。 宫里朵多多,皇帝虽然并不采撷,但见得多了,以往这些老人们自没有她们瞧着新鲜。 她没什么心情地吃着晚膳,心里也想着怎么就慢慢变成了这样子。 一开始入宫时,是无欲无求、顺其自然的。 正想着这些事,忽然听到皇帝的声音:“你怎么就这么开始吃了,也不等我。” 郭兰芝一惊,放下筷子站了起来:“臣妾心想陛下还在忙于国事,只怕不会过来……” “年前去太后那里问候坐一坐,早已有成例。你专门遣人问一趟,难道我不明白?”朱常洛笑着拉她坐下来,“是有些日子没来你这里了,这不是在开大政会议嘛!” “……臣妾……” “好啦。”朱常洛抚了抚她的背,“老夫老妻了。” 郭兰芝脸颊微热,心里倒是暖了些。 这么多年,他倒是仍旧一直与自己你我相称,这一点没有变。但现在看着他含笑的眼神,心思被看穿了,也只能回以一个有些尴尬的笑。 “你也不能怨我,趁着现在还没老,总得多干些事,不然由检将来可不好干。”朱常洛继续调侃,“是不是真到了如狼似虎的年纪?” “陛下!”郭兰芝这下真的脸红了,“怎么说得如此不堪!” “个个都到了如狼似虎的年纪啊!若不是我身体还好,哪里吃得消?” 听他嘴上这么说,郭兰芝虽然羞赧尴尬,但心里是越来越热了,至少今天夜里确实会有…… 她忽然想着,自己是不是真的到了他所说的如狼似虎的年纪…… 以前年轻时候倒好像不会这样。 朱常洛瞧着她露出的神色,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真的是这样,泰昌元年入宫的那一批,如今都到了容貌焦虑与中年危机的阶段,各个都翘首以盼。 有些是为了确认一下圣眷仍在,有的恐怕真的就是想了,以至于刚才审阅考卷,又有几宫遣人或送小手工、或献新年贺礼。 他也不可避免地要面对这些问题了:总会有人开始被冷落的。 年轻时当然是可以全都要,但中年之后总会开始觉得吃不消。 不管如何,如今虽然初有成效,他还想看着功业大成呢,哪能那么早就死在床上? (本章完) 第428章 海战一触即发 第428章 海战一触即发 “酒醒了吗?” “醒了!侯爷!” “好!”沈有容掷地有声,“发灯语,让舰队摆好阵型,等军令一到就扬帆借晨风全速前行!” 泰昌十六年正月初五,在马六甲城的南侧,天光仍未亮。 巨大的大明南洋舰队旗舰郑和号上,随着沈有容一声令下,足有过去七丈多、如今所称二十四距多高的主桅杆望斗上,特制的灯被燃起。 海风呼啸,火苗剧烈舞动。专掌灯语旗语的校尉赶紧把留有数孔的玻璃边围封好,然后开始抽动镶嵌于外围的铜片罩子。 随着他的上下提动,灯光自然忽明忽暗,带着特殊的节奏。 在他身旁,另有一人紧紧抓着他手里的千里镜,往远处窥探着。 在他们脚底下,郑和号上开始忙碌起来。 沈有容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该做好准备的位置,一一过去巡视。每到一处,他自然都会鼓舞数句。 “镇洋炮因我奏请,是在明威炮基础上又改进特制的!旗舰官兵,还有九雷铳!过去和他们已经打过一仗,大明战舰都有了船鼻子,又快又稳!此战必定轻松,但不可轻敌怠慢。”他大声说着,也拍着胸脯,“蒙陛下恩典,我已是伏波侯!特地过完了年,好酒好菜都饱了,接下来就是拿军功、受封赏的时候!” “侯爷放心!” “得令!” 郑和号上士气高涨。泰昌元年以来,大明军队首先是在枢密院体系下获得了更大的独立性,不必时时刻刻担心着文臣的压制。其次,也是最重要的,那就是皇帝的不吝封赏。有才干、有战功,朝廷从不亏待将士。哪怕负了伤、退了伍,治安院、地方衙门壮差,哪里都能去。 最后,自然是兵备带给他们的底气。正如沈有容所说,至少他们的战舰已经是足够吓人的海上巨兽。全新一代的战舰本身自不必说,早就融东西所长,又另有创新。千里镜、各种航海新器具,都让他们如虎添翼。而冶铁炼钢、火器改进,这件事已经持续做了十多年,他们的火力早已彻底盖过西洋人。 “报!”许久之后,高处传来大声呼喊,“各舰都回了灯语,准备妥当!” 沈有容抬头看了看,又看了看一旁的柔佛王子贾力勒:“这条路,你带得不错。” “天将谬赞了!”贾力勒十分激动,“天兵神威盖世,能随军观战,是我的荣幸。天将有勇有谋,我带不带路从这边走,都一样。” 沈有容笑了笑:“既然能出其不意,当然是最好的。” 说罢神情一凛:“传我将令,収锚扬帆,列阵出峡!” 望斗上再传灯语,而郑和号上,前中后的三面帆下都响起了喊号声。随着推轮转动,运用了齿轮和滑轮组的风帆系统被水兵们操作着开始起帆。 这里仍处于马六甲海峡之中,但却位于苏门答腊主岛及东北面数个离岸群岛之间。 是柔佛国熟知这一带的人过来亲自带的路,为的便是从这马六甲海峡东面过来之后,先避开一段稍作休整——顺便在此过的年。 在这里的是南洋舰队主力,比旗舰郑和号稍次的南洋舰队主力舰另有四艘,再加上其他大小战舰十艘、灵活性很强的哨舰五艘,足足二十艘战舰依次驶向西北面。 出了这个小峡口,就进入马六甲主峡了,往北过海峡就能直扑马六甲城。 船艏的望楼上,领航室中忙碌不已。郑和号的舰令在这里看着从百家苑结业又在博研院之中深造过的舰队专职校尉们。 一人通过特制的观星仪,正从望楼一角特别开辟的观测室里忙碌着。他不断说着话,旁边另一人则摆放着特制的象牙算针。 六分仪、定南针、星图、算筹…… “舰令,这季节辰时潮水往东涌……” 另一人话音未落,那个观星之人忽然说道:“金星入昴!” 舰令也是懂的,过去看了一眼那测算之人对照星图和定南针之后算出的方位,在海图摆好了象牙算针。他看了看望楼前方舰艏麒麟像所指的方向和这算针所指方向,问了一句:“偏多少?” “需往右二十三度五分……” “不急!前面有哨舰报过的暗礁。眼下船速多少?”他先问着问题,又指着海图上新被圈出来的一处,望了望一旁座钟的时间,“不断算着。传令……” 他有条不紊地传递着命令,带领整个舰队前往准确的方向。 此时此刻,十二艘三桅福船正乘着晨雾入港。船头“顺昌号“的鎏金牌匾下,陈阿福捧着一个景泰蓝鼻烟壶,朝正在登船的马六甲港搜捡官堆起满脸褶子:“老交情了,这次可是年都没在家里过,就是为了把我们和你们总督大人约定好的货送来。说是要来贩运暹罗香米,不知这边可曾备好?要是没有,回港让市舶司盘问之下实则是冒禁来了马六甲,我们可是杀头大罪啊!“ 通译赶紧说了情况,那搜检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抛锚在后面的那么多船,先把那个精巧的鼻烟壶拿到手上仔细看着。来自东方帝国的精美瓷器,虽然不是那种更好的成套物件,但这小巧东西确实更适合他私底下收着——有许多贵族也喜欢收藏这样的惊奇瓷器。 他点了点头,嘴里说个不停,脚步往前走,也挥了挥手。 通译边走边说:“敌对国的船只,还是要好好检查的。你们虽然通过特别的关系和总督阁下达成了默契,这两年的交易也十分顺利,但该额外缴纳的税不能少!”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陈阿福连连点头,“但请搜捡便是。遵照约定,我们每船都只带了每炮最多五弹,防备途中万一罢了……” 这顺昌号,确实是大明特许的拓海团练洋行之一。 如今虽然主要活动在吕宋那一边,但谁知道他们暗地里又跑到马六甲这里来,还与葡萄牙人建立了私底下的默契呢? “这次竟有十二船?”那搜检官看着手下人忙碌,继续开口问,“一船一船检查下去,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看来,你们这两年里赚了很多钱啊,船队的规模竟然扩大了两倍还多。” “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陈阿福立即回答,“贵国卡在这里,只是偶尔有些西班牙商船从东面到大明。西洋奇珍特产,大明官绅还是有不少人见猎心喜的。不过我们虽然能奇货可居卖出高价,必须打点的人不知多少。这次是再联络了一些人,一起前来的。有些生面孔,我们作保!” 他一边说着,又一边挥了挥手,手下人抬过来一个大箱子打开了。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他介绍着,“上好官窑茶具一道,贡茶一份。各位辛苦,等检查完了,每人另有上好绸缎一匹。” 至于那个搜检官,他又凑过去说道:“您另有一箱,等船靠泊后,卸货时派人送到您府上!” 这搜检官于是开开心心地笑了起来,其他办事的人听完通译说的话也眉开眼笑,检查的态度都懈怠了不少。 到了货仓之中,看着一箱一箱装好的丝绸、瓷器、茶叶,那搜检官眼里仍旧露出了贪婪的眼神。自从发生在东京东面海岛旁的海战之后,葡萄牙过去借助澳门与大明、东瀛进行的那条航路就断了。相比先去东瀛交易、再到大明而后回到马六甲这三趟周转的利益,东方帝国有民间海商偷偷跑过来贸易所带来的利润其实一般般。虽然可以额外收税又能得一些好处,境况却大不如从前了。 而这一次居然一口气来了十二船的上等大明好货,恐怕很快会在马六甲城里引起轰动。 “你们来得不是时候。就像你们东方总在冬天最冷的时候有盛大节日一样,许多商船早在去年夏天秋天时候就陆续返航了。如果要把十二船的货物全部交易完,你们要在这里至少等两个月。” 那搜检官眼神跳动地看着他:“怎么样?能等得起吗?或者把价格降一降,我可以先为你寻找到有财力的买家。” “……贵国总督阁下和在马六甲城有办事人的大商行,难道连一次吃下十二船好货的财力都没有了?” “返航之前,当然采购了大量的香料回去。怎么,你不相信我?” 看着这东方船队的管事人脸色为难,他得意地笑了笑。 听了手底下人回报,弹药库里确实只有按照约定的那些火药和炮弹数量,他更加像是看着待宰羔羊一般看着这些东方商人。 贪婪就是原罪啊。既然想一次带这么多货物来,当然要冒着被人压价的风险。 葡萄牙商人固然不能去大明交易了,而大明商人也不被允许过来。他们出海贸易,目的地和返航时所携带的货物种类都要申报、限定,包括平常范围内的时限。 过期不能返航,如果托辞遇到了海上的风暴,就算能够得到理解,也会有被罚款甚至取消出海贸易许可的风险。 这些规定,位于马六甲的葡萄牙人也很清楚。 听说是因为东方帝国太庞大了,他们的皇帝担忧海洋贸易不受控制,因此他们的民间海商都有着许多束缚。 搜捡越到后面的船只越随意,以至于他们都没有注意最后三艘船缆绳上凝结的露水泛着的油光——那是猛火油的痕迹。 等他们到了货仓之中,看到的仍是差不多模样的箱子。开了几个之后,上面也都是如同前面船只一样的货物。 这时,陈阿财跟着他们一路到了后面,已经在招呼着他们从后面三船之中挑选将要送给他们的礼物。 船中热热闹闹,也没有人留意到这三艘船的侧舷里,各有二十个人口衔竹管,顺着舰炮开口处的缆绳借着前方货船的视线遮掩缓缓潜入了冬日里的水中。 船舱之中的人没听到动静,港口码头上的巡查同样没看到他们。 水中,船底分明钉了一些木杆在船腹上。它们本不该出现,影响航速。但此刻,正适宜这些人各自抱紧一根,隐在水面下只凭伸出水面的口中竹管来呼吸。 许久之后,船只的铁锚被收起来,货款缓缓靠岸。 这三艘船里因为有很多是要送给马六甲这边葡萄牙官员和诸多其他人的礼物,因而先行靠岸,停泊在已经位于港口内的其他船只和其他大明商船之间。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 马六甲城西南面的海面上,沈有容已经到了船艉更高耸的艉楼里。 他的作战指挥室位于最高一层,四面都开了窗,方便他观察整个战场的情况。 嗓门大的传令标兵在外面露台的角落里站着。 “他们的哨船、望楼,能看多远?”他问了问,“前年斩了一个福建指挥同知,一个千户,灭了一族。那丢掉的两具千里镜,不知有没有落在葡萄牙人手上。听说西洋人也懂得做这玩意,只是没有大明好。赫图阿拉城一战已经过去多年,他们既知大明有此神器,不可不防。” 又有顺昌行的人回话,告诉沈有容他们所得知的情报。 沈有容点了点头:“不管怎么样,摆开阵势过去。你们拓海团练洋行的船,若看到港口和城里有异动,自然会发动。火船封港,港口外速战速决,然后封港围城!” 那十二艘福船,自然不是真的去贸易的。自马六甲海峡东口外分道扬镳,他们就径直冒险先去马六甲城。 现在晨光之中,南洋舰队先绕到了马六甲城的西南面,然后才拐着弯往马六甲城扑去。 而在他们更西面的海峡之中,也有一些商船正驶向马六甲城。 “葡萄牙人能够允许我们去交易?” “虽然仍然是敌人,但现在已经休战了。况且,他们与赛力斯的接触被西班牙知道,这次返回里斯本的商船都被西班牙的舰队封锁着过不来呢。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搞的,既然想借助东方的力量,怎么又惹怒了东方帝国,先被打败了呢?” 一个人嗤笑道,伸出了手:“难道他们就任由已经获得的香料腐烂在马六甲?如果不允许我们进港交易,那也要顾忌这金鹿号的火力!不光我们荷兰人,英格兰人的船队不是也跟在后面吗?如果他们仍然那么固执,那么提前撕毁休战约定也不是不行!” 由于相隔的距离,他们并不能看到在他们前方的大明舰队。 在他们后方,那个英格兰船队的存在他们反而知晓。毕竟他们离开上一个港口时,英格兰人的船队刚刚入港。 葡萄牙的部分贵族在谋划复国,结果全盘玩输了,这件事已经传遍整个欧洲。 西班牙人当然想趁机彻底取代葡萄牙人在东印度群岛的殖民地位,奈何他们又被英格兰及荷兰的舰队牵制在大西洋而不得动弹。 那么英格兰、荷兰的商船队岂能没有趁机前来东印度群岛蚕食东方航路利益的道理? “我们带着友好的态度而来!”那个人充满期待地说道,“东方皇帝的信已经送到了阿姆斯特丹,七联省都同意向东方帝国派遣使者,在他们的南都付出租金租赁荷兰商馆。趁着季风,到了马六甲之后正好前往东方帝国。如果能够得到他们的认可,那么从此和东方帝国的航路,就将握在我们荷兰手里!” 他脸上满是笑容:“到时候,葡萄牙人哪里还能控制得住马六甲?他们就乖乖呆在果阿吧,听说那里又脏又乱,如果他们能够看清形势与我们一起联合对抗西班牙和英格兰,那里也不是不能留给他们。” 一时之间,各方势力都汇聚到了这里。 沈有容并不知道,他主张及时出击,恰是时候。 而这个时节,没有随舰队到南洋的解经傅正在南都焦急地等待战果。 虽说胜算很大,但远洋征战,谁知会不会有万一、天公作不作美呢? (本章完) 第429章 技术的力量 第429章 技术的力量 听到远处马六甲城当中的钟声,码头上的陈阿财看着那搜检官和另一个已经过来的更高级官员脸色一变。 在他们身边不远处,顺昌行的船员们已经从那三艘福船上抬下了百多个箱子——这些都是本准备送给他们的礼物。 而陈阿财对这个钟声很熟悉,它来自城中的教堂。寻常时日,用来报时。但如今那急促的声音,明显是示警。教堂的钟楼很高,所以……是伏波侯到了! “动手!” 他厉声说完,就先往后退。尖锐的哨音在他旁边一个护卫的嘴边响起,那两个葡萄牙官员刚刚转头疑惑又警惕地看向他们,原本抬箱子的船员已经从其中一个已经打开的箱子里取出了兵刃狞笑着赶到了他们面前。 “快!” 仓促之间,这些波涛间舔血的拓海团练勇壮已经麻利地抹掉了这两个小角色的脖子。 他们身后,是陈阿财等人赶往后面那九艘福船。 “先闹出点动静,让侯爷的标兵们听到!”为首的人大声说着,“都退后,要守住一阵,等其他船都起锚扬帆!” 所谓动静,竟然是那些礼品箱子。 远处,码头上的日常巡查卫兵们已经开始呼喊。但他们一时之间只能呼喊,因为一队兵只有数人,而这边显然是有备而来。 他们只见刚刚到港不久的这支船队里,已经被卸下船只的货箱堆得错落有致。此刻从这里看过去,那些箱子竟在通往那些泊位的码头路上摆成了一个弧形的防线。 “侯爷既然到了,他们人不齐不敢过来。还有时间,这些真好瓷可不能浪费了。手脚麻利点,腾到两三个箱子里抬到后面去,等会上船了再抬上去。” 他们居然还有心把每个箱子里摆在最上面的真货挑拣整理出来。 与此同时,自然要先腾出几个空箱子。 于是首先就是几个人取出了其中装着的手弩,另外又有足够的弹夹。 为首地看了这些弹夹一眼,心里十分痒痒,但这些东西不给他们这些拓海团练勇壮用。 所谓动静,就是有两个汉子腾了一个箱子出来之后,取出了藏于最下层的两个大弹丸。 “放远一点,着了快点跑回来,别给你们炸到了!” 腿脚跑得快的敬畏地搬着那两个大弹丸从箱堆中间的缝隙里跑了出去,这边仍在继续从箱子当中挑拣、拿东西、重新摆放得更合理。 这边的两个大弹丸还没开炸,身后的九艘福船上先后响起了铜钟、号角、铜锣声。 前面三艘福船上亦如是。 而后,在那两个人拿着火折子都顾不上先收起来、飞奔着刚刚钻回箱堆后面时,前方“砰”地两声先后炸响。 不是什么开铁弹,然而炸开之后,其中火油四溅,平地起了两团火苗。 “扔过去,扔过去!先阻一阵是一阵!” 于是这边瓶瓶罐罐往那边猛扔,摔破在地上之后又淌出油来,形成一道隐隐的火墙。 “这就稳了!他们就算有铳,隔太远也没用!看侯爷标兵的了!” 这时候,前面三艘福船正在扬帆,船上紧张不已。炮口重新放下了绳索,已经在水里泡了一阵的南海舰队精兵艰难地蹬着船臂先返回到船中。 “各就各位!活简单,把猛火油都倒满,雷火弹打完,瞄准位置撞过去就是。舢板备好!” 马六甲城的守军还在集结,这里是商港,但这里也有真正军舰停泊的位置。港中此刻停泊着两艘克拉克战舰、四艘卡拉维尔战舰和三艘加莱战舰。另外,他们的远航商船,同样有舰炮能发挥作用。 一片混乱之中,已经有船只正在把船帆升起来。动作最快的,当然是早就有准备的顺昌行船只,最外围的甚至已经把锚都收起来了,正在缓缓离开泊位。 而这边的三艘船之所以每艘要配二十舰队精兵在这,是因为他们需要动作更快,需要尽可能迟缓港口内的船只甚至封锁住这里。 战舰泊位那边,每艘葡萄牙战舰上当然有值守的船员。 但要命的是,既然不是轮到他们负责到港口东南面巡守,指挥官和一些高级兵员都去马六甲城中逍遥快活了。 此刻他们当然是在城中被人从不同的角落紧急找出来,要集结了之后才出城过来登舰。 战舰就算火力再猛,如果不是在海面上航行起来,那也只是一个靶子。 这边,双方都在争取着时间。 而在港口西南面十多里的地方,南洋舰队杀气腾腾地扑了过来。 船鼻艏在水底推开水流,望楼上传来声音:“东边大约五海里,五条船正在过来,形制像葡萄牙战舰,一大三中一小!” 沈有容点了点头:“他们平常都只提防着东峡口里面,该是海防舰队。主力还在港口内,五艘……传我将令,让通海舰率新港舰队打垮他们,这是他们将来驻守南洋的第一战!”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改用旗语了。 通过千里镜,旗语一番交流之后,舰队之中分出了一半。 通海号是体量仅次于郑和号的主力战舰,这一型战舰都被枢密院确定为镇洋级。而次于镇洋级的威远级炮舰,基本个个都是原先大明战舰之中最大的体量。 镇洋级主力战舰如今都是用知名勇将的名字来命名。郑和虽然是太监,但他确实曾率大军七下西洋,因此南洋舰队的提督旗舰以他之名命名。这通海号,却是取名自明初率领巢湖水军投奔太祖、在鄱阳湖水战之中立下大功的俞通海。 枢密院这么做,大有鼓励海军和水军将领的意思。如今,许多镇洋级主力战舰还没有正式命名,那就是等待大明海军涌现出更多的海战名将。 譬如已经被命名为陈璘号的北洋舰队旗舰。 有容号……自己将来百年后,大明当然定有一舰以此为名! 沈有容看着通海号率领其余九舰折向东面,心情激荡。 打完这一仗,鼎定了南洋局势,他就要乘坐以继光为名的东洋舰队旗舰,彻底拔掉东瀛这个祸患! 眼前一战不算什么,他的功业顶峰,在东洋! 他觉得不算什么,但轮值巡防马六甲海峡东口的葡萄牙舰队可并不这么想。 数海里不算多远,十艘敌舰气势汹汹地扑来,葡萄牙这支舰队只有五艘。 二十艘敌舰!眼下整个马六甲一共只有大小战舰十四艘,火力猛的克拉克战舰一共只有三艘,还有两艘在港口中保养、轮休! 自从在北面的东京那边损失了四艘船之后,如今马六甲这边有这样的防御力量,还是从果阿调了五艘船过来的结果。 眼下以五敌十,那又能怎么办? “总要把炮弹打出去,要不然到了果阿也不好面对总督阁下!” 未战先怯,组建马六甲这边其实早已人心涣散。 说一千道一万,万里航海还不是为了求财? 东方帝国的战舰真的渡过远洋攻来了,虽然路程有点远,但相比葡萄牙,马六甲这边当然更像他们的家门口。 这支葡萄牙舰队打着放几炮就直奔印度果阿的主意,但南洋舰队的官兵不这么想。 镇守南洋,怎能没有大战果祭旗? “红毛贼想跑!” 瞥见葡萄牙舰队既不改变阵型准备周旋海战,也没有减速,拟于将来镇守新港宣尉司的这支分舰队都指挥使一眼就瞧了出来。 “传令哨舰和瓜哇、柔佛二舰,半速滞后,堵截欲逃敌舰,迫使他们改变航向!” “毛将军将令……” “直冲冲过来,当我们怕撞?”这毛将军狞声道,“通海舰在前,舰艏镇洋炮准备装弹!传令下去,各舰都先用链弹,照着他们的帆打!” 距离在接近,这毛将军更加兴奋起来。 相比于陆上拼杀,海战另有它的刺激之处。风向、距离、策略……更像下棋,更像需要充分运用谋略、抓住接近的刹那时机伤敌。别看他有高耸的面骨和黝黑的脸色,露出显白的银牙来尤其森然,但他喜欢下棋,还通文。 这毛将军正是在赫图阿拉一战之中就于袁可立麾下立了功劳的毛文龙,而现在他居然跑到南洋舰队来了,便是因为此后剿灭女真残敌、入朝的陆上活计,都是刘綎和那镇远侯的。 而他有些耐不住寂寞,当时北洋舰队又需要一些登陆作战的助力,以在海上进一步鼎定朝鲜局势。 因此他跟袁可立求情,到了北洋舰队里。 后来他就越发清楚:后面功劳多多的,反而在海军里。 恰好,毛文龙本身就有学问。他肯学,沈有容当然乐得教他、提携他。 此刻他终于要独自镇守一方了。 相向而行,两支舰队很快就将接近。 毛文龙的心情反而没有那么激动了:“咱没有九雷铳,既然他们只想跑,必定只是慌乱放炮扰我们而已。论航速,他们比不过。传我将令,镇洋级舰艏炮轰完一轮,即刻折向往西,看他们跑不跑得了!并排后,半数链弹,半数雷火弹,先打帆!” 只有镇洋级才有足够的空间在舰艏麒麟像下还装有一门镇洋炮。 侧舷炮击之外,镇洋级多一种进攻角度。 航向没变,相隔只有不到两里时,大明炮兵根据累积了多年的射表和炮击经验已经算好、调整了角度。 当然无法保证必中,毕竟船只在行进,在海浪上颠簸。 但是还没有进入侧面舰炮的射击角度,对面两艘最大的战舰舰艏却冒出了一阵硝烟,而后葡萄牙战舰上的人才听到前方传来的两声闷响。 声音传过来了,他们估计着炮弹得多久到。 但不管如何,也必须立刻做必要的战术机动。 然而,很快他们就听到了呼啸声。东方的炮弹,射击出来之后的速度似乎比他们的快了一些! 这呼啸声来自两个在空中旋转的铁球。 “是链弹!” 葡萄牙这艘卡拉克战舰的指挥官顿时紧张地抬头,视线里刚好看见一枚链弹擦着主帆的边缘飞了出去,而另一枚链弹立刻又到来。 海战之中,链弹应用得很多。 他们没有连续的好运气,第二枚链弹虽然没有命中主帆,但打在了后帆的半边上。 冲击力之下,顿时有几面小帆被搅破。好在每一面帆都是由很多面小帆组成的,目前受到的影响不大。 但如果他们的炮击都能这么准…… 正在惊魂未定之际,只见那两艘大明的主力舰一左一右离开了舰队,开始机动转弯。 几乎就在他们的侧舷面对到葡萄牙舰队的瞬间,两团硝烟陡然冒起。 葡萄牙船队上的士兵和水手们下意识地弯了弯腰。 随后,是密集的轰隆声。 再之后,则是刺耳的密集呼啸。 “全是链弹!舵手!舵手!” 虽然有些链弹在空中转着转着自己与另外一些链弹搅在了一起坠入海中,但只要它们旋转了起来,扑了过来,就像一把把飞翔的钝刀。 “啊!” 沉闷的一声响起后,一个链弹擦着甲板上的船舷木沿砸到了甲板上。 随后,两个铁球之间的链条恰好撞到了一个水手的脖子上。巨大的撕扯力量把他的头颅残忍地扯了下来飞落在后方,无头的身体上血液疯狂喷涌。 “呕!”有两个人目睹这种惨状,顿时忍不住趴在甲板上吐了出来。 越是没有接战之心,越被动。他们只有侧舷的火炮能远程炮击,现在敌舰先是径直冲了过来,既没想到他们的舰艏能放下来一个炮口,又没有应对好他们开始机动转弯时捕捉到的侧舷炮击窗口。 这一轮炮击之后,虽然命中率仍然不算高,对方数十门炮射出的炮弹只有不到十枚命中了,但这仍旧是极为惊人的准确率,尤其是现在相隔还有……这么远! 那边的通海号上,毛文龙已经不需要通过望楼上的通报,隐约看到了一些战果。 “好样的!先算好再看那捶摆刻度发炮,果然有用!传令各舰,依样回旋。他们离得更近了,别打得比我们差!” 海战炮击命中率极低。但大明战舰之中有经验的海战炮手都知道,现在能看着炮舱之中悬着重重铁球的垂摆刻度打得准,固然是能从中看到船只左右倾斜角度尽量贴近射击角度,真正起作用的却是如今的炮弹式样。 不是用火绳引燃了,每一枚炮弹的后面,都有个火雷汞底座,他们是用松开撞锤的方式瞬间击发的。 要不然哪能等到炮中火药爆开时,船只左右倾斜的角度刚刚好? 炮架旁边用来不断调节炮管仰角的转轮以及炮架底座上用来稍微调整炮口左右朝向的卡齿圆盘同样重要。 每个炮班有两人,一人装填击发、一人根据炮兵指挥的口令紧张地调整角度。 饶是如此,也只有这样一点命中率。 但几乎一边倒的海上追逐炮战就此开始了。借鉴了九雷铳的经验,从后方装填定装炮弹的大明海军镇洋炮,对葡萄牙海军已经形成技术代差。 射速、频率、有效距离,都高于葡萄牙海军舰炮。 命中率仍然不算高,但在链弹、专门炸开猛火油的雷火弹、尽量杀伤敌舰甲板水手的开霰弹这种混合弹种的攻击下,葡萄牙战舰依旧是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慢——最先能被杀伤到的,其实都是决定船只航速的装置和人员,帆和控制风帆的水手可没法躲在船舱里。 他们是往西追逐互轰的,因此与从西而来的荷兰舰队渐渐接近。 数月后,荷兰东印度公司麾下先遣舰队金鹿号的船长在写回荷兰的信中这样描述: 明人的战船像抹了鲸油的利剑,葡人的克拉克舰圣罗勒号笨拙如怀孕的母牛。他们的旗舰能同时朝三个方向开火,那种开的炮弹,就像撒旦的苹果树。圣罗勒号就像一个被不断戏耍、剥掉衣衫、经受着血火炙烤的可怜少女,迈着越来越摇摇欲坠的步伐到了我们前面不远处,最后绝望地沉入了海底,我似乎听到了她惨厉的悲鸣。 原谅我立刻投降接受了大明舰队的武装押运。要知道,到达马六甲港的时候,那里还有一支更大规模的明人舰队,而大明损失的三艘船,也是出于战术目的封锁马六甲港而自燃自爆的。葡萄牙在马六甲的舰队,三艘克拉克战舰,卡拉维尔战舰和加莱战舰共十一艘,沉没三艘,几乎无法再维修四艘,剩下的都和马六甲城里的一起投降了。 我亲眼见到他们的统帅将军和他的精锐士兵们使用一种一个呼吸就能射击一次、可以这样连续射击九次的火枪,从几乎两倍于火绳枪的射程不断点杀从城里试图反攻港口码头的葡萄牙守军。他们就像可怜的羔羊,手里的火枪只能发出无力的怒吼,在进入有效杀伤距离之前就和它的主人一起倒在血泊之中。 原谅我现在怀着恐惧的心情恳请您向七省联合议会建议:我们只能祈求他们的舰队不要到达欧洲,面对东方,请派遣最高规格的使团,带着财富和礼物过来和他们的外交机构商谈建交和贸易条款吧。 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战略有必要调整为:给果阿的葡萄牙人最后一击,占据与大明进行贸易的地利。 那里可能就是靠近东方的最后一站了! 马六甲城里,陈阿财在码头边祭拜痛哭。 潮水退向海峡时,漂浮的焦木间泛着油。 四十年前他祖父被葡萄牙人烧死在马六甲城,如今火油同样烧死了不知多少葡萄牙水手和士兵。 焉知他们当中,没有当初仇敌的后代? (本章完) 第430章 五策定南洋 第430章 五策定南洋 泰昌十六年的会试改在了三月才进行,皇恩浩荡,是考虑到冬雪太大,举子们北上艰难。 也因此,二月底马六甲大捷的消息得以在会试之前传到京城。 “枢密使亲去筹谋,伏波侯以强胜弱,这一仗要是输了,那才是不可理喻!” “万里之遥,伤财而难有所得,我看……” “兄台此言差矣……” 卢象升听到新结交的举子们侃侃而谈,心中默默想到袁可立在开封府时问过他的问题。 海师费钱,很费。 一艘战舰,好木材如今多自南洋购入运来。精熟船匠一组数百,一年下来也不过就能造办出三两艘合用战舰。 而这还只是开始。每舰所需火炮、兵器,另需冶炼、铸造。熟练水兵,又不同于陆上精兵可随时操练。其相互协作所需精熟程度,远胜于骑兵、车步兵之间的配合。 每每出海归来,战舰检修、维护,实在如同吞金兽一般。 故而北疆既定,朝廷仍要大力组建南洋、东洋舰队,年后京城里议论着实不少。 难道已经有的北洋舰队还不够用? 卢象升到了北京城之后,随着过完了年,去年底大政会议上确定的东洋除倭之事正式提上日程的消息也透了出来。 基本上专注于内政已数年的大明又不平静了。 因此,现在卢象升开始更加深刻地思考袁可立当时提出的问题:陛下素重民生,朝野有人议论军费开支仍然过巨,你怎么看? 当时在袁可立面前,卢象升自不可能去说什么皇帝好大喜功,只不过阐述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表达了北疆各族虽臣服于大明武力、但若是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则将来尚未可知,然后就把重点讲到了在如今边贸大兴的背景下该怎么防范大明军事装备技术外传。 袁可立当时诧异的眼神,应该只是惊讶于他以这个年纪考虑到了这种细节。 但此刻亲身到了朝野议论纷纷的现场,卢象升也不由得私底下细细思索起这个问题来。 是啊,皇帝素重民生,为什么不多把钱在像黄河大铁桥那样的内政事情上呢? 仍旧每年列支这么多军费,真的只是为了巩固对周边诸藩的武力优势和边防体系吗?那么主动出击到马六甲那里,又是为了什么? 有些人只是会这样简单议论,有些人则会思考得更深。 “列位,小弟还另有杂事,先行告辞了。” 卢象升与他们在茶肆里道了别。临走时,说书人仍在讲着伏波侯于朝鲜大发神威的故事。 “去先师大书楼。” 干道铺满了水泥路,京城里就出现了一个新的行当,那便是人力车行。 二月底的京城已经开始回暖,卢象升带着家仆坐在车上还经得住此时的风。 车上远比寻常马车颠簸更小,卢象升尝过鲜之后就已然问明白:这是用了唐山那边新造的弹簧。 据说还有一种从南洋找来的好东西,若是包在轮子上,更有用。不过那种好东西现在还很贵,只有御用监和博研院、机械所那边在想法子炼制,先用在了御辇上。 “哎呦,公子连这个都知道?”拉车的边放慢了脚步边笑着回答,“我是不懂的,不过掌柜的说过,让我们卖力干。将来每个城池里都是要有水泥路的,眼下干好了,将来能去其他省城管事啊,这才让我们都得会修车。我听说那物事叫什么橡胶,我们还打趣,莫非这大象除了象牙还有别的什么能割出来?也不知是不是像阿胶那样是象皮熬出来的。说起来要说大象,那自然是南洋那边多……” 眼下能付钱雇人拉车的,自然都阔气。 哄得他们开心了,再说几句吉祥话,总会多一些赏钱。 卢象升还真被他唬住了,毕竟说得像模像样。 阿胶确实是驴皮熬出来的,象胶相比也是如此。 只是从南洋漂洋过海运回来,拿来包在车轮上减少颠簸,是不是有些暴殄天物? 不过他也只是先在心里这么想着,到了先师大书楼那里就看着这边不少人力车夫。 他们都等着拉明华大学院和到先师藏书楼来看书的士子客人或者他们的家眷,隐隐听到他们说什么我家小伯爷,卢象升又若有所思。 老实说,眼前这人力车行只怕也赚不到太多钱。这些车子造办时居然还先用上了从唐山那边炼出来的新式好钢,自然都造价不菲。 背后既然又是勋戚,那只怕又是皇帝的要求:就算眼前没多少赚的,但就像管事掌柜给底下人画大饼,皇帝只怕也给勋戚们画了大饼。 他不再想这些,走入了先师大书楼的门。 这里其实就是原先的孔庙。 但是自从泰昌十年皇帝南巡定了下来再议夫子封号,随后其实就确定了下来,只称至仁先师。 随后自然有一些论述,总而言之过去就议过不少,嘉靖朝大礼议时就被拿出来发挥过——夫子本人都反对被塑像崇拜。 最后是泰昌十二年皇帝定了调:塑像是为纪念,年年几次大礼祭祀则不必,反而要发扬夫子教书育人的功业。 因此有了各地孔庙改为公共藏书楼的旨意和政令。 “至仁先师日日得见后世读书人勤读不辍,胜过岁岁顶礼膜拜而不思精进学问。” 于是北京城里的孔庙变成了先师大书楼。对许多有心求学却苦于书籍精贵的读书人来说,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公共藏书楼是能够凭民籍出身状进去读书的,若要出借则另需押金,并按时日收取一些费用。 比自己买一册要便宜不少。 对卢象升来说,他倒没有拮据至此。只不过北京城里的先师大书楼,据说仅次于紫禁城内大书楼和通政学苑大书楼,藏书种类及数量与北京大学院、明华大学院差不多。 不是这两个大学院的学生,自然只能到这先师大书楼来求阅一些稀少书籍。 先师大书楼里没有的籍册,那只怕就是事涉军国机密,又或者并未刊印、只是民间手卷。 卢象升是过来找西洋、南洋、东洋风土籍册的。 他总觉得,以陛下、袁相这些圣君贤臣的眼界见识,如此注重海陆两面的军备,必定有更多的考虑。 眼下京城议论纷纷,会试考题或者早已定好,但焉知殿试时陛下不会以此为题? 此时此刻,紫禁城内的朱常洛仍旧沉浸在马六甲城重回掌控的高兴情绪当中。 “从伏波侯所呈详细战况来看,只要将士熟悉战法、战舰和兵备不松弛,短时间内西洋战舰定撼动不了镇洋级战舰!再有二三十年,大明有了蒸汽铁甲舰,那就更加稳如泰山!” 他的面前,田乐笑着点头,熊廷弼则说道:“旨意传告山东、河南、淮扬,举子无不叩谢天恩。去得及时,不然许多举子眼见赶不及,只怕就要待雪化后打道回府了。只不过……” “说吧。” 熊廷弼看了看田乐:“老相爷等着选人筹谋东洋基业,臣这边也要选人去南洋充任新港宣尉司诸官。南都报来,肯下南洋为官者不多。商贾之家,平民百姓,下南洋是为逐利、谋生机。读书人嘛……” 特地推迟了一个月等举子们赶路,就是因为想在这一批新科进士中侧重多挑选一些人,鼓励他们将来去东瀛、去南洋。 而眼下新港宣尉司设立在即,挑不挑得到足够多的人是一回事,他们愿不愿意去很重要。 打胜仗只是重新掌控南洋和将来东瀛的开始。 “这个问题,朕早就想过。”朱常洛缓缓说道,“叶宰执没来,就是已经在着手做准备。” 两人一起静坐听着。 “希智是知道的。”朱常洛看着田乐,“像南洋这些地方,没有三五代人教化之功,仍旧只能羁縻。只不过,大明要用更密切一些的羁縻之策。一是军事,二是商贸,三是徙民归化。” 军事上当然简单,就是南洋舰队新港分舰队坐镇马六甲军港。商贸也简单,那就是新港宣尉司主持下,依托那里已经成熟的航路成为和欧洲贸易的前哨站和一个“钞关”——有的欧洲商队如果肯走更远赚更多,自可在建交得到许可之后到南都,但也会有不少商队出于各种考虑仅仅到达马六甲。 而徙民归化,那就不简单了。 “此战之后,南洋诸多藩邦小国应该是要再度齐赴南都了。他们这次再到大明,那就是正儿八经恳求大明划定南洋秩序了。借这个机会,有五策解决如今问题。” 皇极殿内详细说着这五个办法,有的与进贤院选拔委任新港宣尉司官员有关的,有的无关。 第一个办法,就是考虑到鼓励更多汉民迁徙到南洋和南洋那边进一步提升大明影响力的需要,因此将会给沿海诸省、尤其是已经参与到拓海团练的许多大族开放一个特权:开纳捐个特奏功名。但这个特奏功名,只能任大明实土之外的藩官。 “了银子或会盘剥当地,涸泽而渔。因此要让他们的后世利益和当地捆绑起来,真正有心迁徙过去,谋个长远。做法便是让他们与南洋各藩国都商议好,开辟商港,再与当地权贵互相结亲。这是第二个法子,又与第三个法子相关。” 第三法,就是在将来的外藩推行大明认可的子爵、男爵。除外藩大小国主等所封的郡王级别、公侯伯级别爵位之外,那边的其他上层也可纳入理藩院所管理的外藩勋爵授予。这些外藩勋爵,大明自然不负责爵禄,但有两个好处:一是能够组建商行与大明贸易,获得堪合牌照;二是如果愿意,可以到大明定居,直接获得民籍。 那又与第四个法子有关。 “教化之事,就要靠南都大学校了。”朱常洛笑着说道,“到了大明,仅仅是一介平民。纵然攒有一些家财,当然是不甘心的。为此,他们若想靠着这双重身份在将来有更多可能,就必须安排子弟到南都求学。一年年下来,仅以南都大学校的标准,就能影响诸多外藩在求学上慢慢向大明标准靠拢。” “再加上有迁徙结亲到了外藩的汉民不断潜移默化!”熊廷弼懂了,“水磨工夫!” 朱常洛点了点头:“枢密院所谋划极有道理!大明新港宣尉司和南洋舰队军港,只控扼马六甲东口。西洋人自然不会甘心,始终还是要想法子在西面搞些事的。他们所谓教化,只是传教。但南洋多信佛法,还有那回教。只要大明设计好一套保护他们、提供了退路的法子,躲在大明羽翼下的外藩就越来越多。” “那第五策是?” “第五策,那便是大明银号之事。”朱常洛肃然说道,“大明好物可供外藩享受,南洋物产要产出运抵大明,银钱来往会越来越大。最重要的是,既然予了他们成为大明子民的机会,就让他们愿意把财富保存一部分在大明银号里。既方便他们的生意,又让他们不必多担心互相之间的争伐!” 大明虽然会为南洋划分新秩序,但那边土地,或者是热带丛林,或者是岛屿。区区一个南洋舰队,又怎么可能事事管到? 他们彼此之间的明争暗斗,加上不甘心的欧洲各国要在中南半岛的西侧继续开拓殖民地,其实南洋诸国的“乱世”根本难以避免。 就好比大明夺回了马六甲城准备还给柔佛苏丹国、新港宣尉司则设于后世所熟知的新加坡一带控扼马六甲海峡东口,那么亚齐苏丹国会很乐意见到柔佛苏丹国壮大吗? 这大明银号,暗藏了大明收纳更多储备白银、将来建立金融秩序的雄心,也确实是南洋诸国那些上册权贵保存家财的一个好去处——他们终究是能信任大明的,毕竟大明的战略目的更加长远。 只要有了足够的储备银,大明开始建立新的货币体系以支撑规模将膨胀数倍的国内、国外贸易,这件事就可以开始了。 这些年仍旧在钱!钱搞研发,钱构建新的军事体系和内政体系。 但收成的日子快到了。随着葡萄牙在马六甲战败,东方航路的利益份额注定要被大明吃下更多。 海洋是不好管,官商、民商在海外都有很多活可以玩,税收控制力度不可能很强。 但谁也离不开一点:总要有一样大家都认可的货币,在这更加广阔的市场里流通。 “至于大明读书人不愿远涉重洋之事……”朱常洛只笑了笑,“那朕到时候就改一改殿试策问题目吧。” (本章完) 第431章 落榜少年 鲲鹏之志 扶摇之风 第431章 落榜少年 鲲鹏之志 扶摇之风 “……少爷,咱还很年轻呢!没事,下科一定榜上有名!” 大试院外的公告墙上,泰昌十六年会试取士名单已然张榜。 家仆看了看不远处正在喜极而泣疯狂庆祝的人,又小心地看了看自家少爷的神色。 卢象升轻轻叹了一口气:“还是学问不精。” 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 当然,这也不算离谱。三月初四他生辰过了,哪怕按过一年就虚长一岁、过了生辰再虚长一岁的标准,如今他虚岁不过十八而已。而由于如今过了三十五岁就不允再继续考,有心科考的读书人毕竟多了压力,因此就更刻苦了一些。 卢象升如果只是一心备考,就不会一路寻访河南。 但就算原先的心理准备只是先应会试一回,此刻确定落榜了,卢象升心里还是颇为失落的。 勉强挤出笑容之后他就说道:“走吧。既然落榜了,倒不好意思继续住在会馆里,这就回去收拾收拾。” “少爷,会馆也没说……”家仆跟在他身旁,“再说了,何必这么着急离京?等着殿试结束……” “谁说要离京了?”卢象升眼神略微恍惚,“先找个地方租住下来。我再写封信回家,接下来三年,我准备就在京城进学了。” “……啊?那东林大学校……” “我得学些新的东西,这才不会像……” 他说到了这里停下了嘴,只是继续赶路。 对这个结果,他心里有预料,只是人难免存着万一之心罢了。 会试最后一场的策论,他思虑再三,但腹稿之时就说服不了自己,仍然觉得许多地方考虑不周。待到惊觉时间不多了,这才仓促动笔。最终虽然也成了篇,但既然连自己都不甚满意,何况阅卷官? 到京城听了看了更多,自己也想得更深更远,反倒多了不少疑惑。 走了一段路,他的心底虽然仍旧可惜,但更多的渐渐变成了自我鞭策和期待。 “你可知我这次为何不能高中?” 家仆知道自家少爷只是想说说话,于是他就点了点头:“少爷已经知道了?那好啊,下次……” “将相名臣之略、军国经制之规,哪是那么容易?”卢象升笑了起来,“可不能眼高手低啊。知道得越多,越发觉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夸夸其谈固然简单,但一想到若能高中以后就得任事了,就怕口中言语笔下文字对不起自己的心!” “……少爷,我听不明白。”家仆实话实说。 “就是还得钻研。”卢象升回头看了看,心中涌起豪情,“铁骨原从烈火求,千锤百炼锻吴钩。再蘸星河三载墨,云程九万雕斗牛!” 家仆还听不懂,不远处却忽然有人“咦”了一声,一个苍老但颇有中气的声音赞了一句:“好诗!好气魄!好志气!” 卢象升只是一时想要抒发一下情绪,此刻闻言便觉得唐突,对传出声音的那个马车行了一礼:“小子唐突,长者谬赞……” 车厢的帘子被掀开一角,那老者打量了他一下,随后笑问道:“今科未中?” “哎,您怎么……”家仆一听就不高兴了,哪有揭短的!少爷刚刚调整好心情。 “噤声!”卢象升瞪了他一眼,然后再次对那老者行礼,“让长者见笑了。小子惭愧,今科确实未中。” “我观你年纪轻轻,该是首试吧?一次未中,算不得什么。就是不知这吴钩斗牛,你当不当得起。还是仅仅用这典故漫壮志气?” “……小子学问不精,不敢再自傲。诚如长辈教诲,小子还年轻,此后踏实进学为要。” 那老人在轿帘后笑了笑:“相逢即是有缘。你既有一首好诗,老夫听到了,那正该回赠薄酒一杯。你可有闲暇随老夫回家一叙?” “蒙长者相邀,小子既定受教诲指点,又要去长者府上,当先备薄礼。”卢象升弯了弯腰,“小子宜兴卢象升,还未请教尊姓大名。随后备了薄礼,必定登门拜访。” “要这些繁文缛节何必?你既然瞧出来些端倪了,不疑心老夫的话,这就随老夫回去吧。” “长者哪里话。既然如此,那小子恭敬不如从命。” 车帘放下,赶车的人动了动缰绳,马车重新缓缓往西动起来。 “少爷……”家仆觉得莫名其妙地,拉了拉卢象升的衣袖想提醒他。 路边莫名其妙冒出一个老人家,虽然坐得起自己雇用的马车,但就这么跟着人家回家干什么? 难道家里有个小女儿或者孙女,看上了少爷? 虽然少爷今科未中,但毕竟年轻啊,大有可能。 卢象升只是摇了摇头暗示他别说话,同时跟在旁边再次观察着那赶车汉子的体态。 马车只是寻常马车,没有什么特别的,也瞧不出来历。但那赶车的汉子目不斜视,沉稳干练,一举一动都不像是普通人家马夫,反倒更像是……卢象升想起马车刚刚停在自己身旁时那汉子瞥过来的眼神。 那种隐于眼底的从容气势,卢象升只在袁可立身旁那两个护卫的身上见过。 忽有所感当街吟诗,这是偶然。但卢象升又觉得,既然是放榜的日子,既然刚好发生于大试院西面的街上,恐怕也不一定是偶然。 车子往前走着走着,马车里的老人一直没有再说话。 随后,车子一直到了澄清坊一带。卢象升的家仆到了这里就不再多疑心了,反而低着头拘谨起来。 皇城东五坊、西四坊,哪个坊都不简单。就像位于皇城西的安复坊,五府会馆大多位于那里,难道没有原因? 而这澄清坊所在,就有过去的十王府、如今的理藩院,同样有许多达官贵人的私宅——而且不是寻常小官。 比如马车刚刚经过了武安侯胡同口,现在又经过了泰宁侯胡同口。胡同里有谁人府宅,那还需要问? 而这边街上一些从各胡同里出来的人看到了这辆马车之后,大多拘谨地让开,还弯了弯腰。 卢象升心中有些震惊,隐隐有些猜测。 等马车到了帅府胡同,停在了一个大宅门口后,卢象升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你就留在门房这边。”他先吩咐了家仆,随后到了马车旁边先候着,后面又尊敬地伸出手去扶那老人下车。 过程之中两人并没有说话,那老人笑了笑,随后便迈步走上门前石阶:“随老夫来吧。” 那家仆在后面抬着头,看着“田府”二字,腿开始发软。 正德年间,武宗皇帝自封威武大将军、太师、镇国公,这里有了个大帅府,从此这条胡同被叫做帅府胡同了。 现如今,前任枢密使、现咨政学士、太师、上柱国田乐田希智受赐住在这里,在京城已经呆了几个月的这一对主仆岂会不知? 京城说书人不知有多少关于田武相的话本。田府上田乐在厅里坐在了主位上,卢象升才重新行了个郑重的礼:“晚生惶恐,拜见田太师当面!” “坐吧。”田乐好奇地看着他,“礼卿岂会看走眼,你今科为何落榜了?考卷我瞧过了,倒不能说明珠蒙尘。” 卢象升尴尬无比:“晚生愧对袁相看重提携。太师专程前往大试院观举子看榜,晚生不仅落榜,还又有狂言……” “我倒不是专程去只为了看看你。”田乐笑了笑,“当然了,看你离开了,倒是我命他专门先跟着你看看的。” “……晚生何德何能……” “这一点嘛,老夫也想知道。”田乐指了指他面前的小案桌,“不急,喝茶,慢慢说。如今并无衙务,老夫时间不少。” 对寻常人来说,这当然是难以想象的机缘。 卢象升只以为是有缘拜访过袁可立之后,就经由袁可立引起了田乐的注意。 但只有田乐知道,皇帝也提到了他。 口谕是:这卢象升今科竟落榜了?要不希智去考较考较?眼下正是用人之际。 田乐也只能暗自感慨,皇帝对于信重的重臣所推荐的年轻人,着实有些重视。 反正他确实也正在和理藩院、进贤院一起关注今科落榜的一些举子:若有些好苗子,都通过各种关系劝说一下,加入到将来的东洋大计里来吧。 于是有了这一会面。 如今当然变成了卢象升如坐针毡。 上一回,是一批河南举子一同拜访袁可立,他只是其中一人罢了。 而这一回,是他被田乐这个比袁可立更有威望、更加重要的重臣单独邀入家宅考较。 相比起会试的失败,这场考较对他来说要重要得多。 毕竟面前是真正的将相名臣,是拥有和实现了他志气抱负的人。 若说泰昌朝有如今局面,最重要的当然是皇帝,而其次则公认是田乐。 在他面前,卢象升自然只能诚实。 “……这么说,若是没有游历这一路,你反倒能做出些团锦簇的文章,说得像模像样,榜上有名把握不小?”田乐似笑非笑,“怎的考场上魔怔了?” “……不敢说把握,也不能说是魔怔。”卢象升乖巧地回答,“晚生是自觉志大才疏,心里没底了。自从马六甲大捷入京,晚生到了大书楼查阅南洋册籍。考场之上,晚生心想袁相当日一问晚生如今便答不上来,那些似是而非的文章策论又有何用?” 说到这里他又尴尬地继续说:“然明知如此,惊觉尚未动笔,又没放下执念,这才匆匆挥就,贻笑大方。” “想做官,很寻常。怕做不了好官,倒是少见。”田乐看着他,“你说你查阅了不少南洋册籍,都学到了些什么,让你答不上礼卿那一问?” “归根结底,便是以南洋之远,纵然如今大兴海贸,然以市舶课税之乏力、官商民商办事人之狡黠,朝廷何以保证陈兵于南洋而入可敷出甚至大有节余。” 他说出了这一点,反而就进入了请教的姿态。 先说了自己对南洋那边复杂的地方局势的了解,又说了自己查阅到的东南沿海过去走私、如今特许海贸的情况,再考虑到市舶司等衙门从海贸课税的方式方法和流程,表述的意思就一点:南洋方向在现有制度和技术条件下的商税收益,似乎不足以长期养着庞大的南洋舰队和新港宣尉司。 那么袁可立那个问题当中皇帝素重民生与“穷兵黩武”长期维持庞大的军费开支,这矛盾怎么解? 从田乐的角度来看,看到的是这个年轻人确实愿意钻研问题,也确实费了时间精力去尽可能多地了解更详细的现实情况。 当然,他也觉得这小子确实魔怔了。 于是他笑着问:“怎么?不能自己想通这些问题,给出十全十美的方略,你就一直陷在里面?” 卢象升呆了呆,随后无奈地说道:“晚生连自圆其说都办不到,谈何十全十美?” “莫非你以为,朝廷如今诸多军国大计,都只是一人之智?”田乐深深地看着他,“以陛下之学究天人、圣明无双,尚且要礼拜诸相,集众志而成城。博采众长、拾遗补漏、因时因势更易改进,这样看来,你格物致知论也并没有学通嘛。” “……晚生惭愧。” “志气高是好事,志气太高则有些不美。人力有穷时,礼卿说你以将相名臣之略、军国经制之规为学问志向,莫非你想的就是将来一人足以鼎定乾坤?” “……是晚生狂妄。” 田乐默默地看着他,随即叹道:“治学是一辈子的事,大道漫漫,可不是再蘸星河几载墨就能挥洒自如的。任事施政,更不是胸有笔墨韬略就行,做事和治学又是两件事,相辅相成。他日你若高居榜首,莫非就以将相之才自诩?那么二三十年官场磨堪,又会不会有拘泥于一方、壮志难酬之愤?” 卢象升被他说得大汗淋漓,站起来说道:“晚生不敢。” “还是魔怔了!”田乐指了指他,随后又压了压手掌,让他坐下,接着才缓缓说道,“以你治学态度,今后倒不愁学问精进、阅历渐深。” 他说完沉默了下来,神情有些犹豫。 过了一会他才叹道:“罢了。本想着你既然落榜了,便诓你随老夫走。但大明仍是根本,你就留在大明吧。” 卢象升一头雾水:“随……老太师走?” 田乐笑起来:“你要再蘸星河三载墨,最好的去处其实倒莫过于御书房。只是,你偏偏又落榜了,这倒有点难办……” 卢象升心里咕咚一响:“晚生……” 他有什么资格作为新科进士当中最优秀的那批到御书房,到皇帝面前工作学习? 而这莫名其妙的福分也让他更加心里没底。 然而田乐既然经历了这么多,对于皇帝另眼相看的人物已经有了丰富经验——没一个善茬,都是厉害的。 眼前这小子虽然容易钻牛角尖,但确实是个好苗子。 皇帝让他来考较这小子一下,难道不是另有意思? 于是田乐瞅着卢象升说道:“若是让你去考武举,你愿不愿意?” “武举?” “既有举子出身,便可去考武举会试,还有几个月。”田乐看着他,“民生是执政院等衙的事,军费开支只是枢密院的事。老夫当年都不想全盘的事,你想来作甚?若只专一面,未尝不能高中,如何?” 卢象升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其实也略练了拳脚兵刃? (本章完) 第432章 真天子门生 第432章 真天子门生 大明既然已经存在枢密院,那么武举和武学体系自然已经建立起来了。 卢象升在第一次科举会试之中落榜,随即得到前任枢密使的建议,让他准备初秋时分的武举会试。 从田乐家里吃了一顿酒出来,走在路上的卢象升晕晕乎乎。 此科虽未中,但一路行至今日,所遇贵人未免太多、太贵。 在他离开之后,田乐午后小憩了一下,也乘坐马车到了东华门外。 到养心殿里见到了皇帝,他自然有个舒服的椅子。 “把棋拿过来。”朱常洛吩咐王微,随后坐到了田乐对面。 养心殿里也有了专用的蜂窝煤炉,旁边就是一个茶桌。 现在都是在相对松弛的状态下,朱常洛才呆到这养心殿里来。 棋盘放好,君臣手谈,嘴里也没闲着。 “等你启程了,可就没有下棋不让朕的人了。明明只是个臭棋篓子嘛,哪是你们的对手。” “陛下并不醉心棋局。既然偶尔为之大多是为消遣,臣子们又何必给君父添堵?” “说得朕器量狭小计较棋局得失一样。” 朱常洛确实并不酷爱下棋。只不过这漫长的岁月里,忙事情之外大量的时间里并没有丰富的娱乐消遣,或者需要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去组织,下棋算是很不错的选择。 和外臣下得更少。 “算起来,自从刘若愚去了江南,朕这几个月也就和皇后、太子、荣妃在过年期间下了几盘。棋力没有长进不说,还有大不如前之势,老太师下手轻些。” “陛下说臣不让棋,现在又让臣下手轻些,臣让是不让?” 朱常洛哈哈大笑:“你岂会把握不好?老样子便好。” 壶中水汩汩,茶杯和盖子磕响得轻脆。子落棋盘,开始时速度都不慢。 王微端起第三杯茶送过去时看了一眼盘面,皇帝所执黑子形势大好,但皇帝蹙着眉头开始了长考。 她看了看闭目悠然的田老太师。 这种情形已经有很多次了,总是田老太师似乎先让了棋,而最后收官时总能扳回局面。 看皇帝神情,这次只怕又将如此。 她极为聪颖,琴棋书画本就不在话下。宫中论棋力,实以义兄为最。他和陛下经常会来上几句,都是王微在一旁伺候。 眼下仔细看了看盘中局势,她深思之后明白了皇帝琢磨不定的原因:有几手白子,后面隐隐另有妙用。只是变化之道,眼下却推算不出来。 朱常洛一边看着盘面,一边端起茶杯缓缓吹了吹。 抿了一口再放下,这才拈了一子放下,然后就听王微轻声“啊”了一下,似乎大为可惜。 “这一手糊涂?”他问了问。 王微低下头摇了摇:“奴婢哪里看得懂。” “这一手确非上选。”只见田乐微笑着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子,“陛下又是老样子了。执黑先行,往往气势宏大,谋算深远。只是盘中厮杀,随后收官,总不免漏算。允她支招嘛。” “老太师发话了,该支招就支招。”朱常洛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败局已成。” 于是变成两个年轻的合力斗一个老的,但最终还是让田乐赢了这一局。 “朕看出来了,你是棋力远胜,胸有成竹。与朕对弈,往往是先让朕布局,你打定主意残局发力。”朱常洛看着田乐说道,“不能不说也是以棋谏朕,不管形势多好,都不能掉以轻心。” 田乐拱了拱手:“这便是陛下棋力不强的原因了。棋只是棋,陛下因棋局想到的仍是国事。以陛下天资,心神往往用在国事上,对弈权做消遣罢了。臣倒是乐于见到陛下仍是个臭棋篓子,不愿陛下在棋上耗费太多心力。” “君臣相伴十余年了,朕着实有些舍不得希智。”朱常洛叹了一口气,“知道你是雷厉风行的人,今天放榜,你午后必来复旨。干脆把时间空了出来,再好好闲聊一番。” 让王微撤走了棋具,再泡新茶。 田乐这才说道:“那卢象升虽然功底不够扎实,治学做事还不算已得其法,但如此年轻已是相当难得,是个好苗子。臣本想着陛下让臣去考校他,或是让臣用他于东洋大计。面谈之后,倒是建议他去考武举了,留用于大明为上。” “这么说,以你和礼卿的眼光,确实是难得良才?会试为何落榜了?” 田乐于是说了说卢象升自己的说法,然后补充道:“臣遣家仆去大书楼查了查,他前些时日确实去得颇多,还借读了许多南洋西洋籍册,可见所言非虚。此子虽自视颇高,但律己治学确实也颇严。” 朱常洛点了点头,既然是“青史严选”,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他还很年轻。 “武举……不是很好。”朱常洛忽然这么说。 田乐愣了一下,随后解释道:“臣是想着,他若能中武进士,枢密院便可奏请他入御书房,在陛下面前听教。这等好苗子,若是调教历练得当,将来能担大任。” “军政民政大才,今后都不缺。”朱常洛摇了摇头,“倒是希智此前常常提到的一股势力,将来得有大才控制好。” 田乐神情一凛:“陛下是说……” “官绅一体纳粮,百业皆列朝堂。”朱常洛看着他,“一晃十六年多过去了,如今这十二字还都只是见到了影子,并未成实。不容易,先壮实财计,引导工商,这都是为官绅一体纳粮、百业皆列朝堂削减阻力。但如今,工商这一块,尤其是宗室、勋戚、特许皇商这一块,已经需要一个压制其恶的长久机制了。” “……原来如此。” 听到皇帝说起当年这十二个字,田乐也不由得感慨。工业、商业为大明开辟新的财富渠道,第一阶段当然是要松绑。但与此同时建立起来的管理制度,仍然需要面对“逐利”这个本性。 尤其是当宗室、勋戚、地方大族和官府建立新的利益关系之后,区区官产院和执政院工商部可不一定管得住。 毕竟最初的引导是皇帝亲自出面来做的。 于是朱常洛看着田乐:“过两天,你再带他进宫一趟吧。朕带着润菱来偷偷瞧瞧他,小丫头今年虚岁就要十四了,情窦初开。既然卢象升是个好苗子,朕不妨把他往那个方向培养。宗室、勋戚、内臣、特许皇商,这些方面将来总要有个机构来约束着才行。” 王微有些震惊,没想到皇帝准备招这个叫卢象升的年轻人为婿。 淑妃之女是皇帝的大女儿,泰昌四年四月出生,再过些时日确实就可以算作虚岁十四了。 但这驸马选得有些早吧? 只见田乐弯了弯腰:“陛下未雨绸缪,臣明白了。若是这样来看,他倒确实不用再争取什么出身,反倒是需要多待在陛下身边听教。与之有关诸事,也只有陛下能教他。” “就怕他不乐意。”朱常洛笑了笑,“希智是明白其中利害的。如今新港宣尉司设立在即,等东洋大计完成,大明虚疆万里,理藩院和宗明、昌明及诸多拓海团练洋行必须配合好、受控制才行。你不妨再多跟他讲讲其中道理,让他心里有个底。” 由于帝制的特殊性,在接下来这漫长的时间里,大明不可避免地仍然要面对纯粹依附皇权存在的利益集团。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目前来看,其他领域的人才都在涌现。但是宗室、勋戚、内臣这些群体,缺乏顶尖高手。 新科贡士们怀着喜悦和忐忑准备会试,而卢象升再受田乐召唤。 这次竟像是门生幕僚一般,陪着他参与了不少对落榜举子的招揽,听他和理藩院、进贤院的人讲述南洋、东洋大计,听朝廷许以将来外藩之权位名利。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确实接触到了大明已经做出的精心准备:理藩院、官产院、三大舰队、特许拓海团练洋行,还有以宗明号昌明号为代表的官方贸易体系、东都南都两个外交和商贸中心…… 这天夜里随着田乐回到帅府胡同的田府,才听田乐问他:“察觉没有?大族大商之家,几乎不用费多少口舌。就像是最早去朝鲜的陶家,如今在朝鲜已经是极为显赫的大族。反倒是普通人家子弟,仍然畏外藩蛮夷之地偏远。” “学生察觉到了。”卢象升点着头,“听老太师所言,诸海商不畏风浪,所逐者利字。贫寒子弟出身,报国之志虽坚,却只是心在大明。” “利字驱人坚勇,用之开拓更见功效。但朝廷所谋深远,要归化这万里虚疆成一体宗藩,利字之后更要用忠义。”田乐看着他,“不瞒你说,老夫便要做那垦荒之老农,今年便要筹划东行,将来更是要让田家在东瀛扎根的。” 卢象升心里一震,呆呆地看着田乐。 田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陛下所重民生,不在一朝一代。如今军费颇高,实是立足长远。你幸而生于大世,此后道路,不必迂腐,像这几天见到的不少举子那般拘泥于科场官场正途。大政因时因势而变,陛下格物致知论要好好钻研。” “学生受教了。” 田乐点了点头:“回去好好准备吧。明日午后,我带你入宫面圣。” 卢象升心里再度剧震,声音都有点哆嗦起来:“入宫……面圣?” “不错。”田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即便是当做报答老夫和礼卿知遇之恩,报答圣心另加信重之恩,你也不要拘泥于什么将相名臣之略、军国经制之规。大丈夫既生逢大世,何处不可成就功业、名留青史?” 次日午后,卢象升怀着忐忑的心情坐上了田乐的马车,来到了东门之外。 而养心殿里,范思容带着羞涩又扭捏的朱润菱站在朱常洛面前。 “不急着嫁人成婚,不过父皇也不想你将来所托非人。”朱常洛脸上含笑,“万历二十八年生人,年纪轻轻已是举子。今科虽落了榜,但两任枢密使先后考校过,是个难得大才。他若是愿意,朕自然先收为弟子,让他时时入宫听用。你若喜欢,也可以常来养心殿转转,见见他,多说几句话。” 小姑娘满脸通红,只是糯糯地说道:“但听父皇吩咐。” 其实身为公主,选婿这样的事又哪里轮得到她自己做主?何况现在她还没有完全长大。 但对范思容来说,皇帝能这么开明、这么早就考虑女儿的夫婿,还不拘一格地希望他们之间能在大婚之前先有些感情基础,这自然令人感动。 两任枢密使先后考校过的年轻才子,这也是想都不敢多想的人物。 等邹义来报老太师已经带着卢象升入宫了,朱常洛就说道:“走吧,也不必偷偷摸摸地,大大方方瞧瞧。” 卢象升经过了太子东宫,经过了原先内阁所在和文华殿,又从奉天皇极殿东侧一路过去,路过了乾清宫的正门,到了养心殿里。 不得不说,放榜之后到今天才不过短短数日,却一直如同做梦一般。 要面圣,更是不知该如何好好做准备。 而到了养心殿里,见到那场面之后更是脑袋一懵。 “……学生卢象升,叩见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叩见淑妃娘娘……” 他只瞧了一眼就大惊失色地低下了头,随后跟着田乐的称呼行大礼。 怎么淑妃娘娘和乐安公主也在? 那惊鸿一瞥之间,淑妃娘娘打量他的眼神和乐安公主通红的脸、躲闪的眼神,哪里还让卢象升不明白? ……老太师,你说不拘泥,但这也太不拘泥了一点。 “陛下,臣妾先带润菱回去了。” 听得淑妃娘娘说话,再就是一阵脚步声,而后隐隐传来轻笑和娇嗔,卢象升自己都脸红了。 过了一会才听到皇帝让他先起来,随后感觉到自己继续被打量着。 “以你才智,自然是明白了。”皇帝问他,“朕自然不难为你,既然希智和礼卿都说你是个好苗子,先做朕的学生,赐你一个养心殿进学腰牌,如何?” “学生……学生……” “谢恩便是。”田乐在一旁说道,“莫非你以为陛下选不得佳婿?如此大费周章,正是为了军国经制之规。每科都称天子门生,但陛下还没专门收个弟子呢。期许至此,将来实在有重任盼你能担负起来,事关大明江山社稷万年大计,正要肯钻研、不迂腐的年轻人学得真义!” 于是卢象升稀里糊涂地再磕了一个头,人生道路就此一个大漂移。 (本章完) 第433章 万世之基 第433章 万世之基 分量还在不断加重。 等卢象升行了正式的拜师礼,被传到养心殿来的是刚刚参加完讲筵的太子朱由检。 “这是爹专门新收的弟子,常州府宜兴县人士,卢象升,字建斗,万历二十八年生人。你先认识一下,以后要多亲近。” “是。”朱由检看着这个仍旧有些不知所措的同龄人,好奇但温和地行了个揖礼,“父皇弟子,便如我兄弟。卢兄,幸会。” “太子殿下,这如何当得……” 卢象升规规矩矩,当时得以参见太子的礼仪回过去, 他心跳得厉害,现在打量自己的人又多了一个。 “将来你们总有一君一臣的那天,何况若是再无什么差池,你也是朕的大女婿。” 朱常洛的话让朱由检心里同样再度一惊,看向卢象升的目光又多带了一重审视。 从未听闻父皇专门收过什么弟子,如今……竟然又准备让润菱下嫁于他?这小子何德何能? 田乐看皇帝把太子也叫来了,神情变得凝重。 “总要你心甘情愿,才能沉下心来好好学。”朱常洛看了看卢象升,指了指,“坐下吧。事涉将来国政大计,太子也要听着,免得将来心有芥蒂。” 卢象升战战兢兢地谢恩过后,坐在了田乐旁边。 而朱由检听到朱常洛这么说,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父亲。 只见父亲也看向了自己,郑重说道:“如今你稚气稍褪,人快长大了,见识也多了些。爹与田老太师君臣两不疑,今后自是一段佳话。你虽在爹跟前耳提面命,只是待你坐上大位,皇权相权之分、泰昌新政之制,谁知会不会有什么天大变故?” 这段话如同晴天霹雳,不仅卢象升脸色一白,朱由检更是立即站了起来面向父亲跪下去:“父皇天纵圣君,所思所谋皆江山社稷、大明千秋万代,儿臣岂敢……” “要坚刚不可夺其志,则需内有笃定圆融之见识,外有牢固规制、贤良忠臣。要不然,到时候可由不得你。”朱常洛很感慨地拍了拍自己的椅靠,“朕坐在这宝座上,若是稍有懈怠、偶愿逞欲,轻易便堕落了。拜了八相,略削皇权;压了内臣,尽信文武。你将来能不能像爹一样想得通透是一方面,臣子之中有没有人逢迎上意做些什么又是另一方面。” 卢象升只见太子跪在皇帝面前身躯微颤,他自己也感觉隐隐有一座大山向自己压来。 陛下究竟要自己做什么? “不要惊惧。”朱常洛说道,“起来坐下。朕与老太师固是君臣,希智与我又是亦师亦友。你是我儿子,建斗是我学生,今天便算是一家人了。聊的虽是家事,奈何天家事便是国事?我想将你养育成为与历代太子都不一样的储君,自然得用不一样的法子。这法子说一千道一万,无非坦诚以待四字。” 卢象升虽然年轻,但才学非凡,史书更看了不知多少。 每每太子成年、久在储君之位,天家父子之间彼此猜疑从来不少;新旧朝更替后,朝臣更迭、国政大改,更是数不胜数。 “老太师再有个一两月就要与朕一起离京了。这段时间里,这样的家事多聊一聊,老太师也要坦诚以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陛下襟怀朗照万古,臣感佩莫名!”田乐心头沉重,“陛下当年所言,莫非……当真要做?” “当然得做!”朱常洛很肯定地点头,“凡事都分两面,如今在学问大道上同样有殊途同归。君与臣、官与民、文与武,无不暗合阴阳变化之道。过去说皇权受命于天,朕也讲过权来自于下,君也好相也好,总需另有暗合大道之制,才能不拘谁人在位都能各司其职!” 田乐站了起来,弯下腰去:“陛下要做此大事,恕臣直言,建斗恐怕担不起。臣本以为,陛下只是要他……” “希智莫非忘了,朕还不到四十?” “只是……” “重要的是,得有人做过!”朱常洛坚定地说,“做过了,史册上就会留下记录。后世纵然再有波澜,总会有不世之材明白朕的一片苦心!” 田乐再不好说什么,只是失落地坐了下来:“恨不晚生三十载!” 卢象升觉得今天太刺激了,他偷偷看了看太子,只见他也一脸疑惑。 而很显然,陛下和田老太师以前就聊过这样的事,而田老太师觉得还远不是做这样事的时候。 这件事,很明显涉及到皇权这个敏感问题。 他得多大胆子才能和皇帝讨论这种话题?皇帝居然也肯说……或许连八相之设,都是此事的一小部分而已。 “也不见得时候未到。”朱常洛笑了起来,“底子已经打下了,将来大明和天下的变化只会越来越快。不提前做准备,到时候大势一成,那才是当真会有大乱子。” 见两个小辈一头雾水,朱常洛顿了顿,收起笑容分别看了看他们,随后说道:“今日先放开思绪,先讲古,再引你们二人试想一下将来。若诸制和如今一样不变,过得数十上百年会怎么样。” 卢象升不由得微微张了张嘴巴:数十上百年……那时候的情形,如今能预见吗? 诚然,如果大明并没有出现如今这位皇帝,恐怕数十上百年后的故事大体上翻翻史册就够了。 过程细节不用多计较,可总归无非就是仍有君臣,仍重农桑、仍鄙工商。 不过许多姓氏的沉浮罢了。 但如今大明已经与二十年前完全不同了。 作为“弟子”,卢象升第一次上课。 天子不愧是如今的“哲人王”,他亲自上课同样别开生面。 屏风被拿进来之后,朱常洛就从养心殿里锁好的箱子之中拿出了数卷来挂上。 “这些年里,早就前后思虑过不知多少回了。”他自己动手,朱由检赶紧过去帮忙,却听父亲说道,“原本也是要给你上课的,如今你便和建斗一同听吧。” 卢象升只见田乐朝他使了个眼色,于是点头后惴惴不安地站了起来,也走过去帮忙。 “一页页讲吧,你们二人就在那里翻着。希智,我主讲,你辅以见闻、实例。” “臣明白。” 朱常洛踱过去,坐在了田乐旁边。两个小的各站在一旁,悚然看着屏风上的内容。 “嗯,最根本的思考,就是为什么要有皇帝。” …… 如果说格物致知论只是朱常洛涂涂抹抹、借助后世伟人贤哲的理论来阐述出来,那么这一系列课才是他如今有十多年皇帝“从政经验”之后集大成的心得。 最重要的是,得符合如今这个时代的情况。 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这个时代人们的思想观念,这个时代已经有的和经他修改过的各种制度。 但为什么要有皇帝这个话题,仍旧属于“古”问题。 抽丝剥茧,去芜存菁,被褪去所有包装的皇权的本质,其实又不是没有先人认识到过。 只不过朱常洛有着不一样的解读视角,他的认知逻辑,更加客观、更加冷酷。 “……现在你们都明白了。尽管都称皇帝,但泰昌朝的皇帝和大明此前诸帝不同,大明皇帝和以前历朝皇帝不同;尽管都称天子,秦汉以后天子与商周天子也有不同。” 朱常洛看了看田乐,他自然要提供臣的视角。 从官制演变来看,同样是帝制,但权力边界当然是不同的。做秦汉的臣,和做唐宋明的臣,从出身来历以及权职大小等等诸多方面不同的地方多了。 这是比较研究的路子,但要深究原因,自然得往更本质的层面去找。 说到最后就是说人,说人的利益。 “泰昌一朝,朕从不讳言利字。”朱常洛凛然道,“道德、律法,都很重要,但那都是先贤已经参悟到了这一层,为免祸乱才找出的法子。归根结底,利字也有许多重。最根本的一重,便是生存,再次便是安全、稳定,再上才是其他。但一个百姓个体的生存和安稳,与家、族、国的生存和安稳又有诸多不同。” 说透了这些,细细讲述之后,朱常洛才总结道:“要有皇帝,便是考虑到了所有之后的必然选择。由利出发,处于不同地位的人最终都共同认可了这个法子。不管过程是什么,最后稳坐皇位的,就是来负责分配所有人利益的人。其余所有,无非添砖加瓦、多加美化装饰。只要不是一开始就分配不好,那么只要做得不算差,国祚还是能长久不少。” 他看着自己儿子:“但这事好做吗?人皆不患寡而患不均,私欲又总是比公义更加切肤。从无千秋万代之皇朝,一是根本无法保证每一个皇帝都能做好这件事,二是因为只要不能不断开拓、越到后面的皇帝总会越难做。” 田乐叹道:“臣如今还时时恍惚,实在不敢想大明气象能在泰昌朝又为之一新。陛下功业之大之难,实无异于挽天之将倾。” “侥幸而已。”朱常洛看着朱由检,“这便如圣庙前所刻定律一般,谁也逃不脱!我享福纵欲了,遭难的总会是子孙,你也一样!” 朱由检只能凛然弯腰:“儿臣谨记!” “仅仅是谨记,并无作用。”朱常洛摇摇头,“设了八相,君臣共治,同样有利有弊。提高军费,开疆拓土,新得利益也总有分完的一天。改革宗藩之后,再加上边军遥远,割据祸乱又如何避免?” 朱由检大汗淋漓,不由得问道:“那如今要镇南洋、收东洋,岂非仍是饮鸩止渴?” “这正是要你们试想一下的局面。”朱常洛看着田乐,“希智,你说说看,若是放任自流,数十上百年后,实土虚疆后该是何种局面?” 田乐咳了咳清了清嗓子,先喝了一口茶,随后就站了起来:“那臣便一条条来说,首先是臣最熟悉的枢密院……” 说来说去,很简单。 就算设计再精巧,但如今已经成为独立体系的枢密院将来最大的隐忧在于两点:服不服天家,会不会与文臣及外封王公联手。从搞割据到倾覆江山的可能性,全都存在。 如今很安稳,当然因为才刚刚成立不久,旧勋臣大多被“排挤”到更加重视商贸利益那边去了,新勋臣还有大把建功立业机会。 最重要的是:皇帝仍年壮。随后田乐又讲到垄断了大明对外官方贸易渠道的宗明号、昌明号,还有许多已经获得牌照和特许权的民间大商之家。目前对他们的约束,主要还是由于仍在增长阶段、皇帝仍在。他们的背后,宗室、勋戚、地方大族、官场官吏,将来同样是庞大无比的力量。 这对相交相重多年的君臣,对于将来的推演都是合理的。因为两人都深谙人性,也有着丰富的政治经验。 “总而言之,根本不必忌讳人分三六九等的说法。天家、宗室、勋戚都是超等,官分九品,士农工商。这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利益圈子、团体,即便最弱小的普通百姓,将来只要团结起来、互相合作起来,都有掀起滔天巨浪的能力。” “那……那可如何是好?”才十多岁的朱由检一想到将来得是自己或者自己的儿子面对那种局面就不寒而栗。 此时此刻,他有一个功绩如此大的父皇,少年意气仍想以父亲为榜样,将来做个好皇帝。 但今天父亲和他最信重的老臣向他展示了那冕旒的分量有何等之重。 这时,田乐对朱常洛行了一礼:“陛下,臣斗胆再谏:设那劳什子群贤议院,也不是什么好法子!平白多了个枷锁,狼子野心之辈倒能借之兴风作浪,明君圣主和贤良方正之臣想做什么却会更加束手束脚!从长计议,陛下若能教太子成材,再倾力培养年轻干臣,将来……” “那不又只能因人成事?”朱常洛摇了摇头,“无妨,朕已经想通了。这么多年以来,朕一直私下里想这个难题。朕知道有个法子,只是那个法子为什么能成,这道理朕一直没有想通透。那群贤议院,只是表而已。而这里,朕最近才想透。” 田乐诧异又期待地问:“里……是什么?” “还是那四个字,坦诚以待!”朱常洛看向两个年轻一辈,“只是要让天下人信服这是朝廷在坦诚以待,需要从心底里以之为志、身体力行!这个势成了,才如同无形天道约束!此后,不论是君是臣,是阳是阴,都只能在这里面打转!”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臣愿闻其详!”田乐郑重请教。 他对皇帝有信心。 卢象升听到这里其实已经很激动了。 皇帝要做的事,显然是超越一朝一代的伟业,是想真正解决千古难题。 还有什么大事比这个更合军国经规之制几个字?做成这件事,不管什么名分,那又哪里会不如古今将相名臣? “路其漫漫,无非仍是高举一片公心,昭然如炬!” 朱常洛走回御案旁边提起了朱笔,用力写下了两个字。 三人凑过去看了看,不约而同地问道:“同……党?” “不错!同心为民,同念奉公,同力强国。以此为志,可谓同党。明君贤臣,皆是同党!” “臣……不明白?”田乐疑惑地看着他,“这……有用吗?” “有用!”朱常洛很肯定地说道,“大道至简。之所以能有用,便在于要公示天下,而后知行合一。就如同这么多年来都说受命于天、都说圣贤教诲不可违一样。要天下人都知道,都信当然难,但都不得不信不难!要点便在这里面,表里合力,恰如阴阳相济。听朕细细道来……” 他确实是结合了这么多年的经验,终于才在最近想通了即便前世也没有想明白的问题。 到底是什么魔力让他曾经非常熟悉的那个组织能不断地适应变化,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和组织能力,解决了那么多古今中外都难以解决的组织难题? 不是说别的,就好比内部演进得非常极端的军队问题、专权问题、路线大转变问题。 没什么道理啊。 这绝对不只是其诞生经历了血与火淬炼或者百年沉沦的原因。那样的事,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也同样不是一句历史局限性就能解释的,古人里能想得深远的同样不少。 但他来到了这大明,亲自面对着最强盛期的儒门之后,他终于有所体悟。 为什么他还是认可了夫子“至仁”的名号? 因为自从他喊出了仁义道德之后,自从这一套被绑定在皇权身上之后,从此就给天下历朝历代的君臣上了一把锁。 私底下和实际里怎么样且不论,但至少公开层面,谁也不能逃脱这把锁,都得用着这样一套规则。 因为这套规则就像决出了皇帝之后再由君臣建立朝廷一样,都是整体利益分配当中十分好用、成本非常低的一套法子。 朱常洛迟迟不能彻底去搞什么官绅一体纳粮,便是由于还没有新的法子。 而他熟悉的那个组织能始终有那么高威望、那么高的稳定性的原因,道理是相通的。 因为她创立之初,便不讳言自己的理想。 那不是某一个个体,那是一个规模足够庞大的组织。 一个人天天以道德楷模自诩,都不好再公开做个坏人。 一个组织不断地做着公然宣称,难道只是为了喊口号哄普通人? 不!那是为了约束组织内部! 尽可能地约束。 当然了,只有口号,当然像田乐疑惑的那样:有什么用? 所以在朱常洛说完了群贤议院所代表的规矩之后,田乐终于茅塞顿开。 “……这样一来,在这同党之内,明君贤臣想做好事,反倒是大义在身无往不利;狼子野心之辈,反倒束手束脚了……” “没错!”朱常洛笑道,“一脚站在道德高地,一脚站在议事决策规矩圈里。好的制度,当然得帮着想做好事的人,防着想做坏事的人。” “……只怕公文流程上,并不方便。”田乐立刻就皱着眉头,“陛下自然清楚,历来诸多弊病,都藏于案牍架阁和公文流转之间。” “不着急。”朱常洛拍了拍两个小辈的肩膀,“他们还年轻,朕也年壮,先往这个方向筹备、做事、营造大势。再说了,朕也清楚,整个君臣朝廷官府也只是表,生产技艺和平民百姓福祉才是里。将来,自有让这政令上下极其通畅的法子和器具,让狼子野心之辈徇私舞弊和结小党弄权的空间越来越小、时间窗口越来越短!” 卢象升听着许多新名词,但都听得明白。 他忽然福至心灵:“陛下,那黄河大铁桥,是不是其中准备之一?” 朱常洛笑着再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孺子可教也!” 朱由检则捏了捏拳头,朱常洛察觉到他身躯的紧张,则是轻抚了他的后脑勺一下:“你也该越来越看透了,即便是爹也无法随心所欲。诸多大事,本就是要君臣商议周全、顾及了各方反应才做决定。正如老太师所言,此制利于明君贤臣,那就够了。你的儿子不好说,但难道你已经想着只做个庸君甚至昏君?” “儿臣明白了!”朱由检抬头看着他,“儿臣要学的还有很多!” “没错,还很多!”朱常洛露出一个温和而勉励的笑,“记住:若是朱家子弟担不起这天下大同之志了,江山本就有倾覆之危。群臣还认不认朱家为党首,都一样。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朕也一样。皇帝不好做,一开始不就讲了这个吗?” 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卢象升认识了完全不同于自己想象的皇帝。 诚如他所言:坦诚以待四字而已。 卢象升比太子稍稍年长,懂得更多一点点。 他知道今天这堂课的分量,也知道了自己将来的责任在哪里,更知道了皇帝对他的期待是什么。 哪里是一个驸马都尉的身份约束? 将来不拘文武士农工商,最重要的又岂是其他身份? 首先,你是不是秉承天下大同之志,同心为民,同念奉公,同力强国? 是,你便是天子同党,大可作为。 不是,你去做百姓,享受天子同党为“公仆”。 卢象升之前听到这个概念是很麻的,但现在又觉得很刺激。 天下大同啊。 像是有什么在他心底涌动,让他不由自主地看着皇帝。 他高高在上,竟然以此自觉? 天黑了很久之后,他的家仆才在田府等到他醉醺醺的少爷回来。 “今夜就在我这歇息吧。”田乐同样大醉,但他满脸都是放松愉快神色。 “老相爷,我家少爷这是……” “既成陛下亲传弟子,这酒岂能不满饮?” “陛下……亲传弟子?” (本章完) 第434章 旧烽烟,新雨露 第434章 旧烽烟,新雨露 初夏时节,六月初六,天津港今日暂歇作业,以备御驾送行前任枢密使及诸多文武、士商。 皇帝亲自在这里,当然主要是因为田乐要启程。 码头上摆了案桌,海风吹拂着众人的袍服。 “今科殿试,朕问策贡士,天下何以行大道、致大同。一问:今日之天下,与夫子所言之天下有何异同。二问:礼之初始于饮食,后圣有诸作,夫子谓之礼已大成,然今人自知天下人仓廪未实,则何以致礼大成?三问:大明礼仪之邦,讲信修睦,然漠北、西域、西洋、东洋,各有信仰,时时来扰频频为祸,若天下只中国崇礼则何以致大同?” 卢象升听着皇帝恩师的话,这殿试策问,皇帝也让他答了卷。 面前的田乐身后,有一些是新科进士,他们也答了卷。 题目借了礼记礼运篇,但重点其实藏在那三问里。 第一问引导着大家去思考更大概念的天下,包含了东洋南洋西洋的更大天下。 第二问引导着大家进一步重视自然格物,也在重申着皇帝对于礼的理解、对夫子看法的“反驳”和延伸。首先夫子是说了,礼之初始诸饮食,吃饭生存就是最基本的礼。但那个时候,“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居营窟,夏则居橧巢。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未有麻丝,衣其羽皮。” 后来才“后圣有作,然后修火之利,范金合土以为台榭宫室牖户,以炮,以燔,以亨,以炙,以为醴酪,治其麻丝,以为布帛……”夫子觉得这样“养生送死”、“事鬼神上帝”效果更好,上神和祖先的魂魄都欢娱,人神感通和合。礼之大成,故能“承天之祜”,承接上田恩赐的福祉。 但皇帝已经在格物致知论里阐述了现实和认知不断演化的至理,夫子毕竟是古人,不能强求他有完美的见解。但吃饱存身是最基本的礼,这一点没错。后圣格物致知,学会了用火、筑造、烧制器皿、冶炼金属、纺织,人们最基本的礼才有了一定保障。但这足够了吗?天下人吃饱穿暖生存并不能悉数保证,怎么办? 第三问则是说:即便大明君臣有心让大明达到先贤所言的大同状态,但外患怎么办?北虏寇边、倭寇侵扰、西洋犯境,这些事都还不远。他们不跟你讲什么礼不礼的,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只见皇帝举起了为他们送行的酒杯:“你们不少人都讲到了教化二字。有这志向和勇气,还要讲究方法。古之君子能文善舞,那便是因为教化的武器得和武器的教化一起来用!恩怨已逾千年,道理早已讲过不知多少遍。此去,是为永绝外患,最后也是为了真正的天下大同!达则兼济天下,于公于私,祝你们长风破浪、济此志于沧海!” “臣等谢陛下勉励礼送之恩!臣等恭聆圣训!” 此刻不过最后一通祝福,话早已在紫禁城里说过,也在他们接受进贤院、理藩院及田乐等人的邀请时就听过。 此刻讲的是公义,是他们此去对于大明的意义、对于理想志向的意义。于私而言,自然是未来的无穷机会。搏一搏嘛。 送行礼毕,其他人开始登船,码头上只留下田乐为首的几个大人物。 朱常洛所需要重点送行的,便只有田乐。 他看着田乐的胡须在风中舞动,感慨地再端起一杯酒。 十多年的相处,早已有了极深的感情。 “爱卿与朕,可谓同志。”朱常洛凝视着他,“此去山高水长,你我恐怕此生没有再见之日了,盼能多收到你的信。” “晚年得遇陛下信重,臣之幸也。”田乐的眼眶微红,“陛下定要保重龙体,大业只略成,只叹我见不到那一天了。有生之年,能让那东瀛换个新天,便是臣所能报答君恩之万一。” “你知道我深恨那里,深忧那里!” 朱常洛没对他说过原因,但早就表露过情绪。 此刻他郑重地端着酒杯弯腰揖礼相送:“拜托了!希智年高,一样要保重身体,不必急于求成。” “我去做个先锋,我确实还想多活几年,多看看。” 田乐同样弯腰,语气是笑着的。 但他放下酒杯之后,再看了看朱常洛,眼眶又红了一些。他正式地行了个大礼叩拜在地:“老臣拜别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尽管知道朱常洛实则非常开明,待他亦师亦友,但此刻这个君臣大礼只表达他的感情。 卢象升看着皇帝扶他起来,君臣执手相送。待田乐登上了船头,便是等着起锚扬帆。 皇帝一直在这里等着,卢象升甚至从他的背影里看出了些孤单的感觉。 后世会怎么看呢?是说田太师自感功劳太大、又一手掌控枢密院从草创到壮大的十余年、因此阖家东走?还是说君臣相信相重、托付大计、田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知道,那要看将来的结果。 包括这趟海路的结果。 “一帆风顺!”卢象升忽然听得皇帝大声喊了起来,并且举起一只手挥舞着。 海船扬帆,缓缓启航。船头甲板上,田乐带头揖拜了一片。 待船只离港,船头转向朝了外海,朱常洛才说道:“启驾吧,去唐山。” 辞别了老人,下一站则是去看新事物。 御驾之中,卢象升却策马跟在另一辆马车旁。 车子里,清脆的声音问着:“建斗哥哥,父皇去唐山要看的那个什么机,是做什么用的啊?” “公主容禀……” 随行内臣和女官已经见怪不怪,都把他当做未来的驸马爷看待。 瞧瞧,皇帝都已经特恩,允他伴着淑妃娘娘和乐安公主的车驾同行。 更何况这年轻郎君还有个养心殿进学腰牌,乃是皇帝陛下的亲传开门大弟子! 蒸汽机是做什么用的? 虽然只有短短两个多月,但卢象升所吸收的新知识量已经相当不小。 这也是该写入殿试策问第二问的答案:今人自然要在格物致知的道路上继续深入,发现诸多新的自然定律,发明更多新的器具。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目标:更有效率地生产出每个人生存、发展所需要的东西。 而蒸汽机,就是陛下心目当中的天字第一号重器,甚至远比军工园搞出什么新火器更重要。 朱润菱不见得真的对蒸汽机多感兴趣,但她的人生里,还只有这一个陌生哥哥。只要她情他愿,那还是将来成为她夫婿的哥哥。 卢象升如此年轻就能中举,又先得到袁可立和田乐的欣赏,人能差了? 出身就是官宦书香门第,本身皮肤还白,清瘦但天生大力,典型的江南俊雅书生模样,却又能文能武。 朱润菱情窦初开,只觉得父皇给自己挑的夫婿再好不过了。 而她母亲范思容既然是当初山西十家选出来的最优秀一个,她这小模样又哪能差? 再加上身份尊贵,今上长女,卢象升同样没有什么抗拒的理由——最大的那一个,有志于名臣的文人傲气,早就被皇帝用另一重更大期许消磨了。 这边可谓是“人为”两小无猜,也体现出皇帝对子女感情婚姻的开明。 老实说,皇帝为卢象升创造接近乐安公主的机会,他其实已经跑不掉了,毕竟这时仍有名节的观念。 那一边,朱常洛坐在御辇之中,情绪仍旧有些怅惋。 田乐,确实是最初站出来支持他,而且此后一直全力支持他的人。 难得的是,他才略非凡,心志极坚,并且深知民生疾苦。正因为如此,君臣是忘年交,也是知己——对田乐来说,居然能碰到一个心怀和志向如此不同的新君,确实万万不曾想到过,而且最后一步一步地发现那年轻新君如此深悉政治、游刃有余。 而对朱常洛来说,或许田乐比张居正那样的人物更适合当初立足未稳的他。田乐的控制欲,要弱得多,他总能根据朱常洛的需要随时调整他的做法,主次分明。 现在田乐老了,人也要去朝鲜为东洋大计做着朝鲜方向准备了。 “陛下用些甜瓜吧?” 刘若愚不在,呆御辇里听用的居然就是王微了。 阖宫女官,没谁能比她和皇帝更亲近,有些贵人都羡慕不已,但她偏偏仍是一个女官。 看皇帝闷闷不乐,她从御辇一角的冰桶里拿出了提前备好的甜瓜。 朱常洛把视线从御辇的窗口外收回来,看了看她。 既然已经时值初夏,衣衫自然要薄不少。御辇虽有窗,但为了清净,如果不是皇帝自己掀开帘子想看看窗外,里面总是不那么透气的。王微坐在门口旁边的小板凳上,那个角落就更不透风了。她脸颊微红,额头上沁出一点汗珠,自然不是因为与皇帝独处一室的暧昧——这种情况她早就习惯了,有时候都感觉皇帝只把她当做个孩子或者小妹妹看待。 她是因为热的。 “你自己吃。”朱常洛笑了笑,“有几年没出宫了?” “五年多了。” 王微和皇帝呆得久了,也习惯了皇帝让她吃她就真吃,而且并不规规矩矩谢恩。 吃着瓜,口舌生津之余,她也顺嘴回答。 “这次出来,你倒不像当年一样到处看。” “……奴婢当年年幼无知……” 王微低下了头,倒不是因为尴尬,而是忽然觉得皇帝的眼神有一些不一样。 “宫里都说你才思非凡,吟诗作对信手拈来。你为什么想朕吃甜瓜?觉得朕在想什么?”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老太师启程了,陛下有些不愉快……甜嘛。” 朱常洛叹了口气:“是啊,有些不舍得。不过朕倒有些遗憾,没什么才情吟诵点什么送给他。你帮帮朕?” “……老太师都在船上了!” “将来又不是不能写信。” “……那也该陛下自己琢磨一首吧?奴婢怎好捉刀?” “没事,他知道朕不擅诗文。朕是天子,会用人就好。” “……那容奴婢想想。”王微没办法,只好继续啃瓜。 朱常洛就这么瞧着她两个腮帮子一鼓一鼓地边吃边想,等她将吃完这一片甜瓜,忽然抬起头喜道:“有了!” “吟来听听。” 王微赶紧放下瓜皮,拿出手帕先擦了擦嘴,然后才抑扬顿挫地吟道:“昔为补天石,今作填海禽。同煅昆吾铁,共裁盛世新。鼎革血犹热,骥老泪未涔。去去勿复道,火传在寸心。” “……”朱常洛听在耳中,先对她翘了个大拇指,然后又唏嘘道,“你倒是劝朕不必多说?” 王微掩嘴笑了笑:“大哥说过,陛下和田老太师是往年知己,共存壮志,何必有儿女态?” “他知道朕身边人懂他亦懂朕,那也很开心。”朱常洛故意逗他,“再难为一下你,还来一首。” “……陛下!” 这就真是为难了。 然而路途无聊,朱常洛就是在逗她。 看着如此有才情的女子在那愁眉苦脸冥思苦想,朱常洛也不免感叹:其实还是时代束缚了她。 虽说可能是刘若愚平常教她,宫里的各种册籍资源也相当多。但如果不是她身为女子,以她这天资,在青史上恐怕会大有名声、大有作为。 这一次好像确实有点难,直到她忽然轻声开始吟诵:“擎天手拓山河缺,医国方存社稷全。莫道桑榆真晚景,此去蓬莱谱名篇。龙衮当沾新雨露,鹤袍犹带旧烽烟。今宵分取麒麟火,好照关山再燎原。” “都好,都好啊……” 朱常洛听得连连点头,拳头都握紧了。 田乐以臣子之身,这么多年既谋军略,又主动请缨过找孔家麻烦,他心里的壮志该有多高?只不过他并不会完完全全对朱常洛说。 而此去蓬莱,当真是逍遥仙一般。身后既有强大的国力支持可以放手施为,又是要与他遥相呼应,共造一个前所未有的煌煌中国。 一品文臣,官袍补仙鹤,而田乐的官袍带烽烟,那当然是他作为大明首任枢密使的象征。 龙衮要沾新雨露,自是在说大明要后继有人,皇帝该把心思在年轻一代身上了,就像那卢象升一样。 至于分取麒麟火,好照关山……关山在哪?在关陇,在西域。那是田乐最早建立殊勋的地方,更是在提醒皇帝:北疆、东洋、南洋之外,还有西域。 问题这是王微写的。 这新雨露…… 她眼神清明,恐怕只是为了诗句对仗,并未有他想。 但朱常洛看着她,眼神渐渐炽热起来。并非仅仅因为她的容貌,更因为她的才情见识和诗句里显现出来的心胸。 王微顿时目光躲闪,低下了头:“奴婢狂妄了……” “不!你当真不凡!”朱常洛伸出了手,“你过来,以后不要自称奴婢。” 王微一时不知是动好还是不动好:什么意思嘛? “不是说龙衮当沾新雨露吗?”朱常洛嘿嘿笑着,“你也长大成人了,这一程定予你有个名分。让你呆在宫里,有些屈才了。过来一起聊聊,将来派个什么差事让你做才好……” 这下王微是当真脸红了,忽然就走到这一步? 还有,若是有名分,那不就是妃嫔吗?除了伺候皇帝生儿育女,还能有什么差事让妃嫔做? 然而御辇晃晃荡荡前行,她还是忐忑又羞赧地偎到了皇帝怀中。 虽然这是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事,从六年前第一次离开那个小院就有了。 但没想到他是皇帝,而且是这样一个皇帝。 “有件事极适合你做,朕一直没想到什么人去做更合适。”朱常洛软玉温香在怀,但说的确实是国事,“诸多民籍都已编订,但唯有乐籍还有诸多难处。还有话本小说,朕虽然已经颇为鼓励,但大多还是读书人自娱自乐,说书人嘛……” 王微听到乐籍二字,身躯微颤。 朱常洛则滔滔不绝,说着长久计划里的大事。 蒸汽机代表的当然是生产力,不断要改革的制度都是为了更好地分配利益、包含大明全体百姓应有的利益福祉。但将来虚疆万里,除了经贸和新式教育,对外藩普通百姓而言还需要有强大的文化影响力。 那些东西当然不能是严肃的籍册这种载体,把大明的美好传播到更远处的平民百姓心目当中,当然得靠更喜闻乐见的一些形式。 而天底下,到底还有多少像王微这样的女子,颇有才情却并无什么展露机会,最终或为奴婢或为妻妾,甚至沦落风尘? 这个事只交给男人去管,一没多大动力,二来也不见得真的能深入去重视。 但王微就不同了。 她既有这个本事,也能有这个意愿。大明的文学底子本不必说,再辅以音乐、歌舞、书画……科技胜利征服胜利之外,文化胜利也不能少嘛。 “你觉得如何?”朱常洛说完就低头看着她。 王微侧偎在他肩旁,刚刚看着皇帝眉飞色舞,听他说了许多东西,听得她檀口微张,惊得心动神摇。 这些事……竟有那么大的意义? 然而落在朱常洛眼中,这神情眼波和脸庞,自然似乎传递着另一个意思,或者说邀请。 别说话…… (本章完) 第435章 成熟期蒸汽机 第435章 成熟期蒸汽机 肖德和已经做了六年的唐山知府,但他知道唐山府成为目前的河北省第一府是因为遵化的军工园、博研院的机械所放在了这里。 当然,他并非没有功绩——在原来滦州和乐亭县之间的煤铁重工园和在丰润县与芦台巡检司之间的化工园已经初具规模。 今时今日之唐山府,又纳了永平府的滦州往南的滦河以西一县一州之地,而永平府则改名山海府,辖境往长城以北拓,另设了青龙州。 朱常洛从改名为天津港的大沽往北,不需要多长时间就到达了唐山府内。 化工园只是起步不久,目前主要便是依托这里的盐以及从天津港再运来的其他材料尝试目前技艺水平能生产的一些原料。 “化工园,煤铁园,军工园,如今便是三足鼎立了。府城居中,臣除用心这三处外,便是那工程机械大学校。只是如今化工园也亟需自然格物人才,不好大多都是方士……” 肖德和介绍着目前的成绩和困难,朱常洛点着头:“改个名字,以后叫做理工大学院。回头让文教部再审议一下,予河北理工大学校结业即授予北京大学院、明华大学院同等文凭。” “臣谢陛下隆恩!”肖德和喜上眉梢,“如此一来,这理工大学院便不愁八方学子前来进学了。” 大明业已构建起新的进学体系。 首先是各县州小学校,学成之后,首先便可得“童生”文凭。有此文凭,到官府做吏员、到官产院下诸商行谋个活计,这已经是最低要求——这种活计,不是力气活,而是吃学问饭的。 再之上,便是各府中学校,学成可授“生员”文凭,这便与考出来的生员无异了。若无心再进考或者年限过了,在地方官衙少说是个从九品,在官产院下商行则可以稍稍历练就主事,在民间自然出路更多。 而后便是各省的部属大学校,学成可授“举士”文凭。它的地位,比举子略低,相当于副榜。若要为官,也只是比乡试正榜举子略低。虽然不能直接去考会试,但却可以参加进贤院定期举办的官试。只要考中,就能从从七品开始授官。 最后自然是大明仅有的两所大学院。他们虽然仍受文教部管束,但大学院学成可授“博士”文凭,等同于原先的赐同进士出身,可直接授官七品起。 这是常规的一直读下去就能获得的进身之阶。虽然地方考选生员、乡试考选举子、会试考选进士仍然存在,但这些只相当于是一个“加速”通道了。成功者当然是最优秀的一批,但普天之下的读书人大多还是难以走通的——何况现在还加上了年龄限制。 参加会试有年龄限制,参加官试也有年龄限制。那么对于大部分天资平庸的读书人,倒莫不如按部就班,边在官办大中小学校读着,边参加考试尝试“跳一步”。 如今河北工程机械大学校一下子升格为大学院,学成便可授博士,对于挤不进两大学院的举子、举士来说又是一条新的道路。 在大学院进学,可并不拘你是哪里人士,会影响各地举子名额这些东西。只要肯来、能进、能学成考过,最后就是打底一个七品官或者其他衙行的事务官,难道不香? 朱常洛转身就问王徵:“这化工方面,你有什么想法?”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王徵已经虚岁四十六。他如今仍然是博研院掌院,但博研院同样今非昔比。 原先的博研院只算是天子特别设置,由内帑支应所需。现在,博研院却成了仅次于一房七院的存在,其掌院更是从一品衔——虽根本不涉及其他中枢衙署的权力,但毕竟是从一品衔。 王徵专心学术多年,此刻呈禀的对象又是皇帝,他就直说道:“越研究,越杂乱。臣和数位院士已经商讨过了,有些学科得单列门类出来,好生钻研。这万物相化道理,过去主要是各位道长在尝试,但如今也有了不少发现。再要精研下去,就不能仅凭道长们的心得了。” “好,总算是走到这一步了。”朱常洛十分赞同,“朕改工程机械大学校为理工大学院,便是要着眼这一点。万物相化,其中奥妙非凡。这件事,随后回京了就商议。” 化学的研究,一直到此时此刻也只能凭借经验来多尝试。要真正构建起这门学科,首先就得深入到微观的层面,比如说各种物质的分子式,什么质子电子,这种时代怎么做得到? 但总归到了要窥探其本质的阶段。 有这个进展,还是因为研制蒸汽机过程中对热、力等诸多方面的钻研和应用。 看看化工园只是顺路,御驾继续往丰润县城南郊的机械所去。 蒸汽机才是此行重中之重。 …… 原型机其实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制成。烧出蒸汽,通过活塞产出力量带动外部需要使力的工具,这原理并不复杂。 依托大明军工园加工那些比以前精密得多的炮铳所积累的经验,研制出原型还是相对顺利的。 但它如果没有很高的效率,燃料消耗太大,那就不会体现出优势。 还有,安全性、调解它输出力量的大小、它本体构件的大小,这都关系到它能不能应用在更多场景。 朱常洛的龙纹皂靴也不免沾上了煤灰和土,但他还是来到了其中一个矿井的进口。 探头望去,井口幽深。朱常洛侧耳倾听,耳畔传来有节奏的“哧——轰——”声,那就是伫立在这个提篮井口旁边的一台蒸汽机发出的声音。 “这些都是老式的?”他转头问这开滦煤厂的总工程师邹瑾。 如今已经不再有匠籍,而原先的大匠则都冠以工程师的称呼在各处任职领薪俸。 这个邹瑾原先便是熟知采煤之法的大匠,而且颇为年轻。其后参与蒸汽机研制时,不过三十四岁,如今也正在壮年。 他恭敬地回答:“正是。机械所研制出的机器,都在煤场这边试用。该怎么用,臣也要提出想法。” “你说说看,如今用在哪些方面了,成效如何?” “是。最早用的便是最头痛的问题,矿井里的积水……” 蒸汽机要烧煤,最早能开始尝试使用的必定就是煤矿里——就近嘛,成本低。 采矿时,由于深入地下,总难免会出现渗水、积水的状况。 如果不及时排出,矿下作业就会越来越危险。但深处地下,排水是一个大难题。没有蒸汽机之前,自然只能靠人力畜力,而最开始的蒸汽机功率很低,也就只能用来抽水,还抽不了太深处的水。 “前年底的这一式,就能一次从三十多距的深井里把三千斤煤提上来,从底下上来不过一分多钟。再加上卸运,两个提篮轮流用,一个小时足可拉上来五十万斤煤,每口井一天可采煤六百万斤,足有万历年间七倍多。如今厂里共有十六口井,但只用了两台这一式机器,不然井底来不及挖。若要都用上,再有新式机器能下井开凿,来得及采也来得及运……” 朱常洛当然知道工业化开采的效率有多恐怖:“难处在哪?” “自然是这一式总得用一阵就停一阵。”王徵在一旁解释,“这还是一边用一边浪费许多蒸汽之后,不然会炸开。它也太大了,不好运到井里。若在井里开凿起来,又得时时挪动。若用斜井,那便要像陛下所说铺设铁轨入井,机器置于铁轨之上。” “排风也在用?”朱常洛指着远处一个连了大皮管的蒸汽机。 “正是。鼓风入井,另有一出再抽井内邪气出来,都是最早的老式。” “用起来便好,冶铁厂那边就是鼓风?” “还用了个前年底的新式,带着铁锤锻打。” 朱常洛点了点头,转身看着王徵:“瞧你一点都不慌,又不提前呈禀,应该就是等朕来吧?又有新式了?” “在机械所。”王徵含笑点头,“臣为陛下贺。这一年多来,院士和博士、工程师们殚精竭虑,总算又有新改进。前年底新式不过是把水汽再冷却往复而用,又双向皆可动,因此总算是合用了,不过仍只是在煤山用最划算。如今,一是制出了气压表,二是把那可用橡胶制出来了,不过用不了多久就得换。最主要的,是制出了更高压的气缸,并且是双缸双胀。”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哦?”朱常洛顿时瞪大了眼睛,“进展不小啊!试验数据如何?” “这煤厂也就是看看在用了,烟尘都不小,陛下移驾机械所去看新样机如何?” 朱常洛点了点头:“走!” 临走前自然得勉励一下煤厂的官员、管事。 开滦煤厂隶属于官产院,虽是官方商行,但负责人有官身。 朱常洛既要鼓励他们进一步培养工程师文化,又要叮嘱他们关注安全。 临了把邹瑾带上了。 “邹总工出力不少。”王徵在路上禀报,“采煤之外,他与其他行当工程师们也切磋不少,难得是他脑筋灵活。臣等皆以为,这一式蒸汽机可以定下构型了。其中有诸多部件要铸造、生产、组装,既然以后会用在采矿、冶铁之外诸多行当,机械所下再设一个机械厂,主要还是得产一种型式,这样造价才能降下来。邹总工提了不少意见,让这机器可用在更多行当。” “哦?”朱常洛很意外地看着邹瑾,“都提了哪些好点子?” “最妙的莫过于调速器,陛下。”王徵替他回答,“连伽利略院士都说,邹总工有钻研物理算学之天资……” 之前两式蒸汽机都存在一个大问题:转轴的转速仅由蒸汽量决定。但是蒸汽量的大小难以精确把握,从而导致转速变化大。 而邹瑾虽然没那个能力参与到蒸汽机核心部件的研制,但是在煤厂那边的长期应用里却琢磨出了一个外置法子。 朱常洛倒不清楚什么离心式调速器,但邹瑾做出来的东西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蒸汽机要应用到更多场景,必定需要在输出转速上可调节,至少得稳定。 “臣与诸院士细聊,觉得此调速器实在是工程机械上又开了一个新枝。将来机械众多,如何精细控制是门不小学问……” 朱常洛听他说着,自然不断点头。 控制论当然是门大学问。机械越来越精密,人力就很难跟上,得采用复合科学原理的自动控制构件。 一路这样聊着,很快就到了离煤厂不算特别远的机械园。 这里已经是一个单独的小镇,以后也会是生产蒸汽机的工厂。 伽利略及博研院其他相关院士都在这里了。 自从博研院升格之后,这些年朱常洛在学问上下了不少功夫,大明已经初步构建起自己的科研体系。相比明华大学院,博研院的层级更高,基本也是有心钻研自然格物的博士甚至进士进入到里面来。 其中冠以殊荣的,当然就是院士之尊。不仅本身如同公侯伯一样拥有超品待遇和皇家给的俸禄,还有牵头设立研究项目的权力。这些项目都由国库专拨,另外内帑年给,民间也可捐资,整个博研院每年可动用的经费已有百万两之巨。 更别说他们还在明华大学院及河北工程机械大学校里可另外领薪俸。即便其中那些没有获得院士称号的博士、进士,同样能到各省部属大学校任教,同样能够在文教部的办学经费里组织一些其他研究项目。 如今伽利略已年过五十,但兴奋得很。 “报喜都不及时,看来这次成果不小。”朱常洛摩拳擦掌,“走,先去试验厅!” 走在路上时,看着在伽利略身后亦步亦趋的另外一个西洋年轻人,他顺嘴问了一句:“他是?” “陛下,四月份才刚刚赶到,与荷兰船队一起到马六甲的。听说了详情之后,伏波侯第一批先送了他到南都,再兼程到了这里,是我新收的弟子,名叫勒内·笛卡尔,法兰西人,今年刚刚二十岁。” 朱常洛的脚步不由得顿了顿,转头看着那个年轻人:“笛卡尔?” (本章完) 第436章 贾问道,狄人杰 第436章 贾问道,狄人杰 是那笛卡尔吗? 朱常洛看了看他,最显眼的是一个大鼻子,两只眼睛倒挺大,比较奇特的倒是他有一头黑发。 如今有些拘谨地低头站在那,身材很瘦弱的模样。 “请恕罪,陛下。”伽利略已经一口流利的汉话,“是一个安静内敛的孩子,但非常出色,在欧罗巴著名的贵族学校皇家大亨利学院里接受了完整的教育……” 朱常洛也不确定,但是便往试验厅那边走,一路多问了几句,像是对伽利略所收的这个弟子的来历颇为在意。 目前他当然只是伽利略私人所收的弟子,但博研院既然已经如此重要,伽利略又是第一批获授院士的二位异族臣民之一,皇帝在意倒也很正常。 伽利略说了他和笛卡尔的书信来往,也顺便说了笛卡尔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的过程。 自从朱常洛给了利玛窦一些传教的自由之后,传教士们在东方的传教大业如今虽然在展开,但已经不可避免要适应东方的文化和习俗。 朱常洛并不去管这些细枝末节,反正华夏自有文化传统和文明基因,任何教派到了这里来都会变个模样。 反倒是依托他们的力量,大明与遥远的欧洲一直有这一条联系通道:皇帝对利玛窦主持的教会有明确要求,他们应该以促进学问交流为核心方向,吸引欧洲受到教会压制的研究人才。 实际上很矛盾,毕竟利玛窦也是教会的传教士。但实际上他就已经像是个独立的“教王”一样。难道在东方拥有皇帝的支持,成为一方大主教不香吗? 所以这些都只是私底下实际的默契,表面上利玛窦仍旧是在传教事业上获得了巨大进展的人物,以此为名义,他与欧洲的联系不曾中断,即便大明与葡萄牙先断绝了贸易往来也没有改变这一点——这就是皇帝在一些方面予他便利的好处。 总之大明就像是给了他一个任务清单一般:达到了什么样的绩效,便允许他们教会拥有多少更好的传教便利。 比如最新的巨大便利,就是让他们在南都建立教堂,所有来到南都的教民都由他们辅助管理。 这些就是笛卡尔能在那什么皇家亨利大学院的学习过程当中接触到伽利略的原因。 这一点不奇怪。据伽利略介绍,这孩子命苦,一岁多就没了妈,父亲小有地位很快就再婚,然后笛卡尔就被交由外祖母带大,他父亲只给他金钱上的支持,父子见面极少。当然,不能说不关心,还是把他送到了有名的学校读书。 但这种经历让笛卡尔养成了沉默孤僻的性格,再加上母亲患病去世时他也受到了感染,从小体弱多病,笛卡尔的少年和青年时光都是和书本度过的,涉猎庞杂而思考颇多,以至于他父亲还称呼他为小哲学家。 问题是笛卡尔对所学有些失望,已经看出其中许多论证模棱两可甚至前后矛盾。他的兴趣原先还很广,但现在就只觉得数学是确凿的知识。 有这种感悟,当然是因为目前欧洲这种“知名学校”仍然受到教会的很大控制。看出了其中问题,他自然也知道了伽利略这些人——尤其是利玛窦“奉旨”送了伽利略、开普勒在大明这边最新的学术成果回去。 这些东西对教会来说都是毒药,但利玛窦也没办法。一方面目前的欧洲本身就已经开始有宗教改革,另一方面利玛窦还有绩效压力。再说了,他在大明待了这么久,亲眼目睹大明的变化,自己原先的信仰也在松动。反而是朱常洛“蛊惑”他:如果能够结合更加经得起观测和实验论证的结论,对教义进行新阐述,他的贡献更大,名留青史! 因此,伽利略、开普勒等人在大明的学术研究成果传了部分回去——主要是关于天体运行规律的那些。 得益于大明皇帝的支持,他们心无旁骛又有庞大资源可以调动,再加上朱常洛的点拨,这次可就并不是猜想式的论证了。 笛卡尔在一次接触到这些“禁书”之后,就被其中缜密的数学论证所吸引。这部分很好,而他敏锐地看到,书里所列举的观测结果论据必定不是像教会所说胡编乱造而来。以他已经拥有的自然科学造诣,他竟然推测出伽利略和开普勒这两个原先在欧洲就已经小有名气的学问家必定在光学和观测仪器上也有了很大进展。 这就是他严谨的那一面,因此他想法子写了一封信被利玛窦派出的联络人员带了回来——和新一批要到东方的传教士以及他们带着的欧洲书籍、最新器械一起。 由此伽利略才与笛卡尔有了联系。 “……这么说,你在信中就跟他说了力学和光学诸定律这些成果?”朱常洛站在了试验厅门口问伽利略。 “没有违反博研院的规定,只是这些内容既然已经都在明华大学院教授,臣心想应该不要紧,只是书信里简单提到了,没有给出详细的证明过程。” 伽利略低下了头:“他在信里详细描述了他的困惑,是一个在哲学思考和自然哲学上都非常有天赋的年轻人,也是一个很纯粹的研究者。去年他的父亲去世,他一直想看看更大的世界,我就希望他到这里来更不受拘束地研究。正好他正在为未来而烦恼,我认为遵从他父亲的遗愿去成为一个律师实在浪费他的天赋。” 朱常洛这下有些确认他就是那个笛卡尔,毕竟能够仅仅通过书信就让伽利略动容。 目前已经取得的一些前沿技术应用成果,朱常洛并不希望这么快就传出去,毕竟大明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但纯理论的东西,当然也要开始教学,培养更多新人才。 大明这么大,如今又不是闭关锁国,有些东西终究还是会传出去的,这一点朱常洛倒有心理准备。 因此现在他并未因此责怪,只是笑了笑:“原来如此。既来之,则安之。你怎么跟着荷兰人一起过来了?” 笛卡尔还没学会汉语,自然又是伽利略代答:“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停战之后正在招兵买马,笛卡尔既然下定了决心来大明探索真理,就变卖了他父亲留给他的遗产。加入荷兰军队,则是因为荷兰舰队也在积极开拓南洋,他正好可以方便过来。” 朱常洛不知道的是笛卡尔在历史上还当真加入过荷兰军队,只不过大概率是在其中做一些技术岗位,他正是在这段时间里结合了数学和物理学,最后创立了解析几何。最终,他的后半生也都是在荷兰度过的。 如今只不过是伽利略和开普勒来到了大明,多年前这只蝴蝶翅膀掀起的风刮到了欧洲,又把刚刚对未来踌躇不定的笛卡尔刮过来了。 年轻的笛卡尔在荷兰舰队上亲眼目睹了大明舰队的恐怖,一来就成了降虏身份。所幸他及时拿出了伽利略的信件,伏波侯沈有容又是知道伽利略院士存在和重要性的人——舰炮上的诸多研制工作,博研院的大家们都有参与。 因此才有了提前让他随报捷快船回南都的决定。 现在东方帝国的皇帝就在面前,笛卡尔在信中就听伽利略说这位皇帝陛下在许多学科上都有令人看不透的造诣。 他知道自己正被皇帝关注,以至于自己的导师正在不停解释。这时导师所介绍的东方帝国最高学术官员王掌院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走到了皇帝面前。 “臣也考较了一番,是一块璞玉。” 朱常洛含笑点了点头:“行了,不必在意,朕只是好奇。都能变卖家产过来了,难道朕会不欢迎?走吧,该看这最新式的蒸汽机了。” 进入试验厅,这里面摆满了各种机械。 但最居中的,当然就是用来试验性能的蒸汽机。周围那些,无非再通过传动连接起来测试实际功效的机械,或者是起重装置,或者是轮式装置,又有其他各行各业用得比较多的一些机械。 而面前的蒸汽机体型已经不算很大。 旁边有工人已经在等待,他拿着铁锹,旁边是一大斗的精煤。 “点火吧,朕看得懂。” 朱常洛一声令下,那边就开始铲煤入炉,烧水启动。 笛卡尔并不太喜欢嘈杂的试验厅,但这时伽利略已经到了他身边,用已经颇为生疏的话对他说道:“来到东方这么多年,皇帝陛下让我懂得了一个道理。”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是什么?” 伽利略看着前方正在说话的王徵和皇帝二人:“追求真理固然重要,但要让每一个人都信奉真理,需要看到真理能为他们带来什么。让所有人都因为真理而感受到生活能变得越来越好,那么真理的力量就会胜过一切,再不是任何教条能束缚住的!人人都知道了真理的力量,那么学者就会得到最大的尊重,最丰富的研究资源和最大的自由!” 笛卡尔凝眉深思。 伽利略笑了笑:“现在你的思考成果,更多还是集中在哲学上。相信我,皇帝陛下也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等你读完了陛下的著作就会明白。哲学是所有知识的母亲,所以皇帝陛下在那么多学科上都十分有开创性和预见性,那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顿了顿之后他才说道:“力学定律,就是陛下直接告诉我们的推断。我们所做的,最终无非是通过实验和数学去证明。哪怕仅仅是这个过程,也衍生出了真空、气压等等诸多新的概念。就比如面前这个蒸汽机,它其中所蕴含的知识,就远超你想象……” 前面是王徵向皇帝说这一式蒸汽机的改进内容,后方是伽利略向笛卡尔说明其中包含的科学原理。 朱常洛是懂行的,他听王徵说这是重新设计的汽缸造型、又用了橡胶提高密封性最终提高了内部气压,又专门设计了压力表来为控制提供数据指标,再就是用双气缸利用好高压蒸汽的二次膨胀提高燃烧效率和转速,此外又有邹瑾所涉及的调速器稳定输出动力。 观察试验结果是一个漫长过程,诸如使用寿命这些东西至少目前是观测不到的。 但历史必然性还是在这里,蒸汽机所取代的便是目前更为低效的人力、畜力、风力、水力,因此马力这个单位还是被他们提了出来。 “最开始那一式,不到十马力。前年底大有提升,到了近三十马力。”王徵指着那边被带动着飞速旋转的轮子,“如今这一式,不仅小了许多,每个小时所需燃煤少了足足四成,马力却已近百匹,一分钟过百转。此前用重轮试过,以这一式蒸汽机大小,可以用于车船了。若是大船、大车,自可再另行定造更大的型号,马力未尝不能有数百甚至破千。” “慢慢来。”朱常洛心满意足,“要到那种程度不是容易事,炉内气压、传统损耗、安全稳定都要想办法再突破。先用起来!这件事,朕会安排枢密院、官产院与博研院会商。” 看着经过调速器之后驱动轮子很稳定地旋转的机器,朱常洛看向了随他过来的邹瑾:“你也功不可没!博研院院士,不拘专研学问大道之人,也可授工程机械应用大才。这一型蒸汽机已可实用,即便以如今煤价,一台机器几乎等于百匹健马之力,那这账就算得过来了。你功不可没,可补授院士!” 邹瑾自然大喜,连忙谢恩。 朱常洛心情大好,扶起他之后抚了抚手掌:“来往于京城唐山之间,这些年你们都辛苦了。机械所的机械厂,肖德和,此后你到官产院去,主持这件事。大明若能用上一万台这机器,便是百万匹健马之力。十万台、百万台,翻天覆地!这是千年未有之剧变,你们都能看见!” 肖德和激动不已。到官产院去,难道不升官?而看皇帝如此激动,到官产院去的这个官位更不会低——那可是要主持这蒸汽机生产以及整个大明应用的。 “首先便是舰船、采矿、冶铁,还有黄河大铁桥,下一步便是交通、官办大工厂。”朱常洛说着,已经是在理思路,或者说对他们说早已想过的思路,“遵化那边朕就不去看了,军械都能稍缓,把机械厂生产蒸汽机所需铁和零件先供足……” 笛卡尔只见东方皇帝兴奋地布置着工作,他已经不再受关注,包括他的导师也一样。 “不要忘了,皇帝陛下还是帝国的主宰,他很忙。”伽利略对他笑道,“可以准备一下了,过两天我们就要到帝国的都城去。在皇帝宫殿的北面,那里才是学术的殿堂。那里的那座山顶,已经有很多石碑围绕在圣殿旁,每一个石碑上都篆刻了一条真理和它的证明者。” 笛卡尔看着伽利略,后者眼中满是期待:“我相信,那里将来也会有属于你的石碑。不过既然已经来了,要不要取个东方名字?我是很晚才取的东方名字,但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就叫我伽利略,而不叫我贾问道。还有个笑话,说我不是假的探索学问大道者,忽略名利加入到东方的家伙。” 这个笑话的含义笛卡尔一时不明白,他问:“那您觉得,我该叫什么东方名字?” “嗯……就姓狄吧。”伽利略解释了一下同音字和姓氏的意思,随后说道,“我被你的天赋所吸引,你关于结合数学与物理的想法让我也很有启发。东方有句古话,叫做人杰地灵。现在你已经来到了东方这片神奇而宽容的土地,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个杰出的大学问家。就叫狄人杰,怎么样?” “您取的名字,一定是很好的。” “那当然!” 于是贾问道带着狄人杰也随着大队伍离开,身后是听到了伽利略字正腔圆“狄仁杰”几个字的卢象升。 啥? (本章完) 第437章 开花结果,滋味美妙 第437章 开结果,滋味美妙 “狄人杰?” 当晚皇帝赐宴,朱常洛自然也知道了,因此啼笑皆非地看着他。 旋即就说道:“也好,入乡随俗做得好。既如此,以后就以贾卿称呼你了。朕见你对他期许颇高,既为你高兴,也为大明高兴!” “陛下,臣一直没想到好姓氏啊。”开普勒在一旁说。 “你啊……” 谁让伽利略这名字刚好有个发音相近的东方姓氏呢?而开普勒又有点强迫症,不想随便找个姓氏。 “朕看你们后面想不好姓氏的,不如都姓欧阳,自欧罗巴而来,到了大明,这姓氏也出了不知多少名家名臣。”朱常洛开着玩笑,“你醉心天文,叫欧阳问天如何?一个问天,一个问道。” 气氛自然是欢乐的,宴席上不仅有伴驾重臣,也有河北当地官员,更有受邀而来的机械所、唐山煤铁厂工程师们和河北工程机械大学校的教授。 蒸汽机研制有成,眼下便是叙功时刻。 不仅有一个升格为大学院的恩典,邹瑾补授院士,还有皇帝所言的奖励。 非常丰厚。 当然得丰厚,朱常洛得鼓励他们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效率和性价比足够好的蒸汽机问世,很快就将大范围改变大明——毕竟还有皇帝和官方去全力推动。 如今朱常洛需要的是更多人不以学自然格物为耻、愿意成为工程师。到处都将需要懂得怎么操作和维护、修理蒸汽机的工程师,最早开始做这些事的都要让他们成为被羡慕的对象。 “除了博研院院士增选补选,朕已决意设立一个格物大奖,分算学、物理、化学、医药、机械五类,每类每年评选出一个大奖。内帑出钱,天子颁赏,每个大奖足银两万两!若尚无官身,直授博士、博研院研究员,补选院士时着重考虑,其成就于朝报刊告天下。” 众人目瞪口呆,没想到还有这么大的力度。 那就是每年拿出十万两来奖励?而规格也是顶级的。 “博研院要设个专门机构,像司报局一样编印学刊。”朱常洛又看着王徵,“让天下有志于自然哲学之士,都能一同探索大道,知道最新的学术见解,也有渠道能够发表自己的学术成果,扬名天下!” “臣领旨!” 笛卡尔……不,狄人杰同学听了贾问道老师激动的翻译都惊了,尤其是听他说了两万两银子大约等于多少钱之后。 当然不是仅仅因为钱多,而是因为这种皇家科学奖的设立,代表了皇室对科学最高的尊重。 这可不是国家林立的欧罗巴。在东方,只有这么一个疆域庞大的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也不用看任何宗教领袖的脸色。 有这样一份皇家科学奖的存在,每年一次,会激励多少人投身科学研究? 和仍在争战不休的欧罗巴相比,这个庞大而稳定的东方,必定将是科学的圣地! 随着众人都振奋不已,在行驾里举办的天子赐宴自然更加热闹。 热闹是因为皇帝宣布了这些决定、再饮了几杯之后就先离开了——他还在,当然不可能放得开。 不过朱常洛的喜悦仍旧需要释放,因此他的寝殿之中又摆了个小桌子。 刘若愚和王微陪着。 “中山王之弟尚丰及重臣向鹤龄已经到了行驾,臣在宁波已经跟他们商议过一番。如今奉旨北上,他们很着急。七年前东瀛萨摩攻陷首里城,中山王等人泰昌十一年才得以归国。说是去年又敦促中山王确定继嗣,如今他们正在拖延。拟以尚风之子尚恭继承王位,若定了下来,还要遣他们去东瀛觐见那岛津义弘。” “这么说,是怕大明鞭长莫及?”朱常洛微醺之中不屑地笑了笑,“不急,到了承德再说。” 刘若愚是刚刚抵达的。他参加完了沈一贯的葬礼,就去了宁波等着琉球国的使臣前来。 刚刚经历了萨摩入侵的琉球国主收到了大明国书自然如获至宝,忙不迭派了使臣到宁波。如今他们进退两难,实际上只能两头臣服。王储的问题,岛津义弘很强势,但大明只会更强势,哪容他轻易做主? 偏偏萨琉之战时,大明前些年初步组建的北洋舰队正在朝鲜,那边当然更重要一些,大明腾不出手。 而萨摩距离更近,形势比人强,琉球也只能先低头。 如果一切毫无改变,这尚丰会成为大明正式册封的最后一个琉球国主,而尚丰也要派谢恩使“上江户”,从此成为定例。琉球国主再度得到中原王朝册立,就要到康熙初年了。 琉球从萨琉之战后同时臣服于中原王朝及江户幕府,这种状况持续了两百多年后,最终被东瀛废藩置县,这是它日后成为一个难办问题的开端。 这次就是第一次尝试:直接干涉琉球国的储君继承权问题。 但现在大明已经不需要为这个问题多纠结了。 何止琉球?蒸汽机既成,朱常洛已经看到了凭借蒸汽舰船缩短大明与东瀛时空界限的那一天。 “来,喝酒。”朱常洛招手让他坐下,“你忙了这么久,先歇歇。那琉球王弟,让他先着急几天。朕今天高兴,还有,小微对你说了没有?后面朕要让她做的事情也得你来帮忙。” 刘若愚当然已经知道了,看王微在皇帝旁边脸红红地斟酒,他只是面带笑容:“臣自当效力。” “你知道得多些。朕那个新收的弟子,你也要多教教。”朱常洛端起杯子,“今后他和润菱成了亲,国戚方面要让他先入手历练起来。快谈轩一直没有得力大才主持,国戚们做些生意没什么大问题,但还要起到更大作用。” 一手是科技进步所代表的硬实力,一手是依托璀璨文化要培养的软实力,朱常洛对于未来的宗藩秩序自然有信心。 有了想法,他就要跟自己身边目前最看重、最得力的内臣说将来的计划。 王安他们也相当于是目前的“老一代”,刘若愚入宫时却很年轻。 “将来除了宗人府外,内臣、女官这些,渐渐要有新制。宗旨而言,除了入宫服务皇室之人,还有皇室产业、亲军、地方联络……” 天家是特殊的,但天家也要埋好一些伏笔,以应对将来。 蒸汽机代表的是生产力的一大突破,大范围应用之后,必定带来许多方面的变化。 太监和宫女制度也得与时俱进。 当然,这些也只能慢慢改变,毕竟目前内臣还担负着不少与权力运作有关的重任。 刘若愚是有读书人气节的内臣,陪伴朱常洛这么多年,他的眼界也非普通内臣可比。 他知道自己担负着将来内臣转型的重大使命。 而如今看来,皇帝当初让他认王微做义妹,也不见得是临时一想、随口一说。 说了几桩事,随后便只谈今天皇帝开心的地方。 在他身边这么久的刘若愚自然知道,似乎就连当初北虏臣服、女真剿灭、朝鲜平定都没让皇帝如此高兴。 “史书上记载了多少盛世?若愚,人人都能吃饱穿暖,才是最起码的盛世!”到最后,已经颇有醉意的朱常洛拍着刘若愚的肩膀,“然后还要居有定所,逢灾有救,病有医药……这么多事,都要靠不断发明创造,有更好的工具!回去之后,先把今年的格物大奖操办好。机械大奖,授给研制蒸汽机诸人!这件大事,朕要亲自起势!” “臣领旨!”刘若愚顺势扶着朱常洛起来,“陛下不可饮酒太过,龙体为重。你服侍陛下洗漱安歇!”“是。” 于是王微到了朱常洛另一侧,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 刘若愚看了看他们的背影,等桌上都被收拾干净之后,离开时默默关上了门。 寝殿之中,朱常洛坐在床榻旁,王微仍如往日一样先拿来了洗漱用具,又端来了水。 “喝了这么多酒,又出汗了。”朱常洛笑着看她,“从机械所回来虽然冲洗了一番,眼下还是再沐浴一下的好。” “……我去准备,陛下稍候。” “大日子,多备些水。” 已经转身的王微嫩脸更红润,心跳也快起来。 从天津港到这里,御辇之上自然不能胡天胡地。 皇帝与她有过亲昵,到了唐山府之后就一直忙着其他事。 现在他所说的大日子又能是什么?自然是她的大日子。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夏日里倒不用太多准备,水微温热便好。 这里不是宫中,仍只能用浴桶,而非宫中已经很常用的淋浴。但是行驾之中大煤炉上烧好存起来的热水,倒是能用皮管接着放到这里来,省得一趟趟地用木桶提水来倒。 听到不远处的咕噜咕噜声,那是皇帝在刷牙漱口——这些事,一直是他自己做。 牙刷早就有,听说是孝庙皇帝改进了的。 过了一会,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王微身躯微紧。 她还在看着皮管之中冒着热气的温热水源源不断放入浴桶之中,水面泛起的涟漪和蒸腾的热气就像她此刻的心情一般。 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觉得这样呆站着看放热水也不是个事——又不用她管,快放好了招呼外间的人把开关关好便是。 于是她低着头转身走到朱常洛身边帮他宽衣。 “瞧你这脸通红的模样,肯定也出汗了。”朱常洛逗了逗她,随后不容置疑地说道,“一起。” “……是。” 王微声音小小的,很快就看着皇帝在面前袒露出来。 这是第一回——在宫里能淋浴,陛下一般就是自己洗。 “……陛下,浴桶不大,先为陛下擦拭龙体吧……”她低着头,眼睛看的是侧面。 “挤一挤嘛。”朱常洛径直走过去,看了看之后说道,“让他们别放了,再放等会可就漫出来了。” 于是王微先到侧面的外间那边去说了说,回来收好皮管时,朱常洛已经坐在了浴桶里。原本闭着眼睛惬意的他,此时就睁开了眼睛看着颇有些慌乱的王微。 本来已经洗过一次,现在稍微洗洗就好。 然而眼见蒸汽机有成,提升还不小,朱常洛心里涌起的当然是豪情和激情。 年轻姣好的王微就像燃料,会助长他的活力。 当然,也是享受。 但辛苦了这么多年,还有更远大的目标要他付出精力和勤奋,享受享受怎么了? 在面前羞怯绽放开的王微,也恰似他这么多年的守候开了结了果。 滋味美妙。 …… 御驾再往承德行进时,其中已经多了一位贵人。 流程还没办,但封号已经有了。 没有人会奇怪,反倒奇怪王微只是先封了一个昭嫔。 虽然起点已经算是高得非比寻常了,毕竟她是从宫女、女官身份成为昭嫔的。 而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后宫之中的妃嫔正式开始有“新一代”人了。 没人会忽略一同伴驾而来的其余异族进献贵人——像是当年科尔沁等部进献的贵女哲哲,虽然已经有了位份,但除了最开始的叶赫那拉东哥和已经成人的浩善等,其他人当时年纪还小,皇帝至今未碰过。 皇帝这一次带上了如今是和妃的叶赫那拉氏和只在被临幸后进封为顺嫔的浩善,也带上了已经过了二十岁却仍未沾雨露的哲哲。 又是召见北疆王公,既然带上了哲哲,当然是要示恩科尔沁部的。 恐怕等回京时,御驾之中又将再多一嫔。 当然,御驾队伍里只有后宫里的人谈论这个比较多。包括她们在内,所有人还在谈论的便是辗转赶到这里的琉球国和西洋荷兰国的使团、葡萄牙的降臣。 皇帝为何下旨让他们一起到承德觐见? 这一次,御驾直趋承德夏宫。 又过去了几年,承德府已经进入正轨,也变了模样。 原先多是草场,如今滦河两岸尽是良田,而滦河上也热闹非凡。 舒柏卿已经不再是承德府知府,而是接了公鼐的职位,担任理藩院北疆司总司。 公鼐则调去南都了,改任南洋司总司。 长袖善舞,他在外交这个岗位上倒是做出成绩了,正好南洋那边缺人,而他这个新位置,也是为新港宣尉司总督打前哨。 承德府城东南郊,舒柏卿已经颇为显老了。 但他的心也年轻。 既然都已经有了新港宣尉司,难道不能再有一个北庭都护府? (本章完) 第438章 漠北敌影,内忧外患 第438章 漠北敌影,内忧外患 历经数载建设,承德夏宫已经大体建成。 画舫兴波,湖水清澈。楼亭掩映,佳木成荫。 耗费了很多钱,仅仅修起这样一个避暑行宫为了享受,自然堪称奢靡。 然而它又是带动了承德府发展的一个重要工程。为了这夏宫的兴建,物资的输运、持续多年的建设用工,都已经为承德府培育了规模不小的相关行业。 更何况它还是长生天汗与北疆诸王公的联谊之地。 画舫之上朱常洛很惬意,只有他的后宫和孩子们,加上刘若愚等人在这上面。 分作两团,张双梅、范思容和王微在这边弹奏,东哥、浩善、哲哲及土默特、察哈尔、渤海女真所进献入宫的贵人则或歌或舞。 朱常洛的老三朱由材虚岁已十一,老五朱由枝则只有八岁。两个小的都趴在画舫的前面,一惊一乍地寻找湖中游鱼,他们和父亲有不一样的快乐。 时至今日,朱常洛已有六子五女。 皇长子朱由检是皇后所生,如今已是太子。皇次子朱由柱是丽妃所生,如今醉心自然科学。皇三子是荣妃所生,此刻跟着出来玩了。皇四子朱由杈是慎妃王佳月所生,这回没带王佳月,因此也就没有带他。皇五子朱由枝则是和妃叶赫那拉氏所生,而皇六子朱由梢则是秀妃张馥于泰昌十四年所生,如今还年幼。 另外给他添了两个女儿的,首先是泰昌十二年又生下皇四女的端妃齐悦婵。那时候她年龄已经不小,作为朱常洛的第一个女人,谁能想到皇帝忽然又在她身上种下种子开结果? 另外便是康妃李思琴了,皇二女和皇五女都是由她所生。论宠幸,似乎是很足的,这十年来都常受临幸。但奈何两次有孕,生下的却都是女儿? 当然,十多年来朱常洛同样经历了孩子夭折和红颜早逝。只不过相比前朝,他所经历的概率已经少多了,一共只有四回,而且都是孩子出生之前就流产了。 这也是没法悉数避免的事。 如今画舫上的天家其乐融融。 朱常洛听完一曲就招了招手:“歇一歇。来,你们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朕观战!” 今天继续放松一下,让他们先在敖包那边再等等。 打牌很常见,最早就有陆博,还有什么双陆、叶子戏、护粮牌。又有说有个叫万饼条的,又改了改叶子戏,加了万、饼、条三种色。 但总而言之,麻将雏形早就有了,现在也颇为成熟。 朱常洛怕后宫里这些女人无聊,自然再“完善”一二,让她们多些打发时间的法子。 巧的是,范思容对此最热衷,她也知道张双梅不是很喜欢这个,连忙吆喝着让东哥、浩善、哲哲一起坐上牌桌。 王微则与张双梅对弈。 朱常洛看着眉飞色舞的范思容,此刻她就没有淑妃平常的模样了。他不禁调侃:“你倒一点不担心润菱?” “……让他们走走说说话嘛,二条!” 朱常洛摇了摇头,专心只看棋局。 其实他也不担心。 朱润菱和卢象升一起游览着夏宫风景。 卢象升岂会不知轻重?虽然又是“师尊”允他与公主加深情谊,但尚未大婚,能这样同游已经是开明至极,岂可逾矩? 此刻游览夏宫的,还有荷兰“使团”和琉球使团。 陪同他们的舒柏卿对这夏宫自然了如指掌,他们游览的路线是湖的四周外围。 自这边的藩学院开始,一路又到了汗帐这里。 “泰昌九年,陛下于通辽会盟北疆诸部,各部头领齐齐奏请奉陛下为长生天汗。”肖德和指着北面,“此处便是汗帐,还有各部王公帷帐。如今,各部王公已经都到了,明日就将在此觐见陛下。” “舒司堂,那我们……”琉球王国前任三司官之一的向鹤龄不免担忧地问了一句。 之所以是前任,因为现任三司官已经不是过去琉球著名的五姓,而是由那萨摩扶持的新人。琉球王室尚氏的威望仍在,萨摩不能直接换了向氏,但如今正尝试通过三司官来控制琉球。 向鹤龄是尚丰的舅舅。尚丰这个如今琉球国主的弟弟也许才干稍差,但作为琉球五大贵族之一,向氏每一代都会培养知书达礼的干才,与其他四姓轮流出任三司官。 在琉球,知书达礼首先便是习中原文字、知中原礼仪。 向鹤龄的称呼很地道。理藩院下各分司,实际就相当于执政院下诸部。一部尚书会被敬称部堂,理藩院各分司总司虽然不是正二品,但差得并不远了。 舒柏卿自然听得很开心,随后先看了看尚丰,满脸都是老油条的笑:“不急。陛下既让诸位来此,自然有圣断,又岂会让你们白跑一趟?还是先放下担忧,接着游览。再往东走……” 在向鹤龄、尚丰这些小岛贵族眼中,这承德夏宫自然宛如人间仙境。 对荷兰使团而言,这里的规模同样让他们合不拢嘴。园林风格本身迥异于欧洲,而他们也知道这并不是东方皇帝的皇宫,只是专门修建的行宫。 一路过来,舒柏卿已经向他们介绍过这座行宫的建设过程。 这是一个征服的象征。武功卓著的东方皇帝一次性打败了北面的蒙古人和东北面的女真人,收回了已经被蒙古人占据近两百年的故土,此后才开始兴建这座夏宫。 来时路上他们经过了长城,那里原先就是东方帝国北面的最前线。而东方皇帝把他的第一个行宫修建在长城之外,宣示的是一种绝对的自信。 这座美丽的行宫,东方帝国有信心守卫着它,不会重新落入北面敌人的手中。 他们一行人继续沿着湖的北岸往东走,在他们的左后方,汗帐区域里各部王公确实已经到了。 此时此刻,他们仍在等。 皇帝已经抵达了夏宫,但今天以旅途劳顿为名仍未前来受他们朝觐,他们当然只能等。 “……去年白灾,科尔沁损失如何?” 左右无事,自然聚在草地上。 林丹巴图尔抬头望了望:南面的阳光真暖和啊,风轻云淡。 听了他的话,众人感受着这里的暖和,一时沉默无言。 “比六年前那次,损失大多了……” 终究还是有人开了口。 “就算城里提前存了许多粮食和草料,也不够支应整个部族。”林丹巴图尔低下了头,过了会拍了拍腿站了起来,“到树下去吧,有点热。” 盛夏时节的承德虽然相对来说凉爽,但顶着大太阳暴晒当然是个有点憨的决定。 只不过刚刚从一个残酷的寒冬之中度过,他们总是这么下意识地渴望多晒会太阳。 众人都起身,走往旁边的一棵大树。 大树底下好乘凉,但如今这几个头领能这么没有嫌隙地坐到一棵大树下,也很难得。 那当然是因为头顶的这棵大树。“白灾越来越严重。”林丹巴图尔说道,“我年纪小,但岱青台吉也说了,像去年那样的白灾,恐怕几十年才会遇到一次。现在几年时间里就有了两回。” 也是因为生存的环境越来越严苛,而他们已经再难以重新组织团结起来,去掠夺南面的汉人。 打不过。 也有了替代方法。 “要不是有那么多煤炭和炉子,人丁还要多死不少。”科尔沁的莽古思点了点头,“听那个舒大人说,为了给我们各部多输运些煤炭,去年冬天北京城的煤饼都供不应求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大同那边运到大板升的煤确实比前年多了四成。”丰州滩的忠顺公说,“我听说大明已经开始用机器来采煤了,不过还只在一处地方用。去年我们遭灾最小,一是托了阴山的福,二是大板升建的日子久、房子足够多,但还是多亏了这多出来的四成煤。” 丰州滩的土默特诸部是定居最久的,本身也有一些农耕基础。他们和大明早已有多年商贸往来,积累比其余诸部要丰厚得多。 林丹巴图尔想着建在山丘顶上的锡林浩特,回想起去年那里最大的风雪。 周围毫无山峦遮挡,东面虽有大兴安岭,但冬天刮的是北风。 那自然只能吹最烈的风,受最寒的冻。 就算察哈尔自己有了一个易开采的煤田也不管用,需要买的东西太多了。 “上一次长生天汗说过,大明一直在不断观测气候。另外,大明还在专门搜捡历朝历代记载,说是恐怕每隔几百年,都有这样天气更冷的时候。”林丹巴图尔喃喃说道,“也不知道真假。” 当时众人没太当回事。 六年前那一次白灾固然让人措手不及,随后皇帝希望他们筑城,他们也只当这是皇帝想更好地控制各部,避免他们仍存异心。 但谁知去年又有了一个寒冬,而且比六年前更加猛烈。 有了第二次,再听到林丹巴图尔这么说,莽古思等人心里也不安起来。 “炒他们呢?” 林丹巴图尔的眼角不由得抖了抖,长叹一口气:“呼伦贝尔那里,去年冻死了超过一半牲畜,人丁……” 莽古思脸色一白。 冻死超过一半牲畜,人丁又能活下来多少? 呼伦贝尔那里的内喀尔喀诸部是目前唯一没有筑城与大明定时往来商队、囤积粮食及其他物资的。 如此一对比,倒显得长生天汗真是替他们着想,未雨绸缪。 “要真是越来越冷,白灾越来越多,怎么办?”莽古思很不安,“科尔沁……” 科尔沁很靠北。 虽然地处大兴安岭和小兴安岭之间的窝里,但去年就已经很难熬了,要是年年如此……先不说能不能每年都获得那么多煤炭,难道煤炭不需要用钱买? 他们烧不来炭,更挖不来煤。这些年的收入,都是用木材、用牲畜和毛皮换来的。 莽古思面对的问题,也是他们都需要面对的问题。 既然没法抢了,就只能靠交易。 而与大明交易,纵然目前大明理藩院和官产院都与他们提前商定好大致的价码范围,他们采伐的木材、勉力开采的煤铁矿石、牲畜皮毛,又怎么可能与大明拿出来的盐、铁、茶、布等价? 只不过目前各部基本上都是不要钱的人力,管口饭就好。所以账面上,他们倒好像还有得赚。 林丹巴图尔四周望了望,随后说道:“逃到这边来,找人结亲、留在这里做奴仆的,你们各部有多少?” “……那谁知道。” 他们本来就不能准确统计各个小部族的准确人口,但每次来大明边市的商队总会少那么几个人,这种事谁都清楚。 哪怕在大明做奴仆,似乎也比在草原上更容易活下去。 “布扬古,卜石兔,你们总有数吧?”莽古思问道。 “……你想要我们送回去?”布扬古沉着脸,“这是免不了的!” 大明与察哈尔、科尔沁之间的这个缓冲地带其实才是人口迁徙的最大受益者——既不会有到了大明之后同族太少的担忧,又更加靠南。 岭南女真虽然仍以女真为主,但实则已经是汉人、女真人、蒙古人杂居。 顺义王卜石兔那边则相对更纯粹一点,往那里逃的大多是察哈尔部。而往岭南女真那里去的,当然是科尔沁的一些小部族。 这种时候,其实他们面对大灾时体制的弊端就显现出来了。本身就只是小部族聚成的大部族,而与大明贸易的利益,又怎么可能平均分配到每一个小部族? 总有些更艰难的、不满的,他们自然只能寻找出路。 加上现在往来更加频繁,也方便他们提前沟通。 莽古思顿时和布扬古吵了起来,卜石兔看了林丹巴图尔一眼,只见这位过去名义上的共主大汗倒是一言不发。 “好了,吵也没用。”最后他反倒做起了和事佬,“我已经问过炒,要不干脆到察哈尔这边来。要是白灾更多,我们都养不活那么多部民。” 顿了顿之后他又说道:“更不妙的是,北面已经有了一些西洋人的踪迹。抓过一个舌头,听不懂是什么话。后来去问了喀尔喀的人,听说是西边来的罗斯国,谦河那边乞儿吉思五部北面的下游,已经被那罗斯国的骑兵占据。” “谦河?”莽古思愕然道,“你们怎么抓到他们的舌头?跑到达拉若尔南面来了?” 林丹巴图尔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我派人到达拉若尔那边去探了探,又见到了两队,应该是先来探路的。” 他们口中的谦河,就是后世被称为叶尼塞河的上游。此时此刻,已经重新夺回权力的沙俄确实已经来到了叶尼塞河下游。他们的下一步,就是继续沿着那片横亘大陆的草原往东,准备征服臣服于漠北外喀尔喀蒙古的布里亚特部族。他们生活的地方,就是被林丹巴图尔他们称为达拉若尔的贝加尔湖畔。 意思是海一样的湖。 又要面对可能越来越严重的白灾,又已经发现新外敌的踪迹。 莽古思一时倒不着急——谦河那边还远着呢。就算他们过来了,也有内外喀尔喀和察哈尔先挡着。 但林丹巴图尔说道:“那些人好像天生就能在更冷的地方来去自如。这么严重的白灾,对西面和北面的各部几乎是灭顶之灾。他们战刀很好,恐怕不会太大功夫就会占据更大的地盘。要是他们在北面站稳脚跟,就轮到我们要面对他们了!” “……难道现在还远征?没什么好处……”莽古思摇摇头。 “这件事,至少要让长生天汗知道。”林丹巴图尔眼神捉摸不定,“听乞儿吉思的人说,那些人在下游筑城。他们……还有火炮!” “罗斯……那不是以前金帐汗国的奴隶吗?”卜石兔愕然道,“他们都有火炮了?” “拔都统治了那里很多年,谁知道他们对我们知道多少?”林丹巴图尔说道,“总之,他们已经来了!” (本章完) 第439章 长生天汗的提议 第439章 长生天汗的提议 “罗斯国?” 翌日,朱常洛听到这里有些意外,随即意味深长地纠正他:“如今他们自称沙皇俄国,但在西洋,其余诸国并不承认它作为一个王国的地位,仍然将他们看作是莫斯科大公国。” 一阵讲解之后,莽古思问道:“这么说……并不是很强?” 朱常洛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当初你们的祖先一直打到了他们那里,那时候你们强不强?如今他们的踪迹既然到了你们北面,岂容小觑?那可不比汪洋大海,每一片土地都得靠马蹄来丈量。” 莽古思悻悻闭嘴,他看了看林丹巴图尔。 “伟大的长生天汗。”林丹巴图尔行了一个礼,“白灾越来越频繁,强大的敌人又出现在不远的地方,我们都需要您的庇护。” 朱常洛深深地看了看他。 随后他就说道:“你知道大明也很难派出军队远征,驱逐他们的骑兵部队。漠北太辽阔,那个距离比出兵到呼伦贝尔还要远两三倍。路途之中,还有喀尔喀隔在中间,更有瓦剌人在西北面。” “可是……” “他们不是专为掠夺而来,而是一步一步地开拓疆土。”朱常洛打断了他,“暂时他们还威胁不到你们。如今只是知道了他们出现的情报,这个消息不足以成为你们重归一体的契机。” 林丹巴图尔心里一震,莽古思和卜石兔都投去警惕的眼神。 朱常洛立刻缓和了语气:“当然,你们既然共尊朕为长生天汗,沙俄的野心,朕当然也会阻止!只不过事情一件一件来,先让喀尔喀去头疼吧,应对好越来越频繁的严冬,对你们各部来说更加重要。” 喀尔喀分内外,像之前炒所率各部,就已经迁徙到了辽东,被称为内喀尔喀。 而一直占据着阴山以北、呼伦贝尔和锡林郭勒这一片大草原西面的,则是外喀尔喀。 林丹巴图尔的心思,至少是想先依靠着大明彻底收服外喀尔喀,打出自己抵御沙俄远征到此的哥萨克骑兵的这个统战价值。 顺带掌握更多受外喀尔喀控制的煤铁。 甚至获得火器——沙俄确实已经有火炮,也开始运送到这边巩固征服成果。不论是从他们手上缴获,还是以此请求大明的火器支援,都可能是林丹巴图尔的目的。 看着朱常洛,林丹巴图尔低下头说道:“长生天汗愿意将来出手,各部就安心多了。” “这一点,你们尽管放心就是。”朱常洛看着他们,“七年了。这七年里,大明一直不曾断绝与你们的贸易,想方设法消弭过去的仇怨。你们只是世居草原,但在朕心中,你们既然愿臣服于大明,那就都是朕的臣民。只是,如果始终存在恢复昔年大元荣光,那又是与朕背道而驰了。” “……外臣岂敢?”林丹巴图尔赶紧站起来,“去年白灾,长生天汗不惜让京城缺煤也要帮助我们,这两天我们聊起这件事,无不感激长生天汗的仁慈!” 其他几个人也连连表态,并且各自就去年的灾情做了汇报,感激大明的“援助”。 “都坐下来吧,你们也是拿货物换的。大明无非是没有落井下石、另要高价罢了。”朱常洛抬手压了压,“只不过总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理藩院和官产院都奏来,各部的欠款是越来越高了。再这样下去,大明也拿不出那么多银两先垫付给边贸商行了。” 这边沉默了下来。 大明允许他们打欠条,这个欠条打不打?一开始还挺谨慎,但后来看到是来真的,大明也不催促,于是当然可以打一点,多得到一些货物。 不论是囤积起来,还是打一个时间差再转卖到其余更靠北的部族,都是划算的。 但去年冬天,入冬那么早,趁着雪还没阻隔商路,当然是一次性多欠了些,赶紧囤积物资过冬。 借贷一时爽,如今皇帝亲自来要还款计划了。 “长生天汗在上,去年受灾严重,恐怕……” 先说话的居然是莽古思,毕竟他欠得最多。 那是因为有底气,就他们科尔沁北面毫无外敌,大兴安岭和小兴安岭的物产也十分丰富。 朱常洛当然不是来逼他们还钱的,听他们都说了说之后就点头道:“大明当然会体恤各部实情。天灾无情,朕却不能对你们无情。” 顿了顿之后,他就站了起来:“走,帐外草地上坐坐。”于是就像昨天一样,大树底下铺好了垫子,大家席地而坐。 只不过这次多了大明天子。 朱常洛抚上林丹巴图尔的手背,捏了捏之后笑了笑,随后则看着莽古思说道:“一千多年前,草原上也有许多部族到了中原。后来,征战、讲和,经过有唐一朝,其实都是一家了。朕不是说你们都要成为汉民,但只要得法,我们也能成为一家,彼此信赖。” 他表现得亲近,这几个部族大头领只能心情忐忑地称是。 “煤的事不担心!很快,不仅能给你们更多煤,价格还会降低很多。”朱常洛说道,“过去是你们不懂得怎么用煤,煤炉的价格也还没有下来,你们也没法子让每个帐篷里都有煤炉,所以煤是多的。从大明买回其他所需,又需要有货物。依朕来看,要让你们的部民冬天都有足够燃料,你们又能填上采买其他货物的缺口,还是要想法子。” “长生天汗,您肯定想好了。”林丹巴图尔语气恳切,“请您明示吧。” 他真这么乖巧吗? 只能说总想挣扎一下,却又无能为力。 打又打不过,而部族的存亡又必须考虑。 和大明的贸易像是美味的毒药,如今既不能与大明交恶,又实在缺不了从边市买到的东西。 除非打定了主意开始过苦日子,咬牙硬扛严冬。 “在说这个之前,朕先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朱常洛招了招手,刘若愚把从北京随御驾一起带过来的几册书拿了过来。 “这是朕命专人搜捡史册记载之后的成果。”朱常洛指着放在垫子上的几个册子,“你们每人拿一套,族中在藩学院里学成之人自能研读。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天时有一定规律,恐怕真要到那种比平常更冷的时候了。时间嘛,可能短则数十年,长则百余年。” 这可谓经史人文科的一次“科学研究”。 而从史实记载上,华夏大地确实已经出现过三次这样的气候异常、小冰河期。 第一次是商周交替之际。虽然史料不多,但至少有那时候中原地区生活着大象的记载。而后气温下降,中原地区转冷、变干旱,农作物生长周期紊乱减产,最终大乱,朝代更替。同时,犬戎在北方生存艰难,于是有了南下攻破镐京的事。 第二次就是汉末魏晋。史册上记载了草原鼠南下肆虐中原,由此引发了大瘟疫。最终这个大乱世不知造成多少人口死亡,草原部族也纷纷南下。如今,只不过把那个时候关于气候异常的证据罗列了出来。 第三次则是唐末。这个时期的史料就更多了,譬如元和八年冬,大寒,南海冰厚数寸;大中十二年冬,大雪,江、淮冰,钱塘江冰合;譬如杜甫的“南纪巫庐瘴不绝,太古以来无尺雪。蛮夷长老怨苦寒,昆仑天关冻应折。” 现在,大明同样已经出现了气候异常。去年的寒冬,连南都那边都下了很大的雪。 而温度计被创制出来之后,至少这几年,大明已经有了丰富的气温数据。变化幅度虽小,但也有了隐隐的趋势。 对朱常洛来说,这属于先射了箭再画靶子,但这个趋势及事实必定存在。 “朕不愿见到天灾频频之余,内外人祸连连。”朱常洛叹了一口气,“恐怕后面的严冬和大灾还会更多,朕固然几年前就开始让大明官府提高救灾赈灾能力,你们各部呢?” 草原部族哪有这样的组织能力和意识?就是拿命扛,现在倒是依托大明的边贸多了些物资。 “两个法子,你们都斟酌一下。”朱常洛开始说自己的想法,“一是让大明带着机器和工匠去你们已经发现的煤田采煤。这样你们的煤不缺了,可以就近转运,还有更多卖到大明。方式可以再商谈。” 几人不由得看了看林丹巴图尔。 目前其实只有他那边发现了一个很好开采的大煤田。 “第二就是派出勇士,随大明先征战东瀛!”朱常洛说出让他们心里一震的主意,“大明有舰船,有精锐火器军队。你们随大明作战,一是以雇佣军方式可折银偿还欠款,二则可到东瀛掳掠!最重要的是,有了这样的经历,等大明解决了东瀛问题,后面就有成例了!沙俄人,喀尔喀,西域,将来都可以这么做!” 要让他们从如今仍旧事实独立的状态慢慢成为归化部族,军队的问题始终都要解决。 并肩作战总是一个法子。 朱常洛看着他们:“你们都说说,这两个法子能不能行?” (本章完) 第440章 东方慈父 第440章 东方慈父 等到了后世,他们的子孙也是吃一口资源饭。 现在这个时间点,他们倒是仍然能吃一口雇佣军饭。 东瀛虽然有些许“铁炮队”,但总体仍是冷兵器作战。 “渡过大海……”林丹巴图尔喃喃自语。 “昔年你们的祖先既不明海战,当时的高丽又并不得力。”朱常洛看着他们,“大明则不同。南洋舰队刚在马六甲横扫西洋炮舰,朕已命投降的葡萄牙命官和出使前来恰逢其会的荷兰人到了这里,琉球国使臣也来了。此战,朕要灭了那国!” 在长生天汗的口中,那东瀛的下场听起来比他们将要惨很多很多。 大明如今的武力当然毋庸置疑,朱常洛希望他们能遣出勇将悍卒随大明前去。 那里地方不小,又崎岖多山。大明如今虽有碾压实力,但要达到的目的不是打败,而是犁庭扫穴、换一片天。这样的任务,始终需要陆上前锋一寸寸地往前推、占据。 因此朱常洛先对他们说大明即将派出的力量。 朝鲜一路,由让各部都十分熟悉的名将,西凉侯麻贵统帅。他已经虚岁七十七了,就算不亲往前线,但他的子侄,如今也已经在大明新边初展峥嵘。他们所率领的,是从宣府、辽西、辽东三镇抽调的边军。 琉球一路,是东洋舰队提督、伏波侯沈有容率领,另有魏国公徐弘基所率孝陵卫为骨干、泰宁侯等勋臣所率的京营将士为陆上兵力,再加上部分拓海团练洋行的壮勇。 而尤其体现规格的,是潞王世子和皇帝二位亲弟弟前往,朝鲜文武将有不少在大明前任枢密使田乐的带领下一同出击。 “你们自可留心,大明也需要时间做好先期准备。”朱常洛看着他们,“对马岛,琉球,这两处稳固下来之后,你们就要做出决定了。两路大军出征之日,你们若还定不下来,那么倭国一千多万人丁,就与你们无关了。” “一千多万?”莽古思不由得一惊。 “除了天风地龙,还有自己争权厮杀,东瀛诸岛可不曾有什么外敌。一千又五百万,只多不少,这还是他们相互厮杀了百年的结果。”朱常洛断然说道,“不足为惧!反而大战之后,大明不希望那里还留有这么多倭人!你们一部就算带回百万人丁,朕也能容许!” “……那可不行,太多了……”莽古思立即喃喃自语。 整个科尔沁大部,如今总的人丁数量都只有二十万左右。 而整个蒙古各部,加起来恐怕也只有不到两百万。 现在长生天汗说只要他们有能耐,一部带回百万人丁都可以,这着实有些令人“不知所措”。 有一种他给得太多了的感觉。 朱常洛还接着说道:“倭国百姓,匠人也不少。近千年前,他们派了不少遣唐使,从中原不知学了多少本事回去。只是赵宋弱小,昔年你们先祖东征屡败,他们倒是狂妄起来了,先是寇大明东南海疆,甚至大军渡海欲先功朝鲜再图大明辽东之地。人丁虽多,但各地大名割据。如今虽名义上遵奉幕府大将军之令,实则仍旧是各自为战。” 仿佛那是一块鲜美的肥肉。 而在大明眼中,东瀛也不是什么强敌,只要大明有决心。 现在的大明有十足决心。 首先就是皇帝有决心,中枢必须贯彻皇帝的这份意志。 其次是武将有决心,麻贵一家和魏国公等,相当于是在为自己开疆拓土。 最后是部分朝鲜文武和大明海商大族有这个决心,在朝鲜和大明不能做的,到了东瀛是可以的。为了巩固后面的统治,大明自然允许在那里出现一批新的大族,掌控住主要的利益。 朱常洛把这份大体布置摆在了他们面前,目光灼灼,主要盯着林丹巴图尔。 “若察哈尔派出一万精骑,北面外敌忽至……”林丹巴图尔犹豫地说着。 朱常洛神情复杂,叹了口气问:“你担心的是北面外敌,还是南面外敌?又或者担心所遣精骑有去无回?” 其他人闻言不自在的低下了头。 没错,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派出军队协助大明作战,到了那汪洋大海和遥远岛国,有个三长两短似乎也是很合理的情况。届时纵然有一些掳获人丁补偿给他们,这些人丁能代替青壮精兵吗? 而与此同时,一旦这样做了,他们各部当然就到了相对虚弱的阶段。如果大明这个时候翻脸,那就只有四处逃窜的份了。 只不过没想到长生天汗这么耿直,一下就把大家心里的顾虑点破了。 “这么多年,朕设藩学院,让你们部族子弟来进学;广开边市,与你们互通有无;书信不绝,时常会晤;你们献给朕的女人,都在朕的宫中身份尊贵。”朱常洛似乎非常失望,“到了今日,你们仍旧担心朕要对你们赶尽杀绝?朕若有此心,何必这么麻烦?” 他把脸板了起来:“边市一断,大明固守新边,你们是胆敢来犯,还是能抵御住严寒?不需要多少年,你们各部还能剩下多少人丁、牲畜?” 林丹巴图尔赶紧换了个姿势,跪在他面前:“长生天汗恕罪,外臣惶恐……” “朕本以为此法两全其美。既能解了你们欠账之忧,又能让你们各部多一些好用人力。到你们新筑的城里城外办工设厂,不论是开采煤铁还是硝制毛皮、纺织毛料,你们也算是摆脱了纯粹靠放牧砍伐来支应所需的窘状。” 朱常洛看着他们几人的脖子。不知是因为夏日炎热还是他们此刻十分紧张,汗珠沁出来不少。 微风拂过,也不知他们觉不觉得脖颈很凉。 “长生天汗说的极对,是我蠢笨……” “都坐好,朕不怪你们。做头领嘛,是要考虑周全。” 朱常洛又换上和煦语气:“你们啊,把心都放回肚子里去。说一千道一万,若是放下那点一统各部、威风无二的执念,最终不过就是富贵罢了。这富贵,难道朕不能给你们?而就算一统各部说一不二,达延当年固然威风,如今又怎么样呢?草原太大了,你现在试着改制,又能管得住多大地方?” 林丹巴图尔悻悻称是。 “你们生于草原长于草原的都没好办法,朕更不想、也管不了那么大的地方。只要你们一直跟着大明走,草原就一直是你们的,大明还能帮你们。” 朱常洛装作无奈地摊开手:“若总是这么提防着大明,那嫌隙就总是解不开。总有一日,大明文武倒要诘问朕:你们不怀德,难道大明还要一直帮你们?朕的苦心,你们总要体谅才是。昔年就有斩草除根之奏谏,如今将士渴盼功勋,朕也只是让他们看向东面、南面。” 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但既然已经如同鱼肉一般,又岂能对着刀俎咆哮? 何况大明这些年确实称得上在帮他们——至少允他们赊账拿货这种事,是真实的。 现在这催账方式,也足够温和,还给了他们回报的想象空间。 只是众人都知道,一旦再派了兵随大明出征,当然是受大明将帅节制。而那些人,必定受到大明拉拢。有的可能直接成为大明将领,有的恐怕会留在东瀛那边过快活日子不回来了。 “长生天汗宽仁,外臣感激涕零!”林丹巴图尔看着他,“外臣愿亲率大军,随天兵东征!” “……亲率大军?”朱常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那察哈尔部怎么办?” “……岱青台吉身体仍康健。” “……也好。这样一来各部所遣精兵,也有一个威望足够的头领。”朱常洛不再计较他的小心思,“你的先祖昔年没做到的事,如今虽是驸大明尾骥,你若能做到了,不失为一桩美谈。林丹巴图尔,此战若功成,朕知你雄心,不吝助你。你还年轻,将来各部儿郎若有愿听命于你的,朕助你西迁,重建西域汗国又如何?” 林丹巴图尔心中一震,其他各部头领则砸吧了一下话语之中意思,顿时各怀心思地看了看林丹巴图尔。 这家伙竟愿意亲自前去,而各部所遣精兵到了那里,人生地不熟,又担心被大明卖了,当然得抱团。这个时候,林丹巴图尔的身份就很关键了,他确实大有可能凝聚起各部出征将士的人心。 若是一路凯旋,既帮各部掳获财富人丁,又获得了各部将士的肯定,林丹巴图尔回来之后在各部里就颇有威望了。 当然,就算是这种情况,他也不大可能再一统诸部和大明为敌。但若是换一种思路,从此铁了心率领各部仆从军随大明作战,到时候拥有一支强大的各部联军,西边的瓦剌残部和更遥远的天山以北、以西,未尝不能征服。 打不了大明,还躲不了吗? 这也算是曲线建国了。他似乎一直不甘心只做大明的狗,各部里也不乏这样的人。 长生天汗似乎也能容忍他这些念头。但现在这个心思被点出来,其他各部又开始斟酌起来:哪能就让他把各部精兵强将拐走? 然而他们能够像林丹巴图尔一样亲自去吗?如果都亲自过去约束部将,岱青那个老狐狸却留在这里…… 林丹巴图尔表情有点委屈地看着朱常洛:干嘛老这样? 朱常洛心里好笑,表情却很认真:“朕绝无虚言!” 事实正是如此。要么,林丹巴图尔彻底忘掉那些有的没的祖上荣光,真的愿意做大明之臣;要么,他就把这些刺头都带走,到遥远的西域找块地称王称霸享受一下快感。 没有根本的制度设计,那也就是他这一代人的快活。 北面的草原上,大明只需要一些安于富贵的外藩王公。这一点大明是能保障的,过于广袤的土地,他们确实仍有存在的价值,帮助大明维护好对那广袤土地的宣称。待到技术条件足够成熟了,才是对那里精耕细作的时候。 至少要等这个漫长的小冰河期过去。 如何派遣精兵、各部派遣多少,这些事还需要商议,他们也需要回去之后与其他中小部族头领商议。 但大方向确定下来了。 而后又是大明与他们一起办工设厂的方式。 这方面,朱常洛当然有许多成熟的模式。说白了,又是一个利益捆绑手段。不论是租售土地还是特许合股,必定都只涉及各部高层。与此同时,还有关于税和管理等方方面面的事。 当然,这件事只有官办商行能做。毕竟到了那边,如果没有强大的实力做保证和背书,难保不会被吃干抹净。 “朕要在这里呆上两三个月,你们都不用急。派快马回去,有些人可以来的都来,把许多细处先商议好。”朱常洛拍拍腿站起来,“就此摒弃前嫌,一起精诚合作。像过去那样只看长生天的恩威,最后难免要靠刀枪争夺财富。如今既奉朕为长生天汗,朕就要给你们一些安稳生计。” 这一点上朱常洛说得没错。只要此刻正在谈论的各部“园区”管理合作机制奠定好了,那么各部都能分一杯羹。 蒸汽机有成,小冰河期已至,毛纺为何不能做?有广袤的草原,大明可不必出现什么羊吃人的圈地运动,就在草原上做。 一举多得。普通牧民安心放牧就能有稳定收入来源,还会有多少心思上战场搏命?而利益捆绑,大明的产业延伸到漠南和辽东各部新筑的城池里,文化和经济交流迟早润物细无声地分化完他们。 稍微富裕之后,这些“工业”化的定居点就成为各部再不能轻易放弃的巢穴。机动的优势丧失,他们再想做什么就得再三考虑,愿不愿重回颠沛流离茹毛饮血的状态? 来自草原的毛纺织品和皮毛、肉制品、奶制品,更是寒冷时期注定会行销大明及更多地方的好东西。 大明的人力资源也有限,莽古思当然要极力争取。 他跟在皇帝身边,说着察哈尔已经有个煤田了,科尔沁除了木材就是牲畜…… 浩善和哲哲送到皇帝身边这么多年了,肚子又不争气。即便论打,科尔沁的军队似乎也比不过察哈尔,将来可怎么办? 与此同时,他们自然要遣人先快马回到部族,通传长生天汗最新的意思,让足够有分量或者他们希望一起合作的头领前来商谈。 朱常洛随后才召了葡萄牙降官、荷兰使臣和琉球使臣一同来。 又是豪迈粗犷的篝火晚宴,烈酒、烤肉、草原歌舞。 朱常洛只不过是让他们看一看如今草原各部如何臣服于他罢了。 而仿佛是血脉中的恐惧,又或者已经感受到东方帝国海上力量的恐怖,葡萄牙降官和荷兰使臣看着蒙古大头目们在东方皇帝面前的恭顺模样,又看到他们看向自己时宛如看猎物一般的眼神,自然是更加恐惧。 林丹巴图尔他们则听到长生天汗对他们说:南洋是大明的南洋,西洋各国若不想把舰队都葬送在东方,那么就要止步外滇以东。这样,还能派遣使臣到大明南都常驻,他们的商船也可以到达南洋新港和大明南都。 同时也提到了几样他们没听说过的东西:橡胶、鸟粪石、土豆、玉米、甘薯、生。 其中几种农作物,目前已经在东南沿海找到些踪迹了,但还存在育种改良的问题。 小冰河期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干旱,大明也需要早做准备,培育推广一些耐旱作物。 而肥料大业如今虽然仍旧需要化学的发展,但鸟粪石这种只在大洋孤岛上最易采集的东西,当然可以作为他们和东方贸易的货物之一。 他们现在也拿不出多少大明看得上眼的好东西。 最后才是尚丰和向鹤龄借敬酒来到朱常洛面前。 “安心。”朱常洛指了指几个北疆王公,“等伏波侯回到了大明,你们就先随他回琉球。很快,大明天兵和草原精骑就将东渡,以后你们都不必担心东面的威慑。他们,不久就将不复存在!” 语气森然而肯定,尚丰和向鹤龄大喜,恭顺无比地跪倒拜谢。 在天子的夏宫里,此后两三个月里都是与各方的商谈,由伴驾来此的大明高官们出面。 其中有北疆的外藩,有琉球,也有西洋的降官和使臣。 理藩院、官产院与北疆各部谈着办工设厂的事,与荷兰谈着商贸方面的条款以备他们传回国内再派遣专门的外交团队。 枢密院和北疆各部和琉球商谈着东征事宜。 大明在东方所鼎定的新秩序已经初成体系,这些秩序由武力和制度、国力所保障。 朱常洛是帝国天子,是长生天汗,也是外藩共同的宗主。 到了八月底,机械所那边奉命加紧改装好的一艘船从滦河下游缓缓驶到承德,打破了夏宫湖面的平静。 明轮船并不新鲜,千年前就有车船,“荆湖间车船乃唐嗣曹王皋遗制,其大有至三、四十车者,挟以双轮,鼓蹈而进,驶于阵马。” 但如今,不再是人在船上靠人力来踩,沉闷有节奏的蒸汽机在船腹里轰鸣,烟囱冒着烟与气。 这艘船在湖上就显得很大了,但当然和巨大的战舰及货船比不了。所以虽然无帆,但它来去自如。 岸上,朱常洛带着许多人观看。 荷兰使臣目光凝重,林丹巴图尔等人则搞不清楚这是什么。 朱常洛嘴角含笑:“再过一些年,你们就能见到不用马匹就拉动的长车,不用风帆却航行更快的巨船。其中所用机器,一台足以抵过数百健马齐拉之力,铁车铁船都不在话下。用它驱动车轮、船桨,去哪里都能离得更近。” 林丹巴图尔顿时色变。 数百健马齐拉之力? 看着神色各异的他们,朱常洛意味深长地说道:“既然都谈得差不多了,那就都回去做准备吧。只要遵奉大明意志,朕自会庇护各部,让你们应对天灾有力、各部子民都能过得比以前好!” 那轮船仍在湖上转圈,像只是一个玩具一般。 但它当然不是玩具,只是先验证蒸汽机足以驱动船只。 有了这第一艘,以后就将有无数艘,而且必定越来越大。 荷兰人和葡萄牙人遍体生寒。 东方已经有如此令人不安的船只,止步于南洋,似乎就是东方帝国的仁慈。 要不然,大洋虽然辽阔,谁能阻止东方的战舰到达大西洋? (本章完) 第441章 机不可失 第441章 机不可失 此时马六甲海战的消息已经传回里斯本,震动了西班牙、英格兰与荷兰这几个“海洋大国”。 这意味着大航海利益格局的巨大改变。 英格兰与荷兰才刚刚起步不久,西班牙虽是“大国”,但人力同样有限。因此在吞并葡萄牙之后,他们仍然只能以美洲为重心,东方的殖民地仍是由葡萄牙来主要打理, 现在怎么办? 当年“无敌舰队”受挫,西班牙那是咬牙切齿。得益于先行者从美洲得到的庞大利益,西班牙“卧薪尝胆”,十五年前开始通过三年的围攻,英格兰与荷兰的联军在奥斯坦德被西班牙击败。 停战协议让西班牙再度掌控了对欧洲西部海域的掌控权,然而英、荷虽受到打压,西班牙同样负担极重。 这里是两个雄心勃勃的后起之秀,遥远的东方却又出现了更为恐怖的敌人。 对东方帝国,欧洲权贵并不那么陌生。 所知晓的,至少是一个疆域极其辽阔、人口众多而富庶强盛的帝国,只不过以前他们并不重视海洋,陆地上有着北面野蛮的草原强敌。 传回欧洲的消息是:葡萄牙舰队惨败,东方帝国的舰队无论是火力还是兵力都远非葡萄牙派在马六甲的部队可比。 作为曾经并肩抵抗西班牙的伙伴,英格兰与荷兰之间的联络已经开始。 得知荷兰已经向东方派出了使团,英格兰的想法自然是与荷兰联手,让西班牙首尾难顾——他们一个向美洲开始进发开拓,一个尝试去东方接管葡萄牙所占有的航路。 西班牙要救哪边? 与此同时,西班牙则面对着葡萄牙贵族们的怨言:正是由于西班牙对葡萄牙的压制,军力和财力上才无法保障对东印度的投入。既让荷兰人已经到达那边开始尝试拉拢地方势力,又让东方帝国抓住了这个虚弱的时机。 一场马六甲海战已经开始影响欧洲航海先驱国家之间的利益斗争格局,此战的指挥者此时则归国抵达了北京。 他的南洋舰队提督已经卸任,由海事参谋解经傅暂时兼任,新港分舰队则由毛文龙率领驻扎在马六甲那边。 袁可立已经去了云南。 在朱常洛于承德避暑的这段时间,南洋那边并未停歇。 “下个月开始,外滇就入旱季了。”总参谋孙承宗禀报着,“袁相到了西南已近一载,瑞郡王、黔国公、右军都督府及土司兵业已整备,军粮存粮和今年诸省新粮调运都已经安排好了。” 朱常洛点了点头,又看着沈有容:“毛文龙那边呢?” 沈有容回答道:“臣启程归国前已经叮嘱过他。马六甲城如今暂由柔佛国及顺昌行打理。南都方面新港宣尉司拟任诸员启程时带了南洋舰队战舰五艘,另外海贸行和其余三家洋行共二十船夏末启程赴南洋。毛都督赶得上沙廉之战,葡萄牙人从那里被那东吁赶走不到四年,东吁如今立足未稳,又要先分兵北援,沙廉港定可一战而定。” “他们那个葡萄牙炮兵队……” 沈有容当然不奇怪皇帝对外滇东吁王朝兵力的了解,此时立即说道:“马六甲的葡萄牙人投降后,臣已经从他们嘴里知道了被那阿那毕隆俘虏的葡萄牙兵卒近况。如今,他们被专门圈养在一个炮兵庄。臣以为,他们和象兵一样,必定不会轻动。阿那毕隆一定会把战事拖到明年雨季,因此大概不会一开始就派到云南前线或沙廉。” 朱常洛南巡时和黔国公一家商谈已经过去多久了? 这么多年的处心积虑,外滇情报已经知道了很多。 阿那毕隆确实是如今外滇东吁王朝的一个雄主,此前先征服了兰纳,而后在三年多前又把盘踞在缅甸南面海畔的葡萄牙人击败。 说起来东吁王朝前些年也有一本烂账。大约三十五年前,东吁王莽应龙死后,各地领主又重新割据。正是在这一段时间,一支葡萄牙雇佣军被缅甸西南方向的阿拉干王朝雇佣。 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缅甸一带其实已经能够仿制一些东西方火器,但整体水平相对差。而进入了乱战时期,这种情况由于各地割据领主、周围国家的野心,有心开辟据点的葡萄牙人与他们一拍即合。 缅甸的火器水平和城防水平都上了一个小台阶,这也是大明得做好充足准备的原因之一。 其中,葡萄牙人最终也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在伏击了他们的雇主阿拉干王朝的王储所率舰队之后,沙廉港就此落入葡萄牙人手中。 葡萄牙人依托这个据点,几乎把阿拉干王朝的海军打没了。要不然,阿那毕隆也没那么容易重新整合缅甸、让东吁王朝重新稳定下来,而且征服了兰纳。 但葡萄牙人把阿拉干王朝这个东吁王朝西南面的强敌削弱之后,东吁王朝终于腾出手来。三年多以前,阿那毕隆亲率大军十万余,把沙廉围得水泄不通,只剩靠海的一面有个口子。 然而葡萄牙人在沙廉的统帅者其实就是个冒险家,他仍然处于开拓初期,如果不能站稳脚跟就会一无所有——葡萄牙的重心仍然是印度果阿和马六甲,而非缅甸。 三个月后,沙廉港城被攻破,那葡萄牙人头目被一根木桩刺穿,受尽折磨才死去。除了有些人坐船逃离之外,还有四百多葡萄牙兵卒被俘虏。 这些人由于精通火器,因此被编成了一个专门的炮兵队圈养起来。 大明要对外滇动手,但必须考虑东吁已经拥有的热武器实力。 “臣以为,陛下不必过虑。”孙承宗说道,“外滇火器本就逊色于西洋火器,那就更比不上大明火器。此战为瑞郡王、黔国公及云贵土司、外滇诸宣尉司立身之战,打的就是稳步推进。一旱一雨,那阿那毕隆若要反攻,火器兵必定会上阵。既有葡萄牙降将,两边都派着。到时候阵前喊话倒戈,不论成与不成,阿那毕隆必不敢冒这奇险。” 朱常洛点了点头:“箭在弦上,那就照此办吧。” 在外滇打仗,必须考虑气候。每年的农历十月开始到次年四月左右,是旱季。若是雨季,对于行军作战是个灾难,尤其不利于热兵器发挥。 就算外滇的军队想发挥自己更适宜当地气候和地形的优势,那也是在不适应作战的季节反攻。 与此同时,还要南北两线推进、分割。 因为外滇南北走向的大河着实利于大明海上力量的深入牵制。 控制了沙廉港周边一带之后,就控制了外滇两条最重要河流的出海口。 在大明构想的虚疆之中,新港是南洋的核心,而沙廉才是西南面真正的前哨边疆。 东洋的大战仍需准备,但南洋两件打头办的事,重建新港宣尉司已经在日程上,外滇之战则立刻要正式开始。 过去,大明面对外滇总是守,三宣六尉早已是虚设。 如今大明终于要反攻了。 枢密院需要先围绕外滇之战运转,东洋大计则是沈有容来专门运作。 “东瀛之战后,你为伏波公,永镇台元。”朱常洛当头就是这么一句话,“此岛极为重要,将来与对马岛一南一北,是大明约束东瀛诸藩及琉球、吕宋之前哨。” “臣只知为国尽忠,报效皇恩!” “都一样。”朱常洛笑着点头,随后又严肃地说道,“海战名将难得。你万勿亲历险境,培养更多海战将领,尤为重要!” 沈有容对如今仍被称作台元的那个岛并不陌生,大明并不满足于只有一个澎湖巡检司了,台元的开发和镇守要提上日程。 朱常洛对他更新了最新的进展:田乐已经启程前往朝鲜,北疆各部会派出仆从骑兵,京营和前军都督府已经在做准备,辽东、辽西二镇早就盼着再有战事。 “眼下缺的是战舰。北洋舰队要负责北面方向,东洋舰队还在组建。”朱常洛看着他,“南洋舰队还要负责新港宣尉司和外滇之战,以你对南都造船厂的了解,那边再加上大沽、宁波、泉州三大海船厂,东洋舰队多久可以成军?” 沈有容立刻回答:“两年!最多两年!” “两年?”朱常洛皱起眉。 “若要像南洋舰队一般,当然得好些年。但臣只要镇洋级三艘、威远级五艘,再配上哨舰、洋行商船,便可成军!”沈有容如今有着十足信心,“两年之内若能有十舰,臣便可先攻下那萨摩大隅,随后大军可乘商船自琉球源源而至!” 朱常洛略有迟疑,而后说道:“朕跟你说过的蒸汽轮船,现在有条件了。若要稳妥一些,朕是想着要试制这蒸汽轮船的。” “陛下,东瀛岛多,地势狭长。纵然南北夹击,也不是一两年之间的事。”沈有容当然已经做过很多研究了,“蒸汽轮船现在能造了,确是喜讯。但第一步,仍是南北夹击,先攻下他们那所谓九州岛为本营再说。” 他斟酌了一下之后说道:“若陛下所言蒸汽轮船确实能与风帆并用,航行更快。待臣等在那九州岛站稳了脚跟,那蒸汽轮船也该制出数艘了。届时臣可亲率舰队,奇袭那江户城。东瀛那幕府大将军若忽然殒命,各地必定再度格局争权。没了能统帅各地兵力之人,此后自然可以一鼓作气。” 蒸汽机在多年的研制过程当中,早已经考虑到将来的重点用途。先在煤厂试用,是为了提高效率、确定构型。 正因为如此,在新式蒸汽机研制完成之后,才能最快速度放到大沽船厂早就配合研制的明轮船之中开到承德。 既然已经通过了实际航行的验证,下一步就可以启动大明的蒸汽战舰计划了。以此时的蒸汽机效率,就算为战舰定制更大马力的大型蒸汽机,仍然需要配合风帆以取得更优秀的性能。 这还需要一个过程,所以朱常洛要跟精于海战的沈有容商量一下东洋大计要不要因此做调整。 “你的意思是,就以现有镇洋级、威远级,再加上陆上各军火力,足以先稳稳控制九州岛?” “臣等若这点本事都没有,哪里对得住朝廷了这么多银子造办的坚船利炮和神兵铁甲?”沈有容十分自信,“若不能战而胜之,臣提头来见!” “……那倒大可不必。” 朱常洛知道随着南洋之战和外滇之战的开启、东洋大计的筹备,军中渴功的气氛已经非常浓了。 但马六甲虽然一战而定,外滇之战必定要历经数年,朱常洛还是希望大明不要立刻进入两线作战的节奏。 东洋大计毕竟还只是在筹备期,现在又有了蒸汽机的大进展。 就在他仍然还想让沈有容稳妥一点,把东洋舰队的根基打好之时,王安忽然匆匆赶来。 “陛下,朝鲜密报!”王安看了看沈有容,先向他行了一礼,又不避开他,递上密信就说道,“东瀛那掌实权的德川家康已于三月二十一死了。消息如今才传来,其子秀忠已掌大权,刚刚颁了一国一城令,命各地头领只允筑一城,削减兵额。” “哦?”朱常洛立刻拿了密信拆开来看。 东瀛虽然远,但若是这家伙已经死了半年了消息才传出来,那就有些意思了。 在大明已经掌握的情报里,他名义上虽然已经让位给自己的儿子,但这些年仍然实际掌握着大权。 这种权力交接之际,最容易引起动荡。 而德川家康都没能完全完成的削弱地方大名实力的法子,真能被这所谓一国一城令搞定? 看完了密信上的内容,朱常洛还在思考,沈有容已经开口说道:“陛下,机不可失!” 朱常洛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大明给的压力立刻出现,东瀛西面诸位大名首当其冲,会愿意遵守这一国一城令吗?如果不遵守,他们与幕府之间的关系又将如何? 而幕府若要以此理由直接收摄他们的兵力抵御外敌,同样会引发猜忌。 他思索了一番之后就说道:“宣孙总参,枢密院诸臣议事!” (本章完) 第442章 乾纲独断 第442章 乾纲独断 即便不愿轻易陷入双线作战的窘境,但正如沈有容所说:机不可失。 只有先苦一苦叶向高。 枢密院先沟通好了之后,叶向高及其余诸相闻听噩耗,当然是苦起一张脸。 说好的东洋大计只是开始筹划、组建东洋舰队呢? “陛下,海上风浪难料,是不是……操切了?”叶向高硬着头皮劝谏。 “臣恳请陛下三思!”汪应蛟也立即说道,“纵有战机,大明军力又今非昔比,然倭贼毕竟不容小觑!再者说,只要再有三五年,东洋舰队大成,灭倭总归胜算更大。外滇既平,财计从容,取之更如探囊取物!此时便发兵东瀛,弊大于利!” 朱常洛当然也认可他们所说的这些。 等下去,对大明更有利。毕竟蒸汽机有成,马六甲又拿下来了,时间站在大明这边。 君臣对于拿下东瀛这个大方向没有分歧,只是眼下一定要立刻行动吗? 朱常洛却想通了:“就算希智到了朝鲜,也需要让朝鲜文武大族看到大明是动真格的。有了战果,他们有些人才肯行动。第一战只动对马岛,大明出北洋舰队和辽东镇精兵,朝鲜出兵出粮,速战速决。区区一个对马岛,弹指可定,这样就达到眼下目的了。” “……朝鲜如何能支应得起大军粮饷?”叶向高叹了一口气。 重点是拿下来之后,如果不是继续进军,那就要防备反攻。大军开拔出去之后,不守住阵线又有什么意义? 而对马岛孤岛一个,若是驻扎大军,粮草物资全部需要输运过去。大明及北疆各部、朝鲜仆从军大举进攻还得要个两三年时间,经年累月下来,这些粮草物资不是个小数目。 “掠!”朱常洛丝毫没有怜悯地说,“琉球那边便只用拓海团练洋行先行,到了琉球助其清剿内贼,摆脱那岛津氏控制。如此一来,他们只能先想方设法备战。北洋舰队押阵,让朝鲜兵卒去登岸掠夺!这几年,东瀛产的银子可没流出来多少了!” 之前德川家康搞朱印船贸易时,主要是葡萄牙人和他们来往。从他们手上得到的白银,再于澳门采购大明货物回马六甲。 而葡萄牙被从澳门赶走之后更于不久再被赶回马六甲、与大明断绝了贸易往来,德川家康又开始禁教锁国,这些年他们那些银山采出的银子流出来得更少了。 那就自然仍留在东瀛。 叶向高他们琢磨着皇帝的意思。 说的是北洋舰队押阵,那自然是沿海搜掠。登岸的虽然都是朝鲜兵卒,但他们要回来还不是得带回船上? 必定有个分配机制,让那些朝鲜文武大族感觉有甜头,愿意继续投入。 这样做是有好处:东瀛西南部各地方大名风声鹤唳,只怕无心再反攻什么对马岛;就算能组织起来,也要先跨过海峡和北洋舰队这道关卡。如果对马岛的防御压力小了一些,驻扎的力量倒不用那么多。而经年累月这么掠下去,他们在沿海地带也无法构建稳固的防御寨堡承受北洋舰队炮击,将来登陆时似乎也容易不少。 就是可能搜掠不到太多,而且必定越来越少。东瀛多山,囤积财富最多的,大多都是各地大名所筑山城。舰队上不了岸,登岸搜掠的朝鲜仆从军又怎么可能啃下那些大山城? 若不是兵力足够多,就必须配备重炮迅速轰开缺口。 这需要大明陆上精锐力量。 汪应蛟提出了这个问题,朱常洛这才说道:“东瀛是帮三位王弟打的,是为他们打下藩国实土,为大明永绝东瀛祸患。潞王在朝鲜多年所得,岂能不出力?不愿做大明朝廷命官的朝鲜地方大族,岂能不出力?反倒是对马岛将来要由朝廷拿在手上,既是北洋分舰队军港,又是辽东与东瀛往来商港,大明主要支出是这对马岛的建设。” 平定朝鲜后,潞王入朝,李三才在那主持大局,这么多年清洗不少,积蓄是多少? 对朱常洛来说,总不过是两三年的时间而已,他们投入得起,也必须投入。 况且现在这份投入,是为了降低将来总攻的难度,可以大大降低将来总攻的投入。 回报则是一整个东瀛。 大明确实需要苦一苦叶向高,但这份苦还在承受范围之内。 对马岛并不大,岛上也已经有山城。尤其是丰臣秀吉组织侵朝时,他就住在对马岛的清水山城,那里又扩建了一番,基础还不错。 而大明大军压境,很有可能不太大力气就拿下来,破坏不会太大。 那么把这个岛再扩建一番,尤其主要只是港口部分,需要投入的资金量不会太夸张。 “不能只看去年、今年岁入。”朱常洛更说道,“新港宣尉司既设,朕已经告诉荷兰人和葡萄牙人,让他们都带话回去。只要他们的战舰止步南洋之外,与大明通商,朕都欢迎。让他们带着白银来,这部分收入可不少。南洋诸岛,如今皆受大明庇护,各洋行必定更加踊跃,南都市舶司岁入将增长多少?” 这还只是其一,还有就是大明内部。 “昔年所发边防特别国债也快到期了。”朱常洛又看着叶向高,“朝廷如今自无法悉数赎回。但这笔账,当年买过的都算得过来。如今是整个东瀛,届时那边的田土山林,一样可依新边及承德府旧例。再发一期,赎回往期债券之余,还有多的。拿下东瀛之后,其余不论,光是那边金银山岁出,就是一个大进项。” “……不是由三藩开采?” “他们采出来,留着银子有何用?大明还是用货物赚回来。”朱常洛顿了顿之后说道,“朕思来想去,新港宣尉司既已设立,东洋和外滇又在日程上了,那么大明银号该筹备设立了。一为将来商贸之便,二为统一钱法,三为诸库管理、国库名副其实。” 叶向高心中剧震。 民间臧银该有多少? 不知道。 虽然私下里的钱庄就有不少,但其中流通往来的银两数目,大明岂能尽数知晓? 而大明银号之所以一直还没启动,是因为皇帝想同时解决金银、铜钱、宝钞都在流通的问题,另外便是中枢诸库、地方存留。 银号设立后,富商权贵固然仍能带着现银随身,但如果是动辄以万为单位的超大额交易,当然还是银号方便一些。 只要他们都肯认,那么便是存根上的一笔数字,朝廷库中则可以有大量现银无需支应出去。 这个管理和动用之权,就操控于朝廷之手了,只不过万不能自己刨自己的根,要留足够现银于总号及各地分号,避免挤兑。 这都是之前商议过程当中皇帝剖析的要害处。 “蒸汽机有成,这些年冶铸更精密的军械、仪器,发行银元和新钱都有技术条件了。”朱常洛说着,“博研院和御用监一直在试新配方,届时银元之外,新钱所用合金配方,民间万难仿铸。只要随时可以互相兑换,民间都能认,那么宝钞赎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当真要赎回宝钞吗?”叶向高很纠结。 “要!”朱常洛很肯定地说,“要建立朝廷新钱法的信用,宝钞的遗留问题必须解决!” 宝钞,大明货币体系之中永远的痛,堪称癌症。 朱常洛原本的印象当中,大明宝钞变成那个样子是因为只印不赎。但是呢,等他坐上了宝座开始研究,发现也不是尽然如此。 朱元璋当然发得很多,朱棣北征更是疯狂印钞。从洪武年间大约一年发钞五百万贯,到永乐年间年均发钞约两千万贯,最终就失控了。 失控其实很早,洪武二十七年,一贯宝钞就只值一百六十文了。朱元璋管你这的那的,一开始是禁用金银,后来更是铜钱都禁用。而朱棣想北征,疯狂印钞之余倒是搞过一件事:户口食盐法。 这其实是为了回收宝钞。当时宝钞已经跌到一贯只值十二文了,朝廷因此规定每户每月至少要有一斤盐是用宝钞买,价格是三贯。 但没什么用。 到朱瞻基这,就已经只能停发宝钞了,这时一贯宝钞只值五文。当然,朝廷还是在回收宝钞,方式是钞关对船只征收宝钞税,一船收钞一百贯。 然而洪武年间和永乐年间所引宝钞加起来是以亿贯为单位的,这些举措都没什么用。于是正统年间先是“弛用银之禁”,到成化元年朱见深还挣扎了一下:凡征商税课程,钱钞中半兼收,每钞一贯折钱四文,无拘新旧、年代远近悉验收,以便民用。 但这种挣扎是徒劳了,最后放弃了,停止强制征收宝钞税。此时一贯宝钞只值一文钱,民间普遍“以钞糊墙”。 时至今日,宝钞则只存在于账册上。朱翊钧还用宝钞做过礼仪性的赏赐,朱常洛没那么厚脸皮。 但宝钞仍然大量存在是事实,想改革钱法就绕不过这一点。 况且现在大明有条件了。 原先确实因为白银和铜不足,但白银大量流入已经很久,皇帝也有准备金意识了,冶炼铸造技术都提高了不少。另外,宝钞已经多年不曾发过,存世规模远比宣德、成化年间少,赎回压力小得多。 即便赎回时有人想搞鬼,利用宝钞还是比较容易仿制的特点薅羊毛,做旧做残的成本能低? 朱常洛想赎回宝钞还有一个动机:给真正的贫苦百姓一笔福利。 因为历经这么多年,宝钞几乎无用,但又存在于官府账面。那些还存世的宝钞,有不少都是先由民间的聪明人通过折钞的政策缝隙先代替部分应缴税赋给到官府,官府又在一些特殊时候支付到下面去。 譬如之前就有不少俸禄、兵卒月粮、买办费用等是用宝钞支付。 这中间虽然仍有一些会落到文武官员、富商手中,但他们显然是更聪明的人,总有法子让这些宝钞流通到真正的贫苦百姓手里。 朱常洛登基后的这十六年多里,已经在有意识控制这一点。往朝廷这个方向流通的宝钞都被收了起来,往下面支付的宝钞则不存在了。那些折钞税种都在新政编订科则的过程之中废掉了折钞规定,重定税率税额,民间士绅富商大户再也没有动机搞宝钞来抵税。 所以目前应该基本上只有贫民百姓手上有宝钞,用不出去的宝钞。 “这些宝钞要收回来。”朱常洛断然说道,“先发银元、铸钱。这些定额银元、铸钱发了出去,官府此后税收、采买、俸禄只认新钱。民间自然畏惧这是不是新宝钞,铸钱只怕一时不被接受,但银元是实打实的银子,必定是各地有铜钱的都来换银元,先让他们换!” “……那得多少银元先发出去?”叶向高头皮发麻。 “内帑存银,大半都能先存到银号里,拿去铸银元!”朱常洛直接这么说。 十几年了,从昌明号到宗明号,再到之前他向徽商借的银子,还有十几年的金银及其他收入,朱常洛比朱翊钧会理财多了。 他自然是此刻全球真正的第一富豪。 “铸钱更多,又不易被接受。大户用旧铜钱换银元,这些铜钱有官铸的,也有私铸的,辨别之下自然该有个折耗。”朱常洛已经想过很多,说得滔滔不绝,“这个折耗,定个比例。银元不能再割成碎银,他们用碎银和银锭换银元,总有多余部分要换成铸钱。而贫苦百姓根本就是没多少铜钱能换足银元的,必定又不肯都换成铸钱,会怎么办?” 叶向高幽幽地说道:“民怨沸腾,以为手里不多的铜钱也要像宝钞一样一文不值了。” “没错。”朱常洛一样幽幽说道,只不过他的语气带着些森然,“朕自然是看不得有民变的,地方官府就得出力了。官吏富户大族手里没铜钱了,又不能诸多用度都用银元,总有价码需要用到铸钱的。赋税征收时,官府必须按面额承认铸钱价值。手里有铸钱的大户心里有了底,贫苦百姓这时自然就知道了铸钱是值钱的。但他们用铜钱、碎银换铸钱,折耗怎么办?” 银锭是大额的银两,日常使用,还有大量削为碎银、用秤来称量的场景。定额银元天然就有便利性,只不过需要搭配面额更小的新式合金铸钱,这个过程里会构建起银元和铸钱的使用习惯。因为都是定额,纵然民间私底下让铸钱贬值了,但地方官府得咬着牙在税收和采买层面承认铸钱的面额价值。 于是富商大户又有像当年使用宝钞折钞交税的动力了。至少在要交税的时候,他们证实了官府会按面额收铸钱作为税收。 这才是铸钱价值得以确立的关键。 要么他们拿出碎银从普通百姓手里换旧铜钱。旧铜钱和碎银之间该怎么换,所有人都有定论。在这个环节,普通百姓恐怕会亏,毕竟地方大户有信息差、有时间差,大可利用百姓惶惶不安的时间点把旧铜钱的价值也打下去。 这时,有的普通百姓会不甘心。朱常洛需要地方官府做的,就是一来承认铸钱的额定价值,同时要防止富绅大户借机打压旧铜钱价值。 激起民变,杀头大罪。 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 “制旨下去后,就要告知到每一户,赋税可用铸钱依额定价值来抵,不收旧铜钱,不收碎银。富户固然将信将疑,贫苦百姓也会闹起来。”朱常洛凝重地看着叶向高,“这就是每个县州、每个乡里得做好的事。银号分号出人,到每一乡每一里。贫苦百姓受不得那折耗,这时才让他们拿宝钞来抵。” 私铸的铜钱极多,朝廷不可能纯粹按面值去兑换,那样损失太大。 富绅大户与官府之间的进出款项比较大,那份折耗他们能承受。兑换的制旨就会明告各地会按铸钱面值承认它可以用来交税。就算富绅大户一时不信,但他们家大业大,也不会太过闹腾。 地方官府都要完成这个任务,执政院就要拿出施行办法。对地方来说,套路早就成熟,必定是先抓重点,让那些富有的大户先换——毕竟此后就不认铜钱、碎银、银锭这些了。 银锭他们大概还是会先留着,但铜钱和碎银总要先兑的,至少兑换一部分。 此后才是人数更多的贫民百姓。 过程之中会有动荡,但朝廷要大规模赎回宝钞了,这既是安抚矛盾的方法,也是让民间对新钱产生信任的大招。 宝钞怎么抵? 前面已经有旧铜钱折成新铸钱时的折耗比例,这个比例所代表的,就是宝钞的“新市值”。 一文不值的宝钞忽然能够填上这部分折耗的比例了,朝廷又能接受铸钱为税收、铸钱足够又能换成相应的银元,若是各地官府能做到在乡民闹腾时明白办公,则宝钞已经确立价值,贫民百姓也不会轻易把宝钞当纸卖出去。 富绅大户已经先在地方官府做工作的过程中兑换了,即便还有私留,他们也无法再大规模抄底宝钞去兑换新钱。 这个折耗比例,就是朱常洛发给贫民百姓的福利。 富绅大户不甘心?那宝钞出来啊。 之前怎么不说宝钞可以抵折耗?这不是为了安抚民怨嘛。 怎么?富绅大户使银为主,他们家里那么些铜钱的折耗比例加起来才多少银子,真要因此跟朝廷翻脸? 这就是如今可以尝试去做这件事的现实便利:大明钱法施行至今,民间早已实质上是银本位了,铜钱只不过当零钱来使用,绝大部分散落在真正贫苦的普通百姓手上。 有钱人的零钱也都是碎银。 朱常洛总结道:“蒸汽机推行后,冶炼产量会大上很多,工本耗费大幅度降低。只要铸钱价值得以承认,则朝廷并不需要铸那么多铸钱。定额一文、二文、五文、十文、二十文、五十文,实际铸量远少于现有铜钱数量。关键便是这额面价值得以稳定。再往后,如何铸发新钱,那就是专门学问了。其中道理,朕跟你们讲过。蒸汽机推行后,许多货物越来越多,其实是需要凭空多铸新钱的……” 说了这么一通,才绕回到让他们不需要多担心后面财计的关键。 说白了,建立了全新的货币体系之后,大明实际上又可以像洪武、永乐年间一样“印钞”了。 只不过这一次,不能是纸——技术还没达到那个条件,让民间无法轻易仿制,宝钞的黑历史也太多,推行太难。 但可以折衷——铜钱已经有折二折三甚至折十的面额,此时不过再规范一点,可以面额更大一点。 而且,朱常洛出手让朝廷制定的新钱法里,必须有控制滥发的制度约束。 货币只是一般等价物,总体上随着生产扩大、财富累积,本身就需要扩大货币发行量。 只要新的货币价值体系得以确立,后面就能销毁部分残缺铸钱,发行更多的铸钱尤其是较大面额的铸钱。 真正的“纸币”倒只能采用更加精致、极难仿制的材料和工艺,而且只是先用在更大额度的交易之中。 譬如票号行业兴盛起来之后的银票,那就一直没有贬值,因为它只是相当于存取凭证,也有各种暗押。它当然不是货币,但不意味着大明以后不能印制专门的银票、金票。 总而言之,要双线作战,财政上确实有压力。 但这个压力不在没钱本身,而是怎么把财力集中起来。 “卿等可还有什么疑虑?”朱常洛看着叶向高他们,“要卿等操心的,其实是怎么把这件事有条不紊地推行下去,不让地方因此闹出大乱子。集思广益,卿等再拾遗补漏,把细略处好好商议一下。” 叶向高幽怨地看着他。 您都乾纲独断了,非要在这个时间点两线开战。 钱法这样一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再掺和进来,对枢密院以外的其他中枢各衙来说无异于三线作战了。 他们忽然想到:这件内政大事一旦开启,他们似乎也没那么多心思在战事上多说什么了。 虽有枢密院,但其余诸相仍然是可以参议军国大事的,至少是通气、发表意见。 现在就是只剩配合了呗? (本章完) 第443章 皇帝疑似太激进了 第443章 皇帝疑似太激进了 很明显,皇帝变得激进了。 从去年底已经有端倪,而从承德回来后尤其明显。 但叶向高并没有那么硬的骨头和那么大的胆子去抗拒皇帝的意志。枢密院很可能在接下来的几年甚至十来年里成为朝堂重心,其他诸衙只能围绕枢密院所需来行动,叶向高只能深深地担忧这一点。 问题的根源当然不是渴功的军方,而是皇帝本人。 这场会议之后,至少七相当中的三人向他私底下表达了顾虑,希望他站出来好好劝劝皇帝。 叶向高十分无奈之下,只能先趁刘若愚出现时委婉地提到。 “公公素明大体。旨意既明,我们自当担负重任砥砺施行。国事上,公公要多留心一些后军都督府,西北断不能再有事!” 刘若愚是个读书人入宫的,这些年里他颇有陈矩的风范。 此刻听叶向高这么说,他当然明白了,但只是回答道:“都知监会留意的,宰执勿忧。” 而这当然不算他这个内臣与外朝重臣勾连,因为他知道叶向高想通过他递话给皇帝。 叶向高提到的点,表面上是说西北要稳,但重点在后军都督府。 对朱常洛说了之后,朱常洛一时无言。 刘若愚开口道:“臣以为,叶宰执所言有道理。陛下,自大小松山之役后,西北将卒之中除编入京营、徙镇宣府辽西辽东外,近二十年未有寸功。如今,前军、中军、左军、右军或已立大功受赏,或大军出征在即。右军诸将若有寻衅启战之念,确实要防一防。老太师如今已卸任,西北诸边人心浮动。” 田乐是因在西北边镇立下大功改任兵部尚书的。这么多年他在朝堂之中任枢密使,西北边镇尽管无缘参与当年北征,田乐足以镇住他们。 如今田乐辞任,更将远赴东瀛。而外滇战事,功劳会是右军都督府和南洋舰队的;东洋大计,功劳又是中军、左军、前军、北洋、东洋都有份。 唯独一个后军都督府望眼欲穿而不可得:北疆各部都尊皇帝为长生天汗了,这些年乖如绵羊,西北边镇及后军都督府其余将士的功勋该去哪里刷? 问题的重点却不在这,而是叶向高委婉传来的担忧:陛下,这样下去,怎么压抑军中贪功念头? 谁不渴盼成为另一个刘綎? 朱常洛当然已经为后军都督府规划着将来的立功机会,在承德不就跟林丹巴图尔他们说了吗? 但正因如此,更印证了叶向高的担忧:大明不断开疆拓土无从指摘,但这么长时间跨度的连连大战下来,将来怎么让将士们躁动的心重新平静下来? 尤其是大明军器更加锋锐,功劳简直如同探囊取物。 “朕知道了。”朱常洛只说道,“还不用那么急。等枢密院筹划好了,明年让孙总参改任后军右都督。” 先让孙承宗去压一压。他知道长远谋划,过去提前做好准备,总有一个饼在那里吊着后军诸将。 “……陛下,臣斗胆问一句。”刘若愚看着朱常洛,“以泰昌朝开疆拓土之盛,固然是历朝历代闻所未闻。将来……” “将来是将来之事。”朱常洛凝视着他,“朕知道你们都在担忧什么。以大明文武之才干,将来实土之外的虚疆诸藩若有异心,危害远胜如今诸夷。” 刘若愚只知自己是忠诚的。 叶向高他们或者会担心武压过文,但刘若愚确实是从江山社稷隐忧的角度多嘴一句。 朱常洛随后长长叹了一口气:“你的苦心,朕明白。凡事有利弊,问题还没出现、尖锐,先抓大放小。他们担忧,你就先把这个口风透给他们。军权确实敏感,他们不敢多过问,这是对的。但身为诸相,可以先深思熟虑,提出他们的见解密奏呈来。但是当下,大明既然正在强盛时,定要为后世子孙留下更大基业。” 顿了顿之后他才补了一句:“国无恒强。现在把家底打得殷实些,将来就算因为各种原因衰弱了下去,也有更大腾挪余地。” 打内心里讲,朱常洛做出这个“操切”决断有两重考虑。 第一就是得激起尚武意气。这么做当然有悖赵宋以来的认知和传统,但时代不同了。眼下,是整个地球开始进入大争之世。不尚武,等着挨打? 第二则是深知目前局面仍然很大因素上系于他一身。朱由检那小子再怎么教育得好,也万不能与自己这个特殊的父亲相提并论。国无恒强同样是客观规律,再怎么改变思想,已经存在数千年的诸多传统也有着巨大惯性,绝不是他有生之年这短短数十载就能扭转的。他身死后,诸制真能全都保留下去? 朱常洛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自负,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留下些种子、线索、凭据和宣称。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在内心之中并不担忧将来遥远虚疆的文武会割据、叛乱。 叛就叛吧,割据就割据,东方文化的种子和子民已经播撒出去了。 当然,也不是完全放任不管,他还是想尽力规划出一个框架。不论是怎么尽力控制庞大帝国的武力,还是怎么营造并维持文化上的向心力。 这两个重任,恰好将由两个十分年轻的人开始筹谋。 或者说三个。 “这段时间,你跟着我也听了不少。”看着被召来的卢象升,朱常洛郑重说道,“你还要见一见更大的世界。在那之前,这个冬天朕会再教你一些感悟,明年开春后你便启程去南都,到南都大学校和宋应星多聊聊,在那里帮帮他。” “弟子遵旨。”卢象升虽然不理解,但听话。 “多拜谒一下徐光启。”朱常洛又对他说,“同样,你不能只专于经史人文和兵法韬略,自然格物,对大明将来也至关重要。” 朱常洛想要他和宋应星先认识,成为“同党”。 制度、经济、科技、文化……哪一个不需要重视? 而说到文化,包装的部分自然是新封为嫔的王微开始着手。 内核的东西源自整个华夏数千年的积累,但表象的部分得做好包装和传播。 王微很美妙,朱常洛已经品味过。 正值妙龄,才貌双绝,她多受宠幸也是自然。 如今她已不能继续呆在乾清宫,但她也没有去其余东西六宫里住着,反而就呆在养心殿。 皇帝似乎并不把叶向高等人的担忧当做多大一回事,皮球又被他踢了回来让诸相自己先提意见,他自己则似乎在开始享乐。 于是熊廷弼反倒成了诸相私下里讨论这个问题的核心。 谁让他巡按、巡抚辽东时还节制过部分兵马呢? 讨论可以,但众人同样需要自己独自给出见解:已经有枢密院的情况下,军权该由皇帝来把控的原则下,大明将来该怎么确保军队对皇帝和国家的忠诚? 当日的“同党”之议,只有田乐、卢象升、太子三人在场,他们并不知晓。 所以皇帝心中虽然有一个解,他们此刻却只能百思不得其解。 而且还有诸多公务要处置。 所幸这件事确实不急。天气渐寒,遥远的外滇只怕已经开战,旨意又已经传到朝鲜及东都、浙江,对东瀛的第一阶段作战只怕明年开春就能准备好开始。 明年之后孙承宗去后军都督府任右都督,那么袁可立该回来了。 反正右军都督府只要在外滇有了第一阶段战果,后面就相当于是回合制了:旱季攻、雨季守。 机械厂、大明银号筹建、官产院下铸币厂、国库专署……许多事情都要开始办。 泰昌十六年就在这样的节奏之中一天天过去。外滇自然捷报频传,但这都在意料之中,算不得什么稀奇。 到了开春之时,卢象升辞陛,也向依依不舍的公主承诺了会时时来信述说见闻。 而在朝鲜,战事已经筹措多月。 此刻,诏旨来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乾坤浩荡,日月昭昭。朕承天命,御极万方,怀柔远迩,德被四邻。然倭夷枭獍,性本凶顽,不遵王化,屡犯天朝。自洪武以降,倭寇肆虐东南,劫掠州县,屠戮生民,焚毁庐舍,掠妇孺为奴,掘祖坟为乐,恶行滔天,神人共愤! 昔者朝鲜,忠义之邦,奉朔称臣,恪守藩礼。倭酋平秀吉,狼子野心,妄称“八纮一宇”,兴不义之师,越海犯忠藩之境。铁蹄践其山河,烽火焚其宗庙,王京沦陷,义州告急,三千里江山泣血,百万户黎庶蒙尘。旧朝鲜王李昖,泣血上表,乞师天朝。朕念父子之邦,唇齿之义,岂忍坐视?遂遣雄师,跨江援救。平壤城下,倭尸塞川;露梁海中,贼舰沉波。七年血战,终逐豺狼。 然疮痍未复,内乱又起。朝鲜李氏,父子相疑,兄弟相争,终至弑父杀兄。人伦既不存,八道岂能安?更有女真逆贼,狂妄反明,复侵朝鲜。僭主李晖不思守土安民,反媾和夺土仇敌,叛攻大明。朕怜朝鲜百姓疲苦至此,遂命将士再赴朝鲜,废昏君诛佞臣,剿女真平八道,另应朝鲜臣民再三恳请,册潞王为朝鲜之主,数年来朝鲜臣民始得安居乐业休养生息。 今察倭国,贼心不死。关白德川,既无悔过上表称罪之举,更有广蓄甲兵、私铸火器、窥伺海疆、劫掠商舶之实。又有琉球来奏,倭贼破其王都,掳其君臣,视若奴仆,强令臣服。倭贼狼子野心既无断绝之意,虽有祖训不讨而征之,然此贼不除,西海何宁? 朝鲜臣民,同仇敌忾!泣告:愿倾国之兵,随天师东征;八道遗民,誓啖倭肉。朕感其忠义,特命: ——以咨政学士、太师、上柱国田乐总督征倭军务,节制水陆诸军; ——以总督朝鲜政务李三才总管征倭后勤,转运军需; ——以西凉侯麻贵总帅北路大军,金景瑞统帅朝鲜水陆诸军; ——发辽东辽西二镇、北洋舰队将士五万,战舰货船千艘,会于釜山。 檄告倭国士民: 尔等若缚酋来降,开城迎师,则胁从不问,良善得安; 若负隅顽抗,助纣为虐,则天兵一至,玉石俱焚! 檄至之日,荡涤腥膻。九州岛外,即筑京观;富士山下,遍插汉旗! 朕以仁德治天下,然遇虎狼,必以戈矛! 昊天上帝,山川社稷,实鉴此心! 泰昌十七年正月十六。 大明天子御笔亲颁。 钦此。】 声震于景福宫殿前,年幼的潞王世子跪在最前头,随后是他的两个堂哥。 “臣等奉诏,必倾国力附上国尾骥,誓讨倭贼!” 李三才开了口,此后便是齐刷刷领旨表决心的朝鲜文武——谁反对? 冬雪尚未消融,大战即将开启。 而后是早已到了这里的田乐肃然上前领旨。 这便是此生最后的光辉了! (本章完) 第444章 霸王于外,圣贤于内 第444章 霸王于外,圣贤于内 是诏旨,更是檄文。 朝鲜旧事,自是任由上国定性。 景福宫殿内,年幼的潞王世子在王座上,单纯的眼神只是好奇地看着下面。 惠郡王朱常润和端郡王朱常瀛则在殿内居首两侧的客座。 而后左右,分别是李三才为首的朝鲜群臣和以田乐为首的大明群臣。 “老太师,您下令即可。”李三才很乖巧,“朝鲜上下,无不遵行。” 从大明做了这个决定开始,朝鲜就进入另一个过渡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潞王成为了朝鲜国主,大明委任了一批文武大臣。但除此外,朝鲜仍掌握独立的军队,以实质的藩国存在。 新的一个阶段,朝鲜已经形同一省,只不过并未定名,未来也不一定就是完整一省。李三才这个总督朝鲜政务,当然又相当于回归了大明臣子的身份,要听旨意办事。 而田乐是此次征倭的前线最高决策者。 田乐闻言点了点头,先向上面一位藩王和两位郡王行了行礼,而后才看着金景瑞:“金将军,可需要本督再说清此战宗旨?” 金景瑞只是抱拳道:“末将清楚明白。军中已然整肃,悍勇将卒都由末将带着,随天兵征讨倭贼,末将更是不惜死战!” 田乐深深地看着他:“此为朝鲜百姓之福。金将军之忠勇,青史自有定论。” 金景瑞一脸看开了的模样。 昔年在这里兵谏李晖,他金景瑞的名声还能怎么书写?这一段故事是抹不掉的。 虽然说胜利者可以帮他美饰,但最主要的是金景瑞自己。 他原本以为兵谏李晖,朝鲜仍是朝鲜,无非换个贤王上来整肃朝纲、驱逐外敌。而此后的走向,则是李氏宗庙断绝,朝鲜国主姓了朱。 但这些年来,金景瑞也不得不承认:尽管这位总督朝鲜政务的李三才和其他大明所遣文武入朝后“大开杀戒”,但杀的确实只是那些不甘心又顽固不化的累世大族、旧勋将。除此之外,在他们的主持下朝鲜吏治则为之一新。 最开始的两三年后,各道真的进入了休养生息的状态,轻徭薄赋——这当然是因为此前的大清洗当中抄出了大量的财富、田地、产业。 这样的“清洗”,去年夏天之后又开始了一回。 这一回则是因为需要他们抉择:是从此就做大明臣民,还是追随他们的王去东瀛另立新国? 被清洗的都是坚持着“故土家国”执念的那些,既不肯就此被归化为大明实土臣民,又想继续在故土逍遥自在。 大明并不给他们这种选择。 而对金景瑞来说,如果能够在征讨东瀛的过程当中成就功业,青史多少能为他添加另一句评价:他的选择是因国仇而起。 去东瀛也好,离开这片故土,开拓新的疆域。 “那就不需本督多言了。”田乐继续说道,这次是对着上面那三人,“二位郡王乃新封。世子殿下解囊助饷,将来东瀛列岛,自是潞王据本州及那虾夷地,二位郡王各据九州、四国。” 这就是提前划分好地盘了。朱常润、朱常瀛没什么积累,纯粹就是听封,能有什么意见? 而田乐则对着金景瑞及其他朝鲜出身文武说道:“东瀛本州及那虾夷地,疆域比之如今朝鲜也只大不小了。大战之后,所存倭民人丁也有数百万之巨。” “仰仗上国天威。” 他们只这么说。 是,大明是要把朝鲜纳为实土,但也会给他们一个同样诱人的筹码:一个更难有多少外敌的巨岛,数百万可以治理的人力。 所以这个工作不难做通。 只不过目前都只是计划。 “那就定在下月初六,兵发对马岛!”田乐肃然道,“对马岛宗氏,乞降可纳,本督留他有用!” …… 大明这么大的动静,对马岛上的宗氏又岂会不知? 海峡并不太宽,探子乘舟过去,总能知道朝鲜已经战云密布,兵锋直指东瀛。 对马岛一直是前线。 当年蒙元东征,对马岛是第一站。丰臣秀吉要进军大陆,对马岛是前沿指挥中枢。如今大明和朝鲜要反攻东瀛,对马岛又是最前线。 确实从无彻底讨伐东瀛成功的先例,但对马岛绝对扛不住——昔年就被蒙元先占了。 即便是朝鲜李氏世宗时的己亥征倭,对马岛也扛不住,迅速请降了。 请降有好处,宗家向朝鲜称藩,一岛事二主,又获得了主导两国贸易的特权。 这种状态直到丰臣秀吉出手才中断。而如果一切没变,宗家此刻其实又会恢复这种状态,甚至在十多年后获得幕府承认,由对马岛宗氏全权主持与朝鲜的外交。 如今的对马岛藩主宗义成只有十三岁,他才刚刚过生日。 他的父亲于前年去世后,去年他和家臣一起到了江户拜谒大御所,获允继承家督。 出大力的当然是拥戴他的家臣们,这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柳川调兴。 但关键时刻,柳川调兴人不在这里。 去年德川家康去世,柳川调兴就代表对马岛前去吊唁,但怎么会这么久都还没回来呢? “那家伙!”宗义成的另一个家臣咬牙切齿,“他一直不甘心就呆在对马!不能再像过去一样拥有和对岸贸易的特权,那家伙再也不肯就这样等待下去了!” “难道是觉得将军大人现在需要更多家臣……” “他想做幕臣,谁不知道!之前守备丹波,他就没有安分过!” 家臣们怨言不少,责备的是此刻外敌将至,柳川调兴却不在岛上。而岛上的守备,又离不开他:少主年幼,其中有不少人只听柳川调兴的安排。 总要一个出面统筹之人,这个位置,这两年里都是柳川家在管,其他各家配合。 宗义成六神无主:“现在怎么办才好?投降吧。” 几个家臣都低下了头不说话。 什么武士道?宗义成想不明白,他们想得明白。 大明和朝鲜恐怕会反攻,这个情报很早就有了。对马岛直面大战,哪里能守得住? 柳川调兴不肯回,是不是想避开可能到来的战事? 前代大将军去世,如今的二代将军虽然已经坐在那个位置上多年,但真正的实权可并不在他手上。这样的时机,是敌人最有可能攻来的窗口。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时,却有人飞奔着来禀报了:“柳川大人回来了,带着很多战船!” “什么?”宗义成惊喜交加,“许多战船?” 对马岛不大,他们当然立即从山城赶往港口。 看到了柳川调兴之后,只见他态度热切地与其他家臣打招呼,然后又对宗义成肃然行礼:“殿下!在下回来晚了!不过……” 他转身指着港口那边停满的船只,十分得意地说道:“将军大人终于肯采纳在下进言,断定这一战无法避免!对马岛是抵御强敌的第一个堡垒,将军大人会亲自到关西,统帅各国共克强敌!这些,就是从江户支援对马的第一批战船和武士们!” 宗义成年少,他虽然安心了一些,但也知道事情严重性。 “这么说……一定要打下去?” “我等世代守护对马,岂能不战而退?”柳川调兴肃然道,“殿下,难道您要让各国耻笑我们对马软弱,没有一个武士吗?” “可是……” 宗义成只觉得,打得过吗?要打多久?打完了,对马会不会是废墟? “你们也被吓破了胆吗?”柳川调兴看起来正气凛然,“不论是谁,只要渡海攻来,一定会在天照大神和神风的威能下成为海中鱼食!难道你们忘记了主公的托付?” “调兴桑……将军大人真的还能一直支援对马吗?” “你以为我柳川调兴这大半年的时间一直在江户做什么?”柳川调兴怒道,“愚蠢的家伙!将军大人现在也需要一件事让各国都遵守一国一城令!我们对马只有一个清水城,完全没有另外的负担。将军大人如果不能统帅各国抵御强敌,各地豪杰们又怎么能确认将军大人的器量和豪勇?” 说罢不容置疑地说道:“别啰嗦了。快去准备好美酒和美人,招待从江户来的豪侠们!” 看着从战船上渐渐下来的人马,似乎柳川调兴真的要力主在对马对抗到底了。 尽管他不是对马藩主。 而宗义成完全不能作主,毕竟柳川调兴似乎还带来了来自幕府的力量。 对马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 宴席上,柳川调兴与江户过来支援的“特攻一番队”详细交流着作战计划,似乎根本不考虑撤退这一点。 但宗义成总觉得他们之间过于亲密了一些。 “家督大人当然会到最前线鼓舞士气!以我柳川调兴之名向你保证,殿下是资国大人的后人,对马武士八十余骑抗御外敌的豪勇仍然存在!” 宗义成不由自主地一慌:到最前线? 三百多年前蒙古人攻来,他的先祖宗资国确实率领八十余骑在岛上抵御数十倍的敌人,但最后的结果是身死当场。 当然了,宗氏也因此取代了阿比留氏成为了对马的主人。 现在作战部署里面的港湾前线、南岛本部和山城三道防线里,他这个藩主为什么不是呆在山城里? …… 对朱常洛来说,东洋大计第一步的执行效果根本不是什么需要担心的事。 他相信田乐的能力,而对马岛这个大明及朝鲜都相当熟悉的弹丸小岛,孤悬于海上,拿不下来才奇怪。 至于代价?不会很大,而且主要将由朝鲜将卒付出——那是他们重新获得一个不受上国太多约束的藩国所必须付出的。 现在他就像一个在玩真实策略游戏的玩家,作战已经部署了下去,接下来便只能等战报。 等待战报的日子是漫长的,但并不会因此闲着。 其他具体事情还好说,不用他过于操心。但年前布置给诸相的任务,他们各自给了自己的见解出来,这方面就要重点把控了。 从中也能看出他们的能耐、意愿。 找了个各衙相对空闲点的时间,朱常洛在皇极殿内召齐了他们。 七相都在,话题先从这么多年一直坚持的救灾开始。 “除了这些年止战期间予他们立功机会,方便地方整顿吏治,军队常常会出现从而令地方官忌惮,可曾再深思其中用意?” 皇帝发问,他们自然要思考作答。 都知道与核心的那个问题有关:怎么保障对军队的控制力,令行禁止。 他们当然也知道,皇帝并不求绝对。以格物致知论来看,也并无绝对,除了变化是绝对常态外。即便不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历朝历代的经验同样符合量变与质变的论断——只要不是大规模反叛就仍有余地。 然而皇帝既然这样问,就说明他们根据自己的理解所给出的种种制衡之道恐怕没有说到根本上。 事实上也没有法子,因为还有皇权在那,还存在一个忠字。凡事有利有弊,若过分强调只忠于皇权,那么如果皇权衰弱、皇帝本人的能力有限,则很有可能被独立性太强的军方反制。 这个时候,熊廷弼率先想到了什么。他迟疑了一下,随后开口道:“陛下之意……落于民心二字?” 这句话引得汪应蛟等人顿时若有所悟。 “不错!正是民心!”朱常洛赞许地点头,“大位稳,靠的是民心。民心虽虚、虽散,但却是无形之势,几如天道!朕要军队参与救灾,当然是有利于民心。但这民心何以能反过来约束军队,飞百,你说说看。” 熊廷弼斟酌了一下之后说道:“若官军于内都是救灾、剿贼、平乱,那便是守土安民之实。难的是经年累月,回回如此,军纪严明,与百姓秋毫无犯。民心以此看官军,官军若忽然成了反贼,纵有百姓一时受挟或受蛊惑,只待诏旨一下,又或反贼为求存开始害民,则道义尽失,人人喊打。” “不够。”朱常洛补充道,“后方自会如此,若有叛乱,前线呢?为了活命,只怕做墙头草的也不少。” 众人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哪个叛乱一开始不是势单力孤?但既然开战了,若剿不灭甚至越剿越强,最终才无可挽回。 朱常洛见他们不再说话,伸手指向他们:“只有一个法子能免此祸患,这个法子落在你们身上,落在民政上!” 叶向高一时想不通这是什么道理。 人家手上有兵器啊! “官府,若是都能一心为民为国,治下百姓都笃信将来日子能比现在好,天下读书人打心底里认同朝廷做得更好、得民心,那么是怎样的文武全才可以作乱成功?”朱常洛问他们,“历来成事,哪个枭雄身边没几个狗头军师?历代真龙,哪个不是得贤才良将相佐,确实拿出了更好的治理成效收了民心才得天下?” 叶向高欲言又止,感觉这么说太空乏了。 朝廷这么大,官府这么大,哪能没一点缺漏,要人人都如此? 而且又不是针对现在思考这个问题,是针对将来的一代又一代。时间那么长,谁能保证将来? 到了此时,朱常洛才从另一个角度继续让他们去思考。 “接下来不如再想想,夫子何以成圣?” (本章完) 第445章 人定胜天,何况天子? 第445章 人定胜天,何况天子? 众人皆知,皇帝不以夫子为圣,只以其为先贤,为“至仁先师”。 此刻却又问他们,夫子何以成圣。 那么说的就不是眼下,是过去这千余年。 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夫子真正第一次成圣却是李世民的手笔。 在此前,他的“尊号”原本只是尼父,而后第一次是被王莽加尊为“褒成宣尼公”。此后,又是一路降,“褒尊侯”、“文宣尼父”、“先师尼父”…… 李世民让他做了十年的“先圣”,后来又把他“贬”为“宣父”;他儿子李治则仅追封为“太师”,他儿媳妇登基后倒因为国号为周所以抬了抬夫子,追封为“隆道公”。 李隆基第一次封他为“文宣王”,到了宋真宗时,先是“玄圣文宣王”,又是“至圣文宣王”,到元成宗时又加为“大成至圣文宣王”。 嘉靖时虽然又给他降为“至圣先师”了,但“至圣”二字至少没有除去。 所以夫子成圣,严格来说是从唐到如今。 其中固然有皇权需要的政治因素,却又基本与科举渐兴重迭,与以文制武的大方略相重迭,还与气学、理学、心学等补丁的出现过程相重迭。 众人隐隐把握到皇帝这个问题的真实用意:尊夫子为圣到底有什么妙用,让权力结构总体趋于稳定? 格物致知要求透过现象看本质,朱国祚先试探着开口:“夫子为圣,君臣自不可背道而驰。儒生知书达礼,忠义仁孝上总要更惜名一些。” 朱常洛不置可否,只看向其他人。 大家自然一一发表看法,意思大差不差。 知道皇帝不是一个讳谈私利之人,眼下谈论的又是在更长的时间里怎么制约军队,皇帝又刚刚说了关键反倒在民政,在民心。 其实都不算啥,当然明白尊夫子为圣对天下读书人的理想抱负引导和道德约束作用。 千百年来,也确实涌现出了不少心怀理想抱负的明君、贤臣。 而历朝天子同样可看做出儒门出身。面对十分敏感的暴力军队,皇帝在这个“大是大非”问题上与文臣天然一条战线,以文制武实在是不移之国策。 现在大明面对的新情况是疆域可能迅速膨胀很大。那些更遥远的虚疆,如果没有一个更好的办法则很容易遭受反噬。 朱常洛等他们都说完了,这才开口道:“卿等说得都不错。尊夫子为圣,孩童启蒙便受教诲明是非,科举不辍也有了学以致用之途。朝堂权争,总体上也是斗而不破。但若只着眼于此,就失了根本。” 众人看着他,倒想听听他有什么高论。 朱常洛只道:“夫子之礼,便是在当时人力之下,盼天下有秩序。各司其职,各安其分。敬鬼神而远之,仁者要爱人,其最大意义便是知人之所需,明人之所能。归根结底,礼制稳固便百业生产有序,百业繁荣则可供养礼制、天下大同。礼不是虚礼,是怎么促产出、保安定、满足天下所需的实礼。” 顿了顿之后,他意味深长地对众人说道:“千百年来,怕就怕空谈仁义道德之辈多了,忘了这一节。譬如鄙薄诸业,鄙薄杂学,于促产出有益否?” 熊廷弼若有所思:“陛下重自然格物,百工技艺,便是着眼于此?” “不错。”朱常洛点了点头,“朕尊敬夫子,却不以其为至圣,正因如此。夫子是古先贤,那时不义之战颇多,天下最主要产出便是农桑。夫子盼天下安定,正因吃饱穿暖、无有人祸而致流亡便是人之所需。可一代又一代,天灾人祸总免不了。患寡之外,更患不均。最终,无非仍是一个利字。利从哪里来,怎么分配利,怎么能既不患于寡更能保证极度不均,这些便不是礼制和道德能解决的了。” 有些观点,朱常洛在格物致知论里已经阐述过。 现在,他们大多已经回过味来。 朱常洛就是要他们首先打心底里接受一点:所谓朝廷,所谓典制,都不是空中楼阁。没有底下的经济根基,坍塌是迟早的事。这种认识,并不是讲仁义、讲礼制就能代替的。 那需要“儒门”真正让出一定利益、付诸行动。 “取其精义,去其糟粕,明其宗旨。”朱常洛总结道,“国策国计,该是君臣一同秉持大政,诸家诸业参议。朕不怕什么结党,要结该是君臣一体俱为同党!其宗旨该是为天下万民福祉,致大同,为事生产者之根本利益而谋国;其精义是精研学问推陈出新,应生产所需而为,增广新利益而非争执旧利益;其要害是保底限公平而倡导公义,循宗旨律己,依律法而治!” 皇极殿内只有他的声音:“循此宗旨,更要立国之宪条,君臣同守!将卒忠于此,便是忠于国,忠于天子。贤臣良将非因儒身而明是非伦理,而因奉此宗旨、明此精义、知此要害入庙堂,克己守法。如此,则朝廷官府秉权不致有恶政、生民不患寡亦少患不均。大明既然民心稳固,德化四方,便能始终更加强大。狼子野心之辈,自会权衡利弊、三思而后行。” 叶向高呆呆地看着他:“国之宪条?” 臣守什么,这倒不新鲜。 但皇帝理论上都是随心所欲的,君……要守什么宪条? “不错!”朱常洛很肯定地说道,“朕百年后,天子亦要遵守这国宪。朱家若失德,忘了立国为了什么,将来应该怎么办,后人自会明白可以怎么做。但不论怎么做,党旨不容更易,天下再不容只是哪一家乾纲独断。军队,本来就是天子贤明、天家未失德才忠君,何必讳言?但从此后,武将勇卒也要遵奉宪条律例,军队必须是忠于国,忠于为民之朝廷这个集体!” 众人心中涌起滔天巨浪。 皇帝拜相放权,他们以为这就是极限了。 而万万没想到,皇帝现在甚至暗示着将来皇帝可以不掌权的意思,至少也是皇帝和诸相一同分掌大权。什么后人智慧……说白了既然不容哪一家乾纲独断,那就是某个集体说了算嘛。这集体大小有讨论余地,但既然皇帝都说了天子也要遵守国宪,那么不就是抬高臣子地位? 这时,朱常洛又意味深长地对他们说道:“这些考虑,朕也已经对太子说过。” “……陛下千古明君,襟怀之坦荡,臣等钦佩之至……” 叶向高带头拜赞,朱常洛却又说道:“若能走到那一步,则今后不必三跪九叩。君臣既然都是一心为民,那就不必太强调尊卑。” 众人一时无措,不知该说什么好。 而朱常洛又说:“若立了国宪,朕与卿等可谓同道,志向相同,只是略有上下之别,而无太多尊卑之位,那么官绅与百姓呢?” 他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朱常洛提醒他们:“不患寡而患不均。凡事尽力看到本质,若官绅将来大多有同道之志,他们又该怎样从本质上让百姓深信朝廷施行仁善之政、民心稳固呢?” 熊廷弼反应最快,开口道:“……优免?” 叶向高等人浑身一震,瞪大了眼睛看着皇帝。 朱常洛一脸笑:“不错。朕盼天下官绅与朕志向相同,所谋者公义,为的是天下大同。优免则例,是实打实的私利。如今官员众多,俸禄、公务开支都提高了,若官绅仍享优免,却又说是与朕同心为民,岂非自相矛盾,为天下人所笑?能舍了这利,才显公心。这一条,便是国宪取信于天下的开始。” 众人觉得皇帝的地图太长了。 谁能想到落脚处忽然到了这里? 官绅优免,本来就是皇权为了拉拢读书人所以才设立的。 没了这些特权,有多少人愿意跟着皇帝干? 但现在问题又来了:皇帝这是要从“国宪”的高度真正放弃属于天子的许多特权,以后有可能诸相也算半个天子。 这种诱惑,够不够人放弃这一项特权,前赴后继地往庙堂奔走? 见他们神情复杂,朱常洛收了笑容肃然道:“这是言私欲所谈的实际。然朕既享大位之尊荣,卿等既居庙堂之显贵,岂能像凡夫俗子一般?于公于私,优免则例只会助长不均,只会加速田土兼并,这都是王国顽疾。朕愿遵守国宪,不是以此交易,而是大道该如此!一国兴衰,实不能系于独夫一身。卿等治学求道大半生,难道也只是为了私利,不愿真能走上致天下大同之大道?” 道德理想要讲,广而告之。 宪条纪律要讲,载于明文。 舍私利而谋公义要做,这是门槛。 再之后就是长期坚持的建设了。 现在,朱常洛只把这个议题推了出来。 他们愿不愿做、能不能做到,则取决于到底有哪一些贤臣成为这第一批先驱。 这算得上改朝换代了。 信息量太大,皇帝都这么说了,至少面前这七相当然要表明自己没有忘记先贤教诲、没有忘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志。 可他们知道,如果真要做到那一步,那就需要从此以身作则了。 要不然凭什么推动下面人认可? 从取士、用人、考功,公务上要绝对秉公,让人明白朝廷取向,公义上无从指摘;从子弟、宗族、亲友,私德上万不能有什么污点,不然你凭什么要求别人? 更得带头做表率,放弃那优免则例带来的好处。 “朕知道这事牵一发动全身,不过具体法子好说。”朱常洛看着他们,“自今日起,卿等就要留心了。朝野间有哪些贤臣贤绅,以我大明之大、文教之昌盛,同怀此志者绝对不少。朕和你们可以一道先把筹备之事办起来,到了时机成熟,那就正式创办此事。而后朝廷取士用人,自然是心怀公义之人优先拔擢。规矩立起来了,往后就是水到渠成。” 皇帝已经把思路都说清楚了,众人自然说不上话来。 这只能说明皇帝确实是一直在认真思考决定办这件事。 从他们的角度,能够舍弃皇权至高无上的一些特权,这实在有点反人性。 皇帝都能这么做了,他们有什么道理不做?那不显得自己道德卑劣? 大明已经开始酝酿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光是朝廷典制。 蒸汽机、钱法、文教,累积的量变已经不少。 外滇、南洋、东洋,大明的兵锋也在推进。 皇极殿内的这一场君臣之会后,朱常洛忽然有所感慨,跑到了奉先殿去。 里面,大明列祖列宗的画像和神主都在。 朱元璋等人的画像上,神情不悲不喜,只有威严。 他最熟悉的当然是朱翊钧。 于是对这个爹说道:“不这么做,仍然谈不上再续国祚。有所得必有所失,多为后世子孙留一些可能吧。朱家血脉,至少会到更多地方开枝散叶,你们都不要怪。” 想起后世段子一般的阴间聊天群,他也不知道这些列祖列宗此时是不是在骂骂咧咧。 朱常洛确实相当于在葬送江山社稷、改朝换代。 重新开国不外如是。 不过蒸汽机代表的新生产力已经开始登上历史舞台,上层建筑无可避免将走出一条新路。 他这种改良式的改革当然不彻底,但他觉得也不必让后世非得经历那地狱难度,破而后立。 这片土地从不会缺大能。 他只能做好他眼界内的事。当下这个时间点,他的眼界就是技术不要落后,文化影响可以再深入一些,篱笆可以扎得更远一点,将来有用的战略资源、战略位置拿到手上。 至于这个怪模怪样的“同党”,成色如何他也不强求。 将来的人,知道曾有过这样一种尝试就够了。 离开了奉先殿,迈步前往后宫的朱常洛心志坚定。 如今在这个层面上与他同行者虽少,但他相信,这条路上的人总会越来越多。 这片土地没有信奉着某个不容置疑的神、让其定夺罪否,而是深信人定胜天,那是有原因的。 天都能胜,天子又算什么? 他先把这个趋势和路径指出来,安排好一个体面的退场。 (本章完) 第446章 势岂可挡? 第446章 势岂可挡? 朱常洛是要为君主立宪,但自然又不同于他所熟知的那些形式。 既是过渡的需要,也是适应大一统的需要。 毫无疑问这将是他要展开的最大、最难的社会实验,但眼下的大明仍然是一个皇帝权力极大的帝国,并且已经携这十几年励精图治的成果轰隆隆地碾向四周。 在外滇,东吁自崛起后,从嘉靖年间便开始了征伐,一度让大明所设的三宣六尉全部脱离大明控制。万历年间大明反攻,又重新清除了木邦、孟养、蛮莫等地方的东吁势力。 此后朱常洛登基,大明并未像原本一样与东吁议和,刘綎出任右军都督府左都督时又击退了东吁的再次试探,这一次的出征,外滇地势上有利的“江心坡”在大明手上。 所谓江心坡,就是伊洛瓦底江的两条源流流经之处,北高南低。 这地方若拿在东吁手里,对他们来说自然是易守难攻。反之,大明将其掌握在手中,则可沿河谷而下。到了两条河汇聚之处再往南,便基本上一马平川。 更何况这次并非从江心坡那个方向的孟养一处发兵。从早已被大明纳入实土的麓川一带、从更东面的车里、孟艮,三路大军都是由高打低。 只一个旱季的时间,捷报所奏就已经推到了阿瓦北面和东面。 但此刻雨季已经将至。 东吁实则是原先的底兀剌宣尉司,而阿瓦才是缅甸宣尉司。阿瓦王朝被覆灭后,原先的都城阿瓦此刻虽然依旧繁荣,但东吁王朝的都城却在更南面的东吁。 一时之间,东吁距离北面阿瓦前线和南洋新港分舰队已经在攻打的沙廉港倒是距离差不多。 但东吁位于锡当河畔,这条河的入海口离沙廉港很近,源头却离伊洛瓦底江还有距离。以南洋新港分舰队的炮火,可能沿着锡当河威胁东吁都城,东吁能趁雨季做点什么? 东边的对马岛那边,则是快到了六月才传来最终结果。 “那宗氏家臣柳川调兴打的如意算盘便是背旧主投新主。”已经回到京城的袁可立笑道,“见他和幕府所遣之人裹了对马岛多年之财准备夜遁,那宗氏少主这才知道被利用了,旋即请降。” 朱常洛对结果不意外,对过程挺好奇。 “说岛上守备森严,江户还派了援军,难道不是真要在对马岛先抵御天兵,把时间拖到夏日风暴更频繁的时候?” “对马岛只能是弃子,这段海上风暴更强的时节,自然要用来在他们本岛沿海构筑防线。”袁可立回答道,“对马岛不败,那新掌实权之幕府如何节制地方抗御天兵?只是没料到大明战舰迅捷,又早有戒备,将那柳川调兴堵住了。这下没人回去讲故事了,对马岛竟像是全军覆没,他们本岛沿海诸夷大概已经人心惶惶。” “他们慌他们的,大明打大明的。”朱常洛眼神一凝,“朕可不是打着打一仗逼他们低头称臣的主意,按既定方略打。” 大明这一个阶段的方略,就是把对马岛牢牢握在手里,成为悬于东瀛头顶随时会砍下去的刀剑。 宗氏只是区区一个地方藩主,他们那么多地方大名,个个都有自己的地盘和利益。 原先对马岛可以通过地理位置优势两头吃,但也只能积攒那么一些实力。 而现在,田乐既然登上了那个岛,背后是大明源源不断的支持,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必要的整备当然要做,但沿海的搜掠等到夏天过去就能开始。 朱常洛倒要看德川家康的儿子准备怎么应对。 朝鲜已经被大明掌控着,对马岛离两边都不远。大明不像蒙元那么既不熟悉海上气候又没有足够的海军战力,更不像蒙元那样只想着一次性大军出击直接扫平。 这个稳固的桥头堡会让江户幕府如鲠在喉,既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岛上积蓄的大明力量越来越强,想夺回来又要先与大明拼海战、冒着大明的枪林弹雨登陆作战。 “要跟希智说,用宗氏旧人先分化其西面地方固然可行,毕竟彼辈向来是畏威慕强,但宗旨不能变!”朱常洛冷冷说道,“即便是愿降的,将来也都是安置到台元,大明就近看着,就近把他们都变个根!” 如今的宝岛,上面人数很少。 沈有容的东洋舰队,总部位于福建,但在岛上将另设专门军港。 这个地方不用好,将来的海疆战略便不完整。 大明即便要在东瀛杀个血流成河,也不可能尽数杀绝,更要讲究些方法尽量降低一开始的损失。 必要的招降是肯定要有的,而且也只给第一批就看清了形势、足够畏惧的“舔狗”。 他们在东瀛将来的架构里当然还会有一席之地,但那只会是他们的“分家”。而本宗大家,要让他们带着一些人口悉数填充到台元、东北。 与此同时,自然还要给一些鼓励的政策,让沿海也迁不少百姓到那岛上。 几代人下来,血和根就都给他们换过来。 大明视野范围内力量已经可以投射到的率土之滨,必定要到那种都是王臣的地步。 这时朱常洛才对袁可立说道:“此前朕和诸相商议到的那个问题,你要在军中也留心了。这次提前动东洋,朕确实是急了一些。但也好,趁着有立功机会的这段时间,更好进一步改革军队。” “如今有治安司,还有拓海团练洋行,又有地方官府差役及诸多官办商行,将卒出路不少。”袁可立回答道,“但眼看着出征将士不费多大力地建立功勋,军心颇为躁动。救灾功勋,与之还是不能比……” “军队得是有学识、有理想,知道为何而战的军队。”朱常洛点着头,“这件事很难,但一定要去做。过去,都是靠监军,靠文臣,靠粮饷后勤来控制军队。但后面,得有更好的法子。这第一步,先从军中将领学习开始。你通传下去,出征的在外厮杀,留守的在内学习、救灾。待朕四十岁时,将士们也该大功告成凯旋而归。届时,不拘出征与否,朕会一同叙功册赏!” 袁可立点点头:“臣明白。只是……让武将们都学这些,先生们也不够啊。他们分驻各处。” 朱常洛微笑起来:“这便是你要做的事了。军纪都察署内,总有不少深明家国大义之人。又或者另选新人,这些都行。先做到每一营都有一个军政专委。” “……军政专委?每一营?” 按大明如今的军制,这里所说的每一营当然就是最小单位的一个募兵营,人数少于原先一卫。 而大明如今足足有多少营?即便只是如今没有随军出征的,那也不少。 “正是。让这些人去和每一营的武将上课,教士卒们家国大义,帮他们协调军务。”朱常洛郑重地嘱咐他,“这些人,很关键。军队将来能不能听话,他们就是最开始的引子。另外,若是等到朕这同党筹建那一天,武将也不例外。不明大义和政治,朕可不能轻授将职。而要能做朕这同党,则需有人保荐!” 袁可立明白了:这些军政专员其实变相拥有了影响武将将来升迁的权力。 他一时头大。 除了已经在开始的战事,内部还将有这么细致的一件事要安排下去! (本章完) 第447章 上国锋芒 第447章 上国锋芒 “这么说,一国一城令实际是德川家康要求的?” 清水城内,年少的宗义成跪伏于厅堂之中。他的家臣里,只有被俘的柳川调兴和另一个老臣跪在他身后,其余人则都在屋外。 刚刚来到这对马岛上的田乐与麻贵之子麻承训、金景瑞则高坐上位。 田乐发现东瀛如今的情况又多了不少细节。 “各地大名不敢不遵。”代替回答的是另一个宗义成的家臣,“一国一城令之外,元和令又定下了十三条。譬如参勤交代,去年便是调兴桑代替大人前往,这还是由于大人年幼,幕府又早就听闻天朝将来征讨。要不然,每年四月,各地大名都应该到江户参勤一次……” 田乐所知的新细节,当然就是江户幕府实际出台了许多控制地方大名的法子。而这些法子,并不是初掌实权的德川秀忠推行的,实则出于德川家康的手笔。 “五百石以上的大船,都被幕府收走了?”田乐再次确认了一下。 “禁教锁国之后,就已经都收走了……” 麻承训的眼神不由得跃跃欲试,看了看田乐。 这可是好消息啊! 田乐却凝神思索着。 按他们所说,那元和令十三条不仅再次强调了一国一城令,而且对地方大名的控制力度很高:既要求他们每年都要去江户参勤交待,还要他们自行承担旅途费用,旅途当中还必须严格按照自己的身份布置排场。不能向上逾制,也不能向下敷衍节省。 缔结姻亲都要报幕府允许。 “各地所谓大名,不敢不遵守?”田乐问道。 “像对马这样的外样大名,哪里敢不遵守?幕府领地外,亲藩大名和谱代大名占据的领地更多、更好……” 从他们的交代里,既然出自德川家康本人的手笔,又有原本就与幕府结了姻亲的亲藩大名和江户幕府“开府勋臣”的谱代大名的支持,这件事的推进其实比较迅速。 “柳川调兴是吧?你去年去江户又回来,据你所知,如今本州岛西面的山城,还剩下多少?” 柳川调兴如今的身份比宗义成和其他家臣更不如,他是想逃回本州岛途中和那些幕府特遣武士一起被堵住俘获的。 这样力求得到更大发展空间的人,此时成为阶下囚,谄媚神色最浓厚。 “回禀天朝大将军,西国原先有三千余城,现在已经不到千城了……” “……拆得如此之快?”田乐不禁愕然,这不是才一两年时间吗? 麻承训眼中期待的情绪更加高涨。 “哼!就像这小子一样,不知多少大名麾下都有像这样野心勃勃的叛徒。让他们占据着支城,当然不如把那些家臣为城守的支城拆掉!” 听了另一个宗义成家臣一边鄙视柳川调兴一边回答的话,田乐慢慢理解了一切。 今非昔比了。 虽然前有丰臣秀吉也堪称一代枭雄,但江户幕府似乎有了更强的手腕。 一方面通过亲自掌控着最大领地,把利益分给了自己的姻亲和嫡系,另一方面也抓住了乱战时期各地大名的一个痛点:这东瀛所谓下克上的传统。 乱战时期,各地大名当然要靠家臣、武士。但如今的江户幕府既然已经稳固,那么帮助大明掌控领地权力的家臣们,至少是部分家臣们就需要提防了。 一国一城令固然是幕府控制各个大名的方式,让他们如果有异心则少险可守。但对大名们来说,反正乱战时期已经结束,自己的地位得到了幕府承认,一国一城令倒能让他们更易于掌控住家臣们。 至少他们没有占据着某些支臣抗拒大名的底气。 田乐幽幽看着这柳川调兴:这种情况下,他更想去做幕府幕臣而非家臣,恐怕是此刻东瀛诸多地方大明家臣的想法。 想象一下,如果各地大名每年还需要去江户“参勤交代”,地方事务谁来打理? 这小子只怕实际上已经看明白了:幕府的长期目标是把地方大名们架空,把地方都交给倒向幕府的幕臣来实际打理。 “依你看,如今天兵已至,对马臣服。你口中西国诸多大名还会继续把城拆下去吗?” 田乐问出了关键问题。 所谓西国、东国,是他们本地的称谓。京都附近的近畿五国之外,东面诸国被统称为东国,反之是西国。 他们有所谓五畿七道诸令制国的说法,古早时期只有六十六国。按照一国一城的说法,岂非举国只留下不到百座城? 但如今实则割得更细了,已经有两百余个藩领。 有的大名并不完整占据一个令制国,所以他们在新规矩下甚至没有资格单独拥有一城。 这也是一两年时间里拆城如此迅速的原因之一:实力较为强大的地方大名,有充足动力把那些没有筑城资格的邻居大名的城先拆了。 这里面的许多矛盾,幕府又会通过“易封”来协调:分割领地,把一个地方的大名迁到别的地方。 实际上最终也确实成效极大,到了后来一共只留下了一百五十座城左右。他们所谓战国时代大量修筑的堡垒山城,绝大部分全部被拆除。 柳川调兴明白田乐问这个问题的用意。 他想了想之后就回答:“会拆下去,而且会拆得更快!” “哦?你说说看。” 柳川调兴现在要争取活命,而且心里还有更大的念头。 因此他很认真地说道:“天兵既至,仅凭地方大名,即便是萨摩这样的雄藩也无力独自抵御。幕府要西国诸藩都一心抗御,自然需要采取策略。许多城已经拆了,既然无法再构筑更严密的防线,那就不如集中力量。最终被保留下来的,都是真正坚城。西国藩领们失了城就等同于失了藩,怎能不听幕府号令?” 田乐点了点头:“继续说。” “另外,即便天兵英勇,确实能轻易破城。但深入远征,仅凭夺下的城池,要以一城控一国之地,总会顾及不过来。留着更多支城,既有分兵却难守的弊端,又能帮助天兵凭更多支城控制所夺藩国。因此,不如把那些支城都拆掉。幕府将来一能诱天兵深入,二来可凭借熟悉山川袭扰迟滞天兵。上国……毕竟是劳师远征。” 田乐知道他是在表现他自己有用处。 他确实有用处,不是年少的宗义成和他那些眼界只在对马的家臣能比。 于是他笑了起来:“你既然去见过那德川秀忠,本督且问你:江户对大明远征,是什么判断?那德川秀忠认为大明远征的目标是什么?” “……自是要彰显上国之威,再定宗藩名分……” “是吗?”田乐似笑非笑。 这家伙这样说,也不奇怪。 若翻翻史册,那就知道这东瀛自从有了所谓皇室、称皇之后,其实就不愿向中原称臣。 隋时,他们在国书里就明确写着“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 到唐时,东瀛更是自认为“天朝上国”。但发兵当时的新罗时,在白江口被大唐教做人了。此后,他们就正式对大唐称臣,派出大量遣唐使。 但赵宋只能向辽金称臣,东瀛又岂会再向赵宋称臣? 蒙元入主中原后,镰仓幕府强硬拒绝称臣的要求,而后有蒙元东征。让不可一世的蒙元无功而返,他们自然更加倨傲了。 甚至足利义满出于“战国”利益需要向大明称臣贡贸,也被视为“叛国”。 江户开府,德川家的首要目标是控制住内部,因此才有了“禁教锁国”。他们既不曾尝试与大明建立新的关系,又担忧海贸只会更加增强西部地方雄藩的实力。 如今大明大兵压境,他们的第一判断是大明为彰显上国天威、让他们称臣而来,这一点也不奇怪。 田乐觉得这样就好。 “你还有些用处。”田乐说道,“既然熟知地方详情,你便先在金将军帐下听用。先下去吧。” 等几个“外人”都不在了,麻承训立刻急不可耐地说道:“督帅,机不可失……” “麻将军莫急。”田乐抬手压了压,“没听他说吗,城还会拆下去。” “但这厮说得也有道理。若是寨堡都被拆完了,此后……” “寨堡拆完了,届时不正是草原各部最熟悉的吗?只搜掠,不攻城。”田乐摇了摇头,“就按既定大略来办。那幕府既然以为大明只为彰显天威而来,那就只会借力收摄地方权力。仗还是要打的,不过嘛……既然他们已经开始有易封之制,难道不能借大明之手先打残西部边陲雄藩,再把姻亲家臣改封至此?到时候嘛……” 到时候恐怕就会跟大明谈判。 一方面确实抗御住了明军,得来了和平。另一方面,虽然可能被迫称臣,但这实际上也没什么大不了,反而能把与大明的贡贸牢牢掌握在自己人手里。 至于其他地方大名的不满?有外敌在的时候,其实更有利于幕府进一步掌控地方。 谁能反抗? 既然大明官兵未至之前他们都已经拆掉了大半城池,足见此时与那足利义满还在时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况且他们还有什么劳什子皇嘛。称臣的是皇,与幕府大将军有什么关系? 田乐在东征大军之中有绝对的话语权,麻承训只是贪功,但不敢无令冒进。 大明就先在对马岛上安顿着,开始构筑海上、陆上防线,同时也开始建设这对马岛。 岛上百姓本身就没多少,此刻开始要被全面替代。 他们被运回朝鲜,也可以看做是“战利品”。 替换过来的,是匠人、文武官员、士卒。 江户那边会怎么做,田乐只关注着,但并不在意。 他们误判有误判的好。 心里认为谈判称臣是最坏结局,那么又怎么能够同仇敌忾?何况这个过程里还有他们与地方大名的矛盾。 而大明则确实需要时间,需要更强大的东洋舰队筹建完备。 幕府心里盘算的,大概是依靠这狭长的地势争取足够的时间。正常的劳师远征,若遇到这样纵深的地势,自然是越来越难。 到时候既能让大明愿意谈,而幕府可能也并不用丢掉太多尊严。玩点文字样,但得到的则是牢牢掌握住的西部地方。 前线?棋盘罢了。 但田乐心里盘算的,是雷霆万钧。 看来还是要等沈有容和东洋舰队。 到时候舰队直插江户。大明,剿的是幕府,是东瀛实权之首。 其余西国地方大名,只看哪些人最后是聪明的。 …… 从泰昌十六年底和泰昌十七年初开始,大明开始了双线作战,但这两场远征对大明财计的消耗却神奇地可控起来。 因为打得很有节奏,因为是早就积蓄颇丰的黔国公、潞王及诸多文武、土司及地方大族为自己将来的权位而战。 而与此同时,新的十年期国债开始发售。要的是现银,给的是利息和更多拓海团练洋行、北疆各部大明官办工厂的参股权。 新港宣尉司正在设立,整个南洋局面为之一新。 大明对外滇的态度已然明确,而南洋除了交趾、暹罗等寥寥数国,其他大多都还很原始。 对海商们已经颇为熟悉的瓜哇、吕宋等诸岛,其上已经有一些苏丹国、佛国,大明鼓励拓海团练洋行与那里的权贵合作、通婚,帮助他们治理得更规范一些。 但皇帝又给出了一个巨大的诱惑:南洋以南,尚有巨岛,其广不逊大明一京三都九边十八省。勇于开拓至彼处者,无不可允! 这事靠谱吗? 靠谱。三百年前生人江西南昌汪大渊留了《岛夷志略》一书,此人足迹之远,骇人听闻。 年仅二十岁时,他就随当时泉州的商船一直辗转到了地中海一带。 他在书中记载了一个叫麻那里的地方,皇帝说那就是南洋以南的巨岛。 管它是不是真的。汪大渊生活于疆域辽阔无比的蒙元时,得益于蒙元当时横跨大陆的疆域,他能到处晃。 所以就拿他的书作为凭据,再加上皇帝本人学究天人的普遍认识。 那么一个广袤不逊于大明的巨岛,还无不可允…… 朱常洛不怕他们去那里搞什么。 去吧,反正迟早也被发现。那么远,与其将来被此刻被迫又要去寻找其他财源的西洋人找到,不如让他们去。 从那里再到新港,那就不算太远了。等他们过去发现那里的牧场,那里的铁矿。 总要有些什么激励已经越来越亢奋的明人。 大明有什么不能去的? 此刻,由于东洋舰队的筹建提上日程,大明沿海除了诸多官办船厂,民间船厂同样忙碌异常。 但他们得把枢密院兵备堂下的威远战舰排在前头,而非其他大族订的货船。 至于浙江和福建的官办船厂,刚被补选为博研院院士的邹瑾已经过来了。 让他只做煤厂的总工程师,有些大材小用。 现在他的身份是:龙王级蒸汽战舰总工程师。 干坞之内,一个怪兽已经初具雏形。 “……烟囱,定要这么大?”沈有容很担忧,“会不会把帆烧着?” “故而要造这么大,离得远一些。” “……那不是迟缓如龟?” 邹瑾不乐意了:“沈侯爷,您懂这蒸汽机,还是我懂?” “……我这座舰,劳烦邹总工了。” 邹瑾并不懂造船,但造船已经有很熟练的人。 他只负责为这龙王级蒸汽战舰添上新的心脏。 等它入海之日,就是大明海师又焕然一新之时。 沈有容已经接到了枢密院的新命令:田老太师说,届时可由他亲率舰队,直捣东瀛江户。 谁让他们把这幕府实都就建于海边? 那可是一战灭国之功! 北疆各部的精骑已经开拔。大明已经把东瀛一岛夺了下来,坐上大明的船,接下来都可以去那东瀛肆意掳掠了。 林丹巴图尔目露寒光:掳不了大明了,还掳不了东瀛? 他已经憋了快十年的火! (本章完) 第448章 天予不取 第448章 天予不取 当外滇战事的消息也传遍南洋诸国之后,升龙府内的郑氏兄弟、父子之间倒是先爆发了争执。 名义上的黎朝之主黎维新也得到了“殊荣”,得以聆听他们争吵——毕竟事涉下一步的抉择,需要黎氏出面向大明奏禀,顺便再请册封。 “我已经快七十了!”郑松沉着脸,“阮潢的儿子是个人物,短短三年就已经掌稳了南方。他自称仁国公,正营设了三司,府县各官都不听朝廷的,现在连赋税都要抗缴!不在这个时候发兵伐灭他,难道等我死了,等他积蓄更多兵力钱粮?” 他的弟弟郑杜皱眉:“可是南面不好打。” 郑杜是郑松极重要的一只手,官居太傅,统帅着北朝诸多兵马。 他说的是实话。往南打,天险众多,关隘易守难攻。阮氏盘踞的富春虽离如今双方所控制的边界不远,但横山灵江之险,很难度过。 “现在不好打,将来就更加难打!” 郑松坚持己见。 他虽然“说一不二”,可如果连亲弟弟、亲儿子都另有想法,那么就算强令他们出征也没用。 “莫氏余孽还盘踞在西北。”他的长子郑梉看了看弟弟郑椿,“要是按二弟上次去大明觐见皇帝陛下的说法,大明皇帝是说哪一家平了内乱、民心尽归,那时才谈得上奏请册封。若论内乱,莫氏才是重中之重。阮福源……毕竟还与我郑家结亲。只要平了莫氏余孽,再和阮福源说好,划江而治也不是不行。” “怎可划江而治!”郑松看着两个比较有本事一点的儿子,“大明皇帝口中的内乱,难道是指莫氏余孽?如今大明兵锋已至,盘踞在高平一带的莫氏余孽本就是篡朝乱臣。奏请大明发兵剿灭,那里不要了,但只要大明能遣战舰助我们剿灭阮氏,则是拨乱反正。黎朝正朔既在,册封也就不在话下!” 黎维新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拳头在袖中捏紧了,看了看一直没说话的郑椿。 割土求助? 莫登庸都只是献籍献册,实则并未失土。 但如今的明皇可不是当年了,听大明这些年的动静,他是当真对土地有想法的。 “父亲,高平易守难攻。但若是给了大明,将来……升龙怎么办?”郑椿终于开了口。 “大明兵发缅甸,又在征讨倭国,仓促之间怎会立即发兵剿灭莫氏余孽?”郑松瞪着眼,“自是先助我们剿灭阮氏。难道以大明之强,还怕我们反悔?升龙怎么办……这也是试探!若大明有心再征我们,难道升龙就好守?反之备显恭顺,遣使南都,大明如今设了新港宣尉司,正要南洋大国恭顺臣服。” 他又看着郑杜:“阮福源此前和西洋人勾结,那就是实据!大明发兵满剌加,就是要驱逐西洋人。你们忘了前几年的事?” “……大哥是说,要这样做,试探大明有没有吞并升龙之心?” “不错!”郑松看他有些动摇,立即缓和了语气,“高平穷山恶水,大明要之何用?若连那种地方都要,那就当真防了。阮氏盘踞之地确实易守难攻,所以更要先讨灭了。如此一来,就算到时大明发兵来攻,退守之地也更多。” “……大明船坚炮利,南面易守难攻只是对我们而言是如此。对大明来说……从海上便可直驱而入。” “所以要先试探。”郑松看向黎维新,“一是请大明剿灭莫氏余孽,据有高平。一是发海师助我们,功成则许以占婆三地。大明既设新港,海船来往,在那里设有一港不是更好?还能震慑真腊暹罗。” “大哥是说,看大明选哪里?” “左右那占婆诸藩如今都受阮氏遥制!”郑松点了点头。 他口中的占婆,便是大明所称占城。交趾与占城之间你来我往,恩怨已不知几百年。但如今,交趾已经割占了占婆的大片精华土地,仅仅保留了占婆、华英、南蟠三小块地方,分割成为领国,而名义上仍有一个占城君主。 地势狭长,升龙的控制力连如今阮氏盘踞的南面都难以保证,何况更遥远的占婆三地? 但对大明来说,则是从南都前往新港途中一个很好的补给点。另外,那里就离真腊不远了,很适合用来震慑真腊及更西面的暹罗。 如果大明选择那里,则说明大明对于交趾之地并不执着。只要交趾恭顺,大明何必发兵交趾? 多年前他们就试过了,交趾人哪有那么好统御住? 但郑椿总想着他接触到的大明皇帝。 他们真能试探到大明什么吗?或者说,大明就是不册封,难道不就是最大的信号? 他觉得父亲越老越昏聩了,关键是……总不愿意放权。 现在更要把占婆三地或者高平之地许给大明,为的只是他最终一统南北。 难道不该趁大明如今腾不出手,多为将来做些准备?阮福源能与西洋人接触,就是个有雄心的人。那些西洋夷人前几年跑到东面海上占了个小岛,大明连忙赶过来把他们驱走,难道不是担心交趾从他们手中获得火器? 郑椿觉得现在应该要往西去,占据更多山地,不能只是停留在海边。 留下阮氏,留着高平的莫氏,将来未尝不能互为倚仗。 “父亲说得有理。既要南征,还需父亲亲去督巡各营,孩儿先督好今年粮赋,以备大军开拔。”他这样对郑松说道,随即却向黎维新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坚定。 黎维新不由得心中激动,极力克制着自己:郑椿做出决定了吗? 郑松不疑有他,只是大喜,随后又看向郑杜和大儿子。 他不知道自己这好儿子已经与自己的女婿黎维新正在谋划着什么,只是专心安排着南征之事。 而这个时候南面的富春,阮福源面前则是两个女儿。 大女儿阮氏玉姱,小女儿阮氏玉婈。她们都颇为娇小,然而身段都极佳,姿容也是出色的。 “你去了占城,只有两件事。一是绝不能让他们趁我要抗拒郑氏而在南面自立捣乱,二是生下儿子!他绝不敢轻忽你!” 这是他赋予大女儿的使命。 而对这小女儿,阮福源则更加凝重:“你去南都后,大明重臣既见我国书,定会送你入京面圣!我们阮家本是诛除莫氏僭主首功,如今那郑氏却挟持那黎主迫害忠臣!哼,什么黎朝宗室,有我佐证,天兵师出有名!待大明发兵讨伐,我们阮氏得允立国,有南越之地便可!” 大明兵威之下,南北对峙的郑、阮两家正选择着不同路线。 但迫于大明的海上力量之强大,沿海疆散步的南北两越却不约而同地打起了卖对方地盘的念头。 只不过阮氏卖得更多。 既然西洋夷人已经骇然退却,他刚刚想要借他们之力铸炮的筹谋被打断,大明海师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寻他的麻烦,不如跪得更彻底一点。 何况论实力,他离郑氏还有不小距离。 “还有,你定要说我届时愿发兵真腊,取河畔良田。大明购粮甚多,那几家洋行都觊觎高河膏腴之地。真腊复国迁都后,警惧四邻,几不与外交通。此前皇帝南巡,他们都没遣人去,这是大不敬。告诉皇帝陛下,我愿为大明多种粮食!” 这是他敏锐捕捉到的机会。 以大明之广袤富庶,不知为何这些年还从南洋诸国大肆采购粮食。 若大明缺粮,还有什么地方比郑氏盘踞之地和那真腊更好? 他只能守,攻灭不了郑氏,但大明可以。当年,大明也只要了那片地方。 看如今大明对外滇大举出击,不也因为那里有广袤平原,大江大河,适合耕种吗? “顺广北有横山灵江之险,南有海云碑山之固,山产金铁,海出渔盐,实英雄用武之地。若能驯民厉兵与郑氏抗衡,足建万世之业。” 父亲临死前的训诫还在阮福源耳侧。 但如今大明既已雄心勃勃,何须他驯民厉兵与郑氏抗衡? 臣服于大明,一样是万世之业! 以大明设了南都和新港宣尉司的做派,这南洋还需要留那么多乱七八糟、不通文教王化的藩国吗? 那些洋行的眼神,骗不了阮福源。 但南洋这么大,总有阮氏立国基业。 他的两个女儿就这么一南一北,乘船启程。 只要稳住了占婆,又能得到大明的许可,那么就能从此朝这个方向走了。 朱常洛还不知道又有一个细枝硕果的安南少女正带着大礼朝他走来,也不知道黎氏之主和郑氏次子正合谋行刺郑松夺权。 眼下他还顾不上交趾的事,南洋方略的第一步只是先夺回马六甲、控扼外滇筑好最外围的防线。 交趾嘛,到时候就是篱笆里的果实。 此刻,还只是中秋刚过,但第一阵寒潮已经袭来。 京城观测到的气温,一夜之间下降了十度有余。 这是连续两年的寒冬了? 朱常洛知道小冰河期跨越时间很长,实则也不会一开始就那么迅猛。 但迹象真的越来越明显了。 (本章完) 第449章 灭国级工程 第449章 灭国级工程 凶饥之因有三:曰水,曰旱,曰蝗,地有高卑,雨泽有偏被,水旱为灾,尚多幸免之处,惟旱及而蝗,数千里间,草木皆尽,或牛马毛,幡帜皆尽,其害尤惨过于水灾。 这是《农政全书》里备荒篇的内容。 在此刻的泰昌十七年底,徐光启已是南都大员,他还没有那么多丰富的农业经验,在二十二年之后刻板付印出《农政全书》来。 但朱常洛早就设了博研院,执政院下更是设了农业部,农政方面又岂会疏忽? 天气变冷,会导致地表水蒸发量降低,气候变得更加干燥,所以旱灾会增多。旱灾多时,又更容易引发蝗虫集中孵化,形成蝗灾。 《左传》里,惜字如金的古籍就记载了鲁国蝗灾十六次。 汉末,连年旱、蝗,赤地数千里,草木尽枯,人畜饥疫,死耗太半。 有唐一朝,载于史册的大蝗灾多达四十二次。贞观二年,李世民在长安举行法事“禳蝗”,祷曰:人以谷为命,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但当食我,无害百姓。 然后他来了一把“吃蝗虫”。 但李隆基时,开元初期朝堂反倒对于如何应对蝗灾有争议。宰相卢怀慎说,“杀虫太多,有伤和气”。白居易还写诗说“捕蝗捕蝗竟何利,徒使饥人重劳费。一虫虽死百虫来,岂将人力竞天灾”。 一时间,民间都只建八蜡庙和虫王庙祭祀蝗神,民众甚至“或于田旁焚香膜拜设祭而不敢杀。” 这种情况把姚崇气得不行,直言“庸儒执文,不识通变!”。力请之下,李隆基才下令灭蝗,“由是连岁蝗灾,不至大饥”,“蝗因此亦渐止息”。 宋孝宗时,更颁布了一部《捕蝗法》,出资鼓励民众灭蝗。 蒙元时呢?一百零三年里蝗灾六十六年,尤其是至正十九年,从南到北数十个州县皆蝗,食禾稼草木俱尽,所至蔽日,碍人马不能行,填坑堑皆盈。饥民扑蝗以为食,或曝干而积之,又罄则人相食。 朱常洛看着杨涟和黄尊素主持研究的成果,旁边则是刘若愚奉命整理出来的这两年专门报灾统计。 “卿等应对有方,这三年没有因旱蝗酿出乱子。”朱常洛看着叶向高他们,凝重地指了指刘若愚整理出来的东西,“不过迹象已经越来越明显,有些地方已经连续三年有蝗灾了,备灾还得再重视一些。” 气候变化对此时技术条件下的农耕影响实在太大,而且都是迭加的效果。 气温降低,首先就是水稻减产;尽管早就在清整兴修水利,但旱灾时灌溉更难,自然进一步加重旱情;再有蝗灾,减少了产量的作物又会被大规模啃噬;再加上河流封冻,转运难以及时,赈灾难度更大。 就算一直很重视这件事的朱常洛也认为:可能还没到真正明末那种严酷的大灾连连阶段。再加上自己多少有些安排,地方虽报了灾,但只报到了执政院。朱常洛放了权,又建立了备灾救灾体系。应对既然有方,没有搞出惨状,平常便不会当做多大的事。 所以朱常洛见泰昌十五年后,泰昌十七年又都提前入冬,就专门过问了一下。 这才发现其实已经有些地方从泰昌十五年就出现了蝗灾,连续三年了,今年蝗灾仍旧爆发。 今年入冬又早,明年恐怕仍会再起蝗灾。 对于预防蝗灾和蝗灾处置,如今已经有颇多办法。深耕、烧荒、水灌,蝗虫的生存空间会被压缩到了荒地上。这些年,一直是鼓励开荒的。 禁捕鸟、鼓励养殖鸭子等家禽,普及蝗虫做饲料、肥料,这些也已经是农业部的工作。 华夏如此重农耕,数千年来已经积累了丰富的应对方法。 唐时就知道“夜中设火,火边掘坑,且焚且瘗”,利用蝗虫的趋光性在蝗灾爆发时集中诱杀。 如今朱常洛和朝廷有心备灾,手段自然更加丰富。 只是需要更加重视。 叶向高等人自然立即表态。 朱常洛则继续说道:“北方当真要多备粮了。如今灾情还算应对得了,但朕担忧后面愈演愈烈。博研院那边,朕会命他们分出一些人钻研如何把米面储存更久、加工制成应急食粮。粮食不愁多,最主要还有海运、陆运。河运得防着封冻越来越久,其余不论,蒸汽机既成,有件事尽管要耗费大工,但朕以为该筹划做了。” 算算时间,如今距离他所知的明亡只有不到三十年了。 这意味着接下来灾害会更频繁爆发。而这小冰河期持续时间很长,并不是说清初就立即气候转暖。 朱常洛想额外布置的两件事,一件就是海运体系的进一步强化——海总比内河更难以封冻,至少从南洋不断购回粮食来这一件事得扩大规模。 另一件事则是陆运。一直以来陆运就是既慢、损耗也大。 但蒸汽机既然已经有了,铁路得提上规划日程,至少要贯通从湖广到京城的这条线。 以如今的建设能力,这当然足以堪称“灭国工程”。 叶向高等人听完朱常洛的想法,自然立刻大惊失色。 “陛下,此等大工,实在不知将要耗费多少人力钱粮。如今徭役已改……” 朱常洛却冷酷地说道:“朕已经想好了。若要少添民间疾苦,这事所需人力便求诸外。” 袁可立反应得快,试探地问:“陛下是说……” “不错!”朱常洛说道,“东瀛、外滇、南洋……战俘之外,再允他们的一些权贵募工来大明应差役。虽仍旧不必太过苛待,但所耗钱粮总比从大明募工要少一些。况且若当真大灾不断,百姓生计艰难,还可以以工代赈。哪些活计轻松些,哪些活计劳苦一些,分门别类,提前做好规划。” 长城、运河……浩大的工程下,总有累累尸骨,这个免不了。 即便是技术能力非常强的后世,这种级别的基建也一样会因为各种各样的情况出现事故。 朱常洛所考虑的无非是不要因为这么大的“灭国级别工程”让普通百姓产生更大负担。但事有两面,既然如今的大工是雇募,其实也有相当多的人会像治河那样应募劳作。 所以朱常洛才要求他们把规划和安排做得更细,把这项大工程所需要的劳力分门别类。 轻松一些的让大明百姓来做,更危险、辛苦的,那就用更便宜、更无奈的人。 譬如即将会出现的外滇、东瀛战俘,甚至那边的普通百姓。 这种“跨国劳工”生意,南洋诸藩和将来的东瀛,一定会有人愿意做。其中的血汗钱,当然大多被能够参与这个生意的外藩权贵得到。然而在人力几乎低廉到只用管饭的这种时代,这就是朱常洛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历史自有其必然性。 不想苦自家百姓,就要苦异族。 就如同大洋彼岸的铁路下所埋华工、田里被鞭挞的内个一样。 “陛下,如此大工,实在远高于黄河大铁桥。如今两大远征,外滇之役倒还好,远征东瀛造舰……”叶向高觉得账实在算不过来,毕竟听皇帝的意思已经很紧迫了,可能明年规划好、后年就得开工建设。 “用发展的眼光来看。”朱常洛则很坚定,“头两年,自是先得多一点。但好处是,积累大工经验,培养出一大批熟练工。等东瀛到了下一个阶段,说穿了便是抄没。以其一国之富,财源不是问题。粮源源不断买,现在存不下的,又能卖过去。等西洋的商船重新到了南洋,把更多的瓷器、丝绸、茶叶卖出去,银子就进来得更多……” 详细地说完自己的考虑,他郑重地对众臣说道:“困难当然大,因此需要君臣一起扛。大明国势虽然一改,但隐忧已在。卿等若深信朕忧虑之深远,那便同心筹谋。过来接下来这数十年,以后就再不惧此等亡国天灾。一因君臣同心,官民协力,朕所盼之同党国宪成了;二因学问大进,技艺高超,此后富国抗灾都更有方;三是煌明再铸,宗藩有序,朝廷可调用之力远非如今可比!” 殿内只留下他肯定的声音回响:“困难只是暂时的,但这份前景光明!” 于是在这个泰昌十七年的年底,执政院下当时就新设的交通部领了个大活。 用十年时间,大明计划第一阶段修建一条从湖广武昌府内的长江北岸一直到达京城的铁路。 当然只能先从黄河北岸开始修起,但这就要求以后的黄河大铁桥具备承载“火车”的能力。 两项大工程实为一体,这需要多少钢铁?需要怎样的建造技艺来应对水、雪、风、尘侵蚀? 整个过程里,不知要攻克多少难关。 若要让这蒸汽火车拉着的车厢有陆运价值,它得多重?原先的道路,甚至石板路,即便只是旧式马车经年累月的压过,也会车辙遍布。 初步商议了两个来月之后,定下来的是先修一条实验路线,从京城到良乡。 这当然是对的。 大雪一直在下,但自从去年蒸汽机制成、率先生产的机器都于今年用于唐山煤厂之后,今年的煤产量明显提升。 所以今年的京城乃至河北省的数个府县,不会那么缺煤。 但大明有多大?此刻的辽东、山西、陕西、甘肃、漠南、漠北,自然都处于严寒之中。 明年就该持续扩大机械厂的产能了,山西、察哈尔……煤田最好都能用上。 在强悍的大自然面前,唯有不断提升的技术能力才能勉强自保。 朱常洛需要钱。这个寒冬的赈灾要钱,后面的建设要钱,远征也要钱。 腊月底,赐宴在京勋戚,还有宗明号、昌明号的负责人们,朱常洛卖起期货来了。 “这么多年,昌明号、宗明号尽占先机,许多生意都是它们主做。”朱常洛看着一个个公侯伯们,“你们分润既多,再依着两大商行、其余拓海团练洋行,朕当年允诺你们的富贵都有了。” 如今还能来赴这宴的,都是些什么角色? 朱常洛继续说道:“黔国公远征外滇,镇远侯镇守朝鲜……” 他念了那些旧勋臣里如今仍能主要从军伍之中立功的佼佼者,随后才道:“朕都允了他们另一番将来,既富且贵。这是他们用自己的辛劳搏来的。大功告成之日,外藩实多。至少那外滇、东瀛,还有拓海团练洋行所占无主之地,都缺人。你们若想去,也是既富且贵。” 一众脑子里已经只剩钱的旧勋臣们神情忐忑、扭捏。 “即便不愿阖家徙居,在诸藩担当大任,族中子弟、旁支,也应助朕的王叔、王弟们一臂之力。他们拿命搏,你们可用钱买。田土良宅、产业、家仆,乃至于藩国官职。都是大明忠臣,朕的王叔、王弟们此后据有实土,本就缺忠良臂膀。你们所担职差虽比不过立功勇将,但更可信一些。” 朱常洛顿了一下,补充道:“当然,如今所占股比,都还在。去了那边,还另能依产出与大明再市易,另赚一笔。朕的王叔、王弟们,也懂得用这个法子。往后,大明宗藩之间比过去要更亲密,这贸易就是重要一环。朕先提出这个想法,你们都说说,有什么打算?” 他们已经是勋爵,但朱常洛现在是在卖官、卖资产,不过卖的都是期货,是外藩的官和资产,卖的也是机会。 枢密院设立之后,军方将领考选已经不再给旧勋臣留那么多插手机会。五军都督府的左都督,如今已经都是新立功的统兵勋臣。 这些剩下的旧勋臣,朝政完全插不了嘴,留在大明之内如今就只剩赚钱、消费了。 朱常洛还得继续供他们一份勋臣俸禄。 这种状态当然已经解决了继位之初的一部分问题,但朱常洛觉得现在也是个机会让他们“物尽其用”。 而依如今的勋臣袭封规矩,既有降等的压力,又要经过考试合格。他们若去了外藩,从此当然就只是外藩勋臣。 那边是什么规矩?既然本来就是相对落后的地方,自然是用以前的规矩先收拢人心,毕竟他们要抱成一团统治当地百姓。 再加上能够参与朝政。 朱常洛觉得他们不难选,只有部分人确实担忧异国他乡的未来。 但是皇帝都已经发了话,由得他们不考虑皇帝的态度吗?提出这种方案,当然已经算善待勋旧了。若是在皇帝眼中仍只是贪图富裕的废物,后面降等、袭封问题多多,数代之后恐怕与平民百姓无异。 甚至接下来就要找理由向他们开刀。 到了这一刻,朱常洛开始用这种法子来搞钱了。 昌明号和宗明号就像是了这么多年先养猪,现在到了“宰杀”的时刻。 还有仍在南京的诸王。 想脱离那个南京的“紫禁城”,像楚王蜀王他们一样在新边相对逍遥,甚至更进一步成为将来新册外藩的国主,那么除了皇帝对能力的基本考察之外,当然还要付出些什么。 这是朱常洛没有对叶向高他们说的筹钱办法。 大明银号筹建之中,国库管理正在统一。 作为皇帝,他可以拿出内帑积累的巨额资金补充进去,但方式除了部分直接补入其中之外,当然还有借。 背靠着皇商的受益,还有这样的法子,他可以源源不断地借出去。 这也是他的儿子、孙子们将来能以此维系着与诸相关系的一环。 至于更遥远的将来……管他呢。 反正现在的朱常洛无所谓:借出去,再通过类似金银这种方式回来,不都是在大明之内流通吗?内廷如今也用采买了,不要地方岁办、杂办。 这个年,正是旧勋臣们思考决定的时候。 开了春,朱常洛就要收银子了。 (本章完) 第450章 废物再利用 第450章 废物再利用 过完年之后,没有一家旧勋臣拒绝皇帝的美意,或者说抗旨。 反正大部分都是以旁支过去,大家都知道皇帝的主要目的只是要钱。 只不过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既是这么多年皇帝带他们赚的钱,又不是不给他们相应的回报。 但朱常洛又不仅仅只是要钱,他还有别的目的。 “宗室,勋戚,徽商,晋商,粤商,闽浙海商,边军……”正月初九,乾清宫里再度赐宴,朱常洛看着他们欣慰地说道,“你们既然都欣然翘盼将来的好处,那么天下钱铺、银号、钱庄,大部分就能够拢起来了。” 不少勋臣神情顿时不自在,感觉似乎掉入了一个坑。 朱常洛站起来踱步,缓缓走到一桌桌前面,每到一处必亲近的拍着两人的肩膀说几句,说的内容让人感觉惊心动魄。 “世庙爷爷虽曾禁铸私钱,但既然是民间流通所需,禁之也无用。昔年钱庄钱铺私相结约,各闭钱市,以致物价飞涨,后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朕即位以来,整饬兵备,多铸炮铳。铜料嘛,供不应求。还要做私钱的生意,也就只有海贸、西南边市能想法子进一些铜料进来。” “有这样门路的,自然背后得有人护着。朕既允了你们富贵,这些年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鼓励工商,民间需要足够多的银钱稳定物价。睁一只眼,也只是瞧着这个行当慢慢演化,让他们渐渐集中到你们和大商手上。为的嘛,却正是今日。” “若愚,来,你把已经试制的银元和铸钱拿来。” “是。” 朱常洛说完这一通话,乾清宫里本身就已经颇为骚动。 而这时刘若愚又招了招手,十来个小太监各托一个盘子鱼贯而出,每个桌子上放了一个给他们看。 众勋臣心跳个不停,看着桌子上的东西。 皇帝说的内容很直白。 大明是有钱法,但从一开始就落下了巨大的病根子。 宝钞废了,官府又无法以银子为主要流通货币,那样就会让普通老百姓活不下去。而铜钱方面,大明本就缺铜。官钱虽然也铸得不少,但自从明初安定下来、繁荣起来之后,铸币量就远远跟不上市场需求。 这就催生了一个巨大的利益:铸私钱。 如今的市面上,铜钱当中古钱、官钱、私钱都有。就像黄金白银一样,既然是实物货币,其实最终就看其大小轻重、含铜量多少。 一直到现在,官钱还是维持在比较好的水平,重逾一钱,含铜有六七成。 私钱自然是大小轻重和含铜量都更低,工艺和品相也差,颇有经验的人就能瞧出它的劣质,因此有“煞儿”“大眼贼”“短命官”“歪脖”“尖脚”“胖头”等各种称呼。 私钱就算是比官钱还重的,含铜量一般也都在五成以下。江南甚至有一种薄片钱,重只有官钱一半甚至更低,含铜量不足三成。 对比官钱的含铜量,足见私钱利润率之高。 但在朝廷已经所做的统计当中,铜钱里面私钱的流通比例已经超过六成,市面上流通的铜钱有近百种,每一种和官银的兑换比例都不同。 想统一钱法,首先需要面对市场上占比过半的劣质铜钱所带来的回收成本,其次还要应对流通货币量忽然大规模减少所带来的物价冲击。 与之相比,这私钱背后的利益集团反倒显得像是个小问题。 现在朱常洛则要想法子平滑解决这些问题:通过面前这些人。 “都瞧瞧。”朱常洛挥了挥手,“这是朝廷将要铸发的银元、铸钱。朕给你们每人都备了一套,赐给你们的。带回去之后,让你们手底下懂行的掌柜都瞧一瞧成色。” 他们已经在瞧了。 银元只一枚,不再有银锭。 这银元,当然不是纯银,不然这圆圆的小银饼岂非容易捏坏? 有人把那银元拿到手上掂量了一下,按经验来判断,似乎比一两银子要轻不少。 “九成银。”朱常洛介绍道,“照如今还在用的钱法,大约正是五钱银子。铸钱嘛,十枚五十大钱刚好抵银元一枚。” 众人又看着那一排铸钱。 这一排铸钱里,一文、当二、当五的铜钱自然依次更大,中间也仍然有方孔。但是当十、当二十、当五十的则都没有方孔了,更大,也更精美。 这三枚大额铜钱,中间都有日月星三辰。 当十的,已经双面都如万历初年所铸金背钱,尤其是日月星三辰之中外围的三角形星芒黄澄澄第看着十分精美。 当二十的,除了更大一些则在边缘又另加旋线,正面背面的边缘又各有一圈圆线和圆点。最重要的是,那三辰当中的弯月已经皎洁如银。 当五十的,则是换了过来。整枚铸钱都已经像是银元,但色泽又有不同。旋线和圆纹之外,中间三辰则是那圆日和星芒都黄澄澄的。 “可有人识得?” 朱常洛问了一句。 而一贯用过好东西的这些人里,当然有人不确定地问了一句:“白铜?” “不错,但重要的是工艺。”朱常洛点了点头,“字样、纹饰,看出来了吗?” 他们当然看出来了。 银元也好,铸钱也好,都比过去要更加精美。 但私钱品相那么不好却仍旧能大行其道,朝廷何必付出更大的成本铸这些精美的铜钱,还用上了白铜? 这东西更稀少。目前来说,似乎只有云南、四川一带有不多的白铜矿。 它很耐腐蚀,一直是奢华的玩意,唐朝时甚至只有“一品乘白铜饰犊车”。 现在居然把白铜用在了铜钱上? 而且一枚铜钱里用上了两种不同的铜材却泾渭分明,这里面的工序必定是更复杂了,成本又更高。 他们已经知道朝廷有心再禁私钱。但看眼前的这些铸钱……一文、两文、五文的还好说,轻重大约是成比例的。 当十的嘛,虽然轻重自没有一文的十倍,但也还过得去。 然而当二十和当五十的可就不是那回事了。即便额外用了些白铜,又岂能一下子值出那么多倍去? 这就是关键问题:白铜奢华,只不过因为它比较稀少,并不是说它在价值上真正超出黄铜多少倍。 以前的铸钱,最多只到当十。现在这当二十和当五十的…… 朱常洛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于是开口淡淡问道:“若你们以为这二十和五十的铸钱当不了那么多官钱,那么私钱呢?” 好几个人一激灵,反应了过来。 私钱,当然完全不一样了。最好的私钱,一两银子也只能兑一千五百文左右。最劣质的私钱,一两银子甚至可兑数千文。 如果按照这个角度去看,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陛下,圣意是……让民间先用私钱兑这些当二十、当五十新钱?” “不是民间,是你们。” 朱常洛纠正了他们,随后环视一圈,再缓缓走回宝座。 坐下之后他才说:“五十文,就约摸是一钱银子了。寻常百姓,一次要用一钱银子的时候不多,他们自然还是小钱居多,也更认那些小钱。” 一钱银子,差不多就是他们经常随意打赏出去的散碎银子了。 如今,大明度量衡的新标准在很多方面已经在推广,譬如重量。 但一直以来,都是一斤十六两,故有半斤八两之说。十进制还是有不小优势的,但习惯也不容忽视。 最重要的是,货币里面的兑换体系是混乱的。铜钱还能一文一文地来,但白银的使用场景里又仍旧是重量。这里面,一两银子是重量,差不多三十七又四克。再接下来一钱银子,又是一两银子的十分之一。接下来,还有分、厘都是按重量来区分。 民间使用场景里,有大量称重、剪切的过程。 而如今新钱法要达到的目的,当然是把币种固定起来、官方化。一个银元就是过去的半两银子,零散部分用铸钱来代替。 这里面,受影响比较大的是富人。 因为他们怕麻烦。过去的使用场景里,无非带着银子罢了。找零或者付账,自然有店家称重、切割,他们当然不必随身带各种币值不同的铜钱。 但此后只要再搭配“切割银元犯法、朝廷不接收破损银元或折价兑换”的法令,富人们再出去消费就必须带上多一些的铸钱。他们消费又大,自然得多带些大额的铸钱。即便有随行仆人,总不能让他们也随身带着叮铃咣当响吧? 穷人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他们愿意累,愿意背。 日常也都是小额消费嘛。 朱常洛说出了另外的一个目的:“朕予你们这个恩典。对各种不同的私钱,允你们拿来向朕兑换新铸钱。私铸银锭也一样。兑换比例嘛,都是朕的肱骨,就像这些年一样不会亏待你们,还让你们有赚的。但是,朕不管民间那些钱庄钱铺背后是谁,以后都只能认银元和新钱。” 乾清宫里寂静无声,皇帝这是要砍他们的一个“财源”了。 钱铺、钱庄哪里那么好开?背后基本都是重臣、勋戚甚至藩王。 朱常洛又淡淡地说道:“这生意做不下去了。这个冬天这么冷,京城可曾缺煤?蒸汽机既然在煤厂用好了,远非昔日可比,在其他矿山里难道用不得?枪械、器械制得越来越好,朝廷铸印银元和新钱,成本远非过去可比。新的官钱既然更精美,朝廷往后既不缺银又不缺铜,天下需要用多少银元、铸钱,朝廷大可铸得。眼下先允你们优先兑换,比后面钱法推行时更划算。” 大家伙有的仍在看着别人手中把玩的银元、铜钱,有的默默感受着手中银元、新钱的质地成色。 而朱常洛已经说到这样了,自然是态度坚决的。 “臣……臣愿遵圣旨……” 将近二十年了,皇权稳固、威望无双。众人都知道这是皇帝和朝廷诸相恐怕已经计议多久了的国策,钱法大改,牵连何等之广? 而如今又是外藩田地、官位,又是先允他们用私钱换新钱的恩典,谁知道新钱法正式推行之后是不是只允官钱兑新钱? “陛下……臣斗胆请奏,那不同成色私钱和私银……怎么兑银元和铸钱?” “东瀛和外滇还有两三年打,时间宽裕。”朱常洛看着他们,“私银好说,成色易辨。你们拿来兑,这火耗朕担了。” 他又卖了一个好。 些许火耗,和朝廷能够把尽可能多的白银集中起来的意义相比不值什么。 但大家都知道私钱和新钱兑换方面可能就要把这部分差距平衡起来了。毕竟不同私钱的差距实在大,而且民间私铸,即便是同一家出品,不同批次之间恐怕差距都不小。 果然只听皇帝说道:“每一种私钱,民间一两银子该兑多少银子都是有数的。朝廷收了回来,那么多私钱重新提纯、冶铸,耗费也不少。朕只能允你们不亏,每一种私钱只依市价九成先允你们兑。所兑新钱里,银元六成,当二十以上大钱三成,剩下一成给小钱。当然,另有一好处便是民间银号将来不允再开了,但大明银号总号下,是能允昌明号、宗明号在地方开网点的。这个过程,最多两年要厘清。” 众人一阵躁动。 这当然是危机,但皇帝所说的好处自然就是从此将之正规化。 毕竟民间钱铺钱庄还有会票、放贷等等业务。 首先是不允民间银号存在后,这过程之中就有一个兼并的过程;其次是他们既然占得先机,后面就能吃这些垄断生意;最后便是顺利度过新钱法这个“大劫”。 朝廷虽然断不可能直接废弃所有私钱,但新钱法全面推行后,兑换比例还能是市价九成吗? 这个比例不低了,毕竟私铸铜钱的毛利率实则一般能有三成甚至五成。 只不过既然已经听说这件国策,后面还敢私铸吗? “陛下,那……旧官钱呢?”又有人问。 “新钱既仍然是官钱,旧官钱自然仍能用。朝廷新旧官钱都认,无非赋税收上来之后再渐渐换成新钱。”朱常洛笑着说道,“总而言之,这是朕予你们的恩典。趁这段时间先把手上有的私钱兑了,那就是最划算的。” 随后他就笑容一脸,神情一寒:“朕允了这么多恩典,要的是你们报效朝廷,助朝廷收回私铸之钱。如今开诚布公,却有都知监和内察事厂都盯着!若都只存着把民间官钱囤起来,实在没法散出去的私钱才先兑了,那么私铸铜钱,依如今律例依旧是能问罪的!” “臣不敢。” 乾清宫里顿时纷纷有人出来跪下:哪些人是只做流通的钱庄,哪些人有门路私铸,难道皇帝不知道? 朱常洛威压之后,最后才说:“同样,你们为外藩田地和勋卫愿捐纳的钱,也可以照这个规矩用私钱来抵,明白了吗?” 众人这才齐齐大喜:“臣叩谢陛下圣恩!” 如果能通过各种门道先收集尽可能多的私钱,比如在“进货”时就再压低个一成甚至更多,不就相当于捐纳出资少了一两成吗? 皇帝明明可以靠抢的,但还是想了这么多法子。他真的…… “这件事,要配合好!”朱常洛缓缓点头,“民间一时铜钱紧缺,你们要备足官钱、碎银散出去。到时候,地方士绅大户的钱铺钱庄,还有他们偷逃多年的赋税,都要落在这桩大事上!朕会亲自盯着,你们不能在沙场为国立功,这便是你们世领爵禄,能报效朕的最好机会!” 他之所以能压着勋臣们去做这件事,无非是这。 最终落脚处,无非最后一句话:“事成之后,朕自会另有赏罚。有功者,自然另有不降等甚至进封之赏;借机扰乱国策、动摇江山社稷者,论罪之时就别怪朕不念你们祖上功劳了!” 正如私钱废物再利用一样,这也是他们这些“没能耐”的旧勋臣最后一次真正立功的机会。 (本章完) 第451章 天大买卖 第451章 天大买卖 连续两个寒冬之后,泰昌十七年的冬天还好没有那么冷。 但北方冬天的封冻仍旧存在,即便是渤海的边缘,诸多港口所在之处也不免海边有薄冰。 粮食和物资的转运在这样的时候总是最大难处,而去年春夏之后,对马岛上更是大军云集,几乎全靠外部物资补给。 从朝鲜到对马岛的海路已经是最重要的生命线。 春寒料峭,田乐在这里过了一个年,今年他虚岁七十八了。 不光是对马岛上,实质上如今整个朝鲜都以他为尊——那是皇帝给的旨意,仍留在朝鲜的李三才和已经开拔到朝鲜的西凉侯所率各部为对马岛上的前锋保障着物资通道。 “……老侯爷当真病重?” 田乐问麻承训,后者双目含泪:“既已报送京城,又凿开冰面遣了小舟报到督帅这里,岂能有假?末将忧心不已,肯定督帅派船,送末将过去探病服侍。再去搜疆,总也得等到开春粮船来岛,届时末将必定回岛报到!” 他是麻贵的儿子,而今年的麻贵,则是虚岁八十一了。 他久镇北疆,自然不是因为畏严寒,只不过年纪确实很大了。 田乐思忖一番,最终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求,即便寒冬仍未完全过去,海船靠岸时只怕有些艰难。 等西凉侯病重的消息传到御前,也不知东洋大计会不会有些变动。 麻贵年纪本来就很大了,用他当然是因为凭他的威望镇得住诸军,麻贵又不用亲自上战场。 君臣都考虑过他在这个过程里的万一,包括田乐本人。 现在麻贵病重,田乐一时也心有戚戚。在对马吹了快一年的海风,他也觉得自己的身体没有以前那么好了。 如果需要启用备选,效果……比如今还是要差一些。 海上行船不易,陆上却只用快马疾奔。 雪地虽难走,传递边报却慢不了多少。消息到达御前,已经是正月二十一。 京城里商议一天之后,快马向宣府方向而去,又有往辽宁去的。 而这个时候,沈有容已经坐在福建东面台元岛上“笨港”岸上营寨最大的屋子里。 他身旁站着一个拘谨又卑微的人,看着这伏波侯的亲兵从外面押进来一个五大绑的壮汉。 这壮汉一见到他,顿时怒骂道:“杨天生你这狗才,枉老子与你这么多年交情!” 那杨天生充耳不闻,只是弯下腰说道:“侯爷,这就是那颜思齐了。” 沈有容点了点头,看亲兵强压着他跪下。 杨天生则态度倨傲地说道:“伏波侯转战南北,功勋赫赫!侯爷面前,你还敢张狂?我福顺行本就是圣恩特许拓海团练,如今侯爷有心抬举你,莫要不知好歹!侯爷有话问你,仔细斟酌答复,此事则不失为一桩机缘!” “……你……”那颜思齐看了看沈有容,又看了看周围官军,“你们不是海防道的?” 沈有容嘴角露出有趣的微笑:“怎么?你以为是杨天生想黑吃黑?” 杨天生表情尴尬,嗫喏道:“侯爷,没有的事。我们福顺行哪敢……” “行了。”沈有容打断了他,“这小子远远瞧着情形不对,调头就要跑。若不是定要见他一见,提前设了伏兵,倒叫他从海上又遛了。你们这么多年交道了,他还是警惕至此,足见你们福顺行出了海之后名声也不怎么样。” 杨天生有什么话好说?拓海团练嘛。出了海,到了外藩地界,难道还彬彬有礼? 如今海商都必须经过皇恩特许,持牌照方能下海。但总有些或无门路、或想逃避牌照打点的人家,走私是禁不绝的。 各家拓海团练洋行也有默契,互相之间以和为贵。但对那些走私海船,若是在海上遇见了,即便可能有同乡之谊也要看情况是不是吞下——反正海上风浪大。 他们倒并不热衷及时把许多知道有在走私的人家信息透露给海防道,毕竟出海之后时不时能捡点外快也是好的。 沈有容说知道他们有黑吃黑的情况,那就是懒得管这些小事。 现在东洋舰队仍在筹建,这一次他是借福建海防道的船。特地来抓这个颜思齐,沈有容的目的也不是打击走私。 因为颜思齐并不是东南沿海的走私商。 于是他先对颜思齐说了一句:“你手底下的人,操舟倒是麻利,险些就被你们逃走了。” 那颜思齐哼了一声,警惕不已地看着沈有容:“小人也没想到竟劳动侯爷设伏来擒。” “你胆子倒是大。”沈有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在那九州岛,难道没听说天兵将至,仍敢出海来这里?去年琉球就拒了那岛津义弘索取,你途径琉球外海,没探听一二?” 颜思齐硬着头皮说道:“正因如此,如今各藩才更缺好货。小人本就干的刀口舔血买卖,再说……”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是那欧华宇下了令,你不得不冒险?” 颜思齐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然后又看了看杨天生,于是就不奇怪了。 “侯爷对长崎那边的情形一清二楚,小人佩服。” “欧华宇和九州岛几个藩的大名都有交道,他难道不清楚如今出海凶险?”沈有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派你出海,难道没叮嘱你什么?” “……老规矩罢了,只不过如今他们万不能再去长崎,只好我们过来。” 沈有容听完思忖了一番,随后冷笑了一声:“他倒是想待价而沽,却没把你船上兄弟的性命放在眼里。” 颜思齐听得一头雾水。 杨天生看了他的模样,又在一旁躬身道:“侯爷,长崎汉民足有三千,皆奉这欧华宇为首。往常嘛,一是幕府禁教锁国,九州诸藩却有地利,并不事事遵幕府之令;二是他们舍不得朱印船之利,仍私下与我们来往,所以这长崎汉民颇得重用。但如今官军已夺了对马,琉球又拒了那岛津义弘勒索,欧华宇等人自身是难保的。他们生死,一要看九州诸藩大名脸色,二要看大明脸色。” 沈有容听得缓缓点头,开口问颜思齐:“你出海之前,在长崎没听闻什么?你虽只是个小头目,但欧华宇等人应该并不如往年那么逍遥自在吧?” “小人……”颜思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也不能说只是小头目了,平户藩主还给了他个甲螺官职。 但他又确实还没进入长崎汉民或者说“海盗团”的最核心圈,关键是这侯爷话里有话。 “侯爷,要不,让我来问?”杨天生小心请示。 “……也罢,你们总算打过很多交道。”沈有容知道颜思齐对他信不过。 杨天生闻言站直了身子,走到颜思齐面前。此时他神情不再倨傲,反倒像以前一样和气,笑容满面:“被颜老弟这么一闹,混乱之中你船上财副倒莫名死了。要我看,恐怕他才是欧华宇这次派来探听情况、找机会和我接洽之人。” 然后笑容一收,表情凝重:“你们的处境不妙!去年北路大军搜疆只在本州岛西岸,还没到你们九州岛。但九州岛倭酋倭民,看你们这些汉民已经脸色不对了吧?” 颜思齐咬了咬牙,随后说道:“你们擒我到底是要做什么,直说吧!” “该做的买卖照做!侯爷的意思,要你回去给欧华宇带话,让他斟酌。”杨天生看了看沈有容,见他点了点头之后才继续说,“大明远征东瀛,这次是要犁庭扫穴的!” “犁什么?” 杨天生神情一僵,无可奈何地说道:“东瀛以后要大明做主!你们这些汉民,在那里虽然做的都是杀头买卖,但若能做侯爷内应立下大功,将来在东瀛未尝不能有一席之地,何必仰倭酋鼻息?” 颜思齐这下听懂了,他震骇地看着沈有容:“侯爷……想干了那幕府?” 沈有容很无奈:“不是本侯!是大明!” 他也站了起来走过去,居高临下审视了他一番,随后伸手先拉他站起来:“我看你也是个勇武汉子,今年多大?怎的流落到东瀛去的?” “……小人泰昌三年受那狗官家仆欺辱,一气之下杀了那恶仆,只得找法子逃出去,辗转到了东瀛。” “侯爷,那时他才虚岁十五。”杨天生提醒了一下。 沈有容点了点头:“你没说谎,就是个直性子。” 他既然专门安排一定要见到这个过来的人,当然已经听过杨天生的介绍。 颜思齐也听明白了,这侯爷不像是要擒他杀头,那就是要留他有用。 “侯爷要小人回长崎带信给大当家?” “是你们二当家。”沈有容纠正道,“是叫李旦吧?” “……侯爷什么都知道。” 沈有容淡淡笑了笑,随后道:“你有勇力,但机谋欠缺。那欧华宇嘛,年纪也大了。我听杨天生说,长崎汉民以后大概是要让那李旦带头的。左右南北两路大军齐头并进还要两年,本侯要你带话过去,让他们早做决断。” 拍了拍他的肩膀之后又说道:“这两年仍如往常,福顺行这个口子私下还是给你们开着。你们的船过琉球,本侯不查。” 随后就挥了挥手。 颜思齐不知所以,身后却忽然响起剧烈的铳声。 他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只见门口一个沈有容的亲兵端着一杆铳,连珠而发。 而这营寨大屋前面的场子间,远处依次排开的几个土块随着一声声的铳响一个个炸开。 颜思齐张大了嘴巴,看着那亲兵连发九铳之后收铳站好,仿佛无事发生。 “不瞒你说,本侯的国公封赏,就落在东瀛。” 沈有容的声音响起,颜思齐仍被绑得紧紧的,转身看他之后才见沈有容继续平静地说道:“这九雷铳的威力,你见到了。回去之后,尽可说予欧华宇和李旦听。本侯既然能率舰队远征至马六甲,逐走了葡萄牙人,那东瀛自然更不在话下。怎么助本侯速夺九州岛,下回让那李旦亲自来与本侯商议!” 远征东瀛的北路大军已经开始他们的动作。虽然麻贵病重带来了新的变数,但对大明来说无非是安排什么人接手、统帅数方大军。 而南路大军以未来的东洋舰队为主,沈有容也开始了他提前的布局。 从多年前开始,沿海的海商就从没少过,自然也有许多亦商亦道,当年的汪直就是一个风云人物。 而如今,在东瀛九州岛的长崎一带,则另有一批人数多达两三千的汉民。 在拓海团练洋行设立之后,专攻东瀛方向的福顺行与他们来往颇多。德川家康禁教锁国之后,九州诸藩大名表面上不得不遵从,但实际上则通过欧华宇所掌控的这群汉民继续与大明私下贸易。 此刻大明大军压境,他们既然有汉民身份,当然敏感。 只不过一方面东瀛各地大名仍吃不准大明的远征目标,另一方面战时尤其需要先囤积物资,因此一时也离不开这欧华宇。 沈有容深信这些能在异国他乡立足之人不是蠢人,他们也要为将来思考出路。只不过这一次,手段拙劣。虽然有心接洽,却又要让颜思齐这样的人做头领,让大明知道他们颇有实力。 如果不是有心接洽,他们断然不敢让颜思齐来到这台元笨港。从长崎到这里,沿途之中有太多岛了。福顺行纵然现在不能到长崎附近去,在外海岛屿交易又有什么不行? 让颜思齐过来就是让他先和大明过两手。 但沈有容不吃这一套。欧华宇是老了,现在仍由他做主。但那李旦还年轻,自然能审时度势。 有没有他们,大明都要打过去。如果不是一心做大明内应,助沈有容以最小代价拿下九州岛,那么将来他们就真的是“海盗”、“附逆明奸”了。 三日之后,颜思齐和杨天生“顺利”地做完了交易,他受损的船只也在沈有容所带工匠的帮助下完成临时修补,扬帆归航。 颜思齐在船头惊疑不定地回头看着那些大明海防道的战舰。 这些年都是福顺行带货过去,颜思齐倒是已经很久没回到这边了。 大明战舰已经那么强了?以他的经验,居然当时没能带着船脱离他们的堵截。 还有那种铳…… 颜思齐吞了吞唾沫,回想着当时的情景:他根本没看见那亲兵点火绳。 连珠九射,竟像拉弓射箭一样快。 东瀛那些铁炮武士,恐怕会像割草一般被屠杀。 “老大,可吓死我了。” 他手底下的水手和“武士”惊魂未定。 “有什么好怕的!咱们的本事,那大官也称赞了!” 颜思齐在手下面前豪勇之色不改,心里却想着后来被松绑喝酒时那伏波侯说的话。 他说若是李旦一伙愿受招安,将来未尝不能做大明东洋舰队官兵。 海贸生意嘛,仍能与福顺行照做,只不过以后要换个法子。 一切都只看大当家二当家他们能不能为大明出力。 颜思齐问过幕府大将军,还有京都的天…… 当时伏波侯很不屑地说:普天之下,除了皇帝陛下,哪还有人能僭越称皇? 颜思齐眼里多出一点热切。不管是足利家,还是丰臣家、德川家,明面上还是得奉京都为主。 大明这是真要给东瀛把天给掀翻了! 那样的话,东瀛汉人岂非翻身做人上人了? 他觉得这买卖做得! (本章完) 第452章 广阔天地 第452章 广阔天地 “如今右路大军已控扼蒙育瓦、布坎,左路大军沿金达取耶岸,中军则兵压实皆,阿瓦实已合围。新港分舰队据有沙廉港后,福顺行等洋行商船畅通无阻。雨季将至,他们正好沿江直趋蒲甘。如今,东吁只得固守东吁周围。” 又是一个冬天过去,这意味着外滇那边又展开过一轮攻势。 朱常洛看着面前的舆图。 东吁灭了被大明最早称作八百大甸的兰纳,把大明原先的三宣六尉都轮了个遍。 现在大明发兵可助他们复国,东吁军力必须力保原先真正缅甸宣尉司阿瓦王朝的王都阿瓦一带,外围又都是山地、高原,哪里那么好守? 兰纳是最有动力的,他们从清迈出兵,汇入大明的左翼主力之后,已经控制住了阿瓦东南面的高地。 在阿瓦的西面,大明右路大军又控制住了蒙育瓦和位于伊洛瓦底江最后一个支流交汇口的布坎一带,位于上游的阿瓦城已经被切断了从南面水路陆路来的支援。 “等雨季过了,阿瓦也就拿下了。”袁可立给出判断,神情轻松,“兴许不用等到秋冬,阿瓦守军就要投降。” 朱常洛点了点头:“已经可以开始收尾了。传旨,正式册封皇五弟为瑞亲王,黔国公为缅安郡王,筹备建国。仗打到这一步,明年开始就要他们自给自足了。云南省那边,要把商路再看护好。即便现在还无法安然无恙从海上运回,但缅甸产出颇多,该依宗藩边贸体例让那里运转起来,尤其是铜、银、铁。” 大明付出了最初的粮饷军资,现在那边的情形已然不同。 对于他这五弟朱常浩来说,打下来的就是他的国,对黔国公一家也尤其如此。 沐氏至此成为郡王,即便只是将来缅甸这个藩国封的郡王,从此不从大明领俸,离开大明的勋臣序列,那也是皇帝所封的第一个异姓王。 外滇不同于云南,那边仍旧需要相对落后一点的制度。 但会更加有效地让参与此次远征的云南土司们和原先就生活于那边的外滇土司们平滑过渡到新时代里。 当然,这又会给云南带来新的局面。 “执政院要着重云南前面改土归流,官产院必须管好云南铜厂、银厂,理藩院要会同一起让滇缅司把边贸理顺。”朱常洛叮嘱着,“新钱法推行在即,云南及外滇诸矿产出,不容有失!” 为什么一定要拿下外滇?不仅仅是印度洋出海口这么简单。 整个大明的铜矿产出有七八成依赖云南,而云南情形特殊,大明开国两百多年来仍然不得不保留诸多土司。因为这种复杂情况,所以黔国公得永镇云南,而云南又要付出大量财力、精力用于稳定时不时的土司叛乱。 这种情况下,云南怎么能够达到最高的产出效率? 现在大明是用外滇的利益来交换云南的利益。 想要仍旧保留自成体系的土司,去将来的外滇。沐家带着他们去,广袤的外滇能分配给他们更大的“领地”和人口。 而云南省内,自然要彻底改土归流,缩减不必要的维稳成本。 另外,云南产铜,外滇一样如此。 就好比此刻大军已经控制的蒙育瓦一带就是一座储量巨大的铜矿带。 既然胜势已经明显,朱常洛就要给他那五弟和沐家断奶。当然,眼下他们已经控制的北部区域已经足够大,粮饷自给已经能够办到。至于其他物资,当然需要开始反哺大明,通过贸易的方式得到。 朱常洛安排了这件事之后,才看着受召前来的平虏侯萧如薰。 “外滇战事顺利,季馨也功不可没。” 萧如薰看着其余诸相都离开了,只有袁可立和理藩院首臣方从哲还在这里。 他恭声回道:“臣岂敢居功?扶国公昔年在右军都督府御敌练兵有功,臣不过一切如旧。” “右军你去了,后军你呆了两次。”朱常洛笑道,“倒是好像一直跟在刘綎后面。” “扶国公忠勇无双,臣不及。” 当年他还是平虏伯,最开始是做后军左都督。当年第一次北征,他和刘綎对调了一下,那时刘綎就已经在云南那边御敌进封为侯。到了后军之后,更是转战万里,一口气参加了对北疆和女真甚至朝鲜的全部大战,如今成为永镇东北的扶国公。 而他则是在皇帝南巡之后卸下了右军左都督的位置给黔国公,这也是皇帝对黔国公信任的表现,让他得以从容筹备征缅事宜。 那之后,他又回到了后军都督府。 这个侯爵却是他镇住宣府、大同、西三边军,完成了后军都督府内军改和军户悉数编为民籍之后才进封的。 “你是文武双全。”朱常洛说道,“后军都督府没有你镇着,后军改制不会顺利完成。” 顿了顿之后他才切入正题:“这次召你回京,是什么缘故你大约也知道了。西凉侯病重,扶国公还得留在东北老林里。北疆各部虽然都抽了精兵随大明远征东瀛,但辽东辽西二镇还是要有人管着。左军都督府事多,东征北路大军要人管。” 萧如薰有些犹豫:“西凉侯麾下猛将如云……” “朕知道你担心什么。”朱常洛摆了摆手,“西凉侯不是昔年宁国公,如今辽东辽西二镇也不是当年。再说了,麻家子弟和辽东辽西悍将,多随大军出征。他们是为自己将来在东瀛的前程而战,你无非是调度得宜罢了。” 萧如薰听他提到当年在辽东如同土皇帝一般的李成梁,不敢再多言。 “臣明白了,臣竭力而为。” “你只是先去,把事情理顺。”朱常洛又叹道,“盼西凉侯能熬过这一关。当年朕刚刚即位,所封勋臣之中如今走的走,老的老。你多年兢兢业业,也是时候在沙场用武了。鼎定东瀛之后,有此大功,你也该进封国公了。” “陛下,臣……” “不必惶恐。” 朱常洛看着他,萧如薰这人就是因为书读得多,反倒会比其他文臣多更多顾忌。 带着笑容,朱常洛勉励道:“大明国力蒸蒸日上,有勇有谋之将卒正是立功之时。历朝勋臣,朕如今已经有处置方略。如今朕之所为,无异于再度开国,不会多出来太多勋臣。郡王朕都封了,你仍在壮年,怕什么?把统帅大军的本事再磨炼一番,后军诸将望眼欲穿,待你从东北回来,还要带着他们继续建功立业!” 萧如薰的心怦怦跳着,恭敬领命:“陛下待臣恩重如山,臣不敢贪功而为,只知报效皇恩。” “去吧。你两度出任后军,注定还有第三回。厚积薄发,让后军诸将都耐心些。” 萧如薰心中一凛:“臣领旨。” 他这样的勋臣、边帅,这么多年得压着蠢蠢欲动的西北边将,哪里是一件容易事? 尤其是改制之后,西北边将更多的利益都来源于边贸。 这些事,皇帝很清楚,他也很清楚。 大明的军队仍然没有到达皇帝和枢密院要求的程度,这是一个没有更多办法的过程。 而如今朝廷的处理办法已经很清晰:观念仍旧老的,那么将来就都往外面打出去。希望受到枢密院军纪和军队管理约束更少,只有在外藩才有可能。 大明需要的是在新设的军政专委训导之下更纯粹的兵卒和武将,不希望家丁、私兵和吃兵饷军屯之利的那些旧习仍旧保留着。 他萧如薰在后军都督府这么多年,对底下的情况很清楚。 朝廷此前的重心在东北,在东面和南面,对西北的要求只有一个稳字。 萧如薰很稳,所以他需要领会皇帝的意思。 他不仅要把后军都督府的事交接好,还要去处理麻贵和麻家离开之后的左军都督府体系。 其实那边的事情办得如何,辽东、辽西二镇及左军都督府其他各省营兵能不能成为军政专委起作用、军纪严明的新军队,才是决定他能不能更进一步的根本。 如果做不到,他仍旧会统帅后军大军,但将来他就要像黔国公一家一样,到那西域某个地方做外藩臣子。 而做得到的话……枢密院早有方略,河套的鄂尔多斯和土默特两部是一定要回来的。西北的实际防线最终必须推到阴山一线,直至天山。 那里最好也有一个永镇西北的国公。 朱常洛安排好了这些事,先去了毓德宫。 这是西六宫之一,一开始叫长乐宫,嘉靖十四年被改为毓德宫。它位于翊坤宫南面,是离养心殿最近的一宫。 现在王微已经从养心殿搬到了这里,因为她已经有孕在身。 毓德宫与其余诸宫最不同的地方,就是年轻。 如今,毓德宫里基本都是当初通辽会盟之后各外藩进献来的人。 朱常洛除了登基后选了一次秀女,这么多年并未再重新来一次。但是从北征功成之后,各部都进献了人。 那之后进献来的,自然更年轻。 王微还没有诞下皇子或皇女,她的位份仍旧是嫔。但皇帝将她安置在这么近的地方,宫里没有一个是正妃,其他嫔要么是像哲哲这样的外藩贵女,要么就只是位份更低的,这显然是皇帝对她的另眼相看。 朱常洛看了看大肚子的王微,随后就听她说:“陛下交办的事,臣妾才刚刚开了个头。这几个月来,臣妾又一直在想……” “这事不急于一时,你先安心养胎便是。” 王微摇了摇头:“蒙陛下恩典,允臣妾真能做一些事,臣妾如何能全然不管?这些事,臣妾和皇后娘娘、荣妃姐姐和淑妃姐姐都聊过。陛下荣宠臣妾,臣妾总得做出点成效来。只是如今有一桩难事……” “你说。” 王微看了看她,抿嘴笑道:“陛下恩典,让宫中女官、宫女做足五年便可赐还嫁人。这个嘛,一是因为各藩进献颇多,人手够用,二是陛下不愿耽搁她们一辈子,除非是自愿留在宫中听用的。只是这样一来,臣妾在宫里可找不到那么多合适人手。这些外藩宫女,礼数好说。有皇后娘娘和荣妃淑妃等娘娘,臣妾要编排些什么曲子话本也是容易的,但总要教些人唱演才是。这些人,她们就不行了,大多字都不识得……” 朱常洛呆了呆,随后却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既然想了这事,应该也是有法子吧?” “法子嘛,有两个。” 王微随后娓娓说来。 朱常洛想让她做的事,其实是基于大明已经比较丰富的话本、诗词,有更多的表演方式。 说书是一种,这种形式已经有了。民间也有很多戏班子,但那些大多是“文人雅好”,欣赏起来有一定门槛。 朱常洛需要的是传播到外藩之后也能体现大明文化之繁荣,让外藩臣民心向往之的形式。得通俗易懂,又要带着更好的传播效果。 那当然就像是他当初在通辽唱的鸿雁这种新式歌曲了,还有白话表演的舞台剧。 民间的戏班子转变不易,这种形式要成为新的风潮,需要很多优质的作品。 从皇家先开始,就是一个方便法门。 但王微身处深宫,她自然不可能再抛头露面,何况那样很屈才。她其实有相当强的创作能力,眼下她面临的难题便是人手。 朱常洛对宫中太监、宫女的制度改革一直没有停止。从北征功成开始,宫里听用的太监宫女已经多了很大一个来源渠道。 朱常洛对外藩在这方面并不客气,因为这也是促进融合的水磨方式:不断有些外藩少男少女被送来,宫里又有了一个“退休”机制,宫女们不管是留在大明嫁人还是回到原先所在的部族,都会带回去新的东西。这些外藩太监也可以回去,他们到了宫里可都是识字了的,回去之后也有作用。 搞到现在,紫禁城里的年轻太监和宫女倒已经近半是外藩之人,尽管都处于底层。 王微遇到的问题当然就是他们基础差。 这没办法。 所以王微提出的两个办法,一个是在外面组建一个专门的剧团,这样当然就能从民间直接去挑选歌喉、舞姿、演出都优秀的,专门培养。第二个办法则是专门为此先选一批女官,是女官而非宫女。 “前一个法子嘛,就只能安置在宫外。臣妾在宫里寻着能领会圣意和臣妾意思的公公、女官,前去督练,再请陛下一同观看成效。后一个法子更长效,臣妾在宫里便能看她们练。若是要搭戏,女官演生角,或让有天赋的太监先演着,都行。” 朱常洛无奈地笑了笑,难题居然是因为她的妃嫔身份不方便出宫指导。 “两个都来吧。”朱常洛摇了摇头,“仁寿宫现在已经空下来了,那里北面还有好大一片空地。在那里专辟一块地方,不必安置在宫外。如此一来,你能亲自多去,剧团男角白日里从北门入宫来排练也不麻烦。” “陛下,这……” 朱常洛哈哈大笑起来:“朕没那么古板,难道朕那么小心眼?至于这批女官,更有用,那是你亲自带出来的徒弟。嗯,这些女官得好好遴选,这事业将来是要持续做下去的,自不能只靠你和朕。有了第一批新词曲和剧目打样,外面就知道怎么做了,这徒弟带出师了,后面便是水到渠成。” 王微眨了眨眼睛:“那可得精挑细选,须是才貌双全、底子极好、学个三五年又不耽误嫁人的。她们是要出去的,那么好的姑娘,陛下可碰不得,碰了又出不去了。” 朱常洛白了她一眼:“朕莫非极不知足?这事回头让你大哥安排下去就是,朕自会与外臣商议,把话说明白。十多岁的小姑娘,又要才貌双全,将来还不能只是呆在后宅的,这只能从富贵人家找。” 刘若愚笑着领了差使。 正在说着,毓德宫里其余人小心翼翼地到了殿门口,说是要给皇帝问安。 也只有朱常洛来的时候,她们才能托王微的福,见一见皇帝。 朱常洛往往也只是见见她们,一起说两句话。 因此就直接先跟王微道别,到了殿门外。 那浩善在叶赫那拉氏的宫里,这边为首的是科尔沁的哲哲。 也只有哲哲受过仅仅一次临幸,朱常洛以此安科尔沁的心——后宫各种太多了,朱常洛更喜欢的还是其他姑娘们。 和颜悦色地接受了她们的问安,照例只是关心一下她们搬来毓德宫之后的生活,朱常洛看见哲哲身后的一个小不点。 “……这是何人?科尔沁怎么把这么小的孩子也送来?” 朱常洛的手指了过去,哲哲看到是自己这个方向,身后那孩子已经跪了下来,浑身发抖。 “回陛下问话,这是去年底刚呈送入宫的,是臣妾的侄女。” “几岁了?”朱常洛有点无奈,“这兴安王……” 哲哲虽然忐忑,但也有些幽怨地看了看他,随后说道:“今年虚岁有十了,名唤海兰珠。王爷是怕臣妾孤单,这才遣她来陪伴臣妾。” 朱常洛呆了呆:海兰珠? “你起来吧,朕看看。” 那小不点先磕了头,又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话都不敢说,低着头手足无措地就下意识往哲哲身后躲。 “陛下恕罪。”哲哲赶紧拉着她上前让她再行礼,“才学了三个月,刚来毓德宫不久,礼数不周……” 朱常洛这下看清了,虽然只是俯视看了个大概。 然后心中不由感慨:科尔沁还是老法子啊。记忆之中,那个早就被李太后砍了的黄台吉最后便是一连收了科尔沁几个女人。科尔沁为了稳固关系,又见之前送去的都没成绩,最后送了海兰珠。 那当然是因为科尔沁觉得海兰珠必得宠爱,比哲哲更强了。 但眼下只是个一脸惊恐不安的小姑娘。 朱常洛看了看她之后就看着哲哲,随后哑然失笑:“行吧。你先回去,朕夜里再来。” 哲哲愣了一下,随后满脸喜悦不已。 朱常洛摆了摆手径直离开。 大概是前年到承德见了他们之后,科尔沁眼见浩善、哲哲都毫无动静。尽管皇帝带着他们去了承德,那更像是做给他们看的,并不代表什么。 着眼长久来说,在他们的认识里当然是要有一个带着科尔沁血脉的皇子更能有助于科尔沁的利益。 于是回去之后又着手再送一个过来。 即便仍然年幼,但自然看得出来是个美人胚子,只差对朱常洛明说了:陛下,分一点雨露吧。 朱常洛边走边摇头。 缅甸、东瀛、南洋……可以预见,此后那边同样会进献过来人,以示他们对皇帝陛下的绝对忠诚。 所以他哪里还需要选什么秀女? 走着走着,他忽然对刘若愚说道:“朕瞧那海兰珠年纪小得很,倒是可以从基础上就教。你回头考较一下,先从字词音律教起。若是有成,将来可以帮微儿一把。” (本章完) 第453章 卖个好价钱 第453章 卖个好价钱 册封皇五弟为瑞亲王、册命其为缅甸国主和进封黔国公为缅安郡王的典仪很盛大,一同发出的还有对西南诸多土司、将卒的册封。 这是三宣六尉之后,大明正式册立那边的藩属国,不再仅仅是宣抚司、宣尉司的级别。 而且国主是亲王,并非过去如同朝鲜国主一样矮大明藩王一头的郡王。 典仪办得很大,是因为要让在京的外藩常驻使臣知道。 理藩院存在已经多年,大明已经与北疆诸王公、其余外藩及羁縻统治区建立了新式的常态沟通渠道:在北京设觐明使,在最靠近的理藩院总司处则派遣领事。 交趾郑氏和阮氏的人也到了大明,不同的是郑氏的人只留在南都,阮氏的人则到了京城。 因为大明如今还没有正式承认处于实质分裂状态之中的交趾。 而阮氏之主进献了亲女,言明是要呈献皇帝陛下,南都并没有做这个主。 因为去年冬的漕河封冻,他们此时才堪堪抵京。 目睹大明摆明车马一口吞下东吁膏腴之地,阮福源新谋得的谋士陶维慈心中敬畏。 他年已四十七,这次是他第一回担当重任。 能够来到大明,并不是说阮福源对他有多么看重,而正是因为派他过来,即便有事也没关系——南越多他一个也就那样,少他一个却也没什么损失。 反倒他擅长诗文,精通儒家经典,派他过来好打交道。 陶维慈原本对此行并不抱太大希望,但居然能够来到帝国的都城,又让他心里燃起熊熊烈火。 从抵达京城的第一天起,他就已经震撼于北京城的繁华、壮丽、先进。 此时大明气吞外滇,当然更是强悍国力的体现。 让陶维慈更加意外的是,大典结束之后,他就被大明理藩院的官员通知入宫觐见——带着阮福源的女儿阮氏玉婈。 大明皇帝的宫殿庄严华丽,他们穿过重重宫殿,一直到达了皇帝寝宫一侧的养心殿里。 “贵使请。”方从哲微笑着引他进入养心殿的门。 刘若愚在门内迎候:“这位贵女,请先到偏殿歇息吧。” 头上戴着纱帽的阮氏玉婈不知所措,陶维慈只对她点了点头。 大明天子并不先见她,那就是事情未有定论。 但已经让她入了宫,又表明大明天子对阮福源的提议和他的女儿都有些兴趣。 养心殿里,只有陶维慈和方从哲面对皇帝。 朱常洛正看着阮福源送来的“奏疏”,因为他直接称臣。 他已经不是第一遍看了,今天结束了大典就召阮氏使臣来,当然是因为感兴趣。 等陶维慈行了礼,朱常洛回想了一下外察事厂和理藩院南洋总司的呈报内容,开口就问:“听说你只是前年才到阮福源身边办事?这等大事,阮福源为何不遣重臣,以示恭敬?” 皇帝的问话很尖锐,陶维慈立即再次跪了下来:“外臣虽是投效于主公麾下用命不久,然主公遣外臣前来,更显心慕王化之诚?” “哦?怎么说?”朱常洛笑着问。 陶维慈盯着地上的地毯,犹豫片刻就说道:“陛下既知外臣到主公身边听用时日不长,外臣出身,想必天朝已经查清楚了。” 殿中一时安静起来。 朱常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陶维慈又磕了个头:“天兵驱逐西洋夷人,商船纵横四海。鄙藩曾受王化,如今奸佞窃据大位,天朝垂帘鄙藩生民苦楚,多加访察正是仁善之举。主公犹盼天朝知那黎氏为僭主、郑氏为权奸,还我安南四境朗朗乾坤。” “行了。”朱常洛摇了摇头,“阮福源既然写得明明白白,你也不必向朕说这些场面话。倒是你,既有过安南举子出身,果然说话好听。倒是你以卧龙自比,只说这些可就令朕发笑了。” 陶维慈脸上有些尴尬:“外臣岂敢以卧龙先生自比,只是心怀匡扶明主之志,盼能及卧龙先生人臣功业之万一。外臣学问不精,纵然侥幸中举,却更无法与天朝大儒相提并论。” “起来说话吧。召你来,是听你说实情,商议阮福源的奏请可否的。”朱常洛示意了一下刘若愚,“朕知你是倡优之子,故而半生不得志。现在,就是你的机会。” 陶维慈心中一震,声音哽咽:“外臣叩谢陛下隆恩。” 他依足礼数,梆梆梆地磕了几个头才起身,又谢过了小太监之后才战战兢兢地坐下。 几句对谈之间,其实已经透露出很多信息。 大明对他陶维慈的信息查过了是好事,这更加证明大明对阮福源的提议感兴趣。 但大明能够这么快就查清楚他陶维慈的来历,甚至连他是倡优之子、中过黎朝进士、以卧龙自比都知道,则足以证明大明对交趾已经不知谋划了多久。 眼下只需要确定一点:大明是对整个交趾之地感兴趣,还是只对郑氏掌控的北越膏腴之地感兴趣。 这就是阮福源要争取的。 能怎么办?因为打不过。 陶维慈的父亲是个倡优,也就是戏子。在交趾,倡优之子没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 后来他母亲给他改姓,向人行贿,才获得了参加考试的机会。陶维慈自小苦读,既珍惜这样的机会,又确实有些天分,因此一试中举,获得了继续参加会试的资格。 然而这个时候收他家贿赂的人以此要挟,要他母亲改嫁。最后他母亲不肯,这事就捅了出来。陶维慈不仅失去了继续考会试的资格,他母亲还因此自责自尽。 双重打击之下,因为对郑氏掌控着的黎氏王朝不满,他到了南方想投奔阮氏。 但以他的出身,想得到阮氏重用谈何容易?因此依旧先过了很长时间的清苦生活,在他启蒙时的老师家里做私塾先生。 期间写诗写文,高谈阔论,总算慢慢在南方有了名气,尤其得到他老师的推崇,给他造了个“今之卧龙”的势。 当然,这只是他们在偏远外藩的自娱自乐,目的也不过是想引起阮氏的注意罢了。 虽然陶维慈确实博览群书,在阮氏控制的范围内算是一个优秀的文官人才。但如果不是大明在南洋已经搞出的动静,陶维慈还得再晚近十年才得到了阮福源的重用。 现在他提前被阮福源发掘出来了,派遣到了大明。 因为他的儒士风范也许会更讨大明群臣欢喜,他的口才及学问也相当可以。最重要的是:就算事情办砸了,回去之后是赏是罚,对阮福源在如今这个特殊时期必须稳固的基本盘影响都不大,总体都算是好影响。 对陶维慈来说,这却是人生中真正的大考。 坐下之后他就斟酌着说道:“外臣启禀皇帝陛下:外臣虽是倡优之子,然鄙主怜外臣苦学多年犹能遣用,正是心向王化,不拘一格擢用知书达礼之才。若是要与郑氏权奸争伐,该当重用武臣才是。鄙主只愿保一方安宁,以上国为典范,依上国典制教化万民,如此足矣。奈何郑氏权奸磨刀霍霍,外臣启行之时,已听闻郑氏又大肆横征暴敛、调兵遣将,意欲南征。鄙主惶恐,盼上国发兵讨伐奸佞,解安南万民于倒悬。” “师出之名,便是阮福源所言,有铁证那如今黎氏非黎氏之后?”朱常洛意味深长地问。 “陛下明鉴!昔年莫氏篡朝,黎氏……” 陶维慈进入了状态,口若悬河地讲起当年旧事。 莫登庸篡朝后,对黎氏宗室可并不手软,当时杀得是挺干净的。 而如今郑氏的发迹之人郑检当年不过是阮氏祖上阮淦的女婿。说白了,黎氏能够“复国”,其实多亏了阮、郑两家为主的一批人。 他们所扶持的“昭宗”幼子黎维宁,那真假重要吗?不过是一面旗帜罢了。 如今阮福源居然愿意提供“铁证”来证明当年的黎维宁是假冒的,那不仅是卖了郑氏和整个北越,说白了还卖了他的爷爷阮淦。 当然了,此刻在陶维慈的嘴下,这个故事当然有新版本。 阮淦只是忠臣,当年既然寻得有自称“昭宗”幼子之人,自然是一心扶助黎氏?如果仅因人证物证不足就怀疑其身份,那又与奸臣何异? 不过后来,阮淦还是发现了其中有些蹊跷,不愿效忠非人。一面需要黎氏宗室凝聚人心,一面又继续寻访着真正的宗室后裔。 但郑检却不这么想,因此与阮淦产生了矛盾。最终,才有了阮淦被人用瓜毒死的事。 “陛下明鉴!驱逐僭主莫氏之后,郑氏一直能够稳稳挟制黎氏,岂因才智卓绝、功勋卓著?实因那黎氏自知窃据大位,甘为傀儡罢了!”陶维慈离座拜倒,哭泣着说道,“黎氏宗室已亡,郑氏卑劣小人,有何德望令安南万民臣服?自莫登庸得势以来已有百年,安南之地战火不断。如今,鄙主只愿早日还安南百姓安宁,以改昔年遵奉冒替之人大过。可恨兵微力弱,守土犹难,何况北伐?” 他动情地磕头:“还盼上国垂帘安南百姓之苦,尽诛奸佞。外臣每每思之,只恨不能生在昔年交趾承宣布政使司时。其时文教昌盛,百姓安居乐业,即便外臣这等倡优之子亦能为国效力。黎氏早年叛乱大明,德政不修,以致有如今之祸。陛下,是时候拨乱反正了!” 朱常洛看着他表演,不由得心中咋舌。 永乐、洪熙、宣德年间,大明在交趾的统治可称不上文教昌盛、百姓安居乐业。 当然,有一些确实在那里一心推行教化的贤良忠臣,但更多的却是视他们为奴隶、横征暴敛的官吏、太监。 再加上当地权贵大族对权力的不甘心,因此叛乱不断。到了宣德三年,这个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就正式废弃了,大明后来也承认了黎氏的地位,册封其为交趾国主。 莫登庸篡黎朝,大明再次设了个安南都统使司,其下十三道各有一个宣抚司,但这已经只是名义上的册封,级别也降了。 如今阮福源的提议,当然就是愿意卖掉郑氏和莫氏所控制的北越,随大明怎么处置。 他只希望交易一个大明对他在南越地位的认可。 朱常洛听着陶维慈的“情真意切”,恍惚之间颇为感慨。 若是一切没有变,就在今年,努尔哈赤正式反明,提了什么七大恨。而后,大明就开始进入正式的末年倒计时。 但此刻努尔哈赤人已经没了,建州女真残部已经不知道被刘綎赶到哪里去了。相反,听闻了大明发兵缅甸的消息之后,阮福源却把女儿送了过来,眼巴巴地盼着大明承认他,为此不惜出卖祖宗的名声和首要敌人控制着的交趾精华区域。 对阮福源来说,确实很合理:北面有实力胜过他不少的敌人,而且由于新的周边格局变化更加磨刀霍霍,希望早日一统南北、腾出手来治政安民,由此获得大明的承认。 同样,大明又是更为恐怖的敌人,阮福源也需要试探或明确大明对交趾的态度。即便大明想要整个交趾,阮福源的态度也是投了,反正大明应该也需要有交趾的旧人帮助他们打理。 朱常洛这时才开口:“有两件事,你恐怕还不知道。一件事是,郑氏也向大明上了一道表,许的是莫氏余孽盘踞之地和你们阮氏之地。另一件事是:在你们刚从南都启程后不久,郑松之子郑椿和那黎氏合谋行刺郑松,事情却败露了。南征嘛,郑松如今是顾不上了的。你那主公,现在还像去年遣你们出来时那样想吗?” 陶维慈一时呆住了,这两个消息都十分让人震动。 皇帝的意思似乎是:郑氏开始内乱了,阮氏压力骤减之余甚至不无可能北伐成功,那么阮福源还甘心选择之前的方案吗? 看着皇帝似笑非笑的表情,陶维慈跪在地上,立即昂着头义愤填膺地说道:“败坏人伦,郑氏权奸总之不忠不孝可见一斑!外臣斗胆代鄙主恳请皇帝陛下:郑氏争权,百姓何辜?请上国发天兵,鄙主必遣义勇,随天兵讨灭僭主奸佞!” 朱常洛深深地看着他,随即说道:“大明正用兵于外滇、东洋。交趾之事,仍需从长计议。况且讨逆容易,安民实难。郑氏若大肆宣扬天兵侵土奴民,大明军队倒成了不义之师。” “有鄙主所呈铁证……” “那个没什么用,交趾百姓会管这个吗?”朱常洛打断了他,“要成就此事,仍需从百姓入手。你说阮福源心向王化,那就把这件事先办好,让郑氏所控制土地上的百姓羡慕你阮氏百姓。” 陶维慈呆了呆,一时不知怎么回话。 朱常洛看着他笑起来:“你倒是个机灵的。和理藩院对接一下吧,你回信,大明也把国书递过去。阮福源安心守土,大明和你南越加大贸易,让南越先富起来一些。为方便往来,那郑氏所许的占婆三地,就让大明在那边先设一个港城吧。如此一来,郑松也能误判,让他先专心对付自己的逆子和不安分的王上。他若是篡位了,更落一个口实。” 陶维慈心里一沉:占婆之地,阮福源另有安排啊…… 但朱常洛不管这些,只让方从哲和他对接细节。 “阮福源的女儿,朕就收下了,安他的心。”朱常洛最后说道,“为大明多种粮食,这很好。将来,大明海船前去收购多余粮食和其余物产,价钱绝对公道。他是有眼力的人,既然知道该做什么样的选择,大明能容他。交趾百姓或有诸多畏惧大明者,届时南逃,总要有个人管着。只要他做得好,朕不吝册封他为国主、南越王。” 对陶维慈来说,又是大喜。能获得莫登庸都没得到的外藩国主王爵册命,这显然大大超过了阮福源对他的期待。 虽然不是完整的安南之地。 但是西面……不是仍可扩张吗? 这么一算,对于弱势的阮氏来讲,其实是把郑氏之地卖了一个好价钱啊! 于是陶维慈连声谢恩,跪辞之后就随方从哲出去了,对那阮氏玉婈看也没看——已经是大明天子的女人了。 朱常洛却是需要过目一下的。 看了看之后,颇为满意——阮氏数代权贵了,基因哪里会差? 再那个不知所措而怯畏的神情,又颇有风味。 他并不介意有时换换口味,一举两得嘛:既满足了自己,又安了阮福源的心。 “路上已经学过汉话了?” “……回……回陛下问话,自小……都要学的……” 朱常洛哑然失笑。 确实。 朝鲜也好,交趾也好,其实哪里不是小中华的模样?一直在用,科举都有。 所以是时候回来了。 “先安置在储秀宫吧。” 朱常洛吩咐了刘若愚。 如今那储秀宫,当真是储秀。 虽然王微所在的毓德宫里也有不少外族贵女,但那都是已经有位份了的,或者暂时只是宫女。 而储秀宫里,当真有不少陆续进献来的各族少女。北疆的、南洋的、朝鲜的、琉球的…… 甚至新近有个东瀛本州西端已经暗自投诚的大名之女来了,那是田乐借对马宗氏家臣之手暗中取得的成效。 朱常洛继续看着其他奏疏。 过了一会皱了皱眉,思索了一番。 刘若愚刚回来,他就说道:“去宣一下袁枢密。另外,把东洋海寇的秘档取来。” 沈有容提议收编东瀛那边的汉民海盗团,朱常洛需要考虑一下。 以那些人在海上已经养成的性情,适合作为东洋舰队将来的东瀛分舰队吗? 这个时候,郑芝龙还没有发迹。 朱常洛接着看沈有容的奏疏,过了一会轻笑了一声:“这家伙,大概也是打着可用就用,不可用就只是利用一下的心思。” (本章完) 第454章 蒸汽朋克大明? 第454章 蒸汽朋克大明? 整个泰昌十七年和如今这泰昌十八年的前半段,大明已经开始被蒸汽机所推动。 黄河大铁桥、京武铁路,还有需求量越来越大的蒸汽机、各种其他机械,都对钢铁产量提出了新要求。 奉天皇极殿里,总管官产大臣王德完、官产院机械司总司肖德和、博研院掌院王徵和二皇子朱由柱都在朱常洛面前。 “在遵化那边呆了两个多月,什么感受?” 朱常洛先笑着问二柱子。 朱由柱已经是个朝气蓬勃的少年。他幼年受启蒙,在朱载堉和博研院一众供奉的熏陶下成长。如今虽然还只是后世刚刚开始读高中的年纪,却已经拥有了这个时代最好的自然科学底子。 过年后随王徵一同前往遵化、承德,既是一次游学,也能增长他对具体科技实践的理解。 “回禀父皇,儿子领悟颇多。”朱由柱现如今也稳重了一些,眼神亮亮的,又有些沮丧,“没想到实际用起来,工程师们还有那么多难关要攻克。在铁厂那边……” 他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见闻,朱常洛只是耐心听着。 这是好事。他首先有了理论的底子,接下来就该接触具体应用了。 等他说完了,王徵才说道:“正如二皇子所言,难关颇多。” 他看了看王德完,随后继续说:“官产院这边催得紧,但如今首要是把蒸汽机用好。煤矿、铁矿,开采应用还好说。但大铁桥既然得通火车,铁路所用铁轨、火车车轮车架都要有更好用的钢铁。还有军工园那边,院士们对弹道、空气阻力有了些成果,如今枢密院又想着再研制打得更远更准的新炮……” 他一脸愁容,这些需求最终都落到了博研院头上:大明需要更加先进的钢铁冶炼工艺,既提高品质,也扩大产能。 朱常洛看着他已经呈奏上来的进展,还有需要攻克的难关、所欠缺的资源。 现在已经取得的进展,自然就是最容易想到的应用。 首先是利用蒸汽机形成了稳定而强劲的鼓风装置,炼铁炼钢的高炉炉温提高了不少。 化学这个学科已经在开始建立,在朱常洛的亲自指点下,他们已经在分离确定元素。虽然还只是开始,但引入了这些理念之后,冶炼上现在也建立了一些质量标准,譬如他们都已经知道了铁水之中不是纯铁,还有碳、硫等杂质。 只有含碳量低到一定程度,才可称之为钢。而铁轨和黄河大铁桥,必定需要大量使用强度更高的钢,而非高炉出来的生铁。 高炉温利于脱碳,所以这个应用对于提高铁的品质很有用。 与此同时,原先用于冶炼的煤炭含硫量就很高。现在蒸汽鼓风同样应用于焦炭窑,冶铁高炉已经开始尝试使用纯度更高的焦炭作为燃料,试验产量提升不少。 但就算应用了这些,焦炭高炉所产的仍旧是生铁。 在采矿业逐渐应用机械工业化开采之后,原料和生铁产量当然可以迅速攀升起来,但炼钢却还需要新工艺。 目前,传统的炼钢也有不少法门:炒钢、灌钢、浇淋、锻铸、退火…… 所谓百炼成钢,足见传统技艺下炼钢之难。 如今已经很明白:生铁和钢的区别主要就在于其中含碳量多少。只不过从如今技艺下,怎么把生铁之中的含碳量继续规模化、低成本地降低是个难关。 朱常洛抬头问道:“这轧制机和蒸汽锻锤,用的效果如何?” 王徵立即回答:“还在改进。有了蒸汽机,铁厂总工就带着人想着是不是能代替人力来锻打,但轧制的铁板和受锻铁块需要多次搬运、翻转,和机器之间协调控制颇难。用这个法子,提升大不了太多,只是省了人力,可以多用一些机器。” 朱常洛点了点头,归根结底仍是需要更高效的工业化炼钢法门。 他笑着问了问朱由柱:“你把理论学得一套一套的,有什么想法?” “……儿子离院士们的学问还远着呢。”朱由柱不由得有些尴尬,“反正是听院士们说,要除去铁水中的碳,只怕还是得从碳和铁在不同温度下的反应和熔点来解决。” 王徵就说道:“眼下主要尝试的是机械炒钢。过去都是在铁水之中再洒入铁矿粉,人力来搅动铁水。现在试着以蒸汽机来搅动铁水,这样总能更快些。只是,此法炒出熟铁来容易,出钢则品相不一。博研院算过了,要想大铁桥牢固,铁轨耐用,出钢品相还是得稳定,否则必定受力不均,隐患不小。” 现在博研院向朱常洛提出的需求,自然就是调拨更多有经验的人力和财力继续尝试。 而朱常洛想了想之后则笑了起来。 倒不是他藏拙,主要是得让他们先开动脑筋去尝试,在这个过程里加深理解。 “前世”工作里,有多少调研工业的经历?也许只是草草一看了解大致原理,具体的细节仍旧难,但就算只有一个方向,对他们来说都不容易。 于是他又提起笔来,让刘若愚拿了一张纸开始画。 王徵和朱由柱都见怪不怪了,于是好奇又期待地看着他。 朱常洛边画边说:“炒钢是生铁水加铁矿粉,灌钢是生铁水加熟铁,说穿了都是再中和一下,让含碳量适中。碳容易和其他物质反应,再经锻打轧制就脱落。铁水出来后,冷却之前不就会多一层皮吗?铁水之中的碳和空气会很快反应。既然如此,就把蒸汽鼓风机用好。” 他画得很快,反正只是个大概意思。 画完之后,刘若愚就拿了下来,边走边看,然后递到王徵手上。 “转炉。”朱常洛说道,“生铁水出来,倒入其中。用蒸汽机驱使它转起来,再用鼓风机把空气快速吹入其中,用这种法子降低碳含量。转多久,吹多强的风,温度怎么控制,就要你们多总结。这种法子再出来的钢水,还有什么杂质或问题,那就再想想怎么在炉子内壁做文章,或者结合炒钢、灌钢的法门。” 王徵自然是懂行了,看得双眼发亮:“妙啊。陛下,如此一来,只用再研制这转炉架子,让它可转动又能将炼好钢水倾倒出来。” 朱由柱也凑在那里看,随后只能又看看父亲再继续看看那草图。 父皇每天有那么多事要处置,还能随手出新点子? 朱常洛摆了摆手:“只是提出一种新想法,怎么制成,和你们如今尝试的法子哪个好,各有什么优缺点,怎么改进,你们去想法子。” 他看着王德完笑道:“官产院催得急,你们需要的人力财力,朕自不会短缺。老二,你既然已经了解这个项目了,接下来就跟着这个项目。若是能成,记你一功,多动脑筋。” “儿子明白了!”朱由柱跃跃欲试,“咱们赶紧先回承德那边让机械厂做个小的试试?这玩意看起来像茶壶一般,应当不难……” 朱常洛看他已经在跟王徵说话了,让他们先离开。 有他这个父亲,除了太子仍旧主要在身边历练,朱由柱倒比历代皇子自由多了。 他对科学的热爱,固然有兴趣的原因,只怕也有刘依的不断提醒,让他通过这种方式让皇后及太子安心——众所周知,二皇子只喜欢自然格物,如今更像个原先的匠人一样。 等他们都离开了,才是王德完和肖德和二人在面前。 肖德和从承德知府进入官产院,如今专门管着机械司。目前的机械司,堪称大明推动工业化生产的核心部门。 朱常洛又看了他们的奏疏一遍,缓缓说道:“采矿、冶铸、工程、纺织……这么说来,如今工程这一块主要是机械研制难题,纺织则是原料和原先制造行当问题?” 王德完先回答:“正是。采矿、冶铸都好说,官产院推广蒸汽机应用首批四大行当之中,臣先说纺织难题。如今执政院有总纲,陛下也极重粮食,大明田土,能种粮自然是优先种粮。纺织机械用上蒸汽机,这不难,难的是那么多织工怎么办,寻常人家小户自织怎么办。还有各省织造大户,尤其是是江南……” 朱常洛凝神思索着。 纺织作为他最先要求列入蒸汽机应用的行业,是因为气候原因。 重点要攻的方向,是纺和毛纺。 但早期去尝试应用的,自然是丝绸,因为之前具备工业化生产基础的是丝绸:需求所决定的,达官贵人需要大量丝绸,出口也是丝绸,利润很高,这才足以驱动官方和民间都组建了规模不等的织造工坊。 但民间同样有大量男耕女织。就算蒸汽机不主动应用于丝绸织造,利润仍旧会驱使着官产院内部、民间商人想方设法去用这东西。 蒸汽机供不应求?优先供给官办工厂?底下总有路子。 对普通百姓的冲击是一定的。 同样,机械化生产会带来更大的原料需求。经济作物既然比农作物划算,那么经济作物侵占粮食作物土地的趋势也一定会出现——正如毛纺兴盛驱使了圈地和羊吃人一样。 何况蒸汽机应用于丝绸生产,大明同样有这个需求:对外贸易规模在扩大,对欧洲和其他外藩来说,丝绸本就是大明可出口的高附加值产品,大明需要钱。 朱常洛想了想就说道:“仍是主攻纺、毛纺。若是寻常织工和小民小户受到影响,南方也可以多办一些这种厂子。他们有经验,自可另有生计,进厂做工。所产布主要供的是平民百姓,价格低廉利润不高,只怕那些人也不太愿意去办。” 王德完所想也是这样:“那就要尽量把民间纺商先打垮,或者吸纳到官产院。如此一来,才能保证布低价卖出。只是想要让寻常百姓人家都能多添些衣被,这……” 朱常洛叹了口气:“是啊,需要很多,需要相当大的规模,这才能让成本降到最低。” 吃饱穿暖,头等大事。 可大明田土是有限的,人口却相当多。而……就算能够扩大种植,也需要与粮食作物平衡。 朱常洛同样不能忽视更重要的粮食。 “一是进口,二是……”他斟酌了一下,“培育更适合北方旱地、山地的种,扩大种植!” “陛下,若是从外买来,价格只怕……” 朱常洛摇了摇头:“放心,海船越来越大,从西洋海商那里买来不会贵到哪里去。况且,他们自有法子,奴役异族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在朱常洛的记忆里,规模庞大的美洲种植园和黑奴摘都成了一个梗。 不那么远的印度,同样是一个巨大的产区,支撑了当时英国强大的国力。 现在欧洲人被他赶到了马六甲和缅甸西面,他们与大明虽然会展开更大规模的贸易,但拿什么大明需要的货物来呢? 过去他们只能主要拿着白银过来,如果大明对他们增加一个新的进口货物品类,只怕他们会非常欢迎。 不管是白银还是煤铁矿石都非常沉重,那么大的海船载重量有限,却很轻,搭配一下嘛。 朱常洛乐得他们开始在那些地方搞种植园,为大明稳定供应。 当然,也不能完全依赖进口。 北方粮食产量低,其实喜光,适宜沙壤。要说最适合的地方,朱常洛当然也知道。 但那里如今还没有被大明实际控制。 西域广袤的土地虽然还不能去推广这个,但大明能够影响到的地方却并非没有类似区域:山西、陕西、河套。 “这事朕会安排,再让理藩院和博研院都出力。”朱常洛又看向肖德和,“你那边呢?工程机械难在哪里?” 肖德和赶紧说道:“陛下,得动起来啊!这工程机械,朝廷要的是主攻道路、水利。可那蒸汽机太重了,水利路桥若要用上这蒸汽机械,都得做一段动一下。” 他无奈地低头弯腰:“臣和机械所的工程师们实在想不出法子,总不能还沿路修铁路吧?” 朱常洛闻言也只能苦笑。 这只能说是他很关切交通和水利。前者关系到对更加广阔国土的控制,后者关系到将来应对更大规模灾害的能力。 这与男人对挖掘机什么的喜爱关系不大。 肖德和所说确实是实际问题——蒸汽式挖掘机?只能说是朱常洛想得美。 但还是得想啊。 他叹了一口气:“不必想得那么复杂,朕说工程机械,也不必自成一体。哪怕只是先做了个车架子,能托着蒸汽机,再用健马拉着移动位置,用这蒸汽机吊动搬运一些重物也是好的,不必完全依赖人力,用那些旧法子。机器有了,怎么灵活运用,还是得拉到工地上。到时候,工程师和具体做工的人,总会想到法门的。” 肖德和呆了呆,赶紧请罪:“是臣想岔了,臣管着机械司……” “没有怪你的意思。”朱常洛对他还是包容的,“治河工程、大铁桥工程、试验铁路工程,你尽管与他们对接好,大中小不同马力各型蒸汽机都给他们送一些去,顶多再让机械所量身打造一个机器架子,可以拉动,可以在用时固定住。其他的,交给他们。” “臣明白了,那臣这就去安排……” 朱常洛看着他离去,忽然想到一个有趣的可能。 内燃机这东西,对于制造工艺的精度要求完全不是现在能够达到的,所以不用去多想。 但以前曾看过一个有趣的设定:说蒸汽机有没有可能还有些科技没点出来?反正核动力本身都还是在烧开水,这条科技树的尽头是什么样的? 由此诞生了很奇特的蒸汽朋克。 现在,大明已经提前拥有了相对成熟的蒸汽机,目前这个阶段只能想方设法去提高蒸汽机的效率,完善它的应用。 而朱常洛的寿命有限,有生之年只怕几乎不可能看到内燃机出现。 到时候,就算有人会往内燃机的方向去尝试,但经过了朱常洛有心指引和国家级推动的蒸汽机必定发展到了相对高的水平,不论是效率还是应用、成本。 最早期的内燃机能让人觉得比蒸汽机更有前景吗? 朱常洛也不确定,所确定的就是大明已经彻底走上了新道路。 西域是一定要的,他心中自有一个完美疆域的图景。 而科技的领先,一定要想法子保证。 就是不知道将来到底会成为什么样子,是蒸汽朋克的大明,还是仍旧循着历史进入内燃机、电气化的轨道? (本章完) 第455章 “御夷” 第455章 “御夷” “奉行大人,真的已经到极限了!” “混蛋!将军大人的命令,难道你们都没听到吗?”一个中年人咆哮着,“挖!如果已经到了极限,那就再找更多工人来!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了!” “但是,现在到处都需要人。足轻军、船坞、烽火台、营垒……” “……可恶!”那中年人握紧拳头,“继续挖!额外的工人,由我去向将军大人索要!” 作为石见银山如今的银山奉行,安原传兵卫身上的任务很重。 他原本只是大久保长安这个初代银山奉行的助手,而大久保长安因为罪行被处死戮尸之后,就由他这个熟知矿山的人接替了银山奉行的职务。 关原合战后,毛利辉元败北,石见银山从此成为天领。和佐渡金山一样,这一金一银两个矿山如今都由幕府直接管辖。 现在大军压境,本州和九州沿岸时不时遭受大明舰队和朝鲜、蒙古军队的袭扰,整个幕府都因此被动员了起来。 安原传兵卫无法长途去江户,他也无法就这样离开石见银山,而是派出了他的助手前往播磨。 现在,由酒井忠利为主帅,土井利胜老中协调后勤的御夷军本部就位于播磨。 军本部只是一个临时机构,德川秀忠是不会离开江户的,而酒井忠利是他信得过的谱代大名,能力也足够。十四年前,大阪之战时就是酒井忠利留守大阪。 土井利胜则是德川秀忠执政一开始的核心幕僚,《武家诸法度》便有他参与修订,大阪之战时也是他调度后勤。 至于江户那边,自然是以德川秀忠为核心,本多正信父子和起草《武家诸法度》、被称为“黑衣宰相”的以心崇传辅助。 不同于以往,这一次是“外敌”攻来,整个东瀛都处于紧张情绪当中。德川秀忠的另一个忠实家臣、担任京都所司代的青山忠俊正严密监视着京都和西国大名的动向。他的长处,是情报工作。 军本部这边,酒井忠利、土井利胜正在接待青山忠俊。 “买占令一定要完全成功!”土井胜利看着青山忠俊,“青山桑,仅仅在近畿买占,无法储备足够的粮食。此刻,西国和九州的外样大名已经提早储备了粮食,买占令只针对商人,御夷军本部需要你的支持!” 青山忠俊皱着眉:“老中大人的意思是……需要新的线索和证据,改易哪里?” “福岛家,岛津家。”土井胜利在他面前一点都不避讳,“福岛正则那家伙,作为贱岳七本枪之一如今仍然占据着安艺、备后。《武家诸法度》只是宽限了船只的禁令,可那家伙,应该是在修缮广岛城吧?” “确实……”青山忠俊点了点头,“备后和安艺,事关将军大人对濑户的全面备战。” 面对来势汹汹的大明,江户幕府已经开始采取行动。 江户这个幕府大本营既然并不在前线,而多山的地形是事实,因此总体战略早早就定了下来。 最前线的自然是九州岛。对马岛再往南,只有伊岐一个大岛适合作为前线。目前明军仍未夺去伊岐,御夷军本部和江户幕府的判断是:大明想要凭借海上力量的优势,引诱幕府组建水军去骚扰大明运往对马岛的补给线。 这是阳谋,幕府也不可能坐等大明做好充足准备,对海上运输路线的袭扰必须要做。因此,对于五百石以上大船的禁令暂时解除了,幕府反而要求九州岛、四国岛和本州岛西部沿海出云、石见、长门、周防、安艺、备后诸大名都大力造船。 关西水军则已经硬着头皮前往伊岐,一方面尽量袭扰,另一方面也尝试阻截明军对九州岛沿海的掠袭。 但幕府也清楚,想赢得这一仗,恐怕需要放弃一些东西。 好在需要放弃的,刚好是那些仍然隐藏异心的外样大名。而幕府真正需要全力防守的,是本州核心区。 首先是必须保证濑户内海的安全。大阪、江户的物资运输非常依赖濑户内海航道,一定不能让大明的海军进入到这些区域。为此,濑户内海西侧的安艺、四国岛上的伊予、赞岐都必须在沿岸设置足够密集的烽火台,以便及时组织防守和反击。 其次则江户湾。尽管那里距离前线很遥远,但一样要修建足够密集的炮台来拱卫幕府所在。 再次是九州岛前线。好在九州西南海岸线大多是陡峭山地,能够利用地形来进行阻击。但是想要让大明在长崎就被缠住,又必须对肥前、萨摩等藩放开禁令,允许他们依托地形构筑炮台、石垒甚至堡城。 最后就是万一九州岛仍然无法抵御住,那么就可以放弃长门、周防的大部分区域,以石见、安艺和四国岛为前线。石见银山关系重大,那里是不能放弃的。而明军一旦登上了本州岛,只要石见、安艺、四国岛的防线能够稳固住,那么就是山地作战。 为此,御夷军本部已经在组建大量的足轻军。这些足轻军都是轻装部队,采用武田信玄的“啄木鸟战法”,相信能对明军在陆上的补给线造成相当大的困扰。 目前便是在本州岛上仍旧要严格来执行一国一城令,以便届时让明军不得不攻坚稳固后勤补给;而在九州岛上,则放宽了这个限制。 有利有弊,九州岛怎么控制住进行死战? “福岛正则不是问题。”青山忠俊说道,“安艺和备后不容有失,他既然出于私心开始修缮已经拆了一些的广岛城,那么以改易到更安全的地方做交换,相信他能够把安艺和备后让出来。老中大人,你还想要处理的,是岛津家吧?” 土井利胜点了点头:“岛津义弘那家伙虽然说是不再管事,但不能相信他。岛津忠恒那小子虽然说琉球再次倒向大明让他十分愤怒,必定会死战,但是萨摩和肥前可是同盟。而肥前的长崎那里……青山桑,你知道那些夷商吧?” “名为欧华宇。”青山忠俊立即眼神一闪,“当年,九州前往朝鲜和西面的朱印船都是由他们在做。” “他们既然是商人,就应该遵循买占令。”土井利胜提示了他一下。 青山忠俊思索了片刻,又说道:“要牵连到哪里?” “锅岛直茂在佐贺。作为谱代大名,他信得过,长崎应该控制在他手里!”土井利胜很清晰地说道,“日向藩的高桥元种早已倒向岛津家,但肥后藩的加藤忠广石膏足有五十二万石,必须确认他的立场!” 酒井忠利补充道:“这样一来,是绝对忠于将军的锅岛直茂作为前锋大将,岛津家只用和日向藩一起防备西南面的敌人。如果这都做不到,那么就让锅岛直茂直接放弃防线,回防安艺、伊予。战后,岛津家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明白了。”青山忠俊领会了他们的意思,“长崎和肥厚藩交给我。将军的威严不容冒犯,我会把事情办好的。” 他站了起来之后说道:“为了让岛津家明白这是在一心御敌,已经设法获得的铁炮情报,我就先送到二位手上了。将军的意思,还是要扩大前锋军和岛津家为首的九州备御军铁炮队数量,每万石军役要从五十挺达到二百挺。” 土井利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了。但是铁匠……算了,就由我来想办法吧。” 他还不知道安原传兵卫又将向他索要更多能够去石见银山挖矿的工人。 粮食、军械、金银铜铁……此刻的东瀛当然是什么都缺,什么都要迅速准备。 就连蒙古骑兵的踪迹都出现了,能够驱使他们远道而来在海岸线上掠夺,大明又该是何等实力? 与二十年前在朝鲜遇到的大明军队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们都没有谈到完全战败,反而在这场守御大战之中仍然谋划着如何削弱西部强悍的外样大名,在战后进一步加强幕府对全部藩领的控制力。 尽管他们都知道如今的明军很强,但地形和本土作战的优势,仍然让他们有信心赢得这场胜利,只不过代价会不小。 而有趣的是,又是广岛和长崎这两个地方成为目前的一个关键。 实力仍然不弱的福岛正则原本是丰臣秀吉的家臣。当年丰臣秀吉与柴田胜家在贱岳决战,有七人骁勇无比,因此获得了贱岳七本枪的赞誉。 如今正准备修筑广岛城的福岛正则便是其中之一。作为丰臣秀吉的家臣,他虽然后来倒向了德川家,但毕竟身份尴尬。此刻,他刚好处在尴尬的位置上,影响着幕府最核心的防御部署。 而岛津家则不用说了。远在九州岛西南侧,岛津家到最后都是“倒幕”主力。如今他们同样处于前线,虽然有着被大明重新夺去琉球这个藩属的面子包袱,但谁能确保他不会倒戈呢? 对马岛上,田乐面前是前来回报的柳川调兴。 这个原本的对马宗氏家臣成为俘虏之后,滑跪的姿势极为迅速,而现在的态度更显忠诚。 无他,在对马岛上见到了大明令人恐惧的军力和兵备战力。 “大人,当年福岛正则随那丰臣秀吉侵略朝鲜,如今处境正十分尴尬。”柳川调兴跪伏在地上说道,“小人冒死见到了他,但是他做不了决定。” 田乐斜看了一眼侧面挂着的舆图,笑了笑之后道:“不怕他走漏了风声?” “天朝一定正在联络诸多外样大名,这不会是秘密。”柳川调兴回答道,“他向幕府说什么,只会给幕府处置他的借口。安艺和备后所处的位置太关键了。” “倒也是。”田乐摆了摆手,“你能冒死走这一趟,苦劳是有的。那些外样大名做什么选择,并不重要。” “是,小人已经把匿行这一路探知的防御部署变动都列在这里了。” 田乐派他去,当然就是用他的熟知地方实情。 大明在对马岛施加压力,海岸线上的布防情况倒是能由北洋舰队的哨船去查探,但内陆的情报则需要更多。 看着柳川调兴递过来的东西,田乐沉默不语。 柳川调兴跪着抬头,忐忑地看着田乐。 他无法真正到一些大名的城池中详加查探,只能联系几个有把握不会泄露他秘密的大名。其他那些谱代大名甚至亲藩大名的领地,他只能扮做浪人,从普通百姓被调动的情况和一些言谈里总结如今的形势。 不知道这些能不能达到面前这位田大人的要求。 “毛利辉元,你认为他说的话可信吗?”田乐忽然开口问他。 “小人认为,可信!”柳川调兴说道,“大人,他都把亲孙女送到了皇帝陛下那边。关原之战后,毛利家失去安艺,备后,石见,出云,隐岐五国及伯耆国西部三郡,安艺可是毛利家的故地!他如今虽然剃发让位,号称不问实事,但他去江户请罪过也没用。他和德川家的仇恨是难以弥合的。这一战,天兵必定先取九州,那么长门和周防一定会被放弃,所以毛利辉元才做了那样的决定。他说过,这是最后一舞了!” 田乐站了起来走到舆图前,看了一阵之后就伸出手点了点伊岐这个岛。 “还是不能太过冒险。不过,可以继续给一些威压了。” 他眼神变得锐利。倭国正在调集船只,希望对明军造成一些干扰。地方上的大名,与幕府利益捆绑得极其牢固的那些不用说,但不少还在摇摆的,或者观望的,需要进一步感受到大明的实力。 而在田乐身后,已经到来的蒙古各部骑兵还无法放开手脚,如今正形成越来越大的后勤压力和渴战压力——倭国往海岸线内部一缩,沿海搜掠所得越来越少、越来越不容易。 但如果想直接到长门、周防的陆上站稳脚跟,让他们能够肆意驰骋,田乐还需要毛利辉元主动做出动作来! 只送个孙女,这诚意可并不足够。 (本章完) 第456章 人心各异 第456章 人心各异 长门令制国中,临海的荻城之内人心不安。 虽然大明的战舰如今主要是在九州那边出现,但位于山阴道北面海边的荻城也不见得十分安全——哪怕敌军本部远在西边数百里外的对马岛,而荻城里四本松邸之中还居住着辉元大人。 荻城是十三年前才决定新筑的,建成的时间刚刚十年。 如今四本松邸之中,毛利辉元却在想着二十年前。 那个时候,太阁丰臣秀吉大人要去世了。德川家康、毛利辉元和小早川家、前田利家、宇喜多秀家被任命为五大老。丰臣秀吉的愿望是让他们共同辅佐年幼的丰臣秀赖,直至他成年。 但两年后,局势就演变成为文吏派与武将派的争执。 实质其实很简单:讨伐朝鲜最终没有得到期望的战果,丰臣秀吉去世,他年幼的儿子凭什么让豪杰们俯首称臣? 原本已经一统,但很快分成了以德川家康和石田三成为首的两派阵营。 那是毛利辉元这辈子做过的影响最大的一个决定:他最终加入了石田三成这一派,成为了西军总大将。 然后就是关原合战,小早川秀秋临阵倒戈,局势一日之间就无可挽回。事后,曾是西国霸主、掌握山阴山阳十国的毛利家仅仅留有长门、周防两个令制国的领地。 他在关原合战结束后的当年十月就剃发让位,从此自称幻庵宗瑞。 毛利辉元也无法忘记十五年前去德川家康面前请罪的恐惧和耻辱。 坐在屋檐下,他远眺着北面的大海。 十多年过去了,这一生的得失他已经不知道想过了多少回。 “辉元大人,海风有点大,您还请关照身体。”一个老者在他身后的屋里开口劝说。 毛利辉元并没有动弹,而是缓缓说道:“……因尔不具治天下之器量。光俊啊,果然就像爷爷大人所说的一样。没有谨守分际,最终几乎失去眼前所有,危及自身。” 他的家臣福田光俊沉默不语,知道眼前这毛利家的前任家督仍旧没有放下关原合战的心结。 关原合战败得莫名其妙,但身为毛利家的家老,他当然知道当时主公的考量。双方为首的是石田三成和德川家康,被推举为西军总大将的辉元大人在大阪城之中没有亲临战阵,是因为丰臣秀赖在大阪城之中。而双方兵力接近,让石田三成和德川家康先彼此消耗着,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只是没想到掌握着一万五千大军的小早春秀秋临阵倒戈。 “元直他……”毛利辉元又开口,顿了顿之后长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有去好好祭奠吗?” “辉元大人,当初您也没有办法。” 福田光俊又回想起当时恐怖的情形。败战被削减领地之后,毛利家的家臣们乱作一团。最终,毛利辉元诛杀了以熊谷元直为首的许多家臣,又让其余八百多家臣提出宣誓效忠的祈请文,毛利家的局势才最终稳定下来。 “元盛的事,你现在知道了吧?” 福田光俊闻言心中一凛,苦笑了一声:“辉元大人,难道连我都不能信任吗?” “怎么会不信任你呢。” 毛利辉元撑着地板缓缓地站了起来,又缓缓走回屋中。 看了看他之后,坐到了屋中的屏风面前。光线暗了一些,他的眼神反倒显得很亮,其中都是不甘和仇恨。 “我已经对丰臣家尽了最后的忠义!”毛利辉元的声音咬牙切齿,而后带上了一些哽咽,“元盛……不愧是我最忠勇的武士!” 福田光俊跪坐在他侧前方默默不语。 江户开幕后,丰臣家成为了大名。可丰臣系还有许多大名将丰臣家奉为旧主,年事渐高的德川家康哪里能给德川秀忠留下这样的隐患? 四年之前,德川家康亲自率领大军前往大阪,也要求各地大名出兵征讨丰臣家。 毛利辉元拖拖拉拉,最终只是称病,让儿子秀就代替他出战,还把次子送去了江户做人质。 大阪冬之阵和大阪夏之阵,毛利家都很消极。至少福田光俊当时带领的分队就一直在兵库停留,而毛利家的本队到达大阪时,德川家康已经取胜,攻陷了大阪。 随后就发现城中有个叫佐野道可,实则是毛利家领一万石俸的重臣内藤元盛。 在最后的审讯之中,内藤元盛咬牙坚称帮助丰臣家是他自己个人的意愿。德川家康并没有来得及从他那里真得到什么毛利辉元授意帮助丰臣家的证据就离世了,而内藤元盛的事,就连福田光俊也不知道。 “幸田君、笠井君、岛田君……”毛利辉元一口气说了几个人,都是在那一战前后消失的毛利家家臣,“他们都是奉我密令前往大阪的!但是,天下坚城的大阪,还是没有能够坚守到德川家康那家伙死!光俊啊,我这一生,为什么全部重要的决定都不能如愿?” 福田光俊只能说道:“辉元大人,您已经尽力了……” “是我太软弱了!太弱了……”毛利辉元喃喃自语,“没有成为天下人的资质,也没有爷爷那样的智慧与豪勇。织田大人、丰臣大人、德川家康……” 他接手的家业,就是被称为第一智将的爷爷毛利元就留给他的十国霸业之基。 他也知道,随着爷爷去世,尽管两个叔叔还尽心辅佐他,但毛利家的两川体系渐渐分崩离析。 可这都是他的能力问题。就像爷爷临终前提醒他不要妄想霸业一样,他不具备那种能力。 在他的面前,又是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这样的人物。 丰臣秀赖渐渐长大,有了很不错的名声。毛利辉元面对他的求援做出了帮助的决定,却仍旧不能孤注一掷,就像他在关原合战时没有孤注一掷一样。 现在丰臣秀赖切腹自尽于大阪城内了,丰臣家成为历史,丰臣系的旧臣更加难以凝聚起来。 他仿佛再不可能见到德川家的失败,而就在这个时候,大明来了。 “光俊,还记得去年夏天我见的那个浪人吗?”毛利辉元忽然锐利地盯着他。 “那个家伙……”福田光俊犹豫地说道,“有什么特别的才能吗?辉元大人单独见了他。” “从对马岛而来,宗氏家臣,名为柳川调兴。” 福田光俊浑身一震:“辉元大人,您是说……” 毛利辉元的身躯前倾,脸露在了门外照进来的光里,热切而凝重地看着福田光俊:“诸国已经没有可以对抗德川家的力量了。可是,海的对面有!你愿意去安艺一趟吗?福岛正则那家伙,如果能够的话……” “辉元大人!”福田光俊急切地说道,“在下自然愿意为您做任何事,但是……您真的决定了吗?” 那可是来自海对面的敌人啊! 毛利辉元的眼神炽热:“决定了!虽然他们是因为朝鲜之战而来,因为浪人海盗们多年的抢掠而来,我也曾随丰臣大人去朝鲜征战,但这次我决定了!百年的纷战,足利家、织田家、丰臣家、德川家……所有的所有,都引向了今天的局面。难道要让德川家经历最后的淬炼,彻底得到所有人的忠诚?” 他站了起来,重新走到了门前看着远处的大海。 “不!”福田光俊看着他的背影,只听他激动地说道,“也许,命运最终垂青的并不是德川家!我并不是认为自己有那样的天命,但是光俊啊!” 他转过身来盯着福田光俊:“我一定要德川家败亡!绝对!” 福田光俊只觉得他的脸庞背着光,实在有太多仇恨的扭曲。 他也站了起来,走过去之后才弯下腰:“您准备怎么做?” “秀赖大人毕竟是秀吉大人的儿子,德川家本是丰臣家的家臣!”毛利辉元握着他的双臂让他站直,“这一次,我不能再有一丝犹豫了!为秀吉大人复仇的旗帜,就借由我毛利辉元来背负吧!武家诸法度下,难道外样大名们全部甘心被当做抵御大明的先锋,还要面临改易和参勤交代的折磨?” “那么明军呢?”福田光俊问道,“让他们成为最后得利的一方吗?” “他们难道是要占据这里吗?”毛利辉元信心十足地说道,“柳川调兴带来的信息,就是大明要求京都和江户付出代价。我们,岛津家、福岛家,可以先与他们谈判好。能够先击溃德川家,也符合他们的期望。只要我们和岛津家、福岛家控制了九州和山阴山阳,他们大可进入濑户。等到再回大阪,局势就完全不同了。秀忠那家伙,难道有德川家康的才干和威望?” “……辉元大人,如果大明,真的是想占据这里呢?” “我说过了,我不是认为自己有那样的天命,只要德川家败亡。”毛利辉元咬着牙,“即便真是这样,难道大明不需要合适的人帮助他们完成这个目标?” 福田光俊看着状若癫狂的毛利辉元,知道他这次是真的决定全力以赴了。 如果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这样的“天下人”最后都不免身死家灭,下克上永不断绝,那么奉德川家为主和奉大明为主又有什么不同? 而毛利辉元对德川家的仇恨深刻入骨,甚至敢于在大阪两阵之中仍旧帮助丰臣秀赖。 “如果是这样,那么家臣们都需要明白您的意志。”福田光俊也凝视着他,“辉元大人,您有这样的觉悟了吗?怎么说服所有人?” “全部的不满,都源于我们如今只有两国之地。”毛利辉元说道,“现在,是时候由我带领他们,先拿回原本属于我们的领地!再来一次关原合战,如果德川秀忠愿意把全部力量都消耗在西军这里,那就一起灭亡吧!是德川家的逼迫,才让一心御敌的局面不复存在!是德川家的残暴和贪婪,让我们被迫如此!” “他必须低头,做出抉择!” …… 这确实是毛利辉元的孤注一掷。 但这个形势分析是对的。江户幕府能够纯粹凭借亲藩大名和谱代大名先与不满的外样大名们消耗一轮,然后还要抵御更强大的大明吗? 此刻还只是处于前期的筹划串联之中,但大明并不等着他们。 继对马岛之后,伊岐岛毫无悬念地落入大明手中,他们离九州岛又近了一步。 在伊岐岛的南面,相距仅五十里便是九州岛的西北海岸。 佐贺藩就在这里。 而佐贺西南面的海角,便是长崎。 长崎西面的五岛虽然能与它西北角的海角形成一个关卡,但这个关卡对于大明战舰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何况下一步说不定就是五岛。 而五岛受谁实际控制?长崎汉民。 位于佐贺的谱代大名锅岛直茂是前锋大将,此刻他的权限更加提升。 与九州岛上外样大名的“沟通”仍在继续,他要求接管长崎及五岛,以控制明军在佐贺以北。 岛津义弘就是在这个时候收到来自荻城的信。 他已经八十三岁了,他的儿子岛津忠恒虽然也有出兵琉球的功勋,但那个时候的琉球算得什么? 岛津义弘寿不久矣,在咄咄逼人的幕府面前,他若是死了,九州就失陷了,忠恒还能回到这里吗?或者被改易到哪里去? “告诉他们,如果想得到岛津家的庇护,他们必须在五岛先阻拦明军,得到战果。这样,我才能有与御夷军本部谈判的筹码。” 岛津义弘并不太相信毛利辉元这一回的决心,也并不看好他的能力。 不过,只有九州岛上都是自己人,才能不断凝聚抵抗的力量。如果让幕府掌握九州岛的主导权,这里对于他们来说是随时可以放弃的。 如果能让幕府感受到压力,让岛津家来做这个前锋大将,那么后面的抉择才有更多余地。 那些汉民海商…… 岛津义弘不知道大明会如何看待他当年在朝鲜的作为、他儿子对琉球的作为。当年,他在泗州奇袭明军的军火库,那一战明军死伤惨重。后来丰臣秀吉病故,明军封锁了出海要道,也是他在露梁勉强打通海路,让小西行长等部得以撤离。 如果大明决意要斩除岛津家,那他也只好在九州固守。既为岛津家挣得更多威望,也获取更多谈判筹码。 岛津家的决定很快到了如今实际管事的李旦那里,他也只能先凝神苦思出路。 买占令的压力在前,锅岛直茂咄咄逼人,他们这些以长崎为本营的汉民“海商”何去何从? “二当家,要不……和对马岛上的大官再联络一下?我看岛津家有点像是想收我们为水军,要是演演戏,说不定会成为水军大将,反正第一批到伊岐岛的战船只逃回来一点点……” “想混进去,哪有那么容易?”李旦摇了摇头,“要是那伏波侯的舰队到了,我们倒不妨做个向导。可如今……” “试试嘛。” 李旦想了想之后,目光看向了颜思齐。 “颜大哥,要不你再走一趟?” 颜思齐两眼放光:“那倒不怕。就是这一去一回,别等我回来时候咱老窝都被人掏干净了。” 李旦自信地说道:“咱们毕竟在这经营这么久了,一两个月还是拖得住的。岛津家的心思不难猜,他们既然有保我们的心思,就说明对幕府阳奉阴违。对马岛上的大人只要有心功业,那就不会先对我们逼迫过甚。伊岐既然落入了大明手里,锅岛直茂接下来都要愁北面海岸,这是好机会!” 在五岛之上,由于悬于海外,自有一定隐蔽性。过去也正是凭着这一点,才成为他们偷偷与其他各方商船进行贸易的私港。 如今就算幕府有心把他们多年积攒的财富掏出来,有那个胆量集结水军力量攻打过来吗? 李旦只不过不想断了自己的后路而已。 不过……大明又落了一子,决心似乎更加明确了。 他想再看看九州岛和本州岛上的动静。 (本章完) 第457章 造势,破势 第457章 造势,破势 在江湖幕府和毛利辉元、岛津义弘这些人眼中,大明这次似乎足够有耐心。 真正的“合战”还没来临,这时自然不会有任何和谈的可能。 幕府也断然不可能直接低下头,给那些还不甘认命的外样大名一个借口。 但战场毕竟在最西面,是外样大名力量最集中的“边陲”。 对前线那边的情况,朱常洛已经放手让他们做主。沈有容想用那些海盗,就让他用去,他知道轻重。 田乐更加知道。 今天他照例教导朱由检。只要他在京城里,每月总有这样的三堂课。 “爹和枢密院拟定的方略为什么要这样,你说说看。” 这些课现如今都是问答式了,朱由检已经度过了只打基础的阶段,现在需要的是更加具体而深刻的认识——以一件件事为例。 “父皇说过,凡军国大事,要从势及财,再从人至责。”朱由检想了很久之后才回答,“这势,一是大明有兵仗之威,二是宗藩将士有拓土册封之志,三是报仇雪恨、剪除祸患之大义……” 朱常洛教他的,是首先进行背景形势分析,找出优劣、机会与风险。然后考虑经济状况,财力上有哪些便利和局限。再考虑人选,如果要做某件事,谁能担大任,一整个事所涉及到的各方人员都需要分析。最后才是开始去做某件事之后,要如何授权、厘清责任。 朱由检卡在了第三环:“财计方面,儿臣已经知道父皇和朝臣们想出了法子。只是人事……田老太师和西凉侯固然是不二之选,但如今西凉侯病重,田老太师也年老。儿臣不明白,大军既已开拔,为何方略不是一鼓作气?如果要等东洋舰队,北路大军先行筹备,若田老太师与西凉侯有万一,也不必临阵换将。” 朱常洛微微点了点头:“这人事方面,你不仅要看这边的人事,还要看对方的人事。” 朱由检作为太子,如今能够接触不少信息。 他闻言试探地问:“父皇是说,倭贼那边老酋新逝,暗流涌动,机不可失?” “是这个考虑。诸事都要因势利导,不可拘泥教条。”朱常洛肯定了他这个判断,“像这等大事,你还要学会从史册上去借鉴。倭国这百余年,他们自称为‘战国’,但实质上更像是唐末。都说什么春秋无义战、战国无君子,那仍是就秩序而言,说国战手段。但唐末之乱,武人当道,秩序荡然无存。今日是臣,明日为君,以至于赵宋得了天下非要矫枉过正、重新厘清位序。那倭国,这百余年间也有类似说法,名曰下克上……” 这父子案例分析课堂往往如此,朱常洛希望他能活学活用,懂得全面看问题,而且要懂得抓住本质、分清主次矛盾。 势的方面,大明这边要的是造自己的势,同时破对方的势。 从足利氏衰微以来,那边所谓的“战国时代”其实也分成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那倒是更像春秋战国。幕府仍在,地方大名之间互相你来我往。这个阶段的高潮由织田信长收尾,他攻陷室町幕府、流放足利义昭,以天下人的姿态睥睨一世,却并不能从此开创真正稳定的时代。 因为旧秩序已经荡然无存,这个行为本身是一种下克上,各地方又有更多下克上的案例。如果仅仅是武力和强压,在不彻底改变旧有体制的情况下只会鼓励更多野心家。 因此很快有了本能寺之变,织田信长身死。 随后登场的是第二个“天下人”丰臣秀吉,他的“创举”却无非是对外征伐,希望用新的利益来平衡仍旧存在的诸多大名势力。这个策略的失败,不是因为他的中途病亡,是因为他们本就没这个实力。丰臣秀吉的举动,无非只是想要转移内部矛盾。 而如今的局面则是第三个“天下人”奠定的。关原合战之后,德川家固然成为了力量最强大的一方,但地方大名势力仍然没有消除。 “那武家诸法度,看似要重新奠定秩序,尊重地方领主的地位,实则手段很了得。”朱常洛向他解释着,“地方大名要参勤交代,每年来往于封地及幕府之间,地方实务谁来打理?” 朱由检有些恍然:“父皇是说……那德川家是要用这个法子,让那些地方大名空有其名?” “不错,长此以往,幕府实质上是在帮各藩家臣集体下克上,掌握地方实权。”朱常洛笑起来,“德川家康是个老狐狸,他这一招用下去,若是没有外力打破这个势,他还是能成的。毕竟打了这么多年,幕府已经有了足够压制地方大名的力量。这样下去,幕府的力量只会越来越强。藩领嘛,钱粮都要在参勤交代上,地方实务还顾不上亲自打理。反而他们的家臣得了好处,不少都会心向幕府。” 如果再有什么大名犯了事,被改易甚至除封,德川家的江户幕府体系可以有越来越多的谱代大名,不断扩大自己的实控范围。 “父皇的意思是,枢密院定下这方略,是要逼得他们不能从容施策?” “没错。他们用的是滴水穿石的稳妥法子。大明兵锋既至,因而未发,他们就无法这么从容了。若你是那幕府大将军,此时担不担心仍未控制的边陲重臣投诚大明?” 朱由检点着头,那是肯定的。 “丰臣秀吉想通过侵朝鲜及我大明国土稳定威望、封赏诸勋。如今大明兵锋既至,德川家又多了一种选择:只用在他们熟悉的地盘抵御住大明,他还愁什么地方不服?大明提前发兵,无非是多耗些钱粮。但现在既展露过兵仗之威夺了对马,又并未真正与之决战,将来无非两种局面。” “一种是他们先乱了起来,有人投诚,有人不满幕府调派。另一种就是幕府蛮横压制,陈兵前线,胜则从此鼎定,败则元气大伤。” “正是这样。大明最不想见到的局面,反倒是他们齐心协力,不计较一时得失,欲凭地利步步为营诱我官兵深入。”朱常洛笑呵呵地看着他,“现在你明白,为什么得用田老太师吗?” “他压得住将士贪功渴战之心!” 朱常洛看着他,一直没有再开口。 朱由检被他看得不自在,微微低头:“父皇,儿臣……可是说错了?” “没说错,一直说的都对。”朱常洛叹了一口气,“他们教得不错。” 朱由检心里一震,站了起来准备认错。 朱常洛摆了摆手:“你是太子,老师们将来也是你的臣下,他们的智慧便是你的智慧。但既然这件朝野都议论的事情你已经想通透了,就不必在朕面前还装作有不懂之处。另外,你更需要的是有自己的认识,自己的判断。” “……儿臣明白了。” “爹不会担心你优秀,爹只怕没把真正的道理教会你。接下来问你下一个案例,你通盘思索。若有不知道的情况,爹会告诉你一些实情。这大明银号的设置,你谈谈你的看法。” 大明天子已经在为培养他的继承人而投入更大的精力,而交趾的郑松正为如何处置他的继承人而烦恼。 那一日的险象,他如今回想起来仍旧会后怕不已。 若非自己乘坐的巨象忽然恰巧扬起了长鼻,那一支劲弩所射的弩箭必定直扑自己面门。 此刻他的面前,既有被捆缚跪地的逆子郑椿,又有被亲卫包围着的黎维新。 黎维新手里拿着那束白绫身躯发抖,而郑松的身后,他的女儿、黎维新的“皇后”郑氏玉桢还在大哭祈求:“父亲,您饶了他这一次吧……” “带下去!再不分是非,你就陪他一起去!”郑松愤怒地叫嚣着,“让你们兄妹来看看,就是让你们知道:即便你们负我,我仍不忍杀你们。可是他……” 郑松盯着黎维新:“我扶持你,把女儿嫁给你,给你荣华富贵!阮氏逆臣还在,大战当前,你又是如何回报我的?” “……荣华富贵。”黎维新低头看着那束白绫喃喃自语,然后就笑了起来,笑的越来越大声,“好一个荣华富贵!黎氏的荣华富贵,只能靠平安王施舍才有……” 郑松怒不可遏,大步走上前去揪住了他的衣领:“黎氏黎氏,狗屁黎氏!外面这么说,你还真信了?狼心狗肺的东西!黎维宁就是阮淦不知道从哪找出来的。他没有儿子,我父亲立了你爷爷,说是黎朝开国皇帝亲哥的五世孙,你当真以为谱系如此分明吗?你爷爷当年就想害我,没想到你现在也这样!” 黎维新自知必死,面对他近在咫尺的愤怒脸庞,嘴角露出一丝哂笑:“你既然有大恩于我家,为何我祖父、我、你的亲子,都要害你?” 郑松手上用力一推,如同受伤的猛兽一般转身盯着儿子。 黎维新自是被他推倒在地,他儿子郑椿如今也只是一脸平静、任杀任剐的模样。 “为什么?”郑松喝问道。 郑椿抬头看着他:“当年是伯父当政,父亲不也是趁他率军出征大败而归之时取而代之吗?要不是父亲逼得他奔逃到莫朝余孽那里,如今莫朝余孽哪里还能幸存?” “可这个位置也轮不到你!”郑松痛恨地踹了他一脚,“说!你大哥有没有参与此事?” 郑椿只是笑了笑:“父亲,你猜?” “……绞死他,绞死他!” 郑松下了命令,身后几个亲卫逼向黎维新。 而郑松只是不断喘着气,噬人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儿子,又有些失去焦点。 郑椿只是次子,待自己百年后,掌权的该是大儿子,为什么他要和黎维新这小子一同合谋刺杀自己? 轮不到他啊。 幕后到底是大儿子,还是自己那弟弟…… 风雨飘摇之际,难道他又能因为自己的猜疑就让整个郑家分崩离析? 郑松不知道这场刺杀只是提早了一些,而将来等他病重,郑氏的内讧也确实如约而来。不仅两个儿子,他的弟弟郑杜一样参与其中。郑松先是被弟弟挟持,自己留了一命的郑椿也被他弟弟杀死,他长子则出奔清化与叔父对抗。 病重的郑松最后是被弟弟遗弃于野外路旁而死。 身后,黎维新挣扎的声音不断传来,最后才消停。 郑椿看着黎维新殒命于前,脸色也不由得白了一些。 郑松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心神疲惫。 这一次,他不仅仅只是要面对内乱,他还要面对一个虎视眈眈的大明。 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做,但他知道黎维新死了,阮氏一定会拿这件事做文章。 要继续扶持一个新的黎皇,还是像当年的黎利一样? 可如今的安南没有大明官吏的压迫,如今的大明也…… 在这北越最尊贵的大殿之中,郑松一时茫然无比。 在他们的西面,兵锋合围之下,阿瓦城的守军却在雨季来临之前投降了。 因为一整个雨季里,如果被封锁于城中,得不到南面的补给,他们将只有消耗。 等到旱季再来,又会有多少斗志和士气抵御明军的重炮? 阿瓦城做过多年王都,朱常浩与沐昌祚步入其中,不免左顾右盼。 诏旨已至,朱常浩看着面前这个将属于他的城池,心中不由得回想起当初第一次拜见朱常浩时的情形。 那个时候只担心会像另一个兄弟一样被囚禁在凤阳,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能成为真正拥有一国的亲王? “沐郡王。”他亲切地拉着沐昌祚的手,“陛下旨意已至,这就择日筹备开国大典吧。谢表、奏请天使观礼,还有封赏群臣、设官册命,许多事要赶在旱季到来前办妥。” “王上放心。”沐昌祚激动地行礼,“陛下正是要缅甸名正言顺,理藩院众臣已然出京。上国圣恩,缅甸人事率由王上。只要三军封赏得宜,扫灭东吁残党只在三五年间!” “还有兰纳、车里二藩。既为近邻,一定先把疆界商议妥当,以和为贵。” “臣明白!” “陛下要铜铁。明年起三军都要自给,那采矿之事不可耽搁,田土也不能荒废了。下一步先把前往沙廉港这一带先打通……” 他们既是“君臣”关系,又是翁婿关系。 大明在外滇的格局已然成型,东吁虽然在此经营许久,但他那小小的火器部队和象兵阵,还是无法抵御更加狂暴的大明火炮、已经开始逐步淘汰的火绳枪部队。 而大明西南的土司们要在这里打下更符合他们传统的土司领地。 他们都是为自己的利益而战——在大明的支持下。 (本章完) 第458章 无形战争 第458章 无形战争 从泰昌十六年的马六甲之战开始,到了此刻,大明向外的开疆拓土雄心已经再无半分遮拦。 在这个时代,不存在什么道义指责和舆论——能称之为国的本就寥寥无几,而在大明的周围,大明本就是秩序制定者。 以前是朝贡,但现在大明有了一种新的理藩院和官产院结合的外交、贸易体制。 外间在风起云涌,大明之内则迎来另一个剧变:新钱法。 如今的一整个泰昌十八年都是宣传阶段,宣传范围遍及整个大明的每一个府州县、边卫城。 采取的方法很朴实:定点展示和人工巡展。 河南省开封府城内,原先的河南宝源局如今已经换了个新牌匾:大明银号河南分号。 而这一日,河南省执政院、河南治安司都遣了专门的人来此。 “归德府,府城、六县一州并样钱十五套!” 银号正殿大堂前,大明银号河南分号的堂官高声喊着,随后是他身后人搬出十五个盒子来。 在他面前的案桌上,有一个盒子是打开的。盒子里,底下垫着绸布,其上放置了两套新钱各正反面,再上面则嵌好了一层玻璃。 “下官签押。”他面前排着的长队里,最前面自然是归德府来人。 只见他带了归德府执政府的一枚衙印,在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又用了印,随后就对押运的治安司警员连连抱拳,又赶紧让随他前来的归德府吏员检查好他们府要领走的十五套样钱。 “汝宁府……” 这边有条不紊地分发,在大明银号河南分号的二堂官厅里,则是身着朱袍的四人正在说话。 “任务重啊。”总督河南政务谢廷赞对一旁的省令张以诚说道,“君一,此事你要多费心了。有什么为难之处,及时跟我说。” “……确实繁重。”张以诚满脸愁容,“督院,诸府州宣讲,我自会责成他们办好。眼下有两桩事最难,一是原先私钱……二是百姓人心不安……” 谢廷赞耐心地听他说完,随后就道:“私钱一事,君一大可放心,陛下及诸相早有定计。百姓嘛……” 他说到这里看向了河南治安司的治安使:“葆婴,治安司部署做得如何?” 如今的河南治安司治安使是泰昌七年进士,姓李名养冲,字葆婴。 他闻言脸现为难,随即说道:“督院、省台明鉴。如今大铁桥事重,下官得安排警力看顾。各府治安署那边,下官已经叮嘱过他们。只要有省、府令文,自然会听调缉捕心怀不轨之徒。但下官以为,若要以防万一,治安司恐怕要添一些警力才好。人不多,有三百即可。” 谢廷赞大手一挥:“这不难。本督这就能行文枢密院、中军都督府,借调河南营一哨随时听用,葆婴不必吝惜如今手头警力。” 李养冲点了点头:“那就不会有差池了。” 谢廷赞笑了笑,随后才对河南分号的审度使说道:“堵不如疏。私钱新铸,本督自会奉朝廷政令严加缉查。百姓踟蹰不定,易受鼓动,那也是后面的事。眼前,省里,府县都会上下一心,让官绅大户先准备兑换新钱。这桩大事能不能在河南推行顺利,重中之重却要落在邹银台这里。” “下官深知轻重。” 这个被称为“邹银台”的,与李养冲是泰昌七年同科进士邹维琏。他如今选择了一条非常不同的道路,进入了相对来说很独立的大明银号体系。 此时,邹维琏肃容道:“下官与诸省审度使离京前,陛下多次在通政学苑审度使专班面授机宜,关要都说得清楚。王部堂依各省情势不同,对下官等也分别做过指示。今年宣讲新钱之事外,下官这边当务之急便是让各府支号建起来。另外,则是各地钱铺、钱庄。这些钱铺、钱庄真正的东主……” 谢廷赞肃然道:“邹银台放心便是!不论这些钱铺、钱庄背后东主到底是谁,本督必定奏请陛下,让正主到场!反倒是如今各地不允再铸制钱、私钱,到时开兑,河南分行已经批了多少额?” 邹维琏并不回避,拱了拱手:“这就要仰赖省里,今年先摸清楚到底有多少官绅大户愿兑新钱了。各省怎么分第一批新钱,王部堂要等年底呈报。” 谢廷赞缓缓点了点头:“本督明白了。” 他犹豫了一下,又问道:“铸钱……怕是供不应求吧?” 邹维琏笑了起来:“最开始,恐怕还是银元更紧俏。铸钱嘛,督院倒不必着急?” “哦?铸币厂不缺铜?” “下官也是前不久收到总号公文。王部堂让下官放手做,说是得陛下指点迷津,铁厂对大量冶炼精钢已经有了眉目。朝廷商议后,正着手让枢密院将过去铜铳等挨次换新。再加上云南、外滇用蒸汽机采铜,铸钱所需铜并不会有太大缺口。” 谢廷赞只是不由得喃喃说道:“连过去的老铜铳都要熔铸……” 他眉间仍有忧色,邹维琏则正色道:“这事难做之处,仍是尽量先兑回民间私钱,不能让贫苦百姓手里只留下私钱。铸币厂有了大量私钱,无非是重新熔铸。” 谢廷赞缓缓点着头,而后目光锐利起来:“君一,此国策推行,你我都要费心了。葆婴,你也要以此事为先。大铁桥,本督会多盯。” 河南这边在通盘布置,湖北的武昌府城之内,一处酒楼雅间之中,几个衣着体态一看就是富贵士绅的人手里已经摸索着新钱。 民间虽只是样钱开始展示、宣讲,他们手里却已经有实物了。 “怎么样?”一人着急地问另一个坐主位之人。 “工坊大匠已经看过了。”那人神色严肃至极,“这新钱,以后绝铸不了了。” “有这么难?”那人盯着自己手上的新钱,脸上阴晴不定,“依我来看,这平钱没有那些平滑旋线……” “你们从伯爷那里换的铸钱少吧?”那主座之人冷笑一声,“你们若换得多,就知道这铸钱大有门道!” “哦?怎么说?” 那主座之人冷哼一声:“除了一眼看去的差别,这铸币厂所铸新钱,材质极其均匀!且不说以后私铸是何等大罪,就是先调出一般模样、大小、轻重的配方,做不出如此均匀的新钱。一枚或者还能鱼目混珠,若是百文以上,差额就很明显了!各省分号显然知道这点,如今正一里一里地跟乡民们说,若是百枚平钱该重多少。” “那点毫厘之差……” “哼!那点毫厘之差,却是杀头大祸!最防不胜防地,便是只要举告,各省分号和治安司带着精巧秤来查了,一查便知!” “那我们银铺……以后就只能做点火耗?” “火耗?”那主座之人咬牙切齿,“谁允你火耗?除非是人家不换银元!但既有银元,谁还要让你倾银?收碎银、旧钱,去分号兑银元、铸钱,能多收多少火耗?这都是小事了,没听说吗?钱铺、钱庄,马上都不准民营。” “这不是与民争利吗!” “伯爷的意思还没听明白吗?”那主座之人也郁闷地把手中铸钱拍在桌上,“连楚王都……” 他住了嘴,顿了顿之后咬牙切齿地说道:“如今倒只有一条路能走,就是让出干股去,做各府支行的柜店。想继续做这买卖,还只能拿足够私钱先承兑第一批银元和铸钱。” “那不是明摆着让我们亏吗?” 毫无疑问,新钱法的推行注定会在民间引发滔天巨浪。 天文数字的私钱一直流通在民间,私铸和散碎金银熔铸、汇兑是一个庞大无比的产业链。 现在朝廷想收回这货币主导权,遇到的阻力在之前足以让君臣望而生畏。 朱常洛虽然已经通过宗室、勋臣做了一些铺垫,但他们能触及到的量相对于整个大明的存量货币来说仍然不算什么。 但朝廷的决心显然坚定无比,整个治安院的力量都在向这件事倾斜,而新成立的大明银号则成为仅受大政会议约束、向皇帝和诸相一同汇报的独立力量。 新担任大明银号总务的,是王锡爵的儿子王衡。 他从新政改革司掌司移任此位,私下里其实已经有第九相的称谓。 其他的不说,单单是举国税收、国库和地方财库都在大明银号的账目之中流转,这就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权势——尽管大明银号只充当“仓库看守”,并没有度支权力。 中枢各衙也好,地方官府也好,要用钱,去大明银号随时取用。 但这相当于大明银号那里自有举国税收的入库账本和举国开支的出库账本。 王衡为此忙得脚不沾地,这是他在新政改革司历练多年后的终极一站——所有的新政,最终落脚处无非是钱。 现在,以钱法为契机,这件事要开始推动了。 这桩国策的背后,极为重要的一个支撑体系反倒是工业化的力量。 私钱的出现除了缺铜,还因为铸币产能确确实实跟不上需求。按传统的工艺,每年又能开采冶炼多少铜矿?铸成多少制钱? 现在既有了蒸汽机,还有这么多年改进军械所积累的精密冶铸工艺。虽然如今所谓精密远远没有达到后世的精度,但在大水平提升的同时还保证成本,却已经能够做到了。 更何况朝廷希望达成的核心目的是建立官方货币的信用,即便如今咬着牙也会把这件事推行下去。 在宝钞价值早已崩坏的当下,直接再次发行纸币是不现实的。 肉眼可见的时间内,大明仍然会长期使用实物货币。 纸币只可能用在大额的银票上。 面对各地已经开始陆续奏来的民间议论,执政院等衙自然已经紧张起来。 相比河南、湖北这种地方,淮扬、江宁等省的暗流才堪称恐怖。 可也仅仅是暗流而已。 今上不是以前的皇帝,江南也已经不是以前的江南,何况东征倭国的南路大军正云集江南各处,只待东洋舰队建成、随军出征? 就是这样一个巧妙的时间点,朝廷先开始宣讲,再准备于泰昌十九年开兑新钱。 而泰昌十九年的赋税,则暂时制钱、新钱都收。 江南不少人都猜测:以大明如今的实力,东征一个倭国,北路大军还“勒令”蒙古、女真各部和朝鲜为仆从军了,真需要另外安排一个南路大军吗? 这南路大军莫不是为了防新钱法万一而调动的? 没人能断定皇帝真正的用意,地方上只能断定大明银号的设立和新钱法是皇帝一定要做的事。 “以后俸禄和公务开支都要从银号支取,这……” “这是你我操心的事吗?莫非要再来整治一次吏员?” 江南某县的吏员在放值后聚饮议论。 “就那一枚铸钱,就算用了白铜,当得了五十吗?民脂民膏,敲骨吸髓莫过于此!” “族老,当真不能先把佃户手里的制钱换来去兑了吗?” “慎言!你知道如今每个乡里有多少治安司便衣吗?” 江西某地的宗祠里,一个大族正在愁眉苦脸地进行族议。 山东曲阜,孔尚贤已经虚岁七十五了。 他面容衰老,眼神落寞,躺在病床上虚弱地说道:“全……全兑了,一粒碎银……一文铜钱……也别留……” 孔家早已成了最听话的一家,因为孔尚贤深知皇帝仍旧留着孔家的用意。 博研院院士,可有一个纯粹的大儒? 皇帝的文治武功早已经是皇帝学问通天的明证,当世若只有一个圣贤,那必定是圣上。 他只想用“从始至终的顺从”,让衍圣公这个爵位还能保存下去。 北京城东门外,通惠河北岸早已多出了一个带着城墙的小镇。那城墙以水泥砌着砖石围成,其内数根大烟囱终日冒着浓烟。即便远在通惠河里,也总能隐隐听到里面机器的轰鸣。 而这个小镇常有亲军在此轮流戍守,进出检查都极其严格。 这一天,这个被当地民间称为“金银堡”的小镇南门外,整个北岸和整条通惠河都戒严了。 通惠河上,漕运总公司的漕船上,每一条船都站上了护漕水军官兵。 一个个箱子被人从金银堡里吃力地抬出来,再抬到船上。 枢密院的重臣亲自到了这里,又有许多身着青袍、绿袍的官员登上不同的漕船押运。 这些人在做什么,北京城内城外消息灵通的人并不惊讶。 大明第一批真正要用出去的新钱,是军饷。 这其中的深意,还用多说吗? 而这第一批用新钱发的军饷,是用漕船赶在运河封冻以前运去江南,这其中的深意又需要多说吗? 这本质上就是一场关于货币铸造发行权的无形战争。 (本章完) 第459章 “内战” 第459章 “内战” “与民争利?呵……” 奉天皇极殿里,朱常洛冷笑了一声,把一道题本摔到了御案上。 “物议纷纷,陛下,此事不可不防。”总御台谏大臣汪应蛟肃容说道,“诸省右都御史所奏,绝非全貌。纵有银号及执政府不断宣讲,如今最难平息之处,实是百姓惶恐。” “这都是预料之中的事。” 朱常洛看着面前的八相还有大明银号总务王衡,又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题本。 现如今官制大改,题本已经只有一房七院能以衙口名义向皇帝上。 而地方官员若有公务,除了向中枢呈递往来公文之外,自然仍能通过都知监向皇帝呈奏本。 刘若愚那里收到的奏本数量远多于此。 应该说:自从朱常洛登基以来,只有这一次是绝无仅有的劝谏狂潮。他们自然不敢说阻拦新钱法,只是呈禀难处,请求宽限时间缓缓施行——不论是那些真心在推动新钱法的,还是有其他心思的。 现在确实是“良机”。外滇之战虽然已经鼎定胜势,但毕竟还没完全结束。东瀛之战仍在引而未发,还没到达后勤压力最大的时候。 对于威望已经达到如此高度、皇权已经稳固了近二十年的朱常洛来说,这种情况属实难以想象,至少超出了八相之前的想象。 袁可立有些担心,看了看担任太常宰的熊廷弼。 两人是老搭档,现在熊廷弼没有进入枢密院,却担任了进贤院的首臣。 朱常洛也看了看熊廷弼,但随后问的却是叶向高:“百姓会有惶恐,因此才勒令地方一定要宣讲清楚。但如今这形势,不是无缘无故吧?” 叶向高双眼血丝密布,最近这些时日自然没有休息好,甚至可谓是心力交瘁。 眼下箭已离弦,他虽然不是张居正、王锡爵那种果断的干臣,却也希望能做好皇帝的“总经理”,把钱法这项可谓新政最重要一项、收官之环做好。 雄才大略如太祖、成祖年间,钱法都只是日渐败坏。 而钱法实则关系到朝廷的方方面面,包括了税制。 他语气颇为喑哑地说:“自非无因。只是陛下,这个难处不好解。就算官产院全力相助,宗明号、昌明号都放手施为,也是无法。因担忧钱价,大小商人谨慎应市,朝廷又不能令其强买强卖。震荡之下,今年工商税银还要大受影响。眼下夏粮开征……” 朱常洛有些不满:“朕说过,卿等该是与朕同怀强国富民之志。既然如此,还是直指症结所在。” 叶向高满脸无奈:“陛下,就算进贤院礼法部、鉴察院大肆督查,钱法千头万绪,征讨正当时,中枢和地方人事又岂能动荡?” “那就坐看舆情汹汹,甚至退让?” “岁入咬咬牙,也就罢了。”叶向高苦涩说道,“各地多办些案子,也只是震慑富商大户。可百姓现在买卖艰难,以至于多地开始以物易物,价格又渐有匪夷所思之势。仓促之间,怎么填上这个缺口?” 今天朱常洛召集了他们所有人,就是因为如今这个形势。 新钱法开始宣讲之后,纵然新铸钱看着非常好,但在过去制钱、私钱、碎银、银锭完全过渡到新钱通行的这段时间里,货币价值的波动却一定是会客观存在的事实。 而一方面是利益驱动,另一方面又可能确实是最后的抵抗尝试,再加上又确实有无数人真心担忧新钱信用,因此就形成了如今的形势。 这当中当然有人在沟通甚至串联,不然不会出现几乎遍布整个大明的民间商行缩减交易规模。 或者说不应该叫缩减,而是交易时已经基本只认银子和过去的官方制钱。 新钱法尚未正式全面施行,但民间很快就不接受私钱了,因为都担忧私钱会变得跟过去的宝钞一样。 而受这种局面影响最严重的便是普通老百姓。 经过了这么多年的交易,拥有制钱最多的当然是富商大户。寻常百姓家不说银锭了,碎银也不见得有多少。平常购买一些日常所需,首先便是把自家地里产出换成铜钱或者做工得到,而他们得到的也往往都是私钱。 过去私钱好歹是大家都承认价值的,就算寻常百姓会因为眼力或其他各种原因在这个过程里就被盘剥一道,但总算也能用这些钱买到日常必需品。 可是如今有意为之或无意形成的恐慌下,私钱忽然不被承认了。 他们想卖东西,量大或许以碎银结算,量小呢?而用碎银结算,秤银分割、换成铜钱再去买其他东西,所受盘剥又会多两道。 只要有了几件案例,一时之间就会形成恐慌浪潮,以至于不少百姓担心卖了东西之后换回的是宝钞一般的东西。制钱拿不到,都被一家家紧紧捏在手里;生活必需品不能不买,一时反倒只能想方设法以物易物。 可是不说这有多不方便了,单是因此产生的额外成本及不正常的市场价格都不是他们能轻易承受的。 叶向高这次说的是症结:即便有些想作为的地方官已经开始勒令商铺正常营业,但恐怕扭转不了大势。让他们拿制钱收买货物,在有些商人看来不如直接明抢。关门大吉总行了吧?又不犯法。 这是无法强硬压过去的事,关键是朝廷需要能够投入足够的货物、制钱,并且这个商业网络要触及到每一县甚至每一里才行。 宗明号主打的是边贸、粮食生产存储及投资,而昌明号尽管已经发展了这么多年,却也做不到及时响应填补整个大明的小半个商品市场流通份额。 更要命的是:入冬不远了。即便有足够商品,运输呢? “不论如何,这事首先不能被有心人继续鼓动利用!”朱常洛看着熊廷弼和汪应蛟,“官产院不说,各地府城、县城、镇里,做生意的可谓无人不与官员、吏差有关系。礼法部,都察院有什么应对方略?” 熊廷弼站了出来说道:“如今诸省正在乡试,明年又有会试。进贤院已经院议,明年既再开恩科,更特开一次国试。除此之外,即日起行文各省,以今明两年为大考。另外,臣奏请陛下恩准官吏部分遣钦差赴各省,随都察院各省右都御史考选百官、吏差。若联署以为可,四品及以下可暂署!” 朱常洛点了点头,又问汪应蛟:“鉴察院呢,要不要派钦差下去?” “臣以为要。”汪应蛟立即说道,“如今各省虽均有一右副都御史列席省务会议、受总督节制,诸府州也均设右佥都御史,体例同省,县里也有监察御史,但既然事涉大考,更给了暂署特权,自然不能只听地方御史。” 朱常洛对这一套很熟悉,因此立刻就说道:“就这么办。既以大考为名,就称中枢巡考组。不仅是进贤院、鉴察院,把大法院、治安院也纳入进去,御书房新政改革司就此成立一个专门临时办事司沟通协调,内臣这边也加入进去及时通传,地方就设在皇极殿东暖阁那边!” 叶向高感觉脑门一突一突的,开口说道:“陛下,这是治标,臣恐怕反倒加重地方恐慌。” 震慑地方官吏当然只是治标。 官府承受巨大压力,这种压力一定会传导到民间,只会显得形势更紧张。 “先压住这风气,比什么都重要!”朱常洛满脸冰寒,“不敢信朝廷是一回事,不愿信朝廷是另一回事!当然,宰执所说也对。要治本,还是要百姓安心。” 他转头问王安:“两千万两现银,内帑筹措得出来吗?” “两千万两?”王安吓了一跳,讷讷说道,“陛下,此前借到银号铸银元,现银……” 他头摇个不停。 “朕问的是筹措。宗室、勋戚、昌明号……” “……臣来办!”王安也不问为什么,只是咬了咬牙说道。 “银号、官产院、执政院,另设一个钱法市易临时办事司,叶宰执亲自办。”朱常洛不容分说,“先行文各府州县,即日起就张榜传告乡里,在各地城外择地办秋冬大集!那些商户不肯做生意,这生意就让昌明号和听话的商行来做!还有货运……” 朱常洛开始很具体地安排下去。 虽然他说得很有条理,诸相也听明白了,但一条一条的安排无不透露出一点:这件事需要中枢以莫大的控制能力整合货物、人力及皇帝做主临时筹措“借支”的两千万两现银来完成。 “私钱不认,制钱都捂在手里,没事!”朱常洛森然道,“那就用现银和第一批银元来做生意。百姓手里的私钱,收!百姓手里的货,要以物易物可以,几人一起凑成团卖成银子再现场买必需品也可以。” 他还不信了,这么多年的积累能被这种消极抵抗难住。 叶向高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皇帝勾画这什么秋冬大集的管理方式,甚至皇帝连集市怎么布置都给画了出来。 朱常洛整的活对他来说不算新鲜,但对叶向高他们来说则是闻所未闻了。 说白了就是个仓售一体的临时超市。 只不过,这个临时超市将是由中枢的力量一起去推动的,也只针对目前这种形势才有效。 平常时候,大明除非在一些大城市和购买力足够强的地方,才有可能支撑这种形态的商业。 毕竟如今的购买频率和购买力有限,普通状态下这种大型卖场的周转效率和其他成本会是个噩梦。 但如今非常时候,还很可能出现真正的民怨,实则已经是一次“赈灾”了。这卖场,还有以工代赈的功效。 而且是一场几乎整个大明范围内的赈灾。 “这是和朝廷打仗,置百姓生计于不顾!”朱常洛直接定性,“从中枢到地方,各级官员是不是心里有国有民,朕就看这件事能不能办好!他们不收私钱,可以,朕给银子!他们不做生意,朝廷就自己来做!仍要鼓噪什么与民争利的,朕就跟这些奸商争!要不就照旧营业,要不就被朝廷打垮!” 他又看着王德完:“这倒给朕提了个醒。除了那些牵涉到国计最重要的行当,民生这一块也不能就让民间商人呼风唤雨。地方官府不是也担忧将来地方财政无从遮掩了吗?给他们一个小口。官产院牵头,成立一个供销总司。将来在每一个县城,这秋冬大集的经验都保留着,专设一个供销集社,长期经营。既稳定物价,也能让地方官府另有一个收入来源。” 王德完呆了呆:“这供销集社……” “地方官府采买,寻常必需品从供销集社买,价格要省很多,毕竟有官产院统一调度批量运输,成本会低不少。百姓有余粮卖,都可以卖到供销集社。地方官府占些股,有分润。其他的不讲,老百姓必须的粮盐百货,供销集社即便只卖最低品质的货,从此也再不给奸商囤积居奇之机。这件事,就以昌明粮行为骨架,由它并入供销总司,只占小股。” 众人万万没想到皇帝又因此做出一个注定会影响整个大明的决定。 现在还说与民争利? 这个利,朝廷决定明着争,直接争到商场的份额里。 如果真是有一个朝廷官方的联营集社,普通的小商户哪里还能与之相争? 就算这供销集社只卖老百姓日常必需的几样东西,也足以摧毁地方上的不少相关行当。再说了,这个体系一旦建立起来,将来难道不能卖更多品种的商货? “陛下,这只怕还要从长计议……”王德完都不免开口劝了一句。 “自然不是立即就这样,但先让地方上看清楚朝廷决心。”朱常洛说道,“首先,朝廷要能够上下一心,要有做成这件事的能力,让他们知道朝廷可以这么做。要么把心放下来,一切如旧,那么朝廷可以缓一缓。若仍旧凭借先机,以为可以一直不思进取就不断牟利,那就大错特错。再说了,将来就算要做这供销集社,聪明的难道不知道可以做供货的生意?” 蒸汽机已经在推行,时代洪流已经形成。 大明已有的商业结构固然精细,但却不那么符合趋势,也有些不思进取了。 过去,因为购买力和地方“关系”的原因,每个地方都只是一些有本事有门路的人可以持续做一些“地方垄断”式的生意。 但他们享受了过去的利润,在如今这件事上却有心无心地形成如此大的波澜,朱常洛当然不介意给他们一个雷霆式的提醒。 时代不一样了。 要么开始做些有技术含量的事,加入到生产力提高的工业环节。 要么开始考虑怎么差异化竞争,瞄准更加珍贵的细分市场。 随便几家粮店沟通一下就足以影响一个小地方粮价的时代,注定不会再有。 叶向高则头痛地问一个关键问题:“陛下,这秋冬大集认私钱,怎么认?” “担心地方上大户先把私钱都换成货?”朱常洛冷笑一声,“让他们换!趁这个机会,把私钱收回来越多越好。大宗交易还不好记录?朕再提醒一次,这是内乱,是有些人和朝廷打仗!地方官员吏差,就是朕的将卒!朕咬牙筹起来的两千万两现银,就是军饷!打仗这种事,朕还怕人头滚滚吗?” 叶向高不寒而栗。 也得亏他是皇帝。 张居正都不可能这么干。 谁都清楚,目前那些消极交易的商人里,也只有很小一部分才堪称“敌军”先锋。真正的敌军,恐怕也只是地方上的一小部分官绅。 更多的则其实是一种观望形势或者叫苦畏难之人。 而皇帝却明言这是内乱。 袁可立陡然就感觉饶有趣味:这场仗自然没有烽烟,冲锋陷阵之将卒倒成了文官们。 他只见叶向高极其无奈又幽怨地领旨:“那臣就立这个军令状吧。今年岁入,除必须支应之钱粮,悉数就地周转。” 谁能想到他这个宰相还能立军功呢?还是率领大明官府和商人开战,内部还不知道多少内奸。 这些就不说了,多少还有大考这个由头,有进贤院、鉴察院、治安院这些“军法”官。 可是单单这一场为了平息贫民百姓恐慌的“商战”所需要的庞大生活必需品调度运输,这后勤保障就足以让他短命几年。 早知新法推行到这种程度还得背这种压力,就不做宰执了! (本章完) 第460章 代帝南巡 第460章 代帝南巡 涉及面如此之广、战线如此广袤的一场“内战”,需要安排的事情自然太多太多。 而由于其中提供的解决方法又十分“新颖”,诸多细节朱常洛都不得不亲自讲解,让他们能够领悟关键之处。 “若朕这一朝所为算得上再筑社稷根基,那么这一战便可称立国之战!”朱常洛在最后肃然道,“朕此前所说同党,能不能在这一战之中淬炼出来,此为一!大明经济民生格局能否因此一改,钱法、税制、官制、文教就此稳定下来,此为二;朝廷统御诸省、威德及于诸藩,能不能集中人力财力办成大事,此为三!” 皇帝说到这里,皇极殿后面突然匆匆过来一人。 “臣恭贺陛下!昭嫔娘娘母子平安!” 朱常洛看着前来报喜的刘若愚愣了一下,随后脸上也不由得露出笑容。 昨晚便有征兆,今天本是王微临盆的大日子。 而他不得不来紧急处理这桩大事。 其余众臣和王安等人闻讯不由得立即恭贺朱常洛。 “皇七子顺利诞生,就此昭告天下:今年大明诸省夏粮尽皆蠲免。”朱常洛却立即给出了让众人为之一震的决定。 夏粮在一年粮赋里所占比例虽然不算很高,但却同样是个大手笔。 而问题在于,登基之初就因为蠲免问题和江南士绅“大闹”了一场的皇帝,此后只是因为确实遭遇了灾害、得到外臣内臣系统双重确认的地方有过蠲免,如今却下了一道整个大明夏粮全部蠲免的恩典。 “先礼后兵,不差这一点。”朱常洛说道,“如此百姓稍安,秋冬大集上更有余粮卖。地方官府却要吃力一些,值此多事之秋,哪些官吏是为民,自能瞧出端倪。富商大户也得了这好处,若仍旧鼓噪闹事,那就真是死有余辜!” 叶向高自然只能先代百姓谢了皇恩。而他已经立下了“军令状”,没有回头余地了。 已经成为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新法已经推行到了这个地步,于他而言也只能成、不能败。 “三年!”朱常洛又说道,“三年之内,宗明号、昌明号都做好亏损准备。三年能把钱法根基打好,则后面全面革新税制才有基础。此后有银号、国库,再有了符合实际的新税制,朝廷财政才算从根子上焕然一新。” 在这里又和他们商议了许久,等到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才有时间回到后宫。 先到了毓德宫里看了看王微和刚出生的老七,朱常洛摸了摸已经熟睡的小家伙稚嫩的脸蛋,又对躺在床上静养的王微柔声说了些话。 “陛下……孩子名字……”王微有些殷切地看着朱常洛,随后又有点恳求的意味,“别像他前面三个哥哥好不好?” 朱常洛哑然失笑:“行行行。” 老大和二柱子、老三朱由材之外,老四老五老六的名字当然是很随意,枝、杈、梢的,所以自己孩子的名字一直是学问很不错的王微心头一个担忧。 若生的是个女儿还好,如今生的是个儿子,她自然希望儿子有个更好一点的名字。 朱常洛想了想之后说道:“榫卯的榫,如何?” 王微愣了一下:“有什么深意吗?” 朱常洛只笑着:“柱、材、枝、杈、梢,到榫就是要成器了。朕七个儿子了,盼他们将来能相互配合,稳固江山社稷。他在这特殊时节降生,朕也盼朝廷上下一心,配合默契,渡过这大波澜。” 王微虽然还是不算太满意,不过皇帝总算提到了盼他成器,这是好的。 “忘了告诉你,朕特以他诞生,诏告天下蠲免今年夏粮。” 王微不由得一惊:“陛下,不可!太子当年都未……” “特殊原因,朕自会跟皇后说清楚,你无需多虑,好好休养便是……” 这当然是要跟郭兰芝解释一下的。 皇帝对新生的皇七子如此“恩宠”,当然会引起后宫议论纷纷。 但事出有因,朱常洛在后宫说一不二,又会有多大的波澜? 何况朱常洛还将有大任给太子。 到了坤宁宫之后先跟郭兰芝说了说如今形势,然后又召了朱由检来。 太子到达养心殿,惊讶地看到母后也在,而且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让儿臣代父皇南巡?”朱由检听完父亲的安排之后也不由得大吃一惊。 “不错!”朱常洛点着头,“此行或有凶险,你怕不怕?” 郭兰芝不由得更加着急,而朱由检只稍微想了想就立即回答:“儿臣既是太子,哪里会有真正凶险?真有这等歹人,与造反何异?” “不错,朕就是要你去震慑地方!”朱常洛目光锐利,“只要你不是想不开地要提前夺位,那么地方心怀不轨之人就要掂量清楚。而你此行只有一个课题,好好看看民生疾苦,好好帮着百姓渡过这一段钱价动荡的时期,让他们知道天家和朝廷要改钱法是帮他们。” 朱由检不是幼稚小孩了,他愣了一下,有些不安地问:“父皇……这是要儿臣先去收民心?” “不止如此。”朱常洛不回避这一点,“朕会让卢象升也从南都启程,尽快与你汇合。另外,朝中文武、年轻俊彦,自会与你一同随行。你这一趟,要锻炼的不少。年轻一代之中,哪些心怀家国,将来可以引为天子同党班底,你都该留心了。等内政外战都稳定下来,你的年龄也可以独当一面先处事。” “儿臣才干还……” “都是锻炼出来的。”朱常洛不容分说,“从你爹这一朝开始,规矩要改一改。等你到了南巡路上,必定会先有某些地方出事。你可以先在一府甚至一县短暂历练一二。后面事情闹得大的,你也不妨再在一省历练一二。今后太子必须先走地方任事历练,而后中枢诸衙也要历练一番。朕将来自会放手一段时间,让你真正监国秉政。如此一来,将来你继位了才能顺利处置国政。” 朱由检诚惶诚恐,一方面是父亲给予的高度信任,另外又担忧这一次代皇帝南巡达不到父亲的要求。 “形势使然,朕才要改一改计划。要不然,是准备让你另行化名,先到地方历练个十年的。”朱常洛笑着勉励他,“你此去朕自会安排妥当,你活学活用,不明白的地方自当咨询左右,也尽量尊重地方大员的处置。这一行,主要只不过让地方都看到我们父子的爱民之心,你也多锻炼锻炼识人本事。” “陛下……”郭兰芝仍旧担心不已,“若真有些人心怀不轨……” “天枢营亲卫跟随,枢密院和治安院朕都会有交待,不必过于担忧。”朱常洛不以为意,“大明之内若真能乱成那样,那也枉费朕这么多年辛劳了。” 不过朱常洛也没有完全大意:“记住!天枢营自有护卫成法。你若要微服出行看到真正民情,安全上一定要听天枢营将领的安排!” “儿臣明白,定不会大意的!” 到了此刻,朱由检一方面虽然仍旧忐忑,但也不由得兴奋期待起来。 他抬头看着父亲的眼睛,只见其中尽是勉励。 “父皇……” “别这个样子。”朱常洛看他双目微红,“时刻记住,你这储君要面对的不仅仅是那御座传承的无上权柄,你真正的敌人不是爹和你的兄弟,是那御座所代表的责任。爹只盼你能担得起来。” 郭兰芝当即脸色一白,但朱由检却已经颇为习惯父亲跟他讨论这些问题的直白了。 “儿臣谨记!” “去吧。先好好准备,你自然要先做出个计划来给朕看看,朕才好放心让你离京。” 一面是皇帝因为皇七子降生而施予天下的恩典,一面又是皇帝对太子的另一番安排。 在这种暗流涌动的时刻,太子代皇帝南巡、御前父子这些直白的交谈固然是一种莫大信任,但其中的风险毕竟是真实的。 朱常洛知道郭兰芝担心,所以自然要对她好好剖析其中利弊。 面对皇位的诱惑,人性自然是要考虑在内的。但对朱常洛来说,他并不是一个思想传统的帝皇,他要考虑的是仍有皇帝的情况下怎么保证整体国政的延续和稳定。 除了他已经在渐渐改变的诸多体制,让储君能够有相对明确的期待,在此过程之中一点点提高能力,那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实际上这同样也是一个出于人性的考虑。先拥有一些权力,然后这些权力一步步提高,总算是一个明确的阶梯,总比只做一个担心皇帝猜忌而尽量低调的太子来得相对轻松一点。 许多时候,性情就是在那种十分极端的情况下慢慢变得偏激,最后产生诸多人伦惨剧。 当然了,这些也都只是朱常洛的美好期盼,真正会发展到什么程度,朱常洛也不能完全笃定。 但行事如果不往好的方向努力,而只是一味防备最坏的情况吗? 朱常洛明言相告,郭兰芝就只能按下了担忧,同样开始从她的身份和立场对儿子即将开始的这一次远行做着准备。 而这段时间里,皇帝因为皇七子的降生而蠲免整个大明夏粮的旨意正在传向各地,中枢同样开始全面调动起来。 又将进入旱季,外滇准备开始新一轮的推进,期待这一次彻底竟全功。 东瀛那边,也在酝酿更大、更复杂的形势。 而大明内部,同样由于新钱法的宣讲和来年正式开始施行,仿佛有波涛汹涌之势。 就在此时,再有诏旨传告天下:皇太子将代皇帝南巡。 根本没有一个明确期限及计划。 (本章完) 第461章 鼎沸 第461章 鼎沸 松江府青浦县,淀山湖畔从不乏文人墨客在此交流。 朱家角西面的湖畔,一艘不小的画舫缓缓离开湖畔一个庄园的私家小码头,就此往湖心而去。 “寒光万顷拍天浮,震泽分来气势优。寄语蜿蜒波底物,如今还肯负舟不?夏公此诗,道尽淀山湖磅礴之势。” “要小弟来说,还是昔年卫文节那首更得淀山湖妙趣。疏星残月尚朦胧,闪入烟波一棹风。始觉舟移杨柳岸,只疑身到水晶宫。乌鸦天际墨半点,白鹭滩头玉一丛。唉乃数声回首处,九山浑在有无中。” “杨维祯之作也不遑多让……” 画舫之中木楼之外,在船头议论纷纷的都是少年,颇为年轻。最小的才十岁出头模样,最大的也不过二十。 他们先是说了明初时夏元吉的诗作,又说了宋时曾做到参知政事的卫青后人卫泾等人的诗作,而后自然就进入了应景赋诗唱和的环节。 而那木楼里,却是五个中年文士坐着饮茶。不像船头那些少年的意气风发和兴奋,此刻他们脸上都隐隐有忧色,只不过养气功夫好,仍然显得淡定。 “行甫兄,令郎诗风苍劲雄浑,豪宕忠义之气贯注其中。只是这新作却以壮语写悲情,莫非徐家已经让族中子弟知道了些什么?” 听到他话的一个中年人脸色一凝,随后摇了摇头叹道:“如今情势,何须我们这些老一辈多说什么?” 说完他却看向另一人:“文启兄学问,我等都钦佩之至。今日文启兄没有衙务?” 另外这人轻声冷哼了一下,而后说道:“东都市舶司不比南都,本就事少。如今朝廷东征倭国,也只有一些琉球、吕宋商船到东都罢了。况且就算是有事,我这区区从七品,也不用多操心。” “……以文启兄之才,从七品……”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一脸为他叫屈的模样,顿了顿之后说道,“看文启兄郁郁不得志,我就此寄情山水反倒少了些烦忧。” 那个被称为“行甫”的人这才说道:“年逾三十五不得应会试,除了些天纵英才之士,尽是急功近利、以格物致知幸进之途。孟履兄,老学士在京里是怎么说的?” “……家父无非闲居京城罢了。太常学士,呵……”这人长叹一声,“今科我又未中。三十又三了,不再指望什么。” 这句话一说出来,座中几人都心情烦闷。 他们不约而同地端起面前茶杯,郁郁喝了一口。 最开始说话的那人姓陈,名所闻。他是个举人,但早已过了三十五岁。外面的船头上,有他才十一岁的儿子陈子龙。 被他称为行甫兄的,姓徐,名尔遂,字行甫。这徐尔遂的祖父名叫徐陟,是大名鼎鼎的徐阶亲弟。 而那被唤作“文启兄”的,刚好也姓文,名叫文震孟,字文启。文震孟的曾祖父,则是曾名震大明的文徵明。如果一切毫无变化,文震孟将在明年会试之后的下一科会试,在他第十次参加会试时高中状元,同样名震大明。但如今由于科举制度的改变,他已经因为年纪彻底丧失了机会,而是选择了以举人身份入仕,如今在东都市舶司做个从七品小官。 那个“太常学士”的儿子,却正是董其昌的长子董祖和。刚刚过去的东都乡试中,尽管东都仅仅一府之地单独举办乡试、名额比例不算低,可他这个太常学士之子仍旧榜上无名。再拖三年,他就过了年限。以三十多岁的年纪,到大学校混个举人?他也拉不下这个脸,此生恐怕只能止步于生员出身。 就算这个生员,还是因为董其昌的关系恩荫补入原来的松江府学获得的。 最后那个一直没说话的放下了茶杯这才说道:“族兄倒是来了家信。这回风雨,怕是不好避过。” “哦?陆府令怎么说?” “仗着昔年旧情,从袁相那里问到了句实话。” 这句话说完,另外四人全都神情凝重。 所谓袁相,当然是如今的枢密使袁可立。而这“陆府令”能从袁可立那里问到实话,确实是昔年旧情。 华亭陆家,是从面前这位陆彦桢的伯父陆树声才发家的。陆树声在嘉靖二十年高中会元,最终官至礼部尚书。 袁可立和如今在湖南岳阳府做二把手府令的陆彦章、董其昌都与陆树声有关。万历五年,陆树声延请当时已经颇有名气的董其昌在家塾教导子侄辈,而袁可立当年也不远千里到了陆树声的家塾寄读。 到了万历十七年,袁可立、董其昌和陆树声的儿子陆彦章居然一同高中进士。一个家塾里,师徒三人全都同榜,当时自然轰动一时。 只不过此后三人各有际遇。陆彦章登第之后先是避了当年开始的国本之争,后来又开始为父亲丁忧。和董其昌一样,他们当时都属于领着官俸却在老家逍遥,这种情况当然不被朱常洛所接受。现在两人一个是太常学士,一个则慢慢才做到从四品府令。 如果陆彦章登科时就从翰林院馆职做起,现在的官品绝对不会低。可是既然遵从当时还在的陆树声的教诲,如今自然是一步慢步步慢了。与他同科的袁可立已贵为武相,他却仍旧只是个从四品。 此刻座中另外四人却都关注着陆彦章从袁可立那里问到了什么。 面对众人的眼神,陆彦章的堂弟陆彦桢缓缓说道:“圣上明言,若因新钱法生出祸事,形同内乱。” 四人不由得心神大震,徐尔遂尖声问道:“内乱?” 声音不小,船头那边的小辈都一时停了下来,望向船楼里面。 几个长辈却并不避讳他们,只是挥了挥手让他们自便,陆彦桢就继续说道:“太子代圣上南巡,圣意免了今年夏粮,家兄那边还接到了执政院的公文要筹办什么秋冬大集。还有……吴淞江口那边的东都镇海营里,新发了响,用的是新钱。” 另外四人听得话也说不出来,许久之后才听那陈所闻问文震孟:“文启兄,听说大明银号要在东都市舶司专设一个支行?太仓王家……” “这事是提举专办,我却管不着。太仓王家……”文震孟脸色颇为难看,“太仓公之子如今总务银号,又是新政改革司掌司过去的,你们以为会怎么样?” 说罢一一看过去:“徐家、陆家田土多。如今既没了白粮负担,今年还省了夏粮。东都不用说,督台他们都是看着诸相之位的,我劝你们别动什么其他心思。” 徐尔遂脸色难看,陆彦桢也不遑多让。 当年海瑞在应天巡抚时对徐家开刀,那时候的徐阶是退了两万亩田在册。后来徐家几经波折,又退了一些。 民间多有各种传闻,但徐尔遂是清楚了。最多的时候,徐家确实是田土过十万亩,但过得也不算多。而这么多年下来,徐家已经今非昔比了。 可是在松江府设了东都,一方面是在吴淞江和黄浦江汇合处另筑新城,另一方面则把苏州府的嘉定县拿了过来、又把原先位于太仓的镇海卫重新编为东都镇海营,当年这一轮变动里徐家又拿出了不少田土。 尽管补偿了不少田价,可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又舍得把已经在手的田土吐出去? 徐家要这么做,无非是换得仍旧凭祖上恩荫获得了官职的三四个人不在当年恩荫改制当中被波及——如今官员恩荫已经统一改为恩荫入学而非恩荫授官。而过去的恩荫官,则渐渐边缘化。 像徐家曾恩荫在锦衣卫千户的徐有庆,如今只不过转成了江宁省治安司的一个四品副警司,并不是江宁治安司非常紧要的位置。 而陆家田土多,则是因为陆家在这么多年里一直是松江府水利工程大户。借疏浚吴淞江和松江府水利路桥等事,陆家作为“主动配合并支持”的地方大户,获利并不在少数。 陈所闻所在的陈家虽不像徐家、陆家这样祖上那么显贵,田土之利一样是他们的核心。 而最近他们还有新的危机。 “听说,官产院已经运来了一批机器。松江织造厂这些天一直在大量收……” 松江布远近闻名,如今看朝廷的意思,简直是什么利都想要。 五人越聊越烦躁,都是各有各的怨气。 厉行优免、厉行商税还不够,而原先只有大户富商才有资本运作的钱庄钱铺、盐、海贸……越来越多的产业都感受着越来越紧的绳索。 他们一方面深深畏惧朝廷如今的力量,另外又始终觉得难道天下与他们一样的人都甘愿就这么束手待毙? 其他的不说,面对可能会真正大动一次干戈、像边镇那样清丈田土编订民籍的事,甚至是官绅优免方面的彻底改变,那么多身在官场的官员难道也一样会接受? 边军有如今枢密院那没见低多少的军费和皇帝用兵不断的立功机会镇着,此前边镇清丈军屯没出事,但那是边镇贫瘠之处,他们又或多或少“转职”一批参与到了边贸的利益里。 可腹地诸省虽然已经改了地方军制,军屯的事却还没有动得太多、军户也仍旧是军户。 朝廷当真有信心压下所有人的不满、有那么多利益来分配? 五人所在的楼船在淀山湖之中缓缓游荡,过了许久之后终于遇到了另外的几艘船。 天色已经渐暗,几条船寻了一处泊稳,年轻人们到了一起互相唱和、饮乐;老一辈则同样会合在一起,商议。 这样的情况,在整个大明不知多少地方都如此。 不见得是有明确组织和方略的,但利益所向,始终难以让人就这么“任人宰割”。 如今都知监借着驿站体系耳目众多,这些人基本都知道“内察事厂”的存在。官场之中那些期待最终能成为一相甚至宰执的、真正打心底里认可新政的,又有多少? 总有更多的人盼着局势多少有些变化,其中又有很少一部分人尝试尽可能多地联系一些人、商议出应对方略。 而此刻,朱由检才刚刚进入山东省。运河虽然还没有封冻迹象,但他准备先在山东省呆到来年开春。 皇太子在山东呆着,最感受到莫名大恐怖的却是曲阜孔家。 收到命令的卢象升则刚刚拜别徐光启、宋应星等南都前辈,还没进入江西地界。 南都那边,这段时间不断有巨大的海船从南面回来。 其中有不少在南都市舶司走了一道手续之后,就拿着凭据又毫不停歇地去往福建、浙江、东都。 扬州那边,范永斗头大无比。 他父亲范元柱已经去世,如今是范永斗当家了。 从京里传过来的命令让他浑身都难受,他再次看了看面前的人:“淑妃娘娘真是这么说的?” “不单淑妃娘娘,另外几位娘娘都说了。”从北京过来的人说道,“要不是陛下亲命,娘娘们哪敢往宫外传什么消息?” “……倾家荡产也要撑下去?” “行首,哪里会真倾家荡产?”那人说道,“陛下的意思,往后昌明号里的山西各家也别把自己当商人了,是工商之中的国之一柱,是要臣。如今只是还没到把官产院和官办产业的一些细则厘清,所以要先用各家财力。将来……” 范永斗当然知道这些情况。可是山西各家自从上了皇帝这条船之后,这将近二十年里倒是时不时得出一次这样的力。 从账面上来看,各家当然都是获利丰厚,但如今需要周转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了。 这一次甚至是要“倾家荡产”去支撑朝廷所需要的财货周转,而且这种全境诸省范围只计效率的周转,从算账的角度来说当然会是一次巨额的亏损。 皇帝已经亲自颁过旨意、总号那边下了命令还不算,皇帝甚至还通过娘娘们递话督促他们。 回报呢? “那些士绅大户不会坐以待毙!”他烦躁地开口,“这是真要天下大乱的。” “就看第一桩大乱子从哪里开始了。”范永斗身前,他父亲留下的老幕僚说着,“昌明号各行得了这么多好处,早已是各地方商号商帮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们没什么退路。再说了,这一仗打先锋的不是我们。” “可我们是弹药,是军需。”范永斗咬了咬牙,“非要打,那不如把第一仗打得漂亮干脆,打得其他地方忌惮畏惧!要打,还得在我们最有利的地方打!” “哪里合适?”那老幕僚问道。 “当然是苏松常嘉湖五府!”范永斗现出狠厉之色,“两千万两撒到整个大明又算得什么?把我的意思和遮洋行、粮行他们都说说,要打,就先调至少五百万的财货,把江南最强的那些老势力们都打垮!你去一趟戚家、陈家、李家、徐家!要打仗,可不能真没兵。” 戚、陈、李、徐,自然是戚继光、陈璘、李成梁、徐弘基这四人所代表的江南勋臣力量。他们手中,如今有长江水师、东都镇海营、南京振武营和东征南路大军定倭营的力量。 不知不觉间,其实已经形成了从南京、长江、东都、宁波一带的包围网。 只不过众人都清楚,朝廷并不是想要一个糜烂的江南,只是想要一个顺从的江南。 “摊牌吧!”范永斗又对另外一个幕僚说道,“你去五府走一趟。要么与我们合股,要么就被我们打垮!将来自然不可能百业全是官办,但这么多年我们有陛下盯着,咬着牙不敢耍什么招,他们的账本上的利润、税款和我们账本上可对不上!不想被查办,那就认命!” 宗明号、昌明号和如今官产院下其他一些官办商行,有民间富户或商帮已经入股了的产业全都收到了来自中枢的严命。 他们背负着巨大的压力,皇帝说是不惜亏损三年也要把大明各行各业的格局打出个新面貌来。 这样的大阵仗,不是把那些地方世家大族和如今在朝为官的一些官眷把持的行业都犁一遍,哪里可能弥补这“倾家荡产”带来的亏损,哪里能回报他们这时的“冲锋陷阵”? 这不是官产院体系和执政院等其他体系部分官员们的内战吗? 甚至官产院体系内部同样如此。 天气渐寒,但情势鼎沸如滚油,也不知哪里再冒出点火星就会炸开。 (本章完) 第462章 人民之敌 第462章 人民之敌 常州府宜兴县城外的周铁镇位于太湖西岸,这里一贯是一个商贸枢纽。 闻名遐迩的宜兴紫砂器便是通过这里的港口装船,再通过太湖及江南密集的水网销往各处。 在周铁镇不远的下邾,则是一个更加小一点的小镇。 它虽然小,影响力却更大一些。 一是宋时苏轼路过此地听到朗朗书声,题了个“儒芳里”,寓意“孺子可教、儒风芳菲”。 二是从嘉靖年间之后,这里科举入仕者也渐渐多起来,下邾街道上的一座桥名为“儒林桥”,足见此地“以文兴族”的士风志气。 三是这里有一个三槐堂王氏,祖上王祜便是宋太祖时的兵部侍郎知制诰,后来又有一支迁居至此。宜兴三槐堂王氏这一支的祖上王皋曾官至太尉,与岳飞交好,族谱之中甚至仍留有岳飞题跋。 这三槐堂王氏源出太原王氏,此后却是王姓之中繁衍最大的一支,天下不知多少王氏冠以三槐堂的堂号。譬如那王守仁,就是余姚的一支三槐堂王氏。 而宜兴下邾的这一支三槐堂王氏,如今却实际掌握着宜兴不小的紫砂器份额。宜兴紫砂器是从正德年间开始上升到一个新台阶的,经过嘉靖一朝的发展,宜兴窑厂已经“于四方利最薄,不径而走天下半”。随着功夫茶的逐渐兴盛,紫砂器在江南和东南沿海已经在迅速取代一些瓷壶、茶盏,已经有“世间茶具称为首”之姿。 这一时期,出现了董翰、赵梁、时朋、和元畅四人,并称“名壶四大家“。而到万历年间,又有了时大彬及其弟子李仲芳、徐友泉这“三大壶家妙手”。另一个名叫李养心的名家,则以匣钵装烧法制出不少小壶,朴素带艳,世称“名玩”。 如今的宜兴紫砂器,已经有各种各样的名匠借鉴历代陶器、青铜器、玉器、瓷器的造型、纹饰,制作了不少超越古人的作品。这些作品早就引得江南士绅心动不已,争相定制文玩茶具。 譬如如今作为太常学士的董其昌就是其中非常稳定的老客户。 紫砂器到了这种程度,其实就需要更多的包装和炒作了。 过去,下邾三槐堂王氏当然拥有这方面的天然优势。 但自从官产院设立之后,宜兴这里也成立了一个紫砂窑厂。因为经过之前的积累,紫砂器也具备了和瓷器一样销往海外的潜力。 这生意和下邾王氏原本不冲突,毕竟一个是对外、一个是对内。 然而紫砂器烧制并不易。 其泥料,只有在大量生产日用陶的条件下才能取得,因为这种深藏于岩层下数百公尺深处的“甲泥”之中的紫砂泥料,必须从甲泥中分选出来,没有日用陶的大量使用甲泥,紫砂泥也就无从取得。 再者,技艺精熟的名家和匠人,这资源是有限的。 官产院下的宜兴紫砂窑厂既然是官办,如今朝廷改匠籍为民籍、改匠役为雇工,甚至有过去的大匠成为了工程师、院士这样的通道,紫砂窑厂的生意又稳定,于是下邾王氏等控制的私窑竞争力一下就不够了。 如今下邾王氏却不是为紫砂器的争夺而惊怒,而是因为周铁镇外短时间内搭起来的秋冬大集场地。 周铁镇既然是个商贸名镇,朝廷之前甚至专门在这里设了巡检司,那么镇上自然不缺茶楼酒肆。 “你看清楚了?” 一个茶楼的雅间之中,衣着体面尊贵的中年人神情阴郁。 “看清楚了,都是从紫砂窑厂运过来的。”一个看着精明的年轻人忙回答,“码头那边还有漕船等着,一车一车地从紫砂窑厂往那边拉,都是寻常的陶罐陶碗。” “……紫砂窑厂不烧紫砂器了?”那中年人惊怒交加,“漕船不准备运漕粮了?” “朱兄还没从府城得到消息?”另一个中年人阴沉地说道,“税政部已经下了公文来,今年粮赋执政院已经做了安排,诸省今年漕粮都不必入库,悉数存留周转。” “什么?”朱家这位中年人双目瞳仁微微一缩,“边镇不用粮?京畿不缺粮?” 没人能够回答他这个问题。 这时候,又有一个机灵的年轻人回来了,进了雅间就说道:“老爷!老爷!大集那边挂了牌子,大集上收余粮,收生丝干,收干货,用现银收。粮油盐铁,布帛百货都卖,私钱也认!” “什么?”朱家这位中年人再次说出这一句,这次却站了起来,“私钱也认?怎么个认法?” “说是就依去年行价。”这年轻人又指着外面,“县里的人和那些治安署巡警已经巡告到下邾了,让要买东西买不到、卖东西卖不了的百姓人家都可以去赶集。” “去年行价……”另一个中年人眼中精光一现,“他们还收余粮?” “收呢,我看那柜台都快支好了。” “朱兄,要不……” “不急!”朱家那人心中一沉,“快,你们再跑一下,把附近府州县的秋冬大集都跑一遍,看看是不是一样。” “世伯,这是何意?”座中则有一个年轻人问了一句。 朱家那人眼中露出恐惧的眼神:“哪里来的这么多人手?哪里来这么多现银?” 另一个中年人也想到了:“朱兄是说,全天下都准备这么干?” 一个宜兴县的秋冬大集,若是十里八乡的百姓人家都跑来赶集了,得多少人管着不出事?那么大一个集市,那么多收的货和要卖出去的货得怎么管? “……就算是那昌明号也没有那么多人手填到几个府!” “治安司。”朱家那人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有营兵,还有……府学和大学校的学生,至少是自然格物科学生……还有……” “……这么多人,岂能人人听话?”另外那个中年人握紧了拳,“越是其他府州县都这样,越是要想法子!” “想什么法子?把今年粮食都给他们换掉他们手里的现银?拿私钱去买盐买粮?让各家义男雇工分开去买?” 座中一个一直没说话的老者沉声开了口:“焉知这不是一个套?朝廷这是要让坐店都开门接客!” “他们敢认私钱,有朝廷撑腰,咱们敢认吗?大集那里认,咱们不认,是不是有罪?” “这大集要是一直开下去呢?” 那老者看着众人,他们一听这话,心里更加一沉。 老者颤巍巍地站起来,身形佝偻但眼现恐惧:“蠲免夏粮,绝非无因。朝廷已经狠下心今年岁入大减也要扛过去,大集所售粮盐必定不会价格高。要真像你们说的,诸省都准备这么干,朝廷会多出多大一个财计窟窿?拿什么填?哪些人家的家财来填?” 这话说完,众人顿时脸色煞白。 “千万别轻举妄动。衙门里人心是杂,但眼见京里……这是要拼命了,你们敢做这个出头鸟吗?他们敢吗?” 小小的下邾三槐堂王氏开始近距离接触到朝廷的雷霆一怒,他其实不敢多做什么,所以才与另外一个愤愤不平的世交争论。 而今年许多粮赋都能存留地方,恐怕也是朝廷为了安地方官吏的心、给他们的一份额外“勤职奖廉银”。 那么谁能有这个胆子做出头鸟? …… 实际上,只有五府之地遭遇了最大的压力。 正如他们所不敢相信的,即便朝廷如今很不一样了,即便昌明号、官产院等有了大异以往的控制力,这份控制力也不足以在如今的交通、人手、人心条件下把皇帝和朝廷的意志贯彻下去。 时间到了十一月时,这个消息就远近都清楚了。 五府似乎是朝廷最用力的地方,那边已经有不少战战兢兢的原本坐店重新开门营业,卖粮的价格也不敢高过多少,只是依地利方便略高一点。 而他们也咬着牙在认私钱。 可是此强彼弱,更广袤的大明其他地方,朝廷有足够现银、制钱来运作吗? 其他地方的很多人都在扛着,不合作也不阻止,静静等待局势会不会有新变化。 还真有胆大的拿自家今年的存粮和其他货物去挤兑当地大集的现银和制钱甚至私钱。 只要这个举措最终仍旧不得不依靠大量私钱来流通,那么新钱法就会越来越难。 胆子更大的甚至抓紧漕河没有封冻的这段时间从江南额外收购了不少今年多出来的夏粮,在河南那里运作。 谢廷赞是想进步的。王德完都已经是总管官产大臣了,他谢廷赞也只是落后一点点而已。 这胆大包天的河南挤兑案涉及数府,最后调动了河南省营来“平叛”。 今年的雪还没下,河南离京城不远,情况到了紫禁城里,袁可立明显看到了皇帝的阴郁。 “于田九泉之下……” “陛下……”叶向高欲言又止。 “礼卿!”朱常洛咬牙说道,“先着手把河南治安司的缺额速速补全。非常之时,让河南省营再抽调一哨暂时把治安司的胆子挑起来。至于于田此子……斩了!” 在河南为那些运作新粮挤兑大集现银的大族、大商打掩护的,却是当年平播功臣、最终官至枢密院副枢密使的李化龙的儿子。 这儿子才干不高,是早年恩荫的锦衣卫官职。在之前的恩荫改制中,朱常洛和朝廷都感念李化龙的功劳,因此他这儿子转到了河南治安司。 如今的重点不仅仅是这一个案子,是这个案子的象征意义。 最终闹得谢廷赞协同中枢巡考组查出了线索,李化龙这儿子和诸多从边军、卫所之中退伍或转职的将领、警员一同负隅顽抗,甚至有了小小的叛乱之势。 虽然很快就被提前有所准备的河南省营扑灭了,但这会不会成为那颗引爆局势的火星? 断人财路形同杀人父母,这句话对一些不甘的人来说是真理。 袁可立犹豫地问道:“等到腊月,雪一下往来则更加不便,恐怕会有人火中取栗。陛下,是不是要启用那预案?” “不可!”叶向高顿时反驳,恳切地说道,“陛下,河南大案速速从中惩办传告诸省以儆效尤,这就够了。若当真让诸省总督及巡考组启用那戒严预案,官兵一动便形同战时。各地存留之粮本为地方官吏勤职之赏,这样一来就不得不变成军饷,恐怕地方官府上下怨言更多。再者,若有贪功之辈,恐怕反倒自己点一把火,若有杀良冒功之势……” 他说到这里就直视着袁可立:“礼卿,就算这么多年官兵已经救灾赈灾颇有仁义师名,值此形势,枢密院能保证诸省无一处不出乱子?” 袁可立自然无法保证,只是他确实担心冬天大雪之际闹出大乱子。 “如今除了震慑宵小之辈,最难的还是人手,银两!”叶向高弯腰道,“臣请这就先发卖各地银号柜店干股,既得现银就地支用,又能分而化之……” 王衡当即反驳:“不成!如今诸省银号还只是刚刚组建。所用之人贤良方正与否,还有待考察。明年新钱将发,最开始这三年,名单之外的地方富商大户万不能直接吸纳进来,允开柜店。” 朱常洛面前诸人议论纷纷,随后不久,刘若愚脸色苍白地从内书房那边过来。 到了皇帝面前,他直接一跪,手里高举着一道密奏。 “都知监山东兖州府急奏,太子殿下在腾县大集遇刺,幸得护卫忠勇死一伤二,太子殿下有惊无险。刺客身份仍在严审,如今已审知是河南口音,恐为河南大案逃匿余孽。衍圣公……已悬梁自尽,留有血疏申辩孔家清白。” 望着地上刘若愚举着的那道密奏,皇极殿里一时安静至极,叶向高一阵头晕眼,整个人都开始摇晃起来。 朱常洛反倒颇为平静,拿了密奏过去看了看。 “好啊……好大的胆子……”他的语气比此刻殿外的天气还冷些,“孔尚贤一心遵奉朝廷政令,孔家有些人却甘被利用。衍圣公……虽自知孔家脱不了干系,可恭顺了一辈子,最终却给朕来一出悬梁自尽,倒像是被朝廷逼死的。” “臣恐怕另有隐情!衍圣公自知干系重大,如何会悬梁自尽?只怕是急怒攻心、病重难愈……”朱国祚扶着摇摇欲坠的叶向高,赶紧说好话。 朱常洛却道:“真相如何,重要吗?就算他是先病逝的,再被一些孔家人挂到梁上去,如今传出来的消息就是这个,奏到朕御前的就是这个。” 顿了顿之后,他看着袁可立。 “礼卿,你亲自去山东,只山东一省戒严。这刺储大案,一查到底!” “陛下,还有……”刘若愚额头挨着地毯,“皇后娘娘闻讯晕厥……” “怎么传去坤宁宫的!” “……皇后娘娘挂念殿下,臣……” 朱常洛只盯着他的脑袋:“你知道该怎么查一查内臣们。这么多年诸多在地方的内臣虽没有过去权势了,可是他们在地方上又有了些什么样的新利益?胆子大到敢行刺太子,哪里只是因为新钱法?不论查到哪一宫,朕决不轻饶!” 他心里也不禁有一丝无力感。 尽管形势还没有失控,可是李化龙的儿子、内外一些人基于利益、新政走向和皇储的异样心思仍旧在这一场紧张局势之中滋长起来,都想着看看是不是能火中取栗。 而此刻受了这一惊的朱由检尽管此前就知道可能有凶险,又会不会生出另一些心思,开始猜忌他的兄弟们呢? 人,只有一条命。 刺驾若是得手,皇帝固然会因此暴怒,彻查之下必定杀得人头滚滚,但与眼前这“断人财路”在某些人心目中一样是死局一般的情况下,铤而走险却必定会彻底影响朝政走向。 新的皇储会是谁?皇帝如何面对新政这么多年之后仍旧如此强悍决绝的抵抗意志? 毕竟朝野确实都公认了:皇帝想要的确实是一个强大的大明,而不是一个因内乱而受重创的大明。 朱常洛看着眼前的重臣们,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又坚定起来。 他站起身说道:“有进无退!朕早说过,若要志同道合,走出民富国强、君臣同心、国政稳定之康庄王道,则万不可因宵小所为动摇意志!朕的其他儿子还小,诸妃都与朕交心,此事归根结底,内外都需仍往利字上去寻。卿等不必忧虑泰昌朝会有什么国本之争,卿等只要把新政坚定推向完整。” “传旨,朕即日起尽散内帑,仅留每日节俭用度。一字不改传告天下:太祖从南伐北,朕可以从北再伐南!若真要不破不立,那朕不吝用刀兵来尽除旧弊。” “不论是哪些官绅参与了刺储案,都是想借夫子后人身份、欲鼓动天下士子再托古抵抗新政、抵抗朝廷。先贤所盼大同盛世,朕与朝廷众臣正勤勉笃行之;这些官绅满腹先贤教诲、实则满腔铜臭、满心私欲。新政之利民、欲利民,朝野所共知。以为新政不利他们的,便不是朕之人民,是大明人民之敌!” (本章完) 第463章 太子的信 第463章 太子的信 泰昌朝以来措辞最严厉的一道圣旨已经颁出,同样还出现了泰昌朝以来最大的一件案子,惊天大案已经开始由检察院、治安院、枢密院三院同办,三相离京奔赴山东。 这天夜里随后送到的,还有太子的书信。 坤宁宫里,烛火在玻璃罩之间摇晃,郭兰芝已经醒了过来。 朱常洛握着她手:“不经风雨,他便不能成长。你看,如今这封信里就说得很好。若愚,你念给皇后听。” “是……” 刘若愚站在一旁,心情沉重。 “儿臣叩问父皇、母后圣安,儿臣放肆,一意孤行微服入大集办事,以致逆党窥得良机。虽护卫忠勇,然大案已成,上添双亲忧虑,下贻朝野惶惧,儿臣之过。” 朱常洛只见郭兰芝看着刘若愚的眼神里并没有那么多的信任,他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因为刘若愚是王微的义兄,而王微十分得宠。尽管太子名位从未动摇,可将来的事,谁知道? 何况刘若愚在内臣之中的权柄何等之大? 刘若愚则继续念道:“儿臣自离京以来,所见所闻所思所虑与此前进学大有不同。父皇总教诲儿臣,要体察小民实情。儿臣仪仗所至,自然往往只见其表不见其里。恭谨谄媚者有之,野心勃勃者亦有之。形形色色人等,儿臣大开眼界,也大开耳界。” “幸得父皇言传身教,儿臣能多听出些弦外之音。父皇御极十又九年,文治武功远迈历朝历代,此朝野中外所共知。父皇教导儿臣凡事先由势及财,再从人至责。此番儿臣遇刺,试着剖析一二。” 信很长,太子在遇刺之后,平复心绪立即写这封信自然不只是报平安、表现,而是要解决一些问题。 他知道这件事的敏感,知道什么才是最关键的。 因此他现在所说的“势”,格局更高了。 “……此非一代圣君中兴大明之势,实乃体制一新再奠华夏中外万世之基之势、君臣同心百业并进以致大同之势。这等大势,儿臣斗胆妄言,非一代圣君贤臣所能成。新政之势如此,朝野之势、尤其民间之势则不然。儿臣所见所闻,不乏盼儿臣将来秉政之后另有格局之祈盼。” “恰逢漕河封冻,儿臣先留在山东,儿臣自然想深入民间、体悟民心民情。民心民心,自然不能只听官绅在儿臣仪仗前说什么。故仪仗留于济南,名曰过冬,儿臣则仅率数人,扮做大户士子,一路微服至腾县。恰逢腾县大集挤兑者众,民怨沸腾,大集人手不足……” 而后,是朱由检在书信里所描述的一路微服见闻。 刘若愚的声音也渐渐念得有些哽咽。 “父皇明鉴,母后明鉴:儿臣虽自幼受教严厉,用度自觉节俭,然微服所至方知生民之艰。天寒地冻之际,秋粮征缴之时,升斗小民衣不蔽体者仍众!儿臣一直以为,大明得圣君贤臣在朝,人人都说如今是盛世,以新政之爱民、父皇之苦心孤诣,民生断不至如此。” “尤其今年仰天之德,夏粮业已蠲免,本该万民称颂!然儿臣访至田间地头,方知多年以来地方又如何巧立名目,敲骨吸髓以肥存留……” 朱由检并不嫌繁琐地述说着他已经知道的地方做法。 在朱常洛听来,这些当然并不新鲜。 新政最开始只是厉行优免、厉行商税,而后渐渐多了一些,但是“定额”、“实物税”这两样却始终没动。 没有办法,因为白银、铜钱、宝钞的存在,因为地方上有太多办法在实行货币税的过程中利用银价、制钱价、私钱价甚至宝钞价之间的“汇率差”狠割小民韭菜,因此这两样暂时都没有动。 而早些年间扩大官吏编制、提高地方存留比例、提高官吏待遇,地方存留在宗藩改革、枢密院体系下地方卫所改革后又并不需要再有那么重的藩王、卫所给付负担,这些钱财当然成为每个地方的利益纽带。 与此同时,朝廷重视民生和基础建设。水利、路桥、备灾救灾、医养抚恤……说白了,地方上既然要做的事情更多,名目就会更多。 虽然如今都开始实行徭役采买,但地方上总需要有牵头组织的“承包方”。 这些承包方还能是谁?当然只能是有闲暇、有资源进行组织的地方大户。 只要几年上十年下来,他们尽管在“厉行优免”、“厉行商税”的过程里“损失”了一些,但度过泰昌朝初年敏感时期之后的聪明士绅大户又从这新的利益机会里积攒了更多的资本。 就算有宗明号、昌明号等一些中枢垂直力量的参与,地方上大部分比例的官田、官产等仍然主要由地方大族参与。 有钱,有人脉,有的是法子在不闹出大矛盾的情况下让资产不断增值。比如说,土地兼并的趋势只是放缓但没有改变,比如说有些士绅大户拥有了更多的纯粹雇工。 再比如说,依托各种货币之间的“汇率差”,升斗小民在这么多年的日常生活里仍旧被一道道盘剥着。 生活状态当然有所改善,毕竟朱常洛已经勤勉用心了这么多年。 但遇到今年这种特殊情况,在某种必然出现的“人祸”面前,贫民百姓则自然更加脆弱。 加上他们本身见识不多,容易被威逼利诱,于是朱由检真正微服出行深入民间之后才大受震撼。 正如他所说,尽管朱常洛对他的教育很严格,他也一直认为自己过的是节俭生活,更加知道普通百姓生活水平当然远不如他,可这个度在哪里,只有他自己真正看到了才知道。 尤其是在北京城里,在紫禁城内外,他一直认为如今已经是盛世。 衣不蔽体是直接的视觉冲击,面对未来的焦虑冲动是心灵冲击。 “……譬如孔氏不少族人,便实则暗中大收私钱。儿臣听说衍圣公严令族中悉遵朝廷政令,孔氏不少族人则清楚朝廷断不会因此让万民因私钱兑新钱亏损过巨,因此他们实则并不惧手中私钱多。然谣言四起,小民惶恐,彼辈闭店歇业,暗中则有不少牙人自称有门路,小民以私钱购买所需之物,所付私钱作价竟不比宝钞好多少。” “地方秋冬大集则称秋粮征收之际忙碌,不少人有心无心拦阻,而至于人力不足。兼有大户挤兑秋冬大集现银现钱,卖出买进,内外勾结。分明是利于小民之善政,然小民跋涉数十里,严冬之际露于野,却往往遭遇大集周转不便,银钱告罄百货不足。儿臣愤懑之下,自荐到腾县大集帮忙,更显露身份以震慑胥吏差役,腾县大集乱象才稍得缓解。不料……” 后面就是这一次遇刺的详细经过了。 朱由检是年轻人。 在朱常洛的教育下,他从小开始明白自己身上肩负的重任,对未来自然有使命感。 为了遏制腾县那秋冬大集里的乱象,他只是在腾县官吏体系里显露了身份。为了保证带着自家一点余粮或其他货物、私钱跋涉很远到大集的小民能够卖出东西、平价买到东西,他甚至亲自到了柜台那边。 这样的“平价大集市”已经是不少小民买到足够日常所需、好好过这个年的最佳地方。以目前的人手和组织能力,一个县能搞一个这样的地方已经是很艰难了。而那么多人远途至此,现场秩序自然要维持,比如说排队必须要有。 朱由检就是担心又是不少士绅大户组织他们手底下的人力排在前面,让那些真正的贫民百姓露宿野外,过来一次还得几天才能达成所愿。 想要有更好的秩序、好好甄别,反而会降低效率。 再加上有些人暗中鼓噪,后面有一天,已经在那里逗留了许久却始终还没能排到的不少人情绪被点燃了。 拥堵、冲集甚至准备哄抢。就在这样的混乱之中,行刺发生了。 是兖州府和腾县的官员带着治安居、治安署的新力量到了现场,高呼太子遇刺,这才让局面稳定下来,谁都知道摊上大事了。 之后自然是第一时间控制现场。朱由检那些同样进入大集帮工并且护卫的天枢营是一开始猝不及防之下有了一死一伤,后面当场逮住了几个歹人,审讯也开始。 而消息传到并不算遥远的曲阜,衍圣公孔尚贤当晚闻讯“悬梁自尽”,足见这场刺储大案组织得并不严密。 甚至就是有些“敢死队”,目的就是要把事情闹大。 “由此事再到财,儿臣已经明悟这便是公利与私利之争。从人至责,这其中又有存公心之官吏与求私利之官吏,有官吏与士绅、小民。诸多律条、典制、秋冬大集之方略虽务求职责明晰,到了施行之时又因地因人而异。有些地方严明、井井有条;有些地方则松懈、乱象纷呈。” “儿臣如今方知父皇所言同心同志之难。儿臣遇刺事小,千秋大计事大!儿臣已然明悟,这些逆臣所想是乱了父皇大政,是不甘新政以小民为先,是他们明明得利更多犹嫌不足。他们是见儿臣心怀小民,才断了怂恿儿臣之念,欲以此事乱了朝廷阵脚。” “儿臣恳请父皇,仍允儿臣代父皇南巡。儿臣不惧凶险,儿臣想先留在腾县。此事,腾县知县、执政府上下官吏脱不了干系。腾县田土,于孔氏旁支、姻亲名下者数不胜数。腾县百姓虽被鼓动,却是多年积怨。” “儿臣相信,儿臣能把腾县之事处置好。儿臣更相信,这些事只是有人铤而走险,与大位之争无关。乱臣贼子只盼断了大政之势,儿臣遵父皇教诲,将来却一定要把这些利国利民之新政推行下去!” “这等伎俩,足见彼辈黔驴技穷,妄图火中取栗。雷霆之威既至,宵小必定无处遁形。母后勿忧,父皇勿忧,儿臣已然知晓民生如何,更当爱惜己身。腾县漕河之畔、繁茂之地犹如此,偏远小县更如何?儿臣已不需再多看,只知任重而道远,用人办事之艰难。” “由检泣上。” 刘若愚一直念完了,这才把这封信又交到皇后的女官手上,让她拿给皇后看。 朱常洛手上微微用力了些,笑着柔声道:“看,由检长进许多。即便有人参谋,但说得很好,他也该用对头脑清楚之人。” 顿了顿之后,看着正含泪读信的郭兰芝,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清楚谁是敌人。这孩子清楚,是朝野有些人想把火引燃,为的是新政,不是争什么大位。” 刘若愚在一旁站着不说话。 虽说如此,该查的一定要查。 这件事必须处理得漂亮,绝不能让诸宫之间从此有猜忌。 那样才真是遗祸无穷。 而皇帝显然对太子及时写来这样一封信很满意。不论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他身边人的主意,这都没区别。 皇帝自然希望太子能明白他的苦心,能让他知道有个可堪托付的继承人。 在朱常洛身边跟了这么久,刘若愚知道皇帝的胸襟。 郭兰芝很快看完了这封信,仍旧很担忧:“这些人已经胆大包天了,既然能铤而走险第一回,焉知……” 朱常洛眼中寒意一闪:“由检说得好。山东得漕河之便犹如此,其他地方还用说?他已然知晓民生之艰,不会再涉险。既有刺储大案,还有哪些人想被族诛,朕倒是想看看。他们错非啸聚大军,有天枢营戒备,袁枢密等不日将至,你无需过虑。” 刘若愚也说道:“皇后娘娘明鉴,太子殿下是代陛下南巡。此事,既是刺储,亦形同刺驾。” 郭兰芝担心的就是这个,她觉得有些人已经无所顾忌了。已经敢这样搏命,还有什么不敢? 可儿子却奏请仍然继续南巡,而且要先留在已经发生大案的腾县。 “他这是代我受刺。”朱常洛也点了点头,“已经造反了,应该说是我让由检涉险,果然有这等狂悖乱臣,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放心,天威既至,雷霆必将速速一扫阴霾!若愚?” 刘若愚顿时弯腰:“靖国公已点齐将卒。” “传朕之令,明日离京,前往山东护驾!” (本章完) 第464章 决心杀戮 第464章 决心杀戮 从靖国公俞咨皋带着天枢营离京开始,泰昌十八年末这一场因为新钱法而泛起的最后抵抗富有想象力和“理想主义”,又带有一种文人特有的阴柔脆弱美,璀璨短暂如同焰火。 在整个大明的各个地方,庞大官绅群里都处于期待、焦躁、畏惧、不甘的复杂情绪当中。大明正对外两线征战,新钱法和秋冬大集“与民争利”引发的不满正有燎原之势,这仿佛是觉得正处于官绅特权慢性死亡阶段的部分官绅们最后的机会。 而山东刺储案的消息果然如同火星,像打水漂一般漫过整个大明,总会在许多地方泛起涟漪,撩拨着一些人的心。 于是也总有上头的人,觉得应该做点什么遥相呼应,聚而成为真正让朝廷——不,应该说是圣上郑重对待的“民意”。 考验地方上枢密院体系、治安司体系、法院体系是否本质上只是从中枢垂直下去的,只是与地方执政府协同治理地方的时候到了。 结果当然不会是完美的。 地方上各条线的奏报上,出现的情况有大有小。 可这些奏报全都汇聚到北京城的时候,则显得像是整个大明的社稷根基正在地动山摇,大有崩坏之势。 叶向高知道自己病倒得不是时候,倒显得像是借故回避,甚至以此相助。 但他实在是太累了,事情一桩接着一桩。 于是只等身体和精力稍微恢复了一些,他就赶紧再回到岗位上。 紫禁城内外的气氛都非常紧张压抑。外面,各衙的绿袍小官们不断通过共车行的公衙厢车来往奔走传递文书;里面,通政使司的外臣和内书房的内臣不停歇地往各处呈递公文、题本、奏本。 叶向高今天强撑着病体来到御前,既有身体稍微恢复了一点的原因,也有必须要参与商议的两桩大事。 消息是昨晚送到的,今天已经是腊月十七。 走在通向皇极殿的廊道里,他的执政院台阁佥书正在不断小声向他汇报。 “天枢营后天就能到山东,三相已经在山东。业已查明,这次是临清几家钱庄钱铺东主与旧南京户部一些致仕老臣鼓动孔氏旁支。目前审出来的供状,牵涉到了南京三位王爷,他们在钱庄都有些份子……” 叶向高的眼神疲惫而无力。 和这个消息相比,之前那些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因为今年粮赋允存留周转,而地方官府又依照过去体例仍旧代管着军屯。地方卫所的改制是一步步的,首先是退伍或转业了部分到地方治安司体系或各衙吏差,其次各省也编了些省营和府哨募兵,最后还存留了一些偏远地方的卫所。 按如今体系,枢密院只发饷银,募兵吃住则是另外的军费承担。地方官府既然仍旧代管军屯,那么按照成本原则自然是要留足粮食让军方采购军粮的。在过去,这部分是直接给地方卫所,相当于官府管理,收上来的粮赋便是卫所俸禄。如今不过是这粮赋先计入岁入,然后岁入又列支出军费,军费才采购军粮,纳入了中枢统计。 这是军屯改制的第一步罢了。 过去这几年还没出什么大问题,但今年这形势下,有些地方就因为刺储案的发生出现了些问题。或是借口必须确保秋冬大集,或是借口先保着治安司体系往来行粮,居然出现了拖延甚至拒绝枢密院后勤官集中采购军粮的需求。 为此甚至有三个府县闹出了将卒哗变。不用想,那些过去卫所的老将官和地方官吏仍旧私下吃着军屯的利益。背后应该有人借将来军屯改制后这个格局的改变在诱惑、劝说某些人搞点什么事。 李化龙的儿子已经被问斩,河南治安司与一些地方大族的勾结不就是例子吗? 现在的整个大明,这种级数的情况不胜枚举。好在如今至少各省的总督、省令及省营、治安司文武都是新政得利一派,而诸省军队改革之中,至少是首先确保各省省营的后勤保障和战力。再加上各省都派去了中枢的巡考组,他们还能及时组织弹压。 但苗头很不好。 此刻刺储案已经牵涉到了仍在南京的三个藩王。 结果下一个昨晚进京的消息更让叶向高震怖。 “……云南奏报,擒获往来缅甸瑞宁与昆明的一队私商,其中有与缅甸王公密信。眼下,还没收到瑞亲王和缅安国公的呈奏……” 叶向高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声音嘶哑地问:“你再说一遍?缅甸?” “孙总参第一个到的。叶向,兹事体大,新钱法尚需倚重云南缅甸铜矿……” 叶向高觉得气有点喘不上来:“你搀着老夫……走快些……” 短短的一段路,叶向高越走心情越沉重。 已经知道消息的皇帝会不会后悔此前征外滇、伐东瀛操切了些,还因为这两大征而提前了新钱法的实施以保证军需? 可现在这些事情透露出来的信息,是真有一些人准备尝试点把大火了。 万一西南出现反攻、裂土…… 叶向高不敢想象那是一个什么局面。如果真有皇帝这个亲弟带头,那么此刻已经在边地的诸王…… 还没到皇极殿内,就听到孙承宗的声音:“……臣还是力主诸省戒严,非万钧之势不足以震慑天下。左右已是寒冬,商旅往来本就不多。只要数月时间,诸省必定扫清群贼,误不了明年多少岁入和百姓生计。” “进卿来啦,快坐下歇会。” 朱常洛看见了叶向高的身影,先停止了商议。 他看着叶向高苍白憔悴的脸,叶向高也看到皇帝眼中的血丝。其他同僚,无不神情沉重。 戒严不是小议题。 要戒严,那便是枢密院体系调动治安院体系,军政暂时压过民政,军需必须优先满足,地方大案有更大的权限尽快办,至少是先抓再说。说白了,枪口明确向内。 其他宵禁、陆路水陆设卡盘查、因事因案传唤甚至入户搜查带来的混乱与之相比都不算什么。 可现在叶向高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够迅速止住各地频繁冒起的点火趋势。 跳的人越多,没有足够的反应,自然只会鼓励更多人,以为时候到了。 尤其现在又牵涉到藩王。 叶向高来了,当然是再次向他说说昨晚送到的两则重磅消息。 趁这个时间,朱常洛和其他重臣也能够再细细思索。 朱常洛看着一边听人念那两道题本、一边喝着热茶驱寒的叶向高,希望他能拿出魄力来。 经过了一整个晚上的辗转难眠,朱常洛心里已经有了定见。 形势确实看着严峻,枢密院有充足的动力和理由来实施诸省戒严。 但朝廷对军方的控制力如何,枢密院对诸省将卒的控制力如何,仍然需要有个立足更长远的规矩。 而能够顺利解决眼前的难题,也是朱常洛给执政院体系更大权力的诉求。 如果这种局面只能依赖暴力来解决,那就说明这么多年衙署等改制的成效仍嫌不足,官员队伍和中枢对地方的控制力没改善太多。 叶向高听完了两道题本,也喝完了半杯茶。 他先问问题:“孙总参,西南那边,枢密院准备如何部署?” “院议以为,外松内紧。当务之急,是防着愿改土归流之土司再受怂恿,再生乱子。” 朱常洛皱着眉。 叶向高看了看皇帝的反应,长长叹了一口气:“题本所言,审得那四川行商九月里就与瑞亲王有来往。时至今日,缅甸未有只言片语呈奏吗?” 答案当然是没有,只不过事情也不能这样简单看待。 “缅甸刚刚才立国,诸事纷繁。”朱常洛沉声说道,“朕册命五弟为缅甸国主,遣使观礼,此前并无半分异常。这件事,或许有蹊跷。缅甸立国,各地行商往来者众,朕怀疑那些密信和供词的真实性。” “陛下是说,贼子正盼着陛下遣人去缅甸?” “还有这来往时间之内,朝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反应。”朱常洛咬牙切齿,“其心可诛!” 叶向高倒有些愕然了:“陛下笃信并无其事?” “有什么动机?”朱常洛断然道,“朕拼着暂不东征了,大兵平定内乱,五弟和缅安郡王等人何必拼着眼前王位权柄不要,非要贪图更多?二十年前朝廷财计艰难之时犹能平定播州之乱,今时今日呢?” “陛下!”孙承宗又说道,“臣担心贼子意在西南!若是先诱土司作乱,朝廷要应对诸省麻烦之余不能速速平定,那就真是燎原之势了。今非昔比,缅甸上下已据有外滇,臣不敢笃定他们届时没有非分之想!再则,此事所擒逆贼是四川行商,蜀地向来堪为割据之基……” “要把缅甸稳下来,他们都需要至少十几二十年。”朱常洛坚定地摇头,“卿等还是要心里清楚,真正的敌人是哪些。这些跳梁伎俩,不正是想煽风点火,引得上下里外猜忌四起吗?” 真正的敌人是哪些,这里没有人不清楚。 现在的情况也很明白,刺储案成为了火星,山东戒严、查案的这段时间里,其他诸省都有人想把火全烧起来,让朝廷顾及不过来。 解决的办法,枢密院的意见是直接诸省戒严,以万钧之势压下去就完事了。 戒严时期,可以议出一些戒严条目,强令地方官吏、士绅富商和百姓遵守。不遵守,直接拿办。 当然会包括强制采购、强制兑换新钱。 但这样的法子太粗暴了。 叶向高看着皇帝望向他的眼神,知道皇帝希望他做什么。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如果执政院要做出这个决定,那么就是如今在朝重臣,他这个宰执叶向高,彻底与过去的一切割断,彻底以朝廷、官学、礼法、道德的名义掘断士人过去一直高高在上的根基。 皇帝要求一字不改的诏旨里,其实就已经透露了这样的态度。 但这个态度要能够落实下去,从长远来说不能是那么暴力的“南伐”,应该是君臣共同的意志,是皇帝希望同心同志的同党所为。 “进卿,众爱卿。”朱常洛开了口,“太子书信,你们都看过了。朕御极以来如何殚精竭虑,你们也都知道。钱法旧弊有多大,天下有识之士谁人不明?新政之利民为民,新政之富国强国,新政之公心公正,新政之于社稷江山……” 他说到这里,情绪激动起来。 或者因为他见过一个更有凝聚力和生命力的未来。尽管在他已经有些遥远的记忆里,仍旧会有各种各样的龃龉、阴暗、非议,但至少总体上,确实有一个被许多人认可的理想,也有基于这个理想事业已经取得的成就。 或者因为他有此际遇,已经作为一个皇帝用心了将近二十年,同样取得了此前不少臣民所称颂的文治武功,他心里还有一个更宏大的愿景。而此刻,他的这个愿景真的需要更多同伴。 或者因为这种时候,天下间因为利益、因为观念而敢于去这样做的人竟然有这么多,让他以为已经铸就的威望显得颇为可笑。 或者正是因为北京的这个中枢里还有不少人是那些煽风点火之人寄予厚望的老成持重之辈,所盼者无非营造形势给他们劝谏皇帝妥协调和的机会。 改革从来难有彻底的。 彻底的从来需要先革许多人的命。 许多许多人。 而要做到这件事,又需要更多的同伴,更多愿意把一份共同意志一直推到每个地方的同伴。 叶向高看着皇帝停顿呼吸,那一双眼睛里正在氤氲着什么。 皇帝一直不曾在他们面前有过什么显得情绪脆弱的一面,但此刻那眼神里已经有了一些失落,很快就褪去,将要显露出冷漠。 叶向高的心里颤了颤。 他确实清楚执政院为什么存在,八相为什么要拜立。皇帝愿意这么做,想要的是什么。 那个同党,又代表着什么样的未来。 而此刻,皇帝将要说出后面的话了。 叶向高手撑着椅子,虚弱地站了起来。 这个举动让朱常洛暂时没有继续开口。 叶向高先看了看孙承宗,目光意味深长。 然后,他又一一看了朱国祚、王德完、王衡等人。 “办案吧。”他开了口,最后看向皇帝,“两京三都九边一十八省都办案。办出个多年优免养出这许多害民之官、害民之士绅;办出个历朝历代尊崇,尊出了侵田夺产、刺储谋逆之衍圣公;办出个民心所向郎朗大明青天。” 双手合揖之后,他没有跪拜,而是只弯下了腰:“臣等惭愧,陛下拜为诸相,该当肩负责任,唯公唯国,同心革弊。历代兴亡,足证并非尊崇儒理文教便可千秋万代;今日水火,更显道德文章不能尽引天下士子修身齐家报国。礼该倡而导之,然天下正该律法来平,百业来兴。” 叶向高说出了这番话,另外几人一时心头震动,同样站了起来。 他们有的互相看了看,有的看着皇帝,有的已经同样作揖。 但过了一会,都成了一个模样。 “实情如此,臣等愿与圣天子同心,不避其难,不畏其险,脚踏实地,步步向前。” 朱常洛许久不能言语,随后才站了起来回揖:“拜托众卿了!” 殿中此景,仿佛此刻才是真正拜相。 也正因此景,所以泰昌十八年尾开始的这些“燎原火”,最终才显得璀璨短暂如同焰火。 也许大明还有很多很多地方是守旧的,想要复古的。可朱常洛来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改变了些什么,至少是营造了不一样的权力格局推动了此刻的决心。 而正因为决心,所以那些“燎原”手段充满理想主义色彩:在他们的想象中,天下如此鼎沸,朝廷总该审时度势,退一步才是。 可既然要么真的是枢密院出动,要么就是执政院和文臣站出来,那就说明皇帝那句有进无退不是开玩笑的。 朱常洛只是不想由武将来执刀,那不是一个健康的未来,也达到不了淬炼文臣的效果。 天下,还是要文武平衡;寻常,还是要文臣治境。 如果他的同党是军伍之中更多,那未来像话吗? 此刻的刘若愚只是看着这一幕。到了他晚年再执笔著述一生见闻时,才明白眼前的这一幕意味着什么,它在此后那三年举国哭嚎又万民欢庆的局面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但一直到那个时候,刘若愚也不确定叶向高到底是为了他的身后名和那社稷国庙里的塑像,还是为了不让枢密院进一步膨胀。 至少那一刻,叶向高显得像是不顾己身了,一时有了三分张太岳的风范。 另外七分,当然是在皇帝那。 是皇帝相信并不会有藩王作乱,也是皇帝愿意相信他的重臣能办好事情,同样是皇帝愿意把最暴力的手段用在最坏的情况确实出现了之后。 但如果没有叶向高的这个决定,那么也许……那三年里整个大明获罪论死甚至无辜枉死之人,还会多很多很多…… (本章完) 第465章 厕生臭贼 第465章 厕生臭贼 在泰昌十九年即将到来之际,大明有了第一个暂署知县的皇太子。他开始在腾县先办第一轮案子,办的主要是孔氏旁支、姻亲伸手在腾县的案。 而戒严的山东省内,则是三相齐聚,办着刺储大案。 到了泰昌十九年正月,四川、云南、贵州则开始办另一桩案子。忠贞伯秦良玉竟改任右军都督府左都督,大明又有了第一个真正实任重臣的女官。 这一桩案子并不难查,只不过因为事涉瑞亲王而敏感了一些。 朱常浩实则胆都快吓破了,立即上了表,加急递往京城。 他怎么可能反? 没错,他现在是有兵有地盘。可是与大明比起来,这又算得什么?哪怕仅仅一个南洋舰队新港分舰队就已经能够逼得东吁人只能死守最后的东吁城一带。 同样,整个两湖、淮扬、江宁、江西、浙江,都接到了来自中枢的命令:新钱法施行,各地治安司、法院秉公办案。 秋冬大集的余波尚未结束,省、府一级的大明银号总算仓促组建好,今年要开始兑用新钱了。 每个县都搭建起来了的秋冬大集则成为临时的柜店。 实物货币的发行注定了大明不可能一次性投入足够市场流通需要的新钱,远远不够。 旧制钱要回收,私钱也要回收,而大明新钱目前只有北京一处铸币厂。 原料缺、产能也缺。 朝廷终究是没有搞得诸省都戒严,但紧张的气氛已经开始了。 南京城内,这种紧张气氛最显著。 江宁省执政院内,江宁省令是担任过辽源巡抚、辽宁省左参政的魏云中刚刚送走兼程抵达南京的宗人令王昺。 他在年前就由陆路出发,一路风雨兼程到了南京,为的是刺储大案中涉及到的三位藩王。 回到了官厅里,他这执政院下左右参政们、对应中枢执政院下各部的各厅掌厅们都坐立不安。 看了看他们之后,魏云中就肃容说道:“叶相有命,执政院只办好分内事。巡考也好,办案也罢,自有中枢巡考组,自有治安司、法院。” “令公,各府州人心惶惶……” “是担忧牵连己身,无心公务吗?”魏云中扫视着众人,“省务会议上,督台和巡考钦差都说了:朝廷不是要至清之水,是要揪出兴风作浪食腐之鱼!度在那里,列位都清楚。巡考组收述职公档的衙门,一直开着呢。” 这番话只加重了一些人的忧虑。 魏云中叹了一口气:“明白说了吧,就是打仗。都有人敢刺储了,天枢营也南下了。秋冬大集所为何来,列位更清楚。今年要推行新钱,有恩科国试、制举。如今鉴察院、治安院一声令下,举国办案、为民做主。巡考,是考官吏;办案,是办士绅富户。列位明白吗?” 见还是没有人回话,他的语气也变冷了:“本官知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许多事本就不是那么分明。本官只劝一句,若是想牵涉到刺储谋逆大案里,那便是自取灭亡。若还想留着这身官服,该分清的总要分清。” “……令公言重了。” “我只送列位四个字。”魏云中威严地一一看去,“瑕不掩瑜!哪些是瑕,如何做才是瑜,列位多多琢磨。今年开始,会很累。做好了,青云大道。做不好……” 魏云中并不知道今年之后面前有哪些人会仍在官员队伍里。 但这已经很明白了,如今是非常之时。仍旧不肯改变的,注定只会成为他人的踏脚石。 说到这里,他才请出一道宰执令开始宣读:“经大政会议商定,泰昌十九年开始,诸省、府州设同政学校,总督、知府知州任校长。府州同政学校可授生员,省同政学校可授举人,中枢同政学校可授进士。遴选进修者,为在职官吏,需秉承为国为民、执政以致大同之念。列位,听明白了没有?” “令公,这……” “意思就是说:即便只是从九品小吏甚至差役,只要做得好,朝廷也送他青云大道,唯才唯德!”魏云中一脸凝重,“今年巡考之余,说不定便有不少以前的小吏差役摇身一变青云直上。传告各府州县,在任诸官若因为人心惶惶便无心公务,那便是不进则退了。试想一下,各府州县有多少老吏办事精熟,只差了这一道进身之阶?” 江宁省执政府里,这些至少五六品的官们头都大了。 这以后,还需要费劲巴拉地去考进士吗? 当然,如今年逾三十五就不允考进士了。如果才学非凡,能够早早登科,起点当然更高。 可是眼下这官场之内升迁的出身隐形门槛即将被打破,朝廷莫非就是笃定了:即便查办不少官员,只要吏员、差役队伍里的人感觉有希望,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抓住这个机会,把事情办好? 逼着在任中层官员们跟他们卷:要么勤政办事、立功,要么像过去一样只是轻松上传下达、实则可以被轻易替代。 江宁省执政院内的这场训话只是一个缩影,诸省都已经接到这样的宰执令。 这也是从泰昌十九年开始,皇帝赋予宰执的一项新权力:针对地方执政院、执政府体系,宰执可以签发执政令,体系内的效用几乎等同于圣旨,违者直接可以移交鉴察院和进贤院礼法院系统问责。 叶向高发出的第一道宰执令是为官府内的举人、生员甚至只识字的人一个进身之阶。 当然了,巡考组、鉴察院、治安院体系开始考察、办案的过程之中,也一样会牵涉到大量的害群之马。 一进一退,朝廷这是要对地方开始大洗牌。 此时此刻,去年的风风雨雨当然不能阻挡举子们应试,泰昌十九年的会试也如期召开。 只是这一次的会试,大部分举子都心不在焉。 他们启程进京时,或者是地方上开始有许多坐店闭店歇业、民怨渐渐滋长,或者是秋冬大集乱象、大案频发,或者是刺储案已经发生、衍圣公“悬梁自尽”。 举子嘛,基本都是当地“上流人物”,消息多。 按理说,今年会是很好的机会:可预见的便是诸省恐怕都会因为问罪多出不少好缺,另外还将有制科。 但今年又恐怕会出现很让人惊悚的局面:若是这边高中了,回头族中就被问罪、革了功名出身文字呢? 到了殿试之时,新科贡士们瞅着殿试策题更是傻眼了。 皇帝问:朝廷优免士绅所为何? …… 朝廷为什么优免士绅? 自然而然地,殿试策题引发的争辩会非常大,传递的信号也让许多人感觉很不妙。 “本官如今才知道!优免有定例,陛下御极之初便严令各地厉行优免,这些劣绅仍有这么多招!” “殿下息怒。”腾县法院的院判苦着脸,“那这些案子……” “律例如何,自然秉公来办!”朱由检明明是太子,此刻却只是满脸气愤地说,“本官虽暂署知县,但法院怎么判,按朝廷典制,本官不能插手。” 已经赶到山东的卢象升感觉有点古怪。 一县院判是从七品,他这官也并不算小,算是分了过去一县之尊刑名方面的权力。 可他现在颇感为难:“殿下,您发下话来,下官自能秉公来办。可事涉不少乡绅大户……” “过去便是如此!”朱由检盯着他,“朝廷虽有严令,可地方上往往官绅勾结,因此厉行优免流于表面,是也不是?你们是给朝廷做官,还是给乡绅大户做官?” 卢象升咳了咳:“县尊,沈院判也只是担忧生出乱子。” “能有什么乱子?”朱由检毕竟还年轻,张口就说道,“还有人造反,就请靖国公去!” “……县尊,您暂署知县,却有靖国公率兵护驾,更兼太子之尊。”卢象升提醒着他,“其余地方官呢?” 朱由检听他说完,这才意识到问题在哪。 他按朱常洛教的,先站起身走到门口,静静深呼吸了几下平复心绪。 背对着众人,他在县衙后堂的门口缓缓说道:“同族,同乡,师长,故旧,家仆,雇工。是这些吧?” 腾县刚刚顶替上来暂署县令的则说道:“县尊,首要者,却是士林清议。以县尊之尊贵,腾县若是不管不顾,自然都能一查到底。但传至朝野……” “清议?”朱由检冷笑了一声,“我自小出阁进学,所学与如今所见所闻,原来这般不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清议就能混淆是非?清议还能阻拦朝廷为民善政,还能让官府顾虑重重,清在何处?” 那县令也不能说什么。 朱由检转身过来,看着他们说道:“父皇命孤代天子南巡,又允孤在地方任职历练,你们知道父皇盼孤能做成哪些事吗?” 他换了称呼,其他人顿时肃然说道:“谨听殿下训谕。” “父皇盼孤能识人、用人。识同心为民之人,用勇决任事之人!” 朱由检说完这句话,腾县剩下来的这一批官员不免心头微热:这是时运来了啊。 然后又不免有点惶恐:陛下真这么说了?陛下这么信殿下?现在站队是不是太早了? 而朱由检却继续说道:“现在孤想明白了。父皇让孤离京,也是在用孤。” 他顿了顿之后才笑起来:“不错,本官是太子之尊。在腾县,本官想做什么,自然比其余州县要容易。本官做了什么,也比其余州县更引人注目。但正因如此,本官反倒一定要做好这件事。做好了,好让朝野都知晓,孤与父皇一脉相承,也是同心为民,孤也勇决任事!” 卢象升闻言也微笑起来,马上把话题接过去:“沈院判,卢县令,朝廷既有明令,那就放心去做吧。上官能担起干系,你们还担忧什么?案子审完,恐怕今年有许多田土还要处置,春耕不能误了。” 说罢又叮嘱:“能不动用天枢营自然是最好的。治安署多操劳一些,那些担忧投献之便利没了之后负担更重之小民,自然要官府多加宣告。今年赋税安排,一定要落到实处,不可因为顾忌大户就对厉行优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办了案,若是果然有些乡绅富户罪不容赦的,该查办便查办。若是赃银多了,再算算来年赋税,今年可以再重新厘定一下,奏请朝廷另定地方科则嘛。” “卢先生的意思是……” “县尊既然已经决意任事,那么不如就从腾县开始试行!”卢象升眼里很坚决,“钱法施行后,总要改税制的。腾县若借此良机,尽除士绅优免却仍能文教大兴,生民赋税不增而可岁入无忧,那就可为天下诸县州之典范!” “……尽除……优免?” “除!为什么不除?”朱由检说话了,“朝廷优免士绅,优免出什么来了?以本官来看,腾县官吏也不要优免!只要勇决任事,以如今俸禄、开支出自公务,还有勤职奖廉银,你们缺那一点吗?” 这话说得众人一时讪讪。 有的人可能确实只是一点,有的人却并不算少呢。 但这些不能明讲。在太子面前能够留下好印象的机会很多吗? “孤宁愿朝廷多出来的岁入以后都能用在同心为民、勇决任事之官吏身上!”朱由检又表了态,“有才能却不出仕,闲于乡野却只知蛀国,凭什么优免他们?你们该交的也交,叫他们无话可说。官吏之优免,奏请换个名目再奖励给你们就是了。” 这多少是个办法,只是既然是奖励,自然就有考功…… 不管怎么说,朱由检要在腾县干这个事了。 他准备直接在腾县从办案开始,办出个当年父皇为天下定出的规矩:若有官绅害民案子,降优免,直至除优免。 就是要来真的。 而在他已经开始这么做之后,殿试策问朝廷优免士绅所为何的消息才传到这边来。 这仿佛已经给天下指了条明路:这次办案,就是要办出官绅优免该除去的效果。 官绅怎么想,朝廷似乎不管不顾,不怕有天大的乱子。 但说书人已经开始启动了,老百姓觉得官绅该不该优免? “叶进卿,小名厕,乃厕生臭贼!” 离得近的骂名已经传入京城,落榜今科会试却继续等待制科的有些人开始在私底下附和。 如果还考不中,难道将来举人身份带来的优免也没了? 叶向高则面色铁青地命人去进贤院递名单:“已经报上来的各地案子,所涉今科应试举子及登科进士,让进贤院办吧!” 他的一个台阁佥书去办事了,另一个台阁佥书则过来说道:“陛下赐午膳,还有御笔亲书:君父俭朴子民之幸,相臣高洁国朝有福。” 他无语地看着皇帝送来的“盒饭”。 (本章完) 第466章 笔和刀 第466章 笔和刀 盒饭本来不好吃,但送盒饭来的小太监却多说了一句:“相公,今日肉羹可是皇后娘娘亲手熬的,陛下命盛一些分赐诸位相公。” 叶向高顿时站了起来:“这如何当得?” “陛下口谕:忧心国事的可并非只有朕一人,诸相都辛苦了。” “臣……”叶向高哽咽着说道,“臣叩谢圣恩,敢不粉身以报?” 小太监只是把话带到了:“相公病体初愈,这就请用。陛下也关照了,急也急不来,午后该歇息一下还是歇息一下。” 叶向高自是不住称颂感念君父之仁,待那小太监走了,台阁佥书打开了那食盒,颇为艳羡地看了一眼又一一取出置于旁边桌上,扶着叶向高坐下:“想必是陛下忧心时局,寝食难安。皇后娘娘亲侍汤羹,陛下却不忘诸位相公,真是君臣相宜。” “文孺啊。”叶向高拿起筷子,“你也坐下一起进一点吧。” “下官如何敢当……” 叶向高只摇了摇头,坚持让他一同分享。 此刻在执政院做台阁佥书的,共有四人。 枢密院之外,执政院之下衙署最多,台阁佥书也多配了两人。而杨涟杨文孺自从受命搜捡典籍编撰历朝历代天灾史并总结各类灾害备灾救灾方略之后,如今已然平步青云。 如今他年已四十七,虽然仍旧只是一个未经实务的“清流”,但叶向高却颇为看重他。 文秘工作自有文秘工作的好处。 食不言,两人只是默默吃了一点,皇帝赐下的肉羹他们也只是各尝几小口。 杨涟知道,叶向高不会过于厚此薄彼,另外三位同僚回来自然同样能分一杯。 让人把剩下的菜肴送去里间温起来,等会他们三人回来,光禄寺专门改的外朝膳事司给这些在紫禁城内办公的文武要员们备的午膳也送到,他们就可以再吃饱。 饭后闲暇,叶向高先叹了口气:“你领执政院佥书,这数月以来之事,有何感想?” 执政院共有四个台阁佥书,自要有个主次。杨涟居首,他如今是从三品了。 沉默片刻之后,他沉重地说道:“人祸猛于天灾。” “泰昌七年登科以来,你就不曾离京。编修,农业部任事,再为台阁佥书。”叶向高看着他,“地方实务,你欠些历练。人祸猛于天灾,若你任官一方,又如何应对?” “下官虽未历实务,可……”杨涟顿了顿,“下官昔年搜捡史册典籍,前代还好,我大明一朝每逢天灾时,人祸却也不少。史册虽只是寥寥数语,民间札记所载事迹却……” 杨涟看着叶向高,颇为尊敬地说道:“宰执,些许污蔑由得他去。下官在宰执跟前用命,宰执如何一心为国为民,下官再清楚不过。下官若在地方,便只知一心推行中枢政令,诸事皆有法度。” “就只是这样?”叶向高再次叹了一口气,“难处呢?政令不畅……” “诚如陛下所言,此为内战!”杨涟有些激动,“下官搜史修灾,每每为生民垂泪。幸有圣君贤臣在朝,一片公心,诸政无不谋国深远、忧民殷切!我辈进学,出仕则该报国济天下,在野则当奉公守法德则乡里!政令不畅,便该如相公直言一般,办出个民心所向郎朗大明青天!” 叶向高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知道这杨文孺虽名曰后进,比他其实只小十三岁。 毕竟是一直没到地方打滚过啊,虽说往来文书看过不少,却小看了那些事的难。 当然,他这一身慷慨正气,倒是合皇帝要寻同心同志之臣的意。 杨涟这一辈子,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自然不必要再被魏忠贤整死。 那魏忠贤本人都已经在朱常洛登基之前便逐出了宫外,不知流落到哪里、是生是死了。 但朱常洛让杨涟去做的第一件事,对杨涟来说却无形中更滋养了他忠义的一面。 民生之苦,莫过于天灾人祸之时。杨涟虽然没有在地方任官过,可是从各种史料和民间札记里却见过更多天灾之时的人祸,而且往往都是十分极端的案例。 那段时间的工作,对杨涟、黄尊素等人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刺激。查阅到的资料里,都太黑暗了。 这一回朝廷要推行新钱法,旧钱法之弊,杨涟这些常在京里又能够站在小民角度去想的人又岂会不知? 谁料就被地方上借着大明正有两大征,搞出这人为祸事来,甚至于都胆敢刺储了。 “宰执,下官有个法子!” “哦?” 叶向高并不太在意地敷衍了一句,他对杨涟所能想出的法子并不报期待——是个好秘书,却不像懂得变通的,颇为执拗古板。 “下官以为,各地办案,要多搜捡那些奸官劣绅之诗文、书信!” 叶向高疑惑地看向他。 “下官以为,朝廷正该不遮不掩!不说贤德,良善总是先贤教诲最易做到的吧?看看这些奸官劣绅平日如何夸夸其谈,再观其行,传告乡里,这便是公道自在人心!朝廷这样做,也是一正官风士风。害群畜类,也好教而诛之!” “文孺是说……”叶向高默默地思考起来,随后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你可知若真要大肆这么去做,天下百姓会怎么想?” “自然是民心尽附,四海称颂!” 叶向高知道他可能低估了“害群畜类”的数量规模。 不过对叶向高而言,他琢磨了一会就知道关键在哪里。 这种做法不是不行,是要把握好度。 他看了看杨涟之后笑了起来:“文孺将来却适宜做一件事。既然情势如此,我却可奏请陛下提前筹备了。” 杨涟愣了一下:“何事?” “笔杆子之事。”叶向高心情好了不少,“宣教公义,砭斥败类。你可知通政学苑为何改名同政学院?” “……不是与诸省府州同政学校一体,取上下同心之意?” 叶向高只是莫名笑了笑,却不再多话:“我先小憩片刻吧。” 皇帝有心筹建那同党,上下同心,谈何容易? 正如进贤院之中礼部改了礼法部一样,上限是先贤所盼大德之礼,下限是律法之戒;将来这同党之内,一样要下有党纪之戒,上有大同志愿之倡。 陛下所言:此志当一直宣诸四海,那便如同千百年来士子都要口称道德一样,自有声名束缚;而党内自当另设一司,彰扬典范,贬损败类。 杨涟恐怕不适合到地方为官,却适合来做这件事,就图他这一腔纯质忠义。 说白了,要做的便是给人身前身后名,又让人身败名裂的一件事。 所以杨涟这个法子可以用,只是把握好度,只拿那些实在卑劣的人来开刀。 老夫是在茅厕里出生的,可老夫一生所为,有你们这些人臭? 叶向高终究是不忿那骂名的。 就算皇帝说他高洁也不顶用。 叶向高和衣卧在了暖阁之内的榻上,忽然想着:学用朝报、司报局、司经局、快谈轩背后的说书人行会、还有皇帝命人改教坊司为演艺司…… 似乎很久以前,皇帝就开始埋下伏笔了。 陛下早准备着和天下士绅来一场互相的口诛笔伐? 只不过现在形势有些奇怪啊。 若把握好了这个度,不管在朝在野,聪明度过这场大劫的是官是绅,恐怕都会做一件事:既然大家多少都有些瑕疵甚至污名、阴私,如果有人显得更不堪、更肮脏、更臭,那自然显得他们多少“高洁”一点。 难道陛下一开始就料到,其实最终会这样?不会真被天下人的唾沫淹死? …… 朱常洛在坤宁宫里搁下了碗筷:“我只是这段时间不免得多留心天下局势,并没有那么操劳。” 郭兰芝唉声叹气:“臣妾又担心太子,又担心陛下。熬些汤羹少担忧一点,对臣妾也好。” “由检在腾县,做得很好。”朱常洛宽慰着她,“出去历练这一趟,他长进不小。靖国公也到山东了,他无恙的。” “他只暂署一县知县,恐怕都有无穷杂事,还要顾全大局。陛下要顾着天下……”郭兰芝看着他的眼睛,忽然离座行礼,“当日噩耗入宫,臣妾乱了方寸。行事不当,还请陛下治罪。” 朱常洛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他拉着郭兰芝起了身:“这么郑重其事做什么?刺储嘛,乍一想之下,谁人敢有这样的胆子。不说你了,我也曾做最坏打算。这几个月里各宫如履薄冰,你也见到了。” 郭兰芝低着头。 “还不是我要为天下计,为子孙后代计,不能只是与他们装作一团和气得过且过?” 朱常洛招了招手吩咐下去:“朕与皇后到宫后苑走走。” 然后便与郭兰芝先往坤宁宫北面踱步慢行,嘴里继续说道:“过了今年,我登基便足有二十年整了。那时候,我比由检也大不了多少……” 朱常洛所说的是郭兰芝入宫之前的那段时间。 那时候,大明又是怎么样的? 矿监税使还在各地与地方争着利,用简单粗暴的方式。 朱翊钧搜刮来的钱,却也不愿随便交给国库去用。 三大征刚刚结束,九边军费高企,鞑靼、女真都是很大的隐患。 而他最初面对的沈一贯及朝堂上的不少人也不见得是什么好家伙。 “幸有田老太师……”朱常洛说往事一样说到这里,忽然也失了失神,“也不知他在东瀛那边最近如何了……” 他很快就收回注意力,感叹道:“总之当时父皇因疾不能视朝多年,地方上嘛更是……” 郭兰芝只看他的丈夫摇了摇头,一脸懒得说的模样。 “总之,要不是有莫大魄力,还要得法,大明已有亡国之征兆。”朱常洛看着她的眼睛,“要扭转乾坤谈何容易?二十年也不够,我一个人也不够。由检如果只是养在深宫,将来见识不够、手腕不够,我的遗泽啊,只怕也只能护个三五代罢了。” 郭兰芝觉得他今天与自己说的有点深。 朱常洛确实目带深意地看着她:“人的念头,一样因时因势而变。如今朝堂上愿与我同心的臣僚看上去是多了许多,只不过这背后嘛……朕拜相,放权,加俸,创这新基业予他们身后名……” 他又看着左后方、右后方:“这后宫也一样,因时因势而变。我早早确立由检名位,悉心教导,却不是仅仅为了做给其他人看,实则是做给由检看。这担子他能扛住,没有因为一些事就乱了方寸,将来才能更长进。他越有才干,自然更不用忧心其他。玉不琢不成器,这道理你也明白。” 郭兰芝点了点头,心中温暖:“陛下一点苦心,臣妾一介女流,有时……” “万不能猜忌过甚就冲动做什么。”朱常洛拍了拍她的背,“便如这些年,我对各藩所为虽然有好有坏,但总体上还是顾及宗藩之亲,还予了他们更大盼头。但这次既然有了实据,我才要办几家以儆效尤。把事情先说在明处,有这样的好处。这回以此为由,宗藩也要大改了。将来老二他们也各有出路,你不必只想着历朝历代那些事。” “陛下,臣妾……” 朱常洛对她笑着说:“我不一样嘛,总能想出更好法子。” 自从刺储案的消息传入宫,郭兰芝闻之晕厥,后宫之中自然有了一种“猜疑链”一般的气氛。 这个问题,朱常洛也要解决。 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月,郭兰芝也平静了不少。朱常洛一方面各处都安抚过一遍,另一方面还要郭兰芝心里明白。 如今不比当年了,她儿子是太子,其他皇子年龄渐渐大。一个弄不好,朱常洛恐怕就将因此面临什么争储、宫斗戏码。 现在朱常洛只对她先讲他希望朱由检更强的道理,没有压力、没有艰险怎么才能更强? 那就是朱由检该承之重。 可如果没有任何实据,皇后和太子却开始猜忌其他各宫及皇子,那才真是会让朱常洛大失所望。 陪郭兰芝在宫后苑走了一圈,朱常洛离开之前才凝重地对郭兰芝说道:“要扭转乾坤,我不能轻易离京,但朱家一定要有人提刀在前,好叫天下官绅知道,朱家之后仍旧不怕杀人,敢不畏局势凶险大开杀戒!有些人,只有面对刀子才会记起来,他们有的终究只是笔和嘴巴。” “他回京前,不论遇到什么事,你不可再多胡思乱想。我了这么多年教导他,你只要清楚,我比你更盼着他将来能接过我身上的担子!” (本章完) 第467章 杀戮开始 第467章 杀戮开始 朱由检正在腾县吩咐:“报兖州,另报督学、巡考组。” 腾县县令和腾县法院院判面面相觑,小心问道:“殿下……都报啊?” “都报!速报!”朱由检理所当然地点头,“还有,公务之时,称官职!” “……那便遵县尊大人令。”那沈院判一脸愁苦,“治安署那边……说大牢不够用了。” “因此要速报。复核之后,该二审的二审,该送去终审的就送去府中院。审结之后,该罚归的罚归,该充边罚垦的、该勾决的,都能腾出位置来。”朱由检冷笑一声,“大牢不够用,不急,把文庙暂时腾出来,有功名的关在文庙!” “……县尊高见。” 沈院判感觉这真是诛心之举:把这些功名在身的待定罪之人关在文庙,以后这文庙成什么了? 最重要的是:由于太子在这里如同“报复”一般大肆办案,山东又戒严了,三相齐聚,其实各地都在战战兢兢审案——兖州府治安局的大牢只怕一样很拥挤。 现在法院体系与此前由知县升堂办案不同了。一县法院院判专司刑名,他权力范围之内能够判定、被告也不申诉的,则只需送卷宗、判词到府中院;反之,则要府中院来裁定二审,视案情轻重或由州县继续二审,或由府中院二审;若仍有申诉,则是省高院终审。 在此过程中,省级总督、知府、知州知县都不参与到具体案情审判,而中枢大法院实则只有三件重要事:一是对各省高院汇总的全部卷宗进行存档、分析以进一步完善律例,二是奉旨直接参与钦命特大要案审理;三是与进贤院、鉴察院通力协作监督地方法院、选拔和考察地方法官。 尤其是二把手,既然只专管其余民政,更不得插手刑名程序。只不过一地首官实则形同皇帝钦差,因此大小事务都可关注刑名要事——不具体参与,但把控方向。 目前,腾县知县大人把控的方向就是把陈年旧案和新案都大办特办,腾县及周边官绅、吏差已经不知道在怎么议论暴戾的太子。 县令不管这些,他则汇报:“漕河再通行后,因山东戒严,来往商旅受阻。腾县虽不紧邻漕河,也有不少人生计与之有关。另外春耕一事,因为不少乡绅大户被传讯、拿问、缉查,佃户、雇工不少。这方面……” 一县官吏衙差只有那么多,目前要倾斜精力在办案上,他民政系统其实很难受。 而且同样人心不定——太子殿下如此“嫉恶如仇”,诸多官员吏差不见得人人干净,都担心什么案子就牵连到了自己身上。 卢象升见朱由检要直接开口,又抢先提醒了一句:“县尊,还是以寻常手段为上。” 朱由检看了看他,静下心来思考。 卢象升是提醒他不要用太子的影响力——虽然他的身份把控着腾县的方向具有象征意义和政治信号的作用,但涉及到一县民政,如果是因为他作为太子所拥有的力量和资源才能有个好结果,那么对其他地方来说又有什么指导意义? 腾县遇到的实际细节困难还是应该在地方上消化、解决。 朱由检思考了一会就说道:“劳县令遣差传告良善之家,就说本县设宴,谢他们多年积善、教化乡里。” 顿了顿之后补充道:“另可携家中后进才俊,本县略作考察。今年有国试,本县也盼腾县虽经风波,国试仍有斩获。” 卢象升含笑点了点头:虽然办案所涉人家颇多,但总有些人家清白,或者所涉事情较为轻微。打一派再拉一派,支持他们填补上如今暂时空出来的利益空间,自能驱使他们去做更多——不论是把商贸和货物流通的事肩起来,还是帮助官府至少保证一定规模的春耕。 哪怕如今的腾县知县不是太子,这样的做法也有用。 “卢先生。”朱由检又看着卢象升。 “县尊吩咐。”卢象升如今“扮演”的角色是知县的幕僚。 虽然在多次改制之后,其实像钱粮师爷、刑名师爷这样的角色已经有了更具体的官职来代替,但卢象升毕竟不好安排。而各地方里,有的首官已经可以不请幕僚。有的地方首官富裕一些或者更有上进欲望一些,仍有请幕僚的人。 “我本待亲去各乡里劝农桑。”朱由检看着他,“身份不便,就请卢先生代劳,如何?” “如何劝法,还请县尊示下。” 朱由检沉吟片刻就说:“要劝的,只是已经涉案人家佃户、雇工、义男。他们所虑者,一是今年新钱,二是官府如何征收赋税,三才是受蛊惑视官府为敌者。有些案子还未终审,但这几个月下来,腾县田土人丁还是都排查了一遍,只是尚未正式清丈、重新造册。” “这劝法……”朱由检再度看向县令,“卢县令,若此前你所说无误,本县足够按往年税额先撑过本年吧?” 姓卢的县令看了看这位本家的卢象升。他已经知道了,这太子的“师爷”是天子亲传弟子、将来的驸马都尉。眼下太子这么问,他也大概猜到是想怎么做。 于是这卢县令回答道:“今年只怕还要留不少钱粮,一是备灾,二来公务开支不能欠着。县尊既要赐宴良善之家,下官还有个法子,可效仿国债,向他们先筹一些钱粮。” “好!”朱由检心里有了底气,“卢先生,你就对他们说:今年定是要废本县官绅优免的,投献诡寄都要清查、往后也不是长久之计。本县已把腾县赋税科则奏请省府裁定,今年赋税,卢先生和县执政府辛苦些,先算到每一家合该多少。” 卢象升明白了过来:“跟佃户、雇工、义男都说清楚?” “不错,都说清楚。”朱由检冷笑道,“跟他们算算账。过去他们的东家本该交多少,实则只交了多少,又收了他们多少。让他们知道,没了东家,往后他们每家只用交多少。并且,今年赋税,县里先垫着,他们可以先欠着。今年把案子办完了,秋收之后就清丈田土、重新造册。他们的东家大多待罪,届时隐田定下田主、赃田发卖、官田定租,只要他们今年好好耕种,交上欠粮之后还能继续先欠着明年赋税。只要县里周转得多来,他们勤勤恳恳,数年之间就踏踏实实有了自家田土,赋税也清楚。” 那卢县令感觉压力好大:“县尊,若是来年不能交清欠额……” “良善之家里也有身怀功名之子弟,这回也受影响。”朱由检却已经想好了,“银号如今只在省府有分号、支号,州县还是要柜店的。这柜店,此后就能由地方良善富户参股。本县官田总要一个打理法子,可由他们合资成立一个农耕商号,再雇劳力多的人家耕种。这柜店,可以放贷,小民买田,制钱、私钱,甚至宝钞……” 在朱由检的目光之中,那卢县令身躯微颤:“……宝钞?” 朱由检肯定地点了点头:“宝钞!不必过虑,只要官府公心为上,再加宣告得宜,小民分得清楚利弊。过去是因徭役之重、盘剥之多,这才有了投献比自耕好。如今乡绅富户不仅不能庇荫他们,还要帮他们摊赋税,徭役工程采买还能赚工钱,他们有什么不乐意?” “下官明白了!” 卢县令只震撼在“宝钞可以买田”这种消息里。 那卢先生都已经提醒过了,这当然说明此举并非太子殿下用特权,而是随后将在举国推行的政策。 朝廷对新钱法的决心居然到了要补上宝钞这个大窟窿的地步。 而想要补上这个大窟窿,自然非得用这么多年来偷逃在外的田土赋税来弥补。 官绅优免除定了! 再想多有进项,要么出仕为官活得优渥些,要么就老老实实完税之余精耕细作,或者从工从商。 不是一纸功名出身就能让地方官吏“不便打扰”从而偷逃田赋丁银、大肆兼并田土收纳佃户来缓慢积累的时代了。他们那个年代的支出,对地方官吏的进献和收买,如今则是毒药——礼部变成了礼法部,都察院一插至底,地方上则是数个官各有职差互相盯着。 尽管过去这十年多以来还仍然界限并不分明,地方存留既多、乡绅富户进献也仍在。 但那是因为仍有官绅优免,乡绅富户仍有动机。 可如果官绅优免都除去了,他们还有那么多余钱来玩过去那一套吗?地方官吏没了这额外进项,何必还照拂他们?只会把该收的都收够,只会盼地方上明面的赋税就足够多——这样才有足够多的存留。 为了搞成这件事,上面甚至要收回全部宝钞。去年开始那么一闹,哪个官绅大户手上还有宝钞? 卢县令见太子深深地看着他,这腾县“县务会议”上的其他官员无不战战兢兢。 “所以不用担心欠额。”朱由检看着他们,“设立大明钱号不只是为新钱法。民间高利贷,隐田隐丁,赈灾银,公务开支,俸禄……旧弊之多,总要有个天翻地覆之变革才能焕然一新。你们都是刺储案之后仍留原职或擢升上来的,该知晓轻重。其余不说,完全禁旧现银、旧值钱和私钱之前,若天下有官绅逆大流而囤宝钞,源头就在你们之间。” 腾县这些“要员”一脸委屈:“殿……县尊大人,知情者岂止我等?” 朱由检笑着说道:“莫非你们以为知情者没人盯着?此乃陛下予小民之恩泽,谁以此事谋私利,便是陛下之敌,天下万万小民之敌!” “下官不敢……不敢……” 朱由检点了点头:“卢先生,这样劝可好?” 卢象升笑答:“善。在下会把这笔账跟每一户算清楚。” 朱由检站起来朝他作揖:“我代陛下南巡,那就有劳先生不辞劳苦,代我走遍腾县每一户人家了。” 卢象升回礼:“县尊放心,我年轻力壮,不算劳苦。” 腾县这里步子迈得大,真准备先尽除一县官绅优免了。 而此刻山东戒严,中枢巡考组和三相都在,刺储案的处理已经根本不用来回跑。 所以速度当然快。 济南、曲阜、临清、兖州府城……好几个地方都有刑场。 刺储岂同寻常?更何况太子是代天子南巡,又等同于刺驾。 等了这么久开刀问斩,无非是河南、淮扬、江宁甚至更远处已经查到的一些人要带过来。 袁可立是枢密使,他过来只是为了就近稳住局势。 所以他现在已经启程往南了。 汪应蛟则要留在这里等着把这边的尾收好。 “行刑吧!”他沉声说道,“杀完这一批,本相还要去淮扬!” 曲阜知县手都是抖的,看着刑场上一片跪着的罪酋,还有周围街巷里黑压压但寂静无声的人头。 哭声震天。 “夫子啊……” “冤枉……” “文教何存!暴君……” 死到临头了,哭喊咒骂还不敢吗? 但围观的百姓或其他未涉刺储案的士绅则奇怪地没有一个人开口议论,不论是叫好或者喊冤。 包括孔氏本支的一些人。 他们还穿着丧服——孔尚贤才下葬不久。 而在曲阜刑场开刀问斩的,几乎都是涉案的孔氏旁支或姻亲。 孔庙并不远,今日,孔氏后人要死掉一大批。 所以围观的百姓和士绅都难以相信:真的会杀? 一代又一代人沉淀下来的观念是根深蒂固的,眼下监斩的相爷虽然发了话,刽子手们正在举起刀子,可就像说书人有时候会讲的一样,他们都觉得是不是随后就会有一骑突至,高喊“刀下留人”。 刑场内外只有不甘而愤怒的孔氏罪酋的哭喊,外围则处于诡异的沉默之中。 那一双双眼睛或期待、或难以置信,那一张张嘴或张或闭,却都在屏着呼吸。 回来奔丧的孔胤植眼睛瞪得大大的,终究看见那一片刀光毫无悬念地往下刮去,而后便是惨呼声中的鲜血飙升。 直到此时,刑场外才是一片杂音。有的吸气,有的惊呼,有的啜泣,有的悲呼。 过了片刻之后,才是许许多多的哭声。 可这些哭声里,却终于有人开始喊起来道。 “杀得好!” “报应!” “报应!!!” 孔胤植一阵头晕目眩,却听越来越多的曲阜贫苦百姓开始这样喊。 魂不守舍的不止他一个。 衍圣公尸骨未寒,孔氏有越来越多的人去陪他了。 变天了…… 汪应蛟也感慨不已,可他已经起了身。 “走吧!奉旨,涉案三位藩王,在扬州审。” 这一场杀戮,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 第468章 人上人 第468章 人上人 孔氏都能杀,还有哪家不能杀? 藩王能杀,勋戚又算得什么? 戒严的山东内部,要开始做一个“艰难”的收尾:随着衍圣公这个封号已经基本确定要褫夺,那么多祭田、孔家庄田将如何处置? 再加上这一次与刺储案有牵连的山东官绅富户家里的田产、店产。 一鲸落,万物生。 这收尾之所以艰难,是因为涉及的田土面积大,分布广。 诸多祭田、庄田本身就分布在山东、河南、河北、淮扬等数省三十七个州县内,这么多年孔尚贤积极响应实边政令,孔氏在承德府、辽宁省等地又购置了不少田地。 各种各样的产业自然不能一概而论。但至少以前由皇帝拨给的祭田、这回涉案数支旁支的田土,必定是要重新分配的。 再有便是四氏学的额外优待。 衍圣公一脉在山东地方,过去的特权绝不仅仅是祭田及曲阜知县的世袭。在文教方面,孔氏家学、孔府庙学及儒门四先贤孔颜曾孟后人一同“冠名”的四氏学,过去就有一些特殊优待。 一方面是官府专门为之提供的学田,另一方面还有廪生、贡生甚至山东乡试的专门举子名额。 这些都是历史遗留问题,朱常洛一直不曾去动这一些。既因为暂时没有必要大动干戈,也因为孔尚贤此前着实乖巧。 现在这些全都要改。 当皇帝在武力上做出了背书,当朝堂诸相一同决定维护已经改革出来的中枢权力结构,当“穷途末路”又不甘心的旧势力递上了刺储这个由头,朝廷的绝对威压这次明晃晃地降临地方。 藩王作乱、外敌趁机祸边、朝廷外征内镇而左支右绌的局面并没有像一些人期待的那样出现。 朱常浩带着他的儿子朱由杞,沐昌祚带着他刚刚一岁多的曾孙沐天波跋涉赴京谢恩。 时间才过去了半年,缅甸上下可谓马不停蹄,只留着沐叡和他的儿子沐启元在缅甸主持大局。 他们如此恭谨地一路北上,仪仗是外藩国主、亲王郡王,这当然也是他们做出的姿态:大明官绅都好好瞧在眼中,西南无恙,瑞亲王和缅安郡王一脉心中对大明只有感恩。 南京一遇,宗人令王昺犹在那里镇着其余诸王;扬州一遇,那里是三个藩王正在受审;过淮安而至山东,太子殿下正治理着一县之地、分地劝耕。 夏日炎炎,朱常洛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五弟。 “老国公何苦如此?” 他却先对沐昌祚说道,又看着年幼的沐天波:“世子年幼,这路途遥远……” “臣是大明忠臣,如今外滇大局已定,臣心里还是愿意落叶归根。”沐昌祚跪在他面前,“臣再祈天恩,盼此子能在大明受教,将来能既忠且贤。” “年纪太小了些。”朱常洛叹道,“你们的苦心,朕都明白。老国公想叶落归根,在京里享享清福是好的。两个孩子嘛……” 他看了看自己的五弟:“朕知道你虽然与缅安郡王筹谋多年,但麾下群臣毕竟鱼龙混杂。新朝草创,难免有些错漏,无需如此。缅甸既定,昆明是要用心文教的,届时送去云南大学校好好学一学就是。” “臣弟谢陛下隆恩。臣弟此次亲来谢恩,一是非如此不足以表臣弟感激之诚,二是破敌多有俘获、该进献上国以报天军襄助之恩,三是陈情祈策、盼皇兄再助臣弟一臂之力。” 明明只是个不起眼的皇五弟,若一切没什么变化,他此生又岂能有一国之主的实际权位? 朱常浩对自己这大哥的恩情、手腕都有清醒认知。 这一回,有错漏就是有错漏。征伐缅甸,他和沐家之外,队伍之中的成色复杂。被人找到一些可利用的点做了个局,他当然要担负起责任。 而亲自赴京谢恩,就是任凭责罚的姿态,表明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大明给的,皇帝可以随时褫夺。 但朱常洛既然给了他这个机会,又怎么会轻易褫夺? 于是这只是一个互相配合的戏码。 朱常洛赞许地看着他:“五弟毕竟历练多年,这些年实在进步不少。缅甸进献礼单,朕已经看过了。宝石不论,粮食也不急,你安定缅甸需要。那些金银和精铜……” “臣弟得孙总司指教,深信上国必定不让缅甸为难。” 所谓孙总司,便是如今理藩院新设的外滇司总司孙传庭。 自从当年随皇帝南巡之后,孙传庭便一直在南方活动。马六甲、交趾阮郑……他们背后那些拓海团练洋行及外察事厂、理藩院设在柔佛等国的使节馆,这些力量都有孙传庭的作用。 而随着交趾阮氏已经在与大明合计将来方略,孙传庭则改任理藩院外滇司总司。 朱常洛想着朱常浩呈上来的金银和精铜数量,不禁对他说道:“你莫不是把那边佛寺和权贵之家的金银铜器搜刮一空重新熔铸了?那边百姓笃信佛法者众,你还是要从长计议。” “启禀陛下。”朱常浩态度恭敬,“臣弟知晓其中利害。那东吁搜刮多年,积蓄实多,臣弟不曾搜刮一尽,更没有大肆捣毁寺庙佛像。只是百废待兴,臣弟以边贸互通有无为由,效仿上国设了昌缅号,这些金银铜便是股本。” “原来如此。”朱常洛笑了起来,“那这个生意就与你做了。你说再助你一臂之力,除了这些物资,还要什么?” “人。”朱常浩知道坦诚最好,“臣弟治下铜矿,若是开采得法,缅甸财计便可大增。缅民耕种不甚得法,水利不兴;文教方面,臣弟也缺大才,广设学校授教擢才……” 说是进献,实则就是给出态度。 但他能在关键时刻为大明提供一大批金银铜,自然就是在帮助大明推行新钱法,而且瞅准了大明要稳定西南获得更多贵金属来源的机会。 当然,皇帝给他这个机遇去做外滇之主,本来就要帮助他开发缅甸:稳定的贵金属来源和一个稳定的外部粮仓。 所以说是进献,其实便是一次很大体量的贸易。 在孙传庭的指点和“勾连内外有不臣隐忧”的背景下,朱常浩无非是先垫付了全款来进行这一次贸易。 朱常洛想了想之后就说道:“物资方面,随后与官产院细谈吧。人才方面……” 他沉默了一会之后,还是让朱常浩先说:“你说陈情,先说说如今缅甸治下实情。因地理、气候,从族群到典制,缅甸确实需要一个长治久安的法子,用心归化。” “是。那臣弟便从族群说起……” 大明有武力优势。从朱常洛当年南巡开始筹划起,大明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才能够每年利用旱季稳步推进,用绝对的火力优势迅速取得如今的局面。 但外滇毕竟在当地不同王朝、不同地方势力的经营下一直自成体系,接下来才是最难的。 那里雨林、山地、平原交杂,因为雨季旱季之分和山川形胜的影响,不同地方的族群都有相对稳定的活动空间,差异化的生活渐渐造就不同的族群。 在更早的蒲甘王朝时期,也有缅人、骠人、若开人三族鼎立的态势。 大明如今采取的做法,仍是更符合当地情况的土司制度,而且主要是扶持外滇原先被缅人打压的土司、重用云贵那边随军出滇的大明土司。 这种做法目前会比较有作用,但长久来看仍旧会比较松散。 “阿赫木旦之外,还有阿台……” 朱常浩继续向皇帝介绍。和大明迥异,外滇此时是真正的封建,许多地方土司或城邦都是核心王室分封认可的封建主。 而在他们内部,既有种姓概念,另外也有异于大明的组织体系。 这其中,阿赫木旦和阿台是两个很重要的概念。所谓阿赫木旦,便是王室或地方土司、城邦直接控制的次一级组织或种姓。这有点像是府兵制,每个阿赫木旦村通常都有固定的军事或经济义务,平常耕种劳作,而有需要的时候则自备武器粮草、以阿赫木旦村为单位形成某些兵种随同作战。 阿台的地位则相对更低一点,一般是非缅人村社。军事义务上一般只提供战力更弱的轻步兵,经济义务上则提供更多。 此外当然还有奴隶。 从蒲甘王朝到东吁王朝,总体的趋势是王室在尝试建立更多的阿赫木旦村和阿台村,向其余臣服族群的土司或城邦派驻更多总督。 这个体系下,还有国王必须与宗教绑定以降低成本的脉络,因而佛塔遍地。 而目前的缅甸,寺院还几乎垄断了教育途径,并且拥有巨大规模不缴租税的田地和劳动力。 朱常洛担心朱常浩拿出来的大笔金银铜有不少搜刮自寺院,就是怕他为了解除朱常浩对他的猜忌而过激。 但想要缅甸以后能为大明贡献足够大的财富和物资,那里的寺院经济难题同样得有办法解决。 听他说完,又听了听沐昌祚的补充,朱常洛就说道:“归根结底,一是此前王公权贵豪奢,横征暴敛;二是僧侣有助于统治和稳定,小民出家便得庇护。” 看着自己这弟弟,朱常洛意味深长:“欲得长久,你和你的子孙既要另有财源,更需与民生息轻徭薄赋。得了民心,才谈得上去动寺院。” “臣弟与君王等人已商议多时,难得良法,恳请陛下指点迷津。”朱常浩态度诚恳,“臣弟既是为子孙后代开创基业,也是为大明开疆拓土、教化外藩,不敢不勤俭。” “财源就是矿产。”朱常洛斟酌着,“粮食……你们先留着饱小民之腹。小民若不必为奴,生计好了许多,自然不必寄身寺院。吃饱了,大明铁器和布帛将来会越来越便宜。但要是想这些东西少流入寺院,还要想些法子。好在,你是朕的弟弟,是上国尊贵身份入主为王,自然该有异样做法。眼下,缅甸僧侣可有异动?” “收容了不少流民出家为僧。此外,便是仍在游说群臣及臣弟,盼新朝仍以佛法为国教。” 朱常洛失笑:“毕竟他们知道上国僧侣远逊他们,而他们也只是肉体凡胎。怕就好,你便一心治政安民。上国文教,还比不过他们那佛法,你便是冥顽不化。一步步来,先把度牒管理法子学去。愿受管束的,就暂时仍有特权;不愿受管束的,打一批。另外,开书院,你官府给学田奉养,和寺院争贫民百姓出路。” “皇兄,便是缺有才学之士啊。” 朱常洛冷笑一声:“放心,不会缺。待你一路回缅,自有不少世家大族子弟将获罪发配。他们自是恨朕的,你能不能用好他们,就是你的本事了。争不过朕,难道还争不过缅甸的和尚?” 朱常浩呆了呆,随后打了个寒颤:“陛下,这……” “除了他们,获罪三藩除亲王外,其余子弟可以都随你去缅甸。都去一起,若有心积蓄报这个仇,朕倒乐见他们在缅甸站稳脚跟。要站稳脚跟,就必须与那些僧侣斗,必须得民心。你心里有数,安坐王位收果子便是。” 朱常浩心想你这真是给我出大难题。 “治国谈何容易?”朱常洛深深地看着他,“朕盼着你教化了那边,而非被他们教化了。怎么做,就看你是不是从此耽于安逸,还是真的能扎根。和僧侣斗是长久水磨功夫,不能只靠刀兵。大明这些只懂得兼并田土的乡绅大户,去了那边,你用好了就比刀兵更厉害。于大明而言,则是朕并非赶尽杀绝。将来的外藩自有良田前顷,小民无数。即便泰昌朝以前的大明旧制,也比如今那外藩好多了。” “臣弟明白了。”朱常浩看了看他,又问道,“臣弟立国,王田无算,能否在大明择地发卖?” “好法子。”朱常洛哈哈大笑起来,“允你卖。京城、通州、临清、淮安……你一路卖过去。另外,此前便有些勋戚,朕允了他们去外藩。你缺人,他们虽然才干有限,但胜在忠心,也多少有些可用之才,届时都随你回缅甸。该授何职,做何事,你就与老国公一起商议斟酌而定。” 缅甸是一片蓝海,外滇原先的土司和大明西南随之出滇的土司自然遵循那边旧制拱卫在外围、自治权颇高。但那里的核心区域,只要人手足够便能慢慢往郡县的方向去转,不知有多少机会。 朱常洛现在有利益可以兑现给那些旧勋戚了。 而在大明如今的“白色恐怖”之下,获罪的和不甘心的官绅富户,如果受不了将来的大明,那就去制度方面更加符合他们习惯的外藩重新开辟基业。 不,不能说完全重新。只要敢去,就是缅甸新王治下的人上人。 朱常浩在大明发卖缅甸田土,所收集起来的金银铜钱,难道又千里迢迢带回去?自然是继续在大明采购所需要的物资。 理藩院一时更加忙碌起来,帮助朱常浩制定缅甸新的土地制度及册籍规范。 随后,前脚是巡考组、各省总督及仍旧扩大刺储案的三相大杀特杀,后脚是缅甸国主诚招臣民百工、发卖缅甸肥沃田土。 顺昌行所载的缅甸金银铜、宝石、象牙等贡礼抵达东都市舶司后再入江顺运河北上,他们想着这一次巨大贸易中所占份额将带来的回报,看着那些仍旧纠结于优免及田土产出的老顽固们不屑一顾。 什么时代了。想盘剥小民产出,如今最好的沃土便是南洋、外藩。 那边如奴仆一般的小民,才不像大明百姓一样懂得揭竿而起。在那里,向来都是权贵带头,而小民则只会懵懂跟随卖命。 “月钱都清楚了吧?”这顺昌行的陈阿福自从随南洋舰队去了一趟马六甲,如今已经是南洋巨擘,“识字的,有文凭的,愿阖家随洋行去南洋的,都回去招。” 船队归国,再继续北上就不用那么多人了。 陈阿福眼里都是精光:“眼下人心惶惶,必定不少人愿试一试。别说那里土民凶悍、酷热难耐,多说没多少瘴气,多说南洋姑娘身段,多说月钱之外如今可以怎样发家!吕宋缺人,瓜哇缺人,到处都缺人。跟咱们顺昌行去了,便是人上人!” “东翁放心,小的们都知道怎么哄!” “说什么哄!说的都是实话!”陈阿福由衷说道,“皇恩浩荡啊,总有人不明白!” (本章完) 第469章 立国,灭国 第469章 立国,灭国 大明这些皇权特许的拓海团练洋行问世的时间还不足十年,但大明的冒险家们开始尝到甜头了。 这甜头太甜,甜得他们欲罢不能。 而随着今上的五弟强势入主缅甸,这些拓海团练洋行全都嗅到了更大的机会。 他们都想转正。 当初被皇帝微服召见的徽商集团们如今成了核心。江南文教昌盛,徽商们虽然当时主要是从盐业及其他贸易发家,但在文教上的实力同样雄厚。 到了如今这局面,他们既占了先机,又“深明大义”,极度敏感地抓住了问题关键。 整个大明,这一次与各大拓海团练洋行有关的官绅大户们在新钱法推行过程中都最为恭顺。 而以他们为脉络,大明有一张新式的网则在积极推动另一件事。 歙县吴氏的家主如今已经是当时的公子哥吴养韬,汪道斐则仍在。 “世伯。”吴养韬期待地对他说道,“太子殿下已经在腾县试行优免尽除。侄儿以为,世伯等应当在江南运作一番,为太子殿下及国策造势啊!另外南京诸藩不安,不如奏请陛下,让我们诸洋行各遵奉一藩,干脆让他们随我等……” “慢慢来!”汪道斐摇头,“不能急。眼下兖州腾县只是试行,是靠太子殿下压着。总要见了成效,朝廷真要定此国策时才振臂响应。诸藩外遣,也要等外滇、东瀛大事已定。” 他们这些拓海团练洋行目前已经在一些地方开拓出了属于自己的小领地。规模不算很大,而且大多是与当地土酋一同合作,产业也不一。 汪道斐看着他们:“反倒是眼前,我们各家至少有两件事要办。” “还请世伯剖析。”吴养韬态度端正。 他现在有干劲。做盐商,做来做去固然家财不少,但地位就低了,以前还得捐纳搞个功名护身。 可现在这拓海团练洋行分明干的是开疆拓土的事,只不过有实无名罢了。 要得这个名,在大明这宗藩体制下必定需要一个门面。这些门面,当然就是皇帝眼下养在南京的藩王们了。 为了名副其实,将来成为某些新外藩的“开国功臣”,他们愿意多出钱“置办”这份基业。 “其一是新钱法。这件事办好了,才能先得圣心,以后的事都好办。” 吴养韬听得连连点头:“那另一事呢?” “另一事便是说得诸藩都自请改制。”汪道斐眼神锐利,“衍圣公都要除了,宗室再改了制,天下官绅还有什么话说?” 吴养韬呆了呆:“还能怎么改?” 诸藩赐田、王府等等这些过去的旧产都由宗明号、昌明号在管了,宗室俸禄也由宗人府统一发放。 这些年藩王们最好的便是如当初的潞王、如今的瑞王一样在外藩,有实权。 其次则是像蜀王、楚王那样的,在诸边,行动自由,买了田土,是既与各部权贵结亲又开垦新边的富家翁,将来未尝不能同样升格为实土藩国。 最差的则是养在南京的这些,只能领着俸禄和宗明号、昌明号分润。有的只是安逸度日享乐罢了,有的则又参与了一些其他的生意。 现在参与生意的,其中三家参与了钱庄钱铺生意的明显是被利用了,祸及家人。 从有王府、赐田、属官到如今这样,他们已经算是比以前差多了,还能怎么改? “陛下圣恩,已经允了宗室郡王以下科考、从百业,但这么多年来效用不大。”汪道斐说道,“宗禄既然从此能足额发放了,除非少数肯上进的,许多皇亲还是自持身份,在地方上仗着宗室出身做一些人的脸面。一些稍有才学的,得地方赏脸得了个生员,反倒大收投献,过去地方上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呢?” 吴养韬若有所思。 “瞧着吧,相公们如今做法,迟早把案子审到带出一些宗室子弟。”汪道斐意味深长地说道,“扬州已经审定奏请圣断,这三藩,除定了。” “世伯是说,以此让诸藩惊惧之下自请再改宗室之制?难道要削俸?” “削俸?”汪道斐嘿嘿一笑,“只是削俸,谈什么新制。” 吴养韬感觉汪道斐很大胆:“世伯,诸皇子将来……” “贤侄还不明白吗?”汪道斐看着他,“想想昌明号、宗明号,我们这些拓海团练洋行。再想想二皇子……” 吴养韬凝神思索起来。 毕竟是大商之家出身,汪道斐说了这些,他恍然惊道:“世伯是说……将来藩王就不给俸了,给……干股?” “恐怕陛下早就有这念头,不然当年何必大动干戈,先设昌明号,再设宗明号?”汪道斐点头,“先是蜀藩等在昌明号尝到了甜头,后来宗明号才顺利。这么多年,两号分润着实不少。要不然褫夺各王府祖产,虽有陛下威望无双,诸藩都恭从,那也是看在银钱分润上。与之相比,诸王宗禄不值一提。” “可除了亲王郡王,其余宗室不少还是指望着这份宗禄。” “这不是又有了拓海团练洋行吗?”汪道斐意味深长又有些畏惧,“陛下予我等特许,但将来哪能容我等另有想法?如今有些掌柜已经开始跋扈了,为长久计,我们只怕都得再找些东伙。” “……诸藩……” 吴养韬明白了过来。 他们这些洋行在海外之行事,实同创建新的藩国。 虽然如今东伙里面也有一些勋贵甚至宗亲,但既然形同立国,将来自然要有更明确的规矩。 把这件事与汪道斐所说的诸藩自请改制结合起来,吴养韬大概有了概念。 汪道斐慎重说道:“要说,我们各家拓海团练洋行还要分一下,各有经营之处。如今诸藩还有那么多家,各家宗室数目不一。亲王为东伙,郡王以下各有职差,每家要养着的最好差不多。代陛下养着他们,出色的教养成材,宗人府从此不用担负俸禄,诸藩在宗明号的股份换成洋行股份,这件事办成了,将来我等才能成事,能遵奉一藩得册命!” “此事……我听闻陛下已经办了。此前就有过消息,勋戚在认买将来外藩之地、官位。” “足证此路通畅!”汪道斐点头,“但如瑞亲王一般,海外新藩册命之国主,哪里能一般?瑞亲王昔年先与缅安郡王结亲,筹谋数年始有如今,诸藩若想再走一遍这条路,总要请得圣恩才行,还要有我等之助。这事,大可与无心军伍之勋戚明白谈。新钱法之下,朝廷缺银缺铜。这些,我们不缺,缺的是特许,是将来往来贸易。银号已经有了,我等洋行,何须现银?有汇票就能办!” 吴养韬豁然贯通。 原来这些事都连在一起。 目前除了民间的官绅富户,大明自然还有一批最富裕的,那便是宗藩勋戚之家。 他们手里的银钱若是能尽归朝廷,新钱法推行下去的胜算又高一成。 而他们无非是有些日常用度所需罢了。以宗明号、昌明号及这些拓海团练洋行的实力,在这股份改制的过程当中满足他们的日常用度所需又是什么难事? 只要各家把将来的利益格局划分清楚:哪一藩带着哪些勋戚与哪一家拓海团练洋行将来到何处立足开国。 同时,各拓海团练洋行所需的只是人力,是武力与物资支持的特许。与宗室、勋戚合作,依托他们的纽带可以带动不少人力参与。在此过程中如果能帮助到朝廷新政推行,将来的特许更不是话下。 至于眼前需要付出的代价,那都是为了将来能够拥有册命一国的名份。 只要能做到那一步,他们现在帮助朝廷所付出的代价大可用将来贸易之堪合、汇票先记在账上。 朝廷缺银,缺铜。只要能帮助朝廷把如今市面上的现银和制钱、私钱换成新的银元和铸钱,那就是天大功劳。将来能立国了,贸易往来还不是卖货进货?能两清就好。 这是一笔立下万世之基的买卖,是他们这些商人家族真正在大明及外藩本支旁支都发达显贵的买卖。 诸洋行这些年已经赚了不少了! 这特许要能持久下去,此时不为皇帝分忧,什么时候分? 在大明诸多旧士绅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刻,享受到皇帝新战略红利的这些新阶层——从当初的晋商到此刻的徽商,他们开始主动筹谋着继续推动历史齿轮了。 大明新钱法的未来,他们这些人的嗅觉最灵敏。 若是新钱法能够完整推行下来,他们这些以工业、商业为主业的人,必定获得比旧士绅更快速度积累财富的机会。 因为他们的周转效率更高,不是一年一两季的田土产出,是从大明到外藩、沿路许多口岸都能周转一次的贸易。 而如今南洋诸岛上面,不论干什么,效率都有远大于大明的提升空间。 他们更知道西洋人从另外一方广袤陆地那里似乎有掘取不尽的黄金白银。不论是与他们交易赚回来,还是有朝一日能踏足那边与之争利,难道不比在大明迎来送往想法子偷逃些赋税积累家财容易? 时间一天天过去,查案的查案,杨涟这样的中枢笔杆子已经在朝报上不断撰文彻底搞臭一些典型,皇帝斩了三个涉嫌参与刺储的藩王,拓海团练洋行这个利益团体在行动。 瑞亲王回去的旅程慢了很多,缅甸似乎已经不急于彻底拔除东吁残党。 从泰昌十八年开始骤然兴起的波澜此刻却丝毫不显得汹涌了。皇帝设一房七院、拜诸相而形成的新衙署迸发出生命力,这些体系里受重用的群臣们有自己新的官场坦途要攀登。 这一次,他们愿帮皇帝举起刀,砍向阻拦自己进步的同仁——莫非回到没有相权的时代? 一切都以唯公唯国、利民为民的名义。 恩科、制科、国试……过去多年以来,中枢及地方都增添了不少官职。此时哪怕有不少官员、吏差在巡考过程之中涉案获罪,官府却似乎仍旧撑得过来,好像过去十多年以来的“冗官冗员”就是为了应对此刻的紧急形势。 而治安院体系、大中小学校体系,此刻又开始一面从卫所、民间吸纳更多人端上铁饭碗,一方面为地方稳定和地方官吏补充着更多的新血。 一直到泰昌十九年的年底,在大明银号业已经过省府两级两年的试运行之后,一则制旨才颁告天下:泰昌二十年开始,大明银号将在东都、南都、武昌、西安、昆明再设五厂铸新钱,府辖县州各开支号,并允良善之家入股授牌经营柜店。 这当然是消减地方阻力的权益之计,但大明只要是把这个体系建立起来了,将来未尝不能在合适时候再惩办一批柜店股东,另外重新改组为受中枢控制的商业银行体系。 朱常洛要再过两年才有四十实岁,他等得起,朱由检也在开始锻炼。 停滞了一年,缅甸的后续攻势要一直等到明年的旱季开始才继续。 机械厂所生产的采矿机械则开始准备向缅甸运第一批——在今后的许多年里,缅甸的铜矿都将是大明新钱法保障的重要一环。 而东瀛那边,虚岁将八十的田乐身体每况愈下,但他的精神意志仍旧吊着他。 尤其是听到了太子在山东腾县试行尽除优免之后。 “伏波侯……那边准备得如何了?”冬日的海风很冷,他一直在温暖的室内呆着,只是目光遥遥看向西南面。 他怕自己没太多时间了。 他很想向皇帝传去捷报:东瀛已定,为大明再夺一块可以分配利益的新土地,让君臣昔日一同激动的那十二字真正在整个大明落到实处。 “老相公,明年该成了。” 田乐闻言点了点头:“明年……是该成了。” 沉吟片刻,他又开口:“你告诉李旦和毛利辉元,我答应他们。但那岛津家征伐琉球,大明要替琉球做主,大明不会留他。” “那……借刀杀人?” 田乐微微一笑:“让毛利辉元自己琢磨。” 遥远的西南面,台元岛畔,沈有容一日不得停歇。 “最迟只能是明年入秋,风浪不再那么大!”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历经两年才制成的这艘巨舰,“再试航数月,只要无碍,东洋舰队该出征了!” 沉闷的汽笛声宛如海上巨兽的咆哮,浓烟滚滚,这是致远舰的第二次海试。这一次,他从船厂附近的海域一直航行到台元军港。 它是龙王级蒸汽战舰的试验舰,并非东洋舰队的旗舰。 东征大业,并不把全部的宝都押在这蒸汽巨轮上。工艺业已成熟的大明造船厂,为东洋舰队主要打造的仍旧是镇洋级和威远级海舰。 沈有容在继光号上看着这致远舰在轰鸣声中减速准备入港检修,准备下一次试航。 他也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赐名致远,但它将要踏上的旅途,确实非常遥远。 大明龙王级蒸汽战舰的野心,则一样广袤深远。 沈有容已经迫不及待要带着它远赴东瀛,横压江户湾。 他已经在东南又等了三年,从六十岁等到了六十三。 是老将了。 疆场福祸难料,他又还有多少年能等? 东吁与东瀛,也不知是哪里能够率先攻入敌国王都,成就泰昌朝第一桩结结实实的灭国之功! (本章完) 第470章 权谋本就朴实无华 第470章 权谋本就朴实无华 有心人曾做过统计,洪武朝四大案前后获罪论死者恐怕达十万众。 若说胡惟庸案和蓝玉案主要触及的是开国功臣,是太祖要削相权、强皇权、保江山承继稳定,所涉普通人家不多。那么户部侍郎郭桓贪污及空印案则牵涉到大量的地方官府普通官员及地方富户,太祖打击地方豪强的意图不问自明。 因郭桓案,记账用大写壹贰叁肆这些大写数字的传统诞生;说郭桓贪污所得“檄赃所寄借遍天下”,因此“民中人之家大抵皆破”。 两百多年后,表面是因为“刺储案”,实际则是因为新钱法,整个大明安逸了多年的文人官绅们再度回想起老朱家的手腕。 不同的是,这回更像是一次精准打击:涉及地域范围相当之广,但所涉及的人家不至于“中人之家大抵皆破”,且大多数都是因为民间新旧官司不断深挖。 每个县州大抵都只办了三五家,打击面不算太大。以每个县州有专门的法院和治安署这种配置,工作量也不算太大。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跟完成任务指标似的。 可大明一共有多少个县州? 一千余个县州加起来,泰昌十九年这场大杀特杀一样有了过万论死之人,罚银罚役乃至充边充藩的人数过了十万。 袁可立他们已经到了江宁省,下一步还要去最后一站的浙江。 泰昌二十年新年开始,《学用》朝报全文刊载《御极二十载:民授秉国皇帝笔谈治学治国》。 朝报针对的是官吏、士绅。 与此同时,还有制旨及宰执令将张告天下,直至乡里。 “……民授秉国?” 这是大明第一份不以“奉天承运皇帝”开头的圣旨。 在北京城里,“幸存”的举子、进士不少。 由于没被牵连,他们得以一直留在京城。泰昌十九年对有些官绅人家来说是血色之年,对他们来说则是“巨考”之年。会试、恩科、国试……一场场考试下来,又恰逢一桩桩案子办下来,他们虽在候缺,却也只用等进贤院排定他们所授官职,开春后去赴任。 这其中的佼佼者,便是泰昌十九年经史人文科的状元陈子壮。他字集生,而后又在专门针对去年新科进士及在京六品以下事务官的制科中脱颖而出。 他们这批人都是要委以重用的。说白了,此刻仍未授职而是在同政大学院进修,那就是朱常洛所选的一批青年“同党”。 饶是已经在同政学院里听皇帝讲了不少理念,此刻新春之际往来的几人仍被这圣旨抬头所震惊。 “集生兄,这是地动山摇的大事啊。” 陈子壮点了点头:“殿试策问朝廷优免士绅所为何,制科问何以赠民利更富国之财计。陛下学究天人,这回是真把民为贵抬到尤重于天了。” “开宗明义。诸位看这句:‘得民心者得天下,民心蕴天命时运。大明之民心,非出自数家数姓,乃百业万民之整体、黎庶苍生所合力。’这是要辨明万民之中谁为病害啊。” 他们既然能“幸存”,至少不是地方上声名过于狼藉之出身。 此刻,他们从这句话里咂摸出了小病与重症之别。 什么是民,历来私下里的真实看法其实会反映出不同人的立场。 现在有人继续问陈子壮:“集生兄,去年局势,令尊可有什么言语?” “……家父先知长兴,后知嘉兴,如今督学浙江,只说仁善之政莫过于当朝。” 陈子壮属于泰昌朝的“官二代”,沙贝陈氏也是广州府南海县赫赫有名的书香世家。 他的曾祖陈绍儒是嘉靖十七年的进士,最后官至工部尚书。他的父亲则是泰昌七年的进士,后来接了舒柏卿的班先做长兴知县,又任长兴知府。 如今陈子壮更是高中状元,制科出彩。沙贝陈氏“一门七进士,四代五乡贤”的含金量更高了。 其他不论,至少他父亲陈韶儒作为第一次分了自然格物和经史人文科的进士,他的伯父一样因为泰昌朝举人出仕的上限更高而走得顺利,沙贝陈氏至少是新朝科考及衙署改制的受益者。 如今他们家是大明官绅大家之中率先转型的,并且乘上了设南都、兴海贸的东风。 江南更为保守传统,显而易见的便是近年来数科之中江南出身的进士比例有降低趋势。 譬如北方和广东福建便开始出现大量以自然格物而登科的进士。在过去科考治五经方面逊色江南士子一筹,他们也更加愿意从格物致知论出发占据经史人文科新的生态位。 这一世的陈子壮不必再有“岭南三忠”之一的名声,却又有了更高的起点。 一句“仁善之政莫过于当朝”,这就概括了他父亲对如今形势最准确的态度:跟着陛下走就完事了。 陈子壮看着朝报,目光灼灼:“相较而言,我倒更赞叹于这一句:‘民心所向授朕秉国,神器曰祀曰戎。祀天地祀祖宗,所求者无非万民子孙安康富庶。又以子弟为将卒、赋税资兵备粮饷,所求者无非御外敌平内乱。天子秉神器之重,则吊民伐罪。臣民敬神器之威,宜先公后私。神器为私器,民心则不存,国恒亡。’诸位以为,这一句是要说什么?” “……若从格物致知论来看,圣天子这是自除天命,以凡人心性与天下士绅计较了。天人感应……呵!” 若非如今是泰昌二十年,他们又是得到皇帝认可的行进,这样的话是万不敢说的。 毫无疑问,今上是历来绝无仅有的皇帝。天人感应固然用民心影响天道、灾异遣告天子的方式限制和规划了天子,但也从此让天子有了一个神圣的面纱、稳定的法统来源——最主要的是,只要玩这一套,自有无数大儒帮你念经。 可现在皇帝把“奉天承运”四字都改了,直接点,别民心先影响天再告诫天子,民心就直接授权天子,遵奉拥戴所为的便是万民私利凝聚成的公义,为此还把最暴力的兵权授予了皇帝,“吊民伐罪”。 而若神器为私器,不论是皇帝自己拿来作为私器享乐,还是辅佐皇帝的群臣拿来谋私利,都会损害全体黎庶苍生的公义。 就差把皇帝以神器为私器谋利则失去法统权威明说了。 这自然是自己揭掉了君权天授的神圣面纱,反而把秉持公义作为了皇帝的职责。 问题是,没有皇帝不想继续做皇帝。顺着这个逻辑,如果有人阻碍皇帝继续获得这种法统的权威性,那不就相当于谋反? 因此这人才说皇帝是要与凡人心性与天下士绅计较——仅从过去这些年的情况来看,皇帝无非认为许多官绅在把神器变为私器,以权柄或优待而大谋私利,“损不足而补有余”。 “天下臣民须谨记,国之本质,乃以兵止戈、以暴致治。朝廷施政,以道德求其上,以律例戒其中,以杀伐保其下。如此秩序井然,万民不致有乱世草芥之忧,方得繁衍生息,渐趋大同治世。朕谓大同治世,其要有一条,曰皇帝犯法亦有罪!如此则君臣万民同谨肃,可保其中,可得其上!” 年轻的进士们心里怦怦跳。 外儒内法,历来也不言自明。然从始至终,最多也只有“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君,始终是超然的。法是君主之法,儒也是忠君之儒。 如今这“民授秉国”之君,说他想要达到一个“皇帝犯法亦有罪”的大同目标。 确实,这还不够大同吗? 而若是皇帝犯法都该治罪,如今朝廷在走向施政为大同的路上,还有谁人不能治罪? 山东腾县,卢象升念完这句话,神情复杂地看着太子。 朱由检年轻的脸上都是苦笑,忽然开口道:“建斗啊,冕旒何其重!” 卢象升自然只能弯腰说道:“陛下思虑之远,实乃万民之福。殿下必为明君,不负陛下殷盼。” “这一来,将来要议定国之宪条便初见端倪。”朱由检摇着头感叹,“谏劝君上,又哪里比得上宪条明文之便?这可比设宰执、拜相要厉害。多年之后,谁是成就此等功业之臣?” 他看着卢象升,而卢象升想了想则把腰直起了一些,坦然说道:“陛下襟怀千秋,以此壮士骨,此后何虑野有遗贤?有舍有得,殿下须明陛下一片苦心。” “我有什么不明的呢?”朱由检一阵恍惚,“父皇也说了,主次或有交替。子孙不肖,委任贤能可保民心不失;子孙圣明,自能让群臣敬服再添功业。只是这转变……难啊。” “是难。”卢象升也没有回避,却郑重地宽慰他,“陛下总说,权争避无可避,历朝历代皆如此。于外施政有规制,于内斗争有底线,于国于民而言更好。陛下命殿下先进学、再历练,就是盼殿下能尽得要领。殿下不可畏难。” 朱由检连连点头:“我懂得了。说来无非一句话,要让群臣服的是宝座之上的人,不是宝座本身。难啊!只看这腾县官吏,我若非太子,与他们能斗上几回合?将来这大明官场里斗到中枢的,嘶……” 卢象升看了他这姿态,却不由得笑了起来。 随后却认真地作了一个揖:“殿下有这等见解,今后定能使群臣归心。陛下常言今人不必不如古人,他老人家必定也盼着殿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你这就服我了?” 朱由检当然是半开玩笑半诧异于他突然的做派,卢象升却莫名笑答:“先服三分是有的,殿下不是初收腾县民心了吗?” “三分……”朱由检被他气笑了,“怎么?是父皇门生,又要做我妹夫,你可是骄躁了。” “我私心忖度,陛下就是命我来时刻提醒殿下将来担重几何的。” “……羡慕二弟。” “殿下不可惰怠!”卢象升肃然道,“陛下常对我说,若非先帝惰怠,他要轻松不少。如今陛下宵衣旰食,正是为了殿下将来轻松些。” “那你呢?你做什么?” “我先做师爷啊。”卢象升理所当然地说道,“东翁,陛下若觉得我一学无成,将来不免逐出师门。先做好眼前事。” “……是啊,先做好眼前事。”朱由检想着父亲仿佛无穷无尽的精力和康健的身体,“我也从知县斗到中枢,那就有几分本领了。” “殿下也不必为了斗而斗,谁会与殿下斗呢?总要多成几桩事,权衡各方所求,学以致用行有所悟,这才是关要。” “……你说得没错,有事做,比什么都强。能成事,才能服众。”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将来这么长的太子时间,能这样也挺好,至少此刻不是在京城里的父皇面前,更加能够以自己的思虑和判断去做一些事。 以前“监国”无非是上课罢了。 也不知这“太子升官记”要爬多久,父皇才会让他真正监国理事。 “民授秉国皇帝”的国是“以暴致治”之国,这个说法还在向更远处传,仿佛在为泰昌十九年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做解释。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要看将来。 反正言外之意都听明白了:当前的治就是推行新钱法、新政。如果致不了,那这个暴还会继续。 自此,暴君实锤了。 偏偏他开始细数御极二十载以来对外征伐、对内推行诸多新政的考虑、得失分别是什么。而那些官绅们,一方面是对动刀向优免的腻歪和不甘,另外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民心确实稳固了很多。 要不然怎么这一顿杀下来,大明好像就偃旗息鼓了? 想反的总是只能大着胆子撩拨一下,盼别人出头。 一棒子敲回来了,就作鸟兽散。 沸沸扬扬的这一场反抗,发展竟颇为令人戏谑,但这似乎正是对皇帝说法的一种佐证。 本来认为这种触及所有官绅和不知道多少人利益的大事,其后不知要经历多少权谋交锋。然而权谋权谋,便是依权而谋又以谋得权。 可权啊,不就是硬硬的大棒子吗? 权杖权杖,就是蛮荒时我有大棒,而你没有,那你听话。 最高端的权谋,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方式,譬如开会。 要是开会开不出结果,那就要加料了。 譬如喊你开会摔个杯子,譬如喊你吃饭商量摔个杯子。 刀斧手是暴力,偷袭是暴力,先装孙子再偷袭一样是暴力。 何况如今哪里需要装孙子?能推过去,又纠结什么? 只要有执行力,能善后。 现在叶向高他们表示我们现在这样很好,您要这么干,我们执行。 现在朱常洛以御极二十年得失来善后:来,英雄好汉都来,将来立下宪条束缚朕,一起走进新时代。 (本章完) 第471章 银钱战争 第471章 银钱战争 对倭国来说,旧时代的阴霾似乎仍未彻底散去——每个“天下人”逝去之后,又是“群雄竞逐”。 织田信长后,一阵乱战,丰臣秀吉登台;丰臣秀吉后,又一阵乱战,德川家康登台。 如今德川家康也死了,矛盾原本并不会爆发,也没有立即爆发。 但江户幕府以亲藩大名、谱代大名压制外样大名,又搞出了“武家诸法度”这样的法子准备持续性削弱外样大名的实力,这种矛盾在德川家康死后爆发出来似乎一点都不奇怪——过去几十年里都是这样的,只不过晚了两三年而已。 奈何这一次全然不同了:以前再怎么斗,无非是窝里斗;现在,大明在旁虎视眈眈。 包括毛利辉元、岛津义弘这些外样大名的突然“背刺”,当然也因为他们在最前线充当炮灰。 从无外敌真正有效威胁到倭国。三百多年前不可一世的蒙古人固然来势汹汹,最后不也铩羽而归吗?所谓神风庇佑,实属必然。对那个时代的蒙古人来说,即便借助了新征服的宋人、高丽人助以海船,但一来做不到齐心协力,二来航海技术、登陆作战经验都有问题,因此失败的可能性确实更高。 此外,那时镰仓幕府已经稳固数十年,可谓上下一心。 现在呢? 一方面,他们固然认为大明这一次的战略更加扎实、不惜多耗费钱粮也要先把对马岛这个桥头堡先稳固住,形势确实更加严峻;另一方面,他们又仍然认为长久的抗争之下,大明也难以为继。 因为没有被彻底征服过,所以并不会把那种结局作为思考决策的根基。 那么,一方面战况会更惨烈、更胶着、更持久,另一方面战事结果却仍旧会以至少是“和谈”结束,外样大名们不愿充当前线的主要抵抗力量又有什么奇怪? 不论怎么看,远在江户的幕府嫡系力量们都有动机借此战彻底打残外样大名中的主要力量。 毛利辉元联合岛津义弘、福岛正则等人忽然发起联合行动击溃了御夷军本部的前锋大将锅岛直茂所部,九州和西国的前线形势顿时一转。 骂战当然立即开始,可毛利辉元核心就一句话:御夷军本部应该更靠近前线,以征夷大将军的器量应该亲率亲藩大名、谱代大名的力量作为御夷主力。 其余且不说,毛利家为主的关西水军已经葬送在伊岐岛,幕府本系力量又布置在哪一线? 在海上风暴频发的夏季结束之前还有几个月时间,这点时间里,幕府需要做出抉择:是亲率主力前移到毛利联军的大本营,安抚住毛利等外样大名的怨气,并且作为主要力量抵御外敌,还是先再次开启内战,又或者放任西国和九州先脱离幕府控制? 对马岛上的大明军队,随后又将如何利用这种局势?又或者,这局势的形成是不是与他们有关?毛利联军是不是已经向大明出卖了什么、准备借助他们的力量? 本多正信父子和以心崇传没有办法准确回答德川秀忠的这些问题。 “大阪两阵后,就该以内藤元盛那混蛋作为理由先彻底铲除毛利家!”德川秀忠咬牙切齿,“父亲大人何必顾虑太多!” “……将军大人……” 本多正信只能如此说一句,却不能讲外样大名所拥有的实力还不弱,而德川家康在大阪冬、夏两阵之后,身体已经接近油尽灯枯。如果那时候没有找到确实的证据就对毛利辉元动手,德川家能够在新旧交替之际赢得与外样大名联军的合战吗? “从逃来的朝鲜人那里,早就知道了明军有远征的计划!当初准备让他们在御夷之战中先消耗,而他们做大明的狗这种可能呢?难道都没有计算在内?” 德川秀忠眼神不善。 那个时候他父亲仍在,他虽有大将军之名,做主的却是幕后的德川家康以及重要的家臣们。 “当然在计算之内,将军大人。”以心崇传说道,“御夷作战计划不必有更改。幕府所掌握的力量仍然有绝对优势,明军劳师远征是事实。所需要稳固守御的,只是本部所在的东面,关东!就算明军并不急于大胜,但只要没有攻到关东,就谈不上胜利。” “这么说,要同时与毛利联军和明军作战?”德川秀忠恨声问道,“如果不安抚住他们,万一他们让明军把本部推进到了九州岛甚至本岛……” 本多正信摇了摇头:“不论如何,作战都要消耗大量的粮食和物资。明军就算到了本州岛,想要减轻从大明和朝鲜运送粮食和物资的负担,就必须要从我国搜刮。到那时,西国和九州自然会怨声载道,渴盼御夷军的拯救。毛利辉元远不如其父,他们这样做,就是不义之举。” 他们说的意思,德川秀忠懂。 不必冒险。以幕府嫡系力量的实力,只要愿意收缩防线,总能给明军造成更大的损失。 这场御夷作战早已筹备多年。 德川家康从逃来这边的朝鲜人口中听到了消息,这场作战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幕府既御敌于西国、九州而声威大涨,并且进一步消耗西南外样大名的实力。 其次的结果就是艰辛的持久作战,借助关西的地形、关隘让明军得不偿失。这样虽然能够实现把外样大名彻底打废的目标,幕府也需要付出惨重代价。所以这种局面下,必须做到让明军自行撤退,而非和谈,如此一来才能让幕府仍旧拥有御夷胜利的威望。 最坏的结果当然不必说。德川家既然已经开幕,就必须抵抗下去。 现在毛利联军在这种应该“一致对外”的时刻拉后腿,固然有个幕府把他们充当炮灰的借口,但事后反倒可以让他们把西国、九州、关西糜烂的黑锅背起来。若幕府能在这种情况下达成退敌的战果,威望反而能更高。 所以本多正信现在说的就是:也许这样一来作战会更加艰难,但只要拖下去就有变数。 明军战线更靠前,后勤压力就越大。 毛利联军如果实际没有做狗,他们还是要直面明军。毕竟拖得越久,神风再次发威的可能性更高,明军为了尽快结束战事,在九州和本岛陆上建立更广阔前沿阵地的需求一定存在。 一旦想要减小后勤压力,当然只能搜刮当地。而当地那边,反正本来大多就是外样大名的领地。放任明军搜刮,毛利辉元等人不义的名声就会更大。若他们是做了狗请明军登陆,那名声就更差了。 何况若是做了狗,后面要继续攻往京畿甚至关东,明军不是一样要他们打前锋? 德川秀忠凝重地问:“如果他们是帮助明军直接由海上攻击大阪、京畿甚至江户呢?” “不论如何,明军想要胜利都必须攻击幕府,逼迫幕府请降甚至试图击溃幕府。正因为如此,所以更需要集中力量守御大阪、京都、江户。”以心崇传摇了摇头,“况且,明军一定不敢轻信毛利辉元那些人。如果不能确认他们的臣服,明军不敢深入到濑户内海。” 本多正信也说道:“将军大人,总之,把幕府主力消耗在陆上初阵是最差的一手。明军迟迟没有将主力投入到登陆作战,正是担心复杂地势和陌生土地的陆上作战。但他们已经盘踞对马岛三年了,相信他们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就算明国再富有,也承担不起无尽等待。” “毛利辉元那些家伙这样选择,等到秋天,明军一定会趁机开始作战。那时候,毛利联军到底是什么立场就非常清楚了。而只有几个月的时间,我们也来不及深入到最西南,并且确保毛利联军不会像攻击锅岛桑一样攻击幕府主力。” “直茂君……”德川秀忠露出惋惜的表情,随后又愤然道,“让他的儿子继承他的荣誉。再告诉其他仍在犹豫的外样大名,不管毛利辉元他们是出于什么考虑,不义之人都不配再领有西国等地!一心御夷,成功后,幕府之下再无外样大名,都是谱代和亲藩。此乃我德川秀忠奉皇命卫国之战,盼他们都能立下功勋!” “将军大人所言甚是,正该如此!” 虽然十分危险,却也未尝不是机会。 此刻,纵然形势更加严峻了,但江户幕府上下仍然相信他们会取得最后的胜利,可以用被打废了的西南外样大名们的领地来分配好利益,让江户幕府的统治更加稳固。 毕竟是本土作战,毕竟有地利和民心的优势。 应仁之乱后战火纷纷已经一百五十多年了,诸国都盼着安定。 此时外国来袭,幕府只要有坚决抵抗的姿态,至少秉持着大义名分。 所以幕府主力与明军的第一战,绝对不能输,绝对不能处于既面对强敌又要顾忌队友的局面。 哪怕需要同时面对明军和毛利联军。 只要第一战不是大败,那就成功了一半。 “这么说,都是真正的豪杰之子,这一次真正对峙起来了?” 对马岛上的田乐又过了一个冬,他笑着问柳川调兴。 “正是,总督大人。”柳川调兴恭敬地说道,“一个是被称作第一智将的男人,以一己之力让毛利家从小族成为统治十国的存在。一个是三位天下人之一,最终开创了江户幕府的东照大权现。如今,他们的儿子彻底决裂。” 田乐看着面前装在盒子里的头颅,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仅仅一个幕府先锋大将的头颅,称得上彻底决裂吗?何况这一战,还有大明帮着,他们才没有留手。” 柳川调兴有些愣住,随后又低下头:“锅岛直茂虽然只是区区谱代大名之一,但这是对幕府的绝对挑衅。” “不足够。”田乐摇了摇头,“去告诉毛利辉元,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做了这件事,还找什么借口?既然已经甘心做了这么多年幕府的臣子,不要妄想还有取代德川家的一天。他若是一心要做大明之臣,就督帅大军,先进逼京畿。给天兵营造好了形势,那么本督则不必由他的领地登陆,而是直取京都、江户!” “……是,小人遵命。” 田乐又说道:“若是他做得好,将来东瀛朝堂有他一席,权势非今日一方小小诸侯可比。天无二日,他要懂,这可不是他们此前在这岛上的小打小闹。本督已奏请陛下,他若是能立下殊勋,又遣了孙女侍奉陛下,可赐名毛辉元,从此为华族。” “……毛大人必定感念圣恩。” “你去吧。”田乐深深地看着他,“你也一样。此去先稳住那岛津义弘,最好能让他多派将卒离开九州岛。本督不日登岛,你让李旦和其他九州岛上小领主等候册命。消息万不能走漏,九州岛上知情之人,都要在长崎迎候本督。办成此事,你今后便改姓柳,随我儿在九州任事。” “小人谢大人恩典!” 柳川调兴已经非常清楚大明的意图。 所谓天无二日,便是此处无人可称皇——大明这是要来翻天的,不是为了出多年倭寇为患和丰臣秀吉率军侵朝的一口气。 三位真正的天家血脉已经到了对马岛上,将来的东瀛将有三国。而能够在这三国之中继续留用的,都是易姓移俗、从此被称作华族的。 能继续留在这里的人都必须绝对忠诚恭顺,而且必须为大明的作战立下大功劳。而其他那些暂时被这位大人“招降”以减小损失的,若仅仅只是观望不抵抗,将来另有处置。 岛津家却势必要被用来安抚琉球、告慰大明阵亡于朝鲜的将卒英魂。 柳川调兴则直到不久前才知道,这位田大人的亲子多年前就进入了过去这些年与朱印船进行贸易的大明商行,他们不知道准备了多久。 他现在甚至怀疑长崎那些大明商人是不是也早就带着目的来到这里。 走出了这里,对马岛上已经是满满当当的人。 经过了这三年的准备,对马岛上位置合适的港湾已经不知修起多少港口。在这山城的视野开阔处望去,帆影如黑云一般绵延不绝,进出繁忙。 他到了码头时,恰逢又有数船靠岸。 从船上下来的是蒙古人,还有他们的战马。尽管大多脸色苍白,可柳川调兴从他们眼中看到的只有劫掠的期待。 在码头迎接并负责收拢他们的那位贵族,据说就是如今蒙古人的王。 柳川调兴知道蒙古人前两年来得并不多,在九州岛沿岸的收获也并不大。 但现在,每隔数日就会有更多骑兵来到这里。 小小的对马岛上已经越来越拥挤了,很快就将承载不了这么多的军队——就算大明的货船再多,也无法再运更多粮食和物资来。 今年一定会出动的。 最主要的是:大明还有一支真正的舰队,另一路大军将从琉球来。 在围攻锅岛直茂的过程中,那些长崎商人只凭借三艘大明战舰的帮助就夺取了长崎港,这才让毛利家残存的水军、岛津家震怖于大明战舰的战力,随后真正全力出手。 他们因此相信,只要他们把更多的幕府兵力牵制在京畿,大明有实力直捣大阪湾和江户湾。 那边相对平坦的地方,确实更适宜蒙古仆从军的劫掠。 而获得大明册命的领主,又能保着治下百姓不受损失。此消彼长,毛利联军这才觉得这笔买卖划算。 只不过这些“册命”,可并不是给所有人。 只有之前就把孙女送去了大明的毛利家知道大明真正的意图。 在码头边,他等着那位田大人的儿子与父亲见过面之后过来一起出发去长崎。 身为大明真正的“征夷大将军”的亲子,那位田大人的功勋都将加于其子。按大明的说法,他会成为东瀛一国仅次于王的国公。 柳川调兴认为自己当初的选择没错。 没办法,他已经深刻地意识到大明军队的战力有多强。 远处,明军真正嫡系军队的大营处又传来沉闷的炮响。 诸多大名珍视不已的铁炮队,在大明精兵的炮铳面前像是玩具。 而幕府的足轻军,在那九雷铳面前又算什么? 柳川调兴觉得并不能苛责幕府仍然有勇气抵御,毕竟在二十多年前的朝鲜战场上,明军也并非不可战胜。 他们确实是不得不抵御,也确实知道大明精兵如今战力强了些。 只不过他们可能大大低估了明军这二十年里战力提高的速度,或者被明军在这对马岛上踟蹰不前的情况所迷惑了。 他们在等另一路大军啊! 福建东面,澎湖也是帆影遮天。 放下致远舰进一步海试,沈有容来这里见各家拓海团练洋行东主及掌柜。 看了一船又一船粮食,他只问:“你们还能组织起多少海船?” “回侯爷话,奉上命,我们今明两年只做这边的生意。我们这四家洋行,再加上说动的其他一些人家,大小海船足有千二之数。” “大多是只能跑沿海的小船吧?”沈有容说道,“小船最多跑到澎湖,再换大船经琉球去长崎。稳妥为上,陆战大军不必着急。” “这……” “本侯自会去信魏国公。今年拿下了九州岛,总要休整。他们陆续登岛了,后面有的是立功机会。” 沈有容说完瞥了瞥他们:“你们为难什么?东瀛多产金银,你们该赚的那份,到了东瀛就会有。” “小的不敢,但听侯爷吩咐。” “启运吧,先运去琉球,那边自有人查检货物。军资论船,其他粮盐货物是你们兑来的,自己可要小心驶船,若倾覆了,琉球那边可只认所收实数。” “明白,明白……” 拓海团练洋行们在筹划大事。这一次,他们踊跃响应国策,现银和制钱、私钱兑上去,朝廷可并没有给他们新钱,而是给的粮食等物资。 他们运到琉球,再运到东瀛,到时候就直接由东瀛那边的俘获来支付。 当然,琉球那边还有其他货物,他们又能带回来一趟。卖出之后继续用现银兑物资,如是一边打仗一边做生意。 同时解决部分后勤运输问题。 现在,第一批从获罪官绅家中地窖里掘出的银锭已经运抵京城。 “虽然需要铜更多,但一枚银元只合五百文钱,今后寻常百姓家也是能攒得起的。”朱常洛听完了王衡的汇报之后就道,“传告各地分号、支号,兑钱时,一定要优先给银元,给大额铸钱。” “臣明白。”王衡问道,“机器和母钱、钱范已运抵东都,南都那边要到八月底。缅甸所运来的现银和铜料,是不是多留东都一些?” 朱常洛点头道:“这方面,你统筹来定。江南既然乖了,接下来需要的量确实更大。洋行那边的做法很好,可以在江南试行让他们先拿现银出来,缓上一年两年再取银元,把之前说的定期存单先做起来,予一定利息。这样一来,缓一缓新钱缺口。” “……怕就怕又传出去,朝廷这是要他们献银。” “简单,存单御制,朕专刻宝印。如今肯信朕和朝廷的,将来定有厚报。愿意这么做的,可以优先纳为柜店小东主候选。” “臣明白了!” 朱常洛期待起来:“也不知那东瀛金山银山这些年掘出来的金银还有多少留在那边,可惜听说已经不复当年产量了。” 王衡只是笑了笑,那恐怕也相当不少,毕竟都掘了这么多年。 而自从泰昌朝以来,东瀛海贸只靠走私。 “你要跟枢密院打个招呼。”朱常洛又提醒,“让蒙古人和女真人劫掠,可别让他们把金银铜带走。就算有,也换成货物,哪怕麻烦点造册,等他们回来之后从边市拿。” 他要把东瀛给一个堂弟和两个弟弟,却不是要完完整整地给他们。 劳师远征,岂能一无所获? 初步消融了推行新钱法的阻力,现在却需要保证新钱的供应效率。 金银堡里的铸币机器都转得冒烟了! 东征,既是旧恨远仇和长远战略上必须要进行的,也是短期银钱需求上必须要进行的战争! (本章完) 第472章 东洋大势 第472章 东洋大势 泰昌二十年秋,大明南北两路大军终于开始在九州岛上大举登陆。 此前“御夷军”先锋大将锅岛直茂在肥前这个令制国,他一直以谱代大名身份帮助幕府控制由幕府直接管理的长崎港。 现在,九州岛上剩余立场偏向于幕府的,便是控制着筑前的黑田家、控制着丰前的细川家。 这两家自然成为北路明军的主要攻击对象,因为他们控制着关门海峡要冲。过去,他们和锅岛直茂一起分割了北面的毛利家和南面的岛津家,是幕府防备西南方向外样大名的主力。 而就在这个夏天,因为形势有变不再无心政事的岛津义弘吊着一口气做了一些决断,因此晚走了一年,但终究还是在这个夏天死了。 他儿子岛津忠恒直至此刻才真正获得实权,却因为田乐到长崎时恰逢岛津义弘去世而不敢亲离领地。而后突然之间,坐拥熊本城的加藤家忽然趁岛津家权力交接之际攻向岛津家的领地。 十岁就继承加藤家家督、如今才十九岁的加藤忠广一头雾水。 这谁指挥的? 岛津家当时遣去迎接田乐的家臣也早已由柳川调兴暗中穿针引线,心里有了异样野望。 九州岛上忽然就乱了起来,既有新的“忠于幕府”的藩领开始讨伐此前攻击锅岛直茂的岛津家,又有明军猛攻控扼关门海峡的黑田家、细川家,岛津家的家臣们又多有不信服岛津忠恒的。 一片混乱之中,大明东洋舰队来到了鹿儿岛县鹤丸城东面的海湾之中。 …… 岛津氏的新居城鹤丸城十几年前才刚刚筑成。 岛津忠恒坐在由他主导建成的这座城里,如今并无心欣赏东面海湾之中高耸的樱岛美景。 “你在胡说什么?”他双目之中几欲喷火,“从日向东出四国,再由淡路威慑播磨的御夷军本部及大阪,这不是毛利辉元那家伙希望我们萨摩藩这么做的吗?现在,怎么可能指责我们不参与新一次的关原合战?” “家九大人,还不明白吗?”一个勇悍的家臣两眼盯着对面几个人,“这一开始就是计谋!” 岛津忠恒现在的名字,其实是岛津家九——因为避德川秀忠的名讳。 这个以此名称呼他的人,名叫平田增宗,他盯着的人,一样是个浓眉阔鼻的勇悍老将。 “桦山左卫门!”平田增宗怒叱道,“作为与毛利家商谈的萨摩藩总大将,难道你没有什么应该向家九大人说的吗?” 被他称作桦山左卫门的,名叫桦山久高。 在萨摩藩,他曾是很得重用的家臣。关原合战后岛津义弘暂时隐退,他便被委任为家老。 如今平田增宗以左卫门这种寻常称呼向他怒叱,又指出他此刻联军萨摩藩总大将的权位,实在颇为诡异。 桦山久高只是平静地说道:“老朽已经六十二岁了。平田君如果不相信老朽的决断,就由忠恒大人改任你为总大将吧。” “你!”平田增宗气得站了起来,想了想之后冷笑道,“现在萨摩藩已经对佐贺藩出手过了,说什么都已经太晚。但现在明人背弃了约定,他们的战舰已经出现在鹿儿岛湾的入口!身为征讨琉球总大将的你,难道以为这样就能获得宽恕?” 岛津忠恒面沉如水,忽然开口问道:“是因为我没有答应你增加领地的请求吗?” “在下怎会是那样的人?”桦山久高态度仍旧恭敬,但是却说道,“现在鹤丸城危险,大明战舰立刻就会来到城东的海面上,萨摩藩还需要您指引方向。” “……我来指引方向?”岛津忠恒先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后暴怒,“我已在家督之位十八年!现在父亲大人不在了,世情严峻,为什么忽然有这么多家臣不听从我的调派?” 桦山久高并不回答什么。 “伊集院家,大野家……”岛津忠恒激动不已,“怎么就让熊本藩攻入了萨摩?你曾是大野家养子,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如果在下像忠恒大人想的一样,此刻又怎么会在鹤丸城?像忠栋桑一样被弑杀吗?” 岛津忠恒不由得神情一窒。 伊集院忠栋,是于关原合战前死于岛津忠恒之手的,是桦山久高之前的岛津家家老。 那不过又是一个下克上未果的故事罢了,功高震主的家臣。 不论那段故事的原委如何,桦山久高此刻说的话没有假:在这鹤丸城内,岛津忠恒如果想杀了他,轻而易举。 岛津忠恒一时有些迷茫。就算他一贯有英毅果敢之名,此时也分辨不清到底谁忠谁奸了。 “平田君说得没错。既然已经对佐贺藩动手,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期盼幕府的宽容了。但是没有想到,明明留下我们对于大明的计划更有利,可他们似乎不屑一顾。看来,终究是要追究我们在朝鲜和琉球的责任。平田君,你是讨伐琉球的副大将。就这样怀疑我,没有理由。” 平田增宗不由得脸上愤懑又尴尬。 “不必考虑其他各郡的家臣了。”桦山久高继续对岛津忠恒说道,“幕府赢了,萨摩藩一定会被肢解。在下因为功劳和家族未来希望得到更多领地,他们也会各有各的野望。幕府输了,他们也不用背负萨摩藩的主要责任,恐怕早就与长崎的汉民有了联络,得到了允诺。您派去代替您见大明大臣的家伙,不是仍然没回来吗?” 与平田增宗莫名其妙的怀疑相比,桦山久高此刻说的话有条有理。 岛津忠恒也有些尴尬,同时更为不知所措:“难道大明一定要先除掉萨摩藩?” “看他们的作战计划,在对马岛准备了那么久,要进一步行动的话当然需要一个更大的本部。还有什么地方比九州岛更合适?而要在九州岛上安心驻扎下来,还有什么比清除掉了幕府的力量之后,又清除实力最强的萨摩藩更能让九州岛上其他藩震慑臣服的方法?” 桦山久高说了这些之后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忠恒大人,当初应该听从义弘大人劝阻,不要把鹤丸城修筑在这里的。” 岛津忠恒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时岛津家参加了关原合战的西军,岛津义弘陷岛津家于险境,随后想方设法保住了岛津家,也把家督之位先传给了儿子岛津忠恒。 实权虽然仍然握在手里,但总要给身为家督的儿子一些尊重,因此这鹤丸城的选址准备听岛津忠恒的意见。 岛津义弘虽然反对把城建得离海岸那么近,最终却也没有彻底反对——毕竟虽然离海边近了些,但以幕府和其余诸藩水军的实力,也不是一定能威胁到鹤丸城。 现在,这鹤丸城距离最近处的海岸不到两里,而即将到来的敌人却不是幕府。 大明战舰在朝鲜沿岸破城的消息,这边早就知道了,可那时鹤丸城已经筑成。 “如果像你说的这样,那么我们……”平田增宗终于忐忑起来。 “唯有死战,忠恒大人呢。”桦山久高平静地说,“让分家和北乡家带着三郎和四郎分别离开吧。鹤丸城死战而亡,大明的目的就达到了。不给其他家臣带来更大的困扰,他们终究有一天能明白您的苦心。” 岛津忠恒脸色一白。 到现在,他一共才有四个儿子,长子又早已夭折。长女则已经嫁入北乡家,其余三女都准备嫁入各个家臣或其他藩领。 可现在难道没有凭借萨摩藩还比较庞大的领地与明军周旋的可能? 回应他的是门外闯入的武士:“主公大人……来……来了!” 岛津忠恒快步走到屋外的廊下。 鹤丸城也是一个山城,建于海畔一座山的山麓。岛津氏的居所,自然位于整座山城视野最好的地方。 过去,来到廊下眺望着远处樱岛上高耸的火山,还有鹤丸城及城墙外绵延于海外的城下町,这一直是身为岛津氏家主的一种特别雅致。 现在,樱岛上的火山似乎又要喷发——可那只是庞大的致远舰在近处海上冒出的黑烟。 城下町里的人群恐慌不已,正如蚂蚁一般往山城涌来。 岛津忠恒和家臣们瞳仁收缩,他们何曾见过如此巨大的战舰,而且它并不像其他战舰一样仍旧升着一杆帆。它此刻没有升起风帆,却已经在与其他战舰一起缓缓前来,只是一味吐着黑烟,宛如从海底冒出来的巨龙。 致远舰上,沈有容问田尔耕:“田相说了,直接打?” 田尔耕点头:“直接打。要是让这里的夷酋以为大明只能靠分化他们,那将来这九州岛上可难得太平。随丰臣秀吉攻朝鲜,又借故攻打琉球,这萨摩藩最踊跃。外样大名之中,岛津家也是幕府最忌惮的数藩之一,绝不会来救。” 沈有容有些古怪:“可他们不是已经参加了那什么毛利家的联军吗?” “毛利辉元自有解释。”田尔耕笑道,“再说了,只要他们不做幕府爪牙,本来也不靠他们来打。” 沈有容点了点头:“也罢,那就照田相谋划。给那什么熊本藩十天时间,他们能收拢多少萨摩藩的人丁就收拢多少。十天之后,南路大军先要一个干净的萨摩藩,再清扫东海岸。” 没什么过多招呼,招呼便是排好了阵形之后的舰炮轰鸣。 而田乐这三年里做的一些事,也不过是等待东洋舰队能到来之前先尽量减小后面的阻力,让东瀛的局势更动荡些、人心更杂乱一些。 大明是要来翻天覆地的,怎会顾虑太多细节,又哪里需要顾虑太多细节? 这一天,樱岛上的火山确实像是喷发了。 离海岸不足两里的鹤丸城着实是东洋舰队最适宜发挥的一处好地方,它还刚好是九州岛上最强一藩的居城。 对致远舰和继光号上的舰炮而言,这个目标就是最好的靶子。 战舰上的巨炮可不是虎蹲炮那种小家伙。哪怕海岸边比较浅,但战舰巨炮打这个不到三里的目标仍不算什么——好死不死,鹤丸城修在山脚,不需要过大的仰角。而炮弹只需要先糜烂城墙、城门,既让敌人彻底丧胆,又以火力压制着他们在城内,给登陆的军队集结时间。 “江户城呢?有没有舆图?” 舰炮轰鸣之中,沈有容已经在研究他后面真正的目标。 他对致远舰的能力已经有了充足的信心。只要精煤转运供应得上,例行维护好,东洋舰队在海上便是无敌的。 田尔耕在福顺行多年了,李旦他们又已经把握住机会,还有了熊本藩等这些投诚之人。多亏了参勤交代制度,去过江户的实在不少。 “侯爷请看!只要到了江户湾,和这里就很像了。只是那边城外町街虽多,战舰却开不进去。离海边五六里处,恐怕只宜先清扫外围。另外便是这两年已经开始在海边修了些炮台……” 沈有容看着这边的舆图,最后也不得不皱眉。 “近两千里……” 这便是直接先奔袭江户湾需要面对的问题。 “父亲命我劝侯爷,还是稳扎稳打。”田尔耕谨慎地说,“先夺九州,再谋四国。清扫京畿大阪后,北路大军去往他们所谓关东,侯爷则以那伊豆、相模为桥头堡。如此后路无忧,江户近在咫尺。” 沈有容叹了口气:“先把这九州岛拿下再说吧。弹丸之岛,竟也妄称九州!” 在大明的江南,前军都督府及南京振武营的大军开始集结远征了。 这个时候有些人才感觉,似乎着急了一点,似乎不该在前年底就有什么心思。 可又有什么意义呢?皇帝只怕就是利用这段时间差:刚好要调动大军,那就刚好开始推行新钱法吧,至少把动荡控制在有人想搞事却不敢明着造反。 现在,已经杀了那么多人,已经有许多新兴的力量投入到了拥护朝廷政令的队伍里。 朝廷也确实在为拥戴国策的人提供更多的好处。譬如这两年空出来的官位,譬如那些被抄没人家的田土、产业,譬如新钱法和将来新税制下的利益格局洗牌。 而开疆拓土也带来新的好处:历经三年过渡,朝鲜将于泰昌二十一年新设海东省。 从上到下,又是不知多少好官位、好机会。 兜兜转转,会稽陶堰陶氏如今竟是因此大为兴旺。李三才年事已高,陶崇道成了第一任总督海东政务最有力的竞争人选。 而陶氏其余支,包括陶氏姻亲张家的张耀芳、张岱父子,又还能去东瀛插一脚。 张岱如今已经虚岁二十四,娶了当地一姓人家之女为妻,又纳了一个新进寒门家最后一届朝鲜科举的进士之妹为妾。 虚岁十五的李鸿基问道:“老爷,真要让我去东瀛?” “去!”张岱笑得很快意,“以你跟着我这么多年学到的才识,到了东瀛,不论在哪一王的朝廷里都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李鸿基这辈子不改名叫李自成了,反而跟着张岱这个公子哥进学,如今却是一个少年文士。 “天兵已登上九州岛,老爷我这就修书一封,你带着随船前去投奔潞王世子。你比他只大两岁,此时投奔殿下正正好。”张岱拍着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说,“要是在东瀛发达了,记得帮老爷我再谋个可人的东瀛小妾!” 李鸿基畅想起美妙的将来不由得心情激荡,哽咽道:“老爷恩情,小的……” “嗐,老爷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张岱正色道,“你现在已经有功名了,虽然是朝鲜功名。我让你去东瀛,乃是盼你在那边落地生根。记住,先在那边纳一两个妾可以,你还是要做张家姑爷的,只是你要在这两三年里就站稳脚跟才行!” 李鸿基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张家也不只卖了自己一个人情,但这不重要。 从多年前路遇他们父子、一路跟着他们来到朝鲜之后,李鸿基确实有了不一样的际遇。 现在,还有一片更广阔的天地在等着他。 由于“闯关东”的际遇,他爹娘没有带着他留在陕西,反而到了朝鲜做了人上人。虽是张家之仆,但面对当地人,张家之仆也高人一筹。谈不上多富贵,但儿子争气,衣食无忧,有奔头。 所以他们仍然健在。 “爹,娘,你们先在这里安心呆着。”李鸿基向他们辞别,目光之中尽是坚定,“待儿子在东瀛闯出了名堂,再接您二老去享清福!” “哎……在这就挺好。”他娘其实不愿意,海风莫测,她虽然又生了个儿子,但又哪里舍得大儿子去冒险? “听老爷的话没错!”他爹则说道,“安心去就是,打仗有官兵。你现在读了书,在那边朝廷谋个一官半职就是!” “儿子晓得。” 李鸿基笑着收拾行装。像他一样在收拾的,还有些朝鲜大小族。 李氏当政的日子已经很久远了,如今这里要成为大明一省,有不少过去数年无甚积累之家后面要面临的竞争极大。 但东瀛不一样。 大明既然已经节节胜利,以他们此刻已经被编为海东省籍册的大明人身份,去了东瀛应该大不一样吧? 肯到朝鲜的本就不多,肯到东瀛去的只怕更少。 潞王世子殿下的父亲做过几年朝鲜王,他多少会肯重用朝鲜人一些,对吧? 变化催人,如果变化势不可挡,大多数人自会随之调节。 现在已经没有多少普通人那么执着于自己身份了,只会想着怎么适应新身份,并一直谋求更大的利益、更好的将来。 大海茫茫,唯独孤悬于深海的东瀛诸岛上,许多人注定没有出路。 (本章完) 第473章 压倒性优势 第473章 压倒性优势 完全不在一个层次的力量。 经过这十几年的北疆、外滇、南洋、东瀛数次征战,远近的外域藩国都已经确认了大明所拥有的力量。 那不仅仅是兵器的威力,还有明人被释放出来的进取野心。 适应新时代的人会最快转变,并且比那些回味旧日子的人更加积极、更加勇敢。 正如东瀛大军已经不畏远征难:对参战的不少将士来说,不论将来是留在东瀛还是回到大明拿到泰昌朝从未毁诺的犒赏、退伍后的出路,都是在为前程而战。 何况还有北疆骑兵、朝鲜水陆、归降倭兵为仆从,而他们手中的火器往往摧枯拉朽。 致远舰虽然还未劈波濑户内海,但京畿和关东已经有了黑船的传说。 但比大明海军更令他们感到无从抵御的,却是真正登上了西国的大明辽东精锐。 已经被切割甚至半放弃的是石见银山这个幕府直管之地“天领”——因为舍不得直接被放弃。 山吹城为核心的这里,囤聚着从周围被毛利联军逼至此处的幕府御夷军西国前军两万余,他们实则已是孤军。 而后便是从石见北面温泉津忽然登陆的辽东精锐。 津既港。自从石见银山得到发掘,这里便是石见银山的外港。运出白银、运来矿山经营物资,这个港口都是重中之重。 一直以为明军会先以九州为前进基地,但北洋舰队却带领着运兵船忽然来到了这里。 麻承训送走了父亲麻贵,如今仍在丧期。 但军伍之中向来夺情,而他则有为麻家将来而战的重任。 石见银山是田乐给他的第一个目标。 只要控制着长门、周防的毛利家态度是坚定的,那么拿下了石见,大军就能从对马岛直接源源不断来到这里,继而东进,由北路进逼他们所谓京畿西北面。 北路大军的中军,则会驱策着毛利联军,沿南路一直推到大阪。 南路大军则是控扼九州、四国,而后前往伊势湾,控制处关东通往关西的必经之路。 九雷铳及舰炮、炮车比什么都好用。 在最初反扑港口却丢下了千余具尸体后,幕府兵终于只能退到更高、更有地利的地方,不再采取攻势去面对大明的炮铳。 麻承训则不慌不忙地在海畔构筑防线。 好在这里的防线也好构筑。温泉津本身位于山谷之间,港湾两侧都是都是山峦。控制住几个山口,暂时便无忧虑。 但这里毕竟地势太狭窄了,实在容不下太多军队聚集。 要不是这里这个银山十分要紧,麻承训便直接去更东北面一带的出云了。那里有个湖,湖的东西西岸有一大片位于南北两山之间的平坦地带。 好在一共也只有百里路,并不远。 控制住了这里,海陆夹攻过去也更容易在那边建立真正的北路大营。 “这石见,有银,还有铜铁?” 数年时间过去,对马岛的宗义成也已经长成十六七岁的少年了。 如今他已接受命运,刚好大明也有宗姓。 现在他兴奋地点头:“正是,将军。” 麻承训叹了一口气,远眺了一下绵延的群山:“上了岸,总算知道这倭国想凭什么抵御天威。金将军,我率军攻下那山吹城之后,便由你先在此镇守。仗且有得打,这石见既然多银铜铁,自是要好好用上的,总不能军资都从大明运来。” 金景瑞随他而来,带着朝鲜的大部分将卒。 “将军放心前去便是,某定不让石见有失!” “恐怕已采银子大多运走了,若有俘获,自是先用在镇抚当地。” 麻承训并不纠结于谁控制着这银山。 听说此前最盛时,一年能产出白银近百万两。但这些年,产出已经开始越来越少了。 明军已到对马岛多年,这石见银山恐怕是涸泽而渔,而且尽量尽快把所采白银运走,以免后面有失。 大头仍是在如今这岛上诸多权贵、尤其是江户那边。 所以让金景瑞先把这石见控制好,以这里暂时的小利安那些愿意或被迫来到东瀛的朝鲜将卒的心,这个更重要。 他们是回不去了的。 金景瑞作为代表朝鲜人的重臣,将来这东瀛诸矿的开采也有他的利益在内,他会经营好。 麻承训对于自己向前推进的功劳、俘获更加心热。 据宗义成和对马岛上宗家其余家臣的信息,这石见银山自采掘以来,恐怕累计已经采出三四千万两白银。 小小倭岛,还不只这一座银山。 这么多的银子,虽然经年累月下来已经通过海贸流出去不少,但所余自然仍旧十分可观。 “别给他们从南面调兵过来的时机。”麻承训径直吩咐下去,“标营整备休息一个时辰,就随本将进军!” 麻贵离世,麻家的亲兵则早已编入辽东所设标兵营,是精锐中的精锐。 大明重视军工之后,尤其是有了蒸汽机、改进冶铁炼钢技艺后,明军精锐的着甲率已经提升到极高水平。 山地行军当然不便于重甲,可这温泉津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十分靠近石见银山。 不到二十里的距离可以忍受。 而一路过去,自是要不断攻营拔寨,且战且进。 所以一个时辰后,先锋的标兵营千五众便全副武装出发。 实在不宜再带上更多人了,只能这么多人沿着山路先开路,后面再跟进,最后于山吹城下聚集更多火力。 明明是十分不利的地势,立刻就接战的兵力又差距很大,可又有什么区别? 能够部署在这里的“铁炮兵”数量总共不到五百,剩下便大部分是足轻。着甲的,则基本是江户幕府建立后高级武士组成的旗本兵和地位低一点的武士组成的御家人。这部分的数量,分布于此的也不足一千。 枪足轻根本到不了接战距离,弓足轻的弓和铁炮兵的老式火绳枪在射程和射速上都远逊于明军。而之所以叫足轻,便是因为着甲很少,“脚下轻便”。若都是冷兵器还好,可遇上了九雷铳和这最精锐的辽东标兵所携带的虎蹲炮,一路便是摧枯拉朽。 这个局面在此前他们想夺回温泉津时就已发生,此刻虽然是在他们更熟悉的山道上以高打低,却也没多少改观。 安原传兵卫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明军越来越抵近山吹城。 作为银山奉行,现在这边军事方面却不由他做主。 他所主管的银山开采已经无法正常进行。 矿洞都在外面,城中还有刚刚以灰吹法提炼出来的一批白银。数目虽然不算多,如今却眼看要落入敌手。 “可恶!防备毛利联军那些叛徒的旗本还没回来吗?只有他们能稍微……” “有什么用?大将,奉行大人!”有人已经畏惧提议,“趁他们不敢冒险快进,去出云吧!” “这里可是天领!就这样放弃,去了出云再切腹谢罪,还不如战死在这里!” “……有长崎的事,这里也不是第一个被放弃的天领了……” “锅岛桑是战死在佐贺的!” “大将!没有旗本骑兵,根本就没有办法尽快给他们造成更大伤亡。御夷军本部的策略是消耗战,西国精锐何必在这里……” “什么叫消耗,难道你不懂吗?这样就放弃,消耗得了他们什么?” 安原传兵卫听着西国前军诸将的争执,心里更加绝望。 可他们目前还只是安坐城中,远不及外围山道上沿路哨卡、关隘里的守军那么绝望。 “可以杀伤到他们的!瞄准他们的脸!” 指挥的武士看着那边密集的甲胄时时反射的点点光芒,他们头盔顶上飘扬的小旗和红缨让人感觉刺目。 浑身上下,唯有面部和裙甲下偶尔露出的脚可能被这边命中。 但他们的射击战术完全不像这里由织田信长率先发扬、如今成为铁炮足轻主要战术的三段阵。 他们都是以散乱队形自行隐蔽又互相掩护着前进的,他们手上的火枪也根本看不到需要置入弹丸及火药的操作。 又往往先在火炮声响后再往前推进一段距离,并且趁这边躲避火炮轰击时再攒射守军。 即便某些悍勇的旗本和御家人在他们的枪响后冲出去,也往往不知从哪处又响起杂乱的枪铳声。 枪铳声似乎没有多少间隔,这是他们完全陌生的战法。 麻承训在远处用望远镜看了看战况后就说道:“甲胄护身,兵器更强。传我将令,不畏艰险,分出左右两哨,每三铳伍配一个炮伍,自林间一路清过去,每个小队带一条舌头、一个通译。” 专门的号声被吹响,前方的统兵将令在又拿下一个哨寨之后就着手安排。 很快,就有约摸三十人的数支小队往更多的岔路散开去攻击,而非聚于温泉津通往山吹城的主要山路。 “嘿,他们那些背着旗子跳出来的人,和咱们头盔上的小旗子倒是挺像啊。” “还不都是为了让人知道自己队在哪。别管这些,你问问他,路怎么走好走。这翻山越岭的,要命!” 通译都是在对马岛上就练了的,朝鲜人和对马岛上的倭人都有。 舌头,自然是之前在温泉津俘虏的人。 “头,让他带咱们去矿坑!” “矿你娘的!你以为矿里就是白的银子?都是石头!” “那就带去炼银的地方?” “在城里!别啰嗦了,别都聚得这么近,忘了平日里怎么作训的?到处乱走,被大军围了又怎么办?刚放了几铳,就当自己一可敌百了?你他娘的背了几个弹匣?” 至此,山吹城的北面已经是到处开。 他们非要在城外还布置一些防线,明军就干脆分散开来了一些,以扇形推进。 毕竟战损比不成比例,一支这样的小队,若都是这种山地里无法展开的作战环境,恐怕能够拔除人数过百甚至更多的小寨堡。 御夷军本部那边,前线的情报不断传来,总大将酒井忠利已经有些不知所措。 在西国外样大名观望的观望、还有人跟着毛利辉元想“叛国”之后,御夷军本部反倒成为长远看来的前锋。 以西国狭长的地势消耗明军的想法如今看来变得不现实,足轻军面对明军精锐若是如此不堪一击,还有多少人甘愿前去付出生命?难道要以御夷军本部的精锐来频繁冒险进入前线拉扯? “唯有在关原合战了,只有旗本骑兵能够制造胜机,再提前隐蔽一些伏兵在周围。他们是难以侦查到所有地方的。” 酒井忠利闻言却摇了摇头:“毛利联军那些人……还有蒙古人的骑兵……” 他难以想象蒙古人的骑兵真正在关西平原上驰骋起来的局面。 “难道想后撤到大阪?总大将!” “不!”酒井忠利说道,“是必须阻止那支由黑船率领的舰队!毛利辉元他们既然做了这样的选择,明军精锐自然不能由山阳道远道而来。他们最佳的策略就是由海上登陆,直接抢掠近畿这边亲藩大名和谱代大名领地,再从海上获得补给。” “……这些叛徒!” 此时此刻,狭长的西国及九州、四国这些外围堡垒原本该是优势、地利。但随着毛利辉元等人带着旧怨和将来野心的决定,再加上明军南北两路对九州岛上分而击之迅速控制,那么下一步只要四国岛再陷落,狭长的西国就不足以成为屏障。明军借海军实力,直接就能威胁关西的核心地带。 “大将军不能再犹豫了。如果合战败退,关东一定会被迅速摧毁。我们能支援四国岛的兵力有限,需要江户重视四国岛。不论是岛上的谱代大名还是外样大名,江户需要拿出办法让他们尽力抵御外敌!” 酒井忠利补充道:“如果让蒙古人上了岸,在关原的筹谋不可能有胜算。唯一可能创造胜机的旗本骑兵,一定不能被蒙古骑兵牵制住!” 消息在关东关西之间往来。 这回,蒙古人是真要来了。 不同的是,他们这次是跟着更强悍了的汉人来的。 还有号称复仇的朝鲜人…… 酒井忠利其实也想撤退,也许从关西到关东这一片新纵深才是可能消耗敌军的地方。 可是若撤去关东了,京都怎么办? 幕府毕竟是幕府,秀忠大人是被封为征夷大将军的存在。 舍弃了京都,他本就不及加康大人的名望又会剩下多少?已经有名无实的皇居内,会不会立即转封毛利辉元,再让关东外样大名甚至谱代大名们望风而降? 关西,必须有这一场大战。 哪怕此后再撤退都行。 酒井忠利不能说蒙古人不能上岸的真实原因:有大量骑兵存在,能够安然无忧地撤退吗? (本章完) 第474章 王臣 第474章 王臣 幕藩制下,失去藩领就再难得到。 亲藩、谱代、外样……城主、阵屋……幕府正是通过把领地利益分配给宗亲、功臣、地方豪族,才得以维系幕府的统治。 在被称为“中国山地”的南北,分别是西国山阳道和山阴道。 如今随着麻承训夺下山吹城这个石见银山天领,石见这个令制国之中已经只剩下一个滨田藩。 松平氏在石见的这一支,是亲藩大名。 而它的西南面,是毛利家;东南面,是福岛家。 毛利联军不必再继续分割石见与备后了,山阴道由明军带着朝鲜仆从军清扫。 麻承训继续前往攻打由越前的松平氏掌握的出云,毛利辉元和福岛正则要要面对的则是位于备后、备中、备前、美作的许多谱代大名——他们才是幕府战力的象征,是因为随德川家掌握了天下而新封于此。 “辉元桑,真的,长门都放弃了吗?” 广岛太田川畔,福岛正则与毛利辉元并骑于马上。 “正则桑,正是担心你我,广岛藩差点要落入浅野家之手。”毛利辉元平静地说道,“将来,不会再有藩领了,哪里说得上放弃?你我选择这条路,现在要真正走下去了。” 福岛正则沉默不语。 “出发吧。你也不要再犹豫了,当初加入东军,结果又如何?”毛利辉元望着前方,“这广岛平野才更加适合那位大人移驾于此。我去三次更近,如果你坚决一点,我们就在芦田川畔汇合先攻取了备后。那样的话,那位大人可以直接移驾福山平野,你可以不用担心广岛。” 毛利家将要去位于“中国山地”的三次盆地,再从北面夹击芦田川畔的福山平野。 福岛家则沿海畔南路进军。 正如毛利辉元所说,他让出长门,是让明军彻底解除对关门海峡的忧虑,也让更多明军得以踏足本州岛。 但长门毕竟在最西端,相比那里,太田川下游的广岛平原更适合他们过来。 而若是他们能尽快攻下冈山平原,明军主帅更加确认了他们的立场,也大可直接在福山平原和冈山平原一带集结。 “让蒙古人只在备后备中备前劫掠吧。”毛利辉元深深地看着他,“没有回头路了,正则。” “……水野胜成,那鬼日向……” “就算道明寺之战中骁勇无比,又有备中诸藩云集,若我先攻取了三次,福山一带不过二十万石罢了。”毛利辉元深深地看着他,“正则,一起去京都吧。” “还有,美作的森忠政……” “你可是贱岳七本枪之首!”毛利辉元声音大了一些,“已经错过一次,事已至此,只要勇猛就行了!难道要以感情家、战国叛徒第一的羞名结束这一生?” 福岛正则的性格便是情绪波动很大,毛利辉元这么一刺激,老迈的他不禁浑身震了震。 “没错!辉元桑,去京都吧!”福岛正则大声说道,“福山再会!” 自麻承训登陆温泉津、毛利联军东进、大明南北两路大军先会师九州岛,这场大明的东征才正式拉开帷幕。 御夷军本部所处的播磨周围,最后一道防线开始经受冲击。 决战还远未到来,必定会是明年之后的事。 而御夷军本部的消息传到了江户,面对这种形势,德川秀忠也不得不动员“御三家”这种亲藩中的亲藩前往支援。 所谓御三家,便是若德川家本家没有了子嗣能够承袭征夷大将军之位,便可从这三家分家之中择人继位。 他们便如毛利元就当时为子孙规划的三川体系一样。 但与如此庞大、强悍的对手作战,仅仅御三家还远远不够。 从此时仍旧安稳的近畿、关西、关东及更多地方,幕府需要动员起足够的兵力和粮饷军资。 需要多少兵力才够? 最少三十万,也许五十万才相对稳妥一点。 但一万石领地差不多也就能维持四百左右兵员,要动员出那么大的兵力,并且满足持久消耗战的需要,失去了西国、九州甚至后面四国、近畿的幕府能承受吗? 又要有足够的海上防备力量,而要防备的海湾实在太多。 这么庞大的动员,对于仅仅休养生息了不到二十年的幕府来说,压力实在太大了。 这种动员从两三年前就已经开始,却因为“武家诸法度”下外样大名的不满而于此时酿成更艰难的局势。 “坚持下去!” 御所之中,德川秀忠要交代他们加大集中今年田间地头的收获。 “西国叛乱,夷兵登陆,流民通通阻断在关西,让酒井君编训为一揆众!发出命令吧,不论亲藩、谱代、外样,已经是一起抵御强敌、守护他们领地和石膏的时候了!我将亲自到关原,在那里等他们带着军队前来!” 所谓关原,在后世所谓名古屋的北面。它的位置,已经在京都以东。而御夷军本部所在,则是在京都以西。 那里毫无疑问是德川家的吉地,德川秀忠要号令此时仍旧还未集结的东部大名们在那里集结,让他们记起江户是从哪里崛起的,让他们期待再有一次关原合战的胜利。 没错,御夷军本部确实在更西面,但那只是第一次会战的地方。而后还有京都、大阪…… 皇室一定会东逃的,明军则一定会追击。 只有僵持下去。就算此时幕府的压力极大,但明军若是掌握了整个西南部,难道仍能无所顾忌地向前进击? “全面作战了!成功之后,那里的藩领全部属于有功之人!” 九州岛陷落,毛利联军反叛投敌,德川秀忠无法再安坐江户,他必须更加靠近前线来提振士气。 在福山、冈山、四国一带,茫茫多的山民、岛民分别从“中国山地”和四国岛一带逃向播磨、大阪甚至更遥远的地方。 而九州岛上则在重新界定秩序。 原先盘踞于五岛列岛的汉民海商一下子地位高了许多,但他们肩负的担子也更重。 将来这里不会采取藩领制了,那么岛上田土和人丁的清查会是巨大工作量。 最棘手的却是“归降”大明的原先大名和他们的家臣。 大明此时才对他们亮出屠刀,此前的允诺是毛利辉元和福岛正则给的,大明带来的册命是册命官员啊。 眼看着利益要被剥夺,他们哪里肯从? 但北洋舰队和东洋舰队都在,明军主力已经在源源不断的登岛,这场孤岛之上的叛乱注定算不得什么。 大明需要的旧权贵并不多。 柳川调兴——不,已经名为柳兴的他卖力不已。 他的际遇才是大明准备给诸藩家臣们的榜样:以后不会有大名了,都是王下之臣! 做谁的臣不是做?何必只做个家臣? 田乐则吩咐着他:“记住,将来整个列岛,只会有三七二十一华勋,每位王下七人而已。九州岛上,本督是要代殿下先收民心的。这编户齐民、清丈田土之举,本督要倭民们知道将来会比以前好。只要勤勉,会有自己的田宅。大军再开拔向东时,你等华族需率领华勇,襄助天兵。” “卑职明白!明白!” 他的目标正是这二十一华勋之一。 能够成为这未来的勋爵,那就像原先的大名一样,足以世袭。 而所谓多少万石石膏,那只是领地产出的评价罢了,又不是真正能到手的收入。 就算有十万石领地,税也不可能收太高,还得分给家臣及武士,要维持一定兵力和其他支出。 可那勋爵体制,就是直接给的俸禄,还有经营其他产业等诸多特权。 这笔账,他们这些过去做家臣的已经算过,当然比之前要好很多,毕竟上面不会再有大名了。 他尤其希望后面能够凭借已经为大明做下的这些,去获得代表王上参与经营海贸的资格。 那才是源源不断的好处! (本章完) 第475章 逃命之战 第475章 逃命之战 战争虽然并不仅仅取决于武器装备,但如果武器装备的差距实在很大,至少在一开始会一边倒。 而后才是纵深带来的占领区治理、后勤及意志、管理方面很可能出现问题。 倭国的形状和地势决定了东征大军只能稳扎稳打,一定要先消化好已经夺下的地方。 沈有容所率的东洋舰队同样需要在九州岛上有个合格的军港:长久征战下去,战舰必须有大量检修、补给的需要。 但濑户内海可以先行清扫。 自抵东瀛后,东洋舰队并未遇到水面抵抗——岛津家掌握水军的家臣,老早就被李旦联络上投了。 如今他们以安宅船、关船和更小的船型小早为东洋舰队带路,所造成的结果就是东洋舰队的战舰不得不慢吞吞地行进。 “幕府水军,与你们相比如何?” 沈有容问的便是已经姓安取名忠明的原岛津家水军大将。 “船多一些。”安忠明听完翻译之后回答道,“幕府发过命令,已经在加快造船。” “都是这种安宅船?”沈有容指了指前方那些最大的船只,皱着眉头说道,“这么慢,造出来又有什么用?” 安忠明讪讪说道:“自然不能因此放弃,多造安宅船,就是想凭高大灵巧,接舷作战吧。” 沈有容心里有数了,哂笑起来再不言语。 所谓安宅船,看起来都不算小。这种船的特点便是甲板上有一个高大厢楼。 这厢楼四周都有护板,若船不大,这一层便只是水手。没错,安宅船虽然也可以树立风帆,但动力来源主要还是人力。每船数十甚至百余枝橹,战斗时最大的特点是靠人力驱动非常灵便。但寻常时的航速,还不到如今大明战舰的一半。 不过因为有厢楼,安宅船很高。尤其是大的安宅船,上面还有一层“总矢仓”,周围虽然仍有木板,却可以放下来,同时也布置有射击孔。因为高大,再加上战时转向灵便,有一定的短时爆发速度,因此主要战术还是接舷放下护板充当木桥而跳帮。 听闻幕府在想法子大量建造大型安宅船,当然是想凭这种特性发挥悍不畏死的精神跳帮来战了。 他们的铁炮在大明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水军基本都是冷兵器。除了发挥数量优势搞这种蚁附战法,又能怎样? 大明战舰先是吸收欧洲战舰的特点,后来又进一步加以改进,如今致远舰还有了蒸汽动力,航速方面会令倭国水军绝望,恐怕累死水手也会被遛狗。 除非是大量船只各种围追堵截:明军战舰上的舰炮总有发射间隔,海上炮战的命中率也不是那么恐怖。 但是若要接舷就另当别论了,这是玩命的战法。 问题是:跳上有九雷铳的明军战舰? 一艘安宅船上所载战斗兵员最多一两百罢了,这近距离面对燧发枪跳帮…… 沈有容摇了摇头:“你们熟悉这片海,带路吧。把这片海上的水军清扫干净了,后面就容易得多。” 在四国岛与本州岛之间的濑户内海上,星罗棋布地分散着许多小岛。 如果后面要前往更远的地方,四国岛不说,这些小岛上必定不能有任何差池,不给任何一支水军忽然出现搅乱大明后勤航线的机会。 此时此刻,这一带水军实力最强的自然是四国岛北侧诸藩,他们过去很大的利益来源便是濑户内海作为重要水道的贸易。 如今,领着赞岐全境的生驹家却正在进行家族内斗,所谓生驹骚动。他们家的盐饱水军早就撤离到了旧港,只求先保住自己。 幕府寄予厚望的本来就是阿波国的蜂须贺至镇。 关原之战中,蜂须贺家采用“东西军双押”策略,父亲蜂须贺家政加入了西军,儿子蜂须贺至镇加入了东军,最终保住了领地,如今是由蜂须贺至镇为大名。 他参与了大阪城的重新修筑,如今还控制着淡路岛,那可是纪伊水道咽喉处,去大阪湾或者播磨都不能忽视那里。 沈有容这一程的目标便是那里。 随着生驹家的盐饱水军被扫灭于港口附近,四国岛上已经人心惊惧。 明军并不登陆,但以炮火之利,盐饱水军的船只又不能抬上岸去。或者仍有藏匿,但大多数被击沉或焚毁于海港之外,连生驹家在玉野的港口都被轰了一阵,码头损失惨重。 舰队这才继续东行,后面的货船则载着林丹巴图尔等人,准备先散布于濑户内海上一个个的小岛,先搜刮干净,保证这么多的小岛上没有能威胁后面局势的力量。 威胁越来越近,蜂须贺家知道躲不过这一劫。 而他们还投不了——御夷军本部就在不远处,江户那边支援过来的水军先锋大将已经节制了蜂须贺家的水军。 幕府动员的御三家已经在奔赴大阪的路上,但有海贼大名之称的九鬼嘉隆之子九鬼守隆已经带着九鬼水军从志摩来到这里。 他却只是水军先锋副大将,大将是德川十六神将之一、有枪之半藏之称、如今作为御三家之一尾张德川家家老的渡边守纲。 一同到来的还有被誉为筑城第一的藤堂高虎。 “御夷军本部和御守都一致认为:阿波国,尤其是淡路,绝对不能失去!”年迈的渡边守纲郑重地对藤堂高虎说道,“藤堂桑,城防修筑,要拜托了!” 藤堂高虎只是肃然点了点头。 “守隆君,听从你的建议,那一批铁板再有两天就会运到这里来。”渡边守纲又对九鬼守隆说道,“需要多久?” “渡边大人,至少要有两个月才能为全部安宅船都加上铁甲。”九鬼守隆说道,“当年父亲大人凭借铁甲船在木津川口几乎全灭毛利水军。汉夷战舰虽然有火炮,但只要都加上铁甲,就算靠近更慢一点,却一定能抵御住炮击!” 渡边守纲点了点头:“那么,就由我带来的江户足轻水军前出拖慢他们的步伐吧。至镇桑,藤堂桑,生驹家就这么白白浪费了凭借赞岐诸岛伏击敌人的机会,不用客气了!赞岐,你们去拿下来吧,盐饱水军要尽快重建起来!” “绝对不会辜负将军大人的信任!”蜂须贺至镇大喜。 渡边守纲以德川十六神将威名,原本是如今江户湾足轻水军的统帅,负责江户湾的海上防御。 九鬼守隆虽然没有他父亲的赫赫威名,但那也是关原之战之中如同自己家一样的决定:父亲加入西军,儿子加入东军。 但九鬼水军一直是一个异类,多年前九鬼家就尝试给安宅船的护板加上铁甲,还尝试运用火器。就是因为在木津川海战中让毛利水军束手无策,织田信长才在石山合战中取得决定性优势。 如今还有规划修筑了大阪、江户等诸多名城的藤堂高虎前来帮助阿波提升城防体系,蜂须贺至镇对于此战的结果多了些信心。 大将军也要到关原了,关东诸藩正在云集。 听渡边守纲的意思,幕府已经默认他和藤堂家吞并赞岐。只要取得了最终的胜利,蜂须贺家的领地会扩大很多。 阿波一带的水军先锋开始积极备战,支援到此的水军力量也不能说弱:江户足轻水军、九鬼水军再加上蜂须贺家在阿波的水军、藤堂家在伊予的水军,可载战兵及水手四百人以上的安宅大船就有三十五艘,小一些的安宅船和其余关船、小早船加起来,御夷水军先锋的大小战船数目已经多达三百余艘。 其中,江户湾的足轻守军先去了淡路岛西北面的小豆岛。 他们的目的便是在那里先与明军舰队缠斗,再把他们引入淡路岛与四国岛之间的鸣门海峡。 这是预设好的伏击圈。相对狭窄一些的海峡,足够从四国岛东边和淡路岛北段的水军分别埋伏好,堵住鸣门海峡的南北两口。 最主要的是,明军会知道潮水涨落时会在那里出现的鸣门漩涡吗? 以风帆为主要动力的明军战舰,在那种时候一定会慌乱起来。 而熟悉这里水流的御夷水军,则能发挥安宅船的优势,借漩涡水流快速接近。 …… “你是说,他们最可能与我们接战的地方,就是那鸣门海峡?” 小豆岛西面的一座小岛畔,明军正在靠泊休整。 濑户内海上的岛实在多,据说数目过千。 东洋舰队已经比较深入了,身后的大小岛屿已经有数百,如今需要更加谨慎。 他在致远舰上看着地图,指了指东面:“这处不是更好吗?岛屿密布,那小豆岛不小,兴许冈山还有水军。” 安忠明谄媚地笑道:“以天兵战法,自然仍是继续摧毁沿途港口。玉野的盐饱水军既然被消灭,小豆岛上一定有主力。毕竟小豆岛若失去了,将军自可先舍弃纪伊水道,能够攻击到播磨了。但御……但幕府自然不能只是略作抵抗,一定要想方设法重创天兵。那鸣门海峡,有地利。” 明军既然攻下了九州岛,当然能知道鸣门海峡的名堂。 听安忠明解释了一下鸣门海峡那里会出现的特定漩涡和水流,沈有容明白了过来。 “原来如此……若是猝不及防,确实有些为难。”沈有容点了点头,“只有涨潮落潮时会有?” “还需大风。如今已经快入冬,大风确实不少。”安忠明解释道。 沈有容沉吟起来,过了许久才道:“可本侯要是先不去那纪伊水道呢?” “将军迟早要去的嘛。”安忠明说道,“关东水军要来支援,只能走纪伊水道过来。” “是这个道理。只不过,要恰好让本侯所率舰队在张潮落潮时仍在海峡间,却并不容易。” 沈有容看着舆图,又问了问他从小豆岛一带到那鸣门海峡的距离。 他心里有了数,笑了起来:“看来会有诈败,诱敌深入啊。在小豆岛的水军,数目应该不少,会让本侯认为是主力。依你看,什么样的诱饵才会让本侯不顾危险一路追过去?” 安忠明熟知各处水军力量,此时毫不犹豫地说:“只有江户湾足轻水军。将军若见了那番号,只要能尽歼这支水军,后面进兵江户湾不知要轻松多少。” 沈有容啧啧有声:“以这支水军为诱饵?那伏击我们的水军,岂不更厉害、更多?” “在下认为,将军就算不追,他们也会考虑到将军知道鸣门漩涡这件事。只要他们把真正的主力始终放在那里,将军还是无法忍受他们一直存在。要攻击播磨本部,运输船队一定会经过小豆岛,难道将军会愿意被他们牵制着只能在九州与播磨之间护航?” “也对。总要歼灭他们才安心,这一路过来的做法让他们心里有底。” 思索很久之后,他才说道:“在这里休整一段时日,等补给到了,就和他们会一会。漩涡嘛……在张潮落潮之间尽快将之歼灭就好。” 他对自己麾下有信心。 这倭国水军,过去只不过大多是在濑户内海或近海的海湾里互相斗,哪里有大明舰队的经验丰富? 东洋舰队里的不少将卒、水手,那可是已经有了在南洋海战的经验。 既然知道了对手寄予希望的战法是狼群一般靠近跳帮,东洋舰队就能因此做好充足准备。 沈有容也已经早就从安忠明这样的人嘴里知道了九鬼“铁甲船”的存在,没想到大明将来想建造的蒸汽铁甲舰,在这里反倒有人搞出过不伦不类的玩意。 欺负欺负别的安宅船可以,想凭借这个就抵挡大明舰炮,那有些天真了。 “派哨船去九州,让那边多运一些漂雷弹来。” 他发出了命令,计划先在这里为这场海上决战多做些准备。 所谓漂雷弹,改自万历早年就有的水底龙王炮。过去的这种水底龙王炮是以牛尿泡做雷壳,内装火药,以引信点燃。用的时候,用雁翅管和羊肠给引信通气,挂上石头坠于浮在水面的木板下面。通过长长的引线点燃后,可以在敌船靠近时延时引爆,从水底出其不意地发起攻击。 如今,海军自然也在研制更加先进的水雷。赫图阿拉一战时就已经有了延时爆炸的开弹,海军这里无非是再制造一些能有海底龙王炮漂雷效果的新炮弹。 反正对付跳帮战术,这种炮弹能够掐好时间,在敌舰进入炮击更准确的范围内打出去。 漂雷能在水面浮动,若是掐好在敌舰船舷边炸开,威力可不小。水线下若是破了,以倭国战舰如今的水密设计,将是非常头痛的问题。 两边都在为这场鸣门海战做着准备,一边在为护板加装铁甲,另一边则在补充更有针对性的军资。 已经见识过大明战舰真实航速和灵巧程度、航海水平和火力的安忠明觉得,幕府水军的一切准备都将是徒劳的。 有鸣门漩涡相助又如何?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在准备充足之后,东洋舰队和已经被整编的萨摩水军仍旧以倭国水军常见的速度往东边航行而去。 前方便是小豆岛。 在小豆岛南面一个四面环陆、仅西南侧有个海峡的天然港湾之中,密密麻麻的江户湾足轻水军也在集结。 他们已经通过最轻便的小早船侦知了那边的动静。 “诸君,决定国运的水战初阵了!” 渡边守纲在岸上鼓舞着士气:“此战,要依赖水夫气力!现在,先饱餐吧!” 战兵不多,因为他们的任务就是以最快速度划向鸣门海峡,避免被明军舰队追上。 所以小豆岛这边的精锐水军其实不多,划船的力壮水手才是主力——每艘船上,都配备了两班接力。 “不要因为是在逃窜就气馁!成败尽在我等!必胜!” “必胜!” 嘴里啃着肉的水手们高呼。 只用跑路其实相对安全,他们觉得这样很好。 逃命之战,得多吃点。 (本章完) 第476章 单舰,致远 第476章 单舰,致远 安忠明十分紧张地看着东南面的大海,他知道那里的某处,只有一艘孤零零的战舰。 “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他喃喃自语,随后又想起登上自己安宅船之前的对话。 “侯爷如此决断,自然是有把握。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做做样子,你们萨摩水军先上,且看他们演不演下去。” 那位大明东洋舰队副提督陈九祖如是说,也不管安忠明心中的不安。 “怎么?他们本就无心恋战,你们还不敢接敌?” “怎么会!” 安忠明当时只能如此回答,并不能说自己担忧损失过大。 大明东洋舰队并不准备一开始就加入小豆岛这里的战团。 安忠明不认识他,但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的父亲。那是在朝鲜露梁海战之中统帅水军的那位大明将军之子,听说当年也随军参战了。而那位大明水军将军,后来得到了伯爵的封赏,掌握着帝国的长江水师。 陈九祖静静注视着前方的小豆岛南面海域。 同样是泰昌元年获封的勋爵,父亲陈璘此后一直提督长江水师。 而父亲去世后,他作为长子承袭了平夷伯之位,弟弟陈九经则进入了北洋舰队任武官历练。 如今,昔年与父亲一同封伯的勋爵,如今已有身为国公者。 沈有容后来居上,更已经是侯爵。 东瀛一战,便是陈家再上一层楼的机会。 陈九祖兄弟并不知道若非这个泰昌朝不一样,他们后来实则流落他乡,是到了朝鲜安家落户。 这一世,陈家已有勋爵之位,陈九祖想的是不堕父亲威名。 在致远舰已经于天亮前单舰前出之后一个半小时,陈九祖通过望远镜看了看晨光之中方向已经略略骗向东北的萨摩水军,在继光号上发出了命令。 “打出旗语,向东南方向,把尾巴带远一点再全速。” 一会之后,大海之上的这支混编舰队似乎有了不同分工:船型明显是大明主力舰队的,似乎要集体前往淡路岛;以安宅船为主的萨摩水军,似乎只是要用来封锁阻隔小豆岛上的水军前去支援。 过了约摸十来分钟,看到小豆岛侦查小船只剩两条还跟着,东洋舰队一阵旗语交流后开始满帆,战舰航速的区别已经显现无疑。 因为海上导航方便,此时也开始有更合理的计算速度和距离的标准。 宋以前,大多是用“月”、“日”为单位,如“自日南障塞、徐闻、合浦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国”;宋时开始,有了用潮汐的法子,以两地航道沿途潮汐相继发生的次数表示航程的远近,“某地若干潮到某地”;到了大明时,又有以更计算远近,“更者,每一昼夜分为十更,以焚香枝数为度,以木片投海中,人从船面行,验风迅缓,定更多寡,可知船至某山洋界。” 现在有了博研院,东西方航海的经验加上天文、地理、经纬这些方面的共同研究,大明航海已经有了自己的规范标准。民间或许仍有旧俗,但大明舰队都已经开始用海里,一海里约摸对应子午线上维度一分。 采用了这个速度和里程计算标准,配合战舰上配备的观测和航海仪器,导航方面的进步很大。 而以海里为标准,安宅船正常的航行速度不过一个小时三海里左右。 大明镇洋级风帆战舰一小时则已经可以跑出八海里有余,更小一点的威远级已经接近每小时十海里的航速。 至于致远舰…… 陈九祖又用望远镜看了看左后方。 舰队尾部,一艘威远级带着两艘最轻便迅捷的哨船按照计划在满帆后就偏离了舰队,开始准备绕一个弯。 倭军当然也不是傻瓜,侦查的小船一直尽力跟在三五海里之外。 这个距离自然是“安全”的,毕竟大明舰队此前一直是由萨摩水军打头阵,压制着速度跟在他们后面。三五海里之外,既能目视敌方动向,若敌舰来追,这个距离要追上,在海上还是得不少时间的。 但此刻东洋舰队彻底展露出航速来,这个速度顿时吓了他们一大跳。 他们不可能继续跟得上了,而且那一中两小三艘船,明显是准备绕个圈劫向他们回报的路。 陈九祖得营造情报优势,让小豆岛那边的倭国水军误判。 有望远镜存在,就有目视优势。有航速的优势,主动权在这边。 先把尾巴除掉,让小豆岛那边的倭军犹豫吧。 看着两艘哨船率先完成转弯,肉眼可见地快速接近那两条倭军水船,陈九祖一边继续盯着望远镜一边问海战参谋:“依今日海上天气,倭国安宅船上能看到多远?” “将军,他们的安宅船虽有桅杆,却并不高,也不设望斗。依今日天气,他们最远只能看到八九海里之外。” 陈九祖点了点头:“那就先走出八海里,兵分两路转回去。” 一来一回,哪怕需要两个小时,那边大概也周旋得过来。 海上激战,等他们精疲力尽了,大概也划不太动了。 到时便是灵猫戏鼠。 现在,小豆岛那边怎么看? …… 在他们往东南航行出去大约半小时之后,江户足轻水军已经目视了萨摩水军的舰队。 “南面还没有消息来?” 年迈的渡边守纲从安宅船最上层的天守之中走出来,到了甲板上的护板边眯着眼看过去。 从大明战舰与萨摩水军分开到现在,最初回来告知这一消息的小早船刚刚到不久。 刚刚知道大明主力舰队去了东南面,随后就看到萨摩水军出现在视野里……他们对于萨摩水军的航速、小早船从那里回到这里来所需要的时间,似乎把握得刚刚好。 “将军大人,既然还没回报,说明他们仍然在继续往淡路岛去。也许有一条正在路上。” “……那艘黑船呢?真的不在舰队之中?” 渡边守纲看着缓缓接近的萨摩水军,心中犹豫不决。 最可怖的是,此前的回报里没有看到那艘黑船的影子。它那么巨大,没道理看不见。 现在大明的战舰一艘都不在这里,他们到了东南面的海上,是已经看破了御夷水军的布置,准备在中途拦截吗? “将军大人!需要做出决断了!” 看着越来越近的萨摩水军,不禁有人催促。 “……区区萨摩水军,就想把我们拖在这里吗?”渡边守纲很快有了决定,“对待叛徒,一定要一击而溃!击败他们,再往西去,逼迫汉夷水军先回援!濑户的安全,他们绝对无法舍弃!” 知道了敌人已经看破他们准备前往鸣门海峡的计划,渡边守纲当然不能仍旧往那边撞,让他们以逸待劳。 相反,如果面对区区萨摩水军也直接退却,传出去之后,御夷军还有士气可言吗? 他决定把战线拉得更长一点,直接去威胁西面海上诸岛,调动着大明舰队再回来。 “再派小早船去阿波,计划恐怕要推迟一天或两天,让他们随时做好准备!绕过去,从淡路东面绕过去。” 号令声中,除了新派出去传递消息的小船,整个江户足轻水军都往萨摩水军压过去。 安忠明见势咬了咬牙:“坚持作战!他们跑不了!击溃江户足轻水军!” 果然是最坏情况了——对于萨摩水军来说。 他现在有点担心,大明东洋舰队是不是只准备以他们为诱饵丢在这里,让江户足轻水军全灭他们? 反正御夷水军分兵是事实,他们仅凭自己的力量先去鸣门海峡消灭了御夷水军主力也行。堵住了纪伊水道,江户足轻水军不就被困在濑户内海里了吗? 难道他们还能从四国与九州岛之间绕回去? 小豆岛西南侧的海面上,一场典型的东瀛水战就此开始。 首先是远程的火箭抛射,试图用火攻给对方造成混乱。然后便是凭借这种人力桨船的爆发力和灵便特点,接舷跳帮厮杀。 只不过江户足轻水军有足够的战船数量优势,而他们也不像安忠明认为的那样根本无心恋战,只想引他们去鸣门海峡。 “杀光这些叛徒!” “无耻的混蛋!” “啊!” 随着第一对安宅船开始接舷,护板被放下之后便是勇猛的江户足轻水军战兵咆哮着冲上萨摩水军安宅船,然后已经有刀刃相击及有人重伤的惨叫声。 安忠明听得到,因为这艘被跳帮的安宅船就在不算远的地方。 他看了看之后又有些意外:对面的战船很大,但上面的武士却并不像正常该有的数目。 “坚持住!”安忠明明白了过来,“此刻,江户水军战力很低!船上都是水夫!” 他们确实是准备逃命的,只不过因为大明舰队的离开而调整了作战计划。 而面对萨摩水军,他们每艘船上的战兵数目虽不多,却敢于俯视区区外样大名麾下投降水军的战力。 “安部五郎!” 安忠明忽然听到有人呼喊他的名字。 “你做了汉夷的狗,难道没有得到哪怕一件铁炮吗?以你区区杂碎,统帅得了萨摩水军吗?” 安忠明怒不可遏。 他虽然隐隐看见了对方天守前面的一个老将,但知道这不是渡边守纲的声音。 原本统帅萨摩水军的确实是岛津分家的人,但那又如何? “汉夷把你当做了狗,准备让你们在这里消耗我们的气力!如果你们还有廉耻之心,还记得武士道的忠义,现在就应该投降!”那个大嗓门继续喊着,“无奈投降的武士们,将军大人会体谅你们在九州的处境!” “死战!死战!”安忠明不能任由他蛊惑,大声嘶吼道,“所谓枪之半藏,一开始就准备逃窜!每艘船都只有平时一半不到的战力,把他们留在这里,便是我们称为往下御水军的初阵!” 其实他略微多心。 萨摩水军一路过来都已经见识过大明舰队的实力,他们知道眼前看似嚣张的江户足轻水军在那支舰队面前有多么不堪一击。 此时再降,不免最终仍是死路——幕府现在最欠缺的便是海上防御力量,只会把他们往死里用。 现在先取得眼前的胜利,才算有活命的机会。 只不过大明战舰仍不见踪影,难道真是被当做弃子了吗? 收编他们时所说的将来王下御水师,难道只是并不会兑现的承诺? 惨烈的冷兵器海战仍在继续。江户足轻水军既然是足轻,最精锐的铁炮水军便留在南面的阿波。 冷兵器交战,江户水军虽然船多势众,但能够跳帮接战的武士数量确实比平常少。 一时之间,这小豆岛西南面的海上倒是打得胶着起来——双方发动心理战,不正是因为无法轻易获得彻底胜利吗? 但随着时间拖下去,江户水军战船中水手更多的优势还是显现出来了。两班倒,他们得以一直维持更强的机动性。 眼看己方渐渐有溃败之势,安忠明又砍杀了一个跳上船的江户武士之后,终于听到东面传来一声沉闷又遥远的炮响。 这声炮响在战场上显得如此突兀,渡边守纲也不由得看了看身后的东面。 其实还看不清,距离如此遥远,这一炮当然不是要击打什么目标。 安忠明热泪盈眶,嘶吼起来:“拖住他们!不让他们离开!舰队已经包围回来了!” 这炮声当然是告诉萨摩水军的。 大明没有抛弃他们! 渡边守纲却觉得已经达到了目的:“向西!向西!” 主力往东南面去了,就是往东南面去了。 这片海,毕竟是他们更熟悉。只要拖着他们绕个弯,仍旧能从小豆岛北面再转往东、往南。 此时已经正午,视野很好。 即便战场混乱,却没有多少战船真正烧了起来。 到了这时,渡边守纲才真正观察到大明战舰的实际航速。 威远级比镇洋级更快,但那两艘哨船的速度却尤胜一筹。 他们最先赶到战场,虽然战船还没这边大型的关船大,更没有大型的安宅船高,却都配着四门炮。 战场附近只看到这三艘船。 渡边守纲感觉无法跑过这三艘船,但他更担心其他大明战舰已经在不远处了。 如果其他大明战舰是绕往小豆岛东面的…… “轰!” 这次大明哨舰是真正轰击已经进入攻击范围的安宅船了。 由于主要是接舷跳帮,战团之中船只密集。 渡边守纲远远看着那艘安宅船庞大的厢楼目标被炮弹击中,很多水夫在空中翻腾着从缺口处护板内被一颗弹丸撞飞出来坠入水中。 这时后方那艘更大一点的大明战舰也靠近了一些,略微转了舵之后,侧舷的数门火炮一同发出怒吼,另一艘安宅船的处境更惨,厢楼都开始倒塌。 他们都是在很近的距离才开炮的! 渡边守纲看着他们已经折向西北,似乎要从西北面把整个江户水军往南面驱赶。 就凭三艘战舰? 渡边守纲一时有些热血上头:“截住他们!让右军截住他们!” 整体的态势仍是且战且走。一边是继续冲击着残存的萨摩水军准备突破他们往西,一边分出一些战船向北拦住三艘大明战舰甚至尝试跳帮。 但有火力优势和速度优势的大明战舰却宛如迅捷凶猛的鲨鱼,所过之处总要撕咬下来什么。而在能够相撞、跳帮之前,江户水军的箭矢几乎无法对这区区三艘战舰造成什么伤害。 相反,距离够近时,反倒会有明军的铳枪击中安宅船或关船、小早川上的战兵。 到了正午时,战场已经从小豆岛的西南面转移到小豆岛的西面。 这个时候,终于有一只数目更加庞大的大明舰队出现在了他们西南方,以渡边守纲心头发凉的速度靠近他们往西前进的方向。 海畔,白天刮海风,晚上刮陆风。 全部都在算计之中吗? 在他们目视范围之外的更南面,继光号高高的望斗之上,手持望远镜的兵卒大声回报。 “敌舰距离约在十二海里,舰队有折向西北之势。” 陈九祖点了点头:“顺风追过去。要是他们想绕弯,风向变时刚好往南追。不绕弯,就把他们都消灭在那什么播磨湾。” 这个时候,致远舰单舰赴会,刚刚来到鸣门海峡的北口。 时值午后,这两天的正是正午后开始涨潮,黄昏前后开始退潮。 沈有容从望远镜里看了看海峡上已经开始浮现的大小漩涡,嘴角带着一抹微笑:“确是奇景。” 而在数里之外游弋却既不敢接近致远舰、又不敢于此时进入鸣门海峡的那些侦查小船已经有十余条,他们都是致远舰这一路过来时陆续发现它的。 沈有容看了看东面,又看了看西面。 大明战舰如期而至,却只有一艘。 那么现在倭国水军主力又将如何决定? “提督!淡路岛上有舰队集结了,东北约十海里外。” “西面……” 望斗之上消息频频报下来。 沈有容点了点头:“锅炉准备点火吧。等他们到了三海里地方,先去会会他们。” 他自己用望远镜往东北面看了看,这里没有望斗高,视线很容易就会被海浪遮挡。 数次海试之后,沈有容对致远舰的性能已经心里非常有底。 不用蒸汽桨轮,纯以风帆驱使,顺风时航速不过七海里一个小时多点。 但加上了机械厂专为战舰改制的这两台大型卧式蒸汽机后,这是一头真正的猛兽:搭配风帆,航速顺风时最快可逾十二海里每小时,并且远比只用风帆转向灵活。 这必定会是远超倭国水军想象的战舰。 而此处仅仅有一艘,又是大明舰队主力舰中的主力舰,合他们全力,难道不能在此取得战果? 沈有容却浑然不惧:不论风向怎么变,不论敌船有多少,船上的精煤足够支撑十数日的作战。 而航速、口径、射程,致远舰都全面碾压。 另外:平夷伯那边难道需要很久才能解决那支装模作样的诱饵舰队? 从那小豆岛到此处,区区三十余海里罢了。 或许天黑之前就能分出半数战舰赶来。 当淡路岛上的九鬼水军带着他们自豪的铁甲安宅船队气势汹汹地逼近致远舰东北侧并且散开准备包围之时,致远舰上的烟囱猛然冒出一阵浓烟,然后是一声响彻远近的汽笛声。 船上风帆偏转,水手们通过齿轮开始控制舵的方向。 致远舰先是开始缓缓偏转船头方向,在一个令远处安宅船上的九鬼守隆愕然的转弯半径之后,已经开始朝着他们的方向驶来。 随后便是越来越快的速度,快到面前这段需要安宅船接近一个小时才能过去的距离似乎根本没那么远。 尽管这是相向而行。 但仅仅数分钟之后,致远舰就彻底进入了全速状态。 随后,它又开始转向,转为朝向西北面,露出了它的右舷。 只有里许的距离似乎已经近在咫尺,九鬼水军护板后的武士们都能看到那一排一排总共近四十个黝黑幽深的炮口。 刹那之后便是很密集的硝烟浮现,等致远舰已经从那团硝烟之中继续折往西北面并转向正西,声音才传到此处。 没有一艘安宅船被击中。可在数个呼吸之后,在他们凭借灵便的转向准备去堵截鸣门海峡正北方向的时候,忽然在他们的近处再次爆发出一阵密集的爆炸声。 一共有四艘幸运的战船仿佛被水下的什么东西顶了一下。 致远舰从正西继续转弯,正西、西南、正南、东南、正东…… 它横过来之后,露出的是它的左舷。 九鬼水军的舰船已经离得更近,到了一里之内。 又是一阵硝烟,又是没有舰船被击中。 但这一次,那些二次的爆炸声则从整个舰队更中心的地方开始爆起。 仍在慌乱之中看着那四艘安宅船开始倾斜的九鬼水军就此更加慌乱,眼睁睁地看着致远舰就在不到一里外的正前方继续潇洒地往东、转向往南。 它的烟囱上拉着的浓黑烟云一直不断。 它那么大,凭什么跑得那么快,那么灵活? “痛快!”沈有容拍栏高呼,“不用漂雷弹了,换上火油弹。绕到他们后面,把他们往海峡赶!” 漩涡? 你们自己靠人划过去吧! (本章完) 第477章 舰斩鸣门 第477章 舰斩鸣门 致远舰毕竟只是单舰赴会,纵然可以凭借航速及灵便优势先声夺人,但幕府御夷水军的船只数量毕竟更多。 分作数队,预判航路,提前堵截。在熟知水战要领的九鬼守隆等人指挥下,致远舰的活动空间仍不免被压缩。 “可恶!”九鬼守隆在安宅船的天守屋前看着远方,面目狰狞,“不能畏惧!只有缠上去才行,毕竟只有一艘战舰!” 尽管已经有多艘安宅船或关船中了漂雷自身难保,但此刻海面上毕竟是乌泱泱的战舰密布蜂拥而上。 “又在拐弯,将军大人!” 九鬼守隆已经看见了。在阿波那边四国岛其余各家的水军战舰堵截之下,大明那艘黑船似乎并不愿意被缠上,又在改变航向。 那是怎样一艘大船啊!九鬼守隆不理解为什么它那么大,转向还能如此灵便。 船行海中,首先要有力。风帆借力,人力划桨,船才能动起来。 有了力,再以舵控制方向。 驱动船只的力道越大,转舵能够轻便,船身能扛得住转向时的扭曲大力,这都不容易。 要知道舵手往往都需要力道极大之人,甚至巨船几无区区一人就可轻易掌舵的。 可大明这艘黑船本身航行得就很快,转向时要调整风帆借力,这就需要不知多少人配合;航行那么快的情况下,转向时所遇风、水之阻力何等之大? 偏偏致远舰就是又大又快又灵巧。 好在眼下不惜代价以船只数量“合拢”鸣门海峡的北口,致远舰终究还是拐了个弯往南去了。 “进了有漩涡的地方就好!快压过去!” 沈有容在致远舰上从望远镜里看着背后的舰队,嘴里吩咐着:“趁这段时间,赶紧检查一下蒸汽机,看看水压气压,还有桨轮。” 先声夺人是策略,沈有容并没有自大到当真以一舰歼灭整支舰队。 这场海战必定需要坚持更长时间。 而此刻全盛状态下的致远舰之所以能够那么快、灵活,重点便是船上的蒸汽机和桨、舵这些机械。 它们不处于过度使用的状态,才是坚持更长时间的基础。 “侯爷,为何不往北?” “往北,他们是追不上了,那又怎么尽灭敌军?往南,他们能堵得更严实。已经损了这么多船,当然得竟功才是。” “他们船慢,大可折向北之后再转向南撩拨……” “要尽歼他们,不能只靠致远舰。”沈有容并不气恼这麾下似乎不赞同他的决定,因为他本就是在教麾下实战,“致远舰既已出手,若就此全身而退,他们一无所获反而损兵折将,胆寒之余兴许就此往东固守江户湾。” “原来如此……侯爷是说,予他们一线胜机?可如今他们把北面堵得严严实实,恐怕致远舰……” “船行海上,哪能真的严严实实?”沈有容平静地说道,“至于致远舰再往北突之时恐有损伤,难道你们都存着致远舰毫发无损就大胜的念头?” 麾下心头一凛:“标下明白了!” “方才数次炮击,观瞄应当有些心得了。让他们尽快调校得当!” “标下领命!” 有人急匆匆往炮舱那边跑去了,沈有容继续拿着望远镜观测敌舰动向。 海战总是如此。过去没有舰炮时,几乎只有接舷跳帮的前后才最激烈,其余时候无非水面追逐。 看着仅仅一里之遥甚至数百步,却往往要一两刻钟甚至一两个时辰。 现在虽然都在目视距离,但致远舰往南、倭国御夷水军追在后,所谓鸣门海峡北口到鸣门海峡中间这短短海程却也不是很快能再次接近。 以致远舰上舰炮的射程,这时其实也能炮击,但命中率就很低了。 何况那样一来,致远舰就必须变成东西向航行,让侧舷对着北面迫近的舰群。 再说转弯半径和所需的时间,这些都要考虑在内。 一切都是动态的,沈有容观察着战场态势,也要提前决定下一步的战术。 鸣门海峡的北端,御夷水军剩下的战舰几乎从东到西把峡口排满。 当然,这只是远远望去。从望远镜里,还是看得出来大的安宅船之间留了十数丈的缝隙,填以小船。 致远舰怕接舷吗? 怕也不怕。 因为有威力巨大的舰炮和九雷铳,所以当然不怕接舷战。 但怕的是一旦被缠上,致远舰航速更快和转向灵活的优势就将丧失。 安宅船上的护板一旦放下、卡在致远舰的船舷上,消灭跳帮敌兵倒是小事。但蒸汽机再强劲,突然要冲出另一艘数百料大船的接舷,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还很有可能因为力道问题偏转方向、损伤蒸汽机和其他构件。 再加上耽搁之余若有更多敌船凭人力爆发围堵住前后,那么就进入到致远舰上官兵得应付源源不断的敌人了。 致远舰的主体结构毕竟还是木材,是能够着火的。 沈有容观察了片刻,就发现西半部分的舰船似乎没有最开始受到致远舰重创的那些舰船悍勇。 简单地说就是船行更慢一点。 当然,这可能是因为此前那淡路岛方向的水军安宅船已经大多在护板上覆了一层铁甲,更适合作为先锋。但激战之余,最先与致远舰接战的敌舰上水手应该更乏力一些才对。 眼下西半部保存更完好的那些舰船反倒略微慢了一线。 沈有容眯了眯眼,断然下令:“待本将号令,准备转东!” 这倭国既然实际上地方割据,那就各有各的想法。 精锐既得了那么多精铁为助,不得不建功。但看来这么大一支舰队里,也并非人人都打定主意死战。 “主公大人,他们不敢真进入峡间!” 片刻之后,看到往南航行的黑船骤然冒出更多浓烟转向往东,九鬼守隆的家臣顿时惊喜叫起来。 “不错!”九鬼守隆也大喜,“快命令各船,让水夫加力。他们只能再转向北、西,堵过去,让蜂须贺和藤堂家一定要堵住西面。” 刚才稍微慢了一些的黑船再次开始提速。 鸣门海峡最窄之处在中段略靠北的地方,东西向不过五里罢了。 如今峡口北端六七里的海面上,御夷水军战船密布,黑船几乎贴着峡间水情最复杂的地方转向了东,继而往东北面而来。 这一个转向,御夷水军自然是更加快速地接近致远舰,很快就只有一里左右的距离。 致远舰又不能直接冲往淡路岛岸边,再一转向西北,那便是相向而行,瞬间就将接战。 峡口北段的东端,众多安宅船上壮声四起,覆盖了铁甲的船只黑压压地往致远舰必定将要经过的航路压过去。 “成败在此一举了!一定要缠住它,杀上去!” 这时,致远舰上又是汽笛声长鸣,它终于是转向了西北的方向,直冲九鬼水军而来。 安宅船上不由得安静了不少,许多人停止了呼喊,只听闻身旁同伴粗重的呼吸和风吹过、船桨拍打水面的声音及脚底下水夫们的号声。 最开始时候黑船给他们造成的损伤浮现于每个人的脑海,现在那猛兽一般的巨轮又在靠近。 但这一次大家已经有经验了。就算那大铁炮很厉害,却只能一面放一轮,然后总要重新装填。 而水军的战船这么多。 致远舰前方,自东向西,倭国战船如铁索横江一般锁住了整个峡口的北端。 沈有容也不禁紧张起来。 “舵手一定要看准时机了!” 他知道窗口并不大。能不能既让敌军乱起来又拉扯出那个缺口,致远舰能不能把握住那个缺口,依赖舵手的功底。 好在随着双方的接近,咽不下那口气又急于立功的他们确实在改变阵型。 此时再看去,敌军明显分成了两团。多覆铁甲的安宅船更卖力一些,他们的西半部分已经更加竭力地加速了,准备堵截住致远舰必定要前往的西面。 而他们更西面的那些水军,要么应该布置第二道防线,要么应该转向东边防止致远舰直接凿穿突围。 但他们似乎又慢了一拍。 战场就是峡口北段这一方海面,致远舰如果径直往北,九鬼水军势必让他们的船靠得更紧密,哪怕相撞也要阻拦致远舰。 而致远舰的远程武器都在两舷,并且并不愿意冒险被他们纠缠上,更遑论冲撞。 果然,致远舰再一次调整方向,这次是向西略偏南了,仿佛只能被迫再回转向海峡中间,并且予九鬼水军一阵远程炮击。 “轰!” 这次离得更近了,几乎是致远舰的右舷刚刚冒出硝烟,九鬼水军就听到了巨响。 “注意海面!” 九鬼守隆已经懂得怎么尽力避让,那种炮弹并不会立刻爆炸。只要有心防备,以水夫们划桨的灵活性,还是有可能避开船底突然爆开的。 但他话音刚落,这一回那边射过来的炮弹却已经在最东端的船上炸开。 他眼中瞳仁一缩,不一会又听一声炮响。 致远舰这一次不是一侧所有舰炮齐射了,而是分成了几轮。 每次虽然只有几门炮发射,但双方已经在飞快迫近,相距仅仅不到半里,因此每次几乎都会有一两艘船被命中。 “不用怕!铁甲船坚固无损!” 九鬼守隆鼓着劲。铁甲船的防护能力确实强了一些,但绝非无损。有些船的天守屋被轰塌,有些船的厢楼烧了起来。 致远舰这次竟用的火弹。 但毕竟不像之前的漂雷一般,若结结实实炸到了,顿时瘫痪甚至沉默。 致远舰的攻击似乎乏力了一些。 一会的功夫,致远舰已经轰出去三轮,西北面的舰船距离更靠近了。 这个时候沈有容才肃然下令:“舰艏炮待命!” 沉闷的声响之中,致远舰舰艏下方,两片木板往内打开,露出其后一门巨炮的炮筒。 远航战舰,前方本不宜放置重炮。但致远舰是试制出来的整齐战舰,放置在底舱后半段的蒸汽机很重,这舰艏反倒需要设置一门重炮来平衡一二。 这受限于此时的钢材强度。致远舰并不是采用的明轮,而是水下桨叶轮,所以航速能够更快。但既然如此,蒸汽机就不能与叶轮之间相隔太远,不然传统的钢材寿命及效用难以保障,所以才安置于底舱后半段。 好在舰艏炮舱前方的炮口处也经过了专门的设计,在可以活动的两扇门之后还有一道嵌与滑槽之间的隔水门,不至于航行时因前方的浪而导致海水入仓。 此时这舰艏巨炮一显露出来,从巨炮后面望过去,前方正是准备堵截过来的敌舰。 计有十三个战兵在此。 “快测算!”掌管这门炮的校尉凝重无比,“备弹!” 这门巨炮,竟然还用的是虎蹲炮一样的子母炮。 但它已经远非虎蹲炮可比。真要说的话,这是一门后膛填装的巨炮。铸就炮筒的钢材,如今难得无比。 致远舰的航向稳定下来,而随着风帆的控制,航速忽然也慢下来不少。 “快算!”校尉的呼吸粗重起来。 整艘致远舰的命运此刻系于此。提督虽然有把握,但不去漩涡那里涉嫌则最好。 汽笛声长鸣,底层轮机舱里,两台巨大的卧式蒸汽机仿佛顿时吃力起来。 看着气压计上的指针,轮机兵额头的汗不断滴落。 这固然是因为轮机舱里很闷热,却更因为此时蒸汽机所承受之重——为了舰艏巨炮的计算能够更精准,为了拉乱敌军阵型,此刻整艘致远舰只依靠蒸汽机的动力。 眼看那黑船忽然慢了很多,九鬼守隆自然是大喜。 “这怪船出问题了!看,它吐出来的黑烟更多!靠过去!” “轰!” 致远舰的右舷仍旧吐着硝烟,频率却慢了很多。 这时,它船尾的东面也慢慢有船转往西,准备包围过来。 此刻仅凭蒸汽机的动力驱使这艘巨轮,两边航速顿时相差不多了。 沈有容此刻已经不需要望远镜,看着前后右边的局势,只见之前懈怠的西面水军此时也开始发力了,快速地包围过来。 终于,致远舰朝正前方开出了一炮。 “帆!”沈有容大声喝道。 在刚才改变风帆受力方向、让致远舰尽量保持稳定航速的过程里,致远舰的正前方已经是直接面对面的角度。 现在,致远舰重新开始加速了,而这一次致远舰再没有转向。 “轰!” 数十个呼吸后,又一声炮响从正前方响起。 舰艏炮舱之中,水雾四散。两个专门的人赶紧浇水冷却着炮管外壁,其他有有四人紧张地更换子铳,推弹入膛。 “轰!” 再数十个呼吸后,致远舰右侧的九鬼水军已经只在不到两百步的距离,前方的敌舰则只在百步外。 而这一炮,终于轰得正面一艘安宅船铁板横飞、厢楼破碎,连船体都要散了。 就在这时,只见致远舰微微往右舷偏转了一点。 那艘乱作一团的安宅船左边的数船顿时魂飞魄散。巨大的黑船仿佛有万钧之势,就准备这么不偏不倚地碾过来吗? 而那个幽深的炮口令他们胆寒。此前三炮,那一艘安宅船虽然只挨了两弹,但一弹打在了水线附近已然在进水,又一弹摧毁了厢楼。 现在那炮口对准了他们。 沈有容紧紧抓住了望远镜:“九雷铳!” 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对面固然有弓箭射来了,但沉寂已久的舰上铳兵们终于开始自由射击。 刹那之间,铳声不绝。 一侧是那艘残破安宅船上和跳入海水之中的人不断被点射,一侧是正在本能避让的其余船只被火力压制得抬不起头。 致远舰的舵手哪管这些?只是屏气凝神紧盯前方。 原本似乎密不透风的阵型已经因为刚才致远舰的减速、再加速而破坏,前方又因为舰艏巨炮出人意料之外的击发频率终于有了溃避之势。 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宽仅十余丈的缺口。 几乎要擦肩而过。 至于缺口那里的小船…… 九鬼水军的小早船和小关船原本填充大船之间,此刻却只见那黑船完全不把他们当回事地碾了过来。 船上战兵和水手看着巨大的舰艏越来越近,一个个大叫着疯狂划动船桨准备逃开。 在他们眼中,似乎有一座山要从头顶碾压过去。黑船前端劈开的波浪已经先行涌了过来。 一艘小船避无可避,眼看就要被压过去,传递却忽然被什么顶了起来,然后立刻侧翻到了一旁。 致远舰也是微微一震。原来,竟是鼻艏从水面之下先接触到了那条小船的船底。 与镇洋级不同,致远舰的鼻艏却是包了铁。一为配重,二来又改进了形状,是专门锻铸。 那样的小船经这传递一顶,船底已是破了。虽然在水流之下避免了被正面压坏,但侧倾之后,船上的倭兵早已坠入水中。 他们一边在水中挣扎避免被卷入海底,一边听得头顶震耳欲聋。 一直没有发射的致远舰左舷,全部舰炮几乎同时发出怒吼。 在致远舰的右舷亦如是。 这些人几乎被震晕,懵懂之间只见这一侧的那艘残破安宅船彻底解体,更远处也有三四艘大船上有残肢和木板、铁板飞起,就像在他们眼前炸开了一朵别样烟。 而他们来不及欣赏什么,忽然不由自主地被扯入海面之下。 有不敢闭眼的只看到一个轮子般的什么转个不停,然后任由他怎么用力,仍不由自主地被吸了过去,片刻之后就是剧痛钻心,继而被绞为残肢,惨死于海面之下。 水面之上,致远舰刹那间重归倭国水军北面,径直往西。 仍在转向、奋力包围他们的阿波家水军和藤堂家水军不由得胆寒。 沈有容听着各处报来的船体损伤,目光坚定:“向西,左舷炮击。舰艏炮歇歇火,等转南再开炮。” 一时之间,倭国御夷水军也不知是不是该再继续转向往北包抄。 但致远舰显然仍能再战。 “船多势众”的御夷水军宛如一群笨拙呆缓的豺狗,而致远舰则是迅捷勇壮的猛虎。 它就这么驱逐轰击着倭国水军,并不畏他们重新组织堵截。 九鬼守隆进退两难。 可此前这一阵追逐,水夫们已经接近精疲力竭。 就算要退走,前方只有漩涡密布的鸣门海峡。 “……就连区区一舰,也攻不下吗?” 远处只有那黑船的汽笛声长鸣和舰炮声轰响来相应。 (本章完) 第478章 大明之后 第478章 大明之后 未能尽歼,形同尽歼。 致远舰单舰赴鸣门,强悍的性能和战力显露无疑,竟是数进数出,搞得倭国御夷水军欲罢不能。 总像是有机会,却又无法成功。 毕竟只是一条船啊,真的这样被戏耍吗? 而他们如果要逃,也会被致远舰一直追着猎杀。九鬼守隆夸下海口要来了那么多精铁改造铁甲安宅船,又岂能就这么逃? 就这么周旋了一个下午,人力划桨的安宅船已经精疲力竭,看着虽然受了些损伤却愈战愈勇的致远舰,阿波家和藤堂家的水军率先穿越鸣门海峡。 此时临近黄昏,海上即将开始落潮。 致远舰若是要追,就必须与他们在漩涡密布的鸣门海峡中再战了。 而他们则可凭借对起漩涡时海峡间海流的熟悉多一些胜算——看上去是准备再战。 但谁都清楚,其实只是逃,赌一下此前那艘黑船不敢进海峡。 可在天色马上就要黑的时候,东洋舰队其余的战舰却终于出现在鸣门海峡南口。 他们不是追着江户足轻水军来的,从黑船出现到此刻,没有江户足轻水军的船只来到鸣门战场。 现在反倒是大明的战舰堵在了南口那边。 它们是不像倭国御夷水军一样能“铁索连江”般试图拦住致远舰,但看着致远舰毫不犹豫地追入了漩涡密布的海峡,大家都知道完了。 是了,那黑船不仅快,灵活处还不逊色于他们,海战经验如此丰富,真担心这一个海峡里的漩涡? 致远舰动力强劲,确实只需要小心一点就行。舰炮射程远,需要贴近厮杀的又并非致远舰。 鸣门海战,大明东洋舰队大获全胜。 尽管仍有一些倭船逃走,但那播磨湾和大阪湾实质上对大明洞开了。 再下一步,就是孤立无援的四国岛上诸藩望风而降。 捷报呈递入京时,已经是泰昌二十一年的二月。 到此时,新钱法已经推行三年。 叶向高主持办了这么久的大案之后,他第二次担任宰执的任期也进入到了后半段。 从中枢派到各省的巡考组将在今年陆续返京,而各省府州县如今既然已经是分设督政和执政,今年有一桩大事。 天子实岁将足四十,泰昌二十一年虽然不大办万寿圣节,却有极为重要的一次大政会议。 今年会议,大明诸省三级地方督政官都要齐聚北京城参会。 新钱法之后,要正式商定新税制。 目前的大明,仍是定额的田赋正税,再杂以市舶司、边市、钞关关税,坐店和民办工坊商税,又辅以官产院下官办厂行利润收入,这共同构成了大明的岁入。 解送中枢国库和存留地方的,也是新税制当中重要的一环。 御前,东瀛捷报算不得什么。 朱常洛只是说道:“宋时熙宁变法,先帝时太岳公变法,其中未竟全功甚至终于害民之处,有两点最为重要。一是不问地方实情不同,自上而下一刀切去。一是地方上沆瀣一气,假新法谋私利。朕御极二十年余,实则始终在变法,缓之又缓,都是为了打好基础。” 改革之难可见一斑。 王安石和张居正都是臣,尽管一时得到了皇帝的支持,但他们所能坚持的时间也确实太短了。 变法绝不仅仅只是拿出良法,保证执行得不走样更难,而他们都没有足够的时间和权柄更加细致地做下去。 朱常洛不同,他是皇帝本人。 而且这一回,他不是短命皇帝。 万历二十八年主动出击,怠政沉迷酒色、身体本就越来越差朱翊钧于惊怒之下中风不能视事,他得以提前二十年登基。 若一切未变,这泰昌二十一年实是天启元年。 但现在他已经登基二十多年,身体仍然很好。 天子说话,诸相点头称是。 回想这二十多年,最开始只是从厉行优免和厉行商税。单这一步,就整整了七年时间。其间都是皇帝留后手、确定用人方向、打好武备基础、改革中枢培植愿遵圣意的重臣班底。 而后则是北征一举鼎定北疆。携此威望,才有地方衙署改革先于辽宁一省、承德一府试行,最终裁撤南北两直隶,走到地方衙署改制这一步。 这个过程又了近十年。从最开始的七年到这十年,期间不断在地方上淘汰旧官旧吏,又以格物致知论培养的人才来补充,还办了不少案子一步步削弱一些跟不上变化的地方旧士绅。 饶是如此,要推行新钱法之时,仍旧闹出了刺储案。 到了此刻,新设海东省,东瀛大捷,新港宣尉司已设,缅甸在这个秋冬旱季应该可以对东吁王室做出最后一击了,天子希望推行的新法才终于要到达最核心的成果处:税制。 一切都是为了钱,为了财政。 朱常洛已经把框架都搭好了,此时他看着叶向高,凝重地说道:“宰执,这是朕需要放下心来的最后一件大事!此事能商议妥当,中枢和地方在财政、人事等诸多方面上下一心,推行之时万民称善,才谈得上商议国宪,自此后君臣共治约为堂堂正正国之体制!” 叶向高心情激动,弯腰道:“臣知轻重!这回大明一京三都十九省,自各省总督之下,各府知府,千余知州知县共赴大政会议。巡考组虽是以巡考为民赴诸省大考官吏,但也遵执政院之命调研入微。大政会议之前,他们都会出具报告。再经商议,务求诸税种、税率合乎地方实情,中枢、地方皆得其便。” 朱常洛点了点头:“也不必刻意议得万世之法,能管上十年二十年,一段时间内稳定已是难得。时易世易,变法永无止步之日。无非此次较之前是大变动,要慎重一些。” 叶向高很有信心:“银号、国库既设,输运既畅,钱法既行,赋税旧制之弊已有革新基础。除此外,吏治则要拜托进贤院、鉴察院督促了。” “愿共佐圣天子,成此伟业。” 朱常洛看他们都很期待“为天子立宪条,君臣共治为国体”的那天,他不介意,只要事情能成。 大明实行实物税,有开国之初不得已的情由,也受困于当时的技术条件。 再之后,便是历朝历代的老毛病:治国要依靠士绅,便要优待士绅。学而优则仕,官员队伍里虽有理想主义者,但既然天家本身也是视国为私产,又凭什么去指责官吏们的私心? 所以久而久之,总体上大家都蛀国。虽偶有王安石、张居正这种强人出现,最终也不过治标不治本。 这治本之策,本就要触及天子、触及天家之利。 现在朱常洛肯面对这个问题,改革至少没了最难以面对的难题。大义之下,官绅家私利难道还比得过天家之利? 大家尽可找别的法子来妥协,譬如官吏待遇,譬如新的机会。 总而言之,这次大政会议是要以新税制为主题,商讨出新的平衡之道来。 官与民的利益平衡之道,朝廷和地方的利益平衡之道。 所以说一切都是为了钱,变法就是变利益分配。 而大明可分配的利益一共有多少呢? 过去,大明赋税制度里的大头总是田赋,是实物的粮食。 在金银的兑换比例里,是一两银子四石粮。 一条鞭法之后,许多地方正赋、科则,确实能以银两计数。只不过小民所得毕竟只是粮,要换银子,受一道粮商盘剥;要交银子,受一道火耗盘剥;要解送入仓入库,受一道运耗盘剥。 以万历六年为例,实际征收得到的田赋总量为两千六百六十万石余,但老百姓实际交上去的远高于这个数字,而中枢所得岁入却远没有这么多。 泰昌朝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因为并没有改田赋旧制,但只凭厉行优免就已经能够实征四千两百余万石,远高于永乐年间三千一百余万石的峰值。 原因无他:大明这么多年,腹地总体是太平的,至少没有大规模战乱。新垦田土,岂是明初时能比?无非是仁宣之后,优免和隐田越来越多罢了。 而田赋这正税之外,虽然朱常洛有了昌明号、宗明号等收入来源之后免除了岁办等,地方科则收入也减少了不少摊牌,但对外贸易方面和厉行商税之下,岁入银两也比张居正当政时期的四五百万两多了很多,已经是一千一百多万两。 任谁都会认为:相较过去一年两千余万石、岁入二三百万两的水平,如今的泰昌朝已经不知要好多少了,要不然如何能支撑得起这北征东征南征? 然而与疆域“狭小”的宋朝比起来呢? 宋初,财政收入约在两千余万缗,那时一缗便是一千文铜钱,此前大明一两银子大约能兑六七百文好的制钱。 细算起来,宋初这财政收入已经比大明此前那两千多万石粮、二三百万两银要多了。虽然真算实际粮价,大明收入可能更高一些。但元丰年间,宋朝岁入已经有六千多万缗。到了南迁后,绍兴初年虽然一度只有三千余万缗,可到绍兴末年就已经有八千多万缗,淳祐年间更是到了一亿两千万缗以上。 这当然有盘剥更严重而大明则遵祖制田赋比例低、定额征收的原因,但至少说明两个问题:税赋潜力很大,而且至少宋朝岁入是能统计进来并且增长的,不像大明,财政收入峰值出现在永乐年间。 现在,大明也不必像宋朝那样往死里盘剥,把财政收入搞到每年数以亿两的级别,但至少也可以借鉴长处。 譬如商税方面。 经过秋冬大集之后与地方的斗争,再有之前皇帝从徽商等大盐商入手开始改革盐政,这几年岁入实银暴增就有盐政收入的功劳。 但与宋朝相比又算得什么?宋初盐钱收入三百多万缗,到南迁后乾道年间暴涨十倍到了三千一百多万缗。就算扣除通货膨胀的因素,也十分可观。 另一个则是宋朝的官员待遇。由于官员待遇实在好,这种“富养”政策下,官吏反倒愿意朝廷账目上岁入越来越多,这样给他们就能分得越来越多。 大明则不一样,不明确好各种待遇,反倒让这些待遇都变成了潜规则,有些还上不得台面,让地方上只能通过变相盘剥私下里搞。 此时御前,叶向高通过这两年来所做的准备,心里已经有数了。 “譬如榷茶。国初时南直隶榷茶一年可入六十八万两,后来只有川陕榷茶。若茶尽数专营,一年便足可岁入数百万两甚至千万两有余。酒之一项,不遑多让;契税虽可薄征,仅作财货流通统计依据,却也能岁入两三百万两;市舶关税,待东瀛南洋北疆西域都鼎定,足以千万两计;加上坐商、工坊……” 朱常洛听他盘着大明的真实家底,似乎一年岁入数千万两当真不在话下了。 他赶紧叮嘱道:“也不可尽数由朝廷专卖,卿等商议税制时,还要立足长远,予民间活水。朝廷能把新钱法稳住,将来都可因时势再调整。朕的意思,新税制不必再定额,螺狮壳里做道场倒在其次,地方上完成任务了多的就能揣进腰包,这不行。官吏和公务开支给足应有的了,却也不能让地方和各衙务必求多以便存留,继而盘剥过甚。” 朱常洛停顿片刻,继续说道:“朝廷收税,是为了使国家越来越好地运作下去,却不是像民间人家一样不断敛财置产。朝廷收上来的税能出去,收支平衡,有盈余或可借贷以应急,这就够了。一来一去之间,这税收变成了大明更好的路桥、水利、武备,变成了越来越多的屋舍,越来越多的人才,那就能越来越好。” 他总结道:“总之,预算、决算,收多少、怎么收,用多少、用在哪里、怎么审核,把这些规矩定好更重要。最主要的是,小民更富裕,愿交税,不必要的损耗负担别加在他们头上,这就是好的开始。总体而言,只要都在勤勉辛劳,财富本就在增加,朝廷税制、财政,是做调节,是保大局向好,非为了敛财享受。” 皇帝及诸相的御前会议定了调,大明这场最特殊的大政会议就进入正式的筹备期。 地方军政有枢密院和治安院盯着,民政有执政府体系盯着,而各地首官则开始陆续做准备。 远地方的要提前数月启程赴京,他们做功课的时间更短。 兖州府腾县,朱由检作为知县也必须赴京。 时间匆匆过,他现在也是虚岁二十的成年人了。 “殿下,巡考组不便考评,谁也不便考评。这回进京能不能升官,只能由陛下来评定了。”卢象升笑着调侃。 “你还不是?”朱由检没好气地说,“只是你回京后,大约就要大婚留京了。我若再升迁任用他处,却少了个好师爷。” 卢象升微笑回答:“我若一直赖在殿下身边,不知天下多少人要恨我入骨,总要给其他人一个亲近殿下的机会。” “……也是。” 朱由检回想着这两三年的经历,轻轻吐了一口气:“一县之地犹如此,父皇这二十余年,殊不容易。” 卢象升收敛了笑容,极为认同地点了点头:“殊不容易。殿下有此体悟,想来陛下应当极为宽慰。” “但盼我为腾县百姓秉公直言,父皇不会怪我只看一隅吧。”朱由检不确定地问,“我既知腾县,眼下只为腾县争,这也是应当的,是不是?” 卢象升装模作样地严肃点头:“自然。朝廷与地方,本县与领先,本来就总有争端。殿下能为腾县争,才算真正知道了将来臣下心思计较,陛下高兴还来不及呢。” 朱由检看着他的表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省府可争不过本县。” 卢象升也笑起来:“若有理有据,省府拿县里奈何不了的例子也多,不差殿下一例。” 朱由检和他一起大笑了一番之后,再看堂外忽然有些留恋。 “父皇万寿节前抵京便好。既为官一方,就再做些事吧。今日只遗恩泽于一县,将来总能遗恩泽于大明,都是孤之臣民,也不算厚此薄彼了。” 卢象升闻言作了一揖:“东翁悟了。” 眼下就说“孤之臣民”有些僭越,可是太子都能来做县官了,大明早已不是二十多年前的大明。 现在太子经过历练,虽然手段上仍显粗糙,许多事能成是因为他的身份,可是能够有热忱来为治下百姓谋福利,这就已经足够了。 大明这种蒸蒸日上的好势头,眼下看来至少能够延续两代人,至少一甲子。 而以眼前这位储君开大明先例的这份历练经历,将来呢? 这时卢象升又想起一件事:“那太子妃……” 朱由检顿时扭捏起来,目光有些躲闪。 卢象升却脸上含笑:“我看陛下不会怪,不妨先明言陈情,得旨入京让陛下和娘娘看看嘛。殿下尚未大婚便奉旨南巡,又委任在地方,陛下必定早就有此意。要不然,朝廷早就奏请为殿下选太子妃了。” 朱由检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此刻被“放养”在外,岂会没有这些“艳遇”? 只不过太子妃实在很重要。 朱由检闻言也无奈:“那就都带入京吧。” 卢象升点了点头:“如此殿下也要大婚了,大婚之后再赴任嘛,将来太子妃娘娘随殿下辗转各处,可不必宫里受拘束。只是在宫外,殿下能不能让后宅安宁,又是将来后宫清净与否之考验了。” 朱由检不禁张了张嘴。 卢象升却继续调侃:“陛下只怕羡慕殿下啊,转任各方,将来东西六宫都是殿下心喜之人。陛下待殿下甚厚!” 朱由检哭笑不得。 但似乎……确实有这个好处,也有这个难处。 若他在地方上忙于公务,这官衙后宅里,他的女人们争斗起来手段可绝不像在宫里那么束手束脚。 一时之间他不禁凛然:看来还是得早点升任京官为好,在地方上若是拈惹草太多,或者别人时不时来美貌少女来诱,父皇都瞧着呢。再闹出什么后宅不宁甚至出人命的事,那可不美! 莫不如就现在这些,若是再诞下子嗣,大明又有后才是正经! (本章完) 第479章 东瀛泄了 第479章 东瀛泄了 待到泰昌二十一年的七月底,除了北京周围最近的地方,各地首官们几乎都已经抵达京城。 万寿圣节虽说不大办,群臣却还是都上了贺表,皇帝也要赐宴。 这万寿圣节之前,却还有一桩献俘大典。 在泰昌二十年秋冬开始的旱季这一轮攻势之中,被大明稳扎稳打一步步围困的东吁王朝终于是在泰昌二十一年的三月被覆亡。阿那毕隆本欲死战,最终却被人擒住献东吁王都而交到朱常浩手上。捷报五月初入京,阿那毕隆七月中旬被枷送至京,随行的还有车里、八百大甸等外滇藩国之主。 自莽瑞体创此东吁以来,近百年间与大明数度交战。就云南而言,这东吁实有犯境害民之仇。 阿那毕隆自泰昌五年在位之始,也有兴兵之举,只不过当时被刘綎挫败,还送了刘綎一个彰勇侯的机遇,最终才得以转任后军都督府在北征时屡立大功而得授扶国公。 此次朱常浩遣缅安郡王为使献俘北京,自是要为西南格局彻底开个新篇。在非同寻常的大政会议之前,大明要正式册命缅甸以外其余外藩以国主了,再不是过去的三宣六尉。 奉天皇极殿之中,朱常洛却正跟另外一个老臣说话。 “这一路颠簸,也难为你有心了。”朱常洛看着面前白发苍苍的刘綎叹了一口气,“白山黑水间,你受了不少苦。” 刘綎老泪纵横:“老臣不苦。要不是陛下知遇之恩,老臣哪里有今日?” 堂堂扶国公,这是大明又一个永镇一方的国公。 建州女真虽被灭,但如今大明实际经略的地方还无法触及到更东面,重心也是往松嫩那个方向发展。 而兴凯湖一带是残余女真受册的渤海女真国,刘綎一直自成一体,镇守着大明辽东镇最东面的一个长白军民府。 岁月摧折,刘綎如今虽然虚岁只有六十四,却已经老态毕露。 这一世,没有了萨尔浒一战,他活到了现在。 而这一次他进京自不是来参加大政会议,只是来为皇帝贺寿,并且此后就准备长居京城,让儿子刘俊提前承袭他的扶国公之位。 同时还有另一个想法。 朱常洛也很清楚,听他这么说之后就道:“你这扶国公,虽然是朕能信重你,功劳却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海东省初设,渤海女真恭顺,长白军民府已初见成效,扶国公移镇海东,确实都能兼顾。朕信你儿子这些年已学了你的本事。” “老臣叩谢天恩!陛下待老臣一家真是……”刘綎跪下大礼谢恩,不停地拿袖子擦眼泪,话都说不清楚了。 “怎的这多儿女态,刘将军。” “老臣十多年没面圣了,如今一眨眼……” 朱常洛被他说得也很感慨,知道他这是放下了心事,从此就只是安度晚年了。 同时嘛,不免感慨自己也已经到了不惑之年。 确实一眨眼就很多年过去了。 “在京里住着也好,枢密院那里可以参谋一二,也能指点指点武学后辈。”朱常洛又笑起来,“过几日缅甸献俘,你随朕一同观礼。当年你正值壮年,要不是当时另有考量,这灭国之功却是你的。” 刘綎激动情绪过去了,此时幽幽说道:“东征也没老臣的份。” 朱常洛哑然失笑:“你都这把年纪了,真要把仗打遍啊?” “是陛下关怀老臣,只是见猎心喜罢了,老臣已经知足了,并不曾请战。” 这边君臣正闲聊着,却见陈矩急匆匆地赶过来,脸上都是欢喜神色:“贺喜陛下!东瀛捷报,北路大军已攻入那东瀛京都。那东瀛僭皇已被擒住,算算日子下月就将靠泊泉州。” 朱常洛不由得站了起来:“你说什么?这么快?” 陈矩把捷报递给他,嘴里说着:“自伏波侯于那鸣门海峡单舰破阵、东洋舰队大败倭国水军后,倭贼士气大衰。又有归义毛辉元等将力战倭军先锋惨胜之、西凉侯率偏师攻克那倭国京都西面要津,那倭国先锋大军退守大阪以东,这才使得他们那京都门户大开。如今倭酋虽名曰关原决战,实则已尽弃半壁……” 他一边说,朱常洛一边在看。 鸣门海战是在去年底打的,捷报入京已是二月。 或许是沈有容只率一舰,擅战之将与最精锐将卒就如同身怀绝世宝剑的高手,反而打出了匪夷所思的效果来。 本就在武器装备方面有绝对差距,所凭恃的仅仅是本土作战的优势罢了。 然而毛利辉元一面是身处最前线要考虑自保,另一方面与德川家又有那么多仇,他这一“归义”,本土作战在熟悉地势方面的优势就少了很多。 而士气方面,似乎明显是被鸣门海战打垮了。 田乐的呈奏上说:毛利辉元、福岛正则等人为了明军北路大军的中军部队不在长门、周防等本州岛西部地方登陆,因此与倭军最西段先锋的一战确实是下了很大决心,最终也只是惨胜。 但这种情形说明他们是铁了心,一方面把自己麾下的兵力消耗了很多,另一方面则是用来交换他们原本藩领治下百姓不被掠夺过重,这才把明军主力登陆本州岛的地方打了下来,打得更靠近播磨、大阪。 麻承训那边就更不用说了。由于那分割山阴、山阳的山脉存在,麻承训所部最初登陆的石见、后来攻击的出云方向实力更弱小,而且支援不便。 他打了几仗之后,胆子就越来越大。拿下出云之后,他不是继续沿海边往东打,而是突袭了美作。这个地方是一个山间盆地,实在是从播磨前往出云方向的一个关要。拿下了那里之后,他既可以再去威胁播磨,也能继续分兵去攻打北面沿海的其余地方。 待到田乐当机立断命蒙古各部仆从兵先从那备后登陆往前清扫备中、备前之后,明军北路大军的主力则开始经船运直接到广岛平原集结。 再加上东洋舰队控制住纪伊水道之后,四国岛真成了孤岛,很快就投降。沈有容也不含糊,直接驱使他们派兵被东洋舰队“护航”着从播磨平原准备登陆。 战舰在海岸边,一字排开之后炮火足以覆盖两三里的范围。 这种阵势下,位于播磨的所谓御夷军本部再不敢于此决战。也不知是德川秀忠保存实力再行决战的命令,还是他们自己士气尽丧,因此直接撤到了德川秀忠所在的关原一带合兵一处。 连大阪这种城池也拱手相让。 朱常洛有些奇怪:虽然大阪城也修建于海边,但当初德川家康要铲灭丰田家时,他已经是幕府将军。兵力有绝对优势,打这大阪城也打了一冬一夏。明军虽然有火炮,攻城更强,但像这样不战而退又有多大意义? 而且京都弃守,幕府都没安排皇室东走以继续握有名分吗?竟让见到好处就快马先行的蒙古人生擒那后水尾“僭皇”于京都。 退得实在太快了些。 没多大一会,袁可立、孙承宗他们就都来到了御前。 “正巧扶国公也在,你们都参详参详,这战局什么情况?” 朱常洛有些凝重。按理来说如果有什么内情,田乐也会说清楚的。照之前的战略,不需要这么快,去年拿下九州之后先消化,麻承训所率偏师一是拿下石见银山开始掌握一个就近财源,另外则是监督归义的毛利辉元等人先行消耗倭军,东洋舰队则确保断绝幕府从水路来的支援——不论是兵力支援还是后勤支援。 现在这进展,着实太快了些。 袁可立和孙承宗等人都已经看过奏报了,想了想之后袁可立就说道:“臣以为,这不足为奇。” “怎么讲?” “倭寇之勇,若是嘉靖、隆庆、万历年间,还足以让官兵变色。然今非昔比,天兵武备精良、将士悍勇,倭国则名曰一统、内忧仍重。加之备战三年,一触即溃,地方倒戈,臣以为彼辈军心已溃。非不愿战也,实不能战也。” 孙承宗也这么认为:“水军不堪一击。陆上交战,西凉侯以一路偏师、孤立无援亦能势如破竹。待大军云集,正面决战,他们哪里有胜算?干脆一退数百里,半壁尽让。如此一来,田老太师此刻怕是为难了。蒙古精骑纵掠不已,大军再要往东,那东瀛京畿糜烂之地可不能不稳。” 朱常洛明白他的意思,却是说道:“其时只有元顺王率部先行纵掠,他们不擅攻城,何必连那京畿门户大阪也弃了?虽说之前德川家康是先逼丰臣秀赖拆了三道外墙,但他们备战数年,蒙古兵哪那么容易打下来。” “陛下。”刘綎开了口,“臣以为,那倭酋不安好心。” “你说。” 刘綎刚才还老迈不已的模样,此刻却又眉飞色舞起来,仿佛一谈到兵戈就兴奋:“那倭国国都、有名大城之中藏富多少?当时大军还不及进抵,只有骑兵先行。臣觉着,田老太师眼下只怕是头痛着,我大明官兵兴许快要和蒙古人吵起来了。” “你是说……”朱常洛明白了过来,“功劳,财货?” “正是。”刘綎咬了咬牙,“连臣想着都气恼,这天大功劳竟让仆兵得了。倭兵既是自行后撤,哪里会留下多少财货?但那时只有元顺王率部纵掠在前,虽然他们俘获都要经海船运回来,但可不好说有没有藏匿一些,以待将来徐徐转运。” 袁可立和孙承宗一同笑道:“扶国公高见。” 朱常洛叹道:“这是存人失地之策了,顺便再让敌人陷入分赃之乱?你们既然笑,那就是这事无需着紧了?” “势已成。区区小伎俩,不足挂齿。有田老太师在,无需着紧。” “朕倒不解了。”朱常洛很好奇,“幕府始终是受命为幕府的,他们连那皇室都不管,以后守土名分何在?” 孙承宗想了想之后说道:“臣恐怕那德川氏已经存了请降之心,准备划山而治。” “怎么说?” “打不过,本就只能降。”孙承宗侃侃而谈,“若说没有一战之心,那自然是不可能。但军心已丧,如今在关原不过做做样子。播磨大军撤退之举,就是已经不能也不敢正面决战。那僭皇在,他始终是必须奉命守土。不在了,他才好做大明之臣。而大军犹在,大明若想见好就收,兴许也能允他只得半壁。于他而言,反正过去也只有治下直领堪称其土。若能借此良机尽得半壁,反倒能一改旧制,受命为王。至于大义嘛……” 孙承宗笑起来:“听说那皇室已如乞丐般,饱腹之食都只能仰仗幕府,彼辈知什么大义?眼下这局面,非战之罪。以幕府手腕,我大明兵锋如此之利,他若能保住半壁,蒙古人劫掠在前,幕府反倒可能让他们那关东臣民都大松一口气。况且随便再拥立一人,更加牢靠。再不济,哀兵卧薪尝胆旧事而已。” 袁可立也说道:“倭寇害我大明百姓两百余年,如今天兵既至,生擒其僭皇。若大明沿途押送、告慰诸省百姓,已堪称报了诸多新仇旧恨。若大明仍要攻伐,他们士气虽丧、兵卒仍众,那也可收背水一战之效用。” 朱常洛经他们这么一理,心里也清楚了很多。 于是他笑了起来:“那就要让他算计落空了。也是,从未有外敌深入,在岛上是容易松懈,眼下局面他们从未遇到过。无论如何,现在可以先好好消化一下战果。他们若仍以为大明东征就只是为了打服他们,那就大错特错了。传旨东征将士,京都,不过如大明过去留都尔。江户才是首功,幕府一脉,才是倭酋。” “善!” “至于那皇室。”朱常洛冷笑着,“朕都要。枷传沿海诸省,先告慰一番殒命倭寇之英灵。德川秀忠若觉得这所谓万世一系后人极多,大可再拥立一个新人,那就都铲除干净!” “陛下,那元顺王所部……” 朱常洛点了点头:“这一番大有所获,让他们带着收获先回来,也让北疆各部知道朕言而有信。幕府既然将东瀛半壁拱手相让,大明却将步步为营。接下来,先好好消化战果。他们兵力是没有损失太多,但以半壁产出继续供养这么多兵力,当然是更难。当初朝鲜一战他们想打就打,想退也退了。如今请降无门,朕倒想看看他怎么办。” 这样的战果固然有他们说的那些原因,但在朱常洛看来,实属正常。 嚷嚷武士道什么的,不过总是得天险庇佑,从来没有被打痛过。 但大明只要过了这天险,威武雄壮又强硬地进来了,就好比外表矜傲的姑娘什么都被褪去…… 很容易就投降了。 (本章完) 第480章 煌明无止境(全书完) 第480章 煌明无止境(全书完) 既然要进京参会,朱由检当然是赶在万寿圣节之前抵京。 太子代天子南巡只巡到了山东,而后就在那里一直呆到现在。 如今推行新钱法最凶险的时候早已过去,太子都当三年知县了,回京陛见干脆就复了旨。 “先去见见你母后吧。” 朱常洛看着显得精明干练又沉稳了一些的儿子,心底是满意的,脸上却没有露出笑容。 他知道儿子此刻心里最在意的是两桩事,但他都不必此刻说,而且要问问卢象升和其他人。 见朱由检往坤宁宫那里去了,朱常洛才看着卢象升。 “这一路如何?” 作为天子门生,卢象升在皇帝面前得言传身教的时间并不长。 不过他本就天资上佳,如今既得到皇帝亲授学问,又历练了数年,气度愈发沉静。 “回陛下话。学生在南都时,徐部堂和宋提学都帮了学生不少……” 卢象升先开始简述这些年的经历。 他知道皇帝对他的两个期许,一是希望他懂得更多学问和人情世故,二是希望他发掘一些有志年轻同辈。 由于在南都呆的时间不算长,他很快就讲到了兖州府、腾县。 运河畔人来人往,卢象升作为朱由检的师爷,这两年多以来经历同样不少。 “……遑论殿下施政得失如何,学生以为,殿下如今已是精于县务、熟知一县民政细则了。” 卢象升以此结尾,朱常洛不置可否,而后问起另一件事:“太子呈禀的那三个女子……” “……一是腾县小学校讲郎之女。殿下力主重办了孔氏旁支,随后于文教上用心不少。二是腾县一户农家之女,那时是县试,殿下于考院外得遇那女子送兄长赴考。三是一桩官司,那女子家中有夺产之争,为护其幼弟……” 朱常洛一边听着他说,一边对照着都知监那边查到的信息。 朱由检也马上就实岁二十了,确实已经可以大婚。 当然,三年里撩了三妹子,朱由检是很忐忑的。不过主动呈禀,并且带回京来让父母看看,这也是坦荡表现。 朱由检还关心另一点:“你实话告诉朕,太子除了这三个女子,还有没有……” “那倒是洁身自好。”卢象升立即说道,“殿下自知轻重,并不敢逾矩。” 朱常洛点了点头:“那就好。” 说罢看着卢象升,而后露出了笑脸:“也难为你了。今年里,就把婚事办了吧。去见见润菱吧,她在养心殿。” “……是。” 卢象升有点尴尬。 皇帝说什么难为他呢? 他比太子大两岁,这三年多当然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但既已内定将成为皇帝的女婿,他虽然在外面有大把机会,却并不敢拈惹草。 反倒是太子,虽然不敢逾矩做什么,却是一连有了三段良缘。 等朱常洛处理完了今天的事情回到坤宁宫,郭兰芝已经传见过那三个女子。 “如何?” 郭兰芝听他发问,颇有点埋怨地说:“陛下让太子做什么知县,如今如此草率有了缘分,却又不能因此误了那三个女子……” “没一个你满意的?” 郭兰芝叹了一口气:“也就那县学讲郎之女礼数周全稳重些……” “那就她吧。” “……选立太子妃何等大事,陛下,由检胆子是太大了。” “你都说恐怕误了别人。”朱常洛不以为意,“太子妃是要选立得人,不过由检能够敢作敢当,我倒不怪他,毕竟已经长大了。要在外面任事,难道让他一直做和尚?能守住最后一步,已算是他定力足够了。确实查过都是清白之身?” 这些事自然是皇后来安排。 那三个女子如今已然安置在太子东宫里。之前在腾县,她们仨都是侍女身份。而如果真要选为太子妃,朱由检是万万不敢先动她们的。若有了身孕,会是极大丑闻。如果不带入宫中,难道将来还留在民间?要带入宫中,毕竟要接受检查,看看是否完璧之身。 朱常洛倒有点佩服这小子与她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居然真就只是培养了感情。 除了那个因为父母病亡而出面为姐弟二人争夺家产的那个,另外两人都有长辈在。那农户人家还好,县学讲郎愿让女儿先为侍女……固然对方是太子,朱常洛却感觉这样有些不好。 不过大明对外戚也会有制度约束,朱常洛也只是觉得对方没有太过于坚持礼数方面的考虑——人之常情嘛,毕竟是太子。 事情就这样初步定下。诚如卢象升之前就猜测的一样,皇帝只怕还觉得这是一种考验。 当然了,朱常洛本身就会更加开明。 比如说他已经知道二柱子和王徵家的一个侄女正在眉来眼去的,那也没什么。 事情定下来了之后,朱常洛也不由得有些感慨。 一转眼,自己的儿子、女儿都要成婚了。 再过得两三年,就得做爷爷了吧? 就像他的血脉也进一步繁衍开来一样,他给大明带来的许多想法也在开结果。 万寿圣节时,终究还是得到了大明全部地方的祝贺。贺表之外,哪一县州没有呈上贺礼? 虽然都是以地方感激天子爱民仁政的名义,但朱常洛也十分清楚:这也是一次大规模跑官。 这一次大政会议还将伴随着一次大换届。 能够在这几年新钱法推行过程之中成为地方首官,那都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跟随新政的人。此前就是首官、稳稳度过了这几年的,接下来当然应该升迁;之前不是现在的位置而被补为首官的,一样有期待。 目前地方上还有大量不在显位但高品的官员,他们都是可以挪的嘛。 该致仕的致仕,该去更不紧要位置的也可以去。 一届又一届,大明官场这二十余年来已经洗了一遍又一遍。天子在位持之以恒地推行新政,其结果就是二十年后庙堂上已经几乎都是“新党”了。 …… 福建泉州,致远舰缓缓泊入码头。 它只是在此把俘虏放下,此后还要前往东洋舰队的军港船厂里做一次保养、维护。 沈有容没有回来,代沈有容押送东瀛僭皇回来的是平夷伯陈九祖。 他上了岸之后,把人移交给了福建省执政院。 从这一天开始,自然就是“巡回挨骂”。 朝野都知道,当今宰执叶向“厕生”就是因为倭患。 在大明开国以来两百多年的时间里,尽管有些时候不知是真倭寇还是假倭寇,但整个沿海都有不少人家与倭寇有着血海深仇。 如今,朝廷远征东瀛,终于是生擒了倭国国主。 寻常百姓也不知道这倭国国主早已没有实权,但既然确确实实是此前在位的东瀛僭皇,那就只当官兵已然大胜。 一方面于大明天威远播与有荣焉,另一方面则向这东瀛僭皇及其他俘虏出着多年来的恶气。 游街之外,自然是各地举办的祭奠仪式。 这样的仪式将从福建开始,经浙江、东都、江宁、淮扬而至山东,最终献俘于御前,由天子决断如何处置这些俘虏。 这一路,至少将用去三四个月。 陈九祖在致远舰抵达船厂,和邹瑾这个工程师院士确定了保养维护的时间点之后就轻车简从启程赴京。 他的心情很激动。 伏波侯沈有容率致远舰单舰赴会在鸣门大展神威固然功不可没,但他率领东洋舰队在小豆岛一举歼灭幕府直系的江户足轻水军也非常关键。 这一战之后,幕府的海上力量已经可以忽略。 尽管他们可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又造出一些战船来,但熟练的水手、精于海战的将卒则没那么容易训练出来。 况且他们的对手是大明。 如此一来,幕府的陆上主力就算没有损失惨重,却已经不足为虑了。 大明大可稳据东瀛西半土地,而从海上不断袭扰关东甚至直捣江户湾。 换句话说,东征已经可以称得上大局已定。 这次他回来,一是因为时间充裕,让致远舰好好保养一下再赴东瀛决战。二是御前受赏,同时要皇帝和朝廷拿主意:是不是就此于动议先册立藩国,以正名分。 他从南面回到大明,因为东瀛僭皇要从福建开始被游街。 而此刻的大沽港,从东瀛所得的第一批物资也随着一艘艘货船抵达了大明。 呈报则更早。 万寿圣节已过,诸相并大明银号的王衡都在御前。 “不意这东瀛居然殷实至此。”叶向高的表情颇为兴奋,“陛下,如今倭国不缺金银铜,但缺粮食布帛……” “有了这批金银铜,铸币厂就暂时不愁了。”朱常洛也很开心,“我说希智怎么一直没有把这些运来,原来是在融炼成锭。” 其实不仅仅是这个。 东征,是大明和藩王、勋戚们一同出的钱。前期的军资、粮饷,于对马岛等候东洋舰队建成的三年里着实是一个不小的负担。就算有拓海团练洋行提前以贸易方式提供了帮助,大明的负担一样很大。 去年秋拿下九州岛和石见银山之后,按理来讲东征大军应该有所反哺了。 但一方面战事进展顺利,另一方面可能田乐也需要用当地搜刮到的财货来先行就地犒赏一轮以安将士之心,所以直到一年之后的今天,从东瀛俘获的财货才运抵大明。 当然不可能全部运过来,所幸大明需要的也不是那边其他的东西,金银铜最好。 这回,田乐一口气运来了黄金四十三万余两、白银六百三十七万余两,铜料也极多。 大明当然不能仅仅是白拿这些,至少不是白拿全部。 朱常洛要长期经营东瀛,就得给足够物资帮助他那一个堂弟和两个亲弟弟在那边站稳脚跟。 “除了一些勋戚可以启程过去之外,潞王和朕两个弟弟所请,卿等怎么看?” 方从哲先问的是袁可立:“依枢密使来看,此后战局将如何走?就此颁旨允其立国予以册立,那幕府军负隅顽抗之下,要鼎定东瀛还要多久?” 袁可立说道:“其胆已丧。希智公年高,如今官兵士气正盛,只要粮饷军资不成问题,一两年里足可扫平。反倒是倭酋所盼王师后方不稳,允其立国予以册立,可安上下民心。” 方从哲点了点头,而后就说道:“陛下,如今却有一难题。此前所议本州岛设一国,那九州岛、四国诸岛另设两国,二位郡王却有些不甘。” “潞王家出力确实更多一些。”朱常洛一边思索一边说,“不过他们那本州岛也确实远大于另外两岛。潞王怎么说?” “潞王年幼,不过谢表中所言,但听圣裁。” 朱常洛点了点头:“幕府来了这么一招,既然如今本州岛西半来得容易,那就让潞王早些安心吧。允以他们旧习关东关西为界,西本州设方壶国,东本州设蓬壶国,九州四国就设瀛洲国吧。常瀛年幼,他可以再等一等。” 如此一来,这东瀛倒真以海上三神山来命名了。 “那方壶王……”方从哲犹豫了一下,“臣担心他虽领旨,毕竟与此前允诺不同,朝鲜徙民也心有不甘……” “那就让他们整编方壶军队,随军作战。此后所得,不必再进献上国,让他们多分一些。”朱常洛不容置疑,“分设三国,是让他们为大明牧守海疆。为长久计,均衡是最好。” 众人默默不语。 如今李太后早已逝去,皇帝也不用对潞王一脉过于宽厚了。 未来这方壶国主虽然不会说什么,但终究会心里念着原本该尽得本州之地的。然而南面、东面是皇帝两位亲弟左右钳制,他倒难以生出什么异心。 就这样也挺好。 “官产院也指导一下。”朱常洛则对王德完说道,“必欲征东瀛,与外滇道理一样。这两处地方虽然多灾,但矿藏不少。有了这两处,此后金银铜供应便不成问题。” “臣明白。” “大政会议上,要有大格局。”朱常洛对众臣说道,“如今大明虚疆初见轮廓,税制改革要多看到将来农、工、商之利。粮是根本,将来若有天灾,饱腹不能依赖苛政及藩国买粮。让农户能够有干劲,能够得水利之便精耕细作,这是大明稳定之基。从农民手上多征,不如让其流通,从粮商手上多征。商人逐利,虽应予以正视,允其通过官产院、工商部等衙参与国政,却应该肩负相应责任。” 时至此刻,朱常洛当初要想达到的“官绅一体纳粮、百业皆列朝堂”终于要通过税制改革来缓缓实现。 大明的虚疆已然勾勒出轮廓,他已经初步将西洋诸国拒之门外,以大明为宗主的东方世界将有一个巨大的内部经济圈,并且还能与西洋保持贸易往来。 随着东吁国主献俘于御前、东瀛那所谓万世一系被铲除,大明周围的藩国都将回到一定要经大明册命的时代,并在理藩院的主导下建立新型宗藩关系。 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刚刚四十,儿子也开始了历练,大明的光芒越来越盛,暂时没有黯淡的迹象,反而正在照耀更大的大明。 路还很长,但大明已经有了博研院,有了格物致知论,有了一个更精密的教育体系。 最重要的是,文臣们还有一个更期盼的目标:终有一日,能够建立国之宪条,让天子与群臣的关系得到制度上的确立,每个臣子都能有一份分君之劝、国之实相的指望。 哪怕要成为天子同党。 话说回来,成就天下大同,也确确实实是注定将彪炳青史的无上功绩。 为此志,与天子同行有何不可? 大政会议前夕的朱常洛认真而细致,群臣都感受着皇帝对大明长远的感情。 细细想来,这种感情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 尽管泰昌朝已经取得如此文治武功,但他似乎仍不觉得这是他心目中的大明。 圣君如天授,帝心终如一。 他还将把大明带向何等境界? (全书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