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道余烬》 第1章 复燃 “别过来!别过来——” “救命!!” 大雨磅礴,雷鸣骤响,悬挂在屋檐檐角的风铃激烈摇晃,女子恐惧痛苦的悲愤尖叫,与衣衫破碎的裂响,被淹没在暴雨雨幕之中。 这尖锐的哭喊声音,与破碎的风铃声一同荡入府邸院落后方的阴暗灵堂。 荡入谢玄衣耳中之后,便只剩下模模糊糊的沉闷声响。 “唔……” 痛苦的低吟一声。 谢玄衣缓缓睁开双眼。 一片漆黑。 整个世界一片漆黑,脑海里也是一片漆黑。 睡了很久的人,大概都是这样。 紧接着……便是剧烈的疼痛。 谢玄衣皱起眉头,沉默地忍住脑海里刀绞般的痛苦,他下意识想要坐起来,双手扶住“床榻”,下一刹额头便被重重磕碰一下,眼冒金星躺倒之后,他眼前的世界逐渐恢复了原有的颜色。 依旧是黑色。 但这一次的“黑”,与之前的“黑”,并不一样。 先前的“黑”,是虚无,是混沌,是死亡。 但现在的“黑”,只是黑暗,没有光。 谢玄衣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下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床榻”,这片空间逼仄狭窄到连翻身都不允许…… 他躺在一口棺里。 或许是这一下磕碰的原因,谢玄衣脑海中的痛苦也逐渐褪去,一丝丝记忆涌上心头。 “我……竟然还活着么?” 被仇家追杀,葬身北海,意识模糊之际,他的世界便是这般冰冷而漆黑。 这口装死人的棺。 用来装他……倒也合适。 深吸一口气,谢玄衣伸出一只手,用力撑开棺木盖板,一声闷响之后,盖板滑落在地,谢玄衣缓缓从长棺之中坐起身来,昏暗的灵堂之中烛火摇曳,外面阴风徐徐,吹得蜡烛火芯一度俯低,几近熄灭。 也吹得堂前红绳悬挂的青铜镜摇摇欲坠。 “……” 谢玄衣默默看着那摇曳的铜镜。 虽然灵堂昏暗,但他还是看清了镜中的影像。 那里倒映着一张稚嫩陌生的苍白面孔,比印象中的自己至少年轻十岁……这大概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镜中少年似乎比当年自己更加好看,剑眉入鬓,凤眼生威,但同时也更憔悴。 即便镜面已经生锈,画面模糊斑驳,谢玄衣依旧能感到,此刻的自己,浑身上下散着一股黯然的暮霭死气。 这当真是自己么? 谢玄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老茧全无,光洁如玉,倒像是未曾持剑的女子之手。 灵堂虽然昏暗,但却悬挂着不少大红灯笼,颇有些“张灯结彩”的热闹意味……只不过如今灯笼火芯俱是熄灭,却显得格外凄凉幽暗。 谢玄衣环顾一圈,双手撑住棺木边缘,来到地上,赤脚踩在厚厚纸钱之上。 哗啦啦。 墨渍尚未退去的雪白“银票”被风卷起,拍在谢玄衣身上。 揭下一张查看,谢玄衣额头浮现黑线。 这些“银票”左右两侧以工整篆体写着“永结同好”,“白首不离”诸如此类的不同贺语……这灵堂竟然是一座婚堂? 不远处还有一口棺木,看棺木装饰,刻字,显然是与自己一对的。 难不成自己这是……在结阴亲? 这是什么鬼? 未等谢玄衣弄清楚状况,灵堂前忽然大风翻涌,这一次他听得很清楚。 雨幕之中,那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以及越来越近的呜咽哭喊之音。 “有人吗?救救我……救救我……” 以及轻蔑不屑的呵斥之声。 “尽管叫吧!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的!” …… …… 大风倒灌,暴雨倾盆。 今日的邓家府邸格外凄凉,全府上下,满是肃杀冷寂之气。一位妙龄女子,此刻神情苍白,衣衫破碎,单手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向后院奔去。 在她身后,一道魁梧如山的雄壮身影,面色带着冷笑,也不言语,就这么闲庭信步跟着,偶尔加快脚步上前,伸出利爪,嘶啦撕去一片衣衫,像是在玩猫捉耗子的游戏。 片刻之后,女子身上衣物便只剩片缕,裸露大半。 最终,女子重重摔倒在灵堂门槛之前,泪水打湿俏丽妆容,声音凄厉:“涂飞!我已经嫁人了!你为何不能放过我!” “嫁人?” 雄壮身影顿立于黑暗之中。 “这里是灵堂,你要嫁的人是死人。” 他一字一顿,声音极冷:“嫁给一个死人……也叫嫁人?” 女子仰首望着那高大身影,两行清泪落下,惨笑反问道:“死人不是人,你难道就是人了么?” 说罢。 那道雄壮身影缓缓走出黑暗,露出一张长满鬃毛的狰狞面孔。 这不是人。 是化形的大妖! “趁我现在未开杀戒,一切都还来得及。如果你回心转意,邓家这些人,包括你爹,还有得救。” 涂飞瞥了眼来时方向。 正厅位置,之所以一片寂静,是因为邓家仆从全都被他捆了起来,堵住了嘴。 大大小小,约莫有二十余人。 二十条命。 涂飞幽幽开口:“邓白漪,你可知,我看上你,乃是你的福气?你爹可真越活越糊涂,情愿相信一个道士的破谶,千金高价买一口棺,给你结下阴亲,也不愿意接下这天大的福缘!” “……” 女子不再开口,只是低下头,一副要杀要剐随便的模样。 府邸的氛围愈发冰冷。 涂飞逐渐没了耐心,他的眼瞳之中闪过失望,以及愤怒。 片刻之后,女子依旧不抬头。 涂飞冷冷道:“所以……你宁愿嫁给死人,也不愿意嫁给我?” 女子死死抱着膝盖,没有抬头,也没有开口。 实际上,这便是她的回答。 “好!” 涂飞得到答案,面无表情,冷笑一声,伸手按住身侧的一根梁柱。 轰! 约莫有成年男子合抱粗的梁柱表面顿时绽放出一张蛛网,下一刻便被大妖拔离地面,化为一杆长矛,对准女子头顶砸落—— 这一击声势惊人,如果砸中,就是有三条命,也要魂飞魄散。 但就在梁柱轰然砸出的那一刻。 邓白漪好像听到了一道轻飘飘的声音,从灵堂中传出,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声音很年轻,很好听,但也很虚弱。 那声音说的是。 “等等——” 仿佛具备魔力一般,硕大梁柱竟真的“等了一等”。 邓白漪抬起头来,怔怔看着那悬在面前,近在咫尺的木柱,以及簌簌落下的碎屑,回过神后她发现这根本就不是巧合,一只比自己肤色还要苍白的瘦削手掌,轻飘飘按在了断柱的尽头。 “???” 涂飞瞳孔收缩,浑身毛发炸起,不敢置信地望向灵堂深处,今夜雨很大,风更大,这间灵堂烛火早早熄了,他先前瞥了一眼,甚至动用魂力扫过一圈,没有感受到任何“活着”的生灵气息。 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闹鬼! 妖修的直觉传递进入涂飞心湖之中,他望向黑暗深处,却只看得清一枚瘦削苍白的手掌……无声的恐惧在心头蔓延。 等等,恐惧? 对面真的是鬼? 开什么玩笑,自己是妖,怎么会怕鬼?! 猛然甩了甩脑袋,涂飞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丢在脑后,怒喝咆哮道:“你是谁?!” 灵堂里,只有一声轻叹。 黑暗中的瘦削之人,并没有开口,仿佛刚刚的问话,是一个很有难度的问题,需要很长时间来思考…… 思考之余,他伸手轻轻抵着断柱,下意识向前踱步。 “咔嚓!” 涂飞毛骨悚然,他感觉自己像是在面对一个洪荒猛兽! 一个照面,涂飞双脚所踩踏的地面猛然塌陷! “蹬蹬蹬!” 他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了上去,但还是止不住后退,数息功夫,这只大妖便不受控制地后退数丈,脚掌踩出一道长长的沟壑。 “你到底是人是鬼?” 这七分愤怒,三分恐惧的怒吼,在府邸之中荡开。 与此同时,一道落雷激荡而下,府邸内外顿时亮如白昼,阴暗中的瘦削身影,正好迈出离开灵堂的最后一步,踩在了凹陷水坑之中,支离破碎的剪影倒映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好看面孔。 “我大概……是人吧?” 少年从过往云烟的回忆之中醒来,他抱歉笑了笑,解释道:“嗯,我就是你刚刚说的‘死人’。” 刚刚的对话,这小子全都听到了? 涂飞死死盯着这不到自己胸口位置的少年,神情阴晴不定。 这特么是人? 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力气像是蛮牛一般……就算是那些大宗门的天才弟子,这个年龄,也未必有这么好的筋骨力量吧? 最让涂飞想不明白的是,到底哪路神仙,会闲得无聊,躺在棺里装死? 深吸一口气,涂飞决定避其锋芒。 他收起先前嚣张气焰,声音沙哑,客客气气道:“在下涂飞,师从阴山重雾,不知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可有名讳?” 少年摇了摇头。 涂飞怔了一秒。 摇头……是什么意思?没有名讳?还是? 少年长叹着感慨:“阴山,那可是一个大宗门啊……” 涂飞脸上刚刚浮现笑意,便立刻凝固。 下一刻。 少年声音冷冽入骨:“我最讨厌的就是阴山了。” “???” 涂飞怔住,眉心一痒,顿感不安,下意识就要转身逃跑。 可太晚了。 下一刹,昏暗灵堂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他没来得及看清,也没能力看清。 嘶啦! 一道比先前衣帛撕裂之声都要清脆的声音在庭院响起! 涂飞脑袋瞬间被洞穿! 额头眉心位置,多出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血窟窿。 “哪来的……飞剑?” 这只大妖神情茫然,先前残留的意识,催动他缓缓转身。 只迈出一步,便轰然倒地。 在他身前,十丈之外,一把三尺桃木剑,钉入榕树之中,铮铮颤响,只留剑柄。 修行者登堂入室之后,需消耗十分心神,千万辛苦,方可熔炼收服一件属于自己的本命器物。 剑修本命之物,便是飞剑。 可这把桃木剑……看上去很普通,没什么特殊之处。 “灵堂随手捡的。” 一身素衣的少年,面色平静来到榕树之前,轻描淡写将入木三分的桃木剑拔出,蹲在大妖面前,轻声道:“但是杀你,足够了。” 第2章 结亲 “多谢仙师大人救命之恩!” “这里是八百两白银,一百两黄金,三斤玉髓,邓家家道中落,目前只剩这些……” “还有,还有这一箱珠宝首饰。” 灵堂烛火摇曳,二十余人跪伏在地,淋着雨水,家主邓赤城站在灵堂门槛之前,对里面行大礼。 这位老爷子头发花白,声音隐约控制不住的颤抖。 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任谁来都很难平静。 只是他现在反而更紧张了…… 因为棺里的少年,实力比起先前大妖,要高出不知多少,随便摘把桃木剑,就能将其瞬杀。 不过看面相,这少年看上去平易近人,静默温和,不像是残酷暴戾的杀胚。 奉上诚意,以及谢礼,应该就能打发走。 “……” 站在灵堂里的少年,背对众人。 他慢慢踱步,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或者寻找着什么。 片刻之后。 “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谢玄衣站定脚步,缓缓回身,他的确在找一样东西。 一样从不离身的东西。 “有什么吩咐,您尽管说!”邓赤城诚惶诚恐连忙应声。 谢玄衣淡淡道:“你看见……我的剑了吗?” 这句话出口。 剑? 邓赤城有些茫然,他下意识望向身后那株榕树,先前斩杀大妖的桃木剑已经被重新悬挂起来,此刻正淅淅沥沥滴着妖血。 “或者说,你们……看见我的剑了么?” 谢玄衣望向堂前跪伏的众人。 他从棺里醒来,便发现自己换了一身素白缟衣。 入棺之人,便是死人。 既是死人,便要断去与凡尘俗世的联系。 “死后”有人替他沐浴,更衣。 那人,取走了他的剑。 一片寂静声中,忽然响起女子虚弱的回复。 “你要找的剑……不在这里。” 不远处的厢房之门,被人推开。 邓白漪换了一身衣裳,重新画了妆容,遮掩气色,但面色仍旧憔悴。 她扶墙而立,声音沙哑道:“这口棺送入周府之后,没人开过,如果你找不到你要的东西,那说明入棺之前,就被取走了。” 谢玄衣皱了皱眉,望向邓赤城:“这口棺,你是从哪买的?” “……” 邓赤城怔了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别问他了,我爹什么都不知道。” 邓白漪轻声道:“这口棺其实是我买的,如果你信我,就跟我来……” 说罢,她拎起墙角一把油纸伞,向府外走去。 …… …… 玉珠镇坐落在北境嘉永关外,地处偏僻,鲜少人烟。 时值秋末,一场秋雨一场寒,身子单薄的女子在前方带路,抵着油纸伞,碎步走在旷野泥泞路上,谢玄衣跟在其后,闲庭信步。 北风如刀割面,吹得油纸伞颤出阵阵脆响,两把油纸伞,就这么一前一后,逆风而行。 谢玄衣看着两边如浓墨泼洒绘制的山峦,淡淡夸赞了一句:“这里风景不错。” 邓白漪幽幽道:“这几年嘉永关地带妖患频出,北煌郡许多人都选择南下,这里已经没什么人居住了……没人的地方,风景一般都很好。” “妖患……” 谢玄衣当然听出了话里的反讽意味,他皱了皱眉,问道:“大褚皇室没派‘镇守使’驻扎么?” “镇守使?” 邓白漪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下意识回头望向谢玄衣,但看到后者认真凝重的神色,邓白漪怔了一刹。 对方不是在开玩笑。 “大褚前年取消了‘镇守使’制度,原先负责驻守北境的一百零八位镇守使都被黜职,召回京城重新候命。”女子沉默数息,垂眸自嘲道:“现在哪里还有什么镇守使?嘉永关一带早就不在律法管制范围之中,再过几年,这里就将彻底沦为一片死地。” “镇守使制度被取消了……为什么?” “谁知道?皇帝崩殂,四境祸乱,北境近几年更是元气枯竭,修行者无从修行,或许这里已经被放弃了吧?” 沉默半晌,谢玄衣又问道:“那剑宫呢,剑宫也没有派人?” “剑宫,你说的是大穗剑宫么?” 邓白漪回过头来,长叹一声,感慨问道:“您老人家到底在棺材里睡了多久?” “剑宫处于闭山状态,已经接近十年了……所有外出行走的弟子都被召回,莲花峰归隐尘间,足足十年,天下剑修销声匿迹。” 谢玄衣听到这里,有些诧异。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终是沉默。 “喏……就是这了。” 邓白漪停下脚步,将谢玄衣带到一处荒山野岭,这里荒草丛生,只有一块破碎的木碑,上面刻着潦草字迹,被岁月侵蚀,磨损严重。 “这就是你买棺的地方?”谢玄衣蹲下身子,看着木碑,伸手擦拭泥泞。 “半年前,玉珠镇来了好几位大妖。其中有一位盯上了我,要和我成亲。” “我本想逃……但尝试诸多办法,都以失败告终。” “就当我万念俱灰,准备自尽之际,玉珠镇来了一位云游道士。” 邓白漪蹲在谢玄衣身旁,眼神茫然,喃喃说道:“那道士算命很准,他说出了我的生辰八字,也道破了我的念头,他问我想不想活下去,想不想有一桩大机缘,我说……想。” “然后?” “他找我要三千两白银。” “再然后?” “我给了。” “道士告诉我,不想和大妖染上关系,就去‘结阴亲’,他给我指了一处地方,就是这里。这里有一口棺,棺里有一个人。”邓白漪缓缓挪首,望向谢玄衣,眼神诚恳,满怀歉意地道:“对不起,那时候我以为你早死了。” 所以就有了后面的故事。 一个“天真”少女,花了三千两,买了道士的破命谶言,把一口棺买回了自己家。 “你被骗了。” 谢玄衣看着邓白漪,无奈说道:“对修行者而言,金银乃是身外之物……若是真道士,怎会以钱财作为筹码,交换天机?” 顿了顿。 谢玄衣揉着眉心道:“况且,结阴亲这件事情纯属无稽之谈。” “我知道。”邓白漪道:“还没有拜堂,也没有磕头,我们还没有夫妻之实。” “……也没有夫妻之名。”谢玄衣头疼道:“你我之间,最多只算是有一面之缘,除此之外,没有更多关系。” “按北郡风俗,搬棺回堂的那一刻,就算是结下阴亲了,年轻女子若结下阴亲,嫁与冥君,便终身不可再嫁,死后亦要同葬。” 身材容貌均是上上之姿的邓白漪单手托腮,认真望着谢玄衣:“你们那边没这个讲究吗?还是说你嫌弃我?” “封建迷信……” 谢玄衣满脸黑线,冷冷道:“我还活着,所以这门婚事不成立,以后你爱嫁谁嫁谁。我的剑呢?” 这里荒郊野岭,杳无人烟,棺也被挖出来了,却感受不到一丁点剑的气息。 “你被骗了。” 邓白漪深吸一口气,认真说道:“我不知道你的剑在哪……” 谢玄衣皱了皱眉,眼中有一缕杀意浮现。 “如若你想杀我,那便杀吧!” 邓白漪闭上双眼,挺起胸脯,做出一副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模样:“玉珠镇这些大妖睚眦必报,而且都有本命器物镇压魂魄,涂飞身死道消那一刻,其他大妖便收到了消息,若只杀我不够解气,我求你能够尽斩这些妖孽,让无辜之人不被殃及!” 这就是她带谢玄衣来这荒郊野岭的原因。 谢玄衣缓缓起身。 虽然邓白漪闭上双眼,却依旧感受到了空气中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 大雨倾盆。 等了数息,什么都没有发生。 谢玄衣幽幽道:“你还是太年轻。” 邓白漪怔了一刹,茫然睁眼。 撑着油纸伞的素衣少年,站在空荡荡木碑前,低声道:“收三千两白银,的确很俗,不符合道门中人的规矩。但我相信那道士真的看破了天机,因为我真的躺在棺里。你之所以带我来这,之所以说刚刚那些话,想必也是他的主意吧?” “……” 邓白漪欲言又止,无话可说。 “把那道士的线索给我,我不会杀你,还可以保证,你会活得很好,并且获得一桩大机缘。” 谢玄衣平静道:“如何?” 邓白漪有些犹豫。 “你先好好考虑一下。” 谢玄衣微笑说道:“等我把这些‘家伙’杀完之后,你就需要给我一个答复了。” 邓白漪恍惚抬起头来。 她这才明白,这空气中四处游荡的杀意,从何而来。 “轰隆隆隆。” 雷鸣渐起,被疾风骤雨吞没的偏僻荒山夜幕之中,忽然亮起了一盏又一盏摄人心魄的幽暗灯火。 这当然不是光。 而是一双双眼。 第3章 斩草 邓白漪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冷冽之风掠过,丝丝缕缕,直击骨缝。 夜幕之中惊起一滩鸦叫,雷霆击碎天宇,将荒岭染白。 数丈之外,立着好几尊高大黑影,如山一般,仿佛早就立在这了。 谢玄衣撑着油纸伞,淡然环顾一圈,平静道:“算上刚刚杀掉的那个,玉珠镇的妖一共有几只?” “三只,四只?” 邓白漪凭借着印象喃喃回应,语气不太确定。 但此刻也没什么确定的必要了。 因为目前围住二人的化形大妖,已经超过了这个数量。 谢玄衣瞥了眼,简单清点了一下。 如今现身的,便已经有五只大妖,远方山岭还有妖气不断靠近,显然玉珠镇地界的妖物数量,比邓白漪猜的更多。 “这么多大妖?你……能行吗?” 邓白漪没来由紧张起来,她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拽了拽谢玄衣衣袖。 “大妖?” 谢玄衣冷笑一声,摇了摇头。 他收起油纸伞,以伞尖戳了戳泥地,收伞之后,他的衣衫并没有淋湿,漫天雨丝垂落,未及头顶,便自行避开,宛如万千随风飘拂的细长柳叶。 这一幕让几尊围困“大妖”停住脚步。 “化形妖物,只不过有了区区一点灵识,连毛发都无法褪全,也敢妄称大妖?” 谢玄衣双手叠掌按在纸伞伞柄位置,面无表情望向面前几尊庞然大物,道:“大褚境内,妖族不可踏足一步,虽然我不知道……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即便北境镇守使全都黜职,这条铁律也绝不会改!” 北境再北,便是妖国,如果这条铁律不再,那么如今玉珠镇,绝不会有人居住,早已被异族铁骑踏破。 “所以……你们这几头孽畜,只能是在大褚境内修行得道。” “纵观四境,只有‘阴山’邪修,修行驭灵之术,驯化野兽,启灵开智。” 谢玄衣杵伞回首,笑着问道:“先前那畜生临死之前报出来的名号是什么来着?” 邓白漪恍然大悟。 “驾临”玉珠镇的大妖,有几尊,都是谁,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些大妖从哪来! “重雾……阴山重雾……” 邓白漪喃喃开口,念出涂飞报出的尊号。 所以真正将玉珠镇攥在掌心的,并不是这些妖,而是那个来自阴山的邪修。 “阴山邪修,驭灵炼魂,这些孽畜虽然启了灵智,但归根结底,都是他一人的掌中之物。” 谢玄衣戏谑道:“不过这位叫‘重雾’的道友,驭灵之术修行的似乎不怎么样。据我所知,出自阴山的‘大修士’,可是能够将神识分化成数百上千缕,分别操作不同妖灵。而且每一只妖灵身死道消,尊主都可以抽丝剥茧,取回逝前记忆。” 神识分化数千,操纵妖灵,这世上当真有如此恐怖的存在? 只是听谢玄衣的言语。 做到这一步,似乎也只是“不过而已”。 邓白漪头皮发麻,喃喃问道:“那你的境界呢?” 谢玄衣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但邓白漪心中隐约知晓了答案。 如果重雾能够修到那一步,可以窥见涂飞临死之前的记忆,他绝对不会派出麾下妖物,前来围堵截杀。 他最好的做法,是抛弃所有家当,以最快速度跑路,逃离玉珠镇,北煌郡,最好逃出大褚边境,这样的话,兴许能抓住一线生机。 下一刻,谢玄衣脸上笑意尽数消失。 他如看蝼蚁一般,看着面前几尊“庞然大物”。 那几座如山一般的身影很高。 但这里只有一座山。 “再说一遍——” 谢玄衣单手拎起那把油纸伞,伞尖对准面前那道身影,轻轻一点。 “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阴山。” 空气之中凝成实质的杀意彻底爆发了! 噗的一声! 最前方的大妖动身前扑,而后身躯陡然爆碎。 谢玄衣只是伞尖遥隔十数丈距离,轻轻戳了一下。 就像是戳爆了一枚燃火灯笼—— 漫天血雾混合着泥泞就此炸开! 这一幕实在太有冲击力,比先前在府邸击杀涂飞的画面更直接,更残暴,邓白漪彻底惊呆了,当一个人看到击碎恐惧底线的画面之时,连本能的尖叫声都发不出来,她就这么怔怔坐在泥泞之中,将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交给仅有一面之缘的素衣少年。 漫天血雾迸溅,没有一滴落在两人身上,无形气浪在谢玄衣面前翻滚,这些污秽仿佛泼洒到了一面铜墙铁壁之上。 下一刻,围堵荒岭的剩余四头大妖纷纷发起袭杀! 邓白漪眼前的世界骤然变得昏暗。 但下一刻就重新变得明亮。 整座山岭天地在一瞬之间被万千银线所布满,雷霆煌煌,一切尚未开始便已经结束,四头大妖身躯全都炸得粉碎,从时间上来说,这五头孽畜的死亡相差不远,大概只是间隔了一两个呼吸,啪的一声,邓白漪视线所及之处的尽头,一柄狭长物事被斜着掷出,刺入泥泞,几乎没根。 正是谢玄衣原先收拢,持握在手的那把纸伞。 此刻纸伞伞面已经破碎,千疮百孔。 先前布满山岭的万千银线,均是被一把普通纸伞斩出。 这不是修行者的本命器物,也不具备什么特殊的力量……根本承受不了谢玄衣的剑斩之力。 只是勉强使用一次,便已抵达极限,彻底报废。 “出剑必须杀人,斩草务必除根。” 谢玄衣看着噼里啪啦漫天坠落的尸骸,神情没什么变化,他默默伸出一只手,处于恍惚之中的邓白漪,鬼使神差将自己手上那把纸伞递了出去。 “就算我和阴山没有仇怨,这种事情,我也不会留下活口。” 谢玄衣接过纸伞,轻轻掂了掂,转了个剑花。 他抬眼看了眼昏暗天幕,平静道:“你先回府,杀完人后,我会回来,到时候给我答复。” “我……” 邓白漪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山岭之上再起惊雷,面前的素衣身影,便如幽魂一般,消失地无影无踪。 第4章 除根 玉珠镇北,群山坐落,隐于夜幕之中。 “涂飞遭遇意外……” 某座荒山石窟之中,烛火摇曳,在石壁上倒映出一道瘦削如柴的枯槁身影。 垂坐闭关的重雾道人,皱起眉头。 “熊明,虎九,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回来复命?” 重雾噔地站起身子,神情冰冷地望向面前悬浮的青铜镜。 阴山的驭灵之术,以上驭下,可以驾驭大量低阶生灵,但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需要尊主舍出本命器物,充当上下神魂相连的桥梁。 这枚铜镜,便是重雾道人掌控驾驭那几尊化形妖物的“本命法器”。 此刻重雾伸手按住镜面。 一片死寂。 镜中神魂已是尽数散去,触感如冰般刺骨。 “我麾下的那些‘大妖’,全都被斩杀了?!” 重雾额头渗出汗水,玉珠镇地带很是偏僻,自从北境元气枯竭,大褚皇室召回镇守使后,嘉永关一带便成了无人问津的荒芜地界,他在此地盘踞多日,也没见到一位修行者的身影。 所以他才会选择这种鬼地方定居。 大多数时间,他都栖身山岭之中,只有炼制法阵,器具缺少材料之时……才会派遣麾下妖灵,外出搜刮,收集。 怕的就是遇到这种情况! 阴山邪修,向来见不得人,豢养妖物,更是违背大褚律令。 感应到麾下妖魂的消散之后,重雾没有丝毫犹豫,收回铜镜,转身就走! 逃!必须逃! 虽然他的驭灵之术,修行境界并不高,无法窥伺到妖灵死前的记忆画面,但如此短的时间,自己麾下化形全被斩杀……显然是来者不善! 便在这时,一道淡淡嘲讽之音,自石窟外响起。 “这时候想走,有些太晚了吧?” 重雾面色骤变。 石窟之前,不知何时多出一道撑着油纸伞的颀长身影。 重雾死死盯着面前的身影,油纸伞压得很低,他看不清对方面容,更诡异的是……他感应不到对方身体里的元气流动。 这种情况,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对方没有修行,毫无境界,只是一介凡俗。 但很明显是二,对方的境界高出自己太多,自己无法感应。 “阁下……何方神圣?” 重雾情不自禁向后退了两步,背靠石窟壁面,这身影给他极大的压迫感,以至于开口说话,都变得十分困难。 “呵。” 谢玄衣嗤笑一声,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知道为何面前这个阴山邪修,如此惊慌恐惧……修行者之间,除非实力差距过大,否则都可以感受到彼此元力之间的流动,放在十年前,这家伙自然感受不到自己的元力。 不过现在,倒是另外一种情况。 从棺里爬出来,谢玄衣便感到了不对…… 自己身体里,没有一丁点元力,空空荡荡。 他迎来了新生,各种意义上的“新生”,除却脑海中零零散散逐渐聚拢的这一点记忆,便什么也不剩下了。 不过。 有这一点记忆,便已足够。 只要握住剑,他便还是那个纵横天下,捭阖无敌的谢玄衣。 啪的一声。 谢玄衣向前踏了一步,收伞横切。 石窟之内,摇曳烛火,一瞬间齐齐熄灭! 一缕雪白气劲喷薄而出,瞬间贯穿重雾道人的肩头,这一剑实在太快,根本来不及反应,重雾道人整个人如遭雷击,后背重重砸在石壁之上,喷出一大口鲜血。 痛苦哀嚎之声灌满石窟! 但下一刻,面容凄厉的重雾,五指如钩,从腰囊之中,拽出一枚看似小巧玲珑的四方印玺,拼尽全力将其砸出! 这枚法印迎风暴涨,几乎将整座石窟填满! 谢玄衣面色毫无波动,重新撑伞,身子后仰,整个人宛如一根草叶,轻飘飘向后掠去,但双脚始终粘在地面之上。 那法印速度极快,只可惜始终差之一线,谢玄衣看似“缓慢”的后掠,偏偏只比快速涨大的法印快上那么一点点。 最终法印炸开,整座石窟被炸得四分五裂! 谢玄衣飘然落在一片野草石堆之中,眯起双眼。 百丈之外,荒山另外一边,重雾道人化为一缕血光,向着远处掠去。 …… ……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一道染血身影,十分狼狈地逃窜在山岭之间。 “我,逃掉了么?” 重雾道人不断回头,望向后方,他已经将自己的神魂感应范围放到了最大,可是感应不到元气,也感受不到活人的气息,只能用这种最低级的办法,来确保自身“安全”。 “你,逃得了么?” 一道熟悉声音在耳旁响起。 重雾道人浑身一个冷颤,他扭头望向身旁另外一个方向,看到了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那道身影。 数丈之外。 那缕犹如鬼魅的白衣,撑着纸伞,面向与自己相反,倒退着后掠,偏偏与自己保持着平行。 这是什么时候追上的? “阁下到底要做什么?!” 重雾道人眼瞳之中满是血丝,他声音已经有了哀求之意:“我可以把身上宝物都交出来,此生此世不踏足玉珠镇,嘉永关!” 谢玄衣摇了摇头。 他笑眯眯问道:“我且问你,你刚刚用的,可是阴山内门弟子才能修行的‘阴魂印’?” 重雾道人怔了一息。 谢玄衣微笑问道:“重雾道友,尊师名讳?” 重雾道人连忙高声道:“我师从‘金渊真人’,师祖乃是阴山三圣之一的‘白鬼’!” “好。” 谢玄衣面色和蔼地点头:“算你运气不错。” 难道是同道中人? 好好好……重雾道人大喜过望,刚想说些什么。 但下一刻他就觉察到了不对,空气之中弥漫的杀意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更加浓郁! 谢玄衣依旧是微笑开口。 用最轻柔的语气,说最狠的话。 “四境之中,我最痛恨的宗门,便是阴山。” “而阴山里面……我最憎恶的家伙,便是白鬼。” 重雾道人满脸错愕:“???” 下一刹,一缕剑气,自伞剑中迸发! 山岭上空,一声哀嚎。 一条手臂,就这么爆裂炸开! 第5章 清算 “我还真是‘老了’啊。” 谢玄衣掂了掂手中伞剑,望向洒满鲜血的山岭,心底自嘲了一句。 若在当年,即便没有本命剑,杀这么一位邪修,哪里需要第二下? 点指即可。 如今斩出两剑,却只是断其一臂。 “呵……哈……” 荒山野草丛生,鲜血斑驳,被削去半条性命的重雾道人,如野狗一般匍匐,浑身血污,他竭力扒住一块巨石,簸坐着转过身子,大口喘息。 重雾道人知道自己死定了。 这一剑,看似只是断臂,但实际上,锐利无匹的剑气,已经侵入五脏六腑,数个呼吸之间,便抵达丹田。 很快,他的气海便会被撕裂,切碎。 临死之前,他只想看清对方的面容,弄明白眼前这位无缘无故莅临玉珠镇的大菩萨,到底是何许人也。 谢玄衣遂了他的心愿,将那把“锋利无双”的纸伞,插入泥泞之中。 “你很想知道我是谁?” 谢玄衣缓步来到重雾道人身前,蹲下身子。 四目相对。 不断咳出鲜血的重雾道人,困惑迷茫地看着这个少年。 “……你是?” “我姓谢,谢谢的谢。” 谢玄衣轻描淡写开口。 就是这么一个谢字,让颓然簸坐的重雾道人,虎躯猛然震颤,整个人如遭雷击。 重雾脑海之中,跳出一张让他恐惧了半辈子的面容。 “大穗剑宫……谢玄衣?” 他声音颤抖念出那个恐怖的名字。 重雾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年,面色变得比纸还苍白:“不可能,谢玄衣已经死了……十年前,死在北海。” “白鬼追了我三千里,亲眼看我断绝心脉,点燃本命剑气,坠入北海,才肯罢休。” 谢玄衣一字一句说道:“当年追我的那帮家伙,属他出力最大。看得出来,阴山很希望我死,但很遗憾,我偏偏没死。”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重雾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盯住这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重雾发现,此刻谢玄衣的面容,与自己记忆中的似乎不太相同。 十年过去……本该死去的年轻剑仙非但没死,反而变得更加年轻了! 又盯着看了片刻,重雾发现一个很讽刺的事情,眼前这少年并不是境界领先自己太多,刻意隐瞒了元气,而是他的身躯之中空空如也,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元气。 这是一具空壳子。 之所以能够重创自己,以及斩杀自己麾下的妖物……只是因为谢玄衣对“剑气”太了解,即便自己身体里没有元力作为引子,依旧可以引动天地之力。 这个发现,印证了“谢玄衣”的身份。 因为普天之下,将剑气修行到这一步的剑修,实在太少。 后知后觉的重雾,心中顿时生出巨大的悔念…… 世上九成九的修行者,都需要元力,才能进行战斗。 如果说肉身是湖泊容器,元力便是这容器中的水滴。 一个没有元力的剑修,不过是个纸老虎,空壳子,即便是谢玄衣这样,可以借用天地之力当做剑气的剑仙,也没想象中那么可怕。 如果再来一次,他不选择逃跑,而是选择火拼……或许,他有机会活下来。 甚至,他有机会反杀!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打碎了他的幻想。 谢玄衣蹲在半死不死的重雾道人面前,甩了一巴掌,淡淡道:“喂,醒醒,现在还不是死的时候。” “……你!” 重雾道人敢怒不敢言。 他咬牙切齿道:“既然你是谢玄衣,我只求速死!” 若是谢玄衣还活着,这个消息传出去,整个大褚都将为之震动! 十年前,沸沸扬扬的围杀事件,声势浩大,规模之盛,乃是数甲子未有的“盛事”。 谢玄衣死的第一天,北海就被翻了个遍。 无数人夜不能寐。 他们不能接受谢玄衣还活着的结局,因为他们知道这位杀胚的性格,如果谢玄衣还活着,参与此次杀局的所有人,都要被清算! 直至一年过去,大褚太平,无事发生。 这些人才勉强能够睡个安稳觉。 重雾道人很清楚,自己今天撞到了怎样的“倒霉事”,得知谢玄衣还活着,那么自己无论如何也活不了了。 “你当然会死,但不是现在。” 谢玄衣冷冷开口:“我知道阴山妖修喜欢抱团取暖,平日里从不离开南疆一亩三分地,但嘉永关距离阴山足足有万里之遥。金渊真人怎会派你前来这种地方?” “……” 重雾深吸口气,闭上双眼,满脸视死如归的模样。 嗡! 谢玄衣神情如常地抬手,远方被插入泥泞的纸伞瞬间拔地而出,钻入他掌心,他重重一剑将纸伞钉入重雾道人的肩头位置,用力极深,伞尖从大石背面凸出! “啊……” 重雾道人额头渗出豆大汗珠,此刻的他,连嘶喊力气都没了,只是张口痛苦呻吟了一声,便仿佛要将魂魄都吐出来一般。 “我比世上所有人都了解阴山,以及阴山修士。贪生怕死你们排在第二,没人排在第一。” 谢玄衣道:“如果你是硬骨头,那就一直别吭声。平日里阴山不是喜欢扒皮抽骨,炼器结阵么?这次轮到你了,我会让你好好体会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 说罢。 谢玄衣握住纸伞伞柄,正要将其缓缓拔出—— 重雾道人额头青筋爆满,哀声高喝:“我说!我什么都说!” 谢玄衣停住拔剑姿势,微笑示意重雾可以开始了。 “我之所以会来玉珠镇,是因为阴山容不下我。除我以外,还有许多阴山弟子,都被逐出了南疆,我们想要活命,便只能北上,逃离大褚。” 重雾说到后面,戏谑之意溢于言表:“如今的阴山,已经不复当年荣光,四面受敌,处境窘迫,所以被迫进行封山……这一点,倒是与大穗剑宫很像。” “阴山为什么封山?” 听出讥讽之意,谢玄衣继续发力,缓缓转动攥握的伞柄。 重雾道人汗如雨滴,咬牙加快语速,继续讥讽:“或许是当年为了杀你,阴山付出的代价太大?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南疆地界出现了许多新势力,大褚律令无法照耀之地,自然是弱肉强食,打不过便只能龟缩防守。至于真正的封山原因,我只是一个洞天境都不到的弟子,你问我这个问题,你觉得我会知道么?” “……” 谢玄衣知道重雾这番话的用意。 激怒自己,以求速死。 他点了点头,道:“忘了你只是一个小喽啰。” 重雾再次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亡。 但下一刻,谢玄衣的声音让他睁开双眼。 “你似乎还没解释,在玉珠镇地界结阵修行的‘真正原因’。” 谢玄衣轻声说道:“正如你先前所说,身为邪修,被逐出师门,想要活命,只能北上,逃离大褚……这很合理,但玉珠镇,却还算在大褚境内。” “一个洞天境都不到的阴山弟子,不远万里,跋涉来到北境,如果是为了活命,为什么不再往北去一点?只要再往北去一段,便可以彻底逃脱大褚律令的管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重雾被戳中心事,面色煞白。 “如果是为了修行,何必在这元气枯竭之地静修?” 谢玄衣低眉笑了笑,道:“思前想后,只有一个可能……你本来是想和那些‘师兄弟’们一同北上,逃离大褚的。但途径玉珠镇地界,你发现了一个充满诱惑的东西,这样东西让你陷入了犹豫,最后你决定留在这里。” “这元气枯竭之地能有什么造化机缘,让你不惜代价,也要留下来,是从未出世的圣人洞府,还是能够飞快晋升的仙丹灵药?” 谢玄衣注视着重雾道人。 他摇了摇头,平静道:“我看都不像。圣人洞府里的造化,以你的实力,有命看到,也没命去拿。至于后者,如果真有什么灵丹妙药,你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境界。” 杀人,还要诛心?! 这般赤裸裸的羞辱,让重雾道人苍白的面色之上,涌起一股红晕。 他很想借着这股回光返照的力劲,与谢玄衣分个生死。 但很遗憾。 他已经没有力气,连动弹一根小指的力气也没有了。 “思前想后,唯一的可能,就是你遇到了‘驭灵术’上的造化……” 谢玄衣站起身子,俯视着这个将死之人,似笑非笑地开口。 “全天下人都说,白鬼能够成就阴山三圣之位,全靠运气,只因他在境界尚浅之时,捡到一条半死不活的‘地龙’,签订了驭灵契约,才有后面的风光……这种气运,可是百年难遇,千载难逢啊。” 这一刻。 重雾道人的面色不受控制,变回煞白。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 但太晚了。 无数剑气顺延血液,钻入丹田,撕裂气海,重雾道人脑海之中迸出无数繁琐画面,这些记忆如走马观花一般掠过。 此刻的他,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片刻之后,谢玄衣环抱双臂,站在大雨之中,望着重雾临死前所望的方向,若有所思。 那里是群山环绕的“最高处”。 夜尽天明。 一线天光,撕裂天云,从阴霾之中射出,直落山顶。 第6章 大妖 日出之后,曦光如潮,群山叠嶂之间,雾气升腾,宛如仙境。 谢玄衣将纸伞做拐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之中。 玉珠镇北部最高的那座大山,名为“烬离”,乃是一座古火山,由于地处极北,常年被积雪堆积,这就是重雾道人临死之前望向的地方。 “招魂幡,锁魂旗……” 谢玄衣一路发现了不少阴山炼器物件,品级不高,卖相惨淡,一看就是出自重雾之手。 驭灵之术,听上去十分霸道,但其实施展条件极其苛刻—— 想要驾驭生灵,化为己用,便需要在双方紫府神魂之中,签订魂约! 大多数情况,都是以上驭下,所以重雾麾下的几尊化形妖灵,实力都不如他自己。 想要以下驭上,逆行倒施,便需要天时地利加持,天材地宝辅佐,再加上偌大气运傍身,才有那么一点点的丝毫可能。 这些物件,都是辅佐驭灵之用。 只不过被谢玄衣发现之时,已经支离破碎。 谢玄衣蹲下身子,从雪地里拽出一杆破碎小旗,眯眼仔细端详,小旗被烧出了十几个破洞……入手持握数息,掌心便能感受到一股灼人心肺的炽烈滚烫之意! “这烬离山……还真有妖物栖居?” 谢玄衣丢掉小旗,皱眉望向山顶。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 一股奇怪的感觉,自心底生出。 长眠十年,他的人生好像被冻结一般,外面世界四季更替,而他的世界一片冰封,此刻终于再见天日,重迎光明,但脑海之中……却是猛然一片空白,过往的许多事情如潮水一般涌来,须臾之间又如潮水一般退去。 他总觉得,这面残破小旗上,散发出来的滚烫气息,很是熟悉。 是故人么? 片刻后,谢玄衣登上山顶,积雪已经化去,这座沉寂千年的古火山,似乎有复苏迹象,锥顶有滚滚蒸汽喷薄而出,向下望去,隐约可以在一片沸腾白气中,窥见斑斑猩红色彩。 “妖!大妖!” 谢玄衣盯着火山底部看了许久,最终神情凝重,吐出这几个字。 山底的那位,一定是位旷世大妖! 这里蒸腾而出的霞光,每一缕都夹杂着妖气! 这妖气的精粹浓郁程度,实在罕见—— 谢玄衣站在山顶,不过数息,便感到呼吸滚烫,肺腑之间宛如着火一般! 若换成一介凡俗,登上此山,恐怕须臾之间,便被点燃! 不过,以烬离山目前溢散而出的妖气来判断,栖居在山底的那尊大妖,必定处于极其微弱的状态…… 这就是重雾道人盘踞玉珠镇,迟迟不肯离去的原因。 还真让他碰到千载难逢的奇遇了! 谢玄衣环顾四周,到处都是破碎的阵法痕迹,以及被灼干的殷红血迹,显然这段时间重雾道人一直在尝试,以“驭灵之术”,奴化火山底部的旷世大妖! 但这些尝试,均以失败告终! “砰!” 一道沉闷的开伞之声,在烬离山顶响起。 谢玄衣默默向前走了两步,而后就这么跳了下去。 谢玄衣知道,这其实是一个很愚蠢的行为。 如今自己实力十不存一,斩杀重雾道人便费了好些力气。既然已经确定,烬离火山底部存在一尊不得了的大妖,当务之急,便应该是远离才对。 但…… 没来由的,谢玄衣心中生出了一个念头。 【“下去看看。”】 真正剑修所修行的,其实并不是一把剑。 恰恰就是那么一个念头。 谢玄衣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会欺骗自己……自踏上烬离山的那一刻,他便感到了熟悉的气息,如今他想看一看,这火山最下面,是否生活着自己认识的“故人”。 轰隆隆! 滚滚气浪迎面而来,嗤的一声,油纸伞在空中燃了起来,待到谢玄衣落地,纸伞只剩下一副孤零零的骨架。 www .an .c o 烬离山底,漫天灰烬飘零,妖气滔天,炽火翻飞。 数千近万缕炽红火光,在空中飞扬,犹如拂尘一般,溅出千丝万缕流光。 谢玄衣伸出手掌,隔空触碰这艳丽的鲜红流光…… 这些灰烬。 仿佛有呼吸一般。 此地散发出来的妖气,要比山顶浓郁百倍千倍,但谢玄衣却感受不到丝毫危险之意…… 真正修行得道的大妖,平日里都是收敛气息,以人形示众。 只有失去意识,无法控制自己,才会溢散出大量妖气。 “当真是……故识么?” 谢玄衣随意摘下一缕掠过面颊的炽红霞光,在妖气氤氲的滋养之下,这缕霞光并未消散,而是逐渐凝固,化为一根翎羽。 谢玄衣往前走去。 他看清了无数流光所构成的“法相”。 这千丝万缕妖气,在烬离山底盘踞,斡旋,久久不散。 若是有人踏入山底,近距离观看,便会发现,这数万道霞光,所拼凑的,乃是一尊无比巨大的“凤凰”法相! “这是……凤凰?” 谢玄衣怔了一刹。 他看到这法相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为何会对凤凰生出“故识”之念? 人妖不两立。 他乃是大穗剑宫百年一遇的剑道奇才,遇妖杀妖,遇魔除魔,怎会和凤凰扯上关系? 下一刻,神海仿佛撕裂一般。 “唔……” 谢玄衣喉咙里迸发出痛苦的低吟。 他下意识伸手按住额首,摇摇晃晃,向着那巨大法相的中心走去。 漫天流光,如血般艳丽,围绕白衣卷动。 出乎意料的顺利,谢玄衣一路畅通无阻,轻轻松松便走到这法相笼罩的“天地中心”。原来头顶那煊赫磅礴的凤凰法相,不过是障眼法,漫天流光早已失去杀伤力,只是看上去气势骇人而已……这便是重雾道人境界低微,却敢留守此地的缘故,这尊法相的主人已经陷入了沉睡。 数百缕火苗在烬离山底搭建了一尊高大王座,每一缕火,都散发出幽暗的黑色。 这尊凰火王座,远比头顶法相更加威严。 只可惜。 酣睡在王座之上的,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八九岁大的红发小姑娘。 小姑娘披着一件不知什么材质编制而成的破烂衣衫,沐浴凰火而不燃,因为个子太小,所以那巍峨壮观的高大王座,反倒像是一个摇篮,小家伙蜷缩而眠,在王座上以火为被,看上去睡得极其香甜。 第7章 小姑娘 世间万物皆有灵,金石可以点化,草木可以成精。 而万物生灵之中,以“真龙”,“真凰”,实力最为强大,血脉最为高贵,所以大褚王朝的历代皇帝都被称为真龙天命之人。 事实上,真龙真凰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已经不知多少年未曾现世。 不过,龙凰留下的血脉,却是被延续下来。 位列阴山三圣的白鬼,当年捡到一条濒死“地龙”,说得好听,其实启灵前就不过只是条蚯蚓,修行多年,蛰浅地底,吞了不知多少日月精华,最终竟是觉醒出了三成真龙血脉……这三成真龙血脉,便足以让它纵横捭阖,在同阶陆地妖灵之中几近无敌。 于是一条蚯蚓,摇身一变,褪去腌臜污秽外壳,成为了地龙。 此刻谢玄衣无比确定,在他面前四处游荡的残碎火焰,正是传闻之中万物皆可焚的“凰火”! 那尊漆黑王座,便是最好的证明。 凰火之中,蕴含着极致的“毁灭”之力。 凤凰涅槃,死而复生! 只有彻底毁去,才能迎来复苏。 传说中,纯血凤凰不朽不灭,可以展翼冲击九天,喷吐焚灭一切的黑色火焰……谢玄衣来到王座之前,将那根细狭笔直的伞骨向前递出,这一剑没有收到丝毫阻碍,轻松刺入黑火之中。 然而刺入一寸,焚灭一寸。 再拔出时,便只剩光秃秃的伞柄。 “还真是……凰火啊。” 谢玄衣长叹一声,旋即感到一阵头疼……这个小姑娘,自己真的认识吗? 下一刻。 神海之中无端传来刺痛,谢玄衣闷哼一声,跌坐在地。 一片破碎的记忆,犹如莲花花瓣,游离多年之后……缓缓拼凑回来。 许久之后,谢玄衣缓了过来。 他抬起头,神色复杂,望向那个酣睡于王座之上的少女,凰火游离飘荡,在空中宛如一件纱衣,披在少女身上。 谢玄衣目光凝聚在少女纤细白嫩的小腿位置。 在那里,有一道漆黑笔直的疤痕,醒目刺眼。 这小姑娘。 自己还真认识。 …… …… 若干年前,初出茅庐的谢玄衣,踏遍四境处处问剑。 江山如此多娇,引天下英雄尽折腰。 谢玄衣年轻时候的性格,如剑一般直来直去,大穗剑宫日渐没落,他一心想要重振剑修旗鼓,于是一出山,便奔着年轻一辈的魁首之位而去,挑战各大宗门的同辈天才。 既可分高下,也可决生死! 那时候的谢玄衣,心中只有“第一”之名。 不出手则已。 一出手,便要见血! 辗转四境,无一败绩,这是一甲子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谢玄衣如愿以偿登顶同辈第一,在“天骄榜”上位列魁首,一时之间风头无二。 如此性格,自然会被天下人所关注,会有无数仇敌,也会有许多“挚友”。 当然,所谓的“挚友”,其中有相当大一部分……是追逐盛名而来的蝇虫。 这些人笑容可掬,披上浓墨重彩的伪装,把酒言欢,说最好听的话,摆出最真挚的表情。 这些人比仇家更可怕。 只不过那时候的谢玄衣,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有些事情,只有经历之后,才会刻骨铭心地记得。 “呼……竟是你么?” 谢玄衣神色有些苍白,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子。 他记性很好,过目不忘。 只要见过一面,哪怕时隔多年……谢玄衣也能一眼认出对方是谁。 可偏偏这个小姑娘,让他觉得陌生。 因为当年相见之时。 她还未修行到“化形”这一境界。 大褚北狩,乃是数年一度的国之盛典! 彼时风头正劲的谢玄衣受邀参加北狩之行,各大宗门天才都齐聚一堂,一行人自皇城出发,浩浩荡荡出发北上,狩杀妖族……这场北狩,自然是要比谁狩杀的妖多,谁狩杀的妖强! 当年……无数天才,各路神仙,尽展神通。 但都被谢玄衣压了一头。 因为谢玄衣狩回了一头“凤凰”。 虽然真龙真凰已经消失,但后世还有其血裔残留。许是气运加身,那次北狩,谢玄衣恰巧在一处偏僻山脉之中,发现了凤凰血裔的妖族气息,一番激战之后,将这头刚刚修行得道的凰血大妖重创,成功带回大褚。 这一战极其惨烈,谢玄衣受伤很重。 而那头凤凰,更不必说。 谢玄衣斩断了凤凰的胫骨,将其装入牢笼之中…… 作为北狩的猎物,这只凤凰被他献给皇室。 北狩之日,猎得凰血后裔! 这件事情再次震动天下,大穗剑宫获得了丰厚的授赏。 早就打遍四境同辈无敌手的谢玄衣,更是在此次北狩之后,正式登上“天骄榜”魁首! 可以说,这是谢玄衣平生最意气风发的一天! 谢玄衣总觉得自己记性很好,至今为止,他都记得那日,向他道贺恭喜的每一张面孔,蕴含艳羡嫉妒的每一道目光。 可如今回头再看。 他完全忘掉了那只被自己重创的凤凰后裔…… 封神路上,累累白骨。 当年的谢玄衣,从来只管登顶,从不曾回头看,亦不曾往下看。 “没想到,会在这碰到你……” 谢玄衣语气之中,有三分感慨,七分唏嘘。 王座上,那个小姑娘的双腿,被剑气挫伤,白嫩如莲藕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可怖的漆黑疤痕! 谢玄衣能认出她……便因为这道剑气,正是他所留下。 驭灵控魂之术,并非阴山独门传承,大褚皇室亦有类似术法,可以豢养妖族,驯养奴化,这头凤凰被送入皇室之后,本没有丝毫可能逃出,按理来说,她应该被囚在笼牢之中,直至灵魂彻底臣服于大褚皇族,才有机会窥见天日。 只不过十年前皇帝崩殂,皇城大乱。 那段时间,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她如今能够躲在烬离山底……或许便是在那时候,趁乱出逃的吧? 一直以来,谢玄衣都不信命。 但今日的相见,实在太巧合,太有戏剧性了。 他不得不怀疑,上天安排这次相遇,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是十年前的我,站在这里,抓到出逃之妖,即便浑身修为散尽,也会全力出剑。” 谢玄衣低声开口:“但今日之我,已非当年……” 这十年,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妖分善恶,人亦如此。 他固然恨妖。 可当年围杀他的那些修士,那些表面上称兄道弟,背地里痛下杀手的好友。 那些人,比妖更该死! 谢玄衣站在漫天飘荡的凰火灰烬之中,静静看着王座上的小姑娘。 当年他与这只凰血大妖激战之时,便觉察到了,虽然这头大妖拥有顶级的凰血血脉,但修行岁月极短,还要再过几年,才能化形。 这一战最开始,双方都是战意高亢,互不相让! 但后面…… 年幼的凰血大妖落入下风,它开始求饶,以神魂传递意念,希望谢玄衣能够“高抬贵手”。 谢玄衣当然没有理会。 人妖两族,本就结有不可化解的世仇。 要么奴役,要么斩杀! 修行界实力为尊,妖族大修行者踏入大褚境内,掠杀人族生灵之事,也常常发生。 那时候的谢玄衣,只要拔出剑,便必须分出胜负,必须有一方倒下。 于是……最终这头凰血大妖倒下了。 这其实很公平。 谢玄衣胜,大妖被带回大褚。 若是他败,便要葬身关外,尸销骨埋。 “今日之事,就这样吧……” 谢玄衣收回目光,做出了决定。 “今日烬离山之事,我离去之后,只字不提。若是你能养好伤,离开大褚,这便是你的造化。” 此地有凰火相护,重雾道人这样的修士,再钻研三年五年,也不可能破开法相。 但谢玄衣不是重雾—— 即便如今一无所有,他也有着击碎凤凰法相的绝对底气。 想要除掉这头凰血后裔……他有不止一个办法,其中最简单快捷,也是最“无耻”的办法,就是将这头“凰血大妖”的信息泄露出去,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大批正义之士赶到。 凰血妖裔的身上,处处都是宝贝。 说罢,谢玄衣准备离去。 对于他这种向来不留活口的“大恶人”而言,做出这个决定,其实已经很不容易了。 如果放出凤凰的消息…… 估计闻风赶来的人,和当年围杀自己的,是同一种人。 谢玄衣实在厌恶那些家伙。 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借这种肮脏之手,来替自己做事。 他决定饶过这头凤凰,也饶过当年那个事事必争的自己…… 但偏偏就在他转身之时,整座烬离山震颤起来。 重雾道人在烬离山闭关半年,为了收服凤凰,制造了无数“破坏”,这座沉寂多年的古火山,一直默默忍受着阵纹,法器的轰击…… 运气不好的时候…… 一粒尘埃,便可以导致整场雪崩。 毫无疑问,重雾道人,就是引起雪崩的那粒尘埃! 死寂不知多少年的烬离山,开始爆发! 轰的一道巨响! 谢玄衣面色骤变,就在他转身迈步的刹那,身旁地面破裂,一道火柱冲天而起……他反应速度极快,瞬间倒掠数丈,没有被火柱射中。 谢玄衣神情阴沉,看着一角衣袂,在空中徐徐燃烧,直至化为灰烬。 他瞥了眼自己手中光秃秃的伞柄。 先前试探凰火的威力。 导致自己连唯一可以驾驭的“剑”,都没有了。 不过这并不算什么。 深吸一口气。 谢玄衣丢掉伞柄,开始奔跑,避过两处炎柱爆发的险地之后,借力跃向一面石壁,五指如钩,就这么钉入石壁,如猿猴一般悬吊…… 这或许是唯一的好消息:重活之后,谢玄衣元力尽散,但这身体魄,倒是保持地很好。 他抬头测了测距离。 如此反复,只要数十次,就可以逃离烬离山了。 “轰!轰!轰!” 便在此时,烬离山底的热浪狂潮彻底迎来了爆发!开始喷薄! 此刻的景象,宛如人间炼狱。 谢玄衣向下望去,大片大片地面龟裂,轰轰烈烈的炎柱自龟裂地面中涌出,滚烫的熔浆汪洋肆意。 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王座之中的小姑娘,面色有些犹豫。 那只凤凰血裔……受伤很重。 半年时间,被人撞击数百次神魂,都没有醒来,一定是在逃离皇城的时候,遭受了十分严重的神魂创伤。 谢玄衣很清楚,那所谓威严壮观的“凤凰法相”,只不过是纸糊老虎,一戳就破。 若是平时,凤凰自然不会畏惧地火。 可如今则不一样。 那个小家伙选择以沉睡方式,让自己的魂魄进行愈合。 如今地火冲击,山体崩塌,只要法相被破,她的肉身必将迎来一次致命冲击。 届时是生是死,就很难说了。 “罢了。” 谢玄衣无奈长叹一声:“算我欠你的。” 第8章 姜凰 谢玄衣踩在石壁之上,调整方向,膝盖微微弯曲,下一刻便如弓箭般弹射出去。 “嗖!” 地火翻飞! 无数碎焰激射而来! 短短距离,谢玄衣不断提速,如流星一般坠砸,几乎是瞬间功夫,他便抵达黑火缭绕的王座之前! 如他所预料的一样……那尊看似壮观的凤凰法相只是虚设,烬离山底已经开始坍塌,好几块巨石穿过法相笼罩的光幕,声势浩大地砸在王座一旁,而那个小姑娘依旧“酣睡”,浑然不知大劫将至。 谢玄衣不再犹豫,伸出双臂,将娇小身躯拦腰抱起。 立于王座之前,他抬首向上望去。 “轰隆隆——” 雷鸣之声愈发震耳。 烬离山的山体,明显已经无法承载热浪的冲击,山壁内侧的巨石开始崩离,一块块倾泻而下!这座火山彻底迎来了复苏! 要不了多久,烬离山便会彻底“崩塌”! “睡得真死啊……” 谢玄衣垂眸瞥了眼怀中的小姑娘,喃喃道:“如果就这么死掉,是不是太丢人了些?” 凰鸟葬身火山,好比游鱼溺死大海。 这种死法,的确太丢人,太窝囊。 下一刻,谢玄衣将全部精神,都集中起来。 他并没有注意到,蜷缩怀中的小姑娘,听到这声音之后,眼皮微微闪动了一下…… 时间仿佛变慢了。 谢玄衣屏住呼吸,抱着小姑娘,再次蹲起,一息之后他再度弹起—— 无数碎石坠落,如一块块悬空陆地,谢玄衣脚尖轻点,抓住刹那时机,借力不断飞跃,衣袂与凰火一同翻飞! 噼里啪啦的碎石炸裂之声,在火山口内震颤回荡。 谢玄衣踩踏碎石而上,每一步都极快,极准,极稳! 快!更快!再快! 他没有低头,也能感受到身下愈发炽烈的气息。 “轰!!!” 烬离山底彻底破碎,一股极其磅礴的炎浪拔地而起,冲天而去! 速度已经提升到极致的谢玄衣,此刻距离冲出山口,只差最后一丝距离。 谢玄衣神情阴沉,下意识回头。 一瞬间,他的面色被炽光照耀。 炎浪将白衣吞没。 …… …… 其实谢玄衣先前那番话,并不只是对小姑娘说的。 更是对自己说。 好不容易“重活”一次,他当然不接受这样丢人且窝囊的死法。 既然做出回身救人的行动,他就有十成把握一起出去。 在炎浪即将追上自己的那一刻,谢玄衣转过身躯,伸出手掌—— 嗖嗖嗖嗖! 漫天流光在掌心汇聚! 北境地界元气稀薄,但终究还是有一些,游离在烬离山窟之中的零散元气,在谢玄衣神魂调动之下,瞬间靠拢,聚集在掌心位置,凝成一片薄薄的壁垒! 虽然这些元气的质量很低,但积少成多,可扛山火! “砰!” 一道巨响,在半空中炸开! 烬离山底喷薄而出的炎浪,重重撞击在元气壁面之上,硬生生抗下这一击的谢玄衣闷哼一声,被巨大冲击力弹出,宛如断线风筝一般,飞出山顶,最终坠入一片密林之中,一路上接连砸断好几株古树,才堪堪停住。 …… …… “嘶。” “师父说得没错,救人……果然比杀人要难很多啊……” 谢玄衣浑身无力,躺在地上,透过斑驳林叶,望向天顶掠过的流云,喃喃开口。 他感觉自己骨头都快散架了。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了。 如今这具“新躯”,根本还没来得及修行,调动天地元气,属于是强行动用禁术。 单单是刚刚那一下,便耗尽了他的全部心力。 许久之后,谢玄衣缓了过来。 他慢慢垂首,望向怀中的小姑娘。 救下她,可比杀死先前那些妖灵,要累得多。 累的不是肉身,而是灵魂。 挪首之后,谢玄衣怔住—— 他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眸子。 一双燃着炽红火光的眸子。 凰血后裔……醒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谢玄衣下意识想要撑起身子。 但下一刻,沉甸甸的身躯便拥了上来,带着炙热的温度,将他压在草地之上。 眉梢发丝都燃着火光的小姑娘,坐在谢玄衣身上,不得不说,这头凰血后裔的眼眸,真的很美,如星辰般绚烂。 但仔细看去,便会发现…… 她的瞳孔是涣散的,并不集中。 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 一开口,谢玄衣更坚定了刚刚的想法。 “爹?” 小姑娘困惑又迷茫地看着谢玄衣,她双手按着谢玄衣的胸膛,满头火红长发披散而下,整个人透露着一股天真无邪的童稚之感。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谢玄衣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他连忙坐起身子,将小姑娘抱起来,放在一旁,十分认真地纠正道:“我不是你爹,这个称呼不能乱喊。” 小姑娘歪着脑袋,眼睛眨了眨,好像听懂了。 下一刻,她小心翼翼换了个称呼:“那……娘?” “???” 谢玄衣彻底沉默下来。 传闻中,“灵智低下”的妖灵会将睁开眼后所看到的第一个活物,当做自己的“父母”……但眼前的凰血大妖显然不符合“灵智低下”这种条件,能解释这种情况的,大概率就是神魂变异了吧? 因为神魂受伤,所以记忆丢失。 这种情况,相当于换了一个灵魂…… 眼前这小姑娘的性格很稳定,身上也没有戾气,跟自己当年北狩之时遇到的那头大妖,性格截然不同! “既不是爹,也不是娘。” 片刻之后,谢玄衣耐心解释,他伸手摸了摸小姑娘脑袋,很烫:“我姓谢,叫谢玄衣。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谢玄衣,谢玄衣……” 小姑娘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更加茫然。 想了许久,她脑袋摇地跟拨浪鼓一样:“这个名字,不记得了。” 停顿一下之后。 她十分郑重地说道:“但我知道你是好人。” 好人? 谢玄衣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用在自己身上。 他觉得有些讽刺,哑然问道:“你觉得我是好人?” “当然。” 小姑娘傻乎乎笑了。 她一边小心谨慎地靠近,一边仔细观察着谢玄衣的反应,生怕对方嫌弃自己,最终成功攥住了一角衣袖。 她望着不远处的烬离山,红光喷薄,热浪漫天。 小家伙满脸认真,语气坚定:“你救了我,当然是好人,天底下一等一的大好人!” 谢玄衣再次沉默。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 原本他很担心,凰血大妖复苏之后,对自己拔剑相向—— 万幸,这最糟糕的局面并未发生。 或许是因为受伤太重,这大妖的神魂发生了畸变,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现在坐在自己身旁的小家伙,和当年的凰血大妖,虽然同用一副皮囊,却是完完全全的两个“物种”。 这小家伙故意讨好自己的样子,看上去既笨拙,又聪明。 “你……” 谢玄衣想了许久,终是没有把真相挑明。 他在心底轻叹一声,柔声问道:“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听到这个问题,小姑娘本来有些惘然的眼瞳,变得更加惘然。 狭长的眉尖蹙起,她陷入了漫长的思考之中。 看到这个表情,谢玄衣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熟悉。 或许他在回忆自己当年过往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 一个人,记性再好,睡了十年,必定也会忘掉一些事情。 想要回忆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谢玄衣很有耐心地等了下去。 这一次,他没有等太久。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喃喃念叨的小姑娘,猛地抬起头来。 那双空洞的眼瞳之中,忽然多出了三分神采。 她以指尖做笔,在谢玄衣掌心飞快写下了工工整整的两个字。 姜凰。 凤凰的凰。 第9章 有朝一日,斩妖除魔 玉珠镇,邓府。 邓赤城下令闭了府门,谁也不准外出。 今夜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可怕……就算没邓赤城的命令,府邸里的下人,也不敢外出。 所有人都在等谢玄衣回来。 可一直等到天亮,也没丁点消息。 “那少年看上去就十五六岁,一个人除妖,能行么?” “这么久都没回来……不会是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我听说不久前有位仙师路过玉珠镇,招惹了涂飞它们,然后被扒皮吃了!” 几位下人聚在角落,小声议论着。 “砰”的一声—— 门外忽然一道重响,几位下人吓了一跳。 “再嚼舌根就全都滚出去!” 邓白漪回来了,浑身带着杀气。 府内上下,顿时噤若寒蝉。 今夜琐事很多,涂飞死了,需要挖坑处理尸体。 邓白漪安排下人忙活,然后独自一人走向主房,没打招呼,直接推门入内。 不出所料,自己的父亲正在收拾包袱。 邓赤城见到女儿回来,长舒一口气,连忙开口:“漪儿,你回来了?赶紧收拾收拾,待会和我一起,离开这是非之地!” 先前有几尊大妖守在玉珠镇附近。 他若出逃,必定会被发现,然后被吃掉…… 但现在不一样了。 那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少年,战力格外强悍,不管今夜杀妖结局如何,至少没人顾得上盯梢自己。 如今正是逃离玉珠镇的好时机。 “我不走。” 关上房门,邓白漪摇了摇头,轻声开口,吐出三个字。 “不走?” 邓赤城怔了一刹。 他焦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关上邓府府门,乃是缓兵之计。 这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观察的办法。 若是那少年顺利斩妖而回,他不介意奉上金银,破财消灾…… 但怕就怕,驱狼吞虎! 斩杀大妖的少年,比大妖更难惹,更暴戾! 无论是哪一头,他邓赤城都得罪不起。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父亲……” 邓白漪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拽过一把木椅,坐在了邓赤城面前,轻轻说道:“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我在做什么。” 邓赤城茫然地看着自己女儿。 似乎是从半年前开始,他觉得……自己的女儿,与先前有些不太一样了。 说不出来是哪里变了。 好像是神采,好像是眼睛,总而言之,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邓赤城开始无法理解自己女儿的荒诞行为—— 从荒郊野岭挖了一口棺! 然后不顾自己反对,偏偏要和棺里的“死人”结阴亲! 但今夜发生的这些事情,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或许女儿所做的这些事情,并不都是错的。 如果没有那个从棺里爬出来的少年,今夜邓家府邸,就会被灭满门! “那个‘死人’会赢。” 邓白漪注视着父亲的双眼,平静说道:“选择逃跑的话,不是明智之举。” “他连那些妖都能杀得掉……杀我们,不是更轻松?” 邓赤城下意识开口。 少年先前瞬杀涂飞的那一剑太快,太利索。 直至现在,他都感到害怕,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这其实是很正常的反应。 面对这种情况,任何人都会感到恐惧……蝼蚁当然会畏惧巨象,况且他和谢玄衣的差距,比这还要巨大。 “如果要杀,早就杀了。” 邓白漪继续平静开口:“您太怕死了,这样反而更容易死。” 邓赤城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我知道,您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我要带回那口棺,为什么我要和一个‘死人’结阴亲?” 邓白漪捋了捋鬓角。 她坐在幽暗厢房之中,想了很久,认真说道:“我遇到了一个人。一个很奇怪的人,一个出口成谶,且全部应验的人。那个人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个人说我会有一桩大机缘……我想赌一赌。” “我要留在这里,等他回来。” …… …… 夜尽天明,阴霾散尽。 “哗啦啦。” 玉珠镇,长街飘着纸钱。 谢玄衣背着姜凰,缓缓走在这破败小镇之中。 因为自己当年下手太重,姜凰的双腿,至今还是折断状态,即便化形,也无法自如行走。 除此之外,这小家伙的神魂伤势很重,草草说了几句话后,便重新睡去……谢玄衣没什么办法,只能褪去外衫,将她裹住,背在身上。 隔了数个时辰,重回“故地”。 谢玄衣这才发现,玉珠镇实在是座阴气很重的小镇。 这小镇其实与死镇无异,长街遍地都是落叶,纸钱,即便迎来日出,依旧显得阴气森森。 根本无人外出。 大部分的宅院府邸都已破败、荒芜。 但偏偏,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大红灯笼,还有好几户门外倚着大片纸人。 入目就是一片惨淡灰白的景象,让人不想多待。 “……” 谢玄衣轻叹一声,只觉得可惜。 或许是元气枯竭,无法修行的缘故。 既然大褚选择召回镇守使,便等同于是放弃这片地界了。 皇室选择放弃,那些百姓便没有死守的道理。 “我回来了。” 谢玄衣回到邓府门前,伸手按住铜门,同时开口。 这一声唤,当然不是喊人开门。 咚的一道闷响,铜门门栓被震落,谢玄衣神色平静迈入府邸,看着意料之中迅速由热闹转为极静的府邸景象,以及十数道投在自己身上的畏惧目光。 先是伸手掸了掸衣衫灰尘,而后将石桌上的茶盏端起,轻轻啜了一口,最后卸下背后小姑娘,将其抱着交给一位面色惨白的嬷嬷,吩咐后者去客房为姜凰换身合适的衣裳。 坐完这些之后。 谢玄衣便坐在石桌前,手捻茶盏,举过头顶,一边端详,一边静静地等。 府邸尽头的主房。 听到外面动静的邓白漪,背靠木门,深呼吸三下。 将心潮恢复平静的邓白漪,主动推门,坐在谢玄衣丢面,微笑开口:“回来了?” 谢玄衣放下茶盏,并未说什么,同样微笑,望着这女子。 邓白漪抬了抬下巴,目光望向府邸之外,再问:“都杀完了?” “当然。” 谢玄衣淡淡道:“你呢,想好答复了吗?” 邓白漪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早就想好了。” 她直视着谢玄衣的双眼,认真问道:“只是我有一问,如果给你答复,你会带我一起上路么?” “你应该清楚,你没有议价权。” 谢玄衣又抿了一口茶水。 虽然只是相处半宿,但邓白漪打的什么算盘,他早已心知肚明。 生逢乱世,又落在北郡荒凉之地,长这么一张姣好面容,反是祸事。 若无倚靠,便只能沦为他人玩物。 涂飞死了,但还会有下一个。 这女子不是等闲之辈,敢豁出去身家性命,和死人结亲,来赌一个荒诞谶言成真。 如今第一步,已然赌对。 邓白漪当然知道,自己没有议价权。 只是,这可能是她此生仅有的机会……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前,她需要勇敢一点。 “我想离开这里。” 邓白漪直直盯着谢玄衣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我不需要什么其他的,只想要‘自由’。不受困于北郡,不看别人脸色,不用沦为他人玩物。”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但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反而镇定了。 “没有真正的自由,这世上也没有几人,能真正意义上实现你所说的‘自由’。” 谢玄衣瞥了眼女子,平静道:“如果你只是想要离开玉珠镇,不必跟着我,我可以给邓家安排一个风水宝地,未来二十年,必定不被妖患所扰。” 听到这句话,邓赤城眼睛亮了。 离开北郡,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边陲关卡,看守森严,寻常人南下,想要“合理合法”的入关,需要层层审核,单单是如今的通关文牒,便是邓家耗尽家财也无法搞定的东西。 这绝对是一个大机缘! 但面对谢玄衣提出的条件,邓白漪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吐出一句话:“这……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一句话让邓赤城脸上笑意全无,神色比哭还难看。 “那你想要什么?什么才是你所谓的自由?” 谢玄衣淡淡一笑。 其实他心如明镜,只是故意不点破那最后一层窗户纸。 “修行!” 邓白漪沉声开口,字字铿锵:“我想跟着你修行,若有朝一日有机会,我也想驾驭飞剑,斩妖除魔!” 第10章 鲤潮城 从见到邓白漪的第一面起,谢玄衣就知道。 此人绝非寻常女子。 舍半壁家财,试一句谶言,换一个未来,试问有几人敢去做? “修行……” 邓赤城听到这两个字,一时愣住,他看着女儿,忽然明白了她先前如此紧张的缘故。 在大部分人眼中。 修行者,那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平民百姓见到,要恭敬行礼,要三躬九叩,要卑微地称呼一声“仙师”。 有些东西,生来没有,以后便也很难拥有了。 他紧张望向谢玄衣,如果能跟在这位剑仙后面修行,那当然是天大的福缘,比什么迁居挪宅要好得多! 谢玄衣放下茶盏,给邓赤城投去一个眼神。 邓赤城心领神会,连忙遣散下人。 待到所有人全都去了后院。 大堂之中,便只剩下谢玄衣邓白漪二人。 “你想修行?”谢玄衣微微一笑。 “想。” 邓白漪神色诚恳道:“主要是想跟你修行。” “跟谁修行,都是修行。”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这种事情主要看天分。有些人天赋异禀,无需指点,便可自行悟道。有些人则相反,无论得到多少指点,依旧进步缓慢。” 邓白漪若有所思,似懂未懂。 “我可以带你入门,但不能当你的师父。” 谢玄衣悠悠说道:“不是不愿,而是不能……有些原因不方便解释,但既然我答应你,要给你一桩大机缘,便绝不会食言。我会替你找一位好师父。” 邓白漪眼神一亮。 她要的就是这个回答。 “鲤潮城。” 邓白漪报出一个地名。 她双手按住石桌,站起身子,直视谢玄衣双眼,压低声音缓缓道:“那道士告诉我,如果你醒来之后想找飞剑,就去鲤潮城,其他更多的线索我也不知道了……如果你信不过我,就带我一起上路。” “鲤潮城?” 谢玄衣微微皱眉,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他想起来了。 玉珠镇往东往南,青州地带,靠近北海,的确有这么一座城池,不大不小,以“观潮”闻名,每年农历八月都是大潮时节,会吸引许多游客前来观赏。 鲤潮城毗邻北海。 自己当年投身北海之后,倒是很有可能被海水冲至沿岸地界。 如此看来。 鲤潮城,确实值得去探查一番。 “那道士,长什么模样?” 谢玄衣屈指轻叩石桌。 邓白漪认真想了想,道:“仙风道骨,白须白发,一身白袍,看上去就是得道高人的模样。” “这就是你信他的理由?没那么简单吧。” 谢玄衣呵呵一笑,环抱双臂,身子微微后仰。 “我有得选么?” 邓白漪缓缓坐下身子,眼中满是自嘲,原本按着石桌的双手十指,嵌入掌心之中,掐出深深的红印。 玉珠镇被大妖围狩,涂飞指名道姓要纳她入房。 一介弱女子,再挣扎又能如何。 “既然他是得道高人,为什么你不求他出手斩妖?” 谢玄衣依旧冷静。 越是回想,他越是觉得……自己从棺中醒来,所遇到的这些事情,全部散发着隐隐的阴谋气息。 像是有人在操弦布线,一步一步,搭凑出这个局面。 邓白漪声音沙哑道:“当然求过,但他要价太高,我给不起。” 谢玄衣沉声道:“……要价?” “杀这些妖,他要收我半条命!” 邓白漪苦涩道:“指一条活路,他只要我半壁家财,你说,我选哪个?” 谢玄衣沉默了。 在他印象中,能够占卜命线,指点迷津的修行者,大多出自道门。 道门行事不逾矩,随心所欲,讲究因果。 若是有缘,出谶警示,甚至出手相助,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索要“报酬”,却是闻所未闻。 道门中人,没这个习惯。 单单是向邓白漪索要半条性命之举,便可确定,那个神秘古怪的白袍老者,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谢玄衣静静思索了片刻。 片刻之后,他做出了决断。 “准备马车,收拾东西,想要迁居的,便随我一同离开玉珠镇,去鲤潮城。” …… …… 半个时辰之后,一个规模不大的车队,便从玉珠镇离开。 车队上下,一共有十一个人,四辆马车。 不是每个人都有邓白漪这样的勇气,愿意去赌一把,邓府接近一半的下人选择留在玉珠镇。 而选择一同离开的,大多比较年轻。 邓赤城独自一人,坐在中间马车车厢里,心情十分忐忑,时不时掀开窗帘,回头望向只剩轮廓的小镇……在北郡生活多年,他早就想要离开,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如今“梦想成真”,可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谢玄衣说要给邓家重新安排一个住处,一个不用担心被妖物祸乱的新居。 据他所知。 整个北郡都乱成一锅粥,其他地方未必比玉珠镇要好。 接下来要去的“鲤潮城”,也只是稍微安定一些,未必就有多太平。 大褚的通关文牒可是千金难求,这个少年若说可以带一两个人,去往中州,他是完全相信的。 可看谢玄衣的态度。 带多少人,似乎都无所谓…… 这真的没问题吗? 邓赤城脑海里浮现出一堆诸如此类的问题,最让他心情难以平定的,其实并不是迁居。 他一直掀帘,频频回头,其实是在观察最后面那辆马车里的动静。 那个少年剑仙,答应要教授自己女儿修行了! 也不知道,如今修行的情况如何? 凛冬将至,北风如刀,这种天气几乎无人在北郡出行,邓家府邸的几辆马车在边境官道疾驰,一路上马蹄声音犹如敲钟撞鼓,但若是身处车队的最后一节车厢之中,便会觉得四下寂静犹如天境。 这节车厢之中,一共有三人。 谢玄衣坐在邓白漪对面。 二人中间,还横着一个呼呼大睡的小姑娘。 姜凰被带回邓府之后就没醒过,那位负责照顾的嬷嬷,替她洗了个澡,梳了头发,换了衣裳,本来还想将其带到另外一节车厢中,好生照顾。 但这个要求被谢玄衣一口回绝。 这小姑娘看起来粉雕玉琢,人畜无害,但其实是个能够一口吞掉所有人的凰血大妖! 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留在自己身边,亲自照看最好。 出现任何意外,都能第一时间应对。 此刻车厢里静的出奇。 邓白漪正襟危坐,双手搭膝,仰着脑袋,认真端详着贴在车厢天顶的那张泛黄符箓。 她以前听说过仙家符箓这种东西。 但如今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仙迹—— 一张质地普通的符纸! 只不过多了几个潦草墨字,竟然就能让一整节车厢,完全隔绝外界声音! “万物有灵,天地有元。” 谢玄衣两根手指,捻着一张崭新符纸,另外一根手指轻轻沾了点墨水,在符纸上点掠。 “你所看见的花草树木,鸟兽鱼石,其实都是天地产物,我们也一样,人类和妖族,都算得上是天地孕育的宠儿。” “所谓的‘修行’,便是万物生灵,借着一点灵性,与天地元气沟通的过程。” “灵性越高,沟通的过程越顺利。” “而元气越多……修行者的实力,自然也就会强大。” 邓白漪用力盯着谢玄衣的指尖。 “大部分人所看到的仙师,其实不过是能够调动元气的‘炼气士’,在修行界中,他们是最低阶的那种存在。” 谢玄衣笑了笑,“只要能够借用一丁点天地元气,便可以绘刻符箓,创造仙迹……” 他掀开车帘,将那张符纸丢了出去。 轰的一声! 那张符纸犹如一把飞剑,射出数十丈,掠入一旁的树林之中,而后顷刻间爆炸开来! 几匹骏马顿时受惊,加快步伐,车队的速度猛地暴涨一截! 谢玄衣轻描淡写的一掷。 却是看得邓白漪心湖澎湃,久久不能平息。 她伸出手臂,保持车帘掀开的姿势,入神地望着远处滚滚升起的硝烟。 “大部分炼气士,都只是最低阶的存在……” 邓白漪脑海中,不断回荡着谢玄衣的话语。 她记得很清楚,先前就有高高在上的所谓仙师,抵达玉珠镇,放出话来要斩妖除魔。 结果没过多久,便被涂飞它们分而食之! 涂飞上面,是修行驭灵之术的阴山邪修重雾道人! 而能够斩杀重雾的谢玄衣……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第11章 可燎原否? “你一定在想,我是什么境界的修士?” 谢玄衣笑吟吟一句话,直接道破邓白漪心思。 邓白漪微微有些面红。 “能够感应到天地元气,并且进行‘使用’,便是炼气之境,这被称为最基础也是最简单的第一境。” 谢玄衣道:“第一境的炼气士,可以制作符箓,雕刻阵纹,以此进行战斗,但他们身体之中,还无法储存元气……这一点很致命,真正战斗起来,敌人不会给你时间绘制符箓,篆刻阵纹。炼气士之间的对决,颇有些像是富人比拼家产,谁的宝物多,谁的宝物强,谁就能取得局面的主动。” 邓白漪连忙屏息,认真聆听。 “炼气之境,便是感受世间万物‘元气’流动的境界。” 谢玄衣很有耐心地讲解:“修行者感受元气的过程,便像是新生儿睁开双眼。有些人天赋很好,要不了多久,就能将天地之间的元气,引入自己体内……这个时候,便进入了第二境界。” “第二境界?” “不同宗门的修行法不一样,道门那边将这所谓的第二境称之为‘筑基’。” 谢玄衣微笑道:“不同流派的修行,对每个境界的称呼又不太相同。剑宫走的路和道门不同,这第二境在剑宫,叫做‘神识境’。妖修和佛门的炼体者,则又是另外一种叫法。你无需去记那些乱七八糟的叫法,只需要知道,这个境界的修行者可以做到在身体内部储存元气,先前我所斩杀的那几头妖灵,便都是第二境的存在。” 邓白漪用力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她好奇问道:“你刚刚说,天赋好的人,要不了多久,就能进入第二境……那些天赋不好的呢?” “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 谢玄衣平静道:“天赋不好的,很可能一辈子到头,仍然只是一位炼气士。” 邓白漪怔住了。 “修行乃是逆命而行。任何一个境界,都可能是天堑。” 谢玄衣淡然说道:“天赋好的人,或许只需要一年,一个月,甚至一周,就能跨入第二境。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更何况……修行这件事情,本来就不公平。” 邓白漪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是啊。 修行本就不公平。 对于绝大部分凡俗而言,能够成为一个炼气士,便已是登天的鸿运。 邓白漪长叹一声:“那些天才,只需要一周时间,就能进入第二境吗?” “一周,已经很长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有些顶级天才,从感受元气,到吸纳元气,只需要一天……” 邓白漪再次被震撼,这回彻底无话可说。 车厢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谢玄衣环抱双臂,闭目养神,给邓白漪充足的时间来进行消化。 片刻之后,邓白漪开口问道:“你刚刚说到第二境……再后面呢?” 谢玄衣睁眼,缓缓道:“第三境,叫‘驭气’。不同修行流派,所修的‘气’也不同。道门的‘驭气’,驾驭的是‘元气’,剑宫的‘驭气’,驾驭的是‘剑气’。能够修到这一境界,便可以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登堂入室了。驭气境的修行者,通常会凝练一件本命器物,剑修在这一境就可以驭剑飞行,不过坚持时间不会太长,如果愿意,驭气境修士其实可以在偏僻无人的荒山野岭自立门户,成立宗门,当然是那种不入流的宗门。” 邓白漪眼神一亮:“那先前的重雾道人?” “不错,他就是驭气境。” 谢玄衣略带讥讽地笑了笑,道:“这一境基本卡死了九成的修行者,再往上……就是各大宗门的中流砥柱,以及年轻天才了。” “原来如此……那你的境界一定很高,远在驭气之上吧……” 邓白漪下意识感慨了一句。 此言一出,谢玄衣神色有了细微的变化。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可怜听得入神的邓白漪,丝毫没有察觉觉察,而是继续屏息凝神,做好洗耳恭听的姿势。 然而等了好一会,谢玄衣却没有再说什么了。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就此缄默。 邓白漪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寂静:“那后面呢?驭气境再往后呢?” “再往后……” 回过神来的谢玄衣,微笑问道:“再往后的境界,和你有关系吗?” 邓白漪:“???” 一句话,怼得她哑口无言。 “好好炼气,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时候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谢玄衣摆了摆手,意兴阑珊。 早在先前启程之时,他便教了邓白漪最简单最基础的修行法。 炼气境,感受元气,其实并不难。 各大宗门都有呼吸法,归根结底,原理都是一样。 静息凝神,气沉丹田。 该感受到元气的修行者,随便用哪一门呼吸法,都能感受到元气,无非是时间长短而已。 很快,车厢便再次恢复了宁静。 邓白漪叹了口气,按捺住好奇心,不再“打扰”谢玄衣,而是闭目开始修行,努力感受着这天地间存在的“元气”。 另外一边,姜凰翻了个身,换了个睡姿。 车厢之中,只有谢玄衣独自一人,还睁着眼。 他斜倚在窗边,保持着只手掀帘的姿势,默默望着身后的景象,像是一个木头人,望着出神。 黑夜破灭,群山叠嶂被雾吞去,日光如潮,追逐在身后。 无人知晓。 此刻的谢玄衣眼中,其实有一点困惑,一点惘然。 当年大穗剑宫,无数弟子,都想听他开坛讲道,传授剑道心得。 大褚四境有不知多少修行者,想要磕头求见,拜入他的座下。 修行上的事情,从来没有问题能难住他。 但这一次。 谢玄衣被自己“难住”了。 投身北海,死而复苏之后……他失去了所有修为。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现在就只是一个最普通的炼气士,虽然可以凭借“前世”记忆,来调动天地元气,但自己身体之中,却是空空如也。 他失去了曾经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谢玄衣想了很久,自己如今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就连最在乎的那把本命飞剑,也丢掉了。 “还真是,除了一条命,什么都不剩了啊……” 他笑着摇了摇头,喃喃开口,言语中有些许的自嘲之意。 满山落叶,自头顶飘过。 马蹄踏过,踩碎水坑泥泞,也踩碎无数片秋末飘落的大红枫叶—— 谢玄衣看着那水坑之中被踩碎的无数片倒影,忽然伸出手掌。 无数片破碎剪影,在马蹄远去之后,恢复平静,倒映出一碧如洗的天顶。 谢玄衣缓缓松开手掌。 在他掌心,躺着一片完整的凋落枫叶。 谢玄衣注视着这片枯死未死的落叶,眼神前所未有的平静。 苦苦静坐,努力修行的邓白漪,忽然蹙起眉头。 她按照谢玄衣先前教授的法门,调节呼吸……而后便慢慢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真实的一面,她感觉自己每一次呼吸的空气之中,隐隐多了一缕鲜香甘甜的气息,数百次呼吸之后,这种感受逐渐放大,她好像睁开了另外一双眼睛,“看”到那缕气息如烟如雾,充斥在她四周。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天地元气”了。 邓白漪根本来不及欣喜。 在她所能感受到的最大范围之内,无数缕元气都如沸腾之水一般躁动,向一个目标汇聚…… 下一刻,一道很轻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 “嗤!” 酣睡之中的姜凰,努了努鼻子,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邓白漪困惑睁眸,她看到谢玄衣掌心位置,燃起了一朵很是微弱的火苗。 而且还有一片落叶,躺在火中,静默燃烧。 她茫然地看着白衣少年,有些不明所以。 谢玄衣轻轻攥握住这团火光,将其熄灭,而后再摊开手,枫叶奇迹般剩下了一个完整的轮廓形状,而且隐隐还有火星亮起。 谢玄衣声音很轻地开口问道。 “你说……” “这片枯叶,如今只剩这么一点余烬,还能燎原吗?” 第12章 救,或者不救 离开玉珠镇后,很是太平,只是接连遇上雨雪天气,路况差了一些。 邓白漪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车厢里闭关修行,她的修行天分不错,只用不到一天时间,就感应到“元气”的存在。虽然无法与大宗门里的顶级天才相比,但无论放到哪里,都称得中上之姿。 这几日,她便在学习如何绘刻符箓,将自身感受到的元气,留存在符纸之上。 能够独自一人熟练制符,才算成为一位合格的炼气士。 姜凰则是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 对于这个谢玄衣出门一趟就捡回来的便宜姑娘,邓家人没敢多问,当然也没往妖的方面去想,毕竟这小姑娘长得实在太可爱,粉雕玉琢,像是一个瓷娃娃,偶尔醒过来的时候也是一副傻憨憨的可怜模样。 无论是邓白漪还是其他人,只当这孩子生来不幸,得了罕见的病,大家闲下来都会照看一二。 姜凰可不是一般妖修。 她乃是血统纯真的凰血后裔,修行化形的难度,是其他妖灵的数十上百倍! 而一旦成功化形,便与正常人类无异。 若非遇上火眼金睛的大修行者,以特殊宝物,或者特殊神通仔细观察,基本不会露馅。 这几日,谢玄衣逐渐适应了自己的身子。 他可以确定。 这具身躯,就是自己的。 修行界有一种邪术,可以更换肉身,只要术主留存一点神念,便可以不断更换躯壳容器……最开始谢玄衣很是担心,自己沉入北海之后,遇上了邪修,被换了肉身,以这种方式“苏醒”,绝对不是好事。 但现在来看,自己的“死而复生”,似乎是一场纯粹的神迹! 沉入北海,这具肉身非但没有腐朽,没有老去,反而回到了最巅峰的年轻状态,肌肉变得更加饱满。 谢玄衣当年踏遍四境,比斗问剑所留下的那些伤势,尽数痊愈,消失不见。 当年留下的几处极深疤痕,也只剩下了淡淡的白点。 “炼气,神识,驭气,洞天……” 谢玄衣轻声喃喃。 他这几日也在修行,这具新肉身的强度很高,但重修起来,并没有谢玄衣想象中那么迅速。 他当年只用了半天时间,便从炼气,跨入神识之境! 可三天过去。 天地元气仍然游离在肉身之外,无论谢玄衣意志有多坚定,天地元气始终不肯进入肌肤之内,二者如隔天堑一般,水火不相容! 如今重新再活一次,修行却无端变得困难了许多。 “是我的修行法出现了问题么?” 车队停靠在一片林荫之下,谢玄衣背靠榕树,静默思索。 离开玉珠镇后。 天地元气逐渐丰盈起来。 即便是邓白漪这样初出茅庐的炼气士,也能够实现调动元气,一点一点将其融入身躯之中的操作…… 可为何自己无法与这些元气进行融合? 谢玄衣伸出手掌。 掌心位置,一道道雪白气流交错汇聚,近百缕元气在谢玄衣强大的神念操纵之下,就此凝聚起来。 这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这些元气的凝聚,意味着谢玄衣的神念境界并没有倒退,他依旧可以驾驭天地间的游离元气,依旧是那个纵横捭阖的大穗年轻剑仙! 只是如今的情况实在有些尴尬…… 他的身躯像是一把剑鞘。 鞘内,空空如也。 想要重返当年境界,就需要一点一点,将其元气凝实,化为剑锋。 “这具肉身的资质,应该比我当年更高才对。” 谢玄衣有些想不明白,苦恼地揉了揉额心。 便在此时,密林远处响起了哭喊和求救之声。 “救命——” “救命!” 声音由远至近。 一时之间,停下来休整的车队全都侧耳聆听,密林另外一端,响起火焰焚烧的声音,还有树木倒塌的重响,明显有很多人在汇聚,靠近。 坐在车厢中静修的邓白漪,被这动静吵到,下车掀帘。 她注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冷冷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马夫神色很是难看:“小姐,前面似乎有人在争斗。” “争斗?” 邓白漪蹙了蹙眉:“离开北郡之后,应该没有妖患才对……” “可能是劫匪?” 邓赤城长叹一声。 这几天他日日祈福,希望菩萨保佑,青州之行一路平安。 “就是劫匪。” 谢玄衣站起身子。 他抬起掌心。 一缕元气将百丈外的景象带了回来。 这缕元气扩散如烟,犹如青铜镜一般,在众人面前铺展开来—— 只见密林之中,有一个规模与邓家相差不多的车队,正在被劫匪追杀,哭喊声劈砍声全都是因此而来。 这个车队之中,有不少家眷是女子。 车队最重要的居中位置,隐约可见,有一位十分年轻的红袍女子,怀中抱着狸花猫,满脸泪痕,尤其可怜。 “劫匪?” 看到这一幕,邓白漪眼神一亮。 她手上拎着一沓符纸,上面的墨渍尚未干燥,这正是她连夜篆刻的元气符箓。谢玄衣目前只教了她两种最简单的符箓绘制,一种是出行必备的“静音符”,另外一种是可以用作攻击的“起爆符”。 谢玄衣瞥了眼邓白漪,开口:“怎么,你想出手?” 邓白漪有些不好意思地干咳两声。 刚刚学会炼气,画符,的确有些手痒难耐。 她看到落难者如此可怜,下意识想要出手相助……正好拿这帮劫匪练练手,毕竟身后还有谢玄衣可以兜底。 “如果你想帮,我不拦你。” “但有一件事提前说清楚,你自己惹的麻烦,自己搞定,如果后续摆不平,别怪我袖手旁观。” 谢玄衣挥手驱散那缕元气,起身登上马车,合上窗帘,闭目休息。 密林中的哭喊声音更大了! 很明显,被劫匪追杀的车队,正在“巧合”地向这个方向行进! 救,还是不救? 邓白漪瞬间冷静下来。 她飞快做出了决定,并没有拎着符箓前去“拔刀相助”,而是招手示意所有人迅速上车。 “撤!” 车队快速启动,驶入官道,林荫之中的呼喊声音瞬间被甩在身后。 越来越远。 一路上,邓白漪不断掀帘,回头观望,确认车队后面没有任何尾随,才稍稍松了口气。 过了很久。 她平定呼吸,犹疑不定问道:“刚刚那伙人有问题?” 谢玄衣缓缓睁眼:“算你有点脑子。” “……” 邓白漪一阵沉默,而后无奈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谢玄衣面无表情,反问道:“北郡往青州的官道有七百里,我们行进了几日?” 邓白漪怔了一刹,下意识道:“三日。” 谢玄衣又问:“三日,遇到了几人?” 邓白漪恍然大悟。 这一路畅通无阻,几乎没有遇到任何行人。 主要原因是,数年前大褚皇室便放弃了嘉永关地界,如今的北郡彻底沦为荒凉地界。 凛冬将至,这一地带,几乎沦为无人区域。 若真有劫匪,怎会选择在此地结寨安营?若真在此结营,他们又能去劫谁的货? 邓白漪想了片刻,又道:“我看先前车队中的那位姑娘,长得好看,头戴珠光宝饰,那身衣服绸缎,也应是上等……万一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恰好途径此地,遭遇歹人呢?” “呵。” 谢玄衣双手枕在脑后,没好气道:“不如你照照镜子。” 邓白漪没听出其中的讥讽意味。 她很是听话地拿起铜镜,仔仔细细照了一遍,而后困惑道:“然后呢?” 这姑娘有时候聪明,有时候还真挺傻。 谢玄衣反讽道:“照完镜子之后,有没有发现,自己其实也挺好看的?” “你……” 邓白漪有些面红耳赤。 她没被谢玄衣夸过,一时之间还不太适应。 但下一刻,她便挑起好看眉毛,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大户人家,千金小姐,你自己不就是么?” 谢玄衣幽幽开口:“若你独自出行,会携带那么多女眷?要么独自一人,行路方便,路上条件差点,也不至于太过张扬,招惹歹人。要么就雇佣上好的镖师,一路上浩浩荡荡过境,也不至于选偏僻的林荫小道休息。” 是了! 其实邓白漪最开始也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但她从未真正离开过北郡,也没有行走江湖的经验,一时之间没看出问题所在。 现在一切了然。 邓白漪捋了捋鬓角碎发,苦恼问道:“所以……他们其实在布局,在演戏?他们希望好心人施救?他们图什么?” “不清楚。” 谢玄衣对这个问题没有太多兴趣。 他想到了以往的一些旧事。 摇了摇头。 谢玄衣轻轻说道:“你只需要记住一点:在大褚,妖固然可怕,但那些处心积虑要做恶的人,比妖可怕得多。” 邓白漪默默将这句话牢记在心。 她情不自禁地多看了谢玄衣两眼。 关于这个神秘的白衣少年,到底是谁,从何而来,要去往何处,一直是个谜。 这一路上。 邓白漪问了谢玄衣不知多少问题。 但关于身世,过往……她只字未提。 她看得出来,这些都是谢玄衣不想去提的事情。 他不提,她当然不会去问。 第13章 金色元气 “可惜可惜!实在可惜!” 见车厢里的氛围有些沉寂,邓白漪摇了摇头,故作夸张的吁叹一声,颇有些炫耀意味地拍了拍厚厚符箓:“可惜本女侠辛苦绘刻的这些元气符箓,还没机会施展!若是刚刚打起来,包叫他们屁滚尿流!” 谢玄衣忍不住嗤笑一声:“就凭这几张符箓,似乎不太够啊。” 邓白漪眨了眨眼,重新正襟危坐,恢复成学生弟子的聆听坐姿。 “炼气士的‘元气符箓’,对于凡俗百姓,普通愚民而言,或许管用。” “但对于亡命之徒来说……并不好使。” 谢玄衣平静道:“命都豁出去的人,是不会后退的。仔细想想,若真打起来,他们顶着你的几张符箓,杀到你面前,你怎么办?” 邓白漪一时怔住了。 是,这些蕴含元气的符箓,一旦掷出,威力巨大,足以炸断凡夫俗子的四肢。 但对方不止一人,若是近身,自己还没到熔炼元气进入身体的“筑基境”。 被砍伤,被砍死,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想到这一点后,她背后顿时渗出冷汗。 普通人眼中,那看似高高在上的炼气士,其实也是血肉之躯,被刀剑砍中,一样会流血,会死! 谢玄衣一字一顿道:“蚁多咬死象,这一点别说是炼气士,就算对于那些抵达更高境界的修行者,也是通用的。大褚皇室的铁骑就踩死过很多实力非凡的大修行者。邓白漪,你记住,如果你未来有朝一日能够站在山巅之上,也不要将自己轻易置身绝地。” 邓白漪怔怔看着眼前少年,一时有些恍惚。 片刻之后,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问道:“传说中剑仙可以驭剑遨游山河大川,大褚皇室的铁骑……要怎么样才杀掉这种存在?” “这世上的剑仙再厉害,终有脚尖沾地那一日。” 谢玄衣笑着摇了摇头:“飞剑落地,大阵锁死,接着便是铁骑冲杀。大褚皇室的锁龙阵,可以将一方天地的元气彻底斩断,若是被锁之人的体内元气耗尽,那么这场战斗,孰胜孰负?就算有源源不断的元气加持,剑仙亦是人,人力有时尽。退一万步,若是真动用铁骑冲杀大修行者,铁骑之后,必定有实力超绝的人物坐镇,同阶对决,哪怕有一丁点的气机差距,便足以决出胜负,大多数时候,铁骑这数百条人命便是送给剑仙去杀的,幕后那位坐镇者,只求这些人命,能堆出那足以决出生死胜负的一线之差。” 邓白漪听得入神,身临其境,不知不觉将手中符箓死死攥紧,捏出一堆褶皱。 “你修行天分不错。” 谢玄衣收回话题,柔声说道:“这些符箓,好好收着,抓紧功夫多画几张。” 停顿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神情凝重地开口:“若你真心想要用这些符箓打一架,兴许不久之后……就能心愿成真。” 邓白漪懵懵懂懂哦了一声,随后很是乖巧地将心神投入到绘符事业之中。 只不过她的心湖,久久无法恢复平静。 邓白漪忽然觉得,如今这一切,实在恍然如梦一般。 自己竟然真的开始了修行! 她的世界,忽然不再只是北郡,有一扇很大很大的门户,就这么被推开了。 门那边,是一望无垠的恢弘世界。 仔细想想,也实在讽刺…… 为自己推开这扇门的那个人,至今为止,她都不知道姓谁名甚。 …… …… 说完那些话后,谢玄衣看似靠窗闭眸休息,但其实他的心湖,也并不平静。 修行者的神魂境界越高,直觉就越准。 离开玉珠镇后。 他心中的不安,便愈发强烈。 北海溺亡,北郡苏醒,本命飞剑丢失……这几件事情串联起来,很难让他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 这几日与邓白漪相处,谢玄衣已经可以确定一件事。 这位与自己朝夕相处整整三天的姑娘,并没有被什么妖术蛊惑心智,而那些愿意和自己一起离开玉珠镇,前往青州的邓府家丁,也都是很正常的普通人。 真正值得怀疑的,便是邓白漪口中,那位神秘的白袍道士。 一句谶言,让邓白漪和自己捆在一起。 如今,想要寻找本命飞剑的线索。 便必须去鲤潮城。 谢玄衣很清楚,如果邓家人没有异样,那么去鲤潮城的路上,便不会太平。 刚刚那场看似巧合的“求救”。 谢玄衣不相信是偶然。 这也是他对邓白漪说,多画些符箓,能派上用场的原因。 谢玄衣一直都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觉得先前的“求救”事件,并不会因为邓府车队的离开,而就此结束。 很明显。 自玉珠镇醒来之后,他便身处某座局中。 邓白漪是棋子,他也一样。 谢玄衣努力拼凑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线索,苦苦思索,却没有结果…… 他忽然感到有些遗憾。 当年的自己,只修行一门剑术,剩余时间宁愿喝酒,睡觉,也不愿钻研除却剑道之外的术法。 此时此刻,若是自己略懂奇门八卦之术,能施“占卜”之法,稍稍窥见一丝天机,应该也不会如此被动。 “多想无益,眼下情况,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谢玄衣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烦心事,而是将心神都凝聚在修行之上。 万万没想到,这又是另外一桩烦心事—— 元气飞快凝聚,却始终无法入体! 某种意义上来说……初入炼气的邓白漪,修行速度都比谢玄衣更快。 谢玄衣脸上神色并没有变化。 他心态很好,一次不行,就尝试十次,十次不行就一百次,这几日以元气冲击窍穴,他已经尝试了近千次! 近千次吸纳天地元气,都没有成功……这已经称得上“没有天资”了。 当年的谢玄衣,一次尝试,便冲穴成功。 可如今,近千次冲击,只是刚刚“莹润”了一处窍穴。 掌心,劳宫穴。 这一处窍穴被打通,谢玄衣立刻觉察到了异样。 他静下心神,仔细观察这处窍穴,“内视”之后便会发现,劳宫穴竟然在散发荧光! 融入此处窍穴的元气,与外界的天地元气并不相同,流淌着淡淡的金色辉光! “等等……金色元气?” 谢玄衣盯着掌心的金色辉光,后背隐隐出汗。 修行者有境界等级之分,元气自然也有。 正常游离在天地之间的元气,无影无形,无色无味,被修行者以神魂手段强行凝聚之后,便会呈现淡淡的白色。 密度越大,纯度越高,天地元气的色彩便越接近银白色! 而吸纳进入身体之后,天地元气,便成为了修行者身体中的一部分。 绝大多数修行者的修行,都可以说,是在修行那一口“气”! 只有超脱洞天境的大修行者,才会拥有所谓的“金色元气”—— 谢玄衣忽然意识到了一种可能。 自己的身体,并不是无法与天地元气相融。而是这方天地之中,自然生出的自然元气,品质太低。 这具身体很“挑食”。 自己这几日,近千次尝试,每一次都有效! 每一次,自己身体都在“进食”! 只是集结了千次元气消耗,才堪堪凝聚出了一缕高品级的元气! 这个发现,让谢玄衣彻底陷入了静默。 “所以……我需要在每一处窍穴,都凝聚金色元气,才能够进入筑基之境?” 他沉默注视着自己掌心那一点宛如米粒的荧光。 离谱,太离谱了。 想靠天地元气填满窍穴? 根本是痴人说梦! 这个修法,就算换大罗金仙来,也绝无可能! “晋升第二境,必须解决‘金色元气’的问题。”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在心底喃喃道:“想要依靠正常游离于天地之间的元气,完成晋升……根本不可能。” 第14章 大善人 谢玄衣重新看了眼掌心,缓缓合掌。 他冷静下来。 现在有两个消息。 好消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自己的大造化来了——虽然还不清楚是何原因导致,但这身躯在炼气期便可以容纳金色元气,若真能这么修行下去,自己只会比当年更强! 元气是一切招式的力量来源。 两位修行者对决,相同境界,悬殊不大,可是其中有一方元气质量更高……这也就意味着哪怕使出一模一样的招式,后者施展而出的威力,将会更大! 这其实倒不足以让谢玄衣心动。 他真正好奇的是。 如果在炼气期,就开始凝练“金色元气”,那么需要凝练金色元气的“洞天境”,又该如何修行? 这些都算是好消息。 但坏消息则很致命! 依靠天地间游离的自然元气,几乎没机会晋升! “有两个破局之法。” 谢玄衣陷入沉思之中。 “要么,找到足够的元气丹药,大量吞服消化。要么,找一处元气纯度极高的洞天福地进行修炼。” 这两个破局之法,都不简单。 后者难度要更高一些,洞天福地何其罕见,能够帮助自己修出金色元气的那种就更少了! 丹药至少可以交易……只是如今自己囊中空空。 眼下这两种可能,都无法实现。 念及至此,谢玄衣苦笑一声,还真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到底算是机缘还是苦难? “当务之急……是先去青州鲤潮城,找到本命飞剑的线索。” 打定主意之后,谢玄衣重新入定。 虽然金色元气的凝练异常困难。 但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只要肯下功夫,总归还是能点亮那么一两个窍穴的。 在找到丹药,洞天福地之前,谢玄衣只有这么一个笨方法。 …… …… “吁!!” 伴随着一道厉喝,马车骤然停住。 刚刚入定,画了不到三张符的邓白漪,被迫从打坐中惊醒。 她忍不住呵斥:“何事大惊小怪?” “小姐……” 马车车夫有些为难地开口:“前面好像有人。” “有人?” 邓白漪掀帘向外望去,只见此刻邓府车队已经进入休整状态,许多人都下了马车,邓赤城亲自搀扶着一位梨花带雨的年轻姑娘,不断出言安慰。 邓白漪怔了一刹。 最开始,她只是觉得那姑娘面容甚是眼熟,瞧见后者怀中那只楚楚可怜的狸花奶猫之时,顿时明白了面熟缘故。 这正是先前在林中求救的大户小姐! 这姑娘的确长得好看,如今哭得又十分可怜,满面泪痕,楚楚可怜……先前有劫匪纠缠,邓府众人没敢施救,如今则不一样了,好几人都在安慰她,尤其是男性。 这其中最殷勤的,就是自己那不争气的老爹。 “沈姑娘,别哭了,我们不是恶人。” “不过是车轴断了,不是什么大事。” “沈姑娘刚刚说,自己要去青州,说来也巧,我们正好也要去青州……若是沈姑娘您不嫌弃,不妨跟着一起?” “甭担心,我是家主,我说一,谁敢说二?” 邓赤城说的这些话,飘入耳中。 邓白漪俏脸气得煞白。 正当她怒气冲冲,准备下车大发雷霆之时,一枚手掌轻轻搭在她的肩头。 这枚手掌很温暖。 虽然没有用力,但却在一瞬之间,让邓白漪冷静下来。 一直靠着车窗位置假寐的谢玄衣,此刻饶有兴趣地睁开双眼。 “呵,我先前说的没错吧……这事儿还没完呢。” 如果说先前的事情,只是一个小小的巧合。 那么如今这第二次相遇的设计意味,就有些过于明显了。 “涂飞说得没错,我爹确实是越活越糊涂了!” 邓白漪觉得很是丢人,她咬牙切齿道:“什么人都敢往车上带,你等着,我这就让她滚蛋!” 谢玄衣笑了一声。 “不急。” 他摇了摇头,瞥了眼车外情况:“该来的总是要来。有些事情,与其刻意躲着,不如顺势而为……你待在车里就好,乖乖等着,别出来。” 谢玄衣钻出车厢。 原本热火朝天的氛围,顿时冷清下来,犹如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冷水。 放出话来要带人同行的邓赤城,也立刻哑火。 “先前不是挺热闹,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谢玄衣怀抱双臂,笑着开口:“家主大人是要带这位姑娘同行?” “啊这……” 邓赤城干咳一声,而后颇为尴尬地看着谢玄衣…… 他很清楚,自己这位邓府家主,在谢玄衣面前,狗屁不是。 能不能带人,自己说了不算。 “姑娘,怎么称呼啊?” 谢玄衣径直来到那位梨花带雨的沈姑娘面前,背负双手,扫了一眼。 这姑娘透露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可怜气质。 浑身湿漉,发丝垂落,面色苍白。 一眼看去,便是落难之人,叫人心生怜惜。 “我姓沈,单名一个妍字。北郡灵罗山沈氏。” 沈妍抬起头来,咬着牙齿,她身上衣服沾了水,因为气温太低,此刻已经结了薄薄一层冰渣,风一吹,这位年轻姑娘,浑身都在颤抖。 “北郡灵罗山,的确有一个小有名气的‘沈氏’,很有名,也很有钱。” 邓赤城主动靠近,压低声音,小心翼翼提醒道:“仙师大人,这位沈姑娘我们先前见过的。她福大命大,逃过一劫,可惜马车车轴撞断了,蹚水奔波,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 “……” 谢玄衣冷冷瞥了眼邓赤城,后者很是识趣,立刻闭嘴。 “你一个人?” 谢玄衣蹲下身子,抛出第一个问题。 “是……” 沈妍愣了一下,旋即眼中浮现黯然。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 谢玄衣温声道:“发生了什么,不妨说说。” “沈氏有一批货物,要送往青州太宁城,通关文牒已经拿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没想到路上遭遇劫匪。”沈妍声音哽咽,面颊再次湿润:“货没了,我爹,我叔,阿久,也全都死了……” 事情非常简单。 但配上女子的落泪,便显得尤为动人。 闻者无不动容。 谢玄衣当然除外。 他一直盯着沈妍的面容,仔细打量。 不得不承认,单论容貌,这姑娘的确属于上乘,而且肌肤白如羊脂,仿佛轻轻一掐,就可以掐出水来。 最罕见的,便是她眉眼里所流淌的那股可怜气质。 不过谢玄衣看的不是这些。 他不在乎这位沈妍姑娘的肌肤,能不能掐出水。 他只在乎这位看似人畜无害的沈姑娘,会不会在夜深人静之时,摇身一变,长出第二张面目可憎的噬人脸孔。 看了片刻。 谢玄衣有些失望……这沈妍竟然不是妖修。 虽然元力尽失,但他的眼力还在。 看妖,谢玄衣一看一个准,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从没一次看走过眼。 既然不是妖。 那么这沈妍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沉默思索了数息,谢玄衣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 于是他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你想跟我们一起走么?” 砰! 沈妍俯低身子,额头磕在地面之上。 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泣声感谢道:“请公子救沈妍一命,若能平安抵达青州,沈妍必百倍千倍报答!” 谢玄衣笑了笑:“好,上车。” 两人的回答都很快,几乎没有一丁点犹豫。 “???” 事情的发展,让邓赤城有些始料未及。 他本以为仙师出面是要逐人离开的! 被勒令只能在车厢里等候的邓白漪,此刻更是瞠目结舌。 什么什么什么? 那个沈姑娘就这么上车了! 沈妍再次叩首,一拜到底,感激涕零:“恩公大恩大德,沈妍无以为报!” “起来吧,不必再行礼了。” 谢玄衣站起身子,意味深长地说道:“遥想当年,我可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大善人,平日里就喜欢助人为乐……若真想报答,等平安到青州之后,你再谢我不迟。” 第15章 江宁谢氏 谢玄衣愿意点头答应,自然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邓赤城连忙拿了一件大氅,给沈妍披上,他本想顺势搀扶沈妍到自己车厢。 但谢玄衣投去一个眼神。 这位邓府家主只得悻悻松手,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车队重新启程。 只不过这一次谢玄衣的车厢里稍显拥挤,姜凰,邓白漪,沈妍,三人挤在一起。 “沈姑娘……欢迎啊。” 邓白漪几乎是咬牙切齿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沈妍垂首轻轻嗯了一声,也不多与邓白漪说些什么,只是坐在谢玄衣身旁,声音柔弱地问道:“多谢恩公施以援手,沈妍冒昧,还未曾问过恩公名讳?” “我姓谢。” 谢玄衣停顿了一下,微笑道:“……单名一个真字。” 十年过去,世上还有人记得谢玄衣么? 应该还是有很多的。 哪怕自己身处北郡,依旧应该小心谨慎,真名自然是不能用的。 “谢真?” 邓白漪轻轻默念了一遍,将这名字记下。 沈妍扬起脸来,笑着应道:“谢真,这名字好。” 谢玄衣哦了一声,挑眉问道:“好在哪?” “……?” 沈妍没想到会有这么一问,明显愣了一下。 正常人谁会这么对话? “好就好在……谢是大姓。” 沈妍险些没反应过来,连忙笑道:“恩公应该也知道,这几年大褚王朝,出了不少姓谢的大人物,像什么江宁王谢志遂,江宁世子谢嵊,总而言之……姓名与气运挂钩,想必恩公应该也是气运傍身的福泽之人吧?” 谢玄衣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 气氛很是尴尬。 沈妍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她现在感到了一阵后悔,自己似乎不该登上这辆马车。 这一次,反倒是邓白漪无意识地救了场。 或许是出于对沈妍的敌意之故,邓白漪没好气道:“你刚刚说的那些谢姓大人物,我看也不过如此,你是不是漏了最重要的那位?” 沈妍再次愣住。 她茫然地看着对面女子。 “当然是谢玄衣!” 邓白漪怀中抱着厚厚的符箓,神情无比认真,就这么一字一顿,念出了那个名字。 邓白漪恶狠狠问道:“若无当年谢玄衣,哪有如今的江宁王,和江宁谢氏?!” 此言一出,车厢里的氛围更是沉寂。 谢玄衣!江宁! 这几个字,坠入心湖,如有千斤之重。 谢玄衣一时有些恍惚。 若干年前。 谢氏在江宁地界,只是落魄贵族,有那么一些不大不小的威望声名,若无例外,便是日暮西山,逐渐熄火,最终被众人忘去…… 但偏偏出了一个谢玄衣。 谢玄衣成名之后,江宁谢氏,便迎来了第二春! 北狩之后,大褚皇帝厚赏,谢氏凭借此势,一飞冲天! 讽刺的是,大肆宣扬与谢玄衣关系匪浅的“江宁谢氏”,其实举族上下,没有一位谢玄衣的亲人,更没有付出过任何实际上的心血,进行栽培—— 虽然谢玄衣出身江宁,但却只是不被重视的旁系庶出子弟,打小父母早亡,靠着江宁谢氏残留的一丁点威望声名,他在六岁那年,被送入大穗剑宫开始修行,此后便与谢氏再无往来……若说谢玄衣和江宁谢氏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那便是一个谢字残留的血缘关系。 这也是为什么,前世谢玄衣,成名之后,没有戳破江宁谢家的借势之言。 若无江宁谢氏,他也无法拜入剑宫。 当初他借了谢氏的名,才得以修行,如今功成名就,谢氏想要这个名,他便还回去。 因果,因果。 这便是因果。 车厢里沈妍的一句话,将谢玄衣的思绪,拉回现实之中。 “谢玄衣已经死了……一个死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面对邓白漪的攻势。 沈妍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将其化解。 “更何况。” 沈妍想了想,笑盈盈道:“谢玄衣不是‘通妖叛国’的罪人么?大褚皇室列出他的种种罪状,十万里悬赏,听说通缉令都贴到南离国了,这位早夭剑仙的名声,如今可是一片狼藉啊!” “你……” 邓白漪凤眼含怒,刚准备还击。 “好了。” 便在此时,谢玄衣亲自出面,叫停了这场闹剧。 他低垂眉眼,端起一盏茶抿了口,平静说道:“都已经是死人了,的确没什么好说的。” “哼!” 邓白漪瞪了谢玄衣一眼,虽然咽下了想说的话,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索性拂袖而去,离了这车厢。 邓府车队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 自家大小姐满脸委屈从谢玄衣车厢中离开,进入家主的车里,接着就是一通怒其不争的愤斥,丝毫没有避讳之意。 这一通骂,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众人神情微妙,面面相觑。 本来掀帘还想挽回一二的谢玄衣,此刻在心底轻叹一声,无奈合上车帘。 回过头来,谢玄衣这才发现,此刻的车厢之中,倒是另有一番风景。 “谢兄,可否帮个忙?” 浑身湿透的沈妍,轻轻抖下邓赤城为她盖在肩头的大氅,就这么卸去半边衣裳,露出半边雪白如玉的香肩。 她转过身子,继续卸下衣衫,露出大半个背部。 “先前被歹人追击,我受了些轻伤,不知谢兄可否帮忙看看?” 既然沈妍不避讳。 那么自己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端着茶盏的谢玄衣小啜一口茶水,轻笑一声:“是有些伤,应是流矢掠过所致。” 听到这回答,沈妍变戏法似的取出一瓶药膏,柔声道:“这是沈家的祖传药膏,烦请谢兄替我擦拭一下。” 谢玄衣挑了挑眉。 十年过去了,江湖上还是流行这一套吗? 他意味深长说道:“哦?这不太好吧?你的伤看上去……” 沈妍面颊生红,小声打断:“谢公子尽管施手便是,不必害怕弄疼沈妍。” 称呼都变了。 从谢兄,变成谢公子了。 “不,沈姑娘误会了。” 谢玄衣微笑道:“我想说的是,你的伤看上去已经快好了,根本无需涂抹药膏。” “???” 沈妍身躯明显僵硬了一下。 谢玄衣又道:“虽然箭伤不足为虑,但眼下有一件事却是至关重要……北郡天寒地冻,沈姑娘浑身都湿透了,还是抓紧时间换身衣服比较好。” “还是谢公子想得周到。” 沈妍声音重新变得柔软似水,她往谢玄衣身边凑了凑:“若是公子不介意,沈妍便在这里更衣了。” “我自然是不介意的。” 谢玄衣停顿一下,道:“只是现在这样……不太好吧?” 沈妍柔声问道:“公子是觉得男女授受不亲?还是觉得孤男寡女,共处一车,有伤风化?” 车厢狭窄,两人几乎挨在了一起,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 空气中还有淡淡的清香。 “沈姑娘,又误会了。” 谢玄衣举起茶盏。 “我的意思是……地方太小,这样不好。” “既然邓姑娘走了,不如你去坐到她位上?” 谢玄衣微笑道:“然后你换你的衣服,我品我的茶。” 沈妍脸上笑意再次凝固。 这一次她彻底无话可说,以一种无法理解的幽怨眼神望着谢玄衣,后者则是完全无视了这道目光。 “这茶,不太行。” 谢玄衣看着茶盏中倒映的碧波绿影,暗暗摇了摇头。 邓赤城送茶的时候说,这是产自江宁地带的上好龙井,价格不菲,珍藏多年……谢玄衣觉得,这厮大概率是被骗了。 又或者江宁的茶叶,在北郡放上太久,就会变一种味道? 总而言之,这茶很是劣质。 他很不喜欢。 第16章 青元丹 以十年前谢玄衣的性格。 遇到沈妍这样“来历不明”的女子,极大概率是视而不见,乘车同行这种事情是万万不可能发生的。 但现在则不一样。 他很好奇,如果自己从玉珠镇醒来的这一切,都是“注定”,那么幕后布局之人究竟想做什么。 他要去青州。 沈妍也要去青州。 这女子的出现,落难,以及求救,都太过巧合。 谢玄衣倒是想看看,进入青州地界之后,这女子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沈妍变得缄默许多。 倒不是她不想说话。 而是先前那番试探碰壁,让她清楚,无论自己说些什么,恐怕都不会有所回应。 这位看起来面容俊美的谢公子,似乎对女色不感兴趣。 至少……对自己不感兴趣。 于是沈妍默默换了件干净衣服,披上大氅,围着车厢里的火盆取暖,心甘情愿当一个“哑巴”。 谢玄衣乐得清净,靠着车窗一边赏景一边品茶,同时默默凝练天地元气。 邓府的马车,就这么疾驰在北郡地界最后的山道之上。 满天枯叶,随风飘摇,一片萧瑟。 然而这份静谧,并没有持续太久…… “饿饿!” 一道奶声奶气的呼喊,打破了平静。 沈妍早就注意到,车厢里还有一个酣睡的小姑娘,肌肤如瓷器般雪白,发丝是罕见的大红色,长相甜美,虽然五官稚嫩,但已能看出,有三分异域风情。 最开始她只是因为“美貌”多看了这小姑娘两眼。 到后来她逐渐意识到了不对。 这小家伙,似乎有点能睡啊? 马车在山道上颠簸了四五个时辰……自始至终,小家伙甘甜的鼾声就没停过。 此刻睡得迷迷糊糊的姜凰,缓缓坐起身子,吧唧一下抱住了谢玄衣:“爹爹!饭饭!” “……” 谢玄衣长叹一声,取出干粮,掰开之后,极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喂食。 姜凰也不挑,喂什么吃什么。 整个喂食过程,相当安静,姜凰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眯着眼眸,十分乖巧,吃完之后习惯性在谢玄衣衣衫上蹭了蹭,擦拭干净,并且喉咙里响起了舒服的呼噜噜声音,做完这些之后……砸吧一下,简单回味,然后倒头就睡。 沈妍神色微妙,全程没有说话。 直到姜凰重新回去。 她才不敢置信地问道:“我没听错吧,她刚刚喊你什么?” “你没听错,她喊的是‘爹’。” 便在此时,有人拉开车帘,重振旗鼓的邓白漪杀了回来,大马金刀坐在了谢玄衣身旁,沈妍对面。 对于姜凰的情况,她这几日与谢玄衣相处,早已见怪不怪。 “爹?”沈妍重新打量一番,揶揄道:“看来谢公子的年龄,比我想象中要大一些?” 谢玄衣无奈。 “嗯……是比你想象中大一些。” 他应了一声,说道:“其实姜凰的年龄,应该也比你想象中要大一些。” 沈妍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 她转而望向邓白漪,笑眯眯问道:“邓姑娘在前面呆得好好的,回来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不让你好过! 邓白漪调整仪态,同样笑眯眯道:“沈姑娘,前面就是丰穗城了,青州地界关戍严格,你先前说沈家准备好了通关文牒……不知文牒何在?” 这段时间,邓白漪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 虽然她不知道谢玄衣出于何种目的,将这女子带入车队之中。 但关于沈妍口中的沈家,她所知晓的实在太少。 思前想后,邓白漪决定在抵达青州之前,仔细盘问一番。 沈妍沉默片刻,而后弯腰躬身,从火盆前,取出一叠烘烤至半干的衣物,正是先前换下的潮湿衣衫:“实不相瞒,这便是沈妍浑身上下的全部家当了。此次出行,本来一切顺利,谁也没想到,途径武威河,忽然有歹人冲出,车队被冲得七零八落,我只顾着逃命,哪里顾得上通关文牒?” 邓白漪微微眯起双眼。 这个解释算是合理,但有一点说不通。 邓白漪再道:“所以……通关文牒没了,沈姑娘不想着打道回府,而是想着继续前往青州?” 沈妍摇头:“回不去了。” “沈家交易本是机密,路遇截杀,说明有人泄密。灵罗山颇有家业,平日里便不太平,此次故意泄密之人是谁,我心中已然有数。” 沈妍自嘲一笑,道:“以那人性格,既然动手,便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这场截杀只是开始,若我如今扭头返回灵罗山,便是自寻死路。我唯有前往青州,寻求沈家交好的家族出手相助,才有一线希望,日后收回灵罗山主权。” 这番说辞,倒是真的天衣无缝了。 邓白漪向身旁之人投去目光。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谢玄衣不想掺和这两女人的斗争,索性闭上双眼,摆出一副老僧入定模样。 “他是大善人,我可不是。” 邓白漪没好气开口:“丑话说在前头,想要我们送你入青州,可以。这是这天下没有白吃白喝的道理,南下入关没有文牒,邓家凭什么捎你,就凭你说自己是灵罗山的千金小姐?” 沈妍反应很是平静。 她直视着邓白漪双眼,伸出一根手指,微笑道:“送我入青州,一千两黄金。” 邓白漪怔住了。 一千两黄金! 邓府在玉珠镇也算是颇有资产,可一千两黄金,无论何时,都是拿不出来的。 若在太平盛世,一千两黄金,足以在大褚皇城购置一套豪华府邸,添上数十位家丁,吃喝无忧一辈子! 邓白漪有些犹豫了。 她如今半只脚迈入修行者门槛,勉为其难也算是一位炼气士,对她而言,千两黄金的意义不大,可她总要安置邓府……这千两黄金,足够自己那位老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不必操劳了。 “千两黄金,不够!” 便在此刻,一直缄默的谢玄衣开口了。 谢玄衣平静说道:“沈姑娘,武威河落难,一路逃窜……近百里路,很不容易吧,如果没有‘千里符’,恐怕也蹚不过先前那趟浑水。” 千里符? 邓白漪挑起眉尖! “……” 沈妍下意识向后缩了缩。 这位看似“放荡”的沈家千金,虽然当着谢玄衣的面更换外衫,但贴身亵衣却是未换,就在亵衣之中,一张符箓贴伏在雪白肌肤之上,每时每刻都有微弱的天地元气,向着这张符箓汇聚。 作为新手炼气士的邓白漪,并没有觉察到异样。 但这一切,可瞒不住谢玄衣。 从第一眼起,他便知道……所谓的灵罗山沈家,幕后有修行者坐镇。 倒也正常。 北郡之地,虽然元气稀薄,修士稀少,但想占据一座山头,在方圆地界享有声名……总需要一些过硬的力量提供支持。 沈家背后有修行者,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谢公子,好眼力。” 沈妍低声笑了笑,“第一眼起,便知道您不是寻常人。我父亲沈重器,与青州太安城副城主徐囿乃是结拜兄弟,生死之交,此次我入青州,便是为了寻找那位太安城副城主,若他愿意相助……灵罗山的变故便不算什么。” 大褚境内大大小小有近千座城池,太安城不大,但副城主之位,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 沈妍口中的“徐囿”,至少是一位驭气境巅峰修行者! “如此一来……” 邓白漪忽然明白了谢玄衣先前所言之意:“黄金白壁,何足道哉?” 对于修行者而言,黄金,白银,都只是身外之物,与粪土无异! “三枚青元丹。” 谢玄衣道:“我送你入青州,见太安城徐囿。作为报酬,你需要支付我三枚青元丹。” 沈妍死死盯着谢玄衣。 青元丹……她当然听说过,这是一种将大量元气凝练入丹的丹药,数量稀少,有价无市。 至少灵罗山沈家,是没有的。 “我没见过这东西。” 沈妍咬了咬牙,她没法答应这桩交易。 青元丹很珍贵。 能够服用这种丹药的,可不是一般修行者。 “你不需要见过,如果那位太安城副城主,真是你父亲的生死之交,那他一定有,也不会吝啬给。” 谢玄衣平静道:“三枚青元丹,换你入关,很值。” 沈妍深吸一口气,认真道:“这个条件,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要好好考虑一下。” “现在离丰穗城只剩一小段距离……” 谢玄衣悠悠笑道:“沈姑娘最好早做决断,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啊。” 第17章 丰穗城 是夜。 车队再次停了下来。 自北郡离开,连续奔行数日,马儿已经累了,四蹄扎地,十分抗拒……无论如何挥鞭催促,也要休息,不肯前进。 “这是……到了么?” 心事重重的沈妍伸手掀开车帘,向外望去,一片漆黑。 www▲tt kān▲¢ ○ “到了!” 邓白漪起身推帘离开马车,吐出一口郁气,神情凝重开口:“前面就是丰穗城!” 车队在一座小山上原地休整。 若是站在山顶之上,向远处眺望,便会发现。 长夜尽头,一片火光连绵成群,照破黑暗! 那是一座点燃篝火却依旧显得冰冷森严的巨大边墙,一眼几乎看不到尽头。北郡荒凉,元气枯竭之后,大褚皇室召回镇守使,无数百姓都想南下,首当其冲的选择就是与北郡毗邻的青州。 只可惜,他们离得了北郡,却去不了青州。 丰穗城犹如一道天堑。 若是没有通关文牒,一定会被格挡在外! “我们……能进得去吗?” 邓赤城小声询问,脸上写满担忧。 谢玄衣肩头披了一件薄衫,也下了马车,他看着远方的冲天火光,平静说道:“其实通关文牒的事情,没你们想的那么麻烦。” 这座关隘,拦的是凡俗,而不是修行者。 哪怕是一位炼气士,只要表明身份……便不会被阻拦。 当然这位想要入关的炼气士,必须接受丰穗城的细致检查,确保身份无误,才会放行。 北郡妖患频发,丰穗城作为大褚北境的“铁闸门”,绝不可能放任可疑人物入关。 谢玄衣回头瞥了眼车厢里呼呼大睡的姜凰。 在他记忆中,负责丰穗城的普通驻官,实力大概只是在驭气境左右,只要是正常检查,姜凰绝对不会暴露。 境界再高一些的,平日里大多隐在丰穗城特殊府邸之中,轻易不会抛头露面…… 驭气境再往上,自然不会与凡俗同行。 一把飞剑,须臾之间,便可掠出数里地! 大褚皇室虽然召回了镇守使,但类似丰穗城这样的重要关戍,依旧会派遣实力极强的高境界修行者,在幕后默默坐镇。若有高境界修行者经过,便轮到他们出场了,说是出场倒也简单,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互相传递一缕神念,打个招呼,确保身份无误,便就此放行。 “我以前来过丰穗城。” “待会你把这几日画的符箓拿出来,证明自己炼气士的身份,不会有人为难。” 谢玄衣对邓白漪叮嘱一句,而后来到那匹不肯前进的骏马之前,亲自拽了拽缰绳,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淡淡道:“别怕,安全。” 那无论如何也不敢前进的马儿,浑身哆嗦,哀鸣一声,乖乖低下头,跟着前进。 一行人来到丰穗城前。 铜墙铁壁之下,燃着密密麻麻的油盏,一时之间恍若白昼,铁壁之下倒是热闹。 这一路都不曾遇到几人。 因为绝大多数“入关者”,都被卡在了丰穗城城门之前! 披着大褚铜鳞甲的守城兵卒,正在挨个检查“通关文牒”,后方有大戟士横叠长戟,镇守城门,关戍之前满是哀求之声。 “大人,大人……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您行行好,让我进青州求个医吧!” “大人!我上有老,下有小……” “大人!大人!” 丰穗城的高墙之下,聚着许多人,其中不乏有衣不蔽体的老人,蓬头垢面的孩童。 天气太冷。 他们身上大多长着冻疮,有些断了腿,有些跛着脚,远远看去犹同一片片枯槁。 谢玄衣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他的确来过丰穗城,大概就是十年前,但当年的这里不是这样的。 丰穗丰穗,稻谷丰收,广招麦穗。 这里当年是南北贸易的重要关戍,有许多商人乘坐马车从丰穗城过,挨个检查文件的时候,城门上空总是回荡着笑声。 可如今,却是换了一副景象,如炼狱一般。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腥气息。 “前些年北郡饥荒,加上妖患,死了很多人。” 邓白漪眼神复杂,她将声音压得很低:“我听说有许多人想要南下,都被拦住了。丰穗城下埋了很多尸体,他们也不肯离开,就在城下掘土而食。” 掘土而食,吃的是什么? wwш? tt kan? ¢○ 不言而喻。 邓府车队的仗势其实并不大,但却与汇聚在丰穗城前的乞讨者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谢玄衣牵绳走在最前方。 道路两边,有不少目光投来—— 数不清的流民,各个瘦骨嶙峋,明明形如枯槁,饿得前胸贴后背,但眼神却极其凶狠,仿佛野兽一般。 邓府车队前行一丈,他们的目光便跟着前行一丈。 邓府家丁们早就将武器取了出来。 “有人靠近,直接动手。” 即便有谢玄衣,所有人依旧很紧张。 手捏符箓的邓白漪,也不例外。 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谁也不希望和这些家伙们爆发冲突。 “沈姑娘,考虑清楚了么?” 谢玄衣丝毫不急,故意走得很慢。 丰穗城难民实在太多,沈妍一直在车厢里没有露面。 关于青元丹的事情,她实在难以决定。 她担心的是,若是答应这谢真,那么徐囿还掉丹药之后,便是实打实消耗了一份人情,届时这位父亲故友,是否还愿意帮助沈家重振灵罗山? 她楚楚可怜地问道:“谢公子是大善人,如果我不答应的话,会被扔下车么?” “君子应有怜香惜玉之德。” 谢玄衣道:“虽然我算不上君子,但也不会把你‘扔’下车……若无报酬,那么入关之事,谢某实在无能为力,只能请沈姑娘下车,然后另旬高明。” “……” 车厢里顿时一片死寂。 邓白漪努力憋笑,望向谢玄衣的目光都发生了变化。 当初谢玄衣把沈妍拉入车上之时,邓白漪便纳闷,心想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好心,先前她可不觉得,这厮是什么大善人! 如今送人抵达丰穗城关戍之前,图穷匕见。 她终于等到了自己想看到的画面。 “好。” 一番犹豫之后,车厢里传来了沈妍咬牙切齿的声音:“谢公子如果有本事送我到太安城,那么沈某一定替你求到三枚青元丹!” “不是三枚。”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现在是五枚了。” 沈妍呆若木鸡:“???” “我早告诉过沈小姐,这件事情,要早做决断。” 谢玄衣平静道:“现在的价格,已经和先前不一样了。” 沈妍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愤愤道:“谢真,你当真是君子吗!我答应你之后,你继续坐地起价怎么办?” “早说了不是。” 谢玄衣自嘲道:“你说得很对,但没得选。你如果不信我,现在就可以下车。” 沈妍彻底偃旗息鼓。 片刻之后,车厢里传来了微弱的叹息声:“五枚,就五枚。我答应你,更多也不可能了。” “成交。”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我保证你能见到太安城副城主徐囿。” 交易达成,谢玄衣加快脚步。 一股无形的气,扩散开来—— 那些游离在丰穗城城门前,默默将车队包围的逃难流民,纷纷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强大威压! 牵马而行的白衣少年,身上仿佛扩散出一片无形之域! 这股气息,让他们感到畏惧! 一双双猩红眸子,变得黯淡,他们重新退了回去。 最后一段路,十分太平。 丰穗关的巍峨铁壁,散发着阵阵寒意。 “来者何人?” 一道粗犷威严的声音,在上空炸响。 谢玄衣抬起头来,他目光越过两位上前检查身份的铜鳞卫,径直掠向城头位置。 在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高大身影,双手按在盛放烽燧灯盏的石质壁面之上,只是微微俯身,便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灯火摇曳,一片绚目,却是照不出那庞大身影的面容。 “驻官大人,我等是北郡南下的修行者。” 谢玄衣客气开口,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高大驻官撑肘,打量着谢玄衣,感受不到后者身上的元气,淡淡问道:“派头倒是不小,只有炼气境?” 谢玄衣也笑着开口:“境界,没那么重要。” 一个眼神。 邓白漪连忙将自己绘制的符箓递上。 谢玄衣并没有去接,而是顺势挥袖。 哗啦啦! 大风乍起,邓白漪递出的无数符箓,并没有落入谢玄衣手中,而是随着这轻描淡写的一拂袖,就这般乘风而起! 千丝万缕的天地元气在城门前汇聚,将这数十张符箓送上城头位置,那位面容隐于灯火暗处的高大驻官并未做声,而是伸出宽厚手臂,犹如捞鱼一般,五指微钩,便从风暴中攫出一张符箓。 手指摩挲一下。 “哦?” 接过符箓的驻官,神色变得凝重了一些:“道门的‘一气符’……你们是道门的人?” 道门……自始至终保持缄默的邓白漪,此刻眨了眨美眸。 虽然一直没问身份。 但在她心中,“谢真”应是出身大穗剑宫的修行者才对! “不错。此行是替道门将弟子接回中州。” 谢玄衣没有否认。 他再次挥袖,无数元气卷着符箓落下,除了那位高大驻官攫走的那张,其余符箓一张不落,尽数叠在邓白漪手中,整整齐齐。 “有意思,这里已经很久没有来过道门的修士了,你们竟然也会外出么?看来这姑娘是个好苗子。” 那位驻官笑着调侃了一句,这一次的笑声,和先前听起来截然不同,多了三分善意。 第18章 转世真人 道门身份,竟然如此好用? 邓白漪注意到,丰穗城驻官的面色,明显比先前和善许多! 也是,道门几乎是大褚王朝地位最高的宗门了。 近百年来,只有大穗剑宫能够与之相比。 这十年,剑宫封山,道门隐世,这两宗弟子,极少出世,几乎不在世人面前抛头露面。 但名声口碑,却仍然在。 邓白漪伸出双手,将符箓接稳,眼神闪烁,心思百转。 谢真目前只教了自己两种符箓画法,分别名为“静音”和“起爆”,但刚刚那位驻官却说起爆符名叫“一气符”……如果这是道门秘传,那么是否可以推断,谢真其实是道门中人? 就在邓白漪默默思索之时。 一道声音,被元气凝聚,传入她的耳中。 “别误会,我并不是道门中人,只是略懂道门的符箓之术。” 谢玄衣只消一眼,就能猜出邓白漪在想什么,他拍了拍邓白漪肩头,低声传音道:“这一切还没结束呢,接下来还有‘审查’,亮出道门身份,可不代表一定能进丰穗城。” 邓白漪回过神来。 她这才注意到……今夜的丰穗城气氛似乎格外肃杀,城墙上来来往往有大量铜鳞卫巡守! “注意到了么,今晚丰穗城有情况。” 谢玄衣淡淡开口:“这地方以前看守没这么严格。” “既然是道门的朋友,那么也应该清楚规矩。” 那位高大驻官,缓缓收敛笑意。 他站直身子,沉声说道:“想要入城,需得验明身份!” 话音落下。 铜鳞卫向两边退去,让出一大片空地。 那位高大驻官伸出手掌,将立在城头的一盏巨大灯笼拔出,另外一只手掌按住石壁,支撑身躯,就这么向前跃出,坠下城头。 轰的一声! 丰穗城城门前雪屑飞扬。 这位驻官虽然身躯庞大,翻身动作却是矫健如同猎豹,落地刹那极尽轻柔,看似声势浩大,但其实只是激荡出几层雪尘,落地位置,地面一片平整。 以他的体型,将地面凿出一个大坑,是一件无比轻松的事情。 “这位驻官比重雾道人要强很多……是驭气境巅峰。” 这个细节引起了谢玄衣的注意。 他再次坚定了先前的念头。 今夜丰穗城的巡守力量,一定加强了! 往年负责在丰穗城查验身份的驻官,绝不会有这么强的实力! “闭上眼睛。” 驻官只是简单提醒了一句,便将那巨大灯笼挑起,对着邓府众人照去,黑夜之中,无数元气撞入灯笼之中,内芯忽然爆发出一团璀璨光芒,一时之间,驻官手中的灯火爆燃如同太阳! “啊……” 邓家府邸众人,哪里见过这等场面? 反应稍慢一些的,与灯火对视,顿时发出一道哀嚎,连忙捂住双眼。 下一刻,所有人都将身子畏缩起来,背对灯盏。 沈妍蜷缩在车厢中,被炽光照射,浑身颤抖…… 邓白漪脸色苍白,依靠着微薄的元气,勉强稳住身形不倒。 此时此刻,她终于意识到,原来修行者之间的差距,竟是如此巨大! 这位丰穗城驻官给她带来的压迫感,前所未有! 单单是看上一眼,便要无法呼吸了,与之相比,玉珠镇的那几头所谓大妖,简直是个笑话! 被巨大灯盏对准之后,在场所有人,只有两位神色没有变化。 一位是谢玄衣。 他依旧风轻云淡,面色平静望着灯笼,甚至直视内芯,那双漆黑眼瞳深处,仿佛藏蕴一汪深潭,灼目之光掠入其中,便是泥牛入海。 谢玄衣饶有兴趣地盯了片刻。 “竟然是出魂灯……虽然是皇城里那件正品的赝伪之作,但要按品质计算,这应该算得上是件七品宝器。” 这件宝物是由大褚皇城的炼器司精心仿制,每年都有不同品质的赝品问世。 在关戍之地,批量分发。 供奉在皇城里的那件正品,据说可以照破一切大妖魂魄,可以让万物生灵的魂灵,与肉身分离! 而这些“赝品”,自然也具备一部分功效。 关戍边境之地,驻官们通常使用这出魂灯来检验入关者的“魂灵”是否干净。若有化形妖物,只要被灯盏照到,便会立刻显现原型! 当然……也要看妖物的境界实力。 被出魂灯照射毫无反应的,除了谢玄衣,另外一位,就是呼呼大睡的姜凰。 小家伙在嬷嬷怀里睡得很香,被强光照射也没有睁眼。 高大驻官看到这一幕,心头忽然咯噔一声,感到了不对。 这白衣少年也就罢了。 那呼呼大睡的小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历?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道门会去北郡了吧?” 谢玄衣的元气传音,时机恰到好处地传入驻官耳中。 他幽幽说道:“能让天下斋看中的好苗子,怎会被小小‘出魂灯’惊扰?” “道门,天下斋?” 驻官后背隐约渗出冷汗。 道门太大,密布天下,而细分内部,实力最为强大的那一门,便是“天下斋”! 往往天下斋弟子出行,不会说自己是道门中人,而是会精准说出“斋名”。 没有您这么玩的啊! 驻官神色复杂,望向谢玄衣,再次确认了这位少年身上并无元气。 没有元气,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没有修行,只是一介普通炼气士。 二……便是此人修行境界,远远超过自己。 最开始驻官理所当然地认为这白衣少年属于前者。 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他知道道门有一种兵解之术,许多道门大人物在临终之前,都会选择主动兵解,将感悟境界全都赠于天地,就此逝去。然而这并不是结束,道门弟子游历天下,偶尔会带回一些“好苗子”,这些人大多年龄极小,但神魂根基无比牢固,带回道宗接受洗礼之后,要不了多久,便会觉醒。 从此之后,一路飞升,以极快的速度开始修行,无人可当,直至问鼎。 在道门,这些人被称为“转世真人”。 道门内部,一部分修行者坚定地认为,正是因为主动兵解之故,逝去的老祖得了上天垂怜,侥幸重活,活出第二世;还有一部分修行者认为,这是老祖临终之前将感悟馈赠天地,气运骤降,落在了某位幸运儿的身上,故而才有了后续的觉醒。人死不能复生,这种现象只能算是“继承老祖传承”,并不能算是转世。 驻官咬紧牙关,再次以出神灯照射姜凰……确认了这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而且丝毫不惧炽烈灯光。 越照,睡得越香。 “这位,该不会就是传说中……?” 驻官听到了自己心脏砰砰乱跳的声音。 他鼓起一口气,小心翼翼传音。 但还没来得及说出“转世真人”这四个字。 “没什么传说不传说的。事情就是你想的那样。” 谢玄衣淡淡一笑,反问道:“这个年龄,无惧出神灯照射,还能有谁?” “这……” 高大驻官面色骤然苍白,立刻收回灯盏。 强光散去。 那强大的压迫感顷刻间烟消云散。 城下众人皆是如释重负,长长舒了一口气。 丰穗城下的平静只是持续数息。 驻官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 “既然如此……刚刚实在是卑下冒昧。” 所有人都没想到,那让人望而生畏的丰穗驻官,此刻换上一副谦卑姿态,竟是对着谢玄衣微微躬身行礼,语气极其柔和地开口:“有眼不识泰山,失敬了。” “???” 邓府众人神色苍白,匪夷所思。 而那些铜鳞卫,大戟士,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驻官大人,是在赔礼道歉? “放行!” 高大驻官神情严肃,招了招手,铜鳞卫连忙退去,给车队让出一条道来。 谢玄衣以眼神示意众人可以入关了。 “过了……就这么过了?” 邓白漪觉得有些恍惚。 被出神灯照出一身冷汗的沈妍,更是神情苍白,惊魂未定。 谢玄衣只身立在丰穗城铁壁之下,与高大驻官并肩而站,他并不急着离开,而是目送车队先行。 片刻之后,马蹄声音渐远。 那位铜鳞卫大戟士纷纷退去,为二人留出一片安静交谈空间。 此刻谢玄衣方才笑着开口:“驻官大人,怎么称呼?” “卑下姓岳。岳沉。” 驻官低声开口,姿态放得很低。 “岳大人,打听个事。” 谢玄衣挑了挑眉,环顾一圈,温声细语问道:“以往我来的时候,丰穗城还不是这样……怎么如今戒备如此森严?” 岳沉闻言,无奈叹息一声。 “大人有所不知。” 他沉声开口:“不仅仅是丰穗城,如今青州地界,方圆八百里,都是如此!上面下了急令,青州八百里禁,但凡入关者,需得严查……驻官数量加倍,每一位入关者都要严查‘通关文牒’,每一位炼气士都需以出神灯照射!确保身份无虞,方可放行!” “哦?这件事情,倒是初次听闻……” 谢玄衣挑了挑眉,继续问道:“岳大人可知严查之故?” “大人,您就别为难我了。” 岳沉苦笑一声:“这是青州游海王的命令,我一介驭气境驻官,哪里知道缘由?再升两境,恐怕也没这个资格。” 第19章 八百里禁 青州地界八百里封禁。 这种事情,以前倒不是没有遇到过…… 谢玄衣按了按眉心,觉得有些讽刺。 十年前,自己被全天下追杀之时,差不多是这般,关戍边陲之地严防死守,无数驻官严阵以待,当年阵仗应该比现在更大。 只不过今朝情况,却是与以往不同。 丰穗城驻官并不知道封禁之故,此番严查,也不是为了揪出某位有名有姓的修士。 所以,八百里禁,只是单纯地提防妖族? “大人看面容倒是年轻。” 岳沉重新端详谢玄衣,总觉得这张面孔有些眼熟,挠了挠头,憨笑开口:“该不会也是……” “哪有那么多转世真人?” 谢玄衣摸了摸面颊,笑着解释道:“只不过修行较早,大多数时间都在洞天福地里打坐罢了。” “也是,道门高人看上去都很年轻。” 岳沉多看了谢玄衣一眼,忽然想到了眼前这张面孔究竟像谁:“咦?” 这个念头迸出来的刹那。 这位驻官后背已然开始渗出冷汗。 “驻官大人?怎么了?” 谢玄衣微笑开口。 “没……没什么。” 岳沉连忙摇头,他在心底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招惹晦气。 那位姓谢的大穗年轻剑仙,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确认身死道消…… “这是天下斋的‘清净符’。” 谢玄衣从怀中取出另外一张符箓,交到岳沉手上,柔声道:“修行之时注入元气使用,可以保证心力专注,事半功倍。” 路途漫长。 谢玄衣空闲时间也绘制了几张符箓,毕竟他如今没有元气,如果打起架来,本质上和“炼气士”没有区别。 这所谓的清净符,其实就是传授给邓白漪的“静音符”。 这两门符箓,听上去简单,但其实大有用处,而且学习扎实之后,还可以往后延伸,发展出诸多妙用。 天下符箓之术,分三六九等。 道门毫无悬念稳居鳌首,无人可与其比肩。 所以……无论是“清净”还是“一气”,都称得上是道门的不传之秘。 接手清净符后,岳沉心境骤然澄明,感到一阵轻松。 这绝对是道门真迹! “多谢真人馈赠。” 他双手合十将符箓夹在中间,恭恭敬敬再行一礼,心中再无更多顾虑。 谢玄衣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就此离去。 …… …… “丰穗城如此严查,是发生了什么吗?” 谢玄衣一返回马车,沈妍便迫不及待开口。 “这就不劳沈姑娘操心了。” 谢玄衣淡淡道:“沈姑娘只需要记住一点,我送你去太安城见徐囿,事成之后,徐囿要付五枚青元丹做报酬。” “……” 沈妍无可奈何,咬牙问道:“谢大人,能不能便宜点?” 一想到五枚青元丹的代价,她便感到心痛。 丰穗城入关,倒是比想象中要容易。 此事好比府邸大门坏死,喊上锁匠,事前谈好价格……但锁匠开门实在太快,太轻松,于是让人实在忍不住想要反悔。 “当然可以,现在一枚也不要了。” 谢玄衣喊了一声,“白漪,调转车头,送这位沈姑娘回去。” “好嘞!” 坐在一旁托腮看戏的邓白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早就想这么做了。 沈妍哀声道:“五枚,就五枚!” 她死了讨价还价的心思。 谢真此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她现在都怀疑……这家伙当真是人吗? “就这?你倒是再硬气些啊。” 邓白漪大失所望,重新坐了回去,语气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沈妍无话可说,这次换她愤愤然离席。 最开始她黏着谢玄衣,是因为她看出来了,这位白衣少年地位最高,最有话语权。 想要同行,必须要对方的同意。 从北郡前往青州,路途漫长,时间大把,她若是可以和谢玄衣朝夕相处,便有的是机会让这少年为自己着迷,尝尝“美色”这枚糖衣炮弹的厉害。 现在她则彻底不抱希望了。 与其和谢玄衣待在一起,处处碰壁,句句吃瘪,不如去换个地方,至少有一个清净。 谢玄衣没有阻拦沈妍离开车厢,而是放其离去。 不远处邓赤城大喜过望,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送上门,欣然接纳了这位落难千金的“投怀送抱”,车厢一时之间多了许多欢笑声音,不过不久之后,便又是回归寂静,而且是长久的寂静。 “沈妍此人,目的性太强。” 邓白漪没好气开口:“也就是我那愚蠢老爹,相信这女人是因为天真善良,所以才可怜遇害,能在灵罗山占据如此家业的,哪里有什么善类?” “邓赤城没你想象中那么傻。” 谢玄衣笑了笑。 虽然隔着两辆马车,但他凭借元气流动,可以清晰感知到最前面的马车车厢内部动静。 最开始邓赤城礼貌问候,表示欢迎,两人交谈甚欢。 随后邓赤城问了沈家的一些事情。 沈妍也是乐得回答,算是打消疑虑,证明自己正是灵罗山人士。 不过邓赤城没有多问,但很快就结束了话题,此后便一直在车厢里伏案写着什么,极其专注。 对于他具体写的什么,谢玄衣没什么兴趣……隐约瞥了一眼,大概是账簿之类的东西。 邓府一家,都已经离开玉珠镇,准备重新落户了,这个时候竟然还在算账? 谢玄衣只觉得邓赤城,实在有点意思。 除了账簿这件事情。 还有一点。 邓赤城虽然看上去不太靠谱,一副“色令智昏”的模样,但沈妍上车之后,无论是交谈还是动作,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产生任何不轨之念。 以沈妍的秉性,可不会平白无故出卖肉身。 有价值的,甘愿投怀送抱。 没价值的,恐怕连牵手都没有机会。 若是邓赤城真想占点便宜,犯下错误,怕是沈妍会立刻借题发作,“花容失色”地来自己这边告状—— 毕竟五枚青元丹的交易已成,抵达太安城前,自己总要照顾一二。 虽然邓白漪不清楚自己老爹那边到底什么情况。 但最开始的笑声,她倒是听得十分清楚。 回想起先前邓赤城坚持让沈妍上车的那一幕。 她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小声埋怨道:“男人,哪有什么好东西?” 第20章 铁骑 自丰穗城入关,进入青州地界之后,便一路畅通无阻。 入目所见,再也不是荒山野岭,而是秩序井然的城池。 大褚王朝境内不会有流匪,妖患,偶尔还能在天上看到一缕缕璀璨白芒划过。 这在大褚王朝再也正常不过的“驭剑出行”,在此刻初入江湖的邓白漪眼中,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大场面,实在是北郡太荒凉,别说看到剑修,就连看到一位炼气士,都是十分罕见的事情……所以车队停下来歇息之时,邓白漪便常常仰首望天,眼中满是憧憬。 谢玄衣所说的每一句话,她都牢记在心。 想要驭剑,想要飞行。 至少要修行到“驭气境”! 颇有天分的修行者,到这一步,也需要十年,至于没有天资的那些……则是一辈子都没戏。 她不知道自己资质处于什么水平,谢玄衣从未有过夸奖,如今修行了接近半个月,似乎只能够画上那么几张符箓,距离那所谓的筑基境,都还遥遥无期。 不论如何。 她只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成为天上如流星般掠过的白芒之一。 …… …… “再过两个时辰,就到太安城了。” 谢玄衣闭目打坐,默默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这几日,他已经凝练了两缕金色元气! 按这个速度来看…… 不靠洞天福地,还真没一丁点机会! 他无可奈何,将这些杂念抛之脑后,望向车窗外的景色。 按照原定计划。 进入青州地界之后,他本该带着邓白漪一行人,直奔鲤潮城。 但如今沈妍上车。 东行前往鲤潮城的路上,又正好路过太安城。 在太安城落脚,完成交易,拿到五枚青元丹,便成了一件顺手之事。 “越是接近太安城,心湖越不平静……” 谢玄衣眯起双眼,喃喃自语:“是因为沈妍的缘故么?” 谢玄衣知道,这女人一定有秘密。 不过他对沈妍的秘密不感兴趣。 放沈妍上车,只是因为谢玄衣想知道,自己这一路东行,是不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盯上了? 如果是……那么“它”最好有胆量露面。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那就是沈妍答应的五枚青元丹! 他如今修行速度太慢,青元丹可解燃眉之急。 正常修行者,都是汲取天地元气进行修行……只不过有些地方的元气数量实在太过稀薄,于是便有了专门辅佐修行的“元气丹药”。 丹药品质不同,其内蕴含的元气数量,也不同。 除此之外。 不同修行者吞服丹药,因为自身条件不同,元气消化效率也不同。 通常来说,一枚青元丹,细嚼慢咽,其实便足够让一位炼气士消化一个月。 真正的天才,无需丹药,便可以晋升。 但资质稍差一些的,便需要借助一些额外手段了…… 对于天赋不行,但家底殷实的那些修行者而言,嗑药没什么丢人的。 谢玄衣长叹一声。 自己终究还是成为了曾经最鄙视的那种存在。 遥想当年,就算是大褚皇室亲自授封,也不能使他弯腰屈膝…… 如今为了区区五枚青元丹,便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谢公子。” 临近太安城,沈妍又重新回来,这一次她与以往不同,不再那么刻意亲昵,衣着配饰也都“整齐干净”了许多。 “快到太安了,这次我是专程过来道谢的。” 沈妍坐在谢玄衣身旁,柔声道:“无论如何,多谢您送我入城……” “没什么,举手之劳罢了。” 谢玄衣微微一笑,“沈姑娘若当真感谢,便按照约定,支付报酬即可。” “这是自然。” 沈妍认真说道:“太安城副城主徐囿,与我父亲乃是生死之交,过命交情。刚刚路上我已接了邓府主的笔墨,飞鸽致信,送去太安城,如若没有例外……要不了多久,太安城便会遣人来接,接下来的路,也便没有危险了。” 这一副信誓旦旦如假包换的模样。 即便是一直怀疑沈妍的邓白漪,也有些信了。 接下来的路,没有危险? 谢玄衣笑而不语。 他很清楚,接下来的路,才是最危险的。 离太安城越近,他心中的危险感,便越强烈。 谢玄衣是真的很好奇,这位萍水相逢的“柔弱女子”,到底有什么秘密,什么后手。 果然。 一个时辰左右,便有极其激烈的马蹄声音从远处传来。 邓白漪眯起双眼,看到不远处地平线外,有一队铁骑,冲阵而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如此阵仗。 先前在丰穗城虽然也见到了铜鳞卫,大戟士……但亮出身份之后,对方没有表露任何杀气,可不远处的铁骑却是浑身都散发着凛冽的寒意! 邓白漪心底顿时紧张起来! “不必担心。” 谢玄衣淡淡道:“不是敌人。” 虽然隔着一里地。 但通过元气,谢玄衣能清楚感知到这些铁骑的精神气息,铁甲绽寒芒,毫无疑问,他们是真正经历过生死鏖战的战士,只不过此刻疾驰冲掠而来,气势如此骇人,只是为了追求速度,并没有要动刀的意思。 当然。 即便这些人要动手,也没什么可怕的。 单单是这些人,不足以让谢玄衣感受到“危险”。 换而言之,真正的危险因素,不是他们。 果然。 铁骑接近邓府车队之后便开始放慢速度,为首者是一个年轻男子,披青甲戴青盔,面容英俊,抬手之后整队铁骑速度骤降,最终十分“友好”地拦下整列车队,邓赤城紧张下车,想要与其打个招呼,但那位为首者则是直接将其忽视,快步来到最后一节车厢,掀开车帘。 最先看到的便是谢玄衣。 英俊青年面无表情,对视一眼之后,迅速挪开目光,他望向谢玄衣身旁的那位女子,低声问道:“沈姑娘?” “是我。” 沈妍惊喜说道:“靖哥哥,你来了!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我在太安城,自然好得很。” 青年笑了笑,意有所指:“倒是你,此行受苦了,这一路上有没有受委屈?” 这叫什么话? 一向暴脾气的邓白漪,柳眉竖起,当即就要发作。 但偏偏被谢玄衣隔空以元气按住肩头,无法起身。 “自然是……没有的。” 沈妍停顿了一下,连忙介绍道:“谢公子,这位是徐靖,徐囿先生的义子,我与他打小便相识。” “谢公子?” 徐靖望向谢玄衣的眼神并不友好。 “徐兄一表人才,人中龙凤。” 谢玄衣笑眯眯开口:“徐兄和沈姑娘从小一起长大,这么说来,便是青梅竹马咯?我看二位倒是般配的很。”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此言一出,徐靖面色顿时缓和了许多,这姓谢的说话有些好听啊?看来这里的情况,与自己想象中不太相同。 “谢兄谬赞了。” 他主动伸手,与谢玄衣轻轻相握,眼神瞬间有些诧异。 这位谢公子,身体里没有元气? 是自己感应出错了么? 看着这般年轻,莫非是还未修行么? “第二境巅峰,只要顿悟,便可立即踏入驭气境。” 同一时间,谢玄衣也查明了这位徐靖的实力境界……年纪轻轻,修行境界还算不错,怪不得沈妍对他的态度这么好。 沈妍送出去的那封信,成功寄到了太安城城主府。 徐靖当然看了,得了命令之后,便快马加鞭,带人前来迎接。 如今终于见面,他连忙慰问了一番。 得知沈妍无碍,便不再浪费时间。 “灵罗山受袭,诸位愿意出手搭救,只此一举,便是我太安城的座上贵宾。” 他重新跨坐上马,抬了抬手:“如若不嫌,便请移步,随徐某一同回城。” 铁骑列阵,将邓府车队包围在内。 第21章 讨债 太安城,徐府。 夜幕未至,徐府早早遣人做好准备,摆下一桌宴席,用来招待贵宾。 “诸位远道而来,都是贵客,不必客气。” 太安城副城主徐囿坐在主位,笑容和善,举杯示意。 邓赤城和邓白漪父女,初次踏入青州,见到徐囿这样的“大人物”,都有些紧张,听了这番话后,举杯对饮,心里轻松了许多。 这位太安城副城主大人。 面相看上去十分和善,声音醇厚,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这位就是谢真谢公子?真是年轻英俊,人少有为。” 徐囿将酒杯缓缓挪向白衣少年。 “徐大人谬赞,今晚宴席,是不是太隆重了些……” 谢玄衣笑着问道:“不过是路过太安而已,哪里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这是基本的待客之道,谢公子若不嫌弃,今晚便在太安住下。” 徐囿笑着一饮而尽,缓缓道:“我听沈妍说了,你们从北郡东行,一路南下,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好好歇息了。” 谢玄衣也饮尽杯中酒:“既然徐大人开口,谢某当然乐意之至。” 踏入太安城后。 自己心中的那股不安,便抵达了顶点。 谢玄衣知道……距离“图穷匕见”,大约只差一步。 今夜这席,来的轻松,吃的轻松。 可要想走,可不会那么轻松。 “听沈妍说,谢公子师出道门?” 酒过三巡,徐囿重新打量起谢玄衣,他隐约觉得这少年有些面熟,好像以前见过,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出处。 这少年俊美,的确是极罕见的。 假装喝多的邓白漪,以手扶额,青丝垂落,此刻连忙竖起耳朵,想听听谢玄衣的回答。 谢玄衣微微一笑,说出了与丰穗城前截然不同的答案:“师出道门算不上,在下只是略懂一些道术,还算不上道门子弟。” “哦?” 徐囿来了兴趣,笑眯眯道:“能让丰穗城驻官恭敬开门,可不是一件简单之事啊。” 很显然。 这一路上发生之事,沈妍已经在书信上,一五一十,全都写明。 “前些年跟着一位朋友,学了一丁点符术。” “之所以顺利入关,主要是因为丰穗城那位驻官大人慧眼如炬,看出了这些符箓术法出自道门……徐大人应该也知道,道门的面子,大家都愿意给。”谢玄衣瞥了眼沈妍,不动声色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递给徐囿。 徐囿接手那一刻,眼神便亮起一抹精光。 他有些诧异地抬首望着眼前少年。 谢玄衣平静说道:“谢某没什么大本领,画几张符还是不成问题的,若是喜欢,这张清净符便送给徐大人。” “那徐某就却之不恭了。” 徐囿怔了一下,长叹一声,感慨道:“道门符术天下第一,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我听说这门术法,绝不外传……没想到谢兄还有如此背景,失敬失敬。” 他没去细究这位神秘的谢公子,到底怎么学会道门符术的。 酒席上的话,真真假假。 每个修行者,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 只不过三言两语之间,徐囿对谢玄衣的称呼已经变了—— 从谢公子,变成了谢兄。 坐在另外一边的徐靖神色有些复杂,他没想到自己义父为何对谢真态度如此尊敬,竟是以平辈论交! 义父喊这小子“谢兄”,那自己喊什么? “徐大人说笑了。” 谢玄衣知道徐囿在想什么。 能坐在这位子上的,都不是蠢人,丰穗城入关之时,自己刻意当着沈妍的面,揭开了“道门”这么一张底牌,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如今踏入太安城。 这场所谓的接风酒宴,其实就是徐囿为了试探自己道门身份而设下…… 眼下,徐囿的试探结束,便到了自己开口的时候了。 谢玄衣举起酒杯,柔声开口:“徐大人,不知沈姑娘是否在书信里,提及灵罗山的事情?” 徐囿面色转化极快。 他一饮而尽,声音苦涩:“当然。我与沈兄相交多年,当年在嘉永关外,他曾救我一命,没曾想……竟遭遇如此意外!此事徐某绝不会坐视不管……” “既然提了,那便好说。” 谢玄衣打断了徐囿的声音。 他直截了当开口:“北郡险恶,入关艰辛。沈姑娘用五枚青元丹,买了她一条命。送入太安城,便是五枚青元丹的兑现之日。” 徐囿明显怔住了。 他完全没想到,酒宴进行到一半,前一刻还和颜悦色,这一刻,谢玄衣便开始算账。 沈妍的面色也有些尴尬。 “沈姑娘信里写了那么多,连我出自‘道门’的事情都交代了,想必青元丹这等大事,一定也说过了。” 谢玄衣笑道:“徐大人,堂堂太安城副城主,该不会付不起五枚青元丹吧?” “五枚青元丹……” 徐囿唇角微微抽搐一下。 凝练元气,用来修行的丹药,市面上有许多。 最常见的元丹,以颜色定义品级,白元丹,赤元丹,黄元丹,青元丹……使用青元丹修行的,几乎都是驭气境修行者,一枚青元丹,徐囿自己慢慢吞服,几乎可以修行一个月! 这小家伙一要就是五枚! 这是要升仙吗? 徐囿深吸一口气,朗声笑道:“五枚青元丹罢了,我徐囿岂是背信弃义之人?” “靖儿!” 他轻轻以酒杯叩击桌面,吩咐道:“去!将我的青元丹取来!” 区区数句,便让徐靖心潮澎湃。 这位义子连忙起身,领命而去,片刻之后,徐靖带回一枚雕琢麒麟的雪白锦囊。 锦囊打开,里面是五枚如眼珠大小的青色玉珠。 “这就是青元丹?” 第一次看到元丹的邓白漪,瞪大美眸。 哪怕是她这样初出茅庐的炼气士,也能感受到那五枚青元丹中所蕴含的庞大能量。 这一枚丹里蕴含的元气,自己得修行多久? 这一枚,得值老多钱了吧? “徐大人高义。” 谢玄衣淡淡称赞了一句,只是瞥了一眼,便将锦囊收起。 很好。 目的达成。 五枚青元丹到手,这趟太安城便不算白来…… 徐囿摆了摆手,低声道:“沈兄遭遇不幸,妍儿便是我的义女,她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谢兄,你愿救妍儿一命,是多少青元丹都换不回来的,哪怕你要更多,也不为过。” “呵。” 谢玄衣笑了,这徐囿倒是有点意思。 明明很心疼,还要装作不在意。 “还有二位。妍儿都与我说了,这一路东行承蒙你们照顾,二位若有什么要求,但提无妨。” 徐囿笑眯眯望向邓白漪,邓赤城。 “要求?” 邓白漪无奈,她当然知道这是客套话。 虽然不知道青元丹到底价值几何……但刚刚这位徐副城主的肉疼表情,连她都看出来了。 今晚这酒宴,对她而言,已经足够给面子了。 此刻她不可能再提什么要求。 可万万没想到。 一直安安分分喝酒,低头沉默不语的邓赤城,此刻站起了身子。 “徐城主大气。” 邓赤城行了个礼,小心翼翼瞥了眼谢玄衣,然后低声道:“小民倒是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哦?”徐囿挑了挑眉。 邓赤城从怀中取出了一份账簿。 他当然知道,今晚的酒宴,主角是谢真谢公子……刚刚他一直低头喝酒,可徐囿和谢真的对话,字字句句,他都认真听着,不曾有丝毫遗漏。 邓赤城弄清楚了一点。 不管谢真到底是什么身份,只要坐在这里,徐囿就要给他三分面子。 他知道救下沈妍这件事情,邓家可没出什么力。 他也知道,谢真愿意教授自己女儿修行之法,已经是天大的善举,如果懂得审时度势,这个时候就不要开口说话,给谢公子平添麻烦,他们父女二人,只需要顺着话题,表示感谢,酒宴便会这么过去。 “这账簿?” 谢玄衣眯起双眼,觉得有些眼熟。 他回想起来了,这几日舟车劳顿,邓赤城和沈妍共处一车,并无言语,大多数时候这位邓家家主都在伏案写着什么…… 写的,便是这个账簿。 沈妍眼中也流露出困惑的神色。 她与邓赤城共车,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只是她也不明白,邓赤城一直在写什么。 徐靖起身将账簿取走,然后放至徐囿面前。 徐囿根本就没有打开。 他淡淡问道:“这是什么?” “玉珠镇曾和灵罗山有过几场贸易。” 邓赤城姿态放得很低,他咬了咬牙,艰难说道:“这几年世道不太平,北郡赶上大饥之年,灵罗山的货款有好几笔一直未结……如若不是谢公子带我进青州,这些银子我也会去灵罗山讨要。这些银两,小民本想留给女儿,日后好在皇城购置一套屋宅。”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 沈妍以一种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邓赤城,她怎么也想不到邓赤城这几日在算的账,是这笔账。 “你……” 徐囿沉默地看着面前泛黄的纸张,停顿良久,方才问道:“是在向我讨债?” “准确来说,是找沈小姐讨债。” 在修行者面前卑微了一辈子的邓赤城,难得挺起了一次脊梁。 他轻轻说道:“灵罗山是她的,欠邓家银两的,不是您,是她。” 第22章 夜行 邓白漪怔怔看着自己的“愚蠢父亲”。 母亲多病,早早便离开人世。 这么多年,邓赤城从未动过续弦念头。 年幼记事之时,邓白漪印象中的“父亲”,便是孤零零的独自一人,里外操劳,拨着拨不完的算盘,记着记不完的账簿。 北郡本就荒凉,玉珠镇更是偏僻。 镇子里的大户人家极少,邓家绝对算是其中之一。 邓赤城总说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 邓白漪从没觉得。 她不稀罕邓府这些碎银,不稀罕这千金小姐的身份。 这算什么福气? 一直以来,她都想修行,想要持握飞剑,斩妖除魔,当那驭剑遨游的自在剑仙。 她反而觉得自己父亲,太没志气,只想做些小生意,赚上三两碎银。 贪生怕死,怎入仙家之门? 实在是凡俗之人! 邓白漪越长大,越觉得自己父亲“普通”。 可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错得很严重。 平日里,自己眼中那个怕死怕得要死的男人,竟然站在太安城副城主面前讨要债务? 向沈小姐追债,不就是向徐囿追债? 徐囿彻底沉默了。 他望向身旁的谢玄衣。 谢玄衣神色如常,端着酒盏,轻轻抿了一口。 有意思,实在有意思。 怪不得先前邓赤城一力主张,要拉沈妍上车,而且主动告诉自己,灵罗山沈氏的相关事迹。 原来这老家伙一开始打的主意,就是“救人”,然后“讨债”。 谢玄衣放下酒盏,笑道:“这几年北郡太乱,灵罗山家大业大,可能忘了这件事情,不过以沈姑娘的性格,一定不愿意欠人吧?” “这是自然。” 沈妍幽幽开口,“灵罗山欠你多少?” “共计三千七百九十二两,四厘。” 邓赤城恭恭敬敬道:“账簿里都有记录,每一笔我都复审校验了一遍,如若沈姑娘不信,可以重新校对……” “不必了。” 徐囿打断了邓赤城的话语,他挥了挥手,平静道:“一共四千两银,靖儿,取银票给这位邓先生。” 四千两银,对于徐囿这样的修行者而言,不算什么。 凡俗的财富,对他们意义不大。 “多谢徐大人,多谢沈姑娘。” 自从谢玄衣开口之后,邓赤城的脊梁便挺得笔直。 他努力让声音保持平静。 但接过银票之时,手指还是止不住颤抖。 …… …… “谢公子,实在太感谢了。” 酒宴结束,徐囿给邓府一行人安排了府邸过夜…… 回去路上,邓赤城声音带着酒气,不止一次道谢。 谢玄衣笑道:“欠你钱的是灵罗山,还你钱的是徐囿,我只不过说了一句话,谢我做什么?” “我邓赤城只是老了,不是傻了。” 邓赤城诚恳道:“您若是不开口,灵罗山的那些钱,恐怕我一辈子都要不回来。” “知道就好。” 邓白漪嗔道:“一些碎银,至于你惦记这么久吗?” “人是英雄财是胆,你跟了谢公子,以后行走江湖,不需要花销?” 邓赤城无奈道:“别的不提,皇城一套二进院子,最差也要三四千两银,咱家在北郡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一共才攒了多少?你出手阔绰,一转眼没看住,就把半壁家产送出去了,我不厚着脸皮要回来些,这些余粮够你霍霍几天?” 邓白漪无话可说,只得乖乖闭嘴。 她轻轻吸了口气,眼眶略微有些湿润。 不论如何,自己父亲…… 一直在替自己着想。 “再说,这些银两我留着没用。” 邓赤城笑了笑,坦然道:“等我死了,这些还不都是你……以及谢公子的?” “???” 邓白漪听出了糟老头子的言外之意,面红耳赤怒斥道:“爹,你在说些什么啊?!” 谢玄衣也觉察到了不对。 他哑然失笑:“别,这些银两还是都留给邓白漪吧,我实在是无福消受。” 邓赤城本想再开口挽回一下。 下一秒就被狠狠掐了一把,疼得龇牙咧嘴。 碍于女儿严威,邓赤城只能苦着脸改口:“谢公子千万别误会,我当然知道,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哪里敢往那种方面去想?我先前意思是……这些银两,您尽管花,鲤潮城结束之后,若是方便,不如把邓白漪收在身边当个婢女?她打小就想闯荡江湖,哪怕当不成剑仙,看看飞剑也是好的。” 这一次。 邓白漪倒是罕见没有动怒。 她安安静静等着谢玄衣的回应。 这件事情,她也很紧张。 “……” 谢玄衣沉默了片刻。 这父女俩的心思,他当然看得出来,尤其是邓白漪,每次停车休息的时候,恨不得把眼珠子都丢到天上。 “白漪是个好苗子,有天赋,如果遇上一位愿意指点的老师,会取得不错的成就。” 他轻声道:“……但很可惜,那个人不是我。” 邓白漪眼神刚刚亮起一抹光芒,便黯淡下来。 她默默攥紧衣袖,没有多说什么。 “鲤潮城之行如果顺利,我会替她找到合适的去处。”谢玄衣抬起头来,微笑道:“至于你,也别担心,邓府一行人我会安排到皇城……无需你们出一张银票,自然有地方住,不愁吃穿。” 邓赤城愣了一下。 先前这位谢真公子说,会给他们安排一个与妖患无关,绝对安全的城池居住。 他还在想,究竟是什么地方,能称得上绝对安全。 现在他知道了…… 皇城!大褚皇城! 这当真是天大的恩泽了! “谢……” 邓赤城想要开口,却被谢玄衣打断。 “今晚你已经谢了我太多次。这一次你如果要谢,就谢自己生了个资质不错的女儿。邓白漪的确是个当剑仙的胚子。” 谢玄衣转头望向眼神黯然的邓白漪,鼓励道:“你在炼气境的修行根基打得很牢,即便放到大宗门里,也算得上是中上之姿。就这么踏踏实实修行下去,以后早晚有一天,能成为你想成为的那种人。” 邓白漪没说什么,不知为何,修行成果得到了肯定,心情却不是很开心。 “好了,闲话就不多说了。眼下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谢玄衣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声音也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马车已经停下。 前面就是徐囿安排的府邸。 “待会到了府邸,不要真的下榻,熄灯之后,等徐囿的人离开,便让所有人都收拾行李。” 谢玄衣平静开口:“立刻,马上启程,连夜离开太安城。” “连夜离开太安城?” 听到这话,邓赤城顿时酒醒。 “怎么,徐囿安排的府邸有问题吗?” 邓白漪也觉察到了谢玄衣的语气异样。 谢玄衣没有解释什么,只是默默掀开车帘,看着远方府邸,幽暗夜幕之下,太安城的长街,静谧地可怕。 他不知道这府邸有没有问题。 但他知道。 进入太安城后,自己心湖便迎来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灵罗山,沈妍,太安城,徐囿,青州八百里禁……” 谢玄衣努力把这些线索拼凑在一起。 一个大致轮廓,在心中浮现。 但始终差了一点东西。 第23章 妖族信物 太安城夜深人静,徐府一片静谧。 一缕青色火焰无风自摇,在纸窗上,倒映出屋内一男一女两道身影。 “这次入关,比计划更快!” 沈妍单手举着酒盏,微微摇晃,心有余悸地说道:“我本以为,会被丰穗城的驻官拦下来……可没想到一切如此顺利,尊者给出的‘天机指引’果然精准,虽然不知道那姓谢的是什么来路,但傍上他之后,便是一路畅通无阻。” “不是姓谢的厉害,而是尊者厉害!” 徐囿笑了:“尊者是何等人物?他既然开口,我等只需服从便是。信物可还保存完好?” “自然。” 沈妍也笑了。 她对徐囿使了一个眼神。 这位太安城副城主抬手攥拳! 砰! 下一刹火焰摇曳,整间屋室都被密密麻麻的荧光照亮,但在外界看来,却是一片漆黑,如坠深渊。 这间不大的屋室,悬梁,立柱,四面八方,贴了密密麻麻近百张符箓,这些符箓毫无例外,全部都是用来隔绝气息,防止外界探查所用。 “放心,此地安全,隔墙无耳。” 徐囿平静道:“信物……可以拿出来了。” 得到了这个回复,沈妍才稍稍安心。 她不断深呼吸,调整心态,最终狠下心来,将小腿位置的符箓撕开…… 嘶啦! 一道清脆如撕纸般的声音,在屋内响起,符箓另外一端竟是与血肉紧紧相连,撕开之后,鲜血肌肉粘附拉丝,沈妍面色骤然苍白,但动作依旧坚定,她将这张符箓彻底从小腿腿肚上撕下。 然后另一只手,深入血肉之中。 纤细五指,攥住一样坚硬物事,缓缓向外拔出—— 整个过程,沈妍没有发出一道闷哼。 她仿佛在抽离自己的骨头! 数息之后! “珰”的一道脆响! 浸染着鲜血的物件,落在地面之上,发出清脆声音。 沈妍整个人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整个人接近虚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将符箓重新贴上,符箓融入鲜血淋漓的小腿,原先被撕裂的伤口,就这么一点一点恢复成原貌。 没有人想到,这张符箓,其实是用来缝补血肉的! 若不撕开。 便不会知道……在沈妍小腿之中,还藏了这么一样东西。 徐囿眼神炽热,死死盯着沈妍取出的物件。 “这所谓的信物,到底是什么?怎么看上去像是一截骨头?” 沈妍面色苍白,眼中满是困惑。 她端详着这约莫只有一尺的古怪坚硬物件。 这像是一截指骨。 但……绝对不是人骨,如果这当真是指骨,完整手掌,至少是自己胸膛这么大! “你不需要知道这物件是什么,只需要知道……这物件极其重要,如今顺利送入青州,你我都算是立下大功。” 徐囿将这物件接过,取了一张白绢,仔细擦拭之后,小心翼翼放入怀中。 他喃喃道:“接下来,我只需要在约定日期之前,将信物交给下一位使者,便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 休息了好一阵子。 沈妍这才幽幽开口:“完成任务,是好事。” “可为了送这物件进入青州,我可是忍痛杀光了灵罗山满门……就算北郡已被大褚皇室放弃,这件事情,迟早会迎来调查。” “不必担心后续调查。灵罗山的麻烦,我这边自然会帮你抚平。” 徐囿柔声宽慰道:“目光放长远点,此事了结,尊者会给你十倍,百倍的报酬,到那时候你可就不止是一个小小的沈家家主,等到妖国南下,半个北郡封地都是你的!” “半个北郡封地?” 沈妍垂眸笑了笑,自嘲道:“虽然我为妖族做事,但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十分清楚的。此事兹了,沈某能够平安无虞当上灵罗山山主,便已知足了。” “反倒是你……” 她顿了顿,有些费解地问道:“五枚青元丹,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你就这么轻易给出去了?不借故推托一下?” “欲成大事,不拘小节。” 徐囿坐在桌案前,故作轻松地来了这么一句。 停顿了一下。 “靖儿在场,我若做出违背平日形象的举措,他必定起疑。” 轻叹一声,徐囿无奈说道:“如今青州地界八百里禁,大小城池都在皇城司看管之中,游海王是铁了心要查出‘妖族内奸’,若在太安城内出现异样,哪怕只有一丝动静,也可能会被捕捉,放大。” 听到“妖族内奸”四字。 沈妍面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她就冷静下来:“你不是已经亲自确认过了,那谢真身上确确实实,没有丝毫元气……” “小心使得万年船,八百里禁不可怕,游海王也不可怕。” 徐囿神情凝重,缓缓说道:“游海王背后的那位年轻国师,才是真正需要注意的人物。尊者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被‘浑元仪’捕捉到丝毫因果,以我对皇城司的了解,青州三十六城,恐怕都在‘浑元仪’的监察范围之内,如果在城内动手,必定会被看见。” 沈妍挑了挑眉:“城内动手……会被看见?你的意思是?” “没错,浑元仪可以监察天机,捕捉因果。可再厉害,也不可能布满整座青州……” 徐囿舔了舔干枯嘴唇,喃喃开口:“我早在太安城城外,布下了一座断元阵,只要谢真今夜率人离城,那么便是动手之机。天机隔绝,杀意迸发,我不相信这场杀局还能被‘浑元仪’看见。” 沈妍长叹一声。 她感慨问道:“我就知道,你一定留有后手。所以你一开始就准备杀了谢真?” “如果只是一枚,两枚,倒还好说。哪怕是三枚,忍忍痛,也就给了。” 徐囿眼神冷漠,“怪就怪这少年胃口太大,跟道门学了几张不入流的符箓,便不知道天高地厚,敢向我狮子大开口……” 沈妍回想起路上相处的细节。 以及丰穗城那位驻官其后大改观的异样。 她忍不住出声提醒:“我总觉得那谢真很古怪,你就不担心他是扮猪吃虎?” “扮猪吃虎,他也配?” 徐囿闻言,嗤笑一声:“这小子我已经看透了,浑身上下没有连一丁点元气,这也就算了,他连件本命法器都没有。” 自己察觉不到元气。 要么,谢真是个普通炼气士! 要么,谢真是高出自己好几个境界,高得没边的大人物! 即便是洞天境巅峰,也做不到这一点…… 这少年看上去就十六岁多一些,能有洞天境巅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整个大褚,近百年来,都没有这种天才! 除非是道门转世真人! 这种可能性,简直堪比海底捞针……至少徐囿不信,如果真是转世真人,能贪图自己这几枚青元丹?道门奉为座上贵宾的顶级大人物,哪里会瞧得起自己这点小小家当?! 便在此时,响起“嗡”的一声。 屋阁之中,爆发出一阵颤鸣,悬在梁柱之上的一张符箓绽放出璀璨白芒,正是在提醒徐囿……太安城外的阵纹已经启动,有人入局! “好!” 徐囿眼中爆发出一团精芒。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小子心里有鬼,拿了青元丹就想跑路!” 至此,徐囿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他伸出手掌。 兵器架上横放的那杆大枪,倏忽飞起,落入他掌心之中。 “谢真啊谢真……” 徐囿掌心攥紧大枪,感受着寒铁传来的凉意,冷冷开口:“拿了东西就想走,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第24章 断元阵 太安城外,马蹄如雷,几辆马车正在山道上疾驰。 这一次,谢玄衣没有让邓白漪与自己同行。 他独自一人,坐在殿后车厢之中。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 徐囿安排了府邸,自己一行人假装入住,等到徐囿手下离去,便第一时间收拾行李,离开太安,这招不辞而别……并没有让谢玄衣的心湖恢复平静,那压在心底的不安之感,反而愈发强烈! “看来这是早就布好局,等着我了?” 谢玄衣面无表情。 他盘膝而坐,面前悬浮着一枚青色丹药。 深吸一口气后。 谢玄衣将精气神的状态都调整到了巅峰,然后毫不犹豫,出手捏碎丹药。 轰的一声! 青元丹破裂,浑厚元气瞬间倾泻而出! 这本该撑爆马车车厢的庞大元气,此刻被谢玄衣完美驾驭,他伸出双手,将数千缕溢散而出的元气强行压缩,使其凝聚成一枚拳头大小的光球! 这枚光球十分不稳定,但却在数息之后,极其乖巧的悬浮在谢玄衣面前。 “这枚青元丹,恐怕能一下撑死七八个炼气士……” 谢玄衣盯着面前的精灿能量,精神集中到了极点。 他忍不住轻笑一声。 这五枚青元丹的品质都很好,不怪徐囿将其送出之时,如此心疼。 “好,就让我看看,这一枚青元丹……能够凝练出几缕金色元气。” 谢玄衣屏住呼吸。 正常炼气士,在修行元气的过程之中,也会修行神魂! 神魂力量越强大。 驾驭元气便越容易…… 如今谢玄衣重活一世,虽然元气尽失,但神魂强度却是不减反增,他双目绽出一团精芒,面前的元气光球瞬间被碾压—— “轰隆隆!” 风雷之音,贯彻车厢! 烈马嘶吼,仿佛感受到了身后的恐怖能量,一时之间马车速度都加快了许多! 谢玄衣眼神愈发炽亮! 他在做一件违背修行者认知的疯狂之举,那就是强行操纵这枚青元丹的元气,将其压缩,再压缩…… 不到五息! 一缕金灿元气,在车厢之中诞生! 谢玄衣将其吸入肺腑之中,一处窍穴就此被点亮,紧接着便是第二缕,第三缕! 这具“孱弱”的身体,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力量! 这一刻,谢玄衣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想是正确的。 只要有足够品质的元气丹药,那么金色元气的修行过程便会大大加快! 只可惜…… 青元丹的元气,还不够! 这枚驭气境修士需要消化三到四周的青元丹,在谢玄衣的疯狂汲取之下,只是支撑了不到百息,便烟消云散! 一枚青元丹,凝练出十一道金色元气! 虽然这比汲取天地元气要快了不知多少倍……但还不够,炼气士晋升第二境需要点燃一百零八处窍穴。 这也就意味着。 谢玄衣的晋升,需要一百零八道金色元气! “十三处窍穴被点燃……” 汲取金色元气之后,谢玄衣的精气神状态再次发生了改变! 他一双眼瞳,都在闪烁金灿光芒! 并非只有晋升,才能变强。 如果说原先的身躯,是一座干枯池塘,那么如今吃掉一枚青元丹后,这座干枯池塘之内……终于有了属于谢玄衣自己的薄薄一滩水! “很好!再来!” 谢玄衣气息攀升,确认这种修行方式可行之后,他彻底放开手脚,直接捏碎第二枚,第三枚青元丹! 神魂之力掠出。 他一心二用,同时操纵两枚光球入体! “轰!轰!” 这两位青元丹的品质,相较先前那枚稍微差些,凝练完毕之后,一共只是凝聚出十九缕金色元气! 算上先前。 谢玄衣如今一共点燃三十四处窍穴,接近三分之一! 如果五枚青元丹全部吞服,大概能点燃一半。 “不够,还不够……” 谢玄衣没有捏碎剩下两枚青元丹。 他静静感受着身体里的微弱力量,而后掀开车帘,望向身后太安城。 夜幕漆黑,太安城越来越远。 但心中的寒意,却越来越重。 …… …… “白漪,一直往前走,别回头,也不要停。” 一道传音,掠入最前方的马车。 抱着姜凰的邓白漪,神情紧张,终于等到了心心念念的声音。 “恩公这是怎么了?” 自从离开太安城,邓赤城便一直紧张地打量马车后方,生怕有什么意外。 可他发现。 最后面的马车突然停下了。 一袭白衣独自立于山道之上,并没有要跟上来的意思。 邓赤城怔住:“恩公怎么不走了?” “喂,停一停……” 他下意识要喊马夫停车。 “不,不能停!” 邓白漪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我们先走,去前面等他。” 虽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她知道,自玉珠镇相遇之后,谢真便没有害过自己—— 从北郡到青州。 这一路上,两人从陌生到熟悉,虽然并没有太多的言语交流…… 但在邓白漪心中,谢真绝对是值得信任之人。 他要自己往前走,不回头。 那么她便不会回头。 …… …… 谢玄衣停下了马车,独自一人,站在太安城外的山路之上。 四面八方,一片漆黑。 今晚的夜幕格外幽邃,天顶群星被阴云吞噬,站在这里,便好像站在漆黑墨卷的正中央。 东南西北,举目皆寂。 无论往什么方向去看,都只能看见黑暗。 谢玄衣牵着马绳,走了数步,彻底停下脚步。 他拍了拍骏马头颅,替这个奔波十数日的大家伙捋顺鬃毛,而后轻声开口。 “去吧。” 骏马打了个响亮的鼻息,缓步离去。 马车只不过前行数丈,便像是消融于画卷中的墨……在谢玄衣视线之中归于虚无,连马蹄声也被“吞没”。 谢玄衣站在漆黑天地之中,笑了笑。 “断元阵,炼器司首座秦百煌的得意之作,可以切断天地元气与修行者之间的联系。” 漆黑天地之中,响起了第二道笑声。 “谢公子眼力不错,你似乎对阵法也很有见解啊?” 谢玄衣微微一笑,背起双手:“符箓阵纹不分家,我既然略懂符术,自然也该懂些阵纹之道。” “是这个理。” 黑暗中响起一声叹息:“不过……既然你认识‘断元阵’,便不该踏进来。” “真正的断元阵,的确很可怕,一旦入阵,便如入天牢,等闲无法脱困。” 谢玄衣端详着眼前的漆黑。 他伸出手指沾了沾,轻笑道:“可你这座还差了点意思,只是覆盖了方圆百丈……如果是秦百煌亲手布置,这周围连续十座山,都会被囊入阵中,彻底做到与天地隔绝。” 此言一出。 站在高山之上的徐囿,忍不住怔住。 他皱着眉头,下意识重新打量眼前白衣少年,确认后者身上没有元气之后。 “一口一个秦百煌……” 徐囿冷冷讥讽道:“小小炼气,这名字是你能直呼的么?” 谢玄衣闻言,哑然一笑。 的确…… 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直呼炼器司首座大名,实在有些狂妄。 “百丈断元阵,足以让你死上十回!” 徐囿持握大枪,站在小山至高点,漠然俯瞰身下。 为了万无一失,他带上了这杆大枪,亲自前来。 但确认谢真修行境界之后,徐囿根本懒得亲自冲杀。 他只是竖起两根手指,轻轻上挑! 只是一瞬,土石破裂! 谢玄衣低下头来。 他所站立位置,方圆十丈,瞬间被一大片漆黑杀意淹没! “轰!!!” 地面破碎,一道巨大黑影,犹如鲸鱼跃海,将谢玄衣尽数吞没! 那竟是一枚早早打开,蛰浅于地底的大匣—— 在得到主人命令之后,便犹如饕餮大嘴,瞬间上升,破土离地,而后骤然闭合,直接将谢玄衣“吞”入腹中! 驭气境修士,可以凝练本命器物……具体凝练几件,要看不同修士的天赋资质,以及进修路线。 有些修士,一辈子只凝练一把本命法器! 有些则是多多益善,比如剑修,绝大部分剑修,都拥有不止一把飞剑。 徐囿一共凝练了两件宝器! 一件,是这杆六品宝器“破云枪”! 另外一件,便是此刻潜藏于断元阵地底的五品宝器“噬元匣”! “不过尔尔。” 站在高山之巅的徐囿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冷笑一声:“装神弄鬼,我以为有多大本事……” 下一刻。 徐囿嘴角笑意僵住。 他忽然感到了不对! 本命器物与修士心神相连,他能随时感觉到噬元匣的状态,此刻匣子的“闭合”已经完成了九成九,只差最后一丝,便可严丝合缝地闭上! 但却偏偏卡在了这一丝上! 烟尘滚滚,围绕着破土悬空的那道黑匣。 那只差一丁点就可以彻底合拢的巨大黑匣,开始不受主人控制,自行剧烈颤抖起来。 咔嚓! 徐囿瞳孔收缩,他听到了一道很轻微的破裂之声…… 徐囿心湖一颤。 自己的噬元匣表面,竟然绽开了一道裂纹,咔嚓碎裂之音继续蔓延,那道裂纹也随之越来越长—— 一抹金芒,自黑匣裂缝之中绽放! “……这?!” 徐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噬元匣的破裂已经无可挽回,数息之后,裂纹越来越多,金芒越绽越盛! 最终,砰的一声,一座完整的,金灿的元气屏障,犹如华盖一般垂落,闭合!将噬元匣彻底撑爆,炸开! 在那金光华盖之下。 一位白衣少年,盘膝悬坐,浑身上下空空如也,没有什么本命法器。 只有一枚捏碎的青元丹。 以及百余把金光熠熠的元气小剑! 每一把剑,仿佛都具有自己的灵魂—— 此刻所有飞剑,剑尖颤抖,齐齐调转方向,对准徐囿! 第25章 剑气开屏 转世真人? 这是徐囿脑海之中迸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不!怎么可能!整个道门一共才有几位转世真人! 自己运气真就这么好? 徐囿双目猩红,死死盯着断元阵中央的谢真—— 青元丹破碎,庞大的元气扩散,化为一片滚烫沸腾,翻覆蒸腾的云海! 悬坐云海正中的谢玄衣,缓缓抬头,目光直指幽邃黑暗的最高点。 那滚滚元气,也随着主人的抬首,产生变化。 云海开始分裂,重新凝聚。 最终,谢玄衣捏碎的第四枚青元丹元气,在他的神魂驾驭之下,化为百余枚青灿小剑。 “剑气开屏……” 徐囿额头冷汗渗出。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这至少是教主级别的大修行者,才能施展的剑道术法。” 剑修的本命器物,大多都是“飞剑”。 飞剑数量,多多益善! 坐落于大褚北境的大穗剑宫,所培养出的那些修士,均是剑道翘楚,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神魂力量极其强大,可以同时驾驭不止一把飞剑进行厮杀……与剑修战斗,便是所有修士都头疼的事情。 那些天才剑修,每一把飞剑,都无比灵活。 只需要主人一个念头,便可以在一瞬之间,腾转挪移,杀人于无形。 与飞剑剑修战斗。 便是与数不清的飞剑战斗! 在绝大多数时候,飞剑数量……便是剑修境界的象征。 而徐囿口中的“剑气开屏”,至少需要一百把飞剑,想要驾驭这种数量的飞剑,神魂需要修行到极高极高的境界! 抵达这一境,便真有资格被喊上一声万众敬仰的剑仙了。 “眼力不错。” 谢玄衣挑了挑眉,他倒是没想到,这位驭气境太安城副城主,能认出这一招。 剑气开屏,是他刻意为之。 谢玄衣向来追求元气利用效率……青元丹一旦捏碎,溢出的那些元气,便进入消散倒计时。他想要在这一战取胜,就需要将青元丹元气利用到极致,于是这些元气,便被分化成一把把飞剑。 这是他十年前所熟悉的“攻杀手段”,只可惜现在这些元气还太少了些,不然飞剑的数量,还可以再多,更多! “不,不对。” 已经准备跑路的徐囿,发现了异样。 如果真是传说中的剑气开屏,自己哪里还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一瞬间,就会被剑气斩切,分尸! 那围绕谢真旋转的一道道元气……气息十分熟悉,分明是自己所赠出的青元丹气息! “你想唬我?” 徐囿陡然醒悟,一声怒喝:“谢真!死到临头,还在演戏!” “……” 谢玄衣见状,心底轻叹一声。 剑气开屏当然是真的,只不过这一招算是赝品,也是真的。 这徐囿当真是个疯子,也是一个亡命之徒,布下阵纹来伏杀自己,即便见到远超驭气境的“剑招”,亦没想过后退,看来是下定决心要在此地杀掉自己了……到这一刻谢玄衣总算确定,自己心中的不安从何而来了。 只是有一点谢玄衣没想明白,平白无故,这家伙的杀意为何如此之重? 总不会是因为五枚青元丹吧? “去!” 一道轻斥。 谢玄衣背后的数百把青灿小剑,齐刷刷冲霄而去。 “砰!” 与此同时,徐囿一脚重重踢在大枪枪杆之上,他没有后退,而是从山顶一跃而下,砸向云海,逆着数百道金灿剑光悍然出枪,红缨翻飞,枪尖点出数十道虚影,破云穿风,裹挟着极其恐怖的威压,就这么坠砸下来! 青元丹元气凝聚而出的飞剑,与六品宝器对撞刹那就被击碎! 铛铛铛铛! 一时之间,整座天地都被密密麻麻的清脆炸响填满! 徐囿如下山猛虎,势不可挡! 见这一幕。 谢玄衣微微皱眉。 他先前之所以留下两枚青元丹,没有服用,便是为了应对出城后的意外! 自己身上的金色元气,刚刚凝聚积攒起来,数量少得可怜…… 一旦遭遇战斗,便需要借用外部的“元气”! 先前在北郡斩杀重雾道人的时候,谢玄衣便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果天地元气稀薄,那么自己的实力也会受到影响…… 所以,这两枚青元丹,便是他留给自己的“元气”! 但可惜。 丹药毕竟只是丹药。 青元丹的元气,是用来修行的。 用在战斗之上,实在显得有些“脆弱”。 修行者一步一步,逐年累月锤炼的元气,质量要胜过丹药元气太多! 退一步来说。 徐囿这样负责驻守太安城的大褚命官,和先前重雾道人那种“贪生怕死”的货色,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若是两者处于同一境界,生死厮杀……毫无意外,徐囿会碾压式取胜! 此人,的确是一个狠人。 如今情况,比北郡除妖一战,要严峻得多! 看着从无数飞剑包围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向着自己疾掠而来的徐囿。 这一次。 谢玄衣感到了久违的“危险感”。 “呼!”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谢玄衣站起身子,轻声喃喃道:“打死这家伙的话,那种被人操纵命线的感觉……应该就会消失了吧?” “……?” 徐囿隐约感觉到了不对。 这些由青元丹元气凝练而出的飞剑,虽然品质很低,一碰就碎,但缠打角度却无比刁钻,他一路从山顶杀下来,虽然气势势如破竹,但浑身上下还是被割破了十余道伤口,这些小伤不值一提。 真正让他感到蹊跷的是…… 这些飞剑,没有一把虚张声势! 只要自己枪法出现纰漏,一定会有飞剑找准枪法漏洞,瞬间钻入!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谢真的剑招是真的! 这是货真价实的剑气开屏! “这小子身上有大秘密,抓住之后,必须严刑拷打!” 徐囿念头落定,直奔谢真所在方向冲杀而去,青元丹元气云海扩散弥漫,几乎将整座断元阵都笼罩。 徐囿想用断元阵将谢真隔绝在天地之外。 就必须将眼前这片元气云海破坏! 他毫不犹豫,递出长枪! 轰隆隆隆! 风云席卷,平地惊雷,云海被戳出一个巨大窟窿。 驭气境修士,便已经称得上登堂入室,他们对于自身体内的元气掌控,已经抵达了很高的境界,徐囿此刻递出的每一枪,都附着上了自己凝练而出的元气……两股元气就这么产生对冲,瞬间分出高下! 青元丹溢散的力量以极快速度开始消耗! “杀!” 电光火石之间,徐囿捕捉到了谢真身影。 他撞入云海之中! 一枪刺出! 珰的一声,云海之中爆发出一道金铁撞击的脆响! 谢玄衣一巴掌拍在枪尖之上,被浑厚力道震得向后退去。 他眯起双眼。 这一枪并非躲不开……而是确认轨迹之后,刻意出手。 如今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自己的身躯。 这一战,便是最好的机会! 谢玄衣知道,自己这具新躯很强,可并不清楚,究竟抵达了什么程度—— 刚刚的试探情况,有些出乎意料。 徒手硬撼六品宝器!单论这一点,便已经可以和专门炼体的“佛门弟子”相媲美了! 第26章 拷打 “你是炼体者?” 徐囿也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谢真是个只懂符箓之术的旁门左道修士,但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是个飞剑剑修,刚刚交手,他又觉得不对…… 剑修怎么会被人轻易近身! 而且这家伙用肉身接了自己一枪……看上去完全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略懂一些罢了。” 谢玄衣轻声笑了笑。 他悄无声息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箓,闪电般甩出,正是道门一气符。 符箓在空中刚被神魂点燃,就被徐囿以大枪点中! “轰”的一道炸响! 云海雾气扩散出一片方圆十丈的清净之地,一气符爆开,将徐囿淹没,后者向后疾掠,脚尖不断点地,以此化解爆炸产生的冲击余波,但下一刻后方便有一道身影闪至,徐囿没有回头,倒转枪尖,从窝心角度回刺。 再是“珰”的一声。 谢玄衣双手合十,夹住大枪枪尖,两人瞬间进入角力之争。 徐囿反应速度极快,立刻从刚猛至极的杀伐状态中切换,他放弃大枪,瞬间贴入谢玄衣怀中,狠狠一拳打出。 咚! 这一拳打在谢玄衣肩头,犹如敲钟击鼓,凿出一声闷响! 谢玄衣闷哼一声,也不躲闪,而是硬生生接下这一击,他双手交错,借此机会,夺过这件六品宝器。 “呵。” 徐囿冷笑一声,不以为然。 本命法器之所以有本命二字,便是因为普天之下,只有一人可以使唤这件器物! 即便脱手,即便被夺。 他与法器之间的联系还在! 只需要一个念头,这破云枪便会重新易主! “来!” 一道厉喝,徐囿抬手。 大枪在谢玄衣手中剧烈颤抖起来,犹如一条觉醒意识的真龙,枪杆震颤便如龙躯,即便谢玄衣双手紧攥,竭尽全力摆出降龙姿势,但数息之后仍是控制不住力道被迫松手……寒铁枪凭空飞起,重新掠回徐囿掌心之中。 两人重新撞在一起,犹如两匹烈马! 徐囿招招凶残。 谢玄衣则是放弃防守,直接以肉身与徐囿枪法进行正面对撞,他完全舍弃了剑修围点打杀的优势,纯粹以肉身体魄,与徐囿进行厮杀搏斗。 寒铁枪迸发出点点金光! 这些都是谢玄衣一拳一脚,凿击而出! 越是缠斗,谢玄衣越是感到“不可思议”。 他这具肉身,实在是一桩大机缘,大福报! 这简直是一副应天地灵运而生的完美肉身…… 剑修并不只有“飞剑”一条路。 有人修行神魂,追求飞剑数量,围点打杀。 也有人修行肉身,把剑器当做辅佐之用,终其一生,只修一把本命法剑,同样能够发挥出惊世骇俗的恐怖杀力! 后者,便需要极高的肉身体魄,才能做到。 前世的谢玄衣,阅尽剑宫道藏之后,诞生出一个极大的野心。 他想要尝试两条道路兼修,可这个念头,最终以失败告终。 无论如何苦修,他的肉身体魄,始终不足。 受困于肉身限制,这第二条道路有许多禁忌招式,谢玄衣无法施展。 可这一次,则不一样了! 这具新躯,仿佛就是为了第二条路而生,就连最基础的点燃窍穴都需要用到金色元气,足见新躯体魄之强横! 谢玄衣越打越顺手。 而徐囿则是越打越觉得诡异。 这小子不断求战,不断碰壁,可自己并没有丝毫“占据上风”的喜悦,因为谢真越打越勇猛……许多可以躲避的枪招,竟然不躲不闪,全盘硬接,后续依旧生龙活虎,这是何等恐怖的近身作战能力? “你到底是什么人?” 徐囿死死盯着白衣少年。 “你当真想知道?” 谢玄衣呵呵一笑。 徐囿心头涌起一股不祥之感。 两人再次对撞。 这一次破云枪没有刺中谢真……后者不再继续硬撼,而是攥住枪尖,掌心发力。 一股浑厚力劲,顺延枪杆传递到徐囿掌心。 “???” 徐囿瞬间感到心口位置,一阵气血翻涌。 低头一看,一枚白玉般的手掌已然贴伏在胸口位置。 紧接着便是砰的一声! 徐囿倒飞而出,大枪脱手,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插落在地。 他单膝跪地,惊魂未定地看着远处。 云海雾气不知何时,重新变得浓郁。 谢真的身形被青元丹元气云海所吞没。 只剩下一个模糊轮廓。 徐囿神色逐渐变得苍白,他抬起手掌,远处破云枪拔地而起,直掠掌心……本命法器入手,可他心中的不安却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强烈! 下一刻,他忽然看到了一双金灿如大日的眼眸! 被云海包裹的少年,浑身散发着金光,好几处大窍在闪烁风雷之音。 徐囿瞳孔瞬间收缩。 等等…… 金光? 那是极少数洞天境才能凝练出来的金色元气? 洞天境,谢真是洞天境?! 来不及反应,徐囿看到一枚手掌便从云海雾气之中伸出,瞬间便按在了自己头顶之上—— 咚的一声! 徐囿整个人被按住,头颅朝地,重重砸入地面,再抬起头,便已是满面鲜血。 谢玄衣低头看着徐囿。 这是一个不错的对手,比重雾道人要强很多。 刚刚的厮杀,让谢玄衣回想起了十多年前的岁月。 如果不使用元气的话……那么这一战恐怕还真的没那么简单,或许这就是自己心湖中“危险感”的来源。 不过。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谢玄衣取出第二枚青元丹。 一道脆响。 “咔嚓!” 第二枚青元丹……直接爆碎! 磅礴元气并没有被谢玄衣所吸收,而是缠绕在他手臂之上! 轰! 谢玄衣再一掌,拍在徐囿头顶,后者举枪来挡,整个人被直接拍入地底! 上一刻还势如破竹的徐囿,转瞬之间便偃旗息鼓,那股强悍而霸道的气势,直接被谢玄衣的杀意冲散,这位满面鲜血的太安城副城主,面色苍白犹如金纸,咬牙杵枪而立,双脚将地面踩出两个深坑。 徐囿眼神之中满是恐惧,膝盖弯曲,只差跪在地上—— 前所未有的绝望覆满心头。 他竭尽全力,嘶吼着出枪! 大枪如巨龙一般弹射而出,重重撞击在谢玄衣身前。 出枪之前,谢玄衣轻笑一声。 一直在天上兜选的那百余道剑光纷纷回掠,散去剑形,化为一片片细密元气鳞片,格挡在谢玄衣身前,与枪尖同时赶到,撞击在一起! 这是最简易的护甲,也是最坚固的壁垒! 徐囿的绝望一枪,威力十分可观,枪尖足足撕裂了九成召回的元气鳞片,但最终却还剩一成未能攻破。 这是天堑,也是命数。 大枪死死抵压在谢玄衣白衣之前,无法更近一步,随着谢玄衣的前踏,这由寒铁铸造的大枪枪杆开始弯曲。 最终砰的一声! 这杆寒铁枪不受控制地脱手飞出,重重钉入远方地面,枪身疯狂震颤! 徐囿双手鲜血淋漓,虎口崩坏,不住颤抖。 他以一种无法理解的目光,茫然望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少年。 “徐城主,真是让人寒心啊,一个时辰前,你我还在把酒言欢……” 谢玄衣幽幽问道:“什么仇什么怨,一定要杀我?” 不等回答。 谢玄衣松开按住徐囿头顶的那只手掌。 与此同时,轻描淡写的一拳递出! 砰! 谢玄衣将青元丹元气蕴含在拳头之上,直接打在徐囿小腹位置,这位太安城副城主面色骤变,整个人如虾米般弯腰,膝盖重重砸在地上,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还有几颗破碎的牙齿。 徐囿视线有些模糊。 他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白衣少年。 再次确认了一下。 炼气期。 这是炼气期?! “这断元阵布的不错,谁教你的?沈妍的事情也是你安排的吧……说吧,你背后是谁?” 谢玄衣蹲在徐囿面前,问完之后,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回应。 看着后者神志不清的恍惚眼神。 谢玄衣没有犹豫。 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啪! 蕴含了元气的巴掌摔在脸上,打出了前所未有的重响! 整座断元阵,都回荡着这一耳光的声响! 徐囿瞬间清醒过来。 谢玄衣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如黄钟大吕般敲响。 “接下来我问的每个问题,你都要如实回答!” 第27章 搜魂 断元阵在夜幕笼罩之下,显得格外幽暗,漆黑。 谢玄衣的白衣,在一片漆黑的环境中,被衬地格格不入…… 青元丹溢散的元气,围绕他旋转,散发出一片片璀璨神光。 而浑身鲜血的徐囿,则在神光映照之下,显得格外凄惨。 “大褚敕封命官,需要接受镇国重器‘浑元仪’的考量,你在城内一举一动,都会被中州皇城司监察……这就是你选择在城外动手的原因吧?” 谢玄衣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绢,擦拭沾了鲜血的污秽手掌,轻声细语道:“可我想不明白,堂堂太安城副城主,何必如此下作。不过拿了你五枚青元丹,你至于布下断元阵要我性命么?” “嗬……” 徐囿死死盯着谢玄衣,忍不住讥笑了一声。 “看来青元丹对你真的很贵重。” 谢玄衣蹲在徐囿身前,平静道:“但你真正的目的不止如此吧。你想要我的命,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徐囿冷笑:“我想杀你,还需要什么理由么?” 谢玄衣微微一笑,没有动怒。 徐囿现在的身体状况很糟糕,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实在是自己太久没有动真格的了。 刚刚没控制住,出手力度有点重,如果再来几下,可能会送这家伙原地飞升。 “你的背后,不是大褚吧?” 谢玄衣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从丰穗城入关那一刻,我就开始怀疑了。灵罗山变故倒是挑不出纰漏,但人为设计的痕迹太明显,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落难千金几次三番投怀送抱,沈妍也算是死里逃生一次了,她凭什么认定我有本事带她进城?又凭什么觉得邓家那些人就是好人?” 谢玄衣轻叹一声:“虽然不知道你们背后站的是妖国哪位‘尊者’,但这场局布的不够细致,一个费尽心思想要活命的女子,是不会相信任何人的。相信‘世上好人多’的那些人,没有一个能在北郡活下来,他们早就被埋在丰穗城下了。” 徐囿面色变得很是难看。 此时无声胜有声。 “果然……这么多年过去,妖国那边对北郡、青州,还是念念不忘啊。” 谢玄衣盯着徐囿的双眼,柔声开口:“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我以谢真之名担保,只要你把背后主子的尊号报出来,我饶你一条命,今夜之事,就当没发生过。” “此言……当真?” 此言一出,徐囿顿时沉默下来。 他打量着白衣少年,眼神明显掠过一丝犹豫。 谢玄衣笑了笑,坦诚道:“包真的。” “你过来点。” 片刻后,徐囿哑着嗓子开口,示意谢玄衣靠近一些。 谢玄衣笑眯眯凑了过来。 说是迟,那时快。 徐囿从怀中取出一样细长物事,刺向谢玄衣! 这正是沈妍拼命送来的那枚信物! 一截指骨。 随着徐囿的元气灌注,这截枯黑指骨骤然变得雪白! 断元阵的夜幕在一瞬间被撕开,一股极其恐怖的磅礴能量在山谷之中汇聚,这截指骨仿佛成为了一把无比尖锐的剑,剑尖所指,虚空破碎! “嘶啦!” 滚烫的雪白元气将断元阵撕碎,这座凝成之后极其牢固,几乎无法从内部破坏的阵纹,就这么被撕开了一道细长口子,天地元气源源不断进入阵纹之中,随着这道刺耳的撕裂之声,如墨般漆黑的夜幕,洒下斑斑点点的微弱星光。 以及斑斑点点的殷红鲜血。 谢玄衣面无表情地挪过投来,看着自己右边肩头,支离破碎的衣衫。 白衣被鲜血染红,但也只是被鲜血染红。 这一刺很可怕。 但可惜的是,没有落中。 谢玄衣反应比徐囿更快,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放松过警惕,更不相信这个妖族谍子会这么简单吐出背后指使者的秘密……在指骨光芒绽放的那一刻便做出了躲闪与应对,但这一击的速度实在有些太快,如此近距离的轰击之下,谢玄衣的肩头被刮去一块血肉。 但此刻……一切迎来了真正的终结。 谢玄衣握住徐囿的手腕。 五指发力。 “咔嚓!” 徐囿哀嚎一声,他的手腕被彻底折断! 那截指骨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失去元气的灌注之后,迅速由雪白变得漆黑黯淡。 “这才是我真正不安感的来源么?” 谢玄衣在心底轻声呢喃一句。 他捡起这根指骨,而后细细端详,片刻之后笑道:“这就是沈妍要送的东西吧?” “???” 徐囿面色惨白,但并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谢玄衣接下来的话。 “沈妍小腿贴着一张符箓,这符箓看上去是‘千里符’,但其实内蕴其他阵纹的元气波动,想要一探究竟,就需要撕下符箓……” 谢玄衣淡淡道:“我应该跟你说过,我略懂符术。从见面的第一眼起,我就看出这张符箓的异样,但总不能真让沈姑娘脱光衣服趴在榻上配合检查……不过,看到青州地界八百里禁后,我忽然猜到了这张符箓的用法。” “这符箓最大的可能,便是用来‘私运禁物’。” “现在,真相已经很明了了。” “妖族有重要的物件需要紧急送往青州地界——但‘八百里禁’的存在,让妖修过境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妖国只能派遣人族心腹怀揣禁物,偷偷过境,至少在面对边陲检查之时,族群身份不会被怀疑。” “过境之后,再行交接。” “你明明贵为太安城副城主,却不敢迎接沈妍,便是因为皇城司‘浑元仪’时时刻刻盯着太安城,无论是出境迎接,或者指派下属护送……都会被‘浑元仪’盯上,这信物一定非常重要吧?你后面的那位不希望护送过程,产生任何纰漏,才想出这么一个方法。” 谢玄衣幽幽道:“浑元仪再强大,也不可能盯住进出青州地界的每一个凡俗。由沈大小姐来‘送货’,最安全,最隐蔽。” “你,你,你……” 徐囿望向眼前白衣少年,嘴唇不住颤抖:“你究竟是……什么人?” 谢玄衣轻声笑了笑。 他蹲下身子,平静道:“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的。” 一只手,轻轻按在徐囿头顶。 这一次与先前都不同。 这一次,谢玄衣的手掌动作很轻,就像是一根稻草,轻轻落在了徐囿的头顶。 但这一次徐囿内心感到的恐惧,却胜过以往任何一次。 “搜魂……你想对我搜魂?” 搜魂。 修行界最臭名昭著的术法,几乎没有之一。 搜魂发动的难度很高,想在战斗过程中进行搜魂,根本没有可能……即便是最邪恶最阴暗最不要命的鬼修,通常也只是对接近“濒死”之人,发动搜魂之术。 因为这是一门将自己神魂,浸入他人脑海的术法。 一旦碰壁。 施术者的神念会支离破碎,整个人的魂海也会就此崩塌,但如果成功,施术者便会看到,被搜魂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碎片。 神魂境界越高,二者神魂差距越小,搜魂的成功概率越大…… 但无论成功与否,都会对被搜魂者的魂海,造成极大的摧残! “很抱歉,我从来不对‘人’进行搜魂的。” 谢玄衣漠然俯视着眼前男人。 他平静开口。 “但你已经投靠妖国了,不是么?” 投靠妖国的人,还能算是人么? 谢玄衣掌心轻轻落下。 “……啊!!!” 徐囿惨嚎一声,双手按住面颊,十指凹陷,掐出一行行鲜血。 他额头青筋鼓起,整个人的天灵盖像是被漩涡吸住。 滚滚元气在他额头聚集。 隐约可见,一缕弱小的“人形魂灵”,在谢玄衣掌心凝聚! 第28章 尊者 从徐囿口中说出来的话,谢玄衣一个字也不会信。 坐在太安城副城主之位,替妖国卖命…… 徐囿的心早就烂透了。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很可能是假的。 一旦自己选择相信,那么必定会被指向错误且致命的方向。 所以,谢玄衣选择使用“搜魂”。 特殊时刻,特殊人物,特殊手段。 容不得丝毫怜悯。 …… …… 在一阵痛苦的惨叫声中,谢玄衣缓慢且坚决地将自己神魂,融入徐囿紫府心湖内部。 二者之间的神魂差距实在太大,早就油尽灯枯的徐囿,已然沦为待宰羔羊,他拼命反抗,可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只能哀嚎着任由谢玄衣翻看他肮脏龌龊的“一生”。 谢玄衣背负双手,以神魂之姿,悬立于徐囿的紫府心湖之上。 无数画面,悬浮于眼前,随意拨弄,便可观看。 徐囿天资不错,十四岁那年便得了机缘,通过观想之法,感应到天地元气,而后耗时一年,陆续点燃窍穴,成为了一名年纪轻轻就踏上正途的修行者,并且得到了大褚皇室的重用……那一年北境镇守使尚未黜职,徐囿拜入嘉永关镇守使钟度门下。 恰逢近百年来最惨烈的“饮鸩之战”。 妖国攻打北境长达十年,嘉永关率先遭受冲击,整条战线蔓延近千里—— 这场战事惨烈程度,数甲子前所未有,负责驻守北境的一百零八位镇守使,死伤过半,但大褚硬生生守住了北境,在最终一战之中,大褚国师亲自布局,将妖国大尊“墨鸩”就地格杀! 战事主谋的墨鸩大尊身死道消,妖国的南下野心瞬间消弭。 这场旷日持久的惨烈战争,以一种荒诞而又戏剧性的方式落下终幕,就此结束。 这一战大胜! 北郡边陲,千里赤土,皆饮墨鸩之血,得以太平! 这便是此战被称为“饮鸩之战”的缘故。 在这一战中,徐囿曾为镇守使钟度数次传递绝密情报,立下汗马战功,因此而得到授封,战后被遣至太安城,而后年年高升! 但在“搜魂”画面里,谢玄衣却看到了授封的真相。 第一次传递情报的那场任务,徐囿便失败了……他在出关途中,被一位妖国大人物发现,并且直接拦截。 这种情况,只有死之一字。 徐囿没有第一时间自尽,而是跪地求饶,痛哭流涕,恳求对方能够饶自己一命。 那位妖国大人物,逼迫徐囿立下神魂之誓,将他策反成了妖国的一枚棋子。 而后。 徐囿便多了一个身份。 他为大褚卖命,更为妖国卖命。 这份情报最终准时送到了另外一位镇守使麾下,妖国刻意放水,接连数场战役大获成功……徐囿成为钟度的心腹干将,而最终一战,他所送出的错误情报,也将这位嘉永关镇守使送上了绝路。 钟度死在了饮鸩之战结束的那一天。 但北境战争结束。 对于所有人而言,这是一场大胜。 本来被妖国当做“弃子”准备丢掉的徐囿,就这么稀里糊涂活了下来,并且接受了不属于自己的封赏。这场战争实在太惨烈,死了太多人,迎来胜利之后,所有人都如蒙大赦,或许是上天开的玩笑,又或许是命运在戏弄正义。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把钟度镇守使的死亡和徐囿联系在一起,当一枚失去作用的弃子,落在了关键位置,便值得重新重视。 于是徐囿得到了妖族的重用,他负责在太安城扎根深驻,等待着有朝一日那来自北方的再次呼唤。 他受万人敬仰。 太安城子民将他奉为英雄。 大褚皇城为他分派俸禄。 整整四十年,徐囿过着“纸迷金醉”的日子,除了修行速度慢了一些…… 四十年过去,他还停留在驭气境。 以他的声望,以他在北境战争中所立下的战功,只要踏入洞天境,他便会正式成为这太安城的新任城主。 这些年,徐囿为“晋升城主”之事,做足了铺垫。 他为太安城除治贼寇,解决洪灾,搬来赈济之粮,还栽培了一位义子……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英雄。 但讽刺的是,他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当上城主,更好的回馈妖国。 何其荒谬! 一个妖国谍子,竟然真的只差一点点,就能坐上人族城主之位。 一旦让徐囿成功。 有朝一日,他背刺带来的伤害,将是无法估量的沉重。 “太会演了,太能演了。” “骗过了麾下,骗过了义子,就连‘浑元仪’都骗过了……” 谢玄衣在此刻忽然明白,为什么太安城夜宴,徐囿要摆出如此阔气,如此豪迈的模样。 青元丹的事情,有很多种解决方式。 徐囿偏偏选择了最麻烦,但却最光鲜亮丽的那一种。 因为他早就已经习惯了“欺骗”。 这么多年,他一直将自己包装成义薄云天的仗义之辈,当年在北境雪地里下跪,卖国求荣的卑鄙影子,早就被他埋在心湖最深处。 “就是不知道,你骗了这么多人,能不能骗过自己?” 谢玄衣冷笑一声。 他不再去看这肮脏龌龊的一生—— 心湖最深处,有好几道神魂片段,笼罩着禁忌的黑色煞气! 这些画面,被人施加了特殊手段,加以保护! 这才是谢玄衣“搜魂”想看到的东西,他伸出手掌,对准一片黑色碎片抓去! 轰的一声。 黑色煞气在感应到外界震颤之时,瞬间狰狞起来,化为一头狰狞猛兽,向着谢玄衣奔袭而来! 很显然。 负责与徐囿交接的那位大人物,知晓这些记忆碎片的“重要性”,在任务叮嘱之后,附赠了自己的一缕精神之力。 谢玄衣面无表情,拂袖一挥。 只手落下。 落在徐囿心湖之上,便是一个几乎有数百丈大小的巨手! 那滚滚黑气凝化而成的妖兽,瞬间便被谢玄衣抓住! 正值特殊时期,大褚王朝对妖气的检查严苛到了极致。 这位妖族大人物虽然留了一个心眼,但却不敢太过放肆,为了避免徐囿暗棋身份暴露,他所留下的精神力量,只有极其微弱的一丝! 在谢玄衣看来,这一丝神魂之力,实在不值一提。 他攥住这片记忆碎片,强行使其投射! 一道漆黑长影,落在面前。 “青州那边的情报,已经第二次传到大尊耳中了!” 那身影很高,也很瘦。 远远看去,就像是一节枯木。 黑影的声音十分严厉: “大尊已用圣术查明,鲤潮城确有剧烈的元气波动,如果青州给出的情报属实,这座秘境属于白泽大圣留下的遗物……那么这一次,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必须将秘境中的遗物带回北国!” “这几日你做好准备,检验秘境真假的信物已经在路上了。” “等信物确定可以入境,我会告诉你接下来的任务。” 咔嚓。 观看到这里,记忆碎片忽然爆出一大片裂纹! 这意味着徐囿的神魂已经承受不住搜魂的压力,濒临崩溃,这幕记忆想要再看一遍,已经不可能了。 谢玄衣眯起双眼。 这段对话的信息量有点大。 联系徐囿,说要分派任务的这道黑影……应该就是妖国境内的某位尊者。 以妖国的等级秩序分布。 尊者之上,才是大尊。 “白泽大圣的秘境即将在鲤潮城问世?妖国大尊得到了青州给出的情报?” 谢玄衣仔细回想着这一段话,越想越是心悸。 古圣贤秘境的消息,绝对属于最高级别的机密! 如果鲤潮城真有秘境即将浮世,那么知晓内幕消息者,应该只有寥寥数人,包括且不限于掌管一州的游海王,以及坐镇青州,对周遭地界了如指掌的那几位古世家古宗门大修士。 一般来说,这种情报,知情者都会严格保密。 秘境一旦问世,便是世家宗门先行探索,先行得利! 可妖国大尊提前一步知晓…… 便说明,有人向妖国泄密! 这种级别的大修行者投妖,可比徐囿可怕得多! 谢玄衣背后已经有冷汗渗出,他没有犹豫,立即抓向第二枚记忆碎片。 熟悉的倒影再次出现。 这次对话,应是发生在第一幕之后,间隔一段时间。 “乙三,信物已经在路上。” “若无意外,这信物会在七日之内,送至太安城,送货人会写信与你联系。” “你得到物件,检查无误之后,带上身份凭证,立刻前去鲤潮城……务必在圣贤秘境问世之前,完成第二次交接。” “以下是信物的特征,以及相关信息。” 谢玄衣神情凝重,这一次搜魂的信息量仍然很大。 乙三。 这位黑衣尊者对徐囿的称呼很有趣……如果自己没猜错,妖族是在北郡青州地界布下了一张巨大谍网,当年饮鸩之战背叛大褚的修士,可不止徐囿一位。 而妖国这边有一张完整的清单,每一个背叛者都有属于自己的称号。 乙三,便是徐囿的称号。 这个称呼有趣的地方在于,以谢玄衣对妖族行事风格的了解,这位负责分派任务的黑衣尊者,很可能也不知晓徐囿的地位,姓名,具体身份。 所以才会有后面的“带上身份凭证”—— 大褚对境内土壤拥有着绝对掌控权。 一个命令。 青州连夜八百里禁。 妖族谍子想要隐藏身份,就必须足够小心,足够谨慎。 操纵谍网的上位者,也同样如此。 每一场交接都是一场博弈,任务精度越高,彼此了解越少,这场交接完成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即便中间某一环出现纰漏,也不至于导致整张谍网功亏一篑,被连根拔起,就此破灭。 谢玄衣仔细查看那位黑衣尊者留下的任务信息。 他真正好奇的。 是所谓的信物……那截指骨,到底是什么? 拆开最后一枚记忆碎片。 谢玄衣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枚白泽大圣的指骨,只需灌输元气,便可激活妖圣血脉之力。” “凭此信物,踏入秘境地界……” “激出血脉之力,便可查验真伪!” http:///txt/190735/56 第29章 善后 “嗤嗤嗤……” 半柱香功夫,搜魂结束。 谢玄衣睁开双眼。 他低头望向自己掌心所攥握的那缕魂灵。 幽魂破灭,化为飞灰,随风徐徐飘散。 最终,谢玄衣手中,只剩下了一缕如残絮般的魂灵。 只剩一缕残魂,便意味着徐囿已经彻底身死道消,即便有“炼尸还魂”的鬼修大能出手,也没法用这一缕残魂,将其复活。 “白泽大圣……” 谢玄衣低下头来,注视着那截干枯指骨,陷入沉思之中。 这位妖圣的名号,他还真听过,千年前叱咤风云的顶级人物,只不过那时候人族妖族之间的矛盾,似乎没有如今这么剧烈,大穗剑宫藏书中曾经提到,白泽大圣遨游天下,广结善缘,与许多大修行者都是好友。 因此,白泽大圣的洞府遍布四境,有不止一座。 只不过在其寿终之后,这些洞府便仿佛消失一般……这千年来,没有现世任何一座。 这节指骨,是白泽大圣留下来的遗物? 徐囿神魂里的情报信息量很大,谢玄衣简单捋了一下。 鲤潮城元气异常,疑似有圣贤秘境即将出世。 这个消息,本该被严密封锁,但却被妖国得知—— 青州高层,必定出现了叛徒。 “八百里禁”的真相,就此浮出水面:皇城司负责监察四境,浑元仪捕捉天机,妖国虽然得到了情报,但皇城也觉察出了青州的异样,于是就有了这么一道严查之令,将青州边境彻底封锁。 谢玄衣低声笑了笑,将指骨收入怀中。 “有意思。” 他轻声喃喃:“十年过去,皇城里的那些老家伙们,也该退下了吧……现在执掌‘浑元仪’的,是那家伙么?” 白泽大圣的指骨是好东西。 妖修虽然收到了青州方的情报,却不敢轻易相信。 行动之前,它们想查清楚,这座秘境到底是不是白泽妖圣所留……于是就有了这次紧锣密鼓的送骨任务。 但现在。 最关键的信物,落在了自己手上。 而最有趣的是,由于大褚施加的压力,妖族谍子,似乎需要通过“身份凭证”来进行接头。 这也就意味着。 只要谢玄衣可以证明自己是“乙三”,那么他便真的是。 谢玄衣蹲在徐囿身前,看着这具失去魂灵,空空荡荡的躯壳,淡淡开口:“徐囿啊徐囿……死在我手里,你也算是死出了价值。” 若是换做其他人,所做的第一件事,必定是将信物上交。 皇城司规矩森严,赏罚分明。 交出信物,必定得到重赏! 但……谢玄衣不是其他人,他向来不喜欢按照规矩行事。 “‘乙三’的身份凭证,是什么呢?” 谢玄衣眯起双眼,盯着徐囿看了片刻。 他回想先前搜魂时的记忆片段,那位黑衣尊者在精神世界中召见徐囿,徐囿恭敬跪拜,遥隔数千上万里,想要进行这种灵魂交流可不容易,一定有某种特殊物件,可以成为二者精神相连的“桥梁”。 谢玄衣弹了个响指。 溢散在天地之中的青元丹元气,嗤的一声燃烧起来,对着徐囿残躯掠去。 顷刻之间,这具身躯暴燃起来! 而数十息后。 徐囿彻彻底底化为了灰烬,这次不仅仅是灵魂,连肉身也一样。 衣袍成为齑粉。 尸骸化为灰烬。 但隐约可见,一枚细小物件正在闪着微光。 “这枚扳指,也是宝器……但并不是本命物。” 谢玄衣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戴上扳指,尝试催动。 但只是略微浸入一缕神念,扳指便亮起猩红光芒! 这里面设了足足十座阵纹! 妖国那边给出“宝器”之时,便预想过如今情况,一旦乙三遭遇意外,不幸身亡,这枚扳指绝对不会泄密! 因为一旦有“陌生神念”入侵,试图开启宝器内部的精神空间,扳指便会立刻自行销毁! 但很可惜。 若干年前,谢玄衣就见识过一模一样的把戏。 “果然,这就是‘乙三’的凭证。妖国对徐囿的神魂打上了印记。” 谢玄衣挑了挑眉。 先前他捏碎徐囿神魂之时,便刻意留了一手……此刻缠绕在谢玄衣掌心的那一缕残魂,被注入扳指之中! 扳指闪烁的异芒,逐渐恢复平静。 “现在,谁是乙三,乙三是谁?” 做完这一切,谢玄衣嘲讽地笑了一声。 压在心底的那股不安,终于消散。 大褚皇城的浑元仪,可以捕捉天机,检测因果。 妖国那边,也有着同样的手段。 那位指定送骨计划的黑衣尊者,凭借着天机卦算,找到了最“安全”的入关之路……但他一定想不到,选择这种方式入关,会让这场任务彻底迎来转变,白泽大圣的指骨顺利送到乙三手上,但乙三却换了人! 杀死徐囿,拿到信物。 这一刻起,谢玄衣从猎物,变成了猎人。 被指骨撕开一角缺口的断元阵,正在源源不断往外溢出元气……为了杀掉徐囿,谢玄衣捏碎了两枚青元丹,这枚丹药还有一些剩余元气。 一丝一缕,当思来之不易。 这些元气不能浪费。 谢玄衣盘膝打坐,将这两枚青元丹的残缺元气尽数吸收,由于战斗过程之中有所损耗,这两枚丹药仅仅点燃了九处窍穴。 如今一共点燃四十三处窍穴。 还有六十五处窍穴未燃。 打坐呼吸过程之中,谢玄衣隐约觉察到,自己身体产生了“异样”……四十五处窍穴点燃,金色元气盘踞在窍穴之中,熊熊燃烧,犹如火炬,这些元气顺延经脉向着自己的丹田位置凝聚。 这里是修行者最重要的地方! 元气凝聚于此,当数量达到一定程度,便会发生质变。 炼气,筑基,驭气……而后便是洞天。 看似弱小的人体,在引入元气之后,便成为了一座无穷无尽的宝藏。 点燃窍穴,升华筋骨,驾驭元气。 而后,修行者便在身体之中开辟“洞天”。 做到这一步,这位修行者便已然脱离了凡俗,如果愿意,完全可以辟谷,只以天地灵气为食,将元气储存至丹田洞天之中。 不参与俗世斗争的话,大寿会延长至三个甲子。 正常来说。 炼气士的修行,只是点燃窍穴,丹田位置不会有所异变…… 但谢玄衣却感到,那些金色元气,都在分出力量,送往丹田位置! 自己当年凝聚的“洞天”已经消失不见。 可空空荡荡的丹田,此刻却凝聚着丝丝缕缕的金色气息! 这些元气呈絮状,十分稀薄,但隐约感觉,它们要凝出一枚“水滴”形状。 “元气还是有些少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摒弃杂念。 他不去纠结这些金色元气到底能凝成什么…… 眼下还有一些“善后”任务,需要完成。 谢玄衣抬头,看了眼天色。 月黑风高,夜色正浓,正是杀人灭口的好时候。 徐囿死了…… 但沈妍还活着。 第30章 送你上路 “徐囿……怎么还没回来?” 青灯袅袅,沈妍披着一件单薄外衣,在屋内焦急踱步等待。 “杀一个谢真,需要这么久么?” 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从北郡到青州,她试探了许多次,这谢真身上的的确确,没有元气。 按照推断,他应该只是一位略懂符箓之术的炼气士,最多与道门有些渊源。 以徐囿的境界,杀这么一位炼气士,只需盏茶功夫。 “吱。” 很轻的一道开门之声响起,沈妍惊喜转身,但下一刻面色就变得煞白。 去而复返的不是徐囿。 而是谢真。 “沈姑娘,又见面了……” 谢玄衣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语气平和,仿佛在和老友打招呼。 只是这语气,却让沈妍不寒而栗。 因为他身上的白衣,还沾染着斑斑血迹。 “我本以为,我们可以不用再见的。” 谢玄衣合上屋门,缓缓踱步,来到徐囿办事的玉案之前,他气定神闲坐了下来。 谢玄衣自顾自沏茶,轻声开口:“或许我们是真的很有缘。” “谢真……” 沈妍是个聪明人。 她很快就冷静下来,强压着心里的恐惧,坐在了谢玄衣对面。 “徐囿,死了?” 有些事情,她已经猜到了真相,可此刻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这可是太安城副城主! 驭气境巅峰! “妖国那边有一个词叫‘往生’。很多年前,墨鸩大尊蛊惑人心之时,会告诉那些愚蠢修士,只要替妖国卖命,即便死了也不可怕……只要做出足够贡献,便可以在妖国留下一缕魂念,这缕魂念便是‘往生’的希望。那些替妖国卖命的‘人类’,尽管赴死,无论结局如何,大尊会给他们‘再活一次’的机会。” 谢玄衣低头垂饮,语气平静:“用那边的词来说,徐囿没有死……我送他‘往生’去了。” 沈妍面色唰的一下无比苍白。 比谢真杀了徐囿更可怕的,是谢真口中所吐出的妖国二字。 “往生,这个词是不是很可笑?” 谢玄衣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盯住沈妍:“但偏偏有人信。死掉的人,怎么会再活一次?替妖国卖命,能有什么好处?” 这屋阁内悬挂着极为醒目的“尽忠报国”,“留取丹心”牌匾。 徐囿玉案上留下的字画文章,更是处处彰显报国情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无怪太安城子民觉得徐囿是个英雄,也无怪义子徐靖将其视为楷模。 如今来看,实在讽刺到了极致。 出乎意料的。 沈妍并没有求饶,也没有忏悔。 她只是冷冷注视着面前白衣少年:“那么替大褚卖命,又能有什么好处?” 谢玄衣微微皱眉。 “褚帝崩殂,天道倾塌,北郡民不聊生,战乱之后,又遇大饥之年,流血漂橹未干,便又是遍地冻死之骨。” “皇城那边,不思进取,黜职镇守使,封闭北境边陲,对子民之苦视而不见,听说永元楼里夜夜歌舞升平,可知皇城每有一曲,北郡有多少人饿死,累死,病死?” 沈妍面无表情道:“我替大褚卖命,大褚可不会念着我的好。我替妖国卖命,至少……我能活下去,而且我能活得很好。” “……” 谢玄衣沉默下来。 长眠十年,对于如今的大褚,他实在不甚了解。 只不过这一路行来,北郡凄惨,却是更胜往昔。 “所以你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也能痛下杀手?” 搜魂徐囿之时,谢玄衣便知道沈妍为了这次任务,到底做了什么。 为了顺利入关。 沈妍亲自出手,让灵罗山灭门。 即便是谢玄衣这样的杀胚,也对这种行径,感到“震惊”。 “杀了便杀了。” 沈妍毫不在乎地笑道:“按你说的,我只是送他们去‘往生’……这个世道,活着有什么好?” 谢玄衣再次沉默。 他现在知道了。 沈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样的人,比徐囿更可怕。 “谢真,你大可以杀了我,我不在乎。但我要提醒你一点……这里是太安城。” 沈妍语气冷漠到了极点:“皇城司的浑元仪,时时刻刻监察着这里。徐囿的死,一定会引起上面的注意,你杀了我,自己能脱身么?” “我有一千种脱身的办法。” 谢玄衣平静道:“最简单的一种,就是把真相公之于众。” “你不会这么做的。” 沈妍笑了。 她仰起头来,看着面前俊美的白衣少年:“妖国谍子的身份固然见不得光……但比起我和徐囿,你的身份似乎更值得保密吧?” 谢玄衣端着茶盏的动作微微一顿。 “你是妖国尊者花费大心力推断出来的过关之人,能够被妖族盯上的‘人’,绝不会是大褚死士,更不可能是浑元仪内留有魂念的忠义之辈,换而言之……你在大褚境内的身份,一定是混沌且模糊的。” “与道门有渊源。” “能以炼气修为,击杀驭气境巅峰。” “我不相信这样的人,会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你的名字一定是假的,你的身份一定也是假的,一旦被皇城司盯上,你会是比我和徐囿更值得注意的‘怀疑对象’,一个没有身份没有来历的人,来揭露妖族谍子,皇城司会相信么?” 沈妍缓缓说道:“换而言之,就算你说你是好人,谁知道?” “沈姑娘,你不该生在灵罗山。” 谢玄衣听完之后,忍不住长叹一声,认真说道:“你应该生在皇城,成为一名‘檀衣卫’。” 沈妍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所以……谢公子,杀我并非明智之举。你杀了徐囿,拿了妖族信物,何不将其利用到底?” 她缓缓说道:“我可以帮你。” 谢玄衣意味深长地看着沈妍。 “帮我?” “帮你摆脱皇城司的追查,逃离浑元仪的监控,抹除今夜太安城发生的一切。” 沈妍看似平静,但她十指早已嵌入掌心之中,掐出一道道血痕。 她轻声开口,提出交易:“无论如何,你需要证明徐囿的死与你无关。” 这些话说完。 玉案对面的白衣少年,果然陷入沉思。 看到谢真如今的反应。 沈妍知道,自己猜对了,也赌对了。 这白衣少年的身份,比自己和徐囿的更神秘! “沈姑娘,倒是提醒了我。” 片刻之后,谢玄衣抬起头来,认真说道:“说不定此刻的浑元仪,正盯着我,皇城司那些家伙,可是一个个都长着狗鼻子,比妖修难缠多了。” 听到这话。 沈妍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容不得她继续开口。 对面玉案上端盏饮茶的少年,忽然两根手指并拢斩切而过。 嘶啦! “???” 沈妍瞪大美眸,不敢置信地低头。 一缕纤细血线,自玉颈之处浮现,连绵成线,她下意识伸手去捂,却已经晚了。 鲜血从指缝中溅出,落在玉案铺开的白宣之上,化为点点妖异猩红的梅花。 “作为答谢,送你上路。” 谢玄衣最后望向沈妍一眼。 他站起身子,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将其按下。 金色元气掠出,将整张桌案点燃…… 很快火势蔓延。 整座徐府都升起磅礴乌烟。 第31章 妖火 “起火了!” “起火了!大火!” 三更半夜,徐府这场突如其来的滔天大火,引起无数人注意。 好几道剑光冲天而起,而后便是连绵不绝的驭水符箓,灭火阵纹—— 当正在执行夜巡任务的义子徐靖听闻消息之时,这场大火已被扑灭。 徐府被烧了个干净。 徐靖踏入府邸,搬开倾塌屋阁的巨石,只看到一具被烧成焦炭,不成人形的女子尸骸。 “沈妹……”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撑地,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噩耗。 徐靖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怎会如此! 他只不过离开片刻,徐府怎会变成这样! 一缕剑光缓缓落下。 “这是妖火,现场的火星之中,残余着凰火气息。” 剑光之上,悬立一袭黄衫。 徐靖抬起头来,眼眶通红,咬牙切齿道:“城主大人,你的意思是……有妖修在太安城纵火?” “……是。” 太安城城主轻叹一声,宽声安慰道:“谁能想到,会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在徐府纵火?那人倒是来无影,去无踪,我已第一时间封锁城门,但却完全捕捉不到对应气机。今夜之事我已向上禀报,如今青州严禁,浑元仪网罗天机,想必会有所线索。只是不知道皇城司那边何时回复……徐公子,节哀顺变。” “等等,我义父呢?” 徐靖骤然想起了另外一件重要之事。 太安城城主再是一叹。 片刻后。 徐靖被带到太安城外,他看着面前堆积的那一小滩灰烬。 “这就是你义父。” 这句话显得有些讽刺,荒唐。 太安城城主低声叹息道:“徐囿死法,和沈妍相似,被焚烧成烬,连完整尸骨都没有留下……从此地残留的妖火气息判断,这暴行大概是同一妖修所为。” 青州封禁,严查妖修! 如今这妖修在太安城放肆杀人,简直视大褚王法于无物! “妖修……妖修……” 徐靖猛地抬起头来。 他向着太安城狂奔而去,直奔谢真下榻的府邸。 但隔着数里,他便看到了升空的火光,以及浓烟,撞开屋门,这里早已被烧成一片灰烬。 “这座宅院里住着什么人?” 太安城城主驭剑跟随,看到这一幕,皱眉发问。 “我义父今晚招待了几位客人,他们就住在这里……” 徐靖看到这一幕,神情失落:“我本以为,你说的妖修,与他们有关。” “这是怎么一回事?” 太安城城主连忙开口。 徐靖将今夜发生之事,简单说了一遍。 太安城城主默默听完,而后发问:“你说那谢真,身体里没有元气,却擅长符箓之术?” “是。” 徐靖自嘲一笑,道:“仔细想想,他不太可能是凶手,区区一个炼气士,就算懂些符术,难道还是我义父的对手不成?” “是这个理。不过今夜太安城内,不止一处失火……从城主府,到城门驻守台,均有妖火气息。” 城主皱眉,觉得这件事情好生古怪,处处都透露着一股奇怪的感觉。 城主府,驻守台,虽然被人纵火,但却没什么伤亡。 只是几位驻守兵卒陷入昏迷,暂时还没醒来。 而看似损失惨重的徐府,只是死了沈妍一人。 若真是妖修蓄意报复,为何只袭击徐府? 徐靖口中那些客人,所入住的宅院,则是被烧了个干净……这些凡俗哪里扛得住妖火侵蚀,连皮带骨都被烧成了虚无,现场是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线索了。 “奇怪,太奇怪了。” 太安城城主在心底思索。 他最想不通的事情。 就是徐囿。 堂堂太安城城主,怎么就无声无息死在了太安城外? …… …… “就在此地休整。” 一路奔行,没有回头,确认身后没有任何追兵之后。 邓白漪选择将队伍停在一座荒山山脚之下休息。 她抱着姜凰,小家伙还在睡觉,睡得很是香甜……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除了姜凰,没人睡得着。 “谢公子不会是去和那位徐城主拼命了吧?” 邓赤城有些焦急。 他知道,徐囿不是什么好人。 但这好歹也是大人物了,总不至于为了区区几枚丹药,就急不可待的杀人灭口吧? “……” 邓白漪没好气道:“什么城主,这是副的!” “能得大褚认命,镇守一方城池,甭管正的副的……这是我们能够招惹的?” 邓赤城惴惴不安地抱紧怀中银票,颇有些后悔地说道:“不行我把这银子还回去吧,这玩意儿拿着实在烫手。” 邓白漪无奈看着自己这奇葩老爹。 “不用还了。” 便在此时,一道轻飘飘的声音,荡入荒山山脚之下。 “徐囿已经死了,如果你真想还,就烧给他吧。” 听闻此言,邓赤城面色骤然苍白。 一袭染血白衣,缓缓映入眼帘。 早些时候,邓赤城还觉得这谢真看上去儒雅温和,童真无邪,可现在越看越不对劲!这明明是一个极度危险的血手杀胚! 玉珠镇那些大妖,杀了! 操纵大妖的鬼修头子,杀了! 现在……大褚钦定的驻城官员,竟然也杀了! “你回来了?” 看到那张令人心安的熟悉面孔,邓白漪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对于徐囿之死,她内心倒是没有太多波动。 一路东行。 所有人的生死都系于谢真一念之间。 她相信谢真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必有缘由。 “嗯……” 当年从来没有解释习惯的谢玄衣,如今想了片刻,轻声开口:“徐囿和沈妍都是妖修,不杀他们,我们都得死。” “妖修?” 邓赤城怔住了。 谢玄衣呵呵一笑:“这位沈姑娘可是个狠人……为了妖国,大义灭亲,亲自把灵罗山灭了满门。” 邓赤城面色苍白。 亲自灭灵罗山满门?这女人这么狠? 虽然这沈妍,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人……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沈妍能这么疯! 回想先前青州之行,他和沈妍可是一路同乘,坐在一个车厢之中! 邓赤城一阵后怕,后背渗出一大片冷汗,整件衣衫都被打湿。 邓白漪困惑道:“沈妍也就算了,徐囿可是太安城副城主……他也是妖修?” 她神色相当复杂。 谢真带来的消息,实在有些炸裂。 怪不得先前叮嘱自己,千万不要休息,需得连夜赶路。 “虽是人身,却怀妖心。这样的人,比纯粹的妖更可怕。”谢玄衣平静道。 邓白漪轻叹一声。 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等等,你杀了他们……接下来怎么办?” 沈妍是灵罗山名门之裔。 徐囿是太安城副城主。 这两位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尤其是后者,这么一位受到敕封的驻城命官身死道消,必定会引起关注。 邓赤城下意识开口:“当然是告发,揭露。” 他说完之后望向谢玄衣。 后者神色一片木然。 “喂喂喂……不是吧?”邓赤城心中有很不好的预感升起。 “很抱歉,接下来的环节是跑路。” 谢玄衣淡淡道:“这两位妖修的身份,不是简单告发能够搞定的,我把太安城的线索清理了一番,短时间不会有什么问题……在皇城司找上门前,我会为所有人换一个身份,一个安全的,不会招惹祸事的身份。” 第32章 同房 鲤潮城,青州最负盛名的观潮之城,每年都有许多游客前来。 此刻正是人声鼎沸的旺季。 街道上人头攒动,商贩吆喝之声连绵不绝。 一行十数人的队伍,极其低调地挤在人潮中前进。 队伍只剩一辆马车。 一位身材姣好穿着布衣的年轻女子,牵绳走在最前面,神采奕奕,四处打量着鲤潮城街道……这是邓白漪第一次见到如此繁荣如此热闹的场面,这是北郡八百年也看不见的场景。 邓白漪一阵感慨,羡慕那些生在境内的幸运儿。 虽是乱世,却可得太平。 不过真正让她诧异的,还是另外一件事。 “你似乎很擅长跑路?” 这几天,她算是见识到了谢真的拿手功夫。 从太安城出,一路东行,抵达鲤潮城,本是一条直线,但谢真所选的行进路线极其诡异,像是一条蜿蜒长蛇,走的尽是地图上没有标记的偏僻小路…… 这家伙以前一定来过这里。 不。 以前一定经常跑路。 “以前被追杀过。”谢玄衣轻描淡写说了一句。 青州他的确很熟,当年大褚贴令悬赏,四境修士齐出,他一路北上,曾在青州斡旋盘踞过很长一段时间。 这里的路他熟,皇城司的手段他更熟。 杀了徐囿沈妍之后,谢玄衣放了好几把火,烧毁徐囿安排的府邸,借着混乱打晕了驻城兵卒,顺手震去一部分神魂记忆……如今青州封禁,浑元仪必定捕捉到了太安城异样,就算皇城司檀衣卫火速办案,但人证物证都不足,仅仅凭借那一丁点“因果天机”,想找到自己,可不容易。 踏入断元阵,与徐囿生死对决之前。 谢玄衣便准备好了这善后之法。 他的身份,总是不好暴露的。 但徐囿的死,最少需要有一个“人”来买单…… 既然这位副城主,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妖修,那么这起事件,便正好由“妖修”买单。 姜凰是真凰后裔,身上的血,骨,发丝,都蕴含着真凰妖气。 谢玄衣先前在车上绘制符箓,便取出了姜凰几滴鲜血,并不需要多……这符箓借用凰血来作引子,不追求杀伤力,只是为了让有心人仔细观察之后,可以发现符箓爆炸所残留的微弱“妖气”。 皇城司想要线索——这,便是他送给皇城司的线索。 如今顺利进入鲤潮城,这一路,虽然路偏了点,远了点。 但好在没有任何追兵。 一直缠绕在谢玄衣心头的“不安感”,徐徐消失…… 那股被人提拎命线的感觉终于散去。 整个人都变得自在了许多。 为了接下来行事方便,谢玄衣路上刻意炼制了几件不入流的简易法器。 以元力煮烧树脂,注入神魂之力,便使其变成一张轻薄面皮。 覆在面上,可变幻面容。 这“人皮面具”不算什么本事,但行走江湖却十分好用。 重活之后,自己年轻了十岁,这张脸的五官也略微有所改变…… 但终究还是有些风险。 一旦进入大城,难免会被注意。 为了确保“安全”,谢玄衣给车队每一人都炼制了张不同的人皮面具。 进入鲤潮城后,他们便不再是北郡南下的“逃难者”。 而是行商贸易,顺便搬家迁户的生意人。 邓白漪几次想要停下脚步观望,买点玉簪之类的饰品,都被车厢里的谢玄衣“善意提醒”。 为了掩人耳目,如今邓府一行人,全都扮做自己雇来的“下人”。 而她,则是扮演谢玄衣的婢女,负责牵绳驱马,做些脏活累活。 婢女……自然是不配买饰品的。 直到入住客栈,在马厩里喂完草料,邓白漪才终于可以缓一口气,她一边擦着额头汗水一边回房。 终于到了“人住”的地方了。 从玉珠镇离开之后,一路风餐露宿,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先前好不容易在太安城有机会歇息一晚。 却偏偏碰上那种事儿。 只不过推门之后,邓白漪笑意顿时凝固,她倒退两步,检查自己是否走错了房…… “别看了,就是这里。” 谢玄衣坐在窗台位置,推窗看着不远处的长街,道:“今晚你和我住一间。” 虽然北郡贫瘠,但邓家好歹也算是当地名户,邓白漪毕竟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 这几日,扮了一路婢女,被使唤一路。 邓白漪愤愤道:“这是不是我爹的意思?” 谢玄衣沉默片刻。 看着邓白漪愤怒的双眼,他大概明白这位千金小姐到底为何而怒…… 女子最看重的,大概就是清白之名,完璧之身。 “不,这是我的意思。” 谢玄衣继续将视线投向窗外,平静道:“既然你是我的婢女,自然要和我同房。” 如此淡定的回答,却是让邓白漪怔住。 “你大概不清楚‘皇城司’是什么样的存在。” 谢玄衣示意邓白漪靠近一些。 从客栈最高点可以看到四平八稳,交错贯穿的七八条长街,如今夜幕将至,街巷人声络绎不绝,很是热闹,提灯的,吆喝的,卖艺的,舞狮的,邓白漪一时有些看花了眼,不明白这些人和谢玄衣所说的皇城司有什么关系。 “徐囿死后最多一个时辰,皇城司便会有所察觉。” “如果徐囿在皇城内留了命灯,那么他们的反应速度只会更快……驻青州的檀衣卫会即刻行动,一旦此案涉及妖修,太安城方圆百里会被严查,负责监察大褚四境元气的‘浑元仪’会第一时间捕捉作案者的气机。” 谢玄衣悠悠开口:“换而言之,即便我们绕了无数道路,抵达鲤潮城,也绝非高枕无虞。看见‘西平巷’卖糖葫芦的那人了么,他在巷头已经站了很久,卖不出一丁点货也不吆喝,这种人被叫做‘蝇瞳’。” 蝇瞳? 无需谢玄衣解释……邓白漪便明白了这称呼的意义。 顾名思义,数量很多。 “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有些人伸手就可以握住的东西,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得到。” “蝇瞳是檀衣卫麾下的‘特殊修士’,数量极多,每座大褚城池都有不少……你也清楚,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修行的。” 谢玄衣意味深长道:“哪怕得到修行法门,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炼气士。” 邓白漪默默垂首。 无法感应天地元气,无法吸纳元气点燃窍穴。 这样的人……即便有修行法门,也无济于事。 这样的人,应该有很多。 “大部分蝇瞳都是这样的人。”谢玄衣平静道:“这些人天资平平,即便得到了修行之法,也无法成为炼气士,为了博取前途,心甘情愿与皇城司签订契约。檀衣卫有办法让他们‘修行’,他们需要付出对应的代价。” “代价……是什么?” “成为炼气士,然后一辈子只能成为炼气士。”谢玄衣笑了笑,“这听上去,是不是没什么不好?” 邓白漪小心翼翼点头。 靠自己修行一辈子也没可能成为炼气士。 加入檀衣卫,便有了可能。 这的确没什么不好。 哪怕只是绘制几张炼气符箓,也比普通人强上太多,有朝一日去到其他地方,那也是万众敬仰的“仙师”了。 “他们一辈子也不可能成为别人眼中的‘仙师’。” 谢玄衣幽幽道:“檀衣卫给他们修行法,便是要他们替自己卖命……这才是真正的代价,这些人一旦点头,便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离开皇城司的掌控。有什么任务,也容不得推托。” “若是死了?” “那便死了。” 蝇瞳二字,便足见其身份卑微,地位卑贱。 这世界不公平?不,很公平。 命运给出的一切馈赠,都会暗中标注价格。 “我不清楚太安城案件调查到哪一步了……” “但我很清楚,从踏入鲤潮城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经被‘蝇瞳’检查过了。” 谢玄衣话锋一转,问道:“虽然我烧毁了太安城住宅,造了伪证,但你猜那位徐囿义子会不会就此打消疑虑?” 邓白漪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自己一行人的长相,以及邓府和谢真的关系,徐靖可都是看在眼里。 “行走在外,若无法承担事情暴露的风险,便不要留下千分之一的暴露可能。” 谢玄衣合上窗,平静道:“所以,无论你现在多不情愿,老老实实做我的婢女,一切等风波结束再说。” 邓白漪咬了咬牙。 其实……给谢真做婢女倒也没什么。 若真是不愿,她也不会一开始就点头答应。 “可是……” 她视线一转,羞愤交加道:“这里只有一张床,两个人该怎么睡?” 正值观潮旺季,鲤潮城人满为患,能有空房便已是一件幸事。 只是这客房实在太小。 连打地铺的空间都所剩无几。 更不用说那张可怜兮兮的狭窄床铺,这床铺似乎只能容下一人。 谢玄衣皱了皱眉,像是听到了很奇怪的问题。 “这床铺这么小……当然是抱着睡。” 第33章 大潮将至 片刻之后。 邓白漪面色复杂坐在床铺之上,看着半倚窗台的白衣少年。 “这就是你说的……抱着睡?” “不然?” 谢玄衣看着窗外街景,平静道:“姜凰个头小,但睡相差,辛苦你晚上多忍耐些。” 掀开床幔邓白漪才发现,原来屋子还有一人。 也是。 这小家伙全程都在睡觉,她几乎忽略了其存在…… “那你呢?”邓白漪小心翼翼替姜凰盖好被褥,有些不太放心。 “我不用睡。” 谢玄衣摇了摇头,“这几天舟车劳顿,你好好休息,接下来还有‘麻烦’。” “还有麻烦?” 邓白漪紧张起来,她本以为抵达鲤潮城便算是旅程终点,可现在来看似乎并非如此。 “只是一些‘小麻烦’。不必担心,我先前答应的事情,会一一兑现,我会安排你父亲在皇城的住所,以及给你找一位靠谱的老师。” 谢玄衣垂眸缓缓说道: “这几日,你的窍穴已经贯穿大半。” “再过不久就可晋入第二境,亲自熔炼元气,这个修行速度放到大宗门里算得上不错,若得名师指点,很快就可以成为年轻一辈的中流砥柱……” 邓白漪听到这,默默垂下头来,掩盖自己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谢真这是在赶自己走了…… 念及至此。 再后面谢玄衣所说的,修行上的提示。 都如穿堂夜风一般,过耳即逝。 她嗯嗯敷衍几句。 谢玄衣看出了邓白漪心不在焉,也不再多言,虽然共处一室,但两人都不再开口。 这间不大的客房便陷入漫长的静默。 兴许是奔波太久的缘故,坐在床榻上胡思乱想的邓白漪,很快便沉沉睡去,昏昏沉沉之间还有呢喃梦呓。 坐在窗边的谢玄衣摇了摇头,起身替她拉上帷帘,而后默默合门离开。 …… …… 夜幕降临,鲤潮城却是灯火通明,更加热闹。 佩戴面具,换了一张面孔的谢玄衣,独自走在热闹街巷之中。 如今这张面孔生得很是平凡。 走在街上,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阔别人间十年。 鲤潮城依旧是当年模样。 这里不乏有行走江湖的习武卖艺之人,这些人横练功夫极佳,各个都是身怀绝技的游侠,胸口碎石,口中喷火,周围一堆游客掷出铜钱打赏。 若换做十年前。 自己如今一定是人群之中看热闹,掷铜钱的某位看客。 可如今谢玄衣却没有丝毫观看的兴趣。 他的视线越过大街小巷,越过熙熙攘攘人群,投向了鲤潮城东边的高塔,群鸟掠过天顶,火焰冲上云霄,遥远的潮水冲击堤坝……也冲击着谢玄衣的心湖。 “嗡!” 心湖之中,响起了消失已久的飞剑铮鸣之声! 世上最牢固的联系,便是修士与本命物的联系。 一旦熔炼。 修士与本命物,便就此绑定。 本命,本命……这二字的含义,重若千斤。 谢玄衣的佩剑名叫【沉疴】。 沉疴在,他便在。 沉疴断,他便亡。 剑修与剑同在,剑修可死不可跪,飞剑可折不可曲。 谢玄衣就这么向着鲤潮城高塔方向行去,四周的喧嚣之声渐渐褪去,灯火也渐渐熄灭,最终他来到一处大坝之前,前方是漆黑潮水,在夜幕中冲刷席卷出无数白沫,犹如一头头雄狮咆哮。 无数潮水冲击堤坝。 狂浪翻滚。 劲风扑面。 亲临现场之后,谢玄衣却是听不到心湖中的飞剑之声了。 他皱起眉头,仔细感受…… 世界无比吵闹。 心湖一片死寂。 没有【沉疴】的声音。 “大潮快来了。” 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道平静声音。 谢玄衣向身侧看去。 堤坝石栏之前,不知何时立着一道身影,那身影宛如石雕一般,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 但目光对触刹那,谢玄衣浑身汗毛便尽数炸起。 虽立于黑暗之中,却是白袍白发! 有些人,无需碰面……也可以知晓身份。 毫无疑问这就是与邓白漪做出交易的“神秘道士”。 谢玄衣踏地后掠,起手便甩出一张符箓! “轰”的一道巨响。 黑暗中爆开一团巨大火光,这张蕴含了凰血的一气道符在夜幕中点燃,滚滚火光扩散化为一座方圆十丈的大球,但处于正中央的那道身影没有躲闪,就这么承受着烈火灼烧,非但没有痛苦之色,眼中还带着些许笑意。 “谢玄衣,你不是剑修么?” 这位神秘道士比谢玄衣想象中要年轻,虽然白须白发,但看上去似乎只是中年。 白袍道士轻声开口:“道门的符箓之术,对我可没什么用啊。” 下一刻。 金灿元气便激射而出,谢玄衣后撤同时并指点向黑暗中矗立的身影。 “嗖嗖嗖!” 大窍之中的元气数量极少。 但谢玄衣执意动用,也是能挤出些许的。 “砰”的一道脆响。 由金色元气凝聚而成的飞剑,瞬间洞破虚空,直接来到白袍道士面前,面对这一击,白袍道士不再硬抗,而是微微侧身,就此躲过……飞剑瞬间回斩,与白色大袍对撞,迸发出剧烈的金铁撞击之声。 道士像是一根柳絮,就这么随风飘去,轻飘飘掠出一大截距离,而后落定在了潮水翻涌的江面之上。 他笑着问道:“这一剑的杀意几乎满溢而出,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谢玄衣面无表情。 他死死盯着面前的白袍道士,冷冷道:“什么你我之间……我和你很熟么?” “有些人白首如新,有些人倾盖如故。” 道士依旧是满面春风,柔声细语:“这世上不止有黑白二色……谢玄衣,就算你我做不了朋友,也未必要成为敌人。” 这一番话,并未使谢玄衣面色好转。 他依旧死死盯着面前的白袍道士…… 谢玄衣的理性告诉自己。 这白袍道士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存在,修行境界深不可测。 可偏偏他的心湖却没有响起“警示”。 这就很恐怖了。 白袍道士微笑道:“退一万步,就算你不喜欢我,我毕竟救了你一命。如今相见,何必动刀动剑?” “所以……” 谢玄衣掌心攥紧金色元剑,冷冷道:“玉珠镇布局,算计至今的人,就是你?” 从玉珠镇苏醒之后,每走一步,都有命线被提拉的错觉。 他一直怀疑,就是这位白袍道士所做……原本谢玄衣还担心,幕后布局之人深藏不露,无论如何也不肯露面。 可现在来看。 这家伙倒是比自己想象中要“坦率”许多。 “这怎么能算是算计呢?” 白袍道士面露伤心之色,感慨唏嘘道:“遥想十年前那一战,转战千里之后,你已油尽灯枯,身体窍穴支离破碎,这种情况下,即便没有投海,也与死人无异。你说说,这一命之恩,该有多大,就算我拿些东西作为回报……不过分吧?” 谢玄衣皱起眉头。 白袍道士微笑道:“你得了大穗剑宫莲花峰真传,神魂之术天下无双,可以未卜先知……我先前所言,是真是假,你心里早已一清二楚。若我真要算计你,离开太安城后,命线牵引的警示为何就此消失?” 的确。 杀死徐囿之后,命线牵引的不安感便就此消失。 但这并不足以让谢玄衣放心。 他确定这张面孔,自己此生第一次见…… 能救活十年前的自己。 生死人,肉白骨,大罗金仙也不过如此! 这样的人物,他怎会没有听过? “你……到底是谁?” 谢玄衣盯着白袍道士,问出了心底最深处的疑虑。 “初次见面。” 白袍道士微微躬身,行了一礼,柔声道:“贫道陆钰真,微微薄名,不足挂齿耳。” 第34章 不死泉 陆钰真? 谢玄衣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过往一甲子,大褚南离两座王朝,开宗立派的宗师,实力超群的大修行者,能够在天下豪杰当中占据一席之地的—— 没有陆钰真这么一号人物。 白袍道士仿佛看出了谢玄衣心思。 他温声笑道:“陆某初入江湖,没什么名。” “瞧你模样,不像是初入江湖。” 谢玄衣重新打量起眼前道士,看面相年龄,陆钰真至少有四五十岁。 “皮囊是这世上无用的东西。” 陆钰真笑着问道:“且不提我,谢玄衣,瞧瞧你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又能说明什么?” “……” 谢玄衣无话可说。 他挥袖散去掌中金色元气。 不论这陆钰真口中所言,有几分真,几分假。 至少有一点他可以确定。 这白袍道士对自己没有“杀意”,如今自己重新修行,境界低微,从刚刚对决的细节来看,陆钰真境界实力显然高于自己。如果他有心对自己不利,那么先前两招,便不会是这个情况。 大江翻涌,陆钰真犹如一根野草,粘附在江面之上。 “你说你救了我……我凭什么相信?” 谢玄衣缓缓开口。 “你不是已经相信了么?” “你从北郡出发,千里迢迢南下,来到鲤潮城,站在这里,便说明你信了我。” 白袍道士背负双手,微笑说道:“虽然我无需证明什么。但北海一战之后,你的尸身坠入海底,被我捞起,装在棺木宝器之中,避免腐烂。全天下只有一人知道你谢玄衣的葬身之处,而那个人……就是我。” 谢玄衣眼神闪烁。 他有些不解:“可是……为什么?”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陆钰真淡淡道:“北海一战,你最信赖的宗门大穗剑宫没有介入,最信任的挚友没有现身,一向匡扶正义的道门天下斋更是明知真相,却置身事外,丝毫不愿帮为你正名,洗脱嫌疑。我看不惯那些根基腐烂的大宗门自诩正道,也见不得那些资质超绝的天才就这么陨落。” 很合理的理由。 但谢玄衣内心却没有丝毫波动。 他自嘲一笑:“你觉得我会相信么?就因为这个原因,你毅然决然冒天下之大不韪选择救我……就算这是真的。救我,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玄衣兄,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陆钰真缓缓盘膝坐下,乘着高高涨起的潮水,居高临下看着江岸的白衣少年。 他笑眯眯道:“我知道,你真正好奇的是……我到底怎么救活了你。” 不错。 这才是谢玄衣真正在意的“真相”。 他不在乎动机,不在乎陆钰真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只想知道,自己当时经脉寸断,元气尽燃,俨然陷入十死无生的绝境之中。 这种情况下,谁还能救得了自己? 如果那人真是陆钰真,他是怎么做到的? “往生。” 坐在大潮之上的陆钰真,轻轻吐出两个字。 这两个字,直击谢玄衣心湖。 他怔了一刹。 “在妖国,有一个词名为‘往生’。墨鸩大尊曾许诺过,每一位愿意献出生命,誓死追随妖国南征的‘死士’,都会得到‘往生’。” 陆钰真平静开口:“正是这个誓言,让北境之战陷入漫长僵局,有无数人族修士选择‘相信’……当然这里面的绝大多数修士都很愚蠢,即便真有‘往生’这种东西,也一定轮不到境界卑微,实力弱小的那些可怜虫。可北境战争发展到最后,连修行到阳神境界的道门大真人都愿意加入妖国,与墨鸩大尊签订契约,这所谓的‘往生’,当真是一个谎言么?” 谢玄衣背后渗出冷汗。 就在太安城府邸之中,他当着沈妍的面,毫不留情地讥讽了往生这个词。 但如今陆钰真再提起。 他却意识到…… 自己,难道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 “那些道门大真人,甚至可以尝试‘坐化转世’。” 陆钰真幽幽道:“若是墨鸩大尊所说的‘往生’是假的,又或者‘往生’不如‘坐化’,他们何必背叛大褚,加入妖国?” “真相只有一个。” “往生……是真实存在的。” 陆钰真托腮长叹,喃喃开口:“妖国在北境更北的荒芜之地生存,那地方元气稀薄,生机断绝,贫瘠到了极致……可越是生机荒芜的地方,越容易诞生奇迹。墨鸩大尊当年所承诺的‘往生’,便是妖国独一无二的神迹。” “妖国修士,将它称之为……不死泉。” 白袍道士意味深长地望向谢玄衣,“不死泉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哪怕只有一滴,也绝对称得上价值连城的圣物。一直以来,不死泉都只是妖国口口相传的传说,就像是真龙,真凰这样的生灵,如果真实存在,那么大家相信这种生灵,一定只存在于仙界。不死泉,就是这样的东西。” 微微停顿。 “直到……墨鸩大尊向世人证明了它的存在。” 陆钰真意味深长道:“这就是为什么,堂堂道门大真人,那些立于天下绝巅的人物,也会选择背叛。对于追求长生的那些大修士而言,得到不死泉,便就是得到了长生。” “说得像是真的一样……” 谢玄衣沙哑道:“墨鸩有不死泉这件事情,是你亲自看到的,还是那些加入妖国的道门大真人,亲口跟你说的?” “……” 陆钰真无言以对,只能哑然一笑。 谢玄衣冷静道:“如果墨鸩真有‘不死泉’,那么它怎么会死?” “这我就不清楚了。” 陆钰真微笑道:“不过墨鸩的事情,并不重要……虽然他死了,但你还活着。” 他伸出手指,轻轻隔空点指。 “你点燃了四十三处窍穴。” 白袍道士指尖落下。 谢玄衣低头。 一缕缕金光,在窍穴位置点燃,沸腾,轰鸣! “每一处窍穴点燃之后,都会输送金色元气,去往丹田位置。” 陆钰真柔声问道:“何不等到窍穴全部点燃,看一看……那些元气,究竟在凝结什么?” 狂风骤起,大潮翻涌,驱散天上乌云阴霾。 大月高悬。 谢玄衣低头看着自己丹田的洞天之处,心底忽然咯噔一声。 他意识到…… 陆钰真说的,很可能就是真相。 不死泉,不死泉。 自己身躯中的这些金色元气,凝聚到丹田位置,便扩散成了雾,这一团团雾气缭绕扩散,看似没有形体,但其实盘根错节,正在逐渐向内坍塌,凝聚! 如果将全部窍穴点燃,金色雾气凝结。 这,便是一滴泉水! 第35章 沉疴何在? “所以,你信不信我,并不重要。” “真相就摆在眼前。” 陆钰真平静道:“想必你早就意识到,自己丹田位置有所异样……就算我不对你说这些,未来你凝结洞天之时,也早晚会查明真相。” “不死泉……在我身体里?” 谢玄衣神情茫然。 他伸手轻轻按住小腹位置。 一股灼烫滚热的气息,在丹田位置萦绕。 陆钰真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今夜相见,便是为了此事。” 白袍道士道:“墨鸩大尊身死道消,往生承诺也随之烟消云散……可那些得知‘不死泉’存在的修士可不会善罢甘休。如今大褚王朝处于风雨飘摇的动荡之际,妖国那边只会更乱,为了争夺墨鸩大尊留下的遗藏,几位大尊早就大打出手。” “可以说,这些年来,整个妖国,以及人族高层,都在寻找墨鸩的‘不死泉’。” 陆钰真笑眯眯道:“所以,我必须提醒你,这是比‘谢玄衣’身份暴露更加危险的事情,让大褚皇城知道谢玄衣还活着,无非是再来一次‘北海之战’,可如果让天下人知道‘不死泉’就在你身上,啧啧……” 如果陆钰真所言属实。 那么不死泉会在整座天下掀起怎样的浪潮,谢玄衣无法想象。 大机缘,大造化。 就意味着大危险! 这个道理……谢玄衣一直都懂。 “你想要什么?” 谢玄衣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他知道,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更不会有掉下来的馅饼! “爽快。” 陆钰真竖起一根大拇指,先是赞叹一声,而后遗憾开口:“我听说,若干年前,墨鸩只是一只小小妖畜,凭借‘不死泉’鱼跃龙门,成为高高在上的妖国大尊,麾下无数豪杰俯首听命,只手便可搅弄天下风云,但只有一事,他至死无解。” “那便是不死泉数量有限。” “墨鸩身死道消之后……留下的不死泉水,用一滴少一滴。” 陆钰真长叹道:“贫道侥幸得了那么几滴,本想试试有没有机会让它多上一些,但可惜,这些年辛苦尝试无数次,均以失败告终。这不死泉,似乎需要一位体质合适的‘宿主’,才能进行衍生……这样的存在,千万人里,未必有一。” 谢玄衣呵呵冷笑道:“你不会想说,我就是那千万分之一。” “哈。” 陆钰真尴尬笑了一声,后续不再言语,只是目光灼灼盯着谢玄衣。 “所以你是想要不死泉水?” 谢玄衣皱眉道:“这东西……妖国将其奉为神物,我不稀罕。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给你,十年前北海因果,就此了结。” “不不不。” 陆钰真连忙摇头:“我先前对你说过……我有不死泉水,虽然用了一些,但还剩下一些。” 谢玄衣沉默了。 “谢玄衣,我想要你‘活下去’。” 陆钰真意味深长道:“天下豪杰,有几人能活出第二世?这一世我希望你活得好好的,修行到比当年更高的高处,真正站在天下绝巅的位置。” “呵,这些话,怎么听起来这么讽刺?” 天下人,都想要他谢玄衣死。 可陆钰真,却想要自己活。 谢玄衣道:“你就不怕,我恢复修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 “尽管杀之。” 陆钰真洒然笑道:“若我死在你手里,便说明命数如此,我当死在你的剑下。” “你……真是疯子。” 谢玄衣冷冷道:“你应该知道我的神魂境界很高,是友是敌,一目了然……” “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准确来说。 在和陆钰真见面前,单单是从邓白漪的口中听到陆钰真的存在。 谢玄衣便已经主观认定了…… 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钰真只是微笑,丝毫不恼,也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只要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能够和玄衣你成为朋友,钰真便心满意足。” 他咧嘴笑了笑:“还是那句话,就算当不了朋友,也未必一定要是死敌……或许我们要做的事情,其实是一样的?” 谢玄衣微微皱眉。 “十年前,对你出手的那些人,还活得很好。” 陆钰真笑着说道:“阴山,皇城司,天下斋,大穗剑宫……就算你真想杀我,也得按照因果顺序,分个先来后到吧?” 谢玄衣轻吸一口气。 清算! 他当然会清算! 当年的恩怨,有一笔,算一笔,他会一笔不落的清算回来! 只是在陆钰真口中,他却听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词。 “……大穗剑宫?” 谢玄衣喃喃开口。 “怎么,很意外么?” “仔细回想一下,你当初北逃之时,选择的路线行踪,都有谁知晓?” “如果大穗剑宫没有内鬼,你的行迹怎会泄露……” 陆钰真微笑道:“阴山白鬼追了你三千里,他的情报从哪来的?十年过去了,你不会连这点事情都想不明白吧?” 谢玄衣陷入良久的沉默。 他回想起大穗剑宫这四字,映入脑海的…… 便是无数张敬仰的面孔。 无数道恭敬的称颂。 一声声师兄,在心湖内回荡。 “不,我不信。” 谢玄衣神情冰冷地抬头:“大穗生我养我,师尊待我恩重如山,我在那里长大!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剑宫!他们没理由出卖我!” “这世上总是有很多不讲道理的事情。” “也罢,不信也罢。” 陆钰真笑了。 他悠悠说道:“剑宫封山已经十年,算算日子,也快解封了。等鲤潮城事了,你大可回宗一趟,查查当年的那些‘旧人’。以你的能力,想要查到十年前的真相,应该不算难事。” 谢玄衣愤怒抬首,望着面前的白袍道士。 他伸出手掌。 远方江潮之中,远远响起一道铮响。 “嗡!” 一把墨色飞剑,在漆黑天幕之中显得格外耀眼! “沉疴。” 陆钰真看着那道远在数里之外的漆黑飞剑,脸上笑意收敛,眼中多了三分凝重。 他遗憾吐出两字:“可惜。” 墨色飞剑在江潮之中席卷前进不过百丈,便瞬间消失—— 谢玄衣站在鲤潮城前,一直以心神沟通本命飞剑。 他能感到。 【沉疴】就在大江之下! 刚刚那一瞬,本命飞剑与自己的联系建立,于是便有了飞剑破江的那一幕! 但下一刻,沉疴的墨影便被抹去。 无数浪潮奔涌如狮,将其吞没。 谢玄衣面色阴沉如水,死死盯住远方江潮。 沉疴的气息已然消失不见……但心湖内的震颤声音还在。 谢玄衣很确定。 自己的本命飞剑,就在这条大江之中! 只是被什么东西“镇压”了! “可惜……今日应是无缘见到玄衣兄的本命飞剑了。” 陆钰真转过身子,丝毫不做防备,就这么背对谢玄衣,盘膝坐在起伏江面之上,看起了远方的潮水。 他笑着赞叹道:“听闻千年前的‘白泽’大圣,曾拥有一件不得了的至道圣宝,那宝贝可以抹去世上的因果,哪怕是残缺受损,也可以抹去或者隔绝修士与本命物的联系……只可惜白泽阖世之后,洞府隐于尘烟之中,无人知晓这件宝贝究竟在哪。” 谢玄衣怔住。 陆钰真忽然说起了一件与此事无关的事情:“当年墨鸩大尊,凭借‘不死泉’得到无数福缘……据说他麾下宝器如山,只可惜其中大多数宝贝,都被他打上了神魂烙印,刻下道纹,即便是那几位大尊出手,想要将其炼化,也要花费不少功夫。” 说到一半,微微停顿。 他意味深长笑道:“可若是能够拿到白泽留下的这件宝贝,想必抹除道纹这种事情,就不再算是什么麻烦了吧?” 一语道破天机。 谢玄衣忽然明白了妖国费尽心机,也要送白泽指骨入境的缘故! “玄衣兄,既然再来一次,不妨便放下身段,好好享受这一世。” 陆钰真温声道:“鲤潮城这场局,真的很有意思。” 第36章 甲六 轰隆隆! 潮水如雷鸣震颤,无数浪花堆卷冲刷而来! 大潮来临,坐在江面的白袍道士陆钰真抬起头来,看着那宛如雪崩一般汹涌而来的潮水,发出一声悠长赞叹,就这么伸出双臂,迎接浪潮—— 而后轰的一声,白袍被浪潮吞没! 谢玄衣的视线自始至终都锁定在陆钰真身上。 或许是境界相差太多的缘故,他并没有捕捉到这白袍道士的离去踪迹。 “哗啦啦……” 等到潮水冲刷江岸,抵达自己身前,便只剩下几个不大不小的浑浊浪花。 那被大潮吞去的白袍身影,就此消失在夜幕之中。 “陆钰真。” 谢玄衣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陆钰真离去之后,谢玄衣才注意到,自己身前不远处,鲤潮江上,有一抹光火悬挂,宛如灯笼一般半边沉浸在江水浪潮之中,此刻终于燃尽,以极快速度消弭于黑暗之中……这是一张早就贴好的符箓,屏蔽了方圆百丈的气机与动静。 刚刚自己与陆钰真交手的动静并不算小。 但鲤潮城那边并未有任何察觉。 但现在符箓燃尽,可就不一样了。 谢玄衣本想寻找自己的本命飞剑……可现在来看,【沉疴】是被困在白泽大圣的洞府秘境之中了。 那件传说中的至道圣宝,能够隔绝修士与本命物的联系? 谢玄衣立于潮前,压制住心中前去一探的冲动。 如果白泽大圣真有一尊洞府,位于鲤潮江中……那么此刻必定被青州多方势力监察,从丰穗城的“八百里禁”就能看出青州高层对这秘境的态度。 以自己如今实力。 贸然踏入鲤潮江,恐怕会立刻被发现。 别说取回飞剑。 届时恐怕是连脱身逃离,都难上加难。 “嗡!” 便在此时,谢玄衣佩戴的那枚扳指,传来了一道很轻的震颤之音。 这是妖国留给徐囿的联络之器。 离开太安城后,便没有丝毫动静。 谢玄衣一直在等妖国那边来信。 此刻他默默向后退去,离开鲤潮江,回到了热闹繁华的街巷之中……找了一条最是偏僻的无人黑巷,确认没有蝇瞳注意到自己之后,谢玄衣甩出清净符,缓缓将神魂浸入扳指宝器内部。 “乙三,怎么这么久?” 谢玄衣的意识进入妖器内部。 他的神魂附着在徐囿那一缕残魂之上,跪伏在地,不远处便是先前一直派发任务的那位神秘尊者。 “尊者大人。” 谢玄衣控制徐囿残魂,小心翼翼地回道:“鲤潮城布防森严,蝇瞳众多。” “嗯……无妨。” 这位尊者的反应,正好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妖国谍网密集且庞大。 饮鸩之战结束之后,这些谍子的具体身份,并没有被一一查明,为了对抗皇城司的严打……妖国尊者大多数时候都只知道麾下谍子的“代号”,并不知晓其具体身份,看来乙三换人的事情,这位尊者根本就不知情。 “你速度还挺快,这就到鲤潮城了?” 黑衣尊者转过身来,看着跪伏在地的乙三。 他微笑夸赞:“你做得不错,这次事毕,南下之日很快就会到来,届时大尊定会对你厚厚重赏。” “……” 谢玄衣闻言直接沉默。 妖国那边的大人物,似乎很擅长画饼啊? 先前搜魂徐囿的时候,他便看到了徐囿对沈妍承诺的画面……普通且自信的徐囿,竟然胆敢给沈妍许诺一整个北郡。 最重要的是,这位尊者说话的腔调,竟然也是如此。 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一种妖国随时可能南下,掀起第二次战争的意味。 面对如此大饼,谢玄衣连忙控制徐囿残魂叩首,颤声回应。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尊者挥了挥袖:“好了,不必多礼。” 微微停顿之后。 这位尊者开始下达新一轮的任务:“你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要快,原定计划的交接仪式是在三天后。不过既然你提前到了,任务也可以提前……明日甲六便会进城,我会将你们的信物进行‘神魂连接’,鲤潮城的交接任务由他负责。” “……甲六?” 谢玄衣微微皱眉。 乙三,甲六,都是代号……这代号似乎与修行境界有关? 虽然沈妍在运送指骨的任务中,是至关重要的一环,但她根本就没有这种代号。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驭气境的徐囿被评为“乙等”,那么那位【甲六】的境界,不就是驭气之上的“洞天”? “交接任务顺利完成之后,甲六会给你一枚‘紫元丹’,作为任务达成的奖励。”黑衣尊者此刻的语气十分和善:“有了这枚紫元丹,最多半年,你就可以晋升甲等。” 紫元丹?! 一直波澜不惊的谢玄衣,此刻猛地抬头。 “怎么……” 尊者看到身前面孔模糊的魂灵,露出惊喜神色,忍不住笑道:“一枚紫元丹,就高兴成这样?等南下之日来临,大尊会给你更多,说不定……你还能争取到‘往生’的机会!” 听到这里,谢玄衣神色就有些复杂了。 紫元丹他确实想要…… 但往生,就算了吧。 “多谢尊者,多谢大尊!” 无论如何,演戏演全套。 徐囿残魂一顿感激涕零,哐哐磕头。 悬立不远处的黑衣尊者见此一幕,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切断与“乙三”宝器的神魂联系。 “完成指骨交接,有紫元丹奖励?” 黑夜之中的谢玄衣背靠小巷,默默攥拢扳指。 这位黑衣尊者的话,让他来了兴趣。 明日入城的甲六,身上带着紫元丹? 自己如今大窍点燃四十三处! 还差六十五处……如果汲取青元丹,那么很可能还需要十枚! 但如果是紫元丹的话,或许一枚就足够! 便在此时。 妖器扳指再次传来震响,谢玄衣眼神一凝,这道震响与先前尊者的神魂引召截然不同……想必是那位黑衣尊者,对即将交接指骨的两位谍子,进行了妖器之间的精神链接。 他顺应妖器震颤,浸入神魂。 熟悉的神魂世界。 灵魂雾气弥漫。 谢玄衣操纵着徐囿残魂,望向前方。 雾气深处,立着一道高大身影,其轮廓犹如一座小山。 “甲六?” 这里雾气太大,谢玄衣看不清对方的身影,试探性开口问了一句。 “是我。” 甲六声如其人,浑厚之声也如小山一般厚重,远远荡出,连雾气都被清扫开来。 谢玄衣在打量他。 他也在打量谢玄衣。 “你就是……乙三?” 两者初次见面,彼此都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尊者希望任务提前,但我这边还有一些安排……” 甲六沉声开口:“所以指骨的交接,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进行吧。” “三天之后的子时,我在鲤潮城南沉磬山等你。” 第37章 无良剑修 说完这句话。 甲六便切断了联系。 谢玄衣再次从神魂状态之中退出……妖国炼制的这神魂宝器,有着极其森严的等级制度。 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以“大尊”为核心,无论是尊者还是谍子,都只是宝器所搭建蛛网中的一份子。 实力越强,地位越高,在这灵魂蛛网之中的权限就越大。 甲六可以主动发起对乙三的“通话”,也可以随时切断。 但作为下位者,乙三只能接受服从上级的安排。 “交接日期,定在三天之后……” 谢玄衣背靠石壁,陷入思索之中。 按照那位尊者所言,甲六明日便会入城……这种级别的修行者,必然知晓“白泽指骨”的重要性,这种情况之下,应该今早完成交接才对。 可这甲六却不慌不忙,把时间定在三天后。 这太奇怪了。 “这家伙刻意留了三天,不会是在为我准备什么手段吧?” 谢玄衣心底的预感并不好。 如果甲六真是一位洞天境修士,就糟糕了。 先前那位驭气境的徐囿,自己杀起来都十分费劲。 两枚青元丹用去,以自己如今的元气数量,想杀洞天境,可能性简直为零。 …… …… “早啊。” 邓白漪睡了前所未有的一个好觉,醒来之后神清气爽。 但拉开床幔之后。 她的神色有些古怪。 客房狭窄,就只有一张桌子,此刻桌上摆满了鲤潮城的特色茶点,一屉一屉的小笼包,热乎乎的豆浆,软糯无骨的豉汁排骨。 最让她感到离谱的。 是眼前这十分陌生的谢真。 谢真不知道从哪搬来一个小火炉,正在煽风点火炖砂锅粥。 “醒了?” 谢玄衣淡淡打了声招呼。 “嗯……你这是在做什么?” 邓白漪揉了揉眉心,纳闷道:“不是说我当婢女,你当公子么?” 哪有公子给婢女准备早餐的道理? 她下意识伸手,去抓热气腾腾的包子。 啪的一声。 谢玄衣没好气把邓白漪手掌拍掉。 “邓大小姐,你现在还是我的通房丫鬟。” 谢玄衣无奈笑道:“你不会觉得这些东西是给你准备的吧?” 邓白漪:“???” 不是给自己,那是给谁?那还有谁? 下一刻她就明白了。 床榻上酣睡的某个小不点,鼻尖用力嗅了嗅,而后猛地瞪大双眼,一个鲤鱼打挺,箭步冲到桌前,开始大快朵颐。 邓白漪目瞪口呆。 姜凰眼神熠熠,专心致志对付着眼前食物……这是她跟着谢玄衣这么多天,吃得最饱的一顿。 先前跟着谢玄衣从北郡到青州,一路没地歇脚,条件实在艰苦,虽不至于三天饿九顿,但却是顿顿吃干粮。 虽然小家伙不挑,但谁会拒绝美食? “这家伙是饕餮转世吗?” 邓白漪从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孩童,姜凰这一顿恐怕快赶上自己三天的饭量了。 这哪里是小棉袄?这明明是大饭桶! “饕餮……” 谢玄衣笑而不语。 饕餮是什么东西,也配和凤凰相比? 虽然不知道这些年姜凰在皇城里经历了什么,但如今她身体里的凰血浓度,已经比当年谢玄衣初遇之时要浓郁许多…… 传说中的“真凰”已经绝迹于世,不复存在。 但或许未来的某一天,这小家伙可以成为一头异种凤凰! “小心点吃,别烫着。” 谢玄衣把砂锅粥端上桌,坐在姜凰对面,小心翼翼开口:“这顿饭味道怎么样?” “好次好次!” 睡得迷迷糊糊爬起来干饭的姜凰,声音也迷迷糊糊。 谢玄衣笑着开口,问道:“喜欢吗?” 这句话出来。 姜凰迷迷瞪瞪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滚圆。 她感觉到了不对劲。 “喜欢……我可以喜欢吗?” 小家伙有些警惕。 “当然。” 谢玄衣认真点头,一本正经道:“喜欢吃的话,以后天天都有。” 姜凰面带怀疑地望着谢玄衣。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算什么?” 谢玄衣依旧是满面笑容:“你天天喊我爹喊我娘,我怎么能亏待你?” 姜凰保持沉默。 她看着这桌狼藉,连忙端起那份新鲜出炉的砂锅粥。 作为身体里流淌凰血的顶级大妖……她当然不会畏惧高温。 邓白漪神情复杂,眼睁睁看着姜凰将一整锅滚烫热粥,就这么喝完了。 嗝! 一个将信将疑的饱嗝—— 姜凰嗓子眼即将喷出火苗之时,连忙伸出双手,将自己嘴巴捂住了。 她记得谢玄衣给自己的叮嘱。 若有第三人在场,若无允许,不可直呼谢玄衣的本名。 也不可施展与“火”相关的能力,即便是当着邓白漪姐姐的面也不行。 虽然从皇城逃出之后,姜凰神魂严重受损,智力沦为了七八岁孩童的水准……但她还是十分听话,并且乖巧的。 过了片刻,她缓了下来,小声问道:“需要我做什么吗?” “真聪明。” 谢玄衣小声道:“白漪姐姐这几天正在修行……她需要借你几根发丝用一用,白漪姐姐平时对你这么好,你肯定不忍心拒绝的,对吧?” 邓白漪再次目瞪口呆:“???” 虽然从一开始,她就猜到了。 精心准备这顿早餐的谢真绝对没安好心。 可她实在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会拿自己当“挡箭牌”。 姜凰拼命点头。 她看了看邓白漪,又看了看谢玄衣,眨眼道:“所以……我只需要给出几根发丝吗?” “如果方便的话,再加一些其他的东西。” 谢玄衣笑道:“可能会有一点点疼哦。” 姜凰摇头,认真说道:“为了白漪姐姐,我可以不怕疼。” 听到这,邓白漪绷不住了。 她拽着谢玄衣离开客房,来到廊道,怒气冲冲道:“姓谢的,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无良!” 谢玄衣笑着问道:“怎么?” “借几根头发的事,你就不能实话实话吗!”邓白漪双手叉腰:“还有,骗一个七岁小姑娘,你好意思吗?” 七岁…… 谢玄衣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姜凰的实际年岁,怕是比自己加邓白漪还要长得多。 “恭喜你,看到了我的真实一面。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骗一个小姑娘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谢玄衣耸了耸肩,不以为然:“……你瞧瞧,她现在不是挺开心么?皆大欢喜。” 邓白漪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就算如此。” 她依旧没好气道:“借几根头发的事情,为什么要以我的名义?” “因为要借头发的不是我,而是你。” 谢玄衣平静开口:“某种意义上来说,刚刚那顿早餐,不是为姜凰做的,而是为你做的……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只有小家伙吃开心了,你才能顺利薅下来一点毛。” 邓白漪怔住。 “清净符和一气符你已经学会了,今天起,我要教你一座大阵。” 谢玄衣竖起一根手指,缓缓道:“一座可以跨境杀人,被列入大褚皇律禁忌界限之内的大阵!” 第38章 九明凰火炼虚大阵(求追读~) 鲤潮城南,有好几座山岭环抱相依。 沉磬山只是其中一座。 谢玄衣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敌人…… 对于那位素未谋面,即将接头的“甲六”。 他实在觉得此人有些诡异。 妖国尊者希望尽快拿到指骨,确认白泽秘境真伪,这甲六竟然自己做主推迟三天交货。 三天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这就是咱们接下来修行阵法的地方吗?” 邓白漪抱着姜凰,站在小山山头,有些不明所以。 “不错。” 谢玄衣站在小山山顶,此地荒芜,极少人烟,但距离沉磬山只有数里,甲六选择的交易地点就在目力所及范围之中。 这就是最好的布阵之点! “阵纹的刻画,门槛并不高。只要能够驱动天地元气,便可以刻画阵纹……” 谢玄衣道:“理论上来说,哪怕只是修为根基最薄弱的炼气士,也可以完成大阵的刻画!但门槛越低的事情,想要将其完美完成的难度,就越高!” “所以阵纹大师的数量,远比大修行者数量稀少。” 谢玄衣意味深长道:“刻阵这种事情,考验耐心,也考验天分。” 有些大阵,细节复杂。 需要刻画几天几夜,不能合眼…… 还有更复杂的大阵,需要十几位阵师通力合作,修筑时间以年为计数单位! 这一点来看,刻阵对于修士的心智,以及神魂要求,远比修为要高得多! 这几日相处下来。 谢玄衣发现,邓白漪的符箓阵纹天赋,其实比修行天赋高出不少……这位玉珠镇大小姐一入定就是好几个时辰,风吹不闻雷打不动,这是极难得的品质,自己教授的两门符箓其实没有太多要领,只是讲究熟能生巧。 制符的过程,其实很枯燥。 但邓白漪似乎“乐在其中”。 这也是谢玄衣不愿让邓白漪跟随自己修行的一个原因……他虽然懂得一些符箓之术,阵纹之道,但屡屡入定都很难维持长久。 大部分剑修,都不适合布阵。 出剑,快,准,狠! 生死胜负都只在一瞬之间! 谢玄衣自幼便过目不忘,他背过许多阵图,记着无数绘符之纹,可却静不下性子修行此道。 上天是公平的。 他拾起了剑,那么自然要丢下一些东西。 “我……能行么?” 邓白漪有些紧张,她对自己没有什么信心。 接触修行,到熔炼元气,也就数十天。 按谢真口中所说,接下来要传授的大阵,威力恐怖绝伦,乃是禁忌之术…… 这种东西,自己能够绘出来? “我觉得你可以。” “刻阵这种东西,和绘符很像……如果你喜欢绘符,那么你大概率也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阵师。” 谢玄衣笑了笑。 他伸出两根手指,缓缓落在邓白漪的眉尖。 后者瞳孔微微收缩。 嗡的一声。 指尖所掠过的虚空,生出一片涟漪。 谢玄衣将自己最珍贵的一部分记忆……毫无保留地传入邓白漪神海之中。 …… …… 【“玄衣,除了剑道资质……你的阵纹符箓之术,天赋也很不错。”】 【“师父,玄衣对旁门左道不感兴趣,只想一心修行剑道。”】 【“天下大道,不分左右。世间万法,无外高低。如今时候还早,你去把莲花峰的那些道藏,尽数背了。”】 【“师父……”】 点指触碰邓白漪额头的刹那。 谢玄衣有些恍惚。 过往的破碎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他下意识喃喃:“师父……” “师父?” 邓白漪困惑的声音,将谢玄衣思绪拉回现实之中。 “没事。” 谢玄衣回过神来,看着面前明眸皓齿却满脸狐疑的女子。 邓白漪好奇问道:“你想家了,想宗门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轻声转移话题:“传给你的那部分记忆,都消化了么?” “有些高深……” 邓白漪小声嘀咕道:“不过我竟然看得懂。” 她伸出两根手指,缓缓凝聚元气于指尖,然后小心翼翼在空中作画,指尖元气溢散如墨,邓白漪屏息聚精会神,按照谢玄衣传来的那部分记忆,一笔一划认真在空中雕刻着复杂晦涩的轨迹…… 静默观看数十息后,谢玄衣知道,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 邓白漪的阵纹符箓资质,绝对称得上出众! 这座阵纹十分庞大,处处都是细节。 自己刻意将其分成了好几个部分……但邓白漪的动作并没有变慢,反而越来越快,这是沉浸于刻阵的表现。 邓白漪的心神逐渐平静如水,整个人的眼神也变得无比专注。 整个过程很长。 谢玄衣很有耐心,就这么静静看着邓白漪复刻这座大阵…… 持续了半个时辰。 大阵的雏形,才就此落下。 最开始落笔于虚空中的那部分元气早已经溢散,但并不重要,谢玄衣全程观看了邓白漪的每一笔每一画。 “我刻的阵……对么?” 一口气完成这么繁琐庞大的工程,邓白漪面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却无比亢奋,她紧张地望向对面白衣少年。 “只有两处小的错误。” 向来不喜欢夸人的谢玄衣,这一次实话实话:“对于初学者而言……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得到这个评价,邓白漪眼神亮起璀璨的光芒。 她咧嘴笑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从谢真口中,听到如此真挚的夸赞。 “这叫什么来着……九什么火……” 邓白漪恼火地揉了揉眉心,她完整记下了这座大阵的刻画轨迹,但见鬼的是那个长长的阵法名字却记不清了。 谢玄衣笑了。 他看着溢散于空中的元气,轻轻开口:“这叫,九明凰火炼虚大阵。名字起得这么长,是有原因的。” “九明凰火炼虚大阵……” 邓白漪深吸一口气,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这个阵,有你说的那么厉害么?” 跨境杀人,被大褚皇律严禁传授! 谢玄衣低眉一笑,轻声道:“你现在脑海中背下的阵纹轨迹,只是简略版,完整的大阵,规模大概是这百倍。” “百倍?” 邓白漪面色有些苍白。 “这座大阵的完整版威力,远超你的想象。” 谢玄衣淡淡道:“但即便只是缩略版,也足够用了……我们要做的,不过是杀一个小小洞天罢了。” 邓白漪愣住:“等等,杀洞天?你说的洞天不会指的是洞天境修行者吧?” “嗯……不然呢?” 听到这个回答。 邓白漪头皮隐隐感到发麻。 她至今还记得丰穗城那位驻官大人给自己带来的威压—— 洞天境! 岂不是比那位驻官还要更强! 谢玄衣继续说道:“如今你虽背下了阵纹轨迹,但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三天,你需要在这座山头布下完整阵纹,这里面需要用到一些特殊的材料,所有注意事项,我会一一教你……” 邓白漪隐隐猜到了:“你说的特殊材料,是姜凰的发丝么?” 她回头看着那个还在沉睡的小家伙。 “不错。除此之外,阵眼位置,还需要滴入她的精血。” 谢玄衣点点头,道:“你不用管为什么,只需要知道……姜凰体质特殊,有她相助,才能结阵。” 第39章 天下大道,不分左右 接下来三日。 谢玄衣耐心教导邓白漪刻阵—— 不得不说,邓白漪的确是阵纹符箓之道的天才。 初次刻阵,便是难度极高的“九明凰火炼虚大阵”! 这座大阵,需要用到好几种不同符箓压阵。 想要完成最终的结阵。 需要进修的阵术,符术,不止一种,相当复杂……但邓白漪进境飞快,几乎是一点就通。 谢玄衣看在眼里,甚是欣慰。 邓白漪在符箓之道上的资质越高,越证明了自己先前的决定正确。 这块璞玉之才,不该跟随自己修行。 天底下符箓之术最为出众的地方,就是道门,天下斋。 三天时间,一晃即过。 黄昏日落时分。 浑身衣衫都被汗水打湿的邓白漪,几乎用尽了自己的最后一缕心力。 “终于完成了……” 她坐在山顶草坪之上,双手撑地,鬓发随风飘摇,轻声喃喃。 大阵落成了! 此刻这一座山头,方圆接近百丈,都被“九明凰火炼虚大阵”所囊括。 耗时三天三夜,她几乎没有合眼。 但此时此刻,邓白漪却感觉不到丝毫疲倦。就在刚刚她完成了最终的结阵仪式,姜凰很是配合地挤出一滴指尖血,伴随着这滴精血在阵纹中枢扩散,持握“凰火主阵符纸”的邓白漪,顿时感到自己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玄妙之境! 这里的每一寸土壤,仿佛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能感受到每一缕掠过的风。 也可以感受到每一根坠下的草。 只要一个念头,这座大阵便可以启动…… 她是这座世界不折不扣的主人! “这就是……结阵么?” 第一次刻阵,第一次结阵,第一次掌阵。 邓白漪沉浸在这高高在上的掌控感觉之中,如痴如醉,忽然之间,余光瞥见一道前所未有的惊艳身影。 谢玄衣站在小山山顶。 他换了一身衣。 不再是干净如雪的白衣。 玄衣,玄衣。 过往的二十余载,他大多数时候都身着黑衣。 以往的佩剑【沉疴】,也是一把漆黑之剑。 那时候大褚有许多人说,谢玄衣所在之处,便如长夜,便是因为他常常一身肃杀漆黑之色。 而每每出剑,便如破晓寒光。 或许是“死过一次”的缘故,谢玄衣的肤色比前世更加白皙,甚至在黑衣衬托之下显得有些惨白,但也因此形成了更加鲜明的反差。 窍穴点燃近半之后,谢玄衣的气血逐渐恢复到了正常水准。 如今的他,眼瞳之中蕴有风雷精芒,唇红齿白,若是不佩人皮面具,便让人挪不开目光。 至少邓白漪一时之间没有挪开目光。 她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少年。 “修行界有一个至理名言。” 谢玄衣忽然开口:“拳头越大,道理越大……很多人把这句话错误地理解成,两个修士碰面,境界低的那一位,永远要低上一头。但其实不是这样的,这句话后面应该再加上半句,天大地大,活着最大。” 邓白漪微微一怔。 “拳头大的人,不一定会活到最后。” 谢玄衣垂下眼睑,轻轻道:“有些时候,生死对决,不仅仅只靠拳头。飞剑,法器,毒药,阵纹,符箓,机关术……修行界是很残酷的,为了活下来,使用什么手段也不为过。这就是为什么南疆有那么多见不得人的邪修,他们肮脏龌龊,卑劣无耻,却活得比很多人都好。” 邓白漪眼神之中有些惘然。 “很多正义之士,自诩高尚,不屑于使用‘旁门左道’,或者是‘阴谋诡计’。” 谢玄衣自嘲一笑,道:“这样的人,往往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越是托大,越容易遭人算计,你千万记住,不要成为这样的蠢人,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以符箓阵纹之术对敌,没什么丢人的。” 邓白漪懵懵懂懂点头,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丢人,还是丢命? 活下来才是真理! 只不过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谢真要突然对自己说这些。 “待会我要出去一趟,如果顺利,便像太安城那样,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这种情况,便用不上这座大阵。” 谢玄衣停顿一下,道:“但如果不顺……我回来的时候,可能会有些狼狈。” 邓白漪顿时紧张起来。 她死死攥着掌心的主阵符箓。 “九明凰火炼虚大阵,虽然杀力绝伦,但也有缺点……此阵范围只限有限,若是被人事先察觉,不入此阵,就算杀力滔天,也无济于事。” 谢玄衣神情凝重,一字一句道:“所以我要你沉住气,务必等到猎物入钩,再起大阵!” 邓白漪咬紧牙关,问道:“这次的敌人,有这么强么?连你也没有把握?” 这些日子,她已经了解大概的修行境界了。 驭气之后,便是洞天—— 原来洞天境的修行者,便是谢真,也需要依靠阵纹才能对付么? 邓白漪这句话,让谢玄衣哑然一笑。 他摇了摇头,轻轻吐出三字:“……俱往矣。” 邓白漪从这三字之中,听出了些许的无奈。 更多的,反而是淡然。 “还记得刚刚跟你说的那些话么?很多年前,我就是那样的蠢货。” 谢玄衣轻声道:“懂那么些剑道,便觉得自己很了不起。靠一把飞剑,便不知天高地厚,觉得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现在我才知道,我当时错得有多离谱。” 他轻轻舒展一下筋骨。 不死泉浇筑之后的筋骨,迸发出噼里啪啦如炒豆子般的声音,金色元气在大窍之中点燃,黑夜之中如绽星火,无比璀璨。 下一刻。 伴随着谢玄衣一声幽幽长叹,在大窍中沸腾的那些金色元气陆续熄灭。 他整个人归隐于黑夜之中。 黑衣,黑袍,以及鲤潮城内买入的一把普通黑色佩剑。 谢玄衣取出那张人皮面具,将其缓缓按在面颊之上。 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顿时变得平凡。 “喂!” 一道紧张的声音,在小山上响起。 邓白漪死死捏着这张符箓,声音很小,几乎如蚊蝇般不可听闻:“谢真……我就在这等你……” “你,千万小心啊……” 谢玄衣摆了摆手,轻轻向前一步。 身形如落叶般下坠。 闭上眼。 风声呼啸。 师尊的教诲,再次出现在脑海之中。 【“……天下大道,不分左右。”】 【“……世间万法,无外高低。”】 【“玄衣,剑修可悟之道,未必只有剑道。”】 第40章 甲乙丙丁,皆为棋子 沉磬山,子时,夜凉如水。 一身肃杀之黑的谢玄衣盘坐于大石之上,闭目养神,将长剑横放在膝前。 “珰”的一声。 很清脆的敲击之声在远方响起。 沉磬山满是紫竹,这敲击之声,便是锐器与紫竹所发出的交撞之声。 谢玄衣缓缓睁开双眼。 深夜竹林之中,弥漫着淡淡雾气,此时此刻的会面,正如三日前在妖器之中的神魂相见。 两人隔着十丈距离,彼此都只显现一个大概轮廓。 谁也看不清对方的真实面容。 十丈外的身影高挺如山,倒是与妖器神魂形象基本一致。 “东西带了么?” 只不过,此刻甲六的声音,却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若是闭上眼,便分不清说话者的方位究竟位于何处。 “自然带了。” 谢玄衣望向甲六,缓缓开口:“大人,尊者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这次任务不容有失……您三日前就到鲤潮城了,何不早点接头?” “如今青州八百里严禁,鲤潮城到处都是蝇瞳。入城之后,总要做些准备。” 甲六幽幽道:“……东西呢?” 谢玄衣笑了笑,反问道:“我的东西呢?” “你的东西……” 甲六顿了一刹,意识到谢玄衣说的是什么,他冷冷开口:“紫元丹,自然有。等我查验信物真伪,向尊者禀报,完成任务之后,便会给你。” “大人这么着急?” 谢玄衣再次笑道:“难道就不先验一验我的身份?” 甲六语气毫无波动:“先验信物再验人。” 说罢。 这具庞大身躯开始向前迈步,直奔谢玄衣而来,雾气中密密麻麻的紫竹被挤压倾斜,有些几乎弯曲砸地。 谢玄衣轻叹一声。 看到甲六这个反应,他就知道……妖国的布置,果然和自己预想中一样。 妖国在北郡青州地界设下的这张谍网,并不能算多么精妙的组织。 在这张大网中蛰浅的谍子,其实只听命于一位直系上属。 这种情况下。 无论甲乙丙丁,都只是棋子。 作为棋手,俯瞰棋局,便会发现这些棋子……最大的作用,就是燃尽自己,而后“死去”。 这就是妖族没给沈妍一个具体代号的缘故。 在妖族眼中。 沈妍就不是一个“活”人。 如果自己没有介入太安城事件……那么徐囿会兑现所谓的承诺么?谢玄衣认为大概率不会,灵罗山灭门之案一旦引起皇城司严查,徐囿便会把沈妍当做弃子,甚至可能会在皇城司介入此案之前,便做出明哲保身的举动。 因为沈妍已经完成了一枚棋子应尽的任务。 任务完成,死得其所。 这种情况下……不死,反而有些浪费,还会连累他人。 按照这个逻辑。 仔细想想便不难发现。 其实在这场运送白泽大圣指骨的绝密任务中,代号“乙三”的徐囿,本质上和沈妍没有区别。 他要做的就是越过青州防线,利用身份职位之便,将物件顺利送到“甲六”手上。 这起案件。 只有一人,会得到尊者的绝对信任。 那就是最终得到指骨,并且负责向上汇报的“甲六”。 那么,如果妖国希望这次任务绝对保密,甲六对乙三采取的最好措施。 就是杀人,并且灭口。 谢玄衣长叹一声:“所以身份根本就不重要……对吧?” 一道声音,让甲六身躯微微一滞。 谢玄衣脚尖轻轻点地,那把黑色佩剑被他踢飞出去,犹如一把疾射而出的利箭,破风而出,剑鞘位置重重撞在甲六胸膛位置。 “砰——” 甲六眼前恍惚,下一刻面前多出一道黑影。 谢玄衣已经贴身,他的速度甚至比先前踢飞出去的佩剑更快,一击膝撞直接砸在甲六下颌之上! 轰的一道闷响! 甲六如山的身躯高高飞起,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乙三。 情报中的乙三。 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重新将佩剑抓在掌中的谢玄衣几乎“骑乘”在这庞大巨人身上,他漠然俯视着这位等级比自己高出一级的妖国谍子,从神魂见面之时他便感到了奇怪,这么高大之人怎会被委任“运送指骨”的重要任务? 如今青州严禁,鲤潮城更是连只蚊子飞进来,都会被蝇瞳察觉! 如此魁梧,如此壮硕。 甲六进入鲤潮城的第一眼起,就会被人盯上! 别说执行任务,就是在蝇瞳监察下自保都困难! 谢玄衣视线掠过,这魁梧巨人浑身上下的肌肤,如玉雕石凿一般坚硬,丝毫没有血肉质感,此刻在他身上,爆发出一道道青色纹路! 尤其是刚刚被自己膝撞凿击的下颌位置,更是有噼里啪啦的雷火光弧迸发闪烁! “南离机关术?” 谢玄衣嗤笑一声:“我就知道……甲六另有其人。” 轰的一声! 魁梧巨人怒吼一声,双手骤然合十,如拍蚊蝇一般砸向谢玄衣。 两旁风声呼啸!杀意迸发! 谢玄衣瞬间消失,巨人势大力沉的一掌落空,这一合掌的威力极其恐怖,四周溅荡出滚滚气浪! 下一瞬凭空消失的谢玄衣便重新回到原先位置,他毫不留情将剑鞘刺下! 这一剑虽未出鞘,却也是杀意饱满! “轰!!” 剑鞘从巨人掌心缝隙刺入,插入前胸,贯穿后背,带着极其强劲的风雷之势,将魁梧巨人钉入地面! “嗷——” 受控于机关术的魁梧巨人竟是张口发出一声痛苦怒嚎。 “咦?” 谢玄衣挑了挑眉。 机关术是没落多年的“左道之术”,在大褚境内,大多数人都认为,只有天资不够的修行者,才会花费时间去研究这种无用之道…… 所以大机关师的数量,甚至比大阵纹师还要稀少。 只不过南离国则不太一样。 南离境内,机关术地位很高,备受推崇,好几任国师都修行机关之术,并且南离国内的大机关师,几乎全都得到了国主亲自敕封的“镇国”封号,这是南离国至高无上的荣誉。 谢玄衣本以为,眼前这“甲六”是机关术的造物,纯粹的死物。 但一剑刺出之后,他意识到了不对。 这甲六竟然发出了痛苦嚎叫? 机关假人是不会感觉到疼痛的…… 仔细再看,甲六肌肤表面虽然生硬,但却隐约可以看见肌肤之下,有血液流动! 这是活人! 活人……被炼成了死物! 第41章 天傀宗 “活尸?” 听到魁梧巨人哀嚎的那一刻,谢玄衣反应过来。 无论是大褚还是南离境内的机关术,其实都只是正经道统,不过稍微偏门了一些。 偏门,但绝不邪门! 将活人炼制成机关的邪术,谢玄衣曾在十万大山的邪修手中看到过,这是一门被称之为“炼活尸”的术法,这门术法往往会挑选身强力壮的炼体者,经过一番血肉献祭之后,成为所谓的“活尸”。 这门术法有悖天道,有违人和,无论是大褚还是南离,都将其列为禁术。 但南疆十万大山之中的那些邪修……并不在乎道德,也不在乎律法。 只需要背弃底线,施展血炼,就可以将一具鲜活且强壮的年轻肉身,转化成为自己忠心耿耿的座下童子,赴汤蹈火的不二死士。 不少邪修,都炼化了专属自己的“活尸”! 谢玄衣双手攥拢剑鞘,将其当做一把长刀,死死钉穿甲六胸膛,他知道此刻和自己对弈的不过是具傀儡,真正主人另有其人,而且多半就躲在附近地界,以神识操纵傀儡活尸进行厮杀。 如今他已经掌握优势,这具活尸体魄很强,但可惜沉磬山地势险恶,范围狭小,几乎没有贴身肉搏的施展空间。 这一剑将其钉穿。 只要谢玄衣不松手…… 这活尸就是有天大力气,也翻不了身。 “敢情你不仅是妖国尊者信以为真的好大儿,还是南疆见不得光的阴小鬼。” 谢玄衣松开双手,一只脚踩在剑柄之上,缓缓站起身子。 大风吹起黑衣。 他环顾四周,一片寂静。 真正的甲六蛰浅于山野之中。 他总算知道甲六推迟计划的这三天在干什么了……这位南疆邪修的身份实在糟糕,恐怕踏入青州地界也是费了千辛万苦。 如果没猜错,今夜这场交易,甲六要做两件事。 一就是拿到指骨。 二就是杀了乙三。 “你不也一样?” 幽暗长夜回荡的风声之中,夹杂着几声讥笑。 “妖国那边给出的乙三情报,可和你截然不同……情报里的乙三擅使大枪,驭气境巅峰。你小子只有炼气境,应该是炼体者吧,揣着把破剑,想要冒充剑修?” 听闻此言,谢玄衣情不自禁笑了。 有意思。 确实有意思。 从对方的口气来看,这位深得尊者信任,被妖国委以重任的“甲六”,似乎也是假的? “既然是同道中人,何必动刀动剑。” 谢玄衣淡淡开口:“不如出来一见,化干戈为玉帛。” 在查明活尸身份之后,他便放出自己的神识,将沉磬山大半山头都笼罩在内。 虽然元气微弱,但他的神魂可依旧强大。 机关控弦之术,最惧怕别人挑出真身,这具傀儡的幕后之主,此刻一定就栖身在沉磬山中! 每一次传递声音,都会有神魂波动。 谢玄衣想稳住这位活尸主人,通过交谈,直接找出他的藏身之处! “放屁。” 山中再次响起冷笑:“谁和你是同道中人?白泽指骨只有一个,今夜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话音刚落。 谢玄衣轻声笑道:“是么,阁下是否太自信了一些?” 下一刻。 谢玄衣目光投向紫竹林深处极其偏僻的一道阴暗角落。 他再次踢剑,只不过这次飞出的不再只是剑鞘,而是藏在鞘身里的雪白飞剑! 嗡! 一缕金色元气附着在飞剑剑身之上,瞬间洞破百丈距离! “……?” 飞剑瞬间没入黑暗,紫竹林深处溅出一蓬鲜血,伴随着一道惘然之中夹杂痛苦的闷哼,一道极其娇小的身影从竹林阴影之中遁出。 谢玄衣轻轻抬手。 飞剑去而复回,重新掠入他的掌心。 整个过程不过三四呼吸,他全程都踩着那具身材魁梧的巨大傀儡。 谢玄衣眯起双眼,他倒是没想到,这位博得妖国信任的甲六,竟然只是一个女子……只不过这女子的姿色,与先前的妖国谍子沈妍完全无法相比。 甲六面容狰狞,脸上布满疤痕,浑身笼罩在黑袍之下。 此刻她只手捂住肩头。 鲜血潺潺而出,从指缝间流淌而下。 刚刚那一瞬,谢玄衣的飞剑太快,甲六根本没想过自己的位置会暴露……只不过她此刻并没有流露出多少痛苦之色。 中了一剑之后。 甲六那张布满疤痕的面孔,反而掠起一抹浑不在意的笑意。 “南疆擅长机关术的邪修有许多。” 谢玄衣望着眼前女子,缓缓开口:“这些见不得光的家伙们为了自保,选择抱团取暖,于是聚在一起之后,就有了与阴山臭名平齐的‘天傀宗’……若我猜得没错,你的‘活尸’炼制之术,就来自天傀宗吧?” “你懂得倒挺多。” 甲六冷冷笑了一声:“一口一个见不得光的东西,你自己呢,若是见得了光,何必遮遮掩掩?你先前不是想和我坦诚相见,现在见了,不如把面皮摘下来说话?” 天傀宗擅长扒皮抽骨,血炼活人! 谢玄衣熬制的“树脂面皮”,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儿戏,因为他们真的会扒下一整张人脸,来做“人皮面具”! 甲六是此中行家。 所以只需一眼,就能看出谢玄衣配了张虚假面皮。 谢玄衣洒然一笑,摇了摇头。 “选在沉磬山见面,足足有三天时间,你总不会只准备了一具活尸吧?” 他转了个剑花,将剑尖对准不远处女子。 “你猜?” 甲六脸上依旧是那副浑不在意的冷笑,停顿一下之后,缓缓问道:“你猜……我这位天傀宗弟子,是不是只会血炼机关之术?” 谢玄衣微微皱眉。 他注意到一个很诡异的事情。 甲六肩头,那先前被飞剑刺穿的血窟窿,此刻依旧在潺潺流血,如果自己没猜错,这女子有极大概率是一位洞天境! 以洞天境的元气修为,封锁伤口,快速止血,不是难事! 等等……血? 谢玄衣神情阴沉低头,原先那把去而复返的飞剑,雪白锃亮的剑身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猩红,这正是洞穿甲六肩头之时,所带回的鲜血。 “最喜欢‘吃掉’你们这些炼体者了。” 女子捂着肩头,低头呵呵痴笑。 下一刻她豁然抬首—— 在她眉心位置,有一缕猩红光芒迸发而出,凝聚宛如一枚竖瞳,千丝万缕的鲜血腥气交杂汇聚,组成了这枚竖瞳。 洞天境与驭气境有着云壤之别。 想要踏入此境…… 修行者便需要集中元气,在丹田位置,凝造属于自己的“洞天神府”! 一千个修行者,往往会凝聚出一千个不同的“洞天”。 这一境之后,洞天将成为修行者的力量源泉,由于修行功法不同,资质不同,诸多因素的差异……导致这一境的实力差距极其巨大,同样两位境界相似的洞天境修士,彼此对攻,很可能会形成一面碾压的情况! 三千大道,亿万种子。 每一座洞天,都称得上是一枚大道种子,只要洞天主人勤加修炼,认真开掘,都会发挥出与众不同的大道特质! 修行之路,始于足下。 终有一日,可以洞天。 这,便是“洞天”二字的由来。 此刻,粘附在飞剑剑身上的残余鲜血,与甲六眉心睁开的猩红竖瞳产生共鸣。 一股极其强烈,远超太安城夜袭的危机感,顿时涌上谢玄衣心头! “砰”的一声! 飞剑炸开! 紫竹林炸开一团巨大血雾! 第42章 猩红洞天(求追读!) 血雾炸开,紧接着便有一袭黑衣从血色雾气之中倒掠而出。 嗖! 谢玄衣神色并不好看。 踏入洞天境后,修行者的实力便会发生“质变”,因为每一位修行者的洞天,都有着对应大道的不同特质……若是自己没猜错,甲六眉心浮现的那枚血色竖瞳,便是她所凝聚的洞天! 这座洞天对应天傀宗的“血炼之道”! 飞剑刺穿甲六肩头之时,甲六趁机将鲜血留在剑身之上,等的就是谢玄衣将飞剑召回。 血炼之术,威力巨大,但代价也大! 这门术法,有些类似于江湖上背负盛名的“七伤拳”。施术者每次发动攻击,都需要消耗自身鲜血……修行此道的修士,尽数被大褚定为“邪修”!为了弥补鲜血匮乏,他们往往会吸噬人血,来喂养自己! 谢玄衣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甲六是个狠人。 但没想到……这疯女人如此果断! 血炼之术一出手,便是彻底笼罩方圆十丈,她连自己辛苦炼制的那具活尸也不在乎了! 谢玄衣成功逃离。 但那具魁梧活尸却是直接被炸成了无数碎片! 紫竹林挺拔摇曳的粗壮竹身,蒙上一层淡淡的猩红之色,空气中也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息。 “身法很好啊……” 甲六兴奋地嗅了嗅鼻子。 她虽然面色苍白,但神情却愈发亢奋。 先前被飞剑戳破的伤口,还在源源不断流淌鲜血……活尸傀儡被炸碎之后,空气中的血腥气几乎凝成实质。 甲六缓缓抬起一条纤细手臂。 伴随着其抬手动作,无数猩红气息在空中飞掠汇聚,化为一枚枚血色火球。 一枚枚血红星辰,悬浮在紫竹林之上。 “去!” 一道疾喝。 甲六额头的血色竖瞳陡然睁大,数十枚悬挂竹林上空的猩红火球轰然落下—— 谢玄衣掉头就跑,没有丝毫犹豫,跑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这位天傀宗女子修为深厚,出手狠厉,最重要的是这座猩红洞天……实在有些诡异! 顷刻之间,紫竹林化为火海。 一枚枚大红火球,呼啸坠砸而下,犹如大褚皇城司研制的攻城炮弹一般,每一下都带着毁天灭地的声势。 灼灼燃烧的滚烫热风自后背袭来。 一路“狼狈”逃窜的谢玄衣,抽出时间略微回头瞥了一眼,不出所料看到甲六那张狰狞丑陋的面孔,泛着一丝讥讽冷笑之意。 这位洞天邪修大概以为胜负已定,此刻只把自己当做无处可逃的猎物,在玩最后的“猫捉耗子”。 “你大概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吧,知道出行佩张面皮,隐藏身份。” “但在我看来,十足的蠢货。” 甲六环抱手臂,就这么不紧不慢在后面跟着,她唇角翘起,饶有兴趣看着谢玄衣一路被火球轰击,狼狈逃窜,颇有种痛打落水狗的意思。 她微笑开口:“我原本还担心,你小子不敢来赴沉磬山之约。” 谢玄衣眯起双眼。 通过这段时间的斡旋,他已经可以确定…… 甲六修行的这座猩红洞天,正应和天傀宗的“血炼之道”。 遍地凹坑,滔天血火。 这里燃烧的每一缕火焰,都是以甲六自身精血作为催动,不过从甲六反应来看,她似乎还处于“血量充足”的状态之中? “差不多玩够了。” 甲六瞬间收敛笑意,冷冷道:“送你上路。” 她双手合十。 最后一枚血色火球不再是“堪堪擦过”,而是加快速度,直击谢玄衣头顶—— 剧烈破空之声响彻耳膜。 谢玄衣下意识拔剑,但先前在鲤潮城随意购买的那把佩剑,已被猩红洞天震得粉碎,即便动用元力引召,也无非就是召来一堆碎片……谢玄衣俯身奔跑,伸手攥住一根壮硕紫竹,掌心发力,这根足足有五丈长的紫竹转瞬之间便被压得弯曲贴至地面。 下一刻,不堪重负的破碎之声响起,紫竹就此一断为二! 谢玄衣不再逃跑,而是攥住这根细长紫竹,拧腰转身,犹如投掷长矛一般,将其射出! 转身那一刹。 谢玄衣整片视野都被坠临的血火布满! “轰!” 下一刻,巨大火球被紫竹贯穿射爆,这无与伦比的肉身爆发之力,直接将猩红洞天的“血炼之道”蛮力破解! 谢玄衣抬袖捂住面孔,紫竹长矛将火球射爆的同时抽身后退,漫天火雨纷纷扬扬落下。 他重新退至一个安全距离…… 那根被他竭尽全力投掷而出的紫竹,射爆火球之后去势不见,对准甲六所在方向疾驰而去。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 甲六瞳孔收缩,合十之印被强行打破,被迫无奈伸出双手,来硬接这根势头凶狠的紫竹长矛,漫天血火向着她的双袖汇聚,犹如龙汲水般瞬间将黑袍染成血红之色,只一震掌,这根紫竹便被从头到尾震地粉碎! 蹬蹬蹬。 甲六后退三步,面色有些难看,犹疑不定地重新打量起谢玄衣。 炼体者的宗门,其实也就那么几个。 面前这家伙动起手来,也是招招狠厉,丝毫不比自己“仁慈”,这种杀人之术,显然与佛门无关! 她怎么觉得,对面也是一个修行邪道的“同道中人”? …… …… 沉磬山陷入短暂的静默。 刚刚一番对攻之后,谁都没有选择贸然进攻。 “现在的我,似乎还无法与洞天交手啊……” 谢玄衣在心底轻声喃喃。 如自己所料。 只点燃一半不到的窍穴,很难和洞天境硬掰手腕。 凝聚洞天之后,血炼之术的威力,远不是徐囿之流可以比拟的。 驭气巅峰和洞天境界,看似只有薄薄一层瓶颈阻拦。 但这其实算得上是一个天堑。 “洞天”本身的存在,便是大道的一种象征。 如果只是驭气境,甲六的“血炼之术”根本不可能施展如此之久……这座洞天给她提供了极其浑厚的气血储备,让她可以肆无忌惮挥霍浪费。 抛开境界差距不谈。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那就是“血炼之术”,实在有些太诡异,太恶毒了些。 谢玄衣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金色元气流淌于窍穴之中,覆盖这双手掌,但依稀可见有血色污浊气息,在肌肤表面流转。 空气中发出嗤嗤的灼烧之声。 虽然已经处处小心。 但甲六的“血炼之术”,依旧溅射到了自己身上。 修行这种术法的邪修,往往会做出一种疯狂的行为……那就是往自己血液里面渗毒。 是的,他们会自行服食不同蛊毒。 如此一来。 正常献祭泼洒的那些“鲜血”,便也带上了剧毒! 这也是正常修士不愿与邪修对敌的缘故,谁想和这种疯子对捉厮杀? 这种情况,沾上哪怕一滴血,都是极糟糕的事情。 “你比我想象中要厉害不少。” 沉默片刻之后。 甲六再次开口,她望向谢玄衣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先前那副极尽轻蔑的眼神。 “中了‘血炼之术’,竟然还能站着。” 甲六眯眼缓缓道:“是有宝器护身么,还是这身体魄当真霸道到了……能够硬抗蛊血的程度呢?” 都不是。 谢玄衣依旧沉默,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能够站着。 是不死泉…… 准确来说,是尚未凝聚成“不死泉”的那些金色元气,原本盘踞在丹田内部,呈现游离形态,在自己中了蛊血之后,这些金色元气开始主动在身躯表面游走,蕴含奇毒的“蛊血”,刚刚侵入护肤,就被金色元气找到。 然后相互反应,彼此抵消。 这便是“嗤嗤”之声不断的缘由。 “不论是哪种,都是好事。” 甲六没有得到回应,并不恼怒。 “如果你有能够抵抗蛊血的宝器,今夜之后,这宝器便是我的……” “如果你是靠肉身硬抗,那便更好了,我正缺一个足够强悍的本命傀儡。” 她笑着伸出双手,重新做了一个诡异的结印姿势。 猩红洞天盘踞头顶,妖艳红光如瀑布垂落,若是抛开这张狰狞丑陋的可憎面庞,单看甲六整个人被红光照耀的朦胧梦幻气势……竟会让人萌生一种“得见慈悲菩萨”的错觉。 谢玄衣眯起双眼。 他看到,被猩红洞天光芒普照的甲六,背后缓缓延伸出第二对手臂。 这不是错觉。 甲六真的生出了第二双手,虽然纤细修长,却是鲜血淋漓! 第二双手,结佛门净瓶印,更显宝相端庄。 沐浴血光,将猩红洞天当做霞披的女子,柔声细语开口:“相逢是缘,今夜山高月圆,四下寂静,你我何不玩个尽兴?” 第43章 持握凰火者 甲六这最后一番话,用上了神魂魅惑之术。 南疆修行邪道的那几个大宗门,除了看家本领并不外传,其他小门小道的术法,往往都会互相倾囊…… 这副不人不鬼,半佛半妖的模样,甲六显然是学自与阴山、天傀宗齐名的合欢宗。 “恶心。” 谢玄衣神魂犹如磐石,根本不为所动,面对甲六的传音勾魂之术,只是冷哼一下,便直接将这靡靡之音震碎! 听到这干净利落的二字评价。 一直假装从容的甲六,顿时面色难看起来。 她也不再伪装,尖啸一声,四条手臂同时结印,原先寂静的沉磬山瞬间“热闹”起来,谢玄衣所站之处,有一枚猩红手掌破土而出。 “果然炼了不止一具活尸么?” 谢玄衣面无表情,抬脚重重踩下,直接将这枚手掌碾在地上,踩得稀碎! 鲜血迸溅,将黑衫灼出好几个缺口。 谢玄衣眯眼望着远方山岭,伴随着甲六的结印,这座本来幽静平和的山岭,顷刻之间成为一片哀嚎遍野的乱葬坟岗! 轰轰轰! 一枚枚手掌,一颗颗头颅,如春笋般破土而出! 陆陆续续有十余道身影挣扎着来到地面,这些都是甲六炼制的“活尸傀儡”,这种东西对于天傀宗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事,交接白泽指骨的计划之所以推迟三天,便是因为甲六需要筹备“活尸”…… 对她而言,这次任务的意义十分重大。 杀死乙三,拿走指骨,缺一不可。 所以她容不得自己有丝毫失误,务必要做好万全准备! 青州严禁之下,能够抵达鲤潮城,便已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情。 出于掩人耳目,不被蝇瞳发现的目的,甲六没有随身携带本命傀儡,而为了确保顺利拿到指骨……便有了精挑细选的沉磬山这么一座交接地点。 沉磬山很多年前。 是一座坟山。 天傀宗喜炼活尸,可若是实在没有“活人”……用死人代替,其实也是可以的。 这些从坟中爬出来的死傀,有且只有一个作用。 那就是让甲六的血炼之术,发挥到极致! 人海战术,对于天傀宗修士而言,无论何时都是好战术! 只要死傀数量够多,再强大的体魄,再坚固的宝器,也有被蛊血玷污冲碎的那一刻。 “……数量真多啊。” 谢玄衣站在“人山人海”正中央。 他低笑一声:“只可惜,你虽会炼尸,却不会刻阵,不然今日还真有希望留下我。” 听到这狂妄之语,甲六微微皱眉。 “对付你,这些已经足够了。” 她冷笑一声,道:“今日能够看到我的死傀,你也算是临终有幸!” 她抬起四条手臂,刚要继续施术。 “飒!” 一道破空之音,极其清脆响起。 谢玄衣一脚踏出,踢断一枚紫竹,破碎紫竹如飞剑一般疾射升起,但这一次并不是用作杀伐——这枚破碎紫竹犹如飞剑一般离地掠出,而踢碎紫竹的谢玄衣则是轻踩在临时制作的紫竹飞剑之上,连人带剑,化为一道拔地长虹。 “???” 下意识后退回防的甲六,怔了一下,紧接着眼睛瞪得滚圆。 那缕流光没有袭击她。 而是从她头顶掠过! 驭剑飞行! 剑修!这小子还真是个剑修?! 根据她对“乙三”的情报,这家伙武器明明是大枪,极其擅长近身厮杀,体魄应该十分强悍……为了确保能够没有意外的杀死乙三,甲六刻意花费三天布下这场杀局,可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如此讽刺的事情。 妖国给出的“乙三”情报完全是假的! 这小子不仅能打,而且诡计多端,还藏了一手驭剑飞行! “休想跑!” 甲六竖瞳睁大,连忙施展血炼之术,整个人化为一道血光,拔地而起,紧追过去。 从沉磬山乱坟岗中爬出来的那些死傀,来不及调整,连忙跟着主人一同奔行追赶……只不过它们生前大多有所残缺,只是作为血炼炮灰而存在,此刻即便拼命奔跑,也还是被两道身影拉在身后。 “给我留下!” 甲六怒吼一声,眼看距离有逐渐拉远的迹象,连忙催动血炼之术。 只见她眉心睁开的那枚竖瞳,激射出一道猩红光芒! 谢玄衣踩着紫竹飞剑,听到身后传来的破风异响,微微皱眉。 他轻吸一口气,假装反应稍慢,回头那一刹,正好被血炼之芒洞穿肩头。 “嘶啦!” 天傀宗的攻法属实狠厉。 仅仅一下,谢玄衣便感到自己肩头仿佛被击碎一般……当下闷哼一声,面色骤然变得苍白。 这一次不是伪装,而是这天傀宗疯女人的杀招,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狠厉。 猩红洞天的蛊血,直接在肩头位置爆发! 借着这个契机,谢玄衣强忍剧痛,回头瞥了一眼。 甲六已经杀红了眼,带着一众死傀,正在拼命追赶自己! 很好…… 上钩了。 一切都是值得的。 飞剑摇晃一下,紧接着恢复平衡。 谢玄衣咬破舌尖,收拢心神,稳住剑身,调转方向,直奔九明凰火炼虚大阵的方向而去! …… …… “顺利么?” “不顺么?” 小荒山山顶,邓白漪攥着流光溢彩的主阵符箓,抱膝而坐,不断呢喃。 她的目光一刻不离沉磬山方向。 如果有可能,她倒是情愿今夜自己一个人念叨着渡过……就像是上次太安城别离那样,再见面时,谢真风轻云淡地告诉自己一切顺利,大阵无需动用,麻烦已经结束。 但天不遂人愿。 邓白漪感觉自己心底越来越不安,很快她便站了起来,沉磬山方向有一群乌鸦在夜幕中飞起,伴随着鸦群尖叫之声的回荡,她心中的不安也抵达了最高点。 一道熟悉身影出现在视野之中。 浑身鲜血,面色苍白的谢玄衣踩着破碎紫竹,正以极快速度,向自己所在方向掠来—— 邓白漪下意识捏紧符箓。 “别急着起阵!” 谢玄衣的传音之声入耳,“等所有人都入阵!” 邓白漪怔了一刹。 “所有人?” 所有人是什么鬼?不止一个人? 下一刻她就明白了谢玄衣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一缕杀气腾腾的血色红光紧跟在谢玄衣飞剑之后,再之后便是密密麻麻在地面奔行的死傀!一时之间,沉磬山地动山摇!连带着小荒山的山顶也开始震颤起来! 邓白漪面色倏忽苍白。 她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 谢玄衣驾驭飞剑,在空中兜旋一圈,刻意等到那些死傀追上了一些,才连人带剑撞入九明凰火炼虚大阵之中。 果然,血色红光紧随其后! 甲六没有丝毫怀疑,直接率着死傀,就这么气势浩荡杀了过来! 今夜她必须杀掉乙三! 邓白漪屏住呼吸。 “起阵,就是现在!” 谢玄衣嘶哑的声音,在她耳旁如风雷一般炸开,邓白漪瞬间做出反应。 她长吐浊气,开启大阵。 “嗡——” 这一刹。 荒山之上的时空仿佛凝固,那些死傀毫无知觉地继续前冲,而杀红眼的甲六意识到了不对,她看到自己身前虚空之中,竖起了一缕缕精妙鲜红的滚烫道纹。 飞扬的荒草在这一刻忽然被点燃。 紧接着便是整座山。 一整座山。 瞬间被千万缕“炽光”照亮,在虚无之中立起的道纹熊熊燃烧,化为一缕缕滚烫炙热的凰火! 轰隆隆隆—— 邓白漪衣衫飘摇被大风吹起,面色红润,神采奕奕,整个人变了一副模样,犹如天上神仙降世,主宰此片人间。 她握住主阵之符。 也握住了近万朵飘摇在虚空之中的鲜红凰火! 第44章 赴死之前,送你一程 “阵法!?” 甲六嘶吼一声,她睚眦欲裂,望向踩着紫竹飞剑悬立回首的谢玄衣。 “卑鄙!竟然暗算我!” 谢玄衣捂着被血炼之术击穿的肩头,只是冷漠注视着踏入大阵的天傀宗女子,以及那些蕴含邪道精血的死傀。 “动手!” 谢玄衣传音。 持握主阵之符的邓白漪,化为这座天地的主宰,数千缕凰火在虚空之中显形,凝聚! 在山顶酣睡的姜凰,此刻嗅了嗅鼻子,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她浑浑噩噩地睁开双眼,坐起身子,怔怔看着漫山遍野的炽火。 荒山之上。 飘着数之不清的凰火,犹如一朵朵莲花。 邓白漪单手持符,立于胸前,另外一手,并拢两根手指,做剑气挥砍状。 轻轻一抹。 整座天地仿佛都要被斩为两半—— 无数凰火衔接成一道长线,就这么朴实无华的掠过,所过之处,草叶焚灭,树木被连根拔起,甲六怒吼着抬起四臂,硬生生扛着大阵威压,向前按去。 那数十具没有意识,只知道听从主人命令的死傀,犹如扑火飞蛾一般,涌向那抹血红长线。 “嘶啦!” 下一刻。 死傀身躯犹如纸张一般被切得支离破碎。 铺天盖地的撕纸之声如潮水一般淹没山顶。 最终尘埃落定。 山顶重归寂静。 风吹枯草,沙沙作响。 甲六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缓缓低头。 她眼神之中满是惘然。 更多的其实是恐惧。 四条手臂都结印抵抗,但可惜这座印记只抵抗了一瞬,或许连一瞬都不到。 她的身躯已经被切成两半,切口光滑,此刻散发着淡淡的焦糊气息。 天傀宗最擅长的“血炼之术”,在凰火的压制之下,根本没有丝毫施展余地……甲六所准备的每一滴蛊血,都被象征世间纯阳的凰火焚成虚无,在祭出那一刻,便迎来了瞬间的破灭。 她以一种无法理解,不敢置信的目光,抬首望着眼前那缓缓坠地,如神明般耀眼的惊艳女子。 无数凰火围绕邓白漪旋转,将她一身雪白衣衫染成淡淡红色……主掌这座大阵,哪怕只有一瞬,也耗去了邓白漪的绝大部分心力,此刻她的面色几乎和谢玄衣一样苍白,但瞳孔深处萦绕的凰火神辉却还未散去。 四目相对。 “你……该死。” 邓白漪居高临下注视着这张丑陋肮脏的阴暗面孔,她神情冰冷,眼中迸发出杀意。 死死攥握阵符的那只手,再度发力。 虚空之中再度有一缕缕凰火气息汇聚—— 邓白漪抬起那枚已经开始颤抖的手臂,准备再度点出一指,彻底终结这伤到谢真的女子性命。 “……等等。” 谢玄衣伸出手掌,轻轻按住了她的手。 邓白漪怔了一刹。 谢玄衣的声音,压住了她的杀意。 掌心传来的温度,也召回了她的理性。 邓白漪很是听话地坠落手臂,轻轻吐出那口压在胸膛的杀意与郁气。 于是那数百缕游离在虚空中的凰火,就此散去,大阵迸发出的炽目之辉也消弭于长夜之中。 “不必浪费力气,她已经是死人了。” 谢玄衣半边肩头鲜血潺潺,面色苍白如纸。 硬扛血炼之术,引甲六入局…… 这是今夜唯一杀死这位洞天境的办法。 天傀宗的炼尸之术很强,沉磬山埋伏的那些死傀全面苏醒之后,这场对决便已经不公平了。 甲六是抱着必杀之心,来和自己见面的。 唯一的破局之法。 就是在极短时间,爆发出极大的杀伤力,将甲六连同这些死傀尽数抹去。 这种事情。 如今的谢玄衣还做不到…… 不过,九明凰火炼虚大阵能够做到。 甲六的身躯已经被彻底斩断,只不过凰火切斩速度太快,所以她目前还残留一口气……如果让邓白漪再递出第二击,即便只是气势残尽的一击,甲六也扛不住。 这还要倒欠一条命。 甲六必须死,但不能是现在死。 “她还有用。” 谢玄衣轻轻拍了拍邓白漪肩头,示意她可以好好休息了。 一个优秀阵师所要做的事情,不仅仅是刻阵,还有掌阵。 毕竟这座山头的每一缕阵纹,都是邓白漪亲自刻录,她清楚这座大阵的每一处妙用,也清楚这座大阵的极限……真正顶级的大阵纹师,都是亲自掌阵,主掌杀伐。同样一座阵纹,亲刻者主掌所能发挥的杀力,就是比其他人要强! 第一次主掌大阵,能够与阵纹如此契合…… 邓白漪的阵道天赋,比她的修行天赋要高出不少。 谢玄衣来到甲六身前。 他笑了笑,低声叹道:“我说过,可惜你只会炼尸,不会刻阵,不然今夜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如果甲六还懂得布置大阵,封锁驭剑逃离的空间。 那么今夜的沉磬山之局……谢玄衣或许就是九死而无一生。 不过,这世上什么都有。 唯独没有如果。 “我……输了……” 甲六声音沙哑,缓缓开口。 她眉心之处睁开的那枚竖瞳,缓缓合拢,这具糜烂身躯正在接受凰火的“净化”,那融合了数十种毒素的恶毒蛊血,被凰火点燃之后便不会熄灭……表面上看起来她还是“完整”的,但要不了多久,整个人便会如瓷器一般碎裂。 她的肺腑,很快就会化为灰烬。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阵法?这又是什么火?” 她的目光越过谢玄衣。 落在了山顶飘荡的那些游离火星之上,漫山遍野的凰火已经熄去,此刻还有淡淡光点四处飘掠,犹如小花一般,带着萧瑟寂灭的意味。 火花燃尽,便不再让人感到温暖。 剩下的便是无尽的,终结的冰冷。 “这是九明凰火炼虚大阵。” 谢玄衣以只有两人能够听闻的声音,缓缓传音道:“这些火,就是凰火。” “……” 甲六眼神更加茫然。 她没听过这座阵,但是听说过凰火。 凰火…… 是自己理解的那种凰火吗?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种火,你死得不冤。” 谢玄衣一眼就看破了甲六的心思,淡淡传音。 他站在甲六对面,默默等待。 他在等甲六临终之前,意识涣散的那一刻。 眼前之人毕竟是一位洞天境,想要发动搜魂,获取足够多的记忆,就需要等到最稳妥的时刻…… “咳咳……” 一阵剧烈咳嗽之后。 甲六抬起头,那枚猩红妖艳的竖瞳已经彻底关闭,这说明她身体里的元气已经尽数消弭,无法支撑洞天开启,所谓的血炼之术此刻也沦为笑话。 因为她的身躯已经被凰火掏空。 连一滴血都不剩了。 怎么发动血炼? 只不过此刻的甲六,眼中还带着戏谑。她看着谢玄衣被自己洞穿的肩头,轻轻笑道:“虽然我要死了,但你也好不到哪去。” “……中了蛊血,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谢玄衣也不言语,只是默默等着。 短暂的静默之后,甲六回过神来,她隐约猜到了眼前之人究竟在等什么。 她低声笑了笑。 血炼之术……也不是彻底无法发动,她还有一点点血。 就在这颗残破的头颅之中。 “嗡嗡嗡!” 那枚刚刚弥合的竖瞳再次睁开,甲六闭着双眼,鲜血从眼眶中溢出,瞬间面颊两侧流淌而下。 这一次她只是以竖瞳注视着谢玄衣—— “赴死之前,我送你一程。” 谢玄衣早就猜到了甲六的想法。 他伸出手掌,按在这枚竖瞳之上,浑厚无比的神魂瞬间撞入这位油尽灯枯的洞天境心海之中。 搜魂!发动! …… …… (ps:兄弟萌说个无语的事情,最近有人冒充我相亲,而且冒充我的好像不止一个人。在这说明一下,我不卖课不水群基本不添加任何好友也不相亲!大家千万别被骗了!) 第45章 叛国者 “啊——” 一道极其痛苦的哀嚎之声,在小荒山上空响起。 紧接着一缕面容狰狞的人形魂灵,在谢玄衣掌心凝聚而出! 搜魂成功! 谢玄衣靠着强悍的神魂力量,硬生生挤入了这位将死之人的紫府心湖之中。 与徐囿心湖不同。 或许是修行邪道之故,甲六心湖一片浑浊,翻涌滔天黑浪。 不过这片心湖实在有些太“肮脏”了…… 湖面被黑浪切割,四分五裂,处处可见翻涌妖气。 心湖平静是修行者神魂安宁的象征,这片心湖注定甲六平时就饱受神魂折磨,许多邪修都难免此劫。 谢玄衣快步行走在心湖之上。 他知道,甲六活不了多久…… 他需要在此人生机彻底断绝之前,完成搜魂。甲六此生的记忆在心湖上空飘摇,如她所凝聚的那座血色洞天一样,这些记忆碎片,凝化为一枚枚猩红竖瞳,让整片紫府心湖看起来一片昏暗妖异。 若是她还能撑得住,谢玄衣不介意花费一些时间,看看这位天傀宗弟子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 但现在,时间不多了。 当务之急,是找到白泽指骨任务更深处的“信息”。 谢玄衣想知道,负责主掌指骨任务的那位黑衣尊者……到底是何方神圣。 早些年。 他也与妖国不少尊者打过交道。 这十年大褚王朝境内剧变,想必妖国那边也已“物是人非”,但万一对方是“老熟人”呢? 修士的境界越高,神魂越强大。 心湖便也越宽阔。 越重要的记忆,往往会被封锁在越深处。 当初搜魂徐囿之时,便是这样,甲六的心湖几乎是徐囿三四倍,越到后面越是红雾弥漫,甚至有红光闪烁,化为血色雷霆,将心湖表面封锁。 “就是这了。” 谢玄衣眯起双眼,停下脚步。 熟悉的妖国气息,在甲六心湖上空盘踞,形成一座坚硬魂罩,笼罩而下! 那位尊者对甲六施加了比徐囿更加强硬的神魂封锁! 只是对谢玄衣而言,这种层次的神魂封锁,并不算什么。 修为尽失,但神魂根基仍在。 即便是那位黑衣尊者面对面亲自施展神魂攻击,他也不惧。 “嗤嗤……” 谢玄衣魂灵眉心之处,亮起一抹清亮剑光,他缓缓踏入魂罩之中,无数妖气撞入他的周身,顷刻之间便被清亮剑气荡碎。 浑浊心湖之上,一道熟悉身影缓缓凝聚。 黑袍黑发,仅仅只露出半张面孔侧首回眸。 “果然是熟人。” 谢玄衣轻轻开口:“龙木尊者,好久不见呐。” 许多年前,他和妖国几位尊者都交手过。 那时候的龙木,在诸多妖尊之中,乃是最为年轻最为“稚嫩”的那一位,刚刚晋升,论资排辈都靠在后面。 这其实是一件幸运之事。 因为和谢玄衣交手的那几位尊者,都被斩杀了! 可以说……龙木因此逃过一劫。 哗啦啦! 浑浊心湖,泛起滔天黑浪! 这里是甲六的回忆,龙木尊者的黑影也只是幻象,谢玄衣再怎么开口,它也不可能听见。 “甲六。” 心湖中的龙木轻声开口:“乙三已经抵达鲤潮城了……但我觉得他的身份有些不对。” 跪在浑浊心湖上的甲六,垂首听命:“尊者大人的意思是?” “给你三天,杀了他。” 龙木尊者停顿一下:“这件事情……要做得干净利落。” 甲六身躯微微僵硬了一下。 “是。” 她没有犹豫地应下,而后缓缓问道:“大人,您是怎么看出‘乙三’身份有异的?” 龙木尊者微微回头,面无表情看着甲六。 甲六连忙再次垂首,不敢与之对视。 浑浊心湖之上涌起浪潮。 两人一立一跪,随浪潮起伏,时间好似静止凝固一般。 或许是巧合……龙木尊者向身后抛去的目光越过了甲六,就这么随着浪潮起伏,落在了远方,此刻踏入这片记忆之中的谢玄衣身上。 “呵。” 谢玄衣环抱双臂,面带讥讽看着这一幕。两人遥隔千万里的距离,彼此“对视”。 怪不得上次妖器见面,这位黑衣尊者对自己态度如此友好…… 从一开始,它就没打算放过自己。 这就是妖国的行事作风么? 棋子用一枚,弃一枚。 “直觉。” 片刻之后,龙木尊者收回目光,轻声喃喃,吐出二字。 他没有证据,也不需要证据。 对于这种境界的存在。 玄而又玄的直觉,反而是大多数时刻都值得信赖的东西—— 龙木尊者背负双手,重新恢复了冷厉语气:“如今吞日大尊还在沉眠,北郡青州的这张‘蛛网’,不知有多少人已经叛变……乙级暗子已经不能值得信任了。除掉乙三之后,我会给你一整年的‘赦免’,让你免于神魂受苦。” 听到这,谢玄衣算是明白了。 如自己先前猜测的那样,北郡青州的这张“谍网”,只受一人掌控。 吞日大尊。 只不过吞日大尊似乎出了一些问题……这谍网的掌控权,才落入龙木尊者手上。 这次的白泽指骨任务,层层递进,最终落入甲六手上。 妖国谍网所谓的“奖励制”,从来都是骗人的。 龙木尊者之所以不在乎背叛,是因为真正能够信任的那些核心谍子,都被打上了神魂烙印。 这便是甲六心湖如此浑浊的缘故。 先前谢玄衣就觉察到了,甲六的心湖极其肮脏……看来妖国赠出的“神魂妖器”,便是掌控麾下暗子命脉所用。 加入妖国,便没有反悔余地! 不卖命,就得死! 甲六咬了咬牙,恭敬应了一声,而后艰难开口:“大人,鲤潮城周围实在戒备森严,即便卑下拿到指骨,想要靠近‘秘境’,恐怕也绝非易事。” “秘境么?” 龙木尊者声音浑厚,呵呵低笑一声。 “拿到指骨之后,时候也差不多了。你去见一个人。” 他背负双手,不见有任何动作。 天顶阴云盖压。 整片心湖以极快速度变得黯淡,阴沉—— 谢玄衣神情凝重起来。 铛铛铛! 一层层妖气撞击在他神魂体表,与谢玄衣自身心湖中的澄澈剑气对撞,迸发出连绵不绝的清脆破碎之声! 这片心湖上的神魂压力陡然增大,这意味着接下来的记忆十分重要,龙木尊者施加了第二层神魂封锁。 谢玄衣屏住呼吸。 前几日他才去过鲤潮江,那里的确戒备森严,秘境四周怕是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想要以白泽指骨,提前鉴定秘境真伪。 必须得有一位权限够大的“引路人”! 龙木尊者要对甲六揭晓的那位神秘存在—— 很显然。 就是那位暗地出卖青州,偷偷与妖国勾结的“大人物”! 第46章 蛊血 “轰隆隆!” 甲六的心湖上空响起雷鸣般的巨响。 她的生命已经抵达尽头。 紫府天顶,浮现出一片巨大漩涡。 谢玄衣知道……现实世界中的甲六,恐怕只剩半口气了。 他深吸一口气,等待龙木尊者吐出那位叛国大人物的名讳,给出这极其关键的讯息。 …… …… 邓白漪抱着姜凰,来到谢真身旁。 她动作极其轻柔,不敢发出丁点声音,生怕惊扰了谢真…… 此刻谢玄衣手掌按在甲六头顶。 那缕凝聚成人形的瘦小魂灵,已经消散到只剩极其浅薄的一丝一缕。 “呼。” 一道轻轻吐气之声响起。 谢玄衣缓缓睁开双眼,他面前的甲六正好迎来寂灭。 千钧一发之际……甲六心湖即将崩塌,龙木尊者正好说出那位“青州叛国大人物”的名讳。 原定计划中,甲六拿到白泽指骨,需要有人代为牵引。 鲤潮城秘境四周重兵把守,等闲不得踏入。 那位大人物,正好可以安排。 谢玄衣缓缓平复心湖,眼神有些复杂。 龙木尊者吐出的那个名字……很熟悉。 这位叛国者,乃是自己当年的熟人。 无数思绪掠过,谢玄衣一时之间有些恍惚,许久之后才缓过神来。 当务之急是处理甲六尸体。 老规矩。 那残留的一缕魂魄可以留着。 其他的东西,遗物,尽数可以焚灭。 谢玄衣招了招手,小荒山山顶弥留的那些凰火残烬,以极快速度,掠至掌心。 正当他准备出手之时。 邓白漪小心翼翼开口问道:“你刚刚是……在搜魂么?” 邓白漪的话语,让谢玄衣动作停滞一刹。 关于修行界的那些事情。 这一路上,谢玄衣并没有什么保留。 搜魂是极其邪恶的术法,基本上只有邪修会去使用,这件事情他也跟邓白漪说明了。 “……不错。” 谢玄衣沉默数秒,而后干净利落地承认了。 “啪——” 他抬手从一堆灰烬之中吸出一枚扳指,一颗丹药。 这扳指,正是甲六与龙木尊者联系的神魂妖器,与徐囿的那枚相差无几,颜色稍微深一些。 至于丹药……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谢玄衣本以为,龙木尊者识破乙三身份,所有的一切都是空口许诺。 他倒是没想到,所谓的“紫元丹”,甲六身上倒是真有一颗! 甲六身上并没有其他值钱物事了。 做完这一切。 谢玄衣叩指弹出汇聚在掌心的凰火残焰。 轰的一声,凰火将甲六一分为二的身躯彻底点燃,此刻山顶发出噼里啪啦如同烤柴的干枯之声! 这躯壳之中的血水,早已被九明凰火大阵焚干,甲六能够奇迹般活到如今……全靠那座生命力极其顽强的诡异洞天。 如今洞天破碎。 甲六神魂与肉身尽数被摧毁。 在观看龙木尊者与甲六的对话之后……谢玄衣不敢轻易与妖国那边进行神魂会面了。龙木尊者的心卜之术很强,能够遥隔千里感应出“乙三”的不对,那么想必对甲六也有戒备之心。 甲级暗子都是需要承受妖国神魂酷刑的。 神魂印记,精神暗号,谢玄衣是一样都没有,在情报未知的情况下冒充“甲六”进行会面,很大概率会引起龙木尊者的直接警惕。 不过。 这枚妖器,依旧是与妖国联系的重要物件,必须好好保管! “怎么?” 谢玄衣回过头来,看到了邓白漪望向自己的复杂眼神……他大概能猜到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先前对邓白漪说过。 搜魂,是邪修所为。 今夜小荒山一战,实在没时间遮遮掩掩,甲六命悬一线,谢玄衣可不想为了所谓的偶像包袱,失去“搜魂”机会。 “所以……你是邪修吗?” 邓白漪再次小心翼翼开口。 她一直猜不透这谢真的出身,宗门,以及具体身份。 最开始在玉珠镇,那无比惊艳的桃木破邪一剑,让她以为谢玄衣出自大穗剑宫。 后来东行,丰穗城入关,谢玄衣又对驻官说他出自道门。 邓白漪知道,谢真说的,可能都不是真的。 而她从最开始跟谢玄衣走的时候,心底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一个做事不循规矩,只凭自己喜好。 一个绝不心慈手软,说打杀,就打杀,出手干净利落到极点的家伙。 怎么看,怎么像是魔道中人。 “我说我不是,你信么?” 谢玄衣看着邓白漪的面容,无奈开口。 今夜这一战,实在有些解释不清……他事前也没想到,所谓的妖国内奸竟然是一位魔道修士。此刻小荒山山顶,漫山遍野都是死傀支离破碎的躯壳,以及被凰火焚干的枯骸。 “我信。” 邓白漪抿了抿嘴唇,道:“但如果你是,也没关系。” “……” 谢玄衣陷入良久的沉默。 “要不你就把我留在身边,我看我还蛮有杀人放火的天赋。” 邓白漪咧嘴笑了笑,面色苍白,神色很是难看……她刚刚才吐了一场,掌符之时看起来神采熠熠,大放神威,但这毕竟是初出茅庐的第一场生死厮杀。 凰火大阵一瞬间便绞杀了近百位敌手。 退出掌符状态之后,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钻入鼻腔,她几乎是一瞬间就呕了出来,刚刚才擦干净鼻涕眼泪。 看着邓白漪艰难挺直腰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谢玄衣嗤笑一声。 “虽然我不是邪修,但我杀的人,未必比邪修少。” 谢玄衣淡淡道:“别装了,你不适合干杀人放火这种事情……今夜之后,还是乖乖刻阵,鲤潮城事了,我会送你去道门。” 邓白漪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 “咳咳——” 谢玄衣忽然伸手捂住嘴唇,一阵剧烈咳嗽,浓稠鲜血从指缝中溢出,滴落在地。 邓白漪连忙上前,却被一只手挡住。 “别,别过来!” 谢玄衣弯腰躬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视线有些模糊。 这是甲六“蛊血”开始扩散的象征。 血炼之术,乃是诡异恶毒到极致的一种术法。 若不是九明凰火阵可以焚烧邪祟,单单是这些死傀身上蕴含的蛊血,便可以让一整个村庄的无辜百姓尽数死绝。 作为蛊血宿主,甲六身上的精血,毒性更强! 谢玄衣感到自己肺腑此刻都要灼烧起来,他看着自己肩头被洞穿的那枚血洞,前所未有的冰凉涌上心湖。 为了引甲六入局。 他硬生生扛了一击……此刻蛊血终于是扩散了。 伴随着血液流淌,谢玄衣感到自己骨髓里泛起一股寒意,这股寒意直抵心湖,让人如坠深渊。 但同时四肢百骸,却又承受着千度烈焰般的灼烧! “不死泉……” 谢玄衣额头青筋鼓起,他盘膝坐在地上,靠着极其强大的毅力,用力捏碎紫元丹。 比青元丹品质要高上十倍,数量也要多十倍的元气,瞬间在小山山顶上扩散! 丹田位置,一抹金灿辉光亮起。 这滚滚元气,向着丹田疯狂涌去! 第47章 完美炼气(求追读~) 轰的一声。 紫元丹捏碎之后,滚滚气浪向四面八方溢出。 邓白漪后退踉跄一步。 她反应速度极快,第一时间布下清净符,谢真教过自己,这符箓不仅仅可以用来隔绝声音,也可以隔绝元气和神魂感应。 如今谢真的情况很糟糕。 邓白漪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但她至少可以把这里用符箓保护起来。 “嗖嗖嗖!” 一张张清净符被邓白漪甩出。 这些都是东行路上,她潜心闭关之时所画,平日里总是揣在兜里当个宝贝,此刻就当是不值钱白纸一样往外面洒。 清净符漫天翻飞,在空中悬凝,镇住八方。 小荒山上溢出的元气,重新隐没于夜幕之下。 …… …… 谢玄衣此刻的身体状态极其“复杂”。 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矛盾的痛苦。 骨髓冰冷,血液滚烫,这极致的寒冷与灼烧反复交加……换做其他一个修士,恐怕肉身尚未腐烂,神魂便已经崩溃。 南疆蛊血,乃是世间剧毒。 但谢玄衣硬是一声不吭,全盘接下。 他身躯在颤抖,神魂却稳如泰山。 蛊血扩散虽痛至肺腑,但他经历过更痛苦的。 他以强悍意志力压住蛊血的钻心之痛,紧接着便迎来了紫元丹的磅礴元气! 这枚紫元丹的药力,几乎是先前青元丹的十倍! 谢玄衣咬紧牙关,将元气聚集至小臂位置…… 伴随着一道气血沸腾的轰鸣。 轰! 那堵塞已久的第四十四处大窍,就此点燃! 滚滚元气如大江大河,滋润着谢玄衣这具新躯的干涸经脉。 从痛苦中缓过神来的谢玄衣,已经不满足于只冲击一处窍穴……紫元丹捏碎之后,元气在向自己身躯内灌注,但也在向外界溢散! 他以神魂之力,操纵元气,从四面八方涌入躯内。 全面压制已经扩散的蛊血! 原本被蛊血侵蚀的身躯,顿时升起滚滚白烟! 轰!轰!轰! 一道道轰鸣接二连三响起,谢玄衣面色由苍白逐渐转变到红润,仅仅不到百息,他便点燃了三十多处大窍,紫元丹元气尚未消耗过半……而那原本扩散到四肢末端的蛊血,更是被硬生生压缩到了丹田位置。 “一口气……筑基。” 谢玄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开始冲击筑基! 这枚紫元丹,来得实在太是时候了。 谢玄衣将全部心神,都凝聚在丹田位置。 炼气期的修行,他已经经历过一遍……但如今这一次的“重修”,却变得异常艰难。 当年自己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就可点燃的窍穴,如今被扩宽了十倍,甚至更多—— 紫元丹的元气被凝聚,直到变为金色,才能将其点燃! 但同样的。 这些窍穴陆续点燃之后,抵达一百之数后,谢玄衣感到自己身躯出现了变化。 他变得更加轻盈,简直如一根羽毛般,可以凭风而起! 所谓的炼气,便是凡俗借由天地元气,改变自身体质的一种逆命之举。 炼气期当然也有强弱。 抛开一切外物,以自身实力厮杀……那些生来根骨壮硕的幸运儿,大概率可以碾压生来多病的羸弱者。 这就是“天赋”。 谢玄衣不是没有经历过传说中的“洗经伐髓”,当年道门大真人亲自为他醍醐灌顶,洗涤筋骨,谢玄衣都没有如今这般感觉。 这简直是“脱胎换骨”! 盘坐山顶,谢玄衣睁开双眼,他眼眸之中已有风雷汇聚。 此刻他下意识挥出一拳。 轰的一道破风之声响起。 一丈左右,一块合抱巨石,就此炸开一道蛛网! 这一拳并没有蕴含剑意,只是凭借自身挥出的拳风……就造成了这般景象。 谢玄衣眼神亮起精芒:“这一拳威力,至少是同境炼气士的五倍。这几乎可以与炼体者中的天才进行比较了。” 引用天地元气浇灌身体……这炼气之境,虽然是最基础的修行境界,但炼气士的力量,却是比普通凡俗要大上许多。 炼体者,则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子。 他们更加注重体魄修行。 前期对捉厮杀,基本都是炼体者更占据优势。 但谢玄衣这具炼气士肉身,已经可以碾压大部分的炼体者了。 “紫元丹还有盈余,继续。” 谢玄衣回过神来,屏住呼吸。 还剩下八座大窍,这紫元丹机会实在难得,若有可能,今日最好就能将全部窍穴,尽数点燃! 他开始进行全力冲击—— 这副情景,倒也讽刺。 谢玄衣低眉自嘲一笑,他如今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湿。 若是让十年前的自己看到这一幕,恐怕怎么也想不到。 让自己进入前所未有专注之境的……竟是小小的炼气期突破。 “这些金色元气,都在向丹田汇聚。” 谢玄衣进入神魂内视状态。 甲六残留在自己身体里的蛊血,已经被焚烧大半了,剩下那些都被金色元气逼到了丹田位置,这里其实是一个修士最重要的地方,但此刻蛊血却是以极快速度在被灼烧……因为谢玄衣浑身上下的金色元气,都汇聚至此。 它们翻滚,它们靠拢,它们凝聚。 它们在成为一滴小小的水滴。 这枚水滴,被无数人所觊觎,垂涎。 随着谢玄衣冲击一百零八座窍穴的进度逐渐抵达终点,这枚小小水滴也逐渐凝聚成形,甲六的蛊血被彻底消灭,金色元气出现了“返璞归真”的雪白色彩,无数气化的金雾逐渐凝成了一滴水。 最终,天地齐静,气血沸鸣。 谢玄衣成功点燃了最后那处大窍,浑身上下的大窍都迸发出风雷之声,金色元气可以交互,彼此之间融会贯通。 他成功晋升成“第二境”。 谢玄衣面色无喜也无悲,他的注意力,此刻全被那枚悬挂在自己丹田之中的水滴所吸引。 这是一枚纯净到极致的雪白水滴,谢玄衣只能用完美二字来形容。 正如自己如今点燃的那一百零八炼气窍穴。 完美无瑕,挑不出丝毫缺陷。 这平凡普通的水滴,只要看上一眼,便会让人目光忍不住沉沦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这枚水滴蕴含着极其蓬勃的生命气息。 那是超越天地桎梏的“破矩”之力。 传说中不死泉可以生死人,肉白骨……这事情有些太玄乎了,谢玄衣不确定眼前这枚小小水滴能否做到。 但他隐约感觉。 这枚水滴中所蕴含的蓬勃生机,应该可以让一个本该立即死去的“将死之人”,在世上多留存那么片刻。 原来不死泉,真的可以续命。 哪怕只是多活一刹。 这一刹,也突破了生死铁律的界壁。 谢玄衣轻声喃喃:“这,就是不死泉么?” 第48章 剑修可悟之道 紫元丹的元气散去,谢玄衣顺利完成破境。 他浑身都燃起了淡淡的金芒。 谢玄衣站起身来。 “轰隆隆——” 风雷呼啸之声在一百零八座大窍中回荡! 原先被甲六洞穿的右肩,伤势已经痊愈……至于那些侵入身体扩散开来的蛊血,则是被彻底剿灭,化为虚无! 这,就是不死泉! 谢玄衣伸出双手,感受着身躯中翻涌如蛟的气血之力,却是微微皱起眉来。 “被不死泉浇灌之后,我的修行路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第一境炼气,别人吸纳天地元气即可。 他却需要金色元气。 如今抵达第二境…… 正常的第二境,在道门称之为“筑基”,剑宫则将其称之为“神识”,之所以叫法不同,便是因为后续修行的方向不同。剑宫的第二境,主要是修行神魂,以便日后驾驭本命飞剑,而道门的“筑基”之境,则是为了日后成为真人之时,可以凝聚出一枚成熟的道果,以此拟化元婴。 于是这第三境,道门叫“驭气”,剑宫则是叫“驭器”,听起来相似,仅一字之差,但实则大不相同。 但到了第四境“洞天”——两座大宗的修行思路却又变得极其相似。道门在这一境以“道果种子”成就洞天,于是这一境界也被称为“结丹”,等到道门修士丹田位置的洞天彻底成熟,便自然而然成就“元婴”。 而大穗剑宫的第四境,便是以本命飞剑,构造一座“剑气洞天”,这一境前期,剑修需耗费大量精气神,来豢养本命飞剑。 而到了后面,便是一整座剑气洞天反哺剑修。 “按理来说,这所谓的第二境,只需要凝聚神魂,不断与本命物建立联系……” 谢玄衣呢喃道:“以我如今的神魂积累,应该可以轻松跨过这第二境才对。” 他缓缓抬手。 小荒山山顶的一块大石悠悠浮起。 握拳。 砰的一声大石炸开,炸开之后的数十近百枚石块,同样整整齐齐悬浮在空。 这其实已经超越了神识境的能力范畴。 可以说,这是驭器境才能施展出来的手段。 但谢玄衣此刻并没有当年破第二境时,“圆融如一”的神魂玄妙之感。 “是因为我已经走过一次‘神识境’了么?” 谢玄衣陷入思索。 从来没有人死而复生,但他是个例外。 于是……玉珠镇斩妖这种不符合常理认知的事情,便这么不讲道理的出现了。 一位炼气士,施展驭器手段,爆发出远超第一境的杀伤力。 谢玄衣虽然没了元气,但他的神魂还在,驭器之术的根基依旧深厚。 这也就使得他可以“无视”底层的修行规矩。 虽是第一境,但依旧可以施展驭器手段。 这,靠的是神魂! “等等。” 忽然之间,谢玄衣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些年来,他都是个相当纯粹的剑修……所修行的心法,呼吸法,以及杀伐之术,都出自大穗剑宫。 这世上有千万条路。 剑修只是其中一条。 虽然在这条路上,谢玄衣走得很深,但他并不了解其他修行之道。 “我先前之所以困在炼气境,会不会是因为……我下意识以剑修之道,去渡过这异于常人的第一境?” 谢玄衣听说,南离那些佛门子弟,在第一境的修行极其刻苦。 正常修行,往往需要十年,甚至更久的苦修! 但佛门子弟在第一境能发挥出的战力,也是同境之中最高超最卓越的,气血如牛,肌肤犹如铁皮。 道门也好,剑修也罢,在第一境都追求快速与天地共鸣,好踏入下一境界。 而佛门子弟则不同,他们的第二境,是在“铜皮”之后,追求“铁骨”。 再然后成就“金刚”。 无论是道门还是剑宫,都需要熔炼本命物。但佛门弟子可以肉身硬撼宝器。 如今谢玄衣成功破境。 仔细回想。 这所谓的“金色元气”,其实很像是佛门的修行法,这是一种十分极端的压境之道。 天赋再异禀,对元气感应再敏锐,都没有用! 想要凝练金色元气,就需要下苦功夫—— “不死泉改变了我的身体。” 谢玄衣喃喃开口:“同时……也改变了我的修行法。” 很多年前,他想要同时修行大穗的两种剑道。 但因为体魄不够,被迫放弃。 如今,不死泉浇筑之后,谢玄衣隐约看到了一抹不曾见过的辉光。 他低下头,再次“内视”。 那被无数缕金色元气凝聚缠绕而成的水滴,就悬挂在丹田位置。 水滴一旁。 属于【沉疴】的位置空空如也。 “驭气巅峰之后,开辟剑气洞天……这是剑修的道。” 谢玄衣恍然顿悟,轻声呢喃:“之所以没有当年突破神识境的玄妙之感,便是因为这条路我已经走过了。如今我的神魂之力,早就超越了‘神识境’。” 别说神识境。 只要条件允许,谢玄衣可以驾驭数百把飞剑,这是碾压驭器境的神魂之力。 虽然剑修之道,不仅仅只修神魂…… 但在前三境,谢玄衣的浑厚神魂,几乎可以一路横行。 如果,他只走剑修之路,这一路会走得很快。 但…… 若是不走剑修之路呢? 谢玄衣忽然意识到,如今的自己,多了许多种新的可能。 他虽然超脱了第二境,却又身处第二境中。 “以金色元气浇灌窍穴的修行法,有些像是佛门与道门融合的‘炼体之道’。” 谢玄衣默默检查这具身躯:“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在修行剑道之外……再修一条大道?” 又或者,是两条? 这个念头出现,谢玄衣心头震颤了一下。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 如果能够拿回【沉疴】,将其悬挂在不死泉旁,那么本就属于自己的那座剑气洞天很快就能重塑……这本就是自己曾经走过的“剑道”,如今再活一世,重拾起来,不需花费太大力气。 只是,这传说神物不死泉的妙用,似乎并不仅仅只是“救人”。 “第一境需要点燃的主要大窍,有一百零八座。” “但我如果继续让金色元气流淌全身,布满每一条经络……” 谢玄衣眼神亮起光芒:“这,不就是佛门的‘炼体之道’?” 脑海之中,无数思绪翻飞。 当年大穗剑宫里,师尊的那句轻叹,第三次掠入脑海之中。 【“玄衣……”】 【“剑修可悟之道,未必只有剑道!”】 第49章 观潮阁(求追读!) 邓白漪坐在小荒山树荫下,等待谢真闭关结束。 她很担心谢真伤势……但毕竟境界低微,执掌九明凰火大阵之后,心力实在消耗太多。 等了半晌,便伸手撑着下巴打盹,脑袋犹如小鸡啄米。 “呼呼呼。” 山顶掠起一阵风声。 成功破境的谢玄衣,挥袖破去那残余的紫元丹药气,同时伸手摘下一张张悬挂列阵的清净符箓。 他往前看去,忍俊不禁。 树荫之下,邓白漪和姜凰,一大一小,都在打着瞌睡。 微风轻柔荡开。 邓白漪猛地抬头,睡意朦胧之间,看见那身材瘦削的黑衣身影坐在自己身旁,正伸手从面颊上摘下那张树脂面皮。 视线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 谢玄衣的俊气面孔映入眼帘。 “醒了?” 谢玄衣柔声开口,将一沓厚厚的清净符叠放整齐,还回邓白漪。 “你……” 邓白漪伸出手背,轻轻擦拭口水,眼神忽然亮起一抹诧异:“你没事了?”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谢玄衣右边肩膀。 没记错的话……这里先前可是一个拳头大的血窟窿! 这才过去多久,半宿不到。 黑衫破碎,但肌肤表面光洁如玉,别说血窟窿,就连一块血痂都看不见了! 邓白漪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她小心翼翼凑近了些,弯曲指背,犹如敲击石块一般,轻轻敲了敲,又打了打。 谢玄衣笑道:“放心,已经好了。”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停顿一下,谢玄衣悠然说道:“修行者之所以引用天地元气灌顶,就是要起到‘洗经伐髓’之用,更改筋骨之后,才能活得更久……像这样的血肉再生手段,在佛门并不算什么,许多大修行者都能做到。” 邓白漪眨了眨眼:“……佛门?” 谢真这家伙,到底是什么背景。 怎么什么东西,他都会一点? 谢玄衣看到邓白漪反应,心底轻叹一声,他总不能解释,这么快就血肉复生,乃是“不死泉”造就的吧? 谢玄衣解释道:“也不只是佛门,许多大宗门都有。” “不用跟我解释的,你没事就好。” 邓白漪摇了摇头,她其实已经不好奇谢真的宗门背景了:“那个邪修已经魂飞魄散……你的飞剑有线索了吗?” 此言一出。 谢玄衣一时沉默下来。 关于妖国和白泽秘境的事情,他还没告诉邓白漪。 这姑娘以为自己搜魂,是为了寻找飞剑。 沉吟片刻后,谢玄衣决定把这件事情压下……邓白漪只是炼气士,知道这些没有好处。 接下来的事情,他决定自己一个人去做。 “有一些线索,但还不明朗。” 听到这個回答,邓白漪眼中却是多出三分喜悦。 她巴不得跟在谢真身边多待一会。 飞剑还没着落,那就是鲤潮城之事还未结束。 邓白漪眨眼问道:“那还需要我再帮忙做些什么吗?” “不必了。” 谢玄衣哪里不知道她心思,摇了摇头道:“这几日,你可以好好休息。不必担心后续,飞剑的事情,我自会处理。” …… …… 邓白漪抱着姜凰在树荫下沉沉睡去。 谢玄衣独自一人,站在小荒山山顶。 今夜这场大战落幕,这两位累得够呛,但谢玄衣却是精神抖擞,心湖一片清明,丝毫没有倦意。 谢玄衣默默思索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想拿【沉疴】,就需要进入白泽秘境。 青州地界,有两大世家。 姜家和楚家! 除此之外,还有一座不容小觑,实力地位皆可列入大褚境内前十的庞大宗门,百花谷! 此次白泽秘境问世,必定是这三大势力联手封锁消息。 前几日谢玄衣还有些头疼…… 一旦白泽秘境问世,这三大势力联合封锁,寻常人等,根本没机会踏入其中。 可如今得到了甲六魂海里的情报,谢玄衣倒是有了眉目。 按照龙木尊者的安排,得到白泽指骨,便可以联系那位“青州大人物”,若是对方真心实意想要与妖国合作……那么必定会安排靠近秘境的事宜。 以指骨检验秘境真伪,无需进入其中。 只要靠近一定范围。 甲六就可以得出“真相”,从而汇报给龙木尊者。 至此,任务完成。 现在,甲六身死……他拿着甲六的残魂,扳指,以及那最为重要的白泽指骨。 某种意义上来说,“甲六”能做的事情。 他全都能做。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无意之间瞥见远方的一抹亮光。 为了伏杀甲六,这座九明凰火阵的布阵点,刻意选得很高,不仅可以看到稍矮一头的沉磬山,还可以越过山色,看到不远处鲤潮城内的景色,如今夜已过半,这座繁华古城灯火尽熄,四下皆寂。 但满城黑暗,却有一座高楼,矗立如塔,始终灯火通明。 鲤潮城因每年大潮而闻名天下。 而那座矗立如塔的高楼,便是鲤潮城最有名的“景点”,亦是最好的观潮地点。 观潮阁。 “听说今夜游海王在观潮阁设宴……” 谢玄衣眯起双眼。 “能让游海王设宴招待的,无非就是那几个人。” 十多年前,他被悬令通缉……曾一度逃至青州。 百花谷,姜家,楚家。 这三大势力,谢玄衣都打过交道。 他最熟悉的,应该就是百花谷,因为在悬令通缉之前,他便与百花谷多次交手。 谢玄衣年少成名,在真正打遍四境之前,许多人都不认可这所谓的“剑仙”之号。 其中有很长一段时间。 无数修士,登山拜访,前来问剑。 实力太弱的,连山门都登不上。 谢玄衣之所以对百花谷记忆深刻……便是因为从百花谷走出来的那几位弟子,无论是修行境界,还是自身天赋,都称得上一流。 虽然大褚境内最负盛名的两大宗门,是道门和剑宫。 但这并不意味着,大褚只有这两座宗门。 三千大道,皆可飞升。 除却道门,剑宫之外,其他宗门也有开山立派,统领一个时代绝巅的惊艳人物。 百花谷,便是这么一座,足以位列大穗前十的一流宗门。 ---- 至于楚家的故事,青州应该是人人尽知。 整个大褚一共就封了三位异姓王,游海王楚麟,便是其中之一……只不过这位王爷能有如此地位,倒是与他的家族没什么关系,纯粹是他自己的“造化”。若干年前,大褚王朝内部斗争激烈,前任大褚皇帝尚未登基,甚至未曾确认储君之前,曾有过一段黯淡无光的落难时日。 彼时楚麟与年少褚帝乃是挚友,全力帮扶,后来真龙起势,他自然也得道飞升。 从这位异姓王的“封号”,便能看出。 游海,游海。 不逾规矩,逍遥自在。 褚帝崩殂之后,游海王倒是未受波及。因为自始至终这位王爷都是闲职,虽然地位超然,但实际权力并不大,向来不能干预皇城内部的机构,律法,只能在自己封地,逍遥快活。 不过,这些也足够让楚家成为一方豪强了。 ---- 最后的姜家。 这其实是三大势力中,谢玄衣最熟悉的一方。 现任家主姜烈,乃是北境赫赫有名的镇守使。 姜烈在北境战役中横刀立马,啃下数场关键硬战,并且参与了击杀墨鸩大尊的最终一战,可谓是战功赫赫,耀眼夺目。 当年他便已是一员老将,如今年近八十。 这些年大褚皇室将镇守使尽数黜职,绝大部分都调回皇城……也有一小部分,回到封地,姜老爷子,便是这极少数的“返乡者”。 姜家乃是雄踞青州多年的名门望族。 姜烈以年事已高为由,推拒皇城之行,就此解甲归田,告老还乡,皇城那边无可奈何,只能批准。 这些年来。 姜老爷子已经没有往外走动了。 姜家这偌大基业,也都慢慢交给了年轻人来打理。 谢玄衣之所以了解“姜家”,是因为他和“姜家”的关系很不一般…… 当年逃窜之际,全天下人都想杀他。 唯有姜家,愿意出手相助。 可以说,如果没有姜家,他早就死在了青州。 “呼。” 谢玄衣用了半柱香功夫,整理思绪,将青州的零碎回忆收拾妥当。 而后悠悠吐出一口浊气。 望着观潮阁顶楼飘摇的灯笼,谢玄衣眼神略微有些复杂。 他在思考,也在纠结。 “要去见一见……” “龙木尊者口中的那位叛徒么?” 第50章 姜奇虎 鲤潮城入夜之后,街巷锣鼓轰鸣,舞狮绣球,张灯结彩,琴乐和鸣。 最为繁华的城心,矗立一座高耸如剑的六角阁楼,每层屋檐檐角都悬挂一枚灯笼,随风飘摇,在夜幕之中溢散出大红光芒。 这是鲤潮城最负盛名的酒楼观潮阁,承揽大褚皇室榷曲造酒,鲤潮城入夜之后依旧如此繁华,观潮阁有七分功劳。 这座高耸如剑的阁楼,被许多人戏称是傻子才去的销金魔窟。青州虽然地处北部,略显偏僻贫瘠,但这座观潮阁却是寸土寸金,一杯酒,一盏茶,都要卖到外面百倍十倍的价格……可偏偏那些腰囊宽绰的富家子弟常来光顾,并且流连忘返。 因为在这座酒楼里只要有银子,便可以买到你想买的一切。 当然前提是合乎大褚律法。 能做到这种事情。 显然观潮阁背后的那位主人,极有势力。 今夜观潮阁被提前清空,虽然满阁华彩依旧,但却显得异常空旷,淡淡的琴声围梁萦绕,久久不散。 侍从婢女尽数恭立在门外,往日里“有权有势”气焰嚣张的那些公子,都被客客气气请了出去,他们脸上原本愤怒不怼的神色,在听到婢女报出的名讳之后,顿时变得了敬畏和惊惧。 那个能够让所有人都退避三舍的名讳。 自然是游海王。 这位青州异姓王,也是观潮阁之主,刻意在今夜设宴,招待贵客。 这已是许多年未有的“盛事”。 观潮阁外,围了许多人……所有人都想知道,今夜游海王设宴招待的贵客,都有哪些。 很快。 街巷尽头行来一辆黑鳞卫护送的马车,这些黑鳞卫的佩刀刀鞘之上,尽皆纹绣猛虎。 人群纷纷让出一条长道,原本还有些热闹的氛围,顿时变得冷清起来。 那些婢女们也都低下头。 整条长街,都染上了一抹肃杀意味。 一道英姿雄魁的年轻高大身影,身着常服,缓缓下车,拒绝了几位婢女的搀扶和提袖好意,他腰间也配着和黑鳞卫一样制式的长刀,只不过这把长刀上的猛虎刻绣异常鲜活,栩栩如生。 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肃杀感,笼罩观潮阁。 围观人群中响起了小声的低语。 “姜奇虎……” “他竟从皇城回来了么?” “没想到今夜游海王招待的是这个杀胚……” 这些嘈杂声音,传入高大雄魁身影的耳中。 姜奇虎脚步微微停顿一下。 他回头向身后看去,单手按住刀鞘。 “咔嚓”一声。 那些窃窃私语的人们,顿时噤声。 一时之间,观潮阁只有悠然琴声,和淡淡风声交织回荡。 姜奇虎面无表情,挪回目光,继续前行,进入观潮阁中。 那些婢女鱼贯入内,最终拉上大门,满楼流光溢彩,就此消弭于长夜之中。 …… …… 观潮阁今夜灯火通明,但却很是寂静。 顶层更是如此。 姜奇虎登上顶楼之时,轩楻大开,纱帘飞扬。 游海王早已屏退左右,夜风流淌如水,火光流转似萤,隐约可见几道熟悉身影,坐于席中。 “奇虎兄,你终于来了。” 游海王身着华服,坐姿慵懒,已经喝了半盅酒,此刻举起酒盏,笑着开口,示意姜奇虎可以坐下。 “……” 姜奇虎缓步入座,将佩刀卸下,横放案前。 而后举起酒盏,一口饮下。 他望着最高座的游海王,轻声说道:“今夜迟到,王爷勿怪……皇城司事务繁重,需得一一处理,方可赶赴青州。” “这叫何话?” 游海王哎了一声,极其大度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迟到之事。 他醉眼朦胧再次举杯,笑着问道:“奇虎兄,小国师近来可好?” “多谢王爷关心。” 姜奇虎饮下第二杯,低眉缓缓说道:“我家先生还是老样子,沉疴难愈,旧疾常犯……不过总归没有大病。” “真是天妒英才。” 游海王摇了摇头,语气之中满是担忧:“天命已定,窥者受损。陈大人乃是大褚栋梁,执掌浑元仪需要消耗万分心神,千万容不得有所闪失……过些日子,我托人再送一些药去。” “如此……” 姜奇虎斟满第三杯,双手将其举过头顶:“我替先生谢过王爷。” 游海王小啜半口,一笑置之。 姜奇虎满饮三杯之后,目光灼灼。 他环视一圈。 除却游海王外,还有两人,都是女子。 一位坐于屏风之后,素手弹琴,隐约可见窈窕身影。 另外一位,则是头戴斗笠,面披雪白皂纱,独自一人坐于自己对座,背靠观潮阁窗棂,一身雪白衣衫随风飘扬。 “王爷……这位是百花谷少谷主叶清漪,我知道。” 姜奇虎目光从斗笠女子身上一扫而过,他望向坐于屏风之后的那位弹琴女子:“这位是?” 今夜观潮阁之宴。 能够入席者,身份地位必定尊贵。 “楚蔓。” 游海王微微一笑,轻声开口:“奇虎兄,她可是个好苗子,和你一样……未来注定要接过整個楚家。” 屏风后的女子,停下了拨弦之手。 她举起琴座旁的茶盏,隔空对着姜奇虎微微抬起,算是以茶代酒,就此见过。 “按王爷这么说,那么喊上一位少主,也不为过。” 姜奇虎皱了皱眉,道:“只是‘楚蔓’这名字,却是陌生。” “你太久没回青州了,没听过也正常。” 游海王轻叹一声,笑道:“这位楚蔓姑娘可不简单,修行不过十载,便已踏入洞天,按照这个速度下去,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进入‘阴神’之境,要论修行速度……楚家一甲子无人能出其右,就是放眼如今大褚,恐怕也没几个人能与之相比吧?” “天赋的确不错。” 姜奇虎抿了口酒,敷衍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屏风之后:“不过楚家家大业大,能人辈出,楚蔓姑娘年纪尚轻,要背负起家主重担,可绝不轻松啊。” 小国师对他说过。 楚家和游海王的关系十分微妙。 这些年,楚家能够在青州立足,依靠的便是楚麟,以及背后大褚皇室的力量。 如此一来,所谓的家主之位,自然是由楚麟亲自来定。 他说楚蔓可以,楚蔓便可以。 其实关于谁来继位楚家家主的事情,姜奇虎根本丝毫都不关心。 可关于这女子,他却是来了兴趣。 修行十载,洞天巅峰? 若是游海王没有夸大,那么这的确是极高的修行天赋……如今大褚年轻一代,他印象之中,唯一一个能压楚蔓一头的。 似乎就只有一人。 那位被称为“真龙转世”的江宁王世子,谢嵊! “楚家……可远远比不上姜家啊。” 游海王似笑非笑地叹道:“姜老爷子身子骨硬朗,家里又出了两位不得了的天才。一位皇城司次座,一位玉屏峰剑仙。要论谁才是这青州最有底蕴的势力,我看……非姜家莫属。” 这一番话说出,场间的气氛便变得略微诡异起来。 姜奇虎微微眯眼。 来了。 小国师对他说过。 今夜这场酒宴,没那么简单。 第51章 夜宴(求追读!) 该来的,果然还是要来。 游海王当着叶清漪的面,如此抬高姜家,是要看百花谷的反应么? 姜奇虎心底叹了一声。 他素来不擅口舌。 早在离开皇城之前,小国师便告诫自己,这顿夜宴可并不“好吃”。 轻吸一口气。 姜奇虎缓缓给自己斟酒,借机瞥了眼对座,意外发现叶清漪的神魂气息毫无波澜。 叶清漪自始至终,都只是独自饮酒,似乎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这位百花谷少谷主,他曾是旧识,也交过几次手。 姜奇虎知道,叶清漪性格幽静,道门剑宫闭关之后,百花谷也不怎么入世,若不是鲤潮城秘境之事实在太大,恐怕百花谷也不会介入。 调整思绪之后。 姜奇虎正襟危坐,按照临行前小国师的教诲,缓缓说道:“王爷说笑了。虚名如浮云,生前带不走,死后留不下。” “一甲子前,姜家也不过是青州一个不起眼的寒门……” “好了好了!” 游海王连忙伸手打断,笑眯眯道:“奇虎兄,别再背了。我看着你在青州长大,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么?这句话是小国师说的?倒是有些意思,他没告诉你不能照单全抄吗?” “……” 姜奇虎默然。 这种事情,小国师,自然是说了的。 其实最开始的那些话,也都算是小国师教的,对于小国师所说的话,他从来都是逐字逐句记住,牢牢放在心上。 本来他也是想变些字句。 可转念一想,当初交代到最后,小国师喟叹一声:“奇虎啊,有些事情学不会就罢了,没关系的。” 于是,也就罢了。 “王爷,说正事吧。” 终于,一直独自饮酒的叶清漪忍不住了。 或许是酒盅见底的缘故。 又或许是人终于到齐,客套话终于说完。 叶清漪伸手轻轻敲了敲玉案,她轻声道:“今夜之宴,百花谷是为‘白泽秘境’而来……再过七日,就是秘境洞天破封问世的日子,叶某不关心其他事情,只关心一点,这所谓的‘白泽秘境’,究竟是真是假?” 此言一出,席间又恢复了寂静。 游海王收起脸上的玩味笑容。 “秘境之事,你可问错人了。” 游海王缓缓道:“最开始发现这座秘境的……可是姜家啊。” 叶清漪望向姜奇虎。 “白泽秘境,如假包换。” 姜奇虎神色无比凝重,他一字一句道:“这是浑元仪给出的消息,为了窥伺这缕天机,小国师足足亏损了三年阳寿。” 三年。 对于修行者而言……三年或许并不久。 可对于日日占卜的“监天者”而言,每一次窥伺天机,都是以生命作为代价,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一次次盗取天机之后,又能剩下几个三年? 叶清漪死死盯住姜奇虎。 两道目光对视。 她知道姜奇虎是怎样的人,要论武道天赋,修行资质,姜奇虎绝对是上上之姿。 但要论说谎。 姜奇虎在这方面的天赋几乎是零。 他很难骗人,先前被游海王拆穿的那一幕,就是最好的证明。 “若真是白泽秘境……” 叶清漪站起身子,不敢置信地问道:“那么【大道笔】的消息,也是真的了?” 传闻之中,白泽大圣有一件至道圣宝,名为【大道笔】,这件圣宝对神魂之力,可以起到极其强大的涂抹作用。 有些早已认主,无法抹除痕迹的宝物。 【大道笔】只需要轻轻挥过,就可以将神魂烙印尽数除去! 这件圣宝,曾让无数人狂热追逐…… 只可惜白泽大圣当年云游天下,留下不少洞府,阖世之后,这些洞府尽数归隐尘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近一千年,都没有人发现【大道笔】的踪迹。 慢慢的,这件圣宝,就成为了一个传说。 “……是。” 姜奇虎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便再次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他沉声问道:“这几日鲤潮江已被封锁,你们的人难道没有发现么,‘白泽秘境’方圆十里,常常出现宝器气息。” 此言一出。 叶清漪与游海王对视一眼…… 的确,这几日两大势力的修士与姜家一同封锁鲤潮江! 根据汇报,秘境状态愈发紊乱,鲤潮江心,时不时便会浮现出不知名的宝器! 这些宝器一闪而逝,几乎只能看到一抹虚影,便转瞬消失。 按姜奇虎所言。 这,便是【大道笔】存在的最好证明! “有意思。” 游海王伸手撑着下颌,喃喃开口:“大道笔这种东西,竟然真的存在于世么?我本以为,这东西和‘不死泉’一样虚无缥缈呢……” 叶清漪缓缓坐了下来,酒盅见底,她便给自己斟了一壶茶,缓缓平复心湖情绪。 “所以……” 叶清漪低声道:“七日之后,白泽秘境解封的消息,也是小国师耗费寿命卦算出来的?” “自然。” 姜奇虎沉声开口,眼中多了一份骄傲:“除了我家先生,谁还能有如此滔天本领?” “……” 游海王捻着酒杯,细眯着眸子,细细端详着姜奇虎。 屏风后的女子楚蔓忽然开口:“那么青州的八百里禁,又是何故。” 这個消息,来的无比突然。 只是一道令下,整座青州便立刻进入十年一度的“紧急戒备”状态,边境每一座关戍城池都增加了驻守力度…… “自从娘娘黜职镇守使后,边陲便不太安宁。或许如今的青州北郡,都已经被妖国盯上。” 姜奇虎冷冷开口:“此次‘白泽秘境’,事关重大,之所以施加‘八百里禁’,便是为了杜绝妖国那边,感应到鲤潮城的福缘天机。” “简而言之。” “我家先生用了三年阳寿,才算出此次鲤潮城的白泽机缘——” “这是属于大褚的机缘!” “青州八百里禁,便是为了防止有人出卖情报,泄漏天机!” 观潮阁顶楼的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起来。 叶清漪微微蹙眉,心想这叫什么话,知晓情报的一共才有几人……怎会有人将这么重要的情报泄露给妖国?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 她抿茶的姿势便微微停顿了一下。 游海王摇晃酒盏,幽幽开口:“所以,青州的八百里禁,原来是陈大人不放心我们吗?” 姜奇虎只是沉默。 他将酒盅里最后一滴酒都饮尽,而后低低笑了一声。 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52章 小国师 后半夜,灯花燃尽,无人知道,今夜观潮阁里发生了什么。 只见浑身酒气的姜奇虎乘车离去,返回府邸,而后遣散侍从。 他独自一人,坐于庭院之中,枯木簌簌飘落红叶,落在石桌,水池,以及他的刀鞘上。 姜奇虎伸手抵住额首,陷坐于黑暗之中。 幽幽长叹一声后。 姜奇虎低声开口:“阁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黑暗中。 缓缓现出一道黑影。 佩戴面皮的谢玄衣,缓缓来到石桌前,毫不客气地坐下。 姜家在鲤潮城置办了许多宅院,但姜奇虎最喜欢的便是这一套……十年前谢玄衣在这里躲过大褚皇城司的追捕,如他所料,今夜观潮阁夜宴事了,姜奇虎便是返回此处歇息。 “鄙人。甲六。” 谢玄衣开门见山,报出身份。 龙木尊者让甲六拿到信物之后,直接去找那位背叛青州的“大人物”。 那人…… 正是姜奇虎! 白泽秘境,寻常人等不可靠近……但姜奇虎可不是寻常人等。 正所谓虎父无犬子,姜烈老来得子,取名“奇虎”,姜奇虎自幼武道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便打遍青州无敌手,更是在天才辈出的那个年代,硬生生挤进天骄榜前五……这个战绩相当傲人。 姜奇虎本想成为父亲一样驻守边关的大英雄。 只可惜,大褚皇室黜职镇守使。 因为宗族缘故,他被迫进入皇城,在皇室监察之下,成为皇城司一员……这本来不是什么好事,让姜烈之子进入皇城司,其实颇有“制衡牵扯”的落子意味,但姜奇虎却被小国师陈镜玄看中,一路突飞猛进,不仅在修为上勇猛精进,也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皇城司次座。 这个身份地位,已是千万人之上。 比起当年姜老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任谁也想不到。 这样一個前途无量的忠义之后……会是出卖青州,背叛大褚的罪人。 谢玄衣隔着丈余,静静看着姜奇虎。 同样的。 姜奇虎也在看着谢玄衣。 “妖国还真是心急。” 他揉着眉心,悠悠吐出一口酒气。 早在踏入府邸之前,他便感应到了这少年的存在,于是刻意屏退左右,这才有了两人独处的场面。 姜奇虎讥讽说道:“游海王酒宴刚刚结束,就派人前来接头……龙木尊者难道就不怕被人发现?” 这鲤潮城内,遍地都是蝇瞳。 “浑元仪盯着谁,也不能盯着您呐。” 谢玄衣体态松弛,悠然向后坐去:“您是小国师麾下的大红人,自皇城至青州,一路畅通无阻……既是八百里禁绝对不会怀疑的对象,亦是浑元仪和蝇瞳绝对不会盯梢的人选。” 这一番话,让姜奇虎心中泛起奇怪的感觉。 他眯起双眼,细细打量。 这甲六看起来很年轻。 乍一看,身上元气并不多,似乎只有第二境左右的水准……但作为妖族委以重任的谍子,第二境实力必然是远远不够的。 只能说,修为隐藏地不错。 姜奇虎定睛再一看。 嗯? 怎么还是第二境? 姜奇虎那原本带有三分朦胧醉意的眼瞳,骤然变得清明,他豁然站起身子,满身红叶簌簌落下,庭院之中震出一阵劲风。 “你不是妖国谍子。” 姜奇虎的声音如冰般冷冽。 杀意满溢,几乎凝成实质,他手掌按压的石桌已经绽裂破碎,寸寸蔓延。 “我当然是。” 谢玄衣微微后仰,离石桌远了一些。 他取出那枚扳指,在月光下略作展示,而后收回。 谢玄衣道:“按照龙木尊者和你这边的约定,我报出了‘甲六’之名,并且取出了独一无二的神魂妖器……这便已经足以证明,我是那个和你在鲤潮城接头的‘谍子’。” 姜奇虎神色阴晴不定。 “不过,我今夜却不是为白泽秘境而来。” 谢玄衣也站起身子。 红叶被姜奇虎身上散发而出的劲气震得飞起,落在他的黑衫之上。 披着红叶和露水的谢玄衣,微微揖了一礼,柔声说道:“姜大人,我今夜至此,其实是想和‘小国师’聊上几句。”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姜奇虎被这句话逗笑了。 小国师何等人物? 论才情天下无双,论身份万人之上,孤身坐镇皇城,只手抚平国运。 这种人物,是你一个小小妖国谍子想见就见,想聊就聊的? 谢玄衣也笑了。 这个要求……的确很冒昧,也很愚蠢。 但并非不可能实现。 “姜大人刚刚从皇城赶来,想必才和小国师分别吧?” 谢玄衣不急不忙,道:“陈镜玄卦尽天机,料事如神,恐怕临行之前,已经教过姜大人如何在夜宴之上应对游海王……” 姜奇虎笑容微微一滞。 “以他的性格,除却再三叮嘱……大概率也会送上那么一枚,两枚锦囊。” 谢玄衣看到姜奇虎的神色,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关于我的冒昧请求,不如您看看随身锦囊,再做决断。” 姜奇虎望向谢玄衣的神色,变得凝重了许多。 这家伙,很了解自己,也很了解小国师…… “我知道炼器司有一件得意宝贝,名为‘如意令’,只要双方留下一缕魂火,便可以进行神魂交流。” 谢玄衣摩挲手中那枚妖器扳指,笑着开口:“再或者你直接以‘如意令’联系陈镜玄,说清楚现在状况。或许……他正想和我聊上几句呢?” 这种神魂通讯的宝器,当然不止是妖国才有。 大褚境内,许多大宗门,大世家,都有类似“如意令”这样的交互手段。 “……” 姜奇虎陷入思索。 他默默伸手进入腰囊,摸索到了那枚锦囊,然后掌心发力,元气化为烈火,将锦囊点燃……神魂讯息顺着烈火掠入魂海之中。 一阵良久的沉默。 姜奇虎意味复杂地望着谢玄衣,他又取出如意令。 以魂火点燃令牌的那一刹。 皇城那边,传来了一道醇厚平和的声音…… “奇虎,将‘如意令’交给他吧。” 第53章 绝代双壁 千里之外,大褚皇城。 夜深人静,书楼内烛火摇曳,映照出一张面目清秀的年轻面孔。 数百枚竹简,悬浮阵列在桌案之前。 竹简内篆刻字体,犹如蝌蚪一般,跃出竹简,围绕年轻人游动—— 虽然四下无人,但年轻人依旧坐得十分端正,脊背仿佛抵了一根戒尺,眼神澄澈犹如明镜。 此刻他挥了挥袖。 无数蝌蚪掠回竹简,伴随着整齐的脆响,这些竹简尽皆鱼跃而去,隐于书楼壁龛之中,只剩其中一枚,青灿荧光扩散,映照出此刻鲤潮城姜家府邸的景象。 陈镜玄微笑伸手,握住竹简。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谢玄衣从姜奇虎手中接过如意令,缓缓注入一缕魂火。 …… …… 与妖器之中见面的景象不太相同。 这一次神魂相见的虚幻场景。 乃是在大褚皇城的【至道书楼】之中。 神魂包裹之下。 若是不愿以真面目相见,可以牵引迷雾,遮蔽面容。 谢玄衣当然不会以“真容”相见。 但陈镜玄并没有这个顾虑。 他坐在桌案之前,双手按在膝盖位置,大袖飘摇,周身被无数书卷围绕,犹如儒仙。 谢玄衣则是坐在桌案另外一侧,一身黑衣朴素到了极致。 与陈镜玄相比,实在显得黯淡无光。 不过两人的姿态都很放松,宛如多年老友重逢。可惜桌案之上没有茶盏,也没有醇酒,只有一沓厚厚书卷,以及两抹昏暗发黄的摇曳烛火。 “陈大人,久仰大名。” 谢玄衣望向面前那张十年未见的熟悉面孔,笑着开口。 陈镜玄。 这个名字的分量很重。 重到虽然只有三个字,却足以让整個大褚王朝,所有宗门,所有世家,都要认真对待。 当年的大褚王朝,曾有南谢北陈,绝代双壁的说法……这里的谢,指的就是出身江宁,登顶剑道魁首的谢玄衣。 而陈,便是坐镇皇城,镇守天机的陈镜玄。 “阁下如何称呼?” 陈镜玄微微一笑,一双清澈眼瞳,直视面前被迷雾包裹的浑沌魂灵。 谢玄衣有种被“看穿”的错觉。 “名讳不重要。” 谢玄衣轻声道:“叫我‘甲六’即可。” 陈镜玄轻轻嗯了一声。 他忽然说了一个与此次见面完全无关的话题:“一甲子前,饮鸩之战,北境一百零八镇守使,战死大半,最终以‘墨鸩大尊’身死道消为国,将妖国击退于嘉永关外,诸位大修士联手布下大阵,将大褚与妖国彻底划出一道天堑界限。” 谢玄衣怔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 “墨鸩大尊虽死,但妖国南下之心未亡。” 陈镜玄缓缓道:“近些年,至少有三位大尊,尝试在大褚境内搅弄风云,靠着当年北境之战的‘余烬’,布置谍网,玩弄人心……如果没猜错,‘甲六’背后那位,应该是西蚀大泽的吞日大尊?” “……” 谢玄衣当然不会回应,只是沉默以对。 “有意思。” 陈镜玄身子微微前倾了一下,他想要距离甲六再近一些。 但这个距离……让谢玄衣感到了不适。 他向后略微退了一点。 陈镜玄敏锐捕捉到了这个动作,他低眉一笑,就此止住进势,柔声问道:“阁下是不是该说些什么?今夜大费周章,借下如意令,总不会就真的只是为了和我隔着神魂,远远见上一面?” “自然……不会。” 谢玄衣摇了摇头,稳住心神。 十年未见,陈镜玄的境界更加深不可测了,虽然是以如意令会面,可他却有一种,再靠近些,就会被看穿的不安感。 “我是甲六,但甲六……却不是我。” 谢玄衣言简意赅,平静开口:“真正的甲六,已经死在鲤潮城外了。今夜至此,我想和你单独聊一聊。” 陈镜玄的脸上并没有浮现吃惊意外的神色。 他笑了笑,道:“阁下……似乎知道很多不得了的东西啊。” 这世上,有资格和小国师单独聊一聊的人并不多。 但陈镜玄并没有拒绝眼前的“不速之客”,他反而给了谢玄衣极高的尊重和极大的耐心,说完先前那句之后,便摆出了洗耳恭听的姿势,安安静静坐在桌案那侧,等待着下文。 “……” 谢玄衣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微微垂眸。 一幕幕回忆,在脑海之中掠过。 从甲六魂海中,听到龙木尊者吐出背叛者姜奇虎的消息之时,谢玄衣整个人如遭雷击,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姜奇虎是何许人也? 忠烈之后,大褚最痛恨妖国的那一批人……也可以说他几乎是注定誓死效忠大褚的铁梁! 这样的人,怎会背叛? 但缓过神后,谢玄衣逐渐想明白了这其中更深层次的“博弈”。 白泽秘境这般机密的重磅消息。 也只有姜奇虎这样的人物,放出情报,才会让妖国相信…… 龙木尊者费尽心机,想尽办法,要将白泽指骨送到鲤潮城,这就是妖国尝试信任姜奇虎的表现,其实对它们而言,姜奇虎是否真的背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白泽秘境是不是真的。 以及那件至道圣宝,足以抹除认主宝器神魂烙印的【大道笔】,是不是真的。 沉磬山之战结束后。 谢玄衣一直有一点想不明白…… 青州这边,刻意对妖国放出白泽秘境消息的意义是什么? 如今见到陈镜玄之后。 他忽然想通了。 没来由的,谢玄衣突然想到了鲤潮江上,道士陆钰真语重心长的那番话。 【“玄衣兄,既然再来一次,不妨放下身段,好好享受这一世。”】 【“鲤潮城这场局,真的很有意思。”】 原来如此。 原来鲤潮城的局,是这个意思。 谢玄衣无声地笑了笑。 他自嘲道:“其实我先前一直没有想通……姜奇虎这样的人,怎么会背叛大褚?” “?” 陈镜玄闻言,微微挑起眉尖。 “但现在我知道答案了。” 谢玄衣低声道:“有些时候,背叛亦是一种忠诚。而且……在鲤潮城这一局中,没人在乎他背叛不背叛。” “重要的,是姜奇虎给出的消息,是否可靠——白泽秘境,是真是假。”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面前大袖飘摇的小国师。 “这个最重要的消息,看似是姜奇虎放出去的。” “但其实……是你。” 陈镜玄没有辩驳什么。 他只是静静凝视着面前被黑色雾气包裹的瘦削身影,其实这道目光已经落在谢玄衣身上许久。 片刻之后。 陈镜玄一字一句问道:“你似乎很笃定,姜奇虎不会叛国,为什么?” 第54章 浑元仪 为什么? 为什么如此笃定姜奇虎不会叛国? 这个问题,让谢玄衣沉默了片刻……是啊,为什么呢? 仅仅是因为姜奇虎,是将门之后吗? 当然不只是如此。 谢玄衣记得很清楚,当年落难青州,是姜家帮他治疗伤势,姜奇虎带他找了一处可以屏蔽天机的“安全住所”,因为姜奇虎的特殊身份,他没有被浑元仪追查……故而逃过一劫。 而那个时候,他被天下通缉。 谢玄衣这一生欠的人情并不多。 姜家,便是其中之一。 谢玄衣这一生了解的人也不多。 姜奇虎,也正是其中一位。 之所以笃定他不会叛国……大概就是因为,在那个举世皆敌的时刻,只有这家伙真心实意地帮过自己吧。 谢玄衣低声笑了笑,吐出两個字:“直觉。” “直觉?” 陈镜玄也笑了。 这两个字,玄而又玄,但却让人无法反驳。 许多大修行者,都相信直觉。 “猜得不错,基本全对。” 陈镜玄直视着谢玄衣双眼,他并没有否认,也没有藏掖,而是大大方方承认了谢玄衣的猜想。 谢玄衣心底稍稍松了口气。 事实上他并不意外。 如果这位小国师对自己的态度是“抗拒”和“厌恶”。 那么今夜根本就不会有如意令内的这场交流。 下一刻,谢玄衣感到自己所坐位置,轻微颠簸了一下,然后便是—— 轰的一声! 陈镜玄随意拂袖,这座虚幻而出的神魂洞天剧烈震颤!下一刻,至道书楼壁龛中飞出一枚青简,在飞掠过程之中便支离破碎,最终化为一团柔和青光,被陈镜玄二指嵌住,捻握平稳。 小国师将这枚青光悬在谢玄衣面前,像是一枚棋子。 虚空之中,忽然凭空生出了一道道合纵连横长线。 “甲六。” 陈镜玄捻着棋子,在谢玄衣面前晃了晃,示意这枚棋子的含义。 然后壁龛再次震颤,第二枚竹简飞来,接着第三缕,第四缕…… “龙木尊者。” “吞日大尊。” “白泽秘境。” 谢玄衣沉默坐在桌案这端,看着这位年纪轻轻鬓角便有一缕灰白的小国师,不断从至道书楼之中抓握棋子,隔空点落,噼里啪啦的坠子声音连绵不绝。 这一枚枚棋子交织汇聚,最终成型。 荧光丝线交错混杂。 被围绕在最中心的,就是“自己”,以及小国师陈镜玄。 谢玄衣眯起双眼。 他知道,陈镜玄此刻施展的,乃是大褚皇室传承已久的“大运占卜”之术。 当年自己年少轻狂,将许多术法都视为“旁门左道”。 但陈镜玄的“大运”之术,却是一个例外……因为这位小国师的堪舆占卜之术实在有些诡异,明里暗里几次交锋,当年的自己都没有占到便宜。 天底下最大的道理就是拳头。 谢玄衣认可这位“对手”的实力,所谓的“大运”之术,自然也被他高看一眼。 “十年过去……如今的你,登上我当年梦寐以求的那座山巅了么?” 谢玄衣在心底轻声呢喃。 在施展“大运”之术时,陈镜玄背后,隐约浮现一尊青铜大鼎,至道书楼里的竹简辉光尽数投入其中,与之相比,这凭空落下的棋子显得十分黯淡。 那座青铜大鼎虚像,就像是一轮大日! 浑元仪! 镇国重器—— 这是历代国师才会执掌的国之重器! 看到浑元仪的那一刻,谢玄衣知道,陈镜玄已经正式接受了前任国师的衣钵,承担起监察国运的重任。 世人对其延续十多年的“小国师”称号,只差一个过继仪式,便要改口了。 “咚,咚。” 陈镜玄伸出手指,轻轻叩了叩桌案,他注意到对面的“甲六”一直在盯着浑元仪虚影出神。 轻敲两下之后。 谢玄衣立刻回过神来。 “这就是‘计划’的全部。” 陈镜玄挥了挥袖,示意“甲六”自行查看。 谢玄衣屏息仰首…… 这巨大棋盘内蕴含的信息量很大,他一时之间,不知从何看起。 “大褚王朝,自先帝崩殂之后,国运一落千丈。” 陈镜玄看出谢玄衣心思,他伸手捻起棋盘最边角的那枚棋子,缓缓开口,“妖患,邪祸,频频发生,四境混乱,民不聊生……北部妖国虎视眈眈,南方大离跃跃欲试,若一直这般下去,大褚很快将会迎来千年未有之大变故,大灾祸。” 第一枚子。 虽是落在偏远之地,看似遥远,但其实危势已起,若不解决,终将铸成祸厦。 陈镜玄捻起第二枚。 “攘外,必先安内,大褚四境均有祸端,想要平复,非一日之业。” 他停顿一下,道:“北郡青州之祸,最为显眼,也最为棘手。镇守使黜职之后,妖国大尊日益放肆……我耗去三年阳寿,窥见一缕天机,北郡青州之间,有一抹血光,若不处置,会起大灾。” 谢玄衣眼神亮起,喃喃道:“你怀疑那缕血光,来自妖国,却隐于大褚?” “不错。” 陈镜玄自嘲一笑:“饮鸩之战之所以叫‘饮鸩之战’,便是因为先师当年做出了一个错误决定。击杀‘墨鸩大尊’之后,没有一鼓作气,继续北上,将士气凋零的妖国彻底覆灭……能够杀死墨鸩这样的大尊,固然是一大战功,可就此止戈,却无异于是‘饮鸩止渴’。这世上的一些顽疾,极难根治,想要彻底祛除,就必须忍受常人所不能忍之痛苦。” 妖国之祸,便是这么一个“顽疾”。 当年北境大胜,大褚班师回朝,不再追击,有两个很重要的原因。 一,是这一战实在打得太苦,所有人都渴望这么一场胜利。 二,是北境再北,环境实在恶劣,墨鸩大尊身死道消,妖国短时间内无力凝聚战意,北上讨伐成为大多数人所不看好的事情。 在这两点的舆论裹挟之下。 饮鸩之战就此落幕,十数位大修士联手在关外布置大阵,隔绝妖气。 大褚,的确迎来了短暂的太平。 “我很确信,就在北郡青州,有一位真正的叛徒,出卖了大褚,与妖国勾结。” 陈镜玄幽幽开口:“天机中的那道血光,对应的就是此人。” 草蛇灰线,伏线千里。 第55章 共掌天命(求追读!) 这所有的一切,都要从浑元仪的某次占卜开始。 这次占卜中,陈镜玄意外看见了一道极其醒目的血光……若是不予理会,这道血光会给大褚带来极其惨痛的教训。 “占卜之术,可窥天机,但却不可尽知天命。” 陈镜玄道:“仅仅只是看到血光的归属,我便付出了三年寿命的代价……想要将其揪出,仅靠‘浑元仪’推演,是不可能的。” “所以……就有了今日之局?” 谢玄衣喃喃开口。 “不错。” 陈镜玄平静道:“鲤潮城之局,姜奇虎是棋子,白泽秘境也是棋子。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是一枚棋子。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让妖国相信……这座机缘巧合问世的秘境之中,存有【大道笔】的机缘。” 如今妖国内部也有纷争。 几位大尊,都在消化“墨鸩大尊”留下的遗藏。 得知这个消息的妖国大尊,必定会想尽办法,抢夺白泽洞府内的【大道笔】! 谢玄衣微微皱眉:“所以,白泽秘境是你捏造出来的,所谓的【大道笔】机缘,也是假的?” “非也。” 陈镜玄摇了摇头,轻笑道:“镜玄哪有这么大本事,能够凭空捏造出一位远古妖圣的洞府秘境?这座白泽洞府是真的。”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小国师淡然说道:“那次占卜,我虽看见了血光,却也看见了破局之处……鲤潮城有福光闪烁。我让奇虎前去查看,果然就发现了异样,白泽洞府的隐世阵纹在漫长岁月冲刷之下,露出一角破绽,这座洞天福地便是鲤潮城入局的关键。” 白泽秘境,是真实存在的! 这就是陈镜玄布局的高明之处,鱼饵是真的,大鱼岂能不上钩? “于是……就有了姜奇虎泄露消息这一招。” 谢玄衣低声自语:“这招试探,其实也是在‘索敌’吧?” 陈镜玄遗憾道:“妖国很谨慎,并没有暴露那张真正底牌。奇虎只是和龙木尊者有过短暂的‘神魂会面’,很显然,妖国那边也不相信,他这样的忠烈之后会选择背叛大褚……只不过白泽秘境的消息实在太有吸引力了。” “这些日子,有许多‘修士’都在往青州靠拢。” 陈镜玄再次轻叩桌案,那一枚枚棋子内绽风雷,化为一座座边驻城池倒映而出的景象。 浑元仪无时无刻不在监察青州! 谢玄衣看到这一幕,心底咯噔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平复。 谢玄衣刻意观察了一番,并没有发现太安城的景象,此刻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画面,仅限于青州边境…… 嗯。 这才合理。 陈镜玄这家伙固然妖孽,但毕竟只是一介凡俗,以一己之力,监察一州之地,已经是相当逆天的事情了。 哪有人会细细阅览每座城池? “我想……那个被妖国刻意保护起来的‘存在’,大概率已经抵达鲤潮城了。” 陈镜玄平静道:“若我所料不错,一旦白泽秘境问世,这道不得了的血光便会冲天而起。” “你疯了,这是在人为策定劫数……” 谢玄衣皱眉开口:“天机有定数,岂可随意拨弄?” 陈镜玄所布的这一局,是要提前让那道身份未定的血光,提前显世! 这是在拨乱命数,违背天道! 谢玄衣是剑修,不修行大运之术,但他也知道……这是大忌中的大忌,这种事情看起来是为了国运,但若是出了意外,干预劫数的因果报应会尽数落在拨弄者的身上。 天道无常,天命有数,大运者,能够窥见一缕,便应当感激戴德。 一直以来。 修行大运之术的修士,都讲究“顺天而为”。 而如今的陈镜玄,则是在“逆天而行”! “天命在我。” 陈镜玄神色不变,风轻云淡道:“有什么劫,我自会去扛。” “……” 谢玄衣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他盯着眼前这位以身入局,浑不在乎的愚蠢家伙,认真问道:“你做这些,值得么?” 先前击杀沈妍之时,沈妍对大褚嗤之以鼻。 这一路走来,谢玄衣看到了如今大褚的破败,凄惨……虽然他不知道这十年皇城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他知道。 沈妍或许说得没错。 如今的大褚,正处乱世,由上到下,一片狼藉。 陈镜玄想收拾这种烂摊子……难。 而且鲤潮城之局,只是重拾国运的第一步,往后每一步,都只会更加艰难。 窥天机者,要付出不知多少寿命。 “或许不值。” 出乎意料的,陈镜玄并没有给谢玄衣一个满意的答案。 这位年少生出白发的儒士,坐在桌案之前,挥袖熄去一枚枚棋子荧光,他依旧保持着坐姿的端庄,但整個人的眼神却是掠过一抹怅然。 陈镜玄轻轻说道:“十年之前,大褚做过让我很失望的事情……那时候我还年轻,很多事情无力改变。” “但现在不一样了。” “有些事情,我想试一试。” 陈镜玄抬起头来。 他不知道,自己今夜为何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敞开心扉,说出这样一番话。 但“大运”修士,讲究一个顺心意。 对面前的甲六吐露心声之后,陈镜玄觉得自己心湖舒畅了许多。 十年之前…… 谢玄衣表面不动声色,但内心却是涌出一抹复杂之情。 陈镜玄所说的那件失望之事,是当年大褚执意悬令通缉自己么? “奇虎临行之前,我再次动用浑元仪占卜。” 陈镜玄的话语,打断了谢玄衣思绪。 他清了清嗓子,道:“这一次,我在‘鲤潮城’局中,看到了一缕不在命运掌控范围中的微光。” “???” 谢玄衣怔住。 “这缕微光,在我布局之时,尚未出现——” “可这一次‘浑元仪’占卜,这缕微光,却是突兀出现在无数因果丝线缠绕的最中央,几乎和我并齐。” 陈镜玄微笑道:“这就是今夜你我相见的原因。朋友,不管你信或不信,我一直在‘至道书楼’等你。” “鲤潮城这一局,我想请伱与我……” “共掌天命!” 第56章 至道书楼里的火 姜家府邸之中,一片寂静。 许久之后,谢玄衣的神魂从如意令中缓缓退出。 大马金刀坐在庭院中,焦急等待结果的姜奇虎,第一时间接过令牌。 “先生……” 他刚刚传出一缕魂念,便被如意令中陈镜玄的声音打断。 也不知小国师对他说了什么。 姜奇虎眼神变得异常古怪,片刻之后,他低声应道:“是……是……我明白了。” 而后翻手将如意令收下。 与小国师那边的传音对话结束之后,这位皇城司次座神色复杂地打量起面前少年。 “姜大人。” 谢玄衣悠悠吐出一口气,问道:“关于我的事情……小国师那边,应该已经交代清楚了吧?” “你小子到底什么来路?” 姜奇虎皱起眉头。 他实在想不明白,在如意令中的短短半柱香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国师大人不仅将鲤潮城计划全盘托出,而且还告诉自己,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甲六”,是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千万要好好照顾。 “无名之辈,不值一提。” 谢玄衣挥手笑了笑,道:“姜大人只需知道,你我乃是一条战线上的战友,便足够了。” 姜奇虎深吸一口气,将原先准备严词厉喝的那些话语尽数咽了回去。 “既然先生说你可信,那么你便可信。” 姜家老爷子,一生戎马,膝下始终无子,征战半生之后,姜家夫人才诞下一男一女。 名将之门,自然对男丁极为看重。 兵者,讲究正奇之道,相互辅佐……姜烈性格直来直往,乃是北境有名的“正将”,而姜奇虎之名,便可以看出老爷子对膝下犬子的期望。可惜的是,天往往不遂人愿,姜奇虎继承了父亲的绝大部分性格,并且在“固执坚韧”这方面,更胜前者。 这是一个可以用笨拙来形容的直率家伙。 虽然姜奇虎武道天赋很高,但实在与“奇”之一字无缘。 后面姜烈老爷子也放弃了执念,将姜奇虎送入皇城,让陈镜玄代为管教……想着跟随大褚下一任国师进修,或许能弥补一些缺憾。 这实在是一个明智的决策。 姜奇虎在陈镜玄身后学会了很多。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如果你不够聪明,那么就不要“擅作主张”。 人,贵有自知之明。 “我需要一個身份。” 谢玄衣道:“鲤潮城里到处都是‘蝇瞳’。甲六这个身份,见不得光……您是皇城司次座,安排一个身份,应该不难吧?” “……” 姜奇虎思索片刻,道:“我家先生计划之中,正好需要一些洞天境左右的年轻修士……明日起我会给你一个‘姜家客卿’的身份,此后伱跟在我身边,便不用担心身份问题。” 姜家家大业大,门客众多,多一人少一人,根本无法细查。 当然最重要的是。 蝇瞳隶属于皇城司……而姜奇虎正是陈镜玄一手栽培的皇城司次座。 当仁不让的二把手。 青州地界所有的蝇瞳,都听从姜奇虎调遣。 “另外,妖国那边正等着消息,我需要尽快回复。” 谢玄衣道:“龙木尊者这一环必须搞定,我需要知道妖国的‘蛊毒’,以及收集一些特殊材料……” 他杀死了甲六,成为了甲六,这不假。 但想代替甲六,彻底取得龙木尊者的信任,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位妖国尊者,直觉极其敏锐。 每一位替妖国卖命的甲级暗子身上,都根种了某种“灵魂蛊毒”,以此进行长期操纵。 今夜,谢玄衣入局,让陈镜玄手中多出一张重要底牌。 但若是在接下来的“汇报”环节之中,引起龙木尊者怀疑…… 那么已经上钩一半的那条大鱼,多半会嗅到危险,选择弃饵逃亡。 谢玄衣需要知道,龙木尊者种下的灵魂蛊毒是什么毒。 以此来方便应对。 “先生已经对我说了,明日我便带你前去探查‘白泽洞府’。” 姜奇虎道:“十二时辰之内,皇城那边会查出龙木尊者的‘灵魂蛊毒’。” “至于你所说的特殊材料……” 姜奇虎皱眉道:“你要什么材料?” 谢玄衣撕下一角衣衫,以蕴含金色元气的指尖,在布条之上缓缓刻字。 片刻之后,姜奇虎接过这片破碎黑衫。 他阴晴不定地瞥了眼字迹,又望向面前黑衣少年。 “你还会刻阵?” 这份清单上的特殊材料,都是刻绘阵纹的必备之物。 “姜大人好眼力啊。” 谢玄衣轻声道:“在下略懂一些阵纹之道,若有阵纹加持,与龙木尊者的会面,便会更加顺利。” 跟在陈镜玄身后,姜奇虎再笨,也对阵纹之道有所了解。 他没说什么,翻掌将清单收下。 “这些材料,我会立刻遣人筹备,尽快交到你手上。至于与龙木尊者的会面,你倒也不必太过担心,若有困难,先生自会出手相助。” “好。” 得到这个答复,谢玄衣点了点头。 今夜与姜奇虎见面之后。 谢玄衣觉得安心了许多,一方面他印证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姜家并没有叛国! 另外一方面……不论如何,自己如今也不算是“孤家寡人”了。 他了解姜奇虎,更了解陈镜玄。 小国师执掌浑元仪,手中还有一整座至道书楼,这样的存在,是绝对强有力的盟友。 …… …… “报!” 至道书楼之中,正在翻阅书卷的陈镜玄,抬起眼帘。 他面前悬浮的那些竹简,忽然有一枚剧烈震颤起来—— 陈镜玄拂袖。 青色竹简掠至面前,其内绽放出璀璨光芒,而后随着火光燃烧,点出一扇四四方方的狭窄门户。 门户之后立着一道披漆黑甲胄的瘦长身影,单膝下跪,双手抬捧锦帛书卷,呈递而上。 披黑甲者,正是大褚黑鳞卫。 “国师大人,‘太安城副城主意外身亡’的案卷,已经整理完毕……” 陈镜玄没有抬眸。 他也没有接过这卷锦帛,只是轻声问道:“查清楚了吗?” “许多线索都被毁了。” 黑鳞卫恭敬开口:“徐囿效忠大褚四十余载,在北境立有战功,当地口碑名声极好,这次意外身亡,实在有太多疑点……最古怪的就是太安城残留的妖气。” 陈镜玄轻轻嗯了一声。 “根据炼器司的校验……这些妖气,应该与‘凤凰’有关。” 黑鳞卫此言一出。 陈镜玄眼皮微微颤动一下。 “然后呢?” “动手之人似乎很熟悉皇城司的监察手段,大部分证据都被摧毁了。如果真严谨到这种程度……残留妖气,也可能是故意留下的。”黑鳞卫道:“不过炼器司找到了现场残烬,若是大人愿意,可以通过‘浑元仪’寻觅天机。兴许可以窥见凶手的‘真实面貌’。” 陈镜玄闻言只是一笑置之。 黑鳞卫停顿一下,想起了什么:“对了……首座大人不知怎的,注意到了此案,他似乎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说是要我们继续追查下去,而且看样子,好像准备亲自接管。” “哦?” 陈镜玄挑眉。 他静默思索了数息。 “告诉首座大人,此案不必费心了。” 陈镜玄伸手将锦帛接过,放在桌案一边,柔声道:“皇城司诸事繁杂,既是我设了青州八百里禁,太安城案……便由我来负责好了。” 黑鳞卫起身行礼,缓缓向后退去,同时低声道:“……是。” 燃烧着火光的门户逐渐消弭,归于虚无。 黑鳞卫退去。 至道书楼重归寂静。 秋末冬至,皇城上下,一片萧瑟之意。 天越来越冷了。 陈镜玄轻叹一声,他拾起那卷“厚重”锦帛,并没有如黑鳞卫所言,借着浑元仪动用占卜之术,去窥伺那位太安城真凶的“面容”。 “嗤嗤嗤……” 陈镜玄站起身子,将锦帛书卷随意丢入一旁燃烧的火炉之中。 火星迸溅,残烬消弭。 这间空荡许久的孤独楼阁,稍稍多了一丝温暖之意。 …… …… (求一下双倍月票~拜谢诸位~) 第57章 玄衣之罪 谢玄衣从姜奇虎手中取了枚如意令,用来联系。 而后便返回客栈,简单安置了邓白漪和姜凰,以及邓府众人。 虽然妖国急着得到“白泽秘境”的印证消息。 但毕竟姜奇虎刚刚从皇城赶来,如今必定被万千目光所注视……这边结束游海王夜宴,那边便带人入江。 如此动作,委实还是太引人注目了些。 皇城司在鲤潮城布有蝇瞳,妖国未必就没有眼目。 为了保险起见。 入江时间只能稍稍推迟。 正好皇城司那边筹备阵纹材料,需要一些时间。 第二日临近黄昏。 姜奇虎处理完一众琐事之后,给谢玄衣传来神念。 二人在姜家府邸会和,而后一同前往鲤潮江。 谢玄衣这次依旧是一身黑衣,只不过加了顶笠帽,用来遮掩面容。他如今身份乃是姜家门客,跟在姜奇虎身边,自然是越低调越好。 姜奇虎马车所过之处,众人纷纷避退。 看得出来,大褚境内的子民对所谓的“皇城司”,又敬又惧,唯恐避之不及。 这一幕引起了谢玄衣的注意。 谢玄衣缓缓开口道:“姜大人,你的名声似乎不太好啊……” 十年前,姜家之名,在青州地界是极好极好的,姜奇虎接任少家主之事,也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当时反响一片大好。 如今,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我姜奇虎行事,何许向他人解释?” 姜奇虎浑不在乎地开口。 自登车之后,他便兀自一人闭目养神。 修行到姜奇虎这般境界,无需睁眼,亦可以看清方圆地界发生的事情,风吹草动,尽数了如指掌。 谢玄衣静默思考了片刻,轻轻问道:“是因为‘谢玄衣’的缘故么?” 姜奇虎陡然睁眼。 车厢中的气氛骤然变得冰冷,这位皇城司次座身上散发出强烈的威压。 谢玄衣并没有与姜奇虎对视。 他掀开车帘,默默看着路边的行人,看着那藏在眼瞳深处,那厌恶嫌弃的目光。 这些目光,谢玄衣很熟悉。 “十年前,叛国罪人谢玄衣北上逃亡,你率人追缉,非但没有拿下谢玄衣,反而大动善心,选择包庇窝藏……虽然皇城并没有追究此过,但这一举动,不仅丢了姜家满门忠烈的名声,也丢了整个青州的颜面。” “此后你在青州待不下去了,只能去往皇城。” 谢玄衣低声开口,缓缓问道:“姜大人……是这样么?” “呼。” 姜奇虎双拳搁在膝上,紧紧攥拢,微微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认真说道:“甲六,不要挑战我的底线。若不是先生嘱咐过我,你很重要,这一拳已经打烂你的脑袋了。” “……” 谢玄衣默默低下笠帽,不再开口。 他说这些话,当然不是为了“挑衅”。 十年。 整整十年,他消失于此片世间,姜奇虎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只能去猜……从姜奇虎的反应来看,自己应该是猜对了。 因为救了自己的缘故,让姜奇虎受了连累。 谢玄衣有很多话想说。 但此时此刻,却是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也不能说出口。 “天下人如何看我,我不在乎。我的底线,是姜家名声。” 车厢里的寂静,被沉稳敦厚的声音打破。 姜奇虎面无表情道:“姜家从来没有做错,我也没有……自始至终,谢玄衣都不是叛国罪人,所谓的‘包庇窝藏’,更是子虚乌有。总有一天,我会还他清白,也会证明姜家的清白!” “……?”谢玄衣怔住了。 他抬起头来,神色复杂地望向姜奇虎,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你相信,谢玄衣是清白的?” 这一番话,落在姜奇虎耳中,却又是另外一番意味。 “自然!” 姜奇虎冷笑一声,道:“不仅我相信,我家先生也相信。世人皆知,谢玄衣和我姐姜妙音乃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全天下有几人比我更了解他?” 谢玄衣浑身蓦然僵住。 “罢了,和伱这种见不得光的鼠辈,没什么好说的。” 姜奇虎就此打住,他知道甲六的身份是假的,面容也是假的,这浑身上下估计没一样东西是真的。 若不是先生交代。 他根本就不会与这种来历不明的家伙合作! 但为了大业,眼下只能忍让。 “虽然先生告诫我,不可对你动手。但你最好记住……” 马车一阵颠簸而后停下,姜奇虎冷冷警告:“我姜奇虎是粗人!若你真做了我不可容忍之事,即便有先生阻拦,我一样饶不了你!” 虽是声色严厉的一通训斥。 但这番话,却是听得人心里暖暖的。 谢玄衣笠帽下的表情五味杂陈,既心酸,也感动。 十年过去,姜奇虎还是老样子。 这家伙,真是一点没变。 一头笨虎。 …… …… 鲤潮江岸码头,一片寂静。 这里已被三大势力掌控,其实往年大潮来临之前,楚家便会清退无关人等。 只不过今年更加特殊。 白泽秘境问世在即,鲤潮江的监察比以往严苛十倍,百倍! 谢玄衣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与陆钰真见面的那一夜,自己没有硬闯,是明智之举…… 这里布防极其森严,连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若无身份证明,根本别想踏入鲤潮江地界。 姜奇虎亮出身份,要了一条小船,带着谢玄衣向江心驶去,这艘小船算是半件宝器,无需船夫,船身内部刻有辟水阵纹,只要注入元力,便可以进行操纵。 “喏。” 姜奇虎拽出一枚腰囊,将其掷出,丢给谢玄衣。 “这是……” 谢玄衣接过沉甸甸囊包,这座囊包也刻有阵纹,内有洞天,可以容纳不少物件。 “你要的材料。” 姜奇虎平复情绪,冷冷开口:“若是你在车上闭嘴,你会早半个时辰拿到这些东西。” 谢玄衣一阵沉默。 他检查囊包,发现清单里的材料已经准备齐全……不得不说,皇城司的办事效率很高,只不过半天功夫,就集齐所有材料。 “龙木尊者布下的‘蛊毒’,名为‘浑海裂心’。” 姜奇虎背负双手,幽幽说道:“先生说,如果你没有把握解决这個麻烦,随时可以如意令,与书楼联系。” “够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 在得到书楼的确切消息之前,谢玄衣也猜测过几种灵魂蛊毒。 浑海裂心蛊,正是其中之一。 第58章 白泽洞府 浑海裂心蛊……中蛊者心湖会被染成漆黑之色,蛊毒发作,便会有钻心裂肺之痛。 从甲六心湖中的景象推断。 龙木尊者在其身上根种的蛊毒,大概是抵达了后期。 这便是甲六死心塌地为妖国卖命的原因,一旦龙木尊者不给解药,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死于蛊毒反噬。 不过这位南疆邪修,倒也是个狠人。 借着妖国蛊毒,来修行天傀宗的“血炼之术”! 所谓以毒攻毒,若是甲六修成阴神,情况便又会不同,浑海裂心蛊将融入肌体,届时她便可以完全融炼此蛊,将其化为己用! “轰隆隆!” 小船在元气阵纹推动下飞快挺进。 很快便抵达江心。 鲤潮江与北海入口相衔,谢玄衣坐在小船之上,默默看着远方江面汇聚形成的涡旋……当年自己坠入北海,失去意识之后,就是被冲到了这里? “差不多就是这里了。” 姜奇虎道:“先生说,大褚开国以来,为镇国运,借山河湖海布下了许多运势大阵。北海自然也不例外,大褚皇室需要一个颈口,源源不断吸收北海灵气,以此壮大自身气运,于是这鲤潮江便成为了不二之选,除却书楼一脉的‘监天者’,鲜少有人知道,这些年来,这条大江其实象征着大褚国运。” 前些年,大褚国运昌隆。 鲤潮江每年大潮,都无比震撼壮观。 而这些年,大褚国运凋落。 鲤潮江的大潮气象,也随之“跌落”。 谢玄衣眯眼看着大江尽头,轻笑道:“白泽大圣倒是会选地方。” 这些年,许多大修士,大宗门,都试图找到白泽大圣的遗藏。 足足千载,没有收获…… 以至于很多人怀疑,白泽大圣其实根本没有留下洞府! 姜奇虎呵呵一笑,道:“将洞府埋在鲤潮江底,借着国运大潮,掩盖自身痕迹,从而做到销声匿迹,这的确称得上天人手段。只可惜……还是我家先生更胜一筹。” “我家先生,才是真正的‘天人’,他准备借用天地之势,冲击白泽洞府的外阵——” 姜奇虎沉声道:“等到大潮来临之时,便是白泽秘境浮现人间之日!” 谢玄衣哑然一笑。 要知道,姜奇虎可是“臭名在外”,多少人闻风丧胆! 如今这一口一个先生,恭恭敬敬,满脸骄傲的模样,哪里有半点皇城司次座的威严? 不过……姜奇虎倒也没说错。 这么多年,都无人查出白泽洞府位置。 陈镜玄能够点出这座秘境,便说明他在“大运”之道上,已臻入妙不可言的境界。 谢玄衣取出怀中指骨。 按照龙木尊者所言,这枚指骨内蕴白泽气血……无需进入秘境内部,只要踏入一定范围,便可引起共鸣! 果然。 指骨取出,注入元力之后,这片天地忽然产生了异变! 先是一道无缘无故的炸雷!紧接着天顶变了颜色,江面泼洒的余晖,短短数息之间,便被阴翳抹去,大片乌云在谢玄衣头顶汇聚! “……?” 谢玄衣抬起头来,看着头顶阴云,神色略微有些难看。 姜奇虎则是紧锁眉头,盯着指骨。 “这就是妖国给的‘信物’?” 此刻鲤潮江,响起阵阵雷鸣之音,那原本只是笼罩方圆十丈左右的水流涡旋,忽然开始扩散—— 轰隆隆! 小船在江面剧烈震荡起来,随着层层江水起伏! “动静这么大?” 谢玄衣也是心底暗骂一声。 探查白泽秘境,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必定要引起注意! 妖国那边怎么想的?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交代,万一自己真就拼了命孤身一人前来探查怎么办? 果然。 阴云翻涌,异象生出,几乎是刹那之间,便有好几道神念扫过大江,落在小船之上。 “姜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秘境提前问世?” 幸好谢玄衣提前在小船四周布置了符箓,隔绝外界探查。 这几道神念急速掠来,却是碰壁而返。 在他们看来,这艘小船被笼罩在迷雾之中,无法被探查,不可被观看。 “诸位道友,不必担心,秘境一切无恙,并非提前问世。” 姜奇虎背负双手,来到船首。 只有他的身份,地位,才能稳住看守鲤潮江的这些人物。 虽是这般回应。 但鲤潮江上,已然升起一道道虹光。 楚家和百花谷的修士,纷纷驭器而来,要看看这所谓的“天地异象”到底是怎么回事,虽说三大势力联手封锁白泽秘境,但他们可不相信姜奇虎说的话。 万一秘境就在此刻问世,晚来一刻,便有可能错过这泼天的造化! 不过,虽然他们速度极快,但赶到之时,刚刚凝结的漫天乌云,已重新消散—— 谢玄衣将指骨收起。 这段影像,被妖器完整地录了下来……这足以证明白泽洞府的真实性! 接下来,只要拿给龙木尊者过目,自己便算是完成了“印证”任务! 看着迅速集结,来到鲤潮江上的各路“神仙”,焦头烂额围着秘境打转,最终一无所获。 谢玄衣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他以指尖摩挲着怀中的指骨。 这东西,似乎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珍贵…… 也不知妖国那些家伙,是怎么弄到这物件的! 能引动如此异象,指骨之内,十有八九是蕴着白泽大圣的本命精血! 恐怕这指骨,一直被妖国当做宝贝一样呵护着。 等的,便是今天这样的日子。 精血与秘境共鸣—— 先前持握指骨的那一刻,谢玄衣再次感受到了久违的【沉疴】震动! 隐约之间,他看到了飞剑的影子! 就在鲤潮江底,秘境之中! 白泽大圣,是千年前的人物,世人对它的了解其实并不多。 不过…… 从这座洞府,可以窥见一斑。 这位妖族大圣性格古怪,必定擅长“阵纹”和“风水”之道,既是选择将秘境埋在此处,以国运大潮遮掩气息,又怎会让后世人轻易得到它的造化? 谢玄衣记得十分清楚。 那一日【沉疴】短暂浮出水面—— 他在鲤潮江上感受到了十分驳杂的宝器气息! 不止【沉疴】,还有许多宝器,都被这座洞府吞入腹中,而且这些宝器……似乎还被另外一层结界笼罩。 就算大潮来临,洞府外阵被破坏。 这些宝器,也不会直接浮现人间! 谢玄衣攥拢指骨,心中喃喃道。 “这东西,该不会是白泽秘境的‘钥匙’吧?” …… …… (新的一周啦,求月票求追读求zhi'zhi 第59章 破虏号 古代圣贤遗留下来的洞府,千年之前遗留的宗门遗迹,由于阵纹与天地之间的共鸣,往往隐于人间,与世隔绝。 传承香火千年以上的道门,将这类残址,称之为“天元秘境”。 久而久之,各大宗门也就沿袭了这个称呼。 对于大宗门,大世家而言,秘境其实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许多大宗门内部就有不止一座秘境,譬如大穗剑宫,许多弟子都可以在洞天福地内部修行……对于修行者而言,境界抵达一定高度,能够与某条大道共鸣,那么便可以借此改变一方天地的特质,这一境界的大修行者,便具备了制造“秘境”的资格! 换而言之。 所谓的“秘境”,不过被大修行者炼化的一片小天地。 只不过炼化者实力不同。 这座小天地的规则强度也不同! 大褚史册记载,两千年之前曾出现过一个黄金盛世,元气丰盈到了极致,无数天才也随之应运而生,那个盛世延续极久,也诞生出许多“绝顶强者”,或许也是这個原因,这片天地元气开始走向衰落。 盛极必衰,物极必反。 如今大多数修行者眼中的“古圣”,便出自于千年前的那个盛世,从那个时代走出来的强者,实力强悍,道统强大,他们所缔造的秘境,往往藏有许多珍宝! 能够得到一件,或许便可平步青云! “如果白泽洞府没有【大道笔】……那么我的【沉疴】是怎么回事?” 谢玄衣盯着江心那团阴翳,心底愈发感觉古怪。 白泽大圣洞府内,若无【大道笔】,怎会吸纳如此多的宝器? “轰隆隆隆!” 远处忽然响起轰鸣,伴随江雾破碎,一艘巨大铁船气势磅礴地驶出阴霾!铁船船首纹刻着一只圣洁威严的麒麟面首,栩栩如生,元力阵纹的纹路顺延鬃毛,汇聚到双目位置,使得这艘铁船照射出两束热烈炽目的白光,照破大雾,落在了姜奇虎飘荡的小船之上! 这轰鸣声和炽光将谢玄衣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眯眼回头,看到那巨大铁船之上,隐约立着几道大袍飘摇的身影,逆着炽光,看不真切。 这艘大船是从北海方向而来,气势如此骇人,显然是游海王楚麟的“座驾”,大名鼎鼎的破虏号。 据说这位青州异姓王酷爱玩乐,平日一半以上的时日都在海外渡过,因此这破虏号绝大部分时间也都停泊在北海,不过如今白泽秘境正好位于鲤潮江,大船便正好顺延海口,驶回青州…… “难缠家伙来了。” 姜奇虎面无表情开口:“待会别露馅。” 谢玄衣默默压下斗笠。 楚麟这位异姓王,看上去孤身一人,逍遥自在,不干预朝政,不栽培党羽。但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楚家从三十年前的落魄门阀,发展成青州两大世家之一,必定有楚麟暗中发力……这种事情谢玄衣还是很熟悉的。 江宁谢氏,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青州楚家,底蕴更薄,根基更浅。 北海驶来的大船,缓缓停住,江潮汹涌,冲刷在铁皮之上,犹如浪花拍打礁岩,破虏号犹如一块顽石,就这么停在江心位置,无论潮水如何拍打,兀自巍然不动。 “诸位豪杰,近日辛苦了。” 游海王登上高高翘起的船首麒麟头颅位置。 他单手捻着酒杯,隔空微微举起,笑着开口:“这几日‘秘境’外阵逐渐破碎,恐怕时有异象发生……若是害怕耽误机缘,便不妨登上破虏号休息,本王随时敞门欢迎。” 声音回荡在鲤潮江上空。 那一道道悬停在空中的虹光,彼此对视。 游海王身旁,有两位女子相伴。 一位正是夜宴上的楚蔓。 另外一位,则是百花谷叶清漪。 楚家那些修士,在看到自家王爷之后,便不再犹豫,一道道虹光落入破虏号。 至于百花谷那边,也是同样。 对他们而言,没有什么,比第一时间踏入秘境,争抢造化,更加重要——游海王的大船就在白泽秘境正上方,能够在此静修,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奇虎兄——” 游海王将目光投向身下小船:“昨夜一宴,你匆匆告别,实在太不尽兴,何不登船再饮一场?” 虽然只是随意一瞥。 但谢玄衣却感觉后背汗毛立起—— 他所修行的神魂之道,感应最为敏锐,刚刚游海王随意一瞥的目光,简直如电一般! 游海王常年玩乐,几乎不与任何人发生斗争,冲突。 当年谢玄衣与之见过数面,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可如今来看,这位王爷的神魂境界似乎很是深厚! “还饮?王爷当真不怕误事?” 昨夜那场酒,实在让姜奇虎喝得有些发憷。 他无奈道:“刚刚这白泽秘境可是迸发异象,说不定随时都会开启。” “所以我才将‘破虏号’停至这里。” 游海王笑道:“奇虎兄,平日在皇城办案,一定很辛苦吧,人生得意须尽欢,叶仙子都赏脸了,何必再端着架子?不如带着副手一同上船,与本王好好饮上一场。” 这番话出口,便叫人很难拒绝了。 姜奇虎颇感头疼。 “既然王爷开口了。” 姜奇虎轻叹一声,道:“那奇虎恭敬不如从命。” 小船向着破虏号靠去。 “这才对嘛。” 游海王展露笑颜,从船首离去,顺手将酒杯随意丢入江中。 “……” 虽是应了游海王的邀请,登船继续饮酒,但姜奇虎却是第一时间取出如意令,对姜家下达了抵达鲤潮城之后的第一条命令。 “姜家所有修士,不准登船!” 楚家和百花谷弟子,都去往破虏号。 但那些姜家子弟,得了命令,则是就此散去,重新落向大江之外。 “呵。” 游海王穿行在大船甲板人群之中,他瞥见外边散去的那些姜家修士,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次鲤潮江秘境,乃是百年罕见的大造化。 封锁青州之命,乃是小国师与游海王一同下达—— 三大势力,闻讯之后,第一时间往鲤潮城派遣人手! 可以说,此刻在破虏号上落脚的,乃是楚家和百花谷绝对的中坚力量! 楚麟登上破虏号二层楼阁,推开大窗,环顾一圈,沉声开口:“蔓儿,去将我的好酒尽数取出,我要好好招待船上诸位英雄好汉!” …… …… (双倍求月票~) 第60章 打鬼 破虏号很大,足足可以容纳千人! 游海王平日出海,会带上许多婢女,船上有百余间客房,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 此刻登船的,那些楚家养在鲤潮城的门客,与百花谷弟子加在一起,约莫也就近百之数。 这些客房全部分发出去,还有些许空余。 楚蔓遣人取出了好酒,将其分发出去,婢女们鱼贯而出,在破虏号甲板之上摆出一桌盛宴,谢玄衣跟在姜奇虎身后,登船之后简单环顾一圈……这些修士实力大多在筑基,驭气便是凤毛麟角。 青州毕竟是偏僻之地。 八百里禁严防之下,白泽秘境的消息捂得严严实实。 目前情况来看,只有三大势力独占这块肥肉! 除了这些普通门客,还有几人,气场很是不同,他们在二楼楼阁单独开了一桌,距离游海王很近。 修行界等级森严,如若不出意料……这些被游海王单独招待的“客人”,要么是洞天境,要么有特殊本领。 当然,地位最高的,还是游海王,叶清漪,以及姜奇虎。 他们三人,单独享用大船最高处的雅间。 隔着老远,便能看到游海王在窗边招手示意。 姜奇虎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是有些担忧。 他暗暗对谢玄衣传音:“你小子接下来怎么办?” “姜大人不必担心我,甲六自有甲六的保身之道。” 谢玄衣淡定回应道:“您呐,还是多顾好自己……别在酒宴上喝得太多。” “……” 姜奇虎闻言沉默。 也是。 这甲六虽然境界低微,但心思倒称得上缜密,不然也不会被先生看中。 能和先生在至道书楼幻境中谈话的人物,应付这种场面,应该不成问题吧? 看到和游海王一同位于窗边的叶清漪,姜奇虎止不住地头疼。 甲六说得没错,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 两人就此分别。 谢玄衣主动走向甲板……他可没什么出风头的想法,这种场合之下,能不被注意就不被注意,最好的情况,就是自己随便找了个无人角落,不被任何人关注,一个人安安静静独酌两杯。 未曾想。 一只素手凭空伸出,将他拦住。 “这位先生,还请留步。” 谢玄衣心底轻叹一声,微微挪首,果然看到了一双明艳动人的美目。 楚蔓。 他听姜奇虎说了观潮阁夜宴之事,昨夜酒宴,可是涉及白泽秘境这等重要机密。 游海王将这位年轻绝色带在身边……可见二人关系匪浅。 “楚姑娘?” 谢玄衣笑了笑,客气行礼,简单称呼一句。 “王爷吩咐过,与姜大人一同登船的贵客,要好生招待,万不可怠慢……楚家有更好的地方,来招待您。” 楚蔓披了一件单薄白纱,面颊也半遮半掩,只露出双眼,此刻她行了一礼,极其诚挚地注视谢玄衣双眼,柔声问道:“对了,不知先生名讳?” 谢玄衣望向楚蔓。 有意思。 他更加确信了游海王修行神魂之道的猜测……因为眼前这位楚姑娘的双眼,实在不一般。 只看上一眼,便让人感到“晕眩”。 说话声音,更是令人如沐春风。 若是换了普通人,只怕三言两语,就会被迷得七荤八素。 “在下姓谢,单名一个真字。” 谢玄衣笑着摇了摇头,尝试推托:“何必那么麻烦,我在此地等候姜大人便可。” 结果与自己预料无二。 这样的推托根本没用。 楚蔓看似如一株无根之柳,柔柔弱弱拦在谢玄衣身前,闻言之后,却是没有丝毫要侧身挪步的意思。 她再次行礼,声音压得极低:“谢先生,您就不要为难楚蔓了。王爷若知小女怠慢,是会责罚的。” 谢玄衣闻言之后一怔。 他下意识抬首向大船顶楼望去。 此时此刻,正在饮酒的游海王十分巧合地往这里投来目光,遥遥举杯对谢玄衣做了個邀请的姿势……周围有不少门客以为王爷是在向他们示意,遂而一同举杯同饮,激起碰杯之声一片。 “既如此……” 谢玄衣收回目光,轻轻开口。 “楚姑娘,请吧。” …… …… 有些事情,逃不过,躲不掉,只能正面应对。 登船那一刻,谢玄衣便做好了应对麻烦的准备。 不过来到“贵客”那一桌,他还是感到了些许意外……这一宴,除却自己,一共九人。 这九人,似乎都是洞天境! 而且形象都颇有特点。 谢玄衣简单看了一圈……楚蔓坐在首位,百花谷有四位女弟子,尽着白衣,肩刻黑花,剩下四位应该都是楚家门客。 这四位门客,一位极胖,一位极瘦,一位年若稚童,一位风烛残年。 有趣,实在有趣。 楚蔓简单介绍了一下众人身份,宴席便就此开始。 百花谷几位弟子,对宴席没什么兴趣。 她们也不动筷,就这么抱剑静修,有一位甚至就此开始闭目修行。 不过她们显然没自己表现地那么镇定,落座之后,谢玄衣捕捉到了好几缕前来试探的神魂气息,百花谷那位假装闭目养神的女修士,正是众多试探者之一。 谢玄衣哑然一笑,自顾自饮酒。 粗略看了一圈。 在座所有修士,除自己以外,应该便是楚蔓神魂境界最高。 百花谷这几位女弟子,境界倒也不错,均都凝练出了剑气洞天,但可惜在洞天境中,只能算是初阶……剑心不够扎实,神魂也略显薄弱。 当年的叶清漪,可是比她们要强许多。 看来……百花谷有些没落了。 这场招待贵客的宴席,因为百花谷弟子的冷淡,变得有些冷场。 片刻之后。 这名外号“瘦鬼”,实际倒也真骨瘦如柴犹如恶鬼的楚家门客,第一个开口,打破平静。 “谢真——” 他没有去挑那四位百花谷弟子的麻烦。 而是将目光转向谢玄衣。 “这名字陌生,以往倒是没听过,姜奇虎麾下,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瘦鬼忽然笑眯眯往前凑了凑,道:“阁下看样子,似乎很是年轻啊……多少岁了,及冠了么?” 两人此刻只隔数尺。 一道略有微醺意味的惬意长叹,被瘦鬼悠悠吐出,这口酒气还带着腥臭之息。 这味道…… 太冲了! 谢玄衣皱着眉头,连忙屏息。 此刻宴席变得异常安静,楚家几位门客,以及百花谷弟子,都看向两人。 “呵,呵呵。” 没有等到回应,瘦鬼干笑两声。 下一刻。 他脸上笑意全无,面无表情道:“小子,王爷赏脸请你吃饭,你还敢戴着笠帽,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话音出口。 瘦鬼毫无预兆地伸手,就要摘下谢玄衣斗笠。 与此同时,谢玄衣也行动了。 他微微后倾,躲开这电光火石的一爪,而后起身重重一拳,打在瘦鬼下颌之上。 “轰”的一道闷响。 在整座破虏号上回荡! 第61章 道歉 “轰”的一声,烟尘四溅。 瘦鬼被打得飞出数丈,重重撞在铁壁之上,缓缓跌坐在地,这破虏号处处都是阵纹,船身无比坚固,此刻遭受撞击,铁壁之上只是浮现出一道道青灿玄妙纹路,很快便恢复如常,连一丝裂纹也没出现。 至于这艘大船更不必说,压根没受到丁点影响,连轻微撼动都不曾有。 不过这声势,倒是引起了所有人注意。 楚家那些门客尽数起身。 百花谷弟子也投来目光。 大多数目光,都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 这是打起来了? 那几位洞天境贵客打起来了? 下面的声响,一样传到了顶楼几位大人物的耳中。 姜奇虎双手按桌准备起身,却被游海王亲昵按住肩膀。 “奇虎兄……只是手底下的小打小闹罢了,不要扰了我们雅兴。” 楚麟笑眯眯道:“话说回来,这年轻人是谁,身手不错啊?姜家的,还是皇城司的?” 叶清漪也望向姜奇虎。 姜奇虎是有名的“独狼”,这次竟会带上一人,那年轻人的身份,不禁让她也有些好奇。 “王爷,此人身份……奇虎不方便说。” 姜奇虎神念看到谢玄衣无恙,稍稍松了口气。 嗯,这小子比自己想象中要有能耐一些……大概是不用担心吃亏。 “不方便说?” 游海王挑了挑眉,道:“皇城司檀衣卫?姜家死士?” 只有这两种身份不方便说—— 檀衣卫虽是归属于皇城司内,却是分离出去,独立管理,专门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这些人个个档案封锁,身份绝密。 姜家死士,被选为“死士”之人,在选中之日,便失去了自己的身份,想说也没什么可说的。 姜奇虎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将这话题略过。 有时候,不解释,就是最好的解释。 “嗯,看来就是檀衣卫,或者死士了……” 叶清漪默默端起酒盏,心中对谢玄衣的身份下了定论。 顶楼那几位没有动静。 这意味着刚刚的动手,处于允许范围之内。 “哈……哈……” 被一拳打得几乎嵌入船壁的瘦鬼,双手撑地,很是“吃力”的,晃晃悠悠站起身子。他下颌已经被打歪了,此刻嘴歪眼卸,看起来有些可笑,但诡异的是……被打成这样,他竟然没有丝毫恼怒之色,脸上反而恢复了之前笑眯眯的神色。 “你小子,拳头有点重啊。” 瘦鬼抬头望了眼顶楼,王爷没有发话,他便知道该怎么做了。 伸出一枚手掌,托住下巴,用力一拧。 咔嚓一声! 脱臼下颌重新复位。 这一幕让百花谷几位弟子看得直皱眉头,虽然她们本就没有动筷之念,但此刻更没什么食欲了。 至于楚家那三位门客,则是自始至终都很是淡定。 “活该。” 见到瘦鬼吃瘪,一直蹲在椅上进食的稚童,皮笑肉不笑嘲讽了一句。 那位老妪,以及外号“肉佛”的胖头陀,则是目光灼灼盯着谢玄衣。 “谢兄弟深藏不露,原来你是位炼体者啊。” 肉佛声音浑厚,如黄钟大吕,他面相看起来很是慈祥,敞着肚皮,宛如一尊佛陀,但手中却攥着一枚巨大鸡腿,满面油光,一点也不像戒食荤腥的出家人。 这体型一看便知,他也是炼体者。 其实楚家这几位门客,都对“谢真”身份很感兴趣。 瘦鬼借机靠近,伸手摘笠,便是替他们进行试探。 如今试探的结果出来了。 这谢真能被姜奇虎带在身边,倒是有三分本事。 瘦鬼的实力,他们了解。 刚刚那一拳很快……瘦鬼不是不愿躲,而是没躲开! “胡闹!实在胡闹!” 便在此刻,一直坐在主位的楚蔓,终于开口了。 她面无表情地瞥了眼瘦鬼,冰冷呵斥道:“谢兄乃是王爷贵客,你怎可如此无礼,速速赔罪!” “我……” 瘦鬼神情有些委屈,但还是老老实实依循楚蔓所言,弯腰躬身,算是赔礼道歉。 谢玄衣没说什么,只是掸了掸肩上灰尘,重新坐下。 演,继续演。 刚刚发生的一切,究竟为何,谢玄衣心知肚明,所谓打狗看主,瘦鬼之所以敢对自己出手,无非就是楚蔓默许。 楚家对自己身份感兴趣。 或者说……游海王对自己身份感兴趣。 他倒不介意这种探查行为。 如今大窍尽数点燃,他的体魄更上一层楼,无惧“小打小闹”。 若要动真格的…… 只怕这大船再坚硬,也抗不过洞天境的全力爆发! 游海王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既丢了颜面,也砸了场子。 其实谢玄衣也很好奇,楚家麾下的这几位门客,到底有什么本领。 这四人高矮胖瘦,形象各异,看起来所擅长的“门道”也都不同。 这胖头陀皮糙肉厚,看上去就是炼体者。 被自己打了一拳,跟没事人一样的瘦鬼,应该和肉佛一样,都在修行“炼体之术”! 至于老妪和稚童,这两人的体魄明显要弱一筹,看来走的是另外一条道。 这四人,显然就是楚家准备派去探索白泽秘境的“领袖”。 就算今日没有碰撞。 接下来去了白泽洞府,也难免遇上! “谢兄,实在对不住。” 楚蔓再次开口,她态度十分诚恳,像极了真心实意的道歉:“刚刚之事,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替瘦鬼向您赔罪。” 说罢,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她顿了顿,道:“今日邀请诸位饮酒,其实是为了接下来的‘秘境之行’,能够顺利。” “白泽洞府,内有大机缘,但也有大凶险。” 楚蔓轻声道:“我家王爷已经和百花谷叶仙子说好,等秘境开放,他们不会第一时间入江。如若不出意外,我与诸位还要结伴同行,互相照拂。” 谢玄衣微微眯眼。 游海王和叶清漪不入江? 这是大人物达成的共识么,让手底下人先去探索洞府,最后再压轴登场? 如此说来。 姜奇虎也必须陪在台面之上了。 结伴同行,互相照拂……这些话表面上听起来光鲜亮丽,但真踏入白泽秘境,情况可就不同了! 谁会结伴?谁又会真的照拂?! 白泽秘境里的造化,宝器,一共就只有那么多,取走一样少一样! 谢玄衣心底嗤笑一声。 过了十年,修行界果然还是这样,许多人喜欢高谈阔论,冠冕堂皇。 表面说一套,背地做一套。 以往他便不喜欢这种场合,更喜欢独来独往。 便在此时,怀中忽然传来一阵震颤。 谢玄衣低头望去,龙木尊者赐给甲六的那件扳指妖器,很巧不巧的在此刻生出反应…… 妖国主动联系甲六,显然是想要询问白泽秘境的调查结果了。 他轻叹一声,压了压斗笠,准备站起身子,趁机告退。 “谢兄——” 又是楚蔓的声音,喊住了谢玄衣。 楚蔓再次端起酒盏,客气相敬:“刚刚之事,实在抱歉……若不嫌弃,楚蔓为您亲奏一曲,既表歉意,也助酒兴。” 第62章 沧海吟 楚蔓之言,让谢玄衣本欲起身的动作微微一滞。 虽然他很想走…… 但眼下情况,怕是没法轻易脱身了。 这么多目光注视之下,他总不能不给楚蔓面子,自己如今身份是姜家门客,出门在外,需要照顾“主子”颜面。 “妖国那边来消息了么?” 坐在顶楼饮酒的姜奇虎,时刻观察着楼下动静,此刻他也觉察出了异样。 姜奇虎通过如意令,传出自己神念。 “不错。” 谢玄衣头疼开口道:“但楚蔓似乎盯上我了,我走不开……这女人什么来头?” 在修行界,越是漂亮的女子,越是需要警惕—— 从初见时的“引路”,到刚刚的“劝架”,楚蔓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像是经过了精心设计。 “好问题。” “楚蔓和你很像,一夜之间,凭空出世,是怎么也查不出身份档案的‘无名之辈’。” 姜奇虎幽幽回应:“过往二十载,楚家并没有‘楚蔓’这么一号人物,我猜她最开始大概只是楚家暗地栽培的死士。” 死士,不需要有姓名,也不需要有身份。 “和我很像?” 谢玄衣无奈道:“我明明和她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姜奇虎嗤笑一声,不以为然,而后认真说道:“你先稳住她,妖国的事情,暂且搁搁。” 如意令通讯挂断。 谢玄衣轻叹一声,只能无视那枚妖国扳指的震颤,重新坐下:“楚姑娘既然开口,那谢某……恭敬不如从命。” 楚蔓闻言之后,轻轻击掌。 很快两位婢女便抬来一座连珠倪琴,大红杉木作为底板,纯鹿角霜大漆灰胎,裹麻批灰,髹素黑漆,方形龙池凤沼,通体散发出一阵古老气息,唯独雁足之处,刻了一枚崭新的楚家方章。 “嗡——” 楚蔓正襟危坐,指尖拨弄琴弦,略作调音之后,手掌抚平杂音。 她对四座环顾一圈,微笑颔首示意,而后柔声说道:“今日这曲‘沧海吟’,斗胆献丑了。” 乐声响起,雅间之内顷刻安静,甲板上饮酒作乐的那些门客修士,也都纷纷沉浸在楚蔓琴声之中。 大船悬浮于江心之上。 浪潮声层层叠叠,与琴声交叠在一起,仿佛融合成为一体。 “这楚蔓,果然是修行神魂之道的。” 谢玄衣端着酒盏,聆听琴音,同时也观察着场上众人。 沧海吟只是起了个前奏。 便有许多人听得“入神”,完全沉浸在楚蔓的乐声之中。 对于修行者而言,这其实是一个大忌……如果楚蔓愿意,完全可以在琴乐之中,夹杂自己的杀意。 神魂湮灭,只在一瞬之间。 沉浸在乐声中,很可能会就此丢掉性命! 如今坐在雅间的这些洞天强者,神魂境界,明显比外面要强上一个层次。 百花谷那四位弟子,默默聆听曲音,她们有宗门心法加持,只要不主动放开神魂防御,便不会轻易沉浸。 至于楚家那四位门客,则没什么好说的,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充当楚蔓听众了,非但不加抵抗,反而彻底敞开心湖,享受着这曲沧海吟带来的“情绪波动”。 大道无形,天籁有音。 对修行者而言,聆听自身心湖之音,其实是一件好事。 不考虑“居心叵测”的算计情况,认真聆听大道之曲,不仅可以激活气血,也可以增强神魂……更有甚者,可以在曲中浸入顿悟状态。 “九成以上的人,都沉浸在这曲沧海吟中了。” 谢玄衣端详了一番:“这楚蔓实力不错,除此以外,这座古琴品级也够高……似乎是八品宝器,不,也有可能是一件九品宝器,只是发挥出的效果并不完美。” 修行界通俗意义上的宝器,一共有十個品质等级。 如果要与修行者自身实力对应,宝器当中,每过两品,便相当于修行者的一个大境界。 炼气,筑基,驭气,洞天……一般来说,洞天境强者只能驾驭七品或者八品宝器。 越强大的宝器,炼化越是困难。 想要发挥出宝器的完整威力,就需要修行者拥有与之对应的自身实力。 九品宝器,一般来说,都是稳坐洞天巅峰,无限接近“阴神”之境的修行者,才能将其完美熔炼。 至于十品,以及更高级的法宝,则通常不会以“宝器”二字称呼。 这些往往都是大修行者才有资格,有能力使用的宝贝,往往被称之为“真灵之物”,或者“真宝”。 楚蔓如此年轻,能够将沧海吟演奏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了不起了。 完美熔炼八品宝器。 可以初步发挥九品宝器的威力。 这相当于是“洞天境”巅峰的宝器驾驭能力。 只不过这一曲沧海吟,对谢玄衣是没什么作用。 在谢玄衣耳中,楚蔓奏乐,与凡俗并无区别。 楚蔓的神魂之道,放在同龄人中,很是厉害,但放在自己这里……还不够看。 想让自己沉浸其中? 换做游海王亲自奏乐,或许还有机会。 …… …… “这谢真,不是一位炼体者么?” 楚蔓素手拨弦,目光却落在谢真身上。 黑衣随风摇曳。 斗笠之下的面容始终镇定,随着琴乐,缓缓饮酒,从容到了极点。 仿佛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置身物外”的听众。 楚蔓望向远方,整艘破虏号大船,都沉浸在自己的乐声之中,只有极少数人,能够不受影响……这谢真,便是其中之一。 这里的极少数人。 可不是百花谷那四位弟子。 需要依靠宗门心法,对抗沧海吟琴声……这不算什么本事。 神魂融入琴乐之中,却又浑然独立。 能做到这一点的,似乎只有顶楼那三位……他们的境界高出自己太多。 楚蔓不清楚谢真有没有被拉入自己的琴音潮水之中。 但她很清楚,如果自己此刻在乐声里夹杂杀意,绝对无法对谢真造成伤害,这家伙饮酒的速度始终如一,没有变慢,也没有变快,以这种表现来看,谢真想要脱离曲乐,也只需一瞬! “这家伙身上元力气息很弱,刚刚与‘瘦鬼’交手,展现出了炼体者才有的体魄。” “难道这些都是假的?” 楚蔓眼神有些惘然。 谢真其实是一位神魂修行者? 她情不自禁注入了更多的神魂之力,在这琴乐之上…… 然而一切并没有什么变化。 谢真依旧如先前那般,缓缓饮酒,直至酒盏饮尽。 正是一曲终了。 余音袅袅,潮声未绝。 大船随江潮摇晃,甲板上那些饮酒碰杯的修士,仍然沉浸在沧海吟的余韵之中。 乐曲过半之时,顶楼的叶清漪送来一缕神念。 于是那百花谷四位弟子,也都敞开心湖,感受这难得的大道之音。 “好曲。” 谢玄衣倒转酒盏,示意自己已经饮完杯中美酒。 他轻声笑道:“多谢楚姑娘招待,此曲犹如天籁,实在惊艳……可惜谢某酒力不胜,不知可有空闲客房,暂住休息一宿?” 说罢,摇摇晃晃就要起身。 楚蔓怔了一怔。 顶楼传来游海王的吩咐神念。 她连忙起身,来到谢玄衣身旁,低声道:“谢兄,我来送你。” 第63章 威吓(求追读!) 破虏号上有百余客房,大多时候都是空着。 谢玄衣没有拒绝楚蔓的搀扶好意,二人就这么缓缓而行,楚蔓将其带到了一间专门为贵客准备的客房之中。 “谢兄。” 楚蔓轻声道:“待会我让人送些解酒的茶水……” “不必麻烦了。” 谢玄衣松开搭在楚蔓肩头的手臂,淡淡开口:“楚姑娘应该清楚,我没有喝醉。” “……” 楚蔓微微有些讶异,抬头看着面前少年。 刚刚那一宴,楚家几位门客在演戏,她何尝又不是? 当然。 她也知道,谢真也是在演戏。 只是,演戏需在台面之上,大家彼此心知肚明即可。 她没想到,谢真会就此戳破。 “谢兄,这可就没意思了。” 楚蔓也不再掩盖什么,她将双手背负在后,整个人不再是那副娇弱可怜的形象,话语也多了三分威严:“无缘无故,宴半离席,这便是姜家的待客之道么?”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隐于屏后,默默弹琴的柔弱女子。 她是楚蔓,亦是游海王钦定的楚家未来家主。 “别演了。” 谢玄衣懒懒开口:“我姓谢,不姓姜,不是姜家的人。还有……楚姑娘这么端着,难道不累么?” 楚蔓沉默。 “啪嗒!” 谢玄衣挥了挥手,房门就此关闭。 这清脆关门之声,让楚蔓眉尖微微挑起,但她依旧保持着未来家主的威严,沉声道:“谢兄,何意?” “若我不醉,楚姑娘怎会与我独处?” 谢玄衣向后惬意坐在大床之上,对着身侧轻轻拍了一下,微笑道:“若我预料不错,接下来楚姑娘会喊上一些婢女,送上一些茶水,最后还会单独邀请我,再赏一曲……我应该没猜错吧?” 楚蔓心头咯噔一声。 这谢真猜得还真没错…… 王爷似乎对姜奇虎带上船的这少年格外上心,要求自己务必要查清底细,如若谢真不点破,那么接下来的事情走向,大概就是这样。 “何必弯弯绕绕,那么多试探,不如楚姑娘直接连人带琴,搬入我的客房。” “说来也巧,在下也略懂音律之道,”谢玄衣淡淡道:“楚姑娘想要坦诚相见,还是想要四手连弹,在下都愿意奉陪。如此以来,免去诸多繁琐,岂不美哉?” “你?!” 这一番,楚蔓面色通红,她咬了咬牙,下意识转身要走。 但仅仅踏出一步。 楚蔓便重新定住身子。 她深吸一口气,以极快速度恢复冷静。 “谢先生……” 楚蔓幽幽开口:“你自己何尝又不是在演戏?” 谢玄衣眯起双眼。 “哦?”他笑着开口,静听下文。 “阁下以为我是傻子么,看不出你也在演戏。” 楚蔓回过身子,平静注视着斗笠遮掩下的面孔:“可敢摘去斗笠,再摘下面皮,以真面目,真身份示人?” “非是不敢,而是不愿。” 谢玄衣闻言,哑然一笑。 自己的“激将法”只差一些就能成功,可惜被楚蔓反应过来了。 他淡淡道:“摘下这斗笠,看到我的真容,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楚蔓面无表情:“天大后果,楚家也担得起。” “楚家担得起,你担得起么?”谢玄衣微微歪头。 “……” 楚蔓这次沉默应对,蹙起眉头。 这么大的口气,她怀疑面前少年在故意唬人。 “我素来不喜演戏。” 谢玄衣淡淡道:“楚姑娘所做这些,无非是奉王爷之命,想查清在下身份……其实你们真要查下去,倒也会有一个结果,伱们会发现,我其实是皇城司麾下某位不知名的檀衣卫特派使,专门协同姜大人调查鲤潮城白泽秘境之案,可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么?” “???” 楚蔓瞳孔收缩。 这句话的信息量极大。 她脑海一时之间,竟陷入了僵滞。 “白泽秘境这么大的事情,上面怎会坐视不管,姜大人奉命从皇城赶来……难道当真是以姜家之名,参与此次秘境行动?” “他代表的,不是姜家,也不是皇城司,而是小国师。” 谢玄衣淡定擦拭佩剑,缓缓开口:“你家主子派你前来试探,无非是想知道书楼的态度。现在你可以告诉他了,我的存在,就是书楼的态度。” “……” 楚蔓震惊无语。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少年,谢玄衣这一番话浑然不像作假…… 如果他报出自己身份是檀衣卫。 那么她只会信七分。 可现在则不同了,她怀疑眼前少年,是皇城里某位通天大人物秘密栽培的天才弟子。 因为从谢真先前语气之中,甚至听不出对至道书楼的太多尊重! 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流淌在血液里的。 游海王千挑万选,从诸多死士里选中了楚蔓,为了让她未来能够接管楚家,游海王亲自教她修行,也教她统御下属……于是楚蔓便学会了伪装,如何在大人物面前表现地温顺娇羞,如何在属下面前展露出铁腕和威严。 只可惜,在真正上位者眼中,这些只不过是低劣的“伪装”。 或许要很多年,等到她继位家主,等到她有一天掌握了权柄与力量,才会真正拥有本不属于自己的这份气度,这份威严。 但…… 刚刚说出那番话的谢真,却是真真正正流露出一种属于“高位者”的威严。 “你回去吧。” 谢玄衣挥了挥袖:“回去之后,只管把我这番话上报给楚麟——” “告诉他,若还想知道‘我’究竟是谁,直接去找至道书楼那位。” “陈镜玄会给他答案。” 楚蔓咬了咬牙,她犹疑不定地盯着谢真看了许久。 谢真这番话出口之前。 说不定她还有勇气,像瘦鬼一样,伸手去摘谢真的斗笠。 可现在…… 她却不敢做出这种事情了。 客房静了片刻,谢玄衣冷冷开口:“怎么,还需要我亲自送你么?” “啊……是!” 楚蔓这才回过神来,她咬牙应了一声,匆匆离去,连道别都忘了说。 楚蔓走后,客房重归寂静。 谢玄衣心底稍稍松了口气。 这楚蔓……终于打发走了。 刚刚那场戏,还是很有必要演的,不然以楚蔓的性格,必定还会有接二连三的试探。 自己没工夫陪这小姑娘演戏。 谢玄衣连忙取出符箓,将其甩出,清净符箓密密麻麻悬挂在空中,这间客房四面八方都封锁起来。 确认符箓成阵,不会泄露气息之后,谢玄衣这才取出那枚扳指。 震动已经消失了…… 隔着万里,他都能感受到妖器主人的愤怒。 谢玄衣苦笑一声,将神魂浸入其中。 他再次来到了那片浑浊无光的黯淡心湖。 龙木尊者站在心湖尽头,被黑暗大雾所包裹,只留下一道长长的,阴暗压抑的背影。 它阴沉转身,声音冷厉。 “甲六,怎么这么久才回信?!” …… …… (吱吱吱,求追读,求月票~) 第64章 妖国赏赐 浑浊心湖,黑浪翻涌。 龙木尊者的呵斥之音,宛如雷震。 谢玄衣操纵甲六残魂,跪伏在地,小声解释:“大人,鲤潮城戒备森严,卑下方才身处险境……万难回应。” 浑浊心湖之上,又响起一道冷哼! 显然是对这解释并不满意。 龙木尊者转过身来,面色阴沉……这甲六,办个任务,三五天没有音讯,自己如今主动联系,竟还苦苦等了近一个时辰。 “罢了,起来吧。” 片刻之后,龙木尊者沉声问道:“吩咐你的事情,办得如何?” “大人,请看!” 谢玄衣抬头,将白泽指骨探查的那番景象,倒映在心湖之上。 “嗯?” 龙木尊者眯起双眼,仔细看着这顷刻间翻天覆地的鲤潮江异象。 “信物与洞府秘境产生共鸣,此番天地异象,引得无数人围观!” 谢玄衣一边汇报,一边抬眼观察龙木尊者的神情:“恭喜大人,白泽秘境……确认无误!” 被阴暗大雾笼罩的身影,眼瞳掠过一抹精芒。 “不错。” 大多数时候都阴着一张脸的龙木尊者,罕见露出了笑意,并且提出了表扬:“此事能成,你当居首功!妖国大大有赏!” “……” 谢玄衣心底毫无波动,甚至有些想笑。 他实在有些可怜被中下蛊毒的甲六。 妖国那群家伙,太会画饼了。 龙木尊者忽而又问道:“你觉得姜奇虎,此人如何?”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 姜奇虎是出卖青州谍报的关键角色……对于这种级别的大人物,龙木尊者竟然询问自己的看法? 谢玄衣谨慎起来。 “卑下不知。” 他老老实实回复道:“姜奇虎乃是皇城身居要职的大人物,卑下哪敢过多接触?” 龙木尊者淡淡道:“甲六,无需拘谨,有话直说便是。” 这是一定要自己给個具体答复? 谢玄衣思索片刻,缓缓说道:“卑下只知,如今青州三大势力,共同执掌鲤潮江……若不是姜奇虎给了机会,卑下绝不可能靠近白泽秘境寸步。” “嗯……” 龙木尊者陷入沉思之中。 片刻之后,他轻声道:“很好,你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就是妖国兑现‘诺言’的时刻。” 此言一出。 现实世界中的谢玄衣,神情凝重,身躯也紧绷起来。 他知道,现在真正的麻烦来了! 龙木尊者答应过甲六,任务完成,会替甲六延后浑海裂心蛊的发作时间…… “将‘魂玉戒’放置在天灵之上。” 龙木尊者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放弃神魂抵抗,我将替你赦除‘心蛊’。” “是……尊者。”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天灵,乃是容纳神魂之处! 以这位妖国尊者的戒心,在替自己“赦免”蛊毒之前,势必要先检查一番…… 谢玄衣按照龙木尊者所言,取出那枚属于“甲六”的魂玉戒,放置在天灵盖上。 与此同时,他打开腰囊。 “龙血藤,瑰铁,花青沙,凤翎草……” 姜奇虎准备的那些材料,林林总总共数十种,尽数悬浮在谢玄衣面前,一一阵列。 “嗤嗤!” 谢玄衣拂袖挥出,一缕金色元气从袖口掠出,将这些材料点燃,虚空之中响起阵阵烈焰焚烧之音,这些材料被强悍的神魂之力牢牢掌控,压缩,最终化为一团猩红摇晃宛如鲜血的汁液。 谢玄衣取出一张崭新符纸。 他伸出食指,指尖轻轻蘸取那团鲜血汁液,在符纸上飞快写着。 第二张,第三张…… 每张符箓上书字迹都不相同。 片刻之后,十八张符箓,耗尽所有材料,尽数书写完成。 谢玄衣轻轻吐出一口气,他挥袖遣散符箓,十八张符犹如华盖一般向着头顶掠去,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内。 此阵,与“九明凰火炼虚大阵”一样,记载于莲花峰道藏之中。 这是一座符阵,名为“幻梦离”。 符阵之中,阵主可以捏造心湖幻象……这座阵纹并没有凰火大阵那么强悍的杀伐能力,准确来说,这其实是一座幻阵。 但在此刻,“幻梦离”符阵的作用却凸显出来。 谢玄衣将神魂浸入魂玉戒中…… 符阵发动! 浑浊心湖幻象浮现于谢玄衣周身,他仿佛置身在黑暗潮水之中。 妖器置于天灵之上,神魂链接再度搭建—— 千里之外的龙木尊者,自心湖那端,缓缓走来。 它并没有发觉异样。 一直走到“甲六”身前。 “我先前说过,会替你赦除一年的‘心蛊’。”龙木尊者淡淡道:“本尊不会食言,但赦除心蛊之前,须先检查一下……这段时间,伱有没有试着拔除心蛊。” 谢玄衣心底冷笑一声。 他就知道—— 被妖国拉入谍网中的修行者,怎会有好下场? 浑海裂心蛊的情报,是陈镜玄通过占卜之术才得到的…… 甲六只知道自己被下了蛊。 至于是什么蛊,该怎么解,妖国必定不会让她得知! 说罢。 一只大手,对着谢玄衣头顶笼罩而下。 巨大的阴翳,落在谢玄衣心湖之上……这一次相见,可不是用甲六残魂。 而是谢玄衣以“幻梦离”,将自身心湖,伪装成浑海裂心蛊的模样! “嗯,很好。” 龙木尊者的脸上再度浮现出笑容。 这片心湖一片漆黑,黯淡无光……浑海裂心蛊已经快要抵达晚期,它很确信,没有妖国的解药,甲六根本无法挣脱心蛊的掌控。 “你做得很好,妖国就需要这样的忠义之士。” 龙木尊者微笑道:“作为你服从命令的额外奖励,今日起,我会替你拔除‘心蛊’,不仅是一年,此生你都不必再受心蛊之苦了。” 听到这,谢玄衣微微皱眉。 彻底拔除心蛊,这还是自己熟识的妖国作风么? 下一刻! 一股强悍的力量席卷而来—— 作为执掌浑海裂心蛊的主人,龙木尊者竟然真的发出了“摧毁”心蛊的意念! 谢玄衣连忙配合。 浑浊心湖,以极快速度恢复澄澈! 然而好景不长。 浑海裂心蛊撤去之后,一缕碧绿之色,注入谢玄衣心湖之中。 “恭喜你,甲六,从即日起,你已是我西蚀大泽的一员。” 龙木尊者温声开口:“你通过了妖国的考验,完成了最艰难的任务。” “???” 谢玄衣错愕低头。 龙木尊者将浑海裂心蛊撤去之后—— 利用魂玉戒,将新的蛊毒,注入了自己神海之中! 由于是本尊神魂相见,谢玄衣替“甲六”接过妖国奖赏。 此刻注入神魂的毒素,在他心湖之中扩散,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也随之蔓延,抵达四肢百骸。 “尊者,这是何意?” 谢玄衣声音沙哑,佯装不解。 “作为对妖国做出巨大贡献的英雄。” 龙木尊者微笑道:“我希望你可以离开人族这片乌烟瘴气之地,回归大泽。这是我替‘吞日大尊’,送给你的礼物,亦是你身份的证明,来到妖国,你随时可以开启新生。” “当然,你有选择的自由。” “若是愿意,你可以留在大褚。” 谢玄衣心底冷冷笑了。 果然……这才是自己熟悉的妖族作风! 什么叫,若是愿意,你可以留在大褚? 这分明叫,若是敢脱离妖国掌控的话,你就死定了! 第65章 青州内奸(求追读!) 破虏号随江潮摇曳,谢玄衣虽然离席,但酒宴却未停歇。 顶楼。 游海王楚麟已豪饮三坛,仍精神抖擞。 只要有炼气之境,便可引动元气,逼出酒液……换而言之,任何一位修行者都可以做到所谓的千杯不醉。 但楚麟并没有以元气逼酒气。 他纯粹海量。 如此一来,姜奇虎只能被迫同饮,饶是他酒量不俗,几巡下来,也被游海王喝得力不从心。 “王爷,不能再喝了。” 姜奇虎扶额,沉声道:“喝多误事,我家先生知道了,要骂我的。” “无碍。” 楚麟笑道:“此地乃是青州,你家先生再手眼通天,隔着千里,能知晓青州之事?” 还真能。 一直在旁独饮的叶清涟冷不丁吐出三个字:“浑元仪。” 浑元仪监察大褚国运! 有此重器相助,小国师虽坐镇皇城,但依旧知晓天下之事! 姜奇虎向女子投去感激目光。 “叶姑娘,这就有些不厚道了。” 游海王笑道:“若是你把奇虎兄吓跑,我一人独饮,岂不无趣?” “王爷,还是先谈正事吧。” 叶清涟没什么耐心,她轻轻叩击桌面,示意时候不早了。 她此次登船,可不是为了和游海王饮酒。 “好好好……” 楚麟轻叹一声,笑着摇了摇头,将酒盏收起。 下一刻。 他脸上笑意收敛,凝声问道:“奇虎兄,你家先生临行之前,有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额外嘱咐?” “特别重要的额外嘱咐?” 姜奇虎怔了一刹。 他仔细回想了许久,先生的嘱咐倒是有不少,如何应付游海王宴席上的邀酒,如何处理百花谷的关系…… 不过称得上“特别重要”的。 却是没有。 他缓缓摇头,道:“王爷有话直说便是。” “奇虎兄,实不相瞒,我和叶姑娘比你早到鲤潮城几日。” 游海王眯起双眼,语调逐渐凝重起来:“楚家和百花谷,更是第一时间将鲤潮江封锁……确保白泽秘境的消息不会外泄。如今秘境即将问世,一切看似顺利,但恐怕此次白泽秘境之事,不会那么简单。” “哦?” 姜奇虎来了兴致,一双虎眼瞪得滚圆。 鲤潮城之局,真正的持棋者,只有一人,便是陈镜玄。 姜奇虎知道先生要钓的是谁。 “鲤潮城内发现了妖气。” 叶清涟开口,言简意赅:“虽有‘八百里禁’,但我怀疑已有妖国修士,混入青州地界……” 姜奇虎深吸一口气。 来了……大鱼上钩了! 他醉意全无,沉声问道:“可曾抓到妖修?” “妖修是抓到了,但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游海王摇摇头,道:“这几日,楚家和百花谷一同在城内行动……循着残留妖气,抓到了几位刚刚化形的妖修,论实力境界,最多筑基之境。” 姜奇虎微微皱眉。 只是第二境么……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大鱼,最多只能算是虾米。 不过,这些虾米的出现。 往往意味着,大鱼也已经接近! “这些妖修来鲤潮城,没想过‘活着’离去。” 叶清涟平静道:“如果没猜错的话……它们在布阵。” “布阵?” “这三日,一共抓住六位妖修,它们自知无路可逃,便点燃妖气进行自焚。”叶清涟微微挥袖。 空中出现一副墨卷。 墨卷倒映出当日抓捕妖修所留下的精神景象……荒芜破败的老巷尽头,无数灰烬在空中翻飞。 那妖修已经自焚完毕。 不过在自焚之地,却残留着一滩破碎的余烬。 小巷石壁被严重损坏。 但依旧可以看出,那位妖修曾在上面进行过涂抹。 最后的现场,便只剩半个破败残缺,意义不明的晦涩字符。 “这是妖国的阵纹。” 楚麟接过叶清涟的话,微笑说道:“这些妖修在布置什么阵纹,无人知晓……不过妖国已经盯上了白泽秘境,是可以确定的事情。” “王爷……如此重要之事,为何昨夜不说?” 姜奇虎抬起头来,盯住游海王。 昨夜观潮阁,也有一宴。 此事,游海王和叶清涟只字未提! “还真是老样子啊。” 楚麟低声笑了笑,他并没有避开姜奇虎的目光,而是冷冷问道:“白泽秘境的消息,乃是绝密。你说……妖国那些家伙,遥隔千里,到底是怎么知晓的?” 这一问,让姜奇虎直接愣住。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青州有内奸。” 叶清涟平静道:“纵然此行你被小国师委以重任,也不能立刻信任。” “……” 姜奇虎彻底默然。 叶清涟说得没错,这消息还真就是自己放出去的。 先生交代过,放出青州情报的事情……打死都不能承认。 眼下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姜奇虎端起酒盏,郁闷地喝了一口。 “不过根据昨夜一宴……” 游海王微微一笑,道:“我和叶姑娘一致认为,奇虎兄可以信任。于是便了有今日这第二宴。” “谢王爷!” 姜奇虎心底长叹一声,同时也为自己捏了把汗。 “不过奇虎兄身边之人,可就未必了。” 游海王淡淡道:“我看那位名叫‘谢真’的少年,又是遮掩面容,又是隐藏气息,奇虎兄当真确认他的身份无误?” 姜奇虎心底咯噔一声。 这“谢真”,顶着妖国谍子的身份来和自己见面…… 不会真有问题吧? 他摇了摇头,把这些杂念甩出脑袋。 想什么呢,先生说过,谢真可信,自己怎可对先生起疑心? “自然。” 姜奇虎声音无比笃定:“王爷不必担心,我虽不便交代此人身份,但却可以姜家声名担保。” “姜家声名担保?” 游海王不禁笑了出声:“奇虎兄倒也不必如此……” 说着。 有人轻叩房门。 正是楚蔓。 楚蔓快步入内,俯身来到游海王身边,低声耳语几句。 “哦……哦?” 楚麟的面色微微发生了几次变化,最后意味深长地望向姜奇虎。 姜奇虎有些不明所以。 但他依旧保持镇定,缓缓喝了几口酒,平复心湖情绪。 “我知道了。伱退下吧。” 游海王挥了挥手,示意楚蔓离去。 叶清涟一直饶有兴趣看着这一幕。 片刻之后,楚麟亲自起身替姜奇虎倒了一杯酒,叹道:“我倒是看走眼了,之前还以为那‘谢真’是妖国谍子……没想到他竟有如此身份。” “……?” 谢真什么身份? 姜奇虎心底一阵懵,但不能表露出来,镇定与楚麟碰杯。 他知道。 先前楼下的打斗,以及楚蔓的奏乐,其实都是奔着试探甲六身份去的。 他也担心,这甲六能不能“化险为夷”。 可万万没想到。 甲六不仅解决了楚家门客,解决了楚蔓……甚至打消了游海王的疑虑! “我也没想到。” 叶清涟也举起酒杯,对着姜奇虎敬了一杯。 刚刚楚蔓的那番私语,游海王并没有动用神魂之力,彻底屏蔽。 意图显而易见。 那就是让她也听到几句。 那谢真…… 竟是皇城某位大人物的关门弟子,是书楼派往青州的檀衣卫特使? 能藏这么一手。 实在不像是自己认识的姜奇虎。 “以往你姐总说你笨,现在来看,似乎也没那么笨。” 叶清涟淡淡夸赞道:“到底是皇城定居太不容易,还是镜玄国师教导有方?我反正是想不到,连你这种榆木脑袋,也能够开窍。” 姜奇虎一时之间不知道叶清涟是夸是贬。 只能讪讪一笑,把酒喝完。 “所以……以二位之见,妖修之事,该如何处置?” 他没忘正事,一饮而尽之后,沉声开口。 “放长线,钓大鱼。” 叶清涟平静道:“秘境开启之后,我们三人不急着入江。既然妖修盯上白泽秘境,那么它们迟早现身。” “不错。” 游海王微笑道:“若是姜兄不介意,这几日便与我同住‘破虏号’上,静等秘境开启!” …… …… (ps:1,上架时间已经确定啦,5月6号中午12点,这几天追读掉的有点厉害tat恳求诸位不要攒读呀!2,感谢书友建议,修改了叶清漪名字为叶清涟。) 第66章 故人,旧事(二合一) “很久没有听到姜妙音的消息了。” 游海王的酒宴结束,叶清涟找了个机会,将姜奇虎拉到偏僻无人处。 两人单独相处。 叶清涟双手环臂,靠在窗口,江风阵阵,吹动鬓发。 她望向远方,幽幽开口:“你姐近来如何?” “大穗剑宫封关避世,玉屏峰锁山。” 姜奇虎老老实实道:“仔细算算,我俩已经十年没有见面……一年到头,只是偶尔书信联系,就连寄去玉屏峰的如意令,她也未曾用过。” “整整十年,姜妙音都不联系姜家的么?” 叶清涟略带讥讽道:“这女人,真是比我想象中还要凉薄啊。” “呸!” 姜奇虎立马反驳,道:“我姐才不是!” 叶清涟呵呵一笑,气定神闲倚窗吹风。 她故意这么说的。 就是为了看姜奇虎这副恼羞成怒的模样。 青州除了楚家姜家,其实也有其他世家,不过底蕴不够,还称不上“豪门”。 叶家便是其中之一,叶家家主当年也是北境一百零八镇守使之一,与姜家家主关系匪浅,两人相交莫逆,族内子弟也常有往来。 叶清涟和姜妙音,都是家族中的杰出天才,二人岁数相仿,年少时常常比试,叶清涟总是被压一头。 后来姜妙音被送去大穗剑宫,而她则是拜入百花谷…… 叶清涟一直拼命修行,原因就是她面前始终有“姜妙音”这么一个存在。 数十年来她每走到一个新高度,便会发现,原来姜妙音比她更快一步。 论容貌,论姿色,她更是被压得死死的。 姜妙音被称为青州千年一见的绝色,大褚无数人闻名艳羡的天上谪仙……当初有许多人,为了见她一面,险些将玉屏峰门槛踏碎。 “好了,不逗你了。” 叶清涟摇摇头,正色道:“鲤潮城事了,我想见姜妙音一面,你能不能帮忙安排?” “别,我安排不了。” 姜奇虎闻言连连摆手:“主掌大穗剑宫的那位存在,是何等人物,你心底应该清楚。这封山十年,天下谁敢触之霉头?就算是我家先生,也未必能够踏入剑宫门槛。我说叶大小姐,你是不是有些太高估我了?” 叶清涟哑然。 “你……” 姜奇虎知道叶清涟是什么人。 她们二人自小关系极好,不过后来各自修行,叶清涟一直将自己姐姐视为最大的对手。 停顿一下,姜奇虎试探性问道:“伱想找我姐问剑?” 叶清涟嗯了一声:“我想知道,这十年……她究竟抵达何等境界了。当年北狩,我惜败于她,如今我想再试一试。” “原来如此。” 姜奇虎闻言笑了,言语中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大忙帮不上,小忙还能尽尽力。要不我把姜家如意令分你一枚,你看看能不能联系到她?” 如意令? 姜妙音连姜家都不曾联系,匡论自己。 叶清涟轻叹一声,有些失望。 她本来对姜奇虎寄以厚望,可没想到,这十年大穗封山,姜妙音将外界联系,斩地如此决绝。 “她之所以和姜家如此……” 叶清涟想起了往事,不由问道:“是因为当年谢玄衣的事情么?” 这一问,使得姜奇虎脸上笑意逐渐消失。 “嗯……” 他沉重地应了一声,眼神也有些黯然。 “姜家未能救下谢玄衣,这不是丢人的事情。” 叶清涟平静道:“大势之下,谁能不被裹挟,就连剑宫都未曾出面……姜妙音怎能因为此事,对姜家生出怨怼之心,她可以闭关十年,难道还可以闭关百年,一世不见族人吗?” “不是这样的……” 姜奇虎长叹一声,想要解释什么,可最终却是尽数咽了回去。 “总而言之,是我不好。” 他摇摇头:“姜家没有对不起她,是我对不起她,我也对不起谢玄衣。” 当年姜家暗中收留谢玄衣。 本来此事天衣无缝。 只等谢玄衣静修一段时日,伤势好转,叛国之罪调查清楚……兴许一切就会昭雪,再不济剑宫也能出面,将这场“闹剧”按下。 可偏偏走漏了消息。 姜奇虎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玄衣带伤北上。 再之后,便传来大褚王朝千年最有天资的那位年轻剑仙,投入北海,身死道消的消息。 大穗剑宫封山。 姜妙音隐入玉屏峰,与姜家断绝联系。 姜奇虎一直不愿提及当年旧事…… 因为在他看来。 千错万错,归根结底,都是自己的错。 若是当年自己能够把谢玄衣藏好,或许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叶清涟还有些事想聊。 可看着黯然离去的姜奇虎背影,她选择了沉默,没有再开口。 当年之事,她不是亲身经历之人,其中滋味,她也无法感同身受。 但有個道理她却是明白的。 这世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如果”。 谢玄衣已经死了,姜奇虎再如何后悔,也没有意义。 …… …… “咚,咚——” 姜奇虎轻轻叩门,按照约定好的暗号,敲打谢玄衣房门。 片刻之后,轻微咔嚓一声,门栓松动。 他顺利推门,弯腰矮身,入目所见便是密密麻麻符箓,悬浮在客房之中。 这甲六,是布了几座大阵? 下一刻,目光挪至床榻之上,姜奇虎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一道道碧绿色霞光,在大阵阵纹的困锁之下,如龙蛇狂舞,自甲六肌肤之中不断钻入,钻出。 甲六面色有些苍白,虽然仍戴着斗笠,但衣衫却被劲气撑破。 “这是怎么回事?” 姜奇虎沉声开口,连忙掠至谢玄衣身旁,准备伸手为其输送元气。 “别靠近。” 他刚刚踏出一步,就被喝止。 谢玄衣压低声音,“这是……‘玉荼’之毒。” 玉荼? 这是一种极其狠毒的灵魂蛊毒,中蛊者的灵魂会被打上烙印,一旦蛊毒发作,心湖便会剧痛…… 中玉荼者,十有八九,会死于神海崩溃! “不是浑海裂心蛊么?” 姜奇虎怔了一刹,立刻意识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妖国又给你下了新的蛊毒?!” “嗯……” 谢玄衣虚弱嗯了一声。 这笨虎,倒是跟着陈镜玄学了点东西,确实比以前聪明许多。 “不必担心,‘玉荼’已经被我逼出一半了。” 这玉荼之毒,虽然凶险,但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 蛊毒,便如蛇蝎毒虫……南疆有许多邪修专门豢养此物,对于凡俗而言,不小心误触一下就可能致死,可在南疆奇人手中,这些毒虫便只是玩物,心蛊之毒,最害怕的便是“不知种类”。 被毒蛇咬了一口,若是能够分辨毒素,对症下药,便无性命之虞。 心蛊,便是这个道理。 某种程度来说,龙木尊者赏赐的这份“玉荼”之毒,其实还没有浑海裂心蛊可怕。 当初的浑海裂心蛊,已经将甲六整个心湖染黑! 蛊毒抵达晚期,想要解救,便是千难万难,除非蛊主亲自收回心蛊。 “玉荼”虽狠,毕竟是崭新之毒。 谢玄衣意念集中,汇聚到丹田位置,【不死泉】真乃神物,一滴无垢之水悬浮于丹田之中,那本来要钻入肺腑的“玉荼”之毒,就这么被驱赶逐出,于是便有了外界看来无比激烈的一幕。 无数碧绿毒气,被挤出肌肤,又不甘心钻入。 如此往复。 谢玄衣刻意布下大阵,以免蛊毒外泄。 此刻他无瑕顾忌外人,挥袖示意入房的姜奇虎离远一点。 姜奇虎倒也听劝,不再干预。 他向后退去,端详这漫天悬浮的符箓,以及此刻被碧绿霞光笼罩的甲六,那一道道狂舞的碧绿霞光,看似凶狠,但气息逐渐变弱。 半柱香后,玉荼之毒被彻底逼出体内。 心蛊之毒,没了宿主,很快便会自行湮灭…… 看着将甲六尽数笼罩的那团碧光,逐渐化为虚弥。 姜奇虎心生感慨,这小子到底什么来路? 这玉荼之毒,竟然真被他逼出体内…… 回想先前酒宴,楚蔓那刻意泄露的汇报之语。 姜奇虎此刻忍不住开口询问:“甲六,你当真是先生安排的檀衣卫特使?” “……” 谢玄衣幽幽吐出一口浊气。 与玉荼之毒一番交战,他的心湖尚未恢复平静。 听闻此言,谢玄衣神情复杂地望向眼前笨虎。 果然,自己先前的夸赞还是早了些么? 不过…… 檀衣卫特使的身份的确好用。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淡淡道:“姜大人,你我只是共同执行秘境任务,有些问题,不要越界。” 不出所料。 摆出不冷不热的姿态之后,姜奇虎反而信以为真。 他恍然大悟,喃喃自语:“怪不得先生能够信你,怪不得先生让我照顾你。” 谢玄衣轻笑一声,没多解释什么。 如此也好,能省去许多麻烦。 “甲六,不,谢真……” 姜奇虎再开口,思忖片刻,沉声道歉道:“小谢兄弟,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包涵。” 他先前只当这甲六,是妖国谍子。 可如今来看。 这谢真似乎是先生深思熟虑之后安排的“重要人物”,只是故意套了一层不讨喜的身份。 府邸相见,便是给自己演的一出戏。 先生知道自己笨拙,藏不住秘密。 有些事情,不便告知,便演给自己看。 “无妨。” 谢玄衣提醒道:“姜大人不要想得太过复杂,你我只需执行任务,按国师安排行事即可。” “那是自然。” 这层心结解开之后,姜奇虎看谢真也顺眼许多。 回想先前车上的训斥。 姜奇虎心中愈发觉得愧疚,他取出自己囊包,“小谢兄弟,先前实在对不住,这点歉礼,万望收下。” “姜大人,不必了。” 谢玄衣叹息一声,连忙打住。 这憨货,怎么还是老样子,轻而易举就对人掏心掏肺。 姜奇虎遭到了拒绝,有些无奈。 他从腰囊里取出了一枚丹药,认真道:“无论如何,请你收下这枚‘弥魂丹’。玉荼之毒,姜某虽未感同身受,但想必是极苦极苦的,服此丹药,可以疗养神魂……” “如此,谢某就收下了。” 谢玄衣实在推拒不得,只能将弥魂丹收下。 他注意到,姜奇虎还在盯着自己,一时之间有些不太适应。 搬出“檀衣卫特使”这个身份后……姜奇虎对自己态度倒是变好了许多。 可现在有些太亲近了。 谢玄衣苦笑一声。 仔细想想,还是先前冷眼相对,两不对付比较好,至少自己还能落个清净。 “姜大人。” 谢玄衣正色道:“妖国交接之事,已经顺利结束……龙木尊者并未起疑。” “哦?这可是个好消息。” 姜奇虎将顶楼酒宴上的情报,也尽数说出。 “妖修潜入鲤潮城,正在布置阵纹?” 谢玄衣挑了挑眉。 这情报实在有点意思。 白泽秘境问世在即,就算妖国那些低阶修士还有漏网之鱼,以他们的实力,能布置什么阵纹? 大褚与妖国有天堑大阵相隔,难不成还能把“吞日大尊”召至鲤潮城? 就算真能落成大阵,给吞日大尊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来。 这里是大褚,虽然道门剑宫封山避世。 可若有妖国大尊过境,整个大褚的顶级强者便会闻风而动! 单单自己师尊一人,就足以让吞日大尊有来无返…… “妖国意图暂且不明。” “以游海王的意思,秘境出世之后,三家弟子率先入江。” 姜奇虎沉声道:“鲤潮江已经全面封锁,我和游海王叶清涟坐镇江面,若有变故,随时可以应对。” 谢玄衣点了点头。 这三位,都是阴神境强者。 他们坐镇,的确是最稳妥的办法。 “以如今大潮情势来看,白泽秘境出世,就在这几日。” 姜奇虎温声说道:“你好好休息,等秘境开启,还要辛苦你下去一趟。” “姜大人不必担心。” 谢玄衣笑了笑。 “还有一事……” 姜奇虎交代诸事之后,并没有就此离去。 他盯着谢玄衣的斗笠,看了许久,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开口:“你当真姓谢,名叫谢真?” 谢玄衣怔住。 他沉默数息,轻声道:“不错。” 有些谎,不得不圆。 纵然他不想对姜奇虎有所隐瞒,但眼下绝非相认之时。 姜奇虎又问:“是江宁谢氏的那个谢么?” “天下姓谢的人太多。” 谢玄衣平静道:“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能够生在江宁。” “也是……” 姜奇虎眼神有些黯然,和叶清涟那番对话之后,他总是止不住想起往事。 不知为何。 他总觉得这名叫谢真的少年,很像当年的谢玄衣。 明明面容,身形,年岁,都对不上。 可字里行间,说话语调……都让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熟悉。 这也是他先前在车厢上大发雷霆的缘故。 谢真的存在,提醒姜奇虎,自己当年犯下的那些过错,并没有就此消失。 “姜大人。” 谢玄衣看出了姜奇虎的黯然,但还是决定开口:“您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 姜奇虎扶额,苦笑着开口:“我总觉得,你像是一位故人。” “您是说谢玄衣么?” 谢玄衣轻描淡写挑破窗户纸。 姜奇虎蓦然抬起头来。 他凝视着谢玄衣的斗笠,他知道眼前少年带了面皮,用了伪装。 虽然只认识一天,提出这样的要求很冒昧。 但他还是想请求谢真,摘下斗笠,露出真容。 “我听说过他的故事,他和姜家关系很好。” 便在此时,谢玄衣开口了:“如果谢玄衣没死的话,应该已经成就阳神之境了吧,三十余岁,成就阳神,这算不算是大褚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剑仙?” “算,怎么不算!” 姜奇虎挑了挑眉,下意识道:“四十岁前踏入阳神之境,大褚加南离,整整一千年,也没人能够做到!” 说到这。 他顿住了。 是啊……如果谢玄衣没死的话,应该已经有三十多岁了。 姜奇虎重新望向眼前的少年。 他摇了摇头,自嘲喃喃。 自己是疯了么。 眼前少年,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自己怎会把他当成谢玄衣? 今天更新稍微迟点 “别过来!别过来——” “救命!!” 大雨磅礴,雷鸣骤响,悬挂在屋檐檐角的风铃激烈摇晃,女子恐惧痛苦的悲愤尖叫,与衣衫破碎的裂响,被淹没在暴雨雨幕之中。 这尖锐的哭喊声音,与破碎的风铃声一同荡入府邸院落后方的阴暗灵堂。 荡入谢玄衣耳中之后,便只剩下模模糊糊的沉闷声响。 “唔……” 痛苦的低吟一声。 谢玄衣缓缓睁开双眼。 一片漆黑。 整个世界一片漆黑,脑海里也是一片漆黑。 睡了很久的人,大概都是这样。 紧接着……便是剧烈的疼痛。 谢玄衣皱起眉头,沉默地忍住脑海里刀绞般的痛苦,他下意识想要坐起来,双手扶住“床榻”,下一刹额头便被重重磕碰一下,眼冒金星躺倒之后,他眼前的世界逐渐恢复了原有的颜色。 依旧是黑色。 但这一次的“黑”,与之前的“黑”,并不一样。 先前的“黑”,是虚无,是混沌,是死亡。 但现在的“黑”,只是黑暗,没有光。 谢玄衣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下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床榻”,这片空间逼仄狭窄到连翻身都不允许…… 他躺在一口棺里。 或许是这一下磕碰的原因,谢玄衣脑海中的痛苦也逐渐褪去,一丝丝记忆涌上心头。 “我……竟然还活着么?” 被仇家追杀,葬身北海,意识模糊之际,他的世界便是这般冰冷而漆黑。 这口装死人的棺。 用来装他……倒也合适。 深吸一口气,谢玄衣伸出一只手,用力撑开棺木盖板,一声闷响之后,盖板滑落在地,谢玄衣缓缓从长棺之中坐起身来,昏暗的灵堂之中烛火摇曳,外面阴风徐徐,吹得蜡烛火芯一度俯低,几近熄灭。 也吹得堂前红绳悬挂的青铜镜摇摇欲坠。 “……” 谢玄衣默默看着那摇曳的铜镜。 虽然灵堂昏暗,但他还是看清了镜中的影像。 那里倒映着一张稚嫩陌生的苍白面孔,比印象中的自己至少年轻十岁……这大概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镜中少年似乎比当年自己更加好看,剑眉入鬓,凤眼生威,但同时也更憔悴。 即便镜面已经生锈,画面模糊斑驳,谢玄衣依旧能感到,此刻的自己,浑身上下散着一股黯然的暮霭死气。 这当真是自己么? 谢玄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老茧全无,光洁如玉,倒像是未曾持剑的女子之手。 灵堂虽然昏暗,但却悬挂着不少大红灯笼,颇有些“张灯结彩”的热闹意味……只不过如今灯笼火芯俱是熄灭,却显得格外凄凉幽暗。 谢玄衣环顾一圈,双手撑住棺木边缘,来到地上,赤脚踩在厚厚纸钱之上。 哗啦啦。 墨渍尚未退去的雪白“银票”被风卷起,拍在谢玄衣身上。 揭下一张查看,谢玄衣额头浮现黑线。 这些“银票”左右两侧以工整篆体写着“永结同好”,“白首不离”诸如此类的不同贺语……这灵堂竟然是一座婚堂? 不远处还有一口棺木,看棺木装饰,刻字,显然是与自己一对的。 难不成自己这是……在结阴亲? 这是什么鬼? 未等谢玄衣弄清楚状况,灵堂前忽然大风翻涌,这一次他听得很清楚。 雨幕之中,那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以及越来越近的呜咽哭喊之音。 “有人吗?救救我……救救我……” 以及轻蔑不屑的呵斥之声。 “尽管叫吧!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的!” …… …… 大风倒灌,暴雨倾盆。 今日的邓家府邸格外凄凉,全府上下,满是肃杀冷寂之气。一位妙龄女子,此刻神情苍白,衣衫破碎,单手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向后院奔去。 在她身后,一道魁梧如山的雄壮身影,面色带着冷笑,也不言语,就这么闲庭信步跟着,偶尔加快脚步上前,伸出利爪,嘶啦撕去一片衣衫,像是在玩猫捉耗子的游戏。 片刻之后,女子身上衣物便只剩片缕,裸露大半。 最终,女子重重摔倒在灵堂门槛之前,泪水打湿俏丽妆容,声音凄厉:“涂飞!我已经嫁人了!你为何不能放过我!” “嫁人?” 雄壮身影顿立于黑暗之中。 “这里是灵堂,你要嫁的人是死人。” 他一字一顿,声音极冷:“嫁给一个死人……也叫嫁人?” 女子仰首望着那高大身影,两行清泪落下,惨笑反问道:“死人不是人,你难道就是人了么?” 说罢。 那道雄壮身影缓缓走出黑暗,露出一张长满鬃毛的狰狞面孔。 这不是人。 是化形的大妖! “趁我现在未开杀戒,一切都还来得及。如果你回心转意,邓家这些人,包括你爹,还有得救。” 涂飞瞥了眼来时方向。 正厅位置,之所以一片寂静,是因为邓家仆从全都被他捆了起来,堵住了嘴。 大大小小,约莫有二十余人。 二十条命。 涂飞幽幽开口:“邓白漪,你可知,我看上伱,乃是你的福气?你爹可真越活越糊涂,情愿相信一個道士的破谶,千金高价买一口棺,给你结下阴亲,也不愿意接下这天大的福缘!” “……” 女子不再开口,只是低下头,一副要杀要剐随便的模样。 府邸的氛围愈发冰冷。 涂飞逐渐没了耐心,他的眼瞳之中闪过失望,以及愤怒。 片刻之后,女子依旧不抬头。 涂飞冷冷道:“所以……你宁愿嫁给死人,也不愿意嫁给我?” 女子死死抱着膝盖,没有抬头,也没有开口。 实际上,这便是她的回答。 “好!” 涂飞得到答案,面无表情,冷笑一声,伸手按住身侧的一根梁柱。 轰! 约莫有成年男子合抱粗的梁柱表面顿时绽放出一张蛛网,下一刻便被大妖拔离地面,化为一杆长矛,对准女子头顶砸落—— 这一击声势惊人,如果砸中,就是有三条命,也要魂飞魄散。 但就在梁柱轰然砸出的那一刻。 邓白漪好像听到了一道轻飘飘的声音,从灵堂中传出,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声音很年轻,很好听,但也很虚弱。 那声音说的是。 “等等——” 仿佛具备魔力一般,硕大梁柱竟真的“等了一等”。 邓白漪抬起头来,怔怔看着那悬在面前,近在咫尺的木柱,以及簌簌落下的碎屑,回过神后她发现这根本就不是巧合,一只比自己肤色还要苍白的瘦削手掌,轻飘飘按在了断柱的尽头。 “???” 涂飞瞳孔收缩,浑身毛发炸起,不敢置信地望向灵堂深处,今夜雨很大,风更大,这间灵堂烛火早早熄了,他先前瞥了一眼,甚至动用魂力扫过一圈,没有感受到任何“活着”的生灵气息。 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闹鬼! 妖修的直觉传递进入涂飞心湖之中,他望向黑暗深处,却只看得清一枚瘦削苍白的手掌……无声的恐惧在心头蔓延。 等等,恐惧? 对面真的是鬼? 开什么玩笑,自己是妖,怎么会怕鬼?! 猛然甩了甩脑袋,涂飞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丢在脑后,怒喝咆哮道:“你是谁?!” 灵堂里,只有一声轻叹。 黑暗中的瘦削之人,并没有开口,仿佛刚刚的问话,是一个很有难度的问题,需要很长时间来思考…… 思考之余,他伸手轻轻抵着断柱,下意识向前踱步。 “咔嚓!” 涂飞毛骨悚然,他感觉自己像是在面对一个洪荒猛兽! 一个照面,涂飞双脚所踩踏的地面猛然塌陷! “蹬蹬蹬!” 他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了上去,但还是止不住后退,数息功夫,这只大妖便不受控制地后退数丈,脚掌踩出一道长长的沟壑。 “你到底是人是鬼?” 这七分愤怒,三分恐惧的怒吼,在府邸之中荡开。 与此同时,一道落雷激荡而下,府邸内外顿时亮如白昼,阴暗中的瘦削身影,正好迈出离开灵堂的最后一步,踩在了凹陷水坑之中,支离破碎的剪影倒映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好看面孔。 “我大概……是人吧?” 少年从过往云烟的回忆之中醒来,他抱歉笑了笑,解释道:“嗯,我就是你刚刚说的‘死人’。” 刚刚的对话,这小子全都听到了? 涂飞死死盯着这不到自己胸口位置的少年,神情阴晴不定。 这特么是人? 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力气像是蛮牛一般……就算是那些大宗门的天才弟子,这个年龄,也未必有这么好的筋骨力量吧? 最让涂飞想不明白的是,到底哪路神仙,会闲得无聊,躺在棺里装死? 深吸一口气,涂飞决定避其锋芒。 他收起先前嚣张气焰,声音沙哑,客客气气道:“在下涂飞,师从阴山重雾,不知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可有名讳?” 少年摇了摇头。 涂飞怔了一秒。 摇头……是什么意思?没有名讳?还是? 少年长叹着感慨:“阴山,那可是一个大宗门啊……” 涂飞脸上刚刚浮现笑意,便立刻凝固。 下一刻。 少年声音冷冽入骨:“我最讨厌的就是阴山了。” “???” 涂飞怔住,眉心一痒,顿感不安,下意识就要转身逃跑。 可太晚了。 下一刹,昏暗灵堂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他没来得及看清,也没能力看清。 嘶啦! 一道比先前衣帛撕裂之声都要清脆的声音在庭院响起! 涂飞脑袋瞬间被洞穿! 额头眉心位置,多出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血窟窿。 “哪来的……飞剑?” 这只大妖神情茫然,先前残留的意识,催动他缓缓转身。 只迈出一步,便轰然倒地。 在他身前,十丈之外,一把三尺桃木剑,钉入榕树之中,铮铮颤响,只留剑柄。 修行者登堂入室之后,需消耗十分心神,千万辛苦,方可熔炼收服一件属于自己的本命器物。 剑修本命之物,便是飞剑。 可这把桃木剑……看上去很普通,没什么特殊之处。 “灵堂随手捡的。” 一身素衣的少年,面色平静来到榕树之前,轻描淡写将入木三分的桃木剑拔出,蹲在大妖面前,轻声道:“但是杀你,足够了。” 第67章 秘境,开启! “谢真这几日去哪了?” 邓白漪坐在窗口,撑着下颌,望着窗外人声鼎沸的小巷,怔怔出神。 那夜小荒山布阵除魔之后,谢真就“凭空消失”了,只是告诫邓府众人,若无必要,不要外出。 这家伙总是这样。 神神秘秘,难以琢磨。 如果不是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还被丢在这里,邓白漪甚至觉得他可能已经离开鲤潮城了。 不过也算谢真有点“良心”,那夜临走之前,给自己留了一些阵纹口诀。 邓白漪这几日一直没有闲着,她重新把“九明凰火阵”的阵纹温习了一遍,直到桌前堆满符纸,她才意识到,原来一晃已经三天过去了,推开纸窗,整座鲤潮城黯淡无光,天顶来了一大片阴森乌云,仿佛要将整座小城笼罩压盖。 街巷里倒是更加热闹。 无数游客等的就是这一刻…… 许多人都往城外涌去,大潮将至,隔着数里都能听到浪花翻涌之声。 这几日,虽然邓白漪一直在屋门里静修闭关,但她听到从街巷之中传来的议论之声。 有人说,这是鲤潮城百年难遇的大潮。 如果错过,会遗憾一辈子。 邓白漪回首瞥了眼还在酣睡的姜凰。 犹豫了一下。 披上一件单薄麻衣,她将那些符纸揣进兜里,独自一人,静默地合门而去。 …… …… “大潮,终于来了。” 破虏号在江面落锚,但风浪越来越大,这艘大船也随之摇晃。 此刻甲板之上,立了近百道身影。 着灰衣者,为楚家门客幕僚。 白衣者,则是百花谷弟子。 游海王楚麟,站在大船船首位置,那面容威严的刻金麒麟张开唇齿,仿佛要将迎面而来的巨浪就此咬碎,破虏号阵纹逐渐启动,一道道复杂晦涩的阵纹符箓在漆黑天幕下亮起,这艘大船周围二十丈,泛起一片片鱼鳞般的波光。 大浪撞击,未及船身,便直接破碎。 在楚麟身侧,便是姜奇虎,叶清涟,再之后是楚蔓,肉佛,老妪等诸位洞天境修士。 谢玄衣戴着斗笠,默默隐于这群洞天境中。 这三日他在破虏号上静修,已将“玉荼”之毒尽数湮灭,并且将精气神调整到了巅峰。 此刻江心涡旋,愈发巨大。 白泽洞府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承载着大褚一部分国运的江潮,不断冲击着这尊洞府外阵,使得那道漆黑之影不断变得清晰……与之对应的,天顶阴云也愈发阴沉。 鲤潮江已经被三大势力联合封锁。 那些在江边观潮的围观者,并不知道,今日这场罕见异象,其实是古代妖圣遗留的秘境导致。 此刻的姜奇虎谢玄衣,正用如意令进行神魂交谈。 “谢真,接下来入江之后,你可能需要独自一人行动……” 姜奇虎声音略带歉意:“情况有变,如今姜家修士,不会第一时间入江。” 就在刚刚,至道书楼传来了消息。 陈镜玄希望姜奇虎尽可能将门下修士,安排到鲤潮城四处,不要急着探索白泽秘境。 对于先生的安排。 姜奇虎向来是言听计从,不问来由。 只不过这个临时变动,在他看来,却是对谢真不太公平。 进入秘境,攫取造化,说是各凭手段,其实便是看谁手腕更硬! 楚家和百花谷这次可谓是准备齐全,好几位洞天境率队。 而如今谢真只有自己一人。 姜奇虎解释道:“抱歉,对我而言,此次行动最大的意义……是替先生找出妖国埋在青州之中的那枚‘祸害’,而非寻出白泽秘境里的造化。”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 谢玄衣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姜家修士不进入白泽洞府? 对谢玄衣而言,这反而是一个好消息。 他一向独来独往,若是姜奇虎执意要给自己安排一众精锐,反倒是累赘和麻烦。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姜奇虎顿了顿,道:“王爷已经和姜家,百花谷约好……此次踏入秘境,各方势力应当联手,即便意外发现了极其贵重的奇珍异宝,也不得生死相争。” 青州三大势力,低头不见抬头见。 白泽秘境固然诱人,但真正的“至宝”,只怕是被层层阵纹,关锁束缚。 洞天境也未必能够感知。 所以大家心底已然有数…… 这秘境内真正的大机缘,是属于游海王,姜奇虎,叶清涟的! 能够分一杯羹,得两三粒米,便已算得上是一件幸事。 “不得生死相争么?” 谢玄衣笑了笑。 自楚蔓那日提出联手之时,他便觉得可笑。 在谢玄衣看来,游海王立下的“君子之约”,简直是一纸空谈……白泽秘境被层层阵纹包裹,若真有人下了狠心,杀人夺宝,毁尸灭迹,难道还会被背后大人物责怪? “我在你身上留下的那枚‘如意令’,出自炼器司秦百煌之手。只要神魂尚在,便可传递讯息。” 姜奇虎正色道:“如今你檀衣卫特使的身份,已经传遍四处,料想他们不敢动你……若真有人起意,你便以如意令联系我。” “好。” 谢玄衣虽这么应,但心底却不这么想。 姜奇虎到底是把“重心”放在了缉杀妖国祸害的事件之上…… 如今大潮将至,他一心一意想揪出妖国大鱼。 至于鲤潮江下的白泽秘境,反倒成为了次等重要之事。 “轰隆隆!” 二人交谈之间,江心异象愈发轰动。 “外阵破碎了。” 姜奇虎眼神闪烁精芒。 江心位置浮现出一道巨大涡旋……滚滚水流围绕涡旋,被吸入江心之中! 白泽大圣当年布置的阵纹,此刻被潮水冲出一道裂口! 游海王背负双手,轻声开口:“是时候了。” 这道声音,如黄钟大吕,鼓荡开来。 楚蔓今日换了一身衣衫,她将古琴装入琴匣,黑布覆裹,背在身后,往日娇柔之气一扫而空,眼中满是凌厉肃杀之意。 王爷的声音,在甲板上荡开。 楚蔓当即上前一步:“楚家众人……随我入江!” 一道道虹光,冲天而起。 紧接着便是百花谷弟子,在得到叶清涟眼神示意之后,纷纷驭剑而出。 两拨人马,浩浩荡荡,撞入鲤潮江中。 最后才是谢玄衣。 他站在巨船栏杆之前,盯着那半隐半现的白泽洞府,看了许久,也想了许久。 谢玄衣决定还是给姜奇虎留句提醒。 “妖国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谢玄衣道:“姜大人……保护好自己。” 这句传音,让姜奇虎怔了一怔。 他有些困惑地望着黑衣少年。 谢玄衣拍了拍腰囊,再次传音道:“伱先前说,这如意令可以通过神魂联系……虽然不知道这东西在秘境之中还能不能用,但如果有解决不了的麻烦,可以试着联系我。” “???” 在姜奇虎注视之下,谢玄衣跃入大江之中,顷刻间便被浪花吞没,消失不见。 “奇虎兄,怎么了?” 游海王注意到了姜奇虎的微妙神色。 “没什么。” 姜奇虎摇了摇头。 谢真这小子,真是倒反天罡……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自己堂堂阴神境,需要联系他来救?! 姜奇虎心底无声地笑了笑。 不过,这番话虽然“可笑”,倒也算是有心了。 …… …… 坠入江中的那一刹,谢玄衣便取出一张符箓。 此符名为辟水。 泛黄符纸亮起一抹青灿辉光,谢玄衣周身三尺范围,顷刻间撑起一片青光,汹涌而来的暗潮被辟水符格挡在外。 他离开破虏号最晚。 此刻江中已经可见有数十道剑气虹光,宛如流星一般坠向白泽秘境。 谢玄衣并不着急。 他稳稳“落地”,双脚踩实在江底,而后不急不慢向着那片巨大阴翳笼罩的区域驶去……白泽大圣乃是千年前的传奇人物,虽然眼前秘境只是诸多遗留之一,但也绝非几位洞天联手,就能完成探索的。 有些时候,最先抵达,未必是件好事。 自始至终,谢玄衣的目的只有一個。 飞剑【沉疴】! 那是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这白泽秘境里的其他物件,都可以不要。 但唯独本命飞剑,他必须拿回! 约莫半柱香功夫,谢玄衣来到这白泽秘境的外阵区域,远远看去,这洞府似乎并不算大,应该不到百亩,看来里面另有洞天…… 这么一座修行府邸,能够在世人寻觅之下,隐藏千年,抛开府邸本身不大,还有一个原因。 白泽留下了一座避世大阵。 这座大阵,使得此间府邸能够隐匿于北海暗潮之中。 如今,大潮将府邸外阵冲破一道缺口……这片漆黑阴翳,便绽出一线光明。 楚家和百花谷弟子,纷纷被这缕炽光所吸引。 一道道剑光撞入其中。 谢玄衣不疾不徐抵达此处之时,白泽洞府的入口之处,已经无人。 “这些家伙都进去了么?未免也太心急了些。” 谢玄衣站定身子,端详环境。 古圣秘境,这种看似有大造化,大机缘的地方,反而需要加倍小心。 在大褚,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所谓的“古圣秘境”了…… 各大宗门内的秘境,与世外潜藏的截然不同。 那些被前辈们熔炼驯化的洞天福地,内里只有造化,没有危险,最多就是一些宗门长辈亲自设定的考验试炼。 可隐世的古圣秘境,则完全不同。 能够在千年前登顶修行界绝巅的人物。 多半不是什么仁慈之辈。 秘境中的遗物,若是他决意要赠给世人,早就赠出了。 之所以花费心力将其藏起,便是不想交给外人!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隐世秘境,便相当于古圣为自己准备的“陵墓”……一个希望自己死后能够安静沉眠的大人物,必定会动用一切手段,打杀那些干扰清眠的闲杂蝼蚁! 所以,谢玄衣对这种秘境,一向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 “是我想太多了么?” 谢玄衣站在洞府破碎的阵纹缺口之前,沉思许久。 他总觉得,站在鲤潮江与北海的交接口,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之感。 这座外阵,没有问题。 这洞府……似乎也没问题。 谢玄衣找不出问题所在。 他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就此踏入秘境之中。 坠沉于北海入口的白泽秘境,此刻重归寂静,只不过那被潮水冲开的一道阵纹缺口,逐渐闭合。 那随着阵纹缺口,一同溢散而出的强光,却没有就此合拢。 反而越来越大。 巍峨耸立,坐落在鲤潮江底部的白泽洞府,本该归隐于黑暗之中……此刻却被光明笼罩。 准确来说,那是一只巨大的眼瞳。 “轰隆隆隆。” 潮水扩散,那只眼瞳睁到了最大,无数炽光将府邸笼罩。 这根本就不是阵纹破碎,所绽出的光明。 这……只是巨物的瞳光。 蛰藏于北海与鲤潮江交接口的“大家伙”,缓缓抖擞身子,翻转一面。 如果谢玄衣并没有急着踏入秘境,那么他便会看到足以令人震撼一生的画面。 他先前所站立的位置,这所谓的白泽洞府,以及他猜测的隐世大阵,都像是在“大家伙”口中扎根的“寄居蟹”。 在“大家伙”的瞳光照耀之下。 方圆十里,所有阴翳,无所遁形。 江水之中,悬浮着一道白袍身影,那身影不知待了多久,仿佛早早就在等待“瞳光”的绽放。 陆钰真坐在“大家伙”对面。 他眼神亲昵,甚至带着一丝溺爱,看着面前的庞然大物。 “睡了这么久,应该饿了吧?” 白发道士柔声开口。 “大家伙”的瞳光照射落在他的身上,无尽炽光叠加,若是换做凡俗,瞬间便会被光焰点燃,而后烧成虚无。 白发道士倒也不是特殊之人,他的衣袍虽然浸泡在江水之中。 但却也“燃烧”起来。 只不过他的肌肤,他的发丝,虽然燃烧,却没有受到损伤。 陆钰真轻轻抬手,他的掌心握着一枚小小净瓶。 “别误会。” 道士笑眯眯道:“我只是来给你送点好东西吃。” 净瓶破碎—— 一滴纯净的,无垢的金色水滴,在江水之中扩散。 “大家伙”的瞳光倏忽凝聚! 轰的一道闷响。 白泽秘境外部,顿时被无数泥沙淹没,“大家伙”将血盆大口张到了极致,方圆数十里,近百里,都向着那大口位置涌动…… 仅一瞬间,那净瓶,连同金色水滴,都被它吸入腹中! 只有陆钰真,依旧维持着悬空之姿。 他的大袍,发丝,都向着巨口方向掠去,但整个人却如一尊大佛,巍巍不动。 陆钰真欣赏着大家伙进食的一幕。 “咔嚓!咔嚓!” 足以震天的咀嚼之声,在江底炸雷般响起! “大家伙”贪婪啃噬着涌入口中的一切物件,包括白泽洞府。 直至此刻,那座神秘的隐世大阵,真正作用也凸显出来了…… 不是隔绝外界感知。 而是抗住“大家伙”的咬合。 这雷鸣般的震颤之响,鼓荡传出千丈。 抵达鲤潮城江面之时,在众人耳中,便像极了一年一度的大潮共鸣。 只不过,今年的潮声,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更加响亮,更加摄人心魄。 第68章 北海之陵 外界听来犹如炸雷般的潮声,江底听起来像是遥远的鼓响。 谢玄衣站在黑暗中。 他大概是天底下最熟悉这种感觉的人……因为过去的整整十年,他就在待在这样的黑暗之中。 黑与黑,是不同的。 站在黑夜里,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都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可站在白泽秘境的黑暗中。 谢玄衣又回想起了“死”的感觉。 这里和外面没什么不同,有风吹过,有声音在耳畔响起,甚至还能听到水流的冲刷之声……但此刻的黑暗就像是一片罩在心湖上空的阴翳。 站在这里。 就像是站在棺里。 “嗤。” 谢玄衣点燃了火。 他指尖挤出的金色元气,燃成火焰,照破了面前这片逼仄狭窄的阴暗空间。 这是一面宽阔石壁,上面刻着晦涩的妖族古文。 谢玄衣在莲花峰道藏之中学过阵纹之道。 许多大阵,都是古代先贤所设计,想要读懂,就必须研习那些晦涩古文……很巧,此刻雕在岩壁上的文字,便是谢玄衣认识的一种。 【“若得道,愿葬身北海,以身饲鼋,得千万年大清净。”】 金色元火照耀石壁,照亮了这行遗留千年的古文。 谢玄衣知道自己为何站在这片黑暗中,心湖压抑难耐了。 据说白泽大圣留下了许多洞府,不少秘境。 但这里…… 似乎不是洞府,而是“陵墓”。 之所以感觉像是站在棺中,或许是因为,这里就是一口棺。 白泽留给自己的棺。 “倒是清净。” 站在巨壁之下端详片刻,谢玄衣并没有看到残留血迹,以及打斗痕迹……他亲眼看着两拨人马,争先恐后撞入白泽秘境之中。 要么是入江前立下的君子之约生效了。 要么就是秘境入口,刻画了传送阵纹。 很显然是后者。 楚家,百花谷,以及自己……被送到了不同的入口。 这里寂静地有些诡异,谢玄衣并没有什么更多的选择,因为这面巨壁隔断了去路,如果说这座秘境是白泽大圣留下的陵墓,那么刚刚那行文字便像是墓志铭……至于这里,则更像是陵墓的终点、尽头。 “我的沉疴不在这里。” 谢玄衣试着引召心湖中的本命飞剑。 未曾想,踏入秘境之后。 本命飞剑反而彻底失去了感应……此番引召,还不如先前站在鲤潮江前的那次有效。 谢玄衣又取出如意令,试着注入神魂。 不出所料,这枚令牌也“失效”了。 “不好使……秦百煌还需要多练啊。” 谢玄衣低声一笑,收下令牌,向前走去。 刚刚走出一步。 轰隆! 一道巨响自天顶传来,谢玄衣眉头皱起,无缘无故,这一整座秘境竟都开始震颤,好似地震一般……这天翻地覆般的巨震,持续了数十息才停止。 这片天地重新回归寂静。 谢玄衣眯起双眼,有些犹疑不定地望着前路。 这番震颤,是什么情况? 白泽秘境的主阵运转所致?还是由其他未知条件所引起? 他轻吸一口气,加快脚步,向着黑暗尽头走去。 …… …… 邓白漪在人头攒动的小巷中艰难行走。 据说今年汛期,乃是一甲子一遇的“罕见大潮”,只可惜青州封禁,许多闻名之士都被拦在城外,但即便如此,观潮阁依旧早被定满。 满城人流,寸步难行。 邓白漪有些无奈。 本想挤到城东,凑凑热闹,去看一看所谓的大潮。 但眼下情况,恐怕是难了。 就算真挤过去,费了天大力气,恐怕也占不到一个好位置。 无可奈何,邓白漪只能找间茶楼休息,她在二楼推窗,仰头看着天顶掠过的群鸟,心中轻轻叹了口气……若自己也是群鸟之一,那么这场大潮,只需轻轻振翅,便可尽收眼底了吧? 下一刻。 邓白漪的目光便被一道熟悉身影所吸引……一个抱着糖葫芦,挤在人群中的布衣小贩,正是谢真当初对她所说的“蝇瞳”。 此刻那位布衣小贩,并没有跟着人群向城区行走,而是反向而行。 他似乎在跟着一个年龄不大的小姑娘。 邓白漪眯起双眼。 是了……观察片刻之后,她很确定,这位蝇瞳正在执行任务,任务目标竟是一個和姜凰差不多年龄的可爱稚童。 那孩子孤身一人,兜兜转转,好像迷了路似的。 而那蝇瞳则是死死跟在其后。 鬼使神差的,邓白漪选择结账走人,而后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位“两面之缘”的蝇瞳。 她当然记得谢真给自己的告诫。 可不知为何,身体还是很诚实地跟了上去…… 好在这一路压低帽檐,并没有引起注意。 邓白漪取出符箓,捏在掌心,默默跟在那位蝇瞳小贩身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布衣小贩浑然没有意识到身为“尾随者”的自己,身后还有一位“尾随者”。 鲤潮城很是热闹,白日也有烟火冲霄。 每条街巷都异常喧嚣。 三道身影,就这么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弯弯绕绕,绕过大半个鲤潮城,最终到了一处相对偏僻寂静的地带。 邓白漪及时止步,她背靠石壁,静静捏着符箓,隔墙听着身侧小巷胡同里的声音。 不出所料。 布衣小贩最后停下了脚步,成功堵住了那个年龄不大的稚童。 但出乎邓白漪意料的是,先开口的反而是那位稚童。 “你们在鲤潮城安排了多少人?” 稚童转过身子,背靠石壁,微笑开口:“这个模样,也能被发现啊。” 背靠石壁的邓白漪,怔了一怔。 在她心中,那个稚童大概率是“受害者”…… 可现在情况证明,自己猜错了。 这个孩子很可能不是孩子。 “我也想问……” 布衣小贩将糖葫芦草靶横于面前,而后从中抽出一把细剑。 飒。 剑尖震荡之声,回响于小巷之中。 他面无表情道:“你们到底安排了多少人,查了这么多天,还是查不完。” “以及。” “鲤潮城街巷刻下的这些阵纹……到底有什么含义?” 稚童闻言低声笑了。 “早就听闻,大褚境内,那些不要命的蝇瞳死士,数量很多……可现在来看,不过如此,你们的人手也并没有很多啊。” 她张开双臂,轻轻说道:“对了,你们奉命缉查,难道上面就没告诉你们,我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吗?” 布衣小贩怔了一刹。 下一刻。 小巷里传来衣衫破碎的撕响,那女童顷刻间膨胀数十倍,背后生出薄如蝉翼的差翅,她的面容也变得狰狞,眼瞳瞬间一生二二生四,短短数息便生出数千近万枚挤在一起的“复眼”。 与眼前蝇瞳相比……这,才是真的蝇瞳! “轰隆隆!” 女童展露真身之后,并没有发动攻击,而是长啸着震翅,刹那间无数火光自阴暗中翻涌滚出—— 她点燃了自己! 小巷瞬间便被火海淹没! 这一切来的太快,邓白漪根本来不及反应,她挪首那一刻便有滚烫炎柱掠过眼帘,距离自己面颊只有毫厘,被劲风吹起的发丝被火浪点燃,在空中飞过,消弭成为余烬……她怔了许久,面色惨然地走出小巷。 风中残留着的滚烫热浪,不断吹拂邓白漪衣衫。 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的稚童,将自己点燃成烬,均匀泼洒在这座小巷翻滚的热风之中。 她不是人。 是妖。 自始至终她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将尾随者引入这里,并且完成“自焚”。 小巷尽头,立着一道杵剑而立的身影。 那位蝇瞳,在最后时刻做出了防御之姿,但可惜并没有太大作用,他浑身上下都已被烧成焦炭,彻底失去了生命迹象。 扎着糖葫芦的草靶,也被焚去大半,燃着火焰,在地上咕噜噜滚动着,滚到了邓白漪脚边。 这一幕。 比小荒山的阵纹剿杀,来得还要突兀。 突如其来的一阵反胃,让邓白漪骤然弯下身子。 她蹲在墙角,用了很大力气,控制住了想要呕吐的念头…… 过了许久她才缓过神来,视线模糊之余,瞥见小巷尽头,残留着的灰烬字迹。 这字迹,有些陌生。 但也有些熟悉。 邓白漪伸出手指,抚摸着这残留在壁面上的残烬,如果没记错的话,眼前墙壁上的残烬,自己在九明凰火炼虚大阵的阵纹部署之中,曾经见过…… 她神色苍白,下意识向着小巷深处走去。 不出所料。 看到了第二枚残烬。 这似乎是阵法古文……而且是自己“认识”的阵法古文…… 邓白漪怔住了。 刚刚自爆的那个小姑娘是妖,所以这些文字……其实是妖族的阵法古文? 而她之所以认识。 便是因为,谢真不久前传授给自己的那些神魂道藏中,有着明确且清晰的解读。 这些石壁上残留的残烬,谢真的不辞而别,蝇瞳,妖修,这些混乱无序的信息,纷纷涌入邓白漪心湖之中,而且这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并且逐渐清晰起来…… 邓白漪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她神色苍白,缓缓望向鲤潮城外。 大潮轰鸣之声,愈发接近。 …… …… 妖国,蚀日大泽。 天顶阴暗,乌云密布,一线柔光照射落在大殿之中。 龙木尊者单膝跪地,他面前是一尊无法估量之高的王座。 这线微光,将大殿一分为二,龙木尊者没有抬头去看微光割开的那一片阴翳。 “大尊。” 他声音很轻,也很柔和:“白泽秘境已经确认属实。” 王座那边的阴翳,并没有动静。 “虽然寻不到传说中的【不死泉】,但若是能得到【大道笔】,您的伤势也有机会逆转。” 龙木尊者的态度放得很低。 即便阴翳之中没有回讯,他依旧恭敬:“若您愿意相信龙木,便请再赐出一份‘圣力’,龙木愿为大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一次。 阴翳不再寂静。 沉眠于王座之中的大尊,似乎听到了龙木尊者的祈求,并且做出了回应。 阴暗天顶,忽然传来震动,那切割大殿的一线微光,缓缓向后挪移。 龙木尊者双膝跪在地上,他仰下头来,双手抬起,掌心向上,默默接受着那来自吞日大尊的恩泽,这一线辉光照在身上,宛如沐浴甘霖,仰首之后,龙木尊者露出了肌肤,他的面颊生出无数枯痕,干涸沟壑。 但在数息之后。 这些枯痕,沟壑以极快速度消失。 整张面颊恢复平整。 这场“圣光”持续了不到百息,但龙木尊者已经脱胎换骨,整个人变了一副模样,双目熠熠生辉。 他缓缓起身,行大礼告退。 离去之后,龙木尊者回到自己的行宫,而后取出了那枚“魂玉戒”。 他将自己的神魂注入其中。 大雾弥漫。 龙木尊者站在魂海之中,安静等待。 按理来说,除却吞日大尊,他便是这“魂玉戒”的最高级持有者,一旦发出讯号,便会立刻得到回应。 可这一次,他发出了神魂相见的讯号之后。 魂海并没有响起回应。 除了上一次与甲六见面……这种情况几乎没有发生过,不过这一次不同。 这一次。 龙木尊者见的,并非是“下属”。 所以他很有耐心地站在魂海之中,等待着“魂玉戒”进行链接。 半柱香后。 一道身影,终于出现在魂海那端。 “龙木。” 那身影背负双手,语气冷漠:“你想清楚了么?” 龙木尊者微笑望向魂海那端。 他微微欠身,行了一礼:“既是动用‘魂玉戒’,自然是想清楚了。” “……” 那身影并不言语,只是漠然看着龙木。 “妖国愿为一切‘有志之士’提供庇护,若您愿意,随时可来蚀日大泽。” 龙木尊者柔声道:“我替大尊扫榻相迎。” 身影嗤笑一声,对此不屑一顾。 龙木尊者也并不在乎。 他柔声道:“不过,反倒是您……您想清楚了么?潮祭血炼之术,实在有悖天理,若踏出这一步,恐怕您与大褚……便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无需回转。” 那身影冷冷道:“我对大褚失望透顶,料大褚对我应如是。” 龙木尊者微微一怔。 他旋即灿烂一笑,再度躬身:“既如此……” “那么潮祭之阵的主掌阵箓,便当是我替大尊送与您的。” 魂海之上,无数晦涩复杂的纹路,平铺而出。 这由近万道妖文雕刻而出的符箓,不断凝聚,不断浓缩,最终化为一张扁平的灵魂符纸,落入魂海对岸那道身影的手中。 龙木尊者温声开口:“有一件事需得说明,即便以潮祭之阵,熔炼万人神魂,也未必能成‘阳神’,是否起阵,还需仔细斟酌。” 对岸身影微微一滞,但下一刻依旧坚定握住符箓。 他转过身去,就要解除魂玉戒的链接。 “王爷!” 龙木尊者忽然高声道:“无论何时,蚀日大泽的承诺始终有效!” 一声嗤笑。 除此以外,并没有更多回应。 魂玉戒链接断开—— 龙木尊者看着面前空空荡荡的魂海,遗憾地轻叹一声。 …… …… (稍稍晚了一些,因为临近大高潮,所以修改了很久~大家久等啦,明天就是上架日,今晚会写一个上架感言~) 上架感言:致执剑者 明天就是《剑道余烬》的上架日子。 作为一个仙侠萌新,俺要感谢俺的编辑五月大大,提供了很多内容上的帮助~ 也要感谢静神座默默支持。 当然,最感谢的,是每一个阅读至此的读者。 上架在即,我想和大家聊一聊,关于这本书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剑道余烬》这个书名有些老套,中规中矩的四個字,没有太多新意,开书之前五月也问过我,要不要再想想,要不要换一个? 但其实这就是我想写的故事,最开始的简介只有八个字:“一点余烬,可以燎原。” 这是一个死灰复燃的故事。 我大概是一个很“头铁”的人,有些时候我知道怎么做会更好,但我偏不要这样。 上本书《光明壁垒》,就是这么诞生的。 我知道科幻题材开书大概率意味着扑街……但我还是这么做了,果然首订非常惨淡,只有寥寥数百,稿费惨淡的连房租都交不起。那个时候,蹲在出租房里闷头码字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光明的均订能够写到三万。 我喜欢百折不挠的霜草,于是就有了宁奕,顾慎。 其实那就是我想成为的“自己”。 认准一个方向,然后咬紧牙关去拼命,即便撞碎南墙,也会坚持下去……没什么意外的话,我应该是改不了这毛病了,所谓狗改不了吃屎,大概就是这样。 这本书也一样。 我喜欢谢玄衣,大家可能觉得他的年龄有点大。 但他其实是一个很“少年”的人。 活在规矩里,即便很年轻,身上依旧会散发出腐朽的气息。 活在规矩外,即便活了一百岁,依旧是一个年轻人。 在我心中,谢玄衣就是这样的一个“年轻人”,活在规矩之外,我行我素,但又保持着善良底线的一个人。 过了一百年,他大概还是这样。 所以我给了他第二个名字。 谢真。 《剑道余烬》的第一卷叫新火,其实在我一月份最初的构想里,根本就没有这第一卷,故事是直接从第二卷开始展开的……但我斟酌良久之后,还是做了改动,于是就有了开篇这么一段稍显冗长的“公路片”情节,或许等到故事彻底展开,大家会明白我这么安排的用意。 要写一个身上背负着许多故事的主角,远比一张白纸的少年要难得多。 谢玄衣的过往很精彩。 可如果想要一下子铺展开来,就会显得这些过往,太不精彩—— 所以我必须要慢下来。 而如今的网文市场里……慢节奏的文,开场成绩往往惨淡,我知道这种写法必然会带来诸多麻烦,但我还是这么做了,正如我前文所说,我大概改不掉“头铁”的毛病了。 但我相信自己的故事,也相信诸位的实力。 明日中午十二点上架,恳求诸位执剑者来起点中文网,贡献一份首订,熊猫先行拜谢! …… …… 另外。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要再次感谢静神座的鼎力支持,每一位参与首订的读者,都有机会参与《剑道余烬》的上架回馈活动。 以下是活动奖品,以及具体说明: 特等奖龙泉宝剑天禄汉剑一柄(4800¥) 一等奖甲辰龙年生肖纪念酒茅台53度500ml一瓶(3188¥) 二等奖《光明壁垒》定制金钞0.72克礼盒十盒(588¥/盒) 三等奖养剑葫芦纯银配饰十个(188¥/个) 四等奖镀金纯铜龙年定制印章20份(88¥/份) 五等奖起点官方诡秘之主盲盒108盒(68¥/盒) 参与方式:订阅《剑道余烬》首个vip章节(首订)并进作品简介内抽奖群(上架后会公布群号,凭起点星值进群) 上架时间:五月六日中午12点。 抽奖方式:上架次日作者本人及世界堂某音直播机器摇球抽奖,保证公平公正公开(欢迎大家关注某音号:81152278459) 发奖方式:除四五等外均为顺丰包邮,四五等包邮。 活动时效:上架后24h内,逾期作废 特殊说明: 1.活动奖品均为包邮 2.无任何收费,仅需订阅作品首个vip章节 3.本活动宗旨为回馈广大新老书友厚爱,唯一赞助世界堂 4.参与人数超过预期,将追加奖品 本活动最终解释权归主办方世界堂所有 ----- ----- 关于这个活动,需要特别说明几点。 1.订阅首个vip章节以后,去本书简介进群,或者第一章章末作家的话,也会放群链接 2.进群一定要看清活动介绍,会有人核对是否首订 3.抽奖群为qq群,每个起点号首订为一个编号,每个qq最多对应五个编号,摇球机器凭借编号抽奖 4.五月七日下午三点准时直播,直播结束后,七个工作日内统计完成中奖情况并且公示,保证公平公正公开。大家可以关注我的某音账号:81152278459。 公示三天结束后,十四个工作日内统计收货地址并发奖完成,全部包邮。 卷终感言:新火 终于等到卷末了。 熊猫憋了很多话,想和大家聊一聊。 首先感谢每一个读者的支持,这本书的首订成绩对我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抛开静神座的首订活动,应该也有大几千,熟悉熊猫的读者都知道,我的文一直都是“稳中求升”,万订是必然,咱们完全有机会冲到更高更高。 聊一下剧情。 其实上架感言之前,我曾说过,第一卷的剧情,最开始不在原大纲考虑之中。 开书之前,熊猫做了数十个人物设定,前前后后废稿,细纲,十几万字。 最开始的故事,是从“大穗剑宫”解除封山,无数年轻天才,踏破山门,想要一窥玄水洞天开始。 总体来看,第一卷的效果熊猫很满意。 陆道主的人物形象引起了很大的不满,看评论的时候,我连着郁闷了好几天……关于这个人物,编辑其实给过“不要盖过主角风头”的建议,当真是金言玉句,只不过我还是“太年轻”,我本以为把陆道主的人设铺扎实点,会让大家更能接受。 现在来看,此局无解。 当我设计鲤潮城剧情的时候,陆钰真和陈镜玄就成为了无法取代的人物。 要么我改变剧情设计,让主角一胜到底。 要么我牺牲两位重要配角的光芒,让他们沦为陪衬。 我想塑造的“陆道主”,就是一个实力野心以及人格魅力尽皆有之的人物,很难去定义这类人究竟是反派还是正派。 他的存在。 意味着谢玄衣“死去”的十年,这个世界没有停摆。 这类人物的出现,也意味着谢玄衣尚未出生的过往数百年,数千年,故事里的世界真实存在。 在我的故事里,常常会在前期抛出“天花板”—— 因为在我看来,顶级大人物,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停止自己的步伐。 换而言之,真实世界中的“萧炎”,大概会早早听闻“魂天帝”的大名,而不是等到斗圣才开始碰面…… 实在抱歉,这个写法或许不能讨好所有人。 但如果再来一次……我大概还是会这样。 我非常非常希望大家可以给我一些信心,也多给《剑道余烬》一些耐心。 这个故事很大,第一卷只是揭开一角。 如果有可能,我想把这个故事写得足够“圆满”—— 第一卷的收官章节,有许多人都说“水”,真可惜啊,或许你们喜欢看高潮,看杀人,看收获。 但作为作者的我,更喜欢看叶清涟戏弄姜奇虎,唐斋主和陈国师观潮看海。 这样的情节或许平淡。 但在我眼中,这反而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这种时候,我不需要精心设计他们相处的“套路”,不需要点燃紧凑相连的“高潮”。 他们有自己的想法。 他们也会说自己想说的话。 这或许是我从最开始喜欢写作的原因。 我喜欢那些在纸上,逐渐鲜活,一点一点拥有自己生命,自己意愿的人物。 希望你们也能喜欢他们。 希望能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他们。 最后。 我喜欢谢玄衣,更喜欢谢真。 书至终章,大家会发现,自始至终,谢玄衣都走在自己的“道”上,即便没有陆钰真,没有不死泉,什么都没有,他依旧是谢玄衣。 再最后,求一下月票。 另外,明天第二卷的更新可能会放在晚上,我要好好构思一下。 感谢,感谢,感谢。 卷终感言:新火 终于等到卷末了。 熊猫憋了很多话,想和大家聊一聊。 首先感谢每一个读者的支持,这本书的首订成绩对我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抛开静神座的首订活动,应该也有大几千,熟悉熊猫的读者都知道,我的文一直都是“稳中求升”,万订是必然,咱们完全有机会冲到更高更高。 聊一下剧情。 其实上架感言之前,我曾说过,第一卷的剧情,最开始不在原大纲考虑之中。 开书之前,熊猫做了数十个人物设定,前前后后废稿,细纲,十几万字。 最开始的故事,是从“大穗剑宫”解除封山,无数年轻天才,踏破山门,想要一窥玄水洞天开始。 总体来看,第一卷的效果熊猫很满意。 陆道主的人物形象引起了很大的不满,看评论的时候,我连着郁闷了好几天……关于这个人物,编辑其实给过“不要盖过主角风头”的建议,当真是金言玉句,只不过我还是“太年轻”,我本以为把陆道主的人设铺扎实点,会让大家更能接受。 现在来看,此局无解。 当我设计鲤潮城剧情的时候,陆钰真和陈镜玄就成为了无法取代的人物。 要么我改变剧情设计,让主角一胜到底。 要么我牺牲两位重要配角的光芒,让他们沦为陪衬。 我想塑造的“陆道主”,就是一个实力野心以及人格魅力尽皆有之的人物,很难去定义这类人究竟是反派还是正派。 他的存在。 意味着谢玄衣“死去”的十年,这个世界没有停摆。 这类人物的出现,也意味着谢玄衣尚未出生的过往数百年,数千年,故事里的世界真实存在。 在我的故事里,常常会在前期抛出“天花板”—— 因为在我看来,顶级大人物,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停止自己的步伐。 换而言之,真实世界中的“萧炎”,大概会早早听闻“魂天帝”的大名,而不是等到斗圣才开始碰面…… 实在抱歉,这个写法或许不能讨好所有人。 但如果再来一次……我大概还是会这样。 我非常非常希望大家可以给我一些信心,也多给《剑道余烬》一些耐心。 这个故事很大,第一卷只是揭开一角。 如果有可能,我想把这个故事写得足够“圆满”—— 第一卷的收官章节,有许多人都说“水”,真可惜啊,或许你们喜欢看高潮,看杀人,看收获。 但作为作者的我,更喜欢看叶清涟戏弄姜奇虎,唐斋主和陈国师观潮看海。 这样的情节或许平淡。 但在我眼中,这反而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这种时候,我不需要精心设计他们相处的“套路”,不需要点燃紧凑相连的“高潮”。 他们有自己的想法。 他们也会说自己想说的话。 这或许是我从最开始喜欢写作的原因。 我喜欢那些在纸上,逐渐鲜活,一点一点拥有自己生命,自己意愿的人物。 希望你们也能喜欢他们。 希望能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他们。 最后。 我喜欢谢玄衣,更喜欢谢真。 书至终章,大家会发现,自始至终,谢玄衣都走在自己的“道”上,即便没有陆钰真,没有不死泉,什么都没有,他依旧是谢玄衣。 再最后,求一下月票。 另外,明天第二卷的更新可能会放在晚上,我要好好构思一下。 感谢,感谢,感谢。 卷终感言:新火 终于等到卷末了。 熊猫憋了很多话,想和大家聊一聊。 首先感谢每一个读者的支持,这本书的首订成绩对我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抛开静神座的首订活动,应该也有大几千,熟悉熊猫的读者都知道,我的文一直都是“稳中求升”,万订是必然,咱们完全有机会冲到更高更高。 聊一下剧情。 其实上架感言之前,我曾说过,第一卷的剧情,最开始不在原大纲考虑之中。 开书之前,熊猫做了数十个人物设定,前前后后废稿,细纲,十几万字。 最开始的故事,是从“大穗剑宫”解除封山,无数年轻天才,踏破山门,想要一窥玄水洞天开始。 总体来看,第一卷的效果熊猫很满意。 陆道主的人物形象引起了很大的不满,看评论的时候,我连着郁闷了好几天……关于这个人物,编辑其实给过“不要盖过主角风头”的建议,当真是金言玉句,只不过我还是“太年轻”,我本以为把陆道主的人设铺扎实点,会让大家更能接受。 现在来看,此局无解。 当我设计鲤潮城剧情的时候,陆钰真和陈镜玄就成为了无法取代的人物。 要么我改变剧情设计,让主角一胜到底。 要么我牺牲两位重要配角的光芒,让他们沦为陪衬。 我想塑造的“陆道主”,就是一个实力野心以及人格魅力尽皆有之的人物,很难去定义这类人究竟是反派还是正派。 他的存在。 意味着谢玄衣“死去”的十年,这个世界没有停摆。 这类人物的出现,也意味着谢玄衣尚未出生的过往数百年,数千年,故事里的世界真实存在。 在我的故事里,常常会在前期抛出“天花板”—— 因为在我看来,顶级大人物,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停止自己的步伐。 换而言之,真实世界中的“萧炎”,大概会早早听闻“魂天帝”的大名,而不是等到斗圣才开始碰面…… 实在抱歉,这个写法或许不能讨好所有人。 但如果再来一次……我大概还是会这样。 我非常非常希望大家可以给我一些信心,也多给《剑道余烬》一些耐心。 这个故事很大,第一卷只是揭开一角。 如果有可能,我想把这个故事写得足够“圆满”—— 第一卷的收官章节,有许多人都说“水”,真可惜啊,或许你们喜欢看高潮,看杀人,看收获。 但作为作者的我,更喜欢看叶清涟戏弄姜奇虎,唐斋主和陈国师观潮看海。 这样的情节或许平淡。 但在我眼中,这反而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这种时候,我不需要精心设计他们相处的“套路”,不需要点燃紧凑相连的“高潮”。 他们有自己的想法。 他们也会说自己想说的话。 这或许是我从最开始喜欢写作的原因。 我喜欢那些在纸上,逐渐鲜活,一点一点拥有自己生命,自己意愿的人物。 希望你们也能喜欢他们。 希望能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他们。 最后。 我喜欢谢玄衣,更喜欢谢真。 书至终章,大家会发现,自始至终,谢玄衣都走在自己的“道”上,即便没有陆钰真,没有不死泉,什么都没有,他依旧是谢玄衣。 再最后,求一下月票。 另外,明天第二卷的更新可能会放在晚上,我要好好构思一下。 感谢,感谢,感谢。 卷终感言:新火 终于等到卷末了。 熊猫憋了很多话,想和大家聊一聊。 首先感谢每一个读者的支持,这本书的首订成绩对我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抛开静神座的首订活动,应该也有大几千,熟悉熊猫的读者都知道,我的文一直都是“稳中求升”,万订是必然,咱们完全有机会冲到更高更高。 聊一下剧情。 其实上架感言之前,我曾说过,第一卷的剧情,最开始不在原大纲考虑之中。 开书之前,熊猫做了数十个人物设定,前前后后废稿,细纲,十几万字。 最开始的故事,是从“大穗剑宫”解除封山,无数年轻天才,踏破山门,想要一窥玄水洞天开始。 总体来看,第一卷的效果熊猫很满意。 陆道主的人物形象引起了很大的不满,看评论的时候,我连着郁闷了好几天……关于这个人物,编辑其实给过“不要盖过主角风头”的建议,当真是金言玉句,只不过我还是“太年轻”,我本以为把陆道主的人设铺扎实点,会让大家更能接受。 现在来看,此局无解。 当我设计鲤潮城剧情的时候,陆钰真和陈镜玄就成为了无法取代的人物。 要么我改变剧情设计,让主角一胜到底。 要么我牺牲两位重要配角的光芒,让他们沦为陪衬。 我想塑造的“陆道主”,就是一个实力野心以及人格魅力尽皆有之的人物,很难去定义这类人究竟是反派还是正派。 他的存在。 意味着谢玄衣“死去”的十年,这个世界没有停摆。 这类人物的出现,也意味着谢玄衣尚未出生的过往数百年,数千年,故事里的世界真实存在。 在我的故事里,常常会在前期抛出“天花板”—— 因为在我看来,顶级大人物,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停止自己的步伐。 换而言之,真实世界中的“萧炎”,大概会早早听闻“魂天帝”的大名,而不是等到斗圣才开始碰面…… 实在抱歉,这个写法或许不能讨好所有人。 但如果再来一次……我大概还是会这样。 我非常非常希望大家可以给我一些信心,也多给《剑道余烬》一些耐心。 这个故事很大,第一卷只是揭开一角。 如果有可能,我想把这个故事写得足够“圆满”—— 第一卷的收官章节,有许多人都说“水”,真可惜啊,或许你们喜欢看高潮,看杀人,看收获。 但作为作者的我,更喜欢看叶清涟戏弄姜奇虎,唐斋主和陈国师观潮看海。 这样的情节或许平淡。 但在我眼中,这反而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这种时候,我不需要精心设计他们相处的“套路”,不需要点燃紧凑相连的“高潮”。 他们有自己的想法。 他们也会说自己想说的话。 这或许是我从最开始喜欢写作的原因。 我喜欢那些在纸上,逐渐鲜活,一点一点拥有自己生命,自己意愿的人物。 希望你们也能喜欢他们。 希望能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他们。 最后。 我喜欢谢玄衣,更喜欢谢真。 书至终章,大家会发现,自始至终,谢玄衣都走在自己的“道”上,即便没有陆钰真,没有不死泉,什么都没有,他依旧是谢玄衣。 再最后,求一下月票。 另外,明天第二卷的更新可能会放在晚上,我要好好构思一下。 感谢,感谢,感谢。 卷终感言:新火 终于等到卷末了。 熊猫憋了很多话,想和大家聊一聊。 首先感谢每一个读者的支持,这本书的首订成绩对我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抛开静神座的首订活动,应该也有大几千,熟悉熊猫的读者都知道,我的文一直都是“稳中求升”,万订是必然,咱们完全有机会冲到更高更高。 聊一下剧情。 其实上架感言之前,我曾说过,第一卷的剧情,最开始不在原大纲考虑之中。 开书之前,熊猫做了数十个人物设定,前前后后废稿,细纲,十几万字。 最开始的故事,是从“大穗剑宫”解除封山,无数年轻天才,踏破山门,想要一窥玄水洞天开始。 总体来看,第一卷的效果熊猫很满意。 陆道主的人物形象引起了很大的不满,看评论的时候,我连着郁闷了好几天……关于这个人物,编辑其实给过“不要盖过主角风头”的建议,当真是金言玉句,只不过我还是“太年轻”,我本以为把陆道主的人设铺扎实点,会让大家更能接受。 现在来看,此局无解。 当我设计鲤潮城剧情的时候,陆钰真和陈镜玄就成为了无法取代的人物。 要么我改变剧情设计,让主角一胜到底。 要么我牺牲两位重要配角的光芒,让他们沦为陪衬。 我想塑造的“陆道主”,就是一个实力野心以及人格魅力尽皆有之的人物,很难去定义这类人究竟是反派还是正派。 他的存在。 意味着谢玄衣“死去”的十年,这个世界没有停摆。 这类人物的出现,也意味着谢玄衣尚未出生的过往数百年,数千年,故事里的世界真实存在。 在我的故事里,常常会在前期抛出“天花板”—— 因为在我看来,顶级大人物,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停止自己的步伐。 换而言之,真实世界中的“萧炎”,大概会早早听闻“魂天帝”的大名,而不是等到斗圣才开始碰面…… 实在抱歉,这个写法或许不能讨好所有人。 但如果再来一次……我大概还是会这样。 我非常非常希望大家可以给我一些信心,也多给《剑道余烬》一些耐心。 这个故事很大,第一卷只是揭开一角。 如果有可能,我想把这个故事写得足够“圆满”—— 第一卷的收官章节,有许多人都说“水”,真可惜啊,或许你们喜欢看高潮,看杀人,看收获。 但作为作者的我,更喜欢看叶清涟戏弄姜奇虎,唐斋主和陈国师观潮看海。 这样的情节或许平淡。 但在我眼中,这反而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这种时候,我不需要精心设计他们相处的“套路”,不需要点燃紧凑相连的“高潮”。 他们有自己的想法。 他们也会说自己想说的话。 这或许是我从最开始喜欢写作的原因。 我喜欢那些在纸上,逐渐鲜活,一点一点拥有自己生命,自己意愿的人物。 希望你们也能喜欢他们。 希望能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他们。 最后。 我喜欢谢玄衣,更喜欢谢真。 书至终章,大家会发现,自始至终,谢玄衣都走在自己的“道”上,即便没有陆钰真,没有不死泉,什么都没有,他依旧是谢玄衣。 再最后,求一下月票。 另外,明天第二卷的更新可能会放在晚上,我要好好构思一下。 感谢,感谢,感谢。 卷终感言:新火 终于等到卷末了。 熊猫憋了很多话,想和大家聊一聊。 首先感谢每一个读者的支持,这本书的首订成绩对我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抛开静神座的首订活动,应该也有大几千,熟悉熊猫的读者都知道,我的文一直都是“稳中求升”,万订是必然,咱们完全有机会冲到更高更高。 聊一下剧情。 其实上架感言之前,我曾说过,第一卷的剧情,最开始不在原大纲考虑之中。 开书之前,熊猫做了数十个人物设定,前前后后废稿,细纲,十几万字。 最开始的故事,是从“大穗剑宫”解除封山,无数年轻天才,踏破山门,想要一窥玄水洞天开始。 总体来看,第一卷的效果熊猫很满意。 陆道主的人物形象引起了很大的不满,看评论的时候,我连着郁闷了好几天……关于这个人物,编辑其实给过“不要盖过主角风头”的建议,当真是金言玉句,只不过我还是“太年轻”,我本以为把陆道主的人设铺扎实点,会让大家更能接受。 现在来看,此局无解。 当我设计鲤潮城剧情的时候,陆钰真和陈镜玄就成为了无法取代的人物。 要么我改变剧情设计,让主角一胜到底。 要么我牺牲两位重要配角的光芒,让他们沦为陪衬。 我想塑造的“陆道主”,就是一个实力野心以及人格魅力尽皆有之的人物,很难去定义这类人究竟是反派还是正派。 他的存在。 意味着谢玄衣“死去”的十年,这个世界没有停摆。 这类人物的出现,也意味着谢玄衣尚未出生的过往数百年,数千年,故事里的世界真实存在。 在我的故事里,常常会在前期抛出“天花板”—— 因为在我看来,顶级大人物,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停止自己的步伐。 换而言之,真实世界中的“萧炎”,大概会早早听闻“魂天帝”的大名,而不是等到斗圣才开始碰面…… 实在抱歉,这个写法或许不能讨好所有人。 但如果再来一次……我大概还是会这样。 我非常非常希望大家可以给我一些信心,也多给《剑道余烬》一些耐心。 这个故事很大,第一卷只是揭开一角。 如果有可能,我想把这个故事写得足够“圆满”—— 第一卷的收官章节,有许多人都说“水”,真可惜啊,或许你们喜欢看高潮,看杀人,看收获。 但作为作者的我,更喜欢看叶清涟戏弄姜奇虎,唐斋主和陈国师观潮看海。 这样的情节或许平淡。 但在我眼中,这反而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这种时候,我不需要精心设计他们相处的“套路”,不需要点燃紧凑相连的“高潮”。 他们有自己的想法。 他们也会说自己想说的话。 这或许是我从最开始喜欢写作的原因。 我喜欢那些在纸上,逐渐鲜活,一点一点拥有自己生命,自己意愿的人物。 希望你们也能喜欢他们。 希望能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他们。 最后。 我喜欢谢玄衣,更喜欢谢真。 书至终章,大家会发现,自始至终,谢玄衣都走在自己的“道”上,即便没有陆钰真,没有不死泉,什么都没有,他依旧是谢玄衣。 再最后,求一下月票。 另外,明天第二卷的更新可能会放在晚上,我要好好构思一下。 感谢,感谢,感谢。 卷终感言:“走得慢一些。” 终于又到了卷终的时刻。 请容我先解释一下今日更新这么晚的原因……这几天感到身体不太舒服,今天去做了个体检(人超级多),然后补了一觉,整理了一下大纲,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写完卷终章,便已经来到了十一点tat。 然后,我想和大家聊聊第二卷的创作思路,以及接下来的剧情走向。 其实《剑烬》最开始的故事,是从第二卷开始的,我本想写一个少年,在大穗剑宫结束封山,广招弟子的日子,来到这里,在万众瞩目的光明盛典之下,一点一点揭开隐藏在剑宫黑暗中的十年过往。 后来这个思路被我推翻了,这一卷进行了许多大刀阔斧的改动,从数据上来看其实还算蛮成功的,七千均的情况下有六千三追读,单日月票八百张,我想如果我可以稳住更新,更得更多一些,这个数据应该会更好。 但真的很抱歉呀,因为生活上的一些琐碎,影响了创作状态。 前段时间之所以请假两次,其实不是细纲出现了问题。 其实我是一个“想得很多”的作者,我总是在开书前就列出极其长远的大纲,为了预想中的大高潮,竭尽全力做着铺垫,《剑烬》的大高潮当然还没有来临……我已经做出了许多铺设,然而困住我的难题,就是在两大段剧情之间所需要做出的衔接。 我希望这个“衔接”可以是平滑,有趣,吸引人的。 我不想要干巴巴去塑造一个人物。 而这种时刻……时间就显得尤其可贵,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我的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 大家总说我上架之后的更新变差了,其实不是这样的。 后台有数据可以查的。 这个月请假两次的情况下,截止27日更新了十八万五千字,不请假的时候平均日更七千五百字。我真的很希望能够多更一些,让故事更多一些。这个月月初,有一天请假条已经发出了,那一天我在外地,坐了一整个白天,接近十个小时的车,回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杀了个回马枪……点击“发布更新”的那一刻,我心底很是得意。 我想,我其实是算得上勤奋的。 只是有些时候,质量和数量很难兼备,这一点大家应该也能理解,毕竟书的质量不会骗人。 …… …… 其实,我应该算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另类作者。 漫长的写作生涯里,我几乎不和编辑探讨剧情,剑烬开篇之时和五月大大聊过,明确开篇思路之后,我便回归了“闷头创作”的状态,遇到卡文这种事情,我通常是自己寻求解决办法,对于剧情和设定上的问题,我更喜欢也更享受“自己解决”。 所以,我的书前期成绩都很糟糕。 是的,可以用糟糕来形容……光明这个字数的时候,应该只有一千多订阅,可能新增不到现在的十分之一? 正因如此。 我才无比珍惜如今的一切。 我深知每一位读者的珍贵,不敢有丝毫怠慢。 以过往作品的经历来看,这本书百万字之后才会迎来真正的“爆发”。 所以我并不着急。 我想借《剑烬》展示我心中的宏大世界,这个世界还有许多有趣的故事,这两卷只是冰山一角,正如纯阳掌教所说的。 “这一世,走得慢一些,看的风景,也会多一些。” 接下来。 谢真会走得慢一些。 大家看到的风景,也会多一些。 诸位,请随我慢行。 …… …… 明日不请假,但更新依旧是在晚上,我要好好构思一下新篇开卷章节。 但是—— 月票跌得很惨淡哇,因为渣更的原因么? 俺错了,恳请大家多投投票tat高抬贵手,把这本书抬一抬吧。 第69章 大江东去 风浪渐大,即便大船在江心抛锚,依旧止不住迎浪飘摇。 大船上的婢女,提前一日便被遣散。 如今整船上下,只剩三人。 姜奇虎单手按在腰侧长刀刀柄位置。 他专心致志盯着江心涡旋,默默等待着先生所说的那道“血光”现身。 叶清涟则是背靠大船桅杆,双手抱剑,闭目养神。 游海王独自一人,坐在船首。 他提前命人在此横了张玉案,摆上美酒,如今独自坐在玉案之前,自斟自饮。 华美蟒袍被浊浪浸湿,他却浑不在乎。 “奇虎兄!” 不知过了多久,游海王忽然笑着开口:“可知此船为何名为‘破虏’?” 姜奇虎愣了一愣,旋即摇头。 破虏号……这艘大船近十年才被造出,若没记错,楚麟也是近十年才频繁外出,搭乘此船,游历北海。 “四十年前,我与皇兄坐在小舟之上,便也是在鲤潮江与北海入口。” 游海王仰起头来,轻声喃喃:“那一日天气很好,皇兄说有朝一日,定要北逐妖蛮,南克大离,破虏万里,将大褚版图,扩张到万里之外!” 这一番话,字字铿锵。 闭目养神的叶清涟睁开双眼,望向游海王。 “那时候的皇兄还很年轻,准确来说……那时候的皇兄,还不是皇兄。” 楚麟低声笑了笑,感慨道:“不过从很久之前,我便坚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成真。” 四十年前的大褚,的确是一个盛世。 要不了多久,大褚王朝就会迎来绝代双壁的诞生,以及诸多天才的问世! 叶清涟记得,那一代的南北论道,评选年轻天骄,大褚遥遥领先南离—— 只可惜这一切繁荣景象,都在十年前破灭! 皇帝崩殂,国运断裂。 很难想象,一座垄断世间气运的巨大王朝,仅仅十年,就由繁花盛开之象,变得凋零残破。 姜奇虎眼神变得黯然。 他听父亲说过,四十年前,大褚王朝刚刚从饮鸩之战的“惨痛”中恢复过来,整座王朝百废待兴,虽然颓靡,但无论是世家,还是宗门,都迎来了气运爆发,无数天才应运而生,天下豪杰如过江之鲫…… 若先帝还活着,那么破虏万里,定下万世基业,未必是句虚言。 “大江东去,浪淘尽……” 游海王一边长叹,一边将酒盏丢入江中。 幽幽喟叹,带着三分讥讽,三分凉薄,三分黯然。 “俱往矣。” “俱往矣。” 这一杯,他敬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位英年早逝的皇兄。 亦是当年在江上的豪言阔语。 更是如今随风破碎,满是疮痍的霸业美梦。 “这些年我常常在想,皇城里那些尸位素餐的‘老东西’,‘大人物’,究竟还要浑浑噩噩多久,才愿意清醒——” 游海王话锋一转。 他满脸愁容地叹道:“他们难道不明白吗?如果再不杀了那女人,大褚的基业快要完蛋了。” 说到这,微微停顿。 楚麟望向姜奇虎,眼中满是期待:“奇虎兄……这个道理,皇城其他人不懂,你家先生应该是懂的,对吧?” 姜奇虎一下子怔住。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破虏号上的氛围,变得异常凝重,连呼吸好像都变得困难起来。 姜奇虎硬着头皮,却只能道出一句:“王爷……谨言慎行啊。” 先帝崩殂之后,大褚皇城内部上下,经过了一番极其激烈的斗争博弈,最后形成了如今相对稳定的局面。 他所在的皇城司,便是为游海王口中的“那个女人”效力卖命。 世家,宗门! 即便超然如道宗,如大穗剑宫,依旧有着不敢得罪的存在! 道理很简单。 修行者的世界,拳头就是最大的道理! 大褚皇室的力量,比道宗,剑宫都要更加强大—— 当然,能够执掌皇室的那位“四境共主”,自身实力也足够强。 在如今局势之下。 说出这番言论,实在不妥。 尤其是……是当着他这位皇城司次座之面。 “抱歉,酒后吐真言。” 游海王伸手揉着额头,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在为自己先前的失言道歉。 只不过下一刻。 他便轻声叹道:“所以……奇虎兄,难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家那位料尽世事的陈先生,当真不懂吗?” “楚大人。” 姜奇虎面色冷了下来,他望向游海王的眼神已经不善:“您喝得太多了。” “多?” “多么?” “一点也不多。” 游海王拍了拍玉案,长身而起,豪气冲天:“我与皇兄那一日,足足饮酒十坛!今日这才多少?!” 看着还剩一半的那坛酒。 楚麟自嘲一笑:“这酒,味道太次。” 昔日劣酒,当是人间美味,酣饮不知疲惫。 如今换了琼浆玉液,却尝不出当年滋味。 “砰”的一声! 游海王随手一挥,将这坛酒掷出,在半空中炸开,与鲤潮江浊浪混在一起。 “姜奇虎。” 楚麟不再以亲昵称呼唤之。 他双手按住栏杆,缓缓转身,背靠栏杆,微笑说道:“你家先生,我还是了解的。很久以前,我对他抱着极高的期望,因为我知道,陈镜玄什么都懂,什么都清楚。可现在我很失望,因为我看出来了,即便心如明镜,可他选择什么都不去做……他和皇城里的那些‘老东西’没什么区别,等他有朝一日真正成为国师,大概还是这样。” 姜奇虎眯起双眼,手掌已然攥拢刀柄。 叶清涟也觉察出了气氛不对,挺直腰脊,背部离开那根巨大桅杆。 “大褚不该这样。” 楚麟轻声道:“皇城那些人,就是活得太安逸了……你们觉得呢?” “楚麟,你想说什么?” 姜奇虎冷冷开口,他第一时间取出如意令,要给至道书楼传去消息。 但整艘破虏号,都被笼罩在巨大道纹之中! 神魂传出就被切断! “虽然久居海外,但皇城炼器司的那些手段,我还是了解的。” 游海王平静开口:“如意令没用的,放弃吧。这片天地已经被阵法笼罩,这是皇兄为我留下的道藏,比秦百煌的手段高出不知多少。” 这句话犹如一盆冷水,迎面泼了下来。 姜奇虎深吸一口气,快速平复心湖情绪。 “看来你就是先生要等的那位‘叛徒’。” 姜奇虎神情冰冷,死死盯住面前男人:“不枉我把青州消息送出去,如果没有白泽秘境,伱还准备等多久?” “等不了多久。” 游海王淡淡道:“我本来就准备在大潮之日动手,正愁没有好的时机。既然你和陈镜玄选择布下此局,我便正好顺势而为……姜奇虎,你还是太年轻,陈镜玄应该告诫过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出卖大褚情报的事情吧?” “不重要了!” 姜奇虎拔出长刀,面无表情道:“我一心为大褚,只要成功揪出内奸,那些事情便不值一提!” “???” 此时此刻,素来镇定的叶清涟,神色有些懵。 她望了望姜奇虎,又望向游海王。 这几句话的信息量实在有点大。 轰隆! 天顶一道炸雷响起。 大潮来临,这艘如同礁岩般倔强挺立的大船,犹如一片飘摇之叶,死死钉在江面。 三人互成掎角之势。 “现在是什么情况?” 叶清涟愤怒开口,她呵斥问道:“姓姜的,能不能解释解释!” “叶姑娘,你都让我解释了……难道还不明白现在的情况吗?” 姜奇虎以手臂臂弯擦拭长刀,冷冷吐出六字:“杀楚麟,平妖患。” 话音落地,雷光闪过。 姜奇虎一闪而逝,下一刹出现在楚麟身前,毫无花哨,一刀抵斩而出! 楚麟背靠大船栏杆,姿态依旧松弛。 一泓刀光在瞳中掠过,楚麟嗤笑一声,以极小幅度歪头,险而又险地避开刀锋,然后于电光石火之间,伸出两根手指! “嗡!” 轻轻一叩。 姜奇虎瞳孔收缩。 他斩出的长刀,忽然传来一阵巨大力道,刀罡不受控制地歪斜,对着大船远处的江面斩出! “轰隆隆隆!” 这看似朴实无华的一刀,蕴含浑厚劲气,直接将江面斩出数十丈豁口。 楚麟前踏一步,一拳打出,重重打在姜奇虎小腹位置。 砰! 姜奇虎整個人倒飞而出,大船之上道纹接连亮起,他撞碎数座大阵,最终嵌入一面铁壁之中。 烟尘四溅。 “咳咳……” 姜奇虎吐出一口鲜血,神色阴沉,单手杵刀,缓缓撑起身子,他不敢置信地望向面前身着蟒袍的男人。 玩世不恭,胸无大志。 这大概就是大褚上下对楚麟的评价。 虽为三大异姓王,但楚麟只是与先帝早年结下善缘,才得此敕封。 这些年,更是游历北海,不问世事…… 现在姜奇虎知道,所有人对楚麟的看法都是错的,而且错得很离谱。 “早在十年之前,我便命人秘密建造这艘破虏号。” 楚麟幽幽开口:“这本是我要送给皇兄的寿诞之礼,破虏万里,乃是我和他的约定……可惜皇兄命途多舛,早早遭劫。我本想将此船送给继承皇兄遗志之人,奈何整座王朝,举目尽是蝇营狗苟之辈。” 他望向叶清涟,道:“叶姑娘,你能明白我的痛苦么?” 叶清涟瞳孔收缩。 上一刹还站在船首的游海王,忽然抵达她的面前。 与姜奇虎的奔行不同。 楚麟几乎是“瞬移”。 他甚至没有往前迈步的动作,一瞬间,便只是一瞬间,偌大蟒袍在空中翻飞,一双冰冷的眸子,散发着淡淡的金光—— 叶清涟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强烈的压迫感了。 她双手合十。 眉心位置,一缕猩红之芒瞬间扩散。 但剑气洞天还未来得及打开。 楚麟的巨大手掌,便已悬立覆在她的面颊之前。 “轰隆隆隆。” 天顶的闷雷声还在继续,但破虏号却变得异常寂静。 叶清涟看着笼罩面前一整片视野的掌心阴翳—— 剑气洞天点燃的那缕辉光,被楚麟以强悍的神魂之力震灭。 “阴神十一境,资质不错,但还不够。” 楚麟轻声道:“素闻百花谷剑修,出剑速度奇快,我倒是很好奇,究竟是你剑气开屏快,还是我震碎你神魂快?” 叶清涟神色阴沉,没有开口。 “至于你,阴神第七境,更不够看。” 楚麟转头望向那边杵刀站起身子的姜奇虎,平静说道:“姜奇虎,我知道你是个狠人,喜欢拼命,即便知晓不敌,依旧会血战到底……可这种时候的拼命,不是勇猛,而是无知,是愚蠢。” 姜奇虎咬了咬牙。 他没有往前再冲,不是因为畏死。 只是因为,楚麟的手掌,悬在叶清涟面前。 他一旦有任何动作,就可能会导致叶清涟的重创。 “我无意打杀二位。” 游海王笑着说道:“若真想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叶清涟眼神微微亮起一抹希望。 不错…… 游海王的目的,若是为了击杀自己二人,完全不必如此。 早在最开始,他便可以动手。 甚至可以选择偷袭!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甚至给了自己和姜奇虎反应的时间。 “所以,你想做什么?” 叶清涟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二位在青州长大,乃是大褚重器,更是忠义之士。” 楚麟轻轻说道:“我不忍心就这么断去大褚脊梁。” “只可惜如今大褚,已满是疮痍。” 他缓缓放下那枚悬在叶清涟面前的手掌,重新将其笼于袖中。 “我想请二位看一看接下来的北海大潮,也看一看即将迎来变革的,崭新的大褚。” 这是何等癫狂的豪言壮语? 叶清涟怔住了。 她顺着楚麟方向望去,远方大潮翻涌,一层叠加一层,犹如盖楼一般,愈发高涨,几乎将半边天幕堆满! “我准备于今日踏入阳神之境。” 楚麟冷漠的声音,如雷震般回荡。 “等我取得白泽秘境的【大道笔】,便亲自前往皇城,诛杀妖后!” 姜奇虎也怔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如果楚麟是先生推算出的那缕血光,那么在鲤潮城中抓住的那些妖修,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些残破的,晦涩古文,又是什么意思? 等等,晋升阳神? 姜奇虎脑海中忽然迸生出一个很可怕的念头。 他回首望去,只见那座位于大褚王朝版图最东边的鲤潮古城,四面八方,都升起幽暗冰冷的辉光,这道辉光与愈发高涨的大潮对应,破虏号夹在其中,不受控制地随江潮一同升高,再升高。 “你准备……怎么晋升阳神?” 姜奇虎的声音有些颤抖。 楚麟袖中,滑出一张刻满妖族晦涩文字的魂符。 他面无表情说道:“大概,就是你想的那样。” 第70章 谢某,没太大本领 凛风之中,楚麟缓缓抬袖,他指间夹着一张轻薄符箓,猎猎作响。 叶清涟和姜奇虎都看清了符箓上篆刻的文字! 妖族古文! 传说中,妖族尊者晋升大尊,有一种特殊的血腥仪式。 那就是吞噬一定数量的“祭品”! 这些祭品的血肉会被焚烧,神魂会被熔炼,祭品越多,饲主的实力提升便也越多……妖国的生存法则,远比人族世界要更加残忍,当年的墨鸩大尊,据说丧心病狂地足足熔炼了百万生灵,方才成就大尊之境! 而如今。 楚麟所亮出的符箓,正是妖族献祭之阵的阵符! 姜奇虎额头青筋鼓起,高声怒喝道:“楚麟!你身为大褚王侯,怎可动用妖法!” “妖法?” 楚麟瞥了眼姜奇虎。 他平静摇了摇头:“天下大道,不分左右。对我而言,只要能够救国……无论是妖法,还是仙术,都无所谓。” 嗤的一声。 他指尖掠出元气,将符箓点燃。 一抹辉光在大船之上亮起。 “轰!” 与此同时,摆脱危险的叶清涟忽然向后暴退,与楚麟拉开距离。 她双手再度合掌,这次剑气洞天大开,一百零八把飞剑齐刷刷掠出,犹如一条长龙,首尾相衔,撞向游海王,后者神色冷漠,蟒袍飘摇之间,重重拂袖。 一面巨大如莲花的青灿阵纹,在游海王面前拔地而起。 叶清涟剑气开屏,召出一百零八柄袖珍飞剑,瞬间撞在青灿阵纹之上。 楚麟冷哼一声,道:“叶姑娘,你这是恩将仇报么?” “楚麟!你已经走火入魔了!” 叶清涟厉声喝道:“鲤潮城内,将近有十万生灵!你既是青州之王,怎可忍心让他们沦为你晋升阳神的祭品?!” “十万,很多么?” 楚麟不为所动,认真问道:“整座大褚王朝,又有多少人?若杀一人,能救万人,有何不妥?” “你……” 叶清涟无言以对,只能冷冷甩下一句:“伱真是疯了。” “楚麟,现在还来得及。” 姜奇虎咬紧牙关,声音沙哑:“将妖符熄灭……若真点燃血祭大阵,你便是叛国之罪。” 楚麟转过头。 他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姜奇虎。 “蠢货。” 游海王轻轻道:“失败,才是叛国。” 砰砰砰! 楚麟抬起双袖,高高举起! 整座大船方圆数里,接连炸开滔天水柱,这位青州异姓王不再掩盖自己身上隐藏已久的元力气息,大船顷刻间被无数巨浪推起,鲤潮江上平白无故堆出一座百丈水楼,那雕刻麒麟头颅的船首则是在疾风骤雨的黯夜之中绽放异样光芒。 这艘大船仿佛诞生了属于自己的灵魂。 破虏号向着鲤潮城“缓缓”驶去。 准确来说……是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潮,向着鲤潮城“缓缓”驶去。 “杀!” 姜奇虎怒吼一声,拔刀而起,径直向着楚麟冲去,他浑身暴燃,金色元气在背后凝出一尊高大法相,这法相乃是一尊暴怒猛虎,鬃毛翻飞,威势煊赫! 叶清涟双手按在地面之上,她也引召出自己法相。 剑气洞天之中生出无数藤蔓,一株巨树自破虏号底部破土而出,主杆缠绕她先前一直背靠的竖直桅杆,无数落叶与飞剑一同向着船首位置的楚麟斩杀而来—— 他们很清楚。 血祭已经无可挽回,游海王铁了心要在今日以鲤潮城生灵为祭品,进行阳神晋升仪式。 如今唯一的破局办法,就是在血祭完成前,将饲主击杀! “若有可能,我本不想和二位刀兵相见。” 楚麟看着这两道气势非凡的法相:“但如今看来,二位与我实在理念不同……” “既如此。” 游海王轻轻道:“我只能请二位赴死了。” …… …… 潮声越来越大。 谢玄衣走在黑暗中,心中的不安预感也越来越强烈。 他停下脚步,轻叹一声。 空气中传来了很淡的血腥气息,而且还有越来越近的零星脚步之声。 果然…… 所谓的“君子之约”,根本就是骗人的。 楚家和百花谷的厮杀已经开始了么? 谢玄衣点燃金色元火,那跌跌撞撞的脚步之声,果然向着火光方向走来……片刻后,谢玄衣看到了一张沾满血污的白净面庞,这是一位年轻的百花谷弟子,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筑基境修为。 一张小脸,苍白如纸。 看到元火中站着的身影,戴着斗笠,是姜奇虎身旁的那位“檀衣卫特使”之后,这位百花谷弟子松了一大口气。 她扶着石壁,声音虚弱但却充满尊敬:“小谢先生……能不能救救我?” 这几日,破虏号上的人,都在讨论谢真。 楚家那群修士,将谢真渲染成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神秘之人,大概率是皇城某位高人的亲收门徒。 百花谷门规森严,虽然这些女弟子们心生好奇,但碍于规矩,没人敢和谢真搭话。 小谢先生?倒是个新奇称呼。 无需这位女弟子解释。 谢玄衣大概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经过。 “楚家做的?” 谢玄衣平静开口,声音没一丝波动。 “……是。” 这位百花谷弟子名叫元苡,她哀声开口道:“他们根本没打算遵守先前立下的规矩,许多师姐都被害死了。” 她没有说谎。 谢玄衣能够看出,这个筑基境小姑娘的心湖,已经快要破碎了,这是受到的打击太大所致。 虽是表面不为所动,但他心底却是轻叹一声。 在修行界行走,需一百個小心。 无论如何,防人之心不可无。 能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百花谷这些年,对弟子的教导还是太温和了些。 “躲我后面。” 谢玄衣抬起头来,目光越过元苡,望向幽暗深处的更远端,在元苡身后,还有脚步之声,而且不止一道。 “谢谢先生。” 元苡眼中满是感激,小心翼翼地扶墙而行。 谢玄衣向前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的刹那,谢玄衣忽然开口:“有剑么?” 元苡怔了一刹。 剑? 她若是没记错,先前酒宴之上,谢真对楚家洞天境出手,用的乃是拳头。 大家都在猜测,谢真是一位炼体修士。 此刻找自己借剑,难道说这位小谢先生竟还兼修剑道? 念及至此,元苡犹豫了一下,她忽然想起了刻在心里的那句教诲。 拜入百花谷后,师尊教导的第一堂课便是,剑修的剑,乃是世上最珍贵之物。 人死,剑断。 “……有的。”元苡轻轻吸了口气,伸手就要摸向腰间。 “暂不必取。” 谢玄衣轻声道:“有剑就好,接下来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剑。” 元苡怔住。 黑暗被火光照破,远端有人点燃了一张符箓,数十丈天顶都被符箓之光点燃,这张符箓如同华盖,将两人包裹笼罩在内。 “谢真?还真是你。” 一道阴冷笑声,在符箓尽头那边响起。 瘦骨嶙峋的瘦鬼,背后是十数位尽着灰衣的楚家门客。 谢玄衣停下前进脚步,与这拨人马保持二十丈的距离。 他笑着望向瘦鬼,轻声道:“人生何处不相逢?这就是缘分。” “你我的确有缘。” 瘦鬼笑眯眯道:“不过谢兄,我与你背后那位小姑娘更有缘。” 谢玄衣回头瞥了眼元苡。 小姑娘被吓得瑟瑟发抖,已经不敢抬头正眼去看那些楚家门客。 “啧啧。” 瘦鬼看到这模样,忍不住笑了。 他掷出一个圆滚滚的物事,那物事咕噜噜滚动,落在了谢玄衣身旁。 “小姑娘,看看这是什么,熟不熟悉?” 噗通一声。 “春灵师姐……” 元苡跌坐在地,面色灰白,眼神惊恐。 那是一枚人头。 鲜血淋漓,五官惨淡。 谢玄衣皱起眉头,这颗头颅的主人他有印象,是先前酒宴上共饮的十人之一,百花谷派遣的带队洞天境强者。 洞天境,就这么死了? “哈哈哈。” 瘦鬼蹲下身子,饶有兴趣欣赏着那个惊恐地不成模样的小姑娘,他宽声安慰道:“别担心,你很快就会去陪她啦。” 下一刻。 一道破风之音响起。 谢玄衣瞬间出现在瘦鬼面前。 “……?” 瘦鬼抬起头来,眼神有些茫然。 紧接着便是砰的一道巨响! 他来不及做出反应,下颌便被一击膝撞砸中,整个人高高飞起,重重撞在石壁之上,弹飞之后余力不减,如此反复三四次,才堪堪停下。 “???” 前一刹还在嬉笑的楚家门客,瞬间噤若寒蝉。 他们没人看清谢真是怎么行动的,只觉得一晃眼,这身影便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谢玄衣一人站在一群人面前。 他简单清点了一下。 算上瘦鬼,一共十三人。 一人之势,压得十三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诸位,想必已经把百花谷修士杀得差不多了吧……” 谢玄衣轻声开口,声音在偌大空间中回荡。 “有谁手上还没沾染鲜血的?” 谢玄衣这一问,使得这群楚家门客面面相觑。 远端传来沉闷的咳嗽之声。 被打飞出去,半边身子都嵌入石壁中的瘦鬼,艰难爬了起来,只不过他刚刚抬头,便又看到了那鬼魅一般的身影,谢玄衣再次出现在瘦鬼面前,毫不犹豫地抬起一脚,重重踩下! “轰”的一声! 烟尘四溅!! 瘦鬼头颅被重重踩入石壁之中。 这极其暴力的画面,深深震撼了此刻的十三位楚家修士。 包括元苡。 所有人都怔怔看着这一幕。 瘦鬼四肢还在石壁之外,但头颅却深陷进去—— “我再问一遍,谁手上是干净的,没沾过百花谷的血?” 谢玄衣的声音,再次回荡。 这一问,倒还真引出了一个回答。 “我……我没动手,我是无辜的。” 楚家门客中,有一个身材矮小的筑基境修士,在此刻弱弱开口。 他一直躲在人群的最后面,直至此时才敢露面。 所谓审时度势,不过如此。 他看得出来,孰强孰弱,也能猜出,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好。” 谢玄衣点了点头,以赞许的目光望向那位率先站出来的筑基境修士:“就只有这一位?” 一片静默。 或许是刚刚谢玄衣的两次出手,太有冲击力。 等待片刻后,都没有第二人开口。 “你们可以先把他处理掉。” 谢玄衣轻声道:“刚刚与百花谷血战,你们都豁出性命杀敌,而他却不曾动手……这种叛徒,留着何用?” 这第二问,让那位开口之人彻底懵住。 “谢真!你无耻!” 那位筑基境转身想要逃跑,却被同伴抓住衣衫。 下一刻就有人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很快,血腥画面再度上演…… 元苡怔怔看着眼前的画面。 本来十分响亮的怒骂之声,逐渐变得求饶之声,再然后变得虚弱,最终消失。 那位被人群围住按倒的筑基修士。 最后化为一滩血水蔓延,这摊血水蔓延来到了她的膝前。 元苡默默向后退了几步,哀莫大于心死地抱住了亲爱师姐的头颅。 她意识到了不对。 这群人…… 这群恶鬼。 根本就不是什么楚家门客。 “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你们看上去没什么本事,但偏偏杀起人来,干净利索。” 谢玄衣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轻声笑道:“南疆过来的吧?” 一片静默。 那些楚家门客们,望向谢玄衣的目光,也逐渐变了。 变得阴冷,变得幽暗。 他们不再掩盖自己的杀意…… 很显然,谢玄衣猜对了。 “从登上破虏号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游海王到底从哪找来这么一帮‘草莽气’的家伙。” 谢玄衣笑了笑:“以楚家的家底,想找一批‘死士’应该不难,可你们这样子,哪里像是‘死士’?” 说到这。 谢玄衣厌恶地瞥了眼身旁陷入石壁中的瘦鬼。 肉佛,瘦鬼,老妪,稚童。 这四个人,实在太“怪”。 相比之下,楚蔓才像是楚家正经栽培出来的修士。 现在水落石出,这些人……这些所谓的楚家门客。 压根就是从南疆招来的“邪修”。 只不过一直伪装,直至踏入秘境,才就此暴露。 也只有如此,百花谷才会损失惨重。 正道宗门所奉行的道义,在南疆邪修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尚未与南疆修士交过手的百花谷年轻弟子,必定要吃上大亏。 生死厮杀,即便同境,也可能会就此丧命! 这就是元苡口中那位“春灵”师姐,明明身为洞天境修士,却死地如此凄惨的缘故。 “既然大家坦诚相见,那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 谢玄衣掸了掸衣衫灰尘,低眉开口:“坦白来说,我谢某也没太大本领,只会杀人。” “不过……我可以保证。” 他抬起头来,微笑说道:“今日,在座诸位,没有一人可以留下全尸。” 第71章 大开杀戒 “不过……我可以保证。” “今日,在座诸位,没有一人可以留下全尸。” 谢玄衣的声音回荡在石壁之中。 燃光符箓高悬形成华盖,那些南疆修士纷纷取出本命器物,只见漆黑元气,从他们窍穴之中渗透而出,化为一道道黑烟,直冲天顶! 短短数息,这座符箓笼罩之地便变得一片乌烟瘴气。 谢玄衣面色没有变化。 他微微转动手腕,浑身上下发出噼里啪啦如炒豆子般的清脆声音。 “咔嚓咔嚓……” 便在此刻,身旁破碎的那面石壁,忽然传来异响。 那嵌入石壁中许久没有动静的瘦鬼,闪电般伸出手掌,一把攥住了谢玄衣的脚踝。 “谢真!” 瘦鬼咧嘴笑道:“他们说你是皇城大人物的弟子?真的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 谢玄衣冷笑道:“他们说我是你爹,难道你也信?” 只一句话,就让瘦鬼脸上笑意全无。 瘦鬼怒嚎一声,向谢玄衣扑来! “珰”的一道脆响! 谢玄衣一拳砸下,正中瘦鬼面颊,将其凿回石壁之中,本想掠身后退,拉开距离,但一阵阻力传来,瘦鬼虽脑袋嵌在石壁中,但手掌却是死死攥住自己脚踝,遭受重击却仍不松开…… 他皱了皱眉。 先前交手之时,谢玄衣便发现了,这骨瘦如柴的家伙,出奇抗揍,一身筋骨坚硬如铁,无论怎么挨打都没事! 以金色元气点燃一百零八窍穴之后。 谢玄衣的体魄大大提升,已和甲六对决之时截然不同。 但他很清楚……如今自己这具肉身,还没达到可以和佛门“金身境”修士硬撼的程度。 所谓的金身境,其实就是炼气士境界中的“洞天”。 “谢真,别装了,你不是炼体者。” 瘦鬼一只手将自己脑袋从石坑中拔出,狞笑开口:“这一拳的威力,和肉佛没法比。你到底是修什么的?” 破虏号上短暂交手,他对这谢真也有所了解……这小子出招速度奇快无比,而且拳脚招式相当玄妙,自己躲不开。 但好消息是,似乎也不必躲开! 谢真这体魄虽然还算不错,但却还达不到“金身境”的程度! “你想知道么?” 谢玄衣抬起手掌,悬于瘦鬼面颊之前。 这一次。 他没有按下。 而是隔着一寸距离。 “等等。” 瘦鬼瞳孔微微收缩,恰恰是这刻意保持的一寸距离,让他心头忽然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谢玄衣眼神变得冰冷起来。 大穗剑宫的每一位剑修,都需要修行神魂。 他所拜入的莲花峰,更是有着全天下最强大的神魂修行秘典。 如今,本命飞剑不在。 但浑厚的神魂之力尚存。 “嗡嗡嗡!” 掌心位置,顿时有无数元气汇聚掠来! 谢玄衣这一掌隔空轰击而下! 瘦鬼面色惊恐,连忙松开了攥紧脚踝的手掌,但还是被打中,他再次如断线风筝般抛飞而出,只不过这次很快便站起身子,见鬼般看着谢玄衣! “竟然没事,是有宝器傍身么?” 谢玄衣眯起双眼。 他注意到,瘦鬼腰囊位置,悬挂了一枚与自身气质不符的饰物。 如果没猜错,这枚饰物应该是楚麟赏赐的神魂法宝…… 这物件品质不错,扛了自己一击,似乎并没有什么损伤。 有些棘手了。 …… …… “这谢真,竟是修行神魂的!” 谢玄衣沉思之际。 瘦鬼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打湿! 他极其心疼地检查着游海王赐下的那件神魂宝器。 仅仅一下,这宝器内部就绽开了裂纹! 虽然宝器替他抗下一击,但他的心湖还是受到了伤害……他的肉身强度很高,但神魂恰恰是薄弱之项。 此刻谢真给他带来的压力。 已经超过了楚蔓!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宝器,被这一击打中神海,会是怎样的场面。 自己的心湖……会直接炸开么? 随着瘦鬼的静默,原本剑拔弩张的场面,忽然变得寂静下来。 此刻的氛围,甚至变得有些诡异…… 那些准备动手的南疆邪修,看着瘦鬼和谢真二人僵持对立,面面相觑。 他们本想借着瘦鬼牵制谢真的时机,发动猛攻。 可现在看来,情况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嗖!” 下一刻,瘦鬼扭头拔腿就跑,没给任何人反应时间。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出乎所有人意料。 “???” 所有南疆邪修都惊呆了。 只一眨眼功夫,瘦鬼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跑了,就这么跑了?” 谢玄衣也没想到,瘦鬼直接跑路了! 只不过扛了自己一下神魂攻击而已! 他还在头疼怎么处理那件神魂宝器……现在看来,这件事情似乎没预想中那么棘手,那件宝器很可能内部已经被破坏,而瘦鬼这副表现,很明显就是畏惧神魂攻击! 元苡也是满脸错愕。 她万万没想到,先前激战之时,那位压得春灵师姐抬不起头的枯瘦邪修,竟然不是谢真的一合之敌! 如今瘦鬼逃了,那剩下的这些邪修,岂不是就是…… “诸位。” 谢玄衣叹了一声,转过身子。 事情的发展,实在有些讽刺。 他温声细语开口:“伱们似乎跟错了人啊……不过还有一个好消息,那家伙逃不掉的,你们很快就会见面。” 话音落下。 谢玄衣抬起手掌,轻轻一招。 不远处,元苡心头一凛。 “嗡”的一声! 她怀中剑鞘不受控制地震颤一下,长剑顿时迸发出高亢剑鸣,元苡根本来不及压住剑柄,这把佩剑便脱鞘而出,对准谢玄衣招手的方向掠去—— 一道白虹,贯穿黑暗。 这道剑光自人群之中穿插而过,带出一蓬鲜血。 谢玄衣握住长剑,以两根手指抚平震颤剑身,微笑道:“时候不早了,我送诸位上路!” 接下来。 一人一剑,撞入邪修之中,宝器流光,元气迸发,悬在天顶的燃火符箓不断震颤—— 元苡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画面。 狼入羊群。 这场战斗没有任何悬念,完全是一面倒的碾压。 元苡根本不敢相信,这些南疆邪修,在先前与百花谷的对决中,能够大肆屠杀—— 与谢真相比。 他们简直就是嗷嗷待宰的羔羊。 二十个呼吸,或许更短,元苡脑海一片空白,只是看到那些围住谢真的身影一个接一個倒飞而出,有的炸成了血雾,有的裂开化成了十六七块,滑落在四面八方……最后戴着斗笠的黑衣少年走到了自己身前,倒握剑柄,将自己那把从未染血的佩剑“芦苇”缓缓插入鞘中。 “剑不错。” 谢玄衣轻声夸赞了一句。 自玉珠镇起始,到目前为止,他还没用过严格意义上的剑类宝器。 要么是油纸伞,要么是凡俗铁匠铸造的普通剑兵。 这把剑,算是第一把。 “谢……谢谢……” 元苡惊魂未定,仍然处于惶恐状态之中。 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谢真,余光瞥了一眼,满地都是南疆邪修的尸骸。 她知道,这位年轻的檀衣卫特使实力很强。 可没想到,能强到这种程度。 “皇城司有‘如意令’,百花谷应该也有类似法器吧。” 谢玄衣开口。 元苡缓过神来,小声开口:“有的。但我试过了,几次通讯都以失败告终,神魂类宝器……无法动用。” 谢玄衣环顾一圈。 这白泽秘境的大阵,竟是将内部空间也隔绝了么? “无法通讯,那能感应到同门的位置么?” 这一问,让元苡怔住。 谢真的话启发了她,她连忙取出一枚小小如柳叶的信物,注入神魂之后,柳叶尖端,亮起了淡淡的辉光,竟是缓缓调转了一个方向。 “百花谷的每一位弟子,都有专属的‘柳叶’。只要持有者注入神魂,彼此之间,便可生出模糊的方位感应——” 元苡惊喜道:“小谢先生,你简直是天才!” 柳叶的作用有很多。 平日里,大家都用来传递讯息。 极少有人用来感应方位……可现在则不一样了,在白泽秘境,无法通过神魂传讯,能感知方位,便可寻找援军! “很好。” 谢玄衣点了点头。 他之所以这么问,自然是有原因的。 楚家招募了这么一帮邪修,在白泽秘境对百花谷大开杀戒,这分明是早就定好的计划。 很明显。 楚家已经提前做好了“万全准备”! 就连秘境可能存在传送阵这样的问题,也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中! 而刚刚瘦鬼选择跑路的行为……在谢玄衣看来,意味着这个家伙,必定知晓其他同伴的位置。 由此不难推测,楚家修士手中,也有类似“柳叶”这样的物件。 “既如此,那便带路吧。” 谢玄衣转过身子,压了压斗笠,往前走去。 白泽秘境中,诸多阵法,而且道路错综复杂。 与其像无头苍蝇一样寻找瘦鬼,不如借着柳叶,直接寻找百花谷的“幸存者”。 “带路……” 元苡愣了一下,下意识想要闪躲。 可一低头,便看见了师姐的头颅…… 此刻,恐惧逐渐退去。 被追杀,被欺骗的愤怒涌上心头。 小姑娘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用力抱着“芦苇”,快步追上谢玄衣。 第72章 葬魂之曲 “小谢先生。” “不要叫我小谢先生。” “小谢公子?” “也不要。” “那我怎么称呼您?” 元苡抱着佩剑芦苇,小心翼翼跟在谢玄衣身旁,柳叶信物被元力托举,悬浮在空中,指引着二人在黑暗中穿行……白泽秘境比想象中要大得多,而且很像是一座迷宫,这片黑暗区域有无数交叉路口,错综复杂,而且还有许多阵纹正在运转。 谢玄衣停下脚步。 他望着身旁小姑娘,无奈道:“我年龄比你想象中要大……” 元苡的眼神。 他年少时见过许多次。 憧憬,敬仰,还有一丝丝的畏惧。 若不是还需要元苡注入神魂,以“柳叶”带路,谢玄衣并不会带她上路。 这是一个累赘,也是一个麻烦。 还有一点,很关键…… 谢玄衣喜欢和邪修,大妖,诸如此类的恶人相处,面对这样的存在,说杀就杀,说拔剑就拔剑,干净利落,他绝不拖泥带水。 可如果是元苡这样的姑娘,则不一样了。 剑修拔剑,总要有原因。 年少之时,谢玄衣告诉自己,他之所以拔剑,便是为了让善良无辜之人,能够活得好一些。 有些东西,装不出来。 谢玄衣看得出来,元苡是生长在温室里的花朵,百花谷将她保护地很好,而这样的人,不应该成为剑修。 “随便你了。” 谢玄衣顿了顿,道:“我的称呼并不重要。” 元苡并不蠢,她知道自己大概是话太多了,让谢真不高兴了,于是十分抱歉地哦了一声,乖乖站在谢玄衣背后。 “轰隆隆隆。” 黑暗中传来震颤轰鸣之声。 谢玄衣原本面前密不透风的石墙,在颤声之中缓缓挪移,让出一条宽阔之道。 这座秘境,随时都在移动。 谢玄衣轻声道:“如果你闲的没事,就把来时的路记下来。” 元苡眨了眨眼。 “这座秘境内部,时刻都在变动,应该有近百块区域,不断切割,拼凑,变化。” 谢玄衣缓缓地说:“哪怕楚家招募的这些南疆修士,第一时间就发动猛攻……消息也一定传开了,百花谷的幸存者,有‘柳叶’感应方位,大概率会抱团结盟。” 在他看来。 百花谷遭受第一拨突袭,死伤惨重,但还不至于全军覆没。 “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去的地方,会有很多幸存下来的师姐吗?” 元苡很是紧张,声音里也带有三分期待:“柳叶信物,只有修行百花谷心法的那些弟子才能使用……即便被那群恶人得到,也是无用。” “若是如此,自然最好。” 谢玄衣摇了摇头。 他对此事很不乐观……柳叶虽然只有百花谷弟子才能催动。 可楚蔓的神魂境界,不容小觑。 如果瘦鬼,肉佛,老妪,童子,都是洞天境的南疆邪修。 那么作为真正统帅的楚蔓,手腕只会更加高明,更加狠辣! …… …… “走快点!” 黑暗中传来一声厉喝。 一位衣衫沾满鲜血的百花谷女弟子,被推行着踉跄前行,她眼神屈辱,鬓发凌乱,脖颈上骑着一个雪白干净的稚童。 那稚童像是骑马一般,吆喝着挥鞭。 啪的一声! 长鞭破空,击打在这位女弟子的后背,打得衣衫破裂,鲜血迸溅。 “唔……” 这位女弟子口中发出痛苦的闷哼,她仿佛下定了决心,猛然一转身子,以额头对准身旁石壁重重撞去,但稚童眼疾手快,双手按住女子下颌,硬生生将其掰了回来。 仔细去看,便会发现。 其实不是稚童出手快,而是有无数银白透亮丝线,粘粘在女弟子四肢各处。 而这些丝线的另外一端尽头,则是被老妪握在袖口掌心之中。 “够了!” 楚蔓实在看不下去了。 她面无表情道:“只有这么一個活口,若是被你玩死了,我就让你永葬北海。” 闻言。 先前还喜笑颜开,玩得不亦乐乎的稚童,陡然间笑意凝固。 他缩了缩脖子,悻悻然从女弟子脖颈位置离开。 双手轻轻一按后者肩头,稚童凌空跃起,跳到了一旁肉佛的肩头,老老实实趴了下来,脸上也没了嘻嘻笑意。 “还有多久?” 一身灰衫,背着琴座的楚蔓停下脚步。 在她身后,跟着老妪,肉佛,稚童三位洞天境。 那位百花谷女弟子,神情痛苦,眼眶之中满是泪水……但听到了楚蔓声音之后,她身躯在剧烈颤抖之中,缓缓挪了过来。 不仅这具肉身,不是她的。 她的灵魂,也不属于自己。 楚蔓问,她便必须要诚实回答。 “按柳叶的指引……前行百丈,再转三个弯。” 女弟子声音颤抖地厉害,回答完问题之后,她哀声求饶:“你杀了我吧,求求伱,杀了我吧!” “……” 楚蔓神情平静,挥了挥袖。 “继续带路吧。” 女弟子眼神灰暗,彻底失去光芒,她再度转过身子,如行尸走肉一般,缓缓迈出脚步。 不多时。 楚蔓带着诸位麾下,来到了一座空旷大殿之前。 踏入白泽秘境如此之久,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建筑”,这座秘境看似占地不大,但其实内有乾坤,一直走了这么久,始终在外围区域。 “看来百花谷运气不错。” 楚蔓端详着面前大殿,轻声道:“有人初次踏入秘境,就被传到了核心地带,真是令人羡慕啊。” “柳叶还有其他指引么?” 她望向女弟子。 那位女弟子痛苦地摇了摇头。 “如此说来,先前侥幸逃掉的那些百花谷弟子,都逃到这座大殿中了。” 肉佛看着大殿,喃喃开口:“这里,看起来很安静啊。” “这里可是古圣秘境。” 楚蔓幽幽开口:“眼见不一定为实。” 她缓步来到大殿入口位置。 大殿门前,缓缓浮现出一片湛蓝色道纹。 楚蔓缓缓伸出双手,将掌心按在道纹之前,下一刹道纹如水波般荡漾开来,大殿内里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就在大殿道纹另外一端,隔着二十丈距离,好几位衣衫染血的百花谷弟子,正坐在殿前休息。 她们神情苍白,眼神却是血红一片,死死盯着道纹前的楚家众人。 “诸位同好。” 楚蔓微微笑道:“让你们久等了。” 这座道纹,看似起到遮蔽作用……但其实在打开之前,便可以从内部看见外部景象! 大殿之所以显得如此寂静。 是因为这些百花谷苟延残喘的弟子,还心存侥幸,希望能够逃过一劫。 很可惜。 楚蔓没有给她们这个机会。 她双手按住道纹,向两边撕开,湛蓝色水幕迸发锦帛破碎之音—— 下一刻,楚蔓皱眉,她毫无预兆地向后仰去,整个人做了个铁板桥的姿势,紧接着一把杀意凛然的飞剑,从道纹缺口之中掠出,瞬间钉入楚蔓身后一位南疆邪修身躯之中! 在数十道目光注视之下! “砰”的一声! 那位邪修的躯壳直接炸开,炸成漫天血雾! 楚蔓身子几乎平行于地,向后掠去,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片缓缓合拢的道纹水幕。 刚刚真的很险。 幸好自己心湖提前感应到了危险……否则这把飞剑,将会刺穿自己胸口。 那么炸成血雾的,便是自己! “如果没记错的话,百花谷应该还有一位洞天活着。”老妪声音沙哑开口:“看来那家伙也藏在大殿之后。” 那位洞天,就藏在道纹幕后,等待着有人撕开阵法的那一刻! 楚蔓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望向老妪,后者心领神会,抬了抬手。 无数丝线在空中交织,那位泪流满面的百花谷弟子,身躯僵硬,不受控制地上前一步。 她努力张嘴,想要开口说话。 她想说:“杀了我。” 但神魂,身躯……都不受自己控制。 她发不出丝毫声音。 最终她只能站在大殿门前,伸出双手,重复先前楚蔓的动作,尝试以蛮力,将这片入口道纹撕开—— 幸运的是,百花谷的飞剑没有丝毫留情,道纹破碎那一刻,便如箭矢般掠出,直接贯穿她的胸膛。 剧烈的剑气引爆声中,这位女弟子也炸成了血雾。 这一幕,让许多南疆邪修诧然。 楚蔓沉默地看着漫天鲜血泼洒而下。 这的确是个明智之举,一旦留有仁慈之心,大殿阵纹便会被立刻攻破。 不得不说,百花谷剩下的那位洞天境,是个有魄力的家伙。 “很果断,但可惜,没用。” 她站在道纹之前,平静说道:“我给你们十息时间,打开道纹。我以楚家之名起誓,若你们现在投降,我留你们一条性命。但若是不降,你们所有人,都要死在这座大殿之中。” 十息很快便过。 楚蔓没有等到自己的回应,她神色如常,这与自己预想中的一样。 百花谷的幸存者,选择躲在这里,就是打定主意要做最后的斗争。 同时这也说明了一点。 这座大殿,就是他们最后的据点。 “诸位,还有一次选择机会。” 楚蔓幽幽开口:“这一次,在做出选择前,我请诸位先听上一曲。” 她将背后的古琴卸下,拆开裹覆琴座之上的黑布,而后面对大殿,就此坐下。 老妪,稚童,以及肉佛,很是识趣地向后退去。 稚童甩出好几张符箓,将众人笼罩在内。 但即便如此…… 所有人还是捂上了自己耳朵。 楚蔓闭上双眼,双手按在琴弦之上,指尖触碰琴弦的那一刻,她整个人气势都发生了变化。 “嗡!” 纤纤玉手,拨弄琴弦,荡出第一道无形之声。 这道音浪无影无形,撞过水波荡漾的湛蓝道纹,直接荡入大殿之中! 紧接着便是层层叠叠的音浪,如潮水般密密麻麻翻滚而去! 依旧是那曲沧海吟。 但这一次,与破虏号上的奏乐截然不同。 楚蔓在每一次拨弦之中,都蕴上了神魂杀意……这座大殿门口布下的道纹,可以格挡视野,格挡肉身,却无法格挡神魂之音的扩散,于是这曲用来放松心湖的沧海吟,此刻每一次的音节迸发,都成了杀人于无形之中的利刃! 数十上百道音浪利刃,叠加在一起,撞向大殿! 道纹此刻从内部打开! 一道戴着白色帷帽的凌厉身影,手持软剑,杀意磅礴,直奔楚蔓而来,这就是百花谷仅存的唯一一位洞天! 亦是这一辈的百花谷大师姐洪婧。 “久闻百花谷剑术玄妙,可与大穗剑宫争锋。” 楚蔓幽幽开口:“不知盛名之下,有几分虚实?今日我楚蔓前来领教!” 她继续拨弦,并且加快速度。 二者之间相距约莫二十丈。 大殿道纹倒开之后,洪婧飞身掠来,连续劈出近百剑,将沧海吟音浪尽数砍碎,可却只是踏出十丈距离,接下来的十丈宛如天堑,音浪速度越来越快,数量越来越多,无形利刃将她的帷帽,衣衫,鬓发切碎。 两人相距只有五丈。 洪婧的软剑剑身已经被砍得坑坑洼洼,她竭尽全力施展剑法,可却已是抵达极限。 五丈。 她的肌肤渗出血丝,在疾风骤雨的沧海吟中,一身白衫转瞬间便被千万道血丝染红—— 这一幕极具震撼力。 被困在大殿中的百花谷弟子,眼中已经浮现绝望。 最终! 一曲沧海吟尽了,洪婧终于来到了楚蔓的身前。 两者之间距离只有三尺。 三尺。这恰是剑锋所指的距离。 但可惜的是,洪婧已没有递剑的机会。 最后一音。 楚蔓拂袖。 洪婧闷哼一声,身上千万道伤口齐刷刷破裂,整个人向后重重倒下,气息断绝。 紫府魂海被彻底震了个粉碎。 楚蔓凝视着蔓延至面前的血泊,摇了摇头:“剑术不错,但还差了点。” 看到这一幕。 肉佛,老妪,稚童,各个神情忌惮。 这就是为何他们畏惧楚蔓的原因。 楚蔓的杀人手段,实在太可怕,而且防无可防,得罪了楚蔓……下场很凄惨,死得很难看! “好了。” 楚蔓站起身子,她望向大殿,轻声开口:“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百花谷最后一位洞天已死。 剩下的……不够是土鸡瓦狗。 尽数杀了,也不费功夫。 便在此时,突然传来一道巨响! 砰! 不远处响起一声惨嚎,声音极其熟悉……一个骨瘦如柴的身影摔在楚蔓面前,准确来说,是摔在大殿道纹之前。 那枯瘦的身影神情惊恐,眼珠瞪大,正是瘦鬼。 他伸出手掌,想要触碰不远的楚蔓。 手掌伸到半空,身躯便彻底僵硬。 他死了。 楚蔓垂眸,看着瘦鬼的尸体……这种死法,和百花谷大师姐的死法很像。 死于神魂破碎。 她抬起头来,看着瘦鬼被掷出的方向。 那里很黑,只有一缕微弱的火光,火光中站着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身旁,有位抱剑瑟瑟发抖的少女。 发抖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愤怒。 第73章 剑鸣 一曲终了,余音未绝。 沧海吟的尾音还在震颤。 但仔细去听,便会发现……在琴声之中,还夹杂着一道颤抖之音。 那是剑鸣。 元苡怀中的“芦苇”正在不断颤抖,小姑娘紧紧抱着剑鞘,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楚蔓,面颊因为过度愤怒,涨得通红。 “谢兄。” 楚蔓轻声道:“你来得挺巧。” “是挺巧。” 谢玄衣淡淡道:“路上正好遇到了你们的人,这家伙应该是迷路了,我送他来见你们。” 楚蔓微微垂首。 她瞥了眼地上的尸体。 瘦鬼死了,被震碎神魂,死相凄惨。 临死之际,手中紧紧攥着王爷赠出的那件神魂饰品,饰品已经被震得粉碎,只剩一块残渣。 “更巧的是。” 谢玄衣停顿了一下,他望向楚蔓身后,那汇聚在一起的南疆邪修,灿烂笑道:“诸位都在这里,真是山水有相逢。” 他目光掠过人群,与肉佛,老妪,稚童,一一对视。 三位洞天境邪修,面色凝重,眼中均是写满忌惮。 瘦鬼,就这么死了? 被人当球一样,一下一下踢着踹到了门前!简直丢尽颜面! 不过这才是真正恐怖的地方…… 酒宴上看似平平无奇的谢真,竟然有这本领? “谢兄。” 楚蔓站起身子,单手轻轻一招,那面先前四平八稳横于膝前的古琴,如长剑一般被她拎起,一端粘附在掌心位置。 她语气平静:“你我不是敌人。王爷私下说过,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成为王府座上贵宾。” “王府座上贵宾?” 谢玄衣闻言笑了。 他伸手点指三位南疆邪修,问道:“和他们一样的座上贵宾吗?” 肉佛,老妪,稚童,面色难看。 楚蔓道:“王爷府中贵客,向来不问出身。” “那我和王爷不太一样。” 谢玄衣遗憾道:“我这人有洁癖,不愿和蝇营狗苟同流合污,哪怕站在一起……也会嫌脏。” “谢真!欺人太甚!” 此言一出。 那一直安静趴伏在肉佛肩头的稚童,怒不可遏,当即纵身掠出! 这稚童速度奇快,在空中一闪而逝,犹如出膛利箭,直直射向谢玄衣! “啪”的一道炸响! 谢玄衣面无表情,反手就是一个耳光,精准无比地甩在稚童面颊上,将其打飞出去! 后者来得快,去得更快,整个人宛如一个蓄满力劲的陀螺,直接撞入一面石壁之中,震出一大滩烟尘,就此没了声息。 “……” 场面一度寂静。 肉佛眯起双眼,若有所思。 老妪则是神情阴沉抬起双袖,十指指间隐约闪现银光。 “别装了。这一巴掌不算疼。” 谢玄衣望向凹陷石壁,淡淡道:“想找一個地方布阵,无需躲躲藏藏。” 此言一出。 烟尘那边缓缓钻出一道身影。 正是先前挨了一击耳光的稚童,短短数息,他便已经布下了好几张符箓,作为阵脚…… “阵纹师,机关师。” 谢玄衣环抱双臂,微笑道:“再加上一位炼体者,楚姑娘带的人挺齐全……真是对这秘境下足了功夫啊。” 白泽大圣,精通阵纹。 这秘境外围便有大阵维护—— 若接下来踏入内部,必定少不了破译机关,拆解阵纹。 必要时,还可以有两位炼体者以肉身尝试破关! 再加上她这么一位专修神魂的特殊修士。 楚家此次的准备,可谓是天衣无缝! “谢兄谬赞。” 楚蔓道:“正如我先前所说,此次踏入秘境,必定有诸多危险,多些准备,总是好的。” “不过……我们还缺一位神魂修士。” 楚蔓诚恳道:“谢兄,若你愿意同行,楚家愿将三成收获分出。” “三成?” 那几位南疆邪修纷纷对视一眼,眼中流露出诧异,他们加入此次行动,一人只能拿一成收获,这可是掉脑袋的卖命之事! “太少了。” 谢玄衣摇摇头,他戏谑道:“我要十成。” “十成?” 楚蔓怔了一下。 谢玄衣环顾这些邪修,而后说了一句比邪修更像邪修的话。 “只要杀了伱们……白泽秘境里的东西,就都是我的。” 这,不就是十成? 此言一出,楚蔓一直温和的面容,终于多出三分愠色。 “一定要如此么?” 她愤怒注视着眼前黑衣少年:“非要分出你死我活?” “是。” 谢玄衣伸手握住元苡怀中的那把剑:“你死,我活。” 嗡! 楚蔓轻震琴座! 竖弹琴弦,一道极其宽阔的无形音浪震击而去,谢玄衣拔出长剑,芦苇压在鞘中的高亢剑鸣此刻尽数爆发而出,这缕璀璨剑光几乎将整座阴暗大殿所照亮,只一瞬间将将楚蔓的音刃斩碎—— 握剑之前。 谢玄衣修为“平平”,元气刚刚突破筑基境,筋骨勉强够得上“半步金身”。 握剑之后。 元气,体魄,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楚蔓身形暴退,她之所以愿意分出“四成”利益,便是因为先前破虏号上,她便意识到……这谢真是一个极其不好惹的存在! 抛开身份,抛开外物,抛开一切。 单单是那股气势。 便让楚蔓感到“畏惧”,这一刻,看着那暴涨碾压过来的剑光,楚蔓脑海中忽然迸出了四个字。 道门的“转世真人”! 是了。 就是转世真人,这种极其震撼的压迫感,根本就不是什么洞天境能够修行出来的,况且她怎么看这谢真都不像是所谓的洞天境。 “动手!” 楚蔓沙哑厉喝一声。 三位南疆邪修齐齐出手,肉佛一骑当先,双手抬起叠掌挡在面前,开始奔跑,由于体型庞大,他看上去速度极为“缓慢”,但只一瞬间便抵达楚蔓身前—— 踏出第一步,肉佛头顶便镀上一层金灿之色,而与剑光撞击之时,这层金色已然笼罩浑身上下—— 珰! 芦苇剑光撞在这位金身境炼体者的身上,就此炸开,整片大殿空地都被剧烈的爆炸之声淹没! 与此同时,双手掌控丝线的老妪蹲下身子。 她将双手按在大地之上! 谢玄衣身下,骤然有无数银白丝线钻出,破开土地—— 似乎能未卜先知一般。 谢玄衣拔剑之后,便伸出另外一只手,攥住元苡的瘦弱肩膀,无数银白丝线破土而出的刹那,两道身影飘然后掠,谢玄衣在空中以极快速度斩出第二剑,雪白剑气呼啸着撞向肉佛,与先前那道炸开的剑气完成汇聚! 轰的一声! 这尊金身绚烂的大佛直接被轰飞而出,双脚不受控制离地飞起,重重撞向稚童布阵之处! “不!不!!!” 那稚童瞳孔收缩,看着面前骤然放大的阴翳,尖叫着催动符箓。 炼体者固然肉身强悍,但也有笨拙之处,肉佛硬抗了两道剑气,虽然身躯未被破坏,但这尊突如其来飞撞而来的大佛金身,撞入大阵之中,却是摧枯拉朽般将阵脚布置尽数踩碎! 轰隆隆—— 一阵震颤之后,无数符箓在空中化为废纸,纷纷扬扬落在大佛肉身之上! 险而又险躲过一劫的稚童,攥着一块凸起鞘岩,望着那辛苦布置付之东流的阵纹,双眼猩红,呼吸急促,怒吼道:“谢真!你大爷!” 很显然! 这一切都是谢真设计好的! 想要以一敌四,就必须从最开始做好部署……这种对决绝不能有丝毫大意,丝毫轻松。 阵纹师,机关术师,炼体者,神魂修士。 一旦让这四位洞天完成配合,能够爆发出的杀力,便是成几何倍数的增涨! 面对这种情况,想要破局……显然是要先杀一个。 并且是杀最好杀的那一个。 念及至此,稚童瞳孔微微收缩。 最好杀的那一个? 他余光瞥见了一道形如鬼魅的黑影,紧接着便是脖颈一凉,一股钻心凉意袭来,下一刻便是天旋地转—— 剑气一斩而过。 稚童头颅高高飞起,他神情错愕地看着自己的瘦小身躯。 不知是不是错觉。 此刻他好像还能感受到那钻心的寒冷…… 脑海之中,有极低的颤声回荡。 那不是沧海吟的余音。 而是剑鸣。 “嗡嗡嗡——” 剑鸣之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间。 稚童头颅高高飞起,就此落下。 谢玄衣的落地速度更快,他从空中坠下,径直坠入为楚家卖命的这群南疆邪修最中央,而后便是贴地俯身,剑气划出一道完整圆弧,这些筑基境驭器境炼气士,根本来不及反应,此刻他们的境界已经不重要了……一缕剑光蜿蜒蛇行,速度快如迅雷。 这些邪修甚至来不及感到害怕,他们的肉身,在与谢玄衣剑意接触瞬间,便直接炸开! 一瞬间血雾迸发,尸骸炸裂! 砰砰砰砰砰砰! 这是比沧海吟更加暴力,更加血腥,更加震撼的一曲——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 谢玄衣回到元苡身旁,将芦苇插回鞘中。 元苡面色苍白,呆若木鸡,整个人都在颤抖。 准确来说,那是归鞘之后的长剑,犹在颤抖。 最后这一曲剑鸣,以重重的人头落地之声收官! “砰!!!” 稚童头颅落地,在地上砸出一滩猩红艳丽的血花。 第74章 不情之请 大殿前的寒风吹过,掀起元苡小姑娘的白衣。 剑鸣之声犹在回荡。 殿前却陷入极静。 惨烈的血腥气息在风中飘荡着,整座大殿静的落针可闻。 楚蔓神色苍白,看着那颗就坠砸在自己不远处的头颅…… 稚童死得不能再死。 阵纹师的作用至关重要,如果能够顺利结成大阵,那么他以一己之力,便可以抵抗好几位同境强者的进攻。 这其实就是他死掉的原因。 因为太重要。 所以必须优先做掉。 “嗤嗤嗤——” 这阵浓郁的血风最后吹到了谢玄衣这里,吹动斗笠与黑袍。 谢玄衣就站在元苡身旁,隔着三尺。 三尺,是剑的距离。 亦是伸手的距离。 只要一伸手,他就能从元苡怀中拔出那把“芦苇”。 谁都没想到,短短数个呼吸,原本气势汹涌,几乎要压倒百花谷的楚家,就只剩下三位洞天,所有南疆邪修,尽数被斩杀殆尽。 谢玄衣的剑实在太快,杀这些人,犹如砍瓜切菜。 此刻三位洞天均是身体紧绷,如临大敌,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谢真杀死那位洞天境阵纹师,只用了一眨眼……那么杀死第二位洞天,又需要多久? 或许还是一眨眼。 场面就这么陷入了僵持之中。 楚蔓眯起双眼,盯着一身黑衣的谢真,她发现了后者看似风轻云淡,但实则呼吸有了些许紊乱。 她挑起凤眉,点破谢玄衣的处境:“他没元气了!” 抱着剑的元苡被这一句话惊出一身冷汗,她下意识望向身旁的黑衣少年,斗笠下的面容虽然依旧冷静,但已经有汗珠从面颊边缘滑落—— 谢玄衣的确没有元气了。 虽然他是举世闻名的天才剑仙。 但毕竟如今只有筑基境。 其实以通天剑术,击杀一位洞天境……便已是件不讲道理的事情! 楚蔓先前的直觉很准,某种意义上来说,谢玄衣和道门的转世真人并没有太大区别。而且在“杀人”这方面,谢玄衣还要更加纯粹,因为他神海里装的秘藏,几乎都与剑道有关。 只要握住剑,只要元力允许,他可以杀死远超自己当前境界的敌人。 稚童死得很冤枉,他死在了筑基境的剑下。 但又很合理,因为那位筑基的名字叫做“谢玄衣”。 “没元气了?” 肉佛沉声开口,声音有些怀疑。 他伸出双手,撑着破碎石壁缓缓站起,刚刚那两道剑芒,砍得他浑身发酥。 金身大佛并没有就此动手,而是望向老妪。 身为机关师的老妪,同样没有行动。 两人都对楚蔓之语,持怀疑态度,于是谁都没有上前。 此刻围绕着众人的残余剑鸣之声,像是飞鸟振翼,逐渐升高,不断斡旋……此声虽然微小,却依旧让人胆寒。 “楚姑娘眼力不错,我的元气的确所剩无几。” 谢玄衣淡淡一笑,温声细语道:“大概……还有一剑?” 一剑?! 肉佛和老妪面面相觑,眼神惊恐,像刚刚的一剑,简直是沾之则碎,谁上谁死! “楚姑娘,不是我们不配合你。” 肉佛咬了咬牙,率先传音说道:“这谢真的剑气太恐怖了,当真有必要与他死磕么?” 楚蔓微微一怔,她注意到肉佛一边说着,一边解除金身。 这意图已经十分明显。 他不想在这里和谢真拼命! “楚门主,我们来此,可是为了秘境寻宝。” 老妪也在此刻开口附和:“百花谷洞天尽数战死,已无人可以干预我们,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何必赶尽杀绝——这句话从南疆邪修口中说出,实在有些讽刺。 但楚蔓已经明白了这两位洞天的想法。 他们被谢真的剑吓到了,生出了退意! 不论谢真说的是不是真的,他们都不愿上前尝试了。 如若真要与谢真拼命…… 那么便需要由她出手,去破开这一剑。 只是这一剑,自己出手,就能破掉么? 楚蔓实在没有把握,她陷入沉思之中。 她有九成把握,怀疑谢真是在虚张声势! 可是,若不是呢? “嗡嗡嗡!” 短暂的静默之后,谢玄衣再度伸出手,他握住元苡怀中的那把剑,剑鸣之声骤然变大,肉佛老妪齐齐变色,这道震鸣之声回响在大殿之前,打断了楚蔓的思考。 “走!” 楚蔓低喝一声,拽起古琴,向后暴退。 肉佛老妪如释重负,三人迅速向着黑暗尽头退去—— 谢玄衣没有去追。 他就这么握着芦苇的剑柄,直至十息,黑暗之中依旧没有丝毫动静。 谢玄衣才松开握剑之手。 大殿道纹缓缓打开一道缝隙,从里面探出一张面色苍白的俏脸。 百花谷幸存的那些弟子,自始至终都躲在大殿里,紧张观看着这场战斗,她们不敢出声,也不敢露面,直至此刻才敢解开道纹。 “元苡师妹!” 那张探出脸来的女弟子,连忙喊了一声。 元苡长舒一口气,她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而后想起了什么,连忙回过身子,她微微弯曲膝盖,拉着谢玄衣的手掌,搭在自己肩头—— 谢玄衣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他没有拒绝。 谢玄衣就这么被元苡搀扶着走入大殿。 道纹关闭。 他看清了这座大殿内里的景象,楚家的偷袭,使得百花谷损失惨重,四位洞天尽数战死。 但算上元苡,一共还有七个幸存者。 这七位都是女弟子,全部受伤,最严重的断去一条手臂,此刻靠坐在大殿殿柱之中,还处于昏迷状态。 “卢师姐。” 元苡望着大殿里的惨象,眼神悲痛:“百花谷……就只有这些人了吗?” 名为卢鸢,主动打开道纹的那位师姐,也受了不轻的伤,她半边白衫都被鲜血浸满,此刻声音黯然:“是啊。这还是洪婧师姐庇护……初入秘境,我们便遭遇了偷袭。” 四位洞天,除却洪婧……几乎全灭。 而洪婧则是被肉佛和老妪联手围攻! 虽为百花谷大弟子,境界不俗,但却无法以一胜二,只能带着麾下师妹撤退,好在秘境阵纹变化及时,洪婧带着六位师妹,成功逃离,并且来到了这里。 “这座大殿之中,除却道纹,还有好几座机关阵法。” 卢鸢声音沙哑:“洪婧师姐说,只要撑住一段时间,秘境之变,定会被人发现……这座大殿内藏玄机,是极好的驻守之地。” 洪婧的想法很好。 但可惜的是。 那些南疆邪修之中,还有一位擅长音律杀人的楚蔓! 若不是楚蔓,或许她们当真可以凭借大殿阵纹,与邪修斡旋。 “洪师姐……” 元苡声音有些哽咽。 她不敢回头,去看外面那滩鲜血。 小姑娘十指深深嵌入掌心。 若是自己来得再早一些,洪师姐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死了? 这一路,她已经走得飞快。 柳叶虽然能够提供一个模糊的方向感应,但白泽秘境的阵纹时常变动,导致二人走了不少弯路,再加上路遇瘦鬼,又浪费了一些时间…… “都是我不好。” 元苡咬紧牙关,心中满是愧疚。 卢鸢看到这一幕,只是默默摇了摇头。 她没说什么,而是将目光转投向谢真。 “谢公子。” 卢鸢轻声问道:“您的元气似乎亏损很多,是受了伤么?” “……” 谢玄衣并不搭话,只是默默看着眼前的百花谷弟子。 行走江湖多年。 谢玄衣知道一個道理—— 无论何时,都不要暴露自己的底牌,越是山穷水尽,越是不能露怯。 楚蔓猜得没错。 他身上元气,的确所剩不多。 但如果刚刚,楚蔓决定拉上那两位邪修动手,那么他一定还能出剑。 并且不止一剑! 想要拆穿自己的“谎言”,楚蔓就需要付出血的代价……而如今面对这群看似纯良的百花谷弟子,谢玄衣也留了个心眼,他的手掌一直搭在元苡肩头,看起来是因为虚弱之故。 但其实不然。 谢玄衣随时可以再度拔出芦苇。 如果卢鸢等人,心存恶念,图穷匕见的那一刻,便是剑气再度出鞘之时! 想要在修行界好好活着,就要学会永远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他人。 “这里面,装的是青元丹。” 卢鸢从怀中取出一枚腰囊。 她看得出来,谢真对自己还处于戒备状态,于是将腰囊直接交给了元苡师妹。 她柔声开口:“如若谢公子看得上眼,这些丹药,或许可以弥补一些元气亏损。” 元苡眨了眨眼。 她虽然单纯,但却并不笨,知道师姐为何将腰囊递给自己。 “谢先生?” 她小心翼翼将腰囊打开,露出里面的青元丹,试探性地开口询问。 是货真价实的青元丹。 谢玄衣看清之后,没有客气,捻起一枚丹药,将其捏碎。 “轰”的一声! 滚滚元气在掌心扩散—— 下一刻,便如泥牛入海,转瞬间就被谢玄衣纳入掌心肌肤之中! 丹田空空荡荡的元气,顿时得到了补充。 谢玄衣的面色好转了许多。 他望着卢鸢的神色也缓和了不少。 “今日,谢先生救命之恩,卢鸢没齿难忘,此生此世,铭记在心!” 便在此时。 卢鸢缓缓后退数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对着身后之人投去目光。 那些受伤的百花谷弟子,也随她一同下跪。 谢玄衣皱眉看着这些下跪的年轻女弟子。 “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卢鸢跪拜在地,身躯颤抖,声音也在颤抖:“我等并不畏死,却绝不甘心在此地等死……如若谢先生能够离开秘境,请将今日之事,尽数转告给少谷主叶清涟,百花谷从未遭受如此背叛,游海王与南疆邪修勾结,楚家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第75章 妖阵 一道道叩首之声,回荡在大殿之中。 谢玄衣沉默地看着这些女弟子……他大概明白,卢鸢为什么要说出这番话。 因为这些人的伤势,实在太重。 如果没有灵丹妙药,此次能够活着离开秘境的,或许连一个都没有。 换而言之。 她们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如果自己没有及时赶到。 那么今日的战斗,大概就是以她们尽数牺牲,作为结局—— 以楚蔓的性格,绝对不会留下活口。 “诸位,起来吧。” 谢玄衣并没有接受这一叩。 他看着卢鸢,也看着这些百花谷弟子,平静道:“活着是一件好事,如果已经有了赴死的勇气……那么不如试一试,活下来。” 此言一出。 卢鸢茫然地抬起头来。 其余几位百花谷弟子,神色都有些困惑。 “如果我没猜错。这座大殿,乃是白泽大圣铸造的‘阵眼’之一。” 谢玄衣缓缓来到大殿正中央。 空空荡荡的殿宇,正中之处,立着一块及胸位置的石碑。 谢玄衣抬起手掌,缓缓落下。 碑石方正,正好可以容纳一枚手掌垂搭。 四平八稳的碑石表面,雕刻着复杂晦涩的古怪纹路……但却只有一半! “阵眼?” 卢鸢站起身子,这座大殿她们已经研究过了一遍,最值得注意的,便是此块凸起石碑。 可她们不认识碑石上的文字。 “白泽秘境是‘活’的,时刻都在运转。” 谢玄衣道:“之所以,便是因为秘境内部,有数十上百座阵纹,都在按照既定轨迹进行移动……” 方正碑石上的妖文,虽然只有一半。 但谢玄衣却觉得十分眼熟! 这片妖文,应是出自先前在秘境尽头看到的那句话—— 【“若得道,愿葬身北海,以身饲鼋,得千万年大清净。”】 千年前的妖族古圣,习惯将“意志”融入文字之中! 这块碑石所蕴含的妖文,虽然有所残缺,却隐隐散发出威压。 谢玄衣越看越觉得这块碑石上的残缺文字,对应的乃是少了一半的“道”字! 如果秘境的运转,由数十上百个小阵纹组成! 那么此刻的大殿,有没有可能,就是诸多阵纹之一? 带着这样的念头,谢玄衣将自身元气注入碑石之中! “轰隆隆隆!” 碑石迸发出风雷之声。 百花谷弟子都吓了一跳,她们紧张地望向谢真,先前洪婧师姐也这么尝试过……注入元气,可以使碑石短暂撼动,但除此以外,并不会有什么其他异象! 谢玄衣在脑海中默默回想先前石壁上的刻字! 他两根手指并拢,在狭窄碑面上,以白泽大圣留下的妖族古文,补足了那个残缺的“道”字! 大殿震颤骤然停止。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这块碑石绽放出金灿流光,辉光直射而出,照落在大殿笼罩阴翳的尽头。 一扇燃烧流火的门户,缓缓浮现而出。 “还真是如此。” 谢玄衣抬起手掌。 补完碑石文字之后,阵纹被彻底激活。 这座大殿,并非只是一個“死胡同”,还另外藏着一个出口。 准确来说,这很可能是通往白泽秘境深处的入口! “这算不算是天无绝人之路?” 卢鸢喃喃。 如果不是谢真,她们已经战死。 即便谢真来了,她们也没报什么太多活下去的希望。 白泽秘境,有进无退。 抛开楚蔓那三位杀人无度的魔头,凭借她们的力量,也很难找到离开之路。 如今这扇门……则彻底改变了卢鸢一行人的想法。 所有人望向谢玄衣的眼神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炼体者,神魂,剑修……” 元苡发自内心地感慨道:“您竟然也会阵纹之道的么?” “略懂一些。” 谢玄衣垂眸,他很是自然地来到少女身前,将那枚装了青元丹的囊包取走,尽数揣到自己兜里。 百花谷这些弟子,并不坏。 最重要的是。 她们的性子够烈。 如果卢鸢下跪,是恳求谢玄衣出手,诛杀楚蔓。 谢玄衣未必会答应,也未必会救她们。 他做事素来不按规矩,只凭喜好。 如果只需要磕头下跪,就可以请人帮自己杀掉仇家……那么修行界一夜之间会多出许多纳头便拜的可怜之人。 这种事情,谢玄衣不喜欢,也不接受。 不过…… 卢鸢的“不情之请”,是求自己去到外面,帮忙带一个消息。 这个性质,则不一样了。 谢玄衣让她们好好活着,因为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一旦“死了”,便是真的什么希望都没了。 “既然你们连死都不怕,那么跟着我往前走,应该也没什么可怕的。” 谢玄衣轻声道:“跟着我,未必能活。留在这,大概会死。你们自己选择。” 甩下这句话后。 他向着那扇燃火之门走去。 元苡连忙抱剑快步跟上,一步一回头。 卢鸢犹豫数息,而后深吸一口气,她背起那位受伤昏厥的师妹,带着众人跟了上去。 …… …… 风吹过,带着海风的潮湿。 还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息。 鲤潮城原先热闹喧嚣的氛围,随着那场诡异大潮的降临,忽然发生了改变—— 那些冲在观潮第一线的游侠,率先发现了不对。 这一次的大潮。 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更大。 大到了有些“恐怖”的程度。 隔着数十里,就能看见层层叠叠堆积的潮水,简直如同巨神,裹挟着灭世之威,“缓缓”向着小城推进,原先还抱着凑热闹心态的人群纷纷开始后退,但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鲤潮城最外沿的街巷内部,忽然升起了数不清的猩红辉光! 这些辉光来自于无人问津的街巷石壁,阴暗楼宇—— 这几日,楚家,姜家,百花谷,以及蝇瞳,都在搜查妖修! 可他们忽略了一点。 真正的“内奸”,并不是妖。 而是人。 在这场鲤潮城大局之中,妖修的存在,就是为了吸引姜家,百花谷,以及蝇瞳的注意……在如此喧杂的盛典之中执行细密的抓捕任务,所有人都疲惫不已。 除了楚家。 自始至终,楚家派遣驻扎鲤潮城的“修士”,就没有动过追捕妖修的念头! 妖修绘刻不完的那些残文。 便由他们负责收官! 邓白漪快步行走在街巷之中,她仰起头,看着一道道光柱冲天而起。 每一道光柱,都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杀意。 大潮来临之际。 一共九十八道光柱,拔地而起,突然将鲤潮城笼罩在内! 这些光柱如同笼柱,将整座小城死死锁住,彼此之间,生出薄薄的猩红之幕—— 有人尝试离开城门,但触碰光幕的那一刻,便直接被震得血肉模糊! 很显然。 这就是那些妖族残文的真正用意! 这些光柱,以及它们所组成的光幕,化为一片巨大囚笼,将整座鲤潮城困锁起来! 大阵并不需要维持太久。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这座妖阵的目的,就是让鲤潮城内的所有人,乖乖待在城里,等待大潮降临。 “我的乖女儿啊,你去哪里了?” 邓白漪返回客栈。 邓赤城早已急得团团转,他是最先发现不对的那批人。 大潮初起之时,他便意识到了不对,连忙集合府邸下人,准备逃离鲤潮城。 可偏偏发现,自己的宝贝女儿,没了踪影。 邓赤城只能咬牙等待。 结果没过多久,那一道道冲天而起的血红光柱,将小城锁死—— 邓赤城看到了有人被震碎的血腥画面。 他知道,自己逃晚了,如今是逃不掉了,多半是要交代在这里。 可邓赤城并不后悔。 看到女儿返回,他松了口气,旋即愤怒骂道:“那个姓谢的,人死哪去了?这小子,说话还算不算话了!” 说什么要给自己安排府邸。 要给女儿安排宗门,还是天底下最多大腿的道门! 见鬼,原来都是骗人的! 按现在情况来看,要不了多久,所有人都要一起上西天了! “我来拿点东西。” 邓白漪看着父亲,眼中有些许愧疚。 “……东西?” 邓赤城怔住。 如今客栈已经乱作一团,整座鲤潮城都被血光困住,亲眼看着北海大潮渐渐靠近,宛如末日降临—— 大潮很可怕。 但在人心深处蔓延的这种绝望,却是比大潮更可怕的东西。 “或许。” 邓白漪轻轻吸了一口气,道:“或许……我能让一部分人活下来。” 说着,她推开屋门—— 虽然鲤潮城已经失去了秩序,但邓府经历青州之行,颇有凝聚力,邓赤城指挥之下,他们所居住的这一层,并没有受到破坏,自己房间被看管地十分严实,那些熬夜炼制的符箓还在。 当手指指尖触碰到符纸上亲自绘制的那些阵文,邓白漪心中平白无故,多了一份安定之感。 她深呼吸,更加坚定自己的念头。 一沓又一沓的厚厚符箓,被她塞入囊包之中。 这件狭小的房间,始终安静。 但其实除了邓白漪,这里一直有第二个人的存在。 做完一切之后。 邓白漪望向那个呆呆坐在纸窗前,静默看着鲤潮城混乱景象的小姑娘。 她要带走的最后一样东西。 不是符箓。 而是一个“人”。 第76章 孽缘 潮湿的海风,自最北端吹来,掠过北海,掠过大江,掠过古城横平竖直的小巷。 也掠过姜凰的面颊,吹起她散落的发丝。 坐在纸窗前的小姑娘,安静地像是一个大人。 她静默地看着小城最远端逐渐涨起的大潮,一点一点溢出地平线,一点一点溢出边墙。 “姓谢的在哪里?” 姜凰忽然开口。 这声音的语气,让邓白漪楞了一下。 她第一次听见姜凰说出这样的话……从青州一路走来,小家伙的语气一直都是没睡醒的模样。 大部分时候都是傻傻的。 此时此刻的语气,却十分冷厉。 而且对谢真的称呼,也很奇怪。 姓谢的? 邓白漪感到有些陌生。 姜凰缓缓转过头来,那双眼瞳深处,掠过一抹摄人心魄的金色,但转瞬即逝。 下一刻她神情变得茫然:“白漪姐姐?” 小家伙扑倒在邓白漪怀中,脑袋蹭了蹭,声如蚊蝇:“发大水了……我好害怕……” “别怕。” 邓白漪轻轻抚摸着小家伙脑袋。 她低头打量着姜凰……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好久没有看到谢真了。” 姜凰伸出手指,在邓白漪胸口打转画圈圈,她委屈道:“谢真是不是丢下我们跑路了?” “怎么会呢?” 邓白漪被这一番话弄得哭笑不得。 她抚顺姜凰的发丝,缓缓开口:“你愿不愿意和白漪姐姐去个地方?” …… …… “皇城今日的雨,真是好大啊。” 至道书楼今日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陈镜玄坐在桌案之前,他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望向面前身披大红衣袍的男人。 “百煌兄。” 陈镜玄捋起袖子,替客人倒了一杯茶,柔声问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来者,正是炼器司首座秦百煌。 秦百煌没有客气,径直坐到了陈镜玄对面。 他拿起茶盏,一饮而尽:“国师大人,若百煌说,只是闲逛,走到书楼,您相信么?” 陈镜玄微微一笑。 他再次提壶,替秦百煌倒了第二盏茶。 秦百煌轻叹一声,再度饮尽:“其实是避雨。” 陈镜玄替秦百煌倒了第三盏。 “好吧。” 秦百煌诚恳道:“千机伞的研制出现了一些问题,我专程至此,想要请教一下。” 陈镜玄垂眸淡淡道:“哦?千机伞哪里出了问题?” “伞骨的阵纹太脆弱,【开伞】的那一刻,法器就会崩坏。” 秦百煌苦恼说道:“如果没办法搞定阵纹,那么千机伞就只能是件一次性的法器……而且每次【开伞】的威力都不受控制,时大时小。我希望国师大人能够指点迷津。” “阵纹不好,那就换一座。” 陈镜玄平静道:“这种事情,百煌兄应该比我擅长得多。” “这十年,我已经换了很多座阵纹。” 秦百煌依旧在笑:“只是没有一座阵纹,能够承载我理想中的【千机伞】……” “这说明,千机伞只是一个构想。” 陈镜玄道:“能够承载它的阵纹不存在,或许意味着,这把伞也不该存在。” “没有先例,就代表以后也不存在吗?” 秦百煌伸手托着下颌,若有所指地点了一句。 而后他忽然想起一桩陈年旧事:“国师大人,十多年前有個家伙给过我一个提议……那家伙提出的建议相当荒唐,他说如果千机伞需要一个坚固的伞骨,那么为何不找一把剑来替代?” “用剑……代替伞骨?” 陈镜玄挑了挑眉。 “是不是听起来就很蠢?” 秦百煌微笑道:“我当时嗤之以鼻,可现在来看,这似乎是个很好的提议……如果找一把名剑,当成伞骨,千机伞最困难的部分就可以被攻克,无需阵纹也无需浪费时间,只要那把剑足够坚固,能够承载【开伞】之时的爆发,困住我多年的那个难题,就会得到解决。”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提议。” 陈镜玄道:“为什么你没采纳?” “因为我要做的是伞,而不是剑,也不是剑鞘。” 秦百煌幽幽开口:“那家伙当时只是一心想要忽悠我,替他做出一把剑鞘……如果我采纳了他的建议,就遂了他的心愿。” 说到这。 两个人已经心知肚明。 陈镜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声道:“所以,遂了那个人的愿,有什么不好?” “现在来看,没什么不好。” “但当时我偏不这么想。” 秦百煌垂下眼睑,自嘲地说道:“这家伙虽然脾气古怪,但人不算坏,或许我该给他做把剑鞘。这样兴许他能活下来。” 停顿一下。 秦百煌抬起头来,坦诚道:“我今日来,不是为了避雨,也不是为了千机伞。我是为‘谢玄衣’而来。” 这个名字,依旧很久没有出现在皇城的街巷之中。 “谢玄衣?” 陈镜玄没有与秦百煌对视,只是默默翻着书卷:“他已经死了很久了。” “谁知道?” 秦百煌眼神亮起一抹精芒。 他沉声道:“北海没有发现他的尸体,炼器司和皇城司找了十年,连他的佩剑也没找到!你也知道的,这家伙命很大,当年北狩遭遇袭杀,我们也都以为他死了……谁知道他非但没死,而且活得很好,甚至最后抓回来了一头凰血大妖!” “所谓祸害遗千年!” 秦百煌按着玉案,向前凑近:“万一,万一谢玄衣没死呢?” 陈镜玄只是沉默。 “陈镜玄,别装了。我知道你很在乎谢玄衣。” 秦百煌觉察到了陈镜玄的异样,他皱眉说道:“我一直以为,等你继承国师衣钵,坐上国师之位,伱就会着手清算十年前的旧案——现在你只差一个‘国师’之名,浑元仪都已经交到了你的手上,你还在等什么?” 陈镜玄被迫无奈,与秦百煌对视。 他张了张嘴。 最终却是罕见的说不出话。 “我今日来见你,来求你,不是为了翻案。我只是想知道,谢玄衣这家伙到底死哪儿了。” “既有浑元仪,为何不去看一看谢玄衣的下落,哪怕只能找到尸体所在……至少这也是一个答案。” 秦百煌咬了咬牙:“我知道查看浑元仪,需要消耗命数。这东西我补不了,但我可以拿【千机伞】来换,只需你帮我一次占卜,等【千机伞】研制出来,我会第一时间送往书楼!” 这一连串的话语,换来的依旧是沉默。 陈镜玄不为所动。 秦百煌叹了口气,这个反应不出所料。 二人之间的静默,便这般持续着。 许久。 许久之后。 秦百煌假装恢复了冷静。 “陈镜玄,你我相识二十余载,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秦百煌失望地问道:“我上门求你,你是怕麻烦,怕丢人,还是怕丢掉国师之衔?” “百煌兄,不是这样的。” 陈镜玄心底叹了口气,他怎会不知,秦百煌为何来找自己。 从这家伙推门的那一刻。 他就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展的事情了。 时至如今,秦百煌的“激将之法”,他也看穿了。 只是有些时候,看穿归看穿,难办依旧难办。 陈镜玄揉着眉心,一语道破天机:“你此次前来书楼找我,是因为玉屏峰姜仙子的缘故吧?” 秦百煌脸上的神色有些僵硬。 “如意令是你研制的。我令奇虎给她送去了一枚。” 陈镜玄叹道:“想必你一定通过那枚令牌,与姜仙子取得了联系吧?” “玉屏峰虽然恕不见人,但你毕竟是炼器司首座,身份贵重……” 陈镜玄再道:“除此之外,当年谢玄衣北逃,你一路暗中帮扶,玉屏峰那位再怎么无情,总不好对谢玄衣的恩人视若无睹。想必你此次找我,其实是为了替姜姑娘试探谢玄衣的尸骸下落吧?” “您老赶紧收了神通吧,别再说了。” 秦百煌没好气道:“我喜欢姜妙音姑娘,整个皇城谁不知道?有没有谢玄衣,我都是这个模样,天地良心,日月可鉴……” 他闷闷喝了一口茶,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竟喝出了些许酒的滋味。 和陈镜玄待在一起,就是这点不好。 无趣! 忒无趣! 忽然之间。 这位炼器司首座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他凑近身子,挤眉弄眼地问道:“话说回来,你和道门天下斋的唐凤书,近况如何?我可是听说,那位雷打不动,比姜妙音还要痴迷修行的唐斋主,可是在前几日突然结束了闭关,莫非是某人传去了神念,约了一起见面?” “你在胡说什么?” 陈镜玄额头浮现一阵黑线。 “我和唐斋主,并不是你们所想的那种关系,而且……她是道门之人。” 陈镜玄十分严肃地说道:“不要在皇城胡乱传播谣言,这会对唐斋主的声誉造成很不好的影响。” “道门之人怎么了……” 秦百煌自讨没趣,小声嘀咕道:“道门真人喜结良缘的又不是少数……香火斋那边还有迎娶佛门菩萨的孽缘呢。” “你也知道是孽缘啊?” 陈镜玄恶狠狠瞪了一眼。 秦百煌不敢再说什么了。 “若你真想知道谢玄衣的下落……” “我当年动用过‘浑元仪’,查看过一次。” 言归正传,陈镜玄一字一句道:“陈某虽然命数不长,但这点代价,还是付得起的。” “嗯?”秦百煌眼神亮起。 “十年之前,谢玄衣死在了北海。这一点我已经用浑元仪确认,确凿无疑。” 陈镜玄幽幽道:“若是百煌兄,当真想见谢玄衣一面,现在就可以动身前往北海……” 秦百煌面色微微一变。 去北海? 他不是没去过! 北海何其大,想在里面找到谢玄衣的尸骸,与捞针难度无异! “国师大人,刚刚所言,可是实话?” 秦百煌听完之后,眼神有些黯然。 他的确是来试探的。 不过,他也不全是为了玉屏峰的嘱托而来。 他一生孤僻,没什么朋友,谢玄衣勉为其难算是半个……半个狐朋狗友。 如此死了,实在可惜。 “镜玄以天命起誓,先前所言,字字属实。” 陈镜玄淡淡道:“话说回来,百煌兄,先前关于千机伞的赠言,不知镜玄可否当真?” “???” 秦百煌怔了一下,干咳一声,严肃说道:“国师先生稍安勿躁,千机伞的研制……还需要一段时间。” 陈镜玄嗤笑一声。 秦百煌起身告辞。 “等等——” 走到一半,陈镜玄再度开口,把他喊住。 秦百煌回过头来,有些困惑:“国师大人,还有何吩咐?” “不必送我千机伞了。” 陈镜玄轻声道:“做把剑鞘送给我吧,就是谢玄衣当年想要的那一款。” 秦百煌连忙痛快应下,欢天喜地离去。 书楼重新恢复了冷清,孤寂。 陈镜玄取出一枚如意令。 这枚令牌,陈镜玄专门用来和姜奇虎联系。 前不久,刚刚多了第二位。 此刻的如意令,表面十分黯淡,已然失去了原先所有的光泽…… 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为用来联系的那二位,都处于“封锁”状态,即便陈镜玄这边传出神念,令牌那边也无法接受。 陈镜玄摩挲着令牌,眼神透露出三分追忆。 他笑了笑,抬手挥了挥。 “轰隆隆!” 整座书楼开始震颤,壁龛之中,飞来不止一道流光。 与如意令类似的“物件”,一件一件,飞至陈镜玄面前。 有百花谷的“柳叶”。 有妖国的“魂玉戒”。 有颜色艳丽的红色剑穗。 还有一枚四四方方,刻着古怪纹路的八卦铜镜。 陈镜玄站起身子,犹豫了很久,才将那枚八卦铜镜从琳琅满目的悬挂阵列中摘下。 “唐斋主。” 他将一缕神念注入其中,温声说道:“镜玄冒昧打扰。” 铜镜亮起清灿的辉光。 “呵。” 对面传来了一道略显冷漠的笑声:“小国师大人,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个称呼,明显带着三分讥讽。 陈镜玄眼神之中多有愧疚,但一声叹息后。 他认真说道:“我想请您帮一个忙。” 这一次,铜镜另外一端的声音,丝毫不掩盖讥讽。 “陈镜玄,你还是不是男人!” 唐斋主的声音之中,不仅有讥讽,还有愤怒:“你说要请我观潮,原来观的就是这样的潮?如今整座鲤潮城都被妖阵包裹了,你才用八卦镜联系我……你究竟是请我帮忙,还是在算计我!” “都有一些。” 陈镜玄实在不擅长说谎,他想了很久,诚恳道:“只要你帮我这一次,我答应你一个要求。” 八卦镜那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唐凤书道:“什么要求都可以?” “只要不违反大褚律法。” 陈镜玄顿了顿,认真说道:“只要我能够做到。” 第77章 道炉 “师姐……好冷啊。” 跨过燃火之门,便进入漫长的漆黑。 卢鸢背着的那位师妹,小声呢喃,面色苍白如纸。 她们已经看出来了,这座白泽秘境,似乎根本不是洞府,在秘境里兜兜转转如此之久,除了先前那座大殿,没看到什么“行居之处”,大片大片区域都笼罩在阴翳之中。 此刻寒风呼啸,如刀割面。 更要命的是,众人此刻正蹚水而行,这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长路,有一半淹没在水中,每次抬膝都极其费力。 元苡抱着剑,冻得牙关打颤,但硬是不说一字。 她紧紧跟在谢真身后,剑名芦苇,人如其剑。 “很冷么?” 谢玄衣回头瞥了一眼,百花谷这些弟子的状态很不好。 嗤的一声。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催动金色元气,临时绘刻几笔,而后将其点燃,向着后方丢出。 哗啦啦。 符箓如鸿毛飘摇,挂在众人头顶。 金芒扩散,这张轻飘飘的符箓,就此化为一枚灯笼。 这灯笼散发着淡淡柔光,犹如太阳,拂落阵阵暖意! “谢先生,您还会符箓之道?” 这次卢鸢也诧异了,她亲眼看着谢真临时刻符,敢情这位神秘少年,还真是皇城大人物的亲传弟子?什么都会一些? 谢玄衣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们感到冷很正常。” 他走在最前方,缓缓道:“这里不是白泽留给后人的洞府,是他留给自己的陵墓。” 此言一出。 百花谷弟子面面相觑。 陵墓? 怪不得如此空旷,而且处处透露着一股冷冽的寒意。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白泽秘境外围,便是由无数大阵组成,大阵变幻,改变路径,误入此地的修士,基本会被困死在内。只有找到‘阵眼’,才能通往内部。” 谢玄衣说到这,微微停顿了一下。 显然。 那块方正石碑上刻着的半个“道”字,便是诸多阵眼之一。 可如果没看到白泽大圣留下的话。 又该怎么拼凑出阵眼? 看来踏入白泽秘境之后,想要“通关”,还需要三分运气……外围大阵不断变幻,如果一直持续探索,想要遇到那面刻字石壁,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可若是运气始终不好。 那么只怕想破脑袋,也解不开石碑上的阵纹谜题了。 念及至此,整座秘境再度震响。 紧接着,便有一阵炙热之风,忽然从远端袭来! 轰隆隆! 那枚悬挂在众人头顶的符箓灯笼直接被吹得爆裂开来,星星点点火光坠入河水之中,只不过数息功夫,原先阴暗潮湿的寒意,便被热浪所淹没。 几位百花谷弟子,前一刻还在裹紧衣衫艰难行路,后一刻已经开始半解衣衫,以掌背擦汗。 “这什么情况?” 卢鸢有些懵了:“秘境阵纹又开始运转了么?” 谢玄衣沉默不语,只是加快脚步。 这条蹚水之路很快结束。 拐弯之后,不仅热浪扑面,还有无数炽光照射,一座瑰丽壮观的古老宫殿,巍峨矗立。 而在这宫殿上空,则是悬浮着一枚滚烫的鼎炉! 热浪,便是自鼎炉之中传出。 谢玄衣先前绘刻的符箓,与这通红鼎炉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千万道霞光从鼎中迸发。 这才是真正的太阳! 而真正出乎众人意料的…… 是这大殿之中,有淡淡的笛声响起,大殿幔帘摇曳,竟然隐约可见有一道身影,倚于栏杆之上。 百花谷弟子们顿时警觉起来。 刚刚与楚蔓交手之故,她们对这笛声极其抗拒,下意识就要拔剑。 但谢玄衣却抬起了手掌。 铮铮剑鸣,在每一位弟子腰间响起。 “不要拔剑。” 谢玄衣平静道:“不是敌人。” 他的话,没来由给人信服感。 剑鸣消散。 这些百花谷弟子纷纷跟在谢玄衣身后,就此停下脚步。 众人原先蹚水打湿的衣衫,在鼎炉烘烤之下,很快就被烤干,而且变得有些燥热。 元苡抱着剑,很有耐心地站在谢玄衣身旁。 她目光却是死死黏住大殿中吹奏笛声的身影。 幔帘飞舞。 那身影衣衫飘摇,看起来十分飘逸。 也有些诡异。 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元苡总觉得,那身影像是一阵烟,每次幔帘摇曳,身影轮廓也会随之一同摇曳,甚至挥发散去一部分。 元苡犹豫了许久,小心翼翼问道:“谢先生,那家伙……是人吗?” “眼力不错。” 谢玄衣欣赏地瞥了眼元苡,柔声笑道:“你听说过‘器灵’吗?” 元苡眼神一亮。 器灵!她当然听说过! “宝器十品之后,便会受到天地规则的‘桎梏’。” 谢玄衣轻声解释道:“十品之后的宝器,被称之为‘真宝’,也被称之为‘真灵之物’。之所以会有这个称呼,便是因为从第十品后,宝器便可以诞生出属于自己的灵智。” 天地万物,皆可修行。 一草一木,一鸟一虫,在天道规则之下,一视同仁,并无区别。 所以,如若宝器当真孕育出灵智,那么它们便也算不上死物。 只是……宝器修行,谈何容易? 十品之后,孕育出一丝灵智的宝器,不过是能够感受主人的意志,能够听懂主人的命令。 而眼前这大殿中,可以自主行动,甚至可以吹奏长笛的器灵。 已然不知超过真灵之物多少境界。 它甚至完成了“化形”! “这竟是器灵么?” 卢鸢发自内心感慨:“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境界的器灵……” 百花谷宗内,也有孕育出灵智的宝器。 只不过,抵达这境界的,一件也没有……至少,她没有看到过。 “器灵化形的难度,简直可与晋升阳神相提并论。” 谢玄衣抬起头来,凝视小炉。 阳神,何其之难? 整座大褚王朝,千千万万修士,加在一起,又有几人能够看到这绝顶之巅的风景? 如果没猜错。 眼前这座散发出无尽神霞的道炉,便是白泽大圣留下的诸多灵宝之一。 谁能想到,千年岁月过去。 白泽大圣身死道消,道炉之灵,都已修炼化形! 一曲笛声尽了。 那道炉之灵,缓缓停下奏乐,他飘然来到大殿之前,隔着一层幔帘,行了一礼,轻声说道:“诸位,献丑了。刚刚一曲,应该等急了吧?” 幔帘摇曳。 他的身形也随之摇曳,如烟一般。 谢玄衣没有端着,立刻还了一礼,百花谷弟子纷纷跟着还礼。 谢玄衣不擅恭维,于是他并没有吹捧器灵的乐声,只是坦诚道:“等得并不着急,阁下若有兴致,再来一曲也无妨。” 器灵闻言,会心一笑,摇了摇头。 “我就不耽误诸位时间了。” 他柔声道:“我家主人信奉‘因果’之道,诸位与我在此相见,便是有缘。” 此言一出,百花谷几位弟子彼此对视。 这道炉器灵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温和,令人如沐春风,而且一口一个“诸位”,一口一個“有缘”。 她们紧绷的精神,稍稍松弛了一些。 器灵伸出手指,指了指头顶大殿,温和道:“我听诸位先前言语,已经猜出来……吾乃此地镇殿的‘道炉’之灵。” “道炉?” 谢玄衣哑然:“这件灵宝没有名字,就叫道炉?” “就叫道炉。” 器灵笑了笑,道:“不过我有名字,我的名字叫做‘道九’。” 道九。 这个名字实在太容易让人怀疑。 眼前这样的道炉,不止一尊!像道九这样的器灵,也不止一个! “诸位能够穿过秘境大阵,来到这里,恐怕吃了不少苦头吧。” 道九和颜悦色地说:“我家主人吩咐过,若有人能够抵达此处,便要给一个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 这个念头刚刚在众人心中生出。 那高悬的铜炉,便迸发出滚烫炽热的火焰,轰的一声,那原先垂立在大殿内部的幔帘,被吹拂到与地面平行,犹如一把把悬浮立起的阔剑。 一身红袍的道九,盘膝坐在空中。 “虽然你们境界不高,但能闯到这里,想必是多少有大气运加身的。” 道九望着谢玄衣。 虽然用了“你们”这个词。 但自始至终,他都是在对谢玄衣说话。 很显然,这位修至化形的炉灵,从一开始就看了出来,谢玄衣是这行人中的领袖。 “器灵兄,有话直说便可。” 谢玄衣平静开口。 道九挑了挑眉,道:“你现在有一个机会,将【道炉】带走。” 此言一出。 百花谷弟子眼中纷纷流露出诧异,惊喜,以及震撼。 这件灵宝的等级,几乎可与阳神佩戴的宝器相提并论! 这就是大气运,大机缘,亦是她们踏入白泽秘境,所要寻觅的东西! 所有人都处于震惊之中。 但卢鸢相对保持着冷静,因为她注意到了,道九刚刚说的是“你”。 这带走【道炉】的机会,是属于谢真的。 元苡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不过她浑不在意,只是摇着谢玄衣衣袖,喜悦道:“谢公子,恭喜伱啊!这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么?” “……” 谢玄衣不为所动,依旧平静望着面前的器灵。 他可太淡定了。 天上没有免费的馅饼。 白泽大圣如果真的要赠宝,那么何必要等到这里才赠,最外围的秘境,可是连粒米都没有留下! 凡有机缘,必有灾厄。 “道九兄——” 谢玄衣直截了当问道:“若想带走【道炉】,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道九闻言,微微一笑。 “很简单。” 这一次,他不再是当着所有人面开口。 而是直接对着谢玄衣传音。 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之声,在谢玄衣心湖上空荡开。 “你可以拿走【道炉】,但你只能一人拿走【道炉】。” “不要误会。” “我说的一人拿走,指的是你拿走【道炉】之后,只能剩下一人。” 盘膝悬坐的道九,笑着解释道:“你可以理解成,杀了这些人,【道炉】……就是你的。” 第78章 道九的要求 杀了这些人,【道炉】就是你的! 谢玄衣眯起双眼,打量着面前端坐悬空的道九。 这器灵,看起来面相和善,平易善良。 但内心……却截然相反。 道九传音结束之后,微笑开口:“条件就只有一个,是不是很简单?” 百花谷弟子们有些茫然。 她们不知道条件是什么。 不过卢鸢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不对。 天性纯良的元苡,眨着大眼睛,好奇问道:“谢公子,它说的条件是什么呀?” “……没什么。”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咱们走吧,我对这【道炉】不感兴趣。” 这【道炉】,对其他人而言,的确很是诱人。 可对谢玄衣而言,不过尔尔。 他在莲花峰见过比这【道炉】品质更高的宝器……此次来白泽秘境,他的目的只有一个。 拿回【沉疴】。 “别啊。” 听到这一番话,元苡反而有些着急了。 她拽了拽谢玄衣衣袖,认真道:“我听师父说过,能够修出灵智的宝器,世间罕有,化成人形的,更是万里挑一!如果你能带走这件真宝,即便两手空空回到皇城,也足够立下大功!” 谢玄衣神色复杂,这小姑娘,还真把自己当做檀衣卫特使了。 不过像这么“蠢”的家伙,也是世间少有。 不过是随手救了一命,这元苡竟还真是处处替自己着想。 “元苡。” 卢鸢低声呵道:“你是百花谷弟子,不要干预谢公子的选择。” “是……师姐。” 被这么一喝,元苡冷静下来。 她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 无论如何,她和谢真毕竟归属于两个不同的势力,只不过因为楚家的偷袭,才临时成为同盟……百花谷和檀衣卫,理念不同,离开秘境之后,她和谢真,也注定没有交集。 退一万步,就算谢真是无门无派的散修,她又有什么资格干预谢真的决断? “谢公子——” 一直旁听的道九,此刻效仿百花谷弟子的称呼,对着谢玄衣开口。 他温声提醒道:“你难道就要这么走掉?” “难道我不可以这么走掉?” 谢玄衣望着器灵,淡淡道:“这【道炉】虽然是好东西,但白泽大圣,总该没有留下见者须取的规矩吧。” 道九哑然一笑。 “这种规矩,自然是没有的。” 他微微垂眸,轻声笑道:“不过既然你不要这机缘,我便要问问其他人了。” 下一刻。 道炉摇晃,同样的神魂之音,传递到每一位百花谷弟子心湖之中! 众人皆是面色大变! “什么,想要得到【道炉】,就要杀掉其他所有人?” “只有一人,能得到这机缘!” 这几位本就负伤的百花谷弟子,面色更显惨白。 她们惊恐畏惧地望向最前方的谢玄衣。 元苡呆呆怔住。 卢鸢则是面色复杂,其实在【道炉】传音之时,她便意识到了不对,既然这白泽秘境不是什么好地方,这器灵又怎会是一個好东西?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规矩竟如此歹毒! “诸位,何必拿这种眼光看我。” 谢玄衣淡淡道:“谢某若对【道炉】有意,难道此地现在还能留有活口么?” 这几位百花谷弟子,纷纷露出羞愧之色。 回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明白了,谢真为何缄默。 “谢公子,还请不要责怪她们。” 卢鸢上前一步,诚恳道:“我这些师妹,平日里都闭关修行,未曾入世……她们只是敬你,畏伱,并没有其他更多意思。” “……” 谢玄衣没说什么。 他望向道九。 这道炉之灵,修行千年,满腹算计,已是与人无异。 这家伙刻意将神魂之念藏了一下,而后公布。 很显然,是为了“挑拨离间”。 也就是此行来到道炉前的众人,实力不均,自己完全足以碾压其他所有人……才没有酿成悲剧。 如果换成几位势均力敌的修士,联袂抵达此处。 结果又会如何? 只怕早已打得不可开交! “咦……” 道九环顾众人,看了一圈,发现没有动静,失望问道:“你们难道没人想要这【道炉】吗?” 下一刻。 回应他的是一道剑鸣! 谢玄衣伸手从元苡怀中拔出芦苇,将其掷出! 剑光撕裂长空,化为一道长虹,对准大殿上空的【道炉】,就这么撞了过去—— “轰”的一道巨响! 芦苇去而复返。 道炉如同黄钟大吕,幽幽作响,那一道道神霞被剑气撞得四射开来! 气浪滚滚扩散。 谢玄衣握住倒飞而来的芦苇,因为巨大劲气的作用,他被迫向后退了两步,止住退势,虎口被剑器反震力劲震出鲜血,不过在【不死泉】的元气流淌滋润之下,短短一个呼吸之间,伤势便完全愈合。 他深吸一口气,将芦苇重新插入元苡剑鞘之中。 “谢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道九衣衫与幔帘齐飞。 他语气之中,带着三分讥讽:“你不会是想试着毁掉【道炉】吧?” “道九兄说笑了。” 谢玄衣轻描淡写道:“谢某现在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有数的。我只是想见识见识,这孕育出化形器灵的【道炉】,到底是何等宝贝,刚刚这一剑……道九兄应该不会介意吧?” “区区一剑而已,我怎会在意?” 道九摇了摇头,淡淡道:“谢公子,你这一剑,力度太小,连挠痒都算不上。” “【道炉】的确不俗,谢某长见识了。” 谢玄衣笑了笑。 他掷出这一剑……其实就是想看看,这【道炉】到底坚硬到了何等程度。 他自然知道,以元苡的芦苇,伤不了这真宝一丝一毫。 可如果自己刚刚掷出的那一剑,是【沉疴】呢? 仔细斟酌了一下。 谢玄衣觉得,以自己如今境界,恐怕手持【沉疴】,也很难破坏这诡异的【道炉】……刚刚飞剑触碰道炉之时,谢玄衣感受到了大炉之中的滚烫炙热之意,这极有可能是白泽大圣在炉中留下的道纹法则! 这道九,只怕能和阴神境修士,打得有来有回! 谢玄衣双手抬起,抱拳行礼。 “道九兄。” 他诚恳说道:“【道炉】实在贵重,谢某配不上,就不叨扰了……还请道九兄指条明路。” 道炉器灵闻言先是一怔,而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递了一剑,没有撼动,然后就放弃了? “谢真,这就是你的修行之道么?” 他不再掩盖自己的讥讽之色。 确认【道炉】是顶级灵宝之后,这姓谢的,竟然更加坚定了放弃之念。 他看得出来。 这谢公子,与其他人,应该只是初次相识,并没有什么交情。 杀掉这些人,便可得到【道炉】……这姓谢的,竟然选择拒绝! “你们呢,难道没人愿意为了大机缘,大造化,来博上一博?” 道九望向百花谷弟子。 这些弟子彼此对视,随后,她们默默来到了谢玄衣身后…… 这便是回应。 “我家主人,在秘境外围,设下层层阵纹,就是为了阻拦无缘之人,无志之人。” 道九缓缓道:“唯有立下死志,渴求大道的‘有缘之辈’,才能踏入秘境内部……能见到我,便已是十辈子修来的福分。你们可知,只要得到这尊【道炉】,至少能省下百年苦修?!” 他看着无动于衷的这些人,神色十分费解。 许久之后。 道九低声笑了笑。 “有趣……有趣……” “以往踏入秘境中的那些家伙,可是为了【道炉】,不惜打得头破血流……你们不仅境界低微,就连求道之心,都如此不堪……” 他再抬起头,看着谢玄衣,困惑问道:“这些年,外面的修行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番话,引起了谢玄衣的注意。 以往踏入秘境的修士? 这是什么意思……白泽大圣留下的秘境,可是从未在大褚现世! 而且从道九的语气之中,不难推断。 先前踏入秘境的那些修行者。 境界实力,都比自己一行人要高出许多! 谢玄衣平静道:“就是因为境界太低微,所以当务之急,是想着活下去……这种时候,不争【道炉】,才是正确的选择。” “那么你呢。” 道九再度盯住谢玄衣,他语气之中满是不解:“你明明可以取走【道炉】,为何不取?” “道九兄很想知道答案吗?” 谢玄衣轻声道:“谢某有一个提议,不知是否合适。” 道九挑了挑眉。 “我可以留在这里,为你解答关于‘外面’的所有疑惑。” 谢玄衣轻声道:“至于她们,烦请你指出一条离开秘境的‘生路’。” “呵呵呵……” 道九笑了。 他在大殿中转了一圈,再度望向谢玄衣,眼中闪烁异样光芒:“我猜到了……你是修行合欢之术的修士?这些女子都是你看中的炉鼎?你对她们下了炼心蛊?!” 在他看来,只有这种修行邪术之人,才会将女子看得如此之重。 除此以外,他实在想不到,谢真救这些人的原因! “……” 这一番话,使得所有人都沉默了。 谢玄衣无奈道:“合欢之术,你看我像是那种人么?” “唔……瞧着确是不像,你小子似乎是纯阳之身,还没开过荤腥。” 道九皱了皱眉。 如此一来,他便实在想不通了。 谢玄衣轻叹一声,道:“如道九兄这样的化形器灵,想必开扇方便之门,应不算难吧?” 道九眉头紧锁,想了很久。 他盯着谢玄衣,道:“我可以开门,送这些人离去。但我也有一个要求。” “嗯?” 谢玄衣挑了挑眉。 “我要你把我带走。” 道九认真说道:“我不想在这秘境中继续沉眠了。我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第504章 户愚吕兄的细胞与黑光病毒,哪个更厉害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勇者前线的正规性,可是当七星市的勇者群体有八成以上都拥有勇者前线的注册id后,有些功能就不可避免地要共享过去了。 比如说,勇者任务大厅。 准确的说,是勇者任务大厅的接取任务机能,已经与魔蛇秘境的任务面板合并到了一起。 当然,只有接任务的机能,结算任务奖励还是得去勇者任务大厅进行,这是公会的底线。 所以当黑光界那边的紧急任务出现的时候,在信标塔的信号传输下,直接就同步上架到了勇者前线这边。 而即便是人不在勇者前线,只要是有着“勇者信标”装置的人,便也接收到了紧急任务弹窗这样的提示,如果不去阅读的话,很快就会以一个红色圆点加数字的图标缩小到投影画面的右下角,选择点开之后便可仔细查阅。 顺带一提,勇者信标的信息浏览ui界面,基本上就是按照路克的暗黑2讯息记录界面设计的,但显然也没能逃过这么多年被企鹅侵染出来的习惯性设计。 路克本人现在因为身处星灵族藏身处,被虚空能量屏蔽了信号而没能收到紧急任务提示,但是其他人该收到的已经都收到了。 路克麾下的那群勇者并不是个个都跟着张郃走了,进攻异虫界虽然也是很重要的战略选择,但有改造人、守卫兽、融合兽三只军队就够了,而以别动队身份随军出征的目前只有枫与疾风两兄妹。 他们两個风雷龙魂可以在关键时刻,既安全又高效地进行远程输出,而其他偏近战的全都被张郃打发了回去。 不要跟异虫肉搏,这就是张郃对异虫大军的第一印象。 于是乎,闲出屁的黑辣妹与妲己这两个诡异的姐妹淘主动承担了接待大剑们在1号基地内认路的任务。 原本其实还有小光掺和的,怎奈何路克竟然把小光叫走还分配了任务,也是让某山姥一阵气恼。 说是帮忙,其实更多的还是对大剑们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 尤其是对于本质上就是妖魔的妲己而言,大剑们身上半人半妖的气息实在是很有趣,感觉上就是远吕智军团的妖魔肉身改造化手术的极度劣化版的造物,按理来说最多也就是百百目鬼、牛鬼、蛟那种程度。 但这些大剑却不同,每一个都有着相当出色的战斗力和肉体强度,甚至还有单纯凭借个人资质,从稀少的魔物血肉中获得惊人力量的存在,这在让妲己感到有些吃惊的同时,也不由得开始思考起来。 难道这种魔物改造手术其实更适合女人? 就比如说这群大剑们的首领迪妮莎,以妲己的眼光看得出来,维持着人类形态的迪妮莎应该能处人类阵营评级下的a级巅峰,放到无双武将当中也绝对是处于第一梯队的强者。 直觉告诉妲己,不凭借妖术的话,平清盛很可能打不过这女人。 而如果她选择放弃人类身份,完全拥抱体内的妖魔血肉的话,跟无双武将形态下的远吕智大人对拼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事实上,勇者前线基地给出的评级就是依照这个来的,将迪妮莎与作品中没有展现出来过的完全妖魔化也算在了其中,所以才获得了堪堪达到s级的评价。 当然,即便是同为s级,专精的方向和相互间的实力差距也是很大的,就比如说路克的无限龙兽形态,就算是站在那里让这个女人砍,大概率也是没办法破防的,除非她的大剑附着对龙特攻的属性。 额,要是换成龙哥那可能就要缺胳膊少腿了。 因为已经成为了同阵营的存在,大剑们便在短暂的紧张后接受了黑辣妹与妲己身上冒出的妖气,并不断告诫自己,界区不同,妖魔的存在形式也是不同,也会有妲己这样站在人类阵营,并且明显不会失去理智的存在。 而就在这个时候,黑辣妹她们这边出现了紧急任务弹窗,而正好就在一旁的迪妮莎自然也就看到了黑光界那边的资料影像,并一眼认出来了格斯那标志性的以巨剑作为支撑杆起跳,前空翻带动巨剑使出的强力斩击动作。 作为迪妮莎目前已知的血牢界为数不多还能称得上是“人类”的存在,迪妮莎认为自己有必要做些什么。 于是乎,便有了开头的一幕,通过依旧可以运作的传送法阵,她们直接传送到了熔炉公司总部。 目前七星市周边其他斗界的天空力量还尚且薄弱,鲲式运输机依旧可以承担重要的空运任务,这玩意儿可比悬浮汽车什么的快多了。 公会那边还在讨论,她们人都已经到了。 不过跟对黑光病毒一无所知的嘎子不同,公会还有路克这边早就将黑光病毒的一些危害性都放到了网络上论坛上资料库上,所以迪妮莎已经提前将这些资料熟读于心,并拦住了想要一起出动的姐妹们。 迪妮莎有信心让自己不在战斗中受到任何伤害,所以其他大剑们也就没有一起冒险的必要了。 黑色守望那边已经更改了作战策略,他们也很快发现了格斯同伴对其的重要性,于是乎,战术一转围点打援。 简单的说就是拉开距离,以远程点射其同伴的方式,迫使格斯回防,逼迫他们向着人少的地方移动,等待来自己方或者友军方的后续支援。 通过与小魔女之间的心灵同化,得知对方可以倚靠着掩体制造出临时的精神力屏障后,格斯决定一口气解决掉在场的所有黑色守望。 被拿捏了弱点继续耗下去,等待自己的只有慢性死亡,倒不如拼一拼,看到底是他们的怪异火器快,还是自己的巨剑快! 伴随着一阵足以开山裂石的巨大力道,斩龙巨剑竟然是被格斯当做回旋镖甩了出去! 眼看着就将要黑色守望士兵连带着战车一起斩成两截的时候,一只看似纤细,但是却满是青筋爆出的纤细女性手臂,单手持握的银白色大剑,当地一声凌空拦截住了斩龙巨剑的飞行轨迹,然后竟然像是在施展全垒打一样,被当场击飞了回去! 狼形头盔下的格斯微微一怔,纵身一跃接住了巨剑的剑柄,重重地落到了地上,用惊疑不定的目光看向了那一身银色铠甲,竟然一时间会让他幻视出格里菲斯样貌的女性战士。 “大剑……” 在世界观融合下,迪妮莎知晓两个鹰之团的信息,格斯当然也不会不清楚大剑的存在,尤其是微笑的迪妮莎,尤为出名。 可正因为迪妮莎的出名才让格斯很是疑惑,为什么之前与自己擦身而过,朝着反方向前进的她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难道说她跟这些黑色的雇佣兵们也是合作关系!? 看着英姿飒爽的女战士,格斯心中一寒。 而与此同时,一同来到了黑光地界的黑辣妹,竟然是跟随着本能寻找到了之前被格斯主动扯断的,带着肩膀部分血肉的义肢—— 然后主动抓握了上去! 黑辣妹体内那传承自户愚吕兄的妖怪细胞,在对带有黑光病毒的血肉产生强烈的吞噬渴望! 第505章 异虫界就是萨古拉斯星球碎片 异虫界碎片区域,隐匿峡谷。 “沃拉尊族长在么?我是七星界人类组织《勇者前线》的首领,目前跟异虫是敌对状态。 如果你们要申请阵营避难的话,我这边可以给你们提供临时的庇护场所,就用这座黑暗水晶塔做交易就行。 如果不需要的话就当我们没来过。” 懒得跟对面拉扯的路克同志直截了当地对那在黑暗水晶塔庇护下存在的隐形单位方向喊道。 路克虽然星际2合作模式玩地很菜,但是在暴雪作死把国服直接搞没之前,路克姑且还是全合作模式指挥官都有玩过的,对于黑暗水晶塔所拥有的能力,以及其后面所代表的势力都很清楚。 而当路克直接喊出自己名字时,沃拉尊眼中的虚空灵能有着明显的律动,或许也是没能想到一个从未见的由暗影元素构筑出来的人类竟然认识自己。 作为一名献身于黑暗圣堂之道,行走于灵能虚空之中传奇武士,即便是本族人,能够一眼叫破沃拉尊身份的人都不多,更何况是从始至终就与星灵没有太多接触的人类。 严格来讲,能够被星灵认同并接纳的人类,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吉姆•雷诺”。 其实目前沃拉尊脚下的这块异虫界碎片区域是有名堂的。 这块碎片区域的源头是一个名为“萨古拉斯”的星球,一個原本是由被议会放逐的黑暗圣堂武士们建立家园的星球。 而正如现在大家所看到的那样,这里已经变成了异虫的乐园。 是来自艾尔的星灵逃难者们开启了折跃传送门,在逃到这个星球的同时也将异虫给引了进来。 如果按照原本的时间线,女族长最终会选择炸了整个星球,让这些该死的虫子们跟星球一起陪葬。 但斗界降临事件却是割裂了星球,将萨古拉斯星球的一切都强行融入到了斗界之中。 干旱的地貌、稀少的植被、残存的星灵、无数的异虫、以及坐落于星球上以的萨尔纳加神庙,都被完美地搬运了过来。 路克不清楚的是,与无名离岛接壤的这块异虫界碎片区域,已经是入侵整个星球的异虫数量相对最少的区域了,所以沃拉尊也才会带着暗影卫队和部分引来灾难的难民同胞们暂时藏匿在这片区域。 同时也因为碎片区域的分割,规则的限制,导致这些原本还有统一指挥的异虫们也遭到了强行分割,被迫分别衍生出了只属于那片区域的独立部族首领,就像是被分化的蚁群诞生出属于自己的蚁后一样。 也是因为部分异虫新指挥官的指挥能力的骤然下降,再加上周边接壤的其他界区也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存在,各种意义上的分散了异虫的兵力和注意力,所以同样被分散在星球各处的星灵幸存者们才能有一定喘息的余地。 而沃拉尊之所以能知道分散在其他地方的族人尚且幸存,便是倚靠着同样分散在异虫界各处,庇护着其他族人们的黑暗水晶塔。 如果只是一座黑暗水晶塔就能换取安全的栖身之所的话,沃拉尊还真不在乎将其交换出去。 别说什么星灵技术泄露之类的借口,只能说连星灵族的魂归之地卡拉都已经被异虫给攻破的现如今,该泄露的也早就泄露光了。 而且看眼前的这个人类,本身就懂得折跃技术,还掌握着类似于星灵人格上传和下载的技术,这幅元素躯壳明显就是临时身体,其本体另在他处。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到底该不该相信眼前之人的一面之词,或者说,除了黑暗水晶塔外,眼前之人是不是还想要从星灵这边谋求些什么的 “……嗯?等一下!” 就在沃拉尊已经有点倾向于路克发出的口头交易建议,想要主动现身的时候,突然整个人一激灵,看向路克的眼神一下子就不对了。 只见女族长半眯着眼睛,开始仔细感知了起来。 然后,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虽然很细微,但确实存在的精神力波动,一股与异虫指挥官乃至于异虫主宰掌控异虫时非常相似的精神力波动。 这个发现是真的让沃拉尊惊疑不定了起来。 难不成眼前之人又是一个被异虫通过灵能或者细胞感染的方式侵蚀掉的存在? 可之前对方与异虫大军的对垒又算什么? 嗡~ 伴随着荧绿色的双曲光战刃的浮现,沃拉尊用灵能波动示意后方的族人们都做好战斗准备。 “人类!你要怎么解释你身上的异虫灵能波动!” 站在了黑暗水晶塔覆盖区域边缘,下一秒就能够通过闪现的方式瞬移到影子路克面前,挥舞下利刃的沃拉尊高声问道。 这是星灵族用灵能模仿人类发声器官而发出的声音,有一种带着混响的感觉,而这个声音传到路克和蝮蛇的耳朵里面,便被直接转化成了一个女性的声音。 具体会转化成什么声音,主要还是看灵能声音接收者那边是什么样的生物,主要语言使用的是什么。 及比如路克耳中的女声就是中文,而蝮蛇耳中的女声就变成了久违的铁血语。 与此同时,暗影卫队那群精英黑暗圣堂武士们也全部利刃出鞘,就等待女族长一声令下就直接发动『闪现』加『暗影之怒』的组合技,第一时间将目标斩成碎片。 他们虽然不知道女族长怎么突然会是这种态度,但这并不会影响他们去执行任何来自女族长的命令。 “哦?隔着一个影子战士你都能察觉到?” 看着眼前的小地图上一堆从刚刚开始便不断在黄色与红色之间来回切换的单位图标,再结合沃拉尊刚刚喊出的话语,路克算是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变化了。 “我用某种手段控制了几只异虫幼虫,而且已经逆向解构出异虫的基因科技把它们的建筑和单位都搞出来了。” 路克顿了顿,接着又说。 “女族长就说同不同意这份交易吧,我这边的事情很多,这个世界比异虫更棘手的敌人数不胜数,我没时间在这里跟你们耗下去。” 这一刻,路克身上还真的冒出了些身为阵营首领那说一不二的压迫感,而且他也不是在所谓的欲擒故纵,而是真的懒得在对方身上耗时间。 黑暗水晶塔固然对自己有用,但也不是什么必须品。 而恰恰是这份不耐烦的态度让女族长心中巨大的戒备略微消散了一些。 因为扭曲异虫幼虫精神,将其转化到自己麾下的事情,她手下的黑暗执政官也能做到。 “……我要先确认一下贵方的安全地点是否真的安全,再决定是否要迁移。” 思考了一下,示意族人们收起武器的沃拉尊如此说道。 “行。” 影子路克对蝮蛇伸出手,而蝮蛇随即就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城镇传送卷轴放到了影子路克的手中。 伴随着卷轴的撕裂,一道水蓝色的传送门便出现在了星灵们的眼前。 第506章 触手?不过是对魔忍的放松道具而已 无独有偶,就在路克跨越水幕传送门来到梦幻岛基地的同时,黑辣妹也从并排的水幕传送门里跨步了过来。 还是捂住了自己胳膊,带着点慌不择路感觉的那种。 “大叔!我闯祸了!” 看到路克的黑辣妹却是倒退了一步,脸上用能力幻化出来的山姥妆已然无影无踪,只剩下了白净脸上那遮掩不住的慌张。 随着勇者前线基地的扩建,以及路克本身掌握的传送大师技能的影响,城镇传送卷轴的同屏存在数量也从2增加到了5,在同一个基地的固定传送点最多可以同时存在五个传送门。 城镇传送卷轴的数量虽然依旧稀少,但随着净化尸体的数量日益增加,路克手头还是囤积到了足以分配给自己不少重要伙伴。 黑辣妹的性格虽然跳脱,但作为对魔忍后裔,有关于战斗方面的东西都没有半点含糊,身上当然也带着回城卷轴。 但现如今满脸慌乱的黑辣妹头顶上,赫然挂上了一个“病毒感染”的投影buff显示。 这就是当初路克对勇者信标装置的修改提议,实装之后的buff显示机能,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都可以显示出来。 不过当前的勇者信标资料库有限,还无法识别所有的buff,只是监测到了黑辣妹的身体遭到了外来病毒的侵蚀,所以只笼统地给了一個“病毒感染”的统一标识。 虽然路克对于此事黑辣妹正在扭曲变异种的胳膊已经有了些猜测,但具体的情况还是要具体分析才行。 同一时刻,不顾族人们反对,只带了少量暗影卫队跨步进入了回城卷轴传送门的沃拉尊,也是浑身紧绷地第一时间用审视地目光看向了周围。 没有看到异虫那令人作呕的肉壁菌毯也算是让女族长微微松了口气。 “冷静,先别慌,组织好语言简短说明一下你都做了什么身上的状态。” 面对慌得一批的黑辣妹,路克先示意周围人散开,让出空位,用语言让黑辣妹暂时冷静下来之后,也是随即吩咐分子兽那边将解毒药剂传送过来。 虽然不知道病毒感染能不能用规则系的解毒药剂治疗,但这并不妨碍尝试一下。 可就在这个时候,站在路克身后,感受到了来自浑身煞气的蝮蛇体型压迫的女族长却是突然开口说道。 “这是一种类异虫超进化病毒的细胞侵蚀,虽然不知道这位人类女士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延缓了病毒的侵蚀,但总体来说大概率是不可逆的情况。” 对异虫过于熟悉的女族长只是用灵能一扫,就推测出了黑辣妹身上的病毒感染的源头属性。 正是黑光病毒! 黑辣妹身上那来自于户愚吕兄的妖怪细胞,本身就具有变形、吞噬、同化等一系列的特性在,黑辣妹虽然继承地不够完全,却也不可避免地在遭遇到黑光病毒的时候让妖怪细胞占据了主导,不受控制地便抓握上了那之前被格斯扯掉的义肢上残留的血肉。 虽然黑辣妹的身上没有伤口,但体表的细胞却开始主动吞噬并尝试同化起了黑光病毒……然后就遭重了。 黑光病毒这种可以强制诱发dna朝着更强生物形态进化的病毒,第一时间便对黑辣妹产生了影响。 跟其他被感染的人直到被彻底夺走意识,或者干脆像嘎子一样成为适格者为止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不同的是,在触碰到黑光病毒的瞬间,黑辣妹的脸就黑了,并意识到自己玩脱了,dna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变异崩溃了起来! 户愚吕兄的妖怪细胞确实不弱,但却同时传承了源体的那股子不自量力,或者说误判了不同体系下属于他世界的力量源头,作为导致了整个黑光界变成黑光界的罪魁祸首,黑光病毒又哪里是那么好控制的。 “你有办法?” 随口问了一句的路克并不对此报以期望,而根据黑辣妹胳膊的变异程度,以及沃拉尊口中“类异虫病毒”的描述便已经知道黑辣妹被黑光感染了。 “严格来说,没有,但如果你真的控制了一个有着主巢的异虫部队的话……” 沃拉尊没有继续说出那个令人憎恨的女人名字,路克这边却已经是一脸了然。 “走!去孵化场!”路克顿了顿,又冲着沃拉尊那边说道。“会有人带你们去实地考察安全区的,有事可以直接问这里的基地核心分子兽或者任何改造人士兵,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都可以满足你们。” 说完也不给星灵们反应的机会,路克身上一阵蓝光闪过,带着黑辣妹就消失了。 下一秒便出现在了与路克有着雇佣兵契约的孵化场附近。 这还是黑辣妹第一次见到孵化场的模样,不得不说,眼前这根本就是律动活物的生体建筑物,的确是在挑战很多人类的生理极限,估计绝大部分人都会对眼前的物体产生生理性地厌恶……但这其中却不包括黑辣妹,这妞儿还隐隐透露出了一股子兴奋。 只能说出身对魔忍家族的孩子就是见多识广,尤其是这种非人的血肉组织,前辈们不光是遭遇过,很多还用过。 那句“触手怪遇到对魔忍之后被累死”“对魔忍使用触手怪权当放松肌肉”之类看似只是调侃的语句,实际上却是在用一种轻松的调侃,陈述了对魔忍的光辉历史。 这帮女人的肉体和精神就是如此彪悍。 那些个所谓凌辱向的cg图片,实际上只是这帮彪悍女人战后放松享乐的画面记录罢了。 说句夸张的形容,如果想当初被献祭给了贝黑莱特的卡思嘉是对魔忍的话,那么精神失常的说不定就要轮到魔王格里菲斯了…… 解毒药下肚,果然没有效果,毕竟黑光病毒感染的本质是进化,而非中毒。 “可能要不做人了,做好觉悟了吗?” 路克对着脸色莫名轻松了起来的黑辣妹问道。 回答路克的却是黑辣妹脸孔的变化,只见她的左脸变成了迪妮莎那种精致的洋娃娃般的面孔,而右脸直接变成了妲己那妖艳非常的雌大鬼模样。 “我早就不做人了。” 知道自己在被擦屁股的黑辣妹笑着回应道。 随后,两个人便直接走进了孵化场那带有浓厚暗示意味的腔体入口当中。 第507章 星际2合作模式 梦幻岛2号基地,异虫孵化场内部中央。 “这大概就是匂坂郁纪车祸后看到的画面吧……” 抬起头看向四周如同心脏一样,在有规律地律动中的肉壁,路克有些感叹的说道。 相比于之前在《异形大战铁血战士》中的异形巢穴而言,眼前这鲜活的异虫孵化场所带来的视觉、嗅觉、触觉的三重刺激,显然是更加带劲儿的。 路克这边是跟孵化场有着精神链接,相当于它们的主宰,是创造者,有了这一份关系的缓冲下,即便是律动的异虫肉块在路克眼中也是变得可爱了起来。 当然更重要的是,路克有的是可以用来洗眼睛的东西,知道离开这里就会回归正常世界。 而《沙耶之歌》里的那位出车祸后没有被送往异世界,而是出现了认识偏差的倒霉蛋匂坂郁纪,眼中的一切都变成了血肉怪异,也难怪会把唯一一个会以美少女姿态出现的沙耶当成自己的心灵寄托。 脑子里想了些有的没的,路克的目光又收了回来,落到了场地中央位置,一颗已经初具规模,律动幅度与整个孵化场完全一致的大号虫卵,不,应该说是人卵才对。 被黑光病毒感染的黑辣妹现在就在里面沉睡着,原本暴躁的黑光病毒,也是被安抚了下来,进入了平缓期。 受到了沃拉尊的启发,路克想到了那位同时影响了人族、异虫、星灵命运,也兼具了三族特色的刀锋女王——凯瑞甘。 她便是由异虫主宰挑选出来,并进行异虫基因改造之后的强大存在。 黑辣妹当然没有那个真正意义上“让异虫再次伟大了起来”的女王那种非人的灵能资质,但却是提醒了路克,可以用异虫的科技体系来控制黑光病毒,将原本的不可控变成系统性质的可控,以此来对黑辣妹进行改造。 反正黑辣妹本来就可以变来变去的,即便是身体出现了异化也不耽误她变回原本的人类jk模样。 因为并非是杀人碎尸获取生物质和基因序列的暴力手段,所以无论是对黑光病毒的研究,还是对黑辣妹的改造,都是需要时间的,就像是研究异虫科技一样,需要一定时间的读条。 目前黑光病毒确实已经在异虫病毒的影响下安分了下来,不出意外的话,在黑辣妹苏醒破卵而出的那一刻,黑光病毒也就会成为异虫基因大图书馆里的可利用基因序列。 路克离开了径直走出了孵化场,然后便远远地看到了处于菌毯区域边缘位置,因为路克没有对其进行过多的限制而得以在改造人士兵引导下乘坐岛内悬浮列车前来,看到已经初具规模的勇者异虫基地后,精神力波动那叫一個复杂的奈拉齐姆女族长。 原来除了刀锋女往凯瑞甘以外,真的还有人类能控制异虫单位…… 可明明自己在对方身上几乎感觉不到灵能的存在,他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并不知道路克身上竟然还有“暗黑破坏神2雇佣兵契约”这样不讲道理的规则存在的女族长,就算是想爆了灵魂也想不到个中缘由。 “如何?打算交易么?” “……你能保证麾下的异虫不会被反噬么?要知道,刀锋女王可能就潜伏在任何一个被你们命名为异虫界的碎片区块当中。” 因为路克一语道破了自己的身份,所以便理所应当地认为路克也知道凯瑞甘信息的女族长反问了一句。 “哦?凯瑞甘才是这群异虫的主宰么?” 听到对方爆料的路克却是微微一愣,随后面露思索了十余秒后才继续说道。 “我很有信心自己的异虫不被反控,虽然刀锋女王的灵能足以控制野生的异虫族群,但想要突破暗黑规则,我觉得她还是不够格的。 另外你也别只把刀锋女王当成唯一的大敌,斗界的力量体系远比你们星灵想象中的还要复杂诡异,异虫想要把菌毯和噬毒体铺满斗界恐怕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正如路克所说的那样,即便是异虫这样的星际害虫,想要在有着21个混杂大量复杂力量体系的不同界区的斗界星球上展开虫群也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而事实上就在斗界降临到目前为止,分布在不同区域的异虫族群,在面对某些界区时的确取得了巨大的优势,向其他界区展示出了什么叫做潮水般杀之不尽的虫群。 却也在面对某些界区时,如同遭遇了勇者前线一样,狠狠地吃了瘪。 就比如说勇闯尤里界的异虫,可以说进去多少失踪多少,更诡异的是几乎没有任何的战斗痕迹残留,异虫只能推测出里面可能有着极其强大的心灵控制环境的灵能者,可以一口气截断异虫指挥官的精神链接,强行夺走所有异虫单位的指挥权。 最终,女族长接受了与路克之间的交易,以临时盟友的身份进驻了梦幻岛,路克单独划出了一块区域让女族长将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残存星灵们都集中了起来。 而这便是依靠着黑暗水晶塔的特殊能力『召回』。 其效果就类似于路克的云集阵,只不过是更偏向于阵营方面的能力。 只要身为黑暗水晶塔主控者的女族长沃拉尊还活着,且黑暗水晶塔还能运行,就可以将身处同位面中的星灵们强制折跃到黑暗水晶塔附近。 也正是凭借着这一建筑特性,沃拉尊才能让剩余且分散在世界各处的星灵幸存者们凝而不散。 通过带有隐匿、召回双重效果的黑暗水晶塔和一直提供魔力消耗而没有关闭传送门,完成了对世界各地星灵的转移,最后只在每座水晶塔那里留下少量的黑暗圣堂武士充当警戒和哨兵。 跟大剑选择成为佣兵不同,沃拉尊及其麾下的星灵们更像是合作指挥官模式下的同伴,双方还是相互独立的存在。 星灵族的生理需求很少,只要有阳光和水分就能活下去,不像异虫基地需要大量的生物质,且即便是残存状态下,这群星灵们身上的科技装备也保持着极高的水准。 讲道理,对着能够防护各种直接伤害的“等离子护盾发生装置”,可以在受到致命攻击时自动将人折跃到安全地点的“水晶阵列”,可以斩开绝大多数物质的“曲光战刃”,让伤残者也能够驾驶大型机体的“神经控制液体舱”,都让路克眼馋不已。 也不知道有没有进一步进行科技交流的机会,实在不行看看能不能让三哥搞出个绿皮山寨版。 不过现在的路克却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要处理,那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被妲己和迪妮莎带回来的格斯一行。 第79章 秘陵之秘 道炉大殿,一道道神霞如瀑布般倾落而下。 道九轻轻拂袖。 炽红霞光冲刷落地,在众人身前化为一扇门户—— “主人留下的秘陵,有一百八十八座外阵笼罩。” 道九平静道:“除非外阵被破坏,否则任何一人,想从这里离开,都需要等待大阵归拢!” “所以……这扇门是?” “这是‘生门’。” 道九淡淡道:“我虽只是一介器灵,但毕竟跟随过主人,知晓大部分外阵运转规律,你们想要活命,只需踏入此扇‘生门’。此后每一次阵纹重叠,都会有‘生门’浮现眼前……如此反复,约莫一个时辰,就可以离开秘陵。” 此言一出,却是无人敢动。 百花谷弟子们纷纷望向谢玄衣。 “这扇‘生门’,我只维持百息,你们好好考虑一下。” 道九淡然道:“若是不信,自然可以选择不去。这秘陵极大,诸位只需等待下次大阵运转,扭头离开便是。” 说罢。 他便合上眼,闭目养神,仿佛这里发生的事情,都与他无关。 “谢公子?” 元苡小心翼翼开口。 她拿不定主意,只能将求助的眼光投向谢真。 虽然相见时间不长。 但不知为何……她心中已将谢真放在了极其重要的位置。 “元姑娘。” 谢玄衣认真道:“其他的我不敢肯定,但白泽秘境的确有诸多阵法笼罩……若是你们想要离开秘境,眼前的机会,可能就是最好的机会。” 这一点,道九没有说谎! 每隔一段时间,秘境都会被拆解,重分! “那你呢?”元苡紧张问道。 从一开始她就看出来了。 谢真的身份很不寻常,他进入白泽秘境,似乎有着其他的目的。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谢某还有要事,暂时不会考虑离开。” 与百花谷弟子同行,只是巧合。 他踏入白泽秘境,其实是为了寻找【沉疴】……救下元苡,击杀南疆邪修,是“巧合”,也是“必然”。 可若再往秘陵深处走下去。 谢玄衣和百花谷弟子,早晚会面临这个境况。 卢鸢她们已经无心寻宝,被楚家偷袭之后,她们唯一的心愿,就是活着离开秘境,将情报送抵外界。 轰的一声。 道炉大殿的上空开始震颤—— 这声音让众百花谷弟子纷纷变色,这正是大阵运转之声! 白泽秘境的外阵,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打碎重组! 震声响起,便意味着秘境要发生变化了……换而言之,这就是最后的抉择机会。 卢鸢咬了咬牙,她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开口。 “道九前辈。” 器灵微微抬眼,面无表情瞥了眼眼前女子。 卢鸢诚恳道:“晚辈出自青州百花谷,感谢道九前辈救命之恩……若能安全返回陆地,定会叩报老祖,万望前辈接下来能高抬贵手,多多指引。” “百花谷?” 道九嗤笑一声,淡淡道:“我没听过,也不在乎。” 卢鸢神情微微凝滞。 不过道九却是听出了这女子的试探之意。 “不必试探我。” 道九懒洋洋道:“若真想杀死你们,我何须说谎,又何必浪费力气开门?” 这句话,让卢鸢直接沉默。 “十息,再不走。诸位便另觅出处。” 道九挥了挥袖。 那被道炉火光冲刷,隐约浮现的门户,此刻变得黯淡起来。 卢鸢神色阴晴不定。 她回头瞥了眼身后同门……众人伤的伤,残的残。 再在秘陵中拖下去,只怕最后无人能够存活。 “走!” 卢鸢低喝一声,背起那位昏过去的师妹,率先向着门户掠去。 其他几位百花谷弟子闻言,也不再犹豫,所有人都向着那扇火光黯淡的门户掠去—— 唯独元苡。 “……谢公子。” 元苡抱着芦苇剑,依依不舍,她不想离去。 道九看着这一幕,眼神有些许嫌弃,缓缓转过身子。 “元姑娘不必担心我。” 谢玄衣平静道:“好好保重,出去以后,还有见面机会。” “先生说得是。” 元苡在心底叹了口气,她最后不舍地望了眼谢真,眼神满是遗憾。 可惜。 自始至终,她从来没有看清过谢真斗笠下的面孔。 “元苡!” 远方传来卢鸢师姐的呼唤,元苡不再犹豫,转身掠向门户,只是在最后踏入门户,火光即将消散的一刹,她蓦然回首,将怀中的芦苇用力掷出。 一道流光,贯穿大殿。 谢玄衣伸手稳稳接住。 火光消弭,星星点点的光屑在大殿檐角下消散。 “真是……令人作呕。” 道九转过身子,面无表情道:“你和那女子到底什么关系?” 谢玄衣道:“只见过一面。” “啧。” 道九笑了:“我怎么不信呢?只见过一面,简直要把心肝挖出来送给伱了。依我看呐,只要你刚刚开口,她一定不顾师门,选择留下。” “这个年龄的小姑娘总是这样。” 谢玄衣握着芦苇剑鞘,淡淡道:“过几年就好了。” 再过几年。 元苡会逐渐忘记白泽秘境所经历的这些事情…… 她还会遇到很多人。 慢慢的,慢慢的,她会忘掉自己,忘掉“谢真”这個根本就不存在的人物。 “有意思,你活了多久?” 道九眯起眼睛,盯着谢玄衣,“我看你不像是这个年龄的人。” 从最开始,他便觉察出了谢玄衣的异样。 这个少年,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但种种行为,都不是这个年龄能做出来的。 最重要的是—— 那些百花谷弟子,恭恭敬敬喊自己“道九前辈”! 可谢真,竟然下意识喊自己“道九兄”!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谢真不觉得自己这位修行千年的道炉器灵,厉害到了需要喊前辈的程度! “比她们长一点,比你短很多。” 谢玄衣没有踏入大殿,而是坐在大殿正门之前,与器灵保持了一截距离。 “如果没猜错,你应该无法离开这里。” 谢玄衣直切正题。 他伸出手指,指了指大殿最上方的那尊道炉—— 自始至终,道九都在大殿之中。 或者说,他一直待在道炉神霞冲刷笼罩的范围! 器灵可以修出灵智,可以修成人形,可归根结底它终究是器灵……道九所做的一切事情,都要基于主人的规则,白泽大圣定下了什么规矩,他必须要遵守。 如果白泽规定,它不可离开大殿。 那么,无论它修行到何等程度,都无法离开此处。 “不错。” 道九笑了笑,道:“如果器灵可以自由行动……那么这秘陵早就乱了套了。你们这些第二境第三境的蝼蚁,哪有机会见到我?” “只怕你也活不到这时候。” 谢玄衣一句话,呛得道九脸上笑意全无。 “天下皆知,白泽大圣藏有诸多秘藏。” “这秘陵之中,比你强大的真宝,应该不止一件吧?” 谢玄衣微笑道:“若是允许真灵自由行动,恐怕那只【大道笔】早就把你们的意志全都抹去了。” 大道笔三字。 让道九眼中浮现出一抹畏惧之色。 妖族有血脉压制。 器灵……其实也是如此。 【道炉】品质的确很高,已经够得上阳神之宝的门槛,可与【大道笔】相比,还是有着不可逾越的天堑。 道炉器灵,怎敢与大道笔相争? 深吸一口气,道九平复情绪,冷冷说道:“呵,那家伙比起我,又好到了哪里……堂堂至道圣宝,不一样没有自由?” “等等,大道笔真在秘陵之中?” 谢玄衣眼神亮起。 以书楼那边的情报……大道笔的消息,应是假的! “怎么,难道器灵还会死么?” 道九嗤笑一声,不过旋即想了什么,皱眉说道:“话说回来,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这家伙的气息了……不会真让它逃了吧?” 道九的话,信息量颇大。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 显然,大道笔已经修成人形,而且修行境界要比道九这种级别的器灵更高! 陈镜玄说,没感应到【大道笔】气息。 难道是至道圣宝化形之后,逃出了秘境?! “话说回来,不应该是你解答我的问题么?” 道九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怎么送那些女子离去之后,尽是这谢真盘问自己。 被发现了啊…… 谢玄衣无奈一笑。 “道九兄,但问便是……谢某言无不尽,知无不答。” 道九盯着谢玄衣看了许久。 许久之后,他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听过‘蚀日大泽’么?” 这第一问,便让谢玄衣整个人怔住。 蚀日大泽,他当然听过! 妖国以东,绵延数万里……这片疆土归属于吞日大尊麾下! 可道九怎么知道这地方? “很多年前,有修士来到过这里,他们和你们很不一样。” 道九认真问道:“外面过去了多少年,蚀日大泽被覆灭了么,百花谷和蚀日大泽有什么关系?” 谢玄衣低下头,默默看着身下被岁月风干之后,还残留血迹的土壤。 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这些血。 是妖血。 一连串琐碎的信息,密密麻麻,掠入脑海。 白泽秘境,在大褚千年未曾现世! 而道九却说,若干年前,曾有一批修士,踏入秘境,彼此厮杀,极其惨烈! 北海,鲤潮江,蚀日大泽…… “不会吧?” 谢玄衣头疼地长叹一声。 所有人都以为,这座白泽秘境,是藏于国运大潮之下,所以千年未被发现…… 现在来看,真相根本就不是这样。 白泽大圣留下的秘陵,竟然还会自己移动的吗?! 第80章 第二条规 是了,也只有这样,才能印证道九所说的往事。 白泽秘境,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人世间……只不过若干年前的那次“问世”,并不在鲤潮江,而是在北海的另外一边! 蚀日大泽! 妖国修士,性格暴戾,为争造化,自然是不择手段—— 虽然这一点上,人族修士也没好到哪里。 但蚀日大泽的那些妖修,可是真的会为【道炉】打破脑袋,如若刚刚的情况发生在妖国,一干弱小妖修联合起来,袭杀高阶妖修,未必不可能发生……但凡有一点点渺茫的希望,能够让付出和回报形成正比。 那么它们真的会考虑这么做! 捋清思绪后。 “百花谷和蚀日大泽没关系。” 谢玄衣望向道九,认真说道:“上次你见到的人,属于妖国。而现在这批……属于人族,大褚王朝。” “妖国,人族……” 道九挑了挑眉,道:“原来如此,你们的确和上次来此地的修士不同。” “你主人留下的秘境,在北海漂流。” 谢玄衣解释道:“上次登陆,是在蚀日大泽,这一次……则是到了人族边境。” 道九恍然,但旋即困惑道:“主人留下的秘境,在北海漂流,这是什么意思?” 谢玄衣皱了皱眉:“这座秘境,并非固定之所,难道你不知道?” 道九沉默数息。 “主人把我留在这里的时候,我刚刚启灵,知道的事情极少,先前【大道笔】存在的时候,会有大道之音传来,这是我唯一了解外界的机会……” 道九轻叹一声。 谢玄衣额头浮现一连串黑线。 如果没猜错,这就是道九知道合欢之术这种东西存在的原因。 【大道笔】器灵曾对整个秘境传道!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许可怜。 认真感受之后,便更能体会到其中的绝望……白泽大圣留下的大道枷锁,把【道炉】锁在殿中,后面启灵,化形,修行得道,漫长岁月,道九只能困锁于此,对于外界的讯息,它根本无从得知。 只能通过“外来者”的叙述,了解一星半点。 “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谢玄衣轻叹一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坐,和道九说着外面世界的故事。 这是被困锁大殿千年的道炉器灵,第一次和人类如此交谈。 当年那些妖修,眼中只有【道炉】。 最后厮杀惨烈,死了个干净。 直到最后,它也没和几人说上话。 道九问了很多问题。 谢玄衣一一对答。 外面的世界,有人有妖。 草木精怪,皆可修行。 山河湖海,雪原大漠。 他明显感觉到,道九眼神变了,从原先的冷漠,逐渐变得有了光彩。 一個时辰之后,道九还是有许多问题…… 外面的世界,怎是一个时辰能够问完的? 可他却主动停了下来。 许久之后,道九垂下眼帘,喃喃开口:“我主人曾说,修行者需有清净之心,红尘万丈,若想得道,需静守一方净土……可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枯坐一地,即便得道,又有何意义?” 启灵之初,他将主人的话语,奉为圭臬。 静坐,修行,静坐,修行。 如此反复百年之后,他开始好奇,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后来他看见了那些妖修,为了争抢【道炉】,打得头破血流,最后尽数覆灭…… 他内心的困惑,越来越多。 如今遇到谢玄衣,道九开始怀疑,静坐修行,到底是不是真理? “天下大道,不分左右。世间万法,无外高低。” 谢玄衣轻声道:“修道修道,修的不是别人的道……而是自己的道。枯坐未必是错,也未必是对,这一切都要看你自己。” 这一番话,让道九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蓦然抬头,直直盯着面前少年。 “谢真,伱可愿带我离开这里?” 道炉神霞喷薄,炽红光火绚烂,将大殿渲成一片金灿之象。 这一问,让谢玄衣沉默下来。 这件真宝,品级极高,诞出人形,即便日后修行到阳神境界,也能发挥作用—— 如此送上门的宝贝,谁会不心动?谁会拒绝? 但谢玄衣却摇了摇头。 “说说条件吧。” 谢玄衣很清醒:“我知道……要带走你,没那么简单。” 道炉之灵,虽然有自我意识,但却没有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力。 道九的去留,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 这囚禁大殿的白泽道纹,他根本解不开,否则也不会被困在殿中千年之久! “我主人留下了规矩。” 道九认真说道:“只有有缘有分,有因有果之人,才能拿走属于秘陵中的‘真宝’,你如今抵达这里,便算是有缘有分,若满足主人的第二条规矩,杀光同行者,以鲜血浇铸道炉,便算是有因有果。” 第一条,已经满足。 只差第二条。 “杀光同行者?” 谢玄衣嗤笑一声:“这是白泽立下的规矩,想拿【道炉】,必须如此?” “必须如此……” 道九黯然道:“主人说,若想得道,需抛弃一切身外之物,不可有丝毫怜悯之念。大道机缘,只在一念之间,转瞬即逝。” 这句话听起来冷血无情。 但在修行界,却也算是半个至道真理。 对绝大多数修行者而言,这【道炉】可谓是此生仅有的机会…… 当年的阴山白鬼,抓住一条地龙,成就了三圣之位。 而得到这【道炉】的修士,未必不能成为第二个白鬼。 只可惜,对谢玄衣而言,这【道炉】机缘,还没重要到这种程度。 “道九兄,看来你我注定无缘。” 谢玄衣站起身子,淡然开口道:“我已将元苡她们送走,这【道炉】的第二条规矩,我满足不了。” “不不不……还有机会。” 道九连忙开口。 他挥袖一招,道炉垂落滚滚神霞,炽光冲刷之中,那扇原本已经隐去的门户,重新浮现。 “她们尚未离开,你还来得及将她们追回!” 谢玄衣看着那扇门。 道九见状,恳求道:“谢真,纵然我想随你离开,主人立下的第二条规矩,须得满足……” 谢玄衣轻叹一声:“道九,你还不明白吗?” 道九怔住。 谢玄衣低头,看着怀中的芦苇。 那群人里有个小姑娘,为自己捧了一路的剑…… 虽然笨了点,但至少应该好好活着。 “谢真……” 道九喃喃道:“难道你根本就对【道炉】不感兴趣么?” “即便现在在我面前的是【大道笔】,情况也不会发生改变。”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我不杀她们,并非对【道炉】无感,也并非谢某坚守心里仁义道德……” 他很清楚,自己不算什么好人。 “只是谢某做事,只凭喜欢。” 谢玄衣冷冷道:“白泽的第二条规矩,我不喜欢……所以很抱歉。” 说完这一句,他便转身准备离开。 道九的眼神有些绝望。 那扇燃火之门,没有就此关闭…… 他在心里祈祷着谢真“回心转意”。 或许是上天垂怜它这个困锁千年的古老器灵! 抬起脚后,谢玄衣竟然真的停了下来。 “如果白泽立下的第二个规矩,是厮杀之后的胜者,得到【道炉】,那么当年的那些妖修,为何没有将你带走?” 谢玄衣忽然想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 他背对道九,问出了这个问题。 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道九诚恳道:“当年那些修士,实力境界相当,厮杀之后,都受了严重的伤。最后有一人发动了‘自爆’……” 谢玄衣笑了笑。 他抛出了第二问:“如果打到一半,有其他‘有缘人’加入呢?” “自然是一并合算。” 道九认真说:“【道炉】只归属于最后的胜者。” 谢玄衣哦了一声。 他不再离开,而是重新转身,望向大殿中的器灵:“你先前说,通过‘生门’,离开秘境,约莫需要一个时辰。” “不错……” 道九点头,无奈道:“谢真,再不快点行动……那些女子就要离开这里了。” “如果她们全都走掉。” 谢玄衣道:“此地只剩我一个人,难道不是直接满足取走【道炉】的第二条规矩么?” 这一问,出乎道九的意料。 道九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作答。 主人留下的规矩,是只有一人能够拿走【道炉】。 可如果自始至终,踏入此地的……就只有一人呢? “想必,或许,大概……是不满足的吧?” 道九想了许久,喃喃说道:“这条规矩里说,要用败者鲜血浇铸【道炉】,如果只有一人,何来的鲜血?” “最后一问。” 谢玄衣平静道:“只要满足两条规矩,就可以带走你,对么?” 道九心中忽然生出很奇怪的感觉。 他看着谢真双眼,缓缓点头。 “嚓”的一声! 谢玄衣将怀中芦苇取出,连同剑鞘,一起插入地面。 剑鸣响起,回荡在大殿四周。 谢玄衣双手按在剑鞘剑柄之处。 “道九兄,烦请你把秘境外围,通往此处的【门】全都打开——”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我有几个朋友,还在外围找不到路。” 第81章 道门,天下斋 怒浪翻滚,大船随水浪一同升高,攀升至百丈。 数以百计的道纹在船身之上炸开。 三位阴神境大修行者,在破虏号上展开战斗,游海王以一敌二,非但没有落入下风,反而打出了极其压制的画面—— 晋入阴神之后,大道洞天彻底成熟,修士可以凝聚“法相”。 姜奇虎的怒虎法相,已经被连续击碎数次,此刻再次凝聚……已是宝光黯淡,随时可能自行消散。 叶清涟的法相“通天藤”,稍微好些,但也被折去大半枝叶。 而另外一边。 游海王楚麟,甚至没有引召法相。 蟒袍沾了不少血。 但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 “喝啊!” 姜奇虎体内的元气几乎耗尽,他双手持握长刀,再次蹬地而来,只不过下一刻就被楚麟再次打中小腹—— 这一次楚麟没有撤手,而是带着姜奇虎冲出数十丈,径直撞在桅杆之上,他整条小臂缭绕雷霆,迸发出的雷光将整艘破虏号都笼罩在内! “滋啦啦!” 雷光消弭之后。 姜奇虎低下头,怔怔看着自己的身下。 游海王的手掌贯穿他的血肉。 或许是雷法太过凶猛的缘故,此刻他竟然连疼痛都感知不到了……不过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这枚手掌贯穿的腹部,距离丹田位置很近。 这里是修行者最重要的“洞天”。 这意味着,只要愿意,游海王随时可以废除他的丹田,击碎他的洞天。 “奇虎兄,相信我,再凝聚一次法相,你会当场死去。” 楚麟缓缓抽出鲜血淋漓的手掌,俯视着这个宁死不屈的倔强男人,眼神冷漠到了极致。 姜奇虎跌坐在地。 楚麟的话……当然不会被他所在意。 他闷哼一声。 可惜,因为透支太多的缘故。 怒虎法相,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凝聚了。 另外一边,叶清涟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破虏号遍地都是被击碎,折断的飞剑。 如今的她,也只剩下“通天藤”这一张底牌。 说到底。 还是游海王起了“仁慈”之念。 否则这场战斗,早已结束。 “这么多年,你一直藏拙,其实早就晋入了阴神十九境?” 叶清涟看着眼前的蟒袍男人,眼中满是绝望。 楚麟的境界,比鲤潮江上层层攀升的浪潮加在一起,还要更高。 阴神境,一境一登天。 二十境后,成就阳神。 能够不召法相,便打得她和姜奇虎毫无招架之力的……至少是十九境。 “机缘巧合,阴差阳错。” 楚麟轻轻道:“我以前从未想过,要靠‘潮祭’晋升阳神的。或者说,其实我对修行,根本不感兴趣。” 之所以会得到“游海”这个敕封。 是因为楚麟自小到大,都不喜欢修行。 只是…… 皇兄死后,很多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他有了新的计划,而这個计划,需要他做出一些妥协。 “机缘巧合,阴神十九?” 叶清涟听完之后,惨然一笑。 她觉得好生讽刺。 这是多少人苦修一生,都无法抵达的高度? 这大褚王朝,又有几人知道,游海王楚麟的修行天赋,高到了如此程度? 这一刻,游海王彻底击垮了叶清涟的战斗信念。 桅杆上的通天藤,就此撤去,最后的枝叶,拖着鲜血淋漓的姜奇虎,来到叶清涟身前。 “杀……杀……” 小腹被贯穿烧焦的姜奇虎,此刻还在下意识呢喃,直至此刻,他还紧紧攥着长刀。 叶清涟只是默默摇了摇头,伸手按住伤口,替姜奇虎止血。 杀? 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游海王留手了。 他没有击碎姜奇虎的丹田,留下了一颗完整的洞天。 “让他好好歇着吧。” 确认两人都没有威胁之后,游海王也不再出手,他恢复了清闲王爷的那副慵懒气质,轻声说道。 “别再白费力气了。” 正如他先前所说,他本不想分出生死。 大潮翻涌。 鲤潮城的无数冲天血光,与越来越高的浪潮交相呼应。 “大阵已起,潮祭仪式,一旦开始,便无法中断。” 游海王来到船首,轻轻说道:“要么鲤潮城这些人死,要么……我死。”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 一个时辰之后,鲤潮城将会被大潮淹没,届时城内所有生灵,都将会被阵法献祭,成为楚麟晋升阳神的饲品。 叶清涟默默搀扶着姜奇虎,背靠大船尾端栏杆。 姜奇虎嘴唇嗫嚅,像是在说什么。 她微微皱眉,把脑袋凑近了一些,想要听清姜奇虎的话。 “道……” 模模糊糊,只听到了一个字。 道? 叶清涟沉默地看着眼前男人,不明所以。 她看得出来,姜奇虎已经把半条命都拼进去了,如果不是游海王手下留情,那么这蠢货很可能已经死在这里了……这不是她预想中的场景。 姜奇虎背后的那个男人,算无遗策,卦尽天机。 最重要的是—— 陈镜玄待姜奇虎如手足。 他怎会允许姜奇虎死在这里? 姜奇虎挤出了一个很难看的笑容,费了极大力气,艰难吐出两个字。 这一次叶清涟听清了。 “道门。” 她蓦然怔住。 姜奇虎用沾染鲜血的手指,在她掌心,歪歪斜斜写了一个字。 唐。 那是一个人的姓。 一个让叶清涟忌惮了很多年,想要比斗,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生出比斗念头的姓—— 那是现任天下斋斋主的姓。 这十年,叶清涟拼命刻苦修行,想要和玉屏峰峰主姜妙音一决高下……她知道自己很可能不是姜妙音的对手,可她还是想要试一试。 如果不是早早认识了姜妙音,她还会不会有这个念头? 叶清涟不知道。 但她知道。 姜妙音算不上真正的妖孽。 有些人,天生为修行而生,面对那种“妖孽”,她实在生不出丝毫争夺高下的念头。 比如当年的谢玄衣。 再比如,被誉为大褚百年修道天赋第一的唐凤书。 叶清涟神色复杂地看着姜奇虎。 后者咧嘴笑了笑。 站在船首,双手按着栏杆,正悠闲俯瞰鲤潮城大潮的游海王,瞳孔忽然收缩。 “轰”的一声。 一道犹如劲弩破空的气流爆破之音,擦着他的面颊响起。 随后,一道身影落在了大船桅杆之上。 大船在无数浪潮的最高点。 而她则站在大船的最高点。 游海王的发髻被击碎,长发翻飞,蟒袍也随之翻飞—— 海风之中多出了一抹原先不曾有的血腥气味。 楚麟面颊,被割出了一道细狭的口子,鲜血从中流出。 这位青州异姓王动作极其缓慢地转身,一点一点仰首望向大船桅杆位置。 怒浪翻涌,天顶灰暗。 一位身着青衫的年轻女子,臂弯兜着拂尘,神色恬淡犹如仙人。 “楚王爷,好久不见。” 女子站在桅杆之上,面无表情看着蟒袍男人。 楚麟伸手摸了摸面颊,看着掌心的那摊鲜血,轻声笑道:“的确好久不见,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二十年前。” 女子道:“道门请你做客,我还记得,当年师尊说楚王爷天生大材,未来必做出一番惊天功业。” 楚麟哑然。 他感慨道:“你师尊他老人家慧眼如炬,如今可还安好?” “原先很好,可若得知青州之事,想必不会那么好了。” 女子讥讽道:“倒是没想到,他老人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楚麟,你堂堂青州封王,竟然勾结妖国,血炼大褚子民!这就是你要做的惊天功业么!”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楚麟长叹一声,认真说道:“我也不想这样的……” 下一刻。 蟒袍翻滚,他骤然跃起,冲向桅杆。 天顶之上,忽有一道闷雷炸开,整片如浓墨泼洒的灰暗天幕被一切两半,怒浪之中,一尊足足百丈的麒麟法相顿时隐现,比破虏号船首的那尊麒麟要更加威严,更加凶悍! “轰!” 雷光炸开。 两道身影交撞之后,分别暴退,青衫唐凤书重新退回桅杆最高处,鬓角发丝略微有些紊乱。 游海王楚麟则是重重砸回甲板。 他伸手擦了擦唇角,这一次,流血之处不再是面颊。 “不愧是道门百年难遇的天才。” 楚麟仰起头来,看着立于桅杆之上的女子,感慨道:“修道区区半甲子,半只脚已经踏进阳神门槛了……这个速度,即便是当年的谢玄衣,也无法与伱相比吧?” “比不比得过谢玄衣,我不清楚。” 唐凤书面无表情道:“但比得过你,便足矣。” 楚麟伸出双手。 轰隆隆隆—— 大江潮起,北海碧波随之鼓荡,那尊麒麟法相,栩栩如生,隐于浪潮之中,仿佛背负着这一整艘大船,在怒浪中翻滚。 “所以……陈镜玄早有准备啊,可惜他还是年轻了些。” 楚麟摇头笑了笑,幽幽问道:“同为阴神之境,或许我不是你的对手……可谁要和你在阴神境展开对决了?” 大潮鼓荡。 无数怒浪加快行进速度,向着那座古城拍击而去! 唐凤书站在桅杆最顶端。 她只是默默凝视着这一幕,并没有出手干预—— “楚王爷,你还是年轻了些。” 怒浪中,回荡着女子的讥讽之声。 “你不会觉得,我来这里,是为了和你对决的吧?” 第82章 阵纹师们 “你……什么意思?” 游海王波澜不惊的面容上,浮现一缕阴鸷。 他回头望向鲤潮城。 此刻楚麟意识到了一点。 此次白泽秘境现世,三大势力齐出,可唯独姜家,只派遣了一个“谢真”入江。 姜家绝大部分修士,都没有现身! “你寄以厚望的潮祭妖术,当真有那么无解吗?” 唐凤书幽幽开口:“倘若这场大潮,不足以淹没鲤潮城,你又当如何?” 轰的一声! 蓄势已久的大潮,抵达鲤潮城,从东岸“登陆”,滚滚浪潮堆砌近百丈,气势磅礴—— 一道道冲天血光,与之对应! 但大潮垂落之际,数十近百道青灿辉光,齐齐在极东方向升起,形成一片颀长光幕,硬生生将第一拨巨浪抗下! “其他的不好说,但符箓之术,道门还是略懂一些的。” 唐凤书冷冷开口:“想血炼生灵,以此晋升阳神?问问我答不答应!” 此次出关,来鲤潮城赴约,她虽是孤身一人。 但道门有一点好。 弟子众多。 在得到了陈镜玄的消息之后,唐凤书便将召集道门弟子,将阵纹符箓之术传下—— 游海王此次动用的大阵,囊括整座鲤潮城。 这种级别的大阵有一个特点,阵纹刻录难度低,哪怕是最低级的炼气士,也可以进行纹刻! 但缺点便是,工作量大,成型难度高,因此需要有大量阵纹师配合…… 于是,楚麟动用了大量妖修,分散注意,同时派遣楚家修士,在鲤潮城事先准备好的阵眼上进行纹刻! 许多楚家修士,直至大潮来临,都不知道他们奉命纹刻的古纹有何含义。 换而言之。 他们许多人,都不是阵纹师! 这,恰恰是“潮祭妖阵”的破局之法,拔除妖阵阵眼,并且立起同级别的守御大阵,对抗大潮! “呵呵呵……” 大船回荡着游海王的笑声。 男人回首看着那座风雨飘摇的临江之城,轻声道:“唐凤书,如果你留在鲤潮城布阵,或许能抗住大潮……可你选择登船,难道凭借道门的几只‘臭鱼烂虾’,就可以布出什么惊天大阵么?” 刚刚的第一拨对抗,他看得很清楚。 那看似坚固的青灿大阵,只是勉为其难将第一波潮水扛过—— 潮祭大阵,一旦开始,潮水便会愈发凶猛!接下来,就是一浪高过一浪! 青州八百里禁开始的那一刻,游海王便将耳目尽数派出。 也就是天下斋斋主这种级别的大修行者,才躲过了他的“监察”。 可这也意味着一点,唐凤书此行来到鲤潮城,并没有携带其他弟子。 “……” 唐凤书攥着拂尘的手掌缓缓垂落,她面无表情道:“破局办法还有一种。” “在潮祭开始前杀死我。” 游海王微笑道:“不如你试试,看看伱能不能做到。” 天顶闷雷翻涌,在唐凤书头顶盘踞成龙。 雷法在上。 这位道门天下斋斋主将拂尘遥遥对准蟒袍男人。 楚麟闭上双眼,展开双臂。 驮负大船的麒麟一跃而出,对准青衫女子张开血盆大口! …… …… “轰隆!” 陷入沸乱中的鲤潮城上空,一道雷光闪过。 天地寂静了一刹,旋即恢复如常。 在满城喧嚣声中,一道道剑光穿梭疾驰。 姜家,皇城司,道门,都在行动! 姜奇虎布下的后手,在这一刻派上了用场…… 姜家和皇城司负责缉杀楚家余孽,但凡参与阵纹刻录的楚家修士,只要见面,格杀勿论! 而道门,则是负责拔除妖阵,纹刻新阵! 看到那裹挟灭世之威的第一拨大潮,被道门大阵所阻挡,所有绝望的人们,心中的希望都被点燃……鲤潮城城主府的修士正在平稳人心,原先已经破碎的秩序,被重新建立起来。但危机并没有就此结束。 因为这一切发生地太过突然。 虽然陈镜玄在皇城,通过【浑元仪】执掌天命……但他毕竟无法做到真正的“未卜先知”。 他只能做到见招拆招。 唐凤书散出了四十一张“长春阵”符箓,交予十四位道门弟子。 很不巧,这十四位道门弟子,境界都不高。 最高一位也不过筑基巅峰…… 他们所能做的,就是第一时间赶往鲤潮城东岸,将长春阵符箓布下,而后抗住这第一拨大潮! 随后,便是加快拓印阵纹。 姜家,皇城司,城主府,所有阵纹师,全部来到了东岸。 第二拨大潮即将来临。 这一年的北海大潮,的确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壮观,可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第二拨妖潮的高度几乎是第一拨两倍。 城主府正在竭尽全力疏散人群—— 但若是第二拨大潮拍下,便意味着第三拨,第四拨,都会袭来。 这城中生灵,有多少会因此遭殃? 一张张青灿符箓,悬空立于江岸之前,短短半柱香功夫,这些阵纹师快马加鞭,复刻出了数百张长春阵符箓,沿着江岸生长的那些垂柳,在符箓作用之下,生长出又粗又长的藤蔓,青光垂落笼罩成壁。 鲤潮城沿岸,宝塔方向,这座巍峨大阵终于落成,看上去甚是壮观。 但就在此时。 一位戴着斗笠面纱的年轻女子,背着劣质箩筐,就这么孤身一人,来到了江岸。 她看着那看似坚固的青灿大阵,又望向那越来越近的通天大潮。 斗笠下的眼神,有三分焦急,七分忐忑。 “喂——” “闲杂人等,不可靠近!” 一位道门弟子,发现了这不要命的女子。 如今大潮在即。 若非他们肩负重担,谁愿来此江边? 真当他准备驱逐之际。 “我是阵纹师!” 邓白漪向后退了一步,取出一张符箓掷出,符箓在空中被元力点燃,她的声音也得以扩散,在整個鲤潮江江岸传递。 “阵纹师?” 那位道门弟子闻言大悦,招手道:“快!来得正好,现在正缺人手!” 长春阵符箓的纹刻,越多越好! “诸位……” 邓白漪连忙焦急开口:“这座大阵,抗不了多久的!” 此言一出,几位阵纹师望向邓白漪的眼神,都变得古怪起来! “你疯了!说的什么胡话?” 那位道门弟子没好气道:“你知道这符箓是谁传下来的么?!” 天下斋斋主! 那是何等超然的神仙人物! 如若斋主赐下的符箓,都无法拯救鲤潮城,那么谁还能救? 难道他们要去相信一个看上去只有炼气境的小姑娘! 况且……第一拨大潮,已经被顺利拦下了。 “不是这样的。” 邓白漪深吸一口气,道:“你们现在纹刻的阵法,叫‘长春阵’,对么?” 那位道门弟子怔了一下。 “长春阵,遇木则生,可以点化草木之灵……我不知道赐下符箓的那位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我知道那位的意图,她很清楚,凭借我们这些阵纹师的力量,无法及时布下大阵,对抗巨潮,于是传下了这最为简单的‘长春阵’!只要能够复刻出足够数量的‘长春阵’符箓,便可以凭借鲤潮城沿岸的草木,对潮水进行有力阻挡!” 邓白漪快速道:“难道诸位没发现么,长春阵已经将鲤潮江的草木之灵,催化到极限了!” 众人抬头。 的确……这草木之灵在大阵助长之下,拔高数十倍,形成一道碧绿青灿的遮天壁垒。 再增加符箓,大阵威力固然也会提升。 可此刻大阵已经抵达极限!越往后,越缓慢! 这种情况下,付出的人力,时间,和得到的回报……已不再成正比。 “赐符的那位,想让我们拖延一下时间。” 邓白漪咬了咬牙,道:“但凭借‘长春阵’,能拖延的时间实在有限。下拨大潮,运气不好的话或许下下拨大潮……大阵就会被冲垮!一旦大阵破碎,鲤潮城至少一半会被淹没!” 这些阵纹师,听完此言,尽是神色难看。 虽然他们早就知道,鲤潮城已被锁定,无法逃离—— 可来到此处,毕竟还是抱着希望! 邓白漪这一番话,道破了残忍事实,那越来越近的大潮即将来临,江岸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压抑。 “我有一座古阵。” 邓白漪咬了咬牙,说道:“不需要占用太多时间,只需要诸位腾一腾手,帮我把符纸安插在沿江一岸的阵眼位置……或许我能帮大家多抗一会。” 此话一出。 鲤潮江岸,彻底陷入了寂静。 轰! 第二道雷鸣之声,响彻天地之间。 大潮已然来临! 最先呵斥的那位道门弟子,凝视着邓白漪,他一直都在犹豫,此刻他做出了决定,快步上前,接过了邓白漪手中的那一沓符纸,而后将其分给了其他道门弟子。 “快!所有人都行动起来!” 在这种时刻,无需解释。 只要有一人带头。 其他人便会一同行动! 邓白漪准备的那些符箓,很快就被分得干净—— 她站在大阵阵眼位置,指挥着数十位阵纹师,安插符纸,布置阵旗。 外界所有的声音,都逐渐褪去。 潮水之声,雷鸣之声,伴随着阵纹的成型,仿佛这整个世界的嘈杂,都与她无关。 邓白漪所听到的最后声音—— 是背后箩筐里,姜凰虚弱的询问。 “白漪姐姐,我们会死吗?” 邓白漪深吸一口气。 她握住那执掌大阵的关键主符,而后仰首注视着那越来越近的大潮,眼中满是坚定。 “不,不会的。” “我会让我们活下来。” “所有人,全都活下来。” 第83章 有朋自远方来 狂风呼啸,阵符飘摇! 邓白漪双手持握主阵之符,一缕鲜红之色于天地间浮现,在她眼眸映照如熊熊烈火! 炽热之风自衣衫鼓荡而出。 邓白漪双脚离开地面,乘着这股炽浪悬浮而起,整个人立于青灿大阵之前—— 长春阵尽收眼底。 无数林木在怒浪冲击之下瑟瑟发抖。 第二波大潮汹涌而下! “阵,起!” 邓白漪眼中闪过一抹决绝狠厉。 她双手抬起,十指绽开裂纹,鲜血平铺而出—— 轰的一声! 鲤潮江沿岸一线,冰冷潮湿的空气之中,忽然多出千万道炙烈燥热的红影,伴随着邓白漪双手合十的动作,这万千红影撞在一起,撑起一面火红屏障! “这是什么阵法?” 道门弟子纷纷抬头,他们困惑地看着那悬浮于空的陌生女子。 这座大阵,闻所未闻! 只见这第二波浪潮狠狠撞在长春阵的草木铁壁之上—— 无数草木,发出怒吼,悲鸣! 在数十道目光注视之下。 那拔地而起的草木之墙,被冲刷到了一个极其夸张的弯曲弧度! 大潮被草木弹回,旋即以更加凶狠的力度,加入下一波攻势,在蚀日大泽的妖法加持之下,这座大潮迸发出摄人心魄的潮汐之声,仿佛要将所有人的魂魄全都吞去! 正如邓白漪先前所预测的那样!长春阵的阵纹强度有限,仅仅凭借这些阵纹,根本抗不过真正的大潮! 仅仅是第二波浪潮,就险些将成型的长春阵击垮! 草木之灵已经抵达了它们的极限。 此刻。 一道冲天的火影,掠上九天! 第三波大潮几乎和第二波潮水同时抵达! 邓白漪在此刻完成了大阵的引召。 铺天盖地的浪潮,被一面滚烫炙热的血红屏障所抗住! 自古水火不相容! 以长春阵去对抗潮祭,纵然可以拦住一时,短暂退回的那些潮水,反而会化为更加强劲的浪潮! 这种事情上……堵,不如焚! “嗤嗤嗤!” 无数血红火影,出现在大潮之前,一时间那如巨人拍掌落下的怒浪,被高温焚烧,在空中爆炸开来—— 无数滚烫热气,席卷扩散! “扛住了?” 道门弟子们神情错愕。 城主府的那些阵纹师也都惊呆了。 这第三波浪潮,被邓白漪主掌的大阵彻底接下……准确来说,是完美化解! 足以焚灭万物的凰火,乃是解决这场大潮的最佳“武器”! 但此刻绵延鲤潮江岸的大阵,其实已经算不得“九明凰火炼虚大阵”—— 谢玄衣当初传授邓白漪的阵法,只能布置一小片区域。 如今邓白漪所布下的阵纹,囊括沿江一岸,范围何止扩大了十倍? 她修改了阵纹。 也修改了阵眼。 大穗剑宫留下的道藏,自然是完美的……完整的九明凰火大阵,其实比如今邓白漪所布下的更大,只不过谢玄衣为了伏杀甲六,刻意做了改变。 可以改一次,便可以改第二次。 于是邓白漪“自作聪明”地进行了二次修改……她虽然是一个阵道天才,可如今毕竟修行时间太短,见识和资历都太过浅薄,这种程度的修改,自然会使大阵威力下降。 但不得不说。 这座鲤潮江江面横空出世的改版大阵,虽然刻纹古怪,但出奇好用! 还有一件因祸得福的事情。 邓白漪的“修改”,使得整座大阵的气息发生了变化,道门,姜家,城主府的阵纹师,没有一人,能够看出这座大阵的来历! 先前,所有人都怀疑她的来历。 而现在…… 所有人都觉得,这位陌生姑娘,应是某位阵纹大师,低调收下的得意弟子。 …… …… 整片天地,都被火红之色填满。 一道道闷雷之声炸响。 谢玄衣坐在道炉大殿之前,面前插着那把纤细飘摇犹如草叶的芦苇细剑。 他看似闭目养神,但其实神念已经笼罩整座大殿! 道九打开了近百扇门。 炉火冲刷之下,这些门户在火光中隐现—— 而闷雷之声,便意味着此刻整座秘境,正被阵纹打乱结构,进行再一次的重组! 这种时刻开门,最容易引来“客人”! “来了!” 谢玄衣骤然睁眼。 道九也眯起眸子。 在他正前方的门户,响起了脚步之声—— 一位身着宽大衣衫,面颊瘦削的老妪,小心翼翼探出头颅。 谢玄衣直接抬臂。 “嗡”的一道剑鸣! 芦苇拔地而起,化为一道流光,直接射向老妪! 后者瞳孔收缩,连忙抬起双手招架,同时喉咙里迸发出一道尖锐爆鸣之声。 “谢真!又是你!” 芦苇剑光激射而出,在接近老妪面颊之时,忽然被万千银线缠住! 这三尺空间,不知何时,被无形银线填满! 老妪背后轰然撞出一道巨大身影,那身影浑身散发金芒,踏地迸发阵阵轰鸣,犹如一头蛮牛,硬生生撕裂银线,撞向飞剑,竟是不顾飞剑锋芒,一把将其攥在掌心之中! “回!” 谢玄衣面无表情,双指轻轻一招。 飞剑毫不恋战,去而复返,瞬间归于鞘内。 下一刻,三道熟悉身影,从门户之中缓缓走出。 楚蔓,老妪,肉佛三人,此刻身上都带了些伤势……显然是在白泽秘境的外围吃了一些苦头,此刻他们从门户中踏出,看到那巍峨瑰丽的道炉大殿之后,俱是一怔。 他们被那尊【道炉】的异象震撼到了! “谢真,这就是你的朋友?” 道九饶有兴趣地开口。 不枉他打开所有门户,将外围的入口,都指向自己。 谢真的三位朋友,境界不错,身上气息,也与当年踏入此地的那些修士很是相似! 道九喜欢这样的“修士”。 道九的声音在大殿中飘荡。 三人面容再次变了颜色,如果没看错……这悬在空中的身影,是这道炉的器灵?! 修成人形,可以说话,这得是什么境界! 楚蔓神色阴沉,拽着古琴琴布,已经准备再次跑路……眼前器灵很可能有阴神境战力,如果这桩造化,已经被谢真收服,那她们踏入此地,便只有死路一条! “不错,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谢玄衣使了個眼神,笑着招呼道:“诸位,来都来了,别急着走啊!” 道九微微一笑,招手将所有门户关闭! “???” 楚蔓下意识向后退一步,却发现踩了个空! 门户被关上了! “三位,不必担心。” 道九看出了这三人最害怕的东西。 他温声说道:“谢真只是比你们早到一步……如今他还不算本【道炉】的主人。” 紧接着,他以神魂传音,将【道炉】的夺取规则,对楚蔓三人说了一遍! “杀光其他人,即可得到【道炉】?” 三人再次一怔。 下一刻,楚蔓最先后退……门户已经消失,她还没来得及观察这座大殿。 琴布在半空中被扯去,她飘身掠退数十丈,与谢玄衣和老妪,肉佛,都拉开了一段距离。 道九公布规则之后。 楚蔓便很清楚,自己那两位邪修同伙,绝对不可信任! 一旦有足够利益! 他们会毫不犹豫,捅上自己一刀! 有趣的一幕出现了…… 老妪和肉佛,在对视一眼之后,也作出了类似的选择。 三人,分别站在了三个方位,互成掎角之势。 “……” 谢玄衣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在他预想中,道九关闭门户之后,三人会一同联手进攻自己。 现实比预想要讽刺。 这三人一同结伴而行,在白泽秘境中寻宝。 可生死关头,却是谁也不敢相信对方! “谢真,你这三位朋友倒是有趣。” 道九感慨道:“让我想起了数百年前的那些‘故人’。” 当年踏入这座大殿的那些妖修,也是如此。 上一刻还互相搀扶。 很快便变了脸色,打到最后……连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有趣么?更有趣的还在后面。” 谢玄衣呵呵一笑。 他望向楚蔓,高声道:“楚姑娘,谢某送你的礼物,可还满意?” 楚蔓怔了一下。 “楚姑娘难道忘了吗?那日你扶我入房,说此生最恨邪修,恨不得将其抽筋扒骨!” 谢玄衣淡淡道:“如今秘陵之计,已近收官,还等什么?杀掉这两人……这尊【道炉】,便是皇城司送给王爷的见面礼!” 两位邪修毛骨悚然。 楚蔓怒喝:“姓谢的,伱胡说什么!休要挑拨离间!” 虽这么说。 但下一刻,古琴荡出一道涤魂之音,竟真是对准肉佛而去! “楚蔓!你这个疯女人!” 金身大佛早有防备,他取出楚麟相赠的那枚神魂宝器,硬生生抗下一击。 地面震颤。 这尊大佛以绝命之姿,撞向楚蔓,后者面无表情,素手连弹,以极快速度击出数百上千个音节! 嗡嗡嗡嗡! 金身大佛手中的神魂玉器瞬间被震得粉碎—— 他整个人的魂海也被琴音搅碎,在撞击过程之中,紫府破裂,最终整个人重重撞向大殿! 另外一边。 老妪见状不对,拔腿就跑,她很清楚这桩【道炉】机缘,自始至终都与自己无关……此刻她扭身对准大殿出口奔去,只可惜谢玄衣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老妪化为一道虹光掠出。 谢玄衣后发先至,抬脚之后瞬身抵达虹光之前。 他甚至没有出剑,只是毫无花哨地一击膝撞,便将这位机关师凿地倒飞而出,跌入楚蔓沧海吟的神魂怒浪之中! “不!” 老妪瞪大双眼,瞳孔迸出无数血丝。 她的身躯被音浪搅碎,衣衫炸裂开来,旋即有一道血光冲出,那血光极小,竟是个婴儿形状的“怪胎”! 自始至终。 老妪都只是机关术的载体。 控制着机关的“本尊”,藏在老妪腹部位置…… 如果老妪遭遇强敌,无法战胜,也无路可逃,那么她便会以“龟息术”假死。 只可惜,她遇上的是谢玄衣。 谢玄衣早就看出了这老妪的古怪—— 血婴尖啸着冲向谢玄衣。 谢玄衣不退反进,以拇指推出芦苇剑鞘。 一抹寒光掠过。 飒飒飒! 无数银光乍现于天地之间! 剑气与机关术银线瞬间密布整片天地,只一刹那……数百上千的机关丝线便被剑气切斩粉碎! 一同被切斩开来的,还有那主动冲向谢玄衣的血婴。 血婴以极快速度撞过谢玄衣布下的剑气丝线—— 而后,便没了而后。 谢玄衣看着散落一地的“机关术师”,缓缓合上剑鞘。 第84章 【道炉】之主 道炉大殿殿前,血雾弥漫。 熟悉的血腥气息,回荡在空中,道九托腮看着眼前一幕,不由想到了若干年前的场景。 嗯……看来人类与妖族,其实差别也没想象中那么大。 谢玄衣收剑而立,他踩过机关术师的残骸尸块,缓缓来到女子身前。 “楚姑娘,好魄力。” 两人之间,横着一尊金身大佛。 肉佛的躯壳仍然坚硬,浑身上下散发着淡淡的金光,但他的眼眸却已暗淡,整个紫府神魂都被击碎,死得不能再死。 “杀了他,就只剩你我了。” 谢玄衣以剑鞘一侧,轻轻拍了拍那尊矗在面前的大佛。 轰的一声! 大佛倒地,烟尘四散。 坐于烟尘那端的女子,竟没有趁机动手,而是默默拨弦—— 嗡! 音浪被震地鼓荡开来! “不杀他,结果只会更糟。” 楚蔓声音很轻:“他们二人虽是洞天,但已被贪欲和惶恐所控……若不能为我驱使,留其性命,又有何用?” 谢真的这段离间之语,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分量。 可若加上【道炉】器灵的那番煽风点火,效果便不一样了! 谢玄衣呵呵冷笑一声,他知道这女人不是善类,不过如此狠辣,倒也有些出乎意料。 一位金身境,多少可以派上点用场,说杀就杀了! “谢公子,这【道炉】的规矩,我听明白了。” 楚蔓平静道:“想取走它,需以鲜血浇筑……如今两位洞天,皆已身死道消,若你想拿走【道炉】,楚蔓可以相让。” “让?” 这一番话,更让谢玄衣意外:“楚姑娘不想争?” “大造化,谁不想要?” 楚蔓微微一笑,道:“只是我更想与谢公子交个朋友,百花谷那些人,与谢公子应是一路同行,如今没见到踪影,想必已被送走了吧……如此看来,只要离开秘境,便也不会耽误【道炉】的拿取,楚蔓可有说错?” 谢玄衣望向道九。 道九无奈道:“不错。” 他坐在幔帘之中,望向楚蔓的眼神多了三分欣赏之意,这女人出手果断,而且反应很快……是个好苗子。 “你奉游海王之命,来白泽秘境,杀了百花谷,也杀了楚家幕僚,最终两手空空返回。” 谢玄衣讥讽道:“就不怕那位王爷责怪?” 退一万步! 就算游海王不追究……楚蔓在秘境中所做的事情,也必定会被百花谷追究! “王爷?” 楚蔓面色如常,淡淡回道:“比起游海王,我倒是更害怕百花谷那些剑修。” 谢玄衣眯起双眼。 其实事到如今—— 游海王的身份,已经没什么悬念。 将姜家和百花谷带到鲤潮城局中,暴起发难。 很显然。 这位王爷便是至道书楼卦算出来的“血光”,今日楚蔓在秘境中清除异己,便是替游海王排除麻烦……知晓这一局真相的人,没有几位。之所以招募那些南疆邪修,便是因为他们无需知晓太多内幕,只需要按照命令行动,杀人。 楚蔓不害怕游海王。 因为她知道游海王要做什么—— 她更知道,做这种事情的后果是什么。 无论鲤潮城的结局是什么。 游海王,大概率都会死。 哪怕真的成功晋升阳神,能够侥幸从大褚边境逃出,日后也只能在妖国疆土活动。 她楚蔓的小小背叛,又算得了什么? 难道还能为了她一人,折返回来,将其杀死? “有趣。” 谢玄衣讥讽道:“你觉得你还有回头路,还有第二個选择?” “只要谢公子点头,妾身就有。” 楚蔓双手搭在琴弦之上,淡淡的尘屑在殿前飞扬,衣衫飘飞,在光影中显得缥缈出尘,不似凡尘中人。 “所有人都被杀了。” “百花谷那些弟子,也被提前送走。” 楚蔓望着谢玄衣,道:“只要谢公子不说,谁知道我还活着?” 谢玄衣沉默了。 的确,只要自己愿意配合,的确可以营造出楚蔓“死”在白泽秘境之中的假象。 “你说得有三分道理……” 谢玄衣叹息一声,而后话锋一转:“只是,我为什么要点头?” 他掷出芦苇剑鞘! 一道流光,撞碎漫天尘屑,犹如利箭疾射而出! 楚蔓沉默不语,双手按弦。 一缕无形音浪,击中剑鞘,将其打得倒转飞出,谢玄衣重新伸手将其抓住,随后掌心发力,剑光出鞘,层层音浪连绵卷来,犹如江潮,一浪胜过一浪。 楚蔓音杀百花谷大师姐洪婧的一幕,再次出现! 只不过谢玄衣的神魂,远非洪婧可以相比—— 他拔剑出鞘,而后翻腕震出剑花。 以谢玄衣的神魂境界,完全可以硬抗沧海吟,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以剑意对抗音浪杀意! 剑光兜转,在身前流淌。 无数音浪层层叠叠如江潮席卷,而后被连绵银光切斩开来! 谢玄衣就这么“缓步”而行! 楚蔓加快拨弦速度,那件九品宝器激荡出的音浪最终几乎连绵成线,没有丝毫断绝痕迹,而谢玄衣掌心的“芦苇”,也划出一枚完美无缺的圆。 大潮之中,一人独行。 道九坐在大殿之中,眼神沉醉,静静聆听着这曲千载难逢的奏乐。 他听得出来,这曲“沧海吟”中包含的情绪。 表面看起来怒浪连绵,起伏不定。 但浸入这些浪潮,便会发现……每一道乐音,都饱含着绝望,死寂。 这像是一个“死人”弹奏的乐曲。 谢玄衣也觉察出了异样。 楚蔓与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意图都是“求生”,而此刻的音杀术中,却包含着浓浓的死意。 最终。 谢玄衣持剑来到了楚蔓身前。 沧海吟一曲尽了。 任凭楚蔓如何灌注杀意,这曲弦乐始终掠不进谢玄衣的身前三尺,那把品质远不及古琴的“芦苇”,将所有潮水,尽数击退—— 最终琴弦崩断。 一串猩红血珠在空中抛出,滑落,坠地。 谢玄衣并没有出剑。 楚蔓按在断弦上的双手十指已是鲜血淋漓。 有些事情,从一开始便知道结果。 自破虏号奏乐之时,楚蔓便知道,谢真神魂境界深不可测,若非万不得已,千万不要与之为敌。 直至此刻,她才明白。 原来二人之间,相隔如同一道天堑。 “楚姑娘,还有什么遗言么?” 谢玄衣将芦苇递出,剑尖抵在女子下颌之处。 “……” 楚蔓轻轻笑了笑,并没有任何反抗,反而很是顺从地扬起了雪白脖颈。 她注视着谢玄衣的斗笠,问道:“谢真,可敢摘下斗笠,以真面目示人?” 这句话,在破虏号上她曾说一次。 而那时候谢玄衣,以一句“伱可担得起后果”,轻飘飘将其驳回。 如今,楚蔓再次开口。 这世上有什么后果,比死更可怕? “如果我没猜错,你不是檀衣卫特使,也不属于皇城。” 楚蔓笑了:“甚至,你根本就不叫‘谢真’。在将死之人面前,都不敢展示真容,说明你是真的很害怕一些事情……你在害怕什么?不会是在怕死吧?” “……” 谢玄衣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懒得废话,当即催动剑气,就要将楚蔓斩杀。 便在此时,整座道炉大殿忽然震颤了一下—— 轰的一声! 二人所在的地面,忽然坍塌破碎。 电光火石之间。 一直静坐的女子,忽然向后仰去,她双手拍出一掌,毫不留情地将价值不菲的九品古琴击打而出—— 谢玄衣第一时间便反应过来。 他毫不留情地抖腕,芦苇剑光贯穿而下,将这九品宝器一斩两半! 轰的一声! 楚蔓并没有后退,而是随这古琴一同前倾,古琴炸裂那一刻她双手伸出,竟是从琴腹之中拔出一道雪白绚烂的银光,对准谢玄衣刺去! 谢玄衣瞳孔收缩。 所有人都以为,楚蔓是乐师,专修神魂之术。 但谁都没想到,她的剑道技艺,同样不俗—— 这一剑的出鞘时机,角度,全都刁钻到了极点! 谢玄衣已来不及躲闪。 他只能选择递剑,以伤换伤! 最终谢玄衣肩头被银光刺穿,他闷哼一声,皱着眉头,望向飘然后掠的女子。 这一剑,从锁骨位置掠下,斜斜斩切而过。 如若没有“护体宝器”,会直接将楚蔓斩为两半…… 从南疆而来的那四位洞天邪修,都有宝器护体。 作为游海王的心腹,又怎会没有? 楚蔓的宝器,是一枚小小的玉符挂坠,她修行神魂之术,所以这枚玉符可以庇护肉身。 也正是这枚玉符,使得她免于一死。 即便如此。 楚蔓的伤势,依旧要比谢玄衣更重。 只不过她此刻的语气,却是毫无波澜:“谢公子,看来被我说中了啊。” 楚蔓的灰衫被剑气撕去大半,发髻破碎,凌乱长发随风翻飞。 她本是一介死士。 因为游海王之故,她站在了阳光下,被许多人所关注……这其中不乏有人垂涎她的姿色。这些年都说青州楚家出了一位不逊色姜妙音的女子,虽然容貌差了一些,但琴乐之道却是一绝。 可谁曾想,在衣衫之下。 并不是一具雪白玲珑的躯壳。 楚蔓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躯暴露在外人面前。 灰衫破碎之后,裸露出的肌肤,密布着暗淡猩红的伤痕。 有些伤痕,已经结了痂。 而有些,则是形成了疤。 “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啊。” 殿内观战的道九,目光一直注视着楚蔓,此刻他遗憾地打量着这具丑陋之躯,感慨说道:“当年那些面目狰狞的妖修,也没几人伤得如此惨烈……” 身为器灵的道九,对楚蔓的身躯很感兴趣。 而身为活人的谢玄衣,却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谢真,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 楚蔓深吸一口气,认真开口:“游海王咎由自取,妄图颠覆大褚,我身为楚家死士,除了听他差遣,别无选择……如今只要你高抬贵手,饶我一命,日后我定百倍偿还,千倍报答!” “这算是求饶么?还是遗言?” 谢玄衣松开按住肩头的手掌。 不死泉反哺之下……那被洞穿的血肉,以极快速度愈合,此刻已经结了一层灰白的痂壳。 这一幕引起了楚蔓的注意。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看自己掌中利剑—— 这一剑,竟只是留了个皮外伤? 不。 很可能连皮外伤都算不上! 话音落下,谢玄衣再次出手。 剑鸣忽然迸发—— 芦苇破空而出,钉射而来。 “???” 楚蔓下意识出剑,紧接着面色骤变。 因为这次剑鸣,不仅仅来自于芦苇! 她紧紧攥握的飞剑,忽而被一道极其强横的意念夺取—— 飞剑破空,荡出一蓬鲜血。 楚蔓整个人被芦苇钉穿心脏,飞出数十丈,钉入大殿一侧的石壁之上。 谢玄衣静默地看着这一幕。 他与楚蔓对视—— 而后深吸一口气,伸手招回芦苇。 飞剑重新归鞘。 那被钉在石壁上的女子,缓缓跌落在地,头颅歪斜。 叛国,杀人,没有选择…… 楚蔓临死前的那些话,在谢玄衣脑海中回荡,这些究竟是苦衷,还是求饶? 谢玄衣不得而知。 但有一件事,他知道地很清楚。 自己之所以能够听到这些话,只是因为楚蔓知道,此战她没有胜算。 如果易位相处。 楚蔓定会一剑杀了自己。 杵着芦苇剑鞘,谢玄衣缓缓往前走了数步,来到大殿之前。 道炉神霞翻滚喷薄! 一道道灿烂炽光从炉鼎之中激射而出! “轰隆隆隆。” 在杀死楚蔓之后,谢玄衣心湖之中,便凭空多出了一道感应。 他仰首凝视着那尊赤红色的巨大道炉。 只是一道意念。 那道炉便缓缓挪位,从大殿上空徐徐落下,而且在半空之中不断缩小,再缩小。 最终,悬浮在谢玄衣面前的【道炉】,只有巴掌大小。 看上去,像是孩童的玩物。 但谢玄衣知道,只要一个念头,这【道炉】就可以暴涨数十倍! 这件宝器的品级极高,甚至比【沉疴】更高! 以自己如今的境界……只怕发挥不出十分之一的威势。 随意动用,反而会引起关注。 谢玄衣伸手触碰着道炉凹凸不平的表面。 雷音滚动,随着谢玄衣的触碰,一道道赤红道纹浮现! 古老的气息在心湖上空回荡。 那属于白泽大圣的的大道道纹—— 正是这些道纹,限制着道九,千年无法离开大殿一步! 如今。 只要谢玄衣刻入自己的神魂,祭出自己的鲜血。 这【道炉】,便会成为自己炼化的一件本命器物。 谢玄衣神色有些复杂。 踏入白泽秘境之初,他的本意只想找回属于自己的飞剑。 甚至他接连拒绝了好几次【道炉】的邀请…… 只是没想到。 兜兜转转,还是来到了这一刻。 “谢兄。” 道九眼中满是期待,他恭敬道:“接下来就是刻入神魂,成为【道炉】之主了。” 第85章 求道域 滴入鲜血,刻入神魂,便可成为【道炉】之主! 谢玄衣看着眼前翻涌赤霞的大殿。 不知为何。 他的心中并无太多喜悦。 反倒是道九,欢呼雀跃,摩拳擦掌。 他即将迎来久违的自由,整座大殿都被神霞包裹,那道炉更是送到了谢玄衣的面前。 只是等了许久,都不见谢玄衣有下一步动作。 道九忍不住出声开口:“谢兄,谢兄?” “……” 谢玄衣将抬起的手掌,缓缓放下。 他端详着这尊古朴赤红的铜炉,忽然说道:“我听说,【大道笔】可以抹除大道印记,消除宝器和主人之间的神魂联系……这个传闻,是真是假?”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道九怔了一下。 “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道九想了想,诚恳说道:“那家伙和我们不一样……至道圣宝由天地孕育,天生自带不可思议的大神通。据我所知,【大道笔】似乎可以消除业障,涂抹因果,切断宝器与主人的联系,自然没有问题。” “哦?” 谢玄衣挑了挑眉,道:“那它化形之后,没做什么事情吗?” “这破毛笔,整天传道,好为人师。” 道九冷笑一声:“那些年,我们都要忍受【大道笔】的传道之声,后来它离开秘境,没有回来,我们耳旁都清净了许多。” 谢玄衣点点头,又问:“它既然能离开,为何不带上你们?” 这一问,道九没有回答。 器灵困惑地望向谢玄衣。 “我不明白……你问这些做什么?” “道九兄,我只是在想另外一种可能。” 谢玄衣咚咚敲了敲道炉,指尖荡出沉闷声响。 他低眉说道:“若干年前,白泽留下这座秘陵……或许那时候的他,根本没想到,陵中会有这么多宝器诞生灵智,这陵墓中的规则,也并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 “毕竟,白泽喜欢清净。” 先前看到的那面石壁,刻着一句话。 【“若得道,愿葬身北海,以身饲鼋,得千万年大清净。”】 一个喜欢清净的妖圣,怎会让自己死后的陵墓,变得如此嘈杂? 初见道九之时。 这器灵甚至在吹笛奏乐。 如若此地当真是白泽留给自己的“陵墓”,又怎会允许死后千年,出现这等景象? 道九眯起双眼:“谢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 谢玄衣轻叹一声,道:“你对我,应是有所隐瞒,或者……有所欺骗。” 大殿陷入漫长的静默。 “【道炉】此器,究竟有何作用?当年死在这的妖修,到底是怎么死的?” 谢玄衣直视着道九,“以及最关键的一点,这不杀死所有人,不可继承【道炉】的规矩……究竟是谁立下的?” “……” 道九望着谢玄衣的神色,逐渐发生了变化。 他不再是欢呼雀跃的模样。 飞扬的衣衫下摆,随幔帘一同缓缓垂落。 “谢真,如若你输给楚蔓,或许会是更好的结局。” 道九望向那被飞剑穿心,钉杀而死的女子,遗憾说道:“想必如果是她活着站在这里,不会有这么多问题。”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谢玄衣道:“现在是我站在这里。” “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明。” 道九长叹一声,“我的确骗了伱,当初这些妖修,并不全是死于‘自相残杀’……它们当中的一部分,被【道炉】所吞没,成为了炉火养料。” “但我之所以欺骗,并非心生歹念!” 道九连忙解释:“身为器灵,怎会随意择主,当初那些妖修,心中只有贪恋,所以才会被道炉反噬……我杀它们,不过是它们死得其所。” “是么,那我呢?” 谢玄衣嗤笑一声:“如果我选择滴入鲜血,刻入神魂,是不是也会遭遇【道炉】的反噬?” “不不不……” 道九沉声开口。 “你和它们,不一样!” 若干年前的那次,道九尚且“年轻”,对于外面的世界,他并没有生出迫切的向往。 于是在观赏完妖修的互相残杀之后。 它选择以道炉之火,吞去所有妖修的躯壳。 秘境的规矩,的确有这么一条:胜者可以成为【道炉】之主! 但这也要看【道炉】器灵自身愿不愿意! “虽然你境界不高,但我能感到,你和那些家伙不同……” 道九真挚道:“我是真想认你为主,谢真,这次我说的是真的。” 这個少年身上,散发着与其他人都不同的气息。 道九心中隐隐有直觉—— 如果能跟着谢真离开,绝对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这就是他先前出言挽留的真正原因。 “所以,这尊【道炉】,其实需要吞噬生灵血火,来进行修行?” 便在此时,谢玄衣岔开了话题。 他打量着悬浮面前的小炉。 先前敲打,并没有感受到异常,此炉的确极其沉重,但如果只有这么一个特质,实在配不上这个品级! “【道炉】可以炼化生灵血火,元气,神魂……” 道九此刻不再隐瞒:“只要你滴入心头血,便可以感受到我的记忆,当年那些妖修的血火,如今还在炉内。” 这一番话,听得谢玄衣直皱眉头。 炼化血肉,元气,神魂! 这不就是南疆邪修梦寐以求的宝贝! “我看到你服用元气丹药……” 道九连忙邀功,道:“如果炼化【道炉】,你根本就不会有这种麻烦。缺少元气,只需要从【道炉】中提取,每一个镇杀的敌人,都会被炼成元气炉火,区区元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好一个霸道的【道炉】! 谢玄衣一阵沉默。 他根本不敢想象,自己真炼化了这东西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所谓的“本命器物”,乃是与主人神魂相连,意识相通的重要法器! 一旦谢玄衣炼化【道炉】。 道九,便住在了他的心湖之中。 这可是一个修得大道,堪比阴神的千年器灵……谢玄衣的一言一行,固然会影响道九,同样的,道九也会影响谢玄衣。 这尊需要吞噬生灵血肉,来完成修行的【道炉】。 会时时刻刻影响谢玄衣的心湖。 “最后一问,‘唯有杀光,方可继承’,这条规矩的……当真是白泽立下的么?” 谢玄衣望着道九,提出了最后的问题。 在史册记载中。 千年前的白泽大圣,云游天下,广交好友,不参与俗世纷争。 因此,留下诸多秘境,无数道藏。 这份秘藏,被天下人所觊觎。 可踏入北海秘陵,谢玄衣看到的“白泽大圣”,与历史所记载的,则不一样。 无论是那急切求道的石壁。 还是这残酷无情的大道法则。 都颠覆了这位妖圣留在谢玄衣心中的形象—— “我不知道。” 道九困惑开口,他喃喃道:“自我启灵之时,这规则似乎便存在了。我只知道,一直以来,规则都没有变过。” 说到这。 他忽然意识到了谢真此问的真实用义。 “等等!” 道九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少年,喃喃道:“你的意思是……大道笔?” “大道笔可以涂抹因果。” 谢玄衣轻声道:“那么篡改白泽大圣留下的秘陵规则,自然也不成问题。” “或许,这座秘陵的一切,都是大道笔所留下的。” 谢玄衣平静道:“以它的力量,难道无法抹平白泽对你们的约束吗?不要忘了,白泽大圣身死道消之际,你们是什么品级的宝器。” 道九彻底沉默了。 它眼神茫然,陷入了深深怀疑之中。 千年前的【道炉】,虽然品级不错。 但绝对不至于被白泽拉入陵中,专门珍藏,还立下规矩,刻意约束。 “你的意思是……我之所以启灵,不是因为主人。” 道九喃喃:“而是,大道笔?” 谢玄衣默然不语。 他没有去说更残酷的现实。 或许,道九的主人,根本就不是白泽—— 踏入秘陵之后。 谢玄衣一直觉得有古怪。 不仅仅是白泽大圣的形象,与历史记载有出入。 这秘陵中的许多事情,都显得割裂。 若要广赠天下,何必设置规矩? 现在,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这一千年来,掌控秘陵的真正“主人”—— 不是白泽,而是【大道笔】。 这件至道圣宝,才是白泽大圣埋在秘陵中的“唯一”重要物件。 无数阵纹,若干机关。 都只是为了束缚【大道笔】! 而【大道笔】启灵之后,在尚未挣脱束缚的这段岁月,遵循天性,传道受业,这秘陵中的无数宝器,都因此受益,纷纷诞生出了属于自己的灵智。这就是道九诞生的缘故,如若没有【大道笔】,它或许还要过上许多年,才能修成人形。 念及至此。 谢玄衣轻叹一声。 他向后退了一步:“抱歉,道九……我不能成为你的新主。” 道九茫然地看着少年。 “天下大道,不分左右。但【道炉】的道,不是我的道。” 谢玄衣停顿一下,道:“其实……跟我一同离开这里,对你而言,未必是件好事。” “跟你离开,不是好事……这是什么意思?” 道九更加困惑。 谢玄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很难告诉道九,【道炉】引以为傲的,熔炼生灵血肉,元气,魂火的手段,是十足的邪道术法! 道九被锁在北海海底。 一千年,未接触人间。 他根本不觉得“血炼”生灵,有什么不妥之处。 如今与谢玄衣交谈,之所以显得儒雅随和,只不过是因为它还不熟悉人间,不了解外面! 如果真就这么出世……必定是一桩祸事! 得到【道炉】的修士,必定会以极快速度修行,晋升—— 越是放弃底线,越容易成就大境界! 可到了后面,大褚王朝绝对不会坐视不管,一旦被【道炉】所操纵,习惯了血炼之术,那么这位【道炉】之主的下场,也注定凄惨,一位邪修再如何天才,又如何与一整个大褚王朝分庭抗争? 所以。 【道炉】落在谢玄衣手中的最好下场,大概就是被重新封存。 不过是换一个地方而已。 谢玄衣摇了摇头,一念落下,那悬浮于自己面前的小炉,缓缓上升,重新放大。 他放弃了心湖中的“炼化”选择,将【道炉】重新归位。 天顶神霞翻涌,整座大殿恢复了绚烂炽目的辉光。 “谢真……是因为我先前骗了你,所以你不带我离开吗?” 道九看到这一幕,彻底惊呆了。 他的声音,此刻多出了三分哀求。 道九苦苦恳求道:“先前我刻意隐瞒了一部分真相,但我绝对没有恶意,你若还有什么问题,尽管抛出,道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玄衣有些不忍。 他其实知道,道九没有撒谎,它是真心想认自己为主。 心湖感应一直平稳,并没有传来危险预兆。 换而言之。 这【道炉】对自己并没有歹念…… 当初吃掉那些妖修,只是出于【道炉】本能,如若道九真的生性嗜杀,先前也不会轻易放过百花谷那些弟子。 “大道在上。”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秉着无愧本心的念头,郑重开口:“若有一事,你若帮我,我可以把你带出秘陵……” 他当然可以用“谢真”之名起誓,而后随意敷衍。 但谢玄衣并没有这么做。 道九神情一凛,连忙正襟危坐。 谢玄衣道:“我之所以入陵,其实是为寻找十年前遗落在此的宝器。” “十年前……遗落在此的宝器……” 道九怔了一下,他皱眉道:“由于阵纹之故,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宝器被吸入秘陵之中,你的宝器什么级别,什么样子?” “一把飞剑。” 谢玄衣平静道:“虽未修成人形,但已懵懂有了灵智。” “哦?” 道九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谢真。 它们这些宝器,是因为【大道笔】的传道,才得以启灵。 寻常宝器,想诞生灵智,可是千难万难! 这少年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十年前就有如此宝器! 谢玄衣道:“有印象么?” “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 道九摩挲下巴,喃喃道:“十年前,我隐约感受到了一股锋锐剑气,在秘陵横冲直撞,击碎了好几座大阵……最终它被困锁在了‘求道域’。” “求道域?” 谢玄衣皱起眉头。 “【大道笔】当初传道授业的区域,被称之为‘求道域’。” 道九解释道:“这是秘陵最核心的地方,无数阵纹运转的核心之处……所有试图破坏秘陵运转的东西,都会被阵纹送去‘求道域’,一旦去了那里,便很难离开了。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感受到那锋锐的‘剑气’了。” 此言一出,谢玄衣面色顿时阴云密布:“求道域的门,你能打开么?” 这突发的杀气,让道九有所无所适从。 “谢真,你是疯了么,还是不要命?” 道九连忙道:“求道域被无数阵纹包裹,你当真想要进去?!” 虽这么说。 但他还是打开了一扇门户。 谢玄衣站在门户之前,他不是鲁莽之人,自然不会立刻踏入。 “呼……” 谢玄衣推开门户,伸出手臂,悬在赤红神霞之前。 嗡嗡嗡! 芦苇剑迸发出震颤哀鸣! 一股极其强大的剑念,在门户之后响起,贯穿了两个并不相连的世界! 谢玄衣瞳孔亮起一团精芒! 道九说的没错!【沉疴】就在门后! 轰隆隆隆—— 便在此时,这整座秘陵都开始摇晃起来。 坐在大殿中的道九皱眉抬头,他从未感受过如此频繁的震颤,即便是大阵阵纹变换,也不应该如此。 “今日秘陵,是怎么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道九,打开这扇门,不要关闭。” 谢玄衣道:“我准备进入求道域。” “???” 道九望着谢真,刚想出言阻拦。 谢玄衣再道:“离开之前,我会再来一趟。到那时候,我带你一同出陵。” “喂喂!谢真……” 道九怔了一下。 下一刻。 谢玄衣先前踏出一步,迈入门户之中,整个人被赤火吞噬,浸没不见。 第86章 新生 谢玄衣离去之后,道炉大殿恢复了冷清。 神霞依旧在喷薄。 三位洞天,死在这里,他们的鲜血将大殿地面染红。 道九独自一人,悬浮在大殿之中,他有些幽怨地望着那扇星火门户…… 道九并不怀疑谢真的承诺。 只是他现在有些后悔,不该这么开门,让谢真就此前去求道域。 “哒。哒。哒。” 秘陵阵纹运转,但道九却听到了远处响起的脚步之声。 那声音很轻。 但每一步,都像是落在人的心湖之上。 道九皱眉望着大殿最前方。 黑暗中徐徐走出一道白发白袍身影。 脚步声音就此止住。 白发白袍身影,站在血泊之中,与大殿,道炉,道九,遥遥相望。 时间仿佛凝固一般。 “我好像见过你……” 道九看着白发男人,眼神有些困惑。 “记性不错。” 陆钰真笑了笑,道:“确是见过一面,不过是匆匆一瞥。” 道九想起来了。 若干年前,秘陵上次开放,有许多修士踏入此地—— 当时,就有这道身影。 当年为了争夺【道炉】,许多妖修打得不可开交,也有许多人克服贪欲,选择退走。 眼前的白发男子,正是选择退走之人。 “蚀日大泽……鲤潮江……” 道九揉了揉眉心,回想着谢真告诉自己的那些话语。 谢真说上次秘陵登陆是在妖国蚀日大泽,这次是在人族鲤潮江,两地相隔足足万里——那么眼前这个男人,两次入陵,难道是巧合吗? 这家伙到底是妖修,还是人类? “不是巧合。” 陆钰真未卜先知的声音在大殿四处回荡:“别误会,我可不是妖修。” 此言一出。 道九神色骤变。 他见鬼般望着眼前白发男人。 自己神念被窥伺了么? 还是说……这家伙身上怀揣着能够窥人心湖的灵宝? 道九死死盯着陆钰真,想从对方身上看出些许端倪,但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在他神念感应之中。 站在大殿血泊中的陆钰真,就像是一缕风。 根本就不存在。 身为器灵,本不应该具备人类的情感,但在【大道笔】的感化之下,道九修成了人形,他慢慢感受着人类才能拥有的那些情绪。 他会喜悦,会悲伤…… 但此刻直视陆钰真,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心头。 道九感受到了恐惧。 大殿的幔帘紧绷如剑,直指地面,【道炉】也迸发出炽热滚烫的吐息之声,一道道神霞斡旋于大殿上方。 “道九,不必害怕。” 陆钰真轻叹一声。 他努力让声音变得温柔,但并没有太大作用。 那绷直的幔帘指向了自己。 陆钰真连忙举起双手,摆出一个投降认输的姿势,他无奈笑道:“其实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你。” 道九死死盯着陆钰真,没有放松丝毫警惕。 “我是为了她。” 陆钰真伸出手指,轻轻指了指石壁尽头,断绝气息的那位女子。 在道九困惑的目光中。 一滴晶莹剔透的金色甘露,从陆钰真指尖掠出,这滴甘露悬浮在空中,缓缓飘掠而去,最终落在楚蔓干枯的嘴唇之上。 与谢玄衣一战,楚蔓输得很彻底。 古琴被斩碎,飞剑被夺取—— 最终她被一剑钉穿心脏,这都是道九亲眼看到的画面。 可数息之后。 “砰”的一声! 一道微弱的心跳,在死寂大殿中响起。 被飞剑穿心而死的楚蔓,依旧闭着双眼,但有无数金灿气息在她胸口位置升起,蓬勃生机将她笼罩。 道九看得很清楚。 楚蔓那僵硬的躯壳,竟是指节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被这一幕震撼到无以复加。 “这?怎么可能!” 即便只是器灵,即便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 但道九也很清楚。 生死之道,乃是天地间不可忤逆的铁律! 即便强大如主人,逍遥天下的白泽大圣,依旧有身死道消的落幕之日。 可这白发道士,竟然仅凭一滴“水”,就救活了飞剑穿心的楚蔓! 这一幕完全颠覆了道九的认知。 “谢真出手,一如既往的狠厉啊。” 陆钰真看着依旧处于昏厥状态下的女子,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不过幸好,只是穿心,不是枭首……现在还来得及。” 金色水滴蒸发出的神霞,将楚蔓包裹。 一层层雾气将女子笼罩,化为一枚巨大的圆球。 失去意识的楚蔓,缓缓悬浮而起,来到陆钰真身旁。 陆钰真伸手进入金雾之中,抚摸着楚蔓的面颊,他轻轻挥袖,那本就支离破碎的灰衫彻底褪去,落在地上,露出一副曲线玲珑,但却疤痕可怖的柔软身躯。 “她是个可怜人。” “大世洪流之下,有几人能够不被裹挟?” 陆钰真欣赏着楚蔓,眼神之中满是怜惜:“生在樊笼之中,纵然身为璞玉,也不会被人瞧见,终生无法发挥出属于自己的光彩。那楚麟眼中只有‘复仇’,他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又怎会在乎你的?” 他的指尖一寸一寸掠过女子肉身。 每掠过一寸。 那狰狞可怖的疤痕,便消失一寸。 道九怔怔看着这一幕……这已经是超过自己认知的“天人手段”了。 不多时。 楚蔓的肉身,便褪去所有丑陋,犹如一块崭新的羊脂白玉。 “跟着我吧。” 陆钰真望着楚蔓,认真且严肃地说道:“我会给你新生,也会给你自由。” 这句话,说到后面。 他的目光挪向了大殿中的道九。 这不仅仅是说给楚蔓听的,也是说给道九听的。 道九心中的恐惧,已经被另外一种情绪所取代—— 很多很多年前。 【道炉】尚未完全启灵之际,跟在白泽大圣身旁,见证了这位妖族古圣,修行登顶的辉煌荣光。 那個时候的道九,心中绝大多数时刻,都是此刻的情绪。 敬畏!折服! 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白发道士,身上散发着一股与先主截然不同的气场—— 但扭转生死,赐予新生。 却是连白泽都无法做到的“仙法”! “不……” 道九艰难克服着心中的恐惧,敬畏。 他咬着牙齿,望向那扇被星火撑开的门户,“我不能跟你走。” “因为谢真吗?” 陆钰真闻言,脸上神色并没有太多变化。 他笑了笑,道:“其实伱和谢真先前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贫道虽然不喜欢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但先来后到的道理,还是懂的。” 道九怔住。 “正是因为谢真拒绝了你的认主,我才会发出这个邀请。” 陆钰真微笑道:“你留在这里等他,当真是最好的选择么?即便他带你离开秘陵,日后你也不会得到‘自由’,他接受不了血炼生灵的邪术,也不会容许【道炉】在外面大绽光芒。” 此言一出,道九神色变了:“你的意思是,跟谢真离开秘陵,我会被再次封存?” 陆钰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摇了摇头,诚恳说道:“大穗剑宫莲花峰上,有一座洗剑池。这座洗剑池可以洗涤魂魄,荡去邪祟,你若跟着谢真离去,大概率会被丢进洗剑池内……如若你的魂灵可以扛住洗剑池冲刷,那么便有机会迎来新生。” “洗剑池,洗涤魂魄,荡去邪祟?” 道九愣住,他困惑问道:“难道……我是邪祟?” “邪祟?在谢真眼中,你或许是。但在我眼中,你绝对不是。” 陆钰真淡然道:“你当然可以选择等待谢真,见面问个清楚,看看我所说的‘洗剑池’之事,是真是假,倘若你执意要跟他离去,我绝对不会阻拦。只是做出选择之前,你问问自己,究竟想要哪种样子的‘新生’?” 道九看着那被金色雾气包裹的年轻女子。 他眼神之中,满是惘然。 “如若我跟你离去……” 道九喃喃道:“我会得到新生吗?” “当然。” 陆钰真闻言笑了:“天下器灵的最终心愿,无非就是挣脱桎梏。有朝一日可以脱离宝器,以‘人身’活上一世。困在北海之中,不是新生,在洗剑池里承受剑意洗涤,也不是新生……能够无视规矩,自由自在地活着,那才叫‘新生’。” 此言一出,道九的眼神亮了。 它如听梦幻,不敢置信。 道九呢喃问道:“脱离桎梏,不再是器灵……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发生吗?” “你不是亲眼见到了么?” 陆钰真平静道:“上次秘陵登陆蚀日大泽,有谁离开?” 道九浑身一震。 上次秘陵登陆蚀日大泽,他只顾着执行“认主”仪式。 可现在经由陆钰真提醒,他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秘陵关闭之后,大道笔消失了。 大道之音,再也没有出现过。 所以…… 大道笔,挣脱了桎梏?! 道九震撼地望着陆钰真。 “轰隆隆!” 大殿上空再次响起雷鸣之震。 “当然,你还有第三个选择。” 陆钰真仰首,看着那摇摇欲坠的天顶,他轻声道:“那就是谁也不跟,留在这里,陪着白泽的秘陵一同沉入北海,等待下一次的问世……不过从鲤潮城目前的情况来看,此次秘陵沉坠之后,兴许永远也不会浮出水面了。” “道九,好好考虑一下。” 陆钰真盯着天顶看了许久,而后向后退了两步,喃喃道:“外面也快结束了……留给你的时间,并不多啊。” 第87章 天命所在 陆钰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道九盯着眼前的白发道士,他既感到恐惧,也感到了敬畏。 作为一个活了千年的器灵。 陆钰真那番话,并不能完全打动道九。 真正让他内心感到冲动,想要放肆一把的……是白发道士挤出来的金色水滴。 道九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如果有可能。 他也想分一杯羹,哪怕那颗水滴已经扩散成了雾,哪怕他只能闻上一闻…… 只不过,心湖中泛起的不安之念,让道九始终保持着冷静。 他盯着退后两步的道士,神色有些不解。 什么叫外面快结束了? 为什么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 …… 谢玄衣站在黑暗中。 他再次感受到了熟悉的“死寂”。 不知为何。 谢玄衣从一开始便觉得,白泽留下的北海陵,和当年自己委身的那口棺,十分相似。 现在他大概明白了原因。 不仅仅是因为黑。 北海陵的尽头,散发着一股熟悉的死寂之气。 这气息,前前后后,已经见过了三次。 玉珠镇,鲤潮江,以及现在。 每个修行者的身上,都有专属自己的气息—— 而这股熟悉的死气。 来自于陆钰真。 “嗤”的一声,谢玄衣点燃金色元气,而这一次,并没有直接驱散黑暗,被无数阴翳笼罩的求道域,只是被照破一小片阴暗区域。 谢玄衣看到了一尊高大,破损的雕像。 那尊雕像的头颅被人砍去,身躯也被破坏,到处都是残碎的石屑。 这座北海陵……有且只有一位供奉者。 白泽。 而雕像被斩切的原因,已是呼之欲出。 按道九的话来看,漫长岁月中,【大道笔】一直被困锁在求道域中,这件至道圣宝早就开启了灵智,甚至早就修成了人形…… 被这般囚禁在北海陵中,失去自由。 大道笔对白泽大圣,必定恨之入骨! 于是它脱困之后,击碎了这尊雕像,并且为这座北海陵,施加了新的规则。 谢玄衣摇了摇头。 这段被北海掩于洪流之下的破碎历史,他并不感兴趣。 他只想找回属于自己的飞剑。 “沉疴。” 少年的声音在求道域中回荡。 光火自谢玄衣指尖升起,化为一枚蝴蝶,缓缓掠向天顶之上。 这迟到了十年的呼喊,与光火一同扩散,荡开。 微弱的火光,落在尘封的求道域中,谢玄衣彻底看清了这片禁忌之地的全貌……破碎雕像之前,立着一块蒲团,这间巨大静室之中悬挂着一块块支离破碎的牌匾,翻飞着一页页泛黄残旧的书页。 以及数之不清的,残次宝器。 北海陵从蚀日大泽,一路南下,潜掠抵达鲤潮江。 这一路该是怎样的颠沛流离? 被秘陵阵纹吸附,吞入“腹中”的宝器,有数百近千件。 谢玄衣沉默地站在光火之下。 他听着声音回荡,余声一遍一遍冲刷静室。 “沉疴……” “沉疴……” 最终黑暗中响起一道微弱的回应。 遥远的黑暗尽头,亮起一抹黯淡的剑芒。 【大道笔】留下的书页与牌匾,象征着北海陵至高无上的规则,此刻这些规则化成蛛网,化成尘埃,封锁着求道域内的一切宝器。 这也是它们黯淡失色的缘故。 一旦被秘陵吞入。 它们便会被【大道笔】的规则束缚,失去自由,从此成为秘陵遗藏的一部分。 这些年。 只有一個例外。 那就是【沉疴】。 剑芒亮起的那一刻,整座静室的无数书卷也随之亮了起来,这一圈圈大道阵纹形成涟漪,哗啦啦鼓荡,谢玄衣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去,他看到了那被困于无数道纹最中央的飞剑,也看到了一层层缠绕紧缚沉疴的金灿古文。 最终。 谢玄衣在沉疴之前停下了脚步。 并不是因为他想停。 而是因为不得不停。 数以千计的大道阵纹,化成一条条金色绸缎,困缚着他。 他的双手,双腿,都被丝线紧紧勒住。 这些无形道纹,反而比有形丝线更加可怕。 谢玄衣只是瞥了眼身上的道纹,便收回目光。 他注视着不远处的飞剑,认真开口:“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嗡! 深陷大道蛛网之中的沉疴,发出一道高亢剑鸣! “好。” 得到了沉疴的回应之后。 谢玄衣轻声笑了。 他仰起头,凝视着漆黑求道域的天顶,默默在心中计数。 快了。 陈镜玄那边,应该快了。 …… …… 轰的一声! 数百道雷霆划过天顶,砸向被浪潮推至顶点的破虏号。 叶清涟拖着姜奇虎蜷缩在角落。 她仰首看着不远处的“神仙打架”,眼中满是复杂之色。 她知道,阴神之境,亦有高低。 可没想到…… 自己与真正的阴神巅峰相比,竟然有如此之大的差距! 先前轻松碾压自己的游海王,此刻被唐凤书压制,落入下风,这场战斗本该扩散波及到整片鲤潮江,但在唐凤书强悍的压制下,所有战斗余波,都被压制在了破虏号一船之中。 而她,和姜奇虎,此刻彻底沦为看客。 甚至她最为自傲的【通天藤】法相,也只能勉为其难,让二人在雷法中自保。 无数雷鸣之中。 粘附在一起的两道身影,在各自击出一道刚猛无比的对掌之后,骤然分开。 唐凤书重新落回桅杆之上,她深吸一口气,平复紊乱心湖。 原先不染纤尘的青衫之上,沾染了些许鲜血……这其中大部分都是游海王的。 另外一边。 游海王的模样,则要显得狼狈许多,对掌之后,他后退接近百丈,已然退出了破虏号所在范围,退至那头巨大的辟水麒麟法相额首位置,才堪堪止住身形。 随风飘摇的宽大蟒袍,被撕开了好几道缺口。 整个人披头散发,面颊和衣衫缺口之处,多出十数道猩红血痕。 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楚麟实力很强。 但唐凤书这位道门天下斋的新任斋主,还是要更强一些。 只不过。 唐凤书脸上并没有丝毫喜悦。 两人交战,虽有优劣,但很难分出生死。 阴神境的大修行者,已然超脱凡俗。 修行到楚麟这种级别的存在,如若一心想要自保,自己就算有天大神通,也很难将其当场格杀…… “道门的雷法,果然不俗。” 游海王伸出手背,擦拭唇角,轻声笑了笑,道:“只是想要杀我,恐怕还不够吧。” 游海王身后。 鲤潮城已经处于摇摇欲坠的最终一线。 按照原定计划,潮祭大阵早该将这座古城吞没—— 楚麟也早该迎来属于自己的阳神晋升仪式。 可万万没想到。 那驻守在鲤潮城的若干阵纹师中,竟有一位“大才”,临时铸了一座威力刚猛的火阵。 这座大阵想法极妙,顺延长春阵拔地而起,将鲤潮江沿岸那些无力抵抗大潮的草木之灵,当做养料! 自古水火不相容! 水可以灭火,火亦可以焚江! 这座突如其来的火阵,硬生生靠着焚烧北海之潮,将潮祭的时间,往后推移了一大截! 只是,凭借这么一座火阵,就想与妖国的阳神祭祀之术相抗衡,还是太天真了些…… 该来的,始终还会到来。 火光滔天,接近湮灭。 麒麟法相掀起的大浪,已然抵临鲤潮城。 这一次。 潮祭将会正式开始。 楚麟看着身后的古城,悠悠吐出一口浊气:“唐斋主,看来只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想要杀我,还远不够。” 唐凤书沉默不语。 “如果至道书楼早就算到了这一幕。” 游海王垂下眼帘,戏谑地笑了笑:“那么陈镜玄应该和你一起来……想要杀我,至少需要两个人。” “你说得没错。” 唐凤书轻叹一声,紧接着说道:“谁告诉你,陈镜玄不在?” 只一句话,便让游海王脸上的笑意骤然凝固。 唐凤书抬起头。 她直视着阴云翻滚的天顶,面无表情说道:“姓陈的,你算出来了吗?你要找的天命,到底在哪?” 楚麟皱起眉头。 万里之外的皇城。 至道书楼内部,如今有亿万无形金丝密布。 这里的每一根,都有名讳。 而它们,都可以被称为“天命”。 一道瘦削身影,身处无数金线之中。 短短数日,陈镜玄的两鬓又平添一抹斑白之色,他走走停停,最终停下脚步,来到那一根极其纤细的金线之前。 “咦,终于找到‘伱’了。” 陈镜玄面色苍白,但双眼却是熠熠生辉。 此刻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拉住这根纤细金线。 金线贯穿万里。 轰的一声。 无数雷霆翻滚密布的天顶,忽然响起一道如黄钟大吕般的撞击之音,一缕璀璨金芒落下,落在破虏号桅杆之上,落在唐凤书的心湖之中。 女子斋主不再犹豫。 她伸出两根手指,在拂尘须发中抹过,而后将其当做剑锋一般斩切而下。 一男一女,遥隔万里,同时瞄准所谓的“天命”。 楚麟下意识骑乘辟水麒麟暴退—— 但他发现,这气息极其骇人的金光与银芒叠加在一起之后,去势落点却根本就不是“自己”。 而是鲤潮江。 这是极其精准,精准到点的一击。 这一缕纤细天光,如垂落之剑,贯穿万吨江水,击中白泽秘陵,而后凿碎层层阵纹。 最终落在道炉大殿殿前。 道九神色震撼,看着这不讲道理的金芒击碎天顶,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击中白发道士…… 先前所站立的位置。 “啧,好险……” 陆钰真摆出一副担心后怕的模样,而后十分作死地伸出手掌,贴近触碰这璀璨金芒。 嗤嗤嗤! 滚烫炙热的“金光”瞬间将这枚手掌融化! 道士疼得龇牙咧嘴,完全没有先前的高人风范,他连忙抽回手掌,大袖之中无数雪白纸张翻飞。 “道九兄。” 他对着手掌一阵吹气,片刻之后笑着抬头:“这北海陵,很快就要沉了。你想好了吗,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道九并没有立刻给出回应。 他目光盯着金芒落下的方向。 北海陵的内部,是叠加的,是变换的,许多区域,并不在一个平面之上。 但有一点并不会改变,那就是阵眼。 北海陵的所有大阵运转,都需要围绕这枚阵眼! 而此刻这道贯穿北海陵的金线…… 似乎击中了一个什么东西。 似乎,就是阵眼。 剧烈的爆鸣之声,在海底迸发! “轰——” 道九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觉得这声音像是某个生灵口中传出的暴怒吼声。 “外面发生了什么?北海陵为什么会沉?” 道九抬起头来,问出最不解的那个问题。 “一个不得了,也不要命的年轻人……击碎了北海陵的阵眼。” 陆钰真仰头看着金芒垂降的天顶,感慨道:“阵眼破碎,秘陵自然坠沉。接下来只要击碎‘求道域’,整个北海大潮都会倒卷……这的确是破除‘潮祭’之术的好办法,只是得耗去多少寿命,才能想到这么一出?” 阵眼破碎,秘陵坠沉? 道九急了:“那谢真呢,谢真怎么办?” “你还真是关心他啊,看来我实在不该来这里。” 陆钰真闻言之后,摆出一副伤心难过的模样,旋即笑着安慰道:“放心好了,他死不掉。这小子的命,比天下所有人都硬。” 停顿一下。 陆钰真望着金线没入的秘陵下方。 他喃喃道:“姓谢的,正等着陈镜玄的‘天命’呢。” 第88章 北海倒卷 金线贯穿天地,击碎江潮,击破大阵,击穿秘陵。 笼罩求道域的阴翳支离破碎。 最终这缕金线,落在谢玄衣的面前。 只要谢玄衣伸出手,就可以将其握住—— 这是陈镜玄送来的“天命”。 …… …… 如意令相见的那一夜。 谢玄衣以“甲六”身份,和陈镜玄聊了很多。 关于白泽秘境,关于那道血光,关于所谓的“共掌天命”。 有些人白首如新,有些人倾盖如故。 谢玄衣不得不承认,陈镜玄大概就是自己命运中“倾盖如故”的那个人…… 那场夜话,小国师并没有试探自己的身份。 虽然只是“初次”见面。 但陈镜玄却将谢玄衣,放在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上。 所谓“天命”,在浑圆仪占卜术中,不仅象征着命运,也象征着拐点…… 万事万物都有命线。 因此想要改变某些事情的未来走向,某种意义上来说,只需改变最为关键的那根命线! 陈镜玄需要时间,来找到那根处理鲤潮城血光的最佳命线。 除此之外。 他还需要一个足够值得信任的人。 谢玄衣踏入秘陵是必然,共掌天命,也是必然。 金线击碎北海陵的大阵,如意令的神魂在这一刻不受阻拦。 陈镜玄的声音,遥隔万里,传入谢玄衣心湖之中。 “请持天命,击碎秘陵。” 未等这声音说完,谢玄衣便伸出了手,他已等了许久。 等这天命,也等这能击碎求道域的浩荡光明。 这串贯穿天地的长线,犹如一把无量长的长剑。 谢玄衣握住末端。 像是握住了剑尖。 但并不重要……因为这把剑,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彻底击碎北海陵。 长光被谢玄衣攥拢,浩荡光明从指掌缝隙溢出,整座求道域的黄纸书页都纷纷扬扬向着谢玄衣涌来,黑色斗笠被瞬间击碎,露出一双燃着炽烈火光的双眸,谢玄衣双脚死死钉入地面,他攥着长光,向着飞剑沉疴的方向掷去。 北海陵的阵眼,有无数大道法则束缚。 陈镜玄动用浑圆仪卦算出了求道域的位置,可这只能算是一片模糊的区域。 而最终需要精准打击的那個点。 谢玄衣比万里之外的陈镜玄,更加清楚—— 十年前,谢玄衣的飞剑坠入北海,被秘陵吞没,而后便引起了整座秘陵的阵纹镇压。 剑随其主,如若没有这些阵纹叠加,这整座北海陵,早就被【沉疴】搅地天翻地覆! 数千道道纹在黑暗中浮现,它们交织盘错,形成蛛网。 而蛛网中心。 便是那把愤怒铮鸣的飞剑。 沉疴。 沉疴所在,即是阵眼所在。 这道浩荡天命,被谢玄衣掷出,贯穿北海陵,击碎无数道纹,最终落在了沉疴之上,也落在了阵眼之上! …… …… “轰隆隆隆。” 鲤潮城沿岸,所有阵纹师都跌坐在地。 他们绝望地看着那高高卷起的怒潮,几乎盖压了半边天幕。 那悬浮在空中,背着箩筐,被无数赤火包裹的女子,已然被怒潮吞没。 火阵在这般滔天大潮之下,当真还能起到焚阻作用吗? 便在此时。 遥远的鲤潮江尽头,雷鸣之中,传来一道愤怒吼声。 是的。 那震天的声音,像是某种生灵迸发出的怒吼。 一线天光击碎黑暗,即便是遥远的鲤潮城也能看得十分清楚—— 那道天光浩荡千里,贯穿天地。 如同一把利剑,插落北海。 而后,高高卷起的怒潮,上一刹还裹挟着灭世般的威势,下一刹便直接破碎,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内部直接击垮。 哗啦啦! 怒潮破碎之后,磅礴江水从空中坠落,将阵纹师们都淋了个透。 只不过……这种程度的“拍打”,与先前相比,几乎可以忽略。 阵纹师们怔怔看着眼前比大潮来袭更加梦幻的画面,滚滚浪潮,倒流而去,仿佛北海那边有一尊巨物张开了大口,要将整条鲤潮江都吞入腹中,恐怖的吸力,犹如龙汲鲸吞,让原先高涨溢出的江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退潮! “这,发生了什么?” “是神仙下凡了么?” 邓白漪悬浮在空中,她怔怔看着那大潮退去的方向。 执掌火阵,对抗潮祭,几乎透支了她全部的精神力量。 此刻整个人的紫府神魂,都处于“殆尽”状态。 但那缕金光洞破天地昏暗之后,一股温暖的力量,便注入了心湖之中。 她看见金光的那一刻。 金光……也看见了她。 遥隔数十上百里,那缕贯穿天地的璀璨辉光,为整座鲤潮城都带来了不一样的精神力量,几乎所有人都抬头望着北海方向。 邓白漪没来由觉得,这道金光,很像是一把剑。 准确来说。 很像是谢真的剑。 …… …… 被送上天顶的大船,重重跌落! 百丈江潮,一刹破碎。 叶清涟护着姜奇虎,通天藤交织,在重重坠落之际,撑起一把大伞—— 江水如暴雨,骤然垂落。 只不过落在身上,并不让人感到寒冷,甚至没有丝毫寒意。 那线垂落天顶的金光是温暖的。 于是这纷纷扬扬洒落的江水,也是温暖的。 “北海倒卷?” 站在辟水麒麟法相额首之上的游海王,此刻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唐凤书踩着一把江水凝聚的水剑,悬空而立。 青衫猎猎作响。 “潮祭之阵,当然还有第三种破局办法。” 女子斋主平静道:“若让北海倒流,若让大潮倒卷……若让鲤潮城没有大潮,你又该如何进行血祭,又该如何进行晋升?” 楚麟面色一片苍白。 唐凤书说的很对。 潮祭的确有第三种破局办法——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陈镜玄能做出这种操作。 “放弃吧,这是天命。” 唐凤书瞥了眼楚麟,面无表情道:“这一局,你已经败了。” 游海王回首望了望身后。 大潮已经退去,那本该被血炼的鲤潮城,此刻彻底恢复清宁……唐凤书的出现,还有那诡异的火阵,都拖延了“潮祭”的发动。 妖族立下的血炼之阵,被姜家和皇城司一一拔出。 那一道道冲天的血光,也随之消失。 楚麟知道。 这一切,真的结束了。 蟒袍男人站在怒目圆瞪的麒麟上,他此刻的身形显得十分萧瑟,以及孤独。 楚麟并没有再次出手。 他只是缓缓盘膝坐下。 一如先前大潮初起之时那样,只是如今蟒袍破裂,发丝垂落,这般盘膝而坐的姿态,便难免有些落魄。 麒麟法相就此瓦解。 他从百丈之高跌落,最终与这通天大潮,一同坠在破虏号的船头。 唐凤书也挥袖驱散了那把悬空水剑,重新落在桅杆之上。 她并没有放松警惕,而是一直盯着游海王。 “你说的不错。” “……我的确败了。” 楚麟垂着眼帘,发丝散落,遮蔽面容,无人看得清这位王爷此刻脸上的表情。 只听得一道沙哑的叹声:“是我小觑了陈镜玄。” 唐凤书神色平静,像是听到了一个可笑的笑话。 她淡淡道:“这的确是你犯下的最大错误,既知对手是他,怎可如此轻敌?” 楚麟望着面前不远处的那线金光。 “天命……天命……” 他忽而一笑,道:“奇虎兄,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浑身鲜血的姜奇虎,背靠大船栏杆。 他费了很大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两声冷笑。 这两声冷笑的意思很明显。 “如今大阵已破。如意令可以正常使用了。” 游海王置若罔闻,缓缓说道:“我想和你家先生聊上几句。” 姜奇虎艰难吃力地抬起手掌。 他收起四根手指,只留下一根。 意思很明显。 滚蛋。 “……” 楚麟不以为然:“不如看在我留你一命的份上,问问伱家先生的意思?” 姜奇虎沉默了。 事实上,这件事情的确是一个不情之请。 因为游海王根本就不是在同他对话,而是在同那金光,在同万里之外的先生。 如意令那边传来了一道很轻的震颤。 先生的意思,不用看也知道。 “算你运气好。” 姜奇虎咬着牙齿,低声道:“我家先生……亲自送你上路。” 如意令被掷出。 游海王伸手将其接住。 他又望向站在桅杆上的唐凤书,轻声道:“楚某想和小国师单独相处片刻,斋主可否行个方便?” 唐凤书嗤笑一声。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袖,江潮卷起通天藤,将叶清涟和姜奇虎带入江面,而她则是从桅杆上轻轻落下,踩在通天藤临时编织的小舟之上,三人离开破虏号,给了这位异姓王爷一个“体面”。 小舟在江潮上随波鼓荡。 “姓唐的,既然你早在鲤潮城了……” 姜奇虎疼得龇牙咧嘴,他恶狠狠瞪着唐凤书:“就不能早点来,我都快死在游海王手里了!” “你死了吗?” 唐凤书一句话让姜奇虎噎住。 “我一直在岸边看着,放一万个心,你死不掉,丹田也不会碎。” 女子斋主淡淡道:“听说你和秦百煌,平日里总喜欢在皇城里嚼舌根,这次挨顿毒打,也算长点记性。” “???” 姜奇虎目瞪口呆:“那秦百煌呢?你不去找他清算?” “他?” 唐凤书温柔一笑:“不必担心,他也逃不掉的。” “好好好……” 听到这句话,姜奇虎舒服了许多,彻底躺下,发出了一声惬意的长叹。 遭罪不可怕。 但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遭罪。 “你真就让楚麟一个人?” 另外一边,叶清涟始终望着大船,神情担忧:“他如果跑了怎么办?” “不会跑,也跑不掉。” 唐凤书面无表情道:“他这样的人,若是愿意苟活,怎会想出‘潮祭’这样决绝的死斗之法?” 这是一个对大褚失望透顶的男人。 也是一个早就不想活的男人。 更是一个失败了,便与死亡无异的男人。 “……” 叶清涟陷入沉默,她仰首看着那随江流飘摇的破虏号,只见那独坐大船船头的蟒袍男人,不知从哪又取出一大坛酒,横于膝前。 大江东去,尽奔北海。 大潮倒卷,付诸东流。 第89章 本命飞剑 破虏号在江潮中摇曳,掠向那矗立如剑的金灿光柱。 横坐船头的游海王,眯起双眼。 如意令的辉光,与金芒交织,落在他的身上,如添一件新衣。 杯酒入肚,暖意升腾。 不知何时。 他已来到了“至道书楼”,面前横着的玉案,变成了长桌,无数书卷在四周翻飞,而对面则是坐着一位被金光笼罩的浩然儒生。 滔滔浊浪,不复存在。 楚麟以手撑着下颌,醉眼朦胧,环顾四周。 数之不清的金线,围绕着他。 也围绕着这座书楼。 “这,就是‘天命’吗?” 游海王的声音,回荡在书楼之中,这些金线被声音震动,不住震颤。 “王爷。” 陈镜玄端起一盏茶,轻轻抿了一口:“天命……只是书楼一脉传承者对某些‘因果’的命名罢了。众生如蚁,天命如云,这中间的距离,不是一座书楼能够弥补的。” 游海王望着这些金线,一时失了神。 他喃喃道:“那么,击败我的是什么?” “书楼,道门,又或者……时运。” 陈镜玄放下茶盏,平静说道:“即便没有我,没有唐姑娘,没有任何阻力,你也注定失败。” 游海王怔住。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伸出手掌。 两人一人在青州,一人在皇城,遥隔千万里。 但此刻,只隔三尺。 那游荡在书楼之中,看似安静,如琴弦般的“天命金线”,这一刹齐齐暴动,爆发出的轰鸣之声几乎要整座如意令精神秘境崩溃! 游海王瞳孔收缩。 他看着两鬓斑白,身形瘦削的儒生,单手攥握了数万枚金线! 这些金线汇聚在一起,便当真如剑一般! 无数璀璨辉光,齐齐迸发—— 那气势浩荡的滚滚金芒,瞬间将他淹没。 游海王伸出手臂,想要抵抗,但却以失败告终,他被天命金线迸发出的魂海力量淹没。 在这里他看到了曾被誉为“绝代双璧”的陈镜玄,从未展露给世人的那一面。 儒生站起身子。 他的衣衫鼓荡翻飞,大袖飘摇。 那生了霜白之色的两鬓,被渲成一抹金灿。 漆黑眼瞳,更如炽日一般。 “就算你当真晋升阳神,又能如何?” 陈镜玄俯视着游海王。 这一刻。 专修神魂之道的楚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制。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儒生……整个皇城都知道,陈镜玄生性温和,脾气极好,而且不忍杀生。 可谁还见过陈镜玄的这副面孔? 下一刻,无数金芒散去。 年轻儒生重新坐下,依旧是鬓角飞扬的超然模样,只不过此刻他重新变得平易近人,让人感到亲近。 陈镜玄亲自为楚麟添了杯茶。 游海王整个人都愣在桌案之前,他不知该说什么。 “北海陵没有【大道笔】,即便真有,并且被你拿到,你也杀不了她。” 陈镜玄摇摇头,道:“你想做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 游海王脑海一片空白。 “你还不明白吗?除了青州八百里禁,皇城并没有做出更多的动作。” 陈镜玄道:“或许在她眼中,她更希望伱的‘血炼’,真的成功。” 楚麟茫然,困惑。 他无法理解陈镜玄所说的话意。 小国师摇了摇头,没有过多解释什么—— 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此次借如意令,与陈镜玄相见,楚麟是想“输个明白”。 小国师这几句话。 的确解开了他心中的一部分心结。 只是,他还有些话想说。 “我不甘心……” 楚麟看着陈镜玄,咬牙道:“明明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大褚的处境,你也比任何人都在乎大褚。为什么你不作为?” 陈镜玄只是沉默。 “王爷,镜玄有自知之明……有些事情可为,有些事情,不可为。” 儒生举起茶盏,缓缓举杯,说道:“多说无益。至少现在,你还可以留一個‘体面’。” 这一盏饮尽。 至道书楼的金色辉光开始摇曳。 游海王四周的场景开始变化。 “体面……” “体面……” 楚麟伸出手,他脱离虚幻梦境,回到现实之中,当即抓住酒坛,仰面灌下。 酒液横流,浸湿蟒袍。 游海王将如意令掷出,朗声大笑。 通天藤小舟随波飘摇,唐凤书伸手接住令牌。 下一刻。 这位道门天下斋斋主忽然皱起眉头,唐凤书上前一步,甩出拂尘,只见万千银丝如瀑布般垂落,在木船之前撑开,犹如一面银屏! 轰!!! 那随滚滚江潮一同坠向北海的破虏号,忽然传来一道惊天动地的剧烈轰鸣。 游海王点燃自己的元气,以及神魂。 一位阴神巅峰,选择以自爆收场—— 铁船爆炸。 江面万吨江水被轰飞。 叶清涟和姜奇虎都感到一震,二人俱是以不敢置信的目光,望向爆炸所在的方向,整个江上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模糊!唐凤书提前撑开的银屏遭受剧烈冲击,拂尘银丝被撕去大半,即便有如此阻挡,通天藤依旧遭受了不轻程度的破坏! 叶清涟咳出一口鲜血。 这场剧烈爆炸,直接从内部将破虏号撕裂,大船所在范围的方圆一里,都形成“真空”。 水流倒卷,宛如一枚倒扣大碗。 “游海王……自爆了?” 姜奇虎面色苍白。 这一幕实在太有冲击力,他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以这样的方式发展。 “……嗯。” 唐凤书沉默地注视着破虏号残骸沉没的方向。 她知道游海王是什么样的人。 但这场自爆。 的确出乎意料。 叶清涟有些恍惚:“堂堂青州王,就这么死了?” “就此死去,比苟活要强。” 唐凤书摇了摇头,说道:“楚麟知道,如若不死,我会废去他修为,将他押至皇城……接下来他要面临的,就是皇城司的羞辱。” 姜奇虎神色黯然。 的确……如果被送入皇城,以楚麟的性格,倒不如就这么死去。 青州之变,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个下场。 无论成败,楚麟都会迎来一死。 “既然大祸未成,大乱未起。” 女子斋主幽幽一叹:“如此死去,未尝不是一个好的落幕。” …… …… 求道域,笼罩千年的阴翳,被一线天命所斩碎。 谢玄衣看着头顶大块大块坠落的落石—— 如意令交谈那一夜。 他与陈镜玄达成了“共识”……白泽秘境的外阵破碎之后,他会为陈镜玄提供阵眼之位。 如今,北海陵开始坍塌。 这也意味着,书楼的天命成功击碎阵眼。 谢玄衣完成了自己的承诺。 他向前一步,伸手握住【沉疴】,黯淡十年的本命飞剑,在这一刻生出辉光。 谢玄衣眼神有些心疼。 整整十年,【沉疴】被困缚在北海陵中。 大道笔遗留的道则,将飞剑死死锁住。 飞剑表面生出了锈,最重要的是……剑身还多出了好几道裂纹。 自己“死去”的那十年。 【沉疴】一定想尽办法,要击碎阵纹,离开北海。 只可惜。 它无法与【大道笔】留下的道则抗衡。 谢玄衣伸出手指,轻轻擦拭着飞剑,他听着这已不如往日清脆的剑鸣,小心翼翼将其收起。 “苦心人,天不负。”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谢玄衣眯起眸子。 不必回身,也知道来者是谁。 “玄衣兄,恭喜你了。” 陆钰真笑眯眯做了个揖,道:“摘得本命飞剑,重回剑仙之境,指日可待。” 这番话情真意切,听不出丝毫虚假。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可偏偏来者是陆钰真。 一直憋着心头火的谢玄衣,二话不说,直接转身祭出飞剑! 【沉疴】击碎阴翳,掠出一道银白长线! 下一刹,求道域中迸发清脆的金铁之鸣—— “珰!!!” 飞剑折返,悬浮在谢玄衣肩头。 【沉疴】即便生锈,即便裂纹,依旧散发着摄人心魄的锋芒! “喂喂喂……别打坏了。” 白发道士十分心疼地抚摸着面前赤红小炉。 谢玄衣皱起眉头。 道炉! 硬抗沉疴一剑,道炉表面悬浮的赤红道纹,被击碎了好几枚……但随着陆钰真伸手抚摸,道纹重新复原。 “幸好幸好,没有破损。” 陆钰真检查了小炉一番,松了口气,戏谑说道:“险些忘了,谢玄衣,如今的你不是半步阳神,只是一个普通筑基。拿到本命飞剑之后,你该做的事情应不是杀人吧?想对我出剑,至少应该重塑剑气洞天。” “……” 谢玄衣面无表情,他无视了陆钰真,径直对着道炉开口:“道九!” 道炉并没有反应。 “别念了。” 陆钰真叹息道:“如若真的在乎,为何当初不选择直接将它带走?”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这【道炉】目前还未认主,只不过被我的‘道则’封锁。你想与道九相见,十分简单。” 陆钰真淡淡道:“只需以神魂起誓,带走【道炉】之后,不会以洗剑池洗涤道九魂灵。陆某立刻解开道则封锁。” 谢玄衣陷入沉默。 他无法做出这样的承诺。 【道炉】出世,必定伴随血炼—— 他唯一能想到的妥协之法,就是以洗剑池,改变【道炉】的秉性! “看。道九兄,陆某没有骗你。” 陆钰真笑了笑,拍拍炉子,“跟着谢真走,真不如跟着我。” “……” 谢玄衣冷冷注视着面前白发道士:“你在鲤潮城等到如今,总不会只是为了一尊【道炉】吧?” “当然……” “不会。” 陆钰真淡淡道:“玄衣兄未免太小觑陆某了。一尊【道炉】,何至于此,即便是如今玄衣兄想要,只需恭恭敬敬喊我一声‘陆道主’,陆某立马拱手相让。” 陆道主? 谢玄衣冷笑一声:“想也别想。” 陆钰真耸了耸肩,略有遗憾道:“那就可惜了,道九兄,看来你是只能和我离去咯。” 说罢,停顿了一下。 “不过倒也有第二种可能。” 陆钰真笑眯眯道:“谢玄衣,不如你也跟我一起走?” 谢玄衣看着眼前男人。 他实在有些无法理解陆钰真的脑回路。 “拿回本命飞剑之后,你能去的无非就是那么几个地方。” “回大穗剑宫,回莲花峰?” “不如跟着我逍遥自在……” 陆钰真神情十分真挚地说道:“跟我一同离去,我保证你重回巅峰之境,不出三年五载,就能拿阴山白鬼的脑袋当夜壶。” “无需你保证,我自能重回巅峰。” 谢玄衣冷冷开口:“不如陆道主说说,鲤潮城一局,你究竟图的是什么?” 这声陆道主,虽然带着三分讥讽意味。 但陆钰真却是心花怒放,即为受用。 “啧,好说好说——” 他伸手指了指不断倾塌的天顶,说道:“玄衣兄可知,这北海陵为何会从蚀日大泽,一路南下,抵达鲤潮城?” 北海陵的大部分秘密,谢玄衣都已经洞破,如今只差这最后一个。 谢玄衣皱眉。 那雷鸣之声,依旧不断迸发。 不像是潮声,也不像是秘陵阵纹之声。 更像是……什么生灵的痛苦哀嚎。 “刚刚的‘天命’一剑,可是痛得很。” 陆钰真怜惜道:“幸好我提前喂了大家伙一顿……不然你哪能撑到现在?” 谢玄衣怔住。 大家伙? 他忽然想起了白泽石壁上的那句话,准确来说—— 是那两个字,大鼋! “这十年,大褚国运跌落,元气凋零,北郡更是一片凄惨。” 陆钰真柔声说道:“鲤潮江与北海衔接口,趴着这么一个大家伙,贪得无厌,什么都吃,皇城那几位监天者呕心沥血,求来的大气运,全都被吃掉了……如此一来,大褚气运怎能有所好转?” “陈镜玄虽然资质卓绝,但毕竟年轻,而且短命。” 陆钰真长叹一声,装腔作势道:“若真杀了大鼋,气运非但不会反哺,反而可能会彻底堵死,贫道没什么通天本领,只有些许慈悲之心。” “……” 这番话让谢玄衣彻底陷入沉默。 轰隆一声! 许是老天也听不惯陆钰真的言语。 北海陵顶上,一块巨石毫无预兆砸下,就落在陆钰真面前。 白发道士心有余悸地抬头瞥了一眼。 他收敛了许多,淡淡说道:“我用一滴不死泉,救了那大鼋一命,那大家伙从此以后会离开这里,隐回北海。” “从今日起,堆积十年的大褚国运,会在一朝迸发,这将会是一个千年仅有的大世。” 陆钰真认真说道:“正如你我初见之时,我所说的……” “玄衣兄。” “大潮将至。” 第90章 爹,娘 江潮翻滚,北海倒卷,江海入口之处,迸发出一道震天的怒吼。 这声音扩散数十里。 鲤潮城劫后余生的众人,都听到了这声音。 通天藤小舟随湍流震荡。 唐凤书自然也听到了这声音—— 她背负双手,来到舟尾,望着北海方向。 “那是……什么东西?” 叶清涟神色有些苍白。 她放出神念,但在北海入口位置,就被滚滚气浪震碎。 这震声,似乎来自于某个活的生灵。 “带这头笨虎回城。” 唐凤书甩下这么一句,而后向前一步,纵身跃进滚滚江潮之中。 …… …… 北海陵最后的秘密,也揭开了。 秘陵之所以会在蚀日大泽和鲤潮城两地登陆……并非自身可以移动,而是因为被大鼋“衔”在口中。 因为天命金线的贯穿之故。 大鼋陷入疯狂。 求道域开始破碎,整片秘陵都不再稳定。 “玄衣兄,当真不和我一起走么?” 陆钰真抬头看着不断崩塌的天顶,他向谢玄衣发出最后的邀请。 谢玄衣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回绝:“道不同,不相为谋。” 铮铮剑鸣,回荡在破碎道域之中。 沉疴始终保持着进攻姿态。 见此一幕,白发道士只是洒然一笑:“既如此,那陆某便先行一步。玄衣兄,你我日后还有相见机会。” 陆钰真大袖轻挥。 无数雪白纸张自袖袍中翻飞而出,犹如蝴蝶一般将大半片求道域都遮住—— 而后自行燃尽,灰烬散去。 陆钰真已然离去。 谢玄衣站在原地,神色有些复杂。 十年之前,他从未听过陆钰真之名,此人境界极高,行事风格更是古怪到了极点。 若真想带走自己,明明可以强行裹挟。 可他并没有这么做。 陆钰真给了自己“选择”。 “轰”的一声! 正当谢玄衣收起沉疴,准备离去之时,忽而一道巨响! 北海陵天顶彻底破碎,一道手持拂尘的女子身影,随倾塌天顶,坠入求道域! 这身影,谢玄衣再熟悉不过。 斗笠已经破碎。 他下意识低头,不敢与这女人目光对视……幸好还有一张面皮。 这躲闪举措,引得一声嗤笑。 唐凤书根本不在乎谢玄衣的身份,她只是瞥了眼少年便收回目光,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求道域悬浮的诸多宝器之上。 最终,她淡淡道: “你就是陈镜玄找到的‘天命之人’?” 天命之人? 这个称呼,让谢玄衣哭笑不得。 “嗯……算是。” 他只能认下。 “陈镜玄眼光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差,选的都是什么玩意。” 唐凤书眼中露出一丝讥讽:“秘陵濒临破碎,你一个区区筑基,不赶紧逃命,还在想着如何带走白泽遗物,难道为了机缘,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了么?” 谢玄衣怔了一下。 很显然……这位女子斋主,把自己的“滞留”,当做贪婪。 也是。 这求道域中,还陈列着诸多宝器,虽然陈镜玄的天命金线斩碎阵眼,但【大道笔】残留的道则依旧均匀包裹着这些宝器。 任谁看到谢玄衣此刻宝器缠身的场景,都会有此判断。 “我……” 事到如今,谢玄衣也懒得解释什么了。 被这女人发现“沉疴”,可就糟了。 他正好顺势演下去,摆出一副想要反驳,却无言以对的模样。 他太了解唐凤书了。 既然出现在北海陵……便必定是受陈镜玄所托,来救自己。 无论如何嫌弃。 唐凤书必定会救自己一命。 “跟我走!” 果然,一声冷哼之后,唐凤书重重挥袖,拂尘掠出,化为千万银丝,将谢玄衣裹住。 两人一前一后,向着破碎天顶掠去! 轰隆隆! 白泽秘陵布设在外的那些阵纹,根本无法阻拦女子斋主的去势,一撞就碎。 短短十数息。 谢玄衣便被带着冲出北海陵,撞入滚滚洋流之中。 “唐凤书如今的境界……应是阴神巅峰,随时可以冲击阳神。” 他感受着拂尘沾染的道则。 以及女子斋主那稍稍展露在外的气息。 谢玄衣心中生出感慨:“十年过去了……她的模样倒是没太多变化,行事风格也是一如既往的蛮横,不讲道理。” “现在你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愚蠢了么?” 一道冷斥,传入心湖之中。 唐凤书刻意在北海深处停留一刹,让陈镜玄挑选的这位“天命之子”,可以看清此刻的景象。 滚滚雷音,随海潮一同鼓荡。 谢玄衣向身下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头沉潜在北海深处的“巨物”。 那便是白泽秘陵中提到的大鼋! 大家伙的唇吻被金线洞穿,神情痛苦愤怒,正在拼命“咀嚼”着口中的异物。 正是北海陵。 这大家伙,确实堵住了鲤潮江和北海的入口。 而今日之后……则不一样了。 它会退入北海,彻底沉潜。 监天者耗费寿命祈求的国运大潮,会以一种可怕的爆发之势,涌入大褚王朝。 谢玄衣陷入沉默。 而这沉默,在唐凤书眼中,便很显然是畏惧、后怕。 “倒也不必怕成这样。” 向来刀子嘴豆腐心的女子斋主,静默数息后,安慰说道:“十六七岁,有如此胆魄,未必是坏事。想得仙家机缘,总要有所割舍……你此次豁出性命入陵,可曾取得什么宝器?” 谢玄衣回过神来,他满脸诚恳地望着唐凤书,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拿到?” 唐凤书额头浮现一抹黑线。 怪不得这少年不愿意走。 秘陵那么多宝器,竟是一件都没带走? …… …… 片刻之后。 谢玄衣被带上了岸。 他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百花谷那些弟子,早早被送出秘陵,她们与叶清涟会和,完成了白泽秘境的汇报,此刻都在岸边等候。 “谢真!谢真!” 元苡看到谢玄衣,不顾礼仪,连忙冲了过来。 冲到近前,元苡稍稍怔了一下。 斗笠被毁,她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谢真的真容。 这实在是一张很普通的面容,五官中规中矩,谈不上俊气,甚至连清秀都算不上。 不过元苡眼中的欣喜却没有丝毫减少。 “谢真,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死在里面了呢。” 小姑娘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先前北海深处传来震天之音,又听叶师叔说整個秘陵,随时可能会坍塌破碎。 所有人都在担心“谢真”,而其中最焦虑的,便是元苡。 百花谷弟子们都围了上来。 叶清涟扶着姜奇虎,好奇打听道:“这谢真……到底是哪位大人物的弟子?” 秘陵里发生的事情,她已经听说了。 谢真一人独战五位洞天! 抛开楚蔓,那四位南疆邪修,可不是什么好惹的货色! 能被陈镜玄看中,执行秘陵任务,又有如此实力,谢真绝不是无名之辈…… 因此。 皇城司檀衣卫特使的身份,基本也就“坐实”。 “这个问题,伱还是亲自去问我家先生吧。” 姜奇虎笑了笑,道:“这谢真……我还真不认识。” 谢玄衣从怀中取出那把保存完好的芦苇剑,此次踏入白泽秘陵,他只带出了两样物件。 一是沉疴。 二,便是芦苇。 当着众人的面,谢玄衣将芦苇交还到了元苡手上。 他看得出来,这位元姑娘是真心实意为自己考虑,实实在在担心着自己的安危。 “元姑娘大可放心,谢某一切都好。” 于是谢玄衣诚恳说道:“尤其是命好,遇到了唐斋主。” 这敷衍的恭维之话,唐凤书一向懒得搭理,摆了摆手,就此离去。 不过刚刚走了两步。 她身形忽然顿住,回首望着谢玄衣,皱眉陷入思索。 不过,远处即刻传来的呼喊之声,打断了唐凤书的思绪。 “斋主!您终于回来了!” “斋主大人!” 鲤潮江畔还有另外一伙人。 正是道门子弟,以及主动参与结阵,对抗大潮的那些阵纹师……此刻这群人正围着一个背箩筐的年轻女子,而那位年轻女子显然无心与人交谈,她不断踮脚,不断望向江岸方向,在确认了某个“熟人”的身份之后,邓白漪快步挤出人群,在数十道目光注视之下,气势汹汹来到了谢玄衣面前。 啪的一声! 箩筐交到了谢玄衣面前。 谢玄衣沉默地看着浑身被江水打湿的邓白漪。 “姓谢的,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这一番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随后。 从箩筐里钻出了一个只有六七岁的稚嫩女童,姜凰双手扒着箩筐边缘,小心翼翼打量着外面世界,仅仅露出一双可怜无辜的大眼睛,最终转了一圈,目光落在了谢玄衣身上。 “……爹。” 这一声喊,清脆无比。 所有人全都怔住。 元苡笑容僵硬。 “娘。” 而对着邓白漪的下一声喊,则让整个鲤潮江江畔陷入了寂静。 爹? 娘? 那些百花谷女弟子,以及道门子弟,都投来错愕复杂的目光。 这是什么情况?自己没听错吧? 姜凰喊完这两嗓子之后,就把脑袋缩了回去。 “……” 谢玄衣对着众人尴尬地笑了笑。 另外一边,邓白漪也是神色复杂,显然她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第91章 道主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怎么会有孩子? 鲤潮江畔一片哗然。 “抱歉,她脑子不太好。” 谢玄衣只是简单解释了一下,众人也就了然。 百花谷女弟子的神色十分精彩。 而元苡则是小手轻抚胸口,松了一大口气。 “……你小子,是故意的吧?” 谢玄衣打开箩筐,表面微笑,实则传去一道神魂之音。 箩筐里的姜凰仰着脑袋,装作天真烂漫,一副不太聪明,听不太懂的样子。 谢玄衣也不啰嗦。 他手脚利落地甩出符箓,将箩筐封了起来,背在背后。 谢玄衣背起箩筐,直奔姜奇虎而去。 白泽秘陵的任务已了。 但他还有一些事情……想与陈镜玄聊聊。 …… …… 鲤潮城破碎的秩序,已经恢复。 姜家为众人安排了住所。 清剿余孽,逮捕妖修,姜奇虎还有诸多琐事要忙。 于是谢玄衣独自一人,住在姜奇虎先前的府邸。 通过如意令,他再次进入了至道书楼的神魂幻境之中。 依旧是熟悉的场景。 一张桌案,一沓书卷,两盏热茶。 “来了?坐。” 陈镜玄坐在桌案一端,端茶阅卷,神色从容,唇角还挂着微微的笑意。 “……” 谢玄衣径直坐在桌案对面。 “秘陵一案,多谢相助。” 陈镜玄放下书卷,丝毫没有国师架子,声音如醇厚春风,“谢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谢兄?” 谢玄衣淡淡啜了口茶水。 “谢真这名字不错。” 陈镜玄微笑道:“虽然是假名,但也是好名。” 至道书楼坐落在大褚皇城之中,有浑圆仪加持,即便陈镜玄足不出户,依旧可知天下之事。 青州叛变之案,此刻已经传遍南北四境。 陈镜玄,唐凤书,这两位“大人物”的名字,早已是家喻户晓。 但谢真…… 这个陌生之名,会被写入案卷之中,被许多人传阅。 谢玄衣沉默片刻,道:“既然国师大人知晓这是假名,何必要这么称呼?” “听着亲切。” 陈镜玄柔声道:“谢兄若不介意,我便这么喊下去了……当然,这个称谓,只在书楼之中。” 谢玄衣抬起头来,与陈镜玄对视。 大褚绝代双壁。 时隔多年,再次相见。 谢玄衣不知道,陈镜玄是否认出了自己……但有一点可以确认。 陈镜玄并没有深究自己隐藏的那個身份。 有些事情,不点破,便可以装作不知道。 “随你。” 谢玄衣放下茶盏,道:“我有几个麻烦,可能需要书楼帮忙解决。” “好说。” 陈镜玄笑意盎然,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第一个……就是身份。” 迎来新生之后,谢玄衣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能够信任的人不多,有能力的更少。 思前想后。 似乎只有陈镜玄。 但其实,有陈镜玄……便足够了。 “为了秘陵之行顺利,我杜撰了皇城司檀衣卫特使的身份。” 谢玄衣沉默片刻,说道:“这个身份,早晚会被戳破。” “谢兄何出此言?” 陈镜玄淡淡道:“檀衣卫特使,本就是用以单独执行某次任务的‘一次性’职位,你之后不是,不代表之前不是。只要无人确认你和檀衣卫之间的关系……这个身份,就不会被戳破。退一万步,知晓特使身份的人,还活着几位?” 谢玄衣怔了一下。 破虏号上的人,几乎全都死了。 剩下的人,也不会去深究他的身份。 “所有想查你的人,都会查到书楼。” 陈镜玄温声细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好了,查到我这里,我会替伱兜住。无论走到哪里,你的背后都有‘书楼’的影子。” 谢玄衣沉默了。 是的。 这就是他真正想求陈镜玄的事情。 他如今,只是无根浮萍,经不起推敲。 但如若有了书楼撑腰。 一切,便不一样了。 “谢……谢了。” 谢玄衣看着陈镜玄,许久之后,艰难吐出这两个字。 他很少说谢。 “客气。” 陈镜玄拂了拂袖,道:“你要求我的第二件事,与‘邓白漪’有关吧?” 谢玄衣心底轻叹一声。 监天者一脉……果然离谱。 这短短数日,恐怕陈镜玄已将自己身边的大概情况摸索清楚了。 太安城的案子迟迟没有查到鲤潮城。 当然不是因为皇城司办事不力。 而是因为有更强大的力量,凭空阻拦了这起案卷的后续调查。 而那个力量来源于谁,不必多说。 “我已对奇虎说了,鲤潮城事毕,将邓府一行人带回皇城,好生安置。” 陈镜玄道:“危难时刻,邓白漪结阵护城,拼死献身,当受大赏,此事无需你来求情,这本就是大褚欠她的。对于有功之臣,书楼绝不会坐视不管。” 谢玄衣答应过邓白漪两件事。 安置邓府,只是其中一件。 “我答应过邓姑娘,让她拜入道门。” 谢玄衣思忖片刻:“她是罕见的阵道天才,如若能够跟随唐斋主修行,日后必定能够修成大道。” “哦?” 陈镜玄若有所指:“这姑娘资质的确不错,不过你确定要让她拜入道门?” 谢玄衣笑着开口:“如果道门不收,那我也没办法,只能把她托付给您了,若是能够跟您修行,倒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呸。” 陈镜玄没好气道:“你以为监天者是什么好差事么?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不让她跟着你?” “我?” 谢玄衣笑了:“国师大人可知,我接下来要去哪?” 陈镜玄沉默了。 “如国师您这般的人物,也不知我下一步去处。” 谢玄衣摇了摇头,问道:“她跟着我,颠沛流离,有什么意义?” “天下皆知,你和唐斋主关系匪浅。” 谢玄衣认真道:“她本身资质不俗,再加上您开口,唐斋主不会拒绝。” “理,是这个理。” 陈镜玄无奈问道:“你就没想过,万一没遇到我呢?你答应人家姑娘的事情,该怎么办?” “自然也有别的办法。” 谢玄衣笑笑,道:“这不是遇见您了么?国师大度,今日既然愿意通过如意令,和我相见,便说明愿意帮这个忙——谢某先行谢过!” 说罢,起身便是一礼。 无懈可击的回答,妥妥一块滚刀肉,偏偏陈镜玄最没办法的就是这种人。 于是乎只能应下。 “还有什么其他麻烦,一并说出来。” 陈镜玄看着谢玄衣,心中颇有些郁闷。 索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其他麻烦,应是没了。” 谢玄衣并没有结束如意令的会见。 他正色说道:“国师大人愿意搭手相助,谢某也有几个小小的回报。” “嗯?”陈镜玄微微皱眉。 谢玄衣将白泽秘境之中发生的事情,详细叙述了一遍。 浑圆仪固然可以占卜天机。 陈镜玄固然可以卦算万物。 但……总有天机卦算,无法抵达之地。 大鼋口中的秘陵,便算得上是一处。 此次秘陵之行的故事,并不算什么秘密,百花谷那些弟子已经尽数上报,只不过她们所看到的“真相”,与谢玄衣看到的,却不一样。 “大道笔出逃。” “北海陵的道炉,被一个神秘白发道士带走。” “陆钰真……陆钰真……” 片刻之后,陈镜玄陷入了深思之中。 谢玄衣将陆钰真所做的事情尽数托出,唯独隐瞒了一件事。 不死泉。 小国师是可以信任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不死泉的消息,可以对他说出。 这种东西。 任何沾染上的人,都可能会遭遇不幸。 因此,谢玄衣不得不隐瞒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楚蔓还活着。 北海陵中,道九为自己准备的那扇门户,始终开启。 谢玄衣与陆钰真对峙之时,便以神念观看了门外的景象,他发现了楚蔓的“尸体”消失。 这位游海王精心栽培的女子死士,大概率被陆钰真以不死泉复活。 所谓的消失,应是被放入了洞天之中。 “那家伙,自称‘陆道主’。” 谢玄衣打听道:“如此人物,您是否有所耳闻。” “陆道主?” 陈镜玄喃喃道:“大褚境内,没有出现过这么一号人物……浑圆仪毕竟只能笼罩国运所在之地。或许此人与大离,或者南疆有关?” 大离是毗邻大褚的南方王朝,自有另外的国之重器庇护,浑圆仪无法侵入。 而南疆…… 南疆则是连绵蔓延数千里的荒芜山脉。 这里数百年前,便发生了与如今北郡类似的异象。 元气枯竭。 大褚和大离都将此地视为死地。 许多违背两朝律法的亡命修士,都选择逃至南疆,自立山头,于是就有了臭名昭著的“南疆邪修”。 由于此地多生瘴气,生存环境艰难。 那些“邪修”,又偏爱自相残杀。 于是两大王朝,在与南疆几位大修士签订契约之后,也不再刻意出手,白白浪费力量…… 此片地带,更像是游离在两座王朝律法之外的“昏暗地界”。 “道主二字,我倒是有些耳熟。” 陈镜玄低声道:“我听闻这些年,南疆几大邪宗,被一个新晋势力,打压得连头都抬不起来。阴山,合欢宗,天傀宗,尽数封山避退,许多弟子甚至被打得逃出南疆,北上苟命……那个新晋势力的名字叫做‘纸人道’,为首之人没有名讳,只有一个称呼。” “正是,道主。” 第92章 平乱 “对了,还有一事。” 既然鲤潮城事了,太安城的夜袭之案,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谢玄衣将“乙三”的事情和盘托出。 徐囿,身为太安城副城主,却与妖国勾结,这样的人自然死不足惜。 可真正令人担忧的是…… 北郡青州,不知有多少个“徐囿”。 “此案已经了结。” 陈镜玄平静道:“你不必担心,日后会被皇城司蝇瞳盯梢……相关案卷,我都已经处理妥当。” “我自然不担心‘蝇瞳’。”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你准备怎么处置妖国那些人?” 饮鸩之战,让妖国在大褚北部埋下了一批暗子。 这些暗子通过“魂玉戒”与妖国联系,此次鲤潮城之局,背地里其实就是蚀日大泽推波助澜。 “他们藏在暗处……自然要一一拔除。” 陈镜玄神色无奈,眼中带有三分疲倦:“只是目前大褚内忧外患,有太多麻烦需要处理。我只能按顺序来,饮鸩之战所留下的隐患,经此一局,也会被拔除大头……” 象征着“血光”的楚麟被拔去。 参与潮祭的那些妖修,虽然自焚,可却也会留下天机线索。 皇城司会奉命追查到底。 蚀日大泽的暗子,将会受到巨大的打击—— 想必它们在北郡青州一带,很长时间,都无法进行大动作了。 “也是。” 谢玄衣从怀中取出一截细狭物事,平静道:“这是我杀了‘甲六’得到的妖国信物,龙木尊者给我下了‘玉荼’之毒……若是给你,会不会对青州有所帮助?” 说到一半,陈镜玄便明白了大概。 这信物,的确十分重要。 对妖国而言。 这白泽指骨,乃是具备大圣血脉的遗物,为了此次鲤潮城布局,它们已经搭上了许多暗子…… 如果以指骨为饵。 或许还能在青州地界,继续钓出妖国的暗子。 小国师摇摇头:“这件东西你留着吧。” 对他而言。 只有楚麟,算得上是心头刺。 青州的其他“暗子”,或许需要处理,但有皇城司便已经足够。 “这可是个好东西。” 谢玄衣淡淡道:“国师大人当真不要?” “白泽指骨,可以与白泽秘陵形成血脉共鸣……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指骨就是白泽秘境的‘钥匙’!” 陈镜玄略带讥讽地说道:“只不过‘北海陵’的大道印记,已被【大道笔】尽数抹去。蚀日大泽大概率是在当年的‘北海陵’中吃了亏,才想到这么一出,想尽办法找到这一截指骨,但可惜,没什么用。” 的确。 在入陵之前,谢玄衣感到了指骨传来的“共鸣”。 北海陵,是白泽留下的秘境不错。 但…… 这里面的一切规则,都被【大道笔】改变了! 这也就导致了,白泽指骨,自始至终都没有派上用场。 被囚禁漫长岁月,【大道笔】对白泽大圣生出了浓重恨意,若是在某些重要阵纹之前,取出白泽指骨,或许还会起到反作用。 念及至此。 谢玄衣也是觉得好生讽刺。 “这指骨,你好好收着吧。” 陈镜玄笑道:“世说白泽留下许多秘境遗藏,万一你还能再遇到另外一座呢?” 谢玄衣闻言,也不再客气,将指骨收了回去。 “料伱也不会离开皇城。” 谢玄衣道:“这指骨,对你的确无用。” 陈镜玄最后斟了盏茶。 他摇了摇头,道:“谢兄,谁说我不会离开皇城?” …… …… “斋主大人,姜大人,叶少谷主,楚家那些余孽,已经尽数处理完毕。” 鲤潮城城主府。 原先的城主,此刻恭恭敬敬站在三位阴神之前。 其中地位最尊贵的,自然是天下斋斋主唐凤书。 作为阴神巅峰,只差一步就能踏入阳神的超然存在……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万人敬仰。 修行到这一境界,已经无需道门这个名头来为自己撑腰。 是道门需要她。 只不过此刻的唐凤书,坐姿慵懒,她根本就没想过介入鲤潮城的案后处理。 此刻这位女子斋主捧着一卷民间杜撰的故事绘本,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拉着一旁的百花谷少谷主叶清涟一同讨论。 “小涟,你说天塌之后……这姓宁的该怎么办?” 叶清涟匆匆瞥了几眼,小声嘀咕:“这种没有营养的东西,你怎会喜欢?” “我觉得好看。” 唐凤书挑了挑眉,反问道:“生活已经如此无趣,连这点乐子都没有,还有什么意思?难不成你平日里只看修行书籍?” “……” 这一句话,呛得叶清涟无言以对。 她只是比唐凤书稍稍小上几岁,论修行年限,两人其实相差不远。 可修行境界…… 却是相差极大。 不是叶清涟不够强,而是人与人之间,实在有很大差别。 如果她平日里只看修行书籍,那么爱看绘本故事的唐斋主,又算是什么,不务正业么? “甭理她。” 姜奇虎看出了叶清涟的沮丧,认真安慰道:“平日里吊儿郎当,不怎么修行,实力还这么强的……这么多年,我也就见过两個。” 另外一个,是当年谢玄衣。 如此一说。 叶清涟更难过了。 “三位大人。” 鲤潮城城主无奈开口,道:“恕卑下多言,楚家余孽已尽数抓捕,该如何处置?” 此刻抓到的“楚家余孽”。 并非是鲤潮城大乱之时,负责刻纹的那些阵纹师。 事实上,那些“阵纹师”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这些人的身份被皇城司调查了一番,倒是没几人真真正正出身楚家。 一直以来。 游海王楚麟,都将自己和“楚家”分割开来。 他虽贵为青州异姓王,却将大部分时间,都放在游山玩水之上……几乎没有帮助家族做出什么振兴之事,只不过有这么一位颇具人脉的“王爷”,又有一份还算深厚的家底,楚家耗费多年,也算成为了青州地界的一方豪绅。 “这次鲤潮城之乱,参与刻纹,暗杀的‘暴徒’,几乎都出自南疆。” 城主沉声道:“游海王不知何时搭上了这么一根线……通过破虏号,将这些邪修送上鲤潮城。” 叶清涟回想起来。 游海王在观潮阁大设宴席,那一夜吸引了所有人目光,万人空巷—— 想必正是那一夜! 那些南疆邪修借着“游海王”之名,以楚家门客的身份,顺利潜入鲤潮城中。 所谓的青州八百里禁,的确严密,丝丝入扣。 但终究还是漏了一环。 北海。 “这些人是从北海登船,而后送往鲤潮城的。” 叶清涟喃喃道:“楚麟早就想好了该怎么做……” 这个发现,实在有些讽刺。 楚麟这是知道最终的结局必定失败,所以提前就与楚家划清了界限么? “楚家余孽,暂且押着。” 姜奇虎沉声开口:“青州之案,还需细细严查。” 得了命令之后,鲤潮城城主并未退下,甚至没有挪步。 他深深一揖,道:“姜大人,可是皇城那边传来讯令,那边要求卑下……一旦抓住楚家血脉,便立刻处死。” “处死?” 叶清涟皱了皱眉。 这讯令短短数字,便裹挟着浓郁的血腥气味。 “谁的讯令?怎敢越过我对你下令?” 姜奇虎声音冷厉下来。 “……皇城司,首座。” 鲤潮城城主提到这个称谓之时,努力控制声音,但还是不住颤抖。 姜奇虎顿时沉默。 叶清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呵。” 整个城主府一片死寂,唯独翻书阅卷的唐凤书,冷不丁传来一声嗤笑。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那位大人说,青州楚家,所有相关人等,都会被控制起来。” 鲤潮城城主满脸无奈,道:“游海王楚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叛国’之罪,其罪当诛九族,即刻执行……” “荒唐。” 姜奇虎面色铁青:“鲤潮城之乱刚刚平复,青州案卷,尚未呈上。楚家这些‘余孽’,也需仔细审问。我家先生都没开口,轮得到他来处置?” 鲤潮城城主面色为难,小声提醒道:“若是姜大人可以,便请国师降下讯令。” “我这就去!” 姜奇虎怒极反笑,正准备起身,结果被一把拽下。 斜倚椅上的唐凤书,一只手按住姜奇虎肩头,并未如何发力,这头笨虎却是被按得动弹不得。 “哪里这么麻烦?” 唐凤书瞥了眼鲤潮城城主,淡淡道:“你对首座大人回讯,就说天下斋需要审核‘余孽’身份,等一日再做处置。” 城主怔了怔。 “等一日……” 以唐斋主的身份,一日,自然不是问题。 只不过一日之后,又该如何? “青州之乱,自始至终都是书楼布局。” 唐凤书面无表情说道:“姓陈的不知折了多少寿命,才布下这局,如今风波渡尽,平安无事了,皇城司要横插一脚,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姜奇虎神色黯然。 他知道。 是自家先生心眼好,让自己掺上一脚,于是才有了如今麻烦。 “斋主,你只要了一日。” 叶清涟皱眉问道:“一日之后,又该如何?” “一日之后,青州乱局,自然有人收拾。” 唐凤书重新打开绘本,幽幽开口:“老娘已经替他递了一回纸,总不能连屁股也替他擦干净了吧?” “???” 叶清涟瞠目结舌,神色复杂到了极点。 话糙理不糙。 可这话……也太糙了些。 名满天下的天下斋斋主,竟是这样的人? 她望向姜奇虎,后者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姜奇虎小声传音道:“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整个皇城的人都说……她和我家先生不搭了吧?” 第93章 众生相 青州之乱平息,八百里禁就此解除。 在皇城司和城主府的通力合作之下……这场乱局在短短半日就被抚平,绝大多数平民百姓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知道。 今年北海不太平。 前些日子鲤潮城的大江,实在吓死人。 不过好在,现在一切都恢复了原样,青州重新对外开放,许多游客涌入鲤潮城,来观看这一年一度的盛景。 游海王身死道消之后,所有的遗留之物,都被皇城司接手。 其中也包括观潮阁。 楚麟留下的那些人手,自然不会再用,姜奇虎遂而大手一挥,在这人潮最为旺盛的时节,将观潮阁免费开放……当然他也留了一个心眼,将顶层保留下来。 观潮阁最顶楼的风景最好。 按唐斋主所言,先生今日就会抵达鲤潮城…… 这里。 正是留给先生的。 …… …… “国师大人,为什么要选在这里见面?” 鲤潮城外,远郊荒山。 谢玄衣重新戴了一顶斗笠,换了一身黑衣,来到这里。 而在他面前的,则是一个身形瘦削的青衫儒生。 谢玄衣倒是没想到。 如意令对话结束之后,二人会在如此快的时间,又一次见面。 而这次,不再是神魂幻境。 “此地人烟稀少,环境幽静。” 陈镜玄微笑道:“我孤身一人离开皇城,与你相见,总要选个不被关注的地方。” 谢玄衣明白陈镜玄的意思。 一旦踏入鲤潮城。 陈镜玄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数人看到。 那個时候,再与自己相见,也必定会引起无数注意。 “倒也不必如此。” 谢玄衣轻叹一声,道:“你来鲤潮城,有你的事情要忙。” 他知道,陈镜玄并非因为自己而来。 青州之乱虽然平定,但楚家的处置尚有争议。 皇城司那边内部一直存在间隙,矛盾。 这种情况下……唯有陈镜玄介入,这起大案才能迎来最终的落幕。 退一万步,就算没这些事情。 鲤潮城,还有一位唐斋主。 “萍水相逢,便是缘分,见一面的时间总是有的。” 陈镜玄说到一半,沉闷咳嗽了一下,笑道:“说起来,谢兄……你比我想象中要年轻许多,也要强壮许多。” 谢玄衣沉默了。 谢兄这个称呼—— 只有二人独处之时,陈镜玄才会说。 或许,这就是陈镜玄约在此处的原因? “陈国师,倒是比我想象中要瘦弱。” 谢玄衣轻叹一声,他知道,陈镜玄身子素来孱弱。 修行之道,固然可以强身健体,延长寿命,可“监天者”却是另外一个极端。 他们占卜,卦算,窥伺天命。 这里的每一样,都需要以寿命作为代价。 “此行匆忙。” 陈镜玄从怀中取出了一枚方正紫檀木匣。 “这是?” 谢玄衣并没有伸手去接。 “皇城炼器司首座秦百煌,是当世罕见的‘炼器大才’。” 陈镜玄柔声道:“这木匣内的物事,乃是他亲手炼制,名为‘众生相’。这是我送给谢兄的礼物。” 谢玄衣沉默了。 他大概猜到了,陈镜玄为什么要单独约他在此处见面。 “此物贵重,我不能收。” 谢玄衣摇了摇头,并没有伸手去接木匣。 “谢兄还未打开,怎知贵重?” 陈镜玄微笑道:“就算拒绝,也要看看再说。” 说罢,木匣就这么被掷了出去。 谢玄衣无可奈何,只能接住。 木匣很轻。 打开之后,里面的物件,是一片轻薄的银面。 “我知道谢兄身份不便暴露,但行走天下,仅凭一张树脂面皮,早晚会有麻烦。” 陈镜玄柔声道:“这‘众生相’……只需注入神魂之力,就可以变换面容。” 戴着斗笠,配着面皮。 极大概率,会引起别人注意。 可换成这“众生相”,则不同了。 如若没被别人怀疑,那么即便是大修行者,也不会无缘无故进行探查。 “……” 谢玄衣合上木匣,他神色复杂地望着陈镜玄。 “若是谢兄不要,也不必退还,直接丢了便是。” 陈镜玄双手背负在后,微笑说道:“此地荒芜偏僻,若这‘众生相’与谢兄无缘,正好赠予其他有缘人。” 话已至此。 这礼,谢玄衣不收也得收。 “谢……” 他的声音刚刚开口,就再次被打断。 “谢兄。” 陈镜玄轻声道:“大褚王朝堵塞多年的国运大潮,即将来临……不知今日之后,你准备去哪?” 去哪? 这是个好问题。 在谢玄衣心中,倒是没考虑过。 十年前,他被天下追杀,北上逃亡,最终逃到了北海。 那个时候,他没有选择。 如今……他恢复了自由身,本命飞剑也已经找到。 “我听闻,大穗剑宫即将解除‘封山’,莲花峰玄水洞天要甄选新主。” 陈镜玄意味深长道:“以谢兄的资质,说不定可以去碰碰机缘。” 大穗剑宫解除封山? 谢玄衣怔住。 他打听过了,整整十年,大穗剑宫都处于封山状态,几座主峰闭门静修,不再招收弟子。 从陈镜玄口中说出的话,自然是真的。 这消息,目前还未被多少人得知,只是因为剑宫尚未将开山之讯传出。 “天下盼年轻剑仙久矣,大穗剑宫此次开山,必定是要招收新徒。” 陈镜玄悠悠道:“要不了多久,四境豪杰都会齐至,听说一甲子一开的玄水洞天,有世间最美的风景,即便是当年的谢玄衣,也未能亲眼看见。谢兄,你难道不动心么?”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缓缓取出木匣中的众生相,背转过身,佩在面颊之上。 清凉的气息传入额首。 银面佩戴之后即刻融化—— 谢玄衣心念一动,便换了张面容。 再转过身。 陈镜玄的身影已经不知去处。 …… …… 日暮黄昏,江风拂面。 观潮阁顶楼,姜奇虎独自一人,倚在栏杆之前。 身后传来脚步声。 姜奇虎回首,有些失望。 来者不是先生,是叶清涟。 “怎么,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只不过与唐斋主待了一日,叶清涟的用词习惯已经发生了改变。 姜奇虎怒道:“先生来鲤潮城了,我却未能尽到陪伴义务。” “差不多得了。” 叶清涟讥笑一声,道:“伱家先生多大?需要你陪?好好呆在这,别给他闯祸就不错了。” 陈镜玄来鲤潮城,此行很是低调。 只有极少数人知晓此次行程。 而姜奇虎,则是被陈镜玄勒令,今日只许待在观潮阁,不可离开寸步。 原因很简单。 青州之乱,涉及姜家,楚家—— 姜奇虎虽为皇城司次座,但本身却是姜家少家主,青州平乱的绝大多数事件,他都有权处置,可唯独处理楚家余孽一事……无论如何,都会落人把柄。 待在观潮阁,是为了避嫌。 这也是姜奇虎闷闷不乐的缘故,直至黄昏日暮,他都没见上先生一面。 “楚家那边……结束了么?” 姜奇虎望着叶清涟,眼神亮起精芒。 这一整天,叶清涟都没出现。 先生处置这些事情,总需要有其他人陪着。 “算是结束了。” 叶清涟挽了挽发丝,道:“经由察验……楚麟自始至终,都与楚家没有关系。青州之乱,楚家是无辜的,你家先生已经启了案卷,将实情呈报,要不了多久,这些关押之人便可得到自由。” 她今日陪同,对这结果有些诧异。 陈镜玄竟是如此“仁慈”。 也不知楚麟在如意令内……与他聊了什么。 青州楚家并没有被连根拔出,只不过经此一事,也不存在什么“青州楚家”。 楚家就只是普普通通的楚家。 青州唯一能有“世家”之称的,只剩姜家。 “不愧是我家先生。” 对于陈镜玄做出的一切选择,姜奇虎向来都是无脑支持。 他松了口气,就要转身下楼,却被叶清涟伸手按住。 姜奇虎懵了:“怎么,事情处理结束,我应该可以离开观潮阁了吧?” “抱歉。” 叶清涟满脸同情:“小国师之所以让我来观潮阁,就是为了给你带一句话。今夜不许离开,直至明日日出,方可离开此楼。” “???” 姜奇虎怒不可遏,就要掏出如意令。 但另一只手也被叶清涟按下。 “别去查验了,我堂堂百花谷少谷主,能骗你吗?” 叶清涟忍俊不禁,道:“这话是陈国师亲口说的,我只是负责代为转述……你现在就算动用‘如意令’,也不会有所回复。” 说罢。 松开了手,不再阻拦。 姜奇虎不死心地试了试,果然,如意令几次震颤,都逐渐平息。 没有回应。 “不可能,我家先生不是这样的人。” “先生平日繁忙,今日之后,怕是又要启程回去了。” 姜奇虎喃喃道:“他好不容易离开一次皇城,结果连面都没见上……” “他有人陪了。” 叶清涟无情点破事实:“仔细想想,青州平乱一案,你家先生欠了谁的人情?” 姜奇虎恍然大悟。 他喃喃自语,语气之中还有些委屈:“所以先生是怕我坏事,所以才命我禁足吗?” “你就当是吧。” 叶清涟无奈开口,道:“对了,回去以后,少和秦百煌往来。” 姜奇虎不敢置信:“这也是先生要你转述的?” 叶清涟摇摇头:“这句不是。” “秦兄为人耿直,两袖清风,又极有才华,为何不可往来?” “仔细想想,你家先生平日里可曾离开过皇城?” 姜奇虎想了很久。 在他印象中,先生好像还真不怎么走动,别说离开皇城,就连离开书楼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 “这次是为了谁?” 叶清涟笑意盈盈,循循善诱。 姜奇虎道:“唐斋主?” “唐斋主最讨厌谁?” 姜奇虎再次恍悟,要说那位女子斋主最讨厌谁……好像还真是秦百煌。 “可是为什么?”姜奇虎想不明白。 叶清涟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你还真是一头笨虎。陈镜玄不曾离开书楼,那么关于他和道门女子斋主的故事,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 “这……” 姜奇虎瞪大双眼,喃喃道:“我与秦兄喝酒的时候,他信誓旦旦保证过,书楼的事情,绝对不会外传。” “蠢货。实在无可救药。” 叶清涟毫不客气地讥笑道:“皇城里的谣言满天飞,唐斋主能不讨厌秦百煌么?所谓恨屋及乌,你先前挨的那顿毒打,十有八九,都要怪在秦百煌身上!” 第94章 大潮,繁星 “如意令响了好几次,不如你看看是谁?” “不必看。” 酡红余晖落在鲤潮江面,拂尘横立犹如飞剑,两道身影,坐在银丝铺散的屏面之上。 小国师衣衫随风飘摇。 唐斋主鬓角长发也随风飘摇。 陈镜玄将那枚不断震颤的如意令,放入衣襟内侧。 青州琐事已经处理完毕,能够通过这枚如意令联系到他的只有两人。 姓谢的那位,可不会平白无故联系自己。 剩下那位,则是不必理会。 “这样不太好吧?” 唐斋主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说道:“我看那头笨虎可是粘人得很,你不理他,回了皇城,难免又要嚼我舌根。” “实在抱歉。” 陈镜玄连忙道歉:“我已经拜托叶姑娘前去敲打了。” “无碍。” 唐凤书大方地摆了摆手,“其实我也没那么在乎。” 皇城里的流言蜚语,她自然听到了。 生气归生气…… 只不过生气的原因,却不是因为这些布满大街小巷的“谣言”,毁坏了所谓的道门清誉。 或许是因为,那些谣言里的故事,一样都没有发生? “喏,给你。” 唐凤书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书籍。 陈镜玄有些诧异,这书纸张粗糙,字迹潦草,而且略微有些眼熟…… “这是?” “我前几日在鲤潮城小巷里买的,据说是从皇城里流传出来。” 唐斋主自嘲道:“讲的大概是……年轻国师与道姑朋友的爱情故事?” “???” 陈镜玄目瞪口呆。 他没脸去翻,只能合卷,长叹一声。 姜奇虎啊姜奇虎,真是个蠢货,书楼里的那些事情,说给谁听不好,非要说给秦百煌! 自己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故事我看了,写得不错。” 唐凤书淡然说道:“不得不说,秦百煌倒是有三分文采,可惜就是没什么担当,怪不得玉屏峰那位看不上他,只会写些花里胡哨的情书,哪里能比得过谢玄衣?” “……等我回去找他算账。” 陈镜玄深表赞同,无奈道:“炼器司的那些活儿,还不够他忙乎么?还有空写这些东西!” “听说还挺受欢迎。” 唐凤书悠悠道:“卖书的告诉我,这撰本已经卖脱销了,大家都在等故事的下一册。” 如果没什么意外。 这次青州事件结束,秦百煌再和笨虎碰个面,喝顿酒,也该出下一册了。 “唐斋主。” 陈镜玄认真说道:“我向您保证,此事不会再犯,回去之后,我就严查秦百煌……还道门一个清白。” “别啊。” 唐凤书笑着说道:“我还等着下一册呢,这故事我挺喜欢看,而且……还清白这种事情实在没有必要,道门一直清白,你我亦是如此。” 陈镜玄沉默了。 “仔细想想,我既不讨厌姜奇虎,也不讨厌秦百煌。” 那讨厌的是谁呢? 还能有谁呢? “唐斋主。” 执掌天命的年轻国师,面露难色,他思忖许久,终究还是念出了那個礼貌,客气,以及生疏的别称。 平日里陈镜玄几乎不会离开皇城。 今日借着青州之变,正好来到此地。 他有许多话,想和唐凤书说。 “国师大人,还记得你欠我一个承诺么?” 唐凤书打断陈镜玄的话语。 她嫣然一笑:“这个承诺很简单,我只要今夜你陪我在这里,听一听北海的潮声。” 陈镜玄再次沉默。 他有把握握住大褚千万苍生任意一人的命线,可唯独握不住自己的。 千言万语。 临到胸口,都只能散去。 陈镜玄无力地吐出一个字。 “……好。” “哗啦啦——” 拂尘在北海之上掠过,停下。 浪潮卷起。 雪白浪花掠过道门女子斋主的衣衫,有好几朵打在了她的面颊之上,大日从地平线落下,繁星初生,北海尽头是一望无垠的虚无,整个世界在这里迎来归墟,以及镜像的逆转。 巨大的海面犹如明镜。 倒映出明明挨在一起,却又形单影只的两个男女。 …… …… 今夜是个不眠夜。 有人劫后余生,寻欢作乐,挥金如土。 北海退去的大潮如期而至。 平乱之后,鲤潮城的游客数量比平日更多。 大街小巷张灯结彩,锣鼓齐名,烟花漫天—— 有人借酒浇愁,愁上加愁。 姜奇虎靠坐在观潮阁,身旁酒坛,已是空空如也。 他闷闷不乐地说着陈年旧事。 在他身旁,叶清涟也难得“喝醉”了一次。 最开始她只是好奇,姜奇虎那位姐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于是旁敲侧击了一下,稍稍灌了一些酒……没想到姜奇虎打开了话罐子,喝得越来越多,吐出来的秘密也越来越有趣,从年少尿床,说到了姜妙音对谢玄衣的单相思,又说了最尊敬的自家先生,曾经因为一次喝酒,误了大事。 叶清涟听得来了精神,不知不觉喝了一杯又一杯—— 还有人,没来由的失了眠。 邓白漪辗转反侧。 她来到庭院内看烟花,姜家安排的府邸很好,远离闹市,但鲤潮城的锣鼓声音,隔着数里依旧能够听见。 院墙拦不住的鞭炮声音。 在空中绽放,而后掉落的烟花声。 落在庭院里,便让人感到孤独。 姜凰那个小家伙倒是睡得很香,邓赤城那个老东西听说要搬去皇城了,也睡得异常香甜。 可邓白漪却怎么也睡不着。 明日就要去道门修行。 跟着世外高人修行,这明明是自己在玉珠镇最大的愿望。 如今心愿成真,她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谢真。” 邓白漪来到庭院,看到那挺拔清瘦的背影,轻轻喊了一声。 然而坐在庭院树下,盘膝静修的黑衣少年,并没有回应。 邓白漪绕了一圈,来到正面。 谢玄衣闭着双眼,鼻息均匀。 “伱也睡了么?” 邓白漪有些失望,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此刻消散了好几分。 邓白漪站在树下,沉思了许久,最终退回屋内。 在她合门之后,谢玄衣缓缓睁开双眼。 今夜,夜色不错,繁星满天。 而明日,便是别离之际。 谢玄衣摇了摇头,站起身子,他踮脚摘下挂在树枝上的一枚灯笼,夜已经深了,灯笼也已熄灭。 “嗤”的一声。 他指尖掠出了一缕淡淡火光,将灯笼点燃。 这缕元火,与他以往二十多年的人生颜色都不一样。 这是一缕新火。 遥想这青州一行,虽只有数十日,却在自己记忆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或许是因为自己过往的日子,略微有些单调,无趣? 又或许。 是因为死过一次,所以更加珍惜新生。 谢玄衣默默离开府邸,他决定独自一人,去看看这千载难逢的北海大潮。 他离去后,府邸真正陷入了宁静。 姜凰呼呼大睡。 隔壁屋的邓赤城,以及一干仆人,也都睡得香甜。 唯独邓白漪,坐在桌案之前,只手撑着下颌,隔着薄薄纸窗,望着那燃起辉光,又重新熄灭的朦胧树影,怔怔出神。 …… …… 第二日,邓府人马于鲤潮城江畔,集结完毕。 酣睡整夜的邓赤城精神抖擞,对他而言,离开玉珠镇乃是数十载人生中做出的最冒险决策。 亦是最正确的决策! 他环顾自己来时人丁稀薄的车队。 如今这队伍已经“发展壮大”,不仅有跟随邓府一路东行的几位仆从,还有姜家,皇城司,城主府,以及道门的修行者。 原因很简单。 天下斋那位女子斋主,要将邓白漪收入麾下。 所谓父凭女贵,不外如是。 这趟皇城之行,有这几方势力护送,便变得异常安全—— “小女日后拜入道门,还请几位多多照拂。” “道长,烦请收下,一点心意,一点心意。” 邓赤城取出精心准备的银票,挨个拜访那几位身着道袍的小道士。 那几位小道士年纪轻轻,哪里遇到过这种,吓得连连后退。 道门太大。 天下斋乃是与莲花峰一样超然的修行圣地! 邓白漪跟随唐斋主修行……哪里轮得到他们来照拂? “爹,您做什么呢?” 来迟一步的邓白漪看到江畔景象,一阵头疼,连忙上前拽住。 她整宿未眠。 虽然这对修行者而言,不算什么。 但鲤潮城大灾之后,她挺身而出,结火阵灭潮之事,被道门宣扬,鲤潮城城主一大早便登门拜访……说是在离去之前,请邓白漪无论如何给个薄面,让他一尽地主之谊。 其中心意,倒也简单。 以这位城主身份,自然是巴结不上唐斋主,但能与唐斋主弟子打好关系,也是一桩善缘。 邓白漪涉世尚浅,婉拒失败,遂而只能去城主府里喝了一趟早茶。 万万没想到。 待她赶回,就已经是这个局面了。 “不是说好午时南下,怎赶恁一大早?”邓白漪无可奈何。 “午时辰时都一样,这不是怕耽误你的正事么?” 邓赤城讪讪一笑。 他醒来看到女儿不在,便火急火燎招呼家丁,收拾东西。 在他来看。 此行去皇城,乃是享清福,自己女儿已经尽了大孝,传到北郡,不知要被多少人羡慕嫉妒—— 白漪如今也是拜入道门大人物麾下的“仙师”了,一定事务繁忙。 自己一行人,什么都不会,待着也只是累赘。 不如早点离去,免得耽误正事。 “我哪有什么正事。” 邓白漪知道自己老爹是什么人,她连忙向那几位被吓到的小道士颔首,示意抱歉。 “就算你不在乎我的送行。” “……总该见见谢真。” 邓白漪认真说道:“能拜入道门,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他。” “谢公子……” 邓赤城挠了挠头,无奈道:“一大早就没人影了。” 谢真不见了。 “他说过,会来送我们一程。” 邓白漪没好气道:“定好午时,你偏要辰时,怎能见得到他?” 于是一行人,就这么被邓白漪压了下来。 等到午时。 江畔果然有剑鸣响起,一把质地普通的长剑,贴着江潮掠来,飞得很低,最终徐徐落下。 “谢公子,实乃恩公!” 邓赤城第一个上前,“多谢恩公救命,多谢恩公赐福!” 他双膝一软,就要磕上一个。 谢玄衣弹指荡出一缕元气,将其托住。 “不必行此大礼——” 谢玄衣摇摇头,道:“与其谢我,不如谢你自己生了个好女儿。” 虽然双膝被托住,但邓赤城还是隔空行了个叩首大礼。 谢玄衣没料到有这一出,心底轻叹一声。 邓赤城只叩了一下,便感到有一股力量涌来,接着他无论如何都叩不了第二下了。 他神色复杂看着谢真。 他是发自内心感谢这位少年。 玉珠镇的事情,谢真不喜欢往外说,他便只字未提。 他很清楚。 谢公子之所以说出这番话,只是太超然,不在乎自己的报恩。 自己女儿在玉珠镇待了二十载,平平无奇,若不是遇上恩公,哪有机会修行,哪有机会修行阵法,哪有机会拜入道门? “去吧。” 谢玄衣挥了挥手,示意邓赤城心意已经收到,不必多礼。 邓赤城知道,恩公喜欢清净,愿意来鲤潮江送行,多半还是看在白漪的面子上。 他缓缓离去,不再闹出任何动静,只是临行之前,与女儿轻轻拥抱了一下。 鲤潮城城主等人,就在江畔,目送车队离去。 送行送行。 送的不止是邓府,也有邓白漪。 今日,邓府众人南下去往皇城。 邓白漪亦要南下,却是要跟随“师父”唐凤书,去往道门修行。 江潮翻涌。 一男一女相隔数十丈,彼此对视无言。 片刻之后。 谢玄衣开口了。 “记住我教给你的那些阵纹,但也仅仅只是记住,无论如何也不要传给他人。” “去往道门之后,需要重新修行心法,天下斋的心法不错,但我教你的那一套也不错……如果有时间,你可以都练一练。” “虽然你喜欢剑仙,可若能成为大阵纹师,也是一件极好极好的事情。” 一字一句。 谢玄衣说得很慢。 邓白漪听得也很认真,只是这些叮嘱,却不是她想听到的…… 一身素白衣衫的年轻女子,为了遮掩憔悴,刻意在今日化了妆。 邓白漪咬紧牙关,胸膛起伏。 青州之行,这一路上她都在说,她不想走。 然而临到分别。 “不想走”三字,却是重若千钧。 她知道,有些话,如果鼓足勇气,也没能说出口…… 那么以后便也很难说出来了。 邓白漪深吸一口气,难过地说道:“可是谢真,我不想走。” 江畔的风吹过。 遥远的北海那边,坐着拂尘吹着海风,孤独返回的唐凤书,忽然拍了拍拂尘,停在了能看到江畔景象的最远点。 当江畔那些送行之人的面,谢玄衣轻叹一声。 他向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掌,大大方方替邓白漪擦去面颊泪痕。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别哭,哭花了妆,就不好看了。” 邓白漪愣愣看着眼前少年。 “我若记得没错,玉珠镇时,你曾说过,你想要自由,想要不受困于北郡,不看他人脸色……” 谢玄衣声音很轻地传音道:“抱歉,这个自由,我给不了你。但她可以。” 邓白漪浑身一震。 大江远端。 一道拂尘,贴伏江面,震出千万鳞光。 青衫沾染潮水的女子斋主,就站在拂尘之上,背负双手,默默注视着这一幕。 “邓白漪,去天下斋好好修行。” 谢玄衣笑了笑:“等下次见面,你就是剑仙了,能在天上飞的那种。” 第1章 冬至 冬至这日,皇城迎来了一场十年罕见的大雪。 大街小巷,除了风声,一片寂静。 除却几位打更人,以及负责夜巡的皇城司护卫,几乎无人外出。 由于风势太大,他们所提拎的灯笼,必须贴上符箓,才能点燃一抹微弱烛火。 皇城横平竖直的街巷,被大雪覆满,一片银白。 兴许是大雪之故,今夜格外漫长。 但在黑夜之中,忽然燃起了一蓬火,这蓬火与灯笼烛火不同。 这蓬火很亮。 很刺目。 无论是打更人,还是皇城司护卫,远远看到这蓬火光,都会避退,来不及避退的……便会单膝跪下,或者翻身下马,以表尊重。 这不是一蓬火,而是一个人。 一个浑身燃着火的人。 这缕火光犹如长剑,从踏入皇城之后,一路笔直向着皇宫进发,最终停在了皇宫院墙之外。 在皇宫正门之处,有一道刚刚从内离开的身影,端坐马背之上,既没有翻身,也没有下跪。 最终两人隔着十丈,彼此对望。 “特使大人,回来了?” 坐在马背上的男人率先开口。 “元大人,阔别三年,别来无恙,听说你都坐在皇城司首座的位置上了。” 火光一点一点被风吹去,褪去光焰之后,一副黝黑锃光的重甲逐渐显露而出。 这重甲由无数漆黑鳞片组成,腰带刻着狰狞兽首,处处透着冷厉杀气—— 火光熄去,这重甲几乎与长夜融为一体。 披重甲的男人咧了咧嘴,露出雪白牙齿,灿烂笑道:“……真是恭喜。” “滴答。” “滴答。” 简单寒暄两句之后。 呼啸风声之中夹杂着水滴落地的声音。 皇城司首座元继谟,皱了皱眉,不知是那蓬火的缘故,还是因为这渗人黑甲,他胯下骏马忽然不安起来,打了两个巨大的响鼻,四蹄也躁动不安起来。 下一刻。 他明白了原因—— 空气中多了一股冰冷的腥味。 跨越皇城而来的重甲男人,手中拎着两枚头颅。 人早已死了。 但血还是热的,落在雪地上,烫出一個一个凹坑。 元继谟提拎缰绳,骑马原地兜转一圈,高高在上地问道:“你要入宫?” “不错。” “皇城最近不太平。” “所以?” “娘娘心情不好,你确定这个时候要去见她?” “你错了。” 一声长叹。 “是娘娘要见我——” 重甲男人提起手中的两颗热乎头颅,扬起脸笑道:“这是我给娘娘带的礼物,元大人看看如何?” 所以先前的一叹,其实是炫耀。 “呵。” 元继谟瞥了眼头颅,不做评价,径直策马离去。 …… …… 幽暗大殿,只亮一盏烛火。 重甲男人入殿之后,将两颗头颅放下。 他单膝跪拜,恭声汇报:“娘娘,此行收获颇丰。南疆瘴气已经开始向东蔓延,不多时,便会抵达离国边境。” 玉屏之后,并无动静。 重甲男人继续道:“南疆积怨颇深,各大宗门都在内斗,不过……阴山和天傀宗已经认清局势,白鬼和墨道人,都愿意立下神魂之誓,弃暗投明,只要娘娘点头,这二位便甘愿俯首,此生为娘娘所用。” 至此。 玉屏后才传来问声。 “纸人道呢?” 寥寥四字,在大殿久久回荡。 往年独占鳌首的南疆三大邪宗,这些年“灰头土脸”,颇为狼狈,阴山甚至被逼得封山退避—— 之所以如此。 便是因为这平白无故横空出世的“纸人道”! “已然查清,不过尔尔。” “此宗诡异,虽能在南疆偏僻之地搅弄风云,但根基薄弱,不足为虑。” 重甲男人仰起头来,朗声开口道:“卑下此次南下,与纸人道内的强者交手……特意斩下两位阴神尊者头颅,为娘娘当做贺礼!” 听闻此言,玉屏后传来一声轻笑。 倒映在烛火中的纤细身影,挥了挥袖。 一位蓝袍宦官从暗处走来,捧两枚宽大木匣,蹑手蹑脚,将头颅取走。 片刻之后。 玉屏之后的女子,端详木匣,看了片刻,喃喃开口:“倒也没看出与其他阴神,有什么不同……那所谓的‘道主’呢?” “道主……” 重甲男人略微有些尴尬,他无奈说道:“娘娘,卑下在南疆潜伏数载,倒是一次也没碰见过所谓的‘纸人道道主’。白鬼对我说,纸人道修士行迹缥缈,意图鬼魅,所以即便他们常驻南疆,也未曾与那位道主碰面。” “哦?” 屏风后的女子来了兴趣。 “这些年,道主称谓,虽在南疆广为流传……可却从未有人见过实迹。” 重甲男人认真说道:“按卑下看,这纸人道不过是玩弄阴谋诡计,见不得光的卑劣宗门。或许这所谓的‘道主’,根本就不存在,又或是境界微薄,所以不敢抛头露面。” 大殿陷入沉寂。 “纸人道的事情,暂且搁置。” 女子拂袖,屏退左右。 待到几位宦官退去,这大殿便显得更加冷寂,清幽。 女子站起身子。 “珰”的一声! 一把飞剑,从屏风那边掠出。 重甲男人瞳孔收缩,女子不过随手一拂,飞剑速度,便几乎超过了他的神念感应范围。 只一恍惚,这飞剑残影便掠至面前。 下一刻,飞剑擦过重甲边缘,迸发出一连串璀璨光火,最终钉入大殿殿柱之中! 嗡嗡嗡—— 剑鸣缭绕。 重甲男人被这凌厉剑气带地向后跌坐而去。 他怔怔看着这把质地普通,最多只有四五品的“劣质飞剑”。 以娘娘的身份,地位,怎会把玩这种残次品? “前几日,去了趟炼器司,无意间看到了这把剑。” 女子笑道:“你看它眼熟不眼熟?” 重甲男人神色复杂,回首定睛望去。 额头有汗珠落下。 他声音沙哑道:“这是……沉疴?” “不错。” “虽然只是赝品,但这把【沉疴】,迄今为止依旧是炼器司给阴神境以下剑修铸造的通用飞剑。” 女子缓缓坐下:“这几日,我总梦见这把剑……” “这十年,整个北海都快被翻了一遍。” 她以手扶额,用力揉着眉心,语气也变得阴冷:“沉疴何在,谢玄衣何在?” 有些问题,其实没那么重要。 但一直得不到答案。 便变得十分重要。 重甲男人连忙向前爬行数步。 他仰首看着大殿尽头高高在上的身影,小心翼翼试探道:“娘娘是觉得,那人没死?” “死……应是死了,不然也不会有这十年太平。” 女子轻轻一叹,自嘲笑道:“只是最近,我总心神不宁。难不成好端端死掉的人,还能再活过来?” 重甲男人怔了怔。 “听闻大穗剑宫重新开山,玄水洞天要择新主。” 女子深吸一口气,沉声吩咐道:“青隼,你去剑宫走一趟,不要声张,把当年的玄衣案重查一遍……无论如何,让本宫有个好梦。” …… …… 大褚,大离两座王朝,南北对立,已有五百年之久。 说是北褚南离,但其实大褚雄踞西北,实力雄厚,版图面积更是接近离国两倍。 五百年前,这座天下,有十个王朝彼此争锋。 十国之乱,最终被两位雄主平定,最终形成南北之争。 也就有了如今的“北褚”,“南离”。 早些年,离国其实要隐隐压过褚国一头,只不过“元气凋零”的灾难来得太快,加上瘴气横生,离国被迫放弃了一大块疆土—— 随后瘴气扩散。 大褚也被迫放弃了一块“废土”,只不过这场灾难,却让大褚吃到了地利优势。 这块被瘴气笼罩,无法生存的疆域,最终形成了独立于两国之外的南疆。 十万大山,若非瘴气,大离占九成以上。 最开始,北褚南离,在南疆边境,各自设下“边戍关卡”,将违背律法的修士,断去修为,流放到南疆地界。 十万大山之中瘴气横生。 可万没想到,这些修士,即便断绝修为,依旧能够在瘴气中存活。 最早的被流放者中,存在几位“大才之人”,硬生生在元气凋零的南疆废土,找到一条“生路”,并且开辟出了各种各样的修行邪法……血祭,尸炼,蛊毒,两座王朝万万没想到,不到百年,南疆邪宗遍立,已然颇具气候,甚至吸引了许多天生资质不足的“修士”前来投靠。 但这也并非坏事。 这个世界,不止是有黑白二色。 无论是大褚,还是大离……其实都需要“南疆”的存在—— 今日是冬至。 对南疆邪修而言,这个日子毫无意义。 瘴气笼罩之下,十万大山常年酷热,四季永夏,偶尔才会有一场降雨。 兴许是大褚寒意过剩。 南疆今夜迎来了一场大雨。 各大宗门,纷纷结阵,接取雨水。 修行者纵有天大神通,能够驭剑日行千里,也逃不过这具凡俗之躯,能修成辟谷的百里无一,更不必说这些邪修……由于修行邪术,七情六欲比他人更胜,想要辟谷难上加难。 若是没有水喝,便是要生饮人血。 人命虽贱,但终归还是天上雨水更便宜些。 天顶阴云密布。 雷鸣震颤。 一座偏僻荒山,两位行脚僧人在此驻步。 南疆虽是邪修地界……但两座王朝并不设置禁足,所以常常会有其他修士踏足此地。 道门,剑宫,佛宗。 这三大教的年轻子弟,常来南疆修行。 当年南疆三大宗风头最为猖獗之时,曾被打压地极其凄惨。 后来,甚至有了“甲子荡魔”的习俗。 “师父,这几日……怎么一个邪修影子都没看见,难不成真被那家伙杀完了?” 小沙弥轻叹一声,道:“再往北,马上就到大褚了,这趟荡魔之行,算是顺利完成了么?” 老僧摇了摇头,并不言语,只握着佛杵,继续往前走。 这几日。 他们一路甚是太平。 路遇几座邪宗,尽数被人荡平…… 抓了一个活口,还未盘问几句,便气绝身亡。 从那邪修口中,二人得知,近些日子“流崇山”地界忽然来了位杀胚剑修,丝毫不顾南疆规矩,遇上邪修便要取其性命。 尤其是修行驭灵之术的“阴山”弟子! 只要报上名号,保证连全尸都不留! 大雨瓢泼。 二人来到一座破旧古庙。 大离王朝推崇佛法,若干年前尚归属离国的南疆地界,诸多山头,都修筑佛寺,庙宇……后来从离国流放的邪修,成立了三大宗臭名昭著的“合欢宗”,其中恰有欢喜佛的禅道修法。 于是这些笼罩在瘴气中的古旧庙宇,便得以幸存保留,免于拆除。 老僧眉头紧锁,驻足于庙宇之前。 时隔百年。 庙宇中的佛气早已被瘴气侵蚀,合欢宗欢喜禅的污秽气息,更是满溢而出。 隔着数十丈,便能看见散落在地的女子破碎衣衫,以及风化多年的森森白骨。 “师父,有人。” 小沙弥耳朵微微颤动,他皱着眉头,低声说道:“听声音,是合欢宗的脏东西。” 庙宇里有激烈震荡之声。 翻云覆雨—— 其中女子哀嚎之声,极其刺耳,穿透大雨,清晰可闻,隐隐还带着求饶之意。 如此场景,实在让人面红耳赤。 老僧缓缓握住金刚杵,低眉说道:“贫僧来自大离王朝,梵音寺,字号法照……” “滚!!” 雨幕中,传来一道阴冷怒喝。 轰的一声,这声音扩散,直接击碎雨幕! “哗啦!!” 小沙弥神色苍白,被震得跌坐在地,虽然早早伸出双手捂住耳朵,但依旧有鲜血自指缝中溢出。 法照则是上前一步,来到小沙弥身前! “轰!!!” 音浪荡开,金刚杵迸发出一道颤鸣,老僧眉须与长发一阵翻飞,缓缓坠复。 下一刻庙宇炸开,无数碎石迸发。 只见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榻,有层层幔帘遮掩—— 那身形纤细的女子披着一层幔帘,声音尖厉爆鸣:“南离的秃驴,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这时候过来?!” 合欢宗主修神魂之术。 而南离佛宗,则是主修体魄。 法照深吸口气,此次他带弟子踏入南疆,便是要降服心猿,弥补炼体之术的最大缺陷。 他伸手将金刚杵掷出。 佛光普照,大雨蒸发,这根佛杵顿时变得金光璀璨—— 但下一刻,法照就意识到了不对。 幔帘内,床榻上,躺着一个宽衣解带的男子。 自始至终,那男子的反应都十分平静,甚至还带着三分享受…… 而反观那位合欢宗“脏菩萨”,哀声遍山,似乎不是在做戏,而是真真正正在求饶! 等等。 这里不止是一位邪修! 是两位! “师父,好像不对?!” 小沙弥也觉察到了古怪。 原先漆黑死寂的山头,忽然多了许多银亮瞳光,黑夜之中响起刺耳的鸦鸣。 “秃驴,出手!” 合欢宗女子尖啸:“我快扛不住这家伙的‘驭灵’术了,再不杀他,我们都要死!” 法照浑浊双眼,忽然绽出一道异芒。 原来这场交媾,并不是合欢宗在压榨炉鼎…… 而是阴山真人,正在以驭灵术,控制合欢宗修士的神魂! “轰隆隆隆!” 金刚杵在空中疾射而出,对准幔帘荡出数十道佛光。 但可惜,已经晚了。 一声尖啸之后,合欢宗女子俯低身子,趴伏在男子赤裸胸膛之上,而后再抬起头,那双眼眸只剩灰暗之色,层层幔帘如剑射出,在一片裂帛声中,金刚杵佛光被床幔缠绕,瞬间黯淡。 法照神色难看,向前一步,递出一拳! “轰”的一声,天地共鸣。 但下一刻,无数鸦群掠来,化为一片黑压压的浪潮,这一拳打出气浪,将鸦潮拦腰击碎,迸溅而出的滚烫鲜血与雨水一同落在老僧面颊之上。 法照怔了一刹。 下一刻。 一道苍白艳丽的面孔,陡然穿破鸦潮,那名被驭灵术操纵神魂的合欢宗女子,犹如吸血蝗虫一般,跃至老僧身上。 她张嘴便咬。 法照连忙立掌,金灿佛身荡出风雷,将其震飞。 但下一刻,他整个人狠狠一震! 一道天音垂降,落在心湖之上! “役——” 这一字,来源于倾塌庙宇之中,缓缓起身的那位驭灵术传人。 法照顿时僵硬。 他不敢置信地盯着那立于大雨中的身影,雨夜雷光闪逝,这身影面容越看越是熟悉。 “伱是……” 法照声音沙哑,无比艰难地开口。 他念出了对方的名讳。 “金……渊?” 阴山三圣座下有十二位得意弟子。 金渊真人,排名第七。 “眼力不错。” 金渊真人微微一笑,说道:“秃驴……你就是最近专门袭杀‘阴山修士’的那人么?看起来不像啊,只有洞天六重境,比我想象中要弱不少。” 浑厚声音在大雨中荡开。 男人缓缓合上衣衫,无数黑鸦围绕着他旋转。 法照还想开口说些什么。 但…… 驭灵术落在心湖的那一刻,他整个人的神魂,都只能用来防守。 “又或者是你?” 金渊真人厌恶地望向地上小沙弥,讥讽笑道:“驭器境,更弱。” 小沙弥面色苍白。 轰! 雷光再次响起。 金渊真人怔了怔,他皱着眉头,望向小沙弥身旁…… 这里多了一道身影。 一道身着黑衣,戴着斗笠,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年轻身影。 他很确信,就在上一瞬,这里空空如也。 “又或者,那个人是我呢?” 斗笠少年的声音,在山头回荡,压过了雷鸣,也压过庙宇的鸦叫。 “……” 金渊真人神色有些难看。 他望着少年。 这少年身体里的元气并不多,看上去甚至还不如小沙弥! 但这,恰恰让他感到恐惧。 “金渊真人,久仰大名。” 谢真摘下斗笠,丢在地上,轻声说道:“我在南疆等了一个月,终于等到你。” 第2章 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轰隆!” 一声雷鸣,谢玄衣随手丢弃的斗笠坠落在地。 溅起漫天雨水。 无数水珠自地面弹起,映照出倾盆大雨之中掠过的一抹银光。 金渊真人先行下手,他拔出佩刀对准黑衣少年掷出。 长刀击碎雨幕,划出一道笔直长线。 黑衣少年并不后退,反而前踏一步,以极小幅度偏转头颅,与刀芒擦颊而过。 但这把长刀并未落空,在金渊真人心湖操纵之下,长刀掠出十丈之后骤然悬停,来到合欢宗女修士面前,被驭灵之术笼罩心湖的女修士毫不犹豫握住长刀,自后方袭杀而来,“珰”的一声,长刀斩在少年身上! 黑衫被撕开一道缺口,然而长刀斩切血肉,却是发出了清脆如敲铁的硬响! “炼体者?” 见此一幕,金渊真人只是嗤笑一声。 他不怕炼体者,即便是金身境,只需把控距离,不被近身,便也没什么好惧怕的。 眼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那法号法照的梵音寺老僧,被数百只黑鸦包裹,悬空离地三尺,再过片刻,驭灵之术就可以完全掌控他的心湖! 阴山修士,专修神魂之道! 而炼体者的神魂,最为脆弱! 长刀粘附在少年肩头,合欢宗女子想要抽手离开,却发现一股诡异劲气,自对方身上散发而出,竟是将自己也牢牢定在原地。 下一刻,整座天顶苍穹都迸发出一道沉闷轰鸣。 “轰”的一声! 一道粗壮雷霆自天顶坠落,径直劈落! “???” 合欢宗女子根本来不及躲闪,只是微微抬首,整个人便被雷霆砸中,她口中迸发出比先前凄厉百倍的哀嚎。 南疆邪修,畏惧大日,畏惧雷法。 一切浩然之物,都是阴祟克星。 雷光如瀑,冲刷山顶,跌坐在地的小沙弥怔怔看着这一幕,那个身形妖艳的女子在滚烫炽热的雷光洗涤之下逐渐变得焦黑,湮灭,数息之后……原先还“粘附”在一起的两人,只剩下一個。 那一个,毫发无损。 大雨冲刷着合欢宗女子尸骸的残屑。 雷法将其湮灭。 所谓挫骨,扬灰,大抵就是如此。 一张泛黑,破碎的符箓黄纸缓缓飘落,坠到小沙弥面前,上面以晦涩文字刻画着古怪阵符。 “浩然雷法,你是道门的人?” 金渊真人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他眯起双眼,看着不远处的黑衣少年,“我怎么听说,前些日子放话专杀阴山修士的那位,是个剑修……阁下到底何方神圣?” “剑修也好,道门也罢……都不重要。” 少年面无表情道:“你只需要知道,我专杀阴山修士,这句话,是真的。” …… …… 谢玄衣注视着眼前黑鸦环绕的金渊道人。 滂沱大雨,闷雷轰鸣。 鲤潮城诸事平定之后,大穗剑宫的开山消息依旧没有传出,趁着这空闲……他正好南下。 谢玄衣向来恩仇分明。 当年阴山白鬼,追杀他三千里。 如今他拿回本命飞剑,自然要把这笔账好好清算一下…… 和白鬼的仇,便先从白鬼的弟子开始结算。 阴山白鬼座下有十二位得意门生,好几位已经晋升阴神境,不过这金渊真人,却还是差了些火候。 也是因为玉珠镇的重雾道人提了一嘴。 于是谢玄衣决定,先从金渊真人下手。 南疆地界极其广袤,由于近些年“纸人道”的壮大,阴山已经封锁主宗,退避三舍,但白鬼麾下有好几位弟子,并未遵守“规矩”……南疆如此之大,难不成还全都让给纸人道? 金渊真人一人便占下数十座山头。 南疆邪修之所以能够快速发展壮大,便是因为这帮人没有底线,无论是拜师还是收徒,都极其随意。 金渊真人开山的消息传出,立刻吸引了许多邪修关注。 他们知道,不是所有都有机会拜入白鬼麾下,如今能够拜金渊真人为师,亦是一桩“大造化”。 于是,这数十座山头,短短数年便从人烟荒芜,变得人丁兴旺。 对于这种行为,阴山主宗并不抗拒,反而无比“欢迎”。 拜了金渊为师,同样是阴山门下,如此一来也算是为主宗“壮大声势”了。 “少年郎,我看你十六七岁,正是年轻,既有雷法傍身,也会炼体之术。” 金渊真人幽幽开口:“这一身行头,想必出身不错,何必要来南疆寻晦气,如果你现在退去,我可以既往不咎。” 刚刚短暂交手片刻。 金渊真人依旧没看出这少年的元气境界。 这家伙,怎么看怎么像是筑基。 可刚刚轻描淡写一张雷法符箓,直接瞬杀了驭气境巅峰的合欢宗修士。 如此诡异的战斗表现,让金渊真人警惕起来—— 他并不准备直接和这少年开战,尽可能拖延时间……再过片刻,他就可以侵蚀这金身境老僧的心湖,到时候己方便有两位洞天加持!驭灵之术的强悍之处,就在于偷袭神魂,以及以多打少! 其实这几日山头被剿的消息,他早就听说了。 金渊真人第一反应,是纸人道作祟! 只不过观察数日。 他发现这剑修少年的行事风格与纸人道截然不同,直来直去,焚尸灭魂,完全就是为了“杀人”而“杀人”! 这纯粹是与阴山积有旧怨! “轰隆隆隆!” 然而谢玄衣并没有给金渊真人拖延时间。 他开始奔跑,同时袖中滑出十数张雷法符箓,直接向着天顶掷出! “???” 这一幕让金渊真人瞳孔骤缩。 刚刚那张“浩然雷符”,价值不菲,寻常道门弟子出行,也就随身携带三五张。 这少年一出手就洒出一片! 经由先前那道符箓作用,整座小山山顶都变得格外明亮,无数雷霆都被吸引至此—— 此刻浩然雷法再次降下。 数十道粗壮雷柱,对准山顶劈落而下!顷刻之间,整片漆黑天地被渲成一片银白! 无数黑鸦迸发出凄厉叫声! 它们本就蕴含阴祟之气,被阴山术法污浊之后,遇雷则死,而且直接炸开,泼洒而出的污秽鲜血,也在瞬间被雷法洗涤焚灭—— 金渊道人暴退百丈,他踩着一片黑鸦,高高悬空,远离这片山顶雷池。 而那几乎侵蚀老僧九成心湖,即将大功告成的“驭灵之术”,也在此刻,被雷法强行打断—— 悬空的法照缓缓落地。 老僧喷出一口鲜血,轰然倒地,小沙弥不管不顾,跌跌撞撞向着师父跑去,将其搀扶而起,这一路上,雷池密密麻麻有数十道落雷荡漾,它们仿佛具备“人性”一般,只是洗涤污秽,没一道落在沙弥和老僧周身。 在此刻金渊真人的眼中,这座被道门符箓撑起的雷池,完全就是为保护佛门师徒二人,刻意撑起的巨大屏障。 如此一来。 引雷法的目的便十分了然。 只是单纯为了逼退自己。 换而言之。 那少年……要和自己一对一单挑! 金渊真人一个恍惚,忽然发现,那绚烂耀眼的雷池之中,没了黑衣少年身影。 便在此时,一道清冷声音,在背后响起。 “今日,既分生死,也决高下。” 金渊真人心湖一凉,他猛地转身,怒吼一声,张开双手,胸前一座漆黑洞天就此浮现。 数千阴鸦掠出。 整片天幕都被嘶哑叫声填满—— 阴山修士,自然不是只有“驭灵术”这么一招。 驭气境后,驾驭阴物数量变多…… 阴山修士,便借鉴剑修的“剑气开屏”,缔造了一门术法。 剑修有飞剑,阴山有阴灵。 只需三百飞剑,便可以制造出铺天盖地的开屏景象。 阴灵数量足够,一样可以做到—— 这几日,金渊真人找了处偏僻山头,闭关静修,大肆炼化阴鸦,为的就是今日! “杀!!” 数千阴鸦铺天盖地掠出,对着那与夜幕齐黑的少年剑修撞去。 这阴鸦,每一只都蕴含着杀意。 以及驭灵之术的“烙印”! 他要堂堂正正碾压过去,同时将这难得的好胚子抹除神魂,直接收入麾下! 只一瞬间,谢玄衣便被阴鸦淹没。 而下一刻。 金渊真人面容浮现一抹绝望。 被鸦潮吞没的少年,黑衣破碎,露出璀璨金身,以及熠熠生辉的金灿眉心。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年纪轻轻的少年郎,神魂境界竟然比自己还高,简直是固若金汤,无论是阴鸦扑击,还是神魂锥刺,都完全无效。 谢玄衣面无表情,目光自始至终都凝落在金渊真人身上。 此刻,他遥遥伸出手掌,将其对准金渊。 “锵!” 漆黑天地之中,忽然掠出一道金灿辉光! 这是一把飞剑。 一把生出许多裂纹,但依旧锋锐的飞剑。 “嘶啦!” 一线金光,贯穿鸦潮,贯穿金渊道人的手臂—— “???” 金渊真人怔了一刹,他低头,看见自己被贯穿的那条手臂,在空中抛飞。 鲜血翻滚。 那缕金光去而复返。 将他另外一条手臂也就此切下。 谢玄衣隔着百丈,缓缓握拳。 “嗡!” 鸦潮尽头,金灿飞剑瞬间围绕金渊真人转行数十上百圈! 无数剑气迸发撕裂! 一团血雾彻底爆碎! 阴山主宗,白鬼座下十二真人,道号金渊。 自此,除名。 第3章 剑气洞天 大雨滂沱,群鸦嘲哳。 谢玄衣落回雷池小山,漫天翻飞的雷法符箓逐渐黯淡,那撕开半边夜幕的浩然正气缓缓散去。 金渊真人身死道消,被驭灵的那些“阴物”并没有得到自由。 这驭灵之术,既邪祟,也霸道。 一旦被操纵心湖,便只能沦为“玩物”,一旦尊主暴薨,这些奴隶须得一同赴死。 漫天阴鸦,纷纷扬扬坠落,在地上溅出一个个猩红血坑。 小沙弥哪里见过这等妖异场面,面色苍白,一个劲转动佛珠,默念佛经。 法照在搀扶之下,缓缓坐直身子。 “多谢施主相助。” 老僧沉声吐出一口郁气。 “不必客气,南疆险恶,二位好自为之。” 谢玄衣瞥了眼二人,并未多说什么,捡起斗笠,甩去水渍,转身就要离去。 他来南疆,是报当年北海追杀之仇。 阴山主宗封山,便正好拿白鬼徒子徒孙出气,顺便以这些邪修血液,替沉疴重新开锋。 至于救人? 只是刚好赶到,顺手而为。 若是先前放任不管,金渊道人将这老僧炼化,便会平添一大助力,给自己增添不少麻烦。 “施主请留步。” 法照强行起身,杵着金刚杵,向前踏了一步。 风雷之声,在小山顶上震荡。 谢玄衣身子站定,缓缓回过半边面颊。 “施主如此年轻,无论根骨,还是资质,都乃上上之姿,万中无一,可谓人中龙凤。” 法照正色告诫:“可贫僧观施主面相,印堂发黑,有妖气缠身,南疆邪祟诸多……妖物也不少见,施主千万小心。” 妖气缠身? 谢玄衣闻言,心底长叹一声。 他彻底转过身子,将斗笠横在胸前,道:“早就听闻,梵音寺高僧可以观相识人,既然今日有缘……不如大师再仔细看看。” “……嗯?” 法照定睛看去。 那少年摘下斗笠之后,露出一双幽邃双眼。 与之对视,便仿佛置身大海,无垠星空。 众生之相,映入眼帘。 “这这这……” 法照摇了摇头,只是看了数息,神海便一阵眩晕,幸好紧握金刚杵,否则就要当即跌倒。 在小沙弥搀扶之下,法照堪堪稳住身形脚步。 “贫僧道行太浅。” 缓了许久,这才开口,满脸惭愧之色:“小施主功参造化,贫僧看不穿……看不穿……” 谢玄衣轻轻嗯了一声。 他重新将斗笠戴上…… 梵音寺这位老僧,能看出自己“妖气缠身”,确有三分本事。 于是便有了后面的摘斗笠对视。 难得碰到一位“慧眼如炬”的佛门高手,正好用来测试秦百煌炼制的“众生相”,能不能瞒天过海。 此次测试的结果,让谢玄衣稍稍安心。 “二位往这個方向,前行二百里,便可离开南疆。” “近日瘴气扩散,群魔乱舞,原路返回,只怕无法安全回到离国。” 谢玄衣伸手指了一个方向,平静道:“我知晓二位乃是抱着‘荡魔’之念,踏入南疆的苦修者,但既然已经横贯南疆,何不入世,多救些无辜生灵?” 说罢,取出厚厚一沓浩然雷符。 佛门之中,有一部分苦修者。 他们踏入南疆,不为存活。 荡魔,荡魔。 自然是要清剿邪祟,荡除魔头! 这一行要跨越数千里,横穿十万大山,其间自然会遇到许多邪修。 能活下来的,十不存一。 小沙弥目瞪口呆,接过这捆在一起的雷法符箓,他当然知道道门雷法天下无双,可这雷法符箓数量……未免也太多了些。 “拿着保命。” 谢玄衣拍了拍小沙弥脑袋,淡淡道:“你师父受伤了,照顾好他,从大褚出境,慢慢走回离国,听得明白吗?” 小沙弥拼命点头。 法照望着眼前少年,神色复杂。 “小施主有大仁义,今日救命之恩,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法照按着弟子肩膀,与自己一同深深揖礼,诚恳问道:“不知施主可否告知名讳?” “……” 谢玄衣按下斗笠,轻声笑了笑。 二人再抬头,满山只有翻飞的残破符箓。 那袭黑衣,已是不见踪影。 …… …… 南疆瘴气深处,一座偏僻荒山山腹之中。 火光缭绕,黑烟袅袅。 “谢真,我能不能不吃它?” 身着红衫的小姑娘,坐在篝火旁,看着这木架上翻滚炙烤的阴鸦,可怜巴巴哀求。 “你是妖,不是人。” 谢玄衣摘下斗笠,淡淡说道:“这地方没什么吃的,别那么讲究……阴鸦拔了毛,就当是山鸡。” 这后半句话,倒也没说错。 阴鸦在凰妖面前,还真与“山鸡”无异。 “……” 姜凰内心天人交战,她望着烤架上黢黑冒烟的阴鸦,又低头望了望咕咕叫的小肚子,最后狠下心来,恶狠狠咬了一大口鸦肉。 “不用给我留了。” 谢玄衣看着篝火上的漆黑鸦肉,皱了皱眉:“幸好……我已经辟谷了。” 幸好? 这是人说出来的话? 姜凰愤愤委屈道:“白漪姐姐说得没错,你就是会说点好话!离开鲤潮城后,跟着你,压根没吃过一顿好的!” 妖族的修行岁月,比人族要忐忑,也要漫长。 启灵化形之前,往往需要大量的时间。 而一旦化形。 她们的成长速度,便会变得极快。 短短一月,姜凰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最显著的变化,就是她的脑袋,变得“灵光”了许多。 刚从烬离山带回来的时候,小家伙每天屁颠屁颠跟在谢玄衣后面,讨吃讨喝,捂着嘴巴也管不住她叫爹叫娘。 现在,谢玄衣就是逼着她叫。 她也不愿意了。 虽然外貌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但她的智力大概从七八个月,进步到了七八岁。 所谓七岁八岁狗也嫌。 这个年龄的人类孩童……大概表现就是叛逆,以及无法无天。 姜凰已经没先前那么乖巧了。 偏偏小家伙记性好,跟着邓白漪的时候,记了一大堆絮絮叨叨的“金句”。 现在天天拿来数落谢玄衣。 谢玄衣也不怎么在意。 “真可惜,你没跟着白漪姐姐一起离开。” 他淡淡回呛了一句:“不然现在应该会变成道门的守山兽,又或者被唐斋主拔了毛在烤架上烤了?” 毕竟只有七岁八岁,怎么和自己这种活了两世的人斗? 目前的唇舌之争。 都还是以自己大获全胜告终。 “……” 姜凰吃了个瘪,阴鸦也差不多吃完,勉强填饱肚子之后,她不再找谢玄衣麻烦,而是好奇问道:“你可不可以再说一遍我的来历?” 所有人都会问,自己是从哪来的。 姜凰也不例外。 而对于这个问题,谢玄衣向来不避讳回答。 谢玄衣一边收拾篝火,一边草草说了遍玉珠镇的故事。 “……嗯,故事的经过差不多就是这样。” “伱听不太懂的话,就这么记着好了,你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只不过碰巧被我捡到了。” 烬离山是火山。 火山喷发的时候,谢玄衣捡到了姜凰,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倒也没有说错。 小家伙听得愁眉苦脸。 目前为止,姜凰已经接受了自己是妖的事实。 她也十分清楚,北褚和南离两座王朝对妖的态度……都是一致的。 要么杀掉,要么奴役。 “所以,我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姜凰揉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还有,你都混成这样了,为什么还养着我?为什么不把我直接卖掉?” “卖掉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谢玄衣挑了挑眉,淡淡道:“如果你再挑三拣四,嫌弃吃的不好,或许我明天就会把你卖掉。” “……” 姜凰再次吃瘪,她气鼓鼓地双手叉腰,但又不敢多说什么。 最开始,她眼中的谢真没什么不好的。 而现在,谢真浑身上下都是缺点,没有一点好处。 这样糟糕的家伙。 自己先前是怎么想的,一口一个爹!还叫个不停! “吃饱了,该睡觉去了……” 谢玄衣挥了挥手,替姜凰结了座清净阵。 看到小家伙气鼓鼓的样子。 谢玄衣笑着哄道:“放心好了,苦日子已经快熬完了,再过几日,我带你离开这鬼地方,去外面吃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肉包子?” 小孩子的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姜凰眼神一亮。 她先前眼中积累的郁气,仅仅是听到肉包子三字,就一扫而空。 “当真?” “自然是真……我何时骗过你?” 谢玄衣无奈说道:“先前离开鲤潮城时,我为你打包了那么多的食物,如若你省着点吃,哪里至于现在吃阴鸦度日?” 姜凰苦兮兮道:“那我肚子饿,怎么办?” “好好睡一觉吧。” 谢玄衣拍了拍小家伙脑袋,七八岁的小姑娘总是最好哄的。 没过片刻。 姜凰就乖乖进了清净阵,安然入眠。 谢玄衣等她入眠之后,也替自己结了座清净阵。 今夜是个好日子。 不仅仅是金渊道人身死道消的日子…… “嗡。” 剑鸣回响在山腹之中。 一把破碎的飞剑,悬浮在谢玄衣面前,伸指轻弹。 剑鸣震荡,久久不息。 “击杀邪修三百一十四,阴物一千七百余。” “沉疴剑芒,终是恢复了一些……”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向下看去。 不死泉已经占据整个丹田,无数金灿雾气缭绕扩散,这座丹田规模,远胜同境修士十倍! 元气,神魂,体魄。 这三条路,如今谢玄衣都在修行。 而进境最快的,自不必说—— 剑修之路,谢玄衣早已走到了即将登顶的那一步。 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重塑“剑气洞天”。 只是被【大道笔】束缚缠绕的沉疴,如今已经产生裂纹。 而且有整整十年,谢玄衣都未与本命飞剑产生联系。 想要重塑洞天。 最好是先与飞剑建立稳定的联系。 这段时间。 谢玄衣在南疆杀邪修,不仅仅是在清算,亦是在修行。 今日。 便是他重塑剑气洞天的日子! 第4章 心魔,谢玄衣(上) 丹田,乃是衍化洞天之地。 剑修在第三境“驭气”之时,便会开始熔炼本命飞剑……而下一境“洞天”,便是要将本命飞剑,放入丹田之中,开辟出一座崭新天地。 所谓洞天二字,便是因此而来。 “轰隆隆。” 雨夜的风雷之声,掠入石窟。 伴随着剑气铮鸣,谢玄衣缓缓闭上双眼。 “嗡!” 沉疴悬浮来到谢玄衣眉心,一点寒芒,将整座石窟映满,清净阵中荡出数千数万枚剑影。 沉疴剑意,一点一点进入谢玄衣身体之中。 因为不死泉之故。 谢玄衣的丹田位置,变得异常宽阔。 寻常驭气境修士,丹田恐怕只有他的十分之一。 按理来说。 如此空旷的丹田,凝炼洞天,也要轻松许多。 但情况恰好相反。 短短十数息,谢玄衣面色便一片苍白。 沉疴剑身之所以会开裂,便是因为【大道笔】的遗留道则太过强大。 这些日子,谢玄衣以本命飞剑击杀阴物,炼化邪祟,算是“擦拭”了一番剑锋。 但飞剑剑身的裂纹缝隙之中,还残留着北海陵的大道道则…… 剑意掠入丹田位置。 北海陵的大道道则,顿时扩散开来! 谢玄衣痛苦闷哼一声,并没有停止剑意的引入……他很清楚,重塑剑气洞天最大的困难,便在于此。 想要帮助【沉疴】褪去裂纹。 就需要击碎北海陵的残余道则。 其他修士塑造剑气洞天,是熟悉本命物,并且一点一点建立联系。 而自己…… 则是已经走过了这一步。 他要做的,是与【沉疴】一起,清除【大道笔】的遗留道则! …… …… 大道漫漫,永无止境。 修行者追求长生。 而长生路上,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人非圣贤,孰能完美? 炼气,筑基,驭气,洞天,阴神……这五大境界,越往后越难,修到半途,许多人都会面临一个极大的问题。 心魔。 修行,不仅仅是与天斗,更是与自己斗。 与自己斗,便是与心魔斗。 当然,也有极少数的“天骄”,“妖孽”,自修行开始便一帆风顺,直至“死去”,也没有所谓的心魔。 这样的人,少之又少。 上一世的谢玄衣,恰是其中之一。 他自大穗剑宫出世,打遍四境同阶无敌手,二十余岁便成就阴神,甚至登顶剑道魁首。 这样的人,怎会拥有心魔? 什么人,什么事,能让他留下心魔? 但这一世,则不一样了。 【沉疴】飞剑的剑意刺入丹田之中,谢玄衣感到了无尽的寒意。 他闭上眼,石窟内的风雨雷鸣尽数消失。 在这一刻,他好像回到了棺里。 准确来说。 好像回到了坠入北海的那一刻。 再睁开眼,谢玄衣站在了一汪死寂的湖水之上。 他对许多人搜过魂。 也看过许多人的心湖。 而这里,与那些人的心湖都不太一样。 这是他自己的心湖,一片苍白,像是结了冰,几乎没有涟漪,也没有声音。 这更像是一个死去多年之人的心湖。 谢玄衣静静站着,他看着对面十丈之外,那生出许多裂纹,不断挣扎,却被无数道则困缚住的【沉疴】。 “因为【大道笔】的道则,进入我的身体……” “所以我被拉入了神魂幻境中么?” 谢玄衣沉默地看着眼前景象。 “亦或是……” “我强行凝炼剑气洞天,引起了心魔?” 整个世界一片死寂。 直到第二道身影的出现。 平静如镜的心湖缓缓荡出一圈涟漪,阴翳之中缓缓走出了一道年轻,瘦削,面色苍白的身影。 那個年轻人来到了沉疴旁。 站定身子。 望向了谢玄衣。 风吹过,心湖倒映出两道几乎一模一样的年轻身影。 同样的黑衣黑发。 同样的五官俊美。 但不太一样的是,如今谢玄衣,比当年的自己,要更加“年少”一些,眉眼间的杀意,也要寡淡许多。 心魔。 看到心湖对面,那个熟悉的“自己”缓缓走出。 谢玄衣忍不住长叹一声。 这并不出乎意料。 玉珠镇醒来之后,谢玄衣内心总会回荡坠入北海的画面—— 青州之行,为了掩人耳目,他戴上了面皮。 出于愧疚,救下姜凰,却没有说出当年真相。 在北海陵中,他拒绝了楚蔓临死前想见一面真容的请求。 这些片段,这些在心湖中只占据了极小极小一瞬的片段,却总是在入定之时掠过眼帘。 从那一刻起。 谢玄衣便知道,这一世的自己,已经有了“心魔”。 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东西。 大概就是那个死去的“自己”。 …… …… 两个近乎一模一样的谢玄衣,站在这片死寂无波的心湖之上。 谁也没有开口,谁也没有说话。 微风拂过。 如果不是谢玄衣注意到,自己神魂已经开始龟裂……那么这场寂静,或许还会持续更久。 从沉疴剑意进入丹田的那一刻。 剑气洞天的凝聚便已经悄然开始。 洞天境,往往是一气呵成,向来没有“反复冲关”的说法。 如果某位修行者凝聚洞天失败……那么想要再来一次,便要难上十倍百倍。 一次冲关失败,不会付出什么代价。 可二次失败,丹田可能会就此破碎,冲关者非但无法凝炼洞天,还可能从“驭气境”跌落,甚至可能连“炼气士”都不如,成为一个普通凡俗。 此刻,谢玄衣知道。 外面世界的“自己”,恐怕情况已经不太妙了。 剑意入体,洞天未辟。 躯壳已经产生不适,如果自己还不能及时克服心魔,那么此次洞天开辟,很可能会以失败告终! 于是谢玄衣看着十丈外的自己,认真问道:“抱歉,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心魔……接下来该怎么做?” 心魔,是最大的敌人。 遇到心魔,自然是……杀! “嗖!” 不等谢玄衣话音落地,心魔谢玄衣率先行动,他忽而由极静转入极动,蓦地伸手握住那把悬在近前的沉疴,两指抹过,震出滚滚雷音。 一缕剑气激荡而出,将死寂心湖一切两半。 谢玄衣单手压下。 “轰隆隆!” 那一缕剑气与整面心湖被直接抚平,滚滚雷音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心魔谢玄衣抬手一掷。 嗡! 那把被道则缠绕的破碎飞剑倏忽飞出,转瞬间抵达谢玄衣面前。 谢玄衣双手合十,将剑锋压在掌心之中。 无数漆黑剑意自剑面迸发而出! 仅仅一瞬,便在掌心震荡数十次! 谢玄衣神色无比凝重。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心魔。 也是他第一次明白,修行者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这番话的含义。 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 正是第一世时,即将踏入洞天境的自己! 此刻从沉疴剑身中激荡而出的剑意,偏执而又孤僻,带着浓浓杀意,近乎一瞬间就将整具躯壳灌满。 那个时候的自己,出手极重。 一旦出剑,便要见血! “嘶啦……” 对抗数息之后,谢玄衣双手被震出血迹,但飞剑饮血之后,并没有更加疯狂,反而变得安静下来。 他硬生生靠着强悍神魂,将飞剑沉疴上的杀念抹去! 然后将自己的意志,注入飞剑之中! 心魔谢玄衣,不是沉疴的主人。 他才是! 下一刻,那瘦削凌厉的黑衣身影贴身而来,谢玄衣被迫松开飞剑,与之厮杀,当年十七八岁的自己,想要兼修两条剑道,于是既锤炼神魂,也锤炼体魄,那时候他在莲花峰中,常常一闭关就是数月,不仅修行剑道,也在参悟剑宫前辈所留下来的“拳脚杀伐”之术! “铛铛铛!” 心湖之上,迸发出刺耳入骨的金铁交撞之音。 两道黑衣撞在一起,两具看似瘦弱的躯壳,竟然迸发出犹如龙象的恐怖摧残之力。 一时之间,整片心湖被打得接连炸开水柱。 两人竟是难分伯仲。 如果不是此次与心魔相见,谢玄衣根本不知道,当年的自己有这么强。 他本以为,在“不死泉”滋补之下,自己这接近金身境的“体魄”,比当年要强上太多。 可如今他发现,自己错了。 当年的自己,浑身上下,都蕴含一往无前的杀意,一招一式,都是奔着取人性命而去…… 这股凌厉气势,弥补了体魄上的不足! 如果换成心魔谢玄衣,去参加北海陵的那一战…… 或许南疆邪修四人,会死得更快,也更凄惨! “轰隆!” 真正的高手厮杀,其实胜负只在一瞬之间,只有实力极其相似的两人,才会酣战数个时辰之久。 而这一战。 则是在心湖世界,持续了整整一夜! 大雾被打得破碎,死寂心湖更是被无数剑意切割成无数破碎的镜面! 两道身影的情况都很糟糕。 心魔谢玄衣,杀意旺盛,硬生生凭借着不要命的凌厉攻势,一次一次发起进攻……但可惜吃了太年轻的亏,几乎每一次交手都会落入下风,打了一整夜,浑身上下都是伤痕。 而谢玄衣虽然占据上风。 但他的情况,则是更加糟糕。 锋锐至极的沉疴剑意,在身体内四处游荡,由于洞天未辟,没有去处,于是神魂刺痛愈发强烈。 两人打到最后,拳脚之争已然分不出高下。 最后便是两缕神念,不断争夺沉疴,飞剑不知几次易主。 最终。 谢玄衣扛着神魂剧痛,彻底夺取了飞剑掌控权,沉疴飞剑上缠绕的大道道则被尽数抹去,这一剑于咫尺之间,激荡而出,洞穿那个当年年轻意气风发的“自己”,从眉心位置没入,了结了心魔性命。 “咚”的一声。 谢玄衣单膝跪在心湖之上。 他看着坠入湖中,不断下落,最终隐没身形的心魔。 一如看着当年坠入北海的自己。 第5章 心魔,谢玄衣(下) “咚”的一声! 整个世界归于死寂,这声音像是鱼儿砸破冰面的坠湖之声,也像是心脏停止跳动的最后一道鼓声。 谢玄衣注视着那个远去的“自己”。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心魔。 神魂剧痛在此刻抵达了巅峰,脑袋里仿佛刺入了一把刀子,狠狠搅动! “唔。” 谢玄衣用力按着额首。 这种痛苦无法用言语形容,无数切碎的回忆在心湖中翻滚。 当年坠入北海的画面。 忽然强硬且蛮横地插入脑海。 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自己是胜出的那一个,还是失败坠湖的那一個…… 深深坠入心湖的“心魔”,早已没了身影。 但雪白湖面上却是忽然生出了无数涟漪,围绕着谢玄衣旋转,紧接着一双双苍白之手伸出,攥住了谢玄衣的衣领,衣袖。 他咬着牙望湖面看去。 这一双双手,都是当年坠入北海的“自己”。 它们拼命向着湖面挣扎,拼命想将自己拽入死海之中。 心魔,便是修行者内心最恐惧的东西。 它们从来就没有生命。 所以…… 它们不会死。 “你们……” 谢玄衣看着这一张张苍白面孔,轻声笑了笑,道:“是想拉我下去,再体验一次死亡么?” 沉默片刻之后。 他不再对抗,而是任凭这一双双手发力,将他拽下。 熟悉的,冰冷的,刺骨的寒意,自下而上,将整个人浸满。 他再次跌入北海。 谢玄衣在与心魔交战之时,问过自己。 他的心魔,当真是自己么? 他不愿以真面目,不愿重蹈覆辙,不愿再来一次。 或许,不是因为害怕当年的“自己”。 只是单纯的害怕……“死亡”。 只有体验过濒死感觉的人,才会明白这种滋味。 谢玄衣浸入心湖死水之中,像是回到了玉珠镇的那口棺里。 他看着一张张围绕着自己的苍白面孔,密密麻麻,围绕着他的前后左右……那些都是“死去”的自己。 先前坠入湖底的心魔谢玄衣,只是其中之一。 熟悉的窒息感,涌上心头。 整个世界,一片漆黑。 但这一次,有所不同……这个世界,还有一抹光亮。 那抹光亮,来自于心湖上方。 谢玄衣伸出手。 他轻轻招了招。 下一刻—— “轰隆隆!” 心湖轰然炸开,一把飞剑撞入湖水之中,剑身散发出的金芒,将幽暗漆黑的心湖照得亮如白昼,一张张苍白面孔纷纷惊恐避退,在无数道死寂目光注视之下,飞剑沉疴掠入谢玄衣抬起的手掌之中。 而后。 谢玄衣握剑。 斩下。 这漆黑如棺的心湖,就这么被一切两半,支离破碎。 …… …… 今夜的南疆。 下了很大的雨,打了很大的雷。 但谢玄衣闭关的山窟中,结了两座清净阵,将雨声雷声尽数格挡开来。 如果待在清净阵中,便只会听到毛毛细雨敲击山体的轻微噪声,以及淡淡的闷雷声响。 不过。 清净阵只能隔绝声音,无法隔绝景象。 数十张悬浮于空的符箓,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那座稍小一些的清净阵中,忽然有一道身影坐了起来。 黑暗中亮起了一团火。 不是篝火,也不是符箓。 而是眼瞳。 姜凰坐直身子,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座更大一些的清净阵。 她的目光越过符箓,越过熄灭的火堆,落在清净阵中盘膝而坐的少年身上。 这双燃着火的眼瞳,没有任何神色波动。 只有无尽的冷漠。 如果有人与这团燃火之瞳对视……只会感受到寒意。 这不像是火,更像是冰。 “……” 由于风雷之故,山窟外的世界很吵闹。 由于符箓之故,山窟内的世界很安静。 姜凰低下头,她注视着自己干瘪枯瘦,犹如柴木的双腿。 在尝试站起身子,以失败告终之后。 那双始终木然的眼瞳中,浮现出一抹自嘲之色…… 她环顾一圈,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粗制滥造的木质简陋轮椅,以及两个更加简陋的柏木拐杖。 片刻之后,她一点一点,挪动躯干,坐在了木质轮椅上。 而后拨开困住自己的清净符箓。 她获得了“自由”。 准确来说,是在这山窟中自由行动的“自由”。 姜凰一点一点转动木质轮椅的车轮,缓缓来到了那座大些的清净阵正前方。 在这里,她可以看得很清楚。 此刻自己面前,一个黑衣少年,正在默默静修。 二人距离不过十丈。 虽然谢玄衣佩戴着众生相。 但“姜凰”还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有些人,过上一百年,她都不会忘。 谢玄衣,就是其中之一。 小姑娘眼神之中浮现出一抹厌恶,以及……一抹惧怕。 她凝视谢玄衣之时。 那把高悬在谢玄衣头顶,不断震颤的飞剑,也在凝视着她。 千丝万缕的剑意,已经布满整座大清净阵,只要她敢踏足一步……这剑气就会立刻释放。 这也是谢玄衣刻意分开休息,并且布置两座阵法的缘故。 如果只结一座清净阵,那么今夜闭关冲击洞天的剑气,很可能会伤害到姜凰。 “……” 红衣小姑娘咬了咬牙。 十数年前的记忆浮上心头。 人族北狩,自己与谢玄衣斗法,被斩断双腿,送至皇城…… 这一幕幕痛苦回忆,掠入心湖,让她整个人的面色都苍白了三分。 接着就是一片空白。 记忆断档。 幸运的是,她还没死。 更幸运的是,她如今又与谢玄衣相逢了! 报仇机会近在眼前。 虽然眼前这座大清净阵隔绝了内外声音。 但她能够感觉到,此刻谢玄衣正处于破境的重要关头,只要自己出手,将其重创,不仅可以破坏他的大机遇……也有机会让他万劫不复! 轰的一声! 姜凰抬起手掌,那白皙如玉的掌心忽然燃起一团璀璨光焰。 只不过。 那悬于清净阵外的木质轮椅,最终没有继续往前推进—— 姜凰神色阴晴不定,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每个修行者都会有心魔。 妖修,也不例外。 她的心魔……不是别人,正是谢玄衣。 当年那一战,她输得很彻底。 身为凰血大妖,她从未输给过任何一人。 如果没有当年那场意外,她便注定会成为妖国未来的“大尊”之一! 越是骄傲的人,越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 而越是这样的失败。 越让人感到害怕,惊恐,畏惧。 虽然不知道对方出了什么差错,但很显然,修为大跌,远不如从前。 姜凰心里清楚,这可能是自己“此生仅有”的机会—— 一旦错过,便不会再来。 可她不敢。 她害怕这一切都是假象,一旦自己踏入清净阵,谢玄衣的剑气便会爆发。 谢玄衣遭遇了“意外”,她亦是如此。 正当她犹豫之际。 那笼罩大清净阵的剑气,剧烈波动起来,无数金灿元气在谢玄衣身上亮起,沉疴不再震颤,而是恢复稳定。 一百零八座大窍,每一座都如供奉神灵的壁龛,亮起火光! 而每一缕火光,都与本命飞剑共鸣,最终连绵而成的长线,编织成一座金灿洞天! 剑气洞天,缓缓成型。 准确来说……是初具轮廓。 这座洞天,位于谢玄衣丹田右侧,正如谢玄衣最初所料,经由不死泉改变体质之后,他开辟出了一条前所未有的修行之路。 这座丹田,可以容纳不止一座洞天!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胆小啊……” 一声轻叹,自石窟内响起。 谢玄衣缓缓睁开双眼。 他挥手召去那些清净符箓,坦然注视着轮椅上的红衣小姑娘,认真说道:“其实你现在还有机会的,要不要试试?” 姜凰眼神骤然变得阴沉起来。 原先快要熄灭的凰火,也重新燃起。 轰隆隆隆。 短短数息,整座漆黑石窟,都被凰火点燃,外面大雨倾盆,内里火光缭绕—— “轰”的一声。 一缕凰火自谢玄衣头顶垂落。 飞剑瞬间掠出。 凰火被剑气斩碎,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化为零零星星的灰烬。 “???” 见此一幕,姜凰皱起眉头。 凰火的威力,比她预想中还要小得多! 这是怎么了? “不好意思,看来我说错了。” 谢玄衣低头看了眼坠在身上的火星,伸手将其掸去,淡淡道:“现在的你,还是太弱了些,想要复仇……根本没有机会。” 姜凰如今的凰火,威力实在太小,靠着出其不意,或许可以试着焚杀驭气境修士。 想杀洞天,都十分困难。 更不用说杀自己…… “谢玄衣,你又比我好到了哪里?” 这一番话,激怒了姜凰。 坐在轮椅上的小姑娘,冷冷讥讽道:“我是大不如前了,可瞧你现在这副模样,连本命飞剑都开裂了,剑气洞天刚刚重塑……想必这些年也没比我好到哪去吧?” 谢玄衣沉默了。 看到谢玄衣的模样, 姜凰忍不住笑了,她挺起胸膛,满不在乎地说道:“是,我杀不了伱,我无所谓……你杀了我吧,本来我也不想活了!” 虽是撂下了狠话。 但姜凰胸膛起伏的幅度很大,看得出来……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不在乎。 生死面前。 任谁都没那么淡定。 山窟内的凰火逐渐消散,并不是谢玄衣用剑气将其熄灭,而是姜凰太虚弱。 她闭上双眼,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谢玄衣的剑气刺来。 片刻之后。 姜凰睁开双眼,却只看到了摆弄凋零篝火的黑衣少年。 “你说得没错,这些年,我没比你好到哪去。” 谢玄衣的反应,比她想象中要平静。 要平静太多。 更准确来说……这似乎是一种从容。 “这年头,活着真的很不容易。” 少年捡起一根木枝,借着将熄的凰火将其点燃,用力吹了一口气,借着余烬将篝火点燃。 整座石窟,有了那么一点光亮。 谢玄衣将木枝丢进篝火中,扭头望着轮椅上的小姑娘,认真问道:“既然活着那么不容易,为什么要去死?” 第6章 篪浑道人 “既然活着那么不容易,为什么要去死?” 篝火照亮黑暗。 也照亮了红衣小姑娘的面庞,姜凰困惑惘然地看着蹲在眼前的黑衣少年,只觉得这个谢玄衣实在陌生。 “你不杀我?” 姜凰无法理解。 当年她和谢玄衣交手,这家伙出剑杀意极甚,招招式式都要取人性命。 而现在。 谢玄衣变了。 她也说不清是哪里变了…… 那把飞剑依旧散发出让人胆寒的剑意。 但当年那身满溢而出的杀气,却是凭空消散了许多。 “为什么要杀你?” 谢玄衣站起身子,淡淡道:“如果我要杀你,你在烬离山的时候就会死,何必等到今天?” “……” 姜凰沉默了片刻,皱眉说道:“可是我要杀你。” “看到了。” 谢玄衣望了望头顶。 凰火烧焦了石窟,但也只是烧焦了石窟。 他平静道:“……看到你失败了。” “???” 姜凰大为恼怒。 比其谢玄衣不杀她,更让她生气的是,谢玄衣根本不把她当一回事。 “谢玄衣!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了伱!” 姜凰愤怒地起身,但因为双腿软绵无力的缘故……这个动作以失败告终。 她只能大力拍打着木质轮椅。 不过……一个大力拍打轮椅的人,说这番话,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啪!啪! 石窟内回荡着清脆的拍打声音。 面对姜凰的宣言,谢玄衣表现地很是淡定。 若是放在当年。 他早已一剑过去—— 但今年并非当年,他也不再是以往的谢玄衣。 “等你站起来再说吧。” 谢玄衣点燃篝火,自顾自坐了下来,惬意地长叹一声,此刻的他,浑身衣衫都被汗水打湿…… 重塑剑气洞天,比自己想象中要困难不少。 尤其是与心魔一战,耗去了他九成的心力。 剑鸣之声缭绕石窟,沉疴缓缓掠至谢玄衣膝前,像是一只温顺小猫,以剑身蹭着谢玄衣的手掌。 姜凰推着轮椅,来到篝火之前。 她凝视着谢玄衣,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这些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姜凰发现了一個很诡异的事情。 十年过去。 谢玄衣……似乎变年轻了。 对于修行者而言,容貌变化,并不足以成为年龄的判断条件。 修到阴神境,便可以让五官停止“变化”。 当然,许多大修行者并不会这么做……但也有某些宗门的老古董,以童子身份游历这种事情。 姜凰看得出来,谢玄衣佩戴了特殊法器,改变面容。 但一个人的神魂是无法改变的。 沉疴祭出之后,那浓郁剑气,几乎布满整座石窟—— 而谢玄衣的气息,仔细感受,便会发现,犹如一株刚刚破土而生的新草,浑身上下透着旺盛的生机。 十年过去。 谢玄衣非但没有老去,反而变得更年少了! “我说我睡了十年,你相信么?” 谢玄衣笑了笑,道:“这十年……我什么都没有经历。” 姜凰沉默了,谢玄衣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反倒是你,这十年……你经历了什么?” 谢玄衣救下姜凰的那一刻起。 他就知道。 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姜凰身体里的“旧魂”会醒过来。 “我……” 红衣小姑娘怔了怔,这一句话仿佛有千钧之重,落在心湖上,溅起无数涟漪。 一时之间。 她整个人都愣在了轮椅上。 那本来熠熠生辉,有如燃火的眼瞳,忽然变得茫然。 “这十年……我经历了什么?” 姜凰喃喃自语。 她重复着谢玄衣的问题,也是在质问着自己。 一声痛苦的闷哼,从轮椅上响起,红衣小姑娘面色苍白地向前坠倒,坠在篝火之前。 大风吹过,溅起一滩火星。 谢玄衣皱眉看着这一幕。 姜凰神色痛苦,她双手捂住自己的额首,青筋鼓起,剧烈痛苦从神海之中传来,犹如刀搅一般—— “呃……啊……” 坐在篝火另外一边的谢玄衣,默默看着红衣小姑娘打滚。 果然。 和自己当初预想的一样。 姜凰的神魂受到了重创…… 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当年北狩之后,皇城强者对姜凰进行了神魂封印,将这道尚未化形的大妖意识,封锁在神海之中,让其永远以“妖身”形态,囚禁于皇城笼牢之中。 凰血后裔,可遇而不可求。 大褚皇室,讲究血脉传承,皇室子弟都自比龙凤。 若真能驾驭这么一头凰血大妖,将其驯化成为座驾,那必定是极其风光的事情。 后来,姜凰侥幸逃脱了皇城,来到烬离山疗伤…… 然而这神魂封印并未解开。 她的神海,在漫长岁月之中发生了“蜕变”,为了躲避封印限制,主神魂产生畸变。 于是就有了不谙世事,屁颠屁颠跟在谢玄衣身后的“小家伙”。 倘若没有烬离山之变,那么她将在沉眠中完成这一切蜕变。 最终,主神魂回归正位。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如果没有火山喷发,烬离山还算是一个不错的疗养之地。 但山崩之后,如果不是谢玄衣出手…… 姜凰的神魂蜕变,将会被外力直接打断。 十年静修,毁于一旦。 好不容易分化出的清醒神魂,也可能会彻底陷入沉沦。 片刻之后,石窟恢复寂静。 谢玄衣看得很清楚,姜凰眉心闪烁着异样的赤红光芒,显然主神魂一直想要占据躯壳,但可惜封印带来的痛苦太过强烈,主神魂无法承受,于是再一次选择“隐匿”。 “诶诶……” 躺在地上的红衣小姑娘缓缓睁开双眼。 原先那双燃火之瞳中的阴沉彻底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澈的愚蠢。 “我怎么在这?” 姜凰神情茫然,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酣睡之前。 一睁开眼,就看到了谢玄衣的面容。 她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 “睡相太差,不仅梦游,还说了一堆梦话。” 谢玄衣拎起小家伙后衣领,平静说道:“下次睡觉的时候,给你换座阵法。” 姜凰委屈地瘪了瘪嘴。 对于谢玄衣说的话,她向来都是信以为真。 只不过看到石窟上方焦黑的岩炭,小家伙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谢真。” “我刚刚做了个梦。” 谢玄衣脚步一顿,他望向姜凰。 小家伙眼中闪烁着犹豫的光芒,她小声说道:“梦里有个姐姐,一直在和我说话……” 是主神魂么? 谢玄衣垂眸,轻声道:“她都说了什么?” “她说……你不是好人。” 姜凰声音更小了:“还让我小心点,不要轻易相信你。” “还有么?” “没了……就这些。” 闻言,谢玄衣心底轻叹一声。 他将姜凰拎回原先的清净阵中,然后将木质轮椅推了过来。 “她倒是没说错,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谢玄衣蹲在小家伙身前,认真说道:“不过……现在整个大褚能救你的,也只有我了。” 姜凰懵懵懂懂,不明所以。 “好好睡一觉吧。” 谢玄衣伸出一根手指,徐徐落在姜凰眉心,轻声道:“待会再见到她,记得把刚刚的话转告给她。” 嗡! 一缕神魂之力,轻柔掠出,浸入姜凰神海之中。 小家伙闭上双眼。 一缕赤红辉光自眉心浮现—— 大红光芒,几乎将整座石窟都照亮。 谢玄衣仔细端详着这缕猩红之芒,喃喃道:“果然……是皇城的‘九死禁’。” 他与姜凰相处多日,检查神魂不止一次。 始终没有发现异样。 而这次,主神魂破禁,才初现端倪。 九死禁,乃是大褚皇族的神魂禁术。 一旦被这禁术打上烙印,神魂便等同于囚入笼中。 九死九死,顾名思义。 就算中术者死去九次,也无法逃脱神魂烙印…… 被这禁术打中,姜凰还能想出分化神魂的办法,修成化形,已经足以称得上天才。 只不过,凭借这点小聪明,就想解除这禁术,便是痴人说梦了。 主神魂已经被死死锁住了…… 一旦神魂合一。 “九死禁”便会再度生效! 想要解除禁术,要么找到原施术者,解开封禁,要么以极其强大的外力,强行冲破禁锢。 前者,谢玄衣不抱希望。 后者,倒是可以试一试。 莲花峰上的洗剑池,可以洗涤魂魄,说不定可以冲破“九死禁”的囚锢。 只不过…… 谢玄衣此行来到南疆,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放下姜凰之后。 谢玄衣又布下了好几座阵纹。 刚刚蕴含神魂之力的一指,足以让小家伙安安稳稳睡上十几个时辰…… 即便主神魂中途再度苏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刚刚那番交谈,谢玄衣知道……主神魂并不蠢。 如今姜凰魂魄有缺,凰火无剩。 离开自己,别说痊愈,就连在南疆活下来都万分困难。 她想活,只有跟在自己身旁。 谢玄衣来到石窟之外,风雨仍大,雷声渐熄……今夜,只过了一半。 而剑气洞天,已经重塑完成。 之所以千里迢迢,从鲤潮城赶到南疆,自然是为了找阴山清算。 而清算,不仅仅只是杀人。 杀死金渊,重塑洞天之后……谢玄衣手中,便只剩下了一件事。 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当年以白鬼为首,无数修士追杀自己,整整三千里,从南到北,最终将他逼入绝境。 这件事情……仔细想想,有一个极其不合理的地方。 当年自己千里逃亡,行踪始终保密,并且借助了“因果”类宝器,对天机进行了遁藏。 即便是书楼的天命占卜,也无法窥伺真相。 可偏偏阴山白鬼知道。 尤其是青州那次。 转战千里,已然油尽灯枯的谢玄衣,在姜家帮助之下,成功安顿,避开皇城司缉查。 如果能够再给一些时日休养。 他定能养好伤势,好好缓一口气,甚至有望“破境”。 可刚刚落脚,阴山白鬼便带着一群围剿者蜂拥而至。 这消息走漏太快。 以至于……最终他无处可逃,只能去往北海。 对于谢玄衣而言,此行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找阴山复仇,也不是杀死白鬼的弟子。 他想知道。 当年白鬼,究竟是怎么知道他的行踪的。 金渊道人所占山头的附近,有一位真正的狠人,此人乃是白鬼座下三弟子“篪浑道人”,如果没记错,篪浑正是当年随白鬼一同追杀自己的邪修……如今十年过去,白鬼麾下好几位弟子都已晋升阴神。 而这篪浑道人,却仍然停留在洞天之境。 这么多年,停留在洞天境,想必早已修至洞天十重天,臻至圆满。 距离阴神,也只差一线机缘。 谢玄衣真正的目标,从来都不是金渊。 而想要和“篪浑”过招。 他必须要凝聚剑气洞天。 “哗啦啦。” 谢玄衣站在小荒山山顶,他掸去斗笠上雨水,重新戴在自己头顶,目光望向不远处的猩红天幕。 视线尽头,群山叠嶂,瘴气弥漫,隐约可见一座高耸山峰,立着巨大黑幡。 无数山岭,匍匐在下。 黑幡鼓动,震荡出猎猎风响。 那里,正是篪浑道人的山门。 第7章 洞天无敌 “轰隆隆——” 闷雷闪逝,黑幡飘摇,阴风之中夹杂着女子稚童的幽怨哀嚎。 仔细去看,便会发现。 这插入山顶,足足有数十丈高的黑幡旗杆,镶嵌着一颗颗干枯头颅。 猩红大阵,覆盖山门,那些被血炼献祭的凡俗生灵,死后都便炼成了阴煞魂魄,黑幡飘摇,它们便迎风哀嚎。 阴山主宗,虽然封山。 但麾下弟子诸多,而且魔道修士向来不守规矩。 对于那些不愿自封主宗的麾下弟子,阴山自然不会拦着—— 不想待在阴山,那便去外面自立山头! 于是在封山之际。 篪浑道人,便带着金渊真人离开主宗,来到此处,占山开宗。 这两位邪修,实力不俗,金渊真人有洞天八重天。 至于篪浑道人,更不必说,十年前便已经修至洞天圆满,这些年有许多人都怀疑……篪浑随时都可以破境,成为阴神大修士! 抛开自身实力。 这两人背靠阴山,师承白鬼……即便真有篪浑道人打不过的魔宗强者路过,多半也会看在阴山和白鬼的名号上,给上三分薄面。 可近些日子,却极不太平。 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剑修小子,在金渊真人地界上大开杀戒! 此事,自然引起了篪浑道人的注意。 只是篪浑道人并没有放在心上……正道修士,每隔几年便会踏入南疆地界,杀些邪修,来做所谓的“荡魔”。 他听说这几日,死的那些邪修,修行境界十分低微,大多都是炼气,筑基。 几乎没有驭气境。 这也就说明,这剑修小子大概只有驭气左右的实力。 对于正道所谓的“荡魔”之举,那些邪修自然是深恶痛绝,如果在地界上遇到“正道修士”,必定要围而剿之。 但前提是,能够杀得干净利落,不留下任何线索。 这剑修小子神出鬼没,而且又没来到自己地界,于是篪浑道人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事,交由师弟处置便好。 而今夜,篪浑道人则感觉到了久违的“心湖不宁”。 他坐在大殿之中,隔着层层幔帘,聆听座下奏乐,雨声嘈杂,流水潺潺……这本该是一件“雅事”。 然而丝竹之声,越听越乱—— 并非乐声乱,而是心湖乱。 “罢了,散了吧,都散了吧。” 篪浑道人索性挥手遣散奏乐婢女,他取出阴山令,想要与七师弟传讯一番,问问那剑修少年的剿杀结果。 然而,阴山令取出之后。 篪浑道人怔住了。 留存魂魄的通讯令牌,此刻一片黯淡。 “金渊师弟……死了?” 篪浑道人愣愣看着令牌,他终于确定了心湖不安的原因! 金渊死了! “师尊!不好了!不好了!” 令牌忽然急促震颤起来! 一位年轻弟子的声音响起,这声音焦急到了极致:“宗门南边,大阵被破,有人冲了进来,不问缘由,见面便杀!” 篪浑道人所占的山门,乃是金渊真人数倍! 他平日就待在主峰修行。 主峰的“噬魂幡”,整整笼罩方圆十里,这座大阵极其稳固!寻常洞天根本无法破开! “???” 不用这弟子开口,篪浑道人已然感受到了大阵异样。 他骤然站起身子,阴沉着脸开口:“来者是谁?” “不知道,只看清是一个少年。” 那弟子浑身是血,声音凄惨:“带着一把飞剑!” “飞剑!” 篪浑道人怒道:“你们这么多人,难道拦不住一个剑修?” “他的剑太快了。” 那阴山弟子已在崩溃边缘:“师尊,那人已经快把山门的师兄杀完了!” …… …… 篪浑道人的宗门,已是血光一片。 风雨飘摇,满山流红。 一把飞剑,一袭黑衣,立于大血泊中。 谢玄衣早就盯上了这里…… 只不过在重塑洞天之前,行事大过跋扈,必定会引起注意,于是他才挑选了“金渊真人”的山门,甚至每次出剑,都在压抑剑气,没敢大肆开杀。 游荡一個月,才击杀三百余位邪修。 对谢玄衣而言,这实在不算什么。 “不愧是白鬼座下的得意弟子。” 谢玄衣看着漫山遍野的尸体,喃喃自语:“想必阴山封宗之时,有不少人都跟着这篪浑道人一同离去……来此间重立山头。” 仅仅是踏入山门,所杀邪修,便赶得上这一整月的收获。 甚至更多。 谢玄衣神念扫过。 粗略一瞥。 这山门之处,横七竖八被沉疴击碎的尸骸……应有四五百具。 至于阴山弟子炼化的阴物,则有两三千头,其中阴鸦数量最多,谢玄衣向前走去,群山皆寂,在他背后,已是一副尸山血海的寂灭场面。 “篪浑道人的宗门,至少有五千人。” 谢玄衣仰起头来,望着最高主峰。 此刻天顶的阴云,已经有无数密密麻麻的细小黑影流淌,他知道山门大阵被破,必定惊动了篪浑道人,接下来整个阴山副宗会极尽全力,对自己发起进攻……那些密密麻麻的黑影,大概就是阴山炼制的阴鸦。 谢玄衣收回目光。 他不在乎阴鸦。 那些炼气,筑基境的蝼蚁……实在没什么好注意的。 先前攻破山门,但凡敢与自己对视的,又或者跑得慢些的,都已死在自己飞剑之下。 他既然敢来一人攻打阴山副宗。 便意味着……阴鸦再多,都没有用。 谢玄衣全部的精神,都凝聚在一人之上。 篪浑道人。 轰的一声! 一道血红流光,从主峰上空迸射而出,犹如流星一般,撞向谢玄衣所在位置。 谢玄衣仰起头。 隔着数里,他浑身衣衫都被劲风吹起—— 十息之后,这道血光宛如炮弹一般,重重撞向谢玄衣! 谢玄衣反手挥出一道剑气。 一线金光迸发! “珰”的一声,篪浑道人倒退,谢玄衣也随之倒退,两人各自退出五十丈。 百丈之外,血光散去。 篪浑道人散去护体罡风,他红着双眼,看那遍地尸骸。 这才过去多久?! 从山门大阵被破,到自己赶来,最多也就百息! 驻守山门的所有修士,被尽数斩杀! 不仅如此,就连那些阴物,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这是金渊情报中,平平无奇的剑修少年吗? 这明明是活阎王! 这是比邪修还要邪修的杀胚! “胖了些。” 少年的声音醇厚如老酒,在腥风血雨中荡开,带着些许故友重逢的意味。 篪浑道人怔住。 他抬起头来,死死注视着眼前少年。 斗笠之下,是一双陌生的双眼。 但这活阎王一样的场面……却让他响起了多年前的一位“故人”。 篪浑道人浑身打了个冷战。 不。 不可能。 那人早已经死了。 如果真还活着,这天下怎可能安宁十年?自己又怎能活到现在? 说句大逆不道的心里话。 如果那人还活着,并且回到南疆寻仇,自己亲爱的师尊“白鬼”,必定会比自己更早一步上路。 “你是谁!” 不论如何,篪浑道人终究还是看到了熟悉之人的影子。 “我是谁,不重要。” 谢玄衣轻声说道:“素闻篪浑道人大名,听说你在洞天境早已无敌,不知是真是假?” 说罢。 他缓缓撑开洞天。 “哗啦啦!” 雨幕之中,一座金色洞天,在谢玄衣头顶燃烧而起,飞剑【沉疴】并没有现身,只是金灿洞天中的元气熊熊燃烧,将整座山门都照亮。 篪浑道人紧绷的神情,在看到雨幕中撑开的金色剑气洞天之后,稍稍轻松了些。 虽然情报有误,但并没有偏差太大。 幸好眼前这少年,只是洞天境。 不是阴神…… 更不是自己害怕的那个家伙。 “你想死,我成全你。” 篪浑道人也撑开洞天。 在他头顶,一座比谢玄衣金色洞天,要庞大数倍的猩红洞天,缓缓浮现,这座洞天刚刚打开,便有无数腥风倒灌而出,女子哀嚎之声不断,而最诡异的是……腥风哀嚎之中,还隐隐伴着高山流水曲调的优雅琴弦奏乐之声。 十年之前,他便修到了洞天境圆满! 只差一步,便可登上阴神! 这一步难如登天。 可篪浑道人,却并非被困在阴神境前。 他不破境,乃是为了更大的“机缘”……这座洞天名为“阿鼻洞天”。 早些年间,白鬼击杀了一位合欢宗大修士,得到了这座洞天的精炼之法,赏赐给了篪浑道人。 这座洞天,可以不断吞噬生灵血肉,怨憎情绪,以此扩大! 凭借着血炼之术,篪浑道人在洞天境修行速度奇快无比…… 然而北海一战,篪浑道人看到了谢玄衣的惊人战力。 他虽为一介邪修,却也深受震撼。 同样是阴神境的修士,连谢玄衣一剑都抗不过! 师尊白鬼告诉他,谢玄衣之所以如此强大,便是因为当初凝练洞天之时,与其他人拉开了差距。 晋升阴神之后,洞天便不会再扩张。 谢玄衣的剑气洞天……据说规模是其他剑修的两倍! 最终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的篪浑道人,咬牙放弃了那近在咫尺的阴神晋升。 他也想成为谢玄衣这样的人。 不说越境而战,至少可以在阴神境界,同境无敌! 于是篪浑开始疯狂追求“洞天”的质量,不断以血炼之术,填补阿鼻洞天。 而他的确颇有天资,这座洞天也不负厚望,一直扩张……直至过了十年,才逐渐抵达极限! 篪浑道人很确定。 自己的阿鼻洞天,一旦晋升,将会表现出极其夸张的战斗力! 同样新晋的那些阴神,根本不是自己的“一合之敌”。 至于洞天……更不必说。 早在十年之前,他的对手,便已不是那些洞天了。 第8章 道心破碎 “我想死,你真能成全我么?” 谢玄衣向前踏出一步。 剑气洞天之中,掠出一把把金色元气小剑! 这一个月,他击杀三百余位阴山邪修,搜刮宝器,以及丹药。 这些邪修境界低微,身上也没什么值钱宝贝……不过一些廉价的元气丹药,总还是有的。 这些元气丹药,谢玄衣没有浪费。 点燃一百零八座大窍之后。 炼体之路正式开启! 若想晋升“金身境”,便需要汲取大量元气,以此锤炼筋骨! 这三十天截杀阴山邪修的收获,让谢玄衣体内的元气规模,翻了数倍—— 如今任谁来看,都不会觉得他只是区区筑基。 一百把金灿元气小剑,在谢玄衣头顶阵列开来,随着谢玄衣的前进,这些剑器一把把掠射而出。 篪浑道人冷笑一声。 他立在原地,只是抬起双臂。 那座阿鼻洞天轰然扩大,坠落在地,有无数哀嚎之声,从洞天之中翻涌而出! 数百近千的阴鬼,自洞天中掠出! 两座洞天的“神通”,正面撞在一起—— “轰轰轰!” 一百金剑,穿插而去,被阴鬼淹没。 谢玄衣皱起眉头。 金剑裹挟的剑气,其实自带“浩然”属性,面对邪祟阴灵,本该起到碾压作用……但出乎意料的是,金剑刺入阴鬼潮水之中,效果十分一般。 篪浑道人所炼制的那些阴鬼,仅仅只是被金剑劈地倒飞而出,并没有直接炸裂开来,它们浑身上下都散发猩红光芒,仿佛经过了某种秘法的特殊淬炼,变得犹如金铁一般! 看来篪浑道人所谓的洞天无敌,并非浪得虚名。 这位十年前就“洞天圆满”的老牌强者,与金渊真人不是一个级别! “铛铛铛!” 阿鼻洞天坠在地面,不断扩张,犹如人间炼狱。 这十年。 篪浑道人血炼的生灵,不断向外涌出! 谢玄衣神情凝重,自己的金色元剑,一开始还能在这阴鬼潮水之中随意劈砍,越往后越吃力,甚至他感到了一股诡异的“拉扯”之力。 那座坠地的猩红洞天,宛如饕餮大嘴。 先前被谢玄衣斩杀的那些阴山弟子尸体,一具具横飞而起,被阴鬼潮水吞没,最终没入阿鼻洞天之中! 他们全都成为了篪浑道人的养料! 而现在,这座洞天则是牢牢锁定了谢玄衣—— 篪浑道人要将谢玄衣,连同这一整座剑气洞天,全部吞入腹中! “我已经许久没有品尝到,如此美味的元气了。” 篪浑道人目光盯着少年,他咧嘴笑道:“你小子,难不成是道门中人么?” 金色元剑在阴鬼的碰撞之下,开始变得黯淡。 这场洞天碰撞。 终究是剑气洞天,落入下风。 篪浑道人这十年来的习惯,向来是杀人血炼,敲骨吸髓,当阿鼻洞天将剑气洞天锁定之后,他便不再客气,死死吸住金色元剑,恨不得将这少年身上的纯正元气,汲地一滴不剩! 每一呼吸,都有数十缕金灿元气,掠入猩红洞天之中。 而谢玄衣并未做出任何反应。 他只是站在尸山血海之中,看着鲜红洞天一点一点扩大。 这一方天地,已经被两座洞天锁定! 百息之后,阿鼻洞天释放出的阴鬼,已经接近两千之数,谢玄衣周身上下,四面八方,已被堵得水泄不通,他召回了金色元剑,只是阵列在自己身旁,对抗不断撞击的阴鬼,如今情况,如同深陷泥沼之中。 倘若无法挣脱阿鼻洞天的阴鬼束缚,那么剑气洞天,将会一点一点,被逐渐蚕食…… 但谢玄衣并没有释放更多剑器。 他只是静静站在原地。 任凭阴鬼拉扯,推搡。 金色元剑光芒愈发黯淡,而他距离“阿鼻洞天”张开的大嘴,也越来越近! “你应该再修行几年……” 篪浑道人幽幽开口:“刚刚晋升洞天,就敢来挑战我,实在太狂妄了些。” “是么?” 谢玄衣站在阿鼻洞天前,轻声道:“自始至终,你见过我的本命飞剑吗?” 此言一出。 篪浑道人微微一怔。 他皱眉看着眼前的黑衣少年。 山门大阵被破,那个时候阴山令传来的讯息……是这少年以一把飞剑大开杀戒! 可自己赶到之时。 那把飞剑,却始终没有现身! 自始至终,这少年都只是以“洞天”与自己硬撼。 一股不太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但篪浑道人还是冷笑道:“你的本命飞剑,这很重要么?” 自己的阿鼻洞天,已经快将这少年吞下! 这种时刻,还在乎什么本命飞剑? 这少年只是新晋洞天境,他的飞剑再强,能够贯穿自己的大成洞天? 这世上可没有这种飞剑! 就算有……那人也已经死了! 下一刻。 一抹阴冷寒光,掠过篪浑道人的眼帘。 上一刹还在冷笑的篪浑道人,这一刻,心湖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凉意。 “嗡!” 阿鼻洞天张开血盆大口,正准备将黑衣少年和那座秀色可餐的剑气洞天一齐吞下…… 等待许久的谢玄衣,终于出手了。 天地之间,响起一道清亮如龙吟的剑鸣! 沉疴从剑气洞天中掠出。 深陷泥沼之人,想要自救,往往只有一次机会。 越是挣扎,希望越是渺茫。 而谢玄衣等的,就是踏入阿鼻洞天的那一刻。 那座鲜红洞天,已经快将自己吞没,无数阴魂厉鬼,都在自己身旁,张牙舞爪,愤怒咆哮。 这近在咫尺的距离。 飞剑爆发之时,篪浑道人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嘶啦!” 血红洞天,饕餮大嘴,被沉疴横着切过,一斩两半! 本命洞天与修士身心相连! 洞天破碎,修士本人也会受伤! “嘶啦”一声。 阿鼻洞天被横切开来,篪浑道人的面颊也随之裂开! “沉疴?!” 篪浑道人看到那把飞剑从金灿洞天中掠出的那一刻,浑身犹如雷震! 这把飞剑,他再熟悉不过了! 别说只是过去了十年。 就算过去百年,千年,他化成灰,都记得这飞剑的模样! 当年围剿谢玄衣,他也贡献了一份力量。 只不过在青州一战,隔着数里,遥遥见了这飞剑一面,便被斩去了大半条命…… 那一战,谢玄衣真正对决的,根本就不是自己! 什么洞天圆满,根本就是笑话。 正是因为这一剑,让篪浑道人生出了想要修行“完美洞天”的念头。 可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十年苦修。 到头来,依旧扛不住一剑。 “谢玄衣!你是谢玄衣!” 篪浑道人宛如见鬼一般,死死盯着黑衣少年的面容,他终于明白自己心湖中的凉意从何而来。 事已至此,谢玄衣也没什么好伪装的。 他伸手摘下斗笠。 双手轻轻抹过,众生相伪装消除。 之所以等到现在才出剑…… 便是因为,沉疴一旦出鞘,就会被篪浑道人认出。 所以,谢玄衣并没有要和篪浑道人打“持久战”的准备,这片天地在先前已经被两座洞天一同封锁。 任何声音,神念,都无法传出。 “是我。” 谢玄衣轻声开口,第二次打招呼道:“篪浑,好久不见啊。” 篪浑两個字,声音虽轻。 可落在心湖,却是溅起万钧浪花! “伱还活着……你还活着……” 篪浑道人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望着谢玄衣,面色变得无比苍白…… 在少年摘下斗笠之后,这场战斗的性质,便发生了变化。 那些愤怒咆哮的阴鬼,开始幽怨呜咽。 阿鼻洞天被剑气斩开。 篪浑道人的道心,也被谢玄衣三字彻底击碎。 “……” 谢玄衣默默看着眼前的男人。 有一件事,他没有想到。 在谢玄衣原先计算中,斩开阿鼻洞天之后,自己与篪浑道人尚有一场恶战。 可如今来看,这一战,尚未开始,便已经结束了。 篪浑道人的道心,已经破碎。 “我就说,谢玄衣没那么容易死……” “我就说……” 篪浑道人浑身抖得如同筛子。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越看越觉得像是梦魇。 这些年。 他每每入梦,都不能安眠。 青州一战,遥遥掠过的剑气,成为了他的心魔。 之所以没有晋升阴神,不仅仅是为了追求完美洞天,更是为了能够突破心魔。 如今心魔本尊,就站在面前。 篪浑道人连再战的勇气都没了。 他整个人脑海之中,只有一个念头。 “逃!” “必须逃!” 一声怒吼。 篪浑道人直接放弃了阿鼻洞天内辛苦炼化十年的阴鬼,他转身就跑,化为一道虹光,向着主峰掠去。 漫天阴鬼,铺天盖地向着谢玄衣涌去。 “这就逃了?” 谢玄衣皱眉前行,两指并拢斩下。 沉疴迸发金光,将阴鬼潮水斩开。 若是洞天之主愿意死战,兴许这些恶鬼,还能纠缠自己一二。 可篪浑道人都不打算要它们了。 这些孤魂野鬼,实在没什么战斗力,连阻拦谢玄衣一瞬都无法做到。 两道流光,一前一后,同时掠出。 篪浑道人狼狈撞入主峰山顶,他伸手去握那杆巨大黑幡,要在阵眼位置,彻底启动护山大阵。 但谢玄衣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嗤”的一声! 剑气迸发。 谢玄衣并指一斩,沉疴金光直接将篪浑道人手腕斩下! “啊……” 哀嚎之声荡开,然而山峰之外,却是一片死寂。 阿鼻洞天已经被篪浑道人收回。 这片山顶的所有声音,所有景象,都被金灿洞天笼罩在内。 面颊横着裂开的篪浑道人,捂着断手,痛苦跌坐在地,他本想伸出另外一只手,执掌大幡。 但他很清楚。 谢玄衣的剑,绝对比他的手更快! “篪浑,真让我失望啊。” 谢玄衣缓步来到故人身前。 他平静看着篪浑道人,“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没变,遇到事情,总想逃跑……这怎么能行呢?” 第9章 晋升阴神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篪浑道人面色苍白。 他不断向后退去,不敢直视谢玄衣的双眼。 一别十年。 谢玄衣非但没死,而且变得更加年轻。 这怎么可能!? 修行境界越是高深,越明白一个道理,生死铁律不可违背,即便是修行到至高点的那几位顶级大人物,也无法对抗“死亡”。 凡人总有一死。 谢玄衣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主峰死寂,那些阴山副宗弟子,都在大阵之外等待……漫天阴鸦,盘旋在天顶之上。 他们并不知道,这场战斗进行到了何种程度。 所有人都在等待篪浑道人斩杀外敌! 但可惜,他们等不到了。 “篪浑,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谢玄衣站定脚步。 他望向不远处的那杆黑幡,平静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逃回这里,是想借‘噬魂幡’突破洞天,晋升阴神境……对吧?” 断去一只手腕的篪浑道人,怔怔抬头。 不错。 这就是他的想法。 在看到谢玄衣真容之后,他已彻底没了战意。 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逃。 逃得越远越好! 或许……唯一能从谢玄衣手上活下来的办法,就是晋升阴神! 那杆噬魂幡,积存了篪浑道人十年血炼的成果,亦是他最后的底牌。 如果能够执掌大阵,将血炼生灵尽数吞下。 那么他便有机会冲击“阴神”! 但谢玄衣没给他这个机会。 “我……能活?” 篪浑道人不敢置信地看着谢玄衣。 “或许可以。” 谢玄衣淡淡道:“我真正的仇人是白鬼,不是你。” “只要你回答我一個问题。” 谢玄衣微微一笑,道:“我给你一个触碰噬魂幡,尝试破境的机会。” 篪浑道人神色苍白。 听了谢玄衣这番话,他非但没有看到希望。 相反。 心湖中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 他仰首望着慢慢蹲下来的黑衣少年,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测,他隐约猜到了……谢玄衣要问的问题是什么。 当年青州之行。 师尊白鬼带队,将正在疗伤的谢玄衣围住,杀了个措手不及! 谢玄衣的藏身之处,乃是绝密中的绝密。 有人动用占卜之术,都只是白白浪费寿命,没有看到天机。 这些年,有不少人好奇,当年白鬼究竟是怎么得知“真相”的? 果然。 篪浑道人双眼直视着少年,他听到了自己最不愿意听到的问题: “当年……我的行踪,是谁告诉白鬼的?” 谢玄衣头顶。 飞剑轻轻摇晃,似是呜咽,又似是怒鸣。 篪浑道人身躯一颤。 “别说你不知道。” 谢玄衣平静道:“那年伱是白鬼最信任的弟子,谁都有可能不知道……唯独你不可能。” 飞剑缓缓向前,剑尖抵在篪浑道人的眉心位置。 虽未继续向前。 但一行鲜血缓缓流淌而出,覆满整个面颊。 “呵……呵呵……” 篪浑道人忽然笑了,他仰着脸,望着自己平生最害怕的那个人,喃喃道:“谢玄衣,这件事情的真相,应该没那么难猜吧。” 谢玄衣沉默。 “知道你在青州的,一共就那么些人。” 篪浑道人的语气带着三分悲哀,也带着三分同情:“你这一生,难道还有其他信得过的朋友?算来算去,无非就是那么些人,至于跑到南疆……来逼问我么?” “……所以。”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是谁?”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篪浑道人逐渐恢复了冷静。 死其实没那么可怕。 真正可怕的……是临死前的那一段时间。 不想死的人,会拼命挣扎。 而现在,篪浑道人已经想开了,他不再反抗,也不再挣扎,只是木然地看着那把飞剑,等待着自己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 大限已至,便没什么好怕的。 仔细想想。 他这一生最害怕的,最痛恨的,无非就是两人。 一个,是谢玄衣。 另外一个,便是白鬼。 对于谢玄衣的“怕”,乃是刻在骨子里的,对力量的畏惧。 北海一战,篪浑道人是为数不多,挨了谢玄衣一剑之后还活下来的幸存者。 这个名字,后面十年被无数人谈笑之时提到,可只有真正与之交锋,才会明白玄衣二字的重量。 而对白鬼的“怕”,则不太一样。 阴山三圣,高高在上,这种级别的大修士,几乎是南疆所有邪修可望而不可即的缥缈存在。 能够拜入白鬼座下,是篪浑道人这辈子最大的机遇。 也是最大的不幸。 成为邪修之人,怎会是一个正常人?境界越高,性格越是乖戾。 白鬼酷爱炼制阴尸,篪浑道人的“血炼”之术便是跟随白鬼后面修行得来……而想要跟在白鬼身后修行,自然要付出常人无法付出的代价。 谢玄衣皱起眉头。 沉疴剑气刺入篪浑道人的眉心,他这才发现,这位“洞天圆满”的邪修体内,游离充斥着无数阴祟气息。 这些阴祟气息互相冲突,却又极其巧妙的达成了一个平衡。 阴山主宗封山不出。 篪浑道人却可以得到“自由”。 这件事情,与篪浑道人体内的阴祟之气,联系在一起……谢玄衣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 白鬼在篪浑道人体内,种下了“阴尸”。 换而言之。 篪浑道人自己,就是师尊驭灵之术选中的目标。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 篪浑道人喃喃说道:“当年白鬼之所以会信任我,把我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只是因为,我是他的一枚棋子,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抹杀我。” 而如今,他可以自由离开主宗。 便是因为白鬼找到了更好的棋子。 这也意味着……他在白鬼眼中,失去了作用。 “这十年,我是真的不敢破境。我生怕破境的那一刻,就会被驭灵之术夺取心湖……” 篪浑道人自嘲一笑,“即便你给我机会,我也不敢。” 死在谢玄衣剑下,很可怕。 但死在师尊手中,更可怕。 谢玄衣沉默地看着眼前男人,他当然不会因为这些话,就收回飞剑,只是沉疴激荡而出的剑意,稍稍收敛了一些。 “关于当年的事情,我没什么可说的。” 篪浑道人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眉心。 谢玄衣明白他的意思。 白鬼把篪浑道人带在身边,只是因为篪浑道人可以掌控。 南疆多的是蛊毒,尸种之类的术法。 篪浑道人的心湖,大概早就被白鬼刻下了“秘纹”。 一旦泄密,就会引爆。 “事情……大概就是你所想的那样。” 篪浑道人深吸一口气。 谢玄衣的那番话,刺痛了他,也让他做出了决定。 有些事情,他已经想做很久了。 只是一直欠缺勇气。 篪浑道人死死盯着谢玄衣双眼,他咬紧牙关,无比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大穗。” 谢玄衣沉默地握住沉疴。 有些事情的答案,其实显而易见—— 只是那些不愿相信的人,只有当铁证拍在面前,才会相信。 “你说的,是真的么?” 他声音有些悲哀。 “我一个快死的人了,还有必要骗你么?” 篪浑道人咧嘴笑了笑,反问道:“解答这个问题,给我一线生机……你说的是真的么?” 谢玄衣向后退了两步,让出了通往噬魂幡的道路。 篪浑道人犹如丧家之犬,跌跌撞撞,逃到噬魂幡前。 他用仅存的那只手,握住大幡。 支离破碎的阿鼻洞天,在空中撑开,无数阴魂怒吼着咆哮着倒灌而去! 篪浑道人张开双臂,浑身颤抖,迎接“新生”。 这就是他一直想做的事情……虽然知道白鬼在他心湖之中种下了“驭灵秘纹”,但他还是想试一试。 如果能够以全盛之姿晋升阴神。 或许,就能逃脱师尊的掌控? 但很可惜。 阴神的晋升,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洞天修行越完美。 阴神晋升越困难。 谢玄衣默默站在篪浑道人身后。 他并没有插手,也没有出剑……而是“信守承诺”,给了篪浑道人破境的机会。 原因很简单。 谢玄衣知道,这场晋升,注定失败。 短短数息,便有无数阴魂从噬魂幡中涌出,将这个洞天圆满的男人淹没。 那被斩碎的阿鼻洞天,竭尽全力张开—— 但被沉疴斩碎之后,它已经塞不下那么多污秽魂灵,不断绽出裂纹,不断走向破灭。 “咔嚓,咔嚓!” 篪浑道人的衣袍支离破碎,肌肤也撑得鼓胀肿大。 整座山峰,都回荡着他的怒吼。 最终。 “轰”的一声! 圆满洞天晋升阴神失败,只有一个下场。 篪浑道人的身躯炸裂开来,化为无数尸块,鲜血四溅,阴魂游荡在山峰之上,疯狂啃噬着这位洞天境修士遗留的血肉宝藏。 谢玄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他缓缓抬头,同时伸手抹过面颊。 众生相作用之下,他恢复了原先的伪装面容。 从噬魂幡中掠出的那些阴魂,啃噬着篪浑道人的身躯,向着天顶掠去。 “轰隆隆隆。” 片刻之后。 那些阴魂在天顶拼凑组成了一张冷漠而又森然的苍白面孔。 那面孔一出现。 整座阴山副宗,都被巨大威势所笼罩。 所有弟子,齐齐下跪。 整个南疆,无人不识这面孔主人的身份。 阴山三圣。 白鬼! 第10章 千里降神 白鬼! 这张面孔一出现,整个阴山副宗,方圆十里,都陷入绝对的“凝滞”之中。 强大的威压笼罩而下。 整座主峰的空气,仿佛都被冻结。 但谢玄衣不为所动……他既没有收起金灿洞天也没有收起沉疴,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主峰之上。 “你,为何不跪?” 那由无数阴魂组成的苍白面孔,直直盯着谢玄衣。 简单的数字。 便带着极其强劲的神魂冲击。 “我为何要跪?” 谢玄衣平静地与那张苍白面孔对视,讥讽笑道:“你是不是把我当作阴山那些没脑子的徒子徒孙了,难道你以为我不清楚‘千里降神’的把戏?” 千里降神。 需要极其浑厚的神魂力量,以及大阵根基,方可施展。 篪浑道人在此处建立阴山副宗,结下了大阵。 白鬼在篪浑道人心湖之中,刻下“阵纹”。 篪浑道人身死道消—— 白鬼自然会第一时间知晓。 他甚至可以知晓篪浑道人死前发生的事情,但前提是,承载篪浑道人心湖记忆中的“刻纹”,回归阴山主宗。 此刻,噬魂幡中的阴魂组成的那张面孔。 是白鬼。 也不是白鬼。 准确来说……这只是白鬼留下的刻纹,仅仅具备了白鬼一部分的“神魂力量”。 但却不具备白鬼真正的修行境界。 “孽障。” 白鬼面孔缓缓浮现一抹怒色。 他伸出手掌。 无数阴魂翻滚咆哮,对着黑山山顶压下。 “孽障是你。” 谢玄衣毫不客气,祭出沉疴,逆击而上! 飞剑瞬间贯穿数百丈阴魂,瞬息之间,打到天顶之上! “轰——” 阴祟之灵,与纯阳飞剑交撞,只一刹那,就被打得灰飞烟灭。 这一剑,几乎没有任何阻拦! 整座阴山副宗,只能听到剧烈的震天之声! 在那些跪拜的阴山弟子眼中,这一幕极其震撼,极其不讲道理……坐镇阴山的三位祖师爷之一,施展大神通,遥隔千里,降神凝聚法相,伸出手掌要降服孽徒。 而那孽徒,非但没有后退。 反而一剑,将祖师爷手掌,手臂,尽数劈砍粉碎! “啊啊啊……” 无数阴魂支离破碎,在魂魄陨灭之前迸发出不甘和痛苦的嚎叫。 紧接着金光震荡。 组成白鬼手臂的这些阴魂,被尽数荡碎! 这一剑并未停止。 谢玄衣踩在飞剑之上,直奔天顶而去! 千里降神,讲究神魂威压。 两世修行,谢玄衣最不害怕的,便是神魂威压! 十年前。 白鬼就无法以神魂境界压制自己。 如今,更不必说! “单凭一缕神念,也敢让我下跪?” 谢玄衣直接冲入阴云天顶,在噬魂幡阴魂阵中大开杀戒,他今日既杀了篪浑道人,便不会让白鬼刻在篪浑心湖中的刻纹神念,回归主宗! 换而言之,这些阴魂,全都得死! “剑气开屏!” 谢玄衣将头顶金灿洞天祭出,直接将白鬼面孔砸出一个巨大窟窿。 紧接着金灿洞天中掠出数百把飞剑。 飞剑狂舞,首尾相接,缓缓轮转,犹如一面巨大圆屏! 随着谢玄衣神念落下。 这无数飞剑在天顶席卷残云,将噬魂幡中的恶鬼,打得魂飞魄散! 整个阴山副宗,陷入鬼哭狼嚎的嘶喊声中。 那跪拜在地的阴山弟子们,彻底怔住了。 “祖师爷显灵了!” “显灵的……真的是祖师爷吗?” “祖师爷被打爆了!” 这前后的反转,相隔不过数十個呼吸,此刻在天顶凝聚神念法相的白鬼,已经被金色飞剑拆了个七零八落,原先不怒自威的那张巨大面孔,更是被打得支离破碎! 谢玄衣一人一飞剑,将篪浑道人积攒十年的噬魂幡阴鬼,尽数屠灭! 他将白鬼刻下的道纹全部砸碎! 最终,他重新落回主峰位置,来到那杆噬魂幡法器之前。 这杆大幡,品级已有灵宝之阶。 虽然无法与【道炉】相比……但沾染了不知多少无辜生灵的鲜血。 谢玄衣不清楚南疆邪修,有什么诡异妖术,是否可以通过法器,提取残留记忆。 所以最保险的做法。 就是将这里的一切,全都毁去。 “嗤!” 沉疴掠出,瞬间围着高大噬魂幡转行百圈,这件灵宝瞬间被撞碎成数十段,而后被谢玄衣以剑气碾碎。 至此。 篪浑道人身死道消,白鬼道纹支离破碎。 最后的灵宝噬魂幡,以及那些豢养多年的污秽阴魂,也随之一同灰飞烟灭。 整座阴山副宗。 便只剩下那些尚且跪拜着,还未缓过神的弟子。 “师尊。” 谢玄衣站在最高的主峰上,他望着山下的人山人海,轻声开口:“您曾告诫我,上天有好生之德,剑修持锋锐之剑,应时刻怀有恻隐之心……” 微微停顿。 “……不过面对邪修,不可有一丝仁慈,怜悯之念。” 两句话,合在一起。 才是师尊留下的完整诫言。 谢玄衣轻轻吐出一口气,道:“这些教诲,弟子时刻铭记在心。” 说完这句。 谢玄衣再次展开剑气洞天。 他从最高主峰,一跃而下,踩着飞剑,向着阴山弟子的人山人海中掠去。 …… …… 阴山主宗,正处于封山之日。 大阵笼罩百里。 血光漫天,瘴气弥漫。 一道猩红流光,匆匆忙忙,撞入大阵之中……如今封山时期,能够进入大阵的,必定是地位不俗的阴山弟子。 这道猩红血光一直掠行数十里,来到一座荒芜枯山之前,才堪堪停下。 “师尊,师尊!大事不好了!” 血光散去,露出一张瘦削面孔。 那面孔毫无血色,跪在枯山山壁之前,磕头犹如捣蒜。 山壁缓缓打开。 两位童子,各自捧着一盏烛火,从山壁幽邃黑暗深处走出。 那跪在地上的瘦削男人,声音如泣如诉:“七师兄,三师兄,全都死了!” 两位童子对视一眼。 烛火摇曳。 “当真?” 山壁幽邃深处,传来冷漠的呵斥之声:“篪浑死了,我的道纹怎会没有察觉?” 跪在地上的男人只是不断磕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片刻之后。 闭关静修的白鬼,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 篪浑道人乃是他最看重的弟子。 阿鼻洞天苦修十年,一旦破境,便是极其不俗的阴神尊者。 篪浑道人死了,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 他埋在篪浑道人心中的道纹,并没有随着阴魂,一同返回主宗! 这就意味着,这场死亡,是被人精心设计的结局。 篪浑道人死了,那些阴魂……也全都死了! “两位师兄离开主宗,去往【流崇山】地界重建山门,就在不久前,传来噩耗。” 瘦削男人声音沙哑:“流崇山副宗,接近三千位阴山弟子,被人杀戮干净……所有阴魂,尽数被荡平。” 忽然大风吹过! 两位童子手捧的烛火,烛芯摇曳俯低,几乎迎来熄灭! 大怒的声音自山壁深处响起。 “是谁干的!道门,佛宗,还是剑宫!” 瘦削男人不敢搭话。 轰!轰!轰! 整座山壁都因白鬼的愤怒,剧烈震颤。 “皇城的特使离开之前,信誓旦旦,口口声声说这些年绝对不会找我阴山麻烦!” “传令下去!” 白鬼愤怒开口:“整个主宗,所有弟子,都给我查!这段时日,有哪些阴神率着弟子,出入南疆!” 有能力,在如此短时间,杀掉三千阴山弟子…… 必定是极其了解阴山的大势力! 并且还能击杀洞天圆满的篪浑,尽数剿灭自己潜藏的道纹。 出手之人,只可能是阴神境。 这愤怒的声音,几乎响彻半个阴山主宗。 两位捧着烛火的童子,神情苍白,因为震怒而连忙跪下。 而跪在地上的瘦削男人,更是不敢言语。 身为白鬼座下的核心弟子…… 他知道师尊为何如此愤怒。 近几年,阴山处境堪忧,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和皇城特使达成了合作,换来了安宁。 可打脸来得如此之快。 皇城特使前脚刚走,自家副宗就被人屠了满门,杀了个干干净净! 这件事情的真相,无论如何要查清楚。 如果真是出自大褚。 那么白鬼势必会拿此事,找那位皇城特使讨要一个说法。 片刻之后。 山壁中的震怒声音逐渐散去,烛火也逐渐恢复了平静。 “师尊。” 跪在地上的男人抬起头来,小心翼翼说道:“查凶之事,或许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 山壁幽邃之中,一片死寂。 顶着强大的压迫感。 男人咬了咬牙,艰难说道:“流崇山的宗门被尽数剿杀……那人在主峰山壁之上,刻下了一段话。” 两位童子面面相觑,都有极其不详的预感。 “他说。” “此次灭门,不过见面之礼,不足一提……屠尽两座山门,乃是替道主大人,向阴山问好。” 当道主这两个字,吐出之时。 这次灭门的真相,便已经“水落石出”—— 这些年。 阴山被纸人道打压到了“被迫封山”的程度。 但还不够! 金渊真人和篪浑道人,只是暂离主宗,便被屠了满门! 这件事情,顿时得到了最合理的解释。 轰的一声! 幽暗石壁之中,缓缓走出一道枯瘦如柴的身影,那身影极高,披着宽大如席的白色麻袍。 浑身惨白如雪。 唯独一双瞳孔,漆黑如墨,没有瞳仁。 白鬼被气得提前结束了此次闭关。 他扶着山壁,缓缓望向阴山主宗外的连绵群山。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成实质。 恨意,杀意,以及无尽沉重的负面情绪,都在此间凝结。 白鬼轻轻按了按山壁,沉闷的撞山之声,连绵扩散数百里。 他神情冰冷,对着满山旷野开口。 也对着阴山的另外两位开口。 “纸人道欺人太甚……” “今日之辱,二位,当真还能忍让吗?” 第11章 道主:不错,是我干的 大褚南郡,灵渠城,清晨街巷人头攒动,叫卖之声络绎不绝。 街角包子铺。 有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年,吸引了不少目光。 年纪轻轻的江湖游侠,并不罕见。 这少年推着轮椅,坐在椅上的那位红衣姑娘,娇小可爱,面颊粉红,放在南郡也绝对算得上美人胚子……但倒是引起不少注意,但却也不是最重要的吸睛之处。 两人面前,摆放着十多屉包子。 厚厚一沓,比好几位成年壮汉吃得都多。 “至于么?” 谢玄衣当然注意到了这些目光,他无奈压低斗笠,小声埋汰道:“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至于,怎么不至于?” 姜凰愤愤道:“跟你去南疆后,三天饿九顿……今天这顿吃完,不知又要挨饿多久。” “……” 只此一言,谢玄衣便无话可说。 他挥手召来店小二,给足银两,又加了十屉,待到姜凰饱餐一顿之后,又打包了些。 小家伙没头没脑,气来得快,散得也快。 其实自始至终,姜凰都没生谢玄衣的气,在南疆吃阴鸦的日子,虽然苦了些,但她也极少抱怨。 推着轮椅回到客栈。 吃饱喝足的姜凰,很快便睡着了。 谢玄衣一如既往,布好符箓阵纹,而后合门离去。 灵渠城靠近南疆,此地虽然偏僻,但有大褚皇室庇护,南疆邪修无法逾越界限,所以常年风调雨顺,这一点比北郡要好上许多……其实十年之前,元气未曾枯竭的那段时间,北郡也曾迎来过繁华。 一百零八位镇守使,驻守北境,长城之外,除却风雪,天灾妖祸尽数避退。 只可惜物是人非。 片刻之后,谢玄衣驻足停在一座茶楼之前,大旗飘摇,上书“方圆”二字。 “终于到了,方圆坊。” 之所以选灵渠城落脚休息。 不仅仅是因为灵渠城靠近南疆,行路便利。 更是因为…… 多年之前,谢玄衣来过这里。 大褚王朝,地大物博,除却玉珠镇这种贫瘠之地,无人问津。 绝大多数地界,都有“主人”。 所谓的“主人”……并不是太安城城主这种大褚御敕的官职之位。 就拿青州举例。 青州三大势力,楚家,姜家,百花谷,这三大势力,各自雄踞一方…… 皇权虽大,可却无法覆盖每一寸赤土,依附皇权而生的各方诸侯,世家,仙宗,手中掌握着修行资源,以及城池人口。 他们,才是这大褚万里疆土细分下来的真正主人。 而在大褚,九成以上有人的地方。 就有“方圆坊”,几乎无人知晓方圆坊背后的主人是谁,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方圆坊,是做生意的地方。 方圆坊,做所有人的生意。 谢玄衣压下斗笠,快步踏入茶楼之中,或许是晌午之故,但茶楼没什么生意,冷冷清清,绝大多数座位都有屏风相隔,而且几乎饮茶之人都与谢玄衣一样,佩戴斗笠或者帷帽,以此遮掩面容。 他在柜台拍下两块碎银,以及一张内蕴道宗浩然正气的符箓阵纸,而后便选了一个靠窗位置,默默等待。 不多时。 一位小二端茶而来,客客气气揖礼:“这位贵客,掌柜的邀请您二楼相见。” 片刻之后,谢玄衣来到二楼雅间。 “阁下是道宗的‘阵纹师’?” 虽是白日,但雅间昏暗。 长桌对面,一盏昏黄灯火摇曳,灵渠城方圆坊的掌柜和十年前不一样,换了个长相精明的中年男人,此刻以纤细手指摩挲符纸,轻声说道:“这张道宗浩然符箓,品质不错……墨渍崭新,这是阁下刚刚绘制的?” 掌柜打量着眼前少年。 “侥幸捡到的。” 谢玄衣淡淡道:“能值多少?” 掌柜闻言笑了笑。 “单单一张,价值有限。” 掌柜认真说道:“可惜了,如果您是阵纹师的话,价格还会更高一些。” 谢玄衣微微抬头,隔着斗笠,注视着眼前中年男人。 他知道。 自己会被邀请到二楼,与方圆坊掌柜见面,自然是因为先前拍出的那张道门符箓。 不过……方圆坊的试探之意,未免也太明显了。 “方圆坊做生意的规矩变了么?”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我若不是阵纹师,阁下难道还不做我的生意?” “那倒不是,阁下千万息怒。” 掌柜连忙道歉:“只是这几日,有一桩大生意……某位出手阔绰的大人物,希望绘齐完整的‘剑气敲钟阵图’,对品质要求极高,愿意给出天大价格,各州各郡的方圆坊得到消息,都在加紧筹备,许多阵纹师都想一试,但可惜绘制之符,均未入那位大人法眼。” “……” 谢玄衣眯起双眼,冷冷拍了拍桌:“先论我这张符。” 掌柜正襟危坐,认真道:“阁下想要什么?” “我要一副完整的大褚地图,大离地图,以及一份各大宗门,世家,诸侯的盘点清单。” 谢玄衣幽幽开口:“门下弟子,有资格列入天骄榜的,均要在清单之上,这些信息,越完整越好。” 掌柜闻言有些诧异,但这抹诧异只是持续一刹,便迅速消失。 方圆坊是做生意的地方。 只要付得起价格。 自然什么生意……都能够做。 做生意,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少打听。 这都什么年代了,知道方圆坊的人,难道还没一张完整地图? 掌柜心里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恭恭敬敬说道:“这位大人,褚离地图不值钱,连二两碎银都用不上……只是后面的那份清单,您要详细到什么程度?” 谢玄衣沉默片刻。 离开人间十年。 这十年发生了太多事情…… 方圆坊是個好地方,在这里他可以恢复“十年”的记忆,至少可以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真真正正活了十年的人。 “尽量详细。” 谢玄衣平静道:“如果可以,把大褚皇城里的那几位,也好好盘点盘点。” “如果涉及皇城里的那几位……一张道门符箓,可远远不够。” 掌柜认真开口,同时竖起两根手指。 不是两张。 是二十张。 “运气不错,道门符箓捡的比较多。” 谢玄衣神情从容,从腰囊里取出符箓,不多不少,一共二十张,拍在桌上。 “稍等片刻。” 方圆坊掌柜默默将其收下,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不多时,掌柜去而复返。 他将褚离地图,以及一大一小,两沓厚厚档案,摆在谢玄衣面前。 “大人,这沓薄些的案卷,是您要的宗门盘点。” 掌柜柔声说道:“新一代的天骄榜马上就要开始排名……这案卷中,记载了绝大多数宗门内的‘天才弟子’,以及一部分展露实力的山野散修。” “这沓厚些的案卷,是方圆坊赠的。” 掌柜顿了顿,道:“近一甲子,大褚大离的正史,坊间趣闻,都在案卷之中。” “哦?” 谢玄衣挑了挑眉。 这相赠的厚案卷,倒是出乎自己意料,两卷案卷,谢玄衣都没有看,直接挥手将其收下,放入内置“空间阵纹”的腰囊之中。 从方圆坊掌柜的熟练动作,不难推断,买这些情报的人不在少数,自己绝非独一个。 “买一赠一,童叟无欺。” 掌柜温声开口,说道:“阁下如果还有多余的道门符箓,交易仍可继续。” 他也看出来了。 谢玄衣所谓的“捡到符箓”,只是一个掩盖身份的说辞。 能一口气掏出二十张崭新符箓……这不是阵纹师,还能是剑修? 道门封山十年,上品符箓,越用越少,价值自然越来越高。 谢玄衣的制符水准,自然无法与剑道相比。 但毕竟他是谢玄衣。 略一出手,还是远胜普通阵纹师的。 “我想打探几个消息。” 谢玄衣沉默片刻,缓缓说道:“听说大穗剑宫要开山了,是真的么,方圆坊有明确的情报么?” “这消息放在半个月前,或许还是绝密,如今已不值钱了。” 掌柜无奈笑了:“贵客,这几日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大穗剑宫明日便会开山招徒,持续整整一月,届时天下剑道豪杰都会齐至。莲花峰峰主黄素,邀请天下英雄,观赏玄水洞天的奇景。” 这消息,谢玄衣自然知道。 他微微一笑,再问道:“莲花峰峰主,何时成了黄素?剑宫老宫主身体如何?” 这一来一回,不像是生意,反而倒像是闲叙。 方圆坊掌柜倒也敞亮。 他只字不提符箓之事,客客气气回道:“坊间传闻,谢玄衣身死道消之后,莲花峰就由‘黄素’代为执掌,只不过封山十年,大穗剑宫云雾飘渺,即便是方圆坊也不知晓具体细则。” “至于剑宫那位,听说仍在闭生死关……” 方圆坊掌柜面露敬畏,诚恳说道:“这种通天人物的具体情况,就是给再多符箓,方圆坊也探查不了。咱们只是做些小本买卖,招惹这种存在,可是连家底都会被砸掉的。” 谢玄衣哑然一笑。 黄素。 这个名字,倒是有三分熟悉…… 若没记错,当年自己第一次下山游历途中,捡到了一个剑道资质相当不错的小姑娘,将其带回剑宫,师尊很是喜欢。 后来那个小姑娘,便成为了莲花峰中年龄最小的师妹。 每一次离开剑宫,黄素都会为自己送行。 十年过去。 小师妹接过自己的位置,成为了莲花峰峰主。 这种滋味,十分奇妙。 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一晃神的功夫,便成长到了如此地步。 谢玄衣颇为欣慰。 他压下情绪,拍出一张符箓,道:“南疆三大宗近来如何?” 掌柜并没有将其收下,而是缓缓说道:“三大宗被纸人道逼至封山,合欢宗和天傀宗暂无动作。但听说阴山……” 说到这,掌柜停下了。 很显然,后面的消息,一张符箓不够。 而谢玄衣要的就是后面消息。 三张浩然符箓之后。 方圆坊掌柜说道:“就在昨日,坊间消息传闻,阴山的金渊真人,篪浑道人,身死道消,连带着整个阴山副宗,都被人连根拔起。” “哦,谁干的?”谢玄衣道。 “纸人道。” 方圆坊掌柜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这次他没找谢玄衣讨要符箓。 按照方圆坊规矩,收下三张浩然符箓,便等同于揽下了这整个消息的内外梳理。 “阴山依旧处于主宗封锁的状态,但阴山三圣却已经对纸人道宣战。” 方圆坊掌柜道:“大褚皇室严加看管了南郡通往群山的入口地界,昨日起,灵渠城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大修士,只不过对于阴山的宣战,纸人道目前还未有任何回应……元气枯竭的灾厄正在十万大山内部‘缓慢’扩散,或许是为了争抢地盘,又或许是另有阴谋。方圆坊目前得到的消息就只有这么多。” 这一番话,信息量对得起三张符箓。 谢玄衣斗笠下的面容变得凝重起来。 杀死金渊,篪浑的消息,已经传出—— 方圆坊已经知晓,便意味着很快大江南北,各大势力,都会知晓。 不过目前来看,自己的现场处理没有任何遗漏,这盆污水顺利泼在了纸人道头上。 只不过阴山三圣的宣战,倒是出乎意料。 篪浑道人,虽是洞天境圆满,有望晋升阴神尊者的“上层战力”。 但他的死,绝不至于促进这场宣战。 “……阴山背后还有其他助力么?” 谢玄衣轻声喃喃。 这个问题,自然不会有所回答。 方圆坊只负责回答客观发生的事实信息,并不会给出任何主观臆测,以及情报推断。 “我想了解‘纸人道’的相关情报。” 谢玄衣抛出了自己此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那个问题。 方圆坊掌柜怔了一怔。 “你们有‘道主’的情报么?需要多少符箓?” 谢玄衣取出腰囊。 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是—— “抱歉。” 方圆坊掌柜遗憾说道:“这件事情,方圆坊无能为力,关于那位‘道主’的讯息,几位坊主也很好奇……目前为止,他似乎只有一个‘道主’之名,流落在外,无人看到过他的真实容貌,也无人见到过他出手。我们只知道,纸人道那些教众,对他极其尊重,无比推崇,近十年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发展壮大,甚至在南疆地界,压过了三大宗一头。” 谢玄衣有些失望。 道主。 陆道主。 这么一个声名轰烈的人物,却偏偏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 仔细想想,更荒唐的是,自己似乎还是知晓情报最多的那个。 至少,陆钰真对自己报出了真名。 “大人,实在抱歉。” 方圆坊掌柜也很无奈,他伸手指了指腰囊,小心翼翼问道:“要不您再考虑考虑,绘制‘剑气敲钟阵图’的事情?” “那位大人物是哪位大人物?” 谢玄衣忽然来了兴趣。 “大人……” 掌柜老老实实道:“方圆坊规矩,你是懂的。” 在整个大褚,高价买阵。 有如此实力的,必然是一方豪强。 “绘符,倒不是不行。” 谢玄衣眯起眼,缓缓说道:“剑气敲钟阵图我熟啊,那位大人开多高的价?” “一把九品宝器,‘玄真剑’,一颗紫元丹。” 方圆坊掌柜竖起一根手指,认真说道:“以及一次近距离观看玄水洞天的机会。” 大穗剑宫开山的消息,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一甲子一次的玄水洞天,即将开放。 所谓邀人观景,其实也有说法……真正能够近距离看到玄水洞天奇景的人,只有极少数剑宫座上贵宾。 绝大多数人,只能站在洞天之外,通过“阵纹”欣赏。 “有趣。” 谢玄衣笑了:“想看玄水洞天,这可不容易……那位大人物是剑宫内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 掌柜笑道:“既然那位大人物的任务,能在坊间传播,便说明他有履行的能力。就算他违约,坊主也会支付报酬。” 方圆坊只负责发布悬赏,收取报酬……以及校验任务的真伪。 换而言之。 方圆坊为了确保自家招牌无恙,自然会提前检验雇主的实力。 买卖既成,便要遵守规矩。 任何一方,都不用担心违约。 “贵客,这剑气敲钟阵图,已经完成了一半,或许再过些时日,那位大人物便会撤去任务。” 方圆坊掌柜取出一枚铜钱似的令牌,交付到谢玄衣手上,他恭敬说道:“万一改变主意,您随时可以通过此令,联系‘方圆坊’。” 谢玄衣没说什么,收下令牌,离开茶楼。 …… …… 南疆阴山,漫天霞光。 主宗仍然处于封山状态,但此刻的阴山,却隐隐多了些风雨飘摇的战意。 方圆百里,杀意漂浮。 篪浑道人战死之后,阴山便对纸人道宣战—— 这消息闹得纷纷扬扬,轰轰烈烈。 但实际上。 南疆一片太平,所谓的“宣战”之事,在过往十年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 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 宣战多年,却从未爆发过一次大战。 再加上,纸人道从未有过回应,于是“宣战”之事,不止一次提出,也不止一次偃旗息鼓。 整整十年。 整个南疆,便都处于这么一片压抑沉闷的环境之中。 从未有过大战,三大宗为何会退至“封山”? 便是因为纸人道麾下修士,行事诡异,不讲规矩,根本就没有“山门”这一说法。 好几次。 三大宗集结力量,准备进攻“纸人道”据点。 抵达之后,发现这是虚设。 所谓山门,据点,通通都是假的……迎接三大宗攻打力量的,是早有准备的纸人道道众,以及那位道主提前布置设下的惊天杀阵。 白鬼坐在大殿之上,他面前悬浮着一枚枚神魂令牌。 出关之后。 他联系了自己所能联系的一切力量。 这次“宣战”,他是认真且严肃的。 整整十年,阴山被纸人道压得无法呼吸。 以至于他本人,都灰头土脸。 他这种级别的人物,何曾收到过这般屈辱?北海一战,千辛万苦,逼死谢玄衣之后,他本以为阴山会成为南疆第一大宗,可再这么下去,阴山或许会被纸人道直接颠覆! 正是因为这十年的“压抑”,他选择了妥协。 青隼特使刚刚从南疆离去。 白鬼甚至愿意放弃尊严,以此换取大褚皇城里那位的支持…… 皇城里那位,才是他开战的底气! “所以,此次开战,你已经确定了‘纸人道’的山门?” 大殿之外,掠来一道流光。 无数浑浊幽影,包裹来者,落在了大殿之上,他直接坐在白鬼身旁,沉声开口。 正是同为阴山三圣的“青面”。 “皇城既然收下了我的贺礼,就该给出一份回礼。” 白鬼幽幽开口:“陈镜玄不是擅长卦算么,那位只要开口,书楼总该出三分力……只要大褚愿意出面,区区一个道主,又算得了什么?” “南疆邪修,从来都是不入流的蝇营狗苟之辈。” 青面讥讽道:“即便修行到你我境界,也同样如此。你应该清楚……皇城那边即便同意合作,也不会把脚踩进粪坑。” “无所谓。” 白鬼冷笑道:“纸人道那两位尊者的头颅,已经送去皇城。那位道主不是最记仇么,这笔账他不仅要和阴山算,也要和皇城算,早晚有一天……他们会知道这道主的麻烦。” “所以,篪浑道人的死因查明白了么?” 青面皱眉开口:“我刚刚前去副宗山门一趟,杀人者是位剑修……纸人道中,有这么一号人物么?” “伱的意思是?” 白鬼阴沉说道:“杀死篪浑的,除却纸人道,还能有谁?” 话音刚落。 大阵霞光震颤。 不远处,似乎有一场剧烈声响炸开。 很快,一缕流光击碎阴山主宗,在空中燃烧。 那道驭器流光落在大殿之上,来者正是前些日子,传来金渊战死情报的瘦削男人。 白鬼座下第十二弟子,夜重。 夜重散去护体流光,满面鲜血,单膝跪在地上。 “师尊,弟子遭人暗算……” 他咳出一口鲜血,沙哑开口:“纸人道道众,就埋伏在主宗之外,遇到弟子,便直接自爆。那人还要弟子带话……” 白鬼又惊又怒,站起身子。 他没了耐心,直接伸出手掌,按在夜重额首之上。 浑浊心湖翻飞。 自爆前的那一幕画面,映入眼帘。 无数火光之中,那位纸人道道众高声传音。 “我替道主带话——” 一声嘶喊之后。 这位纸人道道众的声音变得极为冷静,他整个人的气势都沉郁下来,仿佛神魂被人操控了一般。 空中只响起了轻描淡写的几字。 “不错,是我干的。” 这几个字,让白鬼身躯一震,打了十年交道,虽然素未谋面,但纸人道常常以这种方式,替道主传话。 这声音,他太熟悉了。 正是道主! 也只有道主! 只此一句,说罢。 那位纸人道道众,撕开衣衫,整个人身躯暴燃,化为一蓬转瞬即逝的烟火,就此爆燃炸开! 第12章 江宁世子,剑气敲钟 江宁,一条不知名小溪。 溪水潺潺,游鱼肥美,林中铺满落叶,浑无入冬时节的萧瑟寂灭。 溪边大石之上,一位披着单薄青衫的女子,怀抱拂尘,静静坐在满树摇晃的金灿微光之下。 “可知妖国拼了命想南下,为了什么?” 波光粼粼,一片枫叶落下,便将整个世界剪成千万碎影。 “……为了什么?” 邓白漪蹲在小溪边,有些不明所以。 跟着唐斋主离开鲤潮城后,二人一同南下,并没有如剑仙那般驭剑而行,而是一路就这么风餐露宿,徒步跋涉。 邓白漪自然知道,以天下斋斋主的修为境界,只要愿意,短短一日,便可轻松跨越山河大江。 真想返回道门。 也不过是打个瞌睡的功夫。 但唐凤书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带着自己,一路南下,沿青州顺延而下,直入江宁。 这个时节,并不是一個好时候。 江宁许多地方已经落了雪,林叶凋零,一片残破,四季轮转,乃是天道至理。 于是邓白漪也没看到什么风景。 这一个月,唐凤书并没有教自己多少修行之道,更没有教自己符箓之道,只是闲散聊天,其间谈及最多的,便是民间志异,以及不知来源的古怪绘本,山海奇谈。 这位斋主的行事风格,思维逻辑,实在让她看不穿,猜不透。 身为天下斋主人,却宁愿相信“北海尽头藏着秘藏”,或者“大褚王朝有一天会迎来天崩”这种荒诞无理的坊间奇闻。 即便是街边打酱油的七岁孩童,也只当这是个笑话。 “百年前,墨鸩大尊尚未成就大尊之位,极北元气也并未枯竭。” 唐凤书缓缓合上手中书页,说道:“那个时候,他曾来过江宁,他见证了人族的繁华,也很喜欢江南的落花。” “……” 邓白漪神色有些复杂。 “这不是绘本上的。” 唐凤书觉察到了邓白漪的神色异样,无奈一笑,而后认真解释道:“这件事情,是师尊对我说的。” 道门天下斋斋主的师尊…… 那不就是当今的道门主人? 邓白漪的眼神立刻变得敬畏。 她微微挺直脊梁,以便更好聆听接下来的故事。 “江宁是个好地方,如果能在这里定居,或许可以多活上十年……这里和荒芜的北郡雪原不一样,这里四季如春,景色秀丽,不过今天来看,一百年后的江宁远没有当年那么美好。” 唐凤书顿了顿,道:“当年妖国南下的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就是为了更好的生存。一旦北境防线被撕破,最多半年,妖国就可以切入青州腹地,而后剑指江宁。” “斋主,所以我们来江宁的目的是?” 邓白漪认真听完唐凤书的话,而后小心翼翼开口。 “我听说你一直待在北郡,从未看过外面的世界。” 唐凤书温声说道:“无论如何,你该看看江宁。” 邓白漪心里有些感动。 “不过来这里还有一个原因。我也想看看江宁。” 唐凤书喃喃道:“道门避世,各斋静修,我已有好些年没来过这里……” 邓白漪注意到,这片小林并不萧瑟。 似乎是有阵纹庇护。 她抿了抿嘴唇,定睛望去,目光在几处稍作停留。 嗯…… 如果没猜错的话。 这里之所以与众不同,应该便是埋下了阵纹符箓之故。 邓白漪好奇道:“斋主大人,这地方对您是有什么特殊意义么?您亲手布下了阵纹?” “看出来了?” 唐凤书微微一笑:“镜玄说得不错,你的确有成为大阵纹师的潜质。” 她站起身子,缓缓拂袖。 “哗啦啦!” 溪水之中的落叶纷纷卷起,整片小林簌簌作响,数千上万枚落叶被拂袖之风震得倒卷悬空,而后向着远天掠去,这条小溪,这片小林在此刻彻底变得“纯净”,“无垢”。 轻轻一袖,将这方小天地打扫干净。 唐凤书向着林深之处走去。 邓白漪跟在其后。 不多时。 唐凤书停下脚步,她站在了小林尽头,这里立着一块崭新如昨的简陋木碑。 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剑修之墓。” 邓白漪怔怔看着这块立起的木碑,她心湖没来由紧张起来,下意识捏住了衣袖。 “这地方的确对我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唐凤书平静说道:“十年前,我一直心心念念与某人一战,只可惜尚未等到那一日,那人便于北海魂飞魄散……” 当年。 大褚王朝气运喷薄,百废待兴,许多天才陆续崭露头角。 其中最为强盛的,便是道门。 道门担着天下第一宗之名,一时之间,风头无二。 而多年来与道门齐名的大穗剑宫,则是一蹶不振,若非谢玄衣横空出世,力挽狂澜,剑宫之名恐怕会跌入谷底。 在这般盛世之中。 谢玄衣击碎了太多人的道心,成为了太多人的心魔。 即便今日的唐凤书,已然修成天下斋斋主,也会在心湖之中,瞥见那道难以忘却的惊艳身影。 “谢玄衣。” 邓白漪轻声喃喃。 “不错,正是谢玄衣。” 唐斋主摇了摇头,道:“他死得蹊跷,又是背负叛国骂名,即便死后葬身北海,也不能得到善终……偌大世间,若是没他一块墓碑的容身之处,岂不荒唐?” 邓白漪神色复杂,沉声说道:“的确荒唐。” 看着那块简陋的木碑。 邓白漪长叹一声:“所以这里是……” “谢玄衣的衣冠冢。” 唐凤书道:“江宁是他故乡,镜玄刻意挑选了这块风景静谧之地,我亲自为他留了座衣冠冢,留的这些阵纹,一是为了避免闲人入境,二是为了给他留个清净。” “原来如此。” 邓白漪低声说了这么一句,便安安静静站定,只是凝视着那块木碑,不再开口。 谢玄衣与斋主,乃是故人。 这一点她自然知道。 尽管这二位交情颇深,斋主何必带自己来此? 邓白漪并不傻,她心湖紊乱,已然猜出大概头绪。 此刻的沉默。 便是给自己留足思考时间。 “你可知,鲤潮城潮祭之时,道门子弟为何会帮你一同筑阵?” 忽的。 唐凤书突然说起一件无关之事。 邓白漪怔了怔。 其实这一点,她也不止一次想过……当时情况危急,鲤潮城覆灭在即,为了救下自己,也为了年迈父亲,她管不了那么多,只能背着姜凰和符箓,去往临江沿岸,铸造火阵。 邓白漪当然知道,这鲤潮城已被修行者接手。 乱局之下。 自己贸然现身,很可能会被直接拿下。 但万幸。 道门阵纹师决定出手相助,因此一切太平,万般无恙,顺利将大劫度过。 事后回想,许是自己运气不错,选对了出现时机,当时情况紧急,长春阵已经无力回天,点破关键之后,众人即便生疑,也不得不随自己赌上一把。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也没那么多运气。道门之所以会一同筑阵,便是因为他们看见了你的‘清净符’,‘一气符’。” 唐凤书平静道:“这两门符箓,只有道门子弟才有资格修行,研读。伱不愿暴露身份,他们自然会把你当做某位道门真人的阵道弟子,这便是他们愿意在鲤潮江全力相助的原因……他们把你当做同门中人。” 邓白漪恍然。 旋即她有些紧张起来。 因为唐斋主说得很清楚,这两门术法……只有道门中人,才有资格修行。 那么教给自己符箓之道的谢真,是怎么学会这符术的? “陈镜玄告诉我,有些问题,不要刨根问底。” 唐凤书幽幽开口:“只可惜,他不了解我的性格,在鲤潮城时我就想问了……那个谢真,究竟是你什么人?” “斋主。” 邓白漪苦笑一声,低声道:“其实……只是萍水相逢。” 这个问题,谢真叮嘱过自己。 若真遇到了“刨根问底”的情况,不要全部隐瞒,也无需尽数说出。 若是全说……也未必会有人相信。 一半真,一半假,略去白袍道人,以及玉珠镇阴婚的那段复杂纠葛,才会令人信服。 按照谢玄衣所教导的那样,邓白漪老老实实说了一遍。 “……” 唐凤书默默听完,她瞥了眼眼前年轻弟子:“你在说谎。” 一句话,便让邓白漪哑口无言。 “一个机缘巧合,来到北郡的年轻修士,大发慈悲,将你带到青州,还教了你道门阵纹之术。” 唐斋主呵呵笑了一声:“怎么,这是对你一见钟情了,还是欠了你天大人情?” 邓白漪乖乖闭嘴。 其实按谢玄衣这套说法,绝大多数情况,都能瞒得过去。 可偏偏眼前人是天下斋斋主。 “事无绝对,道门符箓虽不外传……可总有人能学会。” 唐凤书面无表情说道:“虽然不多,但在这大褚王朝,知晓‘一气符’和‘清净符’绘法的人,还是有那么几位的。” 邓白漪心头升起一股不详念头。 她心想,不会吧? 不会这么巧吧? “谢玄衣,就是其中之一。” 唐凤书淡淡道:“当年我与他比试,立下赌约,我若赢了,他将莲花峰道藏借我一阅,我若输了,便将道门符箓之术倾囊传授……” 邓白漪怔住了,目瞪口呆望着斋主,不知道自己是该听还是该捂耳朵。 这两位天骄,在拿师门绝学做赌注? 这种欺师叛门之举……斋主说给自己听,真的好吗? 莲花峰道藏,和道门符箓术法。 无论哪一种,都价值连城,不可估量。 “后来呢?”邓白漪没忍住好奇心。 “我自是输了。”唐凤书嗤笑一声,道:“没打过他,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然后……您把道门符箓之术都教给他了?” “这有什么?” 唐斋主大方挥了挥衣袖,淡然道:“谢玄衣都死了,现在谁还知道这回事?” ……我知道。 邓白漪没敢开口。 下一刻,唐凤书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她扫视着眼前女子,冷冷开口道:“只是这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谢玄衣死在北海之后,那个谢真教了你符箓之术?他从哪学到的道门符法?” 关于谢真的身份。 唐凤书其实也动过怀疑之念,她记得十分清楚,初次见面,谢真喊了自己一声斋主。 只是这个怀疑之念,实在没什么道理。 她乃堂堂天下斋斋主。 被人认出,也不是什么怪事。 不过唐凤书心湖的疑念升起之后,便不曾平息,她甚至在临别之前,问了陈镜玄…… 陈镜玄给了自己一份详尽的身份档案。 这谢真,没什么特殊之处,不过一介山野散修,天赋高了些,仅此而已。 “我……” 邓白漪被这凌厉的呵斥就此问住。 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解释。 片刻之后。 邓白漪诚恳道:“关于‘谢真’的事情,我确实知晓极少,我不知道他从哪学的术法,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搭救邓家……我只知道,他对我有天大恩情。” 唐凤书盯着邓白漪。 许久。 唐斋主收回目光。 她看得出来,邓白漪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一个初入修行不过百日的“雏鸟”,从这一点来看,邓白漪与谢真相识的日期,便极为短暂,从玉珠镇到鲤潮城才过去多久?如若谢真真有什么秘密,又怎会让邓白漪知晓? “斋主大人。” 便在此时,邓白漪鼓起勇气。 她上前一步,认真问道:“您是觉得……谢真,就是谢玄衣么?” 这一问。 让唐凤书怔住了。 唐斋主皱眉看着自己尚未正式收入麾下的弟子,心想这莫非是个傻子。 “你仔细看看……” 唐凤书指了指身前的木碑,认真问道:“这是什么?” 邓白漪小心翼翼道:“这是……谢玄衣的衣冠冢?” “这是他的墓。” 唐凤书缓缓说道:“十年前,无数人亲眼看他死在北海,一个早就死掉的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只是谢玄衣一生行事,向来不讲规矩。” 唐斋主挑了挑眉,一本正经地说道:“谁知道他死前留下了什么,谁知道他有没有收下徒弟,谁知道他是不是和某人偷偷生了个孩子?” “???” 最后一句。 实在有些出乎邓白漪的意料。 “斋主。” 邓白漪哭笑不得道:“您是不是又看什么民间流传的奇闻异事了?” “绝无此事。” 说到这,唐斋主似乎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她摩挲光洁如玉的下颌,喃喃道:“不过你还真别说……以前我曾听闻,姜妙音给谢玄衣生了个孩子,所以十年没有出山。这谣言真的很离谱。” 邓白漪心情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复杂二字来形容了。 “那谢真,看上去大概十六,十七岁。” 唐斋主摇了摇头,道:“谢玄衣就算真留了种,也不会是这个年龄……还是徒弟的概率更大一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徒弟二字,落入邓白漪心湖,她默默攥拢十指,这些日子萦绕心间的那团困惑,似乎得到了解答…… 其实邓白漪一直很好奇,谢真的真实身份。 从玉珠镇苏醒之后,谢真第一个打听的消息,不是其他势力,正是大穗剑宫。 无论是剑术修为,还是道门符箓,如今都与传闻中的“谢玄衣”完成了呼应。 “所以,谢真……原来竟是谢玄衣的弟子么?” 邓白漪喃喃开口,有些恍惚。 原来如此。 怪不得谢真不愿意暴露身份。 谢玄衣弟子这个身份,的确很不好,容易被天下人记恨,也容易被天下人追杀。 “只是猜测罢了。” 唐凤书挑了挑眉,忽然认真严肃说道:“你且记住,此事千万不可外传。” 斋主大人也隐隐约约明白了,为何陈镜玄让自己不要“刨根问底”。 这谢玄衣弟子的身份如果捅出去…… 谢真恐怕就有诸多麻烦缠身了。 话音刚落。 林叶骤然开始飘摇。 一阵大风掠过,天顶响起阵阵颤声,似是钟鸣,又似是鼓响。 “咚!咚!咚!” 三道颤声之后,邓白漪抬首,只见天边流云所在之处,有一辆华贵雪白辇车掠来,两匹高大雪白骏马,背后生出一对肉翅,拉着辇车,落在小林入口位置。 大褚王朝,皇亲国戚,贵族世家,一般都会豢养妖兽。 其中以龙血,凰血后裔,最为珍贵,也最被追捧。 此刻拉着辇车的生翅白骏,被称之为“龙马”,之所以有此名号,便是因为这白骏体内蕴含了稀薄龙血。 也正因龙血之故,白骏生出双翅,配合符箓阵纹,可以做到日行千里。 龙马价值不菲,由于生性暴烈,不服管教,因此想要将其驯化,更是难上加难。 能坐在龙马辇车上的。 无一不是大褚权贵。 “轰隆隆!” 辇车出现那一刻—— 唐凤书的脸色骤然冰冷,她背负双手,一股气劲护住漫天林叶,带着邓白漪缓缓回到溪水之前。 龙马昂首喷吐炽息,缓缓落在溪水对岸。 一道雪白绚烂的巨大华盖阵纹,围绕辇车旋转,落地之后,并未直接散开。 两位驾乘龙马的护道者,先行翻身下来。 邓白漪抿起嘴唇。 她虽然刚刚开辟窍穴不久,但毕竟跟着唐斋主走了一路。 这一路唐凤书未曾主动教她修行,但邓白漪所问的,必定有所解答—— 这一点倒是与谢真不同。 邓白漪看得很清楚,那两位护道者,丝毫不掩盖自己的“洞天”气息,两座黑白洞天,就悬浮于这二人背后,一阴一阳,圆融合一,给人以极大的威压。 远远听见的钟鼓齐鸣之声,便来自于此。 “这是……阴神尊者?” 邓白漪紧张起来。 她知道,阴神境尊者,洞天完美之后,可以引召出各种法相,这两座洞天外放的钟鼓异象,便属于“法相”之筹。 护道者,便是阴神! 这坐在辇车中的来客,又得是何等尊贵身份? “嗯。” 唐凤书轻描淡写传音:“小小阴神,不必畏惧。接下来辇车里的那位露面了,你也不必行礼。” 邓白漪深吸一口气,默默挺直脊梁。 “唐斋主,久仰大名。” 两位阴神尊者护道,龙马辇车上的道纹徐徐散开,一位身着雪白华袍的年轻男子,缓缓站起身子,遥遥对着溪水对岸,揖了一礼。 此地是江宁。 而在这里,有资格能让两位阴神尊者为之护道的……除了大褚皇室,便只剩下一人。 江宁世子,谢嵊。 谢嵊这个名字。 邓白漪随斋主南下,已经听到了无数回。 越是靠近江宁,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越高,往往被用来与当年的谢玄衣进行比较—— 或许是死去之人,不被尊重的缘故。 几乎所有人都在吹捧谢嵊。 “世子不必客气。” 唐凤书虽是这么说,但却没有回礼,她面无表情地开口:“听说世子正在闭关,于是路过江宁,便没有打扰。” “多谢斋主关心。” 年轻男子生得俊美,只是有些病态,阴柔。 他行了一礼之后,便重新坐回辇车之上,轻声笑道:“闭关之事,并无那么重要……一听说您来到江宁,谢某便连忙起身,幸好能够见上一面。” “世子殿下,实在不巧。” 唐凤书淡淡道:“刚刚收下一位弟子,正要返回道门,日后若想相见,尽管来我道门,天下斋扫榻相迎。” 说罢,就要离去。 然而下一刻,两位阴神尊者则是上前一步,无形元气密布小溪。 唐凤书眯起凤眸。 “退下……怎可如此无礼?” 江宁世子低声呵斥两位尊者。 停顿一下。 他诚恳说道:“斋主大人,门下护道者常年如此……请您千万不要与他们计较。谢嵊此次前来,实在有一个不情之请。” 江宁世子轻抖白袍。 溪水上空,迎来一片破空之声。 一片片符箓,悬浮在两人面前,这本该是一套完整的阵纹绘图,只可惜缺失一半。 “剑气敲钟?” 唐凤书仅仅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当年她与谢玄衣赌约,谢玄衣压上了莲花峰道藏,而道藏之中,她最感兴趣的东西之一……便是这“剑气敲钟”阵图。 虽说天下符箓出道门,但大穗剑宫同样有顶级阵纹大家。 这剑气敲钟阵图,便是莲花峰上的绝学。 不过…… 谢玄衣身死道消之后。 这阵图便被大穗剑宫公布,天下人人皆可研习,因为阵法复杂,还原者寥寥无几。 “不错。斋主目光如炬。” 江宁世子轻轻咳嗽了一声,诚恳说道:“大穗剑宫已然开山,您也知道,我江宁谢家与剑宫有不解之缘……此次登山,谢某总该带些礼物过去。” “你参透了‘剑气敲钟’阵图?” 唐凤书挑了挑眉。 “……侥幸。” 江宁世子笑了笑,“虽是参透阵图上的剑气流转,但刻绘符箓之事,总归不太熟练,本想亲手将完整阵图送上……可时间所剩无几,只能请阵纹师出手相助。谢某提供符箓绘法,阵图布置。” 即便如此,依旧不是易事。 同样一张符箓。 顶级阵纹师出手,与普通阵纹师,乃是有着天差地别的差距。 “我在方圆坊列出悬赏,可惜整个大褚,都无人能够绘出满意之符。” 谢嵊认真说道:“不知唐斋主……可愿出手相助?” 唐凤书看着眼前的剑气敲钟阵图,陷入回忆。 片刻之后,她摇了摇头,干脆利落说道:“抱歉,不感兴趣。” “天下皆知,斋主与谢玄衣乃是故识……” 江宁世子站起身子。 他望向远方的小林,语气缓慢,而且认真地问道:“可谢玄衣乃叛国罪徒,十恶不赦,被大褚除名……为这样的人私盖墓冢,悼念缅怀,是否不太妥当?” 空气变得一片死寂。 唐凤书轻轻道:“你想说什么?” “早些年,我便知道,江宁有这么块衣冠冢的存在。” 谢嵊轻叹一声,道:“谢家承受皇恩,有如此今日……本不该纵容此等罪徒之墓,回归故里。只是谢玄衣毕竟一代天骄,无名无姓的留块衣冠冢,不至于也要铲除。之所以如此处置,并不是看在谢玄衣的面子,而是看在斋主您的面子。” 邓白漪听到此言,浑身都在颤抖。 相比之下。 斋主神色仍然平静。 “所以,你想告诉我,如果我不同意,你便要铲了这片林,对么?” “……” 谢嵊没有回答,但这已是回答。 “江宁强者如云,谢氏如日中天。” 唐凤书缓缓开口:“我一路南下,整个江宁都是你的传闻。所有人都在说你谢嵊……乃是洞天无敌,或许晋升阴神之日,会比当年谢玄衣要更快。这便是你今日站在这里,与我说话的底气,你觉得早晚有一日,你可以比肩谢玄衣。” “不。” 江宁世子摇了摇头。 他微笑说道:“……不是比肩,而是超过。” 此言一出。 唐斋主笑了。 她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平静说道:“我看你……是在江宁待久了,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下一刻。 唐斋主出手了。 没有动用拂尘,也没有动用法相。 一抓。 只是轻描淡写的一抓。 轰的一声! 那笼罩龙马辇车四周的道纹,直接被抓得破碎! 谢嵊跌坐在座。 “?!” 护在辇车之前的两位阴神尊者,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两位阴神同时前踏一步,准备展开法相,然而这次钟鼓之声根本没有荡开,唐斋主左右开弓,甩出两个耳光,清脆无比地打在两位阴神面颊之上—— 啪!啪! 两位阴神倒飞而出,跌入小溪之中,摔了个狗啃泥。 紧接着。 唐斋主一瞬间便来到谢嵊面前,她整个人穿过残破的剑气敲钟阵图,无数符纸被撞得破碎。 “江宁世子,阴神护道,好大的威风……你觉得谢家很厉害么?” 两匹龙马,直接被强大威压压倒。 一声哀嚎。 就此跪下。 辇车破碎,堂堂江宁世子,只能跌坐在尘埃之中。 唐凤书面无表情道:“别说是你,你爹在这里……一样要恭敬喊我声‘斋主’。” “斋主大人哪里的话?谢家……自然比不得道门。” 江宁世子面色略微有些苍白。 但神情依旧从容。 谢嵊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灰尘,他低声笑了笑,遗憾说道:“今日不过是想求斋主帮忙而已,何至于此?” “天下斋不会帮谢家一丁点忙。” 唐凤书面无表情道:“至于我身后的那片林,你若是敢动分毫……此后往后,这里会摆满江宁谢家族人的墓碑。” “若不信,便试试。” 第13章 君子不怒 辇车破碎,龙马受惊。 两位阴神护道者跌坐在溪水中,衣衫尽湿,面色苍白,想要起身,却发现一股威压笼在头顶,动弹不得。 于是只能眼睁睁目送这位天下斋斋主,带着女弟子悠然远去。 片刻之后。 谢嵊轻叹一声,道:“辛苦二位陪我一趟。” 那两位阴神尊者,面色难看,直至唐凤书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那股压在头顶的威严大势,方才徐徐消散。 哗啦啦…… 两位护道者,从溪水中狼狈站起身子。 “世子殿下,这溪林怎么处置?” 一位护道者深吸口气,回首望向那片小林,道:“难道,真就一直留在这里?” “自然是留着。” 谢嵊掸着衣衫灰尘,淡淡笑道:“你刚刚没听到唐斋主说么,若是有人敢动……她是真会出手的。” 两位护道者面面相觑。 “二位先行回府吧。” 谢嵊从车辇坍塌的灰尘之中走出。 他伸手拍了拍那两匹长跪不起的龙马,轻声道:“今日之事,不要对外宣扬。” 两位阴神不再言语,默默离去。 谢嵊则是依旧站在这里。 只不过溪水为线,泾渭分明,他站在溪水这边,静静看着远处飘摇的林叶。 唐凤书布置的大阵笼罩在树林之上。 风吹草动,并无妨碍。 甚至凡俗入内,也不会被大阵阻挡。 可如果有修行者踏入,这座大阵便会立刻生出感应……大阵杀意,会在外界元气侵入之时,瞬间迸发。 “出来吧,都走远了。” 谢嵊站在溪水前,掸去灰尘之后,淡淡开口。 谢嵊身后,光线扭曲,一条青灿火线燃烧而出,勾勒成四四方方的虚空门户,紧接着一位黑衫道人缓缓撑伞走出。 “世子殿下。” 道人来到江宁世子身旁,一同驻足在溪前。 他微笑说道:“我先前说过,唐凤书这女人不讲道理,无法以常理度之,您现在信了?” “百闻不如一见。” 谢嵊笑了笑,道:“那位唐斋主……的确有些与众不同。” 江宁谢家,虽然比不上道门。 但也是大褚一等一的豪门巨阀。 一副剑气敲钟图,对天下斋斋主而言不算什么难事,只需要稍稍花些心力,便可以和江宁结下善缘。 可偏偏这么一件小事。 唐凤书却是直接拒绝了,并且拒绝地很不给面子。 “天下斋,不在意善缘因果,也不在乎山外香火。” 道人悠然说道:“唐凤书和谢玄衣私交甚笃,您就这般找上门来,必定碰灰。” “唐斋主靠不住,这不是还有另外一位斋主么?” 谢嵊耸了耸肩,浑然无所谓:“能通过方圆坊联系到先生,也算是一桩幸事。” “扪心自问,论修行境界,论打架功夫,我都不是唐凤书对手。” 道人轻叹一声:“的确是后生可畏,唐凤书在青州硬生生格杀了半步阳神的游海王,如此来看,放眼大褚境内,能够与她同境搏杀的,也就屈指可数那么几位。” 谢嵊闻言微微眯起双眼。 “只是论符箓之道,孰胜孰负,便不一定了。” 道人微微躬身,揖了一礼,道:“天下斋最擅攻杀,而香火斋则不太一样,我斋清心寡欲,闭关静修,可谓是道门分支之中,最擅绘符的一脉。” 谢嵊后退两步,同样客客气气行了一礼:“那么阵图之事,就劳烦先生费心了。” “殿下客气。” 香火斋斋主温声说道:“九品法剑,贫道并不在意。玄水洞天风景,许多年前倒也见过一次。” “哦?” 谢嵊故作诧异:“那先生不远千里,来我江宁,帮此大忙……” “香火二字,绵延流长。” 香火斋斋主意味深长说道:“早就听说,江宁世子殿下资质超群,有‘天龙’之相,如今一见,果真不凡,贫道此次别无所求,只想与殿下结交善缘。” “千里迢迢,仅仅只为善缘二字?” 谢嵊长叹道:“道长,会不会太客气了些?” 香火斋斋主微笑道:“若世子不介意,贫道也想同登莲花峰,站在最高之处,看看剑宫未来气运走向。” “我自不介意。” 谢嵊想了想,笑着问道:“只是道长贵为道门斋主,在莲花峰上观他宗气象,会不会有失身份?” 整个江宁,整个大褚,全都知道。 此次剑宫开山。 他世子谢嵊,是要直入莲花峰,成为玄水洞天新主的。 “香火斋哪里在意这些?” 道人再次躬身,轻柔说道:“如若世子殿下点头,这份善缘,便就此结下了。” 谢嵊盯着香火斋主看了半晌,而后缓缓点头,笑着吐出一字。 “善。” …… …… 皇城大雪数日,接着又是数日大雨。 如此天气,反复无常,令人生厌。 姜奇虎收起纸伞,站在书楼屋檐下,轻轻以伞尖杵地,有些畏惧地看着天顶,流水汇聚从屋檐坠下,从伞尖蔓延,最终在他脚前形成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等了半个时辰,这头笨虎始终没有勇气推门,去面对书楼里的先生。 还得是里面陈镜玄发话。 “呆站在外面做什么?进来!” 后面两個字。 犹如一道震雷。 姜奇虎咬了咬牙,推门入内,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团并不大,但温暖了整座书楼的炭炉篝火。 陈镜玄坐在玉案之前,正在批阅文卷。 “先生……” 姜奇虎长叹一声,面色沮丧,青州之事结束已有一月,他才敢返回皇城。 回到皇城之后的第一件事。 自然是向先生请罪。 “坐。” 陈镜玄没有抬眼,一如既往地语气平和。 但姜奇虎却嗅到了不对的味道,他老老实实坐在玉案之下,并没有坐在平时常坐的位置,而是十分自觉地向后挪了挪。 “怎么才来?” 陈镜玄瞥了眼笨虎。 “家里有些事……” 姜奇虎语气磕巴,话都说不完整:“家父年事已高,奇虎服侍了一段时日,大穗那边恰逢开山,我姐也传了如意令,安排我做些苦力……” 陈镜玄只瞥了眼,便收回目光。 他摇了摇头。 有些人呐,实在是不适合说谎。 姜奇虎这种演技,实在很难让人信服。 “姜老爷子前段日子给我传讯了。” 陈镜玄淡淡道:“他说你赖在青州不肯离去,多半是闯了大祸,让我不要过多苛责,老爷子身体好得很,哪里需要轮到你来服侍?” 姜奇虎怔了一下。 “至于妙音姑娘,若没猜错,应该只是传了一封家书吧?” 陈镜玄无奈说道:“毕竟大穗剑宫已经解除封山,如今开山之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哪里轮得到姜家帮忙?” 姜奇虎讪讪笑道:“……不愧是先生,这都没有骗过您。” 陈镜玄放下书卷,皱眉说道:“奇虎,我平时是如何教导你的?做人做事,行得正,坐得直。你这般畏畏缩缩的模样,成何体统?” 姜奇虎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许久之后,他老老实实说道:“先生,我此次前来,是特地向您请罪的。” “为何请罪?” 这一问,让姜奇虎愣了愣。 为何请罪? 先前在鲤潮城,他刻意留出观潮阁一整层,可难得离开皇城的先生,非但没有赏脸前来,反而让叶清涟传话,禁足自己一天一夜。 从那之后。 陈镜玄没给姜奇虎传过一条讯令。 很显然,是自己做了错事……才会导致如此。 “因为奇虎在青州之乱,办事不力?” 姜奇虎小心翼翼开口,道:“若是奇虎在破虏号上,能够多撑片刻,或许当时局面,也不至于那么糟糕。” “……” 陈镜玄沉默以对。 姜奇虎挠了挠头,再道:“那就是奇虎与妖国的联系出了差错,不小心断去了与蚀日大泽之间的联系?” 青州之乱结束。 妖国再也没有联系过他。 很显然。 龙木尊者对鲤潮城之局的“真相”,已经了然,潮祭失败,游海王身死道消,蚀日大泽也暂时放弃了对青州北郡的谋划。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令人惋惜的消息。 “破虏号一战,你已竭尽全力,我怎会怪伱?” “至于蚀日大泽……我从不指望你能让妖国信服,钓上大鱼。” 陈镜玄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姜奇虎,你当真不知,我为何生怒?” “奇虎究竟做错了何事?还请先生明示。” 姜奇虎满脸诚恳。 他隐隐约约想起,被禁足在观潮阁那一夜,自己和叶清涟喝了很多酒。 当时叶姑娘跟自己分析过局面。 只是…… 那一夜太多烦心事,他喝得有些太多,并且没有动用元气,于是便昏昏沉沉睡去。 等醒过来,叶姑娘离去了,先生也离去了。 再后来,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陈镜玄提笔举袖,写下一个字。 “唐。” 姜奇虎看清之后,神色骤变。 他连忙求饶道:“先生,冤枉啊!唐斋主的那些谣言,不是我泄露的!都是秦百煌,我待会就去扒了这混蛋的皮!” 陈镜玄缓缓收笔。 他神色复杂,长叹开口:“唐姑娘乃是道门斋主,天下斋又背负天下盛名……这件事情闹成这样,该怎么收场?” 姜奇虎抬头,狠下心道:“先生,要不我替你去向道门提亲?” “???” 陈镜玄面容错愕。 “老爷子跟我提过这事,他说读书人,面子薄,女追男,隔层纱,你们二位之间多半是互生情愫,不好点破。” 姜奇虎拍着胸脯,一本正经说道:“我家老爷子发话了,姜家欠先生天大人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要您一声令下,奇虎这就带人杀到道门门下,八抬大轿也把唐姑娘接回皇城!” “你……” 陈镜玄彻底无话可说。 他揉着眉心,越想这件事情,越觉得脑袋生疼,连忙挥手,示意姜奇虎滚蛋:“去……你忙吧。” 姜奇虎看到先生这副模样,如蒙大赦。 看来先生是不怪罪自己了。 “那奇虎先行告退……” 他长舒一口气,转身离去,只是刚刚推开书楼大门刹那,姜奇虎脸上笑意骤然消失。 整个人的气势,也陡然一变—— 由原先的憨厚纯良。 变得冷厉肃杀。 “这么巧,奇虎兄。” 书楼门外,还立着一道湿漉漉身影,那人披着皇城司特制轻甲,未曾撑伞,只身一人来到此地,就要伸手推门,动作与姜奇虎开门动作不谋而合。 “巧么?我看是不太巧吧。” 姜奇虎硬生生站在原地,并没有让路,面无表情说道:“我来书楼,是拜访我家先生。元大人,你来这有何贵干啊?” “自然也是拜访……” 元继谟掸了掸肩头雨水,微笑说道:“小国师的书楼就在皇城之内,天下人皆可敲门,天下人皆可拜访。难道这还不巧吗?” “巧了。” 姜奇虎冷冷道:“今日我家先生不想见客。” 说罢,就要关门。 元继谟按住书楼门户,二者发力,元气撞在一起,震荡出一团无形气机。 整座书楼,都轻轻震颤一下。 元继谟微笑说道:“姜奇虎,喊你一声‘奇虎兄’,是给姜老爷子面子,你敢拦我试试?此次拜访……我带着宫里的谕令而来。” 姜奇虎神情阴沉。 如今他是皇城司次座,皇城司内,地位经次于首座。 可要论整个皇城,他最讨厌谁。 便是皇城司首座元继谟,当仁不让。 “元大人,书楼的门可不便宜。” 便在此时。 一道醇厚温和的声音响起。 与此同时,坐在玉案后的陈镜玄轻轻拂袖。 两股纠缠相斗,不分上下的气劲,顿时分出高低。 姜奇虎纹丝不动。 元继谟闷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后退一步,这一步看起来退得不远,但他黑甲上的那些雨水,被震得向后飞出数丈。 “呵……” 姜奇虎看到这一幕,嗤笑一声,眉头高高扬起。 虽然惹先生不高兴了。 但在外人面前,先生还是护着自己的。 “奇虎,你且去吧,让元大人进来。” 陈镜玄这声吩咐之后,姜奇虎乖巧老实地应下,他撑起纸伞,不忘临行前对元继谟投去一个鄙夷的目光。 元继谟深吸口气,默默来到书楼之中。 他并没有姜奇虎的待遇。 陈镜玄没有请他入座。 不过……元继谟也没有入座的打算。 他披这身皇城司黑甲而来,便不打算在书楼久待。 “镜玄先生,恭喜了。” 元继谟行了一礼,缓缓说道:“国师之位,册封在即。娘娘正在挑选良辰吉日,许在不久之后,便可为您册封。” “无这名分,也无大碍。” 陈镜玄平静道:“老师病重,做弟子的自然要分担重责,监天者一脉,能为大褚做出一些贡献,便是万幸。这些虚名,陈某并不在乎。” “既是书楼主人,自然要有名分。” 元继谟笑了笑,道:“前阵日子的青州之乱,大人布局实在漂亮,娘娘不止一次盛赞,说大褚有陈镜玄,乃万世之幸。” “只是。” 元继谟长叹道:“这些年,大褚气运衰落,一片乱象。单单有先生一人横空出世,可还不够啊。” “北海大潮,带积压国运而来。” 陈镜玄淡淡地说:“很快,大褚气运将会重回巅峰。大穗剑宫已经开山,道门也不再避世,要不了多久……或许是北狩之日,大褚天骄便会多如上个盛世,甚至还要更加兴隆。” “远水解不了近渴。” 元继谟抬起头来,一字一句说道:“五年之内,大褚要平南疆。” “……” 陈镜玄搁下书卷,静静看着元继谟。 五年,平南疆? 二者之间的寂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这件事,恐怕需要先生呕心沥血。” 元继谟取出谕令,双手呈上,恭恭敬敬说道:“平南疆乃是大事……娘娘想借‘浑圆仪’一用。” 书楼之外。 留了个心眼去而复返的姜奇虎,听到这里,靠着书楼墙壁的身躯猛然震颤。 姜奇虎神色复杂。 借浑圆仪,这四字看似轻巧。 浑圆仪与监天者命脉相连。 借浑圆仪,便是借先生的寿命。 “平南疆,的确是大事。” 陈镜玄垂了垂眼帘,心平气和道:“只是这消息,未免来得有些突兀了。” “这件事情,听上去是有些荒唐……” 元继谟抬起头来,缓缓说道:“不过阴山白鬼,以及天傀宗墨道人,都愿意签订神魂之契,终生为我大褚所用,甘愿俯首称臣。” 这个消息,来得更突兀。 陈镜玄眯起双眼。 无论是白鬼,还是墨道人,都是“人老成精”的典范……这种级别的老阴物,会甘愿签订神魂之契? 南疆近况。 他倒是一直有在关注。 三大宗被纸人道逼入绝境……这是要借大褚之力,和纸人道开战? 元继谟顿了顿,面无表情说道:“如若能够平定南疆,借着国运大潮,不多时日,厉兵秣马,便可挥师南下,吞并大离。” 他再次抬手,将谕令举过头顶。 “小国师大人,浑圆仪之事,还请多多考虑。” 说罢。 元继谟松开手掌。 谕令悬浮在空。 陈镜玄神色复杂,目送元继谟离去。 大雨滂沱。 一身黑甲的皇城司首座,推门离去,骑乘上马,他冷眼望着不远处撑起的那把纸伞。 “姜大人。” 元继谟淡淡道:“恕在下多嘴,不知老爷子生了什么病,若是严重,需要你再在青州陪同休养一段时日的话,不如直接辞去皇城司次座的位置,回去直接继承家主之位?” “不劳操心。” 姜奇虎抬起纸伞,冷冷注视着元继谟,“我家老爷子身子骨好得很,就算元大人死了,他一定还活着。” 元继谟望向书楼,微笑说道:“老爷子命长,自是好事。只是这天下总有人短命。” 说罢,骑马离去。 姜奇虎浑身颤抖,拳头死死攥紧,目送元继谟离开视线。 一缕金线,越过书楼门窗,压在他肩头,将他死死压在原地,无法动弹。若非如此,他早早飞驰出去,将这拳头狠狠砸在元继谟脸上。 坐在书楼内,正在阅读谕令的陈镜玄,心平气和,说了四字。 “君子不怒。” 第14章 替我看那玄水洞天 “特使大人,怎么还未离开皇城?” 大雨滂沱,元继谟骑在黑马之上,沿着皇城中轴线行进,忽而拽住缰绳,骏马喷吐响鼻,停在大雨之中。 这位皇城司首座微微侧首。 不远处的胡同阴暗角落,身披重甲的青隼特使背靠石壁,环抱双臂,看起来像是在闭目假寐。 但实际上,这副架势再明显不过,他在等人。 “元大人。” 青隼特使缓缓睁眼,阴翳笼罩的黑暗被他瞳中的青灿火光驱散。 青隼缓缓从胡同中走出。 他仰首说道:“好歹也是檀衣卫多年同僚,这么多年生死与共,好不容易回趟皇城,您就没想过邀我聚聚?” “檀衣卫特使任务繁重。” 元继谟笑了笑,道:“特使大人奉令回都,必有要务,本座岂敢打扰?” “首座大人,说话就是不一样。” 青隼特使也笑了:“我从南门离都,元大人若是顺道,捎我一程,如何?” 元继谟提拎缰绳转了一圈,调转方向,面朝南门。 青隼特使毫不客气,翻身上马,这一身重甲有数百斤重,压得骏马四蹄震颤,几乎快要跪倒……毕竟是皇城司首座骑乘的战马,腹部贴有特制符箓,阵纹启动之后,这匹骏马勉强撑起两人,“缓缓”向着皇城南门踱步而去,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吃力,极其缓慢。 “遥想二十年前,你我还是无名之辈。” 青隼特使坐上骏马,环顾皇城,这皇城司战马极其高大,他本就魁梧,坐上之后,视线几乎与皇城街巷茶楼的二层屋檐一般齐平,与之相比,元继谟便实在有些“矮小”,倒像是个江南出身的瘦伶,那身本来裹挟三分凌厉杀意的皇城司轻质黑甲,在青隼特使的重甲鳞光倒映之下,反而有些“娇弱温婉”的意味。 特使戏谑开口:“谁能想到,元大人可以坐上皇城司首座,这万万人之上的好位子。” “……” 元继谟只是沉默。 “我在皇城逛了一圈,茶楼里议论江宁世子,议论大穗剑宫,议论青州乱变……可唯独无人议论你。” 青隼讥讽道:“元继谟这三个字,根本无人去提,反倒是姜奇虎,这位皇城司次座,有不少好名声,大家可都喜欢这位姜大人,许多人都盼望着他接管皇城司,拨乱反正。” 元继谟平静道:“我无所谓。” “当真如此?” 青隼带着歉意说道:“哦,我记错了。还是有人提过你的,虽未直接指名道姓,却总归算是提到了……那人说,某个念出来倒霉的晦气名字,可以止住小儿夜啼。” 元继谟自嘲一笑,依旧是不以为然的模样。 骏马之上。 高大重甲男人,低头俯视着背对自己的元继谟。 那双青火之瞳。 仿佛要将面前男人的灵魂都给点燃。 “十年前,靠着构陷同僚,坐上皇城司首座……这十年,你当真过得安稳么?” 青隼缓缓开口。 嗤嗤嗤! 大雨拍打重甲,荡出无数银白水线,转瞬间被高温灼烫,化为一蓬蓬热气扩散。 十年前,青隼和元继谟乃是皇城司檀衣卫同僚…… 那個时候。 他们曾是生死与共的挚友。 只不过如今不是了。 “赤磷之死,是她咎由自取。” 元继谟神色平静:“她与玄衣案有关,并且罪孽深重,如若她坚守底线,谢玄衣根本无法逃出皇城,更不用说逃至青州……我只是奉命查案,还原真相罢了。” “还原真相……罢了?” “那一夜皇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所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青隼冷笑道:“元继谟,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如若负责查案之人不是你,而是赤磷……她会将伱推至铡刀之前,会将玄衣案罪过尽数按在你的身上?” “抱歉。” 元继谟垂下眼帘,轻轻道:“国法之下,不可徇私。” 轰! 骏马一声哀鸣。 重甲男人身上爆发出滚烫高温,一蓬炽目火光在雨夜长街中燃起,那几张贴在马腹位置的符箓也绽发出璀璨光芒……几乎被剧烈火光淹没的元继谟,依旧是那副平静至极的模样。 “这里是皇城。” 元继谟仰起头来,望着天心无数大雨,他轻轻说道:“人在做,天在看。” 青隼特使沉默数息。 雨夜长街,恢复了死寂,那暴燃的光火瞬间收敛。 骏马加快脚步,连忙向着皇城南门行去,一路上黑鳞卫纷纷避退行礼,两人就这般相顾无言,一直到南门之外的城郊荒野。 原本送至城门门口,便可就此打住。 但青隼特使不开口,元继谟便继续相送…… 离开皇城数里之后。 青隼特使慢慢恢复了冷静。 他声音沙哑说道:“你放心,我会亲手查清玄衣案真相,如果赤磷是无辜的,那么我要你赔她一条命。” “查案固然重要,但还是先顾好自己。” 元继谟回首望了望远处笼罩在大雨之中的宏伟城池轮廓,他柔声说道:“若我没有猜错,娘娘是要你去剑宫查案……大穗那几位山主都不是好惹的角色,一旦暴露身份,可是会死在剑宫的。” “……” 青隼特使冷冷一笑,并不领情,就此翻身下马。 “你是天生离火圣体,一旦卸去火鳞重甲,便有可能遭遇‘火噬’。” 元继谟低垂眉眼,从怀中取出一枚腰囊:“我向炼器司求来了一些符箓,不妨把它们带上,一旦‘火噬’爆发,可以及时压下,有备无患。” 啪的一声。 一声脆响,腰囊被毫不留情地拍掉,坠在泥泞之中。 “……” 元继谟沉默地看着重甲男人。 下马之后。 青隼特使依旧高元继谟一头。 他俯视着这位皇城司首座,讥讽问道:“元继谟,这里已不是皇城了……装了这么久,难道不累么?” “装久了,自然就不累了。” 元继谟同样翻身下马,他捡起那枚腰囊,用手掌擦了擦上面泥泞污垢,重新挂回腰间,平静说道:“无论如何,此行都要小心一些。我希望你好好活着,然后……查出当年玄衣案的真相。” 青隼同情地看着眼前男人。 他已不想再和这陌生之人,闲叙一言一句,于是转身就要离去。 然而下一刻。 青隼忽而停住脚步,去而复返。 元继谟站在骏马之旁,仰首看着那团巨大如墨的黑影,几乎将半边天幕都笼罩压过。 “你刚刚从书楼离开?” “不错。” “你奉娘娘之命,去找陈镜玄?” “是。” “是纸人道的事情?” 青隼去而复返的原因很简单,这些年他一直负责南疆之案,此次被调回皇城,便是因为阴山和天傀宗两位大修行者愿意俯首……如果没有意外,这起案件本该由他继续介入。 白鬼和墨道人的加入,乃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转折点。 纸人道压迫三大邪宗统一战线。 而大褚想要平定南疆,只需要挑起邪宗战争…… 而后坐享其成。 “你应清楚皇城司的规矩,此等案卷,乃是绝密,一旦易手,便不可泄密。” 元继谟望着青隼,“即便你是特使……在敕令下来,正式接管之前,也无权知晓内情。” 青隼只是盯着元继谟。 后者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娘娘对纸人道很是好奇。” “尤其是那横空出世的所谓道主,皇城司查不到档案,檀衣卫也没有头绪……此人没有前尘,没有过往,想要探查缘由,必须依靠‘监天者’的卦算。” 青隼挑了挑眉,“所以……你奉命去书楼,是让陈镜玄进行天命卦算?” 这一瞬。 青隼想到了许多。 监天者一脉,由于能够卦算天命之故,历代书楼弟子,都被大褚皇室奉为座上贵宾。至于书楼主人,更不必说,继承书楼者,继承大褚国师之位,已是延续数百年的皇室传统。 当年,陈镜玄天才绝艳,与谢玄衣齐名,乃有“绝代双壁”之称。 这般人物,往往可以以一己之力,改变一国之运。 前不久的青州乱变,便是证明—— 蚀日大泽布置在北郡青州的谍网被一举攻破。 游海王这根肉中钉刺,被提前拔除,青州危局,拨乱反正。 可如今。 为了白鬼,墨道人,这种注定无法纳入大褚的邪宗修士,让陈镜玄耗费寿命卦算纸人道……绝不算是上策。 但联系到近些年皇城的一些纷乱,以及始终悬而不定的国师之位。 青隼心中大概明白,宫里如此安排的用意了。 书楼一脉,虽然超然物外,享有许多特权,但归根结底,监天者还是需要辅佐大褚皇室。 不听话的臣子,便不是好臣子。 “若想要大褚太平。” “首先要皇城太平。” 元继谟平静说道:“陈镜玄应该清楚,他想要坐稳‘国师’之名,就需要给出态度……皇城要平南疆,要查纸人道,身为未来国师的他,无论耗费多少命数,总该给出一份答卷。” …… …… “先生,此事我不同意!” 姜奇虎气势汹汹推开书楼大门,极其大声,极其强硬地表示了反对态度。 “……” 陈镜玄微微皱眉,缓缓将那封谕令收起。 “宫里那位,若是要平南疆,那便直接开战,当年那些镇守使也好,我姜家也罢,都愿身先士卒,率先冲锋!” “若是要查纸人道,那也可以让皇城司出面!大褚有数千数万蝇瞳!” 姜奇虎咬紧牙关:“白鬼,墨道人这种腌臜货色,就算愿意俯首,也需要三审九校,不可轻易放入境内……南疆之事,怎能让您浪费寿命?” 他知道。 每次动用浑圆仪,对监天者都是一种损耗。 窥伺天机,有损命数。 窥伺越多,机密越大,命数越少。 所以先生年纪轻轻,尚未四十,便已是两鬓斑白,这还是因为先生修行境界超然出神的原因—— 除却书楼,哪里有大修行者,三十多岁,就白了头? “不行!” “我这就进宫,我要让娘娘撤回谕令!” 姜奇虎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要离去。 “姜奇虎,站住!” 一道浩然之气,从书楼上座之位,悠悠荡开。 陈镜玄从未如此严肃地喝令。 姜奇虎身形蓦然停住,他咬紧牙关,身躯颤抖,拳头也在颤抖……先前元继谟的讥讽,他字字听进心里。 青州乱变,最终太平收官。 他固然开心。 可却不是为先生开心,而是为青州黎民百姓,为大褚未来而开心。 身为书楼弟子,他很清楚,先生这般呕心沥血,尽数是在燃烧寿元—— 修行,修行,所求长生。 天命,天命,背道而驰。 “先生您忘了平时是怎么教我的么?” 笨虎委屈说道:“您教我,在皇城千万挺直腰板,不要丢了姜家的颜面,也不要丢了书楼的脸!若是受了欺负,千万不要忍让,别人欺你一寸,你便打回三丈!” 陈镜玄怔住。 “可您刚刚却说……君子不怒,哪有这种道理?” 姜奇虎委屈地连话都说不利索。 君子不怒。 仔细想想,这话虽是第一次听先生说,但以前自己似乎在其他人口中听过。 “君子……不怒则已。” 陈镜玄轻叹一声:“这是谢兄曾说过的。” 小国师看着身旁那团燃着的篝火,一整日后,这团篝火只剩些许余烬,但好在还未燃尽,再添些柴火,又能旺盛燃烧下去。 没有丝毫犹豫。 他将谕令纸张,连带着一些写废的稿纸,一同丢了进去。 嗤的一声,火光变大。 姜奇虎呆呆站在原地,先生这么一提醒,他倒是想起来了。 这话确是谢玄衣曾说的。 君子不怒则已,一怒…… 当时谢玄衣只说到一半,便冷笑一声,提剑出去杀人。 那一日,青州死了很多人。 仔细想想,自家先生,似乎也从没吃过什么亏。 一个能和谢玄衣成为朋友,能教出“人若欺你一寸,定要打回三丈”这种道理的人…… 怎会是好脾气的大善人? “元继谟带来这封谕令,无非想要我,给出纸人道的‘答卷’。” 陈镜玄淡淡道:“他们要,那我给……便是了。” 姜奇虎焦急道:“青州之乱,您刚刚才动用过浑圆仪,这样不妥吧?” “放心,我比谁都惜命。” 陈镜玄垂眸笑了笑,说道:“还有人在等我,我怎会随意浪费寿命?” 姜奇虎怔怔看着先生。 “大穗开山了,你去一趟剑宫。” 陈镜玄缓缓道:“十年离别,你也该见见你的姐姐了……顺便,再替我做些事。” 姜奇虎一步一回头,最终还是领命而去。 最终书楼恢复了冷清,空荡。 陈镜玄取出如意令,注入神念。 …… …… 片刻之后,一道如墨黑影,缓缓在书楼之中凝聚,少年摘下斗笠,径直坐在小国师对面。 玉案崭新,茶水温热,升起袅袅热雾。 虽然时隔一月,方才见面,不过两人却像是多年故友。 相逢无需言语,只要一个眼神。 “稀罕,稀罕。” 谢玄衣很不客气地端起茶盏,打趣说道:“倒是没想到,青州一别……会是你先动用这枚如意令。” 青州乱变结束之后。 谢玄衣与陈镜玄再也没有联系过。 这枚如意令,也自然恢复了平静…… 此令尤其珍贵,谢玄衣视若至宝,珍而藏之。 对他而言,除非遇到无法斡旋之事,否则绝对不会联系书楼出面。 至于陈镜玄,身居大褚高位,手握无数资源,自然更是如此。 这如意令一响,谢玄衣便知道。 小国师遇到麻烦了。 “有个麻烦。” 陈镜玄微笑说道:“……只有你能帮我。” “但说无妨。” 谢玄衣大大咧咧摆了摆手。 陈镜玄开门见山,道:“你先前说,北海陵中,曾与纸人道打过交道……” “皇城那边需要纸人道的案卷?” 谢玄衣直接点破陈镜玄的用意,他向来直来直往,不喜欢兜兜转转,拐弯抹角。 其实在灵渠城与方圆坊联系之后。 他便隐约猜到了一些苗头。 自己以“纸人道”的名义,斩杀金渊,篪浑两位洞天……一方面为了报当年北海之仇,另外一方面,则是为了让南疆热闹一些。 邪修之间狗咬狗,何乐而不为? 可他没想到,纸人道坦然承认此举,之后引得整个阴山,直接宣战! 这所谓的“热闹”,实在超乎了谢玄衣的预计,而且看这副架势,大有愈演愈烈的可能。 阴山之所以会直接宣战,自然不是因为金渊和篪浑的死,刺痛了白鬼。 背后真相,并不难猜。 阴山背后有更大的势力撑腰。 只有一个可能。 那便是大褚皇城。 “谢兄倒是‘慧眼如炬’。” 陈镜玄淡淡一笑,道:“不错……这份案卷,确是皇城所需。” 什么叫倾盖如故? 陈镜玄只寥寥几句话,谢玄衣便大概明白了小国师动用此令的前因,后果。 这些年。 三大宗被纸人道压得头都抬不起来,却连道主山门都找不到,甚至连道主样貌都没见到。 眼下开战,总归需要一份情报。 皇城既然表态要助阵,那么至少得拿出一些诚意…… 只是监天者命数何其珍贵? 陈镜玄惜命,并且他也知晓,皇城所谓的助阵,不过是敷衍交代罢了。 大褚当然不会真的出力! 一旦南疆开战,三大宗和纸人道打起来……便是大褚坐享其成。 “浑圆仪虽是圣物,可却并非万能。” 谢玄衣缓缓说道:“耗费阳寿,窥伺天机,能得见一缕,便已是大道慷慨……所以你只是看清‘道主’容貌,给出一副画像,这便已是大伤之举。” 陈镜玄挑了挑眉。 谢玄衣指尖轻轻沾了沾茶水,缓缓勾勒。 蕴含了神魂之力的茶水,在空中凝聚成线—— 陆钰真的容貌,浮现于两人面前。 “只是毕竟皇令在上,平定南疆,乃是头等大事。” 谢玄衣叹道:“于是你决定再耗阳寿,不惜重病,也要窥伺道主的姓名,境界。” 这封画像落定。 谢玄衣又凭空写了数字。 陆钰真。 阳神。 谢玄衣挥袖,茶水落下,画像消散,字迹尽去。 “这些,够么?” 谢玄衣微笑说道:“若是不够,国师大人还可以加些‘模糊’信息,毕竟天机卦算,哪有十全十美。” “……” 陈镜玄神色复杂,看着面前少年,沉默了半晌。 半晌之后。 小国师笑着摇了摇头,道:“谢兄,还得是你啊。” “不必谢我。” 谢玄衣淡然道:“你赠的‘众生相’挺好用,该是我谢你才对。如若大褚真能借三大宗之力,剿杀陆钰真,我倒也乐见其成。” “嗯……此话怎讲?” 陈镜玄微微挑眉。 谢玄衣自然不可能将他和陆钰真的原本因果,尽数说出。 他垂眸想了想,认真道:“此人境界高深,不讲道理,大有‘超脱’之相。若是大褚不出力干预,恐怕单凭南疆三大宗的力量,即便齐齐联手,也未必是纸人道对手。” 陈镜玄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这份案卷,稍加润色,便可呈上。” 陈镜玄轻轻道:“谢兄,你替我省去十年阳寿耗损。” “十年?” 谢玄衣笑道:“有这么久么?” “十年一瞬,不外如是。” “想要窥伺天命,便需承担这般代价。” 陈镜玄看着杯中茶影,喃喃说道:“初次听闻纸人道时,我便试过‘占卜’,陆钰真此人有大因果笼罩,难以卦算,想要窥伺……至少需要十年阳寿。” “既如此,等他日重逢,你可得好好再谢谢我。” 谢玄衣笑着起身,此事既了,他便准备离去。 “谢兄。” 陈镜玄开口,叫住了谢玄衣。 在如意令幻境之中,戴上斗笠的谢玄衣,微微一怔。 “在方圆坊中高价收购‘剑气敲钟阵图’的人,是江宁世子谢嵊。” 陈镜玄缓缓说道:“大穗剑宫此次开山,谢嵊想要拜入莲花峰,成为玄水洞天新主。” 谢玄衣轻叹一声,道:“国师大人与我说这些,是何意思?” “……” 陈镜玄沉默地看着那道准备离去的背影。 “一甲子一开的玄水洞天,据说风景极美,有天底下最盛的莲花之景。除此之外,玄水洞天,乃是历代大穗剑主的身份证明。” 陈镜玄忽然开口:“这座洞天,乃是我一位旧友的未取之物,他离去较早,故而洞天无主……不过若是他留下道统,收下了某位弟子,那么这座洞天,也顺理成章,应是麾下弟子的物件。” “所以?” 谢玄衣微微回首。 如意令中,陷入漫长的寂静。 “在我心中……江宁谢家,只有一位剑仙。” 陈镜玄神色之中,满是遗憾。 他轻轻说出那人名字:“谢玄衣。” 谢玄衣只是沉默。 “皇城琐事太多,陈某无法脱身。” 小国师站起身子,在玉案前遥遥一礼,“若有可能,请你替我看看那玄水洞天。” 第15章 大穗开山 如意令的对话结束之后。 谢玄衣意识回归现实世界,马车颠簸,掀开车帘,霜打枯叶落入车内,落在了小姑娘的鼻尖之上,惹得后者打了个喷嚏,但翻了个身,依旧睡得甘甜。 谢玄衣雇了一个马夫,一辆马车。 沿着江宁北上,去往大穗剑宫,这一路越来越热闹。 所以……有些事情,无需陈镜玄提醒,谢玄衣也知道。 主要是南郡江宁一带的“流言蜚语”,实在有些喧闹。 即便谢玄衣不问世事,也被迫听了数回。 这几日从灵渠城北上,每隔三五里,就能听到有人在议论江宁世子谢嵊,议论谢嵊品行高洁,善待门客,议论谢嵊资质超绝,力压群雄……这個名字谢玄衣还真不陌生,当年他登顶天骄榜时,江宁谢家专程遣人送来贺礼,还希望自己可以在某把佩剑上提字馈赠,说是当做大穗剑宫送给世子小王爷的礼物。 江宁世子,谢嵊。 他之所以记得这个名字,便是因为“嵊”这一字,与众不同。 江宁谢氏围绕嵊山,建造宗堂,香火绵延数百年,乃是大褚三大异姓王族,地位尊贵。 谢玄衣成就年轻剑魁之后。 谢氏更是借势腾飞,重新坐稳江宁第一豪阀之位。 再往后,江宁王谢志遂便与皇城搭上了联系,大褚皇室向来“泾渭分明”,对于那些一跌再跌,无力回天的落魄世家,即便对方登门三叩九拜,只要认定没有翻身机会,便绝对不予理会。由于谢玄衣之故,江宁谢氏已经展露峥嵘头角,对于这种只需搭一把力,便可直上青云的老派“豪门”,皇室极其乐意伸手援助,陈年旧事如烟散去,强强联手重修旧好。 短短十数年,谢氏便已经规模庞大。 这位江宁世子的出行派头,也仅次于皇室子弟。 因为出身江宁之故,谢玄衣念着一份旧情,他登顶之后,也并未与谢氏断绝联络……当年谢家送的那份薄礼,他收下了,佩剑刻字的回礼请求,也答应了。 倒是没想到。 悠悠十数载,一晃而过,那位江宁世子,年纪轻轻,便有了如此“成就”。整个江宁,乃至整个大褚,都在传他十七岁便晋升洞天,二十岁已是洞天十重天,论起修行境界,即便当年谢玄衣,也无法与世子相比。 短短三四年,在洞天境修得圆满。 这速度,的确惊人。 只不过……洞天境的修行,并非越快越好。 篪浑道人便是最好的例子,这位南疆大魔头,早在十年前就修得洞天圆满,为了追求“阴神”晋升之后的实力,刻意停滞在洞天境界,等待最佳的晋升时机,十年如一日打磨“阿鼻洞天”。 一旦晋升阴神,洞天便会定型! 修行者的“洞天”,用来盛放元气……一旦定型,元气规模,以及数量,便也算是定了下来。 绝大多数天才,都是依靠“洞天”,逐渐拉开与他人的差距。 念及至此。 谢玄衣重新以“神念”扫视自己洞天。 自己这将死之躯。 如今已是彻彻底底迎来新生。 不死泉浇灌之下,一百零八大窍,隐隐迸发虎豹雷音。 这都不算什么。 真正“有趣”的是,丹田位置,扩大数倍。 不死泉凝聚的那枚水滴,左右两侧,各自空出一块“洞天位置”。 本命飞剑沉疴,安安静静,躺在右侧。 前世,谢玄衣丹田极其纯粹,便只有一把本命飞剑,一座剑气洞天。 而如今…… 因不死泉之故,他似乎可以再塑造一座洞天。 不,不止一座。 这丹田具体的“容纳”上限,谢玄衣还未摸索清楚,但保守估计,应该可以容纳三座洞天。 “本命器物,塑造洞天,洞天落定,衍生大道。” 谢玄衣垂首看着自己小腹位置的水滴,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皱起眉头:“按这个趋势,我想要晋升阴神,难道要同时参悟所有洞天的大道道则?” 洞天越完美,晋升阴神越难。 因为洞天,便是“大道种子”,“大道雏胚”! 洞天越强大,衍生出的道则越强大。 这是一个很简答的道理,越是完美的果实,越是难以成熟。 想要从大道长河之中,摘下属于自己的“果实”,成就阴神,登上彼岸,有人选择匆匆出手,抓住一线时机,见好就收……也有人为了更遥远的“阳神”,选择隐忍,等待,后者一旦成功,固然会更加强大,但相比于前者,失败概率也会大大增加。 而如今谢玄衣的“道”。 已经和其他人不一样了。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重塑剑气洞天之后,该怎么凝炼第二座洞天。 这一切,都是未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不过眼下,谢玄衣有比修行更重要的事情。 “谢真……” 一道娇滴滴的呼喊,将谢玄衣飘飞而出的思绪拉回。 酣睡许久的小姑娘睁开眼睛,挠了挠鼻尖,茫然地看着窗外,姜凰看着外面愈发热闹的景象,小声说道:“你说的什么剑宫……还要多久能到啊?” “快到了。” 谢玄衣淡淡道:“我教你的那些,都记住了么,再温习一遍。” “记住啦记住啦。” 姜凰掰着手指头,认真背诵道:“出门在外,要喊你兄长。不可招惹是非,不可轻易动怒,也不要随便相信陌生人……是这些吗?” 谢玄衣微微点头。 姜凰的主神魂,自那次擅自觉醒,被九死禁攻击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动静,应该是彻底认清现状,重新回归休眠。 这段时日,小家伙也懂事了许多。 至少不再一口一个爹,一个娘。 “看,前面就是大穗山门。” 谢玄衣掀开车帘,示意姜凰伸出脑袋。 小家伙眨了眨眼。 她向着远方望去。 远方群山连绵,云雾缥缈,看不真切,只见得天上有无数流光飞掠,还有悬空的宝舟,葫芦,蒲扇。 姜凰这才意识到,这里已经不再是靠近南疆的灵渠城。 马车一旁,有不少同行者。 临近大穗山门,声音也变得嘈杂起来。 而当马车放慢速度,探出脑袋的姜凰,视线几乎被近前人潮尽数埋没,她看见一位捧着书卷的书生,对自己微笑点头示意,连忙缩回脑袋,有些畏生:“好多人啊……” “这便是盛世。” 谢玄衣笑着伸出手,摸了摸姜凰脑袋。 他神色有些感慨。 大穗剑宫开山,消息已经传遍两座王朝南北,许多年轻人,武夫,山野剑修,绘符师等等,全都来山门前,既是凑热闹,也是寻机缘,更是来与志同道合的同辈人切磋交谈……如此盛景,仔细算算,已经有十多年未曾出现过了。 北海大潮的气运反哺,其实就在当下。 气运二字,玄而又玄。 北海陵破碎,国运回归,无需等待十几年,二十年。 因为这本就是属于大褚王朝“盛世气运”。 只不过先前被强行打断,故而没有“兑现”—— 因此也就有了剑宫封山,道门避世,各大世家宗门,陷入萧瑟之景,大世气运被堵塞,诸多天才无从汇聚。 而如今则不同了。 大穗剑宫的开山消息,几乎就在北海陵破碎的十数日后发布。 一前一后,很难去说,究竟是巧合。 还是因果注定。 “此次,恐怕不止是大褚王朝。” 谢玄衣笑着打量外面景象:“倘若开山时间再长一些……离国的年轻剑修,或许也会来凑热闹。” “这么多人,我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小家伙则是一脸苦兮兮的模样。 越是接近那恢弘山门,她越是心生胆怯。 那高耸入云,如剑一般的几座主峰,隔着数十里,便散发出凌厉锐气,甚至还有那扩散直通天顶的恢弘敲钟之音。 每一声都直叩心扉。 越听,姜凰越是惧怕。 她乃是妖! 一旦身负凰血的秘密被人发现,她可不得被剑宫的大修行者扒了皮,炼了魂,要么做成凰羽大衣,要么栓在山门前做守山兽? “所以我才让你好好记住,我教你的那些话。” 谢玄衣悠悠道:“只要按我说的行事,你的秘密,便不会被人发现。” 姜凰依旧是那副愁眉苦脸,提心吊胆的模样。 “若是我要害伱,何必带你来这?” 谢玄衣伸出手掌,抚平小家伙皱成八字的眉头,缓缓说道:“仔细想想,在鲤潮江见到的那位唐斋主,她厉害么?” 姜凰怔了怔,而后小脑袋点头如小鸡啄米。 唐斋主? 那可太厉害了!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唐斋主出手,但仅仅是近距离接触,那强大的威压气息,便让她一度窒息。 姜凰全程缩在木筐里,生怕对方看见自己…… 事实上,面对唐凤书这种半步阳神。 躲起来,毫无意义。 她的神念笼罩整个鲤潮江畔。 “你只需记住,那位唐斋主十分讨厌妖族,如若她认出了你,你早在鲤潮江就被带走了。” 谢玄衣淡淡道:“唐斋主这样的人物,即便是剑宫,也没有几位。” 九死封,不仅封住了姜凰的主神魂。 也封住了她的妖气! 为了逃脱九死封,主神魂想出了“分化”的方式,进行化形,而正是这种方式,导致了姜凰的神魂,异常干净,无比纯粹。 正常情况下,即便是唐凤书神念扫过,也不会觉察出异样……当然,如果真要引起了这种级别强者的注意,下定决心彻查,还是可以查出端倪的。 但无缘无故。 谁会怀疑这么一个眉清目秀,还犯点傻的小姑娘? 姜凰怯生生道:“没有几位,那便还是有的……” “算你聪明。” 谢玄衣淡淡道:“不过你不用担心,跟在我身边,喊我一声兄长,出了天大的事情,我替你兜着。” “当真么兄长?” “包真的。” 谢玄衣笑着应了一声,他掀开车帘,望着远方恢弘通天,如剑直指的主峰,在心底轻声喃喃。 “大穗……” “我回来了。” 第16章 等一位谢姓之人 大穗剑宫,莲花峰。 此间云雾飘渺,有白鹤落于山顶,一位清俊年轻男子,从白鹤上起身,隔着老远,便高声喊道:“小师妹——” 一把飞剑掠出。 嗡的一声! 飞剑擦着清俊男子面颊掠过,削去一缕飞扬发丝,吓得后者连忙噤声。 一身宽大黑衫的黄素,缓缓从莲花峰正殿中走出。 “姓司的,说了多少遍,这个称呼不是你叫的……你不过比我早入门三个时辰,一口一个小师妹。” 黄素冷着面颊,义正言辞道:“如今大穗开山,我替师尊代掌莲花峰,你这般喊我,叫别人怎么看我,又怎么看莲花峰?” “好好好。” 司齐苦笑一声,连连摆手:“山主,我喊您山主,行不行?” 这还差不多。 黄素哼了一声,微微抬袖。 飞剑去而复返。 这次没有故意“擦之而过”,而是直接掠回黄素袖中。 “这几日开山,大褚各郡各州,都来了许多‘贵客’。真隐峰实在忙不过来。” 司齐苦笑一声,“我奉师尊之令,特来找师妹搭把手。” “莲花峰向来不待外客。” 黄素蹙起好看眉尖:“这才几日,真隐峰就已人满为患?” “人满为患还不至于。” 司齐笑了笑,道:“只是有些‘客人’,身份尊贵,总需要亲自招待。金鳌峰主掌刑罚,那位山主性格暴烈,直来直去,哪里愿意负责招待……妙音师姐更不必说,玉屏峰仍然处于封锁状态,我是不敢踏入雷池半步。思前想后,便只能找你了。” “大师兄呢?” 黄素轻叹一声:“小舂山闲来无事,大师兄极好说话,这种事情,你不该找他么?” “这几日,小舂山比真隐峰更忙,要不是那些杂役弟子……山门早就堵起来了。回头见了大师兄,我高低得给他磕一個。” 司齐苦笑道:“小师妹,算是师兄求你,咱们大穗这次开山,声势浩荡,大褚好些‘大人物’都来贺礼,如今伱代掌莲花峰,贵为山主,哪怕见上一面,走个过场,也是好的。” 说罢。 伸手就要去拽黄素衣袖。 但黄素却是纹丝不动。 司齐无奈开口:“我说小师妹,黄山主,黄祖宗,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老人家还在犹豫什么呢?” “你先前说,大人物。” 黄素皱眉问道:“哪些大人物,不会是让我去接见什么江宁世子吧?” 司齐怔了怔,老老实实道:“不止。” “不止?” 黄素挑眉:“那便是有。” 司齐叹道:“江宁一带,谢氏乃是一等一的豪阀,此次大穗开山,整个大褚王朝都在传,江宁世子要拜入剑宫,拜入莲花峰。谢家,怎么可能不来?” “不见。” 黄素赌气拂袖:“见谁都可,唯独不见江宁谢氏!” 其中原因,懂得都懂。 江宁的流言蜚语,传来传去,自然是要传入大穗剑宫耳中。 谢嵊压过谢玄衣的声音。 任谁听了,都不开心。 “好好好……” 此言一出,司齐也顺势撂挑子不干了。 他一屁股坐在山门前,也不顾仪态,伸手揪着白鹤雪白翎羽,长叹道:“你不去见谢氏,师尊不去,大师兄也不去,既然大家都厌恶,何不直接说出来?要不我把师尊的‘通天盏’偷出来,直接广而告之,就说咱们大穗剑宫这次开山,唯独姓谢的不许踏入山门。” 黄素望着司齐,一阵沉默。 “这次来的可不止是江宁王。” 司齐一根一根拔着白鹤羽毛,幽幽数落道:“西境并州的徐家,南郡博望侯,青州姜家,百花谷……这些可都先行一步,在真隐峰等着呢。小师妹若是不去,师兄这‘招待外客’的任务算是彻底砸了,砸了也好,反正师尊不疼我,真隐峰山主的位置,再过上一甲子,估摸着才能轮到我。” “……” 黄素叹了口气,问道:“所以谢家还没来?” “那是自然。” 司齐皮笑肉不笑,道:“你是不知道,其他大人物登门拜访,那是怎么低调怎么来,唯独那江宁谢家,恨不得把谱摆的比皇族还大,从江宁出发,一路白鹤传信,通报讯息,一里一报,这要是登山门,可不得十里锣鼓,鞭炮齐鸣?” “罢了。” 黄素摇了摇头,踩上飞剑,“趁着江宁那些人还没到,我先见上一面。” “好嘞。” 司齐连忙变脸,拍了拍座下白鹤,翻身坐上,长吁一声:“黄祖宗,您总算答应了!” …… …… 大穗剑宫,占地广袤,几座主峰,相距甚远。 即便骑乘飞剑,亦要小片刻功夫。 当白鹤抵达真隐峰,司齐翻身落下之时,他已褪去先前在莲花峰那副玩世不恭的打趣模样,带着黄素来到大殿,对着内里几道正在谈笑的声音,沉声说道:“诸位,这便是我大穗剑宫如今的‘莲花峰主’,黄素。” 黄素二字出口。 司齐向后退去,同时默默向师妹投去一个感激眼神,后者只是摆了摆袖。 “诸位。” 黄素微微行礼,轻声道:“黄素见过。” 大殿中谈笑声逐渐停去。 几位大人物都望向这年轻山主。 “黄山主,年轻有为。” 博望侯轻声感慨:“二十余岁,已是阴神,这般资质,实在罕见,也就是当年谢……” “谢师兄的资质是我百倍。” 黄素及时出口打断,她微笑上前,柔声说道:“若不是谢师兄当年带我踏入莲花峰,黄素绝不会有如今造化,此身境界,既是大穗所赐,亦是师兄所予。” 谢师兄三字,再次让大殿陷入寂静。 这个名字。 在十多年前,乃是整个大褚的骄傲。 而如今,反倒是成为了某种禁忌……黄素的畅所欲言,却让几位大人物陷入拘谨,纷纷举起茶盏小啜。 “听说此次大穗开山,不仅为了收徒。” 依旧是博望侯,他微笑说道:“过些时日,玄水洞天也将开启,这座无主洞天,此次将会择出新主……不知此消息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 黄素诚恳说道:“不过消息也有一个谬误。” “哦?” “玄水洞天并非无主。”黄素认真说道:“当年玄水洞天已有主人,谢师兄拿下剑道魁首,正式执掌莲花峰的那一日,师尊亲自指定,从今往后,他便是大穗剑宫的‘持穗人’,下一任宫主,亦是玄水洞天之主。” 谢玄衣,还是谢玄衣。 大殿中的几位大人物面面相觑。 “原来如此。” 博望侯笑着问道:“只是谢玄衣死了,这玄水洞天……莫非如今主人,乃是黄山主您?” “自然不是。” 黄素轻描淡写道:“我自知不配,于是早就放弃这桩机缘。师尊虽然闭关,却在前些日子给出了相关指引。” 师尊二字,重如泰山。 几位大人物,神情均是凝重起来。 “他老人家只给出二字。” “因果。” 黄素停顿一下,平静说道:“玄水洞天是无主之物,这消息是假的,因为这洞天一直是谢师兄的……只不过当年那场意外,来得突然,于是玄水洞天尚未认主。不过‘择主’消息,却是真的,这次开山,玄水洞天将会当着天下人的面,择出新主。至于如何择主,择谁为主,自然有‘因果’来定。” 整个大殿,再次寂静。 “因果……” 并州徐家家主喃喃开口:“这二字未免也太大了些。” 不止是他,其他几位大人物,全部陷入思索之中。 “我听闻,青州姜家也来真隐峰了。” 黄素环顾一圈,好奇问道:“姜家老爷子何在?” 因为姜妙音之故,大穗剑宫与姜家,一直关系匪浅。 当年备受谢玄衣疼爱的黄素,更是对姜家别有好感。 “黄山主……” 博望侯神色有些复杂。 他抿了口茶水,笑着说道:“姜家老爷子没来,来的是姜奇虎。” “哦?” 黄素挑了挑眉,“姜奇虎,他也有意思,怎么不见人影?” “姜奇虎可没往真隐峰上坐。” 徐家家主幽幽道:“或许是嫌弃我们年岁太大了,他执意要候在山门门口,说是要等一位‘贵客’。” “贵客?” 黄素更加来了兴趣。 她了解姜奇虎,这家伙在封山期间,没少往大穗剑宫送信,想方设法想要联系妙音师姐。 笨虎之名,莲花峰可是都有所耳闻。 姜奇虎被送去皇城,跟随陈镜玄修行,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执意守在山门,要么是老爷子的意思,要么便是小国师的意思…… 后者可能性更大。 那么能被陈镜玄认定为贵客的,会是什么人? “我先前入山之时,倒是与他碰了一面,听他絮絮叨叨念了一通……” 博望侯放下茶盏,喃喃自语:“好像他是要在山门位置,等一个姓谢的人。” 黄素原本转身要离开真隐峰的姿势微微一怔。 贵客,姓谢?那还能有谁? 便在此时。 大穗剑宫山门之外,响起了轰轰烈烈的传信之声。 白鹤掠至,群剑呼啸。 还伴有龙马嘶鸣。 “大穗剑宫,封山十年。” “今日开山,江宁谢氏……特来道贺!” 第17章 我与谢氏没有渊源 “这便是皇城司次座,青州姜家的未来家主?” “小点声,怎可当众议论。” “这等大人物,亲自在山门前迎接……这是在等谁?” 大穗山门之前,有阵阵议论之声。 负责接引的真隐峰弟子们,闻言之后,俱是无奈,今日清晨,这位从皇城远道而来的年轻大人物,便抵达大穗剑宫,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入内,执意要在山门位置等人……姜奇虎此举自然引起了许多人注意。 所有人都很好奇。 姜奇虎在等谁。 直至飞鹤成群,从天顶掠现,那阵阵掀风之声,传入大穗剑宫,站在山门前的男人,才第一次抬头。 轰隆隆! 龙马拉着大辇,华盖犹如炽日! 一时之间,那恢弘威压,从天顶落下,犹如瀑布捶地,瞬间铺满整座大穗剑宫。 “大穗剑宫,封山十年。” “今日开山,江宁谢氏……特来道贺!” 这滚滚震音,传遍大穗剑宫,诸座主峰,一时之间所有人心头恍然。 要论这些年,哪个世家发展最快? 自然是江宁谢家。 谢氏得蒙皇恩,一飞冲天,在江宁已然算是坐稳魁首之位。 能让姜奇虎这位书楼子弟,亲自来接引的。 仔细想想,除却皇室,似乎也只有谢家。 飞鹤掠过,龙马嘶鸣。 大辇在山门之前缓缓停下,在这大辇之后,还有数十位婢女,驭剑修士,这般规模,简直像是一只使团。 一道流光从真隐峰方向掠来,堪堪落定。 司齐双手笼袖,提至身前,快步来至辇车之前,揖了一礼,微笑招呼道:“江宁世子总算来了。” “司师兄不必多礼。” 坐在辇车之上的身影,虽笼罩在华盖之中,对话声音却是十分清晰地传出。 这声音十分温和,有力,而且带着善意。 谢嵊站起身子,挥手驱散华盖阵纹。 他走下辇车,来到司齐身前,伸出双手,礼貌客气地制止了后者的揖礼,将其搀扶而起。 这声司师兄,传遍了整个山门。 师兄二字,无人觉得不妥…… 如今大穗开山,谢嵊要拜入剑宫,执掌玄水洞天的消息,早就已经轰轰烈烈,传遍四境。 在众人心中。 谢嵊,便是谢玄衣再世。 如果他都没有资格,那么谁还有资格? 司齐缓缓起身,做了个指引动作。 他侧过身子,让出通往山内的道路,温声道:“世子客气,请随我来真隐峰。” “烦请师兄稍等。” 谢嵊微微一笑,将目光转至山门另外一边。 就在山门巨柱之下。 还立着另外一道身影……那身影隔着许远,便已经看见。 这只使团,从江宁出发之时,便不断以飞鹤传信,向大穗剑宫送去消息,除此之外,飞鹤也会带回大穗的消息,有哪些哪些大人物已经抵达山门,哪些世家送出自己门下子弟,参与此次开山。 其中最让谢嵊意外的消息。 便是青州姜家少主,抵达大穗之后,并未入内,而是早早等在山门之外。 飞鹤传来的消息里还称…… 姜奇虎与几位大人物交谈,言语之间,并未避讳,他在等一位谢姓之人。 天下有许多谢姓之人。 可有身份,有地位……能到如此程度的…… 谢嵊轻叹一声。 他缓缓来到山门之前,行了一礼。 “姜大人,辛苦您如此久等。” 这一礼十分郑重,山门之处响起许多惊叹之声,然而这些惊叹之声,并非是惊叹姜奇虎和谢嵊的“一见如故”,而是惊叹于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完全没有按照正常走下。 “世子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姜奇虎杵在山门前,困惑地看着对自己行大礼的谢嵊。 他没有回礼。 甚至没有客套之语。 只是纳闷费解地望着这位年纪轻轻,派头极大,堪比皇室的江宁世子。 这副场面,让山门陷入寂静。 “姜大人?” 谢嵊脸上神色微微凝固。 他望向姜奇虎,而后又望向负责接引的真隐峰师兄司齐。 江宁谢氏飞鹤传信。 回信的……一直是司齐。 司齐神色十分精彩,他握拳轻轻咳嗽两声,而后快步来到二人身旁,微笑说道:“姜大人先前不是说,一直在等人?” “不错。” 姜奇虎点了点头。 “姜大人还说,等的人……姓谢?”司齐挑了挑眉,望向谢嵊,其中意味再明显不过。 “啊对。” 姜奇虎闻言之后,恍然笑了:“我的确奉先生之令,在大穗山门,等一位谢姓之人。” 说到这。 姜奇虎踮起脚尖,神采飞扬:“来了来了。” 他伸出手掌,高高举起。 “谢兄!在这!在这!” 热闹山门,缓缓让出一条道来。 无数挤在山门前看热闹的修士,目光都聚集在那辆缓缓驶来的马车之上。 这只是一辆很普通的马车,没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没有雕刻龙凤之纹,麒麟阵章,就连车帘都只是草席,仔细看看,还有些简陋…… 准确来说,是有些破烂。 谢玄衣素来不在乎出行场面,从灵渠城北上,一路抵达大穗剑宫,他不想换行,于是只雇了一位马夫,一辆马车,由于路途漫长,愿意接这個活儿的人很少,最后能够找到这么一位,便已算是万幸之事。 这辆破旧的,劣质的马车,缓缓停在山门之前。 与江宁世子的龙马巨辇相比,实在有些相形见绌,不堪入目。 更不用说。 巨辇之后,还有一整只恢弘齐整的江宁使团,吹拉弹唱,一应俱全。 谢玄衣这边,只有一辆破旧马车,以及一个被无数目光注视,导致面红耳赤的马夫师父。 “师父……往里面再开开,最后给您加二两碎银。” 谢玄衣轻叹一声,安抚了一番,随后掀开草帘,望向山门位置招手的姜奇虎。 哪里还需要姜奇虎招手示意? 这里只有一条路。 先前如意令里,陈镜玄提了一嘴,说是去了大穗剑宫不必担心,自然有人负责接应。 隔着老远,他便看到了接应之人。 “姜大人。”谢玄衣无奈传音。 “生分了。” 谢玄衣改了改口,道:“姜兄……临行之前,先生难道没有嘱咐,此次接应,无需闹得声势浩大,尽可能低调一些?” 姜奇虎老老实实传音道:“先生说了,于是我只是一人前来。” “一人?有这个动静?” 谢玄衣闻言之后,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这实在有些荒诞。 人山人海,千万目光,齐聚一辆破马车上。 以至于那高大龙马,那恢弘使团……都显得有些黯淡。 “我也不清楚啊……” 姜奇虎十分委屈:“那个姓谢的什么世子,忽然就过来叩了个礼,先生也没跟我说,会有这种情况啊!” …… …… 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 马车缓缓行至山门位置。 在无数人目光的注视下,马车与巨辇两相对比,显得格外滑稽。 谢嵊神色复杂。 他看着这辆粗糙劣质的马车缓缓停下,缓了口气,挤出笑容:“原来是我误会了,姜大人在等的谢姓之人……是这位。” “天下有许多谢姓之人。” 司齐连忙站出来打圆场,道:“世子殿下,看来这的确是个误会。” “大穗开山,乃是喜事。” “一场误会,不算什么……毕竟相识,即是缘分。” 谢嵊很快便收敛了情绪,看不出有丝毫尴尬之色。 他大大方方来到马车前,和颜悦色问道:“若是没有猜错,这位谢兄,便是先前青州乱变,在北海陵救下百花谷的‘谢真’吧?” 青州案卷,已经传遍大褚。 谢真之名,虽然无法与江宁世子相提比论。 但也算是小有名气。 “无名之辈,不值一提。” 谢玄衣坐在马车内,并未下车见面,只是淡淡回了一句。 “谢真,你我当真有缘。” 江宁世子立马露出一见如故的神色。他诚恳说道:“青州乱变平定之后,有许多大人物都来询问……他们好奇谢兄是否出身江宁,与谢氏有所渊源,只可惜本殿查遍江宁案卷,实在查不出谢兄来历。” 此言一出。 马车微微寂静一刹。 “正如先前司齐师……兄所言。” 谢玄衣顿了顿,说道:“天下有很多谢姓之人,不是所有人,都出身江宁。” “虽如此,但江宁是个好地方。” 江宁世子笑道:“大褚王朝,大宗世家,往往开枝散叶,大姓子弟分布于大江南北,谢兄不妨往族谱祖上追溯追溯,万一有所惊喜呢?” 这番话,便是明晃晃的招揽,示好。 “世子想太多了。” 谢玄衣遗憾说道:“我出身北郡,想来与江宁谢氏,沾不上半点关系。” 直截了当的拒绝。 “……” 世子笑意不改,只是微微摇头:“既如此,倒是憾事。不过英雄不问出处,北郡也好,江宁也罢,都没有区别。” 说到这,他转身望向山门之处。 “诸位。” “江宁谢氏,谢嵊,在此有礼。” 谢嵊站在山门高点,对着山下数不清的修士行了一礼。 他朗声说道:“这几日大穗剑宫开山,再过些时日,便是剑气大典,广纳门徒之日,谢嵊诚心祝愿,诸位有志之士,皆可拜入剑宫门下……等剑气大典结束,谢嵊会在莲花峰摆下宴席,邀请诸位,无论如何,也要赏脸。” 说罢离去,返回高大龙马辇车。 至此。 这出好戏总算落幕。 “姜大人,今日实在对不住了。” 司齐有些歉意地对姜奇虎行了一礼。 “这有什么?” 姜奇虎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司齐轻叹一声,带着辇车使团,向着真隐峰掠去,临行之前,他略微有些好奇地望向那破旧马车被风吹起的粗糙草帘。 堂堂江宁世子,屈尊招呼,低声交好。 然而那谢真…… 非但没有下车回礼,反而连掀帘的机会,都没有给。 这般行径,倒是未免有些太硬气了些。 第18章 十年,封存的岁月 马车颠簸。 姜奇虎没和谢玄衣客气,入山门后,便直接坐进马车之中。 马车狭窄,地方本来就小。 笨虎上来之后,姜凰被迫挪了个窝。 “还是你这舒服。” 姜奇虎笑呵呵和姜凰挤在一起,“真隐峰上,一堆大人物挤在一起喝茶,姜某平生最讨厌人多的地方,那种地方,如坐针毡,多待一刻都不舒坦。” 上次观潮阁,便看出来了。 这些年,姜奇虎一直未变,不善交际,虽在皇城行事,但在书楼教导之下,依旧算是保持了一颗“赤子之心”。 “所以你便来山门寻我了?” 谢玄衣叹了口气。 “这是敬遵先生之命。” 姜奇虎正色道:“谢师弟不必客气,你我乃是青州故识,又是书楼同道……你既来大穗参加剑气大典,为兄自然要为你撑腰。” “谢师弟?”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对这个称呼颇为诧异。 “不错。” 姜奇虎憨笑道:“先生吩咐,此次你踏入大穗,乃是以‘书楼’身份,有任何人问起,都有我来负责兜底。所以这声师弟,这个便宜,姜某还是要稍稍占一下的,以免外人生疑。” 谢玄衣无奈苦笑。 他已了然。 其实如意令那番通讯之前,陈镜玄便已经做好了完全准备。 自己要踏入大穗剑宫,最大的麻烦是什么? 身份。 明面暗面,他都需要有一個身份。 谢真这二字,不够。 这个平白无故出现在青州案卷上的年轻姓名,早已经被大褚王朝各大王侯世家清查过了一次。 如若不是书楼在背后撑腰。 不是陈镜玄捏造出了一份以假乱真的案卷。 那么他这段时日,绝对不会这般安稳。 “姜师兄。” 谢玄衣老老实实喊了一句,叹道:“……这段时日,承蒙照顾。” 有书楼弟子这么一个身份。 的确要方便许多! “客气客气,不过四下无人之时,伱我还是如青州那般,随意称呼。” 姜奇虎咳嗽一声,笑着说道:“谢兄,先前恕我眼拙,竟然没看出……您隐藏如此之深。” “嗯?” 谢玄衣微微挑眉。 “先生隐晦和我说了。” 姜奇虎瞥了眼姜凰,小心翼翼传音道:“此次您来大穗剑宫,乃是为了书楼‘查案’。” “查案?” 谢玄衣微微哑然,而后问道:“你家先生,可对你说了,此次查什么案?” “谢兄不必再装。我懂规矩,既然先生将此案交付给你,姜某必定全力辅佐,不该问的,一概不问。” 姜奇虎摇了摇头,正色道:“先生还说,书楼是天下最大的‘私塾’,有教无类,并不算是世家势力。无论是哪位弟子,只要愿意,随时可从书楼离开,所以谢兄虽然顶着书楼名号,也不必有所担心,尽管去争夺这莲花峰的入门资格,以及玄水洞天的‘新主’身份。” 这是把理由,名号,全都替自己想好了。 “如此……甚好。” 谢玄衣扶额叹了一声。 陈镜玄也未免太周到了些,只差把饭盛好,喂到嘴边…… 这般好意,的确不可辜负。 “姜大人,可知莲花峰峰主黄素?” 既然如此,谢玄衣也不再客气,直接开口询问。 “黄素,你想见她?”姜奇虎挑了挑眉。 谢玄衣点头。 “啧啧。” “此人性格乖戾,脾气火爆,独来独往,目中无人。想要见她……可不容易。” 姜奇虎话锋一转,微笑说道:“不过算你走运,我与她相识已有多年,若只约见面,应当不成问题。” …… …… 片刻之后,马车停下。 大穗剑宫,占地百里,除却六座主峰,还有大大小小近百座辅峰。 真隐峰此次为姜奇虎准备的住所,乃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精美府邸,地处幽静,圜无人烟。 “此山景色秀美,元气充沛。” 姜奇虎站在府邸门前,眺望远山云景,轻声感慨:“怪不得都说,大穗剑宫乃是人间仙境,若能在此结庐修行,必定可以多活好些年岁……可惜先生不曾来此。” 谢玄衣结了碎银,安置姜凰之后,来到姜奇虎身旁。 “姜大人,事情办得如何?” 姜奇虎赏景的心思,顿时没了。 他长叹一声,取出一绺剑穗:“你想见黄素的事情,一刻没敢耽误。” “如何?” 谢玄衣瞧这笨虎模样,便知道事情不顺。 “这黄毛丫头,也是长本事了。” 姜奇虎咬牙切齿,“竟然无视本座传讯,当真是不拿姜家当一回事……待我过段时间,狠狠告上一状。” 谢玄衣闻言,表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是微微一笑。 黄素性格也是未变。 一如既往的蛮横。 不过……以自己当年对她的了解,这偌大剑宫,还是有人能够让其信服的。 姜奇虎姐姐,玉屏峰那位,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不必担心,事情仍在掌控之内。” 姜奇虎得意一笑:“我联系了真隐峰的司齐师弟,托他传达了你的约见之意。” “哦?” “司齐师弟说,黄素如今代掌莲花峰,大穗剑宫开山,诸多权贵齐至,今日比较特殊……她暂且走不开身。” 姜奇虎一边说着,一边观察谢真神色。 发觉谢真神色一如既往,毫无变化,全无失望之色。 他叹了口气,和盘托出道:“不过司齐还说,黄素听闻山门那事之后,觉得甚是有趣,表示忙完琐事,自会登门拜访。” 山门的那场误会。 如今已经传遍整个大穗剑宫。 绝大多数人,都只把此事当个笑话…… 尤其是此刻坐在真隐峰喝茶的那些大人物,不知要笑成什么模样。 江宁谢氏辛辛苦苦造势,结果世子殿下的龙马巨辇,却是为一辆破烂马车徒做嫁衣。 好大的势。 全都嫁到了谢真头上。 “……知道了。” 谢玄衣听完之后,明白了司齐此讯的含义。 山门那桩误会,导致原先本该聚焦在江宁世子身上的万众目光,有很大一部分,被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被注意。 这个时刻。 若是黄素离开真隐峰,便直接前来拜访,恐怕要再生争议。 “谢师弟,这是要去哪里?” 姜奇虎看着谢真径直离去,忍不住也同行数步。 “我独自一人下山走走。” 谢玄衣平静道:“早就听闻剑宫大名,既然来了,哪有不逛的道理?” 姜奇虎焦急道:“谢兄,你如今身份特殊……” 谢玄衣拍了拍头顶斗笠,同时摆了摆手,示意不必相送。 姜奇虎无可奈何。 …… …… 大穗剑宫,共有几座主峰。 分别是莲花峰,金鳌峰,玉屏峰,真隐峰,小舂山。 几座主峰,各有职责。 金鳌峰负责执掌刑罚,监察诸峰,如若特殊时期,掌教不在,可代行掌教之责。 玉屏峰坐镇洗剑池,镇守剑宫内部大小洞天三十三处。 真隐峰负责招揽客卿,拢合大穗剑宫外部的有生力量,处理剑宫麾下的诸多攀附旁系。 至于小舂山,则是安置剑宫杂役,负责炼丹,铸剑,以及一众琐碎杂事。 至于地位最高的莲花峰。 便是纯粹的剑气修行之地。 只有得到大穗莲花令牌的真传弟子,方可踏入此地。 而想要拜入莲花峰,绝非易事…… 许多年前,剑宫尚未闭山之时,曾有一言流传甚广。 “拜剑宫易,登莲花难。” 昔年坐镇莲花峰,亦坐镇整座大穗剑宫的掌教赵纯阳,功参造化,修行境界不可估量。 这所谓的莲花峰。 便是大穗剑宫,为掌教一脉专门留出的山门。 赵纯阳最后一次收徒,便是在二十年前。 谢玄衣捡回司齐,黄素。 当时莲花峰上的真传弟子,也就寥寥数位,后来谢玄衣身死道消,这几位师兄弟,便只剩下黄素一人,仍然留在莲花峰上。 司齐去往真隐峰,姜妙音归隐玉屏峰,大师兄则是退居小舂山上,静心独处,心无旁骛。 谢玄衣戴上斗笠。 他独自一人,走在大穗剑宫诸峰之下。 嘈杂声音渐少,但路上仍有不少行人。 有不少身着剑宫黑布衫的弟子。 十年封山,剑宫最后入门的弟子,都已不算年轻,几乎看不到十四五岁的少年。 这些剑宫弟子,倒是谦逊受礼,有路人行礼,便恭敬回礼。 当然这路上更多的,便是参与剑气大典,五湖四海而来的修士。 这般盛景,让谢玄衣视线有些模糊。 恍恍惚惚。 他仿佛回到了若干年前,剑宫热闹喧嚣的当年,那时自己便是这路上身着黑衫的诸弟子之一。 一张张面孔,如倒影般掠过眼前,也掠过自己的心湖。 此时此刻,一如当年。 自己神采飞扬,一路随着人潮,去往光亮最盛,声音最嘈之处。 十年不见,剑宫一如既往。 一草一木,皆是当年模样,仿佛有人封存了此地岁月。 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什么都没变。 只不过自己……却与当年不再相同。 谢玄衣默默换了个方向,他逆着人潮,去往偏僻幽静之地。 很快,声音渐渐熄去。 云雾缭绕之间,谢玄衣仿佛听见了剑鸣之声。 “铮”的一声! 一把飞剑,从雾气之中掠出,就恰好悬停在谢玄衣面前。 剑意凛然。 再多进寸尺,便要见血。 “前方禁地,生人勿进!” 一道极其冷厉的呵斥之音,从不远处响起。 云雾之中,缓缓走出一道身着雪白大袍的年轻女子剑修,额首有一枚大红朱砂点缀,仙姿卓绝。 谢玄衣从恍惚之中醒来。 他向后退了一步,神色复杂地抬起头来,望向前方云雾笼罩的山门。 上书三字。 玉屏峰。 第19章 妙音,天人 飞剑悬空,震出猎猎声响。 一缕凌厉剑意,荡散云雾。 “抱歉……” 谢玄衣伸出手指,轻轻将飞剑拨至一旁,他带着歉意说道:“初来乍到,雾气太大。” 飞剑铮铮作响。 女子喝问之声再起:“既知雾大,为何还往前走?” 谢玄衣怔了一怔。 “大穗虽然开山,但宗门之内,仍有诸多禁地……但凡山门之前,云雾笼罩,便皆可视为‘禁地’。” 女弟子看到对方凝滞模样,皱眉问道:“看你模样,大概是来参与大穗剑气大典的拜山人,难道真隐峰弟子接引之时,未将注意事项告知?” 谢玄衣只得苦笑一声。 姜奇虎领着自己便直接往山门深处走,真隐峰弟子哪里来得及接引? 更别说告知这些事项。 难怪一路走来,偏僻无人。 “罢了……” “念在初犯,此次不予计较。” 那立于山门前的玉屏峰女弟子,衣衫飞舞,挥袖之间,召回飞剑。 先前祭剑,只是警告。 她并未真正动过递剑之念。 女弟子严声告诫:“大穗戒律森严,诸如此事,以后决不可再犯。” “理应如此。” 谢玄衣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敢问仙子……这玉屏峰,何时成了禁地?” “玉屏峰,一直都是禁地。” 女弟子面无表情道:“师尊闭关于此,镇守洗剑池,以及后山三十三洞天。” 这正是玉屏峰职责所在。 大穗剑宫有三十三座洞天福地,便在玉屏峰后,之所以取名“玉屏”,便是此故,此山连绵宽阔,将大穗剑宫切割成阴阳两面。 只不过,谢玄衣记得。 当年他在剑宫修行之时,只要持大穗令牌,便可自行出入。 那些外人,只是不可去往后山。 怎么如今…… 玉屏峰也连带着成为了禁地? 便在此时。 一道熟悉的娇憨声音,意外响起。 “小谢先生!” 谢玄衣身躯一顿。 他回过头来,瞧见云雾那端,有好几道熟悉身影,正驭剑掠来,正正好好停在玉屏峰山门之前。 而出声之人,正是先前在北海陵有过一面之缘的百花谷师妹。 元苡。 此次大穗剑宫开山,乃是十年一度的盛典。 北海大潮裹挟国运,倒灌而来。 大褚南北,都将蒙受大运洗涤。 于是各宗各派,各大世家,全都遣人送来贺礼……虽然大穗剑宫已经没落,无法与道门相比。 但那位掌教仍然在。 掌教在,剑宫便在。 百花谷作为青州剑修圣地,自然不会缺席,而率诸弟子的那位…… 也自然是叶清涟。 一行女子剑修,落在玉屏峰山门之前。 叶清涟先是瞥了眼身后元苡,眼神严厉,后者连忙垂首,双手抱着芦苇,脸上挂满羞涩后悔,连忙小声道歉。 “……师尊,元苡知错。” 当着玉屏峰山门之面。 这般高喝,实在不合礼数。 叶清涟心底轻叹一声,没说什么。 她率众人来到山门之前,对谢玄衣行了一礼,大大方方温声招呼:“谢真,好久不见。” 青州之案,无论是姜家还是百花谷。 都要承这谢真一个人情。 尤其是小国师将“谢真”书楼暗子的身份坐实之后—— 即便是叶清涟,也要以礼相待。 眼前少年,虽然年轻,但终究是书楼中人,能被陈镜玄看中,未来假以时日,必定有所成就。 “少谷主客气。” 谢玄衣还了一礼,微微转首,笑道:“元姑娘,许久不见。” 元苡这次没敢直接搭话,小心翼翼望向师尊。 在得到叶清涟颔首允许之后。 她才欢欣雀跃地小声应道:“小谢先生,好久不见……果真是你。” 云雾飘渺,隔着老远。 她瞧见一道熟悉身影。 青州一别,不过月余,对修行者而言,盘膝打坐,只一眨眼,便会过去。 可不知怎的,对元苡而言。 这一月尤为漫长。 她总是情不自禁,想起北海陵诸事,而小小脑袋瓜子里,也总有一道身影萦绕,挥之不去。 于是几乎是瞧见谢玄衣的那一刹—— 元苡鬼使神差便喊了出声,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事后方觉后悔,然而悔之晚矣。 谢玄衣看着少女掩盖不住的欢欣雀跃,心情略微有些复杂,其实在第一声出口之时,他便猜到是百花谷来了。 因为迄今为止,喊自己“小谢先生”的,就只有元苡一位。 其实先前在北海陵,他纠正过这个称呼。 但元苡并没有改……于是后面,也就随之去了。 “怎么不见卢鸢?” 谢玄衣笑着开口,环顾一圈,叶清涟此次带的弟子人数不少,除了元苡,倒是没看到其他熟悉面孔。 “北海陵一战……卢师姐受了伤。” 元苡神色黯然:“还有其他几位师姐,都在谷里养伤,无缘此次开山大典。” 谢玄衣点点头,示意了然。 青州乱变,百花谷损失惨重,洪婧师姐和几位年轻洞天身死道消,这些人无论放到哪个门派,都能算得上中流砥柱,甚至未来还有希望晋升阴神。 这般陨落,实在惨烈,可惜。 “谢真,你倒是好胆量,当着那么多人,竟是不给江宁世子一丁点颜面。” 叶清涟忽然笑着开口。 姜奇虎来大穗剑宫之后,并未直上真隐峰,而是候在山门。 这消息她自然知晓。 只是当初叶清涟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情,会有如此戏剧化的发展。 “若是提前知晓,还有如此好戏,我定不会错过。” 叶清涟面露遗憾之色,忽然好奇问道:“能不能给我透個底,与江宁世子的那一出,是陈镜玄安排的么?” “我若说不是,少谷主信么?” 谢玄衣笑着开口。 “很难相信。” 叶清涟望着谢玄衣,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怎么,你也来拜访玉屏峰?” “只是随便走走。” 谢玄衣笑了笑,随意编了个借口:“晚辈对大穗剑宫心生敬仰,想看看传闻之中的‘洗剑池’,究竟是何模样,于是误打误撞,来到此地。” “随便走走,走到此地?” 叶清涟微微挑眉。 青州乱变,让她对陈镜玄彻底没了脾气。 这位书楼新主,实在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当真是随便走走,这就准备走了。” 谢玄衣见到叶清涟模样,忍不住轻叹一声,心想有些误会,大概是怎么也解释不清了。 他转身对着山门前的白衣女子行了一礼,沉声说道:“先前无意打扰,实在抱歉。谢某这就离去。” 说罢。 转身就要离开。 只是偏在此时—— 山门之上,云雾山巅之处,忽然降下一道缥缈空旷,却直击心湖的女子声音。 “谢公子,请留步。” 这一道声音,让谢玄衣身躯蓦然一怔。 他背对山门,没有回头。 一缕神念,从云巅之上掠下,来到山门之前,在云雾之中凝出大概轮廓。 云雾雪白,衣衫比云雾白,肌肤比衣衫白。 仅仅是一缕神念凝形,便让百花谷诸位女子看得出了神,一个两个,全都挪不开目光。 即便是叶清涟,也是心潮翻涌,久久不能平息。 与之相比。 先前那站在山门之处的女弟子,独自一人,显得仙姿卓绝,而此刻站在姜妙音神念凝形之旁,便显得着实有些“平凡”,犹如大月之下的繁星,黯淡失色,彻底没了辉光。 仅仅一缕神念凝形,便有这般姿色,令人心旌动摇。 很难想象。 本尊又该有何等倾国倾城的音容? “……师尊。” 玉屏峰女弟子连忙屈膝,对着身旁凝形女子行礼,眼神之中,有些诧异,她实在没想到,这误打误撞来到此地的斗笠少年,不仅与百花谷相识,最终竟然还会引得师尊亲自降神接待。 师尊。 整个玉屏峰,能被称上这么一声师尊的。 只有一人。 姜妙音。 “先前山门之事,本座已经听闻。” 姜妙音降下的这道神形,虽然只有一道模糊轮廓,但整体气质,却是极其出众,犹如天人。 她对着谢玄衣背影,微微揖礼:“无论如何……替我向陈先生道声谢谢。” 这声音犹如清泉,垂落人心。 谢玄衣洒然一笑,声音有些沙哑:“……小事,好说。” 世人皆知。 大穗剑宫有一对“金童玉女”。 谢玄衣,姜妙音。 这二人,一人是绝世剑仙,有千年一遇的剑道大才,另外一人则是当代绝色,貌比天仙,二人又是幼时一同拜入剑宫门下,青梅竹马……谢玄衣身死之前,二人之事,一直是段佳话。 谢玄衣死后,那位江宁王,最开始将自己儿子,比作“在世玄衣”,借着大势,逐渐为人所知。 到后面愈演愈烈。 如今整个江宁,更是认定,谢嵊之姿,远胜当年谢玄衣。 真隐峰接见一事,被诸峰主推脱…… 便可看出,他们对江宁谢氏的态度。 道完这声谢后,姜妙音以神念之身,缓缓开口。 “叶姑娘,这十年大穗封山,妙音立下誓言,自锁玉屏峰,绝不外出,亦不与外界有所往来。” 她先是望向叶清涟,以及百花谷一众弟子:“神魂之誓,一旦立下,便不可破……这十年期间,即便是奇虎前来,亦是被拒之门外,此举不礼,万望海涵。” 说到这,姜妙音的神念之身,微微欠身,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叶清涟神色复杂。 她与姜妙音乃是多年故识。 十年。 她想与姜妙音见面切磋,再分高低,已有十年之久。 只是……这十年,姜妙音始终不肯见她。 叶清涟一直不知缘由。 直至此刻,她才知晓,原来姜妙音竟是立下了神魂誓言,将自己锁于玉屏峰中。 “谢公子……” 姜妙音的神念之身,望着黑衣少年的背影,犹豫片刻,缓缓说道:“谢公子如若不嫌,便请一同入山。” 第20章 约战玉屏峰 姜妙音的邀请,有些出乎谢玄衣意料。 他并非刻意来此山门拜访。 原本只想找个借口,就此离去。 如今姜妙音开口相邀,若是拒绝,反而显得不礼。 “既如此……” 谢玄衣缓缓转过身来,双手抱拳:“谢某,谢过姜山主好意。” “诸位,请随我来。” 立于山门之前的白衫女子,对着众人遥遥行礼。 玉屏峰乃是大穗剑宫禁区。 玉屏之后。 便是大穗剑宫敕守千年的“雷池重地”,亦是整座剑宫最为珍贵的宝藏。 三十三洞天! 在大离王朝,佛宗子弟,修到后面,会得证“菩萨果位”,甚至还有“在世活佛”这种说法,无论是菩萨还是活佛,抛开身份地位,单论实力,都绝对是当世一流。 原因很简单。 他们执掌“佛国”。 所谓“佛国”,便是“洞天”,在道门还有另外一个称呼,名为“秘境”。 掌中佛国,天元秘境,洞天福地,便是如此。 真正顶级的大人物。 不仅仅要修出自己的“大道”。 更要有着独立开辟一方小世界的通天神通。 大穗剑宫之所以可以香火绵延,屹立数千年绝巅不倒,便是有这三十三位登临绝顶的“剑道先贤”,陆陆续续为剑宫撑起脊梁。 他们死后,洞天犹在。 这三十三洞天,便是大穗剑宫最珍贵,最重要的禁地! 只有历代掌教,以及诸峰山主,才有资格踏入,而玉屏峰山主,便是历代剑宫,负责镇守此地之人。 踏入山门,大雾散去。 面前是巍巍高山,以及一望无垠的石阶。 剑气如游鱼,流淌在玉屏峰石阶之上,此地元气浓郁,几乎凝成实质,而剑气则是更加浓郁,几乎伸手便可触碰。 叶清涟身后这些弟子,年龄都很小。 她们拜入百花谷,也就这几年的功夫……大穗剑宫封山都已十年。 这些年轻弟子,哪里见过这般恢弘景象? 一时之间,全都看得出了神。 百花谷乃是青州剑修圣地,当今谷主,境界不俗,可与剑宫相比……无论是实力,还是底蕴,都要差了一些。 白衫女子轻声开口:“诸位,玉屏峰留有掌教敕令,以及剑气威压。此地不可驭剑,还请随我一同徒步登山。” “徒步登山?” 百花谷一行弟子闻言,仰首望去,神色微变。 玉屏峰不知有多少台阶。 “客随主便,自当如此。” 叶清涟轻轻拂袖,望向身后弟子:“你们,跟在我身后便是。” 说罢,开始登山。 谢玄衣紧随其后。 每一步踏出,都有轻微压力。 剑气迎面而来,对他而言,这压力并不算大,几乎可以忽略。 至于百花谷那些女弟子,则不一样了。 好几位面色已经通红。 叶清涟并没有出手相护,她们也无人叫苦,就这么一路默默坚持下来。毕竟是以“百花谷”之名前来拜访,再怎么着,不能让人小觑了自己宗门。 谢玄衣将这一切收入眼底。 他望着山顶云雾,陷入回忆之中…… 当年自己初次攀登玉屏峰,也与这些年轻弟子一样,虽是咬牙撑了下来,不过回去之后,由于太过劳累,倒头睡了整整两天。 若没记错。 掌教师尊留下的剑气敕令,并不针对诸峰山主,以及莲花峰真传弟子。 后来他出入玉屏峰,便一直是驭剑而行。 “叶姑娘,谢公子。” 山顶之上,有一袭白衫,垂坐于瀑布之前,已在玉案前沏好了茶水。 姜妙音戴着一顶雪白帷帽,遮去了面容。 领着众人登山的那位女弟子,微微一礼,就此告退。 山顶寂静,唯有瀑布之声,冲刷不绝。 初闻并不嘈杂。 反而极其空灵,让人心生安宁。 不过仔细去听……也有些许萧瑟冰冷之意。 先前在山门之处,姜妙音以神念之身,与众人相见,那道缥缈之影,令人心神震颤。 美得不可方物,犹如天上真仙。 可如今与本尊相见。 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冲击”,“震撼”。 神念之身,毕竟是一场梦幻。 现实中的姜妙音,肌肤仍然雪白,但也有血色……或许是那顶帷帽,遮去了面容,于是这位天上真仙,便只有隐隐约约的身姿,可供人观赏。 依旧很美,但却让人觉得。 有些孤独,有些萧索。 “……竟是比当年还要瘦了许多。” 谢玄衣看着姜妙音,心湖之中,情不自禁迸出了这么一念。 十年未见。 姜妙音整个人透露着一股淡淡的哀意,冷意。 叶清涟望向姜妙音的神色,也十分复杂。 她看得出来。 自己这位“故友”,虽然以帷帽遮面,但整個人却被哀伤笼罩。 十年前,谢玄衣葬身北海。 姜妙音自锁玉屏。 这股哀意……从何而来,不言而喻。 百花谷几位弟子,由于登玉屏峰,被剑气洗涤之故,各个呼吸急促,站姿也颇为狼狈,东倒西歪。 姜妙音见此情景,抬袖拂过,一缕温和神念,挨个掠入她们身躯之中,不过数息,众人面色的红晕便逐渐褪去,呼吸也逐渐平缓。 “玉屏峰上‘剑气’,可以洗经伐髓。” 姜妙音温声说道:“诸位回去之后,好好休息,也算是一桩造化。” “谢过姜山主。” “谢山主。” 众人皆是行礼。 “这玉屏峰毕竟是大穗重地,剑气敕令在上,寻常人难以承受。” “诸位初次上山,能够登顶,便已是颇为不易……” 说到这,姜妙音将目光投向谢玄衣,她将玉案上的那盏热茶缓缓向前推了推,漫不经心地问道:“谢公子资质不俗,是初登玉屏峰么?” “自然。” 谢玄衣面不改色,将热茶端起。 停顿一下。 他轻轻啜了一口:“大穗之名,在下倒是早就心驰神往,只可惜十年封山……整整十年,实在太久。” “十年,很久么……” 姜妙音闻言,微微垂眸。 她轻轻自语了一句。 而后便是长叹。 “十年,真的很久。” 姜妙音将另外一盏茶推至叶清涟面前,诚恳说道:“叶姑娘,这十年……让你苦等。” “苦等……” 叶清涟并没有喝茶。 她甚至没有端起这盏茶。 自登顶之后,她的目光都停留在姜妙音身上,一寸都没有离开过。 “只要能等到今日……十年,便不算什么。” 叶清涟看着坐在瀑布前的帷帽女子,她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整个人的气息也变得不再轻松。 “你应当知晓,我今日上山,所谓何事。” 二人自幼相识。 修行之后,叶清涟将姜妙音视为毕生宿敌。 无论是大褚北狩,还是天骄榜大比,这一路走来……叶清涟都与姜妙音有过大大小小,无数次的比试。 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每一位修行者,都有心魔。 而叶清涟的心魔,不是别人,正是姜妙音。 这封山的十年。 她太渴望能与姜妙音再战一场了。 晋升阴神,成为百花谷少谷主……这十年来的喜悦,根本不值一提。 对叶清涟而言。 姜妙音,已经不止是心魔,更像是一种执念。 因为大穗封山。 这执念便被困锁在心湖之中,愈发高涨,如今……终于冲破堤坝。 “咔嚓,咔嚓!” 叶清涟缓缓坐直身子,她高亢的战意,便犹如剑气出鞘,布满了整座玉屏峰山顶。 瀑布倒挂,湍流不息,此地常年冰冷萧瑟。 然而在盏茶功夫。 枯壁之中,钻出绿色枝芽,枝芽蔓延形成藤蔓。 叶清涟的“大道意境”,已经将玉屏峰山顶笼罩,通天藤法相展露一方神通。 就连气势磅礴的剑气洞天,也隐隐有浮现之相。 “十年前……我欠你一战。” 姜妙音看着自己故友,语气之中带着歉意,以及愧疚。 “不错。” 叶清涟深吸一口气,她鼓起勇气,强迫自己直视着内心最害怕,最恐惧的那道身影。 “十年之后,大穗开山……” “我来找你,便是为了这一战!” 叶清涟挺直脊梁,提高声音。 她说出了自己等待了十年的这句话。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 她的剑意,几乎快要布满整座玉屏峰。 “我知道……” 姜妙音微微皱眉,无奈问道:“只是,一定非要今日,一定非要此刻?” “不错!” 叶清涟没有回避。 她缓缓站起身子。 嗡嗡嗡! 整座玉屏峰山顶,都回荡着锵然剑鸣,每一位百花谷弟子都低头看着自己腰间震颤作响的佩剑,神色茫然,以及震撼。 在来之前。 清涟少谷主可没对她们说过,今日登山,是为了此事! “师尊……三思。” “今日大穗剑宫开山,百花谷若是问剑,或是不妥啊……” 有几位弟子反应极快,连忙开口劝告。 “不必多言。” 叶清涟挥了挥袖,平静说道:“我意已决。” 此次登山,她专程带来了自己的座下弟子。 她知道,自己若是战败,这消息必定会传遍整个大褚。 十年过去。 她叶清涟不再只是叶清涟。 她还是百花谷少谷主。 若是输了。 便不只是叶清涟输给了姜妙音,更是百花谷输给了大穗剑宫。 “当真要如此?” 姜妙音望着叶清涟,神色有些复杂。 “百花谷,叶清涟。” 叶清涟行了一礼,一字一句。 “请指教。” 第21章 剑气之争 “百花谷叶清涟——” “请指教!” 这声音,字字铿锵,有如剑气出鞘。 落在玉屏峰上。 落在瀑布之中。 也落在了玉案茶盏之内。 这句话后,也的确是剑气出鞘,叶清涟根本没有给姜妙音选择的机会,她直接选择动手,拂袖之下,百花谷弟子们的佩剑齐齐出鞘,撞向那枚玉案。 叶清涟起身之后,谢玄衣心中便有了不详预兆。 剑气出鞘刹那。 谢玄衣便在心中一叹,他反应速度极快,连忙捏紧茶盏,贴地掠行,瞬间远离瀑布之前的那座玉案。 这叶清涟,倒也算是女中豪杰,只是未免有些太“鲁莽”了些,堂堂阴神大修士,说打就打,完全不照顾他这种“凡夫俗子”的感受。 所谓神仙打架,殃及池鱼。 不过这一战,却似乎没有往这个方向发展—— 叶清涟出手虽然迅猛,但却并不以破坏物件,作为目的。 这十数把佩剑掠出,撞向玉案那边的姜妙音。 只是想要一个态度! 一声轻叹。 姜妙音给出了她的态度。 只见那雪白衣衫,随风飘摇的绝美女子,单手按住玉案,犹如按住琴弦一般,凭空拂袖,素手纤指,兜出一抹极其柔和的剑意。 玉屏峰上,瀑布倒开。 一蓬水珠掠出,颗粒分明,撞在佩剑之上。 下一刻,十数把佩剑倒飞而回。 锵锵锵锵! 这些佩剑,尽数插回原先剑鞘之中! 因为佩剑倒飞之势,过于沉重,好几位百花谷剑修,险些跌坐在地。 谢玄衣倒掠来到众人身旁。 他微微弹指,叩出几缕元气,帮助几人站稳身形。 “小谢先生……多谢。” 元苡入谷年岁最短,境界最低,自然也是站立不稳之人。 她向着谢玄衣投去感谢目光。 “无碍。” 谢玄衣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多礼。 “诸位,还是随我一同退后,远离较好。” 他向着宽阔山顶不远处退去,同时传音道:“你们师尊,和玉屏峰这位,可谓是‘积怨已久’……接下来的场面,可能不太好看。” …… …… “叶姑娘,你如今身为百花谷少谷主,地位尊贵……” 击退佩剑之后,姜妙音开口:“这般比试,无论胜负,都不合适,不如改日?” “不必客气。” 叶清涟笑了:“登山之时,我便感受到了,你的境界远高于我,这一战我胜算或许只有一成。我很清楚,此番求战,其实便是求败!” 败在姜妙音手上。 不算什么。 不敢问剑,她便永远无法直面自己心魔! “叶姑娘,我已经立誓,自锁玉屏,斩断杂念。” 姜妙音连忙开口。 “姜妙音,你可以找出一千个借口拒战,但我唯独不接受这個。” 叶清涟冷冷道:“倘若真想斩断杂念,何必留在剑宫,不如去南离出家!” “……” 姜妙音闻言一滞,竟是无言以对。 “既然还是剑修之身,便请你尊重我,也请你尊重伱自己。” 叶清涟沉声开口:“今日这一战,乃是当年你欠我的。” 说罢,整座玉屏峰开始震颤。 通天藤法相凝聚! 玉屏峰枯壁之中,生出诸多藤蔓,化为一只只大手,抓向姜妙音。 坐在玉案前的白衫女子。 直至此刻,依旧没有挪身。 “十年过去,胜负当真重要?” 姜妙音头顶撑起一座剑气屏障,通天藤但凡侵入三尺之内,便被剑气碾碎,化为簌簌木屑,不过须臾功夫,她整个人都被淹没在无尽藤蔓之中。 “对你而言不重要,对我而言很重要。” 叶清涟皱眉问道:“姜妙音,为何我觉得你变了?” 姜妙音陷入沉默。 “十年之前,你与我每次见面,都必定要问剑一番。” “那时候,我虽然输,却是输得心服口服。” 叶清涟自嘲问道:“如今,你是觉得自己稳占上风,所以与我‘问剑’,便没有意义了么?” “不……不是的……” 姜妙音的声音很是微弱。 只是这般解释,实在无力。 她看着叶清涟,依旧只是撑起剑气屏障,默默承受通天藤的进攻,不予反击。 “我不需要你怜悯我。” 叶清涟平静道:“我只想败在你的剑下,如若你还念旧情,便请祭出你的‘痼疾’。” 谢玄衣的本命飞剑,名为沉疴。 而姜妙音得到的那把,便是名为痼疾。 “玄衣溘世之后,我便将它丢去,弃入洗剑池中。” 姜妙音抬首望着叶清涟。 她一字一句,轻轻说道:“沉疴沉入北海,痼疾理当陪同……这俩本就是一对。” 叶清涟身躯蓦然一怔。 远处,带着诸位百花谷剑修,向山顶道场掠去的谢玄衣,神色也是一滞。 “飞剑确是一对,只可惜,你和谢玄衣不是一对。” 叶清涟沉默片刻之后,面无表情讥讽问道:“你对他这般用心,他可曾知晓?为了一个已死之人,这么做,当真值得?” “我知晓叶姑娘本性纯良,绝非凉薄之人。” 姜妙音摇了摇头,“这般激将之法,对我无用,妙音此生行事,只求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 “当真问心无愧么?” 叶清涟低声呵斥:“谢玄衣活着的那会,你倒是会做样子,陪他意气风发,四境到处问剑,他死了……你便失了魂魄似的,自锁玉屏峰。痼疾飞剑,莫非只为沉疴而活?若是谢玄衣在天有灵,当真愿意看到你这般沉寂?” “……” 姜妙音闻言,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玉屏乃大穗重地,镇守剑气敕令,洞天福地。你若是当真不修剑了,便直回青州!” 叶清涟再道:“若你离开大穗,返回青州,就此退隐……我叶清涟,此生不会找你问剑!” 诸般呵斥之下。 玉屏峰尘封已久的剑气,隐约开始震颤! 坐在玉案前的女子,低垂眉眼,默默攥紧了茶盏。 或许是因为听闻故人之名,勾起了那段痛苦回忆……即便姜妙音有帷帽白衫遮掩,身上依旧溢出浓郁的哀意。 玉屏峰瀑布,隐约生出一股寒意。 叶清涟不再开口说话。 她双手抬起,落定结印,剑气洞天缓缓张开。 通天藤法相不再围绕姜妙音,而是掠至她的背后,一把把青灿飞剑从洞天之中掠出……鲤潮江与游海王一战,虽然惨败,但叶清涟却是从中悟到了不少东西。 到了她这般境界,寻常静坐闭关,已经对提升实力,意义不大。 而与楚麟这种阴神巅峰进行生死对决,便是一等一的造化! 除此之外,鲤潮江一战,她而且还近距离观看了天下斋斋主的出手…… 唐凤书惊才绝艳。 那压倒游海王破虏号的一拂尘,给了她诸多灵感。 “嗡嗡嗡!” 此刻,通天藤盘踞整座剑气洞天,一百零八把袖珍飞剑掠出之后,剑影未停,青灿藤蔓自断枝叶,削尖成剑! 整座洞天,陆陆续续吐出近千把木质飞剑。 飞剑悬浮在上,密密麻麻,犹如拂尘之丝。 巍巍剑意,笼罩当空。 原先围绕玉屏峰的云雾,都被这剑意清扫开来。 …… …… “这大穗已经开山,为何玉屏峰还是全无消息?” 姜奇虎坐在府邸之中,愈发觉得心神不宁。 思前想后,此刻闲来无事。 还是亲自拜访一趟为妙。 他离开府邸,向着玉屏峰行去,隔着老远,便看到人群汇聚,围在玉屏峰山门之外,碍于禁区之故,无人胆敢踏进。 阵阵轰鸣,响彻天顶。 那笼于云雾之中的玉屏峰山顶,荡出熟悉又巍峨的剑意。 姜奇虎一眼便看出,那剑意,并非出自自己姐姐姜妙音,而是……前不久一同在鲤潮江上共同厮杀过的叶清涟! 糟了,糟了! 笨虎连忙向着山门掠去,这两人怎么打起来了? 只不过刚刚抵达山脚,他整个人便骤然顿住,毛骨悚然抬起头来。 …… …… 整座玉屏峰。 一整座,陷入凝滞。 叶清涟剑气释放刹那,姜妙音背后瀑布瞬间凝滞。 接着便是倒流。 那悬在剑气敕令下,宛如游鱼的“剑气”,纷纷逆流而上。 没有本命飞剑,没有剑气洞天,也没有阴神法相。 什么都没有。 只是抬袖,招手,握拳。 玉屏峰山主的“敕令”与“威严”,在这一刻尽数爆发,无数剑气游鱼登上?玉屏峰山顶,拦在姜妙音身前,与叶清涟的青灿剑气进行碰撞,剧烈撞击声音将整座山顶淹没,大风过境,百花谷诸位剑修纷纷面色苍白,她们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着“阴神”交战。 阴神尊者,可以呼风唤雨,开山辟海。 绝非虚言。 仅一瞬间,整座玉屏峰山顶便被数千道剑气淹没。 而叶清涟的通天藤,则是瞬间被玉屏敕令的“剑气游鱼”摧枯拉朽击碎。 这一战。 的确没什么悬念。 狂风过境之后,枯壁依旧是枯壁,瀑布依旧是瀑布,那些好不容易生长出来的枝芽,支离破碎,根茎断绝。 玉屏峰还是玉屏峰,寒意缭绕,枯寂萧瑟。 叶清涟的衣衫,面颊,有很多细微伤口。 这种伤,对阴神而言不算什么。 不过在刚刚的那场剑气对决中……这些伤,便意味着她败了。 叶清涟的确败了。 然而她的脸上却没有失望,没有沮丧。 相反。 叶清涟的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她缓缓向前走了几步,重新来到玉案之前坐下,将那盏早就沏好,已经冷了的茶水端起,而后一饮而尽。 犹如饮酒一般。 她望着面前的雪白衣衫女子。 姜妙音的帷帽,被剑气撕碎,露出了一张苍白,憔悴,也绝美的面容。 “你还是当年那样。” “美的让人不敢直视。” 叶清涟直视着这张自己过往不敢直视的面孔,轻声说道:“今天输给你,挺开心。” 第22章 洗剑池中有颤声 待到姜奇虎赶到山顶之时,这场剑气之争已经结束。 玉屏峰恢复了平定。 叶清涟带着百花谷弟子告退。 姜奇虎与叶清涟擦肩而过,他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后者并未侧目,更未停步,亦没有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 元苡在百花谷队伍之中垫后。 她一步一回头,颇有些不舍,望着谢真。 最终也只能离去。 于是这座清冷之山,山顶只剩下两人。 “谢真?” 登顶之后,姜奇虎揉了揉眼,不敢相信自己双眼。 谢真这小子,不是说出门随便走走么! 随便走走,能走到玉屏峰上? 他望向自己姐姐,满肚子疑惑,还没开口,就被迫憋了回去。 “奇虎,你先回去。” 姜妙音道:“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对这谢公子说。” “……好嘞。” 姜奇虎气还没喘晕乎,就屁颠屁颠重新下山。 他自幼在青州长大,年幼之时,父亲镇守北境,诸多繁忙事务需要处理。 那个时候,便是长姐代为管教。 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姜家在北郡名望重高,家法自然也是无比森严,这头笨虎从小脑袋不太灵光,自然也没少挨打……后来姐姐拜入剑宫,他日子稍微好过了些,但每逢寒暑,总归还是要收到那么几顿家法教训。 他那时候虎头虎脑,私塾先生耐心教诲,总是没用。 还得是姜妙音出手,劈头盖脸几顿藤鞭下去,该懂的道理,也都全都懂了。 别人家是长兄如父,姜家则是长姐如父。 后来剑宫封山,整整十年未见,姜奇虎反而怀念姐姐教训的那段时日。 看着呼来喝去,姜奇虎乖乖听话的这一幕。 谢玄衣在斗笠下的面容,忍俊不禁。 他笑着摇了摇头。 若要论……整个大褚,姜奇虎最听谁的话,恐怕就是三人。 老爷子,长姐,以及先生。 “谢公子,见谅。” 姜妙音缓缓从玉案之前起身,她来到瀑布之前,轻声说道:“今日本该和和气气,饮茶论道,可惜叶姑娘执意要动剑气。” “能见二位比试,亦是一桩幸事。” 谢玄衣想了想,微笑道:“谢某在鲤潮城与叶少谷主,已经有过一面之缘。她似乎对这一战,颇有执念。” 他想起许多年前。 那个时候,叶清涟便常常登门求战。 只不过那個时候,姜妙音可不会像如今这般,三推五拒。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执念。” 姜妙音帷帽之下的眼神,变得凝滞,她站在瀑布之前,声音几乎快被瀑布冲去:“叶清涟剑心通明,又持这般执念……迟早一日,能修成绝顶天下的‘大剑仙’。” 这句话,情真意切,却无半点虚词。 看得出来,姜妙音是发自内心认为,单论剑念澄澈,叶清涟要胜过自己。 谢玄衣神色微微动容。 他伸手按了按斗笠,轻声叹道:“听闻大穗封山十年,姜山主自锁玉屏峰……彻底与外界斩断联系,不知这是为何?” 姜妙音闻言,并未回答,而是平静说道:“谢公子,请随我来。” 说罢。 她向着山顶道场走去,玉屏峰极其宽阔,登山之后,视线骤然开明,瀑布背面,乃是一座剑气道场,再往前去,便是好几座被阵纹托于天顶的悬空府邸。 不远处。 立有一块高耸石碑,石碑漆黑,周身缠绕铁索,最上方的顶端被削尖,犹如一把长剑,剑尖直至苍穹。 隔着百丈,便能感受到凌厉剑意,无形威压。 而在石碑之下。 则是有着一方墨潭。 “谢公子先前说,想见‘洗剑池’。” 姜妙音站定身子:“这便是了。” 二人,一人戴斗笠,一人戴帷帽。 风吹过。 皂纱飞扬。 众生相闪烁。 “洗剑池,不仅可以洗剑,亦可以洗涤宝器,以及修士心湖。” 姜妙音一字一句说道:“将宝器沉入洗剑池中,便可洗涤器灵,冲刷邪祟……” 谢玄衣缓缓来到洗剑池前。 在北海陵。 他与道九相见,便做出过承诺,若是道九愿意追随自己,便将其带出北海。 那个时候。 他便做好了准备,将【道炉】浸入洗剑池中,借着洗剑池的剑气天威,将【道炉】道则中的邪祟一面,尽数洗去。 “谢公子,不必拘谨。” 姜妙音目光落在谢玄衣背影之上,道:“既然来到洗剑池,不妨取出本命飞剑,洗涤一番。” “姜山主……” “这不合规矩吧?” 谢玄衣摇了摇头,连忙笑着说道:“谢真只想近距离看看,未曾想过,借此圣物,为自己谋造化。” “谢公子不必担心。” 姜妙音声音如常,道:“如今我既是玉屏峰山主,这洗剑池规矩,便由我定。” “承蒙关照,还是算了。” 谢玄衣站在洗剑池前,依旧摇头:“听闻本命飞剑坠入洗剑池,剑身会被天威敲击,千凿万锤,连带着修士本尊,也会遭受这般痛苦……谢某怕疼,飞剑脆弱,身子骨也脆弱,经不起这般折腾。” 洗剑,亦是炼心。 这句话说完,谢玄衣脸上神色骤然凝固。 他定定望着洗剑池深处。 墨潭之中,光线交错,天顶垂落的明灿流光,照入潭面,只剩一片漆黑。 仿佛所有阳光,都被洗剑池吃去。 就在这浓郁如墨的漆黑潭水之中……隐约可以看见,有一道纤细剑影,在无数泯灭黯淡光线的照射下,如死去之鱼,沉寂无声,只是随着潭水摇曳,倒映出粼粼黑光。 痼疾。 原来先前与叶清涟对决之时……她没有说谎,也没有推辞。 姜妙音当真将剑修最为珍贵的本命飞剑,丢在这洗剑池墨潭之中。 整整十年,未曾取出。 如若本命飞剑,坠入洗剑池,需要时时刻刻,承受天威冲荡。 那么身为剑主的姜妙音,这些年,该要遭受怎样的痛苦? 自锁玉屏峰。 已是一种惩戒。 何必再对自己,施加如此折磨? “谢公子倒是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姜妙音眼光缓缓垂下,道:“青州乱变的案卷,已传遍大褚……真是英雄出少年,能平北海陵,替国师分忧,实在不易。想来要不了多少时日,谢公子就会名扬天下。恭喜,恭喜。” 这番话,虽是道喜,是恭贺。 却听不出太多的祝贺意味,反而有着淡淡的哀伤之意。 英雄出少年。 这五个字,用在如今谢真身上,倒也算是恰当。 可姜妙音当年却是见过更惊艳的少年。 她陪着谢玄衣一同长大,什么样的风光没有见过? 或许是同样姓谢,睹物思人。 又或许是直觉之故,让她觉得眼前少年,有些眼熟,有些不同寻常。 再或许,这一切就只是巧合。 重重或许,叠加在一起,再加上机缘造化,便有了今日的相见。 姜妙音深吸一口气。 她犹豫了很久,此刻终于问出了自己心中的那个问题:“谢公子从前身在何处,为何这些年,从未有过听闻?” “……” 谢玄衣身躯微微一怔。 他知道,这一日迟早要来。 此次回到大穗剑宫。 他会见到许多故人,会以新的身份,与那些故人重新认识。 南疆一战,杀死篪浑道人之后。 有一件事情,已经明确。 那便是大穗剑宫之中,存在一位“内奸”。 此次返回剑宫,谢玄衣便是想要查清,当年是谁出卖了自己…… 在真相查明之前,他不可与人相认。 即便那人是姜妙音。 轻吸一口气,平复情绪之后,谢玄衣收回投入洗剑池的目光。 “本就是无名之辈,不过运气好,在青州有了些许名声。” 他转过身来,深深一礼:“这些年,一直在为镜玄先生做事……如若不信,姜山主可亲自向书楼求证。” 洗剑池中,响起轻微的剑颤之声。 山顶的寒意,有些浓重。 “书楼……书楼……” 姜妙音神色怅然。 她如愿以偿,得到了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填补了她心中的疑惑,并且没有任何的瑕疵。 谢真的案卷,她当然查过,不只是她,整个大褚,乃至南离,都会有感兴趣的人去调查—— 不过这些人的调查,注定无功。 书楼二字,便是这空白案卷,最大的答案。 陈镜玄用人无需向任何人解释。 书楼的暗子,布局多年,在青州乱变之时跳出,合乎情理。 山顶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姜山主,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谢玄衣长叹一声,道:“我知道,这个问题,实在有些冒昧……” “山主何故自锁玉屏峰,又是何故,弃掉本命飞剑?” 此言一出,姜妙音顿在原地,雪白衣衫被湿寒的冷风吹起。 她怔怔望向谢玄衣的斗笠。 这道目光,穿过斗笠。 落在谢玄衣的面颊之上。 看着这少年的清澈双眼,她隐于帷帽之下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似乎陷入了某种痛苦的挣扎。 洗剑池中的颤声,逐渐变大。 只是所有的一切,最后都归于平静。 “时候不早了……” 最终。 雪白衣衫女子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说道:“谢公子,请自便吧。” 第23章 莲花峰主,收徒 为何自锁玉屏峰,为何弃去本命飞剑? 直至最后,姜妙音也没有给出答案,她召来先前看守山门的那位女弟子,送谢真下山。 离开玉屏峰的山上,这位名叫“凌玉”的女弟子,主动开口安慰。 “谢公子倒也不必沮丧。” 凌玉柔声说道:“师尊面冷心善,此次逐客,并非厌恶,只是因为先前与叶少谷主剑气对决,实在累了。” 短短盏茶功夫,凌玉态度已是大有改观。 毕竟大穗开山的那桩误会,已是人尽皆知。 因为师尊之故,对于江宁世子,她们一向厌恶。 有山门一事的印象加成,这平平无奇的谢真,反倒是越瞧越喜欢。 “回去之后,转告姜山主,是我唐突了。” 谢玄衣清楚原因。 逐客之故,自然是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只是洗剑池前,姜妙音的反应……却让谢玄衣明白,此事或有难言之隐。 姜妙音克制住了自己。 “这十年,姜山主便一直闭关玉屏峰?” 下山路长,谢玄衣刻意放缓步伐,问起了陈年旧事。 “不错,师尊终日静坐,砥砺剑心。” “砥砺剑心?” “谢公子先前也看到了,洗剑池中的那把飞剑,便是‘痼疾’。” 凌玉神色复杂,感慨说道:“玉屏峰下弟子,日日皆需‘洗剑’。‘洗剑’之苦,贯穿心湖,即便道心坚毅之人,也难以支撑盏茶功夫……而师尊竟是直接将本命飞剑,丢入墨潭之中,整整十载,这时时刻刻的苦痛,若不是砥砺剑心,还有何用?” 谢玄衣陷入沉默。 他又问道:“除静坐之外,就再无修行?” “师尊不再练剑了。” 凌玉长叹一声:“玉屏峰主,需执掌‘剑气敕令’,镇守大穗洞天,这十年,师尊一直在熔炼敕令,说是此生只镇玉屏,不再外出,亦不问尘世之事。” 谢玄衣声音沙哑,“因为谢玄衣?” “嘘,千万噤声。” 凌玉瞪大美眸,连忙竖起一根手指,示意谢玄衣不要胡说。 “或许是因为玄衣师叔的缘故吧……” 凌玉扼腕叹道:“这些年,师尊肉眼可见消瘦了许多。之所以将‘痼疾’丢入洗剑池,我们都猜,是因为睹物思人。” “……” 谢玄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玄衣师叔战死之后,师尊曾一度消沉。” “后来大穗封山,姜家派来的,自幼陪她长大的那些婢女,全都被辞去。” 凌玉喃喃道:“从那天后,师尊隐入玉屏峰……我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 谢玄衣默默垂眸,将凌玉说的话,尽数记下。 他轻声说道:“谢过仙子。” “不必客气。” 凌玉送谢玄衣至山门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一礼,乃是我替玉屏峰诸位师兄弟拜的,听闻玄水洞天的莲花奇景,天下无双,但愿谢公子能够心想事成。” 这句话的含义,不言而喻。 整个大褚王朝,四境皆知—— 谢嵊高调踏入剑宫,要登莲花峰,摘玄水洞天。 凌玉这一礼,很重。 “多谢……” 谢玄衣神色凝重,缓缓回礼:“谢某自当尽力。” …… …… “你小子终于出来了!” 姜奇虎在山门前等了许久,看到谢真终于下山,他连忙追了上来,没好气道:“先前跟我怎么说的,随便走走,怎么走到玉屏峰的?姓谢的,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图谋不轨?” “姜大人,玉屏峰乃大穗禁地。” 谢玄衣看笨虎这着急模样,忍俊不禁道:“若是姜山主不请我,我怎么上得去?”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反问,直接让姜奇虎哑口无言。 “你你你……” 姜奇虎怒目圆瞪:“亏我对你掏心掏肺,伱就是这么对为兄的?” 他真正生气的,不是谢玄衣登上了玉屏峰。 而是。 谢玄衣下山之后,如意令那边传来回讯。 姜妙音告诉自己,今日倦了,改日再来登山! 这山,谢真登得了,叶清涟登得了,自己这位亲弟弟,反而登不了! “姜大人,体谅一二,查案之故。” 谢玄衣长叹一声。 他知晓此次登山,即便真是巧合,也解释不清了。 无奈之下,只得搬出陈镜玄。 “你姑且认为……此次我来拜访姜山主,乃是奉先生之令。”谢玄衣望着姜奇虎,认真说道:“一切都是先生的安排。” 此言果然有用。 姜奇虎的怒火顿时消散大半。 “一切都是先生的安排……” 他微微皱眉,直视着谢玄衣,问道:“果真?” “如假包换。”谢玄衣郑重点头。 二人返回真隐峰府邸,不多时,夜幕垂降,便有剑气破空之声响起。 一道宽大黑衫身影,踩着飞剑,落于府邸之前。 黄素本想抬手叩门。 但飞剑落地,府邸之中便响起声音。 “山主,总算来了。” 大门缓缓打开。 庭院之中,落花簌簌,石桌之前,烛火摇曳。 姜奇虎敞门以待,早已恭候多时。 “姜大人,谢公子。” 黄素微微挑眉:“这是算准我今晚会来?” “凑巧罢了。” 谢玄衣站起身子,行了一礼,微笑说道:“也多亏姜大人提醒,说山主不喜麻烦,等真隐峰诸事落定,估摸着便该来了。” “哦?” 黄素望着姜奇虎。 她还是比较了解这位的……关于自己的情报,大概率是姜奇虎提供的,但敞门以待,不太像是后者想出来的。 “本座只是对白日之事,有些兴趣。” 黄素微笑道:“你,便是谢真?” “……是。” 谢玄衣望着眼前年轻女子。 或许是因为封山闭关之故,又或许是因为晋升阴神境后,容颜常驻,这十年黄素几乎没什么变化。 谢玄衣目前公之于众的年岁,是十七岁。 若是没有记错,黄素如今应该二十七岁,只大如今自己十岁。 十年一晃。 姜妙音变得憔悴许多,而黄素……却是未有太多变化。 “有趣有趣,粗看之下,看不出出众之处,细看还是平平无奇。” 黄素围着谢玄衣兜转一圈,上下打量:“阁下能在青州之变,北海陵平乱……果然有两把刷子。” 谢玄衣无奈一笑。 这些年,黄素果然没变。 就连行事风格,都与当年一样—— 换做他人,难免因为境界之差,看低自己三分。 可偏偏黄素,认定自己是有些本领在身,才能瞒过她的眼目。 “只可惜……” 黄素盯着谢玄衣看了一圈,摇了摇头,最终留了一叹。 “可惜什么?” 姜奇虎没忍住,开口询问。 “只可惜,大穗剑宫如今传得沸沸扬扬。” 黄素淡淡道:“都说江宁世子今日在山门,被折了颜面,当众羞辱……此次玄水洞天剑气之争,恐怕会有劲敌,此劲敌不是外人,正是你,谢真。” 姜奇虎闻言,嗤笑一声。 他早就看江宁世子不惯,没好气说道:“所以呢?这有什么可惜的?” “可惜便可惜在此。” “不少人希望看到,你们能够打上一架,甚至还有人盼着你能获胜。” 黄素摇了摇头,遗憾说道:“谢公子洞天气息微弱,看起来刚刚晋升,或许手里有那么两三张底牌……但想与谢嵊对抗,却是远远不够。” “你……” 姜奇虎蹭的站起身子,怒道:“剑气大典尚未开始,你怎可长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 “谁和你是自己人。” 黄素瞥了眼笨虎:“你是姜家人,是书楼人,是皇城司次座,但唯独不是剑宫中人。退一万步,妙音师姐今日不还把你拒之门外么?” 姜奇虎被驳得哑口无言,尤其是最后一句,险些说得道心崩溃。 他咬牙切齿坐了回去。 “今日真隐峰,我见到了那位江宁世子。” 黄素平静说道:“虽然不喜,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确有几分本领,剑气洞天已然大成,神魂境界也趋向完美。早些年还说他只是头角峥嵘,如今来看,可谓是‘气候初成’。” 说到这。 她直截了当开口:“谢真,单凭你如今境界,不是他的对手。” “山主今日见我,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吧?” 谢玄衣笑了笑,并未放在心上:“况且……若是我没记错,山门之时,我似乎并未对那位世子直接宣战。” 短短一日,就有这么多流言蜚语,推波助澜。 似乎所有人都在期待。 他和谢嵊打上一场。 “消息是我命人放出去的。”黄素顿了顿,道:“你和谢嵊早晚一战。” “哦?” 谢玄衣挑了挑眉,“为何?” 黄素皱眉问道:“你难道不想要玄水洞天?” “自然想要。” 谢玄衣无奈叹了一声,稍稍纠正了一下,道:“我想问的‘为何’,是针对先前前半句,您为何要放出这些消息?” “之所以让消息布满整个剑宫,便是因为我想看到你们一战。” 黄素微笑说道:“准确来说,我想看到你赢,他输。” 谢玄衣沉默地看着黄素。 黄素意气风发道:“今日来此,便要在剑气大典开始之前,破格收你成为弟子,然后在玄水洞天大比上,让你打赢谢嵊。” “……” 等了许久。 府邸寂静了许久。 黄素没有等到意料之中的反应。 姜奇虎倒是面露喜色。 但那谢真却是满脸平静地看着自己,仔细看去,眼神之中,似乎还有一些复杂之色。 “你难道不开心?”黄素有些纳闷。 “开心,但也没那么开心。” 谢玄衣叹了口气:“山主是觉得我应该很开心吗?” “不然?” 黄素语气之中,隐约带上了些许怒意。 说到底还是有些太年轻。 “抱歉,请恕在下婉拒。” 谢玄衣摇了摇头,淡然说道:“这收徒之事,似乎不太合适。” “???” 黄素剑眉挑起,大袖轻拂,整座府邸都有劲风掠过。 轰隆隆! 下一刹。 她坐在了谢玄衣对面。 姜奇虎伸手想拦,被黄素一只手直接按下。 “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黄素盯着谢真,她沉下气来,一字一句开口。 这凌厉声音让整座小院气氛都陷入凝固。 谢玄衣轻描淡写端起茶盏,小小啜了一口。 “还请姜大人挪步。” 他望向姜奇虎,淡然说道:“我与山主,有几句话说。” 怎么又是自己…… 姜奇虎虎躯一震。 他来大穗剑宫,可谓是没遇上一桩好事,山门闹了個误会就罢了。 刚刚才在玉屏峰被赶了出去。 现在回到自己府邸,还得离开。 “……那我走?” 他试探性地望着谢真,又望了望黄素,二人目光对视,根本无暇搭理自己。 姜奇虎长叹一声,独自一人,萧瑟离去。 第24章 相认 今夜真隐峰的风略微有些寒意。 半山腰的府邸,被吹得烛火摇曳,衣衫生凉。 “有什么话,不可当着姜奇虎面说?” 黄素坐在谢真对面,她盯着眼前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皱眉不解。 青州案卷里已经澄明了谢真的身份,他和姜奇虎一样,都是书楼弟子。 虽然书楼只是一座“私塾”,但归根结底,按照辈分,谢玄衣还要喊姜奇虎一声师兄。 “山主不要误会。” 谢玄衣缓缓道:“虽然我和姜大人都在书楼之下,听从‘先生’调遣……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的老师与他乃是一人。” 先生二字,既可以是老师,也可以是某种敬称。 “哦?” 黄素明白了,她瞥了眼府邸合上的大门,知晓谢真此次单独邀自己谈话,说的究竟是何事了。 大袖飘摇。 黄素随意甩出一张剑气符箓。 那符箓直升高天,在庭院上空撑开一道半圆形的剑气屏障。 这位莲花峰代掌山主,瞥了眼府邸内熄去的烛火客房,她知晓不远处还有一个昏昏沉沉睡去的小姑娘,所以符箓剑气垂落的地界,恰好只包裹这片庭院,外界任何人都听不到这里的谈话声音。 “你已经有老师了?所以拒绝我的收徒?” 黄素盯着谢真,缓缓说道:“既然如此……你何必来大穗剑宫,何必冲撞江宁世子?” “有了老师,不代表不可来大穗。” 谢玄衣注视着眼前年轻少女。 在踏入大穗之前,他便在脑海中仔细整理着入山之后要做的事情。 想要查清北海之案,首先要成为大穗剑宫的一员……大穗剑宫历年来的人员调动,诸峰案卷都由真隐峰弟子负责拟写,然后交至小舂山杂役处整理,最后全部放入藏书阁中,不提诸峰走动,单单进入藏书阁这一点,就需要剑宫正式弟子的身份。 如意令中的那番谈话。 陈镜玄意味深长地提醒自己……有一个身份,十分好用。 【“一甲子一开的玄水洞天,据说风景极美,有天底下最盛的莲花之景。除此之外,玄水洞天,乃是历代大穗剑主的身份证明。”】 【“这座洞天,乃是我一位旧友的未取之物,他离去较早,故而洞天无主……不过若是他留下道统,收下了某位弟子,那么这座洞天,也顺理成章,应是麾下弟子的物件。”】 书楼给谢真做的档案,隐去了青州乱变前的一切经历。 换而言之。 这是一个堂堂正正活在“黑暗”中的少年,除却书楼,无人知晓他的过往—— 事实上,这段空白的过往,便是陈镜玄留给谢真用来发挥的白纸。 无论谢真怎么安排。 书楼都会澄清,会证明……谢真说的,是对的。 “你,什么意思?” 黄素有些不太明白。 她盯着面前的斗笠少年,心湖之中忽然生出了一個荒诞的猜想。 如果谢真真的有一位老师…… 而且真是自己所想的那位…… 那么先前的山门冲突,以及此刻拒绝自己收徒,似乎都变得合理起来。 “很久之前,我在北郡救过一个落魄的亡命之人。” 谢玄衣沉默片刻,缓缓说道:“那是一个天寒地冻的腊月……那人浑身是血,受了很重的伤,看上去很是憔悴。” 黄素情不自禁捏紧了十指,声音沙哑地打断:“很久是多久?” 谢玄衣垂眸:“大概是十年前。” 黄素不再开口,谢玄衣以谢真的身份,缓缓说出了十年前的“往事”。 逃到北郡是真的。 浑身是血,满身狼藉,也是真的。 只不过…… 被人救下,却是假的。 在青州被追杀之后,谢玄衣孤身一人,逃至荒凉偏僻的北郡,因为南下之路被彻底堵死,而北郡元气又太过稀薄,伤势始终无法治愈,于是只能略作休整,继续北上,最终他去往北海,并且留在北海。 北郡的这段过往,其实并不长,只有黯淡阴沉的十数天。 但这十数天。 足够让“谢真”成为真实的少年。 一个在北郡天寒地冻中,遇见谢玄衣,救下谢玄衣,并且得到谢玄衣道统的幸运少年。 庭院中的风仿佛停止了。 树叶不再落下。 石桌烛火不再起伏。 谢真说的很慢,这个故事很简单,相遇,相逢,离别。 黄素静静坐在石桌前,听着谢真说完这段故事,她的神情最开始只是有些惘然,后来变得悲伤,最终整个人身躯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我本来只是一介孤儿,无名无姓。” 谢玄衣缓缓说道:“他赐了我姓名,教了我剑术,还留下了一份‘传承’。” “谢真……” 黄素喃喃说道:“所以小国师才会收你进入书楼,为你安排‘暗子’身份。” 谢玄衣点点头。 这段黯淡无光的北郡故事说完,整个庭院的烛火也随之熄去,蜡烛燃尽,只剩一丁点残余灰烬。 黄素长长一叹。 她缓缓伸手,将谢玄衣斗笠摘下,注视着“众生相”。 “先生告诉我,此等身份,不可轻易泄露。” 谢玄衣沉默片刻,道:“即便只是弟子,亦会招惹无数麻烦。” “他说得不错。” 黄素声音有些颤抖,不止是因为悲伤,更多是因为激动:“你既是玄衣师兄的弟子……那么的确应该拒绝我,我如何与他相比?” 谢玄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十数息。 “我听闻伱今日被邀去了玉屏峰。” 黄素忽然想起一事。 她问道:“你可曾与那位妙音师叔相认?” “哪敢相认。” 谢玄衣摇了摇头,苦笑一声。 “有何不敢……” 黄素想到这些年玉屏峰往外溢出的寒意,心疼说道:“如若你真是玄衣师兄弟子,遇到任何麻烦,只管说出来,无论是我,亦或是玉屏峰那位,都会不遗余力,为你做主!” 谢玄衣看着黄素诚挚的眼神。 他自然不会说出真相—— 在进入大穗剑宫之前,他便准备好了这段故事,为的就是与黄素相认! 之所以不与姜妙音相认。 并非不信任姜妙音。 而是……谢玄衣太了解姜妙音。 虽然书楼制造的谢真案卷天衣无缝,再配上这段北郡故事,足以令人信服……但姜妙音太聪明,也太了解当年的自己。 最重要的是。 谢玄衣向来相信自己的心湖直觉。 在玉屏峰上,看见那枚坠池之剑,他于心不忍,也曾想过,要不要提前将“谢真弟子”的身份,就此告知。 但心湖中传来的直觉告诉自己。 不可。 于是,便隐到此刻。 “这个身份,不会隐藏太久。” 谢玄衣斟酌一二,认真说道:“无论是玉屏峰,还是真隐峰,金鳌峰,小舂山……再过一段时日,应该都会知晓。只是眼下,我需要山主师叔帮我做一些事情。” “你既是玄衣师兄弟子,便不要喊我山主。” 黄素摆了摆手,道:“这莲花峰,我本就只是代掌,倘若你师尊无恙,这山终归由他执掌。” 谢玄衣听到这,神色有些复杂。 他隐去眼中最深的欣慰之色,缓缓说道:“师叔可否帮我安排一个剑宫内自由行走的身份?” 黄素微微一怔。 接下来,就是剑气大典。 天下人慕名而来,既是为了欣赏大穗剑宫的开山盛典,也是为了拜入剑宫。 既然谢真顶着谢玄衣弟子身份,踏入大穗。 那么其目的。 必然只有一个—— 拿回本就属于谢玄衣的“玄水洞天”! 黄素问道:“你不想参与剑气大典?” 剑气大典,听起来恢弘壮观。 但其实谢玄衣很清楚。 无非便是根骨测试,呼吸法传授,以及剑气比拼。 大穗剑宫诸峰招收弟子,看资质,看实力,也看家室背景…… 这种情况下,许多人会砸破脑袋,争取在大典上能有一个耀眼表现,然后被剑宫看中。 无论是真传弟子,主峰弟子,亦或是记名弟子,哪怕只能在大穗剑宫当一个“杂役”,也算是不虚此行。 “并非不想,而是没有必要。” 谢玄衣道:“以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谢玄衣对剑气大典的比拼没有兴趣。 事实上。 他对那位江宁世子也没有兴趣。 若是时间倒退二三十年,他正值年轻,需要拿人祭剑,或许会与这位江宁世子打上一场……可如今,谢玄衣根本懒得浪费时间,节外生枝。 当然,若是这谢嵊不识好歹,非要拦在自己面前。 那就另当别论。 “更重要的事?” 黄素眼神凝聚,呼吸也为之一顿。 事实上,从谢真说出北郡故事的时候,她便在想,这个少年既然在书楼的安排下藏了十年,如今以谢玄衣弟子的身份,回到大穗,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回到莲花峰,执掌玄水洞天。 亦或是,还有其他的目的? “查案。” 谢玄衣与黄素对视,他一字一顿无比认真说道:“我想查当年北海之案。” “北海之案……” 黄素喃喃道:“这案卷已经落定,这有什么可查的?” 当年,谢玄衣落难之际,由于难以抵抗的压力,大穗剑宫被迫在这特殊时期,进行封山。 所有人禁止外出。 门内上下,一片萧索。 所有人都在关注外界的消息,担心谢玄衣的安危。 那段时日,真隐峰的仙鹤险些飞断翅膀。 黄素刚刚开口,便意识到了谢真此言之意。 她瞳孔中的光芒骤然变得凌厉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你的意思是……当年北海之案,剑宫内部有鬼祟?!” “只是怀疑。” 谢玄衣垂首摇了摇头,平静开口。 “只是怀疑……可有实证?” 黄素郑重开口,坐姿也变得端正起来。 “托书楼的福。” 谢玄衣缓缓抬头,轻轻说道:“这些年蛰浅四境,倒是有些线索。” 第25章 传信人 姜奇虎回到府邸之时,烛火已经熄去。 不仅是烛火。 整座府邸都隐于夜幕之中,真隐峰的夜色倒是静谧,只不过此时此刻,实在显得有些萧瑟。 他取出如意令。 令牌之中荡出一条早早留好的神魂传讯。 “姜大人,多谢今日接引之恩。” “谢某与黄山主另有去处,便不叨扰,诸事落定,你我再聚。” “不辞而别,万望莫怪。” “……一切都是先生的安排。” 末了那一句,让姜奇虎无话可说。 …… …… 黄素在莲花峰下,为谢真重新寻了一处府邸。 她还专程找来了莲花峰真传弟子的法袍,佩剑,玉牌……当这些物件在谢玄衣面前摆放整齐,后者的心湖之中忍不住泛起缅怀之情。 十年过去,制式未变。 一切还如当初。 “你既是玄衣师兄弟子,那便不该住在真隐峰。” 黄素认真说道:“从今日起,你便住在莲花峰下……凭此玉牌,可以出入剑宫各处,除了玉屏峰……” 微微停顿一下。 黄素摩挲光洁下颌,认真说道:“既然妙音师叔不拦你,那么想来玉屏峰,你也可以去得。” “师……叔说笑了。” 谢玄衣抹了把额首汗,将玉牌取走。 先前一番说辞,总算是避免拜师黄素的命运。 但还是免不了,要喊这小丫头师叔…… 师叔便师叔吧。 这段时日查案,还需要黄素帮忙。 小师妹如今乃是莲花峰代掌山主,年纪虽轻,但说话好使,权力够大。 嗯……自己若没看走眼,小师妹如今拳头也够大。 “查案之事,我很感兴趣。” 黄素好奇问道:“不妨说说,这些年你掌握的线索,以及伱想从何查起?” 谢玄衣坐在桌边,望着那盏重新点燃的,摇曳的烛火火芯。 他揉了揉眉心,陷入遥远的回忆之中。 自玉珠镇醒来。 谢玄衣总觉得自己像是拼凑而成的“拼图”,或许是死去太久的缘故,记忆已经不太连贯,需要十分努力,十分用力,才能回想起过往的篇章…… 坠入冰冷北海的记忆,涌入神魂之中。 先是定格,而后一幕幕倒流。 他倒退着回到了北海,回到北郡,回到青州,再回到江宁—— 不。 前进。 时间节点就在青州与江宁地界。 谢玄衣的神魂,来到了一片空旷荒野之上。 在这片空旷荒野之上,他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一身黑衣,面色苍白,腹部鲜血淋漓,有一道颀长剑伤。 如果只是皮肉之伤,根本不足为惧…… 但这剑伤撕开血肉,剑意刺入丹田,也刺入洞天。 这一剑。 便是千里逃亡的“开始”。 谢玄衣捂住额头,下意识开始回想着这道“剑伤”的来源。 可此刻他的神魂开始疼痛,这股痛苦强行打断回忆……数息之后,他平复呼吸,决定抛开“剑伤”,先看清楚这段遗留在荒野上的记忆篇章。 野草翻飞,有孤鹤戾鸣。 漫天草屑,随大风而起,拍打在当年谢玄衣的脸上,草屑离开面颊和黑衣之时,或多或少都沾染了一些血渍。 谢玄衣的神魂,站在当年的自己身后。 在无数草屑掠来散去之后—— 他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孤鹤戾鸣之声飘忽落定。 荒野之上,一道瘦削身影,迎面走来。 谢玄衣神魂微微一颤,乘车前往大穗剑宫的过程中,这段荒野记忆已经不止一次出现,但每一次看到对面那道身影,都被草屑遮挡,显得异常模糊,而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对面之人的长相。 神魂与当年的自己,缓缓合一。 谢玄衣闭上双眼,再度睁开…… 记忆与现实仿佛混淆成为了一体。 司齐的面孔,已经近在咫尺。 【“师兄,你还好么?”】 仔细端详司齐师弟的面颊,便会发现,此刻司齐的面色似乎不比当时自己要好多少,眼眶凹陷,神色惨淡。 【“……”】 谢玄衣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喉咙里吐出的声音,变得十分模糊。 不过他倒是看见。 自己低下头,咳出了好些鲜血,而后从衣襟之中,取出了一封信件。 最终。 这封信,交付到了司齐的手中。 …… …… “师尊从江宁离开,逃亡青州,在此途中,寄出了一封信。” “一封信?” “所有的一切,便从此开始。所以我想从这封信查起。” 谢玄衣吹了吹面前的烛焰,将其吹得放大了一些,而后疲倦说道:“如果我掌握的线索没错,这封信,应该是交到了司齐师叔的手上。” 黄素犹疑不定地盯着眼前少年。 她提出第一个质疑:“当年的玄衣师兄,手中握着许多传讯令,如果他真的要传递什么消息,何必要依靠信件?” 直至如今。 书信往来,依旧是大褚王朝最为常见的通讯方式。 神魂讯令,固然方便,但并不普及。 一般来说,只有各大圣地、世家的核心修士,才会持有通讯法器。 但谢玄衣这种级别的剑仙,当然不用考虑这些。 “若在平时,自然是用通讯法器。” 谢玄衣长叹一声:“山主仔细想想,那种时候,是法器好,还是书信好?” 所有法器,都可以“溯本求源”。 浑圆仪的存在,可以通过因果,窥伺某件事情的进展,甚至可以强行占卜天意。 神魂法器的动用,注定会留下痕迹。 而书信…… 只要找对人,找到合适的,值得信任的人。 那么便要比神魂法器,更加安全,更加保险。 “你的意思是,那个时候的玄衣师兄,已经陷入险境……” 黄素喃喃说道:“他意识到了不妙,并且喊来了司齐,作为‘传信人’。” 一直以来,都是由真隐峰弟子,负责“传信”之类的事。 司齐虽在莲花峰上修行,但拜的老师,却是当年真隐峰山主。 这件事情。 的确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不错。” 谢玄衣缓缓道:“在那个时候,神魂法器便已经靠不住了。” “这线索,你是怎么掌握的?” 黄素盯着谢真,问出了第二個问题。 “师尊当年重伤,意识模糊之时,说出了一些细节。” 谢玄衣平静道:“不要忘了书楼是做什么的。” 陈镜玄卦算天机,料尽世事。 这句话,打消了黄素的疑虑。 “司齐是‘传信人’,这件事情,为何我从未听闻?” 黄素的眼神有些惘然,更有些困惑,关于十年前的事情,绝大多数大穗弟子,都是这个状态。 他们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甚至封山,都无比突兀。 十年前的黄素,尚且弱小,正好在闭关。 等她醒来,一切已经结束。 不过……她隐约觉得,谢真的到来,让她揭开了当年真相隐没的一角。 至少有一件事,她可以确定。 那便是司齐对自己有所隐瞒。 整整十年,司齐没对自己说过“传信”之事,她根本不知道谢玄衣往大穗剑宫传过信,更不知道……传信人是司齐。 “这很正常。” 谢玄衣笑了笑,温声说道:“大穗剑宫,不是谢玄衣一人的剑宫。既然北海一战,他已经死了,所有的事情也该迎来一个落幕。知晓这些事情,对山主你而言,并非是一件好事。” 以黄素的性格,必定会大闹一场。 何必如此? “你等着,我这就打上真隐峰。” 话音刚落,黄素便站起身子。 “???” 谢玄衣连忙伸手将其按住:“等等……你这是做什么?” “姓司的敢骗我,我定要好好揍他一顿。” 黄素一边捋袖子,一边冷冷说道:“他真是胆太肥了!这么大的事情,都敢瞒着我!” “冷静。” 谢玄衣长叹一声:“你若是打上真隐峰,我该如何自处?” 黄素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了回来。 谢玄衣看到这,稍稍安心一些。 司齐和黄素,其实都是他在外游历之时发现的可怜孩子,因为资质不错,各有特点,所以将其捡回剑宫,慢慢栽培。 黄素剑道资质相当不俗。 因此得了师尊垂爱,收下成为弟子。 而司齐,修行资质虽然无法与黄素相比,但为人正直,行事机灵,所谓一正一奇,这两人加在一起,不外如是。 二人脾性,谢玄衣自认了解。 “所以你觉得,该如何去做?” 黄素沉下气来,缓缓开口。 “查案,自然是先查。” 谢玄衣认真说道:“直接打上真隐峰,乃是下策中的下策,一旦事情闹大,所有人都会知道我的身份,查案之事,也会横生诸多阻力。既然已经锁定‘传信人’,不妨找个时间好好聊聊,以司齐师叔的性格,想必一顿酒后,此事也藏不住。” “你好像很了解司齐的性格?”黄素微微眯眼。 “毕竟拜入了书楼,还是做了些功课的。”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我不了解司齐性格,但只要稍作调查,就可以知道……他酒量不行。” “好……就按你说得来。” 黄素隔着烛火,望着面前少年:“这段时日,你准备如何?” “既然拿了莲花峰的身份玉牌,那么便也不用去凑剑气大典的热闹。这几日,我准备去小舂山。” “藏书阁?” “不错……大穗剑宫所有案卷,按例都会归档,最终进入小舂山藏书阁。” 谢玄衣平静说道:“我知道,北海案这种特殊案卷不会入阁,但封山期间,总有其他案卷,可以派上用场。这段时日,我会去藏书阁,调查十年封山之前,真隐峰的案卷出入记录,以及外宗弟子的‘出山档案’……” “有趣。”黄素挑了挑眉:“这是陈镜玄支的招?” “自然。” 谢玄衣压了压斗笠,微微一笑,道:“一切都是先生的安排。” 第26章 观气之术 一切都是先生的安排。 书楼陈镜玄的名号,的确好用。 黄素听完谢玄衣话后,不再开口,而是起身准备离开。 只不过下一刻—— “嗡!” 一缕清亮剑气,骤然掠出。 黄素看似随意的一拂袖,直接将剑气甩出,这缕剑气来得毫无预兆,只一眨眼便抵达谢玄衣额前。 轰的一声! 石桌之上的烛火从中裂开,直接爆炸,谢玄衣反应速度奇快,几乎是在剑气出袖那一刻,便做出了应对,他伸出一枚手掌,两根手指指尖捻住这抹烛焰,而后于咫尺之间,激荡弹出。 剑气与烛焰相撞,在小院之中激出一蓬烟火。 哗啦啦。 破碎火光四散落下,在空中便纷纷熄灭。 谢玄衣依旧坐在原位,只不过石桌平整表面,已经被切斩开来。 洞天境与阴神境的差距,犹如天堑。 但黄素这一剑,并未有任何杀意寄托,甚至连实质性的元气都没有附着。 这一剑,只是试探。 “黄山主,这般出手,就不怕我躲不过去?” 谢玄衣笑了笑。 “你若是师兄看中的弟子,便不会躲不过去。” 黄素重新将双手背负在后,她淡淡道:“你既在书楼做事,便应当知道大穗剑宫里的剑修,可不是什么善人,尤其是我那位玄衣师兄,当年剑下亡魂不知几许……若是惹怒了剑修,下场必定极其凄惨。” 谢玄衣心中轻叹一声。 他明白黄素意思。 如果自己没躲过去,那便就没躲过去。 区区一条性命,莲花峰峰主还是能背负得起的。 其实在黄素起身作势要离开的那一刻,谢玄衣心湖之中,便做好了准备…… 今夜的相认出奇顺利。 谢玄衣印象中,黄素的确是个“简单”的孩子。 但绝对不蠢。 黄素专门把自己从真隐峰带走,带到这莲花峰下,还耐心听自己说了这么多“线索”,唯独有一件事情,没有切实印证。 书楼案卷是真的,青州乱变之事,以及姜奇虎的接应。 足以证明“谢真”是书楼麾下。 可单凭一个“姓氏”,一段故事,似乎还不足以证明……谢玄衣和谢真的关系。 所以—— 要证明身份,还需要验证一件事。 那便是谢玄衣,是否在“谢真”身上,留下了道统。 先前电光火石之间的交手。 谢玄衣已经完成了“自证”,他甩出的那缕烛火,包含了大穗剑宫心法的化用,以及隐晦的大穗剑意。 这也是黄素没有第二次出手的原因。 大月高悬。 纵然烛火熄灭,但庭院仍然明亮。 “你先前说的那些,的确出乎我的意料。” 黄素缓缓说道:“不瞒你说,这件府邸乃是奉师尊之令,刻意空出,专门留待‘有缘人’前来……” 大穗剑宫掌教赵纯阳,乃是真真正正的当世圣人。 一言一行,必有原因,绝不会无的放矢。 这一番话,其实便深有意味。 黄素眯起双眼:“正因师尊开口,所以我一直在想,玄衣师兄是不是留下了某位‘传人’,未来有一天会回到这里……只不过如今见到你,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谢玄衣抬起头来:“哪里奇怪?” “不清楚。” 黄素认真地说道:“心湖中传来的感应告诉我,你不是坏人……可我总觉得,我看不穿伱。” 她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谢真的“众生相”。 虽然没有拆穿,但黄素一早就知道,眼前少年佩戴着某件可以改变容貌气质的法器。 但不重要。 谁的身上没有秘密? 她看不穿的,不止是众生相。 “黄山主。” 谢玄衣缓缓起身,行了一礼:“谢某不敢说,纯阳掌教的这间府邸是为我而留……但,何不试试?” 黄素沉默。 “莲花峰下的府邸并不多。有缘人只会更少。” 谢玄衣平静道:“若我正是那位有缘人,自然能坐得稳,睡得着。” “是这个理。” “虽然你的心法,剑意,已经足以证明你和大穗之间的关系。” 黄素轻声道:“我也知晓,书楼那位先生行事向来坦荡,并且与玄衣师兄惺惺相惜,所以你的出身也算得上敞亮……但彻底查案之前,我还需要看到更清晰,更有力的证据。” “因为北海之案,一旦在剑宫内部开始清查,便不会停止……” “即便是我,也不知道,最终会牵扯到多少人。” 黄素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虽然我如今代掌莲花峰,但毕竟只有孤身一人,此事极有可能遭遇层层阻力,甚至还会查到当年故交,师兄,乃至诸位师叔,长老的头上。” 谢玄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望着黄素的眼神有些复杂……这一刻他大概明白了小师妹的意思。 最开始。 他想着以谢真之名,来到大穗,要做的事情,只不过是试着查出当年的真相。 好让十年前的自己,能够“死”個明白。 而黄素,则是要让当年辜负玄衣师兄的“所有人”,全都付出代价—— “我只需要确定,你是玄衣师兄的弟子,这一点,你没有骗我。” 黄素盯着谢玄衣,“玄衣师兄虽然死了,但他弟子还在,北海真相便不该一笔揭过……只要有这一件事情是真的,便足够。谢真,我可以以莲花峰之名向你保证,此事一旦开始,无论有多少阻挠,我都必定清查到底。” “我可以以神魂起誓……” 谢玄衣伸出两根手指,缓缓按在眉心之处。 他沉默了许久,一字一句说道:“方才交手,我所用的‘大穗心法’,'剑意’,神魂功法,乃至炼体法门,全部来自谢玄衣……如若说谎,一生一世饱受神魂折磨,不得安宁。” 话音落下。 一缕微弱神魂被牵扯而出。 谢玄衣将其握在掌心,随着誓言落定,这缕极其微弱的神魂徐徐消散。 这是一段即刻生效,并且十分严肃的神魂誓言—— 一旦背誓,便将遭受神魂反噬。 除此之外,立誓之人,也注定引来心魔,此后前途尽毁! 黄素身躯蓦然一怔。 她望着谢玄衣的神情,这一刻才是真真正正柔和起来。 “只不过……查案之事,尽量还是‘温和’一些。” 谢玄衣垂下眼帘,诚恳说道:“山主大人,师尊对我说过,他对大穗很有感情。” 黄素神色有些复杂。 她站在夜幕中,看着谢玄衣看了许久,最终叹息着开口。 “好……就按你说的来。” …… …… 云雾缭绕,大月高悬,真隐峰旁,某座高挑山峰的峰顶,坐落着一座修筑精美的府邸。 夜虽深,府邸却是灯火通明。 江宁世子此次前来拜山,带了百余号人,这使团内不仅有婢女,小厮……还有江宁一带,仰慕剑宫风采的旁系人家。 这些人也算是“沾光”,能够跟使团一同入山,自然待遇不同。 谢家如今如日中天,乃是江宁地带当之无愧的鳌首。 抛开这一点,大穗剑宫,亦是无法将其拒之门外……此次开山,乃是奉行“公平公正”的道理。 天下人,人人皆可踏入剑宫。 只要心诚,便可执剑。 至于是否能够留下,便要凭本事决定—— 谢嵊放出话来,要登莲花峰,要执掌玄水洞天,从目前情况来看,似乎还真没什么人,是他对手。 “辛苦斋主屈尊,跟随使团同行。” 宽阔府邸尽头,专门留了一块空地,这块空地被阵法隔离开来,此刻已是悬满符箓。 香火斋斋主,穿着一身朴素布衫,坐在地面泼墨绘制的巨大八卦之上。 谢嵊拎着灯笼,站在八卦之外,望着这云雾缭绕的大阵,微笑说道:“这身简陋衣衫,不知斋主是否穿惯?” “贫道不在意这些。” 香火斋斋主淡淡开口。 “久闻观气之术大名。” 谢嵊看着空中悬浮而起的诸多符箓,感慨说道:“听闻使团入住府邸之后,斋主便一直在此垂坐……不知可曾看出了什么?” “大穗剑宫,有剑气敕令高悬。” 香火斋斋主摇了摇头,道:“观气之术,若真想看清‘山脉’气象,必定会触碰剑气敕令……贫道境界低微,又在他人地界,只能稍作观察,若是当真触碰,便算是逾越界限,实在不妥。” 说到这。 香火斋斋主微微一顿,又道:“不过……” 谢嵊放下灯笼,好整以暇,洗耳恭听。 香火斋主笑道:“我远远观看几座主峰,气象皆是一片黯淡。看来这十年大穗剑宫封山,果真是因为气运凋零。” “大穗剑宫气运凋零,不是早就人尽皆知么?”谢嵊淡然开口。 “的确……当年饮鸩之战,大穗剑宫牺牲惨烈,自那之后,气运便不可逆转地下跌。” 香火斋主眯眼说道:“不过一人之势,往往可以影响整个大局。谢玄衣的出现,让大穗剑宫气运出现了转机,若干年前曾有人以观气之术,看到大穗剑宫有煌煌炽光冲出主峰,有直击天顶之势。” 谢玄衣三字,落在谢嵊耳中。 这位阴柔俊美的江宁世子,眼中出现些许厌恶。 他冷冷道:“再厉害又如何,现如今也不过是一具尸体。” 这句话让香火斋斋主愣了愣。 斋主笑道:“世子说得不错,谢玄衣的冲天之势,直起了一半,便被人掐灭。” “掐灭……” 江宁世子皱眉,这两个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错,正是掐灭。” “能做到这事的……全天下也没几位,其实倒也不难猜,就是皇城那位。当初大穗封山,也是因那位之故,具体发生了什么,贫道倒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香火斋斋主站起身子,望着莲花峰主峰的方向,神情冷漠,淡淡说道:“谢玄衣的大运被掐灭,连带着莲花峰,也一同遭了殃,整整十年过去,都未见丝毫好转。如今的莲花峰,早没了当年的‘滔天’大势。” 谢嵊神情略微有些阴郁:“你说的莲花峰大势,会不会影响到后来人?” “世子乃是天龙之相。” 香火斋斋主恭恭敬敬揖了一礼,微笑说道:“若遇灾事,必可逢凶化吉,乃是最好的修行之相,只不过……恕贫道直言,这莲花峰的断灭厄运,可不是天龙之相可以拯救的。” 江宁世子幽幽开口:“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莲花峰的大运被掐断,不仅因为谢玄衣的陨落,更重要的,乃是赵纯阳的‘气运’下跌。” 香火斋斋主站直身子,温声说道:“实不相瞒,世子殿下,此次贫道随行前来大穗剑宫,便是为了看看剑宫当今掌教的气运景象,到底如何……” “并非质疑斋主实力……只是此事实在有些荒唐。” 谢嵊觉得有些好笑,道:“香火斋当真能够窥伺到‘那位’的气运景象?” “在真隐峰,自然不行。” 香火斋斋主并不恼怒,依旧是和颜悦色的模样:“可若是殿下登顶莲花峰,或许有那么一丝机会。殿下不妨仔细想想,探查赵纯阳气运之事……是贫道一人能够完成的么,既然敢这么做,那么贫道背后站的是谁?” 谢嵊脸上笑意缓缓收敛。 “香火斋与天下斋不能比,并不直属于道门掌教麾下,但我们背后也有一位‘通天存在’。” 香火斋主淡然说道:“殿下踏入剑宫,直至今日,都未见到剑宫掌教表态……若是踏入道门,香火斋背后的那位阳神,必定会亲自接待。” “只是第一日罢了。” 谢嵊淡然道:“待我踏上莲花峰,收炼玄水洞天,到那时候,于情于理,剑宫掌教都该接见。剑宫百废待兴,正需一位新的剑道魁首。” 香火斋斋主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更多言语。 “恕我冒昧……” 谢嵊挑眉问道:“先生的观气之术,除却大势风水,应该也可观具体某人的气象运势。” “自然。” 香火斋主双手拢袖,恭恭敬敬道:“先前已经说过,殿下乃是天龙之相,是万中无一的顶级气运之相。” “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江宁世子脑海中没来由掠过,白日山门,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人。 不…… 准确来说。 二人压根没见过面,所以甚至算不上“一面之缘”。 当时隔着马车的草帘,未曾见面,只是简单交谈了数句。 可不知为何,离开之后,谢嵊脑海中,便总是会想起那个破破烂烂的马车。 “……谢真。” 思虑片刻之后,世子吐出这个挥之不去的名字。 他望向香火斋主,语气认真:“不知先生能否看出,此人气运之相?” 第27章 兄长 “谢真?” 香火斋主神色有些微妙,他唇角含着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意。 如今整个大穗剑宫,都在传言,谢真会与江宁世子,在剑气大典之上争斗,并且抢夺最后的玄水洞天! “此人不过草莽,何足为虑。” 香火斋主摇摇头,道:“世子殿下乃天龙之相,难道还担心输给区区一个书楼暗子?” 谢嵊闻言只是沉默。 “我白日里瞥了一眼。” 香火斋主笑着说道:“只是略微一眼,懒得深究,此人命线破碎,此乃是十足‘凄苦’之相,想来必定过得十分颠簸,能够‘残活’,留得一条性命,便已经耗去了十分力气。” 这一段话,让谢嵊大为安心。 因为这正符合他遣人调查的谢真形象。 一个出身寒苦,幸运踏上修行路途的少年,被书楼看中,因此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能够在九死一生的运势之中残活,说明这少年有些许福缘,但也仅仅是有些许福缘罢了。” 香火斋主若有所指地说道:“若是书楼当真想要为他造势……那么早就将青州案里的人物案卷补充仔细。殿下不妨想想,短短数個时辰,山门处的‘误会’便传得甚嚣尘上,这像是那位小国师的手笔吗?” “你的意思是,这消息来自于剑宫内部?” 江宁世子一点就通。 “这般轰动,自然只有剑宫,才能做到。” 香火斋主笑道:“想来是有人看不惯殿下,欲在剑气大典之前,打压殿下气焰……这谢真是个可怜人,也不知他自己知不知晓,自己被人拿来当做箭使。” “……” 谢嵊摇了摇头,虽然安心了一些,但他总觉得,这件事情,可能不像香火斋主说的那么简单。 “你可曾听闻,流传于大穗剑宫内部的一些‘小道消息’。” 谢嵊再次开口。 今日黄素在真隐峰上放话,说剑宫掌教闭关之前,曾留下谶言。 莲花峰玄水洞天,将会留给谢姓有缘人。 “谢真能在北海陵平乱,说明还是有些许实力的……” 香火斋主恭敬道:“但恕贫道直言,此人与殿下相比,便如萤火比之皓月,实在不值一提。” 谢嵊神色复杂,垂首不语。 “殿下若实在不放心。” 香火斋主微笑道:“贫道倒有一计。” …… …… 真隐峰,夜半。 在庭院里盘膝打坐,悠长吐息的司齐,陡然惊醒,只见黑夜尽头,自己府邸门前,忽然亮起一盏烛火。 那并不是烛火,而是剑气。 司齐后背汗毛炸起。 他见鬼似的看着无声无息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小师妹,用来看门护院的仙鹤被掐住修长脖颈,瑟瑟发抖,连吱一声都不敢。 “师兄,别怕,是我。” 黄素微笑开口。 这三个词,单独一个拿出来,其实都能起到安慰人心的作用。 但偏偏,此时此刻,从黄素口中吐出,让人不寒而栗。 “师妹,如果是你的话……为兄怎能不怕?” 司齐已经开始拿大袖擦汗。 三更半夜,师妹就这么进来了? 自己府邸阵纹响都没响一声,护山灵兽也是完全没起到护山的作用…… “早跟你说了,你这仙鹤不能用来守山,遇到危险,和乡村散养的大鹅没什么区别。” 黄素缓缓松开手,向仙鹤投去一个“自己玩去吧”的眼神,后者讪讪缩起脖子,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沉默地踱步大步离开。 “师妹找我……何事?” 司齐心中忽然泛起一阵不祥预感。 “其实本来是想再等几天,但我的性格,你也是清楚的。” 黄素略一挥袖,便从洞天之中,取出好几坛酒。 哐哐哐。 这几坛酒,落在庭院之中,震得榕树一阵簌簌落叶。 “师妹是遇到了不快之事,想找为兄喝上两杯?” 司齐默默看着酒坛,向后挪了挪,诚恳道:“师兄酒量不好,伱也是知道的。” “喝上两杯?” 黄素摇了摇头,坐在司齐面前:“师兄酒量不好,我知道……今夜找你,是准备喝上两坛。” “???” 司齐转身想逃,但整座府邸骤然涌起一阵威压。 嗡! 汹涌狂风汇聚而来,在府邸上空集结,化为一片巨大结界。 “想逃的话,就不止两坛了。” 黄素淡淡道:“司齐师兄,这么些年都坐不上山主之位,其中原因,你应该最是清楚。” 坐不上山主之位,最大的原因,自然就是实力。 司齐的修行天赋,实在一般,否则也不会被谢玄衣捡回之后,无缘拜师赵纯阳。 不过修行之人,也不只看修道天赋。 人品,资质,乃至运道……都是重要的衡量标准。 司齐的运道,天生就要比别人好上许多。 能和黄素一起,被谢玄衣捡回剑宫,其实便从侧面印证了这一点。 “师妹,你这是抽什么疯?!” 司齐愤怒道:“快放开为兄,否则为兄就要生气了!” 黄素平静道:“十年前,玄衣师兄遇难之前,你是否与他见过面?” 只一句话。 司齐便骤然安静,他怔怔看着眼前年轻女子。 “你……” 庭院内的剑气与罡风徐徐消散。 那踱步躲得远远的仙鹤,也在榕树之下停止了颤抖,小心翼翼探出脑袋,观察着两个对峙静坐的男女。 “那年我在闭关,许多细节,均不知晓。” 黄素缓缓道:“闭关结束,大穗剑宫便已开始封山……如今我执掌莲花峰,总该知道当年的‘真相’。” 她举起一坛酒,拆封之后,就这么对饮而下,酒液顺着雪白脖颈流淌,浸湿敞开的黑色衣襟。 许久之后。 黄素放下这坛酒,声音之中,透露着疲倦:“司齐师兄……我知道,当年之事,所有人都在瞒我。他们可以这般对我,但你……不该如此。” 司齐眼神有些动容。 他咬了咬牙,也拎起一坛酒。 只可惜。 酒量实在不济。 只是喝了一大口,司齐就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修行者如果动用元气,可以轻松化解酒气——但司齐并没有这么做,这一口烈酒入喉,他的语气便有了明显变化。 司齐以手扶额,喃喃说道:“师妹,小师妹……为兄,也不想这样的。” “他们说,大穗封山,剑宫避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们还说,玄衣师兄已葬身北海……人死如灯灭……” 说了这几句后。 司齐话音已经有些哽咽。 他清楚师妹的性格,也清楚“他们”的想法,谢玄衣的死,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 对剑宫而言,封山,避世,便已是做出了选择。 若是放任门人,将此事闹大…… 那么剑宫本就跌落的气运,将会受到二次损伤。 “我不是要追究过往之事,我只是想查清当年真相。” 黄素默默看着自己师兄,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司齐瘦削肩膀:“你当年与玄衣师兄相见,是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 司齐花了很久,平复呼吸。 许久之后,他抬起头来,眼神黯淡,陷入回忆之中。 “我与师兄相见……是在青州逃亡之前。师兄给了我一封信。” “信,什么样的信?” “那是一封求救之信。” 司齐低声道:“师兄告诉我,带着此信前往剑宫,回到剑宫之前,不要拆开,也不要阅读……一旦遇到麻烦,就将此信焚烧,当做无事发生。” 这一句话,让黄素眼神微凝。 她知道这么做的用意。 有些法器,可以勘探人心,一旦司齐提前拆了信封,阅读内容。 那么路上遇到意外…… 信中所写,大概也就保不住了。 可见,这一封信,何其重要。 “后来呢?” 黄素神情阴沉,缓缓开口:“这封信,你安全送到剑宫了么?” “自然……” 司齐怔了一下,不明白师妹何出此问,他郑重说道:“虽然路上有些许颠簸,但真隐峰仙鹤可日行数千里,我当夜便返回大穗……” “信去了哪。” “师兄嘱咐,此信只可给莲花峰弟子拆阅。” 司齐郑重道:“那时师妹正在闭关,我便将信封带回莲花峰……大师兄,祁烈师兄,妙音师姐,全部都在。” “再然后?” “再然后,自然是拆信。” 司齐声音沙哑:“玄衣师兄在信中并未提及太多,只是告诉我们,他在江宁遇到了麻烦,如果接下来有‘祸事’,希望大穗剑宫不要出面,也不要参与……只不过师兄平日行事极稳,如此传信,必定是遇到了天大麻烦。” “大师兄去请告师尊,师尊并未回应。” “祁烈师兄……将信的内容,告知了金鳌峰。” 听到这,黄素坐不住了,她剑眉挑起,冷冷开口:“祁烈把信的内容告诉了谁?赵通天?” 司齐面色有些苍白,他用尽所有力气,才缓缓吐出一字。 “……是。” 金鳌峰主掌大穗剑宫内部的刑罚,律法。 每一代峰主,都是大穗剑宫的掌律之人,辅佐掌教,若是掌教不在,便由掌律代行职责。 这十年封山。 纯阳掌教不在,便是通天掌律,接管剑宫! 这位金鳌峰主性格冷峻,平日里不苟言笑,行事风格便如长剑,一板一眼,直来直去,绝不曲折……这样的人,担任掌律,自然再合适不过,而赵通天也的确在掌律位置上坐了一甲子之久,赏罚分明,从不徇私枉法。 可直到谢玄衣的出现。 谢玄衣因天资异禀,深受掌教喜爱,大穗剑宫为了栽培他,破坏了许多“规矩”。 先是破例让谢玄衣每日去洗剑池锤炼神魂。 再是让他去往三十三洞天,聆听过往先贤的剑气之音。 谢玄衣的修行资源,乃是寻常弟子的十倍,乃至更多…… 按照门规,这些“待遇”,绝不该有。 至少,不该出现在谢玄衣的身上。 身为掌律,赵通天不止一次反对过此事…… 他认为谢玄衣不该享受这些特权,而莲花峰既为诸峰之首,更应做出表率,停去这些资源供给,让谢玄衣“自食其力”。 当然。 绝大多数反对声音,在谢玄衣登顶天骄榜,成为剑道魁首之后,烟消云散。 当年给出的资源,谢玄衣十倍百倍的还给剑宫。 而气运一蹶不振的大穗,也迎来了复兴的盛势。 但通天掌律依旧反对让谢玄衣接掌莲花峰。 他给出的反对原因很简单…… 大穗剑宫,敕守规矩,已有千年。 谢玄衣虽然天赋异禀,乃是年轻一辈的剑道魁首,可却从来不守规矩。 正因规矩二字。 这位掌律和谢玄衣不止一次爆发过冲突,矛盾。 “糊涂,掌律与师兄素来不和。” 黄素骤然起身,冷冷开口:“祁烈怎可将信中内容,告知掌律?!” “再后面发生何事?” “再后面……我也不知了。” 司齐神色复杂,小声开口:“……因传信之事,我被师尊惩戒,禁足真隐峰,直至封山,方才解禁。” …… …… 黄素离去之后。 谢玄衣返回屋室,发现有一双燃着赤火的眼瞳,正盯着自己。 “醒了?胆子挺大。” 他平静看着眼前少女,道:“掌教虽在闭关,还有一位掌律……我布下的符箓,未必能拦得住他们视线。” “人固有一死。妖……也一样。” 姜凰声音沙哑:“我既敢跟你回剑宫,便不惧死。” “屁大点人,别动不动把死放嘴边,不吉利。” 谢玄衣坐了下来:“剑宫掌律,可是绝对不会容许凰血大妖踏足大穗……你一旦暴露,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用。” “呵……” 少女忽然嫣然一笑,摆出一副娇弱无力的模样:“兄长,不是说喊你一声兄长,你就可保我性命么?” “……” 谢玄衣沉默地看着姜凰。 为了对抗九死禁,这头大妖将神魂一分为二。 主神魂深深隐于皮囊之下。 平日里,便是沉睡度日。 但副神魂所经历的那些事情……对主神魂而言,便如同梦境,一旦切换神魂,只需片刻功夫,便可尽数洞悉。 “惊动掌律,喊我兄长就没用了,掌律说不定会连着我一起斩杀。” 谢玄衣笑眯眯道:“不过你可以试着喊喊掌律兄长,那位或许可以救你。” “啧。” 姜凰收起笑容。 她冷冷道:“你托她带给我的话,我听到了……何时带我去洗剑池?” 谢玄衣依旧是那副笑容:“你还和她分彼此?” “我是我,她是她。” 姜凰道:“你应当清楚,她只不过是我用来对抗‘九死禁’的一枚棋子,有朝一日禁制破碎,这棋子也就没了存在的必要。” “说得好听。” 谢玄衣戏谑说道:“虽然神魂一分为二,但你们之间,早已不分彼此……就算有一天九死禁解除,你也未必能够如愿。” 他很清楚。 那个人畜无害的姜凰,亦是凰血大妖的一部分。 没有人可以逃脱因果。 想用这种手段,逃避九死禁,就必须要承担后果……淳朴神魂一点一点成长,那个人畜无害的姜凰,在外界时间越长,对主神魂的改变,也就越大。 别说姜凰,尚未修行到巅峰。 就算是修到极致的妖国大尊,一样逃不脱这种因果。 “你……” 姜凰神情阴沉,不再和谢玄衣争论,只是低声命令道:“姓谢的,快带我去洗剑池!” “轮椅在那,地图我给你,你自己去。” 谢玄衣指了指屋室角落,悠然说道:“你这么喜欢洗剑池,不妨试试,看看这个节骨眼踏入玉屏峰,会不会被剑气敕令打死?” 姜凰再度被呛得无话可说。 她知道,谢玄衣此次重回大穗剑宫,乃是改名换姓,见不得光。 洗剑池乃是剑宫禁地! 她本就是妖……若想借助洗剑池之力,洗涤魂魄,务必要清退众人。 可这怎么可能? 如今谢玄衣,就算以谢真之名,向姜妙音借用一次洗剑池,这整个过程,也无法逃脱剑气敕令的看管……姜凰一旦有妖气泄露,必定会被察觉。 “再等等,过些日子,我与玉屏峰关系熟些,自然有机会帮你洗涤神魂死气。你且等等……” 谢玄衣说到一半,瞥了一眼。 小家伙的面色很是难看,小脸比以往苍白数倍,那双燃火之瞳,也变得异常黯淡。 谢玄衣意识到了不对。 先前他北上赶路,探查过姜凰的神魂气息,主神魂藏匿极深,几乎没有动静…… 他本以为,是经历南疆那次神魂反噬。 主神魂彻底陷入长眠。 可现在来看,似乎不是如此。 “我……可能等不了了。” 姜凰主神魂极其艰难地挤出这一句话。 她伸出手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住谢玄衣的衣袖。 那双燃火之瞳徐徐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无辜可怜的眼瞳。 “兄长……” 小家伙艰难地将身子挪了过去,大半个身躯,都靠在谢玄衣怀中,她声音里透露着浓浓的死气:“姜凰……好冷……” 谢玄衣整个人蓦然一怔。 此刻靠近怀中的姜凰,瘦瘦小小的身躯,仿佛是一块冻结千年的冰块。 这股寒意,实在太甚。 即便是炼体者靠近……也会感到透骨之凉。 这些年,主神魂想方设法推迟九死禁的反噬,但反噬还是来了。 “嗤”的一声。 金灿元气,照亮屋室。 谢玄衣点燃一百零八大窍,滚烫的金色气血,照亮姜凰那张苍白的小脸。 但终究无用。 浓郁的寒意,传入谢玄衣脊髓之中。 姜凰垂下眼帘,细长睫毛扑闪,带出若隐若现的瞳光,两缕神魂不断切换,但她的气息却是愈发微弱。 谢玄衣看着怀中那濒临破碎的瘦小躯壳。 他咬了咬牙。 “轰隆……” 剑气洞天骤然开启,他伸出两根手指,缓缓压在小家伙满是汗水的额首之上。 剑念顺延指尖,叩入额首,敲入神魂。 下一刻。 谢玄衣来到了姜凰的紫府世界之中。 姜凰的心湖,乃是一片滔天火海,但此刻每一缕跳动的火苗都被冻结,浓郁的死气将这里覆盖……心湖天顶之上,烙刻着一枚大大的“死”字。 大褚皇族设置的九死禁,将整片心湖全部冻结! 这些年。 姜凰便是与这种东西,进行着抗争。 可以说,这是一场几乎没有胜算的战争。 九死禁,禁锢了九成以上的心湖……而剩下的那么一点,便是如今姜凰纯良神魂的栖身之处。 谢玄衣在心湖尽头,看到了一个蜷缩起来的,瑟瑟发抖的小姑娘。 他还未来得及前行。 “谢玄衣。” 一道声音,便在身后响起。 谢玄衣回过头来。 他看到了第二个姜凰,在冰冻火海之中,缓缓向着自己掠来,那道身影双脚离地,悬空漂浮,身上覆满了坚冰,眉梢发丝都挂满了惨白之色,像是凝聚了数百年数千年的冰霜。 姜凰主神魂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 “如果可以选,我宁愿死在你的剑下。” 她缓缓垂首,看着自己此刻挂满寒霜的惨状,忽而讥讽笑道:“你的剑气,远远不如大褚皇族的‘九死禁’。” 中了九死禁,将失去自由,永世沉沦。 谢玄衣神色复杂。 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他们都说九死禁,只要真的‘死’过九次,就可以迎来解脱……” 姜凰仰起头来,喃喃开口:“看来我终究是逃不过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 “你猜,我是会迎来解脱,还是再一次的折磨?” 姜凰忽而嫣然一笑。 她展开双臂,不再对抗这彻骨寒意,无数风雪呼啸着在心湖上空翻涌而起。 世人都说,凰血一族,如若不死,便可涅槃重生。 重生之后,便会变得更强。 但……这或许只是谬传。 更多的凰血者,濒死之后,并不会迎来重生。 死便是死。 这就是修仙界最残酷的地方。 无论什么血脉,都无法对抗死亡—— 九死禁的寂灭之意在一瞬间降临。 磅礴霜雪,骤然将心湖铺满。 主神魂一瞬间便陷入寂灭。 而那个蜷缩在心湖尽头的小姑娘,则是惘然抬起头来。 她面前忽然多了一道身影。 谢玄衣站在冰冷心湖的尽头。 最后时刻,他挡在了姜凰的面前。 “兄长……” 小姑娘的眼神,有些恍惚。 “先前说了,喊我一声兄长,天大的事情,我兜着。” 谢玄衣望着天顶那个垂落而下的“死”字,面无表情开口:“……大褚皇族要你死,我偏要你活。” 轰隆隆! 剑气洞天的剑念,灌入这片冰冷心湖! 与这些剑念,一同灌入姜凰心湖的…… 还有一缕极其纯粹的,无垢的生机。 谢玄衣凝聚在丹田之中,那仅仅只有一滴的不死泉,此刻分出一半,送入姜凰心湖之中。 那半滴不死泉,转瞬之间就被姜凰心湖吸收。 先前已被霜寒淹没的心湖。 在这一刻。 迎来剧烈震颤。 从天而降的“死”之一字,硬生生被这股磅礴生机刹停,悬在半空之中! 第28章 不死泉的真正用法 世上最让人闻风丧胆的神魂禁术,大概就是“九死禁”了。 一旦被打上九死禁的烙印。 那么便真的是……九死之后,方有一线生机。 万里霜雪,覆满心湖。 谢玄衣注视着那枚悬停在天顶半空中的“死”字,半滴不死泉在姜凰神海之中扩散开来,硬生生将这道神魂禁术的寂灭之意冲散……这片心湖的凛冽寒意消散大半,但依旧有霜寒死气缭绕环伺。 九死禁之所以可怕。 并不是因为杀力巨大,中招者难以生还。 而是…… 中术者的神魂,将在一次又一次的死气冲击之中,饱受折磨,最终彻底沉沦。 死并不可怕,让人留以生的希望,却又无法死去。 这才是九死禁最可怕的地方。 “我……死了么?” 悬浮在空中,被冰霜覆满的姜凰,缓缓睁开双眼,她嘴唇不住颤抖。 眼前景象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 谢玄衣的身形,也逐渐变得明了。 “倘若没有我,大概已经死上一次了。” 谢玄衣背对着主神魂,蹲下身子,轻轻替面前小姑娘擦去眉梢的风霜,笑着问道:“这种情况该叫什么,如死?” “……” 主神魂的神色有些复杂。 她看着面前悬浮在空中的水滴,眼神变得有些茫然。 九死禁将她的心湖封住,不断灌输死气。 而现在…… 这滚滚死气,则是源源不断,注入水滴之中。 准确来说,这都不算水滴。 一片萦绕扩散,不断变换形态的薄薄水雾,正在汲取着九死禁浓郁的死气! 这,就是谢玄衣救下自己的手段么? “这是什么?” 主神魂声音沙哑,无法理解地看着这片雾气。 谢玄衣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耐心地替身前小姑娘擦去面颊上的积雪。 因为九死禁的神魂冲击太过强大。 小姑娘已经“睡”了过去。 片刻之后。 他站起身子,缓步来到主神魂身前。 “这是……半条命。” 半条命? 姜凰怔怔呆住,这个回答实在有些难以理解,但望着那团充满生命力的水雾,她却又明白了些什么。 心湖的寒意,缓解了许多。 在烬离山沉眠十年。 她总是感到寒冷。 而如今……却有一股温暖的生机,注入心湖之中。 姜凰听说,这世上有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神物,只需要一滴,便可生死人,肉白骨。 修行之人,服用一滴,可以延续寿命,突破天命桎梏。 此刻那团悬浮在自己面前的水雾。 便让她想起了这传说中的神物。 不死泉。 这一刻,她忽而想起了沉睡之前发生的事情,以及那传遍皇城,大街小巷,整个大褚乃至整个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消息。 大穗剑仙谢玄衣,葬身北海,身死道消。 身死道消之后,出现在北郡烬离山。 怎么看怎么不合理。 可如果有了这“神物”,一切,便都说得通顺了。 “不死泉……” 姜凰喃喃开口:“这半条命……是不死泉……” “别误会,只是暂时借给你的……” 谢玄衣并没有否认,低声笑了笑,回首望着那個酣睡过去的小家伙,眼神柔和道:“或者你也可以理解成,借给她的。” “当真是不死泉……” 姜凰望着谢玄衣的神色,震撼错愕到无以复加。 她的心脏仿佛都被狠狠捏了一把。 “你用‘不死泉’救了我一命?” 姜凰无法理解地望着谢玄衣。 她看着这张年轻如昨的面孔,只觉得眼前之人,似乎变得陌生了许多。 当年北狩,二人鏖战。 姜凰记忆犹新。 那时候站在自己面前的谢玄衣,浑身透露着凌厉剑意,哪怕对视一眼,都会感受到锐利的杀气。 而现在,铅华洗尽。 谢玄衣的杀意不再外溢。 他依旧像是一把剑,但不再是刚刚打磨出鞘的那种剑。 而是一把钝平的重剑。 锋芒仍然在,只是不轻易展露,与之对视,会感觉如渊似海,无法琢磨。 姜凰不得不承认。 她已经看不透他了。 “师尊曾对我说,天下最大之事,大不过因果。” 谢玄衣看着心湖上空缓缓流淌的阴云,自嘲笑道:“我当年并不觉得这句话有多对,后面才逐渐明白……一饮一啄,一因一果,似乎真的很难逃掉。” 年少时,为争剑道魁首。 他所递出的每一剑,最终都回到了若干年后的自己面前。 剑修所修,无非“剑心通达”。 烬离山的重逢,再到如今的搭救……都是昔日种下之因,生长而出的果。 “谢玄衣,你是不是疯了?” 姜凰听不懂这些话。 她猛地提高声音,尖声喝问道:“我早就和你说过,我要杀你!等我恢复修为,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报仇……伱为什么要救我!你凭什么敢救我?!” 或许是九死禁折磨神魂太久的缘故。 姜凰的声音十分虚弱。 以至于这番厉喝,听起来都是色厉内荏,软弱无力,更有三分委屈意味夹杂其中。 “报仇的事……等你逃脱‘九死禁’再说吧。” 谢玄衣摇了摇头。 这半滴不死泉,暂时落在姜凰心湖之中,可以很大程度缓解九死禁的死气侵蚀。 但治标不治本。 想解开这禁术,要么施术者亲自收回烙印,要么以剧烈神魂冲击,击碎“死”字。 他回头再次望着蜷缩在心湖尽头的小姑娘,平静道:“先好好活着,再去想报仇的事。” …… …… 谢玄衣悠悠吐出一口气。 照亮屋阁床榻的燃火之瞳,彻底熄灭。 姜凰体温却是恢复了正常,她的面色不再苍白,皱巴巴拧成一团的眉眼也逐渐舒展开来。 呼吸变得均匀。 谢玄衣将小家伙安放好,而后盘膝坐下。 今夜对抗九死禁,看似轻描淡写,风轻云淡,但其实十分消耗心力。 谢玄衣后背已被汗水打湿。 剑气洞天之中,传来铮铮剑鸣—— 躺在洞天之中的陈旧飞剑,此刻飞了出来,震荡出一缕剑念。 本命飞剑与主人神魂相连。 沉疴已经有了一定灵识,虽然无法化形,也无法口吐人言。 但它知道今夜发生了什么。 “嗡嗡嗡!” 剑气震荡,谢玄衣听懂了沉疴传递而来的剑念。 “为了一声兄长,值得么?” 谢玄衣笑着摇了摇头,他伸出手掌,掌心探入虚空张开的剑气洞天之中,摩挲着那枚替主人心疼的飞剑。 “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要论值不值。” 最开始,他只是不愿昧离本心,于是选择救下姜凰。 可后来……姜凰一路随着自己颠沛流离,谢玄衣时不时感到庆幸,庆幸于烬离山坍塌的那一刻,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救她一命,也是救我一命。” 谢玄衣站起身子,来到木桌之前,手指捻握油灯灯芯,摩挲一下之后,几乎熄灭的灯芯,重新燃烧而起。 他轻声笑了笑,道:“不死泉固然重要,但剑心通明更重要些。” 沉疴依旧有些幽怨,它再次震颤剑身。 这次反馈的剑念是—— “可是你只剩下半滴了,怎么办?” “最开始的时候,我还一滴都没有呢。” 谢玄衣微微挑眉,淡定说道:“既然能活下来,就有办法让它变得多一些……” 在他看来。 不死泉虽是神物,但毕竟是“物”。 修行者所修的大道,永远是围绕自己,以“人”优先。 谢玄衣静下心来,以神念扫视丹田位置。 点燃一百零八窍穴之后,他凝聚出了第一滴不死泉。 而重塑剑气洞天,则让不死泉得到了剑气“滋养”,规模开始增涨。 按照谢玄衣的猜测,凝聚第二座洞天,大概就会有第二滴不死泉。 随着自己大道进境增涨。 不死泉也会“积少成多”,最终汇聚成一片泉眼。 如今分出去一半……看似伤筋动骨,但剑气洞天的基础已经打下,丹田内的氤氲水汽很快就填补了那半滴泉水的空缺位置。 “水滴增涨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要快很多。” 谢玄衣扫视一眼,觉得有些诧异。 分出不死泉后。 不死泉反而开始快速修补自己了。 按这个进度,大概二十天,这滴水滴,便可恢复到完整。 沉疴也觉察到了不死泉的恢复速度异于想象。 这神物坐镇丹田。 平日里,除非受伤,谢玄衣根本不会动用! 毕竟谁得到这般神物,都会小心呵护,生怕有丝毫损伤,更不用说……像谢玄衣这样,直接大大方方馈赠出去! 先前几场战斗,无论是北海陵击杀楚蔓,还是南疆与金渊和篪浑对战,消耗的不死泉,几乎都可以忽略。 修补轻伤,可能只会消耗那么一缕水汽,即便修补重伤,消耗七八缕水汽,也不过一滴不死泉的一成不到。 “难道说……不死泉本来就应该‘赠出’?” 谢玄衣凝视着自己的丹田,脑海中忽然迸出了一个很大胆的念头。 他深吸一口气。 取出表面残破,有些生锈的本命飞剑。 沉疴被【大道笔】的道则缠绕,即便清洗数百遍,依旧留下了许多伤痕。 还剩半滴不死泉。 谢玄衣只犹豫了一刹,便将其打散,水滴扩散成水汽,大约有四五十缕,而后他抓起一把水汽,在沉疴表面涂抹—— 嗡! 飞剑铮鸣! 沉疴被主人的大胆举动吓了一跳。 拿不死泉擦剑? 但下一刻,那浓郁生机便在剑面之上扩散,大道笔道则对飞剑造成的损伤,肉眼可见的浅淡了一丝! 谢玄衣并没有擦拭第二下。 因为那半滴不死泉,此刻只剩下十缕水汽,已经无法凝聚…… 他死死盯着那十缕浅淡的水汽。 可以说。 到目前为止,那滴不死泉,已经被挥霍了九成。 然而十缕水汽并没有散开,仿佛有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将它们拧合在一起。 “修补”的速度,比先前快上了一倍。 如果说,半滴水滴,需要二十天,才能恢复到一枚水滴的完整形状。 那么,一缕水汽,只需要十天,就可以恢复到半枚。 “这是什么意思……” “越是惜命,越是无法体会‘不死泉’的真正用途?” 昏暗屋室之中,谢玄衣坐在桌前,久久沉默无言,他觉得这个发现,实在好生讽刺。 他看着自己握在掌心的那盏油灯。 不得不说…… 不死泉的特质,与这油灯烛火,还真有些相似。 只剩一点残烬的时候。 最容易燃烧。 第29章 师兄 “不死泉,竟是要这般使用的么?” 谢玄衣过了许久,方才平复下来。 丹田之中,还剩不多的几缕水汽,他不再动用,而是将其“封存”起来。 沉疴有些意犹未尽地颤抖了两下。 不死泉擦拭剑身…… 此事说出去,要被无数人说荒唐。 “放心。” 谢玄衣拍了拍飞剑,轻声道:“以后还会时常擦拭你的……” 得到了这个承诺。 沉疴听话许多,乖乖返回了剑气洞天。 “因果,因果,这便是因果?” 谢玄衣有些感慨。 出手对抗九死禁时,他根本没想那么多。 动用不死泉后,反而有了重大收获……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滴不死泉,大概只需要一个月,便可以修复完整。 到那时候,他可以再次动用。 无论是帮助姜凰缓解死气,还是涂抹沉疴剑身上的大道残则,都是极好极好的。 油盏中的烛火燃尽,窗外也照来曙光,这是漫长的一夜,但黎明已然到来,谢玄衣回头望着沉沉睡去的姜凰……今夜对抗九死禁,神魂剧烈颠簸,恐怕小家伙是要睡上许久,才能醒转了。 他来到庭院,天顶鸟雀振翅,微风拂过,不远处已经可以听到行人的声音,十分热闹。 今日是剑气大典正式开始的日子。 谢玄衣将黄素给自己的那块玉牌带上,推门离去。 他这次没有佩戴斗笠,大穗剑宫如今有无数人前来叩拜山门,戴着斗笠反而引人注目……莲花峰下尚且静谧,但金鳌峰方向却是人声鼎沸,剑气大典正是在金鳌峰举行,为期整整十五日。 这十五日,所有想要拜入大穗剑宫的修士,先是会进行资质审核。 而后便有分组,大比。 诸峰师兄,长老,以及客卿,都会关注…… 按照大穗往年规矩,剑气大典的最终胜者,将会拜入莲花峰下。 当然,能够拿下前十之名,便已是人中龙凤。 剑气大典结束之后,玄水洞天便会开放,按照规矩,除了一些“特殊邀请”的贵客,便只有位列前十的年轻天骄,才有资格踏入这座洞天之中! 入洞天者,皆有福缘。 宝器,飞剑,心法,剑诀,顿悟…… 曾有人问大穗掌律,玄水洞天内部有什么福缘。 向来恪守规矩的掌律竟然破天荒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过……这個回答,十分中正。 通天掌律的回答很简单。 “洞天之内,福缘深厚,应有尽有,能拿多少,看自身命数。” 这个回答倒没有出乎众人意料,世所皆知,玄水洞天乃是大穗掌教赵纯阳执掌的“洞天福地”,按照规矩,一甲子只开放一次,即便是前任莲花峰主谢玄衣,也未曾踏足,以此来看,此地造化之多,难以估量。 当然,玄水洞天能吸引如此多人,还有“谢玄衣”三字的原因,功不可没。 当年谢玄衣名声真的太响。 如果不是过早夭折,死在北海……玄水洞天哪有对外开放的机会? 甲子岁到,便会被谢玄衣直接执掌,就此炼化! …… …… 谢玄衣绕开金鳌峰,避开人群,直接去往小舂山。 他对剑气大典没有兴趣。 倒不是对比剑一事,失去了欲望。 实在是和一群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少年少女比剑……毫无意义,也无悬念。 灵渠城时,方圆坊给出了一份极其详尽的案卷。 这案卷,特地将此次大穗开山,各方势力可能会前来拜宗的年轻“天才”,都盘点了一遍。 剑宫此次开山收徒,不收三十岁以上的高龄弟子。 而在这限制之下,有驭气境修为者,便已是“凤毛麟角”,称得上资质不俗,拜入剑宫不成问题,甚至拜入几座主峰门下,也是大有可能。 但想成为“真传弟子”,却还是差了些火候。 谢玄衣粗略看了一眼。 能够在此次剑气大典上,争夺前十的,至少需要洞天境修为。 东西南北,四境拜山修士,一共有十三位洞天……前来参与此次剑气大比。 如若没有意料。 这十三人,将会尽数成为主峰座下,真传弟子! 而其中最强的,便是那位江宁世子谢嵊。 方圆坊案卷中,认为江宁世子拥有洞天圆满的实力,这已经算得上是一种碾压。 洞天有十重天。 每一重天的晋升,本命飞剑都会经历一次淬炼。 十重天的圆满洞天,可以轻松碾压击碎一重天。 洞天圆满修士,大道胚胎已经成熟,只差生根发芽,等待最终的阴神晋升。 而洞天一重天,可能只是刚刚找到属于自己的“大道”所在。 当然。 谢玄衣这种“洞天一重天”,乃是例外。 剑道一途,他已经走了很远很远。 别人是凝聚剑气洞天,而他是重塑剑气洞天,从这一点便能看得区别。 对他而言,洞天之路,无非是走得快些,走得慢些。 大道所在,谢玄衣早就看得清清楚楚。 金鳌峰人头攒动。 而小舂山,则要清净了许多。 谢玄衣静静走在山阶之上,因为悬挂玉牌之故,来来往往,一直有剑宫杂役弟子,对他打招呼,行礼。 谢玄衣一一颔首。 这段路走得很慢,他又想起了过往剑宫修行的岁月。 在捡回司齐和黄素之前。 莲花峰嫡系一脉,其实只有四人。 至仁师兄,妙音师妹,以及祁烈师弟。 按照入门时间顺序,谢玄衣排在第二。 虽然出身在江宁谢家,但谢玄衣的“命”,的确算不上好。 他的父母早早亡故。 族内长辈耗尽香火情,将他送入大穗剑宫,那个时候的江宁谢氏早已落魄,一介旁系长辈的“香火情”,其实也就是将他送到某位客卿手下,本意是拜入剑宫,哪怕只能当个杂役,也算是对亡故父母有所交代。 但谢玄衣天资实在太好。 他握剑那一日。 这位承了故友香火情的小舂山客卿,便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间捡到了未来的“剑道魁首”。 于是在精心教导了数月之后。 这位客卿,将年仅六岁的谢玄衣送去莲花峰…… 而后,谢玄衣便被纯阳掌教看中。 再之后的故事,大褚王朝许多人都很熟悉。 不过在当事人眼中。 这一切发生的并没有那么“惊世骇俗”,甚至在谢玄衣眼中,这些轰轰烈烈的过往,不过就是大穗剑宫上修行的日常。 与人问剑,有胜无负,算不了什么。 登顶天骄榜,成为年轻一辈的剑道魁首,也算不了什么。 当他投入北海,意识陷入恍惚…… 他所怀念的,并不是世人的传唱,不是盛极的虚名。 只是昔日莲花峰上的一粥一菜,一些故人。 “快些,再快一些!” 便在此时,小舂山山门之处,远远响起了喝喊声。 好几辆马车驶来,伴随着呼喊之声,原先冷冷清清的小舂山,一下子热闹起来。 小舂山弟子焦头烂额呼喊着同门帮忙,从马车上不断卸下厚重书籍,此次剑宫开山,来的人比预想中要多,小舂山的任务异常繁重,今日又恰逢藏书阁典籍整理,归档,人手已经是远远不够。 山门处的剑宫弟子,都被拉了过来。 “这位师弟,不知是否方便搭把手?” 一位搬着厚重典籍的弟子,愁眉苦脸向谢玄衣发起邀请:“今儿事情实在太多,实在麻烦,抱歉抱歉。” 谢玄衣连忙从马车处抱起厚厚一沓案卷,赶了过去。 “怎么这么忙?”他下意识道:“案卷整理,真隐峰应当分担一些才是。” “您说的什么话,今儿是什么日子?” 小舂山弟子苦笑道:“真隐峰那些弟子的活儿可不轻,金鳌峰忙着主持剑气大典,玉屏峰和莲花峰就甭提了……” 玉屏峰乃是禁地,弟子寻常时候并不外出。 莲花峰弟子则是身份尊贵,数量稀少。 说到一半,这位小舂山弟子瞥了眼谢玄衣腰间玉牌,神色连忙一变:“师兄……实在不好意思,这案卷还是由我来搬吧。” 谢玄衣闻言之后怔了一怔,而后明白了原因。 黄素给的玉牌好用是好用。 就是玉牌上纹刻的莲花,实在有些让人“望而生畏”了。 佩戴这枚玉牌。 便意味着他是莲花峰弟子,至少在莲花峰下,有一座专属府邸的那种。 当然不只有纯阳掌教,才能在莲花峰收徒。 莲花峰玉牌在大穗剑宫内,虽然罕见,但也是有好几十枚的。不过,有资格给出这枚玉牌的,至少都是阴神尊者级别的大人物,要么是极其尊贵的客卿,要么是曾担任剑宫高位的大修行者。 小舂山弟子,不会对莲花峰玉牌主人的身份感兴趣…… 这里是剑宫。 玉牌造不了假。 “倒也不必。” 谢玄衣笑了笑,道:“我今日无事,既然小舂山人手不够,我正好帮帮忙。” 这位小舂山弟子闻言,面色好了许多。 莲花峰弟子,平日里极少见到,封山十年,绝大多数,其实他们也都认识。 不过眼前这位少年,倒是有些陌生。 一路上来来回回,送了十几次案卷,谢玄衣和这位小舂山弟子闲聊了不少,大概知晓了如今小舂山情况。 就在最后一趟去往马车,搬运案卷之时。 一道如春风般温和的醇厚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些许责怪之意。 “麦青,小舂山的琐事,你怎可麻烦莲花峰?” 这道声音一出。 谢玄衣身躯短暂僵硬了一刹。 他回过头,果然看到了一道熟悉身影—— 山门处,站着一位紫袍中年儒生,十年过去,姜妙音变得憔悴,黄素一尘不染。 而大师兄周至仁,则是变得更加“内敛”。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鬓角多出了几缕灰发。 但整个人的气质,则更加深沉,更加厚重。 “山主师叔……是我错了,小舂山事情实在太多。” 与谢玄衣一同搬书的那位弟子,连忙低头道歉。 “说了多少次,小舂山的杂事,不可麻烦其他主峰……罢了。” 至仁摇了摇头。 他亲自上前,捋了捋袖子,将原本属于谢玄衣的那沓书卷攫起。 二者目光对视一眼。 谢玄衣的复杂神色,被众生相完美隐去。 周至仁认真凝视着面前的少年,片刻之后,他认真问道:“这位师侄……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第30章 金霄玄雷 十年。 整整十年。 谢玄衣未曾见到这张面孔。 拜入莲花峰时,他还只是稚童,那个时候,莲花峰中只有他和师兄,过了两年,姜妙音才拜入剑宫…… 再后来,有了祁烈师弟,莲花峰开始变得热闹,开始变得有了烟火气。 谢玄衣父母早亡,自幼孤苦伶仃。 如果不是师兄,不是莲花峰,他不会知道“家”是什么。 长兄如父。 说的,便是周至仁。 他在莲花峰长大,掌教不在,便是大师兄待他最好,带他下山游玩,逛人间集市,买糕点佳肴。 “师……叔。” 谢玄衣笑了笑,道:“晚辈谢真,昨日方入剑宫。” “……谢真?” 周至仁顿了顿,他瞥了眼谢玄衣腰间玉牌,眼神变得更加柔和:“原来是你啊,小师妹今早和我提了玉牌的事。” 谢玄衣神色一滞。 “前些日子的青州案卷,我也看了。” 周至仁微笑说道:“以你的资质,实力,的确无需参加剑气大典……不必担心门规,既然师妹将莲花峰的玉牌给你,你便好好拿着。后面的那些麻烦,我会替你解决。” 说罢。 他抱着案卷,就此离去。 谢玄衣站在山门之处,他其实知道至仁师兄所说的麻烦,是什么意思。 此次开山,昭告天下。 他若是不参与剑气大典,拿下莲花玉牌,总归会落人口舌。 而诸峰之中,执掌律令门规的,便是金鳌峰。 “……师兄一如既往,宅心仁厚。” 谢玄衣缓缓摇头,在心底轻声喃喃:“只不过这个麻烦,我自己能够解决。” …… …… 藏书阁很大,一共有六层楼。 第一层,只要大穗剑宫对外开放,那么所有拜山之人,皆可踏入,这一层摆设了许多名家留下的剑道心法抄录,若是给出元丹进行抵押,甚至可以将其借出。 天下符箓出道门,天下剑法出剑宫。 对于普通修士而言,这些名家剑法,乃是平日根本无缘见到的宝贝。 但在大穗剑宫,这只是基础陈列,算不了什么。 第一层的剑道典籍,虽然珍贵,但并非“独一无二”,如果真有阔绰身家,其实花些手段,也能从方圆坊这种地方买到类似的典籍。 而第二层,便摆放着剑宫内部绝不外传的宗师孤本。 除却剑宫弟子,不可登第二层。 这一层的孤本,只可看,不可借。 第三层,便需要内宗弟子的身份,这一层保存着剑宫前辈用过的老物件,大部分都是破碎的宝器……而这些宝器有一个特点,那便是残余着零散的剑意。观摩宝器,参悟剑意,可以明确自身之道,壮大剑气洞天。 第四层,不仅需要核心弟子身份,还需要有洞天境的实力。 因为这一层的物件,所蕴含的剑意,便已经十分凌厉。 如果实力不够,想要参悟,反而会伤到自己…… 至于第五层。 便不是持有玉牌,便可以踏足的地方了。 据说大穗剑宫的藏书阁,有一位年岁极高的“守阁人”,经年累月不曾露面,若是有人想要踏入第五层……便需要“守阁人”的同意。 又或者是掌教的同意。 如今掌教闭关,虽然通天掌律代持剑宫,但他无法干预藏书阁的规矩,更无法左右守阁人的决定。 至于第六层,则更不必说。 世人对大穗剑宫藏书阁第六层的好奇之心,并不亚于玄水洞天,甚至犹有过之。 即便是前世的谢玄衣,亦不知晓,这第六层中,究竟有何物件。 当然……除却剑气功法,典籍。 藏书阁中,也陈列着许多其他物事,其中就包含大穗剑宫的历年案卷。 谢玄衣以玉牌身份,直入二楼,整個过程没有多看一眼藏书阁里的典籍。因为这些典籍,他实在太熟悉……早些年因为师尊的强迫,他将莲花峰道藏全都背了一遍。 莲花峰的道藏,便是从藏书阁中精心挑选,抄录而出的摹本。 谢玄衣要找的,是十年前,自己逃亡青州那段时间的案卷。 大穗剑宫,有大阵护山。 一直以来,真隐峰仙鹤,都会记录进出山门的修士,每一位访客,皆会在案卷之上留下姓名—— “真隐峰……司齐……” 因为今日是“案卷”归档之日,绝大部分小舂山弟子,都前去整理卷宗,此刻书阁二层的案卷存放之处,却是无人。 谢玄衣独自走在两行列满卷宗的高大书架之中。 这份案卷并不难找,封山这十年,卷宗数量稀少…… 他遇难时期的案卷,正好处于这个时间节点。 片刻之后。 谢玄衣停下脚步,缓缓抽出一份案卷,这份案卷纸张泛黄,字迹陈旧,并且中间几页,有所缺失。 “十一月九,真隐峰弟子司齐,骑鹤返回大穗。” “十一月十,大穗解除山门禁制,不再限令弟子外出,金鳌峰发出‘遣剑令’。” “……” “十一月十八,金鳌峰收回‘遣剑令’。” “十一月十九,大穗封山。” …… …… 今日是剑气大典的第一天。 金鳌峰山门前被围地水泄不通,四境慕名而来的拜山人,都要通过金鳌峰的“剑气测试”,来完成对应的资质评定。 三天之后,便是真正的剑气大比。 金鳌峰上,云雾缭绕。 一道道金灿流光,穿梭于云层之中。 金鳌峰主掌刑罚,修行的剑诀,与莲花峰有所出入—— 这些金光,便是他们的本命剑气。 煌煌大日,高悬天顶,金灿剑气,犹如流星,即便在白昼之时掠过,也能留下绚烂虚影。 金鳌峰山顶。 一道披着金色法袍的高大青年,站在云雾之中,默默俯视着远端山底的人潮。 便在此时,一道笑声响起。 “祁烈师兄,终于见面了。” 金袍青年缓缓回头,注视着不远处的瘦弱年轻男子。 江宁世子微笑行了一礼,道:“虽处江宁,但一直久仰……今日终于如愿相见,本殿实在欣喜。” 祁烈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注视着眼前世子,淡淡回道:“殿下尚未入山,师兄二字,言之过早。” 谢嵊早就知道,这些年江宁谢家,踩着谢玄衣的声名,将自己送入青云。 大穗剑宫,当年与谢玄衣师出同门的这几位师兄弟,必定对自己心生怨念。 他并不恼怒,只是温声说道:“祁兄说得极是。封山十年,江宁流言蜚语不断,本殿今日专程相见,便是希望能与祁兄化解误会……毕竟江宁乃是谢玄衣故土,谢家亦是莲花峰的盟友。” “言重。” 祁烈依旧淡淡道:“从无误会,谈何化解?若是世子殿下今日相见,只为此事而来,便可离去了。今日剑气大典,本座担任主考官,接下来还要诸多琐事要忙。” “祁兄。” 江宁世子缓缓收回那一礼。 他微笑道:“早就听闻,金鳌峰律法森严,历年剑气大典,都是由掌律担任主考……今年由祁兄主考,倒是值得恭喜。” 说罢,他伸出一枚手掌,掠入袖袍之中。 “实在抱歉。” 祁烈略一拂袖,山顶空气骤然凝固。 一股无形威压,笼罩二人之间。 “……” 谢嵊缓缓抬头,微笑望着面前金袍青年。 祁烈平静道:“掌律师尊教导,金鳌峰不收赠礼,殿下天资本就不俗,此次剑气大典……只看实力,不讲人情。若是此刻取礼,试图‘贿赂’考官,到时候剑气大比的成绩,又该如何服众?” “其实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 谢嵊微微敞开一角袖袍,露出内里璀璨耀目的一线金光,轻叹道:“只是听闻祁师兄并没有趁手兵器,于是专程从江宁带了一组‘金霄玄雷’飞剑,区区灵宝,不值一提。” “谢家果然与往年不同。” 祁烈凝视着那缕金芒,戏谑笑了笑:“连飞剑灵宝,也不值一提了?” “名剑配英雄。” 谢嵊诚恳说道:“大穗剑宫此次开山,方圆坊消息传遍,世人只知黄素接管莲花峰,炼化纯阳掌教留下的‘拂流云’,却无人知晓……祁兄才是真正豪杰。如此豪杰,怎能没有一套灵宝飞剑,存放于剑气洞天?” “……” 祁烈神色有些复杂。 他背过双手,沉默地注视着眼前世子。 大穗剑宫开山,的确是消息传遍。 不仅仅是大穗的消息,传向四面八方。 江宁的消息……也传遍了大穗剑宫。 祁烈实在无法想象,眼前这个身着华贵衣袍的江宁世子,就是被誉为“比肩玄衣”的下一任天才剑仙。 “世子殿下,可知剑宫收徒,不仅考验修为,境界,还要考验品质,心性?” 沉默片刻之后,祁烈开口。 “哦?” 谢嵊笑了笑。 “恕我直言,殿下或许修行资质不俗,但道德品行,恐怕不太适合剑宫。” 祁烈面无表情说道:“今日之事,我会尽数转告掌律师尊。至于那套‘金霄玄雷’,殿下收回去吧……在下受之不起。” 说罢。 他转身就要离开。 就在二人擦肩之时,谢嵊的叹声再次响起。 “祁师兄,不愧是祁师兄。” 祁烈脚步微微一顿。 “这套‘金霄玄雷’,祁师兄还是收下吧。” 谢嵊彻底取出袖袍中准备好的几把金色飞剑,他微笑说道:“这套飞剑,乃是当年掌律大人途径江宁,请人铸造……金霄玄雷剑阵,恰好与金鳌峰剑诀阵法相互喝应,江宁神匠花费若干年岁月,终于将此剑铸成。” 祁烈皱眉回首。 “这套飞剑,正是掌律为祁师兄所留。” 江宁世子再次揖礼,诚恳道:“这些年大穗封山,飞剑铸成,亦是无法送回……今日登山,本殿便是为了还回飞剑,以清因果。当然,师兄可以拒绝,等过些时日,本殿再登一次金鳌峰,亲自寻掌律便是。” “你……” 祁烈这一次,重新打量眼前世子。 他意识到,这张看似阴柔无害的外表之下……藏着另外一张并不简单的面孔。 “久闻金鳌峰律法森严,绝无徇私,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谢嵊柔声道:“想来……有祁烈师兄这样的人担任主考,此次剑气大典,公平公正,绝不会有所纰漏。” “自然。” 祁烈冷冷道:“既由我来主考,便不会有人徇私。” “咦……” 谢嵊忽然想起了一事,问道:“可本殿怎么听说,有人尚未参与剑气大典,便拿了莲花玉牌?” 第31章 莲花玉牌,我要 日落时分,谢玄衣回了府邸。 黄素早已等在院中。 “虽说你是莲花峰主。” 谢玄衣推门之前,便感应到了那股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凛冽剑气。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认真问道:“但毕竟这间府邸是给我的……哪怕只是暂住,进来之前,你也应该敲门。” “我敲门了,她开的门。” 不出所料,黄素就在庭院中。 但意料之外的是……姜凰已经醒了。 小姑娘的面容很是憔悴,小脸煞白,坐在轮椅上,整个人显得病恹恹的,看起来很是惹人可怜。 “她是你捡到的?” 黄素推着轮椅,带着小姑娘在庭院里走走停停,此刻正停在树下,姜凰一片一片数着落叶。 “……怎么?” 谢玄衣动作如常,一边合门,一边观察着黄素的神色。 这位嫉恶如仇的莲花峰主,脸上并没有怒意,眼中也没有凌厉之色,望向姜凰之时,反而流露出些许怜惜。 或许是捡之一字,触动到了她过往的某段记忆。 “没什么。” 黄素摇摇头,轻声说道:“我刚刚用神念检查了一下,她天生体弱,神魂似乎受到了损伤,这是先天之伤,几乎无法根治,除此以外……” 谢玄衣合门动作微微停滞了一下。 “除此以外?” “除此以外,我似乎还感觉到了一股蓬勃生机,在她丹田位置酝酿,扩散。” 黄素有些困惑地望着谢真,道:“这是你的手段?你治得了神魂之伤?” 谢玄衣短暂沉默了数息,提起来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他知道姜凰将神魂一裂为二,是极天才的想法,不仅能够对抗九死禁,还可以屏蔽天机。 但此地毕竟是大穗剑宫。 十年不见。 些许就有某些奇人异士,能够觉察端倪。 不过此刻,谢玄衣却是彻底放下心来。 正如自己所料,这裂魂之术,将主神魂以及妖气藏匿到极深之处。 既然黄素没有察觉,那么绝大多数阴神境,便都不会有所察觉! “这自然……不是我的手段。” 谢玄衣坐了下来,没有丝毫犹豫地说道:“全都仰仗书楼那位先生出手。” “也是。” 黄素瞥了眼谢真,淡淡道:“我看这也不像是你能有的手段。不过陈镜玄真是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啊。” “毕竟是先生。”谢玄衣一笑置之。 “伱们的事情,先前她都对我说了。” 话锋一转,黄素诚恳说道:“谢真,我却是没想到,你生有如此一颗慈悲普渡的菩萨心肠。” 谢玄衣神色微微僵硬了一下。 他望向轮椅上的小姑娘。 后者很是配合的,弱弱的喊了一声兄长。 黄素感慨道:“如此世道,你能照顾好自己,便殊为不易,将她养育长大,更是千难万难……” 等等,养育长大?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姜凰到底说了什么? “剑宫收徒,不带家眷,但也有例外。” 黄素认真说道:“等到诸事落定,我会向诸师兄说明,将她留在剑宫……你不必担心坏了规矩,若是能解神魂之疾,她的天资应不会差。” “退一万步,即便只是外宗弟子,至少也能留在莲花峰下。” “如若顺利,过些时日,我便会以山主之名,带她前去玉屏峰,借着神物洗剑池,看看能不能替她治好神伤。” 谢玄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虽然不知道姜凰说了什么,但目前来看……效果似乎不错。 “舍妹体弱,有劳山主费心。” 谢玄衣轻叹一声,上前接过轮椅扶手,“不过现在时候不早了,她该休息了。” “……我才刚醒呢。” 小家伙小声咕哝抗议,她望着黄素,眼中满是不舍。 刚刚的相处。 她感受到了黄素身上的浩然剑气。 这股剑气,对敌万般肃杀,对友则是犹如春光和风。 “你兄长说的不错,神魂有疾,应该多睡一会。” 黄素蹲下身子,拍了拍姜凰脑袋,柔声道:“好好休息吧。” 将姜凰送去里屋。 谢玄衣去而复返,重新回到黄素面前。 “山主大人,这次前来,想必另有话说吧?” 谢真知道,黄素的性格直来直往,从不藏掖。 既然来自己府邸,多半是已经找过司齐—— “昨天后半夜,我找司齐喝了一场……你的情报没错,当年师兄逃亡前,司齐替他送过信。” 果然。 黄素大大方方坐了下来,将昨夜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 说完之后,她取出一枚玉简,放在桌上。 “这是?” 谢玄衣默默听完,此刻皱眉看着玉简。 “这是司齐从江宁到大穗的全部卷宗,以神魂之力记录在案,十年过去,依旧有‘影像留存’。” 黄素平静道:“此玉简,可以证明,他昨夜对我说的话,皆是肺腑之言。” 谢玄衣犹豫一下,拿起玉简。 神念一扫而过。 玉简之内的影像,视线颠簸。 从江宁旷野而起,到大穗山门而终,印证了司齐酒后所说的那段“故事”。 的确无误。 “司齐将信送到之后,将此信内容,告知了莲花峰众人。” 黄素缓缓道:“知情者倒也不多,除却司齐,便只有小舂山周至仁,玉屏峰姜妙音,以及金鳌峰祁烈……再加上通天掌律。” “当然,还要加上现在的你我。” 时隔十年。 这封秘信的内容,其实也没什么保密的意义了。 “通天掌律?” 谢玄衣低眉念了一句。 秘信送出之时,他曾叮嘱过,不要外传。 “不错,祁烈将信中内容,告知了掌律。” 黄素平静道:“所以我今日又去了一趟金鳌峰。” “据我所知。” 谢玄衣缓缓抬头,道:“大穗剑宫掌律,寻常不见外人。” “可我是莲花峰主,不是外人。”黄素道。 “也是。” 谢玄衣怔了怔,虽口头这么说着,但却下意识摇了摇头。 当年他和通天掌律,关系很差…… 几次登门,都被拒绝。 而原因正是,他是莲花峰主。 不过想来,通天掌律针对的也并非莲花峰主,只不过是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 谢玄衣笑着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被拒绝了。” 黄素神色略微有些难看,她停顿一下,而后认真严肃地说道:“不过你不必担心,查案之事,我是认真的,既然说了要查个水落石出,那么便一定说到做到,今日掌律不见我,明日我还会再去!” 这番话说完,整个庭院都寂静了片刻。 谢玄衣神色有些复杂。 他看着黄素,像是看着当年的自己。 他大概明白通天掌律不见黄素的原因了。 无论是行事风格,还是为人理念,她和当年的自己,都实在太像。 两人对视片刻之后。 黄素忽然开口:“其实,今日还有一事。” 谢玄衣也恰好同时出口:“其实,我有一事想说。” 两句话同时说出,让庭院再次陷入寂静。 谢玄衣抬了抬手,示意黄素先说。 “今日去金鳌峰,虽未见到掌律,但却见到了祁烈。” 黄素沉声说道:“如果不出意外,他会是剑宫下一任的金鳌峰山主,接掌掌律之位,此次剑气大典,便是由他担任主考。” “这是好事。” 谢玄衣淡淡道:“先生曾说,祁烈为人刚正,应坐掌律之位,如今担任主考,想来大典不会有人‘徇私舞弊’。” “这不是好事。” 黄素看着谢玄衣,认真道:“因为你手上拿着的这块玉牌,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徇私’的产物。” 谢玄衣哑口无言。 “有人举报了你,未经大比,便拿了玉牌。” 黄素头疼说道:“祁烈师兄担任主考,决不能容忍‘徇私’之事,他要求我务必给他一個说法,要么收回玉牌,要么解释清楚,为何提前发放玉牌。” “举报?谁这么闲?” 从未经历过这些事情的谢玄衣,此刻忍不住笑了:“这才第一日,剑气测试还未结束……举报我,对他有什么好处?” “从踏入山门的那一刻起,便有无数眼睛在等着你了。” 黄素叹了一声。 “按照规矩,这块玉牌给的没有问题……毕竟你是玄衣师兄的弟子,可这身份,让我怎么开口?” 其实从黄素开口的那一刻起。 谢玄衣便明白了她的难处。 在黄素看来,自己与她相认,乃是怀揣莫大信任,鼓起勇气,毕竟“谢真”在此之前,只是一介书楼暗子,乱世浮沉,殊为不易。 这身份,就算揭晓,也该由自己揭晓。 一旦现在亮明底牌,这案还怎么查下去? “山主大人,不必说了,我都明白。” 谢玄衣低声一笑。 他将玉牌取了出来,缓缓摩挲片刻,眼神停留在玉牌上的莲花刻纹之上。 “若是解释不清这枚玉牌的来历,那便要交付回去,是吧?” 谢玄衣将玉牌放在桌前。 黄素神色无奈,她好奇问道:“金鳌峰的人,或许很快就会登门,你准备如何?” “自然是收好玉牌,这是莲花峰给我的,合乎规矩,我不会让它被任何人收走。” 谢玄衣缓缓将手掌,压在玉牌之上。 “莲花玉牌我要。” “这间府邸,我也要。” “虽然我不在乎剑气大比的名次,但我在乎……师尊的名声,以及玄水洞天的归属。但凡是想要插手此事之人,我都不会让,但凡属于当年‘谢玄衣’的,我也全部都要拿回。” 黄素怔怔看着眼前少年。 虽然这谢真相貌平平,与师兄当年所差甚远,而且气势内敛平稳,远不如师兄当年霸气。 可这一刻,她却仿佛在谢真身上,看到了当年的师兄。 这是自己的错觉么? 亦或者说,这就是亲传弟子的证明? “正好。” 谢玄衣笑了笑,道:“在金鳌峰那些人来之前,我也有一事想对山主说……关于‘查案’之事。” 黄素连忙回过神来,她正襟危坐,静候下文。 “我想,查案之事,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山主无需再去拜访掌律,也无需再去金鳌峰。” “???” 这短短的一句话,让黄素再次怔住。 “今日我去了藏书阁。” 谢玄衣一字一句,道:“关于当年之案的‘真相’……我心中大概已经有了答案。” 第32章 剑修行事,当光明磊落 “世子殿下,黄素去了谢真府邸。” “殿下,黄素离开了。” “殿下,祁烈带着金鳌峰众人前去……” 江宁世子坐在府邸静室之中,闲敲棋子落灯花,不断有下人前来汇报,隔着屋门轻轻喊上一声便就此离去。 坐在棋枰对面的香火斋斋主,微笑不语。 这次静室之外,久久没有动静。 香火斋主望着棋枰边缘,感慨开口:“殿下这一步,倒是出乎所料,让贫道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 谢嵊继续行棋落子,自嘲道:“斋主说的太委婉了些,不应该是大失所望么?”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香火斋主沉声道:“既然要赢,便自然要不择手段。” 谢嵊有些诧异地抬头,望向这位相识不过数日的香火斋道人。 道门素来清心寡欲。 香火斋主动投诚,让他始料未及。 这位斋主的行事风格,则更是让江宁世子意外……刚刚这番话,怎么听都不像是道门能说出来的。 “不过,殿下将矛头对准谢真,费心费力,倒是有些得不偿失。” 香火斋主微笑伸出手指,高屋建瓴地点了棋枰几处,意味深长说道:“以贫道之见,大局胜负,不在谢真,此人气运短浅,不足为惧……殿下大可不必理会。” “你以为我当真惧怕谢真?” 江宁世子嗤然一笑。 青州案卷,他自然看了,只不过随便一瞥,便弃掷不用。 真正让谢嵊心存忌惮的原因,是纯阳掌教留下的半句谶言,以及剑修心湖冥冥之中带来的危险感应。 他初次与谢真相见,心湖一片平静,只是隐隐有风波乍起。 这也是谢嵊在山门,邀请谢真加入江宁的缘故—— 可后来二人分别,心湖之中的不宁风波反而渐大,而且逐渐不受控制。 “他一介书楼暗子,隐藏蛰浅十数年,无缘无故来大穗剑宫做什么?” 谢嵊冷冷开口:“他若是当真清心寡欲,山门前就不会有那场误会,这谢真踏入剑宫不到一个时辰,便去拜访了禁地玉屏峰,紧接着就在莲花峰底住下,然后第二日便‘大摇大摆’拿着莲花玉牌,去藏书阁阅卷了,这是把自己直接当做剑宫弟子了?剑宫对我颇有微词,本殿心知肚明,可为了打压江宁,硬生生将此人抬到这一步,难道本殿还要继续退让,继续隐忍?” 山门分别之后。 他便遣出几位使团暗探,在剑宫内分散开来,时刻关注着谢真动向,后者一举一动,皆在掌控之中。 香火斋主安静看着这一幕,默默感受着眼前这位江宁世子的怨气。 谢嵊,还是太年轻。 “殿下,其实倒也并非要与之为敌。” 道人缓缓地说:“以江宁之势,或许可以拉拢。” 谢嵊依旧是一声嗤笑,摆了摆大袖。 其中意味再明确不过。 谢真也配? 山门初遇,他已经拉拢过一次,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谢真表示了干净利落的拒绝。 礼贤下士这种戏法,他谢嵊可以做一次。 但绝不会做第二次。 “都说大穗掌律,极重规矩,祁烈既是金鳌峰未来山主,便绝不可徇私包庇。” 江宁世子面无表情道:“此次剑气大典,按规矩办事,那便按规矩处置。谢真背后的是书楼陈镜玄,总不能将手伸到大穗,你说……是这个理吧?” “不过是一枚玉牌罢了,何必如此执着?” 香火斋主依旧是一声轻叹,摇了摇头。 年轻人的戾气。 他看不太懂。 不过下一刻,他眯眼看了看棋枰大势走向。 “一枚玉牌,不算什么,在谢真手上拿着,也没有关系。” 谢嵊幽幽开口:“本殿先前说了,本殿在乎的不是谢真,而是剑宫的态度,既然金鳌峰口口声声说明,此次剑气大典讲究公平公正,那本殿便要一个公平公正……谢真应当参与大典,应当站在本殿的对面,应当亲自与本殿比剑!” 香火斋主这一刻明白了谢嵊的用意。 “方圆坊整理的那些案卷,传得沸沸扬扬,所谓的天骄剑修,其实不过是‘乌合之众’。” 江宁世子冷笑道:“修行境界最高的,也就是洞天三重天。难道此次剑气大典,本殿要和并州徐家的千金大小姐对弈,就算赢了,有何光彩?” 他站起身子。 轰的一声。 背后一座恢弘金灿的巍峨洞天,在静室之中浮现! 这是一轮巨大赤阳。 十二把飞剑,围绕着巨大赤阳轮转。 这座洞天,已经接近完美,阵阵雷音,钟鼓轰鸣,在大日之中扩散,隐约可见一道缥缈巍峨的神形,悬坐于大日之前。 静室烛火被剑气冲散,在这尊威严洞天的异象笼罩之下,香火斋主仰起头来,肃然起敬。 这尊洞天。 乃是他行走山野,数十年来头次见到。 谢玄衣死后。 江宁谢家,又出了一位天才。 江宁王谢志遂花费无数天材地宝,替自己的儿子锤炼筋骨,壮大神魂,激活气血……谢嵊是出生便含着金钥的幸运儿,不仅仅天赋异禀,而且家室阔绰,他自幼便得到了最好的资源,丹药数之不清,用之不尽,一旦遇到修行上的困难,便有皇城剑道大修士亲自前来指点,悉心栽培。 平日里出行,有阴神尊者为之护道,确保他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如此多人为之保驾护航。 他没有辜负江宁的期望,一路修行皆是平推,打破了修行界一個又一个的记录。 这样的一个人。 一个站在世俗言论,风口浪尖的人。 背负如此盛名,难免会让人先入为主的产生一种念头,或许他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强,毕竟年轻,又是剑修,大有可能气血虚浮,也有可能实力提升太快,导致根基不稳。 但今日见到这座赤日洞天,香火斋主便清楚…… 外面那些轻视谢嵊的人,可能要失望了。 这座洞天气血之浑厚,让人毛骨悚然。 不愧是背负天龙之相的气运之子。 “轰隆隆隆。” 雷音渐熄,江宁世子重新坐了下来,他恢复了冷静,举起茶盏,随意抿了一口。 “所以……让金鳌峰收回谢真玉牌,只是为了让他能够参与剑气大典。” 谢嵊冷冷道:“本殿想看看,这谢真,到底有几分本事!” 香火斋斋主欲要开口。 便在此时,静室外再次传来汇报之声。 “殿下,金鳌峰祁烈离去了。” 谢嵊挑了挑眉。 “然后呢?” “然后……” 那位下人有些畏惧地停顿一下,声音变得复杂起来:“谢真依旧住在那府邸里,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 香火斋主神色变得精彩起来。 谢嵊不敢置信地望着静室门外方向,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祁烈离去,谢真亲自送行……并且还将那枚莲花玉牌,挂在了腰间的显眼位置。” 下人小声说道:“属下亲眼所见,句句属实。” 莲花玉牌,没有被收走?! 香火斋斋主轻声开口:“祁烈去往谢真府邸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可否详细一叙?” “其实倒也简单。” 那位下人稍稍整理了一下情绪,回忆着当时场景,喃喃说道:“祁烈带着一众人,去了谢真府邸……而后金鳌峰的其他弟子,被‘请’了出来。” “请了出来?”香火斋斋主挑眉。 “是。府邸之中,只有祁烈,以及谢真。” 那下人认真说道:“再过片刻,便是谢真亲自送祁烈离开……他似乎知道,有人在盯着这间府邸。” “废话!” 江宁世子呵斥道:“金鳌峰都带人前去收取玉牌了,他又不是蠢货,怎会不知有人盯着?” 香火斋主笑了笑,问道:“你可曾看清,祁烈离去之时,神情如何?” “祁烈平日里便是神情冰冷,满面严峻,几乎没什么变化。” 那位下人十分为难,想了许久,有些不太确定地说道:“不过我看他离去之时,面容似乎比来时,稍稍缓和了一些?” 香火斋主闻言,点了点头。 江宁世子就要站起身子。 一只大手缓缓伸出。 香火斋主隔空轻轻按住江宁世子的肩膀,微笑说道:“世子殿下,天龙之相,乃是大富大贵之相,但千万驾驭心气,此等小事,无非云烟,若是动怒,实在不值……事出必有原因,不妨多想两步。” 轻轻一掌。 谢嵊心头火气无缘无故散去大半。 他重新坐了回去。 今日暗探瞥见谢真去往藏书阁后,他不仅见了祁烈,还将这消息散播出去…… 如今大穗剑宫内,有许多人都在讨论。 这谢真究竟是何许人也。 怎么就让莲花峰“开了后门”? “祁烈为人正直,既然当着无数人的面,去查了谢真,那么便一定会有所结果。” 香火斋主伸出手指,轻轻指了指天顶,轻声道:“他必须对得起大穗剑宫的拜山人,对得起金鳌峰,最重要的是……他要对得起那位暂执大穗剑宫的‘通天掌律’。” 谢嵊若有所思,心湖逐渐恢复平静。 他望着门外下人,冷冷问道:“除此之外,可还有了。” “有……倒是还有。” 那位下人唯唯诺诺:“就是属下不知,当不当讲。” 谢嵊深吸一口气:“讲。” “殿下派去,负责监察府邸的暗探,许是被谢真揪出来了。” 下人苦笑一声:“金鳌峰执法者离去之后,谢真并未回府,而是对着我们的‘藏身之处’传音。” 谢嵊皱眉:“他说什么?” “他说……” 那位下人小心翼翼道:“他说……殿下不必躲躲藏藏,出盘外招,剑修行事,应当光明磊落。如果殿下真想比剑,随时可去莲花府邸。” “???” 谢嵊原先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湖,骤然再起波澜。 他猛地站起身子。 磅礴剑气,凭空降临,转瞬之间,盖压整座小院。 第33章 赤龙 “亢!” 府邸上空,响起一道震雷之鸣。 江宁世子的元气笼罩府邸。 磅礴威压笼罩而下,那位负责禀告的下人,此刻跪伏在地,面色苍白,根本不敢抬头,在听到静室内那道低沉的滚字之后,如蒙大赦,连忙退去。 静室之中,烛火疯狂摇曳。 棋枰上的黑白子早就散落一地。 香火斋斋主一只手,按在江宁世子肩头。 一张张符箓从道人飘摇大袖中掠出,密密麻麻贴满整间静室之后,那笼罩府邸的威压终于被包裹严实,尽数落在了香火斋主一人身上。 “世子殿下……” 香火斋主缓缓吐出二字:“制怒。” 谢嵊面色涨红,他想要站起身子,但那枚干枯瘦削的手掌,却仿佛蕴了千斤力,压得他不能动弹。 心湖之中,仿佛有一缕火苗,不断燃烧。 喜怒哀乐,都是飞灰。 这缕火苗,只需要一点情绪作为燃料,便可顷刻之间暴燃而起。 制怒二字,何其轻松? 但要做到,谈何容易? 江宁世子脖颈青筋毕露,他极尽全力想要冲破香火斋主的压制……也正在此时,一缕赤红之芒,在他眉心闪烁。 “咦?” 香火斋主轻轻咦了一声。 他正襟危坐,挺直脊背,神情郑重地端详着世子眉心燃烧的那缕红光。 一点红光浮现,而后便是数百上千缕红光点燃—— 低沉的龙吟之声,在静室之中震荡,那悬挂周天的一张张符箓,被龙吟震得猎猎作响,险些坠落。 香火斋主眼神亮起。 只见红光凝聚,由下到上,拼凑出一条躯干粗壮,通体猩红的“赤龙”,这条赤龙一路攀附而上,缠绕腰腹,盘踞手臂,龙爪攥握肩头位置,就这般不断吞噬气血,最终龙首虚影位置,悬停在江宁世子的眉心之处,与瘦弱男人,几乎融为一体。 “天龙……天龙……” 香火斋主喃喃自语:“原来如此。” 江宁世子自幼服用天材地宝,壮大气血,但依旧身体瘦弱。 因为这些宝物喂养而出的“气血”,都被这条赤龙所噬,天龙之相,自然是顶级的气运法相,但在长成之前,需要吞噬不知多少灵药,汲取不知多少养料……最重要的是,天龙生性暴戾,这法相汲取修士气血,同时也会影响修士心湖。 江宁世子从小呼风唤雨,予与欲求。 在天材地宝的喂养下,这赤龙生长飞快,于是便有了二十余岁,洞天圆满的谢嵊。 然而…… 这赤龙飞快成长的同时,也将龙相自带的暴戾之气,深深烙在了谢嵊心湖之中。 这些年,江宁谢家,不遗余力将谢嵊捧上高坛。 因为体内蛰潜赤龙之故。 谢嵊不负众望,早早打遍同龄无敌手。 而在这万钧威望之下,谢家想尽办法,让年纪轻轻的“谢嵊”,在公众眼中,成为一个“完人”。 因此,谢嵊所做的一切,都必须是善,是美,是好。 因赤龙戾气之故。 江宁的世子府邸,总是一片“阴云”笼罩。 每年,江宁王都要往外给出不少“抚恤金”,因为戾气翻涌之时,谢嵊的所作所为,常常不受自己控制,他做过许多残酷无道的暴戾行为,鞭死过婢女,下人……只不过这些事情,从来不会外传,世子府邸的下人一批批更换,没有人会在意,这些下人是不是比前段时间少了一些。 因为谢氏的威名,总有无数人争先恐后,想要进入世子府邸。 静室之中,谢嵊就凭着赤龙法相,硬生生与香火斋主的符箓相争,想要将其冲破。 然而赤龙左突右撞,始终无从突破。 就这般持续了半柱香功夫。 半柱香后,滚滚气劲消散,静室恢复平静。 谢嵊后背被汗水浸湿,他心湖逐渐回归冷静,声音沙哑道。 “谢过先生。” 香火斋主自始至终都没变过姿势,始终保持着压制谢嵊的盘坐之姿,但他眼神也有些许疲惫。 这赤龙当真了得。 如若让谢嵊晋升阴神,自己恐怕便很难像今日这般善了了! “客气……” 香火斋主困惑道:“世子殿下一直如此?” 江宁世子整了整衣衫,他取出一块锦帛,擦拭额头汗渍,自嘲笑道:“自幼如此。想要登顶大褚,怎能不吃苦头?” “……” 香火斋主沉默片刻,问道:“江宁王府高手众多,无人替殿下压制赤龙?” “压制赤龙?” 江宁世子挑了挑眉,望着香火斋主的眼神有些讥讽:“为何要压制赤龙?” 这一问。 让香火斋主有些怔住。 “赤龙虽是大福缘,大机遇,但不管不顾,任其肆长,反而会招惹‘祸端’。” 香火斋主皱眉说道:“江宁王府,强者如云,殿下早该注意才对。” “呵……” 谢嵊拢了拢衣袖,淡然笑道:“实不相瞒,所谓的‘天龙法相’,我早就知道了。你先前说的这番话,我也早就听过。” 香火斋主再次怔住。 “如今整个大褚王朝,都说是我比谢玄衣更天才的剑仙……若是我压制赤龙,我又如何走到如今这一步?” 谢嵊放声笑道:“十七岁晋升洞天,二十岁洞天圆满。这资质,别说谢玄衣,就是放眼整个大褚,十甲子内,可有任何一人,有我这般进境?” “可赤龙戾气……” 香火斋主喃喃道:“怎么处理?” “就这般处理。” 谢嵊收敛笑意,面无表情说道:“杀些人,就好了。” 若是刚刚香火斋主不拦着。 那么……负责汇报的下人,便会成为赤龙戾气的宣泄口。 很显然。 今日这样的场景,已经出现不止一次了。 “可是这里不是王府,是大穗剑宫。”香火斋主神色复杂。 “大穗剑宫,那又如何?” “真隐峰是個好地方,能够长眠于此,其实也不算冤枉。” 江宁世子平静道:“不要忘了,使团来之前有多少人,去之后有多少人……是我说了算。” 杀了,埋了。 这一切就仿佛从未发生过。 “其实……我骨子里并非冷血无情。” 谢嵊缓缓端起凉了的茶水,轻声说道:“只是赤龙戾气发作,不受我所控制,正如这看似华美,实则荒唐的命运一样,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太多的选择。今日先生愿意帮我压制戾气,本殿还是十分感激的。” “客气。” 香火斋主诚恳说道:“若有可能,这赤龙戾气,还是尽量压住……以免修到后面,反客为主,心湖之中,生出心魔。” 此刻,静室逐渐变得黯淡,赤龙法相徐徐散去。 一片黑暗,满地狼藉。 “心魔……” “心魔……” 谢嵊微微仰首,看着漆黑的屋顶,轻笑道:“我说,我并不害怕赤龙,先生信么?” 香火斋主摇了摇头。 他其实并不明白谢嵊这句话的意思。 漆黑屋顶,幻化成一片天幕,谢嵊目光放空,茫然地看着那漆黑如自己心湖的上方。 在那里。 他看见了自己的心魔…… 不是赤龙。 而是一个死去多年,根本就无从比较,但却要时刻比较的男人。 “罢了……说出来,也无人会懂,怕是更无人会信。” 江宁世子轻声笑了笑,他收回目光,抛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斋主认为,本殿该不该去莲花山下的那座府邸走一趟?” 金鳌峰的执法结果,出乎意料。 谢真送来的那句话,则更让香火斋斋主意外。 他很确定,这谢真……自己没看走眼。 最多就是一位新晋洞天。 这般实力,还敢邀请江宁世子前来问剑? 谁给他的底气? 亦或是说,谢真藏着不为人知的某张底牌? “殿下想听实话?” 沉思片刻之后,香火斋斋主凝视着谢嵊,后者笑着点点头。 斋主深吸一口气,道:“窃以为,殿下不该去。” “不该去……为何?” “谢真出自书楼,书楼背后是陈镜玄。” “我背后也有人。”谢嵊微笑道:“我不在乎陈镜玄。” “重点不是这。” 香火斋主缓缓地说:“陈镜玄最擅卦算,布局。谢真既是书楼麾下,便不会是无谋之辈……” 说到这,他神色有些尴尬。 因为书楼麾下有一位“大智若愚”的姜家子弟,实在太过出名。 谢嵊笑了笑。 他摆了摆手,示意斋主不必多言。 “其实我知道,谢真派人传话,存的什么心思。” 江宁世子淡淡道:“举报之事,终究是小人行径……我若是去了,便是坐实金鳌峰此次执法,乃是江宁谢家幕后所为。可我若不去,刚刚那番传话,便或多或少,会在我心湖之中,种下影子,留下‘怯战’之念。” “不错。” 香火斋主点了点头,道:“不过区区一句传音,殿下应当不会放在心上吧?” “不会……为何不会?” 谢嵊低垂眉眼,欲扬先抑的这一问,让香火斋主无言以对。 从踏入山门的那一刻起。 他心中便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青州乱变的案卷,纯阳掌教的谶言,玉屏峰的接见,以及莲花玉牌的发放……这一连串信息,在他心中串联起来,最终指向了一个谢嵊不愿意相信,但却极有可能发生的事实。 关于谢真的身份。 谢嵊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这个猜测是对,是错,并不重要—— 这念头出现的那一刻。 他的心湖,便无法平静。 他不害怕赤龙戾气反噬,却害怕自己输给那个已经死去的“谢玄衣”。 方方面面。 这些年来,他始终站在光明普照的最高处,踩着“谢玄衣”留下来的那些遗名上位登顶。 可站得越高,他的心中越是恐惧。 正因如此……他拼命修行,打破谢玄衣留下的一个又一个记录。 不仅是记录。 无论谢玄衣留下了什么…… 他都要将其摧毁。 香火斋主好奇问道:“殿下,您准备如何行事?” “放心。” 谢嵊淡淡道:“本殿不会蠢到在这种时刻,亲自登门拜访……可这并不意味着,此事就此了结。” “事到如今,大穗剑宫有无数眼睛,都在盯着谢真。” “想必也有无数人,想看看这谢真的实力。” 谢嵊取出一枚传讯令牌,缓缓摩挲,悠悠笑道:“早在开山之前,本殿便借方圆坊的便利,联系了诸多‘同辈’,今夜……正好让大家看看热闹。” 第34章 登门问剑 “祁师叔,我们就这么回去了?” 谢真府邸门前,几缕金灿剑光,缓缓升起,一位金鳌峰执法者,神色有些讶异。 也不知是谁传播…… 剑气大典第一日,谢真拿到了莲花玉令的事情,便传得沸沸扬扬。 因为此事,许多拜山人都在议论,许多人都在质疑剑宫的收徒仪式,是否公允! 大穗剑宫开山,毕竟是震动整个大褚王朝的盛事。 大典第一日,就出现这种事情。 可谓是“影响恶劣”。 于是金鳌峰执法者,在确认消息之后,便匆匆而来—— 可谁都没想到,他们会匆匆而去。 整个执法过程,从踏入府邸那一刻开始计算,到结束之时,连半个时辰都不到。 九成时间。 都是祁烈师叔,独自一人,与那谢真交谈。 其他几位执法者,心底实在有些茫然,如此声势浩大的来,难道就这般“两手空空”的离去? 祁烈没有回头,率先踩上飞剑,他的行为便是答案。 打道回府,返回金鳌峰。 “师叔——” 先前开口的那位年轻弟子,忍不住开口追问:“就这么回去……我们该怎么向外面交代?” “交代……” 祁烈回首瞥了眼那位弟子,平静说道:“金鳌峰需要对他们有所交代吗?” 那弟子一时语塞。 “金鳌峰执掌剑宫刑律,向来公正严明……” 祁烈面无表情:“我们只需对剑宫刑律有交代,对掌律大人有交代。至于外面那些人,我们现在离开谢真府邸……便是一种交代。” 金鳌峰就此离去。 便说明……谢真拿到莲花玉令,是合规的。 “师叔。” 那弟子小声问道:“你和谢真单独聊了什么?我们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妥当,会不会有损金鳌峰的清名?” 祁烈忽然开口,念出那弟子姓名:“骆迹,你可知晓,十年前江宁骆家将你送到大穗之时,金鳌峰本不该收你。” 骆迹闻言,浑身一颤。 “骆家不是大家,你资质也不算上等。” 祁烈缓缓地说:“是我向掌律进言,认为你品行端正,不该错过,应当收入山门之中……因此伱才得以拜入剑宫。” 骆迹面色有些苍白,低声喃喃道:“师叔大恩,弟子永世铭记。” “这十年,骆家在江宁逐渐有些声名,你要还恩,我能理解。但你要清楚,你是金鳌峰执法者,不是江宁谢家门客……” 祁烈微微垂眸,道:“自明日起,罚你后山闭关一年,扫清剑心,方可重回金鳌峰。” “是……” 骆迹颤声道:“弟子领命。” “我知道,江宁世子麾下使团,今日往金鳌峰送了不少贺礼。” 祁烈平静道:“想来使团送礼之时,必定会对你们说……我收下了世子殿下一整套‘金霄玄雷’法剑。” 跟在祁烈身后的这几位执法者,彼此对视,面面相觑。 的确,今日江宁使团,分别给金鳌峰执法者们,送了一些“贺礼”。 他们自然是要推拒。 可使团搬出祁烈收礼之事后,他们这些普通执法者们,所给出推拒理由,便显得不再有力。 连主考都收下了贺礼,他们若是不收,岂不是与主考为难? “这套法剑,我的确收下了,但却不是替自己收的。” 祁烈垂眸说道:“这套法剑,乃是谢家欠掌律师尊的,我已将其呈上……今夜之后,我便会将此事澄明,来龙去脉,昭告剑宫。既然此次剑气大典,祁某担任主考,便不会接受任何人的贺礼,不管你们今日有没有收下江宁使团的物件,今夜之后,全都退回。” “……是。” “……是。” 一位位执法者就此肃容。 这一道道金灿流光,穿梭于山顶流云之间,逐渐消失于夜幕之中。 大穗诸山,那投向金鳌峰执法者的目光,也随之逐渐收回。 莲花峰下的某座小院之前,谢玄衣搬了张木质躺椅,悠然坐在夜幕之下,目送祁烈以及金鳌峰弟子的离去。 他闭上双眼,聆听着山野间的虫鸣,享受着一人独处的久违静谧。 他知道今夜的静谧,注定短暂。 很快,怀中如意令开始震颤,谢玄衣不用去看,也知道是姜奇虎传来的。 笨虎火急火燎:“谢兄,你还好吗?” 谢玄衣淡然道:“好得很,金鳌峰那些人刚走。” 莲花玉令的事情,传遍大穗剑宫,金鳌峰前来调查的消息,更是闹得沸沸扬扬。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谢真笑话。 只不过他们全都要失望了。 谢玄衣将金鳌峰离去的消息与笨虎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一些不方便说的细节,笨虎倒也没有过多追究,只是担忧说道:“我听说,今夜真隐峰江宁世子那边,临时召开了一场酒宴,邀请了不少方圆坊名册上的年轻天才。” “等等。”谢玄衣笑着问道:“你似乎不担心我的莲花玉令被收走?” “这玉令是黄素给你的,你与黄素相见,是先生的安排。”笨虎这次的逻辑条理罕见清晰:“既然是先生的安排,便没什么好担心的。” “……” 谢玄衣无话可说,只能一笑置之。 “我担心的是‘谢嵊’。” 姜奇虎沉声道:“山门那次碰撞,你们似乎结下了梁子。现在大穗剑宫内的消息,已经传疯了,都说你要与谢嵊争抢玄水洞天。” “哦?” 谢玄衣淡淡道:“他们说的倒也没错,我的确是要拿下玄水洞天。” “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么?” 姜奇虎愣了愣,皱眉问道:“江宁谢氏,毕竟是大褚豪门世家,谢嵊背后有无数人站台……需要我把青州铁骑调来么,必要的话,老爷子也可以来大穗跑一趟。” “何至于此。”谢玄衣无奈道:“小事一桩,不必惊动他人。” “以你一人,有些单薄吧?” “一人足矣。” 谢玄衣说到这,知道笨虎还不放心,于是按照老规矩补充道:“我背后还有先生。” 这一套一直管用。 但偏偏此刻有些失效了。 “我知道先生厉害,可再厉害,也不能替你当剑用啊……”姜奇虎叹了口气,着急说道:“据我所知,江宁世子那边的府宴,正在召集群雄,再过片刻功夫,恐怕就要向你登门问剑了!” 如意令陷入寂静。 “听得到吗?”姜奇虎问:“怎么没动静了。” 躺在木椅上闭目养神的谢玄衣轻轻嗯了声,声音里还带着些许歉意:“不好意思,姜大人……今夜的风有些喧嚣,吹得我有些许困意,刚刚险些睡着。” “你怎么一点不着急?大穗剑宫的规矩,登门问剑,必有回应,这群人真来找你,你怎么办?” 姜奇虎愁声道:“如若我只是洞天境,我早去你府前了……今夜若我出手,江宁背后的那些尊者,也都会出手。” “姜大人,姜兄,姜家主,规矩我懂的。” 谢玄衣幽幽说道:“年轻人争斗,同辈问剑,其他人不可干预。你都是一把年岁,贵为阴神尊者的大人物了,这种时刻若掺和热闹,不仅丢了姜家的脸,也要丢书楼的面子。” 姜奇虎咬牙道:“你准备怎么办?我让叶清涟派些人去你府前!” “千万别,这种小事,还是别劳烦百花谷了。” 谢玄衣无奈道:“姜大人是不是忘了,在北海陵……是谁救了她们一次?” 姜奇虎忽然怔了怔。 他这才意识到…… 他收到的这份情报,表面上看起来,的确情势严峻,今夜有许多青年才俊,都去了谢嵊府邸,这些人若是都对着一人登门问剑,必定是一個巨大麻烦。 可他却忽略了。 谢真,不可以常理度之。 时至如今,都没有人知晓北海陵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青州乱变的案卷隐去了北海陵的绝大部分细节—— 谢玄衣击杀南疆邪修的事情,也只是被一笔带过。 百花谷四位洞天惨死于南疆邪修手中。 而那些南疆邪修……则是尽数死在谢真一人手上! “等等,等等!” 透过如意令,姜奇虎已经听到了逐渐清晰的破空之声,那很明显是飞剑之声,他再次焦急开口:“谢真……你应该知道登门比剑的规矩吧?” 谢玄衣坐在木椅上,静静看着远天漆黑的天幕。 金色剑气流光离去之后。 真隐峰方向。 又有剑光掠来。 一道两道,三道四道,好几十道…… 许久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场景了。 许久没人敢向自己问剑了。 他拎起那枚不断震颤的如意令,放入衣襟之中,轻声道:“姜大人,不好意思,谢某要暂时失陪一下了。” 坐在玉屏峰山顶瀑布前的姜奇虎,挠了挠头。 他看着熄灭的如意令,喃喃道:“这下可糟了。” “糟了?” 姜妙音站在巨大瀑布之下,伸手触碰着那游离于天地之间的剑气游鱼。 她听到此言,回首看着自己许久未见的弟弟,平静问道:“不过是区区问剑,又不会闹出人命,有什么糟的?” “……就是因为这样,才糟啊。” 姜奇虎神情复杂到了极点。 如果自己没记错。 这姓谢的小老弟,出手从不留活口。 昔日在北海陵对决的所有敌人,全部都被斩杀!无一幸免! 他双手合十,小声嘀咕,在心底祈祷。 “希望先生教过谢真问剑的规矩……” “希望今夜莲花峰下,不要闹出人命……” 这一幕,被姜妙音看在眼里。 戴着雪白帷帽的女子,忽然来了兴趣,她轻轻放去手中的那尾剑气游鱼,缓缓挪步,来到弟弟对面坐下。 “奇虎,今夜无事,你正好与我说说。” 姜妙音认真问道:“那谢真……究竟是怎样的人?” 第35章 谢真,向诸位问剑! “好久……没看到这样的场景了啊。” 谢玄衣慵懒坐在木椅之上,眼神涌起怀念之色。 吹过面颊的微风逐渐变大,黑夜尽头掠来一道道流光。 数十缕剑气结伴而行,的确是很罕见的场面。 数十息后,这些剑气,齐刷刷落在谢玄衣面前。 府邸夜暮被剑气挑破,那悬挂在门前的灯笼被罡风吹得来回摇曳,谢玄衣的衣衫也被凌厉气劲吹拂地飘摇不止。 他缓缓从木椅上站起身子。 小院门前的空地,前所未有热闹,三四十道剑气落在草坪前,而且看这架势,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不过。 这些年轻剑修,虽然看上去一个个气势汹汹,但落地之后,神色却是各有微妙。 他们从真隐峰驭剑而来。 落在谢真府邸门前之时,却有些傻了眼。 莲花玉令的事情,经过一日发酵,在今夜金鳌峰执法者的“登门”那一刻,已然被推上了浪潮顶点。 那些受邀参加剑气大典的大人物,都在幕后看戏。 小宗小派的拜山人,也都在等一个“结果”。 只不过祁烈离去,结果未出—— 紧接着江宁世子召宴,请他们一聚,这夜宴之上,也不知是谁开了個头,议论起此事,一时之间,群情激奋,有人提议驭剑前往莲花峰下,看看这谢真到底有何本领,若是金鳌峰不给一个公道,那么他们便以问剑之名,还此次剑气大典一个公道! 剑修行事,自然是直截了当。 这些落在莲花小院草坪前的剑修,便是第一批出发者,在他们预想中,若是谢真“消息灵通”,今夜定会合上大门,不敢应战。 可万万没想到。 谢真非但没有关门,反而敞开门户。 并且本尊搬了把木椅,就在门前,等着诸剑修前来! “谢真!” 一位年轻剑修上前:“你可知,我们今夜为何而来?” 谢玄衣背负双手。 他环顾一圈,笑着问道:“问剑?” 轻描淡写的二字。 让那位年轻剑修,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还想站在道德高地,批判一番谢真,然后顺势提出问剑之事—— 而谢真却是毫不闪躲。 直接点明主题。 “不错……正是问剑!” 这年轻剑修冷哼一声,再度上前一步,朗声道:“在下江宁——” 话音在“江宁”二字出口之时,就被打断。 原先还站在小院门前的谢真,一瞬间便来到这位年轻剑修身前,一击朴实无华的提膝膝撞,打得后者弯腰躬身犹如虾米,双脚离地向后飞去,在数十人的惊骇目光之中,飞出十数丈,重重撞在一株老树上昏死过去。 “轰”的一声! 草坪剑修顷刻间鸦雀无声。 这一下实在太快,太不讲道理,完全没有“礼法”可言。 问剑之前,总该让人把话说完吧? 谢真直接就出手了! 最离谱的是,他们根本没看清,谢真是怎么出手的! 剑修人群之中。 有人低声传音,愤怒呵斥:“谢真,你不讲武德!” “此言差矣。” 谢玄衣丝毫不恼,微笑说道:“不让他自报家门,为他着想,一招落败,实在太丢宗门颜面……况且,诸位结伴今夜前来‘问剑’,妄图以多欺少,不讲武德的,应该是你们才对。” “可笑!先前那位仁兄,分明是没准备好!” 那声音继续在人群中扩散:“你这无耻之辈,竟在问剑之前偷袭!” 谢玄衣眯起双眼,望向草坪对面的黑压压人群。 “好吧……可能是我不太懂规矩。” 他笑了笑,道:“按照诸位的理解,是不是开打之前,要先说一声?” 此时此刻,那片草坪,不断有剑气流光落下,真隐峰闻讯而来的剑修,逐渐抵达莲花峰下。 这些后来的剑修,有些诧异地望向老树方向。 问剑已经开始了? 这怎么倒下一个了? “自然!” “既是问剑,必是要知会一声,方可开始!” 那不断传音,试图挑拨情绪的剑修,向后一退,退至众人身后,确认安全之后,再度传出声音。 “原来如此……” 谢玄衣点了点头。 下一刻,谢玄衣一步踏出,直接撞入人群之中,他伸出手掌,直接抓向一直躲在后方的那道传音身影。 “道友,你似乎很喜欢传音,何不现身一见?” 躲在人群最后方,还准备继续传音的那位黑衣剑修,神色骤变。 他惊悚看着那忽然出现在面前的大手! 自己的神魂扩音之术,天衣无缝,现场有如此多人……谢真是怎么抓住自己的?! “啊!” 一声惨嚎。 那黑衣剑修直接被揪了出来,他拼命反抗,拔剑斩向谢玄衣! 但谢玄衣根本没有躲闪。 咔嚓一声! 佩剑砍在谢玄衣手腕之上,大窍金光鼓荡,震出阵阵风雷之音。 一剑下去,谢玄衣手腕毫发无伤。 而那把佩剑则是直接断裂开来—— 谢玄衣攥住这剑修衣领,将其举起:“给你一个机会,报出背后宗门世家。” 那剑修惊恐看着眼前少年。 他死死闭上嘴巴。 “怎么,轮到伱,又不愿意了?” 谢玄衣嗤笑一声:“现在知道害怕了,害怕报出家门,给你家主子丢人?” 原先拥挤的剑修人群,此刻一下子向着四面八方散开,重新让出一片空地。 无数目光落在这剑修身上。 “谢真,你欺人太甚!” 那剑修面色涨得通红。 就当他准备再说些什么之时—— 啪的一个耳光! 谢玄衣并未动用太大力度,如今他一百零八座大窍,皆是点燃,已经算得上是一位纯粹炼体武夫。 这一巴掌若是动用全力。 完全可以将此人脑袋扇飞。 但即便收手,这一耳光依旧力度很大。 黑衣剑修被打得凌空飞起,在空中翻转数圈,犹如陀螺一般。 空中飞出一蓬血污,以及好几颗牙齿。 “我先前是不是说过,剑修行事,当光明磊落?” 谢玄衣看着这黑衣剑修,平静道:“这个耳光,我替你家主子赏你的。” “呜呜……” 那剑修面颊高高肿起,满嘴牙齿都被打落,已经说不出话。 “滚。” 谢玄衣松开手掌,任其自由落地,面无表情道:“有多远,滚多远,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 先前这一耳光,之所以留力。 倒不是害怕把事情闹大。 而是今日,乃是大穗剑宫,剑气大典的首日—— 黄辰吉日。 见血就算了,不必闹出人命。 谢玄衣眯眼望向真隐峰方向。 他知道,今夜有许多人,都在等着看热闹。 既然如此。 他便给那些人,一个印象深刻的“热闹”。 原先满是嘈杂之声的莲花草坪,此刻有些寂静,就连温度似乎都变得有些寒冷。 “谢真……似乎不是剑修。” “没看见飞剑。” “这家伙怎么是个武夫?” 诸如此类的声音,极其小声地在人群之中扩散。 谢玄衣站在众人之中,他静静等待了片刻,真隐峰方向的剑气流光,一道接一道落下,前前后后,接近五六十道剑光,差不多全部落定。 直至此时。 谢玄衣才终于开口。 “诸位今日前来,应当都是来找谢某问剑的。” 谢玄衣望着围住自己的众人,认真道:“接下来,不劳烦诸位麻烦。” 诸剑修此刻神情,均都有些茫然。 “先前有人提醒,问剑出手之前,需打声招呼……” 谢玄衣缓缓行了一礼:“今日,谢真向诸位问剑。在此知会一声,诸位接下来请多担待,务必手下留情。” “???” 短暂的寂静之后。 落在莲花峰草坪前的众人,神色均是大变。 什么鬼?! 谢真主动向他们问剑? 怎么剧情没按想象中的来! 话音落地,谢玄衣不再客气,直接出手,他抓住一位最近的剑修,伸手就是一拳,打得这位剑修犹如断线风筝一般,横飞出去,接着他没有丝毫犹豫,狼入羊群,对着诸位相邻的剑修“同道”,便是大开拳脚,肩撞,膝顶,明明只有两条手臂,但此刻却像是化出三头六臂一般,几乎打出虚影—— 一时之间莲花峰草坪之中,鬼哭狼嚎! “连剑都拔不出来……” “就这,也好意思说要问剑?” 谢玄衣在人群之中,左突右撞,完全没有收手之意。 这次问剑,与北海陵的厮杀截然不同。 在谢真看来。 今夜这场闹剧,若是要闹,便不妨闹大一些。 那些躲在幕后默默看热闹的大人物,他管不着。 但想浑水摸鱼,蹭着江宁世子威风,借大势来压自己一头的“年轻人”。 有一个算一个。 都该教训教训。 砰!砰!砰! 落在莲花峰草坪前的年轻剑修,一个皆一个横飞出去! 老树被飞过来的身体撞击了十几次,被谢玄衣打飞出去,失去意识的剑修,密密麻麻在树下叠成了小山! 就在谢玄衣即将收拾完草坪这些剑修之时—— 远天再次响起震鸣。 一缕银白剑光,从数里之外的天顶疾射而出,犹如弩箭一般,对准谢玄衣后心射来。 隔着百米,莲花峰草坪便有大势垂降。 轰隆隆! 谢玄衣站立之处,方圆十丈位置,皆被剑气锁定,一时之间草屑翻飞! “?” 谢玄衣骤然回身,重重一拳砸在这道垂射而来的剑气流光之上! 这一剑气劲很大。 他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而这拳砸出之后,银白剑气被打得炸裂崩开,在草坪上空化为一道支离破碎的烟花。 纷纷扬扬的剑气烟花碎屑,随风落下。 十几道驭剑而来的白衣身影,也随剑气碎屑,一同落下。 他们从真隐峰而来。 但从衣着来看,与先前那些“山野散修”,有着天差地别的差距。 “好体魄。” 为首的白衣青年,落在剑气草坪之上,抬头看着纷纷扬扬落下的剑气碎屑,轻声赞叹了一声。 他背负双手,背后悬浮着一座银白如月的高大洞天—— 如先前那般银白的剑气,在洞天之中悬挂。 密密麻麻,接近百道! “你便是谢真?” 那白衣青年微笑说道:“江宁世子说你天赋异禀,今日一见,倒也算得上名副其实……就是杀气太重了一些。” “……” 谢玄衣默默站定,皱眉看着眼前青年:“江宁,银月宗,景青明?” “你认识我?” 景青明大为诧异。 “不认识。” 谢玄衣摇摇头,坦诚说道:“先前从方圆坊买了份案卷,上面有你名字,对你评价不错。” “哦?” 景青明自然看过案卷,他知道方圆坊评价自己资质不俗。 于是此刻景青明笑眯眯问道:“谢兄还记得方圆坊怎么评价我的么?” “其他的记不太清……就记得一点。” “方圆坊案卷上说,如果江宁世子能够拜入莲花峰,那么莲花峰山门之前,必有你一席之地。” 谢玄衣笑了笑,赞叹道:“这么来看,阁下是块当狗的好料。” 第36章 一根木枝 景青明脸上笑意骤然凝固。 他神色阴沉望着面前少年,冷冷说道:“谢真!我看你是给脸不要脸!” 虽这么说。 但景青明并没有直接攻上来。 他之所以“姗姗来迟”,便要先等上一等……等的便是山野散修第一拨登门拜访。 如今谢真府邸门前已经打过一场,此刻再战,他依旧选择了最保守的打法! 景青明冷哼一声,一缕剑念高高悬起,神魂之讯立刻扩散而来,随他一同前来的银月宗弟子,顿时向着四面八方掠散开来,每个人所踩位置,都有讲究。 “剑阵?” 谢玄衣瞥了一眼,忍不住嗤笑出声。 “不错……算你识货,正是剑阵。” 景青明双手合十。 他背后那座剑气洞天,缓缓升起,近百道银白剑气逐渐叠加在一起,拼凑成一把高耸垂立有百尺之巨的重剑。 重剑犹如雪白瀑布,剑尖对准地面。 倾泻而出的剑气,冲杀莲花峰草坪,带出阵阵寒意。 不得不承认。 景青明与先前那些前来问剑的“散修”,根本不是一个级别…… 此次剑气大典。 方圆坊认为,他很有机会闯入前十! 景青明也并不是谦逊之人,他早在动身之前,便放出话来,此次剑气大典,他剑指前十,势必拜入金鳌峰! 轰隆隆! 莲花峰草坪掀起大风,谢玄衣四面八方站定的那些银月宗弟子,一个個祭出本命飞剑。 他们每个人都站在一处阵眼位置之上! 每一缕剑气! 都化为笔直锁链,射向那把高悬重剑! 在这大阵匡扶之下,景青明背后的重剑不断汲取天地元气,不断壮大,最终足足有一座小山之高! “此阵……何名?” 谢玄衣仰首望着那通天之剑,眼神有些感慨。 他怎么觉得,这剑阵有些眼熟? “此阵,名为‘千钧瀑’!” 景青明冷笑一声,道:“此大阵需集十三位弟子之力,才能落定,乃是我师尊闭关十年所悟!谢真,你运气不错,乃是第一个见证此阵出世之人,今夜,景某便拿你来正名!” “千钧瀑?” 谢玄衣对景青明的话置若罔闻。 他默默看着那高垂之剑。 剑气泄地,的确如同瀑布一般—— 如果没有记错,当年登顶剑道魁首之后,他曾受邀去过一次江宁,为谢氏开坛讲道,那一次讲道,五湖四海,来了许多剑修同道。 “银月宗……” 谢玄衣皱了皱眉,努力回想着方圆坊案卷上的信息。 那盘点大褚南离各大宗派的信息,实在有些太多太杂,他还没来得及看完。 一个熟悉的名字,忽然跃入脑海之中。 谢玄衣望着离地悬空而起的景青明,想了许久,摩挲下巴问道:“你师尊是……姬浩命?” “大胆!师尊名号,岂是你能直呼的!” 景青明怒喝一声! 他双手虚握重剑,一剑斩下! 珰的一声! 那流淌银白月华的巨大重剑,对准谢玄衣头顶砸去,这一剑裹挟天地之威,掀起狂风如浪,最终在莲花峰草坪之上,砸出一道粗长沟壑! “呼……” 景青明眯起双眼,重剑缓缓回升,他盯着剑气犁出的沟壑位置。 烟尘四溅。 一道十分显眼的黑衣身影,就站在沟壑之旁。 “千钧瀑落空了?是被躲掉了么?” 景青明瞳孔骤然收缩,下一刻他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不……谢真没有挪动过脚步。” 自始至终,谢真都没有动过。 这是什么情况? 景青明心头忽然升起不好的反应。 “还真是姬浩命啊……” 谢玄衣神色有些复杂,他望着那高悬天顶的银白重剑,忍不住回想起了当年开坛讲道的景象。 在那时候,曾有一人,始终纠缠自己,想要与自己问剑。 已经登顶剑道魁首的谢玄衣……自然不会随意与其他人比试。 于是。 他便当着那纠缠之人,对着不远处的山水,随意挥出了一剑。 一剑断山,开瀑! 当年谢玄衣随手挥出的那一剑,乃是他经过玉屏峰时,无意间所悟……于是这一剑的剑意之中,便夹杂着当时悟道时的场面,以及意境。 瀑布,寒气,断山。 如今景青明所凝聚的剑阵,便正好夹杂着这一剑的几道意境,所以看上去十分眼熟。 而那一日的纠缠之人,正是姬浩命。 “一缕剑意,竟是坐悟了整整十年吗?” 谢玄衣看着那千钧瀑剑阵,觉得有些无奈。 当初挥出那一缕剑意。 当真只是随意而为,为了打发姬浩命罢了。 后者看到那一剑后,便不再纠缠……疯魔一般坐在了断山之前。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谢玄衣如今看着这剑阵,只一眼便看出了问题所在。 为了还原当年那一剑的威势…… 姬浩命苦思十年,最终采用取巧的方式,让十三位弟子来“凑出”足够数量的剑气,去模拟那一剑的意境。 这一剑,此刻由景青明施展,倒也算是还原出了五六分的风采。 但却始终差了很关键的一点。 “若无一去不还之志,持再重的剑,也无意义。” 谢玄衣摇了摇头,认真说道:“这座剑阵有些意思,但伱……不行。” “大放厥词!” 景青明神色阴郁,厉声喝道:“一介武夫!也配谈剑!” 他双手再次结印,那通天之剑,高高举起,剑尖凝聚的剑意,犹如宝瓶倾泻。 滚滚剑气,如瀑布般垂落! 谢玄衣依旧只是站在原地,他伸出手掌,轻轻勾了勾指尖。 狂风呼啸之中。 远处老树一根枝干断裂—— 嗖一下。 那根断裂木枝笔直向着谢玄衣掌心掠来。 啪嗒! 木枝掠入掌心! 谢玄衣攥住木枝,轻轻挥了挥。 此时此刻,莲花峰草坪已被剑气铺满,狂风如龙吼,剑气如凤鸣,这根干枯发黄的树枝在凛冽剑意包裹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颤抖之声。 轰隆隆! 重剑砸落,银白剑气铺天盖地砸来,谢玄衣缓缓抬起头来,悲悯注视着这把几乎将整个视野都填满的银白巨剑。 他抬起手臂。 将一缕元气,附着在木枝之上。 然后对准剑阵最薄弱的一点。 轻轻点去。 …… …… “你说什么?” “谢真没有关门避战,而是主动问剑?而且是对所有人问剑?!” 江宁世子府邸山顶,整夜灯火通明。 那些山野散修,大多已经散去,但依旧有好些年轻大人物,在此处饮酒,也在“看着热闹”。 江宁世子作为地主,邀请诸位新贵前来结交,自然要露面,只不过端着酒盏,亲自敬酒一圈之后,便默默离去,独自去往府邸后方,踏入香火斋主布下的气运大阵之中。 谢氏的暗探,不断传来情报。 谢真问剑所有人……这个消息传入府邸,让府内响起一阵欢声笑语。 一位年轻世家少爷微醺开口:“这家伙疯了吗?问剑所有人,然后呢?” 那位探子神色复杂,如实汇报。 话音落地之后—— 府邸里的笑声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僵硬了。 “谢真把所有人都揍了一遍?”那位年轻少爷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反复确认了好几遍,而后手中酒盏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疯子……这谢真真是疯子……” 紧接着他想起了某件重要之事,连忙问道:“那景青明呢!景兄不也率人前去了么?” 那位暗探面色犹豫,小声说道:“景青明……也败了。” “景青明也败了?” 江宁世子府邸中的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可能?” 这位年轻少爷无法接受现实,他喃喃说道:“景兄可是洞天境,他还带着十三位银月宗弟子……世子殿下曾说,这千钧瀑剑阵,一旦施展而出,即便是他,亦会觉得无比棘手……” “你可曾看清,这谢真的本命飞剑是什么?” 这一问。 让暗探有些为难。 “没看清?”年轻少爷皱眉。 “不是没看清。” 暗探苦笑一声,说道:“而是……没有。” “没有?” 府邸众人一阵茫然。 “先前谢真虽说是主动问剑,但用的都是拳头。” 那位暗探低语说道:“后面对战景青明,他倒算是用了剑,不过……” “不过什么?” 这几位年轻权贵,面色着急,不知为何停顿。 “不过,这谢真用的,只是一把木剑。” 暗探叹了口气。 “准确来说,谢真随手捡起了一根木枝,击败了景青明,以及银月宗的‘千钧瀑’大阵。” 这些权贵们听闻消息,个个呆若木鸡。 “剑阵被破,景青明受了重伤,其他弟子,也都失去了意识,现如今,他们都被真隐峰送去救治了……” 那暗探苦笑说道:“接下来的剑气大典,恐怕银月宗是无缘了。” …… …… “景青明实在让人失望。” 云雾笼罩的气运大阵之中。 江宁世子背负双手,丝毫不掩饰眼中的讥讽戏谑:“银月宗苦悟十年的‘千钧瀑’剑阵,连谢真的本命飞剑都没有逼出来……打到最后,对方只是用了一把木剑,就把重剑敲碎,大阵击穿。你能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么?” “这一战,的确出乎意料。” 香火斋主坐在大阵之中。 他一如往日那般,借着此山山势,默默观察着大穗剑宫诸峰的气运流淌。 香火斋主长叹一声,道:“不过真正让贫道意外的,倒不是景青明落败,而是这谢真的实力……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啊。” 谢嵊微微挑眉。 “千钧瀑剑阵,这景青明当着殿下之面,粗略施展过几次。” 香火斋主困惑说道:“此阵威力不容小觑,就算能够拆解……可也要费上许多功夫。这谢真怎么做到,一把木剑拆开千钧瀑的?难道他其实还是一个天赋异禀的阵纹师?” “……” 江宁世子闻言之后,陷入沉默。 “没道理,实在没道理。” 香火斋主将气运大阵,对准莲花峰方向,无论他怎么看,这莲花主峰,都是一片凋零残破之象。 而他将大阵气运监察方向对准莲花峰下的那座古旧小院。 看来看去,更是看不出端倪。 那个少年郎。 就如自己先前看到的一样。 死气沉沉,命相残破。 这种人,看上去连“活”都“活”不长久,又怎能与天龙之相争锋? 第37章 重剑与少年 “谢真……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姜奇虎将青州的所见所闻,与谢真的相遇相识,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此次离开皇城。 先生只是叮嘱他,要好好照顾谢真,千万不可让谢真受了欺负……至于身世其他,倒是未做更多嘱托。 想来青州的这些遭遇,是可以说的。 至少。 是可以对姐姐说的。 姜妙音坐在玉屏峰瀑布之下,她全程没有说话,安静听着笨虎说着鲤潮城的故事。 其实青州案卷,她看了不止一遍。 不过,那毕竟只是案卷,有许多细节不会记载。 “所以,你与谢真,满打满算,只是认识一个月?” 听完之后。 姜妙音沉思片刻,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不错。” 姜奇虎怔了一下,而后认真说道:“其实在大穗剑宫相见,也只是见第二面。” “姐,谢真兄弟和其他人不一样。” 笨虎挠了挠头。 他想了想,咧嘴笑道:“最开始,我和谢真还有那么一些误会,只不过到了后来,误会消除之后……我与他越来越熟络,可谓是‘一见如故’。” “笨蛋……一见如故,哪里是这么用的?” 姜妙音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她又问道:“那么,谢真是书楼暗子之事,镜玄先生以往可曾对你提过?” “未曾提过。” 姜奇虎老老实实说道:“书楼有诸多暗子,只听从先生调遣。奇虎从不多问。” “不是让你打听书楼隐私。” 姜妙音平静道:“无缘无故,凭空多出这么一个人,你难道就不好奇?” “好奇?” 姜奇虎楞了一下,先是点头,然后摇头:“当然好奇!” “只不过书楼里发生的‘奇事’实在太多,奇虎实在好奇不过来。” 姜奇虎一本正经说道:“姐,你不知道,我家先生执掌天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乃是神人中的神人。爹临走之前交代了,但凡是他先生的,奇虎无需过多考虑,只需要听之信之。” “……” 姜妙音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幼弟。 十载过去。 姜奇虎已经不能算是“幼弟”,但那倔强笨拙的模样,还是一如当初。 或许在其他人面前,他乃是监察朝野的皇城司次座,是未来统领青州的姜家少主,威风八面,不可忤逆。 可在自己面前。 姜奇虎永远都是这副模样。 “如此也好。” 姜妙音轻轻说道:“镜玄先生总不会害你。” “那是自然!” 姜奇虎嘿嘿笑了笑,忽而好奇问道:“姐姐怎么对谢真感兴趣?” 十年未见。 二人相逢,姜妙音只是简单问了问老爷子的身体情况。 这些年,姜家发展如何。 青州变成了什么模样。 她一概不问。 反倒是这“谢真”,她一反常态,默默听着姜奇虎絮絮叨叨,说了接近半柱香的功夫,也不生厌。 “无事,只是问问。” 姜妙音轻轻道:“总觉得与这少年有缘。莲花峰下的情况如何了?” 经此一提醒。 姜奇虎猛地一拍大腿,怎么把正事儿忘了。 他连忙取出百花谷传讯令,联系叶清涟。 …… …… 莲花峰府邸,好不容易恢复了静谧。 黄素亲自传令,让司齐跑了一趟。 草坪那“睡死”过去的散修,被真隐峰弟子们抬走。 今夜这场闹剧,也终于迎来落幕……景青明被打得失去意识,别说拜入金鳌峰,恐怕就是接下来的剑气大典,都无法参加了。 “谢师侄,下手够狠啊。” 司齐双手拢袖,站在谢玄衣身旁。 他打量着这個初次相见,便给了江宁世子一个下马威的少年。 相貌平平无奇。 实力倒是不容小觑。 “哪里哪里。” 谢玄衣重新坐回了木椅上,享受着空谷回荡的虫鸣与风声,发出惬意的一声长叹。 他虽是道歉,但话音里听不出什么歉意:“辛苦司齐师叔,以及真隐峰诸位同仁了。” “……” 司齐面容微微有些僵硬。 辛苦。 的确是很辛苦。 今夜这场闹剧,所有人都看得满意了。 可残局却是由真隐峰来收拾。 谢真动手留了情面,除了银月宗那些结阵剑修,其他登门者并没有伤残,大多只是被打得失去了意识。 可放眼望去,这些倒霉蛋几乎将半片莲花峰草坪都填满。 七八十个昏死过去的大男人。 “说起来,谢真兄弟的剑法,是从何处学的?” 司齐忽然开口。 银月宗的千钧瀑剑阵,仗势不小。 最后那一场对决,声势浩大,想必有不少大人物都在用神念进行观看。 谢真的剑法造诣,实在有些惊人。 只用一根木枝,便击碎了千钧瀑剑阵! 干净利落! 这完全是“剑道境界”上的碾压! 谢玄衣扬起脑袋,闭目养神,轻声说道:“司齐师叔是好奇,我为何能够一剑破开银月宗的‘千钧瀑’?” 司齐没有避讳什么。 “大穗剑宫封山已有十年,谢师侄为书楼卖了十年命,就算小国师乃是‘绝代双璧’,可剑法一道,他总还是不太知晓的。”他低声笑了笑,道:“伱这一剑下去,恐怕是让许多人今夜都睡不着咯。” “司齐师叔,觉得我的剑道如何?” 谢玄衣缓缓睁开双眼,望着司齐。 “只有一剑,看不出深浅。” 司齐微笑道:“师叔虽然学艺不精,但师侄如果想要切磋一二,师叔也可以奉陪。” “师叔说笑了。” 谢玄衣重新合上双眼,舒舒服服躺坐着,“您是阴神尊者,我不过是一介洞天……这剑法不值一提。那些大人物们,如果真的‘慧眼如炬’,应该可以发现,我之所以可以破阵,不是因为剑道技艺高超。” “哦?” 司齐眼神之中亮起一抹精芒。 不是因为剑道技艺高超……那么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在下略通一些阵纹之道。” 谢玄衣慵懒说道:“其实这件事情,青州案卷里提到过……谢某出身书楼,会些阵纹,应该再正常不过了吧?” “原来如此。” 司齐笑着点了点头,再次问道:“谢师侄,不愧是让黄素和祁烈都‘破格’录取的人物……这莲花玉令的事情,不知可否与师叔说道说道?” “师叔很想知道?” 谢玄衣抬眼,似笑非笑地问道。 莲花玉令,便牵扯到了“谢玄衣弟子”的这层身份。 很显然。 司齐此刻还蒙在鼓里。 司齐握拳轻轻咳嗽了一声,正色说道:“只是随口一问,倒也谈不上‘很想知道’。” “也是,司齐师叔何许人也。” 谢玄衣悠悠道:“早就听闻,真隐峰掌管大穗剑宫内外情报,想必这点小事,师侄不说,也瞒不过师叔耳目。” 司齐闻言忍不住笑了:“那是自然……” “既如此,那便劳烦师叔自凭手段,施展神通了。” 谢玄衣话锋一转,诚恳说道:“师侄刚刚打了一架,实在有些乏了。师叔,请回吧?” “???” 司齐脸上笑意骤然凝固。 他幽怨地瞥了眼坐在椅子上的少年,一时之间没留意,被架在高位,此刻连开口兜转的余地都没了。 好小子。 喜欢玩捧杀这一套。 …… …… 真隐峰诸位弟子就此离去。 小院门前,彻底清净下来。 谢玄衣坐在木椅之上,他依旧没有返回府邸。 此刻的他,伸出一枚手掌,撑着下颌,闭着双眼,陷入假寐。 天地极静,心湖同样。 感受着流淌穿过面颊的每一缕风,以及高悬在莲花峰上空的每一缕神念。 谢玄衣缓缓睁眼,声音回荡在山峰之中。 “今晚的热闹已经结束了,看戏的诸位……也该散了。” 这声音扩散。 那停留在府邸附近的神念,纷纷撤去。 谢玄衣站起身子,他背负双手,望着小院侧方的林木深处。 “这位仁兄,听不清吗?” 谢玄衣轻声道:“热闹结束了。” 今夜莲花峰这场“热闹”,有不少大人物,以神念到场,丝毫不忌惮以看客身份,欣赏这剑气大典之前的一出好戏。 也有人,亲自来到莲花峰前。 因为并不露面,也未释放敌意。 谢玄衣总不好将其全部揪出…… 此刻,围绕在谢玄衣府邸的那些神念,尽数散去。 林木深处的那道神念,非但没散,反而更加靠近了些。 “我等的,就是热闹结束。” 一道听起来有些稚嫩,但语调无比坚定的声音,缓缓从林木那端响起。 “……” 谢玄衣微微皱眉,看着林木之中钻出,衣衫褴褛,面容污浊,但眼神却无比清澈的少年。 这个少年个头并不高大,但却背着一把比他还高的重剑。 剑比人高。 这番扮相,实在让人觉得滑稽,可笑。 但谢玄衣却并没有笑。 因为眼前的这小家伙,骨龄应该只有十六岁,比起“如今”的自己,还要小上一岁。 但神魂内敛,元气凝聚。 已有洞天之相! 这是一位年纪极轻的洞天境剑修! 江宁世子谢嵊十七岁晋升洞天,这个成绩已经让整个大褚王朝感到震惊…… 可眼前的小不点,十六岁便成就了洞天境! 谢玄衣仔细打量一番,发现这少年整个人的气息,已经与背后重剑,圆融合一……单论这一点来看,便极其难得,这似乎是一个纯粹的剑修。如果真做到了“人剑合一”,那么这少年的剑道境界,要比先前的景青明,厉害不止一个层次! “有意思。” 谢玄衣打量着眼前的小不点,微笑说道:“方圆坊案卷上似乎没有你的名字。” 方圆坊盘点了十三位洞天。 可其中并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方圆坊的消息,从来不能全信。” 背着重剑的少年,摇了摇头,他仰首直视着谢玄衣,认真说道:“毕竟那份案卷上也没有你的名字。” 这句话一出。 谢玄衣觉得更有意思了。 他笑眯眯坐回木椅,轻声问道:“所以你来找我,是为了?” 小家伙深吸一口气。 他伸出手掌,握住了背后的那把重剑。 “问剑!” “自然是问剑!” 第38章 大人物 “问剑!” “自然是问剑!” 琅琅话音,掷地有声,伴随着一道低喝,少年拔出重剑,直奔谢玄衣而去。 在他眉心,一缕雪白光芒乍现。 这正是洞天初成的体现,无数雪白剑气从眉心洞天之中钻出,但并未化为飞剑,像是化为一路伴随少年飞掠的流萤,最终丝丝缕缕撞入重剑剑身之中。 少年奔行十数丈后,骤然停步,拧腰提胯提剑一起呵成。 伴随着脚尖在剑背的重重一磕! 轰隆一声! 重剑破开泥泞,砸向谢玄衣。 这哪里是剑? 这更像是一面纯铁铸造的蒲扇! 谢玄衣站起身子,双脚死死扎根地面,抬起手臂,硬生生抗下这一剑,但这一剑的气劲实在有些大,他整个人被打得向右横移出去一丈距离,脚底犁出长长沟壑,就连格挡的手臂,也有些发麻。 “剑修?武夫?” 谢玄衣甩了甩手腕,饶有兴趣看着面前少年。 这小家伙,能挥动如此大剑,体魄很是惊人啊! 上一世。 他想修行两条剑气大道,但奈何体魄不够,只能被迫放弃,最终将主要心力,都放在飞剑修行之上。 这世上还有一种剑修。 剑气洞天,与大道意境相融。 自身,便成为了剑! 飞剑,无敌于百步之外! 这种剑修,无敌于三尺之内! 看样子,这小家伙修行的应该是后者……不过这一剑的剑意,倒是聊胜于无,反倒是透露着一股“霸道镇压”的狠劲。 “什么武夫!我是剑修!” 武夫两个字,似乎戳到了少年心湖之中,他恶狠狠抬起头,转动重剑,再次砸来! 轰隆! 谢玄衣这次没有硬接,他轻描淡写向后退了两步,重剑落空,但余力未减,小家伙攥住重剑,转出第二圈。 谢玄衣再退。 第三圈。 蕴含在重剑之上的劲气愈发沉重! 由于强悍体魄的支撑,这少年将重剑舞得虎虎生风,剑势逐渐叠加,一圈圈凌厉剑意,在莲花峰草坪刮起大风! 最终谢玄衣退无可退,再退下去,他丝毫不怀疑,这虎头虎脑的少年,会直接凿破莲花峰下的府邸小院! 他只能前踏一步。 看似密不透风的剑意,被谢玄衣撕开一道口子。 谢玄衣一掌印出。 砰的一道闷响,少年郎面色苍白,整个人倒飞而出,但眼神却是兴奋至极,拽着重剑再度奔来! 于是—— 砰的第二声! 紧接着—— 砰!砰!砰! 莲花峰草坪上,一道瘦瘦小小,拖着重剑奔跑的身影,不止一次冲向谢玄衣,也不止一次被击飞,然而每次飞出触地,不到一刹,小不点便立即起身,神情亢奋地再次飞扑而来。 “……” 片刻之后,谢玄衣皱起眉头。 不得不承认,这瘦弱少年,修行天赋很高! 十六岁,达成炼体者的金身境,难度丝毫不逊色于江宁世子的十七岁洞天! 然而有一点让谢玄衣感到古怪。 这小家伙,分明没有修行过剑道,却偏偏说自己是剑修…… 每次倒飞出去。 他都会带着重剑,以及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攻杀过来,看上去的确气势威猛! 但哪有重剑是这样使用的? 这少年的剑法,漏洞百出。 那把重剑,像蒲扇,像铁棍,像长枪,像重锤…… 总而言之。 不像是重剑。 “你准备打到什么时候?” 谢玄衣颇为无奈。 他已经有些失去耐心了。 眼前这少年,与景青明走的路子截然不同。 景青明这种飞剑剑修,一旦被近身击中,很快就会丧失战斗力。 然而这少年皮糙肉厚,除非自己下“狠手”,否则一时半会,解决不了战斗。 但对方好歹是位金身境,看似声势浩大,但招招没有杀意,看上去像是一個纯粹的武痴。 好吧…… 如果按他坚持的自称,或许这是一位剑痴。 “打到悟道!” 少年再次翻身,从泥泞之中鲤鱼打挺,双脚站定,扎了个马步。 他单手将重剑举起,剑尖指向谢玄衣,眼神坚毅:“我师尊说,想要破境,就需要与‘高手’对弈……我看了一圈,整个大穗剑宫的拜山人中,属你最高。” “是么,你眼光还算不错……” 谢玄衣叹了口气,问道:“师尊是哪位?” “嗡!” 草坪之上,重剑破空之声不断回荡。 少年将巨剑重重插入草地。 他扬起头颅,骄傲且认真地说道:“家师,谢玄衣。” …… ……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夜。 莲花峰的那场热闹,实在太有趣……谢真击败一众登门者的消息,不仅传到了江宁王府,也传到了真隐峰的每一座山头。 景青明结了剑阵,十四打一,依旧被一把木枝重创。 这消息让所有人都来了兴趣! 毫无疑问。 景青明的“重伤”,对其他十二位洞天而言,是一件极好的好事……毕竟此次剑气大典,只有前十名才可以踏入玄水洞天,争夺后续‘造化’。几乎可以肯定,银月宗已经无缘前十。 只不过这一战,透露出了一个更重要的讯息—— 那就是,谢真的实力极大概率可以碾压参加剑气大典的这些洞天。 如果他真有兴趣参与比斗。 那么……从今晚的战斗表现来看,唯一有一战之力的,似乎也就只有江宁世子谢嵊了。 “金鳌峰的执法结果,似乎要公布了吧……” “如此来看,谢真不参与剑气大典,似乎是一件好事?” “不过无论如何,莲花玉令的事情,总该给大家一个解释。” 一时之间,真隐峰负责接待的诸座山头,议论纷纷。 江宁世子希望谢真参与剑气大典—— 而绝大多数人,都持反对意见。 谁愿意对上谢真? 一根木枝,就能轻松打败景青明,这至少是洞天五重天以上的战力,甚至还会更高! 在这样紧张焦灼的环境中,许多人选择观望。 他们都在等待金鳌峰的公示,告知。 …… …… 黄素也一样。 她已经在金鳌峰等了半宿。 离开谢真府邸之后,她便赶往金鳌峰后山……她知道祁烈会带着一众执法者前去调查莲花玉令的事情,也知道会有许多人都在注视着今夜的闹剧。 黄素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被“解决”。 但或许这一切都不用那么麻烦。 只要某位足够权威的大人物,说一句话。 很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纯阳掌教封山闭关……那位具备足够权威的大人物,自然只有一位。 通天掌律。 “山主师叔,您还是回去吧。” 一位金鳌峰弟子,从后山云雾之中走出,他行了一礼,诚恳说道:“金鳌峰后山,乃是禁地,若无掌律亲口谕令,即便是您,亦不得入内。” “没事,我再等等。” 黄素神色平静。 她很清楚。 无需任何人禀报。 她站在后山之前的那一刻,山里的掌律,便已经知道了。 今夜她想求见。 而没有谕令……便是掌律的回复。 不见。 “山主师叔……” 那位金鳌峰弟子神色很是苦恼,还想要继续开口相劝,但黄素只是拂了拂袖,示意不必多言。 整个大穗剑宫,上上下下,无人不知这位莲花峰新主的固执脾气。 于是这位弟子乖乖闭嘴,恭恭敬敬站在一旁,选择陪黄素一同“干耗”着。 不多时。 几道金色流光落在金鳌峰前。 这道流光落下,那位陪着黄素苦等的弟子,眼神顿时一亮,爆发出了激动的光芒,当即上前一步:“祁师叔……黄素山主已在后山等候多时了。” 金鳌峰,乃是大穗剑宫排名第二的主峰。 后山禁地,平日里只有掌律居住,修行。 这些年,唯有一人可以不经通报,随意入内—— 那人便是祁烈! 掌律如此看好祁烈,其实原因也很简单。 祁烈性格,几乎与掌律年轻时候如出一辙。 一样的刚烈,一样的固执。 这个举动,其实便已经算是默默提醒众人……再过些年,金鳌峰的“山主”之位,便会传到祁烈头上。 祁烈落在后山之前,挥了挥手,屏退众人。 他望着黄素,平静开口:“小师妹,既然师尊不愿见你,何必一定苦等?” 黄素望着祁烈的神色,微微有些复杂。 司齐喊她小师妹。 她反手就是一把飞剑—— 因为二人拜入剑宫,几乎只有盏茶功夫的差距。 她不服。 可祁烈喊她小师妹,她不得不服。 黄素知道,莲花峰以往只有四位真传弟子。 周至仁,谢玄衣,姜妙音,祁烈。 在她和司齐被带到莲花峰前,祁烈便是最受宠的“小师弟”。 “金鳌峰讲究‘问心无愧’。” 黄素仰起头来,认真说道:“赐给谢真莲花玉令,我问心无愧,所以于情于理,都该来金鳌峰一趟。” “既然问心无愧,那么只需回府等候便可。” 祁烈轻声说道:“师妹应该知晓,金鳌峰向来秉公执法……尤其此次剑气大典,主考是我。” “有些事情,你不明白。” 黄素摇了摇头:“我想见掌律一面。” 如果能让通天掌律亲自开口,证明这枚玉令是合乎法规的,那么所有的质疑,全都会烟消云散。 “师妹不要太小瞧金鳌峰。” 祁烈伸出手指,指了指天顶,缓缓说道:“或许……掌律师尊,什么都清楚呢?” 这一句话,信息量很大。 黄素怔了一刹。 “师妹还是别想太多,回去好好休息吧。” 祁烈眼神柔和,低声传音道:“……掌律师尊不见你,不是因为不想见伱。” “何出此言?”黄素眼神闪出一缕精芒。 祁烈伸出手掌,动作轻柔地拍了拍师妹肩头,让其安心:“关于‘莲花玉令’的事,只是一件小事,明日风波便会平息。师尊不见你,只是因为此事没有必要……另外,师尊今夜需要接见一位大人物。” “大人物?” 这句话的信息量,比先前那句更大。 黄素神色陡然变得精彩起来。 通天掌律乃是何等存在? 阳神境的顶级人物! 如今纯阳掌教闭关,整个大穗剑宫,便全都靠他支撑大梁! 能让通天掌律亲自接待的“大人物”…… 很显然。 极大概率,也是一位阳神境。 “此次开山,有阳神亲临大穗剑宫?” 身为莲花峰代行山主,黄素虽然年轻,刚刚晋升阴神之境不久,但抛开自身境界,还有山主身份的一系列“特权加成”,譬如掌教留下的剑气敕令,以及极品灵宝“拂流云”等等……在这些特权加成之下,她以为自己对大穗剑宫了如指掌。 可若是今夜祁烈不开口。 她根本不知道,还有这等人物抵达剑宫! 甚至,此刻站在金鳌峰后山云雾之前,她心湖之中都没泛起丝毫感应。 “并非师兄瞒你。” 祁烈平静道:“只是这位‘大人物’的身份,实在不便透露。” “师兄不必多言……我懂了。” 黄素反应极快。 整个大褚王朝,加上大离,阳神一共也就那么些位。 每一尊,都可以称得上是“活神仙”。 这些阳神,已经不再是独立的“个人”。 他们代表着背后的世家,宗门。 这种情况下,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引起无数人注意……只要他们愿意,可以轻松掀起凡尘俗世的巨大浪潮。 而如今,其实算得上是一种特殊时期。 十年前,纯阳掌教闭关,大穗剑宫封山。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一切都与“玄衣案”有关。 而“玄衣案”牵扯的另外一端,便是大褚皇室……此次大穗剑宫开山,大褚皇室只是简单传讯道贺,并未派人前来。 无人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在大褚皇室尚未表明态度之前,真正顶尖的大人物,不会过早表态。 或许,这就是那位大人物夜访的原因? 黄素心中掠过一连串念头,她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但她知道,这种级别的大人物来到大穗剑宫,与掌律在金鳌峰后山相处,应该算得上“秘密来访”。 这种时刻,自己一直求见,的确有些太不礼貌了。 她神色有些尴尬,连忙对着祁烈师兄行了一礼。 “……无论如何,今夜多谢。” 道谢之后,黄素连忙驭剑而去。 她心中那块石头,此刻总算是落地。 先前祁烈师兄的那番传音,言语虽然隐晦,但传递的意思却是十分明确。 看来莲花玉令之事,自己不必担心……谢真这小子还真挺厉害,连金鳌峰的执法都能“应付”过去! “……” 祁烈注视着那道踩着拂流云而去的剑气流光,微微摇头,沉默地走入了金鳌峰后山的云雾之中。 第39章 忘忧岛主 金鳌峰后山,元气浓郁,大雾弥漫,隐隐有溪水流淌之音。 后山长满紫竹,而且根根饱满,极其挺拔。 行走其中,时刻能感受到凌厉剑意,游离肌肤体表……这些剑意,看似锋利,触之即伤,但其实只伤“有愧之人”。 想成剑修,首先要修心。 在金鳌峰,尤其看中弟子心性,如果心湖坦荡,无所畏惧,那么穿行紫竹林,即便与剑意相触,也不会受到伤害。 若是剑修心智不够坚定,畏畏缩缩。 那么便会被割地遍体鳞伤,浑身鲜血。 祁烈昂首挺胸,行走于紫竹林中,片刻之后,他来到了一座小亭之前,云雾笼罩小亭,隐隐约约只能看见两道身影,对立而坐,渊渟岳峙,似乎是在手谈。 “师尊。” 祁烈极有分寸,停下脚步。 他从袖袍之中,取出一套金色飞剑,轻声说道:“这是江宁世子送来的‘金霄玄雷’,循您之命,弟子将其取来。” 今夜,金鳌峰有许多弟子,都对他的行事,感到不满。 剑气大典,乃是大穗剑宫无比重视的盛典—— 按照惯例,由主掌刑律的金鳌峰负责监察大考,由于此次大考对剑宫极其重要,所以每一位执法者,都是精挑细选而出。 祁烈担任主考,更是众望所归。 可谁能想到,这第一日! 祁烈便收下了江宁世子的“金霄玄雷”! 紧接着。 莲花玉令的清查,也是“无功而返”,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可祁烈没给任何人答案! 祁烈知道。 今夜的金鳌峰,看似宁静,估计背地里早已经炸开锅了。 如此行事,还能够继续担任主考吗? “让你取来,便是要送给你。” 凉亭之中,传来一道浑厚如钟的声音。 “……收下。” 这声音没有任何商量的意味。 但祁烈却是抬起头,挺直脊背,认真说道:“恕弟子拒绝。” “怎么,瞧不上?” 凉亭中的声音再响起,看似严肃,实则带着淡淡的笑意。 “虽然这套飞剑出身江宁,但既是师尊送的,弟子怎会瞧不上?” 祁烈摇摇头,道:“身为主考,不该接受任何人礼物。如若不是师尊传音,弟子绝不会收此套飞剑……若是今后当真使用‘金霄玄雷’,弟子怎能服众,怎向诸位同门解释?” “说得好。” 掌律问道:“既然知道不该收,为何要收?” 这一问,让祁烈怔住。 “因为这是我的命令?”掌律道:“那么我此刻让你收好飞剑,你又为何不收,这难道不是命令吗?” 祁烈惘然地看着云雾深处。 凉亭之中,明显响起了一道低沉的嗤声。 也不知是棋局发展有趣,还是师徒二人的对话有趣,这位大人物竟是直接笑了出来。 “先前收下江宁世子的飞剑……是因为弟子心中没有贪念。” 祁烈深吸一口气,说道:“有些事情,即便被千夫所指,即便心中无愧,便也无所谓了。” “说下去。” “如今不收师尊的飞剑,是因为弟子不想。” 祁烈顿了顿,咬牙道:“这套‘金霄玄雷’,弟子不想要,一是因为这套飞剑出自谢氏,弟子嫌弃。二是因为……一旦拿了这飞剑,今日受贿的事情,便算是坐实了,如此一来,弟子就是‘问心有愧’。” “如果我非要你收下呢?” 凉亭中的声音幽幽响起。 祁烈整个人愣住了。 “这套飞剑,乃是为师许多年前途径江宁之时,请人铸造。说到底,谢氏不过是‘送剑者’。” 掌律淡淡说道:“所谓的‘受贿’之事,更是子虚乌有,你只要收下飞剑,我明日便会出面,让金鳌峰所有人尽数闭嘴,保伱清白……” 祁烈神色无比挣扎。 他死死盯着那套金灿飞剑,痛苦纠结之间,缓缓向后退了数步。 师命难为。 整个凉亭,都被凛冽的威压包裹。 祁烈咬着牙关,想要离开告退,可心中的另外一个念头,却是控制着他,不要继续与师尊对抗下去。 便在此时—— “所以……” 掌律笑了笑,问道:“在你看来,掌律的师命,和‘问心有愧’,哪一個更加重要?” 话音落地。 飘荡在紫竹林中的那些凌厉剑意,忽然有一缕窜出,如游鱼般刮过祁烈面颊,撕开了一道极小的血口。 师尊的话语,以及这轻微的疼痛,让他瞬间冷静下来。 祁烈眼神从茫然变得恍然。 片刻之后。 祁烈深深揖礼,平复呼吸,沉声说道:“多谢师尊教诲。” “去吧。” 通天掌律缓缓说道:“祁烈……你牢牢记住,只要‘问心无愧’,那么你一生行事,都无需向他人解释。另外,先做‘自己’,再做‘剑修’,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强迫你做自己不愿之事,哪怕师尊,也是一样。” 祁烈保持着弯腰躬身的姿势,默默咀嚼着师尊留下的这句话。 片刻之后,他告退离去。 但金霄玄雷,却是留在了云雾深处,悬浮在凉亭之前。 掌律挥了挥手。 风雷之声乍起,这些无主飞剑,化为一缕缕流光,掠入凉亭之中,悬停在棋枰之前。 “金霄玄雷,这名字不错。” 那位大人物笑眯眯说道:“可惜我是个不会用剑的武夫,不然这套飞剑便是我的了。” “段兄想要?” 掌律淡然说道:“尽管拿去。” “还是算了,仔细想想,要是拿了这套飞剑,多半要与江宁谢家扯上因果。” 那位大人物皮笑肉不笑道:“我一个山野散修,掺和你们大褚的争斗,可不是什么好事。” “山野散修?” 严肃如掌律,在听到这四个字后,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无奈看着面前身材敦厚的中年男人,打趣说道:“如果堂堂忘忧岛岛主,天下十豪之一,都只能算是‘一介散修’,那么大穗剑宫应该也只能算是一座平平无奇的普通宗门了。” “是这个理。” 忘忧岛主挠了挠下巴,试探性说道:“纯阳还在闭关对吧?我觉得大穗剑宫的确挺普通的,没什么亮眼地方。” “……” 掌律沉默片刻,眯起双眼,微笑开口:“如果段兄不介意,我倒是可以陪着过上两招的。” “千万别。” 中年男人立刻认怂,苦笑道:“我就是说说而已,大穗剑宫千年基业,忘忧岛家底子薄,哪里能相提比论?再说了,真打起来,打坏了你们一砖一瓦,影响多不好。” 掌律无情戳穿:“以阁下性格,怕不是早就在路上,就摩拳擦掌了……只是怕打起来声势太大,惊动了闭关那位吧?” “还是瞒不过你。” 忘忧岛主尴尬笑了笑,神色有些发怵:“说来说去,全天下我害怕的也就那么两位。纯阳我是真打不过,也不想打……我情愿和道门那位过招,也不愿在纯阳那领教了。” 说到这。 忘忧岛主往莲花峰方向投去目光,好奇问道:“所以你师兄到底怎么样了?” “岛主要真好奇,打一架就知道了。” 掌律淡淡道:“两位阳神在大穗剑宫内大肆争斗,师兄若还是闭关,多半是死了。” “呸,说什么晦气话。” 忘忧岛主没好气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看纯阳这种人,能踏踏实实活上一千年。” 掌律脸皮微微抽搐了一下,认真提醒:“阁下再说下去,在下便要忍不住出剑了。” 纯阳掌教与通天掌律,有数百年交情。 人间风霜,凡俗芳华,不过百年。 大道无情,圣贤齑粉,红粉骷髅。 全天下皆知,剑宫这两师兄弟,好的像是一个人。 在纯阳掌教的风华之下,通天掌律心甘情愿隐居幕后,坐镇剑宫,担任剑律之责。 平日里他最听不得别人说的,便是纯阳师兄的坏话。 “言归正传。” 忘忧岛主握拳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通天兄,你我相识多年,先前说的‘小忙’,到底能不能应下?” “……” 掌律冷冷瞥了眼棋枰,道:“莫急,再来一局。” “还来?” 忘忧岛主捻着黑子,头疼道:“棋枰之事,我不了解。但有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棋逢对手,才有意思。你我这般差距悬殊,彼此博弈,就算来上一百局,通天兄当真觉得有趣吗?” 棋枰上的局势,黑子被白子杀得丢盔弃甲,早就溃不成军,呈现一面倒的崩盘趋势。 按道理说。 这盘棋,早就可以中盘投子认负。 但碍于上门求人的缘故,忘忧岛主硬生生抗到现在,先前他忍不住发出笑声……便是因为这棋局状况,实在太丑陋了些。 若是换做祁烈来,大概率都比自己要下得好。 “有趣,太有趣了。” 掌律面无表情,淡淡说道:“岛主愿意陪我下上一百局吗?” “赵通天,少扯淡。” 忘忧岛主已经快没耐心了,他忍住掀桌子的冲动,压低声音道:“我儿子跑了好几千里,来到剑宫,你就不能帮帮忙?” “剑宫开山,来者不拒。” 掌律垂眸:“若有人要拜山,符合条件,便自然要收徒。” “扯犊子呢?” 忘忧岛主瞪大眼,有些着急了:“这小子不是剑修,你看不出来?一个金身境炼体者,放在大穗剑宫能有什么出息?他若是愿意静下心来在忘忧岛修行,说不定只需要一甲子功夫,就可以成就阳神!” “抱歉,我是掌律。” 赵通天抿了口茶水,淡然说道:“十六岁的金身境,剑宫怎会将其拒之门外……岛主倒是不必担心,你儿子如果拜入金鳌峰,我可以打包票,未来成就绝对不会逊色于忘忧岛。” “你你你!” 忘忧岛主愤怒地拍翻棋枰:“陪你玩了这么久,你耍我?” “打一场?” 通天掌律认真问道:“或者我让师兄出来评评理?” 第40章 武夫与掌律 “你……” 忘忧岛岛主看着通天掌律,一时之间无话可说,只能愤愤坐回石桌之后。 炼体武夫,向来横行霸道,无所顾忌。 和通天掌律打一架,他根本不怕,甚至早有期待。 但这一架若真惊动了纯阳,打架就变成了挨打。 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罢了。” 许久之后,这位忘忧岛武夫长叹一声,故作潇洒地摆了摆手,装作放弃:“……孩子总会长大,有自己想法也是好事,他若真想学剑,拜入大穗剑宫,总比跑去南离要好。” “其实你家孩子入山之时,我便瞧见了。这少年根骨硬,天资好,适合学剑。” 性格直率的通天掌律果然上钩:“他喜欢哪位,我回头让他直接拜入座下。” “哦?” 忘忧岛岛主闻言,眯眼笑了,“此言当真?” “自然……” 掌律说出二字之后,微微皱眉,心湖之中泛起了些许不妙感觉。 “这孩子一直很有自己的想法。” 忘忧岛岛主诚恳说道:“他喜欢谢玄衣,早些年在岛上非要嚷嚷着学剑,我瞎编了一套剑谱,说是谢玄衣亲传……他奉若至宝,稀里糊涂练了好几年,爱不释手。通天兄,你怎么了?” 听到谢玄衣名字之时,通天掌律险些没一口茶水喷出来。 他没好气地盯着眼前武夫,“姓段的,你故意来找茬?我从哪给你找谢玄衣!” “要不我还是把他带回忘忧岛吧?” 段岛主哈哈一笑,故技重施:“自家儿子自家管,省得你们麻烦……” “谢玄衣葬身北海,已有十年。” 通天掌律此刻面色很是复杂,“如果这小家伙,此次千里迢迢,赶到大穗剑宫,是为了拜师谢玄衣,注定是竹篮打水……不过若是他愿意拜在莲花峰下,当年谢玄衣修行的剑术,研读的道藏,剑宫自然会为之开放。” 忘忧岛岛主微笑问道:“剑术,道藏,是什么很稀奇的东西吗?” 大穗剑宫的道藏,对于山野散修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宝藏! 可对于忘忧岛岛主,这种级别的阳神。 虽然底蕴不如剑宫深厚。 但此类珍藏,岛上应有尽有,相比之下,绝不露怯。 “段岛主此次亲自前来,想必另有深意吧……” 通天掌律端起茶盏,他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面前武夫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伱我都是粗鄙之人,有什么话,不妨敞开直说。” “呸,谁是粗鄙之人?” 忘忧岛主笑骂一句,旋即收敛笑意:“不过你还是了解我的……” 他停顿一下,缓缓问道:“谢玄衣当真死了?” “当真。” 通天掌律神色平静:“十年前,无数人看见,他元气枯竭,葬身北海。” “我都亲临大穗了,能不能来点不一样的内幕消息?” 忘忧岛主叹了一声:“掌律兄弟大可放心,段某此次出行,绝无任何消息外露,忘忧岛向来与世隔绝,与大褚皇室并无瓜葛……此次拜访,只是单纯个人行为。” “你也知道,当老子的,总想替儿子尽一份力,这小子就是没来由崇拜谢玄衣,我实在拦不住,只能放由他来。” 絮絮叨叨说了这些。 通天掌律听得头疼,忍不住打断:“所以你亲临剑宫,是想让我告诉你,谢玄衣活着,这样你儿子就能拜谢玄衣为师了?” “……咳咳。” 忘忧岛主轻轻咳嗽了一下。并不明说,但一切已在不言中。 “你大概是真的疯了。” 掌律冷冷道:“谢玄衣死了,神仙来了也没用。让他拜纯阳掌教,都比这个现实。” “我倒是不介意他拜纯阳为师,只是纯阳掌教年岁太大了……” 忘忧岛岛主无奈解释道:“别误会,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在如今那些少年眼中,这些年岁太大的‘大人物’,远比不上谢玄衣的吸引力。” 掌律无话可说。 因为忘忧岛岛主说的乃是事实。 十年之前的那个大世,谢玄衣抢尽风头……谁会不喜欢这样的一位年轻剑魁? “你怎会有如此念头?莫非你觉得,谢玄衣其实没死,剑宫这些年封山,是为了‘包庇窝藏’他?” 掌律皱眉说道:“实话告诉你吧,别说你亲自前来,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没用……这不是面子问题,谢玄衣当真已经身死。” “这样么……” 忘忧岛岛主知晓掌律为人。 此人向来耿直,从不说谎,亦不屑于说谎。 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不论如何,都要感谢掌律今晚盛情款待,大穗的茶水不错,比前些年味道要好一些。” 这位中年武夫站起身子,意味深长地望向莲花峰方向:“我家那小子长大了,我懒得多管,如果他执意留下,就让他拜入莲花峰下吧。” 掌律背负双手,也站了起来,与忘忧岛主平齐。 “纯阳师兄可一直闭关着呢。” 掌律提醒:“按剑宫规矩,拜入莲花峰,恐怕只能拜山主黄素为师了。” “总比拜入金鳌峰强。” 忘忧岛主没有避讳,笑着说道:“你们大穗剑宫,收下这宝贝徒弟就偷着乐吧,别想着把他捆死,我还指望他过些年回岛继承家业呢,这小子一旦跟了你,哪里还有回岛的日子?” 掌律神色复杂。 这句话只是揶揄,可他却实实在在听进心中了。 自从担任金鳌峰主,他便几乎没怎么离开过剑宫。 剑宫是一片通天之伞,为大褚千万剑修撑开清明穹顶—— 掌教,是大伞的伞面,遮蔽风雨。 而他,便是隐于伞面之下的伞骨。 是脊梁,是根柱,如一把笔直之剑,直指穹顶,这把大伞,之所以能够这么多年,无比稳固地屹立不倒。 少不了金鳌峰一代代执法者的坚守。 历代掌律,都是站在掌教身后的“影”—— “对了。那個什么江宁世子,需要我帮忙处理吗?” 忘忧岛岛主忽然开口。 通天掌律回过神来。 “我听说江宁谢家这些年,攀上了皇城内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忘忧岛岛主轻声说道:“好不容易来趟大褚,总要活动活动筋骨……跟你没什么好打的,我想着换个人打一架。” “你要去皇城打架?” 通天掌律被这话吓了一跳。 前段日子,青州之变的案卷,已经传遍大江南北。 游海王楚麟,想献祭鲤潮城,借此晋升阳神,再夺取大道笔—— 一旦成功。 楚麟便会以阳神之身,踏入皇城! 如今……青州之变刚刚过去一月。 这种时刻,任何一位阳神,若是试图踏入皇城,恐怕会引起巨大关注。 “放心,只是打架,不伤和气。” 忘忧岛主笑了笑,道:“我和圣后打过招呼了,她说欢迎我来,也欢迎我找皇城里的任何一人切磋。” “也不知该如何说你。” 通天掌律幽幽道:“你是心大,还是真不在乎?大褚皇城是那么好进的地方么,就算是纯阳师兄,也未必敢只身踏入。” “你们是你们,我是我。” 忘忧岛主淡淡说道:“大穗剑宫早就落在大褚王朝境内,对于圣后而言,这把剑太锋利,若不能握在自己手上,不如废去锋芒……而忘忧岛则不同,无论是大离还是大褚,他们想杀我,都必须考虑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杀掉我后,岛上的另外一位,我家夫人,该怎么办?与其费尽心机,不如请我坐下来喝茶。” “正所谓,近我者敌,远我者客。” 忘忧岛主轻笑着望向掌律:“是不是这个理?” “是这个理,但绝对不是你这种粗鄙武夫能悟出来的。” 掌律微微抬头,讥讽说道:“你家夫人教的不错,我建议你这次去皇城,大可以找书楼陈镜玄喝上一盏,他一定很乐意请你……准确来说,是请你家夫人。” “巧了,我家夫人也是这么说的。” 忘忧岛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眯眯道:“天底下能将卦算之术修行到如此境界的,能有几位?她不出岛,便正好由我代劳,敬大褚小国师一盏……不过我真去了,便不是喝茶,而是喝酒。我这种粗鄙之人,实在耐不住性子喝茶,就应当喝酒。” 说着,他瞥了眼身旁空空荡荡,一口就没的茶盏。 两人说到现在,论到自己,都是自称粗鄙之人。 但谁是真粗鄙? 一目了然。 “别看我,早戒酒了。” 掌律低垂眉眼,轻轻说道:“刚刚那弟子,你也瞧见了,他不让我喝酒。” “十数年未见,你的确变了许多。” 忘忧岛主喃喃开口:“依稀记得上次与你见面,我们喝了不少,也酣畅淋漓打了一架……后来我留下来的礼物,你小子竟然原封不动全部送回忘忧岛了。” 掌律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谁要收你的拳谱?” “连我的东西都不要。” 忘忧岛主转过头来,看着掌律,认真问道:“江宁谢家的飞剑,难道比我的拳谱要好一些?” “你不懂。” 掌律轻轻开口,他的眼中多了许多风霜:“对我而言,哪怕至道圣宝摆在眼前,也没有太大意义……之所以传音让他收下这套飞剑,便是想看看,他到底会如何抉择。” 话音出口,悬在棋枰上方的那一套金霄玄雷,轻轻震颤。 这套飞剑的价值。 在刚刚出口的那一刻,便已经用尽。 掌律轻轻拂袖—— 嗖的一声! 这套金霄玄雷飞剑,不受控制地被劲气裹挟,就这么一往无前撞入紫竹林中,顷刻之间,荡起一片密密麻麻的激烈剑意! 这些飞剑品级极高! 但在金鳌峰的紫竹林中,它们剑身被无数剑气碰撞,犹如铁匠高举重锤,凿出一蓬蓬灼目光彩,谁都没想到,这套极品飞剑,会在此刻爆发出“此生”最为绚烂的光火,片刻之后,光火湮灭,金霄玄雷被无形威压折断,纷纷坠落地面,彻底沦为废铁。 “我真正要赠他的剑,怎是区区‘金霄玄雷’能够相比的?” 掌律瞥了眼紫竹林中的云雾,便收回目光。 他遗憾说道:“如今来看,祁烈还是太年轻了些,他还需要多磨砺几年,或许是几十年,才能接下我要赠的这把剑。” “甲子岁月,弹指即逝。” 忘忧岛主淡淡说道:“几年,几十年,都不过是眨眼之间。” 第41章 家师谢玄衣 “你说你师尊是谁?” “家师,谢玄衣!” “再说一遍?” “家师,谢玄衣!” “……” 谢玄衣看着眼前昂着头颅的小不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他揉了揉眉心,陷入思考之中。 玉珠镇醒来之后,神海偶尔会感到疼痛。 应该是有些记忆丢失了。 但……再怎么丢失,也不至于平白无故多了这么一位弟子。 这小不点,他实在没印象。 “你,叫什么名字?” 谢玄衣神色复杂开口。 “段,单名照,字长川!” 少年声音依旧铿锵有力,他拔起重剑,就准备再度砍将过来。 “等等,先等等……” 谢玄衣连忙摆手,示意停一停。 段照比他想象中要有武德,竟然听话松开了握住重剑的那把手。 “段照……” 谢玄衣很确定,自己从来不认识这少年。 谢玄衣皱眉问道:“你说你是谢玄衣弟子,证据呢?” “证据……” 少年踢了踢面前重剑,认真说道:“这就是啊。” “???” “这重剑剑法,便出自于谢玄衣所留下的剑谱,我日夜苦练……刚刚与你过招,招招式式都出自于此。”少年十分认真地说道:“虽然没打过伱,但这并不是师父的招式不行,而是我的问题,我资质不够。” 向来淡定的谢玄衣,此次也不淡定了。 这剑法也配叫剑法? 重剑无锋,这小子出手倒是有极其强烈的大道意境笼罩缠绕……但谢玄衣却怎么也看不到剑法的影子。 这完全就是武夫的套路,怎么莽,怎么来。 不过真别说。 这姓段的小子,一身金刚体魄,就算是一通乱打,也不是寻常洞天能够吃消的角色。 “你小子,练错了。” 谢玄衣没好气道:“谢玄衣的剑法,怎会如此鲁莽?” “你说什么!” 少年怒发冲冠,拽着重剑再度冲了上来。 这次谢玄衣没有出手将其拍退,而是伸手捡起先前击破大阵的那根枯木枝,以木枝尖端,轻轻点向重剑剑意汇聚的那一点! 珰的一道脆响! 重剑剑风被撕裂,少年额头青筋鼓起,想要一力降十会。 但谢玄衣一根木枝,便将这把重剑轻飘飘压下! “喏。” 谢玄衣微笑道:“瞧见没,你现在就是武夫那一套,不如把剑丢了,直接用拳头更好。” 少年犟地如同一头蛮牛,双脚死死踩在地面,使劲浑身解数,想要把重剑抬起。 奈何那根枯木枝,犹如千斤顶。 看似鸿毛。 实则泰山。 就这么压着,压得他连人带剑,都动弹不得! 但即便如此。 这少年依旧死死咬牙,始终不肯丢剑。 “脾气倒是挺犟,还算有点骨气。” 谢玄衣笑了笑,问道:“谁教你的剑谱?” “……我爹!” 少年抬起头,咬牙切齿说道:“这跟剑法没关系,一定是我练得不对!” “有没有可能……” 谢玄衣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其实是你被骗了?” 少年忽然怔住。 “我看这‘剑法’,很是厚重,的确很有意境,不过更像是拳谱改善而来。” 谢玄衣微笑说道:“我来猜猜,你那位老爹应该是练拳的吧?如果没猜错,十八般武器应该都会一些……但唯独不太会剑,为了糊弄你,只能从拳谱里整合出一本‘重剑剑谱’,这剑法杂七杂八,掺和了不少其他兵器的糟粕。” 这番话说出。 少年一下子呆若木鸡。 “猜对了?”谢玄衣挑了挑眉。 “呸,放屁!” 少年回过神来,义正言辞:“你凭什么说我练的剑谱是假的,我一路问剑,直到大穗剑宫之前,别人全都打不过我!” 谢玄衣眼神有些复杂。 那是因为你剑法好么? 你小子一个十六岁金身,正常人谁打得过你啊? “你难道不知道,你那位‘尊师’,其实不修重剑的吗?” 谢玄衣叹息:“就算他真留下剑谱,怎么会留下重剑剑谱,你这剑谱是他当面交给你的吗?” “……” 少年闻言,哑口无言。 片刻之后。 他再次抬起头来,恶狠狠说道:“我爹不会骗我!” 谢玄衣等的就是这句:“你爹哪位?” “我爹……” 少年张口就要报出名号,但下一刻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警惕道:“我娘说出门在外,不能随便自报家门。” 谢玄衣哭笑不得。 他随手丢掉枯木枝,挥了挥袖:“罢了……我也不是真感兴趣,今晚就到此为止,累了。” 说罢。 就要转身回府。 “等等等等——” 少年瞪眼,连忙拖着重剑,拦在谢玄衣身前:“还没打完呢!” “你觉得还没打完?” 谢玄衣讥讽笑道:“早就打完了。你出第一剑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少年怔怔站在原地,看着面前只比自己大一岁的“谢真”。 不知为何。 他总觉得对方眼眸之中夹杂的淡淡笑意。 仿佛蕴含了数十年的风霜。 而相比之下,自己的眼神,则是清澈如同小溪。 “仔细想想,你出第一剑的场景。” 谢玄衣淡淡道:“如果我手持木枝,往坎位点去,你怎么应对?” 段照神情茫然,似懂非懂。 谢玄衣摇了摇头,忽然冷冷开口:“出剑!” 这一句话,带着凛冽杀意,瞬间化为寒风,冲入金身境少年肌肤之中,在忘忧岛修行多年,那位阳神武夫的父亲亲自教导之下,段照对于杀意来袭的反应,早已刻入骨髓之中! 他几乎是下意识攥住重剑,向着谢玄衣拍击而去! 这就是拳谱里的双峰灌耳。 下一刻。 谢玄衣抬手,两根手指并拢,轻轻向前点去! 啪嗒一声! 少年倒飞而出,一屁股坐在了那株老树之下,他神色苍白,呼吸都有些急促。 低头看去,胸口留下了一道雪白的指尖剑气痕迹。 最重要的是—— 那把自始至终都被他死死攥在掌心的重剑,这次不受控制脱手飞出,在空中旋转十数圈坠落,重重插回地面! “珰!” 重剑剑鸣之声,缭绕回荡在莲花峰草坪之上。 少年盯着重剑。 脑海中回荡着先前电光火石闪掠过的画面。 直至此刻他才明白,谢真说得没错。 这一架,早就打完了。 只不过对方顾忌自己颜面,所以始终没有动用全力。 “你想悟道,那便一个人静静地悟。” 谢玄衣平静道:“我要休息了。” 砰的一声。 府邸大门合上。 只剩下少年独自一人,怔怔盯着重剑出神。 …… …… “今晚挺热闹。” 府邸门一合上。 谢玄衣就看到了在庭院赏花的轮椅小姑娘。 这语调一开口。 他就知道,主神魂又“短暂”抢占了这具身躯的控制权。 “建议你赶紧滚回去睡觉。” 一晚上来来回回,接待了好几拨“客人”,现在的谢玄衣已经没什么心思和姜凰兜圈子打转。 九死禁的杀意,被不死泉暂时化解。 主神魂侥幸逃过一劫。 但目前情况,仍然不容乐观。 “放心,我不是来给你添麻烦的。” 轮椅上的姜凰扬起小脸,平静说道:“孰轻孰重,我很清楚。你救了我一命……无论如何,我都不该在此刻给你添堵。” 听到这番话,倒是出乎谢玄衣意料。 他眯眼看着面前的小姑娘,伸手以手背感受了一下额头温度。 咦,怎么这么烫? 等等……这小家伙是凤凰。 那没事了。 “对于凡俗人类的所谓‘高温’,对我而言不算什么。” 姜凰淡淡道:“不必多想,今夜我说这些,并非头脑发热,一时糊涂,只是有些事情,想跟你提前说明白。” “恭喜你……九死禁虽然没好,但你这里的‘疾病’好了许多。” 谢玄衣伸出手指,指了指太阳穴。 “呵。” 面对如此讥讽,姜凰冷笑一声,也并不恼怒。 “纯阳掌教虽然闭关,但剑气敕令高悬,几座主峰山主,都有监察剑宫的能力。” 谢玄衣抬起头,悠然说道:“千万不要忘了,如今大穗剑宫之内……可还有一位阳神镇着呢。虽然这府邸里贴满了符箓,但我可不确定,那位掌律是否会送来一缕神念,关切关切我的近况。” “赵通天为人刚正,不屑于做此等事,他若想来看你,即便只是送来神念,也必定浩浩荡荡。” 姜凰淡然说道:“面对他这种人物,我怎么躲藏也无济于事……阳神要杀我,难道我还能逃得掉么?” “倒也是。” 谢玄衣笑了:“你还挺看得开。” “……生死有命,我的确是看开了。” 今夜的姜凰尤其反常。 谢玄衣收起笑意。 他注意到,轮椅上小姑娘的额首眉心位置,似乎氤氲着一片薄薄的水汽。 自己赠出的半滴不死泉,所蕴含的蓬勃生机,都被凝聚在了那里。 “谢玄衣,昨夜的事情……多谢了。” 姜凰沉默了许久,终于是艰难开口,她抬起头来,直视着眼前少年的双眼。 不得不承认。 十数年不见。 故人变得陌生了许多,也顺眼了些许。 谢玄衣皱眉:“你想说什么?” “……为了对抗九死禁,我生出了第二道神魂。” 姜凰咬了咬牙,声音沙哑说道:“你应该清楚,这道神魂的诞生,与任何人都无关,只是为了对抗九死禁,仅此而已。” “所以?”谢玄衣道。 “只不过遇到了你,这第二道神魂,被赋予了意料之外的‘人格’。” 姜凰狠下心来,咬牙说道:“我知道,你先前之所以救我,无非是因为这第二道神魂的缘故……我不想平白无故承你恩惠,如果你觉得后悔,随时可以收回‘不死泉’!” 庭院之中,沉默了片刻。 “所以……你大费周章,周转半天,不惜让主神魂出现,就想对我说这些?” 谢玄衣叹息一声。 他伸出两根手指,悬在姜凰额首。 “嗡嗡嗡——” 极轻的风声,在二人之间荡漾开来。 姜凰眼神有些模糊,她感到自己心湖之中退去的寒意,在这一刻忽然又加剧了一些。 整个人忍不住打了個寒蝉。 小姑娘咬了咬牙,认真点了点头。 谢玄衣笑了了一声。 指尖悬浮之处,那片氤氲在姜凰额首的水汽,缓缓涌动,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引召,一缕缕水汽在额首之前掠出,隐约可以在雾气之中,看到那半枚残缺水滴的轮廓。 谢玄衣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想请我收回‘不死泉’?” 第42章 莲花玉令的调查结果 庭院的风吹过,枯叶打转落下,飘摇兜转,数圈之后,坠到庭院的小池之中。 平静池水,顿时荡出一片涟漪。 “啪嗒”一声。 谢玄衣的指尖轻轻落下。 姜凰闭上双眼,身躯微微颤抖,但心湖中的寒意并没有继续蔓延,指尖落下之后,熟悉的温暖,如春风一般,拂过经脉,拂过窍穴,也拂平姜凰的心湖。 姜凰惘然,缓缓睁眸。 谢玄衣并没有攫回那半滴温暖的不死泉水。 只是轻轻点了点额首。 看着面前拧巴到极点的小姑娘,他嗤笑一声。 “既然给你,你便收着。” 谢玄衣将双手背负而起,淡淡道:“以后诸如此类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谢玄衣……” 姜凰咬了咬牙,声音哽塞。 不死泉重新回归之后,她的眼前忽然有些模糊,像是被水汽遮了眼帘。 啪的一声! 一个清脆响亮的脑瓜崩,弹在她额头,弹得少女眼泪都痛出来了! “说了多少遍,在剑宫要喊我‘兄长’……” 谢玄衣没好气呵斥道:“赶紧改掉,万一喊顺口了怎么办?” “???” 姜凰怔住了。 一个脑瓜崩,使得她心中好不容易生起的些许感激,顿时烟消云散。 她伸手摸了摸光洁雪白的额头。 那里肿起了红红的一块。 小姑娘怒不可遏,张牙舞爪,冲着谢玄衣而去。 “姓谢的,我杀了你!” …… …… 这的确是很热闹的一夜。 日出时分,露水在树叶上凝聚,谢玄衣缓缓推开屋阁,稍稍伸了个懒腰。 在他背后,床榻上姜凰睡得很沉。 昨晚这小家伙,愤喝一声,用尽全力向他一扑,而后便失去了意识……所谓雷声大,雨点小,不过如此。 后半夜。 谢玄衣并没有打坐修行,而是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觉了。 或许是因为回到剑宫的原因…… 短短的一两個时辰,他不仅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甜。 在梦里他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最开始在莲花峰修行的岁月。 大师兄,妙音,祁烈。 这一张张面孔。 如今不是只在梦境中出现的幻象。 谢玄衣已经全都见过了一遍。 他推开府邸之门。 一个脊背笔直的打坐少年,映入眼帘。 “你总算出来了?” 少年郎睁开双眼,回头惊喜地望着谢玄衣。 “……” 谢玄衣沉默片刻:“你还没回去呢?” “回去没意思,还是你这有意思。” 少年拍拍屁股,站起身子,就要拔剑:“来……继续!” 谢玄衣随意瞥了眼,这小子体质着实不错。 又或者说,金身境武夫的恢复速度本就超群,昨夜他指尖剑气留下的痕迹,已经尽数痊愈。 能让他站起来,说明昨晚自己下手还是太轻了。 “没工夫陪伱瞎折腾。” 谢玄衣合上府邸,笔直离开,向着金鳌峰方向而去。 他根本没空搭理段照。 不得不说,这小家伙虽然粘人,但倒是有一点值得称赞,那就是“武德”充沛。 看上去不依不饶,但谢玄衣不说打,他还真就不打。 段照扛着重剑,一路小跑,跟在谢玄衣身旁,低声笑道:“怎么,你怕了?” 谢玄衣拿着看傻子的目光,看着少年。 这小家伙,不会觉得这种低级的激将法对自己有效吧? 不知为何…… 在段照身上,他隐隐约约看到了当年笨虎的影子。 这小家伙到底是在哪长大的,十六岁金身境,除此之外,整个人朴素地像是一张白纸。 只有被保护很好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品格”。 不过……这少年郎看着衣衫褴褛,破破烂烂。 不像是个富贵人家啊。 “你昨晚说的那一剑,我已经悟到了。” 段照意气风发,道:“你若点我坎位,我便变招格挡,将剑气转入剑尖。” “……若接下来换成离位呢?”谢玄衣眉头都没挑一下。 “我也想到了。” 少年嘿嘿一笑,依旧意气风发:“若你点中离位,那的确是绝杀,重剑剑气会被全面封锁,但没关系,这时候我弃剑进攻,双拳齐出,直捣黄龙!” 谢玄衣气笑了:“你小子还说自己不是武夫?” “有些时候,武夫手段比剑修更好用些,只要能赢,不要在乎那么多规矩——” 段照一本正经补充道:“这话是谢玄衣说的,我只不过是谨遵教诲。” “???” 谢玄衣瞠目结舌。 这话他什么时候说过? “谢真。” 少年将重剑重新插回背后,他倒也不再继续纠缠,而是好奇问道:“多谢你昨夜指点,我的确很有感悟,我娘说的果然没错。” 谢玄衣停下脚步。 他眯起双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段照,好奇问道:“你娘说了什么?” 少年咧了咧嘴:“我娘说,来大穗剑宫,就找姓谢的打架,肯定会大有收获。” “你娘说的还真没错。” 谢玄衣笑了:“不过你有点笨啊,你找错人了。” “哦?”段照愣了愣。 “你应该找大名鼎鼎的江宁世子谢嵊!”谢玄衣十分诚恳地给出指点建议:“那位世子的剑术很高,而且是洞天圆满,整个大穗剑宫都在等他亮相出剑……所以你应该去找他问剑,记得直接使用‘直捣黄龙’那一招。” “我不!” 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少年,此刻很是坚决地摇头。 “我远远见过谢嵊了。那家伙没意思,没你有意思。” 段照认真说道:“我娘给我的宝器,只对你有感应,所以我只找你问剑,我也只听你的指点。” 谢玄衣警惕道:“什么宝器?” 少年捋起袖子,露出一枚银质手镯,炫耀似的摇了摇,一圈风雷之声呼啸而起。 谢玄衣端详片刻,看不出门道。 “……什么宝器,感应,全是扯淡,你娘也是骗你的。” 他摇了摇头,无奈说道:“算我求你,以后别在我门口堵着了,行不行?” “当然可以啊。” 少年傻憨憨笑道:“你是要请我进去住吗?” 见谢真陷入沉默。 段照眨了眨眼,小心翼翼问道:“要不今晚再教我两招,这次你教的难一些,我这几天都不来烦你了。” 谢玄衣叹了口气。 他停下脚步,金鳌峰就在不远处,人潮已经逐渐汇聚,并且已经有目光向自己这边投来。 昨夜的那场热闹,其实还不算彻底“完结”。 如今还有许多人,在等待莲花玉令的调查结果。 今日是剑气大典的第二日,依旧是资质检验,以及第一日通过检验之人的“比斗”。 再过片刻,便是金鳌峰开山之时,皆时诸位执法者便会现身,到那时候,主考祁烈也必定会出场…… 这些人的出现,便意味着,昨夜莲花玉令的调查,将会公布结果。 “一招。就只教你一招。” 谢玄衣竖起一根手指,没好气说道:“不许讨价还价,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就滚蛋。” “好!拉钩上吊!” 少年踮起脚尖,与谢玄衣一言为定,而后背着重剑,窜入人群,一溜烟跑没影了。 谢玄衣总算是松了口气。 那少年的身份……恐怕很不简单。 他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些许猜测,但还不太确定。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这少年离开之后,自己耳畔清净了许多。 可惜的是,这份清净并没有持续太久,金鳌峰下人群汇聚,有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谢真的存在。 昨夜莲花峰下的那出好戏,已经传遍大穗剑宫。 好几位胆量不错的年轻剑修,以及世家子弟,都纷纷跑来,向谢真打招呼。 江宁世子,的确很有背景。 不过……总有人与江宁不对付。 谢玄衣倒也没太拂这些人面子,只是简单聊了几句,算是有所“结交”。 以他前世的性格,自然是懒得去做这些无用的表面功夫。 只不过如今他顶着“谢真”之名,所行之事,应该符合书楼案卷的背景记载。 此次剑气大典,江宁世子摆明了要用舆论攻势,对自己进行“打压”……谢玄衣虽然孤傲,但也不至于无缘无故,伸手去打笑脸人,在这种时刻给自己平添恶名。 不曾想。 只是简单聊了几句,便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剑修,前来交好。 虽然江宁世子声势浩大,但还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 谢家终归只是在江宁有所势力。 大褚很大。 一时之间,金鳌峰下,谢玄衣所在之处,成了一处喧嚣热闹的景点。 许多人都上前,想要凑凑热闹,看看昨夜一根木枝重伤景青明的狠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诸位!还请让让!” 正当议论之声,嘈杂传遍之时。 金鳌峰山顶,忽然响起击鼓之声! 咚!咚!咚! 威严肃穆的鼓声连响三下,恢弘震颤,绵延扩散。 山门阵纹就此亮起绚烂金芒,云雾深处,十数道身影,缓缓驭剑而来,落在山门空地之前。 人群顿时变得寂静下来。 一身金灿法袍的祁烈,率领着金鳌峰诸位执法者,来到了山门众人之前。 金鳌峰执法者们依次排列开来,无需任何言语,单单是站立在此,便有无形的威压扩散开来,让人心生寒意。 祁烈环顾一圈。 他的目光,越过了人山人海,落在了山脚远端,那被无数人包围在中央的黑衣少年身上。 嘈杂之声,被鼓声压过。 准确来说……是被鼓声清扫荡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祁烈身上,而后顺着祁烈的目光,又落在了谢真身上。 大家都知道。 如果不出意外,那么祁烈此刻,带着这么多执法者齐至,大概就是要宣布昨晚的“莲花玉令”调查结果了。 第43章 前辈有何指教 金鳌峰山门之前,杂声尽去。 众人目光皆落定在祁烈与谢真二人身上……关于昨夜的“莲花玉令”调查结果,其实从祁烈离开府邸那一刻起,便已经水落石出了。 但凡不是瞎子,都能看到。 如今谢真刻意佩戴在腰间的那块玉牌。 莲花玉令并未被收走。 只是凡事都需要讲究“规矩”。 如今大穗剑宫开山,剑气大典第一日,谢真便直接拿下了这块玉令,按照规矩,金鳌峰总该给个交代。 “今日,乃是剑气大典第二日。” 祁烈背负双手,站在山门之前,朗声道:“诸位还未参与资质审核的,还请尽快……另外,通过审核之人的‘分组结果’,已经出来了。” 今日金鳌峰,主要有两场“入门仪式”。 一是检验资质,二是分组比斗。 小舂山弟子会记录每一位入门者的资质结果,将其整理成案卷,送到诸主峰长辈的手中。 至于分组比斗,则是更加直观,今日金鳌峰会邀请许多“客人”,前来观战。 既是观战,亦是选人。 如果在比斗过程中,看见自己“喜欢”的璞玉,便可提前交涉,方便大比结束之后,将其收入门下。 声音扩散之后。 祁烈挥了挥手,示意诸位执法者留在山门位置,负责维持秩序,然后他便转过身子,准备离去。 金鳌峰的寂静在这一刻被打破。 许多人都在等待莲花玉令之事的调查结果—— 但这是什么意思? 祁烈亲自现身,根本就没提莲花玉令一事! “对了……还有一事。” 便在此时,祁烈脚步停顿一下。 他伸出手,轻轻招了招,平静道:“谢真师侄,今日既然来了,便随我一同,到金鳌峰上坐坐吧。” 此言一出。 金鳌峰的嘈杂之声大作。 “我没听错吧,祁烈喊谢真师侄?” “……还邀请他上金鳌峰,这是邀请谢真去观战?” “剑气大典,他当真不用比了!?” 整整一夜。 所有人都在等待金鳌峰给出一个“正式”且“有力”的回应。 但谁都没想到。 祁烈会给出这样的回应……这个回应虽不“正式”,但却十分“有力”。 所有人都在等莲花玉令的调查,出一個结果? 一声师侄。 这便是结果! “多谢祁师叔。” 谢真施施然上前,人群纷纷向后退去,让出一条道来。 二人就这样在万众瞩目中一同登上金鳌峰。 …… …… 云雾缥缈,山阶极静。 金鳌峰乃是执法重地,除却剑气大典这类极其重要的仪式,平日里鲜少有人踏足,此地不豢仙鹤,故而没有鸟雀之音,此刻显得格外静谧,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谢祁二人。 谢玄衣默默感受着这份寂静。 这条路,他与祁烈曾一同走过许多次。 但以师门叔侄身份前行,却是第一次。 回首望去。 那些聚集在金鳌峰下的修士,大多还没缓过神来…… 想必金鳌峰给出的回应。 让许多人都无法接受吧? 谢玄衣终是忍不住开口:“莲花玉令的事情……金鳌峰这样处理,会不会有些太简单粗暴了些?” “金鳌峰,本就无需向他们解释什么。” 祁烈平静说道:“关于莲花玉令之事……今日邀请你去剑气大典的台上,而不是台下,这便足够了。” 的确。 其实金鳌峰的态度,昨夜便已人尽皆知。 现在大部分“看戏人”想知道的,是谢真凭什么能拿到莲花玉令。 “……不愧是你啊。” 谢玄衣轻微感慨一声。 早些年在剑宫修行之时,他便注意到了。 或许是拜入掌律座下的缘故,祁烈师弟,人如其名,直来直去,绝不拐弯。 某种意义上来说,祁烈和自己很像。 如果是换做自己,来处理“莲花玉令”之事,应该会和祁烈一样。 “和你师父学的。” 祁烈摇了摇头,平静道:“此事如果交由他来处置,他也会如此选择……此事不值一提。” 很多人都好奇。 昨夜金鳌峰祁烈去往谢真府邸,屏退诸位执法者之后,二人究竟说了什么。 其实很简单。 谢玄衣有无数种办法,证明自己是谢玄衣的弟子。 金鳌峰调查的,便是这玉令是否合规。 只需要证明自己的身份……那么这玉令,以及府邸,便全部都可留下。 “不过有一件事,需跟你说清楚。” 祁烈再道:“今日事了,你可以拿着莲花玉令在诸峰之间行走,但如果想要争夺玄水洞天,那么‘玄衣弟子’的身份,在剑气大典之后,便不可再隐藏。” “多谢师叔提醒。” 谢玄衣笑了笑,淡然说道:“其实我也没想刻意藏着……只是近些日子总有人不怀好意,那我也不介意再等一等。” 等一等。 给那位江宁世子一个机会,主动撞到自己面前。 …… …… 金鳌峰的剑气大比,有许多人翘首以盼。 各方世家,豪杰,都前来观看剑气大典,为的便是这场“大比”! 大穗剑宫开山,能吸引许多散修前来拜山,也会吸引很多宗门前来学习,观摩。 昨夜被重创的银月宗景青明,便是奔着“玄水洞天”而来。 而经历了青州之变的百花谷,则是没有参与任何一场比斗,叶清涟带着门下弟子,纯粹只是来观摩年轻一辈的剑修切磋。 前几日在真隐峰做客的那几位,都在道场前坐下…… 谢玄衣虽然以莲花峰弟子的身份,被特邀过来,但论资排辈,都要靠后,他坐在最偏僻的角落,倒也乐得清净。 只不过重返剑宫之后,清净二字,便几乎与他无缘。 刚刚落座,便听见了熟悉的喊声。 “……小谢先生!” 百花谷一众弟子,就坐在不远处的另外一片角落。 叶清涟身为少谷主,自然坐在前排。只不过她的那些弟子,便没这个资格了,只能坐在后面。 元苡远远挥了挥手,满面春风。 谢玄衣点头微笑示意。 “小谢先生,听闻昨晚莲花峰前多有事端,你千万照顾好自己……” 元苡刚刚开口,就被身旁一位师姐打断。 “小苡,忘记师尊教导了吗?” 此言一出。 元苡顿时愁眉苦脸坐下,小心翼翼传音道:“小谢先生,抱歉呀,师尊不让我们在公众场合多言……连传音也不许呢。” 此次百花谷踏入大穗剑宫,乃是以“客人”的身份前来拜访。 昨夜声势浩大的那场闹剧,自然沸沸扬扬,传到了元苡耳中。 当她听说,有一群人上门找谢真问剑之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火速赶到莲花峰……但她最终被师姐关在了客房之中,老老实实静修一夜。 昨夜莲花峰前的争端,乃是拜山人之间的矛盾。 无论如何,百花谷都不该掺和其中。 后来听说谢真一人击败所有登门者,元苡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同时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好笑。 自己在担心什么? 那可是小谢先生,在北海陵杀光南疆邪修的狠人! 别说那些不知名讳的山野散修。 在元苡心中,就是那个吹得天花乱坠的什么世子,也比不上谢真一根手指头! “多谢元姑娘挂念。” 谢玄衣温声说道:“昨夜风波已度,谢某平安无事……今日剑气大比,数载难逢,不如伱我一同观战,若能体悟到些许剑意,便算是有所收获,不负此行。” “……好。” 元苡面红过耳,微微点头。 小谢先生喊自己观剑,她轻轻吸了口气,挺直脊背,将心神注意,都放在道场之上。 金鳌峰山顶,一共有十六座道场。 比剑规矩很简单,便是抽签决定对手,而后上台比试,败者淘汰,胜者晋级。 倒也不必担心对手太强,自己被提前淘汰,会有所影响。 这所谓的剑气比试,主要还是为了诸峰收徒—— 诸位山主,以及主峰客卿,其实早就看过了比试者的案卷,只要登台出剑,便算是完成了所谓的“剑气之比”。 面对强者,递出自己的全力一剑,即便败了,也没有关系。 有亮眼处,自然会被人看见。 道场之外,有近千观看席位陈列,不多时便有一道道流光抵临,金鳌峰山顶,变得异常热闹。 谢玄衣自然没有这个闲情逸致观剑。 道场上。 都是些意气风发的少年,大多数是筑基境,连驭气境都罕见。 更不用说洞天。 这样的“比剑”,对谢玄衣而言,没什么意义。 他悟不到什么剑意,也不会在道场里收徒。 今日之所以会来金鳌峰,只是为了配合祁烈,走一个过场。 等这几日“大比”结束,便是时候亮出身份了。 等到周围人都落座,道场比试便正式开始。 谢玄衣准备合上双眼,通过冥想,来渡过这漫长无趣的“观战”时刻。 便在此时,一道声音忽然在耳旁响起。 “你小子就是谢真?” 这声音浑厚扎实,却带着些许笑意。 谢玄衣抬起头来,却是眼前一黑。 视线被尽数遮掩。 一个体型高大,身材敦厚的中年男人,穿着简单,一身粗布麻衣,大大咧咧坐在了自己身旁。 这男人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 他伸出手掌,拍了拍谢玄衣肩头,微笑夸赞道:“根骨不错,这是十七岁?” 啪啪! 这男人手掌看似轻柔,但却拍得谢玄衣根骨作响,大窍风雷都险些轰鸣起来。 “???” 谢玄衣心湖一阵震颤。 他深吸一口气,仰首望去,与男人目光对视一刹。 四目相对。 谢玄衣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片深海,一望无垠……对方的神魂,气血,元气,所有境界,全都隐蔽在这片深海之中。 自第二世苏醒以来,除却陆钰真以外,他从未看到过这样的“存在”。 “前辈。” 谢玄衣稳住大窍气息,恭敬说道:“前辈有何指教?” 第44章 阳神境,巅峰武夫 道场嘈杂声音,随着斗笠男人的落座,逐渐消失。 谢玄衣隐隐有一种感觉。 这一方天地,似乎都被无形气机锁住。 他们二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封锁在这气场之中。 炼体者。 修到最后,举手投足,可以改变天地大势。 阳神。 身旁这中年男人,很有可能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阳神”。 谢玄衣态度放得很是恭敬。 “放轻松点,我不是什么坏人。” 斗笠男人微笑说道:“你小子倒是挺识趣,前辈这就喊上了?” “别误会前辈……晚辈这么喊,完全是发自肺腑,情真意切。” 谢玄衣眨了眨眼,道:“虽然阁下戴着斗笠,但却莫名让人觉得亲切,前辈,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书楼出来的,就是会说话。” 男人缓缓摘下斗笠。 他懒得拐弯抹角,直截了当说道:“我从忘忧岛来。我儿子昨天在你府邸门口睡了一夜。” 这一句话出口。 谢玄衣已经汗流浃背。 其实先前与那少年结伴交谈时,他便隐隐约约猜到了小家伙的身世……一个十六岁金身境,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栽培出来的。 有这实力的,要么是圣地宗门,要么是顶级世家。 这少年姓段,而且心思淳朴犹如白纸。 这些条件结合到一起—— 忘忧岛三字,便呼之欲出。 这也是谢玄衣撺掇段照直接去找谢嵊打一架的原因。 江宁世子仗着背后老子为非作歹,无法无天,但这世上总有人比他老子更强大,也更嚣张。 正所谓“恶人还需恶人磨”。 忘忧岛主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几乎没有之一。 “不知者不罪,昨晚的事我不怪你。” 忘忧岛主淡然说道:“不过以后不要再有这种情况……这小子千里迢迢跑到剑宫,饭没吃几顿,水没喝几口,总不能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你觉得呢?” “以后我给他留一间客房。” 谢玄衣无奈叹了口气。 他认真问道:“前辈这样的人物,有必要把孩子送到剑宫吗?” “他自己非要跑来,拦不住,劝不了。” 忘忧岛主望着道场方向,意味深长说道:“这傻小子憨得很,非要跟着谢玄衣学剑,谢玄衣都死了,哪里能学到他的剑?” “……令郎还是适合学拳。” 谢玄衣诚恳说道:“十六岁金身境,百年罕见。” “我也觉得。” 中年武夫咧嘴笑了笑,道:“你小子说话好听,不愧是谢玄衣弟子。” “哪里……谬赞。” 谢玄衣心底微微一颤,但表面神色没什么波动。 果然。 这种级别的大人物,不会无缘无故“青睐”自己。 这几日掌律没有出面,大概率就是因为忘忧岛主的来访……自己将身份告知祁烈,便等同于告知掌律,一来二去,忘忧岛主自然知晓。 不过对于他们这种级别的大人物而言。 谢玄衣弟子,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身份。 这個身份一出,在大人物眼中,书楼那边制造案卷,陈镜玄潜心收留……这些看似有些突兀的事情,反而显得顺理成章。 “我这儿子,自幼在忘忧岛长大,被养的太好,不知人心险恶,世道凶险。” 忘忧岛主叹了口气,说道:“当爹娘的,就算能力再大,也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他总得长大,索性就随他性子,让他出了一趟远门。你应该也知道,这小子乃是千载难逢的武夫胚子,十六岁金身,这是什么概念?放到南离已经被那群秃驴当转世佛陀供起来了。” 谢玄衣笑道:“一点不假。” 十六岁金身,的确天赋异禀。 “可他偏偏要学剑。” 忘忧岛主望着谢真,问道:“伱觉得他是这块料吗?” “……他可以不是。”谢真沉默片刻,缓缓说道。 十六岁能够成就金身境,就算修行剑道,成就也不会太低。 但忘忧岛主说得不错……目前来看,最适合段照的,应该还是“武夫”之路。 “我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忘忧岛主笑眯眯道:“他喜欢谢玄衣,谢玄衣死了,但还有你……等我离开剑宫,便由你来教他剑术。” 谢玄衣神色一滞。 “别担心,不是苦差事。” 忘忧岛主友好地拍了拍谢玄衣肩头,道:“走个过场,意思意思……没让你真对他掏心掏肺,这傻小子对着老子编的剑谱练了好几年,也没看出什么端倪。你随便教他一些皮毛,让他知道剑修之道不过如此,也就差不多得了。” 谢玄衣低眉思忖了片刻。 他若有所思,缓缓问道:“前辈是希望他早点离开大穗剑宫?” “不错。” 忘忧岛主平静道:“我希望他早点回岛,免得他娘担心,以及老子操心。” “不让他拜入金鳌峰,便是怕他学到真本领,不肯回岛。” 忘忧岛主微笑道:“看来看去,看了一圈,整个大穗剑宫……只有你小子,最合适当他老师。” 一个洞天境的年轻剑修。 再修行几年。 自己儿子就轻松碾压了。 这样的“师父”,最适合传授粗浅的剑道了。 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因为自己境界低微,所以故意让儿子拜自己为师。 谢玄衣注意到了忘忧岛主脸上的笑容。 “原来如此。” 他笑了笑,问道:“前辈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冒昧问一下,是您家夫人出的主意吗?” “自然不是。” 忘忧岛主挑了挑眉,骄傲说道:“出门在外,总不能什么事情都听女人的。这种事情,哪里需要由她做主?” 怪不得,怪不得。 谢玄衣面色有些古怪。 众所周知,虽然忘忧岛主是阳神境的巅峰武夫,但真正主掌岛内事务的,乃是那位岛主夫人。 卦算天命,可占未来过去。 前任大褚和大离国师,都曾去过忘忧岛做客,并且与岛主夫人对弈。 这场对弈结果,目前无人知晓。 但能与两大王朝国师对弈之人……整个人族天下,何其寥寥? “我若答应,有什么好处?” 谢玄衣注视着眼前阳神境武夫,一字一句,开口问道。 “有意思,你敢和我谈条件?” 忘忧岛主咧了咧嘴。 “无功不受禄,无利不起早。” 谢玄衣淡然说道:“我若是不从您这拿点什么,您自己能够安心吗?” “是这个理,我喜欢你这样的‘俗人’。” 忘忧岛主笑眯眯说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小子应该兼修肉身体魄……这是想试着打通两条剑道,没错吧?” 刚刚见面之时。 他伸手拍了拍谢真肩头。 这一拍之下。 谢玄衣周身大窍,止不住响起风雷之声,一身气血都被忘忧岛主牵引而起……身为阳神境巅峰武夫,忘忧岛主自然懒得探查其他人身体情况,但只需要一丁点气机异样,便可以让他感应到周遭端倪。 忘忧岛主没去打量谢真,但他知道,这少年郎有一身铜筋铁骨。 虽然没法与自己十六岁金身境的儿子相比。 但也绝对是一等一的炼体好手! “……前辈果然目光如炬。” 谢玄衣笑着应了一声,同时心底觉得有些发毛。 阳神境武夫,恐怖如斯! 若是真要“打量”自己,众生相大概率无法遮掩。 真要引起注意,自己的身份还能藏得住么? 幸好这忘忧岛主是一介粗人,大大咧咧,懒得“凝视”自己。 “一条大道走到死,以你天赋,应该不难。” 忘忧岛主轻笑说道:“但难的就是两条大道兼修……这世上有许多天才绝艳之人,想要修行不止一条大道,但他们大多以失败告终,因为越到后面,大道之间的冲突越是剧烈。你已经有了一座剑气洞天,还想再凝炼金身体魄,就需要付出数倍,乃至数十倍的辛苦。” 同样的,这也是他愿意放儿子来大穗剑宫的原因。 金身体魄已成。 想凝聚剑气洞天,便是难上加难。 “我知道难。” 谢玄衣平静道:“但前辈您也只是说难,并没有说……此事绝无可能。” “不错,你倒是有那么点当年谢玄衣的意思了。” “我记得,若干年前纯阳托人来忘忧岛询问我炼体之法……当年谢玄衣的体质,可是比你要糟糕许多。” 忘忧岛主想起了往事,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他回归正题,认真问道:“所以你如今是以自身元气,不断冲击窍穴,想要晋升‘金身’之境?” 谢玄衣屏住呼吸,洗耳恭听。 要论剑道修行,他乃是不世之才,无需任何人指点,当年只差一步便可登顶。 可炼体之道。 他远不如眼前忘忧岛主。 别说自己……就是整个天下,大褚加上大离,有几人可以与眼前这厮比拼“炼体心得”? “你这办法可行,就是笨了些。” 忘忧岛主悠悠说道:“没猜错的话,你这一百零八座大窍,应该都是用这种笨方法强行点燃的,花费了不少功夫吧……按这个进度修行下去,起码再过上十年,你才有可能晋升金身!” 谢玄衣神色复杂。 不愧是阳神境巅峰武夫,自己的炼体法门,他是猜的一点没错…… 但有一点,忘忧岛主并不知道。 那就是如今自己身上怀揣着不死泉。 炼体效率加快了不止一倍。 谢玄衣自己心底估算过,继续按照当前笨方法锤炼体魄,最多只需要两年,便可跻身金身境。 但越往后越难。 下一个境界,就不知猴年马月了。 “金身之境,便是洗经伐髓,铸造金身。” 忘忧岛主意味深长说道:“倘若你封锁一百零八座窍穴,将这些点燃的金色元气尽数熄灭……将它们贯穿在经脉之中,是不是会更快一些?” 这一句话,点醒了谢玄衣。 他有些震惊地看着眼前男人。 “按这个法门修行,最多一年,你就可以成就金身……但是切记,这方法有危险,千万循序渐进,一旦大窍封死,很可能会导致经脉破损,反而得不偿失,如果你对自己有信心,不妨试一试。” 忘忧岛主微微一笑,重新戴上斗笠,站起身子。 他再次拍了拍谢玄衣肩头,笑着说道。 “不必谢我了。” “这次指点,就当是你今后帮我的报酬。” 第45章 剑气大比 忘忧岛主离开之后,笼罩周身的威压逐渐散去。 谢玄衣注意到,自己身旁,人来人往,却根本无人向此处投来目光,神念,乃至关注—— 即便是先前与自己打过招呼的元苡,也“忽略”了此地。 而忘忧岛主离开之后,喧嚣嘈杂之音这才逐渐涌来。 这片角落,仿佛先前被剥离了出去,直至此刻才回归到正常世界之中。 “谢真兄弟。” 嘈杂声中,人群纷纷让开,一位身着华美衣袍的瘦弱青年,被数十人所拥簇,径直向着谢玄衣走来。 正是江宁世子。 江宁世子站定脚步,笑着开口:“谢兄,昨夜过得可还好?” “托世子的福。” 谢玄衣根本懒得起身,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昨晚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昨晚那些登门问剑之人,尽是出自江宁世子府邸。 二人之间的矛盾过节,早已沸沸扬扬传遍剑宫,只不过尚无实据。 但此刻。 江宁世子来到道场,第一件事是与谢真打招呼……便几乎坐实了剑宫近日的传闻,乃是真的。 “你不参加剑气大典,当真是可惜了。” 江宁世子面色有些遗憾,主动传音开口:“本殿还盼望着,能与谢真兄弟过上两招。” 谢玄衣眼观鼻鼻观心,一边与江宁世子搭话,一边参悟着忘忧岛主先前说的金身法门:“我先前说过……世子若想问剑,随时可以来我府邸。” “私下问剑,不太好吧?” 江宁世子望向金鳌峰执法者所在的方向,笑眯眯道:“万一拳脚太重,闹出人命……岂不是坏了剑气大典。” “放心,我会控制的。” 谢玄衣闻言也笑了:“不会闹出人命。” 道场的气氛有些凝固。 二人之间的传音,并没有流传出去。 众人只知晓,江宁世子与谢真似乎“对上”了,并不知道两人之间说了什么,但剑拔弩张的氛围,却是显而易见。 嗖嗖嗖! 几道破空之音响起。 金鳌峰执法者及时赶来,拦在两人中间。 “放心,诸位师兄。” 江宁世子连忙笑着抬起双手,道:“我只是与谢真兄弟叙叙旧。” 这出小插曲,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即便是坐在最前排的那几位大人物,也投来了关注的目光。 但简单说了几句后。 江宁世子便率着使团离开,诸多议论之声,在道场坐席之间响起。 “听说今日剑气资质审核……那谢嵊的评价结果乃是‘甲上’。” “甲上……整个大穗剑宫,近一甲子,似乎只有一人啊。” “江宁那边已经传遍了,这谢嵊各方面的资质,全都不输谢玄衣,甚至犹有过之……今日他本来有三场对决,但对手一听说要与世子比试,全部都选择弃权。我看此次剑气大比,最终结果,便是这谢嵊获胜。” 这些声音,自然也传入谢玄衣耳中。 他继续闭目养神,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其实,这一甲子岁月,在大穗剑宫,能够取得剑气资质甲上成绩的,不止自己一个。 当年被拾回莲花峰的黄素,也是甲上。 这所谓的剑气资质。 便是修士与剑气的“契合”程度。 剑气资质越高,便意味着参悟剑意越快,未来如果能够拜入大穗剑宫……执掌“剑气敕令”的速度,也就越快! 大穗剑宫,之所以地位超然,即便没落,也远超寻常宗门。 便是因为有“剑气敕令”的存在! 这是历代掌教,历代主峰山主所留下的“至宝”。 每座主峰,都有着数百近千年的剑气沉淀,以及剑道意境残余。代掌主峰者,便可以执掌一山“剑气敕令”,并且日夜参悟主峰的剑气意境,如果有外敌入侵,那么在主峰大阵之中,有剑气敕令相助,山主战力将会拔升一個层次! 别看黄素年龄小,刚刚晋升没多久。 如今有“拂流云”,再加上莲花峰剑气敕令加持,她完全可以与阴神后期大打出手,不落下风! 剑气资质高,自然是好事。 但也没那么重要。 忘忧岛岛主的那个傻儿子,剑气资质大概率不会太高,但妨碍他修行进境飞快吗? 三千大道。 总有一条,能让自己走。 …… …… 接下来几日,谢玄衣日日来到道场,表面上是观摩剑气大典。 但实际上。 他只是打坐,修行……尝试以忘忧岛主教导的方法,冲击金身境。 关闭大窍,让金色元气流淌进入经脉,以此铸造金身。 这位巅峰武夫的指点,让谢玄衣豁然开朗,但晋升“金身”依旧困难,各大窍穴的关闭,总是无法同时进行,以至于金色元火断断续续,难以在身体之中运转一整个周天。 谢玄衣很清楚,自玉珠镇醒来之后,这一路修行其实已经飞快。 很多时候,苦苦参悟,往往就是无法突破。 修行所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个契机。 在外人看来。 谢真拿到莲花玉令,已经没有必要参与所谓的大典,之所以日日出席,无非就是为了观摩有意义的战斗。 如今一切都与方圆坊事前预测的没有差别。 除了景青明以外,所有洞天,尽数入围。 这些年轻洞天,的确各有“天赋”。 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江宁世子谢嵊! 这几日,江宁世子以碾压之姿,一路晋升。 这些战斗,毫无悬念。 洞天圆满之境,实在是超过剑气大典其他修士太多—— 其实外界对谢玄衣的行事猜测,只猜对了一半。 他之所以日日出席,的确是为了“一人”。 只不过那人,却根本不是什么江宁世子…… 等白日结束,返回府邸…… 他便要应付那个虎头虎脑的重剑少年。 或许因为忘忧岛主亲自现身,打了招呼的缘故,段照参与剑气大典的消息,被掌律亲自出手,遮蔽天机,这位十六岁金身境目前尚未进入任何人的视野之中,毫不起眼的一路晋级,按照这个趋势,大概率是可以在不暴露底牌的情况下,稳稳拿下一个“前十”名额。 毕竟是忘忧岛主的亲儿子。 但越到后面人越少。 段照这小子,迟早会被注意到。 每天大比结束。 谢玄衣都会帮这傻小子复盘,在他要求之下,段照这几日,在与低境对手攻杀之时,需要完全放弃体魄优势,仅仅以剑势压人,取得胜利。 这傻小子剑气资质只有乙上,但悟性却很好。 忘忧岛主随意编写的那本重剑剑谱,虽然剑道部分一窍不通,但这位顶级武夫的修行心得,以及厮杀手段,却是实打实的稀世珍宝。 谢玄衣稍稍做了一些修改。 由拳谱脱胎而来的剑谱,便有了“神韵”。 每天谢玄衣只是指点一招,但段照进境却是飞快。 因为忘忧岛打下的底蕴着实丰厚。 仅仅三五天,他便已经有了脱胎换骨般的进步! 可以说,忘忧岛主辛辛苦苦教导的“武夫意境”,已经有一小半,转化到剑道运用之上。 招招式式,有板有眼。 当然……只用剑的情况下,段照目前还无法与剑气大典的这些洞天天才相抗衡。 于是谢玄衣刻意叮嘱。 如果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便丢了重剑,出拳揍他丫的,千万别受窝囊气。 这小家伙背后是一整个忘忧岛,只要不揍了大褚皇族嫡系,谁敢找他麻烦? 今日。 便是剑气大典最后一日。 按照规矩。 今日将会决出剑气大比的前十,然后便是金鳌峰设宴,诸位山主与入围者齐聚,晚宴之上,收徒,拜师……休整一夜,明日便是玄水洞天的开放之日,这些年轻天才会踏入玄水洞天,各自寻找属于自己的“机缘”。 今日的道场,格外热闹。 除了前几日一直观战的那些大人物,几位主峰山主,也都亲自到来。 剑宫内外,有无数目光注视。 整个大褚王朝,乃至南离……都在关注今日的大比结果! 大穗剑宫封山十年。 这次剑气大比,便决定了剑宫未来的气运走向。 如若不出意外。 今日剑气大比的头名,将会被江宁世子谢嵊摘下。 这几日对决,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不过,今日倒是有些“古怪”…… 已经快到大比时辰。 金鳌峰诸执法者,却没通知那二十位对决者,准备登台的消息。 除此之外。 道场第一排的中央之位,首席重座,今日专门空置而出。 莲花峰主黄素,与真隐峰山主,分别坐在首座两侧。 很显然。 这位置……乃是为剑宫掌律所留。 剑气大典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由掌律弟子祁烈代为主持—— 忽有“咚”的一声巨响! 金鳌峰山顶,钟鼓震颤。 金色流光,从后山云雾之中掠出。 祁烈捧着剑气敕令,来到道场,虽然今日金鳌峰专程为掌律空出了首座,但万众期待的剑宫掌律,依旧没有露面。 “诸位道友。” 祁烈脚踩飞剑,高高悬于道场上空。 他双手捧着金灿敕令,朗声宣道:“奉掌律之令,特宣天下……大穗剑宫,封山十年,而今开山,气运太盛,故对往年规矩,做出修改。” “今日剑气大典,不分名次,不决先后。” “踏入玄水洞天参悟之名额,扩宽至二十之数!” 第46章 大宴 祁烈的声音在道场上空回荡。 诸位大人物的神色有些微妙……他们谁都没有想到,通天掌律会做出如此安排。 直接昭告天下,不必打了。 踏入玄水洞天的名额,翻了一倍! 这岂不是让准备大展拳脚的某人,无从下手了么? “恭喜诸位,都拿到了玄水洞天的参悟资格。” 祁烈平静开口:“今晚夜宴在金鳌峰举办……还请诸位不要缺席。” “不打了?” 江宁世子神色看似波澜不惊。 但眉心赤龙印记,此刻却是隐隐发烫! 谢嵊攥着座椅扶手,压下心头怒气,望着远方云雾缭绕的后山方向……剑宫掌律到底在想什么?颁此命令有何意义,大穗剑宫封山整整十年,引得如此多人前来参拜,偏偏要在今日终止比斗! 这是要故意截断自己的声名吗? 只可惜。 他再怎么动怒,也是无用。 剑宫掌律让祁烈搬来剑气敕令,便是说明,他已下定决意! 阳神境大剑仙的意志,不容忤逆。 “……殿下?” 谢嵊伸出手,抓住身旁一位奴婢的肩膀,后者吓了一跳,声音颤抖地开口。 “走。” 江宁世子并没有失态,他依旧保持着风度,只不过却是第一个起身,就这般离开了道场。 …… …… 江宁世子离开道场之后,并没有回府休息。 而是直接去往金鳌峰后山。 使团众人,被拦在了后山入口。 而他则是例外,孤身一人,来到了后山云雾大阵之前,负责镇守此地的两位执法者,破天荒并没有驱逐这位世子,只是在搜查一番之后,离开此地。 金鳌峰后山,便只剩下一片缥缈的雾气。 以及孤零零的世子一人。 “掌律大人,我想不通——” 江宁世子站在云雾之中,沉声开口。 “十年前,是您亲下江宁,赠了王府一枚‘剑气印记’,用来参悟剑意!” “也是您亲口答应,以后要为我解开‘赤龙’束缚,免受灾厄缠绕。” “大穗开山之前,我父王传讯问过,我的身份,是否方便参与剑气大典……” “依旧是您,告诉我父王,可以前来。” 谢嵊死死盯着云雾深处。 他不解问道:“可如今我来了,您为什么要这般对我?” 云雾深处,缓缓出现一道大袖缥缈的高大身影。 通天掌律,站在云雾另外一端。 “我来剑宫之后,所遭受的一切,当真公平吗?” “剑宫为谢真造势,送他莲花玉令!” “剑气大典,更是特许他不用参加!” “而本殿……本殿一路厮杀,好不容易等到今日,您却临时起意,取消了我‘登顶’的机会!” 谢嵊双眼通红,诉说着自己遭遇的不公。 掌律却是十分平静。 他背负双手,漠然注视着眼前年轻到了极点的世子,而后缓缓吐出两个字。 “公平。” 江宁世子怔住了。 “剑气大典之后,所发生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掌律缓缓开口,一字一句说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公平的。莲花玉令,剑气大典,乃至最终的‘取消’,对你而言,都没有任何不公。” 停顿了一下。 掌律沉声说道:“甚至可以说……取消此次大比,对你而言,乃是好事。” 荒唐! 何其荒唐! 江宁世子的眉心,赤龙印记闪烁。 他的心湖在这枚印记影响之下,变得极不稳定。 心神摇曳之下。 “您在开什么玩笑?” 谢嵊讥讽笑道:“难道您认为我拿不了头名?” “此事与头名无关……太注重声名,只会遭受反噬。” 通天掌律摇了摇头,并没有解释取消大比的缘故,只是冷冷说道:“你要清楚……你之所以拼命修行,来到此地,是为了能够参悟玄水洞天,去除‘赤龙’印记,从而拜入大穗剑宫,而不是踩着谢玄衣的旧名,成为新一任的‘剑道魁首’。” “本座从不认为,所谓的‘剑道魁首’,有任何意义!剑气大典,也不是为了将某人推上神坛,享受万千吹捧!” 他严厉开口:“谢玄衣已经为虚名付出了代价,你难道还想再走他的老路?” 这一次。 江宁世子沉默了很久。 他眉心的赤龙印记,不再闪烁,徐徐消散。 “剑修不争,如何能叫剑修?” 但他还是倔强地抬起了头。 “你不是争到了么?” 通天掌律面无表情道:“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伱谢嵊资质无双,实力过人,你还想争什么?” 云雾中,两人都陷入了寂静。 “……全部。” 谢嵊仰起头,沙哑着声音,说道:“谢玄衣曾经拥有的全部,我都要争!” “若你不改此念,即便能够踏入玄水洞天,也与大穗剑宫无缘。” 通天掌律无情说道:“赤龙之劫,全由心起,假使你无法放下这道执念……那么即便是我,也爱莫能助。至于我欠江宁的那份香火情,此次帮不了你,便只能日后再重新找机会偿还王爷。” 停顿了一下之后。 “谢玄衣已是一介死人,是是非非,已成过往,你有你的大道,何必与他再争?” 掌律终究是留了一丝怜悯,低声告诫道:“不起杀念,不动杀心,安安稳稳踏入玄水洞天,拿自己该拿的造化,若是掌教不予回应,便拜入金鳌峰来,我可保你百岁平安,最多下个甲子,便可窥伺阳神之境。” 言尽于此。 谢嵊沉默地看着云雾尽头,那高大缥缈的身影,逐渐离去。 他心中始终悬而未决的某個念头。 在这一刻,终于落定。 …… …… 剑气大比取消的原因,谢玄衣倒是能猜到两分。 忘忧岛主前不久刚刚来了一趟。 大穗剑宫如今开山,虽有许多大人物,不远万里前来道贺……但真正“举足轻重”的顶级巨擘,却是未曾到来。 这一点。 从百花谷便可窥一斑。 百花谷派来的是少谷主叶清涟,虽是阴神尊者,未来谷主,但毕竟如今很“年轻”。 叶清涟来,算是给足面子,给足尊重。 但如果真正“重视”,其实此次到场的,便应该是百花谷谷主! 同样的,四境诸侯来了不少。 但真正有实力的世家家主,都未曾前来。 几乎只有西境并州徐家,算得上诚心拜山。 即便是姜家,也只是象征性派来了姜奇虎,既能代表“姜家”,也能代表“书楼”。 之所以会有如此情况。 无非就是大褚皇族还未表态—— 大褚王朝的皇血权贵,早已渗透到了各大宗门,各大世家内部,这数千年风霜历满,哪一方豪门巨阀,可以不受皇族影响? 大褚王朝是一株巨树。 皇族,便是这巨树的根。 一位阳神,前来大穗剑宫,绝对是极其炸裂的消息。 忘忧岛主需要“低调”。 那么他儿子的消息,便需要悄悄压下。如果这次剑气大比继续比下去……忘忧岛傻小子对上了江宁世子,该怎么办? 一个早就放下豪言壮语,要拿剑气大比第一。 另外一个,则是什么都不怕的愣头青。 真打起来,就糟糕了。 掌律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所以取消了最终的剑气大比,并且给了所有人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当然。 这结局,如今来看……似乎只有一人不会满意。 “可惜。” 其实谢玄衣也有些不太满意。 他倒是希望,这剑气大比就这么比下去。 虽然忘忧岛傻小子的修行年岁太短,目前还打不过江宁世子……但打到一半,这傻小子拼红眼,金身境修为和忘忧岛功法一出,江宁世子必定会意识到不对。 到那时候。 谢嵊就是骑虎难下,若是不下狠手,大概率拿不下段照。 可若下狠手…… 估计那位忘忧岛武夫,便要对江宁王府下狠手了。 祁烈带着剑气敕令离去。 一时之间,道场上众人,都有些遗憾。 今日无缘见到那些年轻剑道天才的顶级对决了。 但大比提前结束,倒也并非坏事。 掌律还留下了第二道谕令,那便是趁着诸峰山主的空闲功夫,将大宴提前开始! 接到消息之后,金鳌峰执法者开始领着众人,前往宴场…… 恰好同一时刻,江宁使团放出消息,以世子拿到“玄水洞天”参悟名额为缘由,邀请诸位拜山人,一同参与此次晚宴,使团将在诸峰山下,摆席设宴,不限名额,来者不拒。 江宁那些人,一向善于造势。 虽然大比提前结束,没能分出个一二三四。 但江宁世子依旧摆出了已然“豪夺第一”的姿态,极其大方地宴请众人,前来参宴。 金鳌峰的会宴,只针对“大人物”。 唯有能够在道场落席观战的,以及最终拿到玄水洞天参悟名额的那些人,才能进入大宴会场。 但江宁世子的邀请,则是没有门槛,所有人均可参与。 这次开宴,据说完全世子是“临时起意”,江宁使团摆设的宴场之中,还专门设有“符箓”,“阵纹”,用来分享金鳌峰大宴之上的场景。 一时之间。 整个大穗剑宫都热闹了起来。 剑气大比虽然取消…… 但一场大宴,却是开始。 山上,山下,都有大宴。 但凡拜山之人,人人皆有宴吃。 第47章 可登莲花峰否? 金鳌峰大殿之上,弦乐阵阵,仙音缭绕。 大殿很是热闹,几位山主,负责主峰收徒事宜的诸位客卿,都在大殿之中,与入围玄水洞天的年轻天才,亲切交谈。 有资格在这里入座的,毫无疑问都是未来主峰的核心弟子。 “黄山主,难道准备一直这么坐着?” 谢玄衣坐在大殿角落,不显眼处。 一身宽大黑袍的黄素,就坐在他身边……因为黄素的缘故,这不显眼处,变得极其显眼。 此次封山十年。 最让人意外的,便是黄素成为莲花峰新任山主。 谢玄衣早就注意到了,有好些目光,一直在黄素身上停留,这些目光大多带着敬畏,以及惧怕的意味。 想必是黄素身上冷冽寒意太重的缘故,打断了许多人的攀谈之念。 “莲花峰本就可以不招收弟子。” 黄素面无表情:“至于此次剑气大典……我更是没几位看中的。” “没几位,那就是有?”谢玄衣笑了笑。 “整天跟在你屁股后面的那个小家伙,这几天出的剑招有点意思,是个可塑之才。” 黄素略微思索了一下,道:“还有并州徐家的徐念宁,那个小姑娘,资质也算不错。” 今日这场大宴,倒是热闹非凡。 但谢玄衣却是没看见段照的身影。 这小家伙身世非同小可,莫非是被掌律亲自接到了后山? 不过,听黄素的话意……似乎她并不知晓段照真正的身份。 “徐念宁?” 谢玄衣顺着黄素目光,向着大宴会场的上端望去。 这场宴会,毕竟也邀请了其他“大人物”,故而在大殿之上,按照身份地位,简单分了次序。江宁世子虽然惹人讨厌,但毕竟身份尊贵,他被安排坐在了大殿靠上之处,此刻整個大殿,最为热闹的地方,便是江宁世子所在之处……这次剑宫开山,他收获颇丰,广结良缘,与不少年轻天才,搭上了关系。 除却先前被废的银月宗景青明。 据说在方圆坊案卷中统计的,有可能晋升前十的年轻洞天,都收到了江宁抛来的橄榄枝。 没人会主动与江宁世子为敌。 这次大比取消,更是“皆大欢喜”,于是在金鳌峰排列坐席次序之时,许多人主动要求,要坐在江宁世子身旁—— 大殿沸沸扬扬,可谓众星捧月。 而另外一边,则是要显得冷清许多。 黄素口中的并州徐家千金,便坐在江宁世子对面的清净上座,她的年龄看上去也并不大,似乎只有十八九岁,此刻正独自一人饮着茶水,不温不火,与这大殿的喧嚣格格不入。 “十九岁,洞天三重天,这个资质已很不错。” 谢玄衣回忆起方圆坊的案卷,上面关于这小姑娘的描述极少,只有寥寥数笔。 原因很简单。 并州徐家,行事低调,与江宁谢氏完全是两个极端。 甚至在大穗剑宫开山之前,几乎没多少人知道,徐家家主的这位千金,有如此剑道造诣,这个年龄,能够晋升洞天,便已是相当不俗的修为,匡论踏入第三重天。 “师尊闭关前说,无论如何,莲花峰不能再冷寂下去……” 黄素揉了揉眉心,苦恼道:“如若今年必须要招收一位弟子,便就是她了。” 谢玄衣注意到。 这徐念宁一直自顾自喝茶,有几位客卿前去与她交谈,均是无功而返。 小舂山和真隐峰,都对她抛出了橄榄枝…… 但看徐念宁的样子,似乎是拒绝了。 难道说,这小姑娘是在等莲花峰? 但她自始至终,都没向黄素这边投来目光,看样子,似乎也不是在等黄素前来“招揽”。 大殿门口,一道金灿流光,缓缓落下。 祁烈拎着一个少年,踏入大殿。 “……谢兄!” 那少年瞧见大殿入口角落的谢玄衣,连忙挥手打起了招呼。 谢玄衣笑着点了点头,算是见过。 看来自己猜得没错,段照是被带去金鳌峰后山了……毕竟忘忧岛主这种级别的大人物,亲自来了一趟,于情于理,掌律都应该照拂一二。 祁烈带着段照一同登场,倒是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 祁烈也瞧见了大殿下座位置的谢玄衣。 不过他的目光,更多是放在黄素身上。 祁烈皱了皱眉。 一道传音,就此掠去。 “大宴快要开始了……你堂堂一山之主,坐在这里,成何体统?让别人如何看莲花峰?” 此次大宴。 由于江宁世子广邀豪杰之故,金鳌峰大殿景象,被符箓宝器尽数收纳,倒映在大穗剑宫山下宴场,供所有人“观赏”。 几座主峰,都在争抢弟子。 偏偏莲花峰山主,无动于衷,甚至躲了起来……若是传出去,很可能会被人认为“莲花峰主”消极避世,与金鳌峰不合。 站在风口浪尖便是如此。 一举一动,皆会引起无数解读,乃至误解。 前不久刚刚出了莲花玉令之事,祁烈以强硬态度,压下了那些质疑声音,若是黄素此次大宴依旧表现地太过冷淡,必定会被外人“诟病”。 “好了好了,这就去了。” 黄素扶额轻叹一声。 其实当年莲花峰上,她除了玄衣师兄,最怕的还就是祁烈。 黄素知道,有些麻烦,自己既担任莲花峰主,便躲不过去,之所以“藏”在这里,就是为了能有片刻清净。 如今大宴将启,她拂了拂衣袖,向着上座走去,径直去往徐念宁的所坐之席。 谢玄衣眯起双眼。 黄素与徐念宁以神念交谈了几句,肉眼可见,徐念宁的神色比先前那几位客卿要缓和许多。 不过黄素的面色倒是不太好看。 这是拒绝了? 另外一边。 段照想要偷偷跑到谢玄衣身旁,却被祁烈无情捻住后衣领,带到了上座位置……看样子忘忧岛主应该留下了某些嘱托,祁烈带着这傻小子一同出席,明显是掌律准备强行干预“段照”的拜师仪式了。 有祁烈在,其他几位主峰客卿,自然不会主动过去打扰这少年。 大家会默认,这少年已被金鳌峰选中。 …… …… 大宴就这般开始了。 宴前的一番交谈……几座主峰,基本确定了座下弟子的招揽,这几日剑气大比,有不少青年才俊,都被大穗剑宫看中。 至于“落选”的,倒也不必灰心。 不少宗门和世家的大修行者,都在道场亲自观战,他们既是观战,也在“捡漏”,大穗剑宫不予招收的年轻修士,未必就是资质不好,有些只是与主峰剑道不太符合,这些年轻修士也会收到世家和宗门的招揽。 无论如何。 今夜这一宴,便是为剑气大典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明日,便是玄水洞天开启—— 诸位年轻天骄,踏入一甲子一度的神秘洞天,寻找属于自己的机缘。 大殿落席的诸位,推杯换盏,没过多久,便已有人醉了。 叶清涟坐在上座,今晚宴席安排挺巧,她与姜奇虎席位相连,彼此喝了几杯,叙上了青州未完的一些话题。 酒宴正是最热闹的时刻。 大殿上已经有许多人离开原先坐席,去与其他人敬酒。 叶清涟挥了挥手,示意背后百花谷的那些弟子,不必那么拘谨。 于是元苡便带着几位同门,一路小跑,端着酒盏,来到谢玄衣身前。 “小谢先生,上次青州一别,太过匆匆。” 元苡双手捧着酒盏,微微有些面红,声音也有些颤抖:“玉屏峰相见,便想敬酒一杯,可惜没有机会,还请莫怪。” 谢玄衣不动声色,默默瞥了眼上座位置。 与姜奇虎交谈甚欢的叶清涟,似笑非笑,也望向了这里。 “元姑娘太客气。” 谢玄衣笑着开口,主动一饮而尽。 元苡身后的几位姑娘,纷纷有些好奇……先前她们在玉屏峰前,见过这谢真公子一面。 听闻北海陵。 谢真一人救下整个百花谷,杀尽邪修。 元苡返回宗门之后,不止一次强调,谢真是她的恩公,谢真有如何如何不同寻常…… 可如今近在咫尺的“仔细端详”。 她们却实在看不出,这位小谢公子的迷人之处在哪? 有元苡说的那么好吗? 相貌平平无奇,气质也普普通通……可能唯一让人觉得有些不同的,便是那双深邃漆黑的双眼。 如果与谢真直视,便会发现。 这少年的眼,犹如一方深潭,喜怒哀乐,尽藏于其中,看不真切。 双眼之中,如藏众生。 忽然。 金鳌峰大殿的嘈杂声音,忽然在一瞬之间,变得寂静下来—— 无数目光,都投向上座,江宁世子的所在之处。 热闹的大殿,忽然变得静谧,落针可闻。 之所以如此—— 便是江宁世子站起了身子。 他穿着宽大的华袍,或许因为过于瘦弱的缘故,大袍被风吹起,只凸显出嶙峋的身姿,并没有什么美感。 但也正因如此。 他的身上,散落出一股凌乱,并且锐利的气势。 大宴至此,众星捧月的他,已经饮了几十杯酒,拒绝了几十位招揽者的交谈。 这一刻。 他主动站起身子,端起酒盏,望向了不远处更上座的莲花峰山主黄素。 “黄山主。” 江宁世子轻声开口:“听说莲花峰的山顶景色很美。” 整个大殿,骤然极静。 该来的总是要来。 从江宁世子在山下开宴,谢玄衣就知道,今晚的大宴,并没有那么简单。 “……的确很美。” 黄素自斟自饮,根本没看江宁世子一眼,只是淡淡回了一句。 “不知何人有资格拜入莲花峰下?” 江宁世子微微一笑,问道:“剑气大比的第一,或者是史上最年轻的洞天圆满……这个条件,足够吗?” 第48章 比玄衣更强 原先热闹非凡的大殿,因为江宁世子的几句话,变得极度安静。 谢嵊这番话,看似是在询问莲花峰的收徒资格…… 但很显然,还有更深层次的含义。 就在前几日,谢真刚刚拿下了莲花玉令。 而今日大宴至此,黄素仍然未收任何一位弟子。 “莲花峰收徒,不看修为,也不看境界。” 黄素平静道:“主要……看缘。” “若只是看缘,何必设下剑气大比?” 谢嵊笑了笑,轻声说道:“山主不要动怒,本殿只是好奇,传闻中的莲花峰,到底需要怎样的‘缘分’,才能收下弟子?” 说到这。 他也不藏着掖着了。 江宁世子默默望向谢玄衣所坐方向。 一切尽在不言中。 很好。 就知道大宴不会那么简单……谢玄衣默默饮尽杯中酒,准备站起身子。 便在此时。 “剑气大比的第一,决出来了吗?” 一道好奇声音,忽然从上座不远处响起。 衣衫褴褛的少年,托着下巴发呆,直至此刻双眸才有了一些色彩。 段照被祁烈强行带到上座,近一个时辰都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因为无人敢来此处搭讪,都将他视为金鳌峰已经纳入麾下的弟子……尤其是祁烈没有隐藏行踪,各主峰都知晓,这少年被带去后山,与掌律见了一面。 每个人都有好奇心。 但这少年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与“掌律”有关,那么诸位主峰客卿,反而没了打探消息的念头。 “虽未决出,但谁是第一,还有疑问么?” 江宁世子身旁,一位紫袍年轻人站了出来。 除却银月宗外。 江宁谢氏,也有其他附庸。 此人名叫“岳乘龙”,乃是江宁岳氏的年轻才俊,正好在大穗剑宫开山之际,晋升洞天,乃是方圆坊盘点的“十三天才”之一。 “世子殿下剑气造诣,百年难觅。此次大比,若是真打下去……谁是殿下对手?” 还有一人,也站了出来。 此人名叫万绰,也是方圆坊案卷之中的十三人之一,不过并非出身江宁,而是青州地界。 万绰修为境界比岳乘龙要更高一些。 不到三十岁,便已经有了洞天二重天。 两位年轻洞天站出来发声。 大殿上的气氛稍稍有些紧张。 “啧……真是好大的口气,就不怕被人教训一顿?” 段照闻言,嗤笑一声。 万绰眯起双眼,他知道这个小不点身份地位不太寻常,此次大宴都是坐在祁烈身旁,大概率是個不好惹的角色。 于是当即转换风口,对着黄素揖了一礼,恭敬道:“黄山主……世子殿下先前之问,亦是天下人之问,大穗剑宫封山十年,召开此次盛典,四境有数千修士,前来拜山。谁人不知,玄水洞天乃世间奇景,谁人不知,莲花峰乃大穗首峰?若是莲花峰不收弟子,那么何必参与此次剑气大典?若是莲花峰招收弟子,那么究竟有何细致规矩,可否说出……让我等即便落选,也落个明白?” 这连续发问,让黄素陷入沉默。 另外一边。 岳乘龙叹了一声,呵斥道:“万兄,你怎可如此为难黄素山主?莲花峰上,那么有那么多收徒规矩,缘之一字,要让人如何解释?” “我只是替天下人发问。” 万绰轻声笑了笑,道:“此次剑气大比虽然中止……但世子殿下的‘剑气资质’,却是毋庸置疑。除却当年谢玄衣以外,便只有殿下一人,取得‘甲上’,如此天资,放眼剑宫,有谁能够与之相比?” 这二人一唱一和,一进一退,一口一个天下人。 若是不知情,倒还有捧杀之嫌。 但很显然。 这是故意跳出来,在此刻唱双簧。 黄素面色有些难看,眼中已经有凛冽冷意翻涌。 “小谢公子,他们这么做……该怎么收场?” 元苡被这一幕惊到了。 此刻大殿的景象,可是通过符箓宝器,时刻对外映射。 “自然是离开剑宫。” 谢玄衣平静道:“大穗剑宫此次开山,被天下人所监察……掌律发话,他们可以踏入玄水洞天,最大的机缘,便已经拿到了。” 虽然这两位年轻洞天,先前大宴与诸位主峰客卿交谈密切,但今晚闹出这一出…… 显然是江宁王府,已经帮他们安排好了去处。 不是天下剑修,人人皆想拜入剑宫。 有些人,更倾向于拿到“实质性”的好处。 况且,这些年看衰剑宫的人,越来越多。 如今的大穗剑宫,已经无法与道门相提比论……剑修本就势弱,剑宫气运更是凋零落魄。 “那谢嵊呢?” 元苡有些紧张,同时语气之中还有些愤怒。 都说江宁世子,想要拜入莲花峰。 今日这一问…… 问出之后,当真还能拜入莲花峰吗? “或许,他根本就不想拜入莲花峰。” 谢玄衣低眉笑了笑,道:“又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拜师黄素。” 元苡怔住了。 但下一刻,她就明白了谢真的意思。 整个莲花峰,如今只有两人。 其实,之所以由黄素代掌莲花敕令,不是因为她修行境界有多么强大,已经超越了昔日师门兄长…… 只是因为。 莲花峰上,除了闭关不出的纯阳掌教,便只剩下她一人。 如果江宁世子想要登上莲花峰,却又不想拜师黄素,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 自始至终。 江宁世子想要拜师的,就是当今大穗剑宫宫主。 纯阳掌教。 那么今夜这一“问”,问的便不再是黄素。 虽然纯阳掌教,已经闭关多年,未有任何音讯…… 但每一位大穗弟子,心中都无比坚信。 掌教只是闭关。 大穗境内,剑宫一草一木,皆在掌教心湖之中。 风吹草动。 蚊蝇之声。 只要掌教愿意听,那么便可听见。 “十年前,大穗剑宫将‘剑气敲钟’阵图公布。” 谢嵊轻声开口:“这副阵图,一共有三千九百一十二处剑气窍穴……想要还原这副阵图,便需要参悟全部剑气窍穴。整整十年,天下人无人可以参透此副阵图。” 他微微抬袖。 轰隆隆! 整座大殿,都回荡起剑鸣。 在座每一位年轻修士,尽皆神色异样,他们的佩剑在此刻不受控制轻颤起来。 江宁世子袖袍之中,掠出一张张符箓,这些符箓犹如游龙,在大殿上空飞掠,盘踞,衔接,剑鸣之声在此刻变得密集,一位只有筑基境的年轻弟子惊呼一声,他怀中佩剑不受控制,掠向大殿上空—— “咚”的一声! 数千张符箓,拼凑成一副宏伟阵图,犹如一面古钟。 而那把长剑,撞入符箓阵图之中,则是发出浑厚一道颤响,顷刻之间,长剑便被牢牢吸附在符箓古钟的表面! 嗖嗖嗖! 不止一把长剑飞出。 数十位受邀跟随师门家族长辈,一同前来参宴的年轻剑修,因为境界低微,心湖不稳,在“剑气敲钟”阵图的威慑之下,失去了对佩剑的控制。 元苡其实也一样。 她一个恍惚,怀中芦苇便要脱鞘飞出! 但一只手掌及时出现,轻描淡写将芦苇按下。 “……抱守心湖,屏退杂念,不闻剑音,不听剑鸣!” 谢玄衣的声音,第一时间传出。 这声音压过古钟震颤,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浑厚温和之意,传递到元苡心湖之中,也传到诸位百花谷弟子心中。 那些女弟子们,纷纷回过神,守住飞剑,避免了丢人出丑的场面。 百花谷这边“幸免于难”,但其他势力却好不哪去。 谢嵊祭出剑气敲钟阵图之后,整座金鳌峰大殿,都在剑气铮鸣之中回荡—— 一时之间。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高悬于顶的古老阵图所吸引! 那座由无数符箓拼凑而成的古钟,此刻汲取了数十上百道飞剑剑意,缓缓旋转,震颤而出的剑鸣之声,十分巍峨,恢弘! 整座大殿,都被江宁世子散发而出的巍峨剑意笼罩。 “这副剑气敲钟阵图,自流传到江湖上的那一刻,我便开始参悟。” “想参透它,的确很难……甚至比十七岁晋升洞天还要更难。” “听闻纯阳掌教花了数十年,才将其复原。” 谢嵊轻轻说道:“至于谢玄衣,更是至死都未将其‘还原’,黄山主,不知我所说的,是谣言,还是属实?” “……” 黄素再次陷入沉默。 之所以沉默。 便是因为,谢嵊说的乃是实话。 这副剑气敲钟阵图……是纯阳掌教闭关之前,将其放出的。 据她所知,玄衣师兄在莲花峰上通读道藏,只有这副阵图,参悟有了十几年,直到离开大穗剑宫,还在参悟。 “过往十年,我听许多人说,谢玄衣乃是整座天下独一无二的剑仙。” 谢嵊平静道:“但我谢嵊今日就要证明,我比谢玄衣更强……” “谢玄衣未曾完成的修行记录,我完成了!” “谢玄衣当年没有悟透的阵图,我悟出来了!” “我说这些,自然不是祈求莲花峰收我为徒,事实上我从来没打算拜黄山主你为师父,莲花峰当然可以不收我,但明日我若拿下玄水洞天……” “抱歉。” 江宁世子抬起头,注视着这座大殿的最高处,他一字一句,平静说道:“这座洞天,我要带走。” 这座大殿的最高处,此刻悬挂着无数符箓拼凑而成的古钟,符箓间隙插着一把把的长剑。 而古钟更高处,是大殿上空的穹顶,以及流云。 再高处。 便是纯阳掌教无处不在的“神念”。 江宁世子的声音,伴随着剑气铮鸣之声,在大殿之中回荡……但除了剑声,并没有更多声音。 就当剑声即将熄灭之际。 “不好意思……” 一道略带鄙夷的清冷之音,在大殿上座对面响起。 “我并不觉得,谢嵊比谢玄衣更强。” 第49章 剑之道 这道清冷之音响起,让许多人都为之诧异。 因为说话之人,正是落座之后,便始终保持缄默的并州徐家千金。 徐念宁。 谁都没想到,徐念宁会在此刻站出来。 “嗯?” 谢嵊眯起双眼,打量着面前年轻女子。 并州徐家,虽然势力无法与江宁谢氏相比……但无论如何,也是一方豪强。 这徐念宁,他先前遣人送出过请帖,并且不止一次。 都被回绝了。 谢嵊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他知道,哪怕江宁王府对外摆出“和善”姿态,也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加入这个阵营。 踩着谢玄衣上位,总要承担被厌恶的风险。 只是他没想到,徐家会是其中之一。 “谢玄衣十八岁晋升洞天,二十二岁洞天圆满,二十三岁成就阴神尊者,此后水涨船高,后来他问鼎剑道魁首之时,许多同龄人尚未证道阴神。” 徐念宁认真问道:“修行之路,如攀大山,道无止境,怎能因一时先后,来论成败?” “所以你觉得,本殿比不上他?” 江宁世子面无表情,冷冷注视着眼前女子。 古钟裹挟着剑气,在大殿上空震颤出道道雷音! “我听闻通天掌律,早些年开始修行之时,资质平平……” 徐念宁低声笑了笑,她望向大殿最前方的祁烈,道:“掌律大人在筑基境修行了十年,驭气境修行了十年,洞天境修行了三十年……成就阴神尊者之时,已近甲子岁数,不知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祁烈神色平静,点了点头。 通天掌律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天才……他修行地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是很慢。 但这样的人,最终仍然成为了剑宫的脊梁! “那么按照刚刚的说法,在你成就洞天境时,掌律大人仍然只是筑基。” 徐念宁望向谢嵊,讥讽问道:“难道你敢说,自己比掌律要更强?” 江宁世子只能沉默。 “单论剑道修行资质……世子殿下的确是要强上一些。” 便在此时。 岳乘龙咬了咬牙,挺身而出,冒大不韪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金鳌峰大殿之中,顿时有一片哗然之声! 整座大穗剑宫,最受敬仰之人,自然是掌教—— 但在金鳌峰,排在第一位的,却毫无意外是掌律大人! “是么?” 目的达成,徐念宁笑了笑,淡然道:“能说出这番话,说明某些人的脸皮,比我想象中还要更厚一些……水至清则无鱼,此言果然不虚。” “水至清则无鱼……” 江宁世子皱了皱眉,不太明白徐念宁这句话的意思。 他只是冷冷瞥了眼岳乘龙,后者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闭嘴。 但已经晚了。 此刻金鳌峰许多人,望向谢嵊的目光,已经变得不太友好。 “要论剑道造诣,我如何与掌律大人相比?” 江宁世子摇了摇头,淡定说道:“如今我不过区区洞天圆满,与掌律相比,犹如一粒蚍蜉见青天。” “知道便好。” 徐念宁毫不客气道:“不过区区洞天,又如何敢与谢玄衣相比!是谁给你的勇气,莫非你觉得洞天圆满,与谢玄衣相比……就不是蚍蜉了?!” 当年谢玄衣在北海被追杀之时,据说只差一步,便可晋升阳神! 所谓洞天圆满? 与之相比,的确只是蚍蜉! 此言一出。 江宁世子的面色不再淡定。 他眉心赤龙印记已然亮起,心湖之中怒意翻涌,被极力克制而下。 谢嵊一字一句道:“徐念宁,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念宁微笑道:“我只想说,伱比不上谢玄衣……甚至,你没资格与谢玄衣相比!” 轰的一声! 古钟之中,荡出一阵长鸣! 谢嵊背负双手,望着徐念宁的眼神彻底冰冷到了极点。 不见他任何动作。 那被大钟吸附的一把把长剑,顷刻之间疾射而出,犹如剑雨一般,对准徐念宁落下! 这一幕,让大殿上众人纷纷变色。 “竖子,尔敢!” 尤其是徐家家主,一瞬间脸色变得铁青,神念隔空掠出—— 然而祭出神念的,却不止有他一人! 好几道神念激荡而出,碰撞在一起,在空中炸开,有人想以神念阻拦这些飞剑落下……也有人处于其他目的,进行阻挠! 但此地是金鳌峰。 虽然掌律没有出面……但也绝不可能在今日闹出笑话。 这场剑雨即将坠地之时,坐在上座的祁烈,眯起双眼,他取出剑气敕令,准备动用。 便在此时。 一道身影,忽然从殿门方向站了起来。 这道身影的“起身”,让祁烈打消了就此发动剑气敕令的念头。 一瞬。 只一瞬。 谢玄衣便从大殿门口,来到了徐念宁身前。 他知道这位并州徐家千金,剑道境界不俗,即便自己不出手,依旧有办法化解这场雷声大雨点小的“敲钟剑雨”。 他也知道,今日大宴,各方势力大人物云集,单单阴神就有好几位。 任何一位,都可以轻松击碎这场闹剧。 但谢玄衣更知道。 今日这场闹剧,总需要有一个“合乎规矩”的结局。 于是他起身之时,顺手拔出了身旁元苡小姑娘的佩剑“芦苇”,而后在抵临徐念宁身前之时,将芦苇点出。 一缕寒芒,在须臾之间,点破近百道剑雨。 徐念宁瞳孔收缩。 那黑衣身影闪身来到面前之时,她已经拔离剑鞘的剑柄,被一股轻柔劲气按下,就此重新落回鞘中。 剑雨被击破,但并不是被击碎。 谢玄衣以芦苇剑尖,撞击这些飞剑,让它们重新化为流光,落回原先主人的桌案之前。 铛铛铛铛! 整座大殿,满是金铁之声,极其悦耳。 最终他站定身子,有些同情,有些怜悯地望着站在面前的江宁世子。 到目前为止,他们只见过两面。 更准确来说。 应该是只见过一面。 最开始的山门初遇,谢玄衣没有拉开车帘,那甚至算不上一次见面—— 其实谢玄衣一直不太明白。 为何这世上的一些“仇恨”,来得这么没有理由。 就像他一直不明白,为何江宁世子,非要踩着自己的声名,才肯往上攀爬。 “有意思。” 江宁世子看着面前的黑衣少年,讥讽问道:“还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你现在站出来,是想做什么?” “很简单。” 谢玄衣仰起头来,以芦苇剑尖,轻轻点了点大殿上方的古钟与符箓,轻声说道:“证明你不如谢玄衣。” 元苡姑娘的芦苇,质地很轻。 谢玄衣轻轻捻了捻,而后将其掷出。 嗖一声。 芦苇径直掠向古钟! 然而下一刻—— 巍峨大钟,却是直接被芦苇剑气洞穿! 大殿上方,传来“嘶啦”一声裂响! 那组成古钟的符箓,竟是被芦苇剑尖撕开一道口子—— 原先浑圆的大钟,在这一刻泄了口气,原先高高在上的威压,也在此刻飞快消散。 “???” 江宁世子怔了一刹。 下一刻。 谢玄衣以一缕神念,操纵芦苇,将古钟符箓拆解开来,紧接着以神念重新绘制起来—— …… …… “哗啦啦!” 风吹散缥缈的山云,也吹起数百上千张符箓。 这些符箓在空中翻飞,震荡出清脆悦耳的猎猎纸声。 邓白漪睁开双眼,看着面前如蝴蝶般翻飞的符箓,一时之间有些出神。 “斋主,我悟不透。” 邓白漪抬起头来,喃喃开口:“这所谓的‘剑气敲钟’,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望向山顶树梢枝头,那里躺坐着一位以书覆面的女子。 斋主似乎睡着了,并没有回话。 过了许久。 她低声了笑了笑。 斋主当然没有睡,只是剑气敲钟四个字,将她拉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她想起了当年与谢玄衣的某场赌斗,那场害她输掉了道门符箓之法的赌斗。 虽然她输了,但也并非一无所获。 因为谢玄衣告诉了她剑气敲钟的秘密。 这张阵图,如今已经昭告天下,邓白漪在小山静修了数日,一无所获,怎么看也看不透,符箓来回排列组合了数千次,越是拼凑,越觉得不对。 为了复原阵图,她将符箓增加到了数千张,可还是觉得有些“少”了。 还能继续往上再增加。 “剑气敲钟,是一场骗局……” 躺在树梢枝头的斋主,轻轻说道:“世人只听其名,而不解其意。就算困顿百年,也无法追求真解……如果你把阵图倒过来看,或许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邓白漪愣了一下。 她将阵图倒了过来,依旧满脸困惑。 “然后呢?” “然后……你可以试着撕碎它。再随便将它拼起来。” 斋主笑了笑:“只要你不试图还原‘剑气敲钟’,你便会发现,无论怎么摧毁,重组,这副阵图,最终都可以成型。无非就是最后剑气符箓,无法拼凑出‘古钟’的轮廓。” 此言一出,邓白漪彻底怔住。 …… …… 金鳌峰大殿,许多人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谢玄衣以芦苇点出的剑气,犹如泼墨,在大殿上空洒出阵阵余晖。 这无比写意的剑气,宛如一条长龙! 谢玄衣隔空点指,勾勒出一笔又一笔复杂晦涩,难以形容的剑气符箓! 那一张张符箓,被解离开来,平铺在众人头顶,随着芦苇点出的剑意,重新开始排列组合! 钟,鼓,龙,蛇,山,河,湖,海…… 一时之间。 剑气符箓在空中变换。 上一刹勾勒成巨龙昂首奋爪,下一刹便化为怒虎低声咆哮。 这一道道剑气在空中掠现,闪逝。 山上,山下,无数人都怔怔看着这一幕,心神前所未有的震撼。 此刻谢玄衣所勾勒而出的每一幅剑气图,都是拆解江宁世子的剑气敲钟阵图符箓—— 最终。 芦苇回到谢玄衣袖中。 这无数符箓纷纷扬扬落下。 犹如雪花,犹如纸屑,堆满了江宁世子脚下。 残留的剑气,还原了那尊大钟,伴随着一道嗡嗡剑鸣……让所有人的神念,都收回心湖之中。 江宁世子茫然困惑地看着大殿上方的残余剑气。 十年参悟。 他总觉得自己是世上最了解这副阵图的人……但刚刚谢真绘出的每一缕剑意,他都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只有这座大钟,他真正了解。 这么多年,他都在致力于还原最真实的“剑气敲钟”。 可讽刺的是…… “大穗剑宫想要传给世人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剑气敲钟’。” 谢玄衣语气中略带可怜地说道:“如果你愿意再参悟十年,三千张剑气符箓,还可以拓展成五千张,一万张……毕竟那只是一座古钟观想图而已,参悟十年,参悟一百年,还原地再真实,又有什么意义?” 江宁世子向后退了一步,脚步有些踉跄。 他面色苍白地问道:“所以……剑气敲钟到底是什么?” “是‘剑之道’。” 谢玄衣同情地开口:“这副阵图,天下剑修,人人皆可观摩,人人皆可修行。即便撕去阵图,剑道依旧长存……剑之大道,本就不该拘泥于任何形体,只要心中有剑,人人皆可于心湖之中敲钟。” 这一句话,在大殿中久久回荡。 也在每個人的心中回荡。 “这,这?!” 江宁世子闻言之后,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伸手捂住胸口,努力想要吞回喉咙处翻涌而起的一抹鲜甜。 但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哇的一声! 谢嵊吐出一口鲜血。 额心赤龙印记,变得一片猩红,同时还生出了一缕漆黑之气。 周围几人连忙上前搀扶。 谢嵊伸手拒绝,他按住了一旁殿柱,才不至于摔倒。 他失神地望着谢真,视线一阵模糊,眼前这道身影,与自己心湖中最畏惧,最害怕的那道缥缈身影,隐隐约约,合二为一。 接下来,江宁世子听到了自己最不愿意听到的那个名字。 “诸位,今日正式介绍一下——” 谢玄衣从腰间取出那枚莲花玉令,将其高高举起。 他要确保,山上山下,所有人,都能够看到这枚令牌。 谢玄衣轻吸一口气。 “在下谢真。” “家师,谢玄衣。” 第50章 “我要谢真死。” 谢玄衣三字,回荡在大殿之中。 霎时间,整座金鳌峰都寂静下来,江宁世子提前布置好的倒映符箓,将此时此刻的大殿景象,带到山下每一处角落。 山上,山下,乃至整座剑宫,都陷入了极度寂静的氛围之中。 那枚高高举起的莲花玉令,在无数目光的洗礼之下,闪烁着淡淡的辉光。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 为何黄素会给谢真这么一枚玉牌。 为何金鳌峰登门调查,无功而返。 为何这么多质疑声音,都涌向这个年轻少年,但偏偏祁烈却是不予理会。 因为谢真是谢玄衣的弟子。 一切。 便都变得合理起来了。 “谢玄衣弟子?” 被谢真拦在身后的徐念宁,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少年。 她当然听说了谢真的故事,这几日江宁世子占尽风头,但偏偏被谢真压了一头……只不过今日之前,谁能想到,谢真是谢玄衣的弟子,谢玄衣还留下了一位弟子!? “嗷嗷嗷!” 上座不远处,段照目瞪口呆,被震惊地无以复加,要不是祁烈按着,他早就跑到大殿中央近距离端详谢真了。 他抚摸着手腕的那枚风雷镯,心中恍然大悟。 额滴娘亲耶。 怪不得娘要让自己来大穗剑宫找姓谢的……原来是这个原因! 谢玄衣离世。 继承谢玄衣衣钵的……便只有谢真! 如此说来,自己这几日跟着谢真修行,便也算是跟着半个谢玄衣修行了? 姜奇虎的反应比段照好不了太多。 看到笨虎反应,叶清涟美眸之中有异样光芒流转,大概明白了一二。 谢玄衣弟子的身份披露。 青州乱变,北海陵厮杀,那案卷之中不合理的一些地方,也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在叶清涟看来,毫无疑问,书楼陈镜玄是早就收留了这可怜孩子,只等大穗剑宫开山,解封,让谢真重见天日……青州之乱,北海陵一战,便也算是为谢真做了個铺垫,好让世人知晓有这么一号人物的存在! 大殿众人,神色均是无比复杂。 最无法接受这消息的,自然是江宁世子谢嵊。 扶着殿柱,勉强稳住身形的谢嵊,反复深呼吸,平稳心湖。他的视线依旧模糊,那站在面前,只剩一团模糊黑衣的谢真,与心湖中的某道身影,逐渐重合,不分彼此。 “谢玄衣……谢玄衣……” 江宁世子低声笑了笑,笑声里带着自嘲,更多的是悲哀。 他垂首望着身下坠落一地的剑气符箓。 所以,自己参悟了如此之久的剑气敲钟阵图……根本就不是正解…… 剑气大道,从未实形。 剑气敲钟,乃是人人皆可参悟的大道。 “殿下!” 岳乘龙有些焦急,他上前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江宁世子伸出手掌,拦住了他。 谢嵊抬起头来,乱发遮掩的眼眸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血丝,以及疲倦。 赤龙盘踞在心湖之中,掀起万丈波澜,他的心湖从未如此混乱…… 但也从未如此冷静。 江宁世子神色有些憔悴,他死死盯着眼前少年,一字一句,沙哑开口:“谢真……你当真是谢玄衣的弟子?” 谢玄衣淡淡笑了笑,一如既往地没有搭理这位殿下,只是将那枚莲花玉令收回,以手指擦拭令牌,而后将其重新挂在腰间。 这个动作。 便算是回应。 “所以,击败了你,便等同于击败了谢玄衣的一部分……” “对么?” 谢嵊忽而笑了,他不在乎谢真的态度,只在乎谢玄衣弟子这个身份的意义。 “当然。” 谢玄衣轻声道:“殿下要试试么?还是说让他们二位先上?” 他目光望向江宁世子身旁的那两位。 江宁王府花了不少价钱,收买了两位年轻洞天……这个时候不派上用场,不就等同于浪费? 岳乘龙和万绰的神色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谢氏给了不少好处。 但谁又愿意和谢玄衣的亲传弟子比剑? 景青明的下场,可是人人都看见了!这位银月宗大弟子,就是因为找谢真比剑,被打得重伤,现在还在昏迷! “他们……” 江宁世子回头瞥了一眼,忍不住笑道:“若你是谢玄衣弟子,他们不配与你交手。” 这句话,多少带一些羞辱的意味。 但岳乘龙和万绰却是长长舒了口气。 “明日……便是玄水洞天大比。” 谢嵊深吸一口气,笑意收敛。 兴许是赤龙被降服,心湖不再动荡的缘故。 他逐渐恢复了理智,眼神也恢复了清明,当飘摇的华袍徐徐落定,这道瘦削身影散发出了冷厉的剑意,让周围之人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谢真,我会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证明谁是玄水洞天的新主!” 江宁世子背过双手,回首望向自己的拥簇者。 不久之前,还是众星捧月。 此时此刻。 便只剩下他孤独一人。 说完这句话后。 谢嵊浑不在意地转过头去,他没有丝毫留念,直接离开大殿。 “……可惜。” 谢玄衣听到身后,徐念宁小声叹了一句:“还以为,这谢嵊会当殿问剑。” 所有人都在期待这一幕。 可谁都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江宁世子竟然向后退了一步! “问剑?” 谢玄衣默默摇了摇头。 他很清楚。 江宁世子没可能在这大殿上,向自己问剑。 对于剑修而言,心气最重要。 江宁世子今日在金鳌峰上,祭出这副“剑气敲钟”阵图,便是要向天下人证明自己的剑气资质! 如果有人不服,大可上前,指出阵图的不足! 接下来。 便就是辩道! 这次剑气大典,谢嵊境界遥遥领先……这种情况下,无论谢嵊赢下谁,都很难证明,他比当年谢玄衣更强。 可如果在平等的“辨道”中,谢嵊依旧取胜! 那么,情况就不一样了。 剑气敲钟阵图乃是大穗剑宫赠予天下剑修的! 任何人,都可上前辨道! 在谢嵊原先的想法中,他恨不得金鳌峰那几位执法长老,因为看自己不快,参与其中,最好有阴神尊者,加入这场辨道—— 他的阵图,的确参悟很深,经得起任何程度上的推敲。 但谢嵊唯独没想到,掌教放出阵图,完全站在更高的角度之上。 谢玄衣点破阵图玄妙,便算是为天下人解开疑惑……只不过这次解惑,却让江宁世子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道心受损,都是小事。 生出心魔,在洞天圆满停滞不前,才是可怕的事情。 …… …… 真隐峰江宁府邸,一片阴云笼罩。 使团中的婢女,下人,纷纷面色惨白,他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根本不敢抬头。 从金鳌峰惨淡而回的江宁世子,回到府邸,砸碎了好几件珍贵物件,最终将自己关在静室之中,即便隔着几层阵纹,都能够听到撕心裂肺的沙哑嘶喊,以及隐隐约约的威严龙吟。 “谢玄衣!谢玄衣!” 江宁世子的华袍被气劲撕裂,露出猩红的肌肤,他在静室之中,摔砸着一切可摔之物,宣泄着自己心湖中的痛苦与愤怒! 大殿之上。 他之所以如此平静……并非是因为降服了赤龙。 恰恰相反。 他很清楚,这次赤龙反噬,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如果再不离开,很快就要“原形毕露”了。 于是,才有了最后孤独萧瑟的离去。 当香火斋主推开静室大门之时。 一切都已经回归平寂,遍地都是华服破裂的碎烬,静室漆黑角落之中,蜷缩着一道身影,那身影像是一盏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只要风一吹,便可能会散去。 “金鳌峰的事情,我听说了。” 香火斋主轻轻蹲下身子,注视着那条爬满后背的赤龙,他的眼神很是温柔,以手掌拍着谢嵊颤抖的后背,宽声安慰道:“贫道看来,殿下无错,这一切都是金鳌峰的错,亦是大穗剑宫之错……剑宫掌律不近人情,玩弄法度,视江宁香火情于无物。” “……” 谢嵊缓缓抬起头来,眼眸之中流露出一抹骇人心魄的猩红辉光。 “道门那位,就比剑宫掌律要懂得‘惜才’。” 香火斋主惋惜说道:“不过是阳神……大穗剑宫有的,道门一样也有。实不相瞒,我家师尊一直很欣赏殿下才情,只不过道门从不强人所难,所以这一路上,贫道几乎从不提及。” 谢嵊平静冷漠地注视着香火斋主。 “殿下,道门……” 香火斋主终于等到此刻,图穷匕见:“才是赤龙天命所归啊。” 江宁世子重新将头颅埋低。 静室寂静了许久。 香火斋主仔细观察着世子的神色,笑着说道:“殿下如果不愿,贫道也绝不强求。” 片刻之后。 静室中摇曳的赤红烛火,缓缓上下拂动了一二。 “可喜可贺。” 香火斋主欣慰说道:“自今日起,贫道便多了一位宝贝师弟。” “……斋主师兄。” 谢嵊沙哑说道:“既然加入道门,总该有入门礼的。” 香火斋主怔了一下。 “好说……” 他笑眯眯道:“师兄这就替你抚平赤龙印记的戾气。” 香火斋主伸出手掌,却在半空之中,被无情拍掉。 “不必。赤龙戾气……我自能降服。” 江宁世子缓缓扬起脸,他认真凝视着师兄的面庞,声音嘶哑,一字一顿说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香火斋主脸上笑意逐渐僵硬。 他已经大概猜到了江宁世子想提的要求。 幽暗静室之中。 传出谢嵊平静到极点的声音。 “我要谢真死。” 第51章 风雨夜,杀气至 江宁世子离去之后,整座金鳌峰大殿便重新热闹起来。 谢玄衣不再坐在下座,而是来到了上座,一时之间许多人都前来敬酒,将他团团围住。 先前坐在最下面……因为他只是一介无名之辈。 可如今则大不相同。 他是莲花峰弟子,亦是谢玄衣的当世亲传。 这身份便该有一席之地。 谢玄衣知道。 这些人敬的不是“谢真”,而是莲花峰。 “谢公子!在下乃是北郡寒玉山弟子!久仰久仰!” “谢兄,在下代表青州贺家而来,我们先前在山门处有过一面之缘的,呵呵,您应该没留意我,我‘陪’着姜大人在山门处站了许久!” 一时之间,谢玄衣有些恍惚。 他仿佛回到了若干年前,鲜衣怒马的少年时代。 那个时候,便是如此。 无论行至何处,他总被众人包围,身旁是数之不清的鲜花和拥簇,吹捧与盛赞。 一旦站在了世俗声名的高点。 那么身边的人,便只剩下善人,好人。 想想也实在讽刺。 这些人在不久之前,还围着江宁世子……不过短短盏茶功夫,便重新换了新席。 喧嚣嘈杂声忽然变得小了许多。 人群纷纷让开一条道路。 “谢兄。” 徐念宁端了杯酒,来到谢玄衣身旁。 她沉声说道:“多谢先前出手相助。” 人群之所以让开,不仅仅是因为徐念宁……在她身旁,还有一位高大身影。 正是并州徐家家主徐奇。 徐奇与姜烈乃是镇守北郡长城的镇守使,大褚王朝引以为傲的甲子名将。徐家在并州的地位,大概相当于青州的姜家。 “徐姑娘客气。” 谢玄衣站起身子,淡淡道:“举手之劳,不必多礼。” “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不愧是谢玄衣弟子。” 徐家家主看着面前少年,眼中满是欣赏赞许之色,忍不住伸手拍了拍,道:“我看好你明日拿下玄水洞天……小兄弟,日后若是去了并州,千万记得打声招呼。” 对于徐家,谢玄衣印象一直很好。 忠烈之后,大多低调。 并州地处西北,乃是天下有名的“贫瘠”之地,只不过从并州走出来的汉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大多粗糙勤劳,踏实肯干。 徐家家主便是一个例子,徐奇掌心布满老茧,此刻只是轻拍,便让人没来由感到心神安宁。 这是个靠谱的男人。 “令千金似乎并不想拜入剑宫?”谢玄衣行了一礼,笑着开口。 他注意到,徐念宁回绝了所有人的邀请。 包括黄素。 方圆坊案卷中,将其评为大比第二。 仅仅次于江宁世子。 徐家家主笑了笑,正准备开口。 徐念宁忽然抢先一步说道:“先前不想。” 先前不想? 这句话的意思,便很明确了……那便是现在想了。 “若干年前,谢玄衣曾来过一次并州。” 徐家家主声音浑厚,带着些许惋惜:“当年他在并州开坛讲道,为天下剑修答疑解惑,并且亲赠三把名剑……有一把,赠到了小女手上。” 谢玄衣记得,那是一個大雪纷飞的凛冬。 大穗剑宫照例游历,他去往并州,以剑道魁首之名,开坛讲道。 按照纯阳师尊的教诲,此次开坛讲道,他将莲花峰中的三把名剑赠出,赠给三位自己觉得有眼缘的“剑修”。 那年,谢玄衣选了三个孩子。 未曾想,十数年一晃过去,昔年接受赠剑的稚童,已经长大,可以独当一面了。 “哦?” 谢玄衣不禁问道:“赠剑何在?” “赠剑深藏府中,平日不会带出。” 徐家家主压低声音,缓缓说道:“能得你师尊赠剑者,天下何其寥寥,此乃殊荣……自当珍藏。” 谢玄衣只是笑笑,并不更多言语。 他其实知道。 自己被悬令通缉之后,声名狼藉……谁若是站在谢玄衣这边,便等同于站在大褚皇室的对立面,当年赠出之剑,又怎会轻易拿出? 徐家这么做,是明智之举。 “我本只想看看,大穗剑宫是何风景。” 徐念宁轻声道:“之前年纪太小,一直未曾离开并州,想着若是来此一趟,也算了却心愿。既然谢玄衣已经逝去,那么剑宫诸峰,并无留恋之处。” 这就是她先前拒绝诸峰的缘故。 谢玄衣神色有些复杂。 他慢慢意识到,原来自己曾在这个世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原来死去并不是终点。 他留下的很多东西,都在改变这个世界,改变着那些自己以往未曾看见过的“人”。 有人自锁山峰,有人苦查旧案。 这世上因谢玄衣而愿意拎起长剑的人有很多。 徐念宁,或许只是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 “谢兄,玄水洞天择主结束之后,请无论如何,答应与我比剑。” 徐念宁眼神诚恳,道:“我与江宁世子不同……我一心向道,与你交手,只想印证当年听道之时留存的疑惑。” 谢玄衣三字,成为了许多人的心魔。 同样的,也成为了许多人心中的希望,支柱。 徐念宁一直想见谢玄衣一面,想要再次聆听谢玄衣的剑道……但可惜,人死如灯灭,她知晓自己没有机会之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可如今。 谢玄衣还有一位亲传弟子在世! 那么,自己破碎的希望,也算是留存了一半! “……” 谢玄衣看着徐念宁,思绪飘飞回到了若干年的那次并州讲道。 那个满脸懵懂的稚嫩小姑娘。 而今长大成为了剑心坚定的年轻剑仙。 真好。 他笑了笑,道:“好,我答应你。” 并州徐家家主,带着千金离去,人群重新涌了上来。 谢玄衣却不再与他们交谈,他站起身子,径直向着元苡的方向走去。 芦苇长剑轻轻震颤。 元苡身旁的几位女弟子,坐姿都有些局促起来。 她们此刻终于明白……元苡为何会对这小谢公子,念念不忘。 今日金鳌峰大宴,毫无疑问,谢真乃是风光最为夺目之人。 无数人都想与谢真说上一句。 但此时此刻,谢真却是丝毫不予理会。 “元姑娘,今日宴会多谢借剑。” 谢玄衣将芦苇物归原主,剑尖对准,缓缓插入鞘中。 紧接着,他对着诸位百花谷弟子行了一礼,而后从怀中取出一沓泛黄纸张:“北海陵一战,谢某未能及时赶到,心中始终有愧。而今身份公开,终于无需隐藏,这是师尊曾经留下的剑术要领,这些日子我将其整理了一二,希望能对元姑娘,以及诸位道友有所帮助。” 此言一出。 大殿许多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谢玄衣留下的剑术要领? 元苡连忙摇头,声音颤抖:“不行,这太贵重了……百花谷怎么能收?” 谢玄衣望向叶清涟。 “无妨。” 叶清涟淡淡道:“谢真给你,你便收下……回去之后,供百花谷师姐们多多揣摩。” 元苡依旧有些惶恐,但毕竟师尊发话,最终惴惴不安将其收下,没忘了小声开口:“……多谢小谢公子。” “客气。” 谢玄衣平静应下,同时传音:“剑修需有一往无前之势,伱胆魄太小,应当时常练胆。这把芦苇剑身之上的残留剑意,你可以回去之后,好好体会,应该会有裨益。” 元苡身躯一怔,抬首茫然看着谢真。 没有后续。 留下这句话后。 谢玄衣便转身离去,离开大殿。 有许多人还想追过去继续攀谈。 但金鳌峰上一缕雪白剑气激荡而出,只不过转瞬之间,谢玄衣已经消失无影无踪。 …… …… 谢玄衣踩在一缕剑气之上,向着天顶掠去。 大风呼啸,大月高悬。 猎猎狂风吹拂衣衫,也吹拂谢玄衣的鬓发……从江宁世子祭出剑气敲钟阵图之时,谢玄衣便想驭剑而上了。 所有人都很好奇,剑宫封山十年,发生了什么。 他当然也不例外。 如今。 他见到了大师兄,妙音,祁烈,黄素,司齐…… 当年故人,几乎全都见了一遍。 只差金鳌峰镇守后山的掌律,以及闭关不出的掌教师尊。 谢玄衣知道,掌律对自己没有好感。 在自己亮明弟子身份之后,恐怕更没有机会见上一面了。 但师尊呢? 自己亮出了“谢玄衣弟子”的身份。 金鳌峰很热闹。 大穗剑宫很热闹。 但……莲花峰很冷清。 谢玄衣没有看到自己真正想看的人。 他就这么踩着剑气,在莲花峰山顶,兜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有些孤独落寞地降在幽暗小林中。 这里是莲花峰最偏僻之处。 寻常根本无人会来。 甚至……连掌律的神念,都不会覆盖。 因为再往前去,就是纯阳掌教的闭关之处。 谢玄衣停步驻足,站在幽暗小林的尽头,看着不远处散发着淡淡银光的山壁阵纹。 远处的金鳌峰,还有喧嚣之声。 但这里却是寂静到了极点。 天心降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些雨滴顺延干枯山壁落下,蜿蜒扭曲,像是一条条蛇。 谢玄衣站在纯阳掌教闭关的山门前,站了许久。 他轻声一叹,道:“如果你害怕的话,就不应该跟过来。” 幽暗密林之中,响起坚硬而且凌厉的刺耳声音。 雨滴坠在枯木,坠在山壁,坠在谢玄衣的衣衫之上,发出的声音都很柔和。 但此刻的声音。 像是雨水坠在铁上,坠在刀锋上……或者坠在某道巨大盔甲之上。 “我为什么要感到害怕?” 一道不似人声的冰冷笑声,从林木之中传出。 “因为这里接近赵纯阳的闭关之处,还是因为……你是谢玄衣的弟子?” 谢玄衣缓缓转过身子。 他缓缓折下一枚树枝,平静说道:“因为你会死。” “如果我说。” 黑夜中的高大身影咧了咧嘴,问道:“我不怕死呢?” 第52章 元火,爆炸 莲花峰后山的寒意有些凝重,并不是因为这场夜雨。 密林深处的高大身影,缓缓向前走了一步。 黑夜被火光照亮。 那是一具身披重甲的漆黑身影,空洞面盔之中冒出一团青灿光焰,这身影居高临下看着眼前的黑衣少年,声音里满是讥讽和不屑。 “赵纯阳闭关已经十年。说的好听……这叫闭关,说的难听一些,整个大褚王朝早就传遍了,赵纯阳死在了十年前。” 谢玄衣心头一颤。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注视着面前的黑甲人。 “如果赵纯阳还活着,那么我踏入莲花峰地界的第一刹起,就该死了。” 黑甲人轻声说道:“但是很抱歉,我还活着。” 谢玄衣微微皱眉,他的目光越过黑甲人,望向更高的高空。 纯阳掌教闭关。 剑气敕令掌握在通天掌律手中……如若没有意外,那么整个大穗剑宫,都在通天掌律的“监察”范围之内,风吹草动,蚊蝇掠过,应该都无法逃过通天掌律的感知才对。 “你一定在想,掌教闭关,大穗剑宫剑气敕令由掌律代握,为何通天掌律的剑念,没有丝毫察觉。” 黑甲人笑了笑,道:“我只能说……这世上的人,即便再精密,再严苛,也有犯错的时候。即便是阳神,也不例外。今日取消大比,这么重要的事情,掌律连面都不露一下,他老人家当真有这么忙吗?这等境界的通天人物,只需要留一缕神念,便可监察剑宫万物……究竟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忙到一缕神念都无法抽身?” 幽暗密林之中的光火,摇曳了一刹。 “听说金鳌峰后山,压着一个不得了的‘东西’,本性顽劣,极难驯服,即便是赵通天花费半生,也未曾将其彻底驯化,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凌厉剑意涌出后山……偶尔还会伤及无辜。” 黑甲人微笑道:“发现了么,今日金鳌峰执法者少了几位。” “你似乎很了解剑宫。” 谢玄衣死死盯着眼前的黑甲。 “天下就这么大,秘密就这么多。” 黑甲人轻轻开口:“比起剑宫……我更好奇的是你。” “青州乱变的案卷中,你踏入北海陵,为陈镜玄平乱,直接救下百花谷,间接救下整座鲤潮城。” “可仔细去查,便会发现……” “你在此次行动中的案卷,全被销毁,只剩鲤潮城一节。” 黑甲人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些许困惑。 他微微歪斜头颅,审视着眼前的少年:“书楼做事,自然是滴水不漏……如果陈镜玄当真需要让你这么一枚暗子,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为何偏偏要挑选‘青州乱变’,他大可以提前半年,让伱解决一连串大大小小的琐碎案件,以皇城司身份登场。” 皇城司身份,才是最好的掩护。 姜奇虎是皇城司次座,安排任何暗子进入,都是情理之中。 而这谢真…… 便是一把突兀插入大褚王朝的平短利刃。 没有预兆,没有象征。 有朝一日,就这么突然出现,被陈镜玄握住,刺向了青州,而后展露了锋芒。 “你的出现,实在不像是陈镜玄的风格。” 黑甲人缓缓叹了一声,说道:“直到今夜之前,我都不明白……陈镜玄为何会做出这种安排。” “现在你明白了?” 谢玄衣一边听着黑甲人说话,一边以指腹揉搓木枝,琐碎的木屑纷纷坠落,木枝前端被削地尖锐,就这么变成了一把剑。 “明白,但也不太明白。” 黑甲人诚恳说道:“我只知道……以陈镜玄的手段,不应该让人完全明白。” “你说了这么多,应该轮到了我吧?” 谢玄衣轻轻吹了口气,将木枝上的死屑吹去,他满意地捻了捻木枝,而后注视着眼前黑甲。 第一眼时,他便看出了黑甲面盔深处的空洞。 “你的机关术不错,能够隔着数十里,操纵假人,进行追踪,想必沉浸此道,至少三十年。” 谢玄衣轻声说道:“天下秘密的确不多,但能知道如此仔细的人,却实在很少。既然你那么笃定金鳌峰掌律无暇抽出神念,为何不敢亲身来见?因为害怕踏入大穗剑宫,一旦出现纰漏,便会万劫不复,所以便靠着机关术混淆视听,至少可以逃脱一条性命……” “呵呵……” 黑甲笑了笑,并没有否认。 “这么大一具盔甲,想要送进剑宫,可不容易,这個想法不错,毕竟剑宫掌律,不会无缘无故,留意一具死物。” 谢玄衣垂下眼眸,忽然问道:“跟着江宁使团进来的?” 江宁使团四字落地。 黑甲笑意戛然而止。 那团摇曳的火光,忽然变得旺盛了一些。 “猜对了啊。” 谢玄衣笑了笑,道:“是谁让你来杀我的,谢嵊?还是谢氏背后……” 他的声音被打断。 木林深处的黑甲,骤然行动,只一刹那便出现在谢玄衣身前。 “轰”的一声! 黑甲巨人一拳打出! 谢玄衣神情平静,不退反进,与这黑甲对擂互砸一拳! 两枚拳头撞在一起,黑甲仅仅向后退了三步,而谢玄衣则是后退十步。 谢玄衣低头看着拳头。 这一拳之所以吃瘪,倒并非是实力悬殊。 而是这几日,他尝试以忘忧岛主的方式,封闭大窍,驱逐元火,点燃经脉,晋升金身。 这方式,着实有些伤身。 “伪金身境,什么谢玄衣弟子,不过如此。” 黑甲嗤笑一声:“外面那些人还是太高看你了,就算你活到明日,也不可能是谢嵊对手。” “……” 谢玄衣甩了甩手,笑着问道:“你觉得我可能活不到明日?” 黑甲摇了摇头,认真说道:“不是可能,而是必定!” 下一刹。 黑甲再次奔袭而来,而这一次,他不再递拳。 正如先前所说—— 想要在大穗剑宫内杀人,必须逃脱剑宫掌律的感应,今日碰巧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加持,才有了这次会面。 但即便如此。 想杀谢真,也必须要快! 再快! 更快! 一旦拖延下去,剑宫掌律的神念,便随时可能降临! 阳神境,与其他境界,有着天翻地覆的差别……哪怕是阴神巅峰,也完全无法与阳神相提比论。 或许只要一缕神念。 这看似坚不可摧的铁甲,便会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所以,他没时间和谢真大战三百回合,也没打算和谢真鏖战厮杀……最开始的那一拳,只是想试试谢真的肉身水准。 试出来是伪金身境后。 便无需那么多麻烦。 谢玄衣站定双脚,眯起双眼,狂风腥雨扑面而来,原先还相差数丈的高大黑甲,顷刻间便压没了全部视野,那黑甲张开双臂,要将谢真连同方圆三尺的整片天地,都搂入怀中。 那根被削尖的枯木枝,在此刻骤然点出! “嗤”的一声! 对拳之时还无比坚硬的黑甲被直接戳碎,磅礴火光倾泻而出! 机关术操纵的假人,有诸多限制。 归根结底。 这门术法与符箓之术,算得上是“同房表亲”。 一旦假人被破坏,便如同符纸被撕裂,到头来便只有机关破碎,大阵倾覆一种结局。 这一剑点出。 巍峨黑甲的平衡被瞬间破坏,向着一侧倾倒—— 紧接着谢玄衣电光火石般点出第二剑,第三剑,第四剑。 狂风骤雨般的剑气,从枯木枝上迸发而出! 那高大黑甲敞开胸膛,硬生生抗下了所有剑气刺击,它的“喉咙”位置,迸发出一道低吼,每一道剑气都将它击打得向后退去,但在虚无意志的支配之下,这高大黑甲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硬生生扛着在一瞬间炸开的密密麻麻撞击之声,向前大踏步前进! 机关假人并不会感受到疼痛。 那宽阔臂膀依旧向着谢玄衣夹去—— “砰砰砰砰砰!” 剑气连绵不绝从木枝尖端迸发而出,击穿黑甲,荡碎雨幕,但这连绵不绝的声音骤然停止。 枯木枝剑气将黑甲人戳出数百个窟窿,几乎戳成了一个刺猬! 由于选择站定强攻的缘故,谢玄衣并没有后退。 这些剑气没有击碎黑甲。 那么结局便只剩下一个—— 谢玄衣被那对宽阔坚硬的铁臂,死死“锁”在了怀中。 “你的剑术不错,的确有谢玄衣三分影子。” 空空荡荡的黑甲面盔之中,响起冷漠的声音。 “但也仅是不错。” 两张面孔的距离,仅仅隔着毫厘。 “……” 谢玄衣沉默地凝视着面盔中的火光,这团虚无的光火,逐渐透过铁盔蔓延,最终向着自己拥来,高温灼烫着肌肤,一如自己身体里堵塞多日的元火。 “但着实抱歉,我先前说过……我不怕死。” 黑甲咧嘴笑了笑,道:“现在……轮到你了。” 轰隆隆。 在机关术与符箓的双重作用之下,这极致滚烫的元火开始沸腾,发出低沉的呜咽之声,磅礴元火犹如江河一般在黑甲铁盔之下流淌,隔着如此之近的距离,谢玄衣听见了元火如血液翻涌的炽烈声音,这声音不断汇聚不断扩大,一路冲破堤坝,向着虚无的心脏位置聚集。 最终,爆发! 轰轰烈烈的绚烂元火,在莲花峰最偏僻最冷清的后山密林之中炸开。 黑甲没有丝毫犹豫,在抓住谢真的那一刻,选择引爆自己。 这便是他今夜来到这里的“目的”。 只是…… 黑甲不太明白。 为何被自己“拥入”怀中的少年,似乎有些怔怔出神,心不在焉。 在这场元火爆炸的最后一刹。 谢玄衣微微回首,有些遗憾地望着身后那散发淡淡银光的山壁。 直到最后。 他一直想见的人,都没有出现。 第53章 借火铸金身 滚烫炽热的元火,如江河奔涌,汇聚到黑甲心脏位置,而后就此轰轰烈烈的炸开! 火光迸裂之前,谢玄衣向后山投去了最后一道目光…… 直至此刻。 银白阵纹依旧寂静。 谢玄衣遗憾地闭上双眼,千度高温瞬间将他吞没。 黑衣破碎化为灰烬。 滚烫元火冲刷之下。 谢玄衣的意识非但没有模糊,反而变得更加清晰。 忘忧岛主临走前的话语,在脑海之中回荡。 【“金身之境,便是洗经伐髓,铸造金身。”】 【“倘若你封锁一百零八座窍穴,将这些点燃的金色元气尽数熄灭……将它们贯穿在经脉之中,是不是会更快一些?”】 这几日。 谢玄衣一直试图冲击金身之境。 但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封锁全部大窍,谈何容易? 先前好不容易辛辛苦苦点燃的金色元火,此刻栖居在窍穴之中,死死扎根……想要成就金身,就需要将这些元火赶入肺腑四处,让其随着血液一同流淌。 如果不是这一夜的刺杀。 谢玄衣或许还需要闭关很久,才能铸成“金身”。 有些时候。 修行需要契机。 而此时此刻,便是铸造金身境的契机! “轰!” 黑甲自爆的火潮蔓延扩散。 一双比元火更加炽烈的金灿眼眸,倏忽睁开。 谢玄衣身上,那一百零八座大窍,在这一刻尽数扩开,沸腾元火点燃经脉。 接下来他做出了一个疯狂的举动,在炽烈元火的轰击之下,没有退缩,而是张开双臂。 谢玄衣没有抗拒这滚烫烈焰的冲击。 反而选择主动“接纳”。 正是因为确认自己是伪金身境。 这黑甲才会选择“自爆”。 如此近的距离,这场“自爆”所迸发出的力量,足以杀死金身境以下的任何一位修士。 那些实力稍微差些,金身境铸造不稳的炼体者,也会死在这场元火爆炸之中! 至于剑修,则更加脆弱。 修行出剑气洞天的剑修,虽然具备极其强大的攻伐杀力,但大多身体孱弱,在元火自爆的恐怖炎潮之下,他们的护体罡气会被直接击碎,而后便是肺腑,心脏,乃至神海。 被黑甲扑中,便等同于“死路”一条。 待到元火熄灭,剑修便也会随之化为飞灰。 但很可惜。 黑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谢玄衣的“伪金身”与其他人不太一样。 在他身体之中,还有小半滴不死泉。 …… …… “轰”的一声! 莲花峰后山的巨响,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 这道冲天而起的元火,逆击而上,将雨幕撕碎,在空中渲出一蓬凄厉的血色烟花。 正好离开金鳌峰大殿,此刻正站在山顶石阶前的黄素,骤然拧眉。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莲花峰所在位置,神色有些苍白。 “这声音……什么情况?” “好像是莲花峰?” 同样站在大殿前的众人,纷纷投去目光。 那支离破碎的元火,在夜幕中洒落,刹那绚烂,就此凋零。 隐隐约约夹杂着血与火的气息。 还有些许破碎的剑意。 亢! 一道暴怒的剑鸣在金鳌峰大殿前响起,黄素挥袖祭出拂流云,神情冰冷到了极点,这凛冽剑意将周围数丈距离的修士震得跌坐在地,众人茫然困惑地看着这位新晋莲花峰主身形化为一道长虹,拔地而起,向着烟火爆碎的方向疾驰掠去。 “金鳌峰执法者,全体听令!严戒山门!” 下一刻,金鳌峰大殿深处响起冰冷的声音。 祁烈面色铁青地站起身子,身旁一众执法者尽数起身,一时之间整座大殿杀意弥漫,满堂肃静。 今夜是个特殊日子。 后山那“东西”又在折腾,掌律师尊无心管理山外事宜,于是特地将剑气敕令交付到他手上,祁烈早就将神念布满大穗剑宫每一个角落……但不曾想还是出现了“纰漏”,这场元火爆炸来得毫无预兆,而随着元火一同凋零的破碎剑意,更是让他心生不详。 祁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湖异动,对着上座诸位行了一礼。 “在我回来之前,还请诸位请勿离席。” 说罢,也驭剑离去。 整座金鳌峰大殿,众人面面相觑,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即便那几位大人物,同样如此。 只不过他们神念强大,仅仅只有一瞬异样,依旧清晰将其捕捉,他们知晓刚刚在夜空中炸开的那道“声响”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供人取乐的烟火。 而是一场取人性命的自爆元火。 …… …… 黄素掠至莲花峰后山时,雨势已经变大。 天心瓢泼大雨垂降,却是让那熊熊火海,越烧越猛。 刚刚的元火爆炸。 隔着十数里,都能看到那直击天顶的光焰。 爆炸正中心,方圆五十丈,都被直接推平,整片密林都在燃烧,汹涌火海之中,隐约可见一道盘膝而坐的漆黑身影,即便有层层火舌阻拦,但黄素还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这身影的身份。 “谢真!” 黄素焦急喊了一声,连忙以剑气击碎漫天火海,向着那盘坐身影掠去。 但掠至近前。 她骤然停下脚步。 隔着二十丈左右距离,黄素看清了谢真的情况。 少年身上的大部分衣衫都已化为了飞灰,肌肤更是被烧成焦炭,但却依旧保持着盘坐之姿,元火爆炸的正中央,方圆三丈,被炸出一道巨大凹坑,谢真就陷坐于此,爆炸残留的元火犹如毒蛇一般,疯狂吞噬啃咬着他的肌肤。 一股浓郁的死寂意味,自凹坑中弥漫而出。 但让黄素止步的原因。 不是死寂之气。 而是…… 在死气之中,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生机。 “黄素师叔,你来了。” 坐在滔天火海中的少年,缓缓睁开双眼,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但竟然还带着笑。 黄素怔怔看着眼前少年。 近距离承受了这么一场元火爆炸…… 竟然没死么? 不。 不仅没死,而且还变得更强。 她能够清晰感受到,谢真身体里产生的变化,那滚滚元火杀入肌肤肺腑之中,非但没能将这皮囊灼毁,反而成为了经脉的“养料”,这场大火的来势十分猛烈,无论是大风还是大雨,都不能使其动摇,但此刻却有一缕又一缕元火,向着谢真掠去。 谢真是在主动汲取元火。 即便是黄素,也感到了眼前之人的疯狂。 这是在借助元火,冲击金身境?! “小师妹!” 便在此时,祁烈赶到莲花峰后山。 他看到这一幕,也是一阵失神,眼中既有愧疚,懊悔,也有心疼,自责。 “铸金身的过程,不容分心。” 没工夫解释那么多,谢玄衣只是轻轻说道:“还请两位师叔替我护法……至于今夜之事,容我晋升结束,再来解释。” “好!” 黄素和祁烈对视一眼,均是松了口气,看到谢真无恙,二人心中高悬的那块巨石就此落地。 黄素向后退去,同时挥袖。 拂流云飞掠而出,这套飞剑高高悬挂,将莲花峰后山封锁而起。 火海被拂流云遮蔽。 下一刻。 好几道剑光自远天掠来。 其他人赶到现场之时,火海已被拂流云封锁,整片密林都被垂天剑气笼罩,密密麻麻的雨丝捶打,溅出银白长线。 黄素和祁烈站在密林剑气屏障之前,拦在了众人。 金鳌峰大殿的宴会,因为这场意外,被迫中断,但祁烈离开之时,留下了命令,让执法者看管大殿。 此刻赶到莲花峰的,便是常年隐居的几位客卿,长老。 一位剑宫长老落地,便焦急开口:“里面情况怎么样了,为何封锁起来……是有人准备袭击掌教么?!” 莲花峰上空的那蓬光火。 但凡境界高些,便能看出……这是元火。 “掌教无碍。” 黄素摇了摇头,神情冷漠地说道:“有人在剑宫行刺。” “剑宫,行刺?” 那位长老怔住。 他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这句话,简直是天方夜谭! 大穗剑宫,每座主峰都有剑气敕令笼罩,山主神念庇护,除此之外,还有阳神境的掌律大人坐镇。 祁烈神色复杂,眼中有歉意浮现。 他默默攥着剑气敕令,刚想说些什么。 “刺客对剑宫规矩很是了解,避开了掌律的神念,以及山主剑气敕令的感应。” 黄素站了出来,冷静说道:“我和祁师兄,都未发现异样……这场刺杀发生的很快,从开始到结束,可能不到二十息。能够避开神念感应,这次刺杀很可能涉及‘机关术’,或者‘符箓’之道。” 几位剑宫长老面面相觑。 “等等……既然掌教无碍,刺客在莲花峰刺杀的是谁?” 一位长老皱眉开口。 他注视着拂流云笼罩的火海,黄素只是将密林外围保护起来,并没有杜绝神念探查,于是他隐隐约约之间,看到一道模糊的,年轻的身影。 “谢真?” 这位长老看清之后吓了一跳,喃喃开口:“刚刚遇刺的是谢真……他还活着?” 黄素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孩子倒是命大。” 这位长老神色复杂道:“只是遭受如此袭击,他还能参加明日的‘玄水洞天’大比么?” 再过数個时辰。 天亮之后。 玄水洞天就会开放。 这是一甲子一遇的盛大造化,无数人铆足劲想要一窥究竟。 这句话落定,现场的氛围便变得有些肃杀起来。 玄水洞天四字…… 让人不住回想起了这些日子,在剑宫发生的一些热闹。 如果这场刺杀,针对的是谢真。 那么派遣刺客,实施刺杀的人……到底图谋什么? 今夜之前,或许这个问题很难得到答案,因为谢真只是书楼的暗子,即便在北海陵有亮眼的表现,但终究只是一枚暗子。 今夜之后。 这个问题的答案,便实在有些显而易见了。 谢真。 是谢玄衣的弟子。 第54章 递剑 执法者封锁了大殿。 但谢真遭遇行刺的消息,还是很快传了过来,一时之间山上山下议论纷纷。 那场元火爆炸的威力,隔着十数里都能感到。 明日就是玄水洞天开启。 谁会在这个关头行刺? 大殿上座,姜奇虎神色阴沉如水,取出了如意令,将今夜剑宫之事,一五一十禀报先生。 叶清涟脸色也不好看。 百花谷那些女弟子,纷纷露出担忧之色,元苡更是小脸苍白。 片刻之后。 一位执法者带来了祁烈的谕令:“诸位久等,大殿封锁已经解除,诸位若是愿意,可以随时离开金鳌峰。” “封锁事小,行刺事大。” 并州徐家家主站起身子,沉声问道:“小谢兄弟情况如何?” “……” 那位执法者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看样子情况很是糟糕。 许多人离开大殿,并没有返回府邸,而是驭剑去往莲花峰元火爆炸之处。 只可惜。 无人窥见现场。 整座莲花峰后山,都被黄素剑气笼罩。 “诸位放心,此案必被彻查。” 司齐骑乘仙鹤,在莲花峰剑气阵纹之前,一一安抚诸位来客情绪。 今日这场行刺,性质极其恶劣。 谢真身为剑宫弟子,在剑宫地界上遭遇刺杀……虽然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但这口气,剑宫绝不可能忍让! 来到莲花峰后山探查情况的那几位大人物,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 剑气阵纹,有黄素镇守。 真隐峰司齐,负责应付外客。 而金鳌峰祁烈,却是不知所踪,未见身影。 …… …… “砰”的一声! 真隐峰专门为江宁世子准备的府邸,大门被直接踢得爆碎开来。 负责为江宁世子看家护院的几位护卫,听到声响,还未看清身影,便连忙冲了过来,下一刻这些人就被无形劲气震得远远飞出,砸碎水缸,门板,石墙。 烟尘之中。 一道金袍高大身影,缓步踏入庭院。 祁烈面无表情,踹碎正门后,连看都未曾看周围一眼,径直向着府邸深处走去。 这道巨响,惊动整座世子府。 小院尽头,浮现两道黑影。 这是江宁王,花了大心思,为江宁世子准备的护道者! 两位都是阴神尊者! 祁烈脚步未曾有丝毫停顿,继续向前走去,同时抬起衣袖,一缕金灿剑气从衣袖之中掠出,围绕周身飞旋一圈,最终高高悬停在眉心位置。 看这架势,大有一言不合,便要出剑的意思! 两位护道者神色古怪,彼此对视一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祁烈,你疯了!?” 一位护道者低声喊道:“这是金鳌峰的待客之道吗!” “二位,识相的话,最好滚远一点。” 祁烈面无表情说道:“不要拦我的路,不然我这就送二位上路。” 这句话实在没给一丁点面子。 两位护道者不再犹豫,当即前踏,共同出手。 先前在江宁地界,二人遭遇唐凤书,被打了个满肚憋屈……如今又来一個蛮不讲理的祁烈。 好歹是阴神尊者! 这等身份,放到任何地方,都该有个尊重! 轰的一声! 一黑一白两条大道意境,在小院上空平铺掠去,两位阴神尊者一同出手,让整座世子府都陷入磅礴重压之中! 一时之间。 庭院土石破碎,颗粒分明,悬挂空中。 祁烈脚步微微受阻,紧接着眼神之中掠过一抹杀意,心念一动,金色剑气脱鞘而出,直接撞向那交织相融的黑白二气,裂帛之声在空中迸发,三条大道意境在空中对撞。 祁烈只是闷哼一声。 而那两位护道者,则是面色骤变,各自向后踉跄摔去,险些跌坐在地! 他们二人一同出手,两座洞天相融,却被一把飞剑破开! 以二敌一,竟还是落了下风! “还要拦我么?” 祁烈冷冷道:“下一剑,必取你们一人性命!” 两位护道者神色苍白,难看到了极致。 这祁烈实力虽然比不上天下斋斋主唐凤书。 但却是一个十足的杀胚! 在江宁小溪,只不过挨了一个耳光! 在这真隐峰,若打下去,恐怕真会丢命! “祁烈……你敢夜袭江宁世子?” 一位护道者挣扎着开口,咬牙说道:“你可知,江宁王与剑宫掌律乃是多年好友!” “滚!” 祁烈抬手就是一剑。 这一剑,化为璀璨金芒,直接射向护道者额心! 言出必行! 竟真要取走这位阴神尊者性命! “祁道友,千万息怒……” 便在此时,小院之中凭空生出一道叹息。 被剑气所指的那位阴神尊者,面色煞白,他瞳孔收缩成为一线,看着那近在咫尺,只有毫厘的飞剑,再往前去一寸,或许便会钉入自己的眉心位置,这把飞剑被人牢牢攥住,无数烟气汇聚在小院门前,凝聚成一位身着大袍的道士形象。 嗡嗡嗡! 飞剑震颤! 香火斋主的掌心流淌出金灿鲜血,他悲悯地看着飞剑,柔声说道:“道友,可否给贫道一个面子,把话说清楚?” 祁烈冷漠地看着面前道人:“我已经够给你面子了,你身为道门中人,随江宁使团踏入剑宫,默刻观气阵纹,窥伺剑宫诸峰气运,若是不给伱面子,你以为你能安然待到今日?” 香火斋主神色有些难看。 原来他所做的这些……祁烈持握剑气敕令,都看在眼里,只不过未曾拆穿。 不过未拆穿的原因,也不难猜。 多半是祁烈厌恶世子,巴不得道门中人,将其带走,于是选择将此事默默压下。 “烛道人,好好守着你的道门香火斋,何必非要跑到大穗剑宫丢人现眼?” 祁烈面无表情开口:“本座今日奉掌律之命,调查重案,谁若敢拦,全都得死!” 祁烈平日在金鳌峰,待人处事,向来平和。 他极少自称“本座”。 但这一刻,本座二字,让所有人都感到了极大压力。 香火斋主叹了一声。 他知道,今夜登门,祁烈代表的不仅仅是金鳌峰,更是剑宫掌律! “重案?” 那两位阴神护道者,纷纷皱起眉头。 他们有些惘然。 但旋即就明白了祁烈来此的原因……先前那场元火爆炸,祁烈怀疑是世子府做的! 也的确有此一查。 谢真踏入大穗剑宫,也只与世子有过间隙。 如今遭遇刺杀。 除了世子,还能是谁所为? “祁道友,何必动怒?” 香火斋主烛道人叹了口气,无奈说道:“这是个误会,今夜行刺之案,着实与世子无关。” “误会不误会,你说了不算。” 祁烈继续向前走去,金色飞剑挣脱烛道人掌控,重新回归主人头顶。 他踏入内院,看到了大门倒开的静室,满院破碎的狼藉。 只一眼,祁烈便知道了这两位护道者,以及香火斋主,出面阻拦自己的原因。 今夜江宁世子,在大殿之上“献丑”,被谢真点破阵图。 这一点,着实很伤。 对于大人物而言,江宁世子背负“赤龙”气运的事情,并不算是秘密。 赤龙垂怜,既有恩惠,也有反噬。 想必先前那场反噬,让江宁世子费了许多功夫,才勉强恢复了“人样”。 “祁兄,真乃噩耗。” 便在此时。 内院屋阁,一扇门缓缓被推开。 神色苍白的江宁世子,换上了一件崭新华服,轻声问道:“我听闻谢真……刚刚遇刺了?” “……” 祁烈注意到,谢嵊对自己的称呼已经变了。 先前送出金霄玄雷,一口一个祁师兄。 而如今,则是主动改口喊了祁兄。 “真是可惜,本殿状况很差,无法亲自前去探看。” 谢嵊低眉叹了叹,笑道:“更可惜的是……我听说谢真似乎没有死,只是去了半条性命。” 小院刚刚散去的杀意,在这一刻重新凝聚。 祁烈头顶金色飞剑光芒大涨。 “呵……” 谢嵊仰首看着那璀璨金芒,笑着问道:“你敢出剑吗?” 祁烈二话不说。 金色飞剑倏忽飞出。 “不可!” 烛道人额首冒汗,连忙掠出,竭尽全力,一拳打在金色剑气之上,整个人被金色剑气弹开,但好在这重重一拳,打得飞剑剑气歪斜,擦着江宁世子面颊掠过,将半座府邸屋脊轰得支离破碎。 烟尘四溅。 金色元剑重新飞回祁烈头顶。 祁烈冷冷开口:“不如再开口挑衅试试,看看这第二剑,你还有如此好运么?” 府邸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接着。 便是轻轻的一笑。 “我知晓剑宫恨我。” 江宁世子脸上的神色,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轻描淡写说道:“黄素也好,你也罢,其实都瞧不起我……哪怕是真隐峰司齐,也只是表面装作客气,内心实则疏远。” “这一切,本殿都不在乎。” 谢嵊在破碎倾塌的屋阁石阶前,缓缓坐了下来。 他平静道:“剑宫容不下我,我也容不下剑宫。” “本殿只可惜,谢真无法参与明日大比,否则我要亲自让你们知道……” “你们押错了人,看走了眼。” 便在此时,烛道人拦在了江宁世子面前。 “殿下,别再说了。” 他长长一叹:“今夜行刺之案,与江宁王府无关,金鳌峰可以随意调查取证。” 香火斋主诚恳说道:“我在此院留下的符箓,可以证实世子殿下,自始至终都在院落之内,未与任何人有过交集……祁道友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如今出剑,只会让局势更加恶劣,平白无故,与江宁结怨,与道门结仇,真凶反而逍遥法度之外。” “如何查案,不必你来教我。” 祁烈漠然注视着面前道人,冷冷地说:“我今夜来此,只是为了告诉殿下,前些日子的‘金霄玄雷’,已尽数折断。今日之案,如若查出刺客与江宁王府,乃至王府背后的‘势力’,有一丝一毫勾结,我祁烈都会递出第二剑。” 第55章 踏洞天 祁烈离去之后。 小院凛冽杀意久久未散。 “荒唐……他当真敢杀我?” 谢嵊坐在支离破碎的瓦砾之中,喃喃开口:“不在乎赔上一条性命,也不在乎剑宫再次封山?” 他乃江宁王府世子。 青州乱变结束,大褚便只剩下两位异姓王。 若刚刚出剑杀了他,江宁也好,皇城也罢,无论如何也不会坐视不管。 闹到最后,可是会让祁烈赔命的! “殿下,下次千万不可这般挑衅了……金鳌峰的剑道,便是这般刚烈。” 烛道人看着鲜血淋漓的手掌,擦了把冷汗,心有余悸说道:“这祁烈简直和当年剑宫掌律一样,偏执固执到了极点,没一丁点线索,就敢来王府递剑,这家伙是真敢出剑,恐怕什么生死,什么后果,全都抛之脑后了。” 江宁世子闻言,若有所思地看着烛道人。 “时候不早了。” 烛道人叹了口气,自顾自喃喃道:“再过些时辰,玄水洞天就要开启,殿下抓紧休息……其实按照刚刚情况来看,我建议殿下即刻便可离去。这剑宫年轻人,一个个跟疯魔似的,鬼知道明日还会再出什么幺蛾子?” …… …… 日出时分,莲花峰下已聚了一大批人。 今日乃是一甲子一次的玄水洞天开放之日……过往岁月中,无数人想要踏入这座洞天。 这是大褚王朝最神秘的洞天。 据说在这洞天内,每一位修士,都可以得到属于自己的造化。 懦弱者会在顿悟后变得坚强,贫瘠者会得到上品宝器,只要心诚,那么人人皆可在玄水洞天得悟大道。 “诸位,因为昨夜行刺之故,我替黄山主主持此次‘玄水洞天’大典。” 司齐站在山门之前,手持剑气敕令。 后山依旧被剑气阵纹所封锁。 黄素去小舂山走了一趟,求来了好几座温养气血的阵纹,在密林深处布下。 “此次‘玄水洞天’,将会开放五个时辰。” 司齐有些担忧地瞥了眼后山方向,随即收回目光,他轻声道:“玄水洞天共有两层,诸位若只想拿取属于自己的‘造化’,停在第一层即可,第一层洞天的景象,届时将会在大穗剑宫诸座主峰殿前投映,如若遇到不可降服的危险,祁烈师兄将会出手,将受险者带离洞天,这便算是‘造化’已尽,不可再次踏足。” “玄水洞天内还有危险?” 一时之间,山门前议论纷纷。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司齐揖了一礼,平静道:“诸位踏入洞天,直面本心,不要妄作他求。” …… …… 玄水洞天的规矩说完。 司齐持剑气敕令,在山门前勾勒画出一扇四四方方的高大门户—— 剑气大比入围的那些年轻剑修,一位接一位踏入洞天。 虽然昨夜大宴,岳乘龙和万绰站在了剑宫对立面……但此次玄水洞天的召开,乃是面对天下人,早有规矩在前。 祁烈并没有阻拦这两位年轻剑修。 投靠江宁,放弃大穗。 时间会证明他们的选择是错误的,再过些年,这二人自然会为昨日选择感到后悔。 半刻钟后,便只有三人未曾踏入玄水洞天。 徐念宁,段照。 以及根本就未到场的江宁世子。 “二位,玄水洞天只有五個时辰,时不待人。” 司齐客气说道:“五个时辰之后,洞天便会关闭。” “我在等人。” 徐念宁的目光望着山门远处,那里响起了破空巨响,很快便有龙马拽着大辇降落。 谢嵊的面容,稍稍恢复了一些血色,但依旧很是苍白。 昨夜祁烈登门拜访之事,人尽皆知。 江宁世子拜入道门的消息,自然也被放出。 那些围观者,纷纷为龙辇让开一条道。 唯有徐念宁,依旧未曾挪步,她来到龙辇之前,望向江宁世子。 “徐姑娘,有何贵干。” 谢嵊面无表情注视着眼前女子。 方圆坊案卷中,将二人放在一起比较,他一直嗤之以鼻,此次剑气大比,他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如今来看,最多最多,加上一个谢真。 “没什么,只是想看看前些日子风光大盛的世子殿下,现在是什么模样。” 徐念宁问道:“道心破碎的滋味不好受吧?” 江宁世子神色阴沉下来。 “不是要直登莲花峰,入住玄水洞天吗?” 徐念宁笑着再问:“为何昨夜连夜投靠道门,是因为害怕输给谢真,还是因为知晓自己实在太过讨厌,主动选择了放弃?” 谢嵊从龙辇上起身。 他幽幽吐出一口浊气:“……等会玄水洞天相见,希望徐姑娘还能笑得出来。” “随时欢迎。” 徐念宁背负双手,浑不在乎。 玄水洞天之内,并不禁止比斗。 正如先前规矩所说。 第一层洞天的景象,会被所有人看见。 只要有“生命危险”,祁烈便会出手,将其带离。 谢嵊不再多言,径直踏入洞天之中。 而徐念宁依旧没有动身。 段照摘下了风雷镯,捧在掌心,怔怔看着后山方向。 “你为何还不出发?” 徐念宁来到少年身前,温声开口。 少年木讷开口:“我也在等人。” “你在等……谢真?” 徐念宁轻叹了一口气。 莲花峰后山被剑气封锁,按这个阵仗来看,谢真的伤势,恐怕真的很重。 她看着这个有点傻乎乎的少年,没有多说什么。 徐念宁摇了摇头,踏入洞天。 山门前,只剩段照一人。 小家伙默默感受着风雷镯的跳动。 虽然外面都说谢真遭遇重创,可他总有一种预感,谢真会来。 就这般等了一个时辰。 然后是两个时辰。 已经有人离开玄水洞天了……第一个“出局者”正是昨夜挑衅黄素的岳乘龙,他浑身是血,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被祁烈带出洞天,由金鳌峰执法者以法器飞剑架走。 直至此时,谢真的身影,仍未出现。 段照还想不死心地继续等下去,但祁烈没给他这个机会,带人离开玄水洞天之时,便抓住小家伙后衣领,将其一把丢进洞天门户之中。 至此,山门清净。 …… …… 莲花峰后山,无数剑气如瀑布般垂落。 黄素的拂流云笼罩在上。 层层剑意,便当真如天顶云层,反复涂抹,让整座后山密林,都覆上一层雪白之色。 大雨已停,火势未歇。 这场本该蔓延数里的元火,看似是被拂流云截断。 但即便黄素不出手。 这场元火,最终也逐渐熄灭。 所有火苗,都被中央那道盘膝而坐的少年身影汲取而去。 谢玄衣的神海从未有过如此宁静的时刻。 或许是死过一次的缘故,元火爆炸那一刻,他并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痛苦。 一百零八座大窍点燃光火。 两蓬光火对撞。 谢玄衣久久未能打通的窍穴,在这一刻终于“打通”。 准确来说。 是破碎。 黑甲傀儡的自爆元火,撞入肌肤之中,引发了自身内部元火的倾泻,二者交融碰撞,要将这具皮囊直接撕碎。 但这一切都被“不死泉”压下。 赠给姜凰之后,只剩下一缕的不死泉水汽。 在这一刻疯狂扩散—— 谢玄衣的肌肤焚出一片片火痕,下一刻火痕就自行治愈,每一次呼吸,元火炙热击碎肌肤的景象,都会重演。 他周身迸发出浓郁水汽。 黄素站在剑气大阵上空,默默看着这骇人画面。 她大概明白为何谢真会被书楼陈镜玄看中了。 这等浓郁的生机,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造化…… 虽然黄素并未仔细探查。 但她心中隐隐约约想到了某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物。 无论真相如何。 这一幕若是被外人瞧见,定会心生觊觎。 这便是她用拂流云,将此地里三层外三层封锁起来的缘故。 黄素悬坐在小山上空,默默守护着这片即将焚灭的火海。 她不在乎,这位新晋师侄笼罩周身的水汽,到底是不是所谓的“不死泉”。 她只知道,这是玄衣师兄留下的种子,绝对不可有恙。 黄素目光越过谢真,落在了不远处的银色小山之上。 她神色有些复杂。 昨夜刺杀,就发生在师尊闭关山门之前……那刺客何其嚣张? 可偏偏。 还真就行刺成功了。 这是何等讽刺之事? 都说师尊看着大穗剑宫的一草一木,可昨夜难道就这么亲眼看着玄衣师兄的弟子,遭遇刺杀? 这座闭关之山,未有丝毫动静。 难道说。 外界的流言蜚语,都是真的? 这个悲观的念头,常常会出现在黄素心湖之中,独坐莲花峰十年,她苦等师尊出关,只不过这山比天下任何一山都要寂静。 师尊合上山门之后,便再无声息。 黄素不敢去想,这最坏的结局。 深吸一口气。 她抬头望着即将日落的天顶……一甲子一次的玄水洞天大比,很快便要结束了。 恐怕。 谢真真要与此次大比无缘了。 也罢。 若是能够平安度过此劫,便该知足。 正当她思绪纷飞之际,一道熟悉声音,忽然传来。 “……多谢山主师叔护法。” 这声师叔,将黄素思绪拉回现实。 她有些诧异地望向下方。 火海已经熄灭,坐在无数灰烬之中的少年,黑发披散,肌肤镀上一层淡淡的金灿之色。 谢真铸成了金身? 这速度,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快。 她本以为,就算能够平安渡劫,想要铸造金身,至少还要一整日的时间! “师叔……玄水洞天大比结束了么?” 谢玄衣抬起头来,注意到了即将坠落地平线的大日。 “快了。” 黄素松了口气,轻叹一声道:“只剩半个时辰,玄水洞天便会关闭……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半个时辰……” 谢玄衣站起身子,从腰囊储物洞天之中,取出一件崭新黑衣。 他平静说道:“半个时辰,足矣。” 第56章 我只出一剑 玄水洞天有天下奇景。 这句话已经在大褚王朝传了数百近千年,只是玄水洞天一甲子才开放一次。 这所谓的“奇景”,究竟长什么模样。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而今。 大穗剑宫以剑气敕令,将玄水洞天内的景象倒映而出,让每一个心诚剑士,都能看到这座洞天内的景象—— 玄水洞天第一层。 乃是一条宽阔大江,名为“莲花河”。 所有踏入洞天者,皆需驭剑前行。 莲花河水之中蕴含剑意,如若选择停歇在水面之上静坐,那么便可参悟大穗剑宫无数先贤遗留下来的剑道意境。 除此之外,还有机会遇到漂浮而来的残余宝器。 如若潜入江心,或许还会有其他收获。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虽然玄水洞天内有无数造化……但也并非每一位修士,都能满载而归。 第一个被抬出洞天的岳乘龙,便是想要潜入江心,攫取灵宝。 这件宝物,品级太高,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最终…… 岳乘龙被玄水洞天的剑气重伤。 “万绰出来了!” 许多人围在山门前,如今玄水洞天还剩半个时辰就要关闭,终于有人主动选择离开洞天。 万绰并未受伤,他整個人红光满面,看上去状态极好! 踏入玄水洞天,他并未向第二层进发,而是直接在莲花河中打坐,就这么坐了整整四个时辰! “万绰……这是晋升了?” 有人惊呼一声,发现万绰的神魂气息,比昨夜要浑厚了许多。 仅仅四个时辰! 这万绰便晋升到了洞天三重天,甚至随时可以踏入四重天境! 洞天境界,晋升极其困难。 十重天。 有些人要花费数十年。 即便是资质上乘的那些天才,花费大几年,也是常有的事情。 四个时辰,抵得上寻常人数年苦修……万绰如今的境界,非但没有丝毫“虚浮”,反而变得比先前更加扎实。 那些参加剑气大比的年轻剑修,纷纷露出感慨之色。 这就是大穗剑宫最大的造化福地? 万绰之后,开始有人陆续离开剑宫。 有人得到了契合大道的灵宝。 有人悟到了通往阴神之境的大道方向。 有从未修行过体魄的飞剑剑修,不到五个时辰,便成就了伪金身境。 这些人,都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 只要不要过分贪婪。 便必定能在玄水洞天,得到一份不小的造化! 然而这些剑修,离开洞天之后,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纷纷驻足在山门前,通过阵纹观看着玄水洞天内的景象。 这次玄水洞天大开。 有人选择在第一层拿造化。 也有人选择,去莲花河尽头,寻找通往玄水洞天第二层的入口。 莲花河越到后面,造化越大。 行进越深,阻力也越大。 这些选择拿取造化的剑修,并非不想继续前进,而是他们赶路到一半,便实在前行不动了。 飞剑被莲花河剑意拦住。 想要往前走一尺,都万分困难。 然而他们却是记得很清楚。 有几道身影,在莲花河上,赶路飞快。 “徐念宁,谢嵊……已经快抵达莲花河尽头了!” 围观众人,纷纷感慨。 阵纹倒映出的洞天景象,已经逐渐变得模糊,本次剑气大典最被看好的两人,已经蹚过了九成的莲花河。 不过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还有一人,也快抵达莲花河彼岸。 段照! 方圆坊案卷中,根本查无此人。 谁都未曾想到,这个无门无派的散修少年,竟然走到了这里。 这少年看起来笨笨傻傻的,却在莲花河上健步如飞,背着重剑脚步轻快,一路未曾停过,仅仅落后小半截陆承,要不是比谢嵊和徐念宁晚上两个时辰,才踏入洞天,兴许他会比二人更早抵达! “还有半个时辰,玄水洞天就要关闭了,这小家伙,还来得及吗?” “啧……也不知玄水洞天,最终花落谁家?” “我看徐念宁很悬呐,她和江宁世子的修为,差得太远。” 众说纷纭之间。 一道剑光,倏忽掠过。 这缕剑光来得太快,就以至于围在山门前的众人,根本没来得及反应。 一线长虹,撞入剑气门户之中。 就连守在门户旁的司齐,都楞了一下。 “等等,刚刚什么东西过去了?” “飞剑……谁的飞剑!” 莲花峰山门前,那些年轻天才,也都怔住。 万绰揉了揉眼睛,他根本没有看清那剑气的轨迹! 下一刻,倒映天顶的玄水洞天阵纹中,出现了一道熟悉的黑衣身影。 “谢真!” “是谢真!” 一声惊呼,就此炸开。 所有围观者,尽皆仰起头来,神情错愕。 还剩半个时辰,这缕剑光从莲花峰后山方向掠出,撞入玄水洞天,紧接着一路在莲花河上空疾驰。 这是众人此生未曾见过的盛景。 莲花河绽开无数剑气光柱。 谢真驭剑所过之处,有宝器飞掠,有灵鱼涌动,还有大道宝莲绽开—— 这些造化,机缘,足以让无数人眼红。 但它们一起出现,却是未能让谢真的剑气,停顿哪怕一刹。 这缕剑气比掠过山门之时更快,向着彼岸进发,所谓的“剑意阻拦”,仿佛根本就不存在,数息之后,飞剑速度快到连阵纹都难以捕捉,所有人只能看到这道剑气的“尾焰”,在一瞬之间,跨越莲花河波澜壮阔的江面,贯穿亿万吨飞溅而起的水珠,连绵衔成一条长线! 轰轰轰! 连绵的江水爆破之声,被压缩到极致而后爆炸开来! “师兄,这……” 镇守玄水洞天门户的司齐,瞠目结舌。 他不敢置信地望向祁烈师兄。 即便是素来淡定的祁烈,此刻也不再淡定了。 祁烈有些失神地看着那条被剑气贯穿的莲花大河。 这缕剑气。 让他想到了许久未见的那位故人。 …… …… 埋头狂奔的段照,忽而听到身后响起剑气翻涌的刺耳声音,他有些茫然地回头,脚底原先平静的江面,忽而涌出一股巨大暗潮,江面向着两边破碎倒开。 紧接着一缕剑气掠过。 擦肩而过的那一刹。 剑气骤然陷入极静。 谢玄衣第一次停下掠势。 “山门前的事情,我听说了。” 谢玄衣看着眼前少年,沉默了一息,骂道:“蠢货,我不来,你难道就不进玄水洞天了?” 段照挠了挠头,不知该说什么。 风雷镯一直震荡的颤声,终于在此刻落定。 娘亲在他离岛之时,叮嘱过。 这枚镯子内,装的乃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他的“赤子之心”。 心之所向,意之所行。 出岛行事,只需要遵从心意,其他不必考虑。 遇事不决,便听听风雷镯的声音。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想了片刻,少年坦诚地抬头,咧嘴笑了笑:“喏,我猜得没错吧?” 谢玄衣虽是轻叹一声。 但看着少年的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 “捎你一截。” 谢玄衣轻声道:“带你去看看玄水洞天第二层的景象,如何?” 段照来不及反应。 他的后衣领便被拎了起来……嗯,这个姿势这几天经常出现,小家伙已经习惯,下一刻整个人高高飞了起来,原先怎么也望不到边际的莲花河,忽然变得小了起来,段照眯起双眼,看到了不远处一前一后,正在飞快追赶的两道剑光。 “徐姐姐。” 小家伙在天顶鼓起双手,奋力喊了一声。 已经接近莲花河彼岸的徐念宁,谢嵊,都听到了这道喊声。 二人抬头,神色无比精彩。 徐念宁是震惊且诧异。 而江宁世子则更多是阴沉愤怒。 谢嵊额头青筋鼓起。 他将速度提升到极致,但还是无用—— 谢玄衣踩着流光,一瞬间便将其越过。 擦肩而过那一刻。 江宁世子神色铁青,他看到驾驭飞剑往彼岸而去的谢真,根本没有多看自己一眼,而被拎着前行的段照,则是张牙舞爪做了个鬼脸。 “谢真!” 江宁世子怒喝道:“可敢与我一战?!” 这声音在大江上空翻滚。 临近彼岸。 玄水洞天的阵纹,便正好只刻录到这里。 所有人都听到了江宁世子的怒喝,邀战! 山门外的千万人屏住呼吸,默默等待着谢真的回应,然而那缕剑光实在太快,几乎是一瞬间便掠至了莲花河尽头。 等待了数息之后。 一道悠悠之声,传递开来。 “如你所愿。” 谢玄衣松开段照,将其平稳送到了莲花河彼岸。 他平稳落在莲花河彼岸,转过头,漠然注视着那驭剑而来的谢嵊—— 洞天圆满,赤龙气运。 谢嵊的确资质不俗。 这一刻的江宁世子,仿佛化身成为大日,十二把飞剑围绕旋转,点缀成一条昂首奋爪的赤龙。 最重要的是…… 这条赤龙气候大成,隐有法相之势! 谢玄衣感受到了熟悉的道门气息。 应该是有某位道门高人,临时对江宁世子“灌顶”,输送了不少元气。 看着那几乎将半座天幕填满的巍峨赤龙,谢玄衣神色不变。 “我……只出一剑。”他轻轻开口,依旧只是伸手随便捡了根枯木枝。 谢玄衣站在岸上。 那根枯瘦的木枝尖端,摇摇晃晃,最终对准江宁世子。 世人都说,玄水洞天其实早被谢玄衣所炼化,但这其实是谣言,在剑宫掌律监察之下,诸峰之间,规矩森严。 其实谢玄衣也是第一次踏入这里。 但有些地方。 不必来太多次,来一次,便足够。 这根木枝轻轻震颤,荡出干枯嘶哑的剑鸣。 下一刹—— 一道无形剑气自木枝之中迸发,斩过。 这一剑,并没有蕴含太多的元力,没有洞天之力,也没有法相之威。 有的。 就只是这一路疾驰掠来,谢玄衣匆匆一瞥,所感受到的古老剑意! 这座莲花河中,蕴含了太多剑意。 历代剑宫先贤,应当都在这座洞天之中,注入过心血。 而这一剑。 引动了这些剑意。 轰的一声! 巍巍莲花大河,就此分开两半,无数剑意喷薄而出,化为神霞,化为流光,化为大日,化为皓月。 谢玄衣一剑斩下。 谢嵊面色苍白。 他看着那枯瘦的木枝剑气,抵临自己面前之时,比整座大日还要浩大。 那凝聚他全身元气,凶焰滔天的赤龙法相。 仅仅支持一瞬。 便直接灰飞烟灭。 第57章 请天下人,看莲花 一剑。 仅仅一剑。 声势浩大的赤龙法相顷刻间灰飞烟灭,整条莲花河剑意被挑飞而起,磅礴水浪汹涌破开,这道剑气击碎长空,掠出数百丈数千丈,而且去势一往无前,大有冲出洞天,去往外部天下的势头。 徐念宁怔怔站在翻滚的江水之上。 她此生从未见过如此浩荡,如此凛冽的剑意。 段照同样怔住了。 莲花河水升起落下,带着无数大道韵意,披落在两人肩头。 如若有人坚持到此刻,还未离开,那么便会与徐念宁段照一样,感受这由谢玄衣剑气挑起的“大道福荫”。 剑宫历代圣贤参悟留下的剑意,夹杂在河水之中,落入在心湖之内。 唯一没有享受到这“福荫”的人。 便是江宁世子,谢嵊。 江宁世子的意识在剧烈震颤之中,变得模糊……他无法理解这一道剑气究竟是怎样抵斩而出的。 昨夜那场刺杀,闹得纷纷扬扬。 剑宫满山都说,谢真已经身负重伤,无法参与明日大比。 但为了稳妥起见。 谢嵊还是找香火斋主,借了一道元气。 为的。 便是确保自己可以拿下这座玄水洞天! 有香火斋主这位阴神尊者的浑厚元气相助,只要他不计代价,施展赤龙之气,那么便可短暂凝聚法相…… 他怎么也想不到。 自己的法相,在莲花河剑气摧残之下,连一瞬也坚持不过。 土崩瓦解。 犹如泥砾。 “轰隆隆隆……” 漫天河水拍打而下,十二把金色法剑黯淡失色,剑身绽出一道道裂纹。 江宁世子的枯瘦身躯,随着无数河水一同坠下。 他重重跌入莲花河水之中。 距离最后的彼岸。 只差那么一些。 但这一些,便是天堑。 …… …… “江宁世子施展出‘赤龙法相’了!” “不愧是洞天圆满,竟能凝聚出‘阴神’境的法相!” “洞天境,有人是世子对手吗?” 莲花峰山门前,无数人屏住呼吸。 在谢嵊展开法相的那一刻,所有年轻剑修,都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以及绝望。 这就是谢氏百世难遇的剑道天才,有史以来洞天境修行最快的年轻人—— 如果掌律没有取消剑气大比。 那么谢嵊将会毫无悬念地拿下头名。 单单这道法相,便可以瞬杀洞天境的所有敌手。 或许只有同为“洞天圆满”,才能与之一战。 这场战斗注定会很快结束。 事实上。 这场战斗……结束的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更快。 谢真只出了一剑。 在这一剑面前,江宁世子,与前几日的景青明,并没有太大区别。 气焰滔天的赤龙法相,被一缕剑气打得支离破碎,神形俱灭。 江宁世子胸膛内,那仿佛要将整座天地吞食的野心,也被一同击得粉碎。 这一幕。 让整座莲花峰,瞬间静地落针可闻。 “江宁世子……” “败了?” 万绰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神色比纸张还要苍白。 之所以拜入江宁谢氏麾下。 便是因为,他见识过了谢嵊那彻底碾压同辈的实力,在万绰看来,江宁为谢嵊所制造的一切盛誉,都不为过。 或许谢玄衣转世重修,也无法与世子相比。 但这一刻。 他这道念头,被残酷现实击地粉碎。 江宁世子败了,而且败地十分凄惨,连第二招都没有撑过去。 可以说。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 那些关注着玄水洞天择主情况的大人物们,也纷纷陷入了沉默。 “赤龙法相,被一缕剑气击溃了?” 博望侯神色复杂:“这谢真的剑道参悟能力……有些强得可怕了啊。” 这一幕。 在那些年轻剑修眼中,是不可思议的神迹。 但晋升阴神的大人物们,却发现了这一瞬的“精妙”之处。 一缕不含元力的剑气,能有多强? 即便是阳神大剑仙出剑,不含元力,单靠剑意,也未必就能制造出这么大的阵仗,动静。 但谢真这一剑,却是引动了整条莲花河。 可以说。 瞬杀赤龙法相的,并非枯木枝剑气。 而是莲花河深蕴多年的先贤剑意,谢真这一剑激起了莲花河无数剑意的翻涌,在玄水洞天的千年大势轰击之下,小小赤龙,又算得了什么? 这些大人物,见证了谢真通关玄水洞天的整个过程。 自踏入玄水洞天开始计算,到最后踏上彼岸。 耗时也就数百息。 而且他一路掠行,犹如风雷,未在莲花河上空任何一处停歇。 能引动这些剑意。 便说明……他这一路掠行,并非只是赶路! 这是何等可怕的剑道参悟资质? 掠过一处,便收获一处剑意感悟。 这小子,当真是第一次来玄水洞天吗? 四境大人物的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如此剑道资质,根本是凡俗不敢想象的。 这简直就是大成剑仙转世重修! “诸位前辈。” 祁烈知道这些大人物在想什么,他平静说道:“掌律特意托我带话,过去一甲子,未有任何一人,踏足过这座玄水洞天……” “哦?” 博望侯来了兴趣,笑着问道:“我怎么听说,谢玄衣早就将这座洞天炼化了。” “谬传,谣言罢了。” 祁烈摇了摇头,道:“玄水洞天的上任主人‘莲尊者’,与妖国大尊决战,身死道消于饮鸩之战,当年剑宫举山吊唁祭奠,师尊更是将其视为‘挚交’,这段过往何其悲痛……后来玄衣师兄即便登顶剑道魁首,这座玄水洞天依旧未曾提前开放。” 莲尊者三字一出。 这些大人物的眼神或多或少,都多出几分沉痛,以及尊敬。 当年饮鸩之战,正值黄金盛世。 大褚王朝为了击退妖国,付出了惨痛代价,剑宫气运也在那一战后迎来凋零。 莲尊者,便是那一战中的“关键人物”。 “既然掌律大人开口,那么外界的那些流言蜚语,便自然是谣传……” 博望侯轻声感慨:“如此来看,这谢真只是第一次踏入莲花河,就能与如此多剑意共鸣,这少年资质实在令人惊叹,江宁世子与他……实在没什么可比的。” 这一剑。 击碎了江宁世子的野望。 也击碎了许多人的“练剑”希望。 “又是一个剑道魁首。” 并州徐家家主意味深长说道:“不愧是谢玄衣教出来的弟子……或许能与这谢真相比的,也就只有当年的谢玄衣吧?” 祁烈只是笑笑,并不言语。 便在此时。 守在玄水洞天门户前的司齐,以剑宫穗令,传来消息。 司齐小心翼翼问道:“祁师兄,江宁世子已经败了……您还不去捞人么?” 莲花河恢复了平静。 徐念宁,段照,都成功登上彼岸。 而河水之中,漂着一具失去意识的枯瘦身躯,华服破碎,面容枯白,正是谢嵊。 “不急。” 祁烈背负双手,面无表情道:“按照规矩,我只救遭遇危险无法自理之人。谢嵊虽然败了,但现在并无危险,莲花河又不会淹死人,再漂一会,或许他可以自己‘体面’地离开洞天。” 捞人? 在祁烈看来,没这個必要。 “也是。” 司齐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略带同情地望向江宁使团方向。 自今日之后。 整个大褚王朝,都会知晓玄水洞天的莲花河对决。 江宁世子惨败,连一剑都未能抗下! 方圆坊的大比预测,被狠狠打脸,也不知有多少人会重新审视江宁谢氏……恐怕皇城那边,一直为江宁王府默默押注的大人物,都会因为此战,而改变看法。 谢真这一剑。 不仅仅是击碎的谢嵊的赤龙法相,也是击碎了江宁谢氏想要一步登天的野望! …… …… 谢玄衣默默低头。 他审视着随便捡起的那根枯木枝,陷入深思。 玄水洞天,不愧为大穗剑宫独一无二的顶级洞天福地,不光莲花河内蕴无数深厚福缘,即便是普普通通的一根木枝,都蕴含着淡淡的剑意。 谢玄衣转过身,看着远处的木林。 莲花河彼岸,是一片茂密的林木,这片林木与金鳌峰后山的竹林有些相似。 一草一木,皆含剑意。 登上彼岸,并不意味着就成为玄水洞天的新主。 想要拿下这座洞天。 就要找到第二层的入口。 “你们想看玄水洞天的天下奇景吗?” 徐念宁和段照,还沉浸在刚刚那一剑的风光之中。 忽然一道声音,打断了二人的思绪。 两人回过头。 皆是茫然困惑地看着谢真。 此刻,距离玄水洞天关闭,已经只剩不到半刻钟。 徐念宁默默观察着这里。 她不得不承认,即便没有江宁世子……她应该也只能止步于此。 这片密林之中蕴含着浓郁的剑意。 但凡靠近一些,便能感到凛冽的刺骨之气扑面而来。 这就是玄水洞天阵纹,只刻录到此的缘故……莲花河彼岸的剑意太浓郁,阵纹无法将准确的画面,传递而出。 “现在还来得及,跟在我身后。” 谢玄衣捻了捻那根木枝。 他望着布满剑气的密林,沉默地想了片刻。 他想起了前世未竞的遗憾。 想起了坠入北海前的美梦。 最后。 他想到了如意令幻境之中,那隔着书楼玉案对着自己遥遥行礼的书生。 【“一甲子一开的玄水洞天,据说风景极美,有天底下最盛的莲花之景。除此之外,玄水洞天,乃是历代大穗剑主的身份证明。”】 【“若有可能,请你替我去看那玄水洞天。”】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他的声音,透过莲花河阵纹,传递到大穗剑宫的每一个角落。 “今日。” “我请天下人,看玄水洞天莲花。” 第58章 玄水新主 “今日。” “我请天下人,看玄水洞天莲花!” 谢玄衣的声音,回荡在洞天之内,莲花河翻起浪花,桃花林簌簌落叶。 段照和徐念宁默默站在了谢真身后。 二人彼此对视,眼中皆满是困惑。 这片桃花林中,只有剑意,没有道路,传闻中的玄水洞天第二层,到底在哪? 谢玄衣向前走去。 二人紧随其后。 桃花林飞出的落叶,每一片都蕴着凛冽剑意,段照衣衫被切断了一小片,徐念宁的长发也被剑意斩碎一缕,二人走得十分缓慢,步步谨慎。 但谢玄衣则不一样。 谢玄衣走得很快。 他拎着枯木枝,随意走入桃花林,以枯枝掀开格挡在面前的枝干,击碎那些飘拂而来的落叶,飞花。 这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剑意,均被谢玄衣击碎。 落在段照和徐念宁面前的剑意,已经十不存一……即便这样,两人依旧走得十分吃力。 “这片桃花林的剑意,比莲花河还要多。” 走了近百步,徐念宁感到震惊。 她的衣袖,被切碎了十几道缺口。 而走在最前面的谢真,竟仍然处于“毫发无损”的状态,在他的带领下,不到百息,三人无比顺利地走到了这片桃花林的尽头。 眼前是朦胧神圣的辉光。 桃花落尽,林枝尽去,眼前的世界骤然开朗。 徐念宁和段照,怔怔站定,他们茫然地看着桃林尽头的世界—— 桃花林尽头。 是一片绽放数千金色莲花的碧海。 每一朵莲花,都蕴含着一缕“道意”,这些莲花在玄水洞天之中生长,恰如人生,一甲子一轮回。 这就是剑宫掌律,绝不提前开放此座洞天的缘故。 提前开放。 莲花不会成熟。 此刻悬浮在碧海之上的莲花,花苞饱满,散发出璀璨夺目的金芒,这是“大道”成熟的象征。 摘下一朵莲花。 便可得到一段造化。 徐念宁和段照呆若木鸡,愣愣看着这映天的璀璨盛景。 如若世上真有神仙隐居之地。 那么……大概就是这样了。 过了许久。 徐念宁回过神来,她没有贪图这片莲花碧海的大道造化,而是站在了谢真身旁,认真问道:“你确定……要让天下人看到这里的景象?” 谢玄衣轻笑了一声。 莲花海的景象,的确很美。 即便是他,也短暂失神了一会。 徐念宁的意思,谢玄衣当然明白……大穗剑宫当然不是因为无法布置阵纹,所以不予展示这第二层洞天的异象。 让所有人能够看见,第一层洞天的莲花河。 这便已经是一种“慷慨赠予”。 这片莲花碧海,是大穗剑宫专门为玄水洞天新主留下来的“造化福祉”。 换做他人,譬如谢嵊,绝不可能放出“请天下人看莲花”这种豪言壮语。 设想一下,如若江宁世子赢下今日比斗,那么待他离开玄水洞天,必定是守口如瓶,谁也别想知道,这第二层洞天里有什么造化。 “天下心诚剑士,人人应得莲花。” 谢玄衣轻声笑了笑,道:“一甲子一次,大褚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 这一句话,让徐念宁心神震颤。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少年,虽然仅仅只有数面之缘…… 但谢真身上却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她总觉得。 青州乱变中的案卷,只是一个虚假的,捏造而出的形象。真正的谢真,与世人所看到的,所猜测的,根本不同。 能说出天下心诚剑士,人人应得莲花这种话—— 谢真的心胸、剑胆,已经超过了徐念宁平生至此所见到的任何一人。 徐念宁回过头来,望着密密麻麻的枯纸林木,沉声问道:“桃林遮挡了玄水洞天的阵纹……你该怎么让外面那些人看见?” “这个简单。” 谢玄衣笑了笑。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枚令牌。 这几日,因为这枚令牌……大穗剑宫诸峰之间引起了不小的争端。 许多人都希望,将这枚令牌,从他手中剥离出去。 只可惜这些人都失败了。 徐念宁看到令牌的那一刻,明白了谢真的想法。 在踏入玄水洞天之前,谢真便已经拿到了“莲花玉令”,这枚令牌可以在大穗剑宫之内,随意传递讯息,神念,以及影像。 “司齐师叔。” 谢玄衣使用莲花玉令,连同了司齐的那枚讯令。 他轻声说道:“还请将我的神魂,移接到阵纹天幕之上……” 这件事情。 谢玄衣没有麻烦祁烈,也没麻烦黄素。 “谢师侄,你确定要这么做?” 即便如此,守在莲花峰山门前的司齐,依旧小心翼翼传音询问:“这是不是不太好?” “司齐师叔……” 谢玄衣轻声问道:“如今的我,算是玄水洞天新主了吗?” 这一问。 让司齐无话可说,无奈回应道:“自然算是了。” 江宁世子一败涂地。 刚刚那一剑,让剑宫诸峰子弟,看得热血沸腾! 如今谢真成为玄水洞天新主,乃是众望所归,此事已无任何悬念! “请天下人看莲花,乃是我师尊的心中执念。” 谢玄衣传音:“还请司齐师叔,搭手帮忙。” “你师尊……” 司齐愣了愣,眼神掠过一抹难以觉察的悲伤。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沙哑说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大穗剑宫的天幕,那片与玄水洞天第一层相衔的剑气阵纹,忽然产生变化。 两枚莲花玉令,完成了神魂相连。 此刻。 谢玄衣松开了手,那枚莲花玉令仿佛风筝一般,随风飘摇而起,高高悬在了桃木之上,倒映出无边无际的金灿莲花,以及这一甲子一度的盛世奇景。 大穗剑宫,内外数十里。 数千剑士,数万修士。 所有人都仰起头来。 他们怔怔看着这片盛满金灿莲花,碧蓝海水的天顶,这一刹的绚烂,后来成为了许多人此生独一无二的回忆。 金鳌峰后山云雾之中。 无数剑气密密麻麻高悬,剑尖对准云雾深处。 以一人之力,驾驭无数飞剑的通天掌律,抬头望着那布满大穗剑宫天顶的莲花画卷,严峻冰冷的面容,稍稍有些动容,似乎是有些许欣慰,也有些许哀悼……但这些情绪,只是出现了一刹,便通通消散。 玉屏峰,高山瀑布,冷气入骨。 姜妙音戴着帷帽,披着雪白大氅,默默站在山顶,看着这副铺展开来的绝美画卷。 虽未亲自前去观看剑气大典。 但她却是时刻关注着这场大比。 这一刻。 她知道,玄水洞天的新主……已然尘埃落定。 谢真继承了谢玄衣的衣钵,成为了玄水洞天的新任主人。 洗剑池中的【痼疾】,没来由震颤了一下。 姜妙音取出丝帛,捂住嘴唇,沉重地咳嗽一下,雪白丝帛很快便被染红。 女子笑了笑,笑声里有一半欣喜,一半哀伤。 “玄衣。” 她轻声喃喃:“这座洞天,终是没等到你……” 在无数人的注视之中。 莲花玉令内的神念,将整座大穗剑宫的天顶铺满。 今日的玄水洞天莲花碧海,将会被无数人所记住。 但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谢玄衣的声音,在大穗剑宫的山峰之间随风回荡。 “玄水洞天内的‘大道金莲’。一甲子一成熟。” 他站在莲花碧海之前,平静说道:“摘取金莲,可聆听大道之音。既请诸位看了莲花,便自然要请诸位聆听大穗剑宫的大道圣音。” 说罢。 谢玄衣前踏一步。 他站在了莲花碧海之上,无数潮汐翻涌而来,一朵朵金莲向他靠拢。 这些莲花。 每一朵,都蕴含着浑厚的道意。 洞天境修士,想要修行成为阴神,便需要在凝练洞天的同时,思考自己的“道意”。 当洞天落定,道果便该成长,成熟。 此刻。 这些金莲的莲花花苞之内,便蕴含着一枚枚青涩的道果。 谢玄衣并拢指尖,化为剑气,轻轻抹过。 “嗤”的一声! 一朵金莲花苞,被谢玄衣切下,这缕剑气看似凌厉,但其实并没有伤害到金莲根本,只是取下了这枚道果。 谢玄衣将这枚花苞,掷向高空。 剑气在空中迸发开来—— 金灿花苞,迎来了大道道意上的喷薄,在这一刻扩散开来。 谢玄衣操纵神念,将这枚道果磅礴而出的剑意凝聚。 昨夜。 他在金鳌峰大殿之上,向着无数人阐述了“剑气敲钟”的奥义。 而今日。 他便以玄水洞天的大道金莲,作为示范。 “咚”的一声! 大道剑意扩散开来,在谢玄衣的掌控之下,拥有了实体,它竟是化为一座古钟,而后便在大穗剑宫正上空敲响。 无数仰首之人,尽皆听到了这道浑厚巍峨的古钟之音。 这是玄水洞天的造化之声。 亦是洞天新主的慷慨馈赠。 这,才是真正的剑气敲钟! 第一声钟响,整座大穗山门,陷入极静之中。 无数人都感受着这大道的剑气之音。 沉浸在道果泼洒的福荫之中。 接着便是第二声钟响。 谢玄衣摘下了第二朵金莲,敲响了第二次大道古钟。 “咚——” “咚——” “咚——” 整整十朵金莲,整座莲花碧海之中,最为饱满的大道花苞,被谢玄衣摘了下来,赠了出去。 剑气敲响了十次古钟。 每一个来到大穗剑宫,参与剑气大典的拜山人。 都感受到了那从天而降的“道音”垂降。 天下心诚剑士,人人应得莲花。 这一刻,无论是世家权贵,宗门子弟,亦或者是山野散修,都沉浸在道音之中,忘却了自我。 直至最后一声钟响。 谢玄衣的剑意,将他们从“恍悟”之中拉了出来。 十道钟声,看似短暂,但每一次大道泼洒,都能让人有所领悟。 这场短暂而又漫长的参悟,在此迎来了恰到好处的结束。 整座大穗剑宫,依然沉浸在静默之中。 那悠悠扩散的钟声,回荡在漫山遍野的风吟之中。 忽然有一位山野散修,泪流满面,以头抢地,声音嘶哑,高声道:“多谢谢兄馈赠!王某有幸,见证玄水洞天新主诞生!” 他很感激这一切。 这道声音,打破了大穗剑宫内的寂静。 紧接着便是一道接着一道的呼喊。 “多谢谢兄馈赠!” “多谢剑宫开山!” 有无数人人,千里迢迢,远道而来。 他们跋山涉水,只想远远看眼玄水洞天的景象。 如果不是谢真…… 他们没有这個机会。 不久前江宁谢氏在方圆坊发布了悬赏,若是能辅佐世子一臂之力,便有机会随行观看一次莲花,这个机会被无数人抢破脑袋,最终这些人都被谢氏无情地踢开。 可如今。 谢真将“观看莲花”的机会,无偿赠予了所有人。 漫山遍野的风吟,剑鸣,钟荡,汇聚在了一起。 前所未有的呼喊声,在莲花峰前响起。 剑宫封山十年,沉寂十年。 这一日。 有人请天下人看莲花。 这一日。 天下人共同见证,玄水洞天迎来新主。 第59章 兄长,听说你出尽风头 剑气敲钟的余音,笼罩在大穗剑宫山门上空,足足半个时辰,这才随风消散。 这场轰动大褚王朝的开山。 至此。 也落下了终幕。 繁华落尽,喧嚣散场。 真隐峰和小舂山弟子在山门出口位置负责接引,维持秩序,熙熙攘攘的人群比来时更加拥挤,只不过这次不再瞧见往来传信的白鹤,也没有气势煊赫的龙马辇车……江宁使团接回了世子,本以最低调的方式离开大穗剑宫,但却被金鳌峰扣下。 那些受邀前来的大人物,也都纷纷在真隐峰附近留宿。 行刺之案尚未了结。 金鳌峰以“论道”之名,发出邀请。 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这个“邀请”,不过是为了方便执法者进行调查。 谁若是想要匆匆离去,谁便是嫌疑最大。 徐家家主徐奇第一个答应下来。他的宝贝女儿在此次剑气大比之中,取得了傲人的成绩,如今还在玄水洞天之中参悟大道金莲……就算金鳌峰不邀请,他也要留宿几日,不仅仅是为了女儿,也是为了见一见此次玄水洞天的新主。 谢真请天下人观看剑气敲钟。 这等气魄,实在令人动容。 很快,这些大人物全都答应了金鳌峰的要求。 他们当然不止是为了“论道”。 更多的,还是为了谢真。 此次剑宫开山,谢真以谢玄衣弟子的身份出世,展露出极高的剑道资质,这样一個十七岁的少年,简直是完美无瑕的璞玉,在大穗剑宫之中雕琢数年,未来必定成为一方豪杰,若是可以提前结识,便是一大善事。 可惜。 今夜谢真并没有在金鳌峰出现。 在玄水洞天赠出了十朵大道金莲之后,谢玄衣便停下了剑气敲钟的大道演绎……这十朵金莲,对于玄水洞天的碧海而言不算什么。 但对外面那些人而言,便是弥足珍贵的机缘。 有些时候,不是所有人都是那么幸运,可以一下子就得到泼天的富贵,泼天的造化。 有些天才,只差一点机遇,只差一次点拨。 玄水洞天的剑气敲钟,大道之音。 或许就可以改变这样一个人的一生。 如今北海陵破碎,盛世气运重新反哺大褚王朝。 谢玄衣相信,此次参与大穗剑宫开山的剑修,有许多人,虽然如今籍籍无名,可未来会成为一方支柱。 这座天下很大,容得下许多人成为剑仙。 今日种因,他日收果。 谢玄衣并不在乎这些人如何看待自己…… 他在乎的是栽培自己的大穗剑宫,以及早就将其视之为家的莲花峰。 迫切需要一个机会,就此崛起的,何止是山门外那些剑修? 气运衰败的莲花峰,又何尝不是如此? “诸事尽了……” 谢玄衣有些疲倦地轻叹一声,他欣慰地看着身旁少年少女。 徐念宁和段照,都浸入了顿悟状态,两人打坐在莲花碧海之前,碧波荡漾,大道余音扩散。 十朵金莲道音绽放。 受到最大裨益的,自然是跟在谢玄衣身旁,一同踏入此境的二人。 他们亲眼看到了金莲的剑意演化,浸入了深层次的参悟之中。 谢玄衣没有去打扰二位,而是默默离开这里……待他离开玄水洞天门户之时,夜色已深,负责真隐峰工作的司齐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一身金袍的祁烈,还等候在洞天之前。 “恭喜。” 虽是这么说,祁烈的神情看不出多少喜色。 “客气。” 谢玄衣知道祁烈为何等在这里,想必是昨夜行刺之事,让他心生愧疚,刻意在此为了自己道歉。 不等祁烈开口。 谢玄衣微笑说道:“徐念宁和段照,还在洞天之中……烦请师叔留意一下,待到他们参悟结束,将其带离。” 祁烈怔了一下。 “自然……” 祁烈打量着眼前少年,将那些准备许久的道歉之语咽下。 他心中长叹一声。 与其虚情假意的道歉,不如将真凶直接揪出,来得实在。 念头落定,祁烈认真问道:“昨夜遇刺之时,可曾看见行凶者的面容?” “行凶者没有面容……” 谢玄衣摇了摇头,平静说道:“它只是披挂一身黑甲,黑甲之下,没有皮囊。” “黑甲之下,没有皮囊?” 祁烈皱起眉头。 “这身黑甲极其高大,应有丈余,通体烙刻阵纹,极其完整。” 谢玄衣回忆着昨夜的遇刺画面,缓缓道:“想必通过这等手段刺杀,就是为了‘隐匿身迹’,盔甲被元火焚尽之后,除非找到残余,否则无法追寻出处……” 若有黑甲残余碎片。 那么通过“因果”追寻手段,或许可以获取更多线索。 “……” 祁烈的面色难看了些许。 因为昨夜那场元火爆炸,迸发出的力量太过强大。 莲花峰后山那片小林,几乎被摧残殆尽。 现场根本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祁烈亲自去搜查了好几次……密林焚尽,只剩残烬。 “此人应是使用机关术,借甲胄之利,遁入剑宫山门之中。” 谢玄衣想了想,又道:“在发动刺杀之前,这具盔甲,便只是‘死物’,即便掌律有通天本领,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去监察一具死物。” 这句话,点醒了祁烈。 “不错……” 祁烈喃喃道:“若是按你所言,这具盔甲如此庞大,想要将其送来,必定需要一定阵仗。” 昨夜那场元火爆炸,可不是轻易就能施展的。 如此品阶的高大人形甲胄,早就铸造定型,此次大穗剑宫开山,山野散修皆需接受真隐峰身份检验……想要搬运如此沉重的物事,还不吸引注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此一来。 能搬运这甲胄的,便只剩下“有名有姓”的那些宗门,世家。 “师叔可以去查查……江宁使团。” 谢玄衣轻声说道:“因为方圆坊悬赏之故,谢嵊此行带了许多附庸,无论是江宁地界的小家族,小宗门,还是其他献出诚意,愿意‘投效’的散修,都可以与使团一同踏入大穗剑宫。” “好!” 祁烈意味深长地望向眼前少年,其实就算谢真不说,他也会着重搜查江宁使团。 不过这道关于重甲的线索十分关键。 直接点明了搜查方向。 莲花峰山门之前剑意震颤,祁烈直接驭剑离开,向着江宁使团驻扎方向飞掠而去。 谢玄衣看着祁烈飞驰而去的剑影,忍不住摇了摇头。 果然还是老样子。 今夜祁烈以论道为由,将许多大人物留了一夜,如果查不出行刺案的后续……那么金鳌峰便没有理由继续留人。 除非让掌律出面,否则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其实谢玄衣自己,倒是没太大关系…… 因为行刺之事,他遇到了太多次。 想杀他的人,也数不胜数。 这大褚王朝,有无数人崇敬玄衣之名,自然也有无数人对其恨之入骨。 …… …… 返回小院府邸,已近夜深。 庭院并无寒意,悬挂在树梢的灯笼随风摇曳,整座府邸被淡淡的暖意所包裹,出乎谢玄衣意料,坐在木轮椅上的姜凰并没有睡觉,而是主动在石桌上沏了一壶热茶,甚至还为自己准备了一件新衣。 谢玄衣挑了挑眉。 按照惯例,他打量了一圈,确认自己布下的阵纹并没有被触动,而后若有所思地望向眼前面颊泛红的小姑娘。 姜凰沏了一杯热茶,柔声说道:“兄长,听说你今日出尽了风头……一剑便击败了江宁世子。” “呵……” 谢玄衣笑了笑,来到石桌前坐下,端着热茶,轻轻吹了吹,并没有着急饮下。 他笑着说道:“江宁世子,不值一提。” 姜凰扬起小脸,天真无邪地问道:“那么收下玄水洞天,也是不值一提吗?” “自然。” 谢玄衣微笑道:“玄水洞天也不算什么。” 姜凰眨了眨眼,好奇问道:“可我听外面的人说你是大英雄,是千年一遇的天才剑仙。” “哦,确有此事?” 谢玄衣笑眯眯问道:“他们还说了什么?” “他们还说……兄长你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新一代的剑道魁首。” 姜凰双手捧着面颊,认真问道:“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谢玄衣看着眼前小姑娘的可爱面颊,认真说道:“说起来……还得感谢你。” “感谢我?” 姜凰的神色有些茫然,眼神下意识往后躲闪了一下。 “感谢你昨夜的那场行刺。” 谢玄衣面无表情地开口:“如果不是昨夜的元火爆炸,兴许我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铸成金身。” 姜凰小脸上的笑意骤然凝固。 下一刻。 谢玄衣将杯中热茶泼洒而出。 哗啦! 滚烫热茶,包裹着剑意,泼在少女白皙面颊之上,后者阴沉怒喝一声,拂袖格挡这泼墨剑意,整个人向后退去,两股强悍劲气就此碰撞,砰的一声,木轮椅就此炸开! 烟尘四溅。 谢玄衣背负双手,平静看着眼前显出“真身”的高大男人。 “缩骨术,易容术。” 他笑了笑,道:“不得不说,这两门南疆邪术,伱修行得很有境界,但可惜……你弄错了一件事,我这个妹妹,从来不会主动喊我兄长。” 第60章 隼与凰 “有意思……是称呼出错了么?” 庭院烟尘缓缓散去。 高大男人站在了府邸石阶之前,他伸手摸了摸自己面颊,低声笑道:“我还以为是自己的‘易容术’被识破了。” “呵。” 谢玄衣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当然没有完全说实话。 自踏入小院的那一刻起,他便意识到了……眼前坐在木椅上的少女,并非姜凰。 除了“兄长”二字露出破绽。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那便是不死泉—— 谢玄衣赠出的半滴不死泉,随时都可与心湖生出感应。 这是任何伪装手段,都无法取代的印记。 “你胆子挺大。” 谢玄衣眯起双眼:“如今整座大穗剑宫,都在严查昨夜行刺之案。金鳌峰已将山门出口彻底封锁……这种情况之下,你竟还敢潜入我的府邸?” “我也不想这样……” 高大男人叹了一声。 他背负双手,淡淡说道:“可越是严查,你这里越是安全。” 嗤的一声。 火苗点燃的声音在庭院中响起。 男人眼瞳之中忽然暴燃出一团青灿火光,随后这团火光骤然扩散,从男人浑身上下肌肤之中喷薄而出。 谢玄衣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火人”。 他直接报出了对方的底牌:“先天离火圣体。” 修行者往往有资质高低之分。 除此之外,也有体质差异。 有些人,天生与剑道亲近,譬如前世谢玄衣,乃是天生的“剑道魁首”。 也有些人,与其他大道亲和。 先天离火圣体,便是与五行之中的“火行”极其契合。 离火圣体一旦修成洞天,施展火系术法,威力乃是其他修士的数倍,乃至数十倍! 这等体质,通常乃是万里挑一。 “不愧是谢玄衣弟子。” 青隼特使也不再伪装,他笑着赞叹道:“只看青州案卷,一定会小觑你。昨夜那场元火爆炸未能将你杀掉,我就知道……你比所有人想象中要强得多。” 谢玄衣抬头望着庭院天顶。 今夜的月十分皎洁。 但庭前却没有洒落太多光。 自己布置的符箓丝毫未动……但有人加厚了一层。 “不必想着离开,我加了一层阵纹。” 青隼特使平静说道:“从伱踏入府邸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退路了。” 既然对方已经摊牌。 谢玄衣反而不急了。 “你就这么有信心?” 他来到石桌前,悠悠坐下:“万一我没想过离开呢?” 咔嚓一声。 无形的剑意迸发,石桌上方的榕树忽然断去一根树枝,就此落在谢玄衣面前。 这个动作的意味十分明确。 如今整个大褚王朝,想必都已经知道…… 谢真以一根木枝,击败了江宁世子的赤龙法相。 这根掉落的木枝。 便就是一把剑! “没想过离开?” 青隼特使也坐了下来,他席地而坐,浑不在意石阶上的灰尘,笑着开口:“如若你不逃,便是想要刺破阵纹,对外界传递出剑念。” 那根掉落的枯木枝,意味再明确不过。 他当然懂谢真的意思。 这座阵纹,固然坚固……但想要刺破一角,总该不是难事。 只要刺破一角,传出一缕神念。 那么金鳌峰很快就会察觉。 “不得不承认,剑宫掌律这样的大人物,只需要一缕剑气,就可以将我击杀。” 青隼特使诚恳说道:“但你出剑的同时,我也可以出手。” 谢玄衣眯起双眼:“你想比谁杀人速度更快?你觉得你可以在一瞬间杀掉我?” “不错。” 青隼特使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已经铸成金身了……或许我一招杀不掉你,但如果我对这個小姑娘出手呢?” 他抬了抬手掌。 客房门户被风吹开。 面色惊恐,神情苍白的姜凰,被金灿宝绳紧紧束缚,跌坐在地,小脸上的泪痕尚未干涸。 “呜呜……” 她向谢玄衣投去绝望无助的目光。 “你千里迢迢来到剑宫,拜莲花峰,依旧不忘把这个小丫头带在身边,想必她是你极重要的人。” 青隼特使一边说着,一边观察谢真脸上的神情。 他有些失望。 谢真并没有什么神情波动。 “众生相”遮掩了谢玄衣的面容。 但沉寂的庭院,说明了他的态度,那根掉落在石桌上的枯木枝,直至此刻都未被谢真捡起……青隼特使很满意眼下现状。 他柔声说道:“看来我没猜错,她的确对你很重要。” 微风吹拂,庭院冷清。 两层阵纹笼罩之下。 现场的氛围变得异常凝重。 “多说无益……你想做什么?” 谢真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知道你这次前来,不是为了杀我。” 如果对方为了杀死自己。 那么绝不会等到现在—— 这家伙实力绝非洞天境,单单是昨夜的机关甲胄,便足以杀死一位洞天。 这很可能是一位大成的先天离火圣体。 实力在阴神尊者之中,也不容小觑! 这也是谢玄衣没有冒昧出剑的缘故…… 一旦自己出剑。 那家伙便会出手。 剑气能否刺破阵纹,尚不可知。 但对姜凰出手,这家伙真的只要一瞬。 “谢真,你是个聪明人。” 青隼特使温声说道:“昨夜我的确是为了杀你而来……可今夜却恰恰相反,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今夜我们可以和平度过,不要爆发任何矛盾,我不希望你就这么死在这里。” 谢玄衣只是冷笑一声,并不言语。 “十七岁,金身境,一剑碾压江宁世子……” 青隼特使淡淡说道:“恭喜你,今日摘下‘玄水洞天’,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莲花峰新主,未来更是板上钉钉的剑宫执剑穗者。这真是一副千万人艳羡的命运画卷,二十年前,也有人曾像你一样,只不过那个人后来死得十分凄惨。” “你想说谢玄衣?” 谢真略微有些自嘲。 “不错,我说的正是谢玄衣。” 青隼特使平静说道:“你既是谢玄衣的弟子,应该清楚,他在北郡逃亡的时候,有多狼狈。” “……” 谢玄衣陷入沉默。 是啊。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北郡逃亡之时……自己伤痕累累的模样。 “你可知道,谢玄衣为何会死?” 庭院中,响起了一道冷漠而又严厉的喝问。 不等有任何回应。 “剑,唯有握在自己手中之时,方才为剑。” 青隼特使意味深长地说道:“谢玄衣之所以会死……便是因为他成为了一把不受控制的剑,一把无法掌控之剑,便应该趁早折断。” “你是皇城的人?” 谢玄衣抬起头来。 他注视着眼前高大男人的火瞳,其实昨夜见面之时,他便已经隐约猜出了这家伙的身份。 只不过这一刻,彻底没了悬念。 “我的身份,并不重要。” 青隼特使认真说道:“重要的是……你现在需要做出选择。” 他轻轻抖了抖衣袖,无数火焰在庭院之中飞掠,轻抖之下,一张泛黄羊皮纸张被火苗抬起。 “这是一张‘神魂之契’。” 青隼特使盯着眼前少年,语气平和,但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如果你愿意签下这张‘神魂之契’,那么今日便可以活……准确来说,你不仅可以活,而且可以活得很好,会活成和你师尊截然不同的模样。” 谢玄衣不用去看,也知道这张神魂之契,大概写了什么内容。 如何让一把剑,臣服于自己? 要么将其拧断,要么将其掰弯。 他平静地看着高大男人,道:“如果我不签呢?” “不签?” 青隼特使语气强硬地说道:“不签的话,你大概没有机会看到明日的朝阳。” “不着急,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他缓缓地说:“只要你点头,那么所有的麻烦就会烟消云散……” 说罢。 青隼特使不再开口,默默等待着谢真做出选择。 对他而言…… 他自然希望谢真签下魂契,一旦魂契成立,所谓的行刺之案,自然也就一笔勾销,不会再有什么后续。 庭院陷入了漫长的寂静。 青隼特使很有耐心,但不得不说……这少年的长考,比他预想中还要长。 是因为魂契内容太让人纠结的缘故么? 许久之后。 羊皮纸轻轻震颤,少年将其放在了石桌之上,这个动作,也预示着……他完成了思考。 “如果你愿意答应,魂契上的一些内容,也可以进行修改。” 青隼特使淡然开口。 “真的很抱歉。” 谢玄衣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羊皮古卷。 他抬起头来,面色冷漠地说道:“我命硬,也学不来弯腰。” “……?” 青隼特使瞳孔微微收缩,一股极其不详的预兆在心湖之中泛起。 刺啦! 谢玄衣伸手抓住枯木枝。 便在这一刻,青隼特使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反应,他伸出手掌,熊熊烈焰喷薄而出,无数青灿火苗对着阴暗角落的小姑娘焚烧而去……这一举动本意上只是“威吓”,但万万没想到,谢真出剑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歇。 青隼特使杀意迸发,不再停手。 滚滚青火,淹没黑暗,那个哭得奄奄一息的小姑娘,瞬间被火焰淹没。 而下一刻。 青隼特使心中的不祥预感攀升到了极致。 他骤然回头。 那个似乎失去了意识,仰首长眠的小姑娘,忽然“醒”来。 一双燃着璀璨金芒的眼瞳,汲取着滚滚火海的炽焰,就此睁开。 姜凰张开嘴唇,竭尽全力地迸发出一道尖锐嘶喝。 “嗡嗡嗡——” 青灿火海,一瞬间转为赤红,倒飞而出,对准一人飞扑而去。 这极其刚猛的劲气,吹得青隼特使面容扭曲,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后飞离出去。 “这是……凰火?” 这一刻,他脑海一片空白。 这位先天离火圣体,看着映满眼帘的猩红火焰,眼神之中满是震撼错愕。 他无法理解。 为何传说中足以焚灭虚无的凰焰,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自己面前? 第61章 皇城玉符 轰隆隆! 满院青灿之火,被凰焰覆盖。 高大男人抬起双手,格挡在面颊之前,但整个人还是被这磅礴凰焰吞没,狼狈摔飞出去。 姜凰眼瞳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 青隼恐怕怎么也想不到。 这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身体里藏着第二具魂魄。 当副神魂受到伤害,陷入昏厥。 那么主神魂……便会接管这具身体。 谢玄衣之所以坐在石桌前,拿着羊皮魂契陷入长考,便是在拖延时间,等待“主神魂”的复苏。 先前赠出的半滴不死泉,此刻成为了两人心湖之间的纽带。 臣服大褚皇室,换来此生太平? 何其荒唐! 这张魂契,根本不需要一丁点时间考虑。 “轰!” 面色惨白的姜凰,这一刻整个人的气势变得凛冽而不可侵犯,她的眼神如大日般炙热,浑身燃起了赤红光火! 那根束缚躯壳的宝绳瞬间被凰火焚断! 源源不断的凰火从檀口之中喷吐而出,化为一道浓缩的炽热火柱,将青隼特使淹没。 “啊……” 痛苦凄惨的怒吼之声,在庭院之中爆发。 本就是“火人”的高大男人,双脚陷入地面,整個人的手臂,身躯,都开始“消融”。 便在此时。 “刺啦”一道脆响,在空中爆发! 这道剑气刺鸣之音,戳破凰火焚烧的沸响。 一根枯木枝,裹挟着凌厉剑意,刺入青隼特使的后心。 “先天离火圣体,可以驾驭世上诸火,但唯一的缺点便是……由于太过亲火,所以离火圣体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遭遇‘火噬’。” 谢玄衣面无表情说道:“善游者溺死,纵火者自焚,离火圣体大成之前,日常出行都需要佩戴阵纹,符箓,甲胄,以此压制‘火噬’,我说的没错吧?” 这根枯木枝,从后背刺入,从胸膛戳穿。 “……?” 青隼特使微微回头,看到了一张带着讥讽笑意的冷漠面孔。 “这就是昨夜行刺,我会见到那具黑甲的缘故……如果没猜错,你平常总是会佩戴那副盔甲,专门用来压制‘火噬’,溢散而出的元火之气,便聚集到了盔甲阵纹之中。” 谢玄衣一字一句问道:“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凰火,或许还奈何不了你。但如果再加上‘火噬’呢?” 咔嚓! 枯木枝的剑意迸发,在高大男人身躯之中搅弄,扩散。 一圈炽烈火星喷薄而出。 “你……想杀我?” 青隼特使注视着身后洞天境的少年,感到了一缕发自内心的寒意。 原来从一开始。 谢真就没打算离开府邸,也没打算刺破阵纹,通知任何人。 这小子。 是想将计就计,把自己这位阴神尊者,就地做掉! 而恐怖的是,这个听上去如同天方夜谭的事情……此刻正在一步步推进,生效,而且没有丝毫回旋余地。 离开皇城之前。 青隼特使拒绝了元继谟赠出的“压火符箓”。 在他看来,区区“火噬”不算什么,自己即便褪去火鳞重甲,也不必担心短时间会引起火噬……每一个离火圣体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经历无数次“火噬”,此事可大可小,即便没有符箓压制,火噬依旧可以通过神魂力量强行压制。 但如果在战斗之中,遭遇火噬…… 可就不一样了。 青隼特使的神念,此刻全部都要用来对抗凰焰。 而剩下的那一部分,则是被枯木枝剑意所牵扯,他已经没有更多力量去压制身体里逐渐翻涌的“焚烧之意”。 火噬开始自肺腑翻涌,向外扩散。 他的肌肤出现大片大片的焚烧裂纹。 而还并不是最让青隼特使感到“恐惧”的地方…… 他真正“恐惧”的。 是事到如今,谢真依旧没有祭出本命飞剑。 这少年只是将枯木枝刺入自己身躯之中,持续不断注入剑意,元气,一次又一次打破自己的神念平衡,让“火噬”来侵蚀自己的肺腑,即便到了这一步,依旧没有生出祭剑杀人,奠定胜局的念头。 仿佛是觉察到了对方的意图。 谢玄衣轻声开口:“你在等我出剑?” 这一言,让青隼特使瞳孔再次收缩。 谢玄衣平静注视着这个被凰火吞没的家伙:“你是奉皇城之令,前来大穗剑宫的……在剑气大典之前,谁也不知道会有一个叫‘谢真’的少年凭空出世,所以你要调查的当然不是我,而是‘谢玄衣’。” “刚刚递给我的‘神魂之契’,也并非早有准备,而是临时拟定。看来皇城里的那些大人物也没有想到,谢玄衣还留了这么一位弟子,只不过对于他们而言,收下谢真依旧并不是最重要的,确认谢玄衣临死前留下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谢玄衣太了解眼前男人想“看”到什么了。 整场剑气大典。 他没有祭出过哪怕一次本命飞剑—— 击败诸位登门问剑者。 击败景青明。 哪怕击败江宁世子。 谢玄衣都没有使用飞剑手段。 所谓特使,便就是皇族的“眼”,正如青隼特使第一次刺杀自己之时所言,他不在乎自身死活。 他只在乎。 如果就这么死去,能不能让皇城那边的大人物,看到有用的,有价值的信息。 “伱……为何如此了解皇城司?” 青隼特使声音沙哑开口。 他在凰火焚烧之中,逐渐只剩下一具焦黑枯槁的身形。 “作为书楼暗子,了解皇城司,应该很正常吧?” 谢玄衣笑了笑,温声细语说道:“放心,我会祭出‘本命飞剑’的,但不是现在……我会在你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祭出飞剑,以确保你没有任何机会,捏碎直抵皇族的神念玉符。” 特使既为皇族的“眼”。 他们身上,必定带着可以与皇族直接沟通交流的信物。 谢玄衣不知道,也不确定……这家伙身上的信物放在哪里,如何触发。 但他知道。 自己如若祭出“沉疴”,此次出鞘,务必杀人! 若是有任何丁点线索,被泄露出去,那么迎接自己的,便是来自大褚皇族的沉重打击。 打定主意之后。 谢玄衣便继续灌输剑意。 整座庭院,只剩下枯燥且持续的火焰灼烧之声。 万度高温的凰火,将高大男人压倒在地,单膝跪下,几乎快要匍匐。 那原先仿若小山般的巍峨身形,一点一点被消融。 这是一场对于三人而言都异常严峻的“拉锯战”,青隼特使从未有过如此憋屈的时刻,堂堂一位阴神尊者,由于自身“离火圣体”的缘故,被算计拿捏地无法动弹,事到如今,他只能寄希望于这两个“小家伙”可以在火噬彻底爆发之前,先一步耗尽力气。 但此刻,让他真正感到绝望的是……并不是凰火。 而是被凰火压制之后,谢真刺入自己身体里的那一剑。 那道起初看似微渺的剑意,此时此刻反而变成了真正致命的一击。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 这少年的剑意,宛如大海一般,无穷无尽,源源不断。 自己明明身为阴神,却无法将其斩断,也无法将其折碎! 这缕剑意如鱼一般在自己躯壳经脉里扩散,游掠,冲撞,即便自己这副离火圣体,早已将经脉融化铸成纯火,依旧能够感受到剑意喷薄之时,带来的钻心疼痛! “嗤嗤嗤……” 半个时辰之后。 这场拉锯战的天平,逐渐开始倾斜。那持续喷薄的凰火,颜色变得浅淡了一些,青隼特使一声低沉怒吼,由单膝跪地,变成缓缓站起身子,他那原先消融了些许的身形,在“离火圣体”的修补之下,重新恢复了一些气血。 看到这一幕。 谢玄衣神色有些许难看。 他知道,这个现象意味着姜凰……已经支撑不住了。 主神魂本就虚弱,此刻遭遇生死危险,才迎来全面爆发—— 这场凰火爆发,能够持续如此之久,应该算是“回光返照”,自己的剑意固然可以持续灌注下去,但主神魂恐怕已抵达了极限,如果再这么压制下去,“九死禁”反而会先一步爆发。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感到一阵压力。 这位阴神尊者,比自己想象中要“坚韧”得多…… 竟然硬生生扛着凰火,剑意,加上火噬,支撑了如此之久。 看着高大男人一点一点站起身子,谢玄衣神情变得冷厉起来。 事已至此。 他似乎已经没了更多选择。 “嗡嗡嗡!” 整座庭院都响起了清脆的剑鸣之声,一座金灿洞天在谢玄衣头顶撑开,无数剑鸣都汇聚掠往他的掌心。 便在此时。 姜凰喷出一大口鲜血,骤然失去意识。 源源不断的凰火骤然断裂! 青隼特使苦苦煎熬,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他已经听到了自己背后翻涌的剑鸣……在这生死一瞬,他顺应心湖中的直觉,做出了一个违背常理的选择。 如果换做其他阴神尊者,大概率会直接转身,提起一口元气,与背后洞天境的少年硬撼。 以扛下洞天圆满一道本命飞剑为代价,杀死对方! 但青隼特使并没有这么做……他在这一刻放弃了作为“阴神”的尊严和自信,没有选择转身出击,而是将好不容易提取的这一口元气,尽数用在了“洞天取物”这件事情上。 “嗡嗡嗡——” 满院呼啸的剑气短暂的凝滞了一刹。 谢玄衣瞳孔收缩。 他看着那脱离火海的高大身形,以极其狼狈的姿势,从眉心洞天之中,取出了一块玉符。 咔嚓一声! 没有丝毫犹豫。 青隼特使,攥住了这枚与皇城阳神意念相通的玉符。 玉符发出了破碎之声。 第62章 阳神之战 大褚皇城今日迎来了一位身着粗布麻衫的武夫。 这位武夫倒是没有摆架子,没有骑乘龙马巨辇,也没有脚踩飞剑,就这么孤零零独自一人,从城门口踏入皇城,与菜贩货商一路有说有笑,顺手还打赏了一位江湖卖艺的年迈炼体者。 只不过片刻之后,十几位黑鳞卫恭恭敬敬现身,客客气气邀请他来皇宫内一叙。 半个时辰之后。 忘忧岛主坐在了皇宫内某处偏僻幽静的阁楼之上,楼台窗外是满池金灿锦鲤,信手泼一把鱼饵,便会看见上百朵跃出水面的粼粼波光。 茶桌对面,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老者披着大红色的布袍,虽然眉须皆白,但整个人精气神十足,眼瞳深处仿佛蕴藏日月。 他亲自倒了盏茶,端到中年男人面前。 “堂堂忘忧岛主,来大褚皇城,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 老者笑着说道:“圣后娘娘今日琐事众多,恐怕无暇与您相见。” “无妨。” 忘忧岛主笑眯眯说道:“反正我这次登门,也不是为了拜访那位……准确来说,我这次登门,甚至算不上拜访。” “哦?” 老者挑了挑眉,道:“此言何意?” “老国师,您就别装了,揣着明白装糊涂,难道不累么?” 忘忧岛主举起茶盏,缓缓饮尽,微笑说道:“武夫登门,哪里还有其他的事情……自然是为了约架。” 约架二字,在小楼阁中扩散开来。 层层水汽,震得锦鲤飞跃而出。 “哗啦啦啦!” 待到水雾散尽,端着茶盏的老人,眉眼中有些许无奈。 老国师沉声呵斥道:“你小子,非要在大褚皇城约架,偏要这么嚣张?” “其实这一架,段某许多年前就想打了。” 忘忧岛主笑了笑,不以为意道:“早就听说,大褚皇族出了一位了不起的‘武道天才’,乃是大褚王朝对抗南离武道的牌面,甚至有人称他为‘武道谪仙’。如若不是成婚太早,我家夫人拦着,十多年前就来约这场架了。” “不过好在十年岁月,对于我们而言,不过弹指一瞬,想必这一战……他也已经等待许久了。” “……” 老国师脸色很不好看。 “我是粗人,喝不来茶,也观不来景。” 忘忧岛主半边身子依靠在阁楼窗台位置,他平静说道:“只不过因为我家夫人敬重书楼,所以我才陪您坐在这里,恐怕我踏入皇城的那一刻,那家伙也一定有所觉察了吧,今日这一架,如若圣后不出面,单凭您一人,当真能拦得住吗?” “如若你们真想打,我的确拦不住。” 老国师无可奈何。 他双手捧着茶盏,目光注视着盏中摇曳沉底的茶叶,轻轻问道:“不过你和我交個底,今日这场谈话,不会有第三人知道……你此次来皇城,当真只是为了切磋武道技艺,专程前来约架,还是另有目的?” 忘忧岛主闻言咧嘴笑了:“我说我只是为了切磋,您自己信么?” 老国师神色复杂。 “我家夫人最喜欢陈镜玄,以及谢玄衣。” 忘忧岛主伸出两根手指,而后缓缓叩下一根,他意味深长说道:“这些年江宁谢氏在大褚王朝如鱼得水,少不了那位‘武谪仙’庇护,因为夫人之故,我看江宁谢氏一直很不顺眼,但总不好欺负小辈,今日约谢家背后那位打上一架,也算是替夫人出上一口气。” “果然如此……” 老国师长叹一声,立马严声告诫:“切记,你这番话,离开此处,万不可对任何人说,尤其是‘那位’!” “放心,我聪明着呢,不触这个霉头。” 忘忧岛主站起身子,笑道:“这些事情……夫人都交代过的。” 下一刻。 这位中年武夫的身形忽然一滞,他有些疑惑的望着皇城远处某个方向。 阳神境武夫,气血如海。 即便刻意伪装,但只要距离过近,总能有所感应……踏入皇城那一刻,忘忧岛主便感受到了那位“武谪仙”的磅礴气血,同样,对方也遥遥锁定了他的气机,只等正式邀约。 但偏偏此时,一道许久未见的陌生“神念”,在皇城之中掠散开来。 忘忧岛主面色一变。 他神色困惑地望着老国师。 垂坐在案的老国师猛地站起身子,眉尖挑得快要飞起,以不敢置信的目光,望向武谪仙所在方向。 虽然他已将书楼彻底交给了得意弟子陈镜玄,但整个大褚皇城,仍然处处密布天命之线,只要他想,那么随时可以聆听满城天命之声—— 刚刚那一瞬。 老国师听到了皇城龙脉大阵的运转之声,忽然传出了一道尖锐刺响。那是有人捏碎皇族玉符之时,才会迸发而出的声音。 那声音通向武谪仙处。 说明有人捏碎了“武谪仙”赐下的玉符,向着玉符之主,发出了求救之念。 这并不算什么。 真正让他满脸诧异错愕的是—— 玉符破碎之后,响起的神念之声,来自于一个很熟很熟的“熟人”。 那声音虽有十年未闻。 但依旧让人感到熟悉。 …… …… 剑修问剑,武夫问拳,这世上最不讲道理的两拨人,通常就会选择用这种方式来解决矛盾。 大褚皇城北部郊区的一座演武场。 大日高悬。 只有一人独坐高台,背对圆鼓,气沉如海,黑衫被吹得猎猎作响。 在忘忧岛主踏入大褚皇城的那一刻。 武谪仙便做好了应战准备。 他的精气神早已调整到了最巅峰的状态,只要忘忧岛主发出邀约,他便可即刻出拳……两位阳神当然不可能在皇城大打出手,即便是离开皇城,阳神之战依旧会让方圆数十里彻底沦为焦土。 阳神武夫的体魄,可以轻易踏碎虚空,只要瞬息,两人便可掠至天外,将虚空当做战场。 只可惜。 老国师提前派人将忘忧岛主截下,邀请到茶楼之中饮茶,希望能够平息此战。 武谪仙默默等待了片刻。 隔着数十里,他也能感受到……皇宫内那不断高涨的战意。 他知道这一战不会被中断。 茶会饮尽,景会赏完,这一战很快就要到来。 当忘忧岛主起身之时,他也随之起身,就当两人“心有灵犀”,准备动身对决之时,武谪仙眉心洞天忽然传来了一道清脆的异响,这位阳神武夫神色一怔,脸上神情变得古怪复杂了起来。 他感应到了玉符破碎的方向。 来自大穗剑宫。 莲花峰。 …… …… 莲花峰小院。 无数凰火散去。 神色苍白的姜凰坠落在烟尘之中,失去了意识。 当青隼特使取出玉符的时候,谢玄衣决定全力一搏,他祭出剑气洞天,无数金芒裹挟着【沉疴】,蓄意迸出剑鸣,他想要赌上一把,看看是青隼捏碎玉符更快,还是自己出剑更快。 但【沉疴】的剑意,还未离开洞天,就被一道无比强大的神念压了回去。 轰的一声! 整座小院在一瞬间迎来了极致的光明,仿佛有万丈天光骤然降临,瞬息之间撕碎阵纹,这恐怖到极致的气息掀动整座庭院,仿佛要将这片府邸连带着身下土地一同拔离地面。 但诡异的是,这般震天动静,在一刹极致绚烂之后,便迎来极致的寂静。 万丈天光如流萤般瀑散。 如果仔细去看,便会发现……阵纹没有破碎,甚至连缺口都没有。 仿佛这一切只是错觉。 但。 庭院中,凭空多出了一道披着莲花法袍的巍峨身影。 青隼特使准备捏碎皇城玉符的那只手。 被那人捏在了手里。 他的所有动作都在此刻被强行打断。 “……” 谢玄衣怔怔看着这道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身影,千言万语堆积在胸口位置,此刻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青隼特使张了张嘴,尝试着说些什么。 但很可惜,这个尝试以失败告终,不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是他一个字都无法说出口。 “哗啦啦。” 庭院掠过淡淡的风,这阵风吹过谢玄衣的衣衫,拂过姜凰的面颊,带走了几片枯叶,几朵落花…… 但这一缕风,落在青隼特使肩头,却仿佛有万均之重。 青隼特使感觉整个世界都迎来了崩塌。 他双膝重重砸在了地上,望着那巍峨的莲花法袍,眼神从茫然变成恐惧。 的确,自己区区阴神十一境。 在大穗剑宫掌教面前,根本没有开口的资格。 披着莲花法袍的老者,神色平静地注视着跪在面前的男人,他知道眼前之人想做什么…… 捏碎玉符。 如此……便可让大褚皇城的某位阳神,送来一缕神念。 他神色平和,缓缓发力。 “咔嚓……” 骨骼破碎的声音,在小院上空响起。 他捏碎了青隼的手掌。 也捏碎了玉符。 玉符之中,蕴含着大褚皇族的至纯气血,玉符破碎之后,这缕气血便通过龙脉大阵向着玉符主人传去意念。 只一瞬间。 这枚玉符,便跨越数千里,贯穿打通了莲花峰与大褚皇城的两座空间。 玉符破碎之后,便可进行神念交谈。 往往这玉符,是被用来赠予重要的晚辈后生,或者身份尊贵,性命贵重之人。 一旦遭遇危险。 玉符主人便可及时进行插手—— 但今日,这枚玉符彻底失去了作用。 披着莲花法袍的老者,背负双手,不再去看那跪在地上痛苦翻滚的高大男人,只是面无表情注视着玉符破碎之后散发而出的淡淡荧光,他对着玉符连接的那片空间,传出了自己的声音。 一共两句话。 第一句是:“本座赵纯阳。” 第二句则更加简单粗暴。 “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第63章 大褚王朝,武道巅峰 “本座赵纯阳。” “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这两句话,在大褚皇城演武场上空回荡。 静坐闭目酝酿战意,正准备和忘忧岛主酣战一场的武谪仙,神情错愕懵然,他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他甚至没反应过来。 莲花峰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按理来说,玉符破碎,乃是他座下之人发出求救讯令…… 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捏碎玉符的那家伙,到底是怎么招惹赵纯阳的? 大穗剑宫不是整整封山了十年吗! 赵纯阳不是一直在闭生死关吗! 没记错的话,这几年皇城里诸多流言,都说赵纯阳已经死了! “轰隆隆……” 那枚玉符支离破碎之后。 无数游离火光,在虚空之中勾勒,形成一扇门户。 莲花峰小院中的赵纯阳,看到门户之后,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伸出手掌,抓向远在千里之外的武谪仙。 “???” 武谪仙神情骤变,他来不及做出应对,连忙向后退去。 “躲?” 赵纯阳神色冷厉起来。 莲花法袍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无数莲花绽放异芒,纯阳掌教向前迈出一步,整个人从莲花峰小院之中消失,直接通过玉符阵纹,跨越千里,抵达了大褚皇城的远郊,他一把拽住这位武谪仙的衣领,紧接着就是一拳重重打在这位阳神武夫的小腹位置。 咚一声。 一道沉闷如炸雷如擂鼓的厚重声响,扩散开来。 演武场上空笼罩半日的阴云直接被这一拳震得支离破碎,化为百里流云,天顶重开清明。 这声响极重,整座皇城都能听到。 谁都不知道,为何白日里平白无故炸了道雷。 只不过远在大褚皇宫茶楼的忘忧岛主,很清楚这一拳的“重量”,刚刚起身的他连忙坐了下来,重新给自己斟了盏茶,赞叹道:“老国师这里的茶水味道真好……段某忽然想要再饮两杯。” “???” 老国师看着眼前有些厚颜无耻的卑鄙武夫,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赵纯阳怎么还活着……” 忘忧岛主揉了揉眉心,犯了难了,心底小声嘀咕:“这也太能藏了,老子去大穗剑宫的时候怎么连个影都没露?” 他没太明白。 前几日,赵纯阳连自己都没见一面。 这时候出面,是个什么意思? 虽然不太清楚具体原因,但忘忧岛主隐约猜到了大概,有人捏碎了玉符,希望武谪仙能够出手……这到底是哪家缺心眼的倒霉犊子,连闭生死关十年的赵纯阳都能招惹出来? “果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忘忧岛主先前的话都藏在心底,但偏偏这一句不小心说漏了嘴,被老国师听见。 后者无奈劝道:“段岛主,少说两句,免得被听见,横生事端。” “……” 忘忧岛主连忙乖乖闭嘴。 他想起上一次和赵纯阳打架的画面,破天荒露出一副心有余悸的神色…… 要说全天下他最怕谁。 除了夫人,大概就是赵纯阳。 原因很简单。 这姓赵的下手,打人实在太痛。 …… …… 咚的一声! 皇城上空阴云破碎,重开清明。 武谪仙瞳孔骤然收缩,他的武道金身早已经臻入“琉璃无垢”的完美之境,这副肉身可以破碎虚空,可以横渡雷池,甚至可以硬抗天劫。 但这一拳打出。 他整個人不受控制地飞离地面,撞出数里,演武场大鼓被凿出一个人形窟窿,连带着背后的木屋楼阁全都被打得倾塌破碎,无数烟尘荡漾,武谪仙最终撞入一座大山山腹之中,他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小腹位置。 被赵纯阳轰了一拳的肌肤,绽出蛛网般密集的裂纹。 武道金身,被打出了裂口! 除此之外。 一股钻心疼痛,顺延腹部,蔓延到四肢百骸,即便是阳神境武夫,也难以抵抗这种直抵灵魂的剧痛。 “唔……” 武谪仙额头浮现汗珠,他硬生生咬碎牙关,将这道痛苦闷哼之音咽下。 再抬头。 莲花法袍的赵纯阳,已经站在面前。 “修行不到两甲子,便有如此体魄,的确能称‘武道谪仙’。” 赵纯阳注视打量着眼前武夫,从头看到脚之后,认认真真给出了一个让之心碎的评价:“不过……还得练。” 赵纯阳皱眉道:“你师父难道没告诉你,武道金身在‘琉璃境’后还有一层境界么?” 阳神武夫,铸造琉璃体魄。 再之后。 便是存在于传闻之中的“无漏”。 武谪仙看着赵纯阳的眼神有些绝望。所谓的无漏之境,哪里是那么好抵达的?这是自己知道不知道的问题吗? “建议你老实一点。” 赵纯阳淡然说道:“……免得再挨一拳。” 此言一出,武谪仙怒发冲冠,咬碎银牙,那积蓄已久的战意,在此刻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 阳神! 他乃是堂堂阳神境武夫!何日遭受过此等打压欺辱! 轰的一声!小山震颤,整座天地都被滔天气血牢牢锁定…… 正所谓武夫一怒,流血漂橹! 阳神境武夫的怒意,整座大褚王朝,没有几人能够承受。 但可惜。 赵纯阳恰是为数不多,能够承受的几人之一。 于是,武谪仙这位在阳神境中算是“后起之秀”的巅峰武夫,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啪!” 赵纯阳面无表情地挥袖。 那来时汹涌的滔天血气被直接打散。 碍于此地是大褚皇城,而且对方毕竟算是“后生”,所以赵纯阳留了几成力气。 这看似轻描淡写的挥袖,只是将武谪仙再次重重打入小山山壁之中。 这一次。 武谪仙积蓄许久的战意,被打得支离破碎。 他怔怔失神地看着眼前莲花法袍的老者,披头散发,前所未有的狼狈。 …… …… “老国师,忽然想起家中还有急事。” 忘忧岛主喝了两盏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连忙开口:“段某先行一步……烦请您替我向圣后,以及秦老转达问候之念。” 但下一刻。 整座茶楼的气机,仿佛都被锁定。 “既来之,则安之……慢慢品你的茶吧。” 老国师平静说道:“既然你打定主意,要来皇城问拳,那么便应该做好见‘秦老’的准备。” “不是,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啊。” 忘忧岛主愁眉苦脸说道:“赵纯阳这一拳下去,我不是成了大穗剑宫一伙的吗?” 老国师嗤笑一声,望着忘忧岛主的眼神再明显不过。 演戏? 伱们不是一伙,谁信? 忘忧岛主当然看出了老国师眼中的讥讽之念,他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现在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了。 临走之前,媳妇也没交代过不能今日来皇城问拳啊! “留在这也没啥,不过待会那两位打完,应该没我事吧?” 忘忧岛主头疼问道:“我和那谁肯定是打不成了……万一赵纯阳拍屁股走人,你们不是要找我算账吧?” 老国师依旧是淡定倒茶,示意忘忧岛主先喝着。 之后的事情。 之后再说。 …… …… 大褚王朝这些年气运崩塌。 但甲子之前,饮鸩之战,还是有许多天才人物,横空出世的。 由于龙脉大阵之故,大褚皇族的“武道气运”,数百年来始终昌隆,否则也不会出现武谪仙这种惊才绝艳的阳神武夫……饮鸩之战让许多武夫身死道消,但大褚皇室守住了最重要的一缕香火。 久居皇城之中,占据三大异姓王最后一个名额的秦家,乃是大褚皇室武道气运的执掌者。 秦家老祖,已经活了数甲子,乃是当今大褚皇城……活得最久,武道造诣最深厚的人。 没有之一。 可以说,这位秦家老祖,便是大褚王朝的武道巅峰。 平日里。 这位秦家老祖不问世事,也不理纷争,只要大褚王朝不出现涉及“龙脉”的重大事件,他便不会出面。 最近十年,他只在皇帝崩殂之时,短暂出过一面,以武夫的强硬手段,稳定皇城风雨飘摇的动荡局势。 除此之外,再无踪迹。 平日里,秦家无人知晓老祖身在何处。 饮鸩之战结束后,秦家老祖的弟子尽皆战死……最终活下来的只有一位。 正是“武谪仙”。 关于这位老祖,大褚王朝,众说纷纭。 有人说,这位秦家老祖,已经抵达了武道极致,登顶天人之境,与传说中的“真仙”,也只差一层毫厘瓶颈。 这种境界的人物。 与凡尘俗世,基本断去牵连。 能够让其动念的,只有在年少之时,就负责镇守的大褚皇族武道气运。 以及为数不多的“红尘旧人”。 很显然。 武谪仙,便是其中之一。 漫天阴云破碎之后,天顶清明并没有持续太久,闷雷之声传递鼓荡,整片天幕都在浩荡气机笼罩之中变得阴暗。 皇城外的几座山脉,开始震颤,迸发出低鸣。 一股极其强大的气机,从穹顶倾泻而下,犹如瀑布,将此片地界彻底封锁。 “……师尊。” 武谪仙仰起头来,声音有些颤抖。 赵纯阳闻言,也抬起头。 他背负双手,注视着天顶,去而复返的阴云之中有雷霆闪逝,隐约可见一道巍峨身影,高高站在云雾之上,丝毫看不出有任何“衰老”迹象,大袖飘摇,犹如神人。 此人正是……大褚王朝,武道巅峰。 莲花法袍随风震颤。 赵纯阳轻笑一声,抬手拂袖,袖袍之中掠出一缕紫色剑气,他就这么踩着剑气,向天顶掠去。 这一日,皇城上空雷霆大作。 剑气翻滚如游龙,敲钟之音连绵不绝。 第64章 师徒俩 半柱香后。 莲花峰小院,星火门户打开。 “轰隆隆!” 披着莲花法袍的高大老者,周身裹挟着雷霆,缓步归来,踏入小院那一刻,浑身剑气尽数收敛,乍一看,似乎没有丝毫大战过的痕迹,但稍稍凝目,便会发现这件法袍被撕出了几道缺口,还沾染了些许血迹。 看到这一幕,承受着剑气钻心之痛的青隼,肝胆俱裂。 他能感受到……那沾染在莲花法袍上的纯金鲜血,蕴含着极其强大的武道气息。 哪怕一滴。 也让他感到心悸和恐惧。 这滴武道精血的气息,似乎比武谪仙大人还要更加强大! 这个念头掠过。 青隼万念俱灰,比武谪仙更加强大的武道精血,岂不就是…… “您去皇城打架了?” 谢玄衣同样神色复杂,他小心翼翼开口,先前看到纯阳掌教如此彪猛地踏入玉符阵纹,谢玄衣还有些担心。 但目前来看。 师尊似乎并没有受太大的伤,这是打赢了么? “故人重逢,情不自禁。” 赵纯阳看出了少年心思,淡淡开口:“剑修和武夫见面,自然要好好过两招……小打小闹,算不得什么。” 这一番话,让谢玄衣直接陷入沉默。 他望着莲花法袍上的鲜血,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 “青隼,你运气不错。” 赵纯阳低头瞥了眼蜷缩在地的男人,刻意点出此人姓名:“在皇城里认个好主并不容易……我答应了那位,留你一条贱命。” 青隼面色苍白,嘴唇颤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剑宫掌教。 先前只是轻轻一捏。 无数剑气入体……他能感到,这位通天大人物根本没怎么用力。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 青隼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每一位皇城司特使都需要有极其强大的韧性,可以忍受常人不可忍受之苦痛……但赵纯阳的那一“捏”,不仅仅是粉碎骨骼那么简单,他的神魂险些崩溃,现在才稍稍缓过来一丝。 青隼情愿承受九死禁的痛苦,也不愿再被赵纯阳捏上一下。 赵纯阳面无表情地说道:“还不快滚?” 青隼如蒙大赦,连滚带爬,钻向星火门户。 很快门户重新闭合,整座莲花峰小院,回归静谧。 谢玄衣有些担忧地望着纯阳掌教……两人就这么对视了片刻。 “为何如此神色,你是在担心?” 短暂静默后,赵纯阳笑着开口。 “……这些年,江宁谢氏一飞冲天,横行大褚王朝,雄踞诸世家之上,因为江宁王背后多了一位阳神武夫庇护。” 谢玄衣轻声说道:“几乎人尽皆知,谢氏背后是武谪仙。” “然而……武谪仙的背后是秦家老祖,大褚王朝武道第一人。” 谢玄衣认真说道:“所以您这件法袍上的鲜血,不是武谪仙的,只能是秦家老祖的。” 赵纯阳笑着望向眼前少年:“何以见得?” “武谪仙晋升阳神不过甲子。”谢玄衣轻声道:“他没资格撕开这件法袍。” 赵纯阳坐在了石桌对面。 他挑眉道:“所以你在担心我输给他?” “据说那位秦家老祖,坐镇大褚武道气运多年,已臻入天人之境,等闲阳神,绝非对手。” 谢玄衣忍不住了,担忧问道:“您没事吧?” “臭小子!” 赵纯阳笑着骂了一声。 啪一声! 掌教大袖翻飞,手掌对着谢玄衣头顶按了过去,这一掌看似来势汹汹,但真正落下之时,却没发任何力劲。 最终这一掌,只是轻轻,轻轻落在了谢玄衣头顶。 但谢玄衣却是顺势跪在了地上。 “你不会觉得,为师只是等闲阳神吧?” 赵纯阳望向谢玄衣的眼神,没有愤怒,只有心疼,他手掌轻轻抚摸着徒弟的头顶,柔声说道:“什么大褚武道第一人……那老家伙没你们想象中那么玄乎,大褚王朝武道气运凋零多年,还分出了许多香火,让武谪仙完成晋升。要我看,他只剩半個空壳了。” 谢玄衣跪在师尊身前,情不自禁伸手捏了捏,敲了敲。 这老骨头,出奇硬朗。 他诧异抬起头,眨了眨眼:“您没受伤。” “笑话……” 赵纯阳笑了笑,道:“为师不打没有把握之仗!” “……” 谢玄衣再次沉默。 他预想过无数次和师尊见面的场景,但实实在在没想到会是这样。 师徒两人重逢。 没有想象中的煽情,相反,平淡如水。 仿佛昨日才刚刚见过。 甚至…… 连身份都不需要介绍。 当那缕神念将【沉疴】压回剑气洞天之时,谢玄衣便知道,原来师尊什么都知道。 一切都无需解释。 谢玄衣扯下众生相,就这么望着师尊,想了许久,憋出来了一句:“师父,我还活着。” “看到了……” 赵纯阳的反应出奇平静,甚至有点淡定过头:“为师又不瞎。” 说罢。 赵纯阳努了努下巴,以眼神示意谢玄衣赶紧给自己端把舒服椅子,然后再沏壶热茶,毕竟刚刚与大褚武道第一人鏖战一场……着实有些累人。 谢玄衣长叹一声。 片刻之后,披着莲花法袍的老者,舒舒服服坐在了木椅之上,抿了口茶水,发出一声惬意长叹。 谢玄衣忙前忙后,忙活完了,终于有机会开口:“您怎么这么淡定?我应该是‘死人’才对。” “伱的确应该是‘死人’。” “换做任何一个人,当年北海之局,都应该就此葬身,魂飞魄散。” 赵纯阳笑了笑,淡然说道:“只不过身上带着‘不死泉’,想要就这么死掉……恐怕没那么容易。” “???” 谢玄衣神情错愕呆滞。 重活以来。 他第一次如此茫然。 等等,师尊知道不死泉? 既然如此,师尊便应该知道,北海之局……自己不会身死道消。 可按陆钰真所言,是他救了自己。 那么这不死泉,该如何解释?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只觉得无数思绪纠缠在一起,一片混乱,他深吸一口气,坐了下来,理清思路之后,将玉珠镇苏醒,然后到返回大穗剑宫的故事,事无巨细都说了一遍。 纯阳掌教极有耐心地听完。 听完之后。 赵纯阳放下掌中茶盏,眯眼说道:“有趣……你的意思是,有个叫‘陆钰真’的道士,在鲤潮城截住你,告诉你,其实是他救了你,给了你不死泉?” 谢玄衣惘然看着师尊。 师徒俩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下一刻,赵纯阳抬起手掌。 哗啦! 一滴至纯的水滴,缓缓浮现在赵纯阳掌心位置,这滴水滴蕴含的力量,要比谢玄衣强大许多,要论这枚水滴蕴含的生机,甚至比谢玄衣丹田里那枚完整不死泉水,还要强大许多倍。 “不死泉……您也有?!”谢玄衣不敢置信。 “饮鸩之战,墨鸩大尊身死道消,北境边陲尽饮其血。” 赵纯阳垂眸平静说道:“这一战十分惨烈,虽然只是剿杀墨鸩一人……但大褚王朝这边依旧付出了不少代价,作为回报,参与这一战的‘主力’,几位顶级阳神,瓜分了墨鸩大尊身上的遗藏。” 谢玄衣喃喃:“您的意思是……这一战的遗藏中,就有不死泉?” “自然……不会。” 赵纯阳笑了笑:“所有人都想要不死泉,可不死泉是这么好拿的么?” 当年墨鸩大尊,以不死泉为饵,离间道门。 即便是抵达阳神之境的道门大真人,都未承受住这等诱惑,选择背叛。 “那这不死泉……” 谢玄衣望着师尊。 “北境边陲打得最为激烈之时,我亲去妖国,斩杀了一位大尊,一位人族叛徒,一共得到了两滴不死泉。” 赵纯阳挑了挑眉,略微有些得意地说道:“这个消息,未有任何人知晓。” “???” 谢玄衣神色有些复杂震撼。 “还记得你曾说过……你想兼修两条剑道么?” 纯阳掌教柔声说道:“因为先天资质受限,你的肉身体魄,无法铸造‘武道金身’,哪怕剑道资质再强大,也很难做到兼修双道。” 谢玄衣愣住。 “在你接掌莲花峰后,我便将一滴‘不死泉’,打入你的体内。” 赵纯阳沉声说道:“玄衣,你的道,向死而生,不破不立,这是为师当年亦未走过的道路,一直走下去,或许会举世皆敌,但多出这一滴不死泉,可以让你多活一世……第一世无法完成的遗憾,在这第二世,便可以弥补。” 这个消息,让谢玄衣如遭雷击。 接掌莲花峰后。 谢玄衣只觉得师父好像老了一些。 是因为赠出不死泉的缘故么? “……” 谢玄衣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但千言万语,都显得如此苍白。 他看着师尊,十年过去,师尊的白发似乎变得更多了些。 风吹庭院,榕树落叶。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少年与老者,坐在树荫之下。 当年初出茅庐的自己,登门问剑,意气风发,虽然败尽敌手,但也树立了无数敌人。 现在想想,当年自己有许多做错的事情…… 师尊点出过,教诲过,指点过。 但自己“顽劣”,“倔强”,“固执”。 说到底,还是太过年轻。 师尊除了剑道的那些教诲,谢玄衣从未将其真正放在心上。 原来在那个时候,师尊便已经决定,将“不死泉”给予自己,如果出现任何差错…… 便再来一次。 “我不清楚你说的陆钰真是谁。” 赵纯阳风轻云淡笑着说道:“但我很清楚……即便坠入北海,你也不会就此死去。因为你还有第二条命,那滴不死泉,便藏在剑气洞天的最深之处,在你魂飞魄散之际,会护住你的魂魄,罩住你的肉身。” “有为师在,你岂会轻易死?” 第65章 弑帝 谢玄衣是一个笃信直觉的人。 在鲤潮城初见陆钰真时,他便意识到……这位白袍道士所说之言,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先前北海陵。 陆钰真希望谢玄衣和他一同离开青州。 若不是返回大穗剑宫,见了师尊一面,关于“不死泉”的事情……可能谢玄衣还要蒙在鼓里许久。 “师父,您的不死泉,似乎和我的不太一样?” 谢玄衣盯着纯阳掌教掌心的那滴不死泉,看了许久。 这滴不死泉,生机极其饱满,并非自己丹田中的不死泉可以相比。 “嗯?” 闻言,纯阳掌教的面色稍稍有些变化。 谢玄衣祭出了丹田中的那小半滴不死泉。 赠予姜凰,擦拭剑锋之后。 这不死泉便开始自行“恢复”,无数水汽缠绕,缓缓增涨。 “你这……” 赵纯阳挑了挑眉,眼神之中有些不敢置信。 众所周知,不死泉,乃是消耗品。 用一滴,少一滴! 这也是当年饮鸩之战,会有顶级战力,背叛大褚的原因……墨鸩大尊赠出了实实在在的“不死泉水”。 尝到甜头之后。 想要再获得,便需要背叛大褚,加入妖国! 赵纯阳轻轻咦了一声。 他盯着谢玄衣丹田中的半滴水汽,看了许久。 这小半滴不死泉,虽然无法与自己掌心的相比,但是却在增涨,在修复。 “北海复苏之后,就是这样了……” 谢玄衣小心翼翼说道:“或许我继续修行下去,这不死泉,会越来越多?” “有点意思。” 赵纯阳伸出手掌,轻轻触碰着这缕水汽,他喃喃说道:“你的剑气洞天在不死泉上扎根,因为这滴泉水之故,你获得了比我想象中还要完美的‘新生’……” 服用不死泉,的确可以延续寿命。 但赵纯阳却也没见过像谢玄衣这样的特例。 北海陨落之后,非但没有老去,反而年轻了十岁。 “最重要的是,这滴泉水,可以再生。” 谢玄衣望向小院角落那边,沉声说道:“我将半滴不死泉赠予了她,又取出一些不死水汽,用来擦拭【沉疴】。不过半个月,这滴水滴又再次恢复到了这个程度。” “……” 赵纯阳眉须微微挑动,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这就是自己教出来的好弟子! 拿不死泉救人也就罢了,拿不死泉擦剑? “对了。” 谢玄衣正色说道:“您此去皇城,不只是与秦家老祖一战那么简单吧?” 他有许多话想问师尊。 十年前,自己被追杀千里,大穗剑宫因故封山。 这缺失的十年岁月。 案卷被封存。 许多事情……都只能依靠猜测。 “那是自然。” 赵纯阳低垂眉眼,轻轻笑了笑:“秦祖只是一個‘武痴’,今日我与他一战,不过是表象。” 谢玄衣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从青隼捏碎玉符,到武谪仙迎接神念,都只是一个局。” 赵纯阳平静道:“圣后遣特使来大穗剑宫……无非就是想要看到我的下落。这些年有许多谣言,说我死了,但那些人心底清楚,我没那么容易死,大穗剑宫既然开山,我便需要露面。” 这个道理,谢玄衣还是懂的。 大穗剑宫如今有掌律撑腰,便已算得上一流势力。 但想要与道门并肩,若只有掌律一位阳神。 可远远不够! 北海陵破碎,偌大气运涌入大褚,大穗剑宫在此选择开山收徒,便是要将衰败已久的剑道气运,重新引入诸峰之中……如若没有足够镇得住场面的人物出面,这通天气运,大褚皇族不会轻易放手。 别的不说,单单是那位秦祖,就足以截断这场大气运。 “这是……圣后的局?” 谢玄衣神情凝重起来。 今日纯阳掌教与秦祖一战,只是表象……那真正踏入皇城要见的人,自然只能是圣后。 “不错。” 赵纯阳低眉笑了笑,道:“好不容易将大褚王朝重新握于掌心之中,大穗开山,她总要见我一面,才能放心。” 谢玄衣皱眉:“她想借秦祖试探您?” “一方面是试探我。” “另外一方面,是试探你。” 赵纯阳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的得意弟子。 谢玄衣知道,大褚王朝一直都在调查自己的下落,北海陨落之后,大褚派出无数人搜寻自己的尸体……很显然,皇宫那位并不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 “圣后很清楚,莲花峰的气运,并不压在老一辈人的身上。” 赵纯阳淡淡说道:“大穗剑宫并不可怕,如果没有新一代的接掌者,那么剑宫……很快就会凋落。我年龄大了,师弟也一样,一旦两位镇山阳神死去,到那时候,剑宫就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座圣地,对大褚皇室不再具备任何的威胁。你看大褚皇室,会对百花谷百般忌惮么?” 谢玄衣陷入了沉默。 当年他的资质,压过了所有人。 一旦晋升阳神。 那么他将成为剑宫新一代的领袖。 “其实这就是师弟一直反对你担任未来掌教的缘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赵纯阳低声道:“在师弟看来,一位合格的剑宫领袖,务必要学会藏锋,在真正成长起来之前,不要太过引人瞩目。” 当年谢玄衣选择风光登顶,成为剑道魁首。 但这个选择,也埋下了隐患。 正如他前半夜所面临的羊皮魂契一样…… 大褚皇室要伱跪下来。 若是想站,便只能死。 “我……” 谢玄衣一时之间有些堵塞。 “别担心,圣后那边的疑虑,我暂时压下了。” 赵纯阳挑了挑眉,道:“这女人的直觉很恐怖……与秦祖一战之后,她与我见面,直接询问,你是否还活着。” 谢玄衣心头一跳,有些紧张地望着师尊。 这种顶级大人物的神魂感应,极其精准。 “我告诉她,你的魂灯……在十年前就已经熄了。如若不信,随时可来剑宫清查。” 赵纯阳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沙哑。 这一句话,没有造假。 谢玄衣的确是“死”过一次的人。 魂灯熄灭,也绝非假象。 圣后与纯阳掌教的谈话,注定不会太长,她并不是要得到掌教的“真话”,只是要看掌教的反应……给出这个回应之后,这场伏线千里的布局,便算是就此完成。 “这一次,大褚皇室理亏。” 赵纯阳笑道:“这段时日,掌律师弟忍得十分辛苦……不过好在那位皇城司特使总算没能忍住气,有他这场行刺在前,即便再闹得再大一些,大褚皇族也无话可说。” 谢玄衣听到这,神色如常,倒是没有太多诧异。 这一切……在当时看来,便已有了些许“蛛丝马迹”。 整个剑气大典,剑宫掌律自始至终没有露面,在外人看来,还算合理,可对谢玄衣而言……这略微显得有些刻意。 将金鳌峰敕令交付到祁烈手上。 便在为“刺客”提供行刺机会。 正是因为洞察到了这隐隐约约的布局意图,所以谢玄衣才选择在当夜去往莲花峰后山……他本以为,那场行刺,便会引出师尊。 可不曾想。 师尊站在更高一层,不仅仅看穿了“自己”的演技,也看穿了青隼背后那位的念头。 借火铸金身,登顶玄水洞天。 所有一切尘埃落定…… 这位刺客“无比顺利”潜入自己府邸。 这个时候,才是师尊真正出场之时。 捏死一个刺客,算得了什么? 一定要等到皇城玉符出现,等到这位刺客主动亮出真正的背景,才方便“兴师问罪”!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谢玄衣有些感慨。 “还有一事。” 他望着师尊,沉声问道:“弟子想知道……十年之前,大穗剑宫封山的来龙去脉。” 赵纯阳看着眼前少年。 他平静道:“封山之令,是我下达的。” 掌教下令,大穗封山。 而后……大穗便就此封山。 这件事情,说起来十分轰动,但所谓的来龙去脉,就是如此简单。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整座大穗剑宫,千千万万剑修,最信服之人,便是纯阳掌教。 他说今日封山,那么山门大阵闭合,便绝不会拖到第二日。 “你一定好奇,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曾说过……” 掌教指尖轻轻敲击着瓷质茶盏,发出清脆的声音。 “天下大道,不分左右。世间万法,无外高低。” “剑修所修之道,何必只是剑道?” 赵纯阳的声音,在小院中回荡。 这句话,早就深深烙刻在了谢玄衣心中。 “当年北海一案……大褚皇室借天下之势,站在了绝对高地,不仅仅对你悬令缉杀,更是对剑宫蠢蠢欲动。” 赵纯阳轻声感慨道:“那年我的身体,出现了一些情况,需要闭关是真的。不想和大褚皇室为敌,也是真的。” 话锋一转。 “只不过,你的死,却是假的。” 这个活了许久,站在天下修行界最高峰的老者,淡淡说道:“既然理亏,那么封山十年,让她十年,又有何妨?老朽活了这么久,不在乎自身生死,可剑宫山上有千万人,不能让他们就这么平白无故去送死。” 谢玄衣摇了摇头。 他诚恳说道:“师父,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他从来不怨剑宫封山。 纯阳掌教的选择……毫无意外是正确的,明智的。 哪怕再来一次。 他依旧希望剑宫不要掺和到当年的悲剧之中。 “弟子想知道……” 谢玄衣惘然地看着师尊,缓缓问出了心底最大的那个疑惑。 “当年大褚皇室,为何悬令通缉于我?” 此言一出。 赵纯阳脸上的神色不再淡定了,他困惑地看着自己弟子。 师徒二人这次的对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 “因为……” 赵纯阳神色复杂说道:“你……杀了上一任的褚帝。” …… 第66章 旧刃,新刀 “我……杀了褚帝?” 谢玄衣怔怔站在原地。 神海一片空白。 坠入北海前的记忆,仿佛被利剑切碎,无论如何,也无法拼凑在一起。 赵纯阳看着自己弟子此刻的茫然神情,眼神之中有心疼,有怜惜,更多是无奈。 他轻叹一声,伸出手掌。 无数元气汇聚,在掌心凝聚出一副模糊影像。 “这是大褚皇城浑圆仪捕捉到的画面……” 画面中。 大褚皇宫,大雪翻飞,一扇星火门户,在风雪之中缓缓打开。 身披常服的褚帝,与黑袍谢玄衣坐于亭中,言笑晏晏,气氛一片温和,片刻之后褚帝起身来到星火门户之前,伸手示意邀请谢玄衣一起同行……随后二人,便踏入门户之中。 “这是?” 谢玄衣完全记不得这一出。 “这是大褚皇族的龙脉洞天‘月隐界’,褚帝邀请你与他同去赏景。” 赵纯阳轻声道:“浑圆仪捕捉到了这一幕……在你们踏入洞天之后,褚帝魂灯忽然熄灭,然后便是你独自一人,持剑冲出洞天,在皇城大开杀戒,一路逃亡。” 再之后的事情。 便不必再说。 皇帝崩殂,大褚皇族,举国之力,悬令缉杀谢玄衣。 最终在北海,将其击杀! “我……” 谢玄衣喃喃开口,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双手。 上任褚帝,待自己不薄,如长兄般宽厚。 登顶剑道魁首之日,还是褚帝亲自为自己封赏,此后谢玄衣常去皇城,与陛下同饮。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可这些话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如果只有这一幕画面……其实并不足以指证你杀害褚帝。” 赵纯阳摇了摇头,道:“谁能凭借这样一副画面,就定你的罪?可月隐界前后数日,没有第三人进入,褚帝身上的剑伤,又恰好出自【沉疴】。再加上你逃出皇城之后,没有任何辩解,只是杀人,逃窜。于是大褚皇族贴出了悬令,事到如今,伱弑帝之举,已成定论。” 谢玄衣抬起头来,困惑不解地看着师尊。 他本想说:“我没有……” 可当这句话说出口,却变成了:“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杀褚帝? 这个问题其实很不讲道理。 因为谢玄衣,才是“行凶者”。 但赵纯阳明白谢玄衣的意思……这么多年,他从不认为谢玄衣,当真就是褚帝崩殂的罪魁祸首。 “很多人都想不明白,为什么。” 赵纯阳轻声道:“你的小师妹,一直坚信你是清白的……大家一直无法理解,你为何要刺杀褚帝,你与他关系不错,他一直待你不薄,这场刺杀毫无道理可言。” “但‘为什么’并不重要。” 赵纯阳平静道:“刺杀实实在在的发生了,这盆污水实实在在泼到了你身上,才最重要……” 上任褚帝乃是一代明君,励精图治,让大褚王朝在饮鸩之战后能够重整旗鼓,迎接大世气运,他有吞天之志,奈何命数太薄,在最巅峰的时候迎来了陨落。 若非如此。 游海王也不会如此怀念这位兄长。 “师父……” 谢玄衣喃喃道:“我……记不清了……” 他的神海出现了割裂。 刺杀褚帝的片段,被剥离开来。 “就算记清,又能如何?你出声为自己自辩,有用吗?” 赵纯阳看着谢玄衣,轻声说道:“不开口,或许还有一些人会信你。若开口……那么连最后信你的人,也不会有了。这场局从布下的那一刻起,你就失去了‘自证清白’的机会,只不过布局之人足够决绝,连丁点‘自辩’的机会,都不留给你。” “布局……” 谢玄衣死死盯着浑圆仪倒映的影像。 如果说褚帝的死,只是一场局。 那么他便是精心挑选的棋子,天下有无数人希望他死,这枚棋子便选中,被推出,而后被埋葬……便成了顺理成章,无比自然的事情。 “圣后?” 片刻之后,谢玄衣缓缓吐出两个字。 “我不知道当年真相如何,但我知道一个浅显的道理……” “谁是最大受益者,谁就最有可能是布局人。” 赵纯阳面带讥讽地说:“褚帝崩殂之后,大褚王朝气运崩塌,一时之间,八面漏风,但最终‘圣后’出面,稳住了皇城的乱局,借天命之名,再次垂帘,她这次挑选的‘棋子’,比上任褚帝更加听话,更加懂事……” 如今皇城的那位继承者,是一位“痴呆儿”。 痴痴傻傻,疯疯癫癫。 这是上任褚帝当年临幸一位宫女,无意间所留下的龙种,在遭遇意外之后,这枚龙种还未出生,后来呱呱坠地,在襁褓之中被浑浑噩噩抱上了龙位……圣后名正言顺,得以垂坐于皇帘之后,这個“精心照料”的孩子一日一日长大,最终在万众瞩目的期待目光之中。 成为了一个傻子。 如今。 大褚王朝,谁是皇帝? 这个问题,会让无数褚人沉默,汗颜。 “当年的褚帝,本质上与现在的‘傻子’,并没有太多不同。” 赵纯阳眯眼说道:“甲子之前的饮鸩之战,让大褚王朝元气大伤,圣后遭受重创,养伤之际,为了服众,刻意扶持褚帝,本意是希望他乖乖听话,当一枚合格的棋子……但很可惜,她这个儿子实在太聪明,而且比她想象中还要更有力量。登基之后,积蓄力量,厚积薄发,除却道门,剑宫,上任褚帝几乎拢合了整个大褚王朝的世家力量,栽培出了新一代的嫡系心腹。” “……游海王?” 谢玄衣神色凝重起来,他忽然又想起了不久前的青州乱变。 “游海王只是其一。” “想要真正成为大褚的皇帝,就需要握着足够强大的力量。“ 赵纯阳淡淡道:“他与你交好,抛开个人交情,自然也有‘投机’成分,以你资质,未来注定接位剑宫掌教……一旦大穗剑宫愿意站在褚帝身后,即便是圣后,也需要忌惮三分。” “但……” “想要对抗圣后,靠年轻人哪里足够?上任褚帝与你交好,封楚麟异姓王,都是在为‘未来’做打算……只可惜,他根本就没等到所谓的未来。圣后比他想象中还要薄情。” 赵纯阳望着自己弟子,问道:“这十年,大褚王朝最大的变革是什么?” 谢玄衣愣住了。 要论最大的变革…… 应该是负责驻守北境长城的镇守使,全都被调回了皇城。 当年玉珠镇苏醒,邓白漪告诉他这个消息时,谢玄衣发自内心感到这个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怎么也不敢想。 皇城敢将镇守使尽数撤离。 “无缘无故罢黜镇守使,这是为什么?” 赵纯阳意味深长道:“难道圣后是傻子么,放着北郡边线被妖国侵占的风险……也要把劳苦功高的镇守使们,尽数调回皇城?” 只有一个可能。 “褚帝生前所掌握的,最锋锐的剑,便是‘北境’。” “那些参与过饮鸩之战的镇守使,那些在铁血年代,镇守北境的名门将后。” “他们才是褚帝手中最锋利的剑。” 这些年。 北郡元气枯竭,镇守使撤走之后,这片沾染无数鲜血的赤土,被大雪覆满,变得死寂惨淡。 枯骨满地,哀鸿遍野。 “所谓的镇守使,早晚有一天,还会回到北境。” “但这次返回北境的……便大概率不是当年北抗妖国的那一批老家伙们了。” 旧刃钝去。 新刀出鞘。 北境的剑,换了人握。 谢玄衣默默坐在庭院中,师父只言片语,便让他感受到了那场腥风血雨之后的残酷动荡……原来自己死在北海,只是一个开端。 整个大褚王朝,在一夜之间变了朝代。 如此说来。 大穗剑宫封山,当真是一个十分明智的选择。 同样明智的……还有道门。 隐世不出,不与皇室对抗,这便是最好的“生存之道”。 “姜烈,徐奇这样的人,是极少数。” 赵纯阳颇为感慨地说道:“在饮鸩之战抛头颅,洒热血的大部分老人,都没这个福缘,能够重归故里……姜家那位之所以可以返回青州,颐养天年,只不过是因为有个好儿子愿意待在皇城,替父受罪。徐家其实也一样,徐念宁兄长便在皇城寄人篱下,若是家中长子在皇城鞠躬尽瘁,那么放过几位‘老人’,也不算什么。” “大风大浪,需要无数人掀动,尤其是无数年轻人。” 说到这。 赵纯阳摇摇头。 “修行二字,有千万里长,亿万年深。” “山野散修在修行,世家后嗣在修行,大宗弟子也在修行。” “有人贪图长生,有人迷恋权位,有人沉溺女色,人有七情六欲……想要修行证道,成为圣人,就需要‘薄情寡义’,抛下所有。” “可是……抛下所有,谈何容易?” 掌教呢喃自语,而后笑着骂道:“都说秦家老祖是天人,其实狗屁,替大褚皇室镇守了这么多年的‘武道气运’,若真是天人,为何不去逍遥自在,难道守着那几座破山,就当真那么快活?” “……” 这一番话,倒是骂得实在。 谢玄衣好奇问道:“师父,那您呢?” “……我?” 赵纯阳被这句话问得怔了一下。 他长叹一声,在木椅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并没有回答谢玄衣这个问题,而是神色复杂地望着远山。 秦家老祖,算不上真正的天人。 那么自己呢? 小院灯笼随风摇曳。 扑火流萤飞掠。 方圆十里,百里。 莲花峰,玉屏峰,整座大穗剑宫境内。 又有哪处,是他能够真心抛弃,将其丢下的呢? 第67章 北海旧案 师徒二人的“温馨”独处并没有持续太久。 片刻之后。 有痛苦的低吟声自角落响起。 “呜……” 仍然处于神魂昏迷状态的姜凰,下意识发出一道痛苦的闷哼之声。 谢玄衣这才想起,小院里还有一人。 他轻轻咳嗽一声,刚刚想要开口,声音就被打断。 “说起来。” 赵纯阳瞥了眼姜凰,幽幽开口道:“臭小子,你胆子真不小啊……敢把凰血大妖往大穗剑宫里带,就不怕掌律见了,一剑把她砍了?” “怕。当然怕。” 谢玄衣轻叹一声,道:“但我没什么选择余地……富贵险中求。” 想要治好九死禁。 在谢玄衣看来,便只有玉屏峰“洗剑池”一条路子。 掌律固然可怕。 但姜凰有两道神魂,主神魂栖居不出,应该不会出现意外。 “好一个富贵险中求。” 赵纯阳笑了笑,道:“你敢带她回来,是打定主意,返回剑宫,要见我一面吧?” “……” 谢玄衣讪讪笑了笑。 还是师尊了解自己。 十年过去。 虽然返程路上,几乎每个地方都在流传传言,说剑宫掌教赵纯阳已经魂归西天…… 但谢玄衣压根不信。 他相信师父一定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事实证明,两人的确知己知彼,知根知底。 “当年北狩,我折断她双腿,将她带回皇城。” 谢玄衣叹息道:“而今在北境烬离山,再次相遇……我想救她一命。” “啧。” 赵纯阳笑着说道:“我的好徒儿,不愧是十里八乡的大善人。” “???” 这话,让谢玄衣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夸赞还是讽刺。 “这小姑娘,长得挺好看,粉粉嫩嫩的。” 赵纯阳站起身子,来到昏睡的姜凰身前,他伸手轻轻捏了把昏睡过去的小丫头脸蛋,顿时明白了一切。 “两缕神魂,一缕带着妖气,一缕生出了人性……” 纯阳掌教眯眼笑道:“倒是有些小聪明,怪不得能瞒过师弟,也怪不得你能把她带到这里。黄素没觉察出异样么?” “不曾。”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前不久在鲤潮江畔,唐凤书也未曾觉察古怪。” “这缕妖魂藏得不错。” 赵纯阳淡然说道:“但如果只是这个程度的话……一旦与阳神对视,立刻就会‘露怯’。” 阳神的神魂强度,比阴神强悍太多。 对视一眼。 便如同承受大日灼烧。 寻常妖灵,阴祟,哪里能够承受这等威压? 赵纯阳只是轻轻捏了捏姜凰的面颊,还未有任何发力迹象,主神魂藏在心湖深处的那缕妖气,便已经颤抖地不成样子,看上去随时可能自行崩溃。 “大褚皇族的‘九死禁’,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化解的。” 赵纯阳沉默地注视着这個小姑娘,轻轻说道:“这两缕神魂,终归会融为一体,得益于你赠出的那半滴不死泉,妖气和人性已经开始相融了……有一句话,必须要说在前面,救了这小家伙,二魂合一之后,到底是妖气更多,还是人性更多,可不好说啊。” 谢玄衣也来到姜凰身前。 他轻声说道:“若弟子没有记错,金鳌峰后山,便有一尊极凶大妖。” 大褚王朝,容不得妖。 但天下四处,却常常见到所谓的“妖裔”。 譬如前些日子,江宁世子登临山门之时乘坐的辇车,便是由“龙马”拉动……这龙马便是具备些许龙血的妖裔。 除此之外。 大褚皇族,也驾驭奴隶了不少妖裔! “那是师弟犯的糊涂账。” 赵纯阳挑了挑眉,笑道:“不过你若想把这小姑娘收下,当莲花峰的护山大妖……我倒是举双手赞成。” 姜凰血脉极其纯正。 这可能是一头百年罕见的纯血凰裔。 有朝一日修行得道,完全有机会成就妖国的大尊之境! 也就是人族天下的阳神! “种因得果,我没想那么多。” 谢玄衣笑了笑,伸出手掌,轻轻按在心脏跳动的位置。 他做的许多事情……都是听从直觉。 救下姜凰,便是如此。 “现阶段,你的身份不可暴露,姜凰的身份则更加危险。” 赵纯阳轻描淡写说道:“当年有无数大褚皇族,都觊觎小家伙身上的‘凰血’……一旦让他们知道,被伱狩取的纯血凤凰还活着,非得拼命将其夺走。除此之外,还会顺藤摸瓜,调查你的身世。” 谢玄衣叹道:“这一点……我自然知道。” “所以这个小家伙,即便救下了,也只能留在剑宫。” 赵纯阳平静道:“要等到很久以后,你拥有了足够的力量,天下人莫敢不从,那个时候,你才能够真正意义上给她自由。但在那天来临之前……她不可离开剑宫寸步。你觉得如何?” 谢玄衣沉默不语。 他知道,这句话,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从昏迷中醒过来的姜凰,佯装还在睡觉,眼皮微微跳动一下。 小姑娘还准备继续装下去。 赵纯阳伸出两根手指,微微弯曲,做出一个虚叩的姿势。 “我愿意!我愿意!” 姜凰连忙瞪大双眼,高声回应。 主神魂本想躲藏到心湖最深处去。 但赵纯阳的神念只是一扫,主神魂便被迫接管身躯,此刻战战兢兢,浑身都在颤抖。 这等威压,平生仅见。 她无法想象,被这根手指轻轻叩一下脑门,会是怎样的景象? 会直接灰飞烟灭么? 亦或者……更凄惨? “好。” 赵纯阳看着面前蜷缩颤抖的小姑娘,温声说道:“看在玄衣面上,我破例救你一命……但一事,你千万谨记,除非谢玄衣亲手将你带出剑宫,否则你不可擅离半步,也不可展露妖身。听清楚的话,就点点头。” “……” 虽然赵纯阳已经收敛威压。 但主神魂还是被压迫地无法动弹,这就是顶级阳神带来的心湖震慑。 姜凰神色复杂地扭头,望着谢玄衣。 先前她便好奇……谢玄衣将自己带到剑宫,要如何才能让自己接受“洗剑池”洗礼。 那个时候。 她便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端倪。 如果掌教愿意出面。 那么……洗剑池洗礼,不过是小事。 只是。 人妖殊途。 自己身为凰血后裔,大穗剑宫的纯阳掌教,当真愿意接纳自己么? 此刻。 姜凰深吸一口气,跪拜在地,重重一叩:“承蒙先生不弃。姜凰心甘情愿,留在大穗剑宫。” 主神魂并不傻。 她很清楚,现在站在自己身前的老者,是何等身份。 可以说,这是整个大褚王朝,数一数二的“圣人”。 别说自己如今重创,就是巅峰之年,来到这里,也一样得跪。 “好。” 赵纯阳笑了,他笑得很开心。 悬在姜凰额首的两根手指,轻轻荡出一缕剑意。 这缕剑意并不刺骨,入体之后立刻扩散,化为一股清泉暖流。 “好好修行,别和金鳌峰那傻鸟学……那家伙再过一百年,也未必能离开大穗。” 赵纯阳柔声说道:“你眼光不错,我徒儿心善,待人极好,跟在他身后,你总不亏。” 一字一句,流入心扉。 姜凰怔怔感受着身体里的暖流,流淌五脏肺腑,最终向着自己早已失去感应的“下肢”涌去。 “好了,站起来吧。”赵纯阳轻轻道。 站起来。 这三个字,在姜凰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咔嚓。 她试着松开手掌,小腿缓缓发力。 瘦小身躯,摇摇晃晃,没有依靠任何元力,妖气…… 片刻之后。 姜凰站起了身子,虽然还是有些不太稳定,但她终究还是挺直了脊背。 她神色震撼复杂地看着眼前老者,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种因得果,弟子种的因,可不就是师父的果……这双腿,我替玄衣治好了。” 赵纯阳道:“昔年剑气,尽数已去。只不过此疾难愈,你还需一段时间静养,在剑宫居住的这段时日,既是修行,也是休养。” “……谢掌教再塑之恩!” 姜凰主神魂神情激动,她从未想过,这道旧伤,还有机会治好。 当年谢玄衣的剑意,早已经深入骨髓。 她看不到一丁点治好的希望。 “谢我做什么?” 赵纯阳摆了摆手。 姜凰怔了怔,她望向谢玄衣,早些时候,总是充满杀意的那双眼眸,此刻多出了几缕复杂意味。 最终姜凰声音低沉地说道:“谢……谢。” 这双腿,是谢玄衣折断的。 她这些年,一直耿耿于怀。 但事实上……当年那场鏖战,双方公平对决,底牌尽出,是她败了一筹。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成王败寇。 妖族的世界,要比这更加残忍。 如今,谢玄衣救了他一命,这条断腿……也得到了救治。 这么来看。 自己,是不是还要反过来亏欠他的? 谢玄衣只是摇摇头,没有多言。 “师父,还有一事……” 他坐在石桌前,默默看着茶盏中自己的倒影,轻声说道:“弟子在前些日子,翻看了十年前,大穗剑宫封山前的案卷。” “嗯?” 赵纯阳微微挑眉。 “当年的北海之案……” 谢玄衣想了很久,终是开口:“有一些细节,其实不太对。” “……” 赵纯阳陷入沉默,他已经猜到谢玄衣要说什么了。 “这件事情,过去多年,我本以为自己无法放下,但知晓真相那一刻,我却知道……” 谢玄衣笑了笑,道:“原来我早已放下。” “只不过,有些事情,总该迎来一个‘了结’……这样的话,对我也好,对她也好。” 谢玄衣注视着师尊的双眼,“您觉得呢?” “所以……” 赵纯阳叹了一声,问道:“你不希望,有其他人知晓此事。” “是。” 谢玄衣行了一礼,轻轻说道:“烦请师尊出手,带我去玉屏峰。” 第68章 沉疴依旧在,痼疾意难平 “山主,剑气大典已经结束了。” “山主……叶少谷主托人送来了一封信。” “山主……” 玉屏峰上,幽静冷清。 姜妙音垂坐于瀑布之前,独自一人,默默聆听剑气飞瀑的湍流之音。 这十年,她都是如此度过。 十年如一日。 玉屏峰门下的那些弟子,虽不明白山主为何自锁,但想着这或许也是一种修行,于是平日里几乎不来打扰,只有遇到重要之事,才会前来汇报。 剑气大典这段时间。 玉屏峰多了些许人烟,叶清涟,姜奇虎,都曾来此拜访。 姜妙音座下的那几位弟子,能够感受到,这几日玉屏峰的气氛,都变得轻松了许多。 但今日。 姜妙音重新将剑气瀑布封锁起来。 无形的剑气威压,游离在玉屏峰漫长石阶之上,让人感到一阵压抑……作为镇守大穗剑宫洞天福地的重地,玉屏峰弟子肩上背负的重担,不比金鳌峰轻,这十年封山,姜妙音虽然弃了痼疾,但却教导出了不少优秀弟子。 今日玉屏峰不太对劲。 诸弟子汇聚在剑气瀑布前,商议之后,决定让凌玉前去,见上师尊一面。 但很可惜。 即便是得到了姜妙音最多指点,最多喜爱的凌玉,今日也未能踏入敕令封锁之地。 她们隐约能够猜到,师尊封锁剑气瀑布的原因。 睹物思人,情深不寿。 自今日起,玄水洞天有了新主。 这也意味着……谢玄衣在这里留下的故事,成为了过去。 …… …… 玉屏瀑布的湍流之声,激荡如剑,千丝万缕,细密激烈。 很轻的脚步之声,自背后传来。 一身雪白衣衫,佩戴雪白帷帽的女子,坐在瀑布前,背对来者。 在细密嘈杂的湍流声中,听到了脚步声。 姜妙音没有回头,只是疲倦道:“本座今日只是想静一静……凌玉,你还是回去吧。” “凌玉已经回去了。” 回应她的。 是一道平静镇定,带着三分少年气的声音。 姜妙音身躯蓦然一怔。 今日,她将这里封锁,独自一人垂坐瀑布之前,便是为了能够将所有思绪放下,让无数神念也都落定……整座玉屏峰都与自己无关,她的确做到了,沉浸在瀑布飞流的杂声之中,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了用神念感应来者的身份。 “谢真?” 雪白帷帽女子缓缓回头,看到了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 玉屏峰乃大穗禁地。 若无自己允许……凡踏足山门者,皆会被拦下。 谢真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姜妙音怔了怔,她注意到了这少年面前悬浮着一朵金灿如萤火的缥缈莲花,这朵莲花没有实体,由一缕纤细微弱的剑意所组成……像是一盏随风飘摇的灯笼,但散发出的光芒恰好笼罩了谢真周身。 姜妙音顿时了然。 她神色有些复杂,能够捏造出这朵莲花的,整座大穗剑宫,只有一人。 如果是纯阳掌教的话。 那么的确……踏入玉屏峰,无需经过自己同意。 “是掌教……” 姜妙音喃喃开口:“掌教出关了?他让你来见我?” 赵纯阳今日出手,在皇城远郊与秦家老祖大战一场……这动静虽然极大。 但在大穗剑宫,却是未能有人察觉。 所有一切,都发生在莲花峰下的小院之中。 “……” 谢玄衣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来到了玉屏瀑布之前。 “不,是我想亲自见你一面。” 这一次。 他并没有使用敬语。 姜妙音心底咚的一声,像是被重重敲响了一击钟鼓。 “剑气大典第一日。” “黄素给了我‘莲花玉令’,我带着玉令,前往小舂山,查阅真隐峰案卷。” 谢玄衣缓缓地说:“十年前封山的那些案卷,堆积如山……但我只对‘谢玄衣’死前的故事感兴趣。” “谢玄衣曾寄出了一份密报,由司齐骑乘飞鹤,将其上禀莲花峰。” “我本以为,是金鳌峰走漏了密报消息。” 他轻声地说:“密报送抵的第二日,十一月十,金鳌峰便发出‘遣剑令’,召集弟子……显然是出自掌律的手笔,召集如此多的剑修汇聚,要么是讨伐恶贼,要么是诛杀暴逆。” “但诸位弟子完成集结之后,遣剑令收回,次日大穗剑宫迎来封山。” 谢玄衣神色复杂地说道:“掌律发出的‘遣剑令’,只是收回了大穗剑宫流落在外的剑修,除此之外,并没有更多动作。” 姜妙音整个人呆呆坐在玉屏飞瀑之前。 “密报送抵,到大穗剑宫封山……这个过程,只有七日。” “这段时间,恰是谢玄衣离开江宁,抵达青州的日子。” 谢玄衣长叹一声,坐在了玉屏飞瀑之前,轻声说道:“十年来,姜奇虎一直自责,这头笨虎始终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泄露’了谢玄衣的行踪……” 密报送抵莲花峰。 知情者,一共就那么几位。 在祁烈将密报上禀掌律之后,莲花峰的几位弟子,便失去了行动“自由”。 如若真想要致自己于死地,掌律的遣剑令绝不只是召回弟子那么简单。 “我记得十年前,玉屏峰并未如此冷清。” 谢玄衣轻声道:“作为姜家长姊,你自幼锦衣玉食,拜入剑宫之时,带了几位婢女,其中还有一位颇具修行资质,名叫‘青珠’,青珠与你关系极好,虽是主仆,却情同姐妹,无论你去哪里,处处都会带着她,念着她。即便是莲花峰珍贵的道藏,伱也会偷偷捎上几卷,送给‘青珠’阅读……可以说,她便是你在姜家府中,最信得过的人,没有之一。” 青珠二字,让姜妙音面容骤变。 帷帽被风吹动。 露出一双茫然,困惑,无措的双眼…… 十年过去。 姜妙音面容憔悴了许多,但这双眼眸依旧惊艳到了极点,让人看上一眼,便忍不住沉浸其中。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身旁黑衣少年。 “上次登玉屏峰,我没有看见‘青珠’的身影。” 谢玄衣笑了笑,道:“凌玉告诉我,剑宫封山……你将姜家婢女都辞去了,后面我刻意查了山门的进出记录。十一月十日,青珠独自一人离开大穗剑宫……此后她便再也没有回来过,如果我没有猜错,接到密报之后,你被掌律限制了自由,于是让自己最信任之人,去往姜家送信。” “随后……姜奇虎得到消息,在青州接应了谢玄衣,按照你的嘱咐,安排了住所,布下了防护。” “只不过。” 说到这,谢玄衣的话音里带着了些许无奈和自嘲:“这本来处于好意的安排,却犯下了难以挽回的过错……你没有想到,最信任的‘青珠’,会在最后关头,选择背叛。那本来绝密的‘藏身之处’,反而成为了请君入瓮的绝杀之地。” “你本想竭姜家之力,救下谢玄衣。” “奈何……” “却送了他最后一程。” “谢玄衣踏入青州,被群雄围攻,最终走投无路,只能北上……于是葬身北海。” 谢玄衣语气平静的说完了这個故事。 玉屏峰万籁俱寂,唯独剑气飞瀑的声音很是刺耳。 他的余音,很快就被瀑布淹没。 “……” 瀑布旁的女子,早已经呆坐如同石雕。 姜妙音浑身都在轻微颤抖。 谢真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利刃,刺在她的心上。 这十年,自锁玉屏峰。 是愧疚,是自责,是痛苦,是懊悔。 亦是逃避,是不敢面对。 她不敢联系姜家,不敢联系自己的弟弟……她无法想象,自己要怎么开口,才能让笨虎接受当年的真相? 要怎么开口,才能让剑宫的师兄,师弟,原谅自己的“愚蠢”? 大错已经铸成,她愧对所有人。 最终。 她只能做出这么一个决定,将自己锁在玉屏峰中,将痼疾弃入洗剑池内。 日日夜夜,饱受剑气摧心之痛。 这般痛苦……反而能换来些许的心安。 从闭关玉屏峰的第一日起。 姜妙音内心,便经历着巨大的痛苦。 她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有人能够查清真相,那么或许这对她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 今日,如愿以偿。 姜妙音看着眼前的黑衣少年,一番天人交战之后,她缓缓恢复了平静。 “不错……谢真,你说的都对。” 她惨淡地笑了笑:“所谓的北海案,实在是个荒唐的故事,而我也实在是个懦弱的人。你今日至此,是要替师尊报仇吗?” 是她害死了谢玄衣。 如若掌教查明一切,要处死她,以命抵命,她也绝无怨言。 姜妙音摘下帷帽,露出了那张苍白无光的好看面容。 正当她准备闭上双眼之时,迎接最终的命运结局之时,黑衣少年叹息着摇了摇头。 “放心,我今日来此,不是来替‘谢玄衣’寻仇的……” 下一刻。 谢玄衣伸手,摘下了众生相。 姜妙音如遭雷击。 她怔怔看着那张,与自己年少记忆中如出一辙的熟悉面孔。 剑眉星目,凤眼生威,五官比当年要更加英气逼人。 只是…… 少了许多青涩,稚嫩,以及凌厉。 除此之外。 谢玄衣伸手召出了一把飞剑,这把飞剑祭出刹那,玉屏峰上沉入洗剑池已久的那把“痼疾”,便不受控制震颤起来。 沉疴。 对于剑修而言,面容可以改变,气质可以改变。 但本命飞剑……以及那股剑意,却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见剑,更似见人。 今夜的玉屏峰弟子,不知为何,听到了洗剑池那边响起的呜咽剑鸣。 沉底十年,弃置十年的痼疾,发出低鸣。 如泣如诉,摧心断肠。 姜妙音泪流满面,看着这个面容如昨的黑衣少年。 “谢玄衣没有死。” 少年轻声说道:“我就是谢玄衣。” 第69章 爱别离,求不得 沉疴,痼疾。 谢玄衣,姜妙音。 全天下人都在说,这是一对金童玉女。 一个是千载难逢的大穗剑仙,一个是千年一遇的青州绝色。 两人还一同在莲花峰修行长大。 所谓青梅竹马,最是登对。 当年所有人都很看好这一对……甚至有人早早就准备好了礼金,只等二人结成道侣。 只是。 谁都没想到。 这一对的故事……会以这样的方式,黯然收场。 恐怕,更没人敢想,谢玄衣陨落北海的悲剧,与姜妙音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大穗剑宫封山之后,所有人都只当是姜妙音伤心过度。 这些年。 其实也有许多权贵尝试登门,或者派人送信,表达爱慕之情,只可惜被拒之门外。 如今剑宫开山,便有许多人前来拜访玉屏峰。 他们想要一睹这位姜家女子剑仙的芳容,但又不敢得罪大穗剑宫,坏了规矩…… 这些人自然都被逐出玉屏山门。 或许他们垂涎的,不止是姜妙音的美貌。 若是能与姜妙音结合,既可与青州豪门联姻,也可攀上大穗剑宫这层关系。 他们不知道。 谢玄衣坠入北海的那一刻,姜妙音便也一起随之“死”了。 只是,死灰尚可复燃。 第一眼看到“谢真”之时,姜妙音心湖便感到了没来由的亲切。 她破天荒没有将这少年拒之门外,而是邀请他登山一同饮茶。 她当然对“谢真”的身份,抱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几日,剑气大典跌宕起伏,一波三折。 虽然闭关自锁……可关于谢真的事情,姜妙音始终挂念着。 摘取玄水洞天后,尘埃落定。 她心中那不切实际的幻想,便也随着玄水洞天的落定,如泡沫般就此破碎。 可如今…… 可如今,少年摘下众生相。 姜妙音死去的那颗心,燃起了一缕支离破碎的微光。 她惘然无措地看着这张面孔,不敢伸手前去触碰。 仿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如果触碰……便会破灭。 “北海那一战,我侥幸活了下来。” 谢玄衣低垂眉眼,缓缓说道:“而后……发生了许多事情,一言难尽。” 他今夜来到玉屏峰,只为一事。 与姜妙音相认。 整整十年。 姜妙音将自己困锁山中,北海之事对她的打击太大,已成心结。 叶清涟问剑之时,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出剑。 原因很简单。 此剑有愧。 身为剑修,修剑之前,必先修心。 姜妙音一日过不去“心中”的那一关,便一日无法修行剑道。 可这一关,该如何过? 大错已经铸成,死局无可挽回。 玉屏峰游离的每一缕剑气,都是悔不当初的“愧疚”。 剑气瀑布飞流激湍。 姜妙音怔怔看着眼前少年,她不敢开口,不敢言语,也不敢有丝毫动作……只是这么怔怔地看着,看着。 人生最大的两大幸事。 便是虚惊一场,失而复得。 这十年来,她常常于静坐之时,想到谢玄衣意气风发的面容,而后又想到千万钧重的冰冷海水……这一幕画面已成梦魇,挥之不去。 今朝相见。 她不敢祈求这是梦醒,只求这场幻梦,能够更久一些。 看到姜妙音的神情。 谢玄衣知道,这个消息,对她而言,太过震撼。 他往前走了数步,好让姜妙音看得真切,看得清楚。 这一切,都不是假的。 “玄衣……你当真是玄衣……” 姜妙音颤抖着伸出手掌,轻轻触碰了一下眼前少年的面颊。 玄衣师兄的面容,似乎发生了一些改变。 但大致眉目,依旧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 这不是梦幻。 这是真的。 “北海一劫,命中注定。我逃不掉,躲不过,或许再来一次,结局还是这样。” 谢玄衣平静说道:“所以,我心中并无怨念。” “妙音,即便我知晓真相,也并不怨恨怪罪于你……今日至此,便是想告诉你,无需自责,也无需内疚。” 在来之前。 谢玄衣想了很久,要与姜妙音说些什么。 十年生死两茫茫。 今朝重逢,本该有万千言语。 可此时此刻。 谢玄衣却是说不出更多。 “……” 他沉默地看着哭成泪人的女子,不忍打破这份平静。 整個玉屏峰恐怕无人知晓,妙音师尊还有这样的一面。 过了很久。 谢玄衣向后退了一步。 他语气柔和地说:“师妹,今日之后,便将‘痼疾’拾起来吧……这是当年你找师尊苦苦求来的飞剑。” “剑修不该让本命飞剑,这般蒙尘。” 说罢。 谢玄衣不再多留。 他转身离开玉屏峰,那朵剑气莲花在黑夜之中划出一缕长线,最终消弭。 …… …… 谢玄衣独自返回小院。 片刻之后,披着宽大莲花法袍的赵纯阳也回到院中。 “就这么回来了?” 赵纯阳叹了一声:“你不再多说一些?” “我……” 谢玄衣沉默了半晌,终是摇了摇头。 既然已经表明身份,便也没什么可继续说下去的了。 “妙音一个人在玉屏峰哭得很惨淡。” 赵纯阳轻声问道:“很久没看到她这副模样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应是拜入剑宫的第二年,偷偷下山,被师父责罚之时。” 谢玄衣记得很清楚。 那一年的姜妙音,还是个稚嫩青涩的小姑娘,姜家将她送到大穗剑宫修行。 姜家是青州赫赫有名的名门望族……作为姜烈之女,姜妙音在剑宫的修行十分刻苦,她日夜习剑,静坐观想,击败了许多同龄的孩童,顺利拜入了莲花峰。 只是这样的日子实在枯燥,姜妙音虽然韧性极佳,却也有些耐不住了。 于是比她年长两岁的谢玄衣,带着她下了一趟山。 回山之后。 这一出被抓了个正着。 赵纯阳责罚二人,在莲花峰后山面壁思过,便是在那个时候……姜妙音痛哭了一场。 谢玄衣之所以对这一幕记忆犹新。 便是因为,那个时候乳臭未干的姜妙音,即便是哭,也哭得很好看。 “这个小丫头,整整十年,都不敢流一滴泪。” 赵纯阳坐在木椅上,感慨说道:“知晓你‘身死道消’的那一日,她没有哭……只是默默去了玉屏峰,将自己锁了起来。” 谢玄衣神色很是复杂。 他看着师尊,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身为大穗剑宫的掌教,纯阳师尊手里握着至高无上的掌教敕令,可以监察剑宫方圆百里的风吹草动。 “所以……您一直看在眼里?”谢玄衣道。 “我看到的,比伱想象中要更多。” 赵纯阳意味深长地说:“你在玉屏峰说的那句话,很对……北海一劫,你躲不掉。就算没‘死’在北海,大概率也会‘死’在其他地方。这众生修行,最终都需要‘应劫’,即便修改命线,也只是让劫数产生变化,并不能使其消失。” 这个道理,谢玄衣明白。 众生有众生之劫。 这就是监天者,即便看见“命数”,也不会点破的原因。 点破小劫,或许会变成大劫。 大劫,可能演变成死劫。 站得越高,看得越远……便越是要“慎重”,随意拨弄的每一根命线,都可能在未来的万丈红尘之中,掀起滔天波澜。 “十年前的北海之难,既是你的劫,也是姜妙音的劫。既是沉疴之劫,亦是痼疾之劫。” 赵纯阳平静说道:“她若当真想要配得上‘痼疾’,就必须吃下这一劫。” 谢玄衣忍不住问道:“若是她这十年,直面本心,将真相说出?” “难。太难。” 赵纯阳轻轻摇了摇头:“最惧怕的东西,便会成为心魔……想要直面心魔,将其攻破,谈何容易?倘若姜妙音当真这般做了……这一劫也并不会就此消亡。” 姜奇虎知晓真相之后,会如何想? 谢玄衣身死道消,与姜妙音麾下最亲近之人的背叛有关…… 这消息传到大褚王朝,要让天下人如何看姜家,如何看剑宫? 无数流言蜚语,一夜之间便会传遍。 “心魔……” 谢玄衣沉默下来,他回想起了自己重塑剑气洞天的那一战。 是啊。 所有人都有惧怕的东西。 如今,自己也有了。 “顺带一提,姜妙音的心魔,是‘失去你’。” 赵纯阳忽然道:“她将自己锁在玉屏峰,是不愿意接受事实,不愿意相信真相……把‘痼疾’丢在洗剑池,便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时刻承受剑气之苦,以此分散心力,无暇多想。” 谢玄衣怔了怔。 “你应该清楚,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吧?” 赵纯阳沉声说道:“姜妙音当年苦苦恳求我,将‘痼疾’飞剑赐给她,以此作为本命飞剑……并不是她发自内心认定了这把剑,而是因为她发自内心地认定了你。” 世上的所有人,包括姜奇虎,都只能看到姜妙音“不苟言笑”的冷漠一面。 因为她是姜烈之女,是姜家未来的女子剑仙。 唯独在谢玄衣面前。 她是那个可以牵着衣角,放心把自己交给师兄,一同偷偷溜下山的妙音师妹。 “弟子……明白。” 谢玄衣闭上双眼。 他知道师父在点自己……当年外面的流言蜚语,谢玄衣比谁都清楚。 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关于这传言,他没有澄清,因为根本没有必要澄清。 天下人都清楚,谢玄衣是一个剑痴,与无数天才问剑,最终二十余岁,便登顶剑道魁首,想要达成这般成就……哪里有闲暇心力,去思虑其他? 再睁开眼。 谢玄衣眼神一片澄澈。 他认真说道:“玄衣心中,只有大道,别无他物。” “大道无情,人有情。” 赵纯阳无奈望着自己的得意弟子,叹了一声:“谢玄衣,你还是不明白,这世上并非只有‘大道’可参。” 谢玄衣有些惘然。 “当我老去,我才开始怀念,这漫长岁月曾一同并肩而行的‘故人’。” 赵纯阳忽然说道:“人们总是缅怀已失去的,却无视在掌心的。” “南边那个秃驴说得挺对,生老病死,忧悲恼,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漫长一生,总会经历一些苦痛。这些苦痛……不可强求,也无法避免。” 赵纯阳伸手,轻轻摸了摸谢玄衣脑袋。 谢玄衣懵懵懂懂,不明所以。 “玄衣。” 他温柔说道:“这一世,走得慢一些,看的风景,也会多一些。” 第70章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大褚皇城外。 荒山野岭。 一扇星火门户就此打开。 浑身鲜血的青隼,从门户中艰难走出,重重摔落在地。 他浑身都被汗水打湿,竭尽全力,想要站起身子,可到头来,却是连一根手指头,都无力动弹。 青隼就这么躺在山路泥泞之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哒……哒。” 马蹄声由远至近,最终缓缓停下。 半张面颊浸泡在肮脏污秽的泥泞水坑中。 青隼努力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来者…… 但最终视线一片浑沌。 那骑马的身影,越看越是模糊。 “早就提醒过你,卸去‘火麟甲’,小心遭遇火噬。” 元继谟轻叹一声,拍了拍骏马,翻身下马。 他从怀中取出腰囊……依旧是分别时为青隼准备的那枚,腰囊散开,里面有一沓厚厚符箓。 蜷缩在泥泞中的高大男人,愤怒的低吼一声。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推开元继谟。 但这一次。 他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别动,乖一点。” 元继谟蹲在泥坑前,将符箓一张一张,贴满了青隼肩头、后背、四肢,一边贴符,一边柔声说道:“我是不是还说了……大穗剑宫的那几位山主,都不是好惹的货色,一旦暴露身份,下场必定凄惨?” 这些符箓,散发出淡淡的赤红辉光。 青隼沉重的呼吸,逐渐变得缓慢,平定…… 因为火噬之故。 他的肌肤已经将衣袍灼烂,星星点点的光火透过布料迸发而出,仿佛一捆随时可能燃烧的枯柴。这些符箓贴上之后,“火噬”被压制下去,透着光斑的肌肤,也恢复了寻常颜色。 这座不大不小的泥坑,已经被灼烧到了接近沸腾,散发出阵阵污秽滚烫雾气。 青隼翻了个身。 他大字型躺下,看着密密麻麻,遮蔽天顶的林叶。 许久之后。 青隼声音沙哑道:“……谢了。” 一码归一码。 虽然他厌恶元继谟,痛恨元继谟,但毕竟……元继谟刚刚救了他一命。 “不必谢我,你应该感谢娘娘。” 元继谟站起身子,靠在一株古树旁,“真正救你一命的人……不是我,是娘娘。” “……” 青隼闭上双眼,忽然低沉地嗬嗬笑了两声。 离开皇宫之时。 娘娘将皇城玉符,赠到了他的手上,说是在大穗剑宫遇到无法解决的危机,便捏碎玉符,可以留得一条性命。 的确,捏碎玉符后,他留住了性命。 只是这后面发生的一切……都与青隼想象中不太一样。 刺杀一位洞天境,能有什么无法解决的危机? 能让他发自内心感到恐惧,无法面对的,大穗剑宫之中,也就只有那两位阳神。 青隼没想到,这枚玉符连接的,不是圣后娘娘。 而是武谪仙。 准确来说,是武谪仙背后的……那位秦祖。 所以。 让自己踏入大穗剑宫,真正的目的,就是引出赵纯阳,让秦祖与赵纯阳对决……一方面可以印证这些年外界流传的传言,另外一方面,可以试探出剑宫掌教的实力境界。 至于自己,身为棋子,入局之后,能够保全一条性命,便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哗啦啦……” 泥水翻涌。 青隼恢复了一些力气,他尝试着举起那枚被赵纯阳捏过一下的手掌。 别说手掌。 连同整条手臂,都失去了感应。 这位阴神境特使,艰难站起身子,半边身子摇摇晃晃,那条手臂软绵垂落,没了血色,刚刚火噬发作,唯独这条手臂没有动静…… 青隼面色惨淡。 被赵纯阳捏了一下,这整条手臂,似乎都被剑气绞碎了。 他很确信。 这位剑宫掌教,当初还留手了。 否则一念之间,自己这具身躯,便会被剑气撑得灰飞烟灭。 “我已经联系了炼器司。” 元继谟有些同情,缓缓说道:“听说他们最近炼制出了‘神机百臂’,乃是用了上等的材料,可以与金刚境体魄抗衡……虽然不如你的原肢,但有总比没有要好。” “……不用。” 青隼伸手捂住肩头,深吸一口气。 下一刻。 “嘶啦!” 他骤然发力,一蓬光火化为烈刃,从肩头位置迸发而出,血光迸溅。 砰的一声。 那条软绵下垂的手臂砸在泥泞之中。 “……” 鲜血溅了元继谟满脸。 这位皇城司首座面色平静,取出锦帛,慢条斯理地擦拭面颊,稍有遗憾之色地说道:“如果只是寻常断臂,可以服用天地灵药进行恢复,想要做到断肢重生,也不算太难……只可惜对方是赵纯阳,即便娘娘出手相助,你这条手臂也留不下来了。” 剑意入体,本就难治。 至于赵纯阳的剑意,更是无从消解。 所以元继谟此行前来,除了压制青隼身上不受控制的火噬,还需要替他斩断手臂。 他本想委婉开口,借“炼器司”之名,让昔日故友心存一缕希望……但对方比自己想象中要果断许多,一条手臂,说断就断,省了许多麻烦。 如果再拖上几日,这些剑意继续扩散。 那么青隼要牺牲的,就不止是一条手臂这么简单了。 当然。 除了“火噬”,“断臂”这两件事。 元继谟此次前来,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目的。 他并不着急开口,只是搀扶着青隼,靠着古树坐下。 断臂伤口渗出滚滚火焰。 青隼额头冒出豆大冷汗,片刻之后,血肉凝固,断臂结痂。 这个过程,用了接近半柱香功夫。 青隼整個人接近虚脱,但他并没有就此休息,而是嘴唇干枯地笑了笑:“你来找我,不止是为了救我吧……” “大穗剑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元继谟郑重望着青隼。 此次前来,最重要的事情,便是问出剑宫的情报。 青隼此次潜入大穗剑宫。 刺杀谢真,只是“临时任务”,最主要的任务,乃是调查当年北海案的残留线索。 “呼……” 青隼低沉笑了笑。 他刚刚想要开口,笑意骤然凝固。 “?” 元继谟皱了皱眉,有些困惑地看着眼前男人,不明白为何话到嘴边,却只字都说不出来。 青隼的目光变得空洞,变得茫然,然后变得恐惧。 他爬出莲花峰小院的那扇门户前……拼命在心湖里提醒自己,等会见到皇城的人,哪怕自己只剩一口气,也要将大穗剑宫里所看到的一切情报,尽数传递出去。 谢真,赵纯阳。 以及那个口吐凰火的小姑娘。 可是此刻。 青隼张开嘴巴的那一刻,他才骤然发现,自己脑海之中的记忆空空如也,只剩下紧绷到极点的“空洞提醒”。 他只记得,有很重要的事情。 可是…… 到底是什么事情,却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怎么拼命去想,都想不起来。 …… …… “皇城司檀衣卫有四位特使,都是阴神境。” 赵纯阳吹着凉风,闭目养神,悠然说道:“昨夜潜入小院,以‘元火爆炸’实施刺杀的那位……乃是檀衣卫‘青隼’。” “那个先天离火圣体?” “不错,就是他。许多年前他曾登过剑宫,借‘拜山’之名,想与莲花峰问剑,但伱恰好不在。”赵纯阳淡淡道:“虽然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但毕竟来过剑宫……圣后此次让他前来,便是要调查当年的北海案。” 圣后二字。 让谢玄衣心头一阵沉重。 “当年青隼也是一介武痴。对于你的剑招,剑意,从头到尾,仔细钻研过一遍……一旦你祭出【沉疴】,那么必定会被他认出。” 赵纯阳笑了笑,说道:“人在绝境之下,往往会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若是让他猜到你的真实身份,那么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活下来’。即便没有那枚玉符,你这一剑,也未必能够杀他。” 如今谢玄衣刚刚重塑剑气洞天。 沉疴杀力,也远不如前。 想杀死青隼这样一位实力强悍的阴神……若只凭借凰火,火噬,剑意。 必定是不够的。 再怎么构造绝妙的杀局,也无法弥补硬实力上的巨大差距。 “他看到了姜凰的‘凰火’,您就这么放他回去了?” 谢玄衣神情凝重。 “放,为何不能放?” 赵纯阳淡淡说道:“杀了他,反而落了下乘。当年圣后能够让你活着离开皇城,为何我不能让青隼活着离开剑宫?” 谢玄衣怔了一怔。 “我放‘青隼’离开,并非心软,更非仁慈。” 赵纯阳望向自己弟子,温声说道:“我只是想让圣后看看,这世上有些事情,不是只有她能做到。” “如今,你背负着谢玄衣弟子的身份而活……天下人有无数人会因此而敬重你,也会有无数人因此而厌恶你。” 赵纯阳笑道:“书楼的小陈如此帮你,你总要去皇城一趟,倘若为师不施雷霆手段,怎能让他们忌惮,后怕?” 谢玄衣陷入沉默,明白了师父的意思。 在大褚王朝,能够让剑宫忌惮的势力并不多。 大褚皇族是其一,道门是其二。 除此以外,再没有更多。 师父刚刚与秦家老祖鏖战一场……这一战,便足以让皇城里绝大多数人乖乖闭嘴,不敢招惹。 但圣后,才是真正站在这大褚王朝最高点的“至高者”。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赵纯阳重新闭上双眼,惬意笑道:“她想遣人来剑宫,查北海案的真相……我便还给她一个‘真相’。只不过,是我所看到的‘真相’。” 第71章 谢氏的赔偿 对于真隐峰留宿的江宁使团众人而言,今夜毫无疑问是漫长的一夜。 金鳌峰执法者将这座小山围了个水泄不通…… 主考祁烈亲自前来,搜查江宁世子的府邸。 最关键的是。 还真搜出了重要的证据。 此次剑气大典乃是重大盛事,真隐峰弟子驻守山门,将每一位来访山门的“拜山人”都记录在案,即便是那些身居高位的权贵,想要进入大穗剑宫,一样要进行登记……江宁世子使团登记在册的人数是一百零三。 如今查来查去,都只剩一百零二。 还剩下一人,没了踪影。 若只是如此少了一人,其实也不能说明什么……江宁谢家毕竟是豪门望族,麾下门客众多,谢氏也不可能将其尽数管控在掌心之中。 可执法者调查下来发现。 使团中有人对这位消失的“门客”,印象深刻。 这几日,这位谢氏门客只是将自己锁在屋里,而且来时独自乘坐一辆马车,抱着一个巨大沉重的黑箱,谁也不知道黑箱里装了什么。 破门搜查之后。 祁烈亲自拆除了黑箱上的符箓,箱子虽然是空的……但里面却残留着莲花峰后山的“元火气息”。 行刺案刚刚发生,元火爆炸的一幕历历在目。 这一查。 便几乎确认了行刺者的身份—— 最重要的是,江宁世子自玄水洞天比试结束之后,便处于昏迷状态,面对祁烈的质问,根本无法回答。 香火斋主烛道人更是百口莫辩。 事实上,在封山之时,他第一时间便觉察到了不对,连忙去调查了这位谢氏门客的资料……根本没有任何收获。 谢嵊此行来剑宫,极其阔气地收了十数位门客,只要有三分本领,甘愿俯首,献出一定的诚意,便可跟随江宁使团踏入大穗剑宫。 谁曾想,会如此狂徒,随使团混入剑宫,在玄水大典行刺! 今夜这一查。 就连烛道人都有些怀疑……那场“元火爆炸”,是不是真与世子殿下有关了。 调查结果一出。 那些留宿的大人物便收到了金鳌峰的歉意赔偿,若无昨夜意外,他们如今已经各自离去,祁烈亲自登门,一一送礼,既表歉意,也结善缘。 最后。 真隐峰便只剩下江宁使团,被扣押在场。 “行刺之事,江宁谢家不给个解释……诸位,便别想离开剑宫了。” 祁烈冷冷甩下这句话,便拂袖离去。 …… …… “所以青隼还真是跟着江宁使团一同潜入剑宫的?” 这漫长一夜,终将过去。 天色将明。 莲花峰外的声音,变得嘈杂。 昨夜调查的结果,也随着姜奇虎的如意令传音,送到了小院之中。 谢玄衣恭恭敬敬给师父沏了盏茶,好奇问道:“这是巧合,还是密谋?” “青隼是皇城司的人,奉圣后之令,潜入大穗。” 赵纯阳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個问题,而是微笑说道:“想要不引起注意,便只能混入大型使团……之所以选择‘谢氏’,不是因为谢家和皇城关系走得近,只是因为谢嵊实在太过高调,混入使团,只需要付出投诚之意,些许薄礼,执行这种任务,谁愿意表明身份?” 谢玄衣哑然失笑。 虽然他隐隐猜到了行刺者与江宁使团有关…… 可他没想到,这个巧合如此之妙。 江宁谢氏背后是武谪仙。 而圣后送给青隼的玉符,也通向武谪仙。 金鳌峰的调查结果,闹到最后,无非就是剑宫高层与江宁王对峙……面对这惊人的“巧合”,江宁王能说什么?能否认什么? 昨夜刺杀,是不是谢嵊谋划的,都不重要了。 真相已经尘埃落定。 “这世上总有一些这样的巧合,时机恰到好处,从而掩盖真相。” 赵纯阳意味深长说道:“如果圣后将玉符背后主人的身份告知,或许青隼会换一家使团……但如今木已成舟,青隼之事已经被圣后压下,但行刺案还没有结束,金鳌峰需要一个结局,大穗剑宫需要给天下一个交代。这个锅,只能由江宁背。” 谢玄衣问道:“您准备怎么处置?” “不是我准备怎么处置……” 赵纯阳摇摇头,温和说道:“而是你。” “……” 谢玄衣微微有些茫然。 “你才是这起行刺案的受害者。” 赵纯阳站起身子,拍了拍弟子肩头,“好好想想,要让谢氏付出怎样的代价……这起行刺案的性质十分恶劣,只要能够将其按下,无论你开出什么条件,江宁谢氏应该都不会反对。” 下一刻。 院外有敲门声响起,谢玄衣微微转首,披着莲花法袍的赵纯阳,已经凭空消失不见。 经历了一番大战的院落。 也在一瞬间恢复“平整”,看不出有丝毫乱象。 …… …… “谢兄,你这小院……也忒安静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姜奇虎。 这头笨虎一直留在剑宫,整夜以如意令传来讯息。 对于谢玄衣而言,昨夜是漫长的一夜,经历了刺杀,与师尊相见,与妙音坦白,他几乎没有多少时间进行休息。 可对姜奇虎而言,昨夜同样“精彩”。 金鳌峰的执法者,几乎翻遍了江宁使团的府邸,起初留宿的那些权贵,只想看看热闹。 可不曾想。 行刺案凶手的线索直接锁定—— 这热闹直接变得无法收场。 “昨夜祁烈带人在江宁世子府邸‘杀疯了’,你难道一点也不好奇?” 姜奇虎神采奕奕,连忙说道:“快看我如意令传给你的讯息!” “……昨夜太累,睡了一觉。” 谢玄衣笑了笑,道:“如意令的讯息我刚刚看到,行刺者身份已经锁定了?” “啧,那可不是……” 姜奇虎面容精彩,兀自一人,绘声绘色描述着:“伱是没瞧见,前些日子来势汹汹的江宁使团,昨夜和霜打茄子似的,直接蔫吧了,那叫一个气势惨淡。” 他丝毫没有怀疑谢真的话语真实性。 谢真刚刚经历刺杀,又在玄水洞天夺魁。 昨夜的确该好好休息休息。 看着笨虎这欢呼雀跃的模样,谢玄衣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我来小院,也不止是为了这事儿。” 姜奇虎简单说了一下昨夜情况,小声道:“先生托我带话给你。” “嗯?” 谢玄衣挑了挑眉。 笨虎诚恳说道:“先生说恭喜你,他还说……谢谢你。” 姜奇虎能够理解前半段,但他不知道。 贵为先生,为何要对谢真说“谢谢”? 是因为拿下了玄水洞天的缘故么……谢真是谢玄衣的弟子,而谢玄衣是先生引为挚友的至交。 “……” 谢玄衣沉默下来。 他想起了如意令书楼幻境中的相见,摇了摇头:“没什么,这是我应做的。” “先生告诉我,行刺案调查结果既出,江宁谢氏便必定会登门道歉。” 姜奇虎正色道:“谢嵊毕竟是世子,江宁为了捧他登上神坛,付出了无数代价……玄水洞天输给你也就罢了,谢氏绝对不会让一场行刺案,彻底毁坏了谢嵊的前途。要不了多久,使团就会遣人前来登门。” 不得不说,陈镜玄虽然身处皇城,却是时刻关注着自己。 这个提示,十分及时。 谢玄衣已经听到了门外越来越近的那些杂声……日出时分,已经到了可以离开剑宫的时候了,许多留宿者非但没有离去,反而选择了继续留下。 他们想知道。 行刺案最终的调查结果是什么样子的。 谢真与谢氏的谈判,会是怎样的结果。 “虽然你已是玄水洞天新主,又是莲花峰弟子,这桩麻烦,会由剑宫替你摆平。” 姜奇虎深吸一口气,认真说道:“但我此次前来,便是要告诉谢兄……无论何时,书楼始终站在你的身后,先生希望你可以不要太过‘仁慈’,为了摆平这场风波,谢氏应该愿意付出很大的代价。” “仁慈?” 谢玄衣笑着摇了摇头。 “仁慈”二字,实在有些好笑。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把这两个字,用在自己身上了。 莲花峰小院外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杂,最终忽然变得清净下来。 “咚。咚。” 有人站在门前,轻轻敲了敲院门,发出沉闷的声响。 整个世界都变得一片寂静。 谢玄衣坐在藤椅上,示意姜奇虎不必着急,老老实实坐在自己身前。 就这么看着院门外的敲门声音归于平静。 谢玄衣淡然说道:“放心好了……仁慈二字,与我无关。” 第一遍敲门。 谢玄衣根本没有理会。 门外响起了恭恭敬敬的问候声音。 “吾乃江宁王府客卿‘白煜尊者’,特来拜访小谢公子的府邸。” 白煜尊者? 谢玄衣微微眯起双眼,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大概的形象。 他知道,这白煜尊者应该就是江宁世子身边的两位阴神护道者之一。 这两位护道者奉江宁王之令,负责保护谢嵊周全……那么此次登门,白煜尊者便应是奉江宁王的命令,想要在事情彻底闹大之前,与自己“谈判”,看看要付出何等代价,才能息事宁人。 随着白煜尊者的开口。 无数目光,都落在莲花峰小院门户之上。 此刻,方圆数里,都静得落针可闻。 白煜尊者的面色有些难看,他堂堂一位阴神尊者,亲自拜访,该不会连门都进不去吧? 无论到哪,无论是谁,总该给自己三分薄面! 但随着时间推移,门扉始终没有丝毫动静。 过了许久,才传出一道冷漠的回应之声。 “没听过。” “不见。” 第72章 登门道歉 “没听过。” “不见。” 谢真的声音从莲花峰小院门扉夹缝之中,缓缓传出。 白煜尊者顿时有些僵滞。 他咬了咬牙,低声道:“谢公子,我奉王爷之令前来……” 江宁王的名号在绝大部分地方都很管用。 但这里是例外。 搬出王爷后,小院反而彻底没了回音。 …… …… “区区一个谢氏客卿,登门道歉,竟还摆出这般姿态。” 姜奇虎坐在小院里,冷冷道:“还‘吾乃’,‘尊者’……拒之门外,都是轻了!” 谢玄衣淡然一笑。 江宁谢氏姿态高傲,在他意料之中。 这几年,有那位“武谪仙”做背后靠山,江宁谢氏直登青云,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以俯瞰之姿,傲视群雄。 今日,他便要杀一杀谢氏的风头! 想要赔礼,想要道歉? 可以。 先把态度摆好! 白煜尊者在小院前等了片刻,没有丝毫回应,他神色难看到了极点。 在确认了谢真不会为自己开门,他准备转身离去。 便在此时。 一道传音,忽然传来,让白煜尊者脚步为之一顿。 是谢真的传音。 “回去之后,告诉你家主子,若诚心想道歉,就先摆出道歉的态度。” 白煜尊者神色复杂,沉默回头,重新审视了一下这座小院,快步离去。 不多时。 两位护道者,以及那位香火斋斋主,一同前来。 这便是整个江宁使团,能够给出的最大诚意。 三位阴神! 至于闲杂人等……则是仍被金鳌峰锁在府邸之中,若无正当理由,不得外出。 既是为行刺案道歉,也无需那些下人一同登门。 “小谢公子,先前冒昧打扰……如今我与‘黑曜道友’,以及香火斋主,一同登门。” 白煜尊者深吸一口气。 他上前一步,敲响了小院门户,温声说道:“关于行刺之事,此中或有误会……不知你可否行个方便,让我等进来解释一二?” “哦,误会?” 谢玄衣依旧没有开门。 他在院中饮茶,赏花,淡定问道:“刺客身份不是已经确定了吗,证据不也已经确凿了吗……还有什么误会,阁下不妨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清楚。” 白煜尊者还想再开口。 满头大汗的烛道人连忙伸手制止了他。 “……小谢兄,您别和他一般计较,白煜嘴笨。” 笑容可掬的香火斋主来到门前,当着许多目光,丝毫不在乎自己的身份,将姿态放到了最低,甚至尊称比自己年龄小好几轮的谢真为“您”。 他很清楚。 行刺案事关谢嵊声名,此事马虎不得,更托大不得。 烛道人从袖中取出了几张雪白璀璨的华美符箓,笑眯眯说道:“这是道门的‘聚气符’,能够聚拢元气,大穗剑宫本就是风水宝地,若能配上‘聚气符’,想必平时修行,必能事半功倍。” 这符箓,吸引了许多目光。 山门外,还有惊叹之声。 聚气符相当罕见,结阵之后,便形同吞服元丹……放到外面,可是千金难求。 “……呵。” 然而谢玄衣闻言,却是止不住嗤笑了一声。 烛道人倒是比那两位护道者会来事……只可惜,自己最不缺的,就是道门符箓。 这聚气符,若是愿意。 谢玄衣自己就能绘制。 这淡淡一笑,便算是一种“明示”。 烛道人立刻心领神会,连忙从袖中取出了另外一样物事:“还有此盏,名为‘观山海’,虽然只有九品,但却是堪舆之术的顶级宝贝,即便未曾修行观气之术,只要持握此盏,依旧可以窥伺群山龙脉风水走向。” 这是一枚小小的油灯,烛芯枯败,看上去很是老旧。 谢玄衣眯起双眼,这油灯有些意思。 九品宝器,品级已经不俗……虽然无法与灵宝相比,但毕竟是用来“风水堪舆”,寻龙点穴。 这类物件,本就极难开灵。 比起其他同阶宝器的价值,也要翻上数倍,乃至十倍。 “嗡”的一声! 油灯震颤,烛道人连忙松手,让这盏油灯顺应外力,向着小院上空掠去。 下一刻。 “观山海”灯盏,坠入谢玄衣手中。 谢玄衣把玩这宝贝,却依旧没有开门,只是轻声说道:“三位大驾光临,谢某实在惶恐……不知世子殿下可好?” 如今登门道歉,只少一人。 谢嵊。 “世子殿下仍在昏迷。” 烛道人长叹一声,道:“玄水洞天那一剑,委实不轻……恐怕还要睡上几日。” 这句话,倒是没有作假。 金鳌峰的执法者,时刻都盯着使团府邸…… 从玄水洞天被抬出之后。 江宁世子,便重伤不醒,至今仍然没有复苏。 谢玄衣先前这般发问,倒不是希望谢嵊亲自前来登门…… 一来,他根本不在乎谢嵊。 二来,也懒得看到谢嵊。 毕竟这场谈判最关键的人物,并非世子,而是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宁王。 既然正在昏睡,便也正好不用“相见”。 “斋主,请进吧。” 谢玄衣挥了挥衣袖,小院门户打开,但这番言辞,显然只邀请了香火斋主一人。 白煜尊者和黑曜尊者对视一眼。 他们哪里不懂谢真的意思? 想登门道歉,先拿出“诚意”。 烛道人的观山海,便是足以进门的诚意。 白煜尊者咬了咬牙,从怀中取出一枚净瓶,缓缓道:“此乃八品灵丹‘破海丹’,碾碎之后,涂抹于肌肤之上,可以激活大窍气血……有助于炼体修行。” 八品灵丹破海丹,虽然品级无法与观山海相比。 但白煜尊者打开净瓶后,内里散发出一股浓郁药香……这瓶内应该有二十枚以上的破海丹! 见状,黑曜尊者面露不舍,但也从衣襟内取出一枚青匣。 “这是九品灵丹‘塑魂丹’,只有一枚,可以增强服用者的神念,让心湖扩大规模,乃是辅佐神念修行的极品丹药。” “嗖”一声。 净瓶青匣双双飞离,掠入小院。 “诸位,都请进吧。” 谢真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小院大门彻底打开。 三位阴神彼此对视一眼,深呼吸后,踏入小院。 大门缓缓合拢。 围观众人有些目瞪口呆……实在没想到,单单是“登门”,便付出了如此代价。 再之后的“谈判”,又得是什么模样? …… …… 谢玄衣坐在石桌前,将观山海丢到了姜奇虎手上,供其把玩,他自己则是打开了净瓶,当即捏碎一枚破海丹,攥拢五指,默默感受着这八品丹药的“威力”。 一股剧烈灼烫之意,顷刻间钻过整条手臂。 这具金身刚刚铸成。 气海窍穴,已经贯通元火。 但破海丹的强烈药力,晕开之后,让他五脏肺腑的元火,彻底“活跃”起来。 踏入院门的白煜尊者,看到这一幕,眯起双眼。 破海丹是这么随意使用的么? 这丹药,极其刚猛……捏碎一枚,都需要涂抹全身! 就这么攥在掌心,区区洞天,接下来掌心肌肤,不得被元火撑爆? 正当白煜尊者准备看热闹时。 一阵白烟幽幽散去。 谢玄衣张开完好无损,泛着金光的手掌,笑了笑,赞叹道:“这丹药不错,倒是真能‘活血化瘀’……就是二十枚实在太少了些,至少需要一百枚,才勉强够用。” 活血化瘀? 一百枚,勉强够用? 这几個词,听得白煜尊者有些怀疑自我。 庭院很大,只摆了一张石桌,两张木椅,纯阳掌教离去之时,顺手将屋里碍事的那个小姑娘,也一并带走。 这里没有更多的东西了。 连第三把椅子都没有。 于是三位阴神,便只能站着。 香火斋主倒是丝毫不介意,反而是两位护道者,仍然没从往日高高在上的姿态中转变过来。 “谢真……关于行刺之事,王爷有话想和你说。” 黑曜尊者上前一步。 他取出一枚令牌,将其递到了谢玄衣身前。 这枚神魂令牌,雕刻着谢氏的阵纹。 毫无疑问。 千里之外的谢氏王府,江宁王谢志遂,正等待着令牌神魂连接的时刻到来。 谢玄衣将净瓶和青匣,都塞入衣襟之内。 下一刻,他伸出手掌,缓缓推开了黑曜尊者递在自己面前的令牌。 这位王府护道者的神色,很是难看,下意识想要释放出自己的“势”,来进行压倒性的征服。 但下一刻。 坐在谢真身旁的姜奇虎,气息骤然变得凌厉起来。 小院凭空掀起一阵劲风。 “二位,似乎到现在……还没搞清楚状况。” 谢玄衣仰起头,认真说道:“这里是剑宫,不是王府。” 黑曜尊者怔了一怔。 “我虽然只有洞天境,但继承玄水洞天之后,未来就是莲花峰山主。” 谢玄衣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你们王府的王爷,见了我,也得尊称一声小山主。” “谢真……” 忍了很久的白煜尊者,上前一步,低沉开口:“……你不要欺人太甚!” 他抬起一只手。 下一刻。 这枚手掌就被骤然起身的姜奇虎攥住。 “姜大人,何必出手拦他?” 谢玄衣低眉,看着茶水摇曳的倒影,低声笑道:“不妨让他出手,看看是他出手速度快,还是掌律的剑气更快?” 掌律二字,犹如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白煜尊者的怒火。 白煜尊者神情阴晴不定,终是选择了忍耐。 当然…… 若是让白煜尊者知道,赵纯阳就在注视着这座小院的一举一动,他会更加老实,连一个屁都不敢往外放。 香火斋主看着这一幕,默默摇头。 这几年,谢氏还是扩展太快,这两位“阴神境”护道者,着实太过年轻。 庭院在此刻重新回归安静。 “两个阴神初境,跟在谢氏后面,跋扈了半辈子……是不是日子过得太好,以至于孰高孰低,都分不清了?” 谢玄衣微微歪了歪头颅,面无表情地说道:“信不信谢氏背后那位阳神武夫,来到大穗剑宫,一样得老老实实盘着。” “你们,又算是什么东西?” 第73章 倾家荡产,换一条命 一番呵斥。 两位尊者面色难看到了极点,却是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这十年,大褚王朝道门归隐,剑宫封山,江湖一片太平……以至于江宁谢氏之流,占尽风头,有些忘乎所以。 但此刻,白煜和黑曜二人清醒过来。 这里是剑宫,不是王府。 “小谢山主。” 香火斋主笑眯眯过来打圆场,他双手拢袖,行了一礼,道:“无论如何……行刺之案,都是王府不对,这两位尊者确实缺乏礼数,我替二位向您赔罪,道不是。贫道听说,江宁王府那边,已经连夜备好了厚礼,只等与您会面交涉,您看?” 说着。 不动声色,将那枚令牌递到了谢玄衣面前。 “……” 谢玄衣依旧没有接。 他望着眼前香火斋主,轻声笑了笑:“江宁王此刻在谢府等着呢?” 烛道人叹道:“自然。” “既然已经等着了,那便不在乎多等片刻。” 谢玄衣站起身子,去往府邸后院,拂了拂衣袖,示意这位香火斋主一起同行。 黑白两位尊者则是被姜奇虎拦在原地。 …… …… “小谢山主,放着江宁王不见,先见贫道……贫道实在有些受宠若惊啊。” 两人一同来到后院。 香火斋主依旧是那副笑呵呵模样。 谢玄衣对眼前这位道人,有一些印象。 道门势大,门内有诸多分支,其中实力最强,影响力最大的,自然是天下斋。 而香火斋,只能算是道门诸斋末流。 烛道人这一脉的传承,乃是寻龙点穴,不擅战斗。 “放心,喊你过来,不是好事。” 谢玄衣背负双手。 虽然自己目前的身份,只是一介十七岁洞天境的年轻晚辈,但修行界向来不以“年岁”论人。 如今这香火斋主恭恭敬敬喊自己一声小山主。 谢玄衣自然就受着,而且无比坦然。 此言一出,烛道人嘴角略微抽搐一二,但依旧笑颜不减:“小谢山主是嫌刚刚那盏‘观山海’,品级不够?” “进门,够了。”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但想离开,差得远。” “……” 烛道人挑了挑眉。 他脸上笑意有些僵硬:“这是何意?” “有些事情,你我心知肚明,非要谢某点破?” 谢玄衣淡淡开口:“身为道门中人,潜入剑宫,私窥诸峰气运,此为罪一。” “蛊惑江宁世子,挑拨剑宫是非,此为罪二。” “……私藏刺客,欺上瞒下,编纂乱局,此为罪三。” “这三桩罪,任何一桩,都足以让香火斋声名败坏,让道门颜面丢尽。” 谢玄衣停顿一下,平静问道:“你不会以为,送一盏观山海,就足以赎罪了吧?” 后院一时寂静到了极点。 烛道人脸上笑意逐渐收敛,他知道为何谢真要先与自己谈上一场了。 “小谢山主,无凭无据,可不要往道门身上,随意泼洒脏水啊。” “不是针对道门,只是针对你。” 谢玄衣意味深长问道:“你觉得,今日你若死在这座小院,剑宫需要对外出示任何凭据吗?” 香火斋主额头冒出冷汗。 谢玄衣早就看出了烛道人的不对。 在踏入小院之前,这道人姿态便放到了最低。 堂堂香火斋主,再怎么不济,也是一位斋主,他的身份尊贵程度,远非王府两位护道者可以相比……之所以摆出这么一个态度,自然不是因为“尊敬”自己。 谢玄衣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昨夜赵纯阳出山,先打武谪仙,再战秦祖……这虽然是个秘密,但迟早会被公开。 这消息,想必已经传到一些人的“耳中”了。 从香火斋主的表现来看,谢玄衣几乎可以笃定,这家伙知道纯阳掌教就在大穗剑宫之中,注视着小院的风吹草动。 果然。 杀气凛冽的一番话落地。 烛道人非但没有反驳,而是小心翼翼试探问道:“小谢山主还想要什么?” 如此,谢玄衣更加确定了心中猜想。 香火斋主与皇城的大人物有直接联系……按时间推断,昨夜的消息此刻就算传出,应该也传不到几人耳中,这家伙的门路倒是挺广。 “所有。” 谢玄衣吐出的二字,让香火斋主直接怔住。 “所有?” 香火斋主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少年。 “倾家荡产,换一条命。” 谢玄衣平静道:“……是那位的意思。” “???” 此言一出,烛道人汗如雨下,后背道袍已然湿透。 他有些惊恐畏惧地望向小院天顶。 大日初升,霞光如剑。 微风吹过,却如剑意拂面,让人心中不寒而栗。 烛道人二话不说,连忙取出腰囊,打开洞天,将自己所有积蓄取出,符箓,丹药,宝器,字画,古玩……应有尽有,一应俱全。这些物件堆在后院,便如一座小山,做完这些,烛道人没有犹豫,他摘下道冠,取下发簪。 正当他准备脱下道袍之时,谢玄衣皱眉伸手制止了他。 “……道袍就不必脱了。” 谢玄衣倒是没想到,搬出掌教之后,烛道人被吓成了这模样。 这香火斋主,竟准备把衣袍都脱去? “这道袍是件九品宝器……” 烛道人仰起头来,神色紧张问道:“当真不必脱了?” “赶紧滚。” 谢玄衣摆了摆手,冷冷呵斥了一声。 烛道人当即化为一道长虹,逃之夭夭,头都没回。 …… …… 片刻后,谢玄衣重返前院,手里把玩着烛道人的道冠,发簪。 黑白两位尊者有些懵了。 刚刚那道长虹,二人都看见了。 这是怎么了? 谢真和烛道人说了什么……堂堂香火斋主,竟把道冠发簪都留在这了,难不成那件道袍也脱了? “二位留下令牌,可以回去了。” 对于这两人,谢玄衣兴趣不大,只一句话,便下了逐客令。 这两人虽是阴神境,但都已经沦为王府“护道者”了……想必身上没什么自己瞧得上的宝贝。 看到烛道人落荒而逃的那道虹光之后,黑曜白煜早已归心似箭,二人留下令牌,便连忙离开。 谢玄衣捏着江宁王府令牌,并没有直接送入神魂。 正如先前所言。 江宁王在等。 那便让他多等一等—— 他带着笨虎来到后院,让其挑了几件喜欢的宝贝,算是此次陪同的谢礼,随后姜奇虎告辞,整座小院便只剩谢玄衣一人,谢玄衣倒出破海丹,借着破海丹的药力,巩固刚刚晋升不久的金身境。 这一修行,便是好几个时辰。 从日出,到日落。 黄昏时分,余晖落满。 谢玄衣用完了白煜尊者的二十枚破海丹,这才缓缓睁开双眼,这瓶破海丹,让他的经脉气血,彻底稳定下来。 谢玄衣感到自己浑身气血无比充盈,整個人都轻松了许多。 直至此时,他才拿起那枚令牌。 一缕神念,注入令牌之中。 …… …… 江宁王府,庭院堆满落花。 一位身披黑金云纹大袍的中年男子,头戴高冠,腰佩金剑,整个人气势轩昂,宛如一把利剑,就这么坐在庭院之中,他面前悬浮着一枚令牌……这一整日,江宁王谢志遂都坐在这里,静等令牌的来信。 黑曜和白煜二人,已将大穗剑宫发生的事情尽数传讯而回。 谢志遂知道,令牌已经送到谢真手上。 如今……就等谢真来讯。 不曾想,这一等就是一整日。 正当谢志遂准备离去之时,令牌震颤,四周空间扭曲起来。 江宁王府的落花被风吹起。 他石桌之前,多出一道神情悠闲的黑衣少年身影。 “……终于来了。” 江宁王悠悠吐出一口气。 他气息饱满,精神内敛,双目仿佛蕴含星海。 这几日,大穗剑宫的事情闹得纷纷扬扬,轰轰烈烈,他一直好奇……能够压过自己儿子一头的谢真,究竟是何许人也。 今日能够神魂幻境相见,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谢志遂运转精神,向着对座少年,投去一道神念。 “嗡嗡嗡。” 庭院之中,响起震颤剑鸣。 谢志遂腰间的佩剑,轻轻震颤起来……他面色有些诧异,这一望之下,非但没有威慑到谢真,反而自己的剑意遭受了影响。 少年眼神平静如海。 谢志遂的神念掠出,便是泥牛入海,一去无回。 不知不觉。 谢志遂失了神。 一道轻笑声音将他思绪拉回。 “王爷,可曾看到了想看的东西?” 谢玄衣来到这王府幻境之中,不动声色环视一圈。 这王府他当然来过—— 这些年过去,江宁王府却是变了许多。 当年他来江宁王府之时,庭院破败,门庭冷清。 如今则是一改当年倾颓模样。 江宁王一飞冲天,无数人送来贺礼,堆在院中,有堪比两人合抱的名贵珊瑚,焚着檀香的尊贵佛龛,王府大了不止一倍,院中还加盖了新亭,造了假山,流觞曲水,宛如人间仙境。 果然是今非昔比。 只是不知……这江宁王府发展到如今模样,有当年谢玄衣的几分功劳,几分苦劳? “自古英雄出少年。” 谢志遂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湖,缓缓地道:“不愧是谢玄衣的弟子……吾儿败于伱手,输得不怨。” 刚刚那一眼。 他看得出来,谢真并非以真容相见,于是运转神念,掠向谢真,想要看看这少年的真实面容,是何模样。 只可惜,一眼望去。 他看到了芸芸众生,无数虚影,覆盖叠加在谢真面颊之上,如云雾般缭绕扩散。 除此之外,还有一朵金灿莲花,高高悬于额首。 谢志遂有一种预感。 哪怕自己将所有神念,倾注于眼前少年之上,依旧无法看破“谢真”的真容。 第74章 十年封山,百废待兴 “长话短说。” 谢玄衣捏碎神魂令牌后,坐在王府庭院幻境之中,便直接开口:“王爷应该清楚,今你我相见,所为何事。” 他并没有想和谢志遂攀谈的意思。 前世他与谢氏,便没太多瓜葛。 死后十年,江宁王所作所为……更是让他看清了谢氏一家的人品。 “行刺案其实与谢氏无关……” 谢志遂轻叹一声,无奈说道:“本王知道,再多解释都是无用,剑宫这边,尽管开个价格。” 青隼行刺,乃是圣后授意。 武谪仙在皇城吃了大亏,即便秦祖出面,此事依旧没有平息。 赵纯阳占尽上风,势必要皇城给一个“道理”。 而这些年,谢氏凭借皇族青睐,才有了如今的地位……这桩行刺案的苦果,便自然而然,需要谢氏代为承担。 谢志遂知道,今日这场谈判,坐在自己面前的,不是谢真。 而是赵纯阳。 对方要什么,自己就得给什么。 “好。” 谢玄衣得到这个回应,便不再犹豫,他取出一枚青简,并指成剑,缓缓雕刻。 剑气在青简落下。 密密麻麻,如走龙蛇。 江宁王怔了一下,他万没想到,这少年竟是写了小半刻钟,这枚神魂竹简交抵到自己手上之时,已经被尽数填满。 “这?” 谢志遂只瞥了一眼,便觉得有些眩晕。 这上面写了近百样物事,宝器,阵纹,灵药……有些即便是他,也未曾听闻。 谢志遂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他望着谢真,有些不太敢相信,这是一個十七岁少年可以写出来的清单? “这些东西,七日之内备齐,送到剑宫。” 谢玄衣平静道:“谢某替王爷算过账,以王府财力,置办这些物件,只是稍微麻烦一些……谈不上‘伤筋动骨’。” 谢志遂嘴唇轻轻颤抖,艰难挤出笑容:“掌教大人是不是有些高看王府了? “王爷说笑了。” 谢玄衣淡然一笑:“如今天下谁人不知,江宁谢氏,乃是大褚如今皇族之下的第一世家?” 行刺案有趣的地方在于。 剑宫掌教,已经和圣后达成“和解”……行刺者青隼都已经被放回皇城。 此事在明面处被万丈波澜挑起。 然而在暗处却已经被大人物以通天手段压下。 金鳌峰可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前提是江宁王府交出一副掌教满意的答卷,否则这行刺之罪便要落在世子头上,若是谢嵊人在江宁,大不了死不承认,而后远远避着剑宫,可如今谢嵊身陷“囹圄”。 以祁烈的性格。 若是江宁王想要赖账,那么金鳌峰,便真的不会放人。 “……” 谢志遂没想到,这少年比自己要价想象中还要狠得多。 一口下去,就是一大块肉! 谢氏这十年打拼,有一半做了嫁衣…… “能不再宽限一些?” 江宁王深吸一口气,苦笑说道:“七日时间实在太紧,半个月后,我将这些东西备齐。” “按理来说,七日应是足够了。王爷背后不还是有皇城吗?” 谢玄衣淡然说道:“不过,别说半个月,就是半年,一年……剑宫也无所谓。只不过在东西送到之前,要辛苦贵公子在真隐峰多待上一段时日,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吃得惯后山的伙食。” 大穗剑宫后山,乃是洞天禁地,亦是关押禁犯的地方。 “???” 此言一出,谢志遂神色骤然变了。 他咬了咬牙,忍气吞声道:“七日,就七日!” “都说谢王爷心疼独子,传言果然不虚。” 谢玄衣站起身子,轻笑一声。 落花翻飞。 神魂讯令中断。 他的身躯化为无数虚影,就此消弭于王府之中。 …… …… “谈得如何?” 谢玄衣一中断神魂会面,赵纯阳便拎着姜凰去而复返。 很显然。 掌教一直关注着小院里的情况。 “……我列了张清单。” 谢玄衣将青简内容重新刻了一遍,送到赵纯阳面前。 “你小子,比我想象中要狠啊。” 赵纯阳瞥了眼,笑道:“想凑齐这清单上的东西,谢家这十年的风光,至少要打一个对半折扣。” “这还是往少了要的。” 谢玄衣摇了摇头,平静道:“即便再多要些,谢家也必须给……” 赵纯阳此次出山,与秦家老祖战平。 这便意味着,在顶级战力这一层面,剑宫仍然有着独一档的超然地位。 如果没有战平,反而是落了下风。 哪里会有如今的谈判? 正是因为赵纯阳够强,所以才有了圣后的“妥协”,这次行刺案,是皇城冲撞了剑宫,于情于理,都该“赔偿”。 无论谢玄衣要再多,只要江宁谢氏给得起。 那么他们便必须要给! “破海丹一百粒……青元丹一千枚……” 赵纯阳眯起双眼,重新瞥了眼清单。 破海丹的确不错,用来洗涤筋骨,冲刷气海,一百粒并不算多,这些全部服用,足够让谢玄衣的金身境更上好几层楼。 可青元丹。 这种东西,对如今的谢玄衣而言,便是“鸡肋”了。 大穗剑宫内元气充裕,抛开玉屏峰后山的那些洞天禁地,单单是莲花峰的玄水洞天,便足以让谢玄衣修行到阴神,不必考虑元气问题。 这清单上,九成以上的物件。 都是诸如此类的“小物件”。 四品到八品防御宝器,共一千二百件……谢玄衣一人,哪里需要这么多宝器? 更何况,谢玄衣这具金身体魄,便可与八品宝器相抗衡。 “大穗剑宫封山十年,整整十年,未与外界交互。” 谢玄衣看出了师尊想说什么。 他微微一笑,说道:“前些日子,我在诸峰之间行走,看得出来……诸位师弟们的法袍宝器,都有些老旧破损了。虽然小舂山有铸器师,但毕竟封山时期,材料短缺,有些资源……大穗剑宫境内无法生产。” “你……” 赵纯阳神色有些复杂。 “弟子生于斯长于斯。” 谢玄衣摇摇头,正色说道:“行刺案对我而言,不算什么。此次赔偿,玄衣是为师尊所要,更是为剑宫所要。北海陵破碎之后,盛世气运涌入大褚王朝,大穗剑宫百废待兴,江宁谢氏的这笔赔偿,便正好用于剑宫重建。” 这清单上,除了一些修行资源。 谢玄衣还要了一大笔金银。 等送到之后,诸峰的府邸,阵纹,修行道场,都可以翻新。 十年封山,剑修惨淡,师兄弟们虽然不说,但谢玄衣看得出来。 黄素小师妹,穿着十年前的衣袍。 司齐师弟的白鹤,也瘦了一大圈,毛发远不如当年那么油亮。 当年在莲花峰修行的几位核心弟子,都是如此……其他人,更不必说。 此次剑气大典。 剑宫耗费了大量财力物力,进行置办,让整座天下为之倾目。 可若翻翻账簿,便必然会发现。 自饮鸩之战后,大穗剑宫气运衰败,宗内积蓄越来越少。 直至如今,恐怕是只剩一层薄薄家底了。 “有些事情,还得是由你去办。” 赵纯阳翻了翻清单,越看越是满意,不由出声赞叹道:“果然,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谢玄衣笑了笑。 仔细想想,这件事,还真得是交给自己。 以师尊身份,若是在此次事件中出面……但凡谈出赔偿二字,便是对剑宫自身的侮辱。 大人物该有大人物的气魄。 可绝巅之上,就那么几道身影。 绝巅之下,可是有无数“攀登者”,嗷嗷待哺。 “此次开山之后,金鳌峰便该重开‘执法堂’。” 谢玄衣轻声道:“剑宫弟子,当在外行走,去往天下游历,既是入世修行,亦可持剑斩尽不平。” 执法堂一开,剑宫封山困境,也会好转许多。 拿方圆坊举例。 方圆坊每年会接下无数任务,每一次任务,雇主给出的“报酬”,都会进行一定抽成。 据说这桩生意,最早在大离王朝起家,一路发展壮大,又赶上了道门剑宫封山的“好日子”,这十年赚得盆满钵满……可谓是登上巅峰。 “除此之外,真隐峰也可遣出弟子,借‘传讯令’,与大褚中州诸世家联系。” 谢玄衣正襟危坐,一边回想,一边遗憾地道:“当年有好几座圣地世家,想与剑宫谈上几桩生意……可惜我在被人追杀,封山之后,这几桩生意肯定凉了,也不知道‘方圆坊’有没有将其抢了去,现在正是重新洽谈的好时候……” 说来也怪。 弑杀褚帝这么重要的事情,一丁点也记不得了。 可那些零零散散的琐碎,却是记得一清二楚,怎么也忘不掉。 “……” 赵纯阳坐在木椅上,面带笑意,也不打断,只是默默听着眼前少年的话语。 世人都说,这弟子很像他。 的确很像。 打架,杀人,出剑,甚至行事风格,都与自己一般无二。 可又有很多地方,一丁点都不像。 因为早早就将谢玄衣丢到剑宫外,让其四处问剑的缘故……这小子身上,沾染了不少江湖气息,只有极少数亲近之人,才会知道,谢玄衣并不是名门正派传统印象中德高望重的大师兄。 这小子,从来就不是循规蹈矩之人。 眼中无规矩。 这也是掌律师弟真正讨厌他的原因。 大穗剑宫守了近千年的规矩,在谢玄衣出现后,发生了许多改变。 当年的谢玄衣,带着祁烈,将大穗剑宫的执法堂,开在了北郡,南疆……甚至要开在南疆,直接日日荡魔。 这一举,自然引起了许多人支持,但更多的是反对! 另外,谢玄衣带着司齐,将剑宫白鹤,遣往大褚各处,无偿为百姓送信,传讯。除此之外,还让小舂山炼器师,连夜铸造传讯令,在各州陆陆续续送出近千枚神魂讯令,用来与真隐峰联系。 这些年……谢玄衣做的“破矩”之事,实在太多,数不过来。 只可惜坠入北海后。 这些旧事,被迫中断,没有看到后续的效果。 但赵纯阳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新的大世即将到来。 想让大穗剑宫乘着大世浪潮,登上绝巅。 他和掌律师弟这样的“旧人”,恐怕很难做到了。 或许。 如今的剑宫,需要的恰是谢玄衣。 第75章 一叹一笑,皆是故人 三日。 仅仅三日。 江宁王府便将谢玄衣清单上所列的物事,准备俱全,送至大穗剑宫……王府行动速度之快,证明了谢玄衣先前的观点,这个清单上的东西可能还是要少了。这些赔礼送到之时,那位躺在床榻上的江宁世子,甚至仍然处于昏迷状态之中。 十几辆大辇飞掠而来,落在大穗山门之前,只不过这次江宁王府的“气势”低调到了极点,巴不得从后门进。 玄水洞天大比惨败,再加上行刺案真凶露迹。 若是大穗剑宫执意要此事“追究”下去,整个江宁谢氏都将颜面无存。 谢玄衣并未亲自露面,所谓的“道歉”,更是没有意义。 王府的赔礼,祁烈代为收下。 纯阳掌教出关的消息,目前整个剑宫,已经有不少大修行者,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了。 再过一段时间。 等皇城的消息扩散开来,便是人尽皆知。 这段时日。 掌教并不急于露面,整日待在谢玄衣的小院里吹风乘凉,逗着纯真无邪的姜凰玩耍,断腿治好之后,小姑娘可以下地奔跑,常常追着小院的流萤与蝴蝶,有赵纯阳在,姜凰可以肆无忌惮地展露“天性”,不必担心妖气泄露,更不必担心会有灾厄。 关于姜凰接下来的安排。 谢玄衣想过。 再过几日,以洗剑池冲击“九死禁”……若是小家伙愿意修行,便将她送入金鳌峰后山。 毕竟人妖殊途。 妖族的修行方式,与人类修士不太相同。 而在金鳌峰后山,则是有一尊姜凰的“前辈”大妖。 江宁王府纳完赔礼,便带着世子和使团灰溜溜离开剑宫……这一夜,姜奇虎摆下酒宴,特地庆祝,邀请了不少人,好几位大人物都没有启程离开,而是选择留在剑宫,便是等着看“江宁王府”认怂低头的这一刻。 这场酒宴,来了不少人,黄素,司齐,甚至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祁烈……都破例前来。 徐家家主,博望侯,这些留在剑宫的大人物,也纷纷前来。 当然。 他们来此宴会,不仅为了喝酒,也是为了“再见”谢真一面。 毕竟,身为剑宫外人,无事不便久待。 “小谢山主,他日若来西境凉州,定要与我一同共饮。” 博望侯等待多日,便是为了发出这個邀请。 赵纯阳与秦家老祖战平的消息,当然传到了他们这些王侯耳中,这些大人物们先前之所以不敢表态,便是有一点尚未猜透。 圣后对这位谢玄衣弟子的态度—— 而今尘埃落定。 从江宁谢氏的赔偿,便能看出,圣后并不想再与剑宫生起争端。 既如此。 面对如此年轻的未来大剑仙,谁能错过结交机缘? 谢玄衣与这些“权贵”,一一交换讯令。 他知道这些人为何结交自己。 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击败谢嵊,拿下了玄水洞天。 另外一方面。 便是因为赵纯阳为自己出头,结交自己,便等同于侧面结交了一位站在大褚王朝最高点的顶级战力。 “这种场面,你似乎早就习惯了?” 在这场宴席上,独自饮酒,格格不入的黄素,向着谢玄衣传去一道传音。 她实在没想到,一直身为书楼暗子的谢真,可以轻松应对这种场合。 反倒是自己这位纯正山主,还有些无所适从。 谢玄衣闻言有些无奈。 他哪里能和她说,之所以习惯这种东西,只不过上辈子见了太多。 无它,唯手熟尔。 他只能叹息一声,搬出那个最好用的理由:“书楼那位先生教的。” 此言一出,黄素无话可说。 宴席接近尾声,与谢真交换讯令的几位大人物,纷纷离席……此行目的已然达成,再留在剑宫,便实在有些太过“叨扰”。 最后一位离开的,乃是并州徐家家主徐奇。 他刻意在人最多时,选择默默等待。 等到那几位封侯权贵,抛完橄榄枝,徐奇才端着酒盏,来找谢真,态度诚恳,言辞认真。 “可惜并州还有琐事……徐某今夜便要启程,小女今后在莲花峰,希望小谢山主可以照拂一二。” 玄水洞天大比结束之后。 第二层洞天的莲花福缘,只有两人“吃”到了。 如今徐念宁和段照,都沉浸在“剑气感悟”之中,对于修行者而言,这样的顿悟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机缘,徐奇这几日待在剑宫,并不是为了看行刺案热闹,只是想等到自己女儿出关那一日,好好告个别。 现在来看……这场顿悟,似乎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这是好事,他很开心。 “徐家主,哪里的话,您太客气了……” 谢玄衣有些无奈,带着徐家家主来到黄素身前,认真道:“这位才是您要拜托的人,徐姑娘资质不俗,要不了多久,便能在莲花峰下修成正果。” “……我?” 黄素伸出手指,懵然指了指自己。 “您是山主,不拜托您,那拜托谁?” 谢玄衣叹息一声。 黄素脸上满是感慨,封山之前,她明明是莲花峰年龄最小的小师妹! 怎么一下子,就要开始收徒授业了! “莲花峰果然都是妙人。” 看到这一幕,徐奇忍不住笑了。 他笑着敬了二人各一杯酒,带着徐家众人,驭剑离开。 至此酒宴便算是彻底结束。 喝了不知多少,酩酊大醉的姜奇虎,拉着谢玄衣,要说一些先生的陈年旧事,但好在最后关头,被百花谷叶清涟及时拽走。 知晓有这么一场酒宴的陈镜玄,早就猜到笨虎会喝酒误事,提前便用百花令联系了叶姑娘。 陈镜玄恳请叶清涟在离行之时,务必把姜奇虎带走。 百花谷一行人就此离去。 元苡默默望着谢真的身影,没有道别,二人只是对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 小姑娘眼神坚定。 短短数日,酒宴再见,她整个人气势似乎都变了许多,不再是唯唯诺诺,胆怯畏缩的模样……或许是金鳌峰大殿,剑气敲钟那一晚,谢真的点拨,她记在了心中,但一个人的改变总是缓慢的,谢玄衣看得出来,最后离别之际,元苡是想找自己说几句话的。 剑修练胆,练到最后,便是随心所欲。 做自己愿做之事,说自己愿说之言。 不去计较世俗的目光。 追逐自己的剑气,也追逐自己的内心。 最后。 酒宴散场,黄素将谢玄衣拉到了偏僻无人的角落。 黄素语气忐忑:“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紧张……想要找你说上两句。” “是因为要当师尊了?” 谢玄衣挑了挑眉,小师妹性格,他还是了解的。 黄素怔了怔。 她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人总会长大,你既坐在莲花峰山主之位,也该收下一两位弟子……徐念宁是个好苗子,先前你不是就心意她么?这是好事。”谢玄衣宽声安慰道。 “……” 黄素苦恼地说:“按理来说,这种事情,我应是找司齐诉苦。再不济也是找妙音师姐,祁烈师兄,或者大师兄。” 她停顿了一下,喃喃道:“可偏偏直觉告诉我……这种时刻,应该要找你。” 明明她与谢真才认识短短数天。 就算谢真是玄衣师兄弟子……也不该如此。 而且,自己明明是长辈! 怎么刚刚这番话听起来,这谢真反而更像是山主! “或许是因为,我们同在莲花峰上。” 谢玄衣不动声色地说道:“有些麻烦,你找他们,没法解决……而找我,我可以帮伱分担一些。” 黄素挑了挑眉:“分担?” “如果你没那么多心力,可以把那个姓段的少年丢给我。” 谢玄衣微笑说道:“当然,如果你愿意多教一位,我乐意之至。” “好好好……那个小家伙,你赶紧带走。” 黄素对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家伙不感兴趣。 在她看来。 这姓段的少年,压根就没练剑天赋……也不知为何掌律对他如此上心,还派祁烈师兄亲自接待,看样子是准备丢到莲花峰这边。 这是一个妥妥的累赘,包袱。 如今谢真开口,要将其带走,她是求之不得! “既如此,我便只能委屈受累一番了。” 谢玄衣假意叹了一声,扬眉笑道:“看呐,山主,您找我是有原因的……这个麻烦,除了我,还有谁能帮你?” 段照这小崽子的身份,几乎快赶上和自己一样“隐秘”了。 忘忧岛主亲自来了一趟,掌律和掌教都在默默帮衬。 谢玄衣能够猜到…… 教导小家伙的重担,最终必定落在自己肩上了。 此言一出。 谢玄衣发现,黄素久久没有回应,只是盯着自己面颊,怔怔出神。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面颊,确认众生相还在,笑着问道:“山主?” “没什么……” 黄素回过神来,连忙摇了摇头,压下内心波澜,有些慌乱地敷衍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她大概明白,自己为何会找谢真谈这些话了。 因为这少年。 与当年的师兄,神采实在太像。 虽然五官不同,但气质,行事风格,都是极其相似的…… 尤其是刚刚的一叹,一笑。 简直如出一辙。 身为至亲至熟之人,黄素止不住心生感慨。 这世上哪来如此相似的这般人? 第76章 离薪剑仙 玄水洞天,二层天。 无数莲花在碧海之中摇曳,剑气成雾,笼罩在碧海之上。 “没想到,这二人顿悟,竟能整整顿悟十日……” 黄素与谢玄衣一同踏入洞天,二人逆着莲花河,来到洞天二层天,只见碧海之上,有两朵巨大剑气金莲,摇曳漂浮,莲花花瓣收拢,绽发出一道道神霞。 徐念宁和段照二人坐在金莲花瓣之上。 神霞收拢,花瓣震颤。 千丝万缕剑意,向着四面八方垂散开来。 玄水洞天大比,已经过去十日。 顿悟之事,对于修行者而言,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 道门有句话,曾说一朝顿悟,顷刻悟道……有些人闭门苦修一整年,都不如顿悟一日。 顿悟时间越久,效果自然越好。 但……顿悟时间,可不是修行者能够决定的。 玄水洞天内元气充沛,大道意境一条条如龙蛇般游走起伏,十日顿悟过去,一朵金莲缓缓绽开,盘膝垂坐的徐念宁缓缓睁开双眼,她眉心的一缕赤红剑芒光彩夺目,璀璨耀眼,散发出阵阵凌厉剑意。 “洞天五重天?” 谢玄衣背负双手,随意一瞥,笑着开口,点破徐念宁境界。 十日顿悟,连升两境。 这就是天下人梦寐以求想要一进的玄水洞天。 踏入大穗剑宫之前,徐念宁刚刚晋入洞天三重境,仅仅十日便连破两境,这等进境,不可谓不飞快。 “……山主,谢真师兄。” 徐念宁悠悠吐出一口长气,睁开眼,看到两道熟悉身影,连忙站起身子,想要行礼。 这个动作被黄素挥袖拦住。 “你的剑意雏胚已经凝聚了?不错,是‘火之道’。” 黄素眯起凤眸,仔细打量着徐念宁眉心绽放的剑芒,金莲扩开之后,丝丝缕缕的火苗围绕着徐念宁周身飞旋,这位并州徐家千金,看上去文文弱弱的,但参悟剑意竟与五行之中的“阴火”有关。 火之一道,暴烈无比,但“阴火”与“阳火”不同。 阴火不如阳火那么炽烈,但却更加稳定,参悟“阴火”者,往往具备“坚韧”之类的品质。 “阴火剑意……” 谢玄衣笑了笑,轻声问道:“先前路过莲花河,我看到了一缕剑意,与你很是相似……若没记错,玄水洞天中有一位前辈名为‘离薪剑仙’,你可曾在顿悟中感受到他的剑意?” 黄素略微有些感慨地瞥了谢真一眼。 这小子天分也太高了些。 踏入玄水洞天才多久,刚刚执掌又多久? 连莲花河里那些剑意的主人身份,都用神魂探查清楚了? 莲花河中有无数道藏,如今身为玄水洞天之主的谢玄衣,自然可以随意分配,他的神念可以自如掠入莲花河中,与那些大道剑意,一一交互……这几日,谢玄衣抽空便会来到莲花河,感受着这座洞天近千年来的剑意残余。 玉屏峰后的三十三洞天,有剑宫敕压的重犯,为了加固阵纹,于是三十三洞天周围,镇守着先贤刻画的一座座剑意石碑。 与之相比。 莲花河中的剑意更加柔和,也更加丰满。 毕竟,这里的剑意,是留给后世有缘人,大穗剑宫未来山主的。 所以,谢玄衣在莲花河中,看到了许多“熟人”的剑意……当年他在玉屏峰后山闭关修行过,那些负责镇压罪人的剑意石碑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可如今与这些先贤剑意再度重逢,便只剩下满满的善意。 “不错……正是‘离薪剑仙’。” 徐念宁望着谢真的双眼微微发亮。 虽然这少年,看起来比自己年龄还小……但她还是下意识喊了“师兄”。 或许是因为谢真是谢玄衣弟子的缘故? 但不知为何。 谢真给他一种极其可靠的信服感。 徐念宁神色有些震撼,一边回味,一边缓缓地说:“这玄水洞天之中,似乎有无数剑意都在游掠……那几声剑气敲钟之后,我便感到神魂出窍,不受控制地游离在天地之外,我看到了有无数剑仙,踩着飞剑,在这碧海之上畅游。” “哦?” 黄素有些好奇。 她虽是莲花峰主,但却从未来过玄水洞天。 这座洞天,对洞天境的修行者,意义最大……因为洞天境剑修,尚未凝聚“剑之大道”。 黄素已经晋升阴神,度过了塑造大道的迷茫期,她很清楚自己要修行的剑道是什么样子的……甚至可以说,再过一些时日,等到大道稳定,她也有赠出神念,“入住”玄水洞天的资格—— 只是对于徐念宁所说的,无数剑仙,汇聚洞天的景象。 黄素心向往之。 “这些剑仙,应该都是剑宫的前辈,他们在这里留下了剑意,也留下了神念……” 徐念宁喃喃说道:“我顺着神魂指引,乘着金莲,向玄水洞天尽头掠去,有许多剑仙对我发出邀请。” 黄素神情有些紧张:“然后呢?” “他们都不是我要见的人。” 徐念宁摇了摇头,诚恳说道:“我的剑心告诉我,这些大道不属于我……最后,我遇到了一位身披红袍的年轻剑仙,他说他名叫‘离薪’,问我是否愿意看他演化剑意。” 谢玄衣笑道:“原来如此,于是你便停下了。” “是……” 徐念宁感慨道:“外面过去多久了?” “十日。” 谢玄衣开口:“整整十日,你都在顿悟之中。” “竟是过去了十日?” 徐念宁诧异道:“我感觉只过去了一瞬,最多可能只有半个时辰……” “顿悟便是这般。” 黄素摇了摇头,柔声道:“离薪剑仙乃是八百年前的剑宫大修士,他的‘阴火’大道极其强悍,只差一步便可登顶阳神,在那个时代,乃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只可惜最终死在了妖国,据说他临死之前完成了破境,与一位妖国大尊共同赴死。因为年代太过久远的缘故,剑宫对这位剑仙的记载极少,只是玉屏峰三十三洞天中,还残留着他的剑气石碑。” “八百年前?” 徐念宁心中翻起一股复杂之意,喃喃说道:“难怪我见他身影,如此模糊……” 玄水洞天中残留的剑意。 有清晰,有模糊。 这与剑意主人的实力有关,也与年代久远程度有关。 有些剑意,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其实已经消散。 能够留存八百年,可见离薪剑仙实力之强。 “不要过度沉浸在‘离薪剑仙’的大道中,阴火之道,不止有他一人修行。”黄素柔声嘱咐道:“玄水洞天参悟,是为了让你明确自己的‘道意’……接下来,伱便需要走出自己的路。” 徐念宁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她离开金莲,来到岸上,没忍住回头望向另外一朵闭合的金莲。 十日过去。 自己已经从顿悟之中离开,而包裹着段照的莲花……却是仍然死死闭合,没有丝毫打开的迹象。 虽然不知晓段照忘忧岛少主的身份。 但徐念宁已经感觉到了,这少年很特殊。 先前逆着莲花河奔跑,晚了那么久出发,最终只差一些就能赶上“自己”。 这少年的剑道资质,很可能在自己之上。 “他应该没事吧?” 徐念宁有些担忧地问道:“顿悟十日,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这正常吗?” “这当然不正常。” 谢玄衣笑了笑,轻声道:“顿悟個两三日,便已经很不正常了,能够顿悟十日,本身就很不平凡。” 此次踏入玄水洞天,就属徐念宁造化最大,能够看到八百年前的离薪剑仙演化剑道,从而凝聚出属于自己的剑道雏胚。 黄素挑了挑眉,眯眼说道:“这段姓小子什么时候醒,顿悟这么久,到底是何等机缘,怕不是要上天?” 谢玄衣无奈摇了摇头。 他微笑道:“恐怕还要一段时间了……我在这里等他。” 黄素没丝毫留念之意。 她此次前来,便是为了带走徐念宁。 至于段照。 这小家伙,还是丢给谢真去管好了,哪怕他捡到了滔天的机缘,也与自己无关。 二人都走之后。 谢玄衣在那朵金莲之前驻足,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这片莲花碧海,看起来无数剑意围绕,万千神念汇聚,端的是一副“花团锦簇”的繁荣模样。 但这繁荣模样,却只是为徐念宁而来。 并州徐家的这位千金小姐,的确有极高的剑道资质,坐在莲花之上,吸引无数剑仙前来“传道授业”,而徐念宁离去之后,这无数剑气纷纷散开,金莲虽然将段照包裹起来……但这小子周围,硬是连一道剑气神念都没有留恋缠绕。 这是什么情况? 顿悟这么久,不会只是顿悟了个寂寞吧? 谢玄衣背负双手,整整等了一整日。 那朵剑气莲花,没有开散的意思,反而闭合地更加紧实。 看起来……十一日顿悟,还远没有到“段照”的极限。 见状,谢玄衣也不再停留。 他离开玄水洞天,回到自己的小院之中,只留下一缕神念,感受着莲花的震颤。 第十二日。 十三日。 …… …… 第二十日,玄水洞天二层天的那朵莲花,终于传出了第一道颤动。 第77章 小山主 莲花峰小院。 谢玄衣和赵纯阳坐在木椅上晒着太阳,两人一同看着不远处的姜凰,在小院里追着蝴蝶蜻蜓,来来往往,不亦乐乎。 “关于玄水洞天的‘参悟’,你准备拖到什么时候?” 赵纯阳闭目养神,忽然开口发问。 玄水洞天,一甲子一开放。 此外时间,便只有洞天之主,可以随意入内。 如今谢玄衣已经成为了玄水洞天之主,却迟迟没有开始“炼化”,别说“炼化”……他甚至没有花费时间,去参悟莲花河莲花海中的剑意。 “不急。” 谢玄衣幽幽一叹,生硬地转开话题:“您说,徐念宁的剑道资质,顿悟十日,看到了八百年前的离薪剑仙,段照顿悟了二十日,有机会看到开宗立派的那位吗?已经快一个月了,那小家伙还在‘顿悟’……这当真正常吗?” “对于正常剑修而言,顿悟二十日,很不正常。” 赵纯阳沉默片刻,道:“但他是忘忧岛主的儿子,如此……倒也算是合情合理。” 谢玄衣立马接梗:“何出此言?” “玄水洞天的造化……是留给剑修的。” 赵纯阳认真望向自己弟子,好笑问道:“你觉得那个小家伙,目前来说,算得上是一位剑修吗?” 此言一出。 谢玄衣笑了笑。 十六岁金身,震古烁今,但可惜……这小家伙被老爹忽悠了。 表面上看似练剑。 但其实把忘忧岛拳谱练了一遍。 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武夫,按道理来说,段照压根就不该参与到这场造化中……但偏偏玄水洞天的那场剑气敲钟,赠了他这么一次顿悟机会。 “玄水洞天二层天,因徐念宁汇聚而来的无数剑意,在其走后,已是烟消云散。” 赵纯阳摇了摇头,淡淡道:“刚刚那些问题,何必问我……你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谢玄衣沉默下来。 的确。 在看到剑意消散之时,他心中便猜到了结局…… 段照,很可能在这次玄水洞天的参悟中,竹篮打水一场空。 “玄水洞天的莲花已经开始震颤了,那小子破关在即。” 赵纯阳挑了挑眉,笑道:“其实对他而言,那些剑宫先贤的剑道,未必就多么合适……虽然这千年气运跌落,元气衰减,但今人未必就不如古人。” 忘忧岛主将段照送在这里。 为的。 是修行“谢玄衣”留下的剑道。 误打误撞,机缘巧合,还真让他达成了目的。 所以…… 段照认准的师父,自始至终,就只有谢玄衣一人。 “师父,我不想当师父。” 谢玄衣长叹一声。 他有些无奈地望向坐在身旁的老者,投去求助目光。 “那個小家伙是个好苗子。” 赵纯阳笑了笑,“就这么把他送回忘忧岛,着实有些可惜了。” 其实谢玄衣知道师父的答案。 当初忘忧岛主登门,纯阳掌教未曾露面,便是默许了这位岛主的来意。 “未来若有一天,大褚王朝不那么太平,剑宫总需要有个‘朋友’。” 赵纯阳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淡淡道:“前人栽阴,后人乘凉。就当是为剑宫着想,也当是为我着想,把这少年收了吧。” “……另外。” 赵纯阳平静道:“当着全天下人的面,你赢下了玄水洞天。这是你的洞天,早点将其炼化。不必考虑掌律师弟的心思,‘莲尊者’已死,这座洞天,本就该交给后人。” …… …… 玄水洞天的第二朵莲花绽放之时,并没有剑意喷薄的异象。 段照恍恍惚惚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正是谢真的面孔。 “挺能睡。” 谢玄衣打量了一圈,有些气笑了:“整整二十天,你悟了个什么?” 徐念宁十日顿悟,从洞天三重天,晋升到洞天五重天。 段照的顿悟时间,是徐念宁两倍。 然而…… 这小子身上的气息,没一丁点长进。 来之前是什么模样,现在还是什么模样,洞天初境,可谓是白白浪费了一桩大好机缘。 “二十天?” 段照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咋就过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只过去了两时辰……咦,徐姑娘呢?” “早走了。” 谢玄衣转过身,望着莲花河方向走去。 段照连忙跟上,一前一后。 剑气大比之时,他便是这般缠着谢真……虽然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但段照却能感觉到,谢真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发生了改变。 “伱看到了什么?” 虽然知道答案,但谢玄衣还是忍不住发问。 “我看到有许多剑仙在天上飞。” 段照神采奕奕,认真说道:“我坐着莲花,向着玄水洞天的尽头驶去……那些剑仙围着我,似乎是在观察什么。” 那不是围着你,而是围着徐念宁…… 谢玄衣觉得有些好笑。 他摇了摇头,道:“然后呢?” 段照犹豫了一下,略微有些尴尬,但还是坦诚说道:“他们瞧见我,便摇摇头,就这么走了。” 谢玄衣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轻叹一声:“再然后?” “再然后,不知过了多久,莲花小船忽然就翻了,那些剑仙也都不见了。” 段照认真说道:“我一个人在那片海里游了许久,一直游到了尽头。” 谢玄衣知道。 这大概是徐念宁结束顿悟,离薪剑仙传授“阴火大道”,之后莲花河诸多剑意,烟消云散,不再授徒。 这也意味着…… 段照没有挑中任何一桩机缘,也没被任何一桩机缘挑中。 这大概是除了谢嵊以外,唯一一个,两手空空,从玄水洞天中离开的人了。 “你就这么靠着肉身,游到了尽头?” 谢玄衣有些遗憾:“再没见到其他人了?” “……也不是。” 未曾想。 段照扬起脸,轻声道:“我在玄水洞天尽头,看到了一道很高大的身影。” 谢玄衣怔住。 “那人站在‘彼岸’,有无数剑影缭绕。” 段照回忆着当时的景象,止不住有些心悸,小心翼翼说道:“那人真的很高……仿佛有一座山那么高。” “你看清那人的面孔了吗?”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我记不清了。” 段照很老实地摇头,无奈道:“我好像扬起了头,看到了他的脸,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如今只记得,他的双眼好似星辰一般璀璨,叫人望上一眼便挪不开目光。” 莲花海尽头是什么? 谢玄衣不知道。 但按照纯阳掌教的说法,能够在玄水洞天留下剑意的,无一不是剑宫先贤。 这些人,生前剑意越强,时代越古早,便停滞在莲花海的越远处。 能够抵达彼岸的,还能有谁? “剑宫……初代掌教?” 这个念头冒出,让谢玄衣生出了好奇。 他忍不住问道:“就只是见面,没说些什么?” “他问我,我从哪里来,老师是谁,为何没有参悟莲花海上的那些剑意。” 段照抹了抹鼻子,嘿嘿笑道:“我说,我从莲花峰来,我的老师是‘谢玄衣’,莲花海上的那些剑仙,没有瞧上我,我也没有瞧上他们。” 谢玄衣神色有些复杂。 原来这小家伙,一直都不傻。 他知道,莲花海上围着自己转的那些剑仙,是在挑选。 他也知道,这场顿悟,是一场大机缘。 他什么都知道。 “谢真师兄,我还应该喊你师兄吗?” 段照忽然问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 “……” 谢玄衣彻底停下脚步,他望着身后如跟屁虫一样的少年,皱眉道:“不然呢?” “虽然我对外说,谢玄衣是我的师父。但我知道……谢玄衣已经死了,我早就没有师父了。” 段照歪了歪头颅,攥着风雷镯,感受着内里的炽烈跳动,轻声说道:“我娘说,来到剑宫,教我剑道的人,就是我的师父。你教了我剑术,还带我看了玄水洞天的莲花……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喊你一声师父。” 师父? 这还是谢玄衣第一次感受这个词的力量。 “‘师父’就免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平静道:“这两个字,我还担当不起。前些日子,不过随便指点了你两招而已。嫌师兄不好听的话,就喊小山主。” 大穗剑宫,有四座主峰。 每座主峰,都有一大一小两座山主。 当年谢玄衣刚刚拜入剑宫之时,师父是大山主,他是小山主,这个小山主“名不副实”,只有虚名,没有实职。 后来。 他拼命修行,一路登顶天骄榜,成为剑道魁首,便成了莲花峰的大山主。 这座山,不再有小山主。 而如今……黄素小师妹接掌山主之位,他执玄水洞天,理所应当地成为莲花峰“小山主”。 十年,一瞬。 “小山主?” 段照眨了眨眼,咧嘴笑道:“这个称呼真奇怪,不过怪好听的。” 谢玄衣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 这个称呼,他已经“佩戴”了许多年。 如今兜兜转转,自己重新回到了剑宫。 而“小山主”之名,也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上。 有些时候,命运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越是在乎某样东西,拼命往前奔跑,越是求不得。 而一旦放下,变得不在乎。 这些渴求之物,便反而会一一来到自己掌中。 “小山主。” 段照忽然开口,说道:“那个站在玄水洞天彼岸的高人,托我给你带一句话。” 这句话,有些出乎谢玄衣意料。 他挑了挑眉,有些好奇。 那站在玄水洞天彼岸处的身影,是剑宫初代掌教? 初代掌教,托段照给自己带话? “那人说,你既然已经成为了玄水洞天的新主,为什么不亲自看一看这莲花海中的万千剑道?” 段照认认真真说道:“难道是对这剑宫千年的剑道底蕴不满意,亦或者是这莲花河中,没有你想见到的‘道’?” “……” 谢玄衣回头望向玄水洞天二层天。 他神色复杂。 是啊。 他才是这座福缘深厚的洞天之主,这莲花河有无数剑意,贯穿千年,潺潺流淌。 谢玄衣为天下人剑气敲钟。 可唯独没有为自己敲钟。 “再等等吧。” 谢玄衣叹息一声,道:“过些日子,我去一趟金鳌峰。” 段照懵懵懂懂,不明所以。 他不知道。 为自己剑气敲钟,参悟造化,与金鳌峰有什么关系? 谢真小山主,到底在为难什么? 第78章 洗剑,问心 段照离开玄水洞天之后,便住在了莲花峰下,找了间离得不远的小院。 这小家伙每日都会跑来找谢玄衣问剑。 与其说是问剑。 不如说是问拳。 忘忧岛的拳谱早已烙入心底,不得不说岛主教的极好,把这小子培养成了顶级武夫胚子。 谢玄衣要做的事情很简单。 让段照心中的忘忧岛拳谱,不知不觉,一点一点,转变成大穗剑宫的剑道总纲。 武夫与剑修,其实本质上是有共通之处的……段照的拳法极其刚猛,以进为退,这一点与剑修很像,以小窥大,不难猜出,那位岛主的为人品行,以及平日里的行事风格。 抛开那位阳神武夫的亲自嘱托。 谢玄衣对这小家伙,也是有那么三两分青睐的。 这小少年十分听话。 自从跟着谢真学习剑术之后,便主动“大包大揽”,将莲花峰院子浇花扫尘的一众琐事,全都扛在一人肩上,美其名曰肥水不流外人田,这种小活不能便宜了小舂山的杂役弟子……单从平日里干活的麻溜劲头,根本想不到,这小少年会是忘忧岛的少主。 也是。 不是所有人,都像谢嵊那样,生在锦衣玉食之家,从此便不知人间疾苦是为何物。 其实从段照初入剑宫时衣衫褴褛的模样,便能看出,这小不点从忘忧岛赶到剑宫的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那位阳神父亲倒也真是“舍得”,有如此殷实家底,还能忍心跟在屁股后面,一路看着孩子颠沛流离。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 …… 大穗剑宫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姜凰也迎来了“九死禁”的第一次彻底发作,谢玄衣赠给她的那半滴不死泉,终于是无力对抗那覆满心湖的寒意……九死禁的杀意笼罩整片心湖,小姑娘面色煞白,整个人面容笼罩死气,裹着厚厚绵袍蜷缩起来。 消失了十数天,不知去做了什么的赵纯阳,也在这一日重新出现,回到小院。 掌教封锁了外界对这座小院的气机感知,带着谢玄衣和姜凰去了玉屏峰,大雪封山之际,玉屏峰极其冷清,谢玄衣没有见到守在山门处的那些弟子,那高悬千尺的玉屏飞瀑也在今日冻结,犹如高悬垂落的冰锥长剑。 整座玉屏峰,只有一人。 姜妙音。 剑气大典结束之后。 姜妙音便摘下了那顶戴了十年的帷帽,不再遮掩自己的面容。 麾下那些弟子纷纷猜测,是因为玄水洞天尘埃落定的缘故……妙音师尊解开了困扰十年的心结,于是决定坦然面对十年前的遗憾。 他们并不知道。 师尊这枚心结,因谢玄衣而起,也只有谢玄衣能解。 “师尊。” 姜妙音早早便接到传音,在玉屏峰洗剑池前恭立等候,此刻对着那道莲花法袍高大身影,敬畏行了一礼。 而后。 她神色复杂地望着面前黑衣少年。 在姜妙音面前。 谢玄衣不用伪装。 她摘下了帷帽,他也摘下了众生相。 四目相对,犹豫片刻后,姜妙音再次行了一礼,轻轻道:“……师兄。” “好了,不必多礼。” 赵纯阳眼神温和,他伸出手掌,浑厚元力凭空托举着已经失去意识的小姑娘,缓缓来到洗剑池前。 如今的洗剑池,已是一片清明。 坠沉其中十年之久的“痼疾”,已被取出。 因为本命飞剑不再遭受雷音冲刷的缘故,姜妙音的面色好转了许多,不再是先前那般苍白,而是犹如羊脂白玉,多出一抹红润。 多出这一抹红润。 让姜妙音眉目之间,仿佛“活”了过来,不再是冷冰冰的好看,而是如天人谪仙,既有仙气,也有烟火气。 “九死禁?” 姜妙音注视着悬空的瘦弱身躯,有些困惑。 一道道神魂煞意,从这具娇弱身躯的眉心位置散发而出,让玉屏峰本就密布的寒霜,变得更加浓烈。 谢玄衣身份披露之后,她自然留意到了这个叫“姜凰”的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的身份来历,极其古怪,但随着“九死禁”煞意的扩散,一缕又一缕妖气,也在玉屏峰上空席卷酝开……姜妙音顿时明白了这小姑娘的身份,这是谢玄衣当年北狩之时猎回的那只凰血大妖!如今化形了! “不错,正是‘九死禁’。” 赵纯阳平静道:“这头凰妖,被皇城中人下了‘禁术’,九死一生……想要破开‘九死禁’,就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在其最虚弱的时刻,以最精粹的力量,进行冲击。” 赵纯阳并没有急着带姜凰去洗剑池。 等的。 便是九死禁发作—— 因为有那半滴不死泉的缘故,九死禁的煞意,可以不断堆叠,抵达最高峰。 正是此时此刻。 只见悬在洗剑池上方的小姑娘,浑身燃起了苍白的光焰,她痛苦低吟一声,由于求生本能,释放出了自己全部的凰火,想要借此对抗那深深烙刻在心湖中的“九死禁”……这便是姜凰最后的手段。 “轰隆隆隆!” 洗剑池漆黑的潭水之中,倒映出一团暴烈的光火。 一对火翼铺展开来。 蜷缩成团的姜凰,痛苦地张开双臂,与九死禁做着最后的对抗。 赵纯阳静静看着这一幕,他并没有急着出手,而是旁观着九死禁与宿主的“死斗”,如果有奇迹出现……那么是最好的。 但仅仅过去十数息,姜凰便彻底落入下风。 那些惨淡的凰火在寒霜覆盖下凋零。 主神魂和副神魂都陷入“冻结”状态,小姑娘失去全部力量,噗通一声坠入洗剑池中。 看到这里,赵纯阳摇了摇头。 掌教望向谢玄衣,意味深长道:“姜凰运气不错……如果没有你,她大概会死得很难看。” 赵纯阳伸出手掌,掌心向上,轻轻握拢五指。 下一刻。 哗啦! 整座洗剑池沸腾起来,无数池水泼天而起,在剑宫成立的这千年间,有不少人曾试图带走洗剑池的池水……但结果都是以失败告终,由于玉屏峰的剑气敕令之故,洗剑池池水比玄铁更重。 当初大穗剑宫赠了南离梵音寺一钵洗剑池水。 这一钵水,梵音寺出动整整十位金身境,精疲力竭,都没有搬动。 如今。 赵纯阳只是随意一拂袖,一抬手。 整座洗剑池,便被搬空,无数池水彼此贯通,化为一枚巨大水珠。 几乎陷入寂灭状态的姜凰,就溺在其中。 “嗡!” 赵纯阳握拳刹那,滚滚雷音扩散开来,在这玉屏峰道场上空炸响。 即便站在掌教身后。 谢玄衣和姜妙音二人,依旧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一步。 顷刻间。 雷音消弭。 洗剑池水重新坠下,大珠小珠落玉盘,空中那道瘦瘦小小的身影,缓缓悬浮,来到谢玄衣身前。 姜凰眉心的“煞意”,被荡去了九成以上。 “想要彻底拔除九死禁,倒也不难。” 赵纯阳瞥了眼姜凰,没有避讳,平静说道:“但现如今,还是留下一缕‘煞意’,用作警示比较好。” 经历这么一番冲击。 姜凰的化形人身,早就疲倦不堪,此刻沉沉陷入昏睡之中。 但谢玄衣知道,这并不妨碍主神魂关注外界……掌教这番话,是刻意说给主神魂听的。 “掌教师尊,是要将这尊凰妖留在剑宫之中么?” 姜妙音自始至终都在一侧旁观,并未多言。 如今九死禁拔除,她才小心翼翼开口。 姜妙音困惑地望向老者:“大穗剑宫有古训,剑修与妖族势不两立,若有朝一日妖国南下,大穗剑修即便战死,也要将其阻杀于北境长城之外。” 大穗剑宫最重规矩。 所有拜入剑宫的剑修,都会死死记住这条古训。 自古以来,人妖不两立。 她很难想象,掌教会亲自出手,用洗剑池救下一条妖裔性命。 “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违背古训,也要救她。” 赵纯阳笑了笑,轻声道:“其实救妖,不算什么。这头凰妖,血统极强,年龄极浅……为了躲避‘九死禁’,硬生生开辟出了第二道神魂,这第二道神魂与人族稚童无异,几乎没有恶念,若是不救,便要随之一同玉碎。” 这一番话,姜妙音懵懵懂懂。 “若有向善之念,为何不可救?” 赵纯阳缓缓说道:“道门古训比剑宫更加凌厉,可单单镇守山门的坐山神兽,就有好几位,真与妖族开战,反而是道门麾下的‘大真人’,率先背叛。区别人与妖的,不是血脉,而是内心。” “……” 姜妙音若有所思。 “南朝那些秃驴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赵纯阳意味深长道:“虽然我不认同这個观点……但这世上万般错事,只要最终未曾铸成大祸,总该有些挽回余地。” 这一句话,便是再明确不过的点拨了。 “师尊。” 姜妙音深吸一口气,仰起头来。 这段时日,取回痼疾之后,她一直在苦苦思索。 往日烟云,在心湖上空翻覆。 十年封山,十年锁心。 如今……姜妙音诚心审视了自己,有一番话,她等了好些日子,只等今日能够见到师尊。 姜妙音伸出手掌,将那枚象征玉屏峰山主之位的剑气敕令取出。 她双手将敕令托起,诚恳说道:“这些日子,妙音想明白了……十年封山,剑心蒙垢,如此荒废,愧对师尊教诲。” 赵纯阳平静看着姜妙音,并未言语,更未伸手。 “若有可能,妙音还想继续攀登大道,完成当年未竞之事。” 姜妙音扬起面颊,一字一句,认真说道:“这枚敕令,还请师尊暂时收回。” “你想继续修行,那便继续修行。” 赵纯阳似笑非笑道:“把玉屏峰剑气敕令退回是什么意思,这个山主不想当了?” “不是不想,而是不配。” 姜妙音自嘲摇了摇头,道:“妙音这十年,剑道修为并无太大长进,若一直困锁玉屏峰,恐怕再过百年,也没有机会窥见阳神一线……” 说到这。 她情不自禁望向谢玄衣。 十年前。 谢玄衣便已经半只脚,踏上那万众瞩目的剑道绝巅。 她倾慕谢玄衣的剑道才华,举世锋芒。 可如今,她想明白了。 这条大道,世上千万人皆可攀登。 姜妙音下定了决心。 她挪开目光,直直注视着纯阳掌教:“妙音……想要遁去后山,借三十三洞天先贤剑意,既练心,也练剑。” “这一去,这可能会很久。” 赵纯阳平静问道:“你想明白了吗?” “既开口,便无悔。” 姜妙音笑了笑,继续将敕令奉上:“还请师尊成全。” 赵纯阳摇摇头,道:“将敕令收回去吧……” 姜妙音怔了怔,呆呆立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玉屏峰剑气敕令,我不收回。” 赵纯阳眼中掠过复杂的神色。 对他而言。 十年二十年,不过弹指一瞬。 谢玄衣也好,姜妙音也罢。 无论再怎么长大。 始终是自己座下的少年,少女。 “傻孩子。” 掌教伸出手掌,轻轻拍了拍姜妙音的脑袋,柔声说道:“无论多久,等你回来,你仍是山主。” 第79章 后山大妖 这场大雪整整一夜未停。 莲花峰的霜雪早已挂满枝头,金鳌峰的山门却是清净无尘,积雪只堆叠在山门之外,但即便山中无雪,依旧有阵阵凛冽寒意,从后山传来。 掌律从剑气大比开始,便一直闭关。 后山的剑气长鸣,逐渐变弱,但依旧还会响起…… 今日似乎是个特殊日子,负责镇守后山的年轻执法者被祁烈请了出去。 而后。 本想接替诸师弟守夜的祁烈,也被请了出去。 “师弟,一甲子过去了,你还是未能降服那‘孽畜’……不如让为兄试一试?” 紫竹林外,云雾缭绕。 赵纯阳负手而立,站在凉亭远眺,目光穿透层层雾霭,落在无数剑气垂落的金鳌峰云雾最深处。 云雾深处,有剑鸣,有清啸。 如若不来到后山,便只会听到前一种声音…… 而即便站在这里,如果不仔细听,依旧听不到那被剑鸣死死压制的尖锐啸声。 “师兄。” 掌律坐在亭中,神色有些复杂。 他摇了摇头,道:“有些事情,终究需要自己来面对。” “矫情,以前怎么没见过你这副模样?” 赵纯阳淡淡一笑,道:“按我看,这笨鸟不愿遵守剑宫的规矩,简单的很,直接揍一顿。揍上一顿,包治百病。” 说到这,他回头望向师弟。 “……” 掌律眼神有些古怪:“你看我干什么?” “放心,你是我的亲师弟……手足兄弟,挚爱亲朋。” 赵纯阳笑道:“我舍不得揍你。” 掌律眼神更古怪了,年少时候,他可没少挨揍。 他知道。 师兄说的是对的。 只是……后山的“那家伙”,他舍不得下手。 “莲师妹留下的东西并不多。” 掌律轻轻说道:“既然玄水洞天已经被师兄赠人了,那么这只‘朱雀’我便收下了,如何处置,希望师兄不要干预。” “什么叫玄水洞天被我赠人?” 赵纯阳无奈说道:“大穗剑宫,玄水洞天一甲子一开,这是昭告天下的规矩。你应该庆幸,玄水洞天没被江宁世子拿去……否则伱身为掌律的,难不成想要当着千万人反悔?” 掌律闻言,平静摇摇头:“即便没有谢真,重来一万次,谢嵊也不可能得手。” 赵纯阳怔了怔。 “玄水洞天,是莲师妹留给后世德行兼备之人的福祉。” 掌律低眉说道:“谢嵊没资格继承这座洞天,他也没这个能力‘剑气敲钟’。” “不说这些了。” 赵纯阳正色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头大妖应该已经晋升阳神第二境了吧?” “嗯?” 此言一出,掌律神色止不住的诧异。 众所皆知,大穗掌教,只需一缕神念,便可以监察剑宫任意一处。 但金鳌峰是唯一的例外,金鳌峰后山有掌律敕令,再加上阳神境大修行者的神魂封锁,可以称得上自成一界。 通天掌律没想到。 剑气封锁之下,这些许的气息变动,竟然都被师兄所察觉。 “师弟,这可是阳神境大妖。” 赵纯阳看到掌律神色,无奈笑道:“你的剑气到底是‘松懈’成了什么模样,竟然能让它在关押时期,还能破境?这次破境,只怕金鳌峰的剑意,无法那么轻松将它压制了……再逞强下去,你非但无法驯化这大妖,反而会让剑宫为其所害。” “……” 掌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这件事情,今日我帮你处理。” 赵纯阳平静道:“今日之后,我会还金鳌峰一个清净,让那些执法者们,不用日夜听到剑鸣。” “……师兄。” 掌律的声音有些哀求之意。 “其他事情尚可求情,此事绝无回旋余地。” 赵纯阳低垂眼帘,沉声说道:“待到诸事忙完,接下来……我要闭关一段时间。” 掌律愣住。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十年,大穗剑宫封山,掌教师兄不是一直都处于闭关状态么? 回想先前掌教师兄对金鳌峰后山气息的“拿捏”……掌律忽然意识到了真相,这些年赵纯阳并没有如外界所言的那样,一直在闭关。 “皇城那一战,你受伤了?” 掌律眼神亮起精芒,焦急开口。 “天人交战,哪有太平?” 赵纯阳温声开口:“放心,我闭关并非因为此战负伤之故……秦家老祖固然厉害,但还不至于把我打到闭关。” 掌律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我好像看到了更高的境界。” 赵纯阳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阳神境的通天掌律,一下子呆怔在原地。 阴神,阳神。 这两個境界,听起来只不过短短二字,但其中差异,便如云泥一般巨大。 阴神有二十境。 一境和二十境,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对手。 而阳神的差距…… 并不比阴神要小。 在掌律年轻之时,他仰望师兄,犹如高山,本以为晋升“阳神”之后,可以看到这座山有多高,山巅距离自己具体有多遥远……可晋升之后,掌律彻底“绝望”了,他依旧看不到赵纯阳这座高山的山巅。 阳神,只是见到师兄的门槛。 掌律无法想象,能够与秦家老祖天人一战的师兄……此刻所说的“更高境界”,到底是什么。 这四个字,比天上的浮云,还要虚无缥缈。 “生死缥缈,不可琢磨。” 赵纯阳轻声道:“这十年,师兄想明白了许多道理,尤其近日,心头最大的那个‘悬而未决’,终于落定。所以……我决定试一试,无论能不能破境,这都是我的修行。” “师兄……” 通天掌律喃喃开口。 下一刻。 赵纯阳一步踏出,瞬间消失在凉亭之中,仅仅一刹,他便肉身穿梭紫竹林,抵达了数里之外的锁妖禁地。 即便赵纯阳身为掌教,没有掌律敕令,穿梭在金鳌峰禁地,依旧激荡起了竹林的剑意反击。 嗖嗖嗖! 紫竹林剑气大作,无数剑意追赶而来。 只可惜,撞在那身莲花法袍之上,尽数如雨丝般弹射开来,坠落及地。 赵纯阳背负双手,站在冒着赤火的焦土之上,他仰首看着那被数千根锁链锁住的巨大火鸟,一对羽翼几乎可以遮蔽天顶,那火鸟怒喝着展翅,淬火玄铁法链被震得噼啪作响,天地一片黑暗。 通天掌律的剑意,高悬在锁妖禁地上空,不断激发出凌厉气劲! 只可惜。 空有剑气,没有杀意。 这般剑气,落在火鸟身上,杀将进去,只是溅起几滴血水,荡出一蓬炙火,除此之外……并没有更大损伤。 被铁链,法阵,剑气所束缚的朱雀,高傲抬着头颅,根本不在意这只伤及皮毛的剑气。 它知道,通天不会杀它。 一年,两年…… 若干年过去。 这个观念与铁链一同深深烙进了肌骨之中,逐渐发生了转变。 现在它认为,通天杀不了它。 赵纯阳仰着头颅,看着那只高傲的,足以将半片天幕都遮住的朱雀,平静吐出两个字:“跪下。” 轰的一声! 赵纯阳吐字出声之后。 那远胜紫竹林,远胜金鳌峰剑意的磅礴威压,如海潮一般,从天顶垂落。 “???” 飞离赤土的朱雀,那原先冷漠高傲的眼瞳,爆发出骇然不敢置信的光芒,它尖锐嘶吼一声,拼命想要展翅,对抗那突如其来的威压……但这威压实在太强大,仅仅一刹,便将它从天顶,拍到了地面! 朱雀惊恐地张开火红大喙。 狂风大作。 一团赤焰,在赤土上空汇聚,顷刻间化为一轮炽日。 就在这高亢刺耳的清啸,即将迸发而出之时。 赵纯阳的声音再次响起。 依旧只有平静而冷漠的两个字。 “闭嘴。” 狂风瞬间熄灭,炽日刹那破碎,那原本已经憋足蓄满的滚烫火焰,在这两个字的摧残之下,瞬间支离破碎飘散四溅,只剩下斑斑点点的火星,随着莲花法袍的起伏飘摇而一同落定。 至此,朱雀满眼都是惊恐。 这头庞然大物,乖乖趴伏在地面之上,不敢去看这个只有米粒大小的渺小人类。 想要让某头大妖,低下高傲的头颅,其实并不难。 只要证明,你比他要强大得多。 妖族的铁律,是弱肉强食。 而赵纯阳的规矩,恰好是拳头为尊。 他给了掌律师弟漫长的岁月,来驯化这头大妖,但可惜的是,师弟并没有抓住这个机会。 “听好了,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 赵纯阳平静道:“但凡违背一条,我会一拳打死你。” “???” 朱雀瞪大双眼,畏惧地向后退去,浑身翎羽都在颤抖。 在这家伙身上。 他感受到了浓郁的杀意。 打死自己,不是说说而已……这家伙真会这么做,而且真的能够做到! “第一,从今往后,在我师弟点头之前,你不可踏出金鳌峰。” 赵纯阳回头望向来时云雾缭绕之处,幽幽说道:“我师弟,就是凉亭里陪你玩了一甲子飞剑的那位……看在他面子上,我留你一条性命。不要觉得阳神境就可以为所欲为,只要惹怒了他,你一样要遭罪。” “……” 朱雀望向凉亭所在位置,眼中不敢再有任何嘲讽意味。 它身躯瑟瑟发抖。 怕的,不是眼前之人的师弟。 而是眼前之人。 “第二,明日我会送来一个纯血凰裔小姑娘,你好好教导,不可有任何藏私。” 赵纯阳面无表情道:“如果敢动她的歪心思,你也一样要遭罪。” 朱雀神情茫然。 “第三……” 赵纯阳沉默了数息。 第三条规矩,他并没有开口说出,而是以神念,传入朱雀大妖的脑海之中。 “第三,若有一日,我和师弟,都不在剑宫了。” “那么你便听他号令。” “他若要你战死,你不得反抗。” “他若告诉你,你可以离开剑宫……那么你便获得了自由。” 谢玄衣的面容,送到了朱雀大妖的神海之中。 盘踞在地的大妖,惘然地凝视着这张面孔……它困惑地望着眼前莲花法袍高大老者,有些不明所以。 “好了……” 赵纯阳没有多言,冷冷说道:“这三条规矩,全都记住了的话,就献出神魂,签订契约。” 这根本就不是协商。 这是在强迫朱雀献出神魂—— 何等霸道的手段?! 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阳神第二境大妖,仰首想要悲鸣,但却发现在重压之下,自己连一丁点声音都无法发出。 自始至终,它根本就没有选择。 朱雀眼瞳中流淌出两行滚烫热泪,思忖再三之后,它终究是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吐出了一团赤红的魂魄。 “师弟说你生性顽劣,很难驯化。” 赵纯阳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他伸手拍了拍大鸟脑袋,轻声笑道:“我看……似乎很简单啊。” 第80章 莲花峰上,剑气长鸣(卷终) “这就结束了?” 片刻之后,赵纯阳重返凉亭,石桌上的茶水还是温热的,散发着淡淡雾气。 通天掌律神色复杂地开口,有些不敢置信。 “没那么麻烦。” 赵纯阳笑了笑,道:“你啊,就是心太软。” 大穗剑宫现任掌律,在整个大褚王朝,都以“杀伐果断”著名。 全天下。 也只有赵纯阳一人,会给出这样的评价。 “……” 破天荒的,掌律没有反驳,只是默默饮下这盏茶。 “妙音去了三十三洞天。” 赵纯阳道:“玉屏峰需要有人镇守……我看祁烈这小子不错,这个担子,便正好交付给他,你没意见吧?” 通天掌律怔了一下,有些恼怒地说道:“如此大事,怎么不和我打声招呼?祁烈以后是要接过掌律之位的。” “这不是正在打招呼么?” 赵纯阳微笑说道:“知道你看重这小子,可你刚刚也说了,祁烈接过‘掌律’之位,乃是以后的事情……现如今他还需要多多磨砺,论修为论境界,他都远远达不到继任‘掌律’的要求。” 此言一出,通天无法反驳。 “留在玉屏峰,既可以用山上剑气,洗涤剑心,还可以日夜面对‘洗剑池’。” 赵纯阳道:“或许三年五载,祁烈便可修至‘问心’之境,届时随时可以离开玉屏峰,即便接掌金鳌峰,也无人会有异议。” 掌律沉默下来。 思忖片刻之后。 他皱眉问道:“姜妙音在玉屏峰坐关十年,这么快便可以‘问心’了?她天资有这么高么?” 阴神境,想要成就阳神,有诸多限制。 其中有一关,名为“问心”。 修行,亦是修心。 唯有问心无愧,方可让魂魄裸露于大日之下,承受炽日照耀,凝聚“至纯神念”。 无数英雄豪杰,尽皆倒在这一关下。 问心无愧,谈何容易? “能入剑宫者,谁人不是天之骄子?” 赵纯阳轻笑道:“她既下定决心,去往三十三洞天‘问心’……那便让她前去,何必着眼成败?” “师兄,你未免太纵容弟子了。” 掌律有些无奈,焦急说道:“问心岂是如此儿戏,一旦‘问心’失败,很可能终身无缘下一境界……即便是唐凤书这样的绝代天才,也不会这般草率就尝试‘问心’的。” 赵纯阳只是摇了摇头,对于师弟的质疑,不予回应。 “不,不对……” 通天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他有些狐疑的盯着师兄,从剑气大比开始之时,他便觉得有些古怪了。 这偃旗息鼓多年的朱雀大妖,忽然赶在剑宫开山之际,开始“翻山覆海”地闹腾,拖得自己无暇顾及山外事务。 而后便是忘忧岛主前来拜访,以及一连串的细碎琐事。 师兄出关,掌律本来极其高兴。 可现在回想…… 这一切,似乎有些太巧合了。 师兄要自己封锁神识,不要顾及外面发生的一切事情,他当然是按照吩咐去做,后面钓出了青隼特使,以及皇城那位武谪仙,这些都在掌律的“知晓范围”……但他现在却觉得,一定有些事情,师兄在瞒着自己。 姜妙音忽然前去三十三洞天“问心”。 这件事情,就很值得怀疑。 “……” 凉亭中,云雾缭绕。 师兄弟二人静默对视,掌律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直直拿目光注视着师兄。 这么多年。 师兄弟二人生死相依。 他知道,师兄不会骗自己…… “好吧。” 赵纯阳轻叹一声,平静传音了一句:“谢玄衣没死。” 下一刹,凉亭层层云雾被沸腾剑气撕裂斩开! “你说什么?!” 通天掌律剑眉竖起,倒吸一口气。 那原先将凉亭彻底埋起的云雾,此刻被彻底清除开来,原先笼罩在云里雾里的环境,如今满是清明。 “谢真就是谢玄衣。” 赵纯阳微笑道:“其实我不说,伱还要猜很久……毕竟你一直都是个‘笨人’。” 通天掌律愣愣看着师兄。 那原先无法解释的一切,现在全都能够解释得通了。 谢玄衣。 所以……这一切都是因为谢玄衣。 他张了张嘴。 最终却是说不出什么。 一甲子前,莲尊者战死在北境战场,玄水洞天沦为无主之物,掌律与莲尊者的交情极其深厚……按照莲尊者嘱托,他本想精挑细选,为玄水洞天找一個合适的主人,可后来谢玄衣出现了,这个天才绝艳的少年,背负了剑宫无数的希望。 可偏偏。 这是掌律最不喜欢的那种人。 锋芒太甚,不懂藏拙。 除此之外……眼中没有规矩,不遵礼法。 “我知道,你不希望谢玄衣继承这‘玄水洞天’。” “我也知道,你并非真正的‘讨厌’玄衣,只是希望他能够学会藏锋。” 赵纯阳低眉说道:“二十年前,他要参与剑魁比试之时,你曾劝诫他留在剑宫,莫求虚名,最终玄衣未曾听这劝告,执意要去问剑,最终如愿摘下了‘剑道魁首’之名,那一日天下都在传我大穗剑宫之名,你虽然表面未露喜意,但背地里却是破天荒饮了好几壶酒。” 掌律陷入沉默,许久之后,声音沙哑道:“风头太甚,不是好事……师妹,就是这么死的。” 莲尊者战死北境战场。 甲子前的那场大战,墨鸩大尊带着妖国顶级战力,竭尽全力,攻打北境战线—— 大褚王朝几乎倾尽一切,与妖国对擂。 这一战最初,打得有来有回,可剑宫玄水洞天之主“莲尊者”加入战场之后,胜利天平开始倾斜,在顶级战力相差无几的情况下,莲尊者几乎以无敌之姿,连续斩杀妖国十位尊者,将北境长城西北角一整条战线杀穿……正是因为表现地太过惊艳,让妖国一众大尊下定决心,不惜付出极其惨痛的沉重代价,也要将其狙杀。 最终 携带着玄水洞天的莲尊者,陨落在北境战场,剑宫气运也随之迎来崩塌。 这场大战,给剑宫带来的教训,实在太惨痛。 给掌律留下的伤痕,更是终生无法治愈。 “谢真……比谢玄衣要强。” 掌律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自嘲神色。 他没有去问。 这十年发生了什么。 这已经不重要了…… 忘忧岛主前来拜访之时,曾说他变了许多。 是啊。 掌律知道自己是一个极其固执的人,这些年他墨守成规,执掌戒律,修行剑道,一丝不苟……但过往发生的那些事情,无时无刻不在心湖中出现,莲师妹的战死,以及谢玄衣的陨落,让他开始思考,自己所奉行的“藏锋之道”,当真是正确的么? 莲尊者和谢玄衣的死,当真应该怪罪他们不够藏锋吗? “这个消息,是玄衣让我告诉你的。” 赵纯阳轻叹一声,他看出了师弟的心绪复杂,温柔说道:“这小子,心思远比你想得要细腻。因为‘莲尊者’之故,他拿下玄水洞天之后,一直未曾为自己敲钟……这些年玄衣为剑宫做了许多许多,他一直想要得到你的认可。” 只可惜。 两人都是倔强之人。 掌律以剑宫戒律压谢玄衣。 谢玄衣便无视规矩,我行我素。 两个人明里暗里较劲,赵纯阳夹在中间“受罪”,只能不断从中调节。 “我……” 掌律欲言又止。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语气生硬地说道:“按照规矩,他拿下了玄水洞天,便随时可以悟道……何必照顾我的考虑,难不成我会违背戒律,将他的玄水洞天收回不成?” 嘴硬。 依旧嘴硬。 赵纯阳无话可说,只能摇了摇头。 两人便一直在这凉亭之中僵持着,赵纯阳既不主动开口,也不就此离开。 许久许久。 掌律终于忍不住:“听说师妹在洞天中留下了一缕神念,是真是假?” “呵……” 赵纯阳嗤一声笑了:“果然,你还是在意的。” 一甲子了。 整整一甲子,玄水洞天不曾开放,掌律比谁都希望,这座洞天能够迎来新主。 历代玄水洞天之主,都会在洞天之中,留下一缕神念。 既是传承。 便自然会有“交接”。 如果有新主诞生,那么……这也意味着,掌律有机会和“莲尊者”的神念,再见上一面。 “……我只是好奇罢了。” 掌律咬了咬牙,无奈说道:“谢玄衣准备什么时候炼化玄水洞天?” “或许要等一年,两年,也许要过上十年也不一定。” 赵纯阳淡淡道:“或许……你愿意服软,低个头,今日他便会踏入玄水洞天。” 赵通天目瞪口呆。 他咬牙切齿看着师兄:“怎么个服软法?” “简单。” 赵纯阳眯起眼,柔声笑了笑:“答应我,我闭关的日子,你好好照顾他……不要再像十年前那样。” 通天掌律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座天下,未来终究是年轻人的。” 赵纯阳感慨说道:“你把掌律交给祁烈,我把掌教交给玄衣,这很公平。” “……这的确很公平。” 掌律长长叹息一声,轻轻说道:“我答应你,好好照顾他。” …… …… 姜凰睡得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有人替自己加盖了一层被褥。 屋外大雪翻飞,满是呼啸之声。 屋内柴火燃烧,一片温暖。 那人着一件单薄黑衣,没有言语,替自己添了层被后,便推门离去…… 谢玄衣独自一人走在冰天雪地之中。 大雪漫天,偶尔有一道道剑光掠过。 他走在自己所熟悉的“故乡”,剑宫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与记忆中一样,真隐峰的仙鹤在天顶清啸,这一次没有人山人海的游客,只有无数呼啸而过的雪花。 谢玄衣在剑宫境内走了许久,整整半日,最终回到了莲花峰。 在冻结成冰的山石缝隙之中。 谢玄衣看到了一株极其渺小,被冻得惨白的草叶。 大寒之日,万物寂灭。 但仍有草木生长。 在石缝中看到一株草叶,就意味着有千万株草叶,藏在大山里。 来年冰消雪融,会有漫山遍野的野花开满剑宫。 …… …… 谢玄衣在剑宫走了许久。 有许多人,也看了许久。 祁烈坐在金鳌峰山顶,今日被师尊驱出后山,他便坐在这里,独自一人,默默看着雪景。 看到山下那徒步行走在雪地中的黑衣身影。 祁烈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不知为何。 他总是将谢真看做自己那已故的玄衣师兄。 远远看去,真的很像—— 大师兄周至仁站在小舂山山门前,他披着灰袍,握着扫帚,独自清扫着这永远也扫不完的雪尘,这几日风雪太大,小舂山的杂役都在府邸中休息,等到雪停之后,再来忙活……可唯独他没有休息。 大师兄站在滚滚风雪的另外一边。 他隔着很远,看到了那道萧索孤独的黑衣少年身影。 大师兄停下了清扫的动作,他本想招手,将那少年喊过来……但后来却又停下了动作。 于是谢玄衣路过小舂山时。 两人便这么隔着层层风雪,驻足,沉默,错过—— 天顶风雪最猛烈之处,有人躺在仙鹤背上,摇晃着半壶美酒,撑开一片法阵屏障,看着四面八方银白茫茫……司齐是最先看到谢真身影之人。 恍恍惚惚之间,他将其看做了玄衣师兄。 只可惜,半壶酒对他而言,实在有些太多。 司齐拍了拍仙鹤,本意是让它载着自己下去。 但最终稀里糊涂说了一通,也不知说了什么,仙鹤摇摇晃晃,发出悲壮的清啸,反而载着他向着天顶更高之处掠去—— 莲花峰山顶。 大雪之中,爆发出激烈响声。 两道身影正在问剑。 段照背着重剑,不断向着徐念宁奔袭而去,跟着谢真背后修行一段时日之后……小家伙得了不少要领,但练剑并非易事,谢真告诉他,这几日最好不要再来府邸,要找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进行切磋,才是上上之策。 这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便自然而然落在了徐念宁身上。 对于段照的登门求战,徐念宁求之不得。 两人已经打上了好几场。 段照无一胜绩。 因为谢玄衣告诉他,既然要修行剑术,就要把拳谱丢掉,此次比试,只许用剑,不许用拳。 仗着金身境,段照几乎立于不败之地,但徐念宁剑术比段照要高出太多,两者交战,便如老叟戏顽童,小家伙常常被打得找不着北,晕头转向。 这一次也不例外。 三十回合。 段照便被戳中四五处窍穴,点得倒飞而出,龇牙咧嘴,站不起身了。 徐念宁收剑而立。 两人先前约好,问剑“点到为止”,一旦有人站不起身,便算是问剑结束。 段照苦苦思索这次问剑的失败原因,想着下次该怎么扳回一局。 徐念宁则是来到师尊面前。 一身宽大黑袍的黄素,坐在拂流云飞剑之上,托腮看着那山下的黑衣瘦削身影,怔怔出神。 徐念宁顺着师尊目光看去,眨了眨眼。 她小声道:“谢真小山主,终于要亲身悟道了吗?” 此言一出。 原先还在“闭门造剑”段照立刻来了精神,连滚带爬来到两人身旁,向着山下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是啊。” 黄素回过神来,轻声笑了笑,道:“他倒是挺沉得住气。” 整座剑宫都知道。 莲花峰收下了两朵奇葩。 一个是徐念宁,在玄水洞天顿悟十日,连破两境! 另外一个,则更加离谱……顿悟整整二十日,竟然一无所获!! 段照这样的“另类存在”,即便放在剑宫千年以来的历史当看,也是绝无前例的。 如今所有人都很好奇。 身为玄水洞天新主的谢真,如果亲身悟道,会悟到什么? …… …… 谢玄衣站在莲花峰下,沉思了许久。 嗡! 怀中的莲花玉令,轻轻震颤了一下。 是掌教师尊,以神念贯穿了这枚玉令。 于是……金鳌峰禁地,掌教掌律的那番谈话,一字不差的,送到了谢玄衣神海之中。 在这冰天雪地的莲花峰下。 似乎有一股淡淡的暖意,在心湖中酝开。 “……” 谢玄衣笑着摇了摇头,将莲花玉令重新收好,他伸出手掌,轻轻触碰山门前的虚空,一扇星火门户点燃,四四方方的门户倒映在风雪虚影之中,徘徊晃荡了一整日,他终于不再犹豫,选择踏入玄水洞天之内。 这一次。 这座洞天,只有自己一人。 谢玄衣走在莲花河中,走得很慢,他并不着急将这一程走完。 每走过一步。 莲花河便会有一缕剑意绽放,盛开。 水珠冲天而起,犹如烟花,在最高点迸射,定格,凝固,仿佛时间都被停止……谢玄衣就这么一路走着,身后长河如莲花般朵朵绽发,朵朵盛开,朵朵绚烂,最终他走到了莲花河尽头,穿过了剑气密林,来到了那片浩袤没有尽头的碧海之前。 谢玄衣站在莲花海前。 他不前进。 海自过来。 无数莲花向着玄水洞天新主掠来,期待着这位主人的挑选。 谢玄衣选了最大的一朵,站在了莲花之上—— “咚!” 这一日。 大穗剑宫,大雪满山。 莲花峰上,响起一道剑气长鸣。 玄水洞天新主谢真。 单独为自己剑气敲钟。 …… …… (第二卷,卷终。) 卷终感言:“走得慢一些。” 终于又到了卷终的时刻。 请容我先解释一下今日更新这么晚的原因……这几天感到身体不太舒服,今天去做了个体检(人超级多),然后补了一觉,整理了一下大纲,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写完卷终章,便已经来到了十一点tat。 然后,我想和大家聊聊第二卷的创作思路,以及接下来的剧情走向。 其实《剑烬》最开始的故事,是从第二卷开始的,我本想写一个少年,在大穗剑宫结束封山,广招弟子的日子,来到这里,在万众瞩目的光明盛典之下,一点一点揭开隐藏在剑宫黑暗中的十年过往。 后来这个思路被我推翻了,这一卷进行了许多大刀阔斧的改动,从数据上来看其实还算蛮成功的,七千均的情况下有六千三追读,单日月票八百张,我想如果我可以稳住更新,更得更多一些,这個数据应该会更好。 但真的很抱歉呀,因为生活上的一些琐碎,影响了创作状态。 前段时间之所以请假两次,其实不是细纲出现了问题。 其实我是一个“想得很多”的作者,我总是在开书前就列出极其长远的大纲,为了预想中的大高潮,竭尽全力做着铺垫,《剑烬》的大高潮当然还没有来临……我已经做出了许多铺设,然而困住我的难题,就是在两大段剧情之间所需要做出的衔接。 我希望这个“衔接”可以是平滑,有趣,吸引人的。 我不想要干巴巴去塑造一个人物。 而这种时刻……时间就显得尤其可贵,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我的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 大家总说我上架之后的更新变差了,其实不是这样的。 后台有数据可以查的。 这个月请假两次的情况下,截止27日更新了十八万五千字,不请假的时候平均日更七千五百字。我真的很希望能够多更一些,让故事更多一些。这个月月初,有一天请假条已经发出了,那一天我在外地,坐了一整个白天,接近十个小时的车,回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杀了个回马枪……点击“发布更新”的那一刻,我心底很是得意。 我想,我其实是算得上勤奋的。 只是有些时候,质量和数量很难兼备,这一点大家应该也能理解,毕竟书的质量不会骗人。 …… …… 其实,我应该算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另类作者。 漫长的写作生涯里,我几乎不和编辑探讨剧情,剑烬开篇之时和五月大大聊过,明确开篇思路之后,我便回归了“闷头创作”的状态,遇到卡文这种事情,我通常是自己寻求解决办法,对于剧情和设定上的问题,我更喜欢也更享受“自己解决”。 所以,我的书前期成绩都很糟糕。 是的,可以用糟糕来形容……光明这个字数的时候,应该只有一千多订阅,可能新增不到现在的十分之一? 正因如此。 我才无比珍惜如今的一切。 我深知每一位读者的珍贵,不敢有丝毫怠慢。 以过往作品的经历来看,这本书百万字之后才会迎来真正的“爆发”。 所以我并不着急。 我想借《剑烬》展示我心中的宏大世界,这个世界还有许多有趣的故事,这两卷只是冰山一角,正如纯阳掌教所说的。 “这一世,走得慢一些,看的风景,也会多一些。” 接下来。 谢真会走得慢一些。 大家看到的风景,也会多一些。 诸位,请随我慢行。 …… …… 第1章 苦海 玄水洞天,碧海之上。 钟声滚滚,莲花齐绽。 谢玄衣坐在莲花花苞中央,盘膝将沉疴横于膝前,层层海浪翻卷,没过衣衫,打湿黑袍。 这朵莲花,化为小舟,向着碧海尽头横渡。 一道道剑意,在玄水洞天之中喷薄而出。 这是一副远比徐念宁顿悟之时盛大数倍的景象。 玄水洞天历代以来,几乎每一位留下剑意的剑仙前辈,都在此刻显化神念,来到了这朵莲花小舟的上空。 “吾乃炽穗剑尊,修行‘阳火之道’,小友,可愿看吾演化剑意?” “小友,吾名苍鳞,毕生所学,凝成龙裔炼体术法……” “小友——” 一声声呼喊,掠至谢玄衣心湖之中。 他看着这些熟悉面庞,心湖有了些许波动…… 三十三洞天外围,插满剑意石碑。 谢玄衣当年曾在那里修行过很长时间,换而言之,他早就与这些剑宫先贤,打过交道。 只不过那时候。 这些剑宫先贤留下的剑意,是不分青红皂白,直接与自己开打。 只要神念浸入石碑,大战便是一触即发。 而如今。 这些先贤却是成为了“授道者”,全都想要传授自己剑道,修行之术。 谢玄衣反而有些不太习惯。 他站起身子,对这些剑宫先贤一一行礼,婉言谢绝:“诸位前辈,不好意思……晚辈此次前来,并无疑惑。” 不久前,徐念宁在莲花海中见到了离薪剑仙,观摩了“阴火大道”的剑意演化……对于那些洞天境的年轻天才而言,这的确是一桩百利而无一害的机缘,莲花海广袤无边,只要资质足够优秀,大概率能够见到与自己“类似”的剑意大道。 可对谢玄衣而言。 他不需要观摩任何人的剑道演化。 他有自己的道。 这一条剑道,名为“灭”。 当年谢玄衣的战力,同境排名第一,毫无争议。 尤其是阴神境后,他的洞天彻底成型,“剑道”雏胚也生根发芽,只要沉疴飞剑祭出,便可开山裂海。 剑气斩过,草木破碎,生机断绝。 这是追求极致杀伐的剑道。 出剑,便要杀人! 放眼这整片莲花海,也没几位尊者的剑道,能够与谢玄衣的“灭之道”相抗衡。 谢玄衣行礼之后。 那围绕着莲花小船的剑仙虚影们,顿时感到了失望。 一阵阵叹息,在碧海上空响起。 这些剑宫先贤,虽然能以神念之身开口说话……但本质上,他们只是一缕虚无缥缈的精神。 原主早就死去多时,留下的这缕念头,不过是奉行着剑意,寻找着接受传承的新主……一旦被拒绝,自然也就散去了。 当然,这也与境界有关。 阴神尊者的神念,无法与阳神相比。 莲花小船继续在碧海中前行,谢玄衣静静垂坐,不久之后,他感受到了一缕极其强大,远比先前尊者要强大的意念……原先天幕也不再清明,电闪雷鸣,阴风呼啸,隐约可见一道巨大王座,悬空而立。 王座插满密密麻麻的剑器。 这缕神念之主,显然是阳神之境。 雷霆闪逝,一袭黑衫身影坐在王座最上方,这道身影浑身笼罩在阴翳之下,雷光掠过之时,露出一双璀璨摄人心魄的眼眸。 他只是冷漠地望向谢玄衣。 坐在莲花小船上的谢玄衣,也望向那尊巨大王座。 “……玄雷剑仙。” 谢玄衣轻声开口。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巨大剑器王座上的神念之身,是何许人也。 七百年前。 大穗剑宫没有掌教,金鳌峰掌律执掌剑宫一甲子,玄雷剑仙乃是那个时代的至强者之一,最终在冲击更高境界之时身死道消……这位大剑仙的剑道极其霸道,而且强硬。 许多年前谢玄衣在玉屏峰后山历练之时,在玄雷剑仙身上,吃了极大苦头。 三十三洞天中的那些石碑中,玄雷剑仙的剑意杀力排名,足以列入前三! 这是一个极其高傲之人。 那尊王座,便是当年玄雷坐镇大穗剑宫,折断敌手的佩剑,数百近千,王座两侧,甚至还有妖国某位大尊破碎的犄角。 “轰隆隆!” 这片海域上空,雷声鼎沸。 玄雷剑仙坐在王座之上,默默注视着谢玄衣。 谢玄衣知道,以玄雷剑仙的高傲性格,绝对不会主动开口传授剑意……此刻以神念之身现身,便已经算是给“自己”机会了,只要自己开口,那么便可看到玄雷剑仙的剑道演化。 只是,他此次敲钟顿悟,目的并不是玄雷剑仙。 于是。 谢玄衣再次起身,默默行了一礼。 不必言语。 一切尽在不言中。 碧海重新回归平静,那高悬天顶的剑意逐渐收敛,阴云很快散去,剑王座消散于天幕之上,谢玄衣的莲花小船继续向前横渡。 玄雷剑仙之后。 大穗剑宫历代的阳神前辈,也逐渐出现。 他们向这位新晋的玄水洞天新主,展露神念之身。 这些神念,明显比阴神尊者的神念要强大得多,有些阳神大剑仙的神念,甚至与谢玄衣聊了许多句,问起了剑宫最近的情况。 与其说,这是一缕神念。 不如说,这缕神念,已经和玄水洞天相融,化为了一缕残魂。 他们继承了原主的性格,并且拥有了“自己”的意志。 他们在这里,所做之事,不仅仅是传道授业。 更是对大穗剑宫这份千年基业的默默“守护”! 不知过了多久。 谢玄衣终于看到了碧海的尽头。 段照所说的都是真的。 虽然这片碧海很是宽阔,但只要一直横渡下去,便能够看到“彼岸”,而隔着十数里,便能够看到……一道极其高大的黑袍身影,立在彼岸之上。 那身影如高山般巍峨。 看到身影的那一刻,莲花小船,便不再继续前进,无论如何以剑气催动,小船便好似抛锚一般,死死钉在碧海中央。 “你来了。” 那道披着黑袍的巍峨身影,轻声开口。 声音如同钟鼓,嗡嗡作响。 他没有像问段照那样,问谢玄衣为何没有参悟剑意,也没有问谢玄衣师承何人。 轻描淡写的三字。 仿佛故友初见。 甚至……还带着三分欣慰。 谢玄衣皱了皱眉,定睛望去。 那黑袍被风吹起,并没有露出血肉……那似乎只是一件如山般沉重,宽厚的黑袍。 黑袍之中,没有宿主。 目光一点一点上移。 他看到了一张笼罩在迷雾中的面孔,以及一双如星辰般璀璨的双眼。 “你是谁?” 谢玄衣有些困惑,看着这双眼,他没来由觉得熟悉。 这双眼,像是掌教,像是掌律,像是大师兄,像是自己见过的每一个人。 直到他无意间低头,瞥见碧海倒映的,佩戴着“众生相”的自己。 谢玄衣才明白这双眼像谁。 这双眼,最像自己。 “我是玄水洞天‘初主’留下的剑意。” 那黑袍轻声开口,带着笑意:“我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众生之道?” 谢玄衣回过神来,喃喃自语。 千年前的历史,太过古早,已经崩坏,无从查证。 这黑袍自称是玄水洞天初主留下的剑意? 初主这個词,他甚至都没有听过……即便是掌教师尊,也没对自己提起过。 “不错。” 黑袍平静道:“初主当年观摩众生百态,此间浮沉,悟出了这缕剑意……如今我站在玄水洞天的苦海‘彼岸’,看着一个又一个后来者彼此争渡,无论是谁,只要能够抵达玄水洞天尽头,便能够与我见上一面。” 谢玄衣能够感到,这黑袍的灵智,似乎比那些阳神大剑仙的神念,还要更高,更清醒! 原主死去。 留在玄水洞天中的那些残念,继承了原主的思想。 他们都以原主的名讳自称,像是原主生命的延续…… 但黑袍却是直接以“初主剑意”自称。 它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也很清楚自己的宿命。 “你刚刚说,这是苦海?” 谢玄衣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他回过头来,看着背后那一望无垠的碧海。 苦海…… 这个词倒是有趣。 不知有多少人,想来玄水洞天一趟,这片碧海有无数福缘,无数剑意。 可黑袍却将其称之为苦海? “众生皆苦。既然需要争渡,才能抵达彼岸……那么此海,便自然是苦海。” 黑袍轻声笑了笑,道:“千万人中,只有一人,能够抵达玄水洞天,看到一缕福缘。再千万人,又只有一人,能够抵达彼岸……这片莲花海,难道还不算苦吗?” 谢玄衣哑口无言。 他看着这黑袍,没来由想到了南离梵音寺那些喜欢辨道的和尚,头疼地叹息一声,转而好奇问道:“初主是男是女,不会与梵音寺有关联吧?” 这个问题,当然不是认真的。 谢玄衣没寄希望,黑袍会进行回答。 “……” 果然,黑袍只是摇摇头,并不言语。 那双璀璨眼瞳,望着谢玄衣,满是慈悲怜悯。 “那么我如今算是抵达彼岸了么?” 谢玄衣站在莲花小舟的船头,他与那巍峨黑袍之间,隔着十数里,对话间隙,谢玄衣尝试了许多办法,可始终无法让小船更进一步。 这趟横渡,原本极其顺利,一帆风顺。 但偏偏此刻,硬生生止住进势,似乎无法再前进哪怕一毫一厘了。 “当然……” 黑袍笑着开口,摇了摇头,声音满是温柔。 下一刻,他给出了极其平静的回答:“不算。” 只是见到彼岸,不是登上彼岸…… 那么再往前走一步,会怎么样? 谢玄衣心中出现这个念头,而后试探性地向前迈出一小步。 他本想效仿段照,以肉身在莲花海上奔走,但这个动作只是做到一半,便悬停打住。 谢玄衣能感到。 这片大海,似乎并不接纳自己。 自己送出那些剑气,神念,沉入大海之后,毫无回音。 从这个趋势判断……自己只要离开这朵莲花,便会结束这场“顿悟”。 “有意思。” 谢玄衣重新收回脚步,他望着初主留下的巍峨剑意,轻声笑了笑:“我怎样才算是抵达‘彼岸’?有多少人抵达了‘彼岸’?” “怎么样才算抵达‘彼岸’……” 黑袍也笑了,似乎这个问题对他而言也十分有趣。 他思索了片刻,缓缓地说:“这个问题,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说,登彼岸者,自会知晓。” “至于有多少人抵达了‘彼岸’……” “踏上这片苦海之后,能够抵达彼岸的人,并不多。” 初主剑意柔声说道:“能否抵达彼岸,与修行境界无关,与心境有关。只要你内心圆满,那么即便境界低微,一样可以抵达彼岸……按照进度来说,前不久来这的那个少年,就比你走得要远。” “可再过一段时日,当他真正开始修行剑道……” “他大概便无法走到先前位置了。” “或许他只能走一小段路,连前段时日的那个小姑娘,都比不上。”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他在莲花小船上坐了下来,轻声问道:“那么,彼岸之后是什么?” 他望向那巍峨如山的黑袍。 黑袍身后,一片浑沌,看不真切。 “……” 黑袍再次摇了摇头,示意这个问题,自己不会进行回答。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 他此次敲钟,想要见的,不止是这位神秘的彼岸矗立者。 “一甲子前,是否有位‘莲尊者’,曾来过彼岸?” 谢玄衣直截了当问道:“我该怎样见到她?” “莲尊者?她来过彼岸,亦是为数不多的登岸者。” 初主剑意回答了这个问题,意味深长道:“想要见她的……是你么?如果‘莲尊者’的神念,只留下一缕气机,只足够支撑见上一面,伱还要见她吗?” 这一问,让谢玄衣陷入沉默。 他来见莲尊者……自然是为了通天掌律。 可若是一切如初主剑意所说。 莲尊者只剩一面之念。 那么这一面,便该留给掌律。 “我明白了。” 谢玄衣长叹一声,他站起身子,行了一礼,而后便准备从莲花船头一跃而下。 “等等。” 便在此时。 初主剑意极其难得地开口。 一缕柔风从苦海彼岸尽头掠来,吹拂地莲花前后晃荡,谢玄衣有些诧异地望着那巍峨如山的大袍,那双璀璨绚烂的双眸之中,满是怜惜之光。 “谢玄衣。” 初主剑意竟是直接喊出了谢玄衣的名讳。 它这一声喊,让谢玄衣有些不寒而栗。 玄水洞天封锁了一甲子。 初主剑意站在彼岸驻足,难不成就这么看了大穗剑宫一甲子? “世间万物,皆诞生于阴阳浑沌。” 黑袍意味深长地说道:“万物有阴,方有阳。众生有生,固有灭。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谢玄衣静默地看着那巍峨高山,陷入沉思。 黑袍拂了拂袖。 莲花破灭,苦海倾覆。 第2章 花有重开日 谢玄衣离开玄水洞天之时,莲花峰的积雪已经消融。 苦海泛舟,一晃便过。 但外面的世界,却是过了整整四十九日。 大穗剑宫的凛冬已经结束,日光照耀山门,草叶随风飘摇,黄素,徐念宁,段照,就站在山门石阶之前,等候星火门户的开启。 “恭喜啊。” 黄素双手负后,轻声开口。 顿悟四十九日,这个记录……如果传出去,恐怕整个大褚王朝都会震惊。 十日顿悟,可在洞天境连升两境。 四十九日,又该是有何等收获? “我竟是坐悟了四十九日……” 得知消息之后,连谢玄衣自己都感到了些许诧异,他笑着摇了摇头,道:“其实也没什么可恭喜的。” 虽然顿悟时间长。 但他其实和段照一样……玄水洞天的那些剑意传承,谢玄衣一样也没接受。 他的境界,并没有明显的长进。 不过。 对谢玄衣而言,这些剑意传承不算什么。 能够与“初主”剑意相见,这次玄水洞天参悟,便已经很值了。 “这两个月,剑宫似乎热闹了许多?” 谢玄衣抬头望着远方,笑着开口。 黄素甩出一枚神魂玉简,向着金鳌峰的方向,努了努下巴,轻声道:“这两个月,剑宫发生了许多事情,玉简都已记下……待路上,你可以好好看看。” “路上?” 谢玄衣挑了挑眉,顺着黄素目光,望向身后金鳌峰。 “谢真师兄。” 徐念宁小心翼翼提醒道:“掌律大人已经等你许久了。” …… …… 金鳌峰后山,数位执法者恭敬相迎。 看到这阵仗,谢玄衣神色不免有些感慨…前世的自己,身为莲花峰主,都没享受过这等待遇。 剑宫人尽皆知。 掌律与自己“不和”。 金鳌峰后山,从不邀请自己这种视法规于无物的逆徒。 如今。 掌律竟是派人迎接自己? 自己闭关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踏入后山,仅仅数步,便有熟悉的浑厚声音传入心湖。 “你来了。” 下一刻。 剑气掠来,将谢玄衣裹住……紧接着周身环境飞快变化,疾风呼啸,浮云散去。 谢玄衣便来到了那座凉亭之中。 掌律正在炼剑。 凉亭之上,悬挂着十二把飞剑,每一把飞剑,都缠绕着璀璨如雷光的炽烈光芒,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威压。 所谓“炼剑”,对于剑修而言,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 大褚皇城的那些年轻权贵,闲来无事,便喜欢“熬鹰走狗”,对于剑修而言,除了修行一把本命飞剑,必要之时,还需要砥砺剑心……阴神境后,剑修不仅仅需要修行神魂,还需要修行剑道。 “炼剑”,便是神魂的必修之术。 以自身神念,锤炼飞剑,类似于自然界的野兽,利用糙器磨牙。 谢玄衣抬头瞥了一眼。 这十二把飞剑,应该都已经具备了“灵宝”品阶,但在掌律的阳神神念之下,只能震颤,不断发出哀鸣。 看得出来。 掌律心情,似乎并不是很好。 “嗖。” 凉亭剑气威压顷刻之间散去。 掌律挥袖,将十二把飞剑随意拍出,化为一道道流光,射入远处紫竹林中,那片紫竹林长年累月积攒巍峨剑意,便是因为掌律“炼剑”之故。 阳神平日炼剑,会有无数剑意凭空生出。 金鳌峰后山竹林,便正好将这份浑厚剑意,尽数承接而下。 “……不必着急对我说‘玄水洞天’的结果。” 出乎谢玄衣意料。 他刚刚想要开口,掌律便主动打断。 通天掌律凝视着眼前的黑衣少年,缓缓平复呼吸,轻声道:“坐。” “……” 谢玄衣不太清楚掌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坐了下来,笑着问道:“那么掌律今日找我,不是为了玄水洞天,还能为了什么?” 掌律平静道:“剑宫近日发生的那些事情,你都知晓了么?” 谢玄衣稍稍怔了一下,沉声道:“大概都知道了。” 驭剑来的路上。 谢玄衣以神念扫了黄素给的玉简。 这两个月,剑宫的确发生了许多事情…… 掌教与秦家老祖大战之事,已经隐晦从皇城传了出去。 许多人都知道,掌教不仅无恙,并且“战力极强”,这个消息让无数弟子稳住了心态,大穗剑宫此次开山,乃是顶着巨大压力……这个消息的传出,足以让大穗剑宫保持超然物外的姿态,稳稳凌驾于诸世家诸宗门之上,继续与道门比肩。 只不过。 这消息刚刚传到剑宫,掌教便宣布自己要开始闭关。 这道闭关传讯,并没有让剑宫弟子,如十年前那么紧张了……掌教宣布闭关的口吻,几乎与十年前如出一辙。 有秦祖一战在先。 恐怕这次“闭关”,不会有多少人相信了。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小事。 姜妙音前往三十三洞天问心,祁烈接掌洗剑池,同时担任金鳌峰和玉屏峰两座主峰的小山主。 这些,都不算什么。 近期,真正引起无数人关注的消息……来自于真隐峰,司齐。 司齐带着一众师弟师侄,骑着仙鹤离开剑宫,对山下百姓,周围城池,送出大穗剑宫的“剑气令”,因为这个举动,如今小舂山阵纹师已经满载运行,全力刻画阵纹,来此支持剑气令的“负荷”。 这件事情是谢玄衣当年的“遗志”,因为剑宫封山之故,故而在十年前被迫搁浅,如今大穗剑宫重新开山,司齐便将这桩旧事重新提起。 只不过。 平白无故,将剑气令送出,这个提议,遭受了许多人的反对。 大穗剑宫,不止有主峰参与议事。 真隐峰客卿山的那些退隐长老,纷纷表示反对,他们并不认为这是一桩好事,往年大穗剑宫,自然也有很多剑修弟子下山执法,但毕竟出门在外,人人都要尊称一声仙师,如此下山,披了层高高在上的纱衣,无论何时想要抽身,都不必担心沾染麻烦。 而一旦送出大量“剑气令”。 那么大穗剑宫超然物外的形象,势必会遭到破坏。 仙家不再端坐云端之上,哪里还称得上是什么仙家? 除此之外。 单论广赠“剑宫讯令”之事,其实也是一个忌讳。各大世家,各大宗门,都有诸如此类的神魂讯令,可从未见谁将此令送给山下众生……这种物件,既诞生于“修行界”,便应该远离凡俗尘埃。 只不过。 在无数争议声中,司齐还是弥补了这件谢玄衣当年未能完成的遗憾。 真隐峰以强硬的态度,送出了第一批剑气令,但因为诸多长老反对……这些剑气令只囊括宗门之外,方圆不到百里,共计十一座中小城池。 站在司齐背后的,是黄素,祁烈,周至仁。 当年在莲花峰还未成长起来的这些人。 如今已经真正成为了剑宫的脊柱。 “这些日子,金鳌峰执法堂每日都要接受数百宗‘悬赏任务’。有人跋山涉水,来到执法堂,鸣剑报冤。” 掌律轻声道:“表面上,做这件事情的人是司齐。但实际上……其实真正的推手,是你。” “我只是对司齐说了我的想法……” 谢玄衣摇了摇头,坦诚道:“今日局面,是剑宫的必然。民心所向,顺水推舟。” “你觉得这是好事么?” 掌律冷冷问道:“这数百宗案,有九成以上,都是琐碎小事。这段时日,金鳌峰弟子,已经分身乏术,若真要将剑气令送得再远一些,一座大穗剑宫,哪里能够忙完?” “所以我也曾对祁烈说过,执法堂要有不止一处。” 谢玄衣轻声笑了笑:“就像方圆坊一样……” “你觉得这是生意?” “如果这不是生意。” 谢玄衣轻轻问道:“那么您觉得这是什么?” 这一问,让掌律无言。 剑宫开山时日,会有大量剑修弟子,在外行走。 斩妖,除魔,荡平邪修,匡扶正义。 这种事情,怎么能是生意,若是说出去,必定要被人嗤笑。 “修行者与凡俗,便是水与船。” 谢玄衣轻声道:“大褚皇族可以杀光所有凡俗,可如果这么做……皇族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方圆坊的生意做得很大,但其实又很小,他们收取金银,法宝,灵药,盆满钵满,但唯独少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凡俗对于修行界最大的意义,便是提供‘香火’。” “……” 掌律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弟子。 “梵音寺在南朝建了数千座佛寺,人人虔诚修行佛道,诵念佛号。” 谢玄衣平静道:“要论影响力,梵音寺甚至远胜道门……南朝千万香火,送入佛龛之中。可大褚又有几人,愿意为我大穗剑宫虔诚上香?” 通天掌律冷冷吐出两个字:“暴论!” “剑宫执法,不为行善而行善。” 谢玄衣轻声道:“当年我告诉司齐,剑宫应该做的……就是多行善事,多收善果,仅此而已。” 多行善事,多收善果。 所以……多开执法堂。 若真到了剑气令密布天下之日,大穗剑修,何必非要亲自拜过山门? “况且,关于‘执法堂’之事……您没有表示反对,不是么?” “按照金鳌峰的惯例,不反对,便是允许。” 谢玄衣抬起头来,直视着眼前老者的双眼,微笑道:“以您的性格,若当真不愿蹚这趟浑水,谁能将执法堂开出大穗剑宫之外……给司齐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如此行事。” 一语中的。 真正站在司齐背后的,足以影响整个大局的人。 其实就是掌律。 所有的议论,反对,质疑。 在阳神境大剑仙的面前,都只是浮云。 这也是当年谢玄衣提出这个想法时,无人敢去置喙的原因。 那个时候的谢玄衣,已经比所有想要“质疑”之人,加在一起,还要更加强大。 凉亭寂静了许久。 片刻之后。 掌律轻轻叹出一个字来:“好。” 他看着赵纯阳的弟子,眼中闪过无数复杂情绪,最终千言万语,都汇聚成了这个字。 这个字,便是他对此事的态度。 他认可谢玄衣的所作所为。 并且……默许了执法堂的扩张。 深吸一口气后。 掌律平复心湖,神色复杂地问道:“现在……你可以说了。玄水洞天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 谢玄衣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我没有见到莲尊者。” 此言一出。 掌律身躯微微有些僵硬。 “但是……我见到了初主。” 谢玄衣紧接着说道:“他自称是缔造玄水洞天的第一任主人,他告诉我……莲尊者留下了一缕神念,就在玄水洞天碧海尽头。” “初主?” 掌律怔住了,眉头紧锁。 谢玄衣笑道:“您也不知‘初主’?” “只是听过,并无史料。” 掌律轻声叹道:“大穗剑宫的历史古籍,丢失了不少……藏书阁那边,只留存了近一千年来的记录。你所说的‘初主’,已是一千年前的人物了。” 一千年。 修行者境界越高,寿元越高。 但同样的……境界越高,涉及因果就越多,随意出手打杀生灵,或者是参与俗世斗争,为身后宗门世家卖力,都会招惹命数变化。 理论上来说,阳神境满打满算,可活一千年。 但能够活五百岁,便已经算得上极其长寿的老不死人物。 即便是忘忧岛这样超然物外的势力,也难免与“因果”沾边……因果,会让一个修行者快速老去。 谢玄衣不再多言,直接将自己神海中的记忆,以元力投射而出。 “……” 掌律静静看着苦海彼岸的画面,陷入沉思之中。 谢玄衣没有打扰掌律,默默站起身子,来到凉亭外远眺,此刻金鳌峰后山的云雾散去了一部分,他看到了紫竹林远处的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姜凰似乎正在一板一眼走着拳桩,另外一个披着红袍的高大身影,浑身缠着锁链,正在耐心指点。 谢玄衣投去目光的那一刻。 那红袍高大身影,也向他投来目光。 二者对视。 红袍大妖眯了眯眼,便面无表情挪回目光,继续专心致志教小孩子练拳。 这细微异常,引起了姜凰的注意。 小家伙抬起头的时候,云雾已经重新合拢了许多,远端山巅,只剩下一道薄薄的黑袍虚影……但因为眉心那半滴不死泉的缘故,姜凰几乎是一瞬间,便在心中确认了那黑衣身影的身份,于是连忙踮起脚尖,远远挥舞着拳头,招手示意。 看到这一幕,谢玄衣笑着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 山巅云雾重新合拢,掌律也从思绪之中拉扯回来。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谢玄衣回到凉亭,诚恳说道:“如果莲尊者留下的神念,只能与人见上一面……那么这次机会,还是留给您好了。” “当然,我如今也无法登上那所谓的苦海彼岸。”他自嘲笑道:“这缕神念,好像还真只能由您来见。” 说完这些之后,谢玄衣注意到,掌律神色似乎有些犹豫。 他本打算,来到金鳌峰后山,与掌律坦诚。 而后打开星火门户。 若是掌律愿意,他不介意送其去一趟苦海。 “你果真留了一缕神念啊……” 凉亭中的老者,纠结了许久,轻声喃喃。 他神色浮现出久违的欣慰。 他不再忐忑,也不再紧张。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 是别离,是无法再见。 对于修行者而言,身死道消,便是永别。 掌律一直后悔,未能在当年的北境战场,救下莲尊者……这么多年,都是玄水洞天,却给他留下了一缕希望。 他期盼能与莲尊者的神念相见。 可又害怕……这玄水洞天之中,根本就没有这缕神念。 于是整整一甲子。 掌律死死坚守着玄水洞天的规矩,即便是天之骄子谢玄衣,也坚决不让其触碰这座洞天。 他怕的,不是洞天易主。 而是希望落空。 谢玄衣看着向来冷面的掌律,露出这般神情,忍不住开口问道:“您要去看一看么?” “当然……” 掌律下意识开口,但紧接着又摇头:“但是……不是现在。” 这个问题,让他重新紧张起来。 对他而言……知道莲尊者留下了一缕神念在玄水洞天。 这便是天大的好消息。 至于相见? 掌律不愿,也不敢。 如果一切都如初主所说……这缕神念,只能支撑一次见面。 那么掌律希望,这次见面,要尽可能地“延后”,再“延后”。 至少。 不是现在。 “我现在……不能去见她。” 这一生经历无数决断的掌律,头一次露出在晚辈后生面前,露出如此犹豫的神色。 谢玄衣本不知道,掌律和莲尊者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故事。 但是……从如今掌律神色来看,二者的故事,似乎并不难猜。 “有个故人对我说,世上最大的遗憾之一,就是本可以伸手握住的珍贵之物,因为犹豫,从而错失,然后抱憾终身,无法弥补。” 谢玄衣忽然开口。 掌律怔了怔。 他哭笑不得地问道:“这句话,谁对你说的?” “陈镜玄。” 谢玄衣笑了笑,道:“书楼的人,说话都很拗口,我记不太全,但大概意思没错。” “不过这句话很有道理,我的理解是:犹豫就会败北。” 他认真说道:“真正的剑修,不会白白错失良机。”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有些遗憾。 不该成为遗憾。 掌律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年轻人。 他这时候才发现。 自己似乎比想象中要更喜欢这个小家伙。 自己也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更不了解这个小家伙。 “不了,还是不了。” 许久之后。 掌律做出了他的选择。 他抬起头来,望着谢玄衣,轻声说道:“无论如何,总而言之……” “谢谢。” 第3章 朱雀大妖 “站稳点,再站稳点。” “……不要分神!” 严厉呵斥之声,在后山响起,小姑娘深吸一口气,扎着马步,双拳递出,维持着这个姿势。 今日阴云密布。 但金鳌峰上空,却好似有一轮炽日悬挂,一道道神霞披落在地。 姜凰额头满是汗水。 她抬了抬头,望着原先谢玄衣驻足的山高之处,那里已经重新被云雾遮掩,一片迷茫。 自从赵纯阳来过之后,这片锁妖地便被“解禁”。 方圆百丈,立有数十根密密麻麻的秘纹石柱。 朱雀化成人形,披着一件红袍,坐在石柱顶端,默默看着赤土中央的小姑娘练习拳桩,他微微皱眉,顺着姜凰投去的目光向着身后望去,而后甩下一句好好练拳,便挥手升起一片屏障,赤霞拔地而起,化为一枚倒扣大碗,将姜凰尽数笼罩在内。 “我教人修行之时,不喜欢有外人打扰。” 朱雀从石柱上站起身子,冷冷注视着云雾流淌的方向。 通天掌律带着谢玄衣,来到了锁妖地前。 “……” 通天掌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头大妖。 师兄来过一次之后。 朱雀大妖变得安分了许多,这两个月倒是没再给自己惹麻烦,只不过从目前的言行态度,不难看出……它还不太服自己。 妖国那边,谁拳头硬,谁当老大。 师兄拳头的确够硬,所以朱雀老老实实低下了脑袋。 现在,这家伙的态度如此糟糕,是想和自己好好打上一架么? 嗡嗡嗡! 紫竹林翻涌起阵阵剑意。 听到这声音,谢玄衣顿时头疼,他只是想来看看姜凰,没想到金鳌峰后山的环境如此紧张恶劣。 他连忙上前一步,笑眯眯道:“这就是莲尊者留下的朱雀了?久仰久仰……” 许多年前。 年轻的莲尊者去往北境长城之外修行,意外捡回了一头妖兽,将其带回了莲花峰。 这是严重违背剑宫规矩的行为。 大妖血裔往往开悟极早,性格强硬。 数千年来,妖国与人族水火不容,两相厮杀,两族的仇恨几乎刻在了骨子里。 所以捡回的妖灵极难驯化,几乎无法养“熟”。 但莲尊者毕竟是纯阳掌教和通天掌律最心疼的小师妹…… 于是这头妖兽,便破例留在了莲花峰上,极其幸运地汲取着玄水洞天的元气,享受着莲花峰的福缘,就这么飞快成长着。如果没有甲子前的饮鸩之战,或许这头朱雀,会成为大穗剑宫的镇山灵兽,这么多年相处,莲尊者与朱雀大妖建立了相当稳固的羁绊,甚至签订了神魂契约。 但可惜。 莲尊者最终战死在北境战场。 朱雀大妖突破阳神,不再受神魂契约掌控,它开始试图逃离大穗剑宫。 再后来。 便成为了今日这般局面。 通天掌律“自告奋勇”,将朱雀囚锁在金鳌峰后山,以剑气打磨妖气,奈何实在下不了狠手,再加上阳神大妖实在皮糙肉厚,一甲子过去,朱雀戾气越来越重,对剑宫的恨意也越来越深。 情况反而越来越糟。 直到前不久,赵纯阳简单粗暴一巴掌下去,朱雀眼神才变得“清澈”。 “你是什么东西?滚远点!” 朱雀大妖冷冷瞥了眼谢玄衣,毫不客气开口。 在他看来。 洞天境人族修行者,那也配叫修行者? 若无束缚,自己只需一缕神念,就可将其击毙的存在! 早些时候,他便看到了这个人族小家伙,站得远远的,与姜凰打招呼,妨碍自己教授拳术。 看到这一幕,掌律挑了挑眉,并不言语,他默默负手,想看看谢玄衣该如何与这尊大妖打交道。 “……” 谢玄衣看着那高高站在石柱上的大妖,并不恼怒,而是微笑道:“忘了自我介绍一下了,我是玄水洞天新主,继承莲尊者衣钵的‘幸运儿’。” 莲尊者三字出口。 朱雀大妖再度眯起双眼,认真打量着眼前黑衣少年。 “我姓谢,名玄衣。” 谢玄衣摘下众生相,以真容面对朱雀大妖。 后者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赵纯阳送来的那缕神念,在心湖上空翻覆,如雷霆一般震颤。 朱雀回想起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它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年轻人,皱眉说道:“是你?” “是我。” 谢玄衣重新将众生相戴了回去,淡淡道:“上面这些身份其实都不太重要,你只需要记得一个:我是赵纯阳的弟子。” 朱雀大妖嚣张气焰顿时荡然无存。 “……” 赵纯阳来金鳌峰的那一日。 对朱雀而言,是一甲子以来最为黯淡的日子,用至暗之日来形容,毫不夸张。 它没好气道:“你过来做什么?” “没什么……身为兄长,总该尽到‘兄长’的责任。”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过段日子,我要离开剑宫一趟。远行在即,我想见见姜凰,与她说几句话。” “你是她的兄长?” 朱雀大妖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好笑的笑话:“你知道她是什么东西么?” “凰血后裔。” 谢玄衣笑了笑,道:“某种意义上来说,姜凰比你血统的还要强大。” 轰隆隆! 站在石柱上的红袍男人微微倾斜身子,那件红袍瞬间便被炽烈火光撑破,这具本来瘦削的身躯一刹那绽放出千万蓬赤红流光,化为一头数十丈巍峨的狰狞妖鸟,这还是有锁妖阵纹压制的情况,仅仅一个呼吸,那巨大妖鸟头颅便抵在了谢玄衣面前,燃烧着熊熊火光的巨大竖瞳,与谢玄衣平静双眼对视。 “她是妖,你是人……” 朱雀讥讽笑道:“你觉得你当真是她兄长?你有什么资格?!” 那插入锁妖地四面八方的石柱,这一刻齐齐亮起璀璨光华。 这些石柱激射出一道道赤红神霞,朱雀背后的锁链化为极光,瞬间绷紧,将它拽地身躯颤动,通天掌律也引召出数百道剑气,悬挂在锁妖地上空,以防朱雀暴怒,发动攻击。 对此。 谢玄衣只是风轻云淡地掸了掸衣衫,抖去那坠在金刚体魄上的火星。 “你应该清楚,姜凰身体里有两缕魂。” 谢玄衣知道,朱雀大妖不敢动手。 并不是因为他了解朱雀。 而是因为……他了解师尊。 赵纯阳既然来过锁妖地,并且放心将姜凰送到朱雀麾下,便说明,所有麻烦,都已经尘埃落定。 这也是他表明自己身份的缘故。 很显然。 师尊已经对这大妖交代了“自己”的来历,以师尊的行事风格,大概率会将朱雀未来的“掌控权”,送到自己手上。 “……” 无数流火翻飞,笼罩着谢玄衣和朱雀。 掌律默默站在火光之外,看着这个年轻人,和阳神大妖交涉。 “其中有一缕魂,正是你目前教导的这一缕,自出生起,便跟着我。” 谢玄衣平静说道:“对她而言,我正是她的兄长。” 朱雀再次讥讽笑了:“那缕魂魄?弱小至极……只要弹指,便如飞灰。” 谢玄衣认真凝视着眼前大妖,一字一句说道:“她若有恙,你必魂飞魄散。” 此言一出。 锁妖地短暂寂静了一刹。 “?!” 朱雀瞳孔缩小成一条竖线,它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俯瞰着眼前的渺小人类,过了数息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威胁自己?一介洞天,竟然敢威胁自己! 尖锐厉啸迸发而出。 阳神第二境的朱雀大妖,震动浑身妖气,硬生生对抗着锁妖链的阻力,向着谢玄衣扑杀过去! 掌律正准备上前一步,动用剑气,将这头大妖拦下。 他忽而皱眉,注意到了谢玄衣眉心有光芒闪逝。 天地昏暗,无数火光翻飞,剧烈的冲击波四溅开来,谢玄衣依旧稳稳站在赤土之上,此刻在他心湖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杀意,这股杀意比自己复生之后遇到的任何一次刺杀,都要强大无数倍。 眼前大妖乃是阳神! 哪怕被无数锁链困住,依旧是阳神! 区区洞天,在阳神面前……的确只是蝼蚁。 但谢玄衣依旧未退。 他甚至主动向前靠近了一步。 沸腾杀意掠至心湖,滔天妖火泼洒而至。 便在此时。 谢玄衣眉心亮起一缕璀璨光华,这缕光华缓缓绽放,化为一朵莲花。 其实在青隼特使刺杀之后。 这莲花,便存在了。 这是赵纯阳默默送给谢玄衣的“剑意”。 目前为止。 见到这朵莲花的,只有两人。 一个,是在江宁王府设局谈判的谢志遂。 另外一个,便是此刻这尊阳神二层天朱雀大妖。 谢志遂的运气真的很好,他并没有试探“谢真”的身份……否则,他就会先朱雀一步,看到这朵剑气莲花的真正模样。 至此,通天掌律沉默地停下了前进脚步。 下一刻。 那竭尽全力撞向谢玄衣的朱雀大妖,看到剑气莲花绽放,便仿佛见鬼一般,它尖啸着前扑,尖啸着倒退,双翼伸展到了最大范围,生怕有一缕赤火,不小心撞在了谢玄衣眉心悬浮的那朵剑气莲花之上。 这一幕很是荒诞,即可笑,又讽刺。 堂堂阳神,惊惧至此。 无数赤火铺天盖地而来,如潮水退去般掠散。 短短数息,那抖擞妖身的朱雀大妖,重新变成了红袍男人的模样,他面色苍白,重重摔倒在地,跌坐着向后退去,不敢直视谢玄衣眉心的莲花。 “……我就知道。” 自始至终,没有后退一步的谢玄衣,看到这一幕,情不自禁笑了笑。 他忍不住伸手,触摸着自己眉心的剑意,感受到了淡淡的温暖。 师父留下这缕剑意之时,很是隐蔽,显然是故意如此。 但很可惜,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 赵纯阳了解谢玄衣,谢玄衣同样了解赵纯阳。 最疼自己的,还得是师父。 满山寂静。 谢玄衣平静俯视着跌坐在地的朱雀大妖,后者还没有从剑气莲花的恐惧中回过神来,面色如纸般惨白。 “现在,我可以进去了么?” 第4章 远游 “谢真!你终于来了!” 正在扎马步走拳桩的姜凰,心头一动,那半滴不死泉轻轻震颤了一下,她神情激动地抬起头来。 面前笼罩倒扣的妖火屏障,缓缓打开一线缝隙。 谢玄衣伸手摸了摸小家伙脑袋,轻声问道:“这段日子待得还好吗?他们对你怎么样?” “不太好。” 姜凰想了想,苦着脸小声说道:“每天要练好多好多拳,要走好多好多步……” “不过。” 小家伙挠了挠脑袋,一边观察着谢真的表情,一边小心翼翼说道:“这边伙食还不错,那个红袍大兄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凶巴巴的,但不练拳的时候,对我不错。” “大兄?” 谢玄衣挑了挑眉。 “他让我这么喊的,说是妖国那边都这么叫。”姜凰哭笑不得,有些无奈。 朱雀愿意教导姜凰,一方面是赵纯阳出马。 另外一方面。 身为阳神大妖,这一甲子,被剑气囚禁,其实它已经认清并且接受了此生都无法离开剑宫的现实。 事到如今。 这头送上门来的小凤凰,资质和血脉都堪称上品,倒也算是值得一教的同类晚辈。 “如果他敢欺负你,就告诉掌律伯伯。” 谢玄衣回头。 火焰屏障之中,缓缓踏入第二道身影。 掌律神色温和,对眼前小姑娘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小姑娘被师兄看中,送到这里,未来或许可以成为剑宫的“镇山灵兽”,虽然出身妖国,但有一半魂魄至善至纯,是一个值得栽培的好苗子。 朱雀大妖,自己是“教诲”失败了。 但姜凰,还有的是机会。 “兄长……” 姜凰有些紧张,她默默攥住了谢玄衣的衣袖,小声问道:“我是不是犯了什么错?我什么时候能回到你的院子里呀?” “……” 谢玄衣一时之间陷入沉默。 他反握住姜凰的手掌,摇了摇头,认真说道:“姜凰没有犯错。只是兄长要出门远游了,下次见面,可能要过一段时间。” “兄长要远游?” 姜凰怔了怔,喃喃道:“像是先前玉珠镇那样的远游吗?” “或许时间还要更长一些。” 谢玄衣想了许久,缓缓说道:“这次出门,可能会有很多危险……所以把你留在这里。” “我知道。” 姜凰灿烂笑道:“那个红袍大兄对我说了,我留在这里,可以修行,等到下次再见面,我会变得十分厉害,这样的话,兄长就不会遇到危险了!” 谢玄衣哑然失笑。 他倒是没想到,小家伙会这么想。 不过……如此一来,也省得自己再去解释。 “大穗剑宫是我的家。” 谢玄衣直视着姜凰双眼,平静道:“在这里,不会有人欺负你。如果你不开心了,就用这枚令牌联系我。” 他取出一枚剑气传讯令,塞到了姜凰手里。 小家伙抿起嘴唇,小心翼翼将这枚令牌攥在掌心之中。 …… …… “你要远游?” 离开金鳌峰前,掌律陪着谢玄衣,走了一段山路。 “我的性格,像是那种会闭关静修的人么?”谢玄衣笑着反问。 掌律释然。 当年,谢玄衣在大穗剑宫修行之时,便常常带着姜妙音下山游玩,后面修成洞天,便开始四处登门问剑,一路打遍同阶晋升阴神。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走到半路,掌律忽然开口:“如今的你,莫非还想再争一次剑道魁首?” 谢玄衣怔了怔,忍俊不禁道:“您觉得我离开剑宫,是要再走一遍‘谢玄衣’的老路?” 掌律挑眉:“不然?” “十八岁时,我四境问剑,是因为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这大褚王朝,同境第一。” 谢玄衣摇了摇头,说道:“如今我已不需要登门问剑,因为我很清楚,我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之人。这一世,我已经不需要‘剑道魁首’这道虚名,来为我正名,加冕。” “啧。” 掌律笑了一声。 这后生一如既往的嚣张。 拿了剑道魁首之后,反而还瞧不上了? “不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谢玄衣也笑了笑,道:“有些麻烦,不是我不争,就不会来的。” 剑气大比,江宁世子,只是一小桩麻烦。 如今他顶着谢玄衣弟子的名声。 大世来临。 会有无数麻烦,蜂拥而至。 “我和你师尊,虽然关系莫逆,但性格截然不同。” 掌律罕见地听完了谢玄衣的话,并且吐露自己的心声:“若干年前……师兄喜欢出门游历江湖,而我则是喜欢在山门中静坐修行。那个时候,大褚和大离都处于气运喷薄的黄金盛世,各大宗门世家,斗得不亦乐乎。” 谢玄衣笑着问道:“那个时候有‘剑道魁首’么?” “当然。” 掌律笑着说道:“世上有无数虚名,无论哪个时代,修行者都要争那头筹。你和师兄性格很像,明明可以待在山门内无忧无虑地修行,却偏要下山找那些麻烦……过了许多年我才明白,师兄做得并没有错,修行者想要出世,需要先入世。” “……”谢玄衣静静听了下去。 “阴神想要成就阳神,需要问心,也需要问道。” 掌律感慨道:“这一步,卡死了无数人。其实也包括我,在阴神境圆满之前,我修行地非常快,甚至比师兄还要更快……只是在最终‘问心’这一关,我卡住了整整二十年。而师兄,则是一步迈过。” “我曾问过师兄,剑修下山,找那些麻烦,有何意义?” “师兄告诉我。” “上山,是与天斗。下山,是与人斗。” “问道,是与天斗。问心,是与人斗。” 掌律停下脚步,意味深长说道:“修行者修到最后,最终的敌人,永远都只有自己。仔细想想,你当年卡在了哪一步,问心,还是问道?” “……” 谢玄衣陷入沉默,若有所思。 他认真问道:“您最后是怎么成就阳神的?” “我下了一趟山,去了许多地方。” 掌律低眉笑了笑,话音里带着回忆的甘甜,缓缓说道:“我出了人生最远的一次远门,归来之时,心境圆满,便成就了阳神……这趟‘问心’之程,是莲师妹陪着我一同去的。” 谢玄衣望着掌律的神色有些复杂。 他知道掌律和莲尊者关系不一般……原来已到了结伴远游,红尘问心的这种程度么? 想要晋升阳神,绝非易事! 可不是简单的完成“问心”,“问道”两关,就可以晋升的! 阳神劫难,九死一生。 这种“劫”,多半由心而生。 掌律和莲尊者一同远游,一同归来,并且顺利晋升阳神……说明二人已经到了亲密无间,可以彼此托付性命的关系! “出门远游,乃是好事。以你资质,重回阴神巅峰,只是时间问题。” 掌律轻柔开口。 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当着谢玄衣的面,承认了谢玄衣的成就。 他笑着说道:“既然活出了第二世,便不妨看看……第二世的风光,与第一世有何不同。” “自然。” 谢玄衣笑道:“这一世,我也想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掌律送谢玄衣到后山云雾出口位置。 他本该就此停住,送这个自己最不喜欢的晚辈,就此离开。 但临到终了,还是没有忍住。 掌律轻声问道:“离开剑宫之后,准备去哪?” “先去皇城一趟。” 谢玄衣微微垂眸,解释道:“本想直接前去南疆荡魔……但毕竟杀不了白鬼,杀再多邪修,也无关痛痒。” 当年追杀他最狠的人,正是阴山白鬼。 冤有头债有主。 白鬼若是活着,即便谢玄衣把阴山山门拔了,也没有意义。 掌律有些诧异,眯眼问道:“你确定要去皇城?” “有些事情,总要去做。有些人,总要去见。” 谢玄衣淡然一笑,颇有些无奈的开口:“所有人都说我杀了皇帝,证据确凿,百口莫辩……可我总觉得真相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想去皇城看看。” “如此也好。” 掌律长叹一声。 他并没有劝谢玄衣打消这个念头。 当年的弑帝之案,的确震撼。 连他也想知道,月隐界发生了什么…… 师兄告知谢玄衣身份的那一日,掌律便直接询问了皇城一案的真相。 万万没想到,这桩悬案,竟是原主自己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谢玄衣丢失了一段记忆! 如果想要查明真相…… 那么无论如何,都要走一趟皇城。 “你应该清楚,皇城是何等要地。” 掌律想了想,认真叮嘱道:“如今北狩在即,你身份特殊,去往皇城,千万小心。” “倒也不是非要一次就查明真相。” 谢玄衣点了点头,笑道:“放心好了,我和当年不一样了……我挨过打,当然要学聪明些,这次去皇城,我更多是想看看,那里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 …… …… 这一行,到了终点。 谢玄衣站在金鳌峰后山出口之处,望着通天掌律,想了许久,缓缓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去吧。” 看到这一揖,掌律内心复杂,五味杂陈。 他别过身子,挥了挥手,示意谢玄衣可以离去了。 拜入剑宫以来。 谢玄衣与通天掌律便是一对“老少冤家”。 谢玄衣不曾跪拜过金鳌峰,亦不曾对掌律,行过尊长之礼。 谢玄衣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和掌律和解。 若无意外。 一老一少,两个高傲倔强到骨子里的家伙,大概会老死不相往来。 然而命运往往就是这么“荒诞”而“滑稽”—— 想要达成某种不可能的平衡,或许只需要短短数日。 想要解开某个解不开的死结,或许只需要轻轻一拨。 …… …… 第5章 小山主,小坊主 大褚王朝,中州境内,落英缤纷,马蹄阵阵。 正是冰消雪融,春暖花开的好时节。 一辆通体漆黑的朴素马车,慢行在山路之上。 马夫戴着斗笠,却是个少年。 “师……小山主,到大褚皇城还要多久?” 段照回过头来,望向车厢。 “不急,已经快了。” 谢玄衣坐在车内,闭目养神,淡然说道:“估摸着再过两三天就到了……你可以走得再慢一些。” “再慢一些?” 段照无奈道:“您不嫌颠地慌?另外……这一路也没见您看什么风景啊。” “呆子,看山看水,用双眼去看,能看多远?” 谢玄衣睁开双眼,无奈道:“你是修士,当然要用神念去看。” 虽是白日,但车内点着一盏油灯。 正是香火斋主“阔赠”的观山海,以神念点燃之后,便可看到方圆数里的山脉风水,气运走向。 这一路赶赴皇城,所行并非直线,而是弯弯曲曲,顺延气运走向。 道门的“观气之术”,天下有名。 谢玄衣对于这门术法,一直有些好奇,但苦于没有机会入门,如今拿了这盏“观山海”,倒是发现了不少有趣之事,山脉气运,似乎对应着山下城镇,宗门,以及世家的兴衰,这方圆百里最大的气运走向,必定是“大穗剑宫”。 庞大气运从剑宫溢散,拂落至四面八方。 正落入司齐将剑气令投出的大小城镇,这些小镇因为靠近剑宫之故,所以气运开始由衰转盛,前几日他刻意前去走访了几户人家,当面“观相”,发现这些山下人家的寿元命数,都因此延长了一些。 可见山上修士,所作所为,会使得山下凡俗,蒙受福荫。 而相对应的,这些小城小镇,看似不起眼的芸芸众生,也会将自身“善念”,通过“香火”方式,输送给山上修士。 一缕缕无形香火,蔓延升空,积少成多,也会形成大势。 这一点。 更坚定了谢玄衣当初的想法,大穗剑宫想要扳回势微之局,就需要派遣大量弟子下山行走。 这几日行程相当繁杂,格外麻烦。 也难怪段照生出小小怨念。 “后悔当这车夫了?” 谢玄衣问道:“这苦差事可不是我给你安排的,你本可以待在莲花峰上静修,正好和徐念宁多多切磋,如果后悔,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还是别了……那姓徐的婆娘,下手没轻没重。” 段照苦着脸,惨兮兮道:“莲花峰上打了俩月,我的身上都快掉了一层皮。” 谢玄衣闻言,笑着摇了摇头。 前两个月。 自己在玄水洞天顿悟,段照别无选择,只能跟在黄素身后练剑,小师妹的教学方式和为人处世如出一辙……没那么多大道理,剑修就是一个字。 打! 于是段照就这么扛着重剑,和徐念宁来回对打了两个月。 不许动用武夫体魄。 只能用剑道一决高下。 这种情况下……胜负没有丝毫悬念,虽然这小家伙天赋异禀,但毕竟要小了好几岁。 退一步来说,即便放开规则限制,允许段照动用金刚境体魄,在不暴露忘忧岛禁手底牌的情况下,他大概率也不是徐念宁对手。 于是当他听说,谢玄衣准备远游之时,连忙死皮赖脸跟了上来,生怕不带上自己,连忙拍胸脯保证,自己可以包揽一路上所有细枝末节的琐碎活儿…… 还是吃了太年轻的亏。 既然谢玄衣已经答应了忘忧岛主,那么此次远游,必定会带着段照。 这一路上,走走停停,已经过去了十数天。 抛开观山气运,验证香火之说,谢玄衣一路便只做一件事。 那就是指点段照剑术。 两人虽无“师徒”之名,却已有了“师徒”之实。 除去琐碎,除去颠簸。 两人遇山看山,遇水赏水,倒也过得悠闲自在。 大褚王朝境内山水众多,或许是因为“北海陵”破碎之故,动用观山海去看,便会发现,原先元气枯寂的大褚王朝,迎来了大量气运内涌,本来干枯的山山水水,已是增添了不少“姿色”,再过几年,这份气运切实落下,想必大褚王朝元气还会丰盈数倍。 “好了,这段日子你也辛苦了。不必慢行了,咱们加快点速度,过一个时辰,应该就到彩璞城了。” 谢玄衣微笑安慰道:“到彩璞城好好歇一歇,明日再赶路,这次不绕弯路,一鼓作气,直接到大褚皇城。” …… …… 虽是这么说,但谢玄衣还是没忍住,等看完了最后一片绵延漫长的山水气运,二人赶到彩璞城,已是深夜。 随意开了间客栈。 这次出行,银两充足,当然不会再是合住,谢玄衣开了两间上好客房,本想亲自给段照准备了一桶浸泡丹药的热水,只可惜某人实在没这个命,还没等热水备好,便呼呼睡去,不到片刻,便鼾声如雷。 谢玄衣见状,无奈一笑,回到自己屋里。 桌上摆着一沓话本。 谢玄衣瞥了眼,这话本故事……还精心绘制了书封,一位怀抱拂尘,神情冷漠的好看道姑。 显然是从皇城那边传出来的。 “不好意思,我对这故事不太感兴趣……” 他望向屋外,淡淡说道:“辛苦阁下费心准备,既然有话要说,何必在门外站着?” 轻轻拂袖。 屋门骤开。 门外是一位一揖到底的年轻女子,白衫黑发,倒是有三分渗人。 当然,最让人感到诡异的,是她起身之后,露出的那张纯白面具。 这女子佩戴着一张惨白面具,遮掩五官,单看身材,倒是窈窕,但配上面具,不免有三分冤魂凄魄的意味。 “小谢山主,实在抱歉,半夜叨扰。” 她轻轻开口:“方圆坊已经恭候多时。” 方圆坊? 谢玄衣不喜欢弯弯绕绕,对方开门见山,倒是符合自己性子。 他挥了挥衣袖,示意进来说话。 白衫女子向前一步,屋门便自行倒闭关上。 “方圆坊倒是手眼通天。” 谢玄衣轻笑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会来彩璞城?” “不是方圆坊手眼通天,而是小谢山主的动静着实不小。” 女子微笑说道:“这些日子,大穗剑宫轰轰烈烈送出‘剑气令’的消息,早已经传遍四境,莫说大褚,就连南离那边,也颇有耳闻……这个关头,您离开剑宫,探查气运。容不得方圆坊不察觉。” 谢玄衣顿时了然。 大穗剑宫赠剑气令,此事的确动静不小,必定会引起多方势力关注。 因为观山海之故,自己顺延山水气运而行。 自然,也就被方圆坊发现。 “至此,明眼人都能看出,小谢山主此行要去皇城,必经之路,便是彩璞城。” 女子笑着说道:“方圆坊有一笔不错的生意,想与小谢山主谈谈,故而深夜打扰,还请见谅。” “不错的生意?” 谢玄衣挑了挑眉,向后坐去。 他倒是没有直接去问这桩生意,反而拿起话本,轻声问道:“阁下怎么称呼?” 行至彩璞城,这一路上,谢玄衣心湖都一片平静。 刚刚开口试探。 也并非是他感受到了对方气机……很显然,这是一位阴神尊者,并且对自己没有恶意。 正因有足够的尊重。 二人才会有这场会面。 “方圆坊一共有四位小坊主,我是其一。” 女子温声细语,缓缓说道:“在外面,他们都喊我‘雪主’,但您不必如此称呼。” “雪姑娘。” 谢玄衣也不客气,他直截了当问道:“谢嵊‘剑气敲钟’那桩生意,是你做的么?” 雪主怔了怔。 她摇了摇头,诚恳说道:“这桩生意,是‘木主’所做……他向来行走在江宁地界,与谢氏关系极好。香火斋主也是他代为引荐,这桩生意与我无关,我与木主平日里也没有太多交情。” “那就好。” 谢玄衣听出了言外之意,笑了笑:“虽然我懒得与他计较,但做生意……也是要分人的。” 他拿起话本,意味深长问道:“都说方圆坊的生意做得很大,从南离做到了北褚,想来一定有所原因。阁下今夜放在桌上的这话本,是什么意思?” “抛砖引玉。” 雪主认真道:“我此次来彩璞城,与小谢山主相见,是大坊主的意思。” “大坊主?” 谢玄衣眯起双眼。 方圆坊大坊主,是一个极其神秘的角色。 能将生意做到这种程度……可不是一个简单人物,无论是头脑还是手段,都是一流。 雪主恭敬说道:“大坊主说,以你这般聪明人,只要亮出方圆坊身份,看一眼话本,便会明白‘抛砖引玉’的意思。” 谢玄衣轻叹一声。 这话本……他自然知晓。 皇城无数人都在追读。 这是大褚国师陈镜玄和道门斋主唐凤书的爱情故事……虽然话本里没有挑明二人身份,但字里行间都是影射,这话本的编撰者是秦百煌,泄密者是姜奇虎,两个家伙都是陈镜玄的“心腹”,可以掏心掏肺的那种。 能够火到大街小巷。 自然是有原因的。 而此刻将雪主的出现,与话本联系到一起……这背后的原因,便不言而喻。 “你们连这种生意也做?”谢玄衣无奈道。 “生意无大小,方圆坊只看利益。” 雪主微笑道:“不过这桩生意,大坊主没有赚钱,只是觉得有趣,便顺手帮了一把……撰印,分发,都需要消耗大量的资金,这些钱都是方圆坊垫付。” “这消息传出去,可对秦百煌不太妙啊。” 谢玄衣嗤笑一声:“这家伙和你们走得这么近,该不会是叛国了吧?” “小谢山主说笑了。” 雪主依旧是微笑:“大褚皇城内与方圆坊走得近的,可不止他一位……撰些故事,算不得什么。” “所以你们想找我谈什么?” 谢玄衣悠悠开口。 “谈很多。” 雪主轻声道:“北海陵破碎,大世将至,方圆坊当然也要掺一局。北狩在即,大坊主希望您能够摘下‘头名’……当然,如果小谢山主愿意点头,大坊主还希望您可以在北狩之后,继续夺下‘剑魁’,‘天骄榜第一’。” “……” 谢玄衣脸上笑意逐渐消失。 听雪主这语气。 方圆坊大坊主似乎很笃定的认为,只要自己想,那么便可以夺下这所谓的第一。 “有意思。” 谢玄衣看着眼前白衣女子,似笑非笑:“这种东西,是我想摘就能摘下的吗?” “我不了解小谢山主,但我了解大坊主。” 雪主平静道:“他若觉得您可以,那么您大概……就真的可以。” 谢玄衣再次扬起手中话本。 言外之意很明显。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秦百煌虽然贵为炼器司首座,但却因为修行‘机关之术’,一直饱受秦家非议。”雪主缓缓说道:“前段时日,秦家老祖出世,与赵纯阳大战一场……这一战之后,赵纯阳和秦家老祖,纷纷宣布闭关。” “至此,秦家开始‘震动’,因为老祖的闭关,导致下任家主的继位争夺提前。” 这个道理,不难理解。 对于大穗剑宫而言,所有弟子都愿意相信,纯阳掌教的闭关,是一件好事。 而对秦家而言。 老祖的闭关,就未必是好事了。 那一战之后,大褚皇城附近镇守武道气运的龙脉,开始震颤。 秦祖已经活了很久…… 尽管众人不愿意往坏的方面去想,但终归还是存在这最差的可能性。 “按理来说,秦百煌应该继位下任秦家家主。” 雪主叹息一声,道:“但可惜,他生性叛逆,不守规矩,这些年游离于秦家管制之外,导致秦家其他几位公子,如今有了‘登位之机’。” “有趣……” 谢玄衣道:“所以先前方圆坊大坊主帮秦百煌,是看好他登位,成为大褚新一任的秦家异姓王?” “这件事情,我并不清楚大坊主是何用意。” 雪主认真说道:“但此行之前,大坊主刻意叮嘱,希望能够与您交好。方圆坊准备压上重金,赌您可以登顶这一届的‘天骄榜’。若您抬头,方圆坊愿意献出一份单方面的神魂契约,大坊主会竭尽全力,帮您解决前后麻烦。” “不好意思,这桩生意谈不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笑道:“如果我没猜错,若是答应方圆坊,就难免要和一堆不知来路的家伙打得头破血流……如果有可能,我还是希望太平一些。更何况,我如果遇到麻烦,哪里需要你们?” 他的背后,有大穗剑宫! “剑宫固然厉害,但也不至于什么麻烦,都能解决。” 雪主微微一笑,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她意味深长说道:“今夜相见,只是送上一份薄礼。小谢山主不必急着拒绝,买卖不成仁义在……大坊主希望您可以好好考虑,这桩生意很长,哪怕等到北狩回来,再慢慢谈,也不着急。” 谢玄衣微微皱眉,对于这番话的真实含义,有些不明所以。 “小谢山主。” 雪主向后退去,雪白衣衫随风翻飞,最终她退去隐没到了黑夜之中,只剩一张雪白的面具。 她再次行了一礼,诚恳说道:“要不了多久,我们还会有‘再见’的机会的。” …… …… 第6章 押注 雪主离去之后,屋内一片寂静。 摇曳的油灯重新恢复平定,仿佛从未跳动过。 那本薄薄的话本,却引起了谢玄衣的注意…… 秦百煌的故事传出去这么远,背后原来是方圆坊推波助澜,不过听那位小坊主的意思,大褚皇城中与方圆坊有联系的“大人物”,似乎不止一位。 短短十年,南离的生意,竟然能够将手伸到大褚皇室这里? 实在有些出乎意料。 谢玄衣仔细回味,总觉得雪主话里有话。 秦家的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不知不觉间,他翻开话本,就这么看了下去,国师与道姑的故事的确挺有意思,起承转合,跌宕起伏,谢玄衣就这么饶有兴趣看了一宿。 直到第二日段照爬起来敲门。 谢玄衣这才意识到,一夜已经过去。 “小山主,你昨晚一宿没睡?” 段照打着大大的哈欠,注意到了桌上那盏熬枯的油灯。 炼体者与剑修不太一样,修行初期,炼体者更注重体魄,剑修更注重神魂……一夜不眠,对剑修而言不算什么。 其实对段照这种金身境武夫而言,也不算什么。 只不过这段时日,舟车劳顿,他实在有些太疲倦了。 “不碍事。” 谢玄衣站起身子,合上话本,平静道:“……今儿换我驱车,你在后面补觉。” 前半句的时候,段照心生惋惜,心想这不多休息半天真是可惜了。 后半句,小家伙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讪讪问道:“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 谢玄衣笑了笑,道:“好好睡你的,今晚到了皇城,还有一堆麻烦等着呢。” 段照眨了眨眼,来了精神:“什么麻烦?” “……可能要动手的那种。” 谢玄衣拍了拍小家伙坚实的肩膀,轻笑道:“到时候准许你不用剑,只用拳头。” …… …… 临近日落,皇城下了一场小雨。 西宁街,元庆楼,三楼雅间。 “林兄,我敬你一杯。” 桌上宴席极其丰盛,但桌前只有两人,一位披着绣金黑袍,另外一位则是衣着朴素,只着一身青色布衫。 绣金黑袍青年站起身子,双手举起酒盏,恭敬一礼,而后缓缓饮尽。 “听闻前些日子,武宗内部大比,林兄拿下了第二。” 青年感慨道:“二十三岁的金身八重境,恐怕是能与当年的谪仙大人相媲美了。” 青色布衫男子回敬一杯,面无表情,摇了摇头:“秦兄不要捧杀,我与武谪仙大人相比,相差甚远……况且此次大比,我只是拿了第二,并非拿了第一。大师兄才是真正的武道天才,只差一步,便可铸造武道神胎。真正能追赶武谪仙大人步伐的,不是我,而是他。” “修行路长,林谕兄弟,未来必定大有作为。” 黑袍青年微微一笑,说道:“只可惜……武宗大比的风头,全被大穗剑宫的剑气大典,压了过去。” “……” 林谕沉默数息,摇摇头,浑不在乎地说道:“武宗不在乎那么多虚名,此次大比,也并非要昭告天下。” “好气魄。” 黑袍青年坐下身子,感慨道:“不愧是北境名门之后,老爷子身体可还安好?” “还得多谢秦兄。” 说到这,林谕站起身子,这次轮到他敬酒了。 他神色诚恳,一饮而尽:“前些日子,秦府送给老爷子的灵丹,的确很有效果。老爷子的病症好了许多……这几日气血也不再衰败。” “客气。” 黑袍青年摆了摆手,不以为然地说道:“这‘神源丹’也是我偶然求来的,若是对老爷子有用,我回头再多求两颗。听说这丹药乃是借用了‘不死泉’的灵韵之气,能够续命延寿,也不知是真是假。” “不死泉?” 林谕怔了怔,摇了摇头:“这世上哪有这等神物……就算有,谁会拿它炼丹?” “林兄忘了一甲子前的道门丑事了么?” 黑袍青年笑道:“若世上没有不死泉,又是何等诱惑,能让阳神境的大真人叛变?至于不死泉入药之事,的确荒唐……不过,无论是真是假,能对老爷子病症起到奇效,便足够了。” “也是。” 林谕轻叹一声,过了片刻,忍不住问道:“不知,秦兄是从何处求来的‘神源丹’?” “嗯?” 黑袍青年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问题。 他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说道:“怎么……林兄想要?” “林家在北境战争中死伤惨烈,如今皇城更是只有我一位独子尽孝,怎能忍心看父亲饱受病症折磨?” 林谕认真说道:“此药贵重,林谕不敢麻烦秦兄继续破费,若有门路,还请告知,林家愿重金答谢。” 黑袍青年皱起眉头:“林兄,你我交情,何必来谈这些?更何况,这不是重金不重金的问题……神源丹这种神物,不是可以花钱‘买下’的东西。” 林谕愣了一愣。 “实不相瞒。” 黑袍青年叹息道:“这神源丹,我是从方圆坊买到的。我向那边小坊主提出过,要多买几枚……” 林谕紧张起来:“方圆坊?那边怎么说?” “难。” 黑袍青年苦笑道:“神源丹一共就那么几枚,即便是方圆坊,也没有多少库存。” 林谕眼中露出失望之意。 但他隐约捕捉到了关键词语,方圆坊没有多少库存…… 这便意味着,方圆坊其实是有不止一枚的。 “不过。” 黑袍青年沉声道:“恰好有一位小坊主就在皇城,他对我说,方圆坊对林兄很感兴趣,如若林兄想要‘神源丹’,不妨与他见上一面。” 话说至此。 林谕忽然明白今日这桌宴席设下的原因了。 “……” 他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秦兄,许久之后,认真问道:“现在就能见?” “当然,现在就能见。” 黑袍青年笑着伸出手掌,举过头顶,轻轻拍了拍。 咚。 雅间外立刻响起柔和的叩击木门之声。 “林兄……这位是方圆坊四小坊主中的‘木主’。” 黑袍青年站起身子,拿起桌上丝帛,擦拭嘴唇,平静道:“二位先聊,秦某出门处理一些琐事。” …… …… 这一整桌筵席,并没有动太多筷子。 自始至终,林谕都没有吃一口菜。 今日秦府的小王爷以庆贺之名,邀他前来元庆楼,他便觉得有些不对……但毕竟前些日子,秦府送来的灵丹治好了老爷子的顽疾,这一顿饭,必须要给面子。 果然。 今日之筵,另有玄机。 “木主?” 林谕眯起双眼,打量着眼前的高大男人。 这男人披着一件宽大青衫,佩戴着一张青灿面具,看起来好似一块木桩,隐约还有些渗人。 “……正是。” 木主微微躬身,缓缓来到了林谕的对面,他直截了当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锦盒。 锦盒打开。 一枚流光溢彩的宝丹,在筵桌上散发着淡淡的辉光,一股清甜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这里是第二枚神源丹。” 木主平静道:“林老家主,恶疾缠身,如若需要,小林兄可以拿去。” “无功不受禄。” 林谕只是瞥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他面无表情道:“木主先生,不妨开个价吧,林家从来不喜欢欠人人情,连带着小秦王爷先前的那枚神源丹……林家今日一并结清。” “……哈。” 木主咧嘴笑了一声。 但因为面具遮挡之故,这短短的一声干笑,显得相当古怪。 “?” 林谕皱起眉头,不明白这声笑是什么意思。 “先前那枚神源丹,秦家已经结过账了。” 木主伸手扶了扶面具,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小林兄不必担心,这枚神源丹,亦是方圆坊免费赠的。” 林谕依旧不为所动。 因为他知道一个道理,免费的,才是最昂贵的。 “青州案卷,您应该看过?” 木主忽然开口,说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事情。 “自然。” 看在那枚神源丹的面子上,林谕耐心应了一声。 “北海陵破碎之后,气运涌入大褚……如若不出所料,下一个十年,天下会迎来前所未有的黄金盛世。” 木主沉声说道:“恰逢大世,方圆坊当然希望借天下豪杰一份力。” 林谕冷冷道:“你说的这些,与我何干?” “当然有关。” 木主柔声道:“武宗大比,您刚刚拿下第二……在方圆坊眼中,未来天骄榜前十,必有你一席之地,小林兄乃是不折不扣的武道天才!” “所以?” “大坊主希望能够在您身上押一笔注。” 木主认真说道:“这枚神源丹,只当是方圆坊与您结一个善缘,与林家结一个善缘。” 说完之后。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许久。 林谕站起身子,面无表情道:“不好意思……这善缘太贵,林家结交不起。烦请你转告小秦王爷,前些日子那枚神源丹的人情,我会想办法弥补。” “请留步。” 木主连忙站起身子,伸手拦住了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年轻武夫。 青灿面具中渗出幽冷平静的黑芒。 木主缓缓叹息一声,说道:“大坊主对我说,如果阁下不愿意接受‘馈赠’,便不妨试试看交换。” 林谕眯眼望着眼前小坊主。 “方圆坊希望用一颗神源丹,换你一次出手。” 木主诚恳道:“听闻武宗内有问拳的传统惯例,阁下不妨当做方圆坊用一枚‘神源丹’,买你一次问拳机会……这一战,无论胜负,神源丹都归林家。” “谁?” 林谕依旧不为所动。 但听到这一问,木主却是松了一大口气。 他缓缓放下阻拦眼前年轻人的那条手臂,一字一句说道。 “大穗剑宫,谢真。” …… …… 第7章 问拳 “谢真?” 这两个字出口。 林谕神色变得凌厉起来。 前些日子,剑宫掌教出山,与秦家老祖一战,这一战,让剑宫士气大涨……但武宗却是深受其害,武宗创建堪堪数十年,底蕴远没有剑宫这般丰厚,武谪仙大人更是甲子之战新晋升的“年轻”阳神。 论实力。 自然无法与赵纯阳这种活了上百年的老怪物相比。 赵纯阳击败武谪仙。 让大褚皇城许多人,对武宗议论纷纷。 这十年,剑道没落,武道勉强还算坚挺……此战一出,所有人都在说,剑道气运大涨,武道气运衰败! 身为武宗弟子。 林谕当然不能忍受这种说法。 “不错……正是那位玄水洞天新主。” 木主微微一笑,挥手召出一副画面。 正是剑气大比最后一日。 谢玄衣引动莲花河剑意,击败谢嵊的画面。 “两月前,谢真以‘玄水洞天’的莲花河剑意,大败江宁世子。” 木主缓缓地道:“这一战,想必你应该看过了吧?” “这一战,我自然看过。整个武宗,整个皇城,谁没看过?” 林谕神情高傲道:“依我看,这谢真能击败谢嵊,大多靠了玄水洞天的‘地利’,整条莲花河剑气,都在与他共鸣,若换一个地方,他必不可能如此轻松。” 这句话,还真没说错。 谢玄衣之所以可以一剑击败谢嵊。 因为莲花河内的“剑意”,实在太多,太多! 但…… 有些事情,却不是如林谕所想的那么简单。 即便换一个地方再战。 双谢之战的结局,也不会有所改变。 “不要小觑谢真。” 木主沉声说道:“此人剑道造诣极其不凡,有超世之才,你若向他问拳,其实胜率渺茫。” “不用你提醒我,武宗弟子,从不轻敌。” 林谕面无表情:“谢真来皇城了,他在哪?” “正在路上,今日酉时入城。” 木主笑道:“这算是交易达成了么?” “你帮我传出话去,说是武宗林谕,向剑宫问拳!” 林谕再次瞥了眼桌上的神源丹,道:“我要与谢真问拳,与‘方圆坊’无关。这枚‘神源丹’,你大可以将其收走,大世将至,武宗与剑宫弟子,势必要有一战……谢真此人投机取巧,拿下玄水洞天,这般人物,还不配与大师兄交手!今日,我便替武宗正名!” “如此,鄙人也算是完成了大坊主的任务。” 木主弯下高大身躯,轻声笑了笑道:“既是顺势而为,这枚‘神源丹’,还请林少主收下,不要心存芥蒂。这大褚皇城内,收过大坊主礼物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 …… “小山主,前面就是大褚皇城了?” 段照睡了一大觉,掀开车帘,外面已近日暮。 大褚皇城,已经临近眼前,可惜睡得有些太沉,没能看见这座北方第一巨城远远坐落的巍峨景象,但即便如此,临近来看,依旧让人感到“震撼”。 铁壁在上,燧火飘摇,铁骑绕城而行,剑光穿梭如流星。 一座座城门如狮子巨口。 无数入城者,如游鱼掠入巨鲸腹中。 当真是一座雄城。 “睡饱了?” 谢玄衣挑了挑眉。 “还能再睡三天。”段照挠了挠头,老老实实说道。 这孩子就是实诚,学不会撒谎。 谢玄衣道:“入城之后,要打一架,这架打赢了,让你睡三天。” 谢玄衣早就将神念放了出去。 大褚皇城,人声嘈杂。 但南门入口,却是有一道布衣身影,极其醒目。 那人就盘坐在城门空地之前,好几位黑鳞卫纷纷绕开,远远散发出自己的气息。 这是一位武宗弟子。 年纪很轻,已是金身境八重天,可以说前途不可限量。 要不了几年。 这位年轻武夫,就可以铸造“神胎”,晋升阴神! 不过,真正吸引谢玄衣注意的,却不是那个武宗弟子。 而是站在城门最上空,趴在栏杆上,披着黑金大袍的那位年轻权贵。 谢玄衣知道。 昨夜雪主来访,自然不止是送一本话本故事这么简单。 秦百煌编纂的国师道姑故事,意味着方圆坊与秦家的关系“匪浅”。 四小坊主虽然效命大坊主,但似乎各有目的,雪主根本不避讳她与木主关系陌生的消息,甚至隐晦点出,两人可能不太合目……须知,谢玄衣可是方圆坊外人,这消息若是传出,必定是会对方圆坊造成不利影响的。 如今秦家需要择出新一任家主。 这是一场注定激烈的博弈。 想要入局,便需要提前“押注”。 很显然。 雪主这边押的是秦百煌,所以她找到了谢真……谢真是书楼弟子,而秦百煌与书楼关系向来不错。 而有博弈,就要有敌手。 雪主的对面……似乎站着另外一位小坊主。 方圆坊是在养蛊么? 从这个举动来推测,大坊主似乎是在亲自推动两位小坊主的对立厮杀。 “秦家一共有三位公子。” 谢玄衣眯起双眼,回想着方圆坊在灵渠城给的那份案卷。 大公子,便是秦百煌,作为嫡长子,理论上来说,秦百煌就是下一任异姓王的直接继位者。 但他还有两个弟弟。 二公子秦千炼,乃是道门“长生斋”的弟子,修行资质相当不俗,据说是道门内经次于唐凤书的新一代修道天才。 三公子秦万炀,因为年龄最小,所以最为受宠,平日在皇城里养尊处优,当个富贵公子,闲散无事,豢养了许多门客。 “秦千炼还在道门,那么现在趴在皇城上等着我的……大概率就是秦家那位‘小公子’了。” 谢玄衣仰起头来,隔着数里,平静与那位秦家小公子对视。 十年之前。 他与秦百煌关系还算不错……但与秦家,关系很是一般。 原因很简单。 秦百煌虽是第一继承顺位的王爷长子,但并不喜欢修行武道,秦家乃是镇守武运的王族,秦百煌终日把玩炼器之术,没少遭受族内的非议与批评,那个时候谢玄衣年少轻狂,秦百煌也很嚣张,索性根本就不搭理秦家。 至于兄弟之间的血脉之情。 或许是因为大家族涉及的利益太多,谢玄衣与秦百煌喝酒之时,听其提过,秦家三兄弟之间的感情……反而很淡。 “年龄不大,心眼挺多。” 对视那一刻。 谢玄衣便明白了,今日这场局,大概是怎么一回事。 前些日子,纯阳掌教打了武谪仙的事情……已经在大褚王朝内传开了。 一位阳神,丢了面子。 阳神麾下的弟子,当然想要正名回来! 自此,剑宫与武宗便算是结了梁子。 天下武夫,大多一样,炼体者往往都是性格直率的豪爽之人。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这位秦小公子愿意舍下颜面,说服一位武宗弟子,来找自己问拳,还是十分轻松的。 只不过。 问拳之事,可大可小。 怕就怕,打了小的,惹出老的……谢玄衣当然不是怕事情无法收场,这种闹剧,闹到最后,无非就是赵纯阳再次出面。 以往谢玄衣四境问剑之时,师尊没少出面擦屁股。 谢玄衣怕的是。 这件事情,给师尊带来一些意料之外的“麻烦”。 他隐约有感觉。 师尊此次闭关,似乎是“来真的”了。 “长川。” 谢玄衣缓缓开口,这一次他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甚至喊了段照的表字。 小家伙探出脑袋。 “看到城门外坐着的那个了吗?” 谢玄衣扬了扬下巴,平静道:“你去主动向他问拳,以剑宫的身份。” “啧。” 段照只看了一眼,便双眼冒光,他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强烈的战意,但下一刻他有些担忧道:“小山主,这家伙的金身似乎比我境界更高啊……我以剑宫名义问拳,输了怎么办?” “你十六岁,怕什么输?” 谢玄衣没好气道:“都是武夫,他金身境八重天,问拳打赢一个快小十岁的新晋金身,难道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吗?” 段照恍然大悟,隐约明白了小山主的用意。 不过他这段日子,也算是开窍了。 小家伙眨了眨眼,好奇问道:“那小山主您呢?” “我?” 谢玄衣无奈,一本正经道:“我驾了这么久的车……当然是休息,坐着看你们打架。” 段照小心翼翼问道:“小山主,如果我没猜错,这家伙要问拳的对象其实是你吧?” 真学聪明了。 谢玄衣轻叹一声,再让段照跟着自己学一段时间,恐怕是没那么容易敷衍过去了。 “我此行来皇城,代表的是大穗剑宫,也是莲花峰。” 谢玄衣认真说道:“若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来找我问拳问剑,剑宫的颜面往哪里放,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这个理。” 段照想了想,认真点头。 他不再犹豫,脚尖点地,疾掠而出,二话不说,直接撞向那远在数里外盘坐的布衫青年。 “???” 正在调整气息,以应对接下来巅峰一战的林谕,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杀意。 他不敢置信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稚嫩但却坚定的少年面孔。 以及一枚金光熠熠的拳头! …… …… 第8章 你也配? “轰!” 大褚皇城南门,迸发出一道风雷之响。 无数骏马嘶鸣,仰蹄。 盘坐在地的林谕骤然睁眼,伸出拳头,与面前的小不点对撞一拳,他闷哼一声,向后退了一步。 另外一边。 段照要惨淡许多,他被这强悍劲气冲地倒退十数丈,脚尖踏地好几次,最终重新退回疾驰而来的马车车厢之中。 谢玄衣已经从驭马车夫的位置上退了下来,退回了车厢之中,任凭骏马自行奔跑,仅仅以神念操纵车厢贴附的符箓,来掌控大概方向,他单手拎住小家伙的衣领,以“不死泉”劲气在段照身体窍穴之中游荡了一圈。 金身八重天的武夫,的确出手霸道。 这一拳仓促击出,仍然有庞大劲道,段照浑身气机都已紊乱! 不过一刹。 仅仅一刹。 谢玄衣单手抹过,便将这紊乱气机彻底抹平,并且他悄无声息赠出了一缕不死泉水汽。 “咦?” 小家伙轻轻诧异了一声,侧首看着小山主,不知为何,他感到身体里有一股蓬勃生机,疯狂扩散,风雷镯子仿佛汲取到了不得了的养料,拼命震颤着,向自己心湖传来欢呼雀跃的雷鸣。 “放话,报境,问拳,然后……只管去打。” 谢玄衣平静道:“他若仗着金身八重天欺负你,我这一辈子都瞧不起武宗。” “好!” 段照等这一刻,等了太久。 整整两个月。 日日在莲花峰修行,就是挨打! 他毕竟修行了十几年的武道……这心中拳谱还没来得及转化成剑谱,以剑道与徐念宁对弈,根本就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憋屈了如此之久,他此行最大的心愿,就是找一个对手,好好“发泄”一番! 毫无疑问,眼前这金身八重天的家伙,就是最好的对手! 小家伙再次从车厢之中冲出,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莽撞,而是翻身站在了车厢之上,扎了个马步,而后声音如洪钟般朗朗扩散。 “大穗剑宫莲花峰,金身一重天,向武宗问拳!” 放话!报境!问拳! 段照敬遵教诲,丝毫没有错漏。 而后马车车顶响起“砰”的一声炸响,小家伙再度凭空消失,直接出现在城门入口位置,对准林谕小腹就是一拳! “哪来的怪胎?” 林谕神情阴沉,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南城门等待谢真,最后等的会是这么一个奇葩家伙。 大穗剑宫今年都招了什么怪物? 这年龄的金身境,有点太夸张了吧? 轰的一声。 两人再次对拳,只不过这一次,林谕并没有以碾压之姿,将段照彻底轰飞。 二人各自退了数步,几乎平分秋色。 对方已经报了境界,金身一重天。 整个大褚皇城都知道,他林谕乃是金身八重天的武宗弟子,今日这一战,若是打一个一重天的孩童,还要靠境界碾压……那武宗的颜面要往哪搁? 武夫,虽然炼体。 但想要塑造“神胎”,便需要保持神魂干净。 所谓赤子之心,便是如此。 林谕不愿以境界之势,强压面前的金身境少年郎。 “小家伙,我今日等候在此,是专程等谢真一战的!” 他冷冷开口:“劝你识趣,走远点,以你的修为,现在还没资格与我对弈。” “你想与小山主一战?” 段照收拳而立,摇了摇头,平静道:“很抱歉,得先问过我……以你的修为,也没资格和他对弈。” 坐在远方马车车厢中的谢玄衣,听到此话,甚是欣慰地点了点头。 很好,很上道。 不愧是忘忧岛主的儿子,还是很有资质的。 这方面,比笨虎要强很多。 谢玄衣掀开车帘,望向城头上方,趴在城楼栏杆处看戏的秦万炀,丝毫不避讳,就这么笑眯眯对自己投来了打量的视线。 “小秦公子,这样似乎不太好吧?” 谢玄衣平静传音道:“鄙人初入皇城,这就是秦家的‘待客之道’?” “谢兄弟说笑了,这可不关我事。” 秦万炀笑眯眯传音:“林谕今日城门问拳,代表的乃是武宗……武宗和剑宫的矛盾,与我秦家无关。” 无关? 谢玄衣呵呵笑了一声,不再多言,放下车帘。 这姓秦的小家伙……当真以为自己是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三言两语就可以糊弄过去。 今日这问拳。 若是自己没有提防,真打起来,必定会落入下乘。 他乃是大穗剑宫当今的年轻代第一人,林谕一个“武宗大比”的第二名,即便输了,也不丢人。 可谢玄衣若是输了,剑宫声名,必定破碎。 虽然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但打赢林谕,对“谢真”而言,实在没有任何收益。 除此之外,倘若在入城第一日,就与武宗发生激烈冲突……那么谢玄衣想在皇城尽可能的“安稳”度日的念头,便算是彻底破碎了。 幸好。 此行还带了一位十六岁金身。 …… …… 城门处的交战,极其激烈。 林谕额头已经渗出不少汗珠,他本想压制境界,直接将这小家伙拿下,再对谢真问拳……可越打越是发现不对。 这小家伙的拳谱不知从哪学的,着实厉害。 风格转化,极其迅速! 前几招,来路缥缈,去势无踪,形同鬼魅! 后几招,大开大合,无比刚猛,只能硬抗! 想要“速战速决”的念头,已经彻底破碎,林谕还死死守着武夫的那颗“高傲之心”,压着境界,以一重天之境,与眼前小家伙进行着同境较量……但越打越被动,越打越下风! 不知不觉,就已经打了百余回合。 林谕浑身都被汗水打湿,只剩招架功夫! 这是何等恐怖之事? 抛开境界,他还有武宗修行的丰富实战经验,以及不掺半点水分的武道感悟! 降境对攻,理应自己占尽上风才对! 怎么……打不过这个小家伙? “林兄!” 城楼处,观战许久的秦万炀意识到了不对。 他朗声笑着开口:“何必再压境陪这孩子‘练拳’,你要找的不是谢真么?” 练拳二字,轻飘飘将林谕的窘迫困境揭过。 他今日至此,是想看到武宗与谢真的直接冲突爆发…… 无论林谕问拳输赢,只要打上一场,便算是目的达成。 若林谕只是陪这小孩子打架,那两枚“神源丹”,便着实是有些浪费了。 “呼……” 林谕咬了咬牙。 他额头青筋鼓起,何时受过这般屈辱?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孩童压着打! 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他是脾气暴躁的武夫! 林谕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不再压制自身气血,稍稍解开压制,仅仅一拳,便打得段照倒飞而出。 奈何,仅仅解开一境。 固然可以占回上风,但却无法彻底了结战斗。 砰的一声! 小家伙倒蹬墙壁,如炮弹一般疾射而回,再次冲向林谕,接下来被连续击飞三四次,都以这般迅猛无畏的方式重新杀了回来,不得不说,段照的战斗风格极其坚韧,犹如一块牛皮糖,一旦被其黏上,轻易无法甩开—— “有完没完?” 林谕怒喝一声,终于失去理性,这一拳不再压制任何境界,而是以八重天境,一拳轰出。 轰! 这一次,小家伙勉强做了个双臂交叉格挡的姿势,便被轰得如断线风筝一般飞出,再次撞入车厢中。 谢玄衣依旧无比及时地伸手,接住了段照,以自身神念,抚平其体内紊乱翻覆的滚烫气血。 但这场持续数百回合的城前酣战,对段照而言,实在消耗太大。 赠出的那缕“不死泉”水汽,已经被彻底消耗殆尽。 除此之外。 小家伙的眼珠一片通红,密密麻麻的血丝,尽数浮现。 打红眼了。 “嘶……” 段照咬着牙齿,还想站起身子,冲出去继续大战,但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 显然是抵达极限了。 “好好休息吧。” 谢玄衣有些心疼地拍了拍小家伙脑袋,温声开口。 这一战,对段照而言……算是个不错的造化。武夫想要精进,就需要时常问拳。 林谕压境这一架,对段照而言是好事,至少在剑宫,找不到这样的对手。 虽然看似“惨烈”,但有不死泉水汽在,段照的窍穴经脉,所有根基,全都固若金汤,未受丝毫破坏。 这一架,百利而无一害。 神念掠过。 精疲力尽的少年郎,摇摇晃晃,倒下就睡。 这一次,换做谢玄衣出面了。 他掀开马车车帘。 谢玄衣望着那站在城门口位置,不断喘着粗气的布衫青年林谕,平静问道:“刚刚那场问拳,武宗是不是有些太欺负人了?” “……” 林谕逐渐恢复了清醒。 他看着自己的拳头,有些后悔,最后没控制住力道,解开了全部境界的压制。 那个小家伙,实在有些太过于缠人了。 “这并非在下本意。” 林谕深吸一口气,望着谢真,冷冷说道:“林某问拳之人,本不是他……若非正主迟迟不曾出面,怎会闹得如此下场?” “如此说来,都是我的错了?” 谢玄衣笑了笑。 他瞥了眼林谕,又瞥了眼城头的秦万炀。 “谢某如今是莲花峰的小山主……一言一行,都是代表剑宫。” 谢玄衣摇了摇头,语气渐冷:“若是谁人都来找我问拳,问剑,难道我要一一接下。林谕,你掂量过自己的身份么,找我问拳,你也配?” 此言一出,林谕脸色骤变。 他乃是武宗大比的第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说什么?!” 这位金身八重境的武夫,整个人气势猛然拔高一截。 面对谢真,他不必再有任何顾虑。 金灿气血如怒海般翻涌! “我说,你不配找我问拳。” 谢玄衣冷漠道:“……即便是你那位大师兄,一样不配。” “放肆!” 林谕再也无法忍让了,他的身形瞬间消失在城门位置。 谢玄衣也同样消失在马车之前。 下一刻。 “???” 趴在城头看戏的秦万炀神色陡变。 他见鬼一般抬起头,只听得半空中一道极其清脆的炸响声迸发,两道鬼魅身影碰撞在一起,根本就没有想象中的“势均力敌”全力对击的画面。 林谕如遭雷击,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犹如断线风筝一般横飞而出。 只一瞬,便被打得横飞。 而所来位置,正是秦万炀的站立之处。 第9章 入局 “???” 秦万炀神情阴沉,看到那道砸向自己的黑影,连忙向后退去。 什么情况? 怎么就打到自己这里了?! 秦万炀后退速度很快。 但谢玄衣的速度更快,击飞林谕之后,他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上前补了第二击! 轰一声! 一道敲鼓闷响炸开。 即便大褚皇城城头有层层阵纹浮现,但这位金身八重境武夫的体魄实在强悍,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接撞碎城头阵纹,撞向秦万炀! 秦府小王爷面色瞬间苍白。 但好在林谕抛飞的“目标”,并没有完全对准自己,这道断线风筝般的身躯,承受第二击之后,在空中骤然加速,瞬间擦过秦万炀身躯,就这么如炮弹般飞了出去。 大袍翻飞落定。 顷刻间。 皇城城头安静下来。 烟尘弥漫。 “咳……” 披着绣金黑袍的小王爷,默默以大袖捂住口鼻,也遮住苍白的面容,颇为心悸地回头望了一眼。 他的神色相当精彩。 秦万炀怎么也没想到。 林谕竟是被谢真打得嵌入石壁之中,无力再战。 这就结束了? 好歹也是位金身八重天的武夫。 一招。 准确来说……其实是两招。 就被打得失去了意识?! “素闻秦家乃是武道世家。” 谢玄衣淡淡问道:“小秦王爷的武道境界很不俗啊,年纪轻轻,便修出了金身境体魄……不知今日在此,是否也要向谢某问拳?” “……” 秦万炀脸上写满忌惮。 他挤出笑容,缓缓向后退了一步:“谢真兄弟,果然厉害,秦某实在佩服。今日在此,只不过是个巧合。” “巧合?” 谢玄衣也笑了:“这世上就有这么巧的巧合?” 秦万炀完全没有小王爷的姿态,丝毫不端着,一边后退,一边赔笑道:“无巧不成书,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巧。听说林兄要来问拳……秦某顺路凑个热闹。” 倒是个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知道打不过,这种关头,不能硬撼。 但谢玄衣并没有放弃教训一顿秦家小王爷的打算,他继续向前走去,气机直接锁定这位小公子。 “等等——” 秦万炀似乎感应到了这缕凌厉气机的锁定,他额头渗出冷汗:“谢真,你应该知道秦家意味着什么吧?” “秦家?我当然清楚。” 谢玄衣一边靠近,一边笑道:“大褚三大异姓王之一,皇城经次于皇族的权贵世家。” 秦万炀稍稍松了口气,问道:“你不会想在这里对我动手吧?” “为什么不?” 谢玄衣顿足,轻声道:“你不会觉得,单单凭借秦家小公子的身份,做错事情,就不用挨打了吧?” 秦万炀彻底怔住。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招惹的家伙,前不久刚刚把江宁王府的那位世子,削了一顿! 异姓王世家,对这姓谢的家伙而言,似乎不算什么! 搬出秦家,反而起到了反作用! 谢玄衣伸出手掌。 皇城上空,空气凝固。 秦万炀想逃,但奈何气机锁定之下,他这金身体魄,根本就逃不脱谢玄衣的掌控。 仅仅一抓,他便不受控制向着谢真掠去。 这一下。 秦万炀开始慌了。 他对着城内某座茶楼方向,高声喊道:“武岳兄,你还准备看到什么时候?快来救我!!” 武岳,正是前些日子,以碾压之姿,拿下武宗大比第一的大师兄。 也正是力压林谕,让其心服口服的洞天圆满狠人! 此言一出。 谢玄衣眯起双眼,下意识将神念掠至秦万炀所喊的方位。 茶楼人声鼎沸。 一念扫过。 谢玄衣并没有感受到“威胁”。 他意识到“中计”之时,已经晚了。 这一刹功夫,让秦万炀逃脱了气机锁定,这位王府小公子连忙抽手,拽碎脖上玉佩,向着谢真狠狠掷出。 这赫然是一件八品品阶的宝器。 捏碎即可使用! 这种宝器,要论杀伤力,乃是同阶宝器的数倍,但缺点也很明显——制造出来之后,仅仅只能动用一次。 轰的一声。 这枚玉佩支离破碎,化为无数剑气流光,撞向城头上空已经掌控局面的黑衣少年。 只一瞬,大褚南门城头便被数百道剑气笼罩,密密麻麻剑雨抛洒而下,将黑衣少年笼罩在内,被阴了一招的谢玄衣神情阴沉,冷哼一声,抬脚轻轻一跺,青砖破碎,地面震出一圈剑气,如倒扣大钟,将他罩住。 噼里啪啦坠落的玉佩剑意撞击在谢玄衣自身剑气屏障之上,犹如细雨坠地。 这一击,虽未对谢玄衣造成伤害。 但秦万炀如愿以偿,得了喘息功夫。 他捏碎玉佩,逃脱气机锁定之后,毫不犹豫,就往反方向逃离。 但下一刻,这位秦家小王爷哎呦一声,撞倒在地。 他抬起头来。 只看到一道巍峨身影,如高山般,矗立在自己面前。 …… …… 书楼。 姜奇虎跪在玉案之前,满脸委屈。 “先生,奇虎不懂。” 他咬牙抬头,鼓起勇气开口:“谢真好歹也算是书楼弟子,就算他只是先生布出去的‘暗子’,今日回皇城……无论如何,也该有所欢迎。” 坐在玉案上座的陈镜玄,闻言没有理会,只是继续默默翻着书卷。 “奇虎知道,先生繁忙,无暇出城迎接。” 姜奇虎委屈巴巴道:“奇虎主动请缨,难道还犯错了不成?” “今儿你哪也不许去。” 陈镜玄面无表情瞥了眼笨虎,冷冷道:“就在这跪着,给我研墨。” 姜奇虎神情纠结。 但天人交战一番,最终还是乖乖上前,用膝盖挪了两步,来到先生砚台之前,端起清水小壶,泼洒清水在砚台之上,以墨碇缓缓旋开。 先生的命令,他实在无法抗拒。 但内心的纠结,奇虎也难以压下。 他再次开口:“先生……我听人说,城门那边有人问拳,估计这会儿已经打起来了。” 姜奇虎乃是皇城司次座。 大褚皇城街头巷尾发生的大小琐事,势必会传入他的耳中。 林谕问拳之事,不是秘密,经由木主之手,加之方圆坊传播,早已经传到了大街小巷,自然也被姜奇虎听到。 “所以?” “所以,我就想着……不能让谢真吃亏不是。” 姜奇虎眨了眨眼,意识到有戏,连忙笑道:“先生对谢真青睐有加,奇虎看得出来。” “谢真吃亏?” 陈镜玄嗤笑一声,放下书卷,淡淡说道:“放心好了……他不会吃亏的。” 姜奇虎叹道:“就算谢真不会吃亏,我带些人,去壮壮场子,总是件好事吧?” “你可知,这桩麻烦,因谁而起?” 陈镜玄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开口。 姜奇虎沉默下来。 他认真想了许久,给出了自己的回答:“秦家?” “不算太傻。” 陈镜玄欣慰道:“虽是武宗林谕向谢真问拳……但林谕问拳的动机,却是出自秦家小王爷秦万炀。林老爷子前些日子病重,秦万炀送去了‘神源丹’,这起问拳背后的主使者是秦家,也是方圆坊。” 姜奇虎憨厚道:“先生,这些奇虎都知道的。” “既然知道,怎能插手?” 陈镜玄沉声呵斥道:“秦家乃是大褚武道气运镇守者,扎根皇城近千年……若你今日赶赴现场,可想过以何等身份入局?” “自然是以皇城司……” 姜奇虎话说到一半,顿时沉默。 皇城司乃是大褚皇权亲御。 这种冲突,若是自己现身,帮衬谢真,该让圣上如何看待自己这位次座? “以书楼……” 依旧不行。 书楼是先生的书楼。 同样的道理,自己此次出面惹事,决不能让先生替自己承担这桩祸事。 最后便只剩下一种身份。 “我若赶赴现场,便只能以姜家身份入局。” 姜奇虎声音渐小。 “你是嫌姜老爷子身体太好,所以迫不及待,想给他找点麻烦么?” 陈镜玄幽幽道:“放眼皇城,有几人能得姜家这般好运,圣后愿意让老爷子告老还乡,便是因为你在皇城‘可堪大用’,一旦掺和此事,与秦家站在对立面。以姜家在青州的那部分家底,当真能与这千年世家相争相斗么?” 姜奇虎彻底噤声。 过了许久。 他小心翼翼问道:“先生,难道我们就这么看着?” “当然不能。” 陈镜玄没好气道:“难道遇到了麻烦,我只能指望你?这样的话,书楼早就倒了。” 姜奇虎眨了眨眼。 “此事……与你无关,你也不必考虑,就在这跪着便是。” 陈镜玄平静道:“我自有安排。” 姜奇虎嘿嘿一笑,挠头说道:“不愧是先生啊……只不过先生,奇虎总觉得,今日这问拳古怪得很,处处都透露着一股阴谋的气息……” “阴谋?” 这两个词,从姜奇虎口中迸出,的确有些好笑。 这个傻乎乎的家伙,当真知道,阴谋是什么东西吗? 陈镜玄摇了摇头,轻声道:“此事当然没那么简单,但其实也没你想得那么复杂。” 说罢。 他拎起衣袖,准备提笔写点东西。 只是悬笔在纸张之上的那一刻。 陈镜玄忽然心中一动。 或许姜奇虎说得没错。 向来安分守己的秦万炀,今日忽然带着方圆坊木主,教唆林谕向谢真问拳…… 此事当真,就只是问拳这么简单? …… …… 第10章 降心猿易,胜心魔难 秦万炀跌倒在地,仰起头来,神色阴晴不定。 谢玄衣则是停下了前进脚步。 那道站在城头处的“巍峨身影”,周身缭绕着一层漆黑华彩,无数黑铁围绕着小臂,肩头,化为一块块悬浮的甲胄,单单看上一眼,便给人极大的压迫感……这些悬浮甲胄从头到脚,将他包裹,让他看上去仿佛大褚皇族花费重金打造的“铁浮屠”,只露出双眼。 但仅仅是双眼,便足以熟人辨认身份。 谢玄衣之所以停下脚步。 是因为他知道……今日这场闹剧,大概已经结束了。 “兄长?” 秦万炀盯着眼前这尊铁巨人,有些不太确定地开口。 “唰!” 漆黑华彩随着神念抹过,自行解除。 那尊高大铁人,瞬间拆解,这些悬浮游离于体表之外的黑铁一片片重叠,交汇,最终掠至男人的衣袖之中,短短数息,立于城头之上的男人,便从一尊铁巨人,变成了一个朴实无华的普通人。 来者正是秦百煌。 这位炼器司首座,在皇城里名声相当不错,虽然出身秦家,但秦百煌并没有那么多权贵子弟的“纨绔风气”。 他从来不去勾栏听曲,偶尔才去酒坊喝酒。 最重要的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秦百煌写的话本小说很受欢迎。 “几日不见,上房揭瓦。” 秦百煌俯视着跌坐在地的小弟,伸出手来,毫不留情将其拎起,那一片片黑铁虽然拆解掠回袖口,但仍然留有一片漆黑华彩,笼罩在左手小臂位置,将手掌一同覆盖涂抹成漆黑之色。 啪啪! 秦万炀神色苍白,伸手拍打着兄长的手臂,但只是发出金铁碰撞之声。 这漆黑铁手,竟然可与金刚境体魄相媲美? 这一幕。 连谢玄衣看得都有些讶异……自己“死”了不过十年,炼器司的手段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 “你可知,现在有多少人,等着在皇城门口看‘秦家’的热闹?” 秦百煌皱眉开口,冷冷呵斥。 “……” 秦万炀咬了咬牙,不开口说话。 “赶紧跟我回家。” 秦百煌以不容拒绝的口吻开口,说完这一句,便向着谢真的方向转身,他认真凝视着眼前的少年。 目光停留在众生相前。 这是他亲手铸造的宝器,只要注入神魂,就可以改变容貌。 前些日子,被小国师要了去。 如今……佩戴在了谢真面颊之上。 这“众生相”是秦百煌最得意的物件之一……得意之处就在于,即便是最熟悉本物的炼器者本尊亲自到来,也无从看穿佩戴者的真容。 “这位就是玄衣兄的弟子?” 秦百煌笑着开口,目光流露出一抹欣赏之色。 “见过秦首座。” 谢玄衣笑了笑,开口。 他知道,这家伙眼中的欣赏之色,可不是对自己流露的。 大概率是看到了亲手铸造的“众生相”,越看越喜欢,接下来少不了自吹自擂一番。 “小谢山主真是好福气。” 果然,秦百煌伸出两根手指,隔空轻轻点了点谢玄衣的双眼位置,笑眯眯道:“这件宝器越看越不俗,实在是流光溢彩,技艺高超……” 谢玄衣忍不住心底叹息一声,连忙出言打断道:“小国师对我说过来历,秦先生大才。” “咳咳……” 听闻此言。 秦百煌略微有些尴尬,但毕竟脸皮极厚,很快便恢复如常,他单手拎着秦万炀,认真说道:“今日城门的这场‘骚乱’,实在抱歉。回去之后,我会好好教训万炀,还请剑宫这边不要放在心上。” “问拳而已,正常切磋。” 谢玄衣淡然一笑,不以为然。 “如此甚好。” 至此,秦百煌松了口气,不再犹豫,转身带人离开。 …… …… 城门总算回归了平静,这场问拳动静不小,但结束极快。 从谢玄衣出手击败林谕,到秦百煌现身带走秦万炀,只过了短短数十息功夫。 不过武宗弟子,依旧闻讯赶到。 他们看到被打得嵌入墙壁的林谕,纷纷气血翻涌,想要上前继续这场问拳,但谢真的“战绩”,却让他们压下了这个念头。 据说前些日子,剑气大典。 谢真一人打趴了数十人,都是向他问剑之人。 这种怪胎…… 几乎是稳稳争夺天骄榜前三的存在,换而言之,没有金身境,根本就没有向谢真问拳的资格。 “谢真……” 一位年轻武宗弟子,身着麻袍,上前与谢玄衣打招呼,但神情不善。 “阁下是?” 谢玄衣倒也没有端着。 秦百煌走后,他没有离开,而是刻意等在这里。 就是为了见见武宗的晚辈后生。 武谪仙开创的这个宗门,虽然底蕴不足,但弟子资质都很不错,谢玄衣记得武宗当年,有一位与自己一同争锋的年轻武夫,名叫“周㣒”,如果没有记错……这家伙而今应该也已经接近阴神巅峰,可以开始‘问心’了吧? “我是谁不重要。” 这位年轻弟子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今日问拳,你虽赢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武宗就此落败!武岳大师兄的实力,远在林师兄之上!”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很有骨气,但也很没意思。 诸如此类的言论,过往那些年,谢玄衣却实在有些听得太多。 若是当年,他大概会说:“现在就把你大师兄叫来。” 但现在。 谢玄衣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年轻弟子,懒得对这番言论回应什么。 “……” 大潮来临。无数年轻修士,惊艳天才,都要入世争锋。 天骄榜,剑魁,这些东西,自己早就登顶过了。 再来一次,他难道还要费尽心机,与年轻人争抢这毫无意义的虚名么? 这位年轻弟子一鼓作气说完之后,动作略微僵硬地转过身子,准备离开,看得出来,单单是面对谢真,便需要极大的勇气……他放出这番话,是为了让武宗在面子上能够过得去。 在大褚皇城,面子很重要。 大世家,大宗门,往往都想要一个符合身份的体面。 “武岳,是这个名字吧?” 就在其准备离开之际,谢玄衣开口了。 这两个字,让年轻弟子身躯一绷。 “回去之后告诉他,今日这一战,只是单纯问拳。” 谢玄衣平静道:“武宗和剑宫之间其实并无恩怨,不要被人当剑使了。” 那位年轻弟子闻言,松了一大口气,不再开口。 几人抬着林谕,就此离开。 谢玄衣依旧站在城头,默默注视着身下的场景,皇城人来人往,问拳结束之后,这里便不再是“万众瞩目”的中心,那些游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继续行他们的路,做他们的事。 夜幕降临,灯火燃起。 他看着皇城远方恢弘的皇宫方向,站在城头远眺,那就像是一条盘踞之龙,睁开了双眸,注视着此片人间。 四周金甲卫投来又敬又畏的目光。 此情此景,与当年最后一次踏入皇城,很是相似。 但不一样的是…… 当年谢玄衣未曾想过,要不了多久,自己便会沾上“弑帝”的罪名。 光鲜亮丽踏入皇城。 浑身沾满血污,狼狈逃离。 如今再来一次,结局是否会和当年不同? “嗤嗤嗤。” 城头上空,火光燃起,夜幕之中忽然浮现出一扇门户。 一位黑鳞卫,从门户之中前来,来到城头位置,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小谢山主,国师大人已为你们安排了住处,若不介意,请随我来。” …… …… “师尊,你曾说,武者需养心气。” 武宗道场,两道身影面对面对坐。 一位青衫年轻人,双手按在膝盖之上,浑身气血翻涌,犹如龙象。 武岳声音沉重,字字如雷:“弟子不懂,今日城门问拳,林师弟战败,为何就此罢休,这口心气,如何能够放下?” “武道,需降服心猿。” 武岳对面的男人,看起来年龄并不大,五官清俊,容貌年轻,但却满头白发。 周㣒缓缓道:“心猿意马,必遭反噬。” 武岳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 “真正的‘武道心境’,是心无波澜,只有胜负。” 周㣒轻声道:“如今你问问自己,心中是否只有胜负,别无其他?” 武岳陷入沉默。 “你想与谢真问拳,只不过是因为外界流言蜚语传入耳中,你想壮武宗之名,想报林谕之仇。” 周㣒笑了笑:“带着这份心境,与谢真问拳,对你而言,当真有好处么?” “这境界太高,我不理解,也理解不了。” 武岳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师祖说,受了委屈,就要打回来。” “这里是大褚皇城。” 周㣒平静道:“在皇城,武宗何时真正受过委屈?” 武岳本想说,前不久,师祖才在赵纯阳那吃了瘪。 但这句话实在太不敬,他咽了回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不算什么‘委屈’。” 周㣒淡淡道:“技不如人,输了便是输了。宗主不会因为败给赵纯阳,而心湖纷乱,失去理智,能成就阳神者,都已经做到‘问心无愧’,更何况……那一战后,秦祖也出面了。” 武谪仙与赵纯阳不是一个层次的对手。 真正要打,秦祖和赵纯阳,才是。 “可是这一战……他们都说秦祖败了。”武岳咬了咬牙。 “他们?” 周㣒笑了:“这世上有几位阳神,又有几位,有资格能看这一战?说秦祖败了的那些说书人,不知当日卖了几斤茶水,赚了几两碎银……武岳,不要活在世人眼中,你即将塑成‘神胎’,北狩之前,好好闭关,不要掺和皇城的那些阴谋诡计。” “阴谋诡计?” 武岳挑了挑眉,意识到了师尊的真正用意。 “这次问拳,是林谕主动发起,败给谢真,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 “看似简简单单的一场切磋。” “林谕背后是秦家,秦家那边又有方圆坊……” “方圆坊背后,更是阴云汇聚,看不清幕后者真容。这些年,方圆坊在皇城搅风弄雨,按理来说,皇族容不下它。” 周㣒缓缓地道:“但如今方圆坊活得好好的,而且越来越好……这十年,我只明白了一件事情,整座皇城,都在圣后掌控之中。”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露骨。 武岳已然明了。 “这段时日,为师也要闭关了。” 周㣒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子,平静说道:“武夫问心,最后一劫,正是‘降服心猿’。” “师尊必定成功。” 武岳连忙开口。 如若周㣒成功问心,那么……要不了多久,武宗便会再多一位阳神! “难。” 周㣒轻笑一声,声音沙哑道:“这心猿易降,心魔难胜。” 说罢。 摇了摇头,离开道场。 武岳有些茫然……这些年,武宗弟子都说,他乃是稀世罕见的武道奇才,盖压宗内所有人一头。 可与师尊相处,武岳发现。 师尊的武道资质,似乎比自己要更强。 这样的人,也会有心魔吗? …… …… 第11章 谢,陈 入夜,大褚皇城的青石板,被马蹄踏出清脆声响。 黑鳞卫从门户之中走出,老老实实来到马车位置,当起了驾车车夫。 “先生说,这一路山山水水走来,小谢山主辛苦了……刻意找了间地段幽静的宅子。” 这位黑鳞卫倒是与谢玄衣先前所见的不太相同。 以往见到的黑鳞卫,大多沉默寡言。 但这位,倒是挺善谈。 这一路有些漫长。 路上,黑鳞卫主动为谢玄衣介绍起了大褚皇城的变化。 “先生还说,您在外执行任务,很久没有回来过了,让我一定要介绍介绍皇城的构造。” “这些年,大褚皇城有不少改动,原先的一百零八坊,许多处都迎来了重新铺设。” 马车顺着皇城中轴线前进。 这黑鳞卫从怀中取出了一份新版校正的地图,送到了谢玄衣手上,除此之外,还认真细致地讲了一遍皇城近年的变动……因为北境镇守使罢黜之故,圣后将这些名门将后全都敛入麾下,大褚皇城内的“平衡”发生了变化,这一百零八坊自然要重新调整。 战事平息之后,那些北郡名门自然“落魄”,能被接到皇城,其实也算是一桩幸事。 褚帝崩殂。 乃是国之大厄。 圣后可以将他们召回皇城……也可以换另外一种处置方式。 谢玄衣捧着地图,一板一眼,与自己记忆中的皇城对比。 的确有许多处不同。 他默默听完讲解,好奇问道:“阁下是专门司职书楼的‘黑鳞卫’么?” 这黑鳞卫怔了怔,没想到这位小谢山主的关注点这么奇特。 “许多年前,先生救了我一命,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他轻声说道:“后来,我侥幸成为一名黑鳞卫,黑鳞卫大多服务于皇族,但书楼地位特殊,先生开口将我要了过去,我便为书楼做些力所能及的小活儿。” 这句话,听起来轻巧。 但谢玄衣知道……黑鳞卫也有品级高下之分,腰牌上纹绣的龙鳞数量,便意味着黑鳞卫的等级。 眼前这男人,佩戴着九片龙鳞的黑鳞玉牌。 九鳞黑鳞卫,整个大褚王朝,数量只有数十位。 即便是秦家这样的异姓王府,也只能配备一位九鳞黑鳞卫,这是与大褚皇族关系匪浅的象征,九鳞黑鳞卫的境界通常在洞天境左右,虽然无法与阴神尊者相比,但他们的身份,也意味着“皇族”的威严。 想成为九鳞黑鳞卫,绝非易事。 也绝不是侥幸可言。 抛开这一点。 书楼可不会随意“招人”,以陈镜玄的性格,绝不会随便讨要一位黑鳞卫,为书楼做事。 从救下,到指点,栽培,再到最后“功成”。 陈镜玄是早早就布好了局,亲自培养出这么一位九鳞黑鳞卫心腹。 谢玄衣笑着问道:“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无名之辈,不值一提。” 这黑鳞卫笑着摇了摇头。 “这世上哪有什么无名之辈……” 谢玄衣摇了摇头,认真说道:“哪怕是黑鳞卫,也有卸甲之时。” “这句话,怎么听着耳熟呢,先生好像对我说过。” 男人揉了揉面颊,深吸一口气,咧嘴笑道:“在下姓桑,名正,平日里负责为书楼跑腿,做些看家护院的琐碎事儿。小谢山主若不嫌弃,喊一声‘桑护卫’就可以……到了。” 话音落地,马车正好停下,停在一处小巷之前。 “桑正……我记住这个名字了。” 谢玄衣掀开车帘,神色有些复杂。 这是一间宽阔府邸,足以容纳数十人生活,而且地段相当不错,正好位于林荫之末,微风阵阵,甚是清凉。 灯笼早早被人点燃,挂在府邸门匾之前,院门微微敞开一线,可以窥见一片清净庭院。 两尊石狮子坐姿威严,恭迎主人回归。 谢玄衣默默仰首看着这间府邸,上面挂着的门匾字迹斑驳模糊。 这上面模糊的二字,其实是陈府。 这是许多年前,陈镜玄自己居住的地方。 现如今……他贵为国师,久居书楼,平日里与浑圆仪作伴,自然也不会回到这里。 但毕竟是“国师旧居”,这间府邸常常被人打扫,依旧崭新如初。 谢玄衣本想亲自扛着段照回府,但奈何桑正太勤快,还未开口,就扛着小家伙下了马车,像是扛着米袋一样脚步轻快……这位九鳞黑鳞卫,看年龄应该有四十多岁了,金身五重境,虽然境界不高,但在黑鳞卫中已经算是佼佼者。 真正有能力成就阴神境的,哪有人再愿意屈尊当黑鳞卫? “如此一来,小谢山主这边的住所,便算是安排妥当。” 桑正沉声道:“恕我告退,在下要回书楼复命了。” “稍等。” 谢玄衣平静道:“桑护卫莫急,捎上我一起。” 桑正愣了一下。 谢玄衣两根手指并拢,轻轻递出一缕神念,送入段照心海之中,醒来就能看见。 都是一些必要叮嘱。 南门那场问拳,小家伙精疲力尽,但毕竟天赋异禀,又是皮糙肉厚的金刚体魄,指不定三更半夜就会睡醒,谢玄衣送了一份大褚皇城地图,以及注意事项,免得这小家伙睡醒再惹出什么是非。 不过,真闯了祸,谢玄衣也不担心。 这小子是忘忧岛主儿子。 捅破了天大窟窿。 也是忘忧岛主来补。 …… …… “先生,我还要跪多久啊?” 姜奇虎眼睁睁看着先生写了一份又一份书卷批注,从天亮写到天黑,他跪得有些麻木了,先生还没有停笔的意思。 这笨虎实在有些想不明白。 别人都是红袖研墨,素手添香。 为什么这等差事,先生偏偏让自己一个粗人来看。 他是武将,不是文臣! “快了。” 陈镜玄没有抬头,只是略微瞥了眼外面。 天色已暗。 玉案这边,也暗了下来。堆起来的书卷,遮掩了摇曳的烛火。 “桑护卫应该快回来了。” 他平静道:“你去添一杯茶。” “……好吧。” 姜奇虎叹了一声,以往都是桑正给自己添茶,这次真是倒反天罡了,不过先生的话,他不敢不从。 “沏完这杯茶,你就可以离开了。” 陈镜玄道:“去秦府找秦百煌,把该问的都问清楚,再回书楼。” 姜奇虎闻言,心里松了一大口气。 终于可以出去了! 此刻他心里犹如千百只蚂蚁在爬,先生不让自己干预南城门处的那场问拳,可越想越是好奇,实在不知,谢真如何应对这场问拳,这闹剧到最后又是如何收场的……念及至此,姜奇虎恨不得长出一对双翼,就此飞出书楼。 终于,按照先生教导的沏茶礼仪,将新茶备好。 姜奇虎不忘行礼,连忙快步离去。 推门那一刻,他看到了桑正……以及一身黑袍的少年。 “谢真?!” 姜奇虎又惊又喜,原来这盏茶,是给谢真留的。 “姜大人。” 谢玄衣微笑开口:“又见面了。” “上次都怪姓叶的婆娘!” 姜奇虎上前热络地拍了拍小谢山主肩头,眼神炽热道:“那天喝了酒,我还想邀请你与我一同前往皇城,或许我们本可以结伴而行……” 谢玄衣尴尬笑了笑。 和姜奇虎一同来皇城? 这实在是个馊主意。 幸亏今日之局笨虎没来,不然实在不敢想,会多出多少麻烦。 “奇虎!” 书楼玉案传来陈镜玄的沉声呵斥。 本来还想多说些什么的姜奇虎,连忙夹起尾巴,灰溜溜离开,临走之时还不忘对谢玄衣打了一个回见的手势。 “……” 见状,桑正小声解释道:“小谢山主,千万别介意,姜大人总是这样,他人不坏的。” 谢玄衣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习惯。 “先生,桑某这就退下了。” 桑正站在门口,没有入内之意。 他双手抬起,行了一礼,而后便将这偌大书楼,留给了谢真。 虽已度过严冬。 但皇城入夜之后,仍然有些许冷意。 谢玄衣进入书楼,看到了一旁燃烧的篝火,身子单薄的陈镜玄,正在伏案写着批注。 他实在没想到,到了这个时节,小国师肩头,竟然还披着一件绒毛大氅。 “请坐吧,茶已经备好了。” 陈镜玄笑了笑,道:“你来的比我想象中要早一些,还有些事情没忙完。” “不急。” 谢玄衣缓缓来到玉案前,轻声道:“我有大把的时间。” 向着如意令注入神魂。 便会浮现出这座书楼,纤毫毕现,几乎如出一辙。 但幻梦与现实,还是有区别的。 真正坐在玉案之前,谢玄衣感受到了一股难言的“浩荡”之意,这书楼极大,无数金简悬挂,犹如繁星,一枚枚玉令排列在上,当真如同浩瀚长夜,浑圆仪的命线悬挂密布,将金简与玉令托起。 也将这数万万人的大褚王朝,托了起来。 历代大褚国师。 都会坐在这书楼玉案之前读书阅卷。 这种事情,谢玄衣做不来,再活几辈子,都做不来。 这世界很大,道理很多。 谢玄衣讲道理的方式,是拿起剑。 陈镜玄讲道理的方式,是捧起书。 按理来说,这样的两个人,一辈子注定不会有太多交集……更不会有所谓的“惺惺相惜”之情。 但造化弄人。 这世界太大,导致有些事情,是不讲道理的。 “谢兄,久等……” 不知过了多久。 陈镜玄停下笔墨,轻轻吐出胸中烦闷沉重的浊气。 他注意到,玉案前的茶水,已经没有热气了。 小国师伸出手掌,悬在茶盏之上,测了测,无奈笑道:“茶都已经凉了。” “茶凉了,没关系。” 谢玄衣将目光从浑圆仪金线上收回,淡淡道:“只要人还在,茶还可以温。” …… …… 第12章 杀机暗藏 陈镜玄起身热了一壶新茶。 “谢兄,未曾亲口道贺。” 他重新坐回之时,面上多了三分笑意:“恭喜你,成为玄水洞天新主。” “不值一提。” 谢玄衣摇了摇头。 他注意到,返身回来的陈镜玄,手中多了一样把玩的物事。 那是一艘制作精美的铁质小船,只有巴掌大,但却是如当初的“破虏号”一模一样,连船腹的小窗,都有所雕刻。 陈镜玄将这枚铁船,放在了玉案之上。 谢玄衣挑了挑眉:“破虏号?” “是。” 陈镜玄笑了笑,道:“游海王身死道消,这艘大船也沉没在鲤潮江……我总觉得有些可惜。” 破虏号上有许多珍贵道纹,乃是褚帝赠给楚麟的遗藏。 书楼研习“监天”之术,除此之外,对道纹,阵法,也颇有钻研。 谢玄衣问道:“这不会是以‘浑圆仪’拟造的吧?” 陈镜玄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他轻轻拂袖,这座袖珍破虏号轻轻震颤,书楼上空的金线,震荡出破风之音,一股无形力量将小船抬起,摇摇晃晃,小船乘着命线扶摇而上,还原了当初青州一战的画面,大帆飘摇,一缕又一缕道纹在破虏号上方凝聚。 命运金线化为一片潮汐海域,将它托举而起。 浑圆仪则是负责“摄取”那些道纹……一一拆解。 “监天者的手段,果然不可思议。” 谢玄衣感慨道:“已经炸得粉碎的铁船残骸,竟然还能通过这般手段,进行‘复原’。” “这不算什么。” 陈镜玄摇了摇头,自嘲笑道:“不过通过推测手段,还原死物的一些信息罢了……不过是复原一艘铁船,又不是复活一个死人。”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 谢玄衣只能假装没听出陈镜玄的言外之意。 小国师笑了笑,主动岔开话题,问道:“谢兄,你今日来,是为了城门问拳之事?” “是,也不全是。” 谢玄衣道:“我有好几个问题,要麻烦小国师解惑。” “哦,还不止一个问题?”陈镜玄端起热茶。 “来皇城前,我遇到了方圆坊的一位小坊主,自称‘雪主’。” 谢玄衣将怀中话本推了出去,平静道:“这是‘雪主’给我的,你要不要看看?” “???” 陈镜玄瞥了眼话本封面,神色很是精彩。 这家伙故意的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书我就不看了。你说的雪主……确有其人。” 小国师喝了口茶,缓缓说道:“方圆坊一共有四位小坊主,据说是‘风’,‘火’,‘雪’,‘木’。两位在南离,两位在北褚,四位小坊主都是阴神境,平时几乎不会碰面,他们只听从大坊主的差遣。” “方圆坊大坊主是谁?”谢玄衣沉声开口。 “不清楚。” 陈镜玄平静道:“方圆坊的生意,这十年才开始兴起。有人说,大坊主是南边大离王朝一位了不得的权贵,也有人说,大坊主在大褚有着不输异姓王的丰厚家底。关于大坊主的消息,众说纷纭,难以查实。” “连你也不知道?”谢玄衣有些诧异,他望了望托举着破虏号的命运金海。 “监天者虽然可以用‘命线’窥伺未来,但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看到谢玄衣抬头动作,陈镜玄无奈说道:“看一次,要少活很多年……方圆坊大坊主的身份对我而言并不重要,这不过是座生意坊,皇宫那些贵人都不在意,我又何必在意?” 的确。 动用寿命,去窥伺方圆坊大坊主的身份,实在是得不偿失的事情。 “更何况……” 陈镜玄品了口茶,不缓不慢说道:“就在近日,新任‘十豪’的名单便会昭告天下,到那时候,方圆坊大坊主的身份,自然会水落石出。” 饮鸩之战后。 为了巩固气运,稳定国势,大褚大离两座王朝的高层进行了会谈。 每隔一甲子,便将整座人族天下,最具影响力的十位“豪杰”,送上世俗声名的浪潮顶点。 这,便是天下十豪。 十豪象征的,不仅仅是个人地位,更是背后宗门,世家的力量。 当然。 出于公平起见,再加上某些不可言的特殊原因,大褚和大离的皇室成员,并不会出现在十豪名单之中。 同理,与皇室关系莫逆的一部分“禁忌者”,也不会露面。 上一任十豪名单。 秦祖,便没有出现。 除此之外,同一势力的不同强者,碍于名单有限,只会出现一位最强者。 譬如忘忧岛,虽然忘忧岛有两位顶级存在……但能在十豪名单上占据一席之地的,便只有那位粗鄙武夫。 另外。 赵纯阳没有出现在十豪名单之上……并不是因为他实力不够。 恰恰相反。 赵纯阳的实力太足够了。 他之所以不在名单之上,因为大穗剑宫,不需要占据“十豪”之一,来证明自己的分量! 道门,剑宫,梵音寺,这三大势力,都超脱了十豪! 所以上一届榜单,根本就没排这三大超然势力。 “如若不出意外,新一任的十豪,方圆坊必定在其中。” 陈镜玄微微有些感慨:“新任十豪,倒真有些快啊……一甲子,竟是如此短暂。” “国师大人,既然你不愿看这话本,说明你已经知道秦家和方圆坊的关系了。” 谢玄衣回到原先话题,困惑问道:“秦百煌拿你编故事,这事你就不打算采取一点措施?” “采取措施……” 陈镜玄苦笑一声,道:“这种事情,我能有什么办法,把秦百煌腿打断?又或者把方圆坊拆了?” 谢玄衣沉默下来。 既然这件事情背后的推助者是方圆坊大坊主。 那么陈镜玄的确做不了什么。 如今写故事的人是秦百煌。 如果秦百煌真不写了,或许才是一种灾难。 “上次青州之行,返回皇城,我便和他见面了。” 陈镜玄叹息道:“我只能让这家伙把故事写得好看一点……我告诉他,如果有一天这个故事要迎来一个结局,务必写出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 “……” 谢玄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小国师与女子斋主的故事,在现实中,很难圆满。 这一对,实在有太多阻力。 “不提这些。” 小国师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简,推至谢玄衣面前。 “这是?” “这是今日桑正在西宁街收集到的一些信息。” 谢玄衣接过玉简,默默以神念扫了一遍。 西宁街,元庆楼,这是十年前就极负盛名的酒楼,许多年轻权贵都喜欢在这里设宴,赏曲。 林谕,秦万炀,都出现在了这里。 除此之外,还有一道陌生身影……桑正只是洞天五重境,即便借助书楼的宝器进行窥伺,也只能捕捉到一个模糊虚影。 一袭宽大青衫,佩着青灿面具,身形高大,走的不是正门。 有些人,无需见面,也能猜出身份。 “方圆坊,木主?” 谢玄衣看到那张面具,便想起了雪主,这两人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打扮,很难辨认不出身份。 “不错。” 陈镜玄轻轻道:“林谕,秦万炀,木主,曾在元庆楼见面。我还查到……前些日子,林家老爷子病重卧榻,秦万炀曾去拜访,这几日林老爷子的病症好了许多。这两件事情连在一起,大概就是城门问拳的来由。” “……” 谢玄衣点了点头,默默将玉简收下,桑正果然是陈镜玄默默栽培的暗子之一。 这趟书楼之行算是来对了。 他最缺的,就是情报。 而书楼,则有着最全面的情报。 “我总觉得,林谕问拳这件事情,处处透露着古怪。” 谢玄衣思索片刻后开口:“明面上来看,这场局的设计意图十分简单……秦万炀请动林谕,借由‘问拳’,引发争端。无论胜负,只要武宗弟子没有沉住气,继续这场问拳,那么今日皇城城门的纠纷,不会那么快平息。” 陈镜玄微笑看着眼前黑衣少年,示意其继续说下去。 “但这未免也太粗糙了。” 谢玄衣自顾自摇了摇头,道:“秦百煌现身,带走秦万炀。武宗大师兄没有现身,只要这场争端在城门处平息,所有人都冷静一些,那么所有的一切……便都会迎来结束。” 理论上来说,这闹剧已经结束。 可谢玄衣的心湖深处,仍然有一些不定。 这就是他坚持要在今夜,就来书楼一趟的原因。 “林谕问拳,只是开始。” 陈镜玄缓缓说道:“你说得没错……这一局最大的问题,就是‘粗糙’。倘若只是一场问拳,就算真正惹怒了武宗,将武岳搬出来,又能如何?” “等等。” 谢玄衣神色古怪:“你这是什么意思?” “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倘若这位设局者希望你‘身败名裂’。” 陈镜玄微笑道:“武岳现身,就能达成目的了么?” “你是不是对我太有信心了一些?” 谢玄衣连忙正色:“我听说那位武宗大师兄,可是洞天圆满。” “啧,我怎么听人说,某人亲自在城门放言,即便武宗大师兄出面,也不配向你问拳。” 陈镜玄挑了挑眉:“我想即便他真现身,也不是你的对手,对吧?” 谢玄衣无可奈何,敲了敲玉案,示意不要卖关子了。 “你在玄水洞天击败了谢嵊,这一战,足以让你引起所有人的重视。” “真正想害你的人,不会掉以轻心的。” 陈镜玄脸上笑意逐渐收敛,沉声说道:“他们会不计代价,把你毁掉。最好的机会,当然不是在皇城,而是……” 他顿了顿。 目光挪向北方。 北狩。 …… …… 第13章 未完的刺杀 大褚王朝北境长城,绵延千里。 数百年来,这座长城便如天堑,将妖国阻拒门外……但这座长城,并非国之界限,真正的大褚王朝版图,要比北境长城所囊括的更大一些。 大褚王朝与妖国的第一道天堑,是气候恶劣的荒芜雪山。 第二道天堑,才是人力铸造的雄伟长城。 由于阵纹修筑之故,这座长城预留了许多阵纹刻录的空地,因此算是大褚的第二扇门。 甲子年前,那场相当惨烈的“饮鸩之战”,便是妖族大尊越过冰天雪地,对北境长城所发动的冲击,漫长岁月,无数修士,都在长城与妖族厮杀—— 大战虽止,但伤疤未愈。 在战火飘摇年代,接掌这座王朝的褚帝,痛定思痛,在律法中明文规定,每隔数年,大褚便要开展一次“北狩”! 诸宗门,世家,都要派遣最精锐的天才子弟,越过北境长城,前往雪山,进行大狩! 此举,是让所有人,铭记饮鸩之战带来的苦痛。 妖国虽然败退,但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甲子之战,让大褚王朝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如若掉以轻心。 下一次,教训只会更加惨痛。 除此之外,北狩还可以宣扬大褚国威。 妖国内部统治混乱,墨鸩大尊身死道消之后,妖国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至高者”出现,几位大尊各自雄踞一片领地,互不相让,这所谓的第一道天堑,以离岚山和幽源山为界限,便成为了几位大尊互相争夺,来回拉扯的博弈棋盘。 此地乃是大褚王朝版图的北段末梢,亦是大褚护国阵纹所能笼罩的“终点”。 妖国南下之心,一息未曾停过。 这几位大尊,虽然割裂,但侵吞之意却是相同的,它们各自派遣诸多妖灵,前往雪山蛰伏,既可修行,也可寻求破阵之法。 如此一来。 北狩便成为了“收割”妖修的大好时机。 当然…… 每次北狩,都会有大褚修士丧命。 这是一场明牌博弈。 对于大褚而言,派遣年轻修士前往雪山,进行“北狩”,是一场试炼。 对妖国而言,这些人族前来……他们亦可以进行狩猎,磨砺。 “所以,皇城有人希望我死在‘雪山’?” 谢玄衣挑了挑眉。 “我先前动用‘命运金线’,粗略看过一眼,你真正的凶相,不在皇城,而在千里之外。” 陈镜玄平静道:“或许皇城里会有一些麻烦……但这些麻烦,终究只是麻烦。” 谢玄衣闻言沉默下来。 凶相? 有意思……林谕问拳,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因此事牵扯而出的杀机,却是不容小觑。 “还有件事。” 谢玄衣想了想,抬头问道:“我想知道,皇城司特使青隼,前些日子前往剑宫刺杀的那位,是怎么安排处置的?” …… …… 皇城远郊,一座偏僻宅院,坐落于群山之中。 元继谟翻身下马,推开木门,来到院中,无需有过多言语,两位婢女连忙退下,这位皇城司首座只是拂了拂袖,府邸宅院内的数位下人,便尽数退去……月色冰凉如水,落在石阶之上,披着黑色轻甲的男人来到卧房,背负双手,隔着窗棂,默默注视着床榻上的枯瘦身影。 两个月过去。 谁也不会想到,刚刚从南疆斩获两位阴神尊者头颅的特使青隼,如今已经沦为一介“废人”。 而这一切起因。 只是赵纯阳的轻轻一捏。 即便果断自斩一臂。 但仍然有残余剑气,在青隼体内游荡,这些剑气虽然细微,但破坏力极强,一路逆游,击穿经脉,敲碎骨骼,一寸一寸洗涤着这位阴神境离火圣体的血肉。 想要对抗剑气。 就必须要将身躯“离火化”。 如此一来……青隼便需要应对第二个问题,那便是“离火化”带来的火噬! 丹药,符箓,火麟甲,都已经无法压下这越来越强悍的反噬。 “……” 元继谟有些悲悯地看着这位昔日故友。 剑宫行刺的任务,本就极其危险。 区区一位阴神,要如何对抗赵纯阳这种级别的天人? 能捡回一命。 便已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要拿这种眼神看我。” 床榻上的枯瘦身影,胸膛起伏,迸发出了沙哑的厌恶声音。 那些婢女,下人,默默离去。 青隼便知道,是元继谟来了。 “今日任务结束得早,所以来看看你。” 元继谟从腰囊里取出一沓符箓,平静道:“压制火噬的符箓,应该快用完了吧?我从方圆坊那边买了点,这些符箓,还可以再压制一个月的火噬。” “我不需要。” 青隼浑身都被白纱缠绕,只露出一双双眼。 如今他已经无力行走。 白日,需要穿戴厚厚的火麟甲,压制火噬。 而入夜之后,则是需要卸甲,来释放离火之躯,对抗剑意。 “我若不帮你,还有人帮么?” 元继谟将这沓符箓放在窗台之上,以一枚花盆压住,轻轻问道:“我知道你这些年为了查明‘赤磷案’的真相,一直为皇族卖命,可有些时候,总该想想自己,这些年出生入死,除了一条贱命,你还剩下什么?” 这一问,震击灵魂。 青隼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男人。 他贵为皇城司特使,出入皇宫,圣殿,无需旨令。 地位上来说,虽不如皇城司首座,但也绝对是大褚皇城数一数二的特敕之人,只听从圣后一人调遣。 可如今…… 他住在皇城远郊,悄无声息的深山之中。 剑宫行刺,经脉被废,他便如同一枚弃子,被抛在了这里。 南疆斩获的两位阴神,这泼天的功劳,便如云烟一般,就此散去。 “我听说南疆纸人道的任务,如今由‘苍麋’接管。” 元继谟缓缓地道:“再过些日子,或许你会体面地离开这个位置,皇城那边已经有人重新开始物色新的‘特使’。” 床榻上的枯瘦身影,开始震颤。 青隼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嗬嗬之音,他愤怒地攥紧了拳头……或许是因为赵纯阳残留的剑意太过凌厉,又或许是因为这冰冷的现实太过残酷。 许久之后。 床榻重新回归平静。 “娘娘……不该如此对我。” 青隼声音沙哑:“我从剑宫活着出来,我不该离开皇城。” “你应该庆幸,宫里留了你一命,你还能住在这里。” 元继谟轻叹一声,说道:“其实想回到特使之位,倒也没那么困难……这段日子好好想想,剑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隼特使的处境如此糟糕。 当然不是因为,他被赵纯阳捏断了一条手臂。 对于青隼这种级别的阴神尊者而言,断去一臂,不算多么严重的伤势…… 大褚皇族内的某些天材地宝,完全可以做到断肢重生。 虽然赵纯阳留下的剑气,在青隼体内冲撞,但只要付出一定代价,便也可以进行清除。 届时。 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离火圣体,在绝大多数阴神境战斗中,都可以不落下风。 当然……想要彻底清除赵纯阳的剑意。 大概只有秦祖,或者圣后亲自出手,才能做到。 最少,也得是武谪仙这种级别的阳神强者,才能给予青隼“断肢重生”的机会。 但……这个机会,如今却是被彻底抹杀。 青隼从剑宫归来,那最为重要的讯息,剑宫查案的结果,被直接清零。 如此一来。 圣后,便也失去了“修复”他的理由。 皇城司特使,本就是大褚皇族的工具,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向皇族证明自己的价值……这样的工具一旦遭受破坏,便需要考虑,修复的代价,和更换的代价,哪一个更大一些。 如今衡量“代价”的那杆天平,被直接击碎。 青隼特使想要“活下来”,就需要证明他还存在价值。 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皇城正在寻求合适的新任特使,一旦新特使走马上任,那么他将彻底沦为弃子,再无翻身之地。 “我听说……谢真来皇城了。” 青隼挣扎坐了起来,他的双眼重新燃起了一抹惨淡的火光,直勾勾盯着元继谟。 “你消息还挺灵通……” 后者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不仅来了,来的第一天,还闹出了不小的阵仗。” “给我一个机会。” 青隼声音沙哑道:“那场未完成的行刺,我会在皇城完成。” 此言一出。 庭院的风速忽然变得快了许多,那被压在花盆下的符箓,哗哗作响。 元继谟神色为难地说道:“青隼兄,你应该清楚你的身体情况……断臂,火噬,剑意入体,如今的你,恐怕实力远不如从前,似乎也只能和那些吞服丹药晋升的‘伪阴神’交交手了。” “伪阴神,也是阴神……” 青隼面无表情,声音无比坚定:“谢真只是洞天。” “你可千万不要小觑他,他可是一剑击败了洞天圆满的谢嵊。” 元继谟笑了笑,道:“恐怕武宗那位大师兄,也不是他对手……我看即便有伪阴神出手,也未必能杀了他。更何况,前不久赵纯阳才出面一次,如今可没人敢触剑宫的霉头。” 青隼搞砸了那次刺杀,导致江宁王府大出血。 大褚皇城,其实明里暗里,也付出了相当多的代价。 青隼垂下眼帘:“这一次,我既出手,便不会留下痕迹……无论成败,都不会让剑宫怀疑到皇族身上。” “不不不……” 元继谟摇了摇头,认真说道:“你好像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青隼怔了怔。 “这里是皇城。” 元继谟意味深长道:“无论谢真出了什么问题,最终赵纯阳盯准的目标,都只会是大褚皇族。” 青隼喃喃:“所以?” “过段时日……” 元继谟一字一句道:“北狩就会开始了。” 第14章 见圣后,见众生 “你觉得‘凶相’来自于青隼?” 书楼内烛火摇曳,陈镜玄站起身子,背负双手,那沉浮于命运金线海洋中的破虏号缓缓下沉,坠降至小国师面前。 谢玄衣认真道:“我不知道,皇城里有几人想要我死,但绝对有他一位。” “……说得倒也没错,青隼一定会找机会杀你,但不是现在。” 陈镜玄道:“剑宫行刺失败之后,他便被人带走。这一整件事情都避开了书楼……很显然宫里那位不希望我知道他的下落。” 前些日子,江宁王府赔了一大笔钱财。 这桩行刺案影响极其恶劣。 这笔钱财,算是给莲花峰的“补偿”……一笔勾销之后,剑宫行刺案的真相,便被就此压下,整个大褚王朝,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陈镜玄当然是这极少数中的一员。 “带走青隼的人是元继谟。” 陈镜玄缓缓道:“如果你想知道青隼的位置,我可以派桑正试着跟踪元继谟,如果能带回一些线索物件,或许使用‘命运占卜’,也可以查出青隼的下落。” “这种小事,就无需动用监天术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我并不担心青隼……我只是想揪出让我心湖觉得‘不安’的那个原因。” 青隼已经废了。 谢玄衣看得很清楚,赵纯阳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捏。 这缕剑气,送入体内。 这家伙的“离火圣体”,根本无法承载这种层次的力量,即便活着,也是生不如死,两个月过去,青隼最多剩下一具苟延残喘的躯壳。 半步阴神,或者伪阴神…… 在谢玄衣眼中,算不上致命威胁。 “你的心湖感到了不安么?” 陈镜玄道:“过段时日,谢氏应该也会抵达皇城。这次北狩仗势很大,江宁王府必定会参与其中……” “也不是谢氏。” 谢玄衣继续摇头,道:“谢嵊和青隼,都不足为惧。” 停顿了一下。 谢玄衣认真补充道:“……武宗那个,也一样。” 说完之后。 他便认真望向陈镜玄,等待着后者的回应。 书楼陷入短暂的寂静。 陈镜玄叹了口气,苦恼道:“谢兄,你这就有些为难我了。监天者虽然可以提前卦算命数,但也并非全知全能。” 今夜谢玄衣到访,是为了求一个心安。 但很可惜…… 不是每一个问题,都能得到令人心满意足的答案。 “林家。秦家。方圆坊。” 小国师伸出大袖,微微拂动,几根金线垂落,交织在一起,落在谢玄衣面前,搭成一副合纵连横宛如棋盘的画面。 这是今日现身明面的势力。 而后。 “皇城司元继谟,江宁谢氏。” 这是尚未登场,但已然潜伏在浪潮之下的危险。 这几缕金线,交织笼罩,都只在迷雾外围,而最中间的那团雾气,在金线照耀之下,逐渐凝聚。 “圣后。” 谢玄衣平静注视着这副金线画面,吐出了两个字。 “……” 小国师默默看着这团被金线包围,依旧阴翳的画面。 “我内心真正的不安,来源于圣后。” 谢玄衣低声笑了笑,道:“仔细想想,也的确应该如此……林家乃是北境旧部,秦家是大褚异姓王族,方圆坊能在大褚皇城呼风唤雨,自然也少不了皇族的幕后支持,能够做到默默操纵这一切的人,只有圣后。” 很巧。 也很不巧。 这些金线纵横笼罩在书楼上空,刚刚将命运洪流揭开了极小的一角。 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咚。” 连续三道生硬又清脆的叩击之声,在黑夜之中荡开。 陈镜玄皱起眉头,挥袖遣散金线。 他冷冷开口:“夜已深了,元大人何事?” 书楼之外。 站着一道身披轻甲的漆黑身影,元继谟叩门之后,便客客气气站在书楼门前,平静道:“元某奉圣后之令,来书楼请人。” “谁?” 陈镜玄神色有些难看。 “自然是谢真,小谢山主。” 元继谟语气平静到了极点。 “……” 谢玄衣笑了笑,站起身子。 临末,两人对视一眼。 小国师伸出手掌,想要抓住少年黑袖,示意他不要前去。 但谢玄衣只是摇了摇头。 他推开书楼木门,轻声笑道:“能得圣后邀约,谢某真是受宠若惊……不过实在没想到,皇城司布防如此森严,不过来书楼喝盏茶,都没能瞒过元大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元继谟淡淡道:“小谢山主,元某也不过是这皇城芸芸众生之中的一枚‘蝇瞳’罢了。” “请带路吧。” 谢玄衣不再多言。 …… …… 没有马车。 元继谟骑马而来,身上黑甲,散发着淡淡的炙热气息。 这股气息……谢玄衣很熟悉。 不久前的剑宫行刺,他才与青隼交过手,先天离火圣体的“火噬”发作之时,动静很大,火元气会喷薄而出。 “元大人刚从城外回来?” 谢玄衣坐在马背之上,微笑开口。 若干年前。 元继谟只是隐于皇城司黑暗中的“无名小卒”,如果不出意外,最多最多,也就是成为四大特使中的一员。此人这些年得了奇遇,晋升速度奇快,甚至压了姜奇虎一头,须知他的背后,可没有姜家和书楼这么庞大的势力做支撑,能够做到如此位置。 所谓的奇遇,便只有一人——圣后。 “刚刚去看望一位故人。” 元继谟叹了一声,道:“我那位故人,时运不济,不小心受了重伤……如今卧病在榻,生活不能自理。” “听上去很是惨淡。” 谢玄衣诚恳问候道:“都生活不能自理了,这么重的伤,也未免太不小心了。我猜元大人那位故人,是不是壮士断腕,鼓起勇气自斩了手臂,结果发现伤势还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 元继谟脸色阴沉了三分。 “有些时候,不能对自己太仁慈……该切的要切,不该切的也要切。” 谢玄衣叹息道:“如果我是元大人,我会给这位朋友一个痛快。有些时候,苟延残喘的活着,其实也没有太大意义。” “小谢山主,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呢。” 元继谟幽幽道:“刚刚我这位故人……可是说他,会拼尽一切活下来的。” “元大人,不愧是皇城中报出姓名,便能止小儿夜啼的狠角色。” 谢玄衣笑道:“对敌人狠,对朋友更狠。给他一线希望,让其拼命活下去……最终结局,有什么不一样?还是痛苦地死去。” 元继谟沉默下来。 此后一路无言,一直送到皇宫入口。 十年前,谢玄衣常来皇宫做客,他与褚帝乃是“忘年交”,拿下剑道魁首之后,褚帝亲自赠了许多豪礼,并且叮嘱皇城司,不要阻拦谢玄衣入宫……每次入宫,只需汇报一声即可。 当年皇宫入夜之后,会挂满灯笼,张灯结彩,很是热闹。 如今,院墙还堆积着淡淡的雪屑。 入夜之后,只有斑驳星光洒落,满城寂静,皇宫死寂,凛冽之风吹过,掀起淡淡的冷意。 “接下来的路,元某就不送了。” 元继谟冷漠说道:“小谢山主,好自为之……我在这里等你。” 接下来的路,很暗。 但两旁有婢女相应,谢玄衣翻身下马,默默走在这条熟悉的旧路之上。 当年他便是这般受邀,来到皇宫,来观赏“月隐界”的花景。 破碎的记忆。 在此刻零零散散,浮现一些。 他走过大褚皇宫的长夜,恍惚之间,仿佛四周黯淡的灯火重新复燃,那支离破碎的灰暗记忆,也随之一同被点燃…… 此时此刻,一如彼时彼刻。 噔的一声。 谢玄衣踏入大殿,灯火摇曳,黯淡的光火将他影子拉得很长。 回头看去。 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远。 有十年那么远。 “谢真……” 缥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谢玄衣回过神来,停下脚步,站在灰暗大殿的正中央,四面八方摇曳的灯火,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扯,这片大殿的拱顶犹如深渊一般,吞去了一切光源,将烛火倒映出的些许光芒,也一同吞没。 谢玄衣站在微渺的光火之中,努力想要看清那道玉屏后的身影。 甲子之战,大褚惨胜。 圣后扶持着年幼褚帝,登上皇位。 自那以后。 便极少有人能与这位大褚王朝的“至高者”会面。 有人说,圣后已经老得不成样子,鬓发凋零,半截身子几乎快要入土,因为太过衰老,所以不用真面目示人。 也有人说,圣后驻颜有术,仿佛二八少女,这般容貌与人相见,不合威严,所以退避玉屏之后。 众说纷纭。 但真正见过圣后的人,对圣后的容貌,都是闭口不谈。 即便赵纯阳,也不例外。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道:“谢真……见过圣后娘娘。” 他缓缓行了一礼。 再抬起头。 大殿响起了很轻微的震颤,那玉屏之后垂坐的身影,缓缓站起了身子,顷刻间,一股无形的威压,笼罩而下。 所有烛火被吞去的光芒,便都汇聚在了那道飘摇的身影之上。 大殿拱顶在震颤。 那汇聚如深潭的黑暗,剧烈变化着。 那道影子如山,如海,如龙,如蛇。 最终,这影子压过了谢真,也压过了整座大殿。 谢玄衣眼前陷入黑暗。 很难相信,圣后仅仅只是站起身子。 便让整座大殿,所有的光,都坠入黑暗之中。 现在。 谢玄衣终于明白,为何皇宫如此黑暗了。 一切,只是因为圣后。 整座皇宫的“光”,都被汲取在了一人身上。 玉屏那边,走出了一道被无数光芒笼罩的高大女子。 对视的那一刻,谢玄衣有些失神。 他看到无数面孔,在眼前掠过,一一闪逝。 他看到了无数人。 这是圣后。 亦是众生。 第15章 剑气侯 原来见圣后,便是见众生。 谢玄衣站在大殿的中央,默默看着那道光芒万丈的高大身影。 短暂失神之后。 他挪开了目光。 与圣后的对视,只有刹那,但他却感受到了熟悉的大道之意…… 玄水洞天,初主。 是了。 在初主黑袍之下,隐匿的双眼,与圣后的眼瞳,极其相似。 众生之道。 这两人修行的大道……似乎是同一条。 或许是年代久远的缘故,又或许是圣后的境界实在太高,这刹那对视,让谢玄衣的神魂感受到了久违的震颤轰鸣。 如果非要比较。 初主留在玄水洞天的那缕神念,比起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女子,实在要黯淡许多。 “你就是谢玄衣的弟子?” 圣后的声音,再次在大殿上响起。 谢玄衣平复呼吸,缓缓开口:“……是。” 他知道。 自己面颊佩戴的众生相,根本无法抵抗这种级别强者的“凝视”。 但……若无万全准备。 谢玄衣怎敢入皇宫,与圣后相见? 对视那一刹。 他眉心的“剑气”便喷薄而出,凝聚成一朵璀璨无垢的莲花,高悬于谢玄衣头顶,释放出一道道青灿剑气,将黯淡大殿照亮三分。 自此。 这座大殿的辉光,便不再直属于圣后一人。 还有三分,落在了谢玄衣肩头,发梢。 “看来赵纯阳真的很看重你。” 圣后背负双手,站在无尽炽光之中,轻声笑道:“这朵莲花不错,很好看。” 这座本属于皇殿的辉光,被莲花格挡在外。 如果想要以神念,强行窥伺谢玄衣的神海,躯壳,秘密。 那么这朵莲花,便会瞬间激发! 前不久。 皇城才刚刚被某人大闹过一场…… 这朵莲花的威慑力,如今仍然十足。 圣后瞥了一眼之后,便收回目光。 “……” 谢玄衣面对这夸赞,不知该说什么。 “前些日子,我与你师尊的师尊,见了一面……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处于当打之年,令人惊叹。” 她温声说道:“大穗剑宫的气运,由衰转盛,他功不可没。如今又有了你,要不了多久,剑宫就能重现昔日辉煌。” 出乎谢玄衣预料,这场大殿内的谈话,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锋利。 圣后言谈之间,并没有打压。 一片和睦。 谢玄衣平静道:“圣后谬赞,谢真与纯阳掌教相比,便如蚍蜉与日月。” “你比我想象中要厉害。” 圣后轻声说道:“若是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大褚可以替你解决。” 就在不久前。 青隼便已经发出过一次招揽……只不过硬生生逼着自己签订神魂契约的手段,与圣后本尊相比,差得太远。 这番话,很有重量。 大褚无帝,圣后执政。 若是谢玄衣承恩,便意味着,他会得到无尽圣眷。 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也算是默认了自己的阵营,将大穗剑宫与大褚皇室,放在了同一战线。 “圣后,谢真没有什么困难。” 谢玄衣轻轻摇了摇头,道:“若真有困难,剑宫会替我解决。” 圣后若有所思,看着那朵缓缓旋转的莲花。 无尽圣光,在大殿中游荡。 千丝万缕,唯独没有落在那朵莲花之上。 “小家伙。” 她的语气依旧温柔:“总有些困难,剑宫解决不了。” 谢玄衣依旧摇头:“总有些困难,需要自己面对。” …… …… 这场谈话,并没有持续太久。 圣后召见,只是简单寒暄。 今夜大殿的圣光很是灼目,但那朵莲花让谢玄衣感到心安。 或许。 这才是今夜气氛“和睦”的原因。 正因为有赵纯阳在。 大穗剑宫的所有剑修,才能够在皇城之内,挺直脊背。 离开皇宫之后,谢玄衣抬起头。 长夜漆黑,繁星全熄。 元继谟坐在马背上,抱着长刀,闭目养神。 “出来了?” 元继谟缓缓睁眸,眼中带着戏谑之意。 谢玄衣面无表情,当做没看见此人,就此径直离去。 “别急啊,小谢山主。” 元继谟调转缰绳,骑马跟上,微笑说道:“今夜的好戏,才刚刚开始呢……哦对了,我是不是该叫你小谢侯爷?” 小谢侯爷? 谢玄衣微微皱眉,不太明白这个称呼是什么意思。 “元某今日苦谏数番,才向圣后求得一份封赏谕令!” 元继谟从怀中取出一张圣旨,缓缓将其抖开,声音低沉,一字一句说道:“大穗剑宫谢真听令,青州之乱,平乱有功,今日起授封‘剑气侯’,食邑千户,享北瓶街侯府!” “……?” 谢玄衣沉默地立在原地。 他冷冷望着元继谟,并没有下跪领旨。 授封剑气侯? 青州之乱,自己虽然平定北海陵气运,算是一功,可无论如何清算,都值不了封侯之赏! 就算真有封赏,也该是由陈镜玄替自己求得。 哪里轮得到元继谟? 自己初入皇城第一日,就被推上风口浪尖,拿了这么一个天大封赏! 这能是好事么? 绝不能。 “恭喜啊。自此之后……天下便不再只有一个谢氏。除却江宁谢氏,还有第二个谢氏。” 元继谟笑眯眯道:“你侯府在北瓶街,啧啧,那可是个好地方,地大宽敞,足足住得下数百号人。” 他骑马围着谢真转了数圈,感慨说道:“真是恭喜小谢山主了,年纪轻轻,便破例封侯……忘了跟你说了,这消息我已经遣人在皇城里传开了,若不是今夜还有一桩大事,想必此刻你的侯府门前,会有许多人来庆贺。” “……” 谢玄衣依旧沉默。 其实在来的路上,他便隐约觉察到了,今夜觐见,不会那么简单。 先前殿前谈话,看似温风和煦,但实则暗流汹涌。 真正的疾风骤雨。 不在殿前,而在出宫之后。 “就在前些日子,皇城司接到了一桩密令。” 元继谟意味深长开口说道:“十年前,有人与妖国密谋,串通禁军,击破地牢,同时大开城门,制造骚乱……此次动荡,不仅放出了大褚皇族豢养的珍贵妖裔宠兽,而且放出了许多重犯。当年平乱之后,背叛之人,尽皆处以斩首之刑。只是今日,又有人发现了潜藏在城内的‘余孽’。” 谢玄衣面无表情,顿在原地,默默用力攥紧十指。 心湖隐隐翻滚,疼痛四起。 当年,月隐界事发,他逃出了大褚皇城。 这段记忆,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几处片段,衔接不到一起,七零八落。 但他依稀记得。 那时候的大褚皇城,自上到下,都乱成了一锅粥…… 很显然,姜凰也是趁此机会才逃出皇城。 “余孽……” 谢玄衣声音沙哑,缓缓抬头:“谁?” “小谢侯爷,今日你们才见过面的。” 元继谟俯瞰着马旁的黑衣少年,用一种冷漠且怜悯的语气,缓缓说道:“说起来也巧,多亏了您,皇城司有机会在那‘贼人’府邸,清查出关键证据……真是让人难以置信,皇恩浩荡,这贼人竟然潜藏十年之久,妄图鱼目混珠。” 谢玄衣脑海一片空白。 他望着元继谟,皱眉问道:“林家?” “不错。” “正是林家。” 元继谟微笑道:“方才圣令已下,今夜……便是清扫余孽的时日。” 第16章 林家余孽 十年前,与妖国勾结,导致皇城沸乱的余孽! 林家?! 谢玄衣站在长街黑夜的尽头,只觉得这皇城的冷风,实在有些太过刺骨了些……先前那场封赏的真正用意,在此刻尽数凸显出来。 图穷匕见。 圣后对于自己的态度。 其实早已明确。 自他拒绝青隼灵魂契约的那一刻。 圣后……便将“谢真”当做了一把刀。 这世上的锋利之刀,如若不能握在自己手上,那么便将要借力,其斩向自己想要斩断的其他地方。 十年前的皇城沸乱,早已是一笔查不清的旧账。 按照元继谟所说,当年该斩之人,早已论斩。 十年前的旧案……之所以会被翻出,无非是有人提供了关键线索。 皇宫当然不会对外公布这一案的破获细节,但是今夜之后,会有两个极其重磅的消息传出。 一是林家余孽被尽数抄斩。 二是谢真得到皇城封赏,成为大褚近年最年轻的侯爷。 这两条消息,几乎不分先后。 正所谓“无功不受禄”。 圣后赐下剑气侯的封赏,必定是谢真做了什么……纵使全天下的人,来清查谢真在皇城的“行迹”,也没法找到谢真为大褚所做的贡献。 唯一的贡献。 或许就是今夜入的这一次宫吧。 …… …… 秦家府邸。 姜奇虎如坐针毡。 他奉先生之令,前来拜访秦百煌。 未曾想,今夜秦府恰好摆了一场盛宴。 除却道门闭关的秦家二公子,其他人等,一应俱全,甚至都城内,平日与秦家关系莫逆的其他世家,也都来到了这场晚宴之上。 姜奇虎叩门之时,秦府正在上演“父慈子孝”的戏码。 秦家家主毫不留情地当着姜奇虎面,训斥了不争气的小儿子,然后借着宴会之由,向姜奇虎表达了歉意。 因为秦万炀的无心之失,导致今日城门的争端,给谢真带来了不便。 如今全天下人都知道。 谢真是玄水洞天新主,背后有大穗剑宫,除此之外……还有一座书楼。 对姜奇虎传话,便是对陈镜玄传话。 最开始的笨虎,还没有察觉到异样,只觉得秦家家主实在有些太过客气,堂堂一位异姓王,态度如此“诚恳”,哪里还有揪着不放的道理?于是连忙回礼,心想此事比预料中简单。 既然这场误会已经解开,那么自己便也算是“功成圆满”。 姜奇虎找秦百煌简单说了几句,便准备就此告辞,返回书楼复命。 但万万没想到。 正当他准备离开之际。 秦府的黑鳞卫,禀报了皇城的最新动向。 两条消息。 一条,是谢真前往皇宫,觐见圣后。 另外一条,便是皇城司黑骑尽数出动,前往林家……以叛国之罪,将整个林家都控制了起来。 如今黑骑已经包围了林家以及相关世家所在的街巷,彻底将其封锁! 皇城司黑骑,只受两人调动。 姜奇虎身为次座,没有收到一丁点消息,很显然,这些黑骑出自元继谟的手笔。 看着如今出奇“热闹”的秦家府邸,以及座无虚席的那些秦家交好世家,姜奇虎只觉得心底一阵发凉,虽然先生称呼他为“笨虎”,但在生杀大事方面他从不含糊,甚至可以说得上嗅觉敏锐。 林谕今日在城门向谢真问拳。 不到数个时辰。 林家便被控制……黑骑尚未对外解释控制林家的理由,但从这阵仗来看,要不了多久,皇城司便会给出一个让所有人都信服的证据。 这种事情,发生在谢真入宫之际,未免也太巧,太巧了! “秦王爷,实在抱歉。” 姜奇虎咬牙开口:“林家之事,实在有些出乎意料……晚辈恐怕要去现场看上一看。” “姜次座。” 秦家家主端着酒盏,意味深长道:“今夜之事,实在有些骇人。圣后娘娘恐怕是‘震怒’了,才会有如此行动,倘若宫里没有圣谕,点明要姜次座参与此案,不妨还是再等一等……等一等,总是不会犯错的。” 姜奇虎哪里不知道,这件事情,是由元继谟全权掌控。 只是他归心似箭。 即便不去现场,去往书楼,与先生见一面,也是好的。 “姜兄。” 秦百煌也看出了不对,他伸出手臂,按在姜奇虎肩头,认真说道:“先生先前的叮嘱,你忘了么?你不仅是皇城司次座,亦是姜家未来家主,今夜之事,最好还是不要触这个霉头了。” …… …… 当谢玄衣来到林府所在的永安街时。 皇城司黑骑已将此地重重包围,林府门前满是破败萧瑟之象。 黑骑押着林府罪人,上了囚车,送去地牢。 据说年近百岁的林家老爷子,也不例外…… 至于林谕,谢玄衣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但他看到了一些身着布衫的武宗弟子。 这些人望着他的神情异常冰冷。 很显然。 元继谟已经将他入宫接受封赏的消息,传了出去……永安街巷被堵得水泄不通,除了武宗弟子,还有许多人,也站在黑夜中,沉默无声地注视着此刻随元继谟一同来到永安街的少年。 这些都是与林家一样,自北境迁徙而来的镇守使世家子弟。 因为父辈共同经历过生死的缘故,他们继承了父辈遗志,彼此之间,感情极好。 又因为圣令,北郡世家南下皇城,就此扎根,失了根基,都只是一介浮萍。 想要过得好,便需要“团结”。 单一林家,还算势微。 可几个“林家”联合起来……便算得上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林家被封,等待问讯。 这些世家的结局,也不会太好,现如今还无人知晓皇城司究竟在查何案,只知道此次查案涉及范围极广,平日里与林家交情最好的两三个世家,也被皇城司黑骑所包围,看样子也会被“带走”。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在他们看来,便是元继谟,以及谢真。 “小谢侯爷,这些目光……你还习惯吗?” 元继谟坐在马背之上,平静与那些目光对视了回去。 他淡然说道:“自担任皇城司首座以外,本座看到了太多太多这样的目光……只不过现如今,比起我,他们应该更想杀了你。” 北郡世家,最厌恶行事见不得人的阴祟鼠辈。 林家也被查封,与谢真入宫,几乎发生在同一时刻—— 要说两者之间,没关系,谁都不会相信。 更何况。 林谕刚刚才在城门,对谢真问拳。 任谁来看,这查封之事,都源自于谢真入宫,上禀圣后。 等到日出,剑气侯的封赏传遍皇城。 此事便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 “……” 谢玄衣沉默注视着眼前的破败景象,其实他并不在意这些仇恨的目光,上一世他经历过太多类似的事情。 被误会,被怨恨。 这都不算什么。 先前他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十分简单。 先杀了前来寻仇的人。 再杀了栽赃陷害的人。 只是这一世,不知为何……他心中多出了别样的情绪。 这种情绪,像是前世阴神圆满,问心之劫诞生的“心劫”。 谢玄衣压下了心湖中的剑鸣,平缓了呼吸。 “谢真!!!” 便在此时。 远远的,传来一道悲愤的怒嚎! 问拳之后,昏迷不醒的林谕,被送去了武宗休养。 此次皇城司办案,他甚至还不知情……由于此次要清查之案,发生在十年之前,彼时的林谕只有十三岁,所以武宗的大人物出面,将其保护了下来,等待此后案卷的调查进展,随时配合皇城司问讯。 林谕醒来之后,得知现状,连忙赶往现场,他在同门师兄弟们的搀扶下,来到了永安街,看到了被封锁的林府,被押上囚车的老父! 以及…… 站在黑骑之中,元继谟身旁的谢真! 林谕怒吼着挣脱几位师弟的搀扶,向着谢真奔来。 他怒发冲冠,浑身衣衫都被气血冲刷,震荡开来。 先前一战。 仅仅一招,他便落败。 他知道自己不是谢真的对手,但此刻……他还是冲了上去! 武夫一怒,血溅五步。 溅血者,要么是敌人,要么是自己。 林谕是一个纯粹的武夫,他不能接受这种场合,自己还只是懦弱地站在原地—— 轰的一声! 这一拳荡出滚滚气浪,对准谢玄衣面门轰砸而去。 元继谟早在看到林谕的第一时间,便进行退让,并且传出神魂之音,让黑骑散开,不要阻拦林谕出手。 谢玄衣并没有迎下这一击。 他默默退后了一步,让这一拳落空。 自始至终。 谢玄衣的目光,都没有放在林谕身上……林谕出现之时,他便注意到了武宗诸位弟子汇聚的中心。 武宗大师兄,武岳。 此刻那站在人群之中,气势如龙的高大身影,眼中满是不屑,以及鄙夷。 整条长街,都是如此。 “今日之前,这些人里,或许有不少人敬仰你,今日之后……他们应该只想杀了你。” 元继谟的传音,传入谢玄衣心湖。 这位皇城司首座,极其满意地环顾着长街,看着那自己最厌恶的目光,厌恶地注视着谢真。 他微笑说道:“谢真,我知道你实力了得,江宁世子不是你的对手,武宗那位大师兄大概也不是,可如果全天下都站在你的对面,你当真还能杀得过来吗?” 第17章 送你一程 “谢真,我知道你实力了得,江宁世子不是你的对手,武宗那位大师兄大概也不是,可如果全天下都站在你的对面,你当真还能杀得过来吗?” 元继谟的笑意浮现没多久,就逐渐凝固。 他一直在观察那个黑衣少年的反应。 他知道。 这少年戴了一张可以隐匿真容的面具法器,但眼神不会骗人,自始至终,这少年的神色都没有太多变化。 此刻。 谢玄衣平静而又冷漠地注视着马背上的皇城司首座。 没有开口。 也无需开口。 这双眼中传递的意思是。 为什么不能? 如果全天下都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怎么就杀不过来了? 这种事情,十年前他才做过一遍,他杀的人比这条街要多得多。 那个时候他所面对的。 便是真真正正的一整个天下。 “嗖!” 失去理智的林谕,砸出第二拳,长街凭空多出第二道身影,那原本站在人群之中的武宗大师兄武岳,后背忽然感到一阵凉意,他瞬间掠至林谕师弟身前,伸手握住这枚愤怒的拳头,强行将金身八重天的师弟控制住。 也便在此时。 一缕极其细微的剑意破空击出。 没人看清这缕剑意是怎么击出的,只看到谢真眉心似乎闪烁了一瞬。 下一刻。 永安街对面空荡无人的一栋楼屋便被轰得支离破碎,漫天砖瓦烟尘鼓荡,这缕剑气擦着林谕的面颊掠过…… 林谕整个人都怔住了。 一缕寒意自面颊划过,他最引以为傲的金身体魄,竟是薄如脆纸,仅仅与剑气交擦,便有潺潺鲜血自一边面颊流淌而下。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武夫,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如果不是大师兄出手,将他带出原先位置。 刚刚那一瞬。 剑气迸发,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会直接死掉么? “不要动手。” 武岳神情阴沉,压低声音,按住师弟的肩头,道:“这家伙……真的会杀人。” 武宗道场。 师尊曾告诉他,不要参与皇城傍晚的问拳。 很简单。 武宗与剑宫之间,本可以没有矛盾……这桩纠纷没有那么复杂。时至如今他才明白,原来师尊所看到的未来,要比自己远得多。 从谢真刚刚那一剑来看。 皇城问拳,明显是放了海! 如果他愿意,在先前就可以废了这位武宗得意弟子的经脉,而不是仅仅让其昏睡过去。 林谕也在这一刻冷静了下来。 他浑身都在颤抖。 不仅仅是因为林府被封,更多的是……是谢真这一缕剑气给他带来的恐惧。 当年,只有与谢玄衣亲自交手之人。 才会明白,这种恐惧,意味着什么。 …… …… 整条永安街,此刻都陷入绝对的寂静之中。 谢真这一剑,让皇城司黑骑骚乱起来,这缕剑气释放的威压,以及杀意,致使那些高大黑马不安地咆哮,四蹄擂地。 元继谟神色难看地看着谢真。 这小子比自己想象中要平静,也要疯狂。 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他一点不在乎北境的南下世家,也不在乎武宗么! 人山人海,将谢玄衣包围。 他们望向谢玄衣。 谢玄衣也望向他们。 对视过去,永安街的一道道目光,开始是无边愤怒,后面便开始变得恐惧。 谢玄衣没有开口说话,也无需开口说话。 这对视的意味,所有人都能看懂。 还有人要来么? 如果愿意,一起上也无所谓! 林谕刚刚出拳的下场……所有人都看见了,如果不是武宗大师兄出面,这一剑,大概已经了结了林谕的生命。 这条长街有许多人。 可从刚刚那一剑的威势来看,他们加在一起,又能扛得住几剑? “这谢玄衣的弟子,实在是一个疯子。” 人群中,有人低声骂了一句。 “……谁会和一个疯子拼命?” 永安街开始有人离去,越来越多的人不敢与这道目光对视,那间倾塌的屋楼,荡出的烟尘,使得这条破败长街显得格外压抑,最终林府回归了满目疮痍的破灭景象,林谕也被武宗弟子带离了现场。 尘归尘,土归土。 一切终归寂静。 元继谟想过今夜大概的景象,可唯独没想到……故事会以这样一种荒诞的方式迎来落幕。 谢真就站在万众瞩目之下。 可硬生生没人敢上前。 “真是一群蠢货……” 元继谟失望地望着那些远去的身影,心底不免感到惋惜,如果武宗大师兄没有出面,谢真就此杀了林谕,那么今夜这出好戏,就彻底热闹了。 他瞥了眼身旁少年。 谢真依旧平静……这家伙难道真准备杀了林谕? “小谢侯爷,实在威武啊。” 元继谟皮笑肉不笑道:“可惜刚刚那一剑没中。” 谢玄衣只是面无表情望着这位皇城司首座,他缓缓道:“到了北狩,还会有机会的……不是么?” 这句话,让元继谟心头咯噔一声。 他其实一直不明白。 谢真是个聪明人。 谢真知道自己在北狩布好了局。 他必定还知道,不止自己一人,在等着他入局。 这少年很清楚,皇城有多少人盯着他,有多少势力想杀他……身为谢玄衣的弟子,能够隐姓埋名作为书楼暗子活到今日,没理由不知道这个身份带来的危险,可他依旧敢这么做,依旧要这么做。 为什么? …… …… 长街迎来日出,一线曙光在永安街如潮水般推进。 黑骑陆续散去。 林府余孽已经被尽数缉拿。 元继谟神色复杂地看着身旁少年,按理来说,今夜应是自己“胜”了,可他心中却并没有胜利的喜悦。 因为他没看到自己想看到的画面。 他知道,圣后封赏的剑气侯府,谢真不会去住……可今夜这一出戏后,谢真便是与诸多北郡世家结下了梁子。 林家之案会让无数人“忌惮”谢真,并且站在其对立面。 然而。 谢真不怒,不愠,甚至可以说毫不在乎。 “元大人,送我一程?” 谢真目送着黑骑押走最后一位林府家丁,轻描淡写地开口:“当然……不是去北瓶街。” 这句话。 更让元继谟看不透这个少年。 他的名声在皇城很差。 皇城司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有一半不能放到明面上……譬如接下来要对林家进行的审讯,这种大案的拷问必定是冰冷并且残酷的。 今夜的林府之案,有许多人记恨上了谢真。 而这些人,自然也会记恨元继谟。 事实上这种案子,已经在皇城陆陆续续发生了许多起。 元继谟的“仇人”,要比谢真多得多。 “你想与我同行?” 元继谟呵呵笑了笑,道:“元某自然是欢迎之至。” 谢玄衣就这么在前面负手走着。 元继谟本想坐在马背上,但后面想了想,这副场面实在有些古怪,于是翻身下马,牵着缰绳,与谢真一同前行。 “今夜林府之案,已经传遍皇城……” 元继谟注意到,这街巷角落,缝隙,有无数目光打量着自己,也打量着谢真。 他面无表情道:“小谢侯爷这段时日,最好不要出门,免得遭受歹人袭击。” “无妨,若有歹人,杀了便是。” 谢玄衣平静道:“想必以元大人身份,这种刺杀之案,处理起来十分轻松……对吧?” 元继谟眯起双眼。 如今整个皇城,都认为二人“狼狈为奸”。 谢真若是出剑杀人,自己还真要替其擦拭屁股。 “说起来,十年前的旧案,我也十分好奇。” 谢玄衣说道:“毕竟我的老师……你也清楚。我倒是好奇,是谁铸造了这般祸端,让皇城陷入如此混乱。如果方便的话,谢某倒是想进地牢,旁听元大人审案。” 与妖国勾结? 这桩罪,似乎不是一个林家能够承担的。 很显然,林家只是推出去的牺牲品,让皇城的北郡世家,集体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旁听?” 元继谟看着谢真,愈发觉得荒唐。 这少年非但不躲着自己,还想和自己拉近关系? “皇城司办案,闲杂人等都要屏退。” 元继谟面无表情道:“莫说是你,即便是皇城司次座,没有圣谕,也不得插手此案。” “那真是遗憾,想来最后只会有一个宣案结果了……如此办案,只怕会招惹无数怨声啊。” 谢玄衣脸上毫无遗憾之意,道:“看来元大人得罪北郡世家,只会比谢某更深。” 元继谟依旧是呵呵一笑,浑不在意。 “看来你并不在乎……也是,这些北郡世家,也不算皇城真正的权贵。” 谢玄衣轻声感慨道:“毕竟你背后站着的是圣后,是大褚至高的皇族。” “这些年,替圣后卖命,很不容易吧?” 他认真问道:“如果有一天,元大人失去了圣眷,会是什么样子?” “这些,无需你操心。” 元继谟冷冷道:“你还是担心自己……你能活到那一天吗?” 谢玄衣点了点头,停下脚步。 “到了……元大人,不必再送了。” 前方不远处就是陈府。 谢玄衣知道,二人这一路同行,已经吸引了无数目光。 他微笑道:“下一次,换我送你一程。” …… …… 第18章 雪山那边 “谢真没有反应?” “是的……谢真没有反应。” “可是他被那么多人看着。” “只是一条街的人,倒也不算太多。”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先生,除了永安街,整个皇城的眼睛,都注视在他身上。” 秦家的宴席持续了一整夜。 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晚宴,今夜林家会出事的消息,在传至皇城司时,便也传到了秦家家主的耳中,这些人聚在这里,既可避“林家之案”的麻烦,同时也表明自己的身份立场。 宴会散场之后,秦万炀回到了自己的府邸,这间府邸并没有太多下人。 虽然他是秦府小王爷。 但秦家的家规极其森严,绝大部分武道世家,对于门下子弟的约束,都是极多的。 秦家与谢氏,虽同为大褚异姓王族。 一个扎根在皇城城下,一个位于千里之外的江宁。 家风习俗,都大有不同。 院落里空空荡荡,日出时分,曙光落在庭院,却留有一片阴翳。 秦万炀就站在这片阴翳之前。 他的脸上有些许苦恼:“如果谢真没有丁点反应,今晚我这顿打,不就白挨了?” 昨日傍晚的那出问拳,毕竟由他撺掇。 姜奇虎前来拜访之时,家主当着所有人的面,取出了藤条,狠狠教训了他。 小王爷心底清楚。 这顿家法,少不了,如果能够达成目的,皮肉之苦,不算什么。 “小王爷,倒也不算白白挨打。” 阴翳中,坐着一道形如枯骨的身影,他披着黑布麻袍,只露出一张苍白阴柔的好看面颊。 这身影实在太瘦削,像是一张薄薄的纸。 似乎是许久未睡的缘故。 他的双眼眼眶,一片漆黑,并且深深凹陷下去。 但不得不说……这是一张好看的面颊,有七分像是女子,只是五官有些妖艳了些。 他抿了抿嘴唇,微笑道:“谢真如今满城皆敌,如今已经有人前去府邸问拳了。” “问拳?” 秦万炀摇了摇头,道:“这有什么用,连谢嵊都不是他对手,难道那些散兵游勇,真能打赢他?” “当然打不赢。” 黑袍男人轻声道:“但在今日之前,人们对‘谢真’的认知,只有青州案卷,以及大穗剑宫几乎少得可怜的玄水洞天影像,没人知道他的性格,身世,经历。今日之后,人们会慢慢了解他,知道他,并且……熟悉他。” “所以?”秦万炀困惑。 “如果您想战胜一位对手,那么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了解’他。” 男人低垂眉眼,平静道:“有许多人想要谢真‘死’,可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您足够了解一个人,就会发现……没有人是不能被杀死的。” “烟先生,这句话,不能随便说吧?” 秦万炀有些害怕,下意识抬头望了望天顶。 秦家,在大褚王朝,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可以说,秦祖庇护大褚王朝武道气运。 没有人不能被杀死。 这句话……实在有些大逆不道。 被称为“烟先生”的男人,摇了摇头,浑不在意地笑道:“这是至道真理,无惧皇权。千年前道门,剑宫,皇族的缔造者,是何等强大的存在,连他们都死了,难道如今这个时代,还有人能与他们相比?” “……” 秦万炀咽了咽口水,没有开口,牢牢记着父亲教自己的道理。 皇城之下,谨言慎行。 “好了,不吓唬你了,言归正传……” 烟先生微笑道:“北狩之前,我会以‘太上斋’的随心绳,锁住谢真府邸的天机,尽可能窥伺关于此人的信息。” “我们这么做,当真好么?” 秦万炀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问道。 “您不想要继承家主之位了?” 烟先生挑了挑眉:“再过些时日,秦家家主的继承之权可就要昭告天下了……你莫非想看到秦百煌未来坐在这个位子之上?” 秦万炀陷入沉默。 他眼中闪过无数复杂情绪,最终摇了摇头,平静道:“家主之位,不该由他来坐。” “秦百煌背后是书楼,是陈镜玄,是姜奇虎……” “未来,也必定有这个谢真。” 烟先生循循善诱:“想要让他退出家主继承,当然需要尽可能削弱他的助力……这些人里,谁最好拿捏?” 陈镜玄是大褚新任国师,执掌浑圆仪,几乎是踢不动的铁板。 姜奇虎背后是青州姜家,还是皇城司次座,扎根皇城已经十数年。 唯独谢真,相对好欺负些。 虽然背后是大穗剑宫,但太年轻,实力境界相对于这两位,要差上许多,更重要的是……如今这谢真麻烦缠身,实在是个“浑水摸鱼”的好对象。 “我不明白。” 秦万炀皱眉沉声道:“这家伙怎么偏要往皇城跑,看这样子,似乎还铁了心要参加北狩?这是图什么?” “不重要。” 烟先生幽幽道:“有些事情,不必深究,既然他愿意入局,那么我们要做的,便是尽可能布好这一局。” …… …… “砰!” “砰!” “砰!!” 清晨,陈府门前便有许多问拳之人,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来挑战谢真的…… 北郡世家麾下,多的是年轻修士。 这里面也掺杂了一些武宗弟子。 大褚王朝尚武,问拳是世家宗门彼此之间的“必行之礼”,派人登门的计谋不错,这么多人轮番问拳,便如飞蝇一般,烦也将人烦死。 只可惜。 他们没资格见到谢真。 谢玄衣发自内心地庆幸,这次皇城之行,带上忘忧岛主儿子,实在是一个正确至极的选择。 手痒难耐的段照,迫不及待领命而出。 这一打,就是从早到晚。 陈府门外,一片呻吟,满地狼藉。 谢玄衣刻意叮嘱段照,但凡有人登门问拳,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段照这位金身境,足以将皇城九成以上的问拳者拦在门外。 四五个时辰之后。 陈府门前清净了许多……想必第二日还会有人前来问拳,但只要多打几日,那些北郡世家,以及武宗就会明白,这种小把戏毫无意义。 通体舒泰的段照,哼着小曲,回了府邸。 这一日。 他打得酣畅淋漓。 “谢真,这件事情我没想明白。” 段照来到小院,他老老实实问道:“这些人明明知道不是你的对手,为何还来问拳?” 在他看来。 问拳。 对武夫而言,是一个极其郑重的事情。 先前城头林谕那场问拳,段照心中觉得合情合理,毕竟那个家伙已经是金身八重天了……可今日登门的,大多是些筑基境,驭气境都罕见,甚至还有刚刚修行的炼气士,段照都不敢下手太狠,生怕一巴掌下去,那人就此咽气。 谢玄衣将一枚玉令掷出,甩到了段照手上。 这玉令,便是皇城麻烦的前因后果。 看完之后。 小家伙眉头拧了起来。 “昨夜发生了这么多事?” 他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我感觉只是睡了一觉……” “事实上发生的事情,比你想象中还要更多一些。” 谢玄衣淡然道:“距离北狩还有半个月,这段时日,你要辛苦一些。” “打他们,不辛苦。” 小家伙摇了摇头,挠了挠头道:“小山主,既然皇城有这么多人盼着你出事,我们为何还要待在这里?” “……” 谢玄衣并没有急着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伸手示意,段照过来坐好。 段照听话来到谢玄衣身前。 谢玄衣取出一枚玉瓶,这里面是江宁王府送来的“赔礼”——破海丹。 当初他在那名单之上,索要了一百枚破海丹,谢志遂倒也下了血本,真送来以一百枚破海丹。 他取出一枚丹药,轻轻以手指碾碎,涂抹在段照裸露的肌肤之上。 破海丹的药力瞬间侵入小家伙体内。 后者闷哼一声,鬓发飞扬。 “可能会有点痛,忍住。” 谢玄衣一边开口,一边将破海丹涂抹均匀……整个过程,大量白雾喷薄而出。 段照最开始是痛苦闷哼,后面慢慢忘我。 这枚丹药的药力相当不俗。 洗经伐髓,正是金身境的顶级丹药之一! 唯一的缺点,便是稀少,昂贵。 “真舒服啊……” 片刻之后,段照缓缓睁开双眼,发出一道感慨。 “这几日,每日问拳之后,我都会给你一枚破海丹。” 谢玄衣平静道:“你当前已经有了不少积累,等到北狩结束,你差不多可以晋升一境。” “所以……” 段照挠了挠头,道:“咱们一定要去北狩的原因是?” “金身境炼体者,想要晋升阴神,就需要塑造神胎。” 谢玄衣淡然道:“从一重天开始,就可以塑造神胎。所谓神胎,就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大道雏胚……刚刚为你涂抹破海丹时,你可曾‘内视’,看到自己的心海画面?” 段照怔住了。 那一刻,他好像看到,自己心湖之上,仿佛有一道小人正在凝聚。 “这或许就是神胎。” 谢玄衣笑了笑,道:“金身武夫的神胎雏胚,就等同于剑修的剑气洞天,炼气士的秘藏洞天……神胎越强大,晋升阴神之后,所爆发出的杀伤力,就越可观。” 段照眼神茫然。 他还是不太明白,这件事情和北狩之间的必然关系。 “我这里有一百枚破海丹。” 谢玄衣将玉瓶取出,放到了小家伙手上,他柔声道:“这些丹药,你可以慢慢用掉……它们对我的作用并不大。” 段照忽然就明白了谢真的意思。 这些破海丹,对他而言,乃是药效极好的神丹。 可对谢真而言,这些破海丹,只是“鸡肋”。 所以……北狩是为了寻找比破海丹更好的丹药吗? 他刚刚想开口。 “其实我是一个很怕麻烦的家伙,皇城这种地方,谁想来啊?” 谢玄衣垂下眼帘,有些无奈地说道:“只是这次北狩,我必须要参加……雪山那边,有一样东西,我很感兴趣。” 说到这。 段照感到谢玄衣的声音发生了变化。 似乎……多出了些许凌厉的肃杀之意。 “对您来说,那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吗?” 他抿了抿嘴唇,很认真地摇了摇风雷镯子。 “怎么说呢……” 谢玄衣想了许久。 他笑了笑,道:“大概,是吧?” 第19章 陈府访客 雪山那边是什么? 谢玄衣坐在庭院中,眯起双眼,思绪飘荡回到遥远的当年。 许多年前,谢玄衣参与过一次北狩,那一次,他狩回了一头凤凰! 那次北狩,声势浩荡。 许多天骄,都想要争一争北狩风头。 但最终,他们都被谢玄衣压了一头! 除了变异的龙血后裔……几乎没有妖族,能与姜凰的纯凰血脉相比。 在他们看来,那次北狩,谢玄衣赢得盆满钵满,可谢玄衣自己却并不这么认为。 那一年的北狩。 谢玄衣在雪山尽头,发现了一处古老秘境,这座秘境隐匿在群山大雪之中,入口处有无数剑气丛生,极其隐蔽。 心湖中传来的直觉,告诉他。 这座秘境之中,必定有大造化! 不过……大造化必定是不好拿取的。 雪山那座秘境,只是一个入口,踏入此秘境后,便是一扇接着一扇的虚空门户,接连打开。 谢玄衣行事向来谨慎,他没有贸然踏入,只是站在入口处,用飞剑带着神念,尽可能向内部探查。 最终,飞剑“艰难”抵达了终点。 他看到了无尽流光,在秘境深处流淌汇聚,就在这层层秘境尽头,悬浮着一枚拳头大小的“果实”。 那枚果实,犹如婴儿,仿佛觉醒了灵智。 就这么沉睡在襁褓之中。 谢玄衣大受震撼。 他万万没想到,会在北狩,看到传说中的“神明果”。 莲花峰道藏之中,记载了这么一段故事。 据说天地初开,混沌未分,大道交杂,这世间的秩序,便如一道道彩霞,泾渭分明,但又无法分离。 后来。 天地大道逐渐明确,众生万灵陆续开化。 大道才逐渐隐于天上,回归虚弥。 修行者炼气,筑基,驭气,凝洞天,铸阴神,便是感悟大道的过程……可有些神物,可以让人无需那么辛苦,那么劳累,只需要短短刹那,便可以抵得上旁人数十年的苦功。 神明果,便是这样的神物。 这枚果实,需要数百年的时间孕育,数百年的时间成长,数千年的时间成熟。 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一枚神明果,就是一个活了漫长岁月的“修行者”,这孕育成长的时间,神明果便在感悟着属于自己的大道……等到它真正“瓜熟蒂落”的那一刻,便也就是得证大道的那一刻! 千年前妖国曾出现过一位至高无上的妖修,名为“太岁”,便是神明果悟道,修出人性,并且修成了阳神! 谢玄衣用神念探查了那枚神明果上蕴含的大道气息…… 一枚神明果,便意味着一条“大道”! 很可惜。 这枚神明果的孕育时间还不算长,应该刚刚诞生没过多久,并没有悟出完整的道则,甚至还没有孕育出属于自己的“灵智”,即便吞服,也无法起到传说中的效果。 但对当时的谢玄衣而言。 这枚神明果,却是有史以来最大的造化,没有之一! 他想修行第二条剑道,苦于无门,这第二条剑道,需要剑修自身体魄足够强大…… 而这枚神明果,所散发出的“道则”气息。 与佛门的金刚之道,极其相似! 或许是因为生存环境太过恶劣的缘故,这枚神明果参悟的大道,乃是金刚之道。 可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如果能将这枚神明果吞下,那么自己的肉身体魄,将会迎来脱胎换骨! 未曾想。 就当谢玄衣准备冒险之时,发生了意外。 这片雪山区域,出现了崩塌,随后便有密集的大妖气息降临……谢玄衣被迫无奈,只能做好神魂印记,暂时离开这座秘境。 没过多久,便发生了与姜凰的大战。 最终,因为和姜凰相争,大打出手,他耗费了太多元气,太多精神。 将姜凰狩回之后,北狩的时限所剩无几。 雪山的崩塌逐渐扩大。 那次北狩,最终以大褚皇室的几位阴神尊者出手,封锁北狩区域,迎来告终。 对“神明果”念念不忘的谢玄衣,回到宗门,将此事告知了师尊。 赵纯阳并没有即刻动身,带谢玄衣离开大褚,而是告诫他…… 这桩造化,再等几年,再去拾取,会更好一些。 当时的谢玄衣深以为然。 师尊应是觉得自己的飞剑之道,尚不够精炼。 贪心不足蛇吞象。 即便得了神明果,也未必是好事。 后来成为剑道魁首,他再提神明果之时,师尊依旧是那句话。 不急。 现在来看。 谢玄衣只能感慨,师尊不愧是师尊,看得未免也有些太远了。 无论如何,这次北狩。 他都要将神明果拿下。 有了这枚神明果,自己的“金身境”将会迎来一次前所未有的突破。 佛门之中,对金身境有九品划分,对应世俗炼体者的一到九境。 但佛门子弟的体魄,同境之下,总是比世俗炼体者要强。 原因很简单。 梵音寺的“神胎”塑造之法,足够强悍。 神胎之间,亦有高低强弱! 据说梵音寺有一百八十门神胎修行法,无论修士有任何感悟,都可以直抵大道尽头。 这便是三大宗的强悍之处。 道门,剑宫,梵音寺,几乎在各自大道修行之上,都做到了极限! 有一点不得不提。 道门有转世真人,佛门一样也有…… 菩萨圆寂之后,肉身焚灭,唯剩舍利! 俗世之中,若有人能与舍利共鸣。 便可得到这位菩萨的衣钵佛藏,以极快速度,成就果位。 铸金身到塑神胎,或许只要数日之间。 而蕴含金刚道则的神明果,几乎便能起到和这菩萨舍利,如出一辙的功效! …… …… 接下来的日子,比谢玄衣想象中要“平定”许多。 来陈府问拳的人很多。 但随着段照出拳越来越快,越来越狠……这些问拳人也知晓了厉害。 另外。 剑气侯的封赏消息,虽然传遍皇城,但真正留心此事的人都知道,谢真并没有入住这间侯府……如今林氏之案正由元继谟审讯,皇城里越来越多的目光,厌恶,以及仇恨,都转移到了这位皇城司首座身上。 谢玄衣偶尔出行,以众生相改变面容,走在街巷之中。 他还是能够听到有人议论前些日子的轰动。 不过,已经有人开始替“自己”说话。 他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是街巷这些议论者,这些群众,具有“超乎常人”的智慧,一双慧眼,能够透过如此多的秘密,直指这桩阴谋的本质。 能出现这种现象。 无非是两种可能。 一,书楼这边开始“出力”了。 二,是方圆坊在替自己洗白。 谢玄衣更偏向于后者。这几日书楼一直没有传来消息,那一夜自己被带走之后,陈镜玄似乎也被一些“麻烦”缠上了,只是用如意令简单询问了一下自己的安全情况……很显然圣后当时召见自己,并不只是为了封一个“剑气侯”那么简单。 身居如此位置的人物。 哪里有时间,有心力,与自己这样的“小角色”游戏? 皇城的漩涡,不止有一个。 自己位于明面。 书楼,应该便被卷入了暗面。 谢玄衣虽然猜到了答案,但却懒得去印证。 不过,有些事情,无需主动。 它自会来。 …… …… 距离北狩不到半月。 大褚王朝各境世家,宗门,都开始向皇城靠拢,好不容易歇息下来的陈府门庭,又逐渐变得热闹起来。 北狩之后。 方圆坊便要给出新一届的“天下十豪”名单,到那时候,大离大褚新一代的年轻天才,也会在“天骄榜”上,进行角逐。 两国国运,就此碰撞。 方圆坊将谢真列在了天骄榜前三甲的位置之上……这本该是谢嵊的位置。 但玄水洞天一战之后。 这位江宁世子坠下神坛。 谢真取而代之。 不得不说,俗世的声名,实在是一件可笑又荒唐的东西……恐怕谁也想不到,苦苦经营了十年的江宁世子,不到百日,就沦为了笑柄。 反倒是横空出世的谢真,名声已经比江宁世子还要更大。 名声越大。 前来问拳的人就越多。 有些是崇敬,有些是觊觎。 谢玄衣并不在乎,他甚至希望皇城所有人全部赶在一天前来问拳。 反正是段照出面。 这段日子他乐得逍遥自在,所有琐事,全都交给小家伙处理。 偶尔遇到洞天境,金身境,比小家伙要厉害一些的强者前来“招呼”,后院闭目养神的谢玄衣,便以神念传授招式,指点段照破敌之法。 今日。 大褚皇城下了一场春雨。 谢玄衣的庭院之中,迎来了一位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 一场春雨一场寒。 料峭春寒之后,庭院的树枝覆上了一层白霜,嫩绿枝叶落了一层细雪。 在前庭与人问拳的段照,丝毫没有察觉这异常。 但坐在后院饮茶的谢玄衣,却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寒意。 一袭披着雪白大袍的女子,犹如鬼魅一般,不知何时,来到了陈府之中。 谢玄衣挑了挑眉,望着那浑身雪白,面具也是雪白的女子。 “雪主?” 女子深深一揖,诚恳说道:“又见面了,小谢山主。” …… …… 第20章 烟邪道人 雪主来访,这位阴神尊者的身法很不寻常……即便谢玄衣,也是通过温度,捕捉到庭院的异样。 他眯起双眼,打量着眼前女子的面具。 自己的神魂境界可没有衰退。 能够有如此速度。 这雪主,大概是在阴神十七境,十八境? 这实力,放到道门,恐怕也是一斋之主级别的强者了。 “雪姑娘说会再见面,原来是这种再见面。” 谢玄衣正在读着无聊的市井故事,缓缓将书页合上,笑着打趣了一声。 “实在抱歉,小谢山主。” 雪主语气有些无奈:“您平日出门太少,而且行踪太隐匿,我想要见您,只能如此。” 谢玄衣哑然。 林家之案,元继谟将他和皇城司绑在一条船上,现如今他哪里敢顶着“谢真”之名出门? “不必在意。” 谢玄衣摆了摆手,淡然道:“雪姑娘此行,所为何事?” 他并不反感这位雪主。 相反。 谢玄衣还有些许“感谢之意”, 如今回想彩璞城的会面,雪主这边,似乎通过林谕的问拳,已经知晓了皇城司的后续谋划。如果自己足够敏锐,那么从藏在话本里的秦家提示,便不难察觉……这一连串阴谋的背后,究竟与谁有关。 当然,谢真也喜欢雪主的这个称呼。 小谢山主……现如今皇城这么喊他的人,已经不多了。 更多人喜欢喊他小谢侯爷,来进行讽刺。 “有一位大人物,想约您见上一面。” 雪主想了想,声音诚恳,道:“正式约见之前,他让我先来见您一面。” “大人物?” 谢玄衣有些诧异。 他能听出雪主语气中的尊敬。 须知,站在自己面前的,可是一位阴神十七境,十八境的强者! 这种级别的修士,眼中不会有太多的规矩……江宁王府的那两位阴神护道者,只是服用丹药晋升的“伪阴神”,一辈子都没办法破五境的存在。他们拜在王府之下,合乎情理。 雪主口中的大人物,要么是阳神,要么…… 谢玄衣收回思绪,微笑说道:“雪姑娘,我就住在陈府。别说您口中的大人物了,如今只要是皇城的人,想见我,都能见到。” “那位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雪主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她捋了捋思绪,缓缓道:“先不说那位了,您应该清楚……这段日子皇城正在发生什么。” 谢玄衣平静地看着眼前女子。 “如今整个皇城,大街小巷,都在讨论‘林家之案’,以及‘剑气侯’封赏。” 雪主轻叹一声,道:“我知道,外面的风声,您多少听到过。” “雪姑娘,这几日辛苦你了。” 谢玄衣淡淡道:“谢某倒是未曾想过,这身骂名,还会有人愿意洗白……” 雪主怔了一下。 她头疼道:“您果然都知道……元继谟那边如此出招,您难道就一点也不在乎?” 谢玄衣不仅知道。 是方圆坊在替自己“洗白”。 他更知道,借由林家之案发起的“抹黑”,应该出自元继谟的手笔。 圣后谕令,只是一个引子。 元继谟借此事件,不遗余力动用皇城司力量,要将自己拉下深渊。 “在乎。但也没那么在乎。” 谢玄衣轻声笑了笑,淡然说道:“等北狩之后,我晋升阴神,再见到元继谟,第一件事,就是送他上路……” 现在与元继谟计较,又能如何? 正如谢玄衣面对那一夜北郡世家的子弟一样。 这件事情,对他而言,根本不重要。 前世便有许多人都想要杀他,对于这种“麻烦”,最简单的处理方式,就是走自己的路,同时拿好自己的剑。 有人来,便斩之。 “这?” 雪主一时之间,无话可说,她有些怀疑地打量着眼前少年。 北狩回来之后晋升阴神? 这未免有些太“夸大其词”了些吧! 她的境界要远远高出谢真许多,一眼看去,便能看出,这少年应该只有洞天二三境的模样。 雪主知道,谢真修行了两条大道。 飞剑洞天,以及金身体魄。 这两条大道兼修,乃是稀世罕见,因此想晋升阴神,更是难上加难! 不过一趟北狩,要怎么晋升阴神? 这番话若是别人说出,只会被当做是笑话……可眼前之人是谢真,不仅是谢玄衣弟子,亦是方圆坊列在天骄榜前三甲的人物,将来极有可能登顶魁首之人,大坊主交代要押重注在此人身上。 如果是这样的人说出这番话。 好像,似乎。 有那么一点点可信度了。 雪主并不知道,谢玄衣的“剑气洞天”,境界根本就是虚无浮动的。 许多年前。 谢玄衣便已经将这条大道,走过一遍,直抵阴神圆满,半步阳神。 如今重修,只要他愿意,要不了多久,这座剑气洞天便可以飞快抵达圆满。 谢玄衣之所以没去修行剑气大道。 便是因为,他在等待“金身神胎”凝形。 两条大道,一同破境。 神胎与剑气洞天相融,便不止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您果然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雪主揉了揉眉心。 她盯着谢真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异样,思来想去,只能将谢真归结于身怀重宝。 大概是大穗剑宫的赵纯阳,在其临行之前,给了隐匿境界的宝贝。 现在的谢真,极有可能是双道圆满。 金身十重天,剑气洞天十重天。 如此一来……一切便都说得过去了。 怪不得谢真不在乎北郡那些世家,以及所谓的武宗。 如果真抵达了这般境界,的确无需将他们放在眼里。 “我此次前来,是想给小谢山主送来一份情报。” 雪主声音诚恳道:“这几日,前往陈府问拳之人的身份,来历……方圆坊都调查了一遍。” “这些人……有许多,出自秦家。” 雪主轻声说道:“秦家那位小王爷,招揽了不少幕僚。” “有意思。” 谢玄衣挑了挑眉,说道:“我知道秦万炀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烟邪。” 雪主吐出这二字,道:“不知……您是否听说过这个名字?” 谢玄衣神色微微一僵。 他轻声道:“听过,但不熟。” 谢玄衣说了谎。 烟邪这个名字,是一个道士的字号。 在十数年前,曾让许多人都刻骨铭心。 此人乃是道门长生斋斋主的得意弟子,修行天赋不俗,并且擅长布局,谋略。 当年的天下,乃是谢玄衣和陈镜玄的天下。 绝代双壁,冠绝一个时代。 而烟邪,应该算是这时代浪潮碾过去的一朵巨大浪花。 谢玄衣经历了北狩,南北大比,诸宗问剑,之后登顶剑道魁首……这一路走来,击败了诸多对手,虽未尝败绩,但也并非场场都是碾压之姿。 当今的道门天下斋主唐凤书,便是谢玄衣当年最大的敌人之一。 而烟邪。 或许就是陈镜玄的“最大敌手”。 监天之术,其实有不少人都在修行,道门长生斋,香火斋,都可以窥伺命数,气运。 大褚国师,并非世袭罔替。 有能者,入主书楼。 当年……陈镜玄与烟邪曾进行过一场命术之争,两人竭尽神魂之力,夺取浑圆仪的天命金线。 如果只是寻常比拼。 那么倒也不算什么。 这一战,陈镜玄压上了书楼的未来,烟邪也同样压上了自己的“一切”。 为了取胜,他甚至不惜窃取了长生斋的神物,借助神物之威,试图压过陈镜玄…… 借助神物之力,烟邪短暂压制了陈镜玄。 但可惜,浑圆仪天命之战,并非是如此简单就能结束的。 烟邪最终败在了自身神物的反噬之下。 此战落败,与浑圆仪无缘,与大褚国师继承之位也无缘,除此之外,他还因窃取神物,被长生斋重罚,丢入了洞天秘境之中,面壁思过,以省罪孽。 “烟邪的过往,就在这枚玉简之中。” 雪主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丢给谢真。 谢玄衣接过令牌,神色复杂,默默看了一遍。 “长生斋的‘禁足’已经结束了。” 雪主轻声说道:“烟邪重新回到了大褚皇城……如今他便是秦万炀的先生。” 如此。 谢玄衣心中不明白的困惑,便尽数了然。 他知道,这几日,书楼之所以没有联系自己。 是因为陈镜玄也遇到了麻烦。 “烟邪……” 他轻声笑了笑,道:“这似乎是个很危险的人物啊。” “您千万要小心,不要与之接触。” 雪主认真叮嘱道:“陈镜玄和谢玄衣的关系极好,烟邪因为当年浑圆仪之争,必定对书楼留有怨念……所谓恨屋及乌,您是谢玄衣弟子,必定会被烟邪盯上。方圆坊的情报线人说,烟邪如今返回皇城,似乎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 “烟邪返回皇城,为了什么?” 谢玄衣皱了皱眉,下意识道:“国师之位,已经定了,与他无关……” 说到这。 他沉默了。 似乎一切都很明显了。 烟邪站在了秦万炀身后。 而陈镜玄,则是站在秦百煌身后。 雪主正色道:“秦家是大褚武道气运镇守者……这个王位,非同小可,可不是江宁能比的。” 第21章 玉海猎场 “烟邪回皇城,只是为了帮秦家小王爷争夺王位的么?” 谢玄衣在心底喃喃开口。 他与烟邪接触不深。 但他了解陈镜玄。 当年那场浑圆仪天命之争,可能是陈镜玄平生最凶险的争斗。 这大褚皇城,十年未回,如今在迷雾之上,又罩了一层迷雾……谢玄衣只觉得烟邪的出现,似乎没那么简单。 “方圆坊心意,谢某领了。” 谢玄衣平静道:“烟邪……我会小心。” “北狩在即。” 雪主柔声说道:“小山主虽然身份尊贵,但这世上总有糊涂人……离开大褚边境,会发生什么,谁也算不准。” 谢玄衣笑了笑。 他明白雪主是什么意思。 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他谢真背后最大的靠山是“赵纯阳”。 赵纯阳的拳头很硬,打人很疼…… 这是天下流传近百年的“至道真理”,然而这百年来总是有人不信邪,非要挨了揍,才知道后悔。 就好像当年,谢玄衣已经同辈无敌。 可仍有许多人,认为他名不副实,总是前来挑衅——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 江湖皆知,谢玄衣的剑很快。 这些人不信,非等领教之后,被砍断手砍断脚,才肯相信。 “我倒是希望,北狩之后,那些躲在暗处的人,能够果断一些。” 谢玄衣淡定道:“最好他们能主动找我清算,也省得我浪费时间。” 雪主眼神有些复杂。 她此次前来与谢真相见,是想提醒对方皇城局势,最好能让对方承下一个人情。 可见面之后,她才发现。 原来谢真是真的不在乎…… 这少年身上,实在有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魔力。 如今皇城满城风雨。 唯他一人巍然不动。 除却结下梁子的北郡世家,武宗,谢氏,秦家,皇城司,烟邪…… 雪主自己都算不清,明里暗里,站在谢真对立面的人,到底有多少。 这少年,怎能如此镇定? “雪姑娘,我对你背后的那位大人物很感兴趣。” 谢玄衣微笑开口,道:“择日不如撞日,若是那位今日有空,不妨就此见上一面?” 雪主有些讶异。 以她对谢真的了解,这少年似乎对外界发生的事情,极少上心。 此次前来,她已经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 万没想到。 会面之事,谢真会亲自开口。 “今日……时候不太早了。” 雪主有些犹豫。 但想了想,还是取出传讯令,送出一缕神念。 片刻之后,她恭敬道:“那位回讯了,他希望今夜就能够与您见面……地点约在皇城北郊,玉海山岭,那里有一片猎场。” “玉海猎场?” 谢玄衣笑道:“雪姑娘,我是不是不太方便亲自前去?” 此言一出。 雪主语气中带上了笑意,她诚恳道:“不愧是小谢山主,为了确保安全,此次出行,最好还是‘低调’为主。如果方便,还请现在便随我一同出府……” 玉海岭,乃是大褚皇族的狩场。 其内,豢养了许多猛兽,以及大妖。 平日里,一般只有亲王子嗣,才有资格入场狩猎。 当然…… 谢玄衣已经猜到,要约见自己的“那位”,不是亲王子嗣那么简单。 …… …… 谢玄衣随雪主一同离开陈府。 此次出行,的确极其隐蔽……雪主未带任何一位侍从。 以她的修为,离开皇城,不会有任何阻拦。谢玄衣以神念重新扫了一遍,确认这位方圆坊小坊主的境界的确极高,在整个大褚皇城,若是阳神不出,恐怕没几人能与其相提比论。 阴神十八境。 如此一来。 他便更加“笃定”,雪主背后的那位大人物,到底是何许人也了。 玉海猎场,坐落在皇城北郊。 这并不属于大褚武道龙脉气运的那几条山岭之一。 整片玉海山岭,极其宽阔,首尾相衔,环成圆形,犹如一座天然牢笼。在猎场外围,据说有前任国师亲自布下的敕令阵纹,但凡被丢进猎场的妖兽,除非修成阴神巅峰,否则根本没有逃离的可能。 别说修成阴神巅峰…… 那些大妖,在玉海猎场,想活过一年,都是难上加难。 北狩数年才会开展一次。 大褚尚武,流淌皇血的那些年轻权贵,则是数日便会来一趟猎场。 谢玄衣随雪主一同前行,并没有乘坐任何宝器,就是这么随风而行,片刻之后,便来到了玉海猎场。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一段时候。 谢玄衣并不着急。 毕竟……他已经猜出了今夜要会见之人的身份。 这位大人物,一定很忙。 入夜之后。 雪主传讯令一阵震颤,便带着谢玄衣前往猎场深处…… 林海翻滚,松涛阵阵。 最终在一座布满符箓的山顶凉亭之上,谢玄衣看到了雪主口中,那位神秘至极的大人物。 这是一个孩童。 一个唇红齿白,却身着黄金褂袍的孩童。 “小谢山主,似乎并不震惊。”雪主观察着谢真的反应。 “不难猜。” 谢玄衣淡然笑了笑,道:“能让雪姑娘如此境界之人,甘愿俯首效命的,皇城之中,共有几人?” 雪主哑然。 倒也是。 放眼大褚,除了皇族,便是秦家,也不够资格让她如此效力。 而林家之案,她和元继谟显然不是同道中人。 “陛下。” 她微微躬身,轻声说道:“这位,便是大穗剑宫,玄水洞天,谢真。” 那孩童坐在石桌前,平静地注视着谢玄衣。 他面无表情点了点头,沉声道:“退下吧。” 他的声音很是老成,听不出有丝毫稚嫩……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个十岁的稚子。 而最有趣的是。 全天下人,都只当他是一个“傻子”。 褚帝崩殂之后,圣后将他推至众人面前,抱在皇位之上,实行监国大权……随着年岁渐长,灵智渐开,原本对大褚未来满怀希望的群臣,感到了困惑,以及遗憾。 这位被抱上皇座的新陛下,似乎并不“聪明”。 宫里请了无数老师,教习。 这位新陛下,读不懂书卷,识不得文字。 最终,由老国师亲自教授,才勉为其难,教会了一些“道理”。 即便如此,这位新陛下仍然沉溺玩乐,每日最大乐趣,便是在宫里捉蝶插花,做些登不上台面的玩乐之事。 如此之人,何堪大业? 虽然年幼,但大褚正值风雨飘摇动荡之际。 这几年,大褚朝堂对这位小陛下的不满已经愈发严重…… 但很可惜。 他们看不到眼前的画面。 坐在凉亭中的小陛下,眼神没有丝毫愚钝,平静地像是一面湖水。 这眼神谢玄衣很熟悉。 许多年前,他见过一模一样的眼神…… 这位小陛下,与上一任褚帝的神情,几乎如出一辙。 雪主微微躬身,向后退了数步,站在凉亭之外。 雾气笼罩过来,将凉亭包裹。 亭外的雪主,便仿佛真的化为风雪,消失不在。 谢玄衣知道。 这座凉亭是精心挑选的会面之处,四周的清净符多得吓人,除此之外,雪主是这次会面的最大保障……如果没猜错,只要小陛下一个念头,雪主便会出现出现在这凉亭之中。 “有意思。” 谢玄衣坐了下来,他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少年,轻声笑道:“你不是傻子。” “……” 小陛下平静地开口:“朕当然不是。” 有许多人都认为,大褚未来的皇帝是一个傻子。 事实上。 他没得选。 先帝崩殂,圣后垂帘……成为傻子,反而是最聪明的选择。 “玉海猎场是一个好地方。” 谢玄衣环顾一圈,看着山下的夜幕,以及晃荡的林叶之声,缓缓说道:“玉海猎场的‘符箓’是老国师布下的,又不在秦家武运山脉的监察范围……这里是为数不多,能够逃脱圣后掌控的地方。以你的身份,前往猎场取乐,合情合理。” 其实。 先前雪主来访之时,谢玄衣便已经猜到了…… 想见自己的人,可能就是这位小陛下。 他很好奇。 在如此仓促的时间里,小陛下该怎么安排这场会面。 玉海猎场。 的确是一个极好的选择。 “朕不希望今夜的会面,被太多人知道。” 小陛下轻轻吸了口气,满脸严肃,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余岁的稚童。 哪里愚笨?分明是太聪明。 只不过,这个年龄,强装老成,反而显得有些过犹不及。 表面上来看,谢玄衣只比眼前稚童大了几岁,但有些气质……是装不出来的。 “所以,陛下今夜召我,所为何事?” 谢玄衣环抱双臂,笑着望向眼前稚童。 他想看看。 这个装疯卖傻,为保平安的小陛下,到底能说出怎样的惊世之语。 “皇城近日这些风波,雪主应当对你说过了。” 小皇帝扬起小脸,一字一句认真说道:“这些风波,只是开始,只要你谢真不死,日后便会越来越烈……” “无论是林家之案。” “还是皇城司元继谟。” “亦或是……那个人。” 他顿了顿,没有直呼名讳。 小陛下认真且严肃道:“只要你投靠朕,朕都可以替你解决。” …… …… 第22章 众生之道 今夜,玉海猎场的风儿甚是喧嚣。 凉亭外风雪环绕,数百张清净符发出林叶摇晃的沙沙声响。 凉亭内,只剩寂静。 谢玄衣看着眼前这个双手按在桌上,想从气势上将自己压倒,并且满面写满认真的稚童。 他沉默了很久,觉得实在有些好笑。 “你确定?” 谢玄衣看着这稚童认真的面孔,强行忍住了笑意,好奇地确认了对方的意思。 “林家之案,背后痕迹太重。” 小陛下没听出谢真口中的揶揄之意,诚恳解释道:“此事细查,必有蹊跷。未来朕会替林家平反,届时你和北郡那些世家的误会,便迎刃而解……至于元继谟,朕会将他酷刑处死!” 谢玄衣实在有些忍不住了。 他笑了笑,饶有兴趣看着小陛下,打趣问道:“林家之案背后涉及秦家,陛下准备怎么办?陛下所说的未来,又是多远的未来?” “秦家……” 小陛下一时语塞,咬了咬牙,道:“皇城病多,需一处一处来除。林家之案处置结束,自会轮到秦家。” 谢玄衣笑着再问:“那圣后呢?你准备怎么解决?” “……” 圣后二字,彻底让小陛下的气势熄火。 “我给陛下一个提议。” 谢玄衣微微一笑,悠悠说道:“把天下斋的唐凤书也喊来,她背后那位大真人,可与剑宫的纯阳掌教平起平坐。若是联合道门与剑宫,齐聚大褚皇城,掌教把秦祖拦下,那位大真人直面圣后,只需一个时辰,道门剑宫的七斋四山,足以还大褚天下一个清净。” 这是要谋朝篡位? 这番诛心言论,吓得小陛下跌坐回去。 他面色苍白,实在没想到。 这谢真……竟然能说出如此大不逆之话? “陛下怕了?” 谢玄衣微微歪斜头颅,看着眼前稚童,轻声感慨:“难道陛下今日喊我至此……不是为了做这件事情的么?” “……” 小陛下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他今日见谢真。 自然是为了拉拢。 而拉拢到最后……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好吧,他不得不承认,谢真说的没错,他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那个念头,刚刚被谢真以轻描淡写,极其放肆的口吻,就这么说了出来。 只不过听起来实在讽刺。 谋朝篡位? 自己可是这大褚王朝名正言顺的皇帝! “皇帝要造反……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谢玄衣笑了笑,无奈说道:“小陛下,你最好认清楚现实,现在的你,根本就没有平反林家之案的能力。虽然坐在皇位之上,可你根本不是这大褚的主人,前不久的青州之乱,你也看到下场了?你该不会也想和游海王一样吧?” “我……” 小陛下意识到失言,连忙改口,重新换上了一副强硬的态度:“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啪”的一声。 凉亭之中,忽然掠过一阵风声。 谢玄衣伸手,只是轻轻拂袖,一枚玉戒指,便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他掌心。 年幼的小皇帝,怔了一下,连忙低头。 他佩戴在拇指位置的玉戒,消失不见。 “还给我!” 再开口。 这声音便没了先前的威严与沉着,声音听上去尖锐并且恼怒。 这才是十岁孩童应该有的声音。 谢玄衣将玉戒抛了回去,轻描淡写道:“陛下……这玉戒有些眼熟啊,陈镜玄给你的?” 小陛下连忙接回戒指,重新将其带回。 他脸上浮现一缕愠色,冷冷道:“你问的太多了!” “有意思。” 谢玄衣感慨道:“听说玉海猎场外围的阵纹符箓,是老国师修筑……虽说书楼如今主人是陈镜玄,但那位老国师可是坐镇大褚国运数十年,与前任褚帝关系莫逆,所以陛下装傻这一出,是书楼的主意?那么今日的约见,也是陈镜玄的提议了?” “朕行事,无需向你解释。” 小陛下冷着脸,阴沉道:“谢真,不要自作聪明,也不要高估自己!” 谢玄衣意味深长地看着眼前稚童。 他已经确定了…… 今夜这场会面,到底站着谁。 十年,不仅是这位小陛下的成长。 也是书楼的布局。 “不必担心,被我猜出‘书楼’,不是坏事。” 谢玄衣低眉,缓缓说道:“毕竟我的案卷,陛下一定也看过……我本身是书楼的暗子,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我并无区别。” 原本色厉内荏的小陛下闻言,稍稍怔了一瞬。 但一瞬之后。 他依旧恢复了原先的冷峻之色,没有搭理谢真。 很显然。 有些事情,是不可能说出来的。 谋反这种事情……即便在心底想一万次,也不可能说出来半个字。 谢玄衣想了想,继续道:“仔细想想,以陈镜玄的性格,如果真要你约见我……不会弄得如此麻烦。毕竟真要有什么大动作,他亲口对我说,要远比你有用的多。” 这一番话,让小陛下的内心很是受伤。 他冷冷哼了一声。 但这恰好印证了谢玄衣的想法。 今夜这会面,完全出自小陛下自己的想法。 “我可以帮你。” 谢玄衣淡淡道:“但你要证明自己的实力……若是陛下只有那么几位随身死士,那么便实在有些不够看了。” 一口一个你,如此轻佻,连敬称都没了! “谢真,我看你真是无法无天……” 小陛下越想越气。 他再次站起身来,咬着牙,努力摆出威严姿态,愤怒道:“你再敢对朕不敬,朕便不客气了!” 谢玄衣闻言,没有丝毫畏惧。 他微微一笑,环抱双臂,显然是做好了迎接暴风雨的准备。 但许久之后。 小陛下如泄了气的皮球,重新坐了回去。 除了喊来雪主。 他其实还真没什么其他好用手段。 十年。 他不过是一介稚子。 整个大褚王朝的权力,几乎都握在圣后手中。 “好吧,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谢玄衣挑了挑眉,道:“我猜这次会见,无非是你想多拉拢一位像样的‘死士’。” “不是死士。” 小陛下低声解释道:“朕不缺死士。” 谢玄衣微笑道:“此事不必多言,懂的……自然都懂。” 小陛下抬起头来,眼神幽怨道:“方圆坊说你未来必是天骄榜前三,要不了一甲子,就能登顶阳神。” 谢玄衣笑了:“所以你拉拢的是未来阳神?” “……自然。” 小陛下深吸一口气,道:“道门那边,朕也会找机会拜访。” “只怕你等不到那个时候。” 谢玄衣看着这个稚童,眼中觉得惋惜。 这十年,应该让小皇帝充分地知道,皇城的斗争很残酷。 但可惜。 小皇帝还是低估了某些事情的难度。 “你觉得,你我在这会面,当真能够瞒过圣后吗?” 谢玄衣注视着小皇帝的双眼,抛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后者怔了一下。 看得出来。 那一瞬,他真的茫然了。 “又或者说……你不傻的真相,瞒得过圣后吗?” 谢玄衣沉下气来,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坐在凉亭中的少年天子,陷入了良久的思索,他双拳紧紧攥拢,搁置在膝盖上,因为过度紧张的缘故。 这一刻,他甚至忘了动用玉戒修改音色。 “或许……她都知道。” 小皇帝的声音很细,听起来隐约在颤抖。 他知道十年前发生了什么。 也知道自己面对的敌人,是何等强大的存在。 “她一定都知道。她只是不在乎。” 谢玄衣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他淡淡道:“有些事情,她只是不在乎……头顶云霄的巨象,会低头去看地上的蝼蚁么?” 这一句话,宛如一把锋利的剑。 被戳中内心最脆弱处的小陛下,惘然地看着谢真。 谢玄衣坐在凉亭里,他回想着前些日子,入宫觐见的画面。 那一夜。 他直视圣后,看到芸芸众生,在那双眼眸之中闪过。 他看到了无数人,也看到了“自己”。 虽然师尊的剑气莲花,挡住了圣后的神念。 但谢玄衣依旧有一种心悸的感觉。 离开皇宫之后。 谢玄衣便在思考,住在大褚皇城最深处的圣后,到底抵达了什么样的境界? 都说秦家老祖,已晋天人。 纯阳掌教与秦祖一战,不分伯仲,回到剑宫便有所感悟,开始坐关。 那么天人之上,又是什么? 坐镇大褚王朝,享受无数子民供奉,无数宗门世家香火的圣后…… 是不是已经无限接近天人之上的最后一层境界? 到了这个层次,当真还在乎世俗的权力么? 谢玄衣前世,成为莲花峰山主之时,曾经执掌过莲花峰的剑气敕令,敕令入手的那一刻,他感到自身的“神魂”都迎来了超脱,莲花峰上的一草一木,都在他的感应之中。 风吹过,草叶会飞向哪个方向,落在哪片草坪。 只要心念一动,便会浮现结果。 或许。 坐在大褚皇城最中央的圣后,也是这样。 只不过她所看到的“草叶”。 便是这大褚皇城无数的人。 许久之后。 一阵风吹过。 一片草叶坠入凉亭,落在了两人面前的石桌之中。 “可是。” 小陛下茫然呢喃:“如果她全都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谢玄衣没有伸手去掸这片叶。 他低垂眼帘,轻轻地说:“或许……这就是众生之道。” 第23章 成为天人 对谢玄衣而言。 阳神之境,是他未曾领略过的绝巅风景。 问心,问道,两大劫。 上一世,他只渡过了一半……在北海转战千里,最终倒在了“问道”劫上。 但他曾听师尊说过,阳神再往上,所追求的,便是大道与人,合二为一。 道即是人。 人即是道。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便能够抵达所谓的“天人”之境。 圣后的道是众生。 若她已证天人,那么她一人,即是众生。 这芸芸众生,也即是她。 或许在这种层次的修行者眼中,阴谋诡计,已经失去了意义。 又或许。 圣后默允了小皇帝所做的一切,她希望看到小皇帝抵达“终点”的那一日? 谢玄衣摇了摇头,放弃这无谓的思索。 “谢真……” 坐在石桌对面的小陛下,深吸一口气。 他紧紧攥着玉戒,那里蕴含着充沛的元气,使得他原先苍白的面孔,恢复了三分气血。 “朕今日找你,绝非临时起意。” 小皇帝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他努力平复呼吸,道:“北狩之后……你若是能活着回皇城,朕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 谢玄衣挑了挑眉。 “如今有许多人都想置你于死地,对他们而言,北狩是最好的机会。” 小皇帝认真道:“朕不希望你死,朕希望你活。” “……谢谢。” 谢玄衣看着小陛下,笑着开口,忍不住觉得有些讽刺。 这么多天了。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希望自己“活”的陌生人。 嗯……还是大褚皇帝。 这感觉挺不错? 就是这位年幼皇帝的言语支持,仅仅停留在精神层面,实在有些无力。 “虽是如此,但朕……帮不了你太多。” 小皇帝坦诚道:“此次北狩的‘监官’,由秦家和皇族联合负责。” “……” 谢玄衣闻言一阵缄默。 他知道,如今小皇帝给不了自己太大的帮助。 “陛下,倒也不必卖关子了。” 谢玄衣轻叹一声,试着套出些有趣的信息:“谢某还是有可能死在北狩的……有什么秘密,不妨现在就说了吧。” “不不不。” 小皇帝咬了咬牙,连忙摇头,郑重说道:“先生教我,事以密成,言以泄败。这件事情,还是得等你北狩回来再说。” “很重要?” “很重要。” “有多重要?” “……” 小皇帝依旧摇头,表示不能说,在沉默数息之后,他伸出纤细雪白的手指,悄悄指了指凉亭上方。 上方,是天。 皇城的天,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谢玄衣眯起双眼,来了兴趣。 有意思。 小皇帝的意思莫非是……这个秘密,能扳倒圣后? 他怎么不太相信呢? …… …… “小谢山主,今日冒昧登门,还请莫怪。” 谢玄衣走在玉海猎场的密林之中。 四周略微有些凉意。 雪主双脚悬浮,并不沾地,宽大白袍随风飘摇,像是志怪传说中的游魂离魄。 凉亭的那番谈话结束,她亲自送谢真离开。 “客气。” 谢玄衣轻声道:“彩璞城那次,谢某还要感谢雪姑娘。” “谢什么……” 雪主幽幽一叹:“恐怕我当日明说,您依旧会跳入这场浑水之局。” 无功不受禄。 她奉命前来“提醒”谢真,要小心皇城设计。 到最后,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有一件事,很好奇。” 谢玄衣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反而问道:“雪主背后的大坊主,与木主背后的大坊主,是同一人么?” 这一问,出乎雪主意料。 后者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抱歉。小谢山主。” 雪主轻轻道:“有些问题,我无法回答。” 这个回答,便是谢玄衣想要的答案。 “所以……方圆坊不止一位大坊主?” 谢玄衣挑了挑眉,笑道:“我就说这生意,能从大离王朝做到大褚皇城,事出必有因,原来在大褚这边,也有一位‘大坊主’。谢某再冒昧一问,皇城这边的大坊主又是哪位?” “……” 雪主虽然带着面具,但隔着面具,谢玄衣依旧感受到了幽怨的眼神。 冒昧。 太冒昧了。 这种问题,自然不可能回答。 “好吧。” 谢玄衣举起双手,示意自己知道错了,但下一刻又抛出一个问题:“该不会是‘那位’吧?” 皇城发生的诸多事情,都瞒不过圣后。 方圆坊。 自然也在圣后的视野之中。 “这您可以放心。” 雪主回应了这个问题:“以‘那位’的身份,自然不会担任方圆坊的大坊主……不过方圆坊与‘那位’的关系,比您想象中要复杂。” “何出此言?” 谢玄衣神色凝重起来。 “这十年,方圆坊的生意能做起来,便是因为两座王朝的‘大人物们’,认知到了一个共识。” 雪主停顿一下,道:“倘若妖国重振旗鼓,将甲子前的那场饮鸩之战,再复刻一次,那么气运衰败到极致的大褚王朝,将会陷入前所未有的险境。所谓唇亡齿寒,大褚边境长城一旦被攻破,大离也将遭受永无止境的妖患祸乱。” 虽说北褚,南离。 但两座王朝,均与妖国有所接壤。 妖国这边跨越北海,绕袭大离东侧,亦可对其发动重伤之举。 一甲子前的那场大战。 妖国的墨鸩大尊,可不止是对大褚发动了进攻……离国同样损失惨重,当然由于占据地利之故,这场大战,主要还是以北境长城作为主战场。 此战之前,褚离相争,大褚稳占上风。 此战之后,大褚气运暴跌,南离得到了极其珍贵的喘息之机。 “那些大人物们认识到了一点……那就是在第二场大战来临之前,当今天下,需要‘太平’。” 雪主轻轻道:“方圆坊应运而生,大褚和大离,各自有一位大坊主。这座方圆坊,便是两座王朝尝试‘握手言和’的产物,某种意义上来说,方圆坊就是‘太平’的象征。” 原来如此……谢玄衣恍然。 这十年,的确称得上天下太平。 他皱眉问道:“既然大褚有自己的‘大坊主’,那么木主与你,为何行事风格截然不同?” 雪主处处帮助自己。 在入彩璞城前,便给了自己危险提醒。 而那木主,反倒是处处给自己增添麻烦。 “很简单……木主与我效命的,不是同一位大坊主。” 雪主苦笑一声:“方圆二字,既是太平,也是博弈。四小坊主,行走两座王朝,代表两位‘大坊主’的眼光,谋略,在这场气运之争中,两位‘大坊主’都想要取得上风,于是便各自会有不同措施。” 谢玄衣回想先前林谕向自己问拳的场景,沉声道:“大离的那位大坊主,在褚国招揽年轻天才……这难道不逾矩?” “这场气运之争,是方圆坊内部之争。” 雪主柔声道:“木主在大褚皇城所做之事,合乎律法,按照规矩,另外一位小坊主,也可以在离国皇城如此行事。” 太平,太平,这天下哪里有真正的太平? 方圆坊两位大坊主的博弈,倒是有些让人“眼花缭乱”了。 “小谢山主,城头问拳之事,只是一个开始……木主绝不会如此轻易罢休。” 雪主认真说道:“四小坊主,彼此没有联系,此人的讯息,我亦知晓不多,您千万提防。因为押注谢氏之故,他已经遭受了许多损失……如今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向大离那位大坊主,证明自己的押注没有错。” 回想着元庆楼捕捉到的木主画面。 谢玄衣沉吟片刻,认真问道:“你跟我说说,这押注又是怎么一回事?” “小坊主,乃是大坊主选中的左右手。” 雪主道:“大坊主身份尊贵,需要保密,褚离两边,双方都不知晓对面的大坊主身份,这十年来互相博弈,两边都想揪出对方……但在遵守规矩的前提,只能互相给对方找些麻烦,直至北海陵破碎,大量气运内涌。” “嗯?” “方圆坊之争本就是气运之争。” 雪主正色道:“两位大坊主手中各自有宝器,可以‘斟注’气运,谁争得更多气运,方圆坊天秤便会向谁倾斜。方圆坊产业一共就这么大,争夺气运的初始筹码双方平分,身为‘左右手’,小坊主自然不会只是盲目从命,他们需要为大坊主分担烦恼,也需要寻找更多的气运出路。” 他们的境界,都是阴神后期。 这种级别的大修行者,以“小坊主”入驻方圆坊,也不会只是跑腿的喽啰。 “合理。” 谢玄衣笑了笑,道:“所以木主找到了谢氏?” “这十年,谢嵊的声名如此远扬,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木主在推波助澜。” 雪主说到这,有些许幸灾乐祸的意味。 想做到这一点,可是需要不少筹码的。 押了如此重注,最终却成全了谢真。 这已经成为了一个笑话。 “这场押注,使得两位大坊主维持十年平衡的‘气运天秤’,逐渐发生倾斜。” 雪主声音逐渐凝重起来,她望着眼前少年,意味深长说道:“大坊主希望你千万小心,千万保重……无论如何,都不要在接下来的北狩之中出事。他甚至希望您可以推脱北狩,远离皇城。” “……” 谢玄衣闻言,沉默了片刻,笑着问道:“按雪姑娘背后那位大坊主的意思,谢某应该去哪?” 雪主沉声道:“当然是回剑宫,这些麻烦,离得越远越好。” 谢玄衣继续笑问:“然后?” “然后……便是修行。” 雪主下意识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此次大世,有无数天骄横空出世,以小谢山主的天资,大可以修到阴神之境,再行出关。届时两条大道,天下何人可以撄锋?” “若我当真闭关,还能等到晋升阴神之时吗?” 谢玄衣轻声道:“就算有这一天,问心劫,问道劫,又该如何?” 雪主哑口无言。 “您背后那位大坊主,应该想押我成为天骄榜第一。” 谢玄衣淡淡道:“若他真想押重注,就该压我成就阳神,成就天人。” 这一句话,让雪主停住脚步。 她神色复杂看着眼前少年。 阳神?天人? 何其遥远! 但匪夷所思的是。 那位大坊主,还真在临别之前,和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要对谢真押注……押重注。” “不仅是要赌他登顶天骄榜,成为剑魁。” “更要赌他成为阳神!” “成为天人!” …… …… 第24章 野草春风 要赌,就赌大的! 谢玄衣知道,方圆坊在自己身上押了重注。 他注视着雪主,看到后者的反应之后,更是确信了这一点。 “小谢山主,想说什么?” 雪主轻叹一声。 “我不好奇雪姑娘背后的大坊主身份。” 谢玄衣微笑道:“知晓同为盟友,便已足够。既然他希望我夺得魁首,未来证道阳神,那么自然应该清楚……种因得因,种果得果这个道理。” 雪主沉声道:“小谢山主需要方圆坊做些什么?” “此次北狩,凶险难料。” 谢玄衣轻声道:“我需要方圆坊为我准备一些物事。” 他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玉简。 雪主怔了怔,神色复杂,接过玉简。 上次彩璞城见面,她还不敢确定,谢真是否会和自己合作……如今来看,这是早就等着自己登门了。 玉简里都是一些珍稀材料。 这些大多是用来铸造阵纹,缔造符箓所用。 “小谢山主还会结阵?” 雪主收下玉简,感觉浑身轻松,谢真表态之后,她的任务便也算是完成。 她最怕的,是方圆坊押注,这份好意,谢真只是心领,并不接受。 一饮一啄,皆有天定。 如今谢真主动开口索要这些材料,便算是站在了同一战线,未来横扫诸敌,登顶阳神,方圆坊自然也会收到一份巨大的气运反哺! “毕竟在书楼修行。” 谢玄衣淡淡道:“多少会一些微薄之术。” 雪主看出了谢真的防备之意,笑着开口:“我的意思是,需要将这些材料直接炼成符箓么?” “不必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拒绝了这个好意。 他知道,在雪主眼中,自己索要这些符箓阵纹材料,很可能是为了应对诸敌。 但谢玄衣其实是为了“神明果”而要! 雪山那座洞天秘境,被金刚道则包裹,寻常修行者想要踏入其中,需要承受巨大压力……那座洞天秘境不知有多少凶险,需要耗费多少符箓阵纹,才能横渡秘境虚空,抵达最终果实成熟的彼岸! “再过十数日,北狩便将开启。” 雪主郑重说道:“这些材料会在北狩之前,准备齐全,由我亲自送到您的府上。” 谢玄衣不再客气:“那就有劳了。” …… …… 北狩在即,大褚皇城近十年来前所未有的热闹。 大褚四境的宗门,世家,纷纷赶往皇城。 大世之争,气运之争。 谁都想在北狩之中,成就功名—— 当年谢玄衣狩得凰血大妖,之后步步高升,斩获天骄榜首,登顶剑魁,历历在目。 “青州百花谷也会参与此次北狩!” “西境乾天宫圣子,也来到皇城了!” “道门太上斋的道子,玉清斋的仙子也来了……据说此次北狩,道门七斋来了三斋!” “如此来看。” “大穗剑修似乎是真有些没落了,此次北狩,只来了莲花峰一山,谢真一人……” “嘘!噤声!” “那谢真是何许暴戾之人,你难道不知道?前些日子,武宗林谕向他问拳,他借机发难,将林家都送入了地牢之中,据说他和元继谟乃是挚友,曾经是皇城司的暗子,专门为皇族做事……” 谢玄衣坐在茶楼雅间,微微打开一线木窗,听着街巷里的传闻流言,神色有些复杂。 陈镜玄坐在对面,听着这些离谱传闻,感慨问道:“你不生气?” “生气?” 谢玄衣摇了摇头。 他淡淡道:“有什么可生气的?” 他进入皇城,才多久? 满城流言蜚语,已将他描绘得十恶不赦。 最荒唐的是……他竟然成了元继谟的挚友。 “俗世之中,绝大部分人,都只是凡人。” 陈镜玄微微垂眸,呢喃说道:“修行者自诩‘仙家’,将凡俗比作‘蝼蚁’,其实这个比喻倒也不算夸张……无需阳神阴神,只要修成一座洞天,便是真真正正的仙凡之隔。” 一位洞天境修士,便可以屠尽一座满是凡俗的城池。 铁骑冲阵,虽然可以将其斩杀……但需要借助大阵,封锁天地气机。 如此一来,便还是仙家斗法。 “在这座王朝,凡俗之所以能够‘活着’,便是因为他们能够提供香火,气运。” 陈镜玄坐在茶楼的最高点,俯视着皇城里的苍生。 他的眼神有悲悯,也有不忍。 “阳神境的晋升,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若是能够受万人敬仰,汲取大量气运,那么这个晋升过程……就会相对容易许多。” 游海王想要晋升阳神,选择了最冷酷铁血的方式! 潮祭鲤潮城,强行汲取生灵命数,为自己所用! 在大褚王朝,这是铁律所不容的禁忌之事。 但放在妖国。 为了晋升大尊,牺牲数万妖灵生命,实在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弱肉强食,便是这个世界烙刻在每个生灵骨子里的规矩。 只不过人族,用了无数规则,将这条铁律保护起来—— “在皇城的‘至高者’眼中,凡俗是水,他们是船。如果没有了凡俗,那么他们的统治也就失去了意义。” 陈镜玄缓缓道:“如此一来……作为香火,作为江水,凡人能看见的,能听见的,便也都是‘至高者’希望他们看见,听见的。” “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说,凡俗皆是愚昧。” 谢玄衣罕见地耐心听完这些话,然后给出结论。 “……凡俗大多愚昧。” 陈镜玄摇了摇头,更正道:“总有特别例子,即便那些天人,开窍修行之前,也只是凡俗一员。” “所以你不用担心,他们今日畏惧你,诽谤你,只是暂时的……” 小国师俯瞰着这些人,同情地说:“皇城有许多风风雨雨,这些年街巷青石的青苔,都换了一茬又一茬,过些日子,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忘记你。” “原来你约我在这见面,只是想安慰我?” 谢玄衣笑了。 “书楼这些日子,遇到了些棘手的麻烦。” 陈镜玄也笑了,道:“很抱歉,未能在前些日子,帮你佐证清白……林家之案和北郡世家的梁子,大概只能等北狩结束之后再来解开。不过那些人也不傻,他们不会被元继谟平白无故当剑使。” “不必对我道歉。” 谢玄衣摇了摇头,平静说道:“林家之案,我不在乎。书楼愿意给谢某一个身份,谢某便已经感恩戴德了……这种小事,哪里需要你来出面?” 小国师哑然。 两人坐在茶楼的春光里,默默饮着茶水。 “我还以为,你平日里只会待在书楼。” 许久之后,谢玄衣主动打破了这份平静:“先前听笨……姜大人说,这些年,你几乎从未离开过书楼半步。” “其实从笨虎口中所说的,那些关于我的话,只能信一半。” 陈镜玄笑着说道:“毕竟,让他知道我全部的一切,实在是太可怕的事情。” 正如先前所言的以上驭下之道。 姜奇虎在书楼行事,他所看到的,听到的,大多是陈镜玄让他看到的,听到的。 这倒不是恶劣的“欺骗”。 而是他实在太过刚直,容易被秦百煌套话。 如果陈镜玄不防着姜奇虎一些,那么要不了多久,皇城就会流行第二本传记故事,书楼轶事。 “说什么仙凡有别,其实也是幌子。” 陈镜玄感慨道:“这套高高在上的谎言,骗得了别人,骗不过自己……问心劫,问道劫,天人劫,哪一劫不是凡俗众生要渡的劫?修行者一样有七情六欲,成了监天者,成了新国师,一样会想要找到‘活着’的意义。” 谢玄衣挑了挑眉:“所以你也不是一直待在书楼?” 在他印象中。 陈镜玄是一个很“静”的人,像是一块坚韧的石头。 在一个地方落下,便可以长长久久地扎根。 “只是为了更好的‘活着’。” 陈镜玄笑道:“我喜欢在这个地方,看阳光,看大雨,看风雪。” 这个样子,已经过去了十年。 “那你想过离开皇城吗?” 谢玄衣注视着小国师的双眼,无意间抛出一个问题。 陈镜玄沉默数息,摇了摇头。 “这世界很大,远不止一座大褚皇城。” 谢玄衣轻声笑了笑:“如果我是你,我应该常出去走走,不仅仅是看这世界,也是看这众生。除了光风雪雨,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你应该去见的。” “……” 此言一出。 茶楼再次陷入静默。 这一次,是由陈镜玄打破平静。 “对了……此次请你相见,还有一事。” 小国师避开了先前谢玄衣所提到的那个话题。 他笑了笑,抬起袖袍,轻轻一挥。 唰! 桌案之上,多出了一把漆黑狭长的物事。 这是一把伞。 不……准确来说,这是一把剑,一把包裹在伞鞘中的剑。 谢玄衣目光牢牢吸引在伞鞘之上。 这伞鞘刻着一朵朵漆黑莲花烙纹,还夹杂着斑驳纤细的霜白雪痕。 若干年前。 炼器司秦百煌想要炼制【千机伞】,当时谢玄衣软硬兼施,想要逼迫秦百煌给自己炼出一把剑鞘! 但后者死活不肯答应,此事只能作罢。 “锵”的一声! 陈镜玄轻轻按住伞鞘,发力将剑身拔出,展示此剑锋芒—— 银亮白芒,顿时照耀整片天地。 很久没看到这么令人心神摇曳的剑器了。 谢玄衣有些恍惚,深吸两口气,他心湖才平静下来,故作懵懂:“这是……?” “千机伞还未问世。” 陈镜玄柔声说道:“你师尊当年提了个很好的建议,秦百煌采纳了,用剑身作为伞骨,用伞身作为剑鞘。这是炼器司的第一件‘成品’,本该送到莲花峰,但正好你在皇城,便正好交到你手上。” 谢玄衣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看着眼前男人,不知该说什么。 但小国师只是温和笑着,将伞与剑,推到面前少年身前。 谢玄衣看着推到自己面前的伞鞘,剑身。 他摇了摇头,道:“无功不受禄。这礼我不能收。” 上次他收下了众生相。 这次。 陈镜玄又送来了千机伞改的剑器。 “此次北狩,总需要一把趁手兵器。” 小国师苦口婆心说道:“听说你如今乃是金身境,想必第二条剑道……正需要它。” 见谢玄衣不为所动。 小国师长叹一声:“放心,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如果你不收,秦百煌不知要送给谁去,炼器司那帮家伙们都是一身臭毛病,铸出来的东西,要么当宝贝一样供着,要么当废铁丢了。” “……你也不希望这把剑,转头就被丢到角落里吧?” 后面这句话,起到了作用。 谢玄衣面露无奈之色,他仅仅只是注视着眼前的伞,剑。 还未伸手。 那伞剑便产生了共鸣。 这把剑鞘,仿佛已经有了灵智,微微震颤,便将剑器荡出一片片轻鸣之声。 片刻之后。 谢玄衣终是轻叹一声,伸手握住了伞剑。 “主要是剑鞘珍贵,乃是【千机伞】雏胚,可随神念心意变换。” 小国师见状笑了,温声说道:“我从炼器司那随意拿了把剑,正好可以合住……这把剑的名字叫做‘野草’,但剑鞘还未起名。” 谢玄衣摇了摇头。 他哪里不知道,陈镜玄是在骗自己。 无论是剑,还是剑鞘,都铸造极其用心,隔着数尺,都能感受到逼仄的锋芒! 他握住长剑,插入鞘中。 拔出,便是连绵不绝的轰鸣。 这雅间被符箓围住,依旧荡出阵阵剑气长鸣! 谢玄衣看出来了,这剑鞘的确更贵重些……脱离“野草”,依旧可以合住其他剑器,哪怕是自己的“沉疴”! 这剑鞘,分明就是为了十年前的自己,专门定做! 如今,换了一种方式,送到了自己手上。 小国师笑着问道:“给剑鞘起个名字?” 谢玄衣犹豫了一下,诚恳推脱:“这不太好吧……谢某不太擅长起名。” 但在陈镜玄的再三劝阻之下,实在拗不过。 谢玄衣陷入沉吟。 他凝视着剑鞘。 这剑鞘之上,雕琢着莲花。 莲花之间,又掺杂霜白色的细雪,以及被细雪染白的草叶。 思忖许久之后,谢玄衣心中有了答案。 他认真说道:“不如就叫……春风?” “真是好……” 早就准备好了赞许之词的小国师,脸上笑意顿时僵硬,他神色古怪地看着这把剑鞘,重新端详了一下,问道:“真是好奇怪的名字,为什么叫春风?” 这剑鞘上有莲花,有雪花,有草叶。 唯独不见春风。 “……” 谢玄衣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是默默推开木窗。 冬去春来,枯雪消融,满城柳絮,比雪更白。 若无春风,何来向死而生? 落花时节。 不见春风,但又处处春风。 第25章 大狩! 时间转瞬即逝,诸方势力在皇城集结完毕,便到了北狩出发之日。 这一日。 陈府门前,罕见冷清。 段照打开府门,门前一片清净,表面上来看,是没了问拳之人,归根结底是没了问拳的必要。 谢玄衣正在收拾包裹。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前几日雪主来了一趟,将他所需要的那些珍稀材料,尽数送来,这几日他都在闭关绘制符箓,此次出发北狩,谢玄衣要带的东西只有一件。 那就是秦百煌炼制的那把伞剑。 野草,春风。 “小山主,这次北狩,能不能带上我呀?” 段照有些舍不得。 他跟着谢真,才刚来皇城没多久,就又要迎来分别。 “北狩凶险,你不宜跟来。” 谢玄衣没有任何犹豫,直截了当表示拒绝。 带着段照,固然会省去许多麻烦。 这小家伙的金身体魄相当抗打,去到雪山也不会拖自己后腿,可北狩这帮人,明显是奔着自己来的。 带上段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没法对忘忧岛主交代。 即便抛开这层背景。 谢玄衣也不想让这小家伙,跟在自己后面“受罪”。 陈府外,早有黑鳞卫等候。 “桑护卫。” 谢玄衣对着这黑鳞卫微微颔首,轻声道:“这段时日,烦请您好好照看他,万一捅了篓子,可以直接丢进书楼。” 桑正笑着抱拳,对段照行了一礼:“段公子,还请多多关照。” 段照长叹一声,知晓胳膊拧不过大腿,不再开口多说什么,只是脸上郁闷之情,久久无法消散。 “留在皇城,你可以去找‘姜大人’请教。” 谢玄衣忽然又道:“这位皇城司次座,乃是炼体好手,而且略懂剑术。” 段照怔了一下。 “这段时日,我教你的‘重剑’剑术,你需要一个陪练,进行消化。” 谢玄衣轻声道:“若你能够凝练‘剑道雏胚’,等我回皇城,便带你南下荡魔。” 南下荡魔! 这四字一出,小家伙眼神都爆出了金芒。 “果真?” “自然。” 谢玄衣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段照脸上阴霾一扫而空,小家伙欢呼雀跃着奔上桑护卫的马车,就这么兴致勃勃离去了。 年轻,太年轻。 谢玄衣看着段照背影,觉得有些好笑,这小家伙心思太单纯,与姜奇虎又不太一样。 段照内心犹如一张白纸,喜怒哀乐,俱不掩藏。 开心不开心,一眼就能看出。 不开心了,稍稍抛出一些甜头,便就能立刻哄好。 谢玄衣不知道……这是忘忧岛那位夫人教得太好,还是天生就是这般赤子之心? 念及至此。 他心中不免多了些感慨唏嘘。 自己站在铜镜前,映照出的,是一张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孔。 但实际上早已经漂泊晃荡了数十载,经历过无数死战,知晓这人间疾苦,饱尝过俗世冷暖…… 谢真,早已不是少年。 当年北狩,自己意气风发,欲与天公试比高。 可如今。 满城风雨,纷纷扬扬,无数矛头都指向自己。 可他心中,却满是平静。 “前往雪山,尽快拿到神明果,将‘金身’臻至圆满,而后便可以塑造神胎了。” 谢玄衣在心中默念:“只要两条大道,尽皆抵达圆满……我便可以开始阴神境的晋升。” …… …… 今日是北狩之日,大褚皇城北郊空地,悬停着十数艘大船。 这些大船,名为“云船”,顾名思义,并非水运工具,云船船身雕刻着大褚皇族阵纹师亲自雕琢的悬空阵纹,呈银白之色,一旦注入元气,便可以凭空升起,一艘大船,需要十位驭气境修士同时操纵,消耗大量元石维持消耗。 一旦启动,便可直登青云之上,隐于穹宵之上,日行数千里。 此次北狩的终点,在离岚山地界。 越过北境长城,气候便会变得极其恶劣,即便是云船,也要行驶三天三夜。 “轰隆隆隆。” 北郊空地,气浪翻腾。 十数艘云船,闪烁银芒,悬浮在离地十尺左右的高度,远远看去,虽然桅杆风帆尚未撑起,便已有了吞山占海的威势。 每年北狩,都会吸引四境天才,前来参与。 与其说,这是一场大狩。 不如说,这是一场试炼,考核。 大褚王朝崇尚武力,在北狩中狩取最强猎物的修士,自然会得到最多的赏赐,最高的崇敬。 谢玄衣并没有来得太早,当他来到北郊空地之时,有好几艘云船,已经满员。 “今年云船的登船名额,乃是抽签决定。” 他一现身,立刻有黑鳞卫前来接引。 这位黑鳞卫并没有将谢玄衣直接带上云船,而是递上了一筒玉签,恭敬开口:“小谢侯爷……请吧。” 抽签? 谢玄衣眯起双眼,打量了一圈。 他注意到,不远处的那些云船,栏杆之处,有无数目光,尽皆落在自己身上。 绝大多数,不值得在意。 不过……这里也有些“值得瞩目”的晚辈后生。 一位浑身散发炽热辉光的红袍青年,高坐云船之上,目光炯炯。 西境乾天宫,乃是位列十豪名单之一的古老势力。 修行功法,至纯至阳。 很显然,那红袍年轻人,就是乾天宫的圣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整艘云船,都笼罩在符箓阵纹之中,不让外人以神念探索,但符箓内部却是掠出神念,好奇打量着自己。 很显然。 这是道门的手段。 “有意思……” 谢玄衣在心底轻声喃喃:“北海陵气运破碎才过去多久,这些年轻人这么快,便修到了这等境界?” 他原本对北狩并不感兴趣,一心只想狩取神明果。 可没想到。 这一次的大世,比谢玄衣想象中要激烈得多! 北海陵气运破碎,应该只是过去了百余天,就算气运已经反馈到各宗山门,也不可能起效如此之快。 乾天宫圣子,道门道子,似乎都有着洞天圆满的实力……这一代年轻人,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厉害。 由此可见,江宁谢氏这些年,实在有些太过高调了。 以谢嵊洞天圆满的实力,真要与乾天宫圣子全力对决,未必能够取胜。 除此之外,还有武宗,道门七斋…… 谢玄衣记得,当年他参与北狩之时,与武宗周㣒交手,这家伙实力极强,可也只是金身九重天,比林谕稍强一些。 若有洞天圆满之境,便可碾压横扫整场北狩。 当年,除了他,也就只有唐凤书一人,抵达了这个层次。 而遗憾的是。 唐凤书根本就没来参与北狩。 所以……那场北狩,自然沦为了谢玄衣一人的表演。 “小谢山主?” 黑鳞卫见谢真没有反应,于是再次低声提醒了一遍。 “抽签决定云船?” 谢玄衣回过神来,沉声道:“这个规矩……有些意思,我听说上次北狩,似乎不是这样。” “这次改了规矩。” 黑鳞卫笑道:“主要是为了‘散修’着想,与那些大人物们同行,压力实在有些太大。有些大宗门,来的的人多,便无需抽签了,他们会直接包下一整艘云船……其他散修若是安排同行,未必是件好事。” 是这个理,道门的修士便是直接将一整艘云船以符箓包裹。 很显然。 那艘大船之上,只有道门之人。 不过乾天宫圣子的船上,似乎还有他人……这座圣地十分低调,平日里极少听到消息。 以大穗剑宫的身份,地位,当然有资格包下一整艘云船。 但此次北狩,剑宫只来了一人。 如此行事,也未免有些霸道。 谢玄衣不在意与散修同行,他随意抽了个签。 “甲庚号。” 黑鳞卫瞥了一眼,恭敬开口:“小谢侯爷,请随我来。” 这道声音,并没有刻意规避他人。 那些注视着谢真的修士,全都听到了“甲庚号”的报声。 绝大多数修士,目光中流露出庆幸。 这些日子,皇城中流传着“谢真”的传闻,据说谢真乃是十恶不赦的杀胚,为了谢玄衣之死,隐姓埋名,潜藏十年,终于等到剑宫出山,否极泰来。 此次北狩,谢真便要替其师尊,彻底向北郡世家进行清算! 这些传闻,漏洞百出,但不重要。 一传十,十传百。 假的,便也成为了真的。 除了庆幸,还有极少数的人,眼中流露出“可惜”,“遗憾”。 乾天宫圣子坐在云船二楼的楼阁之中,隔着木窗,看着黑衣少年走向不远处的甲庚号,他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实在可惜,谢真未能抽到自己这艘云船的签。 乾天宫并未像道门那样,直接包揽云船,相反……一直保持“敞开”状态。 为的,就是等待谢真抽签! “宇文兄,不必遗憾……北狩这才刚刚开始,即便不是同乘,要不了多久,也有相见的机会。” 楼阁之中,响起一道低沉的笑声。 身着华袍的瘦削青年,始终没有露面,他站在楼阁之中,双手拎着一副画卷,寻找着悬挂之位,找了半天,最终定下方位,轻轻将画卷挂在了阁楼之上。 这是一副剑气敲钟的古图。 仔细看去,便会发现,内藏无数玄妙。 只要以神念扫视,便会浸入其中。 “世子殿下。” 虽是这么称呼了一声。 但乾天宫圣子对这位谢嵊态度,并没有多少恭敬。 他挑了挑眉,认真问道:“这家伙,当真有你说的这么强?” 神念掠过。 这谢真,似乎只是洞天初期,这是修行了极其高明的境界隐匿法门? “……” 谢嵊沉默站定。 他看着这副剑气敲钟图,眼神一阵摇晃,眉心赤龙隐约迸发出狰狞血芒,但很快……赤龙光芒便就此隐去。 江宁世子气定神闲地笑了笑,道:“等到了雪山,圣子一试便知。” 第26章 甲庚号 甲庚号上一片寂静。 谢玄衣拎着伞剑上船,只看到了零零散散三四道身影,这艘云船并不大,大概只能容纳二十余人。 这几位很明显是山野散修,只是占了云船一片角落,静坐修行。 谢玄衣上船。 他们只是略微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如今……整座皇城,谁人不识谢真? 来参与北狩的修士,至少应该牢记几个名字……谢真必定是其中之一。 或许是因为知晓谢真不好惹的缘故。 登船出乎意料的顺利。 谢玄衣没有与任何人交谈,上船之后,找了靠近船尾的位置坐了下来,这里立着一根巨大桅杆,桅杆下是一片幽暗阴翳。 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足够偏僻,无需与任何人打交道。 此次北狩,云船需要两日,才能离开大褚北境,接近三日,才能抵达离岚山边界。 这艘小船,也并没有预留客房。 北狩!是去狩杀大妖,狩取功名的,不是赏景玩乐的! “小谢山主!” 谢玄衣坐下之后,还未入定,便听到了轻微的呼喊之声。 甲庚号悬停一旁,是一艘大上两倍的云船。 乙庚号上,悬浮着一片片柳叶。 这是“百花谷”的阵纹符箓标志,这艘云船……乃是百花谷所乘,但此次开口传音之人,却并不是谢玄衣想象中的元苡。 而是卢鸢。 这位百花谷师姐,站在乙庚号船尾,俯瞰着“冷冷清清”的甲庚号,笑着传音:“可惜小谢山主,未抽到乙庚号。” 这艘大船,虽被百花谷抽到,但百花谷并未将其独占。 有不少散修,也上了船。 绝大部分散修,不愿意与谢氏,乾天宫,道门这种大宗门同行。 但百花谷却是例外。 百花谷内都是女弟子,而且刚刚经历青州之变,宗内元气大伤,无论是剑宫开山大典,还是此次北狩,百花谷都只是走个过场……换而言之,她们并不在意自己最终“北狩”的名次,只是想让宗内年轻人,能够多些游历资质,多经历一些“大事”。 “会有机会的。” 谢玄衣笑了笑,问道:“元苡也参与此次北狩么?” 乙庚号已经被阵纹笼罩,他的神念不便清扫。 “就知道您会问她。” 卢鸢柔声解释道:“小师妹一上船,便找了处偏僻地,刻了阵纹,说是要闭关静修……此刻正在入定呢。也不知为何,自从剑宫开山大典结束,她回来之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以前总是懈怠修行,如今反倒是成为谷里修行最刻苦的那位了。” 说是不知为何。 但卢鸢比任何人都清楚,元苡为什么要如此刻苦修行。 北海陵最阴暗的时刻。 元苡遇到了谢真。 谢真救了她,也救下了整个百花谷……这个年龄的少女,心思是藏不住的。 之所以拼命修行。 是因为二者之间,相差悬殊,犹如云泥。 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第一次见面,谢真只是书楼暗子。 见第二面,谢真便击败了江宁世子,成为了一甲子一度的玄水洞天新主。 这第三次见面,便是北狩。 “勤能补拙,这是好事。” 谢玄衣点了点头,道:“卢姑娘,北狩凶险,百花谷此次参与,千万要谨慎行事。” “小谢山主,说得极是。” 卢鸢苦笑一声:“百花谷如今元气大损,对于北狩,并无太多念头。退一万步,即便大师姐在,恐怕也没法与乾天宫争锋……” 这个大世,比她想象中要绚烂得多,也要残酷得多。 这些大宗门的圣子,道子,几乎都已经是洞天九重天,洞天圆满的怪物,妖孽。 她们百花谷实在比不过,比不了! …… …… 闲叙功夫,甲庚号上,陆陆续续上了十几人。 谢玄衣注意到…… 这伙人,似乎是同时登船的。 有意思。 抽签是随机的,但某一势力,或者某一宗门,却是可以派出一位代表,选择性替所有人进行抽签。 如此一来。 即便山野散修,也可以在大狩出发之前,提前联系,达成合作,抱团取暖。 这也意味着。 这艘船上的孤家寡人,似乎没自己想象中那么多。 皇城北郊,响起轰鸣震荡之声,已经满载的那几艘云船,已经开始燃烧元石,启动阵纹。 甲庚号,也不例外。 “轰”的一声爆鸣! 甲庚号船头抬起,犹如一枚疾射之箭,脱离而出,起初只是垂直地面疾掠,速度并不算快,而后撞入云霄,速度越来越快,四周音爆之声刺耳,但大船阵纹彻底激发之后,犹如一面华盖,将船身笼罩,颠簸荡尽,船身逐渐恢复平稳,船头缓缓坠沉。 最终,甲庚号遨游于云海之间,犹如一头幼鲸。 谢玄衣坐在桅杆阴翳之下,沉默地注视着这艘云船,这艘船上一共有二十三人,这些人似乎都佩戴了隐匿修行境界的“宝器”,自己神念扫过,均感受到了阻拦,想要强行试探,必定会遭受到宝器感应。 “诸位,我是此次北狩的‘监船’。” 驶入云海之后。 甲庚号上空,忽然响起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 一道虚无缥缈的影子,浮现在甲庚号桅杆最上方,他身上披着漆黑的长衫,整个人与桅杆阴翳融为一体,像是一轮瘦削斜月,散发着凌厉的杀意。 谢玄衣眯起双眼。 据他所知,每年北狩,大褚皇城都会派遣数量不等的监船,负责保护云船安全,以及维护整场北狩的秩序。 想要担任监船,最少也得是阴神境的实力! 而且,得是阴神境中的佼佼者! 北狩,乃是与妖国厮杀。 每年都会有一些“突发”情况,需要监船考官出手,甚至有一次,北狩途中被妖国埋伏,好几位尊者针对人族天才,进行了反狩杀! 但是,北狩人数众多,云船数量也诸多。 不可能每艘船上,都安排一位监船。 谢玄衣看得出来,这艘船上的“监船”,只是一道神念之影,通过刻在甲庚号上的神魂阵纹,进行显形。 若没猜错,这位监船考官本尊,就在甲庚号不远处的大型云船之上。 一缕阴神神念,足以威慑众人。 监船的声音荡开,使得本就寂静的甲庚号,更加死寂。 一道道目光,聚集在桅杆之上。 “北狩之前,有一些事情,需跟诸位说清楚……” 这位监船,语气冷漠,说着此次北狩应该注意的规矩。 其实北狩的规矩并不多。 谁狩回的大妖多,谁得到的封赏便也越多。 整场北狩持续十五日,时间并不算长。 因为离岚山地界,距离大褚长城太远,一旦北狩时间太长,妖国尊者跋涉而来,很可能会造成巨大损失。 “这是此次北狩的边境之图。” 规矩说完,监船考官大袖一挥,一副雪山边境图浮现于众人眼前。 “最后。” “北狩,乃是大褚天才狩妖之典……所以,在离开大褚境前,云船之上,严禁私斗。” 他环顾一圈,冷冷开口:“违者,我将剥夺其北狩资格,即刻踢出云船!” 声音缓缓荡了一圈。 这缕虚影,也随之化为漆黑烟云,徐徐散开。 船上的众人,重新挪回了目光。 甲庚号,重新恢复了寂静。 表面上,看似一切平静。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谢玄衣默默咀嚼着监船考官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离开大褚境前,严禁私斗? 所以。 只要离开大褚境内,发生什么,便都无所谓了? 他重新望着那最后一批登船的散修修士。 谢玄衣不是初入江湖的愣头青,他可不会认为……此次“抽签”,绝对公平公正,不会有人做一丁点手脚。 须知。 负责维护皇城北郊云船秩序的人,乃是皇城司麾下的黑鳞卫。 皇城司首座元继谟,只差没把杀字写在脸上。 “你就是谢真?” 最后这群散修之中,众星捧月地围着一道白布麻袍身影。 很显然,这位便是替“所有人”抽签的代表。 这个年轻男子,虽然穿着朴素,但眉眼之中,却是透露着一股淡淡的邪气。 谢玄衣注视着眼前青年,并未开口。 “久仰大名。” 年轻男子微笑道:“在下‘巫琼’。”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不好意思,没听说过。” “之前没出过山,方圆坊没我的资料,也很正常。” 巫琼略微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声,笑眯眯道:“不过没关系,谢兄很快就会知道我是何许人也了。” “……” 谢玄衣依旧只是坐在云船桅杆阴翳之中。 他根本懒得多搭理巫琼一句。 方圆坊先前给自己的案卷中,将各大宗门,各方世家的年轻天才,都网罗搜集了一遍。 然而天下之大,总有遗漏,这上面没有巫琼的名字。 但……并不重要。 谢玄衣只是对视一眼,便猜出来了。 这年轻人出身南疆。 虽然佩戴着隐匿境界的宝器,但知晓皇城发生的事情,还敢与自己同乘这一艘船,大概是有一定底气的。 估摸着,是一位洞天后期? 南疆邪修三大宗。 阴山,合欢宗,天傀宗。 虽然他很希望,这巫琼是阴山修士,但阴山邪修的气息,他太熟悉。 这巫琼身上散发出的邪气,不符合阴山修行功法。 若没猜错,这应是一位天傀宗弟子。 第27章 满船恶人 天傀宗弟子,竟敢参与北狩,与自己同乘一船! 事情开始朝着有趣的方向发展起来了……谢玄衣怎么也想不到,皇城司元继谟,会给自己安排这样的“惊喜”。 那么。 这艘船上的其他人,也都是南疆的? 确认巫琼身份之后,谢玄衣以神念扫了一圈。 这一次。 他没有顾忌这些人的“尊严”,直接以神念,摧枯拉朽,探查了一整艘船的情况。 除自己外,二十三人。 最差,也是驭气境。 一共有十四位洞天,这个数量乍一听有些吓人,但实际上都是依靠“丹药”强行晋升的伪洞天。也就是南疆邪宗,舍得下这种毫无意义的血本。 “嗡嗡嗡!” 神念扫过。 甲庚号云船之上,响起一片宝器轰鸣之声,以及不可思议的低呼之声。 “???” 这些邪修,纷纷露出骇然之色,他们神情错愕地看着眼前少年。 这姓谢的,神魂修到了何等境界? 宗内尊者赐下的宝器,专门用来隐匿境界气息,竟然只是抵抗一瞬,就被刺穿! “这世上……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 以神念扫了一圈后,谢玄衣发出感慨。 甲庚号上,比自己先上船的那几人,一样也是邪修。 看来。 这所谓的“抽签”,完全是针对自己所做的一场局。 还未等到北狩正式开始,元继谟便想要让自己尝尝“围猎”的手段。 只可惜。 元继谟选错了人。 “你们是准备等到云船离开大褚边境,再进行动手?” 谢玄衣轻声开口:“这些人,够吗?” “……” 这一番话,让云船陷入死寂。 巫琼背负双手,微笑说道:“谢兄在说什么,巫某怎么听不懂?” “放心。” 谢玄衣平静道:“我不在乎你们的身份,也不会向‘监船考官’求救……如果可以,我希望此时此刻,云船已经位于大褚边境之外了。” “???” 巫琼闻言眯起双眼,神色阴晴不定,死死凝视着桅杆下的少年。 再怎么看,都只是洞天初境。 听说这谢真同时修行两条剑道,既有金身,又有剑气洞天。 但即便是洞天圆满,也不敢如此大放厥词吧? “还有两日。” 谢玄衣轻声道:“诸位,如果无事,就不要打扰谢某了。” …… …… “你可知……按大褚律法,本不该让这些邪修,参与北狩?!” 云海之上,一艘大型云船,位于甲庚号不远处。 这艘云船,设有楼阁。 并且顶楼,外人严禁入内,这乃是监船考官的“休息之处”。 此刻楼阁之中,先前展露神念的监船考官,盘膝而坐,目光落在对面披着巨大重甲的男人身上。 “按大褚律法,我也不该踏入此船。” 青隼声音沙哑,带着笑意:“律法……是人写的。大褚皇城已经接纳了墨道人和白鬼的赠礼,此行送这些邪修参与北境狩猎,又算得了什么?” “问题是,他们是来参与狩妖的么?” 监船考官面无表情,道:“元继谟将这些人全部安排到谢真船上,打的是什么主意?真当我是白痴,看不出来?” “幽鸢,你我都是从深渊中爬出来的‘死人’。” 青隼轻轻道:“你应该清楚,皇城司地底的日子,有多么难熬。如今能够站在阳光下,成为武宗客卿,担任‘北狩监船考官’,不是因为你真的足够强大,只是因为你运气好……” 幽鸢陷入沉默。 许多年前。 他和青隼一样,都是在皇城司地底行走的影子。 如果没有意外,未来他也会成为皇城司的特使……只是后来他运气不错,被武谪仙大人看中,带到了武宗之中,成为了一位内宗客卿。 如果没有武谪仙的赏识。 便不会有今天。 “武宗和谢真之间,亦有恩怨,帮了我,也算是帮了武谪仙,更是帮你自己。” 青隼郑重说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不算违背大褚律法。” “……” 幽鸢陷入沉默之中。 许久之后,他皱着眉头,沙哑问道:“你想让这帮邪修杀了谢真?” “这帮邪修,杀不了谢真。” 青隼哑然笑了笑,道:“这小子比邪修要邪性得多,他在玄水洞天击败谢嵊,甚至没有动用底牌。” 幽鸢有些不解地看着青隼。 “你不明白……我丢失了一段记忆。一段很重要的记忆。” 青隼微微垂眸,用力攥了攥手掌。 他自嘲笑了笑,认真说道:“比起杀死谢真,更重要的是,找回这段记忆……我必须要亲手了结他,在那之前,我想看看这个年轻人的‘底牌’到底是什么。” “放心,我懂规矩。” “云船落地之后,就是北狩雪山。” 青隼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我之所以和你同乘,便是为了不给你制造麻烦,你讨厌邪修,等到落地之后,大可以将甲庚号上那些邪修全都杀掉。” “他们还能等到我来杀么?” 幽鸢轻笑一声。 按如今情况来看。 两日之后,这帮邪修就会在甲庚号上动手……他们和谢真,应该只能活下一个。 无论如何。 谢真都会实力大损,甚至有可能身受重伤。 他忽然明白青隼究竟在算计什么了……如今谢真举目皆敌,比起那些邪修,更可怕的是,参与北狩的任何一方大势力,都对他感兴趣。 武宗,秦家,谢氏,道门,乾天宫…… 若是谢真保持着全盛之态,降落在雪山。 那么这些大势力,或许还会有所“顾忌”。 毕竟此次北狩,乃是大世来临的第一场气运之争,诸方势力都要兼顾大局! 谁都不想因为谢真,导致自身元气大伤。 可一旦谢真受了伤呢? 所谓墙倒众人推。 这本就是一面人人得而推之的危墙。 “你还能活多久?” 幽鸢目光同情地看着眼前男人。 虽然包裹在沉重的火麟甲中,但他依旧能看出来,青隼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这个曾经被誉为火道天才的先天离火圣体。 如今,大半边身子,都化为了烧焦的焦炭,隔着甲胄都能闻到破败焦枯的气血气息。 “或许十天,或许二十天。” 青隼声音里带着讥讽:“又或许,明天你睁开眼,我便沦为了一蓬灰烬,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北狩的路途中。” “为什么不好好活着?” 幽鸢本想开口,但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 何不食肉糜。 他知道,青隼比谁都想要活着。 但离火反噬,加上剑气入体,这等伤势,如果没有阳神境大人物出手续命,恐怕很难活过一个月。 “我本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青隼看出了幽鸢想说什么,笑着问道:“我可以躺在皇城远郊无人问津的破庙,靠着符箓,甲胄,阵纹,多续几十天上百天性命,可那样又怎么样?” 不久前。 他完成南疆任务,还是圣后膝下的股肱之臣。 短短十数天,便成为了一枚弃子。 他想活,便只能挣扎着站起来,赌上一切,向圣后再次证明自己的价值。 “……” 幽鸢彻底沉默了。 他看着重甲之下的男人,觉得自己没资格同情青隼,可怜青隼。 本质上,自己只是“运气”好一些罢了。 “这次你帮我的恩情,如果我活了下来,我会十倍百倍的偿还。”青隼咧嘴笑了笑,道:“如果我死了……当然什么也都没有了,为皇族卖命这么多年,我没有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这套火麟甲,就送给你了。” “这种东西我要了有什么用?” 幽鸢无奈说道:“这些话还是别说了,皇城司的规矩,出门在外,向来讲究吉利。” “我已经不是皇城司的人了……” 青隼平静道:“而且,我知道,自己很难活下来。” 后面一句话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悲伤。 “或许我能杀了谢真。” “或许我能拿回那段失去的记忆。” “又或许,我能活着回到圣后面前,让她救下我。” “但完成这一切,就能活吗?” 青隼微微歪斜头颅,看着幽鸢,认真问道:“只要还是一枚棋子,那么我就算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又能怎么样?” 幽鸢不知该说什么。 他只能继续沉默。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青隼忽而笑了:“如果我死在雪山,你回到皇城之后,替我把‘赤磷’的案子查下去……我知道这个要求很冒昧,但是当年在皇城司地底修行时,赤磷救过我也救过你,她不应该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掉。你比我幸运得多,如果有武宗那位大人庇护,或许能够更接近真相?” 十年前。 皇城大乱,元继谟登上皇城司首座之位,斩杀一众逆反罪徒。 皇城司特使赤磷,便在斩杀行列之中。 “为何你对这个案子,如此执着?” 幽鸢没有答应,只是问了藏在心底很久的问题。 他知道,青隼成为皇城司特使,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清查此案。 他也知道。 青隼与赤磷交情极好,超乎想象得多。 但,仅仅是这些,就能让一个男人,做出这么多吗? “如果是十年前……这个问题,我会坚定地回答你,因为我很愤怒。” “可如今,我也不知道答案。” 青隼想了很久,认真说道:“起初,我只是不愿相信,我不愿相信自己最好的朋友,会为了功名,杀死另外一位最好的朋友。后来,这件事情,便成为了我的惯性,我其实已经忘记了赤磷死时我的愤怒,我的悲伤,我只记得要做这么一件事情,不惜代价,竭尽全力。” 时间长了,许多事情,便会变得麻木。 如今的他,即便想要让自己愤怒。 胸腔里的怒火,也燃烧不起来。 “如果让我立刻死去。” 青隼喃喃道:“我的生命,大概……就只有这么一个遗憾。或许,这就是我这么执着的原因?” 第28章 破云 两日,二十四个时辰。 既漫长,又短暂。 这两日,在数十道目光的注视下,谢玄衣坦然坐在桅杆下入定,整个人笼罩在阴翳之中,犹如一道随风飘摇的风幡残影。 他很清楚。 自己要面临的“杀局”,由谁发起。 并不是巫琼。 更不是这些南疆邪修。 而是远在皇城的元继谟,以及潜藏在暗处的青隼。 他们才是真正想杀自己的人。 他们也很清楚。 想杀自己,凭借这些人,一定不够。 那么…… 真正的杀局,便是在“落地”之后。 对谢玄衣而言,最大的难题,便也在此,眼下的困境和北海当年的剿杀,有三分相近。 虽然围攻自己的人,变弱了许多。 但困境本质是一样的。 若环视四周,腹背皆敌,要怎么才能杀得干净,同时自己还不受伤? “哗啦啦!” 甲庚号云船掠过北境长城上空,四周温度都变得冷冽起来,无数风声撕破长空,那些或躺或坐的南疆邪修,一个个站起身子。 这两日。 船上气氛如坠冰窖,无人开口,无人说话,无人走动。 这一刻…… 才算是有了些许“动静”。 谢玄衣睁开双眼。 他平静看着那一道道站起的身影。 “如果再来一次。” 谢玄衣用只有自己能够听闻的声音,轻轻自语道:“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当年北海之战,他之所以惨败。 便是因为一开始,就遭受了重创,导致根本没有机会,冲击阳神之境。 他连一丝一毫的喘息机会都没有。 蝼蚁虽小,聚在一起,依旧可以咬死巨象。 更何况。 北海之战,还有白鬼这样的顶级强者参与,时时刻刻牵扯自己…… 玉珠镇复活之后。 谢玄衣便告诉自己,这一世,他不要再给强敌重伤自己,围剿自己的机会。 “你在说什么?” 甲庚号上的大帆随风飘起,高高鼓荡,荡出一阵阵激昂烈响。 巫琼背负双手,站在船头位置,俯瞰着船尾桅杆处盘坐的黑衣少年。 甲庚号越过北境长城上空边界。 便意味着。 此时此刻。 众人已经离开了大褚王朝。 巫琼不再隐匿自己的身份,并且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他眉心位置燃起一缕猩红辉光,一轮血色圆月,就此打开。 这便是他的洞天。 这轮洞天在甲庚号上空展开,圆月扩散,化为一扇足足有数丈宽的门户。 紧接着。 三尊具备金刚体魄的“傀儡”,从洞天中缓缓走出。 南疆天傀宗,与阴山齐名,他们最擅长的术法,便是将修士炼制成活尸,这种术法在天傀宗内,被称之为“制傀术”。 制傀术的水平越高超,活尸便可以保持越完整的生前水平。 按照天傀宗内说法,活尸傀儡的等级,分为天地玄黄,四个品级。 此刻。 巫琼召出的活尸傀儡,都具备金刚境修为,按照品质等级,均都抵达了“地级”! 这三大傀儡,降临在甲庚号云船之上。 顿时让整座小船,都为之震颤,或许是由于承受了太重压力的缘故,船身甚至隐隐向下坠沉了一截。 巫琼站在凛冽风中。 他背后血色洞天,释放出巨大威压,其他邪修,无不色变,下意识离这位天傀宗妖道,更远了一些。 唯独一人。 神色没有变化。 “洞天九重天?” 谢玄衣看到这座洞天,略微有些欣慰:“看来这年头的‘洞天圆满’,也没那么泛滥。” 巫琼神色变得阴沉下来。 这番无心之言。 在他听来,分明就是讥讽! “谢真。” 巫琼幽幽开口:“现在求饶还来得及,若是你即刻跪下,或许本座可以饶你一命。” 甲庚号上,两拨阵营,泾渭分明。 一拨。 有二十余人,以及三位悍不畏死的“金刚”地傀! 另外一拨。 就只有孤零零的一人,一剑。 “本座?” 谢玄衣握住伞剑,冷冷道:“你也配称本座?” 此次北狩,他只带了一样东西。 便是这把伞剑。 谢玄衣握住伞剑的刹那,整艘甲庚号云船,都响起了低沉的剑鸣。 云端之上,无数摇曳雾气,随剑意震颤,沸腾。 …… …… “所以,在你看来,谢真该怎么破局?” 幽鸢眯起双眼,忍不住开口问道。 二十三位南疆邪修。 这些人,实力参差不齐,但胜在数量众多,并且擅长血战! 其中,还有十四位洞天。 不管是不是吞服丹药,这些邪修,至少拥有洞天境的“神通”。 即便幽鸢见过了许多天才。 但他还真想不到,若打起来,谢真要怎样才能将他们干净利落尽数杀掉? 最重要的是—— 杀了这些邪修,要怎么做到,自己不负伤? 再过数个时辰。 云船就要抵达雪山边境,届时各大宗门,各大世家,都将注意到“甲庚号”的异样。 “我不清楚。” 青隼淡然一笑,坦诚说道:“说实话,我也很期待谢真的‘表演’。我知道他身上一定藏着了不得的秘密,胆敢踏入皇城,参与北狩,剑宫也会替他准备一些禁忌手段。如果巫琼可以逼出那么一张底牌,那么甲庚号的安排,便是成功的。” 幽鸢皱了皱眉,又问道:“巫琼在天傀宗地位不俗,若是此人死在这里,你该怎么向天傀宗交代?” “他不会死。” 青隼面无表情道:“大褚皇城已经接受了天傀宗的投诚,要不了多久,两方势力就会达成合作……此次北狩的安排,是元继谟负责,你也是了解他的,既然安排了巫琼与谢真同乘,便一定有‘收场’的办法。” “这小子身上,有大褚皇族阵纹师雕刻的传送符箓?” 幽鸢瞬间猜到了青隼所说的收场办法。 “呵……” 青隼无所谓地笑了笑,道:“理论上来说,只要留下一缕元气,便可开启阵纹,转瞬离开。巫琼最擅长‘制傀术’,洞天内豢养了不知多少活尸,真打起来,觉察不对,就可以引动符箓,就此走人。当然,若是他真死了,也和我没关系,因为这是元继谟安排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退一万步。 一个要死的人,还在乎什么交代不交代的? “……” 幽鸢深吸一口气。 这位北狩监船考官,听到青隼这些安排之后,心中泛起了些许不祥预感,他隐隐替谢真感到担忧。 皇城司此次出手,实在有些太过于凌厉…… 或者说,太过于卑鄙了。 正当他准备递出一缕神念之时,不远处的云端,忽然响起一道震响。 “哦,开始了么?” 青隼脸上浮现笑意。 但下一刻。 这缕笑意,便僵硬凝固在面颊之上。 两位阴神的神念,同时向着甲庚号掠去,但诡异的是……两道神念,竟然都在外围遭受了“阻挡”! “这是……阵纹?” 幽鸢怔了一下。 青隼也怔住了。 甲庚号外围,浮现出一张张青灿阵纹符箓,这些符箓所用的符纸品级不算太高,只是一些粗糙黄纸,但其上残留的阵纹道意却极其玄妙,化为一片青灿华盖,笼罩在甲庚号上。 这两日。 谢玄衣一直打坐修行,看似闭目静修,但实际上,是以神念,渗透了整艘甲庚号。 他的神魂境界,超过了此行的每一个人。 包括监船考官幽鸢。 两日时间。 谢玄衣悄无声息将甲庚号“据为己有”,同时篡改了这艘云船上的绝大多数阵纹。 为的。 就是此时,此刻。 …… …… 握拢伞剑的那一刻。 无数剑意沸腾,如游鱼般,围绕着甲庚号飞掠。 谢玄衣将伞剑举过头顶。 他并没有急着拔剑出鞘,只是祭出一缕神念。 这缕神念,点燃了甲庚号的外围符箓。 这一刻,这艘大船,彻底从幽鸢的“掌控”中斩除。 而后。 阵纹轰鸣! 谢玄衣神念祭出,剑气冲霄,顷刻间数百道绚烂雷霆震荡而出。 与甲庚号同行的几艘云船,纷纷感受到了这极其恐怖的“威势”,数十道神念齐齐掠来,只可惜均被符箓格挡在外。 于是。 在万众瞩目之下。 甲庚号的“惨象”,暴露在每个人的神念视野之中。 那高耸如剑的桅杆,被剑气击断,坠落的风幡一瞬间便化为灰烬。 这艘云船,瞬间脱离“北狩”队伍,化为一枚笔直下坠的流星,船首如箭镞般,对准下方巍峨连绵的雪山,就这么俯冲撞击下去。 谢玄衣平静看着这一幕。 阵纹破碎的那一刻,云船被北境上空的烈风贯穿,寒风如刀。 他心中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是的。 这就是他给出的答案…… 如果有人已经精心谋划,布好了北狩的局,那么谢玄衣只需要做一件事。 破局。 他不要按照任何人的计划前行。 所有人都在等待自己“北狩”。 而他只是想拿神明果。 这里距离北境雪山,还有一段路程……但对自己而言,这段路程,不算什么。 这满船邪修,从来都不是威胁。 如果他们能够活到“云船”坠地。 那么便等坠地之后,自己再挨个解决。 轰隆隆! 剑气破云的轰鸣,震荡在每个邪修耳中,所有人神情都难看到了极点。 没人想到。 谢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谢真?!” 巫琼面色一片苍白。 他攥着船头栏杆,稳住身形,尖声怒喝,满脸都是不敢置信:“你疯了?!” 第29章 祭剑 “疯了!疯了!” 青隼骤然站起身子,脸上写满诧异。 他怎么也想不到。 谢真会选择如此疯狂,如此激进的做法……将云船破坏,与这些邪修一同坠落? 驭气境修士,虽然可以驭风而行,但这是需要元气的! 北境长城之外。 元气稀薄! 越往高处,飞行越难! 除此之外,这片天地对“修行者”也会施加肉身威压,想要飞升到越高处,便需要消耗越多的元气来保持肉身稳定……这就是北狩需要动用云船的缘故,想要在北境之外长途跋涉,需要极其深厚的元气积蓄,以及肉身体魄! “……” 幽鸢神色难看到了极点,他看着那下坠云船,忍不住想要纵身跃下。 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甲庚号本就在此次掠行的阵列末端,从爆鸣声响起,到其化为一枚流星,狠狠砸向地面,只过了不到一息。 其他几座云船,甚至来不及“刹停”。 只一刹那,便就此错开。 想要挽救,都来不及。 并且,青隼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不能去。” 青隼提醒道:“不要忘了,你的任务,是护送北狩……担任监船考官。” 幽鸢冷冷开口:“此次云船事故,皇城司需要负全责。” “那是自然。” 青隼笑了笑,道:“云船的事情,都要怪元继谟,若不是他将这些邪修,安排与谢真同乘,怎会出此意外?” 幽鸢怔了怔。 “云船被破坏,乃是意外,与你无关。” 青隼意味深长道:“当然……谢真坠船,也是意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等等!” 幽鸢连忙道:“你该不会想去找他吧?” 以那云船刚刚失控时的恐怖速度来看,想要追赶,恐怕是来不及了。 但找到坠船之地,顺着气息搜寻,却是不难。 不等幽鸢话音落地。 青隼已然纵身掠出,那道披着火麟重甲的身影,瞬间如箭镞般疾射而出,在空中化为一团炽烈暴燃的火球,坠向大地! “疯了……都疯了……” 幽鸢神色复杂,连忙取出讯令,将这场意外,通知皇城。 他只觉得此次北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如此荒唐。 …… …… 云船失去平衡的那一刻。 谢玄衣拔剑出鞘。 整艘大船,船头向下,倒栽葱般,撞向地面。 谢玄衣踩着船尾甲板,衣衫飘摇,向船头横渡,左手持春风,右手持野草,两缕剑气,一缕漆黑,一缕雪白,在混乱的大船之中迸发开来,此刻满船邪修,还处于惊骇错愕的失神状态。 仅仅一刹。 谢玄衣连踏八步,斩下八颗头颅,大船如重锤凿地,人头抛飞,直上穹霄。 “杀!” “杀!!!” 反应过来的南疆邪修,发出嘶嚎,这些人纷纷施展术法,或是化为血光,或是退后施展洞天,一时之间,甲庚号上迸发出无数杂乱气息。 谢玄衣并没有祭出飞剑,迅速结束这场战斗,而是以春风野草,正面硬撼。 一方面原因是,甲庚号刚刚脱离监船主考的掌控,或许此刻还在大褚的感知范围之中,谢玄衣不希望有任何“意外”情况发生。 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他要修行第二条剑道! 剑修的道,都是以鲜血浇铸的…… 这一整船邪修,正好拿来给春风野草祭剑开锋! 满城阵纹符箓翻飞。 南疆邪修,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阵纹之道,这船上的修士,境界差一些的,便是有“旁门左道”傍身。 谢玄衣原本行进极快的脚步,在这一刻受到了阻拦。 仅仅一瞬。 他便感受到了来自不同方向的三道神魂攻击! 除此之外,数百张符箓不要命洒出,将这艘大船气机锁死,也将他体内元气囚住。 这些人,绝不是乌合之众。 当然…… 在谢玄衣眼中,也算不上什么精锐之师。 他们所做的事情,顶多称得上“训练有素”,或者说“早有钻研”。 想要以下伐上,以多杀少,便需要利用好阵纹,符箓,以及修士的弱点。 当今天下,的确有铁骑冲杀,堆死阴神尊者的实战例子……当年谢玄衣也正面对抗过大褚皇族的铁骑冲阵,只不过那次冲阵,被他以最完美的方式解决,大阵封锁元气,固然无解,但只要在元气耗尽之前,将大阵击穿,撕碎一道口子,一切麻烦,便迎刃而解。 剑修其实很害怕元气封锁。 因为飞剑之术,能有多大威力,便取决于剑修洞天内的元气,到底丰盈到何许程度。 但第二条剑道,则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谢玄衣攥住春风野草,犹如砍瓜切菜一般,将漫天符箓直接斩得支离破碎,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几乎没有浪费多少力气,只是蕴了一口剑气在剑刃之上。 第二条剑道,需要修士自身具备极强的体魄,能够承受剑意冲刷之时的反震之力。 这里的“一口气”,便是体魄之气。 符箓阵纹产生的锁元效果,便大大降低。 同理。 专修体魄的那些强悍武夫,面对千军万马,人海战术,便几乎不用考虑锁元之阵的限制,只要他们体内的气机不曾松懈,便可以一口气转战千里! 当甲庚号撞上雪山之时。 整艘云船,已经被杀了个七七八八。 二十余位南疆邪修,被春风野草砍翻在地,整船甲板都被血色涂抹了一遍。 谢玄衣从船尾,杀到了船头,再杀回船尾,整整杀了数个来回。 最终。 大船倾斜如剑一般刺入雪山山腹,只露出船尾的那一部分。 谢玄衣回到了桅杆末端。 他双手分别持握伞与剑,静默地注视着这船上仅存的最后一“人”。 巫琼。 这场屠杀,巫琼并没有出手……他只是静默地看着这一切,仿佛自己只是随着这云船共同坠落的一缕流云。 三尊金刚境地傀,也安静侍奉在主人身侧,将其环绕包裹在内,以自身体魄,承受着云船坠落带来的威压,以及最终撞击在雪山之上的震荡余波! 轰的一声。 甲庚号恢复寂静,犹如一块峭岩,插入雪山。 四周只有呜咽的风声。 不久之后。 噼里啪啦的雨点坠落声音,在船上响起,原来是谢玄衣先前砍飞的那些头颅,断肢,坠了回来,砸在船身之上,犹如冰雹和雨珠。 这副凄厉凄惨的画面,让静默观战的巫琼,眼中亮起欣赏的色彩。 这位天傀宗天骄,伸出双手,轻轻拍了拍。 “精彩。” 他望着谢真,笑着开口:“原来你修行的是这样的剑道……倒是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 谢玄衣瞥了眼巫琼,没有理会,只是将注意力放在震颤的剑锋之上。 春风野草,饮了鲜血,正在欢呼铮鸣。 这是剑器给予主人的正向反馈。 它们对于刚刚的那一战,很是满意。 但谢玄衣却不太满意。 刚刚……自己有好几处纰漏,如果可以修改行进轨迹,出剑角度,应该可以杀得更快一些。 微微闭目。 先前坠船杀人的画面,瞬间倒映。 慢放,定格,恢复。 数息之后,谢玄衣睁开双眼,关于这场战斗的复盘已经结束。 嗯。 下一次拔剑出鞘,应该会更快一些。 做完这些,谢玄衣依旧选择无视巫琼。 他开始环顾四周环境。 甲庚号撞在了一座雪山上。 这其实是个好消息。 看见雪山,便说明自己选择的降落之处,距离离岚山,不算太远。 此次出发前,谢玄衣找方圆坊要了一张尽可能完善的“北狩地图”,如果不出意外,从云船行进轨迹上,很快就能锁定眼前雪山的具体方位……希望一切顺利,接下来自己可以找到“神明果”的所在之地。 “喂!?” 终于。 巫琼的声音,将谢玄衣思绪拽回现实。 这位天傀宗天骄的声音,带着些许怒意,他冷冷开口:“所以……你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吗?” “……” 谢玄衣回过神。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年轻人,脑海中回掠了一些没什么用的话语信息。 这位天傀宗修士,先前对自己解释了,为什么会选择旁观。 其实不用解释。 谢玄衣很清楚南疆这些邪修的性格……他们从来不在乎任何一条性命,哪怕是自己“同门”的性命。 在他们眼中,没有什么同门情谊可言。 对巫琼而言,此次狩杀任务。 最重要的是完成狩杀,而不是尽可能付出少的代价。 所以,他选择旁观。 准确来说……是选择“观察”。 放弃了这一船邪修的性命。 以此代价,巫琼看清了谢真所出的每一剑。 “如果我没猜错,元继谟应该给了你一张符箓。” 谢玄衣轻声道:“这张符箓,可以确保你能够随时抽身离开……即便打不过我,也能够百分百离开。大褚皇城应该是要和南疆议和了,对你这种级别的天才,还是应该略作‘保护’的,有这几尊地傀傍身,你的确立于不败之地。” 巫琼怔了一下。 不知为何。 他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兆。 “只是……大褚皇族的大阵纹师,铸造出的‘传送阵符’,极其珍贵,极其罕见。” 谢玄衣感慨道:“你应该早一点用的。” 话音落地。 巫琼顿感不妙。 这位天傀宗天骄,眉心一凉。 在他心湖感受到危险的那一刻,便骤然向后退去,同时三尊地傀怒吼着上前,挡身在小主身前。 与此同时,巫琼取出大褚传送阵符,没有丝毫犹豫,就要以元力点燃。 可惜。 太晚,太慢。 没有丝毫先兆,开口说话之际,一缕金光,从谢玄衣眉心射出。 这缕金光,瞬间化为长线,洞穿三尊地傀! 也洞穿巫琼的头颅! 第30章 头颅(6K) 一道金线贯穿天地。 三尊金刚体魄地傀,同时拦在巫琼身前,伸出手掌,试图格挡,但连刹那阻拦都没有做到…… 飞剑贯穿三尊活尸傀儡胸膛,从后背掠出,撞入巫琼眉心。 甲庚号彻底陷入死寂。 那轮悬浮在云船之上的血色洞天,犹如一面破碎之镜,在短暂延迟之后,咔嚓生出裂纹,而后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巫琼眉心亦然。 这位隐居南疆大山,苦修十数载的年轻天才,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他的眼神一片困惑。 三尊地傀倒下之后,那站在高翘船尾的黑衣身影,忽然变得模糊,眉心传来一阵剧痛…… 巫琼低头望向自己掌心的符箓。 传送阵符。 明明只差一丁点元气,就能点燃。 “为什么?”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少年,声音沙哑艰涩。 心湖响起危险预兆之时,他便知道事情不简单。 看见谢真眉心闪烁金芒时,巫琼就知道,原来谢真也在修行飞剑之道。 可为什么,谢真的飞剑如此之快? 快到自己根本无法闪避。 连催动符箓的机会也没有。 “……” 这个问题,当然不会有回答。 砰的一声。 这位天傀宗不世出天才,就这么倒下,重重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 【沉疴】瞬间掠回剑气洞天。 谢玄衣眉心金芒仅仅闪逝一瞬,便回归平静,整个过程,只用了一息,甚至更短。 飞剑之道。 他修行了一辈子。 没人比他更擅长飞剑杀人……也正因如此,谢玄衣才想要修行第二条剑道。 “甲庚号在北狩过程中脱离掌控,大褚应该很快就会派人前来搜查。” 谢玄衣并没有就此离开,他缓缓走在这染满血污的船舶甲板之上,看着一具具倒下的南疆邪修。 这些人身上,并没有什么值钱东西。 没有搜查的必要。 但巫琼,则不一样了。 谢玄衣来到倒下的巫琼身前,伸出手掌,轻轻发力。 嗖一声。 那张金灿的传送阵符,掠至掌心。 “还真是大褚皇族特制的传送符箓……” 谢玄衣端详着符箓上密密麻麻的晦涩阵纹,微微皱眉。 与自己猜得一样。 大褚皇族似乎准备接受南疆的投诚,这十年来荡魔的力度大大削弱,此次北狩派遣巫琼参与,也算是一个“试探”。 或许要不了多久。 彻底归顺大褚王朝的三大邪宗,就能光明正大站在太阳之下。 谢玄衣虽然略懂符箓之道。 但前世,他大部分的心力都放在修行剑术之上,几乎不怎么花费时间钻研阵纹。 像是眼前这种品级的传送阵符,即便将符箓刻录之法相授,谢玄衣也没法复刻。 “这倒是个好东西。” 谢玄衣捻了捻符箓,以神念感受了一下。 如果没猜错。 这张符箓点燃之后,就会击碎两处地点的虚空壁垒,形成一扇长距离跨越的阵纹门户。 巫琼从大褚皇族这里得到的符箓…… 以如今大褚和南疆的关系来看。 刻画符箓的大阵纹师,大概是不会将符箓“终点”设成南疆天傀宗的。 巫琼得到此符,便应该是来到皇城所得,换而言之,点燃符箓“抵达”的终点……便应该是大褚皇城。 谢玄衣将这张符箓收了下来。 除此以外。 他又以神念检查了一遍,巫琼身上,还有一些品级不错的宝贝,不乏八品九品的法器。 但谢玄衣都不感兴趣。 南疆邪修的“宝贝”,大多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谢玄衣摇了摇头,掌心掠出一团光火。 “嗤”的一声! 他将这团光火掷出,整艘甲庚号,迅速燃烧起来,顷刻之间,便化为一片火海。 谢玄衣驭气悬浮,静静悬停在甲庚号一旁,看着这艘云船,被火焰吞没。 这一幕很是震撼,常年死寂冰冷的雪山山腰,被一艘燃火之船撞中,冰与火交织,无数雪屑在高温中翻飞,这里留下的痕迹将会被彻底清除。 谢玄衣要做的事情很简单。 他不希望有任何人,可以通过“甲庚号”的残骸,推断出云船坠落之后自己的行踪。 南疆邪修参与北狩的事情,本就无法搬到台面之上。 如今全都杀了,连船也烧了。 大褚皇城司那边,还有什么可说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谢玄衣不得不防。 那就是此次击沉云船,虽是奇招,可以脱离众人视野,以及北狩布局。 但他不知道。 身为布局者的“青隼”,会不会也做出类似的疯狂举动。 万一这家伙就在甲庚号附近,瞧见出事,第一时间选择了离船追踪呢? 烧毁此船,也算是断绝了后来者的“气机探寻”。 就这么看着火海吞没云船。 整个过程,一片静谧。 除却火焰焚烧之声,没有其他声响。 确认所有气机,都被焚烧殆尽,谢玄衣这才选择离开。 …… …… 谢玄衣离去之后不久。 “嗖!” 一道身影,掠行至甲庚号上空。 火海已经熄灭。 这艘大船已经被烧成了焦炭,核心阵纹被摧毁,船身被焚坏,只剩下一具大概主干。 “已经结束了么?” 青隼皱着眉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画面。 在甲庚号失控之时,他便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跳出主船,跟随而下。 可没想到。 这艘云船的速度实在太快—— 他如今身负重伤,时时刻刻承受火噬,根本无法全速跟进。 拼了老命,赶到现场,就只看到了一具云船残骸。 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啪嗒。 青隼落在云船之上,他沉默地看着眼前画面,无数尸体被烧成灰烬,如果没记错,这艘云船上一共就二十多人……然而此刻船身散落的枯黑飞灰,密密麻麻,看上去很是触目惊心。 那么多南疆邪修,全都被谢真杀了? 真正让青隼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倒在船头位置的那三尊金刚地傀。 由于肉身体魄足够强悍,被灼烤之后,也没有化为灰烬。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天傀宗的宝贝。 很显然。 这是天傀宗天骄巫琼,为此战精心准备的底牌! 青隼沉默地走到云船尽头,他蹲下身子,看着面前的无头尸体……虽然已经被焚地不成模样,但从四周的清净环境来看,应该正是巫琼本人。 这艘大船,已经被烧地十分破败,许多细节,无从推测。 但有一点,还是可以猜到的。 这甲庚号最后一战,便是谢真对决巫琼。 分出胜负的过程,很可能只在刹那间。 “这也太诡异了……” 青隼看着眼前的“无头尸体”,心中有些困惑。 他不明白。 为何巫琼连传送阵符都没有来得及激发? 是谢真的剑太快了么? 还有一点,他不太明白,巫琼的脑袋,去了哪里? 这具无头尸体被烧成了完整的残灰。 以他对谢真的了解,这少年不像是会故意带走头颅的那种人。 …… …… 南疆,天傀宗,一方不知名洞天之中。 “墨道友,许久未见,甚是想念。” 此方洞天笼罩于雾气之中,两道虚影,对坐相见。 “……” 坐在洞天尽头的身影,犹如一轮漆黑烛火,默默在燃烧,却投射出幽暗深邃的摇曳阴影。 而另外一边,则是形成鲜明对比。 这道来访身影,坐在洞天之中,浑身缭绕风雪,这片洞天被漆黑烛影淹没,唯独他盘坐之地,空出了三尺苍白清净之地。 “白鬼。” 墨道人声音沙哑:“有事直说。” 白鬼笑了笑,他端详了一下洞天,收敛目光,轻轻说道:“前些日子,我座下弟子被杀……阴山副宗被屠戮殆尽。” 篪浑道人,金渊真人被杀的事情—— 整个南疆,闹得沸沸扬扬。 “这口气,阴山倒是可以打碎牙齿,和血吞下。” 白鬼温声说道:“但今日惨案,明日焉知不会发生在他处?” “难道你想现在就与‘纸人道’开战?” 墨道人挑了挑眉,冷冷道:“大褚皇族已经接受了南疆的‘赠礼’……何不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是大褚先替我们清除纸人道,还是道主先将南疆荡平?” 白鬼微笑说道:“圣后收下了纸人道尊者的头颅,难道就意味着,我们可以大摇大摆站在律法之下吗?墨道友应该不会如此天真,认为大褚皇族会真心接纳我们吧?” 能在南疆活到这岁数的。 自然都是老妖怪,大恶人。 他们比谁都清楚,大褚与南疆的关系,只能是主仆,即便大褚收下了南疆的叩拜礼,也不代表什么。 “我知道圣后要做什么,她想让三大宗成为大褚的刀,刺向纸人道。” 墨道人重新闭目,平静说道:“……南疆陷入战乱,最终由她出面,不费吹灰之力,既平道主,也收三宗。” 是了。 这便是大褚皇族真正的“意图”。 即便是主张向皇城求助的白鬼,墨道人,也能够看得清楚。 他们从不认为,大褚皇族会是善人。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圣后还算是好的。 前任褚帝,根本就没给他们“投诚”的机会……登位之后,不止一次召集群雄,南疆荡魔! “或许……” 白鬼开口了。 他犹豫了很久,缓缓开口:“或许圣后要做的事情,不止是这么简单。” 墨道人怔了一下。 他皱眉问道:“你的意思是,圣后不仅仅想收服南疆?” “不。恰恰相反。” 白鬼低笑一声,道:“如果是前任褚帝,那么他要做的事情,一定是通过三大宗,钳制纸人道,不费力气,将南疆收入麾下,顺带可以达成更远大的宏图抱负。” “但圣后和他不一样。” “这女人,很多年前,我便认识了……” “她原先从不在乎这俗世的权力。” 白鬼喃喃道:“直到甲子之前的饮鸩之战,那一战结束之后,她开始试图将大褚皇城攥握在掌心之中。” 墨道人不太明白,白鬼想说什么。 “一个高高在上,不近尘埃的人,忽然就这么做了,为什么?” 白鬼此刻的语气带着困惑,他认真望着眼前的“故友”。 在南疆地界生存,从来没有朋友二字可言,更没有信任可谈。 即便阴山三圣,彼此之间亦是有无数提防。 白鬼与墨道人,明里暗里,彼此厮杀不知多少次。 但正因为厮杀多次,谁也奈何不了谁,反而让他对眼前之人,产生了一丝“信任”。 他“信任”墨道人的能力。 有些事情。 别人不懂,但墨道人一定懂。 “我不了解圣后。” 墨道人平静道:“但如果在南疆,发生这样的事……一定不会是好事。” 宗内某个冷面无情的长老。 忽然对一位弟子表现得和善,安排他去干一些简单的活儿。 那么绝不是这位长老人变好了。 大概率,是这位弟子要被当做“丹药”,就此炼化了。 大褚皇城对南疆的态度,向来冷酷,向来残忍,向来不讲情面。 可如今一下子就颠倒了,逆转了。 这种事情意味着什么。 墨道人很熟悉,白鬼也很熟悉。 “呵呵……” 白鬼低眉笑了笑,道:“所以你也知道,圣后对我们绝不是‘和善’啊,为何你还能沉得住气?” “如果天傀宗长老,要将一位弟子炼成‘活尸’。这位弟子拼命反抗,有意义吗?” 墨道人看着白鬼,抛出了直击本质的一问。 白鬼陷入沉默。 这才是最残酷的事情…… 南疆三大宗的命运,并不掌握在他们手中。 以往褚帝荡魔,只是希望在妖国来袭之前,各宗年轻修士,可以在南疆取得磨砺。 如此一来。 荡魔常常有,三大宗虽然需要付出惨痛代价,可总会留下一缕生机。 可如今,圣后大袖挥招,却让人看不清未来。 “前些年,阴山北上。” 白鬼自嘲一笑,声音沙哑道:“我座下有一位弟子,去了皇城。” “嗯?” 墨道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情。 三大宗弟子,去往他处,必定遭受嫌弃,厌恶,排挤。 修行邪宗术法,很快便会被人识出。 “皇城有些大人物,需要‘驯兽’。” 白鬼幽幽说道:“玉海猎场,你也是知道的……阴山的驭灵之术,被那位大人物看中,他最后便在皇城落了脚,住了下来。” “有趣。” 墨道人面无表情讥讽道:“只可惜皇城不会有人喜欢将活人炼制成尸,我天傀宗弟子,可没那么好的去处。” 这实在是一个讽刺的事情。 阴山弟子,在皇城大人物庇护之下,安然住下…… 但仔细想想,却又合理至极。 大褚皇城,连那些流淌妖血的妖裔,都能容得下,又有什么,不能容下? 皇城司檀衣卫,所做的事情,也并不比南疆邪修高贵多少。 只要大人物点头,他们便可站在光明之下。 反之,便要活在阴翳里。 这世道便是如此。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当年传授给他的,不仅有驭灵之术,还有窥气法门。” “蒙受那位大人物关照,他需要在玉海猎场,豢养妖灵,同时修补阵纹。也因此有了机会,可以悄无声息,观察到玉海山岭的气运走向,这条山脉与秦家镇守的武脉相连,却又不受影响。之所以被皇族选中,修建猎场,便是因为这座山岭,承担了输送气运的重担,算是通往大褚皇城龙脉心脏的一条主干道。” 白鬼道:“他告诉我,这些年大褚皇城的气运,并没有衰减,而是在不断汇聚。” 墨道人此刻神情还算平静:“这有什么不对么?” 大褚皇城,乃是一座王朝的根本。 气运凋零的时代。 大褚皇族竭尽全力,保住皇城气运。 这很合理。 “前些日子,他又告诉我。” “大褚皇城的气运,开始衰退了。” 白鬼咧嘴笑道:“你仔细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 墨道人皱了皱眉。 气运凋零的时代,大褚皇城汇聚气运。 如今大世来临。 无论如何,大褚皇城气运都应该更上一步才对。 可如今气运却在骤减。 这种情况,只有一种解释,这十年大褚皇城“积攒”的气运,被消耗了。 皇城气运,也意味着国运。 皇城气运衰退,便也意味着国运动荡。 墨道人毛骨悚然,不敢置信地望着白鬼:“你的意思是,有人在侵吞皇城气运?” 有能力动用这份皇城气运的人。 只有一个。 圣后! 白鬼摇了摇头,道:“再想。” 墨道人这一次不再淡定了。 白鬼的提示已经明显到了极点……即便是圣后,也不会无缘无故动用皇城气运,大世来临,皇城气运不增反降,这意味着什么?这些气运还能用来做什么? “天人之上?” 墨道人声音沙哑,满是错愕。 “据说数千年之前,这片天地,曾出现过真仙。” 白鬼笑道:“只可惜,别说真仙,即便真龙,真凰,都成为了绝迹……单单是天人境界,便让无数天骄,为之折腰,秦祖,剑宫掌教,道门共主,大离武神,似乎都成就了阳神之上的境界,可距离真仙遥遥无期,不成真仙,只是因为他们不够强么?” “……” 墨道人后背被冷汗打湿。 “只是气运不够罢了。” 白鬼收敛笑容,平静道:“若是这座天下,气运未曾枯竭,我想他们如今都能成就真仙。气运若够,谁都有机会登顶……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位大名鼎鼎的阴山三圣,当年只是一介普通的杂役弟子。 只是机缘巧合,捡到“地龙”,并且将其炼化。 才有了今天。 墨道人用了许久,才平复下来。 他声音复杂道:“你的意思是,圣后在利用大褚国运……冲击天人之上?” “只是猜测。” 白鬼皮笑肉不笑道:“回到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为何会突然俯入尘埃中?当然是因为她需要这些尘埃。南疆三大宗,纸人道,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为最后的‘真仙’做嫁衣。” 这个消息,的确有些太震撼了。 墨道人沉默了片刻。 他沙哑道:“那么,你让阴山与纸人道开战,也只是幌子?” “篪浑和金渊的死,可以很重要,也可以不重要……” 白鬼轻轻一叹,悲伤说道:“我座下有许多弟子,他们只是其中之一。如果南疆需要太平,即便这些弟子全都死了,阴山也不会对纸人道宣战。” 墨道人见鬼一般看着眼前身影。 “虽未与道主谋面,但我深知,此人雄才大略,实力浑厚。” 白鬼感慨道:“横空出世,短短十年,便打得阴山,天傀宗,合欢宗,找不到北……如果不出意外,纸人道一统南疆,只是时间问题。” 不出意外的话,一定会有意外。 墨道人彻底明白了白鬼此行的原因。 所谓的开战…… 只是激化矛盾的幌子。 一旦南疆发生战乱,圣后要做的事情,便会进一步暴露在纸人道视野之中。 圣后想借三大宗为刀剑。 而这一步棋。 白鬼便是想借道主为刀剑……这十年,三大宗已经在与纸人道的斗争中落入颓势,想要打赢,便需要大褚皇城出力。 如此一来。 这位南疆道主的“力气”,便会尽数用在圣后身上。 一旦让其感受到了圣后想要冲击真仙境的意图。 纸人道会做出什么行为? “报!” 便在此刻,洞天之外,响起一道急喝。 白鬼挑了挑眉,回头望向洞天入口位置。 “何事?” 墨道人神情有些不悦,此次见面,他已吩咐,若无杂事,不要通报。 “巫琼师兄……战死了!” 洞天外,一位天傀宗弟子,跪在地上,声音焦急。 墨道人身子如遭雷击。 他与白鬼有一点不同。 他麾下弟子,就那么几位,每一位,都投入了巨大心血—— 而巫琼,便是他最喜爱的弟子,没有之一! “你说什么?巫琼怎么死的!?” 墨道人顿时暴怒,整个人都站起身子,巨大威压倾泻而出,无声怒火,仿佛要将整座洞天都填满。 他知道。 巫琼此次出山,乃是与大褚皇族合作。 前往北狩,去参与北狩任务—— 大褚皇城的元继谟答应过自己,无论如何,会让巫琼留一条性命,此次出行,会将给出一张用来保命的传送阵符。 “弟子问了,大褚那边的讯令还没有回应此事。” 那位弟子咬了咬牙,道:“但是……就在刚刚,有人送来了巫琼师兄的头颅。” 墨道人怔住。 巫琼应该身在千里之外才对。 “谁送来的?” 墨道人冷静下来,声音带着杀意。 “那人……送了一颗头颅,到山门之前,便自爆了。” 那位弟子双手呈着木盒,声音沙哑道:“那人……自称是纸人道门下。” 洞天陷入寂静。 此时无声胜有声。 白鬼神情十分精彩。 这一幕,似乎有些眼熟啊。 第31章 杀胚(6k) 雪山,冷风如刀,呼啸掠过。 风声之中夹杂着低沉的嘶鸣。 一辆雪白辇车,破空而过,停在一处山脚之下。 这辆辇车,由八匹高大龙马牵引……车上阵纹令人眼花缭乱,华盖四周,围绕着一道道金灿流光。 “鸠王爷。” 辇车停下,风雪之中多了数道影子,这些影子一出现,便跪在辇车四周。 其中一道影子开口,声音恭敬:“自‘炽翎城’外围开始,敖婴的气息越来越弱,最后的余烬,就落在这里。” 辇车上坐着一道身材高大的年轻身影。 鸠王爷轻声道:“龙元没有反应?” 那影子有些犹豫,缓缓道:“也不知是何鬼祟,龙元已经彻底失去了感应……属下追到此地,失去踪迹,只能将麾下修士尽数散开。” “再往南下,就是离岚山,幽源山。” 鸠王爷平静地说:“这小疯子,是逃到无序地界了,她想借着人族大阵纹师的阵法,摆脱龙元的搜索。” “离岚山?” 影子闻言色变,诧异道:“王爷,我们还要继续追么?” “……当然。” 辇车上男人的声音异常冷冽,还带着杀意:“在‘炽翎城’抢夺本王宝物,还想活着离开?即便她逃到大褚皇城,本王也要将她抓回来,扒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将她的妖心点了天灯!” 这一番话,落在风雪之中,带着浓浓的寒意。 几道影子不寒而栗。 他们知道,鸠王爷言必行,行必果! 说扒皮抽筋,就一定扒皮抽筋! “池五。” 虽是这么说,但辇车倒也没有即刻出发。 鸠王爷坐在华盖之中,沉思片刻:“你此次派遣了多少修士?” 那道半跪雪地之上的身影,沉声道:“王爷,属下一共派遣了十四位妖修……它们去往了不同方向。” “无需去其他方向。” 鸠王爷面无表情道:“龙心没了感应,只有一种可能……敖婴逃往人族阵纹笼罩的那片区域了,将这些人的‘妖心’给我,本王亲自动用禁术,为他们指明方向。” 池五闻言,双手抬起,奉上了一枚猩红玉令。 坐在辇车上的鸠王爷,抬起手掌。 猩红玉令缓缓浮起,落在他掌中。 嗡一声。 风雪呼啸的雪山忽然出现了擂鼓之声,原来这枚玉令内蕴洞天,震颤之下,十四颗鲜血淋漓的心脏,浮现在鸠王爷面前。 炽翎城之所以可以让麾下妖修,为之卖命,死心塌地。 便是因为他们栽培“死士”之前,会事先在妖心之中,刻入符箓。 此后。 死士无论如何修行成长。 只要激发符箓,持握阵纹主令,便可将这枚“妖心”,握在掌中。 鸠王爷看着十四颗鲜活跳动的妖心。 他平静道:“所有人,去往离岚山方向。” 这十四颗妖心,俱是一颤。 下一刻。 龙辇之上的男人,眉心缓缓裂开一道竖纹,风雪之中响起一道凄厉高亢的凤鸣。 雪山上空阴云密布,隐隐约约有猩红光芒垂落。 池五在内的几位死士,纷纷跪倒在地,彻底将头颅埋地,不敢直视辇车上的伟岸身影。 鸠王爷眉心竖纹睁开一线。 猩红火光,自穹顶垂落,仿佛照破天地,落在辇车之中。 他抬起另外一枚手掌。 掌心浮现一片鲜红鳞片,熠熠生辉,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 此物……正是龙元。 天地浮现的第三只竖瞳,瞳光落在龙元之上。 鸠王爷抬头吐出一片火海,熊熊火海,将风雪焚尽,最终投射出了一道极其模糊的虚影。 一个衣衫残破的女子,正在拼命奔跑,四周是银白茫茫的风雪。 “逃得挺快,竟然已经越过了离岚山界限……” “还真想往北境长城逃?” 鸠王爷眼神之中露出冷漠的杀意。 他收回瞳光,眉心裂纹徐徐合拢,天光收敛,那片散发着炙热之息的龙元也随之敛去。 “所有死士,听我命令,前往离岚山南,怨鬼岭!” 一缕神念。 将刚刚所看到的方位,送到了十四枚妖心之中。 “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一定要拿下敖婴。” 他深吸一口气,坐回辇车之中。 “你们先行,本王……随后就到!” …… …… “前面就是怨鬼岭了。” 谢玄衣默默行走在风雪之中。 甲庚号坠落之处,距离离岚山实在有些距离,他一路驭气而行,以神念扫视着方圆五十丈范围的雪山,寻找着当年自己留下的“剑气印记”。 当年北狩。 谢玄衣虽是在一座雪山腹地之中寻到的神明果。 但那毕竟有好几座秘境叠加。 连续数扇门户,通往“神明果”的孕育之地……这些秘境门户可不是树木,扎根之后,不会挪动。 天地之间孕育的自然秘境,没什么规律可言。 “门户”二字,只不过是人族修行者为了方便理解,取的名字。 实际上。 这些就是蕴含虚空大道法则的空间裂隙,或许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消弭,也或许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增多。 为了确保万事无误。 谢玄衣先前在那些门户之中,都留下了一缕剑气印记。 “嗯……这里的环境,似乎和当年一样,没什么变化。” 一路掠行。 谢玄衣神色平静。 若干年前,他便来过这里一趟。 每次北狩的范围,都不是固定的。 当然,即便定死范围,谢玄衣也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 “如果没猜错,或许还要深入离岚山……才能看到当年的印记。” 正当谢玄衣准备加快速度之际。 神念范围之中,忽然出现了一道身影。 “???” 谢玄衣怔了一下,旋即皱眉握紧伞剑。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 按理来说,北狩云船应该会在离岚山停落才对,这是大褚皇族的暗卫,在寻找自己么? 下一刻。 风雪在视野尽头散去。 谢玄衣面前不远处,出现了一个跌坐在雪地之上的可怜女子。 “……” 风雪呜咽。 女子坐在地上,楚楚可怜,她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红衫,衣衫还接近破碎,发丝垂落。 但一张面颊,却端的是国色天香。 在谢玄衣此生所见女子之中。 应该只有姜妙音,能与其相比。 雪白肌肤,大红衣裳,与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 谢玄衣沉默地看着眼前女子,他又沉默地看了看四周林立的石碑。 怨鬼岭,之所以叫怨鬼岭。 便是因为大褚王朝与妖国数次大战,都以此地,作为战场,据说千年之前……此地乃是一片万人坑,有无尽冤魂戾气深埋其中。 修行者有三魂七魄。 人死之后,本该魂飞魄散。 可若是怨念太深,配合某些玄妙阵纹,便可摄取些许残留魂魄,让其苟存于世,显形行走。 这便是所谓的“魑魅魍魉”。 魑魅魍魉,与玄水洞天里那些剑修所留下的剑念不同,这算是精怪,更是无根浮萍。 玄水洞天里那些先贤留下的剑念,战力极强,若是有机会离开玄水洞天,甚至可以与外界修士一战。 想要留下这一缕剑念,至少需要阴神境后期的修为! 但魑魅魍魉,不可见日光,行走人间有诸多限制。 除此之外。 想成为魑魅魍魉,并不困难,哪怕凡俗,也可做到。 无非是自尽之前,以阵纹摄取一缕残念。 他们大多靠着阵纹而活。 留存残魄的阵纹破碎,魑魅魍魉,便一同灰飞烟灭。 “这是精怪?还是妖修?” 谢玄衣眯眼看着跌坐在地的女子,有些无法确定对方身份。 这女子身上的气息甚是古怪。 他神念掠过,竟是无法看出其真实身份。 仿佛朦朦胧胧,罩着一层迷雾。 无论如何…… 这不是人。 “先生,奴家在这等您许久了。” 一道哀怨之声,幽幽响起,在这怨鬼岭上空荡开。 这女子不仅容貌绝美。 而且声音也甚是动听。 “等我?” 谢玄衣站定身子,笑着望向眼前红衣女子:“你知道我是谁?” “先生是奴家的恩公……” 女子仰起头来,满脸期盼,小心翼翼问道:“先生过了这么久才来,是凑够了奴家的赎身钱吗?” 这番话说出,在谢玄衣心中,这女子已经大概率不是妖了。 青楼勾栏,才子佳人。 谢玄衣看过不少类似的话本。 妖国那些蛮荒修士,应该无暇欣赏这些专属于人族的,无趣且伪善的故事。 这听上去,倒像是怨念深重的离魅所言。 “你认错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准备就此别过。 据说这怨鬼岭,不时就有魑魅魍魉浮现,冤魂数不胜数。 自己如今遇上了一个,不知算不算是“幸运”? 对于这女子的身份,谢玄衣并不感兴趣。 若是妖,那便顺手斩了。 如今来看,似乎只是一个等候夫君归来的贱藉女子…… 谢玄衣懒得过多追究,准备继续赶路。 “恩公!” 二人擦肩而过,谢玄衣越走越远,两人拉开距离之后,女子忽然高声喊了一声。 谢玄衣脚步顿住。 “您当真要见死不救吗?” 女子轻轻掩面,声音凄苦:“就算不愿赎身,总该要救奴家一命吧?他们都是来杀我的……您手上拎着剑,帮我把他们都杀了!” 前半句,还带着悲凉之意。 后半句的声音,则是逐渐变冷。 这女子的声音里带着怨毒的寒意。 四周风雪里也带着刺骨的杀意。 谢玄衣平静地看着前方,不知何时,怨鬼岭的雪色多出了好几道阴翳。 一双双炽热的,火红的瞳光,照破风雪。 从高山之上落下。 怨鬼岭,今夜没有怨鬼,但却有许多大妖。 “敖婴……找到了。” “她果然在这。” “王爷说得没错,敖婴要往北境长城逃。” 一道道低语之声,在怨鬼岭四周响起。 谢玄衣微微转头,环顾一圈,神念之外出现了十数道散发妖气的巍峨身影。 都是化形大妖。 全都是洞天境。 这些大妖,甚至不避讳他这么一个“外来者”,甚至没有动用神念进行交谈,直接了当当着谢玄衣的面,开口交谈,交换念头。 之所以这么做。 只有一个原因。 在他们眼中,这个身处怨鬼岭,与敖婴一同出现的人族少年,已经是个“死人”了。 “……” 谢玄衣微微回头,瞥了眼跌坐在地的红衣女子。 名为敖婴的绝美女子,依旧是楚楚可怜的模样,不忘捋了捋鬓发,对谢玄衣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 谢玄衣能听到,自己心湖嗡的一声,迎来了一道震颤。 这女子的神魂造诣不浅。 若换了其他人,恐怕真会“鬼迷心窍”,就这么上前拼命。 但很可惜。 这道神魂引诱,对谢玄衣完全无效。 他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看到这一幕,敖婴眼神变得阴沉了许多,她也懒得掩饰什么了,不再以柔弱模样示人,而是拂了拂破烂衣袖,从冰天雪地之中站起身子。 “如你所见,这些人都是来杀我的。” 敖婴起身之后,掸了掸身上霜雪,传出一缕神念:“你最好的选择……就是和我一起,将他们杀干净。而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这一刻。 她也不再“掩盖”自己身上的妖气。 敖婴额首位置,有一缕赤红芳华流淌而出,这正是让人觉得“惊艳”的原因,一片小小龙鳞,贴合在她眉心正上方,这枚龙鳞,并不只是装点,更让她的神魂魅力晋升了一个大层次。 除此之外。 她的雪白额头两侧,微微鼓起,生出两枚犄角。 看到这一幕。 谢玄衣略感诧异……这是龙裔? 这女子要么怀揣着极高阶的隐匿法门,要么携带着灵宝级以上的神魂法器。 自己先前竟然没看出,这是一头妖! 正所谓。 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上次北狩,谢玄衣四处寻妖,为了夺得魁首,几乎找遍整片雪山,杀遍了神念所能谈查到的大妖。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头凤凰。 如今。 他根本无心北狩,但却在一开始,就遇到了极其珍贵的龙裔。 谢玄衣并没有回应敖婴。 他只是望着远山的一道道妖影,轻声道:“抱歉,我要赶路……实在没空与你们玩。” 怨鬼岭,乃是离岚山边界以南。 这些洞天大妖,抵达此地,其实已经算是“越界”行为。 很显然。 这些大妖背后另有势力。 再去细究,或许会揪出不得了的秘密…… 若是放在当年,这些妖,一个都别想逃。 但现在。 谢玄衣没那么多时间,和这些大妖纠缠。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清查甲庚号的坠船之案,或许皇城司的强者,很快就会抵达附近一带。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我和她不认识,如果你们放我一条生路,那么我也放你们一条生路。” 他的话音落地。 敖婴怔了一下,那矗立在山头,正在不断汇聚的几尊洞天大妖,也怔了一下。 “蠢货!” 敖婴冷冷道:“你和妖打过交道吗,你觉得这些话有用吗?” 果然。 下一刻。 站在山头的一尊洞天大妖,忍不住放声而笑:“放我们一条生路?” 这些大妖仿佛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 雪山震颤。 妖气肆虐。 唯一没笑的人,就是谢玄衣。 谢玄衣轻叹一声,望着那已经集结完毕的洞天大妖,轻声道:“所以你们的选择是?” “如果你愿意跪下来,立下神魂誓言,发誓此生只做‘人奴’,说不定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一头大妖豪迈笑道:“鸠王爷最喜欢‘人奴’了!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少年,最得王爷欢心!” 鸠王爷? 谢玄衣微微歪了歪头,他知道这个名号。 若干年前。 大褚与妖国厮杀。 鸠王爷乃是妖国玄煌大尊麾下的年轻天才……据说此人修道天赋极强,未来必定证道大尊。 “你们是炽翎城的妖修?” 谢玄衣笑了笑:“听说炽翎城行事暴戾,看来是没商量的机会了。” “不错。” 那大妖依旧在笑,轻蔑的笑:“若是平时,或许你还有一线生机,可如今和这妖女站在一起,即便主动去当‘人奴’,鸠王爷也不会要了。” “好。” 谢玄衣点了点头。 下一刻。 这头站在数里之外的洞天大妖,脸上笑意骤然僵硬,他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凭空出现的一道黑衫身影。 谢玄衣点燃一百零八大窍的元火。 晋升金身境后。 这些元火,便不再拘泥于血液之中。 他整个人燃起火光,瞬间抬脚,掠出百丈,撞出一连串的音爆之声,同时拔剑出鞘。 春风野草化为一缕长线,对准这尊洞天大妖头顶一斩而下! “刺啦!” 一道清脆如撕纸的爆鸣在雪山上空响起。 这头洞天大妖竭尽全力,抬起双手,以金刚体魄,试图扛住这一剑,但整具躯壳被一切两半,原地炸开,无数鲜血滚烫抛洒,迸溅开来。 这一幕。 让所有大妖全都呆立错愕。 但这只是开始。 谢玄衣持剑展开杀戮,十三位洞天大妖,的确是不容小觑的力量……但很可惜,对谢玄衣而言,数量并不会决定一场战斗的走向。 他的剑道杀力实在太强了。 洞天境,只要无法扛住剑意。 那么便与驭气,与筑基,没有区别。 “刺啦!刺啦!刺啦!” 谢玄衣的剑气,在雪山上空横扫,他主动撞入这些大妖的包围之中,每有一剑递出,便会有一头身材魁梧壮硕如山的大妖,直接炸裂开来。 雪山,变成了血山。 滚烫的妖血,泼洒开来,在雪地荡出阵阵炽热之雾。 这些洞天大妖杀红了眼,全部施展妖族真身,试图以更强悍的体魄,对抗这个人族少年手中的利剑。 但没有区别。 依旧是如撕纸一般—— 最终,花费了数百息。 雪山上汇聚的那些妖影,全都倒了下来,倒在了它们自己的血泊之中。 谢玄衣收剑而立。 他所站位置,血液已经凝聚成了一面小小的湖泊,如猩红之镜,倒映着这漆黑肃杀的黑衫。 “……” 敖婴神色苍白,浑身颤抖,不敢置信地看着这副画面。 原先她已经做好了“死战”准备,炽翎城精锐尽数出动,十四位洞天境大妖,南下追杀自己足足千里……即便她已经晋升洞天圆满,也很难确保,可以在短时间内将这些死士尽数格杀。 原因无他。 这些大妖的体魄太强悍。 而且,他们本就是死士,不畏惧死亡。 豁出性命,拖住自己,或多或少,能够给自己留下一些伤口! 真正可怕的人…… 不是这些洞天大妖! 而是紧随其后的鸠王爷! 她万万没想到,今日会在怨鬼岭,遇到如此凶悍的人族少年。 她的本意,是将这误打误撞,来到怨鬼岭的少年,拉入自己阵营之中,无论如何,先一起斩杀炽翎城的死士! 可她完全没料到。 仅仅一人,就平息了这场战斗。 敖婴想不通,这家伙到底是怎么修行的? 这小子看上去,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洞天境,可仅仅一剑,就直接斩灭一头洞天大妖! 正常来说。 大世家,大宗门的天才弟子。 出门在外,都会准备那么一招两招,作为杀招,应对危机情况。 但这家伙的每一剑,都是如此轻松……一剑一条洞天性命,一剑一条洞天性命。 这场战斗,在敖婴看来,只能用摧枯拉朽四字来形容。 这已经不是洞天境的战力了。 这少年,很有可能是一个隐藏身份的“伪阴神”。 又或许。 是传说中,人族转世重修的道门真人? “炽翎城,真是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啊……” 谢玄衣轻轻弹了弹野草剑身。 他收起心中那些杂念。 既然已经浪费了时间,那么,便不妨多浪费一些。 谢玄衣没有忘掉,这里还剩下一个人。 不。 准确来说。 还剩下一头妖。 “轮到你了。” 谢玄衣回过头来,他一步一步,走向身躯颤抖的敖婴。 怨鬼岭风声呼啸。 他轻声开口:“你叫敖婴?这个名字不错……我来送你上路。” 敖婴神色苍白如纸。 这一刻,她心中生出无边悔意。 如果再来一次,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招惹这个人族少年。 这个杀胚! 远比炽翎城死士可怕得多! 第32章 龙女 “等等!恩公,不要动手!” 敖婴神情惊恐,连忙高声开口,重新恢复了先前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谢玄衣握着伞剑,缓步而来。 他见过很多人,很多妖。 这世上最可怕的。 不是先前那些围住山头,明目张胆表露杀意的真恶人。 而是示人以弱,随时想着通过欺骗,达到更深目的的伪善人。 这敖婴的“真面目”,谢玄衣心中早已了然。 明明实力不俗,但却要装作弱女子,无非是骗自己和她站在同一战线。 正常交战,杀完那些大妖,便到了杀自己的时候。 而现在。 则是反了过来。 “轰”一声! 谢玄衣拔剑就是一斩,雪原上空,剑光呼啸而去。 上一刹还泫然欲泣的女子。 下一刹面目狰狞,抬起双手,撕裂空间,硬生生将剑光撕碎。 雪地上空,溅出一蓬鲜血。 敖婴闷哼一声,与这道剑气硬撼之后,飘然后退,横移退出数十丈之远。 剑气破碎。 一片红色衣袖随风飘摇,被剑气撕裂成数片,徐徐飘荡落下。 “非要动手?” 敖婴神色阴沉,冷冷开口:“你放我一条生路,我也放你一条生路,岂不美哉?” “呵呵……” 听闻此言,谢玄衣忍不住笑了。 那些大妖围山之时。 它们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谢玄衣知道,妖国大修行者对于麾下死士管控极严,往往会用符箓,阵纹,将它们的神魂和妖心实时攥握在手。既然这些大妖来自炽翎城,那么鸠王爷必定会以神魂之术,调查这些死士所看到的画面…… 一旦让鸠王爷会注意到“自己”。 那么事情,会变得更加麻烦。 有些麻烦,既然遇到了,那边便要“处理干净”。 斩草除根。 谢玄衣很清楚这个道理。 他没有放过炽翎城那些大妖。 同样,他也不打算放过眼前女子。 “那些大妖,从一开始就没有生路。当然,你也一样。” 谢玄衣站在原地,以野草剑尖,对准不远处女子,轻声道:“你不会把我先前这些话当真了吧?” 敖婴怔了一下,旋即脸色更加阴沉难看。 “刚刚那些死士,都是洞天修为,即便在炽翎城中,也是绝对心腹。” “这怨鬼岭,又接近人族边界。” “炽翎城在妖国地界,向来极守规矩,很少逾越界限。” “可见杀你,对他们而言,是极其重要之事。” 谢玄衣眯起双眼,缓缓开口:“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到底做了什么,能让鸠王爷如此愤怒?” 敖婴冷笑一声,脸上满是讥讽之意:“我说我拔了这鸟王爷的翎羽,你信么?” 谢玄衣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这些年过去。 鸠王爷,应该也算得上是阴神境中的强者。 眼前的“小龙女”,再怎么看,距离阴神,都有一截距离。 想拔鸠王爷翎羽,她还不够格。 退一万步,真拔了,也不至于愤怒至此。 这敖婴,应该是做了比这更过分的事情! “嗖”一声。 谢玄衣脚尖轻轻点地,整个人化为一道长虹,向着眼前红衣女子撞来,气贯山河,这一次他不再直接以野草刺出。 而是将春风当做长剑。 砰一声! 敖婴不退反进,长啸一声,单掌击出,与眼前黑衣少年硬撼一击。 龙族体魄。 与春风伞尖撞在一起! 这女子看似柔弱的身躯,却仿佛如精铁铸造一般,春风一戳之下,寻常洞天,会直接体魄破碎。 但敖婴竟是将其接了下来。 谢玄衣挑了挑眉,这妖女实力相当不俗,即便没有自己“出手”,凭借她的实力,只要打法聪明一些,完全可以将那些洞天大妖,尽数蚕食杀掉! 现在。 谢玄衣不仅要杀她,更要在其死前,将炽翎城鸠王爷追杀的秘密,扒出来! 二次发力。 春风爆发出一道颤鸣! 两人一进一退,以春风为媒介,谢玄衣继续前冲,敖婴怒吼一声,抬起第二枚手掌,叠加在前掌之上,想要打断谢玄衣的蛮狠冲撞之势,但可惜这次尝试以失败告终……她身上红衣迸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之声,谢玄衣在春风伞鞘之上注入了一缕剑意,这道剑意顺着敖婴手掌,灌入其身体之中。 女子面色骤然苍白三分。 本就破碎的大红衣衫,更是渗出阵阵殷红之色。 “哦?” 谢玄衣闻到了龙血的气息。 他低垂眼帘,看到红衣下的血迹,忍不住嗤笑一声。 这妖女,受了很重的伤。 怪不得要演之前那出戏。 看来即便没遇到自己,她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直至刚刚交手,她都在佯装自己“无恙”。 “你还没看出来么?” 敖婴声音沙哑,咬牙切齿:“我是龙裔妖修。” “所以?” 谢玄衣神色冷漠。 “如你所见,我惹上了大麻烦,鸠王爷想杀我,派了无数死士,千里迢迢,追杀至此。”敖婴深吸一口气:“我还有一式‘禁术’,这一招本来准备留给炽翎城妖修。若你今日执意相逼,我只能与你玉石俱焚!” 话音至此。 敖婴额头犄角,开始渗出璀璨流光。 “……” 谢玄衣沉默熟息,注视着那对犄角,道:“禁术?” “若不想死,就此住手!” 敖婴一字一句怒喝。 让她感到崩溃的是,那伞剑剑鞘之上传来的力度,没有丝毫减弱。 这人族少年平静道:“若有禁术,但施无妨,让我看看,你的斤两。” 这是把她当练剑的了? 敖婴怒不可遏。 “轰!!!” 下一刻,敖婴不再隐藏,她展露禁术,那对犄角飞快生长,原先容貌绝美的女子,此刻雪白细腻的肌肤之上,迅速渗出一滴滴猩红血珠,这一幕极其诡异,但下一刻这些血珠便被风吹散抖平,化为一层平整光滑的猩红鳞片,将其覆盖。 谢玄衣瞳孔微微收缩。 那把死死压制敖婴的春风剑鞘,被一点一点,强行挪开。 这龙女体内的“血脉之力”,彻底苏醒。 原先两枚手掌都扛不住谢玄衣的春风。 此刻。 她攥着伞鞘,仅仅单手,便将局面扳回。 “咔嚓,咔嚓!” 雪地破碎,被踩出一个凹坑,身形纤细的女子,此刻化为了一尊身材壮硕,浑身散发着妖异诡异的红鳞龙人。 她一掌对准谢玄衣头颅扇去,速度快得打出音爆。 谢玄衣收剑归鞘,以极快速度打出一拳! 砰的一道闷响。 这一拳对轰,谢玄衣瞬间后撤,退出十数丈。 “……” 他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掌,皱眉观察着眼前的龙裔女子。 谢玄衣虽然刚刚铸造金身,但他大窍之中点燃的“元火”乃是金火,这道金身的强度,可不是普通金身境能够媲美的! 先前与敖婴对拳,却是完全占不到优势! 这家伙的体魄,明显比先前要强了不止一个等级! 龙血和凰血,乃是妖族诸多血脉之中,最强大,也最尊贵的两种血脉! 纯度越高,后裔越强! 这一刻的敖婴,应当是通过刺激血脉,进行了“返祖”。 雪地中,一串残影爆发。 妖气暴涨之后,敖婴杀意也水涨船高。 她直接主动杀向谢玄衣。 两道身影,在怨鬼岭消失,出现,撞在一起。 下一刻音爆炸开。 层层雪浪爆发,犹如莲花盛放。 谢玄衣不再压抑身体里流淌的金色元火,他施展拳脚,与这龙女厮杀在一起,拳拳到肉。 这是重活第二世以来,打得最酣畅淋漓的一战! 龙血激发之后。 敖婴体魄强化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纯度! 谢玄衣的拳头砸在其肩头之上,只能打出一个浅淡白痕,可见其肉身强横程度! 两人就这么厮杀缠斗。 谢玄衣的元火之躯,虽然不俗,但目前还无法与同阶龙血之躯相抗衡。 他的身躯,很快就出现多处伤势…… 但谢玄衣根本就不在乎。 敖婴是龙裔。 但他有不死泉! 鏖战近百回合之后,敖婴发现了不对,这黑衣少年越战越勇,原先被自己利爪刺破的肌肤,几乎转瞬之间就恢复如初,这等旺盛生机,甚至要比龙裔血脉更加强横! 若不是先前见证了这少年惊为天人的剑术! 她此刻简直就要怀疑。 这少年是人族佛门传说中的菩萨转世! “想要杀他……我目前完全没有机会。” 敖婴咬了咬牙,心中掠过一缕念头:“除非……我将炽翎城的‘秘宝’彻底炼化。” 这一战,比想象中要艰难数倍—— 她本以为,依靠龙裔变身,可以将这少年击杀。 毕竟剑修,杀伤力超绝,但自身防御一般。 于是敖婴抱着决绝之念,施展出龙血禁术,想将这少年葬送在雪地之中。 可她再次失算,这少年体魄之强悍,前所未闻。 比起自己,他更像是龙血后裔! 这少年远比那十几尊洞天大妖,难对付得多。 龙裔变身这等禁术,只能持续小片刻功夫,一旦久攻不下,便只剩败路一条! 敖婴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逃!” 她深吸一口气,击出一掌。 谢玄衣双手抬起,与其硬撼一击,轻飘飘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 敖婴不再犹豫,她浑身再次震颤,爆出第二轮血珠……这一次“爆血”不再是为了厮杀,这些血珠在雪地上空炸开,敖婴褪去龙化,直接化为一道血光,向着远方钻去。 “想逃?” 谢玄衣眯起双眼,反应几块。 他稳住身形,随手一挥,不远处插入原地的春风野草顿时掠来,谢玄衣踩着剑气急速掠去,瞬间超过敖婴,与其平行。 “这么快?” 敖婴神情扭曲。 她看着谢玄衣,如同见鬼一般。 这些年。 人族已经武运昌隆到了这种程度吗? 自己只不过随便碰到一个年轻修士,无论是杀伐,还是防御,甚至是速度……都超过了她的想象。 放在妖族洞天境。 这简直是无敌的存在! 敖婴几乎想不到,妖国能有谁,在这一境界,可与眼前少年抗衡。 “我说了,送你上路,便一定做到。” 谢玄衣平静道:“如果你只有这点本事……便到此为止了。” 他拔出野草。 剑气自上而下斩出,依旧是朴实无华的一剑。 但唯有接剑者。 才知道。 这一剑有多大的压力。 “撕拉!” 敖婴眉心撕裂开来,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也爆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怒吼。 这是她第三次施展“爆血”之术。 这一次。 谢玄衣如愿以偿,看到了这位龙女身上隐藏最深的“秘密”。 剑气在雪地上空掠去。 敖婴眉心肌肤,自行开裂,绽放出一枚猩红竖瞳。 这枚竖瞳。 仿佛具备生命。 撕裂敖婴眉心之后,滴溜溜旋转了一圈,第三次“爆血”震出的龙血,比前面两次都要浓郁,敖婴的面色肉眼可见憔悴了许多。 她咬紧牙关,话音之中却带着冷冽的肃杀之意。 “杀了他……” 这番话,显然是对竖瞳所说。 但或许是先前那一战,给她留下了太多的阴影。 这位龙女向谢玄衣投去绝望的目光,声音嘶哑补充道:“然后带我走。” 话音落地。 抛洒在虚空中的龙血,有规律地震颤了一下,那竖瞳将其尽数汲取之后,不再旋转,而是随着敖婴的目光,落在了谢玄衣身上。 它“冷漠”地盯住了眼前黑衣少年。 血液在虚空中焚化。 敖婴与竖瞳,仿佛在冥冥之中,达成了一道契约。 “嗡!” 下一刻,雪地响起轰鸣。 一道猩红光柱,自竖瞳之中激荡而出,直接“贯穿”谢玄衣。 …… …… 离岚山北部边界。 龙马巨辇,停了下来。 坐在辇车上的男人,站起身子,望向南方。 “王爷?” 池五神情紧张,不知发生了什么。 鸠王爷面无表情,抬手将那枚猩红玉令调出,原先玉令连接的十四枚妖心,在这一刻,全都变得暗淡下来…… 而后。 在鸠王爷的注视之下。 这十四枚妖心,以极快速度,一枚接着一枚爆裂开来。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只有数十呼吸不到。 “死士全都死了?!” 池五看得心惊胆战,他很清楚这次派遣的死士实力是什么级别。 这些死士,乃是炽翎城中的绝对精锐! “这怎么可能?!” “敖婴中了王爷一掌,绝对身负重伤。” 池五头皮有些发麻,他咬牙开口:“以她如今实力,就算能够解决这些死士,但绝不会如此之快,除非晋升尊者……” “晋升尊者,哪有这么简单?” 鸠王爷嗤笑一声,冷冷开口:“更何况敖婴狼子野心,她想要晋升的,可不是普通的尊者。” “……” 池五不知该说什么了,想了片刻,小心翼翼问道:“难不成是有其他人出手?” 鸠王爷瞥了他一眼。 池五苦笑一声,头疼说道:“好吧,普天之下,谁会帮这疯女人……只是这些死士的暴毙该怎么解释?” 下一刻。 他呆呆怔住,有些畏惧地看着辇车上的王爷。 鸠王爷陷入沉默。 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王爷……‘凤眸’的炼化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池五知道鸠王爷在想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开口道:“您不必太过担忧,即便敖婴血脉天赋异禀,也绝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就将‘凤眸’驯服。”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鸠王爷平静道:“炽翎城死士,死了便就死了。它们的意义,就是让敖婴伤得再重一些,更重一些。” 池五愣了愣:“您的意思是?” “一个人,只有走投无路,陷入彻底的绝境……才会选择赌博。” 鸠王爷面无表情:“只有敖婴伤得足够重,她才会不计代价,去尝试‘活下去’。” 池五仍然是不明所以的那副模样。 “知道她为什么要逃往南方吗?” 鸠王爷低眉笑了笑。 池五心中也很好奇。 南方……什么都没有。 越过离岚山,再往南,便是人族北境长城,大褚王朝大阵纹师修筑的阵纹,足以对妖族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难不成,敖婴是真想跨越长城,逃到人族那边? 如此,只会更加凄惨! “敖婴从炽翎城逃走之前,偷走了‘凤眸’,以及一副秘境地图。” 鸠王爷平静道:“她之所以往南方逃,便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大概率逃不出本王手掌心……想要活下来,便要逃入秘境之中。” 池五恍然大悟,喃喃开口:“怨鬼岭?” 鸠王爷点了点头。 他淡淡道:“正是……本王刻意在封锁凤眸的匣子里,留下了一幅秘境地图。” “敖婴拿了宝物,便会知晓,那‘凤眸’是汲取古圣精血的圣物,在炽翎城养了近百年,日日以鲜血浇灌,都未能喂饱,想要让‘凤眸’圆满,便需要一处远古战场,寻到古圣精血……” 鸠王爷微微一笑:“若想驯服‘凤眸’,需亲去秘境之中,舍身赌命,换取造化。” 池五神色复杂,发自内心感慨:“妙,妙极!” 如此一来,便是阳谋。 敖婴拿了凤眸,一路南下,就是为了找到地图中所记载的古圣秘境。 她要想尽办法,喂饱凤眸! 而最后。 王爷只需要平乱,将这妖女击杀,便足以完成这场布局。 …… …… 第33章 吞魂 雪山上空,一道猩红光柱爆射而出。 谢玄衣身躯被直接“贯穿”。 这道光柱疾射百丈,将一座矮小雪山拦腰击碎—— 漫天大雪翻飞。 那被贯穿的黑衣与大雪一同破碎。 下一刻。 谢玄衣出现在百丈之外,空中被贯穿的“黑衣”如梦幻泡影,就此破碎。 他神色凝重地抬起手臂。 刚刚那光柱的速度。 着实有些快。 即便自己第一时间做出了躲闪,但还是被“擦中”。 一半衣袖都被焚烧成了虚无! 若是真被击中,下场会如何? 谢玄衣回头望向身后缓缓坍塌的小型雪山,他神念范围之中,龙女敖婴的气息已经消失,刚刚那道光柱射出之后……这妖女爆发出了极快的速度,看来这就是她的禁术,以及最后的逃生手段。 “刚刚那枚眼瞳,就是炽翎城的秘宝么?” 谢玄衣默默回想着刚刚那一幕。 在那只血色之眸上。 他倒没感受到龙裔血脉的气息,倒是有些熟悉。 如果没猜错,这是凰血秘宝? 谢玄衣面无表情,抬起手掌,轻轻一挥。 一缕剑气在空中跃出。 先前与敖婴交手之时,谢玄衣便觉察出了,此女不仅仅怀揣龙族血裔,并且身负重宝。 她与那些炽翎城死士不同。 无论哪种意义,她都算得上是“妖国天骄”! 自己爆发杀意。 敖婴势必拼死抵抗,底牌尽出的情况下……她逃脱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因此。 谢玄衣在刺出春风之时,便在这龙女身上,刻下了属于自己的“剑气印记”。 “往北逃了?” 这缕跃出的剑气,在空中爆鸣,飞掠回旋数次之后,指向了北方。 谢玄衣挑了挑眉。 这应该正是敖婴来的方向,这是被自己打怕了,准备逃回离岚山? 不过这可不算一个好选择。 那里如今已经被人族占领,想必正在进行“大狩”! 但对自己而言,反而是一个好消息。 因为,神明果便在这个方向。 …… …… “逃掉了……么?” 数十里之外。 某座雪山洞窟,地面忽然开裂,伴随着一道低沉龙吟,一道浑身沾染鲜血的身影,钻出地面。 烟尘四溅。 浑身鳞片逐渐褪去,化为一滩鲜红浓稠的血液,敖婴神色苍白,躺在冰冷血泊之中,用力捂住自己的眉心位置。 阵阵撕裂痛楚,传入心中。 痛! 太痛了! 这炽翎城秘宝,仅仅动用一次,便让她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 浑身元气几乎消耗殆尽。 除此之外。 一身龙血,也被榨干。 她身上红衣已经尽数碎去,挣扎了许久之后,敖婴缓缓站起身子,缓缓来到洞窟之外。 日光照耀之下。 四方连绵雪山,犹如琉璃世界,闪烁炽目光芒。 她重新退了回去。 “这里是……离岚山。” 敖婴有些茫然。 她伸手触摸着自己眉心的裂纹,不知道为何凤眸会带自己来到这种地方。 这件炽翎城秘宝,已经具备了“灵智”。 具备“灵智”的宝贝,比起死物,要更难驯服。 而这枚凤眸,更不必说。 强如鸠王爷,驯化多年,也未曾将“凤眸”收为己有。 敖婴眯起双眼,低声笑了笑:“你是觉得,只有逃到离岚山,我才能活么?” 虽然没有回应。 但很显然,这就是答案。 敖婴之所以一路南下。 其实并不是因为她在鸠王爷秘宝匣中,找到了一张位于离岚山以南的秘境地图。 她很清楚鸠王爷是何许人也。 此人手段毒辣,城府极深。 若真有这么一张价值连城的秘境地图…… 鸠王爷早就记在心中,然后彻底毁去! 怎会让自己得到? 敖婴的真正目的,就是逼迫“凤眸”的器灵显形。 这件秘宝,需要汲取古圣精血。 敖婴不知道从哪里得到古圣精血,她也不相信鸠王爷会将如此重要的秘境地图,放入匣中。 但她知道一件事。 如果自己带着凤眸南下,触碰人族边境。 十条命,都得死! 若在妖国境内,她死了,凤眸不会有什么反应……这么多年过去了,垂涎这件秘宝的妖修不尽其数,它大可重新找个宿主。 但若死在人族边境,可就不一样了! 妖族秘宝,若被人族大修行者“捡到”…… 下场会非常凄惨。 所以,她一路南下的意图,就是逼迫凤眸在死境之中,做出决定—— 这件远强于自己当前实力的秘宝,比自己更需要“活”过来! 便在此时。 敖婴听到了飞剑呼啸的声音。 她心头顿时一颤,连忙向着洞窟阴翳之中退去。 敖婴强忍着剧痛,施展秘术,将这座雪窟封锁,而后小心翼翼掠出一缕神念。 刚刚那一战,差点打得她道心崩溃了…… 不远处。 雪地上空,数道剑光缓缓掠过。 “你们听说‘甲庚号’的事情了吗?” “好好一座云船……竟然就这么坠沉了……” “听说那谢真就在船上,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几位人族年轻散修,驭剑而行,正在闲叙,语气之中,颇多感慨。 向来胆大的敖婴。 这次只敢掠出一小缕神念。 不过看清这几位人族修行者的气息之后,她常常松了一口气,这几个人族修士实力倒是一般,三位筑基巅峰,一位刚刚修成驭气境,而且神魂修行也很普通,完全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存在”。 以神念探查的这几息,乃是敖婴最难熬的时刻。 她生怕这几个结对出没的年轻剑修,和那黑衣少年一样…… 若真如此。 自己神念一出,恐怕就会被直接捕捉,而后斩杀。 幸好,上天还是“眷顾”自己的。 敖婴默默听了几句,意识到了不对……若自己没记错,这离岚山地界,平日里是不会有这种修士出没的,这片地带方圆近百里,都是妖国与人族的“禁区”,由于彼此忌惮,提防,即便踏入此域,也是结阵而行,数量众多。 再回想到先前的遭遇的那黑衣少年。 敖婴隐隐猜到了原因。 “传说中……大褚皇室会定期开展‘北狩’,派遣四境天骄,狩杀妖域天才。” 她皱眉道:“我刚刚遇到的那家伙,应该就是人族天骄之一?” 深吸一口气后。 敖婴决定做一个很大胆的举动。 她小心翼翼,撤去洞窟秘纹,而后散出了一缕妖气。 “嗯?” 果然。 那缓缓掠行而过的几位散修,顿时被这妖气所吸引。 “有妖……看这气息,十分虚弱啊!应该只有筑基境左右!” “动手!” “别让它跑了!” 那位驭气境的剑道散修,第一个觉察到妖气,他眼神一亮,二话不说,立即驭剑向着雪山洞窟掠去。 其余几位同伴,也连忙跟上。 数道剑光,就这么撞入雪山黑窟之中。 片刻之后。 这片漆黑黯淡的雪山窟,被微弱光火照亮,遍地都是鲜血与残骸。 敖婴坐在血泊之中,面无表情,缓缓伸手掏出那位驭气剑修的心脏,吞入口中,用力咀嚼,她苍白的面颊之上,逐渐多了些许血色。 对于妖族而言。 许多伤势,都可以通过“进食”来恢复。 人族会以妖心炼丹,汲取元气。 同样的。 妖族也会吃掉人族修行者的丹田,也进行修行。 “幸好他们当中最强者,只有驭气境……剑气还没法刺穿我的龙鳞。” 敖婴呢喃道:“否则,我真可能会死在这里。” 刚刚,是她最虚弱的时刻。 她放出妖气,便是要引诱这几位剑修前来击杀自己。 她已经猜到了,离岚山便是此次北狩的猎场。 要不了多久。 很可能就会有类似刚刚的黑衣少年前来,自己的阵纹隐匿可以骗过一些低阶修士,但绝对骗不过这样的存在。 自己如今状态,根本不可能再支撑这样的战斗。 她必须想尽办法“恢复”起来。 “人族北狩,偏偏赶在了这种时候……” 敖婴吃完了三具人族修士的残骸,她稍稍恢复了一些伤势,但依旧处于元气大伤的状态。 她神色闪过一缕阴翳。 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遍地狼藉之中,还有一位人族修行者“活着”,他的实力最弱,被敖婴折断了四肢,残忍地做成了人彘形状……这是刻意如此的,敖婴刻意留下了这个最弱的修士,决定最后才将其“吃掉”。 在“吃掉”他前。 她需要恢复一些元气,方便施展妖族的“吞魂”之术。 “求求你……别杀我……” 这位修士哀求着眼前的绝美女子,他痛哭流涕,心湖接近崩溃。 他无法想象,自己一行人,竟然会遇到这种事情! 北狩之前,从没人提醒,会有大妖“示敌以弱”,故意放出虚弱气息,引诱人族前去斩杀…… 况且,这到底是什么境界的大妖? 连驭气境都无法破开其体表防御! 洞天圆满?半步阴神? “……” 敖婴只是冷漠注视着眼前人,她伸出手掌,按在了这位筑基修士的头颅之上。 嗡一声! 一瞬间。 这颗头颅七窍流血。 筑基修士张大嘴唇,想要痛苦哀嚎,但下一刻整颗头颅都渗出鲜红血火,就此焚烧起来。 十数息后,雪窟恢复平静。 最后一位筑基修士,身魂俱灭。 “北狩……甲庚号……” “武宗……乾天宫……” 敖婴盘膝而坐,静静消化着这位筑基修士脑海中的信息。 消化到一半,她的神色骤然顿住,变得难看起来。 “谢真?” 这筑基修士神海中掠过一张面孔。 这张面孔。 正是自己先前在怨鬼岭遭遇的人族剑修。 “大穗剑宫谢玄衣的弟子?!” 敖婴脸上,好不容易多出的血色,重新消散。 她可太熟悉这个名字了。 大穗剑宫谢玄衣! 整个妖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个名字,不仅仅在大褚王朝出名—— 这是一个十足杀胚! 当年妖国好几位尊者,都被这谢玄衣斩于剑下!几乎每一方大势力,都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据说有几位大尊,甚至想过亲自动手,奈何此人修行速度太快,杀力太强……每次与妖国尊者交战,都只在须臾之间结束战斗,根本不给对方反击的机会。 不过后面听说,谢玄衣死在了大褚王朝“自己人”的追杀之下。 妖国那些大尊,长长松了一口气。 谢玄衣这样的妖孽。 一旦晋升阳神,将会成为妖国心腹大患! 不过,谁也没想到,此人竟然还收下了一位弟子。 “怪不得如此强悍。” 敖婴有些恍然。 她神情忌惮地开口:“不过,人族这些年未免也发展地太过恐怖了些吧?” 这次吞魂之术,发动的非常成功。 这筑基修士的神海之中,有不少信息。 北狩之前。 这行人在方圆坊买了案卷,认真研读,如今方圆坊的“档案”,尽数掠入敖婴脑海中。 “乾天宫圣子,江宁谢嵊,武宗武岳,道门……” 越是汲取神魂信息。 敖婴神色越是变得难看。 “这些人,全都是和谢真一个级别的妖孽,天才?” “大褚王朝有这么多天才?!” 她隐约感到头皮发麻。 按照这筑基修士的神海信息来看,此次北狩,每一方大势力的天骄,都有媲美“谢真”的实力! 也就是说。 像谢真这样的天才,还有好几个! 她根本无法想象,七八个谢真,一同围攻自己的场景…… 这种级别战力的洞天剑修,大褚王朝,当真拥有如此多位吗! 这还打什么? “更糟糕的是,炽翎城恐怕快要追到离岚山了。” 敖婴摸着眉心,咬牙切齿道:“鸠王爷一来,大概会引起人族这边阴神的警惕……此事愈演愈烈,弄不好双方阳神都会出面。我当真还有活路么?” 这最后一句话。 当然是问“凤眸”的。 只不过。 这枚邪瞳,只在汲取秘血之后,才会有所“反应”。 这种问题,自然不会进行回答…… 敖婴神色阴沉到了极点,她缓缓站起身子,掌心那枚被血火烧焦的头骨,砰的一声,被捏得爆裂开来! “既然你带我来这……便说明,这所谓的‘古圣秘境’,是真实存在的。” 她缓缓站在雪窟阴翳之后,望着连绵山岭。 “古圣秘境,就在这离岚群山之中么?” …… …… 第34章 狩龙 数十艘大船,悬停在离岚山边界。 风帆荡出滚滚雷音。 三位阴神境监船考官,同时出现在大船上空。 “诸位,终于抵达离岚山了。此行可还安好?” 一位女子监船,身着碧绿衣袍,大袖飘摇,微笑开口。 这句话,带着些许揶揄笑意。 “我这边一切都好。” 另外一位监船考官,年龄已大,眉须皆白,带着笑意。 幽鸢神色有些无奈,道:“甲庚号之事,已经上禀皇城了。等雪山阵纹筑完,在下得返身前去一趟……烦请碧螺道友,寒山道友,照看一二。” “放心。” 那两位监船早已知晓甲庚号坠船之事。 此次大狩。 以云船悬停之处,作为“起点”,方圆百里,便为狩场。 三位阴神持大褚阵符,坐镇狩场。 北狩每年都会死很多人,但即便是生死磨砺,也该有“防护措施”。 这三位阴神的阵纹,足以笼罩整片狩场……一旦出现“意外”,有超出洞天境以上的妖族尊者,踏入狩场,便会引起三位监船考官的注意。 必要时刻,北狩会被暂停。 大船停下之后,道门,乾天宫,百花谷,各方世家,陆续离开。 三位阴神在狩场天顶,缔结符箓阵纹,仿佛有天神持锤重重砸下,一锤定音,千丝万缕的光火在穹顶最上空炸开,每一道掠散开来的人族修士抬头便能看见这如流光瀑布一般散开的流萤,这道巨大阵纹给了每个人心中足够的安全感。 大狩,正式开始。 …… …… 两道身影驭气悬空,结伴而行。 一男一女,均披道袍。 男子面容俊朗,浑身正气。 女子则是戴着帷帽,遮掩面容。 这个打扮,并不少见。 道门本就历来低调,而且如今世道混乱,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子,出门在外,都知晓要佩戴一定帷帽,用来保护自己,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二人,正是此次道门派出,参与北狩的太上斋道子,以及玉清斋仙子。 二人身后,还有不少道门同僚,驭剑一同跟随。 这拨队伍,可谓是浩浩荡荡。 在此次北狩之中,道门来的人最多,其次便是乾天宫。 “商师妹,烟师叔曾说,此次大狩,有大造化。” 太上斋道子微笑开口:“不如你我就此结伴同行,北狩之后,既得妖心,也取造化。” “烟邪已被‘长生斋’除名。” 戴着帷帽的女子轻声开口:“方航师兄,不要忘了,师尊曾嘱咐过,你我此次前往皇城,不要与他有过多接触……你前不久去了一趟秦府,可是去见他的?” “……” 方航沉默片刻,无奈道:“烟邪师叔对我们极好,自幼便把你当掌上宝。这些年,他一直在道门内闭门思过,如今时限已到,掌教真人都原谅了他,我等又何必记恨?既然来了皇城,又怎能不去见他一面?” “不是记恨。” 玉清斋仙子名为商仪,她微皱黛眉,认真解释道:“你我此次外出,代表道门‘颜面’。你乃太上斋未来斋主,若私下与烟邪见面,要让世人如何看待此事,莫非道门对烟邪从未有过惩戒之心?除名之事,只是行表面功夫?” “师妹,不要太看重这些。” 方航轻叹一声,道:“师尊说的话,未必都是对的。烟邪师叔告诉我,此次北狩卦象极其凶险,离岚山隐有黑煞,恐有大妖蛰伏,你我最好一同前行,若有困难,两斋道法还能‘合璧’……” 话到一半,就被打断。 “方师兄!” 商仪冷冷道:“既是北狩,怎会没有凶险?若遇大妖,玉清斋自有手段,你我还是就此别过吧。” 此言一出。 方航陷入沉默,他只得默默看着商议带着玉清斋一众弟子离去。 “方师兄!” 紧接着,他心湖之中,便响起一道阴柔声音。 方航背负双手,踩在拂尘之上,神色复杂看着远处驭剑而来的华袍青年。 来者正是江宁世子。 “谢某正好路过此地……” 谢嵊诧异道:“刚刚是怎么了,商姑娘怎么就拂袖离去了?” 此次北狩,谢氏没派其他人跟随这位世子。 这是谢嵊自己的要求。 北狩,只身一人即可。 之所以有如此要求…… 便是因为。 谢嵊自始至终,都没打算“一个人”。 来时乘坐乾天宫云船,那个时候,他便准备联合几位天骄,一同进行北狩。 “没什么。” 方航摇了摇头,平静道:“我这师妹,性格向来倔强,她不愿与我同行,想要独自狩杀大妖。” “倒也是,毕竟未来还要在天骄榜上相见。” 谢嵊笑了笑,道:“我听说此次北狩之后,方圆坊便会给出一份榜单……年轻天骄,届时都会有所排名。” “哦?” 方航挑了挑眉,淡淡道:“竟有此事,世子果然消息灵通。我竟丝毫不知。” “太上斋淡泊名利,不在乎这些。” 谢嵊望向方航身后,那少了一半仍然气势浩荡的道门弟子,感慨道:“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宗。” “谢师弟,说话太见外了。” 方航平静道:“香火斋虽然人丁稀薄,但也算是道门七斋之一。” 谢嵊脸上笑意微微僵硬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 “方师兄说得不错。” 他遗憾叹了一声,道:“剑宫那次受挫之后,烛道人回宗复命,说要带我去见大真人一面。按理来说,我应该已经算是道门一员,可不知为何,到现在都没等到那位大真人的消息……” 方航默默瞥了眼谢嵊。 还能有什么原因? 若是没有发生玄水洞天那一战,谢嵊绝对是道门力捧的顶级天骄,大概率能在天骄榜列入前三甲的存在。 可偏偏发生了那一战。 他又偏偏输得如此惨烈。 此战一出。 所有人对“谢嵊”的看法,都发生了改变。 并且,谢氏与剑宫的关系闹得太僵。 这个关头,道门将谢嵊收入麾下,总是不太好的。 香火斋主回去复命之后,只会得到一个消息。 等。 “谢师弟。” 想了想,方航还是改变了称呼,他认真说道:“此次北狩,对你尤为重要,你要好好把握机会……若是能够狩取足够‘功名’,道门对你的那些质疑,便会不攻自破。” 谢嵊点了点头。 此次出行,他满脸谦逊,行事低调到了极点,完全看不出剑宫大比时的高傲模样,此刻神情诚挚,低声说道:“师兄教诲,谢某尽数记下了。” “还有一事……” 方航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想,甲庚号的意外,对你而言,应该也算是一件好事。” 北上过程中。 甲庚号意外跌落。 这个消息……已经传到了众人耳中。 除却幽鸢,以及皇城司极少数大人物,几乎无人知晓甲庚号坠落的真相。 以及那一船南疆邪修的存在。 在他们看来,意外就只是意外,虽然巧合了一些,但这场意外的背后,并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的阴谋。 谢真坠船了,或许无缘此次北狩。 这个消息。 让许多人心中松了一口气。 当然,也有一些想与谢真切磋的天骄,感到遗憾。 “方师兄说笑了,以谢真实力,坠船不算什么。” 未曾想,谢嵊淡淡一笑,道:“说不定大家很快就会见面……其实先前玄水洞天败给他,我心中并无遗憾。” 方航挑了挑眉,有些诧异。 他倒是没想到。 谢嵊与自己想象中不一样。 倒是豁达,洒脱! 这一败,可是让整个江宁谢氏的名声都败臭了! 多少人对谢嵊寄以厚望。 奈何谢嵊不堪一击。 先前江宁世子的盛誉和赞声有多密集,如今的谩骂与讥讽就有多繁杂。 “师弟如此心性,甚好。” 方航欣赏地看着眼前华袍青年,沉声道:“回去之后,我会去见师尊,为你求情。” “如此倒是麻烦师兄了。” 谢嵊摇了摇头,笑道:“其实玄水之争,谢某已经放下,这桩过往,不提也罢。日后只愿在真人门下,得一席之地,可以清净研究道法。” “对了。” 他微微停顿一下,郑重说道:“方师兄,师弟此次前来,是有一件要事……我与乾天宫圣子,在不远处发现了一处古怪宝地。” “古怪宝地?” 方航略微沉吟,好奇望向谢嵊所指方向。 “此次北狩,范围极大。” 谢嵊沉声道:“离岚山与幽源山之间,方圆数百里,极其广袤……我借着观气宝器,寻到一处雪山,此山气运浑厚,本是想寻造化,但没想到。” 他刻意卖了个关子。 方航本来并不是很感兴趣。 谢嵊忽然道:“没想到……这雪山之中,有浓郁的‘龙血之气’!” 这一刻。 方航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龙血之气……” 他皱眉开口:“谢师弟,你可确定?” 当年北狩,谢玄衣狩回一头凰血大妖,取得了当之无愧的头名! 龙裔,凰裔,乃是妖族之中,当之无愧的王者! 这种大妖,可遇而不可求! “千真万确。” 谢嵊认真说道:“这头龙血大妖,很可能有洞天圆满实力……我与宇文兄仔细想想,若是准备不全,就此动手,很可能会惊动对方,让其逃跑。所以我刻意来寻援手。” 他深深行了一礼。 “方师兄。” “谢某想请您前来,一同狩杀龙血大妖!” 第35章 除隼 “这谢真怎么跑得如此之快?” 大雪纷飞。 一道重甲身影,行走在雪地之上。 青隼面色很是难看。 他从甲庚号坠落之际,便开始追踪谢真,万没想到,自己堂堂阴神,快要跑断了腿,都没追上这少年。 神念范围内,空空如也! 这家伙落地之后,竟是一路往北,没有丝毫回头之意。 目前来看。 这小子很可能是进入离岚山境内了! 开什么玩笑? 兜兜转转,绕了一大个圈子,还是回到了离岚山……所以击沉云船,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躲避自己布下的“杀局”? 不得不说。 谢真成功了,不仅仅摆脱了离岚山大狩的围攻局面。 还把他带了进去,耍得团团转。 青隼眼中隐隐有悔意浮现,如果不是自己狩杀心切,非要跟着甲庚号前行……局面很可能不是这样。 当初自己若能沉住气,先行一步,在离岚山等候。 说不定此刻,已经等到“猎物”了! …… …… 十数里之外。 谢玄衣站在一座雪山之上,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一幕。 “果然……甲庚号的杀局,是青隼和元继谟布下的。” 从甲庚号坠落之后。 谢玄衣心湖便浮现不安预兆,他感觉自己被“不干净”的东西盯上了。 于是。 在踏入离岚山前,刻意选了一处地点停下脚步,将神念释放出去。 这里是怨鬼岭的尽头,亦是谢玄衣神念释放的尽头。 青隼是阴神不假。 但青隼的神魂境界,还无法与谢玄衣相比。 “青隼受伤很重。” 谢玄衣以神念遥遥俯视着这个男人。 先前在莲花峰小院,交手过一次。 如果没有凰火。 那一战会打得十分艰难。 阴神与洞天之间的差距,不是天才所能弥补的。 这是一个不可逾越的大境界! 但如今,情况则不一样了。 青隼的“火噬”持续了数十天,这位前皇城司特使的精气神都被消磨到了极点,能够活到如今,便已经算是一个“奇迹”。 纯阳掌教的剑气,至少摧毁了他一半的经脉。 此人原先一身修为……可能只剩下两到三成。 “若我在此地伏杀,有机会将他做掉么?” 谢玄衣陷入思索之中。 若是进入离岚山。 青隼会成为一个极大的变数…… 这家伙对自己杀意极深,在甲庚号坠落之际,便果断选择跳船。 显然。 是想趁着四下无人,直接将自己“做掉”! 谢玄衣取出腰囊里的符箓,不再犹豫,盘坐下来。 青隼受伤严重,但再怎么说,都是一介阴神! “此人决不能留。” 念头落定,谢玄衣取出符箓。 一时之间。 雪山之上,一道道剑气飞掠,谢玄衣以极快速度,刻下阵纹。 他此刻正在布置的,正是鲤潮城传授邓白漪的九明凰火炼虚大阵! 只不过此刻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再过半刻,青隼便会经过此地。 谢玄衣选择了“简化”阵法—— 此刻这座小凰火阵,以姜凰鲜血为引,仍然有极其强悍的爆发之力。 三十六枚阵眼,在雪山四周落下。 谢玄衣以极快速度,刻好阵纹,而后散出一缕神念。 不远处。 正好途径此地的青隼,第一时间感应到了异样。 “嗯?” 重甲男人抬起头来,望向神念掠过的方向。 大雪山上,一袭黑衣,负手而立。 “谢真?” 青隼怔住,他没想到,谢真会在这里出现。 这是在主动等自己? “青隼大人,好久不见。” 谢玄衣背负双手,平静问道:“莲花峰一别,可还安好?” 此言一出。 青隼重甲下的面容,多出几分痛苦之色。 他捂住额头,用力甩了甩脑袋。 “唔……” 莲花峰一别…… 这段记忆,已经从他的脑海中焚尽抹去。 连一丝灰烬,都未曾留下。 青隼每每试图回忆,都只能得到一片痛苦的空白。 “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青隼咬了咬牙,抬起头来,直视着眼前少年。 “……” 谢玄衣平静道:“若想知道,不妨亲自来找答案。” 话音落下。 雪山之下,响起一道爆鸣。 青隼化为一道赤色长虹,拔地而起,撞向谢玄衣。 不愧是阴神境。 哪怕伤势严重,背负火噬,依旧不是寻常洞天能够承受的—— 轰! 一刹那。 谢玄衣脚底地面便支离破碎,凹陷下去。 青隼瞬间出现在他面前,抬手对准他面颊按了下去。 也在同一时刻。 小凰火阵浮现! 三十六抹赤红火光冲天而起,谢玄衣向后退了一步,双手合十结印,毫不犹豫,催动阵法。 青隼在看见这少年现身之际,便知道这座雪山定埋了阵纹。 谢真胆敢在自己面前现身,必定是持有底牌。 有些事情,不得不做。 他要“活”,谢真就得“死”。 他想知道莲花峰发生了什么。 哪怕谢真原地布下十座大阵,他一样需要破阵前行! “以火攻我?” 青隼冷冷道:“你难道不知,我是离火圣体?” 这三十六道火光在天顶汇聚,化为一柄浩荡长剑,剑尖朝下,无尽杀念,如银河一般对准青隼汹涌垂落,后者根本没有要“躲闪”的意思,继续前行,依旧是保持着伸手“抚面”的姿势,要抢先一步,先将谢真头颅按碎。 “打得就是离火圣体。” 谢玄衣眼神一凝,他继续后退,同时剑印落下。 青隼瞳孔微微收缩。 他听到背后有剑鸣响起,心湖隐隐有震颤之念,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 春风,野草。 两把长剑,从大雪之中疾速掠来,化为两道长光。 青隼虽然记忆缺失一部分,但直觉却丝毫不减,他意识到……这洞天少年的剑气极其危险,自己如今跌境厉害,伤势严重,这一剑必须要防。 重甲男人连忙抬起双臂,火麟甲迸发出一层浩荡炽息。 春风野草瞬间从两边掠过。 剑尖伞柄擦过黑色臂甲,擦出一蓬璀璨光火。 顷刻之间。 春风野草掠入谢玄衣掌心,一直结印引动阵法的少年,不再后退,而是主动展开了进攻。 长剑与伞鞘入手。 谢玄衣蹬地掠出,犹如一头猎豹,直接撞入重甲男人怀中。 “锵”的一声! 野草剑尖劈砍在臂甲之上,爆发出极其尖锐的刻骨之声。 这一招。 先前在怨鬼岭,足以让一头洞天大妖,直接殒命! 如今…… 青隼只是略微闷哼一声。 四目相对那一刻。 谢玄衣看出了对方眼神的震怒和惊诧。 因为有前世剑道的积淀存在。 谢玄衣的剑气,威力极其沉重。 几乎没人能猜到,这一剑的威力,已经超越洞天圆满…… 紧接着。 便是连砍。 “砰砰砰砰砰!” 春风野草犹如镰刀,谢玄衣整个人在空中旋转,黑衫与剑光化为一团飞絮,这两把长剑在接触刹那,便轮转砍出,原先势不可挡的青隼,在这一刻只有后退硬抗的份,他眼中的暴怒已经转变成为了震惊和恐惧! “???” 青隼手臂发麻,头皮也发麻。 这是洞天? 这怎么可能是洞天! 因为莲花峰小院里的记忆被抹去了……他在此刻开始怀疑,赵纯阳这么做的目的,是不是在替这弟子掩盖修行境界,其实这谢真早已经先人一步,比大褚王朝的那些天骄都更早晋升阴神了?! 事实上。 谢玄衣也是第一次尝试以这种方式,与阴神境展开厮杀。 剑修的第二条剑道,与武夫很是相似。 一口剑气,连绵不绝。 一剑既出,便要死斗! 谢玄衣既然现身,引青隼相见,便要竭尽全力,抢占先机,不能留给对方丝毫“喘息”机会。 接连劈砍接近百下之后。 谢玄衣胸腔之中的那口剑气,终于隐见颓势,他深吸一口气,将野草归鞘春风之中,一脚蹬踩在重甲胸口,借力暴退而出。 同时回头将剑鞘用力砸下。 犹如甩棍! 蓬的一声重响—— 抬起双手,苦苦支撑的青隼,好不容易等到剑招结束,但在这最后不讲道理的“甩砸”之下,这件陪伴了他十数年的坚实臂甲,被一位洞天境剑修,硬生生砸地支离破碎—— 青隼惊骇的眼眸亮起炽芒。 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交手之后,青隼不再把谢真当做低自己一个大境界的卑微蝼蚁,而是当做一个极其罕见的生死敌手! 这一连串剑招,打得他连头都抬不起来。 若让这小子缓过剑气…… 下一套剑招。 自己该怎么抗? “杀!” 青隼大踏步前行,离火圣体在神念催动之下,气势攀升到了极点。 火麟甲绽发出层层波纹。 也正在此时。 空中悬停汲取凰火与剑念的那把重剑,就此斩落! 这一刻。 雪山山顶,小凰火阵彻底爆发,青隼怒吼着来到了谢玄衣的面前。 而那把重剑,也落在了他的头顶! 堂堂阴神。 离火圣体。 被一把悬火之剑,贯穿头颅,重甲崩裂,无数鲜红血液,与火浆融合,在大雪之中凸显…… 这道猩红影子,用尽全力,用双手攥握住了谢玄衣的剑鞘。 一双赤红眸子。 死死盯着眼前的黑衣少年。 “谢真……” 青隼承受着直击灵魂的苦痛。 他的肉身快要碎裂开来。 但魂灵,却是前所未有的炙热。 重甲男人声音沙哑,一字一句:“我……想起来了!” …… …… 第36章 古战场 凰火直击魂灵。 剧痛之下。 青隼空白的心湖之中,倒映出一幕幕支离破碎的画面…… 这般炙热,这般灼烧,如此熟悉。 他脑海中的记忆虽被清空。 但这痛苦……却是被身体牢牢记住。 “这是,凰火?” 青隼死死盯着眼前少年。 他想起了莲花峰小院交手的一幕画面,自己似乎是遭受了凰火袭杀。 可为什么。 谢真能够动用凰火? “……” 谢玄衣当然不会回答青隼的任何问题。 这把重剑,从青隼头顶刺入,荡出无数火星。 凰火侵入肺腑! 谢玄衣知道,想要以洞天境杀阴神,是何等困难。 不过…… 青隼是个例外,因为“火噬”之故,如今的他只剩最后一口气。 凰火入体之后。 这位先天离火圣体的“火噬”在这一刻攀升到了极致—— 这一剑裹挟着万钧威势,强行压得青隼跪下,双手按在地面,口中爆发出痛苦哀嚎。 “呃啊……” 谢玄衣面色凝重,再次合掌。 烈焰轰鸣! 小凰火阵在这一刻杀力汇聚合一!千丝万缕剑气注入重甲之中! 整座雪山都被重剑击碎,徐徐崩塌,无尽洪流雪潮向着四面八方奔腾而去。 二人周身,漾出一道道赤红光华,化为一片方圆百丈的大球。 雪山崩塌引发的大雪洪流,撞入赤红球域范围之中,顷刻之间就被点燃,化为炙热蒸汽,宛如一道道神霞。 “轰隆隆!” 青隼神色狰狞地撑跪在地,承受着重剑刺入神海的痛苦。 他身上重甲被流淌的烈焰勾勒出蜿蜒破裂的釉纹,像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更像是一座随时可能喷薄的火山。 火麟甲本可以压制离火圣体的“火噬”,但外来凰火却是破坏了这道平衡……他此刻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去思考,竭尽全力也只能将头颅抬起,一双猩红眸子,死死盯着眼前的黑衣少年。 青隼的世界,只有这么一道身影的存在。 谢玄衣与青隼对视。 他神色平静,持续不断地释放着剑意。 这一战。 看似是“碾压”。 但其实……并非如此。 洞天与阴神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道! 晋升阴神,需要洞天圆满,而后凝聚道则…… 但道则的凝聚,其实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有一些修士,虽然洞天圆满,但在“参悟大道”之上,极其缓慢,时年半载,只是参悟了一小片道则,无法构成完整大道……如此一来,便算得上是所谓的“半步阴神”,半只脚迈入阴神门槛之中,半只脚已经超脱洞天之上! 不要小瞧这一缕道则。 哪怕是残缺不整的大道,也具备极其强悍的力量。 谢玄衣当年参悟的道,只有一个字。 灭。 灭之道。 这条大道,他已经走过一遍,理论上来说,参悟道则,凝聚道则,只需要极短的时间…… 但他并没有选择这么做,便是因为这一世,他要兼修两条剑道。 初主先前在玄水洞天提醒过自己。 这世上的道,有阴有阳,二者并济,才是完整。 同样的。 有灭,便就有生。 如果有可能……谢玄衣想要参悟“生之道”。 生灭一同悟道,成就阴神,便必定是极其强悍的阴神! 当年参悟的“灭之道”,此刻便成为了谢玄衣伏杀青隼的最大底牌,火麟甲下已经有一道道神霞喷薄,随时要炸出,但谢玄衣将残缺的“灭之道则”,蕴含在斩出的剑意之中。 晋升洞天之后。 他便一直在摸索,如何凝聚“灭之道则”,在不至于晋升阴神的情况下,将“灭之道”尽可能凝练。 道则碎片。 最多只能凝聚到九成。 更多,这条大道便算是成就圆满。 谢玄衣此刻动用的,便是凝聚“九成”的灭之道则,这种程度的道则施展,对如今身躯而言负担极大,而且需要掌控力度。 正是因为这一道道近乎圆满,却又有所残缺的道则,蕴含在剑气中。 谢玄衣才能将青隼彻底压制—— 这其实是一场“降服之战”,自己布下的这场杀局,一旦有任何一环出现问题,都会导致青隼“暴走”。 而且。 降青隼易,杀青隼难。 谢玄衣很清楚,即便有道则压制,目前为止,青隼所受的伤,虽然严重,但未必能够“致命”。 两人从雪山顶,坠入地面。 由于凰火阵的剑意太过锋锐,这把长剑贯穿青隼之后,灭之道则将整片大地都斩切开来,撕开一道狭长裂纹。 地面开裂之后,绽发出犹如深渊一般的裂口。 谢玄衣眯起双眼,心湖之中涌现出一股不妙预感……这股不妙预感,却并不是来自于青隼。 据说怨鬼岭,当年乃是一座万人坑。 大雪之下,埋着无尽冤魂。 这座雪山破碎之后,浓郁煞气翻涌而出,竟是化为一阵阵黑烟,肉眼可见! “呵……呵呵呵……” 低沉笑声,自青隼口中迸发而出。 很显然。 他也觉察到了下方那片深渊的诡异。 怨鬼岭的传言,一直未被证实,倘若这真是一座古战场……煞气满萦,寻常修士踏入,只有死路一条。 即便阴神,也未必能够“活着”离开! 被这一剑压得站不起身的青隼,艰难抬头,冷眼望着谢真。 这一抬眼的意思很明显。 这一剑再斩下去,两人就要一同坠入深渊了! “……” 谢玄衣只是犹豫了一瞬,便做出了决定。 他望着青隼,一字一句,认真说道:“今日,我必杀你!” 凰火之剑,再次爆发出绚烂烈焰。 如长矛一般,带着青隼,撞入漆黑裂渊之中。 而身为施术者的谢玄衣,也与青隼一同下坠,那枚扩散有方圆百丈的巨大赤红球域,在这一刻受到无数煞气的冲撞,迅速缩减,从百丈,到五十丈,再到三十丈……仅仅数息,便缩小到了只能将两人包裹的十丈范围。 谢玄衣踩在青隼破碎的重甲胸口之上,他以神念驾驭着凰火,穿刺青隼神海。 与此同时。 双手再次拔出春风与野草,对准青隼胸膛刺入。 而后便是“砰”的一声! 两道身影,坠落在地,溅出无数烟尘! 坠地的冲击力极大。 即便踩着青隼坠落,这沉重冲击,依旧让谢玄衣发出一声闷哼。 凰火终于燃尽,徐徐散开。 谢玄衣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他双手紧握的伞鞘与长剑,已经深深刺入青隼的肉身之中,只剩下剑柄在外。 可见这一剑,何其之深。 但即便如此。 青隼依旧没“死”。 破碎重甲如花瓣剥落,一具被烧焦成炭的躯体,仍然挣扎蠕动。 三把剑,分别贯穿了他的神海,肉身。 但此刻寂静的渊底,仍然能够听到轻微的震声。 这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真难杀啊……” 即便是杀人无数的谢玄衣,也发自内心地长叹了一声。 至此。 已经不是阴神难杀了。 青隼绝对算得上是一个特例。 能够支撑他活到现在的,只剩下“意志”二字。 这家伙到底经历了什么?求生意志如此强烈? 就这么……想要活着? “咔嚓,咔嚓,咔嚓……” 破碎的声音,逐渐压过了心脏跳动之声。 被烧焦的肌肤,当真如瓷器一般破碎,凰火彻底点燃了这具躯壳,这位阴神境离火圣体已经无力压制火噬,只能任凭五脏肺腑之火在体表燃烧……谢玄衣的剑气,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青隼仰起头颅,想要说些什么。 但最后。 他的动作,停止在这一刻,定格。 神魂破碎,肉身寂灭。 死得不能再死…… 谢玄衣看着这个枯萎死去的男人,心情有些复杂,甲庚号坠船之后,接连大战,都不算什么。 唯独这一战,让他感到了“疲惫”。 甲庚号满船的南疆邪修,加上天傀宗天骄,再加上妖族龙女,以及炽翎城死士…… 加在一起。 也远没有这一战困难。 青隼至死,都未能发出一击……为了压制这位半残的阴神尊者,谢玄衣消耗了极大的心力。 “洞天对决阴神,还是太吃力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抛开杂念。 如果自己只修行一条剑道……以最快速度晋升阴神,这一战当然不会如此麻烦。 只是这样的话。 重活一世,还有什么意义? “我要尽快找到神明果,铸造完美金身,塑成神胎……” 谢玄衣抬起头来,准备驭气离开这片破碎深渊。 但下一刻。 他的动作微微有些僵滞。 原先坠落的上方位置,一片漆黑,看不到丝毫光亮。 谢玄衣神色变得难看起来,他拔出春风野草,驭气飞掠,但仅仅百丈,便到了“顶”。 裂开的深渊,竟被缝补了起来。 一层漆黑煞气,笼罩在上。 谢玄衣弹指以剑气斩过,煞气破碎,而后飞快回拢……这一剑能斩出数十丈,但此刻凝成天顶的黑煞至少有数百丈,还可能更厚! “怨鬼岭的煞气,形成了天然大阵……” 谢玄衣仔细端详着这一幕。 煞气倒开,从外入内,不受影响。 可想要离开。 便是千难万难。 谢玄衣皱眉拂袖,地上青隼尸体忽然震颤一下,那破碎的火麟甲碎片被他摄来。 “去!” 他将一缕剑意,注入火麟甲碎片之中,而后挥袖将其射出。 轰一声。 这枚碎片,犹如利箭疾射而出。 谢玄衣剑意注入之后,这枚碎片威力骤然提升,犹如开海一般,将层层煞气劈碎。 但撞入煞海的那一刻。 火麟碎片的光芒,以极快速度黯淡下来—— “煞气会腐蚀一切。” 谢玄衣看着这一幕,略做沉吟,打消了取出沉疴,尝试击溃黑煞的念头。 他不确定,沉疴全力一击,能够劈砍出多远,能不能将黑煞尽数击碎。 但他确定一点。 若以沉疴攻击黑煞,若是无法一次功成,很可能会使自己本命飞剑,在折返途中,遭受大量煞气侵蚀…… 谢玄衣重新落了回去。 他看着四边茫茫漆黑,尝试释放神念。 黑煞如雾,封锁大地。 即便是神念,也受到了极大限制。 “怨鬼岭古战场的传闻,竟是真的……” 谢玄衣有些意外。 他知道,千年之前,大褚王朝边境之外,曾爆发过极其惨烈的战斗。 只是千年前的“古史”已经被破坏。 这场战斗代表着什么,也无从考据。 怨鬼岭一带,更是被无数大雪覆满,别说战争痕迹,许多年前,大褚修士曾来过这里开掘,连一片血迹都未曾找到。 很多人都说。 这片古战场,已经被大法力抹平。 过往已成过往。 可如今来看……这座古战场过往,并没有被抹去,只是被煞气和大雾所遮挡起来。 谢玄衣决定看一看,这片千年前的古战场,究竟是什么模样。 临行之前。 他以神念检查了青隼的残骸。 这位阴神尊者身上几乎没有值钱物事,除了那副破碎的火麟甲,便什么都没有剩下。 连谢玄衣都觉得,这青隼实在有些可怜。 好歹也是皇城司特使,替圣后卖命的重要角色。 浑身家底,也太穷了些。 第37章 玄衣剑气 “嗤!” 幽暗漆黑的怨鬼岭地底,被一缕清亮剑光点燃。 谢玄衣以剑气处理了青隼尸体。这位阴神尊者毕竟是皇城司特使,身上怀揣着太多秘密,即便死在古战场这种禁区……也有可能被大褚皇族,以秘术找出下落。 最好的处理,就是将其彻底摧毁。 剑气将这具残骸连同火麟甲一起绞碎。 而后元火祭出。 火光照破黑暗,将这具尸骸彻底化为灰烬。 谢玄衣注视着飞灰散去。 他隐隐觉得。 这座古战场,似乎有风掠过,残骸破碎之后的灰烬,都在向着一个方向飞掠。 但很快。 这思绪,就被远端的轰鸣击碎。 “轰隆隆隆。” 漆黑幽暗的地底深渊,响起了马蹄擂地之声,而且不止一道。 谢玄衣皱起眉头,回过身子。 神念汇聚成线,他望向声音传来方向—— 看清那里景象之后。 他的面色变得苍白起来。 …… …… “谢兄,这就是你说的龙血大妖蛰藏地?” 方航背负双手,带着太上斋同门,与谢嵊同行,来到一座雪山之前。 离岚山脉,极其广袤。 前行至此,花费了接近一个时辰。 “不错。” 谢嵊诚恳道:“烛道人的观气宝器,可以看出气运流淌。我本只是想以香火斋的堪舆之术,寻一处气运宝地,未曾想在此地……感受到了龙血气息!” 方航抬起大袖,引召出一座青灿洞天。 这座洞天,有无数密密麻麻的青竹,倒悬如剑。 青灿洞天倒映高悬在上。 神光洒落。 雪山被青芒笼罩在内。 “咦……” 方航眯起双眼,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这座雪山之中,另有洞天,山腹之中,有一座秘纹,秘纹之内则是蕴含着无数混乱道则! 不过,他倒是没看出龙血。 “这里的确不太寻常,不过龙血何在?” 方航挥袖收回洞天,好奇开口。 “乾天宫灵宝,蟠玄镜,可以感应龙裔血脉。” 踩着火云,悬立天顶的乾天宫圣子宇文重,在此刻开口。 他眉心有一点红痣。 这枚红痣,正是“蟠玄镜”。 乾天宫位于西境,乃是千年前的一位人族大修行者所建,据说这座圣地当年与不少妖族大修行者关系匪浅,甚至有一位龙裔大尊,留下了道法传承……若说感应龙血,的确没人比乾天宫更为擅长。 “既然宇文道友说有,那么恐怕此地还真有龙血大妖。” 方航眯起双眼,低声道:“诸位准备怎么做?” “很简单。” 谢嵊微笑道:“这座雪山内,有一座秘纹,这座秘纹不知被谁以‘剑气’锁住……很显然,许多年前便有人来过此地。” 方航微微点头。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雪山乃是一座宝地! 只不过。 秘纹被人封锁起来! 当年来到此地的“那人”,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选择堵住这秘境。 “我等想要进入,必定要破开这剑气秘纹。” 江宁世子沉声道:“届时,动静必定惊扰众人。” 这座秘纹被打开。 秘境,便会现世! 此次参与北狩的大势力,大世家,也都会被惊动,赶往此地。 若真有大造化,谁不愿分一杯羹? “所以……你想与道门,乾天宫联手?” 方航挑了挑眉,明白了谢嵊的意思。 “不错。” 江宁世子温声说道:“此山虽是我观气所寻,但山内秘宝,以及龙血大妖,我们一同狩取,至于最终战利品,大家各凭本事,按功划分……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封锁雪山,不让外人踏入此地。” 若是武宗,秦家等人赶来。 这雪山秘境的利益,还要对外继续瓜分! “宇文道友,你怎么看?” 方航并没有直接答应,而是望向一旁的乾天宫圣子。 宇文重淡淡道:“单凭乾天宫一家,吃不下这座秘境。若道子愿意合作,便是最好,这秘境之中,倘若有龙血后裔,我需取其血液,来进行修行……至于其他宝物,在下不感兴趣。” 这就是他和谢嵊,请道门前来的原因! 道门乃是天下第一宗! 有太上斋助力。 即便打开秘境,谁又敢与道门为敌? “道门可以答应,但有一个条件……” 方航眼中露出精芒,他沉声道:“二位,这秘境之中若有龙血大妖,交给在下,在下会以太上斋秘法将其斩杀,摘下头颅……道门避世太久,此次北狩,需要有人替道门正名!” 谢嵊笑了笑,道:“我对龙血大妖不感兴趣。” 宇文重也点了点头,表示附和。 他只要精血。 头颅,并不重要。 “好!” 方航挥了挥大袖,平静道:“二位道友,一同下去看看吧。” 三道身影,一同落在雪山之前。 三位洞天圆满。 这般仗势,实在让人有些忌惮,单单是散发而出的元气,便让四周弟子,有些站立不稳。 这几乎是此次北狩最强的三人。 “为何我觉得,这雪山秘境入口的剑气秘纹,有些眼熟?” 宇文重忽然开口。 这位乾天宫圣子,死死盯着秘境入口的剑意。 不知为何。 他神色古怪,望向了一旁江宁世子。 “……” 谢嵊眯起双眼,端详片刻之后,面色变得难看起来。 “这是……大穗剑宫的剑意?” 太上斋道子方航,博览群书,通读道藏,一眼就看出了剑意归属。 准确来说。 这不仅仅是大穗剑宫剑意……这剑意,来自莲花峰! 这缕剑意,像是一枚被人拔下的野草,随手插下,就此钉在了雪山之中,任凭风吹雨打,岁月风化,剑意只是稍稍变淡了一些。 但其中蕴含的“杀气”,以及“桀骜不驯”的傲气。 隔了十数年。 依旧清晰可见! “谢玄衣!” 方航感慨开口:“唯有谢玄衣的剑意,带着这么明显的气势……这是谢玄衣当年北狩之时留下的剑气印记?” 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何乾天宫圣子的神色如此微妙。 谢嵊虽是口口声声说着,不在乎玄水洞天那一战了。 但真正看到谢玄衣剑意。 这位江宁世子的面色,还是产生了变化。 “呼……” 深吸一口气。 花费了十数息功夫,谢嵊才平稳了心湖。 他抚摸着眉心的赤龙印记,幽幽开口道:“看来此地真是一座宝地了,能让当年谢玄衣都如此惦记,刻意赠出‘剑气印记’的秘境……必定大有秘密,或许里面有不世出的秘宝。” “有趣。” 乾天宫圣子也是咧嘴一笑:“难道当年谢玄衣,不仅仅狩到了一头凰血大妖,还在秘境之中,养了一头龙裔?” “诸位,有谁想来试着拔除这枚印记么?” 方航笑了笑。 他望向身旁两位天骄。 据说当年谢玄衣参加北狩之时,便是洞天圆满,一骑绝尘。 如今时代变了。 十年过去,气运大潮涌入大褚,他们如今都是“洞天圆满”,人中龙凤。 从境界上来说。 他们都是和当年谢玄衣,同一级别的天才! 如今,见了十年前的剑气印记…… 自然会生出比较之意。 “……” 这番话,方航其实是刻意说给谢嵊听的,奈何江宁世子没有反应,只是袖手看着。 “拔除印记,这有何难?让我试试!” 乾天宫圣子宇文重笑了一声。 他对谢玄衣一直极感兴趣。 风云变幻,上个黄金大世的传奇人物已经逝去……这次参加北狩,他本想和谢玄衣弟子谢真一战。 奈何。 云船之上未能碰面,而后还出了意外。 如今,这枚剑气印记,也算是遂了他的心愿。 方航退后一步。 这位太上斋道子,看上去不染尘埃,道心清净,其实并不傻。 他本可以提议,三人一起出手,迅速击碎剑气印记。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此次北狩,各方势力都是初次见面,彼此之间,很不熟悉。 方圆坊花费元石就能购买的那些情报,只能姑且看看,当不了真。 谁家圣子,会把底牌写在方圆坊案卷纸上? 想要真正了解一人,还需要“眼见为实”。 哗啦啦—— 雪山之前,忽起大风。 宇文重上前一步,眉心绽发异芒,他浑身红袍随风飘摇,在这一刻瞬间入静,他凝聚元气,对准秘境入口的那缕剑气阵纹,一拳打出! “轰!” 一声龙吼,在宇文重拳风轰击之下,爆发而出。 隐约可见,一座洞天,犹如真龙,盘踞在乾天宫圣子头顶! 传说乾天宫留有龙裔大尊的道法传承,很可能是真的—— 这位人族天骄,挺身而出,由极静入极动,就这么一拳打穿风雪。 这一拳的拳势,极其沉重。 谢玄衣留下一缕剑气。 那么他宇文重,便以拳意对轰。 他不占当年旧人的便宜! 这一拳重重轰在秘境阵纹入口的剑气之上! 谢玄衣当年留下的,那根斜斜插立如野草的剑气,瞬间就被轰击地摇曳倒地。 但下一刻。 这缕剑气,瞬间反弹掠起,感应到了袭击,向着敌人冲去。 “?” 宇文重瞳孔收缩,在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一袭黑衫,向自己飞快杀来。 这缕剑气,不仅蕴含了当年谢玄衣快要完整的剑道! 还蕴含了谢玄衣的神念,精神! 这缕杀念,冲击着这位乾天宫圣子的精神。 宇文重面色骤然苍白了三分。 他死死盯着这道向自己持剑走来的黑衫身影,他知道,这只是幻象…… 可是。 明明只是若干年前留下的一缕残念。 明明留下之时,与自己一样,是洞天圆满。 为何! 为何还能给自己如此之大的压迫?! 宇文重有一种预感。 若是掉以轻心,硬撼这缕剑气,绝对会给自己带来极大的麻烦。 至此,他不再犹豫。 乾天宫圣子低沉怒吼:“二位,一同出手,拔除印记!” 第38章 龙裔秘宝(6K) 大雪翻飞,一道黑衣身影,从雪窟中持剑杀来! 这是谢玄衣许多年前留下的一道剑气印记。 大世潮水退去。 再度涌来。 这道剑气印记依旧在,并且散发出了骇人的杀力! 嘶啦一声! 乾天宫圣子衣袖破碎,下意识后退一步,这缕剑气撞击在他的体魄之上,发出撞钟般的脆响。 作为乾天宫这一代的天骄圣子。 宇文重虽没有走炼体之路,但这身体魄,也修行到了金身境。 若是换了体魄稍弱一些的修士,这一道剑气,便足以使其重伤! “上!” 太上斋道子也看出了这道剑气的不同寻常。 这剑气很是凌厉。 单单直视,便让人觉得灼目! 方航上前一步,大袖挥出,一枚四四方方的金灿法印就此坠落。 谢嵊也不再犹豫,头顶响起龙吟,以洞天镇压过去—— 三位洞天圆满,一同出手! 雷音鼓荡! 这缕如野草一般的剑意,随风飘起,谢玄衣当年残留的一缕杀意,迸发而出,杀向三位年轻天骄! …… …… 这一幕。 被躲在数里之外的敖婴看得清清楚楚。 击杀几位人族修士之后,敖婴便敛去气息,披上一件宽大黑袍,伪装成此次参与北狩的普通散修。 她的气息伪装之术,极其高明。 先前谢玄衣与之擦肩,都未能第一时间察觉。 再加上敖婴极其注意行踪。 她不与任何一人交谈,也不与任何一人结伴。 这北狩,有不少“独狼”,独来独往,独自狩杀大妖。 这样的散修,并不会引起太多注意。 敖婴陆陆续续,吞食了十余位散修尸体,将其魂魄嚼碎,元气尽数汲取,勉强算是恢复了一部分修为。 而后。 她便注意到了三位这不同寻常的年轻天骄。 “这就是太上斋道子,乾天宫圣子,江宁世子……” 敖婴站得极远,小心翼翼,伸出一缕神念,窥伺着远处的雪山。 她吞了不止一人魂魄。 关于北狩的情报,已收集了个七七八八。 她知道,这三人……乃是和谢真同样危险的人族天骄! “为何我觉得,他们三人,并没有谢真给我带来的危险感强烈?” 敖婴微微皱眉,虽然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但此刻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先前与谢真碰面。 她也并不觉得这少年是危险人物。 直到对方出剑。 她才意识到不对! “人族果然是妖国大敌……这几人隐匿法门的造诣恐怕不在我之下,那谢真尤为胜之。” 敖婴的神念,只敢兜留在雪山外围。 太上斋与乾天宫都布置了阵纹。 若是仔细探查。 便会触发阵纹,引起三位天骄的注意。 此刻她只能“隐约”看见,三位天骄似乎在和什么东西战斗……而且打得极其激烈。 “这雪山之中藏着一座秘境。” 敖婴深吸一口气,心底十分挣扎。 眉心之处传来撕裂的痛楚,以及微微的酸痒,陷入死寂的凤眸在这一刻发出了呼唤之声……冥冥之中的声音指引着她,前往这座雪山。 即便没有凤眸。 敖婴也感受到了这雪山的“不俗”。 三位人族天骄攻打秘境入口,散发出的气息……引起了她的血脉共鸣! 这意味着什么? 雪山之中,极大概率藏着龙裔秘宝。 或许这就是当年某位龙裔大修行者所留下的秘境! “我该怎么抉择……” 敖婴站在风雪之中,面露为难。 如今她的实力,只恢复了一半,勉强可以与洞天圆满的修行者过上几招。 按理来说。 她应该找个隐秘之处,躲藏起来,效仿先前的“吞魂”之举……一次次吸引人族修士前来,直至彻底恢复实力。 可敖婴心中总觉得不安。 直觉告诉自己。 若是再躲起来,很快就会被找到…… 要么被类似谢真这样的人族天骄发现。 要么,被炽翎城的鸠王爷抓住! 无论是哪种,对她而言都是极其糟糕的情况。 正在纠结之时。 远方雪山的动静,渐渐平息。 大雪由狂乱翻飞之势,重新变得寂灭。 “结束了?” 敖婴小心翼翼盯着那座雪山,秘境阵纹似乎已经被打开,那三位天骄的身影远远看去,均都有些狼狈。 三人对视一眼,对着身后弟子叮嘱了些什么。 雪山附近阵纹,再次被“加固”。 敖婴神念所看到的最后画面。 是三位人族天骄,踏入秘境之中,就此消失不见。 她咬了咬牙。 混乱思绪在这一刻回归平静。 “拼了……富贵险中求!” 敖婴神色变得冷厉下来。 她等了片刻,确认那片雪山恢复了平静,而后开始了行动。 敖婴往下拽了拽黑袍帽檐,遮住自己面颊,从雪山之上飞身而来,速度奇快,犹如一道漆黑闪电……狂风呼啸,她所行之路乃是一条直线,数息之后便来到了雪山阵纹之前。 太上斋与乾天宫,联手布下了遮掩气息的法阵! 此刻。 敖婴站在法阵之前,伸出手掌,按在阵纹之上。 “嗡嗡嗡!” 天地共振,刺耳锐鸣,迸发而出。 负责镇守此地的道门弟子,第一时间觉察到了异样。 “来者止步!此地乃道门和乾天宫所占!” 一位道袍修士,一位乾天宫修士,同时飞身掠来。 太上斋与乾天宫联手,将雪山封锁。 道子与圣子前去秘境,探索秘宝,这等重要消息,自然不能轻易泄露……于是便命他们留在这里,镇守雪山。 然而谁都没想到。 道子仅仅离去半刻钟,此地便有了闯入者! 这一刻。 所有人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在他们看来。 此刻踏入阵纹的,只不过是一个误打误撞的山野散修。 “……” 敖婴面无表情,抬起手掌。 一步踏出。 她直接撞入道门阵纹之中,对准那飞身而来的道门弟子,一巴掌按下,五指轻轻发力。 噗嗤一声! 血光迸溅。 那道门弟子的头颅如西瓜一般被捏得爆碎开来。 劲风吹拂,黑袍翻飞,风雪弥散之际,敖婴微微转头,望向另外一旁掠来的乾天宫弟子,她的完美面颊在这一刻展现而出…… 这一幕太有冲击力。 飞溅的,滚烫的鲜血。 四散的,漆黑的长发。 以及那张绝世倾城的面容。 很难让人把“魔头”二字,与眼前这个看起来带着三分柔弱气息的绝美女子,联系起来。 那位乾天宫弟子,呆怔一刹。 便是这一刹。 让敖婴毫不费力地结束了第二条性命。 她上前一步,拂袖如挥剑,黑袖边缘锋利如刀,直接将第二颗头颅切开,切面平整如纸,鲜血喷涌如柱—— “敌袭!” “列阵!!!” 这一刻。 道门和乾天宫的其他驻守者意识到了危机! 距离最近,目睹这场惨案的那位弟子,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嚎。 道子方航所留下的大阵,在元气刺激之下,彻底激活! “轰隆隆!” 雪山上空,雷霆轰鸣,漫天符箓,高悬列阵,化为雷池。 一道青灿雷霆,凭空劈落。 敖婴深吸一口气,这位龙裔妖修,连斩两人,闯入阵纹之后,没有丝毫犹豫,对准雪山开始奔跑,她抬起双手,交叠手掌,格挡在头顶正上方,正好扛住这一击雷霆迸发……道门布阵之术不愧是天下第一,即便没有道子主导,凭借这些道门弟子掌阵,所激发出的雷力,依旧十分巨大。 一击雷落,打得敖婴身躯踉跄,险些直接栽倒在地。 龙女怒喝一声。 她提起浑身元气,蕴在脚尖,重重点地,踩碎一块地面,下一刻速度暴涨数倍,几乎贴附在地面在地面前行,本想直接奔向雪山秘境,但被雷法劈了一下之后,敖婴改变策略,在大阵之中如龙蛇一般蜿蜒,一刹变换数十次方向,看上去是要掠杀这些境界低微的驻守者,以此骗取雷法降落! 这一招的确有用。 操纵雷阵的那位道门弟子,高悬于空,俯瞰雪山。 他面容不怒自威,一双法眼熠熠生辉,此刻执掌雷法,神念锁死飞掠的黑袍女子。 这位弟子攥拢双拳,一枚拳头搁置在另外一枚拳头之上。 每次落下,穹顶之上,便有一道青雷砸落! 但此刻…… 这弟子额头渗出冷汗。 这黑袍女子,速度实在太快! 他的神念一时之间,只能捕捉到残影。 连续几次落雷,都只是擦着黑袍落空。 直至那袭黑袍不再扭身,径直对准雪山秘境入口撞去……他才意识到了这女子的真正意图,自始至终,这女子都不是为了掠杀道门和乾天宫的弟子而来! “轰!” 最后一道青雷,对准山门,狠狠砸下。 敖婴抬起头来,眼神露出一抹决然,她抬起手臂,硬生生抗下这道雷法,而后撞入秘境阵纹之中! …… …… “齐师兄!” 雷法消散,雪山纷乱,逐渐平息。 悬在高空中的那道身影,徐徐落下。 太上斋的二师兄齐羽,神色苍白,盯着满地的狼藉,眼神悲痛。 这场袭杀,来得突然。 道门避世。 太上斋清净寡欲,先前从未与人争锋。 有许多年轻修士,还未见过修行界的残酷一面,便来到了北狩。 此刻一切都已经结束。 不少道门弟子,满脸茫然,看着那被妖女撕碎的师弟尸骸,神色灰白。 “我无恙,你们没事吧?” 齐羽摇了摇头,望着其他师弟。 万幸。 这疯子左突右撞,四处冲杀,最终被雷法遏制,并没有造成太大损伤…… 另外一边,乾天宫的驻守者,也赶了过来。 刚刚那一战,发生得太突然,结束得也极快。 直至此刻,还有许多人没反应过来。 乾天宫负责驻守雪山的弟子名为陈黎。 论实力,他和齐羽相差无几…… 但乾天宫并不擅长阵法。 虽是同时布阵。 但刚刚那场袭杀,其实也只有齐羽一人,能够使得上力。 “齐道友,多亏你了。” 陈黎上前道谢,刚刚若不是齐羽操纵阵纹,以雷法劈砍这疯子,恐怕乾天宫死伤惨重。 “客气……” 齐羽摇了摇头,盯着秘境入口,皱眉道:“她并不是奔着杀人而来。” 陈黎闻言,神色也难看起来。 刚刚这一战,虽然很是短暂。 但这女子所爆发出的实力,却是不容小觑……这很可能是一位具有洞天后期实力的强者。 陈黎皱眉开口:“这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北狩案卷,不止有方圆坊一家调查。 各大圣地,世家,也都会亲自调查。 在他印象中。 完全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这女子……恐怕不是人。” 齐羽蹲在雪山入口,这里是雷法劈落的终点。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气息。 一缕黑袍碎片,在风雪之中飘扬,齐羽伸出手掌,接住一片碎烬,神色凝重到了极点。 陈黎瞳孔微微收缩。 这片黑袍之上,粘附着一抹金灿的鲜血。 齐羽两根手指抹过。 金灿鲜血被元力激发,在空中发出刺鼻气息。 “这是……妖?” 这一刻,四周围过来的弟子,都不免皱起眉头。 妖修的隐匿之术,通常是以元气,遮掩妖气。 一旦以元气对攻,将这隐匿之术破开。 妖气便会溢散! 这缕鲜血散发出的妖气,极其强烈,足以说明……这黑袍女子,不仅仅是一头化形大妖,而且血脉极其纯正! “她可能早就躲在雪山附近了。” 齐羽冷冷道:“这妖女不知好歹,竟然敢主动撞入道子所在之处……” 周围驻守者,彼此对视,面面相觑。 这妖女,从踏入阵纹开始,所做的一切,都极有条理。 显然,她有所谋划,直奔秘境而来。 可既然她窥伺许久……难道不知,这秘境之内,有足足三位天骄吗? “我这就以讯令,向圣子汇报此事!” 陈黎连忙取出乾天宫讯令,将刚刚的受袭之事告知。 但下一刻。 他攥握讯令的手掌,便微微有些僵滞。 这秘境…… 似乎有些不太寻常啊。 圣子的神念,已经在讯令这一边彻底消失。 陈黎向齐羽投去了晦暗的一道眼神,后者心领神会,隐约猜到了陈黎的意思…… 齐羽默默翻掌,试了一下。 道门讯令,一样也失去了联系。 “诸位……不必担忧。” 齐羽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等继续镇守雪山,为道子大人拖延一些时间,这妖女……绝不会有好下场!” 虽这么说,但齐羽心中却是忐忑不定。 两枚讯令,都失去了联络。 这秘境之中到底是什么? 道子大人还安好吗? …… …… “方师兄,宇文兄,可还安好?” “谢师弟,我无恙。” “这什么鬼地方……太黑了些。” 嗤的一声。 黑暗被元火照亮。 方航取出一张符箓,点燃之后,犹如一轮极小的炽日,悬挂在三人头顶。 三人联手,击碎那道剑气,踏入秘境之后。 便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这片秘境阵纹,蕴含着空间道则。 踏入之后,便彻底失去了方向……最匪夷所思的是,往往蕴含空间道则的自然阵纹,会在原地生成离开的“门户”。 但这里。 却是没有。 踏入之后,便没了回头路。 方航回头看着身后一望无垠的漆黑,神色有些难看。 宇文重伸出手掌,触摸背后的“无垠漆黑”。 “是煞气!很厚的煞气!” 他骂骂咧咧松开手掌,甩了甩,“真忒娘晦气!” 触摸刹那。 他手掌便萦绕了一层黑煞,耗费了不少元气,才将其烧去。 “这是何处?” 谢嵊眯起双眼,打量着四周。 他的观气之术,在这里彻底失去了作用。 四面八方,只有流淌的黑煞,仿佛形成了一座巨大牢笼。 在这里,根本就没有气运二字之说。 “据说雪山附近,有一座古战场。” 方航面无表情道:“这里煞气如此浓烈……大概,就是所谓的古战场了吧。” “怨鬼岭?” 宇文重怔了怔。 他听过这鬼地方,当年乾天宫派遣了不少修士,将怨鬼岭挖了个遍……之所以要这么做,据说是掌教大人得到了某位古早圣贤的残魂指引,这片古战场内,有着属于乾天宫的古老道藏—— 只可惜,一直都没什么发现。 可能是缘分未到,不死心的乾天宫,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前往怨鬼岭,搜寻一番。 他摸了摸眉心的“蟠玄镜”。 嗡一声! 万万没想到。 这“蟠玄镜”竟是产生了一道共鸣。 光火照耀的狭隘之地,这枚蕴含龙血之气的宝镜,带着宇文重的身体,向着某个方向,踏出了一步。 “哦?” 方航挑了挑眉,道:“宇文道友,这是?” “我的宝镜……似乎感应到了同源的气息。” 宇文重神色凝重,没有隐瞒。 “龙血?”谢嵊诧异。 “很可能。” 宇文重深吸一口气,顺应着蟠玄镜的指引,缓缓向前走去。 方航与谢嵊对视一眼。 二人不再犹豫,跟着宇文重,在这漆黑之地,缓缓前行。 然而。 走了片刻。 三人都觉察到了不对…… 这古怪秘境,没有丝毫光源也就算了,煞气极其浓郁,几乎快要凝成实质! 最重要的是。 远方传来了低沉的轰鸣。 轰隆隆。 “二位……可曾听到什么异样?” 宇文重眉头紧锁,一直给他指引的蟠玄镜,在此刻不再震颤。 他失去了方向。 方航有些不太确定,喃喃道:“我怎么听到了马蹄的声音?” “……” 谢嵊则是自始至终都不说话。 这位江宁世子,已经一只手按在了眉心位置,随时准备施展赤龙洞天。 “来了!” 谢嵊瞳孔收缩。 远方黑煞忽然破开,一匹高大骏马,从漆黑深处冲撞而来。 这匹骏马鬃毛翻飞,乃是世俗骏马体积的两倍! 最重要的是。 马背之上,还坐着披戴古朴战甲的战卒! “阴煞凝形,果然是古战场!” 方航怒喝一声,连忙挥袖,引召雷法! 虚无黑暗之中。 一道雷霆,破空而出。 这位太上斋道子抢先出手,一击掌心雷,轰在这黑煞巨马之上,滚滚雷霆迸发,绚烂白光爆鸣! 轰一声! 连人带马,瞬间被轰成粉碎! 但这一切……只是开始! 滚滚马蹄之声,愈发临近,三人神色变得苍白起来,那原先浓郁如雾的黑煞,瞬间就被冲碎,成百上千的黑煞骑兵,犹如潮水一般蜂拥而来。 “这他娘的!什么情况!” 宇文重大怒。这位乾天宫圣子,下意识召出火云,想要脱离战场。 但那些如潮水一般密集的阴煞骑兵,不仅仅腰挎长刀。 而且佩戴着大弓! “嗖嗖嗖!” 火云吸引了阴煞骑兵的注意。 下一刻。 就有万千箭镞,铺天盖地疾射而来。 宇文重坠落地面,相当狼狈,他撑开元气,化为一面圆形屏障,将四面八方冲阵而来的阴煞骑兵击得粉碎。 这些骑兵,单一实力,并不算强。 但数量实在太多。 最重要的是…… 它们没有生命,纯粹是由阴煞凝形,这样的亡魂残魄,杀不完!根本杀不完! “见鬼!见鬼!” 宇文重隐隐感到,有一股可怕的杀机,锁定了自己。 他抬起头来,望着黑煞骑兵的尽头。 这些黑煞骑兵,本就高大…… 然而在他们之中,却是有一道更加高大的身影,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黑压压的潮水缓缓推进。 那巍峨身影,背着巨大的黑匣,端坐在冲阵骑兵的尽头,轻轻拽着缰绳,如闲庭信步。 “他”披着古老的漆黑甲胄,面容如破碎古瓷,眼眸如深邃黑海,披散长发随着马背颠簸,飞扬如同流苏。 很明显。 这是这群黑煞骑兵的将领。 宇文重心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抑。 他感觉那古将已经锁定了自己…… 下一刻。 巍峨古将,取出长弓,并没有取出箭镞,只是做出一个虚无的张弓搭弦动作。 宇文重怒吼一声。 在古将抬手之时,这位圣子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竭尽全力施展秘法,化为一道赤色长虹,拔地而起,硬生生躲开了这虚无的一射! 轰! 一声爆鸣! 这一箭,将战场清空,射出长达数里的爆破轨道。 拦在箭镞四周的黑煞骑兵,被箭气炸得支离破碎! “半步阴神……” 宇文重很确定。 这黑煞骑兵的将领,实力超过了洞天! 刚刚这一射,若是自己硬抗,极有可能会被射得重伤! 乾天宫圣子面色苍白,看着那威力恐怖的箭气轨道。 他望着那神色平静的古将。 两者对视。 后者再次做出虚无的张弓搭弦动作。 这一次。 宇文重眉心传来了感召! 他顾不上生死危机,死死盯着那巍峨古将背负的黑匣。 这枚黑匣,上面雕刻着漆黑的龙纹! 蟠玄镜的感应……没错! 这里藏着龙裔的秘宝! 这黑煞古将的匣子,便是最好的证明! 第39章 匣之梦 黑煞滔天,古战场中杀意翻涌。 宇文重死死盯着那巍峨古将背负的龙纹黑匣。 “二位,一同出手!” 他以神念传音,将蟠玄镜的感知结果告知。 另外一边。 谢嵊和方航的情况也不好过。 数百铁骑,冲阵截杀,其实对于洞天境修士而言,本来不算什么。 但这些阴兵,战阵已经布下,攻势相当凌厉! 除此之外,这座秘境外围的黑煞,相当于一座大阵! 在这大阵之中,元气被封锁! 他们体内元气,用一缕,少一缕…… “那家伙身上有龙裔秘宝,你确定?” 方航此刻颇为狼狈,他以符箓原地布阵,才勉强护住自己,四面八方有无数符纸翻飞鼓荡,铁骑冲杀之下,这些符纸以飞快速度在消耗着。 太上斋的符阵固然厉害。 但也支撑不了太久。 这么下去,绝对不是办法。 “蟠玄镜不会骗人。” 宇文重语气坚定,认真说道:“这座秘境内的造化,绝对不止一处……这黑煞古将的龙纹匣子,恐怕只是其中之一!” “此人恐怕已经凝聚出了完整的道境。” 方航咬了咬牙,低声开口:“最差也是半步阴神,你确定,我们三人出手,能够取走黑匣?” 洞天之境。 修士需要感悟大道。 将大道雏胚,凝成洞天。 洞天圆满,便意味着大道雏胚已经成熟。 而阴神之境,便是大道衍化铺展,将此方世界彻底稳固……换而言之,阴神境的修士,每一位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道境”! 刚刚那一箭。 很显然,已经超越了洞天所能施展的范畴。 极有可能,蕴含着道境的杀意! “不拼,死路一条!” 让方航没想到的是,一直沉默的谢嵊,此刻尤其果断。 江宁世子展开赤龙洞天,直接向着黑煞古将掠去! 十二把飞剑,清扫战场,将周围十数位黑煞铁骑剿杀成飞灰,这十二把飞剑化为长龙,昂首奋爪,气势恢弘! “杀!” 见状。 宇文重也不再犹豫。 这位乾天宫圣子,极其勇猛,召出蟠玄镜,将其当做大印,对准黑煞古将,狠狠砸了下去! “嗡!” 昏暗天地之间。 一线银芒掠过。 那端坐马背的巍峨古将,神色漠然,再次张弓搭弦,这一箭再次迸发出无可匹敌的威势,但可惜,并没有射中宇文重,在半空之中,虚无箭镞便撞击在了那枚坠砸而下的大印之上! 轰! 一道惊天巨响,裹挟着层层风浪,向着四面八方铺散开来! “好惊人的威力!” 方航瞳孔收缩,他看得很清楚。 刚刚箭镞撞击蟠玄镜那一刻。 咔嚓一声! 似乎有很轻微的开裂之声响起! 蟠玄镜乃是灵宝,这种品级的宝物,通常只有阴神境尊者,才有资格佩戴。 而且,不是每一位阴神,都能拥有灵宝作为本命法器的! 这一箭,竟然射得蟠玄镜开裂了? “噗……” 宇文重面色骤如金纸,一时之间心头震颤,喷出鲜血,竭尽全力,才稳住宝镜。 方航没听错。 这一箭…… 的确让蟠玄镜产生了裂纹! 但并不是因为这一箭本身威力够强! 宇文重隐约感到,这一箭的箭镞之上,似乎蕴含了某种古怪的大道道意,专门针对“蟠玄镜”! 先前他也算是“亲身感受”了这一箭的威力,虽然是险而又险的避让开来。 但根据他的感应……自己的灵宝,绝对可以拦下这一击! 这是怎么回事? 这阴煞古将的箭术,是专门克制自己吗? 另外一边。 谢嵊带着赤龙洞天,以及十二把飞剑,杀到了那黑煞古将的面前。 他怒喝着将十二把飞剑合一。 黑云翻滚。 怒海破浪。 十二把飞剑化为长龙,剑尖直指马背上端坐的那位黑煞古将。 后者神色冷漠。 被雾气包裹的虚无双眸,似乎在这一刻掠现出了实质性的杀意! “嗡嗡嗡!” 这一次。 黑煞古将以极快速度张弓搭弦,瞬间连射三箭! “???” 江宁世子神色苍白,他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极其凌厉的杀意。 这种杀意,超越了他平生所感受到的任何一次危机。 与玄水洞天的那一剑不同。 这一次。 他能感到……对方,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咔嚓!” 十二把飞剑组成的赤龙神躯,瞬间被三道箭气击碎,黑煞古将漠然的面颊浮现出暴怒的神色,他拽着缰绳,向着江宁世子冲杀而来,拔出腰间佩刀。 轰! 一道雷鸣! 太上斋道子在千钧一发之际杀到,这位道子直接洒出一大把雷法符箓! 轰隆隆隆! 阴煞布满的穹顶,被雷法击碎,一道青雷从漆黑天幕垂落而下,对准黑煞古将径直劈砍落下。 后者头也没抬,直接一刀斜斩! “嘶啦!” 雷光被刀光劈碎。 整座漆黑天地在这一刻迎来了极致的苍白。 黑煞古将冲杀过来,再次提刀,对准江宁世子就是一斩! 谢嵊抬起双臂,再次引召赤龙。 赤龙洞天,催化到了极点,那无数元气,化为具象,浮现而出,盘踞在世子头顶,对准眼前黑煞古将发出声嘶力竭的暴怒之吼! 这几乎是阴神境的“法相神通”! 下一刻。 “唰”一声! 这漆黑刀意,直接将长龙斩成两半。 谢嵊瞪大双眼,不敢置信。 黑煞古将速度极快,两人照面之间,就将赤龙法相击碎,下一刻便提拎缰绳,兜转杀回,对准江宁世子头颅就是第三刀! 这一刀若是斩落。 这颗头颅瞬间便会抛飞! “走!” 收回蟠玄镜的宇文重,飞速下掠,一把拽起呆怔谢嵊,怒吼道:“这家伙的道意专门针对‘龙裔’!” 一句话。 点醒梦中人。 谢嵊陡然醒悟。 交战至今,这黑煞古将对自己和宇文重展现出了极大的杀意…… 但偏偏。 方航并没有受到多么刻意的针对。 蟠玄镜被一箭打出裂纹。 赤龙洞天,抗不过一斩。 不仅仅是因为双方境界存在差距。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这黑煞古将的道意,似乎是为了针对龙族而生,无论是龙族秘宝,还是龙族秘法,都会遭到极其严重的克制! “逃!” 另外一边,方航也在怒吼。 虽然没有被黑煞古将出手针对,但这里的骑兵实在太多。 “逃到哪?” 谢嵊回过神来,心中浮现出一缕绝望。 他回头望去。 四面八方,一片漆黑,无尽幽暗,皆被黑煞包围! “雷法可以击碎阴煞!” 太上斋道子咬紧牙关,“我带了很多符箓,先逃……逃出这些铁骑的追杀范围再说!” 说罢。 方航驭剑而起,洒出雷法符箓。 青雷汇聚。 不得不说,道门雷法,的确克制阴祟之物。 刚刚那位古将虽然一刀击碎了青雷,但他麾下的那些阴骑,看见雷光,皆是停止了冲杀之举,悬停缰绳,勒马而立,惊惧犹豫地注视着穹顶翻滚的雷光。 三位年轻天骄,一路以雷法开道,硬生生撞入黑煞雾气深处。 数千铁骑,就此停住。 那位黑煞古将,来到了最前方,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幕,伸出一只手抬起,阻止了背后那些阴骑想要追击的念头。 整个世界,重新回归寂灭。 …… …… 但这个世界很大。 黑煞雾气的另外一边,仍然喧嚣。 无数铁骑在深渊中冲杀,这一次他们冲杀的目标只有一人。 谢玄衣。 “……阴兵过境,古战场煞气凝形?” 谢玄衣神色很不好看。 他听到马蹄声音鼓荡之时,便猜到了接下来会看到的画面。 但他却是没料到。 这怨鬼岭的煞气,如此浓郁,能支撑这么多人的凝形。 此刻围攻他的铁骑数量,比围攻方航三人的数量要多出一倍。 黑煞尽头。 坐着两位高大古将。 “这是当年战场的残魂么?” 谢玄衣并没有慌乱,他只是微微皱眉,很快便恢复了冷静。 如果说。 怨鬼岭真是一座古战场。 那么这里的煞气凝形……或许便是当年战役的演化。 各大圣地,各大世家,都在寻找这处古战场。 不仅仅是为了秘宝。 也不仅仅是为了造化。 古史! 千年前的古史,对于大褚王朝来说,极其重要。 尤其是那些修行境界抵达了阳神的山巅人物。 想要更进一步。 就需要从千年前的“古史”着手。 近一千年来,气运衰退,元气骤跌,想要晋升,难上加难…… 千年前的璀璨大世。 阴神尊者,如过江之鲫。 而如今与当年相比,各境大修士,数量已是十不存一。 “很好,来得正好!”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他左手春风,右手野草,眉心剑气洞天闪烁,一缕金芒缓缓飞出。 头顶,沉疴高悬。 此刻的谢玄衣,算是真正意义上,不受拘束的“完全状态”。 他看出来了。 那两位端坐马背之上的黑煞古将,气息远超同类,很可能已经超过了洞天,拥有了初具形态的大道意境! 敌人很强,但谢玄衣丝毫不畏! “轰隆隆!” 铁骑如洪流,瞬间将谢玄衣淹没。 谢玄衣没有丝毫犹豫,未等铁骑来临,便直接起身,主动撞入铁骑洪流之中,春风野草就此开斩。 第二条剑道,需要“养料”。 他本想踏入雪山之后,以妖族血肉,来饲养两把长剑。 如今。 这黑煞铁骑,正好用来养锋! 这一撞。 如狼入羊群,修行第二条剑道的剑修,如武夫无异,最不害怕拉锯战。 而谢玄衣同时兼修飞剑之术。 沉疴一瞬间便将数百铁骑的队伍,撕开一条细长口子。 两位端坐在铁骑后方的古将,似乎已经具备了“意识”,两人对视一眼,尽皆神色冰冷。 下一刻。 两位古将,同一时刻,张弓搭弦! 他们一人瞄准谢玄衣。 另外一人,瞄准了那道以极快速度,收割战场的金灿剑芒! “嗡!嗡!” 两道爆鸣,在同一时刻响起! 谢玄衣以春风野草,劈砍四周铁骑,这一刹心湖之中涌起危险预兆,伞鞘剑身交叉格挡,虚无箭气犹如一柄重锤,砸中他的身躯,将他打得双脚离地,倒飞而出—— “这么大的力道?” 谢玄衣喉咙一甜,险些喷出一口鲜血。 他不敢置信望向那捻弦古将。 这一箭的威力……绝对超过了洞天! 而且他能感到,这一箭,蕴含着某种特殊的律动,似乎是一条极其完整的强大道意。 但诡异的是。 自己并没有受到道意的攻击。 “这是什么道意?” 另外一箭,射向了沉疴。 飞剑金芒与虚无箭气发生对撞,在空中爆发出绚烂炽目的雪白光芒! 这次碰撞,谢玄衣飞剑取胜! 沉疴剑身击碎箭气,但去势大减,谢玄衣连忙以神念将其召回! 铁骑依旧在冲杀。 重新被包围的谢玄衣,目光落在了那两位古将的身上。 他觉察到了不对。 这些黑煞铁骑,似乎对自己的“杀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 尤其是在刚刚那两箭之后。 那黑煞古将的脸上,似乎露出了很失望的神色,再次对视一眼,竟然是拽着缰绳,向着反方向调转马身。 这是准备离开吗? 谢玄衣有些惘然…… 飞剑沉疴被召回之后,悬停在他的面前,将他护住。 那些冲杀他的黑煞铁骑,瞬间就被飞剑斩杀,遍地都是残骸与煞气,但这一幕,似乎并没有引起那两位古将的注意。 仿佛被斩的,并不是他们的麾下。 只是一缕风,一滴水。 一件不值得在意的东西。 随着两位将领的掉头。 这来势汹汹的铁骑,以极快速度涌来,以极快速度离去。 这一切发生地太突兀,太不讲道理。 “这些‘阴煞’有明确的意志……” 谢玄衣盯着那两位兜转身子,离去的古将,忽然明白了什么。 阴兵境界很低,数量众多。 但阴将则不同。 作为已经凝聚出道意的存在,他们乃是统率一方铁骑的领袖! 他们很清楚,自己在猎杀着什么! “他们在古战场执行着当初的最后一战。” 谢玄衣皱起眉头,跟了上去。 这些阴将,对自己不感兴趣…… 它们是在猎杀什么? 铁骑不再冲杀自己,向着远方的黑煞涌去,说来也怪,他们本就是黑煞的一部分,但铁骑冲杀之处,黑煞反而退散开来,为他们让出了一条大道。 这里像是被一座古老的阵法笼罩。 而它们这些阴煞,则是被阵法默认可以通行的一种存在。 谢玄衣收起飞剑,不再杀戮。 默默跟在了铁骑的最后方。 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前行了接近一个时辰。 他听到了远天的轰鸣。 这些铁骑,似乎来到了古战场的中央。 有滔天的气浪,震击天宇。 谢玄衣失神地看着远方。 成千数万的铁骑,源源不断,向着深渊中央,发起一拨又一拨的冲杀。 这场战争,持续了不知多久。 数量庞大的铁骑,在这里犹如草芥。 战场最中间,有近百道金灿剑光垂落,化为一座牢笼,切割着一条巍峨长龙的身躯。 那长龙昂首咆哮,怒吼,想要击碎这座牢笼。 长尾扫荡。 仅仅是劲气。 便让靠近的铁骑,直接化为齑粉! 即便是掌握了道意的黑煞古将,在这场战争之中,也不过是稍大一些的蝼蚁。 谢玄衣看到了数百位铁骑将领,举弓搭箭。 密密麻麻箭气升空,抛落。 那巨龙嘶吼,吐息。 龙焰所过之处,一切生灵,尽皆化为灰烬! 这一幕。 实在太有冲击力。 谢玄衣怔怔看着自己尾随的这一阵铁骑,义无反顾冲了上去,冲向那条被剑笼困住的巨龙,还未来得及射出箭羽……下一刻,龙焰喷吐,贴地扫过,火海将他们淹没。 炙热高温。 即便是隔着数里的谢玄衣,都能感受到这恐怖的灼烧气息。 他看着这些铁骑,在炽火中焚化,湮灭。 连空气都被扭曲。 而后,身后再次响起马蹄之声。 谢玄衣仿佛成了被焚化的空气,他回过头来,看着“眼熟”的一幕,再次发生,黑煞古将率领着麾下铁骑,不计性命,不顾代价,冲向那条大开杀戒的巨龙。 同样的画面。 一模一样上演。 只不过这一次……谢玄衣伸出了手,他在火焰喷吐而出的那一刻,尝试以剑气和神念拽住那位已经觉醒出“灵智”的黑煞古将,在两者接触的那一刹,后者回过头,冷漠地望了他一眼,似乎丝毫都不记得先前发生过的事情。 轰隆隆隆! 爆破气流喷薄而出。 谢玄衣并没有拽住这位将领,但他却从火海之中,拽出了一枚刻纹精致的漆黑古匣。 他沉默地注视着这枚古匣。 古匣上,雕刻着扭曲的龙躯,乍一看似乎是龙类雕纹,但仔细去看,便会发现。 这龙躯之上,插满密密麻麻的箭镞。 这是一枚象征着“狩杀龙裔”的黑匣。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他伸出手掌,在无尽火海之中,缓缓打开黑匣。 开匣的那一刻。 仿佛开启了一张静音符箓。 恶龙的咆哮声。 以及漫天箭镞抛落声。 在这一刹,通通消失。 “……” 谢玄衣怔怔站在原地,他低下头,身旁不远处是青隼残骸的飞灰。 四周是浓郁的漆黑雾气。 原来自始至终,他一步都没有踏出过。 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虚无的幻梦。 但他掌心却传来沉甸甸的触感。 手中尚且温热的黑匣,以及前方散开成径的阴煞小道。 无一不印证着。 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 …… 第40章 入境者 “这……” 谢玄衣盯着掌心的黑匣,有些恍惚。 这么多年。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刚刚的场景,如梦如幻,却又无比真实。 只有一种解释。 怨鬼岭战场,被煞气包围,经过无数年的沉淀,形成了特殊的天地阵法,足以影响踏入者的心智……即便是谢玄衣这种级别的神魂修行者,也被古战场神魂幻境所干扰。 很快,谢玄衣回过神来。 他端详着掌心黑匣,尝试以元力打开。 咔嚓! 这黑匣纹丝不动! “这是古战场的遗物,应该是被特殊秘术封锁住了。” 谢玄衣挑了挑眉。 他凝视着黑匣,上面蜿蜒曲折的龙纹,蕴含着古老神秘的力量。 很显然。 寻常元力,无法打开这匣子。 按照这个逻辑,想要打开匣子,就需要找到对应纹路的秘纹,进行破译。 但谢玄衣并没有那么多耐心。 “沉疴!” 他退后一步,将黑匣抛出,引出本命飞剑! 嗡! 金芒暴涨! 一缕剑光从谢玄衣眉心飞出,直接撞向黑匣! 咔一道脆响。 黑匣爆发出不堪重负的裂响,龙纹亮起金灿光芒,下一刻就被沉疴剑芒压过……先前背负黑匣的黑煞古将,大概是半步阴神左右的实力,它们所带的宝物,最多也就是灵宝,就算施加了秘纹,也不会比沉疴更加坚硬! 破开它的方式很简单。 一剑不够,再来一剑! 轰! 沉疴对准黑匣,撞击第二次,龙纹破碎,匣子平稳落在谢玄衣掌心,自行弹开。 这里面躺着一根尖端镀金的漆黑箭镞。 谢玄衣眯起双眼。 他在这枚箭镞之上,感受到了浩瀚的道意。 这道意,与先前黑煞古将的箭气有些类似,但要磅礴得多! 如果没猜错。 这黑匣中装的箭镞,乃是先前那场战争中的“重器”! 若干年前。 这些铁骑,聚集在一起,讨伐刚刚那条龙裔…… 寻常兵卒,根本对龙裔造不成伤害! 但这枚箭镞则不一样。 “这龙纹匣里装的……是专门射杀龙裔的阵纹宝器?” 谢玄衣顿时明白了。 想要用人海战术,堆死一条龙。 这些铁骑将领,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来射出黑匣中的“秘纹之箭”。 “这座古战场,就是因此而来?” 谢玄衣抚摸着箭镞,心中有些震撼。 大穗剑宫藏经阁中,完全没有这段历史的记载…… 很显然。 这是一段被埋没的古史。 他很好奇。 这一战的最后,究竟是哪一方获胜了? 沉思片刻之后。 谢玄衣望向前方。 那些铁骑消失在了大雾之中。 无数黑煞也随之散开,露出一条长道。 …… …… “该死!” “这些铁骑,要追到什么时候?” 另外一边,方航等人的情况并不如意。 谢嵊和宇文重神色苍白。 太上斋道子撑开雷法,强行在黑煞之中前进……三人身后,则是有无数铁骑追逐而来,源源不断。 与谢玄衣的遭遇不同。 他们没看到千年前的“伐龙”画面。 只是在无尽漆黑之中,不断前进,再前进。 就在方航即将耗尽雷法符箓之时……黑煞尽头,出现了一抹亮光。 “冲!” 宇文重眼神亮起! 这位乾天宫圣子,深吸一口气,向着亮光掠去。 这是一座传送门户! 很显然,这座秘境,不止一座出口—— 三人如释重负。 看到那扇传送门户之时,三位天骄都松了口气。 “等等……” 就在三人即将冲至传送阵纹之前。 谢嵊忽然瞳孔收缩。 他再次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 那扇门户之前。 一缕剑气,如野草一般摇曳。 “谢玄衣的剑意?” 方航也是一怔。 三人对视一眼,均是愣住,他们万万没想到,在这里能够第二次碰到谢玄衣的剑意! “这鬼地方,当年谢玄衣也来过?” 宇文重有些不敢置信。 这种地方,出现这么一缕剑气,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 这座秘境,很有可能已经被谢玄衣“探索”过一遍了。 “想要布下这道剑气,至少需要神念抵达……” 方航咬了咬牙,道:“谢玄衣的神念来过这里,他当年应该是无暇探索,所以放下了剑气,用作标记。” 江宁世子阴沉着脸,顾不上后面的铁骑。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所以……这座秘境之中,必定有大造化。” “大造化……” 宇文重皱眉道:“当年谢玄衣是不是已经觉察到了此地的凶险,所以只是布下剑气印记,并没有冒昧踏入?” 谢嵊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这一点。 众人无从得知。 但眼下情况却很简单。 黑煞铁骑很快就要追到……无论这扇门户背后是大造化还是大凶险,三人都只能选择踏入! “三位,事到如今,我们已没有选择了!” 方航沉声道:“一起出手,拔除这缕剑气印记!” …… …… “这条路,很静。” 谢玄衣独自一人,走在黑暗深渊之中。 怨鬼岭。 在阴煞凝形的战卒出现之前,根本不像是一座古战场。 这里反倒像是一座破碎的古国。 谢玄衣看到,黑煞雾气深处,有一座座高耸的石塔,以及隐约可见轮廓的楼屋。 他不知道千年前发生了什么。 但是他能感受到,这座古战场的尽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引召着自己。 又走了片刻。 谢玄衣心头骤然一动。 他不敢置信地挑起眉尖,放出神念…… 这条黑煞破碎的长路尽头,竟然有一扇门户。 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这扇门户四周,有着新鲜的战斗痕迹。 以及。 属于谢玄衣自己的,破碎的剑气。 “这是我当年留下的‘剑气印记’……” 谢玄衣缓缓来到门户之前,他蹲下身子,看着门户前那倾倒的剑气草屑。 当年北狩。 他来不及探索神明果所在的秘境。 于是匆匆忙忙在几座门户节点,布置了属于自己的剑气印记。 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再回雪山,可以快速找到传送阵纹! 谢玄衣怎么也没想到。 误入怨鬼岭古战场……会在这里,找到自己当年留下的一缕剑气印记! “所以,这座古战场,正是神明果秘境中的某一层?” 谢玄衣眯起双眼。 自己留下的剑气印记已经被破坏了。 而且是刚刚才被破坏! 这说明,还有其他人,踏入了这座秘境。 “我留在雪山最外层的剑气印记被发现了?” 谢玄衣放出神念,默默感应着这座传送阵纹前的残余气息。 “嗯……一共有三人……” “有一道气息很熟悉……” “江宁谢氏……赤龙洞天!” 谢玄衣伸出两根手指,捻了一缕残余元气,默默将其捏碎,赤红色的气息在风中消散。 他很确信。 已经有三人,来到了此地。 而其中一位,正是在玄水洞天被自己击败的江宁世子谢嵊。 谢氏的剑术气息,谢玄衣很熟悉。 当然。 谢嵊的赤龙术法,痕迹太重。 “有意思。” 谢玄衣挑了挑眉,他还感应到了,四周有雷法残余的波动。 如此一来。 其实三位踏入者的身份,都能够猜出个大概。 听说谢嵊来皇城,是和乾天宫圣子宇文重一起……两人同行,搭乘同一座云船。 那么大概率,会一同踏入此地。 另外一位踏入者,能使用雷法,无非就是太上斋道子,或者玉清斋仙子。 玉清斋仙子,下任斋主候选者商仪,方圆坊案卷中记载此人极守规矩,并且极其看重道门颜面。 商仪和谢嵊宇文重同行的概率极低。 如此一来,三人的身份便都能够确定了。 “他们似乎很狼狈。” 谢玄衣还发现,这传送阵纹前,残留血迹,以及浓郁的煞气。 这三人。 是从另外一个方向行来的……煞气相当密集。 看样子。 来之前,就爆发过大战,连雷法都搬出来了,依旧没占到上风,只能仓皇逃命。 看到这一线索。 谢玄衣有些不解。 这些黑煞铁骑,似乎对自己没有太强的攻击性…… 这三人,为何会被追杀? …… …… “齐羽师兄。” 雪山外围,太上斋和乾天宫,依旧在坚守着阵地。 一位道门弟子,神色担忧,来到太上斋二师兄身旁,小声问道:“已经好几个时辰过去了……这秘境阵纹里还没有动静,道子大人会不会遇到了什么麻烦?” “你说什么?” 齐羽闻言,剑眉挑起。 冷峻目光扫过。 那位太上斋弟子连忙噤声。 “道子大人何等天赋……年纪轻轻,便已是洞天圆满。” 齐羽呵斥道:“区区一座北狩秘境,如何难得住他?” 弟子小心翼翼道:“我是担心……刚刚那妖女……” “一位妖女,能够掀起什么风浪?” 齐羽面无表情:“三位洞天圆满联手,还能遇到什么危险?就算里面真有,难道我进去,又或者你进去,就能帮得上忙?” 此话一出。 那弟子无言以对……道子大人的实力,远胜他十倍百倍。 此次北狩,还有太上斋秘宝傍身。 “齐兄。” 另外一边。 乾天宫陈黎忍不住传音:“这雪山里面,到底什么情况?” 齐羽面色不变,平静传音:“陈兄不必慌张。” 已经接近半天时间过去了。 齐羽虽然表面镇定。 但他内心……其实也拿不准。 这座雪山秘境,被当年谢玄衣以剑气标记,显然藏有大造化! 只是,三位圣子级人物,一去便杳无音信。 这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难道说。 这秘境之后,其实是一座极凶之地? 还是说。 造化太大了,让人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在下听说,道门此次北狩,派出了两斋。” 陈黎低声道:“太上斋与玉清斋素来关系匪浅……如今雪山秘境,情况不明,若是需要援手,不如将玉清斋那位仙子喊来助阵……” 齐羽怔了怔。 他看着陈黎,神色复杂。 道子大人去往秘境前,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让其他人踏入此地。 为的,就是防止道门以外的大势力,觉察此座秘境。 世上造化并不多。 摘一份,少一份。 这种秘境,参与的人越多,瓜分到的机遇,就越少! “你的意思是,我去联系玉清斋?” 齐羽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 他的内心其实也在动摇,事到如今,自家道子的讯令,完全失去了联系。 再这样等下去…… 万一出现意外。 道门怪罪下来,自己如何担待? 不等陈黎回答。 秘境阵纹之外,忽然刮起一阵大风。 一道道飞剑,悬停在雪山上空,有一道浩浩荡荡的队伍,从远天掠来,短短十数个呼吸,便抵达了雪山阵纹之前。 “听闻此地有阵纹庇护,我还当有什么不得了的宝物镇山……” “原来是道门和乾天宫的道友。” 一行二十余人的队伍。 就这么悬停在了雪山阵前。 黑衣黑袍。 为首者,披着一件绣金黑色大氅,唇红齿白,面如佩玉。 正是秦家小王爷,秦万炀。 “小王爷。” 齐羽神色变得难看起来,他知道雪山秘境的消息瞒不了太久,可他没想到秦家来得如此之快。 “诸位道友,北狩可还顺利?” 秦万炀背负双手,踩在飞剑之上,笑眯眯开口:“在下刚刚狩得了一头洞天六境大妖,听监船考官说,目前洞天六境大妖,乃是此次北狩位列第一。” 说到这。 秦万炀停顿一下,意味深长道:“不过北狩刚刚开始,洞天六境的妖物算不得什么……想必你们的圣子大人,必定有更好的猎物。” “对了。” “二位圣子何在?” “他们怎么不带你们前去狩杀大妖?” 图穷匕见。 秦万炀虽是与身下的乾天宫和太上斋弟子对话,但他的目光,却是一刻没有离开过雪山阵纹的最中央。 他神念早就掠出。 早早便锁定了雪山深处的传送阵纹。 “有意思,有意思。” 秦家小王爷笑意盎然道:“乾天宫和太上斋这两位……难道是想效仿当年谢玄衣,销声匿迹,然后憋波大的?” “其实是三位。” 乾天宫陈黎微笑说道:“江宁世子谢嵊,也与圣子大人一同入内。” “???” 齐羽面色复杂,看着身旁的陈道友,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哦?” 秦万炀眯起双眼,对这位乾天宫年轻一辈二当家,来了兴趣。 自己带着秦府门客,来到此地,想做什么,一目了然! 这陈黎非但没有避着。 反而把底都揭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连谢嵊都来了,看来这秘境之中,有大造化啊。” 秦万炀皮笑肉不笑道:“二位结阵在此,是准备与秦家硬撼吗?” “……” 齐羽神情幽怨,望着陈黎。 “秦家已经来了。其他人也都会来。” 陈黎面色如常,对齐羽传音:“放开阵纹,让秦家小王爷入境。” 事已至此。 齐羽没什么可选择的。 太上斋和乾天宫联手,固然可以与秦家那些门客抗衡…… 但道子不在。 他们二人,还是要吃上一个大亏的。 秦家小王爷的实力不容小觑,除此之外,据说他身上宝物数量极多。 如若底牌尽施,恐怕道子大人,也未必能在他身上占到便宜! “好。” 齐羽深吸一口气,挥了挥袖,在一众弟子的目光之中,解开了雷法阵纹。 “退后!” 齐羽默默传音,道门子弟向着他身后退去。 陈黎同样指挥乾天宫弟子,为秦家让路。 “……” 眼前情况,出奇顺利。 秦万炀心底反而泛起了嘀咕。 他看着齐羽和陈黎,没有选择立即入内,而是向着秦家相熟的那位监船主考,发去了神魂讯息。 “寒山尊者。” 秦万炀攥住讯令,冷静开口:“我在北狩雪山之中,发现一座秘境,准备率人前去探索。” 十数里外。 天顶大阵,笼罩离岚山脉。 三位监船主考之一的寒山尊者,正坐在天顶大阵之上,默默守护着这整座北狩考场。 他白发白须白袍,整个人如老僧入定。 这道神念传来。 寒山尊者睁开双眼,向着秦万炀所在之处,投去了自己的神念。 “小王爷……” 寒山尊者的神念穿过十数里,落在了雪山秘境的入口位置,第一时间进行了探查。 老者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他看了许久,沉声开口:“这秘境,恐怕有些古怪啊。” 此言一出。 秦万炀挑了挑眉,沉声道:“仔细说说,有何古怪?” “老朽以神念看了一遍,竟然没看到底。” 寒山尊者眯眼缓缓说道:“这秘境阵纹,只有一座浑沌入口……想要看清内里造化,还需要经过许多门户……” “换而言之。” 他叹息一声,道:“这扇门后,不止是一座秘境。” 秦万炀听到这里,本来还有些犹豫:“你的意思是?” “王爷嘱咐过,此次北狩,功名第二,安全第一。” 寒山尊者认真说道:“为了您安全考虑,还是不要贸然去蹚这趟浑水了。” 本是一番好意。 但没想到,王爷二字一出口。 秦万炀脸上的犹豫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厌恶和不耐。 “走!” 秦家小王爷挥了挥手,冷冷招呼背后的门客,“秦府麾下,所有人听令,随我一同踏破这座秘境!” 第41章 鸠王爷 虽是这么说。 但秦万炀也留了一个心眼。 他仰起头来,神念掠动,眉心洞天骤然打开,当着太上斋和乾天宫弟子的面,就这么放出一把飞剑。 这把飞剑逆着大雪冲霄而起,在天顶化为一蓬烟火,忽然炸开。 “你……” 齐羽怔了一下,旋即浮现怒容。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秦万炀面色平静,淡淡道:“北狩本就是群雄争锋,若此座秘境真有大造化,只让这三位独享……岂不是凉了其他道友的心?” 这飞剑炸开的神念,扩散范围极广,足足有数里。 恐怕。 离岚山狩猎另外一端的修士,都能看到。 很显然,这一剑送出。 无论是玉清斋,还是武宗,亦或是其他势力,都能看到这座雪山的异象。 秦万炀的念头很简单。 眼前这座秘境,深浅不知,万一有危险……至少面对这危险的,不止他一人! 说罢。 秦万炀大袖一挥,直接踏入秘境之中! …… …… “……小王爷!” 离岚山大阵天顶之上,盘坐的那位老者,轻叹一声。 寒山尊者与秦府关系甚好。 此次北狩,他身为监船主考之一,可以坐镇雪山,庇护这些大褚天才。 这座秘境极其诡异。 他本想劝诫秦万炀不要踏入。 可毕竟身为主考,不可干预北狩者的选择。 寒山尊者只能眼睁睁看着秦万炀进入秘境……不知为何,他心中浮现出一股不祥预感,大阵结缔之后,寒山尊者的神念感知范围扩大了数十倍,整座离岚山与幽源山都被笼罩在内。 可他隐约感到,结界之外,有一股强大妖力,正在窥伺。 “幽鸢。” 寒山尊者取出令牌,低声开口。 他以神念联系大阵之外的幽鸢尊者。 甲庚号坠船之事,惊动了皇城。 幽鸢尊者结阵之后,便赶赴雪山南方,寻找甲庚号残骸,调查案发现场。 “你找到甲庚号的残骸了么?” 寒山尊者的神念,顺着令牌,跨越而出。 雪山另外一边。 一身黑衫的幽鸢,悬浮在空中,感受着掌心令牌的震颤。 “……甲庚号残骸,已经找到。” 幽鸢神色有些复杂。 此刻在他眼前的,不是甲庚号,而是一艘烧焦烧枯,犹如长剑的大船船身,斜斜插入雪山之中。 无数黑红灰烬,在雪风中飘荡抛洒。 船已成了残骸。 人也成了残骸。 一整艘甲庚号上的修士,全都被杀得干干净净。 “谢真还活着吗?” 寒山轻声开口。 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幽鸢的回答。 悬浮在空中的幽鸢尊者,长叹一声,道:“甲庚号上的修士,生死不明。如今有谁存活,尚且无法确定……” 元继谟的安排,真是好算计。 这一船坐满南疆邪修,若是杀了谢真,便达成了他的目的。 若是被谢真杀了,便正好就此揭过。 身为主考的幽鸢,也不好继续追责…… 整船人都化为飞灰了。 这身份,还要如何调查? “咦?” 幽鸢眯起双眼。 他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迅速坠身,来到甲庚号残骸之上。 这里被元火焚烧过,绝大部分神魂气息已经断绝……但元火焚烧之后,有人还来过此地,并且留下了皇城司特质的“神魂标记”,曾在皇城司地底工作过的幽鸢十分清楚这种神魂标记。 “青隼来过这里。” 他收起讯令,认真感应着残骸上留下的神魂标记。 这缕魂念,飘向北方,指向了弯弯曲曲的一个方向。 很显然。 青隼是料到了自己会赶到甲庚号…… 这是在给自己“指引”? 顺着这缕魂念,幽鸢立即动身,向着下一处地点掠去,不久之后,他便抵达了怨鬼岭。 而后。 他便来到了谢真斩落炽翎城死士的地方。 “这里有大战痕迹,而且……有浓郁妖气。” 幽鸢心湖没来由感应到了一股危险。 他抬起头来。 前方巍峨雪山之中,忽然出现了一道高大影子。 那身影站在雪山之巅。 厚重风雪,席卷而过,天地惨白。 千丝万缕的流风回雪,将这高大身影紧紧缠绕。 “等等,这是……” 幽鸢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妖国的阴神境尊者!” 他捏紧讯令,第一时间想要向离岚山大阵的寒山尊者,发出神念。 然而下一刻。 站在山巅的男人,双眼射出一道金灿的光芒,绽发出滚滚雷音,瞬息便至。 嗤一声! 幽鸢肩头瞬间被金芒洞穿,飚出一蓬鲜血。 这一幕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幽鸢神色苍白,捂住肩头,连忙向着离岚山方向掠去,然而这男人的目光紧紧粘附跟随在了他的身上,这缕金芒击碎大雪,击穿大地,犹如飞剑一般,死死咬着幽鸢的身形,纵使后者已经化为一缕黑线,在风雪中极快地跃迁着,依旧无法躲开这缕目光的追杀! “亢!” 一声高亢尖啸,震荡天地之间。 幽鸢毫不犹豫召出法相,一只漆黑鹰隼,向着雪山之巅的高大身影撞去。 直至此刻。 那深入髓骨的冷意,才稍稍缓解一些。 幽鸢回头,匆匆一瞥。 只见他凝聚大道道意的法相,撞向雪山,那披挂风雪的高大身影,只是随意挥袖。 鹰隼哀鸣。 法相破碎! 这一幕,足以让人道心破碎! 二者实力,完全不是一個级别。 “这大妖境界远高于我,至少是阴神后期!很有可能已经开始‘问心’,或者‘问道’了!” 幽鸢竭尽全力,向着离岚山掠去。 “寒山!碧螺!” 幽鸢传出神念:“怨鬼岭有阴神大妖!至少是阴神后期!” 离岚山大阵之中。 两位监船主考,同时接收到这条讯令。 “什么?” 寒山尊者心中的不祥预感,彻底落实。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化为长虹,向着怨鬼岭方向疾驰掠去。 “……” 站在雪山之巅的高大身影,挥手击碎那道鹰隼法相之后,并没有更多动作,只是默默站在这里,注视着幽鸢的远去。 仿佛这一场袭杀已经结束。 但下一刻。 高大身影忽然迈步,只一步,便跨越了数里距离,瞬间来到了幽鸢后背。 “嗤!” 高大身影伸手,对准幽鸢抓去。 阴神后期,大道与洞天相融,演化一方世界。 这一抓。 幽鸢感觉四周环境都产生了变化。 整座天地,都变得灼热起来。 四周仿佛不再是雪山。 无数烈焰,凭空掠出,将他包围。 一枚燃火手掌,就这么跨越风雪,落在了他的肩头。 “啊……” 幽鸢神色痛苦,发出一道怒吼哀嚎。 仅仅一抓。 他的道境便被抓得破碎开来! 万度高温,直入肌肤。 若非武夫,炼体者,绝大多数人族修行者不会刻意锻炼体魄……修行到阴神境界之后,自有道境笼罩周身,不必担心遭遇袭杀。 但道境碰撞,却是极其残酷的一件事。 “嗯?” 高大身影发出一道轻微诧异之声。 这一抓之后。 幽鸢道境被破,肌肤裸露。 按理来说。 只需一击,就可将这位人族修士彻底击碎……但正当他准备以掌心道境,侵入后者身体之时,却感受到了一股极其浩瀚的力量! 这是来自于更高层次的力量! “人族阳神,为你留下了庇护神念?” 这一刹。 风雪破碎,高大身影露出了他的阴沉面容。 风雪很白。 他的面容更白,而且是惨白。 唯独一双眸子,炽烈猩红,如火一般,炙热燃烧着! “炽翎城,鸠王爷!” 远处响起一位女子惊呼。 寒山尊者坐镇离岚山正中央。 而碧螺尊者,则是坐镇在云船起始点,距离怨鬼岭不远。 此言一出。 幽鸢神色难看起来…… 妖国被几位大尊割据,近些年很不太平。 越是战乱,越是会有强者问世! 炽翎城乃是妖国赫赫有名的大势力,若是放在大褚王朝境内,绝对是与乾天宫一个级别的圣地! 鸠王爷乃是炽翎城最强的阴神尊者! 最重要的是。 炽翎城背后,还有一位孔雀大尊! 如果只是遭遇妖国的散修尊者,其实不算什么……只是偶然,巧合。 但如今情况就不同了! 炽翎城最强尊者,就在离岚山附近! 幽鸢神色苍白,硬接鸠王爷一击之后,踉踉跄跄,退回了碧螺尊者身旁。 “幽鸢……你没事吧?” 碧螺神情满是担忧,她连忙上前检查伤势,以神念清扫躯壳。 “无碍。” 幽鸢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他摸了摸肩头,这里衣衫被灼烧粉碎,露出满是鲜血的肌骨,这道伤势并不算重,因为鸠王爷的道境并没有渗入其中。 这些年,他为皇城司奔走。 万幸。 被武谪仙大人看中,成为了武宗的内宗客卿。 出于“惜才”,武谪仙大人赠予他一枚神符,关键时刻,可以抵抗一次攻击。 这是阳神境山巅人物所赠的至宝。 幽鸢日日夜夜佩戴。 如今…… 神符破碎,燃成灰烬,为他抵挡了一次致命的道境攻击。 “有意思。” 鸠王爷呵呵笑道:“能让阳神留下庇护神符……你来历不小。看来本王无意间撞到了人族不得了的秘密啊。” 离岚山地界,平日里很是死寂。 人族几乎不怎么来此。 如今。 不仅仅遇到了两位阴神。 先前,他还在怨鬼岭感受到了洞天境人族修士留下的剑气…… 从怨鬼岭的气息残余来看。 自己麾下的那些炽翎城死士,似乎不是被敖婴所杀。 而是被一个人族剑修杀尽! 这些线索,连在一起。 鸠王爷已经隐隐猜出了真相。 “人族在离岚山进行北狩。” 鸠王爷唇角微微翘起。 这句话不是问句。 雪风吹过,无边寒意掠进骨髓。 此刻的沉默,便是对鸠王爷话语的一种肯定。 “很好……” 鸠王爷点了点头,道:“如果人族有阳神同行,此刻早就现身了。你们也不会与我废话,如果没猜错的话,伱应该已经尝试往大褚皇城那边传递讯息了?” “……” 幽鸢尊者没开口。 事实上,他在遭遇鸠王爷的第一时间,便向皇城送去了紧急神念。 但。 恐怖的是。 神念信物似乎被什么东西斩断了。 这一路上。 通讯都十分正常。 甲庚号出事之后,皇城司还发来了委托自己进行调查的请求。 这绝不是巧合。 “抱歉。这一切倒还真不是本王刻意布局,只是……实在太巧了。” 鸠王爷咧嘴笑了笑,露出雪白牙齿:“本王追杀一个妖族余孽,来到此地,正好看到了人族的云船。” 看到云船,意味着什么? 碧螺尊者面色苍白,她也试着取出神魂讯令,奈何神念被天地斩断。 他们所处的这片雪山,被更大的大阵所笼罩。 “不用试着传讯了。” 鸠王爷轻声开口:“本王在离岚山外围布置了阵纹。我知道,人族那些阳神依旧会觉察出异样……但没关系,孔雀大尊正在赶来的路上。” 这一句话,便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北狩,北狩。 人族和妖族,孰是猎物,孰是猎人? “寒山尊者……还有多久赶到?” 幽鸢捂住肩头,面无表情开口。 碧螺怔了怔。 她咬牙道:“你想做什么?” “这家伙至少是阴神十五境以后的存在。” 幽鸢深吸一口气,认真说道:“仅凭你我实力,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但如果加上十七境的寒山,再加上皇族大阵呢?” “你……想和他硬撼?” 碧螺很清楚,鸠王爷处于什么样的级别。 这种妖修,放在大褚。 至少是和道门斋主一个级别的实力。 “我们只有这一个选择。” 幽鸢传音:“情况没你想象中那么糟糕,我的‘武宗神符’被击碎了,如果北狩雪山一直不传回讯令,武谪仙大人一定也会有所察觉……” 这句话,便如定心剂。 碧螺尊者神色稍稍好转了一些。 “现在,当务之急,是抗住鸠王爷的袭杀。” 幽鸢低眉笑了笑,用力擦干肩头血迹,轻轻说道:“至于孔雀大尊这种级别的战斗,不用多想。尽人事,听天命……我们只能赌,大褚皇城的阳神,会更先一步到达了。” 第42章 大月国 漆黑大雾,幽幽散开。 一道黑衣身影,提拎着伞剑,缓步而行。 谢玄衣仰起头来,看着四周因为年代太过久远,而被风沙掩埋的倾塌墙垣。 “倒是没想到……” “这秘境第二层中,竟然是一座完整的‘古城’。” 阴煞之气,是一种诅咒。 但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也是一种保护。 千年岁月过去,这座古城在阴煞之气的笼罩下,未遭到人为破坏。 谢玄衣驻足而立。 他看到了一面巨大的壁画。 这片壁画已经受损,刀凿斧刻,只剩下模糊痕迹。 墙上绘刻的内容,乃是这座古城曾经的历史。 许多子民,跪拜在王座之前,向着王座上的身影顶礼膜拜…… 而后。 一条展露真身的巨大龙裔妖修,降临在城池上方。 烈火焚烧。 生命寂灭。 王座上的高大身影挥袖。 铁骑尽出。 再后面,就是谢玄衣先前在大雾中看到的画面。 “这里曾是一座古国?” 谢玄衣有些诧异。 他看懂了这副壁画,上面一些文字,甚至在莲花峰道藏之中曾经了解过。 这座被埋在阴煞怨气中的古城,千年前乃是一座独立的“古国”。 大月国。 壁画上,享受无数人敬仰的巍峨身影,便是大月国国主。 大月国本来平安无事,直至一天,这条龙裔降临,打破了太平…… 这条龙裔在大月国内肆虐。 整座古国奋起反抗,也就有了最后的“狩龙”画面。 “这副壁画……” 谢玄衣眯起双眼,触碰着壁画,喃喃开口:“似乎是残缺的,还没画完?” 壁画只画到一半。 这一战的结局,并没有绘制。 兴许是石壁被轰了个粉碎的缘故…… 不过谢玄衣感兴趣的是,这龙裔降临大月国的画面。 这么一尊强大的妖族存在,忽然至此,开始杀掠……幕后显然有“隐情”。 传说中,千年前存在“真龙”。 从刚刚那场阴煞幻梦中。 谢玄衣亲眼见到了那被剑气锁链困住的巨龙,不得不说,这威压要远超大穗剑宫金鳌峰的朱雀大妖。 千年前。 这极有可能是超越“阳神”的存在! “这家伙,是为了晋升真龙吗?” 谢玄衣眯起双眼,他的思绪忽然被石壁尽头的异响惊动。 嗡一声! 剑鸣震颤,沉疴金芒瞬间从眉心掠出。 先前与黑煞铁骑交战一番,谢玄衣对这座古战场起了警心,精神也紧绷到了极致。 一丝一毫异动,都不能瞒过他的眼目。 下一刹。 沉疴骤然悬停。 一张沾满灰尘,脏兮兮的少女面孔,越过墙壁墙头,小心翼翼露出半颗脑袋,看着谢玄衣所在的方向。 飞剑金芒,几乎将整片残壁照满。 少女面颊被剑光照得雪白,纤细眉头拧紧,认命般闭上双眼。 幸好,飞剑及时停在了她额首之前。 “离魅?” 谢玄衣背负双手,微微皱眉。 飞剑之所以没落下。 便是因为谢玄衣看清了来者面容,眼前少女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活人”,只是一缕游魂,而且气息极弱,根本对自己造不成威胁。 先前遭遇敖婴之时。 谢玄衣心湖便有异样……他猜测敖婴可能是怨鬼岭残留的一缕精魄。 三魂七魄,若有怨念,便不会消散。 如今来看。 这怨鬼岭古战场,的确有精魄留存,形成离魅。 也是。 这座古城被龙裔焚灭,大月国子民尽数死去,怨念必定滔天,古战场又被阴煞之气包围,有离魅魂灵游荡,也是情理之中。 “啪叽”一声。 原本趴在墙头,少女重重摔倒在地。 说来也怪。 明明是游魂,但坠落在地,还是发出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闷响。 谢玄衣踱步过去。 这个面目沾满泥污的小姑娘,捂着屁股,龇牙咧嘴。 “离魅也会感到疼?” 谢玄衣觉得有些好笑,前世行走天下,他也见过不少精怪。 像少女这样的存在,倒是没见过。 “……” 这种问题,当然不会有回答。 见谢玄衣靠近,小姑娘连忙揉着屁股,站了起来,顾不上疼痛,隔着安全距离,小心翼翼打量着谢玄衣,眼神之中满是好奇之色。这脸蛋儿虽然很脏,但五官还算得上清秀,眼神尤其清澈,只不过这道目光落在谢玄衣夹在臂下的黑匣之时,却是发自内心流露出一缕惊恐神色。 “嗯?你害怕这玩意?” 谢玄衣挑了挑眉。 他捻了捻龙纹黑匣,刚刚想对少女展示。 后者大惊失色,连忙踉跄逃窜而去,瞬间消失在古国支离破碎的雾气深处,犹如耗子一般,钻入到了某条小巷之中。 下一刻。 谢玄衣就明白了原因。 “噔!” “噔!” 长街尽头,响起整齐的马蹄之声。 隔着极远,便能感受到远方雾气中,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意。 谢玄衣连忙收敛气息,找了一座暗处,躲藏起来,默默观察。 片刻之后。 一队肃杀铁骑,缓缓行过长街。 这些铁骑,与自己在雾气之中所厮杀的……并无区别。 阴煞凝形。 这也是魑魅魍魉,残余魂念的一种存在。 “这座大月国,按理来说,已经彻底破灭了。” 谢玄衣皱眉,目送这队铁骑离去。 他有些不解。 古国与龙裔的战争已经结束,从结果来看,应该是两败俱伤。 如果龙裔取胜,这座古国必定荡然无存。 如果大月国取胜,这座古城,也不会被埋入地底,枯寂如此多年。 “这些铁骑,为何有如此强大的怨念……还在巡守长街,镇守秩序?” 他看着掌心的黑匣,陷入思索。 下一刻。 身后传来了轻轻的声响。 去而复返的脏兮兮少女,蹑手蹑脚,从小巷尽头钻了出来,小心翼翼伸出两根手指,拽了拽谢玄衣衣袖。 这一切。 都在谢玄衣神念感知范围之中。 谢玄衣并没有反抗,更没有召出飞剑。 他并没有惊吓这个孩子,而是默默转过身,与其对视,看着少女这双纯净如湖泊的双眸。 “你……是大月国的子民吗?” 谢玄衣蹲下身子,轻柔开口。 小姑娘只是平静站在原地,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伸出一只手,指了指铁骑远去的方向。 而后。 她用双手比划了一下,做了個交叉的动作。 谢玄衣看得出来,这少女想表达的意思……是这些大月国铁骑,十分危险,千万不要与其接触。 “你能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看着小女孩懵懵懂懂的眼神,谢玄衣心中已有了答案。 正当他感到遗憾之时,忽而想起,莲花峰道藏里,记载的那一部分“古史”。 千年前的时代,极其波澜壮阔,而且精彩。 那个时代,各国子民,都使用“古文”进行交谈。 谢玄衣尝试着以古文说出几个字:“现在呢?” 这一次。 小姑娘眼神不再懵懂,她有些讶异地看着谢玄衣,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谢玄衣笑了笑:“你是大月国子民?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小姑娘似乎是个哑巴。 她听懂了谢玄衣的话意,但却没法回答,只是做着手势,蹦蹦跳跳地比划着。 谢玄衣尝试理解了一下。 这里…… 应该还有其他人。 她可以带自己前去,但前提是自己需要丢掉这枚黑匣。 小姑娘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谢玄衣臂弯的那枚匣子之上,她那张小脸蛋上的神色变得尤其坚定。 “这枚匣子,是不好的东西?” 谢玄衣有些费解。 小姑娘见状,也不再解释,她拽起谢玄衣的袖子,向着铁骑离去的方向小跑。 谢玄衣不再开口,只是默默跟着这个哑巴少女一同前行。 因为那场伐龙之战。 大月国已经破碎了一大半。 入目所见,尽是断壁残垣。 这个少女对地形极其熟悉,上蹿下跳,带着谢玄衣抄了一条近道,提前来到了铁骑的必经之路上……这里是一条已经枯寂荒芜的长街,雾气浓郁,死意盎然。 谢玄衣神色默然。 大月国当年因为这场战争,死了多少人? 这街巷中的死气之浓郁,令人发指,即便是邪修魔头的修行之地,恐怕也无法与之相比。 神念强大如谢玄衣,也感到了心湖发寒。 在这条枯寂长街。 谢玄衣看到了不少游魂……这些都是大月国曾经的子民,披着古老的制式布袍,衣衫褴褛,与这少女不同的是。 这些游魂离魅,在漫长岁月之中,已经被岁月磨去了意识。 它们是真正的“孤魂野鬼”。 游荡在黑煞与雾气之中。 “噔!” “噔!” 铁蹄之声响起,巡街的铁骑撕破雾气,踏入这孤魂游荡的阴暗长街。 小哑巴屏住呼吸,拉着谢玄衣的衣袖,投去紧张的目光,示意他千万藏好…… 谢玄衣默默看着长街方向。 一缕游魂,被铁骑声音所吸引,改变了方向。 他主动调头,“缓缓”迎上了铁骑。 下一刻。 “嘶啦!” 一抹绚烂枪芒迸发,坐在马背上的高大骑兵,一枪洞破虚空,直接挑起了这大月国子民的身躯。 “???” 谢玄衣皱眉看着这一幕。 游魂拦路,直接被一枪洞破。 下一刹。 大枪横切而过。 这缕失去意识的可怜游魂,便直接被一撕两半! 什么情况,大月国铁骑狩龙,不是为了庇护本国子民吗? 毕竟是庇护者,难道就这么“杀”了? 这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昔日古国的秩序法则,已经在黑煞雾气笼罩之下,产生了扭曲吗? “……” 谢玄衣扭头望去,小哑巴默默攥紧拳头,脸上满是担惊受怕之色。 很显然。 她带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告诉自己……大月国铁骑并不是什么“好人”。 本国子民,那些在这场战争中牺牲,所化为的游魂离魅。 并不是铁骑守护的对象。 铁骑离去,长街满是孤魂游荡…… 小哑巴有些依依不舍地望着长街那边的游魂,她刚刚想要拽着谢玄衣离开。 “青鲤!” 一道低沉怒喝,在谢玄衣背后响起。 小姑娘再次吓得面色发白,下意识躲在谢玄衣背后。 “你又往外跑,疯了,不要命了!” 谢玄衣对于千年前的古文,了解并不多,只能隐约听出,这是训斥。 他转过身子。 面前是一个极其高大的青年男人,五官与大褚境内人士不同,眼眶深邃,鼻梁高耸,眼神如剑一般锋利。 这青年拎着灯笼,却照不出影子。 这是一尊极其强壮的离魅。 两道目光对视。 “人……活人?” 青年怔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黑袍少年。 他拎着灯笼,抬得高了一些。 一道悠长影子,落在地上。 谢玄衣的漆黑长影洒满地面。被唤做青鲤的小姑娘,便躲在这黑袍阴影之后。 这几个字。 谢玄衣听得懂。 这个哑巴小姑娘,对自己没有恶念,他能够感应到…… 这个青年离魅,认识小哑巴? 如此一来,倒是好事,至少自己有个人可以沟通交流。 谢玄衣微笑看着眼前的青年离魅,点了点头,算是一种友好示意。 还未来得及开口。 下一刻。 灯笼落地。 那青年离魅直接踏前一步,对着谢玄衣砸出一拳! 谢玄衣脸上笑意不减。 他微微侧身,躲过一拳,轻轻搭手,便按住了这青年的臂膀。 离魅修行,不比人族。 毕竟是死后怨念所化,天生就要“低人一等”。 这青年看起来强壮,但实际气息,也就是人族的筑基期……真要动起手来,一百个青年离魅加在一起,也不是自己对手。 一刹那,画面便重新定格。 谢玄衣按着青年离魅的肩头,微笑开口:“这是大月国的待客之道吗?古国破灭之后,见了活人,就有如此敌意?” “……” 青年离魅咬紧牙关,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发力,继续较劲! 奈何。 这一身气劲,如泥牛入海,倾入谢玄衣衣衫之后,便尽数化散。 “阿巴阿巴!” 两人之间,不知何时插进了一道小小的身影。 青鲤满面汗水,双手手掌压在两边身前,努力想要将两座大山搬开。 只可惜,这点力气,实在是杯水车薪。 谢玄衣倒是不介意陪这离魅再玩下去。 只不过。 长街尽头消失的铁蹄之声,不知为何,此刻重新返回。 “噔!” “噔!” 伴随着铁蹄声音的响起。 四周环境,再次变得压抑起来! 令人心悸的肃杀气息,重新弥漫长街! “你还要继续吗?” 谢玄衣笑了笑。 “呜!!!” 听到铁蹄声音,青鲤明显焦急了。 她见识过谢玄衣的飞剑,知道两者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现在这情况,完全是谢玄衣放水。 小哑巴连忙擂起双拳,用力垂着青年离魅的大腿,示意后者松手。 或许是出于倔强,青年离魅仍然不肯停止发力。 但其面色,却是肉眼可见的苍白了好几分。 这离魅到底怎么死的,怨念应该很深吧……简直是个犟牛…… 谢玄衣瞥了眼长街方向,收起笑容,幽幽开口道:“给伱三息,赶紧收手,不然我把你丢街上。” 第43章 青鲤,离魅 噔!噔! 铁蹄之声犹如雷霆,大月铁骑重新返回长街。 谢玄衣拽住青年离魅肩头,轻轻发力。 “?!” 倔强如牛的青年离魅陡然瞪大双眼。 仅仅一瞬。 他便被这黑衣少年拽离地面,下一刻就要被扔到街上。 风声呼啸! 这条原本寂静的长街,忽然出现这么一道异响,立刻引起了铁骑的注意…… 蹬蹬蹬!铁蹄之声,立刻向着三人所在的暗巷靠近! 小哑巴攥着衣袖,可怜兮兮望着谢玄衣。 谢玄衣看着小姑娘。 不知为何。 他看这个小姑娘很有眼缘。 与敖婴刻意散发出的神魂引诱不同,这个小离魅身上,并没有任何伪装,散发着一种让人怜惜的“干净气质”。 下一刹。 谢玄衣收回力度,将青年离魅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别乱动,不然神仙来了都救不了你。”谢玄衣冷冷开口。 “……好。” 倔强如牛的青年离魅这会老实了,刚刚那一下,已经让他知道,二者之间差距如云泥一般。 铁骑声音渐近。 他被谢玄衣攥住手臂,浑身僵硬,哪里再敢胡乱动弹? 幽暗雾气笼罩。 几位铁骑,包围小巷。 “刺啦!” 为首铁骑,再度递出长枪,枪尖如龙,挑破黑暗,撕碎雾气。 这一枪。 对准刚刚发出异响的暗巷刺出! 然而最终只是刺中一片翻飞的破烂黑布。 那尊出枪的大月铁骑,缓缓收回长枪,注视着枪尖黑布,而后又望向暗巷…… 黑雾散尽,小巷空空如也。 …… …… “这是人?” “活人?!” 一条破败倾塌的老街,隐匿着许多离魅。 谢玄衣坐在一座小院之中,看着一大堆离魅,聚集在自己面前,围着自己说话,交谈。 小哑巴手舞足蹈。 另外一边,青年离魅正在和他们解释事情的起因,经过。 破败小院相当热闹。 只可惜。 这些离魅对话,用的是古文,谢玄衣只能听懂一小部分。 大月国已在一千年前迎来寂灭,他们的历史,语言,以及修行法,全都被大雪深埋。 如果不是今日相见,谢玄衣根本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座古国曾经存在过。 片刻后。 谢玄衣注意到,这些离魅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发生了变化。 离开小巷之后。 青鲤便拽着自己衣袖,赶到了这里。 最开始。 这些离魅对自己很有敌意,它们大多和刚刚的青年离魅一样,很仇视“外来者”。 但现在,好了许多。 青鲤转过身子,对谢玄衣摆出手势,意思是放心,安全。 谢玄衣则是笑了笑。 他是何许人也? 大褚那边说他是千年一见的剑道天才,百年一见的绝代杀胚。 踏入这里的第一时间。 谢玄衣便用神念,扫了一遍……这破败长街中有上百道离魅魂魄,境界最高的,应该也就是堪堪触碰到驭气门槛。 很显然。 这些离魅就是大月国当年的“土著”。 遭劫后,能留下魂魄,转成离魅,便已殊为不易。 修行? 痴心妄想。 若这些离魅真要对自己动杀心,整条街加在一起,也不够自己杀的。 不过…… 说来也怪。 谢玄衣没来由对这青鲤生不出“杀意”。 他的心湖,可以判断哪些人是纯善,哪些人是伪善。 对自己有没有歹念,只需要一个对视,便能知晓。 这個小姑娘,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谢玄衣看她,和看那些离魅,感受到的气质截然不同。 而且。 这小哑巴,虽然不会说话,但比划的意思,却能直抵自己心湖。 往往看上一眼。 谢玄衣就能明白这个小家伙的意思。 “请问,你,怎么称呼?” 青年离魅他转过身子,十分客气地开口,语气听上去之所以有些生硬,是因为他在尝试,尽可能用最少的字,来表达意思。 他知道,眼前这少年,只能够听懂这边一小部分语言。 大月国虽然覆灭,但“崇尚强者”的习俗哪里都有,先前谢玄衣随意展露的一两招,便让他心生敬佩,此刻态度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谢玄衣听得懂。 但他还是下意识望向青鲤。 小家伙蹦蹦跳跳,指了指自己。 谢玄衣心领神会,笑着开口:“谢真。”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在地上写下谢真二字。 “谢真?” 青年离魅盯着地上的字,模仿着谢玄衣刚刚的口音。 谢玄衣点了点头。 “我叫,木牛。” 这青年离魅咧嘴笑了笑,学着谢玄衣的姿势,有模有样,用指尖发力,蹲在地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木牛?” 谢玄衣忍俊不禁,这两个字他认识。 这家伙当真是属牛的啊。 木牛一溜烟跑到屋里,取出了一本厚厚的古籍。 谢玄衣脸上带着笑意,下意识接过,但翻开之后,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这本古籍内,密密麻麻都是古文。 更重要的是,这古文,散发着一阵阵神念波动! 很久之前。 谢玄衣在莲花峰道藏中,读过类似的经文。 千年前。 古文蕴含精神力量。 许多修道有术的大人物,留下的“道藏”,“秘典”,都用古文承载自身伟力。 如今。 能够绵延千年香火的大势力,至少都有那么一两本古文典籍。 只不过……这些秘藏,从未共阅过。 没有一座圣地,愿意无偿分享自家秘藏,来让后人知晓更多古文。 “这是大月国的秘藏吗?” 谢玄衣感到震惊,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木牛。 木牛也震惊。 “怎么可能?” 木牛不知道谢真为什么会认为这是秘藏。 他挠了挠头,一字一句,认真回答:“这是字典。珊蛮大人说,要先教你习字。还有……不要误会,这是借给你的,你不能带走!” 青鲤一通比划。 谢玄衣听懂之后,有些哭笑不得。 此事……的确是自己唐突了,也想多了。 这条街上的离魅,境界都很一般,想必放在千年前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别说与自己刚刚结识,不可能拿出秘藏,就算真的很有交情,恐怕也拿不出什么秘藏。 不过。 即便只是一本字典,也相当珍贵! 大褚和大离,各大圣地对古文的了解,都并不多……古圣秘境中的秘藏,即便开掘,也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参悟。 道门有一句话。 道可道,非常道。 参悟古圣秘境中道藏的那些人,都不会传授道法给第二人。 并非不愿。 而是不识古文,翻阅道藏,便需要以“心”去体悟。 这种悟道,是没办法言传的。 谢玄衣收下古籍,好奇问道:“木牛,你刚刚说的‘珊蛮大人’,是?” “珊蛮大人,是我们的领袖。” 木牛想了想,望向长街尽头。 这里的楼屋都很破烂,已经被摧残过了好几遍。 但长街尽头的木屋,相对完整。 谢玄衣先前神念掠过整条长街,也只有那座木屋,没有被直接看透,那里应该布置了一座阵法。 木牛诚恳说道:“是珊蛮大人,带着我们活了下来。” 活,这个字,由他说出,听上去有些讽刺。 离魅精怪,由怨念凝聚,在大褚被称之为“阴物”,但其实也算是“活物”……在谢玄衣认知中,但凡是游离时间的残魂余魄,需要汲取日月精华,或者元气才能生存,但大月国不仅被阴煞锁住,而且还深埋地底。 从哪里来的日月精华,以及元气? 散魂离魄,没了养分,要么消散,要么疯癫。 先前被大月铁骑挑死的那缕残魂,应当就是“疯癫”了的那一种。 这条街,与先前那条街不太一样。 虽然破败,枯寂,但谢玄衣感受到了极其微弱的元气。 想来。 这就是他们这些离魅能够活下来的原因。 谢玄衣笑道:“可否方便带我去见见?” “珊蛮大人说,暂不相见。” 木牛指了指字典古籍,认真道:“伱连话都不会说,字也认不全,相见……有何意义?” 谢玄衣一阵哑然。 他意味深长望向长街尽头的木屋。 他来这里,其实是为了寻“神明果”…… 当年站在秘境入口,谢玄衣感到了危机。 很显然,这座寂灭古国内部,绝对大有凶险。 那些铁骑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可背着龙匣的铁骑领袖,已经接近阴神实力了。 当年那场狩龙之战,恐怕这些半步阴神的铁骑领袖,也只是草芥……踏入战场,只不过比普通战卒能够多活上那么几个呼吸,便也要融化在龙焰之中。 这座古国,若是当年死去之人,全都留有残念。 那么。 是不是还有阴神境再往上的存在? 谢玄衣不敢冒昧行动。 他沉思之后,决定在这条长街暂住下来。 一方面。 这古籍很有价值。 另外一方面。 在自己之前,应该已经有人踏入这座古国了。 江宁世子一行在前,自己在后,正是以静制动的好机会。 这三人,若是闹出什么动静,触碰了大月国的铁律,自己可以观察,规避。 若真让他们攫取了造化,自己也可伺机而动。 …… …… 接下来这几日,谢玄衣潜心研读珊蛮给自己的这本古文典籍。 他的记性极好。 在莲花峰上,赵纯阳便不止一次称赞谢玄衣的修道资质。 那些道藏,谢玄衣只需看上一眼,便能牢牢记住。 哪怕与剑道无关。 他一样过目不忘,并且烂熟于心。 这种资质,放在古文学习上,一样通用……短短两三天,谢玄衣便能和木牛进行交谈。 这条街,准确来说,这个聚集了一百余条离魅的残破小巷,名为“铁锁”。 接下来,谢玄衣在青鲤带领下,探索了铁索巷周边。 可惜,他没发现谢嵊三人的行动踪迹,也一点残余气机都没捕捉到……很显然,那座传送阵纹触发之后的传送地点,是随机的。 这三个家伙没能和自己传送到同一区域。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 这里说是叫大月国,但其实只不过是一座残破的大城。 那些持枪佩剑的黑骑,往往出没在城心区域。 想来是越靠近古国中心,巡守力量越紧密,越强大,危险程度也越高。 这条铁索巷,因为神秘的“珊蛮”之故,聚集了一些离魅……他们要定期外出,离魅不需要正常食物,但需要“元气”进补,这座被阴煞封锁,而且深埋地底的古国,根本就没有元气可言,于是他们便在雾锁边界寻找一种名为“漆锯”的野草。 那一日。 青鲤便是外出寻找野草的过程中,与谢玄衣相撞。 谢玄衣知道这种野草。 漆锯能够在腐败枯寂的环境中存活,具备相当强大的生机。 将其炼化,提炼生机,便可以炼成“元丹”。 想来……这就是那位神秘“珊蛮”,让铁索巷离魅们活下来的手段。 这些离魅境界低微,一边要躲避黑骑,一边要寻找漆锯,相当不容易,这些年已经死去了不少。 这段时间相处。 铁索巷对谢玄衣的敌意小了许多。 说是离魅,精怪。 但这些大月国残民,心底相当善良,先前的木牛,也只不过是性子犟,没见过“活人”。 比起外面的那些人。 这些离魅,反而淳朴到了极点。 他们告诫谢玄衣,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去往古城中心,会死得很凄惨。 谢玄衣询问这些离魅,关于大月国以前的故事。 他们反倒是记不太清了。 这些离魅,浑浑噩噩,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至于大月国。 在他们的认知中,就没有这种东西。 或许这些残念,凝聚成形的那一刻,古国已经破败。 一切荡然无存。 只剩阴霾,黑煞,以及铁骑。 只不过……镇守这座古国的铁律,依旧在稳定运转,那些黑煞铁骑巡守着长街,击杀着一切想要侵入古国核心的“敌人”。 知晓这些后。 谢玄衣放出神念,带着青鲤外出,直接带回了好几筐漆锯草,算是给予离魅帮助自己参悟古文的“报酬”。 除此之外。 他还让青鲤记下了好几处安全的漆锯草密集之处,方便日后采集。 做完这些,谢玄衣找到木牛,希望他能帮自己转告木屋那边,想与那位神秘珊蛮见上一面。 “请随我来……珊蛮大人早就在等您了!” 木牛对谢玄衣已经用上了敬语。 这大傻高个是练拳的,只知道用蛮力,打起拳来,说好听点叫虎虎生风,说难听的,实在惨不忍睹。 谢玄衣于心不忍,指点了一番。 木牛细细品味之后,大为震撼,受益匪浅,整个人都来了精神。 从最开始的不快,到现在,他已经彻底被谢玄衣征服。 谢玄衣被带到了木屋之前。 他看得出来,这座木屋被笼罩在阵纹之中……这阵纹其实也不复杂,算不上多么强大。 自己一剑即可破之。 但他还是客客气气,等待阵纹放开,踏入木屋。 这段时日,谢玄衣一直在观察木屋。 那位“珊蛮”,几乎不与外人接触,他始终未能窥见真容。 木屋之内,很是残破。 灯火摇曳,环境昏暗。 这里只有一张残破的大椅,椅子上,瘫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这老人面容已经衰败地不成样子,闭着双眼,气息也很是微弱。 但诡异的是。 谢玄衣竟然分辨不出,这老人究竟是人,是妖,还是与木牛一样的离魅。 “你来了?” 老人笑了笑,缓缓睁开双眼。 谢玄衣瞳孔收缩,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老者。 “您……” 他下意识用上了敬语。 谢玄衣喃喃道:“您会说人话?” 这老人让自己参悟古文,研读字典。 可如今见面。 她分明所说的,是人族这边的语言! “……” 老人沉默了片刻,笑着开口:“小伙子,你说的话,挺有意思。” 谢玄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刚刚那番话,实在有些失礼。 “抱歉,是晚辈冒昧了。” 谢玄衣连忙道歉,而后开口道:“既然能够交流,您让我参悟古文的意义是?” 第44章 神明何在 “你是为了寻找造化而来?” 坐在椅上的老人意味深长开口。 或许是活了太久的缘故,她的眼神已经浑浊,整个人散发着沉沉暮气,看上去随时可能“死去”。 谢玄衣点了点头。 老人笑着问道:“若是不让你参悟古文……你是不是,已经前去了?” 谢玄衣道:“前辈是希望我不要去?” “就算有造化,也得有命拿。” 老人叹息道:“木牛应该跟你说过城里的情况……就这么贸然出发,很容易死在路上。” “前辈到底是人还是妖?” 谢玄衣忍不住问道。 他钻研了好几日古文,结果两人却以人族语言交流。 “若干年前,流传于世的文字有好几种……你刚刚所谓的‘人话’,只不过是其中一种。” 珊蛮笑道:“况且,人和妖,在这里还重要吗?” 老者摇了摇头,脸上满是自嘲之色,意味深长说道:“在这座古国中存活的生灵……哪还在乎什么‘人’,什么‘妖’。要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这里的生灵,只有‘活着’和‘死去’两种区别。” 谢玄衣心中一凛。 “大月国,曾经发生了什么?” “伱是从外面来的。” 珊蛮老者困惑道:“关于大月国发生了什么,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才对……” 谢玄衣摇了摇头,诚恳道:“前辈,距离大月国破灭,至少过去了一千年。在外面……早已没人知晓这个古国的存在了。” “一千年……原来竟是如此么?” 坐在椅上的老人神色复杂到了极点。 这么多年过去。 她对外界一无所知。 老者沉默片刻,缓缓抬手,这间破败木屋之中,堆叠着不少古籍。 哗啦啦。 一阵书页翻动之声响起。 又是一本古籍,飞到谢玄衣手中。 “这是?” 谢玄衣接过古籍,翻开一看,发现是大月国的古史。 “许多年前。我的家族在大月国内担任史官。” 珊蛮笑了笑,道:“我的父亲,父亲的父亲,一直在记录着这个国度的历史……后面大月国遭遇了‘灭顶之劫’,我的家族就此破灭,只剩下我,苟活于此……我侥幸留下了一缕残魂,守护着这座书库。” 谢玄衣神色复杂。 所以,眼前这位老者,其实也是一缕残魂形成的离魅。 自己之所以看不透其气息境界,便是因为大月国留下的古籍,都在漫长岁月中,被她通读,修行,实践。 这里乃是一座书库。 铁锁巷的阵纹,丹药,元气维护之法,都是从书库古籍中得来的。 “我知道,你这几日,问遍了铁锁巷。” 珊蛮道:“关于‘大月国’,木牛他们没什么记忆……” “为何?” “即便我能留存些许元气,作为养料,供给小巷。” 珊蛮苦笑道:“可是在这恶劣环境之下,这些离魅,又能存活多久?” 谢玄衣陷入沉默。 的确。 这条铁锁巷的生存环境太糟糕了,这些离魅一旦被铁骑发现,就是一個死字。 “整个大月国被黑煞封锁,怨念深重。” 珊蛮轻轻开口:“无从释放的怨念,会形成离魅。你已经看到了……这座古国已经寂灭,那些铁骑在护国大阵的运转之下,凝聚成型,维持着已经不存在的秩序,而我们则是作为亡国的幽魂,永远游荡在这片没有出口的地狱之中。” 谢玄衣问道:“你们能活多久?” “短的……三年,五年。” “长的……” 珊蛮笑道:“或许我是一个‘长寿者’?我在铁锁巷,待了整整一百年。这漫长岁月里,我接引了许多幽魂,来到此地,看着他们从懵懂到启灵,最终衰老,枯竭,死亡。” 这些人,就像是生活在阴煞之中的漆锯。 早已寂灭的大月国,由于怨念太深,会不断排挤出多余残魂。 它们当中的“幸运儿”,开启灵智,成为离魅。 而后。 便开启了这短暂又痛苦的一生。 即便是阳神,也未必能活到千年之久。 更何况离魅? 论生命层次。 离魅,精怪,在化成人形,彻底修出洞天之前,是最低的那一级别。 长生二字,与他们无缘。 如朝露,如春蝉。 弹指岁月,化为飞灰。 “您在大月国,活了一百年?” 谢玄衣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老者。 “准确来说,一百二十一年。” 珊蛮神色有些复杂,她轻声说道:“我的运气很好,遇到了那个人。‘它’给了我这漫长的一生。” “谁?” 谢玄衣眼神一凝。 “请容我卖个关子,现在还不是对你说的时候。” 珊蛮咧嘴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她转移话题,问道:“年轻人,你来到此地……应该是为了龙裔的秘宝造化而来,没错吧?” 大月国曾与龙裔大妖爆发过战争。 大月国寂灭。 那龙裔必定也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此地。 必定残留着龙裔秘宝。 “您还真猜错了。” 谢玄衣笑着摇了摇头,他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意图,以神念勾勒出一副画面。 正是若干年前。 他在雪山入口,神念窥伺看到的画面。 虚空之中,罡风呼啸。 一枚金灿果实,犹如婴儿,悬浮于漆黑长空中央。 “此物,名为‘神明果’。” 谢玄衣缓缓开口,神情郑重:“若得此物,可以锻造体魄,铸造金身,孕育神胎。” 珊蛮望着这枚果实,眼神先是掠过困惑,而后便是不解。 困惑是对这枚所谓的神明果。 很显然,她不认识这枚果实。 不解,便是对谢玄衣的行为感到不解。 这位老者沉默片刻,叹息道:“为了这种东西……你甘愿来到这里?” “这枚果实,对我很重要。” 谢玄衣问道:“您有见过这枚‘神明果’吗?” “我没有见过。” 珊蛮平静道:“但我知道……你们想要的一切,都在古城中央,大月井中。” 谢玄衣怔了一下。 “你们?” 他注意到了珊蛮的措辞。 “在你踏入大月国前,有不止一道气息,降临此地。” 老人轻声说:“这一百余年,我在四周布下了许多阵纹,可以感知几片黑煞边缘的所在地……没记错的话,那是三道气息,和你一样年轻。” 谢嵊? 谢玄衣心念一动,问道:“他们现在在哪?” “他们被传送去了北边,和你方向相反。” 老人摇了摇头,“我的阵纹只窥伺到气息掠过的一瞬……至于他们现在在哪,我无从得知。怎么,这些人是你朋友?” “朋友谈不上,我和他们没什么交情。” 谢玄衣淡淡一笑道:“只是我不希望有人先我一步。” “您刚刚说的,古城中央的大月井,那里有什么?” 谢玄衣打听起来。 “那里是当年的伐龙战场。” 老人指了指谢玄衣手中古籍,示意其翻开,而后讥讽笑道:“天龙被锁在大月井中,国主举国之力,将其镇杀……这一战耗尽了大月国国力,虽然取胜,但也让整座古城的所有子民,所有生灵,全都化为飞灰。” 谢玄衣看着古籍。 这本古史,记载了大月国终末的伐龙之战。 “古国国主‘耶律君道’,镇杀天龙于大月井中,龙裔鲜血洒满大井。” 他轻声呢喃,念出古籍上所写的故事。 “这是书上写的结局。” 老人平静说道:“为了镇杀恶龙,国主殉道,举国破灭……那口井中,藏着大月所有的宝藏,无论是龙裔秘宝,还是你想要的‘神明果’,应该都在井中。” 谢玄衣注视着古籍上绘制的那口黑井。 的确。 神明果的诞生,条件极其苛刻。 如今大月国,举国破败,根本不可能孕育出这等神物。 但作为伐龙战场中心的大月井……反倒不同。 天龙陨落,大月国主葬身,这两位顶级大能的鲜血浇灌之下,极有可能,孕育出这么一枚至宝果实! “书上写的结局……” 谢玄衣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老者。 他认真道:“前辈的意思,是还有第二种结局?这本书,难道不是大月国史官写的吗?” “这本书,是我父亲留下来的。” 珊蛮平静道:“给我生命的那个人,告诉我,我的父亲带着这本书在大月国漂泊了很久。当初真正写下历史的,应当是我父亲的父亲……” 大月国破灭之时。 担任史官的这一家族被彻底摧毁。 几缕残魂。 在漫长的后世中,慢慢复苏,以另外一种方式,进行了“历史”的传承。 “我是最后一人了。” 老者眼中并没有悲伤,反而有些解脱的欣喜。 当初大月国破灭之时,她只是一个孩子。 离魅,尤其是这种阴煞环境中生存的离魅,没有办法生育,也没有办法制造子嗣…… 她若是死去。 大月国史官家族,便是彻底迎来终结。 “这几日,我之所以留你在铁锁巷。便是因为……” 老者想了想,缓缓开口:“我想看清你。” 这句话,有些古怪。 谢玄衣与老者对视,两人目光对触,在后者浑浊的目光之中,他感受到了对方敞开的心扉。 没有恶念,没有杀意。 一片如湖泊镜面般的平静。 这种感觉,很熟悉。 他在青鲤身上感受到过类似的平静。 谢玄衣不喜欢拐弯抹角:“你想让我帮你?” “帮我……也可以理解成帮你自己。” 老者认真说道:“大月国的古史,修行法,全都在这间木屋里。我死之后,这些古籍都是你的,你可以选择带走,也可以选择毁去,不用担心‘古文’参悟的问题,我会留下一份精神玉简。” 谢玄衣瞥了眼木屋,认真说道:“这其实是个很诱人的条件,但抱歉,我真的不喜欢读书……” 老人沉默了一下。 她继续道:“你想要神明果,就需要知道如何靠近大月井。” 谢玄衣眼神出现了些许波动。 “主城有四个入口,东南西北,各自有大将把守,这些驻守者,可与铁锁巷的离魅不同……” 老人幽幽道:“大月国的核心阵纹,就是抽取黑煞,强行支撑铁骑运转。驻守者战力极高,远不是你看到的铁骑可以比拟。” “阴神境?” 谢玄衣挑了挑眉。 “……至少。” 老人道:“以你目前境界,就这么入城,一定不会顺利。” “既是被大月国阵纹所扶持,那便一定有缺点……” 谢玄衣眯起双眼:“想要踏入主城,只需要找到阵纹的缺漏。” “不错。” 老人看着黑衣少年的目光,很是赞许。 这年轻人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聪明。 “我让你留在铁锁巷,一方面是希望你能沉下心,不要着急,另外一方面是想看清你的‘魂灵’。” 老人缓缓说道:“谢真……这里有一桩交易,你可以考虑一下,你帮我做几件事,做完之后,我可以帮你进入主城。” “先不提交易。” 谢玄衣笑了笑,道:“前辈看我的魂灵,可看出了什么?” “……” 老人意味深长道:“你的魂魄太复杂,我看不穿。但我能看出来,我们是‘一类人’。” 一类人? 谢玄衣笑意怔了怔。 他是正经的活人,和这些离魅,可没什么关系。 “大月国的‘读魂术’,让我能够辨识魂灵,我在你身上了感到‘温暖’。” 老人轻轻说道:“或许是因为投缘,又或许是因为其他的关系……我总觉得,我应该帮你。” 她长长叹息一声。 珊蛮不再隐瞒,选择坦白。 “年轻人,实话实说。” 她注视着谢玄衣双眼,认真道:“我希望你可以放弃对‘神明果’的追寻,即便我帮你踏入主城,也不要进入大月井……” 谢玄衣不解:“为什么?” 他能感到,这老人对自己没有恶意。 “你确定,你当时看到的景象,是真实存在的吗?这世上当真存在所谓的‘神明果’吗?” 老人高喝道:“我只知道,所有尝试踏入大月井的人,最终都遭遇了不幸!” 哗啦啦! 木屋角落的一沓古籍在这一刻全都震颤起来,被珊蛮神念所控制,悬浮在谢玄衣面前,翻着书页,上面记载着各种疯癫的案例。 这些年。 史官家族记载着大月国破败后的景象。 珊蛮的父亲,曾在大月井附近……徘徊了很久。 “有人在这口井中寻找龙裔秘宝。” “有人在这口井中寻找国主残骸。” “有人寻找虚无缥缈的神明,祈求能够复国……” “最终。” “一切都只是虚妄。” 老人神情颓废,喃喃自语道:“我的父亲跳入了井中,结束了悲哀的一生,他……便是寻找‘神明’的那个疯子。” 谢玄衣沉默地看着这一页页染血的古籍。 最后那本古籍,翻页到尽头。 一枚鲜血淋漓的手印,按在泛黄纸张之上。 终末,还刻着四个字。 神明何在? 第45章 他乡遇故知 神明何在? 这四个字,以极重的力道,刻在最后一页,散发着淡淡的疯癫之意! 大月国史官,只剩下最后一人! “如果你下定决心,还是想去‘大月井’瞧上一眼……” 老者轻声叹道:“帮我做几件事。我帮你做一件入城的‘护身符’。” 大月国寂灭,只剩下一座大阵还在运转。 那些铁骑。 以及镇守主城的大将。 其实都是由护国大阵运转演化的产物! 史官一族,在大月国内拥有特权,只需要佩戴特质符箓,就可以自由出入古城。 珊蛮早些年,便在古城之中行走,寻找父辈遗落的古史。 靠的,便是史官符箓。 直到这场谈话结束,她都没有告诉谢玄衣,那个赐予她生命的“神秘人”是谁。 珊蛮让谢玄衣在古国附近,寻找几样材料,说是制作史官符箓的必备品。 带上这些材料。 她便帮谢玄衣制作符箓,踏入主城,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条件,此次寻找材料,要带上青鲤。 谢玄衣看得出来。 青鲤在珊蛮这里,待遇与其他离魅不同。 这個小姑娘身上气质十分干净,平日里常常被喊到木屋中,与珊蛮单独相处,以阵纹净化魂灵。 谢玄衣离开木屋后,询问青鲤珊蛮的故事。 小哑女只是打手势表示,珊蛮大人是个好人,自己从小就跟着珊蛮大人一起生活,受到了很多优待。 珊蛮并没有一口气,将所有材料,全部说出。 她让谢玄衣一样一样去找。 制作护身符,所需要的第一样材料,名为“浸魂石”,蕴含着令人心安的魔力,据说在古国西边,一条被黑煞封锁的大河之中,可以寻到。 谢玄衣带着青鲤,驭剑而行。 两人一同离开铁锁巷,为了避开铁骑,花了整整一夜。 来到那条大河之前,却发现河水已经干涸。 这条大河在古国破灭之前是何模样,谢玄衣无从得知。 他找了很久,几乎将整条河床翻了一遍,都没有找到“浸魂石”。 最终,他带着几块蕴含着神魂之力的黑石,返回铁锁巷。 珊蛮并没有拒绝这些材料,而是告诉谢玄衣第二样材料“白星沙”,在古国东侧的沙山之中,可以克制阴煞。 这一次。 谢玄衣带着青鲤去了古国最东。 沙山早已崩塌。 传说中可以克制阴煞的白星沙,被腐蚀成了漆黑之色。 无数黑沙在风中流淌,带着不详之气。 谢玄衣在崩塌沙山之中,找了一捧还未被侵蚀的白沙,返回铁锁巷。 这一次。 珊蛮依旧没有拒绝。 但谢玄衣已经看出了这位老人安排的用意。 大月国化为飞灰,已有千年。 大河干涸枯竭,沙山夷为平地。 所谓的护身符,或许只是一个幌子,告诉自己,不要心存幻想,妄图踏入主城。 “古国破灭,天道倾塌。” 老者长叹一声:“你当真要去大月井?” “无论如何,我要前去看一眼。” 谢玄衣很坚定:“即便没有护身符……我也会前去。” 神明果。 乃是他前世的“执念”。 “浸魂石和白星沙,我这里都有。但最重要的材料,是大月国铁骑的骨血,以及蕴含灭龙道则的器物。” 老者注视着谢玄衣,道:“若你当真要入主城,就要做好与大月国为敌的打算……你要斩杀十位以上的铁骑,收集骨血,同时带回一套大月国将领的遗物。” 谢玄衣立刻取出那枚龙纹黑匣。 老者见到那枚箭镞,陷入了沉默。 她看着谢玄衣的目光,变得复杂了许多,而后沉声问道:“这枚灭龙匣,你是从哪得到的?” 谢玄衣并没有回答:“这枚匣子,足够么?” “如果是‘千夫长’的遗物,需要三套。” “如果是‘万夫长’的遗物,需要一套。” “如果是‘大将’……” 老者笑道:“如果伱能弄来‘大将’的遗物,也不需要什么护身符了。你手上这套,是大月千夫长的箭匣,再有两套,提取‘道则’,就可以制作入城符箓。” “还需要两套?” 谢玄衣微微揉捏了一下眉心。 他在外面世界遇到的两位千夫长,实力已经超过了洞天,已经触碰到了阴神的门槛。 如果要一对一,谢玄衣倒是不怵。 但怕就怕,大月国铁骑从不单独行动…… 千夫长往往伴随着数百铁骑,一同出没。 还有一点很重要。 踏入大月国后,他就没见到过“千夫长”,就连铁骑,也只是十位,十数位的出现。 巡守古国的铁骑数量并不多。 好像…… 自己当时在幻梦中看到的场景,只在伐龙战场,才能见到。 “没问题。” 谢玄衣沉思片刻,认真问道:“我这就去猎杀两位千夫长……不过,他们在哪里能够找到?” 珊蛮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为了劝这少年放弃,她已经做了很多苛刻的要求…… 结果这小子,真要去猎杀千夫长? “古国四境都有‘千夫长’出没,概率很低。” 珊蛮的回答让谢玄衣稍微放轻松了一些:“在护国大阵运转之下,千夫长往往独自出行,并不承担‘巡街’职责,只是负责清除古国邪祟……” 看样子。 古国内的秩序,与伐龙战场截然不同。 “清除邪祟?” 谢玄衣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奇怪,在大褚王朝,离魅的存在就是邪祟的一种。 毕竟这是人死之后的残念。 “其实就是斩杀无用的魂灵,让大月国恢复平衡。” 珊蛮苦笑道:“离魅的存在,对大月国而言是一种负担……护国大阵在黑煞之中苦苦支撑运转,这座天地的游离元气少得可怜,因为怨念太多,离魅孕育而出,便会自然而然汲取天地元气。” 没有元气汲取的那些离魅,会疯癫,会迷失,走在街上。 那些铁骑,若是遇到,自会将其清理。 但还有更多离魅,躲藏在角落之中。 古国很大。 它们的存在,就像是“吸血虫”,汲取着护国大阵的养分。 护国大阵没有意志,但这些王国驻守者则不同…… 谢玄衣在幻梦中遇到的铁骑。 大多只知道冲锋,并没有太多智慧。 而千夫长明显不一样! 他们背着灭龙匣,指挥铁骑,知晓进退,明显有战术,也有意志。 …… …… 三天后。 靠近大月国主城的一片废墟之中。 梳着丸子头,小脸蛋脏兮兮的青鲤,露出脑袋,小心翼翼打量着外面景象。 这一次猎杀任务,十分危险,但珊蛮还是要求自己带上青鲤,说是关键时刻,小丫头会派上用场。 谢玄衣无可奈何,没法拒绝。 虽然带上了青鲤,但他并没有对小哑巴报多少希望,只是找了一处倾塌废墟,设了阵法,当做临时据点。 无论如何。 他要确保青鲤安全。 “呜呜呜!” 小家伙忽然瞪大双眼,似乎看到了不得了的景象,拍了拍闭目修行的谢玄衣。 “……” 谢玄衣正以元火,浇铸金身,尝试塑造神胎。 虽是闭目修行。 但神念却是笼罩了废墟方圆数里。 “嗯?” 谢玄衣睁开双眼,神色有些诧异。他能感应到,主城方向,有一道强大气息,缓缓出现。 数里外,雾气中。 一道披甲巍峨身影,坐在巨马之上,背着黑匣,挎着长刀,大弓,单独一人,缓缓出行。 很显然,正是千夫长! 不过让谢玄衣感到诧异的,却不是千夫长。 而是那个露出脑袋,以肉眼打量外界的小姑娘。 他看得出来,青鲤可没什么修行境界…… 大月国内,黑煞弥漫,雾气浓郁。 这个小姑娘的目力如此之好? 简直能和自己神念媲美了! “稍安勿躁。” 谢玄衣伸出一枚手掌,将青鲤压了下来,他并不着急出手,而是先行观察。 根据珊蛮所说。 靠近主城,有四位大将驻守。 这些大将虽然平日不会露面,但实力极其强大,谢玄衣估测这四位大将很可能是阴神后期的实力,或许还会更高一些? 对于大月国的情报太少。 他选择藏在暗处,默默感应。 “哒。” “哒。” “哒。” 空旷长街,响起令人心悸的马蹄声。 千夫长和寻常铁骑的战力,根本不在一个层面。 淡淡是神魂散发出的力量。 便高出好几个层次。 不过。 谢玄衣此刻感应范围中的那位千夫长,却是与伐龙战场遭遇的黑煞古将,有些不太一样。 “怎么感觉,气息要弱了许多?” 谢玄衣有些不解。 先前的那场遭遇战,那两位黑煞古将给谢玄衣极其深刻的印象。 绝对超越洞天。 那时候的古将,战力处于半步阴神的层次。 而如今他的感应结果却不同了。 这位单独出现的千夫长,大概是洞天巅峰水准。 “是因为护国大阵运转太久了么?” 仅仅一瞬。 谢玄衣便明白了原因。 这世上没有长生者,大月国已经破灭。 无论是大将,还是万夫长,千夫长…… 其实都只是残魄的具现。 因为护国大阵的运转,他们才能够存在于世。 大月国的元气越来越少。 护国大阵运转的力量也就越来越弱。 换而言之。 这里的“生灵”实力,也会不断下跌。 原先具备半步阴神实力的千夫长,漫长岁月过去,再具象出现,便只剩下“洞天巅峰”的战力。 “如此一来,猎杀两位千夫长,难度便大大降低了。” 对谢玄衣而言。 这绝对是一个好消息! 先前在幻梦中遭遇的“千夫长”,实力极强,真要生死厮杀,考虑到主城大将这种无法揣摩的未知存在,危险系数极高,谢玄衣需要底牌尽出,才有机会将其拿下。 现在则不一样了! 正当谢玄衣准备动手之时,他神念范围之中,又出现了几道极其强悍的气息…… “等等。” 谢玄衣挑了挑眉,额心闪烁的金色剑芒以极快速度黯淡下去。 他躲藏在废墟阵纹之后。 千夫长独自一人骑马经过此地,并没有觉察到这座大阵的异样。 而千夫长之后。 三道身影,衣衫褴褛,看样子很是狼狈,“缓缓”前行。 “谢嵊,太上斋道子,乾天宫圣子?!” 谢玄衣屏住呼吸,默默看着这一幕,心底觉得既好笑,又无奈。 他实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谢嵊…… 所谓他乡遇故知。 大概便是这样一副画面。 这三位年轻天骄。 此刻正“跟”在黑煞古将背后,动作极其小心。 很显然。 这三人和谢玄衣的目的一样,也准备狩杀这位落单的千夫长! 只不过。 从三人破破烂烂的衣着来看,踏入大月国之后的日子,恐怕过得并不好。 这里元气枯竭,离魅众多,不提那些游街的铁骑,单单是疯癫的离魅,便足以让人不胜其烦。 珊蛮的阵纹密布古国各个方向,她告诉谢玄衣,前些日子降临的三道气息,被传送到了疯癫离魅最多的北边。 看样子。 三位天骄,是一路躲避离魅和铁骑,一路南下,来到此地。 “呜呜……” 青鲤很紧张,她也发现了三人,连忙对着谢玄衣打手势。 这三人很强! 全都是洞天巅峰! “无碍。” 谢玄衣以神念回应:“不必担心,我会解决一切。”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谢玄衣躲在大阵后方。 他看得很清楚,三位圣子天骄,正在尝试联手大阵,将这位千夫长困住…… 护国大阵的元气被削弱之后。 千夫长实力已经大不如前。 大阵一旦布下。 天罗地网。 这位千夫长一定是逃不过三位天骄的剿杀了。 “诸位都是天骄,既来参加北狩,总该有些难度……” “让我来帮帮你们!” 谢玄衣瞥了一眼,随意从废墟中拈了一枚石子,将神念附着在上,屈指一弹。 啪! 这枚石子,蕴含着剑气,从虚空之中疾射而出,极其凌厉,直接击中了即将远去的那位巍峨千夫长。 “???” 伤害不高,但侮辱性极强。 长街一刹那陷入死寂。 三位分散开来的年轻天骄,在这一刻全都怔住,他们的神念,早就锁定了那位千夫长……自然看到了那枚疾射而来的石子,但诡异的是,没人看清楚这枚石子的来源。 “什么鬼!” 乾天宫圣子宇文重大怒,传音道:“那石子从哪来的?!” “见鬼……” 太上斋道子方航神色也阴沉到了极点,他的神念早就封锁长街,随时准备出手。 刚刚那飞石从哪来的? 这里还有第四人?! 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反应。 被石子击中的千夫长,身子微微摇晃一下,瞬间便“惊醒”过来,顺着石子射来的方向,投去如雷霆般的目光。 轰隆! 长街上空,雷鸣震颤。 那位千夫长直接发现了准备布阵的三人! “嗡嗡嗡!” 二话不说。 坐在巨马之上的巍峨古将,直接举弓开射,虚无箭弦直接迸发而出,带着风雷之音,呼啸掠过! 这一箭,径直射向了距离最近的江宁世子。 “???” 谢嵊神色苍白,更多是愤怒,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这场意外来得太突然! 他根本来不及躲闪,更不敢引出赤龙洞天,只能双手结法印,硬生生抗下这一箭! 咔嚓! 虚无箭弦洞穿长街,划破虚空,带出一道近百丈的笔直轨迹。 江宁世子闷哼一声,被这一箭射得倒飞而出,撞入墙壁之中,喷出一大口鲜血! 第46章 天骄,妖女,铁骑 一道虚无箭气,冲出百丈。 空空荡荡的长街,顷刻之间炸开一长串蛛网裂纹,谢嵊被这一箭射中,后背撞入一面墙壁,炸出无数烟尘! 那位身材魁梧如山的千夫长,拽紧缰绳,调转马身,气机锁定之后,拔出长刀,开始冲锋。 轰隆隆! 小街瞬间响起密密麻麻的马蹄之声! 这一人气势,便胜过百骑! “结阵!进攻!” 宇文重怒喝一声,双手合十,浑身燃起赤红大火。 他们的目标,本就是狩杀这位黑煞古将! 一路尾随,观察数日,三人发现,在这破败古城内游荡的铁骑,似乎没有先前黑煞中遭遇的那么强大…… 如此一来,反倒是动手的好机会! 杀了这古将,便可得到黑匣,斩获一桩造化! 如今被发现,正好开战! “上!” 方航也不再犹豫,捏紧雷法,引召雷霆,对准黑煞古将劈斩而下! 轰! 主城上空,阴云密布,顷刻之间,雨丝垂落。 一道浩荡雷光,对准千夫长击落! 骑乘巨马的魁梧将领,浑身甲胄,在雷光之下熠熠生辉,硬生生对准雷鸣所在之处,砍出一刀! 这里是大月国。 不是黑煞古战场。 千夫长的实力因为护国大阵的衰败而减弱。 但这具躯壳的构成,也因此发生了改变。 在古战场中的千夫长,是由阴煞凝聚,畏惧雷光,要避免与道法接触。 但如今在这护国大阵中,千夫长身躯由元气凝结而出,有了“名正言顺”的支撑,便不再那么畏惧雷法! 这一刀,径直插入雷光之中! 轰一声! 万千紫芒炸开! 骑马魁将速度不减,一刀劈碎雷霆,向着乾天宫圣子所在之处冲去,下一刻连人带马便出现在宇文重面前,长刀高举,刀势犹如高山瀑布,骤然崩塌! 虽然境界下跌。 但千夫长所施展的杀招,仍然给人极大压力! 宇文重额头青筋鼓起! 他所擅长的乾天宫秘法,绝大部分需要以蟠玄镜配合……最要命的是,蟠玄镜中存在着“龙裔”之力。先前古战场的那番遭遇,让宇文重隐约猜到,这些黑骑恐怕是专门狩杀“龙裔”的存在!一旦自己施展与龙裔相关的秘术,必定会遭到恐怖的道则打击! “乾天八禁!兜天!” 宇文重深吸一口气,双手抬起,体内元气滚滚而出。 他放弃蟠玄镜,以圣地禁术对抗! 乾天宫作为大褚千年圣地,自然不可能只有“龙裔”一门术法。 乾天八禁。 历任圣子,都会根据资质,以及自身洞天,选择一到两门禁术进行修行! 长街雾气,在这一刻涌向宇文重,这位乾天圣子自身骤然爆发出一股巨大吸力—— 大月国千夫长战刀如长虹一般砸落,因为这道吸力,不由加快速度! 就在战刀劈落宇文重头顶之时! “斥!” 这位圣子怒吼一声。 雾气瞬间如浪排开,整条长街恢复清明。 那重重劈砍砸下的长刀,被格挡弹开,千夫长连人带马向后仰去。 这正是斩杀千夫长的好机会,太上斋道子方航连忙举起雷法符箓,同时从大袖之中掷出一枚方寸小印。 道门七斋,各有所长。 作为明面上的天下第一宗,七大主斋,各自有一门绝学,有的善于制符,有的善于结阵,有的能观气运,有的能炼傀儡,也有纯粹骁勇善战的那一类……天下斋斋主乃是坐稳七斋头把交椅的那一人,因为天下斋斋主往往最能打。 而太上斋则是擅长雷法,专门克制邪祟。 太上斋出门在外,无论是随身携带的符箓,还是宝器,都与雷法相关! 这一次。 落雷稳稳击中千夫长! 被护国大阵笼罩包裹的这位铁骑将领,甲胄沐浴雷光,荡出轰鸣,被雷光打得一个后仰,整个人发出低沉怒吼……这位古将倒是反应极快,压住身子,重新趴了下来,反倒是胯下骏马率先受不了了。 一声嘶鸣。 骏马身躯承受不了太上斋雷法,就此炸裂开来,将千夫长甩飞。 下一刻。 太上斋道印在空中变大,化为一座小山! “镇!” 方航双眸通红,掐诀落印。 这枚闪烁雷光的法印,迎风暴涨,当真化为一座倒悬之山,对准古将,猛地坠砸而下! 被甩飞出去的千夫长,反应速度极快,单手按着地面,稳住身形,就要站起,眼前视线陡然一黑,下一刻法印如山裹挟着万千雷芒就此坠落,无尽流光噼啪作响,如一线潮水向着四面八方震荡开来! “啧……” 即便是站在废墟中的谢玄衣,都忍不住啧啧感慨。 道门果然底蕴深厚。 这位太上斋道子出手,声势浩荡,不容小觑。 站在谢玄衣身旁的青鲤小姑娘,更是看得呆住,怔怔出神,这滚滚雷光几乎将整条长街裹满,骇人声势远比铁锁巷那些离魅平日里练拳对攻要可怕得多。 “……” 小姑娘咕哝咽了声口水。 谢玄衣注意到了小家伙面色苍白的画面,忍不住蹲下身子,微笑安抚道:“别担心,这家伙算不上什么。” 青鲤眨了眨眼,看着谢玄衣,心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一印砸落。 长街之战,其实便已经分出胜负…… 事实上。 三位圣地天骄出手,这一战本就没有什么悬念! 即便千夫长是“半步阴神”,也逃不过三位底牌尽出的圣子猎杀! 方航以法印镇住这位黑煞古将! 雷法如山,几乎距离地面只有一线…… 魁梧古将单膝跪地,双手抬起,将这座雷山扛在肩上,漆黑面甲之中渗出幽幽红光,脚底凹坑不断炸开一层层密集蛛网,头颅都快被压到地平面以下,这身坚硬黑甲在雷法重压之中不断迸发出炸裂之声,看样子是已经抵达了极限。 便在这时,长街尽头掠出一道赤红剑光! 这缕剑光几乎贴着地面疾驰! 速度极快! 仅仅一刹,便刺穿黑煞古将咽喉! 剑光掠过! 那被死死抵住,无法下落的雷山,忽然轻松落下…… 砰一声! 长街重归寂静。 最先吃了一箭闷亏的谢嵊,一手擦拭唇角血迹,一手召回飞剑,阴沉着脸,从烟尘之中摇摇晃晃走出。 “呼……” 江宁世子平复着胸膛气血,来到法印之前。 那枚巨大法印缓缓抬起,露出鲜血迸溅的惨烈凹坑。 千夫长“战”死。 鲜血迸溅,染满四周。 但那枚印刻着漆黑龙纹的长匣,却是安然无恙,可见质地坚硬,乃是品质不俗的至宝! “这家伙骨头真硬。” 宇文重虚眯着眼,如释重负。 这一战略显艰难,主要是因为谢嵊和宇文重的秘法都与“龙裔”有所关联,不好施展。 多亏太上斋道子的雷法足够强硬,能够将其镇压斩杀! 无论如何,也算是顺利拿下。 “嗖”一声! 龙纹黑匣从凹坑之中掠出,落在了太上斋道子方航手中。 “道友,既然来了,何必鬼鬼祟祟?” 方航放开神念,面无表情。 他的声音荡遍长街,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先前这位黑煞古将,忽然暴怒,便是因为……有一枚石子,突然冲出。 三位圣子都看见了这石粒的袭击画面。 但诡异的是。 没人看到,这石子究竟从何而来。 那巍峨法印,重新回到太上斋道子肩头,化为一枚巴掌大的雷光,看起来极其渗人。 青鲤紧张地攥着谢玄衣衣衫,摇了摇头。 眼中意思,再明显不过。 这三人这么厉害,要不还是别出去了吧? “我去去就回。” 谢玄衣笑着伸出手,拍了拍小家伙脑袋,正当他准备往外踏足之时,神念笼罩的边界,忽然又感应到了一個“熟人”的身影。 “咦?” 这身影的出现,使得谢玄衣将那已经踏出半步的脚,重新迈了回去。 青鲤不明所以。 她依旧死死攥着谢玄衣衣袖,心湖之中满是不安。 “她怎么也在这里?” 谢玄衣眯起双眼,神念落在长街雾气中疾行的那道红衣身影之上! 这身影速度奇快,而且气息极其隐匿。 若非谢玄衣神魂境界足够。 根本就无法觉察……有这么一道身影,正在接近! 雾气如流风。 红衣如飞花。 这疾行之人的面容很是苍白,但也很是惊艳,只可惜眉目之中的杀气,带着寒意。 先前在怨鬼岭,两人见过一面—— 正是,敖婴! 怨鬼岭那一战,敖婴动用炽翎城秘宝,从自己手中逃脱。 谢玄衣猜测。 这妖女应当是逃去了北狩雪山。 如今来看,很有可能是跟着谢嵊他们潜入此境的…… 念及至此,谢玄衣忍不住皱起眉头。 如此来看,自己当初留下剑气印记的雪山,应该是彻底暴露了。 前有江宁世子。 后有妖族龙女。 看样子,后面还会有更多人踏入此地,来到大月国中。 他隐隐觉察到了危险。 大褚年轻一辈的天骄踏入大月国,倒没什么,谢玄衣不在乎洞天境的对手……敖婴如果逃入这里,炽翎城的鸠王爷是否也会踏入此地? 人族的三位阴神境考官,能够拦得住这位接近圆满的妖族尊者吗? 如果拦不住,事态升级。 岂不是会惊动更高层次的战力?! “……” 谢玄衣收回念头,不再去想更多,因为那道疾行的身影,已经贴近了三位人族圣子。 与自己交手,使得敖婴修为大跌。 即便如今,这妖女身上气息依旧惨淡…… 看样子,大约只恢复了个洞天五六境的战力。 这种层次的实力,怎敢靠近三位洞天圆满? 很快,谢玄衣便明白了原因。 “有人靠近!” “速度好快!” 太上斋道子最先觉察到了不对! 谢嵊神色也变得难看起来:“等等……似乎不止一人!” 远方长街响起轰鸣! 这轰鸣之声,众人无比熟悉! 古城之外,阴煞密布,铁骑冲锋! 怎么到了破败古城之中,还有铁骑轰鸣之声? “这些铁骑,是追杀敖婴的!” 谢玄衣瞳孔收缩。 他立刻明白了敖婴向着三位人族圣子疾掠的原因……这家伙乃是正宗龙裔,大月国铁骑最为痛恨的存在,踏入此地注定要遭受无穷无尽的追杀,恐怕从踏入秘境那一刻起,追杀就没停过! 一袭红影,以极快速度掠向三位圣子。 “见鬼。” 宇文重一拳轰出,对准这鬼魅红影,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意。 即便未曾受伤,没有境界下跌,敖婴也不可能选择硬撼……她身法极快,微微侧身,与宇文重擦肩而过,同时印出一掌! “砰!” 乾天宫圣子横臂扫过,本以为会是一计强力对攻,奈何这女子根本不曾发力,反而借着这一击向着远方荡去!只是接触的电光火石刹那,掌心与宇文重手臂轻轻触碰一下,力度轻柔,宛如“抚摸”! “嗡嗡嗡!” 宇文重眉心蟠玄镜剧烈震颤! “这妖女,是龙裔血统!” 乾天宫圣子瞳孔收缩。 “龙裔妖女?” 谢嵊和方航全都怔了一下。 所以,长街尽头的铁骑,全是追杀这龙女的? “等等……” 宇文重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如果这妖女是龙裔。 那刚刚的接触? 他低下头,看着那条发麻发酥的手臂。 与敖婴接触之后,眉心蟠玄镜止不住震颤,刚刚只是刹那间的轻微“触碰”,给了这妖女机会。 她似乎对自己动了手脚,留下了一缕龙裔气息—— 宇文重花费极大力气,才压制了蟠玄镜出窍的本能。 但为时已晚! 乾天宫圣子能够明显感觉到,远方铁骑的杀念,分出一部分,落在了自己头上! “谢兄!” 在这个关头,宇文重并没有选择“牺牲自己”,而是一把拽住江宁世子,很是义气地将沾染上的龙裔气息,分出一部分,送到谢嵊身上。 “???” 江宁世子面色骤然变了。 宇文重拽住他衣袖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分摊过来的一缕龙裔妖气,同时也感受到了远端那磅礴的杀念! 两人对视一眼。 谢嵊神情愤怒,扭曲,却无话可说。 “谢兄你曾对我说过,此次北狩,你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宇文重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现在……一起逃!” 第47章 谁也不帮 “宇文重,畜生!” 谢嵊神色愤怒,但却来不及出口怒骂。 铁骑如潮水般涌来,顷刻之间,长街震颤,杀意沸腾! 所谓大难临头各自飞。 现如今。 这乾天宫圣子遭劫,还要把自己拉进去! “先逃!” 太上斋道子沉声开口。 宇文重二话不说,向着反方向疾驰,他只将妖气渡给了谢嵊,原因很简单……乾天宫与谢氏相处多年,他太了解这位江宁世子的为人风格了! 若是不渡这缕妖气。 他还怎么把谢嵊绑在自己这条船上? 当务之急,是齐心协力,诛杀妖孽,同时逃离铁骑追杀! 三道身影齐齐向着敖婴方向掠去。 另外一边。 在废墟之中看了一场好戏的谢玄衣,拽起青鲤后衣领。 小家伙眨了眨眼。 要走? “还差两枚黑匣。” 谢玄衣平静道:“应该可以一次性全部拿到。” 敖婴所逃的方向,虽然远离主城。 但这妖女乃是龙裔! 大月国与龙裔有着血海深仇……这妖女被如此多铁骑追杀,便可见两族之间仇恨之深。要不了多久,就会有第二位“千夫长”出面追杀,或许还可能会遭遇更强的存在。 不过谢玄衣并不着急,这场狩猎,他本就是藏在最后的那一位“猎人”。 铁骑如潮水一般,冲刷着古城,层层推进。 他带着小姑娘,不急不慢地前进,神念悄无声息锁定了敖婴,以及追击的三人。 …… …… “这妖女修行的什么功法,速度如此之快?” 方航皱起眉头,看着远方的一抹红色血线。 自己三人,全力施为。 竟然一时之间,无法追上妖女! “要不换个方向?”宇文重忧心忡忡,瞥了眼身后追兵。 “要不你单独换个方向?” 谢嵊冷笑一声:“你若离去,这些铁骑兴许会少上一半!” 这些铁骑之所以如此疯狂! 便是因为龙裔之气! 很显然……这妖女涂抹龙气,便是希望自己三人替她吸引追兵,分散火力! 谢嵊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当这只替罪羊。 宇文重只能作罢。 “等等,这妖女,怎么停下来了?” 忽的。 前方那道猩红血线骤然悬停。 三位圣子均是心头咯噔一声,感觉到了不妙,三人虽然年轻,但这些年也经历过不少风雨……最重要的是,数十年前的饮鸩之战让各大宗门世家都饱受摧残,妖族的狡猾与恶毒形象深入人心。 这种情况,无缘无故停下,绝不会有好事发生! “是阵纹,阵法!” 太上斋道子最先发现了不对。 他在虚空之中,感受到了道则的闪烁,拂动! 这座倾塌废墟,看似破败,但暗藏玄机,有无数道则涌动…… 此地早就被人布下了阵法! 这妖女是故意逃往此处……若是自己追击,便带着这些铁骑,一同踏入阵纹之中! “嗡嗡嗡!” 整片天地开始震颤,无数赤红文字在虚空之中浮现,流淌。 “是古文!还是龙裔古文!” 修行乾天宫龙裔先贤功法的宇文重,认出了这些阵纹的来历! “什么意思,你是说……这座阵纹地,是千年前的?” 谢嵊怔了一下。 “这座大阵杀气极重,谢嵊,你快撑开赤龙洞天!” 宇文重神色凝重道:“我以蟠玄镜护体,你我一同护好方兄!” 方航连忙退后,站在二人正中。 只见这座早被夷为平地的倾塌旷地,瞬间燃起万千炙热龙文,这些龙文化为通天壁垒,在这座千年古城的某座边缘角落就此点燃,紧随其后的数百铁骑看见赤红文字,并没有就此避退,反而加快速度,以极其悲壮的姿态,悍然撞入滚烫龙文之中,然后化为一蓬燃烧的残烬! “轰轰轰!” 这一副画面极其震撼。 这些被护国大阵复苏的铁骑,没有智慧,没有神魂,只剩下冲杀的意念! 他们的修行境界,更不用提,大概只有炼气士水准……根本无法撑开洞天,来对抗这万度高温的龙文大阵! 即便如此。 无一人后退。 千百铁骑,如潮水般撞击在大阵之上。 看似悲壮,实则惨烈。 由于前赴后继的冲击,有数十铁骑冲出火阵,高举战刀和长枪,冲至三位圣子面前。 赤龙洞天和蟠玄镜的引召,使得这座大阵的龙文炙火,并没有直接落下。 谢嵊宇文重方航,三人神色苍白,看着眼前这副画面。 冲出火阵的铁骑,浑身漆黑,燃着星星点点的光焰,焚烧至此,依旧带着浓郁的死志一往无前,以长枪抵刺,只可惜肉身躯壳终究无法承受这逆天威力,于是在冲出数丈距离之后,浑身破碎,最终只是轻轻与洞天散发出的光华略微碰撞一下,便碎成了千万片残屑。 “这片阵地,是千年前的龙裔所留。” 宇文重看着这一幕,神色唏嘘:“这座古国似乎遭遇了一场大战……龙裔与铁骑厮杀,最终双双遭受重创。” 踏入大月国。 三人即便不识古文,未见壁画,心中也已有了大概。 “这场大战早已结束,但恐怕没有所谓的获胜方……” “所以,这座阵地才会遭受龙裔驱使。” 宇文重轻叹一声,缓缓转向龙文燃烧的中央之处。 那一袭红衣,随风漂浮。 龙女面无表情,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切。 阵纹核心之地。 一块漆黑长匣,插立于敖婴身旁。 她来到大月国,已经有一段时日,比这三位人族圣子运气要好得多……她上来就发现了这片龙裔阵纹之地,虽然被铁骑追杀,遭受大月国意志驱逐,但至少能够靠着这座大阵进行斡旋,甚至还借此斩杀了一位千夫长! 只可惜,这里元气太少,她的实力迟迟没法恢复! 不过…… 如今大机缘来了! 杀了眼前三位人族年轻圣子,她的伤势便可好转,甚至还能更进一步! 漫天阴云被烈火焚尽。 无数龙焰飘荡在大墟之中,赤龙洞天和蟠玄镜撑开一片天幕,将龙焰格挡在外。 这座大阵在碾杀铁骑之后,便逐渐收敛气息。 “这妖女什么意思?” 方航眯起双眼,有些不明所以。 他能感觉到那红衣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凌厉杀意。 很显然,对方今日没打算放自己走! 可这大阵的杀气,似乎并没有对准自己三人……这是准备打消耗战么?还是另有图谋? 破碎大墟,一片漆黑。 猩红龙火与古文交相辉映,将这片漆黑挑破,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敖婴双手叠加,按在蕴藏灭龙道则的千夫长箭匣之上,红衣被风吹地猎猎作响,神情冷漠,目光望着大墟远端的黑暗深处。 这些日子。 她踏入古国,行事极其谨慎,哪怕早早发现了这三位人族圣子,也没有“打草惊蛇”。 与谢真那一战,属实是让她打出了心理阴影。 可观察一段时间后,敖婴发现了不对。 这三位人族圣子,虽然是洞天圆满,实力不俗,但与谢真相比,似乎还差了许多! 又谨慎观察了一段时日后。 敖婴彻底确信。 这三人,并没有谢真这么强大。 此刻。 身处龙文大阵之中,并没能让敖婴感受到安全,她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 这种危险,很是熟悉。 与怨鬼岭极其相似。 她浑身毛孔都炸裂开来,眉心肌肤渗出冷汗,隐隐约约有开裂迹象,那从炽翎城窃来的第三只竖瞳,随时可能浮现! 深吸一口气后。 敖婴咬紧牙关冷冷开口:“你还准备藏到什么时候?” 此言一出。 谢嵊,宇文重,以及方航,均都怔住。 什么意思? 这里还有第三方人? 铁骑已经被灭杀干净了……等等,最初那位在长街出手的“存在”还没被揪出来! “……” 大墟一片寂静。 龙火翻飞,几乎将每一处阴翳都照破,照亮。 可没有任何身影出现。 也没有任何回应。 “伱若不出,我便不催大阵。” 敖婴冷笑一声,道:“你是想隔岸观火,坐等这边打完,好省力气?我宁愿放走这三人,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若再不现身,我便撤走大阵,让这三人全部离开!” “这妖女,把我们当什么了?” 宇文重闻言,心头怒火翻涌,忍不住就要冲出去,与这妖女厮杀一番。 这是把自己三人当做猎物了! 还扬言随时放掉! 若真硬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先前“栽赃陷害”的恩怨,还未了结,正好此刻一并报了! “不可。” 一枚手掌,死死捏在他肩头。 太上斋道子方航神情凝重,摇了摇头。 宇文重深吸一口气,只能等待。 大墟上空。 依旧是一片死寂。 “三,二,一……” 就当敖婴数到一,将龙文大阵敞开一条裂缝,方航三人准备顺势撤离之时,一声叹息,自大墟阴暗之处响起。 明明龙火照耀,将黑暗焚破。 但那袭黑衣缓缓走出之时,雾气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光火格挡在外。 这袭黑衣十分单薄,此刻被热风吹得翻涌,染上了淡淡红色,显得有些许肃杀凉薄之意。 一张稍显苍白的面孔。 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那人皱眉挥袖,驱散飘至面前的那团龙文赤火。 “谢真?!” 谢嵊在这一刻彻底愣住。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刻,这种地方,见到这個自己最讨厌的家伙。 方航和宇文重神色也均是一怔。 这般遭遇,实在太过突然。 不过,这似乎是好事? 如今局面已然明晰,乃是人族与妖族对立厮杀,这妖女仗着龙文大阵,气焰嚣张,如今谢真出现,总该站在自己这边阵营! “果然是你……” 看到那袭黑衣身影。 敖婴神色倏忽苍白了好几分。 怨鬼岭雪山的那一战,属实是让她留下了阴影…… 她一度以为,人族参与北狩的天骄,都抵达了谢真这个层次! “谢真兄,我乃道门太上斋道子……” 方航连忙高声喝道:“此地相遇,实在太巧!快与我等一同诛杀此妖!” 太上斋道子的话音,在空荡大墟中回荡。 方航怔住了。 他没料到,谢真根本没搭理自己。 从阴翳处走出的黑衣少年,站在了龙文大阵之前,默默看着漫天游荡的龙焰,目光从三人,妖女身上,逐一扫过。 谢嵊神情难看,他感到谢真在“注视”自己的那一刻,目光比其他人停留得更多。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谢真现身之后没有开口。 这便是最好的开口。 “小谢山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航眼神阴沉下来,语气也不再客气:“你莫非是想与妖女合作,坑杀人族忠良?” “呵……” 谢玄衣以悲悯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年轻道子。 他站在大阵前,轻声道:“我与三位一同出手,击杀妖女,战利品当如何划分?” 方航下意识道:“自然是四人一同瓜分……” 说到这。 他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敖姑娘。” 谢玄衣笑眯眯望着妖女,给了一个相对尊重的称呼,问道:“我若与你联手,击杀这三人,如何划分?” “你若想要,全都拿去!” 敖婴站在大阵阵枢位置,随时可以让龙焰燃起,可即便如此,面对那黑衣少年,心头仍然是止不住紧张,不敢放松丝毫警惕。 她沉声道:“这些人身上的宝器,道藏,我全都不要!统统归你!” 此言一出。 谢嵊,方航,宇文重三人神色骤然大变。 “谢真!” 方航怒目圆瞪:“你在这里与妖女合作,便是叛国!” “叛国……” 谢玄衣听到了熟悉的词。 他认真地看着眼前的道子,道:“你太高估自己的斤两了。” “谢兄!” 关键时刻。 还是谢嵊沉住了气,他一把按住太上斋道子,站了出来。 这倒是有些出乎谢玄衣意料。 谢嵊神色诚恳:“先前在大穗剑宫,是我多有得罪,谢氏已经赔礼道歉。你我恩怨,已经一笔勾销,希望今日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为难太上斋,妖魔在前,你我一同联手,共斩邪祟,斩妖所得,尽数归你所有!” “???” 宇文重缓缓挪首,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望向谢嵊。 后者神色平静,满脸真挚。 只有与谢真交过手。 才会知道,这位谢玄衣传人的剑术造诣,抵达了何等境界。 先前乾天宫圣子在云船上询问谢真实力。 谢嵊嘴上说着不厉害。 但实际上,他留了一个心眼。 真要再打一回。 他一万个不乐意! 谢玄衣唇角微微勾起,欣赏着这位江宁世子的表演。 “谢真,与我联手!” 敖婴有些急了,她沉声道:“这些人身上的秘宝,你难道不想要吗?杀了我,只有一人,杀了他们,足足有三人!” 见状,宇文重也急了。 “谢真兄弟!” 这位乾天宫圣子咬牙道:“我与你没有仇怨,慕名已久,若是今日一同斩妖,日后我带你去乾天宫秘境,参悟乾天八禁!” “哦?” 谢玄衣又望向敖婴。 圣地造化,这种条件,妖女哪里开得出来。 敖婴双手叉腰,无可奈何,没好气道:“姓谢的,我就只能做这些了,你还要我做些什么?我说带你去妖族禁地参悟古圣秘术,你信吗,你敢吗!” “诸位,我心中已有决断。” 谢玄衣笑着看着两拨人。 他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嗡! 大墟深处,响起剑鸣。 谢玄衣单手按在眉心之处,以神念引召元气,开启剑气洞天。 他没有释放沉疴。 无数剑气在大阵外围升起。 顷刻之间。 数百把,数千把飞剑,将整座大阵笼罩。 剑尖调转。 对准的……不仅仅是方航三人。 以及主阵者敖婴。 很久之前,谢玄衣带着姜妙音师妹偷偷下山,在城中游历,听到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这问题是。 如果有两个仇家,一同落入河中。 而岸边只有一块砖头。 拾砖者,该如何处理? 现在的情况,与当时听到的问题有些类似。 “诸位争得激烈,不如打上一场,看看孰胜孰负,孰强孰弱……” “今日我就守在阵外,谁也不帮。” 谢玄衣以飞剑笼罩整座天地,微微一笑道:“谁若取胜,谁便离开。若是有谁擅自脱逃,主动离阵,这些飞剑便会落下。”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 若只有一块砖,便拍向那个想要上岸的。 谢玄衣背负双手,看着谢嵊,方航,宇文重,以及敖婴。 停顿一下。 他认真说道:“当然,你们也可以对我出手,一起出手。” 第48章 镇压圣子 “狂徒!” 方航额头青筋跳动,一年前,他从未听说过谢真之名。 也就这段时间。 这姓谢的横空出世,抢尽风头! 如今天骄榜尚未拟定,方圆坊内部却已给出了预测排名…… 他堂堂太上斋道子,竟是被排在了谢真之下! 凭什么? “二位能受此辱?” 方航咬碎牙关,沉声开口,询问身旁的谢嵊以及宇文重。 江宁世子神色阴晴不定。 他没有急着表态,而是问道:“方道友意思是?” “你我三人合力,冲出此阵。先拿谢真,再诛妖女!” 在他看来。 这座龙文大阵固然棘手,但却并非没有破阵可能……至于主阵者,不过一位区区洞天五重天。 谢真才是心腹大患! “……” 谢嵊闻言,只是眯起双眼,默默观察。 他比所有人都清楚谢真的实力,玄水洞天那场惨败,让他道心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冲阵?” 宇文重犹豫了一下。 他望着阵外悬浮的飞剑,又望向谢真。 “方兄……我们与这谢真无冤无仇,何必如此?” 乾天宫圣子轻叹一声,不想开战:“要不先斩了这妖女,再和谢真恰谈?” 方航也有些犹豫。 归根结底,人族妖族,水火不容。 “三位圣子!” 未等三人商量出结果,敖婴那边沉声开口。 红衣龙女按着黑匣,声音柔和,显然是运用了神魂法门:“这谢真如此嚣张,要不我们一同出手,先解决他?” 这一番话,落入三人心湖。 三人神色,各不相同。 方航微微皱眉,谢嵊面露犹豫。 最先反应过来的,反而是乾天宫圣子。 “妖女,胡言乱语!休想乱我心志!” 宇文重意志极其坚定,丝毫不为所动,冷冷呵斥道:“我乃人族圣子,怎会与你这等妖孽沦为一营?” 此言一出,方航也清醒过来。 “孽障!” 这位太上斋道子及时守住了底线,面无表情:“无论如何,你都得死!” “……妖言惑众,当斩!” 谢嵊最后开口,却是最先动手,直接展开赤龙洞天,向着敖婴掠杀过去! 轰隆隆! 龙文大阵顷刻启动,滚滚烈焰翻飞而出! 敖婴冷笑一声,执掌大阵,与谢嵊的十二把赤龙飞剑对轰一击,这座赤龙洞天固然强盛,但在龙文古阵压制之下,凶焰锐减! 半空中迸发出一道赤龙异芒! 谢嵊双手结印,十二把飞剑,分出一半,击碎龙焰,刺向敖婴。 另外一半,则是高悬头顶,化为屏障,将他笼罩在内! “斗,继续斗!” 敖婴嗤笑道:“你们看看在这大阵之中,三人齐上,能不能拿下我?打到最后,是谁获利?” 谢嵊神色有些难看。 他向后方投去求助目光。 太上斋道子和乾天宫圣子,二人正准备齐上。 忽然一道剑鸣! 这道剑鸣,自大阵外响起! 背负双手,原本打算看场好戏的谢玄衣,心湖之中忽然涌出了一缕不祥预兆。 他微微回头,瞥了眼来时方向。 有数百近千铁骑,被这龙文大阵剿杀…… 大月国的铁律,当真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吗? 谢玄衣知道,自己心中的不安,应当来自于大月国的古阵! 千夫长之后还有万夫长。 按照实力推断。 万夫长极有可能是已经掌握“灭龙道则”的阴神境强者! 一旦这种层次的强者出现! 对于外来者,将是一场浩劫! 这龙文大阵威力固然强悍,但必定有启动“代价”,敖婴又是提议与自己联手,又是提议和三圣子联手……可能只想快速结束战斗,而后逃离这里! “速战速决,不能拖延。” 这不详预感出现,谢玄衣便做出决定,直接踏入大阵之中。 他头顶飞剑,呼啸掠来。 数千朵赤红龙焰,被剑气洞穿。 这一幕如流星坠降,极其耀目,谢玄衣一步踏出,便来到太上斋道子身前。 “?!” 方航瞳孔收缩,他没料到,本要隔岸观火的谢真这么块就亲自下场,主动入阵! 更没想到。 这座威力绝伦的龙火大阵,竟然被谢真飞剑挡住半边天! “太上斋出了你,气运不错。” 谢玄衣看着这位年轻后生,说了句不咸不淡的夸赞之语。 只不过。 在方航视角中,却不是这样。 说这话的,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黑衣少年,看年龄比自己还要小好几岁! “谢真!你在羞辱谁?!” 方航暴怒,大袖挥出,法印迎风暴涨,化为雷山,对准面前少年镇杀而下。 “洞天圆满,正雷之道。” 谢玄衣仰首看着闪烁雷芒,啪啪作响的法印,轻声笑道:“伱这洞天想要凝出‘道则’,恐怕还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啊。” 洞天想要晋升阴神,乃是极难之事。 洞天越强大,越完美,晋升越困难! 凝聚“道则”,乃是天堑。 阴山白鬼座下的篪浑道人,洞天圆满已经接近十年,十年都没有凝聚出“道则”! 这位太上斋道子,与篪浑道人有些类似。 这座正雷洞天,气势浩荡,几乎已经扩张到了极限…… 修行洞天,与凝聚道则,乃是两回事。 作为天下第一宗的道门。 山门之内,洞天福地,机缘造化,数不胜数。 单单靠这些洞天福地里的天材地宝,修行资源,便可以让一座“正雷洞天”快速抵达圆满! 可参悟道则,却要看修行者自身的造化。 修道容易悟道难,便是这个道理。 “你什么身份,也配点评我的修行?” 太上斋道子眼神阴沉,双手下压。 浩荡法印,就此落下! 谢玄衣不退不躲,抬起一拳,直接对准雷山击出。 “咚!” 这一拳,引动全身元火,冲天而去,击打出极其沉闷的敲鼓之声! 谢玄衣的金身境界,不算太高,无法与洞天圆满硬撼……但他这一拳注入了自身剑意! 一拳打出之后! 这座本来巍峨坠降,如泰山一般的正雷法印,“缓慢”坠降之势,被一拳叫停。 “咚!!!” 紧接着又是第二拳! 煌煌震鼓声,不仅仅传荡整座古城,更是在方航心尖回荡! 本命法器与修士心神相连。 两拳擂出,方航心神大颤,喉咙有一抹甜意翻涌而出,他连忙将其咽下,而后将法印收回。 太上斋道子低头看了一眼。 整个人都有些懵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 两拳,仅仅两拳! 他豢养多年的正雷法印,竟是被打出了两块缺口! 这姓谢的剑修,当真是谢玄衣弟子吗?怎么武道境界也如此之高!! “……雷法!” 方航不再施展法印,而是快速后退,准备以雷法困住谢真。 骤然间。 方航眼前一花。 一道黑色残影,出现在他面前。 “雷法就免了。” 谢玄衣平静道:“这位道子,我请你吃一记武夫的拳头。” “???” 方航看着眼前快速放大的拳影,将正雷洞天扩张到最大,无数雷光将眼前黑衣吞没,恐怖的是,雷法对这黑衣少年似乎完全不起作用……这枚拳头最终硬生生落在了他的脸上! 段照拜入莲花峰后。 谢玄衣虽然指点不多,但为了将这小子栽培成一個“有名有姓”的剑修,没少以小山主之名,忽悠段照背出忘忧岛的拳谱。他甚至翻看了宝器记载的,自己闭关时期,莲花峰道场段照与徐念宁的切磋影像。 剑道拳头交融之后,段照有了一条很古怪的道。 这条道,对谢玄衣也有了启发。 这一拳。 脱胎于忘忧岛那位阳神武夫的“招式”之中。 忘忧岛有一招拳法,名为借火。 金身点燃元火,浑身大窍通畅,抵达金身境后,武夫体内气劲便如大海一般,源源不断。 不眠不食,根本不算什么。 元火,比元气要更加“耐用”! 借火这一招的精髓。 便在于调动浑身元火,收放于一拳之上! 这一招,由不同人施展,威力也会不同,毕竟每一位武夫,所能调动的气血,元火……都不相同。 谢玄衣这一拳。 整整三十座大窍,体内接近三成元火,聚集在拳头之上! “嗡!” 方航神情痛苦,颈前一枚吊坠浮现绚烂白芒,荡出一片屏障,格挡在面颊之上! 圣子出行,背后势力必定给予诸多法器,宝物! “太上斋护身宝器?” 谢玄衣淡淡一笑:“看来那些老家伙也清楚,太上斋不擅炼体,最怕近身啊。” 方航双手抬起,还想再做反抗。 但一切都已太晚。 谢玄衣再度一拳打出,直接将护体宝器的白光击碎。 砰一声! 这位太上斋道子脸上狠狠挨了一拳,如果神魂有形,那么旁观者便能看到,这位道子的神魂都险些被打得出窍离体……谢玄衣并没有下死手,但这招力度着实不轻,一拳打得方航满脸鲜血,重重跌倒在地,直接昏厥过去! “好强!” 宇文重看得心惊胆战,这一切发生地太快,从谢真驭剑入阵,到击倒方航,只过了不到十息! “轮到你了。” 谢玄衣望向这位乾天宫圣子。 他对这小子观感还算不错…… 不仅是因为宇文重先前意志坚定,未受妖女蛊惑。 主要是因为,他先前被敖婴偷袭,反手就将一缕龙裔妖气送到了谢嵊手上! 总算不是太笨,知道对江宁谢氏留个心眼! “谢真,我早想与你一战……” 宇文重深吸一口气,他扎开马步,单手抹过眉心,准备拉开仗势,以蟠玄镜与眼前狠人好好过上几招。 “抱歉。” 谢玄衣平静道:“我没那么多时间。” 话音刚落。 宇文重眼前一闪,他的神念原本已经锁定了这黑衣少年。 可谢玄衣速度太快。 只一刹,便踏入他的身前! “砰!” 这一幕与先前很是相似。 谢玄衣欺身入内,抬手就是朴实无华的借火一拳! 他看得出来。 这位乾天宫圣子最强大的底牌就是蟠玄镜。 他根本就不会给宇文重施展宝器和禁术的机会! “窝趣……” 这一拳,正中面门,打得宇文重眼冒金星,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他的体魄要比太上斋道子强悍得多! 乾天宫那位龙裔前辈,留下了半部残缺的炼体法门。 宇文重不仅修行禁术,也将体魄修到了金身境! 只可惜。 他的金身,与谢玄衣金身无法相比。 谢玄衣最开始点燃大窍的元火,都是金色元火! “咦?” 谢玄衣有些诧异,这圣子……有些抗揍! 既然一拳不够,那就再来一拳! 谢玄衣第二次借火。 这一拳打出,宇文重整个人直挺挺倒下,重重砸在地上,溅出一大滩烟尘。 这种战斗,本身就毫无悬念。 虽然宇文重身为洞天圆满,但他要面对的敌手,乃是转世重修的谢玄衣! 单论神魂境界,谢玄衣在阴神境中都没有几位对手。 至于他的剑气洞天,更是随时都可以凝聚出完整的“灭之道则”! 两者,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 要说谁有资格与如今的谢玄衣在洞天境展开对决,好好厮杀一场…… 恐怕,就只有道门的转世真人,或者佛宗的二世菩萨。 这些存在,本身就不属于洞天境。 因为转世重修之故,这种真妖孽的底蕴极其丰厚,甚至可以在洞天圆满之境,与伪阴神硬碰! 交手十数息。 乾天宫圣子,太上斋道子,被直接拿下! 整座龙文大阵,笼罩在剑气轰鸣声中,无数飞剑扛住了大阵的龙焰侵蚀。 谢玄衣的神念极其浑厚,完全可以支撑这种程度的消耗。 他背负双手,继续前行。 原先还厮杀在一起的谢嵊,敖婴,看到这一幕,两人对视一眼。 荒唐的画面出现了。 原先绞杀敖婴的赤龙飞剑,旋了回去,落回谢嵊头顶! 围困江宁世子的龙焰,也被敖婴调回掌心,对准谢真! “谢真!你当真要叛国?!” 江宁世子以十二把飞剑罩住自己,谢玄衣前进,他便后退,虽然声音很是激昂,但语调此刻明显在颤抖。 “叛国的是你。” 谢玄衣瞥了眼眼前年轻人,嗤然笑道:“如今与妖孽站在同一阵营的,难道是我么?” 他看得出来。 先前敖婴以神魂之音,试图诱惑三位圣子,对自己出手。 唯一一个动摇者,便是这谢嵊! “……” 谢嵊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咬牙,他内心本就处于极度的挣扎之中。 谢真的入阵。 无疑是将这最后的底线,就此踏破! 到这一刻,内心的恐惧战胜了一切。 回想着玄水洞天所发生的一切。 这位江宁世子,顾不上身份,族群,家国,荣耀…… 心湖失守。 他眉心赤龙被渲成一片猩红之色。 十二把赤龙飞剑剧烈震颤之后,重新变得稳定,这些飞剑变得极其妖异,仿佛要渗出鲜血一般,通红如同烙铁! 谢嵊回首望着敖婴,面色狰狞:“你我一起杀了他!” “……” 敖婴皱了皱眉,看着这个给自己危险感的疯癫年轻人。 这些日子,她仔细观察。 这三位圣子,都没有给她带来危险之感。 可如今。 这谢嵊不知做了什么,气息忽然就暴涨了一大截! 她与之对视,竟是感受到了一股发自内心的寒意! 这家伙给自己带来的危险之意,竟然不逊色于先前的谢真了! “好!” 敖婴毫不犹豫点头:“一起出手,杀了谢真!” 第49章 斩赤龙 龙火翻飞,天地黯淡。大墟半边天幕都被剑光遮住。 谢玄衣独自一人向着谢嵊和敖婴走去。 他看得出来。 谢嵊再次催动了赤龙洞天,想要借助法相之力,与自己争锋。 至于那妖女…… 虽然嘴上说着要与谢嵊一起联手,但根本就没有先动手的意思! 敖婴很聪明。 她知道无论是谢真,还是谢嵊,都是危险人物! 这场战斗,谁赢了,她都没有好处。 她想活,就只有一条路。 让谢真和谢嵊斗个你死我活,从中寻找机会。 所以……这妖女的心思很简单。 她要等这两个剑道妖孽先打起来,看看孰强孰弱,再寻找合适出手机会! “嘶啦!” 谢嵊双目通红,赤龙剑气沸满心湖之后,他已无心去想更多。 整个人脑海中只有一個念头。 杀! 这位江宁世子,踩着十二把赤龙飞剑,向谢玄衣冲杀而来。 “……” 谢玄衣见到这一幕,神色微微凝重了一些。 谢氏果然还是对这位世子下了大资源。 赤龙在心。 若真要拼命。 太上斋道子和乾天宫圣子,恐怕都不是这谢嵊的对手! 赤龙印记激发之后,这十二把飞剑再度凝成法相……这其实是阴神境才能施展的神通! 只听一声长啸! 一条浩荡赤龙,浮现于天地之间,万千龙鳞折射剑光,极其威严! 谢嵊不再维护赤龙印记的平衡,为了与谢真一战,他竭尽全力,攫取着这份赤龙气运所蕴含的全部力量! “半步阴神……” 谢玄衣眯起双眼,抬起掌心。 一缕漆黑剑意,在掌心扭曲,浮现。 所有洞天,想要成就阴神,都需要凝聚“道则”。 没有完整的道则。 便算不上真正的阴神! 谢嵊借助赤龙气运,试图一步登天……这气运固然浩荡,但赤龙法相只是虚妄,看起来法相威严,实际上并没有道则内蕴其中。 空有皮囊,没有骨血。 此刻。 谢玄衣掌心的剑意,只有极其细微的一缕。 但始一出现。 便让四周空间,都隐隐扭曲。 站在大阵枢纽处的敖婴,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她的目光死死盯住谢真掌心的漆黑剑意…… 如果说。 谢嵊给她带来的感觉是危险! 那么谢真掌心的这缕剑气…… 便让她提前感受到了死意! “敖婴?没记错的话,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谢玄衣的声音,平静传入她的心湖之中。 敖婴只觉得后背发凉,汗毛直立。 “乖乖站在原地。不然我这一剑便会落在你的眉心。” 谢玄衣向敖婴投去一道冷漠目光。 踏入洞天境后。 谢玄衣便几乎没有修行飞剑之道……原因很简单,他的“灭之道则”,早已经在数十年前就凝练成功。 若是奔着成就阴神而去。 他的悟道,几乎没有任何难度。 这也是道门,佛宗,那些转世真人,转世菩萨,修行速度如此之快的原因。 二世修行,很多大道已然了悟。 世人最难的“悟道”一关。 已经被他们踏过一次。 只要谢玄衣愿意,他随时都可以凝聚“灭之道则”,一只脚踏入阴神境! 但他不愿。 这一世他得到了不死泉,有了修行第二条剑道的机会。 他想要双道兼修,一同悟道! 届时,手握两条道则,一旦阴神境界,便是这一大境中的强者! 此刻在谢玄衣掌心凝聚的这缕漆黑剑意。 便是“灭之道则”…… 准确来说,这只是“灭之道则”的一部分! 谢嵊动用赤龙气运,凝聚法相。 明显是对自己动了杀心。 谢玄衣这时候再藏着掖着,没任何好处,很可能会吃瘪。 “谢真!我杀了你!” 谢嵊双手合十。 这条赤龙在天顶盘旋,汲取四周龙火,变得极其壮大,而后俯冲而下! 谢玄衣二话不说,甩手就将这缕剑意斩出! 灭之道则,化为一道漆黑雷霆,将面前数百丈的虚空尽数斩碎。 刺啦! 极其刺耳的一道炸响。 杀意凛然的这条赤龙,与灭之道则撞在一起,并没有迸发出“针尖对麦芒”的震撼画面,就像是纸张被撕裂一样……这缕漆黑剑意将赤龙贯穿撕裂,极其干脆利落地斩为两半。 “???” 敖婴整个人都呆怔在原地。 她神色苍白,连大气都不敢喘。 她知道谢真很强。 但谢真……竟有如此之强吗? 洞天圆满的人族圣子,在他面前,如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除此之外。 连催动赤龙气运,强行动用法相之力的半步阴神,竟然也扛不住谢真一剑! 这一剑应该是蕴含了道则之力吗? 这谢真一定是人族哪位先贤转世重修了吧?! 不仅敖婴怔住。 谢嵊也怔住了。 这缕漆黑剑意,撕碎赤龙,仅仅一刹,抵达这位江宁世子面前。 谢嵊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赤龙法相”,再一次的被谢真轻描淡写一剑劈碎! 是的…… 再一次…… 这三个字,让他道心彻底崩碎。 上次在玄水洞天,谢真捡了一根木枝,借着莲花河的剑意,击碎了赤龙法相。 这一次,则是直接以蕴含“道则”的剑意,摧枯拉朽,重演了玄水洞天曾发生过的画面。 这是何等叫人心碎的事情? 原来外界那些笑话自己的声音,所说的都是真的。 剑宫大比失败后。 谢嵊走在江宁郡城,他听街头巷尾的议论,不再将自己捧为剑仙。 有很多人说。 哪怕不在玄水洞天,没有莲花河。 谢真击败自己,也只需要一剑。 在雪山相遇之时,谢嵊对太上斋道子说,这一战已经过去,是非成败他已不在意。 可是,怎能不在意? 越是在意,越想要赢回来。 面对这一剑的时候,便越是绝望。 “嗡”的一声! 漆黑剑意,贯穿赤龙,直接刺向谢嵊胸口。 对于这位江宁世子,谢玄衣没打算留手……大褚王朝那些高人常常挂在嘴边的“惜才之心”,他向来是没有的。 他只知道。 谢嵊刚刚丝毫不掩饰对自己的杀意。 或许是因为无法降服赤龙,被内心杀念主导。 或许只是一时之间鬼迷心窍。 无论如何……谢嵊想杀了自己。 如果没有“灭之道则”。 今日,自己可能会死在这里。 谢嵊闭上双眼,咬紧牙关,他已经放弃了抵抗。 但下一刻。 他眉心炽芒闪烁而出,化为一面屏障,将其围住。 一道熟悉的神念残影出现。 正是江宁谢氏的王爷,谢志遂。 谢志遂大袖飘摇,以一缕残念,硬生生拦住了谢玄衣的“灭之道则”……这缕残念夹杂在赤龙洞天之中,连谢嵊都不知道,自己身上还留了这么一招后手。 “父王?” 谢嵊跌坐在地,看着大袖飘摇的黑袍身影,眼神有些茫然。 谢玄衣眯起双眼,盯着这道残念虚影。 江宁王实力不俗。 这几年谢氏鱼跃龙门,在武谪仙帮助下,谢志遂的实力应该已经有了阴神巅峰,正在进行问道,若能得到一桩大机缘,此生兴许还真可以踏入阳神之境! 只可惜。 天高皇帝远。 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阴神巅峰,留下的残念,并不足以对抗“灭之道则”。 这缕剑意,在侵蚀着江宁王的大袖。 残念的抵抗,只能抵抗一时! “这位小友。” 便在此时,江宁王的残念开口了:“今日小友若能高抬贵手,谢某以江宁之名起誓,无论如何,此事都不追究,而且日后谢氏必有重报。” 很显然。 这缕残念的意识并不完整。 江宁王留下这神念,便是要在关键时刻显圣,看看能否救下谢嵊一命。 搬出江宁王的名号。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或许管用,可对于谢玄衣而言,毫无意义。 谢玄衣对于江宁王的诱惑,丝毫不在意。 下一刻。 “小友,吾乃大褚江宁王。” 江宁王的声音微微停顿一下。 他不再是先前和颜悦色的模样,整个人的气势变得冷厉,严肃,散发着杀意:“你若造下这桩杀孽,日后必有无尽后患……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这桩杀孽,都会偿还。” 谢玄衣嗤笑一声,更加懒得理会。 他挥了挥衣袖。 刺啦! 灭之道则将谢志遂残念焚尽,继续向着谢嵊眉心进发。 跌坐在地的江宁世子,神色苍白,索性闭上了双眼,准备迎接自己的死亡。 但诡异的是。 等了数息,并没有疼痛传来。 谢嵊缓缓睁开双眼。 只见漆黑剑气,撕碎了江宁王谢志遂的残念衣袍,这如墨般衣袍瀑撒之后重新回拢,从四面八方开始流转,最终铸成了一袭他从未见过的陌生身影。 依旧也是一缕残念。 但这缕残念的压迫感,比起谢志遂,要强上太多,太多…… 谢玄衣神色凝固。 他仰起头来,看着这几乎将整座天地光芒都汲去的伟岸黑影。 这种气息,哪怕只是一缕残念。 依旧是凡俗无法抵抗的。 剑气撕碎江宁王衣衫后,留在谢嵊眉心的真正“后手”,也完全展露出来。 “……崇龛大真人。” 谢玄衣盯着那道黑影看了许久,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吐出这个名讳。 现如今,道门乃是天下第一宗,稳稳压过大穗剑宫! 道门七斋共主,道门大掌教“逍遥子”,与自己师尊赵纯阳齐名,平起平坐,超然物外。 而另外一位阳神。 崇龛大真人。 则是道门成为第一宗的关键人物。 这位道门屈尊一人之下的大真人,坐镇七斋,实力极强,道法极深,能让金鳌峰那位心高气傲的掌律主动生出自愧弗如的念头。 崇龛二字。 让敖婴彻底身躯僵硬。 红衣妖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今日这场神仙打架,属实超乎意料。 这谢嵊到底什么来历? 眉心洞天,有这么一尊阳神残念栖居其中? “谢小王爷,含着金汤匙出身果然不一样啊。” 谢玄衣盯着谢嵊,略带讥讽的开口。 谢嵊面色苍白,神色茫然。 如果说,看到父王,还能让他的心神稍稍安宁一些。 此刻看到这陌生的黑影。 便让他彻底陷入了困顿之中。 但谢玄衣则完全相反。 看到崇龛大真人残念的那一刻,他想起了剑宫大比之时,那些曾被自己遗漏的“细节”。 香火斋斋主烛道人,正是崇龛大真人座下的弟子…… 谢玄衣一直好奇。 这烛道人,费这么大功夫,只是为了从剑宫抢走谢嵊? 道门讲究因果,缘分。 有因才有果。 香火斋人烟稀少,烛道人势单力薄,就这么下山来找江宁世子,与道门准则很是不符…… 除非。 早已有了因。 此次下山,只为收果。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 江宁谢氏与方圆坊运作了这么多年,让谢嵊站在世俗喧嚣顶点,为的根本就不是剑宫登顶! 自始至终,谢志遂给谢嵊安排的去处,就不是剑宫,而是道门! 若没有“自己”。 谢嵊一路击败诸多敌手,成为莲花峰第一,入主玄水洞天,也真正意义上不会加入剑宫。 青隼是圣后的棋子,谢氏一样也是。 这就是这缕残念,此刻出现在大墟阵纹中的原因。 若干年前。 谢志遂就找到了崇龛真人……让这缕残念栖住在谢嵊赤龙洞天之中。 如果剑宫登顶,崇龛真人神念出现。 先来后到。 大穗剑宫只能放弃这缕气运,接受这位江宁世子早就被崇龛真人收为弟子的事实,将玄水洞天以及谢氏小王爷一同拱手让出。 若不然。 便只能与道门动手。 “父王……” 谢嵊并不笨,看到这道黑影,听到谢玄衣称呼崇龛,他也想到了许多。 这位江宁世子声音沙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祈求。 只可惜。 谢志遂的神魂残念已经被撕碎,根本不复存在,也无从听到这缕呼喊。 此刻取代江宁王的,是道门崇龛大真人的残念。 那道黑影,缓缓回头,平静注视着坐在地上的江宁世子。 只一刹。 便挪回了目光。 “崇龛。” 谢玄衣丝毫没有尊敬意味,他知道,即便强大如阳神,留下的这缕残念,也无法跨越如此远的距离,带回这大月国的讯息。 大月国有层层阵纹。 除此之外。 还有无数黑煞阻拦。 这里是千年前的古战场,天然的“安魂乡”。 “堂堂道门老二,到底看中这谢嵊哪一点?” 谢玄衣轻声笑着开口,问了一个更叫人心碎的问题:“是人,还是气运?” 崇龛真人的残念。 栖居在谢嵊眉心已经有许多年了。 这些年。 江宁世子暴怒,残忍,滥杀无辜,江宁王都看在眼里。 他的态度是放任。 江宁王府替谢嵊摆平了所有麻烦。 打杀下人也好,重伤对手也罢,谢嵊所犯下的错误都由江宁王府买单。 众人只以为这是王爷对独子的溺爱。 可如今来看。 或许这溺爱,并不如大家所想的那么简单。 谢嵊修行二十年。 赤龙气运便这么成长了二十年。 而伴随着谢嵊成长的,不止是这份赤龙气运,还有江宁王谢志遂藏在爱子眉心洞天中的“秘密”。 崇龛真人的一缕残念。 …… …… 第50章 “杀我者,谢真!” 崇龛真人,坐镇道门的顶级阳神。 哪怕只留下一缕残念,散发出的气势,依旧将整座龙文大阵镇压! 敖婴看着那悬浮的黑袍身影,浑身渗出冷汗,内心被恐惧占满,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眉心缓缓浮现一道裂纹,【凤眸】已经自行苏醒,随时准备透支宿主的气血,进行最后一次“迁移”。 另外一边,谢玄衣神色还算平静。 崇龛真人修行的功法,名为“梦千秋”,只有历代长生斋斋主能够得到完整真传。 此刻。 这尊盘踞于谢嵊头顶之上的黑袍身影。 虽然气息恐怖,但却没有散发杀意。 “梦千秋”这门功法,据说可以在睡梦之中悟道,正常修行者在筑基之后便无需太久睡眠,可修行“梦千秋”的修士则恰恰相反,越是沉眠,道境越高……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睡去之后,毫无抵抗之力。 将这门功法修行到极致。 睡去,亦是一种清醒。 梦境与现实,相互倒映。 睡去之后依旧可以在心湖之中,照见现实,处理尘世琐事,并且心力更加集中! 但很显然…… 此刻这缕崇龛残念,并没有抵达这种境界。 “原来大真人也有私念。” 谢玄衣看着跌坐在地的谢嵊,望着这位世子的眼神,不仅有讥讽,还多了些可怜。 堂堂道门大真人,七斋领袖。 在这么一位晚辈后生心湖之中,丢下一缕“神念”,究竟意图何为,已是不言而喻。 谢嵊怔怔看着那黑袍。 他只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碎掉了。 年幼之时,父王将他捧于掌心,江宁无数人称赞他,说他未来可以超过谢玄衣…… 他坦然受之。 除却父王,无人知晓,他从小便得到了仙人照拂。 梦境之中,有仙人对他传道。 这赤龙气运,也是仙人馈赠。 什么是天命? 这,便是天命! 那时候的谢嵊,并不觉得“超过谢玄衣”,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后来。 江宁王府越来越大。 谢氏名声越来越响亮。 他肩上的重担,也越来越重……超过谢玄衣,已经成为了谢嵊的“心魔”。 一句话,听了太多次。 总会当真。 为了这个目标,谢嵊竭尽全力修行,他知道自己背负着万里无一的赤龙气运,他比任何人都想要证明,自己的真的可以超过谢玄衣! 气运加身,王府护道。 他的前半生顺风顺水。 直至遇到谢真。 所有的一切,看似圆满的人生,就这么突兀地破碎了。 “崇龛……” 谢嵊愣愣看着那坐在地上的身影,只觉得一切都好生讽刺。 所以仙人授梦是假的。 赤龙气运也是安排好的。 他是被江宁王府捧在掌心的小王爷。 但也是一枚棋子。 赤龙气运壮大之后,自己的结局会是怎样? 谢嵊不傻。 他很清楚,这缕残念藏匿如此之深的原因是什么…… 阴神想要晋升阳神,需要大量气运。 阳神之后的每一步路,都十分坎坷,这份赤龙气运豢养到最后,只会沦为崇龛真人晋升的嫁衣。 所以。 父王先前的警告,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杀了自己。 并不是江宁王府会千里追杀那么简单。 江宁谢氏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一举跃升,成为大褚境内经次于秦家的第二大世家……明面上靠得是武谪仙。 但实际上。 谢氏还有一位藏得更深的“后台”。 便是崇龛真人。 没有任何人能想到,崇龛真人会与江宁王达成这种合作……以江宁世子的神魂心湖,栽培赤龙气运,这一番布局长达数十年,如果没有意外,若干年后谢嵊拜入道门,成为崇龛真人门下弟子,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 瓜熟蒂落,因果圆满。 谢嵊修行到最后,赤龙气运饱满,崇龛真人的残念,也会醒来。 “都说妖族狡诈……” “要我看,人族的狠毒,完全不逊色妖族。” 敖婴虽然是旁观者,但她通过吞魂之术,也了解了不少大褚之事。 看到崇龛道人神念的那一刻。 这聪明妖女,已经猜到了个七七八八。 敖婴依旧遵守着谢玄衣的警告,并没有擅自妄动,她咬紧牙关,死死盯着那悬浮如大佛的黑衫真人,传音道:“姓谢的,你准备怎么办?你应该清楚……此地不宜久留吧?” 这座大墟阵地,激活龙文之后,引起了大月护国大阵的注意。 谢玄衣心中的不祥预感很浓。 要不了多久。 大月古国的“强者”便会赶赴这里。 千夫长的巅峰实力是半步阴神,如果接下来赶到此地的是大月国万夫长,哪怕它被时间腐朽,也应该保留了完整道则,具备阴神境的实力! “你知道‘崇龛’?” 谢玄衣望向敖婴,平静道:“别担心,这具残念,并不具备阳神实力。” “呵呵……” 敖婴笑了。 妖女冷冷道:“饮鸩之战,崇龛真人和好几位大尊都交过手……这种级别的存在,根本就不是我能够染指触碰的。你如果不怕,你倒是出剑宰了他啊!” 谢玄衣陷入沉默。 他的剑意,撕裂江宁王衣袍之后,便被一股无形力量,排除开来,此刻那并不完整的“灭之道则”,悬停在黑袍大真人的体表位置。 他没有做出更激烈的举动。 原因很简单。 眼前这位大真人,虽然“睁着眼”,却是在“做着梦”。 崇龛大真人的残念,根本就没有苏醒! 如果放在前世,谢玄衣二话不说,早已出剑,大成灭之道则一瞬就会撕碎这崇龛残念…… 可现在。 谢玄衣不清楚,这崇龛残念,汲取了二十年赤龙气运,究竟成长到了哪一步。 “谢真……” 大墟中,跌坐在地的谢嵊,泪流满面,声音颤抖:“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崇龛真人的残魂出现之后,便没有离去的意思。 江宁王留在世子心湖中的念头,只会在生死关头出现。 并且只会出现一次。 如果对方愿意停手,那么崇龛真人的神念便不会出现……反之,崇龛真人的出现,便意味着“死局无解”。 这位大真人的黑袍,将谢嵊罩住,但这并不算是一种保护。 谢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比起谢真,比起敖婴,比起这大月国的铁骑。 真正的恐怖。 来自于头顶的黑袍。 还有什么事情,比被道门大真人,以及自己父亲“盯上”,更加让人感到绝望? 如此一来。 江宁王府与道门的合作,无需言语,也可理会。 谢嵊可以死。 但赤龙气运不可丢。 “救伱?” 谢玄衣沉默片刻,平静道:“我没那么大本领,从崇龛真人手中救你。不过我可以送你一程,送你解脱。” 谢嵊怔住了。 他浑身颤抖地看着眼前少年,看着那少年拎着的伞剑,看着漫天悬浮的剑气,漂浮的龙火,最终视线回转,对上了黑衣少年的冷漠双眼……谢嵊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向谢真求救。 难道他不知道,这家伙心如铁石么? 难道他不知道,是崇龛盯上了自己,是父王要他去死么? 就算这家伙答应,他又有什么能力,有什么资格……来救自己? 谢嵊的呼吸逐渐平复。 他眉心的赤龙印记散发出前所未有的红光,以往每一次印记复苏都会伴随着剧痛,以及癫狂。 可唯独这一次。 他平静到了极点,连身躯都不再颤抖。 头顶的黑袍大真人,气息也在一点一点苏醒…… 崇龛的残念快要“醒了”。 谢嵊忽而轻轻地笑了一声,四面八方飘荡的火光,一团团如灯笼,照得四周很是明亮,他在这团火光中看到了无数个“自己”,也看到了无数個拎剑的“谢真”。 出身享尽荣华,年少拥满盛名。 这二十余载烟云,比无数人一生都要精彩。 只是此刻梦醒梦碎,满目漆黑。 他的前面一下子就没了路。 他好像别无选择。 或者说。 他好像只有一种选择。 “不知为何,谢真……” 谢嵊抬起头来,看着那个比自己年轻的黑衣少年,眼神满是平静,没有丝毫怨念:“与你相见,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恨上了你。” 谢玄衣怔了一下,微微皱眉。 是在大穗剑宫山门的相见么?还是剑宫大比? 他记不清了。 在他人生中,谢嵊从来都是不重要的过客,他向来不愿意为不重要的人,浪费自己的时间。 “或许是因为你和谢玄衣有关的原因……” “我真的真的真的,想要你死。” 谢嵊咧嘴笑了笑。 他望着眼前的黑衣少年,缓缓收敛了笑意,用最平静的口吻,说出最恶毒的诅咒:“今日我可以死……但你,也别想好过。” 这位世子仰起头来,深吸一口气。 “杀我者,谢真!” 谢嵊长啸一声,以神念向着大墟远端,送出这道声音。 下一刻。 谢嵊伸出手掌,重重拍向自己额首。 这一掌,竭尽全力,并没有任何留手之意,气劲迸发,直接将四面八方烟尘都震荡开来。 谢玄衣眯起双眼。 这是要自杀? 第51章 肮脏,龌龊! 砰的一声! 谢嵊一掌拍在自己额首之上,这一掌极其用力,将他头颅拍得七窍流血,但却没有直接了却性命。 谢嵊咧嘴笑着看着谢玄衣,鲜血覆面,满是狰狞。 一下没死。 不过没关系。 一个人想要求死,这有何难? 谢玄衣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杀我者,谢真!” 谢嵊先前传出的声音,在大墟尽头鼓荡开来,一瞬间掠出百丈。 这声音,绝非简单的求救之音。 江宁世子,竭尽全力将赤龙之力,附着在此声之上! 犹如钟鼓,刹那震荡开来! 谢玄衣神念感应范围内,原本寂静的大墟,出现了异动,先前被自己一拳擂至昏死的太上斋道子,趴伏在地,指掌轻轻颤抖,另外一边的乾天宫圣子,也在这雷音怒喝之下,有了苏醒迹象! 很显然。 这两人都听到了谢嵊的传音! 除此以外。 大墟龙文古阵之外,神念范围的笼罩尽头,谢玄衣还感应到了其他模糊的神念气息。 这大月国似乎还有“外来者”! 这什么,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见。 这些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那悬浮在谢嵊头顶的黑袍大真人,神情开始变幻。 原本冷漠的面容,逐渐变得悲悯起来。 崇龛道人的残念,平日里只会沉睡,谢嵊死后他才会苏醒。 这一掌拍下。 崇龛道人的残念,便逐渐开始“睁眼”。 黑袍大真人的双眼一直是睁着的,但原先的眼眸无神且冷漠,哪怕与人对视,也不会让人感到心悸……此刻则是犹如画师点睛,真正开始散发出了威压! 那双无神之眼,一下子锁死在了谢玄衣身上! 谢嵊若死。 这份赤龙气运的“因果”,自然需要有一个人来扛。 冤有头债有主。 以崇龛真人的手段,这缕残念必定会牢牢锁死自己。 谢玄衣眼神冷冽,眉心洞天金芒涌动。 现在情况糟糕到了极致。 他本想兼修两条剑道…… 可如果真被崇龛真人的残念盯上,想要活着离开大月国,都是一件难事! 修行修行。 先活下去,才有资格修行。 如果这大真人真醒过来,要杀自己,那么他只能祭出完整的“灭之道则”,放弃两条道境同时晋升的可能。 嗡嗡嗡! 剑鸣大作。 崇龛大真人身上的气息在攀升,谢玄衣身上的气息也在攀升。 “灭之道则”已经凝聚了七成,象征着毁灭的道则辉光已经将眉心剑气洞天的金芒,彻底渲染成为黑色。 便在谢玄衣准备出剑之时。 一道传音,递入心湖。 “我帮你吞了这桩因果,你我在大月国联手,如何?” 传音之人,正是敖婴。 谢玄衣怔了一刹,皱眉望着眼前红衣妖女。 敖婴咬紧牙关,也很犹豫,她看得出来,这姓谢的绝对不简单。 崇龛大真人的残念苏醒,会抵达何等境界,她不清楚……但她清楚,如果真要在这里开战,说不定这缕残念还真斗不过谢真! “你无非是怕崇龛残念盯上你。” 敖婴深吸一口气,快速传音:“谁杀了谢嵊,这因果便嫁祸到谁头上,可若是我杀了谢嵊呢?” 谢玄衣挑了挑眉。 “赤龙气运别人不敢要,我敢要!” 敖婴低声道:“我在妖国,天高皇帝远,崇龛真人纵有天大本领,难道还能真身抵临妖国,来追杀我么?!” 谢玄衣看着这妖女。 不得不说,他先前低估了敖婴的魄力。 这妖女比自己想象地还要疯狂。 谢玄衣道:“……条件。” 凡事都要有原因。 眼下情况紧急,但他还是想知道妖女帮自己的意图。 “这大月国情况你也清楚,此地凶险至极。” 敖婴盯着谢真,她也识得古文,知晓这古国一部分情况:“你我没必要打生打死,此次我帮了伱,届时你我一同踏入‘大月井’,联手攫取造化!” 她现在也看清楚了。 人族内部,并不团结。 这谢真虽然厉害,却是独来独往,根本就没有盟友! 先前在雪山吞魂,敖婴便感受到了北狩修士对“谢真”的恶意……这家伙似乎得罪了很多人! 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朋友。 只有永恒的利益。 “你招惹了‘崇龛’残念,还想活命?” 谢玄衣觉得有些好笑。 “如何活下来,是我的本事。” 敖婴沉声道:“你若答应,我便替你吞下这桩灾祸。若不答应,我扭头便走。” 虽然龙文大阵上空悬着无数剑气。 但谢玄衣见识过敖婴的秘宝…… 那件炽翎城秘宝,的确有撕裂空间之威能,只要付出代价,再次遁走,应该也是有可能的。 “成交。” 谢玄衣点了点头。 “你我互相递送一缕神念,算是签订契约。” 敖婴行事极其谨慎。 其实她并不担心谢玄衣违约,这大月国如此之小,只要接下来要去大月井,便一定有相见之时。 “好。” 谢玄衣也不犹豫,直接送出一缕神念。 敖婴也一样。 两缕极其微小的神念触碰,瞬间交融,契约达成刹那,敖婴直接出手。 两人虽然交谈一番,但实际上外界只是过去了数息。 “嘶啦!” 妖女蹬地掠去,直接来到江宁世子背后,五指刺出。 满面鲜血的谢嵊,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着一枚雪白纤细手掌,捅穿胸膛,抓出跳动的心脏,下一刻无数气血便向着这枚苍白手掌涌去。 妖族术法中,与吞魂齐名的便是汲血之术。 砰! 敖婴毫不犹豫,直接捏爆了谢嵊的心脏! 鲜血四溅! 这一刻,悬浮在空的黑袍大真人双眸骤然瞪大,“点睛”完成,这尊大真人的怒目不再对着谢玄衣,而是瞬间转身,黑袍威压顷刻间将整座龙文大阵的光火压得破碎。 谢玄衣以伞剑撑住身躯,才勉强不被这恐怖威压压倒! 很显然。 崇龛大真人的残念,哪怕只在赤龙气运中成长了一小部分……也具备了阴神境的实力,而且很可能有阴神境中期,乃至后期的杀力! 敖婴出手击杀谢嵊的那一刻,另外一只手便悬停在了眉心位置。 她从一开始便想好了如何逃生。 击杀谢嵊,以汲血之术,榨取这位人族洞天圆满的全部精血,顺带将这份赤龙气运也一同攫走。 若没有“崇龛大真人”的残念追杀。 她可以找个清净地,好好恢复修为。 可现在……这些骨血,需要全部送入【凤眸】之中! 崇龛大真人睁开了睡梦中的双眼。 敖婴也睁开了额首的第三只竖瞳! 轰隆隆! 阴云滔天,黑袍大真人伸出手掌,直接抓向敖婴,但下一刻敖婴所处的空间直接破碎,这妖女开启【凤眸】,以谢嵊骨血作为代价,强行进行了一次空间迁移,无数血光将她包裹,她直接消失在了龙文大阵之中…… 崇龛大真人的残念怔了一下。 下一刻。 这位黑袍大真人怒目望向遥远的阴霾方向,没有丝毫犹豫,也不顾及这里是古战场秘境遗迹。 这尊惊醒的真人残念,化为漆黑长虹,向着敖婴所在之处冲掠而去! “疯子……” 整座大阵的威压瞬间清零。 即便是杵剑而立的谢玄衣,也被崇龛大真人的杀意惊出冷汗,他知道赤龙气运对于敖婴诱惑极大。 但被崇龛盯上。 这妖女当真还能活命吗? 仅仅依靠【凤眸】的传送,或许可以逃得了一拨。 但崇龛残念的追杀可是没有止境的……直至因果消散,或者残念消散,这杀意才会停歇。 不论如何。 如今的场面,对于谢玄衣而言,算是一個好结局。 “啪”一声轻响。 谢玄衣抬起手,掌心发力。 敖婴逃窜之时,无暇顾及的那枚灭龙黑匣,从阵纹核心位置拔地而起,掠入他的掌心。 他此次出行,只为两枚蕴含灭龙道则的匣子。 如今,算是都拿到了。 谢玄衣缓步前行,来到昏睡的太上斋道子面前。 第二枚灭龙黑匣。 便在太上斋道子手中。 他低头看着“睡死”过去的太上斋道子,平静开口:“方道友,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 倒地不起的方航,眼角微微颤动一下。 下一刻。 这道子骤然起身,甩手就是一张酝酿已久的雷符,两者距离极近,浩荡雷法在谢玄衣面颊数尺之前引爆。 “轰隆!” 滚烫雷息喷薄而出。 谢玄衣巍然不动,未退一步,元火金身将雷法尽数接下…… 看到这一幕,太上斋道子本就苍白的神色,更加难看。方航声音颤抖,低声呵斥:“谢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残害同胞,与妖女勾结!肮脏,龌龊!” “肮脏,龌龊?” 谢玄衣轻笑一声。 谢嵊临死之前,以雷音之法,传递神念。 那个时候方航已经被震醒了。 所以他不仅听到了谢嵊的呼喊,必定也感受到了道门崇龛真人的残念,知晓了赤龙气运与道门的关系。 肮脏,龌龊,这种词句…… 用在自己身上,实在有些讽刺。 这就是所谓的恶人先告状么? 谢玄衣挑了挑眉,拂袖将噼里啪啦的雷光驱散。 他只一伸手。 “唰!” 方航死死护着的那枚黑匣,便不受控制,脱离飞出。 “别的不论。” 谢玄衣拿到两枚黑匣之后,掸了掸萦绕衣袖的雷光,讥笑开口:“方道友,你刚刚做的袭杀之事,难道就光明正大么?” …… …… 第52章 我谢真无愧天下人(6K3) 谢嵊死了。 但并非死在谢玄衣手上。 真正出手杀他的,是妖族龙女敖婴。 谢玄衣早用神念,将这一切都记录下来,他并不畏惧这位太上斋道子,给自己身上“泼脏水”。 大不了。 就将大墟龙文阵里的影像公布出来。 是非对错,自有后人评判。 当然…… 现在的情况,还到不了那一步。 谢玄衣伸出手掌,一缕漆黑剑意,在指尖萦绕,汇聚于掌心之中,隐隐啸成风雷! 敖婴主动吞下谢嵊那桩灾祸之后,谢玄衣将原本已经凝聚七成的“灭之道则”遣散,最终只保留了两成左右的道则残余。 两成,足以应对太上斋道子。 有道则。 没有道则。 完全是两种概念。 洞天圆满,与半步阴神,差的……就是道则之力! 先前在古战场冲锋的“千夫长”,之所以具备半步阴神实力,便是因为在黑煞幻梦之中,千夫长掌握着残缺的“灭龙道则”。 “你想杀我?!” 方航瞳孔收缩,声音也猛然提高。 “谢某只是想与道子切磋一二。” 谢玄衣淡淡道:“北狩战场,本就是天骄争锋……只不过谢某下手比较重,道子接下来要小心了!” 他轻轻拂袖! 蕴含两成“灭之道则”的漆黑剑意,瞬间疾射而出! 太上斋道子竭尽全力祭出法印! 轰隆! 雷山降临! 浩荡雷法将漆黑大墟渲成银白之色,但仅仅一刹,黑色剑意便撕碎雷山,直接凿穿法印,狠狠射穿太上斋道子肩头! “???” 鲜血迸溅,方航神色苍白,不敢置信看着这一幕。 “道则……” 他望着谢真,内心感受到了一股凉意。 这些年。 他拼命修行。 太上斋将最好的资源,最好的洞天福地,丹药宝器,全都给了他! 即便如此。 也只是赶在北狩之前,刚刚将洞天修行圆满! 方航想要参悟道则……再快,也需要半年! 这谢真,看样子比自己还要年轻好几岁,就这么掌握了道则之力?! 而且根据杀力判断。 这道则的品级很高!绝对是顶级道则! 越强大的道则越难参悟…… 如果不是出身道门,对七斋内部了解地清清楚楚,方航都要忍不住怀疑,这谢真其实是一位转世真人了! “嗡嗡嗡。” 剑鸣呼啸,将大墟囊满。 谢玄衣伸手将漆黑剑意召回。 这一剑。 太上斋道子的法印直接被击碎! 下一剑。 可不会如此简单了。 “灭之道则”幻化的清气在谢玄衣指尖萦绕,眼见就要再度掠出。 方航神色苍白,忽然对准龙文大阵方向扭头高喝:“商师妹,救我!” 谢玄衣皱起眉头。 他望着大阵尽头……先前他神念笼罩的地界,就感受到了外来者的气息。 此刻。 外来者气息彻底显现! 来者不止一人,有二十余道驭剑身影,在空中飞行,这些人披着道袍,驾驭飞剑,以皂纱蒙面,一个个仙气盎然,气息极其凌厉。 道门,玉清斋。 谢玄衣许多年前,曾与玉清斋斋主“舒宁”打过交道,道门七斋之中,玉清斋专门教导女子修行,不仅仅是修行道法,也会修行剑术。 虽然有一句古话,叫天下剑士出大穗。 但世上剑法修士何其之多? 如道门这样的大宗,十八般兵器,各自出过宗师,无论是修行哪一门宝器,七斋高人,多少也会教导一二。 剑乃百兵之首,所以道门专门开了玉清斋这么一斋。 值得一提的是。 玉清斋与大穗剑宫颇有渊源。 据说许多年前,大穗剑宫的那位“开山者”,曾与道门一位女真人关系极近。 道门讲究清心寡欲,追求天人之道。 这么多年,道门斋主,以及山上领袖,其实都是孤身一人。 与大道亲近,就需要做出割舍。 千年前的古史已经不可得知,但大穗剑宫那位“开山者”最终孤独终老,道门也有了玉清斋这么一座女子剑斋,专门教授女子修行剑术……这二位最终的结局,其实已经了然。 现如今。 玉清斋的小斋主,名为“商仪”。 谢玄衣在方圆坊案卷中,看到过此女的卷录,这正是舒宁的弟子,年纪轻轻,天赋异禀,乃是这一届天骄榜当仁不让的争夺者,方圆坊大坊主甚至亲评认为这位玉清斋女剑仙有机会登顶,拿下“剑魁”。 “嗖!” 太上斋道子方航的声音传出。 破空之声,便在谢玄衣耳畔响起。 一把银白飞剑,洞破虚空,从百丈之外掠来! 同为道门,遭遇险情,商仪没理由不出手—— 剑先发,人后至。 谢玄衣眯起双眼,微微叩指,一缕气劲蕴含在指尖,直接将这飞剑弹飞,下一刻一袭出尘白衫飘然而至,商仪持剑飞来,重重点出一击,谢玄衣以春风野草轻松招架化解,若要论气劲,商仪哪里能与拥有“元火金身境”的谢玄衣相比? 若要论剑法玄妙,更不必说。 当年商仪师尊舒宁,都败在谢玄衣手下。 不过…… 值得一提的是,与方航相比,这商仪剑招要“老练”许多。 谢玄衣以春风野草,压住这位白衣仙子的剑势,简单对攻数招后,他看出来了,这商仪循声而来,替方航解围,只想击退自己,却未想过一招杀人。玉清斋剑术可并不是“慈悲心肠”的菩萨教授,舒宁当年招招都是杀意满盈,这姓商的小姑娘反倒是刻意藏着杀人技,并没有直接使用! 如此一来,谢玄衣也并非动用“灭之道则”。 两人以剑气对攻,不过数息,玉清斋剑修便尽数赶到,踏入大墟阵纹之中。 龙火已经凋零。 太上斋道子方航第一时间退至众人身后,捂住肩头鲜血,神色苍白。 他高声道:“商师妹,千万小心!这姓谢的魔头心狠手辣,江宁世子刚刚已经死在了他的手上!” “谢真……” 商仪皱了皱眉,她瞥见了大墟尽头鲜血淋漓的那具尸体,冷冷开口,“你杀了谢嵊?!” “呵。” 谢玄衣只是轻笑一声,淡然问道:“商姑娘,我若说谢嵊之死,与我无关,你信么?” 商仪怔了一下。 “我信!” 此时。 人群之中,忽然响起一道熟悉声音! 谢玄衣原本准备动用灭之道则的念头,在听到这声音时,忽然打消了三分。 只见玉清斋女子剑修的队伍之中,有好几袭身影,着百花谷衣衫。 替谢真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元苡。 此时此刻,数十道目光,都落在了元苡身上。 “小丫头,你懂什么?” 太上斋道子捂着伤臂,沉着脸呵斥道:“这姓谢的是大魔头!谢嵊临死之前的传音,你难道没有听到?” 先前。 谢嵊临死之前,鼓荡雷音,向大墟尽头传去讯息。 很显然。 这位江宁世子知晓命不久矣,也感应到了外界来人…… 他要把脏水泼到谢真身上! 他成功了。 谢玄衣望向玉清斋这些仙子,他能感受到,这些人望着自己的目光都带着敌意。 很显然。 谢嵊的传音,送到了大墟尽头,送到了这些人的耳中。 “你又懂什么?” 元苡咬着牙,没好气道:“小谢先生在北海陵,为救百花谷,浴血奋战,杀了好几十位南疆邪修!” 谢玄衣心弦微微触动了一下。 那一日。 他只是顺心意而为。 可在元苡看来,便是天塌之际,谢真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了。 无论如何,谢玄衣杀光了那些南疆邪修,也尽全力救下了百花谷的幸存弟子。 “伱……” 太上斋道子被这句话呛住,他再次反驳:“谢真是个杀胚,他师父是谢玄衣,他能是什么好东西?” “谢真不是这样的人!”元苡愤怒道:“若谢嵊真是他杀的,那也只能证明,谢嵊是魔头,是坏蛋!” “元苡,够了!” 站在队伍中的卢鸢,此刻终于开口。 她伸手以一张符箓,封住元苡的嘴巴,只是略微抬手,符箓幻化的青藤便将元苡束缚住。 这位百花谷新晋大师姐,神色复杂地望向谢玄衣,投去了一個抱歉的眼神。 她的白衣,沾染了不少鲜血。 看得出来。 百花谷在踏入秘境之前,经历过战斗……而且战况很是激烈。 很显然。 是玉清斋仙子救了她们。 受人恩惠,就要有“受恩惠”的做法。 而且,与道门相比……百花谷此次参与北狩的力量,实在有些微末。 如今太上斋道子,指证谢真杀死江宁世子,是非真相,由不得她们辩驳,让元苡继续说下去,也毫无意义,只会给百花谷带来麻烦。 “……” 谢玄衣沉默地望着卢鸢,他的内心一片平静,并没有感到愤怒,悲伤,诸如此类的情绪。 从一开始。 他便不在乎这些“小事”。 若是没有崇龛真人的残念,这么一桩棘手灾祸。 他早就亲自出手,了结谢嵊生命。 退一万步。 就算谢嵊真是自己杀的,那又如何? 所以。 谢玄衣并不在乎百花谷的态度。 不过…… 元苡为自己开口的那一刻,谢玄衣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颤”。 这种滋味很是陌生。 当年被大褚皇族悬令通缉,四境狼狈逃窜之时,他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剑宫缄默,四境满是杀声。 原来,被信任的滋味是这样的。 短暂沉默之后。 谢玄衣没有去看元苡。 非是不愿,而是不敢。 他默默扭开了头。 “谢真。谢小山主。” 商仪以飞剑架住春风,野草,冷冷开口:“谢嵊尸骸在前,道子证言在侧,你该如何解释?” 这句谢小山主,算是敬称。 但此刻听来,却是隐隐有讥讽的意味! “道子证言,是什么很贵重的东西吗?” 谢玄衣微微侧首,一字一句,认真问道:“道子证言,就一定是真的么?” 商仪怔了一下。 她没想到谢真会说出这样的话。 想了片刻之后,商仪也同样认真地开口:“道门千年清誉……堂堂道子,怎会无缘无故,以谎言污蔑你?” “放屁。” 谢玄衣闻言笑了,吐出了极其粗鄙的两个字,而后讥讽道:“道门哪来的千年清誉?饮鸩之战,叛逃最多的,就是道门真人!” 这一句话,狠狠戳中了道门弟子的内心。 “锵锵锵!” 顷刻之间。 无数飞剑,在玉清斋这些女子剑修的头顶上空凝聚。 商仪仙子皂纱下的面颊,顿时变红,她怒道:“谢真,你愧对大穗剑宫!” 商仪一剑递出。 这一剑摇身一变化为十剑,十剑化为百剑。 两人相距短短三尺距离。 刹那功夫。 飞剑来至谢玄衣面前,已有百剑之多。 这一招,名为“玉清开屏”。 许多年前,谢玄衣便在舒宁斋主手中领教过。 他嗤笑一声,单袖拂过,野草悬停面前,轻轻一拨,犹如太极,顷刻之间“一根野草”化为十根,十根化为百根,与“玉清开屏”一模一样的剑招,极短距离内的两拨剑意对撞,迸发,剑气冲掠,将两人衣衫都激荡飞起。 “我谢真无愧天下人!” 谢玄衣手持春风剑鞘,从数百缕剑气对攻的缝隙之中刺出! 噗一声! 这一鞘并没有使出全力,更没有蕴含灭之道则,只是“点到为止”,轻轻戳在玉清斋仙子商仪的肩头位置。 这与先前,落在太上斋道子身上的剑招位置,一模一样。 只不过不同的是。 因为没有蕴含道则,商仪血肉并没有被洞穿。 漫天剑意就此破碎! 玉清斋这位白衣仙子闷哼一声,向后退去,一枚手掌死死按住肩头,却是按不住体内翻涌不息的气血。 “师姐!” “师姐!” 那些玉清斋弟子们,纷纷上前,她们想要祭出飞剑,替商仪掠阵,压制谢真,却被商仪抬手拦住。 “我……无恙。” 商仪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住喉咙即将咳出的那口鲜血……她神色复杂望着眼前黑衣少年,同为剑修,这一番交手,她哪里还不明白强弱? 刚刚谢真这一剑鞘,若是蕴含元气。 自己肩头,早已被戳碎! 若是真要动真格的。 自己哪里是这谢真对手? 也正因如此,她对方航的话语产生了些许质疑,这谢真实力惊人,剑法远胜自己,若真是一个无恶不作的魔头,何必要对自己留手? “诸位。”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谢嵊这笔账,你们大可算在我头上。但前提是……你们能活着返回大褚。” 这是要杀了所有人灭口? 这一番话落地。 在场众人,尽皆神色凛然。 尤其是玉清斋那些围住商仪的弟子,她们已经做好了与这位谢魔头死战的准备! 然而下一刻。 这谢真竟是毫不犹豫,扭头便走,带着两枚雕刻龙纹的漆黑古匣,化为长虹,就此离开。 这是什么意思? 商仪神色有些茫然。 其他人同样茫然。 就在此时,大墟阵纹之外,响起震颤轰鸣,这地鸣之声,顿时吸引了众人注意,只见地平线那边,遥遥射来一道漆黑箭光,这一箭来得太快,众人根本无从躲闪。 “嘶啦!” 这一箭对准龙文大阵的阵纹枢纽射来,跨越数十里,撕碎空间,将拦路的一切物事尽数摧毁。 商仪瞳孔收缩,在心湖感到危险的那一刻,便拽着一位弟子,向着一侧躲闪而去。 面颊一阵滚烫。 翻飞皂纱被箭气撕碎,发丝在空中飘飞,湮灭成烬。 蕴含完整“灭龙道则”的一箭,将整座大墟都射得粉碎,空中飘荡的龙火黯淡无光。 地鸣尽头,出现了数之不清的漆黑铁骑,以及一尊极其巍峨的高大古将。 那高大古将,浑身黑甲,雕刻着与先前谢真带走的匣子,一模一样的“龙文”,看上去浑身都燃烧着滚烫的烈焰,他坐在战车之上,由四匹漆黑巨马拉动,由于身材过于巍峨,所以极其瞩目,铁骑之中,一眼就能看到这“坐镇将位”的重要角色。 此时此刻,他还保持着张弓送弦的动作。 “掌握完整道则的阴神……” 商仪心头悲痛,刚刚那一箭,她看得很清楚,玉清斋有两位弟子,不幸被箭气擦中,被彻底焚成了灰烬。 这位玉清斋仙子这才明白,谢真先前的传音,是什么意思。 她们从秘境入口,一路来到这破败古国。 自然遭遇了铁骑。 可玉清斋初入秘境,根本就不知道,这大月国遗迹还有阴神境,以及更高境的“强者残念”坐镇! 谢真放弃与自己一行人争辩。 便是为了逃命! “逃!” 商仪深吸一口气,第一时间传出讯息。 不用她说。 太上斋道子在“万夫长”出现那一刻,便选择了逃窜……方航很聪明,并没有选择与玉清斋这些弟子同进退。这几日他与宇文重谢嵊同行,已经将这古国的规则,摸了个七七八八。 这古国铁骑,会巡守城池四境。 玉清斋这一行人,声势浩荡,若是跟着一起,只会遭受无穷无尽的追杀! 换而言之。 商师妹在替自己挡了谢真剑气之后,便失去了意义。 他受了伤。 眼下最好的选择,就是寻一处清净地,好好养伤,若是能遇上信得过的太上斋师弟,那就更好了! “方师兄?!” 方航疾掠而去的身影,也被商仪看在眼里。 她有些诧异,更不敢置信。 就在不久前,她还主动率着玉清斋,替方航挡灾。 如今大难临头,方航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抛弃自己。 “小斋主!” 一位弟子低声道:“乾天宫的宇文圣子还在这,要不要一起带着?” 龙文大阵已经破碎。 完整的“灭龙道则”,将漆黑大墟彻底点燃,光火蔓延。 地上。 一道红袍身影,静静躺着,手指轻轻震颤,看上去随时可能会苏醒。 “带着!” 商仪平稳心神,只是犹豫了一下,便咬牙道:“大难当前,怎能见死不救?宇文兄乃是当世罕见的英雄豪杰,若是这么放弃他,我们与邪修魔头又有何异?日后与乾天宫相见,又该如何自处?” …… …… 大墟外数里,一座破碎废墟之中。 无数符箓悬浮在漆黑空间之中,化为一条条青色游鱼,若有道门弟子在此,便会认出,这正是道门的“清净符”。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盘膝坐在地上,神色紧张,小心翼翼地等待着。 嗖一声。 谢玄衣出现在清净阵中,他臂下夹着两枚黑匣。 看到黑匣的刹那,青鲤小姑娘神色掠过欣喜之意,只是很快这缕欣喜之意便消散。 她注意到了谢玄衣衣衫上的鲜血。 小哑女满脸担忧地站起身子,打着手势询问:“一切顺利吗?你还好吗?” “别担心。我没受伤。” 谢玄衣笑了笑:“这些血不是我的。” 小姑娘依旧紧张。 清净阵也拦不住远方的地鸣巨响。 她向着远方努了努下巴,好奇那边的巨响是什么情况。 “……说来话长。” 谢玄衣轻叹一声,单手将小姑娘夹在另外一条手臂之下:“先回铁锁巷。” 一缕剑气平地掠起。 两人乘着剑气,瞬间离开废墟,向着远离大墟的方向疾驰。 谢玄衣遥遥看着远处数千铁骑冲阵的震撼画面,心中不由感到了忌惮……这大月国的铁骑并不是鲜活生命,更像是被术法拟造的傀儡人偶,只要付出代价,就可以不断生成,无穷无尽。 敖婴显然早就知道,点燃“龙文大阵”的隐患! 这座古国因为伐龙之战,最终寂灭。 古国内与“龙”有关的一切,都会遭到屠杀,毁灭! 龙文大阵点燃如此之久,必定会引起主城的关注…… 千夫长战死之后。 为了平息龙文大阵!大月国出动了掌握完整道则的“万夫长”! 这家伙给自己带来的危险感,并不比崇龛真人的残念要弱多少,绝对是一个阴神境的强者。 一旦被盯上。 便只有凝聚“灭之道则”,才能解决危险。 “嗯?” 掠行过程中,谢玄衣忽然眼神一凝,他发现了不远处疾驰的另外一道身影。 方航! 正是因为商仪先前出面,拖延自己,这才保了方航一命! 没想到大月铁骑刚刚开始剿杀……方航这么快便抛弃了玉清斋! “谢真?!” 两者距离不远。 方航抬起头来,看到了一缕熟悉剑光。 他也发现了谢真! 这个发现……让方航眼前一黑! 这位太上斋道子,上一刹还庆幸自己逃出生天,下一刹,心湖中便泛起了强烈的危险之意! “……” 他下意识想要扭头呼救。 但因为铁骑冲杀之故,他主动选择抛弃玉清斋,向着反方向逃去……此刻已是看不清玉清斋那些弟子的身影。 很讽刺,很可笑。 他没想到自己精心挑选的“逃亡”方向,会与谢真撞在一起! …… …… 第53章 北狩大劫 龙文大阵被箭气冲碎,铁骑洪流踩踏大地,掀起一阵阵地鸣。 两道剑气流光,在半空中凝滞。 谢玄衣注意到了方航。 方航也注意到了谢玄衣。 两人目光对视,方航立即开口:“谢真,你我无冤无仇,何必生死相向?” 这位太上斋道子的语气软了许多。 他看到谢真带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虽然不知来历身份,但这恰好是一个机会。 这小姑娘看上去很是瘦弱。 先前谢真与自己一行人厮杀,孤身前来,刻意没有带着她。 若没猜错,便是害怕她受伤。 “无冤无仇?” 谢玄衣轻笑一声:“半个时辰前,确实如此。可现在……” 剑意已然凝聚。 数十道细密剑气在谢玄衣背后浮现。 “你想杀我,绝非易事。” 这位太上斋道子深吸口气,沉声道:“道门与剑宫关系素来融洽,你杀了我,道门日后必会追责……另外,你难道就不想逃了吗?” 两人此刻距离铁骑冲阵的战场并不远。 那“万夫长”的神念覆盖范围极广,几乎将整個大墟罩满,大阵破碎方向,不断有玉清斋飞剑升起,商仪正带着斋下弟子逃亡……这些人能不能逃掉,方航不知道,但他知道很快这些铁骑就会注意到自己。 “不杀你,道门就不会追责我吗?” 谢玄衣看着方航,轻声道:“斩草除根,方道友,这个道理你应该懂的。” 话音落地。 一缕剑光已然掠出! “珰!” 半空中一道极其刺耳的爆鸣轰轰烈烈炸开。 太上斋道子头顶,一枚玉符忽而掠出,挡住这道剑气,与之一同粉碎! 纷纷扬扬的烟尘很快就被第二道剑气击碎。 谢玄衣臂弯抱着青鲤,悬浮在空中,黑衫被风吹起,他神色平静,头顶浮现一座剑气洞天,密密麻麻剑气从中掠出。 哑女搂着谢玄衣,神色震撼地看着这一幕。 这的确算得上是一副“震撼”的画面。 不断有爆炸之声。 在太上斋道子身前响起。 符箓,秘宝,阵纹。 这位道子身上的保命手段,比谢玄衣想象中还多! 这方航浑身都是宝贝……不得不说,道门的确家大业大。 太上斋难得参加一次北狩,恨不得将所有能用得上的保命宝器,全都交给这位未来斋主。 但可惜。 谢玄衣的剑气无穷无尽。 这些宝器,符箓,总有耗尽之时。 “谢真!” 方航神情绝望,数之不尽的剑气将他围住,四周烟尘密麻到他已看不清对方的真容,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道悬空的模糊身影。 他想逃。 但无路可逃。 “……” 谢玄衣面无表情,注视着这位注定要死的太上斋道子。 一旁小哑女,小心翼翼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谢玄衣肩头,比划着手势。 小姑娘眼神中满是困惑。 【“为什么要杀他?”】 谢玄衣读懂了青鲤的意思。 他耐心解释道:“不杀他,他就会杀我。” 青鲤还是懵懵懂懂。 “倒不是怕他有朝一日超过我……往后一百年,他都没机会胜我。” 谢玄衣微微垂眸,轻声笑道:“只是被这种人惦记,总会活得很累。我吃过一次很严重的亏,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死。” 青鲤若有所思。 她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指了指不远处的龙文大阵方向。 剑气与符箓之争,已经持续了数十息。 这里的动静,引起了大月国铁骑的注意…… 有好几十铁骑正在改变方向,向这里冲掠。 这些铁骑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铁骑背后所代表的“古国意志”。 或者说。 那位坐镇铁骑中央的“万夫长”! 另外一边。 方航也注意到了铁骑传递来的杀意。 “谢真,不过因为我一句话,就非要在此争个伱死我活?” 他声音嘶哑,近乎疯癫:“再斗下去,我死了,你也得陪葬!” 一轮轮剑气攻杀。 这位太上斋道子身上携带的宝器,已经被尽数击碎。 最珍贵的那件法印雷山。 也被蕴含部分灭之道则的剑气凿碎! 如今。 方航真正意义上陷入了绝境……他将身上的雷法符箓全都撒了出来,用雷法对抗剑意,将周身三丈之地化为一片雷池。 这是他最后的手段。 方航知道,等到这些符箓耗尽。 剑气便会穿心而过,将他彻底击杀! 谢玄衣依旧平静,面色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已下了决心。 太上斋道子方航,不可留。 这种圣子级天骄,自身气运惊人,一旦留了口气,必定会通过某桩造化,苟延残喘……日后会躲在阴暗角落,等待自己虚弱之时,给予致命一击。 谢玄衣前世被围杀时,已经领教过了“墙倒众人推”的滋味。 这一世。 他不会再给对手这种机会。 即便被万夫长盯上,也不能让方航逃出生天。 轰一声。 眉心洞天有金灿光芒燃起。 “结局只有一个……” 谢玄衣平静吐出四字:“你死,我活。” 青鲤小姑娘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 她瞪大双眼,怔怔看着谢玄衣的眉心,燃起金灿火光。 雷池之中艰难自保的太上斋道子,也看到了这一幕。 他怔住了。 这缕金芒自谢真眉心出现后,在他心湖中翻涌的危机之意,一瞬间暴涨了十倍,百倍! 先前方航还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线生机。 可现在…… 心湖彻底冰凉。 “这是,沉疴?” 十年前。 天下无人不识此剑。 十年后。 谢玄衣陨落,众人忘记了这么一位绝世剑仙,可依旧有一些人还记得谢玄衣的剑,谢玄衣的法。 方航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黑衣少年的实力如此之强,简直可以与转世真人媲美。 施展的道则之力,又如此熟悉…… 他仰起头来,看着那几乎沾满视线的金芒,喃喃开口:“你是……谢?” “唰。” 这位太上斋道子来不及说第二句话,金芒便透体而过,一瞬间将他胸口击碎,而后如金梭一般来回穿插。 【沉疴】金芒出现。 便意味着。 太上斋道子,只有死路一条。 谢玄衣向剑身之中注入了接近五成的道则之力,这是洞天圆满根本就无法承载的杀力。 砰的一声!雷池破碎! 这位太上斋道子的躯壳如烟花一般炸裂开来。 …… …… 这一道璀璨金芒,只是出现一刹,便重新收回。 青鲤目瞪口呆,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她甚至没有看清。 这飞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她视野中,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一道炸响。 金芒便将那雷法笼罩的身影击得粉碎! “结束了吗?” 小姑娘抿起嘴唇,轻轻拽了拽谢玄衣衣衫。 “……还没结束。” 谢玄衣摇了摇头。 他默默看着太上斋道子的尸骸坠落,击杀了这位圣子,他的心情并没有变得轻松起来。 心湖反而变得更加沉重。 因为…… 一道浑厚杀意,已经盯上了自己。 轰隆隆。 原先已经远去的地鸣之声,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一道道箭光从地面射向自己,铁骑向着他冲杀,而那位坐镇铁骑中央的万夫长,也向他投来了目光。 出剑前,谢玄衣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知道这位大月国万夫长,神念笼罩范围很大。 刚刚那一剑祭出。 很大概率,会引起这位阴神境界强者的注意。 嗡! 万夫长的目光,隔着十数里,投向这里。 青鲤身躯顿时僵硬起来。 她感受到了那凝若实质的杀意,也明白了谢玄衣所谓的“还没结束”是什么意思。 龙文大阵,使得大月国铁骑倾巢而出。 这次铁骑规模。 是青鲤印象中的“平生仅见”。 尤其是那巨大将领,一箭便能轻松毁掉整条铁锁巷。 被这种人物盯上,该怎么办? “别担心。” 谢玄衣将两枚黑匣,塞到青鲤小姑娘怀中,他认真说道:“待会我将你送到安全地方,你把这两枚黑匣带到珊蛮那……我把这些铁骑引开之后,会返回铁锁巷,拿到‘护身符’我就离开,不会波及你们。” 小哑女怔了怔。 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道恐怖威压便凭空降临。 万夫长拉开大弓,射出了第二箭! 轰! 气流破碎。 谢玄衣踩着剑气瞬间下坠,带着面色苍白的青鲤骤然降低数十丈,一瞬间几乎砸入地面,堪堪躲开这范围极大的一箭,紧接着两人便如流光一般贴地而行,小哑女抬起头来,看着那射向无垠黑暗长空的箭气,眼神满是绝望,她不知道谢玄衣该怎么从这种怪物的追杀之中活下来…… 很快。 谢玄衣便带着青鲤到了一处安全地。 他心湖中的危机之感并未解除。 如果静下心来,依旧能感受到大地震颤,很显然万夫长已经死死锁定了自己。 如果带着青鲤,一方面自己无法施展拳脚,另外一方面也会连累了这个可怜的小离魅。 “古国来了很多‘外来者’。” 谢玄衣低声吩咐道:“除了我,谁也不要相信,谁也不要搭理。就这么逃回铁锁巷,将这一行看到的情报都告诉珊蛮,如果有可能,让她布下隐匿阵纹,除了那些铁骑,‘外来者’也很可怕。” “呜呜呜!” 青鲤小脸煞白,死死抱着黑匣,看着谢玄衣,焦急地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下一刻。 剑气冲天而起,谢玄衣并没有与青鲤多言。 他直接向着铁锁巷反方向掠去。 …… …… 大墟尽头。 二十余道剑光徐徐降落,玉清斋弟子们各个神色惨淡,落在一座倾塌山脉之前,这里已经接近古国边缘,远远能够看到城池倾塌的护城墙…… “小斋主。” 一位玉清斋弟子,心有余悸望着龙文大阵方向,喃喃开口:“我们逃脱那些铁骑的追杀了?” 一行人气氛很是沉重。 这句话。 并没有让众人轻松。 地鸣已经远去。 铁骑的气息也感应不到了…… 最重要的是。 那个具备阴神实力的怪物,似乎也离开了。 “应该是他们主动放弃了追杀。” 卢鸢同样面色苍白,她带着百花谷弟子,与玉清斋一同逃亡。 由于那位阴神怪物的箭气太快。 刚刚一箭。 百花谷死了一位弟子,玉清斋死了三位。 除此之外。 倒是没有其他伤亡,这场逃亡虽然惊险,但并没有出现意外。 场面一片死寂。 这时候,众人才注意到,商仪陷入静默,独自一人,凝视着掌心的玉牌。 “小斋主?” 玉清斋那位女弟子再次小心翼翼开口。 商仪手中所拿的玉牌。 乃是玉清斋的“命牌”,只有在道门内具备一定身份地位的“大人物”,才有资格拥有。 命牌之中,会注入神魂之念。 以特殊秘术,进行炼制。 此次北狩…… 道门赐下了两枚命牌。 商仪手中的命牌,可以感应到太上斋道子方航的神念,两人同处一座秘境,便可以进行神念对话。 众人只以为,此刻小斋主的沉默,是因为先前道子的“逃亡”。 “方航死了。” 没想到,商仪忽然开口,吐出了这四个字。 玉清斋几位女弟子,身躯纷纷僵硬。 这个消息实在有些突然。 天下太平多年,道门归隐世间。 死。 仿佛是一个很遥远的字。 大真人寿命尽了,坐忘而终,白日飞升。 这是死。 凡俗得了顽疾,不治之症,含恨离去。 这也是死。 修行者在秘境之中遭遇劫难…… 这世上有许多死法。 可在北狩之前,这些死法,仿佛都与她们无关。 卢鸢沉默片刻,道:“他的命牌感应消失了?会不会是主动捏碎了命牌?” “不会。” 商仪轻轻摇头,淡淡道:“我与方航同年拜入道门,彼此监督修行,这世上比我更了解他的人,并不多。他是一个很怕死的人,之所以主动逃离玉清斋,是因为他知道这些铁骑的厉害……他比任何人都想活,留着这命牌,至少还能和玉清斋联系,既然如此,何必将其捏碎?” 这句话听上去有些讽刺。 但却是真理。 捏碎命牌毫无意义。 “死了便死了。” 便在此时,百花谷中一直沉默的元苡再度开口,先前逃亡过程中,她一直被几位师姐捆着,此刻好不容易挣脱了卢鸢师姐的符箓束缚,恶狠狠道:“这方航道子完全是一位‘伪君子’!玉清斋明明救了他一命,大难临头,非但不提醒,反而独自逃亡!” 此言一出,满是哗然…… 玉清斋那些女子,神色复杂。 先前,她们对元苡还颇有成见。 可出了这事儿。 她们也不好说什么了。 但凡方航有一丁点担当,出言提醒,刚刚那一箭,玉清斋和百花谷绝不会有人遭劫。 “他还没醒?” 商仪收下命牌,望向不远处昏迷的红袍男子。 “小斋主,他睡得很沉……” 负责照看宇文重的女弟子,神情苦恼。 被铁骑追杀之时,小斋主下令,带着这个男子一同逃亡,这家伙重得很,像是一座小山,压得几人飞剑都快要贴地了。 商仪站起身子,来到宇文重身前。 她眯起双眼,仔细端详。 这位乾天宫圣子,呼吸均匀,腹部起伏……这是睡着了? “啪。” 商仪出手很是果断,直接一个耳光,隔空闪在乾天宫圣子面颊之上! 这一巴掌打得不轻! 剑气蕴藏其中。 纵然宇文重有金身境体魄,面颊也在一瞬间肿了起来! “谁?谁在偷袭本圣子!” 这位乾天宫圣子疼得龇牙咧嘴,直接清醒,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 他很是警惕,出于本能,一拳对准正前方轰出。 下意识的……乾天八禁就要施展而出。 “宇文圣子,是我。” 下一刻。 商仪以飞剑将这一拳轻轻压下。 随着这道曼妙声音的入耳,宇文重看清对方面容之后,心湖顿时平静下来,他皱着眉头,茫然开口:“商仙子……这是哪?刚刚发生了什么?” “说来话长。” 商仪幽幽道:“宇文圣子莫怪,你实在睡得太沉,我只能动用特殊手段,将你唤醒。” “嘶……” 宇文重揉了揉肿胀面颊,用了好几息。 他的脑海,才恢复平静。 “等等,谢真呢?” 宇文重瞪大双眼,警惕地望着四周。 “放心。”商仪平静道:“他已经走了。” 宇文重依旧警惕:“那妖女呢?” “妖女?” 商仪愣住了。 玉清斋赶到之时,根本就没发现所谓的妖女。 而且关于“妖女”的事情,方航完全没提。 “事情是这样的……” 宇文重揉了揉眉心,将踏入秘境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对玉清斋众人说了一遍。 商仪静静听完。 她觉察到了不对:“你的意思是,面对谢真……方航和你都被击倒了?” “不错。” 宇文重怔了怔,感慨道:“我尚未领略到谢真剑术,但他的拳脚之术,造诣之高,已然让人惊骇。” “……” 商仪叹息一声,道:“谢嵊死了。” 宇文重愣住。 片刻后。 商仪再道:“方航师兄也死了。” 乾天宫圣子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僵滞下来,他茫然地看着这位玉清斋仙子,就在不久前,他还与这二位道友一同并肩作战……虽然方航道友虚伪了一些,谢嵊道友奸诈了一些,但踏入秘境之后,三人毕竟是“同生共死”的关系。 “死了?怎么死的?” 宇文重喃喃开口。 商仪摇了摇头,以剑气作为神魂媒介,将她们赶来之后所看到的画面,送入宇文重脑海之中。 “谢真杀了谢嵊?” 宇文重怔怔开口,紧接着皱起眉头:“不……不对……” 他脑海中,依稀也有印象。 浑浑噩噩之际。 他似乎听到了谢嵊的传音。 好像说的是……杀我者谢真。 那个时候,他竭尽全力,想要查看大阵内的情况。 “商仙子。” 宇文重用力揉着脑袋,小声传音道:“当时的情况,我好像记起来一些了……” “嗯?”商仪挑了挑眉。 其实关于谢嵊之死,她已经不在乎了。 她很想知道。 这龙文大阵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航也好,谢真也好…… 好像都故意隐匿了一些消息。 “我当时昏过去了,一道雷音,砸入心湖,将我唤醒……” 宇文重喃喃道:“我好像看见,谢嵊头顶,有一尊巨大阴影盘旋,那人身上好像披着漆黑的大袍,与你们道门的服饰有些相似,只不过气机一片死寂,似乎是睡着了,陷在梦中?” 商仪闻言,美眸闪过异样色彩。 她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微妙。 望着宇文重的眼神,也变得古怪起来。 “许是我记错了。” 短暂的静默之后,宇文重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拍着脑袋,摇了摇头:“都怪谢真拳头太重,都快把我打得‘失心疯’了。对了,你们怎会来到此地?” 后面半句,不是传音,而是直接询问。 “……” 商仪没有开口回答。 不了解二人传音经过的一位玉清斋弟子,愁眉苦脸道:“宇文圣子,你难道不知此次北狩出现了大劫吗?” “北狩,大劫?” 宇文重眼神更加茫然了。 北狩一开始,他和谢嵊,方航便结伴来到这座秘境之中。 一转眼。 就遭劫了?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 玉清斋弟子叹息道:“可妖族炽翎城的‘鸠王爷’,不知为何,忽然来到离岚山前。” “炽翎城,鸠王爷?” 宇文重感觉脑袋很痒,他没来由想到了先前遇到的那位妖女…… 虽然身处秘境之中。 但此时此刻,他却好像明白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 “鸠王爷是阴神巅峰。” 宇文重喃喃道:“三位监船主考,恐怕加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啊……这得通知大褚皇城,联系阳神出手才行。” 此言一出,满座皆寂。 “诸位,为何拿这种眼神看我?”宇文重有些手足无措。 “宇文圣子,情况比你想得还要糟糕。” 商仪站起身子,平静说道:“鸠王爷不知怎么截获了北狩讯息,他提前布好了大阵,隔绝音讯传递,这才踏入离岚山开始杀戮。有一点你说得没错,三位监船主考联手都没能将他拦住,离岚山被打开了一道缺口,云船被尽数摧毁,炽翎城妖修大开杀戒,无数散修遭劫……我等为了保命,只能逃入此座秘境。” 宇文重感觉一阵恍惚。 好像自己还没睡醒。 他觉得商仪所说的一切,都太荒唐,太梦幻。 “这座秘境,深不见底,寒山尊者燃烧命数,推算出这是最有机会活下来的‘栖身所’。” 商仪望向远方游荡在古城上空的黑雾。 她自嘲一声:“某种意义上来说,寒山尊者算得没错。” 就在不久前,她刚刚见到了一位阴神实力的古将残念出手。 这破碎古国中,说不定还有比刚刚那位阴神更加强大的存在。 鸠王爷踏入此地,也未必能够讨得了好处。 “等等。” 宇文重深吸一口气,不敢置信开口:“你的意思是……北狩消息被炽翎城捕获,鸠王爷在雪山开杀,有多少人逃入这座秘境了?” “秦家,武宗,玉清斋,百花谷……” 商仪瞥了眼宇文重,她能理解这位圣子的心情。 她平静道:“除了那些被杀的散修,活下来的人,都收到了寒山尊者的神念。按照这个情况推断,所有人都会逃入这座秘境。” “所有人?” 宇文重喃喃道:“那三位监船主考?” “他们与鸠王爷边战边退,如果情况允许,最后应该也会逃到这里。” 商仪停顿了一下,轻轻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如果不出意外……鸠王爷,最后也会来到此地。” 第54章 名门之后 大月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这座深埋大雪之下的古战场秘境,被百里浓雾包围,看不清具体轮廓范围,谢玄衣先前以神念探查,只能粗略得到一个古城四面环山的结果。 而且因为当年的伐龙之战太过惨烈,这些山脉,连同千年前的悠久国运一同被轰得破碎,只剩残渣。 此刻被万夫长率领诸多铁骑追杀,没了青鲤小哑女这个累赘,谢玄衣全力施展驭剑之术逃窜,这才感觉到了“天大地大”的滋味,驭剑掠行数十里,谢玄衣堪堪看到这座古国南方边缘矗立而起的巍峨城门,与整块版图相比,先前暂住的“铁锁巷”实在只能算是芝麻粒大小的一块巴掌地。 这座古国,千年前得有多少人? 这可比鲤潮城大了数十倍。 少说得有百万人。 这些铁骑素质精良,那位万夫长更是“阴魂不散”,谢玄衣的掠行速度何其之快,全力摆脱之下,仅仅只是甩开铁骑,并没有完全挣脱万夫长的神念锁定。 但好在。 谢玄衣的神魂境界,比万夫长更高一些。 他落在城门内一座高耸塔楼之上,短暂休息,恢复体内气机,同时默默眺望远方,观察方向,记录地图。与青鲤分别之后的计划很简单,这些铁骑既然是奔着自己来的,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扰了“铁锁巷”安宁,谢玄衣决定带着万夫长和铁骑沿绕古国边缘,转一个大圈,最终拉开足够距离,抽空去一趟铁锁巷,拿了“护身符”,顺势切入主城区。 这些阴兵虽然骁勇,却是少智。 目前来看。 计划十分顺利。 正当谢玄衣准备继续驭剑之时,一道熟悉声音,在神念覆盖的远处小巷中响起。 “上啊,全都给我上!” 这声音很愤怒,也很惊恐。 数里之外,一座狭隘小巷,战况激烈,小巷两壁满是鲜血,身着华美黑袍的秦万炀正在结阵,在他面前,秦府幕僚持剑冲杀,但却被一道周身缭绕赤红流光的高大身影不断震退。 这高大身影,散发着浓郁妖气。 一座赤红洞天高悬。 一道道神霞流淌而出,如同岩浆,在地面上蔓延,所过之处,地面坍塌,空间扭曲。 “炽翎城妖修?” 谢玄衣蹲在塔楼尖端,眯起双眼。 在遇见玉清斋那拨女子修士之后,他便意识到了不对。 谢嵊等人踏入这座秘境,应当是发现了自己当年留下的“剑气印记”…… 以他们性格。 发现秘境,绝不会主动声张。 如今。 不止一方势力来到此处,就连炽翎城妖修也现身大月国。 很显然。 因为敖婴之故,人族北狩被意外“撞破”。 先前在怨鬼岭,谢玄衣杀了炽翎城一批死士……但他很清楚,这些死士应当只是炽翎城此次出动力量的一部分,敖婴毕竟是洞天圆满,身怀重宝,诡计多端,鸠王爷手段狠辣,此次任务,至少会派出一到两位半步阴神,或者伪阴神境,前来压阵指挥。 此刻。 压着秦家幕僚,不断逼近的这位妖修,就有半步阴神之境。 洞天圆满之后。 妖气凝成神霞,神霞隐含道则。 只可惜…… 道则之力,并不完善,应当只凝聚了一小部分。 不过这般战力已经足够压制秦家小王爷了,此次北狩之中,这位秦家小王爷的实力并不算独一档的存在,应当只有洞天八九重天这样,比起当初城门问拳的“林谕”,并不会强上太多。 各大圣地圣子,天骄,均都已经洞天圆满。 随时可以凝练道则。 不过…… 秦家底蕴丰厚,乃是大褚武运镇守之家。 这秦万炀年龄最小,理应最受宠,身上宝器也该最多。 此刻小巷深处,雪白阵芒不断翻飞,秦万炀正在结阵,好几件宝器都立在阵外,秦府幕僚以鲜血抵抗这位炽翎城妖修的道则进攻,要为小王爷的阵纹拖延时间。 但谢玄衣看出来了这阵纹的用途。 这些秦府幕僚,此刻以生命作为代价,为秦万炀争取时间……其实是一個很可悲的事情。 因为这是一座“传送阵”。 整座大月国古战场被煞气封锁,轻易不得离去。 但短距离的“空间阵纹”并不受限,可以自由使用……秦万炀是准备牺牲这些幕僚,换取自己一次逃脱的机会。 谢玄衣摇了摇头,转身就要离去。 秦家与自己关系不错。 但准确来说……是秦百煌与自己关系不错。 这位秦家小王爷,先前与方圆坊木主联合起来算计自己,这笔账谢玄衣还没来得及算,如今不把铁骑和万夫长引到这小子身上,便已经算是“高抬贵手”,网开一面了。 正当他准备动身之际。 神念笼罩的范围尽头,又有浩浩荡荡的气息出现。 虚空之中,一座门户倏忽打开,数十人驾驭宝器,从城头上空掠过。 这支队伍,比先前玉清斋来人更多! 而且队伍之中…… 有不少人,谢玄衣曾经见过! 林家被抄那一夜。 北郡世家齐聚永安街。 谢玄衣感受到了许多冷漠的目光,他也记住了这些人的面孔…… 果然,此次北狩。 北郡南迁的大小世家全都齐聚抱团。 其中还有不少武宗子弟! “谢真?” 武宗大师兄武岳,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塔楼的黑衣身影。 这行人很是狼狈。 他们衣衫染血,气息紊乱,显然是刚刚经历了大战…… “……” 谢玄衣自塔尖缓缓站起身子,与武岳平静对视。 如果这群人想要在此刻动手。 他毫不介意,在万夫长赶来之前,送他们去“彼岸”。 武岳开口之后。 这群北郡世家子弟,也纷纷发现了此刻悬立于塔楼之上的黑衣少年,他们面色俱是一变,但却无人贸然出手。 武岳并没有动手。 他只是神色复杂望了谢真一眼,便将目光转向身下。 此刻。 那位炽翎城半步阴神,正在逼杀秦府修士! “武兄!林兄!救我!救我!” 秦万炀的阵纹还未结成。 他看到凭空出现的这些人族同胞,激动不已,连忙开口求救。 “大师兄?” 这群人中,只有一人,目光死死盯着谢玄衣,未曾挪动过。 正是林谕。 “不可妄动,现在不是和谢真开战的时候。” 武岳沉声开口:“家国在前,先诛妖孽!救下小王爷!” 这一番话,让谢玄衣心头微微一动。 他不清楚武宗这位新生代大师兄的为人…… 但其师尊周㣒。 谢玄衣倒是十分“欣赏”。 其实绝大多数武夫,谢玄衣都很喜欢,这些人直来直去,不喜欢拐弯抹角,打起交道不需要花费太多心思。 许多年前。 谢玄衣本以为修行界是一个很简单的世界。 只需要实力足够强大。 那么其他的便不再重要。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不是这样的……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 修行界,也有许多尔虞我诈。 最坏是人心。 武夫心思往往赤诚,在一众赤诚武夫中,周㣒绝对是谢玄衣所认识的,排名前三的“心诚之士”。 公开问拳十一次。 十一战,十一败。 当年被追杀前,谢玄衣受邀前去月隐界赏花,周㣒发起了第十二次问拳邀约……若是没有弑帝的那桩意外,谢玄衣便会和这武痴打上第十二场,这场对决的胜负结果不会有什么意外。 但打完这一场,周㣒应该就可以看到晋升“阳神”的确切方向。 武岳开口之后,北郡世家子弟,以及武宗弟子,没有丝毫犹豫,尽数向着小巷掠去……这一点足以证明,这位武宗新任师兄极具威望。 “轰!” 武岳冲在最前方,圆满金身直接千斤坠砸在那位炽翎城妖修洞天之上,这位武夫极其悍勇,竟是伸出手掌,攥住洞天中疾射而出的道则神霞,硬生生将这头大妖拖住,紧接着洞天八重天的林谕瞬闪来到大妖身后,双手将大妖后背锁死。 罡气翻飞。 北郡世家这些弟子第一时间落地结阵,一口由纯白罡气凝聚的长刀劈砍落下,直接砸在这头炽翎城大妖护体流光上方,激起一声怒吼。 猩红妖眸骤然竖成一条细线。 这头炽翎城半步阴神大妖吃痛,身躯摇晃踉跄一二,猛然一拳对准武岳擂出。 洞天之中,道则之力激射而出! “嗤嗤嗤!” 数百密密麻麻的神霞,刺穿武岳手掌,肩头。 但这位武宗大师兄神色虽然痛苦,但却未退一步,双脚踩在地面之上,叠掌硬生生接下这一拳。 他若退。 这些神霞道则,落在身后众人身上……可就不止是血窟窿那么简单了。 “杀!” 武岳低沉怒吼,杀意迸发。 他浑身燃起金芒。 要论防御力,武宗的心法“不动山身”,在洞天境完全不输佛门心法,甚至犹有过之。 虽然不修洞天,但武夫晋升阴神需要凝聚“神胎”,武岳一声怒喝之后,黑衫之下鲜血淋漓的肌肤,在这一刻仿佛油彩铸造,金灿生辉,神光熠熠。 一尊金灿小人,化为虚影,坐落于这位武宗大师兄眉心之中! 他挥出一拳! 追随鸠王爷的这位炽翎城半步阴神,瞳孔收缩。 两人对轰一拳! 这位妖修神色骤变,后退一步,周身罡气炸开,死死锁住其身躯的林谕被强大气劲震飞,而另外一边,武岳则是不受控制退出数步,最终稳稳踩住地面,金身依旧散发着璀璨光芒,战意高亢,随时可以递出下一圈。 这一拳对轰,虽然武岳并未占据上风。 但在炽翎城大妖看来,这场对局的胜负天秤,已然发生了改变…… 很显然。 这位人族年轻金身武夫,只差一丝就可以触碰到神胎道则的门槛! 打下去。 这家伙随时可能突破! 而且,人族这边可不止一人! 北郡世家子弟演化武阵,不容小觑,除此以外,还有两位洞天后期的存在! “我得先撤……先与鸠王爷会和,再与这些人族清算。” 念头落定。 这位炽翎城妖修,瞬间做出决断。 他看得出来。 这些人族年轻修士,各个都是不要命的狠人……若自己不撤,接下来人族大阵就会将自己锁住,真要被锁在此地,哪怕那位金身武夫没突破,自己也会死得非常憋屈! 被人海战术强行耗死! “别让它跑了!” 武岳望着这头炽翎城大妖,双目通红,低沉开口! 他觉察到了大妖的逃亡之意! 小巷那边。 “叱!” 诸位北郡子弟,将门之后,第一时间拉开大阵…… 但可惜。 修为境界相差悬殊。 这头炽翎城大妖瞬间拔地而起,只是祭出些许道则之力,就将未成型的阵纹撕裂。 “可惜。” 林谕神色苍白,以掌背擦拭唇角血迹。 “还是被逃了么?” 不少北郡弟子都感到遗憾。 北狩遭受入侵,许多人都葬身在炽翎城妖修的袭杀之下! 好不容易有机会猎杀一头真正的大妖!他们恨不得生啖其肉,咀嚼其骨!就算伤亡惨重,自己可能会死,他们也不在乎! 若干年前。 他们的祖辈在北境长城与妖族厮杀!便是这般战斗的! “等等……” 武岳皱起眉头,觉察到了不对。 冲出大阵包围之后。 那炽翎城大妖,并没有第一时间掠行逃亡,虽然无心恋战,但它知道这些人族修士困不住自己,攀升数十丈后,便高高悬浮于天顶,四下环顾,准备感应炽翎城同伙的方向…… 下一刻。 这头大妖的目光就被不远处的塔楼吸引。 这里有一袭黑衫,随风飘荡。 塔楼尖端,一位握着伞剑的黑衣少年,正静静望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炽翎城大妖皱了皱眉。 这个年轻人,气息并不强。 看上去只有洞天,而且还是刚刚晋升的那种。 落单的人族修士? 荒唐的是。 当这头炽翎城大妖以冷漠眼神望向这立于塔楼尖的少年,它发现后者并没有挪开目光。 谢玄衣一直在感应地鸣。 自始至终,他都只是一位“看客”,如今这场好戏看的差不多了,自己也休息的差不多了。 地鸣已经接近。 万夫长和铁骑想必很快就会来袭。 便在此时。 “蠢货,你在看什么?” 大妖的讥讽声音,在空中回荡。 “……” 不等谢玄衣开口。 这头大妖瞬身向着塔楼冲来,头顶那座巍峨洞天,投出蕴含道则之力的赤红神霞! “谢真!小心!” 这一刻。 小巷那边,武宗大师兄武岳的提醒之声,掠入谢玄衣心湖之中。 谢玄衣微微挪首,望向武岳。 他没有后退。 这座老旧塔楼已经破损严重,若干年前这里或许插着大月国的旗帜。 此刻。 飘荡的黑衫。 就像是一面旗帜。 谢玄衣与炽翎城大妖擦肩而过刹那,看似是野草春风出鞘,但实际上剑气洞天内的“灭之道则”极限凝聚,以七成之力,蕴含在剑气之上。 一瞬间剑光交错。 漆黑的灭之道则,混杂在银白剑气之中,在开伞出鞘那一刻爆鸣而出,密密麻麻将整座塔楼上空布满,数千道银线犹如雨夜雷鸣的一刹白昼,仅仅出现一瞬便重新合拢,两道身影由动入静,谢玄衣依旧站在塔楼之上,而那头炽翎城大妖则是保持着“冲掠”姿势撞了出去,撞向地面一座高耸突兀的老旧石楼,以它的肉身体魄完全可以将这座石楼撞得倾塌,但可惜的是,这头有望晋升阴神的炽翎城大妖,浑身妖气在半空中便开始瓦解,连带着躯壳也一同瓦解。 最终半空中纷纷扬扬炸开一团血雨。 谢玄衣平静收鞘。 噼里啪啦的妖血,尸骸,坠落在地。 “?!” 小巷那边。 武宗大师兄,秦万炀,林谕,北郡诸子弟,以及秦府幕僚,尽数死寂。 林谕怔怔看着这一幕,嘴巴未能合拢。 这是什么剑境? “道则……” 秦万炀喃喃开口,他取消了那座丢人的传送阵纹结阵仪式,颓然跌坐在小巷之中:“这绝对是道则……” 不止他一人。 看出了谢真刚刚那一剑的秘密。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秘密。 能够击败半步阴神境大妖道则的……必定是更强的道则。 谢真的洞天比那大妖更饱满。 道则凝聚更多,也更强大。 这一刻。 北郡那些年轻人,以及林谕,才意识到这些日子在皇城组织的“登门问拳”,是一件何其可笑的事情。 方圆坊竟然只是将这谢真,列在了天骄榜前三? 太保守了。 这应该是稳稳的第一! 无论是武宗大师兄,还是太上斋道子,都没有资格与这谢真相争…… 别的圣子,刚刚成就洞天圆满! 谢真已经开始凝聚道则了。 这怎么打?这有什么可打的! 这些人中,脸色最难看的,便是林谕。他知道自己不是谢真对手,林府之变的处理结果过去,林谕逐渐冷静下来,他也意识到了不对……但无论如何,谢真给自己的耻辱是实实在在的。北狩之前他拼命修行,本想着再找谢真问一次拳,是非对错,都在拳里。 如今,这拳还怎么问? …… …… 谢玄衣跃下塔楼。 那头炽翎城大妖,被灭之道则斩成了大小不一的数十块,但生机却是并未直接断绝……谢玄衣斩了其躯,却未直接斩首! 护体妖光在空中破碎时。 它便展露了真身。 这是一头稚鸡成精。 此刻。 谢玄衣在半空中找到了这头大妖的完整头颅。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以神魂侵入后者魂海之中,强行施展了“搜魂”之术。 如此严重的伤势,除非是修行顶级治愈法门的阳神,否则绝无生存希望……这稚鸡的生机以极快速度飞逝,但谢玄衣只用了数息,便强行掠夺了这破碎魂海的部分记忆。 雪山,北狩,追捕敖婴。 炽翎城的计划,支离破碎,在谢玄衣心湖中浮现。 先前怨鬼岭斩杀的那些死士,没有“搜魂”必要,这些人境界太低,即便有幸跟在鸠王爷身边侍奉,也接触不到炽翎城的计划核心。 但这尊大妖则不同。 半步阴神,凝聚道则,假以时日……这大妖是有机会成为“稚鸡尊者”的。 “敖婴窃取了炽翎城秘宝【凤眸】?” “鸠王爷提前封锁离岚山……” “人族修士等待阳神救援,逃入雪山秘境……” 数息之后。 谢玄衣幽幽吐出一口浊气。 他的搜魂,加快了稚鸡的死亡,不过这些记忆,也足够他了解情况。 他瞥了眼大妖,厌恶地将这枚头颅抛出。 便在此时。 小巷那边的身影赶了过来。 “谢兄!谢兄!” 秦万炀厚着脸皮凑了过来,脸上挂满笑意道:“多谢谢兄救命之恩……” “别喊我谢兄,我和你不熟。” 谢玄衣根本没懒得搭理这位秦府小王爷,冷冷道:“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 仅一句话,就让秦万炀脸上笑意直接僵硬。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他何等身份,何其尊贵? 大褚皇城,就算是皇族,也得给三分面子。 秦万炀完全没想到,谢真一丁点也不给自己颜面! “小王爷。” 便在此时,武岳也幽幽开口,声音里带着些许讥讽:“多少也是名门之后,先前结的那座阵法,有些丢秦家脸了吧?” “……” 秦万炀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他也没想到,自己所结的“破虚阵”,冷门偏僻,但却被武宗大师兄认了出来。 不过。 武岳只是点到即止地提了一嘴,并没有就此戳破。 他神色郑重望着眼前黑衣少年,郑重抱了一拳:“谢真,一码归一码,先前出剑……多谢。” “不必谢我。” 谢玄衣淡淡道:“即便我不在,他也不是你们对手。更何况……我没想出手,是他过来找死的。” 此言一出。 北郡世家望着谢真的目光,好不容易容易变得柔和一些,此刻重新变得凌厉。 两方人马隐隐又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 “不出手,也是一种相助。” 武宗大师兄武岳沉声道:“这种时刻,不落井下石,都算是相助。” 谢玄衣望着武岳,挑眉笑了笑。 有些意思。 看来这周㣒教出来的弟子,和周㣒算是一个胚子。 “甲庚号坠船,我本以为你已经遭劫。” 武岳好奇道:“倒是没想到,还能在此相遇……想必你还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准备好心对谢玄衣解释一下。 北狩遭受围杀之事。 “不必多言。” 谢玄衣却是挥手,直接打断了武宗大师兄的声音,他望着远方,缓缓说道:“诸位想要活命,还是离我远一些较好。” 这个动作虽然无礼。 但很快。 众人便听到了隐约的地鸣。 “这是?” 武岳神色一变,感应到了一股极其强大的气机。 这气机,正向着自己所在之处“缓慢”推进! “不用担心,这是冲我来的。” 谢玄衣驭气而起,悬浮于空。 地鸣渐响,铁骑已经临近。 “这座秘境,名为‘大月’。乃是千年前的一座破碎古国……” 他想了想,还是取出一枚空白符箓,将自己搜集到的情报,以神念汇聚注入在内,送到这位武宗大师兄手上。 这里记载了大月铁骑,千夫长,万夫长,以及古国的一些介绍。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铁锁巷古籍里记载的必要文字,和谢玄衣驭剑掠行以来,发现的不少秘阵,以及相对安全的藏匿之处。 有了这些信息。 这些人便可以最大程度避免死伤,不至于死地稀里糊涂。 “谢……谢兄?” 武宗大师兄神念只是一扫,神情便凝重起来,他很清楚这枚符箓内记载的讯息何其重要。 如今炽翎城和人族一同踏入此地。 谁有更多情报。 谁就可以抢占更多先机。 有了这份情报,参与北狩的年轻人,可以活下来更多! 尤其是如今局面对他们很是不利……炽翎城大妖抢先一步踏入秘境之中,或许已经大开杀戒。 武岳捏着符箓,刚想抬头认真道谢。 下一刻。 他的面前已是空空如也。 谢玄衣早已驭剑冲霄而起,不见踪迹。 第55章 神会出手 大月国黑煞弥漫,雾气锁城。 一缕剑光在天顶掠行,谢玄衣踩在飞剑之上,回首注视着身后气势浩荡的冲阵铁骑。 这些铁骑,倒也不知疲倦。 “万夫长”的神念牢牢锁定自己。 只要这位阴神首领未曾放弃,这些铁骑便不会停歇。 不过。 单论速度。 这些铁骑,乃至那位坐在战车之上的巍峨将军,都无法与自己相比。若不是这座寂灭之城,四周被黑煞封锁,驭剑而行的谢玄衣早就掠至百里之外。 “大月国的国阵似乎只是锁定了我。并没有太强烈的杀意。” 谢玄衣默默感受着身后那位万夫长给自己带来的压迫。 铁骑并没有加速。 按照这个情况,他可以领着这些铁骑冲杀很久,很久…… 这些阴兵,毕竟是死物,没有太多灵智。 那万夫长,好像也并不是很聪明。 “前面就是铁锁巷。” 谢玄衣屏住呼吸,神念掠向远方。 带着铁骑兜转的功夫,青鲤应当已经返回小巷…… 神念落在小巷上空。 谢玄衣神色忽然变了,神念感应中,原先“平静”的铁锁巷,此刻被一座大阵笼罩。 如果单单这样,也没什么。 珊蛮精通阵纹,青鲤成功返回小巷,必定会将“外来者”消息传开,大阵撑起,便意味着这座离魅小巷得到了保护。 可此刻谢玄衣感应中的小巷阵纹,已经被击碎。 火光缭绕,妖气纵横! 炽翎城妖修已经先一步踏入此地了? 谢玄衣面色阴沉。 他深吸一口气,加快驭剑速度,化为一道长虹,直接撞向铁锁巷方向。 …… …… 铁锁巷。 大火缭绕,原先幽暗静谧的小巷,此刻已成火海。 近百位离魅居住之处,都被焚烧殆尽,只不过他们本就不是“活灵”,楼屋被焚不算什么……笼罩长街的阵纹被刺穿一道窟窿,此刻一道背生透明双翼的瘦削身影,悬浮于小巷地面之上。 整条长街,在火海中化为炼狱。 这头大妖离地不高,背后蝉翼飞快拍打激荡,环抱双臂,脚底踩着一枚支离破碎离魅头颅,面无表情注视着前方。 铁锁巷被阵法笼罩。 击碎最外围大阵便会发现,此地阵中有阵,整条长街的元气都汇聚流向了尽头的那间破败木屋。 木屋方圆二十丈,撑起了一座漆黑圆罩,如大碗倒扣,将方圆天地尽数囊括在内。 从外界看。 这座圆罩一片漆黑。 但大妖知道,圆罩阵中,至少有好几十头离魅栖居其中。 他并没有急着动手。 “池五大人。” 这头大妖盯着木屋阵纹,对着空气轻声说道:“我发现了一些早就该死的‘东西’,是就此杀掉,还是留待王爷前来处置?” 他口中的池五。 正是此次负责缉拿敖婴任务的炽翎城影子统领,亦是追随鸠王爷的贴身近侍。 开口之间。 大妖心脏砰砰震颤,眉心红芒闪烁,这些猩红光芒汇聚到眉心位置,凝成一块令牌形状,他缓缓转头,将自己此刻所看到的画面,尽数传递到“池五”心湖之中。 这条搁置破败千年之久的古街。 以及。 早该死去,却侥幸得生的离魅。 “……不急。” 虚空之中,响起低沉之声。 池五平静道:“我与王爷正在古战场中破译秘文,很快便会入城。这些离魅……倒是有趣,不要全杀,留下一些,王爷对他们挺感兴趣。” 大妖闻言,心头凛然。 踏入秘境之后。 万骑冲杀。 他们看见了大月国当年的“伐龙之战”,身为妖族,自然感同身受,并且无比震撼。 震撼的是,千年前那头龙裔大妖的修为之强悍。 放到如今。 这绝对是可以宰治妖国,割据一方的巨擘! 只差一步,便可成为“真龙”,只可惜最终被大月国锁死,斩杀! 因为这场伐龙之战,大月国十分痛恨龙裔妖修,同样的……炽翎城修士背负妖血,也被大月国所仇视,若无鸠王爷,他们这些炽翎城影卫在踏入幻梦之时便会遭殃,哪里能够窥见伐龙之战的画面? 鸠王爷实力太强。 大月国伐龙幻梦中的铁骑向炽翎城妖修发起冲锋,被他一己之力,尽数拦下。 最终。 他遣散了其他影卫,打穿幻梦,让众人离开,只留池五一人,陪在自己身边,说是要尽可能走到“幻梦”的终点,看看那场伐龙之战的真相。 当然。 还有一个原因。 先前那场阴神对决,并没有结束,鸠王爷虽然压制三位人族阴神,但生死关头,寒山尊者施展秘法,带着另外两位重伤阴神,逃入了这座秘境之中! 鸠王爷紧随其后,却没有发现踪迹。 很大可能,便是躲在了这场幻梦之中! 所以,他并不着急入境,要先看清这场幻梦,若是发现了三位人族阴神,便将其当场斩杀! “对了。” 池五悠悠开口:“铁蜂,你小心点。我和王爷在这座战场之中,并没有看见人族的阴神……” 铁蜂回过神来。 人族阴神不在古战场幻梦中? 这可是一个绝佳的藏匿点。 “所以……那三尊阴神逃入秘境中了?”他小心翼翼打听。 “应该是。” 池五平静道:“不过他们已被王爷打成重伤,最强的那位,因为施展秘术逃亡,已经油尽灯枯。这三人即便留有残力,也不足为惧……你参悟了一半的道则之力,应当可以自保,若是遭遇危险,记得以‘炽翎令’传递心声,王爷会第一时间前来。” “三位重伤阴神……” 铁蜂舔了舔嘴唇,低声问道:“池五大人,若是我将其杀了呢?” 此次炽翎城出行,本来只是为了追杀敖婴。 那龙女崽子太能逃。 鸠王爷勒令铁五,以“龙元”感应敖婴行迹,不断派遣洞天死士相逼,自身带着半步阴神,以及伪阴神的影卫从炽翎城出发。 一路跋涉,最终遇到了人族北狩! 这些洞天死士虽然被斩杀。 但这些炽翎城影卫却是在北狩之中,杀了個痛快! 铁蜂此刻还沉浸在先前的杀戮快感之中。 “你倒是敢想。” 池五笑骂道:“三位阴神,哪怕重伤,也不是你能对付的……不过你若真能斩下他们当中的某人头颅,王爷必定重重有赏。” “对了。” 池五顿了顿,道:“人族那些年轻圣子,若是杀了,奖励不比阴神少。” 铁蜂眼神亮起。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 炽翎令那边,忽然响起剧烈的风沙之声。 铁蜂知道,伐龙古战场被一股很强大的力量笼罩,若非这座古国秘境,与伐龙战场相连,炽翎令根本无法使用。 风沙声散去。 神魂连接也随之断开。 “……” 铁蜂眯起双眼,打量着眼前小巷。 他狞笑一声,一脚将地面离魅的头颅踩得炸裂破碎,而后一瞬便掠至小巷尽头,赤红火光汇聚于拳头之上。 轰! 一拳! 铁锁巷木屋的圆形阵纹,便被打得开裂,生出无数裂纹! 伴随着裂纹迸现,原先漆黑的大阵,此刻也失去了屏蔽视野的作用,一道道惊恐离魅,出现在铁蜂眼前!离开幻梦之中,大月国阵纹将他随机投放到了古国某一处角落,铁蜂“运气”极好,发现了这么一处离魅栖巢。 他来的时候。 这些离魅正在搭建阵纹,看样子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准备抵御外敌? 很可惜。 遇上了自己。 铁蜂没给他们结阵的机会,直接出手……这场袭击来得太过突然,太不讲道理,铁锁巷的幸存离魅全都聚在了一起,挤在木屋四周。 仅仅一拳,这座大阵便犹如破碎瓷器,密密麻麻都是缝隙,随时可能彻底破裂开来。 铁蜂咧嘴笑了笑。 他想到了先前在雪山大开杀戒时的场面……那些人族年轻修士,望着自己的眼神,和这些离魅如出一辙。 惊恐,愤怒,绝望。 自古人妖不两立,大月国古战场的“伐龙”,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角。 铁蜂喜欢杀人。 一想到这些离魅在死之前,也是人。 铁蜂的唇角就忍不住上翘……他杀了很多人,头一次,能杀千年前的“古人”。 池五大人先前说,不要全都杀完,要留一些。 留多少? 一半……亦或者,一个? 他举起拳头,正当第二拳即将砸下之际。 阵纹忽而散开。 铁蜂的拳头凝固在空中,他眯起双眼,看着那数十上百张苍白的面孔。 其实他感觉到了一些奇怪。 这些离魅望着自己的神情,虽然恐惧,虽然愤怒,虽然绝望。 但整座小巷,却出奇安静。 准确来说。 是死寂。 死一样的寂静,弥漫在火海之中。 一个老者坐在轮椅之上,被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推了出来。 “如果你在这里动手。伱会死得很惨。” 铁蜂皱着眉头,看着眼前那个浑身散发死气的老人。 老人身旁,跟着一个壮硕青年,怀中抱着三枚雕刻龙纹的漆黑长匣。 他并没有动手。 并不是老人的境界比他高…… 他的神念早就扫了一圈,这整条街巷,境界最高的,也就筑基驭气境左右,丝毫不足为惧。 可偏偏,铁蜂心湖感到了一丝没来由的“诡异”。 这份诡异。 来自于眼前的老人。 按理来说,这座古国先前生活的全都是人,这些离魅也是人之怨念所化。 可这老人…… 他却是感受到了一丝妖气…… 这老东西是妖族么,还是与妖族朝夕相伴,染上了浓郁的妖气? “我会死?” 铁蜂死死盯着轮椅上的老者,冷冷笑道:“谁能杀我?你能杀我?” 老人只是平静地看着大妖。 她轻轻吐出四个字。 “神会出手。” 第56章 慧眼看不穿 “神?” 铁蜂闻言忍不住笑了。 他轻蔑地看着轮椅上的老人,讥讽笑道:“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信这个……你所谓的‘神’,是阴神,还是阳神?” 铁锁巷一片寂静。 火海中。 老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沉默看着眼前这头大妖。 随着她的目光。 围聚在木屋的离魅,似乎都不再感受到“恐惧”,所有人都沉默地望着铁蜂,在无声寂静之中,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意念,在小巷中汇聚。 青鲤默默攥紧手掌。 这些离魅里,她年龄最浅,知晓最少……她从未见过神,不过从拥有意识的那一刻起,她便在铁锁巷听到了许多,“神”是存在的,诸如此类的告诫。 其实她一直都很好奇。 神在哪里。 如果真有神,为什么不早点来,将他们救出这种地方? 此刻,到了印证“信仰”的时刻了。 这么多年大家都是在珊蛮指引下活下来的。 珊蛮没理由骗人。 珊蛮是对自己最好的人,更不会骗自己。 小家伙深吸一口气,默默抬起头来。 所以…… 神是真实存在的? 只要足够信任,就能够看见? …… …… 小巷里的怨念仿佛凝成实质,在短暂寂静之后,刺耳的一道裂响在木屋前方炸开。 “刺啦!” 铁蜂面无表情地拔出腰间长刀。 一刀。 坐在轮椅上的老者,胸膛溅起一朵血花。 “??” 青鲤呆呆怔住,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小巷依旧寂静。 鲜血落在她的面颊之上。 啪嗒。 啪嗒。 坠落在地。 “神呢?” 铁蜂看着坐在椅上的老人,很是讽刺开口。 这一刀他刻意收力,没有取其性命,而是留了一口气。 “……” 老人神色依旧平静,默默低下头,看着被鲜血染红的衣衫。 离魅,虽然由怨念所化,但也会感到疼痛。 也会死。 “我说……神在哪?” 铁蜂杵刀而立,又等了片刻。 这一刀挥出之后,鲜血让离魅们惊恐,但珊蛮的神魂溢散出去,连接到他们每个人的心湖之中,小巷并没有陷入沸乱。 珊蛮还活着。 这些离魅站在木屋之前,一個个面色灰白。 “你说的神……是这座古国的国主么?” 铁蜂瞥了眼主城方向,轻声笑道:“一个千年前的亡国君主,就算有怨念犹存,现在还能剩下几分实力?我家王爷,可比你所谓的‘神’要厉害多了。” 话音落下。 椅上老人轻轻笑了。 她张开双臂,诚恳说道:“如果你想看见‘神’的话……再来一刀,杀了我,你就能如愿。” 铁蜂怔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这老家伙先前说的是,如果在这里动手,他会死得很惨。 所以。 这老家伙根本没打算活? 他攥着长刀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有些不太稳定。 铁蜂已经用神念检查这里数十次了。 这些离魅实力很弱,根本不足为虑…… 但古国千年前就已经破灭,他们偏偏现在还活着,而且还留存了灵智。 这是虚张声势? 还是说,冥冥之中,当真有一座神明,在帮助他们? “唬我?” 铁蜂深吸一口气,狞笑道:“我倒要看看,你们信的什么神!” 轰! 第二刀劈出,刀气翻滚,将整座小巷火海掀起,滔天怒浪平地卷过,万度高温顷刻压下。 珊蛮的神魂,让所有离魅心湖都保持了平静。 死亡来临之前。 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宁静。 大多数人闭上了双眼…… 他们的“生命”是珊蛮带来的,在铁锁巷中苟延残喘,等待光明和救赎。 若这就是生命的尽头。 那么他们便要坦然迎接这最终的结局。 便在此时。 一缕剑芒闪逝而过。 珰一声脆响! 刀气与剑芒在木屋前交撞,如浪花拍下的沸腾火海瞬间倒退,一路疾驰,驭剑掠行至铁锁巷尽头的谢玄衣,坠落在木屋阵纹之前,单手按地,层层叠叠剑气激荡而出,将这头大妖的妖火与刀气尽数格挡开来—— 一面无形剑气壁垒,拔地而起。 所有离魅,全都怔住。 青鲤掌心全是汗水。 “谢兄?” 抱着三枚灭龙黑匣的木牛,呆呆看着这从天而降的身影,颤声道:“伱回来做什么?!” “帮你们杀人。” 谢玄衣神色平静,吐出几个字。 大月国早该破灭。 这些离魅不知为何被赋予“生命”,谢玄衣与他们共处了一小段时间,这段时间在他的生命中本来不值一提,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段经历。 但第二世的谢玄衣开始相信因果之说。 种因得果。 他与小哑女青鲤投缘,加上这铁锁巷离魅们心思不坏。 如此,便是善因。 剑气翻滚而起,与火海相互对撞,互不相让。 这一幕。 让原先闭上眼准备迎接死亡的离魅们,重新燃起了希望。 “你……” 珊蛮浑身都在颤抖,她意味深长地望着谢玄衣,声音复杂说道:“你不该现在回来的。” 老人手中攥着一枚漆黑石符。 这石符上沾染着鲜血,依稀可见,上面刻着晦涩复杂的纹路。 乍一看,与黑匣上的灭龙纹很是相似,但许多细节……却是相反的。 “抱歉,我应该回来更早一些。” 谢玄衣轻叹一声。 他明白珊蛮这句话的意思,这老人具有一双“慧眼”,想必早就看清自己的境界只是洞天,而如今面前的这头炽翎城大妖,则是半步阴神,凝聚道则之境,她这是担心自己惹上麻烦…… 不过。 总有些事情,是“慧眼”也无法看穿的。 谢玄衣弹指叩出一小缕不死泉水汽,送入珊蛮身体之中。 “……?” 老人身躯震颤,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少年。 这是什么手段? 这世上,还有这种手段? 刚刚那一刀,几乎将她身躯都切成两半……可在这缕气机治愈之下,鲜血不再外溢,断骨开始生长,竟是在短短数息便连接在了一起。 洞天想要晋升阴神,需要凝聚出属于自己的“道则”。 天下大道如巨树。 每一位修士。 都能摘得属于自己的“道果”。 她知道,有些大修士的道果与生机有关,送出一缕道则,可以让人快速复苏……可这少年不过是一位洞天境,能够做到这一点,应该与道则无关,极大概率是身怀重宝。 就这么当着这大妖的面,施展此术? “你小子……” 铁蜂神色阴沉,皱眉审视着这从天坠降的黑衣少年。 人族圣子的情报。 妖国这边,其实也是了解一些的。 杀了几位北狩修士,吞魂搜神之后,这份情报被补充完整,但铁蜂却觉得眼前这少年有些陌生。 谢玄衣佩戴众生相,随时可以改变面容。 想要窥破众生相。 便需要神魂之境,高过自己。 很显然。 铁蜂做不到。 不过,他并没有打算隐藏身份。 “我姓谢,谢真。” 谢玄衣轻声道:“大穗剑宫玄水洞天新主。” 只一句。 铁蜂瞳孔骤然收缩,神色陡变。池五大人曾对他说,此次北狩,有好几位大褚王朝天骄都参与其中,道门,武宗,乾天宫,大穗剑宫……这些天骄都是洞天圆满之境,若能斩杀一位,封赏并不亚于斩杀阴神尊者! 这些人族天骄,虽然目前只是洞天,但背后宗门实力浑厚,加之天赋异禀。 成就阴神,只是时间问题! 而且…… 一旦踏入阴神,便不会是弱流! “好好好!” 铁蜂欣喜:“你就是谢真!!” 近一甲子,妖国最痛恨的人族年轻修士是谁? 必然是谢玄衣! 谢玄衣杀了太多妖! 如今……谢玄衣忽然多出了一位弟子,妖国自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恨不得一拥而上,将堆积多年的怨恨愤怒,都宣泄在这位弟子身上。 只可惜。 此次吞魂搜神得到的情报显示,谢真乘坐的云船已经在北狩前坠落。 很有可能。 这位大穗弟子,已经退出了北狩!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但下一刻铁蜂脸上笑意便骤然凝固僵硬。 一缕金芒从谢真眉心闪逝。 仅仅一瞬。 这位洞天少年便抵临了他身前,二者距离堪堪三尺。 三尺。 正是一把飞剑的长度。 铁蜂心湖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杀意。 高悬头顶的那座火海洞天,一瞬间将全部道则倾洒而出。 无数赤霞喷薄。 这片残缺道则,化为翎羽,化为箭镞,对准谢玄衣头顶兜照疾射而下! 但…… 还是太慢了些。 一缕金芒,瞬间掠出,咫尺之间,击碎洞天。 绝大多数时候。 强者对决,道则对撞,分出胜负,只在一瞬间! 同样是残缺大道。 铁蜂的“道则”强度,根本无法与“灭之道则”相抗衡…… 只一刹。 这座看似巍峨浩荡,神乎其神的赤霞洞天,便被金芒洞穿,然后炸得粉碎! 铁蜂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如遭雷击,横飞出去。 道则破碎,洞天破碎…… 原先肆虐的火海,这一刹被剑气吹过,瞬间消弭。 “谢真……这么强?” 木牛紧抱黑匣,不敢相信。 自己前几天,竟然要和这样的家伙比划? 坐在轮椅上的珊蛮也怔住了。 她愣愣看着谢玄衣,刚刚那一瞬,这少年的气息完全冲破了洞天……自始至终自己所看到的都不是“真相”,这少年早就凝聚了“大道”,只是出于某种特殊原因,大道消散之后,没有再次凝聚。 铁锁巷重新恢复了死寂。 谢玄衣平静注视着远处翻飞的烟尘,拎着伞剑,缓步走去。 不得不说,鸠王爷带的“近卫”,实力比先前怨鬼岭那些死士要强得多,这家伙近距离抗了一击飞剑,竟然没死,只是洞天破碎,还有力气挣扎。 再给这凝聚道则的大妖一些时间。 说不定,就能证道阴神。 当然。 他不会给对方这个时间。 第57章 伐龙古史 风沙弥漫,杀声漫天。 铁骑嘶喊之声,将整座古战场笼罩。 一道孤独萧索的身影,披着大袍,行走于古战场中,在他头顶一尊漆黑神影,笼罩方圆十丈,铁骑冲撞在神影笼罩范围,顷刻之间就会撞成血沫……即便是掌握了部分“灭龙道则”的千夫长,在古战场幻梦中以全盛之姿冲杀,一样如同蝼蚁。 “王爷。” 池五握着炽翎令,轻声开口:“铁蜂传来消息,这座古国之内,还有‘孽民’残存。” 鸠王爷背负双手,平静站在战场外围。 这里并不是古战场的核心。 往前数十里。 一道浩荡光柱,几乎撑天。 在那里,囚锁着一头接近“真龙”的大妖,施展真身,吞吐日月,仿佛要将整座古国吞入腹中,滚滚龙焰翻飞,将整座国度都填满,覆盖。 “人死有怨,怨魂不散,便成离魅。” 池五唏嘘感慨道:“没想到千年过去,这古国里还有怨念残存……” 鸠王爷轻轻开口:“你可知,他们为何怨念如此之深?” 池五怔了怔。 “死不瞑目,方才有怨。” 池五顺着鸠王爷目光,望向幻梦尽头的那道光柱,喃喃开口:“难道是因为这场战争?” “阴神要晋升阳神,需要大量气运,补全道果。” 鸠王爷轻笑一声:“千年前天道崩塌,元气枯竭,这世上的‘晋升’之路,便就此断裂……阳神之后的每一步路,都需要大量气运,大量血肉,完成填充。越是接近大道,越是寸步难行,这座古国就颠覆于青黄交接的近古年代,正是能够看见晋升希望,却又让人感到绝望的年代。” 池五心神摇曳。 鸠王爷缓缓伸手,指向那道通天之柱:“鱼跃龙门,从来都不是谬传,这条‘真龙’想要完成最后的蜕变,至少需要吞下一整座古国……” “所以,这些人怨念如此之深,是因为他们沦为了真龙晋升的牺牲品?” 池五恍然。 他神色复杂,喃喃道:“原来这世上真有这种生灵。” “如果这场真龙劫被它渡过,它便不是生灵,而是神灵!” 鸠王爷淡淡道:“很显然,它失败了……真龙劫哪里是那么好渡的?” 天人想成真仙。 伪龙想成真龙。 这最后一道劫,比先前所有劫,加在一起,还要难上千倍万倍。 “这场幻梦……倒是比我想象中要真实。” 鸠王爷轻叹一声。 他伸出手掌,掌心有一枚摇曳符箓,散发出琉璃光芒。 四面八方的铁骑冲杀,箭气呼啸。 都被这符箓光芒吸纳。 “孔雀大尊炼制的‘五彩箓’,可以汲取神念,消融意识。” 鸠王爷微笑道;“本王只当这些铁骑,只是幻象,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残存着记忆……抛开其他不论,单单从他们魂海里提取的‘古文秘藏’,便是一笔不小的收获。” 池五连忙咧嘴恭贺道:“王爷鸿运齐天,自当顺利!” 此次南下出行,实在是收获颇丰! 敖婴已经跳入瓮中。 而且还将人族北狩的年轻天骄一网打尽。 再加上这座古国内的遗藏……简直是一箭三雕! “这里毕竟只是一场幻梦。” 鸠王爷翻手收回五彩箓,略微有些遗憾:“无论如何,只能走到此地……可惜无法看见那头真龙的本尊尊容。” 他带着池五踏入幻梦之后,一路披荆斩棘,硬生生扛着铁骑洪流,抵达此地。 再往前。 便有一座无形壁垒。 将二人拦住。 鸠王爷试着出手,将其打破……但很可惜,或许是这座战场只是神念虚构的缘故,这座壁垒坚不可摧,根本无法被破坏。 “王爷。” 池五笑着开口道:“炽翎城千年前便与龙裔大尊交好,若真见了那位‘龙尊’,说不定他与您祖上还是故识呢……” “呵呵。” 鸠王爷心情甚好,情不自禁笑了笑。 若这场幻梦还能继续前行。 他倒是想与那位龙裔大修见上一面,交谈几句。 如今他的修为,虽然与“真龙劫”这种境界相差甚远…… 可鸠王爷一直相信。 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抵达这一步。 要不了多久,他便可完成‘问道’,届时只消好好准备一番,便可着手晋升大尊。 “铁蜂等人已经前往古国,这座古国内部,必定还有遗藏……” 池五小心翼翼问道:“王爷是继续在这赏景,还是?” “这里没有留下去的必要了。” 鸠王爷拂袖转身。 他已经走到幻梦尽头,确信这里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那三位狼狈逃窜的人族阴神…… 想必是已经逃往古国深处了。 嗡! 便在这位妖族王爷,心情大好,准备踱步离去之时,那沉寂半晌的炽翎令,忽然传来震颤! “?” 池五皱起眉头。 鸠王爷脸上笑意骤然凝固,整个人神色阴沉下来。 这场古战场幻梦,因为当年伐龙之战,对弈双方的神魂力量过于强大,凝聚成了一座虚拟洞天般的存在,只要踏入幻梦深处,神魂讯令的连接便会被切断……即便幻梦之外就是古国,二者距离极近,也不例外。 有些时候,讯令沉寂,并非无事发生。 此刻。 炽翎令在一瞬间传来了两条讯息。 “铁蜂,熔蝉,都被杀了!” 池五神情变得很是难看,“熔蝉甚至连求救讯息都来不及发出……” 这枚炽翎令。 不仅仅可以进行神魂通讯,还连接着池五麾下每一位妖修的“妖心”。 换而言之。 这也是一枚命牌。 不过…… 执掌炽翎主令的人,可以一念之间,决定下属生死。 池五不敢相信,在二人踏入幻梦的短短片刻,竟然就有两桩丧命之灾发生! “这两位都是执掌残缺道则的‘半步妖尊’。” 池五很快冷静下来:“此次人族北狩,应该没有参悟出道则的年轻天才……即便有人临阵突破,应该也没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将他们斩杀。” 是潜逃的阴神么? 炽翎令在幻梦中震颤。 铁蜂临死之前,将一副画面,传递到了炽翎主令之中。 一袭模糊黑衫。 “铁蜂的心湖被人捏碎了。” 鸠王爷只是瞥了眼,便冷冷开口:“对方的神魂境界远高于他……很有可能抵达了阴神后期。” 回想先前的戏言。 一语成谶。 池五咬了咬牙问道:“所以,铁蜂的死……是那个‘寒山’尊者干的?” “那个老东西,现在只剩最后一口气了,神魂能够离窍,便算是他有天大的本事。” 鸠王爷嗤笑一声,摇了摇头:“那三位人族阴神,即便本王不继续追杀,能不能活,都是两说……” 先前那场大战。 这三位阴神,竭尽全力,几乎是以各种燃命法门,与他争斗。 这种打法,显然是拼了命想要保护北狩的年轻天才,能够逃入秘境,争取到足够时间。 无论胜负。 这三人,都会付出惨烈的代价! “不是寒山尊者?” 池五有些困惑:“难道说人族之中,还有隐藏的阴神高手?” 鸠王爷面无表情开口:“将铁蜂炽翎令消失的神念坐标送予本王。” “王爷,这座古国,规则复杂。” 池五小心翼翼提醒道:“即便知晓坐标,恐怕也并不能直接抵达。” “无碍。” 鸠王爷平静道:“我们直接横渡。” “横渡?” 池五怔了一下,紧接着肩头一紧。 鸠王爷不再轻描淡写踱步,而是抓住这位心腹近侍的肩头,另外一只手在面前虚无之处划过。 刺啦! 竟然是直接对着虚空,撕开一道口子! 幻梦破碎! 一道道虚空洪流,在漆黑空间中喷薄而出。 鸠王爷头顶的漆黑神影,巍峨而坐,大道如星河,将他包裹,十分强硬地将这些虚空洪流扛住。 “肉身横渡虚空……” 池五神色震撼,在心湖内默默感慨道:“王爷这身体魄,实在了不得。看来晋升大尊,已是十拿九稳了。” 横渡虚空。 这已经快要超脱阴神的范畴了。 通常,都是阳神大尊,才会做的事情……因为虚空洪流,对肉身伤害极大,在阴神境界只有极少数的强悍炼体者,才能做到这一点。 二者直接踏入虚空之中。 下一刻。 古战场的风沙之声逐渐熄灭。 这场幻梦的“尽头”…… 那面鸠王爷伸手触碰,却无法逾越的无形壁垒,缓缓消失。 铁骑洪流向着远方高大巍峨的困龙光柱杀去。 这座古国战场中。 空着一片方圆之地,砂砾不进,箭气绕道。 三位浑身沾满鲜血,互相搀扶的身影,便站在这片清净地界之中。 正是此次负责监察北狩大考的三位监船考官。 幽鸢,碧螺,寒山。 他们在先前大战之中,几乎燃尽了最后一丝元气,此刻要不是彼此搀扶,连站立的力气都没了。 三人神色苍白,注视着鸠王爷撕裂虚空,就此离开。 鸠王爷已经抵达了肉身横渡之境…… 要不了多久。 或许妖国就会多出一位大尊。 但真正让三位阴神,感到“恐惧”的,并不是鸠王爷。 “鱼跃龙门,便化真龙……” 一道悠悠叹声。 在他们身后,在这千军万马的铁骑洪流之中响起。 三位阴神,身躯僵硬,没有转身…… 倒不是连转身的力气都没了。 而是。 他们不敢转身。 踏入这座秘境之后,一股无形气机,便将他们锁定,直接拘入此地,而后又立起一座壁垒,将鸠王爷隔绝在外,安排了这么一出“近在咫尺”,却又无法相识的戏码。 很显然。 拥有这般手段的修士。 比起鸠王爷,要高出一個大境界……或许还要更多。 无论如何,这毕竟也算是一种搭救。 可三人偏偏紧张成这般模样。 只因被拘入此境后。 三人耳畔,便传来一句似笑非笑的玩笑话。 “回首者斩首。” 这五个字,带着轻佻笑意,偏偏说得干净利落。 三人根本不敢动弹。 于是这道叹声,也注定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出声之人有些失望:“三位难得至此,难道不想看看大月国千年前覆灭的真正原因吗?” 三人依旧僵硬如石,无人胆敢妄动。 “诸位别怕,真回头也无妨……” 站在铁骑洪流,历史缝隙中的白袍道人,无奈一笑,声音柔和地说道:“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有些秘闻古史,能得见真相,值得以命相换,不是么?” 第58章 亡国之恨 铁锁巷火海散去,无数黑烬在空中飘零。 谢玄衣杀了铁蜂,并且搜刮了此人破碎的魂海。 “鸠王爷……池五……熔蝉……炽翎令……” 谢玄衣默默消化着铁蜂魂海里的记忆碎片。 这个执掌残缺道则的半步妖尊,与自己先前在塔楼斩杀的那头大妖“熔蝉”一样,均是鸠王爷麾下影卫。 每一位炽翎城妖修。 都被炽翎令控制着“妖心”。 “鸠王爷还在古战场幻梦之中,追杀人族阴神。” 谢玄衣微微皱眉。 铁蜂与池五的对话,只进行到一半就结束了。 按目前情况推测。 鸠王爷很快就会降临这座古国。 一位阴神巅峰! 这种级别的战力,一旦踏入此界,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场灾难…… 毫无疑问,鸠王爷一旦驾临,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追杀自己。 此次炽翎城,所带的死士,影卫。 十三位洞天,两位半步阴神! 这些人,全都是在死在了自己手上! 人族与妖族之间的仇恨不共戴天,在这般仇恨之下,敖婴的事情,都可以暂且搁置了。毕竟同处一座秘境,如果不出意外,龙女最终也逃不出炽翎城手掌心。 “诸位,赶紧离开铁锁巷。” 谢玄衣回过身,平静道:“有多远逃多远。” 很显然。 鸠王爷一旦来到古国,抵临的第一处地点。 就是这里! 铁蜂临死之前一定以炽翎令传出了讯号……自己没有完全凝聚“灭之道则”,除非对方像熔蝉那样,毫无防备,否则很难做到瞬杀“半步阴神”。 那些离魅,围在珊蛮身旁。 他们没有离去,而是等待着珊蛮开口。 大月国早就覆灭。 他们记忆中的“国”,在千年前就支离破碎。 至于“家”。 铁锁巷,才是他们的家。 珊蛮,给了每一个离魅指引……她是所有人的“新生父母”。 “木牛,带着大家离开铁锁巷。” 老人微微垂眸,轻声说道:“大月国还有一座‘归处’……我对你说过的,带着大家去那里。” “是!” 木牛连忙应下。 他抱着空荡荡的三枚黑匣,神色复杂地望着谢玄衣,这双眼中一半是感激,一半是担忧。 谢玄衣对他点了点头。 “青鲤,你先留下。” 众人纷纷散去,正当小哑女也准备离去之际。 珊蛮伸出手,轻轻拽住了青鲤。 本就依依不舍,不想离去的小姑娘,一下子眉眼都有了活力,她眨了眨眼,不太明白原因,但还是乖乖听话,站在了轮椅一旁。 “年轻人,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因为不死泉那一缕水汽的缘故,老人的伤势好了许多,她原本胸膛深可见骨的豁口,已经开始愈合。 青鲤推着老人的轮椅,往前走了数步,来到谢玄衣身前。 “我本就被大月铁骑追杀,再多一个也无妨。” 谢玄衣无奈笑了笑,道:“接下来,我准备逃入‘主城’。” 珊蛮仰起头来。 她注视着这個面容稚嫩,眼蕴众生的少年。 她本以为,自己看透了这个小家伙。 现在来看,她看不透,差得远。 “这是我答应你的‘护身符’。” 老者摊开手掌。 在她掌心,一枚漆黑石符静静躺在其中,散发着一股悠远的幽暗之力。 她注视着少年双眼,一字一句问道:“你现在是否下定决心……要去主城,取那枚‘神明果’?” 谢玄衣淡然一笑:“从未变过。” “这枚石符,还差最后一步……你随我来。” 老者轻轻一叹。 青鲤推着珊蛮轮椅,走得很是费力,忽而一阵轻松。 谢玄衣接了过去,他两枚手掌轻轻抵在椅后:“您呢,不准备逃吗?” 原先热闹的铁锁巷,已被大火焚灭,这些离魅开始逃命……木牛正在带着这群人一同奔向远方,或许在鸠王爷来临之前,万夫长携带的铁骑就会抵达此处,铁骑洪流会将这片本就残破的老街,再度毁灭一次。 “逃?” 老者笑了笑:“这个国就这么大,往哪里逃?更何况,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哪里在乎死上第二回?” “……” 谢玄衣只能沉默。 也是。 若是先前他未赶到,此刻的老人,应该已经死去。 木屋前。 珊蛮叫停了青鲤,她让小哑女在门外稍等片刻。 谢玄衣有些担忧。 虽然他斩杀铁蜂,并没有花费太久时间…… 但地鸣声音已经接近。 要不了多久。 万夫长应该便会抵达此地。 “放心。” 老人一眼就看出了谢玄衣的顾虑,她微笑说道:“耽误不了多久,我保证伱们会安全离开这里。” 虽是这么说。 但谢玄衣还是觉察到了异样。 他随珊蛮一同踏入此屋,木屋门合上的那一刻,一座小型阵纹也随之点燃…… “前辈?” 谢玄衣挑了挑眉。 他认得出来,这是隔绝声音的阵纹。 这是为了防止谈话声音被外面的青鲤听见? “有些事情,暂时还不好让她知道。” 老者神色复杂,缓缓道:“……我没想好该怎么对她说。” “你知道,为何让木牛带着其他人离开,唯独让青鲤留下来?” 面对这个问题,谢玄衣摇了摇头。 他其实并不明白,珊蛮这么安排有何用意。 “青鲤不是离魅。” 只一句话。 便让谢玄衣怔住。 老者注视着眼前少年,以平定的口吻,缓慢的语速,重新说了一遍。 “青鲤,不是离魅。” “……” 谢玄衣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回想初次见面。 这个小哑女虽然对自己有所“冒犯”,但他却并没有因此动怒。 以自己的性格。 换了他人。 多少……要挨上一剑。 后来,他与青鲤相处时间越长,心底便对这个小姑娘越是“喜欢”,这种“喜欢”是发自心湖的感受。 与青鲤相处,他感到内心平静。 须知。 谢玄衣的心湖,可与那些大褚天骄,不是一个概念。 他上一世见过无数风景。 只差一步。 就可登顶绝巅。 如青鲤相处,就像是踏入了一座顶级的洞天福地之中修行,心神安宁,事半功倍。 过了许久,谢玄衣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问道:“若她不是离魅,又是什么?” “好问题。” 老者坐在轮椅上,神色有些感慨唏嘘。 她默默捏着石符,自嘲笑道:“这一百余年,我也常常问我自己……她是什么?” “?” 谢玄衣再次怔住。 他记得,珊蛮说自己活了一百二十一岁。 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还记得么,我曾对你说……我遇到一个人,那个人赋予了我生命,给了我漫长的一生。” 老者陷入回忆,轻轻呢喃道:“当年大月国破灭,数百万生灵都被祭炼。按理来说,本不该有‘离魅’这种东西存在……但正因‘它’的出现,游荡在古国之中的残魂游念,拥有了奇迹般的第二次生命。” “你说的‘它’是……青鲤?” 谢玄衣瞳孔收缩。 “喏。” 珊蛮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丢出了一枚玉简:“看第一卷即可。” 她曾以这一屋子的古籍史料,作为诱惑,规劝谢玄衣不要前去大月井…… 这些古籍,早被拓入玉简之中。 谢玄衣接过玉简,神念浸入其中。 这第一卷,乃是关于伐龙之战的古史记载…… “朔灵历一十三年,龙裔大妖垂降国土。” “为救九百万苍生于水火之中,国主‘亓’聚四境之力,举国伐龙。” “……” 谢玄衣默默看完,心神久久不能平静。 他曾亲自见识过了那波澜壮阔,犹如梦幻的古战场画面。 无数铁骑,伐龙而战! 这场古战的大概缘由,谢玄衣心中早已了然。 玉简中的记载,与他想象中相差无几,只不过历史缝隙中的许多细节,得到了填补。 “这头龙裔大尊要渡‘真龙劫’,将大月国当做饲料。” 合卷之后,谢玄衣困惑开口:“因此,亓帝怒而反抗……举境讨伐,将这头‘伪龙’斩杀……这段古史有什么问题吗?” “这段古史……” 老人并没有直接回答谢玄衣的问题,而是悠悠开口:“是由我的父亲亲自记载,那时我还年幼,整个大月国都在这场战争中被磨灭。最终那条‘恶龙’没有取得胜利,真龙劫渡劫失败,它身死道消……某种意义上来说,伐龙之战,算是成功了。” “等等。” 谢玄衣忽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如果当初那一战,铁骑获胜,真龙渡劫失败……为何大月国最终还是破灭了?” “呵……” 老者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悲哀说道:“你发现不对了么?这些死去千年的铁骑,借阵而生,表面上来看,它们是在维护古国秩序,可遇到故国子民,却是一律斩杀无赦……” 是了。 谢玄衣早就觉察到了不对。 木牛也好,青鲤也罢。 躲在铁锁巷里阴暗度日的这些人,抛开离魅身份,一千年前,本就是大月国的一份子,可他们却不敢被铁骑发现,生怕下一刹就被处死! 这些铁骑……到底在维护什么? 是因为这些子民的怨念太大? 可是。 这些子民,又是因何而怨?因亡国而怨?亦或者是……因为其他原因? “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老人垂下眼眸,冷静说道:“我就是史官,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第59章 天人五衰 谢玄衣神色复杂,看着这堆满角落的古书,史记。 一沓又一沓。 “所以历史的真相是什么?” 他轻声问道。 老人微笑说道:“我那时太小,有许多事情未曾亲眼看见,只是父辈留下的‘精神遗藏’中,记载了一些古国故往。所以严格来说,我不知道大月国覆灭的历史真相是什么。但我知道一件事……给了我生命的那个人,是青鲤。” 青鲤? 虽然心中早有猜想,早有预料,但听到这两个字,谢玄衣还是感到了震撼。 他默默回头,神念穿过隔音阵,落在木屋前的小姑娘身上。 小家伙正蹲在门前,注视着离魅们远去的背影,神情木讷,默默拽着辫子,有一下没一下。 “一百二十一年前。” “我于浑沌中醒来,看到了祂。” 老人闭上双眼,缓缓说道:“祂站在无尽光芒中,伸出手,将我从浑沌中捞出……与我一同离开浑沌的,还有成千上万游离在虚空中的怨魂。” 谢玄衣安静听着。 他一直都很好奇,大月国覆灭千年,这些离魅,到底是怎么诞生的。 “世人都想得到长生。” 老人呢喃道:“史书只记载了那场伐龙之战的惨烈,却没有记载,伐龙战争前的阴暗过往。在那条妖龙来临之前,亓帝炼丹修行,渴求白日飞升,已经到了魔怔的地步……整座大月国早就乌烟瘴气,被压迫到了极点。这条妖龙来临之后,亓帝反而从昏君变成了正国之君,史书被篡改,过往被抹去,但子民对这位暴君的愤怒与怨念,却是涂抹不去的。他想要白日飞升,就需要汲取大月国的气运,这些气运,就来源于每一个渺小如蝼蚁的凡俗之人。” “……” 谢玄衣神色复杂。 “古国破灭,亡魂游荡,不得安宁。” 老人抬起头来,目光好似穿透了屋顶,落在了灰暗天穹之上。 这里没有日月,也没有白昼黑夜。 这里是深渊尽头,亦是炼狱起始。 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里的“天道”,早已经崩塌…… 只剩下一座破碎之城,一座破碎之阵。 “我与那些怨魂一同来到了这座已故之城,游荡在街巷中,感受着祂的指引。” 老人咧嘴笑了笑:“你还记得,在其他地方看到的,那些失去意识的离魅吗?” 谢玄衣怔了一下,缓缓点头。 他当然记得。 大月国铁骑游荡在街头,处死的大部分离魅,都已经没了意志,心湖崩溃,精神疯癫。 “千年岁月,别说是普通凡俗。” “就算是修士,又有几人,能够扛得住这漫长岁月的折磨?” 大月国覆灭之后。 这些怨魂游荡在虚空中,还剩一缕残魄,却无法得到善终。 就这么硬生生熬了千年。 有些人,本来是具备“意识”的,但千年太久。 他们的意识也就随之崩溃。 这不怪他们,这种劫难,即便是道心无比坚毅的天之骄子,也很难度过。 谢玄衣欲言又止:“你……” “你想问,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老人望着谢玄衣,神色温和:“古国覆灭之际,我本就年幼,意识十分模糊,千年之劫,将我的神魂撕裂了无数次……因为那次意外感召,我得到了第二次生命,不用再忍受虚空中的意志折磨。” “大月国有数百万人,总该有那么几個幸运儿。” “我,就是其中之一。” 老人顿了顿,感慨道:“我在浑沌中前行,跟随着心湖指引,来到了一片废墟……看到了一个小姑娘。” 谢玄衣皱眉:“青鲤?” “不错。” 老人笑了笑:“最开始,是青鲤带着我‘活’,她带我走遍了破碎古国,教我识字,教我读书,还从浑沌中捞取了我的过往……” 谢玄衣无法把老人口中的青鲤,和他所认识的青鲤,联系到一起。 他印象中的青鲤。 小哑女。 是一个懵懂无知,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后来呢?”谢玄衣问道。 “后来……” 老人露出了缅怀和感慨的神色,喃喃说道:“我很幸运地跟着她,学会了如何在这古国中活下来,我们一起云游四境,在这寂灭的国度中探寻破碎的历史,她似乎也并不清楚她的来历,她甚至不知道她拥有多么强大伟岸的力量……在无尽的虚无中我得到了救赎,能够陪伴她‘活着’也成了一种幸福,我本以为这样的岁月会一直持续下去,这座古国并不大,但破碎的历史却无法拼凑完整了。” “所有的故事都有终点,可如果她找不到属于自己的终点。” “那么我会陪她一起找下去。” “直到有一天。” “我依旧是我,可她却成为了‘空白’。” 谢玄衣再次怔住。 “这里没有日夜,离魅也不用睡觉,这一刻来的十分突然。” 老人平静道:“上一刻,我们还在对话,下一刻,她就这么停住了……茫然地看着我,正如我当初茫然地看着她。” 谢玄衣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珊蛮垂下眼帘,她信手从屋中取出一本写满文字的古书,撕下一页。 密密麻麻,都是涂写痕迹。 下一刻。 伸手抹过,神念将纸张抚平。 纸张变成了空白。 “就是这个意思。” 老人道:“上一刻还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青鲤……从那一刻开始,忽然就成为了一张白纸,整个人的记忆,生命,好像都被重置了。先前数十年,是她带着我活,而如今,忽然就变成了我带着她活。” “这种现象,一甲子一次。” 老人有些悲哀地说道:“青鲤的命,似乎只有六十年。你所看到的青鲤,已经遭遇了第二次‘重置’了。前一世的她,不是哑,而是盲。” 谢玄衣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莲花峰道藏中记载,临近真仙,会遭遇天人五衰,五感缺失,记忆破碎…… 青鲤的情况,让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天人五衰”。 但,似乎又不太一样。 小家伙怎么看,怎么跟天人没有关系。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不解问道:“所以,青鲤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在我心中,她是这无尽深渊里唯一的光。” 老人垂下眼睑,缓缓地说:“无论是第几次重置,她的身上都散发着一股圣洁之力……靠近她的那些离魅,即便是残魂之身,依旧可以保持心湖镇定,不被古国黑煞侵蚀,不用丢失灵智。而远离她的,未曾与她接触的那些离魅,无一例外,最终全都疯癫,失去了自我。” 这就是谢玄衣为何在青鲤身上感到心安的原因。 这也是为什么。 铁锁巷这些离魅,全都如此亲昵青鲤的缘故…… 大道天择。 “从那以后,我尽可能地救下那些活出第二世的离魅,但很可惜,他们的寿命都不如我。” 老人平静说道:“即便来到铁锁巷,能够在这里住下,可以保留意识,也依旧会死去……离魅一族的寿命便如春蝉,能够活上三年五载,便已是长寿。这些年,这里迎来了太多送别,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活不长久。但能够从浑沌中降生,能够幸运地在这里重逢,便已是一种眷顾。” “他们知道……青鲤的特殊吗?” 谢玄衣沉默片刻后问道。 “他们并不知道真相。” 老人摇了摇头,道:“铁锁巷的离魅,之所以如此拥戴我,因为他们都以为我才是那个最特殊的存在……如果没有‘外来者’打破寂静,或许青鲤这一世,可以在铁锁巷中就这么无风无浪地度过。” 老人露出了遗憾的神情。 “不过……这一世,我无法陪她走到最后了。” 她活了一百二十一年。 大限将至。 在命魂残缺的离魅一族之中,这已是极其长命的存在…… 一只本该死在即年冬雪中的春蝉。 意外活了百载,还有何不满? “既然你知道,离开青鲤,离魅心湖会破灭,为何还要让木牛他们……” 谢玄衣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珊蛮遣散了铁锁巷离魅,唯独留下青鲤。 没了青鲤。 这些离魅,要不了多久,全都会死。 老人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反问道:“如果今日你不来,会如何?” 若谢玄衣不来。 铁蜂会杀了铁锁巷所有人。 一个不剩。 “我们本就是历史尘埃中的余烬,被碾碎过一次,还剩下些许残渣,于是又重新来了一次……” 老人轻笑道:“铁锁巷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人’死去。成为离魅的那一刻,我们便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这座古国的铁律运转,即便千年之后,依旧在压榨子民,死在铁骑手中,死在外来者手中,死在天道之下,都是死。” “对于春蝉而言,死在今日,死在明日,都一样。” 老者平静说道:“对于真龙而言,不一样。” 谢玄衣怔怔看着老人。 “我不知道青鲤到底是什么,但我知道,当初救下我的‘祂’,一定与那条龙有关。” “至于她一甲子一次的轮回。” 老人轻轻吐出四个字:“……天人五衰。” 她将那枚石符,塞到了谢玄衣手中。 老人诚恳注视着眼前少年,缓缓说道:“传闻中,越是临近长生,越是大劫将至,身体出现‘衰败’迹象。青鲤身上出现的‘灾厄’,便与天人五衰很是相似……她在这破碎古国之中游荡了不知多少年,如今已经开始衰败,这才是我所害怕的东西,我可以死,铁锁巷这些离魅也可以死,但她必须活。伐龙之战,并没有迎来真正的结局……我曾无数次游历,前往大月井,但最终均以失败告终,这是整座古国最危险的地方,也是当年结缔封龙阵纹的枢纽。或许‘亓帝’的意志,还在井中残存。” 微微停顿了一下。 老人深吸一口气:“如果,如果伱知道这些,还决定去往大月井一趟。请你带上青鲤。” 第60章 虚空横渡 “……” 屋里陷入短暂的静默。 老人坐在椅上,她原先苍白的面容多出了几分红润血气,因为不死泉水汽滋补的缘故,那道撕心之伤已经尽数痊愈。 所以。 她本就不想活了。 她想用生命,来印证这漫长岁月里最大的困惑。 青鲤到底是什么人。 如果谢玄衣不来,铁蜂对铁锁巷这些离魅下手,她相信那个将自己从浑沌中拯救出来的“祂”,会觉醒,会出手。 谢玄衣没有直接答应珊蛮的请求。 他看着老人双眼,默默攥拢手掌,轻轻叹了口气,问道:“所以这枚石符,其实已经打磨完整,没有什么更多的工序……你邀我进屋,只是希望我带青鲤离开?” “是……” 老人眼神澄澈,缓缓地道:“大月国主城被亓帝的意志笼罩,像你这样的外来者若是入内,即便能够侥幸避开铁骑,也一定会被大阵察觉,迟早会被围攻……这枚石符汲取了国主的道则之力,可以保护你不被攻击。这是我初生之时,祂教我的。” 正是因为这样的石符。 她才能在若干年前,与青鲤一同行走,安然无恙。 谢玄衣无奈问道:“若是我拒绝?” “我的大限已经快要燃尽。” 老人平静说道:“这漫长岁月,我已记不清从何而起,但‘铁锁巷’大概便是我的终点……若是你拒绝带走青鲤,我死之后,她难免要独自一人,漂泊流浪。” 大月国秩序崩塌,离魅能够诞生,便已经是一种奇迹。 它们生如春蝉,大多活不过四季。 而青鲤的寿命,则似乎没有尽头。 那些离魅,注定无法陪她走下去,哪怕只是作为时间长河中的一朵浪花,也不够资格。 “谢真……” 老人笑着说道:“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名,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我还知道,伱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从谢玄衣踏入铁锁巷的第一刻起。 她便感受到了这个少年的不同。 青鲤很喜欢这個少年。 与其他离魅的喜欢,不是一种喜欢。 现在她大概知道了原因……这少年身体里似乎蕴含着无穷无尽的生机,先前只是微微弹指,馈赠了自己些许生机,便治好了将死之症。 与离魅待在一起,是青鲤在治愈这些离魅。 而与谢真待在一起,则是谢真在治愈青鲤。 这座古国被绝望和死亡笼罩。 对她们这样的怨魂而言,青鲤是一束光。 对青鲤而言,谢真是另外一束光。 “我希望你带青鲤离开,不止是离开铁锁巷,而是离开……大月国。” 老人微笑道:“离开这个被绝望浸满的地方,去一个有太阳的国度,让她开始新的生活。” “对不起……这种事情,我即便竭尽全力,也未必能够做到。” 谢玄衣不忍说谎。 他向来信守承诺,说一不二。 有些事情,他做不到,便不会轻易给出诺言。 如今,大月国铁律倾塌,北狩遭受妖族入侵…… 他也只能勉强自保。 “你果然……还是不了解祂的伟力吗?” 老人轻叹一声。 她知道,眼下时间短暂,自己这漫长一生所经历的故事,无暇说给眼前少年慢慢细听。 先前她只是简单说了青鲤从浑沌中救了自己,因此自己将青鲤奉为神明。 其实这一路走来,有许多神迹。 未曾亲眼见证者,永远无法体会。 “你说,你曾看见……这里结了一颗‘神明果’?” 老人注视着谢玄衣双眼,忽然抛出一个问题。 不待谢玄衣开口。 她轻声道:“可知我最先为何劝你,不要去争,若有可能,直接放弃这桩机缘。” “……为何?” 谢玄衣微微皱眉,不明所以。 “不是因为那个时候,你我并不相熟。” “也不是因为亓帝意志残存,大月井有去无回。” “只是因为……” “这一切,可能只是镜花水月,琉璃幻梦。” 老人平静道:“祂曾带我去过一次大月井,仅仅只是站在井边,以神念匆匆瞥上一眼,我便好像看到了初日升起,阴霾退散,整座古国都恢复了光明。或许一千个人向井中望去,会看到一千个不同的物事。” 谢玄衣从未听过如此之事。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老人。 若真如此…… 自己当年看到神明果,倒也是合乎情理,他前世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兼修两条剑道。 而这一世。 这份遗憾,依旧存在。 珊蛮轻笑道:“知晓这些,你还要去吗?” 谢玄衣沉默长久,缓缓点头。 如他这般的求道者。 若因三言两语,就萌生退意,如何得证大道? 老人再次笑着问道:“即便知晓,大月井中,可能是镜花水月,可能什么都没有……你依旧要去?” “去。” 谢玄衣平静道:“哪怕只是井中只是虚无,我也要亲自看上一眼。” “很好……。” 老者微笑说道:“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 时间差不多了,这是什么意思? 谢玄衣怔了一下。 下一刻。 轰隆! 木屋的隔音阵纹忽然震颤起来。 二者之间的交谈,其实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蹲在屋前拽着辫尾的青鲤,早就感到了无聊,正当她准备站起身子之时,铁锁巷尽头被火海焚黑的古旧墙壁一下子被一尊人高马大的铁骑撞碎,小姑娘神情惨白,顿时一屁股踉跄坐倒在地,手脚并用,慌乱向后退去。 轰隆隆隆—— 一骑当先。 随后便是千军万马。 但这些铁骑洪流,并没有如以往那般冲杀碾压过去,在击垮了一座墙壁之后,那率先抵达铁锁巷的幽暗铁骑,勒紧缰绳,骤然停住前进之势,这些铁骑并没有灵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大阵掌控。 铁骑洪流正中居后的战车之上,端坐着一尊如山的巍峨将领。 那大将抬起手掌。 无数铁骑悬停在即,结束了这场漫长又枯燥的冲阵。 谢玄衣逃,它们追。 这场追赶,已经持续了很久。 但真正让它们停下的原因,并不是追到了“正主”。 而是…… 在这座小巷附近。 万夫长感受到了一股更强大的,更有威胁,更吸引它的力量。 “呜呜!” 青鲤小脸煞白,被吓坏了。 “别怕,我在!” 谢玄衣推门而出,一把将小姑娘抱了起来,神魂之力注入小哑女眉心之中,抚平那紊乱惊恐的心湖。 “……” 他神情阴沉,看着那距离不过百丈的铁骑洪流,以及那坐在战车之上犹如巍峨大山的万夫长。 眉心金芒已经开始酝酿。 铁骑追杀而来,其实并不算什么。 只要驭剑。 谢玄衣就有信心逃离。 但真正让他心湖感到沉重的…… 是此刻铁锁巷上空,那一道缓缓裂开的虚空缝隙。 “嗤嗤嗤!” 先前那尊冲阵高大铁骑,率先击碎的墙壁,正是铁蜂的暴毙之处。 铁蹄之下,踩踏着这尊大妖的破碎尸骸。 此刻。 那高大铁骑抬起头颅。 他头顶正上方,约莫百丈高度,一片虚空正被“缓缓”撕裂,无数银色光火迸溅。 “肉身横渡……” 谢玄衣低声开口,吐出这四个字。 他很清楚。 这一幕意味着什么。 横渡虚空,需要极其强悍的完美体魄,或者一条无比完整的圆满道则庇护肉身,才能做到。 当然,所谓的“横渡”,也不能跨越太远距离。 跨越距离越远,虚空洪流越可怕。 绝大多数时候,只有阳神,才能极其稳定地施展这份神通…… 也有凤毛麟角的极少数阴神,可以进行横渡。 轰隆! 此刻,虚空被彻底撕裂,整片阴暗天宇,都被银色光芒覆盖,这千年来都沉浸在黑暗中的破碎古国,此刻迎来了无数耀眼白光,仿佛雷霆降世,将整座铁锁巷上空都布满,一时之间,整片天宇都渲成白昼。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一主一仆,降临天地之间。 为首者神情孤傲,背负双手,袖袍翻飞,大有睥睨众生之气势,天顶在雷霆之后重归寂灭,浑沌黑暗之中,他的身影被阴翳笼罩,但一双眼眸却灿若星辰,直接落在了铁锁巷尽头的黑衣少年身上。 谢玄衣眉心的剑气洞天,剧烈摇晃。 沉疴暴躁震颤,准备护主! 灭之道则,更是凝聚到了九成! 随时都抵达圆满,直接晋升—— 许多年前,他便听过鸠王爷的盛名。 当年晋升阴神之后,他在北境长城边际游历,闯荡,一边斩杀妖魔,一边磨砺剑道……杀了不少妖尊,其中也有许多妖族天才。 鸠王爷。 乃是当年妖国排在前三的人物。 某种意义上来说。 若是饮鸩之战再次爆发。 鸠王爷和谢玄衣,便是两国高层,视为同级的诛杀目标。 可惜的是,当年谢玄衣游历北境,击杀妖族,隐姓埋名,极其低调,声势闹大之后,便就此抽身…… 直至最后,都未与鸠王爷交手。 此刻,铁锁巷天地俱寂。 “王爷……这便是杀了铁蜂和熔蝉的人族修士……” 持握炽翎令的池五,声音很轻,或许是因为兴奋之故,隐隐有些颤抖:“他是谢真!” 悬于天顶的大袍身影,神色冷漠地注视着身下铁蜂的尸骸。 铁蜂已经被铁蹄踏碎,死得不能再死。 铁蜂,熔蝉,这两位都是凝聚了残缺道则的半步妖尊存在…… 他本以为。 这二人之死,应当是人族阴神斩杀所为。 现在来看,实在有些出乎意料。 堂堂半步妖尊,竟然是死在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手上,还有一位,竟然是连求救讯号都来不及传出! “谢真……” 鸠王爷看着黑衫少年,微微皱眉。 吞魂得来的那些北狩修士记忆中,似乎提到了这个名字。 片刻后。 他轻声问道。 “你,就是谢玄衣弟子?” 第61章 只想与玄衣交手 天顶无数阴霾被虚空洪流撕碎。 谢玄衣感受到了莫大压力。 鸠王爷此刻展露出的威压,超乎了他的想象。 肉身横渡虚空! 这是接近阳神,才能施展的神通! 这种级别的对手,绝不是残缺灭之道则能够抗衡的。 “……” 正当谢玄衣准备补全眉心残缺道则之时。 悬在天顶的鸠王爷忽然动手了。 他冷冷拂袖。 啪一声炸响,在谢玄衣面前百丈之外炸开。 这一拂袖。 出手目标,却不是谢玄衣。 而是正下方,踩在铁蜂尸骸之上的那尊大月国高大铁骑,拂袖之间,一缕罡气在那铁骑头顶炸开,那高大骏马悚然而惊,却只来得及仰首嘶鸣半声,便被炸得血肉模糊,就此化为一团蓬松血雾—— 这一幕极其残忍,谢玄衣微微皱眉,及时伸手捂住了青鲤的双眼。 “阴兵阴将……何等低贱的东西……” 鸠王爷拂袖之后,重新将那只手背负在后,望着身下数之不清的铁骑,以及远端那座巍峨如山的战车,幽幽说道:“本王的扈从,岂是你们能够踩在脚下的?” 这句话,并不是对那死去铁骑所说。 鸠王爷缓缓望向战车上的那位万夫长。 虚空被撕裂的那一刻。 他的气息。 便引起了这位万夫长的“注意”! 大月国古阵运转,铁骑出行,会率先捕捉最强大的那缕气息! 这也是为什么,谢玄衣会被铁骑追杀…… 如今。 吸引万夫长注意的,不再是他。 而是鸠王爷! “轰!” 那尊始终端坐在战车上的巍峨万夫长,双手按着膝盖,缓缓站起身子,他的身躯极其庞大,起身之后,视线几乎与悬空的鸠王爷平齐。 这位万夫长低吼一声。 无数铁骑,高举长枪,长刀,发出震天怒吼! 滚滚音浪,扑面而来。 谢玄衣以剑气立起屏障,将铁锁巷尽头的这件残破木屋保护起来,无数音浪溅在剑气屏障之前,荡出一朵朵扭曲浪花。 青鲤通过谢玄衣手指缝隙看着这一幕,神色灰白。 绝望。 实在让人感到绝望。 单单是这数之不清的铁骑,便足以轻松踏平铁锁巷一百次。 那位站起身子的万夫长,舒展手臂,做了个极富张力的拉弓动作,这个动作谢玄衣很熟悉……先前这位万夫长,遥隔数十里,虚无一箭,直接射碎了龙裔大妖留下的一座大墟阵纹! 这是蕴含完整灭龙道则的一箭! “聒噪。” 鸠王爷皱着眉头,忍受着这滔天声浪。 碾碎那铁骑之后,被万夫长神念锁定的人,不再是谢玄衣,而是他。 此刻,侵入鸠王爷周身的音浪,是铁锁巷木屋的数百倍,上千倍! 这位妖族王爷,面色阴沉,眯眼注视着那对准自己“张弓搭弦”的巍峨身影。 嗖! 万夫长松开虚无捻握的拇指食指。 一道粗长气流,贯穿天宇,疾射而来。 但下一刹。 鸠王爷伸出手掌,在面前虚握! “铛铛铛铛!” 虚空之中,炸开数百道激烈清脆的裂响之声,这一连串炸响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齐齐迸发! 炸响之后,便是短暂的死寂。 这一幕,让那位气势几乎攀登到顶峰的万夫长,呆怔了一刹。 谢玄衣瞳孔也是微微收缩。 接住了? 这蕴含完整灭龙道则的一箭,被鸠王爷徒手接住了! 准确来说…… 不止是接住了! 更是捏碎了! “刺啦,刺啦……” 虚空中依旧激荡着轻微的裂响。 鸠王爷虚握的手掌内部,一股股虚无气流正在对撞!象征灭龙道则的神霞,被他硬生生钳制攥握在掌心! “专门针对龙裔的道则之力么?” 鸠王爷眯起眸子,凝视着掌心霞光,轻笑一声。 这笑声虽轻,却带着冷意。 以及杀意! 笑声荡开的那一刻,鸠王爷忽然消失不见。 “?!”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即便是谢玄衣的目力,也来不及捕捉鸠王爷的速度。 但他的神念捕捉到了异样! 一瞬,仅仅一瞬。 原先高高悬浮在天顶的鸠王爷,就这般毫无预兆地降临来到了那尊巍峨万夫长身前,他抬起手掌,将其当做锋利长刀,毫不客气对准这尊大山的手臂斩切而下! 万夫长的巍峨肉身,竟在鸠王爷“掌刀”之下,如纸张一般脆弱—— 手起刀落。 磅礴血光迸溅而出! 那条原本用来持握虚无长弓的手臂,就这么被斩切落下! 一声痛苦嘶吼在战车上响起。 万夫长双眸猩红,重重一拳砸向悬浮在面前的渺小身影。 两人体型完全不成正比。 这枚拳头。 都比鸠王爷体型要大。 但…… 鸠王爷根本没有躲避的意思。 他只是平静且冷漠地看着拳头落下,直至最后,伸出一枚手掌。 “砰!” 这一幕,看上去很具备视觉震撼力。 数十丈的拳头,落在渺小身影之上…… 结局却是以卵击石! 万夫长从手臂开始震颤,磅礴力劲开始反弹,传递,最终他整个人都震颤起来,双脚离地,重重飞出……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瞬间,从战车上跌落的万夫长来不及做任何动作规避,落地刹那,动若鬼魅的鸠王爷瞬闪来到其背后,张开怀抱,双臂将其一根手指搂住,而后重重踩住地面,踏步拧腰。 轰!轰!轰! 鸠王爷神色冷漠,但悬浮在其头顶的那尊阴暗神影却是大放光明! 炽翎城归属于孔雀大尊麾下! 这位极具阳神资格的妖尊,也正是孔雀大尊最得意的“门生传人”! 孔雀大尊传授的妖法。 在此刻施展而出! 一缕五彩光芒,被神影投射而出,落在万夫长眉心位置,这位掌握了完整灭龙道则的古老存在,此刻连哀嚎和怒吼都无法传出,巍峨躯干在此刻反而成为了枷锁,就这么被鸠王爷抡起,砸向地面,数十近百次抡砸,每一次都极其用力。 无数铁骑向落地的鸠王爷发起冲击。 若双方顶级战力,能够相互掣肘,形成牵扯。 人海战术,能够发挥奇效…… 但在此刻。 铁骑冲阵,毫无意义。 鸠王爷的五彩神影扩散笼罩方圆十丈,这個距离并不大,但却化为了一片收割生命的无尽深渊。 这些铁骑洪流,撞入五彩神影之中,便如泥牛入海。 没有鲜血迸溅,没有骨肉分离。 什么都没有。 这尊高大的五彩神影,吞噬着方圆十丈的一切,将其化为虚无! …… …… 这场战斗,并没有持续太久。 不到百息。 万夫长便如瓷器一般,被摔砸破碎,气息神念全无,至于那势不可挡的铁骑洪流,更是被五彩神影吞噬地干干净净,这些大月国阴兵不知畏惧,反而加快了自身死亡……最终铁锁巷重新回归寂静。 五彩神影抖擞摇曳,逐渐黯淡,恢复漆黑。 池五缓缓落在鸠王爷身旁,看着满地“碎瓷”,感慨道:“不愧是王爷,若是换做属下,恐怕要吃好一番苦头……” 作为王爷近侍,池五与那些半步阴神自然不同,他掌握着一条并不算强大的完整道则。 可惜的是,当年凝聚道则过程中,出现意外。 他服用丹药,才完成此次晋升。 无论是大褚王朝还是妖国,都将这种晋升,视为“伪晋升”,通过外力驾驭道则的存在,终生无望登顶阳神。 不过。 对池五而言,这已经不重要了。 阳神本就是遥不可及的境界。 这被鸠王爷摧枯拉朽击碎的万夫长,在池五眼中,乃是劲敌中的劲敌。 若打起来。 胜负在五五之间。 再加上这些铁骑掠阵,必定是一场苦战。 可王爷出手,却是轻松拿下,不费吹灰之力。 池五知道,王爷是故意在拿这些古国铁骑发泄。 若当真想要将其快速剿灭。 全力出手,只会更快! “好了……聒噪蝼蚁,已经尽数处死。” 鸠王爷拍了拍手掌,震去肩头灰尘,他缓缓踱步而来。 铁锁巷虚空破碎。 百丈距离。 刹那便至。 这位阴神巅峰的妖族尊者,带着扈从池五,数步便来到了谢玄衣剑气屏障之前。 “让我想想,先前说到哪了?” 鸠王爷看着眼前少年,微笑问道:“你师尊是谢玄衣?” “……” 谢玄衣轻叹一声。 他依旧抱着青鲤,但却是在这一刻,散去了眉心凝聚九成的灭之道则。 谢玄衣整个人忽然松弛了许多。 他神色坦然地望着鸠王爷,笑着问道:“我若说我师尊不是谢玄衣,你信么?” 鸠王爷淡淡瞥向池五。 池五连忙低声道:“王爷,搜魂所得,不会有错……谢玄衣弟子今年刚刚在大褚王朝崭露头角,此人就是谢真无疑!” “真可惜。” 鸠王爷重新将目光转回,平静道:“谢玄衣死得早,未能与其交上手。本王前半生的最大心愿,就是将谢玄衣斩于手下。” “当今道门天下斋斋主唐凤书,不输谢玄衣。” 谢玄衣诚恳说道:“鸠王爷真想求败,可以找唐凤书打一场。” 以鲤潮江那一战的表现来看。 那位女子斋主,也接近阳神,只差一线。 以唐凤书的本领,横渡虚空,大概也是能够做到的。 这两人打一场,孰胜孰负不好说。 但谢玄衣更看好唐凤书。 “呵……” 鸠王爷嗤然一笑,他死死盯着眼前少年的面颊,一字一句问道:“若本王对她不感兴趣,只想与谢玄衣交手,该怎么办?” 谢玄衣感受到对方灼热的目光。 他已经猜到了对方要做什么。 谢玄衣缓缓道:“劝你打消这个念头……” 未等声音传出。 鸠王爷已经闪电般伸出手掌。 见面第一眼,他便瞧出,这少年似乎佩戴着一张极其精密的面具! 更诡异的是。 自己神念,想要穿透面具,窥伺面容,却以失败告终! 这怎么可能? 这小子的神魂境界,莫非比自己更高?! 第62章 从虚无中来,向虚无中去 掌风浩荡,倾泻而出。 谢玄衣伸手捂住青鲤小姑娘双眼,神色平静。 轰一声。 鸠王爷手掌骤然停在谢玄衣面前三尺之外,这位实力已抵阴神巅峰的妖族王爷,心湖没来由咯噔一声,全身汗毛炸起! “王爷?” 池五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原先伸手准备揭下谢玄衣面具的鸠王爷,忽然放弃这个念头,拽着池五向后暴退而去,比来时速度更快! 击杀万夫长后,逐渐变得黯淡的五彩神影,在这一刻重新大放光明! 但依旧还是晚了! 谢玄衣头顶一缕剑气,在感应到危险之后,激荡而出。 赵纯阳留下了一缕剑念。 这缕剑念,可保谢玄衣平安。 当初在大褚皇城,即便是圣后,也没有出手去摘这张“众生相”面具。 原因很简单。 圣后不想招惹赵纯阳。 这是一位实实在在的“天人”,哪怕只留下一缕剑念,也让人感到棘手。 此刻。 这缕剑念,轻轻震颤一下。 那悬于谢玄衣头顶的剑气莲花,轻轻裂开一小道缝隙。 “唰”一声! 一道剑气击碎虚空,向着鸠王爷方向贯穿而去! 鸠王爷一瞬间暴退数里。 这剑气便贯穿数里,击穿楼屋,击穿长巷。 赵纯阳之所以留下这缕剑气,便是因为他很清楚,闭关之后,谢玄衣要面对的是什么…… 这是他最疼爱的弟子。 他可以接受,谢玄衣败给了同阶同辈。 但他不能接受,谢玄衣死在高出数境的大修士手上。 鸠王爷的面色在这一刻变得苍白。 他甚至被迫使出了肉身破空的本领,但那道剑气一样可以撕碎虚空,在剑气临头之际,他毫不犹豫,将一旁池五丢了出去! “王爷?!” 这一切发生太快! 池五甚至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丢到了剑气之前! 他竭尽全力,施展出全部道则,试图抵抗这一剑…… 所谓蚍蜉撼树,不过如此。 赵纯阳留下的莲花剑念,哪怕只是激荡小小一缕,也不是这种伪阴神能够撼动的。 只一刹! 剑气摧枯拉朽,将这位伪阴神斩杀,漫天血肉,就此炸开! 余下剑气,尽数撞在了鸠王爷身上! “……” 这位阴神巅峰的妖族王爷,极其狼狈,双脚死死踩住地面,丢出池五之后,他得到了极其珍贵的一刹调整时间,这一刹足够让他将整座五彩神影引召而出,搬至身前! 孔雀大尊的妖法,落地成山! 轰隆隆! 五彩神影与莲花剑气对撞,溅出数百丈鼓荡气浪! …… …… 许久。 许久之后。 几乎被夷为平地的铁锁巷,烟尘弥漫,四周景象一片模糊。 隐约可见,小巷尽头,一尊五彩神影巍峨坐落,如大佛一般,伸出手掌。与剑气对抗的掌心部位,犹如瓷器,裂开了数百上千道缝隙,不过琉璃光芒缓缓闪逝,这些缝隙正在以一种极满速度进行愈合。 鸠王爷终究是拦下了这一剑。 但。 谢玄衣头顶的剑气莲花,并没有就此消散。 “谢真……” 烟尘深处,有人沉闷咳嗽一声,用力挥了挥袖袍。 鸠王爷缓缓走出。 他站在五彩神影座下,并没有轻易离开神影领域庇护范围,神色阴沉地注视着黑衣少年。 “你藏得可真够深啊。” 此次炽翎城击杀的那些北狩修士,搜魂之后,可以得到谢真的平生讯息。 这少年,完全可以用横空出世四字概括。 先前十几载,毫无音讯。 一夜之间,忽然就出现在所有人视野…… 并且紧接着,就在剑宫大比之中,登顶玄水洞天,主动披露了自己是玄衣弟子的身份! 巧合,全是巧合! 比起吞魂得到的讯息,鸠王爷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双眼,单凭赵纯阳赐给这少年的剑气莲花,他就可以笃定,这少年与大穗剑宫的联系比所有人想象中还要亲密,这绝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玄衣弟子,可以得到的待遇…… 赵纯阳是何许人也,整个妖国都将其视为心腹大患的“圣人”级存在。 这种级别的人物,但凡陨落一位。 妖国几位大尊便会聚在一起商议,看看彼此能否冰释前嫌,放弃内斗,合力南下…… 世上若无赵纯阳,妖族南下之战,胜率至少会高上一成。 妖国与赵纯阳交手百载,从未讨过好处。 他们对大穗掌教的性格特点,都无比熟悉,并且清楚! 饮鸩之战结束后,赵纯阳最在乎的人,只有两個! 掌律师弟,以及谢玄衣! 谢玄衣身死道消,赵纯阳闭关不出,这消息可是整片妖国,人尽皆知。如今这朵凝聚了完整剑道,甚至天人之念的剑气莲花……赵纯阳怎会随随便便,赠予一个只见过一面的洞天小辈? 这些念头,在鸠王爷脑海之中汇聚。 他的心湖思绪,在混乱之中,忽然得到了一个荒唐的猜测。 如果谢玄衣根本就没死呢? 妖国这些年收到的讯息,根本就是假的! 被视为妖族未来头号心腹大患的玄衣剑仙,根本没有投海自尽…… 大穗剑宫竭尽全力,制造“假死”,瞒天过海。 这么一来,妖国会放下警惕。 但这个念头一出,立刻又被鸠王爷排除。 不合理。 很不合理。 眼前之人若真是谢玄衣,十年过去,怎会需要以赵纯阳的剑气莲花与自己对敌? 大家公平一战,孰胜孰负,手底见真章。 妖国谍网虽然被大褚给予重创,但有些消息还是不难证实的……当年谢玄衣被大褚皇室追杀,陨落身亡,很难造假。 种种杂念,来回摇曳。 鸠王爷一时之间思绪混乱,也不知哪些讯息是真,哪些讯息是假。 待到烟尘飘尽,尘埃落定之后。 鸠王爷深吸一口气。 他死死盯着眼前少年,一字一句缓缓问道:“姓谢的,你转世了?” 这句话很荒唐。 但更荒唐的是…… 还真让他“猜”中了真相! 被抱在怀中的青鲤,眨了眨眼,茫然看着谢玄衣。小哑女虽然不清楚,谢玄衣和鸠王爷二者之间的关系,但她能感应到身边人的情绪变化,鸠王爷话音落地之后,谢玄衣面容神色虽然无动于衷,但心湖深处,却是荡起了一片转瞬即逝的小小涟漪。 “……多说无益。” 谢玄衣懒得多言,平静道:“我有一朵莲花,你有一尊神影。若你今日执意要杀我,便看看,是我的莲花先耗尽,还是你的神影先破碎。” 人族修士,得出这种结论,多半靠证据,靠逻辑。 这妖族…… 却要简单直接许多。 鸠王爷得出这个“正确结论”,主要是靠直觉。 单单击杀北狩修士,搜魂所得,终究只是残缺碎片,鸠王爷手中对“谢真”的资料,极少极少,连书楼的那份伪造案卷,都拼凑不全。 因祸得福。 少了许多伪造信息的干扰,反而让鸠王爷更接近真相…… 他麾下凝聚道则的两位半步妖尊,死在“谢真”手上,尸骸上面有被灭之道则破坏的痕迹。 再加上这朵剑气莲花。 他情愿相信,这少年就是谢玄衣转世! 在他看来,这绝对是大穗剑宫掌教赵纯阳,为了让最得意的弟子,躲避皇室追杀,施展大手段,助其再活一世! “好好好……” 鸠王爷情不自禁笑了。 他认定一件事,便不会再多疑。 在他眼中,若这少年解释,就是掩饰。 如今连解释都没了,那便是谢玄衣根本都不想掩饰了! 鸠王爷盯着那道高悬谢玄衣头顶的莲花,沉声喝道:“今日……本王就要祭炼谢玄衣,替死去的妖族兄弟报仇!” 五彩神影缓缓张嘴。 一枚纯金小炉,被它吐了出来。 “此物,名为‘五彩神炉’,本王是想留到阳神渡劫之时,再将其取出。” 鸠王爷面无表情开口:“今日专门取出……只为炼化这方天地,谢玄衣,你也算是死得不冤!” “嗖!” 小炉高高悬起,落在五彩神影掌心。 顷刻之间。 谢玄衣头顶天幕,被一片金灿神霞涂满。 这座铁锁巷,方圆五里,都被五彩神炉锁死,这宝器祭出之后,便不讲道理地将这一方天地撕裂隔开,纳入腹中! 轰隆隆。 火海升起。 只不过这一次升起的火海威力,远不是铁蜂那种残缺道则可以媲美的。 每一缕火光,都呈现五彩之色! “这威力,难道是一件至道圣宝?” 谢玄衣神色有些难看。 但下一刻。 他神色稍稍缓和了些:“不……这宝器还没到至道之境,应该是孔雀大尊以法力温养到极致的某件阳神灵宝。” 铁锁巷这片天地,虽然被五彩神炉锁定,但虚空燃烧崩溃的速度,并不快! 看得出来,鸠王爷催动这神炉,也有些“勉强”。 很显然……这本是鸠王爷留到自己晋升阳神之后的本命法器! 如今。 为了硬抗赵纯阳留下的剑气莲花,鸠王爷提前将这道底牌取出。 这枚大炉,若只是炼化谢玄衣一人。 谢玄衣处境,倒也不算太难。 他相信掌教师尊的实力。 即便孔雀大尊亲身前来,这朵完整剑气莲花,也能带自己脱困—— 但如今鸠王爷似乎看出了自己的“软肋”。 他根本不去触碰莲花,而是要将谢玄衣连同铁锁巷整片天地,都一同慢慢炼化,温水煮青蛙! 谢玄衣看出了鸠王爷的底细。 鸠王爷也看出了谢玄衣的缺陷。 这朵赵纯阳所留下的剑气莲花,并不受谢玄衣掌控。 他要让这尊五彩神炉,将此方虚空,熔炼到极致…… 最后!借天地大势,去压制这朵莲花! 这,才是谢玄衣真正“担忧”之处。 届时,即便自己能够凭借莲花脱困,珊蛮怎么办,青鲤又该怎么办? 便在此时。 沉寂许久的木屋那边,传来了一道很轻的回响。 这声音,既非人族语言,也非妖族蛮文。 谢玄衣怔了一怔。 这是千年前的大月国古文,带着一股冲击灵魂的古老气息,以及淡淡的哀伤。 有人轻轻吟唱。 苍老声音与风一同散开。 落在火海之中。 “从虚无中来……” “向虚无中去……” 第63章 遥远的祂(6K) “从虚无中来……” “向虚无中去……” 古文吟唱之声在火海四周荡起,木屋咔嚓一下碎裂开来,化为无数木屑,悬浮于空中。 这吟唱之声,带着苍凉,悲哀,震颤开来! 轰隆隆! 五彩神炉封锁的虚空,开始震颤。 鸠王爷神色震撼,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他的五彩神炉,乃是用来证道阳神的顶级宝器!这般封锁虚空的伟力,更是经过了孔雀大尊的亲自淬炼,等闲阴神,根本无法突破神炉的压制! 这木屋之中,到底藏着什么存在? 他先前神念扫过大地。 根本就没觉察危险…… 此刻。 木屋破碎,坐在轮椅上的老者,位于风暴最中央,她仰首看着漫天火雨,神色平静,只是轻轻唱着古文,蕴含着破空之力的道则之力,如涟漪一般连绵不绝荡漾开来! 蝼蚁。 这次鸠王爷彻底确定了,自己先前神念探查的结果没有任何问题。 这木屋中的存在,不过是一介蝼蚁。 可这古文之内,蕴含的是什么道则? 竟然可以突破五彩神炉!击碎虚空! 谢玄衣怔怔看着珊蛮。 两人隔着数丈距离对视。 一道温和声音,传入他的心湖之中。 “谢真。” 珊蛮的神念,如水一般,潺潺流淌,拂过心坎。 “许多年前,祂将我从浑沌中救起,便唱着这首古谣。” 老人面色逐渐变得苍白,眼中却漾起笑意,仿佛回到了最初的岁月。 “她教我识字,教我修行,教我布置阵纹。” “她教了我一条道。” 天下苍生,熙熙攘攘。 求道者亿万,得道者一二。 朝生暮死,千千万万。 这世上,不是所有修行者,都要循规蹈矩,从炼气开始,筑基,驭气,洞天,阴神…… 这世上的“道”,是人制定出来的。 千万人走,未必千万人对。 在修行界,多的有“一夜顿悟,白日飞升”的故事,但所有人都很清楚,这只是故事。大道在上,如隔天堑,哪里有人可以直接伸手将其摘下? 可今日。 谢玄衣却见到了这不合常理的奇迹。 从第一次见面起,他便感受到了,眼前老者体内气机早已枯竭,漫长岁月,让这离魅之身变得千疮百孔,残破不堪,即便当真有驭气洞天的境界,能发挥出的实力,也不过是筑基炼气。十分能存一二,已是天大侥幸。 可就是这么一具残破不堪的躯壳,此刻竟是迸发出了如此强悍的力量。 五彩神炉封锁的虚空,不再稳定。 晦涩古文,化为一道青灿之芒,通天而起。 龙吟之声,徐徐扩散。 这是“道”。 朝生暮死的春蝉,若能活上两甲子,也可“悟道”。 谢玄衣默默站在这无数青芒的笼罩之下,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幕,脑海中浮现出珊蛮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 珊蛮二字,在古文之中,是先知的意思。 老者遣散木牛和铁锁巷离魅,让自己带着青鲤留在这里,便知道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对自己而言,这是一场大劫。 若是离开铁锁巷。 即便能够避免与万夫长的交战……也迟早会被“横渡虚空”的鸠王爷截停。 以自己如今掌握的底牌,面对祭出“五彩神炉”的鸠王爷。 结局如何? 谢玄衣心里没数。 但此刻,这道青芒拔地而起,将五彩神炉的虚空封锁击碎! 老者凝视着谢玄衣,平静传音道:“去大月井,我送你们一程。” “呜呜……” 青鲤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 她拍打着谢玄衣肩膀,想要挣脱,但谢玄衣并未松手。 谢玄衣轻吸一口气,默默攥紧那枚护身石符。 老人神念所至。 那道青芒垂降,落在二人肩头,化为一道方寸圆柱,将二人彻底笼罩在内。 “尔敢!” 鸠王爷暴怒。 托着小炉的五彩神影,“缓缓”伸出手掌,翻转掌心,试图堵住虚空缺口,将青芒拦腰截断—— 但奈何,只是徒劳! 这条大道,乃是“真龙”馈赠! 五彩神影的手掌被青芒直接贯穿! 这巍峨法相,发出一道低沉怒吼,暴怒之际,祭出神炉,试图砸落二人! 但包裹谢玄衣的那道青芒,当真如出鞘之剑,势不可挡,撕碎虚空壁垒,转瞬即逝。 青芒散去。 铁锁巷已经被偌大威势,夷为平地,化为废墟。 鸠王爷知道,此刻已经没了继续封锁虚空的必要……五彩神炉被破,最重要的“那人”已经逃脱。 而罪魁祸首。 此刻正坐在轮椅之上,神色平静,与他对视。 “……” 鸠王爷眼神阴沉到了极致,他收回五彩神炉,那件本用于渡阳神劫时的绝世宝器,化为一粒流光,缓缓嵌入眉心之中。 他此刻神色,已经不能简单用愤怒二字形容。 五彩神影徐徐归于黯淡。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许久之后。 悬于天顶的鸠王爷缓缓开口。 一字一句,蕴含道则,犹如神敕,让整片天地都在颤抖。 其实无需他开口。 此刻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犹如风中燃尽的残烛,她本就不该摘下“道果”,因为与青鲤相伴两甲子,才意外窥见这条大道……此刻道则已是几近熄灭,她的生命也随之一同将熄。老人七窍破碎,肌肤渗出鲜血,染红衣衫。 这具蝼蚁之躯,迸发出如此伟力,必将付出代价。 春蝉冬鸣,必迎寂灭。 鸠王爷深深吐出一口气,伸出手掌,掌心对准小巷远端那道渺小身影。 老人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缓缓抬头。 她微笑看着悬于空中的那袭飘摇王袍,其实在大道道则燃尽之后,她的视线便已模糊,看不清外界景象。 鸠王爷冷漠握拳。 “轰”一声剧烈爆鸣,在破碎小巷尽头炸开! …… …… 【“我没有名字。”】 【“在那一战中死去的,游离在大月国中死去的怨念们,其实都没有名字。”】 【“一千年……真的太久,久到我们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了我们是谁。”】 【“珊蛮,其实是祂给我取的名字。”】 【“祂说,人活一世,都该有个名字……我既然活过来了,便应该有个好听的名字。”】 【“祂还说,我的魂海深处,放置着大月国史官一族的玉简。以史为鉴,可明是非。大月国覆灭,历史已成过往,若是能够再来一次,便应该往前看,而不是往回看。”】 【“‘珊蛮’二字的意思,就是洞悉未来的智者。”】 【“这是一个好名字,我很喜欢。”】 【“我喜欢‘珊蛮’。”】 【“更喜欢给我取名字的祂。”】 【“可是……祂说祂没有名字。”】 【“我用了一生,都在追寻一個问题的答案。”】 【“祂。”】 【“到底是谁?”】 都说人死之后,会看到无数黑暗,亦或是无数光明。 这取决于这个人,生前做了哪些事情。 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便是如此…… 只可惜。 我死的太早,死之后脑海中浑沌一片,黑白交融。 不过,我应该是幸运的。 因为千年之后,我看到了无尽圣光,以及站在无尽圣光中的“祂”。 大月国有九百万亡魂,这九百万亡魂在虚空中游荡,或许只有千分之一的幸运儿,能够从虚空中跌落,来到凡尘,再活一世。 百分之一的幸运儿。 能够与祂相见。 最后……应该只有我一人,留在了祂的身边,陪她走过了这段漫长岁月。 这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 这也是命中注定的缘。 起初,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跟在祂的身边,始终有无尽温暖,永远有一缕和风……过了好些年,我慢慢识会了字,我终于知道大月国是什么,破碎的古史又是什么,能够在祂身边活着,是一件何其幸运的事情。 后来,我陪在祂身边,一同行走“天下”。 书上说。 这座天下很大,有驭剑飞行的剑仙,有吞吐城池的巨鲸,有搬山倒海的圣人…… 可是这里和书上说的不一样。 这里只有无尽阴霾,以及呛鼻子的灰雾。 原来属于我的“天下”很小。 小到只要几年,就能走完一遍,这里好像只有横平竖直的破碎街巷,以及密密麻麻的倾塌楼屋。 祂带我走遍了这座古国,穿过破败街巷,躲过铁骑追杀。 最后。 祂带我去了这里最美的地方。 祂说,这里叫大月井。 这世上的所有人,只要心诚,便都能在井前,看到自己心中最想看到的东西。 第一次去大月井,我不敢多看,好不容易站在了井边,也只敢小心翼翼捂住双眼,通过手指缝隙,窥伺井底的奥秘。 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 我怕。 这口井太深,我怕掉下去,就见不到祂了。 我怕这条好不容易从浑沌中捡起的贱命,因为贪恋美景,就这么窝囊地死掉……就像那些被铁骑踏碎的离魅,明明是千难万难得到的“生命”,本该如花儿一样灿烂绽放,只是遇到一些厄难,就被轻而易举的击打粉碎。 “你看到了什么?” 第一次,祂问我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或许是不敢看。 又或许是心不诚。 我从指缝间,只看到了井边的两道倒影,一大一小,依偎在一起。浑身包裹圣光的祂,揽着小小的我,明明没有风,井水里的“我们”却被吹得支离破碎,四散摇曳,化成了一千个一万个。 我很后悔。 没有大胆一些。 有些事情,错过一次,便要等待好久好久。 当年年幼的我,不敢去看大月井,怎么也想不到……下一次站在大月井边,需要等待数十年。 而那个时候的祂,已经不再是当年的祂,圣光笼罩,神圣不可侵犯。 数十年后。 再次来到大月井,换做我,带着祂。 依旧是一大一小。 只不过……祂已经忘记了前尘旧事,并且变得目盲,看不到井中的景象了。 “你看到了什么?” 命运实在是个有趣的东西。 这一次。 祂依旧问出了一样的问题。 而这一次。 我给出了答案。 我没有再去遮掩双眼,而是站在井口正上方,默默注视着这口深不见底的幽渊,这一次……我看得很清楚。 井水中倒映着两道相互依偎的身影。 我和祂。 只不过……是一甲子前的祂。 圣光在井水中荡漾,让人无法直视。 原来当年的我,并没有看错。 祂说的没错,这口大月井,可以倒映人心中最大的欲望。 重活一次。 我唯一渴望的,就是活下去。 准确来说,在祂身边活下去,陪伴在祂的身旁,长长久久,直至永远。 我挪开目光,这一世的祂,失去记忆,变得目盲,变得落魄,平凡,远没了当年的圣洁面容。 可重新低头。 井中的祂依旧散发着令人心生敬畏的光芒。 数十年过去了,祂已经变成了她。 但她……还是祂。 “我看见了‘我们’。” 我对祂开口,声音很满足:“放心,我会陪你渡过这漫长的一生。” 书上说,所有人迎来新生之时,都会对最先接触的生灵感到信赖。 书上没骗人。 我是这样,祂也如此。 这个回答让祂很满意,只是接下来祂的问题,让我久久无法释怀。 祂问了我一个问题。 一个让我用一生,都无法解答的问题。 祂问我,祂是谁。 祂是谁? 我感到了一阵无力。 我足足花费了数十年陪伴,追随,却连如此简单的问题都无法答出……这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也超出了我的认知。 这数十年来。 我连祂的名字都不知道。 祂似乎……也不知道。 这一世,我决定给祂取一个名字。 “伱是‘青鲤’。” “青鲤?” 祂对这个名字感到困惑,以及陌生。 “嗯……青鲤。” 我认真注视着大月井,缓缓说道:“书上说,这是一种灭亡很久的生灵,在小溪,小河,任何地方,都可能会出现。” “已经……灭亡了吗?” 她有些遗憾,问道:“如果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为什么会灭亡?” 我盯着摇曳金光的井水,沉默了许久。 之所以会给她起这个名字。 只是因为…… 我在井水之中,看到了一尾青鲤,这是象征着人心深处虚无欲望的幻梦,这里出现的一切,都不需要原因。 犹豫了很久之后。 我告诉她:“或许书上说的都是假的,青鲤还没有死,青鲤还活着。” “青鲤是个好名字。” 她抱着膝盖,蹲在井水前,静静看着那摇曳的水波。 哪怕她看不见。 她依旧认真地看着。 我开始感到后悔……后悔的不是给她取这个名字。 而是当年。 我没有问祂,在这口井中看到了什么。 如果我当年大胆一些,多看一眼,多问两句。 如今。 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 只可惜…… 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 第二世的日子,比第一世要更“有趣”,祂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褪去了一切辉光之后,祂成为了青鲤,成为了我可以随意触碰的凡俗,我有无数次动念,想要将真相告诉青鲤。 但我畏惧祂的愤怒,也畏惧自己的内心。 书上说。 青鲤跃过龙门,便会化为真龙。 我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圣光披落,浩荡垂降。 她挣脱凡俗桎梏,重新以神灵之身,找回记忆,洗涤魂灵,睁开困顿之眼。 这一天到来。 大概,就是井水幻梦破碎的时日。 因为我自私,我胆怯,我贪恋,我求存…… 所以我隐匿,我畏缩,我躲藏,我欺骗…… 我竟然就这么过了一甲子。 比起她恢复神灵之身,更让我感到恐惧的是,她没有恢复,反而变得更加衰落,第三世的她虽然不再目盲,却变成了哑巴。 这一次,我开始感到害怕了。 我走遍古国,查遍古籍,发现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天人五衰”。 原来神也会死。 传闻中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在接近陨落之时,会失去记忆,会变得残缺。 古籍中所记载的那些迹象,都与青鲤相互对应,完美契合。 比起圣光浩荡垂降,更让我畏惧的是。 因为私欲,贪恋,占有…… 导致圣光淹没,就此熄灭。 在大月国因为幸运,而在虚空中降生的离魅,通常只能活上三年五载。 而我活了这么久…… 大概只有一个原因,我陪在了她的身边。 这世上的“神眷”是有限的,我的存在,吸引了大部分的“神眷”。 正如我先前所说。 神眷有限。 这世上的残缺不幸一桩接着一桩,降落在了她的身上,连续两世,都是如此…… 不论我如何想要苟且。 都必须要做出决断了。 这一生,我已经走了很远,我想要在生命终点来临之前,再带她去一次大月井。 只是。 我还想再多活那么一小段时间…… 上一世的她告诉我,她想要活得热闹一些,于是我决定在“寿命终了”之前,带着青鲤,找一条静谧的小巷。 我要教她认识很多很多的字。 我要带她走很多很多的路。 等我快要死了。 我便带她,再去一次大月井。 如果这一次,我们可以顺利抵达的话…… 我要问问她。 她在井里,看见了什么。 …… …… 只可惜。 这世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如果。 离魅的魂,聚得很慢,散得却很快。 神眷终有尽时—— 当我想要再度跋涉之时,我已经无法行路,只能坐在轮椅之上,困于囹圄之中。 我应该,恐怕,很可能……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不过。 小巷最近来了一位年轻的“外来者”。 那个少年姓谢,是个实实在在的人。 不知为何,我瞧见他,总觉得亲切…… 离魅是活过第二世的“人”。 这少年说话行事,都透露着一股老成,不像是少年。 不过,真正吸引我的。 是这少年的魂灵。 第一世时的祂,曾教过我,如何看清一个人的灵魂。 我看这少年,与这大月国的诸多离魅,都很相似。 大月国的离魅,魂魄虽然残缺,却因亡国之恨,未能放下。 这少年的魂灵,一样散发着残缺的“美感”。 他的魂灵深处,有一根弦,死死绷着。 我猜,这大概是一个很有执念的人。 如果有朝一日,我无法继续这段旅程,一定要找一个很可靠的人,送青鲤去大月井。 …… …… 【“可惜。”】 【“可惜。”】 【“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 【“我应该拜托谢真,千万记得,问一问青鲤……在大月井中看见了什么。”】 【“我应该求求谢真,若有余力,烦请将傻乎乎的木牛,连同那些离魅,也一并带离此地。”】 【“我应该……”】 【“我应该在当年,就把所有遗憾,尽数了结。”】 老人坐在轮椅之上。 她虽然睁着双眼,但却什么都看不见,鲜血不断从眼眶流淌而出,所有景象都已经模糊。 万千念头。 在一刹那流转,汇聚。 而后破碎。 她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这响彻铁锁巷的轰鸣,足以摧毁一切的巨响,在此刻却显得哑然而沉默,仿佛时间短暂停顿了一下。 一下之后。 她的世界在瞬间迎来破灭,天地并没有变得漆黑,相反,无数圣洁辉光将她淹没。 滚滚洪流,将她吞噬。 从虚空中来,向虚空中去。 或许死去,就是这样的—— 死去之后,没有痛苦,没有遗憾,没有后悔。 可下一刻。 寂灭的世界,忽然重新有了声音。 “沙沙沙沙……” 是风吹的声音。 她仿佛回到了若干年前的那一日,成为了那个双手抹过双眼的孩童,这一刻的她不再胆怯,在青芒笼罩的破碎记忆之中,小心翼翼挪开手掌,长久注视着井水中摇曳的金芒,以及相互依偎的两道身影。 珊蛮一下子怔住了。 她泪流满面抬起头,死死咬住颤抖嘴唇,生怕发出一丝声音,打破这份幻梦。 那个遥远的祂,此刻近在咫尺,就站在她的身旁。 在圣光笼罩之中,依旧是那么圣洁,令人心神摇曳,浑然如梦。 隔着一百二十一载。 再相遇,如同初逢。 …… …… (大家久等。) 第64章 会和 铁锁巷被彻底移平。 鸠王爷收回手掌,他不再去看那个被自己彻底捏碎的离魅。 神念扩张到最大。 但感知范围之中……仍然丢失了谢真的气息。 很显然。 刚刚的道则之力,将那两人送到了很远的地方。 鸠王爷眯起双眼。 他盯着主城所在的位置。 那就是青芒所去的方向,如果没猜错,那里就是这“大月国”的核心区域。 “……” 鸠王爷皱眉取出炽翎令,陷入思索之中。 这枚令牌,一共连接着三位影卫的妖心。 如今。 便只剩下一位。 铁蜂,熔蝉都已经死了。 可惜,池五替自己挡了一剑,也死在了这里,否则便正好由池五带着最后那名影卫“霜蛾”,在大月国中,负责截杀人族。 “霜蛾。” 思索片刻。 鸠王爷还是以神魂传去了讯息。 “……王爷!” 霜蛾立刻回复,十分恭敬。 “铁蜂,熔蝉,池五,全都死了。” 鸠王爷平静开口:“现在炽翎城影卫,只剩下你一个……我要你巡守古城北部,将遭遇到的,所有阴神境下的人族修士,尽数斩杀,不要让他们完成汇合。另外,行事一定要小心,那三位人族阴神,目前还未露迹。” “什么,除我以外的影卫全都死了?!” 霜蛾内心震撼,连忙询问道:“王爷,发生了什么?” “……不该问的别问。” 鸠王爷冷冷道:“本王接下来会去古国大阵中央,你只需尽可能截杀人族,其他不用管。” 对他而言。 此次踏入秘境,最重要的事情,是寻找敖婴,拿回炽翎城秘宝【凤眸】。 其次重要的事情,才是截杀人族天才。 毕竟撞破北狩,只是意外惊喜。 原先场面没有这么被动,池五一死,现在自己手中已不剩什么底牌…… 以他实力,当然可以在古国大开杀戒。 但鸠王爷心中隐隐感到担忧。 他总觉得。 自己这么做,会错失一大桩机缘! 刚刚击破五彩神炉的道则仙迹,已经超乎了他的认知。 这古国之中到底留了什么造化? 一个平平无奇的“老人”,竟然可以破天荒执掌大道! 这造化,大概率就在大月井中! 南下以来,鸠王爷的神念,始终分出一缕,寄放在【龙元】内部,时刻感受着敖婴的行踪轨迹。 先前破碎虚空之时,他试图以龙元锁定这妖女位置。 奈何! 敖婴速度极快,并且飘忽不定,导致龙元根本无从感应! 这妖女应当是动用了炽翎城秘宝【凤眸】! 上一刻,她还在古城北部,下一刻便闪逝到了别处……最终落点,也是在古城核心内部!与谢真落点,应当是一处! …… …… “大师兄,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那谢真说的话,当真能信吗?” 大月国南部。 武宗弟子,北郡世家,与秦家门客,以及一部分散修,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这些人,以武岳为首。 谢玄衣击杀熔蝉之后,武岳知晓,这半步妖尊的尸骸,若不处理,必定会给众人带来灾难,武宗弟子专注肉身修行,于是由秦小王爷出面,以法器阵纹将其焚化,好好处理了一番现场,抹去了神魂踪迹,一行人就此南下……他认真遵循着谢真玉简里的内容,一路躲避铁骑,向着阴翳边缘靠近。 谢玄衣在这里待的时间最久,得到的信息最多。 他早就摸清楚了。 这大月国在千年前破败。 如今。 整座古国,或者说整座古城,都在依靠着一座护国大阵,进行运转。 那些铁骑,说是巡守故国,踏遍街巷。 但其实都是从主城之中,行走而出…… 理论上来说。 想要“活着”,只需要远离主城,这样即便做出了触碰铁律的事情,也不会立刻招惹太过强大的存在,以这次北狩天骄们洞天圆满的实力,只要不遭遇“万夫长”带着铁骑冲阵,便没有生命危险。 所以…… 他所赐出的玉简,便指明了方向。 武岳若是想要带着众人活下来,便远离主城,一路向南! 但这一条路,也有弊端! 一路破败萧瑟,越走越是荒凉! 秦万炀阴沉着脸,略有不快:“这谢真是不是故意把我们支走?我可是听说这古国之中,藏着大造化,如今越走越偏,距离造化也越来越远了……” 这一番言论,着实有些让人心动。 此次北狩。 谁人不是奔着造化来的? 被炽翎城鸠王爷追杀,完全是意外中的意外。 不过……此地乃是一座完整未被破坏的古国,若是靠近城区,找到当年古国的大修士洞府,或许就能发现宝器,秘法,再不济,也能捡拾到相对应的遗落古文! “小王爷。” 武岳停下脚步,他不惯着这位秦府小少爷。 先前城门问拳之事。 他已经了解了来龙去脉,自己的林谕师弟,完全是被秦万炀当做剑使……后面的林府出事,痕迹也极其浓重,倘若最开始没有秦万炀充当“说客”,哪里会有后面的惨剧? 因为此事,武岳对秦万炀观感并不好。 他当即站定,淡淡问道:“这古国中藏着造化,你是听谁说的?” “我……” 秦万炀顿了一下,平静回应道:“怎么,道听途说,还需要有名有姓么?” 其实很简单。 谢嵊三人封锁雪山之后。 他是第一個强闯此地,踏入秘境的人! 这里若没有造化,太上斋道子三人怎会封锁雪山? “小王爷不说也无妨。其实很简单,武某带队,只负责一件事,让大家都活下来……小王爷若想去找造化,大可去找,还有谁想随之一起去的,也大可一起离开。” 武岳微笑道:“只不过我要提醒一下诸位,炽翎城妖修,已经侵入此地了。有造化的地方,便可能会遇到妖修。” “……” 这一番话,便如一盆冷水,浇灌下去。 许多人都放弃了不切实际的争缘念头。 其实。 北郡和武宗子弟,相当团结。 他们跟随武岳一起,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其他歪心思。 反倒是秦万炀临时拉拢的门客,以及那些北狩幸存的散修,想要“富贵险中求”,看看能不能碰碰运气。 “我说武兄。” 秦万炀咬了咬牙,没好气道:“抛开机缘造化不谈,你带着我们走的路,是不是有些奇怪?你不会真按那谢真给的玉简在行路吧?” “不然?” 武岳瞥了眼秦万炀:“让伱带路,然后再被妖修截杀一次么?” “你……” 秦万炀脸色被气得发青,手指都在颤抖。 他身份尊贵,可没有用。 这粗鄙武夫,根本不在乎秦家! 深吸一口气后。 秦万炀平复心绪,不甘心问道:“你就这么相信谢真?” “谢真杀了炽翎城妖修。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不仅救了我,也救了你。” 武岳神色平静。 他很清楚,如果先前谢真没有出剑,结局会是怎样。 此次截杀北狩的炽翎城妖修,实力极强,应当都是鸠王爷身边的“影卫”,执掌残缺道则,或许还有伪阴神的存在! 这种级别的战力,一旦抱团汇聚,完全是降维打击。 人族这边,除却几位年轻天骄,能够勉强招架…… 其他人,根本无从抵抗! “再说了。” 武岳淡淡笑道:“我看小王爷先前对谢真的态度,似乎很恭敬啊,一口一个谢兄,怎么现在换了一副面孔,连称呼也改了?” “你想说我前倨后恭?谢真此人喜怒不定,我只是审时度势罢了。” 秦万炀愤怒开口,但这份辩驳实在有些无力。 他本想号召一番,看看有没有人愿意随他一同离开…… 但很可惜,环顾一圈。 根本无人搭理自己。 先前被炽翎城妖修截杀之时,他命人前去抵抗,私自结阵准备脱逃,此事实在败坏人心。 如今大敌当前,生死有命。 秦府诸位门客,已经不再听他号令。 这种时刻,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两说,秦家的威名,彻底失去了作用。 长叹一声。 秦万炀不再开口,默默跟着队伍一同南下。 “小王爷,不走了?” 武岳幽幽传音。 “……再看看。”秦万炀咬了咬牙,厚着脸皮开口。 不多时。 这只队伍,便遇到了第二拨人马。 正是从大墟阵纹那边逃脱,一路横渡的玉清斋女子剑修,以及百花谷修士。 这些女子驭剑而行,很难不引起注意。 而且其中,还掺杂着一道极其引人注目的红袍身影。 “武兄!” 远远的,宇文重便感应到了武岳的气息。 他放出神念,连忙挥手。 “来人了!” 武岳眼神一亮,带着众人,连忙前去。 “宇文圣子,商仙子!” 他看着那驭剑而来的浩荡队伍,轻轻松了口气,谢真留下的玉简中,标注了龙文大阵的所在位置,也以神魂将玉清斋众人的大概方位点明。 以人族的微薄力量,想要活下来。 自然要先抱团! 此刻成功会师,足以证明,谢真没有欺骗自己。 两拨人马成功碰面,双方都相当欢喜。 如今局势,十分紧急。 多一位盟友,都至关重要。 武岳没有藏私,连忙将这枚玉简内容,拓印下来,送到了玉清斋商仪,以及宇文圣子的手上。 “这是……好东西。” 商仪随意一瞥,便为玉简内容感到震撼。 这玉简详细标注了大月国内的地图,阴骑出没规律,以及一些不可触碰的铁律。 宇文重诧异道:“武兄,这是从何而来?” 武岳笑着开口:“哦,这是谢真所赠。他替我们斩杀了一尊大妖,那尊大妖已经掌握了道则之力,随时可能晋升妖尊!” 这本是一个好消息。 但开口之后。 玉清斋那边的氛围,反而变得微妙古怪起来。 武岳注意到了玉清斋那边女子剑修们的神色,似乎有难言之隐。 未等他开口询问。 秦万炀上前一步,抢过话来,皱眉问道:“宇文重,你不是和谢嵊,方航在一起么?他们两个人呢?” “这……说来话长。” 宇文重轻轻一叹。 半晌之后。 玉清斋这边将龙文大阵的经历遭逢,尽数说出。 武岳这边,众人面面相觑。 “谢真……杀了江宁世子?” 武岳揉着眉心,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消息,着实有些震撼。 “这不合理。” 最恨谢玄衣的人,正是林谕。 此刻林谕开口了,他相当冷静:“如果谢真当真是滥杀无辜的魔头,何必救我们,何必给玉简?” “很简单。” 秦万炀此刻嗤笑一声:“谢真不仅仅是魔头,还是一位伪君子,他想让众人觉得他高洁罢了。” “此事一定有蹊跷。” 武岳摇了摇头,平静道:“谢真为人,我不了解。但我知道,他若是恨谢嵊,便也一样会恨我们。若他真是一尊魔头,我们也不应该活着。” 那一夜的永安街。 武宗,北郡世家与谢真的“仇怨”已经结下。 这份仇怨,可是实实在在的。 北郡这些权贵,找了不少人,去陈府问拳,扰谢真的清闲。 这笔账。 谢真还从来没有清算过。 “尤其是你。” 武岳望向秦万炀,认真说道:“在我们当众,谢真应该最讨厌你,他已经杀了谢嵊,为什么不再杀了你?” “……” 秦万炀很愤怒,但也很无力。 他很想说,自己不是什么人都能杀,什么都敢杀的。 可转念一想。 秦家是三大异姓王族,江宁谢氏也是。 那谢嵊,甚至还是谢氏独子! 这些念头掠过,秦万炀立刻老实起来了,整个人神色有些苍白,等到此劫度过,活着回到皇城,以后再怎么着都不要招惹谢真了。 他怎么感觉,这谢玄衣弟子,和当年谢玄衣一样疯狂? “是非对错,等到出去再论。” 武岳平静道:“若谢真杀了谢嵊,自是江宁谢氏去与大穗剑宫清算。若是谢真没杀,他大可以心湖神魂佐证。” “武兄说得不错。” 对谢真观感并不好的商仪,此刻也开口了。 她微微垂眸。 与谢真相处并不多。 但她心中,却隐隐有了答案。 她觉得,谢真与大家所说的不太一样。 “如今我们既然相逢,便说明谢真留下的玉简,没有问题。” 宇文重咧嘴笑道:“若他存心要害人,那些铁骑就不会放过玉清斋。想必我们此次相遇,也会变得千难万难。” “所以……” 秦万炀也懒得多说什么了,他咬牙问道:“我们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然后该怎么办?” 两拨人马,成功会师。 似乎,也没多大意义。 “……待着。” 武岳悠然道:“谢真玉简里说,我们会和之后,最好就是远离大月国‘主城’。” “离得越远,造化自然越少。” “可相对应的,也就越安全。” 第65章 落井 轰隆隆! 珊蛮的道则之力,击碎五彩神炉之后,便直接裹着谢玄衣二人,径直落向古城核心那一小点! 整座大月国,横平竖直,与大褚皇城构造极其相似。 只不过…… 这里没有皇宫! 最核心处,便是这口大月井! 青芒消散。 谢玄衣脚步微微摇晃了一下,待到站稳身子,看清面前景象之后,他神色稍显苍白。 “这就是……大月井?” 眼前是一口直径至少数十丈的巨大黑井! 谢玄衣没想到,传说中的大月井,竟如一面湖泊,如此宽阔,无垠深邃,并且散发着引人踏入的无形魔力。 此刻站在井边,即便是他,也感到了一阵眩晕。 谢玄衣向后退了两步。 “呜呜……” 泣不成音的呜咽之声,自耳畔响起。 被谢玄衣紧紧抱在怀中的青鲤,握拢双拳,捶打着谢玄衣肩头位置,小家伙满面泪水,望着青芒消散的方向。 谢玄衣神色复杂。 珊蛮只是一介“凡俗”之躯。 燃烧生命,迸发道则之力……已是一桩仙迹! 油尽灯枯,回光返照。 如今青芒散去,道则燃尽,便意味着她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 谢玄衣没有开口安慰,只是轻轻拍着小姑娘的后背。 生离死别,他也经历过……这种时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啜泣之声持续了小片刻。 谢玄衣神色凝重,望着远方,被珊蛮道则裹送抵达此处之后,他心湖并不太平,大月国主城内部的建筑保存相当完整,与外面破碎街巷相比,这里简直的一切都像是被岁月镀了一层金色。 或许是因为手握护身石符的缘故。 并没有杀意降临。 但谢玄衣能感到……远处的杀气,正在快速逼近。 珊蛮以道则之力,强行击碎五彩神炉。 鸠王爷绝不会善罢甘休。 以这位阴神巅峰的妖王实力,踏入大月井,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 这份不安,只是来自于鸠王爷么? 不。 谢玄衣能感到,北部方位,还有一股不详正在飞快靠近。 或许是也感受到了这份危机,青鲤小姑娘深深吸了口气,收拾好了情绪,她用力抹了一下面颊,示意谢玄衣重新靠近大月井。 谢玄衣再次站在井边。 他向着黑色深邃尽头望去。 一片幽暗之中。 熟悉的记忆,在脑海中回掠。 若干年前。 只是惊鸿一瞥,他的神念穿过数层秘境,无比巧合地落在了这口井中…… 他看到了虚空之中罡气围绕的那枚神明果。 这一次。 时隔多年。 一模一样的画面,在脑海中浮现。 大月井井水摇曳,倒映出漆黑虚空,以及那枚臣服飘摇的金灿果实。 数十年过去。 这枚果实,比起当年,要更加成熟,也要更加诱人。 “呼……” 谢玄衣摇了摇头,连忙收回目光。 他注意到了肩头青鲤小姑娘淳朴干净的眼神。 青鲤与自己一样。 也注视了大月井。 谢玄衣有些好奇,轻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 小哑女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以手势回应。 这口井里。 什么都没有。 她只看到了一片漆黑。 谢玄衣有些遗憾,他不知道这大月井倒映的景象,到底是何造化,但按珊蛮之意,应当是可以折射出观望者内心最大的寄愿。 青鲤拍了拍谢玄衣肩头。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谢玄衣,最后是青芒消散逝去的方向:“我看到了很多人,有我,有你,有珊蛮,还有木牛他们……” 谢玄衣眼神柔和。 或许。 两甲子前尚未迎来“天人五衰”的青鲤,会看到另外一副景象。 可这一世。 她最在乎的人,还是身边之人。 谢玄衣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嗖一缕风声,从远端疾驰而来。 “?” 谢玄衣眯眼抬头,只见一袭红衫,被光火包裹,划出一条长线,直接撕碎虚空,贯穿主城,击碎数十座楼屋,向着大月井疾射而来! 那身影面色苍白,怀中死死搂着一缕猩红长影! 隐约有龙吟之声,震荡而出! 来者正是敖婴! 被她死死搂在怀中的猩红之影,正是从谢嵊体内抽出的“赤龙气运”。 与此同时,谢玄衣心湖先前感应到的,那来自北方的危机感,也在飞快接近! 很显然。 敖婴正在被崇龛追杀,她拼了命催动炽翎城秘宝【凤眸】,撕裂虚空,试图从这位阳神大真人的残念手中逃脱。 这种级别的秘宝,自然不是那么好驾驭的。 敖婴早就想往大月井逃了! 但【凤眸】已然萌生出灵智,直至此刻,才带着它逃至此处! “来不及解释了!快跳!” 敖婴看到谢玄衣,神念聚音,仓促开口。 几乎是神念抵达的第一时间。 谢玄衣就看到了那出现在主城上方的高大飘摇黑衫,崇龛真人这缕残念给人的压迫感极大,远非万夫长这种级别的普通阴神可以媲美的! 他毫不犹豫,抱着青鲤,跳入大月井中! 紧接着,红衫敖婴在【凤眸】加持之下,赶上了谢玄衣下坠的身形。 敖婴的状况很糟糕。 她神色苍白到了极致。 先前那一战,她虽然掠走了谢嵊的真龙气运,看似收获丰厚,但还没来得及炼化,就将不少气运,送入这【凤眸】之中…… 除此之外。 她还透支了本就疲倦的魂灵。 催动【凤眸】坠井,便是她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那缕猩红跳动的竖瞳,徐徐消散。 敖婴想要保持清醒,但她的意识已经开始飘忽。 那摇曳的赤龙之影,从她怀中挣脱而出,向着井外飞去—— 敖婴意识到了不妙。 但应付崇龛残念,已经将她掏空…… 看着那飞掠而出的赤龙游龙,妖女神色露出不甘,她咬紧牙关,竭尽全力挥袖,衣袖崩碎之后,红衫成绫,她试图兜住赤龙气运,但那红影极其灵活,大袖扯回,拽了个空。 “嗤!” 便在此时,谢玄衣伸出手掌,一把直接将其攥住! 赤龙躲开了敖婴的红绫,却没躲开谢玄衣的神念,它剧烈震颤,奈何谢玄衣掌心犹如铁钳,将其攥死。 敖婴看到这一幕。 悬着的心,此刻放下。 下坠妖女幽幽吐出一口浊气。 她闭上了双目,整个人放松下来,瘫软地挂在了谢玄衣身上,双腿缠在谢玄衣腰间。 “……?” 谢玄衣微微皱眉,身子一僵。 他倒是没想到,敖婴会这么做。 这妖女如此信任自己? 虽然两人如今算是盟友关系,但人妖终究不两立,难道就不怕自己一剑杀了她? 下意识的,谢玄衣引出眉心金灿洞天。 “嗡嗡嗡!” 哪怕剑鸣声音响起。 敖婴依旧没有睁眼,吐气均匀,看样子是累坏了。 也是。 逃脱崇龛追杀,代价极大。 这炽翎城秘宝,看上去是“吞噬骨血”的邪门妖器,想来敖婴即便吞了谢嵊所得,依旧自身填补了不少骨血进去…… 能撑到此刻与自己相见,也亏是这妖女意志足够坚定,外带运气不错。 剑鸣消散。 由于先前在龙文大阵,签订神魂契约的缘故。 谢玄衣并没有出剑诛妖。 他固然讨厌妖族,可也救下了姜凰。 而且……从目前情况来看,青鲤小姑娘与千年前的那尊“龙裔大妖”有莫大关联,能够活上两甲子,迎来天人五衰的存在,很可能是已经晋升到最终一步的半步真龙。 青鲤小姑娘眨了眨眼,望着敖婴的面颊,不知在想些什么。 兴许是感受到了谢玄衣的剑气。 她轻轻捏了捏谢玄衣衣衫,传递出自己的意念。 “你让我不要杀她?” 谢玄衣挑了挑眉。 青鲤缓缓点头。 其实不用她说,谢玄衣也不会对敖婴出手。 虽然这妖女先前算计自己……但已经为之付出了巨大代价。 修为下跌,骨血抛洒。 现如今她替自己杀了谢嵊,心甘情愿吞下崇龛这桩恶果,在谢玄衣心中,这两笔账大致已经勾兑消除。 若是在此刻趁其不备出剑,攫取造化,自己又算是什么人? 岂不是与方航,谢嵊之流,沦为一谈。 这出自谢嵊体内的区区赤龙气运。 就算主动投怀送抱,谢玄衣也懒得多看一眼。 念及至此,谢玄衣压下剑气洞天金芒,伸手拦住敖婴的腰身,让其能够平稳下坠。 轰隆隆! 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几乎交叠合一,如螺旋坠落的流星,向着大月井无垠深处坠砸而下! “……” 谢玄衣抬起头,望着大月井上方。 原来跳入黑暗之中,自身也会成为黑暗,此刻往上看去,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原先宽阔如湖泊的大月井口,此刻变成了一小粒细小黑点,而且还在变小,越来越小。 不过跳井之后,谢玄衣心湖中的不安平缓了许多。 那追掠而来的一袭黑衫,悬停在大月井上方。 崇龛真人残念,在大月井上方犹豫徘徊。 显然是有所忌惮,并没有直接跳入其中。 谢玄衣不知道该不该庆幸。 如果只能从“现在死”,和“之后死”两个选项中选择一個。 那他必定选择后者。 …… …… 过了许久。 砰一声。 水花溅开,谢玄衣一手托着敖婴,另外一手搂着青鲤,稳稳落“地”。 他站在水面之上,神念随涟漪荡开。 谢玄衣本以为,这是一座枯井。 不过如今来看,这口古井显然另有洞天,脚下井水并不是死水,而是从远方源头流淌而来。 这井底似乎有一座完整世界,早早被开辟而出,千年岁月过去,这座世界依旧保存完好。 仿佛时间都被冻结,凝滞。 不出所料。 井底世界并没有被罡气与道则缠绕,谢玄衣也并没有看到那枚蕴养虚空之中的神明果。 大月国。 就像是包裹在幻梦中的古国。 这里的一切,都被淹没在历史尘埃中,让人感到不太真实。 谢玄衣放出的那些神念,不过数息,便碰壁而返。 并不是井底世界太小。 而是大月井下,藏着一座镇国之阵,将踏入者的神魂限制禁锢起来。 谢玄衣带着两人,默默向着水源上游走去。 神念被极大幅度限制之后。 便只能依靠双眼。 谢玄衣行走在这座极其空旷的井底世界之中,神色复杂,眼神之中满是震撼之色。 井上的大月国,破败,荒芜。 井下则是雕梁画栋,无数参天立柱,雕刻精美神像,晦涩古文。 原来大月国并不是没有皇宫……而是皇宫就藏在最隐秘的井底洞天之中!这位执掌九百万生灵性命的古国国主,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会有天道崩塌的一天,国破人亡,城池淹没,但唯独这座极尽奢华的皇宫未曾受损! “……” 青鲤默默看着这一切。 小家伙的神色有些茫然,她怔怔看着参天立柱上的画像,古文,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井底世界,不仅封锁了神念,也极大程度封锁了元气。 谢玄衣就这么走了许久,许久。 心湖一片平和。 崇龛大真人的残念没有追来。 鸠王爷也未曾入井。 他知道,这一切只是暂时的……但紧绷的精神,终于是可以迎来片刻放松。 “这是哪?” 被谢玄衣扛在肩头的敖婴,也悠悠醒来。 妖女缓缓睁开双眼,端详四周,休息的这片刻时间,让她恢复了不少气血,也面色也红润了不少。 “大月井底。” 谢玄衣语气平静回应,准备将妖女甩下来,让其自己走路。 “累得很……再抱会呗?” 但敖婴却并没有下来的意思,她而是就这么保持着“亲密”姿势,语气带上了些许娇嗔。 谢玄衣瞥了眼妖女,毫不客气,将其丢在地上。 “既然长了腿,就自己走。” “……” 敖婴长叹一口气,望着趴在谢玄衣肩头的青鲤,好奇问道:“她是谁?” 先前跳井之时,敖婴就注意到了青鲤的存在,只不过事态紧急,来不及开口询问。 谢真很明显是个独来独往的人。 这小姑娘是谁? 怎么会被他带在身边,还这么亲昵? 最重要的是…… 自己为何会对这个陌生小姑娘感到“亲切”? “不该问别问。” 谢玄衣并没有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他没工夫和敖婴解释铁锁巷发生的事情。 不过青鲤却是咧了咧嘴,主动对敖婴露出了一个友好笑容。 敖婴怔了一下。 她神色有些复杂,行走妖域多年,她第一次感受到心湖被直击的滋味。 犹豫片刻。 敖婴对青鲤点了点头,眼神柔和了许多。 “幸好幸好,崇龛没有追来……” 她围着谢玄衣转了一圈,碎碎念打量一圈,忽然跳了一步,伸出手掌。 “?” 谢玄衣停下脚步,挑了挑眉。 “谢嵊剩下的那份赤龙气运呢?” 敖婴毫不客气道:“我看见你伸手拽住了,这是我的。” 谢玄衣平静问道:“你确定现在就要?” “姓谢的,别想赖账!先前龙文大阵那笔交易,可是用神魂做了保证的!” 敖婴顿时大怒:“要不是这份赤龙气运,谁愿意处理这桩烂摊子?你知道崇龛真人追了我多久吗?” “伱知道自己快死了么?” 谢玄衣淡淡开口。 这一句话,让敖婴再次怔住。 “啪”的轻轻一声。 谢玄衣指尖点在妖女眉心位置,那正是【凤眸】栖身之处,这件炽翎城秘宝顿时浮现,无数黑线化为一张大嘴,向着谢玄衣指尖咬去……原因无他,谢玄衣将赤龙气运拘在剑气洞天之中,此刻点指,指尖蕴了小小一缕。 这一缕气运。 便足以让【凤眸】疯狂! 跳井之后。 谢玄衣便感受到了敖婴眉心的异样。 这【凤眸】,许多年前便诞生出了自主意识—— 它“看”到了赤龙气运被谢玄衣掠走的画面。 也感受到了谢玄衣深厚的魂念。 很显然,这是比敖婴更合适的宿主! 这一路上。 【凤眸】都在主动散发气息,示意谢玄衣将其取走。 谢玄衣向来对这种妖器不感兴趣。 这就是他将赤龙气运扣押在剑气洞天内的原因,若是如今还回,【凤眸】大概率会想方设法将敖婴连同这份气运,一同噬去,连渣滓都不剩。 这一幕。 让敖婴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想要驾驭这种级别的秘宝,至少需要阴神境。” 谢玄衣悠然开口道:“你敢染指鸠王爷的秘宝,就没掂量过自己的斤两?鸠王爷可怕,难道这秘宝就不可怕?” 诞生灵智的宝器,可是会噬主的! “这宝器,食人骨肉,吞人精血。” “一旦上瘾,想要回头都万分困难。” “为了逃脱炽翎城追杀,你已经动用了不少次,此刻骨血空荡,鲜血枯竭……” 谢玄衣顿了顿,问道:“我敢保证,现在拿回‘赤龙气运’,这秘宝一日之内,必会噬主。你觉得自己有几分概率,能够从【凤眸】反噬之中存活下来?” 敖婴彻底陷入沉默。 “这份气运,我不感兴趣。” 谢玄衣平静道:“你若信我,等从大月井离开,自会给你。” 敖婴抬首望着眼前少年,神色阴晴不定。 内心一番天人交战之后。 妖女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好……谢真,我信你!” …… …… 第66章 尸山,血海 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不久之前,怨鬼岭初逢,两人还是敌人。 但如今,至少已算是半个盟友。 鸠王爷要杀谢玄衣,同样也要杀敖婴! “崇龛和鸠王爷,一定也会踏入此地。” 谢玄衣平静道:“我们得加快速度。” “……好。” 敖婴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接连大战,她体内精血被【凤眸】吸噬不少,但她知道被鸠王爷和崇龛追上的后果,虽然脚步虚浮,却也跟上了谢玄衣步伐。 “这大月国皇族,倒是底蕴丰厚。” 敖婴打量着古国皇宫,忍不住感慨。 这座千年皇宫,极尽豪奢,散发着金灿光芒,哪怕是这些雕纹古文的巨柱,随意拆走一根,都能够在外面拍出天大价格。 “俱往矣。” 谢玄衣轻轻吐出三字。 大月国皇族,早就死尽了。 他将这古国的灭亡历史,缓缓说给敖婴。 妖女听得很认真,她踏入这古国,最初只是为了伏杀谢嵊三位人族圣子,汲取骨血,抢夺造化。 她并没有看到所谓的古战场幻梦。 后来机缘巧合,发现了那座龙文大阵,敖婴这才意识到……大月国曾经发生过一场与龙裔相关的惨烈大战。 “所以……” 许久之后,敖婴皱眉问道:“这古国国主亓帝,为了晋升真仙,想要炼化整个国度的子民,这才导致这座城池,如此多怨念汇聚,形成离魅?” 外面的怨鬼岭。 只是大月国残念投影的一小片战场罢了。 谢玄衣道:“可以这么说。” “那她呢?” 这句话,敖婴并没有直接开口,而是小心翼翼送出一缕神念,传音询问。 她很好奇,青鲤的身份。 “她当然……不是离魅。” 谢玄衣犹豫了一下,平静传音道:“我也不知道她是谁。我带她来大月井,就是为了寻找身世之秘。” 敖婴笑了笑,不再多问。 她心底门清。谢真这家伙对自己说的话,不能全信,必定是半真半假。 这小哑女的身份。 只怕与那龙裔大有关联。 “所以,晋升真仙……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么……” 敖婴话锋一转,叹声道:“九百万生灵,全都祭炼,得是怎样震撼的画面?” 话音落地。 两人停住脚步。 谢玄衣低头,脚下水流缓缓流淌,但面前却是凭空出现了一座虚无壁垒。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点头。 敖婴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谢玄衣伸出手掌,按在虚无壁垒之上! 层层叠叠剑气堆积,残缺灭之道则汇聚成一点,就此爆发! 咔一声! 虚空壁垒绽出裂纹的那一刻,谢玄衣皱起眉头,他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味……这面虚无壁垒像是封锁着尸山血海,被击碎刹那,便有猩红血光溢出! “嗤”的一声。 谢玄衣伸手捂住青鲤眼睛,同时祭出剑气,将其化为光火大日,千丝万缕汇聚合一,缓缓飘摇而起! 虚空壁垒被彻底击碎。 滚滚猩红之海,从壁垒破碎高空落下。 “……” 青鲤面色很是难看。 她没有好奇张望,但浓郁刺鼻的血腥气味,还是让她猜到了外面的大概景象。 即便是习惯打杀的敖婴,此刻神情也有些苍白。 无数尸骸,堆砌成山。 那座虚空壁垒,并不是阻挡“来者”。 而是阻挡尸骸坠落。 这些尸骸密密麻麻堆积在一起,犹如一座高山,壁垒破碎的那一刻,这座高山开始倾塌,第一具尸骸坠落,掀动了第二具尸骸崩裂……整个过程犹如雪崩,谢玄衣的剑气光火高举在上,撑开周围三尺清明苍白。 但下一刹。 无数尸骸便纷纷坠下。 这场“雪崩”,直接将三人淹没。 噼里啪啦的坠打声音,密集如雨水,听起来极其沉重。 敖婴躲在谢玄衣剑气屏障之中,她神色复杂,又惊又畏地看着这個眼前人族少年。 最初相见,她只以为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族剑修。 可现在她不这么认为了…… 尸山血海,翻涌而下。 一缕剑光,从中劈开。 这一袭黑衫的年轻开海者,自始至终气定神闲,若是换做自己,当真能做到如此镇定吗? 这一刹。 敖婴发自内心怀疑,这谢真是不是杀过很多很多人,所以在见到这么一座巍峨尸山,崩于面前,还能做到无动于衷。 半晌之后。 “雪崩”结束。 尸山依旧在,只不过坠下的那些,被剑气绞碎,成为了脚底的血海…… “好了。” 谢玄衣平静说道:“前面就是路。可以继续了。” 这座尸山,被劈出了一条相对狭窄的小径。 “你……当真是人么?” 敖婴神色复杂,缓缓吐出这么一句话。 “如假包换。” 谢玄衣淡然回应:“你一个妖,怎么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 敖婴沉默片刻,诚恳说道:“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怪胎。” “怎么,我应该被吓得动弹不得么?那样你会觉得更开心?” 谢玄衣一只手捂着青鲤眼睛,他袖袍中划出一张符箓,元气点燃,扩散笼罩在青鲤面部,这符箓叫“净气符”,也是道门最低阶的符箓之一,可以隔绝污秽气体,青鲤面色依旧苍白,但整个人状态好了许多……如果不是符箓遮掩气息,只怕小家伙当场就会呕吐出来。 他缓缓走入尸山之中。 敖婴连忙跟上。 剑气屏障的范围很小,谢玄衣并不想浪费元气,所以留给妖女的空间并不多。 两人侧着身子,贴着尸山走过。 敖婴看着一枚枚头颅,一张张扭曲面孔,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虽然妖族生性嗜杀,但也是趋吉避凶的。 平日里。 没几位妖修,会跑到古战场找晦气。 这么多“死人”放在眼前。 即便是她,也感到了晦气。 “这些人死了很久了。” 谢玄衣在前面走着,尸山很长,他观察着这些死者,得到了一些信息:“他们尸体早该腐烂,但却被道则之力保存起来……这座井底洞天,似乎已经有了一座完整的规则,可以冻结时间,凝固他们的尸骸。” “这是什么意思?” 敖婴挑了挑眉:“当年的亓帝不会没有死吧?” “死肯定是死了。” 谢玄衣平静道:“但这种级别的存在,往往可以留下神魂……这井底洞天的道则既然可以封存皇宫,保存尸骸,便一定是为了满足更强大者的欲望而存在。” 他不知道,当年大月国国主亓帝,抵达了何等境界。 但玄水洞天里的初主,不会在亓帝之下。 初主能留下那么一道具备意识,神觉的神魂残身。 亓帝,也可能留下。 “这些人,就是被祭炼的生民?” 敖婴不忍去看。 谢玄衣反而停下脚步,他伸出手掌,轻轻触碰着一颗干枯头颅。 神念掠去,空空荡荡。 无法读取魂海。 但也无需读取魂海…… 这副空荡躯壳,符合那场大战最终的结局。 大月国生灵被祭炼,肉身落入大阵,怨魂升上虚空。 “很显然。这里就是亓帝用来飞升的大阵。” 谢玄衣垂下眼帘,缓缓说道:“或许……再走片刻,我们就能看到当年‘伐龙之战’的真相。” 他缓缓抽回那枚搭在死者头颅上的手掌。 “姓谢的。” 敖婴终于忍不住了,她十分认真地问道:“你是不是杀过很多人?” “……” 这个问题,谢玄衣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他轻叹一声,陷入短暂的回忆之中。 当年,四境之中,无数人都说。 大穗剑宫,出了一位杀胚剑仙,剑道资质举世无双,但杀心太重!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自己当年独自一人,去北国狩妖,去南疆荡魔。 杀了多少人?数千,上万? 或许堆在面前,也能形成一座小山。 可与此刻这座九百万生灵落成的巍巍高山相比,实在显得太过渺小。 很难想象。 真仙二字,会让一国之君,甘愿牺牲全部子民…… 难道亓帝在这世上,当真就没有其他留恋? 谢玄衣的沉默。 在敖婴眼中,便俨然是一种回应。 她对“谢真”的身份,早就产生了怀疑,什么样的资质,能在十六七岁修成半步阴神? 想走到这一步。 似乎只有道门的转世真人,佛门的涅槃佛子,才能做到! 又是什么样的身份。 可以面对如此尸山血海,神色不变? 这少年…… 当真是少年吗? “敖婴。” 一道很轻的声音,在尸山尽头响起,前面就是猩红肉山的尽头了。 谢玄衣忽然开口,这声音打断了敖婴的思绪。 妖女回过神来。 “你我签过神魂之契,大月国内,我不杀伱。” 谢玄衣平静说道:“我这人向来言出必行,先前答应你的赤龙气运,离开之时,也会还你。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从今往后,不会对你出手。” 这一番话,让敖婴后背汗毛炸起。 她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眼前少年,精神重新紧绷起来。 “看得出来,你对我的身份很感兴趣。” 谢玄衣继续道:“若真想知道答案,你大可以当着我的面猜,只要猜对了,我绝不否认。” 这家伙有读心术吗?怎么会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 敖婴额头冷汗已经开始凝聚。 谢真让她猜? 她哪里敢猜! 这家伙说自己信守诺言,可行走妖域多年,敖婴就没见到一个真正信守诺言的修士! “很好。”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看来你也有害怕的事情。既然你怕死,怕招惹我,就不要打听,不要猜测,有些时候当一个傻子,比当聪明人要活得更久……知晓太多,对你而言没有好处。” …… …… 第67章 弑君者 敖婴从未见过谢真这样的怪胎。 若说他是善人,便是天大笑话。 他一剑杀了怨鬼岭十四头洞天大妖,打得自己祭炼鲜血,催动秘宝逃命。 若说他是恶人。 敖婴行走妖域这么多年,遇见无数混蛋,唯独他未曾“落井下石”。 正人君子? 先前龙文大阵对峙,他毫不在意所谓的“大义”,当着妖族的面,要灭杀人族天骄。 卑鄙小人? 更算不上,他所行所为,都当得起坦荡。 “你踏入这里……是为了什么?” 敖婴把脑海中杂念全都摒去,她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少年。 她逃入此地。 一是为了躲避鸠王爷追杀,二是为了能够炼化【凤眸】。 那些人族逃入此地。 只是为了逃命。 可这谢真,仔细回想,从一开始初遇,这家伙就不在“北狩”范围之中……敖婴吞魂之时知晓了此次北狩发生的意外,谢真搭乘的那艘云船意外坠落,按理来说,他不该来到这里。 但怨鬼岭相遇之时,谢真便好像已经有了“终点”。 谢玄衣轻声道:“一颗果子。” “一颗……果子?” 这个回答出乎敖婴意料。 这是什么样的果子,是道果,是灵宝,还是? 她沉默了半晌,认真说道:“若是这里只有死人,没有果子呢?” 这世上的路,终有尽头。 两人走在漫长狭窄的山缝之中,前方似乎有淡淡的微光亮着。 很快,就会抵达尸山的尽头。 “那便没有。” 谢玄衣的语气很轻。 敖婴更加惘然。 她能从这少年的剑意之中感受到无双锐气……不管谢真到底是何身份,想来他在北狩之前就笃定了此地有一桩大机缘,大造化,于是孤身前来。 可若是空手而归,难道谢真也并不在乎么? “……” 谢玄衣沉默前行。 他当然是在乎的。 他比任何人都想要得到那枚神明果。 但是他与神明果之间的关系,又并非是敖婴所想的那么简单,寻常修士想要得到造化,不过是想一步登上青天。 但谢玄衣不一样。 与其说,催动他前行至此的,是“神明果”的诱惑…… 不如说,是他想要证明自己的执念。 或者说,是修行第二条剑道的渴望…… 前一世,先天有缺,导致他在剑道修行之上留下了遗憾。 若是能够得到一枚神明果,便可以弥补这道先天残留的缺陷。 对谢玄衣而言。 神明果的意义,仅此而已。 “跳井的时候,你往下看了吗?” 谢玄衣忽然回过头来,问了这么一句。 敖婴怔了一下。 这一路走来,都是她在打听谢真消息,旁敲侧击,想从这少年口中套出一些信息。 这还是谢真第一次问她。 “自然是看了的。” 敖婴神色有些困惑,道:“怎么,这井中有什么?” 谢玄衣挑了挑眉:“你看见了什么?” “一口井而已。” 敖婴平静道:“我什么都没看到。” “……” 谢玄衣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他凝视着敖婴的面颊,第一次如此细致地打量这个妖女。珊蛮留下的那枚玉简提到,这口大月井可以倒映出人心最深处的渴望,每个人都能够在对视之时,直面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欲望”。 若是什么都没看见。 便意味着,无欲无求。 这是佛门至高的境界,谢玄衣听说只有凤毛麟角的高僧才能抵达“无欲无求”之境,但当年他走遍南离,拜访无数佛寺,也没有遇到真正“无欲无求”的圣人。 这么多年。 谢玄衣见过的,无欲无求之人,只有“死人”! 这妖女偷窃炽翎城秘宝,一路南下逃亡,哪里有半点无欲无求的样子? “你……这么看着我作甚?” 敖婴被谢真目光盯着,有些不太自在,面颊稍稍泛起一抹红晕,整個人情不自禁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这少年剑意太过强盛。 哪怕只是被凝视,也有种如芒在背的针刺之感。 “没什么。” 谢玄衣神色如常,心湖却有数念闪逝掠过。 他将目光从敖婴身上掠过,加快脚步,走出尸山。 敖婴紧随其后。 两人沉默地站在尸山出口,抬头望着这座巍峨绚烂到有些不太真实的画面。 剑气在头顶缭绕,化为大日,将前方漆黑天幕撕开,露出如山一般的高阶,以及矗立在高山之巅的宏伟王座,离开尸山之后,道则的压迫感变得更加强大,高悬的剑气光火如夕阳缓缓坠落,余晖散落在王座之上,隐约可以看见,一道枯瘦身影陷坐其中,披着宽大龙袍,头戴赤金王冠。 但令人悚然的是…… 一杆长枪,贯穿这尊王座,将男人钉“死”在王座之上。 王座之下。 矗立着四尊巨大银白巨像。 这四尊银像,持握刀剑枪弓,它们本该宝相威严,镇守此地,但漫长岁月过去,它们已经生锈,已经腐烂,底座沾染鲜血,看上去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有些银像断去了手臂,有些则是断去了头颅。 “这……” 敖婴神色震撼,接受着这一幕带来的巨大视觉冲击。 谢玄衣眯起双眼。 他知道……大月国的君主麾下,有四位骁勇善战的大将! 此刻矗立在王座之下的银白圣像,便恰好是四尊! 刀,剑,枪,弓! 这正好对应了古战场幻梦之中,那些千夫长驰骋沙场,狩猎妖龙之时所使用的兵器! 大月国的铁骑,都是由这四位大将培养出来的,他们是亓帝的左膀右臂,是这古国最为强大的战力…… 可如今。 他们手中的兵器,却指向了王座之上的君王。 这是在做什么,一目了然…… 剑气光火在远古道则的压迫下一点一点熄灭,这绚烂璀璨的王座依旧矗立于千百台阶之上,高山之巅的疯狂景象却逐渐变得黯淡,光火熄灭之后这座坐落于尸山尽头之后的大殿便显得更加癫狂,灰暗的雾气重新笼罩此地,站在四尊静止的银白巨像脚下,仰望那高高在上的王座,即便是千年之后,万物寂灭,依旧让人心头感受到了难言的压抑与绝望。 敖婴声音有些沙哑:“他们这是要……弑君?” “弑君……” 这两个字。 落在谢玄衣耳中,有种别样的荒唐感觉。 谢玄衣看着这四尊巨大银像,心湖涌现出复杂情绪。 “这些人,全都死了么?” 敖婴微微扭头,在漆黑大殿的另外一处,她看到了一颗如小山般的高耸头颅……那本该是持剑大将的头颅。 那尊银像冲在最前方,最接近王座。 所以死得也最惨烈,头颅被削去,整具身躯也浮现密密麻麻的裂纹,仿佛随时都可能崩塌破碎。 其他三尊银像。 也都相差无几。 只有那位持枪者,在大殿最后方,摆出了投掷动作。 那杆长枪跨越了数千高阶,也跨越了君主与臣子的距离,洞破虚空,刺穿王座,将亓帝钉在其上…… 敖婴默默感受着这尊寂灭王座所散发出的杀意,呢喃开口:“这场战争的结局,似乎很惨淡……” 剑气光火彻底熄灭。 一片漆黑之中,远方某座银白巨像的底座,似乎泛着淡淡的光泽。 便在此时。 一道很轻的声音,忽然响起。 “这场战争的确很惨淡,但结局却是好的……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当一个人被逼上绝路,退无可退之时,便会得到上天的眷顾。” 这道声音,如春风一般,直接拂过心湖。 敖婴瞳孔收缩。 那是一缕银白的光火,游曳在掷枪大将的巨大底座之下,逐渐凝成一道飘忽不定的身形。 “退后。” 谢玄衣将青鲤放下,护在身后,向前一步,展开剑气,笼罩三丈范围。 眉心金芒闪烁,沉疴迸发剑鸣! 他面无表情,注视着这道银白身形…… 这不是离魅。 而是一道留有意识的神念残影。 正如玄水洞天那些圣贤留下的神念,这样的残影,根据主人生前实力,会留存不同程度的意志,思维。 甚至还可以动用道则。 “别担心,我离不开这铸座……” 那道银白神念,逐渐凝形,他披着染血的甲胄,整个人面容模糊,神念被漫长岁月侵蚀,已经有了消散迹象,但隐约能够看出,他的面容带着笑意,浑身散发着温柔平和的气息。 他向前踏了数步,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就被某道枷锁禁锢…… 这缕银白辉光,飘摇在铸座方圆数丈范围。 这缕辉光。 离开铸座,便迅速黯淡。 下一刹,踏出数步的神念残影,被拉回铸座之下。 这缕残念,不再前行,而是就这么施施然坐在了大殿台阶之前,面对谢玄衣和敖婴。 “吾名钟吾,乃是大月国四将的仅存者。” 他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铸座上方。 悠悠长阶。 巍巍皇权。 被这杆长枪刺穿。 银甲男人看着那支离破碎的王座,以及从王座上流淌而下,已经干涸的皇血。 他脸上的笑意更多了一些。 此刻的声音,带着些许癫狂,还有些许得意。 “你们……也可以称呼我‘弑君者’。” …… …… 第68章 大道如意 “弑君”二个字说出口的时候。 谢玄衣能够看出,这位名叫钟吾的大月国古将,虽然竭力隐藏,但眼中还是掠过了些许得意。 亓帝…… 距离登仙只差一步。 能够杀死这样的存在。 的确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谢玄衣看着钟吾。 很巧,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是弑君者。 漫长岁月过去,这尊大将的魂灵竟然没被腐蚀……此人生前至少是一尊阳神境界的大修行者。 据说千年之前,天道尚未崩塌,元气尚未枯竭。 整座天下,气运昌隆。 那个时候,修行要比现在简单许多。 不过大月国破灭之年,应当是大世潮水退去的“近古年代”,真仙已经绝迹。 在那个年代,想修成阳神,也绝非易事…… “就你,杀了亓帝?” 敖婴皱了皱眉。 这四尊巨像固然震撼,可刚刚堆叠在大殿门前的那座尸山,冲击力更强。 亓帝一人,能够炼化整個大月国! “准确来说,不是我,而是……我们。” 钟吾坐在银白铸座之下,他双手按在膝盖之上,抬起头来,悠悠感慨说道:“如你所见,弑君者不止我一位。只不过他们全都已经陨落,法相真身被击碎,魂灵也随之破碎。” 这四尊巨像。 唯一保存完好的,就是掷枪之人。 “你们是谁?” 钟吾眯起双眼,他看着眼前的两人,缓缓问道:“大月国怎么样了?外面过去了多久?” “我们是外来者。” 谢玄衣道:“大月国已经覆灭。外面过去了很久,很久……” “大月国还是覆灭了么?” 钟吾眼中闪过了一丝遗憾。 他轻声呢喃:“可惜。还是没能拯救这里。” 敖婴抿起嘴唇,小心翼翼问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当年?” 钟吾仰着头颅,看着自己的铸座,咧嘴笑道:“当年,我们四人一同围杀亓帝……他正处于登仙的关键时刻,这是他最强大的时刻,也是最虚弱的时刻。想要杀死一个‘登仙之人’,就只有那么短短的刹那,转瞬即逝。” “只可惜。” “纵然我们抓住了这一刹那,依旧付出了极其惨烈的代价。” 钟吾坐在大殿台阶之上,语气有些悲伤,看着洒落大殿的鲜血,断指,碎甲。 “天人之上的战力太过强大。” “仅仅一瞬,我的同袍挚友便全部战死……” “亓帝肉身被长枪钉穿,登仙失败,但他依旧发动了道则之力,将整座大殿,整座皇宫,全都冻结起来。” 阴神之境,参悟大道,掌握道则。 到了阳神,便是要将大道道则,编织成完整的规则。 千年之后,大褚王朝各方势力门内典籍中所记载的“洞天福地”,“天元秘境”,乃至大离王朝的“掌中佛国”,其实都是一种东西…… 阳神境,天人境,乃至真仙境捏造的独立世界! 境界越高。 洞天规则越完善,内部世界越稳定。 很显然。 这座井底世界,便是亓帝捏造的“完整洞天”! 所以…… 早就触碰到了这一步境界的崇龛大真人,那缕黑袍残念在井口来回徘徊,即便对敖婴杀意极盛,依旧没有直接跳入其中。 这就是大褚境内阳神境大修士,平日里极少出门的缘故。 到了这一境。 规则凝成完整洞天,呼风唤雨,大道长河围绕法身!动辄就是雷霆一击! 棋枰之上尚未先后手优劣。 阳神大修士对弈则更不必说,贸然踏入一座由他人主宰的,规则完善的陌生洞天,极有可能导致步步踏错,甚至就此陨落! 敖婴神色阴晴不定。 钟吾说的这些,听起来很像真的。 因为这大月井内有道则弥漫,正好与亓帝本命洞天相合…… 但这铸座下的残念,却让她感到不安。 “若此地乃是亓帝本命洞天,以他的实力,怎会留你一缕残念?” 敖婴蹙着好看眉头,缓缓发问:“他既能冻结这座皇宫,便能顺手杀了你。” “若如此,他又怎会被长枪贯体?” 钟吾叹息一声,认真说道:“狮子固然强大,可总有力竭之时。哪怕只是一根轻飘飘的稻草,在正确的时候落在正确的位置,也能压死一头骆驼。” 敖婴陷入沉默。 钟吾说得没错……哪怕一根稻草,也能压死骆驼。 前提是那只骆驼,只剩最后一口气。 “所以,亓帝的道则是什么?” 便在此时。 谢玄衣忽然开口了。 他的目光,并没有过多停留在钟吾身上。 离开尸山之后,他便松开了捂着青鲤眼睛的手掌,只不过……看到那王座之后,小家伙整个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整个人神色一片木然,谢玄衣以神念轻轻喊了几句,也没有回应。 她直勾勾盯着王座。 于是谢玄衣也望向王座。 他来这里,是为了神明果。 而能够让他隔着千里,随意一瞥,就看到神明果的力量…… 就封锁在大月井中。 钟吾坐在千阶大殿的第一层,他缓缓抬起双手,枕在头颅底下,悠悠吐出两个字。 “如意。” 如意? 敖婴从未听说过这条大道。 不过这也正常,妖域与人族所修行的方法虽然不同,但大道殊途同归……这世上道则说有三千条,实际上远远不止,还要更多。 “何为如意?” 谢玄衣目光依旧凝聚在王座之上。 “如意,便是如意。” 钟吾并没有刻意解释,只是淡淡说道:“你跳井之时,应该也看了……伱在大月井中看到了什么,什么便是他的道。” 看了个寂寞的敖婴彻底愣在原地。 她神色复杂望着谢真。 若是记得没错,谢真说他看见了一枚果子。 等等…… 这传说中的如意之道,是窥心之道么? 还是说。 能够将人心中所渴求的“幻梦”,变为现实? “亓帝之所以能够驾驭大月国,便是因为他的‘如意之道’,让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 钟吾缓缓合眸,感受着遥远的,破碎的回忆。 他幽幽道:“众生皆有欲望,众生皆有所求,众生皆想如意。能够修行出这样的道则,便该由他坐在王座之上。” 的确。 坐于王座之上的君王。 本就可以随意满足阶下之臣的心愿。 而亓帝这样的存在,还修行了所谓的“如意大道”,这世上绝大多数凡俗的欲望,他都能够满足…… 这是何等可怕的力量? 众生自然将他高高捧起。 哪怕被当做饲料。 也是心甘情愿。 “可是……这样的人,怎会被称为‘暴君’?” 谢玄衣微微皱眉,不太明白。 “如意之道,总有不如意时。” 钟吾讥讽笑道:“这世上的欲望是永远不会被填补满足的……人的欲望就是一片深渊,越是填充,越是破碎开裂,最终无法挽回。如意大道的存在,只会让众生欲壑变得更加难填。” “……” 谢玄衣只是沉默地听着。 自始至终。 他的目光,都落在那座高耸王座之上。 “等等,你的意思是……这座大殿,弥漫着‘如意道则’?” 敖婴忽然意识到了如意之道的可怖之处。 这座大殿,之所以可以封锁千年,不曾老化。 便是因为如意道则…… 这道则之力,甚至可以对抗时间! 如此一来。 若是能够在这座大殿中,截获部分道则,或者攫取亓帝留下的感悟…… 这便是天大的机缘造化! “不要动这种愚蠢的念头。我劝你们,现在就转头离开,不要靠近那尊王座,也不要触碰亓帝的残躯。” 钟吾脸上笑意骤然消失,冷冷说道:“虽然长枪贯体,但他或许还存有余念,整座大殿都被如意大道封锁起来,这种程度的道则之力……一旦发生意外,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可是我真的很想要那枚果子。” 谢玄衣轻叹一声。 他挪开粘在王座上的目光,投向钟吾,认真说道:“我在大月井上空,看到了一枚生于虚空的果实,这枚果实被无数罡气缠绕,通体金灿,蕴含着‘金刚’道则,乃是古史中的至宝神明果。” “神明果……” 敖婴闻言,震撼地望着谢真。 原来这小子看到的是这种神物! 真敢想啊! 可是自己怎么什么都没看到呢? “你想说什么?” 钟吾不再是慵懒模样,神情戒备地站起身子,身上燃起了银白辉光。 “我想说。” 谢玄衣将神色木然,宛如魂魄出窍的青鲤,交到了敖婴手上。 他伸手指了指那尊王座。 “这座大殿能够保存如此之久,这些残留的‘如意道则’,一定十分强大吧……” 谢玄衣遗憾说道:“亓帝生前满足了许多人的愿望,不知如今能不能再多满足我一个……如果将全部的如意道则,用来具现那枚‘神明果’,不知道够不够?” 说着。 谢玄衣向前走了数步。 漆黑夜幕,再次被剑气光火点燃。 他缓缓来到了那尊高大银像铸座之下,与钟吾距离极近。 “你刚刚说,不要触碰王座上的残躯,以免亓帝会复活……” 谢玄衣认真道:“若是我执意触碰……会如何?亓帝会彻底死去吗?” 钟吾怔了一下。 谢玄衣微笑道:“问你呢。亓帝。” …… …… 第69章 得见神明 最后一问出口。 亓帝二字。 在整座大殿缓缓荡开—— 钟吾脸上挂着的笑意缓缓僵硬。 这尊银白大将残念的眼神变得冷漠,无情:“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先前忘了告诉你,已经一千年过去了。” 谢玄衣平静道:“一千年过去……人会变得更聪明一些。作为一个坐在王座上的君主,想要装作阶下的凡俗臣子,需要很好的演技,只可惜你的演技实在太拙劣。” 钟吾脸上笑意彻底消失。 “说到‘弑君’的时候,你眼中的得意,并不是装的。” 谢玄衣抬起头来,环顾打量着这四尊破碎的银像,他缓缓说道:“但可惜,你得意的不是成功弑君,而是这四位最得力,最有机会将你杀死的心腹,在最关键时刻的背叛,也没能将伱杀死……你得意的是自始至终,你都留了一道后手。” “……” 钟吾不再开口。 “你不知道,有些事情是装不了的。”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你被困在皇宫里,被困在大月井下,所以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你只是通过一座大阵,掌控着麾下的铁骑,巡守着破碎的城池,所以你不知道,外面那些离魅,对你的恨意抵达了何等程度……” “正是因为不知道。” “你才能轻飘飘的说出,如意之道,总有不如意时。” 谢玄衣怜悯地看着眼前伪装成钟吾的银白残念。 若是他踏入大月国。 便直入大月井。 或许。 他不会这么快地察觉真相。 可是…… 他在铁锁巷生活了一段时间,与那些离魅实实在在地接触,感受了他们的思想。 更是因为珊蛮燃烧鲜血,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他才能够踏入此地。 颠覆大月国的……是九百万生灵的贪欲? 无论如何。 这个答案,他不相信,也不接受。 亓帝错就错在,他把钟吾扮演成了一个“自私”的弑君者形象,在他看来,这四位大将正是为求自保,才向他出手,若不是因为会死,这四人一定也会继续忍耐。 这個错误很低级。 但也很合理。 一个人,越想通过“欺骗”来掩饰什么。 就越“害怕”什么。 谢玄衣能够感受到青鲤对王座上那道身影的恨意。 他知道亓帝在害怕什么。 大月井被封锁。 铁骑巡游,击杀一切可能破坏古国秩序的存在。 亓帝害怕的,就是这座本命洞天被外来者踏入,他的躯壳被破坏,本就奄奄一息的法身彻底被摧毁。 大道崩塌。 只需轻轻一推。 正如“钟吾”先前所说……压倒骆驼,往往只需要一根稻草。 而那根稻草,却并非是贯穿王座的长枪。 而是此时,此刻。 来到此地的人。 “如果我没猜错,若是现在拔出那杆长枪,王座不会崩塌,但坐在王座上的那具肉身却会破碎。” 谢玄衣缓缓说道:“若是放在一千年前,如意大道的道则之力会随着主人陨落,一同破碎……只可惜这一千年来,你为了苟活,将全部道则都注入了这座本命洞天之中。不妨猜猜,你用‘如意大道’许下的愿望是什么?” 大殿前堆积的尸山,过去千年,未曾化为枯骨。 尸山血海,依旧新鲜。 大殿上的巨像只是稍稍生了铁锈,并未倒塌。 这里的一切,都崭新如昨。 “……时间凝固?” 护着青鲤的敖婴,此刻小声开口,声音里满是不敢确定。 之所以不确定。 不是因为难猜。 而是因为…… 这种愿望,如果能够达成,也未免太过离谱了一些! 这世上没有人能够逃脱死亡,能够逃离时间。 或许真仙是一个例外。 但如果亓帝当年真的是在“最后一步”,遭受刺杀,那么这如意大道,便有可能晋升成为了“真仙级”的规则之力! 在这么一座完全封锁,与世隔绝的本命洞天内部,真仙之力,或许还真的能够完成此等逆天之迹! 如意大道,对井底洞天的封锁。 是各种意义上的封锁。 时间被冻结,只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流逝。 所以哪怕千年过去,皇血依旧未曾流满长阶。 “谢真。” “孤小觑了你。” 钟吾的神念缓缓变化,不再是身覆银甲的巍峨身影,他重新变回了一团荧光。 这缕荧光站在千阶之下。 他背负双手,大袖飘摇,面容模糊,光芒闪逝之间,有无数面孔,飞掠而过,如同一张张面具,交叠覆盖。 谢玄衣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仿佛回到了皇宫入夜与圣后相见的那一刻。 又仿佛是玄水洞天得见彼岸之时。 圣后的脸上,初主的脸上,都是如此。 这是一人。 亦是千万人。 “看来你对外面,并不是一无所知。” 谢玄衣轻笑一声。 对于亓帝喊出自己的“名讳”,他并不觉得诧异。 这座洞天虽然被封锁。 但护国大阵却处于正常运转的状态之中。 那些铁骑,便相当于亓帝的眼目。 这些眼,看到自己,并不值得诧异。 “这是孤的国,孤当然知道一切。” 亓帝的面容不断变化,但他的眼神却没有变过,冷漠又孤高,自负又骄傲。 在气运衰败之年,他以一己之力,炼化了九百万生灵。 如果没有最后的背叛。 或许他已经成功得证“真仙”之道! 这样的人,有资格骄傲。 “人早死尽,国已不国。” 谢玄衣摇了摇头,平静道:“找块铜镜照照吧,你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是一缕挣扎求存的残魂罢了……难道你当真以为所谓的如意大道可以完全凝固时间么?” 亓帝脸上笑容僵硬。 因为谢玄衣说的一点也不错。 皇座上的血依旧在流,只不过流得十分缓慢。 换而言之。 即便没有外来者,这座本命洞天一切都保持不变,亓帝一样会死。 在这种情况下。 千年与一瞬,并无区别。 “谢真……你我无需为敌。” 亓帝深吸一口气,即便谢玄衣的话语刺痛了他,他依旧没有发作。 作为执掌如意大道的君主。 没有比他更加清楚,人心二字,是为何物。 亓帝刚刚以钟吾身份所说的那番话……人心易变是真的,欲壑难填也是真的。 “你刚刚说,你想要‘神明果’?” 亓帝伸出手掌。 虚空之中,无数道则飞掠,缠绕。 漆黑夜幕被光明照耀,千丝万缕的如意道则,在亓帝掌心汇聚成为一枚小型涡旋。 谢玄衣平静看着这枚涡旋里的画面。 是了。 这就是自己当年所看到的“造化”。 所以…… 大月井中,能够直面本心。 原来是这么一个道理。 亓帝所修行的“如意大道”,封锁了这座本命洞天,这也导致了大月井的观井异象。 神明果是假的。 但也可以是真的。 能够将这座井底洞天时空封锁的如意道则,已然接近真仙级。 谢玄衣相信,这种级别的如意道则,完全可以凝聚出一枚神明果。 “这就是一枚货真价实的‘神明果’。只要你点头,我就可以将其赠给你。” 亓帝面容缓缓变化,他注视着谢玄衣双眼,最终这张面容变得平和,声音也变得温柔如同春风。 他看着谢玄衣,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终于看到你了……” 谢玄衣也笑了。 他看着这枚果子,眼中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跋山涉水。 这一见,相隔了许多年。 相隔了两世。 原来直面内心最渴望的东西……竟是如此感受。 若是站在大月井边。 便只能看着井底月,水中花。 可若跳入井中,便能亲眼目睹幻梦成真,唾手可得。 “这就是传说中的‘神明果’?” 敖婴护着青鲤,心中感慨。 隔着数十丈,她都能感受到这枚神明果散发出的道则之力…… 这等神物,若是就此吞服下去。 如谢真这样天才绝艳的人物,应该可以立地塑成神胎吧? 她低下头,神色有些担忧,青鲤依旧神色木然,好似一块榆木疙瘩。不知为何,原先还好端端的小家伙,此刻魂魄好像真的出窍一般,怔怔出神,眼睛死死盯着王座,直至此刻都没有回过魂来。 “要想得到这枚‘神明果’,很简单。” 亓帝凝视着谢玄衣的双眼,一字一句缓缓开口:“杀了你身后的那两位龙裔。” “???” 此言一出。 敖婴心湖中的不安,骤然放大数百倍。 她看到。 谢玄衣缓缓回首,望向了自己。 眉心那座金灿洞天,剑鸣声音也低沉响起。 “杀了她们,就能得到神明果?” 谢玄衣轻声笑了笑,瞥了眼敖婴,重新望着亓帝。 “不错。” 亓帝幽幽开口:“你从尸山血海中走来,都面不改色,想必应该杀了很多的人……杀两个龙裔,对你而言应该不是难事吧?” “当然不难。” 谢玄衣笑着点头,道:“我最擅长杀人了。” 话音落地。 下一刻。 剑气迸发,一缕金芒暴涨掠出。 金芒速度极快,瞬间掠出,瞬间收回——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 “……?” 亓帝不敢置信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 这具残念之身,虽然只是王座上本尊分散出的一缕神念,但也足够强大,远不是洞天可以触碰,此刻被一剑洞穿,胸膛之处,破开了一道细狭的窟窿! “阴神巅峰,接近阳神的神魂之力?” 亓帝神色苍白,有些困惑地看着面前只有十六七岁的黑衣少年。 谢玄衣不再隐藏【沉疴】。 金剑高高悬在头顶。 凝聚至九成的灭之道则,化为漆黑雷霆,缭绕在衣袖之中。 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道:“忘了告诉你,我也是一位弑君者。” …… …… 第70章 世上何物最杀人? 黑衫飘摇,金剑悬空。 一道道蕴含毁灭道则的剑意,犹如雷霆,缭绕在谢玄衣周身,发出噼啪炸响,隐而不发。 敖婴呆若木鸡,怔怔站在原地。 刚刚亓帝所说的……她都听见了,而且听得十分清楚! 阴神巅峰,接近阳神的神魂境界? 这是什么概念? 只差半步,就可踏入阳神! 妖国大尊一共就那么几位,如今这座天下,能够跻身阳神之境的,无一不是一方巨擘。 她神色复杂看着那把散发无数耀眼金芒的飞剑…… 沉疴。 这少年,根本就不是什么谢玄衣弟子! 这是谢玄衣本尊! 所以,一切都合理了。 为什么自己在怨鬼岭完全不是这“谢真”的对手,为什么炽翎城这么多洞天大妖会被他一剑斩尽,为什么他根本就不在乎大褚王朝的律法,在龙文大阵与自己签订神魂之契……即便是远在妖国的敖婴,也听说了谢玄衣当年的“丰功伟绩”,一个连大褚皇帝都敢杀的狠人,眼中还有什么律法? 对于妖族而言。 转世谢玄衣,这五个字,比转世真人还要吓人。 敖婴尚未修成之时,就听说了这位人族年轻剑仙的可怖战绩。 妖国尊者,但凡与之碰面。 皆被斩杀。 无一幸免。 好几位大尊都笃定,一旦让谢玄衣晋升阳神,这将成为妖国未来南下排名第一的心腹大患。 正当妖国巨擘,准备咬牙狠心,付出一些代价,将这枚“眼中钉肉中刺”彻底拔出之时。 谢玄衣被大褚皇族追杀。 投北海自尽。 了却一生。 这个消息传遍四境,传到妖国,那些通天大人物纷纷通用神通,宝器,探查消息真伪。 确认谢玄衣身死道消之后。 几位大尊,分别设宴,各自欢庆。 谢玄衣陨落,便意味着大穗剑宫就此没落,赵纯阳再无后继之人。 可如今。 被各方势力证实“死亡”的谢玄衣,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了敖婴面前。 此刻妖女满脸都是见鬼了的神情。 她心湖深处,已经生出了转身逃跑的念头……她又不傻,她很清楚谢玄衣向自己展露身份,意味着什么。 如果有可能。 她愿意站在尸山那一边。 或者在谢玄衣暴露身份之前,闭上双眼,堵住双耳,封锁神念。 她情愿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 “你害怕了?” 谢玄衣微微回首,传出一缕神念。 敖婴的神色变化,他全都看在眼里。 “你是谢玄衣,我怎能不怕?” 敖婴倒也坦诚。 她咬了咬牙,一字一句道:“离开大月井,你就要对我动手?你想独吞那份赤龙气运?我可以送给你!” “……” 谢玄衣沉默片刻,平静说道:“我若想要,何须以这种拙劣手段。” 敖婴楞了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这姓谢的,转世重修之后,当真变成了大善人,不杀自己,也不要赤龙气运? “你踏入此座秘境,无非是想驯化【凤眸】。” 谢玄衣继续传音:“这种妖修秘宝,需要古圣精血……亓帝,便是一個近在眼前的选择。” “姓谢的,有话直说。” 敖婴硬着头皮开口:“伱想要我做什么?” “王座之上那具残躯,我不确定是否藏有后手……” 谢玄衣面无表情说道:“我会拖住亓帝这缕残念,你登上大殿,用【凤眸】将他的精血吸干!” 敖婴气极反笑。 好好好…… 果然,谢玄衣转世重修还是谢玄衣,她就知道,这世上怎会有无缘无故的大善人? 这亓帝生前是接近真仙的存在! 即便被钉穿在王座之上。 也绝不是凡俗蝼蚁可以触碰的。 在这等境界面前,洞天与蝼蚁没有区别…… “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何自己先前望向大月井,一无所见么?” 谢玄衣平和开口。 敖婴微微皱眉。 这的确是她想不通的地方,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 她哪里是无欲无求之人。 她渴望力量,渴望变强,想要站到最高之处。 正因为这强大欲望的驱使,她才做出了那个极其疯狂的决定……潜入炽翎城,窃取鸠王爷最为珍贵的秘宝【凤眸】! 有了【凤眸】。 她才能够真正登顶妖域,成为与那些大尊平起平坐的妖国巨擘。 等等—— 敖婴瞳孔收缩。 她忽然明白,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你所看见的,正是‘大月井’本身。” 谢玄衣平静传音道:“这座本命洞天被如意道则封锁,亓帝肉身之中蕴藏着【凤眸】最渴求的至道精血,若是以【凤眸】汲取亓帝血液,说不定……你可以将这座本命洞天,一起炼化。” “赌一把,还是放弃。” 谢玄衣平静道:“都在你一念之间。” “我似乎没得选啊……” 敖婴低声笑了笑,道:“若是我选择拒绝?” “你可以选择拒绝,这样我会在神魂契约完成之后出剑。” “当然,你也现在就可以逃跑,但我要提醒你,背后就是鸠王爷,以及崇龛真人的残念。” 谢玄衣淡然说道:“我敢保证,他们的手段只会比我要更残忍。” 正如敖婴所说。 她没得选。 “我可以赌一把,但我不敢确定,【凤眸】够不够资格,汲取真仙级的至道精血……” 敖婴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 “这件宝贝,也没认主,不是么?” 谢玄衣漠然道:“若是出了意外,你大可以丢弃【凤眸】,以此自保。” “你……” 敖婴无话可说。 赤龙气运也好,凤眸也罢。 她几乎将这两桩造化,看得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 可在谢玄衣眼中。 这两桩大造化,只是“工具”,随时可弃。 “我只能拖住亓帝残念片刻!” 谢玄衣下了最终命令:“别浪费时间,赶紧登殿!” 二人神念交谈,看似繁复,其实只在短暂刹那间完成。 敖婴知晓自己别无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骤然闪身,向着大殿上方疾掠而去! “孽畜!尔敢!” 被剑气击穿胸膛的亓帝残念,后退数步,稳住身形。 他看到这缕红影,试图僭越登上大殿,顿时露出怒容。 这道怒斥之声犹如雷霆,一时间整座皇宫大殿都被照亮! 那四尊寂灭多时的巨大银像,在这一刻“缓缓”行动起来……四尊古将,开始挪动脚步,尝试封锁大殿,甚至有一尊古将伸出手掌,像是抓取蚊蝇一般,要将敖婴攥入掌中! 敖婴身子一顿,那声音落入心湖之中,犹如一柄大锤,顿时激起千丈巨浪。 泼天威压,降临在神魂之上! 妖女神色苍白,眼前视野迅速变得黑暗,那古将伸出的巨大手掌,几乎将她整个人尽数覆没! 下一刻。 “刺啦!” 剑鸣之声再起! 【沉疴】裹挟着灭之道则,直接将这枚古将手掌贯穿击碎,谢玄衣乘着飞剑剑气坠降在敖婴面前,他一只手抬起那枚巨大手掌,略微发力,灭之道则如涟漪一般扩散开来,那银白巨将轰砸而下的整枚手掌,顷刻之间迸发蛛网裂纹! 黑暗笼罩,黑暗破碎。 敖婴神色苍白,看着无数剑气自头顶平铺而出,将那尊古将手掌击碎,连同巍峨身躯,也一同击地向后踉跄退去。 生前。 他们是阳神境的大修士! 死后。 他们什么也不是。 如今这一整座皇宫大殿,都在亓帝“残念”的驾驭之中。 若他成就真仙。 谢玄衣的飞剑,便脆如白纸。 只可惜。 亓帝未能证道。 世上何物最杀人? 岁月。 未能证道真仙的亓帝……即便有如意道则保护,他的力量依旧在千年岁月的消磨之下,一点一点衰败。 不过,有一样东西,却是不会随着岁月消磨。 神魂。 神魂如酒,越酿越陈。 谢玄衣转世重修之后,神魂境界没有倒跌。 亓帝大部分神念都被封锁在了王座之上,但哪怕是溢散而出的一小缕,此刻也足以掌控整座皇宫。 “轰隆隆!” 那堆积千丈,仰不可及的尸山,在这一刻开始崩塌。 一具具破碎尸骸,坠落而下,踩着血海,向着金灿大殿奔来。 亓帝残念分化成数万缕之多,掠入尸山之中。 谢玄衣缓缓站起身子,以剑气撑开半边天幕。 那尊银白巨将,被震退数步,踉跄跌坐在大殿高阶之上。 其余三位大将,缓缓靠拢而来…… 尸山呼啸,血海翻滚,地动天倾。 他瞥了眼敖婴。 妖女浑身颤抖,那张好看面容,犹如纸张一般惨白,整个人气息枯萎,就连生机都开始消弭。 亓帝的残念,具备着极其强悍的神魂之力。 这种压力,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的。 谢玄衣的神魂,乃是半步阳神,所以可以对抗残念,不落下风。 可敖婴神魂不过是洞天圆满。 亓帝残念的神魂攻击,对她而言,太过强大。 一次轰击,便要了她半条性命。 “敖婴,回神——” 谢玄衣微微启唇,神念蕴含雷音,传入敖婴神海之中。 过了好半晌,敖婴才回过神来。 她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因为谢玄衣的搀扶,才没有就此跪倒。 敖婴感觉,整个人都快破碎了。 头疼欲裂。 别说登上大殿。 就连迈出一步,似乎都是奢望! “登阶这种事情,我……办不到。” 敖婴望着亓帝漂浮在大殿上空的残念,眼神露出绝望之色。 这……就是接近真仙的存在! 哪怕只有极小极小的一缕残念,依旧可以通过神魂震击的方式,直接震死洞天境。 以洞天之身,面对这种级别的敌人。 哪里有半点胜算? 即便此刻自己身边站着的,是人族千年一出的转世剑仙。 她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希望。 第71章 鳞声 亓帝残念悬浮而起,意志笼罩整片大殿,四尊巨大银像高高矗立,各自镇守一方。 远方尸山崩塌,血海翻涌。 磅礴威压,抵临神魂之上……敖婴神色苍白,望向那千阶之上的遥远高巅,只觉得登顶此殿,乃是一件绝无希望之事。 修道者,修的不仅仅是肉身,也要修行神魂。 神魂境界不够。 一旦心湖遭受攻击,便很容易就此“泯灭”。 “还有机会。” 一道温和平定之音,降临在心湖之上。 这道声音,犹如利剑! 亓帝残念的神魂威压,原本已将敖婴心湖侵蚀大半……此刻被这把利剑尽数斩去! 谢玄衣将一缕神念,送入敖婴眉心之中。 除了这缕神念。 还有一样东西。 “嗤嗤嗤……” 半枚飘摇不定的纯净水滴,悬浮于空中,缓缓落入敖婴眉心位置,一触碰到滚烫额心便自行蒸发,化为一团萦绕水汽。 敖婴怔住了。 她体内不断向外溢散的生机,在这一刻开始,逐渐恢复稳定。 苍白面颊,也多出了些许红晕。 “这是!?” 她不敢置信地伸出手掌,抹了抹湿润的额心。 “不死泉……” 漂浮在大殿上空的亓帝,认出了此物。 亓帝高声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孤本以为,不死泉并不存在!” 几乎所有想要成就真仙的大修士。 都只是为了一件事。 长生,不死。 这世上最难渡的劫,便是长生之劫,天上劫雷,心湖劫魔,天人五衰,但凡有一丁点不慎,便会就此“陨落”……可若是能有不死泉傍身,便等同于在这长生之劫中,多了一道极其有力的底牌! 亓帝伸出手掌。 距离两人最近的那尊银像,也随之伸出手掌! 敖婴抬起头来,眼前视线再次被黑暗笼罩。 谢玄衣拽起妖女红衫,瞬间横移出一大段距离,眉心沉疴同时掠出,【灭之道则】的漆黑雷霆裹挟金剑,将这尊银像手臂就此斩断,他驭剑而起,高高悬在大殿之上,四尊银像犹如四尊神话天王,断去的头颅手臂,也不再是安静躺在古殿中的战败遗物,而是受亓帝神念掌控,一样一样悬浮而起,重新安置回到了原先旧主的身上! “若你想活,机会……只有一次。” 谢玄衣平静与敖婴对视,看到妖女眼神已经恢复清明,便将其丢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谢玄衣瞬身来到亓帝残念之前,那把春风被他高高抛起,千丝万缕剑气瞬间迸发而出,化为一片完整之圆。 灭之道则,将亓帝残念兜围在内! 这缕残念,虽然剩余力量不多,但却极其坚韧。 灭之道则全力剿杀之下—— 残念化为一团光火,支离破碎,而又重组。 谢玄衣这么做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真正灭杀亓帝残念,只是为了尽可能切断这缕神念对整座大殿的掌控! …… …… 另外一边,被谢玄衣掷出的红衫妖女,身形模糊,犹如一枚流星,刹那消失! 轰! 四尊银白天王顷刻间出现在红衫掠行的必经之路上。 敖婴深吸一口气。 她闭上双眼,催动骨血,注入【凤眸】之中! 这件秘宝,早就萌生灵智,知晓外界发生的一切! 敖婴与【凤眸】打过不少次交道。 她很清楚,这秘宝本性邪祟,极其贪婪……谢玄衣所说的汲取王座骨血,其实便是说给【凤眸】听的! 但再贪婪,这件秘宝也有原则。 不注入骨血。 它便不会开启! “咔咔咔……” 敖婴好不容易恢复红晕的面颊,再度以一种飞快速度,变得苍白消瘦起来,受益于不死泉水汽增补的那些骨血,飞快消耗! 眉心一缕裂痕出现! 一枚猩红眸子,滴溜溜睁开! 自开眼那一刻起,【凤眸】的注视便没有离开过那尊王座! 嗡! 敖婴抬起头来,横截在其掠行途中的那四尊银白天王,犹如一座座高山,不可逾越……但【凤眸】开启的那一刻,这些高山便只是虚设,一片虚空壁垒被【凤眸】击碎,红衫跌入虚空之中,一刹便来到这片壁垒的另外一端。 千阶之上,王座之前! …… …… 剑气成圆,笼住帝王。 仅仅一瞬。 沉疴来回穿插数百次。 亓帝大袍翻飞,最开始他还作势躲避剑气,这缕残念依旧留存着极其强悍的战斗意识,剑气速度极快,但残念并不受形态约束,于是沉疴剑光根本无法击中。 抱着“拖住亓帝残念就是胜利”这个想法的谢玄衣,将剑气催动到极致。 一时之间。 剑气兜笼内两缕流光相互追赶! 数息之后。 亓帝残念忽然不再躲闪,他重新化为人形,一刹那被沉疴穿心而过,他衣衫破碎,胸膛也随之破碎,无数鲜血泼洒而出。 可惜。 这一切都是假的。 残念虚影根本就没有鲜血。 谢玄衣眯起双眼,面无表情,看着那些鲜血倒流而回,这些都只是亓帝残念的一部分…… 这位大月国君主,微微一笑,似乎是厌倦躲闪剑气这种无趣的游戏。 他索性敞开怀抱,任由剑气攻击,也不做任何躲闪…… 在这一刻。 谢玄衣心湖之中,忽然浮现出一抹不安,他从亓帝残念那张众生更替的面颊之上,看到了一缕轻蔑和讥讽的笑意。 亓帝…… 在笑? 谢玄衣回眸一瞥,只见敖婴已经顺利越过那四尊高大巨将,成功抵达王座之前,将手掌按在了那枯萎帝王的面颊之上! “轰”一声。 敖婴眉心的竖瞳,扩张到了极限! 那枚竖瞳,瞳仁疯狂打转,浮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贪婪“神色”!无数血丝从敖婴姣好面颊的皮囊之下翻涌而起,如游蛇一般快速掠过,密密麻麻穿过脖颈,穿过小臂,最终在指尖“开花”,就这么死死攀附在了王座那道枯影的身上! “咕噜——咕噜——” 整座寂静大殿,都回荡着凤眸汲取古圣精血的声音! 这一幕看起来疯癫又诡异。 但更疯癫,更诡异的,还在后面…… “唔……” 敖婴低沉闷哼一声,额头青筋鼓起,她强行忍耐着【凤眸】给肉身带来的剧痛,尝试站起身子,但却无法做到,她感觉自己在这一刻仿佛成为生长在王座下的藤蔓枯纸,整个人都与王座死死粘合在一起……不过唯一算得上好消息的是,这枚竖瞳汲取古圣精血的过程,比想象中还要顺利。这王座枯影体内的远古精血,蕴含着极其古老的醇厚力量,犹如美酒一般,让人沉醉其中。 凤眸仅仅饮了一口,便有些忘乎所以,不再固定于敖婴眉心,而是开始游曳。 无数血丝从肌肤下钻出。 眉心竖缝鼓漾,这枚竖瞳在敖婴面颊上缓缓游荡着,踱步着,最终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来到了她的掌背位置! 敖婴闭上双眼。 但她却将这个世界,看得更加清楚。 因为第三只眼,正在逐渐“归顺”于她。 【凤眸】这件妖族秘宝,便是这样……谁能够喂饱它,谁便可以成为它的主人。 当然,这并不算真正的“驯服”! 这是从远古妖凰的眼瞳。 想要真正将其彻底炼化,要么具备大尊实力,要么展现出比那尊妖凰更加强大的血脉之力。 即便是鸠王爷这般阴神巅峰的实力。 也不足以让【凤眸】就此臣服。 “等等……” 敖婴闭上眼后,面色变得有些茫然。 整個世界归于一片漆黑。 但那位于掌背的凤眸却是将一副崭新的世界景象,传递给了她。 【凤眸】所看到的,与她所看到的,不一样。 这个世界是破碎的,衰败的,枯萎的。 皇宫立柱,虽然高大巍峨,但却破碎倾塌。 那些壁画,更是被早就被外力毁去,一片浆糊。 奔涌而来的尸山血海,不过是枯骨,是梦幻,是泡影。 千阶大殿,染满血污。 那四尊看似巍峨的银白天王,其实披着生锈黑甲,浑身上下都是血疮,头颅亦是面目可憎。 最重要,最重要的是。 此刻被【凤眸】疯狂汲取精血的……那被长枪贯穿,刺死在王座之上的身影。 并没有披着皇袍。 这人披着一件淡金色的长衫,长衫被枪尖贯穿,密密麻麻都是裂口,长衫下的肌肤,生长着一片一片冰冷坚硬的龙鳞。 看到这一幕的敖婴,困惑地睁开双眼。 睁眼之后的世界,恢复了神圣,恢复了华美。 这里是大月国最尊贵的皇宫。 亦是大月国君主以如意道则封锁的本命洞天。 王座上的“男人”死得安详体面,黄袍加身,面容平和……但贴近了仔细去看,便会发现,那杆穿透王座身影的巨大长枪,其实雕刻着数息的道则纹路。 在大月国外面城池中,她曾见过。 那是…… 灭龙道则。 专门用来灭杀龙裔的道则。 “不……” 敖婴身躯颤抖起来。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缓缓闭上眼,她如愿以偿,再次看到了那张枯萎到看不出五官的面颊。 敖婴缓缓伸出手掌,触碰那陷坐王座之上的枯萎之人。 她触碰着那人的小臂。 噼里啪啦,指尖迸发出清脆的刮铁之音。 那是龙鳞。 她也有。 …… …… 第72章 鱼跃龙门 “所以这一切,全都是假的?” 虽然谢玄衣没有【凤眸】。 但他在这一刻也明白了真相。 剑气圈地成圆,这片大域之中,亓帝残念被沉疴撕碎,重组,撕碎,再重组…… 自从【凤眸】开始汲取王座之上那人骨血之后。 亓帝残念的气息,便开始愈发强大起来。 伴随着王座上响起的清脆铁鳞之声。 整座大殿,开始震颤。 “何为真,何为假?” 亓帝面色变幻,重新恢复成了初见的那张面孔,那张名为“钟吾”的面孔,他以慈悲怜悯的目光注视着眼前少年,轻柔说道:“孤若是尽数以真言相交,尔等又怎会踏入大殿,替孤破去这龙血桎梏。” 敖婴神色苍白。 她想要唤回【凤眸】。 可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或者说…… 这一切,其实只需要开一个小小的头。 哪怕没有【凤眸】。 只需要轻轻触碰王座身躯那么一下。 便足矣。 敖婴听得很清楚,面前铁鳞发出了清脆裂响,此刻坐在王座上的那道身影,虽然散发着睥睨群雄的威严气势,却沦为了一件易碎瓷器,浑身绽放出一道道细小裂纹,就这么蔓延铺展开来,从手腕到面颊。 “咔。” “咔咔咔。” 这刺耳的裂响声音,在大殿中蔓延。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 是亓帝放荡而高亢的笑声。 “千年过去,外面果然还是这样。” 亓帝讥讽地看着谢玄衣:“你们还是一如既往的……自作聪明。” “……” 谢玄衣沉默以对。 亓帝编造了一个谎言,用来支撑另外一个谎言。 如意道则封锁本命洞天,本就是一场死局…… 如果没有外来者踏入此地。 他所能做的,便只有等死。 所以。 亓帝想要“活”,就必须要让外来者踏入大殿。 假扮钟吾,编出弑君假史,只是第一层。 这一层的谎言,有许多破绽,这些破绽可以说是君王自大导致的倏忽,也可以说是刻意留给踏入者的线索……亓帝借“钟吾”之口,说出让外来者远离此地的忠告,便是因为他深谙人性。 人性,最是贪婪。 越是劝阻,越会引起好奇。 越是不让,越是想要尝试。 如意大道其中的“如意”二字,便是研究人之内心。 如何如意? 先逆拂之。 “所以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弑君’……” 谢玄衣看着亓帝残念,轻声问道:“当年在这座大殿,那四位大将齐力狩杀的,不是你,而是那条‘真龙’。” “不错。” 亓帝残念微微皱眉。 他实在被剑气扰得有些烦了,信手一拂,沉疴被拍得倒转而回。 谢玄衣索性直接撤去剑域。 亓帝背负双手,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他俯视着眼前黑衣少年,缓缓说道:“孤的晋升之阵,只差最后一线。费尽千方百计,终于引来这条孽龙降临,本该以王座为阵心,将其困杀……只可惜这条孽龙修为深厚,临死之前,以龙血布阵,将整座大月国都拖入地底。” 说到这。 亓帝冷笑一声:“这孽畜想拉着孤一同殉葬……孤怎会遂她心愿?” 谢玄衣轻叹一声。 果然,历史只是個任人涂抹的小姑娘。 若非亲眼所见,书籍上所写,玉简中所记,终究会有偏颇之嫌。 无论是大月国史官记载的古史,还是珊蛮的猜测……都距离这伐龙之战真正的真相,差了许多。 亓帝想要晋升真仙。 所需要的,不仅仅是一国陪葬! 还需要一条宰杀接近同境,随时可以晋升真龙的“伪龙”! 这般条件,简直苛刻到了极点。 但当年的亓帝,只差一步,就能成功…… 不过他低估了这条接近真龙的存在。 所谓的伐龙之战。 不如说是亓帝的晋升之战。 这一战若亓帝获胜,宰杀妖龙,沐浴龙血,他便可成就“千古一帝”,在元气开始枯竭的时代证道真仙,这该是何等恐怖的成就?道门剑宫的圣人,在其面前,都要稍逊一筹,大褚皇朝大概会被直接摧垮。 想来。 如今大离大褚,都将被大月统一吞并。 谢玄衣默默取出一枚玉简。 一幕影像,倒映在大殿上方。 “这是?” 亓帝眯起双眼,饶有兴趣看着玉简倒映出的神魂画面。 “大月史官所载。” 谢玄衣平静说道:“伐龙之战落下帷幕,龙血泼洒,笼罩大月国……这一战大月铁骑取胜,妖龙伏诛。” 亓帝再次冷笑一声,不予回复。 “之所以会有如此记载,只是因为此刻他还不知道,龙血泼洒,意味着什么。” 谢玄衣平静道:“这条‘真龙’被如意洞天困住,被百万铁骑剿杀,她知晓想要挣脱洞天束缚,就要打破你的晋升仪式……所以这些龙血从天垂降,意味着她要与你殊死一搏。” 外面世界,之所以会有残破的龙文大阵。 便是那条妖龙洒落的龙血所化! 真龙。 乃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仙种之一! 真龙之血,蕴含至道道则,大道圣纹,亓帝布阵所伏杀的这条……虽然尚未蜕变成为真龙,但却距之不远。 每一滴龙血,都蕴含着极其精粹的力量! 亓帝的如意洞天,被龙血侵蚀击碎。 这位只差一步便可登仙的皇帝,别无选择,只得全力修补洞天,将全部道则都用在封锁皇宫之上。 如此一来。 亓帝便也被龙血困住。 “最终结局,是你败了。” 谢玄衣注视着亓帝残念,缓缓地说:“你足足炼化了九百万生灵,却被困在如意洞天之中,千年无法离开……伱本想袭杀‘真龙’,却被‘真龙’所杀,只剩一缕残念,而且残缺力量,还被龙血封印在王座之中。” “呸,真龙真龙……” 亓帝冷笑一声:“她也配称真龙?不过是妄图掀翻皇权的一头妖畜罢了,你说这一战本帝输了?分明是本帝赢了!” “那条孽龙魂飞魄散,孤还留得本命洞天!” “如今龙血禁制破碎,这座如意洞天……也该重归圆满了。” 亓帝伸出手掌,无数流光,向着他掌心掠去。 这些都是散落洞天各处的如意道则。 千年来。 用于封锁洞天,防止此地被岁月侵蚀,如今化为潮水,纷纷向着亓帝残念涌去。 如意道则撤去—— 原先华美庄严的皇宫大殿,忽然间变了一副模样。 原来此地千疮百孔,早已沦为废墟。 当年两人一战。 几乎将这座洞天尽数击碎! 原来尸山血海,高巅王座,全都只是虚妄。 自始至终。 这些都是虚假的幻梦。 不过,这座洞天的梦幻泡影,均由亓帝亲手捏造……只要如意道则还在,一念之间,金灿大殿便可重新复原。 只可惜。 死去之人,却不会再重生。 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情,不能如意,不可逆转,无法颠倒。 此刻,陷入王座之中的那道“威严身影”,也逐渐显露出来…… 这是一具被岁月侵蚀,枯萎,风干,连真实面容都被湮灭的干枯身躯。 一片片鳞片被厉风吹拂,荡出尖锐啸声。 这具长着铁鳞的人形干枯躯壳,散发着浓郁的悲哀之意。 坐在这王座之上,并不意味着荣耀。 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伏杀”。 她被引召至此,只是被当做证道真仙的最后一环,充当饲品。 这王座只有一个用途,便是困住她,杀死她。 此刻。 王座震颤。 这具枯萎躯壳,被亓帝翻涌的神念击碎,胸膛绽发出一道干枯的血花,因为受力缘故,她微微偏转头颅,一双空洞眼眸“望”向敖婴……或许是同为龙裔的缘故,敖婴怔怔注视着这具枯萎躯壳的双眸,她感受到了浓郁的,仿佛要将整片心湖都填满的悲哀。 这股哀意,来自于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 是因为被设阵伏杀的缘故么? 还是因为,有其他原因? “你赢了么?” 很轻的声音,在大殿上空响起。 谢玄衣收起剑气,眉心金灿剑意也徐徐收敛。 他看着气息不断增涨的亓帝,抛出了一个问题:“这么多年,你认真看过大月国么?” “……” 亓帝皱了皱眉,不以为然。 “铁锁巷也好,那些游离虚空中的怨念也罢……” “这些因你而死的人……” “你可曾投去过,哪怕假装悲悯的一道目光吗?” 谢玄衣轻声道:“地上的国,已不再是国。那些人死去之后,也便不再是你的臣子。所以你根本就不在乎,他们的怨念如何。我说得没错吧?” “毫无意义的问题。” 亓帝面无表情,浑不在乎:“蝼蚁一般的存在,孤何必多看他们一眼?” “可惜了。” 谢玄衣平静道:“但凡你多看一眼,或许你就会知道,为什么我会称呼她为‘真龙’……因为她比你要更快完成晋升。” 亓帝怔了一下。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黑衣少年。 “泼龙血,未必只是为了‘玉石俱焚’……” “这一千年,你在如意洞天苟延残喘。” “而她在大月国里迎来新生。” 话音至此。 珰的一声! 铁鳞之声,忽然变得很是激烈。 随风声一起,回荡大殿之中。 “?!” 敖婴能够看到,王座上的枯萎之人,头颅歪斜,逐渐失去最后一缕气息,她有一种错觉……是这王座之人,主动将残余不多的精血,送入了【凤眸】之中,就此解开了囚禁亓帝神念的桎梏。 所以这一切,并不是自己铸下大错? 她茫然望向谢玄衣。 谢玄衣忽然没来由地开口问道:“我听说,鲤鱼跃过龙门,就可以成为‘真龙’,这个传闻是真的吗?” 这句话,当然不是对亓帝说的。 …… …… 自始至终都木然站在原地,目光死死落在王座之上的青鲤小姑娘,面颊不知不觉,已经一片湿润。 踏入大殿,看到王座身影的那一刻。 她便仿佛看到了一千年前的自己。 遥远岁月,转瞬即逝。 千载孤独。 她所忍受的痛苦,或许……比这要更加漫长。 仅仅是与王座身影对视一刹。 敖婴便感到了浓郁的哀伤。 而青鲤,则是从一开始便凝视王座,直到现在。 “……” 泪流满面的小哑女,此刻终于回过神来。 她缓缓张了张嘴唇。 青鲤声音沙哑,仿佛新生一般,吐出三个字。 “是真的。” 第73章 真人 大月国城池之外,足足数十里的一座深山中。 武宗,玉清斋,百花谷……众人齐聚于此。 “武兄,此地当真安全?”一位散修担忧开口。 此山偏僻,寂静。 最重要的是,远离大月国古城。 按照谢真所给的那枚玉简,想要“求存”,最好的选择,就是远离主城。 谢玄衣刻意将自己神念所探查到的几处地点,标注在玉简之中。 武岳主打一个听劝。 既然被谢真救了一命,又收下玉简。 他便按照玉简标注,带着众人,来至此地避难! “这座秘境之内,哪有十足安全之地?” 武岳摇了摇头,耐心解释道:“炽翎城妖修一旦踏入秘境,必定会在城中大肆搜刮……如今躲避在此,与妖修相遇,几率会小上许多。” 散修们面面相觑。 其实他们清楚,跟着武岳,是最好的选择—— 如今此地有武宗,玉清斋两大圣地联手! 还有三位圣子级别的天骄坐镇。 即便遭遇炽翎城妖修,只要不是鸠王爷这种级别驾临,应该也有招架之力。 乾天宫圣子宇文重沉声道:“诸位在这里好生休息,在下要暂行告别。” “宇文兄?” 武岳挑了挑眉。 如今可不是离开的好时候。 “因为在下入境寻宝之故,那些乾天宫师弟,镇守雪山……” 宇文重长叹一声,郑重说道:“如此灾劫,我怎可坐视不管?” 因为答应了谢嵊的邀约。 他与师弟陈黎,以及乾天宫诸位弟子分离。 如今…… 乾天宫弟子,也必定是被传送到了秘境的某一处偏僻角落。 身为圣子,他自当在此浩劫之中挺身而出,至少不可蜷缩于此,视同门生死于不顾。 “既如此……” 武岳望着宇文重,抱拳行了一礼:“宇文兄,此行千万保重。若是找到同门,可以与武宗汇合。此乃武宗‘谪仙令’,这座秘境虽然雾气笼罩,但神魂令牌,偶尔也能传递讯息,宇文兄收下此令,未来也好有个照应。” 说罢。 他将一枚令牌掷出。 “啪。” 宇文重接过令牌,神情凝重,同样抱拳还礼:“武兄,商仙子,宇文重告辞。” 正当他准备离去之时。 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宇文圣子稍等,我先前……好像看到了乾天宫弟子的身影。” 开口之人,正是秦万炀。 宇文重微微眯眼,望着这位秦府小王爷。 “当真?” 他对秦万炀的印象并不是很好。 宇文重不怎么来皇城。 但他踏入皇城,便听说了林家之事…… 林府之案背后有很明显的操纵痕迹,若要追溯起源,大概便是秦万炀一手操纵的“城门问拳”。 乾天宫长辈刻意交代过。 此次北狩,可以与武宗交好,可以与道门交好,但凡聊得来的,看得上的,都可以往来。 只有两人,不要深交。 一个,是大穗剑宫谢真。 另外一個,便是这位秦府小王爷。 宇文重知晓长辈为何劝自己不要与谢真交好……如今这谢真名声实在不行,乾天宫与江宁谢氏关系匪浅,有了剑宗大比这么一出旧事在前,无论如何,都不该与谢真有所牵连。 这也是他先前搭乘云船与谢嵊同行的缘故。 只不过。 抛开长辈劝诫,他对谢真的观感倒是不错。 反观秦万炀,便实在有些“看不上眼”了。 宇文重顿了顿,幽幽道:“小王爷,此事甚急,你可不要消遣在下。” “宇文圣子这叫什么话?此言自是千真万确!我先前在古城中行走,神念感受到了乾天宫的气息残余,想来他们应该还停在城中。” 秦万炀无奈叹了口气,小心翼翼问道:“要不……我与宇文圣子同行?” “好。” 宇文重听到这,直截了当道:“你来带路!” 秦万炀笑了笑,连忙转过身来,高声道:“我与宇文圣子,即将启程返回大月城中,在场诸位还有谁想要同行添一把力的?” 此言一出。 在小山窟中歇息的众人,一时杂声纷纷。 那些已经与秦万炀脱离关系的秦府幕僚们,没几人有所行动。 此次秘境,让他们对这位小王爷心灰意冷。 数十人队伍,死得死,伤得伤,如今只剩下三五个人……此时此刻,也顾不上秦家的地位与权威了。 本就是拿钱干活的雇佣关系。 没了命,拿再多东西也毫无意义。 若能脱险。 这几人便会辞去幕僚身份,离开秦家。 不过秦万炀这番话,倒是让好几位散修,纷纷动了心。 “小王爷,祝某愿与之同行。” 一位驭气境巅峰剑修,站了出来。 此人开头,一时之间,十数人纷纷加入……他们加入的原因很简单,宇文重乃是乾天宫圣子,为人正直,实力强硬,秦万炀抛开王府地位,放在北狩之中也算得上是一位一流高手。 与这两人前行,算是有所保障。 这座秘境,乃是千年古国。 若是跟着武宗,玉清斋,自然可以“避难”,有很大概率安然无虞。 但富贵险中求。 如今宇文重要重返古城,他们跟随前去,便有机会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捞取一些造化! “……” 武岳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他并没有出言阻拦。 很快。 宇文重和秦万炀便带着这只由十数位散修组成的队伍,驭气离开。 “蚍蜉不自量。” 武宗之中,林谕神色漠然,看着这些散修远去的背影,忽然开口说了一句。 “师弟,何出此言呐?” 武岳闻言,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造化虽好,但也要有命去拿才行。” 林谕低下头来,喃喃说道:“秦万炀有没有看到乾天宫弟子的身影,我不知道……但他返回古城,必定不是为了帮宇文重找人。他只是不死心,想趁机找一找造化罢了。” 这些散修……若只是跟着宇文重,倒也不算做了一个多么错误的选择。 可再加上秦万炀,一旦遇到危机,他们便是最先被抛弃的棋子。 前些日子。 林谕还把秦万炀当做“知己”,当做“恩人”。 父亲重病。 秦万炀送来灵丹。 现在回想起来,方觉可笑……秦万炀送来的,哪里是灵丹?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前几日,自己身在局中,看着父亲被送入地牢,林府被皇城司抄家……他最怨恨的人是元继谟,是谢真。 可如今,他看清了这云雾之后的搅局者。 他最恨的,便是自己。 他恨自己看不明白,拎不清楚,如此愚蠢…… 秦家王府这位小王爷,在外人面前,端的是一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形象。 但实际上,在他眼中,从来只有利益。 无论是自己,还是那些秦府幕僚,以及如今一同跟随离开的散修,都只是棋子。 “看清了?” 武岳看着师弟,轻声说道:“看清了就好。” 便恰恰是这么一句风轻云淡的话。 戳中了林谕心坎。 “……师兄。” 林谕死死攥拢双拳,声音沙哑道:“我错了。我不该相信秦万炀的鬼话。” 武岳只是摇摇头。 他轻轻拍了拍师弟肩膀,柔声道:“谁还没个年轻看走眼的时候?这段时日,师父正好闭关去了,宗主大人这几日恰好也在休养。等北狩事了,师父也该出关了。届时,我便请师父向宗主大人求情……林家之事,看看有没有机会从中斡旋。” 林谕心中黯然,不再多说什么。 …… …… 处理了林谕之事后,武岳主动来到玉清斋仙子商仪面前,微微抱拳。 “商姑娘。” 他微笑开口道:“看得出来,你先前就有话要说。” 秦万炀带人离开之际。 商仪几次望向他,欲言又止,武夫虽然只修体魄,但心湖感应也很敏锐,武岳很清楚,商仪这是有要事与自己商议。 “武兄。” 商仪轻轻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也想要离开一趟。” “太上斋?” 武岳一语中的。 太上斋道子方航,身死道消。 这个消息商仪并没有瞒他……方航和谢嵊的死,待到北狩结束,必定会掀起滔天大浪。 这两位天骄背后,一个是道门,另外一个则是江宁王府! “方航是如何死的,这件事情疑点重重,暂且不提。” 商仪平静传音道:“太上斋那些弟子,先前与乾天宫一同镇守雪山,如今消失无影……我既是身为道门中人,无论如何,总该出去寻上一寻。” 方航已死。 太上斋那些弟子,如今还流落在秘境之中。 若是无人接应…… 他们的结局,只有一个。 “是这个理。” 武岳微微垂眸,困惑问道:“商姑娘是准备单独离去?” “不错。” 商仪望着自己身后师妹们,以及百花谷的那些女子剑修,她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这座秘境太过凶险,搜寻太上斋弟子的重担,本就不该由她们承担……此地有武兄镇守,相对安全,我希望她们能够留在此地,好好休息。” “我明白了。” 武岳点了点头,道:“商姑娘放心离去,这些姑娘,武某自当照顾周全……” “好!” 商仪轻轻吸了一口气,她等的就是这番话。 之所以选择单独离去,寻找太上斋弟子,将师妹们放在这里,便是因为她相信这位武宗大师兄! “对了……这枚令牌,你可以收下。” 武岳再次取出一枚谪仙令,而后以神魂之力,将先前已经分享过一遍的谢真玉简,完完整整刻在其中。 “令牌之中,留有谢真刻下的地图,我知道商仙子对此人颇有成见,但若要寻人,这份地图,或许能派上大用处。” 武岳将令牌递出。 商仪犹豫再三,还是接过。 这位武宗大师兄,虽然是一介武夫,但却心思玲珑……先前宇文重辞行,他只是赠出谪仙令,并没有更多言辞。 因为武岳看得出来。 宇文重已将谢真玉简内容记下,并且会认真遵从。 可商仪……就未必了。 就在不久前,两人还爆发过冲突。 “武兄好意,商某领了。” 商仪默默感受着谪仙令里的神魂气息,她面色有些复杂。 临行之前。 商仪问了武岳一个问题:“武兄,在你眼中……谢真是怎样的人?” 武岳怔了一下。 他当然知晓商仪此话是何意思……龙文大阵那边,商仪亲眼见证了谢嵊之死,十有八九,方航死讯也与谢真有关。 可偏偏这样一个人,却救下了玉清斋,以及武宗。 甚至连站在“对立面”的北郡世家,也一并救下。 这究竟是善人,还是恶人? “我很难评。” 武岳叹息道:“谢真此人,武某闻所未闻,此人即便行了善事,也绝不与善字沾边……或许他心中自有一杆秤,又或许他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我曾听师父说过他师父的故事。” “他师父?”商仪微微挑眉。 “谢玄衣。” 武岳言简意赅道:“我师父周㣒说谢玄衣是一个杀到整个南疆邪修都害怕的大邪之人。所谓恶人还需恶人磨,后面那个恶人,就是谢玄衣。这样的人,算不上恶人,更算不上好人,若真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大概便是……真人。” “真人?” 商仪第一次听到有人用真人形容谢玄衣。 这有些讽刺。 但却很形象。 一直以来,真人二字都是形容道门的大修士。 但放眼道门,又有几人,比谢玄衣更真实,更直接? “我师父说,若是谢玄衣杀了一个人,那么这人……十有八九,是该杀之人。” 武岳微微一笑,就此打住:“商仙子,这些都是武某的一家之言,当不得真,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商仪神色复杂,陷入沉思之中。 这般言论,有些熟悉。 她情不自禁望向百花谷方向……那个叫“元苡”的小姑娘。 先前与方航起了争论。 元苡便说过类似的话。 若是谢真杀了人,那便是那个人该杀! 谢真,谢玄衣……这两个名字,在商仪脑海之中,不免有些重叠。 她摇了摇头,收回这些杂念,轻声说道:“多谢武兄。此次秘境若能平安,玉清斋欠武宗一个天大人情。” “无功不受禄。” 武岳神色平和,淡然回应道:“若能平安出去,自是皆大欢喜。到那时候,商姑娘再去谢真正该谢的人好了。” 第74章 伐龙之战,未完之战 “小王爷,我那些乾天宫师弟都在哪?” 大月城中,十数道身影掠空而行,在一座破碎楼屋上空停下。 宇文重沉声开口:“你确定在此地看到了乾天宫修士?” “应是此地……” 秦万炀微微皱眉,道:“或许在更东边些?” “我们一路向北,已经快要抵达主城了!” 宇文重耐心耗尽,冷冷说道:“这一路走来,根本没有乾天宫术法气息!姓秦的……你到底有没有看见我那些师弟?” “宇文圣子,莫要生气。” 秦万炀笑了笑,传音道:“这古城内部禁制诸多,还有铁骑绕行,说不定当时是我看走了眼。就算没找到,也不能怪在我身上吧?” “你?” 宇文重怒目圆瞪。 他一把拽住秦万炀衣领。 后者神情平静,一副打不还手的模样。 便在此时。 宇文重腰间令牌,忽然震颤了一下,他瞳孔收缩,连忙以蟠玄镜加持神念,与令牌连接……这座秘境隔绝了外部的神念讯息,此刻令牌震颤,便说明师弟们已经踏入古城之中! “师兄,你……在哪?” 断断续续的神念之音,从令牌那边传来。 正是陈黎的传讯。 紧接着,一副模糊景象,也被送入此令。 “我和师弟们,在秘境西部,城外荒山之中……我们就在此地等你……” 这声音不知传了多少次,才成功传入令牌之中。 “师弟还在,他们都安全!” 听到这熟悉声音,宇文重长舒一口气,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 “你一直在骗我……” 下一刻,宇文重攥着秦万炀前襟,将其举起。 他眼神之中满是愤怒,但更多的是不解。 “我那些师弟,自始至终没有入城,伱根本不可能看到他们……你这么骗我,到底为了什么?有什么好处?” “看来是他们给你传讯了?” 秦万炀挑了挑眉,淡淡道:“恭喜宇文兄,门内师弟安然无恙。先前说了……我可能是看错了。圣子此言差矣,秦某好心陪你同行,即便没有收获,你又怎可怪罪于我?” “……” 这一番话,使得宇文重哑口无言。 他盯着秦万炀,片刻之后忽然开口:“你只是为了回到此地?这里有你想要的造化?” 若是跟着武宗,玉清斋,便不会有机会返回城中…… “宇文圣子,你倒是难得聪明一回。” 秦万炀不再装了,坦诚说道:“实不相瞒,我被传至此城之时,曾窥见一桩造化,闪着金芒,如今一路走来,已经快要抵达……那桩造化就在此地不远,要不你我一同前去,将造化拿下,再去找你的那些师弟?” “秦万炀。” 宇文重冷冷吐出二字:“你觉得我还会信你所说的话?就算真有造化,本圣子也不感兴趣!” 说罢。 他松开紧攥秦万炀的手掌,转过身来,面对那些散修:“诸位,我要动身去一趟城西……此城危险,若是你们谁想活命,便与我一同离去。” 一片寂静。 宇文重微微皱眉。 他看得出来,这些散修,眼神闪躲。 很显然,他们对自己所提议的“离去”,并不感兴趣。 他们想求造化! “既如此,那便后会有期。” 宇文重毫不犹豫,驭气离开,化为一道长虹,掠向北方。 另外一边。 秦万炀注视着宇文重的离去,他瞳仁深处,色彩变幻。 一缕缕金灿辉光,摇曳其中,散发着道则的气息。 他转过头来,望向身后众人,换上了一副冷漠语气:“我们继续。” 那些跟随秦万炀一同离去的散修。 与之对视之后。 眼神之中,也多出了一缕缕犹如梦幻般的金灿道则之辉。 这群人向着主城行进而去。 殊不知。 就在他们头顶,一道雪白妖影悬浮在空。 “王爷。” 霜蛾张开双翼,高高悬于阴翳之中,他攥着炽翎令,缓缓传音道:“那些人族修士,似乎都不在古城之中……我巡守城北,只发现发现了十数人。他们刚刚分开,一人是乾天宫圣子,一人是秦家小王爷,其他都是些不入流的散修蝼蚁。该怎么处理?” 短暂的静默之后。 炽翎令那边响起一道不耐的声音。 “都杀了。” …… …… 鸠王爷悬于大月井上空,漆黑井底,犹如深渊,散发着无形的牵扯之力。 但如果低头看去。 便会看到,无穷无尽的金灿辉光,犹如梦幻一般,覆盖在井水之上。 “多亏有五彩神灯笼罩,我不至于着相。” 鸠王爷神情严肃,死死盯着漆黑井口,额头有汗水凝聚。 望向古井的那一刻。 他看到了未来的自己,坐在大尊王座之上,睥睨九天十地,真凰真龙都被踩于脚下,妖国众生尽皆匍匐称臣。 这等光景,哪怕只是虚幻,哪怕只有一瞬。 依旧让人沉迷其中,难以自拔。 好在五彩神灯及时将他唤醒,他才从这场幻梦之中脱离。 “这口井里,蕴含极其恐怖的大道之力……” 鸠王爷面露犹豫。 根据龙元感应,敖婴已经跳入了井中! 而铁锁巷的青芒气息,也残留在这附近……那谢玄衣很可能也跳入了井底! 这两人命贱,不惜命。 可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想必,这就是大月国最大的造化了。” 鸠王爷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狩杀人族修士之时,他便以神念传讯,通知孔雀大尊前来此地,如今狩杀接近尾声,孔雀大尊应当也快要抵达雪山了。自己跳入井中,即便遭遇意外,应该也有孔雀大尊可以“兜底”! “跳……” “必须跳!” 正当鸠王爷准备入井之时。 大月井轻轻震颤了一下。 轰隆隆。 一道低沉的震鸣,从井水之中涌起,虚假的平静被击碎,那股极其强悍的道则之力,骤然爆冲而出! “???” 鸠王爷彻底怔住,他连忙向后退去。 但这道则之力的喷薄,犹如火山,这一切发生太快,即便阴神巅峰也来不及躲闪—— 亓帝本命洞天,本就被如意道则封锁。 道则破碎。 神霞贯穿而出。 “嘶啦!” 一道清脆裂响,自光柱之中响起,原先悬于大月井上方的鸠王爷,暴退数十丈后,依旧被光柱蹭到,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条手臂,被道则光柱击中,吞没……就这么在瞬息之间,化为虚无。 是真正意义上的虚无。 并没有成为血肉,或者破碎成灰烬。 “啊啊……” 鸠王爷额头青筋涌起,这撕心裂肺的剧痛涌上心湖,他一下子重重摔落在地,连忙以道则封锁伤口,祭出五彩神灯,那笼罩头顶的高大身影也弯下腰来,将其笼罩在中…… 但神念掠过之后,鸠王爷万念俱灰。 对于妖族阴神境而言。 断臂重生,不算太难。 阴神境界,超脱凡俗,血肉之躯受到些许伤害没有关系,只要本命洞天还在,道则还在,就可以慢慢进行“修补”。 这一点人族要稍微次之。 不过也并非没有办法“补全”,譬如被赵纯阳注入剑气被迫断臂的青隼,若是圣后出手,将剑气清除,再配合着服用一些灵丹妙药,便可以将那条断臂修补完整,慢慢长出。 可如今,鸠王爷断去的手臂,则是彻底被化为虚无。 一种前所未有的道则之力,击中了他,将他的“手臂”从这具躯壳之中剥离而出! 这意味着…… 即便大尊出手,也不可能修补这块血肉。 他本就不曾有,又该如何生? “这是什么道则?” 他神色灰白,看着那道冲天而起的恐怖光柱。 自己被斩断一臂,身后那道由本命洞天凝聚的神影,竟也被“斩”断了一条手臂。 这一刹。 原先寂灭的古国,仿佛变得重新“活”了过来。 飞沙掠过,将他包围。 无数铁骑冲杀之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鸠王爷瞳孔收缩,这一幕他何其熟悉……正是踏入古国之前,他亲自踱步,徘徊其中的古战场! 伐龙之战! 当时他还笑言,希望古战场中的虚空壁垒不曾存在。 若有可能。 他想亲自进入战场光柱之中,看看那场伐龙之战的真相……说不定还能与那条“真龙”相认,毕竟同为妖族,他背负高贵的凰裔血脉,可以与“龙裔”平起平坐。 未曾想到,当初笑言一语成谶。 大月井道则支离破碎,那道光柱冲天而起,将整座古战场笼罩在内。 “轰!” 一道高亢龙吟,响彻天地之间。 鸠王爷跌坐在地,面色苍白看着那条从大月井中飞跃而出的巍峨真龙,这条真龙只是法相显形,虚妄凝聚,而且因为千年岁月消磨之故,这道法相气息几乎跌落谷底……但即便如此,散发出的神威,依旧让整座古城都深陷其中。 鸠王爷发现,自己竟然是连动弹一下手指,都无法做到! 阴神巅峰的凰裔妖血的确不俗,可在真龙面前便与蝼蚁没有两样……至于先前的“攀谈相认”,更是笑话。 那条真龙法相冲天而起,根本就未曾向他投去一道目光! 只是触碰到了真龙出渊的法相,便是犯下了“亵渎”之罪,被大道道则斩去一条手臂。 鸠王爷无法想象。 若是真触碰真龙,会发生什么? 下一刻。 他脸上震撼神情便彻底凝固,因为那条出渊真龙的龙背之上,似乎坐着自己熟悉的几道身影。 是的……不止一道。 谢真。 敖婴。 以及……站在龙首位置,那个背负双手,衣衫鬓发一同飞扬的褴褛少女。 那个自己最为不屑。 根本懒得多看一眼的铁锁巷小哑女。 …… …… 【凤眸】汲取王座之人精血的那一刻。 如意道则桎梏被打破。 但随之一同被打破的……还有“青鲤”对自己的桎梏。 千年前,亓帝用这座本命洞天狩杀“真龙”。 最终,真龙临死之前,洒出龙血,画地为牢……她将亓帝残念,困在这王座之中,同时将自己的神识意志随龙血一同投入虚空。 漫长岁月,亓帝在本命洞天内缝缝补补,等待桎梏破碎。 而她,则在这座已故之国,渡过属于自己的“新生”。 阴神晋升阳神,需要问心,问道。 之后的晋升,自然更加困难。 据说晋升真仙……需要看破红尘,渡“轮回劫”。 在大穗剑宫,问心之劫,问道之劫,皆有相渡之法,要么下山历练,要么进入后山洞天闭关修行。 可没有人知道,轮回劫是什么。 这一层次的劫难,距离凡俗太过遥远。 只有真正登天之人,临近那一步,才能看到属于自己的“轮回之劫”。 珊蛮用了一百二十年。 来探寻“祂”的秘密。 在她看来,青鲤之所以目盲,之所以失声,之所以遭遇这些劫难……是因为“天人五衰”,是因为大限将至。 但还有另外一个解释。 这,就是青鲤的“轮回劫”。 青鲤用了一千年,来渡这场劫。 在珊蛮诞生之前,祂便在虚空中游荡了,除却目盲,失声,最大的劫难,便是丢失记忆,迷失自我。 踏入大月井,看到王座上那個千年前已然破碎的“自己”之时…… 青鲤捡回了丢失的记忆。 她,重新成为了祂。 浩荡龙吟,笼罩整片主城,滔天辉光,化为汪洋,将整片天幕淹满。 王座破碎那一刻。 亓帝残念之躯,开始接受那尘封千年,如山海一般的巍峨神力。 但他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色。 千年前的那座古战场,在如意道则笼罩之下,第一时间重现。 当年的伐龙之战,尚未终结。 如今两人脱困,第一时间便重续战争! 无数剑气垂落,化为囚笼,将“真龙”死死锁住—— 亓帝死死盯着那站在龙首位置的小姑娘,声音冰冷到了极致:“这一千年……你竟然在渡轮回劫?只可惜,你就算成功了也没用,你已经错过了那个正确的年代,即便成功渡劫,也注定会化为一蓬飞灰。” 青鲤看着高悬天顶,坐拥百万雄兵的亓帝。 她轻声道:“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我不在乎死,你呢?” 此言落地,亓帝神色一变。 这场战争,持续千年…… 他又何尝不是错过了那个正确的时代? 举国皆寂,他所准备的祭品,都已化为白骨。 如今,哪里还有飞升一说? 这场战争,斗到最后,皆是飞灰,皆是残渣,皆是余烬。 最终。 便只剩下了“战争”本身! “孤已经一无所有。” 亓帝俯瞰着身下破碎的城池,浑不在乎地轻蔑一笑:“不过……孤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若能杀了你这头渡过轮回劫的‘真龙’,如意大道说不定能彻底圆满,就算举国破灭,那又如何?倘若天道崩塌,孤便成为天道!” 第75章 生杀大权 巍巍真龙法相,盘踞天地之间。 数千条如意道则如瀑布垂落,将这条真龙身躯,囚禁封锁。 皇城四周,滚滚烟尘。 百万铁骑,都从这如意洞天之中冲杀而出…… 亓帝说得没错。 倘若此方天地,天道崩塌,他便要代执天道之责! 千年岁月飞逝,如意大道不断演化,如今俨然成为了这座洞天至高无上的“天道”! 悬浮于高天之顶的亓帝,大袍翻飞,笼罩在他面容上的辉光逐渐消散,那数千数万张众生面孔,随光芒一同飞散,最终露出了一张坚毅冷漠的男子面孔,如意大道修补着他的残躯,也修补着他的魂灵。 皇袍加身,华发褪白。 他的面容一点一点变得年轻,数息之后,便恢复成为了二十余岁的巅峰模样,气血如同汪洋大海。 眉眼之间,尽是帝王威严! 青鲤依旧身着一袭褴褛衣衫,只不过发丝飞扬之间,整个人身上的“凡俗”之气,正在一点一点褪去。 天地灵韵,大道辉光,向她靠拢。 她平静注视着远处汲取天地之力,众生香火的那位皇帝。 真龙脊背如山岭一般宽阔,此刻微微颠簸。 一道传音,落入谢玄衣心湖之中。 “接下来这一战,会很危险。” 青鲤没有回头,她将大部分心力都放在亓帝之上……这场未完之战,在千年之后的今日,即将迎来终幕。 天人境的存在,一旦出手,就是天崩地裂。 谢玄衣神情凝重。 他知道,这种级别的战斗,根本就不是此地能够承受的。 一旦开打。 这座主城会率先破碎,紧接着整座大月国都会被轰成废墟…… “若顺利……我会将他斩杀,摘下如意道则,相赠于你。” 青鲤声音里带着柔和笑意。 她知道。 谢玄衣此次踏入大月国,是为神明果而来。 世上没有神明果。 但却有可以使人心愿成真的“如意大道”。 “神明果……对我而言,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认真说道:“即便没有这桩造化,我也一样可以走出自己的路。” 他前世最大的执念,是错过了雪山这桩机缘,故而没有修出第二条剑道。 但如今。 谢玄衣已经看清“真相”。 神明果,不过是如意大道捏造出的幻梦罢了。 这世上之事,哪有件件都遂人愿的? 能够重来第二世,便已是一件极其幸运之事。 他成功用金色元火点燃窍穴。 即便没有神明果,也一样可以开辟新道! “我不清楚,这一战我是否会胜。” 青鲤轻轻说道:“但我很确信一点,即便我战败,他也不会是赢家。” “这座大月国,已经沦为‘登仙’祭品,破境不可重圆。” “亓帝想要补全如意道则,身化天道,以自身取代这片天地,让如意洞天,彻底成为一方完整的世界。” “因此,死去之人,可以复活。寂灭之国,可以重来。” 她轻笑一声:“只可惜,有些事情,早就注定失败。之所以还有这么一战……只是有人深陷妄想,不可自拔罢了。” 如意大道为所有人编织幻梦。 身为执掌大道的主人。 亓帝,才是陷入幻梦最深的那个人。 …… …… “总而言之,正式开战之前,我先送你们离开。” 青鲤轻轻吸了一口气,温和说道:“我需要对抗如意道则,目前能动用的力量并不多,不过……帮你清除麻烦,倒是足够的。” 麻烦二字出口。 谢玄衣稍稍怔了一下。 下一刻。 站在龙首位置的青鲤,双手轻轻下压,一缕残魂自身躯之中脱离而出,缓步来到谢玄衣和敖婴身前,无形气机扩散,这缕残魂散发出的神念将两人包裹,亓帝的如意道则将此方天地封锁,滚滚杀意自天顶迸发,令人身心俱寒。 此刻小姑娘伸出手掌,轻轻搭在两人肩头,杀机荡去,寒意退散。 伐龙之战,陷入双方角力环节。 亓帝尚在汲取如意道则,恢复生前实力—— 青鲤得以分出心力,将两人护住。 下一刻。 青鲤带着谢玄衣敖婴出现古城之中,十数里外的一条小巷之内。 这里有一袭随风飘摇的黑衫,被浩瀚法力,直接定在原地,动弹不得,这袭黑衫正是追杀敖婴的崇龛大真人残念! 虽是残念。 但也有本尊不少意识。 崇龛大真人之所以将这缕神魂,寄放于谢嵊心湖,便是为了等待赤龙气运成熟,一举摘取最终因果……为了隐人耳目,最好能让宿主谢嵊浑然不觉,这缕神念自然微弱至极,靠着汲取赤龙气运,才一点点成长起来。 趋吉避凶,乃是崇龛残念最擅长的本事。 因此追杀敖婴来到大月井,他便觉察到了不对—— 这也是鸠王爷未曾发觉崇龛残念的缘故……这缕残念秉承着汲取赤龙气运的原则生长,赤龙气运之子被击杀,他自然要将气运掠回,可意识到大月井乃是万劫不复之地后,崇龛残念便放弃了抢回气运,他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那就是离开主城,掠向秘境之外。 以这尊残念阴神境的实力,一旦离开大月国,还真有机会返回道门! 届时。 崇龛大真人便会清楚知晓龙文大阵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只可惜。 崇龛这缕残念,注定没有逃出这座秘境的机会了。 “其实我不太明白,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若没猜错的话,这应当算是一桩不小的麻烦吧?” 青鲤残念望向谢玄衣,柔声笑了笑。 当时龙文大阵交战。 谢玄衣将她安置在一旁废墟中,所以小家伙未能目睹大阵中的交战……可她却从敖婴谢玄衣交谈的言语之中,推断出了大概情况。 “不错,这的确是个麻烦。” 谢玄衣神情郑重。 他没想到,崇龛残念的选择如此果断…… 崇龛大真人乃是大褚数一数二的阳神强者,而且行事风格,出了名的强硬! 赤龙气运一事,崇龛做得极其隐蔽。 其实谢嵊身死道消不算什么,损失这份气运,也可以打掉牙齿往肚里吞。 但这等行径一旦被曝光,却是影响重大,道门和江宁王府的形象必定会一落千丈,这反而是崇龛无法接受的事情……可以想象,若是这缕残念顺利回归,这位大真人必定会采取一些“特殊手段”,来消除后续隐患。 “杀?” 青鲤望着谢玄衣,神色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她将这生杀大权,交付到谢玄衣手上。 “杀崇龛……” 听闻此言,敖婴声音感慨,情不自禁叹了一声。 崇龛残念,一度让她苦不堪言。 自始至终她都只想着,如何逃脱这缕残念追杀,自己一介妖身,都在担忧逃出大月国后,会不会被崇龛本尊进行清算。 至于反杀? 想都不敢想。 “杀!” 谢玄衣神情凌厉,没有丝毫犹豫。 话音落下刹那,青鲤抬起手掌,两根手指并拢成剑,轻轻斩下。 嘶啦! 虚空破碎,被真龙道则定住的崇龛残念直接被一撕两半,黑袍黑衫在空中破碎裂开,青鲤斩杀这缕残念,犹如喝水一般轻松……但不愧是阳神残念,崇龛“临死之前”都死死盯着谢玄衣,以及敖婴。 “放心。他不会有一丝一毫意识,传出这片天地。” 青鲤柔声开口,她缓缓握拳。 无数道则凝聚! 这缕残魂直接被绞至粉碎! 做完这些,青鲤此刻这具从本尊中分离而出的残躯,肉眼可见,变得光芒黯淡了一些。 天顶雷声大作。 真龙被如意洞天困锁。 青鲤本尊正在与亓帝进行“大道”之争,此刻分出的一道化身,能够如此轻松斩杀崇龛残念,已经相当强悍。 谢玄衣有些心疼:“其实你不必如此的。” 斩杀崇龛残念,势必会消耗青鲤的神力。 伐龙之战未完。 这种级别的战斗,双方都会倾尽所有。 差上毫厘,或许就会决定胜负。 他看得出来,青鲤神性在一点一点恢复,眉眼中属于“哑女”的稚嫩也在逐渐退去。 “不算什么。” 青鲤摇了摇头,轻轻道:“还有一人,我也要杀。” 下一刻。 她带着二人,重回大月井附近。 鸠王爷跌坐在地,神色苍白,看着“去而复返”的三人,他本以为青鲤是带着谢玄衣敖婴离开大月国了……心底还暗暗松了口气,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三人只是离去数息,便重返故地! 先杀崇龛,原因很简单。 这缕残念已经主动逃亡,以崇龛残念的掠行速度,若是再放任不管,很快就会离开古国,逃出秘境。 “你……” 青鲤注视着眼前断去一臂的妖族男子,微微蹙眉,眼中流露出痛苦之色。 铁锁巷发生的一幕幕画面。 在脑海之中掠过。 青鲤神色蓦然苍白了几分,冷冷道了二字:“该死。” 她瞳中神性在这一刻被哑女的愤怒取代。 拂袖抬手。 轰一声! 鸠王爷尖啸一声,捂着断臂向后退去,他乃是阴神巅峰,只差一步便可冲击阳神,整個妖国也没有几人敢在同境与其争锋。 只可惜……眼前之人,比阳神站得更高。 真龙道则如雷霆一般从天顶垂落! 鸠王爷眼神之中浮现绝望。 他将五彩神灯祭出,将法相神影也唤醒,一道道法宝,拼了命往上空丢去。 在真龙之力面前。 五彩神灯,顷刻破裂,被打得光芒破碎。 法相神影也直接被劈散。 至于那些宝物,更是没有一件,能够扛住一息…… 这道雷霆摧枯拉朽,贯穿天地,只差些许,就要坠入鸠王爷眉心位置! 就在最后一刹,最后一厘。 一道如意道则,平铺掠至,将真龙道则托举而起! 高悬空中的亓帝,向世间投去了一道冷漠目光,他做这些……当然不是为了救妖。 这场战争,他只有一个敌人。 那就是“青鲤”。 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取胜。 整座天地都在轰鸣,无数铁骑对着真龙之躯发起冲击……与此同时,这道梦幻般的如意道则,落在了鸠王爷眉心位置。 距离死亡仅差一线的鸠王爷。 再次看到了“镜花水月”中的幻梦景象。 他坐在高山之巅王座之上。 如意道则,落入他眉心之中。 只可惜,被真龙道则劈散的法相身影,在鸠王爷背后凝聚重组,化为一袭皇袍飘摇的冷漠身影。 青鲤分出化身,亓帝也一样分出化身。 两人一同拂袖,真龙道则与如意道则撞在一起,仅仅一刹,裸露在外的大月井井口,便被滚滚劲气冲得破碎。 “唔……” 虽然没有死在真龙道则的轰杀之下,但此刻鸠王爷神色痛苦,他的眼瞳之中,掠过梦幻琉璃的绚烂色彩。 这是如意大道影响心湖的象征。 境界低一些的,自然而然不会感到反抗,沦为亓帝神念操纵的棋子,傀儡。 譬如那些铁骑,那些千夫长,万夫长。 可鸠王爷则不一样。 他的神魂境界比万夫长还要高得多! “想活命,就放弃抵抗。” 亓帝声音坠入心湖,冷漠道:“否则我现在就撤走道意笼罩。” 鸠王爷神色动摇,闭上双眼,不甘地接受了事实。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子。 五彩虚影,笼上一层琉璃辉光。 身上气息,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 青鲤眯起双眼,打量着眼前之人。 鸠王爷身上两股道则气息,来回拉扯,很显然是属于本尊的道则,与如意道则,正在进行争夺。 她不再犹豫,再次拽住谢玄衣敖婴肩头,向着城外掠行而去。 下一刻。 放弃抵抗的鸠王爷,让如意道则入主心湖,一刹那便出现在青鲤面前,以仅存独臂递出一拳! 轰! 青鲤神色冷漠,同样递出一拳,方圆一里所有楼屋尽数破碎,拔地而起! 她上前一步,将鸠王爷拦住。 真龙法相之上,再降化身,只不过亓帝同样“身化万千”,如意洞天垂落一道道神霞,将真龙神念尽数拦下。 这场气机之争终究是再度升级。 青鲤无可奈何,只能回首望向身后谢玄衣。 “接下来的路,不必相护。” 谢玄衣立刻心领神会,传出神念,示意青鲤不必担心。 “……好!” 青鲤没有多言,只是深吸一口气,郑重说道:“我会替伱将亓帝神念尽数拦住……不要回头!” 停顿一下。 她望向眼前的鸠王爷:“如意道则可以乱人心智,眼前之人已被道则侵蚀心湖,若无外力干预,几乎没有恢复可能。” 鸠王爷周身笼罩琉璃光芒,如意道则垂落,将五彩辉光笼罩覆没。 此刻的他,已不再是他。 某种意义上来说。 被如意道则占据心湖,也是一种“死亡”。 青鲤分出一缕道则,笼住谢玄衣和敖婴头顶,沉声叮嘱:“我知道这座古国之中,还有你不少故人……倘若你要救人,千万谨慎,不要被亓帝残念所骗。” …… …… 第76章 剑之蛊 天顶之上,亿万流光如瀑布垂落,将整座主城封锁。 真龙仰首怒吼。 四方震颤。 青鲤抬手按在城门之处,虚空之中流光溢彩,如意大道立地成牢,亓帝残念正在飞快扩散,试图笼罩整座大月国,顷刻之间,这片破碎古国便会被拽入洞天之中。 “咔!” 青鲤掌间微微发力。 封锁主城的如意大道立刻被击出一道裂纹。 见此一幕,鸠王爷双眼大绽琉璃之芒,他骤然伸手,那条断臂被如意大道短暂填补,化为百丈流光,狠狠砸向青鲤! 珰一道金铁之音,在青鲤头顶迸发。 真龙法相残韵犹存,青鲤单手按墙,另外一只手向上抬起,接住这重若万钧的大道轰击,小姑娘脚底地面寸寸破碎,不断炸开一张又一张蛛网。 “……就是现在!” 一道清冷之音,在谢玄衣心湖之中响起。 他立刻会意,以剑气裹起敖婴,掠向主城之外。 虚空之中,流光迸溅。 大道神霞如箭镞一般疾射而去,站在城内的青鲤拂袖去拦,兜住大半,但依旧有数之不清的流光落地之后,坠成铁骑。 轰隆隆! 敖婴回头看去,铁骑冲阵速度奇快无比,死死咬住两人,一路摧枯拉朽,大有一副将整座古国全都推平的架势。 她咬了咬牙,犹豫再三之后开口:“姓谢的,我有一个提议。” “说。” 谢玄衣以剑气托住敖婴,二人同乘一缕剑气,几乎贴地飞行,以极快速度穿梭街巷之中,身后楼屋石墙不断被铁骑碾碎,化为废墟。 敖婴道:“亓帝的如意大道,当前被真龙阻拦,对外冲阵的铁骑,尚不算多……但接下来注定会愈演愈烈。” “……” 谢玄衣挑了挑眉,并不言语。 其实在妖女开口之际,他已经猜到了她想说什么。 “我若离去,这些铁骑会分散一半。” 敖婴小心翼翼提议道:“以你本领,摆脱他们,想必不是难事。不如你我就此分别,各走一方。我向北,你向南。” “敖姑娘。” 谢玄衣淡淡道:“以你如今修为,想安然脱身,恐怕不是易事啊。” 敖婴道:“我如何脱身,那是我的事了。当下分离,对你也好,对我也好。” 谢玄衣嗤笑道:“你就这么怕我,急着分别,连命都不要了?” 而今轮到敖婴沉默了。 铁骑冲阵,尚有活路。 与这活阎王谢玄衣同行,自己到最后会待如何? 若是被掳到大褚王朝,恐怕是生不如死! “奴家别无所求,只盼伱能信守承诺,将那份赤龙气运还赠于我。” 敖婴长叹一声。 她诚恳回头,望向谢玄衣,满脸都是哀求之色。 这一回敖婴学聪明了。 眼前之人既是拥有阴神巅峰神魂的谢玄衣,自己那些“魅惑”之术,自然是完全起不了作用,若是用了,反而徒增厌恶。 索性彻底敛了神意,收了术法。 未曾想。 还真有奇效。 “嗖”一声! 剑气骤然加速,将那些铁骑远远甩开。 紧接着,谢玄衣从眉心洞天之中,摘下一缕鲜红之气,这缕气息化为绕指小龙,就这么“静静”蛰伏在其掌心之中。 敖婴屏住呼吸。 她伸出双手,掌心向上,等待着谢玄衣的“还施”。 “你是怕我将你杀了,还是怕我把你带回大褚王朝?” 就当正要偿还之际,谢玄衣忽然开口。 敖婴怔了怔,坦诚道:“都怕。” “倒也是情理之中。” 谢玄衣忽然轻笑一声,悠悠说道:“这份赤龙气运给你。” 说罢。 谢玄衣两根手指捻住赤龙,作势要将其丢入敖婴捧起的手掌之中,同时轻描淡写道:“既是你主动要求离开,大月井神魂之契便也算是至此了结。敖姑娘,一旦接过赤龙气运,你我便不再是同盟之友。” “等等……” 敖婴抽回手掌,没有急着去接这条赤龙,而是紧张问道:“姓谢的,你总不至于送出气运,立刻翻脸不认人吧?” “敖姑娘,气运在此。” 谢玄衣只是淡然问道:“你要,还是不要?” “要!” 敖婴深吸一口气。 谢玄衣松开手指,赤龙坠下,被敖婴接住。 眉心竖瞳开裂,【凤眸】下意识就要吞噬这份气运,但敖婴早有防备,她一把抓住气运,向自己口中塞去……或许是因为先前在大月皇宫内吞噬足够圣血的缘故,【凤眸】争抢这份气运的意愿并不是十分强烈。 有了王座那份古圣精血垫底。 【凤眸】噬主的概率,已是大大降低。 这件秘宝极其贪婪,在宝主展现绝对实力,让其认主之前,谁能够让它吃饱肚子,谁便可以驾驭它! “嗤嗤嗤!” 敖婴眉心,那枚竖瞳变成赤龙之色。 她坐在谢玄衣剑气之上,两根手指自始至终都搭在【凤眸】之前,警惕提防着谢玄衣出手,以便随时能够跑路。 但谢玄衣只是背负双手,平静看着。 数息之后。 这份赤龙气运,被敖婴尽数吞下。 妖女苍白面色,变得红润许多,她抬眼看着谢玄衣,眼中满是狐疑……出乎意料的,谢玄衣并没有扣下赤龙气运一部分,而是将其完完整整,原原本本送给了自己。 她早有耳闻,当年谢玄衣,行事冷酷,出剑杀妖不计其数! 这样的人,转世之后,会变成善人? “敖姑娘,感觉如何?”谢玄衣缓缓开口。 “……尚可,只是有点热。” 敖婴感觉浑身滚烫,燥热难耐。 这份赤龙气运,与她乃是同源,炼化起来,只会比谢嵊更快,她不过刚刚吞服,便感到了气运反馈,看样子这是一份“大补之物”! 不过敖婴脸上喜色刚刚浮现,便就此凝固。 “谢某有一问。” 谢玄衣忽然问道:“今日之局,倘若你我易位,你会如何处置?会将这份赤龙气运,完完全全,尽数奉还么?” “姓谢的,你……” 敖婴抬眼看着面前黑衣少年,只觉得毛骨悚然:“你什么意思?” “……” 谢玄衣淡然处之。 敖婴则是神情难看到了极点。 她低下头来,用力捂住胸口,只觉得这里隐隐作痛,好似有剑气翻搅! 妖女声音沙哑问道:“谢玄衣,你对这份气运做了什么?” “别担心,赤龙完整无缺。” 谢玄衣淡淡回了一句:“只是敖姑娘炼化之时,可得小心了。” 敖婴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 这条赤龙被谢玄衣取走,拘在了眉心剑气洞天之中。 她心中已有答案。 妖女喃喃开口:“你在气运之中……加了剑意?” “大褚南疆,有不少邪修。” 谢玄衣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这些邪修,都是逆天而修。他们当中,有人无法开辟经脉,有人无法感悟元气……你知道他们修行什么吗?” 这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一问。 让敖婴怔住。 “修机关术,修蛊术,修欲法。” 谢玄衣轻声道:“以往我瞧不起这些三教九流。后来我慢慢明白一个道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世上的万千手段,都在大道应允范围之内……我所瞧不起的那些术法,未必就不好用。” 敖婴焦急问道:“所以你在这赤龙气运到底加了什么?!” “一种蛊。” 谢玄衣缓缓说道:“我知道,妖国也有不少炼蛊者,这些炼蛊者,均以蚀日大泽为尊。但我可以保证,你返回妖国,纵然寻遍整片大泽,哪怕找到那位蚀日大尊,也找不到这种蛊的解药……这种蛊以‘剑气’做引,唯有大穗剑宫莲花峰的独门心法才能将其解除。” 敖婴不再隐藏眼神中的怨毒,冷冷说道:“蛊……你堂堂谢玄衣,竟然也会用蛊?看来自诩名门正派的大穗剑宫,不过也是污秽之流!” “……” 谢玄衣并不反驳,只是平静与妖女对视。 这一路从初见,到同行。 他见到了敖婴的太多张面容,这妖女看似楚楚可怜,实则心肠狠辣。 一人千面,可没有一张面孔,是真实的。 或许只有此刻的怨恨最真。 其实敖婴的手指,早早就悬停在了眉心位置。 在接手赤龙气运之时,她便做出了接受最坏情况的打算。 倘若谢玄衣出剑,她也有信心逃离。 只要能够付出足够代价,她便可以再次催动【凤眸】! 这也是她提出分道扬镳的最大底气…… 她本打算,拿回赤龙气运,便催动凤眸,透支骨血,彻底离去! 至于与谢玄衣的“纠缠”,等到日后修行证道,有所成果,再慢慢来算! 可如今。 这最后一份底气,也被谢玄衣彻底摧毁。 敖婴根本就没听过以剑气做引的蛊……更不知道这种蛊发作起来,会有怎样的后果。 “明人不说暗话。” 她深吸一口气,咬牙问道:“你若要杀我,早就杀了,何必下蛊?你想要我做什么?” “聪明。” 谢玄衣笑了笑,道:“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很简单……” 飞剑剑气骤然停住。 停在一片倾塌废墟之前。 谢玄衣望着不远处,那一道道疾掠而来的剑气流光。 这些人,他有些许印象。 击杀熔蝉之时,救下了一些散修。 他们没有遵循玉简指示,离开大月国,看来是在城中寻宝。 如今如意洞天扩散,无数大道道则化为铁骑,摧毁古城……他们正在被铁骑追杀。 “谢山主!救命!” “谢公子,救救我们!” 这些散修,正在向自己靠近,并且发出声嘶力竭的求救之声。 敖婴看着这些人族散修,微微皱起眉头。 便在此时,谢玄衣开口了。 “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 他面无表情,注视着这些飞掠而来的逃命散修,轻声说道:“替我出手,把‘他们’全都杀了。” …… …… 第77章 秦府小王爷 “你确定?全都杀了?” 敖婴挑了挑眉尖,杀人这种事情她自然乐意,只是没想到这番话竟会从一个人族修士口中说出。 “杀。” 谢玄衣眼中没有丝毫波澜,轻轻吐出一字。 这一字,在虚空中震荡传出! “谢真?枉我叫你一声山主!” 一位冲在最前面的散修,听到了二人言语,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他愤然怒喝,想要后退。 但为时已晚,敖婴瞬间出手! 纵然她伤势严重,修为大跌,无法与圣子天骄相争,但也绝不是这种散修可以抗衡的。 嘶啦! 红袖掠出,化为一道疾电,刹那刺穿那人胸膛! 紧接着五指发力。 那人胸膛豁然破碎,一颗大好心脏被完整剜出,顺着飞掠而回的红袖,回到敖婴掌心之中。 “咕噜……” 妖女索性也不再端着,攥着砰砰跳动的心脏,张开嘴巴,将其吞了下去,满脸都是鲜血。 这位陨落修士的气血,被尽数汲取。 敖婴幽幽吐出一口血气。 明明生着一张国色天香的绝美面容。 却在缓缓咀嚼着人心。 这副画面。 当真是妖异邪祟到了极致。 “谢真,你当真是魔头!无可救药!” “与妖同谋!你对得起莲花峰吗!” “你师父当年大逆不道,难道你想学他吗?!”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那些散修纷纷惊恐开口,并且准备掉头,只可惜身后就是那些铁骑,他们面露难色,还是向着谢玄衣所在方向掠来。 一声声怒喝,痛斥,在空中回荡! 谢玄衣背负双手,站于飞剑之上。 他漠然注视着这些修士,这些怒喝之音,让他感到熟悉。 熟悉的可笑。 熟悉的讽刺。 最终,谢玄衣望向一旁咀嚼人心的敖婴,皱眉开口催促道:“还不快点?” 妖女神色揶揄,带着笑意。 这副画面,在她看来,倒是颇有意思。 这些人并不知道,此刻站在面前的谢真,就是十年前死去的谢玄衣,这般指桑骂槐的痛斥,在得知本主身份后,便显得更加嘲讽。 “伱确定,全都杀掉,一个不留?” 敖婴再次开口确认,同时小心翼翼问道:“杀了他们,能不能撤走剑蛊?” 谢玄衣冷冷瞥了眼妖女。 下一刻,敖婴神色骤然变化,她感到自身体内剑气一阵刺鸣,经脉剧痛,如针刺一般。 这冷眼一瞥的意思,再明确不过。 你哪里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妖女咬了咬牙,顿时从剑气之上掠出,撞向那飞身掠来的人族修士之中,招式大开大合,杀人取心,扒皮抽髓,都是妖族常见的肉搏杀法,手段残忍,但效率极高……飞掠而来的十数人,被妖女数息之间就杀了大半,还剩两道,也顾不得继续辱骂,连忙调转方向,驭剑向着大月铁骑方向逃去。 浑身沾染鲜血的敖婴眯起双眼,觉察到了不对。 她看着鲜血淋漓的手掌。 随便拎起一枚破碎头颅,那修士口中还在兀自喃喃,眼瞳之中,却是闪逝着琉璃般的梦幻辉光。 【“如意道则可以乱人心智,眼前之人已被道则侵蚀心湖,若无外力干预,几乎没有恢复可能。”】 青鲤的提醒,历历在目。 “这是……如意道则?” 敖婴顿时明白,谢玄衣指示自己出手杀人的原因。 这些散修,已被如意道则乱了心湖。 先前的求救,哭喊,以及痛斥……全都是假的。 那逃向大月铁骑方向的二人,根本就没有被铁骑视为“击杀目标”,整座大月国都被如意道则笼罩,但凡沦为如意大道的傀儡,无论披着什么皮囊,都与铁骑没了本质区别,换上一身甲胄,他们便也就成为了铁骑洪流中的一员。 “出手还算利落,但可惜没杀干净。” 剑气掠过,敖婴被谢玄衣抓上飞剑,她没想到,自己先前这般血腥屠戮,非但没遭批评,反而得到了赞扬。 “嗖嗖!” 说罢,谢玄衣面无表情抬袖一指,两道剑气流光飞去,追上那狼狈逃亡的两位剑修,将其在空中击得爆碎炸开。 血雾四散。 这一行散修,尽数身亡,无一幸免。 敖婴怔怔望着血雾崩散方向。 若是谢玄衣方才心软,答应出手,让这些人靠近,会发生什么? 这些修士境界不高,最强的也就是驭气境……可一位驭气境若是不想活了,引爆全身元气,所能爆发的杀伤力,可就不容小觑了。 寻常洞天,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最重要的是。 四面八方,都是如意道则所化的铁骑。 一旦中招,便是一步错,步步错。 敖婴困惑问道:“你能看穿如意道则?故而布施杀招?” “人性本恶。” 谢玄衣面无表情说道:“我不清楚如意道则,还能不清楚他们么?” 散修是天底下最卑微,但也最聪明的修士。 这些人有几人怨恨自己。 谢玄衣不知。 但他知晓一点,若当真遭遇危险,盼望有人出手救其一命,哪里还敢出此怨言?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敖婴轻叹一声。 她实在看不透这个男人。 下一刻,剑气调转方向,谢玄衣竟是想着铁骑方向疾掠而去。 “还有一位。” 谢玄衣神念笼罩这方天地,虽然被如意大道限制,但他依旧发现了铁骑冲阵中的“异样”。 这些散修,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 他抬手一撕。 哗啦一声,虚空破碎,一座由数百张符箓凝聚的小阵,就这么被撕碎开来,漫天符箓随黄沙飞扬。 一位身着绣金黑袍的年轻公子,就这么站在符箓正中央,无数光火缭绕,单掌立于胸前,端的是一副雍容华贵的富贵模样。 “小王爷,真是有缘,又见面了。” 谢玄衣站在飞剑之上,漠然注视着眼前年轻人。 秦万炀双眼闪烁琉璃之芒。 俨然是被如意大道入主了心湖。 “谢真……你倒是慧眼如炬。” 秦万炀微笑开口:“此乃道门的三尘香火阵,能在如此乱局之中,窥破此阵。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 谢玄衣随手再度一抓。 一缕剑气呼啸而出。 秦万炀瞬步后退,他掌心紧攥的一张符纸,却是被剑气刺穿,带上高空,最终被谢玄衣一把抓住。 这是一张与心湖相连,记录影像的映神符箓。 先前这些散修呼喊求救,却被谢玄衣与敖婴尽数杀戮的画面,皆在符箓记载之中。 “小王爷何必大费周章,布下如此拙劣之局。” 谢玄衣淡淡道:“退一万步,就算这张符箓流露在外,又能算得了什么?” “谢山主所言,秦某听不懂。” 秦万炀轻叹一声:“只是碰巧看见,碰巧录下罢了。” 谢玄衣平静注视着眼前小王爷。 如今秦万炀双眼闪烁琉璃之辉。 这分明是被如意道则侵染心湖的景象……可他所作所为,却又不像是受亓帝执掌。 亓帝残念分化百万之数。 即便是天人之境,也无法精准掌控每一缕道则的心念流动。 那些铁骑,以及低阶修士,向谢玄衣靠近,只有一個目的,那便是完成最终的袭杀! 亓帝本尊与真龙鏖战,他所能分出的心神有限。 下达的旨令,也极其简单。 那便是杀光大月国内的活物,将其尽数炼化! 可秦万炀的“行动”,要复杂许多。 “碰巧……哪里有那么多碰巧……” 谢玄衣幽幽开口。 其实皇城初见之时。 他便觉得这位小王爷有些古怪。道门的三尘香火阵的确是极其稀罕的阵纹……秦家虽然势力庞大,但只有秦千炼位于道门之中,而且常年不出,这秦家三公子又是怎么学会这等珍稀阵纹的? 秦万炀被如意道则侵占心湖,却没有彻底失去意识。 这一幕,与“鸠王爷”类似。 谢玄衣所想到的唯一解释。 就是秦万炀背后,还有一位道门高人。 这位道门高人在小王爷心湖之中,留下了一缕神念。 在如意道则侵占心湖之后。 这缕神念占据了主位,高高在上。 “我听说烟邪真人来大褚皇城了。” 谢玄衣注视着秦万炀双眼,若有所指说道:“三尘香火阵,知晓之人不多,不过双手之数,而烟邪真人……恰是其中之一。” “……” 秦万炀只是缓缓仰起头来,感慨说道:“我也听说若干年前,天下斋唐凤书与大穗剑宫谢玄衣打赌,赌输之后将道门阵纹摘录相赠而出。所以小谢山主方才所说,知晓三尘香火阵的人中,便该再加上一人。” “呵。” 谢玄衣轻笑一声,看秦万炀的目光如看死人。 他缓缓问道:“你可知,说这些话,会有什么后果?” 话音落地。 秦万炀双眼琉璃闪逝,最终被一片漆黑淹没。 他仰首反问道:“烟邪此刻不过一缕神念,即便被抹去,也不算什么。但你若杀了秦府小王爷,消息传回大褚,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杀了就杀了,能有什么后果……” 谢玄衣浑然不在乎地摇了摇头,冷漠道:“别说消息传不回去,就算真传回去,杀一个秦府小王爷,后果很严重么?” 第78章 替我看山河 杀了这位秦府小王爷,会有什么后果? 秦家乃是大褚第一世家。 秦祖镇守武道气运,乃是大褚王朝武道集大成者,虽然秦祖平时不问世事,但若真有人想断去秦家香火……这位天人,总不至于一丁点也不管。 今日站在此地的人,换做其他任何一位圣子,都不敢痛下杀手。 只可惜。 谢玄衣不是那些人。 此次北狩,他已经杀了谢嵊,杀了方航,再加一个秦万炀,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谢玄衣并没有急着出剑。 他立于剑气之上,默默打量着那个站在三尘香火阵中的华袍小王爷。 亓帝脱困。 整座主城都被如意大道笼罩。 但从此刻四面八方升起的道则牢笼来看,千年时间,如意大道的残余道则,早就散落在古国四处…… 这大道之威,何其强悍? 哪怕只是垂落一缕,也绝非凡俗能够承受。 鸠王爷神魂已经修至阴神巅峰,依旧无法承受如意大道的侵蚀……此刻入主秦万炀身躯的这缕道则,固然比不上鸠王爷心湖里的道则强大,可烟邪毕竟也只留了一缕残念,这家伙是怎么在如意道则侵占之下,抢夺这具身子主控权的? 对于这一点,谢玄衣颇感好奇。 这位长生斋弃徒,乃是前世他极少数“高看一眼”的存在,此人行事诡异,极擅布局,往往不按规矩出招。 “你,去杀了他。” 谢玄衣背负双手,神色平静,对敖婴传了一句话。 “我?” 妖女神色幽怨,还有些许无奈。 若是在怨鬼岭,没遇到谢玄衣,没被打得跌境……她倒是不惧洞天九重天。 可如今,骨血全都喂了凤眸,秘宝根本无暇催动。 她没太大把握,能够斩杀眼前之人。 “只管去做就好。” 谢玄衣伸手在敖婴背后轻轻一推。 妖女无可奈何,掠下剑气,直接撞入三尘香火阵中。 此刻由烟邪神念主掌身躯的秦府小王爷,神色冷漠,飘然后掠,同时双手合十,无数符箓在空中化为炸雷,向着敖婴斩杀而去! 道门最擅长的雷法,在诛杀妖邪之上,有一等一的奇效! 只不过龙裔本身乃是纯阳之属,并非邪物,所以这些炸雷,并不能像劈砍邪物一样,将其直接引爆……另外一方面,敖婴在闯入雪山秘境之时,已经领略了道门修士的雷法神通,她早已有了准备。 “珰铛铛——” 敖婴双手抬起,两臂红袍被切斩稀碎,但肌肤却迸现金铁之声,一片片妖鳞浮现而出。 龙裔大妖,真身强悍。 就这般硬扛雷法,敖婴蹬地奔跑,转瞬之间便掠至秦万炀身前,她懒得废话,出手就是一拳,直捣秦万炀面门! “谢玄衣,你倒是好算计!” 烟邪残念嗤笑一声,继续飘然后退,同时冷冷传音:“以为催使妖邪杀人,就不算你的因果?” “……” 谢玄衣依旧背负双手,无动于衷。 让敖婴动手。 只是他想看看,这烟邪残念,到底打了什么算盘,留了什么后手。 不过。 他失望了。 除了三尘香火阵。 烟邪并没有展露更多神通,看来他的原意,就是想通过此局,试探谢真身份,只是万万没想到,三尘香火阵会被人点破。此刻烟尘操纵着这具洞天九重天的身躯,与敖婴鏖战在一起,一招一式,皆以雷法攻杀。 唯一算是“后手”的手段,便是烟邪偷偷分散了一缕神念,在地底勾勒绘制着一座晦涩复杂的传送阵纹……这座阵纹先前谢玄衣便见过,当初在小巷被熔蝉截杀,秦万炀便准备借此法遁逃。 就这么静静观看了数十息。 铁骑洪流将敖婴和烟邪围住,远天如意道则如潮水一般涌来。 谢玄衣终于出手了。 “嗡!” 此时此刻,他不再隐藏自己本命飞剑。 眉心金芒绽放! 金灿洞天之中,【沉疴】瞬息斩出。 飞剑杀人只在一瞬。 敖婴只觉得面颊一凉,发丝散落,一把裹挟漆黑雷霆的飞剑,擦着面颊掠过,直接将面前双手合十的秦府小王爷头颅削去,无数符纸拔地而起堆成的铁壁之墙在飞剑面前脆弱如纸。 “哗啦啦……” 宿主身死道消之后,元气溃散,这些符纸也化为漫天飞灰。 这…… 这就杀了? 敖婴有些怔住了,早就听闻谢玄衣杀人手段干净利落。 可这也太干净利落了些。 沉疴杀人归鞘,全程只用了半息不到! 敖婴还没缓过来,便听得轰一声闷响,在面前炸开。 站在剑气之上的谢玄衣伸出手掌,轰出元火,无比熟稔地毁尸灭迹。 自始至终他都不在乎烟邪对自己的称呼…… 因为这缕残念的结局只有一个。 那就是死。 所以认出自己是谢玄衣又怎样?崇龛大真人的残念都被杀了,区区一個烟邪,难道还指望着凭借一缕残念,就此逃出大月国?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谢玄衣烧去秦万炀的尸骸,烧去其法衣,同时没忘记将这颗被削去的头颅吸入掌心,在其生机彻底断绝之前,施展搜魂……只可惜,虽然谢玄衣动作很快,但斩颅之伤太致命,搜魂只是读取了极其稀少的零星碎片。 确认了烟邪残念灰飞烟灭,所有证据俱被焚去之后。 谢玄衣将手中头颅丢入元火缭绕的虚空之中。 他对敖婴传音道:“上来。” 剑气缓缓坠落,龙女神色古怪,看着黑衣少年。 谢玄衣杀秦万炀这一幕,她看得很清楚,搜魂那一幕,看得更清楚。 这家伙,虽然出身大穗剑宫。 可真的不“吝”身份,连“搜魂”这等邪术,都在动用! 若是自己没看错…… 因为刚刚杀人太快,导致搜魂没有收获,谢玄衣眼中还流露出了失望之色。 这样的人,会种下蛊毒,倒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念及至此,敖婴万念俱灰,恰逢此时,心湖又是一阵翻滚,她垂眸看着自己胸口位置。 心口位置,隐隐做烫。 “谢玄衣……” 敖婴咬了咬牙,艰难开口:“你若要挟我去大褚……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谢玄衣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地看着妖女。 妖女闭上双眼,凄声道:“敖婴宁可就此死去,也不愿未来苟活,沦为大褚阶下囚。” 的确…… 若是就这么被擒去大褚。 她的结局,必定凄惨至极。 作为一头龙裔大妖,又碰巧汲取了真龙圣血,敖婴血脉在不久之后,将会迎来一次史无前例的飞升,若是被丢入大褚皇城,自诩“真龙”的那些权贵皇族,将会动用一切手段,打散敖婴斗志,将其驯化成皇城灵兽。 姜凰当年被九死禁所困。 这种禁制,让她生不如死,即便分化出第二神魂,都未能逃脱“禁锢”。 “……” 妖女挺起胸膛,已经做好了被一剑穿心的准备。 只是等了片刻,没有动静。 沙尘沸卷,铁骑之声越来越近。 谢玄衣忽然开口道:“倘若我不杀你,也不送你去大褚呢?” 敖婴怔了怔,缓缓睁眸,有些茫然。 她警惕地看着眼前男人:“伱……什么意思?” “你可以回到妖国。” 谢玄衣一字一句道:“赤龙气运,凤眸,都是你的。” 敖婴自嘲一笑:“天下有这么好的好事?” “自是没有。” 谢玄衣平静道:“你的命在我手中。我之所以如此‘大方’放你返回妖国,便是因为‘剑蛊’已种,只要我动下杀念,哪怕遥隔万里,你也会顷刻暴毙。” 敖婴面色苍白。 “正如我先前所言,你返回妖国,可以去蚀日大泽拜访妖尊,寻求庇护。” 谢玄衣微笑说道:“你不妨看看,有几人能够解你蛊毒……只不过我若没有猜错,你返回妖国,日子也不太好过吧?你此次彻底得罪了炽翎城,鸠王爷要杀你,孔雀大尊也要杀你,那些有名有姓的妖尊,没有一位肯帮你。” 敖婴不过是妖国散修,背后无宗无门,更无人撑腰。 正因如此,她才铤而走险,做出窃宝的疯狂举动。 若能返回妖国。 别说走访蚀日大泽,寻求解蛊,就连活下去,都需打起十二分注意。 一不小心被仇家抓住,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你……” 敖婴一时无言以对。 “你大可放心。我不会无缘无故牵引‘蛊毒’。” 谢玄衣掷出一块莲花令牌,道:“你持此令,便可感受我神魂引召。我提出的要求,你不可不应。” “你是要我做大穗剑宫的内应?” 接过令牌那一刻,敖婴便彻底明白了谢玄衣的意思。 给自己下蛊。 还自己自由。 这谢玄衣……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他麾下的一枚“谍子”! “不错,你可以考虑一下。” 谢玄衣重新负手,缓缓说道:“相比于那些妖国大尊,我的手段最温和。” “考虑……” 这两个字,在敖婴听起来有些讽刺。 她哪里有什么可考虑的余地? 要么接过令牌,成为谢玄衣的棋子。 要么死在这里,就此陨落。 不过有一点谢玄衣倒是没有说错,相比于那些妖国大尊,他的手段最为温和,至少她还有一线希望。 “若是想好了,便立下‘魂誓’吧。” 谢玄衣随手甩出一枚竹简,平静道:“不必担心,魂誓内容不会太苛刻,按照此简宣誓即刻。” “……魂誓?” 敖婴神色微微一变。 这谢玄衣倒是够“谨慎”,留了剑蛊,还要自己立下魂誓! 不过接手竹简后。 她神色缓和了许多。 这竹简内容,要求她自己不可藏私,不可说谎,零零碎碎的一些要求很多,但并不强行触碰敖婴道心底线……敖婴原本十分担心,这魂誓内容太过分,一旦念下,便等同于认谢玄衣为主,如此一来,她还不如撞剑领死! 可如今,这竹简比自己想象中要“宽松”许多。 甚至不影响道心。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得证大道。 “你……到底图什么?” 敖婴盯着谢玄衣,她愈发看不穿眼前男人。 说残忍,倒也是真的残忍。 杀秦家小王爷,眼也不眨。 说慈悲,竟也是真慈悲。 至少给自己的玉简,还有得选,不至于让自己只能“一死”。 “剑蛊虽然可怕,但靠此胁迫,乃是最低级的手段。有朝一日你若真不想活,不在乎被蛊毒杀死……对我反而不妙。” 谢玄衣淡淡道:“我想给你活路,但你也需要提供活下去的价值。” “就这?” 敖婴笑了笑,道:“我怎么觉得你说的不是真话?” “你想听真话?” 谢玄衣也笑了笑,道:“妖国时刻想要南下,太平之年将尽,人族不可不防,想在妖国留一枚耳目不易,宣下魂誓之后,你便替我多看看妖国山河。” 说的好听高雅,其实便是要自己当谍子…… 但这句话,敖婴依旧不信。 只不过真真假假,此刻已不重要。 “妖国哪里有什么山河可看?” 妖女自嘲一笑,这玉简内容她能接受,于是不再犹豫,将其读完。 神念落定。 一缕无形命线缓缓坠入谢玄衣掌心之中。 谢玄衣将其握住。 敖婴心湖之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古怪之感,她感觉自己一缕生命,都被分散而出,被眼前黑衣少年,握在了掌心之中。命运二字本就虚无缥缈,宣誓之后,命线消散,无影无形……但敖婴却感到了冥冥之中的一股束缚。 她无法再对谢玄衣说谎了。 谢玄衣叮嘱:“这枚‘莲花令’,妥善保管。若是有了麻烦,也可通过此令联系于我。” “怎么,我在妖国,你在大褚,难道真遇到要命的麻烦,你还能穿过北境长城,来妖国帮我?” 明知道是客气话,但刚刚签订魂誓的敖婴,顺延着心湖指引,下意识就是一句。 谢玄衣沉默数息。 魂誓落定之后,敖婴不可对自己藏私,如此一来,这句话倒是性情流露。 谢玄衣叹道:“我尽量。” 敖婴冷笑:“你帮不过来的。” 谢玄衣再叹一声,头疼问道:“所以,你在妖国有多少仇家?” 敖婴坦诚相告:“举目皆敌,数不清楚。” 妖女没了秘密之后,倒是变了一副模样。 谢玄衣看她的面孔,看得第一次如此真切。 也是……这是一个能狠下心窃炽翎城秘宝的疯子,为了修行不计代价,也孔雀大尊都敢得罪。 这样的人,平时怎会没有仇家? “返回妖国之后,好好活下去,有【凤眸】,有龙裔圣血,要不了多久,你就能破境成为妖尊。” 谢玄衣意味深长说道:“但如果只是妖尊的话,还远远不够……若有朝一日,你能登上大尊之位,就算举世皆敌,又有何妨?” 第79章 铁血手段 谢玄衣之所以撰下这“宽松”魂誓。 便是因为,他不希望敖婴的晋升之路就此断去。 这龙女得了两桩天大造化,若能平安返回妖国,晋升妖尊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假以时日,成就大尊,也未尝不可。 “成为大尊……” 敖婴深吸一口气。 她摇了摇头,不去想这些太遥远的事情,当务之急,是逃出这大月国。 “如意道则即将封锁整座古国,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敖婴望向谢玄衣,立下魂誓之后,她心湖没来由轻松了许多,或许是因为知晓谢玄衣不会现在就对自己动手的缘故,她说话语气也放松了不少。 “你可曾听过烟邪之名?” 飞剑迅速升空。 谢玄衣载着敖婴,攀升到天顶位置。 嗖嗖嗖—— 地面一道道流光疾射而来,如意道则演化铁骑,向着他们射出箭矢。 “烟邪……此名有些眼熟。” 敖婴皱眉缓缓说道:“妖国大尊曾联手在各座妖域内部,悬贴金榜,通缉人族修士。此人似乎在榜单之上出现过。” “哦?” 谢玄衣笑了笑。 “妖域修士,浴血而生。” 敖婴认真说道:“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列榜修士,一旦击杀,将会得到巨额奖赏,更是会被妖尊看中,或者被大尊纳入座下,重点培养。这张榜单乃是妖域占气术士窥伺天机撰写,囊括两座王朝,诸多天才。有些境界高深,有些专修术法,无论击杀哪一位,都算是对人族造成重创。” “妖域悬榜,囊括万千?” 谢玄衣颇感兴趣,问道:“十豪也在么?” “十豪……自不用说。” 敖婴摇了摇头,道:“这种级别的大修士,张贴在榜,纯粹算个彩头,让大家看看热闹。能够位列人族十豪的枭雄,即便大尊出马,也未必能够将其拿下,若非两族开战,否则基本不会有这种级别的大修士,在边境陨落。” 她顿了顿,道:“这榜在十年前方才祭出,当年榜单初出之时,你的死讯还未传入妖国。彼时占气术士将你列在阴神榜中第一人,抛开十豪这种虚无缥缈的存在,谢玄衣便是所有妖域修士得而诛之的存在。” “后来呢?” 谢玄衣轻笑一声。 遥隔多年,听到这消息,倒是有种恍若隔世的滋味。 “人死如灯灭。” 敖婴神色复杂,道:“妖域术士通过各种手段,各方渠道,验证了‘谢玄衣’死讯属实。谁会去金榜悬令一个已死之人?你便从榜单头位跌落下来……阴神榜单首位,取而代之的便是当今大褚国师陈镜玄。” “至于这烟邪,当年应该也在前五位列。” 龙女揉了揉眉心,陷入回忆之中:“后来不知怎了……妖域术士更新了榜单,这烟邪从阴神榜中跌落,陈镜玄倒也暂时移除出去。” “……” 谢玄衣略微思索,便明白了原因。 妖域术士,应当是窃取了大褚一部分天机。 烟邪从榜单除名,便是因为他被道门禁足,气机全无…… 被锁在道门洞天中的罪徒,哪里还有悬令通缉的必要?烟邪根本就没有机会离开道门,更不用说遭遇妖域修士。 至于陈镜玄被移除。 他没太想明白…… 难道是因为那些妖域术士,通过卦算,推算出了这位小国师为人,判断出他在未来数十年,根本就不会离开皇城? “烟邪此人,虽拜入道门,修行长生斋术法,却并不算是一位传统意义上的道门修士。” 谢玄衣笑着开口:“此人修行理念,与道门截然相反,所修术法更是囊括大千,方才的三尘香火阵你也看见了,之所以只有极少人能够参悟,并非珍贵稀少,只是因为此阵在道门之中,被认定是下九流的‘匿气屏息’之术。” 道门之人,大多高高在上,不染尘埃。 立于尘埃中,以香火傍身。 这是俗不可耐的阵术。 “所以?”敖婴没太明白谢玄衣意思。 “他既现身,便必定留有后手。” 谢玄衣缓缓说道:“烟邪能在秦万炀身上留一缕神念,就能在其他人身上也留下神念。” 此言一出,敖婴眼神微微一亮。 她明白谢玄衣的意思了! 方才这位秦府小王爷,躲在三尘香火阵中,以符箓窥伺谢玄衣出手杀人,而后真身显形……俱都只是烟邪神念布局中的一环。 “只要留有一缕神念逃出生天,他便算是大功告成。” 谢玄衣冷笑一声。 本尊不在。 烟邪残余神念想要易主,可谓是难上加难。 一条离渊之鱼,若是无水,顷刻之间便会枯死。 就算此人修行了魔宗的夺舍之法。 但毕竟被道门苦囚多年,即便神念境界强大,留在秦万炀身上这一缕被灭杀后,也注定遭受重创。 以此来看,烟邪剩下神念,想要夺舍,几乎没有可能。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与秦万炀一同前往此地的那些秦府幕僚,或者道门中人,必定还携着烟邪之念。” 敖婴明白谢玄衣要做什么了。 斩草除根。 烟邪既已识破谢玄衣真身身份,这缕残念,无论如何,都必须斩杀。 “伱随我来。” 轻轻四字吐出。 飞剑向北掠去,谢玄衣神念早就扩张到了极限。 敖婴远远看见,有十数人在烟尘风沙之中驭剑而行,其中还有雷法符箓笼罩……很显然,这是道门中人。 “玉清斋踏入皇城之后,安分守己,只在客栈留宿,未曾与秦府接触。” 谢玄衣幽幽开口:“太上斋道子方航,反而单独拜访了烟邪……这些人,正是太上斋修士。” 敖婴感受到了空气中凝若实质的杀意。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这是要大开杀戒了么? “虽然立下魂誓,但你我毕竟身处异族……” 谢玄衣忽然开口说道:“若让他人瞧见你我共处,对你是桩麻烦,对我亦然。” 敖婴头疼问道:“我这就北上?” 她是真不想和谢玄衣共处了,这杀胚身上的剑意实在让人胆寒。 单单是释放而出的一两缕,便让人浑身不适。 “不急。”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我记得你先前在大月井中问我,是不是杀过很多人。” 敖婴怔了一下。 她的确有过此问,只不过那时她还没有猜出谢玄衣的身份。 “我杀过许多人。但这些人,要么是该杀之人,要么是想要杀我之人。” 谢玄衣幽幽开口道:“你既受了我的‘剑蛊’,承了我的‘魂誓’,从此往后便也算是我的半个门徒。分别之前,你就站在这把飞剑之上,观摩我是如何处理此事的,好好看,好好学。” …… …… 风沙很大。 一群修士正在艰难驭剑而行。 这些人并不尽是道门弟子。 还有些修士,着红衣,踩宝镜,正是乾天宫修士。 这是当初留下来看守雪山的两宗修士。 此刻。 这只队伍为首者,正是乾天宫圣子宇文重。 道门太上斋二师兄齐羽,神色担忧问道:“宇文圣子,如今天况如此恶劣,我们当真还能抵达南边么?” 众人仰首便能看见,风沙正中心,有无尽雷霆闪逝,一条真龙正盘旋穹顶之上,亓帝的如意大道,化为一条条璀璨长虹,贯穿天地—— 这场旷世之战,已然引爆。 只不过声响尚未波及开来。 他们未曾踏入大月井,自然不知道,这一幕意味着什么。 但仅仅凭借惊雷之声,便也足以推断,前方道路必定极其难走,万分坎坷。 “别放弃,就快到了!” 宇文重沉声开口,竭力撑开蟠玄镜,为身后师弟格挡风沙。 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失散的宗门同袍,此刻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武宗那些人,完成汇合。 “嗡嗡嗡。” 虚空之中,响起剑鸣。 这剑鸣之声,并不隐匿,相反十分刺耳,算是对所有人昭告来意。 理所当然的,每一個人都听到了这缕剑气颤声。 宇文重眯起双眼。 道门弟子和乾天宫弟子都紧张起来,他们死死盯着远天掠来的那道剑影。 “谢真!” 齐羽第一个惊呼出声,他下意识就要祭出雷法阵纹。 但宇文重却伸出手掌,将其按下。 “乾天宫弟子,没我命令,不可动手!” 宇文重一声令下。 这只队伍在风沙之中,缓缓停下。 剑气也随之停下。 谢玄衣从飞剑上跃下,来到这群人身前,乾天宫圣子神色诚挚,双手抱拳,行了个礼:“小谢山主,又见面了。” “又见了。” 谢玄衣轻声开口,同时点了点头,算是见过。 先前龙文大阵,他之所以留手,没取宇文重性命,便是因为这位圣子,行事坦荡,直来直往,与方航和谢嵊都不一样。 宇文重给足了礼数,客气问道:“小谢山主刻意落在此地,是有何事?” 他看似莽撞,但心如明镜……龙文大阵那一战,他便清楚,自己和谢真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 这少年已经参悟了道则。 若真想动手,自己这些人加在一起,也不够他一人杀的。 退一万步。 隔着数百丈,便遥遥响起剑鸣。 很显然……这是谢真提前与自己在打招呼。 “是有一事。” 谢玄衣平静道:“我在寻一位入魔修士,他的神念,就藏在道门弟子神海之中。”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尤其是太上斋。 齐羽上前一步,怒喝道:“姓谢的,你胡说八道什么?!” “……” 谢玄衣置若罔闻,完全无视了这位太上斋二师兄的呵斥。 他伸出一枚手掌,元火燃起。 谢玄衣缓缓道:“所有道门修士,想继续前行,需经过我的‘震魂’之术检验。” 宇文重神色难看起来。 他知道“震魂”之术,意味着什么,神魂震击,稍有不慎,便会导致心湖破碎。 神魂紫府之地,乃是与丹田平齐的修行重地! 等闲修士,怎会放开神魂,接受震击…… 这不等同于将性命交付于他人手上? “小谢山主,切莫着急。” 宇文重连忙开口:“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不妨细细说说,你所寻的那位入魔修士是何许人也?” 谢玄衣默默注视着这些太上斋修士。 他目光扫过。 这些太上斋修士,无一不以怒容相对。 “说来话长。” 短暂沉默之后,谢玄衣吐出一句:“……不如不说。” 宇文重怔住了。 一时之间,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接受震魂,何其屈辱!堂堂道门,从未屈膝!” 便在此刻,齐羽怒目圆瞪,喝喊道:“若是我等拒绝呢?谢真,难道你还能在这里将我们都杀光不成?!” “???” 这一番话,让宇文重后背都惊出冷汗。 他这才意识到。 齐羽根本就不知道,现在他们面对的,是何等的存在! 以谢真的性格…… 杀光这些人,算得了什么? 谢嵊死了,方航也死了—— 太上斋道子的死因尚未查明,宇文重找到齐羽之后,也未曾向其告述,这些太上斋道士根本就不知道,眼前这黑衣少年究竟在龙文大阵那做了什么。 嗡嗡嗡! 随着齐羽怒喝之声落定,密密麻麻剑鸣升起,风沙之中,数之不清的剑气通天悬立,抖擞剑身,以剑尖对准道门弟子。 这是一副极其震撼的画面。 飞剑数量,乃是此刻道门弟子的数十倍,近百倍。 “???” 齐羽脸上怒容顿时僵硬。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抖擞银光的无数飞剑剑尖。 方圆坊档案里说谢真刚刚晋升洞天境。 这档案……是假的吧? 这是初入洞天?他怎么看到了道则之力缠绕飞剑之上?! “很好,很有骨气。” 站在风沙正中的黑衣少年,神色冷漠,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你们可以选,要么接受震魂,无辜者继续前行,谢某亲自将你们送到南岸,平安离开大月国。要么死在谢某剑下,与那魔头一起葬身沙海。诸位……你们只有十息时间考虑,十息之后,卸甲者不杀。” 言罢。 无声飞灰掠过。 十息倒计时已然开启。 “……” 远天飞剑之上。 托腮看着这一幕的敖婴,陷入良久沉默之中。 她不明白,谢玄衣要她好好看,好好学,究竟看什么,学什么? 要么跪下。 要么杀了。 这杀胚处理事情的手段,是自己能够学会的么? 第80章 道门清誉 风沙之中,一片寂静。 道门弟子怔怔看着那悬列漫天的银亮飞剑,以及那袭被风沙吹至倒卷的宽大黑袍。 虽无计数之声。 但所有人心中,都在默念着十息。 十息很长,足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十息也很短,就这么伴随风沙怒吼,顷刻之间,转瞬即逝—— 敖婴坐在飞剑之上,托腮等待着谢玄衣落剑杀人。 虽然她和道门打的交道不多。 但从这些年轻道士的反应来看,十息功夫,他们应当是来不及做出正确抉择了。 其实敖婴能看出来,这些道士当中,有好几人面露犹豫,准备乖乖听话卸下法宝与内甲。可碍于面子,又或许是不相信谢玄衣当真敢对道门出手,于是就这么呆立原地,无动于衷。 这帮蠢货,当真以为飞剑不会落下? 就当敖婴准备静看好戏之时。 “剑下留人!” 一道清亮之声在远天响起! 伴随着一道急促剑鸣,一道披挂帷帽的白衫身影堪堪落入风沙之中,张开双臂,拦在众人身前。 来者正是玉清斋商仪。 将师妹托付给武宗之后,她便孤身一人,前往大月城,寻找太上斋弟子的踪迹。 她与方航毕竟相识多年…… 这位太上斋道子死在雪山中。 无论如何。 她该给师门一个交代,至少应该将太上斋众人带回道门。 谢玄衣面无表情,注视着拦在众人身前的玉清斋仙子,“剑下留人”之类的话语其实毫无意义,真正动了杀念的人,又岂是轻飘飘一句话能够拦住的? 十息最后一息。 商仪踩着时间,抵达风沙尽头。 也正是这一息,谢玄衣毫不留情挥袖,无数飞剑坠砸而下,向着太上斋弟子所在方向落去。 轰轰轰! 无数飞剑坠落,在风沙之中掀起一座剑气龙卷! 所有人仰起头来,神色苍白,看着这铺天盖地犹如海潮般的剑意席卷拍打而下。 商仪眉心大绽光芒。 这位玉清斋仙子,抬起双臂,以一己之力,拦在众人身前,袖袍之中无数剑气呼啸而出,拔地而起,化为一面半圆屏障,这些雪白剑气凝练如虹,极其坚固,硬生生与谢玄衣蕴含“灭之道则”的剑意对撞,虽然顷刻就被破坏,但剑意连绵不绝,生机盎然……雪白剑虹在连绵不断的崩坏势头之中,竟是硬生生扛住了灭之道则的轰击! 这场剑气对攻,持续了很久,无数黄沙被剑气击碎。 最终。 谢玄衣拂袖,收回剑气。 他神色冷漠,看着远处面容苍白,衣衫破碎的玉清斋仙子。 商仪拦下这一招,付出了极大代价。 她动用了师尊所赠的秘宝“昭容”。 这是一面银光闪闪的小镜,若干年前,谢玄衣与玉清斋舒宁交手之时,曾对弈过此宝,这件宝贝可以积攒剑意……今人更胜旧人,商仪比她师尊修行根基打得更牢,这面小镜内所储存的剑意,几乎赶上当年舒宁两倍。 可惜,她遇上了“转世重修”的谢玄衣。 此刻镜内积攒剑意,都被倾荡一空。 除此之外。 商仪剑气洞天内的那些“积蓄”,也都被谢玄衣的剑气尽数磨去…… 这还是谢玄衣“手下留情”的缘故。 之所以留情。 当然不是因为仁慈。 谢玄衣尚未晋升阴神,始终控制着“灭之道则”的晋升程度。 大量剑气对攻,极其考验神魂。 再继续轰击下去,灭之道则很可能会自行晋升。 “商姑娘,真是慈悲心肠。” 谢玄衣背负双手,平缓着心湖,轻声开口:“这是为了救人,不惜将自己搭进去?” “小谢山主……此事,定有误会。” 商仪单手捂着胸口,艰难喘息。 她为了寻人,以道门秘术,驾驭符箓,尽可能感知大月国附近动静。 先前那番交谈。 她隔着许远,隐约听见,当即匆忙赶下,只为救下这些无辜师弟。 商仪知道谢真修为了得,但她却是未曾料想,短短十数息,仅仅是一波飞剑对攻,便将“昭容”剑镜内的剑气清扫一空。 “误会?” 谢玄衣挑了挑眉。 便在此时,宇文重也上前抱拳,柔声说道:“谢山主,道门行事刚正不阿,怎会窝藏‘魔头’?商仙子也是好意……若真有‘魔头’私藏,无需你来出手,我和商仙子自当斩奸除恶!” “不错。” 商仪连忙道:“我商仪愿以玉清斋信誉起誓,这些道门弟子之中并无奸佞。” “……商姑娘知道,我要找的人是谁么?道门清誉固然不值钱,但也应该不是这么一个用法吧。” 谢玄衣嗤笑一声,淡然望着商仪。 “这。” 商仪神色微微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她当然听出了谢真言语中的嘲讽之意,可这句话实实在在让她无法反驳。 的确。 她连谢玄衣口中魔头是谁,都不清楚。 之所以出此豪言,以信誉担保,不过是因为她想保下这些落单弟子,不希望谢真就此落剑,与道门结下仇怨。 隔着层层风沙。 此刻坐在飞剑上的敖婴,神情精彩,她倒是没想到还有一位洞天圆满的女子剑修能够“踩点”赶到。 姓谢的不喜欢讲道理。 可这些人似乎要拉着他讲道理。 她也一样不喜欢讲道理。 若是换了她。 此刻肯定继续出剑,连带着那個“道貌岸然”的人族仙子,一并全都杀了! 商仪骑虎难下,深吸一口气,咬牙开口道:“即便不知谢山主要诛何人,但商仪仍然敢做担保……道门弟子,清清白白。” “愚蠢。” 谢玄衣摇头问道:“你用什么做担保?” “……” 正当商仪准备继续开口之时。 “谢真……你杀性好大!究竟要抓何人,好好交谈不行么,难道就因为一言不合,便要将人杀尽?道门之名在你看来,难道就是一文不值!” 齐羽从惊魂未定状态中缓了过来。 此刻的他,态度收敛了许多。 但依旧带着未消怒意。 飞剑悬空那一刻,齐羽便知道,这姓谢的和他师父一个性格,都是杀胚。 若不是商仪舍命相拦,这些飞剑当真落下了! 听到此言,谢玄衣皱起眉头,冷冷呵斥:“聒噪。” 他拂袖一挥。 一个耳光,隔空落在齐羽面颊之上。 这位太上斋二师兄被打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下一刻。 那些去而复返的飞剑再次如鱼龙一般翻涌跃动,悬在众人头顶。 “???” 齐羽神色苍白,仰首看着密密麻麻飞剑。 一道道声音在沙尘中响起:“谢真疯了,这是在列剑阵!” “他真要赶尽杀绝!” “商仙子,救命!” 剑阵在数息之内,以极快速度成型。 这一次。 笼罩的,不止是道门,还有乾天宫! 宇文重和商仪面色大变,风沙骤起,剑鸣裹挟天地之威,一股浩荡之力骤然降临,他们随身佩戴的刀剑,兵器,一件件脱手而出,就此飞上风沙之上,被剑阵死死吸附。 紧接着。 一道雷音,在风沙之中炸开。 这声音,蕴含浑厚魂力,直接落入乾天宫和太上斋这些年轻修士心湖之中。 “烟邪,你还要躲到何时?!” 这一声震击。 让九成弟子,神色苍白,更有甚者,直接吐出一口鲜血。 烟邪之名,让商仪和宇文重震撼。 更让他们震撼的在后面。 剑阵笼罩这方天地,谢玄衣强行催动震魂之音,在道门与乾天宫弟子心湖之中敲响,下一刻便有一位弟子,头顶生出紫烟,一缕神念残身赫然飞掠而出,犹如闪电一般撞向剑阵之外,黄沙之中。 “……谢!” 这神念残身只来得及开口吐出第一个字,凄厉之声便被剑气强行摧灭。 谢玄衣你丧心病狂! 烟邪残念本来想说的话是这一句,只可惜谢玄衣出剑太快,这缕神念出窍刹那便被捏碎! 伴随着谢玄衣五指攥拢。 砰一声。 那位太上斋弟子头颅在风沙之中直接炸开,整个人化为一蓬血雾,这具残破肉身,连带着烟邪神念一同被击得粉碎! 所有人怔怔看着这一切。 他们都看得十分清楚…… 这残念出窍之际,五官虽被烟雾缭绕,看不真切,但却披着道门大袍,上面纹刻着长生斋纹路。 尚未结束。 谢玄衣抬袖一挥,以剑气演化大钟。 他“无偿”为乾天宫和太上斋弟子,展示了莲花峰的观想图,剑气敲钟。 漫天剑气如游鱼,汇聚成钟,花纹繁重。 下一刻。 大钟敲响,魂音翻滚。 “咚!” 一道巨响在风沙中扩散,还有好几位弟子,神色痛苦,尖啸着露出“道门真人”神念之身,紧接着飞剑落下,将其斩杀,伴随着浑厚钟声荡散,乾天宫和太上斋的队伍中,一共有四具躯壳就此炸开,化为血雾! “嗤嗤嗤——” 风沙落尽。 猩红滚烫的砂砾,拍打在商仪雪白衣衫之上。 这位玉清斋仙子,不敢置信看着身后的血腥场面,死去四人,有三人来自太上斋。 还有一人。 来自乾天宫。 噼里啪啦,剑雨落下。 谢玄衣撤去剑阵,这些属于乾天宫道门修士的兵器,纷纷坠回沙尘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 宇文重愣愣看着这一幕,他望着师弟陈黎,那位乾天宫弟子被剑气击杀之时,他看见一缕道门残念,附着其上,被剑钟敲出—— “齐兄,伱是不是该给个解释……” 陈黎不知该如何解释,他只能愤怒望着齐羽。 圣子离去之后。 他便和齐羽待在一起,妖族来袭,乾天宫和太上斋抱团取暖,踏入秘境,彼此相互照应,可照应到最后,自己宗内弟子竟然还有被“夺舍”的! 若不是剑钟照出了那残念,乾天宫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齐羽神色苍白。 “我……” 他张大嘴巴,却是说不出一句完整之言。 先前这位太上斋二师兄,态度最为强硬,谢玄衣当然以神念进行了特殊关照,不过结局倒是让他有些失望了,齐羽并未被烟邪神念侵蚀,或许是因为这缕残念的剩余力量太弱,无力侵占洞天后期修士的心湖之故…… 这几位死在剑气炸雷之下的修士,实力都很弱,年龄也都很小。 很显然。 他们最弱,也最容易被神念侵占心神! “方才那道门残影,面颊被烟雾缭绕,着纯白色长生斋大袍,纹青烟之箓……” 宇文重目光转向商仪,声音沙哑道:“我听说传闻中的烟邪真人,神念法相便是此般模样……我还听说,烟邪乃是长生斋罪徒,被逐出道门,他修行禁术,私挪秘宝,为道门所不容……” 商仪只是沉默。 她无话可说,因为宇文重说的都是真的。 这些听闻都只是其次。 最重要的是,方航在北狩之前,刻意带着太上斋弟子,拜访了烟邪真人! 恐怕这才是神念扎根的原因。 商仪听师门长辈说,这位“烟邪真人”,因为一念之差,已坠邪道,无可救药。 当年铸下大错,被勒令闭门思过,可当思过期满,烟邪便主动脱离长生斋,以散修身份离开道门。 谁也不知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七斋斋主,分别警告麾下弟子。 不要与之过多接触。 不要与之私下相处。 只可惜,总是有人不听劝告。 “宇文师兄……周师弟的心湖,已经尽数毁了。” 一位乾天宫弟子,俯身查看那死去师弟的尸骸,伸手触碰着胸膛位置,声音颤抖:“那‘烟邪真人’为了彻底占据师弟心湖,将整座紫府都强行摧残了一遍……这是根本没有打算留下活口!” 这种夺舍之法,最为狠毒,也最为保险。 击杀原主之后,便可将这具躯壳,彻底化为己用。 杀人不过头点地,夺其身躯,骗其师门,这是何等肮脏卑劣的手段? “……” 看着炸落一地的血雾,商仪神色难看到了极点。 就在刚刚,她还要以道门清誉来做担保…… 现在想想。 这番言论,实在幼稚可笑到了极点。 “商姑娘,商仙子。” 便在此时,谢玄衣的声音幽幽响起:“你先前说,要为这些道门弟子来做担保?不知仙子要用何物来做担保?” 第81章 离别 沙尘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谢玄衣的话,商仪无从回答。 先前那番担保之言,已让她颜面扫地。 道门之所以“沦落”至此,其实原因很简单。 道门太大,即便大真人看管严格,也无法约束所有人。 如此庞大一座宗门,香火绵延千年之久,七斋传人行走天下,开枝散叶,如何能让座下人人尽皆爱惜羽毛,珍重道统? “谢山主,是我错了。” 片刻后,商仪神色黯然,低头服输:“烟邪神念行夺舍之事,实在出乎意料……小女子先前并不知情。但这些道门弟子,本心不坏,恳请谢山主剑下留情,莫要再造杀孽。若是有事需要商仪,只管开口,小女子定会满足。” 谢玄衣心湖之中,响起了极轻的一声嗤笑。 远天坐在飞沙中的敖婴,把玩着莲花令,试着传递心声。 “谢玄衣,道门这些修士,高高在上,装腔作势,这般姿态,你当真看得惯?” 这妖女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眯眯出馊主意:“这姓商的表面上信誓旦旦,说是予与欲求,要我看呐,她要真那么诚心,你不如将其收下,当做洗脚婢得了。” “……” 谢玄衣一阵沉默。 他算是看明白了。 这敖婴要是在大褚王朝出生,大概率也是在南疆邪宗之中修行得道的那种妖士。 “我本就为截杀烟邪而来,烟邪残念已死,自是不会再次出剑。” 谢玄衣轻轻挥袖。 无数剑气,重新坠入黄沙之中。 阵阵杀念,摇晃散去。 此言一出。 商仪大大松了口气。 她知道谢真为人,此人虽然杀性极大,但言出必行。 看来太上斋这些弟子,算是“逃过一劫”了。 “谢山主,谢兄……” 便在此时。 宇文重轻轻咳嗽两声,踏步上前,放低姿态问道:“此地风沙甚大,不知接下来是否顺路,可否方便捎带一程?” 谢玄衣听闻此言。 他眼中带着戏谑之意,望向那位太上斋二师兄。 “……” 此刻齐羽换了一副态度。 他默默捂着滚烫面颊,垂下头来,不敢与之对视。 如今。 他也知道,谢真态度决定了太上斋这些师弟们的去处。 “不方便。” 谢玄衣摇了摇头,直截了当拒绝。 他面无表情说道:“谢某先前说的是,若尔等愿意低头,自行接受震魂,可以护送一程。” 自愿接受震魂。 和被迫震魂,是两个概念。 谢玄衣悬列剑阵,以神魂之术,强行逼迫烟邪残念现身……都是需要消耗元气,以及神念的。 “好罢……” 宇文重轻叹一声,苦笑道:“无论如何,还是多谢谢兄赠予的竹简。” 这一行走来,如此顺利,还要多亏那枚竹简。 四处都有铁骑。 按照谢玄衣所赠方法,进行避退,两宗人马才能如此快速,推进到大月国核心腹地。 如今他只希望,能够快速去往武宗所在之处,完成汇合。 谢真拒绝了圣子请求。 那些乾天宫弟子,纷纷露出失望之色。 看得出来。 谢真的敌意,仅仅是针对太上斋。 这次烟邪残念,不仅害了一位乾天宫弟子,还让他们吃了个哑巴亏。 “时间不多了。” 宇文重仰起头来,神色凝重,这座秘境不知发生了什么,似乎是要崩塌了。 四面八方,风沙滚滚,铁骑之声越来越近。 要抓紧时间离去。 他临行之前,没忘对谢玄衣抱拳行了一礼。 谢玄衣再次点点头,一如先前见面。 两拨人马就此启程。 就当擦肩而过之际,谢玄衣忽然开口,叫住了玉清斋商仪。 “商姑娘,请留步。” 商仪身躯一顿,面容蓦然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先前的担保之言。 谢真不提,她便以为,就此过去了…… 此刻谢真喊住她,让她心弦重新紧绷起来。 修行者讲究“念头通达”,但凡是天骄妖孽,都不会轻易立誓,即便是那些不曾蕴含神魂之力的誓言,依旧会坠入心湖之中……若是自诩正道之人,未曾完誓,便要时时刻刻,受此心念影响,无法保持纯粹心境。 商仪小心翼翼开口:“小谢山主?” “放心。我对商姑娘没有企图。” 谢玄衣淡淡开口。 这小姑娘心思,他一眼就能看穿。 有些人,即便罩上再厚的皂纱,也遮不住心中所想。 商仪有些尴尬。 唰一声。 风沙之中,响起破空之声,又是一枚竹简抛了过来,落入她掌心之中。 商仪怔了怔。 谢玄衣平静传音道:“方航是我杀的。” 只此一言,便如晴天霹雳,让商仪脚步微微错了一下,一旁随行已然踏上飞剑的太上斋弟子们,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隔着皂纱,也看不清商仪神情。 “果然……是你。” 商仪眼神复杂起来。 龙文大阵分别不久,方航魂灯便就此熄灭。 在那时候,她心中便已猜测,方航之死,与谢真有莫大关系。 只是。 猜测终归是猜测。 没有证据,便当不了真。 她默默攥住竹简,没有第一时间以神念探查,而是声音沙哑问道:“你既如此做了,何必与我去说?” 这是要加深仇恨么? 还是要故意挑起剑宫与道门的大战? “谢某杀人,从未不敢承认。” 谢玄衣神色如常:“方航想要杀我,但可惜技不如人,所以被我所杀。修行界的规矩向来如此,人若杀我,我则杀之,这很合理。” 商仪本想替方航辩驳。 她与这位太上斋道子,从小一同拜入师门,修行习剑,算得上是半个青梅竹马。 方航为人一直被师门长辈夸赞。 纯良,中正,守矩,有道门风骨。 按理来说。 两方对弈,她应该毫不犹豫,站在方航这边……可龙文大阵所经历的事情,以及刚刚的“打脸”,让她意识到了一件事。 或许,她从来就不了解方航。 师门三申五令,此次北狩,不许与烟邪见面,偏偏方航要去。 若是方航当真守矩,怎会如此? “所以……” 商仪轻叹一声,忍不住问道:“龙文大阵那里,谢嵊之死,也与谢山主无关?” “因果二字,哪怕退避万尺,也会有所沾染。” 谢玄衣轻笑一声:“谢嵊就死在我面前,怎会与我无关?只不过不是谢某杀的他,而是他意图自尽,将这盆脏水,泼到大穗剑宫身上。” 这番话。 若是先前说,商仪绝不会信。 可现在,她有些动摇了。 “谢嵊自尽未绝,传音先出。” 谢玄衣淡淡道:“最终,是妖族龙女看不下去了,她动的手,杀了谢嵊,夺了赤龙。这段影像,便在竹简之中,你可以将其带回道门,送至师尊舒宁手上,由她进行定夺。若是你们当真把谢嵊当做道门中人,大可以去妖国找‘敖婴’复仇。” “???” 数里外看戏的敖婴,此刻惊呆了下巴。 她愤怒传音道:“谢玄衣,伱也太不当人了吧?” 自己身在妖国,所以就拉出来背锅? 万一崇龛大真人,真要以真身北渡,她该怎么招架? 商仪抿了抿嘴唇。 她以神念掠入竹简之中,看到了龙文大阵中的“部分真相”。 谢玄衣当然不会将完整影像,尽数放出。 不过。 他刻意留了個心眼,将谢嵊死后,崇龛黑袍浮现而出的画面,露出了一小段。 商仪很敏锐。 这竹简最后一幕,转瞬即逝,但她却看到了熟悉的“长辈”身影。 “这是……” 商仪瞳孔收缩。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 但她依旧看出来了,这是道门大真人“崇龛”的神念残影!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谢真。 等等…… 崇龛大真人的神念,为何会在谢嵊体内?为何在江宁世子死后,会从洞天之中冒出? 一刹。 冷汗便从商仪后背渗了出来,打湿了白袍衣衫。 这十年来。 江宁世子盛名之广,冠盖大褚。 赤龙气运,天命之子,江宁谢氏未来扛鼎之人…… 诸如此类的赞誉,商仪听了不知多少。 可在看到“崇龛”神念的那一刻,她感到了一阵寒意自心湖之中升起,原来这些年的盛名和夸赞,尽皆都是交易,是经营。 可怜可笑。 自己堂堂玉清斋主亲传弟子…… 竟然不知! 江宁谢氏竟然与道门有如此之深的联系!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为何龙文大阵,谢真被自己误解,却不在众人面前辩驳的缘故。 事关如此重大。 谢玄衣但凡抖出“崇龛”,此事该如何收场? 如今商仪只觉得荒唐。 别说方航了。 或许她连生养自己数十年的“道门”,都根本不了解! “谢真山主。此事算是商仪,算是玉清斋,欠您的天大人情。” 商仪深吸一口气,她双手抱拳,沉声传音道:“若能成功脱困,这枚竹简内容,我会一五一十,向师门汇报。” “商姑娘,这枚竹简,看完之后,便毁去吧。” 谢玄衣平静道:“这种东西,对你而言,留着只是祸害。谢某劝你返回道门,千万守口如瓶,若真放心不下,便只告知你师尊一人,她若不信,便当一切没发生过。” “……” 商仪意味深长望着眼前黑衣少年。 她缓缓点头,此后不再多言,就此驭剑离去。 …… …… 黄沙翻飞。 谢玄衣驭气来到敖婴所在之处。 果不其然,妖女此刻神色颇有怨念,这张绝美面容,笼罩着淡淡一层怒意。 虽然签了魂誓。 但二人并非主仆。 敖婴性子直,直接出言嘲讽:“谢大山主,好大本事……这就是你的手段?你真就不怕我下个月便死在崇龛真人手下?” “崇龛速度没那么快。” 谢玄衣淡定道:“北渡岂是易事,这等级别的大真人,真身北渡,被任何一位大尊发现,都有陨落之灾。” 当年饮鸩之战,他师尊赵纯阳,北渡伐妖,追杀大尊途中,顺手杀了不少妖修。 但这可是赵纯阳! 这世上有几个猛人,敢以真身北渡? 一旦被妖国大尊群起攻之,陷入层层本命洞天围攻之中,当世没有一人,能说自己绝对脱困! 至于崇龛,这位道门老二,自是无法与纯阳师尊相比。 “这叫什么话?” 敖婴咬牙切齿道:“他北渡不易,所以你就把我供出来了?” “谢嵊之死,总要落在某人头上。你替我挡灾,便也算是替自己积德。” 谢玄衣轻笑一声。 他能想到,返回大褚之后,会有多少麻烦。 这次北狩死了许多人。 方航之死,无论有没有证据,太上斋都会算在自己头上。 这桩麻烦,谢玄衣并不在意。 相比之下,还是谢嵊之死,更加让人头疼。 不过有了商仪,以及刚刚送出的那枚竹简,谢玄衣有很大把握,可以将这桩麻烦,摘出身外。 “呸。” 敖婴并不领情,怒骂道:“我替你积德,谁替我积德?” 崇龛大真人,可是一个暴脾气。 她不清楚,这赤龙气运,到底对崇龛而言意味着什么…… 若是这位大真人肉身北渡。 她该怎么逃? “返回妖国之后,你便寻一处山清水秀的清净之地。” 谢玄衣单手握拳,于唇前放置,轻轻咳嗽一声,正色说道:“洞天圆满,龙血增补,又有赤龙气运进腹。凝练道则,最多只要三五个月,若是顺利,即便突破妖尊,可能也只需一年。” 一年。 对修行者而言很短。 篪浑道人在洞天圆满这一步上,便卡了整整十年。 “这一年,我替你盯紧道门。” 谢玄衣正色说道:“若是崇龛大真人真身提前离开大褚,我第一时间以‘莲花令’通知你。放心,我道门内有眼目,可以知晓崇龛动向。” “这有何用?” 敖婴怔了怔:“他来了,你还有办法让我逃掉不成?” “自然……是没有的。” “阳神之境的神通,区区一位洞天境,能如何招架?若一年之内,他动身北上,你即便施尽手段,也绝无生机。” 谢玄衣幽幽道:“敖姑娘,先前让你挑的山清水秀之地,便可作为一片上好的长眠之陵。” “好好好……” 敖婴皮笑肉不笑道:“原来堂堂谢玄衣也会说这般冷笑话。” 谢玄衣罕见笑了笑。 “放心。逗你玩的。” 敖婴收敛笑意,认真开口道:“其实我不怕崇龛北渡。一年之内,他若真身北上,我也有办法逃过一劫……只不过你得答应我,若他当真动身离开道门,你须得知会一声,你当真在道门认识人?那人靠谱吗?你认识几个?” “靠谱。当然靠谱。” 谢玄衣也渐渐收敛了笑意。 他忽然有些感慨,若是放在十年前,提起道门,他大概只有唐凤书一位“朋友”,其实二人都算不上朋友。 道门剑宫相争。 二人也一并相争。 当年打的不可开交,除了彼此争斗,也彼此欣赏。 说是朋友,不如说更多是对手。 可如今。 道门之内,他可以信得过的,便不再只是一人。 不再只有唐凤书。 还有一位。 邓白漪。 第82章 她乐意,我乐意 “前面,就是道门。” 微风吹过,烟尘散尽,远方高山巍峨显形,无数符箓与落叶一同翻飞,发出簌簌之声。 邓白漪抬起头来,仰望着面前那座与天齐高的雄壮山门,心神一阵摇曳。 当年在北郡玉珠镇一年也难得窥见一回的驭剑飞仙,如今在道门山门上空,随意一瞥,便有数十道疾影掠过。 雨过天晴,地面上残留着浅浅水坑,飞剑流光,划过穹顶,在水坑中留下绚烂余晖。 怔怔出神之际,邓白漪拢了拢衣衫,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几日有雨……你修为浅薄,天凉记得加衣。” 唐凤书若有所指道:“不过,也许是有人念着你了。” 一声念想二声骂。 这个俗语,玉珠镇也有。 邓白漪无奈道:“斋主,您别拿我打趣了。白漪一介无名之辈,这一路修行,也未行几件善事,谁会平白无故记念着我?” 这些日子,两人一路南下,在大褚王朝寻山逢水,沿途修行。 道门入世弟子众多,所行之事,也不全是斩妖除魔。 唐凤书身为天下斋斋主,以她的身份地位,宗门内部,几乎无人可以强迫她行事……道门大大小小琐事,全凭她自己心意处置。 若不愿。 天大担子,撂不到她肩头。 于是乎。 这位天下斋主,就带着邓白漪这位便宜弟子,一路游山玩水,搜罗奇闻轶事,顺带修行符术。 妖,诛了一些,但是不多。 魔,杀了几个,全凭顺手。 山水终有尽时,兜兜转转,终于到了回宗之日。 “以往未必有,以后必定多。” 唐凤书轻笑一声,淡淡道:“今日带你回道门,你便是天下斋弟子,你可还记得我路上叮嘱的道理?” “白漪谨记。” 邓白漪神色郑重起来,攥了攥衣袖,紧张问道:“只是斋主,道门之中那些规矩,当真不用去背?” “条条框框,有甚可背?” 唐凤书平静道:“三思后行,问心无愧即可。” 二人缓步来到山门之前。 无数符纸随风飘摇,凝落于邓白漪面前,化为一片高大巍峨的无形之墙。 “哗啦啦!” 在邓白漪眼中。 这一片片符纸,并非死物,一飘一摇,一舞一动,尽皆有迹可循。 这座道门山门大阵,唐凤书曾教过她如何布置。 “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唐凤书背负双手,轻声开口。 她静静站在了弟子身后,准备“审视”邓白漪这段时日的符术修行成果。 “……好!” 邓白漪双手按在符纸之上,按照唐凤书所教授的拆符之法,将自己仅有筑基之境的微薄元气,注入这座大阵之中。 顷刻之间。 狂风大作。 无数符纸被元气点燃。 唐凤书轻轻笑了一声。 对她而言,先前那趟青州之行,最大收获,不是杀了游海王,而是顺手捡了这位稀奇罕见的“便宜徒弟”,邓白漪的修行天赋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但符箓之道的造诣相当不俗,如今道门内部人心浮躁,大家都想争当大真人。 虽说道无高低。 可是又有几人,愿意俯下身段,投身符道之中,付出十二分努力,去争当大阵纹师? “轰隆隆。” 这座大阵在数息之间逆开! 邓白漪以筑基元气,成功复刻阵图,逆拆道门山门大阵! 顷刻之间,山门上空,驭气之声,悬布天顶。 “斋主!” “斋主!” 道门弟子,尽皆赶来相应。 唐凤书素白衣衫随风飘摇,两缕龙须鬓发也在劲风之中肆意翻飞。 她眯眼仰首,看到了一道道熟悉身影。 七斋斋主,但凡身居道门之中,不在闭关静修,便均来山门迎接。 …… …… 唐凤书此次返回道门,未曾通知任何一人,十分突兀。 即便如此,道门众人,还是临时操办了一场相当隆重的宴席,准备为其接风洗尘。 只不过这场宴席被天下斋主强行叫停。 唐凤书向来讨厌繁文缛节。 于是这场接风洗尘之宴,就此作罢。 返回道门之后,唐凤书简单与几位斋主打了招呼,便带着邓白漪径直去了玉清斋,去拜访当今玉清斋主舒宁。 之所以拜访舒宁。 只是因为这一路上,邓白漪修行符术游刃有余,日日夜夜念叨着想要修行剑法。 天下斋的术法,主要是攻杀之术。 符术,阵术,雷法,乃至十八般兵器,唐凤书样样都会,但唯独“剑术”,她几乎从不沾染。 原因很简单。 那一世,年轻一辈唯一能压她一头的修士,就是一位剑修。 如她这般的天才,心比天高。 见过谢玄衣之后。 又怎会再提剑修行? 唐凤书答应过邓白漪,要教她修行剑术,能不能成为天上剑仙,并不好说,但这位未来大阵纹师任性要坚持一试,她身为天下斋主,总不好轻易食言……于是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将邓白漪丢入玉清斋。 玉清斋只收女子剑修,剑法犀利,杀力超绝。 如此。 倒也算是还了一桩承诺。 只可惜,来不逢时。 舒宁斋主正在阆苑楼阁内闭关静修,唐凤书索性直接带着邓白漪在玉清斋山头住下。 邓白漪好几次提出,要不修剑之术往后顺延,先回天下斋,若是舒宁斋主实在无暇,等上一年半载,她也不会介意。 但这些提议,都被唐凤书一一拒绝。 玉清斋弟子倒是热情,教了她简单剑式,还有一些基础剑招。 邓白漪觉得眼熟。 关于剑术的这些“道理”,先前谢真也教过自己一些。 邓白漪隐隐约约感觉,玉清斋所教授的剑法,与谢真传授的剑法,似乎颇有渊源,两者之间,仿佛有千丝万缕联系,至少有好几处思路都是极像极像的……得益于此,她修行起来,也算是得心应手。 过去半年,邓白漪虽然与斋主在外游玩,可唐凤书与道门之间的飞鹤传信,却是未曾断过。 北海陵破碎,大世气运倒灌。 这半年发生了许多事情,波澜壮阔。 邓白漪一边在大褚群山之中游历,一边从飞鹤断断续续的传信之中,听完了“谢真”一步一步,登上大穗剑宫莲花峰顶的精彩故事。 这也是她主动要求修行剑术的原因。 她还记得。 昔日青州分别,谢真对自己说,再次见面,说不定自己已经成为一位驭气剑仙了呢? 邓白漪不知,要何年才能与谢真再次相见。 至于驭气之境,更是遥遥无期。 可至少,如今她已修起了元气,也拎起了剑。 …… …… “师妹。我若一直不见,你就要一直等下去?” “有何不可?” “这毕竟是玉清斋,我是主,伱是客。” “七斋不分主次。” 整整七日,空荡冷清的玉清山,迎接了一场又一场大雨。 阆苑楼阁,静室之中,终于响起一声长叹。 舒宁敞开楼阁,邀请唐凤书入内一谈,七斋之中,天下斋位居榜首,七位斋主也是唐凤书实力最强,地位最高。但要论宗内位次,唐凤书却要算是舒宁的师妹,她们一同长大,一同修行,相识已有三十年之久。 “师妹,你是聪明人。既然敲响山门大阵,玉清斋无人现身,你便应当知晓……” 舒宁幽幽开口:“今朝今夕,我不愿见你。” “师姐还在记念着当年之怨。” 唐凤书笑了笑,道:“斋主之位,拳脚说话。若有不满,随时可以打回来。” “当年胜负,今朝已无意义。” 舒宁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败给你,心甘情愿。不愿见你,不是因为那些细小间隙。” 唐凤书挑了挑眉,故作不懂:“哦?” “你非要我挑明?” 舒宁叹息道:“崇龛大真人乃是我的授业恩师,他老人家对我恩情极重,极深。未来若真迎来‘坐化’,玉清斋是要奉命下山,去寻转世灵童的。他对我的教诲之恩,我要终其一生,来进行偿还。” “……” 唐凤书陷入沉默。 道门很大,有七斋那么大。 但站在道门高山之巅的,就那么两位。 一位,是她的师父,当今道门掌教。 另外一位,便是舒宁师父,崇龛大真人。 这两位关系,类似于大穗剑宫的纯阳与通天,而且两位掌教,都因为不可言的原因,常年闭关,几乎不问世事,宗门内大小琐事,都交付给师弟打理。当年道门掌教匆匆露面,裁定七斋比斗结果,将“天下斋主”交给最终胜者唐凤书手中,便重新闭关。 自此之后。 道门便由崇龛大真人,一手主掌。 七斋上下,对这位大真人,都是发自内心的“恭敬”,以及“服帖”。 崇龛大真人的修为境界,比大穗剑宫的通天掌律更高! 试问阳神之巅。 整座天下,加上妖国,又有几人,能抵达此等境界? 只不过。 有一人是例外……那便是唐凤书。 唐凤书向来桀骜,自是不会听从崇龛大真人的调令。 天下斋主的确有这般任性的资格和权力。 只不过时间一长,二人之间的矛盾便不可避免的愈发加重。 七斋斋主,都试过劝解。 但很可惜。 唐凤书不管不问,我行我素。 这位天下斋主,和道门临时掌教的“矛盾”,让七斋领袖,心思忧虑,其实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可以调解。 唯独一件事。 唐凤书死活不愿低头。 舒宁痛心疾首呵斥道:“师妹……你可知,外面那些流言蜚语,都已经传到了道宗?” 阆苑楼阁昏暗之中亮起一抹灯光。 油灯下。 一本泛黄纸质绘本被就此丢出。 唐凤书接过绘本,瞥了眼书上封面,轻轻笑了笑,道:“不过是外人编撰的故事罢了,有何值得在意?” “他不要名声,你也不要名声。” 舒宁怒道:“难道道门也不要名声?师父早就怒不可遏,你在玉清斋躲得了七日,还能躲一辈子?” “拜入道门之时,我曾听说,道门修士,需要出世。” 唐凤书感慨道:“声名如浮云,钱财如浮云,因果如浮云。行善事,积善德,做善人。我如今所做的哪一件事……不符合道门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舒宁语气之中,愤怒加重了不少:“青州卷宗,早就传到七斋了,外人不知,难道我们还能不知,你与那姓陈的私自去了北海?” 微微停顿。 舒宁苦口婆心劝道:“听师姐的,趁早与他断了往来,妥协一些,师父怒火也会消散许多,想来你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也会缓和许多。” “师姐在乎的是道门声名,他在乎的未必只有这些。我退了一步,便有第二步。难道我欠了他的,要处处都听他的?” 唐凤书举了举手中绘本,轻声道:“积世之名难销。就算道门能够封我手脚,难不成还堵住天下苍生口舌?” “那是后话。” 舒宁叹息道:“天下之口,并不难堵,若是你点头,师父自然堵得住。这些时日道门琐事众多,他老人家在后山枯修,状态并不太好……好不容易回宗一趟,你不妨主动低头一回,至少前去看望一眼吧。” “倒也不是不行。” 唐凤书道:“师姐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舒宁警惕起来。 “此事倒也简单,绝对不会让师姐为难。” 唐凤书开门见山道:“我在外面收了一位弟子,是個修行符箓之道的好苗子。我希望师姐可以帮我教她剑术。” “……?” 这一番话出口,舒宁有些茫然。 她有些困惑地看着唐凤书,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没听错吧? 一个修行符术的好苗子,让自己教导剑术? “没错。就是你听到的那样。” 唐凤书轻轻道:“天下杀伐之术,我大多都会一些。唯独剑术,我不愿学,也无从去教。” 舒宁皱眉问道:“这是何理,我不明白。若按你所言,你收下的这位弟子,天赋异禀,擅长修行符术,那她便该踏踏实实修行符术,你若将她送去长生斋,或者送去香火斋暂修,都是一个好去处,可偏偏送到我这,修行剑术对她有何裨益?” “或许并无裨益。” 唐凤书淡然一笑:“只是天下之事,并非全都看利弊。” “你是她的老师。” 舒宁依旧不解:“不看利弊,看什么?” “看她乐意,也看我乐意。” 唐凤书笑道:“师姐,这世上总有些事,是要不计后果去做的。不管结局,总要试试再说。” 第83章 五彩 大月国距离崩塌只差最后一线。 如意大道如天上瀑布,自主城核心天顶垂降而下,向着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如汪洋海啸,席卷扩散。在这般威力巨大的冲击之下,古国秘境开始破碎,那层裹覆虚空的浓郁黑煞,被如意道则击碎。 远天可以看到清晰裂纹。 风沙之中,一把飞剑,极速掠行。 “看样子,这座秘境很快就会破碎。” 谢玄衣立于飞剑剑气之首,敖婴盘膝而坐,默默呼吸,调整气血状态。 这妖女,天资的确超凡不俗! 即便没有古圣精血,以及炽翎城秘宝,也可与人族大宗的天骄相争! 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次秘境之行,敖婴算是求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机缘”。 “我送你到大月国北境,一旦空间出现裂纹,你就立刻催动【凤眸】,不要心疼那些骨血。” 谢玄衣认真叮嘱:“这座秘境随时可能崩塌。雪山外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此次北狩遭遇意外,以那三位阴神考官的实力。 想必还是能够传出消息,送至大褚的。 人族阳神,大概已经在赶来路上了—— 除此以外,鸠王爷背后还有一位孔雀大尊,同样不可小觑。 这种级别的战力。 一旦遇上。 就是死路一条。 “放心。” 敖婴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双眼,她按着眉心,感受着体内炽热鲜血的翻滚,郑重说道:“我比任何人都惜命……唯有逃出此地,才有机会修成妖尊。” 炽翎城秘宝已经拿下。 如今,便是这归乡的最后一程! 这些骨血……只要能保自己不死,用去多少,敖婴都不心疼! 数十息后。 二人抵达了终点。 飞剑悬停在风沙尽头。这里是大月国极北之地,珊蛮给出的地图中,标记了一处空间阵纹,如今在如意道则轰击之下,这里果然生出巨大裂缝,只要踏入这片虚空,便可离开秘境。 “去了妖国之后,好好活下去。” 谢玄衣犹豫一下,伸出手指,他从眉心之中,挤出了好几缕纠缠在一起的水汽。 “这……” 敖婴看着眼前蕴满生机的纯净水汽。 其实签订魂誓之后,她便想问,这神物不死泉,谢玄衣究竟是从何而得? 后来转念一想。 即便她与谢玄衣之间,已经有了魂誓担保,同乘一船,互为盟友。 但有些问题,还是不要去问为妙…… 在敖婴看来,不死泉的存在本身,比谢玄衣的真实身份更加机密。 当年的饮鸩之战的罪魁祸首,若是深究,便正是墨鸩大尊所携带的“不死泉”! 世人贪婪,她亦贪婪。 但也正因贪婪。 她对眼前的这些水汽,产生了“恐惧”。 “这东西,你先前已经送了我不少……” 敖婴控制住了自己的贪念,摇了摇头,没有伸手去摘悬浮在前的这些水汽,她叹息着说道:“我能消化半滴,便已算是天大造化。这种神物,你身上所剩,应该也不算多吧?” 分了自己半滴之后,谢玄衣竟还要送自己…… 这家伙到底怎么想的?不会是把自己当做远寄妖国的炉鼎,等到修成之后,再炼为己用吧? “确定不要?” 谢玄衣闻言,挑了挑眉:“此去山高水长,若是日后只剩下半条性命,即便在莲花令里叫破喉咙,我也很难帮上什么了。” “拿了这东西,只怕会死得更快。” 敖婴依旧坚定摇头:“有几分本事,得几分造化。你放心,关于这东西的消息,我一个字也不会往外吐,等离了大月国,我就自行将这段记忆销毁。” 这妖女,倒是够谨慎。 谢玄衣哑然,不再多言,将不死泉水汽收起。 “你难道不跟着一起出去么?” 敖婴看着远天风沙裂开的巨隙,皱眉道:“从这里离去,或许会被传送到离岚山外,靠近妖国的北端地域。但多花费一些时间,还是能够返回大褚的。” “伱单独离去吧。” 谢玄衣平静道:“我不从这走。” “你要往南折返?” 敖婴诧异道:“你当真不怕死?” “……” 谢玄衣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解释什么。 “罢了,罢了,是我杞人忧天。” 敖婴想了想,眼前这家伙可是被整座大褚集力剿杀,仍然活出第二世的狠人。 所有踏入大月国的人里,他是最不可能死的那位。 “去吧。” 谢玄衣拂了拂衣袖,望着远天翻飞沙尘,轻声道:“再过一会,就很难走掉了。” 敖婴点头。 她双手合十,赤龙气运在胸膛之中翻滚,一声清脆长啸于风沙之中震荡开来,这妖女施展真身法相,纤细雪白手臂顷刻间长出密密麻麻的龙鳞,一对犄角也缓缓破开额首钻出。 凤眸缓缓张开。 这一次。 这件炽翎城秘宝的气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大。 大月王座之上,凤眸饮尽了真龙之血! “这次击碎虚空,不要留力,越远越好。” 谢玄衣轻声开口。 敖婴长发翻飞,将浑身精血都注入凤眸之中,这件秘宝散发出猩红血光,将妖女包裹在内。 嗡! 剧烈震颤之后! 谢玄衣面前虚空瞬间破碎,敖婴消失在风沙之中。 “这一击,至少贯穿百里虚空。” 谢玄衣凝视着缓缓愈合的风沙,轻声喃喃:“百里……应该能够逃掉吧?” 敖婴已经离去。 以她的神魂境界,看不到这风沙之中,残留着的道则之力,不止一种。 除了如意大道。 还有一道极其微弱的道则之力……粘附在沙尘之中。 这道则之力,很难察觉。 但却随着砂砾震颤,时间推移,越来越多。 阳神境的通天人物,往往会将自身大道,以及本命洞天,完美融合,衍化出一方世界。 这一境的大人物,若是携带道界出行! 那么道则之力。 便会自行扩散,笼罩方圆十数里地。 当然,道则笼罩范围,随尊主心念而动。 “沙沙……” 谢玄衣伸出手掌,轻轻攫握一蓬碎沙,这些沙粒从掌心缝隙落下,已不再是灰白之色,而是被渲成梦幻琉璃般的五彩之色。 这一幕,便意味着一点。 孔雀大尊。 已经抵达了离岚山界附近。 大月国秘境位于雪山地底,藏得极深。 这位大尊千里迢迢从妖国赶来,即便有“鸠王爷”踏入秘境前的传音指引,想必也要花费一些时间,才能从层层黑煞与幻梦的包裹中,挖出这座秘境。 “无论如何……好歹是送走了最难走的那一位。” 谢玄衣微微垂眸,望向南方。 他轻声喃喃:“接下来,就要看看大家的命了。” …… …… “速度加快!” “再快!” 风沙翻飞,两道身影冲在最前方。 商仪以昭容镜开辟道路,将所剩不多的剑气,尽数用来撕裂风沙,硬生生在如意道则笼罩的天地之中,照出一片方向! 而宇文重则是祭出蟠玄镜,将身后众人,死死护住! 因为“烟邪”之事,乾天宫与太上斋已然生出间隙。 陈黎下令,让乾天宫弟子,不要和太上斋弟子靠得太近。 但蟠玄镜…… 并没有漏下任何一人。 宇文重多耗费了一份力气,将这些太上斋弟子保了下来……在他看来,让这些人给自己一个交代,是活着之后返回大褚才该考虑的事情。 当务之急,是活着。 狂风呼啸,这一路不仅有铁骑追击,还有散修试图加入队伍。 最开始。 宇文重并没有反对,想着能救一人,便救一人。 只不过这些散修实在诡异,眼瞳之中,似乎闪烁着异样光芒。 如宇文重和商仪这般境界的修士,往往遭遇重大危机之前,心湖会泛起感应。 于是当那散修靠近些许之后。 商仪直接出剑,将那其斩杀—— 出剑刹那。 散修便引燃身躯,毫不犹豫选择了自爆! 随后。 越来越多的散修,在风沙中出现,这些人似乎中了“蛊毒”,犹如飞蛾扑火,纷纷向着他们发起冲击,一道道自爆之声在天地中震响,商仪昭容镜内剑气,便全都用于斩杀这些失心疯的“人族同胞”。 “这些人被影响了心智。” “他们已不再是‘人’,若是遇到,千万不能留手,要立刻斩杀!” 商仪看出来了,这座秘境如今之所以摇摇欲坠,正是千年前的某种强大力量正在苏醒导致! 但凡心存贪恋,想要在大月国中攫取造化的修士。 都被这神秘力量,夺了心湖。 这些人族散修,成了与大月铁骑一模一样的存在! 行尸走肉,空有躯壳,没有灵魂。 一番厮杀。 道门弟子,乾天宫弟子,纷纷施展看门本领,在铁骑之中杀出一条血路,终是看到了一线曙光。 不知为何,那些铁骑,以及漫天翻飞的沙尘,速度忽然变得慢了下来! 释放本命洞天的亓帝,本意就是将大月国化为天人战场,所以当这些道则彻底笼罩大月国之后,便大大放缓了速度。 “武兄!” 宇文重眼神一亮。 他看到了风沙之外,有熟悉身影在等候! 武宗大师兄武岳,以及那些选择停步于大月国外的人族修士,他们在风沙外铸造了一座阵法,此刻元气翻飞,一道道飞剑正在大阵上方盘旋,赫然是在等待风沙中的“归来者”…… 一行人被如意大道追赶,被铁骑追杀,被失魂之人自爆阻击。 这一路走来,可谓是狼狈至极。 宇文重和商仪,对视一眼,心弦不再紧绷。 武岳看着风沙中显露身形的一行人,也松了口气。 他们所栖身的荒山,位于大月国极南,并没有被风沙淹没。 由于太偏,远离核心战场的缘故,如意道则蔓延至此,也刚好悬住。 如今来看,谢真那枚竹简里给的建议,当真是“真知灼见”。 但凡认真遵从的,都躲过了大月国道则扩散的杀劫!也躲开了被夺去心湖,沦为傀儡的灾难! “宇文圣子,商仙子,你们可算回来了。” 武岳看着蓬头垢面的这行人,轻声叹道:“再晚一些时候,阵纹可就要启动了。” “这是‘破虚阵’……” 商仪直接卸下了被风沙侵蚀破碎的那顶斗笠,大大方方以真容示人,她一眼就认出了此刻正在铸造的传送之阵! “不错。” “二位离开之后,武某便开始寻觅离去之法了。” 武岳郑重说道:“不久之后,这座秘境开始震荡,四面八方虚空都不再牢固。虽然武宗不擅布阵,但有玉清斋和百花谷诸位仙子在场,这‘破虚阵’便顺利布下,等大阵成型,我们很快便可脱离此方险境。” 商仪和宇文重对视一眼。 虽是这么说。 可他们心中却并不觉得放松,依然觉得紧张。 “还有一个好消息。” 武岳取出武宗令牌,微笑说道:“许是虚空破碎之故,我收到了师门的消息……北狩被袭之讯,第一时间便已传入大褚,宗主大人先前便已出发,想必很快就可赶到此地了!” 这第二個好消息传出。 从风沙中脱身的众人,皆是长舒一口气。 尤其是乾天宫和太上斋弟子,他们刚刚从死境之中逃脱,还不清楚未来去向。 可听到武岳口中的“宗主”二字。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武宗宗主,乃是大褚王朝,这一甲子风头最盛的阳神,武谪仙! “好了!大阵落定!” 便在此时,大阵上方响起一位玉清斋弟子的欣喜之声! 十数位布阵修士,尽皆后退。 这座破虚阵,符箓翻飞,笼罩整座荒山。 “诸位,还请入阵。” 武岳仰起头来,沉声说道:“我等一同施展元气,催动破虚大阵,便可脱离秘境!” “如此……便算是‘活’了……” 商仪眼神露出疲惫。 宇文重也吐出一口郁气。 一行人踏入大阵,随着元气注入阵枢。 一片片碎沙被风吹去。 这漫长的逃命之旅,即将迎来终点。 虚空震颤,破虚大阵凝聚的虹光向着天顶冲击而去,仅仅一刹,大月秘境穹顶便被撕碎,虚空洪流裹挟符箓,众人都感到了一阵晕眩。 这正是破虚传送的象征…… 就当每一位修士,都屏住呼吸,准备等待传送之时。 那破碎虚空之中。 忽然涌出了妖异刺眼的五彩之色! 一整条道则瀑布,从天垂降,弥补了“如意道则”的空缺。 如琉璃。 如幻梦。 令人心神摇曳,肝胆破碎。 第84章 道主 整座大月国,几乎都被如意道则包裹。 唯独武宗弟子此刻所占据的荒山,还算是一片净土,可就当破虚大阵启动之际,一条五彩瀑布从天而降。 “这是……” “是五彩大道?!” 梦幻琉璃,冲刷而下。 整座荒山都被笼罩在这梦幻五彩之下,注入元气的破虚大阵,此刻发出低沉悲鸣,那些席卷翻涌的符纸在一刹那被凝固定格于虚空之中,认出这条道则的修士,纷纷露出绝望之色! 此次北狩之所以如此惨淡。 便是因为炽翎城鸠王爷,意外杀至离岚山! 鸠王爷已让北狩众人,无从抵抗。 而那位站在鸠王爷背后的“妖国大尊”,更是拥有着摧山覆海的滔天本领。 虚空被冻结。 已经启动的破虚大阵,被五彩大道硬生生压下。 漫天符箓如落花,纷纷坠地,化为废纸。 “孔雀大尊……” “亲身驾临!” 人群中响起一道颤抖之声。 所有人都抬起头,仰望着那穹宇破裂之后的震撼景象,大月国秘境,天顶位置,被撕开一条裂缝,如大河般的琉璃道则坠落九天,瀑撒及地,将荒山地域尽数笼罩。 一枚金灿眼瞳,通过这缕缝隙,冷漠无情地注视着凡界苍生。 蝼蚁。 此刻站在破虚阵中的所有人。 皆为蝼蚁。 “大师兄……快联系宗主。” 林谕神色难看到了极点,下意识拽了拽大师兄衣袖。 谁都未曾想到,妖国大尊,来得竟如此之快! 这种级别的战力,根本就不是他们能够对抗的! 吹弹之间,所有人都将沦为飞灰。 “咔嚓。” 更让人绝望的事情发生了。 通过缝隙,俯瞰人间的那枚金色竖瞳,只是冷漠扫过一眼,那枚被武岳死死攥在掌心的武宗令牌,便忽然发出了开裂之声! 注入神魂之后,这枚令牌竟然直接裂开了一道缺口! 这一整座天地,都被五彩大道笼罩! 大尊降临,道则封锁! 武岳手中的这枚神魂讯令,便与这漫天翻飞的符纸一样,沦为了废品。 事实上。 即便令牌未被封锁,也没有意义,这只是传讯令,并不是传送令。 五彩大尊已临,而武谪仙未至。 “呵……” 天顶之上,传来了浑厚轻蔑的笑声。 沙沙。 武岳摊开手掌,默默看着掌心那枚令牌,化为飞灰,被风吹散。 “这……” 商仪俏脸苍白,没了血色。 “完了……” 宇文重怔怔看着这一幕,他的蟠玄镜此刻也无法动用,这座天地都被彻底封禁了。原本他还抱有侥幸,此次北狩,乾天宫阳神也在关注,或许自家宗门长辈,接受到了监船考官的求救讯号,往北境这边来了呢。 此刻,所有幻想,都成了泡影。 阳神境的山巅人物,两座天下,加在一起,也就那么些。 破虚阵被压制的那一刻。 众人的生念,便可宣告破碎。 孔雀大尊,只需要一缕神念,就可以将道则笼罩的整座世界,尽数炼化,即便所有人祭出压箱底法宝,也不过撑个须臾刹那。 等到人族阳神赶到……能做的事情,便只有收尸。 不。 连收尸都来不及了。 他们恐怕会被五彩大道,炼成齑粉,挫骨扬灰。 哪里有完整的尸骸? “嗖!” 便在此时。 一缕剑光掠来,乘着远天的如意大道潮水,从滚滚沙尘之中穿出。 下一刻。 这缕剑光,裹挟雷霆,冲入五彩瀑布之中。 “谢真!!” “谢兄?!” “小谢公子……” 一道道或震惊,或困惑,或惋惜的声音,同时响起。 商仪,宇文重,以及太上斋二师兄齐羽,完全没想到,这谢真去而复返,竟然会从大月国北部南下,来到竹简钦定的汇合点。 以谢真的桀骜性格。 从哪离开,不是离开? 先前谢真拒绝了与乾天宫太上斋同行…… 他们本以为,日后再次相见,至少是在大褚了。 武岳看着那道驭剑悬空的黑衣身影,心中满是不解,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谢真的实力,这位玄水洞天新主已经参悟了“道则”之力,距离阴神也不过相差一线,或许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完成晋升,这样的境界……怎会看不出来,这座南部荒山已被五彩大道包裹? 谢真是故意驭剑踏入此地的! 这是疯了么? 难不成他觉得自己有能力对抗妖国大尊? 至于无数声音之中,最惋惜的声音。 来自于百花谷的元苡。 她怔怔看着那沐浴雷光剑气,悬列符箓正中的黑衣少年,风沙被剑气撕开,五彩瀑布也被这剑气撕开一道缝隙。 这样的登场固然绚烂。 可也让人心痛。 看到破虚阵符箓破碎,五彩瀑布垂降的那一刻,元苡已经做好了赴死打算…… 仔细想想,此生纵有诸多遗憾。 而至少有一件幸事。 那便是自己最在乎的那人,尚未踏入此座大阵,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如今。 这绝望中的一缕希望,也随之破灭。 元苡跌坐在地,眼神之中满是灰黯,但无意间却与谢真目光对视。 黑衣少年立于剑气之上,黑衫还沾染着粗糙砂砾,眼神平静,仿佛不生波澜的深海。 对视之后,元苡感到心湖忽然平定了许多。 那本已绝望的心中,再次萌生新芽,她攥着衣袖,小心翼翼地想,上次与谢真在秘境相遇,似乎与现在很是相似,也是陷入了绝望之境。 当初他救了自己一次。 或许…… 如今还有第二次呢? “别试着传讯了。没用。” 谢玄衣看着身下几位圣子。 武宗讯令破碎,商仪,宇文重,都试着以传讯令牌,与自家宗门阳神联系。 只可惜。 这令牌在这等关头,毫无作用。 就算是他催动“莲花令”,亲自向师尊发出求救讯号,也不可能让赵纯阳凭空驾临大月国。 即便是修为通天的顶级阳神,也需要依靠阵术和符术,精准确定落点位置,才能进行肉身横渡……当年在大穗剑宫,赵纯阳破虚远游的那一次,纯粹是因为“目的地”太熟悉。 试问哪位人族阳神,不知大褚皇城落点? “谢兄……” 武岳苦笑一声,甩了甩手掌,他将那枚彻底破碎的令牌就此丢去。 的确。 此刻再传讯,又有何用。 “谢山主,你可有妙招?” 商仪咬了咬牙,放低态度,恭敬传音。 此次北狩,修为最高,底牌最多的人,便是谢真。 有这般本事。 他总不能是刻意来此,与众人一同“赴死”的吧? “阴神之下,皆是蝼蚁。” 谢玄衣轻声笑了笑,道:“而在阳神眼中,阴神也与蝼蚁无异。他是阳神,我是蝼蚁。我能有什么办法?” 此话一出。 商仪无言以对。 她回首望去,那条五彩瀑布被撕裂的口子,正在缓缓愈合。 很显然。 谢真看到五彩大道的那一刻,五彩大道也看到了他。 对于想要主动入阵的“存在”。 孔雀大尊,自然是来者不拒! 据说这位妖国大尊的性格,极其高傲,其实从他掌控天地之后,并未直接立下杀孽的行为便可看出……这尊大妖自负到了极致。 明明一个念头,这些人族修士便会尽皆化为飞灰。 可他偏偏没有这么做。 也是。 身为通天大妖,又何必急于捏死已经攥入掌心的蝼蚁? 只要五彩洞天收拢,大道斩落,便可杀尽这些人族年轻天才! “我的确没什么办法。” “能对抗阳神的,便只有阳神。” 谢玄衣幽幽开口:“不过……这里可不止一位阳神。” 紧接着。 谢玄衣仰首朗声道:“孔雀大尊,你若要杀尽北狩修士,现在便可动手!只要合拢本命洞天,以五彩大道斩落,我等便会化为齑粉!” “……” 这般挑衅之语落下。 破虚大阵中的众人,尽皆失色,他们纷纷惊恐望着天顶。 天顶之上,那枚竖瞳缓缓收缩。 整片天地都被撕碎,无数气浪自地底翻涌而出,破虚大阵彻底被捏碎,一股毁天灭地的气势从五彩洞天中释放而出,大月国秘境被掀开一线,一道伟岸身影悬立于高天之上,周身被琉璃之光包裹。 他伸出手掌。 这枚手掌散发五彩神芒。 一刹那,灼目圣辉将整座荒山覆没! 但谢玄衣未曾合目,他驭剑来到了天顶最上方,逆着无数翻飞的五彩道则,掠行而上。 这五彩大道,犹如熔炉。 只是稍稍靠近天顶,黑衫便开始消融。 但下一刻。 一声愤怒重叹,于谢玄衣心湖之间响起。 “谢玄衣!” 这声音出现那一刻,五彩大道那几乎消融道心的滚烫炙热,便被就此隔绝开来。 “你……非要如此么?” 这一叹。 引得无数支离破碎的符箓,在虚空之中翻飞,化为一枚倒扣大碗,将众人纷纷罩起。 哗啦啦! 无数纸张在空中拼凑。 白袍道人面对谢玄衣,背对五彩大尊,就这么“突兀”出现,他竟是硬生生以肉身抗下了五彩大道的轰击。 陆钰真后背被五彩大道所化的手掌击中,整个人胸膛都被贯穿,但面容却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他温柔地看着谢玄衣。 飞剑停在空中。 “真是出乎意料……你是怎么猜到的?” 陆钰真笑了笑,道:“我可从未在大月国内现身过。” “抱歉,我只能如此。” 谢玄衣并没有回答这個问题,只是平静说道:“你再不来,我会死,他们也会死。” 虽是道歉,话语间却没有丝毫歉意。 “你啊……我怎会看着伱死?” 陆钰真浑不在意。 他只是再叹一声,向着身下投去了冷漠目光,幽幽问道:“至于他们,死了又如何?” 第85章 纯白圣人 “至于他们,死了又如何?” 陆钰真的声音,在谢玄衣心湖中响起,无数符纸翻飞,将地上众人遮掩罩住。 所谓的蝼蚁之说,当然只是一个比喻。 但是……现实往往比这个比喻更残酷。 陆钰真望向这些人的眼神,比望向蝼蚁还要冷漠,在他看来,这些人全都死了也没有任何影响。 他不在乎。 “你想要他们死。” 谢玄衣轻声开口:“所以我希望他们活。” “?” 陆钰真怔了一下。 随后他笑了起来,双眼笑成了月牙,语气中却听不出丝毫恼意:“有意思……你想要他们活,只不过是这么一个念头,就能让堂堂谢玄衣,情愿以自身做饵?你就没想过,万一猜错了呢,这五彩大道毒性极烈,可以轻易销去骨肉,倘若被这大道击中,就算天上大罗金仙下凡,只怕也很难救你性命啊。” “我死过一次,还在乎死第二次么?” 谢玄衣也笑了出声。 虽这么说。 但他却不是这么想的。 正因死了一次,所以这一世……他活得比上一世更加谨慎! 之所以敢做出如此冒险的举动。 原因只有一個。 他很确定,陆钰真就在这附近,随时可以出手,截断五彩大道—— 并且。 陆钰真会为了自己出手。 现在从结果来看。 谢玄衣“赌”对了,一切都对。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陆钰真笑眯眯开口:“是云船上那场大火开始的么?” “……” 谢玄衣依旧没有回答,只是轻描淡写转移话题道:“若我说是瞎猜的,你信不信?” “别人有可能。谢玄衣不可能。” 陆钰真叹息道:“伱不愿说就罢了,也不是什么惊天秘密,我本就准备与你相见,不过晚一时,早一时而已。” 虽这么说。 他还是对此事颇有怨念:“你不该戳破的,至少留份悬念,也能多三分惊喜。” “呵呵……” 谢玄衣皮笑肉不笑,看着眼前这个满面春风的“纸人”。 五彩大道贯穿陆钰真胸膛。 他并不觉疼。 只因这具肉身,根本就不是血肉铸造,二人神魂交谈,花费了片刻功夫,随后这五彩大道的凌厉道则在孔雀大尊点指之下,直接炸开,陆道主胸膛破碎,并没有就此“殒命”,反而化为无数雪白符纸,而后重新原地凝形,依旧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 “孔雀道友,止戈,止戈,莫要伤了和气……” 陆钰真轻笑开口。 整座荒山,都被雪白纸张覆盖,一时之间,五彩之色被惨白色彩淹没。 天地纷纷扬扬,仿佛下了一场大雪。 他以真身相迎,这一幕自是瞒着山下那些年轻修士的,这场大雪将天顶遮掩,众人仰首只能看见白茫茫一片。 武岳神色茫然。 他从未听过大褚境内有哪一位阳神,施展神通,释放洞天之时,会是这般景象。 白纸如雪,席卷荒山。 商仪宇文重等人对视一眼,纷纷困惑。 “不是乾天宫……” “也不是道门……” 这究竟是何方神圣,会在此时出手? 众人心弦依旧紧绷。 他们看不清援方身影,更不清楚底细……如今站在对面的,乃是妖国巨擘,孔雀大尊! 这位神秘“阳神”,能拦得住么? 下一刻。 白纸破碎,五彩之色再度翻涌而下。 那句止戈之音,没有丝毫作用。 孔雀大尊伸出手掌,再度抓来,只不过这一次他所抓取的对象,不再是谢玄衣,也不再是山下那些蝼蚁一般的修士,而是拦在众人身前,对抗五彩大道的陆钰真陆道主。 陆钰真轻叹一声。 他轻轻拂袖,不见如何动作,只是就此一拂—— 先前气吞山河,要将陆钰真抓入掌心的孔雀大尊,顿时受阻! 这位妖国大尊,脸色微变,旋即摇身施展法相,继续向着陆钰真伸出手掌! 五彩大道垂落! 一尊高抵千丈的巍峨法相,自天顶垂落,比眼前之山更高,单单伸出的五彩手掌,便仿佛要将众人视线淹没,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之感涌上心头,下一刻,陆钰真也施展法相,只见无数白纸翻飞而出,化为一尊纯白圣人。 这尊法相,看不清面容,端的是无比圣洁,身上似乎披着道袍,手中却是持着禅杖,更为震撼的是,在其颅顶脑后,竟还悬着十二把轮转飞剑。 当今天下,大离大褚。 最强大的三宗,便是道门,佛门,以及剑宫。 大穗剑宫在这千年岁月,不仅仅培养剑修,也培养“儒士”,剑乃百兵之首,善养浩然之气,这千年期间,不少大褚重臣都会前来大穗剑宫,披挂剑穗,以正浩然之名。 道门,佛门,剑宫,所修行的功法。 乃是三条截然不同的路。 道门修士驭气,剑宫驭器,佛门炼化金身。 这三条路,所铸造的法相真身,也有所不同…… 这是谢玄衣第一次,在一人法身之上,看到三条大道同时出现的踪迹。 “?!” 这一幕,也震撼到了孔雀大尊。 两尊法相,隔着数里,遥遥对攻! 陆钰真背后那尊纯白圣人,伸出手掌,与五彩手掌对碰。 “轰隆隆隆!” 天地震颤。 孔雀大尊所凝聚的巍峨法身,明明垂及千丈,更加庞大,但却无法寸进。 陆钰真背负双手,平静注视着那闪耀着琉璃金芒的大尊妖身。 他唇角挂着淡淡的笑。 却是冷漠的笑。 若是有人仔细去看,便会发现,他此刻望向孔雀大尊的目光……与先前望着山下修士的目光,并没有什么不同。 噔! 硬撼一击之后,那五彩妖身,不受控制后退了一步。 立于天顶之上的孔雀大尊,态度终于发生了变化。 他不再是轻蔑伸手,如抓取蝼蚁一般,要将陆钰真抓入掌中。 而是沉默注视着眼前的白袍道人。 五彩圣光笼罩面门。 没人看得清。 此刻孔雀大尊的具体神色。 但天地之间的威压却是更严重了。 妖国好战,善战! 那些大尊,都是从尸山血海之中杀出来的狠人,无一不是擅长攻杀之辈! 谢玄衣能感到,天顶垂落的五彩道则,变得凌厉起来…… 这些大道道则,随时可能化为长刀,天顶之上已经有了雷霆震动的闷响。 阳神境交手。 刚刚那一下,只是试探。 若是真要全力开战,只怕这座山头,顷刻之间就会化为乌有。 “道友,千万想清楚。” 陆钰真眯起双眼,看到了天顶异象。 他浑不在乎地笑了笑,轻柔提醒道:“你若出了刀,今日可就免不了要分出一个生死胜负了……要不了多久,大褚就会有阳神赶到。你那边还能来人吗?” 这一句话。 让五彩大道稍稍凝滞了一下。 孔雀大尊抬起的衣袖,重新垂下。 “……” 谢玄衣挑了挑眉,他能感到四面八方杀意的消减,天顶之上的妖国大尊,似乎在用神念和陆钰真交谈。 片刻后。 陆钰真回头望向谢玄衣,笑眯眯道:“把这些人都交给他,他放咱们走,如何?” “姓陆的……你该不会是乌龟精修行证道的吧?” 谢玄衣讥笑道:“这窝囊条件,你也能答应,又不是打不过他,和他打一架又有何妨?” 刚刚那一记法身对拼,谢玄衣看得出来,这陆钰真藏得极深。 孔雀大尊完全没占到优势。 “我疯了,和他打架?” 陆钰真呸了一声,没好气道:“打赢他有什么好处,不过白白消耗一番……即便杀了他,又有何用?你不是已经把那龙女平安送出大月国了么,山下这些修士,死了也便死了,我看你先前也杀了不少,如今一并交给孔雀杀了,如此一来也好交差。” “……” 谢玄衣就知道,这陆钰真时时刻刻在盯着自己。 送敖婴离去之时,五彩大道已经笼罩雪山,看来她能平安离开大月国,陆钰真应该也出了些力。 “若他们死了,我也死在这里好了。” 谢玄衣淡淡道:“北狩数百人,仅我一人独活。你要我如何面对道门,乾天宫,武宗,秦家,江宁,北郡……” “跟我走!去南疆!” 陆钰真图穷匕见,拍着胸脯豪气干云道:“我不会让你受这些人的委屈!” 果然。 这家伙打得就是这个算盘。 谢玄衣叹息一声,郑重说道:“我与你说不通,你只需知道一点,他们不可死,否则‘不死泉’的秘密,我可不保证不让孔雀知道。” 他能拿捏陆钰真的底牌并不多。 不死泉,恰是其中之一。 “……你!” 陆钰真有些恼了,怒道:“你如此在意这些蝼蚁贱命,日后如何得证大道?”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若不顺心意,有悖道心,这大道不证也罢。” 二人目光对视。 陆钰真无可奈何,许久之后,缓缓开口:“救这些人,也不是不行……有一个条件。” “说。” 虽是二人传音,没有第三人可以窥伺。 但陆钰真还是下意识握拳在唇边,略微有些心虚的轻咳一声。 紧接着他传去一句秘言。 陆钰真提了一个很小的要求,听完之后,谢玄衣微微皱眉:“就这?你确定?” “你若答应。这些人我便救下。” 陆钰真笑眯眯道:“我保证他们安全离开大月国,返回大褚。” 第86章 劫数,命数 陆钰真提的要求倒也简单。 送走这些人之后。 谢玄衣要暂且留下。 谢玄衣本来就不打算即刻离开,即便陆钰真不提这个要求,他也会在雪山附近等待,若有可能,他想亲眼看到亓帝与真龙之战的结果。 “好,我答应你。” 谢玄衣没有犹豫,当即答应下来。 陆道主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他背负双手,缓缓掠至天顶,与孔雀大尊齐高,无数白纸如大雪一般翻飞,那尊纯白圣人法相徐徐消弭,原先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此刻终于缓和下来。 被白纸笼罩的众人,看不清天顶影像。 但谢玄衣却是知道。 如今二人,正以神魂商谈。 “孔雀可以离开,也可以不杀这些人。” 片刻后,陆钰真再次传音:“但他要我交出‘敖婴’的位置,另外再带走鸠王爷……这个条件,你能答应么?” 这一幕若是让外人看见,定会觉得有些荒唐。 明明是陆钰真与孔雀大尊两位阳神之间的交谈。 但这位纸人道主,却是处处询问谢玄衣的意见。 “这不可能。” 谢玄衣摇头,直截了当道:“我送走敖婴的时候,想必你也瞧见了。她是我未来布在妖国的重要棋子,若是就此拱手送出,先前那番筹谋,还有何等意义?” 陆钰真无奈耸了耸肩,道:“咱们总得讲些道理吧?敖婴毕竟偷了炽翎城秘宝在先,孔雀大尊想要拿回秘宝,也是情理之中的要求。” “你可以把我交出去。” 谢玄衣无动于衷,道:“此事休谈。” 之所以提前送走敖婴,就是怕这种情况出现。 “好好好……” 陆钰真被谢玄衣态度气笑了。 好一块滚刀肉。 十年之后,转世重修,谢玄衣的性格还是如以往那样。 “敖婴之事,我可以装糊涂。” 陆钰真叹息道:“但我总得做出一些让步,谢祖宗,你该不会连‘鸠王爷’也不愿意放吧?” “……” 谢玄衣微微皱眉,陷入思索之中。 放走鸠王爷…… 这个让步,似乎可以接受。 在大月井,他亲眼目睹了鸠王爷的惨状,这位原先不可一世的妖尊,如今已经断去一臂,又被如意大道侵占心湖。 即便有孔雀大尊出手,能够将如意道则清除,也无法治愈真龙道则打出的断臂之伤! 鸠王爷返回妖国,至少会跌落好几個境界。 别说证道阳神了。 想要修回先前境界,都需要耗费好大一番功夫,不知凡几岁月。 谢玄衣沉吟片刻,终是点头:“这个可以。” 顿了顿。 谢玄衣挑了挑眉,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不过,孔雀看到鸠王爷后……当真不会反悔么?” 他倒是有些好奇。 孔雀大尊,待会看到鸠王爷,会是什么模样。 “鸠王爷毕竟是孔雀最宝贵的弟子,他若见到座下有望证道阳神的天才徒弟,沦落成不人不鬼的模样,必定暴怒。” 陆钰真幽怨道:“早知如此,我便提前出手,拘下此妖,现在也不至于如此头疼。” 若是孔雀暴怒,到头来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 看得出来。 陆道主很不想与人交手。 陆钰真轻叹一声,终是将神念传了出去。 也不知说了什么,孔雀大尊竟是微微点头,向后退了数步。 陆钰真回首,对着风沙方向,伸手招了招。 很快。 被如意大道笼罩的大月国境内,有轰轰烈烈风声席卷而来,无数雪白纸张,裹挟着一道单薄身影,从风沙深处掠来—— “隔空拘物?” 谢玄衣眯起双眼。 陆钰真这本事,可不寻常。 遥隔数十里,能拘出阴神境的鸠王爷……这意味着他的神念,可以触及大月国的每一个角落。 最重要的是! 亓帝与真龙正在交战,鸠王爷被如意大道蚕食心湖,想要从如意洞天之中拘出亓帝的“所有物”,可不是一件易事! 陆钰真那副向来玩世不恭的面容,此刻也变得凝重了许多。 他单手负后。 另外一只手,轻轻压在远方如意大道垂落的瀑布水帘之上。 漫天白纸被风沙击碎,重组,又击碎,又重组…… 想从这座洞天中带走“鸠王爷”,势必要与如意大道产生对碰。 很显然。 陆钰真也要付出对应的代价,才能将人带出此地,估计先前和孔雀大尊的交谈,便是与这次出手有关。 片刻之后。 断去一臂,心湖混乱的鸠王爷,被白纸包裹,送到了孔雀大尊面前。 “我的承诺,已经完成。” 陆钰真开口:“这就是你的弟子……炽翎城其他妖修,都已死在了这座秘境之中。” 话音落地,他分出一缕道则,悬于谢玄衣头顶。 哗啦啦。 白纸翻飞,将谢玄衣笼罩在内。 果然。 孔雀大尊看到鸠王爷的那一刻,整个人气势都变了! 那团笼罩面门的五彩之光,顷刻暴燃,化为熊熊烈火。 五彩法相再次浮现于天地之间! 只不过…… 孔雀大尊并没有动手,他克制住了怒意,缓缓伸出双臂,接住空中悬浮飘来的鸠王爷。 暴怒光火摇曳之下。 谢玄衣看到了这位大尊眼中的“悲痛”…… 座下最得意的弟子。 被斩了手臂。 被毁了心湖。 终此一生,或许都无望晋升阳神了。 在此之前,鸠王爷只差一丁点,就可以完成“问道”,孔雀大尊甚至已经将晋升的祭品都准备完毕,只等爱徒问道结束,即可晋升! “嗡……” 一声低鸣,自鸠王爷眉心之中响起。 在孔雀大尊心念牵引之下,那枚五彩神炉缓缓浮现而出,这本是他赠给弟子,用来渡阳神劫的顶级秘宝。 现如今,神炉也被打得变形,绽出缺口。 “这不怨我。” 陆钰真轻叹一声,无奈道:“他是被真龙道则伤了肉身,被如意道则蚀了心湖……伱若是气不过,便找他们算账去。我绝不拦你。” “……” 孔雀大尊抱着弟子的身体,不断注入妖力。 他神色悲伤,望着如意大道封锁笼罩的大月国方向…… 降临雪山之后,他并没有急着抵临,便是感应到了秘境内的道则气息。 两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顶级强者,正在交战! 能够修成大尊的,都是万中无一的绝世奇才,心比天高,从不弱于他人。 可孔雀不得不承认。 此刻风沙中交战的那两位,道则气息,都比自己更加强大! 不过。 天下最残酷的道,便是生死。 这一战结束。 这两人也该迎来“死亡”了。 他冲进去,毫无意义…… 孔雀大尊收回注视风沙的目光,传出一道浑厚声音:“你可有办法,拔除他心湖中的残余道则?” 陆钰真微微一怔,旋即笑着摇头:“如意大道,变幻莫测。此乃愿力之道,岂是我等凡俗可以触碰的,道友,莫要为难贫道了……” “我看得出来,你与大褚王朝庙堂供奉的那些阳神,修的不是一种道,更不是一路人。” 孔雀大尊平静道:“替我拔除如意道则,我离开雪山之后,帮你拦住大褚来人。” 此言一出。 陆钰真脸上笑意缓缓收敛。 他正色问道:“此言当真?” 孔雀大尊幽幽道:“妖国大尊,言出必行。” 陆钰真又问:“能拦多久?” 孔雀大尊轻笑道:“一战功夫,我只拦他,不分生死。” “……好!” 陆钰真再次抬袖,无数纸张翻涌而来。 孔雀大尊抬起双手,松开鸠王爷。 那干枯身影被席卷于空中。 “你这是……要治他?” 谢玄衣皱眉传音。 他不知二人传音内容,但却看出了陆钰真意图。 “不错。孔雀大尊吃了好几个亏,我这也算是略微表示一下心意。” 陆钰真心情大好,慢条斯理解释道:“你大可放心,这鸟王爷,就算治好了也难证大道,此妖是个块上好的磨刀石,日后留待你杀。” “……” 听罢,谢玄衣不再多说什么。 其实他并不在乎鸠王爷死活。 即便这家伙真的晋升阳神,难不成还能南下大褚,捉杀自己? 唯一遭殃的,只会是敖婴。 不过。 被真龙道则断臂,五体残缺,便算是破了金身体魄。 横渡虚空的这身本领,只怕鸠王爷再如何修行,都无法在阴神境施展出来了…… 此次重创,即便能够治好,也是元气大伤。 哗啦啦! 漫天白纸,将鸠王爷包裹其中,化为一口细长之棺。 纯白圣人法相再次出现。 这一次圣人法相,并没有展露攻杀之气,而是满目慈悲,举起禅杖,以禅杖杖尖,轻轻触碰白纸棺木尖端。 “嗡嗡嗡。” 层层颤鸣,震响天地。 白棺纸张层层剥落,千丝万缕的如意道则,竟是被禅杖吸出,陆钰真单掌立于胸前,另外一只手轻轻挥袖。 如意道则,回归天地之间。 尘归尘,土归土。 他将这些道则,交还给了如意洞天。 孔雀大尊眯起双眼,注视着这法相布施大道的一幕,随后伸出双手,接住下落回来的弟子身影。 鸠王爷的面色,好转了许多,不再如之前那般苍白。 在妖力注入之后。 他缓缓睁开了双眼,面颊凹陷,神色憔悴。 “师尊……” 鸠王爷看到了孔雀大尊的面容,眼神黯淡,声音沙哑到了极点,极其艰难地挤出两字。 这二字。 甚至带着些许哽咽之意。 “为师在。” 孔雀大尊眼中也流露出哀意。 “师尊赏赐的‘五彩炉’碎了。” 鸠王爷微微垂首,喃喃道:“弟子的手臂,也被斩落了。” 五彩炉碎了,还能再补。 可这条手臂……乃是被真龙道则斩落,不可治愈,无法逆转。 自此之后。 他便只剩一臂,五体不全,难成金刚。 “一切劫数,都是命数。” 孔雀大尊轻轻叹了一声,柔声道:“无论如何,终究是留了一命。为师这就带你返回炽翎城,你好好休养……一切,都还来得及。” 先前鸠王爷以炽翎令传讯于自己之时。 他正在五彩岭闭关。 听闻剿杀北狩的大好消息,孔雀大尊第一反应,并不是欣喜—— 五彩大道,与命数有所关联。 于是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替弟子卜卦,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此行凶险,若有不慎,便会丢了性命。 孔雀大尊当即将卦讯传回。 只可惜。 自己这位爱徒,的确天资卓绝,本领超凡,也正因此生了“狂妄自大”的脾性。 劫数,命数也。 仅仅只是断去一臂,其实已算是一件幸事。 “我已履约。” 陆钰真微微揖礼,淡然道:“如意道则,已尽数拔除……接下来,便到了道友履约之时。” “放心。” 孔雀大尊平静传音道:“我这便去寻大褚阳神。” 五彩光芒,向着天顶掠去。 抱着弟子的孔雀大尊,在数息之间,被幻光笼罩,消散于天地之间。 “这就走了?” 谢玄衣略微诧异,同时还感到了些许可惜。 这孔雀大尊,脾气极差,就这么打发了? 他还盼着二人之间,能有一战。 “和和气气,送走一位妖国大尊,难道不是好事?” 陆钰真笑眯眯道:“你是想看我与他大战一场,探探我的深浅……试想一下,倘若我败了,或是力有不逮,决定跑路,你和下面这些人,不都得死?” “你若会败,便根本不会现身。” 谢玄衣摇了摇头。 他盯着眼前的纸道人,缓缓道:“你比世上之人都要惜命。” “哦……何以见得?”陆钰真依旧满脸笑意。 “换做任何一位阳神境大修士,都不会像你这般,证道之前,籍籍无名。” 谢玄衣认真说道:“十年之前,几人曾听过‘纸人道’之名?几人又知晓陆道主是谁?” “其实近些年,也并无太多人,知晓我的名讳。” 陆钰真遗憾一叹,但旋即又是一笑:“不过……陈镜玄的那份案卷呈递之后,大褚王朝,乃至南离,已经有不少人识得了贫道样貌,根骨底细。说不定再过些时日,贫道便会名满天下,人尽皆知了。你说说,陆某到底是该感谢那位小国师呢,还是该感谢你?” 第87章 人心之战 这些日子,大褚皇室正在调查纸人道的信息。 这个消息并不是秘密。 陈镜玄呈递案卷,此份案卷必定会被送去大褚四境……陆钰真知晓,也是情理之中。 谢玄衣并没有否认什么,只是淡淡道:“你藏了这么多年,总该见天下人。” “是这个理。” 陆钰真笑着说道:“北海陵与你相见,我便不在乎身份暴露了。毕竟有些事情,能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谢玄衣微微眯起双眼。 他怀疑某人在影射自己,但没有证据。 “好了。” 陆道主轻笑一声,挥了挥衣袖,道:“先把答应你的事情办了……把这些人送出此地。” 荒山上空,白纸如雪,肆意翻飞。 被漫天白纸困在破虚阵中的众人,早已经看不清四周景象。只听一道轻微裂响,似有雪白光华从天顶掠过,众人脚步微微踉跄一下,很快恢复如常,紧接着便有呼啸风声将纸屑吹散。 商仪抬起头,怔怔道:“这就……离开了?” 众人回头。 无数白纸与雪花混杂在一起,不分彼此。 那座象征死境的苍白雪山,已在天边。 “脱困了……” 宇文重长长吐出一口郁气。 “师尊来了!” 武宗大师兄心湖震颤,望向南方,只见那几艘云船,正在低空飞掠,一道金灿身影,周身燃烧火光,犹如一尊大日,正以不可思议的伟力,一己之力驮负云船,赶往雪山方向。 众人尽皆欣喜。 唯独角落中一人轻声呢喃。 “……谢真呢?” 元苡扬起小脸,眼神困惑,她看了一圈,都没有发现谢真身影。 卢鸢轻声安慰道:“那位小谢山主,本领滔天,想必是另有打算……他既能请动神秘阳神出面,必定不会有所危机。” 此言一出。 元苡稍稍轻松了一些,但眼神依旧隐蕴担忧之色。 这白纸洞天的神通手段,放眼整个大褚,再加上大离,也从未听闻过。 阳神境大修士,一共就那么些位。 这位大修士到底从哪来的? 白纸……道人……这几個关键词,很难不让人联系到南疆的“纸人道”,那位同样神秘至极的纸人道主。 这些年。 纸人道打压南疆三大宗,隐隐有独占鳌头的势头。 那位道主,从未有人见过其容貌,领教过其手段。 “先前出手的那位,该不会是南疆的‘道主’吧?” 元苡声音极小。 “……” 卢鸢怔了一怔,神情凝重,沉声传音道:“别再担心谢真了,跟着武宗宗主,返回大褚要紧。关于北狩之案,等返回大褚,自然有人会去细细调查。” …… …… 相隔十数里外。 雪山山顶,纸屑纷落,落在谢玄衣黑衫肩头,发丝末梢。 “喏。武谪仙接到这些人了。” 陆钰真背负双手,轻描淡写道:“再过片刻,这些人便会登上云船……武宗这小子虽然资历尚浅,但实力还是足够的。” “救下这么多圣子,可是一份大功德。” 谢玄衣揶揄道:“你就不与那武宗宗主说个两句?说不定道门和乾天宫也要记下这份恩情。” 送走这些人。 陆钰真刻意挑了个偏远位置。 很显然,他是刻意躲着武谪仙的。 “差不多得了。” 陆钰真笑道:“你难道不清楚那帮家伙的德行吗?遇到孔雀大尊,尚能讲讲道理,遇到这些名门正派,哪有道理可讲?” 先前大月秘境。 陆钰真说服了孔雀大尊,非但没有开战,反而化干戈为玉帛。 可若是见了武谪仙。 则不好说了。 “……” 谢玄衣沉默下来。 年少之时,他以为这天下之事,无非黑白二色,是非分明,黑白自然分明。 可后来涉入江湖,才慢慢发觉,并非如此。 天下很大,不止有黑白二色。 正邪二字,何其简单? 但越是简单描述的行迹……越是笼统,越是片面。 人性二字,本就复杂,并非黑白正邪区区几字可以盖棺定论。 道门清白,天下皆知。 可道门崇龛大真人,堂堂阳神,却给谢嵊种下赤龙,此事何等污浊? 江宁王谢志遂享尽爱戴,虎毒尚不食子,他却将独子当做祀品,何等伪善? 这些都是自诩“正道”,并且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他们尚且如此。 其他正道大人物,难道就干净么? “再过片刻,孔雀该出手了。” 陆钰真淡淡一笑,看出了谢玄衣心思,温声道:“时间尚早,你若是不介意,便陪贫道在这雪山山顶,看一出精彩纷呈的阳神大战……孔雀大尊成名极早,又在南北大战之中得过磨砺,据说他当年在北境战场,接了伱师尊一剑,虽是受了不轻剑伤,却也因此悟透了五彩大道。” 谢玄衣皱眉:“孔雀有如此之强?能硬接我师尊一剑不死?” 当年那一战时,师尊是何境界,谢玄衣不清楚。 但他听说。 赵纯阳的境界,在许多年前,便已经停滞不前了。 饮鸩之战时。 纯阳师尊要比现在年轻许多,想必气血会更加旺盛,剑意也会更加凛冽! 抛开墨鸩大尊,整个妖国,能与之相抗衡的,应该也就那么寥寥两三位。 但这行列之中,绝不应该有孔雀才对…… 鸠王爷在炽翎城风头无二,全靠背后的五彩岭。然而这五彩岭却是饮鸩之战后才崛起的巨擘势力,墨鸩大尊身死道消,几位妖国大尊将其身上遗藏瓜分殆尽,有好几位“新晋豪强”也因此得势。 五彩岭正是其中之一! “这世上总有一些幸运儿,因祸得福。” 陆钰真笑着点出一个谢玄衣并不陌生的名字:“你还记得‘篪浑’么?” 篪浑道人。 当年谢玄衣转战千里,在北海血战八方,一剑削去了篪浑道人半条性命……此人随后便大彻大悟,停留在洞天圆满之境,更进一步,参悟出了“阿鼻洞天”这等洞天境界几乎无敌的杀招。 只可惜邪道难修,若非惊才绝艳之辈,根本无缘阴神之境。 北海一战,机缘短暂,上苍垂怜,只有一瞬,篪浑道人未能凝练道则。 若是能够顺利破境。 他此后便会一马平川,有很大几率,成为阴神巅峰。 “我明白了。” 谢玄衣嗤笑一声:“孔雀大尊当年硬接我师尊的那一剑,就和篪浑一样。” 篪浑道人完全可以说,当年北海一战,接了谢玄衣一剑不死。 事实上。 谢玄衣对篪浑几乎没有太多印象。 若非此人是白鬼座下弟子。 谢玄衣甚至不会找其寻仇。 “意思大抵如此……但孔雀天资,要远胜篪浑之流百倍千倍。” 陆钰真笑意盈盈道:“如今妖国各方豪强争霸,战事不休,各域都不太平,孔雀可是硬生生靠着五彩大道,杀出了一条血路。他的五彩岭,即便放在妖国顶级势力当中,依旧能够排上一席之地。” 妖国弱肉强食,只崇敬强者。 若有朝一日。 敖婴能成就大尊,她也可以成立如“五彩岭”一样的势力,有一位大尊坐镇,便是一呼百应,各方敬畏! 谢玄衣眯起双眼。 只见远天云船坠落,武谪仙顺利赶赴雪山,将人族幸存者救下。 另外一边。 五彩光芒翻涌。 孔雀大尊应当是安置好了弟子,准备履行承诺,去寻武谪仙,打上一场。 “这就是你替鸠王爷拔除心湖道则的代价?” 谢玄衣轻声开口:“你既是要孔雀替你出手,拦下武谪仙,为何还要在此地观战?” 他本以为。 陆钰真时间紧急,请孔雀出手,乃是“迫不得已”。 如今来看。 事情绝非如此。 这道人神情悠哉,满脸轻松,似乎只是为了看上一出好戏。 “不急,不急。” 陆钰真笑道:“大月国那边,还要打上许久。既是好戏,自然要一场一场来看。” 他变戏法似的,轻轻一掏,便从袖袍之中取出了一枚蟠桃。 “喏。” 陆钰真将蟠桃掷了出去,谢玄衣下意识伸手接住,却没有轻易去吃。 他皱眉看着眼前道人:“好戏?” “对我而言,这世上最有趣的好戏,不是惊天动地的大战。” 陆钰真感慨道:“而是人心之战。人心之战,比道法之战,要有趣百倍……你可知晓,这一战有趣在哪?” 谢玄衣面无表情。 他注视着远天战场,两位阳神已经厮杀在了一起。 武谪仙肉身证道,虽然前不久被师尊击伤…… 但毕竟师尊没有动杀念。 大道根基未损。 武谪仙的实力依旧不容小觑。 这位武宗宗主的气血旺盛,犹如大海,几乎将半边天幕淹没,虽是武痴,但他却也清楚,此行北上最大的目的,不是杀妖,而是接回大褚各宗幸存弟子。 于是武谪仙一边与五彩大道厮杀,一边后退。 为了护送云船顺利离开。 他竟是直接施展出了武道金身,去与孔雀大尊的妖身法相硬撼,震击之声响彻数十里,磅礴劲气更是掀起雪崩。 站在雪山山巅的谢玄衣,衣袍都被吹得向后飞起。 “这一战,与人心有关?” 谢玄衣看了片刻,并没有明白陆钰真的言语之意。 “自然。” 陆钰真轻叹一声,道:“离岚山地界,位于两国分界,双方均是孤立无援的状态,可孔雀实力更胜一筹,若是死战,武谪仙不是他对手……可为何他不下杀手?” 谢玄衣微微一怔。 陆钰真笑着问道:“是他不想杀武谪仙么?” 谢玄衣摇头。 自然不是。 若有机会,能够让大褚阳神陨落一位,妖国大尊必定全力以赴。 “那……是他杀不了么?” 陆钰真又开口。 谢玄衣再次摇头。 依然不是。 杀不杀得了,要试过才知。孔雀大尊虽然引出妖身法相,但却并没有奔着决出生死的路数出招。 另外一边。 武谪仙同样如此。 陆钰真几乎将谜底抛到了谢玄衣面前:“你猜猜……是何原因?” “因为……你。” 谢玄衣沉默数息,缓缓开口,念出了答案。 “不错。” “正是因为……我。” 陆钰真笑道:“孔雀想杀武谪仙,武谪仙也想杀孔雀。但他们都知道,此方战场,还有一个‘我’的存在,所以他们都不敢竭尽全力,明明抱着杀死对方的念头,却不敢释放杀意,这才是这场阳神之战,最有趣的地方。” 孔雀很清楚。 陆钰真与大褚正道阳神,不是一个路数。 可哪有如何? 陆钰真依旧是“人”! 即便陆道主救了鸠王爷,只要有“人”这么一层身份,就不可能让妖国大尊信任。 同样……武谪仙也不敢放松警惕。 当他接到这些年轻弟子的时候,便已经知晓了“白纸洞天”的相关讯息。 以白纸演化大道,抗下孔雀大尊。 这等神秘存在。 不是纸人道道主,又能是谁? “这一战,不会分出胜负,更不会分出生死。” 陆钰真淡淡道:“他们在观察彼此,也在观察我……对于大家而言,这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陆道主的存在。 孔雀和武谪仙,都必须留下一手。 “对你而言,这有什么好处?”谢玄衣皱眉开口。 “没什么好处,但看热闹,很有意思。” 陆钰真耸了耸肩,坦诚道:“另外……和你站在一起,被他们看见,也挺有意思的。” “……” 谢玄衣再次陷入沉默。 武谪仙救下了脱困的众人,想必不久之后,大月国秘境发生的事情,会通过各方势力的复盘,完完整整呈现在这位武宗宗主面前。 等自己返回大褚。 按照他对武宗的了解,想来是要浪费不少口舌,好好解释一番。 “别担心。回去交差的话,我都帮你想好了。” 陆钰真满不在乎地笑道:“你就说我是个疯子,我要求你抵押一己之身,才肯施舍援手,救下大褚同袍。你别无选择,只能与魔共舞,另外关于‘纸人道道主’的讯息,陈镜玄那份案卷上写的还不够详细,此次回去你可以尽数全盘托出,武宗宗主又不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把我卖了就好,卖得越彻底,大褚那边对你的信任度就越高。” “陆钰真……” 谢玄衣颇感困惑。 这家伙,行事何其谨慎,十年来不露踪迹。 为何却将“把柄”交付于自己手中。 其实谢玄衣也知道。 自己能曝出去的信息,少之又少,他连纸人道宗门在哪,都不清楚。 单单曝出陆钰真一人,又有何用? 不过……这家伙偏偏还替自己找了后路,一副料定自己和大褚迟早闹掰的模样。 这是要收买人心,还是本性如此? 谢玄衣郑重看着身旁的白袍道人,认真问道:“你做这些,到底图什么?” “啧……” “我说我什么也不图,你相信么……” 陆钰真见谢玄衣满脸严肃,于是也一点一点收敛笑意。 他摩挲下巴,似乎是在思考谢玄衣的问题。 许久之后。 “唔……” 陆道主一只手轻轻触碰着心口位置,感受着五脏肺腑的跳动。 他一字一句,认真回应道:“如果硬要说图什么的话,我做这些,大概只是为了图个开心。” 第88章 神胎坐镇 陆钰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纸人道的存在,本身就是极不合理的一件事。 短短十年,发家起迹,在群魔乱舞的南疆地界,硬生生压过了根基深厚的三大宗一头,陆道主甚至未现真身,便逼得三大宗宗主暗中联手。 这样的人,岂会当真无所求? 这世上固然有人,千金难买乐意。 但陆钰真在大月国布的这场局,若没有一丁点私心……谢玄衣不信。 “你应当清楚,要不了多久,大褚皇室便会发动南疆荡魔。” 谢玄衣平静道:“如若道门,剑宫一齐响应,要不了多久,纸人道就会被连根拔起。” “是。” 陆钰真笑了笑。 这一点不可否认。 纸人道的历史,短的可怜。 即便在南疆混得风生水起,也完全无法与道门这种庞然大物相提比论。 “你难道就不在乎?” 谢玄衣挑了挑眉。 陆钰真隐世多年,从未在世人面前展露手段。 如今,在大月国救下众人,甚至施展“洞天法相”与孔雀大尊对抗…… 这其实是一笔亏本买卖。 这家伙,和孔雀大尊商谈之时,可不像是愿意吃亏的人。 “其实我并不在乎‘南疆荡魔’,救下这些人,也纯粹是看在你的面子。” 陆钰真淡淡道:“我知道,即便我说真话,你也不会相信……不过没关系,我也不在乎你信不信。你姑且认为,我这么做,是能攫取一些利益的,此次北狩结束,我手中总归会多出一些筹码。” 谢玄衣忽然想起了消失的那三位监船主考! 鸠王爷追杀他们三人,来至大月国。 可如今。 整个大月国搜遍,也不见那三位监船主考的身影。 “伱扣押了大褚的‘阴神监考’。” 谢玄衣眯起双眼,缓缓道:“你准备拿这个当筹码?” “你太高估他们,太低估我了。” 陆钰真笑道:“这么多年,你还看不清楚么?但凡能在大褚王朝坐稳高位者,哪一個不是心狠手辣之辈,连割袍断臂的勇气都没,早就被血洗清算了……在那些大人物眼中,区区三个阴神,不过有些许分量罢了……单凭他们三位,想成为博弈厮杀时的筹码,还远远不够。” 这一番话,倒是给了谢玄衣不少信息。 首先有一点可以确认。 三位监船主考,就在陆钰真手中! 正当谢玄衣准备继续开口之时。 “嗡……” 谢玄衣腰间讯令,忽然震颤了一下。 原来是两位阳神大战所掀起的余波震荡,击碎了鸠王爷对附近地界的阵纹封禁,此刻神魂传音便不再受到限制。 【“小谢公子,你还好吗?现在情况紧急,你千万小心……”】 谢玄衣取出讯令,微微瞥了一眼。 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元苡的消息。 小妮子把云船上发生的事情,完完整整说了一遍。 此次北狩遭遇截杀,性质极其恶劣,大褚高层正在严查……各方修士都会接受宝器秘术的神魂洗涤,以此还原大月国秘境内的真相。 她语气焦急,告诉谢真不要轻易返回大褚。 此次北狩,人族损失惨重……武谪仙出手之后,谢嵊,方航,秦万炀并没有返回云船,并且命牌破碎,这三人的死在大褚引起了雷霆震动。 江宁谢氏,太上斋,秦家,都是一等一的大世家,大势力! 元苡听闻风声,便连忙将消息送入谢真这边。 她担心谢真返回大褚,就被杀个“措手不及”。 谢玄衣看到之后,心底有暖流拂过。 他轻轻叹了一声。 北海陵这一救,让他与百花谷结下善缘,这元苡姑娘倒真是处处挂念……如今时刻给他传讯,只怕是会给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元姑娘,勿念。谢某有脱身之法。” 谢玄衣传出这讯令之后。 陆钰真调侃道:“啧啧,若是没猜错,想必是百花谷那个小姑娘的消息吧?她倒是对你念念不忘啊。谢玄衣,你当真是一个祸害,前世害了姜妙音,如今又要祸害元苡。想来还有那个什么邓白漪,也不知有几人会因你遭受牵连。” “……”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元苡与此事无关,我自不会让她受到牵连。” “这世上因果难断,红尘难斩。” 陆钰真瞥了眼远处飞离的云船,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感慨说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你姑且只当我是说笑罢了。” “这场大战重要,你且注意留心。” 陆道主正色说道:“两位阳神对决,本就相当罕见,如今这场大战,三分得益于北海陵倒开,自大世气运倒流之后,妖国与人族之间的矛盾也日益锐利……这场阳神大尊之战,想来只是开始。要不了多久,两边还会有第二场,第三场。届时可就不是今日点到为止这般温和了。” …… …… 谈话之间,远天之上,这场对捉大战,愈发激烈。 武谪仙的阳神金身,几近撑天,将四周雪山都压于身下,漫天流云缠在腰间。 孔雀大尊的真身法相,同样威势煊赫,五彩大道化为绸缎,将武谪仙阳神金身寸寸缠住。 这两位阳神各怀心思。 孔雀大尊,纯粹只是履约。 而武谪仙,则是要确保大褚云船,顺利离开离岚山。 他需做的首要之事,是保证人族天才,能够返回北境长城! 这般鏖战,的确有趣。 两位身负滔天本领之人,束手束脚,谁都不敢真下狠手。 谢玄衣默默看着两位顶级大修士的神通对攻。 平寂已久的心湖,忽然轻轻震颤了一下。 谢玄衣前世距离阳神只差一线。 那一世,虽是黄金盛世,他也闹了个天翻地覆,轰轰烈烈,但归根结底,并未触及阳神层面。 距离这层山巅之境的感悟。 谢玄衣始终有所缺失…… 大穗剑宫后山洞天里的那些剑气,固然凌厉,固然有所裨益。 但那毕竟是已死之人的遗留。 真正的强者,便是要从血战之中挺身而出。 大道果成百战,金身铸于血海。 如若二十年前,不是太平之年,而是逢上了“饮鸩之战”,或者褚离大战,诸如此类的动荡,谢玄衣应会更快一步,完成阳神晋升,踏上山巅。 “金身,洞天,术法,神通,大道……” 谢玄衣轻声呢喃。 这场大战,两尊阳神虽有所保留,但各种神通,却层出不穷。 世人都想求长生。 得证阳神,便有大几百年寿命。 理论来说,阳神之境,便已脱离凡俗,只可惜各种大道术法,施展出来,便要沾染尘埃,但凡踏足红尘,便要折损寿命。 当年那场饮鸩之战。 阳神之境,但凡参与者,必定元气大伤,哪怕未曾陨落,算算寿命,恐怕也要少活几个甲子。 此刻。 这场大战,便是两位阳神,沾染因果的“俗世”之战。 武谪仙以这尊金身对敌。 这是谢玄衣亲眼所见的,修到最高境界的肉体神胎。 这尊金身,展出三头六臂,手臂之上,还有新鲜剑气萦绕残留……这大概是赵纯阳上次踏入皇城所留。 真正的天才强者,即便战败,亦能有所感悟。 这些剑气。 如今成了武谪仙金身的一部分! 另外一边,孔雀大尊为了“履约”,也为了尽早功成身退,施展出诸多法宝,五彩大道覆盖天顶,法杖,金刚杵,莲花座等等法器,将这尊孔雀法相包裹起来,一时之间宝相庄严,佛光绽现。 “千年前,妖国也有佛宗立世,传教。” 陆钰真轻叹道:“只可惜,灰飞烟灭,只在须臾之间。据说妖国佛宗破灭,也是留下了不少遗藏。看来这孔雀不仅仅是得了‘墨鸩’的宝藏,还有其他造化。” 谢玄衣不再开口。 在他眼中。 整个世界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两位阳神大尊的对弈,占据了全部心神。 武谪仙金身挥出的每一拳。 孔雀大尊祭出的每一条道则。 都在谢玄衣心湖之中重演,定格,倒流……如此反复。 一缕剑气,正在心湖之中缓缓酝酿。 黑衫翻涌。 谢玄衣站定入神,整个气息都陷入极静之中。 玄水洞天莲花河中的那些造化。 未能给他触动。 但这一战……却是让他陷入了顿悟之境。 “不愧是千年一见的剑仙之姿,这大道之基,实在离谱。” “大穗剑宫是修了千年香火,才能等到这么一桩惊世之才啊。” 陆钰真看着一旁黑衫少年,感慨道:“不过是带你稍稍看上几眼阳神交战,就能入定,待会再看大月国的伐龙之战,岂不是又要开悟……敢情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多挑些事,多带你看几眼神仙打架,就能破境了?若是再给你一甲子,普天之下,谁还是你对手?!” 虽这么说。 但陆道主却并未打断谢玄衣参悟。 看到谢玄衣有所感悟,他脸上浮现笑意,反而更甚。 这场大战,并未持续太久。 大褚云船离开离岚山界之后,武谪仙便主动收起金身。 他一拳击碎五彩大道,直接后退。 孔雀大尊见状,也不追击。 两人极有默契拉开距离,而后各自向着南北离去。 哗啦啦。 大雪翻飞,纸屑也跟着翻飞。 陆道主从本命洞天之中,取出一件雪白大氅,极其贴心地替谢玄衣披上,他背负双手,就这么极有耐心地等了下去。 这场参悟,也没有持续太久。 半个时辰后。 雪山之上,陷入沉寂的谢玄衣缓缓醒来,他抖了抖肩头风雪,注意到了这件保暖大氅。 “放心。才过去半个时辰。” 陆钰真道:“我说得没错吧,这一战稀世罕见。放眼大褚,除了秦祖,便无人比武谪仙的金身神胎造诣更高……你想修行两条剑道,就必须靠自己,开辟出‘神胎’之路。” “……” 谢玄衣挑了挑眉。 他知道陆钰真始终在关注自己。 可这家伙简直就像自己肚子里的蛔虫。 “其实没有神明果,也能铸出完美‘神胎’。” 陆钰真又道:“剑道修士,看重驭器,无论修行哪一条剑道,都要以本命飞剑,凝聚洞天,当做洞天载物,这一点,即便是赵纯阳也不能例外……一旦修到阳神之境,本命洞天落定扩散,成为一方洞天福地,飞剑品质的提升,便变得尤其关键。你那把【沉疴】虽然不俗,足够承载阳神之境的重量,可若再进一步呢?” 谢玄衣怔了怔。 自古以来,大穗剑宫便是如此修行的,本命洞天由本命飞剑坐镇。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这也是他自玉珠镇醒来,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沉疴】的缘故。 “武夫没有洞天,所凝神胎,便是自己。” 陆钰真仰首望天,这场酣战之后,天顶落日,夜幕垂降,已有淡淡星光浮现:“据说一千年前,天上星宿,对应人体窍穴,也对应武夫神胎的供奉神位。当真想要成就至高之境,便要享受万人敬仰,做自己的‘神’!” 这一番话。 在谢玄衣心湖之中,浓墨重彩点了一笔。 他如今兼修两条大道。 若是本命洞天铸成,不以飞剑压阵,而是以……自己的“神胎”压阵呢? 既有洞天,又有神胎。 洞天之位,神龛之上,所供奉的,不是飞剑。 而是……自己! “天下大道,尽在天上。” 陆钰真悠悠道:“可若真想飞升,这天地都要被踩于脚下。天上天下,不过翻掌之间。这道理,试问世人有几人明白,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这番话,当真是狂妄之言了。 但陆道主,的确有狂妄资格。 那纯白圣人法相,赫然是将三教大道,融为一体。 他的野心,绝不只是表面上所展露的这些。 见谢玄衣不答。 陆钰真笑眯眯凑上前去:“是不是觉得不太尽兴?要不要我想办法,把这两人叫回来,再打一场?” 这番轻佻语气,换旁人理解,必定当做玩笑。 可这道主的行事风格,始终如此……于是这句话听起来,又不太像是玩笑。 只可惜。 谢玄衣偏不吃这一套,淡然吩咐道:“行啊,你这就把他们叫回来。我倒是乐意再看一场。” “你把阳神当家畜呢?还是把我当神仙?” 果不其然,陆钰真笑呵呵退了一步,道:“说说玩的,我哪有那么大本领,不过你要是想接着看下去,大月国里面还有一场更精彩的。”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他倒是想知道,陆钰真留自己在此,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到目前为止。 他都没有任何损失,白白得了一桩造化。 “大月国的伐龙之战,我自是要看的。” 谢玄衣平静道:“不必你说,我也不会错过。” 陆钰真微微侧身,随手撕碎虚空,以元火点燃一扇门户。 “……请!” 第89章 跳出局外 “轰隆隆!” 虚空之中,荡出阵阵雷音,风雪与纸屑一同汇入星火门户之中。 谢玄衣盯着门户看了片刻。 这门户之中,隐隐蕴藏道门符阵之道。 若非自己从唐凤书那儿偷学了道门符术,还真看不出这随手一挥的门道…… 这陆道主,又是从哪习得如此大道? “你的东西,我不要。还给你。” 看了片刻之后,谢玄衣摇了摇头。 他注意到肩头大氅,微微皱眉,将其卸下,送还回去。 “天凉替你加件衣,也要如此计较,权当陆某人好心被当驴肝肺。” “罢了……你开心便是。” 陆钰真无可奈何,但也不介意,双手接过,重新将其丢回眉心洞天之中,轻飘飘道:“别盯着这扇门看了,全天下又不止你一人可以从道门‘偷学’,这等传送符阵之术,不过小道尔,不值一提。赶紧出发吧,别耽误了时辰。” “……” 谢玄衣知道,陆钰真拿自己没什么办法。 不过同样的,他也拿陆钰真没法子。 这家伙似乎有读心神通。 自己心中的念头,往往只是流转一刹,便会被对方捕捉,而后精准读出。 他轻叹一声,踏入门户之中。 …… …… 风雪被风沙替代,漫天雪啸,变成了铁骑冲杀。 踏入门户之后。 扑面而来的砂砾,裹挟着浓郁血腥气息,将谢玄衣拽回了千年前的那座古老战场,他再一次回到了“幻梦”之中,四面八方都是冲阵铁骑,背负灭龙道则箭匣的千夫长数之不清,带着身后部众,如洪流一般撞向战场中央的冲天光柱。 这一次,与上次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 谢玄衣不再孤身一人。 “看呐,这世上的争斗,是永无休止的。” 陆钰真背负双手,轻声感慨:“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江湖所在,便是争斗所在。十人,百人,千人……人越多,斗争越激烈,数十万人之间的矛盾,演变成了国与国,族群对族群的矛盾,到了最后,不可避免会变成战争。” “你知道么?”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这场伐龙之战,就这么整整持续了一千年。” 这一千年。 大月国幻梦,从未停歇过。 黑煞翻覆,厮杀沸天。 归根结底,是因为这场幻梦,乃是由真龙道则与如意道则的对碰而产生…… “青鲤”被刺死在王座之上,她用残留的道则之力,拖住了亓帝,封锁大月井。 两股互相仇视的道则之力,太过强大,以至于溢出。 就这么化为黑煞! 在大月国秘境最外围,不断拼杀! 这也是亓帝没料到,青鲤以凡俗之身,投胎转世的原因。 道则厮杀,战争未绝。 谁都想不到。 这场战争的“主角”,会以如此方式,提前脱离战场,在幻梦之中,寻求真我,完成晋升。 “人心有恶,固而斗争不休。” 谢玄衣摇了摇头,轻声道:“亓帝若不被贪念所动,又怎会有这场苦战?” 这一战。 亓帝飞升破碎,国破家灭,还有九百万子民,化为冤魂。 这一战,没有赢家。 “若没有贪念,又为何修行?” 陆钰真轻声一笑,抛出了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他与谢玄衣,一同行走在这漫天飞沙之中,两人所过之处,方圆三丈,尽皆清净,无数铁骑冲杀而来,陆道主只是背负双手,周身便有银白光华亮起,化为一片圆润护罩,这些铁骑冲撞在护罩之上,顷刻之间血肉横飞。 由此可见。 这一战。 陆钰真并不站在亓帝这边。 不过,他似乎也并没有站在青鲤这边。 这一行。 他就仿佛只是一个游客,走在历史缝隙之中,看这飞沙,看这铁骑,看这生死别离,在风沙抹过刹那,便盖棺落定。这些生前为亓帝死誓效忠的大月铁骑,即便知晓陨落结局,依旧一遍一遍向着真龙发起冲击,直至人头落地,化为灰烬。 这些铁骑由如意道则所化。 亓帝虽与青鲤厮杀,但战场内的“异样”,他还是能够察觉到的。 铁骑被外来者所挡,他下意识用闲散道则凝聚更多铁骑,发起冲锋,但很快他便意识到……这些铁骑,完全无法撼动这位“外来者”。 不过。 对方并没有要干预这场战争的意思。 亓帝也就不再凝聚道则。 谢玄衣四周的喊杀声音,逐渐变得渺小许多。 “……” 初次踏入大月国秘境之时,由于境界未愈,谢玄衣在这场幻梦之中,只走了些许距离,便就此“清醒”。 这一次。 有陆道主的“庇护”。 两人走了很远,很远,走到了接近战场的核心区域,这里曾是鸠王爷抵达的“尽头”。 谢玄衣伸出手掌,触碰到了一面无形壁垒。 虚空那边,风沙飞掠。 但这里,却是一片坚固之墙,横亘而起。 谢玄衣开门见山,直截了当问道:“陆道主,这里没有外人。不妨明说好了,伱带我来这……到底想做什么?” 这句陆道主,喊得某人心花怒放。 “我想……和你聊些有趣的话题。” 陆钰真笑道:“自鲤潮城初遇,再到北海陵。其实你我始终缺个机会,坐下来好好闲叙片刻。” 他拂了拂道袍,就这么席地而坐,坐在了万丈风沙之中,丝毫不在意仪容形象。 “别担心。” 陆钰真温声道:“不会耽误你观看这场大战……好酒好肉,我洞天里都有,你要不要来一些?” 谢玄衣再次沉默。 他实在捉摸不透这陆道主的想法。 思索片刻后。 他也缓缓盘膝坐下,坐在这滚烫流沙之中。 “聊聊可以。你先回答我一個问题。” 谢玄衣低垂眉眼,沉声说道:“我当年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 陆钰真握拳,在唇前轻轻咳了一声。 他眨了眨眼,故作不懂:“什么意思?我没明白?” “你先前说我坠入北海之时……是你出手,救了我一命。” 谢玄衣平静挪首,道:“事实当真如此?” “自是如此。” 陆钰真略有心虚地应道:“贫道可是出了老大力气……” “在大穗剑宫,我已见了师尊。” 谢玄衣幽幽开口:“是非真相,究竟如何,我心里有数。方才一问,只想看你是否诚恳,果然……从你口中说的话,信不得一个字。” “是非真相,当真如你所见?” 陆钰真笑着开口:“你既不信我,又何必来问我?倘若你师尊当真安排好了一切,又岂会有我插上这么一手?” 陆钰真的一连串反问,让谢玄衣无言以对。 “退一万步来说。” 陆钰真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缓缓摇了摇:“若我想害你,何必如此麻烦?若我不想救你,我为何要在北海陵现身?为何要在大月秘境现身?” 这个问题,带着万均重量,坠入谢玄衣心湖。 “黑白,是非,正邪……” “这些个东西,你前世还没看清么?” 陆钰真悲悯说道:“若手持利刃,便是凶徒,那以利刃杀凶之人,是否算是英雄?”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 他皱眉道:“你……到底是谁?” “鄙人,姓陆,字钰真。” 陆钰真一字一句,缓缓开口,以郑重之姿,应了谢玄衣的问题。 但却是无效回答。 “这个名字不重要。” 谢玄衣抬起头,直视着道主双眼:“你清楚,我要的答案,不是这个。” “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陆钰真叹了一声:“今天虽然有很多时间,但要回答这个问题……还远远不够。” “不过。” 陆道主抬了抬下巴。 他望向战场中心,那被四条如意瀑布困住的真龙,声音很轻地说道:“今日这一战看完……便算是我回答了你此问的一半。” “……?” 谢玄衣很痛恨陆钰真的谜语人行为,但又无可奈何。 这一番答复,相较之前,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话未出口,便被打断。 “你知道,我为何觉得这一战有趣么?” 陆钰真轻声笑道:“武谪仙与孔雀的那一架,打得是‘虚情假意’。但这一架,却是‘动了真火’。但凡这两人谁有一丝胜算,此战早在千年前分出胜负,但凡有一人能够稍稍占据上风,便会不遗余力,不计代价,杀掉对方。” 若非势均力敌,谁愿意大战三百回合? 说来古怪。 谢玄衣本来觉得陆钰真是个怪人,所说之话,所行之事,大多不符常理,难以琢磨。 可在他身边待了一段时间之后。 谢玄衣却觉得自己,隐约能感受到陆钰真心中所想了—— 先前武谪仙和孔雀,因为“陆钰真”的存在,都不敢竭尽全力。 可这一战却恰好相反。 两位顶级存在,都感应到了这么一位强有力的外来者出现。 但战局非但没有消停,反而更加激烈! 因为“陆钰真”的存在,双方打得更加卖力,更加疯狂! “你知道么?” 陆钰真笑道:“别说骆驼,若是遇局足够精妙,即便真龙,也会被一根稻草压死。这一战打到最后,无论是亓帝,还是青鲤,都无法收场了,他们这一战,打了太久,需要一个结果。” “结果……很快就会出来了。” 谢玄衣看着漫天风沙,被雷霆劈碎。 这一战,二人所处位置,刚刚好可以观战,不受影响。 两位天人厮杀,动静太大。 整个大月国都是战场,处处皆是神通演化! 观看武谪仙与孔雀一战,谢玄衣能够有所感悟,但观看这一战,却久久没法入定……一方面他与青鲤曾结下善缘,这场生死之战,谢玄衣无法完全置身物外,另外一方面,亓帝和青鲤都高出谢玄衣境界太多,太多。 看,看不完。 悟,悟不出。 他心湖一片紊乱,隐隐有不安预感浮现。 “你觉得谁会赢?” 陆钰真忽然开口,而后不等谢玄衣回答,便主动替他答了这个问题:“你当然会觉得是那个小哑巴会赢……” “她有名字,叫‘青鲤’。” 谢玄衣皱眉纠正。 “她的名字不重要。” 陆钰真用了先前谢玄衣的话语,淡淡道:“你先一步认识了青鲤,你当然希望她赢。倘若你先一步认识的是亓帝呢?” 谢玄衣怔了怔。 “倘若最先在幻梦之中,亓帝以如意道则,赠了你灭龙感悟,又凝了神明果,提前赠送于你。” 陆钰真悠悠开口:“这位大月国主,与你称兄道弟,并且打心眼对你好……这一战,你又希望谁赢?” “我……” 谢玄衣想了很久,道:“我无法接受亓帝的行为。” “献祭子民,以证飞升。” 陆钰真笑道:“你觉得这是邪道,但我若告诉你……这是唯一的道呢?任何人想要成仙,都免不了这一步,成功者可以将举国子民,迁入洞天之中,这些人置之死地而生,所谓‘浴火涅槃’,‘不破不立’,不都是这个道理么?道门还有一句话,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倘若这一人得道的条件,是要先杀光满院鸡犬,那么得道之后,这些鸡犬当真会怨他恨他么?” “……” 谢玄衣沉默数息,又道:“抛开一切,只谈此战。我希望青鲤赢,青鲤也的确会赢……因为她已度过了‘轮回劫’。” 这一千年。 青鲤以凡俗之身,在大月国废墟之中游荡,参悟,修行。 这一战,双方都接近极限。 青鲤这一招,便是胜负手。 “你错了。” 陆钰真轻笑道:“她的确厉害,渡过了‘轮回劫’。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一定会赢。” 谢玄衣再次怔住,有些不明所以。 “你先前是入局者,看不出来,不怪你。可是现在……难道还没看出来吗?” 陆钰真幽幽开口道:“这一战的胜负手,已不在局中。” “……” 谢玄衣这才注意到,他们所坐之处,一片寂静,几乎没了声音,连风沙都不再流转。 亓帝如此凶残暴戾的性子……如意道则凝化铁骑被陆钰真毁去,却不予计较。 他竟是撤去了陆钰真所在区域的铁骑洪流。 其中意图,再明显不过。 陆钰真话音落地。 浑厚之声,在风沙之中响起。 “这位道友,可否助我一臂之力,斩杀这龙族妖孽……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亓帝残念,在远方流沙之中,隐约凝形。 他给了陆钰真相当大的尊重。 白纸洞天,笼罩三丈,将谢玄衣包裹在内,不显真身。 他并没以神念去戳破这座洞天,而是以温和声音,感化劝告:“这条妖龙,作孽四方,一旦获胜,后果不堪设想。道友若愿意出手搭救,这份恩情,孤永世铭记,大战落定,便会以‘如意道则’尽遂心愿!” “???” 谢玄衣神色复杂,挪首看着一旁缓缓站起身子的道士。 陆钰真默默垂首,俯视着黑袍少年。 “千万记住。” 他轻柔说道:“唯有跳出局外,方可决定胜负。” 第90章 一个条件 亓帝与真龙的战争,已经持续太久。 双方都已油尽灯枯,抵达极限。 如今……外来者的出现,成为了这一战最大的变数! 亓帝神念凝形,在风沙之中现身,他对陆钰真的态度很是尊重。 能够对抗如意道则的存在。 至少是阳神境。 而眼前这位“外来者”,能够以自身洞天,屏退如意大道……即便放在一众阳神之中,也绝对算得上是强者! 这样的人物,必须要拉拢! 另外一边。 风沙百转,真龙道则落下之处,青鲤同样以一缕神念之身凝聚,只不过她并未开口,只是静静注视着陆钰真所在的方向。 她并没有急着表态,只是默默看着道主。 “这位……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陆钰真笑着转过头去。 他望着青鲤。 后者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执着地注视着陆钰真的双眼。 两道目光对触许久。 青鲤缓缓开口道:“你帮我杀了他,如意道则一样会落入你手中。我不要亓帝身上的造化,也不要这里的一切……我只要‘归去’。” 归去? 这一段话,谢玄衣听得有些困惑,不明所以。 他不明白青鲤想要的“归去”是什么。 “道友——” 亓帝沉声道:“自古人妖不两立,你倘若不愿相助,那也无妨,千万千万,不可助此妖孽作恶!” “何为妖?何为恶?” 青鲤讥讽开口:“祭炼百万生灵的人是谁,设阵拘我入牢者又是谁?自你布阵冲境之前,我可曾伤过大月国一草一木?” 轰隆隆隆! 天顶之上,雷声响彻,大战仍在继续。 两位“天人”,以神念化身,在陆钰真这激烈辩驳。 这一幕,满足了陆道主心底的“恶趣味”,他笑眯眯看着亓帝,青鲤二人,等待着两人下一轮的口舌之争。 “看呐……多有趣!” 陆钰真柔声对谢玄衣传音道:“无论是谁,只要心中存‘欲’,便有不堪入目的丑陋一面。你瞧亓帝如今的样子,像是只差一步便可登仙的天人么?” “……” 谢玄衣沉默片刻,问道:“所以,你准备帮谁?” 这一问。 让陆钰真稍稍怔了一下。 “伱将我带到此地,看天人近前相争……无非也是为了那所谓的‘人心之战’。” 谢玄衣幽幽问道:“可到头来,你总要做出选择。你准备选谁?” 虽是这么发问。 但谢玄衣的行为,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他一边开口,一边站起身子,来到了白纸翻飞的三寸洞天之前,缓缓伸出手掌,触碰洞天尽头。 嗡嗡嗡! 纸屑翻飞,与剑气相撞。 陆钰真虽设下了天地之罩,屏蔽外界感应。 但若是谢玄衣要主动脱身。 他不好拦。 那两位天人存在,只是出于“尊敬”,才不去窥破陆钰真的洞天布景。 “哎哎哎……” 陆道主头疼开口,无奈说道:“咱们已经当了伐龙之战的最后一根稻草。好不容易让两位天人争相开价,自然要再等等。” “等……”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你想等什么?” “自然是等稻草的价格,再高一些。” 陆道主认真解释:“所谓奇货可居,如今谁能说服我,谁就能占据上方,他们这场死战,已绝无斡旋余地,双方为了获胜,也会不择手段。先前亓帝已经愿意,以如意道则遂我心愿了,再等下去,他还会愿意继续割肉。” 微微一顿。 道主笑道:“你能猜到吗……最后他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 “倘若他愿意给出一切呢?” 谢玄衣皱眉一问。 陆道主毫不犹豫反问:“那自然是全盘接下。即便是天人,也不可违背神魂之誓。他敢给,难道我还不敢收?” “不谈与虎谋皮,退一步来说,难道你就没有自己心中的‘秤’?” 谢玄衣盯着道主双眼。 “你先前问我,倘若亓帝将我视为兄弟,如何如何……这是倒果为因。” “首先,我踏入大月国,遇到的不是亓帝,而是青鲤。” “其次,倘若当真遇到亓帝,也不会有这般际遇……以他的冷漠性格,连侍奉多年的座下四将,都能不念旧情,将其斩杀,甚至沦为蛊惑人心的工具,这样的人,怎会与一个陌生人交心?” 这番言语,被陆钰真打断。 陆道主也同样注视着谢玄衣双眼,他轻笑问道:“所以,只是因为你希望青鲤获胜,便也希望我站在你的阵营,放弃那些本该得到的利益,助青鲤获胜。” 只一问。 便让谢玄衣哑口无言。 他默默按着白纸洞天的行为,被陆钰真看在眼里,后者却并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 “如果你想威胁我,大可去做。” 陆钰真微笑说道:“你大可以离开这座洞天,与青鲤相认。她的确渡过了‘轮回劫’,但真身腐朽,伤势太重,积重难返,这一战又在如意洞天之内,亓帝占尽地利,你不妨以剑气相助……看看青鲤胜算,能不能大上三分。” 很显然,这是在讥讽谢玄衣。 但这句话,既残酷,又真实。 想要影响到这种层次的对决。 别说洞天境。 即便谢玄衣即刻重回当年巅峰,也稍差一筹。 “但凡有一丝‘意气’,一丝‘冲动’,一丝‘愤怒’……” “你便还在局中。” 陆钰真带着慵懒意味,一字一句,敲击着谢玄衣神魂:“你当真想过,要如何跳出局外吗?” 谢玄衣默默看着纸道人。 喧嚣心湖,在这一刻重新变得平静下来。 大氅翻飞的陆钰真,看似是在等待双方出价。 其实。 他是在看戏。 哪怕自身入了戏,成为了这场大戏中的一员,他依旧“置身物外”。 “所以……” 谢玄衣轻吸口气,恢复了冷静:“你心里,早就有了一杆秤。” “嗯?何以见得?” 陆钰真微笑开口。 “你之所以可以在这演戏,看戏,便是因为……你已经看到了下个阶段会发生的事情。” 谢玄衣垂下眼帘,缓缓说道:“你早就想好了,会帮哪一方。” 陆钰真脸上笑容逐渐收敛。 他认真望着黑袍少年,眼中有惊喜,有期待,也有些许欣慰。 陆道主轻轻道:“你说说看,我要帮谁?” “既是这场伐龙之战里的一根稻草,便自然会落向风吹的方向。” 谢玄衣抬头:“很明显了不是么……你来到大月国已经很久了,直至此刻才选择现身,其他人来此,是为了寻宝,杀人,可你不是,你是在等青鲤渡过‘轮回劫’。” “……” 陆钰真背负双手,并不言语。 他以眼神示意谢玄衣继续说下去。 “你口中所谓的‘价高者得’,只是果。” “亓帝能开出的条件很多……但哪怕尽数奉上,也不足以彻底打动你。” 谢玄衣盯着陆钰真,缓缓问道:“无论亓帝开出什么条件,你最终都会选择帮青鲤。不仅因为,在她身上,你能得到更多。更是因为,她的存在,才是吹动你这根稻草飘落此地的‘根本原因’。” 只可惜。 青鲤身上的“因”,谢玄衣现在还猜不出是什么。 他对青鲤了解太少,对陆钰真了解更少! “谢玄衣,我就知道我没有看走眼……” 听到这里,陆钰真终于开口了。 他感慨说道:“大褚大离,从哪再去找第二个像你这般有趣的人?” 谢玄衣不吃这套,冷冷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你拖延至此,无非是想看亓帝闹笑话,再考我一次。如今笑话看够了,该说的也说明白了,赶紧出手。” 不论陆钰真出于何种目的,提醒自己“跳出局外”。 这一次。 他实实在在教会了自己一個很重要的东西…… 那就是由果看因。 自始至终,谢玄衣都对陆钰真抱以最高的警惕之心,青州乱变结束之后,他每每想起北海陵的遭逢,心湖总不太平。 这种心湖不安之感,是前所未有的。 无论是白鬼,亦或是其他敌人。 都没给谢玄衣带来过这种感受。 明面上,陆钰真对自己极“好”,态度温和,关键时刻也会出面救场,甚至他大言不惭的说,对自己有“救命之恩”。 可谢玄衣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在模模糊糊的地方。 缺少了一些东西。 “你还是性子太急。” 陆钰真笑呵呵道:“有些时候,哪怕猜到了结局,就不能再多看片刻么?那么着急做什么……说起来,你若是这么急,我可就不急了。” “???” 谢玄衣瞪着陆道主。 后者悠然说道,“不如还是老样子。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现在就出手。” 不等谢玄衣开口。 “放心放心……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陆道主伸出一根手指,在眼前摇了摇。 他十分认真地问道:“谢玄衣,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存在的?” …… …… 其实谢玄衣是在击杀青隼之后,确认“陆钰真”混入北狩队伍的。 不过。 觉察到“陆钰真”的存在,却是在北狩那一刻开始! 此次北狩,踏上云船之后,谢玄衣心湖便有了不安预感。 很快,甲庚号便发生了性质恶劣的“围杀”事件。 谢玄衣很清楚,巫琼这帮人,并不是引起自己心湖警觉的主要原因……区区一位洞天九境的南疆邪修天才,再加上一些不入流的喽啰,哪里配得上自己视为大敌?沉疴出鞘,已算是给足了这些人面子,能够死在自己剑下,还能见证自己真身,算得上是他们死前最大的荣耀。 让沉疴出鞘。 便是谢玄衣的一场“布局”。 这种不安,让他第一时间想到了陆钰真。 杀了巫琼等人之后。 谢玄衣做了一件事。 那就是焚船,烧尸。 他能够猜到,身后有人尾随,自己亲手制造的这场云船坠落,并没有办法彻底摆脱“不安”。 谢玄衣亲眼注视着那些南疆邪修尸骸被焚烧干净…… 可就在某一瞬间,他心湖里响起了熟悉的咯噔一声。 焚船之后,他心湖中的不安越来越浓,反而抵达了最高点。 随后的怨鬼岭布局。 与青隼厮杀。 一方面是“迫不得已”,另外一方面,便是谢玄衣在印证心湖猜想。 他要以此逼出心湖不安的元凶! 击杀青隼之后。 那股心湖不安预感,依旧没有消失—— 这一刻,谢玄衣便几乎可以确认。 这熟悉的不安,并非来自于青隼,很有可能……来自于“陆钰真”! 于是,他便以搜魂之术,搜刮了寂灭之时的青隼。 人死那一刹,魂海绽裂,可以短暂搜刮到一些破碎记忆……这种搜魂效率极低,往往能搜到的,不过是一些凌乱无效的片段。 但这一次,上天眷顾。 谢玄衣只搜到了极其短暂的一幕画面。 但这一幕画面,却极其重要。 谢玄衣在已死的青隼魂海之中,硬生生截获了他生前残缺记忆乱流中,那踏足云船,检查尸骸的一刻。 谢玄衣记得很清楚。 南疆天傀宗圣子巫琼,被自己以飞剑斩杀,头颅被沉疴洞穿。 随后那场大火,应该能将巫琼血肉尽数毁去。 可在青隼的“临死记忆”中。 他在云船里看到的巫琼,却是无头的。 这短暂的一幕画面。 成为了谢玄衣揪出心湖不安最重要的一个线索。 这颗头颅,不会插翅而飞。 尤其是自己眼睁睁盯着大火烧船,毁去一切。 唯一的解释…… 便是有人,以洞天遮掩了自身,在大火之中,在自己的注视之下,堂而皇之取走了“巫琼”的头。 谢玄衣虽然只是洞天境,但神魂境界仍在。 但能在他神魂监察之下,做到这件事的,整个大褚,也没有多少人。 陆钰真,恰是其中之一。 …… …… “好好好……” 陆道主大氅随风翻飞,听完谢玄衣一席话,他的神色很是精彩,带着笑意,更多是无奈。 “没想到,我如此谨慎行事,还是被揪了出来。” “不过……这也不算是我有所失误吧?” 陆道主抹了抹下巴,眼神凝了凝。 仔细回想,自己之所以暴露,并非是留了什么痕迹。 纯粹是因为谢玄衣太敏锐—— 单单是自己尾随。 便引起了剑修的心湖感应! 第91章 大月国最珍贵的宝藏 “好了……我陆某人虽出身不正,却也是言出必行。” 大风起兮。 陆道主衣袂飘扬,缓缓自风沙之中走出。 大袖之中,飞出数百上千张符箓。 这些纸符,落在谢玄衣四周,悬空成阵,将原本躁动不安的沙粒一一降服。 下一刻。 陆钰真身形消失在黄沙之中,出现在亓帝残念身前! “嘶啦!” 毫无预兆一拳! 连谢玄衣都未曾想到,这位纸人道道主竟是以这般强硬的姿态,直接对亓帝发起了进攻! “砰!” 一道闷雷炸响。 亓帝双手抬起,格挡在面颊之前,硬生生接下这一拳。 但毕竟是残念之身。 陆道主这一拳,直接将亓帝残念打得双脚脱离地面,向后飞出,下一刹他再度消失,出现在亓帝背后,这一次陆道主不再以血肉之躯,近身搏杀,而是两根手指捻起一张白纸,无数雷霆在纸张上显化凝聚。 大月国天顶阴云密布,因真龙降临之故,无数雷霆蛰藏于云层之中。 此刻。 陆钰真施展道门雷法,将真龙神雷引至符箓之中! 嗡嗡嗡! 天地之间,被一道绚烂银白洞穿! 亓帝残念堪堪回首,瞧见了那几乎淹没世界的绚烂雷光,他连忙转身,施展秘法,一层琉璃圣光笼罩在这具残躯之上。 “孽畜!” “空生一副人类皮囊!你与那孽龙一般无二!也是孽畜!” 这怒喝之声,瞬间被雷光淹没。 向来以笑颜示人的陆钰真,此刻神色木然,甚至可以用冷漠来形容。 在一旁观战的谢玄衣,心中不由生出一道很奇怪的念头…… 先前道主看荒山众人,如看蝼蚁。 后来看孔雀,亦是如此。 或许……陆钰真看所有人的目光,都是这般。 或许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没有一人,值得他在乎。 雷光极其粗暴地落下,下一刻撞在琉璃道则之上,被硬生生弹射而起—— 单靠一张符纸。 即便引来真龙之雷,也无法对亓帝这种层次的存在,造成有效杀伤! 那道磅礴雷光被震得四散迸射,化为密密麻麻细线,激荡开来—— 下一刻。 这位天人暴怒反击,亓帝掐印落诀,无数如意道则化为流光飞剑,向着陆钰真疾射而出! 陆钰真身躯轻轻摇晃一下。 那尊“纯白圣人”法相再度展现而出。 巍巍法相,囊括三山五岳,对准这如意飞剑,伸出手掌! 只可惜。 这法相固然庄严,但却并没有成功拦下大成的如意道则,无数飞剑前赴后继,撞向法相手掌,先是将掌心洞穿,而后便是一整条手臂……很显然,陆钰真的修为境界无法与亓帝相比,即便他施展全力,显露法相之身,也无法镇压此刻的亓帝残念。 但…… 这一战,并不是陆钰真与亓帝的战争。 他要做的,不过是一根稻草。 纯白圣人,一整条手臂都被如意大道摧毁,断口之处却不见血腥,这尊法相最诡异的地方便在于,手臂破碎之后,化为漫天翻飞白纸,一时之间天地飘雪,陆钰真极其果断地舍弃了这条手臂,将其凝化成一座足足有千丈方圆的巨大领域。 如意大道凝化的上千飞剑。 就被困在这纯白圣人的断臂领域之中! 铛铛铛! 刺耳撞击之声,响彻天地! 白纸落地成界,在如意洞天内令辟一方天地,原先摧枯拉朽的飞剑,此刻被囚禁在内,横冲直撞,却是难以脱困,那巍峨法相将巨大佛杵插在面前黄沙地中,单手立掌,以慈悲之姿,不断向着这片白纸领域注入神念和元力。 谢玄衣眼前一亮——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陆道主“全力以赴”。 用“全力以赴”来形容,或许不太准确……即便亓帝这层次的对手,实力境界要高于陆钰真,陆钰真动起手来,也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丝毫停滞,他的战斗天赋极高,而且从一开始就布好了局,等待亓帝跳入瓮中。 道符引雷,先行挑衅。 等到亓帝以如意道则反击,便引出法相,舍身勾引。 最终……图穷匕见! 陆钰真想要做的事情,从来都不是尽施底牌,在这场顶级天人的战斗中,横插一脚,重创亓帝。 他要做的。 是以最小代价,最大程度的破坏这场伐龙之战的平衡。 自此刻起—— 这一战的胜负天秤,便会开始倾斜! “轰隆隆!” 远天之上,雷鸣之声愈发响彻,无数炸响翻滚于云层之上。 亓帝神色难看,连忙遣散残念。 这缕残念之身,虽然从黄沙之中消散。 但他所斩出的这部分如意道则,却是被陆钰真彻底拘入洞天结界之中! “真龙道友……” “我来助你!” 陆钰真抬起头来,轻声一笑,他并指一挥,那尊纯白圣人,向着天顶飞掠而去! …… …… 谢玄衣坐在白纸洞天之中。 陆钰真挥洒而出的那些符纸,护住了他的周全,同时也向他传来了天顶那一战的影像。 真龙与亓帝,都以道则法身应战。 青鲤施展妖身,盘踞整片天穹,不知其身有多长。 而亓帝则是将整座大月国的杂念,都凝聚在身体之内,他燃尽一切,与这真龙展开厮杀,法相之身,亦是通天彻地,不知有多高。 这样一场通天之战。 陆钰真法相加入其中,反而显得极其渺小。 纯白圣人飞上云端,要比亓帝法相矮了好几个头,而且还断去了一臂,显得更加单薄可怜。 “这不像是你的作风啊……” 谢玄衣皱起眉头。 天顶这一战,乃是真真正正的神仙打架! 他本以为,陆钰真只需要拘住亓帝一部分“如意道则”,便算是大功告成了。 万万没想到。 陆钰真野心如此之大,竟还要参与到这场天人厮杀之中么? “助助兴罢了。” 陆钰真本尊缓缓走回白纸洞天之中,他坐回黄沙之中,打坐恢复神念。 此刻,陆道主神色明显变得苍白,笑声也沙哑起来:“若是我的法相不入天顶,你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差不多得了,口口声声都是为我。” 谢玄衣冷笑道:“天大地大,保命最大。若不是看准了没有危险,你怎敢涉入此战……除此之外,扪心自问,这种级别的战斗,对我裨益大,还是对你裨益大?” 谢玄衣即便恢复修为,也堪堪抵达阴神巅峰。 阳神之战。 谢玄衣还能有所悟。 这天人之战,太高太远太缥缈。 看了,也是白看。 相反。 陆钰真会极大获利。 “不愧是剑修,慧眼如炬。” 陆道主笑了笑,夸赞之后,幽幽开口道:“不过有一点伱可说错了……这世上可没有白得的便宜。” 话音刚落。 轰! 天顶之上,那尊纯白圣人,便被一道流光拦腰斩断! 亓帝真身将如意道则凝做长剑,一剑横斩,范围极大,几乎囊括整座大月国天顶,青鲤凭借强悍肉身,直接抗下这一击,但强行参战的陆钰真,就没有这么“好运”了,这尊法相拦腰破开,断口之处散出大量雪白纸屑。 “哇”一声。 坐在地面上的陆道主,不受控制咳出一口鲜血。 他神色冷漠,抬起头来阴沉注视着那亓帝真身的所在位置,浑不在意地擦了擦嘴唇。 这一幕,看得谢玄衣陷入沉默。 他这才意识到。 原来自己并没有那么了解陆钰真。 这家伙看似玩世不恭,看似太平求稳……实际上,骨子里也刻着一股不要命的疯癫之意!这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狠人! “哗啦啦!” 纯白圣人破碎之后。 散落的纸屑,飞向了大月国四处。 谢玄衣敏锐捕捉到了这一幕。 回想先前囚禁如意道则的那副画面,谢玄衣心湖忽然咯噔一声,陆钰真的大道极其古怪,这些白纸落地似乎便可凝聚成界,而且似乎还可以凝聚附着特殊的大道道则之力……这家伙已经完成了推动天秤倾斜的任务,又怎会平白无故,将纯白圣人驱使到天人之战的边缘进行观战? “你……” 谢玄衣低头望向陆道主,震惊开口:“你想等此战之后,炼化这個大月国?” 青鲤和亓帝的这场千年之战,在陆钰真插手之后,便失去了悬念! 渡过轮回劫的青鲤,以法相真身,逐渐开始逃脱亓帝的压制……那原本沸满天顶的如意道则,因为欠缺一块,所以愈发吃力,可以预见,再过片刻,如意道则就会被真龙击碎。 届时。 大战落幕。 整座大月国也将彻底沦为荒芜之国。 可如果陆钰真释放白纸洞天,将整座大月国吞入“腹中”。 这,便将成为陆钰真洞天世界的一部分! “……” 对此,陆道主并没有否认。 他轻笑一声,幽幽开口道:“叫什么炼化,陆某不过是接管这座‘荒芜之国’罢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亓帝死了,这片地界,总该有个主人,你说呢?” “等等……” 谢玄衣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个很恐怖的念头。 纸人道。 这十年,凭空出世,以一宗之力,压着南疆三大宗。 靠的,便是行踪莫测,诡异难料。 前些年,天傀宗,合欢宗,阴山,三宗曾短暂联合过一次,高手尽出,在南疆各处搜寻,试图组织一次反击,只可惜这场声势浩大的剿杀活动,最终草草收场,堪称近年来雷声大雨点小的经典案例,但却并非是邪道中人不够卖力,三宗强者几乎将南疆十万大山都踏了一遍,甚至还挖出了好几座古老秘境,即便如此,仍未找出纸人道的山门所在…… 至今都无人知晓,纸人道山门藏在何处。 众人只知,陆道主在何处。 纸人道便在何处。 如今。 谢玄衣隐约猜到了真相。 之所以在南疆寻不到纸人道的山门,便是因为自始至终,纸人道都未在南疆安家! 陆钰真的“白纸洞天”,才是纸人道的山门所在! 只是。 修行者的本命洞天,即便可以落地生根,化为洞天福地,但想要豢养活人,还是十分困难的……除非有特殊造化,亦或者这位修行者实力强悍到了不可思议的境界。 谢玄衣沉默片刻后,缓缓问道:“敢问陆道主,纸人道这些年,培养的‘道众’,有多少活人?” 陆钰真挑了挑眉。 他没想到,谢玄衣会突发此问。 不过…… 陆钰真只是淡淡一笑,他神色如常回应道:“不多,但也不少。你是想问纸人道的山门所在吧?” “……” 谢玄衣没想到,陆钰真浑然不避。 “这些年,无论他们怎么在南疆找,都找不到山门所在……因为纸人道的真正山门,从来不在南疆。” “真正山门所在,与你猜得相差无几。” 陆道主微微一笑,淡定说道:“其实,陆某从未对外宣称,纸人道乃是南疆之宗,只不过初出茅庐之际,陆某对三大宗略施了一些惩戒手段,那白鬼墨道人之流,便吓得魂不附体,以为陆某又是来南疆抢地盘的新晋邪修。” 对于陆钰真的话。 谢玄衣只能信一半。 他皱眉问道:“所以……你选择押注青鲤,不过是为了亓帝身死道消之后,方便接手大月国?” 陆钰真注视着谢玄衣双眼。 他诚恳开口:“猜猜看,这大月国中,最珍贵的宝藏是什么?” 谢玄衣闻言陷入思索之中。 古文? 不,这种东西……以陆钰真的实力,想必在踏入秘境的第一时间,便可完成收集。 如意道则? 这的确是个很大的诱惑。 但陆钰真似乎对“如意道则”不感兴趣。 “是人。” 陆钰真见谢玄衣陷入长考,轻笑开口,略作提醒。 “人?” 谢玄衣毛骨悚然,他想到了那被囚禁于虚空之中的九百万生灵。 大月皇宫殿前尸山血海。 亓帝为了成仙,以大阵祭炼举国子民,将其血肉榨干,化为升仙饲料。 此方世界,天道破碎。 这些人,无法进入六道,故而怨念难平。 因为如意洞天的那场内斗,虚空满盈,这些怨魂当中极其幸运的一部分,得以在这千年时间里,转世成为离魅,再次收获短暂的“一生”。 这些人。 怨亓帝,怨大月,怨真龙。 但唯独,不会怨陆钰真。 第92章 种因,得果 陆钰真所图谋的,不是古文,不是宝器,也不是如意道则。 而是这大月国中的游荡亡魂。 九百万魂灵,无处停留。 他要将这些大月国亡魂,尽数纳入白纸洞天之中! 这是要捡拾亓帝当年未竞的那份成仙因果! 这是何等野心? “……” 谢玄衣盯着眼前席地而坐的男人,神色阴晴不定。 以陆钰真如今展现的修为来看,即便没有这份造化,也可以稳坐天下前十的交椅。 若是吞下这份成仙气运,那还了得? “你现在一定在想,这份造化,被我吃了,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若是能一剑刺死我,那便最好了。” 便在此时,陆钰真忽然开口。 这一言,让谢玄衣陷入沉默。 他没什么可反驳的。 的确。 他的确动了杀念。 谢玄衣一直都很清楚,陆钰真对自己的“好”,是带着目的性的,这家伙身在云雾飘渺间,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让人捉摸不透。 若是放以前。 他早已出剑。 可如今……仅仅凭借残缺的“灭之道则”,威力实在不够看,别说杀掉陆钰真,就连破掉他身上阳神境的护体罡气,都希望渺茫。 “我的确想要动手。” 谢玄衣坦诚道:“但想杀你,很难。” 从第一次见面,谢玄衣就毫不犹豫地拔了剑。 他对陆钰真的态度,从未变过。 “的确很难……” 陆钰真诚恳说道:“但根本原因是你的剑太弱,你的境界太低。如果你不是‘谢真’而是‘谢玄衣’,那么在此刻杀死我这件事情上,不至于连一丁点希望也看不见。” 谢玄衣浑不在意,平静道:“我一直都是谢玄衣,从未变过。” “你此行奔着神明果而来。” 陆钰真不予理会,轻笑说道:“看来伱也很清楚,要尽快恢复修为。此次重修,剑道虽成坦途,却也步步难行。” “所以……” “亓帝的那份‘如意道则’,你应当也见识了,难道就一点也不动心?” 陆钰真抬头望着震雷密集的天顶,轻声道:“你所追求的神明果,就在那片道海之中。摘了神明果,铸成神胎,最多三年,你就可以恢复原先的巅峰境界。十年之内,你将站在大褚山巅,成为名动天下的阳神剑仙。” 这是要将如意道则赠予自己? 谢玄衣微微眯起双眼:“你应该知道,我拒绝了如意道则一次。” “你那时候是为了表明立场。” 陆钰真笑道:“杀了亓帝,瓜分他的如意道则,和先前的不一样……这是白得,与道心不妨碍。” “妨碍。” 谢玄衣无动于衷,淡淡道:“因为这是你赠给我的,所以我依旧会拒绝。” 陆钰真故作诧异:“嫌脏?” “造化就是造化,没有干净和脏的区别。” 谢玄衣当然不是嫌脏,而是怕陆钰真从中作祟。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如果是青鲤赠我的,我自然会收下。可我没猜错的话,这一战结束,她应当也会‘归去’。” 他刻意避开了某个不吉利的词。 但…… 这就是谢玄衣想要表达的意思。 陆钰真费了天大力气,布下了大月国这场局,他要做压倒亓帝的最后一根稻草,可为了保证造化通吃,必定要让双方两败俱伤,这一战结束,大月国彻底寂灭,方圆百里只有他一个“赢家”。 陆钰真感慨道:“看来某人虽然嘴上说着不怕死……但其实还是怕的。” 谢玄衣冷笑道:“好不容易从北海捡回了一条命,陌生人给的‘造化’,我怎敢随便去吃?” “也是。” 陆钰真叹息道:“苟活者,造化不吃也罢,吃了反而死得更快。” “……” 谢玄衣没把这句讥讽之言放在心上。 嗡! 他眉心金芒闪耀。 沉疴缓缓浮现而出。 “所以你还是想试一试?” 陆钰真没有回头,也听到了这道剑鸣之声。 他盘膝坐在沙尘之中,半个身子都陷入沙地之中。 此刻,陆道主的神念大多落在那尊纯白圣人之上。 圣人法相被削去,化为百万白纸,纷纷扬扬洒落天穹,要将整座大月国包覆起来。 谢玄衣站在陆钰真背后,面无表情注视着这個白袍道士。 只要一念落下,这把飞剑就会斩落—— 他知道。 这是陆钰真最“脆弱”的时刻。 若想炼化这座大月国,就必须分出心力。 白纸洞天的道则正通过法相之力,掠向这属于亓帝的古国……陆钰真已经做好了“接管”整座秘境的准备。 “虽然我知道,我杀不了你。” 谢玄衣轻声道:“但我还是不希望,你熔炼这大月国……如此顺利。” 话音落地。 飞剑斩下。 “嘶啦!” 这缕金芒刺破黄沙帘幕,刺破翻飞道袍,就这么毫无阻拦地刺入了陆钰真血肉之中。 一切出乎意料的顺利。 “嗯?” 谢玄衣有些困惑,他不解地看着眼前陆道主,这家伙竟然“狂妄”地撤去了护体罡气……这是赌自己不会出剑? 沉疴钉入陆钰真后背。 剑尖穿透而出。 谢玄衣本想试试陆道主的“护体元气强度”,因为他没预想过这一剑会如此顺利,所以并未瞄准心脏,头颅这等重要位置。 此刻。 被飞剑贯穿身躯的道士,喉咙里发出了一道轻微的痛苦闷哼。 陆钰真缓缓侧身,以悲悯神色望着黑衫少年,幽幽笑道:“看来你是真的很想杀我……不如试着将‘灭之道则’,注入我的体内,或许我会就此‘归去’,也说不定?” 没有元气护体,不修体魄的“道士”,可与武夫相差甚远。 本命飞剑,与修士心意相通。 通过沉疴剑尖传来的滚烫之意…… 谢玄衣能够感受到,陆钰真是个“鲜活”的人。 如果在此刻释放灭之道则。 当真能杀掉他么? “可惜。你犹豫了。” 陆钰真轻叹一声:“心存犹豫之人,是没有机会杀死我的。” 下一刻。 陆钰真抬起手掌,掌心泛出金灿辉光,就这么一巴掌拍在胸膛位置,掌心与飞剑剑尖碰撞! 沉疴爆发出一道哀鸣,被拍得原路飞回,撞入谢玄衣眉心洞天之中! “蹬蹬……” 谢玄衣后退两步,同样闷哼一声,唇角溢出鲜血,神色也变得苍白了三分。 他无法理解地看着陆钰真。 这家伙,白白受了一剑,何故如此? 下一刻。 他就明白了陆钰真的意思。 被飞剑刺穿的血肉,以极快速度痊愈,陆道主眉心有一缕水渍掠过,他正在以“不死泉”温养伤势。 很显然。 即便自己刚刚释放灭之道则,也无法逆着不死泉的生机,杀掉陆钰真! “呼噜噜。” 此时此刻,陆钰真不再隐藏自己最大的那张底牌。 他微微掐诀,神念落定,将眉心不死泉释放而出。 这是一颗十分饱满的水珠,与谢玄衣洞天内的水汽质感截然不同。 陆钰真的“不死泉”,所拥有的生机总量,远胜于谢玄衣! 只是…… 看上去,似乎要比谢玄衣所具备的不死泉,少了一些东西。 这颗水珠,滚动之余,分出了一缕水汽,落在胸膛伤口位置,将剑伤尽数治愈。 但之后。 这缕水汽,便是实实在在消失了。 “……” 谢玄衣眯眼盯着这一幕。 如果没猜错。 自己的不死泉所拥有的回复特性,陆钰真并不具备。 这就是他盯上自己的原因么?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要对你做什么吗?” 陆钰真转过身子,面对谢玄衣。 他神色之间,仍然满带笑意。 但接下来所说出的话,却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我不妨明说。” 陆钰真笑眯眯开口道:“这世上的因果,并非天地自生,还可以人为根种。种因,得果……乃是大道常理。我之所以救你,帮你,渡你,劝你,所做的这一切,无非是想让你快些成长。” 他伸出手掌,抚摸着胸口的剑伤。 鲜血流淌,逐渐干涸。 数息之后,立刻结痂。 再过数息,便是痂壳掉落,皮肤光洁如初。 “谢嵊背负的赤龙气运,是崇龛种下的因果。” “而你的不死泉。” “便是我盯上的因果。” 陆钰真微笑说道:“我盼不得让你早日登顶阳神,在你抵达山巅之前,我比天下任何人都希望你好。” “终于说出来了。” 谢玄衣擦了擦唇角血迹,自嘲一笑,轻声开口道:“果然我的预感……是正确的。” 从玉珠镇揭棺而起的那一刻。 谢玄衣便觉得。 有人在“盯”着自己。 谢嵊的死,其实便是在给自己敲响警钟,哪怕今日陆钰真继续以哑谜掩人耳目,谢玄衣也能猜出道主的真实意图。 在他心中。 真相其实已经明了。 自己大概率是被当做那重要的“晋升饲品”了。 “你的预感一向很准。” 陆钰真淡然一笑,道:“想来此刻坦诚相待,你我之间相处,会更容易一些。” 谢玄衣脸上笑意逐渐消失。 他两根手指,按在眉心位置,在头顶之上,徐徐浮现出一朵剑气莲花。 这朵剑气莲花,少了一片。 但依旧散发出摄人心魂的璀璨光芒。 “……” 陆钰真默默看了剑气莲花一眼,感慨说道:“其实你运气真挺好的,有一位护短的厉害师父,不知是多少人的心愿。” 这朵剑气莲花。 便是谢玄衣如今最能拿出手的底牌。 赵纯阳遗留的这道剑意,足以让阳神境修士吃亏! “我师父是全天下最好的师父。” 谢玄衣平静道:“我若死了,他会为我报仇。” “你说什么呢,快把那朵莲花收起来。” 陆钰真头疼说道:“我怎会让你死?先前不是说得很清楚了么,你要好好修行,成为阳神,等我来取你的‘道’……” 话音微微停顿。 这朵莲花开始逆向运转,剑意溢散而出,却不是涌向陆钰真,而是密布在谢玄衣四周。 剑尖调转,竟是对准了他自己。 陆道主看破了谢玄衣的意图。 他幽怨道:“别演戏了,你根本不想死……另外,有不死泉在,你想自杀也不可能。” “……” 事实上,谢玄衣并不是在寻死,他是在以这种方式,看看“濒死情况”下,能不能惊动师尊出关。 很可惜。 或许是师尊闭关的缘故,这朵莲花,并没有传来谢玄衣所期盼的回声。 “谢玄衣,把莲花收起来,让我们回归最开始的那个话题……” 陆钰真再度叹息一声,缓缓地道:“如果在明确你我关系的情况下,给你一枚神明果,你要不要?” 谢玄衣先前不会要。 因为他知道,陆钰真不是好东西。 而如今。 陆钰真自揭其短,表明了将谢玄衣当做“根种因果”的工具。 这种情况下,神明果更无法要。 不是造化问题。 而是尊严问题。 风沙之间,唯有呼啸声,除此之外,并无更多声音。 谢玄衣只是冷漠注视着陆钰真。 “很好。” 陆道主很满意谢玄衣的反应,虽然那朵莲花依旧高悬,但场面局势总归是回到了他的掌控之中……并且他终于等到了辛苦布置此局的,最精彩的一刻。 “我先前说了,最有趣的东西,便是人心。” 陆钰真缓缓站起身子。 漫天黄沙之声,被风雪覆盖。 准确来说,不是风雪,而是纸屑,在陆钰真洞天道则覆盖之下,这些纸屑发出了风雪簌簌之声,以假乱真,几乎无法查别。 “如今,你有两个选择。” 陆钰真温声细语说道:“一,眼睁睁看着我炼化这一整座大月国,将大月国上下九百万生灵,尽数纳入白纸洞天。鄙人不才,有这份造化相助,大概很快便会抵达天人之境,到那时候可就当真‘为所欲为’了。” 这番话很猖狂。 但陆钰真,的确有猖狂的底气。 “二。” 陆钰真背负双手,微笑道:“这九百万生灵,由你来吞,由你来炼。我亲眼看着你将他们纳入剑气洞天之中……你那座不死泉成长得太慢,能够炼化它们,想必很快便能更进一步。这份一步登天的大造化,陆某人不要,全部送给你。” 第93章 金刚暴怒 “簌。” 一粒纸屑,被风吹起,飞了不知多远。 缓缓坠下。 落在道袍女子的肩头。 唐凤书微微皱眉,伸手将其掸去。 “斋主,前些日子,香火斋收了好几位弟子,在后山阵前修行‘绘符’之术。” 负责引路的玉清斋女弟子,注意到了这一幕,恭敬解释道:“因为绘符天赋有限,做的符箓不尽如人意……所以……” “绘一张符,总归是要些时间的。” 唐凤书闻言,轻描淡写道:“绘的不好,重新再绘便是。就这么撕了,岂不是浪费……我听说烛道人脾气向来不错,既然决定要收这几位弟子,何必动如此大的火气?” 道门乃清净修行之地。 真正拜入七斋之中的,出行在外,也被称之为“出家人”,“避世人”。 “不是烛道人。” 玉清斋女弟子声音放得极低,小心翼翼道:“是大真人无意间路过……” 香火斋人烟稀少,地位最低。 七斋之中,香火斋排在第七…… 这其实是一个很讽刺的事情。 名为香火,却无香火。 唐凤书与烛道人打过几次交道,这家伙本事平平,但为人圆滑,极擅交际,这些年之所以门丁冷清,便是因为“烛道人”的主要心力,都放在了替崇龛大真人办事之上……道门乃是天下第一大宗,门内弟子已经多如牛毛,随便唤用。可真正能入大真人法眼的,却是寥寥无几,十年前还有一位“烟邪”,可自窃宝事件之后,烟邪被关了禁闭,而后逐出道门。 崇龛手中的可用之辈,便屈指可数了。 “呵。” 唐凤书低眉笑了笑,道:“看来我这趟后山之行,未必顺利啊。” “……” 那位玉清斋女弟子哪里敢多说,只是继续带路。 单单是行至后山。 便有无形压迫感涌来。 此次唐斋主回道门,本是一件喜事,可门内几乎人尽皆知,天下斋与崇龛大真人的关系愈发恶劣,此次后山相见……这位唐斋主当真会妥协吗? 片刻之后。 女弟子抬起头来,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道:“唐斋主,前面就是了。” 道门后山阵纹,散发着一道道青灿幽光。 遍地都是破碎纸屑。 “香火斋收下的那批弟子,后来怎么样了?” 唐凤书低头瞥了一眼,背负双手,看似随意的问了一句。 女弟子怔了怔。 她小声道:“昨日起……没见到踪影了。听说是被辞去了。” “若当真如此,倒也不错。至少我挺羡慕他们。” 唐凤书面无表情道:“这些年,能有几人,可以踏入道门,如此轻松拂袖离去?” 只此一句,便吓得女弟子心惊胆战,不敢抬头。 她连忙告退。 很快,后山便只剩唐凤书一人。 她踏入阵纹,大雾扑面。 “哗啦!” 唐凤书轻拂衣袖,雾气尽散,远方群山倒开,天地一线,隐约可见那陡峭山岩缝隙之中,枯坐一道黑袍身影。 身影坐在金灿蒲团之上。 悬空三尺,有如神明。 “大真人,凤书来了。” 唐凤书背负双手,站在山岩缝隙之前,仰首看着那背对众生的黑衫身影。 风声吹过,被撕碎的纸屑在山隙之间流淌。 与清风一起,化为山间无声的溪流。 “……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崇龛大真人没有回头,他的本尊就像是一具枯骨,看起来极其瘦削,大风吹过衣衫,凸显出这具躯壳棱角分明的干瘪轮廓。 但他的声音,却是回荡在群山之间。 虽然浑厚威严,犹如钟声。 但却夹杂着淡淡的讥讽意味。 “历代天下斋主,皆是如此。” 唐凤书平静道:“天下斋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在道门清修,才是常态。我师尊当年担任此位之时,亦是将大半时间,都用来云游四方。” “有理。” 崇龛的声音继续回荡,带着冷冽之意:“只不过……你师尊当年担任天下斋主之时,并不像你这般恶劣,在外败坏道门声名,在内无视长辈礼仪。” “……” 唐凤书陷入沉默。 她仰起头来,有些费力地看着那悬空而坐的巍峨身影。 大穗剑宫与道门,乃是大褚最超然的两大宗门,这两座庞然大物,在过往千年岁月之中,保持着很微妙的“竞争关系”,历代大世,最强大,最优秀的天才,往往都来自于这两宗,譬如上一代的谢玄衣与自己,再譬如上上一代的剑宫纯阳掌教,与自家师尊。 在饮鸩之战落幕,剑宫道门两位领袖都闭关枯修的日子里。 剑宫掌律,与崇龛真人,各自挑起了这绵延千年之久的沉重大梁。 崇龛用事实证明了他的实力。 这些年,道门稳坐天下第一宗的位置,剑宫则是显露颓态,走下神坛。 在这段岁月,无数道门弟子的心中,崇龛大真人的形象,便如高山,难以仰望其顶……在他们心中,崇龛便应该是高高在上的。 可此刻让唐凤书感到吃力的。 不是崇龛的位子太高。 而是。 她无法理解,为何这位大真人,与自己的师尊,处世理念,为人性格,做事手段,都相差如此之多。 “我答应舒宁师姐,回道门后,来看望您。” 唐凤书幽幽轻叹一声。 她思索片刻,还是使用了敬词。 “这些年,经营道门不易,修行大道更苦……您辛苦了。” 她微微行了一礼,冷漠道:“既然凤书礼仪已至,这便离去,不碍大真人眼。” 说罢。 唐凤书便要转身离去。 但下一刻。 天顶忽然一道炸雷落下,道门中人无人不识雷法,身为天下斋斋主,唐凤书更是精通此术,她几乎是下意识抬袖,祭出拂尘,将这缕雷光击碎,雷光破裂之后四溅开来,将整片断崖笼罩在内,噼里啪啦的雷光蔓延扩散,化为一片纯白笼牢。 “……?” 唐凤书眯起双眼,缓缓回身,望着那高高在上的漆黑身影,眼中怒意渐盛,声音也愈发寒冷:“大真人,这是何意?” “你乃是师兄最钟爱的徒儿,亦是道门根骨最好,资质最佳的弟子。” 崇龛大真人冷漠开口道:“再过些年,你就要接手这座道门……在那之前,你需斩去尘缘,断却妄想。伱可知这段日子,有多少流言蜚语,霍乱道门?” “唐某问心无愧。” 唐凤书冷冷道:“青州之乱,倘若无我,鲤潮城会有多少人因‘潮祭’而亡?难道这些百姓生死,大真人一点也不在乎?” “此乱因陈镜玄而起。” 崇龛幽幽开口:“便应当由他来截,他乃是大褚国师,有本事布局,便应当有本事收局。” “以您的意思,我应当坐视不管?鲤潮城数十万百姓性命,不过草芥,死了也罢。” 唐凤书嗤笑一声,道:“可若是游海王晋升阳神之后,要杀的不是圣后,而是道门,是否也该如此?” “放肆!” 崇龛怒道:“混淆视听,胡乱狡辩!” “我知晓,您修行的是‘金刚之道’。” 唐凤书悲哀说道:“这条大道,需养杀伐之气,可道门偏偏以清净圣地著称。为了保留人前形象,您每日在山岩之前苦修打坐,以浩然正气,抵消杀伐煞气……可这些年过去,杀伐煞气当真可以通过打坐消磨么?” 崇龛皱起眉头。 他不明白唐凤书忽然说起此事,是何用意。 “狗改不了吃屎。” 唐凤书忽然说了一句很粗鄙的话。 很粗鄙。 但是很有攻击性。 “来后山的路上,我瞧见了满地碎符。” 唐凤书轻笑说道:“新入门的弟子,绘错了符,重新教导便是。这么多年,烟邪也好,烛道人也罢,听你任之,难道还不足够么……您堂堂大真人,竟是因为一些小事,连新入门的弟子,也要迁怒?什么叫狗改不了吃屎,这就是。金刚之道,不束自身,而求外己。” 一针见血。 但不等崇龛再次暴怒。 唐凤书再次开口,依旧是风轻云淡的语气:“人之本性,便是如此。天下有千万人,便有千万相。你今日喊我至此,无非是想亲自从我口中,确定那些‘谣言’的是非真伪……其实没什么好隐藏的,我的确很喜欢陈镜玄。若有机会,可以结成道侣,同看红尘的那种喜欢。你也可以说我‘狗改不了吃屎’,这件事情,很多年前便是如此了,要我改,很抱歉,改不了。” “……” 崇龛大真人的背影,刹那间陷入极寂。 大概是没想到,唐凤书竟会如此坦诚,如此淡定,如此平静。 即便是外面流传的那些绘本小册。 也只是隐晦点出两人之间的故事。 “唐凤书,你才是真正的道门之耻。” 许久之后,崇龛大真人冷漠开口:“我看……当年应该被囚在此地的,不是烟邪,而是你!” “这就十恶不赦了?” 唐凤书摇了摇头,轻笑道:“倘若我连本心都不敢面对,不敢言语,又如何修道。天下人尽皆知的事情,我说出来了,又能如何?” 此刻,她虽是在笑。 这笑中却也有着心酸和无奈。 明明是天下人尽皆知的事情,却偏偏有一人不知。 那人,还偏偏是这天底下最聪明之人。 “看来,你是打定主意,我行我素,无视门规了。” 崇龛大真人沉默数息,沉下声来:“以往我对你太过纵容……这一次,我不会再给你肆意妄为的机会。” “这一次……你没得选。” 他一字一句,如下神敕。 “自今日起!你需洗心革面,认清道理,我才会将你放出后山!” “洗什么心,革什么面……” 唐凤书皱眉看着崇龛大真人,同样一字一句反问,声渐渐高:“敢问大真人,我要认清什么道理?” “身为道门领袖,怎可被情爱所困,大道在上,天理为尊!” 崇龛大真人声如雷震:“你若想接手道门,便要以神魂起誓,自今日起,不再与陈镜玄有所联系……”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唐凤书彻底祭出拂尘,将其攥在手中,冷冷开口道:“若要囚我,便只管出手,何必找那么多借口,我看当年你囚禁‘烟邪’,也是这般手段吧!” “……” 这一言,终于让崇龛缓缓转过身来。 这位黑袍大真人,仅仅是微微侧目,投来一道森冷目光。 哗啦啦! 漫天雷光,便开始收缩! 山石破碎,雷泽浩荡,唐凤书将拂尘高高掷出,单手掐诀,拂尘银丝撑开一片污垢之界,她踩地掠出,竟是直接奔向了如今道门的代掌者。 这位天下斋主,杀心极重! 就这么一拳打出! 轰! 雷法破碎,罡气迸溅。 黑袍大真人无动于衷,但道袍与鬓发都被吹得向后飘摇,这些罡气被蒲团金光格挡在外。 这一拳,最终也只能悬在空中。 唐凤书的拳风,虽然击碎雷法。 但雷霆毕竟无形,那被击碎之雷,下一刻就分散出密密麻麻的枝节,化为无数绳索,将唐凤书层层包裹,狠狠拽向大地! “嘶啦!” 唐凤书抖擞肩头,震碎雷霆,她对准那背对自己的巍峨高山身影不断出拳,但雷声大雨点小,拳风浩荡,被雷鸣压过。 这场大道之战,没有任何悬念。 她全程被压制。 阴神巅峰…… 终究无法与阳神相比! 那高坐蒲团之上的大真人,即便没有任何动作,仅仅依靠雷法,也足以赢下此局胜利。 这场声势浩大的斗争,就这么无比“缓慢”地迎来了结局。唐凤书一点一点,被雷光压制,最终无可奈何,坠回地面,此刻整片山前空地,都被雷法笼罩,化为一片雷泽! 那拂尘宝器,也被击落。 她原先可活动的区域,由百尺收缩,最终只剩三尺。 神念可视范围,也越来越浅。 原先相距甚近的崇龛。 越来越远,越来越像一座高山。 饶是雷法缠身,饶是天威压顶。 唐凤书依旧冷笑,依旧仰首。 她最终被万千雷光缠绕,如同披上一层袈裟,只是这袈裟有千万斤,让人抬不起头,让人直不起腰。 …… …… 第94章 不死泉眼 “这世上总有些东西,会压得人抬不起头,直不起腰。” “我知道你不想要这份造化。” “可你又有什么办法?” 风沙之中,白袍道士负手而立,他的大袖被风吹起又落下。 陆钰真看得出来,谢玄衣在想什么。 这份造化太沉重,谢玄衣向来自诩剑心澄澈,不想沾染与自身无关的因果。 可如今,他只给谢玄衣两条路。 要么,看着九百万生灵,被陆钰真所炼化。 要么,亲自接手这些生灵。 谢玄衣只得沉默,眉头微锁,思索着该如何应对。 忽的。 陆钰真噗嗤一笑,他那张好不容易严肃片刻的面颊,终于绷不住了,重新绽放笑意,看着谢玄衣纠结的模样,陆道主笑得前胸贴后背,很是浮夸。 “如果我说,先前那些都是骗你的。” 陆钰真笑得前仰后合,捧腹说道:“我只是想看看你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模样,你觉得这一出如何?” “……” 谢玄衣看着纸人道主,一时无言。 真亦假时假亦真。 最开始,他告诉自己,陆钰真的话,一句都不能相信。 到后面。 他告诉自己,陆钰真的话,只能相信一半。 可如今。 谁能分辨,这家伙口中说出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簌簌簌。” 白纸翻飞。 被陆钰真刻意投入天顶云海的那尊纯白圣人法相,崩裂分散,洒向四方,一时之间,纸雪席卷。 “这一战快结束了。” 陆钰真仰首,轻笑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身份么?” 一片白纸纸屑。 落入谢玄衣掌心之中。 “想知道的话,不妨试一试。” 陆钰真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按在眉心,示意谢玄衣将这片纸屑,按在额首位置。 他静静等待了片刻。 谢玄衣没有犹豫太久,他捻起这片纸屑,将其缓缓贴在额心正中。 这片纸屑带着淡淡的清凉之意。 落在眉间,也落入心湖。 …… …… 大雪翻飞,心湖摇曳。 谢玄衣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了,这里是紫府世界,亦是幻梦之境。 无论是与江宁王谢志遂见面,还是与蚀日大泽龙木尊者交谈,都是通过这种方式,只不过这一次的幻梦,与那两次相见又不太一样,整座心湖世界都被大雪笼罩,颇有些像是姜凰“九死禁”之后的心湖。 这片心湖很大,但却被冻结成冰。 大雪漫天翻飞。 但伸出手去截下一片。 便会发现。 这不是雪,而是纸屑。 “这是……伱的紫府?” 谢玄衣皱眉望着眼前的陆道主。 “是紫府,也是白纸洞天。” 白纸翻飞,凝出陆钰真身形,他站在了谢玄衣身旁,笑着开口:“你可以将其理解成‘纸人道’的山门。” 谢玄衣的确看见了山。 不过那山却极远,在云雾缥缈之后。 大雪那边,人影幢幢。 远山上,似乎站着数之不清的人,随风飘摇,如山如海。 这一幕,不免让人有些悚然。 谢玄衣沉默凝视着那座远山,缓缓说道:“你应该知道,我不喜欢绕弯,兜圈。” 陆钰真的性格。 与他几乎截然相反。 这位纸人道主,最喜欢的事情,似乎就是绕弯,兜圈。 一句话拆开分三句话。 每一句,都要罩着一层云雾,让人捉摸不透。 “别急。” 陆钰真轻声道:“这次带你来,不是参观‘纸人道’的。你看看身下。” 谢玄衣低下头来。 这片冰湖冻结层之下,似乎有热流翻滚。 “世人只知,不死泉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对于这神物的其他用处,却并不清楚。” 陆钰真微笑说道:“这泉水象征着生机,正因如此,才能让人起死回生,强行续命。有那么多大修行者拼了命去争抢不死泉,当然不只是为了苟延残喘,多活上那么些年……他们修行至此,谁都不是愚笨之辈。” “倘若世上真有这等神物。” “那便印证着,生死大道,是可以被打破的。” 纸人道主缓缓拂袖。 冰面破开一道口子。 下一刻。 热流喷薄而出。 即便在紫府世界之中,谢玄衣依旧对这“热流”产生了熟悉的感应……这喷涌而出的水柱之中,掺杂了不死泉水汽! “你想要复刻‘不死泉’?” 谢玄衣挪首望着陆道主,沉声开口。 “是。” 陆钰真笑道:“不死泉一共就那么些,用一滴,少一滴。贫道总不能坐吃山空,就这么白白挥霍此等神物吧……这些年自是想尽办法,让不死泉多上一些。” “你失败了。” 谢玄衣平静开口。 这水柱,虽然蕴含着极其强大的生机。 但终究不是不死泉。 若是将其服下,应当可以让人伤势飞快恢复。 但却无法像不死泉那样,抵过生死大道,产生不可思议的功效。 “我当然失败了。” 陆钰真淡淡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一旦将不死泉水汽掺入其他物事之中,便会降了品质,连本身的神奇功效,也无法凝现了。” 这句话说得有些言重了。 谢玄衣眯眼观察了一下。 这些赝品不死泉,应当也有相当不俗的功效…… 如果说,完整不死泉,可以用来当做神珍。 那么这些稀释后的残缺“不死泉”。 便可以发放给宗门内的长老,山主,诸如此类的大修行者。 “万般皆是命。” 陆钰真自嘲一笑,无奈说道:“贫道辛辛苦苦,研习如此多年,却比不上有些人命好……” “我?” 谢玄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身上带着的,不是普通的‘不死泉’。” “而是‘不死泉眼’。” 陆钰真幽怨说道:“你难道没发觉,在你丹田内凝聚的‘不死泉’,一旦挥霍,还会继续凝聚么?只要你不过分压榨,不涸泽而渔,那么不死泉眼便会源源不断,凝聚泉水。” “……” 这一点,谢玄衣自然早就发现了。 而且。 他隐约触碰到了不死泉的其他妙用,这等神珍,不仅仅可以作用于“活物”,即便是被大道笔破坏的沉疴,或者有所损坏的死物,只要涂抹不死泉水,一样可以得到修复! 这等暴殄天物之举。 若是说出去,必定会遭万人唾骂。 放眼天下,似乎也只有谢玄衣才有本钱如此“糟践”。 谢玄衣困惑道:“不死泉眼,是怎么诞生的?” “谁知道?” 陆钰真笑道:“倘若我知晓答案,早就将其造了出来,我只知道……这不死泉眼,只要付出对应代价,便可以将不死泉水变为‘活水’。正如你眼前所看到的画面,我无需稀释,也无需绞尽脑汁将其复刻,便可以得到越来越多的泉水。” 的确。 谢玄衣也发现了这一点。 如果他将心湖内的不死泉水,挥霍九成以上,不死泉的恢复速度会加快。 但自己的心力也会感到疲惫。 这不死泉眼滋生泉水,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你说这些,有何意图?”谢玄衣皱眉。 “外面那一战,你不是希望青鲤取胜么?” 这一次,陆钰真不再绕弯,而是直截了当说道:“以亓帝的性子,倘若战败已成定局,看不到一丝胜算,他必定要将整座大月国,作为‘殉葬品’,一同引爆。届时,莫说游离于虚空之中的九百万亡魂,即便是度过轮回劫的青鲤,也无法在这场毁灭灾劫之中幸存。” 亓帝是天人。 而且是距离登仙只差一步的天人。 作为掌握这座古国一切权柄的君王,谢玄衣毫不怀疑他能做到这一切。 如意道则已经封锁掌控了整座秘境。 只消一念,便可叫秘境陨灭。 届时整座大月国都会被碾碎。 不是化为灰烬。 而是彻底沦为“虚无”! 一千年前,大月国已经消失于历史缝隙之中,一旦亓帝选择“玉石俱焚”,那么这古城,连同尚未转生的亡魂,都将被大道磨灭! “你……” 谢玄衣盯着眼前男人。 他已经猜到,陆钰真想做什么了。 这位纸人道主很惜命,之所以敢入此局,便是仗着身怀“不死泉”。 明明知道。 这一战大概率是“玉石俱焚”。 但陆道主还是将白纸洒满了整座古国。 “谢玄衣,你如今虽然只有洞天之境,但却有资格踏入此局。” “原因很简单。” “因为你……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陆钰真将背负在后的双手缓缓抬起,漫天飞雪也随之一同升起,整片白纸洞天,紫府世界,仿佛都在此刻凝固。 冰面开裂破碎,一道道不死泉水喷薄涌出。 大氅翻飞。 陆道主朗声开口道:“你我联手,共挽天倾!亓帝一旦自焚,九百万生灵没有归乡,那条真龙一样在劫难逃,但倘若有你的‘不死泉眼’相助,必定能够救下这座古国……你不必担心不死泉数量不足,我会渡送大量不死泉水,送入你的剑气洞天之中,你要做的事情,就是用‘不死泉眼’,让这些泉水,不断衍生再衍生!” “关于代价,你也不必担心——” 陆钰真轻轻招了招。 无数神魂宝器,天材地宝,飞了过来。 “谢玄衣,你前世停留在阴神巅峰之境。只差‘问道’,便可渡阳神劫。” 陆道主沉声问道:“如此大好时机,或可让你停滞不前的神魂境界,更进一步,你莫不想将其抓住?!” …… …… 第95章 同焚 天顶之上,霞光四射。 真龙与如意大道缠斗已近尾声,磅礴雷光贯穿天地,亓帝欲以大道法则,重现当年古国,以此压垮青鲤。 只见万千乌云之上,出现一座座宫阙。 倘若亓帝当真迈过那一步。 这些宫阙,便个个有万钧之重,随便一座,都足以压垮山岳。 只可惜。 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渡过“轮回劫”的青鲤,以真身扫荡,摧枯拉朽,将这些天上仙阙逐一击碎。 数之不清的道则碎片簌簌落下。 交战之间,虚空破碎。 风啸凛冽,犹如鬼哭狼嚎,但细细去听,便会听出……这哀嚎之声,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并非是风声幽咽。 亓帝面容很是难看。 他环顾一圈,看到被真龙摆尾击碎的虚空之中,掠出一道又一道细微光华。 这些辉光,单个看起来极其渺小,犹如萤火。 但凝在一起。 却散发出了刺目之辉! 这些……都是当年被他放在祭台上,用来饲道的子民! 这场声势浩大的登仙仪式,最终以失败告终,但作为饲品,这些子民的血肉,被尽数榨取殆尽,肉身堆积成山,神魂遁入虚空,无法安宁。 整整一千年。 这些子民,都在为“亓帝”的登仙赎罪,遭受浑沌之苦。 如今,无数条如意道则,如瀑布一般垂落,从天顶到地面,将大月国彻底包裹。 在这如意国度之中,亓帝可以随心所欲,做到一切。 可他唯独无法消弭,这些子民对君王的“怨恨”! 这大月国,之所以处处破碎,铁骑巡国。 便是因为亓帝妄图修改历史…… 他杀掉了史官,毁去了史料,试图以如意道则,篡改这古国过往,将伐龙之战的真相,改成妖龙祸国,天子掌道,讨伐暴戾! 只可惜。 这“盛世”,并未如亓帝所愿。 一千年轮回。 青鲤以神念身,来到这已经破碎的大月古国,她的本尊与亓帝在如意洞天内厮杀,而神念身则是在虚空之中,救助那些游离魂魄。 整整千年。 青鲤普渡众生,救下不知多少离魅。 与九百万生灵相比,她所救之人,或许并不算多。 但哪怕只救一人,这也是救。 此乃恩济! 青鲤花费巨额心力,辛辛苦苦救下的千人,万人。 与亓帝所造成杀戮相比,不过百分之一。 可如今,这些“萤火”,却点燃了整片大海。 虚空中的万千亡魂,化为荧火,掠向真龙…… 鏖战至此,双方精气神都遭受了不小损失,这些虚空魂灵附着在真龙额首位置,那尊浩大法相的双眸变得更加凌厉,气息也更加威严。 “尔等,胆敢助此妖孽?!” 亓帝盯着这些渺小萤火,回想起了昔日大月国生灵,尽皆臣服自己膝下的场面。 他低声开口,字字雷震,尽显帝王威严。 然而。 此刻虚空中的脆弱魂灵,却无一人跪伏! 站在真龙法相额首位置的青鲤,双手垂落,萦绕千丝万条雷光,道:“不助我,难道助你?” 萤火虽渺,可积少成多。 浩浩荡荡的魂海,附着在真龙身躯之上。 两尊法相再次碰撞! 在漫长大战之后,双方气力几乎耗尽,亓帝的如意大道也因陆钰真的“搅局”,而无法补全。 此刻他虽仍以君王之姿,挺立于天地之间,但道则之力,却逐渐不支—— 这一次对撞! 真龙道则,将如意道则击碎,连同整座瀑布洞天,都被击穿! 亓帝胸膛被真龙龙爪刺入。 鲜血迸溅天地之间! “妖孽!尽是妖孽!” 亓帝捂住胸口,面色苍白,暴怒嘶喝:“孤早就该将你们杀尽!等孤胜下这场,便要将你们魂灵也一同炼化,与这妖龙一起永受虚无之苦!” 青鲤面无表情,冷冷开口:“你不会有这個机会了!” 两尊通天法相撞在一起,亓帝人形法相,接连后退。 真龙抓住这缕机会,不断进攻,招式大开大合。 亓帝法相不断破碎,不断重补。 此刻他已接近疯癫,金冠跌落,长发散乱,皇袍也支离破碎。 整整千年。 亓帝终于等到了一个结局。 但这结局,却不是他想要的! “孤不会败!” 亓帝扑向真龙,彻底疯狂,如意道则凝聚成一座巨大太阳,向着真龙砸去! 只不过……这太阳残缺一角,并不完整! 亓帝望向远端黄沙,他不断以神念沟通,尝试召回被白纸洞天囚住的那部分如意道则,补全这大日! “哗啦啦!” 此刻立于黄沙中央的陆钰真,大氅翻飞,躯壳犹如一尊木雕。 他的神魂与谢玄衣一同掠入紫府之中。 但本尊肉身,却是前所未有的神色凝重。 那尊支离破碎化为无数白纸的纯白圣人法相,此刻缩小了无数倍,以洒落的部分纸屑,凝化成为一尊三尺神像。 这神像坐落在白纸洞天最上方,以底座将其镇压。 那片由纯白圣人断臂凝聚的巨大圆域,不断被残缺的如意道则攻击,绽放出一条条细微裂口,千丝万缕,极其炫目,仿佛有无数雷霆在其内炸开。 这一幕很是骇人。 白纸洞天,竟到这一步,都未曾破裂! 陆钰真的口鼻渗出鲜血,七窍也如瓷器一般开裂,这等伤势,换做其他人,早已经支撑不住…… 但陆道主的眉心,此刻散发着淡淡荧光,一股温和如溪流的生机之泉,从天灵之上浇灌而下,抚平伤势。 口鼻鲜血,缓缓淌干。 七窍开裂,重新复原。 想要对抗“近仙之人”,必须施展“仙迹”手段。 不死泉。 便是陆钰真的最后底牌,得益于这股源源不断的生机,滋补躯壳,那尊不断开裂的白纸洞天,勉为其难支撑了下去。 这根稻草,轻飘飘,又沉甸甸的,压在了亓帝头顶。 一根稻草,便是灭顶之灾。 那轮由无数如意道则凝聚的璀璨大日,被亓帝双手托举,终于坠砸而下,落在驮负生灵愿力的真龙之上,青鲤同样抬起双手,她将这轮如意巨日接下,真龙身躯骤然下跌,一瞬间便险些坠落及地! 白纸洞天一瞬间爆发出数百万次震颤。 陆道主死死守住底线,没有让亓帝补全“如意道则”。 也正因此。 青鲤接住了这轮大日。 险些坠落的真龙,发出一道愤怒嘶吼,触底反弹,重新仰首奋爪,向着天顶掠去! “不……” “不!” 暴怒的亓帝,在这一刻浮现了绝望之色。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终会“败”在这里……那些脆弱不堪的纸屑,竟是硬生生锁住了如意道则,让他无法圆满! 这一战。 在青鲤驮起如意大日的那一刻。 便彻底迎来了“终结”,再无转机。 “轰隆隆!” 整座大月国,都在这一刻迎来了“永昼”,如意大道被真龙扛起,青鲤双手抬起,驾驭真龙,瞬间跃上九天,将这轮大日,重重砸向那顶天立地的亓帝法相所在……亿万华光爆裂迸射,磅礴腥风掀翻古国的每一座城墙,每一座荒山。 陆钰真和谢玄衣本尊矗立之处,有无数白纸翻飞,瞬间拔地而起,化为一面纸墙。 纸墙脆弱又坚硬。 一刹那噼里啪啦破碎,一刹那噼里啪啦重组。 紫府世界,也引来了剧烈震颤。 站在冰湖之上的谢玄衣,抬首望着天顶,陆道主通过散落四处的白纸,映照出此刻的外界影像。 “是时候了。” 陆钰真眯起双眼,平静说道:“胜负已分……亓帝还有最后一道手段。” 他话音落地。 紫府世界的天顶之上,便响起了癫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 被如意大日砸中的亓帝法相,浑身都被摧残光华淹没,得益于深厚的天人修为,这尊法相并没有直接湮灭,而是撑过了这一击。 只不过陨灭已成必然,他的“身躯”开始羽化,大道也开始崩裂! 这一次,真龙龙爪,攥住了亓帝的心脏。 但亓帝也伸出双手,抓住了真龙。 “你当真觉得,孤就这么败了?” 到这一刻。 亓帝彻底疯癫,信念却仍然坚定,他死死盯着眼前的女子,讥讽说道:“……孤没有败,也不会败!” 咚! 天地之间,除却剧烈的爆鸣,还响起了一道沉闷的鼓声。 攥着亓帝心脏的真龙,想要后撤。 却发现这龙爪被死死锁住。 大日扩散,将两人都尽数笼罩在内! “既然登仙无望了……” “那便让这大月国子民,以及渡过轮回劫的真龙,陪孤一起。” 亓帝轻轻笑道:“一同走向‘陨灭’!” 青鲤神色微变,她想要抽手离去,但无数如意道则在这一刻彻底迸发,大日破碎,亿万光华再成大日,亓帝在这一刻引爆了如意道则,这条浑厚大道所爆发的圣光,从天顶垂落,这一次所化成的瀑布,不再柔和,而是如炙热熔浆! 所过之处,天地崩塌。 黄沙哀鸣,白纸消融。 “……就是现在!” 紫府世界中,陆道主转向谢玄衣。 他伸出手掌,无数水流汇聚而来。 “亓帝决定与大月国同焚……想要挽救此局,唯有不死泉眼!” 第96章 生之道则 天顶崩塌,万千华光垂落。 亓帝的如意大道,在这一刻自内而外,爆碎开来。 无数道则,化为烈焰,点燃天地。 整座大月国,都在一刹迎来“破灭”,万度高温刹那降临,黄沙破碎,城池化为炼狱! 白纸洞天,也在此刻燃烧起来! 立于黄沙地中的陆钰真,依旧定立如同木雕,但那件大氅于却与抛飞过程中点燃,掠起点点星火。 短短片刻,他的眉须,发丝,全都被如意道则幻化的烈焰点燃—— 但他身后。 那三丈之地,依旧太平,依旧清净。 一身黑衫的谢玄衣,眼观鼻鼻观心,处于“观想”状态之中,浑身上下唯一燃烧起来的,便是那贴附在眉心位置的雪白纸屑。 一粒细小纸屑。 在磅礴压力之下,缓慢燃烧,发出幽幽之火。 紫府心湖之中。 一大一小,一白一黑,两袭身影,并肩而立。 谢玄衣沉默片刻,伸出手掌,轻轻覆落在陆钰真递来的那团“不死泉”之上。 “嗤嗤嗤……” 沉重刺耳的灼烧之音,响彻整座沙尘古国,仿佛要刺破幻梦,直入紫府心湖之中。 短暂深吸一口气后。 谢玄衣做出了决定。 他睁开双眼,眼前是白纸翻飞道火四溅的绚烂场景,这一整座即将迎来寂灭的世界,提前一步被陆钰真的道则之力笼罩……两位身负不死泉的“大气运者”,在此刻站在了一起,心神互相通连。 陆道主所积攒的“不死泉”,通过谢玄衣丹田内的不死泉眼,送入这破灭之界。 如意大道,崩裂成火。 而漫天白纸,则是凄美冰冷如雪。 …… …… 天顶的轰鸣,持续了许久。 如意大道的“同焚”,并不只是一刹的绚烂。 亓帝这种级别的存在,大道根基浑厚…… 这场道火迸发,足足持续了半柱香的功夫。 遭受“如意道火”侵蚀最严重的,便是青鲤,她几乎以一己之力,抗下了九成之多的道火。 而剩下的那些,也几乎将大月国烧成灰窟。 待到万物破灭,一切俱寂。 被道火烧焦的白纸壁垒,随风散去,化为漫天漆黑灰烬,露出了陆钰真和谢玄衣的身形。 陆道主面色前所未有的惨白,如纸一般。 这个形容很是贴切。 因为…… 他的确是“纸”。 如意道火垂落倾泻之时,他这具身躯,便当真化为了无数白纸,将谢玄衣死死护在其中……想要拯救这场同焚,最需要依靠的,便是谢玄衣的“不死泉眼”。 “哗啦啦。” 黑色纸屑褪去,翻飞。 谢玄衣的黑衫四周,被白纸笼罩,化为一枚大茧,此刻大茧缓缓破碎。 俗话说破茧成蝶。 但这枚纸茧破开,并没有蝶。 谢玄衣的神色,比陆钰真好看不到哪去…… 天地同焚,道火扑落。 这一劫,堪称是谢玄衣所经历的,最危险的一劫。 千年之战落幕,亓帝自认大势已去,败局已定,决定点燃大道,拉着这一整座大月国,共同覆灭。 因此,这场道火蕴含着极致的“毁灭”之意。 想要化解此局,就需要制造,足够数量的,蕴含极致“生”意的不死泉! 对抗道火的那“短短一刹”,谢玄衣几乎吃掉了陆钰真所准备的所有神魂丹药,补品,动用了全部神魂防御宝器。 即便如此。 他的神魂,此刻依旧接近透支。 天旋地转。 过了许久,谢玄衣才缓了过来,他用尽全身力气,幽幽吐出一口浊气,眼前的世界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 眼前有无数粗糙砂砾掠过。 谢玄衣扶额,深吸好几口气。 他望向站在不远处的陆钰真,声音沙哑道:“那么多‘不死泉’,你从哪弄到的?” “……” 陆钰真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站在风沙之中,默默望着天顶那尊巍峨的巨人法相,轻声开口:“那尊天人,只差最后一线生机,便可彻底伐倒……这一刀,由我去补,还是你来?” “?” 谢玄衣怔了怔。 他顺着陆钰真所望的方向望去。 如意大道的“同焚”已经结束,这片天地被捅碎了一个巨大窟窿,火烧云在头顶蔓延,霞光纷纷洒落。 亓帝法相,依旧挺立。 只不过。 上半身已经被真龙贯穿。 道火焚烧仍在继续,真龙浑身都缠绕在火焰之中…… “还没结束么?” 谢玄衣咬了咬牙,艰难站起身子。 此刻,浑身剧痛。 元火铸造的金身,仿佛都要散架一般。 天人,不愧是接近真仙的存在。 千年旷日持久的鏖战。 直至此刻,彻底点燃了自身大道,依旧没有直接消弭。 “亓帝的‘陨灭’已成必然。” 陆钰真轻声道:“就是不知道,我们送出的那份‘不死泉’,能不能救下那条可怜真龙。” 整片天地,都被如意道火洗礼,但黄沙之中,还氤氲着淡淡水汽。 “还有力气么……” 陆钰真回过头,对谢玄衣咧嘴一笑:“敢不敢去看看?” 谢玄衣嗤笑:“有何不敢?” 陆钰真挑眉:“走!” 说罢,拂袖一挥,无数白纸哗啦啦贴地掠来,凝成云团,将二人托起。 “可惜可叹,这大月国,如今算是彻底破灭了。” 陆钰真站在云团之上,俯瞰这座残缺古国,遗憾说道:“亓帝的如意道火重创之下,一切都已化为乌有,只可惜你的境界太低……倘若此刻有個阳神境,说不定这些古国遗迹,还能抢救几座。” 谢玄衣看着这满目疮痍,心中也有些惋惜。 幸好。 临行之前,珊蛮将古国历史,列入玉简,尽数相赠。 古国破灭,但古史还在。 一千年的大月国,消失在历史缝隙之中…… 可若自己能够离开此地,返回人间。 那么这段“过往”,便会重新被世人所知。 谢玄衣站在白纸云团之上,忽然开口:“所以你当真准备将整座古国,收入白纸洞天?” 陆钰真笑了笑,道:“虽然此行最重要的造化,是那九百万生灵……但若有白捡的东西,为何不要?” “……” 谢玄衣望向远天。 他不得不承认,陆钰真是一个疯狂的天才,利用不死泉,来对抗这场声势浩大的如意道火。 通过早早抛洒白纸,使得自己可以在紫府心湖内,与外面洒落的每一张白纸产生共鸣。 若非这一招布局够早。 亓帝点燃道火的那一刹……九百万生灵,便至少死伤过半! “轰。” 刚刚接近天顶,便响起沉闷落雷之声,谢玄衣神色肃穆,看着那条游曳在天顶的真龙,九成以上的道火,落在它身躯之上,这道火极其霸道,即便是真龙铁躯也无法完好,入目所见,这漫长龙躯仍然被道火粘附,烧出一个又一个大坑。 “同是天涯沦落人,怎就落得如此下场……” 陆道主看着这条真龙,眼神带着悲哀,以及心痛。 这一次。 他没有让谢玄衣这位“不死泉眼”携带者出手。 云团所过之处。 他伸出手掌,轻轻隔空抚摸这真龙的血肉残躯……不死泉水汽凝在掌心,触摸之处,皆是覆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渍,真龙之躯何其浩大,这种程度的抚摸,并不足以治好道火焚烧之伤,但总归也能让伤势好转些许。 可见。 不死泉虽为神物。 但却也要遵守一些规律。 境界越高,遭受伤势越重,想要逆转伤势,恢复生机……所付出的代价,自然也就越大。 说白了。 不死泉可以对抗“生灭”铁律。 但它也需要足够的数量,以及质量! 坐在云团之上的谢玄衣,心湖前所未有的宁静。正如陆钰真先前所说,对抗如意道火,乃是一场难得的神魂试炼……他的神魂本就停步于阴神巅峰,只差一步,便可登上山巅,这次与如意道火对抗,算是提前经历了一场大劫。 不破不立,不空不晋。 最重要的是。 他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苦苦追寻的大道所在方向。 前世。 他修行剑术,追求极致杀力,从而参悟出了“灭之道则”。 而这一世,机缘造化,得到了不死泉。 谢玄衣感受到了一股,与“灭之道则”截然相反的力量。 这是“生”的力量。 离开玄水洞天之时,初主曾说过。 【“世间万物,皆诞生于阴阳浑沌。”】 【“万物有阴,方有阳。众生有生,固有灭。”】 这句话。 谢玄衣当时并未完全听懂,但如今,却是灵光乍现…… 万物有阴阳两面。 不死泉所代表的“生之力”,便恰是灭之道则的“阳之面”。 同样的。 剑修两条大道,也正是此理。 一种,追寻极致杀力,塑造剑气洞天,讲究飞剑镇压洞天,以此成就阴神之境。 另外一种,便是舍弃外物,修行自身,塑造金身神胎,追求生生不息,将自身铸造锤炼成一把“绝世之剑”。 这两种,便也恰好契合对应了“阴阳”,“灭生”! “……又有所参悟了么?” 站在谢玄衣身旁的陆钰真,看到黑衣少年盘膝打坐,气息内敛的模样,忍不住长长一叹。 虽然他早就猜到。 这一战,必定会对谢玄衣有所裨益。 但这家伙的“惊人悟性”,实在让人震撼。 这才过去多久? 接连参悟两场。 “咿?” 陆钰真眯起双眼,他背负双手,看着谢玄衣眉心,闪烁着淡淡的萤光。 天顶之上,被如意道火点燃的火烧云,碎裂成烬。 虚空中的饲品亡魂。 顺着火光,向着云团掠来。 这一幕极美,只可惜当事人浑然不知。 谢玄衣就这么坐在云团之上,闭目消化着心湖中出现的大道感悟,他的周身围满了大月国死去多年的亡魂,因为“不死泉眼”的搭救,他们在道火焚烧的大劫之中,逃过一难。 正如萤火虫趋光一样。 它们瞧见“不死泉眼”,便纷纷涌了过来。 这些亡魂,肉身早已寂灭。 一缕魂魄,便是一缕香火,一缕愿力。 道门,剑宫,佛宗,乃至妖国。 所有圣地,大势力,顶级世家,都注重“愿力”栽培……顶级大修行者晋升之后,本命洞天都会坠地,境界越高,这座洞天就越大,理论上来说,这座本命洞天就是用来“豢养”信徒的,阳神境开始,每往上修行一步,都需要莫大机缘,莫大因果,莫大造化! 有一份愿力相助,便胜过百般努力。 这也是为什么,散修寸步难行,哪怕当真有惊才绝艳之辈,依靠自身努力,修行到了阳神境,也极难继续独善其身的缘故。 无数萤火,向着谢玄衣额心掠去。 谢玄衣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自己仿佛坠回了北海之中。 但这一次的北海并不冰冷。 “生……灭……” 谢玄衣轻声呢喃,脑海之中,浑沌初辟,逐渐从黑暗变得明晰,而后各自分裂。 最终出现了两轮相互追逐的阴阳鱼。 不死泉眼救济大月国亡魂的“恩果”,在这一刻显现。 虚空缝隙之中。 越来越多的魂灵,散发着淡淡金芒,向着谢玄衣眉心掠去。 前赴后继。 越涌越多。 最终。 谢玄衣眉心之中,浮现一枚金灿水滴,这枚水滴与不死泉的形状极像,但却不是不死泉……而是残缺的“道则碎片”。 “这是……生之道则?” 陆钰真瞧见这一幕,情不自禁眯起了双眼。 生,灭。 这两条道则,乃是一等一的顶级大道! 修得其一,便是千载难逢的大机缘。 这世上能得不死泉一滴者,哪一位不是登顶绝巅的山顶修士,大道早已经圆满,想要通过“不死泉”修行生之道则,太过困难,即便有心人凑齐机缘,转世重修,也未必能够称心如意。 有些造化,有心插花花不开。 气运,占得大头。 但此刻……谢玄衣便“侥幸”踩中了这么一脚。 以洞天之境,凝聚两条顶级道则。 这也意味着,他心心念念,留有残缺的剑道,已在此刻彻底补全,抵达圆满,只要“生之道则”彻底凝聚,落成大道,这座本命洞天,便可落地晋升,既成阴神,又塑神胎! “啧……” 道主神色唏嘘,片刻之后,露出了三分笑意。 他轻轻自语道:“如此也好……不枉我辛苦布局。” 第97章 第二次,弑君 身在大月,魂在北海。 谢玄衣盘膝悬坐,默默感受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温暖”。 四肢百骸,都被暖流包裹。 在他心湖上空,忽然多出了一道又一道支离破碎的掠影…… “这是,大月国亡魂?” 谢玄衣只看了一眼,便意识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取出【沉疴】,将其横在膝前。 飞剑铮铮作响,荡出千丝万缕剑气,这些剑气本来至阳至刚,但此刻却没有对阴祟魂念迸发杀机……这些魂灵化为萤火,掠入谢玄衣眉心,也掠入飞剑剑身之中。 “我这是在凝聚第二条道则……” 谢玄衣低头注视着心湖,看着湖面倒映出的自己。 湖水摇曳。 湖水中倒映的那个自己,仿佛回到了当年。 黑衫翻飞,杀意凛冽。 但随着光火注入,这张年轻面孔中的冷漠意味减少了许多,眉眼如初,但仔细注视,却会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这便是“生之道则”带来的改变。 修行者所修行的大道不同,自身气质、根骨,所遭受的“影响”也对应不同。 所谓脱胎换骨,便是如此。 灭之道则,代表极致的毁灭,当年悟出此条道则的谢玄衣,杀伐成性,远远看去,便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可生之道则,则恰恰相反。 倘若没有“灭之道则”,那么参悟“生之道则”的人,看上去便会有一种悲天悯人的特殊气质,让人感到亲近,温和。 两条道则,同时在谢玄衣身上出现。 一种矛盾的特质,便油然而生。 “生,灭,乃是一个‘轮回’……” “草木枯荣,四季春冬,万物有生才有灭……” 谢玄衣将心中零零碎碎的感悟,拼凑在一起,他伸出手掌,大月国亡魂涌入心湖之后,生之道则的感悟愈发清晰,愈发凝聚,最终一轮微弱华光,在掌心浮现,这便是“生之道则”的碎片。 “第一片道则,成功参悟了。” 谢玄衣知道,道则最难的地方,便在于第一步! 就以篪浑道人举例。 他之所以卡在洞天第十境如此多年,便是因为“道则”参悟这一步太难。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这一步,玄而又玄。 有些人,会被卡上十年,二十年,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参悟自己的“道”。 但第一步倘若踏出…… 那么凝聚道则,汇成大道,便只是时间问题。 谢玄衣望向心湖远方,他来到一片萤火摇曳之处,放出自己的“生之道则”……这里是大月亡魂的一处聚集地,这些魂灵投入自己心湖,本该快速迎来寂灭,但在“生之道则”的温养之下,这些将死魂灵的溢散速度,大大减缓。 “天下大道,不分左右。世间万法,无外高低。” 谢玄衣轻声喃喃。 赵纯阳的那句教诲,直至此刻,他才真心实意明悟。 前世。 他追求杀伐之力,修出“灭之道则”,同境无敌,剑修对拼,胜负只在刹那。 可如今,生之道则的凝聚,让谢玄衣看到了另外一条路。 原来…… 道法修行,未必就是为了“杀人”。 这些魂灵,本该在数十息后死去,但却因为生之道则的垂降,得以“苟延残喘”,他们无法违抗生死铁律,再过片刻,终究也是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但能够从“天地大道”之中稍作阻拦,已经足以窥伺这生之道则的不凡。 除此以外。 谢玄衣还感受到了这片“萤火”的温度。 他的生之道则,落在这些亡魂身上,竟是读取到了他们死前的“记忆”。 在大月国破败灭亡之前。 有人只是普普通通的农妇,辛苦耕耘,补贴家用,独自一人拉扯孩子长大,因为亓帝征兵,导致丈夫早早战死沙场,直至最终被炼化至死,她都不清楚这個国家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的丈夫死在了战场上,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子,也死在了这场残酷漫长的战争之中。 还有人是私塾先生,原本昧着良心教书,为了活命,在亓帝压迫之下,涂抹历史,但终究有一天无法忍受,选择“公布真相”,只可惜被铁骑一箭射杀……他的牺牲并没有换来多少人觉醒。 亓帝所涂抹的,不只是登仙。 他发动了战争,并且还想要修改这场战争的真相,让所有人都认为,这场战争的过错方,不是他,而是“青鲤”! 倘若他胜了,或许历史当真会变成这样。 只可惜他败了。 死在这场黑暗战争中的魂灵,化为了萤火。 他们的斗争,反抗,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无声,并且无力的。 但在此刻。 谢玄衣用“生之道则”,照出了这些魂灵的愤怒,不甘。 如果没有参悟这道则…… 他或许永远也看不到这些微渺的真相。 历史是一条浩荡的河流,如果有人细致入微地观察,便会发现,这条长河里的每一滴水,剥开浑浊表面,都有一颗“玲珑之心”。 这条长河定格的每一刹那,都饱含着千万人的血泪。 谢玄衣默默感受着心湖涌来的魂灵。 他的“生之道则”,在缓慢增涨,一片又一片心湖被道则光芒照亮。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几道熟悉的魂念之上。 “木牛……” 谢玄衣神色复杂,看着不远处瑟瑟发抖的几缕魂魄。 那些从铁锁巷里逃出去的那些离魅。 死在了最终这场战争之中。 他们注定会死。 离魅,本就是偷窃天机,才能活出“第二世”的幸运残魂。 它们这短暂一生的结局,早早便已注定。 能够诞生,便是天大的幸运。 谢玄衣走上前去,木牛抬头呆呆望着眼前的黑衫少年,这具残魂之身,只是蹲在心湖角落,此刻扬起脸来,眼中满是懵懂与无措……他本就不聪明,被如意道则绞杀之后,魂念回归虚空,这些年辛辛苦苦开启的灵智,更是付之东流。 此刻。 他便如一截枯烛,已然烧到了最后,只剩微末根底。 好似风大些,就能将他的魂魄吹散。 “……你还认得我么?” 谢玄衣眼露不忍。 木牛茫然望着少年,傻傻咧嘴笑了笑,伸出手掌,想要牵住谢玄衣的衣袖。 生之道则,落在了木牛头顶。 谢玄衣衣袖微微颤抖,他看到了“木牛”的记忆……木牛生在贫困之家,因为饥荒之故,尚在襁褓之中,便被父母以低贱价格卖出,人贩将其送入了一位贵族府中,但这只是噩梦的开始,这贵族生性残暴,买下许多婴儿少年,丢到马厩牛圈之中,以饲料喂养,待其长大一些,便以贱畜取名,当做奴隶,每日鞭挞,每日羞辱。 这便是木牛残魂之身如此脆弱的原因。 他浑身上下,都是鞭痕,哪怕死了,也不得安宁。 再后来,木牛被送去了大月皇宫之中,亓帝想要登仙,便需要耗费巨大国力,来建造祭祀高台,木牛成了贵族进献的苦力,每日搬运木石,不眠不休,他并非死于“献祭”,而是死于“力竭”……这个傻乎乎的大家伙,是为了铸造亓帝的登仙台,活生生累死的。 谢玄衣看过许多人的魂海,但木牛这一生所经历的苦痛……却让他心颤。 或许这个大家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便是死去之后,以离魅之身,来到铁锁巷中。 “嘿嘿……” 生之道则化作一道柔光,落在木牛头顶。 这个蹲下身子,便与谢玄衣几乎平齐的大家伙,抱着膝盖,歪着脑袋,认真凝视着谢玄衣的面颊。 他傻乎乎咧嘴笑了。 离魅这种生灵,天生“低人一等”。 意识回归虚空之后,木牛哪里还能回想起眼前的黑衫少年是谁? 只是。 有些事情发生过,便留下了痕迹。 大家伙用力转动着脑袋。 他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但却是隐隐约约觉得,这黑衣少年的面容有些熟悉,仿佛上辈子见过。在这痛苦冰冷的一生里,能给他带来温暖感觉的人,并不多…… 他傻傻笑着,笑着,身躯一点一点破碎。 “……” 谢玄衣伸出手掌,本想触碰木牛的面颊,可指尖落下,却只是触碰了个空。 这一切都如梦,如风。 他什么都看见了。 却什么都留不下。 生之道则……只能稍稍挽留残魂片刻。 尘归尘,土归土。 木牛的残魂,化为星星点点的辉光,与那涌入心湖的万千萤火一样,在短暂的摇曳之后,徐徐散开,消弭天地间。 “亓帝……” 谢玄衣鼻尖有些酸涩,他看着此刻心湖翻涌的那些荧光。 萤火翻飞,化为烈潮。 “为了登仙,当真连这些人的性命……都能视之不顾么?” 谢玄衣缓缓收起生之道则。 并非不愿挽留…… 若有可能,谢玄衣希望让大月国的可怜亡魂,多在这世间驻足片刻。 只是,他实在不忍去看。 亓帝为了成仙,已经疯魔。 世人修道,所求为何……无非就是如意,自在,长生,不朽。 亓帝明明已经得到了很多。 可他却心甘情愿,将一切都舍弃,只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成仙”二字。 谢玄衣驻足许久,最终他选择退出心湖。 …… …… 谢玄衣睁开眼,不出所料看到了陆钰真的关切目光。 “参悟生之道则的滋味……如何?” 陆道主笑眯眯开口。 “不怎么样。” 谢玄衣摇了摇头,如实回答。 这个回答,让陆钰真有些意外。 陆道主一时之间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什么。 “亓帝还未彻底‘寂灭’。” 谢玄衣望着远天,那逐渐破碎的巨大法相,他轻声道:“可否让我与他说几句话?” “随意。” 陆钰真隐约猜出了谢玄衣不开心的原因,他捧袖淡淡道:“你若愿意,也可亲手将最后一刀斩下,省得我麻烦。” 飞云掠去。 很快,谢玄衣来到了那巨大法相的头颅位置。 如意大道已经破碎。 亓帝的残念,与如意道火一同点燃,这尊通天巨人,浑身都燃烧着火光,四肢如流云一般断裂,焚灭…… 此刻的亓帝,就坐在法相眉心的火烧云中。 他浑身都燃着光火,气息跌落到了极点,却仍然想要保持着帝王的威压,硬撑着坐在虚无的火椅之上。 君主失去家国,天人跌下神坛。 他本是拥有一切之人。 可如今,一无所有。 点燃道火之后,亓帝便和那大月国的亡魂一样,注定要燃尽自身,迎接不可逆转的寂灭。 “到了。” 陆钰真踩着白纸流云,轻声道:“虽然即将迎来寂灭,但他毕竟是‘天人’……我们离远一些,免得横生意外。” 谢玄衣点了点头。 他望着坐在火海中的男人。 很巧。 亓帝此刻也抬起了头,望向了自己。 两道目光,再次对碰。 “不死泉……” 亓帝率先开口,他望着此刻站在白纸流云上的二人,忍不住自嘲笑道:“倘若知晓世上当真有如此神物,孤当初何必费尽心思,掏空家底,建登仙台,将这条真龙拘来,尝试飞升?” 战败之后。 亓帝的精气神,都仿佛垮了。 他虽然坐在火椅之上,但整个人的气势,却跌落到了谷底。 “……?” 谢玄衣微微皱眉,他从亓帝这番话中,隐隐觉察出了不对。 他知道,青鲤是被拘来的。 可是,亓帝举国之力,建造登仙台,难道就只是为了拘留青鲤? “足足九百万人……” 许久之后。 谢玄衣终于开口。 他望着亓帝,认真问道:“这一千年,你看到大月皇宫门口堆叠的尸山血海,当真不会心痛?” “心痛?” 亓帝怔了一下。 他怅然若失,喃喃自语道:“孤自然是心痛的……千方百计,好不容易等到的一刹良机,孤没有将其抓住……” “倘若再来一次,孤定能屠龙,定能飞升……” 谢玄衣彻底沉默了。 亓帝,从不觉得自己错。 他只是悔恨,自己没有抓住机会,没有让这条真龙伏诛。 “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陆钰真看出了谢玄衣的沉默缘由。 他轻声开口。 谢玄衣摇了摇头,他想问的其实并不多。 “那么,动手吧。” 陆道主注视着火域中的男人,眼中有唏嘘,也有戏谑。 他轻轻道:“第二次弑君……这活儿你熟,还是交给你吧。” …… …… 第98章 赠如意 白纸翻飞,浮云离散。 陆钰真轻飘飘向后退去,道袍飘摇,双手拢袖,端的是一副看热闹的姿态。 谢玄衣摇了摇头,这陆钰真,心未免也太大了些! 面前是天人境,只差一步便可登仙的存在。 最后收官斩首的活儿,竟是交给自己? 不过…… 虽这么想,谢玄衣却并未拒绝。 他默默上前一步,呼出一口郁气。 嗡! 眉心沉疴掠现而出。 灭之道则的气息在虚空中暴涨,一成,三成,很快凝结到了九成…… 他并不想在此刻将灭之道则彻底凝聚。 这残缺道则之力,便就此停在了接近圆满之处! “姓陆的,这种事情交给我,你就不怕我弄砸了?” 滚滚剑意在虚空中扩散。 谢玄衣伸出双手,凭空抓握住缠绕漆黑雷霆的飞剑剑柄,他轻笑一声,声音还带着三分戏谑。 “尽管出剑。” 陆钰真淡淡道:“杀人这种事情,你最拿手了。” 谢玄衣笑意逐渐收敛。 他将全部心神,都灌注在飞剑之上! 想要斩杀眼前命悬一线的亓帝,仅仅依靠残缺的灭之道则,当然不够…… 这世上能在洞天境,便参悟两条大道的修行者,少之又少。 两条大道,位于阴阳两面。 本该水火不容。 但倘若出现在一位修士身上,被强行相融……便会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谢玄衣控制着一缕生之道则,落在沉疴剑气之上。 缠绕漆黑雷霆的剑身,开始剧烈震颤! 生之道则在谢玄衣的强大神念掌控之下,缓缓注入沉疴,与灭之道则就此相融……虚空中横生而出的剑气,忽然变得锋锐粗壮了许多,这一幕让坐在火域中的亓帝,也感到了诧异。 生之道则的加入,并没有降低灭之道则的威力。 相反。 两条道则的缠绕,使得游走在虚空中的剑意,变得“大势磅礴”起来! 只可惜。 这只是洞天境的残缺道则。 如果仅仅只有这些,依旧不足以对亓帝这样的存在造成杀伤。 “青鲤。” 谢玄衣站在白纸云气之上,忽然开口,念了这么一声。 身旁摇曳的真龙,轻轻震颤,如同应和。 “还请助我。” 谢玄衣沉声开口,面色诚恳:“欲斩亓帝……此剑,便需借你之力!” 一位洞天境,哪怕有再多气运,哪怕当真是转世真人重修,所能发挥的力量,终究有限。 洞天就是洞天。 想要击伤天人,便只能依靠外力。 而陆钰真,等的便是这一幕。 站在白纸云气尽头的道主,神色复杂,他一阵失神,看着天边极光掠来,真龙道则在黑衣少年身旁汇聚,无数雷霆噼啪作响,数息之间,化为一位青衫少女,就这么站在了谢玄衣身旁。 谢玄衣凝视着青衫少女被华光笼罩的面庞。 他已经分不清。 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青鲤”,究竟是她,还是祂。 但他可以确定。 这场鏖战,持续太久,久到双方都已经没了力气,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亓帝法相死死攥握着真龙躯壳,哪怕点燃全身道火,依旧没有松手,如果有可能,他自然是想要带这条真龙一同“上路”的。 “这一剑……倾尽全力,不要留手。” 青鲤声音如同天籁,直落心湖。 谢玄衣点头。 紧接着,青衫少女缓缓伸出一枚手掌,与谢玄衣叠在一起。 顷刻之间,风雷剧荡,滚滚云汽震颤席卷。 整座大月国,原本寂灭如末世的火烧云,在这一刻迎来第二次震颤……青鲤将仅存不多的真龙道则之力,注入谢玄衣飞剑之中,这一刻的【沉疴】,已经不再只是飞剑,它蕴含了三条大道。 生,灭,以及青鲤的道。 尤其是第三条道,已经臻入天人完美的层次,注入飞剑之后,沉疴剑身开裂,仿佛被大道笔鞭挞过一般,但下一刻又重新被真龙道则修补,裂痕逐渐合一…… 青鲤注入此道,并不是为了破坏飞剑。 剑气暴涨百倍! 谢玄衣深深呼吸一口气,双手抬起,斩落,一切只在须臾之间! 巨大剑光,劈砍落下。 如开天之斧。 坐在法相眉心位置,火域正中皇座的亓帝,抬起头来,以无比平静的方式,迎接属于自己的“死亡”。 这死亡,足足等待了千年。 剑气如龙,披挂而下。 瞬间! 亓帝,连同火椅,都被从中斩开。 这一剑有万丈之巨,将那残缺破碎的高大巨人,一齐斩开,开膛破腹,气势磅礴…… 谢玄衣神色郑重,默默感受着飞剑剑身萦绕残留的余韵。 自己注入其中的生,灭两条道则,如今尚且“微小”,并未发育成长为大道。 但青鲤的道则,则可以说几乎抵达了极限。 在这开天一剑中。 青鲤所施展的道则,磅礴如游龙! 而生,灭,则是陪伴在游龙身旁的两条小鲤! 这残余道则气息,极其浓郁,至少要过上十天半个月,才会彻底消散。 对谢玄衣而言,这,又是一场造化…… “我有话要对你说。” 便在此刻。 青衫少女,忽然开口了。 谢玄衣立刻从飞剑剑身的道韵感悟之中脱离而出,侧首望着“祂”。 这清冷声音传出,他便知道……先前站在自己身旁,助一臂之力的,是千年前的那条真龙。 华光自少女面颊之上消散。 青衫少女,瞥了眼不远处的陆钰真,挥了挥衣袖,将真龙道则布施开来……云端之上,波光粼粼,火烧云被剑气摧枯拉朽斩灭,大月国笼罩在落日余晖之中,犹如一副鬼斧神工的天地壁画,真龙摇曳长身,逐渐撤去法相。 “放心,你们随意交谈。陆某人绝不偷听。” 陆钰真笑眯眯后退,抬起双手,耸肩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饶是如此。 真龙法则已经落在谢玄衣四周,笼成一片巨圆。 “前辈……” 谢玄衣态度真挚:“您有何遗言?” 这场大战,虽然落幕,但却没有赢家。 亓帝落败。 并不意味着……青鲤,就大获全胜。 整整千年,肉身与神魂分离,厮杀鏖战,即便是天人也无法承受这般惨战的代价。 且不提天地寿元,本就有个尽头。 单单是此战消耗的元力,妖气,便足以掏空真龙的妖躯。 谢玄衣知道,真龙法相的消散,其实是青鲤无力继续支撑……要不了多久,这条真龙,也会迎接“寂灭”。 “其实,是‘她’有话要对你说。” 青衫少女冷漠的面容,在与谢玄衣对视数息之后,发生了些许变化。 她的目光逐渐变得柔和。 整个人的神态,都变回了谢玄衣熟悉的“小哑女”。 神魂归位,神通尽显。 此刻的青鲤,已经可以自如说话了……但她还是习惯性地做了手势,眼神关切,神色紧张。 【“伱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我很好,不用担心。” 谢玄衣立刻以手势回应。 这场伐龙之战,青鲤以分魂之法,暗度陈仓……胜了亓帝半手。 这一千年,在大月国行走的神魂。 最终都回归了“祂”的紫府心湖之中。 小哑女也好,其他人也罢,都是“祂”的一個影子,她即是祂,祂亦是她。 小姑娘停顿了片刻。 她举起双手,敲了敲胸口,再次比划。 【“……你有看到他们吗?”】 这一次。 谢玄衣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他知道青鲤比划胸口的意思,直至此刻,依旧有不少萤火流光,在向他靠拢,真龙结界只是隔绝了陆钰真的神念,却并没有拒绝这些大月国的亡魂,它们所涌位置,正是谢玄衣的心口。 紫府心湖之处。 青鲤是想询问,铁锁巷那些离魅的下落…… 谢玄衣想到了木牛抬头对自己的,也想到了生之道则映照出的悲惨画面。 他缓缓开口:“我……看见了木牛。” 青鲤眨了眨眼,等待谢玄衣的下文。 谢玄衣依旧只是沉默,他不知该如何对小家伙说,木牛已经魂飞魄散,这些大月国的亡魂,最终结局都是如此。 “……” 沉默片刻后。 青鲤便明白了答案。 小哑女原本灵气氤氲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淡淡水汽,她垂下细密睫毛,过了一会,又颤抖着手掌,打着手势。 【“其他人呢?你有没有看见珊蛮?”】 因大月国灭国之灾而死的亡魂。 有整整九百万。 涌入自己心湖的,只是极少极少的一部分。 谢玄衣很想骗青鲤,很想告诉她,这些人自己都看到了,都活得很好。 只是…… 这些话,他说不出口。 “归去,来兮。” “这些人都已经死了,死后自是要去该去的地方,生聚乐,死离别,这……便是人生。你要学会接受。” 便在此时,一道清冷之音,幽幽响起。 小哑女怔了怔。 这声音,正是从她口中传出。 这具身体之中,占据主导地位的,还是祂。 这番话,说的格外冷漠,格外无情。 小哑女垂下眼帘,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动作。 “别担心。” 祂轻轻笑道:“很快就轮到‘我们’了……” 此言落下,真龙结界,开始震颤起来。 一片片绚烂道则,如琉璃,如雪花,脆弱到了极致,风吹便碎,哗啦啦向着四面八方散去。 站在结界中的谢玄衣,神色复杂,看着眼前这一幕。 青鲤再抬起头,眼中的迷茫,困惑,难过,全都清扫一空。 她已不再是她。 祂平静道:“我的时间不多了,请见谅。” 真龙法相已经化为飞羽,向着天顶掠去。 此刻的青鲤,整具身躯,都在摇曳,她处于“模糊”与“真实”的界限之中,随时可能化为雾气,就此散去。 谢玄衣抬起头来,微微皱眉。 他注意到,此刻大月国的天顶,风云席卷,倒开一线。 或许是亓帝与真龙的大战,威势太过煊赫,击碎了这漫天黑煞…… 又或许是如意道则彻底崩裂,导致大月国秘境的阵纹不再牢固…… 无论如何,这座埋于雪山地底的秘境,终于接受到了来自外面人间的第一缕光。 这缕光,就落在青鲤身上。 很幻灭,也很真实。 整整千年,苦战迎来了光明,但其真身,却要迎来陨灭。 青鲤的法相与真身,都在摇曳,震颤。 天光映照之下。 这一幕很美,准确来说是……是凄美。 谢玄衣却是陷入思索之中。 他隐约觉得,眼前这一幕场景,似乎有些古怪,不合逻辑。 他不是没有见过大修行者陨落。 传闻中,道门的大真人,佛宗的菩萨,大限将至,便会选择兵解,圆寂,以太平方式,寻求解脱。 这种陨落方法,死法最为“安详”。 可如今的青鲤。 却像是要被这个世界,彻底抹除一般…… 这是为何? …… …… “我答应过你。” “倘若能够斩杀‘亓帝’,便将他的如意道则,摘下部分,赠送给你。” 正当谢玄衣思索之际,青鲤开口了。 她没有忘记先前分别之时,自己留给谢玄衣的那句承诺。 只是如今亓帝已死。 如意大道已然崩塌……从哪里去找所谓的“如意道则”? 青鲤缓缓回首,望向不远处。 那条由纯白圣人断臂所凝的白纸洞天。 “等等,不是吧?” 陆钰真看到青鲤目光,心中便有不祥预感。 两者对视,短短刹那。 青鲤的目光很是平静,但其中意味却很明显。 【“打开洞天,释放道则。”】 “得得得……” 陆道主只得苦笑一声。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他索性一挥大袖,将白纸洞天撤开。 没了束缚,那千丝万缕的如意道则,瞬间向着四面八方逃逸掠出。 “哗啦!” 见此一幕,青鲤风轻云淡伸手。 真龙道则在天顶笼罩而下,没费吹灰之力,将这残缺道则,尽数兜揽而下。 祂伸出手掌。 亓帝身死,这部分如意道则,却是没有直接消散…… 在真龙的大道囚禁之下。 这些残缺的如意道则凝聚在一起,反倒汇聚成了一尾较小柔弱的游鱼。 青鲤微笑说道:“谢玄衣,如今我获胜了……你可以将这部分如意道则,凝成你此行所求的‘神明果’。” 第99章 祂,她 天顶崩塌,白纸如雪,火烧流云向着四面八方扩散。 一缕缕青芒,却是在少女掌心汇聚。 最终,汇成一尾游鱼。 “神明果……” 谢玄衣的目光有些复杂。 这尾游鱼,正是他当年在雪山惊鸿一瞥之时所看到的东西,虚空之中罡气缠绕,隐隐散发着芬芳香气。 但仔细看去,便会发现。 这罡气内部。 并不是真孕育出了“神明”,而是由丝丝缕缕的青灿道则组成! 这是一枚由如意道则凝聚的神明果,与天地自然萌生的果实并不相同……如意道则可以拟造这世上的许多东西,亓帝的大道由人心所生,向心海而行,如意如意,尽可如人心意。 只可惜,道则凝聚之物,总归是人为缔造。 这枚果实,没有机会“大成”。 更不可能诞生意识,自行悟道。 不过当年谢玄衣若是服下,亦可了却遗憾,塑造神胎,开辟第二条路。 谢玄衣并没有收下这青灿道则凝聚的神明果。 他抬起头来,轻声问道:“这枚果实……我如今不需要了,可以让其重新化为如意道则么?” 这一问,使得青鲤微微一怔。 祂皱起眉头,看着眼前少年。 “可以自然是可以。” 青鲤缓缓道:“你还有其他心愿?” 千年轮回,千年鏖战。 青鲤的神海其实也受了不少伤害……对于眼前少年的请求,祂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少年改变了主意,有了其他想要的东西,亦或者是有了更大的欲望。 “晚辈有一个妄念。” 谢玄衣注视着无数圣光笼罩汇聚的女子。 万千华光,垂降此间。 天地大道,敲响钟声,大月国秘境与雪山外部的通道在此刻彻底被打通,外部世界的大道铁律也在此降临……这一次,谢玄衣看得很清楚,这些大道如烈日一般灼烧着女子青衫,在她法身之上,灼烫出阵阵青烟! 这片人间,不许她久留。 他先前的猜测没错。 青鲤……在遭受这片天地的排挤! “说吧,我还剩最后半柱香的时间。” 虽然时间不多,但青鲤依旧心平气和。 她望着这少年的目光,带着三分怜悯。 她自然看得出来。 这“少年”身上有不少造化,神魂修行相当扎实,距离阳神仅有一线之隔,无论是根骨还是资质,都是上上之数……算是一个极好极好的苗子。千年轮回,她度过了不同的人生,虽然小哑女这一世十分短暂,但她却拥有了一段宝贵的回忆。 小哑女和谢玄衣关系不错。 她不介意在最后的弥留之际,指点一二。 修行路长。 倘若因为“如意道则”的造化,放大妄念,就此误入歧途,便可惜了。 “前辈。” 谢玄衣停顿了一息,他并没有着急提出要求,而是先行问道:“您……是不是不属于这個时代?” 青鲤有些意外。 她笑了笑,道:“人间悠悠,千载已过。我如今即将归去,自然不属于这个时代。” “我想说的是……一千年前的亓帝时代……” 谢玄衣伸手指了指身下那座因为大战,而裸露于地表的大月皇宫。 原本华美的皇宫几乎尽数崩塌。 唯独那座位于中央的献祭高台,依旧完好。 这便是亓帝举国之力修建的“登仙台”,亦是“斩龙台”! 九百万生灵,因它遭劫。 自踏入大月以来。 谢玄衣便始终觉得,有些地方不对。 举国灭龙。 一千年前,元气枯竭,龙凰消失,这个世界迎来了最后的“黄金盛世”。 妄向登仙的亓帝…… 究竟是从哪里,拘来的这条“真龙”? 两位天人交战,场面固然震撼。 可打得再如火如荼……也不至于整座大月国,陷入雪山地底,无法重见天日。 那包裹大月国的黑煞,显然是有人故意掌控。 随着大战落幕,天地大道的垂降。 谢玄衣心中的困惑,逐渐解开,他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青鲤,根本就不属于亓帝的时代。 她从更遥远的过去而来。 这就是千年轮回,青鲤转世,始终追寻自己过往的原因…… 被亓帝献祭的大月国生灵,是无根浮萍。 青鲤,更是。 无乡可归,无家可回。 “谢玄衣,你想知道当年的故事?” 看着眼前少年,青鲤只是轻轻一笑,她抬首望着天顶大日,黑煞散去,雪屑翻飞,大道如青天,欲要将她焚为灰烬。 不成真仙,不得逍遥。 青鲤衣衫在烈日光潮之下燃烧。 她伸出一枚雪白手掌,轻轻在虚空之中捞了捞,虚空荡漾,这大月国千年沉沦,黑色煞气包裹笼罩,化为天幕,将这座古国镇压了一千年,此刻亓帝身死,黑煞也随之消弭,重回虚空之中。 青鲤摘下一缕煞气,在谢玄衣面前摊开掌心。 谢玄衣没有犹豫,伸手接过。 大月国破碎的千年画面,便自“黑煞”之中扩散开来。 …… …… 谁是历史长河最漫长的守望者? 或许是一片叶,一粒石,一滴水…… 但无论如何,不可能是人。 人会死。 但山石不会。 大月国这一千年的“注视者”,便是笼罩天顶的黑煞。 谢玄衣接过青鲤递来的煞气,进入了一场极其逼真的幻梦之中。 他仿佛来到了一千年前的雪山上空,化为了一缕自由自在的风,彼时的大月国尚未沦陷坍塌,位于北境雪山深处,群山环绕,风景秀丽,因为历代国主都精通阵法之故,这座古国一直避世,几乎不与外界往来。 大月国,本该一直如此。 直到亓帝的出现,打破了这座古国的平静—— 亓帝有雄才大略,有惊世之能,更有滔天本领,年纪轻轻,便成就了阳神之境! 有这样的一位国主,乃是大月国的幸事。 亓帝年轻之时,东征西战,带着大月国铁骑,在元气枯竭的时代,打下了赫赫威名,大月国所占据的地界,本是妖族觊觎之地……因为亓帝的存在,这些妖族大尊退避三舍,不敢有所冒犯。 如意道则,更是顶级大道。 大月国本来贫瘠,但因为亓帝的“大道”之故,这座贫瘠之国,曾一度迎来千载难逢的盛世。 只可惜。 亓帝太聪明,太强大。 阳神之境,无数绝顶天才需要耗费一生,才能抵达此境山巅。 亓帝用了不到百年,便站在山巅最高峰。 站得越高,看得越远。 野心越大,便越疯狂。 登临绝顶之后,亓帝对大月国的古阵,进行了改动。 不过亓帝所做的改动……并不是要打开束缚大月国的枷锁,让大月铁骑彻底走向外面天下。 正相反。 他彻底锁死了大阵,让大月国的所有人,都无法外出。 因为“如意道则”的缘故,大月国内的资源,不必依靠外界,亓帝锁死阵法之后,便开始了自己的计划……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大月国陷入地底! 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 他这一生,波澜壮阔,想要做的事情,几乎都已经做到了。 如今,只剩下一件。 那便是在错误的时代,完成登仙的壮举! 这壮举的第一步,便是把阵法锁死,然后将大月国,纳入自己的如意洞天之中…… 而后。 用如意大道,替换天道! 最终,以“偷天换日”的手段,达成登仙所需要的一切条件,等到自身大道,可以与天道抗衡,便可以重见天日,与日月争辉,与天地同寿! 可是想要登仙,仅仅凭借自己座下的九百万生灵性命,还不够! 至少,还需要一条“纯血龙裔”,最好是“真龙”! 这其实是一个很荒唐的事情。 亓帝出生的那一年,天下元气已经开始枯竭。 龙裔极其罕见,纯血龙裔更是千载难逢……至于真龙,更是无稽之谈,若是能够降服真龙,又何必登仙? 传说中真龙降世,哪怕只是刚刚出生,因为血脉之故,便具备“阳神”境的实力。 之后年岁渐长,只要渡过轮回劫,便可与真仙匹敌。 困住亓帝的。 其实是找寻“真龙”这一步。 但……这并没有难倒他。 亓帝的确是一个不世之才,他想到了自己所修行的“如意大道”……并且制定了一个极其疯狂的计划。 人心如水,可托如意之船。 他要用九百万子民的性命,加上一座刻满如意道纹的献祭高台,以大道宏愿之力,强行“拘”来一条真龙幼崽,来满足登仙的最后一条要求,斩杀真龙,以此填补足够的气运! 于是…… 就有了后面劳民伤财,修筑高台的暴戾之举。 自那一刻起。 亓帝,便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伴随着高台铸成,大典开启,这个彻底疯癫的男人,登上了龙台最高处,以如意道则,引动风雷,最终迎来了“真龙”的降临。 唯一的变数。 便是亓帝低估了“真龙”的实力。 哪怕只是这条真龙尚未成年,所爆发出的战力,也远远超出了他的预估,举国之力剿杀……最后竟也是落了个失败告终的结局。 大月国因他而兴,也因他而亡。 成也如意道则,败也如意道则。 …… …… 黑煞如烟,袅袅散去。 谢玄衣神色复杂,睁开双眼,得益于青鲤的天人手段,看完这段漫长历史,竟然只是过去了十数息。 “这就是大月国的故事。” 青鲤笑了笑,道:“如何?” 谢玄衣轻叹一声,沉浸在这悲哀的过往之中,低声喃喃:“所以……我猜得没错……” 青鲤,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生灵。 祂是被如意大道,强行拘入大月国的“祭品”。 正因如此。 哪怕赢下这场大战,青鲤也要归去。 因为,祂本就不属于这里。 大月国重见天日,她便要魂飞魄散。 “你猜得没错。” 青鲤点了点头:“我来自……很遥远的过去。” 怪不得。 大月国皇宫王座枯坐的那道身影,散发着如此浓郁的孤独。 “……” 谢玄衣望向陆钰真。 那个被真龙道则,排除在外的白袍道人,此刻正百无聊赖,盘膝坐在白纸云蒲之上,托腮等待着二人谈话的结束……陆道主虽然被法则屏在外部,看不见内里丝毫,但此刻却仿佛心有感应一般,笑眯眯对着谢玄衣所在方向,点了点头,还挑了挑眉。 谢玄衣皱起眉头。 若记得没错,先前询问陆钰真身世之时,他对自己卖了个关子,说是看完这场伐龙之战,便能猜到一二。 “我在他身上,感受到了类似的气息。” 青鲤也望向陆道主。 祂缓缓说道:“这是一个很古怪的人,他应该也不属于这个时代。” 从北海陵,到大月国。 谢玄衣能够感到,陆钰真似乎在这个世界已经行走了很多年。 不属于这个时代? 似乎,也只有这个说法,才能够解释纸人道为何只用了短短十年,就将南疆平定征服。 “时间不多了。” 青鲤转回话题,祂的衣衫羽化了一半,真龙法身,则是虚化成了淡淡的青烟。 “你想好了这如意道则,该如何使用了么?” “你的妄念……是什么?” 她伸出手掌,那被囚在掌心的如意游鱼,不止一次想要挣脱束缚,重回天地,却一次次被真龙道则拦下。 “我曾认识一位凰血后裔,为了躲避神魂封禁,将自身魂魄,一分为二。” 谢玄衣轻声道:“神魂封禁……只认本体……” “投机取巧,但却可行。” 这话只说到一半,青鲤便明白了谢玄衣的意思。 祂望向眼前黑衫少年,叹息开口:“你想要以如意道则之力,许愿让‘她’留在这个人间?” “不错,这就是我的‘妄念’。” 谢玄衣抬起头来,神色坚定,“哪怕只剩一缕魂魄,至少也不算就此消弭……” 他已经见了太多大月国生灵归去的画面。 倘若动用这份如意道则,可以保住小哑女…… 那么神明果,不要也罢。 “生灭之道,乃是这人间,这天下,至高的铁律,无法忤逆,不可挑衅。” 青鲤摇了摇头。 祂无奈说道:“倘若如意道则,可以留住逝去之人,那么亓帝又怎会付出如此惨痛代价……势必要尝试登仙?” 谢玄衣仍然不死心。 他取出眉心的那滴不死泉。 氤氲水汽,凝聚在掌心。 正好与那位游鱼,形成鲜明对比。 如意道则,虽被真龙囚禁,但却拼命想要向着谢玄衣的掌心不死泉跃去…… 谢玄衣一字一句,认真问道。 “倘若,再加上这个呢?” 第100章 归去,来兮 想要留住青鲤体内的“她”,单靠如意道则不够。 可若是再加上不死泉呢? “依旧……不够。” 青鲤摇了摇头,轻轻道出这句略显冰冷的话语。 圣光笼罩之下,祂望着谢玄衣的目光变得温柔了三分。 原来这少年的妄念。 是要留住有一面之缘的小哑女。 只可惜。 生死大道,天命轮回,并不是这么简单,便可忤逆的。 “倘若你不死泉能够大成,或许还真能逆转生死。” 青鲤遗憾道:“只可惜,这个时代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谢玄衣一怔。 这是什么意思? “我来自的那个时代,元气并未枯竭,大劫也尚未降临,真龙,真凰,漫天神佛……” 青鲤低头看着被风沙淹没的破碎古国。 千年轮回。 她以化身行走大月国,观摩壁画,研读古史,明白了自己所降临的时代,大概是什么样子。 这是一个诸法没落的时代。 天道崩塌,真仙死绝。 正因如此,亓帝才如此疯狂地建造登仙台,想要抓住盛世破灭前的最后一缕希望。 “那個时代,是什么样子的?” 谢玄衣忍不住开口。 大穗剑宫也好,道门也罢,虽然有着悠久历史。 但千年前的古史,被尽数销毁。 如今的人们,已经无法得知,那个盛世到底有多么辉煌。 “那个时代很精彩。有很多天才。” 青鲤注视着眼前少年。 她轻声道:“不过……我能感到,外面天下的元气,似乎在复苏。如今的天地环境,比起一千年前,要好了许多。” 是北海陵的原因么? 谢玄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青州乱变结束后。 天地元气,逐渐丰盈。 大世浪潮,也逐渐回归。 只可惜,这股浪再大,也无法和青鲤所处的时代相比。 “不死泉是顶级至宝,别说如今,即便是我所处的那个时代,也有无数人为之大打出手,争破脑袋。” 青鲤伸出手掌,隔着虚空,轻轻抚摸谢玄衣掌心溢散的那些水汽。 她并没有汲取这些不死水汽。 而是如同抚摸纱巾一般,感受着不死泉的温暖,以及生机。 青鲤眼中浮现些许缅怀之色,她感慨说道:“倒是未曾想到,能在如今,见到‘不死泉’……这东西,本该随着那个时代的消亡,而一同消亡才对。” 此言一出。 谢玄衣心头忽然咯噔一声,迸出了一个很大胆的猜想。 他下意识问道:“你的意思是……不死泉,也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产物?” 这次,轮到青鲤怔了一刹。 青衫女子眯眼笑道:“这个说法有意思。” 如意道则,可以通过“登仙台”,将她拘入大月国。 那么不死泉…… 是否也可以通过一样的手段,来完成传递? “尘归尘,土归土。” “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终究要‘归去’。” 青鲤摘下一缕水汽,轻轻握在掌心,她呢喃道:“先前斩杀亓帝之时,扩散笼罩大月国的那些不死泉,我都看见了。这些泉水,固然蕴含着庞大生机,可却是用一滴,少一滴……” 这或许便是不死泉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证明。 但。 偏偏谢玄衣能够让不死泉再生! 这又该如何解释? “谢玄衣,或许你真的是天选之人。” 青鲤重新审视着眼前少年:“倘若你未来有朝一日,能让不死泉复苏醒转,那么天地间枯竭的元气,也能随之焕发生机,说不定,这个时代会彻底改变……只可惜……” 她停顿了一下。 青鲤遗憾道:“只可惜,我看不到这一日了。” 她是真龙,亦是囚徒,更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过客。 浪花拍尽,大战落幕。 如今。 到了她归去的时刻。 “……” 谢玄衣心头一阵堵塞,他看着那片如意道则,重新凝聚,化为神明果,落在他的掌心。 原来无可奈何,便是这样的感觉。 有些人要走,留不住。 便如指间流沙,风吹之后,便要散去。 “哗啦啦!” 青鲤仰起头来,她的衣衫在风沙之中消弭。 真龙法则在天顶与尘光一同散开。 女子最终汇聚道则,动用神通,将那缕从谢玄衣掌中摘下的不死泉水,彻底凝实。 这缕水汽,竟然是逐渐凝固,化为一枚细长纯白的发簪。 她赤足向着天顶更高处走去。 火烧云汇成长阶,一望无垠,神圣庄严。 她站在久违千年的阳光下。 长发翻飞,衣衫舞动。 这散发着神圣气息的孤独身影,就这么逐渐被大日光芒吞没,消融。 最终化为虚无。 …… …… 谢玄衣注视着这一幕,久久无言。 白纸翻飞,尘埃雪屑一同地鸣,过了许久许久,直到某人拍了他的肩头,他才回过神来。 “喂,该醒醒了。” 陆钰真背负双手,望着大月国天顶的那轮太阳,语气一如既往的淡然无谓:“大家都一样,早晚会有死的那一天。你已经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了,有这功夫,还不如拿去悟道。” “……” 谢玄衣并不想搭理这个败坏氛围的家伙。 陆道主似乎对自己的修行极其上心。 不过。 这也合理。 这家伙说了多少谎话,谢玄衣算不清楚。 但唯独一件事,谢玄衣可以笃定,陆钰真说的是实话。 他希望自己能够早日登顶。 这家伙很明显是把自己当做“江宁世子”了,他之所以如此希望自己修行顺利,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从自己身上收割不死泉的因果。 “如果是你死,我不会看这么久。” 谢玄衣幽幽开口。 “哟,那还真谢谢您。” 陆钰真笑眯眯道:“我若死了,无需任何人吊唁,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掉,便是最大的幸事。” 谢玄衣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了。 这纸道人,倒也是个奇葩。 他摇了摇头,低眉转念一想,心中又有涌出些许复杂之情。 这场伐龙之战,论精彩程度,激烈程度。 放眼这一千年。 都足以排入前三…… 但真正见证这一战的,也不过他和陆钰真两人而已。 青鲤乃是若干年前的纯血真龙。 亓帝则是天赋绝顶的疯癫皇帝。 这两人如此一战,本该古史留名,到最后,却成了“悄无声息”的砂砾。 前一世。 谢玄衣四处问剑,四处登门,败尽天下敌手。 之所以如此。 一方面是为了振兴大穗剑宫威名。 另外一方面,自然也有少年人的意气,哪位剑修不希望天下人人尽知自己名讳? 又有谁,当真希望窝囊死去,无人知晓? 亓帝一念之差,大月国就此覆灭。 青鲤。 也来错了时代。 这么一场悲剧,如今终是落下了帷幕。 谢玄衣替青鲤感到遗憾。 “别伤春悲秋了。” 陆钰真看出了谢玄衣的神色不对,嗤笑打趣道:“悟了两次道,摘下了神明果,伱这次算是赚得盆满钵满了,还不满意?” “倘若能换青鲤一次转世。这神明果我可以不要。” 谢玄衣冷冷开口。 “好了好了,是我说错了。” 陆钰真自觉理亏,无奈问道:“先说正事,这大月国的魂灵,你准备怎么处理?” 谢玄衣望向不远处。 天道垂降,大月国重现人间。 此刻。 这座漆黑破灭的古国,重新迎接光明,端的是一副圣光煌煌之相……然而这迟到的光明,却是一场灾难。 栖息于虚空缝隙中的九百万魂灵,因为如意道则偷天换日,得以留存。 如今亓帝身死道消,天道重新降临。 它们,便要迎来毁灭。 除非…… 有新的“洞天”,愿意接受它们。 当然,如果随便一座洞天牺身,其实也并不能改变结局。 因为它们本就已经死去,只是因为“如意道则”的缘故,得以苟且。 即便被接入洞天,没有如意道则,也无法留存。 “你……什么意思?” 谢玄衣皱起眉头,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这些亡魂,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寂灭。” 陆钰真轻描淡写道:“这可是一笔不菲的‘愿力’,将它们炼了,可以积攒不少业力。” “狗改不了吃屎。” 谢玄衣盯着陆道主,语气冰冷:“你就不怕沾染因果?” “我知你素来瞧不起这些魔门手段。” 陆钰真悠然笑道:“可陆某从未说自己是正人君子,纸人道更是扎根南疆,再过些年月,陆某估计就要被称为‘群魔之首’了……” 此言一点不虚。 以往南疆荡魔,都是诸圣地,对阴山,合欢宗,天傀宗联合打压。 想来下一次荡魔。 诸圣地头疼的,便不是三大宗,而是纸人道了。 “谢玄衣,先前我答应过你,要将这些魂灵尽数转赠于你。” “倘若你愿意以不死泉收容魂灵,汲取愿力,陆某可以将这桩造化拱手相让。” “可若你要以‘妇人之仁’,白白送他们解脱……” 说到这。 陆钰真挑了挑眉,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不会坐视不管。 这些魂灵,谢玄衣不要,他便要了! 这么多魂灵,一并炼了,得是多大的造化?! “你将这些魂灵相赠,无非想让我快点将不死泉修至大成……” 谢玄衣盯着陆钰真,缓缓开口。 陆道主并不否认,只是笑眯眯道:“自是如此。” 这是阳谋。 谢玄衣这般性子的人,即便知晓自己在等着采摘因果,也不会放弃修行。 早晚都有登顶那一日。 “轰隆隆。” 此刻天顶火烧云迸发出震颤之声。 圣光笼罩之下,黑煞破灭,虚空缝隙之中,掠出许多亡魂…… 这些魂灵,如萤火汇聚,向着谢玄衣掠来。 真龙法则消散之后,这些魂灵的消散速度大大加快,烈日灼心,谢玄衣隔着心湖,都能听到这些魂灵的哀嚎之声。 他有些不忍,又有些犹豫,当下深吸一口气,陷入天人交战。 便在纠结之时。 谢玄衣忽然想起了青鲤临行前相赠的那尾如意游鱼。 “等等。” 他挪首望向陆钰真,道:“倘若我不以‘如意道则’演化神明果呢?” 陆钰真笑意稍稍僵滞了一下。 他也注意到了谢玄衣掌心的那尾如意游鱼。 “你想做什么?” 陆道主皱了皱眉。 “亓帝以如意道则,屏蔽天机,将本命洞天的天道,替换成了如意大道……” 谢玄衣举起手掌。 他注视着自己掌心的这条游鱼,轻轻道:“如意之道,暗合大月国的生民愿力。一千年前,亓帝辜负了子民信任,将他们送上饲台,种下了因。如今……倘若以如意道则,为这些魂灵提供栖身之所,便算是偿还了果。” “谢玄衣,你知晓摆在眼前的造化,到底有多大吗?” 陆钰真瞪大双眼:“就算你以如意道则救了它们,到头来,它们终究还是要死。” “所有人都会死。” 谢玄衣轻描淡写道:“这不是你先前所说的话么?既然所有人都会死,那么也无所谓了。” “你留着这如意道则,就算不当神明果,留着……不比用掉好?” 陆钰真有些焦急了。 他倒是够讲道理。 这场伐龙之战,他费尽心机,辛苦布局。 最终以纯白圣人断臂作为代价,囚下了这片如意道则…… 虽然最终被青鲤截胡。 但陆钰真也并不恼怒。 原因很简单,这缕如意道则,最终送到了谢玄衣手上,总归是落到了“自己人”手里。倘若谢玄衣将其凝成“神明果”吞了,塑一座顶级神胎,也算是距离阳神境更近了一步。 可如今。 谢玄衣要以如意道则,为这些大月国魂灵,提供庇护,却不合陆钰真的意。 两桩造化,相互抵消。 谢玄衣得不了好—— 他也得不了。 如此一来,这家伙修成阳神,自己岂不是要白白多等上好些年月! “造化二字,固然让人心动。” 谢玄衣注视着陆钰真双眼,平静说道:“可谢某更在乎‘因果’。师父许多年前便告诉我,有些造化沾染不得……既然这如意道则救不了青鲤,那么如意道则所化的神明果,谢某便不会吃。倘若我真狠下心去炼化大月国的魂灵,那我便不是大穗剑仙。而是与你一样的南疆邪魔。” “陆道主,我且问你。” “倘若你把我当成一桩‘因果’……” “那么你当真希望这桩因果,歪曲生长么?” 第101章 狩终 数个时辰之后。 离岚山顶,大日坠沉,余晖散去,大雪翻飞。 山顶之上,站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你小子真是暴殄天物。” 陆钰真看着远天翻飞的纸屑,以及淡金色的如意辉光,忍不住叹息,带有些许埋怨意味:“这么多的生灵愿力呐……等你修至阳神就知道这些东西有多珍贵了……” 陆钰真最后没有阻拦谢玄衣。 以如意道则为引。 以不死泉为根。 谢玄衣将大月国虚空中的魂灵,引渡到了剑气洞天之中,以最体面的方式,送这些人一程。 “我听说,魂灵被炼化熬煮,乃是世上最难忍受的痛苦。” 谢玄衣背负双手,静默地看着夕阳落山。 大月国这些亡魂,已经承受了太多。 无论是暴露于天道曝晒之下。 还是被凭空炼化折磨。 都是痛苦的“归去”之法。 这些如意道则,可以让他们安详“离去”。 “罢了罢了。” 陆钰真故作大方地摆了摆衣袖,淡然说道:“修行路远,登顶阳神,并非一朝一夕之功。陆某也明白,这一路顺遂心意,才最重要。” 之所以不拦谢玄衣。 倒不是因为他当真有“高手风范”。 一方面。 万事有得有舍,炼化这些生灵愿力,固然是大造化,可也是大因果。 沾染这么大一份因果,便需要大魄力。 对陆钰真而言,最好的结局便是谢玄衣听从自己建议,将这些“生灵”尽数吞去……只不过如今他也意识到了,谢玄衣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玉珠镇那会之所以还算听话,只是因为他还未拿回本命飞剑,所以选择以静制动。 以谢玄衣的性格,若是自己执意指引,反而会适得其反。 他希望谢玄衣好好修道,早成阳神,早铸因果,因此……当下意见不合,也只能忍着,让着。 退一步海阔天空。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 大月国这一次教训,也算是让陆钰真长了记性,从今往后,他还不敢随随便便给谢玄衣安排“造化”了。 “无论如何,你也算是参悟了‘生之道则’。” 陆道主略感欣慰。 如此来看,自己的布局,便也不算是一无所获。 谢玄衣这等绝世天才,哪怕无人助力,也会飞快修行……接连观摩两场顶级对决,更是积攒了不少悟道心得。 “……” 谢玄衣听着这话,总觉得怪怪的。 这陆钰真,对自己无缘无故,有些太好了点。 “大月国秘境,已经浮现于世。” 陆道主看着远方雪原,缓缓开口:“需要我送你一程么?” 谢玄衣明白,陆钰真的话是什么意思。 伴随着如意道则的崩塌。 大月国的束缚全解,怨鬼岭古战场坍塌沦陷,这古国遥隔千年,重新浮现人间…… 这等消息,很快便会传遍南北。 孔雀大尊与武谪仙一战的消息……更是会吸引无数人前来围观。 这古秘境,正好位于人族与妖族的交界口,想必离岚山地界,在短暂平静之后,便会迎来激烈的争斗! 大褚和妖国都会得知“秘境”问世的消息。 接下来,便是诸方豪强齐至,前往此地,探寻剩余造化。 此地,不宜久留。 “送我?” 谢玄衣挑了挑眉,道:“你不应该先担心自己么?” 先前的青州乱变,北海陵一战。 陆钰真置身物外,几乎没有让外人觉察到他的存在。 可这一次则不同了。 武谪仙和孔雀大尊,都会意识到“陆道主”是个难缠的角色……大褚皇室对于纸人道已经起了杀心。 武谪仙返回皇城,所做的第一件事,必定是在北境边陲,加强部署。 甚至有可能亲身驻守! “我乃天地逍遥客。” 陆钰真轻笑道:“谁能困我,谁能拦我,谁能阻我?” 这家伙,平日里一副慵懒消散的模样。 但偏偏不经意间,却展露出睥睨天下的姿态。 “你不必相送。” 谢玄衣平静道:“离岚山到北境长城的路,我熟,此番驭剑而回,最多只需要十数日。武谪仙送完云船,必定会返回北地,届时他便会‘亲自’接我。” “啧。” 陆钰真大有深意道:“那伱可要好好保重啊。” 这番话,说得多有玩味之色。 “武谪仙不敢动我。”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他刚刚才被教训过一顿。” “那倒是。” 陆钰真盯着谢玄衣额首残缺的莲花剑气烙印,笑道:“毕竟你师父是赵纯阳,谁敢轻易对你动手?只是如今北狩一场,你也应该明白……谢玄衣的身份,不可能一辈子隐藏下去,天下人可不是傻子。此次北狩结束,有许多人都会盯上你。” “我自是知道这一点。” 谢玄衣眼观鼻鼻观心。 返回皇城之后,还有诸多麻烦。 谢嵊死了,方航死了,秦万炀死了……这三位背后的势力,都相当庞大。 “不过,谢玄衣的身份,倒也没那么重要。” 陆钰真忽然开口:“你已经入宫见过圣后了。有些事情,如果她当真在乎……那么根本无需查证。” 谢玄衣缓缓抬起头。 他注视着道主的双眼。 这双眼带着笑意,但更深处却凝如幽海,透着冷漠。 “剑修讲究念头通达。” 陆钰真微笑道:“心有郁气不能出,身有沉疴不得平,想必你已不想再披这件‘谢真’的外衣了吧?” “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谢玄衣平静开口,“这件外衣,我还可以披很久。” “好好好……你果然和以往不同了。” 陆钰真得到这个回答,甚是欣慰,他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叮嘱道:“白鬼和墨道人,已经投诚大褚。再过些日子,应当便是南疆荡魔的壮举……我不希望在南疆看到你,你懂我的意思么?” 谢玄衣心中一凛。 如今南疆,已不再是群魔乱舞的场面。 向来不对付的三大宗,被迫站在一起,齐心协力,对抗纸人道。 但…… 从这番话里来看。 很显然,陆钰真的手,已经伸入了三大宗内部。 白鬼和墨道人的投诚,绝对是机密中的机密。 “那颗头。” 陆钰真伸出手指,遥遥指了指甲庚号坠落的方向,他轻飘飘说道:“天傀宗圣子的头,我送去墨道人那了。算是送他们一個礼物。” 谢玄衣有些恍悟。 陆钰真跟在自己身后,捡下这颗头颅,某种意义上,算是给自己减去一些麻烦。 这笔账,会算在纸人道头上。 “所以,你早就打算露面?” 谢玄衣困惑开口。 “我先前不是说了么?心有郁气不能出,身有沉疴不得平,此乃世间最为不快之事。” 陆钰真微微一笑:“陆某做事,也讲究念头通达。苦等十年,你既然已经醒了,纸人道便不需要再藏了……我总要站在天下人面前,此次北狩,便正是登台亮相的好机会。” 捡回那颗头颅,丢入天傀宗地界。 便意味着。 他陆钰真,要加入这场盛世之争,正式对南疆三大宗宣战! 谢玄衣能够想象到,未来南疆,会是怎样腥风血雨的战斗。 大褚皇室加入。 这一战,可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你被亓帝斩去一臂,当真无恙?” 谢玄衣眯起双眼,开口询问。 他亲眼所见,那尊纯白圣人法相,遭受了不轻打击。 纵然陆钰真本领滔天,这一番折腾,也折损不少元气…… 陆钰真嗤然一笑。 他背负双手,眉心有淡淡水汽掠出。 谢玄衣立刻心领神会。 “大褚皇室可不会真刀实剑去帮三大宗,南疆的腌臜污秽东西,即便跪下来摇尾乞怜,也不可能得到皇室的真心垂怜。”陆钰真淡漠道:“接下来这一战,主要出力的还是那些邪修……陆某白纸洞天,正好还缺一些香火。” 说到一半。 他重新恢复了温声细语的腔调,懒洋洋道:“尽管放心,阴山白鬼,陆某会为你留下……与当年北海一战相关的那些人,尽数留给你杀,我不会动。” “……” 谢玄衣再次沉默,片刻后冷冷道:“我与你不是一路人,不必说这些话。” “当真如此?” 陆钰真叹息一声,“那陆某明日便踏平阴山,将白鬼头颅摘下。” “如此也好。” 谢玄衣冷笑:“杀白鬼,杀你,两件事合并成一件了。” “确是该合成一件,不过还是留点力气,去杀白鬼吧,谢大剑仙,我可招惹不起你。”陆钰真连忙举起双手,笑眯眯道。 “你似乎不怕事情闹大?” 谢玄衣眯起双眼,望着陆道主。 南疆三大宗,底蕴已经相当深厚,就算陆钰真实力超群,可如今大褚皇室也压阵齐上。 看他反应,毫无惧意。 “怕。怎么不怕?” 陆钰真耸了耸肩,虽是这么说,但语气中却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散漫模样:“大褚皇城里那个一心想要飞升齐天的疯女人,除了赵纯阳,逍遥子,世上还有几人能够拦住?匡论皇室左侧,还坐着一位镇守武道气运的秦祖。无论这两位,哪一位亲身驾临南疆,这纸人道怕是都撑不到明年。如此架势,贫道怎能不怕?” “但话又说回来……” 陆钰真望着远方大月国,笑道:“一心只想飞升的人,又有什么可怕的?” 亓帝为了飞升,锁死大月国。 拉着九百万生灵,直坠深渊。 圣后如今坐镇皇城,但心思全都放在了最后的登仙之上。 这样的人,怎会亲征南疆? “你是准备好了托底的底牌吧?” 谢玄衣一针见血,缓缓说道:“我一直都没有见到负责监船的那三位考官,他们被你藏入白纸洞天了?你是打算用这三位阴神,去和大褚皇室谈判?” “啧。” 陆钰真再次发出感慨之音:“你小子,目光倒是锐利。我本以为,你要离开一段时候,才会意识到这件事的。” 谢玄衣平静道:“青州一别,我便在提防你。我一直在盯着你。” “挺好……” 道主轻笑道:“不过你觉得,区区三位阴神境主考考官,就能改变大褚皇室,对南疆荡魔的立场?” 很显然,不可能。 谢玄衣拧了拧眉。 他实在有些想不出,陆钰真这么做,出于什么考虑,还有什么其他原因。 “想不出的事情,可以不用急着去想。” 陆钰真淡淡道:“天下大潮已至,诸多浪潮,总归有汇聚那一天……届时草蛇灰线,尽皆浮现。疑点困惑,水落石出,一目了然。” 果然。 陆钰真还是那个陆钰真,嘴里说出来的话,始终让人不明所以。 山顶大雪翻飞。 陆道主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他微笑道:“既然你不愿让我相送,那陆某便不相送,返回大褚皇城之后,千万留心道门。” “道门?” 谢玄衣眯眼,他第一时间想到了崇龛。 方航之死,会引起太上斋的警觉。 但真正让谢玄衣感到危险的……反而是谢嵊身上的那份“赤龙气运”。 “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赵纯阳要你慢慢修行,你便慢慢修行。” 陆钰真这句话,带着三分戏谑意味:“倘若你要慢慢塑造神胎,兼修生灭大道,免不了要在洞天境多停留一段时日……这北海陵气运倒灌之后,天下豪杰可真如过江之鲫,千万不要以为,你在洞天境当真没有敌手。” “呵。” 若是陆钰真说些别的,谢玄衣兴许还会留心。 但说此境还有敌手,谢玄衣倒还真不信。 陆钰真对谢玄衣十分了解,一个眼神,一句冷哼,便清楚了黑衣少年的心思。 他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报以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不信也罢,反正不是什么重要大事。” 陆钰真洒然一笑,忽而严肃道:“切记。此次南疆荡魔,无论如何,不要掺和……陆某会大开杀戒!” 不等谢玄衣回应。 陆钰真向后一退,跌下高山,他的雪白大氅,顷刻间化为完全白纸,向着四面八方掠散开来。 爽朗笑声在雪山上空回荡。 “谢玄衣,希望下次见面,你已不再是谢真,而是真真正正的谢玄衣!” 卷末小结:“行差踏错,亡羊补牢。” 北狩这一卷,是写作状态很糟糕的一卷。 更新速度慢,剧情拖沓,这些都是大家的批评,批评得很对,挨打就要立正。 也正因如此,熊猫刻意修改了卷名,选择在北狩结束,将这一卷截断。 “行差踏错,亡羊补牢。” 这个卷末小结,是对自己的总结,也是对读者的解释。 第二卷莲花峰剧情临近收官之时,均订七千,追订六千,作为四五十万字的新书,这个数据其实相当不错,但北狩剧情结束,追订跌了一半,均订也在八千作为徘徊,可见这一卷的发挥是糟糕的,我曾一度处于痛苦的状态中,想要挽回,却极难发力。 整整八年的连载生涯里,熊猫都没有过这样低迷的状态。 归根结底。 是第二卷收官之时,写得太急,踏错一步,此后这一整卷,花费了很大力气,始终在为这个错误买单。 现在,请容许我诚恳地为大家解释一下—— 这個错误是什么,以及这个错误是怎样发生的。 《剑烬》的大纲,其实花费了很大心力,但这些力气,主要用在前两卷,以及即将到来的“大高潮”之上。 上一卷写到“沉疴依旧在,痼疾意难平”时,还是酣畅淋漓的状态。 如果一切正常,正如我卷终感言所写的,走慢一些,那么这一卷的发挥会很平稳。 但错就错在。 我并没有走慢,我选择了加快节奏。 我本是想着,拉长玄衣在莲花峰的剧情,让段照和徐念宁,以及莲花峰那些旧人的弧光更加饱满,这么写的缺点就是“慢”,“太慢”,还要许多篇幅,才能推入主线。因此,一念之差,我选择大刀阔斧,直推皇城。 因为急于推进而落下的这一笔,使得人物动机,立场,诸多设计都出现了偏差。 这段时间,我已经重新修改了前文。 关于皇城那一段的观感,应该会好上一些。 如果可以再来一次,我会请一个假,好好构思接下来的剧情,网文连载是一场漫长的战争,这的确是一个重大的失误,我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买了单,也长了记性。但好在这一卷最终回归了状态,大月国的副本故事,虽然“慢”了一些,但攒读的观感还是及格的。 这一卷北狩的内容,其实并非我的本意。 有种高速路上,看错路牌,拐入岔路的感觉tat。 但……将错就错,兜了一圈,长了记性,也算是重新握回了方向盘,不知道还有没有剑骨的读者,记得书至后期的佛门求药剧情,当年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况。 言归正传。 这一卷结束,我会更加慎重地着墨。 下一卷“东游”,会是一个崭新的开始。南疆荡魔,陆道主大开杀戒,玄衣东游,小皇帝暗度陈仓。 埋下的伏笔,会陆续开始回收。 大褚霍乱,大离纷争。 这会是全书的最高潮,我早早就做了许多细纲。 诸位,实在抱歉,这一卷的观感比前两卷下降,但新的一卷不会再犯这些毛病。 为了让大家有更好的阅读体验。 我在此请一个大约一周的假,把该做的剧情,细纲,存稿,全都准备好,再开新卷。 第一章 风来 皇城最近很不太平。 距离武谪仙大人护送北狩队伍返回大褚,以一己之力,动用阳神神通,将所有云船驮负至皇城北郊,已经过去了十天。 整整十天。 乾天宫,百花谷,道门……大褚王朝境内,参与此次北狩的圣地,宗门,几乎都震动了,纷纷派遣了宗内名声显赫的长辈,前往皇城,接应弟子。 北狩大劫的消息,已经传回大褚,闹得沸沸扬扬。 别说大褚。 就连东边的大离王朝,都在关注此次北狩的“结果”。 以往云船回都,便是清点战利品的时刻,大褚皇室会根据诸方势力狩妖的数量,品级,进行排名,选出头魁……方圆坊已经放出消息,接下来的天骄榜排名,会参考此次北狩各方天才的表现。 如今,这北狩哪里还有排名可言? 云船落地那一日,在北郊等待的那些修士,大多神情肃穆,内心忐忑,所有人都知道,此次北狩伤亡极大,比起大宗门大世家,更多参与者背后的宗门势力不大。 能送去参与北狩的少年,都是百里挑一的好苗子。 此番北狩,不知有多少人遭劫。 云船落地之后,皇城司接管现场,并没有直接放人,而是率先封锁了云船,只是让候在此地的接应,隔着阵纹,远远相认。 各宗接应,纷纷上前查看。 大多面露哀容,心如死灰。 皇城司控制云船之后,不仅仅是为了清点,统计,汇报。 亦是为了对“归来者”进行审查。 很快,便传出了让所有人都大为震惊的消息。 此次北狩。 有一半以上的年轻修士,死在了炽翎城的袭杀之中! 去时十人,回来不过寥寥三四。 鸠王爷大开杀戒,甚至那三位阴神境的监船主考,也未能跟随云船返程…… 有三位顶级天才,就此陨落。 太上斋道子方航!江宁世子谢嵊!秦家小王爷秦万炀! 这三位的背景,家室,实力,在北狩之中,绝对属于第一档的存在,有无数保命手段,传讯法器,按理来说他们是最有实力活到最后的存在……只可惜修行之路,往往无常。 亓帝天人境的如意道则,与黑煞相互包裹,彻底隔绝了法器往外传讯的可能。 这三位天骄至死,都未能传出讯息。 然而在三位天骄的死讯传出之后,紧接着便有一个更劲爆的消息传出—— 此次北狩,损失惨重,是因为炽翎城鸠王爷“碰巧”路至离岚山。 大多人的陨落,都是因妖伏杀。 可云船内部有人透露。 这三位人族天骄之死,并非死于妖族之手! 始作俑者…… 乃是大穗剑宫风头正盛的那位玄水洞天新主。 谢真! 此次跟随云船返程的幸存修士,都需要经过皇城司的“审问”,即便是武宗大师兄,玉清斋仙子这种级别的大人物,也不例外。 审问过程极其隐秘。 那位透露者的身份暂不可知,但也不重要了。 这个消息一出,迅速引爆了皇城,乃至整个大褚—— 无数人都震惊了! 谢真当真杀了方航,谢嵊,秦万炀? 大多数人的震惊,源于对谢真实力的不敢置信……虽然在先前的玄水大比之中,谢真击败了谢嵊,但毕竟这场玄水大比,考的不是实际战力,而是剑道悟性。 谢真击败江宁世子,靠的是莲花河剑意相助。 这是江宁谢家为了挽回颜面,对外公开的说法。 谢玄衣自然懒得回应。 众人也便信以为真。 而且,在方圆坊的案卷中,谢真的实力只是洞天初境。 谢嵊,方航,都是洞天圆满的存在。 天骄榜中,将这二人列为三甲的有力竞争者! 就这么……死了? 被谢真一人所杀? 消息一传出,便掀起巨大震动。 太上斋斋主即刻离开道门,前往皇城。 与他一同动身的,还有谢家家主谢志遂。 不过。 谢真并不在返程的云船之上。 这两位大人物,来势汹汹,赶往皇城,却扑了個空。 …… …… “诸位,很抱歉,在审查结束之前,还请暂住于此。” 皇城北郊,一座宅院。 百花谷众人被安置于此。 十数铁骑,驻扎在外,为首者戴着铁面,声音冷漠,以手中剑鞘,拦住一位弟子。 “审查审查审查……已经审查了十日!这般拘禁,还要多久?!” 一位百花谷剑修隐含着怒意开口。 从云船下来,她们便被带到这里……若是寻常散修,也就罢了,可她们背后乃是百花谷,是青州数一数二的大宗门。 “此乃圣谕,并不只是针对百花谷。等到一切结束,皇城司自会放人。” 铁面无动于衷,冷冷回应。 女弟子咬了咬牙,无可奈何。 “铁大人,莫要动怒。” 便在此时,一道赔笑声音自院外响起。 正是卢鸢。 这几日,被武谪仙带回的北狩修士,尽数都要接受皇城司的神魂审查。 一方面,大褚皇族要尽可能还原“北狩”真相。 另外一方面,则是要确保人族幸存的年轻修士,未被炽翎城妖术蛊惑,种下神魂种子。 神魂审查,本来简单。 但参与北狩的年轻修士,都是可塑之才。 这便不简单了。 如果皇城司手段粗暴,只顾交差,难免会伤及神魂。如果要细致盘问,仔细查验,便是一个相当庞大的任务。 如此,便持续了整整十日。 “我这些师妹年轻,性子急,不懂规矩。” 卢鸢刚刚结束第二次盘问,她快步拦至二者中间,笑着解释:“久闻特执使‘铁瞳’之名,您大人有大量,莫要和她一般见识。” 皇城司首座元继谟,次座姜奇虎。 这两位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除此之外,还有九位特执使,实力不俗,地位显赫。他们九位,原本被称为皇城九虎,但因为次座姜奇虎的名字之中,也带了个虎字,于是便被合并称为皇城十虎。 铁瞳,正是十虎之一。 这九位特执使,均都有着洞天巅峰及以上的实力,特执使与特使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职权范围却截然不同,特执使在地位上要低上一头,并且几乎无法离开皇城,需要随时听从首座和次座的调遣。 特使则恰恰相反,他们无需听从皇城司首座的遣令,直属于大褚皇族,大部分时候都在外境执行任务。 对应的,一个站在阳光下,一个站在阴影中。 这也是卢鸢对眼前铁面男人如此客气的缘故。 特执使出面,封锁宅院。 这意味着……监察云船修士之举,乃是拿到了台面上的明令。 “锵!” 铁瞳对这恭维之言并无反应,不过却选择了收剑离开,没有过多计较。 卢鸢快步入院。 “师姐……审查结果如何?” 一位师妹小心翼翼问道:“这几日,已是您第二次配合调查了。” “我无恙。” 卢鸢摇了摇头,无奈道:“倒是元苡……她被皇城司彻底拘下了。姓元的迫切想要结案,现在她和那几位都被留下,一同由元继谟亲审。” “……” 百花谷几位弟子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 …… …… “元姑娘。你只是百花谷的一位普通弟子。” “是。” “你刚刚被叶清涟收入麾下,不过三年。” “是。” “你认识谢真,应该不到一年?” “是。” 灯光昏暗,檀香摇曳。 元继谟收回查阅案卷的目光,皱眉看着眼前少女,声音低沉开口:“说了这么多,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对面摆着一张红木坐椅。 但元苡却选择席地而坐,坐在杂乱的草叶之上,雪白衣衫稍稍有些脏乱,但神情却是孤傲冷清。 “你的师尊叶清涟,也不过是百花谷的少谷主而已。” 元继谟幽幽开口:“这次问罪之人,乃是太上斋斋主,谢家家主,以及秦家。” 元苡当然明白元继谟的意思。 道门,谢家,秦家……无论哪一个,都比百花谷更强大。 连她的师尊都得罪不起。 她自己,又怎能抵抗? “皇城司从你的神魂中,看到了关于谢真的很多片段。” 元继谟努力保持着温柔的口吻:“伱是此次北狩之中,和他接触最多的人之一。我在这里留了椅子和茶水,你可以选择舒服地坐着,慢慢品茶,回忆北狩的细节。还可以选择更舒服地离开,何必非要选择最糟糕的那种结局?” “……” 元苡抬起头来,认真地注视元继谟。 她被拘留在此,已经好几日了。 只要她愿意指认谢真。 那么她很快就可以离开,百花谷也可以从此次事件之中,彻底摘除。 “他们呢?” 元苡轻轻开口。 “他们?” 元继谟怔了一下,然后意识到元苡询问的,是同样被“请”到此地的那几位。 “他们和你不一样。” 元继谟笑了笑,“他们背后是乾天宫,是玉清斋,是武宗。他们不说话,没人会说什么。太上斋斋主已经抵达皇城了,我总要给出一个交代。” “他们和我没什么不一样。” 元苡摇了摇头。 她平静地说:“天下修士,先明心,再修行。元苡虽然修为薄弱,但却从未说过昧心之言。此次北狩的细节,我已经交代过了,我没有亲眼看到谢真杀人,也不可能站出来为皇城司提供虚假的人证。” “你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元继谟语气忽然冷厉起来,他失去了耐心,站起身子,冷漠俯视着坐在蒲草上的少女:“太上斋斋主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你就配合皇城司,给一个答案,又能如何?闯了这么大的祸,莫非你觉得谢真还会回到皇城,只要你愿意站出来,没人会是受害者。这笔账……太上斋主自会和谢真慢慢地算。” “所以,这就是你急着拘下我的原因。” 幽暗禁室,有风吹来。 元苡抬起头,眼神变得愈发明亮,还带上了一丝笑意。 “我听说太上斋斋主是个不讲道理,偏执护短的疯子,你是怕此事清察不力,他清算你,所以你想把我站在台面上,拿出证据,先把脏水泼到谢真身上。” 少女讥讽地说:“原来皇城司首座,也会有害怕的东西。” 第二章 雷落 元苡说得没错。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云船落地之后,元继谟第一时间申请了圣谕,以神魂审查的正当理由,将所有修士都扣押下来。 这么做的原因,就是为了迅速查出三位天骄陨落的真相。 人死如灯灭。 离岚山封印解除的那一刻,方航三人陨落的消息便传回了大褚。 对元继谟而言,这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消息。 身为皇城司首座,他要对北狩负责…… 其他的死者都好说。 可这三位,地位身份都太尊贵! 秦家和谢家,好歹讲些道理,给他查案的时间。 真正让元继谟“焦头烂额”的,便是那位太上斋斋主。这家伙当真是个疯子,得知弟子方航死讯之后立刻出关,赶赴皇城的路上还不忘对自己传讯,若是不能给他一个交代,便要把此账算在自己头上!即刻进行清算! 元继谟背着手,阴沉着脸,离开了元苡的禁室。 “谢真……” 他低声复念着这個名字。 以他对谢真的了解,再根据那位透露者泄出的消息,基本可以肯定,谢真就是杀了方航和谢嵊的凶手,至于秦家小王爷,他不确定是因何原因陨落,但既然有了这两位的“案卷”在手,不妨便将这笔账一同算在谢真身上。 太上斋斋主约了他申时见面。 元继谟在阴暗廊道里前行,一位黑衫瘦削孩童无声无息飘来,手中举着一枚火折,光火驱散黑暗,却驱不散笼罩在元继谟身旁的阴翳。黑衫孩童声音轻柔恭敬:“首座大人,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还有好消息……” 元继谟嗤笑一声,道:“铜骨,先说坏的。” “宇文重,商议,武岳的态度都很一致。” 位列皇城司九大特执使之一的铜骨叹息说道:“他们都不愿意担任人证……想要给谢真定罪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我以特执使的身份,私下联系了北郡世家,那些家伙原本都和谢真有仇的,也不知是怎了,这么好的时机,偏偏无人愿意‘合作’。” “意料之中。” 元继谟神色平静:“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我们只是要泼一盆污水罢了。想来谢真这样的人,即便杀人,也不会留下证据。” 铜骨挑了挑眉。 谢真的师父是谢玄衣。 谢玄衣……则是天下闻名的杀胚。 之所以能得杀胚二字,不仅仅是技艺高超,谢玄衣当年杀了很多人,处理了很多尸体,有很多人想要找他算账,可都苦于没有证据。 “有没有可能,谢真当真没有杀人?” 铜骨微微蹙眉,提出了内心的疑惑。 他生着一张娃娃脸,在特执使中的年龄也是最小,但其实他杀伐果断,手段狠厉。一个能跟在元继谟手下办事,并且能够得到皇城司首座信任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绝无可能。” 元继谟冷笑一声。 哪怕只是彼此见过一面,但谢真的眼神,气质,都让他感到了深深的熟悉。 有些事情,只需要凭借直觉,就可以推定真相。 “可……” 铜骨欲言又止。 “谢真杀了人,并且不与云船一起返程,单凭这一点,他便有九成可能是凶手。” 元继谟面无表情,打断了铜骨要说的话:“太上斋斋主要一个说法,那我们就给他一个说法……这三位的死,都算在谢真身上。” 他停下脚步,站在阴暗长廊的出口。 阳光落在身前。 习惯了黑暗的元继谟,伸手微微遮挡眼帘,约定的时辰到了,皇城司禁地前却无人相迎,太上斋斋主可是一个急性子,不可能忘记这个约定。 他这时候才想起了铜骨说过,还有一个好消息。 “那个好消息是什么?”元继谟问。 “大人,原定在申时的见面,临时取消了。” 铜骨依旧举着火折,微弱的火光摇曳在最后的阴翳之中。 他轻声道:“就在刚刚,谢真回到了皇城。太上斋斋主取消会面,正是去找他了。” “……?” 漫长的寂静中。 元继谟缓缓回头,他长久注视着铜骨,确认对方没有开玩笑。 这位皇城司首座,此刻神情很精彩。 那双平日幽静如渊的双眼,满是不可置信与困惑。 怪不得铜骨会有先前那一问,难道谢真真的没有杀人?他竟然真敢回到皇城! …… …… 北狩之后,满城风雨。 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结果,不仅仅是关于“北狩”的结果,更是关于“谢真”的结果,雪山发生的一切都太神秘,在调查结果水落石出之前,无人知晓方航之死的真相。 但此前一切,都如元继谟所预料的那样发展。 谢真没有随云船返回皇城,这是实实在在的事实。 只要他拒不现身,拒绝回应。 那么这盆污水,就会实实在在泼在他的身上。 接下来。 便是三大家和谢真之间的恩怨。 但……谁都没有想到,十日之后,谢真竟然独自一人,回到了皇城。 半个时辰之前。 一道漆黑剑影,从皇城上空掠过,速度渐减,不仅露出了面容,还刻意亮出了身份令牌,让所有人都能看清楚他是谁。 “谢真!” “谢真现身了!” 一道道惊呼,自皇城城门处响起,渐渐传入城中。 漆黑剑影,贴地而行,就这么“缓慢”穿过街巷,一路笔直,直奔城心。 所有人都想不到。 谢真不仅回来了。 还回来得如此光明正大,浩浩荡荡。 甚至……还有些嚣张的意味。 飞剑最终停落在了西宁街。 谢真径直入了元庆楼,包下了顶层,点了一桌丰盛的酒菜,而后就此开始等待。 他一路南下,赶回皇城,路上自然听到了关于自己的流言蜚语。 他知道太上斋斋主和江宁谢氏,都赶到了皇城,要讨一个说法。 他也知道。 今日自己露面,接下来会来很多人。 果然,酒菜刚点,不到盏茶功夫,元庆楼外便人满为患。 谢玄衣坐在顶楼窗口,默默饮酒,看着外面乌乌泱泱挤作一团的人影,心想这一幕还真是眼熟,上辈子也是这样,就是不知道这一次,在西宁街汇聚的众人,有几人是想取自己首级,又有几人只是单纯想看热闹? 不多时。 人群让开一条道路。 一位披着湛蓝道袍,头戴黑金道冠的中年男人,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面无表情踏入元庆楼。 来者正是太上斋斋主。 “……历尘。” 看到来者,谢玄衣神色如常,心底嗤笑一声。 商仪的师父舒宁,是自己的老熟人,所以在大月国中,谢玄衣对商仪稍有照顾。 但这位太上斋斋主,则不一样。 历尘比他年长二十余岁,仔细算下来,年近甲子。 在谢玄衣初出茅庐之时,历尘便已是太上斋斋主,后来谢玄衣入世问剑,大败敌手,一时之间风头无二,甚至压过了道门,因此引起了诸多争端。这般争端,历尘也曾参与其中,试图以长辈身份,打压教训谢玄衣。 只不过当年双方不是一个辈分。 碍于面子,也碍于身份,历尘并未真正出手。 这么多年过去。 谢玄衣依旧记得当年场面。 如今想想,倒是有些可笑,道门讲究避世修行,不沾因果。 这位太上斋主,反是背道相驰。 “谢真!” 人未至,声先落。 饶是元庆楼内,阵纹密布,依旧被震得簌簌发响。 太上斋主修雷法,历尘这一身修为,在阴神境积攒二十年,已近问道之境,乃是道门最有机会证道阳神的候选者之一。 他一边登楼,一边展开洞天,释放威压。 西宁街上空,顷刻之间,乌云密布。 整座元庆楼,都响起雷鸣之声。 “历斋主。” 相比于太上斋主的雷霆震怒,谢玄衣的反应要平静太多。 他倚坐在窗边,只是稍稍瞥了一眼,便继续将目光投向街外,望着远处的街景,甚至没有往历尘所在的方向多看一眼。 “……” 历尘停下脚步,道袍从翻飞到落定,他皱眉望着眼前少年。 这段时日,这位太上斋主,一直在道门闭关。 关于外面的消息。 历尘并非一无所知……他知道谢玄衣忽然多了一位弟子。 可此刻亲眼看到。 他在这黑衣少年身上,感受到了许久不见的那股气质。 黑衣如墨。 双眸如渊。 这少年的气质,简直和当年的谢玄衣如出一辙。 但又有一点截然不同。 当年的谢玄衣,修行“灭之道则”,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这是剑意,更是道意。 可如今这少年身上……则多了一缕复杂气息。 历尘下意识眯起双眸,仔细打量,许久之后,他惊骇地发现,以自己阴神境圆满的神魂之境,竟是看不出这少年的道意。 谢真的道意,与当年谢玄衣不一样。 历尘所感受到的,不再是冰冷的灭杀死意,还有其他东西。 只不过,当他想要仔细感受,却遭受到了阻拦。 这少年额心散发着滚烫的光芒。 隐隐约约,似乎拼凑成了一朵残缺的莲花。 是赵纯阳留下的禁制,阻止了自己的探查么? “我此行寻你,只为一件事。” 历尘轻吸一口气,将无用的杂乱念头抛开,随后他冷冷开口,声音里散着怒意和哀意:“我的弟子方航,死在了北狩之中……” 浩荡雷霆在元庆楼上空酝酿,徘徊,震荡。 历尘的声音,也随之震荡。 “他,是不是被你所杀?!” 这一问。 动用了太上斋的雷音秘术,震击神魂。 雷霆引落,神魂震颤。 他要谢真不得说谎,不得隐瞒,在此问之下,吐出真相! 轰隆隆! 雷霆坠落,西宁街上空的人群,都被这怒雷吓了一跳。 但坐在窗边的谢玄衣,却依旧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他感受到了西宁街上空的雷威。 只要自己违背心湖意愿,说出谎言,对方就会有所察觉。 雷霆,即刻便会落下。 只可惜。 他从未打算说谎。 此次来皇城,入元庆楼,坦坦荡荡。 没有布下一张符纸。 为的。 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见。 “是。” 谢玄衣当着无数人的面,轻声笑着承认:“方航是我杀的。” 第三章 拂流云 “是。” “方航是我杀的。” 谢玄衣的声音在元庆楼顶层荡开。 这两句话,答应地异常干净利落。 整条西宁街都凝滞了一刹。 太上斋主的神情,也凝滞了一刹,他没想到,谢真会如此坦然地“承认”杀人。原本这些“心雷”只是为了照现谢真的心湖,让其不能说谎,如今这少年直接说出了真相…… “好。很好。” 历尘上前一步,不再隐藏自己的杀意。 雷霆震荡! 太上斋斋主丝毫不顾两者的身份地位差距,直接出手,对着谢玄衣甩出拂尘,浩荡雷法自天顶倾泻落下,千丝万缕的雷霆在空中凝聚化为一只大手,就此对着谢玄衣头顶拍落! 谢玄衣眼神一凝。 他面无表情,两根手指已经搭在了眉心位置。 就当剑气莲花即将凝聚之时。 谢玄衣微微挑眉,他感受到了一股熟悉气息……当即松开了按在额首的手指。 “撕拉!” 虚空破裂,剑鸣大作! 元庆楼上空,雷霆搅动,阴云密布,忽而有一把雪白飞剑破空而出,这把飞剑始一出现,便被无数雷霆拦住,但只是轻轻抖擞剑身,便将雷力尽数化散。 雪白飞剑之上,立着一道黑衫女子身影。 这女子极其年轻,身姿极其飘摇,大袖翻飞,剑气外泄,整片雷池天幕都被击碎。 仅仅一刹。 她便落入元庆楼,站在了谢玄衣背后。 那由无数雷霆凝聚的巨手,先行坠落至她背后,年轻女子并未回头,只是背负双手,破裂天顶无数剑气贯穿而下,如曙光一般纷纷扬扬坠落,最终尽数凝成剑气实体,悬浮于西宁街上空。 “历斋主,好歹也活了一甲子。” “就这么对晚辈后生下手……不太好吧?” 年轻女子的声音很平静,却明显带着杀意。 飞剑破空坠临,悬停于元庆楼之上,隐约凝成剑阵。 天地重开清明。 剑气浩荡,雷池破碎,阴云重组,在剑意指引之下,化为丝丝缕缕的水绦,摇曳流淌。 有人认出了这飞剑。 “拂流云……” 认出飞剑,便等同于认出了来者。 “赵纯阳的闭门弟子,谢玄衣之后的莲花峰峰主,黄素!” 西宁街陷入了沸乱之中。 众人神色变得精彩起来。 怪不得谢真敢只身入城,原来是背后宗门挺腰……听闻黄素乃是近些年最年轻的阴神境剑仙,她的到来,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赵纯阳也在注视着皇城? “师……叔。” 谢玄衣回头看着黄素,眼神略微有些诧异。 他返回大褚的消息,并未对任何人说,换而言之,如今的皇城之局,他本打算一己之力对付。 黄素的出现,纯粹是意外。 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意外? 谢玄衣知道,黄素定是早就注意着皇城动静……太上斋斋主动身之际,便也随之一同动身了。 只不过他不现身。 黄素便也不便现身。 等的,便是此时。 “你我之间,无需多言。” 黄素神色如常地说:“寒暄之话,等风波平定再说。” “……” 谢玄衣心底无声一笑,感到一阵温暖。 不愧是自己最疼爱的小师妹。 “黄素。” 历尘注视着眼前黑衫女子,眉头皱起。 其实他对黄素的印象并不深,上次见面,黄素还只是个小姑娘,这才多久,短短十来年,就成了阴神剑仙? 更让他感到诧异的,此刻悬在元庆楼周围的飞剑。 拂流云破开雷法之时。 他感受到了飞剑之上的凛冽杀意……这莲花峰新主的剑意相当强大,虽然无法与当年谢玄衣的“灭之道则”相比,但也应是某条顶级大道。再加上赵纯阳倾赠的“顶级灵宝”。 初入阴神的黄素,至少可以发挥出十境以上的杀力。 他固然有信心取胜。 但这里是大褚皇城! 两位阴神不顾代价地开战,结果会是什么? 皇城里那些阳神,可不会坐视不管。 其实历尘的算盘其实十分简单,谢真既然露面,他便讨一个真相。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在诸般阻力到来之前,他会以最快速度杀了谢真,替弟子报仇。 之后的事情。 之后再论。 元继谟之所以害怕他,便是因为他的确称得上“疯子”,明知道谢真背后是赵纯阳,但历尘依旧敢下死手。 只可惜…… 黄素出现,情况便不太一样了。 历尘必须要考虑一件事,那就是在黄素在场的情况下,自己不顾形象出手,是否可以以雷霆之势杀死谢真。 “谢真杀了我门下弟子,这笔账该怎么算?” 历尘低垂眉眼,看似恢复了冷静。 但其实他的五指依旧攥握着拂尘,雷法散去,雷霆却并未消弭,天顶流云之中,依旧夹杂着闷雷声响。 “同辈之争。倘若长辈可以插手……那么大世有何意义?” 黄素说:“这笔账,可以让太上斋任何一位洞天境,或者年轻弟子来算。但如果你要出手,那么我便出剑。” 历尘面无表情。 他护短。 莲花峰也护短。 有些事情,不可能通过言谈,让双方都满意。 这种时刻,便只有动武,谁拳头大,谁道理大。 正当历尘准备第二次祭出太上雷法之时,谢真的声音,再次响起。 “等等……” 谢玄衣放下酒盏,轻叹一声。 他没想到,黄素今日会到,更没想到,与太上斋之间的争斗,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所以他站了起来,打断了两人。 事到如今,他好像变成了最该沉默的那個人。 谢玄衣向黄素投去了一个“淡定”的眼神示意,随后他微笑望着太上斋主,抛出了一个杀人诛心的问题:“你难道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杀方航吗?” 今日会见,他刻意选在元庆楼。 西宁街有很多人。 在皇城这种地方,消息流通地很快。 这里的消息,想必此刻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作为当事人的谢真,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会被清楚捕捉,清晰传播。 历尘眉头皱得更深了。 倘若这里不是公开场合,他怎会给谢真开口说出一字的机会? “喏。” 谢玄衣取出一枚烙有神魂印记的竹简,向着太上斋斋主丢去,与此同时,他也向着元庆楼外,丢出了一枚竹简。 “……” 历尘拂袖将其接住,只是神魂扫了一眼,神色便变得十分难看。 元庆楼外。 倒映出了龙文大阵里的部分画面。 早在最开始,谢玄衣便以神魂宝术,将龙纹大阵的画面刻下,之所以面对商仪没有解释,一是因为不屑,二是因为没有意义。 他等的,就是回到皇城,诸方清算! 谢玄衣知道,北狩结束之后,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杀了方航与谢嵊,必然会有一盆污水,从天而降。 他要做的,并不是费尽口舌,与那些年轻修士解释,博取他们的好感,认同。 他要做的,就是当着天下之面,放出一部分神魂画面! 这画面,便是方航与谢嵊对自己下死手的争斗画面! 这枚玉简,自然不可能将争斗的前因后果,通通刻入,谢玄衣只是解释了他为何对“方航”下手—— “我杀方航的原因很简单。” “他要杀我。我只能杀他。” 这枚竹简所刻的画面,在倒映一次之后,便直接销毁,竹简在空中炸开,化为一团烟火,但已经不重要了,有许多人都记住了画面内容! 谢玄衣望着太上斋主,平静开口:“这个答复,你满意么?” 历尘神色铁青,死死攥着那枚破碎玉简。 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答复。 修行界每日都有很多人死去,大道无常,刀剑无眼。 想要成就阴神,阳神。 怎能不争锋,怎能不杀人? 同辈之争,互起杀心,胜者生,败者死……这是修行界数千年来默认的铁律,优胜劣汰,至强者登顶! 倘若他是方航的师兄,师弟。 但凡不是年长数十岁的师父,他今日都有资格,替方航报仇。 可道门的颜面摆在这里,地位和年龄的差距,使得他必须要遵守这条铁律。 “这枚神魂竹简……内容不全。” 太上斋主深吸一口气,压抑怒气,让自己恢复冷静。 他隐约觉得有一些地方不对。 带着困惑,历尘缓缓开口:“我有权知道,那一战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是最后胜者,总不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倘若伱当真问心无愧,何必用神魂宝术将此战画面切割,何不一口气尽数放出?” “有理。” 谢玄衣问:“历斋主说得极是,谢某当然问心无愧……只不过,按历斋主所言之意,想来有权知晓此战真相的,不只是历斋主一人吧?” 历尘微微一怔,心想这小子究竟是在闹哪出? 他捋了捋思绪,沉声道:“自是如此!” “云船审查中,有人透露,那位江宁世子,也死在你的手中。” 历尘冷冷地说:“江宁王也来了皇城,他很快就到!他也有权知晓真相!” 元庆楼外人声鼎沸,本就嘈杂的西宁街,一阵纷乱。 马蹄如雷。 忽有人高声喝道。 “江宁王到,无关人等,还请退让!” 第四章 黑衫 江宁王到! 西宁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再次让开一条道来,让人出乎意料的是,江宁王谢志遂并未携带太多部众,只是带了三两仆从,孤身坐在漆黑骏马之上。 一股冰凉寒意,自他身上散发而出。 这便是强者的气场。 即便没有那声喝令,众人也会下意识为之避退。 府中独子死去,使得这位江宁王爷看上去格外憔悴,但仔细看观察,便会发现……谢志遂此刻的面容,其实并没有什么表情,悲伤,痛苦,愤怒,心碎,诸如此类的情绪都被压了下来,此刻谢志遂展露在众人眼前的神色,就只有一片冰冷。 谢志遂缓缓抬头,双眼深邃如海。 谢玄衣站在元庆楼顶,隔着数十丈,望着江宁王。 两人对视那一刻。 谢玄衣看到了那双漆黑眼瞳下蕴含的风暴。 “谢兄,来得正好。” “谢府世子,与本斋道子,都被谢真杀害!此子狡诈恶毒,瞒藏真相,你我一同协力,还爱徒爱子一个清白。” 太上斋主甩出那枚破碎魂简,正准备以神魂宝术,还原竹简,将先前破碎的画面重映一遍。 “啪!” 坐在马背上的谢志遂,挥袖将竹简击碎。 西宁街上空,再次炸开一团光火。 太上斋主怔住了。 围观众人也怔住了。 “不必了。这竹简内容,谢某刚刚看到了。” 谢志遂声音很轻,却足以让西宁街的每一个人都能够听清! “吾儿谢嵊……并非死于谢真手下。” 他说这番话时,目光始终停留在谢真那里。 二人保持着对视。 谢真能够看到,藏在谢志遂眼中的风暴,并未消散。 这团风暴里蕴含着的,不仅仅有恨。 还有忍! “……?” 历尘完全没有想到,赶到西宁街的谢志遂,会是这么一个态度。 江宁世子死了。 身为生父的谢志遂,不应该比自己更加愤怒吗? 这段残缺影像,就应该让谢真补全,当着天下人的面,昭告明确! 怎能就这么退缩! “谢氏有独门秘法,可以感知魂灯异样。” 谢志遂低声一笑,声音沙哑说道:“北狩结束之后,谢府的秘法感应到了吾儿的死况……他是死于妖修之手的。” 关于谢嵊的死。 其实皇城司还真给出了一個解释。 由于龙纹大阵的传音,传到了许多人耳中,皇城司通过神魂审查,提取出的这段记忆,便已经足以作为证据,去证明谢真与谢嵊之死有莫大关联! 可谁都没想到,谢志遂会选择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所有人都在期待。 江宁王赶到元庆楼,加入历尘,太上斋和谢氏一同将此事闹大。 但这么一出,竟然是要宁事息人? “小谢山主,我没说错吧?” 谢志遂停顿了一下,幽幽凝视着谢真。 有些话,不必说得那么清楚。 谢玄衣之所以敢如此嚣张地踏入皇城,便是因为他知道,谢志遂不敢与自己公开撕破脸皮,谢嵊不是一个普通人,除却江宁世子这层身份,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秘密……那便是赤龙气运!这是崇龛大真人与谢志遂的联手谋划! 一旦此事传出,道门清誉会受到巨大打击。 谢志遂自然也会颜面扫地。 如此。 情况便变得有趣起来。 谢玄衣心底清楚,谢氏哪有什么秘术,可以越过如意道则的封锁,感知到大月秘境里发生的事情? 若当真有此术,崇龛早就动身出关,清洗雪山了。 谢志遂越是怀疑自己杀了谢嵊,越是不敢当众印证真相。 “王爷当真慧眼如炬。” 谢玄衣轻笑一声,淡淡道:“谢嵊乃是被妖族龙女敖婴所杀,之所以会有误导之言,想来也是受了妖女蛊惑……有此简为证。” 说罢。 谢玄衣再次掷出一枚竹简。 谢志遂瞳孔收缩,下意识想要出手将其捏碎,阻止其神魂外溢,但他控制住了自己。 按照先前所谈,谢真目前没有必要“鱼死网破”。 果然。 竹简悬在西宁街上空,再次倒映出了“残缺”影像,正是敖婴吞噬谢嵊气运的一部分画面,这份影像相当模糊,被风沙遮掩,隐隐约约只能看到妖女汲取赤龙的片段——谢玄衣刻意隐去了崇龛大真人。 谢玄衣在返程路上,思考过一个问题:关于“崇龛”栽培赤龙的消息,该怎么处置。 毋庸置疑。 这是一枚杀器。 但更准确来说,是一把双刃剑。 这个消息放出,势必会对江宁谢家,以及道门,造成重大打击。 但也将自己置于险境。 崇龛这几年统领道门,看似避世,但其实处处布局。以这位大真人杀伐果断的性格,势必不会选择忍让……十年前的北海杀局,大概会再次上演。 深思熟虑之后,谢玄衣做出了现在的选择。 隐而不发,藏而不露。 随着这枚竹简的炸开,西宁街再次响起一片惊呼。 有人惋惜。 江宁世子谢嵊的天赋可谓百年罕见,倘若没有此次意外,极大概率能够在天骄榜中占据一席之地。 也有人长叹。 黄金大世刚刚到来,各方圣地纷纷入世,北狩本该是天才们崭露头角的时刻,奈何这就有天骄死在了妖修手中。 喧嚣嘈杂声中,谢玄衣始终注视着江宁王。 他只在乎江宁王的反应。 谢志遂的眼里明显有愤怒掠现,但却藏得极好,即便有人细心观察……也只会认为,这是对那位妖修的愤怒。 历尘隐隐约约觉察到了不对。 他紧攥着拂尘,沉声开口:“谢真,你所说的这‘敖婴’是谁?为何大褚从未有过此妖消息?” “大褚有散修,妖国自然也有。” 谢玄衣平静道:“这妖女无门无派,觉醒了龙裔血脉,故而实力超群,此次北狩,她刻意隐匿身份,混入秘境之中。敖婴手段残暴,心机深重,也是一位洞天圆满的年轻强者。” 历尘冷不定挖了个坑,道:“按你的意思,谢嵊死在她手中,乃是合乎情理?” “不……” 谢玄衣摇了摇头。 他当然不会上这种当,站在窗边,瞥了眼江宁王,缓缓说道:“身怀赤龙气运,遭遇布局算计,谢嵊死在她手上,应该说是‘无可奈何’。” 坐在马背上的谢志遂,神色变得阴沉微妙起来。 他听出了谢真的言外之意。 无可奈何。 好一个无可奈何。 这是在借敖婴之名,指桑骂槐。 “妖女是否蛊惑人心,贫道不清楚。” 历尘面无表情道:“但以贫道来看,你倒是有七分祸乱真相的嫌疑。谢嵊死在妖女手上,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能够发动神魂宝术,记录画面,难道就不能帮帮谢家世子?” “历斋主说笑了。” 谢玄衣轻轻一叹,带着遗憾口吻缓缓说道:“谢某本领微末,自保已是勉强。倘若历斋主不信,谢某将完整的神魂竹简公之于众便是……” “本该如此……” 历尘冷哼一声。 他不明白,这江宁王赶到西宁街后,为何是这般态度。 哪怕谢嵊的确死于妖女之手。 难道这谢真,就一点责任也没有吗?! 谢家与莲花峰的“恩怨”,闹得沸沸扬扬,即便是闭关的他,也有所耳闻。 这不正是除掉谢真的好机会! “好吧。” 谢玄衣笑了笑,他取出第三枚竹简,捻在手中,轻声问道:“历斋主,需要再考虑一下么?” “此事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历尘嗤笑一声。 但下一刻,这位太上斋主脸上的笑意骤然凝固。 在谢真取出第三枚竹简之时,一道冰冷,漠然的声音,在他心湖之中坠落。 那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只是轻描淡写的八个字。 便让太上斋主背后渗出冷汗。 因为这是崇龛的声音。 历尘依旧死死攥着拂尘,他依旧望着谢真,但目光却是越过了站在元庆楼窗边的少年,直接掠向了更远处的天边。 天边。 流云被剑气拂散。 他的雷光想要凝聚,却无法凝聚。 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自云层上空降临,混杂在流云与剑气之中,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出现,站定。 那是一袭干枯飘摇的黑衣,隔着数十里望去,几乎无法察觉,混杂剑气与雷光的阴云之中,多出了这么一道细小黑点。 然而就是这么小小的一枚黑点,便几乎压得历尘心头无法喘息。 “……师尊。” 历尘声音很是沙哑,他以神魂传音,却没有得到任何回信。 那黑点站在云层之上,俯瞰众生。 也俯瞰着他。 之所以不说第二句话。 便是因为先前的那一句话,便是崇龛的全部意思。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历尘深吸一口气。 他眼中闪过痛苦,愤怒,以及不甘。 但在与天顶黑衣对视数息之后。 他闭上了双眼。 琐碎而杂乱的记忆,涌入脑海。 这位连元继谟都感到畏惧的太上斋主,最终选择了屈服。 “咦?” 站在谢玄衣身旁的黄素轻轻咦了一声。 她能感觉杀气的退散。 黄素没想到,这场轰轰烈烈的对峙,竟如此简单而草率地落下了帷幕…… 历尘没有多说一个字。 他收起了雷法符箓,拂尘银线。 就这么转身离开,离开了元庆楼,也离开了西宁街。 第五章 金剑 “结束了?” 黄素有些不解,她困惑地望着谢真。 那第三枚竹简,到底有何玄机? 这场闹剧闹得如此之大,若是以这样的方式收场,未免也太丢面子,太上斋主当真就这么退去了? “应当是结束了。” 谢玄衣眯起双眼,瞥了眼远天夹杂在剑气中的黑点。 他脸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是嗤笑一声……老家伙果然还是出面了。 外面响起一阵喧闹嘘声。 西宁街人群再次让道,历尘离开元庆楼后便驭气离开,江宁王更是不发一言,就此打道回府。 皇城发酵了十日的舆论,在这一日不攻自破。 西宁街的人群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这场闹剧起得快,落得也快。 就这么结束了? 黄素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谢玄衣看出了对方心思,笑着对远处一位小厮招手,而后拍下一沓银票:“告诉掌柜,今日元庆楼我包下了,吃喝花销,全都算在谢某头上。” 说罢。 二人就此离开,黄素挥袖牵引飞剑,拂流云掠下两柄,悬停在酒楼之外,谢玄衣没有客气,直接踏上飞剑。 …… …… “太上斋主为何会退去?” 拂流云载着二人,并没有落在皇城,也没有离开太远,就这么攀升高度,以缓慢速度,掠行在云层之上。 显然。 黄素是想和谢真交谈一番。 她的目光带着不解,落在少年手中那第三枚竹简之上。 “师叔想看?” 谢玄衣微微一笑,将第三枚竹简抛了出去。 黄素连忙接过,心念一扫,结果露出失望神色,颇为幽怨地注视着眼前少年。 “空的?” 这第三枚竹简,竟然什么都没有。 谢真拿一枚空竹简,吓退了不讲道理的太上斋主? “因为崇龛。” 便在此时,空中响起一道沉静声音。 “祁师叔。” 谢玄衣毫不意外地挪首,顺着声音来处,很是自然地喊了一道。 如今,他已经能够面不改色称呼地昔日师弟为师叔了。 雷光散去,西宁街天顶阴云,便泛起了淡淡的金光。 金光极美,但若靠近,便会感受到凛冽的肃杀之意。 “你早就看到我了?” 云层中,响起了一道略有诧异的声音。 金光散去。 一位披着金灿法袍的冷冽身影,负手而立,周身还缭绕着丝丝缕缕的剑气。 祁烈对谢真的反应感到些许意外。 “不是看到,是猜到。” “黄素小师叔毕竟年龄小,虽有阴神之境,但若与太上斋主对上,难免要吃一些亏。再加上一位江宁王,局势便更糟糕了……剑宫既然决定要来皇城,便不会只来一位。” 这里谢玄衣稍稍地撒了个谎。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但其实他没有猜。 阴神境大成神魂,直接“看”到了真相。 在黄素以拂流云切斩虚空之后,隐隐约约的杀意便藏于剑阵之中。 那一刻,谢玄衣便知道。 与黄素一同破空而来的,不止一位。 金鳌峰的剑气,与其他峰都不同。 金剑杀意凛然,哪怕祁烈就站在云层之上,隐而不发,谢玄衣依旧能够感知地清清楚楚,他知道一旦太上斋主选择动手,祁烈便会以金鳌峰执法者的身份,介入这场战斗之中。 “就在刚刚,我看到了崇龛的气息。” 祁烈站在金剑之上。 他望着云层尽头,皱眉说道:“掌律曾经交代过,大褚有几位需要警惕的大修行者。崇龛正是其中之一,这位道门大真人的手段高深莫测,历尘是他的弟子,之所以会选择退去……想必是出于崇龛的谕令。” “崇龛让历尘息事宁人?” 黄素挑了挑眉,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她感到更加诧异。 崇龛大真人的性格,她也是清楚的。 与逍遥子温和行事的做派不同,崇龛当年在饮鸩之战可是杀了一个痛快。道门与剑宫平齐的那几年,崇龛大真人与通天掌律,便常常被人拿来比较,这两位阳神大修士脾气性格有些相似,都是极其硬气的人物。 “谢真。你到底掌握了什么证据?” 祁烈有些忧心。 他很清楚。 对方可不会无缘无故退去……大穗剑宫的名号虽然好使,但对面可是道门,为数不多能够压过剑宫的庞然大物。 “谢嵊是崇龛的玩物,赤龙气运是崇龛种下的道果。” 谢玄衣并没有隐瞒,坦然说出了真相:“我撞见了赤龙气运的真相,崇龛不希望我把此事摆在台面之上。” 这句话无异于白日惊雷。 黄素和祁烈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震惊。 “原来如此……” 黄素喃喃自语,不禁冷笑一声:“道门与谢氏,竟有这么一桩丑陋勾结。怪不得谢志遂态度如此古怪,这是生怕丑事曝光,天下人尽皆知。” “不错。” 谢玄衣平静道:“不过杀谢嵊的,的确不是我。这桩因果,道门要算,只能去找敖婴。” 他没有丝毫犹豫,就将敖婴抖了出来。 辛辛苦苦将敖婴从大月国送出,送回妖国……等的便是此刻。 这张“底牌”,此刻不用,更待何时? 元庆楼一番对峙,谢嵊之死,算是得以“澄清”。 天下人想要真相,得到了真相。 崇龛想寻回赤龙,也须得去找妖女清算。 这,便是谢玄衣的应对之策。 想来那位大真人本领滔天,应有手段,可以隔空检验自己身上是否留有赤龙气运残留…… 他之所以如此坦然,便是因为所言皆是实话。 赤龙气运,谢玄衣不感兴趣,也没有拿取丝毫。 “有趣。” 黄素揉了揉眉心,细细复盘,轻笑道:“看历尘临走之前,不情不愿的模样,这家伙似乎并不知情啊。” 毕竟是桩大丑事。 赤龙气运的真相,谢志遂知晓,崇龛知晓。 此事极其隐蔽,本不该有第三个人知情。 “捏着这张底牌,乃是好事。但却不可掉以轻心,随意将其放出。” 祁烈沉吟片刻,郑重说道:“谢真,你须得记住,崇龛大真人绝非你目前能够招惹的存在,此人睚眦必报……阳神大修士倘若不顾规矩,要杀一人,还是很难阻止的。” 这番提醒,谢玄衣自是听懂了。 站在台面上的那位崇龛大真人,其实剑宫不怕。 哪怕抛开闭关的纯阳掌教,还有金鳌峰的那位通天掌律撑腰。 但若惹急了,可就不好说了。 阳神想要杀一個人,有太多办法。 更何况,崇龛手中,目前暂时掌握着一整个道门。 “还有历尘,这家伙同样不是好惹的货色。虽然此次崇龛出面,压制了太上斋主,这件事……大概不会就此了结。” 祁烈一字一句,认真说道:“江湖上的规矩,是小辈的事情,由小辈解决。但你杀了方航,是实实在在的仇怨。历尘多半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 谢玄衣神色如常。 他能不清楚历尘是什么人么? 这位太上斋主,本就是个手段凌厉的狠人,这些年好不容易养出了一个好苗子,初入江湖,尚未扬名,便被杀了。 “这几日,我和你祁师叔会留在皇城。” 黄素开口:“我在明,他在暗。太上斋主在皇城逗留多久,我们便逗留多久。” “两位师叔,这有些太隆重了吧……” 这次轮到谢玄衣有些意外了。 黄素的性格,他是了解的,小师妹生性好静,捡回大穗剑宫之后,绝大多数时候,都在闭关修行,若是坐在山巅观想。 皇城喧嚣嘈杂,黄素定是不会喜欢这里。 “纯阳掌教闭关前叮嘱,万不可让伱有失。” 黄素郑重注视着眼前少年。 “这几日,我会盯住太上斋主,倘若他要玩阴的,我会让整个太上斋都付出代价……” 言语之间,云层剑气外溢。 拂流云剑阵轻颤,一道道剑鸣在天顶响起。 谢玄衣知道,黄素所言,字字属实。 小师妹杀心只是稍逊于自己。 “我若斗不过历尘,那便还有祁烈。倘若崇龛动手,掌律也会出手。” 黄素声音柔和地宽慰道:“最不济,双方把掌教都喊出来,让纯阳掌教和逍遥子说说道理。” “……” 这番宽慰之言,却让谢玄衣忍不住扶额。 他不禁有些头疼,倘若这闹到这一步,该如何收场? 方航若是知道,自己死后引起的麻烦,能够将道门剑宫双方的闭关掌教都牵扯出来,黄泉之下,应该也能瞑目了吧? “事情不会闹到这一步。” 祁烈淡淡道:“历尘虽然疯癫,却也知晓轻重。有我们在,他不敢对你动手,最多也就是对元继谟宣泄一番怒火。” “也是。” 谢玄衣好奇问道:“祁师叔,难道不用镇守玉屏峰了?” 玄水大比之后,姜妙音入后山问心修行。 祁烈领命,代行山主之责,亲自镇守玉屏峰。 这般身份,如何能够擅离剑宫? 祁烈看出了谢真心中所想,缓缓道:“此次离山,乃是掌律之令。他老人家替我看守玉屏峰一段时日,我来皇城替他做一些事,见一些人。” 虽然如今金鳌峰的山主还不是祁烈。 但大家都很清楚,这无非是早晚之事。 通天掌律有意磨砺祁烈,让这把大穗剑宫最为刚正之剑,再锋利一些,也内敛一些。 “……” 谢玄衣不动声色,心底默默想着。 到底是什么事,能让掌律将镇守玉屏峰的祁烈派至皇城? 第六章 谈笑间 西宁街风波散尽,皇城北郊的别院看守自然也随之撤去。 关于北狩修士的神魂审查,其实早就完成。 这场审查,之所以会进行十天之久,无非是元继谟想此机会,查清楚方航,谢嵊的死因。 如今太上斋和江宁王都选择了平息处理,皇城司自然没有理由继续缉查下去,元继谟通知了几位特执使,可以放开警戒,不必继续扣押相关人等。 “你可以走了。” 皇城司北郊禁室内,元继谟解开了阵纹束缚,对坐在地上的少女开口。 “结束了?” 元苡抬起眼,眼瞳平静如湖泊:“让我猜猜,谢真回皇城了,但你们拿他没办法。现在人证物证什么的也不重要了。你只能放人。” “……” 元继谟冷漠道:“你倒是挺了解他。” “我不了解他,但我了解你。” 元苡摇了摇头,道:“你一手缔造了北郡世家与谢真之间的误会,此刻若能再添一把火,怎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若没记错,伱我只见过一面,元姑娘能说出这话,倒还真是让本座欢喜。” 元继谟淡淡道:“不过有一点你看错了,想要对付谢真的,可不止是本座一人。” 他推开禁室石门,阴风倒灌入内。 元苡缓缓站起身子,拍了拍衣衫上的杂草,她声音很轻地问道:“那个泄密之人,是卢鸢师姐么?” 元继谟幅度极小地皱了一下眉头。 “不用拿这种目光看我。” 元苡叹息一声,喃喃道:“审查室是隔绝神魂传讯的,你们对她的审问也是绝对保密的,整个过程没有其他人知道,也没有内鬼。” “有意思,既然如此,你是怎么知道的?” 元继谟甚至懒得否认,他带着笑意问道。 对于谢真的这盆脏水,如果要追溯起源,便要追溯到一位不记名的北狩修士头上,这位修士对皇城司泄露了大量北狩细节,拿出了谢真杀害谢嵊的关键证据……当然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对元继谟而言,先前隐瞒卢鸢身份,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证人”安全,更是想要留一招后手。 现在,卢鸢的身份没什么好保密的,推出去便推出去了。 “没有原因。” 元苡捋了捋发丝,道:“有些事情,我就是能够猜到。” …… …… 元苡回到别院,推开门时,神色微微僵硬了一下。 特执使已经撤去,此刻的别院,正回荡着阵阵笑声,气氛看上去很是轻松。 诸位百花谷弟子,都在谈笑。 但元苡却有些笑不出来。 众人围在卢鸢师姐身旁,庭院树影婆娑,石桌沏着热茶,茶雾倒映出卢鸢有些苍白的面容。 而石桌对面,则是端坐着一道漆黑如墨的瘦削身影。 那人膝前横着伞剑。 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谢玄衣站起身子,行了一礼,柔声道:“元姑娘,可还安好?皇城司有没有为难你?” 元苡挤出笑来:“小谢先生,元苡一切都好……您专程来等我?” 这句话用了敬词。 谢玄衣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这本来是一件值得万分高兴的事情。 但元苡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 她并不是傻子。 这次神魂审查,元继谟专程扣押自己,元苡知道是什么原因……北海陵一战之后,她与谢真的关系便格外亲近,原因很简单,她仰慕这位未来玄水洞天主人的风采,所以每次见面,总要招呼一声,问好两句。 任谁都能看出,她到底什么心思。 只是,她与谢真,二者之间的差距,有如云泥,不可逾越。 这些道理,元苡心中一直有数。 她知道,自己在谢真心中的地位,没那么高。 先前之所以搭救,不过是萍水相逢。 这次皇城司缉押,当真值得他专程过来一趟吗? “……” 她忍不住用余光瞥了眼卢鸢。 北海陵那一战。 她见识过谢真的手段,也了解谢真的性格。 元苡只怕,谢真此次过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卢鸢。 师姐只是默默沏茶,并不言语。 “其实我此次来,还有一事。” 谢玄衣故作无意地开口打听:“听闻这些日子,皇城司对北狩修士,进行了一番神魂审查……不知百花谷诸位,是否知晓内幕?” 此言一出。 闲谈的众人,神色变得微妙古怪起来。 卢鸢斟茶的手腕,也轻轻颤抖了一下。 “内幕?” 一位百花谷女子剑修,好奇开口:“小谢剑仙问的是什么内幕?” “还能是什么内幕……” 另外一位女子连忙笑着说道:“小谢剑仙亲自前来,自然是要揪出那位泄密者。小谢剑仙,这一点我可得说你了,皇城司此次神魂审查,可谓是极其森严,每個受审者都要按照规矩,单独囚入禁室。这种情况下,谁能知晓有人说了什么?” “也是。” 谢玄衣笑道:“诸位不要担心,谢某只是比较好奇,所以随口问问。我听说皇城司此次审查,收获不小,从那位泄密者口中,得到了不少确切消息,其中就有谢嵊在龙文大阵传出的魂音。” 庭院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这就更有意思了。 皇城司的审查乃是绝密,谢真是从哪弄到这个消息的? 卢鸢神色变得难看起来。 当初听到谢嵊传音的人,一共就那么些。 玉清斋,百花谷…… 这个内部消息,几乎锁定了“泄密者”的身份。 “小谢剑仙是什么意思?” 一位百花谷女弟子蹙起眉头,低声道:“莫不是觉得,百花谷有人出卖了你?” “那倒不是。”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百花谷与大穗剑宫交情素深,先前又与诸位在北海陵同历生死……对于诸位的人品,谢某还是信得过的。” 说到这。 谢真端起茶盏,笑着说道:“诸位仙子,切勿多想,北狩风波已定,谢某今日至此,只是为了确保皇城司不要为难各位,关于先前泄密者的那些打听之言,大家权当闲聊,不要放在心上。” 这话一出,庭院紧张的气氛,稍稍缓解了一些。 卢鸢面色也轻松了许多。 “对了……” 谢玄衣再次开口,他抬头望了望隔壁的厚墙,又望向卢鸢,忽然问道:“我听说从云船上下来后,所有人都被缉押在此?” “是。” 卢鸢声音有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 元继谟为了查案,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申请了圣谕。 无论是圣地,世家,还是山野散修。 全都要配合皇城司特执使的“神魂审查”。 “隔壁是?” 谢玄衣再次漫不经心地开口询问。 “隔壁是……太上斋的住处。” 卢鸢怔了怔,她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望着谢真的眼神多出了三分恐惧,三分震惊。 “算算时辰,应该快了。” 谢玄衣抬头看着天顶垂落的夕阳。 日暮时分,皇城的天有些灰暗。 不知为何,此刻垂落至庭院的酡光,散发着淡淡的凉意。 谢玄衣捻着茶盏,轻笑开口,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卢鸢:“酉时……日落,若是没记错,特执使撤走之后,诸位便可以选择自行离开了。” 百花谷之所以等在这里。 是因为她们在等元苡。 同样的。 太上斋等在这里,是在等他们的二师兄齐羽。 方航死后。 齐羽接受了皇城司的审查。 这里的每一座别苑,都有阵纹阻拦,独立如一座狭小洞天,所有声音,所有神念,一应拒之在外…… 但此刻。 百花谷诸弟子,却仿佛听到了太上斋住处的声音。 喧嚣,嘈杂,轻松。 此时此刻,太上斋那些弟子,和她们一样,迎来了审查的结束。 “今日酉时,谢某与百花谷诸道友一同饮茶,共祝北狩幸存,灾劫渡尽。” 谢玄衣微笑举杯,对卢鸢示意。 下一刻。 嘶啦一道风声,越过别院,越过阵纹,在树梢之上响起,这风声极其凌厉,叫人头皮发麻。 百花谷大多数弟子,还处于茫然状态。 卢鸢瞳孔收缩,下意识望着隔壁太上斋的方向。 这风声。 听起来像是剑声。 短促,锋利,狠戾! 茶盏中摇晃的茶水,被这缕微风切割,泼洒出了一小部分,落在了地上。 茶水是滚烫的。 隔着一堵墙,树叶婆娑,酡光摇曳,洒落在地的液体,也是滚烫的。 太上斋诸弟子的笑声在风声响起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酉时,一毫不差。 此刻刚从皇城司禁室中离开,返回别苑的太上斋二师兄齐羽,保持着推门而立的动作。 一片落叶飘落,短暂地遮住了他的额头。 待到风声响起,落叶坠地。 他的额头便多出了一枚漆黑的窟窿。 “齐师兄?” 有人茫然地喊了一声。 “……” 听到这声音,齐羽困惑地挪了挪脑袋,他感到眉心一阵酸痒。 伸手摸了摸。 满手鲜血。 直至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疼痛。 皇城北郊,日落酉时。 谈笑间,有风声,叶声,夹杂着极轻的剑气之声。 “砰”的一声。 尸体沉闷的倒地声,在太上斋别苑响起。 第七章 赠礼 北郊上空,掠起一团黑鸦。 惊呼声响起。 太上斋弟子们纷纷冲到了二师兄身旁,齐羽倒在血泊之中,头颅微微歪斜,被剑气刺穿的漆黑窟窿,仿佛一枚无底洞,鲜血源源不断,自其中流淌而出。 灭之道则一击便彻底摧毁了他的紫府,神海。 “是谁?!” 有人悲愤高喝。 这座别苑被阵纹笼罩,他们放开神念,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剑气。 这一剑太快。 快的连寒光都没有出现。 虚空瞬间被撕裂,而后又瞬间闭合。 就连剑气点落的声音,都无法捕捉,无法觉察。等到众人反应过来,太上斋如今实力最强的那位,便已是应声倒地,就此殒命。 冰冷寒意,在每个人的心湖之中升起。 “哒哒哒——” 正当诸位太上斋弟子,抱着师兄尸体痛哭怒喝,不知所措之时,远方马蹄之声响起。 “铁大人!” 一位太上斋弟子抬起头来,愤怒质问:“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当众杀人,皇城还有没有律法?!” 铁面皱起眉头。 他注视着地上的那摊鲜血,而后环顾一圈,最终目光停留在那片坠落在血泊中的树叶之上,齐羽眉心流淌出了大量的鲜血,那片树叶就在血泊之中缓缓打转……铁面抬手示意麾下不必继续前行,护住太上斋别苑,他独自一人,翻身下马,来到血泊之前,伸手捻起这片落叶,平静说道:“皇城自然是有律法的。但比起质问律法,你们现在更应该做的,是通知太上斋主。” “快快快……快通知师尊!” 这场刺杀,来得太突然,太不讲道理。 这几位弟子,都没反应过来,经由铁面这么一提醒,他们才意识到应该做什么。 传讯令取出,神念送去。 但不知为何…… 太上斋主那边,却是没有回复。 “师尊可能有事缠身。” 一位弟子咬牙道:“特执使大人,兹事甚大,皇城司应该立刻封锁现场,缉查刺客!” “飞剑杀人,可在数里之外。” 铁面摇摇头,道:“封锁现场没有意义,有这个功夫,刺客早就遁逃离开皇城了。” “说得有理。” 便在此时,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别苑门前响起。 单手端着茶盏的黑衫少年,缓步走出百花谷别苑,来到了太上斋别苑门前,他神色冷漠地看着齐羽尸体,遗憾惋惜道:“年纪轻轻,好不容易从大月国秘境中活下来,怎么回到皇城,反而死了?” “谢真?!” 一位太上斋弟子怒而起身:“你杀了我师兄,竟然还敢现身!” “这位兄台,话须说清。” 谢玄衣平静说道:“我的确杀了你师兄……但可却不是眼前这位。” 先前在元庆楼,谢真已经亲口承认,自己杀了方航。 并且还放出了神魂竹简,证明这只是“自保”。 彼时的对峙结果,已经传遍了皇城的大街小巷。 太上斋主都不予追究。 如今,这些小辈更无话可说。 “你……” 那位太上斋弟子脸都黑了,咬牙切齿:“齐羽师兄之死,倘若与你无关,你又怎会碰巧出现在此!” “凡事都要讲证据。” “太上斋没有证据,怎能胡乱咬人?” 谢玄衣缓缓回首:“今日我来北郊,不过是来见故友,顺便与百花谷诸道友共同饮茶,她们均可为我作证。卢鸢仙子,谢某说得可对?” “……是。” 卢鸢轻叹一声,神色复杂地看着地上那滩血泊。 她算是明白,谢真今日来百花谷别苑拜访的真实用心了。 皇城司这段时日的神魂审查,力度极大。 审讯她时,元继谟亲自上阵。卢鸢向来视宗门利益于自身之上,为了将百花谷从此次风波之中安然摘除,她选择将龙文大阵中的相关情报和盘托出……换而言之,这段时日皇城议论纷纷的“泄密者”,正是她。 可如今看到了齐羽的尸体。 卢鸢明白了一件事,“泄密者”并不只是一个人。 至少,不止是自己一人。 谢真这番话,表面上看似是对太上斋说,但显然是在警告自己,这次当着元苡的面,不予计较,可下一次,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只是卢鸢有些不解。 自皇城司解除封锁,不过一個时辰。 谢真处理完元庆楼风波,就赶赴了此地,他是怎么在如此短的时间,就知晓禁室发生之事的? …… …… 齐羽死后,皇城司再次封锁了现场,但这一次,封锁的只有太上斋别苑。 这次飞剑杀人,毫无预兆,来去只在一瞬。 并且“刺客”手段极其利落,现场根本没有留下丝毫证据。 特执使铁面等待了许久。 太上斋主迟迟没有现身。 此事引起了不小程度的轰动,有许多人都猜测,齐羽之死……是谢真做的。 街头巷尾都在说,对皇城司透露北狩讯息,要将污水泼至谢真头上的那位泄密者,正是齐羽。 如此一来。 谢真杀齐羽,便有了充足的动机。 这个猜测,猜中了真相,但却毫无意义。 没有证据,再接近真相的猜测,都只是枉然。 谢玄衣并不急着离开别苑,他端着茶盏,在院门口等了许久,只可惜太上斋主似乎是真被“要事”拦住,等到日落,也没见个人影。 不然。 他倒是挺期待,与太上斋主短暂分别之后再次见面。 这向来“护短”的历尘,看到二弟子身死道消,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宇文重,商仪,武岳,都来到了太上斋别苑。 他们看到了院前的血泊。 也看到了端茶等候在此的谢真。 虽然北狩期间,几人只是与谢真短暂接触了片刻。 但对于谢真的性格,他们都很了解,这少年和他师父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有仇必报,有剑必出。 有些事情,摆在眼前,无需多言。 大家心中都很明了…… 太上斋别苑的尸体,是怎么一回事。 “宇文圣子,莫急。” 谢玄衣招了招手,喊住了率先准备离开的乾天宫众人,他从剑气洞天之中取出一枚竹简,丢了过去。 “这是?” 宇文重下意识接住。 这次北狩,他算是明白了,谢真手里的竹简,似乎都是好东西。 “大月国古文。” 谢玄衣轻描淡写道:“这些古文,谢某替剑宫做主,赠给乾天宫一份。” 宇文重眼神一亮。 但旋即他便摇了摇头,诚恳说道:“小谢山主,这礼太重,无功不受禄,乾天宫实在担当不起。” 千年前的古文典籍,实在珍贵。 大褚皇室,大离皇室,都对千年前的“历史”很感兴趣。 诸方圣地,也在极力搜寻相关史料。 此次北狩,最大的收获之一,便应当是大月国的古籍史文了。 这么珍贵的东西。 谢真竟然能够做主送出去? 只可惜。 谢真敢做主送,他不敢做主乱收啊。 “并不是独一份。” 谢玄衣淡淡道:“宇文圣子尽管收下,就当是结个善缘。这十日辛苦了。” 宇文重怔了一下。 他下意识望向太上斋别苑的那团血泊,忽然明白谢真为什么赠这份礼了。 这是想要彻底气死太上斋那些修士。 此次云船审查,元继谟刻意扣押了几位天骄,以查案之名,稍作扣押,其实是想寻求“同盟”,将三桩杀人之罪,尽数压在谢真头上。 宇文重并没有选择与之同流合污。 很简单。 他何等身份?乾天宫圣子! 倘若可以踏入阳神境,未来便可接掌整个乾天宫! 与元继谟合作,做违心之事,必定会影响道心…… 以宇文重的行事风格。 即便他当真和谢真成为了死敌,也不会选择这种手段进行打击。 “小谢山主,实在客气。” 宇文重收下竹简,双手抱拳,沉声说道:“今日赠简之情,乾天宫记下了。日后相见,必有回礼。” “好说,好说。” 谢玄衣笑眯眯摆了摆手,目送乾天宫一行人离去。 紧接着。 他又掷出一枚竹简。 “武兄。伱也有一份。” 武宗那边也离开了别苑,武岳没宇文重那么拘谨客气,他大大方方直接将其收下,而后上前一步,揖了一礼。 这一揖,不是替自己。 而是替身旁师弟林谕,以及身后北郡世家的那些年轻子弟。 此次北狩。 谢真救了他们不止一次。 林府之案,已经过去了那一段时日,被怒火冲昏头脑的年轻人,也都缓了过来,他们隐约猜到了真相…… 此局,一石二鸟。 他们和谢真,都不过是棋子! 倘若真想清算,便该去寻元继谟! “谢真兄弟,林府之案,多有误会。” 武岳诚挚说道:“我此次回宗,会请师尊出面……这些时日的误会,还请谢兄不要放在心上。” “小事,说开就好。” 谢玄衣依旧是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这件事,他还真没放在心上。 武岳再次行礼,林谕以及北郡世家子弟,纷纷行礼。 第二拨人离去。 随后便是玉清斋的商仪,带着诸位女子修士,离开别苑。 “商姑娘,请留步。” “玉清斋,也有一份‘赠礼’。” 商仪本以为,自己什么都不会得到。 但万万没想到。 谢真竟然也对自己抛来了一枚竹简。 她接住竹简,神色困惑,玉清斋与太上斋同为道门,关系亲密,倘若赠出大月国古文……难道谢真就不担心,玉清斋斋主转手就将其送出,就此赠给太上斋主? 第八章 红亭 商仪以神念浸入竹简之中,探查之后,有些失望。 果然。 谢真没有对道门赠出大月国古文。 这竹简内,藏着一份剑术总纲,商仪来不及细看,却能隐约感觉到剑术玄妙,大有深意。 “我在玄水洞天内,看到一位剑宫前辈演化剑术,这剑术与玉清斋传承有七八分相似。” 谢玄衣微笑说道:“这份剑术纲领,便是谢某送给玉清斋的礼物。” 商仪神色微妙。 据说千年之前,玉清斋祖师,与大穗剑宫的那位初代掌教,曾有过一段极深的渊源,所以道门七斋之中,唯有玉清斋修行剑术。 这……的确是一份贵重礼物。 倘若自己回宗,能够静下心来,细细参悟,必定受益匪浅。 她捏着这枚竹简,有些犹豫要不要收。 “若不收下,麻烦反而更多。” 谢玄衣传音道:“今日北郊别苑之事,会一五一十,传入外人耳中。还记得大月国我给你的那枚竹简么?” 商仪眼神一亮。 谢嵊之死的真相……没几人知晓实情。 她听说了元庆楼的风波。 也猜到了江宁家主不予追究,太上斋主息事宁人的原因。 谢嵊之死,若是细究,便会牵扯出崇龛大真人! “与先前那枚竹简相比,这枚竹简不重要。” 谢玄衣淡淡道:“若是返回道门,有人索要这份剑术纲领,商姑娘直接给出便是……无论如何,北狩一趟,不能无功而返,手里总要有个交差的物事。” “你为何帮我?” 商仪蹙起眉头。 她与谢真,不过萍水相逢,数面之缘,而且更多是刀剑相向。 崇龛之事,谢真竟是告知于自己。 还有这枚竹简,谢真大可以不赠。 “互帮互利罢了。” 谢玄衣洒然一笑:“北狩一场,我只是与太上斋撕破脸皮,总不至于和整个道门为敌……” 他知道,道门七斋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和气。 道门太强大,七斋各有所长。 每一斋单独拎出去,都足以雄踞一方。 七斋斋主,看似平起平坐,但其实有地位高低之别,香火斋烛道人位列最后,天下斋唐凤书稳坐鳌首……这是天下人都知晓的排名,只是其他几位斋主,当真就同意这个位次么? 太上斋主历尘,素来独来独往,行事激进,招惹了不少仇家。 平日里这些同门,碍于门规,不多说什么。 但私下里,必定也有所不满。 北狩之事,毕竟只是小辈之争,谢玄衣很清楚,其他几位斋主,并不会为了一個死去的方航,做出和历尘一样的偏激行动。 赠出这份剑术纲领,便是要缓和与玉清斋的关系。 “此次北狩,发生之事,我会原原本本,告知师尊。” 商仪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关于你先前给出的那枚竹简内容……也不会有所隐藏。” 谢玄衣依旧是淡然地笑了笑。 他给出那枚竹简,就不怕商仪告诉其他人,担心事情闹大的,不是自己,而是崇龛。 那枚竹简最大的作用。 就是让崇龛明白,赤龙气运的确不在自己身上。 想要拿回根种二十载的因果福缘,就需要跋山涉水,去往千里之外的妖国。 念及至此,谢玄衣有些感慨。 也不知敖婴现在如何了…… 莲花令没有什么动静,妖女许是找到了一处偏僻山水,已经开始闭关修行了。 …… …… 众人陆陆续续离开北郊别苑。 谢玄衣到最后,也没看到太上斋主的身影。 这一点,稍稍有些遗憾。 “祁师兄说,历尘离开皇城之后,一晃便失去踪迹,不知去了哪里。” 黄素传音在心湖内响起:“今日别苑,应当不会再起风波了。” “如此也好,今日辛苦师叔了。” 谢玄衣抬头望着天顶,大日坠沉之后,夜幕深沉,几缕流云之中,坐着一袭黑衫。 黄素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 她坐在拂流云上,默默注视着北郊别苑的一切。 “没什么。” 黄素对此并不在意,不过她忽然来了兴趣,挑眉问道:“你今日杀齐羽,是随意而为,还是精心挑选?” 她看得出来,先前这一出好戏,是谢真故意为之。 当着百花谷的面,飞剑斩首,击杀齐羽。 这是在敲山震虎,提醒卢鸢,不要再做错事。 “这叫什么话……我像是滥杀无辜之人吗?” 谢玄衣轻叹一声。 黄素陷入沉默,这少年的语气,气质,与自己师兄简直一模一样。 “若是没有证据,我怎会出剑?” 谢玄衣笑了笑:“杀他,便是因为他该杀。” “皇城司里……有你的眼目?” 黄素微微歪斜头颅。 她不太明白。 “师叔稍等片刻,自会知晓。” 谢玄衣离开别苑。 他驭气而行,来到了十数里外的一处荒野山头。 悬在天顶,始终不露面的黄素,一路默默跟在谢真剑气之后。 此刻,她蹙起好看的眉头。 这处荒山竟然盖了一座红亭,最重要的是,这座红亭四周,悬着一张张符箓,一枚枚宝器,这些符箓宝器,隐隐约约串联成阵。 她的剑气,竟是被格挡在外。 这是一座品级极高的大阵。 这座临时搭建的红亭,更是一座灵宝级的宝器! 红亭外,缭绕着淡淡的霜雪。 这些霜雪,拦住了黄素的剑意探查……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黄素已经得到了自己好奇的答案。 一位衣着朴素,腰挂葫芦的俊美青年,就站在红亭之外,默默等待。 炼器司首座,秦家嫡长子,秦百煌。 除此之外。 还有一道熟悉身影,立于红亭之外,此人骑在马背之上,神色冷漠,腰佩铁剑。 正是先前那位负责封锁太上斋别苑的特执使。 铁面。 这两人的出现,便解释了北郊别苑发生的一切。 这并不是一场意外。 而是蓄谋已久的刺杀。 元继谟的神魂审查,极其隐蔽,但审查内幕,却是瞒不过亲自参与的特执使。 秦府幕僚诸多,铁面正是其中之一。 别说动手者是谢玄衣。 即便换了其他人,今日这场刺杀,也一定抓不住“刺客”。 黄素轻笑一声,自己这个小师侄,倒是挺会安排惊喜……不愧是书楼出身,竟然还藏了这么一手。 “秦首座。” 谢玄衣踏入红亭阵法之中。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眼前这张熟悉面孔,微笑说道:“我们又见面了。” “太上斋别苑的案发现场,已经处理妥当。” “这片叶,沾染了一缕剑气。” 秦百煌抬起手掌,一旁的铁面从臂弯铁兜里取出了那沾染鲜血的叶片,递交过来。 “你是谢玄衣的弟子,应当精通刺杀之道。” 特执使铁面注视着谢真,面无表情问道:“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失误……万一让太上斋主看到了怎么办?” “铁面大人眼力不错。” 谢玄衣笑了笑,道:“不过……有这片叶,没有这片叶,当真有区别吗?” “自然有区别。” 铁面下意识道:“这是有证据,没证据的区别,天大的区别。” 说完之后他便意识到了不对。 这个道理,应用在大多数场合上,都是没问题的。 但此事上,其实……还真没有那么大的区别。 他下意识封锁现场,清除证据,是出于多年的习惯。 但太上斋与谢真的矛盾,已经无需上升到“证据”这一层面了。 “伱是故意的?” 铁面皱眉说道:“你想在北郊别苑,故意留下这片落叶,激怒太上斋主。” 谢玄衣笑而不语。 “不仅仅是激怒太上斋主。” 便在此刻,秦百煌开口了。 他望着眼前少年,轻轻一叹:“你还想激怒元继谟。” 从皇城司内部,得到准确的消息,杀死泄密的敌人。 这一剑,刺的不仅仅是太上斋。 “不错。” 谢玄衣微笑道:“还是秦首座看得通彻。” “你知晓今日北郊别苑的这出戏,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吗?” 秦百煌道:“特执使铁面会离开驻守十年的皇城,去往外地,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 元继谟不是傻子。 齐羽死后,他便会彻查皇城司内部,与审查有关之人,一个也逃不掉。 铁面既然选择与秦家站在一起。 便要承担“暴露”的后果。 唯一的选择,便是离开皇城,离开皇城司。 “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是坏事。” 谢玄衣淡淡道:“我留不留下这一片叶,铁面都得走。” “……” 是这个理。 秦百煌一时有些无言以对。 他认真注视着谢真,神色严肃,“谢真,你应该清楚,这一次我为何帮你……看在你死去师父的面子上,也看在书楼的面子上,秦家放弃了一位深埋皇城司多年的特执使。” 谢玄衣渐渐收敛了笑意。 他望向红亭。 红亭被风雪缠绕,里面隐隐约约露出了一道身影。 坐在红亭内的那人,默默观看着这一幕。 谢玄衣叹息一声,道:“若只是为了说这些话,今日秦首座大可不必出面啊……” “自然。” 秦百煌冷冷道:“我今日至此与你相见,你难道不清楚是何原因么?” 这一次,死了三位年轻天骄。 方航,谢嵊……还有秦万炀。 秦家虽然没有表态。 但秦家同样需要一个答案。 “秦万炀并非死于我手。” 谢玄衣取出竹简,丢了出去,平静说道:“他死在烟邪手中,这枚竹简,便是证据。” 第九章 荡魔 秦百煌接过竹简,神色变得复杂。 他陷入沉默之中。 秦家家主有意传位于他,可他无心家业,只想钻研宝器精炼之道,有无数人都说他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确如此,可他并不是傻子,家里有几人盼着他好,又有几人盼着他坏,他都一清二楚。 有栽培,就有打压。 为了扶持秦百煌,秦家这些年做了许多安排。 秦千炼离开皇城,拜入道门长生斋,便是其中之一。 这般安排,自然会引起不满……秦千炼离开了,但秦万炀还留在这儿。 秦万炀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郎,十七八岁的年龄,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他想要在所有人面前证明自己,作为兄长,这一切秦百煌都看在眼里。 只是他从来不说什么。 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家主之位。 这个位子,若有谁要,那便拿去好了。 秦百煌本打算,等北狩事毕,便找这位三弟将先前的误会,通通说个清楚…… 如今。 却没这個机会了。 一声长叹。 秦百煌收下竹简,缓缓道:“此事……确实与你无关。万炀是受了妖人蛊惑,这笔账,我会和烟邪去算。” “秦首座。” 风雪缭绕,红亭之中传来一道沉着稳定的声音。 始终看戏的那道身影,缓缓站起身来。 “今日北郊别苑,辛苦你出力了。这份情意,孤会记下。” 大阵相拦。 这声音传出了红亭,却传不出包裹红亭的那层风雪。 驭剑立于天顶之上的黄素,微微眯起凤眸,她想要透过霜雪,看清红亭里那人的身影,却看不真切……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今夜这座北郊荒山的选址,似乎有些考究,四面八方山脉相连,稍稍运用观气之术,便能看到满溢而出的龙脉气运,犹如红光,气冲斗牛。 秦百煌想与谢真相见,无需遮遮掩掩。 在皇城任何一处,哪怕只是选择一座酒楼,亦可以大大方方,坦诚相见。 只有一人。 行事需要避开皇城。 …… …… “陛下。” 秦百煌转过头来,他注视着红亭里的那道瘦小身影,轻声道:“今日之事,必定会引起元继谟警觉。百煌并不在意报复,但铁面毕竟只是孤家寡人……” “孤已经替他安排好了退路。” 红亭里的少年轻声道:“替孤冲锋陷阵者,怎可暴毙于风雪之中?” “如此,百煌便安心了。” 秦百煌行了一礼。 他不再多言,带着铁面离开荒山,将这红亭,留给谢真。 待到荒山寂静,谢玄衣背负双手,踏入亭中。 他注视着眼前身着明黄常服的少年,对方正在翻阅闲书,石桌上还摆着一盘冬枣。 “这段时日,陛下出城是不是有些频繁了,就不怕引起注意?” “无碍。” 小皇帝懒洋洋道:“狩猎骑射,本就是皇族日常。更何况,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未开灵智的傻子,傻子贪恋玩乐,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座荒山,就在玉海猎场不远。 谢玄衣若有所思。 他望着秦百煌离去的身影,虽未开口,但小皇帝却猜出了他在想什么。 “不必担心,秦百煌是陈先生的人,不会泄密。” 小皇帝垂下眼帘,意犹未尽地合上那本闲书。 书封虽然被撕去,但谢玄衣隐隐约约还是猜到了这小家伙在看什么。 除此之外。 他还猜到了更多的东西。 “有意思。” 谢玄衣注视着小皇帝,缓缓说道:“原来你背后的老师是陈镜玄。” 他早就知道,小皇帝背后有人点拨。 这毕竟只是一个被架空权力的,十来岁的小家伙,若是背后没有高人,怎敢动那“诛尽九族”的大胆心思? “再过一段时日,陈先生就会受封国师。” 小皇帝微笑道:“到那时候,全天下都会知道,他是孤的老师。” “我说的和这不一样。” 谢玄衣挑了挑眉:“陈镜玄站在你的背后……他也要反圣后?” “……” 饶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这般毫不遮掩的叛国之词,还是让小皇帝忍不住扶额。 “是拨乱反正,恢复正统。” 小皇帝揉了揉眉心,认真矫正道:“虽然气运倒流,但大褚如今仍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圣后执政,皇城司大权当道,元气枯竭,四境流乱,北关失守。 气运倒流,可解燃眉之急。 但却不是长久之道。 “呵。” 听此一言,谢玄衣只是轻笑一声,不多评价。 “孤此次出城,其实并不危险。” 小皇帝正襟危坐,缓缓说道:“仁寿宫自北狩之后,便铸起大阵,禁止外人踏足……唯独那些精通炼丹之道的大褚方士,以及皇城司特使,才被准许踏入。想来她的修行,已经抵临了相当重要的一步,这段时日,无暇顾及外界其他。” 谢玄衣神色恢复凝重。 大月国一战。 他看到了大褚未来极有可能上演的一件事…… 与亓帝相比,圣后的实力更加雄厚,野心也更加庞大,她手中掌握着比大月国更甚百倍的辽阔版图! 虽然这个时代,比起千年前,更加贫瘠。 但如果这个疯女人下定决心,要让大褚子民尽数沦为登仙的祭品,那么谁能够阻止她? “你的意思是,这段时日,圣后不会顾及外界。” 谢玄衣指了指南边:“我听说,再过一些时日,大褚皇族便会组织一场浩浩荡荡的南疆荡魔……” “不错。” 小皇帝平静道:“阴山,合欢宗,天傀宗。三大宗已经联合起来,向大褚皇族发出了请求,此次荡魔,大褚皇族会派遣朝内圣地,世家,对纸人道发起围剿。” 南疆是一块“鸡肋之地”。 这里元气枯竭,瘴气横生,即便是修行者,也很难在此立足。 大褚位于西北,居高临下。 大离位于东南,屈居人后。 两大王朝,争斗千年,已经隐约抵达了平衡之势,在这种时刻,南疆这片鸡肋之地,反而成为了一块“香饽饽”。倘若大褚皇族能够顺利招安三大宗,将其降入麾下,那么大离将腹背受敌,陷入一种极其难受的境况。 “陛下要参与此次荡魔么?” 谢玄衣隐约捕捉到了什么。 “自然……是要的。” 小皇帝叹了一声,“此次荡魔,便是圣后安排给孤的试炼。这些年,北郡撤将,独揽大权,大褚朝野都有不满之声,仁寿宫此次铸阵自封,一是闭关破境,二是平息流言。正好有了荡魔这件差事,孤若是独自一人,处理不好,便要遭受骂声,仁寿宫大阵散去,她便顺理成章,重新掌握大权。” 谢玄衣眉头紧锁。 “不过也有好消息。” 他伸出手指,指了指脑袋,笑道:“孤的脑子,毕竟是不太好的。他们也没指望孤,真的做出一番事业。” “纸人道并不好剿。” 谢玄衣沉声开口:“陆钰真绝非等闲之辈,三大宗那些邪修,与之相比,不过是土鸡瓦狗。荡魔这差事,并不轻松。” “哦?” 小皇帝挑了挑眉。 关于此次南疆荡魔,他也暗中听取了不少意见。 大多数人都持看好和积极的态度。 他本以为,这荡魔无非是苦一些,累一些。 这么多宗门世家相助,无非要留个心眼,提防荡魔结束,三大宗的那些邪修,狗改不了吃屎,得了山头,重新背刺反咬。 “陈镜玄也支持你参与此次南疆荡魔?”谢玄衣问道。 “那倒没有。” 小皇帝老实地摇了摇头,“关于此事,孤还未曾问过先生。毕竟荡魔之言,方才流入皇城不过数日,总不能三大宗摇尾祈求,大褚皇族便立刻欣然答应,此事需要一个流程,说不定要等上许久,又说不定根本不会开始。” 荡魔,没那么快。 三大宗那些邪修与大褚皇族之间的交涉,需要时间。 除此之外。 陆钰真返回南疆布置,也需要时间。 在谢玄衣看来,这场所有人都极具信心的“南疆荡魔”,结局几乎没有悬念。 陆钰真从一开始,就立于不败之地。 因为纸人道根本就没有在南疆设立山头—— 这场来势汹汹的荡魔,必定是从三大宗发现陆钰真摆设的“虚假山头”开始。 仁寿宫安排小皇帝出面,显然是圣后意识到了不对…… 小皇帝眨了眨眼,往前凑了凑,好奇问道:“难道这板上钉钉的荡魔之事,还另有蹊跷?” “此事说来话长。” 谢玄衣摇了摇头,没有对小皇帝过多解释,“过段时日,我会给书楼送上一份详细情报。” 在大月国,他和陆钰真交谈许多。 关于陆钰真,关于纸人道…… 全天下没有任何人,比他了解更多! 对于权力争斗这种错综复杂的脏活累活儿,谢玄衣向来不愿多花力气,他知道陈镜玄精通此道,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布局好手,如此一来那便好办了,自己只需将相关情报奉上,有了这些情报,想必陈镜玄一定能对荡魔之事,做出合理妥当的安排。 …… …… 第十章 正统 “孤曾经说过,若是你能从北狩之中,活着回来……孤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小皇帝端坐起来,努力想要鼓起一股势。 他乃是大褚皇帝。 虽然……如今只是傀儡。 但痴呆是假装的,顺从也是假装的。 他想脱离圣后的掌控,想做好真正登位的准备,这股势必不可少。 只可惜。 他面对的人是谢玄衣。 “陛下。” 谢玄衣轻描淡写道:“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是想告诉我……你是女儿身。” 小皇帝傻眼了。 “你你伱……” 小皇帝站起身子,依旧想要保持那股帝王威严,强作镇定拂袖,但声音却止不住颤抖:“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上次见面便知道了。” 谢玄衣轻笑一声,捻了枚冬枣,轻轻咬了一口。 皇帝吃的,和寻常百姓还真不一样。 这枚枣子,个大饱满,脆甜多汁。 微微停顿一下。 谢玄衣目光停留在小皇帝的那枚玉戒之上,上次他便意识到了,这小皇帝与陈镜玄多有关系……这玉戒可以隐匿神魂气息,除此之外还可以更改声音。 这种手段,应当可以瞒住大多数人。 可却瞒不住他。 小皇帝神色有些慌张,咬牙道:“陈先生告诉你了?” “这种事情,还需要他告诉我么?” 谢玄衣将枣核丢了出去,笑道:“以圣后的手段,你想活到如今……可不能只靠一招装疯卖傻。” 这十年。 小皇帝的戏演得不错。 但演得再好,能逃过圣后的眼睛吗? 不过一介稚童罢了。 圣后留待不杀,无非是因为这具傀儡有用……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 这個傀儡皇帝,乃是一介女子之身。 圣后若有朝一日想要将其废除,只公布身世,这位年幼褚帝便会自行下位。 正统,正统。 女儿之身,如何继承正统? “……” 小皇帝瘫坐在红亭椅上,她神色复杂,咬了咬嘴唇,先前的那股子威严之气荡然无存。 “放心,此事我不会外传。” 谢玄衣又捻起一枚红枣,缓缓说道:“这个秘密自然是要藏一辈子的,是陈镜玄要你告诉我的?” “……是。” 小皇帝委屈说道:“陈先生让我在北狩之后,与你见面,将实情透露。” 这些日子,陈镜玄似乎很忙。 谢玄衣把玩着这枚红枣,陷入思索之中。此次北狩闹出了如此之大的风波,陈镜玄竟然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自己从北境南下,直至现在,也没收到陈镜玄的问候…… 他一定是被某个棘手的麻烦缠住了。 “拨乱反正,恢复正统。” 谢玄衣回想起这小皇帝先前的话,轻声叹息道:“你要告诉我的,应该不止是这么一个消息吧?” 小皇帝的背后是陈镜玄。 这十年。 书楼都在以一种秘密的方式,扶持着这位稚嫩年幼的帝王,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陈镜玄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这么做的结局是什么,书楼将要面临的敌人乃是圣后,以及底蕴丰厚如高山的大褚皇族。 这是一场将其严峻的战争。 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在这种情况下……陈镜玄所扶持的小皇帝,还是一位女子。 情况糟糕到了极点。 “我还有一位弟弟。”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吐出了这个惊天秘密。 “我的母亲,是大褚皇宫内一位不记名的宫女。” “在父皇遇难之前,她怀有身孕……由于出身低贱,此事被遮掩下去,几乎无人知晓。” 她自嘲说道:“我本该和弟弟,一同被送出皇宫。但偏偏遇上了那种事情,于是我留在了这里,成为了大褚的皇帝。” 造化弄人,命运荒唐。 谢玄衣实在没想到,小皇帝的身上,还有这样的故事。 他神色复杂问道:“你那位弟弟……” “他运气不错,被送往了宫外。目前为止,他的存在,并未被大褚那些人觉察。” 小皇帝整理仪容,脸上看不出喜悲,淡淡说道:“我们二人,能有一人平安,便已算是一种幸运。我留在这,总比他留在这更好。” 的确。 倘若是那位身具“继位正统”的弟弟,留在宫里。 那么当今局势将会更加紧张。 说不定在几年前,“小皇帝”便会遭遇意外,不幸身亡。 这个位子不好当。 某种意义上来说,女儿身,反而比男儿身更好一些。 “他现在在哪?”谢玄衣挑了挑眉。 “他被送去了大离王朝。” 小皇帝抬头说道:“大褚境内,皆是圣后耳目,唯一能够苟且之地,就是大离。” 谢玄衣忽然有了不详的预感:“你对我说这些,该不会……” “不错。” 小皇帝一字一句道:“孤之所以告诉你这些,便是希望你将他带回大褚。” 怪不得陈镜玄不敢亲自联系自己……谢玄衣轻叹一声,看着正襟危坐的小家伙,无奈问道:“果然,该来的总要来。但能不能解释解释,为什么偏偏是我?” 红亭陷入短暂的静默。 “为什么是你?” 小皇帝也叹息一声,“很简单……因为孤的麾下,无人可用。” 小皇帝的背后是书楼,是陈镜玄。 但这层关系,登不了台面。 陈镜玄身在皇城,一举一动,皆被众人关注。 若是前去大离,必定要处于千万双眼注视的境况之下。 至于其他人,如雪主这一类的阴神境大修行者,其实一样处于圣后的监察范围之内。 仁寿宫虽然闭关,但对这位“装疯卖傻”的小皇帝,却依旧保持着十足的掌控。 谢玄衣感到一阵心酸,也感到了一阵好笑。 “就这点人,也敢谋划那种事?” 他轻轻叩了叩桌面,问道:“你就没想过,我不答应怎么办,我要是反手出卖了你,你又怎么办?” “你若是不答应,孤便只能另寻他法。” 小皇帝很平静:“你若反手卖了我,孤便只能去死。” 谢玄衣冷笑道:“你不怕死?” “当然怕。” 虽是这么说,但她神色没有丝毫惧意。 小皇帝停顿了一下,缓缓地说:“若不怕死,又怎会做这些事?” “陈先生说,你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人。” 小皇帝的语气带上了三分讥讽:“孤从一开始就没得选,不反抗是死,反抗也是死,不信任是死,信任……或许还能活。如果失败了,大不了就被砍头,难不成她还真能诛了孤的九族?” 最后这句话,的确很讽刺。 谢玄衣哑口无言。 “陈先生告诉我,时机快要成熟了。” 小皇帝凝视着眼前黑衣少年。 虽然她不知道为何陈镜玄如此信任这谢真,但不重要。 先生说的话,她无条件信任。 她一字一顿,气势十足地说道:“孤留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苟活,更是为了见证旧王皇座破碎的一刻。站在孤这边的人,比你想象中要多,如今的大褚王朝,只需要一缕火光,便可以点燃。” 毫无疑问,那个背负正统血脉的褚帝遗子。 便是点燃黑夜的那缕火。 小皇帝说完之后,红亭再次陷入了寂静。 这是一番激动人心的“演讲”,但遗憾的是只有一位听众。 更遗憾的是。 这位听众的内心,几乎没有什么波澜。 “……” 谢玄衣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双手撑桌,几乎要垫脚而立的少女皇帝。 他脑海里有些许的刺痛,一阵阵翻涌。 今夜红亭里的每一句交谈,都让谢玄衣感到讽刺。 不过比起皇帝造反,还要更加讽刺的事情……便是是找寻褚帝遗子的任务,落在了他的头上。 他是谁? 是杀了褚帝的“罪魁祸首”! 老皇帝死了,新皇帝要造反,找到了杀死老皇帝的刺客来帮忙。 有些时候。 这个世界,真是让人感到荒唐地没边。 …… …… “很抱歉。” 许久之后,谢玄衣长叹一声,他揉着额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件事情,我不能轻易答应你。我需要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不着急。” 小皇帝重新坐了下来。 因为先前过度激动的缘故,她的面颊泛起了些许红润的血色。 传言之中,她不仅仅先天有缺,智力残缺,而且身体羸弱,时常得病。 前面一条是假的。 但后面一条,却是真的。 坐下之后,小皇帝便咳嗽起来,她取出一条锦帛,捂住嘴唇,用力地咳了几声,雪白锦帛顿时便被血色浸染。 谢玄衣眯起双眼,细细看去。 这小皇帝的额首,有黑煞缠绕,侵入肺腑,很是触目惊心。 若按照这个趋势发展,她活不过五年。 “你没事吧?” “无碍。” “谢真……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 小皇帝声音沙哑了许多,“孤知晓,你的身份特殊,一举一动,也被无数人所关注。但你若是愿意参与这次行动,孤会安排一个合适的契机,不会让人对你产生怀疑。” 她招了招手,围绕红亭的风雪忽然凝聚,一道朦胧身影,垂降在侧。 正是雪主。 “陛下。”雪主恭敬开口。 小皇帝疲倦说道:“孤累了,送客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第十一章 一步登天 谢玄衣返回陈府,已是子时。 深夜府邸庭院挂着一盏灯笼,一个布衫少年怀抱重剑坐在树下打盹,脑袋如小鸡啄米,听到推门声响,陡然抬头。 谢玄衣就这么站在门槛位置,与那委屈巴巴的少年郎对视。 “我回来了。”谢玄衣说。 “……” 段照没说话,显然是在生闷气。 关于这趟北狩的细节,皇城大街小巷都传遍了。 作为莲花峰弟子。 他没收到谢真的一条传讯。 “皇城事急。”谢玄衣无奈叹息,柔声解释道:“杂七杂八处理完,回到府里,便是这个时候了。” 小家伙依旧没说话,神情颇有怨念。 谢玄衣注意到,与重剑一同被抱在怀里的还有莲花令。 “此事是我不对。” 他揉着眉心,苦笑道:“下次一定传讯。” “不要总说下次。” 谢玄衣身后,响起一道幽幽之声。 一袭黑衫的黄素,踏入庭院之中,她收了拂流云,施施然坐在庭院当中,给自己沏了一壶茶,“你这副做派,倒是和我师兄一模一样,总是说下次下次……人生有许多遗憾,总说下次弥补,可不是每一件事,都会有下次的。” “……” 这句话一下子击中了谢玄衣,让他怔在原地。 有些习惯,总是很难改。 他的确总是如此,上一世他踏遍四境,登门问剑,返回大穗剑宫之时,莲花峰总是会留着一盏灯,一壶茶。 总有一个人不眠不休,等着自己回来。 仔细想想,原来入世之后。 他便未曾带姜妙音去山下看那座人声鼎沸的热闹江湖了。 他眼中只有刀剑,胜负,生死。 年少时候陪自己一同翻山越岭,去山下买糖葫芦,听戏曲的师妹,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什么时候再一同下山,去看看人间的烟火风景。 谢玄衣总说,下一次,下一次。 可下一次是哪一次? 倘若没有不死泉,他的人生,会有第二次吗? “黄素师叔说得对!” 一直缄默的段照终于开口了,忿忿道:“小山主你忒不地道,北狩不带我就算了,回皇城也不说一声。你先前说过,要教我练剑,要带我修行,你说话不算话。” 小家伙肚子里憋着一股怨气,趁着有黄素师叔撑腰,一口气说了出来。 不过他没想到,谢真的态度出奇柔和。 “你们说得对。” 谢玄衣沉默许久,平静道:“这次是我做错了,不会有下一次了。” 黄素挑了挑眉,有些讶异。 以往她总觉得,这少年几乎和师兄是一個模子里刻出来的。 可现在她却又觉察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如果是师兄,大概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吧? “今夜好好休息,明天带你去武宗。” 谢玄衣拍了拍段照脑袋,轻声道:“无论是武夫,还是剑修,都需要打架。打得越狠,进境越快。” 小家伙瞪大双眼。 “果真吗?” 这段时日,可给段照憋坏了。 虽然谢玄衣拜托桑正照顾段照,但书楼毕竟是“儒雅之地”,这小子对阅卷看书一点兴趣也没有,静不下心,总想着能找人约约架,最开始,桑正还有功夫,陪段照打上几场,但毕竟身为黑鳞卫,琐事繁忙,段照总不能一直麻烦对方。 随着北狩开始,陈府庭院也变得冷清起来……北郡世家请这些登门者,就是为了打扰谢真清修。 谢真参加北狩去了。 这登门问剑便变得毫无意义。 于是乎,段照只能一个人默默练剑,默默练拳。 打来打去,等来等去,便等到了今天。 “果真。” 谢玄衣点了点头,认真给出了承诺。 …… …… 返回屋室之后,谢玄衣并没有就此休息。 他盘膝坐下,默默整理思绪,回顾着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事情。 这趟北狩,虽然没有拿到神明果,但生之道则的参悟,却是远比神明果更有用的收获。 两缕道则之力,在掌心浮现。 一黑一白,一强一弱。 灭之道则,要明显强过生之道则。 只要谢玄衣愿意,一念落下,灭之道则就可以完全凝实,洞天境就此突破,剑气洞天尘埃落定,道则铺成大道。 阴神一共有二十境。 一到五境,被称之为初境,五到十境,则是中境,十境到十五境,乃是后境。 十五境后,便可以进行问心,问道,这乃是最后最难的“圆满之境”。 修士参悟的道则力量,会影响晋升阴神之后的实力强弱,对于那些服用丹药晋升的阴神尊者,即便再如何努力,也无法逾越天堑,他们终其一生,也只能抵达阴神十五境,最多最多,也就是所谓的后境。 问心,问道,乃至圆满…… 都与这类人无关。 有些天才,由于洞天境参悟的道则之力极其强大。 一晋升阴神,便不止是初境。 当年谢玄衣参悟出“灭之道则”,完成洞天晋升之时,便直接跻身阴神中境,可以直接凝聚“法相”,与阴神第七八境的修士生死厮杀! 黄素之所以刚刚晋升阴神,就敢和太上斋主叫板,也是这个道理。 本身大道足够强悍,能够与阴神中境修士对弈。 再加上“拂流云”这套顶级剑器。 即便对上阴神后期修士,也能够做到不落下风。 阴神境后,才是修道。 “大道……大道……” 谢玄衣看着掌心两条纠缠如鱼的道则,陷入思索。 他本想以神明果,凝聚神胎,修成大道,但现在生之道则的出现,让他的洞天境变得更加复杂。 神胎要修,生之道则也要修! 别人都是在阴神境后,才开始修道……而他则是在洞天境,便开始了这一步。 “嗡!” 便在此时,莲花令忽然震颤了一下。 谢玄衣思绪回归现实,能够通过这枚令牌联系到他的人屈指可数。 “喂,谢玄衣,伱还好吗?” 一道毫无敬意的女子声音响起。 “……” 谢玄衣心神浸入莲花令中,雾气笼罩紫府,他来到了心湖虚景之中,心湖对面,坐着一袭飘摇红衫。 敖婴一枚手掌按在膝盖之上,另外一只手攥着莲花令牌,神情里满是不耐,翻来覆去端详着令牌,蹙眉道:“这东西怎么用,你能听得到吗?该不会是死了吧?” 下一刻。 敖婴面前忽然多了一袭黑衫,她吓了一跳,但眉宇间明显多了些欣然神色:“嚯,还活着呢。” “我可没那么容易再死一次。” 谢玄衣淡然自我调侃了一句,问道:“你找到栖身所了么?” “那是自然。” 敖婴挑了挑眉:“若无闭关修行之地,我也不会以这枚令牌与你联系……你竟然没事?一点伤都没受?你回到大褚了吗?” 谢玄衣有些困惑,不太明白敖婴为何是这个反应。 “孔雀大尊在离岚山与人族阳神大战一场,这个消息已经传回妖国了,整个妖国都炸开锅了。” 敖婴沉声开口:“大月秘境浮现,大褚和妖国的势力已经在雪山开战了……双方彼此搜魂,我听说大褚那边认定你杀了太上斋道子,江宁世子,我建议你不要返回大褚,那帮家伙的手段可不简单。” 谢玄衣顿时了然。 怪不得敖婴是这副语气…… 这龙女看样子还是挺有手段的,雪山那边的搜魂消息,竟然还能拿到手。 “你给的消息太迟了。我已经在大褚皇城了。”谢玄衣道。 敖婴怔了怔。 “你担心的那些麻烦,我已经摆平了。” 谢玄衣停顿了一下,又道:“道门现在最恨的人不是我,是你。” “???” 敖婴神情很是精彩。 她心中有一股很不祥的预感,这家伙不会全部都让自己背锅吧? “差不多就是你想的那样。” 谢玄衣几乎能够猜到龙女此刻在想什么。 他微笑说道:“你身在妖国,帮我扛几桩灾祸,不算什么。如果你在妖国惹了仇人,也可以用我的名号,我不介意。” 反正妖国大尊,杀不到大褚王朝。 “你……” 敖婴气得没话说,她咬了咬牙,认真说道:“你先前说,道门那边有耳目,应该是真的吧?” 谢玄衣背后有大穗剑宫,不害怕大尊报复。 可她不一样。 她是真的害怕崇龛真人,不计代价北上,千里迢迢取回赤龙气运。 “是真的。” 谢玄衣收敛笑意,正色说道:“崇龛如果决意要北上,我会告诉你的,他若想火中取栗,对我们而言也是一个机会。”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敖婴稍稍松了口气,她神色郑重地说:“这次传讯之后,我要闭关很长一段时间。我能感觉到,大月国的真龙之血,正在融入我的血脉之中,炽翎城的【凤眸】似乎也要融入我的身体里了……这次闭关结束,我应该可以顺利成就尊者之位。” 真龙之血,改造血裔,提升血脉层次。 这场造化,极大! 敖婴晋升妖尊,会直接突破到哪一境?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至少是五境之后的中境,甚至……在真龙之血和赤龙气运的加持下,她有可能直接触摸到第十境的瓶颈! 何为一步登天? 这便是了。 第十二章 方圆 敖婴闭关晋升妖尊,对谢玄衣而言是好事。 在剑之蛊的哄骗下,两人缔结了神魂契约,这妖女境界越高,自己在妖国的助力也就越大。 前一世。 谢玄衣虽然杀了许多妖修,但并未触及妖国根本。 饮鸩之战,大穗剑宫的莲尊者战死,人族有数之不清的修士,都死在妖修手中。 反攻开战,不是谢玄衣能够掌握的。 但有敖婴相助,待到时机成熟,斩杀一位大尊……还是很有机会的。 与敖婴的通讯结束之后,谢玄衣的令牌再次响起了震颤。 这一次震颤的,不是莲花令,而是如意令。 发来讯息的人是陈镜玄。 …… …… 雾气袅袅,扩散开来。 如意幻境笼罩之下,谢玄衣以神念之身,踏入书楼之中。 “你与陛下见过了?” 小国师拂袖示意对方坐下,开门见山问道。 “见过了。” 谢玄衣没客气,大马金刀坐了下来:“小姑娘挺有意思。” “皇城居,大不易。” 陈镜玄轻叹一声:“她能以女子之身,活到现在,很不容易。” “这不是有你这位陈先生么?” 谢玄衣旁敲侧击问道:“我北狩回来,也没见你传个讯息,这是被事儿缠住了?” “的确有些麻烦。” 陈镜玄笑了笑。 能缠住小国师的麻烦,恐怕不是小麻烦。 只不过……陈镜玄并没有多说什么,看来是不想透露。 于是谢玄衣也不再追问。 “不给你传讯,是因为知道你一定无恙。”陈镜玄认真解释:“你回到皇城,还有诸多琐事需要处理。所以等伱忙完,才会有这如意令的传讯。” “啧……” 谢玄衣忍不住叹了一声。 不愧是小国师,不仅仅卦尽天机,而且还善解人意。 “你或许并不知道,在月隐界刺杀之前,褚帝曾留下了一对子女。” 陈镜玄抬起衣袖,在书楼幻境之中招了招手,一枚金简飞掠过来,稳稳落在玉案之上。 “褚因,褚果。” 金简放映金光,倒映出两张模糊面孔,在陈镜玄的神念催化之下,这两张面孔逐渐变化,从稚嫩婴儿,一点一点长大,这是两个孩子十来年的成长经历……谢玄衣眯起双眼,褚因正是现在坐在皇位上的小皇帝,由于尚且年幼,所以只是稍显阴柔。 目前还没多少人发觉不对。 但再过些时日,就不好说了。 有些谎言,只能维持一时,无法维持一世。 “因果……” 谢玄衣轻声喃喃:“这个名字,是你起的?” “算是。” 陈镜玄点了点头,“他们的母亲,曾与书楼有过一线因果。在入宫之前,我救过她一命,也教了她一些卦算之术……” 说到这。 小国师眼中流露出些许黯然。 卦算之术,折寿伤元。 “因果二字,便算是对书楼的一种祭奠吧……” 小国师自嘲一笑,道:“书楼讲究因果循环,业力报应。所以我救下了这对孤苦姐弟,只不过造化弄人,镜玄能做的,毕竟有限。月隐界的刺杀案,让大褚王朝内外震动,当时圣后找寻忘忧岛的那位夫人,通过天机卦算,确认了褚帝留下过血脉……为了保护他们,也为了偿还当年的因果之障,我只能舍弃一人。” “所以……褚因坐在了王座之上,褚果被送去了大离。” 谢玄衣明白了整起事件的前因后果。 “不错。” 陈镜玄平静道:“为什么是送褚果离开,想必你也知道原因。” 长姐留在这里,尚有一线生机。 若是换了幼弟,绝无活命可能。 谢玄衣微微皱眉:“圣后不知道褚果的存在?” “前些年,我与忘忧岛那位夫人隔空联系过一次,卦算之人,不可尽泄天机。”陈镜玄说道:“想要推算大褚皇帝留下的龙脉,需要耗费极大心力,所以此卦既未算全,亦未道尽。圣后执掌大褚王朝,朝野四境,几乎尽在掌握之中……褚果的存在,应当算是极少数,能够瞒住她的事情。” 谢玄衣听完,嗤然一笑:“你还真是胆大包天。” “行应行之事罢了。” 陈镜玄摇了摇头。他转入正题:“这几年大离动荡,老国主卧榻在床,常年养病,无心关注朝野之事,于是放任麾下两派角力斗争……褚果再继续待在那里,恐怕会有危险。” 谢玄衣闻言笑了。 他就知道,这如意令响起,一准是为了先前红亭的那件事。 “我懂。” 谢玄衣淡然说道:“需要有人将这位褚果殿下接回朝内,你不方便出面,小皇帝更不方便。” “……” 陈镜玄一声无奈之叹:“其实此事本不该麻烦你。只是最近实在生出了不少意外。” “无妨。” 谢玄衣摆了摆手,无所谓道:“褚果在哪,我去大离一趟,将他接回便是。” “此事没那么简单,容我慢慢道来。” 陈镜玄握拳在唇前,轻轻咳嗽一声。 他的面色泛起阵阵苍白之色。 监天者都是如此,由于窥伺天机,透支命数,所以常年被疾病缠身,沉疴痼疾,无法根治。 “你应当已经猜出来了。方圆坊有南北之分,这座新起势力,其实乃是在两座王朝皇族共同注视之下成长起来的。” 陈镜玄抬起头来,直视着谢玄衣。 谢玄衣早就猜出了这一点。 方圆坊,极其工整,极其对立。 雪主,木主,留在大褚王朝,另外两位小坊主,则是在大离。 至于两位大坊主,则是神秘某测。 “我一直都很好奇,方圆坊背后是谁?” 谢玄衣好奇道:“到底是谁,这么有本事,能让两座王朝摒弃前嫌,共同成立这座势力。” “方圆坊有两位大坊主。大离那边的,是那位佛门出身的护国禅师。” 陈镜玄低声笑了笑:“你猜猜,大褚这边是谁?” 方圆坊讲究对仗工整,一方一圆,大离那边是护国禅师…… 那落到大褚这边,便只有国师。 谢玄衣有些震惊,但旋即释然,这的确是最合理的解释。也只有老国师出面,才能让方圆坊在皇城内部行走自如,只不过方圆坊这些年做的事情,却不太像是老国师的手笔……经营方圆坊的,更像是年轻人。 “许多年前。我的老师和大离禅师约定了一個赌约。” 陈镜玄缓缓说道:“方圆坊,便是这赌约的产物……大离禅师悲观地认定,未来一甲子,两朝之内,必有争斗,大离铁骑早晚与大褚刀兵相见。我的老师其实和他持有一样的态度,不过他更愿意相信,只要两人以及麾下门徒愿意努力,那么大离与大褚可以保持长久的太平。对于双方而言,太平当然是最好的结局,只是这份太平能够持续多久,谁也说不准。” “于是方圆坊,便在这种情况下诞生了。大褚大离,通过方圆坊,可以做到互相贸易,互通有无。” “倘若这方圆坊可以经营得利,细水流长,那便一分为二,交给各自传人,算是赌约的见证。倘若有朝一日,太平不再,战事爆发,那么方圆坊内部便也就开始了角逐。最终胜者,便会赢下整座方圆坊。” 谢玄衣撑肘饶有兴趣听着。 方圆坊,原来是这么来的…… 两位老人家,倒是挺有雅兴,看这样子,这两位是打算将方圆坊栽培起来,而后交给各自接班人。 那么大褚这边的大坊主,未来就是陈镜玄了? “等等。” 念及至此,谢玄衣忽然有了一个困惑:“所以方圆坊有一半产业是你的?” “可以这么说。” 陈镜玄点了点头。 “那……” 谢玄衣意味深长问道:“秦百煌写的那些传记?” “这是另外一半干的损事。” 陈镜玄黑着脸开口:“问题就出在这里。你应该也能看得出来,方圆坊内鱼龙混杂,木主和雪主根本就不是一个做派。大褚和大离,所谓的互通有无,这几年已经变成了互相渗透……” 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 若太平,方圆坊内部便是一团和气。 若不太平。 两位即将接手大坊主的传人,便要想尽办法,将这座方圆坊,尽数攫取到自己手中。 “怪不得。” 谢玄衣喃喃开口,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尚未见面,木主便要与自己作对。 因为木主所代表的,是大离那位执掌者的意见! 而雪主之所以如此相助…… 便是因为雪主背后,站的是小皇帝,是陈镜玄! “由于方圆坊的存在,大褚和大离内部,几乎都没什么秘密可言。”陈镜玄叹了口气,道:“对于两位国主而言,这其实是好事。他们能够看得比以前更加透彻……但对于我而言,则不是好事。” “方圆坊的势力,比你想象中还要庞大。” 陈镜玄正色道:“这本只是两位国师无意间的一个赌约,但却在两位国主的有意栽培下,越来越大,最终甚至笼罩了两座王朝……” 这就是为什么。 江湖上的风吹草动,方圆坊都能知晓。 与其说。 方圆坊背后的两位大坊主,是两朝国师。 不如说。 方圆坊背后真正的推助者,是圣后,是大离国主! 第十三章 佛骨 “方圆坊迟早要分家。” 谢玄衣听完之后,心中得到了一个结论。 闻言,陈镜玄只是笑了笑。 “谁说不是呢?” 小国师垂眸道:“大离大褚,难道真能一直太平下去?” “所以,要将褚果带回,也与方圆坊的局势变化有关。” 谢玄衣道:“按你所言,此事想在圣后眼皮下完成,需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不错。” 话入正题,陈镜玄道:“栈道已经有人修好,如今我们需要的……就是等待。” “嗯?”谢玄衣挑了挑眉。 “三百年前,大褚与大离曾一同联手抗击妖国,彼时两位国主相互交好,战争结束之后,太平了一个甲子。” 陈镜玄道:“南朝尊佛,大离皇帝派遣了一只使团,在大褚入住,传颂佛法。” 谢玄衣知道这段历史。 当年这只使团西渡,带来了不少礼物,使团中的成员,皆是南离佛门高僧,这些人在大褚皇城安家修庙,为接下来整整一甲子的太平,做出了不少贡献,如今大褚境内,还能看到佛门僧人的身影,便是源于他们当年结下的善缘。 “我听说这些僧人在大褚皇城东郊,建了一座大普渡寺。” 谢玄衣喃喃说道:“后来他们陆续圆寂,尸骸便供奉在这大普渡寺中……” “这,便是‘栈道’。” 陈镜玄沉静说道:“世道常乱,太平罕见,后来褚离一度战乱,刀兵相见。直至饮鸩之战,再次因为外敌入侵,导致两朝和谈……” 如今也算是太平年间。 “按照当年西渡的约定,每隔一甲子,离国便会派遣使团西渡。” 陈镜玄缓缓地说:“方圆坊那边传来了消息,据说佛门这一届的佛子,奉行禅师之命,已经从离国出发……不久之后,他们便会抵达大褚,在大普渡寺传授佛法,同时迎回当年圆寂僧人的佛骨尸骸。” 谢玄衣明白了陈镜玄的意思。 这只使团,抵达大褚之后,还会返程。 “来而不往非礼也。” 谢玄衣轻笑道:“西渡之后,便是大褚使团东游。” “是。” 陈镜玄也笑了笑:“使团东游,名正言顺去往离国,这便是明面上修出的那条‘栈道’……大普渡寺的高僧佛骨,何其珍贵,大褚自然要尽一份心力,配合护送。” 说罢。 陈镜玄从袖中取出一份案卷,缓缓递送到玉案那边。 谢玄衣瞥了一眼,这是使团初步的草拟名单,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铁面。 怪不得红亭里小皇帝说,早就给这位特执使找到了去处。 跟随使团东游,离开大褚,这的确是一個不错的处理手段。 “此事……大概便是如此。” 小国师双手拢袖,搁在膝前,诚恳说道:“若是你觉得东游使团,需要变动,这份名单,你可以自行拟定。” “若是你觉得此事重大,不要牵扯其中,你可以退出。” “若是你还需要时间考虑,伱可以回去之后,再慢慢细想……” 说到一半。 “无需考虑。” 谢玄衣将这份名单收起,放入衣襟内侧,他抬起头来,平静说道:“此事我应下了。” 他欠陈镜玄一个人情。 不…… 欠的何止是一个人情? 从玉珠镇起,到现在为止,陈镜玄不知帮了自己多少次。 世上最难还的,便是人情债。 只要陈镜玄开口,谢玄衣便无法拒绝。 谢玄衣这般爽快答应,倒是让陈镜玄有些无所适从。 小国师神色有些复杂,轻叹一声,耐心提醒道:“东游之事,没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的。褚离边境这几年多有摩擦,此次佛门西渡,多少带着些立威的意思。听说佛门如今的那位佛子,虽然只是洞天境,但实力之强,远超同辈……有许多人都认为,这位佛子乃是前世证得果位的高僧转世,由于差距悬殊,方圆坊内已经将他与其他年轻天骄,划分开来,不在一起考虑。” “所以……你不妨回去再好好想想。” 陈镜玄这番话的意味,十分明显了。 谢玄衣知道。 他既希望自己接手,又担心此事有险。 “有何可想?” 谢玄衣神色平静如初,淡然道:“他转他的世,我修我的法。若要打架,那便打架。” 那位佛子很了不起? 但只要是洞天境,便没什么了不起的。 “东游之事,不必再提。” 谢玄衣道:“倒是有一件事,我需要好好提醒你。” “你想说南疆荡魔之事?” 陈镜玄已经猜到了谢玄衣要说什么。 “南疆荡魔,不是小事。陆钰真的实力,远超你的想象。” 从北郊返回陈府的路上,谢玄衣将大月国的密报,在脑海中细细整理了一番,而后制成魂简。 等的,便是与陈镜玄相见。 如今正好将这份密报送入小国师手中。 陈镜玄接过魂简,认真看了许久。 “武谪仙与孔雀大尊的战斗……乃是在陆钰真一手操纵下推动的。” 陈镜玄皱眉问道:“他能够介入天人之间的战斗,你确定?” “我亲眼所见。” 谢玄衣一字一句道:“圣后要让小皇帝主持荡魔,纯粹是居心叵测。” “陆钰真至少有阳神境修为,此事早在预料。南疆荡魔结局难料,此事我心中也大概有数。” 陈镜玄轻轻叹息一声,道:“只是纸人道根本就没有山门……谁能猜到?” 虽然是监天者。 但总不能事事卦算。 并且陆钰真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 这十年里,纸人道风生水起,逐渐占尽南疆风头,坐镇大褚皇城的陈镜玄,自然动过探查念头。他曾踏入“浑圆仪”内,准备付出对应代价,尝试揪出这位南疆道主的一线因果,但仅仅是稍稍接近,陈镜玄便感到了陆钰真身上附着的那份庞大业力……肆意拨弄,必定会引起剧烈反噬。 此事因此作罢。 “好在……南疆荡魔,还有一段时日。” 陈镜玄迅速冷静下来,一边整理思绪,一边缓缓说道:“前段时间阴山和天傀宗,已经正式联手,南疆三大宗迫不及待想要推进这场战事,本来这一切不会有任何阻力……” 青隼特使,曾是南疆与大褚之间的枢纽。 但玄水大比的任务之后,青隼残废,位子被“苍麋”取代。 这份事业,青隼毕竟做了许久,苍麋特使初来乍到,难免需要一些时间来熟悉。 许多事情,都需要慢慢处理。 “如此来看,三大宗需要和大褚皇族重新建立联系,他们想要推进荡魔之战,就需要表露足够的忠心,拿出足够的诚意……” 谢玄衣沉吟开口。 “没错。” 陈镜玄忽然眼神一亮,道:“书楼前些日子,正好截获了一个消息,说是不久之前,有一行邪修,大约十数人,修行境界并不算高,安全无恙地通过了南方边关,正在往皇城方向前进。” 大褚的边关戍防,谢玄衣还是清楚的。 一旦严禁。 别说邪修了,连一只飞鸟都无法逾越。 “南疆还敢派出邪修使者,来皇城赴约?” 听到这,谢玄衣心中已经大概猜出了这行人的目的。 如今南疆三大宗,已经痛下决心,要拔除纸人道。 他们只能依靠大褚皇族。 可是仁寿宫闭关,皇族与三大宗的联系忽然中断……他们总不能一直等下去。 “这行人,是与元继谟见面的?” 谢玄衣心中隐约有了一个想法。 “应该是。” 陈镜玄沉声开口,郑重说道:“边戍能够放行,说明他们身上有着足够分量的通关文牒,这大概是苍麋给出来的。如今仁寿宫铸阵封闭,能够接待这伙人的,便只有皇城司的元继谟。” 这行人,十有八九,是三大宗派出,前来商议荡魔事宜的使者。 谢玄衣指尖叩击桌面,缓缓问道:“这群人,修行境界最高的是?” “黑鳞卫密报里说,最高的大概是半步阴神境,很可能凝聚出了接近圆满的道则之力。” 陈镜玄下意识回应:“这些人的境界,不能太低,也不会太高,毕竟三大宗的那些‘大鬼’,想要促成交易,又不愿轻易露面。” 这里是大褚皇城。 别说是见不得光的邪修。 就算是堂堂正正悟道的阳神,也要担心大褚皇城的阵纹机关,若是大褚皇族在此地做局,神仙来了,恐怕都要吃上一壶。 三大宗想和大褚皇族合作,愿意卑躬屈膝,甚至愿意俯首当狗。 可唯独不愿意亲身赴会。 可这是将自己脑袋送到大褚皇族铡刀之下—— “半步阴神境……” “好,很好……” 谢玄衣眯起双眼,继续叩击桌面,认真问道:“一共有几位?” “大概三位,很可能藏着不知名的伪阴神境。姓谢的,你想要做什么?” 陈镜玄神色凝重起来。 其实从谢玄衣开口询问境界之时,他便隐约猜到了这家伙要做的事情。 “当然是杀人。” 谢玄衣平静说道:“有些事情,不方便你来出面,正好由我动手。” “我准备把这些人全都杀掉。” 第十四章 道童 道门玉清斋山下,有一片鲤湖,湖底有好几位真人留下的洞天遗藏。 这里元气氤氲,乃是修行宝地。 刚刚入夜,湖畔空地,凉气十足。 一缕剑光呼啸,掠过湖面,荡出阵阵涟漪。 飞剑掠出数十丈,而后返回,而后摇摇晃晃,悬停在白衫女子面前。 一息。 十息。 就当飞剑悬空时间,接近百息之时,一阵微风吹过,这把飞剑开始剧烈震颤起来,不再能够稳定悬停。 “嗡嗡嗡!” 邓白漪面色在这一刻变得难看起来。 她单臂抬起,双指并拢,死死指着飞剑所在位置,另外一条手臂,则是用力攥握手腕,要将其抬起。 只可惜,驭剑时间越久,压力越大。 接近百息,那条负责引剑的手臂,随着飞剑一同不断震颤,仿佛承受了千钧之重。 即便邓白漪咬牙苦苦坚持,也只能一点点垂落手臂。 随着手臂落下。 那把飞剑,最终应声坠入湖畔草地之中。 “九十一息……” “邓师妹,你的剑道天赋,比我想象中要高不少咧!” 邓白漪身旁,负责指引修行的玉清斋仙子程芝感慨开口:“刚刚接触飞剑,不过月余,便能够让飞剑掠行三十丈,悬停一百息,这可是玉清斋筑基上层修士的修行功课。她们都说你至少需要三年,才能驭气,可按照这个进度来看,最多一年,你就可以以气驭剑了。” 听闻此言。 邓白漪只是摇了摇头,脸上并没有太多喜色,在玉清斋闭关这段时间,她每日刻苦修行,在驭剑之术上,取得了不小的进展。 但邓白漪很清楚。 这并非是自己“天赋异禀”,只是运气不错。 谢真传授的那份剑术心得,在自己接触飞剑之道后,逐渐展露效果。 至于先前和唐斋主游历之时,绘制的那些符箓,同样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绘符之道,看似是“旁门左术”,但其实大有门道。那些阵纹师,沉浸绘符之中,往往一闭关就是十数个时辰,聚精会神,这对神魂有着极高的要求。 这份打磨,使得邓白漪的神魂境界,要超出同境修士不少。 修行犹如盖楼。 自己这个泥塑胚胎,剑道天资一般,但却是碰巧遇到了两位贵人,于是打了一份相当牢固的地基。 但即便如此,想要驭气……也需要花费很大力气。 邓白漪心底清楚,真正最适合自己的道,还是符道。 自己修行剑道,即便付出数倍的努力,也未必能有寻常天才一半的收获。 “邓师妹,似乎有些不太开心?” 程芝眨了眨眼。 “唐斋主去后山,已经半個月了。” 邓白漪认真开口:“舒宁斋主说,唐斋主是去拜访崇龛大真人一面……究竟是何等拜访,需要花费如此之久?” 这一问,让程芝无法回答。 “我听说,崇龛大真人与唐斋主积怨颇深。” 邓白漪继续开口:“难道唐斋主是被扣在了后山?” “我不过是玉清斋的普通弟子,哪里有资格知道这些?” 程芝苦笑一声,无奈道:“师尊让我陪邓师妹在鲤湖练剑,也吩咐过,其他事情,不要多问,不要多想。” 邓白漪幽幽道:“唐斋主对我有恩,如今她就这么消失了,难道要我当做没看到?” 她现在算是明白了。 为何先前,心中一直有不祥预感。 原来唐斋主回道门,竟是如此凶险的一程,怪不得她执意带自己来玉清斋一趟,原来是要借练剑之名,将自己托付给舒宁。 “邓师妹,大真人不是坏人。” 这位玉清斋年轻弟子小心翼翼解释,“道门后山,乃是禁闭之地。唐斋主这几年做了不少荒唐事,道门之内,声讨诸多,许是大真人禁了她的足,待她好好反思一段时日,便会将其放出。” 邓白漪望着后山,只能沉默。 程芝连忙又道:“邓师妹,这些话你我说说也就算了。去到外面,可不要胡乱说去。” “远方为何灯火通明?” 邓白漪忽然望向鲤湖对面。 “北狩结束,商师姐带着玉清斋弟子返回道门了。” 程芝与邓白漪并肩,目光越过鲤湖,望着远方山上呼啸的剑光,笑着说道:“此次北狩凶险,商师姐能够安然无恙,乃是一桩喜事。今夜玉清斋设宴,待会你与我一同赴宴?” 虽然在玉清斋闭关,但大事小事,邓白漪都有所耳闻。 她皱了皱眉,好奇问道:“我听说此次北狩,太上斋损失惨重。隔了一座山头,玉清斋就这么开宴庆贺,这样好吗?” “道门七斋,一斋有一斋的过法。” “北狩遇难,生者幸存,自当庆祝,听说太上斋的人还留在皇城,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程芝想了想,补充道:“邓师妹,你有所不知,前些年,玉清斋和太上斋关系还好,这几年,两位斋主便不怎么联系了。也不知历尘是如何招惹舒斋主了……其实那太上斋的道子方航,早些年也挺好的,这几年来许是入了歧途,模样虽然未怎么变化,但整个人的行事风格却好像变了。” 唏嘘了一阵。 程芝叹息道:“师尊交代过,要我们不要和太上斋有过多往来。此次贺宴,也只是为玉清斋弟子平安归来而办。” “原来如此。” 邓白漪抬手召回飞剑,轻声道:“能从北狩之中平安归来,的确是一桩喜事,程师姐,多谢伱这些日子的指点了。我初来乍到,今晚这宴就不去了。” 程芝怔了怔。 “哪里话。” 她笑着捋了捋发丝,认真说道:“邓师妹资质绝佳,有大阵纹师的潜质,即便只修剑道,未来成就也在我等普通弟子之上。商仪师姐最是爱才,若是见到你,必定会十分欢喜的……” 无论怎么劝说,邓白漪始终不为所动。 她坚持要留在鲤湖练剑。 程芝劝说不动,只能独自一人离去。 鲤湖重归平静,道门长夜,远方山头光芒闪烁,仙乐阵阵。 湖泊之中,水纹震颤。 “哗啦啦!” 落入泥泞中的飞剑,摇摇晃晃升起,掠向黑夜尽头,溅起两行水浪。 邓白漪咬紧牙关,眼神愈发炽亮。 一息……十息。 这一次,飞剑悬空,爆发出了银亮剑气,在空中悬停,足足百息,方才坠下。 邓白漪精疲力尽坐了下来,不顾仪态。 片刻之后。 稍稍恢复了些许元气的邓白漪,再次准备尝试引剑,飞剑从草坪掠回身前,随风震颤,俯低身子,看样子她是准备踏上飞剑,尝试驭剑而行。 每每入夜,邓白漪总会想起自己曾抬头看见的那一道道剑光。 驭剑升空,被唤一声剑仙。 这便是她先前最大的心愿。 “想要驭剑飞行,只怕现在的你,还差了些火候。” 便在此时,一道稚嫩青涩的笑声,从身后夜幕之中响起。 邓白漪连忙回头。 一位身着雪白道袍的孩童,环抱大袖,坐在鲤湖湖畔的大榕树上,双脚在树梢之上晃荡,整个人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但眼神却出奇澄澈,犹如一片湛蓝湖泊。 “你是谁?” 邓白漪连忙警惕开口。 虽然境界不高,但毕竟身为绘符师,她的神念感应极其敏锐。 在鲤湖练剑这么久了,她竟然完全没感应到有人接近…… 唯一的解释。 就是这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神魂境界,要高出筑基境许多。 “别担心,看见我这身道袍了吗?” 孩童微微一笑,抬了抬宽大衣袖,道:“在道门里,哪有什么坏人?” “呵。” 这本是示好之言,却换来了邓白漪的一声冷笑。 孩童有些郁闷,无奈说道:“你们俩先前说的事情,我都听到了……总不能因为唐凤书被崇龛关了禁闭,就让你对道门产生偏见了吧?崇龛这些年带着道门成为天下第一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我不认识什么崇龛。” 邓白漪平静说道:“我只知道唐斋主对我很好,是个不折不扣的善人。她救下了整个鲤潮城,结果返回自家宗门,非但没有收获赞誉,反而失去了自由。” 孩童陷入沉默。 “这件事,很难一言两语说清楚。” 他指了指邓白漪的那把飞剑,好奇问道:“你刚刚的驭剑之术,再施展一次,我仔细看看……这几日教你飞剑的人,应该只有玉清斋的小弟子吧?我怎么看到了老熟人的影子。” 邓白漪更警惕了,她捡起飞剑,以衣袖擦拭了一番,而后抱入怀中,冷冷道:“我不。” 教她飞剑的,不止是玉清斋。 先前谢真也教了她一些口诀,心法。 以她的剑道天赋,最多也就是参悟三四,运用一二。 这一点点痕迹,也能被这小道童看出来? 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 “哎哎哎,格局小了啊。” 孩童双手撑着树干,轻飘飘跳了下来,原来他披了一件相当宽大的道袍,几乎垂落及地。 小家伙负手而立,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没好气道:“道门的符箓之术早都外泄了,让我看看剑宫的剑法,又有什么大不了!你这个小丫头,偷偷学了点不入流的皮毛本领,难不成还把它当块宝贝了?” 邓白漪瞪大双眼:“呸,你说谁小丫头?” “你再施展一遍飞剑。” 小孩童忽略了这个问题。 他挑了挑眉,下意识抬起头来,仰望着眼前女子,意识到自己因为身高原因,实在有些“低人一等”,于是连忙驭气升空,来到与邓白漪视线平齐的位置,他也不占人便宜,就这么平视过去,语气之中带着些许得意,以及骄傲:“你且让我看看剑宫的飞剑之术,到底有几分斤两,看完之后,本座教你更厉害的!” 第十五章 钧山 “你是……逍遥子?” 邓白漪死死盯着眼前悬空漂浮的稚嫩道童。 自己跟随谢真,只是学了些许剑术心得,就被看出来了? 这等修为,这等眼界,绝不是道门寻常弟子能够拥有的,道门虽大,但主要修行雷法,符箓,阵纹,以及观气之术。 能够做到这件事的。 邓白漪脑海中,只有一人。 “……” 道童闻言,神色有些古怪,他旋即笑着问道:“我说小邓姑娘,你是不是就只认识逍遥子?” 这一问,让邓白漪有些尴尬。 她挠了挠头。 这话说的也没错。 她不过是一个初入江湖的小虾米,能认识多少人?连七斋斋主都认不全……记住名字的,也就是那么些个。 来道门不过十数天。 除去逍遥子,崇龛,唐斋主,寥寥几位。 她还真喊不出更多名字了。 “您不是逍遥子?” 邓白漪眨了眨眼,态度好了许多,不论如何,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眼前的孩童,绝不是等闲之辈。 “我当然不是,逍遥子多大,我多大?” 道袍少年笑眯眯伸出一条手臂,道:“那老家伙一堆骨头都快散架了,你捏捏我的,瞧瞧,看看,这细皮嫩肉,这崭新出炉。” 邓白漪看着面前粉嫩如藕的手掌,下意识捏了捏。 肌肤粉里透红,血流带有颤声,甚至能够看到,金光在肌肤之下流淌。 她已经猜到了眼前孩童的身份。 “你是……转世真人?!” 这四个字,如有千钧。 少年只是微微一笑,不甚在意:“一点运气罢了。” 邓白漪心中震撼,过了许久,才稍稍平复。 以往转世真人,只存在于别人的话语之中。 这似乎还是自己第一次见到“活着”的存在…… 道袍少年收回藕臂,笑呵呵说道:“本座先前的那番话,现在还有效,要不要考虑考虑?你把大穗剑宫的那份剑术纲领,口述一遍,以后我来教你剑术,一定比玉清斋要强!” 这可是天大的机缘。 道门所谓的“转世真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出现的。 实力,运气,缺一不可! 想要“转世”,至少需要阳神境的神魂! 而且,还需要主动放弃生念,提前寂灭,尝试在坐化过程中,留下一点灵韵……这個过程极其凶险,并不是境界越高,成功率越高。 许多大修行者舍不得自己剩下的那些“岁月”。 须知。 阳神境大修士,倘若不动刀兵,不沾因果,能够活上数百年。 即便到了最后油尽灯枯的阶段,归隐洞天,也能就此续命一个甲子。 邓白漪眼神复杂,她知道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道童,前世至少是一位阳神境的大修行者!这可是比唐斋主要更强的存在!这样的人愿意教导自己剑术,一定可以进境飞快吧? 只是犹豫再三之后,她摇了摇头。 “抱歉,这位真人。” 邓白漪认真说道:“我答应过传授剑术心得的那人,这门术法不会外泄。” 道袍少年一点也不意外。 他悬空而坐,托腮望着面前的倔强女子,唇角依旧带着笑意问道:“其实这门术法并不是什么机密,剑道博大精深,连伱都能修行的剑术纲领,不过是小道尔。我只是想找个机会,光明正大收下你这个便宜弟子,即便如此,你仍然执意不肯外泄?” 邓白漪当然知道。 她不过是刚刚接触修行的雏鸟。 教授深奥的剑术纲领,自己反而领略不了。 谢真给自己的这份心得,必定是最基础的东西。 只是这件事情,与剑术纲领的精妙程度无关。 这是承诺,亦是底线。 所以她再一次地摇了摇头,表示了拒绝。 “有趣,有趣。” 道袍少年低声笑了起来。 他指了指远处仙乐翻涌的玉清山,“如果我告诉你,商仪此次带回了一份大穗剑宫的剑术纲领,比你参悟的更全,更多。要不了多久,这份纲领就会自玉清斋流出,所有想要修行剑术的道门弟子,都能够窥伺一二。你仍然不改主意吗?” “那不是更好?以前辈手段,若只是想看大穗剑宫的剑术,想来有一万种办法。” 邓白漪轻叹一声,无奈说道:“何必非要找我?” 她有些费解。 自己的剑道天赋,实在不值一提。 哪里有阳神赶着上门收自己为徒的道理?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既然你我有缘,那便指点一二!” 道袍少年收敛笑意,信手拂袖,鲤湖草坪掠起一阵微风,这位少年转世真人微微屈指,两根草屑被揉成团,就这么簌簌飞出,轻轻打在了邓白漪的手腕,手臂之处。 啪啪两声。 邓白漪感到了一阵暖流,在这两点荡漾开来。 “少商,曲池,你这两处窍穴,堵塞严重。” 道袍少年温声细语道:“想要驭气,首先要让全身经脉舒展打开,你的意志足够坚定,驭气法门也没有问题……唯一的缺陷,便是修行年月太短,有些细致窍穴,尚未得到元气滋润。今夜打坐修行,多以元气冲击这两处窍穴,很快便可驭剑百息。” 邓白漪眼神一亮。 她揉了揉手腕,明显感到了不同,下意识递出一缕神念。 飞剑变轻了许多! “多谢前辈指点。” 邓白漪忍不住开口问道:“如此来看,我岂不是很快就能驭剑飞行了?” 道袍少年好不容易收敛的笑意,再次破功。 他无奈笑道:“小邓姑娘,你不会把自己当成谢玄衣了吧?这才筑基多久,就想驭剑飞行?” 驭剑百息,和驭剑载物,是两个概念。 至于驭剑飞行,则要更难! 邓白漪幽怨道:“想想也不行?一年做不到,那便两年,三年。” 道袍少年忍俊不禁。 其实他大可不必出手指点,但重活一世,无非是图个自在,心念通透。 他已经在鲤湖默不作声看了十天。 邓白漪身上愚公移山的那股犟劲,让他想起了当年的一位故人。 “若你真想驭剑,其实有条捷径。” 少年悠悠开口。 “唐斋主告诉我,修行路上无捷径。”邓白漪立刻一板一眼纠正。 “那是她太年轻。” 这句话,从道袍少年口中说出,颇有一番讽刺意味。 一个看上去不过十来岁的孩童,竟然批评天下斋主目光短浅,眼界不够。 但偏偏,他还真有这个资格。 “世间处处是捷径,只看你想走不想走。” 道袍少年意味深长道:“想求长生,只要能得一滴不死泉,何必非要修行问道,得证阳神,未必就能活过凡俗。想要驭剑飞行,俯瞰人间,何必辛苦练剑?” 邓白漪咀嚼一番,没太明白,困惑问道:“所以您的意思是?” 道袍少年笑眯眯道:“你最擅长的是符箓之道,多画几张符,贴在剑上,驭剑升空,算什么难事?” “……” 邓白漪实在有些无语,万万没想到,这位转世真人是来寻自己乐子的。 “有个老东西说过一句话。” “天下大道,不分高低。” 道袍少年感慨道:“不得不承认,这句话说的很对。符箓之道,未必就逊色于剑道。贴上符箓的驭剑,也是一种驭剑。” 邓白漪再次陷入沉思之中。 “过些日子。我要离开道门,去一趟皇城。” 少年重新将双手背负起来,懒洋洋说道:“听说你和谢真关系不错,这次去皇城,要不要跟着一起?” 听到谢真名字,邓白漪下意识就要再次拒绝。 她还记得,谢真在鲤潮湖和自己分别之时,所说的那些话。 自己之所以拼命练剑。 就是为了,下次相逢,能够驭剑相见! “谢真几乎快把道门得罪死了。” 道袍少年淡淡说道:“他杀了太上斋道子方航,又杀了太上斋二师兄齐羽,这一斋气运凋零,历尘不会放过他,崇龛也不会放过他。这个问题,道门不可能置之不顾……” 邓白漪紧张起来:“道门要对谢真动手?” “很有可能。” 道袍少年捕捉到了女子的情绪变化,笑道:“不过我和谢真没有恩怨,主张和平解决,毕竟大穗剑宫那帮剑修,也不是好招惹的货色,如果谢真愿意点到为止,那么双方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连转世真人都出面了。 可见。 道门是真的对此事十分重视! “既然你和谢真是旧识,不如跟我一同前去,喝喝茶,叙叙旧。” 少年笑道:“如此一来,既可免去刀兵之争,也可新添两宗情谊,说不定还能促成一桩姻缘……” “姻缘???” 邓白漪瞬间面红过颊,忍不住淬了一口。 她没想到,这转世真人竟然这么不正经。 “……小邓姑娘,好好考虑考虑。” 耳畔响起一道破空之声。 邓白漪连忙回过头来,只见鲤湖那边,剑光呼啸,原来是前去玉清斋赴宴的程芝师姐,去而复返,手中还拎着一屉糕点。 “邓师妹,你刚刚说什么?” 程芝有些困惑,落地便开口询问。 “没……没什么……” 邓白漪余光去瞥,发觉那位道袍少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最后的“考虑”二字,似乎还飘散在夜风之中。 “喏,新鲜出炉的烘糕,山下詹记铺子的桃酥。” 程芝笑着将木屉递出:“你这几日练剑辛苦了,这是商仪师姐赠的,虽未见面,可她惦记着你呢。对了,商师姐还托我送来一份玉清斋的剑术纲领,她的剑术造诣比我要强许多,她还说了,等处理完玉清斋琐事,便抽空来鲤湖指点你的驭剑之术,我看要不了一个月,邓师妹就可以驭剑百息了!” 邓白漪接下这笼糕点,望着那泛着仙乐的高山,忍不住问道:“程师姐,转世真人真的存在吗?” “嗐,这玩意儿谁知道。” 程芝一屁股坐在草坪上,除了糕点,她还拎了一屉包子,反正鲤湖也没外人,索性以手捻了一个,趁热吃了起来。 都说山上仙子不染尘埃,但其实山上仙子也是凡俗。 既是凡俗,谁不爱吃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我在道门待了许久,反正我是没见过什么转世真人……” 程芝大大咧咧笑道:“掌教和大真人,一把年龄了,若真能转世,谁不愿转?平白无故,重活一世,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好事……虽然道门是天下第一大宗,但难免有些传闻,是过于神话了,当不了真。” “那你有没有在宗里瞧见过一个十一二岁的孩童,披着纯白道袍,长这个模样?” 她忍不住取出一张黄纸,以神念草草绘制了那位转世真人的相貌。 夜幕燃起符箓光火。 程芝瞥了眼,漫不经心笑道:“这小孩儿眉清目秀,倒挺好看,不过我没见过。邓师妹忽然问这个干什么,估计是哪座山头招来的幸运童子,虽然没法修行,但能够砍些柴火,陪在山上念些文章,好过外面吃不饱穿不暖。” 不得不说,这程芝师姐实在没什么心眼儿。 她一边啃着包子,一边仰面看着夜空繁星,根本没把这一问当回事儿。 过了许久,她才意识到了不对。 “等等,你再拿近一些……” 程芝骤然坐直身子,她眯起双眼,重新看着那张草草绘制的黄纸,神色忽然变得复杂起来,额头和后背都开始渗出冷汗。 “你见过?” 邓白漪也不避讳,将这纸拿得更近了一些。 “见过……当然见过……” 程芝声音有些颤抖,整个人都不好了,她苦笑着开口:“邓师妹没去过玉清斋道场?” 邓白漪摇了摇头。 自她踏入道门以来,要么在别苑静养,要么在鲤湖清修。 玉清斋道场,还真未去过。 “玉清斋一脉,向来都是女子授业,女子传道。但数十年前,有个例外。” 程芝喃喃开口,缓缓说道:“有一位了不起的剑道大修士,道号‘钧山’,这位大真人,不仅仅精通太上斋的雷法,还将玉清斋的剑术修行到了至高境界。他是这些年来,道门唯一一个,以一己之身,兼任两斋斋主的特殊存在。” 第十六章 “你认同我的道吗?” “钧山?” 邓白漪轻声喃喃,重复这个道号。 她没听过。 关于修行界的事情,邓白漪知道的实在太少。 “按理来说,玉清斋主只能由女子担任,钧山真人本该避嫌。”程芝苦笑说道:“只是当年的玉清斋,连续几位斋主,都早早坐化,最新一任的斋主,则是遭遇暗算,意外身亡,死在妖国……倘若他不担任斋主,那么玉清剑术便会陷入青黄不接的尴尬境地。” “后来呢?”邓白漪追问。 “饮鸩之战,那位钧山道人死在了战争之中,虽然战死,但却为两斋留下了不少香火。” 程芝叹息道:“玉清斋道场,唯一悬挂的男子之像,便是这位真人。太上斋道场,也有他的悬挂之相。” “……” 邓白漪神色复杂,不知该说什么。 所以,刚刚指点自己的那位,就是转世重修的钧山真人? “邓师妹,你也是知道我的。” 她看着这张黄纸,感慨道:“师姐在修行上面没什么太大天赋,没事就爱看些闲杂读物。当初闲来无事,就翻过钧山真人的生平记事,你这纸张上绘刻的画像,与他当年实在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是怎么知道他年少长相的?” “这几日,我总是做梦,梦见这位真人……” 邓白漪沉默片刻,想了一个很荒唐的理由:“他在梦里指点了我剑术。” “仙人托梦?竟然还有这种事情……怪不得你进境飞快。” 程芝目瞪口呆,但却丝毫没有怀疑。 她双手合十,连忙许愿:“祖师爷能不能显显灵,指点指点我,马上就是斋内大比了,程芝不求三甲,只求课业合格……” …… …… 后山。 云雾缭绕,雷霆翻涌,两座巨山之间,刀劈斧凿一般,剖开一线裂口。 这裂口被雷光覆满,隐隐约约化为一座坚固笼牢。 若是能够走近一些,便会看见。 这笼牢中,坐着一位女子。 一袭黑衫沐浴雷光,镇压在笼牢之中,双手叠放丹田位置,虽闭目养神,却不怒自威! 比起那两座笼罩在云雾中的巨山,这袭黑衫竟然给人的压迫感要更加庞大! “师弟。” 崇龛真人缓缓睁眼,他望向后山云雾的尽头,随着师弟二字出口,这些云雾旋即散开,露出了雪白道袍的稚童身形。 钧山真人双手背负,神态慵懒,就这么缓慢踱步,慢悠悠来到了巨山之前。 他仰起头,望着那高高在上的身影,长长叹了一口气:“崇龛师兄,我有一個问题,实在想不明白。” 崇龛真人有些意外。 他这位师弟,虽然“年少早夭”,但却天赋异禀。 上一世在修行事上,几乎是无事自通,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任何一个问题。 若不是提前坐化,早早“死去”。 他甚至觉得,钧山师弟未来的成就,有机会超过逍遥子师兄。 “你问。”面对这罕见的情况,崇龛来了兴趣,沉声开口。 “这么多年过去了……” “你总是习惯坐在那么高的地方,难道不累么?” 钧山真人挑起剑眉,困惑问道:“伱低头看我,想看清楚,需要俯下身子,我抬头看你,想看清楚,要伸长脖颈……坐在这里,难道比坐在地上舒服?” 说着,他便席地坐下,不顾地上的灰尘,也不顾道门大真人的仪态。 先前他之所以和邓白漪对话之时,悬空而起,保持平视,便是因为上一世,崇龛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 他不想再仰头了。 累,太累。 “地上很脏,就这么席地而坐,成何体统?” 崇龛实在没想到,自己师弟就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他忍不住皱眉训斥道:“钧山,你要记住,你可是道门的大真人,若是去了外面,切不可如此没有礼法,丢了道门颜面。” “……” 钧山真人无奈一叹,他其实已经猜到了师兄会是这般回答。 只能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崇龛师兄,果真是一点没变。 便在此时,崇龛身下的笼牢,响起一道讥笑之声。 “呵呵呵……” “他若不这么坐着,怎能镇得住道门?” 唐凤书缓缓睁开双眼,虽然被雷法笼罩,但她依旧感知到了外界的声音,一双凤眸爆发出璀璨精光,穿过雷池,落在了不远处的钧山道人身上。 唐凤书面无表情讥讽道:“有些人,坐在高处,是因为行到高处。有些人,不过是贪恋权力,不肯放手。某人若是俯身坐在地上,那身下的笼牢便再也困不住人,他怎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无数元气,在雷法笼牢之中冲撞,震荡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虽有两座高山,压在笼牢之上。 但没有用。 真正镇压此牢的,不是山,而是人。 “佛门有菩萨,以身饲鹰,点化世人。” 崇龛低眉说道:“如今我所行之事,亦是如此,若能牺牲一己,光正道门,那么崇龛万死不辞。如若本座不来镇压此牢,有朝一日,道门声名必会毁在你的手中。” “道门尊你为领袖,才是最大的笑话。” 唐凤书嗤笑道:“天下浩然之气,竟被你这伪君子握于掌中。” 这番争斗,皆被钧山听在耳中。 这位少年转世真人撑肘托腮,已经做好了慢慢看戏的准备。 只可惜。 随着崇龛的拂袖,天顶落雷密集了数倍,笼牢之中,便只剩痛苦的闷哼之声,再无讥讽,再无嘲笑。 “哎哎哎,你直接引雷,是不是太粗暴了些……” 钧山道人连忙劝架:“小孩子不懂事,说两句得了,你怎么能懂真格的?小唐也是心直口快,你别再用雷法劈她了,万一劈出个三长两短,等大师兄出关,你也不好交代。” 崇龛表面上无动于衷,置若罔闻。 如今道门,几乎无人能劝他止戈。 不过钧山道人,显然不同。 这般劝诫之后,天上雷霆,稍稍减缓些许。 “你少说两句,免收皮肉之苦。” 钧山道人以神念汇聚声音,传入笼牢之中。 奈何。 唐凤书才是真正的置若罔闻。 即便发丝垂落,浑身狼狈,她依旧是那副冷漠面容,仰首讥讽道:“别停,继续!有本事劈死我!” 轰隆隆! 崇龛伸出手掌下压,顷刻之间,雷声大作,一时之间整片后山天顶都被雷声淹没。 钧山道人连忙站起身子,他抬袖翻掌。 哗啦啦! 后山野草,翻涌而起,一根一根,化为飞剑! 如果没有转世。 这些野草涌上天顶,便是一片蔚为壮观的浩荡景象。 但可惜,没有如果。 道门大真人,只有散去修为,提前寂灭,才有机会将一点灵光,投入人间,活出“第二世”。 这“第二世”听起来美好,但其实十分残酷。 修到阳神境,何其困难。 为了一份虚无缥缈的妄想,却要散尽所有元气,从头开始。 转世根骨,未必就比前世要强。 一点灵光保留的记忆,也未必能够彻底复苏。 钧山道人是万中无一的幸运儿。 他不仅转世成功了,一点灵光也顺利复苏。 但此刻的他,修行境界,远远无法与当年巅峰时期相比。 于是这漫天野草,也仅仅只是飞起数十丈,便戛然而止。 崇龛大真人所掌握的雷法,不过是轻轻震颤,便将漫天野草尽数震碎,化为灰烬—— 雷法淹没后山,足足持续了半刻钟。 这一次。 是真的听不到一丁点质疑,讥讽,和嘲笑了。 漫天草屑飞灰,随风飘摇,吹过钧山真人的面庞,也吹动他飘摇的大袖。 “师兄……” “你这么做,真的很不妥啊。” 道袍少年看着这一幕,眼神有惊惧,也有震撼。 唐凤书的身形,蜷缩在笼牢中,与漫天翻飞的草屑,有七八成的神似。 皆如枯槁。 直至最后,唐凤书也没有开口求饶。 于是这场雷法,便真就一直进行了下去。 钧山真人本以为,崇龛是要给唐凤书略施惩戒,看在逍遥子的面子上,只要对方愿意求饶,便会点到即止。 但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想的有些简单了。 “这世上没有不弯之草。” 崇龛缓缓说道:“我执掌道门期间,七斋之内,同样不可有不直之道。师弟,你认同我的道吗?” “……” 这语气冷漠的一问,使得后山空气,都变得凝固起来。 钧山真人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此次踏入后山,他本想和自己阔别多年的师兄好好叙叙旧,前些日子他在鲤湖看到了邓白漪练剑,也了解了唐凤书被困后山的前因后果,对于这个有缘的小姑娘,钧山真人想要做的,当然不止是传授剑术这么简单。 他想帮帮忙,和和稀泥。 虽然不能保证,崇龛会立刻放了唐凤书。 但至少,这位年轻的天下斋主,能够少吃一些苦头。 可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原来他和崇龛,已无旧可叙。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不认同崇龛的道。 单单只是如此,其实不算什么。 但看着被雷法焚尽,四散飘落的枯草,钧山心底没来由生出了一股寒意。 他感到了一阵寒冷。 那股冷意,来自于高高在上的那袭黑衫。 原来坐得高,是这么一个意思。 “说实话,师兄……” 钧山真人叹了口气,从地上捡了根倔强挺立的草屑,他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认真且坦诚地说道:“你的道,我还真不太认同。” 天顶寒意依旧。 但雷声却没有再起。 “天下大道,不分高低。你不认同,没有关系。” 崇龛沉声说道:“师弟,转世重修之后,你的进境……似乎比以往更慢了,如今竟然只是洞天,你准备什么时候晋升阴神?” “修行,有那么重要吗?” 钧山真人注视着天顶的师兄。 崇龛陷入思索之中。 他想了很久,诚恳问道:“如果修行不重要,那么什么重要?” “在我看来,活着,开心的活着,这最重要。” 钧山真人垂下衣袖,但依旧攥着那根草屑。 他望着后山更深的尽头。 那里是逍遥子静修的方向。 钧山的眼中带着些许羡慕,语气也带着感慨:“大师兄说过,重活一世,不如逍遥一时。” 第十七章 屠魔 谢玄衣没想到,历尘能够一直忍气吞声到现在。 那日杀了齐羽之后,北郊别苑的封锁只是持续了半日,便就此解开。 听说太上斋主到了别苑,只是默默领走弟子,除此之外,未发一言。 谢玄衣已经准备迎接太上斋的报复。 但此事竟是全无后续…… 这几日,他带着段照拜访武宗,问拳问剑,黄素都默默跟在其后,防止有“刺杀”发生。 但皇城一片太平。 听说太上斋主带着自己的弟子,在城内找了间客栈,就这么住了下来,既不外出,也不走动。 谢玄衣知道。 这件事情,并没有结束。 北郊别苑的案子,虽然因为证据不足,暂且搁置。 但齐羽究竟是谁杀的,历尘心里有数。 以他的性格,座下最钟爱的两位弟子,就这么死在自己剑下,必定不会就此罢休。 历尘在等。 但谢玄衣也在等。 其实他希望历尘可以“快一点”出招,如今他的背后还有黄素和祁烈,如果这位太上斋主真要打定主意,等一个万全时机……那么自己的麻烦,反而会更棘手一些。 “小山主。撩剑式第三招,我还是不太明白。” 陈府庭院之中,段照将重剑舞得虎虎生风,这小家伙膂力惊人,体内仿佛藏着用不完的力气。 一剑自上而下撩起,硬生生停在空中。 段照皱眉注视着斜指天顶的剑尖。 这把重剑,并未开锋,有些像是一把大尺。 “哪里不懂?” 庭院树荫之下,谢玄衣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看似假寐,其实是在默默参悟着生之道则。 “前几日和那个武宗林谕交手,我总是输。” “按你说的,如若他跃身躲避剑招,便可使用撩剑式。” 段照叹息道:“可我的撩剑式每次都要慢上一些,他总能踩住我的剑,破开这一式……是不是我这招用的不对?” 谢玄衣缓缓睁眼。 偌大陈府,看似只有两人,但其实还有一位,匿在暗处,并未露面。 黄素喜欢清净。 拂流云剑阵,便正好能够给她一份清净。 平日里,谢玄衣指点段照,黄素便布下剑阵,隐去气息。 对谢玄衣而言,这反而是个麻烦事,指点段照的时候,需要“谨言慎行”,免得被小师妹看出端倪。 他知道,段照为什么会输。 由于忘忧岛的顶级炼体法门,段照在重剑修行上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只是这小子毕竟被岛主忽悠练了好几年假拳,一下子练剑,不仅仅需要修行剑谱,还需要冲击对应窍穴,改掉出拳的习惯。 出剑总慢一些,是因为天泉,曲泽,大陵,劳宫这条经络,尚未被元气冲刷开来。 如果黄素不在这里,谢玄衣会直接点出真相。 但现在…… 谢玄衣能感觉到,拂流云剑阵内部,掠出了一缕神念。 黄素显然是听到了段照的提问,她很好奇自己的回答。 思索片刻后。 谢玄衣淡定解答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练剑更是如此。你若是出剑慢,那最好的办法,便是练上一千次。再慢,再练。” “你咋和我爹说的话这么像?” 段照叹息一声,无可奈何:“果然练剑没有捷径可言。” 虽这么说。 但他一点也不气馁,就这么继续练了起来。 这少年身上有一股子蛮劲。 谢玄衣见过许多天才。 有些人一点就通,天赋异禀……甚至无需老师点拨,只要握住剑,就能参悟出许多道理。 这些天才,当然是所有宗门都想要招揽的。 只是他们未必能够走到最后。 像段照这样心思单一的少年郎,反而更适合练剑。 日复一日递出一千剑,一万剑……这份积少成多的苦功,比举一反三的天赋,要更加重要。 出鞘之时,洒落的汗水,不会欺骗你。 “嗡。” 正当谢玄衣准备重新合眼之时,衣襟内侧的如意令,忽然震颤了一下。 他来了精神,取出令牌。 陈镜玄的声音自令牌之中响起。 “皇城南郊,五十里外,苔岭。” 伴随着这句话的落下,浑圆仪将一個极其精准的方位,送入谢玄衣心湖之中。 一副模糊影像,在紫府心湖上空倒映。 这是黑鳞卫以神魂宝术捕捉到的画面,谢玄衣看到了十三位披着黑袍,高矮胖瘦各不一致的修士,这些修士身上的气质,与世家圣地的修士截然不同,这很显然就是南疆走出的邪修。 “先前得到的情报无误,这群人都是洞天境,其中有三位参悟道则之力的准阴神。” 陈镜玄沉声说道:“他们的道则凝聚到何等程度,尚不知晓……值得一提的是,其中有一位,是阴山白鬼的真传弟子。” “哦?” 谢玄衣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你如今只是洞天,对方毕竟有三位准阴神。” 陈镜玄认真说道:“你一定要小心。另外……皇城司已经派遣特执使前去接头了。” “知道了。” 谢玄衣平静道:“我会很快结束这一切的。” 至此。 通讯结束。 正在苦练剑术的段照,神色凝重起来,他收起重剑。 就在刚刚,庭院的风声忽然变了。 榕树枝条翻涌,荡出凌厉的呼啸之声! “小山主?” 段照眼神亮了起来。 他不知道是何原因,北狩结束之后,小山主待自己极好。 这几日不仅仅带自己去武宗问拳,指点剑道疑难杂症,而且还告诉自己若有机会,便一同出城屠魔—— 刚刚的令牌震鸣,他听见了。 这庭院的剑气翻涌,他也感受到了。 出城屠魔的时候到了么? “收拾收拾,准备出城。” 谢玄衣抬起头来,看着皇城天顶,今夜本来无云,但不知为何,此刻天顶笼罩了一曾淡淡的阴翳。 月光染上寒意,风也变冷起来。 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他站起身,走向墙角,捡起陈镜玄送自己的伞剑,轻轻捻了捻。 这把伞剑很好用,很锋利……这是最接近【千机伞】的制品,最适合在野外躲雨,以及杀人分尸。 第十八章 苔岭之雨 今夜没来由下了一场大雨。 苔岭地界,本就路窄,遇上大雨,更是山道泥泞,横生在山腰上的一株老树,被狂风吹倒,砸断去路。 一只商队被迫停在断路之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负责护送商队的护卫,经验丰富,极有秩序。 两人在前方清理路障。 其他几人,则是点燃符箓,照破雨夜,在商队四周设下阵法,防止有坠石,以及其他意外。 这几位护卫,皆是佩戴长剑。 剑柄之上,悬挂着大红色的剑穗。 十年封山,大穗剑宫的剑修几乎未出山门,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传承千年的庞然大物,与世间彻底斩断联系…… 道门有俗世弟子,大穗剑宫亦然。 这大红剑穗,便是“大穗剑宫”俗世弟子的信物。 在大褚王朝境内,大穗剑宫设了大大小小近百座学宫,想要香火不断,就需要漫长岁月进行栽种,拜入剑宫的修士,有些资质有限,自觉无法得证大道,便会离开剑宫,去往学塾,教书育人。 拜入大穗学塾,便可习练本领,修行剑术,即便不能成为炼气士,也能学一身本事。 这些护卫,便是大穗学塾出身。 苔岭今夜格外寂静。 细密雨丝捶打落在车厢之上,溅起一片片银亮脆鸣,如同有人奏曲。 若此刻那些护卫抬头,逆着雨幕向上望,便会发现,在山顶最上方,雷光闪逝之间,共有十三道身影,漠然站立,俯视着这寂静荒山。 这十三道身影,泾渭分明。 有三人站在前方,其余十人,不敢并齐,默默后退了几步,声势也明显要弱上几分。 “都说皇城好,我倒没瞧出哪里好。” 三人之中,居左的那位,身形苗条,即便披着宽大黑袍,依旧能感到其瘦削纤细。 他的声音也十分尖细,带着阴柔之气,讥讽笑道:“苔岭离皇城不过五六十里,荒山野岭,和南疆没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在这里的修士,可以光明正大站在太阳之下,而我们不可以。” 居中者是一位稳重中年,身形魁梧,他略带自嘲地说了这么一句,而后回首沉声问道:“鱼菱,皇城司特执使什么时候到?早点办完差事,早点回宗复命。” 十人之中,缓缓站出一位女子,她捧着令牌,恭敬说道:“槐大人,那位特执使说,皇城事杂,还要半个时辰。” “……还要半个时辰?” 居左男子带着怨念,没好气道:“从南疆出发,到大褚中州,马不停蹄,足足花费了二十天!皇城司这帮家伙,不过是出趟城门,也不能准时履约?” 这一番话,让众人尽数沉默。 他们都知道原因。 如今三大宗的南疆邪修,在大褚皇族眼中,与匍匐摇尾的家犬无异。 家犬,哪里有资格让主人等待? “巫左使,出门在外,不要带着那么深的怨念。” 槐大人微笑说道:“既然皇城司不准时,不如我们找点乐子……看到山下那几位炼气士了么?” 巫左使眯起双眼,幽幽开口:“隔着十来里就看见了。这些家伙剑上佩的红穗,简直比火折还要显眼。” 便在此时,三人之中一直沉默的居右者,终于开口了。 “二位不要忘了。此次北上,是来谈判交易的。” 三人之中,唯独他一直沉默,而且身形臃肿庞大。 但此刻声音,却是纤细悦耳,犹如天籁。 雷光闪逝,大雨滂沱,苔岭被照耀犹如白昼,这位开口者的罩袍被风吹去,露出了一张精致娇俏的面容,这竟是一位音容绝佳的女子,至于“臃肿庞大”的身形,也在风吹之下,初现轮廓。 原来女子始终背着一座古琴,此行路途遥远,跋山涉水,为了避免古琴受损,于是将其罩入袍中。 女子轻声道:“在大褚皇城附近杀人,容易引人注意。那些大褚皇族,若是追查,会横生许多事端。不过半个时辰,忍忍便是。” “沧右使此言差矣。” 巫左使笑眯眯说道:“这一路风餐露宿,我等为了赴约,已是吃尽苦头。这最后的半個时辰,若再不寻些乐趣,只怕邪火满溢,再也无法遏制了……要不右使大人,您来陪我玩会儿?” “好啊。” 女子瞥了眼瘦削阴柔男子,平静道:“你想怎么玩?” “自然是最有趣的那种。” 巫左使依旧是带着笑意:“听说合欢宗的女子,个个都身怀绝技。若是沧右使不介意,不妨让我领教领教合欢宗最厉害的炉鼎之术。” “巫阴,够了。” 便在此刻,槐大人开口了,他喝止了巫左使,并且伸出手掌,按在了沧右使肩头之上。 一股劲气迸发,压制住了她准备取琴的动作。 槐大人淡淡道:“沧姑娘担心谈判破裂,这心思可以理解。但大褚这边,当真是诚心合作么?若杀了几个无关人等,便导致荡魔破裂,那不正和了此行的目的。” 此行,对南疆三大宗而言,不仅仅是谈判。 也是一种试探。 他们已经俯下身段,愿意当大褚皇族的走狗了。 狡兔死,走狗烹。 当下为了灭杀纸人道,三大宗别无选择……可当走狗,也要有三分走狗的颜面。 倘若大褚皇族当真不给一丁点尊严。 那么三大宗,宁愿不与之合作。 “……” 沧右使不再开口。 “听闻天傀宗的‘炼尸’手段,世间一流。” 至此,槐大人达成了他的目的。他缓缓转头,微笑说道:“半个时辰,在特执使赶来之前,巫左使应该可以将这些炼气士,尽数炼成‘活尸’吧?” “何须半个时辰?” 巫阴轻笑一声:“将这些炼气士炼成活尸,只需百息!” “既如此,那便让槐某见识一二。” 槐大人轻轻道:“沧右使,此行劳累,你该放松放松了……不如随我等一同看场好戏,如何?” 女子沉默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呵。” 巫左使活动手腕,浑身筋骨迸发出噼里啪啦炒豆子般的声音。 但他并没有急着动手,而是意味深长瞥了眼槐大人。 旋即一道带着戏谑之意的心声。 在槐大人心湖中响起。 “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倘若这些人只是普通凡俗,你说不定还会放他们一马……就因为是大穗学塾出身,所以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巫阴得意问道:“槐霆,我有没有说错?” “不错。” 槐霆背负双手,眼神漠然:“我最痛恨大穗剑宫。虽然这些炼气士,只是学塾出身,但瞧见那剑穗,便让我心生厌恶。” “好好好。” 巫阴笑嘻嘻道:“其实巫某不在乎这次和谈结果,我可以帮你杀掉这些人,万一事后出了岔子,你也可以推到我的头上。但我要一个好处。” “嗯?” 槐霆微微皱眉。 “返程路上,我要和合欢宗的沧吟单独相处。”巫阴提出条件。 这个条件,让槐霆有些意外。 “合欢宗的双修之术,不是闹着玩的,伱就不怕被榨成渣滓?” 槐大人道:“退一万步,就算我答应了你的要求,但沧吟若是不愿,你还能如何?” 此次北上,他们三人实力相当,都是凝聚道则,只差一步,便可踏入阴神境的强者。 其中。 身为白鬼座下五弟子的槐霆实力稍强一筹。 正因如此,他能够排在二人之前,得封“正使”一职。 “槐兄别装了,你难道不知道,合欢宗的女子,无论表面装得多么神圣高洁,骨子里都是淫娃荡妇!” 巫阴幽幽讥讽道:“这一路上,沧吟高高在上,端的是一副不染尘埃的圣洁模样,难不成她真把自己当成世家圣女了?接近一个月没有和男人媾和,我敢保证,她早就欲火焚身,快要装不下去了!” “呵呵。” 槐大人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不予置评。 巫阴挑眉问道:“难道槐兄就不好奇,撕开高高在上的伪装之后,这沧右使是什么滋味?” “好了。你先杀了这些人,回去路上,我会给你们一个共处的机会。” 槐大人沉吟片刻,答应了巫阴的要求。 “如此便好。”巫阴心满意足,准备动手。 槐大人顿了顿,再次说道:“不过沧吟的滋味……我也颇感兴趣。” 巫阴怔了一下,旋即坏笑道:“我懂,我懂。巫某素来不吃独食。” 这番对话,皆是在心湖之中发生。 说完之后。 巫阴收敛神念,他望着山下那群结阵避雨的炼气士,眼神阴冷讥讽,如看一群蝼蚁。 “天傀宗师弟,不必出手。” 他抬了抬手,这番话是对身后十人说的。 巫阴轻笑道:“接下来,你们权当看一场好戏。” 说罢。 他一跃而下,乘着天顶倾落的狂风骤雨,就这么砸向山腰的商队。 槐大人背手站在山顶,回想着与巫阴先前的对话,唇角忍不住泛起一丝笑意。 他不禁微微挪首,端详着沧右使的面颊。 这的确是很美的一张面容。 很像圣女的一张面容。 “……” 背着古琴的沧右使,自始至终都没有其他反应,仿佛没有觉察到槐霆注视自己的目光。 她只是冷漠地注视着巫阴掠下山去的身影。 只是她看巫阴的目光。 和巫阴看山下那些炼气士,并没有太多区别。 第十九章 苔岭之雨(下) “这是什么声音?” 长夜之中,响起刺耳的风声,商队护卫抬起头来,只见一道猩红身影,自山顶坠落。 巫阴在空中抬起双手,合掌结印。 自他眉心位置,一抹妖异的大红之芒就此晕染开来—— 商队一共有六位炼气士。 以巫阴的境界,想要杀掉他们,连洞天都不必打开。 只需要神念掠过,便可轻松击碎几人神海。 双方之间的实力差距太过悬殊。 但也正因如此,巫阴才没有选择立刻痛下杀手。 他要做的事情,是在这有限的半个时辰里,好好取悦自己。 一道道猩红道则,在半空之中翻飞,犹如血火一般,罩满这座简陋的护气大阵,这几位炼气士联手布下的阵法并不高明,但血火却没有直接将其击碎,雨夜被火光染红,巫阴悬停落在商队最前方,他伸出手掌,感受着道则之力传来的律动。 他微微合拢五指,便将这里所有人的性命,都握在了掌心之中! “这是……道则?!” “洞天境修士!这似乎是邪修的气息!” “怎么可能……皇城附近怎么可能有邪修?!” 商队顿时陷入混乱之中。 那几位护卫,连忙拔刀,挺身而出,只可惜在巫阴驾驭的滔天血火面前,这几道身影渺小如同蝼蚁。 “尔等,全部跪在地上,磕十个响头。” 巫阴环抱双臂,俯视着商队众人,轻蔑开口:“若不照做,即刻杀无赦。” 目光一一扫过。 这商队一共也就不到二十人。 瞥了一圈,巫阴有些失望,这商队里没有女子,几乎都是男人。 他本打算,挑选那么几只玩物,稍稍解渴。 商队主人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虽然年岁很大,但却极有骨气。 他站了出来,望着悬在空中的血火身影,诚恳开口:“这位仙师,货物可以不要,倘若我们磕头叩拜……可否高抬贵手,饶我们一命?” “可以。你先跪下。” 巫阴笑眯眯开口,毫不犹豫答应。 他乃是南疆邪修,素来不守信用,如今他想看到的,就是这帮人一点一点失去尊严,陷入绝望,最终屈辱死去。 “……” 老者犹豫了一下,正当他双膝弯曲,准备跪下之时。 一股无形柔和之力,忽然出现,托住了他。 同时,一道如春风般和煦的少年声音,在苔岭山间荡开。 “不要跪。” 这少年声音响起,巫阴怔了一下。 站在山顶的槐大人,同样也露出了异色,他的神魂境界乃是众人之中最强的一位,竟然没有提前意识到有人前来。 反倒是沧吟,不动声色挑了挑眉,目光望向苔岭的北方。 那片被阴云笼罩的天顶夜幕。 有一缕黑芒,正在不断穿梭,不断撕碎虚空,这是一缕剑气,每一次闪烁,都会往前挺进足足百丈。 这当然不是阳神境大修士才能施展的“破碎虚空”神通。 单纯是剑气速度太快,从而导致的特殊异象! “来人了……” “但似乎不是皇城司的人啊……” 槐霆旋即也注意到了那缕漆黑剑芒,他挑了挑眉,喃喃说道:“皇城真是一個奇妙的地方,区区一个洞天境,也敢这么多管闲事么?” …… …… 这缕剑芒,从天边出现,到击碎虚空,只用了十息不到。 最终,剑芒斩断血火与大阵—— 一位身着朴素黑衫的少年,戴着笠帽,拎着伞剑,横在了商队与巫阴面前。 “有趣,有趣……事情比我想象中还要有趣。” 巫阴笑出了声。他眯眼打量着眼前少年,颇感意外,自己的神魂感应之下,这少年似乎只有洞天初境。 但巫阴很清楚。 这绝不是洞天初境能拥有的剑气。 在他心中,这少年至少是洞天圆满,甚至有可能凝聚出了残缺的道则之力。 为什么不可能是完整的道则之力? 因为眼前少年太年轻。 而完整参悟道则的人又太稀少。 至少巫阴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能在十六七岁的年龄,参悟出完整的道则之力。 想在这个年龄掌握完整道则,成为阴神尊者,似乎也只有转世真人能做到了吧? 综合这些条件。 “十七岁,洞天圆满,能够驾驭剑气,能够隐匿境界,还掌握着残缺道则。” 巫阴眯起双眼,悠悠开口:“……你是谢真?” 这身份,其实并不难猜。 年轻一代的天才剑修,就那么几位,谢真特征最明显……哪怕戴着笠帽,依旧很容易猜到他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 谢玄衣懒得否认。他只是望着山顶,平静宣判:“重要的是,你们都要死在这里。” 他第一时间检查了现场。 陈镜玄的情报没有问题。 苔岭,南疆邪修,一共十三人。 三位掌握道则的准阴神境……除却此刻站在面前的“巫阴”,还有两位正在苔岭山顶观战。 有趣的是。 谢玄衣在其中一位准阴神境修士的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神魂气息。 “杀我?你是认真的么……掌握了一丁点道则,就敢大放厥词?” 巫阴仿佛听到了一个很有趣的笑话,他捂着腹部,笑得前仰后合。 除了自己。 还有两位同掌道则之力的助阵者! 除此之外,皇城司的特执使很快也会赶到此地! 这几日赶路,关于大褚皇城的“好戏”,巫阴可是一点也没错过……谢真在北狩之中搅风弄雨,惹了不少仇家,没想到竟然敢在这个节骨眼出城!再过片刻,说不定那位太上斋的斋主也会来到苔岭,伺机完成击杀! “希望待会你还能笑得出来。” 谢玄衣神色一片平静。 巫阴忽而收敛笑意,他轻轻开口,声音带着悲哀:“谢真,你来得正好……杀几位大穗学塾的炼气士,怎能解恨?伱在北境杀我师弟的账,只能由你清算!” 师弟? 谢玄衣微微皱眉。 漫天血火,将这商队包围,刚刚剑气击斩血火之时,身为剑主,谢玄衣感受到了些许熟悉气息…… 这血火似乎消融了许多人的血肉。 带着强烈的怨念。 剑气触碰之时,谢玄衣听到了数十道声音,交杂混合。 血火中有悲鸣,有哭喊,有长啸。 直击神魂。 此次南疆北上,要与皇城司谈判的几位邪修,身份十分神秘,讨伐纸人道乃是一件大事,三大宗联袂合作,下了不少功夫,这十三人皆是精挑细选的宗内高手。在不进行接触的情况下,即便是书楼也没有收集到完整情报。 看这架势,血火道则的主人似乎并不属于阴山,也不属于合欢宗,如此一来……便只剩下天傀宗。 至此,谢玄衣明白这家伙所说的账是什么账了。 甲庚号云船。 他杀了天傀宗圣子巫琼。 这家伙是巫琼的师兄。 “轰!” 悬浮在天的一团团滔天血火,忽然落下! 这巫阴出手毫无预兆,并且极其阴险,他并不是直接对谢真出招,而是将道则之力,对准了商队的无辜凡俗。 “嗡!” 与此同时,一道剑鸣,在雨夜之中爆开。 谢玄衣抬手掷出伞剑,春风野草自行分离,化为两团飞转的流光,剑鞘与剑身同时向着两个方向掠去,在谢玄衣强大的神魂操纵之下,荡出两片巨大圆形涟漪,所过之处,血火破裂,两缕道则之力就此撞击—— 沉闷爆响声中,谢玄衣飘然后退,耳畔响起一道阴冷笑声。 巫阴毫不客气讥讽道:“你们这些正派修士,总想救人,倘若心有挂牵,如何能与亡命之徒相争?” 谢玄衣置若罔闻。 他再度前掠,犹如一根飘摇草屑,拦在商队众人之前,踏步落定,重新化为一座坚固高墙。 谢玄衣抬手将一团血火震碎,衣袖拂落,以剑气和符箓之术,强行撕开一片虚空。 “……带他们走!” 声音落下。 虚空之中,忽而冲出一位背负重剑的青衫少年,早在门那端等待的段照,蓄势待发已久,此刻闷头狂奔,主打一个听话,他抬起双臂,浑身燃起元火,犹如一个熊熊燃烧的火人,将还没反应过来的众人揽入怀中,这一幕看起来骇人,但这熊熊元火,并不会对他们造成伤害。 段照将商队众人塞进车厢,而后推着车厢,就此撞入合拢的虚空门户之内。 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五息! 泥泞山腰,顿时变得空旷许多。 片刻之后,谢玄衣再次以剑气撕开一扇门户,段照扛着重剑缓缓走出,他喘着粗气,低声传音道:“小山主……那些人都安置好了,无论是商队主人,还是学塾弟子,都没有受伤。” “好。” 谢玄衣点了点头。 他轻声道:“接下来这一架,可能不太好打……我会将三位准阴神境拖住。至于剩下的,你想打几个?” 段照抬起头来。 他看着山顶密密麻麻的黑影,深吸一口气。 憋了许久的段照,瓮声瓮气问道:“小山主,要说实话吗?” “当然。” 谢玄衣笑了。 段照微微咧嘴,露出雪白牙齿,以及粲然笑容,“小山主,我要打十个!” 第二十章 幽魂 “打十个?” 段照的声音,在苔岭雨夜之中荡开。 巫阴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打量着背重剑的少年,眼中满是戏谑,这小子把自己当成谢玄衣了? 就算是谢玄衣,洞天初境,也做不到这种事! “能够杀掉两个,就算合格。” 谢玄衣拍了拍少年肩头,柔声道:“回去之后,记你一功。” “杀两个?” 段照轻吸一口气,抬手攥拢重剑剑柄,目光掠过山顶那十数道披黑袍的阴影,眼中掠现杀意。 轰! 山石破碎。 扛着重剑的青衫少年竟然主动杀了上去,踩着苔岭峭壁,犹如一只迅猛猎豹!! “哪里来的蠢货,不知天高地厚。” 站在山顶的槐霆,俯视这主动攻杀而来的洞天少年,面无表情伸出一只手掌。 掌心位置漆黑光华翻涌,无形道则自虚空之中翻涌而来。 下一刻。 苔岭天顶阴云破碎,一道粗壮剑气如雷霆坠降,直直对着槐霆所站位置劈落! “?” 槐霆皱眉,飘然后退。 嗖嗖嗖! 天顶云幕扩散,一道道剑气疯狂垂落,将地面化为一片剑池,剑意崩散四射,逼得槐霆和沧右使闪身挪移,不断后退,与身后那十位洞天邪修分开。 偌大苔岭,就此被分成两片战场。 段照顺利杀入十位洞天邪修的包围圈中,如同狼入羊群,重剑劈凿砍出,带着浩然正气,几位邪修本来准备出手相抗,奈何这少年剑锋之上贴满了道门的雷法符箓,每一剑劈砍而出,都有璀璨雷光随之共鸣! 今夜苔岭一战,对谢玄衣而言是小场面。 但段照毕竟只是個“孩子”,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谢玄衣早早准备了后手,此次交战,他绘制了数百张雷符,让段照贴在剑上,带在身上。 这也是谢玄衣放心让他阻拦那十位洞天邪修的原因。 南疆鬼祟,最惧怕雷霆。 段照这身金刚体魄,防御惊人,加上雷法符箓,便等同于双重保险。 这还没完。 此刻苔岭山顶,已被谢玄衣神念覆盖,方圆百丈,尽皆化为剑气之池。 这一战。 便是谢玄衣精心制造的“生死之战”。 段照只管拼命。 剩下的,有人替他兜底。 …… …… 苔岭半山腰。 滚滚阴云,被剑气击碎,大雨垂落,雷霆闪逝。 三位准阴神境邪修悬浮空中,大袍翻飞。 他们注意到了山顶的那座剑气之池,但却无人出手,打破这份平衡。 南疆邪宗之内,竞争残酷。 生死厮杀每日都在上演。 此次北上,来皇城谈判,本就是凶险至极的任务,随三位使者一同至此的洞天修士,若是死了,便说明本事一般,命数如此……十个打一个,倘若还不能拿下,还不如尽数死在这荒郊野岭! 更何况,三人都能看出,覆盖山顶这座剑气之池,乃受谢真神念掌控。 以一对三,还敢托大,放出神念掌控洞天战场。 三位准阴神都想看看,这谢真神念是修行到了何等程度,在剑池消耗之下,又能支撑多久。 “二位道友,暂且无需出手。” 巫阴伸出一条手臂,平静开口:“且让巫某探一探这谢真虚实。” “巫左使……千万小心啊。” 槐霆眯起双眼,沉声提醒了一句,便悄然后退了数丈。他本就没有出手之意,巫阴这番话,他更是求之不得。 这是生死搏杀。 谢真敢来,便说明真有手段。 此刻谁先打头阵,可是会有陨灭风险的。 “……” 沧吟依旧沉默,不过她此刻也选择了旁观,不过却是将罩于大袍之中的古琴扯了出来,古琴笔直悬停,在大雨之中,荡出几道破碎的残缺之音。 巫阴盘膝悬坐,双手再度合印。 天傀宗,最擅长炼尸之术。 巫阴的师尊,乃是臭名昭著的“墨道人”,据说这墨道人炼制的阴神境天尸,就足足有五具之多! 同境厮杀,倘若近战,天傀宗修士必定陷入劣势。 这就和飞剑修士,不可肉搏,是一个道理。 但…… 若是拉开距离,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天傀宗邪修的洞天一旦开启,将会有源源不断的活尸,飞掠而出! “谢真,可曾领教过天傀宗的幽魂洞天?” 巫阴眼瞳之中,燃起猩红之芒。 话音响起,他小腹位置燃起火光,四面八方的雨丝都向他汇聚,这团猩红光火,犹如一枚无底深渊,点亮之后,仿佛要将方圆数里,都染成红色! “幽魂洞天……” 槐霆神色凝重。 墨道人的“道”,名为幽魂,能够炼化五位阴神天尸,足以证明这洞天的强悍之处。 大穗剑宫驭器,道门驭气。 这天傀宗另辟蹊径,直接驭人,将死人炼化成尸骸,结合机关术,将其纳入洞天之中……修行到后面,洞天主人境界提高,在洞天内经受血气栽培的活尸,也会一同提高境界!据说墨道人洞天之中的“天尸”,可以离开洞天独立行动,不受距离限制。单听描述,简直可以与道门的无上妙法“身外化身”相媲美。 这是什么概念? 身外化身,几乎是传说中的仙术,据说施展此术,至少需要阳神圆满之境! 当然。 幽魂之道,毕竟是邪祟之道,使用起来,肯定有诸多限制。 墨道人面对阳神圆满的道门大真人,也不过是蝼蚁。 但此刻,随着猩红火光燃成门户,一共三尊血红之影,自巫阴背后浮现而出。 这三尊身影出现,槐霆神色阴沉难看到了极点。 他在此刻明白,为何巫阴会主动请缨了。 “三位洞天圆满……” 这三尊幽魂,赫然都已经凝聚出了属于自己的洞天,而且只差一步,便可将洞天落定! 这意味着,巫阴的“幽魂之道”,几乎快要凝实。 只要他晋入阴神。 那么这三尊幽魂,要不了多久,便也会随着主人,一同晋入阴神之境! 除此之外。 幽魂洞天大开,三尊洞天圆满的幽魂之后,还跟着数十上百道灰暗傀影。 这些都是巫阴炼化的“活尸”! 苔岭上空,密密麻麻,都被红影填满。 这一幕极具震撼。 谢玄衣不得不承认,天傀宗的术法沾染着邪性,倘若这巫阴修行到阴神之境,恐怕一人便具备着摧山灭宗的本事。 与之相比。 甲庚号上的巫琼,便显得有些稚嫩了。 “给我杀了他。” 巫阴敞开洞天,对着身后傀影下达了命令。 轰隆隆。 苔岭天云翻涌,无数傀影如蝗虫一般,覆落而下,对着谢玄衣飞扑而来。 “嗡嗡嗡!” 剑鸣荡漾,先前被谢玄衣丢出的伞剑,在此刻呼啸回转,掠回谢玄衣身前,插入草坪之中。 谢玄衣并没有伸手将其拔起,而是随意拂袖,将剑鞘剑身震荡而出,以神念将其化为“飞剑”,春风野草,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此刻面对这无数傀影的进攻,最好的方式便是以气驭剑,谢玄衣站在原地,未曾挪动一步。 但剑鞘剑尖,却仿佛被人执掌,在空中掠出精妙绝伦的曲线。 与寻常的飞剑杀人术法不同。 在巫阴眼中,谢真虽未挪动,但那飞出的伞与剑,却像是被剑修亲手执掌一般,仿佛这苔岭草坪,忽然多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谢真”,一人持伞,一人持剑,就这么杀入了傀影潮水内部。 这需要多高的剑术造诣? 需要多浑厚的神魂底蕴? “听我号令,结灭魂阵!” 巫阴心头掠过一抹不详阴翳,他抬起大袖,三大洞天圆满幽魂,瞬间分散开来,与巫阴一同,各镇东南西北,在谢真本尊头顶,结成一座方圆百丈的浩大之阵,幽魂道则在虚空之中如潮水一般蔓延。 “灭魂阵?” 谢玄衣饶有兴趣地抬起头来。 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字,灭字。 只见天顶无数古文浮现,短短数息,幽魂道则便在谢玄衣头顶凝结成阵。 这座大阵落成速度奇快。 而且没有任何异象,看起来平平无奇。 但谢玄衣神念掠过,却感到了令人心悸的“灭杀威势”,据说南疆天傀宗之所以可以建立,便是因为当年的开宗祖师爷,意外得到了古战场的一块石碑,破译古文之后,从而参悟了这遗落千年的远古道统,如今见识了这巫阴凝结的灭魂阵古文,便足以印证传言非虚。 “……有意思。” 谢玄衣轻声喃喃了一句,他能从灭魂阵中,感受到和自己灭之道则一样的大道波动。 天下大道,果然不分左右。 想来当年天傀宗祖师爷捡到的石碑,便记载了一部分灭之道则的真韵! “阵成,灭魂!” 巫阴双手快速交叠,猩红血火翻涌,一道道古印被他结下。 三尊幽魂,做出一模一样的动作。 灭魂大阵死死锁定谢真,血色潮水开始翻涌,一股令人心悸的浪潮在此刻堆叠…… 槐霆神色忌惮,不动声色继续向后飘退。 他本以为,这巫阴平日里“放浪形骸”,没个正兴,不是什么值得重视的货色。 没想到,竟有如此手段! 怪不得,敢打合欢宗准阴神的注意…… 如今槐霆毫不怀疑,巫阴想和沧吟双修,是想将这冷面美人,炼成幽魂洞天的第四具活尸! 另外一边,沧吟神色也罕见凝重起来。 她抱着古琴,同样后退。 虚空之中翻滚的血色潮水,带着足以牵动神魂寂灭的骇人威势,在半山腰扩散开来,巨大古琴与之接触,不断当初浑厚的颤鸣。 处于灭魂阵正中央的谢真,始终保持着抬首动作。 灭魂阵落成后。 槐霆和沧吟,都听到了神魂深处,卷起“浪潮”之声。 这声音极其浑厚,十分容易让人迷失心智。 稍有不慎,便会沉浸其中。 “这谢真太托大了……” 槐霆看到飘退落在自己身旁的沧吟,忍不住摇了摇头,失望开口:“仗着神魂境界了得,竟敢分出一半,用在山顶剑池之上,剩下这一半,怎么可能抵挡住灭魂阵的进攻?” 谢真的确很强。 这少年表面展露的实力只有洞天,极具欺骗性。 槐霆看不出谢真的真实境界,他知道这小子的神魂境界,远远高出自己所想,但再如何强大……也不过是一介准阴神罢了。 沧吟凝眸,轻声问道:“槐正使觉得谢真会死?” “这小子眼神迷离,已经着了巫阴的道……目前来看,必死无疑。” 槐霆好奇开口:“难道沧右使觉得还有变数?” “……” 沧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灭魂阵中的神魂之音,犹如潮汐翻涌,一浪更比一浪高,这一幕似乎勾起了她的记忆…… 沧吟眼眸之中涌过复杂之色,她轻声道:“很快便有揭晓。” 话音落地。 蓄满潮汐的灭魂阵就此迸发,巫阴抬起双手,狠狠下压。 三尊圆满幽魂,一同压掌。 磅礴魂音,在这一刻化为通天之剑,对准谢真颅顶斩落。 仰首注视鲜红大阵的黑衣少年,眼神瞬间恢复清明。 “灭魂之音,确有意思。” 谢玄衣观看这灭魂大阵的潮汐演变,不知不觉竟入了迷,不过这入迷却与槐霆所想的入迷截然不同。 他是主动入道,尝试拆解灭魂潮汐。 这番拆解,让谢玄衣得出了一个结论。 天傀宗祖师爷得到的那块石碑,的确记载了“灭之道则”的部分真韵,但很可惜……幽魂之道只能承载部分,这大阵只得到了“灭之道则”的一部分真解。 对付其他人,足矣。 但对付参悟了完整灭之道则的谢玄衣。 毫无作用。 “铛铛铛铛!” 刺耳的金铁撞击之声在天地之间震响,谢玄衣根本就没有躲避,他任凭灭魂阵的魂音落在自己神魂之上,根本就没有闪退的意思。 一缕漆黑道则,自谢玄衣眉心浮现。 灭之道则凝聚了七成—— 灭魂潮汐,在与灭之道则的对攻之下,直接崩溃瓦解。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的道意。 另外,谢玄衣的神魂境界,要高出巫阴太多。 蚍蜉撼树,以卵击石,不外如是。 “???” 巫阴瞳孔收缩,他无法理解眼前的这一幕画面。 只见一缕黑芒掠现。 那立于血红潮水中央的少年,并指一挥。 砰砰砰! 三尊洞天圆满的尸傀,就此炸裂开来! 第二十一章 音杀 “砰!” 三尊洞天圆满的尸傀,在空中爆碎炸开,血雨翻飞。 鲜红血水,覆了巫阴满面。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巫阴彻底怔住,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灭魂大阵,竟然对谢真完全失效,来不及反应,只听一道脆响自长空荡开。 谢玄衣抬手再度一指。 击碎三大尸傀的灭之道则,调转方向,径直向着巫阴刺去! 巫阴反应极快,他一边向后退去,一边催动洞天,将幽魂道则尽数召回! “槐兄助我!” 此刻巫阴,已顾不得颜面,连忙高呼。 “好!” 槐霆神情凝重,沉声低喝,同时向前踏出一步,只见这位阴山高徒,双手高举,十数件宝器自大袖飘摇间飞掠高悬,各结阵印,磅礴魂念顿时笼罩这方战场……其实他并不在意巫阴生死,只是这谢真展现出的杀力着实有些超乎想象。 若是巫阴就这么死掉,接下来他和沧吟两人,能不能收拾残局,还是两说。 漆黑道则,犹如疾电。 一瞬。 仅仅一瞬。 便追上了暴退的巫阴! 巫阴神色苍白,他竭尽全力,凝聚而出的幽魂道则,在身前撑开,化为一面巨大华盖—— “咔!” 只一下,猩红华盖直接破碎。 “灭之道则”凝聚而成的漆黑小剑,直接刺穿“幽魂道则”所化的坚固华盖,就此刺向巫阴胸膛,短短十丈,槐霆祭出的宝器震出十数道魂音,尽皆被黑色小剑化解,最终小剑顺利没入巫阴胸口,自后背穿透而出,带出一大蓬鲜血! “……” 槐霆神色十分难看。 他完全没想到,谢真道则所凝的飞剑,具备如此古怪的特质。 自己的神念落下,宛若泥牛入海! 谢真的道则,直接将自己的道则抹去了! “哗啦啦。” 鲜血在空中坠落,混在大雨之中。 巫阴的尸体重重坠地,只不过他并没有就此死去,坠地那一刻,一抹红芒闪逝,被刺穿胸口的“巫阴”,以极快速度弹起,整个人仿佛没事儿一般,迅速向着苔岭之外逃窜,只不过原地却是留下了一具残破的血红躯壳。 “……两心傀。” 谢玄衣冷笑一声。 天傀宗擅长炼制活尸,以多制少,此宗邪修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藏在暗处,操纵尸傀,击杀敌人。 若是被发现,被近身,自然是要遭罪。 为了应付这种情况。 天傀宗那位祖师爷,想出了一个点子。 剑修有本命剑器,天傀宗修士也有本命傀儡,这所谓的“两心傀”,便是将本命傀儡藏匿而起,代替正主的邪术,巫阴召出的三尊洞天圆满尸傀,其实都并非本命傀儡,他真正的本命傀儡,蕴在洞天之中。 幽魂道则被击碎的那一刻。 本命傀儡释放,将他替换覆盖。 用这种方式,硬生生逃过一次死劫。 想修行这“两心傀”,需要舍弃许多东西……剑修的本命飞剑因为千凿百炼,无比坚硬,故而所向披靡,但天傀宗的本命傀儡,由于需要承担“致命之伤”,所以只能藏在洞天之中,几乎没有对敌机会,故而也并不强大。 看得出来。 这巫阴很怕死。 当初在甲庚号云船上的天傀宗圣子“巫琼”,便没有修行这术法,虽然两者实力有所差距……但要论修行到最后的上限,反而是巫琼更高一筹,贪生怕死者,哪怕踏入邪道,也难成大业。 “灭之道则……谢真参悟出了灭之道则!” 逃出一命的巫阴,面色无比惊恐,高声喊出这无比重要的情报。 他付出了“一条性命”的代价,探出了谢真的道则。 十年前。 谢玄衣在北海大开杀戒,以一己之力,几乎杀光了大褚四境的围剿修士! 那一夜,正邪两道都见识了“灭之道则”的威力。 这道则一旦大成,便几乎横扫同境。 幽魂道则与灭之道则,根本就不处于一个级别…… “什么,灭之道则?” 闻言那一刻,槐霆神色阴沉如水。 短短十年,谢玄衣刚死,就又来了個参悟灭之道则的弟子? 开什么玩笑! 怪不得这小子能做出以一敌三的“自大举动”。 掌握“灭之道则”,的确有这个资格。 “沧右使,此事非同小可,你我一同出手!” 槐霆挪首望着身旁女子。 古琴竖悬。 披着宽大罩袍的沧吟,并不言语,只是点了点头,将古琴横在身前,十根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之上。 “杀!” 槐霆双手压下,十数件烙刻兽纹的宝器,向着谢真坠砸而去! 他没有丝毫留手,直接以神念,引爆了这些宝器…… 这是槐霆的压轴手段之一! 这些宝器,最少都有八品,其中不乏有九品臻品。 被阴山独门术法所引爆的宝器,威力十分巨大,若是没有防备,被八品宝器的自爆浪潮波及,即便是洞天修士,也会受伤! 槐霆之所以祭出此招。 便是想到,这谢真飞剑虽然攻杀力度强悍,但毕竟身为剑修! 剑修身子骨脆弱,最怕近身厮杀! “……” 谢玄衣抬首望着这坠下的宝器。 他几乎是一眼就看破了槐霆的意图,想以宝器自爆,停住自己的攻势,救下巫阴一命。 意图是好的。 倘若遇到前世的自己,或许还能起到些许作用。 但现在……这一招没用。 谢玄衣并没有召回“灭之道则”进行防御,反而加快了黑色小剑的掠行速度,巫阴这样的天傀宗修士必须要先行斩决,一旦让他苟活下来,源源不断的尸潮会平添许多麻烦。 “不……不!” 巫阴一路狂奔,但如何跑得过飞剑? 他回头看到那缕黑芒,眼中露出绝望,幽魂道则破碎,洞天主傀被杀,两心傀替死已用……他的保命手段已经尽数甩出。 此刻迎接他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嗡。 一道剑鸣在苔岭草坪之中极轻的掠过。 灭之道则化为长线,直接斩切而过! 这一次,没有“两心傀”替死。 狂奔中的巫阴,头颅高高抛起,面目满是恐惧,由于惯性,身体主干还在奔跑,只不过很快便重重摔落在地。 天傀宗修士,肉身脆弱。 一剑之下,便神魂陨灭,身死道消。 看到这一幕。 槐霆神色并没有悲痛,反而稍稍舒了口气。 这谢真拼了命也要杀巫阴……在他看来,乃是好事。 这便意味着,谢真已经无暇脱离宝器爆炸的范围! 他必须要硬接自己的杀招! “爆!” 槐霆深吸一口气,攥拢双拳。 一共十一件宝器。 在苔岭山腰,就此炸开,化为一场无比盛大的烟火,被绚烂火光淹没的黑衣少年,神色平静,甚至有些冷漠。 自始至终。 谢玄衣都没想过要躲避。 他漠然地注视着槐霆。 两者对视那一刻。 槐霆心中,涌现出极其强烈的不安。 他看到,一缕金灿元火在谢真眉心燃起,雨水落在元火之上,并没有将其浇灭,反而助其越燃越大,宝器爆炸的火光将黑衣少年吞没,金灿光焰四射,在那几乎凝滞的一刹极光之中,槐霆已然分别不清,刺目的金芒究竟来源于宝器,还是那个少年的无垢金身? 槐霆脑海里一片空白。 谁能想到,谢真不仅修出了最顶级的“灭之道则”。 而且还修出了完美的洞天金身。 “轰轰轰!” 十一件宝器的爆炸,在苔岭上空掀起一股滚烫热浪,狂风甚至将大雨吹得逆流而回,意识到谢真根本不是自己能够处理的敌人,槐霆连忙转身,就要离开,便在此刻他听到了沉寂许久的第一道琴音。 “嗡!” 轰轰烈烈的爆炸声潮中,有人轻挑起古琴的长弦。 这一道琴音,几乎和先前的剑音一样低调,隐蔽,并且裹挟着浓郁的杀意。 …… …… 大雨洗刷苔岭,山腰万籁俱寂。 剑音和琴音先后迸发,一同消散,袅袅弦乐扩荡之后,整个世界恢复了原先的平整。 “沧吟……” “你……” 槐霆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女子。 女子神色冷漠,此刻眼中满是厌恶。 音弦如刀。 槐霆缓缓伸出手掌,颤抖着触碰自己脖颈,这里有一缕纤细红印,仿佛是被丝线勒紧收割导致……但随着雨水浸泡,红线逐渐变粗,逐渐渗出血水。槐霆的呼吸也变得急促和困难起来,他无比困惑地望着眼前女子,最终声音沙哑地开口。 “为什么?” 沧吟抿了抿嘴唇,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便在此时,一道轻叹自下方响起。 “因为她根本就不是合欢宗的人。” 宝器爆炸之后,苔岭山腰被炸出一个凹坑,无数草屑被焚烧成为焦炭,但站在凹坑中心的黑衣少年,却未收到丝毫损伤。 谢玄衣缓缓掸去衣衫上的雨水。 他抬手收回远端插入草坪的伞剑,将其合拢,而后撑起。 伞撑开后,若是从上空俯瞰往下看。 便会发现,这被宝器炸毁的山腰,如同盛放绽开了一朵妖艳的黑花。 “不是合欢宗的人,那是……” 槐霆茫然地看着眼前女子。 沧吟轻轻笑了。 这一路北上,翻山越岭,行了数千里,没人见过她笑。 这一笑,却让槐霆感到一阵恐惧和荒唐。 他已经快要死了,明明是这女子动的手,可看到这张笑颜,自己却是无论如何都生不起气。 这是什么神魂手段? 这是什么逆天妖术? 沧吟看着眼前困惑茫然的槐正使,眼中流露出悲悯和可怜,仿佛施舍一般,给出了答案。 她柔声吐出三个字。 “纸人道。” “纸人道?” 槐霆仿佛听到了世间最恐怖的词。 他身躯颤抖起来,竭尽全力伸出双手,想要扶正头颅,可无论如何发力,结局都已注定。 阴山弟子没有“两心傀”这种邪术可以保命。 一旦被斩首,便是立刻殒命。 短短数息之后,阴山白鬼的五弟子槐霆,便捧着头颅,坠到地上,以一种无比荒诞的方式,结束了这罪恶的一生。 更荒诞的是。 这具尸体,就坠落在黑伞之旁,炸开猩红的花瓣。 “楚姑娘,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谢玄衣撑着黑伞,仰首望着那悬空而立的身影。 他伸出手掌,轻轻自脖颈掠过,带着些许自嘲意味地说道:“看来在北海陵……你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的。” 杀了不知多少敌手的谢玄衣,平生第一次“翻车”,便是在北海陵。 当时他若是斩下楚蔓头颅。 哪怕陆钰真身负不死泉,也不可能将楚蔓救活。 “小谢山主客气。” 楚蔓毫不介意这个笑话,温声回应道:“那不都是您教得好?” 两人虽然在笑。 但空气中的杀意,却已经弥漫扩散开来。 “你的修行速度比我想象中要快。” 谢玄衣眯眼打量着楚蔓。 不过短短数月未见,这女子的境界,已经提升了一大截,如今竟然凝聚出了“道则”! 这是什么逆天资质? 这等修行速度,恐怕那些圣地的天之骄子见了,也要自愧弗如! “毕竟我的老师,乃是道主。” 楚蔓言辞之间,变得谦逊客气了不少,她依旧微笑说道:“楚蔓虽然有了一些进境,但与您相比……我还差得远。” “……” 谢玄衣收敛了笑意。 他知道陆钰真很有本事,可没想到,陆钰真这么有本事,三大宗要北上与大褚皇族谈判……如此重要的密谋,楚蔓竟然混入其中,阴山和天傀宗的弟子全无发现。 这是何等讽刺的一件事? 若是自己没有插手,苔岭今夜太平,那么接下来三大宗和大褚皇族的谈判,一言一行,岂不是尽被陆钰真收入眼底? “道主对我说,小谢山主未来必是纸人道的客卿。” 楚蔓笑道:“只是客卿大人,您今夜下手……似乎有些太狠了点吧?皇城司马上就要来了,你现在杀掉他们,难道不怕引火上身?” 她努了努下巴,示意谢玄衣不该在此刻动手。 再怎么着,都该等一等。 等到谈判结束,再出手。 “谢某素来不喜欢等。” “今夜……我不仅仅要杀他们。” 谢玄衣收起伞剑,平静说道:“我还要杀你。” …… …… 第二十二章 来客 天雨垂降,剑气迸发。 伞剑归鞘的那一刻,谢玄衣向前踏出一步,以他身躯为圆心,四面八方雨丝破碎,一圈剑意涟漪飞快荡出!! “嗡——” 剑音与琴音一同响起! 楚蔓双手缓缓按在弦上,一股无形波动荡开,与剑意涟漪对冲。 谢玄衣微微皱眉。 在楚蔓身上,他感受到了一股极其熟悉的道则气息。 天雨飘摇,落及女子周身,便被音浪无形弹开,只见一尊虚无缥缈的神像悬停垂落在楚蔓头顶位置—— 大道未凝,法相先现! 这与谢嵊借香火斋之力,先凝“赤龙法相”,是同一异象。 倘若楚蔓道则稳固,晋升阴神,这尊法相便会以此种形态,就此凝实。 虽然目前这法相,只有一尊模糊轮廓,但大致神态,以及气息,都与陆钰真的“纯白圣人”十分相似。 唯独颜色不同。 陆钰真的纯白圣人,乃是圣洁庄严的雪白色彩。 楚蔓的这尊未凝法相,却是大红之色,散发着火热滚烫的道意。 “谢客卿,早晚都是同道中人。” 楚蔓温声说道:“你我之间,何必生死相向?” “谁是纸人道客卿?谁和你同道中人?” 谢玄衣冷冷开口,眼中杀意更甚。 唰! 他再次前踏一步,剑气迸发,灭之道则直接凝落九成! 那斩杀巫阴的漆黑小剑,瞬间闪烁降临来到楚蔓面前。 古琴琴音化为流水,层层淌落,化为一片流水之罩。 奈何这层琴音护罩,根本无法阻止灭之道则前进! 黑色小剑直接刺穿罩面。 千层流水瞬间破碎! 谢玄衣的灭之道则,对敌厮杀,突出一个不讲道理。 同境搏杀。 想要对抗灭之道则,就需要拿出同等级别的道则之力! 见此情景,楚蔓神色并无讶异,只是轻叹一声,不慌不忙向后退去,同时抬起素手,落在眉心位置。 背后那妖异鲜艳的“血红圣人”法相在这一刻彻底燃烧! “珰!” 一道清脆震响,在苔岭上空荡开。 灭之道则所凝的黑剑,并没有顺利刺入楚蔓胸口,而是撞在一尊流光溢彩的大鼎表面。 “血红圣人”法相短暂凝实。 楚蔓眉心大放异彩,平静冷漠的双眸此刻覆上了一层红色。 一尊大鼎,高悬于顶。 大鼎之上,悬坐着谢玄衣熟悉的身影。 “谢兄,又见面了。” 道九坐在大鼎之上,神色平和,语气和善:“短短数月未见,你的剑意长进着实令人惊讶……这等蕴含‘毁灭’之意的道则,即便在千年之前,也是稀罕至极的力量。” 剑气敲钟,在此刻具现。 凝聚了九成的“灭之道则”,撞在北海陵道炉表面。 身为器灵的道九,释放神念,将道炉表面的古文引召而出,化为一枚枚蕴含真意的道印,围绕大鼎旋转,尚未凝实的灭之道则一次次冲击大鼎,一次次被这道印拦下,这是谢玄衣在洞天境,第一次感受到“灭之道则”受阻的滋味。 “……道九,这就是你做出的选择吗?” 谢玄衣平静注视着大袖飘摇的俊美器灵。 离开北海陵后。 道九的气质产生了些许变化。 他换了一件红衫,整个人仍然如烟如雾,但眉宇之间却多了些逍遥自在的笑意。 “不错。” 道九轻笑说道:“这便是我做出的选择。” 跟随陆钰真。 乃是他做过最为正确的决定。 陆钰真给了他前所未有的美好“新生”。 没有使用任何术法,洗涤魂灵。 道九千辛万苦凝聚的这缕神魂,得以完整保存,并且【道炉】还得到了大量的鲜血浇灌,品质更升一步,如今【道炉】有了新主,楚蔓与道九心神交合,他既有了主人,也有了自由,还不必担心神魂陨灭的风险。 谢玄衣缓缓挪首,望着楚蔓。 楚蔓将【道炉】炼成了本命法器,因而提前凝出了这尊“血红圣人”。 怪不得…… 怪不得她敢在自己面前露相。 “谢真,其实你今夜本不用出手的。” 楚蔓微笑说道:“与皇城司的会谈结束,我便会将这些邪修斩杀殆尽……他们没机会活着回到南疆。” 看到楚蔓的那一刻。 谢玄衣便明白了陆钰真的布局。 南疆荡魔,对三大宗而言,宜早不宜迟。 可陆钰真还需要一些时间准备。 陆钰真要做的事情,其实和自己一样—— 推迟荡魔! 所以,三大宗的北上使团,注定要倾覆陨落。 “杀人这种事情,我更习惯自己动手。” 谢玄衣淡淡开口,他招回灭之道则,表面上看似是收敛了杀意。 但剑气洞天最深处,【沉疴】却是开始轻轻震颤。 “早说。” 楚蔓笑道:“道主说你极其痛恨阴山修士……早知道槐霆我便让给伱杀了。” 微微停顿了一下。 “对了。” 楚蔓诚恳说道:“道主还说,谢客卿身上藏着不得了的秘密,倘若见面,一定要小心飞剑……我猜道主所说的飞剑,一定不是刚刚的‘灭之道则’吧?” 交战两次。 无论是北海陵,还是苔岭。 楚蔓都未曾见到谢真的本命飞剑! “……” 谢玄衣眉心的剑气,稍稍凝滞了一下。 “能被道主如此看重,向来一定有不得了的本事。” 楚蔓叹息一声,柔声说道:“或许我和道九联袂,也难逃谢客卿的杀招……只是今夜苔岭,可不是动手的好机会。” “你觉得我会怕皇城司特执使?” 谢玄衣挑了挑眉。 他知道,今夜苔岭是皇城司特执使与三宗使团的会面。 这种事情,难登台面。 即便当着皇城司的面,杀死南疆邪修,大褚律法也不可能降下罪罚! “当然不是特执使。” 楚蔓笑盈盈道:“如果特执使现在赶到,谢客卿不介意,我便替道主多杀一个该死之人。” “……” 谢玄衣眯起双眼。 他想要催动本命飞剑,尝试击杀【道炉】护体的楚蔓,但这個念头刚刚落下,心湖便涌起了不详预感。 他的心湖感应,极其精准! 出现这预感,便意味着楚蔓并非危言耸听。 不是特执使…… 另外一道身影,浮现在谢玄衣心湖之中。 他知道,目前皇城最恨自己的人,乃是道门太上斋斋主历尘。 北狩结束,玉清斋已经尽数返回道门。 历尘却带着太上斋弟子,在皇城逗留,一行人找了间客栈就此住下。 很显然。 这是在等自己出城。 只不过,太上斋主历尘的意图太明显,谢玄衣在离开陈府之前,便留了后手……黄素候在皇城之外,负责拦截太上斋主,倘若历尘真能渡过“拂流云”剑阵的阻拦,那么黄素会第一时间传讯告知自己。 所以…… 让自己心湖感到危险的,也不是历尘。 “荡魔这件事,不止是大褚王朝在做。” 楚蔓笑了笑,稍稍将陆钰真的计划说出一角:“谢客卿应该知道,大离王朝有一拨人,同样是逢魔便杀,遇邪即斩……今夜之所以选择在苔岭见面,其实便是为了找一个顺理成章的借口,让这些南疆魔头,尽数死在大褚境内。” “……佛门。” 谢玄衣眼神微微一亮。 他隐约明白了陆钰真的此次布局。 这次和谈,毕竟是大褚皇族授意,荡魔的消息已经放出,不会有哪座圣地世家派遣高手,前来击杀南疆邪修,如此刻意地阻止荡魔…… 但若是由大离王朝的人出手,便十分合理了。 【“方圆坊那边传来了消息,据说佛门这一届的佛子,奉行禅师之命,已经从离国出发……不久之后,他们便会抵达大褚,在大普渡寺传授佛法,同时迎回当年圆寂僧人的佛骨尸骸。”】 谢玄衣忽然想起了陈镜玄说的这则消息。 近些日子,大离王朝禅师门下,一支使团正在西渡,准备前往大褚皇城,迎接大普渡寺的佛骨。 此次西渡使团,领首之人,正是当今佛门的“钦定”佛子。 “谢客卿,这次佛门西渡的使团领袖,名为‘妙真’。” 楚蔓压低声音,缓缓说道:“这家伙可不是巫阴槐霆这等货色可以媲美的……他很快就要到了,倘若你祭出那样宝贝,只怕杀不了我,还会招惹其他麻烦。” 至此。 谢玄衣明白了心湖不安的来源。 倘若祭出【沉疴】,即便楚蔓有【道炉】护体,谢玄衣一样有信心,将其斩杀。 可究竟要花费多久,便是未知数了…… 谢玄衣不清楚【道炉】被陆钰真淬炼到了何等程度。 “对了,还有一件事,需要跟你说清楚。” 楚蔓沉声说道:“这妙真和尚,可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物,大离王朝的方圆坊情报,说妙真有菩萨心肠,更有雷霆手段,就在西渡之前,孤身一人,踏入南疆,杖杀阴山修士百余,以洞天之身,硬生生搏杀了一位刚刚晋升阴神的阴山尊者!” 谢玄衣皱起眉头。 以洞天之身,搏杀阴神尊者? “道主说,这家伙大概率是某位菩萨的转世之身,也不知佛门六项神通,这转世之身,如今保留了几项。” 楚蔓向后退去一步,背后血红圣人与道炉一同震颤,画出一座鲜艳门户。 她没有即刻离开,而是意味深长地说道:“大离武运凋零,如今北海陵气运倒流,大世降临……妙真此次西渡,定是要豪夺天骄榜首的位置。” 第二十三章 妙真 “轰隆隆隆。” 虚空之中,白纸翻飞,楚蔓取出一张雪白符箓,以元力将其点燃,道炉与鲜红圣人与之一同共鸣。 一扇门户就此出现。 “谢客卿,今夜你若不出现,这些魔头,本该由妙真杀尽……” 楚蔓轻叹一声,笑道:“可惜楚某如今也是魔道中人,不然倒想留在苔岭,看看你与那梵音寺佛子,究竟孰强一筹?” 说罢。 她收起道炉,后退一步,半边身子都隐入门户之中。 便在此时。 一道低沉雷音,忽然在山腰炸响。 “孽障!” 楚蔓神色骤变。 只见苔岭雨夜尽头,忽然出现一道青衫身影,这身影单手立掌轮转佛珠,另一只手持握禅杖,整个人散发出圣洁佛光,隔着数里,都能感受到其身上散发出的温热气息! 远远看去,好似一轮太阳! 声至,人亦至。 仅仅踏出一步。 那持握禅杖的年轻僧人,便直接跨越了数里,与楚蔓之间的距离,不过数十丈! “神足通!” 楚蔓瞳孔收缩,忍不住惊呼出声。 梵音寺有六大神通。 能够修成其一,便足以“同境无敌”。 这六大神通,极难修行……佛门弟子,想要从阴神晋升阳神,据说无需“问道”,也无需“问心”,只要修行“神通”,能够修成两项神通,便算是阴神彻底圆满。 神足通,正是六神通中的一种! 缩地成寸,日行千里! 很显然,这披着青衫的年轻僧人,便是此次梵音寺西渡的使团领袖“妙真”! “嗡——” 妙真直接掷出禅杖。 雨夜被佛光撕裂,这根宝杖犹如定海神针,在空中呼啸爆鸣,短短数十丈,一刹抹过!杖身粗壮了数十圈,抵临楚蔓面前,便仿佛一根擎天巨柱! “咚!” 楚蔓直接召出道炉。 道九双手结印,红袖翻飞。 这金灿禅杖,重重撞在炉鼎表面,爆发出极其沉闷的巨响,火星四溅! 一刹那黑夜变为白昼。 【道炉】表面,真言文字磨灭了不少。 谢玄衣神情微妙,没有祭出本命飞剑,其实是正确的。 正如先前所料……道主派遣楚蔓参与此次南疆出使任务,早已给足了“保命手段”。 梵音寺妙真的禅杖一击,并不比【沉疴】要轻,但一击之下,并没有击破【道炉】,甚至连表层的真言文字,都没有击碎! 倘若自己祭出飞剑,估计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 被陆钰真浇灌后,【道炉】的防御力极强! 阴神境下的攻击,几乎不可能将其击破。 不过……妙真这一杖,似乎并不只是“势大力沉”这么简单,这一杖撞击之下,震荡出的空间涟漪,让百丈外的谢玄衣,整个人神魂紫府都不住震颤。 这一杖,仿佛蕴含着极其古怪的“震荡道意”。 位于杖尖的楚蔓,受到了最强烈的道意冲击。 【道炉】虽然扛住了这一杖。 但道意上的冲击,却是冲入紫府之中。 “这怎么可能?!” 楚蔓面色苍白如纸,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她明明半边身子都踏入了传送门户之中,只要再迈出一步,便可就此离开。 但偏偏不能遂愿。 数息之后。 楚蔓眼神多出了三分惊恐。 她竭尽全力,都无法离去,那尊血红圣人,连同【道炉】,都被这禅杖钉死! 自己这身子犹如一片芦苇,无论任何挣扎,都挪移不开! 她意识到了不妙。 很有可能,自己非但踏不出这最后一步,还会从门户中跌落—— “想往哪逃?” “南疆邪修,尽数当诛!” 妙真神色冷漠,拇指拨弄,将掌心轮转的佛珠推出一颗。 金灿辉光,顷刻大绽! 雨夜之中,这颗剥离而出的佛珠,便如炽日一般升起。 这一幕,看得谢玄衣不由感慨,这妙真当真是菩萨心肠,雷霆手段……诛魔杀妖,丝毫不逊自己。 “道主!救我!” 便在此时,楚蔓高声开口,无比艰难地对着门户之中送去一缕神念。 “嗯?” 妙真微微皱眉。 他掷出的禅杖,在此刻不受控制“震颤”起来! 这是极罕见的现象。 这根禅杖,寸寸暴燃金芒,与【道炉】一样,表面浮现出不知年岁的古老真言。 这每一枚真言,都蕴含道意。 这根禅杖名为“鸣沙”,乃是佛门一位天人菩萨的本命宝器,共篆了一百零八枚佛门梵文。 如今转世重修,妙真凭借着“觉醒记忆”足足炼化了三十一枚。 这三十一枚鸣沙真文,便是杖杀阴山尊者的最大底牌! “嗡嗡嗡!” 此刻,鸣沙宝杖彻底化为金灿之色,三十一枚真言文字暴燃,想要将这片虚空彻底镇起,只可惜那鲜红门户开始转变色彩,楚蔓哀声求救之后,门户的血色飞快褪去,短短一息便化为雪白之色。 紧接着。 无数纸屑,犹如大雪,犹如海潮,从门户之中飞出。 召出三十一枚梵文真言的鸣沙宝杖,陷入海眼漩涡之中,磅礴纸屑在炽日光火中飞燃—— 妙真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他神色严肃,诵念佛经,想要继续施展手段,将那魔门女子,击落门户。 奈何白纸覆目,犹如潮水,将他层层席卷。 这诵念之声,变得极其模糊。 “轰隆!” 最终一道雷霆坠下。 那高悬的佛珠劈头盖脸打下,却让那门户正好合拢。 楚蔓遁入洞天之中。 佛珠砸了个空,金芒消散,失去光华,重新化为朴实无华的一粒珠仁,慢悠悠回到了妙真手中,青衫年轻和尚面无表情,伸出手掌,让那枚“珠仁”归位。 鸣沙宝杖也旋即敛去光芒。 几乎将半边天顶都照亮的那三十一枚真言,秩序井然,挨個嵌回杖身表面。 妙真冷漠地瞥了眼谢玄衣。 两人对视一眼。 这年轻僧人明显有话要说,但却压了下来,他前行一步,施展神足通,瞬间离开山腰,来到山顶。 在山顶的战斗,尚未结束。 谢玄衣的神念,始终分出一部分,落在山顶,掌控着剑池。 这座山顶被剑气拢住。 段照以一敌十,靠着“雷法符箓”,硬生生打得这些邪修抱头鼠窜,甚至还稍微占据上风。 这是留给段照的“磨砺之战”。 谢玄衣的想法很简单,等解决了槐霆,巫阴,沧吟……这情报上的三位准阴神,他便会来到山顶,将段照未能解决的洞天邪修尽数斩杀。 现在,妙真加入了这场战斗。 山顶上的“残局”便更加没有悬念。 “欸?” 打得正兴起的段照,忽然意识到了有人前来,对方并不是一袭黑衫的小谢山主,而是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年轻僧人。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 这年轻僧人便踏入剑池之中。 一杖。 仅仅一杖。 就直接打得一位天傀宗修士,身躯爆裂炸开! 这场段照要凭借雷法符箓,才能勉强斡旋的战斗,对妙真而言,便如同“狼入羊群”,青衫僧人举起禅杖,点落十次,十具洞天邪修修士就此炸开,这样的击杀画面段照从未见过…… 但这并未结束。 谢玄衣乘着剑气,来到苔岭山顶。 他瞥了眼剑池角落,有两位修行了“两心傀”的天傀宗修士,受了妙真杖击,并未死去,想要装作漏网之鱼,借机发动遁术,只可惜这两人的意图太过明显,灭之道则飞掠而过,同样只用了数息,便将其直接摧灭。 “……小谢山主。” 段照愁眉苦脸,来到谢玄衣身旁,满是遗憾地说道:“你来得也忒快了。” 若是谢真来得再晚一些,他还真有机会,杀掉两位邪修…… 先前这一番鏖战,十人之中,已有三四个邪修,都被他打成重伤。 “你就是谢真?” 持握金色禅杖的年轻僧人,缓缓回头,定定地注视着眼前黑衣少年。 笠帽之下的眼神,并不友善。 “你是哪位?” 段照皱起眉头,对方踏入苔岭山顶,杖杀了好几位魔头,他本以为这是友军,可听这语气,似乎来者不善。 “梵音寺,妙真。” 年轻僧人望向段照的神色并无敌意。 他沉声开口道:“贫僧自大离王朝而来,隔着数十里,便听到了苔岭的动静……这里距离大褚皇城,也不过数十里,难道大褚就一点也不在意皇室颜面,如此地界,竟能允许群魔乱舞?” 这番言论,多少带了些嘲讽意味。 妙真相信,但凡是一位大褚子民,必定都能感受到他的讥讽之意。 但他完全没想到。 谢玄衣浑不在意,只是淡淡回了一句:“你说得对,大褚皇室本就不注重颜面。” “……” 妙真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年轻僧人再道:“大褚皇室不在乎颜面,难道大穗剑宫也不在乎?” 谢玄衣挑了挑眉。 “谢客卿。” 妙真刻意选了这个称呼,冷冷开口:“伱先前与那纸人道妖女的对话,我虽未尽数听清,却也听懂了一个大概。” 究竟是何等关系。 才能让纸人道的魔女,称呼一声客卿? “哦?” 这一言,让谢玄衣来了兴趣。 他打量着眼前的年轻僧人,好奇问道:“你不仅仅修出了‘神足通’,还修出了‘天耳通’?” 第二十四章 飞剑 佛门一共有六项神通。 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尽通。 这六门神通,能够修成其一,便足以称之为“天骄”,要更加细分的话,前五门神通被称之为“见在神通”,可得也可失,第六门神通“漏尽通”则是无漏神通,修成“漏尽通”的难度要比前面五门神通加在一起还要更高! 不过,修成神通,却只是开始。 境界越高,神通越强。 由于转世之故,妙真在洞天境界便悟出了“天耳通”,但毕竟修为尚“浅”,先前苔岭的对话,他并没有尽数听清。 “……” 短短几句话的交谈,妙真便明白了,这谢真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物。 这家伙好像并不在意大褚王朝的名声。 除此以外。 谢真似乎也不在乎他自己的名声。 反倒是那个抱着重剑的少年,满脸认真走上前来,严肃反驳:“你胡说什么呢,我家小山主出身堂堂正正,怎么可能与魔宗修士有所联系!” “倘若无关,那声客卿怎么解释?” 妙真平静开口。 段照一时语塞,他根本就不知道苔岭山腰发生了什么。 “客卿……” 谢玄衣淡然一笑,反问道:“不过是一声称呼罢了,这需要解释吗?” 妙真怔了一下。 “纸人道修士阴险狡诈,擅长离间人心。” 谢玄衣不缓不慢道:“如今来看,纸人道计谋已然成功,不过一声不冷不热的客卿,便引起了阁下怀疑……” “若你与纸人道没有瓜葛,先前为何不祭出本命飞剑?” 妙真皱眉开口,换了个话题。 他能感觉到,这谢真的剑术境界极高! 自大离王朝跋涉至此,一路上遇到的那些同境修士,几乎无人能如谢真一般,给他心湖带来如此强烈的“预警”。 若你不来……这本命飞剑,或许便已经出鞘了。 谢玄衣心中默默腹诽,但按下了牢骚,继续解释道:“不出剑,便是因为知晓出剑无果。” 他清楚【道炉】的厉害,也了解陆钰真的手段。 今夜贸然出剑,只会让【沉疴】就此暴露。 “呵!” 妙真眸中闪过一缕寒光。 他冷冷开口:“怕是‘谢客卿’心中有鬼吧?” 轰。 苔岭山顶炸开一道风响,披着青衫的年轻僧人不讲道理前踏一步,那鸣沙宝杖直接戳出! “???” 段照瞳孔收缩,他下意识拔剑,就要拦在自家小山主身前,但紧接着脖颈后衣领一紧,一股大力传来。 这小子……真是傻憨,竟想替自己挡杖。 谢玄衣心中一暖,紧接着向前迈步,直接将段照往后丢了出去。 浑身大窍皆被元火点燃。 他随意拍出一掌,以自身体魄,硬生生接下这击鸣沙宝杖! 珰一声。 苔岭山顶光火四溅,金铁撞击之声也随之四溅。 “……元火铸金身。” 妙真死死盯着眼前黑衫少年:“你不仅仅是剑修,还是一個炼体者?!” 这个消息,着实让他有些震撼。 从梵音寺出发之前。 他认真翻阅了方圆坊的情报,北海陵气运倒流之后,各大圣地天才开始入世,无数天骄层出不穷,如今修到洞天圆满的便有好几位……只不过这些人,都不能入妙真“法眼”。 大离方圆坊的情报中着重提及了谢真。 妙真其实没当一回事。 这少年在情报上标注的实力是“洞天初境”,现在来看,情报有误,这家伙绝对是在隐藏实力,除此之外……他感受到了一股难言的压力。 这绝对不是所谓天骄,能够给自己带来的。 “炼体而已,有何诧异?” 谢玄衣若有所指地笑道:“听说阁下在南疆杀了阴山尊者……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啊。” 洞天杀阴神? 听起来不可思议。 但如果发生在转世真人身上,便不再是毫无可能。 阴山虽然是南疆三大宗之一,但白鬼对座下弟子要求甚少,只要能够晋升,哪怕服用丹药也无所谓……以妙真的“境界”,必定掌握着某一条完整的顶级道则,靠着丹药晋升阴神尊者的邪修,在来不及巩固洞天,而且术法被全面克制的情况下,还真有可能被就此杖杀。 “让我看看你的本命飞剑。” 妙真眯起双眼,单臂发力。 嗡一声。 宝杖震颤,这股巨力通过鸣沙禅杖,寸寸传递,瞬息功夫便抵达了谢玄衣掌心位置。 劲气传递,狂风呼啸。 谢玄衣后退一步,双脚在苔岭山顶踩出一片凹坑,硬接鸣沙宝杖的掌心,无数元火汇聚,他能感到眉心剑气洞天已经燃起了熊熊战意…… 在妙真的道则牵引之下。 【沉疴】跃跃欲试,只要谢玄衣一个念头落定,随时都能冲出洞天! 但谢玄衣并未让妙真遂愿。 不知为何。 见到妙真之后,他心湖中的“不安”,并没有就此消弭。 紫府神魂,不断震颤,警惕自己要小心。 这震颤频率,竟是越来越高—— 似乎这“不安”,不仅来自于妙真。 今夜还有其他人要来苔岭吗? …… …… 正当谢玄衣心念犹豫之时。 紧攥禅杖的妙真,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本想依靠蛮力,逼迫对面剑修施展本命飞剑,但万万没想到,这谢真本领远超自己想象,一时之间竟是僵持不下, “真言!出!” 妙真不再犹豫,再次施展雷霆手段,那烙刻在鸣沙宝杖之上的三十一枚真言,如熔浆一般浮现凸出。 “嗤嗤嗤……” 谢玄衣皱起眉头,掌心传来一阵炙热。 真言祭出。 这根宝杖开始复苏,磅礴威势自天顶降落,他实打实感受到了先前楚蔓所感受到的“道则”。 妙真的大道,似乎是与天地威压有关! 真言祭出后,这磅礴威压,便直接降落到谢玄衣两肩之上。 仿佛整片天顶,都坠落下来,有万均之重!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他下意识想要召出灭之道则,撕碎这片威压天幕,与妙真的道则硬撼……但心湖传来的危险预兆,让他压住了这股本能冲动。大月国归来之后,谢玄衣所掌握的道则便不再只是一条。 “……生之道则。” 两根手指,搭在眉心。 谢玄衣吐出一口郁气,将不完整的生之道则引召而出。 青灿流光,犹如一片华盖,直接将谢玄衣肉身罩住。 万万没想到。 生之道则的“对敌效果”,如此之好。 谢玄衣掌心的炽热剧痛,顷刻消失,他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但大势威压依旧存在,只不过这份威压被生之道则阻拦……落在谢玄衣肩头的压力,已经只剩原先一半。 并不是生之道则不够强大。 而是谢玄衣参悟生之道则的时间太短。 倘若这道则能够参悟到九成,想必可以完全抵消,甚至无视妙真的道则威压! “这又是什么手段?” 妙真和尚眼神熠熠生辉。 他先前还算平静,到这一刻,是真不淡定了。 由于天耳通的缘故,谢玄衣击杀巫阴之时,他听到了巫阴的惨叫。 这少年参悟的道则,应当是凶名赫赫的“灭之道则”! 可如今,硬抗鸣沙宝杖,以及自己的“大势至”威压,却是另外一种道则之力! 唯一的解释。 便是这少年悟出了两条大道!掌握了两条道则! 这个发现。 让妙真彻底兴奋起来。 年轻僧人神采飞扬,忍不住高喝一声。 “哞!” 这一声怪叫,蕴含着极其强悍的神魂冲击! 梵音寺作为与道门,剑宫平起平坐的千年势力,底蕴极其深厚,拥有秘法无数。 都说佛门修士,专修体魄,不修神魂,这其实是一道谬论,梵音寺内珍藏的神魂典籍数量,丝毫不逊色于道门,妙真此刻施展的“狮子吼”,正是梵音寺神魂珍藏之中,足以排列前三的宝术! 只此一声。 滚滚音浪冲杀而下,苔岭山顶的古树拔地而起,向着山外席卷抛飞。 一圈金灿涟漪。 以妙真为圆心,震荡扩散。 “唔……” 谢玄衣闷哼一声,饶是他以生之道则护住自己,依旧无法避免被狮子吼击中的结局。 紫府神魂,仿佛被一柄重锤砸中! 与此同时,鸣沙宝杖传来一股巨大颤力,致使谢玄衣双脚离开地面,整个人身躯不受控制向后飞去。 …… …… 被谢玄衣掷出的段照,跌坐在泥泞草坪之上,目不转睛看着这一战。 虽然同为洞天之境,但他心里清楚,谢小山主的实力,远比自己要强悍得多。 在他心中,谢真就是当今天下,同境无敌。 如今……竟然有这么一个和尚,能和谢小山主斗得势均力敌。 不。 客观来说,到目前为止,那和尚甚至要更占一些上风! 段照屏住呼吸,他知道谢真的真正手段,都未施展,那杀人无形的飞剑之术,直至此刻都未动用。 段照在等。 他在等谢真飞剑出鞘的那一刻。 只是这一刻着实有些难等。 鸣沙宝杖的真言尽数浮现。 狮子吼震碎山顶古树。 一直等到谢真被禅杖击飞,段照都没看到那蕴含“灭之道则”的飞剑。 大雨被禅杖音浪击碎。 黑衫在雨中翻飞。 在这一刻,段照听到了很轻微的破空之声,雨水被剑气撕碎。 他很确定,这是飞剑的声音。 他更确定,这不是小山主的剑。 “……终于来了。” 被宝杖击飞,在空中踉跄的谢玄衣,也听到了这极其轻微的剑气之声。 漆黑黯淡的雨夜之中,有一缕无光剑气,穿梭天幕,隐于雷霆之中,在极短的时间,跨越了百丈距离,降临来到了谢玄衣的眉心位置。 看到这漆黑剑气的一刹。 谢玄衣松了一口气。 他向来笃信自己的“心湖感应”,与妙真交手,心湖中的不安没有解除,这便说明,今夜的苔岭还有一位来客。 对自己而言,这位藏在暗处的来客,比站于明处的妙真,更加危险。 很巧。 这一剑掠至谢玄衣眉心之时,剑气与眉心,只隔了三尺。 三尺,恰是一把剑的位置。 倘若出剑之人此次击出的不是“剑气”,而是完整的“本命飞剑”,那么此刻剑尖便正好抵达谢玄衣的眉心之前,距离肌肤只有毫厘。 更巧的是。 虽然这缕剑气与谢玄衣眉心,只隔了三尺,其间还有一片落叶,作为遮挡。 这一幕很熟悉。 谢玄衣当初在北郊别苑击杀太上斋弟子齐羽,便是这样—— 叶落,剑出。 叶坠,剑走。 三尺距离,顷刻即逝,咫尺剑气,瞬息掠来。 潜藏于谢玄衣眉心之中的“灭之道则”,此刻尽数迸发而出,犹如一条长鞭,摧枯拉朽将这缕剑气击碎。 谢玄衣稳稳落在地上。 这一切只发生在数息之间。 “……” 狮子吼几乎荡碎了苔岭山顶的全部树木,让整座山顶,变成一片荒芜。 “你没事吧?” 打得兴起的妙真和尚,连忙收起道则和禅杖,皱起眉头,下意识开口,询问谢真的情况。 他着实没想到,会有这么刁钻,这么突然的一剑。 身为梵音寺此次推举而出的佛子,妙真行事向来坦荡。 倘若他要杀谢真,便定是放出消息,光明正大去杀……若是让这一剑了却了谢真性命,他妙真以后的名声岂不是尽数毁了? “不必担心。谢某无恙。” 谢玄衣掸了掸衣衫,淡然开口,同时对不远处的段照拂了拂衣袖,示意对方不要紧张。 这一剑的确很刁钻。 无论是角度,还是出剑时机,全都“完美”到了极点。 如果自己先前与妙真对弈之时,便将“灭之道则”尽数甩出,那么面临此剑,将会有巨大的麻烦…… 但如今,这刁钻至极的一剑,却是被轻松化解。 谢玄衣没有受伤,连头发都没掉一根。 “呼……” 妙真松了口气,倘若谢真真被这一剑暗算,自己可就说不清楚了。 他背后可是有一整支西渡使团。 “道友,既然都出剑了,何不出面?” 谢玄衣背负双手,缓缓转过身子,对着苔岭雨夜的尽头开口。 声音尚未落地。 远处夜幕,便有一道瘦小身影,缓缓漂浮而出。 一道稚嫩笑声响起。 “伱小子的剑境,比我想象中还要更高一些……姓邓的小丫头总是吹嘘你剑术高明,我本以为是吹牛,没想到的确有两把刷子。” 说着说着,笑声夹杂了些许哀意。 夜幕中,缓缓飘出一个道袍稚童。 稚童双手拢袖,满脸遗憾,喃喃说道:“如果齐羽愿意听劝,留在太上斋好好练剑,说不定就不会死了。” 第二十五章 转世者们 半个时辰之前,皇城上空,风雨呼啸,雷霆闪逝。 一道流光自皇城南门上空掠出,融入云层之中,四面八方有雷鸣闪逝,璀璨雷芒围绕着流光飞旋。 十数里后。 这道流光“缓缓”停下。 只见在其面前,漫天阴云被剑气斩开,一道巨大裂隙,横亘于山岭上空,无数剑气缭绕汇聚,就此阻断流光去路。 “历斋主,今夜风雨甚大,你不该出门。” 一道清冷之音,自天穹之上响起。 拂流云剑气与雷光同鸣。 “历某早就知道,今夜出行,不会太过顺利。” 流光散去。 历尘捧着拂尘,声音平静。 他凝视着远天盘旋的剑气,轻笑道:“小丫头,你敢只身拦我,不把祁烈叫上?” “拦你,何须祁师兄出手?” 一位黑衫女子,乘着飞剑,自云层之中现出身形。 “好大的口气!” 太上斋主眼中掠过怒意:“晋升阴神不过三年五载,便敢在贫道面前放肆,今日我便替剑宫长辈,教训你这个不懂礼数的晚辈后生!” 话音落下。 历尘抬起衣袖。 无数雷光自山岭上空坠落。 太上斋擅长雷法。 修行者,吸纳元气,增补自身,算是逆天而行。但道门的修行法,讲究道法自然,尽可能“天人合一”,于是太上斋的雷法之术,被斋内弟子诩为“顺天之法”,倘若逢上大雨,这天地间的自然之力,便会让太上斋修士施展的雷法,威力上涨一截! “轰隆隆。” 磅礴雷音,垂降天地。 历尘挥袖之下。 一道道有数人合抱粗细的巨大雷柱,接连落下! 黄素的拂流云剑阵,雄踞天顶,斩断去路。 如今历尘的雷法,则是将黄素尽数笼罩在内…… 这并不是要破开剑阵,着急离开的架势。 正相反。 这是要拉开阵仗,好好比划一番的意思! “你……” 黄素被拂流云剑阵围绕拥簇,她蹙起眉头,看着这浩荡雷池,隐约有些不解。 按理来说。 历尘急着去杀谢真,此刻被自己阻拦,首要之势,应当是冲破剑阵才对。 可如今来看,历尘似乎并没有丝毫“慌忙”之意。 “你觉得我很着急?” 历尘声音里带着戏谑,他背负双手,漠然俯视着剑阵中的小姑娘。 年轻,太年轻。 “有意思……所以堂堂太上斋主夜半出城,只是想和我比一比谁的杀招威力更甚?” 黄素冷冷嗤笑一声。 “这句话说得不妥,道门与剑宫关系素来不错,毕竟伱要小我好几个辈分,贫道怎会使用杀招?” 历尘轻声笑了笑。 他悠然说道:“今夜你我在皇城郊外偶遇,兴起所致,比划一二,不伤天和,不违律法。” “至于谢真,此子性格张扬,手段恶劣,即便贫道不出手……” 历尘信心满满地打了句机锋:“也自有他人收拾。” 黄素蹙起好看的眉头。 她总觉得,今夜的事情,似乎在向着自己意料之外的某個方向开始延伸。 …… …… 苔岭的雨开始变大。 坐在古木树荫下的段照,怔怔看着远方飘掠而出的稚童身影。 那身影披着道袍,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让段照感到熟悉,以及茫然。 他重新挪首。 看了看妙真。 看了看小山主。 又看了看这个道袍孩童。 这三个家伙的气息,都如渊似海,无法探查。 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巧。 三位“转世者”,在苔岭的雨夜相遇,三人之间并没有过多的问候,却在彼此对视之后,极有默契地各自掠出一缕神念,短暂建立了一片方圆只有百丈的山顶结界。 南疆邪修已经尽数死绝,如今这苔岭山顶只有四个人。 建下结界的缘故。 就是为了防止第四个人听到对话。 “……” 段照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耳朵,他忽然发现,自己看那近在咫尺的三道身影,怎么看不清了。 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淅淅沥沥,只有雨声。 “钧山。” 持着鸣沙宝杖的年轻僧人,直接道破第三位来客的身份。 “这么多年未见,你还是一如既往的……” 妙真缓缓开口,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想如何形容。 想了很久。 妙真十分认真地吐出了一个不该由佛门中人吐出的词。 “……无耻。” 谢玄衣闻言陷入沉默。 无耻? 虽然他能够听出,妙真说出这句话,并没有贬低的意味。 但这的确是一个很精准的形容。 刚刚那一剑的角度,时机,劲气,全都刁钻到了极点,一旦稍微应付不慎,自己就会尸首分离……而此后唯一倒霉的人,就是带着梵音寺使团西渡来到大褚皇城的妙真。 不过。 如此刁钻,如此凌厉的一剑。 谢玄衣却是没有在剑气之上,感受到“杀意”。 这钧山真人,似乎出剑,并不是真的为了杀死自己。 不然…… 这一剑便会换成本命飞剑,快上一刹,长上三尺! 即便有灭之道则。 想要应付,也十分困难。 “啧……” 钧山真人背负双手,听了这个评价,并不恼怒,反而笑眯眯转头望着谢真,问道:“你说说,这算不算是犯嗔戒?” 看来这两位“生前”是老熟人。 谢玄衣警惕问道:“齐羽是你的弟子?” “是,也不算尽是。” 钧山真人给了一个模棱两可,让人捉摸不透的回应。 他实在是一个很古怪的家伙。 明明活了两世。 但谢玄衣却并没有在其身上,感受到“岁月积淀”的气息,这家伙的说话口吻,以及行事风格,倒真像是一个未长大的稚童。 “齐羽是谁?” 妙真和尚皱眉开口。 他跋涉千里,从大离而来,许多事情都并不知晓。 “自神海复苏以来,我便一直在太上斋静养。”钧山真人眼神之中流露出遗憾,老气横秋地感慨说道:“齐羽这个小家伙,端茶倒水,洗衣做饭,鞍前马后伺候了本座好些年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几年,我既教了他剑术,也教了他雷法,只可惜他一样都没有学会。” 谢玄衣了然。 他拔出伞剑,冷冷开口:“所以刚刚那一剑……你是来替他报仇的?” “不。不是。” 这一次。 钧山真人的回答很直接,很利落。 他傲然说道:“若本座要杀你,刚刚那一剑……不会这么轻易被你化解。” “……” 谢玄衣再次陷入沉默。 这一刻他算是明白了陆钰真在大月国的叮嘱。 大世来临,气运复苏。 大褚和大离王朝同境最强的修士,不再只是那些圣地天骄,而是积攒了一世底蕴的转世者。妙真也好,钧山也罢,这两位转世真人在前一世均都修行到了“阳神之境”,要论修行资质,谢玄衣有信心胜过他们,可要比前世底蕴的深厚,扪心自问,他要稍差一些。 阳神的手段,大多无法在洞天境施展。 可“转世”带来的神魂秘藏,却足以拉开差距! 如若钧山真人,竭尽心力要杀自己,自己当真能够化解这一剑吗? “你今夜至此,倘若不是为了给齐羽报仇而杀我,那是为了什么?” 谢玄衣有些不解。 “为齐羽报仇,和杀你,就非要是一件事吗?” 钧山真人碎碎念,伸出一根手指,慢条斯理道:“所谓因果,命缘,无非是有始有终。他伺候我,服侍我,我教他剑术,雷法,这桩因果便已经消解。他在北郊别苑被你以剑气刺死,我今夜还了一道剑气,剩下的因果,也算是还清。”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 这话有些晦涩,但并不难理解。 钧山真人对齐羽的态度,和历尘对方航的态度,截然不同。 历尘将方航视为心头宝。 所以方航死在自己手里,历尘恨不得将自己碎尸八块。 但齐羽死了。 钧山真人唯一的想法,就是还清因果……这一桩因果,在刚刚那一剑之下,已经结清。 “叽里咕噜,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便在此刻,妙真和尚耐不住性子了。 他拔出禅杖,直指钧山,怒喝道:“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么多年过去,这喜欢拐弯抹角的臭毛病,就不能改一改?” 不等钧山真人开口。 他直接将鸣沙宝杖掷了出去。 轰一声! 风雷呼啸,三十一枚真言在一瞬间尽数爆发,化为璀璨金文,将半边天顶都封锁淹没! “???” 这恐怖景象直接让远处结界外的段照呆呆怔住。 就连谢真都为之咂舌。 从这一招便能看出,妙真刚刚与自己对攻……显然是留了手,没拿出全部本领。 宝杖刹那砸至道袍稚童面前。 嗡! 轰隆隆! 这一招实在太快,钧山真人来不及施展其他手段,连忙双手合十,硬生生以雷法符箓钳住鸣沙宝杖,他原先淡定惬意的面容,此刻因劲气冲击,瞬间涨得通红,无数天雷翻滚落下,注入鸣沙宝杖之中,道门的天尊箴言也随之浮现,与佛门梵语形成对冲之势! 滚滚雷音扩散。 “秃驴,你是不是有病?!” 钧山真人破口大骂,气得不行。 “……有病的是你。” 妙真一本正经开口,单手隔空牵引禅杖,保持对钧山真人的压制,同时另一只手,将佛珠也高高掷了出去。 苔岭山顶,顿时被大日炽光彻底淹没。 无数剑气自钧山真人眉心冲出,佛珠与剑气浩浩荡荡对冲,这副场面可谓是“神仙打架”,明明是两位洞天境修士在对攻,但场面架势,却是一点也不输给阴神尊者! “我的亲娘咧……” 坐在古木树荫下的段照,看着这一出好戏,忍不住抚摸着手腕的风雷镯。 他离开忘忧岛前,娘亲刻意叮嘱过。 大世将至。 王朝之中,很有可能会遇到所谓的“转世者”,千万记住,转世真人这种存在,不是同境天才可以碰瓷的,如果被“转世者”为难,就亮出手镯,报出身份,千万不要想着力拼。 看这两位洞天修士打架的仗势,段照体会到了娘亲的用心良苦…… 只不过,段照忽而生出一道很古怪的念头。 如果说“转世真人”不可力敌,那么先前与妙真几乎平分秋色的小谢山主,又是什么? …… …… 苔岭山顶,被渲照成一片白昼。 万千雨丝,尚未落下,便被滚烫炽日蒸发,化为无数热气。 “……” 站在剑气与佛光中间的谢玄衣,神色十分复杂,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按理来说,他本来是两位转世真人的“首要目标”。 但不知为何…… 现在这两人自顾自打了起来。 自己反而成了唯一的闲人。 今夜的相见,多出了些许滑稽,些许荒诞。 他轻叹一声,收回伞剑,准备抓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南疆邪修已经尽数杀尽,“荡魔”计划注定要往后推迟,再留下去,也没有意义。 正当谢玄衣伞剑入鞘的那一刻。 他心海之中,响起了钧山真人的焦急传音。 “姓谢的,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帮忙啊!” 鸣沙宝杖的三十一枚真言,虽然没有直接压垮钧山真人的脊梁,但却将他从离地三尺的距离,压到了地面之上。 碍于这具身子岁数太小,钧山只能抬头仰望远处身材高大的妙真。 这个角度,很不舒服。 但没有办法。 他只能一边怒瞪妙真,一边传音催促道:“等等等等,你不会觉得我真想对你动手吧?以你的境界,应该能够感受到,刚刚那一剑没有杀意!这件事情,实在是一言两语解释不清,待我回头再和你慢慢细说,当务之急,是先把这秃驴按下!你好好想想,我们俩都是大褚王朝修士,但这秃驴可是大离的,今夜正好有机会以二打一……如若我们把他狠揍一顿,接下来梵音寺的西渡使团,哪里还有颜面来皇城传道?!” 谢玄衣神色古怪。 因为在同一时刻,妙真和尚的传音,也在自己心湖中响起。 “谢客……谢施主。先前是贫僧不对,误会了施主身份。” 妙真十分客气,语气乍一听,很是平静,但仔细看去,便会发现,他神色涨红,眼中也隐含怒意。 苔岭山顶,宝珠佛光不断与剑气对撞。 这场劲气之争,看似平分秋色。 但钧山真人的剑气,却是更甚一筹。 数次对撞之后,钧山的剑气,已将宝珠华光敲出了好几道裂口! 很显然,如今这两位转世者,都打出了真火。 “贫僧听闻,你与道门太上斋主历尘起了争执。” 妙真和尚沉声开口,发出邀请:“这‘钧山真人’乃是历尘的授业恩师,想必今夜至此,必定是为了太上斋道子的恩怨。不若你我一同出手,将其拿下?” 第二十六章 意气之争 山顶之上,佛光如大日,剑气如游鱼。 炽光冲击,两位转世阳神交手之下,苔岭山顶,已然沦为一片焦土! 面对钧山真人和妙真和尚发出的邀请,谢玄衣没有犹豫,直接选择了回绝。 “二位……谢某还有要事,就不奉陪了。” 今夜至此,只是为了除魔。 妙真也好,钧山也罢。 谢玄衣都不想与之交手,现在这两人正好打在了一起。 此时不撤,更待何时? “想走!?” 听到这声音。 钧山和妙真同时回头,目光凝落在这谢真身上。 两人不愧是前世冤家,此刻所做的举动,都一模一样。 鸣沙宝杖与道门雷法相抗,两位转世者同时分出一缕心力,牵住谢玄衣,拽住一角衣袖,将其拉入这场劲气相争之中。 轰隆! 这一下,佛光与剑气同时掠来,上一刹还在争斗的两人,忽然就站在了同一战线。 想撤退的自己,一下成为了众矢之的! 谢玄衣瞳孔收缩。 “???” 这两个老东西,莫不是真的有病! 只一下。 他便被拽入涡流之中。 …… …… “明知对手是‘转世者’,小山主不退反进,真是令人赞叹。” 站在山顶结界外的段照,听不见声音,只能看到一些模糊影像,通过猜测,判断里面发生了什么。 这一下。 在他看来,很显然是谢真看两位转世者打得激烈,不甘寂寞,主动入局! “咦。” 段照身旁,忽然响起一道稚嫩的孩童之声。 他低下头,发现原来苔岭山顶,不知何时,爬上来一个小沙弥。 小沙弥背着厚厚的行囊,撑着纸伞,踩着泥泞,来到此地。 山顶结界大绽光明。 三位转世者,打得极其用力,拳脚对撞,飞剑肆虐,哪怕隔着一座结界,也能感受到此战的激烈! “你也是梵音寺的?” 段照挑了挑眉。 小沙弥双手合十,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施主,我来找佛子大人。” “别急,你家佛子大人就在那边呢。” 段照指了指不远处的结界,咧嘴笑道:“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激战啊……” “激战?” 小沙弥看着结界,有些不敢置信。 佛子大人可是“菩萨”转世,听说前一世打遍同境无敌手,转世之后,更是同辈无敌……这结界之中溢散出的气息,连他都能感受出来,乃是洞天境的残缺道则,这個境界竟然有人可以与佛子大人相争激战吗? 更重要的是。 他已经看到了升空的鸣沙宝杖,以及爆燃的佛珠圣像。 这说明…… 佛子大人不仅仅出手了,而且还是全力以赴! 身后的脚步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随妙真一同离开大离王朝的梵音寺西渡使团,陆续抵达苔岭,所有人的神色都和那个小沙弥一样。 震惊,茫然,不敢置信。 今夜抵达苔岭的,不止佛门。 很快。 符箓的破空之声,也在苔岭山顶响起,这次来了好几位道门的仙子,这些仙子个个身披白纱,仪态端正,风姿绰约。梵音寺的年轻僧人尽皆诵经垂眸,不去直视,这支使团纪律森严,虽然人数不多,但每个僧人都极有“佛相”,天庭饱满,血气旺盛。 道门与梵音寺相聚,自然而然形成了两片阵营。 “啧啧……” 段照忍不住出声感慨。 今夜这趟出城真值,比想象中要热闹得多。 最后。 便是皇城方向,远天雷鸣之中,夹杂着飞剑之声,一团幽暗光火在雨夜之中燃起,落在苔岭山顶。 来者正是深得元继谟信任的皇城司特执使铜骨。 今夜的苔岭,本来不该有这么多人。 如若没有意外。 那么此刻,便应该是皇城司特执使,和南疆使团会面,双方一同秘谈“讨伐纸人道”的行动细节。 “……这是什么情况?” 铜骨落地之后,看到有这么多人,忍不住皱起眉头。 今夜因为一些琐事,导致他无法按照约定时辰出发,稍稍迟到了一会。 怎么迟到半个时辰,苔岭就变得这么热闹了? 四方人马,最终齐聚于此。 那座结界之中的争斗,也落下了帷幕。 …… …… 谢玄衣没想到,自己会以这么荒诞的方式,被迫卷入妙真和钧山的“意气之争”。 他一边施展灭之道则,与钧山剑气相抗,一边施展生之道则,扛住妙真的佛门秘法。 大月国顿悟之后。 虽然神魂境界有所突破,但却始终差了一线。 谢玄衣心底清楚。 想要在“神魂”上有所突破,恐怕要等到阳神了。 如今这一番交战,让他体会了与阳神转世者的细微差别…… 钧山和妙真,在道则运用上比自己更熟稔。 因为他们前世站得比自己更高。 但这并不是“差距”,只是“差别”。 站得高,也有弊端。 钧山和妙真,如今所走的路,还是老路,几乎没有变化。 可谢玄衣则不同。 他自玉珠镇醒来之后,就想着开辟新法。 其实谢玄衣并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转世者”。他的“新生”,与道门梵音寺的“转世”截然不同。 钧山和妙真,都是以提前了结为代价,开启这次转世的。 他们在赌。 对他们来说,散去一身修为,提前圆寂坐化,极大概率是就此泯灭。 但谢玄衣的“新生”并不是赌。 而是命运和机缘作用之下的必然! 有赵纯阳留下的不死泉,他坠入北海,即便陷入沉眠,也必将迎来复苏。 他的肉身仍在,神魂也并未破灭。 这便是他和钧山妙真的不同之处……某种程度上来说,如今的钧山妙真,已经不再是完整的“自己”了。 转世秘法,更像是强大神魂操纵下的“投胎”。 这两位竭尽全力,将神魂留在下一任“转世宿主”身上,如果顺利,他们便会慢慢“复苏”,如果不顺……或许这缕神魂便会迎来永远的寂灭。 最好的“转世宿主”,其实是体弱多病的病秧子。 原主魂弱寿短,刚刚转世的那份神魂,正好可以慢慢复苏。 倘若原主神魂强大,这份转世神魂即便复苏,也未必能够占据“主动之位”。 “你小子,有点东西!” 钧山以玉清斋剑术,与谢玄衣的剑意对撞。 他意味深长地传音道:“你这大穗剑宫的引剑之术,是赵纯阳亲自教导的吧,即便是剑道天才,不修行个二三十载,很难抵达这种境界啊……” 谢玄衣平静回应道:“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其实你的身份,我并不在意。” 钧山真人挑眉说道:“不过总有其他人在意。众所周知,能和转世真人交手的,便只有转世真人……外面来的人越来越多了,你有没有想过该怎么收场?” 谢玄衣沉默不应。 “我有办法收场。” 钧山真人微笑道:“伱帮我压住这秃驴,让我占点便宜,剩下的交给我。” 谢玄衣眼神闪烁。 钧山真人……自己能相信他么? 摇摆犹豫了片刻,最终谢玄衣轻叹一声,他还是顺从心湖指引,选择了帮钧山出手。 钧山轻笑一声,微微握拳,铺天盖地的玉清斋剑意回掠。 与此同时,谢玄衣收回灭之道则,转身将其掷出,灭之道则化为剑潮,冲向高悬的大日佛珠。 “嗖嗖嗖!” 璀璨圣光,顿时被漆黑道则淹没—— 那高悬大日剧烈震颤起来,由于灭之道则的猛烈进攻,短短数息,便变得一半赤红,一半漆黑。 这变故使得妙真和尚一怔。 轰! 下一刻钧山真人冲拳砸出,蓄势已久的剑气尽数掠出,撞在那佛珠炽日之上,将妙真和尚撞得向后踉跄飞去,年轻僧人连忙拽住宝杖,稳住身形,极其心疼地召回佛珠。 炽日破裂,光华黯淡。 “你们联手,不讲武德!?” 妙真怒声开口。 “怎么就不讲武德了……就这荒山野岭,打也打不痛快。” 钧山笑眯眯提议道:“不若换个地方,继续来过?” 谢玄衣相当头疼,还要继续打? 紧接着。 钧山直接取出一张符箓,以道门符术,挣脱虚空束缚,邀请二人离开,还对谢玄衣投去一个淡定的眼神。 “……好!” 看到这一幕,谢玄衣心领神会,毫不犹豫,掠入门户之中。 “来,继续!” 妙真相当好战,不假思索,踏入门户之中。 三人打得莫名其妙,走得也匪夷所思。 钧山以符箓召开一座虚空门户,三人就这么结伴离去,只留得苔岭众人面面相觑。 梵音寺使团,道门仙子,以及皇城司特执使,都在等待此战落幕,结界消散—— 可现在,结界的确消散了。 但两位转世者,以及谢真,都不见了! 苔岭只留下一片荒芜破碎的空荡山顶。 …… …… 横渡虚空是阳神才能施展的神通。 这门术法,需要修行者拥有极其强硬的体魄……通过符箓之术,固然也可以复刻“横渡虚空”的手段,但这毕竟无法与阳神大道相提比论,传送阵符能够开启的空间门户,最多也不过二十里。 再远,便会遭遇“空间乱流”之类的危险。 妙真虽然好战,善战,却也不傻。 他之所以毫不犹豫踏入此扇门户,便是因为他笃信自己体魄比钧山要强。 倘若这传送阵符有假,遭遇危险,最先倒霉的也是钧山。 只是他没想到。 钧山所准备的手段,并不是制造一张假的传送阵符。 此次传送的终点,恰恰好好是二十里外,苔岭以南的一座荒芜山顶,妙真对这里很熟悉,就在刚刚西渡使团才在这里落脚,山顶有一座枯庙,庙里还燃着尚未熄灭的篝火……只是此刻在篝火之上,还悬浮飘摇着一张崭新雪白的传送阵符。 这张传送阵符,让妙真神色发生了变化。 他感受到了苔岭的邪修气息,故而施展神足通,快速离开…… 很显然,钧山真人一直跟在西渡使团身后。 这张传送阵符,便是钧山在自己离去之后,刻意布下的。 “姓谢的,快来!” 踏出门户那一刻,钧山真人连忙传音,他直接掐灭第一张阵符,而后以神魂点燃第二张传送阵符,召出了通向它处的新门。 换一个地方,继续来过? 这当然是骗人的! 除了妙真,这里没人真的想要打架! 谢玄衣速度极快,直接踏入门户之中。 最后一个入门的妙真,连忙大踏步前进,但钧山直接以剑气出击,漫天剑气如落雨一般噼里啪啦击打在他的金身之上,打得金光迸溅。 妙真在怒吼声中连连后退,只能眼睁睁看着第二扇门户快速开启,快速关闭。 这是何等无耻的逃窜手段? 钧山真人,当真配得上道门阳神之名? …… …… 第二扇门户开启,是在皇城东郊,一片谢玄衣未去过的湖泊之前。 传送并没有结束。 钧山真人连忙取出了第三张阵符,认真解释道:“这家伙有‘天耳通’,能够听到我们的落点。还有‘神足通’,很快就能追上来。所以我们想要清净,还得跑远一点。” 谢玄衣问:“苔岭道门的那些人?” “那些不必理会。” 钧山摆了摆手:“崇龛的眼线罢了,带着她们,反而不自在。” 就这么取出了第三张,第四张传送阵符。 一连传送了七次。 钧山真人不愧是转世阳神,神念极其强大,浩瀚如海,催动“传送阵符”可不是一件容易之事,二十里的传送便需要耗尽一位洞天圆满的全部神念……他快速催动了七次,也只是稍稍有些气喘。 最后一次传送落点,是在一座距离皇城不远的小城之中。 准确来说。 是这座小城内的一座酒馆雅间之中。 雅间内部,早就被静音符包裹,无论这里声音如何喧嚣,都不会被外人所感知。 于是这一次的传送,极其静谧,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谢玄衣踏出了传送门户,顺势无比自然地坐在了桌前。 桌上有着热气腾腾的酒菜。 桌对面,坐着一个托腮正在等待着什么的白衣姑娘。 他坐了下来。 她抬起了头。 第二十七章 道士,剑修,和尚 荧城是一座位于皇城西南侧六十里外的小城,巴郡,南郡的商贾之士想要进入皇城,多半会选择在此歇脚,这座小城因此富饶繁华,许多出手阔绰的京城子弟都会来此一掷千金,以度良宵。 今夜只是荧城普普通通的一夜。 除了雨稍大些,其他并无什么异样。 小酒馆的雅间内。 传送阵符的门户,在空中消散,化为星星点点的荧光。 邓白漪托腮看着面前的黑衣少年,一时之间陷入呆怔。那次钧山真人提出要一同前去皇城,邓白漪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答应,太上斋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她担心道门与大穗剑宫的恩怨就此扩大,兴许自己去了,能够帮上一些忙。只是她实在没想到,与谢真的见面这么突然。 谢玄衣也愣住了,他其实想过,随着钧山真人跨越七扇传送门户之后会见到的场景。 可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画面。 故人重逢,往往发生在不经意间。 场面一度寂静。 “你好像瘦了些?” 谢玄衣主动开口,笑着打破平静。 邓白漪的确瘦了,而且瘦了不少,自鲤潮城一别,风餐露宿,修行元气,尝试辟谷,她整个人都清瘦了许多,再加上“唐斋主”的事儿,使得她如今面容看上去有些憔悴。 只不过,她本人并没有觉察到这些变化。 “是吗……” 邓白漪笑了笑,挽了挽发丝,轻声道:“你好像也瘦了。” 谢玄衣没有瘦。 但邓白漪并没有“看错”,由于灭之道则的凝聚,谢玄衣的气质发生了变化。 这袭黑衣,要比半年之前,看上去更加肃杀。 虽然只寒暄了两句,但这般重逢,要比谢玄衣预想中温暖许多。 如果……没有第三个人的话。 “姓谢的,麻烦抬个腚,这地儿有点挤啊!” 一道稚嫩的声音,打破平静。 道袍稚童低声嘀咕道:“死秃驴下手没轻没重,我的宝贝衣衫都被撕裂了……” 钧山真人抬起衣袖,十分心疼地以手指来回摩挲。 这件湛星法袍,刚刚在与妙真交手的过程中,被鸣沙宝杖撕碎了一道裂口。 不过他并不算亏,因为妙真的佛珠也被震出了缺口。 这第三道声音,使得小酒馆内的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咳……” 谢玄衣默默向一旁,挪了挪。 这雅间其实并不小,别说只有三個人,再多来几个,也能坐得下。 “还是挤!” 钧山真人依旧皱眉,没好气说道:“你你你,你坐对面去,和邓小丫头坐一块。” “……?” 谢玄衣轻叹一声,坐了过去。 他算是看出来了。 这钧山真人,是有意带自己来此。 即便今夜没有遇到妙真,最终他也会想方设法,带自己来到此地。 其实这件事早有痕迹。 在随着钧山跨越虚空门户之时,谢玄衣隐隐约约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如果没有猜错,这七张传送阵符应该有好几张,是邓白漪亲手刻录。 “钧山前辈!” 邓白漪面红过耳,先是喊了一声,而后连忙传音道:“伱让我今夜在这等着……原来等的是谢真?” “怎么,这不好吗?” 钧山真人无视了后面的传音,大大咧咧直接回应道:“你在鲤湖练剑的时候,不是心心念念,想见这谢真一面吗?既然带你来皇城了,那么早早见面,岂不是最好的安排?” 这一番回应,让邓白漪彻底哑口无言。 她以手扶额,长叹一声。 许久之后。 邓白漪无奈说道:“这当然是好的……” “好,就最好。咱仨现在都是年轻人,有什么害臊的?” 钧山就乐意看这样的场景,他笑眯眯翘起二郎腿,没个正形地教训道:“小邓丫头,你就是太腼腆了,我来替你说——” 顿了顿,转向谢真:“你与太上斋的闹剧愈演愈烈,邓白漪担心你出意外,便来皇城了。她想劝你和道门‘和解’。” “她想劝我和解?” 谢玄衣瞥了眼邓白漪,顿时心领神会,淡淡道:“和解这件事,应该是前辈自己的想法吧。” “这么说也没问题。” 钧山逐渐收敛了笑意:“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对你没有敌意,转世真人出门在外,要遵循因果,要顺应天理,所以才会有先前苔岭的那一剑……今夜我刻意选了这么一个地方,带着这个小丫头和你见面,便是想和你开诚布公地好好聊一聊。” “聊什么?” “道门和大穗剑宫不应该成为敌人。” 钧山真人郑重说道:“你杀了方航,杀了齐羽,其实都不算什么……可如果再杀历尘,这件事情就真的不会止戈了。” 这句话说出。 谢玄衣仿佛听到了一个很有趣的笑话。 他饶有兴趣地问道:“前辈觉得我一个小小洞天,能够杀死阴神后期的历尘?” “当然。” 钧山淡定地回应,没有丝毫犹豫:“时间问题罢了。” 谢玄衣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以谢真之名,踏入江湖,不到一年。 或许是因为自己还未真正“大开杀戒”的缘故,目前遇到的绝大多数对手,都低估了“谢真”的实力。 谢玄衣本以为如今世道和当年一样,世人总爱高看自己,轻贱他人,可现在看来,十年过去,这世道终究还是发生了些许变化。 至少,钧山真人要比他想象中聪明不少。 “我教过历尘,我太清楚他了。” 钧山眼中流露出了熟悉的感慨之色。 这次念及历尘,他的神色和念及齐羽之时,并没有太多不同。 对他而言。 历尘,齐羽,本就是红尘浪潮之中,极其相似的两粒尘埃,哪怕一个是阴神圆满,一个只有洞天。 钧山活了两世。 在他的两世之中,“历尘”和“齐羽”的影子,几乎重叠到了一起。 第一世他是太上斋和玉清斋的双斋共主。 历尘服侍他,伺候他,敬畏他……因此得到了造化,最终一步一步,成为了太上斋的斋主。 阴神圆满? 这的确是万人敬仰的境界,距离阳神似乎只差一线。 可钧山很清楚,再给历尘一甲子,这位太上斋主也不可能突破这一线瓶颈。 有些人注定与阳神无缘。 但谢真不一样。 “这一世,若我想要恢复阳神修为,最多只需要二十年。” 钧山真人轻声开口:“我有预感,你抵达阳神的时间……或许比我更短。所以,杀不杀历尘,只取决于你想不想。” 二十年…… 应该要不了这么久。 谢玄衣微微低垂眉眼,他前世修行也不过花了二十余载,如果没有北海那场剿杀,他早就已经证道阳神了。 这一世,自然更快。 而且更强! “簌簌……” 雅间内的烛火无风自动,邓白漪神色震惊地看着身旁黑衣少年,她默默饮了一小口酒,消化着内心的震撼。 今夜实在有太多“出乎意料”。 她先是没想到,钧山真人直接带着自己来荧城见谢真。 其次,她更想不到的是—— 钧山真人求谢真不要杀历尘?! 太荒唐了。 求一个洞天,不要杀阴神圆满? 更荒唐的是……她竟然觉得钧山的请求十分合理。 邓白漪虽然担心谢真会遇到麻烦,但心中却是隐约觉得,如果这场闹剧继续发展下去,谢真一定能够站到最后。 这实在是一种没来由的,荒谬的信心。 “前辈。” 出于尊重,谢玄衣还是喊了钧山真人一声前辈。 烛火将方桌分为两半。 谢玄衣端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不缓不慢说道:“所以前辈今夜选在这里,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是。” 钧山真人同样举起酒盏,小啜一口:“本座能够看到这场闹剧的未来……历尘是个死脑筋,很多事情,他看不透,倘若一直争下去,对道门对剑宫,都不是好事。” “很多事情历尘看不透?”谢玄衣笑着试探。 钧山真人眯起双眸。 他凝视着对面黑衣少年的眉心,意味深长道:“这朵莲花挺漂亮,只可惜用去了一瓣。听说炽翎城的鸠王爷在北狩之中受了重伤,这可真是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消息。” 北狩秘境内发生的事情,乃是绝密。 很多消息,谢玄衣不说,陆钰真不说,外人根本无从得知。 钧山的这一话,相当有深意。 不愧是转世真人。 这朵莲花,鸠王爷可没提前看出来。 但钧山看出来了。 这朵莲花的存在,意味着历尘动手,最终大概率会发展成剑宫与道门的厮杀。 换而言之。 其实是赵纯阳和逍遥子的对决。 大褚王朝无比乐意看到这一幕,圣后和秦祖早就想要掣肘压制两大宗门。 “前辈……比我想象中要厉害。”谢玄衣诚恳赞叹了一句。 “玉清斋剑术,脱胎于大穗剑宫。”钧山真人摇了摇头,并没有露出受用神色,反而认真解释道:“我的师尊告诉我,这是天下最好的剑术,只可惜并不完整。这剑术的另外一半,就在大穗剑宫玉屏峰中。” 谢玄衣静静听着。 “所以……玉屏峰这一脉的剑术传承,有一半其实也归于玉清斋。” 钧山笑了笑:“赵纯阳是千年以来剑道修行的集大成者,我没办法和他相比,自然看不透他的大道。但蕴藏在这莲花之中的某一瓣剑意,我却是能够认得清楚的。” “原来如此。” 谢玄衣捻着酒盏,端详片刻,缓缓说道:“关于北郊别苑的事情,其实我想解释一下。前辈应当清楚……有些人,必须要杀,方航和齐羽就属于这种人。在他们的世界之中,没有和解,只有你死我活,所以我只能请他们去死。” “你不必解释。” 钧山淡定说道:“我前世也杀了很多人。” “其实历尘也属于这种人。” 谢玄衣叹息道:“如果前辈可以让他打消杀意,我可以不杀他。” “他会的。” 钧山只是仰起头来,目光穿透阵纹,默默看着天顶,轻轻重复了一遍。 “……他会的。” …… …… 苔岭山顶,凉风吹过。 雨更加大了。 “小山主,就这么走了?” 段照看着圣光消散的结界,神色茫然。 小山主呢?就这么抛下自己了! 梵音寺,玉清斋的两拨弟子,更是面面相觑。 早就听闻,妙真和钧山两位师叔祖性情不羁,可这未免也太不羁了…… 当然,面色最难看的,还得是那位特执使铜骨。 他奉元继谟之令,前来会谈。 可结界消散之后,满地尸骸,横在四处,邪修尽数死绝,山岭一片惨象…… 南疆的使团,已经被杀了个干净! 这还谈什么! 他回去之后,要怎么跟首座交差?! “诸位,还请留步!” 看着山顶狼藉,铜骨沉不住气了,他下意识动用了皇城司特权,留住准备离去的众人。 他祭出法器,以道则之力,笼住苔岭山顶,重新凝出一座新的结界! “今夜苔岭有人横死,皇城司依法查案,诸位还请随我回城一趟。” 此言落定,山顶一片沸乱。 铜骨很是头疼。 今夜的这个烂摊子,实在难以处理。 他目前所能想到的收拾办法,就是将这些“看热闹的”先押回皇城。 这么做,至少能给首座大人一个交代。 可三大宗那边,终归是难以解释……千里迢迢,派出的使者,连皇城司特执使的面都没见到,就死光了! 这消息传出,要说大褚皇族,愿意配合围剿纸人道,谁信? 荡魔之事,很可能要因此推延! 铜骨扫视一圈,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这些道门弟子,以及梵音寺僧人,修行境界都不算太高,他已经以传讯令通知了皇城司其他特执使,这些人应该都能够顺利带走。 正当他生出这个念头之时。 苔岭山顶,响起一道颤音。 远天有一道燃着青光的太阳,在雨幕之中“缓步”走来,虽然只走了数步,但每一步都跨越百丈。 鸣沙宝杖的三十一字真言,凝落而出,如星辰一般,围绕着年轻佛子。 妙真最后一步,踏碎结界。 他来到了铜骨特执使面前,轻声诵念了一句佛号。 铜骨知道,从大离王朝那来了一位不得了的年轻僧人,乃是梵音寺高僧转世,身份尊贵,境界高深,此次西渡,专门为了迎接大普渡寺的佛骨。如今来看,的确宝相庄严,值得敬畏,但不知为何,他隐约觉得这僧人神色之中蕴着怒意。 他也知道。 今夜拘留这些僧人,其实是不妥的做法。 苔岭死的全是南疆邪修,这件事情哪里禁得住查? 可他毕竟是皇城司特执使,无论是谁,来到皇城附近,总要给皇城司三分面子。 所以他想了片刻,等待着对方开口。 如果妙真态度足够真诚,他也可以重新考虑,要不要继续拘人。 “施主是皇城司特执使?” 妙真果然开口,主动发问。 “是,在下‘铜骨’。” 铜骨点了点头,报出名号。 “铜骨……好名字。就因为这些人死了,施主便要拘贫僧,以及梵音寺的使团?” 妙真不冷不热地夸赞了一句,而后提出第二问。 “是。” 铜骨沉默了片刻,继续道。 此后。 便没有第三问了。 问完这些,妙真只是轻轻道了一个好字。 铜骨忽然汗毛立起,他忽然听到了剧烈的破风之声,那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僧人毫无预兆地提起了宝杖,三十一枚金灿真言迸发而出,呼啸风雷将他的视线尽数遮掩。 第二十八章 新雨 “今夜的风儿甚是喧嚣。” 钧山真人仰面眯眼,惬意说道。 荧城是个不错的小城,小城往往静谧,但这样有烟火气的实属少见,来自京城的骤雨在下半夜终于停歇,荧城街巷燃起灯火,许多年轻男女结伴撑伞出门,城外小湖多了许多不眠之客,有人点了花灯,站在湖畔望去,能够看到整座荧城的倒影,以及摇曳生辉的花火。 以春风做伞的谢玄衣,与邓白漪,钧山,就站在这座湖畔前。 他们三人的组合很是奇怪。 年轻男女,以及一个老气横秋的道袍稚童。 “是挺喧嚣。” 谢玄衣抬头,淡淡道:“我本以为这场雨会一直持续下去。” 钧山真人当然听出了言外之意。 他笑了笑,道:“雨早些停,是好事。” 今夜风儿喧嚣,相见甚欢。 谢玄衣和钧山真人达成了共识,钧山会搞定历尘,北狩恩怨一笔勾销……虽然不知道这位真人会用什么样的方式,迫使历尘服从,但谢玄衣对这样的交易并不排斥,对他而言这一切都没有损失。 他已经做好了应战准备。 但如果太平—— 自然是最好的。 “虽然今夜雨停了,但下一场雨……应该很快就要来临。” 钧山真人忽然开口。 “哦?” 谢玄衣挑了挑眉,“你是指‘荡魔’?” “……荡魔这件事情,我早有耳闻。” 钧山真人背负双手,悠悠开口:“大褚皇族自诩身份高贵,对南疆三大宗不予理睬,即便三大宗摇尾祈怜,皇族依旧不急,明明纸人道已成心腹大患,可依旧视若无睹,小丫头,你可知圣后为什么要如此行事?” 说到后面。 站在二人中间的钧山真人微微挪首,望向邓白漪。 “啊?” 忽然被点到的邓白漪显然没想到还有提问这么一出。 关于荡魔一事,其实她只是隐约有所耳闻。 道门作为天下第一宗,情报工作自然做得十分周密,前些日子她在鲤湖练剑,累了便回玉清斋山门修行,期间听到了两名女弟子窃窃私语,便是提及了未来可能进行的“荡魔”之举……为了防止魔宗肆虐,也为了锤炼弟子修行,每隔一段时间,道门都会派遣斋内弟子,前往南疆十万大山,剿杀魔头。 那两位女弟子言语满是担忧,听其意思,便是再过些日子,可能就要举行一场相当盛大的“荡魔”之行。 大褚皇族牵头,道门自然要附和,出力。 最辛苦的,便是斋内普通弟子,境界低微,修为薄弱,一旦与魔头交手,便极有可能殒命。 这天下的修行人,大多是奔着长生而去。 谁愿意辛苦搏杀? “圣后之意……岂是我这样的草芥随意能够揣摩?” 邓白漪很是谨慎。 她下意识望了望皇城方向,缩紧口风。 “放心,那老妖女在仁寿宫闭关呢,阵纹高铸,天机封锁。” 钧山真人嗤笑道:“你就是骂她一万句,她也听不见。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褚清死后她手握重权,成为了史无前例的‘特殊皇帝’,可名不正言不顺,想要让大褚王朝彻底臣服于自己,可不是简简单单清遣北郡就能完成的。” 邓白漪懵懵懂懂,一片茫然。 这番话,看似是说给她听。 但实际上谢玄衣很清楚,这钧山真人,是在说给自己听。 “荡魔之举,由大褚皇族牵头,道门势必要随之附和,大穗剑宫,乾天宫,各大圣地,世家,也须得出力。” 钧山真人平静道:“讨伐纸人道,乃是顺应天命,这般仗势,理应由天子坐镇。若我猜得没错,圣后会将此权‘下放’,只可惜纸人道并不是这么好杀的,没人愿意轻易卖命。” “为何?” 邓白漪好奇问道:“以道门的实力,难道还拿不下一个小小的纸人道?” 她亲自去过道门。 那宏伟庄严的山门,以及传承千年的丰厚底蕴,着实令人震撼。 “这世上绝大多数的战争,都不是将双方实力,拿在台面之上衡量比较那么简单。” “南疆乃是毒瘴之地。” 钧山真人笑道:“寻常修士,踏入其中,元气无从补给……需要服用丹药,才能维持紫府稳定。而那些邪修,则是早就放弃了正常修行的可能,另辟蹊径,他们无需天地灵气,亦可全力厮杀。这便意味着,大举攻打南疆,会冒着极大风险,而且毫无收益。” 南疆乃是一片实实在在的鸡肋之地。 除了那些魔门邪修,根本无人会在此居住,修行。 “除此之外,南疆地形复杂,猛兽遍地,瘴气横生,四处都有邪宗阵纹。” 钧山真人继续道:“换而言之……这里就是一片巨大的‘蛊界’,因为条件过于恶劣,大褚和大离都不愿插手其中,只需放纵那些魔门修士在南疆争斗,便自然而然会诞生出所谓的蛊王。” 邓白漪眼神一亮:“三大宗,就是‘蛊王’?” “不错。” 钧山真人淡淡道:“那些魔门修士,在南疆捡了些千年前的遗留道藏,借此开山立派,只可惜资源匮乏,底蕴浅薄,终究无望大道。三大宗的那些称圣邪修,实力也就平平,或许几人联手,靠着宗门秘法加持,才能够与阳神斗上一斗,他们唯一值得称道的优点,便是‘团结’了。” 被大褚和大离裹挟其中,三大宗想要活命,必须团结! 也正因为这份“团结”,使得两大王朝,对这长满倒刺的鸡肋之地彻底失去了兴趣。 “只不过新的蛊王已经出现了。” 钧山道:“三大宗联合起来,都不是纸人道对手。这样的邪宗,想要铲除,谈何容易?能够一手将纸人道栽培至此的那位道主,又怎是易于之辈?” “是这個理。”邓白漪神色凝重,颇感紧张。 “所以南下荡魔,可谓是一件极其吃力,又不讨好的苦差事。” 钧山真人笑道:“三大宗不愿做这样的苦差事,大褚皇族自然也不愿……但只要最上面的那位坚持意见,这件事情终究会被推行,这份苦差事早晚要落到某个倒霉蛋的头上。” 邓白漪陷入沉吟思索之中。 这一番梳理,让她对荡魔之事,大概有了概念。 “不过我要说的‘下一场雨’,却不是荡魔。” 钧山真人话锋一转,微笑道:“今夜南疆使团都被你和妙真杀了个干净,这件事情就算推进再快,也要等上片刻……皇城还能太平安宁许久。” “别卖关子了。” 谢玄衣叹息道:“妙真对你动手,不是没有原因的……” “……” 钧山真人沉默片刻,道:“今夜之后的下一场雨,就是妙真。” “梵音寺的西渡使团,从大离王朝出发,跋涉数千里,不仅仅是为了迎接佛骨这么简单。” “他们今夜已经抵达苔岭,明早便会落足大普渡寺,开坛讲道。” 钧山真人轻声道:“十年之前,剑宫封山,道门避世,梵音寺也远遁尘嚣。如今气运倒流,大世将至,剑宫道门梵音寺都重新回到了俗世之中,这是妙真宣传佛法的最好时机,届时会有无数人来大普渡寺,瞻仰佛迹,其实大褚子民还是很务实的,比起相信书卷上的道理,他们更愿意相信拳头。” 谢玄衣明白钧山真人的意思。 一直以来。 世俗间关于道门,大穗剑宫,梵音寺的孰强孰弱,争论不休。 道士,剑修,和尚,究竟谁更厉害? 这样的问题,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得到一份答案。 天骄榜上的排名,便是答案。 而当年。 那个登上榜顶的人是谢玄衣。 若干年后,一切都是个循环,轮回重新开始倒转。 “我听说……方圆坊正在对天骄榜的排名,进行最后一次整理。” 钧山真人笑了笑,“气运之说,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存在。无论是道门,还是梵音寺,都很重视这一次的‘俗世气运’,转世真人的出现,其实便暗合了这份冥冥之中注定落下的巨大气运。” “所以你来皇城,是为了道门气运。” 谢玄衣当年夺得天骄榜首之后,莲花峰气运喷薄,霞光迸发。 如今气运倒卷,乃是比当年更加绚烂的盛世。 这次的气运,只会更甚。 “是,也不全是。” 钧山真人幽幽开口:“这份气运,道门可以不拿。但无论如何……不能让梵音寺拿去。” 其中道理。 其实先前交手之时,他便已经讲明。 道门和大穗剑宫,毕竟同处一座王朝,妙真带着使团西渡,倘若当真打遍同境无敌手,势必会将大褚王朝的气运掠走……这般行径,道门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前辈剑意精湛。” 谢玄衣诚恳说道:“妙真未必是伱对手。” “我和他打了很多年,我很了解他。” 钧山真人摆了摆手,浑不在意:“不怕你笑话,当年我兵解转世,或多或少有‘自我了结’的意思……真正贪生怕死的大修行者,怎会舍得就此坐化?我虽得证阳神,但这条大道却有残缺,即便修行下去,也永远不可能抵达‘天人’。不过既然上天给了我重新来过的机会,便说明我如今还有一线希望。但我着实没想到,妙真竟也不想活了,成功转世,而且转世复苏地比我更早,他这辈子运气比我还要更好一些,前世的‘神足通’,‘天耳通’都得以保留,除此之外,还留了一尊菩萨神胎,驻存丹田之间。倘若在大普渡寺交手,此战有七成概率,我会落败。” 这番话是谢玄衣没想到的。 他本以为,转世真人,以阳神之境,重来一次,这一世,自当锐意无比,席卷同境。 但钧山的性格却是淡泊如风。 当着自己的面,尚未开战,便便说出了“七成落败”这样的失势之话。 “你可不要以为是本座怯战。” 瞥了眼谢真,钧山有些愤怒,又有些无奈地踮了踮脚。 “上辈子我和他打了不少架,这家伙虽然皮糙肉厚了些许,但和师兄逍遥子却是没法相比的……我经常打赢他的!” 他尽力为自己辩驳,但说着说着,面露悲愤,长叹一声,抖了抖宽大衣袖。 风吹过。 道袍翻飞,显得他更加小巧玲珑,以及袖珍,还微微有些可怜。 “他娘的……这辈子转世,输就输在了年龄。” “原来投胎要趁早,是真的。” 这一世。 他比妙真要年幼许多。 这身段,就要矮上一大截。 神魂复苏晚了一步,大道修行就晚了一步。 转世真人打架,拼的是前世积累,神魂底蕴,这两者都相差无几的情况下……比的便是谁修行时间更长。 这一点,妙真完胜。 “竟是这个原因么……” 闻言邓白漪神色有些古怪,她小心翼翼重新打量了一下钧山真人的个头,听闻梵音寺佛子妙真身材魁梧,犹如罗汉,这么来看钧山能有三成胜率,便已殊为不易。 “这一世,我停留在洞天之境,便是为了补全大道。” 钧山真人郁闷说道:“洞天落定,铸成道则,便再无回头之路……我前世为了追求修行之速,做出了许多错误决定。可想要打赢妙真,唯一的手段,便是放弃这残缺道则的参悟,先他一步,再次提前晋升阴神。你让我如何甘心?” 他想赢下妙真,为道门争夺气运,似乎唯有一条路。 那便是放弃自身机缘,走前世老路。 “……” 谢玄衣陷入沉默,他已经隐约猜到了钧山真人接下来要说的话。 “姓谢的,不若你我做个交易。” 钧山真人咧了咧嘴,笑眯眯提议道:“今夜苔岭我仔细观察了,你小子道则够强,手段够狠,保底能和那个妙真打个五五开,要不我将玉清斋的剑术尽数传授于你,你替我去揍他一顿,既能得了天骄榜的美名,又能争了这大穗剑宫的气运,一举双得,岂不美哉?” “??” 谢玄衣翻了个白眼。 果然。 他就知道钧山真人的目的,是撺掇自己和妙真打上一架! …… …… 第二十九章 改变 玉清斋的剑术,和玉屏峰的确很是相似,但又有许多不同。 据说玉清斋的开山祖师,与大穗剑宫初代掌教,曾经关系极好,常在一起切磋交流。 因此两山剑术,互有融会,施展起来,有诸多地方神髓相似。 但因为“门户之见”。 最终玉清斋和玉屏峰,终究是各行其道。 “我对玉清斋剑术不感兴趣。” 谢玄衣说了一句实话。 他的师尊其实是赵纯阳,修行莲花峰心法,大穗剑宫万部剑典随意翻看……如若当真只是一个初次修行的洞天少年,能够习得玉清斋剑术,自然是一门极大的造化。但对如今重活两世的谢玄衣而言,这桩造化可有可无。 他的剑道早就已经形成,几乎不会更改。 参悟了玉清斋剑术,固然有所提升,但裨益并不算大。 钧山抛出的这个筹码,不具备特别强烈的诱惑力。 “哦?” 道袍稚童背负双手,笑着问道:“你只说对玉清斋剑术不感兴趣,但并未说对妙真不感兴趣。” 谢玄衣也笑了笑。 不错……这正是他的意思。 他并不介意与妙真相争。 这一世重修,在洞天境已然无敌,谢玄衣早就没了对手! 妙真和钧山的出现,让他感到欢喜。 如若能够击败这两位转世真人,便足以证明,这第二世的修道之路,没有走错! “我的确想与妙真一较高下。” 谢玄衣平静道:“即便你不传我玉清斋剑术,我迟早也会找他决出胜负。只不过对我而言,与妙真的对决,未必就要在近日。” 他的生之道则,只是刚刚参悟,尚未凝聚太多。 如今的自己,并不算最强的状态。 “西渡使团若在大普渡寺开坛讲道,无人迎敌,大褚王朝必然丢人。” 钧山皱眉说道:“以妙真的实力,你觉得武宗,秦家那些年轻人,会是他的对手?” 说完这些。 钧山观察着谢玄衣的反应,注意到后者神色毫无波动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这番话实在多余,姓谢的根本不在乎大褚王朝的颜面,这家伙对大褚皇族似乎十分反感,如果能让皇族丢人,甚至可以推波助澜,默默帮梵音寺一把。 “呵呵。” 谢玄衣笑眯眯说道:“丢人现眼,怪不得他人。再说,不是还有前辈吗?再退一步,前辈不还有三成胜率吗?” “……” 钧山扶额头疼道:“所以你完全不打算出手?” 在苔岭短暂交手,让谢玄衣心底大概有了底数。 妙真的实力,应当和他在伯仲之间。 倘若火力全开,祭出【沉疴】,那么觉醒三十一枚真言的鸣沙宝杖应该奈何不了自己。 但问题就是,当着大普渡寺那么多人的面,他怎么可能祭出【沉疴】? “基本不考虑。” 谢玄衣淡定回应,而后慢悠悠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摇晃:“除非前辈答应我一个条件。” “???” 喜欢拐弯抹角的钧山,第一次感受到拐弯抹角的可恶。 他咬咬牙,道:“……你先说。” “西渡使团,迎接佛骨,传颂佛法,与大褚年轻豪杰交手,随后便要返回大离王朝。” 谢玄衣微笑说道:“所谓礼尚往来,无论大普渡寺的讲道结果如何。这支使团在返回离国境前,都会得到大褚王朝的护送……” 钧山怔了怔。 谢真这番话,其实大有深意。 大褚想要护送妙真使团返回离国,这個消息可没有传到钧山耳中……目前无人知晓,这支西渡使团,在大褚会迎来这样的“安排”。 换其他人,说出这样的话,都值得质疑。 但谢真却是书楼暗子。 看来,这招乃是陈镜玄安排的“还礼”。 “有意思。” 钧山真人缓缓地问道:“你们想借着‘送还佛骨’的名义,去一趟东边的离国,把皇城丢掉的场子找回来?” “场子未必会丢。” 谢玄衣当然不会告诉钧山真人,这趟东游不仅仅是送还佛骨,还有迎接“天子”。 “除非伱我出手。否则大褚无人是这妙真对手。” 钧山真人摇了摇头。 “若钧山前辈愿意随谢某一同前去离国。那么谢某可以保证,届时大普渡寺的讲道论法,不会出现前辈担心的那种结局。” 谢玄衣直到此刻,终于抛出了自己的橄榄枝。 钧山想利用他。 他也一样想利用钧山。 倘若要与妙真使团同行,前往离国,只有自己一人,终究难以压阵。 若有一位洞天无敌的转世真人助拳。 二对一。 情况便不一样了。 “你小子……” 钧山真人忍不住笑了:“你是把自己当鱼饵了,在这等我上钩?” “前辈。直钩无饵,愿者上钩。” 谢玄衣微微一笑,恭敬道:“听说离国风景不错,前辈久居道门,何不出去看看?” “先赢再说。” 钧山真人摆了摆手,满面唏嘘感慨:“当今世道真是变了,想当年师兄带我长途跋涉,不远万里,将大褚王旗插在了雪国山巅。当年我们与离国大修行者斗法,打了十天十夜,谁都不愿意退后一步。现在倒好,梵音寺在大褚皇城附近插旗叫阵,谁都不愿向前一步。” “现在世道的确是变了。” 谢玄衣听出了钧山的话意,但依旧无动于衷。 他看着荧城湖泊倒映的花灯,以平静至极的语气说道:“一座王朝想要让黎民愿意为之卖命,所要做的,可不止是喊几句口号那么简单……这王朝是兴是衰,不仅仅看子民为王朝做了什么,也要看这王朝的掌权者,为子民做了什么。” 世俗街巷间流传着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人下人,要把自己当人。 人上人,要把别人当人。 倘若大褚王朝效仿大月国,将举国黎民视为草芥,如此王朝,又怎能值得子民为之赴汤蹈火? “是这个理……” 钧山真人稚嫩的面孔,没来由多出了几分沧桑。 他眼中有遗憾,更多是可惜。 当今大褚王朝,执掌最高权力的那人乃是圣后。 圣后与褚清相比,实在算不上是一个“明君”,空置北境长城,召回北郡世家,诸如此类的昏招早已引起诟病,四境民怨沸腾,只不过尚未到“反弹爆发”的时刻。 “大褚,还是那个大褚吗?” 钧山望着天顶,陷入迷茫,陷入追忆。 …… …… 荧城天亮之前,钧山真人便辞行告别,此次离开道门外出,他带了许多人。 昨夜苔岭一战,他带着谢玄衣,走得潇洒利落,可留下来的道门弟子,总要“处理”。 不过,钧山却将邓白漪留在了这里。 他答应过邓白漪。 来到皇城,见到谢玄衣,会给两人留出足够的独处时间。 “谢真……你最近还好吗?” 荧城湖畔,花灯渐熄,黯淡阴云散尽,破晓天光初现,丝丝缕缕的辉光落在两人身上,引得不少人注目,谢玄衣佩戴“众生相”的普通面皮,看上去平平无奇,但邓白漪的姿容却是凡尘俗世间毫无争议的上等。 黑衣白衫,结伴而行,围着荧湖走了数圈。 虽是旧人重逢,但却有些无话可说,想了许久,邓白漪终于开口。 分开之后。 她听到了不少关于谢真的事迹。 一封封飞鸽传信,一枚枚传音玉简,邓白漪从未错过谢真的“消息”。 谁能想到,只是短暂一面,分开之后,这个黑衣少年便成为了修行界最轰烈响亮的人物。 别说只是游历尘外,即便归隐林间,或许都能听到谢真的名字—— 邓白漪不傻。 对于“谢真”的身世,其实她心中早已有了大概的猜测。 由于青州案卷中提及,两人曾一起同行,所以许多好奇谢真的道门弟子,都曾找她打听谢真的故事,这些日子,邓白漪从未说过谢玄衣一字一句的过往,她彻底将踏入鲤潮城前的那段时光封锁起来,没有让任何人触及。 “还算不错。” 这个问题有些笼统,但谢玄衣并没有敷衍地回答。 他想了片刻,认真细致地说道:“离开青州之后,我回了大穗剑宫,给姜凰找了一个好住所,除此之外还托人给你爹在安善街安置了一套府邸,听说他最近过得很开心。你若现在驭剑返回皇城,说不定能够看到他带着仆人一同过早……你现在能驭剑了吗?” 后面半句,带着笑意开口。 邓白漪神色有些恍惚。 这熟悉的话音,让她想起了在鲤潮湖分别之时,谢玄衣对自己说的话。 【“邓白漪,去天下斋好好修行。”】 【“等下次见面,你就是剑仙了,能在天上飞的那种。”】 邓白漪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鼓起勇气问道:“以符箓驭剑,算是驭剑吗?” “……” 谢玄衣缓缓停下了脚步,有些诧异地看着邓白漪。 若没记错,自青州分别,不到一年。 邓白漪的剑气资质不算太多,想要以符箓驭剑,也需要消耗很大的心力,付出很多的努力。 “如果符箓驭剑,不算驭剑……我大概还不能做到……” 邓白漪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当然算。” 没想到,谢玄衣的声音打断了她。 邓白漪怔了一下。 她抬起头来,看到了黑衣少年清澈如海的双瞳。 “天下大道,不分左右。世间万法,无外高低。” 谢玄衣略带欣慰地说道:“你修行不过数月,能够以筑基之境,做到符箓驭剑……这着实是很厉害的成就了。虽然还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剑仙,但以气驭剑,如今只是时间问题,我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你。” 这番话说出,连谢玄衣自己都有些惊讶。 这当真是自己所说的话吗? 当年在莲花峰,谢玄衣对剑道修行的态度格外严峻,师尊让他授课,他在莲花峰开坛讲道,一一指点,原本心情激荡的那些年轻弟子,在得到指点之后,人人都如泼冷水,因为谢玄衣的“指点”实在太过冰冷,太过残酷。 即便是天资绝佳的小师妹黄素,拜入师门之时,也被谢玄衣一度训斥。 以往的他,几乎从未说出夸奖鼓励之语。 原因很简单,他自身便是剑道修行的一座丰碑,所有天才想要修剑,都必须要抬头仰望谢玄衣。 谢玄衣俯瞰后来者,所看到的,只有破绽。 他要如何去鼓励这些浑身破绽,天赋平平的追赶之人? “……呼。” 邓白漪信心大增,常常舒了一口郁气,那颗悬起的心,此刻放了下来。 玉珠镇去青州的这一路,她没少被谢真埋汰。 她知道,论剑道资质,她不如谢真万分之一。 费尽心机苦修,或许都比不上天才的随意参悟。 所以邓白漪时常担心,即便自己竭尽全力,在下次见到谢真之时,依旧实力不够,那个时候……他会不会对自己很失望? 现在最大的担忧已经没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邓白漪抿起嘴唇,认真打量着身旁的黑衣少年,小心翼翼说道:“我总觉得,你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有吗?” 谢玄衣下意识笑了笑,而后笑容短暂凝固了一刹。 他忽然意识到,或许邓白漪说得没错。 无意间的低头,让谢玄衣看到了湖中的倒影,日出破晓,粼粼波光,洒落荧湖,涟漪摇曳之间,荡出了一张唇角带笑的年轻面孔。 这面孔依旧透露着苍白。 但却隐约散发着生机…… 他的确变了。 以往的他,大部分时间都不苟言笑。 即便是面对莲花峰的诸位师弟师妹,也极少露出笑意。正因受到了谢玄衣的影响,如今的祁烈才是这副面孔,绝大多数时刻,祁烈都不会笑,几乎与当年的谢玄衣一模一样……他其实才是莲花峰最仰慕玄衣师兄的人,一言一行,都在向谢玄衣学习。 谢玄衣下意识触碰面颊。 透过冰冷的众生相,他感受到了淡淡的温度。 不知从何时开始,如今的他,已经和当年不一样了。 或许是因为重新活了第二世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不死泉,或许是因为生之道则,究竟是哪些原因引起的改变,谢玄衣不得而知,但他可以确定,这一世自己的心湖不再布满阴霾,不再只有“胜负”,“生死”这类冰冷残酷的字眼。 若是当年的他,看到这片荧湖,最多不过一刹,便会挪开目光。 可如今。 他看到了满湖的花灯,洒落的天光,以及来来往往的游人……这才是完整的,真实的世界。 他能够看到更多。 也开始变得能够容下更多。 原来修行剑道,并不只是一桩责任,也不只是一件重担。 而是一件顺其心意,自然而然的事情。 第三十章 野史 春雨之后,天地清明。 平日里人潮拥挤,络绎不绝的大褚皇城,今日显得有些冷清。 原因很简单。 今儿一早,梵音寺西渡使团抵达大普渡寺的消息已经传遍大街小巷,有许多人都前去凑热闹了,皇城里的消息比剑仙飞剑还快……其实这次梵音寺的西渡,就是“例行公事”的使团拜访,但这消息传到街巷里就隐隐发生了变化。 最开始。 街头巷尾,只是传言那尊崇佛法的大离王朝,近日内政动摇,禅师为了稳定局势,派遣使团来迎回大普渡寺的圣僧佛骨。 紧接着,这尊佛骨的妙用被吹上了天。 有人说,这佛骨供奉祭祀之后,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包治百病。 禅师请回佛骨,是为了给大离国主续命。 还有人说,这佛骨蕴含着圣僧一缕魂灵。 大世来临,局势动荡,禅师想见大普渡寺圣僧一面,借其智慧,答疑解惑。 众说纷纭,越来越离谱。 还有人说,此次负责西渡的梵音寺使团领袖,便是这大普渡寺的圣僧转世,此次迎接佛骨,便是为了让“正主”彻底归位。 随着消息的酝酿,越来越多人都被吸引过去。 昨夜苔岭的那场大雨,抹去了很多东西。 南疆使团的那几位邪修之死,仿佛只是雨水之中弹起的几颗水珠。 雨过天晴,水汽蒸发。 槐霆巫阴这些人的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 …… “小山主,您还知道回来啊?” 陈府大门被缓缓推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含冤生怒的少年面孔。 段照怔了一下,讷讷缩回了探出去的脑袋。 此刻站在陈府门前的,是一位段照从未见过的好看姑娘,桃腮杏眼,落落大方,腰间还挎着一个小小的符箓布囊。 在这姑娘后面,才是他盼了一整宿的小山主。 “抱歉,昨夜临时有事。” 谢玄衣自顾自走入陈府,斟了盏茶,坐在庭院之中,微微抬头。 庭院上空,流云翻覆,隐有剑鸣。 “有事归有事……至少也得把我捎上吧?”段照很是抱歉地对邓白漪行了个礼,而后调转方向,怒气不减,气冲冲坐在了谢真对面:“你拍拍屁股走了,我可是还在山上,梵音寺,道门,皇城司全都来了。” “哦,是吗?” 谢玄衣抿了口茶水,道:“那一定很精彩。” “的确挺精彩的……” 段照下意识回了一句,而后愤愤道:“要是没有黄素师叔出手,我可能被元继谟压回天牢了!” 谢玄衣挑了挑眉。 他望向天顶,呼啸风声之中,一把飞剑悠悠落下。 黄素来到庭中,轻描淡写说道:“昨夜赶到苔岭的特执使是元继谟亲信‘铜骨’,这次会谈很失败,三大宗派遣的使者被杀了个精光,铜骨怕了,他想要把在场修士全都带回皇城,无论如何,也算是给元继谟一個解释。” “这家伙疯了。” 谢玄衣嗤笑道:“道门和梵音寺的人是他一个特执使能够带动的?” 怪不得后半夜钧山真人赶着告辞离开。 原来是道门弟子要被皇城司拘走。 “是啊……道门背后有钧山,梵音寺背后有妙真……” 段照幽怨说道:“道门和梵音寺的人都走得很硬气,唯独我被留了下来。小山主,我原本以为昨夜你还会回来……” 谢玄衣陷入短暂沉默。 说句公道话,段照这小子背后的势力,才是其中最可怕的。 不仅仅有自己,莲花峰,大穗剑宫。 还有一个超然物外的忘忧岛! 忘忧岛的那位阳神武夫,以及算无遗策的忘忧夫人,这两位存在,是相当有力的定海针。以至于谢玄衣昨夜离去之后,完全忽略了段照……以那两位的手段来看,昨夜不过区区南疆邪修的纠纷,就算闹得再大,段照也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危险。 “抱歉。” 谢玄衣揉了揉额心,无奈说道:“昨夜的确是把你忘了。” 某人假装被伤透了心,怨念深重地长叹一声。 “你不必愧疚,因为昨夜铜骨没能把任何人带走。” 黄素淡淡开口:“这位特执使目前还在接受救治……运气好的话,大概要等十天半个月才能苏醒。” “……” 谢玄衣默默挪首,意味深长望着段照。 小家伙不装了,摊牌了,笑嘻嘻道:“小山主,你是没看到,昨夜那出好戏,那叫一个精彩!梵音寺的秃驴一杖险些没把铜骨的三魂七魄敲出来,啧,同样是洞天境,特执使根本没有招架之力……我本来还想在苔岭继续看戏的,可惜黄素师叔来了,听说元继谟后面带了许多人,围了苔岭,也不知是怎么收场的。” 谢玄衣站起身子,啪一个脑瓜崩,速度之快,无从躲避。 段照捂着脑门,龇牙咧嘴。 其实这一下根本没用力。 段照这身被忘忧岛千锤百炼铸出的金刚体魄,最多就是稍稍吃痛,不过小家伙聪明得很,知道理亏,所以装成可怜兮兮的模样。 “别演,这次不上当了。” 谢玄衣纳闷费解,笑骂道:“你小子刚刚拜入莲花峰的时候,还满脸实诚……这才多久,这伎俩都是跟谁学的?” 说着。 望向黄素。 “???” 黄素感受到了谢真目光,皱了皱眉,清冷回应道:“看我做什么……我是这种人吗?谁在教他,不是一目了然?” 段照大多数时候在和自己修行。 所以……这是跟自己学的? 谢玄衣知晓理亏,只得就此作罢。 他轻叹一声,转回正题:“昨夜元继谟围岭的事情,其实没什么好看热闹的。” 今日清晨,大普渡寺已经开坛讲道了。 这说明,昨夜的围岭,没有对妙真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 “南疆使团的那些邪修,身份太敏感了。” 黄素平静说道:“妙真杖杀他们,若元继谟胆敢强行拘留,这消息不到半天就会传遍皇城……三大宗这些人不仅白死,下次和谈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说起来。” 谢玄衣好奇问道:“昨夜伱那边还顺利吗?” 他在黄素身上并没有感受到受伤的血气。 太上斋主可不是吃素的。 难不成还真让黄素占到了便宜? “历尘很反常,他没有和我真打起来,只是互相斗了两个回合,谁也没有出狠招。这家伙……似乎笃定会有其他人来收拾你。” 黄素回想着交手之初的细节,而后神色古怪地问道:“等等,他在等的那个人,不会是钧山吧?” 昨夜苔岭的消息,被全面封锁。 但段照是目击者,亲眼看到了钧山,妙真和谢玄衣的争斗。 “还真是。” 谢玄衣轻笑一声:“钧山是历尘的半个老师,他昨夜和我谈过了。” 与道门的商谈细节,他原原本本对黄素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 黄素也笑了,神色柔和了不少:“如今是多事之秋,道门不希望横生麻烦,剑宫同样如此。” 怪不得昨夜历尘只想拖住自己。 这家伙以为,钧山真人会替他这位昔日爱徒清偿仇怨。 只可惜。 钧山真人不是主战派。 “这位想必便是邓白漪邓姑娘了。” 黄素望向此刻还站在陈府门前的道袍姑娘,微笑说道:“青州案卷,我曾看过。关于你的故事,我也听说了,你很不错。” 邓白漪的身份,在青州乱变之前,其实都很普通,不过是北郡小镇的一位凡夫俗子。 但青州乱变之后。 她便是道门天下斋主唐凤书的弟子。 这个身份,即便是莲花峰主黄素,也要客气对待。 黄素很喜欢这个小姑娘,一个刚刚修行符术没多久的年轻人,能够以一己之力,对抗潮祭,这是何等的勇气,胆量? “您谬赞了。” 邓白漪有些受宠若惊。 “这几日就在陈府住下,倘若你对剑道修行感兴趣,可以随时找我。” 黄素瞥了眼谢真,意味深长地开口:“对了,唐斋主近来可好?” 这一问。 邓白漪明显不知如何回应。 “……好了,昨夜一宿没睡,好好休息去吧。” 谢玄衣叹了口气,解围道:“段照,带邓姑娘去客房。” 小家伙挠了挠头,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做。 两人离去后。 陈府庭院便清净了许多。 “关于唐凤书的消息,你应该也听说了吧?”黄素懒得藏掖,直入主题。 之所以问后面那句。 便是因为,近些日子,传出了一些“小道消息”,据说道门内部很不太平,唐凤书返宗之后,踏入崇龛真人所在的“后山”,便再也没了音讯。 这一幕,与当年烟邪被囚,颇有几分相似。 烟邪可是被囚了整整十年。 有些消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嗯……消息大概是真的。” 谢玄衣知道钧山真人为什么要将邓白漪留在这里。 此次钧山入京,不仅是要处理梵音寺使团,也要解决太上斋与自己的麻烦。 道门内部,纷争乍起。 即便是钧山这样的转世真人,也要施展许多手段,才能稳定局面。 身为唐凤书弟子的邓白漪,在这种动荡时刻,最好便不要留在道门之中……她的身份,其实很有争议,明明没有在道门修行过,却被天下斋破格收为弟子。 如今邓白漪只是筑基,就算阵纹之道再有天赋,也只能说是实力薄弱。 修行界很残酷。 弱者只能被欺凌,拿捏。 倘若唐凤书没有失势,她自然不会有这方面的担忧顾虑…… 只可惜。 从钧山的安排来看,他是希望谢真能够代替自己,暂时照顾好这位唐斋主的弟子。 “我就说道门这些家伙,比不上大穗。” 黄素语气不乏轻蔑地说道:“不过是一些无关轻重的流言蜚语罢了,崇龛竟然舍得将唐凤书压入后山……他不会是在担心唐凤书晋升阳神之后,他的代行掌教位置被顶替下去吧?” 能让黄素佩服的人并不多。 谢玄衣算一个。 唐凤书算是另外一个。 这位唐斋主的修行天赋,自身品质,都是万里挑一,在黄素眼中,这是未来注定站在山巅的人物。 只不过如今被崇龛押入后山…… 未来如何,便很难看清了。 谢玄衣同样摇了摇头,眼中露出悲哀,同时他闪过一个念头。 不知道陈镜玄这些日子的忙碌,是否也和唐凤书被囚有关? 陈镜玄是个闷葫芦。 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未来想做什么,没有任何人能知晓。 他从不对外人倾吐。 即便是谢玄衣……也不例外。 回想着上次如意令相见的场景,陈镜玄面色憔悴苍白了不少,被问到是不是遇到了麻烦,只是笑着潦草略过,不愿提及。 谢玄衣心中已经有了数。 满城流落的故事册子就出自于方圆坊。 羽翼已丰,几乎执掌一半方圆坊的陈镜玄,并没有撕毁这些“故事册子”。 便足以说明很多事情。 “你昨夜和钧山真人见面,应该不止是为了她吧?” 黄素背负双手,貌似不经意地提醒:“莲花峰虽然没有结缔道侣的禁忌,但我听说道门那边要求森严,尤其是天下斋……小国师和唐斋主的故事,只是被写进书里,就被崇龛大真人视为有辱名节的丑事……” 谢玄衣:“?” “别担心,我身为你的师叔,不会反对这桩婚事。” 黄素摸了摸下巴,摆出一副前辈架势,打量着眼前黑衣少年,认真思索之后说道:“不过现在谈论这些,是不是早了点?我听说十七八岁就成亲的人,剑道境界都不会太高。我还听说,师尊当年告诫玄衣师兄,不要和妙音师姐成亲太早,否则出剑会变慢。” 谢玄衣:“???” 这小丫头从哪听来的野史?! 也太离谱了些!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微笑说道:“师叔说得对,我的事情不急,慢慢来。不过师叔你似乎年龄不小了吧?准备什么时候成亲,我听说师叔在莲花峰上已经修行了不少年……我还听说,纯阳掌教每隔一段时日都会催上两句,也不知道今年有没有催?” 他说的这些,都不是野史,而是事实。 黄素骂骂咧咧驭剑走了。 第三十一章 大普渡寺 谢玄衣独自一人出了门,但他并没有去凑大普渡寺的热闹,而是找了一间茶馆。 如今皇城难得一份清净。 在茶馆里闲坐,听听小曲,时间很快便来到晌午,茶馆里人逐渐多了起来,交谈声音也多了起来,大普渡寺今日开坛讲道,有许多人都去看了热闹,茶馆里有不少人都在讨论今日的讲道。 “你听说了吗?梵音寺使团,今日派出了一位小沙弥。” “啧,那小家伙辩经相当厉害,舌灿莲花,大普渡寺的僧人甘拜下风,根本不是对手,连续来了好几位辩经者,都没说过这个小沙弥。” “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便这么厉害,佛子出面那还了得?” “听说今儿梵音寺使团还与武宗比试了……” 谢玄衣在二楼倚窗位置,刚刚听到一半,对面位置便迎面走来一道风风火火的身影。 道袍稚童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拎起谢玄衣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顺便还喊来了小厮,加点了两样茶歇点心。 谢玄衣哑然失笑。 他知道自己所在的陈府,被万千目光所注视。 只要在皇城范围之内,一旦他离开陈府,无论去到哪里,都会立刻被人知晓。 但钧山就这么出现,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钧山前辈,就这么光明正大与我见面,是不是影响不太好?” 谢玄衣意有所指。 “太上斋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钧山真人的神色稍稍有些疲倦,但他语气却很平静:“昨夜的约定应该还算数吧?” “算。” 谢玄衣微笑道:“只要历尘不找我麻烦,我就不找他麻烦。不过前辈确定,此事就此了结了吗?” 他有些好奇,钧山是怎么降住历尘的? 如今钧山转世重修,只是一介洞天。 历尘则是阴神圆满。 二者实力,有云泥之差。 “因果因果,他能坐在太上斋主这个位子……便是本座当年种下的因。” 钧山摆了摆手,风轻云淡道:“历尘知道,若不还这份因果,或许连斋主位置都不保,今日他便会离开大褚皇城,你可以让金鳌峰姓祁的那小子也一同离开了。” 想要遏制历尘,单单凭借黄素一人,自然不够。 大穗剑宫此次派出了黄素祁烈二人,一人在明,一人在暗。 不过元庆楼风波之后,谢玄衣还真没见到祁烈了。 祁烈此行,似乎还有一個目的。 替掌律见一位老朋友? “金鳌峰那位祁师叔……可不听我的指令。” 谢玄衣笑了笑,回应道:“不过,如果历尘老老实实离去,他应该也会随之一同离去。” “这都不是正事儿。” 钧山捏着茶盏,皱眉问道:“你昨夜答应过我,要去找妙真打架的……怎么一点也没动静呢?” 他虽然在处理道门的琐事,但却一直在关注着谢真。 陈府大门紧闭。 没过多久,谢真离开了陈府,但却并没有去往大普渡寺,甚至没有离开皇城,而是找了个闲暇茶馆,喝茶听曲……听到这消息钧山一下子就坐不住了,连忙动身来茶馆见谢真一面。 谢玄衣就猜到,钧山会来此相见。 “前辈未免太心急了些。” 谢玄衣淡淡道:“想阻止妙真造势,可不是一件简简单单就能办到的小事。更何况,我答应前辈的可不是打架。” “……” 钧山无奈道:“你小子怎么也喜欢卖关子?” 谢玄衣指了指茶楼外的街巷,那里的交谈声音清晰入耳。 “今日梵音寺使团使者与武宗修士对弈十场,各自取胜五场!” “明日两宗的最后一场压轴之战,乃是武宗大师兄与佛子妙真的对决……也不知道这两位打起来会是什么结果?” “武岳恐怕凶多吉少啊,据说梵音寺佛子在南疆杖杀了阴山尊者,如果消息属实,这家伙已经不是洞天境能够对付的对手了。” “不过听说武岳自北狩一战,也顺利参悟出了神胎,或许也有取胜之机。” “难……难……” 这番嘈杂言谈,让钧山眉头紧锁。 武宗和梵音寺都修行炼体之道,自从西渡约定成俗之后,两宗比试,近年来便也成了一个习惯。 只不过这一次……武宗年轻一辈的大师兄要和梵音寺佛子交战,结局注定黯淡。 “梵音寺使团这次开坛讲道,可谓是准备齐全。” 谢玄衣缓缓说道:“既有金刚降魔,还有菩萨辩经,这支使团内部,应当尽是梵音寺的年轻天才,今日这场‘开坛讲道’无论如何都注定成功。大褚皇城有无数人都在关注着今日这场讲道,对应的,梵音寺的那些僧人,也很看重今日,想来他们已经做好了应对一切紧急状况的措施。既然如此,我们何必着急?” 钧山真人皱眉低声道:“你小子够怪的……” 他隐约猜到了谢真的意思。 “以妙真的行事风格,本该将武岳约战放在首日。” 谢玄衣淡淡道:“试想一下,梵音寺开坛讲道第一日,佛子便击败武宗大师兄,试问大褚皇城还有几位天骄,能够与之争锋?这可是对佛门利好的重磅消息。” 之所以拖延一天…… 无非是妙真想等一等。 昨夜苔岭一战,妙真知晓了钧山和谢真的存在—— 对他而言。 武宗,秦家,乃至其他势力,其实都不足为虑。 真正值得认真对待的对手,本来只有一个“钧山”。 现如今,还要再加一个“谢真”。 今日乃是开坛讲道的首日,亦是最为重要的一日,身为使团领袖,妙真势必韬光养晦,静待大褚宿敌的挑战,如若二人一同出现,那他大可重现昨夜苔岭的场面,无论胜负,只要开打,以一敌二的消息便会传出,梵音寺使团想要的效果就自然而然达成了。 这也是钧山不愿露面的原因。 若是拉着谢真以多打少,只会助长梵音寺的士气。 如今则不同了。 钧山不出现,谢真也不出现,妙真注定要空等一日。 若是遣人去查行踪,妙真便会发现,这两个家伙,竟然毫不在意大普渡寺的讲道比试,而是找了个茶楼喝茶闲聊! 大普渡寺的佛经已经快要响彻皇城,两人还有心情听曲? “有点意思。第一日喝茶,以逸待劳,似乎还算是有点道理……” 钧山真人叩了叩茶盏,好奇问道:“第二日要待如何?” “继续喝茶。” 谢玄衣淡定说道。 “……?” 钧山真人沉默数息,皱眉缓缓说道:“第二日是武宗武岳和妙真的比试,继续喝茶,继续以逸待劳,好像也说得过去。那么第三日呢?” “继续喝茶。” 连续得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答复,钧山真人有些坐不住了。 他没好气望着谢真。 这家伙有多渴,没喝过茶吗? “所以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钧山真人愤愤道:“开坛讲道,一共就那么几日!武岳和妙真打完,接下来还会有其他年轻高手前来挑战,可是除了伱以外,谁能做妙真对手?整个大褚王朝的年轻天骄都来大普渡寺,也没法打赢这转世秃驴!” “是啊。” 谢玄衣依旧淡定,不为所动:“你说得没错,除了我,其他年轻人都不行。所以我要最后登场。” “这些人每输一场,梵音寺气势就会高涨一分。”钧山真人提醒道。 谢玄衣无所谓地笑了笑,道:“输多少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赢下一场。如果你输了,我也输了,那么这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不是吗?” “……” 钧山真人陷入了沉默。 “转世重修,是为了更高的大道。” 谢玄衣缓缓说道:“如若我没猜错,钧山前辈如今修行的剑道,已经和前世有所不同了……玉清斋剑术虽是璞玉,却有残缺,前辈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无论如何不愿提前晋升踏入阴神之境。想必妙真也是一样,只不过他比前辈实打实多出了好几年的修行岁月,这段时间足够让他补全前世的‘大道残缺’。换而言之,如今在大普渡寺迎接诸方挑战的妙真,乃是一位没有任何缺陷的完美洞天。” 钧山神色凝重起来。 谢真说得一点也不错。 他不愿与妙真相争,便是这个原因。 修行,便是争先! 妙真抢他一步,争到了这个先手! 昨夜钧山说自己对上妙真,只有三成胜算,其实这都有些说高了。大道残缺的他,到底该怎样,如何才能击败大道完整的妙真? “抱歉。” 他长长叹息一声,带着歉意说道:“我的确性子有些急了。” 钧山修成阳神的那个时代,战火纷飞,褚旗飘扬,褚人与离人的战争十分激烈…… 所以关于褚离声名的相争,他看得很重。 这次“梵音寺西渡”,钧山迫切希望找到压制妙真的办法,但冷静下来,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倘若谢真第一日就去挑战,败落下风,那么情况将会糟糕到极点。 接下来他想获胜,便只剩“强行晋升”这么一条道路了。 “谢某既然敢答应前辈,便自然有底气。” 谢玄衣慢条斯理说道:“只不过出剑之前,我想再等一等,再看一看。” “我明白你的意思。” 钧山揉了揉眉心,苦笑道:“你想多了解一下妙真……不过在茶楼喝茶,当真有用吗?我可以整理出他的档案,如若你不愿去大普渡寺,我也可以遣令道门弟子,送来每日妙真对敌的玉简影像。” “不需要。” 谢玄衣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我在这里,就能够看清。” …… …… 钧山真人不明白谢真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理解,在茶楼喝茶,对大普渡寺发生的事情不闻不问,为什么就能够“看清”。 所以他每日都让弟子,送去玉简,并且时刻关注着谢真的动向。 谢真没有看玉简。 而且,他真的天天都在喝茶。 与钧山谈完之后,谢玄衣过得相当悠闲。 门庭冷清的陈府,意外恢复了“热闹”,北郡世家的那些年轻子弟破天荒带着礼物轮番前来道歉,原来是林府的冤案被强行压下,随着几个新线索的提交,皇城司重新开始审查。 这桩案件似乎迎来了峰回路转的可能。 其实自北狩相遇之后,永安街的误会便水落石出,这些北郡子弟虽然自诩“粗人”,却也知道有错要改,这次林府重判搁置,谢玄衣知道是小皇帝默默在发力,褚因虽然没有掌握实权,但她的背后却是陈镜玄和一整个书楼,这桩案件幕后真正的主掌人是陈镜玄。 小国师最近操劳的事情很多,林府之案,一定也是其中之一。 如意令那边没有消息。 谢玄衣没有主动给小国师传讯,避免添乱。 这几日,除了教导段照修行重剑,谢玄衣的所有时间,几乎都在茶楼喝茶。 钧山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邓白漪。 其实邓白漪不喜欢喝茶,也不喜欢听曲,但她就是喜欢跟着谢真一起来茶楼,一坐坐一整天,他听他的曲,她画她的符。 她知道这次梵音寺使团西渡的目的,也知道谢真和钧山的约定,所以每日离开之前,都会去到街头,买上一份新鲜出炉的手抄报。 大普渡寺讲道第二日。 武岳与妙真对弈,妙真取胜,两人交手不过百招。 第三日。 秦家一位困在洞天境三十年的武道强者,以求道之名,请佛子赐教,单论境界这位秦家高手其实要比武岳更强,只可惜他只在妙真手中撑了十招。 第四日,第五日…… 陆陆续续有不少天才都赶到了大褚皇城,奔着梵音寺佛子的名头而来。 使团放出话,佛子只与洞天八层境以上的对手过招。 即便如此,妙真每日都要应战不下十位的大褚强者,只不过他赢得十分干净利落,每一战都在十招之内取胜。到第七日,这位梵音寺佛子成功以一己之力,压得大褚皇城好几大宗门世家抬不起头。 接连大胜,让梵音寺士气高涨。 终于,第七日结束,日暮黄昏,梵音寺使团放出了一句话。 “明日便是讲道最后一日。佛子只会应战洞天圆满的对手,这一次对弈,佛子不会出击,只以‘金身’对敌。” “倘若有人能够在三招之内,破开佛子的金身。” “这一战,便算是佛子输。” 第三十二章 金匣 “稀客,稀客……来了便坐下吧。” 皇城深处,某座背靠鲤鱼池的小楼阁中,一副棋盘平铺展开,披着毛毡的老者侧坐在楼阁窗前,一只手捻棋落子,另外一只手轻轻抓住一把鱼饵洒下。 “哗啦啦!” 万千鳞光荡漾而出,整座鲤池仿佛活了过来,数之不清的鱼苗跃出水面,震出一片片水声。 “言先生,祁烈奉家师之令,前来拜访。” 祁烈站在小楼阁亭门之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此次他奉命离开大穗剑宫,来皇城拜访师尊的故人……这位故人,便是当今大褚国师言辛。 “掌律近来可好?” 言辛斜斜依靠着窗栏,看着鲤池跃动的金光,满面春风,声音温和。 “师尊状态极好,近日又有所参悟,此次闭关,或可更进一步。” 祁烈站得笔直,他从眉心洞天之中取出一枚金色长匣,沉声说道:“正因如此,今年的金匣,便由晚辈为前辈送来……前辈不妨清点一下,金匣是否受损,内里‘物件’是否有缺。” 啪一声,金色长匣落在桌上。 “哦?”言辛温声说道:“赵通天既然放心让你送匣,便说明他将你看做了最值得信任的人。你办事,我放心。” 大穗剑宫封山期间,与世隔绝,斩断尘缘…… 剑宫几乎不与任何人联系。 大褚国师言辛,是极少数的例外。 不过,大穗剑宫与这位老国师的交流倒也不多,只是每年赵通天都会送上一枚金匣。 这枚金匣之内,不是宝器,不是符箓,不是莲花峰的秘典。 而是气运。 言辛轻轻招手,平落桌上的那枚长匣便向他滑来。 “咔嚓。” 不见老国师如何动作,只是将掌心抬起,虚搭在金匣之上,这枚长匣便自行打开,匣内悬浮着一团金灿耀眼的辉光。 “……” 祁烈眯起双眼,注视着这团耀眼的金光。 他也是第一次看到所谓的气运。 这团金芒很是凌厉,隔着数丈,都能感受到逼仄的锐意。 原来虚无缥缈的气运,也能凝成实体的么? 不过这团气运所散发的气息,倒是与祁烈对金鳌峰的印象基本吻合。 大穗剑宫的执法者们,身上气质,几乎都是这样的。 神圣不可侵犯。 耀眼不可直视。 祁烈知道,大穗剑宫一直很重视宗门气运,掌教大人曾以观气之术,断山移脉,打造了莲花峰这么一座独一无二的洞天福地。不过关于这枚“气运金匣”的存在,他也是近期才得知。莲花大比之后,祁烈被遣去驻守玉屏峰,替妙音师妹暂坐山主之位,按照规矩,他本不可离开玉屏峰,更不要说离开大穗山门……可师尊却是将他召入后山,将入京送匣的任务,交付到他肩头。 赵通天并没有过多解释这些气运的来由,只是让祁烈带着匣子去一趟皇城,有什么不懂,就去问言辛。 “我听师尊说……” 祁烈思索片刻,好奇问道:“这些气运,都将送入浑圆仪?” “不错。” 言辛微微颔首,道:“浑圆仪的每一次启动,都需要大量气运……大褚各大世家,圣地,其实都需要为‘浑圆仪’提供气运。” “上供?” “你可以这么理解。” 言辛顿了顿,道:“多年那场饮鸩之战,妖国出现了一位窥天偷运的妖孽谋士,不计代价,大肆动用监天之术,墨鸩大尊在其辅佐之下,攻城略地,百战百胜。这场战争最初期,大褚王朝节节败退,后面才艰难扳回一城。就是因为卦算方面被妖族抢先一步,大褚付出了相当沉重的惨烈代价……最终我们虽然取胜,但那妖族谋士的监天手段,却是给所有人都受到了深刻的教训。” “不计代价,动用监天之术?” 祁烈知道,监天者一脉,乃是以寿元换取天意,想要行未卜先知之事,就需要付出对应的代价,所以这一脉修士几乎都很短命。 “想要动用监天术……其实需要两样东西。” 老国师伸出两根手指,缓缓摇了摇,微笑道:“血肉。或者气运。” 这其实和晋升阳神是一个道理。 很是相似。 祁烈恍然大悟,他忽然明白为何诸方圣地要将自家气运送入浑圆仪了……这负责安置大褚王朝太平的国器,倘若没有足够的气运支撑,便需要吞噬血肉。 游海王想要晋升阳神,潮祭一次,就可能会造成十万生灵的死亡。 浑圆仪所需要的“饲品”,只会更多。 祁烈神色复杂起来。 “你一定在想,原来镇守大褚皇城的浑圆仪,竟然是一件邪器?” “万事万物,本无黑白,亦无对错。” “想要驱动浑圆仪,就需要付出代价,这很公平。” 言辛仿佛看穿了眼前年轻人的想法,意味深长说道:“大道在上,天道无情。” “浑圆仪所蕴含的‘天命之道’,并没有正邪之分,被正确的人掌握在手中,它便可以化为开辟清明的利剑。可若是落入坏人手中,这件重器,将会掀起难以遏制的腥风血雨。” 祁烈沉默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 他没办法反驳什么。 因为老国师说得很对。 踏入金鳌峰,成为执法者之后,祁烈便意识到了一件事…… 同样一条性命的重量,对凡俗和对修士而言,其实是不一样的。境界越高,看凡夫俗子,越如同看蝼蚁。而真正抵达‘至高’之后,便更加无情,更加冷漠,想要成为言辛这样的监天者,就需要站得足够高,看得足够远。 想要执掌浑圆仪,镇守国运,就需要做出足够的割舍。 血肉,气运,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代价而已。 小楼阁短暂寂静了片刻。 “晚辈还有一问,如果只是上供……何必要这般行事?” 祁烈想了想,再度开口。 此次自己带着匣子,小心翼翼从金鳌峰出发,抵达皇城,来见老国师。 这一路上,都有种“鬼鬼祟祟”的感觉。 言辛闻言笑了,单手按住匣子,将其合下:“因为金鳌峰的这枚匣子,并不是用来上供的。” 祁烈更茫然了。 “仔细想想,你出发之前,赵通天是怎么说的?” 言辛笑着问道:“他让你带着匣子来皇城见我……念的是我的名字,还是位衔?” 祁烈怔了一下。 出发之前,师尊说要自己带着匣子去见一见故人言辛。 故人。 “这次会面,你代表的不是大穗剑宫,而是赵通天。” 言辛轻叹一声:“抛开大穗剑宫掌律这个身份……赵通天有他想做的事情,要做的事情。” 祁烈明白了,这次见面,是真正意义上的“拜访故友”。 赵通天和言辛这样的关系,有些事情,即便不曾见面,也能意会。 “他让你站到我面前,便说明他希望你知道这件事。” 言辛将金匣收下,轻轻说道:“这些气运,是他用来探查‘莲尊者’下落的。” …… …… 祁烈整个人脑海一片空白。 莲尊者。 虽然这个词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了,但这个称谓在大穗剑宫有着相当重要的分量,以至于祁烈一时间有些失神。 每一个拜入莲花峰的弟子都知道莲尊者的故事。 这是纯阳掌教和通天掌律最疼爱的小师妹,资质绝佳,天赋无双。掌律师尊曾告诉祁烈,如果没有饮鸩之战的意外,莲尊者早就晋升阳神,甚至有机会追上掌教。 只是……没有如果。 莲尊者已经死了,死在了北境战场。 死人的下落,还有什么好探查的? “……” 祁烈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枚金匣,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老国师缓缓说道:“有些人‘死’了,但留下的痕迹太重,于是总有人不愿意相信死讯……你的师兄谢玄衣,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言辛忽然提及了一个祁烈无比熟悉的名字。 “当年谢玄衣坠入北海,大穗剑宫虽然封山,但却遣人去往北海搜查了很久,即便整整十年没有结果,也不妨碍现在还有人坚信,谢玄衣没有死去。” 听到师兄之名。 祁烈忍不住开口:“这不一样……玄衣师兄是主动跳入北海的。更何况他的尸骸,至今都没有找到。” “有什么不一样?” 言辛笑道:“莲尊者当年被妖国围攻,同样是主动‘赴死’。她的尸骸至今亦未找到。” 祁烈依旧摇头:“莲尊者如果活着,为何不来见师尊?” “活着就一定要相见吗?” 言辛意味深长说道:“同样的道理,如果你的那位玄衣师兄还活着……是不是会来见你?这十年都没有见到他的身影,是不是也可以印证,他已经死了?” 祁烈哑口无言,那坚定刚毅的眼神,第一次出现茫然。 “别想太多……我的意思是,转世重修。” 言辛沉闷咳嗽了两声,笑道:“钧山真人和妙真和尚都可以转世,那么莲尊者为什么不可以转世?当年饮鸩之战,如此之乱,谁也没有亲眼看到莲尊者身死道消的场面,大家只知道她被妖国阴神围攻,最终选择带着诸敌,一同结阵赴死。或许这一战的结局与我们想象的不一样呢?或许莲尊者主动选择终结生命,是为了施展莲花峰的‘灭元篇’呢?” 灭元篇三个字,让祁烈的神色无法继续镇定。 这其实并不算是秘密,很多人都知道这么一个传闻……据说莲花峰藏经阁中,藏着一本名为“灭元篇”的秘典,这本秘典记载着向死而生的秘术,如果可以参悟,便可以活出第二世。 只是,这个传闻更多时候,被当做一个笑话。 祁烈翻遍了莲花峰藏经阁,也没有找到灭元篇。 修行者都需要修行元气。 而灭元,则是背其道而行之——置之死地,而后新生!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祁烈记得年少在莲花峰修行之时,玄衣师兄当着大家伙的面,曾问过灭元篇是否存在这个问题。 纯阳掌教只是风轻云淡地笑着摇头,不予回应。 但不回应,并不意味着拒绝。 老国师刚刚所说的那些话,有很多“或许”,有很多猜想,但却在祁烈心中惊起千层浪,过了许久,这些浪花缓缓平静下来。 祁烈一字一句问道:“所以您的意思是,莲尊者可能没有死。我的师兄可能也没死。” “不不不……” 言辛笑着摆了摆手:“监天者可不会说这种话。我只能说,或许呢?” “那么这枚金匣?” “发动一次浑圆仪,需要很多气运。”言辛坦诚说道:“每年大穗剑宫送来的气运,总是会稍稍多上一些,这些气运便是赵通天以私人身份送给我的。我曾答应过他,待到气运足够,便会帮他出手一次,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探查清楚,莲尊者的魂念是否还留存于世。” 师尊与莲尊者的关系非同寻常。这是金鳌峰人尽皆知的事情。 祁烈终于知道。 师尊为何此次单独派他前来送匣了。 掌教说过,师尊的剑道,还可以更进一步,只可惜福缘至此,或许这一步要花费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这一切,正是因为莲尊者。 当年莲尊者的死,让师尊一直念念不忘,心怀愧疚。他这一生虽然都在驻守剑宫,却也在时刻面对着当年的“遗憾”,倘若他可以赶赴战场更早一些,那么莲尊者的悲剧便不会发生……这些遗憾汇聚交付到一起,于是就有了一枚又一枚送到言辛手上的金匣。 言辛刚刚所说的,那一连串的“或许”,不仅仅是对当年死局的一种猜测。 更是师尊这些年唯一能够攥握住的希望。 “所以……需要多少气运,才能够催动一次浑圆仪?” 想明白这些之后,祁烈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如果只是探查生灭,其实需要的并不多。” 言辛长长叹息一声,道:“如果想要探查魂念下落,那便需要相当大量的气运,但莲尊者已经死了很久了,赵通天送来的金匣,早就够了。他从来只是往这送匣子,从来不问还差多少。” “小祁啊……” 老国师打量着祁烈,他想了片刻,认真问道:“要不这一次,你替通天看看浑圆仪卦算的结果?” 第三十三章 众怒 “言先生,还是算了吧。”祁烈摇了摇头,婉拒了老国师的提议。 “也罢。” 言辛笑了笑:“这毕竟是赵通天自己的事情……最终如何取择,还是尽数交付到他手上好了。” 无论是祁烈,还是言辛,亦或者关系更亲近的人。 都不该替赵通天做出选择。 “对了。” 老国师貌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小祁……北海陵破碎,气运倒流,天下俱兴,如今金鳌峰情况如何?” 这一问,很隐晦。 不过祁烈已经猜到了老国师想问的东西。 “封山十年,斩尽尘缘,大穗剑宫沉淀等待了十年。” 祁烈沉声说道:“纯阳掌教说,这天下会迎来新的盛世,大穗剑宫亦会迎来新的轮回。如今来看,掌教说得没错。无论是金鳌峰,还是莲花峰,都迎来了转机,剑气大比之后,剑宫多出了许多优秀弟子。由衰转盛,就在今朝!” “原本我还担心,谢玄衣死后,莲花凋落,要等很久,才能再开。” 老国师笑呵呵问道:“如今来看,是我多虑了,短短十年,剑宫便等到了下一个盛世……这是好事。梵音寺使团西渡的消息,你听说了吗?” 听到师兄的名字,祁烈神色有些复杂。 他连忙坐直身子,皱眉问道:“言先生,这次西渡声势浩大。晚辈听说那使团领袖,乃是一百年前的梵音寺高僧‘妙真’。” “是。” 言辛微笑道:“梵音寺这一世的‘佛子’不容小觑,一百年前主动圆寂的梵音寺戒律长老‘妙真’,兜兜转转,最终转世魂魄凝落在了这个孩童身上。” “我还听说,这尊转世活佛,是梵音寺专门为了迎接这个大世而留?” 祁烈挑了挑眉。 之所以有此问,便是因为三大千年宗门里,只有大穗剑宫,不曾出现过“转世者”。 莲花峰所谓的灭元篇,更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闻。 但道门和梵音寺,却都有实打实的转世者出现! 圣地之间,隐约流传着这么一个消息,道门和梵音寺,不仅仅有着“转世重修”的神通,还可以通过某种术法,隐约操控转世的方向—— 如果真是如此,那便有些太可怕了! “转世重修的相关手段,我不清楚。” 言辛笑道:“不过那些转世者,谁也不是傻子……放着大好阳神之境不要,牺牲巨量阳寿,只是换了个不清不楚的重来机会。万一没等到好时候,没落在好人家,那岂不是白死了?” 祁烈若有所指地问道:“这几日大褚皇城相当热闹。妙真可是做了不少轰轰烈烈的事情啊……前辈难道就这么看着?” “同境之争,公平对决,愿打服输。” 言辛笑了笑,意味深长地感叹道:“只可惜,武宗那个小子不是他对手。放眼皇城,似乎也没什么人能和这转世活佛打上一场。” “……” 祁烈知道老国师想说什么。 但他不说。 言辛轻轻握拳咳嗽了一声,向前推进一步问道:“你这次来皇城,另外一桩麻烦解决了么?” “您是指太上斋?” 祁烈嗤笑一声,不屑道:“历尘没动静了,看来他是放弃了。” “挺好。” 言辛随意敷衍了一句,淡淡道:“怪不得那个姓谢的小家伙,天天去茶楼听曲呢。” 兜兜转转。 果然还是绕到了这个话题之上。 祁烈无奈道:“前辈,你早就想问他了吧?” “哈哈……” 言辛再次抓了一把鱼饵,投向鲤池,缓缓说道:“谢真能在大月秘境,斩杀方航。他的实力应当比武岳要更强一些。或许他能和妙真过上两招。就是不知道,谢真这次准不准备出手?” “言先生,您应该比我更了解他才对。” 祁烈哭笑不得:“谢真他毕竟刚刚拜入剑宫……在那之前,他一直都是书楼暗子。” “书楼早就交给镜玄了。” 言辛忽然问道:“小祁啊,你觉得谢真这人如何?” “先生何出此问。” 祁烈怔了一下,想了片刻,他认真答道:“谢真……很像师兄。” “哦?” 言辛继续往鲤池抛洒鱼饵。 鳞光翻涌,煞是灼目。 “谢真的剑道,言语,以及行事风格,都与师兄很像。” 祁烈叹息一声:“我研究了他的案卷,师兄当年在北郡消失了一段时间,和他案卷中所提到的过往经历,严丝合缝,并无差错。其实晚辈心中动过那个念头,只可惜时间对不上,十年太短……即便师兄参悟出了灭元篇,成功在北海转世,如今也不可能是这个模样。” 师兄死在十年前。 谢真如今却已十六七岁。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祁烈在谢真身上,感受到了和当年玄衣师兄不太一样的特质。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或许当年玄衣师兄一人撑起大穗剑宫之时,他还年少。 每每看到师兄,都如同凝望高山。 高山很高,却也冰冷。 谢真身上散发的气质,像是化冻的春风。 至少不会“拒人千里之外”。 更有生机,更让人感到温暖。 “师父和弟子……总是相像的。” 言辛打量祁烈,认真审视了一番,道:“其实你和赵通天,也很相似。” “是么?” 祁烈下意识站得更直了一些,笑道:“金鳌峰上的弟子,其实都一样。” “合情合理。” 言辛夸赞道:“赵通天为人中正刚真,如剑一般,教出来的弟子,自然也该如剑一般。” 老国师站起身子,拍了拍手掌,掸了掸衣衫。 他不再继续往鲤池内投喂,而是来到了祁烈身旁,伸出手掌,十分亲昵地虚揽住这位晚辈后生的肩头。 “来。” 言辛带着祁烈来到了小楼阁的高处。 这里视野极好,站在楼顶,仅凭目力,便可以看到大褚皇城的全貌。 甚至,可以看到更远的城外。 远处有一座高塔,矗立如剑,此刻正值日暮,天地昏暗,塔尖却散发着淡淡的金光。 “瞧见了吗?”言辛柔声开口。 “这是……大普渡寺。” 祁烈紧紧盯着这座高塔。 “是。” 言辛缓缓道:“三百年前,离国的高僧昙鸾带着使团,在大褚东郊传道,最终筑成了这座高塔。高塔建成不久,昙鸾便圆寂坐化,临死之前,昙鸾自焚于大普渡寺中,由于生前造化了得,即便肉身死去,依旧留下了一具金灿佛骨。三百年来,这尊‘活佛’被供奉在大普渡寺,作为褚离太平的见证信物……” 祁烈隐隐觉察到了不对:“这便是妙真要接回的佛骨?” “是。” 言辛背负双手:“街头巷尾的那些消息,想必你近日也没少听。北海陵破碎之后,大世气运降临,梵音寺这次西渡明显与以往不同,现在所有人都想知道,离国此次遣人接回昙鸾的佛骨,是否有更深的含义。” “其实大褚根本不在乎这几日的比斗输赢。” “大世来临,年轻人打不过转世者,有什么丢人?” 言辛笑了笑:“书楼到目前为止仍然只是观望态度,如果真想给梵音寺使绊子,其实在苔岭那一夜,就可以让他们吃些苦头的。” 祁烈知道,苔岭那一夜,皇城司已经和梵音寺使团对上了。 如果书楼愿意发力。 那么大普渡寺的传道,便会顺延推迟。 但书楼并没有这么做。 准确来说……是老国师没有这么做。 这位老人,似乎想看到梵音寺传道,迎接佛骨,登上塔顶。 “明日是大普渡寺传道的最后一日。” 言辛说道:“绝大多数人都只是看个热闹,但你和他们不一样,如果你要成为下一任掌律,就要学会看到更多,更远的东西。” “……” 祁烈若有所思。 他模仿着老国师的姿势,用力往更远处望去。 天光黯淡,大日坠沉。 大普渡寺的高塔如剑尖挺直,仿佛要刺破苍穹。 …… …… 大普渡寺,高塔之前。 风卷黄沙,天云坠沉。 一个小沙弥,站在高大僧人的身旁,双手默默捧着一枚巨大的匣子,匣面篆刻着复杂晦涩的高深梵文,似乎是某种特殊的纹刻阵法。 鸣沙宝杖插入地面,三十一枚真言均都亮起。 颤音阵阵,如风雷般呼啸。 两人身后,大普渡寺的僧人,以及梵音寺使团的僧人,均都肃穆站立,众人纷纷保持着距离,高塔方圆二十丈,一片清净,唯有尘沙飞扬。 已至戌时。 所有人都知道,这份宁静,不会持续太久。 今夜之后,大普渡寺会迎来无数“客人”。 明日是梵音寺使团开坛讲道,公开比斗的最后一日,妙真放出的“狂妄之言”,已经引起了大褚皇城内的众怒。 “师叔,这样不太好吧?” 小沙弥抬起头,看着高塔,眼神澄澈:“出家人不打诳语,您的金身虽然厉害,但大褚王朝内,能够三招破开金身的年轻修士……应该还是有的。” “没什么不好。” 高大僧人平静道:“我不在乎输赢,胜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足够多的人愿意前来。” 说到这。 他望向插立于身前的鸣沙宝杖。 三十一枚真言的光芒,较之先前,竟是明亮了许多。 其他黯淡真言,也散发出了淡淡的辉光。 宝杖在下,高塔在上。 金光荡漾,佛音袅袅。 “都怪我。” 小沙弥愁眉苦脸,“如果这枚匣子可以收集到更多的愿力,师叔也不必如此行事,被万千人误会。经此一闹,只怕大褚的诸多宗门世家,都会认为梵音寺空有其名,明明自诩清净之地,却行强取豪夺之事……” 说到一半。 宽厚的手掌,便落在了小沙弥的脑袋之上。 “明日你好好辩经,只需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其他无需考虑。” 高大僧人轻声道:“师叔的声名,没那么重要……将佛骨带回离国,才是重中之重,至于外面的那些风声……” 他顿了顿,淡然一笑。 小沙弥默默低下头。 他知道师叔的意思—— 外面的那些风声,终归只是风声。 无需理会,也不必理会。 …… …… 今日是大普渡寺开坛讲道的最后一日。 阳光明媚,风声热烈。 因为妙真昨日的“狂言”,无数人都来到了大普渡寺前。 皇城东郊,被围得水泄不通。 不仅仅有看热闹的民众。 还有大褚的皇族,以及若干世家公子。 前几日与梵音寺“友好”比试的武宗,这一次几乎全员出动,首日败过一次的武宗大师兄武岳,带着一众师弟,全都来到了梵音寺前。 本来他与妙真交手过一次。 那一战他竭尽全力,只可惜仍然落败,输得心服口服,无需进行第二次比试。 可偏偏佛子妙真,昨日放出话来,说这最后一日,只守不攻,要以金身接招。 三招能击破金身! 便算是他输! 这一句话,让大褚皇城所有年轻修行者都坐不住了…… 就连一向为人宽厚的武宗大师兄,也无法忍受这种屈辱。 今日,武岳要再向妙真问一次拳。 他倒要看看,同为洞天,自己三拳,能不能打破这转世佛子的完美金身! 不出意外,日出破晓,大普渡寺便被围得水泄不通。 但…… 绝大多数人,都被拦在了寺外。 即便是皇族权贵,也不例外。 今日大普渡寺的寺门之前,笼罩了一座倒扣大碗般的圆形金灿阵纹,阵纹字里行间,尽是些生涩难鸣的梵文。 “诸位,还请原谅佛子大人,不能亲自出面相见。” 金灿阵纹之中,缓缓走出一道身影,这是一位老僧,神色和蔼,带着歉意,正是大普渡寺这一届的主持。 他弯下腰来,对着各个方向,均是行了一礼。 “佛子大人,并非是消遣诸位,而是今日这场比试……稍微有些特殊。” 老僧看到围住大普渡寺的人山人海,轻叹一声。 他诚恳说道:“佛子大人一早已经摆好了金身,静待有缘人前来挑战。只是大褚强者如云,时间有限,不能一一过招……所以想与佛子大人交手的诸位,还请自行寻找入寺手段,无论是何种办法,只要能够破阵,入寺,皆可。” 第三十四章 金光阵 气运之争,是真实存在的。如果动用观气之术,便会看到,这几日大普渡寺的佛塔,萦绕着淡淡金光,那正是气运的象征,这金光愈发璀璨,便意味着汇聚在大普渡寺的气运愈发旺盛—— 自从梵音寺使团抵临,开坛讲道。 这几日妙真的比斗,便一直在为佛门积攒气运。 很多人前来问拳。 对他们而言,大世来临,想要一步登天,最快的方式便是击败妙真,即便只是打个五五开,依旧可以一战成名。 这份由使团西渡,开坛比斗带来的气运,积攒得快,分离也快。 若有人能够挺身而出,便可分一杯羹。 只可惜。 佛子妙真在洞天境是“真无敌”,哪怕只有一人,依旧打遍皇城,乃至整个中州。 立下威势之后。 想要与佛子过招,便有了许多条件。 虽说如今气运倒流,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可想要登门,便需要证明自己是一个“英雄豪杰”。 这几日,想和佛子交手,最少需要洞天八重境。 而今日…… 梵音寺使团显然是准备了不止一道难题。 “这是佛门的‘金光阵’!” 有人认出了这座笼罩大普渡寺的金光阵纹。 “金光阵?”有人不解。 “传说中梵音寺的山门所在,便笼罩着这么一层金光,若与佛门无缘……哪怕门槛就在眼前,亦是无法迈步其中。” 有人不信,尝试破开金光,施展秘术,大踏步前行。 “砰!” 只听一道重响,那人大步流星,强行撞在金光罩上,结果闷哼一声,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在地! 这层看似飘渺虚无的淡淡金光,竟荡出了浑厚的钟鼎之声! “诸位,若是对自身手段没有绝对自信,还请不要动粗,容易伤着自己。” 站在金光罩后一步的大普渡寺老僧,再次躬身。 他柔声提醒道:“金光阵吃软不吃硬,诸位今日想要入寺,不如从缘法二字入手……与佛门有缘,即便不施展蛮力,亦可踏入寺中。” 此言一出,围着大普渡寺门口的众人再次议论起来。 “师兄,听这大普渡寺住持话里的意思……” 武宗这边。 林谕盯着金光,缓缓开口:“这金光阵,是可以蛮力突破的。” 他本身是洞天八重天。 刚刚那人与金光阵的碰撞过程,林谕全程看在眼里,这座大阵的压制力极强,即便换做自己“硬闯”,也未必能够成功。 不过师兄要比自己强上许多。 “嗯……” 武岳神色凝重,同样审视着面前大阵。 他平静道:“这阵不简单。至少需要洞天圆满,才有机会破阵。” 这句话并没有压低声音,周围不少人都听见了。 四周一片惊叹。 洞天圆满,才能破阵? 也就说,今日能够踏入大普渡寺的,至少也是洞天圆满之境! “秃驴,搞什么名堂!” 便在此时,人群之中传来一道怒喝。 一位背负大刀的山野散修,快步上前,愤怒骂道:“昨日口出狂言,今日寺门筑阵,你家那什么狗屁佛子是不是玩不起!” 此言一出,四周纷纷附和。 老僧神态平和,柔声说道:“施主,何必动怒?” 只见他伸出手掌,对准那横刀散修一抓。 嗡! 虚空震颤,飞沙掠起。 那大刀修士脚步不稳,整个人飞离地面,掠向金光阵中,只见那坚如金铁的光罩,此刻如春风一般消融,大刀修士安然无恙落地,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脸上满是不敢置信。 “这?” 大刀修士下意识整了整衣襟,神色古怪:“这就进来了?” “施主想挑战佛子大人,现在便可入寺。” 老僧轻描淡写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多言。 他拂了拂衣袖,示意身后便是大普渡寺。 大刀修士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他冷哼一声,抓住大刀,快步踏入。 众人屏息等待。 不到十数息。 便有一道惨叫响起。 哇一声,一道身影便从寺中飞出,犹如断线风筝,重重飞了出来,摔在地上。 正是先前的大刀修士。 此刻,他衣衫染血,刀兵断裂,整个人面色苍白,眼中写满恐惧。 “如何,施主是否遂了心愿?是否还要再试?” 老僧蹲下身子,依旧慈眉善目。 “不……不必了……” 这修士态度大变,嚣张气焰全无,整个人踉跄爬起,就要逃离现场。 “施主,请留步。” 老僧再度开口。 这修士身子僵硬,不敢乱动。 只见大普渡寺住持伸出手掌,轻轻搭在这修士肩头。 一阵柔和之力,注入肩头。 数息之后,伴随着柔光的消散,修士面色好转许多,但他眼中惊恐未减,连道谢也来不及说一声,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唉。” 一声轻叹。 住持目光悲悯地望着逃窜之人,他立掌揖礼,温声开口道:“诸位,今日想入大普渡寺,见到佛子,绝非易事……沽名钓誉之辈,还请勿入此门。” “好一个沽名钓誉之辈勿入此门!” 大普渡寺门前,响起一道爽朗笑声。 人群纷纷让开。 一位身材魁梧的红袍年轻人,在众人拥簇之中,来到寺门金光阵前。 “宇文兄?” 武岳挑了挑眉。 来者正是乾天宫圣子宇文重! 分别不久,故人重逢,两人境界都比北狩之时更加精进,气息也更加强大。 “武兄。” 宇文重大大咧咧笑道:“这几日的消息,实在轰动大褚。可惜乾天宫不在皇城,兄弟紧赶慢赶,总算是赶到了大普渡寺,再晚一些,说不定就要错过这百年难遇的打架机会了!” 武岳哑然一笑。 宇文重还是老样子,武痴一个,单论行事风格,比他更像武宗弟子。 “梵音寺手段不容小觑。” 武岳沉声开口:“我与妙真交过手,这一架可不如你想象中那般好打。” “那是自然,只不过有些架,知道打不过,一样要打。” 宇文重将目光投向寺门,意味深长道:“武兄准备何时入寺?” 乾天宫圣子出现。 所有人的目光,便尽数汇聚在他们二人身上。 这两宗术法,皆以强横霸道著称。 “这金光阵,一共有八个罩门……” 便在此时,一道轻柔温和的女子之音响起。 飞剑破空,白衣飘飘。 “找准罩门,出力破阵,便要简单许多,有事半功倍之效。” 话音落地,白衣也随之落地。 剑气飘摇,白衣翻飞,这女子的出场,引起一阵惊叹。 “商仙子,你也来了。” 武岳笑着开口,行了个抱拳礼。 商仪收剑回礼,平静道:“武兄,宇文兄,又见面了……” 顿了顿。 她弹指掠点,只见一缕剑气,撞向金光钟罩,荡出浑厚之音。 “铛铛铛……” 连绵不绝的剑气敲钟之声,在寺门上方响起。 八座罩门,尽数点出。 金光璀璨,剑意缭绕。 大普渡寺住持并没有阻止这一幕,他只是静静看着被剑气包裹的八座狭窄罩门,柔声感慨道:“早就听闻,玉清斋的商姑娘妙手剑心,老僧今日开眼了,没想到商姑娘对金光阵亦是如此了解……” “身为道门中人,稍懂一些阵术,这很合理吧?” 商仪淡淡一笑,她转身望向寺外众人,缓缓说道:“诸位,大普渡寺金光阵的八个罩门,如今已是尽数点出……想要入寺,只需击破罩门即可。不过,即便点出罩门,入寺也绝非易事,至少需要洞天五重境,诸位可以掂量一下实力,量力而为。” 说罢。 她望向宇文重,武岳:“二位,商仪先行一步。” 飞剑再次破空。 商仪一剑祭出,不过这一剑,并没有落向八座罩门,而是直刺金光大阵正前方! 没有罩门,亦可入寺。 不过……这便需要洞天圆满之境! 风雷呼啸,剑气鼓荡!除却宇文重和武岳,其他众人皆是被劲气所撼,不受控制后退数步。 待到剑气落定,烟消云散。 金光阵依旧是金光阵。 但商仪却不在阵外,而在阵中。 “商姑娘,佛子就在寺内等您。” 大普渡寺住持神色恭敬,诚恳说道:“入寺之后,还请走慢一些。” 商仪点了点头,收剑踏入寺中。 “武兄,我也先行一步!” 宇文重眼神炙热。 他祭出蟠玄镜,直接一拳轰入金光阵中! 与商仪一样。 无需击打罩门,宇文重凭借自身实力,便可踏入大普渡寺! 此后。 有许多人都开始尝试—— 商仪点出罩门之后,踏入大普渡寺的门槛便降低了许多! 陆陆续续,有十数人都踏入了寺中。 武岳依旧未动。 武宗弟子,自然也跟在大师兄身后。 “师兄……您在等什么?” 林谕知道师兄的性格极其稳重,至此还不动手,一定还有原因。 “我在等一个人。” 武岳气定神闲,打量着眼前笼罩金光的大普渡寺,神色十分平静。 “谢真?” 林谕一下子就猜到了那人。 “不错……我等的就是他。” 武岳笑了笑,道:“今日是最后一日,我想他应该快要来了。” “是么?他若要来,为何前几日不来?” 林谕有些不太理解,谢真与商仪,宇文重不同,这几日谢真一直待在皇城。 “我听说……他似乎无意参加此次争斗,每日都在茶楼听曲。而且他今日也和往日一样,一早就去了茶楼。” “不。” 武岳摇了摇头,说道:“今日和往日不一样,今日谢真一定会来。” “……” 闻言,林谕陷入沉默。 他下意识回头,望向身后越来越多的众人。 大普渡寺门前,人海茫茫,好像整个皇城的人都来了。 唯独没有谢真的身影。 林谕不明白,师兄为什么如此笃定谢真会来? 他更不明白的是,师兄为何偏偏要等谢真? …… …… “有很多人都在等你。” 还是那个茶楼。 还是那个位置。 纸窗半开,微风拂面,今日的街巷有些冷清,因为大半个皇城的人都去了大普渡寺。 但谢玄衣身旁却相当热闹。 他身旁一左一右,坐着邓白漪,段照。 对面则是坐着钧山真人。 今日是梵音寺使团开坛讲道的最后一日,街上虽然冷清,却有不少孩童奔走,挥舞着新鲜出炉墨渍未干的纸报,贩卖着大普渡寺比斗的最新消息。 因为生意之故,不得轻易离店的路边商贩,纷纷购入。 关于商仪,宇文重踏入寺门的消息,就这么随着风声,一同传入茶楼。 钧山真人双手托腮,看着眼前黑衣少年,目光炯炯:“快到午时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不急。” 谢玄衣望着大普渡寺所在的方向。 坐在茶楼窗口,正好可以看见那尊佛塔的塔尖。 今日天阴,灰云漫天。 淡淡金光,熠熠生辉。 “你小子是真不急啊。” 钧山没好气骂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这最后一日都快过半了,怎么忍得住的?” 谢玄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他轻声笑道:“前辈不是已经让商仪前去,将金光阵罩门的位置点出了么?有很多人都会踏入大普渡寺,我素来喜欢清净,如果现在去,一定会很挤。” “我可以作证,这件事小山主没有说谎。” 段照诚恳开口:“先前莲花峰的玄水大比,小山主也是最后一个去的。他总是这样,快要迟到的时候才会出发。钧山前辈难道没看过方圆坊印制的话本册子吗,故事里的主角都是这样的。” 听到这,钧山真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 谢玄衣额头则是浮现一阵黑线。 “我怎么觉得,大普渡寺的佛塔怪怪的?” 便在此时,邓白漪开口了。 她注意到了谢真一直在看的那尊佛塔。 天光黯淡,金光璀璨。 午时之后,天云非但没有明亮,反而更加阴沉,与塔尖辉光形成鲜明的对比。 “是气运。” 钧山沉声开口:“挑战梵音寺的人越多,大普渡寺的气运积攒便越多。” 寻常时刻,气运是不可观看的,需要动用特殊秘术,或者宝器,才能窥见。 可今日,这气运已然凝成了实体,形成了异象。 说到这。 钧山忽然怔了一下。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黑衣少年。 等等…… 谢真这几日一直在等,等的是大普渡寺气运攀升到顶峰? “差不多是时候了。” 谢玄衣看着那团凝聚于昏暗天顶的金色辉光。 他缓缓站起身子,问道:“我准备去看看妙真,要一起吗?” 第三十五章 入寺 天云阴沉,隐有雷鸣。 “要下雨了。” 武岳抬起头,看着大普渡寺的天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已经等了好几个时辰。 从清晨破晓,等到晌午,前前后后有好几拨人,踏入大普渡寺……武宗的年轻弟子都在焦灼等待,就连林谕也有些着急,但他却一点也不急。 有些事情注定会发生—— 就好比此刻阴云密布,注定很快就会下雨。 今日大普渡寺,那人也注定会来。 人群尽头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武岳回头,看到纷纷攘攘的人流让开一条道,自己等待的那人果然来了。 来的不止是谢真。 谢真左右两侧,还跟着一位布衫少年,一位好看姑娘。 “烦请让让,烦请让让。” 布衫少年单手持握重剑,客气礼貌地开道。 “好多人啊……” 邓白漪忍不住低声感慨。 最终,三人来到了大普渡寺门前,等待许久的武宗弟子,为三人也让开了道。 谢玄衣来到武岳身旁。 “你果然来了。” 这位武宗大师兄,目光灼灼:“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看个热闹……” 谢玄衣笑了笑:“你怎么不进去?” 如果钧山没有命令商仪点出所谓的罩门,那么金光阵能够拦住洞天圆满以下的绝大部分修士。 只不过武岳,却不属于这个范畴。 以他的实力,想要踏入大普渡寺,随时可以。 “我也想看个热闹。” 武岳沉声说道:“不过我想看的热闹,和大多数人不一样。” 他为什么要等谢真? 因为他很清楚……如果真有人可以破开妙真的金身,那么那人一定是谢真。 “你好像和其他武宗弟子不太一样。” 谢玄衣挑了挑眉。 自北狩那次,他便觉察出了武岳的不同,这个年轻人胆大心细,绝非寻常武夫,不愧是周㣒看中的弟子……扪心自问,如今这一辈,谢玄衣所看到的那些圣子天骄,最为潜质的还得是武岳。 武岳只是笑了笑,并不言语,他退后一步,将大普渡寺正门的位置让给了谢真。 正如他所言。 今日,他是来“看热闹”的。 他很想挑战佛子的金身,但他心中也大概有一个底数。 真想破局,只有谢真! “谢施主……你终于来了,法严奉佛子之令,等你许久了。” 站在金光阵中的老僧,神色肃穆,伸出手掌,行了一礼。 这位大普渡寺的住持高僧,法号“法严”。 前世谢玄衣其实与大普渡寺有过些许渊源,他曾与大普渡寺的年轻僧人比试过几场,当然是以指点的名义……虽然佛门术法高深,但大普渡寺毕竟扎根大褚,难免要受到方方面面的压制,每一代能够培养出的好苗子着实有限。 当年的比试,就有法严的弟子。 谢玄衣对法严印象不错,这老僧虽然修为平平,但修养极佳,教出来的弟子踏踏实实,堂堂正正。 在修行界,这已是极难得的事情。 “法严师父,看来知晓谢某根底……既如此,何不打开金光阵,直接放我进去?” 谢玄衣微笑开口:“谢某的剑气,可要比其他人重上许多。” “老僧久等在此,便是为了迎接谢施主的剑气。” 老僧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退后两步,诚恳说道:“今日入寺要看缘分,谢施主与佛门无缘,若想入寺,就得比其他施主难些。” 这句话,引得一阵喧杂。 武岳忍不住唇角翘起,他就知道自己等了这么久,没有白等。 好戏果然来了。 “嗡!” 法严掷出佛珠,只听一声颤鸣,佛珠高高飞起,在空中散落开来,化为一团一团的流光。 一共八团流光,对应八座罩门。 钧山与妙真乃是多年的对头,两人知根知底,钧山拆解出了“金光阵”的阵纹图纸,所以知晓所谓的八座罩门,乃是金光阵的缺口,这座大阵看似固若金汤,可一旦点出罩门,大阵便要薄弱许多。 此刻,伴随着八颗佛珠,落在罩门之前。 笼罩大普渡寺门前的金光阵,隐约发生了变化! “罩门……消失了?” 周围旁观之人,发出一声惊叹。 这座大阵,在佛珠落下之后,彻底堵上了缺口!金光翻涌犹如海浪,阵阵涟漪,搅滚如钟! “小山主,这是不是不太妙啊?!” 段照直勾勾盯着金光阵,一阵懵然。 点出罩门之后。 他隐约觉得,自己也可以尝试破阵,可如今罩门消失,小家伙再次掂量了一下,他只觉得这座大阵简直完美无缺,根本找不到出剑刺破的方位! “金光阵乃是梵音寺的守山大阵……如此重要的阵法,自然不会出现‘罩门’这么简单的缺漏。” 谢玄衣看着这座大阵,神色平静:“所谓的‘罩门’其实只是陷阱。梵音寺金光阵的罩门之中,必定有高僧镇守,大阵一旦运转,最为薄弱的弱点,反而会成为最为坚固的壁垒。” 眼前这座笼罩大普渡寺的小型金光阵,亦是如此。 今日这场入寺之争。 正如法严所说,能否入寺,只看是否有缘。 有缘者,可以通过各种办法入寺。 无缘……那便是无缘! 即便拥有洞天十重之境,能够蛮力破开金光阵,法严也有办法,让金光阵再次升级! 武宗那边,一众弟子神色凝重。 林谕忍不住低声传音问道:“师兄,这金光阵……你能破开吗?” “难。非常难。” 武岳死死盯着眼前罩门尽失的新金光阵,今早他最先来到大普渡寺,一开始的金光阵,他还能看出破绽,可如今法严祭出佛珠之后,这座大阵似乎真的臻入了完美之境。 倘若换他面对法严,有机会击破这完美之阵吗? “刺啦!” 正当众人惊叹感慨之时,一道极轻的爆鸣之声忽而在大普渡寺上空响起。 站在金光阵前的黑衣少年,很是随意的伸出手掌,两根手指弯曲,轻轻点落抹下。 轰一声! 天顶阴云炸开一道刺响。 磅礴剑意喷薄而出,虚空被撕开一道口子,一缕极其纤细的漆黑剑意从高空垂落,如雷霆一般凿入金光阵中。 谢玄衣并没有做出更多的动作。 他平静注视着眼前这灼目璀璨的滔天金光,将“灭之道则”凝聚压缩到了极致,最终成为一条黑线—— 这座金光阵,的确很坚硬。 但这座阵太大。 法严的佛光,需要罩住这座大普渡寺。 而自己的剑,只需要刺破一个点。 刺破一个点,便等于刺破一座阵! “?!” 武岳神色震撼,死死盯着那翻滚往复的金浪,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他看得十分清楚,那极致纯粹的金光之中混入了一缕极其细微的漆黑之色……谢真的剑意只一瞬间便刺入了金光阵中! 是了,这就是大月国秘境他所见到的,谢真的手段! 这是……道则! 谢真参悟出了灭之道则! “啪啪啪啪!” 虚空传来接连不断的炸响,法严抬起头来,这位老僧仿佛凝成石塑,定格在了这一刻,他保持着抬头仰望的姿势,沉默不语,只见那悬浮于头顶的八枚佛珠,在一刹那被漆黑剑气贯穿刺破,而后炸裂开来! 这是一幕极其绚烂夺目的美丽画面,可惜只有一刹。 世事总是如此……越是美丽的画面,越是短暂。 围在大普渡寺门前的众人,几乎没有人,清晰看到剑气击碎佛珠的画面。 绝大多数观众,只是看到那金光之中多出了一缕漆黑。 随后佛珠炸裂,漆黑消弭。 阻拦在黑衣少年身前的那层金光,也随之消弭。 佛珠化为齑粉,簌簌落在地面。 积压了半日的阴云终于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大普渡寺门前,将佛珠碎屑冲刷荡开…… “……” 法严依旧保持着仰首望天的姿势,过了数息,才从剑气激荡的画面之中回过神来。 他双手合十,轻诵佛号,诚恳认输:“谢施主,好快的剑。” 啪一声。 邓白漪撑开了纸伞,来到谢玄衣身旁。 谢玄衣的目光越过纸伞边缘,望向眼前的老僧,轻声叹道:“早说过我的剑和其他人不一样,现在佛珠碎了,金光阵破了……当初放我入寺即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非要斗上一场?” “不过区区一串佛珠,一座阵纹罢了。” 法严让出半边身子,微微笑道:“谢施主能修出如此道则,不枉佛子大人开坛讲道,苦等七日。还请入内,入寺之后不妨走慢一些。” “……” 对方既然这么说了,谢玄衣自然是坦然受之。 他不再客气,就此迈步向前,邓白漪和段照连忙跟上。 三人就这么踏入了大普渡寺。 擦肩而过之际。 法严低声颂念佛号,侧身礼让,虽然破阵之人只是谢真,但他没有阻拦邓白漪,也没有阻拦段照。 三人入寺之后,这位老僧向前一步,拦住了想要紧随其后的众人,他抬起双手,袈裟之中涌现金光,被谢玄衣击碎的那座金光阵再次翻涌而出,于大普渡寺门前重新筑起,只不过这一次法严没有隐去罩门,商仪所点出的缺陷,他刻意留在了金光阵上。 “诸位,还是先前的规矩。想要入寺,须看机缘。” 法严温声说道:“若无缘,也无妨。只要有这位谢施主的手段,一样可以强行入寺。” …… …… 大普渡寺,在皇城东郊,围山而建。 踏入寺内,便是一段山路,冷冷清清,根本见不到人影,两旁皆是竹林,雨声清脆,竹叶摇曳。 邓白漪撑着纸伞,与谢玄衣同行。 伞就那么点大。 只能容下两人。 段照自然是走在了后面。 或许是顾及撑伞的邓白漪,谢玄衣走得并不快,山道台阶的踩水之声很均匀,就这么保持静默地走了片刻,段照忍不住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小山主……你说钧山明明比谁都想打架,可他为何不来?” 在茶楼,谢玄衣临行之前,对钧山真人抛出了邀请。 他邀请钧山与自己同行。 只可惜。 钧山拒绝了这个邀请。 “啪。” 谢玄衣停下脚步,站在了山阶半途之上。 他想了片刻,轻声说道:“或许是因为钧山知道……今日的大普渡寺,妙真在等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还有半句,谢玄衣隐去了。 身为转世重修的阳神,钧山哪怕平日里作风再是淡泊,再是不羁,依旧有着傲骨。 他一定不愿意面对入寺之后最糟糕的场面——与妙真一对一争斗。 因为转世晚了一步。 钧山的修行年岁比妙真要短。 这是不可避免的硬伤,如果这一战,由他和妙真对决……那么他大概率会输。 “这样么……” 段照陷入沉思之中。 他隐隐约约能感受到入寺气氛的不对。 法严的金光阵,明显不是为了那些圣地天骄所设,直至小山主驾临,金光阵的完美形态才得以展现! “其实我也有一点不解。如果他们只是为了等你,何必让金光阵出现‘罩门’?” 邓白漪皱着眉头,缓缓说道:“这座金光阵,明明还可以更复杂,如果法严愿意多花一些时间,改变阵纹枢纽,那么即便点出罩门,依旧可以阻拦绝大多数的修行者……” 提高入寺门槛。 对梵音寺使团不算难事。 如今拥有洞天五重天修为的修行者,便可以通过攻击罩门的方式,顺利踏入大普渡寺。 如果他们愿意,完全可以只让洞天圆满的天骄入寺。 “大概……是为了气运吧?” 谢玄衣抬起头来,望着那山顶佛塔的金光,他取出了香火斋主的那枚观山海,将其送到邓白漪的掌心位置,轻声说道:“注入元气,往山顶看去……看到了吗?这座大普渡寺的气运正在凝实,愈发隆重。” 邓白漪接过小盏。 她仰首顺着谢真所说的方向望去。 天顶昏暗,金光璀璨。 似乎有一道身影,站在高塔之尖,背负双手,默默俯瞰着人间。 大雨滂沱,佛音袅袅。 有人在山下缓步而行。 有人在山顶静默等待。 第三十六章 无缘不是客 大普渡寺,佛塔顶端。 檐顶瓦片敲出清脆的雨水响声,犹如风铃颤动,连绵雨线向着四面八方掠去,站在佛塔最高点的那个年轻僧人,背手立于栏杆前,被这层淡淡金光笼罩着,仿佛面容也镀上了一层金色。 “师叔,他们真的能够走到这里吗?” 年轻僧人背后,响起稚嫩好奇的声音。 小沙弥盘膝坐在塔楼长阶的入口位置,腰背挺得很直,他负责“看守”通向佛塔最高层的入口,面前是大普渡寺三百年来历代高僧的画像,小家伙看得十分认真,但眉宇之间却萦绕着困惑……他知道今日想要挑战佛子金身的人一定很多,然而半日过去了,还没人能够踏入佛塔。 法严长老在大普渡寺门口的那句警言绝非虚张声势,而是发自内心的善意忠告。 梵音寺使团在登顶路上准备了不止一场考验,金光阵只是最简单的入门门槛。 “师叔设下的考验,是不是太难了些?” 小沙弥感慨问道:“既要踏入金光阵,还要闯过梵音林,最后还得击破铜人墙……这才能有机会看到金身塔。大褚王朝这些年轻人,当真有人能够办到吗?” “金光阵,梵音林,铜人墙,都不算难。” 年轻僧人微微回眸,瞥了眼小师侄,淡淡道:“若连这三关都过不了,有何资格来见我?” 小沙弥哑然。 便在此时,金身塔下响起轻微的钟声。 有僧人前来禀报:“佛子大人,有人闯过了铜人墙,正往金身塔来了——” “哦?来人了!” 小沙弥连忙站起身子,准备离开此地,去往塔门位置。 他反复深呼吸,调整心态,但面上还是止不住出现了愁色,叹息问道:“师叔,待会要是我拦不住登塔者,该怎么办?” “……” 年轻僧人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神色,他寸步未挪,轻声念了小沙弥的名字,温和说道:“密云,你只管与人辩经,就如寺里的那样,无需考虑胜负,更无需计较得失。你此次随我来大褚西渡,只有一个目的,便是与足够的人论道,积攒足够的愿力。” 小沙弥解开包裹,取出一枚长长的匣子。 他用力抱着匣子,神情凝重,用力点头:“好!师叔,我记住了!” “去吧……尽人事,听天命。” 年轻僧人轻轻嗯了一声。 名为密云的小沙弥抱着匣子快步离开之后,金身塔顶,重回寂静。 妙真沉默凝视着金身塔下的风景,目光顺着雨线,落向山下。 那里有熟悉的剑气。 正在一点一点靠近。 …… …… “小山主,这里是不是有些安静过头了?” 走了小半柱香。 没看到一丁点人影。 段照意识到了不对,忍不住出声询问。 “茶楼听曲的那会儿,我听说有十几人都踏入大普渡寺了。” 邓白漪也蹙起眉头:“这些人都去哪了?” 这次梵音寺使团开坛讲道,并没有限制挑战者的年龄。 换而言之。 只要是洞天境,便可随意登门。 如此……便大大放宽了界限,大褚皇城还是有不少名流世家的存在,这些世家内的客卿,长老,有不少都来到了大普渡寺。 商仪点出了金光阵罩门之后。 洞天五重天便可入寺。 然而这些人踏入佛寺之后,便再也没了消息。 “放心,他们没事。” 谢玄衣沉默注视着两边的竹林,信手摘下一根竹枝,平静说道:“梵音寺此次开坛讲道,固然霸道,但这里毕竟是大褚……妙真再有手段,也不敢在这里造次。这些人都在山上。” “可是小山主……” 段照纳闷费解,无奈说道:“我们走了这么久,都没看到山顶,他们当真在山上吗?” 这是一个好问题。 走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没来到山顶? 谢玄衣缓缓停下脚步。 三人都停了下来。 “佛门有一句话,叫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谢玄衣轻轻叹了一声,回头望向自己出身忘忧岛的便宜弟子,问道:“你觉得这山高吗?” 段照摇了摇头。 “那么,我们走了多少?” 陷入沉思之中。 他回忆入寺以后所走的路……忍不住回头望去,因为大雨之故,身后山路漫漫无垠,被雾气所遮挡,看不清尽头。 已经走了很久。 段照不确定地问道:“可能是……一半?” 前后都看不清路。 这大概就在半山腰。 “这山的一半……” 邓白漪喃喃道:“当真有这么长吗?我们不会才刚刚开始登山吧?” 此言一出。 段照面色变得古怪起来。 这又是什么复杂古怪的阵法吗! “对于一些人而言,可能刚刚开始,对另外一些人而言,这山已经结束。” 谢玄衣叹了一声。 停下脚步之后,他基本已经确定,自己的观察没有问题。 这条漫长的山路,两边竹林,看似杂乱,实则很有规律……谢玄衣将刚刚摘下的竹枝举起,放在了那断裂的竹条缺口之上,缺口和竹条完美契合。 “草!” 段照顿时红了眼,破口大骂:“梵音寺把人当驴耍呢?敢情我们一直在原地转?!” “这……” 邓白漪有些困惑,这是迷魂阵吗?她竟完全没有感受到阵法符箓的气息! 她下意识望向谢真。 黑衣少年神色如常,古井无波,眼中一如既往的冷漠平静。 不,不对。 这并不是迷魂阵,如果只是迷魂阵……谢真的阵法造诣要远胜自己,他不会被这么简单的伎俩蒙骗,一定会提早察觉。 “耽误了些许……但小半柱香,不算太久。” 谢玄衣指尖渗出金灿光芒,他将竹条插回断枝,金芒揉搓两下,二者竟然奇迹般的合一了。 他笑了笑,再次问道:“还记得入寺之时,我们与法严擦肩而过,他所说的那句话吗?” “啊嘞?” 段照满脸茫然,完全记不得还有这么一出。 邓白漪则不同。 她眼神亮了一下,郑重开口道:“入寺之后,请走慢一些。” 如果有人悉心观察,便会发现,其实法严对所有入寺的有缘者,都会留下这么一句提醒。 只可惜。 没多少人会放在心上。 “不错。” 谢玄衣略感欣慰:“这句提醒是善意的……虽然你们的路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但接下来还是尽量走慢一些为妙。” 段照彻底懵了:“小山主,这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 谢玄衣主动向后退了一步,从纸伞遮掩的范围内退了出来。 “这小半柱香,之所以一直在原地打转……便是因为你们和我走在一起。” 谢玄衣背负双手,望着灰雨飘摇的天顶,轻声开口:“从入寺的那一刻起,便注定我们的路不一样。接下来我们要分开了。” 看着沉默不解的二人。 “想要踏破金光阵,至少需要洞天五重境。” 谢玄衣继续开口:“我击碎了金光阵,代表我可以入寺……然而法严没有拦你们,这是为什么?” “缘。” 邓白漪悟性很高,一点就通。 自始至终。 大普渡寺都没有要求入寺者的境界,修为! 唯一要求,就是与佛门的缘分! “是的……缘,妙不可言。” 谢玄衣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段照肩头,认真说道:“即便对这些一无所知,对佛门不屑一顾……只要有缘,便能够踏入寺庙。毕竟今日佛子妙真召引群雄豪杰相见,只是为了尽可能汲取气运,洞天圆满之人未必福缘深厚,所以入寺最重要的一点不是境界,而是福缘。” “所以我哪怕一个人来,也能入寺?” 段照挠着脑袋,满是不敢置信:“我也算是福缘深厚之人?” “……?” 这是什么鬼问题,谢玄衣沉默片刻,神色复杂地回答道:“当然……你当然是。” 天底下能有几人,能和这小子比福缘深厚? 别说小小的大普渡寺。 就算是梵音寺,也不会阻拦段照入内。 段照有些不知所措。 另外一边,邓白漪陷入思索之中。 她乃是玉珠镇出身的普通人家,如今也算是福缘深厚之人了吗? 也是…… 现在她已是天下斋主唐凤书的弟子,地位尊贵,今非昔比。 “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人入寺……其实对佛子并没有威胁。” 邓白漪道:“金光阵也好,接下来的关卡也罢,都不会阻拦我们。” “是。” 谢玄衣平静道:“你们是大普渡寺邀请的客人,既是客人,便理应用待客之道相待。” 他抬了抬下巴。 示意邓白漪和段照,可以继续前行了。 “你们先走。我再走。” 谢玄衣淡然说道:“不用担心我,说不定谁快呢。” 邓白漪撑着纸伞,还想说些什么。 “小山主说得对,甭担心他。” 见过玄水洞天谢真驭剑破河景象的段照,直接就钻到了伞底下,连忙拽着邓白漪往前走:“咱们走快一点,待会他到了我们还没到呢!” “……” 谢玄衣笑了笑,就这么注视着二人离去。 风吹雨落,竹影摇曳。 这条山道重新变得萧瑟起来。 谢玄衣静默站在原地等了片刻,正如自己所预料的那样……邓白漪和段照都是大普渡寺的客人,这条山路对他们而言早就走到了“尽头”,只要离开自己这位不速之客,便可以很快登顶。 那么,现在情况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自己竟然被困在这山道之上走了快半柱香。 这件事情相当离奇。 不过更离奇的……是这山上没有阵纹。 谢玄衣放出了神念,没有感受到阵法符箓的气息……也没有第四位登山者。 这就很有意思了。 武宗大师兄武岳,在大普渡寺外等了足足半日,就是在等自己入寺。所以自己破开金光阵后,武岳一定也会踏入此地,然而这半柱香的时间里,谢玄衣并没有看见武岳。这便说明先前自己三人,被“困”在了一个独立的世界之中。 “洞天福地,自成一界。” 谢玄衣凝视着灰暗风雨汇聚的金灿塔尖,轻声喃喃。 能做到这一切的。 便只有“规则”。 今日的大普渡寺,不止是一座普通寺庙,金光阵中,坐落着一座具备完整规则的洞天世界。 客人,有客人的规则。 闯关者,有闯关者的规则。 之所以不断“轮回”,便是因为自己违背了规则,不过如今邓白漪和段照都已经离去…… 谢玄衣抬起头来。 远方的山道,忽然多出了几道模糊影子,竹林两边,响起了淡淡的梵音诵唱。 …… …… 位于皇城东郊的大普渡寺,围绕着“红山”而建。 如今,正是春来时节,红山山顶,却是堆叠着密密麻麻的红叶,看起来一片萧瑟,像是秋季,极其违合。 邓白漪和段照离开谢玄衣之后。 没走几步,便登上了山顶。 “还真让小山主说对了……” 段照忍不住开口埋怨:“梵音寺这些家伙也忒不地道了,就这么把人困在山道上,还说什么走慢一些,要不是小山主机智,咱们得走多久?你说是吧师娘?” “是挺不地道的……等等,你喊我什么?” 邓白漪瞬间面红。 “小山主虽然只比我大一两岁,但剑术高超,技艺非凡。我的剑术基本都是他教的。” 段照眼中满是忠诚:“我喊他一声师父,应该不过分吧?” “呸!” 邓白漪没好气,嗔骂道:“谁教你喊师娘的!姓谢的不正经!” “那倒没有,邓姑娘你别错怪小山主,不是他教我的……” 段照挠了挠头,遗憾道:“我是跟书楼的桑护卫学的,桑护卫说回头小山主如果带了姑娘回陈府,这么喊保准没错。” “啊……” 邓白漪憋了许久,憋出了这么一句话:“以后……不许这么喊了。” 虽是训斥。 但却多少沾着些有气无力。 “这样啊?我又说错话了?” 少年郎挠了挠头,他下意识偷偷观察邓白漪的反应,其实他并不算太笨,第一声师娘喊出来之后,他能看出来,邓白漪眼中是有欣喜的。 只是后面。 这份欣喜,便变成了失落,变成了遗憾。 第三十七章 佛国 “段兄!你也来了!” “咦……这位是?” 红山山顶有许多人。那些“机缘巧合”来到大普渡寺的闯关者,基本都困在了这里,几位北郡世家的年轻子弟,看到段照,连忙上前来打招呼。 他们知道跟在谢真身旁的这位重剑少年,乃是莲花峰新收的弟子。 北狩结束之后,永安街误会便就此解除。 他们拎着礼物来陈府道歉,谢真接受了歉意。 如此一来,两方也算是化敌为友。 “诸位果然都在这呢。” 段照笑着回应,他挠了挠脑袋,想了想道:“这位是道门天下斋斋主的弟子,也是小山主的挚友。” 几位年轻子弟,眼神顿时变了,从困惑变成了敬佩。 “这位就是青州乱变,以阵术阻拦潮祭的邓姑娘?” 青州之案的案卷,早就传遍大褚。 这一案,使得谢真名扬天下。 邓白漪亦然。 “白漪见过诸位道友。” 邓白漪轻轻回应,在伞下微微弯膝行了一礼,不过她眼神有些困惑,这几位北郡子弟的衣衫似乎沾染着血迹,而且神魂气息出现了紊乱。 她传音道:“你看他们衣襟。” 段照怔了怔,皱眉打量之后,对身旁一位北郡子弟打听道:“高兄,你唇角怎么还有血迹,这是怎么了?” “别提了。” 这位高兄苦笑一声,以衣袖擦拭鲜血,心有余悸道:“这梵音林,我可不愿再走第二遭了……刚刚那一段路,险些没要了我半条命。若不是法厉师父出手相助,我恐怕已经倒在半路上了。” 邓白漪和段照对视一眼,神情凝重起来。 “想要登上这红山山顶,有两种办法。” 名为高树的年轻子弟长叹一声,缓缓说道:“踏入金光阵后,便可以登山,只不过这红山并不好登。想要登顶,便需要穿过一片密林,这便是‘梵音林’,梵音林主要考验修行者的神魂心智,是否坚定……如果意志坚定,自然便可以登上山顶。” 段照挑了挑眉:“如果意志不坚呢?” “那便会寸步难行。” 高树苦涩说道:“越走越难,越走越慢。要么折返,要么停下……” 段照不解:“你先前不是说,有两种登山方法么?” “不错。” 高树再次苦笑道:“负责看守红山梵音林的师父名为‘法厉’,与镇守金光阵那位乃是师兄弟,倘若登山者闯不过梵音林也没关系,神魂抵达极限之时,法厉师父会出手打开门户,送你直登红山。这……便是第二种登山方法。” 这第二种登山方法,名为放弃。 听到这,邓白漪再次确定,谢真所说的没错。客人的路,和闯关者的路,不是一条路。 此刻站在红山山顶的这些人。 其实都是失败者。 因为实力不济,没能穿过梵音林,于是大普渡寺便给出了第二条路,太平之路。 “咳咳!” 便在此时,虚空之中,忽而生出一扇门户,一道身影踉踉跄跄,跌坐在地,坐在遍地红叶的水坑之中,神色很是苍白。 “林师兄!” 高树连忙上前搀扶,眼神关切:“你没事吧?” 林谕神色难看,缓缓站起身子,眼中隐有不甘:“我没事……只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点……倘若再来一次,我一定可以成功!” 很显然。 他也失败了。 段照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他没想到,就连洞天八重天的林谕,都没能闯过梵音林。 “林施主,此次登山,也算是一种‘炼心’。” 门户打开之后,并没有立刻闭合。 红叶与雨水,都被吸入门户之中,那里隐约站着一道巍峨沧桑的身影。 正是法厉。 老僧的温和之声,在山顶淡淡响起:“修行路上,最怕心有魔障。倘若心湖有瑕,即便闯过梵音林,也过不了铜人墙……林施主止步于此,不要急着前进,停在这里看看红山风景,或许会是更好的选择。” “……” 这番话,使得林谕陷入沉默。 他认真思索了片刻,整个气息沉淀了许多。 “多谢教诲。” 林谕诚恳问道:“法厉大师……可否告知我师兄的近况?” “武施主在洞天之境已臻完美,梵音林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老僧笑道:“他天生慧根,又与佛门有缘,想必是山顶的铜人墙,也拦不住他。” 说罢。 红叶与雨水汇聚凝缩,门户就要缩小关闭。 “等等等等——” 段照拔出背后重剑,硬生生插入门户之中。 “嗯?” 法厉神色有些微妙。 “法厉大师,我也有问题。” 段照仰着脖子望着漂浮在空中的僧人:“您老来都来了,要不再帮个忙呗?” “这……” 法厉注视着这个小家伙,目光停留在这个少年郎的风雷镯上。 他双手合十,轻叹一声:“大师之名,远远担当不起。小施主想问什么?” “也没什么。” 段照笑呵呵问道:“我家小山主到哪了,啥时候能见到他啊?” “你家小山主,还在红山半山腰。” 法厉诚恳说道:“他尚未踏入‘梵音林’,所以何时相见……我也并不清楚。” 顿了顿。 虚空门户之中,掠出一枚金简,这枚金简刻着晦涩梵文,在红山山顶倒映出层层流光,平铺开来,大雨在金光表面弹跳,铺出一副绚烂耀眼的画面……正是金身塔下的场景,金光璀璨,风雷浩荡,有一十八位僧人裸露上身,持刀枪棍棒各类兵器,立于金身塔前,犹如一面壁垒城墙。 这金简所倒映的,乃是第三关铜人墙的画面! 法厉柔声说道:“不仅仅是段施主,山顶诸位,若想看到自家师门长辈,便不妨守在这里……但凡闯过梵音林的,都会来到此地。” 说罢,门户再次响起风雷之音。 “再等等。” 段照依旧仰首,问道:“法厉师父,有几人闯过了铜人墙,铜人墙之后又是什么?” “……” 法厉神色无奈,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他轻轻诵念佛号,老老实实答道:“目前有三人闯过了铜人墙。之后便可登金身塔,不过……目前尚未有人成功见到佛子。” “三人?” 段照眼神亮了亮。 当他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继续追问有哪三人的时候,那虚空门户鬼鬼祟祟向后飘了一步,法厉大师一声阿弥陀佛,连忙将门户关了起来,红山大风吹过,只有遍地红叶翻飞。 …… …… 红山林叶被风吹起,落入水坑之中,来回打转。 水坑里,倒映出一张苍老无奈的面庞。 法厉低下头,看着水面重新回归平静,忍不住苦恼地轻叹一句:“这忘忧岛的少年郎……怎会出现在这里?” “世事总是如此。” 一道轻语,不合时宜的响起。 法厉怔了一下。 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前方,目光穿过层层密林,落在数百丈外。 那里站着一位平平无奇的黑衣少年。 少年站在山阶之上,已经很久了。 法厉看向他。 他也看向法厉。 “你没看错。” 谢玄衣平静说道:“那就是忘忧岛的风雷镯,他就是那两位的子嗣。” “……” 法厉陷入沉默,不是因为不想回应,而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这一刻他可以确定,谢真并非自言自语。 他在和自己说话。 比起段照忘忧岛的身份,更令他费解的是……这个少年是怎么看到自己的? 总不可能这少年比自己的神魂境界还要更高吧! “大穗剑宫,道门,梵音寺……三宗术法,各有不同。” 谢玄衣缓缓说道:“大穗剑宫有剑气洞天,道门有天元秘境,梵音寺的僧人可以炼化一方水土,成为掌上佛国。” “最开始我还不敢确定,直到我在这里等了许久……” 谢玄衣伸出一只手。 此刻恰好一阵大风吹过。 竹林摇曳,风声婆娑。 一片红叶十分凑巧,就这么飘到了谢玄衣面前,落在他掌心之上。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梵音寺使团带到大普渡寺的信物,应该是一座完整的佛国,对吧?” 谢玄衣轻轻捻了捻干枯干瘪的叶子。 正值初春。 红山哪里来的枯叶? 若红山被罩在佛国之中,那么这一切便都变得合情合理了……佛国里的规则改变了红山,于是便有了先前那段走不尽的山路,以及所谓的梵音林,铜人墙。 西渡使团开坛讲道,这最后一日被金光阵所罩住的大普渡寺,已经不再是大普渡寺。 而是一座具备完整规则的佛国! 这就是妙真放下狂言的缘故……今日踏入大普渡寺的有缘之人,都会为这座佛国,送上一份气运。 少年轻叹一声,平静注视着面前的竹林。 在法厉眼中,少年的目光,穿透了无数林叶,穿透了层层疑云,直直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但事实上。 谢玄衣眼前的山还是山,林还是林。 “再往前数步,就是梵音林。” 谢玄衣指腹轻轻发力,碾碎这片自山顶飘落的干枯红叶。 他幽幽开口说道:“踏入梵音林,修行者的心湖神海便要接受丈量和考验。可是法厉……你当真可以丈量我的神海吗?” 第三十八章 丈量 法厉乃是梵音寺遣往大普渡寺的驻寺高僧,年轻之时来到大褚,隐入红山,修行至今。 山中无岁月,不知不觉他已修到了阴神第五境。 可隔着漫天竹叶,法厉却发现……自己竟然看不穿眼前的少年。 “施主,请入林吧。” 沉寂片刻之后,法厉声音沉重地开口,他不再隐藏自己的气息,而是缓缓挺直脊背,整个人的气势都开始攀升。狂风怒嚎,碎叶形成卧虎,隐约盖压这片天地。 开什么玩笑? 自己堂堂阴神,难道没有资格丈量谢真的神海?! “既如此,谢某便不客气了。” 谢玄衣微微垂眸,再次伸手,将先前那根破裂又愈合的竹条折了下来。他就这么握住这根消瘦枯长的细枝,踏入梵音林中。 梵音林响起低沉的佛经诵唱。 每一声每一字,都仿佛落石,直入心湖之中。 …… …… “哗啦啦。” 雨很大,雨线杂乱密集地落下,清脆地弹起。 隔着雨丝捶打声音,能够听见很轻的划地之声,像是剑尖抵在地上,只不过并没有划出火星,只是掀起轻微的水花。 最终这些声音全都消失。 祁烈站在书楼门前,轻轻敲响了面前的木门。 木门没有关,留了一道缝,只是轻轻敲了一下,便顺势随风打开,显然是书楼主人今日会有人来。 千丝万缕的雨线和黯淡光线一同飘入书楼之中。 祁烈看到了坐在书楼尽头的那个男人,陈镜玄罕见地没有阅卷,只是坐在炉火旁边取暖,玉案摆好了茶水,这一切都是如此恰到好处,茶盏里的水刚刚煮沸,祁烈推门的那一刻,陈镜玄正好将茶叶冲泡开来。 热气酝酿散开,此刻的书楼不像是初春,反倒像是冬季,若隐若现的寒意从玉案那边蔓延开来。 “小祁,来了?” 陈镜玄抬起头来,苍白面颊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他早就在此等待。 “镜玄先生,我就不进来了。” 祁烈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他是一个直来直往的剑修,讲究律法,也讲究规矩,更讲究顺从心意。 只是与监天者交往的过程,总让他觉得……律法也好,规矩也罢,都只是命运摆布的棋子。 这其实是一个很可怕的事情。 祁烈来到皇城之后,大部分时间隐于市井之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外出走动,又会走向哪里。 可监天者知道。 今日祁烈来书楼拜访,完全只是一个意外的念头迸发。 可陈镜玄早就摆好了茶水。 这种被“看透”的滋味,让祁烈很不喜欢。 “……” 陈镜玄并没有说什么,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并没有拒绝,也没有继续发出邀请。 祁烈就站在书楼界限边际。 他轻声道:“我刚刚从言老先生那里离开。” “嗯。” 陈镜玄轻轻应了一声。 “浑圆仪可以查看修行者的生死下落?” 祁烈问出了自己心中最在乎的那个问题。 “嗯。” 短暂沉默后,陈镜玄再次轻轻应了一声,身为老国师的得意弟子,关于赵通天和言辛的这桩往事,他是极少数的知情者,如果剑宫掌律决定再过十年行使“知情权”,那么代替言辛动用浑圆仪查看天命的那个人便是陈镜玄。 祁烈深吸一口气,认真问道:“我想知道……动用一次浑圆仪,需要多少气运?” “你想动用浑圆仪寻找谢玄衣?” 陈镜玄垂下眼帘,从祁烈开口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他便猜到了对方此次拜访的意图。 “是。” 祁烈再次下意识挺直脊背,他看着那个病恹恹的男人,不知为何,明明对方卧坐在榻,却给人一种如虎盘踞的压迫感……言辛是一个散发生机的老者,但陈镜玄却是一个隐现暮气的年轻人,这两位监天者给祁烈带来的感受截然不同。 谁都没想到,书楼主人的位置会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更迭换代。 陈镜玄开始修行,不过短短二十余年,便成为执掌浑圆仪天命的新任国师……纵观大褚历史,他是最年轻的那位,没有之一。 一声轻叹。 陈镜玄缓缓站起身子,他好像生了很重的病,连起身都变得困难,只不过伴随着他的站起,整座书楼的光线都开始变幻,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势倾斜而出,稍稍压了一小部分,落在祁烈肩头。 祁烈腰间的剑,不受控制地震颤起来。 “不是什么人,都能通过浑圆仪探查的。” 两人隔着二十丈的距离。 陈镜玄轻声开口:“浑圆仪笼掌之内的天命,想要查看,都需要付出代价……即便是监天者,也不能予取予求。” “我知道。” 祁烈眼神炽烈,沉声开口道:“掌律积攒了数十年的气运,只为换取一次查看莲尊者魂念气息的机会……我不需要知道师兄下落在哪,我只需要知道师兄是否还活着,是不是死在了北海!” 说出这话的祁烈,猛然发现四周的环境发生了变化……从陈镜玄起身的那一刻起,这整座书楼便倏忽拔高了千万丈。 站在书楼门口的祁烈缓缓抬头。 书楼犹如万丈青天。 无数金简在头顶翻飞漂浮,犹如星辰。 这一幕极其震撼。 这是陈镜玄的洞天福地,竟然可以直接笼罩自己? 祁烈张了张嘴,神色复杂。 “……” 他知道眼前的男人是和师兄齐名的绝世双骄,可他先前并没有太放在心上,监天者一脉的战力有限,但这一刻他知道自己错了,这座金灿书楼乃是一座极其完整的规则世界,每一卷漂浮的金简,每一缕悬横的金线,都是陈镜玄凝聚的道则之力。 若是两人生死对决,被万丈金楼罩住的那一刻,胜负便已经分出。 很快祁烈便明白了,陈镜玄为什么要这么做。 今日他前来询问的这个问题,的确值得被洞天福地罩住。 万千金线,悬落在祁烈身前。 陈镜玄背负双手,神色平静,他直接将“选择”的权力,以及“查看”的答案,摆在了祁烈面前。 这无数金线拼凑聚拢,成为一片巨大的圆。 圆的中心,是无数翻涌的海水,冰冷苍白的浪花。 一把破碎生痕的飞剑,不断下坠。 下坠。 划出长长的长线。 祁烈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谢玄衣的沉疴。 “当年北海的画面,浑圆仪能够捕捉到的,就这么多。” 陈镜玄轻声说道:“关于你师兄的下落,我这些年查过很多次,这不是付出代价多少的问题,而是谢玄衣的‘命数’,不在浑圆仪探查范围之内。你不妨试试看,能不能握住这把剑,能不能丈量这缕天命?” “……” 祁烈抬起头来,声音苦涩:“您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为什么。” 陈镜玄缓缓地道:“谢玄衣的命很特殊。浑圆仪的探查,某种意义上就是通过命线,丈量一个人的过往,推断这个人的未来……可他的过往,仿佛被什么斩断了,试图窥伺之人,必定付出惨烈的代价。” 万丈青天遥罩之下。 金光流转。 祁烈沉默了很久。 最终他做出了一个很疯狂的决定。 他真的伸出了手,去抓向十年前北海沉没的那把剑。 …… …… “刺啦!” 剑气崩碎的声音在虚空之中炸开。 梵音林的枝叶四散破碎,无数雨水凭空炸开,而这些碎裂的枝叶,雨水,并没有四散而去,而是围绕着谢玄衣旋转。 与此同时。 一枚枚凝实的梵文,向着谢玄衣坠去。 今日的大普渡寺,乃是一座完整佛国。 此刻梵音林,便与玄水洞天内的莲花河一样……某种意义上,乃是一座具备了特殊规则的福地。 想要渡过莲花河,就需要渡过剑宫先贤留下的剑意。 梵音林亦然。 想要穿过梵音林,就需要通过法厉的丈量。 谢玄衣并没有选择抵抗。 他只是平静地前行,一路笔直,任凭梵音坠落,紫府大开。 与那些闯关者唯一不同的是,谢玄衣举起了那根竹枝,将自己的神念,尽数凝聚在断枝枝条之上,以此作为屏障,无数梵文凝聚成金芒,在触碰谢玄衣神海的那一刻,便被剑气弹开,最终梵文一枚一枚叠加,这杆枯瘦细长的竹条被金光拥满,仿佛一把璀璨灼目的长剑。 谢玄衣来到了梵音林尽头。 那把灼目如剑的金灿竹条,也递送到了法厉面前。 “……” 低头审视着眼前少年的法厉,沉浸在震撼的情绪之中。 在今日闯关者中,谢真的速度是最快的,没有之一,这梵音林的梵文,根本无法近入他身。 这少年的神魂境界必然超越了洞天境…… 除了佛子大人,法厉还没见到第二个人,能做到这件事情。 此刻除了震撼,还有一缕怀疑的情绪,在法厉心中生根,发芽,飞快扩大。 虽是出家人,红山静修,远离纷争。 但两座王朝发生的事情,总会传到大普渡寺,青州之变的案卷,法厉认真看了好几遍。 一年之前,他根本就没听过谢真的“名号”……一个凭空出现的十六岁少年,究竟是如何做到,能够与佛子大人争锋的? 佛子大人是转世重修。 或许,这个少年……也是转世者。 这个念头在法厉心海深处生出,便一发不可收拾,他十分用力地凝视着黑衣少年的面孔,他能够看出,这少年佩戴覆盖了一张遮掩气息的“面具法器”,但此刻倾尽神魂,他也看不穿这张面具下的真实面孔。 倘若只是萍水相逢。 倘若今日没有佛国的规则加持。 法厉最多只会看上一眼,收回目光……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看不穿的事情太多,看不透的真相更多。 可偏偏今日,与众不同。 法厉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整片梵音林都涌现出金灿佛光,这些辉光向着他的袈裟掠去,也向着他的掌心汇集。 他的目光凝聚在谢真举起的那根竹条之上。 这个少年将自己的神念,凝聚在这枚金灿竹条之上,送到了自己面前。 这份神念之内,便包含了他所好奇的一切答案。 两人目光对视。 谢玄衣神色平静,他摘下这根竹条,以神念凝聚包裹,送到法厉面前,便是将入林前的那个问题再次摆出。 这份神海。 法厉当真想要丈量吗? 被金光淹没的梵音林,沉寂了短暂的数息。 少年与老僧的静默对视,并没有持续太久。 法厉深吸一口气。 他做出了一个会令自己后悔很久的决定。 狂风翻涌,无数梵音落在法照袈裟之上,天光倾斜一线,这位老僧借助佛国规则之力,毅然决然地伸出了手,他抓住了这枚金灿竹条,并且倾注了全部的魂念,想要看清谢真的神海,以及这份神海之内潜藏的过往。 “嗤!” 攥握枝条的那一刻,法厉肩头的袈裟燃烧起来,他满脸困惑地凝视着眼前少年,眼神之中满是不解。 他本以为自己会看到很多“秘密”。 但无数佛光注入其中,他所看到的只有一片空白虚无。 空白? 谢真的神海之中一片空白……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画面,踏入梵音林接受考验的闯关者,都有不同的过往。 玉清斋的商仪乃是天之娇女,被舒宁选中,拜入道门没过多久便成为了同辈第一,神海兜满玉清斋的剑气。 乾天宫的宇文重则是意外与蟠玄镜产生共鸣,神海之中倒映着栖居蟠玄镜的先贤之影。 可唯独谢真。 这少年的过往像是一片大海。 什么都没有。 法厉继续将佛光凝聚,他忽而向前一步,攥住了谢玄衣的手腕。 “……?” 谢玄衣皱了皱眉。 他压抑住了灭之道则和沉疴剑意的喷薄,沉默地与法厉对视,他能够感受到一股强硬的神识正在侵入自己的神海。 这未免有些……太不礼貌了。 正当谢玄衣准备出剑反击之时。 法厉瞳孔忽然收缩,他仿佛看到了很恐怖的东西,被佛光罩满的老僧连忙松开手掌,想要向后退去。 但是已经晚了。 “啊……” 一声痛苦的哀嚎,在梵音寺尽头响起。 袈裟佛光尽散,无数光焰尽失,法厉从高空之中坠落,重重跌坐在泥泞之中。 他用力捂住双眼,两行鲜血自眼眶中流淌而出。 第三十九章 拔阵 书楼。 万丈青天笼罩之下,有裂帛声响起。 祁烈死死攥住金光编织的长剑。 他发出一道低沉闷哼,十年前北海坠落的沉疴,迸发出刺眼辉光,仿佛要将他拽入当年的漩涡之中…… 金鳌峰的执法法袍在这一刻被天命与剑气摧毁。 衣袖寸寸破裂。 最终祁烈没能抓住这把剑,天命金线断裂,他向后退去,跌坐在地。 “……” 祁烈怔怔看着这一幕,神情有些萧索。 “你师兄和其他人不一样。” 陈镜玄缓缓来到祁烈身前,伸出一只手。 祁烈并没有回应。 他只是不甘地凝视着那金线破碎的方向,喃喃说道:“浑圆仪囊括大褚王朝万千生灵……” “但总有例外。” 陈镜玄平静道:“谢玄衣就是那个例外。即便是执掌浑圆仪的我,亦不能看清他的‘命数’。刚刚你也试过了,北海发生的事情,是一团巨大的迷雾,想要看清迷雾后的真相,就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甚至……付出代价,亦不能成功。 祁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过了很久。 他仰起头来,迷茫问道:“倘若我刚刚没有松手呢?” 那把飞剑,不断下坠,坠向北海最深处。 如果自己不松手。 是不是可以随着飞剑一同下坠……看到最深处发生的事情? “谢玄衣的天命不可直视。” 陈镜玄摇了摇头,遗憾说道:“如果偏要直视,只会瞎了双眼。” …… …… 梵音林的枯叶簌簌落下,雨水拍打地面,显得嘈杂凄厉。 法厉簸坐在泥泞之中,佛门修行者平日里主修定力,忍受痛苦的能力极强,可此刻他却止不住哀嚎,潺潺鲜血自眼眶中流淌而出,渗过双眼,溢过掌背……谢玄衣微微皱眉,有些不解地看着这一幕。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梵音林神念对碰的画面,此刻在谢玄衣脑海里缓慢回放。 很快就有风声响起。 负责看守大普渡寺门口的法严,第一时间感受到了梵音林的异样。 只是数息功夫,法严便赶到了这里。 梵音林堆满枯叶。 老僧簸坐,鲜血蔓延,淌到袈裟之上,淌入泥坑之中。 “师弟!!” 法严怔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好几位年轻僧人,也听到了梵音林中的哀嚎,他们想要上前查看,都被法严喝声拦住,不得入内。 “师……兄……” 法厉声音沙哑,松开捂住面颊的双手,慌乱探索着。 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掌,满是鲜血。 此刻法厉的面容,恐怖到了极致。 他脸上覆满猩红之色,眼眶一片空洞,鲜血还在流淌,热气从眼眶之中升腾弥漫,仿佛被火药灼烧一般……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法严连忙来到师弟身旁,蹲下身子,将其揽入怀中,以大袖替他擦拭面颊,连忙施展术法,想要替其疗伤……但青灿辉光凝聚落在法厉眼眶之中,犹如被深渊吸取,源源不断落入,丝毫不见好转。 自己师弟……彻底瞎了。 法严看着这一幕,心疼到了极点,他望向一旁的谢真,还未开口说些什么。 法厉用力握住了师兄的手掌,嘶哑说道:“师兄,不管他的事,不要责怪他,是我……都怪我……” 法严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过了片刻。 他哀声道:“师弟,这是怎么了?” “我……违了戒律。” 法厉声音颤抖,断断续续开口,艰难挤出一个笑容:“梵音林……乃是为佛门有缘人设下的福地……丈量神海,聆听天命,本该点到为止……法厉僭越界限,妄图窥伺谢施主的命数,遭受此劫,乃是咎由自取……” 这一番话说出,梵音林萧萧落叶,尽皆荡出轻轻的悲鸣。 谢玄衣沉默丢下那根竹条。 事实上。 他也未曾想过,今日会出现这样一桩意外。 梵音林的考验,乃是一场关于“神魂”的造化。对于大褚年轻人而言,闯过梵音林,神魂心境便会更上一层楼,即便遭遇了意外,无法抵抗梵音入侵,同样也会被法厉出手救下…… 妙真带着使团西渡至此,开坛讲道,其实不过为了招揽气运。 妙真的手段很高明。 只要踏入大普渡寺,便算是佛门的有缘之人,无论能不能闯过梵音林,都会得到一份造化。 以造化换气运,这很公平,梵音寺不会沾染因果。 佛国的金光阵,梵音林,其实都是为有缘人准备的“福地”。 唯一的变数。 便是有人,不需要这份福缘—— 在谢玄衣出现之前。 这份变数,其实就是钧山。 倘若钧山真人来到大普渡寺,那么金光阵,梵音林,铜人墙,乃至最终的金身塔,都不会对其有一丝一毫的阻拦。 这位前世已经修至阳神之境的大修行者。 完全有资格,直登金身塔顶,与佛子妙真正面对决。 但可惜,今日钧山未至。 法厉错误地高估了自己,也错误地低估了谢玄衣。 “法严。” 梵音林中,响起一道冷漠威严的喝令之声。 搂着师弟的老僧,抬起头来,目光越过密林,望向红山山顶,那聚集金光的塔尖位置。 俯瞰众生的佛子,凝视着梵音林,缓缓说道:“……回你的金光阵中。” 法严不为所动,他与站在最高点的佛子对视,神色流露出不解。 “师兄……” 便在此时,法厉的声音响起。 他重新坐直了身子,忍着剧痛,温声开口:“师兄,我无恙……一饮一啄,皆有天定。今日之事,你切莫怪罪谢施主,也切莫做出傻事。” 说罢。 法厉缓缓调整方向,对不远处的黑衣少年行了一礼。 “谢施主。” 法厉沙哑说道:“前面是铜人墙,还请继续前行。越过铜人墙,佛子大人就在金身塔中等你。” “……” 谢玄衣缓缓还了一礼。 他望着法严,后者只是垂眸替师弟不断擦拭面颊上的鲜血。 这一刻,谢玄衣明白了哪里“不对”—— 就在先前,法厉神念触碰自己剑意的那一刹。 谢玄衣感受到了一股不礼貌的神识……这股神识就像是一只无形大手,在背后推了法厉一把,于是就有了现在的画面。 这只手,来自于红山。 准确来说,来自于今日笼罩大普渡寺的“佛国”。 谢玄衣缓缓抬起头来。 他望着金身塔方向。 那里站着一道持握金杖,衣衫翻飞的高大身影。 风雨倾注,那身影巍峨如山。 …… …… “小山主终于出来了!” 红山山顶。 金简铺开,倒映出第三关铜人墙的画面,以客人身份观看大普渡寺好戏的诸人,纷纷屏息仰首。 终于。 梵音林尽头,走出了一道黑衣萧瑟的少年身影。 只不过这少年脸上神情并无喜悦。 “小山主似乎不怎么高兴啊……” 段照发现了不对,他轻轻拉了拉邓白漪衣袖,压低声音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小山主闯第二关的时间有些长了?” 站在红山山顶,回望梵音林方向。 看不见丝毫异样。 由于【佛国】规则所至,这片本该完整的红山世界,被一片片风雨切割开来。 山顶上的这些客人,看不到梵音林中的动静,也无法判断梵音林里发生了什么。 “是有些长。” 邓白漪蹙起眉头。 她轻声说道:“武宗武岳,只花费了半柱香。按理来说,谢真应该比他更短……这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耽误了么?” 段照摩挲下巴。 他回想着莲花河谢真驭剑而行的画面,呢喃道:“不应该啊,莫不是法厉刻意出手阻拦了?” “不论如何,现在是到铜人墙了。” 邓白漪深吸一口气,担忧说道:“不过,这一关对你家小山主而言,会不会有些吃亏?” 这第三关铜人墙。 乃是有十八位金刚罗汉所组成。 想要以“闯关者”的身份,登上山顶,见到金身塔,就需要闯过这十八位罗汉的联手进攻……这一关需要修行者具备顶级强悍的体魄,或者极其丰沛的元气,最先闯关至此的乃是玉清斋仙子商仪。 很可惜。 商仪至今还被困在铜人墙中。 玉清斋乃是极其正统的飞剑修法,商仪的体魄自然无法与佛门炼体者相提比论,她的玉清剑术,短时间内可以爆发出极强的威力,但缺点就在于“连续作战”,铜人墙的防御力极其强大,玉清剑术无法一击制敌,就只能被铜人团团围住,陷入角力之争,从而落入下风。 最终力有不逮,遗憾落败。 商仪已经在铜人墙碰壁了好几个时辰,这一关与梵音林不同……即便输了,也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这其实才是考验人心的地方。 每一次,都差那么一点点…… 一次,两次,十次。 输得多了,便会产生心魔。 没有闯过铜人墙,不会被剥夺“闯关者”的身份,放弃挑战,才会。 …… …… 雨线连绵,捶打天地。 走出梵音林,视线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座被红墙白瓦围住的寺院,院门口立着好几道熟悉身影。 谢玄衣面无表情向前走去。 “谢兄!” 商仪远远喊了一声。 “……” 谢玄衣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寺庙门前,沉默扫视着四周,红山山顶的寺庙很简陋,寺门立着一口铜钟,种身表面覆盖着熟悉的晦涩梵文,显然是某种阵纹禁制,只要敲响铜钟,踏入寺庙,应该就会触发通往金身塔的第三关“铜人墙”。 此刻。 这口大钟表面还在晃荡。 巍巍钟响,只剩余波,扩散缭绕于天地之间。 应当是不久前才有人敲响了钟,踏入了铜人墙中。 谢玄衣瞥了眼四周,他看到了好几位年龄较大的洞天修士,这些人都是大褚皇城的世家客卿,修行多年,实力不俗,能够闯过梵音林,但却被拦在了铜人墙前……不过他却没有看到武岳的身影。 “谢兄……武兄刚刚入内,现在正在闯关。” 商仪压低声音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谢真一出现。 商仪就立刻意识到了不对……这少年身上的气势着实有些冰冷。 这股气势,与大月国秘境见面时截然不同。 这是怎么了? 梵音林里发生了什么? “……” 谢玄衣缓缓敛去气息。 因为梵音林的事情,他的确有些不高兴。 但这“不高兴”的原因,着实有些太多太长,倘若说起,难免显得琐碎,于是谢玄衣此刻选择沉默。 商仪还没来得及刨根问底。 “珰!” 钟声再度响起。 伴随着钟声震荡,寺庙之中,响起一道闷哼,武岳双手抬起,覆在面门之处,身躯不受控制地倒退而出,双脚蹬蹬踩地,犁出一道沟壑,足足数十丈,才勉强止住暴退身形。 “武兄……你没事吧?” 商仪连忙上前,扶住武岳。 “我无恙。” 武岳气血翻涌,脸色很不好看:“梵音寺都是从哪弄来的手段……这寺中铜人明明都只是洞天境,为何我偏偏闯不过?” “倒也不必多想。” 她柔声安慰道:“梵音寺与道门齐名,佛门之中,有不少传承多年的古老阵纹,这‘铜人墙’就是其一,此阵极其诡异,入阵之后,四面八方有无数拳脚。想要一次破关,几乎不可能……即便是‘蟠玄镜’加持的宇文重,也闯了三次,才能破关。这一关,主要考校的是耐力。” 这些话,既是说给武岳听。 也是说给谢真听。 “呼……” 武岳竭力平复呼吸,他也注意到了谢真的神色不对。 武岳苦笑一声:“小谢山主,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他在谢真之后入寺。 入寺之后。 武岳快马加鞭,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谢真已经走完了全程……可没想到,踏过梵音林后,又等了许久,都没看到谢真身影。他在铜人墙前等了又等,这才选择率先开始闯关。 “梵音林里,出现了些意外。” 谢玄衣垂下眼眸,轻轻开口,算是略作解释。 说完这句,他便直接向前走去。 隔着数十丈。 谢玄衣随意拂袖,那悬挂在寺门前的大钟便被劲气拍响,荡出振聋发聩的一道巨响! “咚!!!” 大钟高高弹起,险些要被拍得暴飞而出。 这一道巨响,吓了所有人一跳。 “梵音林里有人惹他了?” 红山山顶,段照挠了挠头。 “我也不清楚……” 邓白漪同样茫然,喃喃道:“我还从未见他这么生气过。” 此刻,武岳,商仪,以及铜人墙前的其他修行者,都怔怔看着这不可思议的画面。 钟响之后。 谢玄衣面无表情踏入寺庙之中。 铜人墙立刻涌出金芒! 钟声鼓荡,寺庙之内,仿佛被金海灌落一般。 风声呼啸,刀兵碰撞之声犹如厉雨—— 然而不到三息,便有一道瘦削身影,被掷出高墙,重重落在院落之外,不偏不倚,恰好撞在大钟之上,荡出第二道钟鸣! “???” 商仪和武岳看傻了。 这被掷出来的家伙……是铜人墙中的“金刚罗汉”?! 这座大阵,需要十八位佛门“罗汉”坐镇,这便是以修士代替阵旗,此刻这位金刚罗汉被掷出,便意味着阵旗被拆! 这已经不是所谓的闯关那么简单了! 这是要拔阵! 咚!咚!咚! 接连不断的钟响,在寺前荡开,一个又一个罗汉被谢玄衣从寺庙之中丢了出来,像是一颗颗无用的棋子,就这么噼里啪啦撞在大钟之上,他们被掷出之时,便失去了意识,很快大钟前便堆了一堆金身修士…… 最后。 待到钟声缓缓停歇,天地早是一片寂静。 这道横亘金身塔与修行者之间的“铜人墙”,被彻底拆了个干净! 第四十章 牵缘海 “铜人墙……被拆了?” “我没看错吧?!” 红山山顶,一片嘈杂,众人目瞪口呆。 平铺开来的金简画面被烟尘遮掩,那口大钟不断震响,一位又一位金身罗汉被毫不留情地掷了出来,撞在钟上,即便红山被佛国规则笼罩,依旧有恢弘之声,遥遥传到山顶,久久不曾停息! 隔着金简观看这一幕尚且如此震撼。 匡论那些站在第三关前,亲眼目睹谢真拆墙的修行者。 此刻,武岳,商仪,以及大褚皇城一众世家客卿,已经全都看呆了。 谢真来前。 他们都尝试了敲钟闯关,并且都以失败告终。 这第三关铜人墙,着实牢固,坚不可摧。 哪怕是洞天圆满,踏入其中,也讨不了好—— 可这才过去多久?! 待到钟声停歇,大钟表面已是坑坑洼洼,那座红墙白瓦的寺庙,被拆了个干净,纹刻着梵文的阵符随风飘来,与细密雨线一同抛洒在空中。 “这……我们还需要闯关吗?” 一位皇城修士,犹豫片刻,不太确定地发问。 大普渡寺的第三关是铜人墙。 可如今这些铜人都被敲晕了,墙也被拆掉了。 这第三关都没了,还怎么闯? “这还闯个屁!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另外一位世家客卿,见此情景,冷笑一声,直接向寺庙那边走去。 大阵已经被摧毁。 这座寺庙,也失去了先前的金光庇护。 很显然,这所谓的第三关,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知道谢真的手段很粗暴,可这也……太粗暴了。” 商仪苦笑一声,神色复杂地看着那口坠地大钟,忍不住感慨说道。 这铜人墙,可是拦了她好几个时辰。 经历了十数次失败后,商仪在此静休,本打算调整气息,再做一次尝试……可现在倒好,铜人墙被拆了,自己也没有继续尝试的必要了。 被拦在第三关前的众人,本来担心踏入寺庙,会遭受惩罚。 可那位世家客卿入寺之后,毫无异样。 众人便纷纷效仿,都离开了此地,向前走去。 铜人墙后,便是金身塔。 佛子妙真,就在塔顶,静候“有缘人”大驾光临。 “商仙子……时候不早了。” 武岳深吸一口气,他仰首望着天顶,诚恳说道:“再不出发,可就看不到最精彩的好戏了。” 谢真的速度,果然够快。 从踏入第三关到离开,不过数十息。 不仅仅闯过了铜人墙,还摧枯拉朽拆掉了一整座大阵。 以这个速度。 踏上金身塔,恐怕也是极快极快的。 …… …… 红山天顶,细雨连绵。 佛国的金光弥漫在云层之间,金身塔被雾气笼罩,散发出淡淡的金芒,以及轻微的梵唱。 “施主,还是就此止步吧。” 云雾之间,响起稚嫩的叹息声。 梵音如丝线,平铺穿插在雾气之中,伴随着这道叹息声音的扩散,云雾也随之扩散。 一道披着红甲的高大身影,被困在金线正中。 这身红甲极其醒目,无比华美,一片片龙鳞仿佛具备生命,活了过来,随着主人的呼吸而一同呼吸,扩散,收敛…… 这是一件品质极高,超越十品的灵宝! 但就是这样一件灵宝,依旧无法突破“金海”的限制。 红甲散发出无数辉光,最终这些辉光凝成大日,落于红甲主人的眉心位置……滚烫的大日内部,悬浮着一面小小的古镜。 这,便是红甲灵宝的真面目。 “宇文施主,何必挣扎?” 再是一声长叹。 穿梭于云雾中的金线,倏忽勒紧,将红甲切割出一条条细微白痕。 宇文重咬了咬牙,仰起头来,不甘地盯着金海中央,那被无数梵音围绕包裹的布衫孩童。 他好歹也是乾天宫这一代的最强者。 仔细想想。 坐上圣子之位,离开乾天宫后,打的每一场架,好像都没赢过! 输给谢真这种怪物也就罢了! 千里迢迢赶到大普渡寺,竟然连妙真的面都没见到! 他现在输给了一个看上去十岁都不到的小沙弥! “开什么玩笑?!” 宇文重怒目圆瞪:“再来一次!这一次我一定能闯过这片金海!” “……” 坐在金海正中的小沙弥密云苦笑一声:“宇文施主,你已经再来十三次了,我和你辩经十三次,你次次都输……有些事情,若是现在做不到,那便一辈子做不到。接受现实吧,你没有登上金身塔的缘分,即便我放你过去,你也不可能破了我师叔的金身。” “我不信!” 宇文重沉声道:“另外两个家伙呢!” 闯过铜人墙的,不止一位。 除了宇文重,还有两人……都是年龄大上不少的俗世客卿,停留在洞天境许久,早就修得圆满,甚至凝出了近乎完整的道则之力。 “宇文施主可以放心,那两位也一样。” 密云双手合十,微微垂眸:“登顶金身塔的这最后一关,名为‘牵缘’。表面上只需要与小僧辩经,但其实……这佛国金海笼罩之下,只有真正的有缘者,才能够突破层层规则金线,顺利登上塔顶。你做不到,他们也做不到。” 宇文重闻言,心里好受了许多。 但他依旧愤怒:“梵音寺说什么欢迎天下豪杰……既然不愿意放人,何不堂堂正正?!” “宇文施主,此言差矣。” 密云柔声说道:“天下缘线数量之多,岂是你我这般的砂砾之辈能够看清。即便师叔这样的人物,在抵达大褚皇城之前,也没想过,此次大普渡寺的佛国有缘人,其实不止一位。” “不止一位……” 宇文重皱了皱眉。 他隐约捕捉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这梵音寺布下的层层手段,似乎最开始只是为了一人所设。 “倒也没什么可保密的。” 密云淡淡说道:“金光阵,梵音林,铜人墙,以及这片牵缘海,其实都是为了道门的‘钧山真人’所准备……西渡之前,师叔认定钧山是此行最大的敌人。他想借助大普渡寺的‘佛国’,看清钧山真人的底牌。只不过钧山真人根本就没有入局。” 早早踏入大普渡寺的宇文重,根本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他困惑问道:“钧山真人没入局,那你师叔等的人是谁?” “……” 密云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沉声开口说了一句。 “那人快来了。” 小沙弥缓缓抬首,望向远方。 他的心情在此刻没来由紧张起来。 密云在心底喃喃说道:“也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谢真’……究竟是何模样?” 随师叔一同跋山涉水,带着使团从大离王朝远渡至此,密云唯一的遗憾,就是在苔岭那一夜,未能与那“谢真”见上一面。 所有人都说,这一代的天骄榜之争,谢真会夺下榜首! 青州乱变,玄水大比,北狩遭劫。 一连串事件之后,大褚大离两座王朝,乃至万里之外的妖国,都对这位横空出世的年轻剑修重新进行了审视! 密云修行的禅道,与因果有关。 或许是因为谢真名气太大,影响到了此次西渡的缘故。 他总觉得,自己的命线,和这谢真触碰交搭到了一起—— 这错乱的交叠感。 让他对这位新任玄水洞天主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终于要见面了。” 密云深吸一口气,凝起精神,认真注视着这片云雾金海的尽头。 他做好了准备,等待着谢真的到来。 …… …… 片刻之后。 云雾那端,光线摇曳,金海之中出现了一抹黑色。 “……” 谢玄衣沉默地抬起头。 从金光阵到金身塔的距离,其实并不算太远。 有些人需要走一辈子。 而他只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但即便如此,谢玄衣的耐心依旧快要消耗殆尽。 拆掉铜人墙,便是他对塔上那位的“警告”,不要再使用任何手段,阻拦自己,丈量自己…… 很可惜。 妙真看到了这一切,却无动于衷。 金身塔前,还有这最后一关。 谢玄衣很确定,这里就是“佛国”的核心,笼罩大普渡寺的规则尽数来源于此,这座看似虚无缥缈的金海,悬浮着一条条漫长无垠的金线,这些金线与命运因果有关,想来这座金海的尽头,必定垂坐着一位和“法严”,“法厉”相差无几的僧人。 金光阵和梵音林考验修士的招式手段,以及神海深度。 铜人墙考验肉身体魄,或者元气储存。 这最后一关,其实已无物可考…… 除了因果,造化,机缘,这些存在于佛门规矩之中,无形无象的东西。 “谢施主,你来了。” 果然。 谢玄衣踏入金海之后,耳畔便响起了温和的问候之声。 这声音在金海规则的包裹之下,不断回荡,让人分不清方向,也听不出虚实,不过隐约可以辨识出……这是一个孩童的声音,并非是自己想象中的“老僧”。 “……” 谢玄衣并未回应,只是缓缓垂下眼睑。 他默默感应这声音主人的方位。 金海尽头,密云声如春风地说道:“谢施主,此地名为‘牵缘海’。我看你行色匆匆,其实大可不必焦急……牵缘海,乃是今日大普渡寺的最后一关,只要你能够与我辩经获胜,便可通过这片金海,见到金身塔顶的妙真师叔。”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谢玄衣此前并未见过“牵缘海”这样的福地。 他尝试伸出手掌。 下一刻,云雾之间,忽然有一缕极其细长的锐利金线掠出,仿佛一直悬停于此,横亘在掌心位置,若非谢玄衣及时收手……这金线便会将他割伤。 “谢施主,牵缘海的金线,乃是天底下最为锋利的物事之一,这些金线,无穷无尽,会根据你我二人的因果,选择开拢,或者闭合。” “辩经之时,你我神海相通,彼此认识,这便是捋清因果的一种方式。” 密云叹了一声,好心劝诫道:“在辩经开始之前,您还是不要妄动为妙……以免被命线割伤,徒增痛苦。” 说到这。 一道高喝响起。 “喂喂喂,谢兄!” 听到谢施主三字,宇文重连忙喊道:“谢真,谢大恩人……你来了吗?我在这!快过来!” “……” 密云幽怨说道:“放心吧,你的声音传不到那边的。” 听到这话,宇文重垂头丧气。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精神,生龙活虎:“原来你在等谢真……这家伙确实能和钧山一战!你能不能把我放了,我这次保证好好闯关,再也不给你添麻烦了,其实我闯不过这关也无所谓,主要是想一睹谢兄的风采!” “宇文施主,这句话你已经说了十三遍,你觉得我现在还会信吗……” 密云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不讲道理的家伙。 乾天宫圣子宇文重,是他遇到过最头疼最棘手的存在。 牵缘海讲究因果。 按照规则,想要通过金海,就要胜过与自己的辩经,辩经失败没有关系,只要对方不选择放弃,密云就会给出“再来一次”的机会。 可偏偏他不想再让宇文重再来一次了。 因为这家伙尝试了十三次,没有一次是按照常理出牌。 自己抛出的辩经问题,宇文重根本不听。 或许是听不懂的原因,又或许是其他原因,每次辩经刚刚开始,这家伙便会祭出“蟠玄镜”,红甲附体,一路大刀阔斧,向着金海尽头狂奔。 牵缘海锋利无比的金线,其实只是起到“警戒作用”—— 谁会顶着红线,硬闯金海? 只有宇文重! 最终,便造成了眼前的画面—— 密云只能动用牵缘海的金线,将蟠玄红甲层层缠绕,把宇文重缠成粽子,才能阻止其前进! 然后宇文重便会怒骂,求饶,要求再来一次…… 最开始,密云尚且还有耐心规劝。 然后给宇文重一次机会。 可后来他发现了,这家伙完全是在利用自己的“善心”,即便给出机会,宇文重也不会珍惜,这家伙只想着暴力破关,踏破金海! 希望谢真不会如此…… 密云内心祈祷,而后稍稍松了口气。 目前来看,牵缘海尚且寂静,一切安好。 小沙弥调整了一下状态,抛出了此次的辩经问题。 “谢施主,请问……” “何为缘?” 声音透过云海,遥遥传出,扩散,回荡。 牵缘海回荡着密云的声音。 十息,二十息…… 密云双手合十,耐心等待着回应。 忽然之间,他的心湖响起咯噔一声,强烈的不妙预感浮现心头! 站在金海尽端的黑衣少年,似乎一直在垂首聆听着辩经的余声。 然而二十息后。 黑衣少年一点一点抬起头,偏转方向,目光隔着成千上百道云气,投向了密云所在的方向。 第四十一章 有缘人 金海浑沌,佛光明灭。 “何为缘”的宏大之声,如钟吕敲响般荡开,在金海之中久久不散。 密云等待了二十息,并没有等来自己想要的回答。 他只等到了金海尽头投来的目光。 “嗡。” 一道很轻的剑鸣,遥遥响起。 听闻此声,密云头皮隐约有些发麻,牵缘海其实并不大,即便有佛国规则笼罩,这片金海地界也不过数百丈长……可是想要无视规则,踏过金海,却是极难极难的。 上一个尝试这么做的,现在还被金线困缚在这里。 “谢兄也要硬闯牵缘海?!” 宇文重眼神亮了起来,听到剑鸣声响,他整个人的状态都变得不一样了,比先前自己闯关之时还要亢奋! 剑气破空之声,密密麻麻响了起来。 站在金海尽头的黑衣少年,向前踏出了一步,无数金线平铺闪烁,仿佛丝线笼牢,想要将他囚在此地。 这片牵缘海的规矩已经定下! 不辩经,便无法前进! 除非……硬闯! 刺耳的金铁交撞之声,在云海之中炸开,谢玄衣伸出两根手指,并拢竖在面前,眉心剑气洞天大开,无数漆黑剑气鼓荡而出,蕴含着毁灭之力的道则如游鱼一般蜂拥而出,将他周身三尺完完整整包裹起来,这金铁炸裂之音,便是剑气与牵缘海丝线碰撞之声! “咔咔咔咔!” 漫天金线,绞缠在漆黑剑气之上。 密云神色很是难看。 他伸出双手,尝试将整片金海的丝线,都压在谢玄衣一人身上……只可惜那一圈剑气,实在太过锐利。 金线触碰,便被斩断。 一断为二,复缠过去,再被斩断。 无穷无尽的丝线生出,无穷无尽的丝线向着谢玄衣涌去,整片云海,仿佛都被金光淹没! 这是何等震撼的一幕? 密云几乎是竭尽全力,想要阻拦对方前进。 谢玄衣所站的位置,上下左右,几乎都被金光覆满,即便如此,他的速度也没有丝毫受阻。 向密云投去第一道目光之后,谢玄衣便开始了前进。 他走的是一条笔直的直线。 密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谢真已经捕捉到了自己的位置,这家伙的神魂境界要远超牵缘海可以遮掩的上限! 无数金线呼啸拍来,被灭之道则尽数斩断…… 谢玄衣的速度非但没有减慢,反而越来越快。 一路走去。 金海云雾破碎,漆黑剑气拖曳,形成一条长长的直径! 谢玄衣看到了两个被困在云海半途的中年修士。 这两位,都是来参加今日大普渡寺金身塔挑战的皇城客卿,妙真放出的狂言有损大褚皇族的颜面,他们今日来此,便是要仗着年岁优势,杀一杀梵音寺的威风。只可惜妙真设下的最后一关,着实太难,二人都被困在了密云的“辩经”世界之中。 大雾被剑气斩碎。 两位皇族客卿从牵缘海的束缚之中,短暂恢复神智,他们远远看见了那背负金光前行的黑衣身影,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有狠人硬闯牵缘海! 而且看这样子……似乎是快要成功了! 整片牵缘海金线都压在他一人身上,竟然都阻不住他前进! “道友!” 一位客卿忍不住惊喜高呼:“道友留步!楚某乃皇族客卿,倘若道友今日助我脱困,大褚皇族必有重谢!” 他连忙搬出大褚皇族的名号。 虽然没看清对方长相,不知是何身份,但大褚皇族的名号总归是好使的。 谁敢不给大褚皇族面子? 万万没想到,此言一出,远方只有一道轻蔑的冷笑。 “呵。” 谢玄衣面无表情瞥了一眼金海,便重新将目光挪开,他弹指叩出一缕剑气,将那短暂开裂的“辩经”世界,重新缝合起来,由于灭之道则的加入,这片极其狭窄的封锁洞天,甚至比之前更加牢固。 做完这些,谢玄衣停下了脚步。 此刻他距离金海出口,约莫只有百丈。 云雾变得更加密集。 那悬坐金海之上的小沙弥身形,在雾气尽头,隐约显现。 密云焦急说道:“谢施主,你何必如此?只要辩经便可过关,为何非要刀兵相见?” “……” 谢玄衣依旧不言,只是默默伸出手掌,万千漆黑剑气自眉心洞天之中涌出,凝聚九成的灭之道则化为一把细长长剑,凝实落在掌心位置。 他最讨厌的,便是这样的话。 只要辩经便可过关? 梵音寺制定的这套规矩,凭什么要所有人都遵守? 嗤! 灭之道则凝聚的剑锋,喷吐出一道粗重气息。 这缕剑气骤然扩大了数百倍! 在这庞大灭之道则的映照之下,整片牵缘海的金光,都显得黯淡失色! “近乎凝实的灭之道则?” 被金线束缚的宇文重,隔着百丈,也看清了这令人心悸的剑气威势。 这位乾天宫圣子瞪大双眼,不敢置信。 怪不得自己在大月秘境,根本不是谢真对手…… 自己还没凝聚道则。 对方已随时可以踏入阴神,而且参悟的还是最顶级的“灭之道则”!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差得太多,太远! “你问我,何为缘?” 谢玄衣缓缓举起这漆黑剑锋,一字一句,平静说道:“此剑斩出,无缘亦是有缘。” 这是他踏入云海,所说的第一句话。 声音荡开。 坐镇金海出口的小沙弥密云怔了一下,他神色出现了短暂的恍惚,不为别的,只因为这声音有些熟悉……好像不久前才在哪里听到过。 下一刻。 小沙弥瞳孔收缩。 凝至九成的灭之道则,化为一把巨大长剑,从天顶之上斩落,仿佛要将整片牵缘海都斩成两半。 这种情况。 即便他动用全部力量,将所有金线尽数压下。 也不可能拦得住这一剑。 “轰隆隆!” 烟云破碎,金线倒散,漆黑剑光淹没整个牵缘海,仿佛是感受到了锐不可当的剑意……那束缚缠绕宇文重红甲的层层金线,破裂碎开,心心念念想要逃离密云掌控的乾天宫圣子,此刻已经忘了挪步,只是怔在原地,仰首沉浸在这毁天灭地的一剑气势之中! 原来一抹剑意,当真可以气吞山河! 这一剑,越看越是让人胆寒。 宇文重纵有傲骨,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即便有蟠玄镜加持,也无法在这样一剑下苟活。 天底下同境之人,当真有人可以接住这一剑吗? 自己办不到,难道妙真就能办到? …… …… 牵缘海的滚滚雷音,扩散了数里。 整座佛国世界,都能够听见。 从铜人墙赶来的诸位闯关者,沉默地站在金海尽头,这片云海世界已经被斩切破碎,除却两位皇族客卿所在的位置,那里依旧被金线和灭之道则包裹,丝毫不受这一剑的影响,其他地方尽数坍塌,光线黯淡,云雾破灭,一片倾颓之象。 “谢真这也……太夸张了吧?” 商仪喃喃开口。 “一剑,摧毁了一座福地。” 武岳心潮翻涌,忍不住感慨:“这至少是阴神境才能爆发出的杀伤力吧……” 梵音寺使团刚刚抵临之时,一个传言,在皇城里传得纷纷扬扬。 据说佛子妙真,以洞天之身,在南疆打杀了一位邪宗阴神尊者。 这个传言,武岳和商仪都是根本不信的,生为圣地天骄的他们,清楚知晓洞天和阴神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可此刻亲眼看见了谢真这摧灭云海的一剑。 他们的认知被彻底颠覆了。 原来真有人可以在洞天之境,行阴神神通。 “听说负责镇守这一关的人,是妙真最疼爱的师侄密云,年龄虽小,可却开悟极早,掌握着梵音寺最为重要的‘因果’之道……” 一位世家客卿皱眉道:“谢真这一剑,应该只是拆了牵缘海而已吧?” 此言一出。 商仪和武岳心底咯噔一声。 谢真是一个杀胚! 这一剑的声势如此浩大,怎么可能只是拆掉牵缘海这么简单? 不等众人迈步,烟云已然散开。 数百丈金海,在云雾破灭之后,一览无余……所有人都能看见,站在金海尽头的黑衣少年,以及布衫沙弥。 高坐云海天顶的小沙弥,此刻跌落到了金海最底部,飘摇落定,整个人闭上了双眼,神情虽然紧张,但却没有丝毫要躲避的意思。 那蕴含漆黑道则的一剑。 就悬在他的头顶。 这一剑落下了,但又没有完全落下—— 谢玄衣握着剑锋,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小家伙,整片牵缘海几乎都被斩开,这一剑本该继续斩下,但在最后时刻,他收住了剑意。 “谢施主……何不让这一剑斩下?” 密云缓缓睁开双眼,他佯装镇定,但毕竟太过年轻,此刻出口的声音,仍然带着些许颤抖。 “意气之争,无需杀人。” 谢玄衣给出的回答十分简单。 若非恶贯满盈,或者情况必然,他不杀女人和孩子。 密云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年幼。 当然。 这个回答并不是真相。 “谢施主,你没有说真话。” 密云仰首看着那令人心悸的剑锋,挤出了一个意味复杂的笑容。 “你不斩下这一剑,是因为你认出我了。” “当初你在南疆救了我一次。” “如今,我们又见面了。” 小沙弥的声音,在破碎金海中回荡,旁观者均是一脸茫然。 “……” 谢玄衣下意识伸手,摸了摸面颊佩戴的众生相。 是的,密云刚刚说的,才是真相。 剑气斩破云海,金光破灭刹那,他看清了小沙弥的真相……青州乱变结束之后,谢玄衣带着姜凰去往南疆荡魔,除杀了阴山白鬼座下的“篪浑道人”,顺手救下了一对佛门师徒。 当时那个被吓得跌坐在雨水中的小沙弥。 就是此刻负责执掌金海大阵的密云。 “你认出我了?” 谢玄衣皱了皱眉,当时他戴着斗笠,除此之外还有众生相,遮掩面容。 仅仅是一面之缘,密云记得如此清楚? “佛门有‘天眼通’,即便瞎目之人,依旧可以修行。”密云双手合十,轻轻颂了一声,诚恳说道:“师父早就留下教诲,佛门子弟看人看事,不仅仅要用眼睛,更要用心……我今日能够认出谢施主,只是因为感受到了‘因果’的气息。” 此刻,小沙弥的神色也多出了三分释然。 他今日坐镇牵缘海,心神始终不宁。 因为他早就感觉到了,大褚王朝素未谋面的“谢真”,竟与自己命线有所牵连……这其实是很不合理的一件事,但如今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谢真救了他一命,这份因果恩缘,比天还大。 “因果的气息?” 谢玄衣神色有些古怪。 眼前的小家伙彻底变了,回想上一次南疆初见之时,他并没有从密云身上,感受到什么异样。 可这小沙弥,如今坐镇牵缘海,镇压这万千金线,竟没有违和之感。 虚无缥缈的因果道境,在他身上隐隐约约散发而出,玄而又玄。 谢玄衣看着他,忍不住有些好奇……是因为前不久的那次荡魔之行,密云才有了这般际遇么? 这个念头一出。 另外一桩本来没有关联的传闻,便也随之浮现在谢玄衣的脑海之中。 如今整个大褚皇城,无人不知,无人不知,长期在梵音寺内闭关的佛子妙真,这次西渡之前,刻意去了一趟南疆,斩杀了一位阴神尊者……这位阴神尊者恰好来自于阴山,又恰好是白鬼的弟子。 这消息传出之后,绝大多数人都在关注妙真的实力。 以洞天之身,搏杀阴神,实属惊人! 可如果把这桩消息,和密云在南疆的遇难联系起来,便会得到一些新的线索。 妙真之所以前往南疆荡魔,分明是为这位小师侄出气! “果然……因果的指示,都有道理。” 小家伙开心地叹息一声,忍不住感慨说道:“今日坐镇牵缘海,师叔让我选个辩经题目……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从何辩起,最终脑海中灵光一现,有了这么一个辩题。我本想着,远行千里,西渡至此,我未曾见过大褚皇城里的任何人,那么今日闯关之人,应当都与我无缘。只要选了这么一个辩题,无论来者是谁,都很难通过这片牵缘海。” “可如今来看,我错得很离谱。” 密云放下合十双手,五体投地,磕了一个响头。 他抬起头来,诚恳说道:“谢施主是密云的救命恩人,师父出门前交代过,若是见了,定要三叩九拜,偿还恩情。” 话音落下,本就破碎的金海,此刻更是金光翻涌,向两边散去。 谢玄衣面前撑开了一扇金光璀璨的门户。 “虽然已经不需要了,但……” 密云笑道:“恩公,您现在可以踏入金身塔了。” 第四十二章 登顶 “恩公,您现在可以踏入金身塔了。” 金线倒开,密云的声音响彻整座支离破碎的牵缘海。 所有踏入第四关的修士。 都看到了小沙弥伏地叩首的画面。 “恩……恩公?” 商仙子神色再次变得古怪起来。 反倒是武岳,要淡定许多……有些事情发生在谢真身上,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他之所以在大普渡寺门口苦等谢真到来,就是为了等待这样的好戏! “轰隆隆隆。” 牵缘海开始翻涌,灭之道则的漆光如丝线般掠入谢玄衣衣衫之内。 灭之道则撤去之后,牵缘海便被佛国圣光彻底笼罩,整座破碎的金灿世界,开始以极快的速度自我修补。 短短数息。 金海便重新恢复了平整。 矗立金海尽头的那扇大门,在金灿辉光映衬之下,显得更加高大,更加神圣。 …… …… “哗啦啦!” 鲤池水波摇曳,荡出万千金光鳞芒。 稚嫩道童神情不耐,双手笼袖,站在二层楼阁栏杆之前:“言辛,你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别着急啊……钧山。” 一只手插入鲤池中搅弄的老者,轻声笑道:“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哪怕转世重修,这性子也没收敛些许。” “我就是急性子。” 钧山真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若不是这个性子,我能这么早就转世投胎吗?” “……” 言辛忍不住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江湖对骂,遇上急性子,往往会讥讽一句:“这么着急,急着投胎?” 这句话杀伤力很强。 只可惜对钧山无效。 因为他真的投了一次胎。 老国师笑眯眯说道:“金光阵已破,梵音林已毁,铜人墙已拆。这牵缘海也被斩开了,只剩下最后的金身塔,你有什么可急的?” “我不是着急,而是担心……” 钧山神情沉重,一字一句道:“梵音寺开坛讲道七日,红山佛国已经凝聚了大量的气运,这些气运全部凝聚在金身塔顶。妙真设下四关,阻拦入寺者,借着这些气运,不断为自身积攒大势。你应该也清楚,佛门的‘无漏金身’神通,需要极长时间的沉淀,可一旦坐定下来,便当真固若金汤,牢不可摧。” “你担心小谢会败?” 言辛挑了挑眉。 “是。” 钧山默默垂下眼帘,他轻声叹了一口气:“准确来说……其实是我知道自己如果前往红山,今日必败。” 大褚皇城所有人都认为,妙真的三招之言,狂妄至极! 只有钧山知道。 今日的红山佛国,有多么难闯。 “你觉得自己打不破妙真的金身?” 言辛啧啧感慨:“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除了逍遥子,赵纯阳,也没见你服过谁。” “把书楼气运借我,我一剑就送妙真回西天。” 钧山忍不住冷笑一声:“这梵音寺使团在大褚皇城不断挑衅,借走气运,你堂堂大褚国师……难道就这么一直眼睁睁看着,你就忍心看到大褚好不容易兴盛起来的国运,被隔壁借走?” 这句话说出。 少年真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好吧……即便梵音寺接连大胜,能够借走的,终究只是一小部分。身为国师,高瞻远瞩,纵观大局,想必你也有自己的考虑。” 北海陵的气运极其庞大。 一个小小使团,开坛讲道七日,借走的不过是沧海一粟。 不过……从语气便能听出,这明显是找补之语。 “不必担心,这座鲤阁是我闭关清修的安魂乡。” 言辛轻轻说道:“这世上的绝大多数来客,若我不愿见,我便可以不见。” 钧山怔了一下。 “换而言之。” 老国师微笑说道:“能踏入鲤阁的,都是我言辛发自内心认可的朋友。你大可畅所欲言,不必担心被其他人听见。” “……呵。” 钧山很快恢复过来,他嗤笑一声,道:“老狐狸,谁信得过你?” 虽这么说,但少年真人的神色明显轻松了许多。 先前眉宇间凝聚的那抹焦虑,以及拘谨,要消散了不少。 “其实今日之战,若是与妙真全力厮杀,我都不会那么担心,甚至可能会考虑亲身上阵。” 钧山凝望远天,犹豫开口:“真要比斗生死,我钧山从未怕过……况且那姓谢的小子身上底牌应该比我还多,他要在洞天境打生死战,绝对不怵妙真。” 可偏偏是三招攻守。 谢真攻,妙真守。 这才钧山所担心的地方。 “佛门炼体者的防御术法,举世无双。” “剑宫修士的进攻手段,天下第一。” 言辛悠悠说道:“洞天境最坚固的盾,与最锋锐的矛,撞击在一起……这才是你所担心的事情。” 三招,太短。 如他们这般境界的修行者,想要分出胜负,三招哪里足够? “你应该知道,我精通玉清斋剑术……由于渊源之故,大穗剑宫的剑术,我也略知一二。” 钧山苦笑道:“我只能说,我所了解的大穗剑宫剑术,很难在三招之内,攻破妙真的金身。” “哦,是么?” 言辛笑着开口:“若我记得没错,你这一世苏醒之前,应该沉睡了一个甲子……” “转世之术,哪有那么快生效的。” 钧山挑了挑眉:“我如此,妙真也一样。” “这一甲子,你错过了许多有趣的事情。” 言辛缓缓说道:“大穗剑宫出了个不得了的剑道天才……” “谢玄衣是吧?我听过他的名字。”钧山冷笑道:“老言,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人呐。很少会听见你用天才形容一个晚辈后生。” “因为谢玄衣真的是天才……” 言辛垂下眼帘:“如果你见过他的剑术,你也会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如果没有北海的意外,他一定会振兴大穗剑宫的气运传承,成为大褚王朝未来最显眼的剑道丰碑。” “如此盛赞,令人好奇。” 钧山眯起眼来:“只可惜这个娃死得忒早。你说他这般天才,有多天才?” “道门天下斋的当今斋主唐凤书,当年就败在了他的手上。” 言辛忽而一笑,这笑里带着些许自得:“如果你要问谢玄衣有多么天才……我只能说,他和我徒弟一样,是千年一遇的人物。” “呸。” 钧山听到这一句,忍不住瞪大双眼,骂道:“你老小子在这等着我呢?” 言辛哈哈大笑。 “好了,你来我这,无非是打听打听这一战的情况,看看能不能提前问出结局……” “我能说的,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片刻之后,老国师收敛笑意,他伸手捞出了一条最肥美的大鱼,诚恳说道:“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你是不是该打道回府了?这条鱼送给你,我养了一甲子,回去炖着吃了,补补身子,说不定能长高点。” 说着,言辛默默看了眼钧山的头顶。 嗯,虽然转世了……但这身高体型,倒是和前世差不多。 一如既往的瘦瘦小小。 “老东西,你时候不多了,留着自己吃吧。” 钧山撇了撇嘴,没接这条大鱼,略微拂袖,便以剑气将其重新兜住,丢回鲤池之中。 他双手负后,转过身子,没走两步,忽然回头,没好气问道:“对了,随口问一句,一甲子没出来走动了,离国那边的风景还好吗?” 言辛一下子就知道钧山真正想问的东西。 “该出去走走,就出去走走。” 老国师和颜悦色说道:“难得重活一世,离国那边风景如何,我说了不算,你总要自己看过一遍才有答案。” “行了行了,真啰嗦……” 得到了这么一个回复,钧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没有回头。 看着钧山离去的背影。 言辛眼神之中的欣喜,逐渐变得落寞。 他望着鲤池之中倒映的苍老面孔,神情不免有些唏嘘,他与钧山相识与百年之前,曾一同经历过生死,战争。 这世上最无情的便是岁月。 钧山转世重修,迎来了第二次新生。 可他却已经老去。 监天者逆天而行,窥伺命数,看似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其实处处受限,处处掣肘。 言辛知道,老天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钧山可以去看离国的风景,看数百个四季枯荣。 而他,应该也只能留在这,看看池子里的鱼。 或许他剩下的岁月……还不如这池里的鱼。 “怪不得,人人都想得到长生。” 言辛缓缓抬头,他望着仁寿宫所在的方向,鲤阁有一缕细长金线掠过,四四方方,映照出仁寿宫所在的画面,数百万张银白符箓悬浮于仁寿宫四面八方,铸成一座巍峨森严的壁垒。 今日皇城天阴,梵音寺在金身塔凝聚的气运,形成了一抹显眼的璀璨炽光。 可与仁寿宫汇聚的气运相比。 这缕炽光,便如烛火。 …… …… 轰! 一道雷鸣,忽然响起。 阴沉天幕被雷霆撕开,沉重的敲钟震鼓之声,从红山山顶,向着四面八方鼓荡滚落。 金身塔没有钟鼓。 之所以有如此声响。 只是因为此刻恰好有人登塔,每踏出一步,金身塔的梵文阵纹,便会被剑气撞击一次,因而迸发出了这沉闷嘶哑的重响……世人都知晓大穗剑宫最出名的观想阵图,名为“剑气敲钟”,此时此刻,恰好对应剑气敲钟四字蕴含的意景! 这重响扩散,甚至连大普渡寺外的众人都能够听见。 “诸位……” “开坛讲道的时限到了。” 这钟鼓响起,负责驻守金光阵的法严,连忙抬起头来。 他回望金身塔散发出的炽芒,神色凝重,连忙宣布了大普渡寺自此刻起,开始闭门谢客。 金光阵被刺出的八个罩门,缓缓平复。 今日时辰已到,该入寺的“有缘人”,都已经踏入寺中。 梵音林那边。 双目被剑气刺瞎的法厉,神色平和,即便他此刻眼眶之中依旧有鲜血流出,但整个人却无比慈悲,双手合十,施展神通,将那几位尚在登山的修行者,直接移出林中,以“客人”的身份,强行请到了红山山顶。 最后的牵缘海,则是金光覆盖。 小沙弥密云神色纠结,他在考虑,要不要动用佛国特权,将这一众闯关者逐回……按理来说,牵缘海不该有这么多人,但谢真拆了铜人墙,致使第三关修士,全都有了“辩经”的机会。 这次辩题,乃是缘法。 有些时候,就是因为这些意外,使得无缘变成了有缘。 正当密云举棋不定之时,金海之外忽然传来了一道温和有力的教诲之声。 “来者是客。” 小沙弥仰起头来,回望金身塔方向。 站在塔顶的高大僧人,持握金杵,平静说道:“……今日入寺之人,都与我佛有缘。谢施主登塔的这一战,总该让外面人看看。” 此言一出。 密云顿时了然,他伸出双手,以牵缘海金线,勾勒复刻出了此刻金身塔顶的画面。 红山那边亦然,金简场景变换,从铜人墙,变成了金身塔顶。 …… …… 风雨飘摇,不入红山金塔。 剑气敲钟,尽彻天顶佛国。 高大僧人站在这至高处已经许久,他持握着鸣沙宝杖,这七日开坛讲道,气运叠加,致使佛子整个人的气势都拔高了一层,那悬浮于宝杖四周的真言数量……已经从三十一枚,提升到了七十枚。 七十枚佛门真言,犹如七十片鲜活金鳞,将金身塔四面八方都笼罩起来。 “哒。” “哒。” “哒。” 妙真转过身子,平静注视着身前的金光长阶,脚步声音逐渐近了,场面并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黑衣少年斩破云海之后,收敛了所有剑意,以缓慢且均匀的步调,登上了金身塔的塔顶。 “……你来了。” 年轻佛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苦等七日。 终于等来了自己的“敌人”,其实这个人是谁都无所谓,钧山也好,谢真也罢。 只要有人能够登山今日的金身塔顶。 那么这七日的等待,便没有白费。 “我来了。” 谢玄衣环视四周,他看到了悬浮在天的七十枚梵文真言,也看到了那堆叠在妙真头顶,浑厚如山的滚烫气运。 谢玄衣轻笑一声:“你先前所说的……” “都算数。” 妙真微笑说道:“贫僧不动,不退,不攻。倘若谢施主能在三招之内,击破贫僧的金身,便算是谢施主胜。贫僧若是输了,便会为最后一日的狂语道歉。” “……” 短暂的寂静之后,谢玄衣摇了摇头。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谢玄衣幽幽说道:“我想说……三招,太长了。” “哦?” 佛子挑了挑眉。 谢玄衣缓缓伸出一根手指。 “一招。” 谢玄衣缓缓说道:“我只需一剑,便可击破你的金身。若我做到了,你不仅要道歉,还要答应我做一件事。” 第四十三章 一剑 “有趣……” 或许是因为谢真的话太荒唐,妙真忍不住笑了出声:“谢施主,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些?” 他之所以放出三招之言。 便是因为这尊金身,已经修行到了绝对的圆满之境。 西渡之前,妙真放眼望去,当今天下能在洞天境击破自己金身的修士,只有钧山一人。 此言放出,整个大褚皇城都在议论,声讨,怒斥梵音寺佛子太过狂妄。 现在倒好,谢真比自己还狂! 谢玄衣只是淡然一笑。 他竖起的那根手指,并没有就此放下。 他在等待妙真的回应。 妙真脸上笑意逐渐收敛:“若你赢了,你想要我做什么?” “尽可放心。” 谢玄衣微笑说道:“此事不违律法,不伤天和。比起做什么,我更在乎的……是梵音寺佛子败于我手,当着天下人,欠下了一件事。” “好,我应下了。” 大风吹过,金身塔顶的梵文真言荡出恢弘钟鼓之声。 妙真仰起头来,缓缓说道:“你若能一剑破开这尊金身,我不仅道歉,还欠你一个人情,随你差遣一次。可你若一剑破不开这金身,便让钧山来吧……今日天色尚早,一切还未落幕,我期待着与那位真正有缘人的对决。” …… …… 妙真的话,从金身塔顶扩散开来。 牵缘海,红山山顶,乃至大普渡寺寺门前的围观者,共同见证了这令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一幕。 “谢真……似乎比妙真更狂啊!” “一剑,一剑破开梵音寺的无漏金身?” “这当真能够做到吗!” “别忘了,他是谢玄衣的弟子!!” 这几日,大褚皇城的士气很是低落,几乎跌破冰点,这次西渡使团来到大普渡寺开坛讲道,表面上是友好交流,但其实也是一场无声的挑衅。跟随使团西渡的这些年轻僧人,都是梵音寺年轻一辈最天才的修行者,无论是辩经,论道,拳脚功夫,大褚这边都没能占到优势。伴随着武宗,秦家以及一众世家的“落败”,本来气势高涨的大褚皇城子民,逐渐变得沉默起来。 褚国与离国毗邻相争了数百年。 两国之间国力相争最直观的表现,不仅仅在于铁骑数量,子民收入。 使团传道,便是两国比较年轻人实力强弱的最好机会……梵音寺的这位佛子,单单一人,便压得大褚这边抬不起头。所有人都期盼着一位能与之抗衡的“天才”出现,这几日有不少人都前去拜访钧山,希望能够将这位转世真人请到大普渡寺,好好杀一杀妙真的风头! 这,便是钧山不出面的原因。 由于道门造势之故,他已是大褚无数人心中的救命稻草。 他若败了。 这意气之争,便再没了回转余地。 …… …… “怪不得妙真敢口出狂言,沐浴佛光,气运加身,可谓是大势已至。” “这尊金身……恐怕让我等联手,也无法攻破啊。” “只出一剑,小谢山主当真能破开金身吗?” 红山山顶,有好几位观战客卿,面露担忧之色,纷纷低语讨论。 鸣沙宝杖亮起的那七十枚梵文真言,隔着金简观看,都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以洞天之身,杖杀阴神。 妙真此刻的境界,可谓是抵达了洞天境真正意义上的绝巅! “废话!当然!” 段照听到这话,一下子就怒了:“我家小山主什么人,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说一剑,那便是一剑!” 这一番话,让几位观战客卿哑口无言。 虽是义正言辞。 但段照心里其实也没底。 他小声传音道:“白漪姑娘,凭我俩的关系,现在也没什么好藏的了。你且告诉我,小山主这几日茶楼听曲,到底在预谋什么后手?” “……” 邓白漪苦笑一声。 这小家伙先前胆气十足,是料定谢真藏有后手。 “谢真有没有后手,我不清楚。” 邓白漪长叹传音道:“我只知道,这几日茶楼听曲,他是真的在听曲……去到茶楼,便是沉浸曲中,兀自静思,并未与我提及今日对决之事。” “???” 段照擦了擦额头冷汗,有点傻眼:“师娘你认真的吗?他没说怎么应对妙真?所谓的一剑之言,只是临时起意?” “大概……是这样的吧。” 邓白漪听到熟悉的称谓,面颊生红,只不过这次她没去纠正。 思绪飘飞。 邓白漪撑着纸伞,想了片刻,喃喃说道:“剑气之争,本就是意气之争,临时起意,最正常不过了。” 红山山顶所有人抬起头来,直直盯着那平铺开来的金简。 金身塔在两人对话结束之后。 便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七十枚鸣沙真言,随风鼓荡,化为一张张金灿符箓,将金身塔顶牢牢镇住。 妙真持宝杖,站在塔顶。 大风吹过,僧袍飘摇,如高山巍峨。 另外一边。 少年眉心的剑气洞天,徐徐张开,千丝万缕剑气从洞天中掠出,每一缕剑气,都化为一尾游鱼,短短数十息,千万漆黑游鱼,便围绕着谢玄衣游荡旋转……被鸣沙宝杖真言囚禁的塔顶世界,仿佛成为了一座金灿的佛国鱼缸。 这画面很美,金色与黑色相互纠缠。 妙真立在原地,沉默地欣赏着这罕见的美景……不得不承认,这少年剑境着实非凡,即便以自己前世阳神的高度去俯瞰,也能觉察到不少可圈可点的地方。一股无形的剑意已经在金身塔顶酝酿开来了,要不了多久,这些剑意便会喷发,形成一场风暴。而他此刻就站在风暴最中心,每一条剑气游鱼,都让他感受到“压迫”和“不安”。 能够做到这一点,便说明谢真的剑气,已经可以威胁到自己的金身。 百息过去。 剑意还在增加,风暴仍在酝酿。 心湖深处的不安和压迫愈发加深,但妙真并未开口催促,他率领使团西渡至此,开坛讲道已经七日。 足足积攒了七日的气运和大势。 如今谢真只有刺出一剑的机会……这个少年需要时间来积攒剑势,这很公平。 又过了百息。 笼罩金身塔的阴暗云层,开始响起沉闷雷鸣。 整座金身塔,几乎都被漆黑剑意所填满,蕴含着“灭”之道则气息的剑气游鱼,密密麻麻围绕在妙真四周,这位年轻佛子所站立的三寸之地,成为这片天地最后唯一的清明所在。 剑意的攀升,已经到达了顶峰。 灭之道则,已经凝聚了九成九。 只差一丝,便会彻底凝实,让剑气洞天落定。 谢玄衣精准地掌控了这个进度,让灭之道则悬停在“大成”的门槛之前。 “你的剑意很强。” “但如果只有这种程度……我会很失望的。” 便在此时,妙真低沉的声音响起。 两人隔着佛光梵文与剑气游鱼对视。 穿过层层漆黑与金灿。 谢玄衣看到了一双蕴含炽热之意的双眸。 “这是我转世重修以来,最为期待的一战,没有之一。” “即便是先前杖杀的那个南疆尊者,也没有给我带来这般感觉。” 妙真以传音的方式,向谢玄衣传去心声。 这位年轻佛子的双眼,穿过剑气,穿过洞天,仿佛看到了谢玄衣内心更深处。 他缓缓开口,声音诚恳而有力。 “有些比试,一生只有一次机会。” “金身塔这一战,你只出一剑。” “既然如此,何不全力而为?” …… …… “咔嚓!” 一道裂响,自红山山顶荡开,被诸多目光注视的那片平铺金简,此刻忽然破裂开来。 牵缘海亦然。 大普渡寺寺门亦然。 佛光与剑气交撞,漆黑与金灿互击,裂声鼓荡,所有“观战者”眼前的画面都迎来了破碎。 众人面面相觑。 无人知晓此刻的金身塔顶,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 谢玄衣皱眉看着眼前的画面。 那根巨大的鸣沙宝杖,被妙真从地面拔了出来,年轻佛子持握宝杖,十分随意地向着塔外击出。 轰一声巨响! 这一刻。 谢玄衣能够感到,这金身塔顶与外界的联系就此斩断。 金光阵,梵音林,铜人墙,牵缘海。 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都只是“佛国”的一部分。 而如今,妙真收回了这笼罩大普渡寺的整座虚无佛国,将其凝聚压制在金身塔的最高点。 方圆数尺,流光万丈。 两人之间的阴霾,漆影,全都被佛光扫清,就连漆黑的灭之道则,都被璀璨佛光所照亮—— 妙真举起宝杖,并没有清除谢玄衣凝聚的这些剑意。 恰恰相反。 他帮助这些“剑气游鱼”,更进一步的凝实在了一起! 丝丝缕缕的无形气息,落在了谢玄衣眉心,肩头,发梢。 “你在……送我气运?” 天顶洒落的金光,正是这几日梵音寺使团开坛讲道,所积攒的气运。 谢玄衣觉得有些好笑,他没想到妙真竟然会主动将气运分出一部分,送到自己面前。 “我希望与你公平一战。” 妙真淡淡开口:“看得出来,你似乎有所顾虑,如果你实在不愿祭出本命飞剑,不妨收下这些气运。另外,你不必担心我们的对话被任何人听见,佛国已经斩断了金身塔与外界的联系。” “……” 谢玄衣后退一步,伸手掸去那垂落肩头的金光。 妙真说的这番话,与其说是善意的赠予,不如理解成略带轻蔑的挑衅。 “无需你的气运。” 谢玄衣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按在了自己的眉心位置:“即便你不以佛国斩断这些画面,我一样会出手。” “……这一战,我其实并没有什么顾虑。” 妙真笑了笑。 但下一刻,他脸上的笑意就稍显凝固。 黑衣少年的眉心洞天之中,除了漆黑的灭之道则,还有一抹雪白明亮的道则剑气,凝聚而出。 第二条大道。 生。 这抹生之道则,一直蕴养在剑气洞天最深处,与【沉疴】相互缠绕…… 此刻,谢玄衣伸出手臂。 他将手掌插入漆黑游鱼拼凑的虚空之中。 剑气迸发,剑鸣回荡! 漆黑与雪白光华纠缠缭绕,与生之道则一同被拔离而出的……是一把通体只有三尺的金灿飞剑! “两条大道,共塑洞天。” 妙真露出了真真正正的欣赏之色:“你果然也是转世重修……” 千年来,修行界天才如过江之鲫。 生灭这一级别的顶级道则,固然难以参悟,可把时间线拉长,总该有那么几位凤毛麟角的天之骄子,能够参悟出此等道则。 只是。 人生只有一次。 几乎没人能在洞天境,参悟两条道则,并且将道则都参悟到如此之高的水准。 如果有。 那么也绝不可能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看到这一幕,妙真甚是欢喜。 他终于印证了自己内心的那个想法。 苔岭那一夜太过匆匆,他风尘仆仆从大离赶到褚国,唯一期盼的就是能与老对手“钧山”过上两招,遇到谢真纯粹是意外之喜……那一夜之后,他回想交手细节,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褚国当真有此等天纵奇才,洞天境便悟出两条道则,能同时在自己和钧山手中兜转? “我听闻,这一甲子,大褚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剑仙,名为谢玄衣。” 妙真单手立掌,竖于胸前,缓缓拨弄佛珠。 后来他四处打听,苔岭那一夜的少年。 大普渡寺的僧人告诉他。 这个少年叫谢真,是谢玄衣陨落北海之前,收下的弟子。 妙真叹息说道:“贫僧很遗憾,这一世来得晚了一些,未能与谢玄衣交手。” “老天还是眷顾你的。” 谢玄衣握住沉疴,思忖了片刻,缓缓说道:“不仅给了你再来一次的人生,也给了你了却遗憾的机会。” 说完这些,他举起剑,剑尖对准妙真。 松开手掌。 剑气迸发。 生灭两股道则缠绕在一起,沉疴爆发出低沉的怒鸣。 一条灰暗浑沌的剑气长线,顷刻间暴掠而出! 这一剑,贯穿金身塔。 瞬间自天顶,至塔顶! 妙真瞳孔骤然收缩,这一剑来得太快,两条顶级道则的交融,所爆发出的威力,远远超过了他的预估,七十枚佛门真言刹那回拢,化为一片壁垒,但仅仅阻拦了剑气长线一瞬,便被斩开。 经历不死泉浸泡之后的沉疴,品质开始发生变化,此刻与阳神法器鸣沙宝杖的对撞,竟是占了上风! 轰隆! 金身塔顶降下一道落雷! 沉疴剑气,伴随着沉闷雷鸣,激荡而出,撕碎佛珠护罩,撕开袈裟法袍,斩中高大僧人的肩头! 哗啦! 金塔与天顶的佛光屏障,在此刻被撕开一道缺口。 大雨磅礴。 有雨水坠入塔内,溅起滚烫的热雾。 高大僧人那矗立如山的身影,重重摇晃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站稳了身形。 剑鸣之音,缭绕回荡在两人耳畔。 金身塔顶。 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息。 第四十四章 大势至 “哒。” “哒。” “哒。” 佛国金灿的天顶被剑气斩开一线。 雨水倾泻坠入塔内,汇成猩红血泊。 妙真低头,默默看着自己的肩头,鲜血自那里流淌而出,顺延手臂,一滴一滴,落向地面,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瞬间,剑气迸发只在须臾刹那。 “好快的剑……” 妙真忍不住出声感慨。 这一剑真的很快,快到即便他做足准备,依旧没有反应过来。 年轻佛子缓缓松开持握鸣沙宝杖的手掌,用力按住自己的肩头伤口,这一剑不仅够快,而且威力极强,单从佛国天顶被撕开的口子便足以窥见一斑……然而正面承受完整剑气一击的佛子,此刻依旧稳住了身子,巍然站在原地。 只不过妙真右边一整条手臂都无法抬起了,软绵无力地垂落指向地面…… 灭之道则击碎了梵文真言。 剑气刺破金身,斩入肌肤,挑断了肩头的经脉。 金身被破,这一战已经结束。 “你败了。” 谢玄衣收回沉疴,他抬头凝视着眼前的高大身影,“看来你的金身,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坚固……妙真兄,还得练。” 这一剑,他动用了全力。 大月国参悟出生之道则后,谢玄衣便意识到了,两缕道则交融,才是自己真正要修行的大道……单一的“灭之道则”,杀力固然强悍,可毕竟有些单薄,不够完整,倘若能够得到生之道则的补足,威力便会更上一层楼。 这一战,便是最好的印证。 在洞天境,即便是转世活佛的完美金身,也无法抵抗两道则交融的一剑! 倘若生之道则也修至大成…… 会是怎样的画面? “呵呵……” 妙真低声笑了笑。 剑气入骨,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年轻僧人如刀削般的面容浮现一抹坚毅之色,他缓缓挺直脊背,袈裟大袍被吹得肆意翻飞,妙真风轻云淡地松开按压伤口的手掌,虚空之中响起无声的梵音轻唱,地上聚拢的鲜血血泊逐渐从猩红之色,变成金灿之色。 看到这一幕,谢玄衣微微眯起双眼。 灭之道则的侵蚀力极强。 剑气刺入妙真肌肤,便会深入骨髓,不断蔓延。 这缕剑气,需主人出手,才可召回。 万万没想到。 金身塔顶佛光翻涌,梵音回荡。 妙真以一己之力,便将自己的“灭之道则”,逼出了体内! 看来这位梵音寺的转世活佛,还有诸多手段并未施展。 不过这次比试,规矩特殊,妙真只能防守,不能进攻。 这些手段……再是精妙,也毫无意义。 “我的确败了。” 数息之内,妙真的伤口便自行愈合。 他以衣袖擦拭额头汗水,坦然开口:“愿赌服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欠你一个道歉,以及一个要求。” 得到了妙真的答复之后,谢玄衣准备收敛剑气。 不过下一刻。 他便停下了这个动作。 漫天剑气游鱼,围绕着谢玄衣的黑衣悬停,剑尖重新调转,再次对准了眼前的高大僧人。 “谢施主……” 年轻僧人微笑说道:“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敏锐许多。” …… …… “我很好奇——” “到底谁赢了?” 红山金光弥漫,坐镇牵缘海的密云动用神通,将第四关的等候者尽数送入山顶。 谢真已经成功登塔。 其他人,自然而然便成为了“客人”。 只可惜金简破碎,金身塔顶的画面被就此斩断,一众人等就这么聚在山顶,眼巴巴望着头顶的金简,以及远处那坐落于云雾之间的小塔,谢真与佛子的一剑之争,按理来说应该已经结束了才对,怎么迟迟没有动静。 “诸位施主,稍安勿躁。” 密云也悬坐在红山山顶。 他昂首望着金简,双手合十,神色诚恳:“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应是塔顶这一战,谢施主和师叔一同倾尽全力的缘故。” 作为佛国第四关的镇守者,他的心神与金身塔相连。 无需金简。 只要心念一动,便可看到金身塔顶的画面。 然而就在刚刚,金简画面破碎,他心湖中的画面也跟着破碎,这说明师叔收回了“佛国”,此刻落在红山的金光逐渐变得稀薄起来,然而天顶的大雨却并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有种愈演愈烈的趋势。 “我刚刚……好像感受到了小山主的剑意。” 段照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他望着天顶。 就在刚刚一刹……他感受到了熟悉的肃杀剑气。 佛国规则笼罩的金身塔,似乎被斩出了一道缺口。 如果说。 小山主与妙真的对决,只有一招。 那么这道缺口,似乎便足以说明这一战的胜负。 “喂。” 段照很不客气地走了上去,皱眉问道:“听说你先前在牵缘海给我家小山主磕头……你什么情况?” 这句话很不礼貌。 但密云却毫不介意。 他神色温和,柔声说道:“谢施主对我曾有救命之恩……我行叩首之礼,是为了偿还先前未及的感谢。” 段照挠了挠头,忍不住嘀咕问道:“你们俩到底怎么认识的?” 他实在好奇。 小山主这样的杀胚也会救人? 大穗剑宫和梵音寺隔了十万八千里,这是怎么救到这小沙弥的? “缘……妙不可言。” 密云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说。 此次西渡之前,师父曾叮嘱过,佛门出家人在外行走,尽量寡言。 这个道理其实他懂。 密云修行因果之道,早早便看了出来,自己这位救命恩人的命数,与其他人大有不同,关于南疆那一日发生了什么,以及这份“救命之恩”的具体细节,密云自然而然地隐了过去。 见小沙弥不言,段照也不再多问。 他其实也不在乎小山主和密云怎么认识的。 段照挑了挑眉,抛出了心底在乎的那个问题:“所以……现在你师叔和你恩公打起来了,你盼着谁赢?” “施主,想听实话吗?” 密云诚恳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早就感到对方带着“敌意”前来。 果然,段照上前搭话,只是想抛出这个棘手的问题。 “我当然想听实话。” 段照笑眯眯道:“况且……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师父还能说谎不成?” “……” 密云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红山山顶,有不少人都等待着他的回答。 梵音寺使团此次开坛讲道,压得大褚皇城抬不起头来。 这最后一日。 妙真金身倘若无人可破,此次西渡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大获成功……密云怎会希望师叔败倒? 只是谢真又是密云的救命恩人,先前才行叩拜大礼,当着众人面,说要好生报答。 这个问题,便等同于将其置于两难境地之中。 无论怎么说,都是错。 “阿弥陀佛……” 密云笑了笑,道:“小僧希望谢施主赢。” “说谎是狗。” 段照盯着小沙弥的眼睛。 “是。” 密云虽然先前沉默了数息,但眼中却并无为难之意。 仿佛这个刁钻的问题,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 此刻密云神色淡定地说道:“诸位施主,小僧并未说谎。倘若金身塔顶要有一人胜出……小僧希望是谢施主胜。事实上,谢施主应该已经胜了。” 红山大雨瓢泼。 佛国圣光收敛。 但那座金身塔顶所凝聚的“气运”,却并没有衰退,消减,反而愈发炽烈。 这一次。 即便不动用观气之术,即便只是以肉眼观看,也可以看到这金身塔的异样。 阴暗天顶之中,雷光被气运所吸引,汇聚凝至一点。 这几日,梵音寺使团开坛讲道所汲取的“气运”,全都在此。 “小山主……已经胜了?” 段照怔了一下,邓白漪蹙起好看的眉头,武岳商仪一众闯关者,全都感受到了金身塔此刻荡出的浩瀚气息,虚无缥缈的气运被梵音寺以“讲道”的方式聚拢在一起,仿佛凝成了一口大钟。 气运有来处,亦要有归处。 “若这一战已经结束,谢真为何还不出塔?” 性子直爽的宇文重忍不住开口询问。 “这一战结束,并不意味着今日结束。” 密云眯起双眼,柔声开口:“梵音寺今日邀请诸位踏入佛国,登顶红山……自然不只是看一场‘破金身’之战如此简单。” “真正的好戏……是气运……” 邓白漪喃喃开口,抬起纸伞,向着远天的金塔投去目光。 其实她早就预感到了不对。 登红山时,谢真提醒过自己…… 梵音寺使团这七日开坛讲道,汲取气运,所为何事? 妙真放出的狂言,大普渡寺前的金光阵,佛国的诸多关卡,梵音寺使团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拿捏着极其微妙的尺度。 这一切。 都是为了等待一位所谓的有缘人。 这位有缘人,最开始被认为是“钧山”。 佛子在展开对决之前,曾通过金简,对外喊话……倘若谢真没有击破他的金身,那便让钧山再来,这番喊话看似只是无心之言,但如今站在“看客”的角度品味,其实大有深意。 倘若谢真败了,便要换钧山再上? 密云身为佛门弟子,却发自真心希望谢真能够取胜? 如果未曾斩断金简画面。 邓白漪便会看到更多,她会看到佛子刻意将气运分出一部分……交到谢真手上。 这一切,都足以证明一件事。 使团西渡,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那个“有缘人”能够完成破金身的壮举。 …… …… “无漏金身被击破,对你而言似乎并不算大事。” “胜败乃兵家常事,洞天境败了一场,不算什么……况且这并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对决,被你一剑刺破金身,不丢人。” “如果换钧山登塔,你一样会败。” “或许,大概,应该……如此。” “你希望金身被破。” “……” 沉默。 漫长的沉默。 唯有雨水淅淅沥沥的声音,回荡在二人之间,佛国开裂的缝隙很快被规则自行修补,金身塔顶重新回归平静。 谢玄衣周身的剑气,则是调转剑尖,指向眼前的高大僧人。 金身之战已经结束。 但这场金身塔的会面,却没有结束。 谢玄衣心湖之中并没有不安,危险,忐忑诸如此类的负面情绪……这说明今日的金身塔布局,并没有暗藏杀机,接下来妙真要做的事情,也不会对自己有任何威胁。 “我欠谢施主一个要求。” 妙真眉眼低垂,一改苔岭相遇之时的暴怒模样,平和说道:“谢施主想问什么,直说便是。” “你欠我的要求,没那么容易偿还。” 谢玄衣轻笑一声。 他抬头看着佛国天顶,缓缓说道:“让我猜猜梵音寺到底想做什么……千里迢迢,来到大褚皇城,开坛讲道七日,借着使团西渡的名义,大量汲取气运,这些气运若是凝于一人身上,将是一场极大的造化。” 妙真安静聆听,并不打断。 “可如果你想收集气运,借此大势,将自身境界拔高到顶点,那么今日这一战,你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自己轻易倒下。” 谢玄衣平静道:“很显然,这些气运,你并不是为自己所积……” 妙真微微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谢玄衣继续说道:“这份气运虽然不小,可若放入整个离国,却又显得渺小不值一提……这份气运,也并不是为离国所攒。” 听到这,佛子不禁露出了欣赏感慨的神色。 “倘若你存心想赢,便不会分出气运,赠送于我。很显然,你希望我能破开这尊金身,如若我不行,便换钧山来。如果我没猜错,如果今日入寺之人是钧山,那么他一样有机会破开这尊金身。” “你处心积虑,要做这些,无非是想借着‘有缘人’的气运,将金身塔凝聚的大势继续拔高。” 谢玄衣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你是在借势。借大褚年轻英杰之势,借能劈开活佛金身的天才之势……只是你积攒的这些气运,总要有个归处。” 短暂的沉默后。 谢玄衣吐出两个字:“……佛骨。” “是也。” 年轻僧人长叹一声,不禁露出了笑意。 金身塔开始震颤,无数佛光在塔尖凝聚,千丝万缕的金线与气运汇聚,凝成了一副干枯破碎的残缺躯干骸骨。 妙真神情诚挚地赞叹道:“谢施主,是个妙人。” 第四十五章 昙鸾 气运是世上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但它确实存在。 大褚大离,两座王朝,每个时代都有无数天才应运而生,方圆坊问世之前便有了所谓的“天骄榜”,这些天才为了榜上留名,争得不可开交。 大普渡寺开坛讲道这几日。 有数之不清的年轻修士,踏入寺内,问道,比试。 不仅仅是为大褚争一口气。 也是为自己争一口气运! 只可惜,他们大多败了……如今金身塔顶汇聚的这团璀璨金芒,便是这七日凝聚而成,这是相当庞大不容忽视的一股气运。可这股气运总要有一个落点。 不为自身,也不为离国。 妙真在等一位“有缘人”登顶出剑。 为的。 便是眼前的这具佛骨。 三百年前。 坐镇这座大普渡寺的离国高僧昙鸾法师,寿终正寝,原地坐化,焚去一身血肉,只留下了这么一具佛骨。 这三百年岁月过去,大褚皇城虽未迎来沧海桑田般的变化,却也是换了不少主人。 大世之下,日新月异。 这具佛骨早已风化,但此刻被凝召而出,却仿佛还蕴含着浓郁的灵性。 仿佛尸骸主人,刚刚逝去。 “哗啦啦……” 大风吹过,妙真面前的鲜红血泊,被佛光灌满,荡出了璀璨圣洁的金灿色彩。 他抬起手掌。 那副悬空的干枯骸骨,被升起的摇曳鲜血包裹起来,仿佛披上了一件金灿柔软的外衣。 “你在为佛骨求气运?” 谢玄衣皱起眉头,这是他转世以后所看到的,最荒诞的事情。 昙鸾法师死了三百年。 为这具遗骸求气运,有什么用? “是。” 妙真只是淡淡回了一字。 “荒唐。” 谢玄衣皱眉道:“昙鸾早就死了,这偌大气运,即便尽数赠予佛骨,又有何用?” “谢施主,一把木剑,落在凡俗手中,没有任何作用。” “可若是落于你的手中呢?” 妙真面带微笑问道:“倘若给你一把木剑,可否斩杀洞天大妖?” “自然。” 谢玄衣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以他如今境界,面对洞天大妖,使用何等剑器,已不重要。 别说木剑。 即便只有一根草屑,只要蕴含道则之力,亦可斩杀妖灵! 下一刻。 谢玄衣便明白了妙真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昙鸾留下的佛骨,即便三百年过去,还能吸收气运?”谢玄衣眼神亮了起来,略带怀疑地沉声问道:“这怎么可能?” 昙鸾法师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 倒不是因为他境界不高。 而是大普渡寺建立的那段岁月,相当太平。太平之年总是这样,翻看史册,这段年岁便是滔滔江河里最波澜不惊的一小片段,即便出现了惊艳之人,也不会留下惊艳之名。 谢玄衣回想书楼对大普渡寺的档案卷宗。 三百年前,书楼卷宗便有记载。 昙鸾法师,坐镇大普渡寺时,施展出了至少三到四门的佛门神通……修行两门神通,便算得上是阴神圆满,从这项记载便可以推断,昙鸾极有可能默默突破了阳神之境。 可就算昙鸾晋升阳神,那又如何? 即便是自己师尊赵纯阳,死后三百年,也只能留下一拨余灰。 昙鸾境界再高,还能高得过掌教师尊? “谢施主,这世上没什么不可能。” 妙真淡然颂了一声佛号。 “鸟雀虽小,无法与巨象抗衡,但只要展翅,亦能掠行云霄之上。” “剑宫功法,与佛门修行之路不同……” “有些事情,很难解释。” 妙真停顿了一下,思考了片刻,缓缓说道:“梵音寺使团西渡,皇城近日必定流言蜚语不断。谢施主这几日总是坐在茶楼听曲,想必也听了个大概。” 街头巷尾的议论,谢玄衣的确听了不少。 所有人都想知道,梵音寺使团西渡是为了什么。 由于七日的开坛讲道之后,西渡使团便要迎接这副佛骨返回离国,所以有人猜测,这佛骨中蕴含着圣僧的神念,也有人猜测,这佛骨内蕴不死神性,可以为离国国主治病。 这些猜测,都很荒唐。 谢玄衣当时听了,只是一笑置之。 然而此刻他却笑不出来了。 “这次使团西渡的目的,其实已经被人猜出来了。” 这位不喜欢卖关子的佛子直接了当,开门见山说道:“妙真此次奉命来到大褚,便是为了汲取足够气运,让昙鸾圣僧的神念……能够迎来第二世。” “……” 谢玄衣的神色很复杂。 有些事情,越荒唐,越接近真相。 都说佛门中人,行事古怪,因为信奉因果之道。 种下因,得到果。 这份大道,比气运之道还要虚无缥缈,还要难以捉摸。 如今谢玄衣算是亲自领教了一番。 “复活三百年前的死人……你们还真是敢想……” 谢玄衣忍不住说道:“人死如灯灭,哪有人可以真正活出第二世?” 说到一半,他便顿住。 这句话,说给其他人听还好。 但此刻站于金身塔顶的两位,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活出了第二世的存在。 谢玄衣知道自己和妙真不一样。 可妙真……自断于一甲子前。 这才是真正活出了第二世的人物。 不过这番话说出,金身塔顶却是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昙鸾圣僧的‘第二世’,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谢玄衣知道,妙真本可以不对自己进行任何解释。 但不知为何。 这个高大僧人的面目,似乎变得柔和了许多……菩萨既有怒目一面,也有慈祥时刻。如今金身被斩破,妙真反而对自己的态度要好了许多。 他缓缓说道:“就在数月之前,密云师侄从南疆修行归来,他意外觉醒了一缕神念。” “……?” 谢玄衣怔了一下。 这个时间,应该便是自己救下密云的时刻。 “这是一个意外,也是一桩喜事。” 妙真叹息说道:“除我以外,梵音寺本不该再有转世之人出现……但密云从南疆返回之后,却是实实在在参悟出了所谓的‘因果之道’。这一点已经经过了禅师的验证。试问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悟出因果这般宏大复杂的道意?” 因果这条大道。 有许多活了百岁,乃至更久的修行者。 都无法触碰到一角边缘。 谢玄衣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三百年前的昙鸾圣僧,修行的便是‘因果’。” 妙真轻声说道:“有些事情,无法用寻常道理解释,但如果信奉‘因果’之道,那么这一切便都能够说通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密云小师侄的‘醒悟’,是大世的馈赠,已是当年圣僧所留下的遗藏。西渡使团,之所以此次要迎佛骨归乡,便是为了让密云能够吸纳佛骨里的余火。” 顿了顿。 “不过……” “人死如灯灭,这番话没错。” 妙真神色复杂,呢喃说道:“谢施主能说出这番话,看来也是深有感悟啊。” 年轻的高大僧人自嘲一笑,继续说道:“其实你说得对,哪有人可以真正活出第二世……所谓的转世,也不过是个谎言罢了。” “……” 谢玄衣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 他忽而想到,道门和佛门的转世法,本质上是阳神动用自身的庞大魂念,在寂灭前,强行锁定大道。 所谓人死,道不灭。 这缕道意,凝聚了阳神绝大多数的记忆,犹如一缕风中残火。 在两大宗强悍的宗门底蕴支持下,这缕残火得以保留。 若干年后。 这缕残火会找到一位符合条件的宿主。 道火重燃,转世重修。 这宿主身体要越弱越好,道火的降临,会加快这具身子本身魂念的破碎……区区一介凡俗,怎能对抗阳神的浩瀚神念?哪怕这位阳神已经寂灭,这缕魂念连生前十分之一的威势都无法留存,但碾死一个稚童,就如同碾死一只蝼蚁般简单。 南疆邪宗,有一个被所有正道修士所不齿的法门。 “夺舍”。 道门佛门的“转世重修”,某种意义上来说,与“夺舍”有五分的相似。 但不同的是…… 邪修夺舍,会第一时间扼杀宿主魂念。 但道门佛门的阳神转世,会在宿主生前魂念最脆弱的时刻,出手将其保下,寻求完美的“相融”,两缕本就契合的神魂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条新的生命。 很难说。 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僧人,就是一甲子前的那位“妙真”。 即便神魂彻底觉醒。 即便如今妙真,与当年妙真有九分相似。 但依旧……有那么一丝不同。 这,大概就是妙真发出一声长叹的原因吧? 谢玄衣无意间的一番话。 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听闻大穗剑宫有一门至高剑术,名为‘灭元篇’,千年以来,无人能够参悟。”妙真意味深长说道:“大穗剑宫千年未有转世之人,灭元篇被人质疑根本就不存在……今日能够领教谢施主的剑术,乃是贫僧的荣幸。早就听闻谢施主惊才绝艳,没想到连灭元篇都参悟了,这般成就,只怕是剑宫那位纯阳掌教都无法做到吧?” 金身塔那一剑之后。 眼前黑衣少年的身份,已经十分明显了。 这般年龄,这般剑术造诣。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怎么可能做得到? 眼前人,只有可能是十年前投海自尽的谢玄衣。 只是妙真有一点想不明白,自己当年动用转世法门,可是等待了一甲子之久,才找到合适的“转世者”,谢玄衣的运气是否有些太好了? 十年。 从目前展现的战力来看,这年轻人似乎在北海自尽之后不久,便开始了第二世的修行。 这么快就找到了体质合适的宿主吗? 还是说。 在转世这件事上,谢玄衣也有超乎常人的天赋资质? “……” 谢玄衣再次陷入沉默。 关于灭元篇的说法,他并没有进行反驳……这其实是一个很好的解释,可以完美遮掩“不死泉”的存在。 只是有些话,离塔之前,谢玄衣必须得说。 “还记得先前的约定么?你欠我一个要求……” 谢玄衣刚要开口,就被妙真打断。 “谢施主不必担心贫僧泄密——” 妙真抬起手来,示意谢玄衣不必多言。 他缓缓说道:“关于十年前北海的事情,贫僧先前便有所听闻……你无需动用那个‘要求’,今日一战,乃是你助我起势。于情于理,谢施主的身份,贫僧都该保密。不过恕贫僧多言,青州乱变和北狩大劫,已经吸引了无数目光,今日一战的结果,也必定传遍天下。方圆坊的‘天骄榜’很快便要揭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若一直这般高调,谢施主的身份,恐怕很难长久遮掩下去。” “是。” 谢玄衣淡淡说道:“这个道理我懂。只可惜,天下运势,向我汇聚。你既来了大普渡寺,我这一剑,便没有不递的道理。” 此言一出。 妙真眼神一亮。 苔岭初遇之时,他对这少年的印象只是一般。 可【沉疴】出鞘,击破金身之后,他的态度便大为改观。 如今一番交谈。 这少年的行事风格,倒是处处符合妙真胃口。 对于这个英年早逝的剑仙后生,他愈发欣赏起来。 “有些事,倒也不必那么忌惮。” 妙真沉声鼓舞说道:“以你资质,倘若将生灭大道修至圆满合一,一旦踏入阴神之境,便可与阴神后境搏杀。这般境界实力,放眼天下,未来能有几人,有资格与你齐肩?” 这家伙当真是梵音寺的么? 说话风格听上去比剑修还要豪迈。 谢玄衣笑了笑。 他知道……只要自己还活着,那么当年北海之劫,迟早便会再度重演。 “有些事,躲不掉。” “因果,因果。尘间处处皆因果。” 妙真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眼神忽而复杂起来,一字一句说道:“……谢施主先前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天下运势,总向山巅之人汇聚。惧劫之人,哪怕遁入尘世最深处,也未必能够逃过因果追寻。既然活出第二世,与其放任道心蒙尘,不如随性修行,踏破大道。” 第四十六章 诚意 金身塔顶,燃起了淡淡的火光。 虚无缥缈的气运,在佛门术法的作用之下,聚拢掠入那具古老残破的佛骨之中,骨血交叠燃起,散发出金灿圣洁的辉光。 “转世者,保留的前世灵性越多,觉醒所获得的记忆便也越多。” 妙真注视着这尊佛骨,“密云所觉醒的‘因果大道’,虽然不俗,但归根结底只能算作一点灵光,倘若没有后续更多灵性注入,这场觉醒,注定只是梦幻空花。” “所以……你们来了大褚。” “是。这是……禅师的指引。” 妙真微微垂眸:“我踏入金身塔那一刻,便知晓此行不虚。这佛骨正是昙鸾留给后人的造化,倘若密云能够将其吸收,佛门便会多出第二位能堪大用的转世者,可惜这具佛骨在此封锁了三百年,想要汲取灵性,便需要灌入大量气运。” 前因后果,此刻谢玄衣尽数了然。 倘若今日那位登顶者实力不济,那么这佛骨气运,兴许便会差了一些。 这种事情上,差一些,是很糟糕的情况。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佛门转世者的消息,应当是绝密才对。” 谢玄衣挑了挑眉,道:“你就这么告诉我了?” “谢施主的身份,也应当是绝密。” 妙真微笑说道:“你既祭出沉疴,贫僧便不应有所保留。有些事情……瞒不住聪明人。” 的确。 谢玄衣已经看出了佛骨的端倪。 倘若妙真想要遮掩,反而会引起怀疑。 这般处理,才是最佳的。 “有一点我不太明白。” 谢玄衣对妙真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他困惑问道:“梵音寺乃是天下三大宗……放在大离国内,更是独一档的存在。如今还出现了你这么一位转世者,以你的境界修为,放眼整个大离国,难道还有敌手?” 妙真哑然。 他感慨说道:“谢施主是不是想问,为何此行西渡,如此匆匆?” “是。” 谢玄衣能够感到,妙真对今日登顶者的出现,甚是期待。 诚然,这具佛骨……对佛门意义非凡。 任何时刻,能多一位转世者,都是极其重要的。 可如今佛门的势力,难道还缺这么一位转世者坐镇吗? 难道正如大褚街巷传言的那样,佛门如今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不瞒谢施主。佛门处于三百年来最为风雨飘摇的时刻。” 妙真轻声说道:“离国国主卧病在榻十年,这十年离国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汹涌,国师纳兰玄策与上柱国陈翀,与我寺禅师积怨已久,这几年争斗愈发频繁,梵音寺避了又避,如今已是避无可避……” “……哦?” 谢玄衣发出了意味深长的一声惊叹。 大离国的历任国师,都精通机关术。 而这机关术,作为“下九流”术法中的一门旁支,拥有极其漫长的渊源,以及极其完整的传承。 大褚大离,各自雄踞西北,东南一角。 而极东之处,东海无垠,海面之上,坐落着诸多仙岛。 最被世人所熟知的势力,便是忘忧岛。 而与忘忧岛齐名的还有一岛,名为“玄微”,又名“鬼隐”,玄微岛便是大离机关术的发源地,如今的大离国师纳兰玄策便出身玄微岛,乃是当今鬼隐派的集大成者,这位国师的机关控弦手段谢玄衣虽然未曾亲自领教,但当年游历江湖之时,纯阳掌教刻意留下了叮嘱。 倘若去了大离,务必要小心玄微派。 若非必然,不要和大离国师打交道。 鬼隐岛传人和监天者一脉,背负着极其偏门的传承。 能让掌教师尊亲自叮嘱的人,极少极少。 也正是因此,谢玄衣对纳兰玄策,一直忌惮在心。 “纳兰玄策的手段,懂的都懂。” 妙真略带遗憾地说道:“其实禅师早就看到了‘北海陵’破碎带来的巨大气运,为了这次转世,我等待了足足一个甲子,天时地利与人和,本该趋向完美。倘若没有大离境内的这场波折,我或许可以再晚上那么几年‘觉醒’。” 转世者的觉醒,并非越早越好。 神魂与宿主相融时间越长,二者契合度便也越高。 “有意思。” 谢玄衣忍不住笑道:“所以钧山的转世,反而比你更优?” “有些时候……投胎太早,未必是好事。” 妙真幽幽说道:“真是可惜,如果今日你不来,贫僧便有机会亲自揍他一顿了。” 看得出来。 妙真很想找个机会,单独教训钧山。 毕竟他比钧山要更早开始修行。 这具金身,已经趋向于完美,两人真打起来,钧山十有八九要“落荒而逃”。 其实换了谢玄衣,战况也一样好不到哪去。 如今谢玄衣生之道则尚未凝聚。 真打一架,妙真可不会原地站在这里,硬接两道则交融的大成剑气。 “等等……”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佛门要出第二位转世者了。 对道门,大穗剑宫而言,可不是好事。 妙真如今连这个消息,都对自己说,难道是想……? “谢施主。请恕贫僧冒昧。” 妙真行了一礼,缓缓开口说道:“此次使团迎接佛骨,请你随行,与贫僧一同,护送这佛骨返回大离。” 果然。 谢玄衣没好气笑道:“你这秃驴……一直搁这等着我呢?” 妙真微微一笑。 “你是想把我拉到佛门战线之上?” 谢玄衣并不轻易上当:“纳兰玄策和陈翀想要灭佛,你们便找了个好机会,出使褚国,既可以宣扬离国威名,也可以拉拢朋友。” “梵音寺与大穗剑宫从来就不是敌人。” 妙真诚恳说道:“三大宗,本就该是朋友。” “好一个本就该是朋友……” 谢玄衣轻笑道:“你如今知晓了我的身份,应该也知晓我十年前做的那些事情了。即便如此,你还想要拉拢我么?” “玄衣兄。” 妙真停顿了一下,诚恳说道:“正是因为知晓你的真实身份,所以我才格外想要拉拢你。如果未来再出现北海杀局,你不妨试着躲入梵音寺,我与禅师将会为你提供庇护。” “……” 谢玄衣彻底沉默。 也是。 在妙真眼中,自己可是一个连大褚皇帝都敢杀的疯子,一个随时早就被褚国唾弃谩骂的人物……这样的人最值得拉拢,也最值得交好。 “你想拉拢我?行啊。” 谢玄衣淡淡道:“总得开个价吧,我想看看佛门的诚意。” “出家人两袖清风。” 妙真坦坦荡荡说道,“谢施主想要什么?别的俗物没有,佛门有的尽是诚意。” 谢玄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听这意思,是什么都不打算给? “按大褚和大离这些年的规矩,使团西渡之后,返回国内,须得有人相护,以显诚意,互表礼仪。” 微微停顿了一下,妙真再次笑了笑,说道:“此事一直由书楼负责操办,如若贫僧没有猜错……这次护送使团返离的任务,本就该落在施主身上。” 这一语祭出,彻底击破了谢玄衣趁机敲一笔竹竿的计划。 自己护送梵音寺使团返回大离,这笔买卖,已经答应陈镜玄了。 可谁会嫌弃多赚一些? 谢玄衣有种被算计了个透彻的感觉……他幽怨盯着妙真:“钧山亲口对我说,说你这秃驴只会打架……看来这一世你还学会了不少东西啊?” “谢施主,不必拿这种眼光打量贫僧。” 妙真苦笑一声,无奈解释道:“我如今只是修成了神足通。此次西渡,意义重大,有些事情,禅师提前有过叮嘱。” 佛门的禅师,乃是和自己师尊一样地位的人物。 三教领袖,超然物外。 如果单论年龄,这位佛门禅师甚至比起纯阳掌教,还要大上不少。 如此一来,谢玄衣便不感意外了…… 前世他想修行第二条剑道之时,苦于体魄不够,曾去往梵音寺,尝试拜访传闻之中的禅师,佛门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炼体圣地,如若禅师愿意指点一二,那么自己的“第二条剑道”说不定便能窥见一缕希望。 只可惜。 满怀希望前去,谢玄衣却吃了个闭门羹。 击败佛门一众年轻高手之后。 谢玄衣依旧没有见到那位禅师。 不过…… 当年禅师却是托人送了谢玄衣一枚竹简,上刻一句话:月满则缺,道缺则满。 当年谢玄衣看了一眼,便将丢掉。 他只当这是禅师对自己行事的批评。 那年谢玄衣杀的大褚大离,两国江湖,一片噤声。 所谓月满则缺,说的不就是自己的剑道?这是希望自己低下头来,不要高调行事?他还未登上剑道绝巅,怎会轻易低头? 可如今来看,这句话似乎还有更多深意。 自北海长眠十年之后。 谢玄衣带着无尽缺憾,开始了第二世修行,这条残缺之道,却是意外得到了“圆满”……或许禅师当年看到了这一角未来,故而才会选择避之不见? “佛门有禅师坐镇,怎会落入这般境地?” 谢玄衣收回飘散思绪,抛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大穗剑宫有师尊坐镇。 谁敢打灭宗的主意? “大势之下,即便是禅师,也要低头。” 妙真很是隐晦地开口,他摇了摇头,神色掠过了一抹淡淡的哀意:“更何况……禅师已经活了太久……” 没有人知道禅师活了多久。 这数百年来,佛门领袖更替过很多次,但禅师始终存在,时代如洪流向前碾去,大世来临之时,他是隐于怒涛下的浪花,气运枯竭之时,他则成为了默默潜流的江河。他才是佛门真正意义上的“领袖”,他注视着大离国的起起落落,也注视着人间的离合悲欢。 可没有人能逃过死亡。 妙真说出这番话,谢玄衣便明白了。 禅师的剩余时间,恐怕不久了。 不过这句话……自己怎么觉得有些耳熟呢?当年谢玄衣登门拜访之时,佛门弟子也是这般带着哀愁,遗憾,以及悲伤的情绪,告诉自己,禅师年岁太大,需要静养。 “谢施主。” 妙真忽然诚恳说道:“你如今在大褚境内,应当也有不少敌人吧?” 谢玄衣怔了一下。 这个问题问的……相当有趣。 虽然“谢真”只是出现了不到一载,但却是树立了相当多的仇家。 单单谢玄衣弟子这个身份。 便让谢玄衣完美“接过”了当年所有未完的仇怨,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大褚皇城,乃至四境各地,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你,什么意思?” 谢玄衣意味深长开口。 “我想……谢施主需要一个清净。” 妙真微笑说道:“被仇家注视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吧?大褚有很多坏人,其实一直盯着施主,兴许当年的北海杀局,他们都未曾出手,可如今谢施主一但离开褚国边境,便能够窥见这些人的真实面目。” 谢玄衣忍不住笑了出声。 他当然知道,有很多人盼着他死……这些人很懂忍耐,往往要等到最后时刻,才会选择出手。比起那些站在明面上的敌人,谢玄衣更讨厌这些藏在暗处的蝇营狗苟。 这就是他答应陈镜玄的一个原因。 他本就要借出使,斩杀这些暗处的仇敌。 “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 谢玄衣望着妙真,越看越是顺眼,忍不住夸赞说道:“明明你身为梵音寺的当今佛子,可为什么我看你,看不出丝毫的慈悲之相呢?” “或许是因为贫僧自幼修行的佛法中,并没有太多慈悲之道的缘故。” 妙真合十,行了一礼:“今日你我二人在金身塔的交谈,有佛国结界笼罩,绝无第三人可以听闻,即便是监天者也不可能窥伺丝毫……出家人不打诳语,只要谢施主愿意与佛门‘同舟共济’,那么妙真便愿意全力相助。离开褚国之后,谢施主的仇敌一旦现身,贫僧便会与施主一同出手,将其超度。” 超度二字。 妙真说得很轻。 但笼罩金身塔的这一圈梵文,却是荡出了凌厉的杀意! 谢玄衣在苔岭见过妙真出手降魔的画面。 这家伙的超度,是真正意义上的超度,恐怕比自己还狠。 妙真再次行了一礼。 “谢施主要诚意,这……便是贫僧的诚意。” 第四十七章 劫缘· “梵音寺……果然很有诚意。” 今日登顶金身塔前,谢玄衣本以为,妙真在佛门里的地位,类似于金鳌峰的“执法者”。 但如今看来,自己错了。 妙真绝不只是简简单单执掌生杀的一介武僧。 这家伙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极强的目的性。他很清楚佛门处于青黄交接的困境之中,想要解决这个困境,就需要谋求足够强大的外力……大褚这边能够帮到佛门的,也就只有道门和大穗剑宫。 其他宗门,世家,要么实力不够,要么与大褚皇族的联系过于亲密。 于是,就有了这场会谈。 妙真想拉拢自己。 而且可以说……他已经成功了。 “谢施主,如果有其他条件,也可以提。” 妙真微笑说道:“一码归一码,这些要求,不会算在金身塔比试的约定之中。” “我的确有一个要求。” 谢玄衣平静说道:“但提出这个要求前,事先说清楚……即便你我达成同盟,也只是私人之间的结合。我站在你这边,并不意味着大穗剑宫站在你这边。” “自是此理。” 妙真神色不变:“未来若真有棘手麻烦,谢施主因为立场之故,不便出手,也大可放心观望。同舟共济,讲究的是将心比心。” 妙真是一个真真正正的聪明人。 单单这一点,就足以确保,谢玄衣不会与佛门结仇。 “我可以陪梵音寺使团东游,直到返回大离。” 谢玄衣平静说道:“不过……我要收取一定的报酬。” “哦?” 妙真眼神有些困惑。 “今日金身塔的气运,倘若炼化佛骨之后,还有盈余。那么这些气运,要尽数归我。” 谢玄衣仰起头来,看着那金血披挂的宽大残骸。 妙真无奈苦笑道:“倘若尽数炼了,一点不剩?” “那便是命数注定,理该如此。” 谢玄衣淡淡说道:“我这人不是什么大善人,既然选择出手,总要收取一些报酬。不瞒你说,在梵音寺使团西渡之前,我便答应了陈镜玄,要陪你们东行一趟。即便今日协议不成,这一遭该走还是得走。” 对方既然愿意说实话,那么他也愿意坦诚相见。 妙真知道,这个条件,其实相当良心。 这几日大普渡寺汲取的气运,本就有谢玄衣一份功劳,后者算是半帮衬性质地提出了要求,这没有不应下的道理。 “好。” 妙真长叹一声,诚挚说道:“谢施主,倘若气运尽数用去,便算是佛门欠你一个人情。” 谢玄衣摆了摆手。 很好,事已至此,协议达成。 如今他和佛门……至少和妙真,算是站在统一战线的盟友了。 今日这大普渡寺,算是没白来。 正当他准备转身之际,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谢玄衣忽然凝声开口:“那位叫‘法厉’的老僧……怎么样了?” …… …… “他瞎了。” 佛国结界的圣光,在天顶摇曳,宛如一片金海。 红山雨势逐渐收敛,千丝万缕的长线敲打在地面,敲出清脆又响亮的雨声……山顶等待许久之后,众人没有等到离开金身塔的谢真,却等来了梵音寺使团僧人的“邀请”。 那位僧人邀请众人在半山腰休息,躲雨,沏茶,闲叙,慢慢等待。 密云带着众人下山。 今日大普渡寺的试炼已经结束,“梵音林”的魂音已然散去,失去佛国加持,这片竹林不过是一处景色别致的景观罢了,只不过在长亭连廊尽头,众人发现了一位衣衫染血,独自静坐的老僧。 有人一眼就认出了这老僧的身份。 “法厉大师!” “法厉大师……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他的眼睛怎么了?!” 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红山竹叶摇曳,风声婆娑,老僧闭合双眼,未曾擦拭的面颊鲜血已然结痂,整个人好似一具凝固的石塑。 站在众人身前的密云,神色复杂地看着老僧,说出了最开头的那句话。 “他瞎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整个红山瞬间陷入寂静。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细思极恐。 法厉大师在大普渡寺修行了很久,早早便踏入了阴神境……佛门修行者向来谦卑,大普渡寺对外宣称法厉的修行资质不高,修行速度很慢,在阴神境中不算强者,但这好歹也是一位修行多年的阴神,哪怕只有初境,也绝非洞天境修士能够伤害的。 这位大师的眼,是怎么瞎的? 仔细去看,便会发现,长廊地面洒落着斑斑血迹。 这鲜血尚未凝固,还散发着滚烫的热气,以及……剑意。 “不会是小山主干的吧?” 段照看到这一幕,心底发毛,不详的预感涌上心湖。 他忍不住对邓白漪传音:“据说妙真佛子可以做到洞天杀阴神……我觉得小山主也能做到……” “我也信。” 邓白漪神色有些复杂。 “要不我们先撤吧?” 段照挠了挠脑袋:“万一真是小山主干的……佛门能放我们走吗?如果打起来,小山主十有八九能跑,可是咱们俩怎么办?” “出息。” 邓白漪下意识传音骂道:“如果谢真要跑,还能不带上你吗?” “能。” 段照语气悲愤,“上一次他就是这么做的。” 邓白漪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因为她意识到,段照说得没错。 而且所谓的上一次……好像就在不久前。 “金身塔关了这么久,都没有动静,这哪里是一剑的功夫?”段照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小山主出剑可快了,有这时间,一万剑都出完了……如果法厉的眼睛是小山主刺瞎的,那么这两人见面,除了打架还能做什么,总不能在里面谈情说爱吧?” “……” 邓白漪一阵沉默。 她摇了摇头,平静说道:“你仔细看,法厉虽然眼瞎了……却没有怒意。” 此言一出,段照怔了一下。 “一个人的情绪,是很难完全掩盖的。” 邓白漪眯起双眼,缓缓传音说道:“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固然有人能够做到。但法厉此刻的情绪,明显不在‘怒’的状态之中……他并没有掩盖自己的情绪,虽然双目流血,却十分平静,连面颊上的血都没有擦拭,这是不是很奇怪?” “……这的确很奇怪。” 这么一说,段照冷静下来。 他仔细观察着法厉,发现这老僧当真稳如磐石,连气息都尽数收敛起来,丝毫不像是受了伤。 “法厉大师,您怎么了?” 人群中,有一位与佛门交好的世家客卿,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查探问候,却被密云伸出手臂,拦了下来。 嗡! 一层金灿阵纹,拔地而起,将法厉方圆三尺之地,彻底罩了起来。 “……不必。” 小沙弥虽然年幼,但觉醒因果大道之后,整个人的气质却沉稳了许多。 他平静说道:“诸位施主,还请不要上前打扰。法厉师叔,如今正处于‘顿悟’状态之中。” “顿悟?” 段照挑了挑眉,喃喃道:“小师娘,还真被你说对了嘞……” 一个人只有陷入顿悟,才会呈现这般状态。 心如止水,身如磐石。 又是一声小师娘,喊得邓白漪心花怒放。 “呸。” 邓白漪轻咳一声,低声怒斥:“出门在外,谨言慎行!” “晓得了,晓得了……小山主这不是还没出来吗?” 段照嘻嘻笑了笑。 他可不笨,如今算是彻底看出来了,小师娘是个好称呼,邓白漪嘴上说着训斥之言,心底却不反感这么叫,这位天下斋主首徒,心底一定是喜欢自家小山主的。 话音刚刚落地。 金身塔方向,忽然传来一道悠然平和的钟鼓之声。 “珰——” 伴随着这平和之声的扩散,佛国结界,重新笼罩而下。 下一刻,红山半山腰,一阵璀璨金灿之光凝成门户。 两道身影,在金光之中隐约显形。 …… …… 站在金光门户那一侧,便能够看到门外的景象。 目光落在法厉身上之时,谢玄衣表面虽然不为所动,但心中却是有些不忍。 他的神魂,轻轻扫了一下。 再次确认了一遍。 法厉已经瞎了…… 因为丈量自己的神海,法厉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这并非自己所愿。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妙真在关键时刻,推了一把。 “佛门讲究缘劫相随。” 妙真平静开口:“我如果先前告诉你,之所以推那一把,是为了他好,你一定不会相信。” “……如果你先前这么说,那么我祭出的剑意,应该还能更狠厉一些。” 谢玄衣如今已经确定,妙真推这一把,并非临时起意。 这家伙西渡至此,所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自己从梵音林离开之后,心湖剑意沸腾,登顶一战的气势攀登到了极致。 而法厉,看似沦为了牺牲品。 但其实不然。 “佛门六神通中,有一门神通,名为‘天眼通’。”妙真轻声说道:“这天眼通的修行极其困难,正常僧人想要开启‘天眼’,要么天赋异禀,要么刻苦勤练,前者无法复刻……而后者的诸多修行方法之中,有一条,便是‘瞎目’。” “刺瞎肉眼,修行天眼?” 谢玄衣觉得佛门神通,着实有些荒唐。 “肉体凡胎,本就是赘余。” 妙真语气淡定:“天眼通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世人,看待万事万物,不要只看表面,不要只用肉眼……要用心,只有用心,才能看到真正的世界。如今法厉瞎了双目,但却未必是坏事,倘若能够渡过这一劫,那么他如今瞎掉的这双眼,还会迎来‘重生’?” “未来这双眼,还有机会重生?” 谢玄衣语气之中带着不可思议。 他默默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手掌,在他的掌心最深处,盘踞着极其微弱的一缕元火,元火里夹杂着尚未大成的生之道则。 生之道则,在不死泉的浸泡下逐渐成长。 这道则,如今尚且稚嫩,倘若未来成就阴神,或许能做到“接断臂”,“肉白骨”。 可想要治好法厉的双眼……却是极难极难的。 使瞎目者重获光明,比断臂重生,还要难上许多。 佛门的六神通,当真神奇到了这种程度? “其实佛门神通的修行方式,大多如此。” 妙真感慨说道:“欲要得到,必先失去。在下的‘神足通’,便是这般修行而来……” “你不会砍去了双足吧?” 谢玄衣忍不住揶揄道。 然而妙真摇了摇头,微笑说道:“鄙人出身便有残疾,腿脚不便……这般遭劫忍受了十数载,终于修成了‘神足通’,可以日行千里,穿山越海。” “……” 谢玄衣沉默片刻,问道:“那么你的‘天耳通’呢?” 妙真再道:“鄙人出身便有残疾,双耳失聪……” 一模一样的句式,听起来很像是笑话。 但谢玄衣却笑不出来了。 他神色复杂地打量着眼前僧人,如果妙真说的是实话,那么这和尚的第一世出身,着实有些可怜。 “谢施主,不必以这种目光看我。” 妙真风轻云淡说道:“看你的样子,似乎不太相信贫僧所言?修行界比贫僧出身惨淡的大有人在,比贫僧走得更远的,也有不少。如果你感兴趣,其实贫僧可以教你修行佛门神通。只要心诚,大乘佛法,世上人人皆可修行。” “我?” 谢玄衣摇了摇头,拒绝道:“我就不必了……我生下来还挺好,四肢健全,五感通达。” “佛门神通,未必就要残缺者才能修行。” 妙真微微垂下眼帘,自嘲笑道:“那些天纵奇才参悟佛门神通,固然更快,更强。你若修行,自然是走贫僧先前所说的第一条路。” 他看过谢玄衣的案卷。 这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天才。 无论拜入道门,大穗剑宫,亦或者是佛门……都注定有不俗的成就。 谢玄衣再次摇头。 他转移话题,好奇问道:“我很好奇。佛门的禅师,究竟是哪种人?” “禅师……” 妙真闻言,陷入了短暂的思索之中。 他长长叹息一声,说道:“见过禅师的人很少,真正了解他的人更少,很不巧,我就是这样的人。” “嗯?” “有许多人都说,禅师是挣扎于苦海中的‘求道者’。为了修行天眼通,他戳瞎了双目,为了修行天耳通,他刺穿了双耳,为了修行神足通,他砍去了双腿……几乎每一门神通,他都用了最笨的办法,才修行成功。” 妙真轻声叹息道:“可你知道吗?能够修成圆满,本身就是最高的天赋。虽说劫缘相依,可这千年以来,只有禅师一人,能够做到……佛门六神通,尽数修得,尽数大成。” 第四十八章 浮云 “修成两门神通,可以证道阳神。禅师修成了六门?” 谢玄衣不敢置信:“六门神通大成……禅师如今是什么境界?” “玄衣兄为难我了,禅师的境界,贫僧很难以言语进行形容。” 妙真摇了摇头,温和说道:“不过有一点,贫僧倒是可以指正。佛门的六门神通,与修行境界并不完全挂钩,即便未能修成神通,依旧可以成就阳神之境……只不过绝大多数佛门先贤,都会在晋升途中有所感悟。所谓缘法相随,不外如是。” “法厉是个很执着的人。” 妙真顿了顿,道:“为了‘天眼通’,他已在红山闭关十年。只可惜天资有限,十年苦修,依旧停留在阴神第五境,几乎无法再向前进一步。佛门神通这四个字困住了他,让他无法看清本心……今日这一遭,反而是件好事。” 毁去肉眼。 以心眼观看世界。 这种修行法,似乎也只有奉行“苦修”理念的佛门,才能想得出来。 “时辰不早了……外面那些人应该等急了。” 妙真抬起头来,看着渐渐消弭的雨势,柔声道:“玄衣兄,是时候公布结果了。” …… …… “嗡嗡嗡!” 颤鸣自虚空中响起。 金光徐徐凝实。 红山长亭中的众人,情不自禁绷紧了神经,他们都在等待金身塔一战的结果,可随着金光散去,两道身影逐渐显现,众人神色纷纷变得微妙起来……谁都没想到,谢真和妙真两人,会以一副兄友弟恭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 佛国金光所凝聚的门户很大,足够让两人一同出来。 但妙真却主动为谢玄衣让出一个身位。 他伸出手,示意宾客先行。 谢玄衣没有客气。 他一步踏出,来到半山长廊,映入眼帘的,是在此等待的诸位有缘人。 “恩人,您出来了?” “小山主!你没事吧!” 密云与段照同时开口。 两人对视一眼,而后各自撤去目光,凝视打量着谢玄衣。 段照已经做好了随时提剑跑路的准备。 不过……从小山主的反应来看,似乎没这个必要。 谢玄衣此刻的神色十分松弛,仿佛去到金身塔,并没有比试,而是喝了一盏茶,听了一出戏。 这,难道是打输了么? “恭喜恩人,赢下金身塔比试。” 便在此时,密云的声音再度响起。 小沙弥恭恭敬敬再度行礼……觉醒因果大道之后,他的“目力”便可穿过事物表象,直指本质。 仅仅一眼。 密云便看出了这场金身塔比试的结果。 此言一出。 四周满是哗然! “谢真赢了!!” “一剑……破开了梵音寺佛子的金身?!” 红山四周的世家客卿,以及宗门天才,纷纷露出诧异之色。 商仪,武岳,宇文重这几位圣子,则是下意识对望,看出了彼此眼神深处的复杂……他们早在大月秘境就知晓了与谢真的差距,今日大普渡寺的剑气之争,更让人感到绝望。北海陵破碎,气运倒灌,大世来临,他们信心满满离开宗门,想要入世参与这场角逐,结果却发现身为一宗天骄的自己,到头来只是一个配角。 今日大普渡寺的佛国诸关,拦住了所有人。 换而言之。 他们连见到妙真的资格都没有。 “恭喜小谢山主,贺喜小谢山主……” 一位大褚皇族修士,此刻连忙上前拍马屁,朗声开口:“小谢山主能够拿下今日之局……着实护住了我大褚的威名!” 梵音寺使团开坛讲道七日。 所有人都盼着有一位天才修士,能够让佛子吃亏。 如今,谢真做到了! “不必说这些。” 谢玄衣只是瞥了一眼,隐去眼中厌恶,淡淡说道:“只是一场寻常的切磋比试,即便赢了,也不算什么。” 今日这一战,妙真只守不攻。 诸多手段,都未曾施展。 自己一剑破开金身,只能说明剑气杀力足够,能与佛门金身一战! 倘若真打一架,谢玄衣并无十足把握。 当然…… 之所以谢玄衣是这个态度,主要是因为对方的皇族客卿身份。 谢玄衣并不喜欢大褚皇族豢养的那些幕僚,今日这些前来闯关破阵的洞天境客卿,年龄不小,本事不大。倘若没有“自己”,也没有“钧山”,那么大离使团必定会压住大褚风头……这些年大褚皇族养的修士,纯粹是一堆蝇营狗苟。 这些所谓的客卿供奉,享受着最好的资源,却没什么本领。 他素来瞧不起尸位素餐之辈。 若非今日,放在路边,也看上一眼都懒。 “……” 这位皇城客卿出言奉承,却没讨好,只能干巴巴讪笑两声。 “谢兄。佩服。” 宇文重神色复杂,缓缓开口:“比起大月国,你的剑道境界又有精进……” 对于这位乾天宫圣子,谢玄衣印象不错。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其实这一代的年轻人,修行境界,资质,都算得上极佳。 只可惜遇到了“转世重修”的自己。 他没办法开口对宇文重说出真相,只能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对方肩头,象征性安慰道:“宇文兄也有进境,这已经很不错了。” 能够扛着因果金线,硬闯牵缘海。 宇文重已经具备了和“道则”修士一战的实力。 说完这些,谢玄衣没忘安慰另外两人:“你们二人,也相当不错。” 商仪武岳只是苦笑一声。 简单交谈之后,谢玄衣来到了邓白漪身旁,这场大雨已经停下,纸伞也被邓白漪收起。 “你没受伤吧?” 邓白漪的关注点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她的目光一直凝聚在谢真身上,从对方离开金光门户的那一刻起,便没有挪过地方……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谢真身上的气息发生了些许改变,似乎与红山分别之前不太一样了。 这是错觉么? “未曾受伤。” 谢玄衣摇了摇头,笑着传音道:“不必再看我了,我真没事儿。身上气息之所以会有所变化,因为金身塔凝聚的气运太多,这一战分出胜负,多多少少会引起气运变动……” 他出剑破妙真金身,助金身塔聚势。 这些气运,已经无形之间与他有了关联。 “小山主……这老僧的眼,是你刺瞎的么?” 段照连忙凑过来询问。 这也是在场众人都十分好奇的一个问题。 “……” 不等谢玄衣回答。 “法厉!” 一道轻声低喝,在红山长廊中响起。 妙真迈开脚步,施展神足通,一步从金身塔顶离开。 虽然输掉了比试,但这位佛子神情平静至极,仿佛胜负根本就不重要。 妙真持握鸣沙宝杖,整个人宛如一座大山,自他踏入长廊的那一刻,一股无形威压便向四面八方瀑散开来……在场众人或多或少感受到了这股威势,除却邓白漪,谢玄衣以剑意替她挡开了这部分浑厚威势。 “……睁眼。” 妙真以宝杖顿地,声音有如敕令。 金光散开。 枯坐状态中的老僧,缓缓睁开双眼,这道低喝,虽然极其洪亮,但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打断他的顿悟。 被剑气刺瞎的双眼,一片空洞。 法厉抬起头来。 一线天光聚拢而来,落在他的额首,那空荡双眼中流淌而出的鲜血,逐渐被渲成一片金灿之色,原本惨淡凄苦的面相,此刻也被映出了三分神圣,七分庄严。 结束了金光阵驻守任务的法严,此刻也来到了长廊。 看到这一幕。 法严忍不住低颂佛号,躬身行礼。 围在长廊四周的僧人,纷纷膜拜,以敬畏之情,观看这场“佛国神迹”。 金光垂落,梵音阵阵。 处于顿悟之中的法厉,神色茫然,他的世界本来一片漆黑,但却随着金光灌输,逐渐发生了改变。这些金光凝落额心之后,徐徐移动,犹如刀凿斧刻,竟是缓缓刻出了一枚竖瞳。 “禅师听闻你驻守大普渡寺十年,苦修天眼通,不得要领。” 妙真轻轻说道:“今日这场佛国机缘,便是禅师所赠……瞎目之后,可得天眼,算是印证你的劫缘。倘若心境至静,这枚‘天眼’便可长久保持,若能将‘天眼’修至常驻,那么毁去的双目,便也会迎来血肉复生的仙迹。” 这般宏大之言,落在长廊之中,字字震荡。 “多谢禅师!多谢佛子!” 双目毁去的法厉,身躯颤抖,流淌热泪,五体投地,深深跪拜而下。 世上之人,大多畏惧失去。 但其实他们真正所畏惧的,乃是失去之后,无法得到更好的替代之物。 毁去双眼,得到天眼通。 对于佛门子弟而言,并非灾难,而是造化,福缘。 …… …… “诸位……梵音寺使团的开坛讲道,今日便就此落幕。” “倘若诸位还有疑难,欢迎日后来大离境内交流。” 西渡使团,毕竟是客,在大褚地界,还是要讲究“礼节”的。 大普渡寺第七日的风波着实不小。 为了平息怨念,佛子妙真亲自恭送诸位闯关者一同来到大普渡寺门口。 金身塔顶的密谋结束之后,他便刻意保持与谢玄衣的关系,一路上两人并未有任何言语交谈,只是离去之时,十分隐晦地互相交换了一道目光。 使团不久之后便会离开大褚。 这几日谢玄衣便要对离京的相关事宜,进行筹措。 “咯噔……” 谢玄衣上前一步,推开木门,微微皱了皱眉。 大普渡寺门前人山人海。 今日雨势很大,却拦不住大褚子民,在大普渡寺外等候的热情,数不清的褚人都在金光阵外,等待着最终登塔一战的结果。 而这结果,众人离开长廊前,便有人进行了通报。 “嚣张跋扈”的大离佛子,被谢真一剑破开了金身。 众望所归。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谢真!” 又有人高喝。 “玄水新主!” 之后声浪便汇聚而来,化为浪潮,数之不清的高喝,聚集在一起,几乎将整个大普渡寺淹没。 站在寺门之前。 谢玄衣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耳畔响起了妙真的传音。 “玄衣兄,这滋味如何?” 看着这无数敬仰,艳羡,恭敬,维护的目光。 谢玄衣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仿佛回到了当年。 回到了年少之时,夺得剑道魁首的那一日。 “……” 但很快,这恍惚便被谢玄衣掸去。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掸了掸黑衫肩头垂落的雨水,轻声说道:“浮云。都是浮云罢了。” 行将踏错,又来一世。 若有得选,他现在更愿意享受茶楼里的片刻清宁,而不是这沉若万钧的拥趸爱戴。 “你说这些是浮云?你如今可是褚国的英雄……” 妙真忍俊不禁,摇了摇头。 他没想到,谢玄衣会给出这样的回答。 这个回答,可不像是意气风发的剑修,反而像是看破尘缘的出家人。 便在此时,一道清啸从高空响起! 山呼海啸的呼喊声音。 被这道清啸硬生生压了过去。 “报!” “——方圆坊新报!” 黑鳞卫桑正,站在一只紫色鸾鸟宽阔背羽之上,手持金简,以法器催动声音,迅速下降身位。 大普渡寺门前众人纷纷向着四周让开。 这势如浪潮的浑厚呼喊之声,被妖鸟的啸声硬生生打断。 足足有四五丈高的紫色大鸾,就这么降落在大普渡寺门前。 妖鸟收敛羽翼,低垂头颅,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冷漠气质散发出来,让不少修士连连后退……这是一只洞天巅峰境的大妖,即便被皇族赐下“九死禁”彻底驯服,依旧有着不羁的气势。 “……桑护卫?” 段照看到了老熟人,忍不住挤眉弄眼。 桑正握拳轻轻咳嗽一声,算是回应,他的神色相当凝重。 “诸位。” “今日乃是梵音寺使团讲道的最后一日,此次西渡讲道,影响甚大。” 桑正沉声开口:“黑鳞卫奉书楼之令,送来方圆坊的新报……” “方圆坊新报?!” “难道是天骄榜……要揭榜了?!” 刚刚寂静片刻的大普渡寺,顿时再度沸腾。 所有人的眼光都变得炙热起来。 这几日大褚街巷传得纷纷扬扬……说是天骄榜的揭榜日期,就在近日。 今日大普渡寺讲道,大离佛子被谢真击败。 如此关头,黑鳞卫亲呈金简。 不为天骄榜,还能为了什么?! 第四十九章 恭喜 紫气东来,妖鸟落在大普渡寺前,为佛国镀上一层淡淡的紫光。 妙真,法严,密云,梵音寺使团一众人等纷纷踏出门楣,来到寺前开阔空地。 黑鳞卫桑正从鸟背之上跳下,展开金简,以缓慢语调,高声说道:“青州乱变,气运横流,大世已至。经由方圆坊诸位大小坊主商议,新一届的‘天骄榜’于今日公开,因气运变迁之故,此榜只容纳百人。百位之后,不予显位。” 果然! 桑正今日来到大普渡寺,是为了公开天骄榜排名的! 这份榜单,已经延用了数百年。 大褚大离王朝和平相处之后,两朝年轻天才,彼此之间难免有所比试。 修行界,哪有真正的太平? 不争斗,修行无意义。 于是……便有了这么一份榜单,在方圆坊成立之前,便由两朝国师代为公布,监天者和控弦师,各自掌控一门偏僻术法,同看天命星轨。 这份榜单,开榜之后,榜上名次还会有所变动。 所谓的大世之争,并不急于一时,既然要争朝夕,也要拼长久。 只不过。 排在最前面的位子,却是极少变动。 一来监天者观测气运,排列榜单,以此术看出的“未来”,一般极其准确。 能够在两座王朝之中位列前十的天才。 几乎都是一方圣地的天骄。 “第一百位……清剑峰,余宿。” 桑正低声开口,以神魂之音,公布这金简上的排名。 浑厚声音如钟鼓一般扩散。 不远处一位年轻剑修,神情一怔,还未反应过来,立刻被数十道目光所注视……这清剑峰并不算是什么大宗门,位于西北并州,乃是一座并不出名的小山头。已经好几代没有出过能人,只不过这一代不同,余宿剑道造诣不俗,年纪轻轻,便触碰到了洞天境的边缘。 北狩消息传出之后,他便孤身负剑,来到皇城。 因为宗门弱小,再加上心高气傲,余宿并未巴结任何一座圣地,选择与一众山野散修组队,可惜……今年北狩极其残酷,这些散修死伤殆尽。 余宿侥幸逃过一劫,并且借势修成了洞天之境。 好不容易返回皇城,他本准备在此静修一段时日,偏偏又遇上了大普渡寺之争。 这几日。 余宿一直在当“看客”,他本也想尝试一番,看看自己能否破开金光阵。 只可惜,修为太浅。 洞天境的修为,即便金光阵被撕开罩门,他也无法踏入其中。 “余兄!恭喜啊!” 一位同行散修,用力摇晃着余宿肩头,后者很快从恍然神色之中醒转过来。 “我……入了天骄榜?” 余宿来到皇城,如一叶蜉蝣见青天。 同样的年龄,诸圣地天骄,都已修得洞天圆满,只差一步,便可踏入阴神。 那谢真,更是可与转世者相争! “天骄榜不仅看境界,看修为,也要看年龄,看气运……” 人群中,一位世家供奉温声说道:“倘若境界根骨不够,还能够入榜,至少在浑圆仪的气运感应之中排在前列。这位小余兄弟应该参与了前不久的北狩吧?离岚山大劫,能从鸠王爷手中逃得一命,可不容易啊。这也算是大难不死,留有后福了。” 余宿恍然。 “小余兄弟,清剑峰毕竟太小,不如住在皇城,我贺家愿意提供洞天境的修行资源。” 这位供奉态度极好:“贺家虽在皇城之中,不算什么,但至少也有一位阴神老祖坐镇……想来也是可以提供一些帮助的。” “我……” 余宿还没反应过来,便又有招揽之声传来。 “余宿兄,不要听贺家的鬼话!” 不远处的另外一位白发老者连忙打断道:“我齐家在皇城颇有地位,老祖与大穗剑宫峰主乃是莫逆之交。若你愿意来齐家修行,我可出面担保,送你去剑宫的洞天福地一观!” “大穗剑宫?” 余宿眼神一亮,他激动问道:“是谢真所在的大穗剑宫吗,你认识哪位山主?” “他认识个屁!” 贺家供奉冷笑道:“当年谢玄衣被围杀,怎么不见齐家出声?你若拜了齐家,只怕连大穗剑宫山门都进不去……” 好几道招揽之声响起。 大普渡寺门前甚是热闹。 桑正公开的这份天骄榜排名,有不少修士,都在寺前……这并非巧合,北狩刚刚结束,大部分“幸存者”都是这场大劫中的强者,大褚年轻一辈的天才几乎都齐聚在皇城,梵音寺使团又掀起了如此隆重的一场论道,几乎所有人都来此观看今日的盛会。 这其实也是陈镜玄派遣黑鳞卫至此的原因。 在此地揭榜,所造成的影响最大。 一时之间,皇城不少世家,都开始争抢“榜上有名”,“背后无势”的年轻天才。 “第三十一位,大穗剑宫莲花峰,段照……” 桑正读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 他向大普渡寺门前的重剑少年,投去了一道相当肯定的目光。 “第三十一?” 段照没什么概念,挠了挠头:“小山主……这个名次如何?” “于你而言,并不算高。” 谢玄衣平静说道:“你多少吃了年龄的亏,不过这么安排……也没有问题。” 以段照的资质,至少也是排入前十的存在。 第三十一…… 这个名次,其实是有些低了。 不过谢玄衣能够明白这么安排的“用意”。 段照本就不是大褚王朝中人,他背后是忘忧岛,考虑到忘忧岛主的身份,一旦将其排得太高,必定会吸引诸多目光,排在这个位置,既不会引人注意,又显得恰到其分。 “行。小山主说没问题,那就没问题。” 段照咧了咧嘴,他对这所谓的天骄榜排名,根本就不上心。 这次来大褚王朝,他只有一个目的。 拜入莲花峰,找到谢玄衣。 如今能够跟在谢真身边,便已经十分知足了。 “……也不知道徐姑娘排到多少。”小家伙忽然想起了在莲花峰上清修的徐念宁。 很快。 桑正读到了徐念宁所在:“第十七,大褚王朝莲花峰,徐念宁。” 倘若此次玄水大比,自己不出现。 那么最终在莲花河与谢嵊相争的,便是徐念宁。 这位徐姑娘的剑道资质,的确不凡,按理来说也是一位有资格拜入前十的天才,只可惜当今大世实在气运丰盛,如今刚刚揭榜,只能将她排到这里。 作为乾天宫圣子的宇文重,也只是被排在第十二位。 这可是一位年纪轻轻的洞天圆满! 竟然连天骄榜前十都没有排入! 谢玄衣知道大世之争异常残酷,可他没想到……北海陵气运破碎,会掀起这般浪潮,按理来说诸位天骄圣子早在北海陵破碎之前,便已经修得小成,这多少有些“因果颠倒”的意思。 这个大世的确不同寻常。 虚无的气运大潮,似乎在北海陵破碎之前,便已经提前到来。 接下来的前十位次,一一宣读。 武岳,商仪,各自占下一席之地,一个排在第三,一个排在第七。 大离王朝,则是占了足足六位。 其实自天骄榜第十二位起,诸位年轻修士之间的差距便小得可以忽略……宇文重的境界实力未必就逊色于武岳商仪,单论这次大普渡寺的闯关结果,他甚至要更胜一筹。这些入榜者无一例外,全部都是洞天圆满境界的年轻天才。 放在谢玄衣当年。 这些人,都有资格争夺前三! 倘若谢嵊,方航还活着,这两人极大概率,也能在前十占下一个位置。 一直念到第三。 谢真之名,都未出现…… 其实关于这届天骄榜的排名,几乎没有悬念,谢真一剑击败了梵音寺当代最强,按理来说,他应该排在第一! 不过有人已经留意到了问题所在。 武宗武岳,被安排在了天骄榜第三。 那么道门的钧山,梵音寺的妙真,该怎么排?一个位子,怎么能排得下两人? “天骄榜第二,大离王朝,纳兰秋童。” 随着桑正的继续开口。 众人脸上神色更是出现困惑,纳兰秋童这名字,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听闻。 “……?” 谢玄衣皱了皱眉,向妙真投去一道隐晦神念。 “谢施主也困惑么?” 年轻佛子平静传音道:“单从这个纳兰姓,你应该就能猜出这家伙的身份了吧……这应该是玄微岛传人。玄微岛和忘忧岛一样,平日几乎不会入世,但如今这个世道变了,玄微岛不惜被天机捕捉,也要来掺和一脚。” “我困惑的不是他……是你。” “我?” 年轻佛子笑了笑,淡定传音道:“对我而言,榜上有名无名,当真重要么?” 有许多人说。 妙真立下狂言,便是为了汲取气运,争夺天骄榜一。 但这些人都说错了。 妙真对气运二字,看得并不重。金身塔所吸取的“大运”,也只是为了留给师侄密云炼化佛骨。 这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天骄榜首。 妙真更是从未放在眼里。 他前世修到了阳神! 这一步,有几个天骄榜首能够做到? “很显然,所谓的转世修行者,被剥夺了上榜的资格。”妙真微笑说道:“大世已至,两座王朝各自捕捉入世者气运,编织这张大榜,鼓励各自麾下的年轻修士奋进修行,既然如此,便讲究一个公平。我若上榜,其他人如何与我争夺气运?” “……” 谢玄衣听到这,陷入了沉默。 妙真无法上榜? 那么一切就都能解释了。 妙真,钧山,或许还有其他的隐在暗处的转世者……因为“转世身份”,即便入世,也不可能列入榜上! 那么自己呢? 宣读“纳兰秋童”名字之后,桑正的声音稍稍停顿了一下。 此刻的大普渡寺甚是寂静。 在无数道困惑目光中,黑鳞卫桑正平静说道:“天骄榜第一,大穗剑宫莲花峰,谢真。” 寂静之声被打破。 如先前一般的呼喊浪潮再度涌来。 “……” 谢玄衣沉默地迎接这比先前更猛烈的狂欢与拥簇。 黑鳞卫桑正向他投去恭喜的目光,邓白漪,段照,武岳,商仪,无数大褚修士都在向他道贺……整个世界都很嘈杂,但是谢玄衣心湖一片清净。没有人能明白此刻谢玄衣在想什么,他神色平静如一面湖泊,微微侧首,一道目光越过众人,投向了不动声色微笑后退的高大佛子。 “恭喜。” 妙真说出了与其他人并无两样的话语。 他温声说道:“谢玄衣……我似乎明白今日陈镜玄安排黑鳞卫的用意了。” 妙真停顿了一下。 “恭喜你啊……” 他再度重复了先前的措辞。 只不过这次妙真所恭喜的内容,与其他人不太一样。 “……能有陈镜玄这样的朋友,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 妙真没有祝贺谢玄衣拿下天骄榜首。 因为他知道。 对于他和谢玄衣这样的人物,拿下这个榜首,并不值得庆祝,更不值得欢喜。 无论是妙真,还是钧山,选择在这个大世迎来“新生”,都不是为了与年轻一代相争。 “……” 谢玄衣再次陷入沉默。 事已至此,他怎会不明白桑正到来的真正之意? 青州乱变,北狩大劫,这接连几场大事件后,外界关于他的身份,已经诞生了诸多争议……今日这场大普渡寺的争斗,将会掀起巨大的舆论浪潮。 天骄榜的宣读,将会引起无数人的讨论。 实力最强,明显与其他人不在一个层次的妙真,钧山,纷纷未能入榜。 要不了多久。 方圆坊便会给出解答…… 转世者,不纳入天骄榜气运计算之中。 如此一来。 既维持了大世之争的公平,也保全了谢真之名的清白。 妙真微笑着向后默默退去。 这次西渡,他已完成了想做的一切。既然如此,便不妨将今日的大普渡寺,交给狂欢的褚人。 世俗名与利,皆如流水,皆如浮云。 诸位僧人,纷纷随着他一同后退。 门扉闭合那一刻。 大普渡寺的佛国之中,响起洪亮的钟声。 谢玄衣站在山呼海啸的浪潮之中,聆听着这极轻的梵音。 他望向书楼所在的方向,思忖再三,还是捏住了袖中的那枚如意令,传音道:“……谢谢。” 那边的回讯几乎没有一丁点犹豫。 “客气。” 第五十章 眼中钉 这世上有许多表达感谢的话语。 但谢玄衣想了很久,最终选择了最简单的那两个字。 如意令对面的那位,也用了最风轻云淡的语气,进行了回应。 “谢谢。” “客气。” 这场对话,在两三个呼吸便完成了交互。神魂令牌很是平静,一缕神念如坠湖之石,只是溅起了很轻的涟漪,便迅速平复。 两人隔着十数里传了四个字,而后谁都没有再开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有些事情不必说,放在心中即可。 “小山主……你不开心吗?” 段照的声音低低响起。 他小心翼翼打量着对方的脸庞。 段照不太明白,成为天骄榜首应该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事情,为什么谢真脸上没有笑意? “没有不开心。” 谢玄衣轻声开口,他看着大普渡寺外狂欢高喝的众人,平静说道:“喜怒不形于色,乃是修行的必要功课。” 经历了那么多。 对于这些虚名,谢玄衣早就不看重了。 如今再次站在世俗浪潮的拥簇顶点……他无悲无喜,心如平湖。 眼前画面,逐渐与当年重叠。 有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 “不愧是小山主。” 段照听得半懂,忍不住感慨:“如果是我,大概会得意忘形一段时间吧?” “所以你当不了天骄榜首呢。” 邓白漪忍不住开口,“……当然,我也当不了。” 她虽然努力压着笑意,但笑意还是止不住从唇角溢出。 谢真当了天骄榜首,她比在场所有人都要开心。 “也不知该怎么说你,看上去聪明伶俐,怎么有些缺心眼?” 谢玄衣看了眼身旁的傻姑娘,忍不住叹了一声。 这次天骄榜揭榜,并没有邓白漪的名字,身为堂堂天下斋主的弟子,连前一百名都没有列入,着实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按照道门规矩教诲,此刻邓白漪本应该端正仪态,收敛喜色,不要让外人对道门产生轻浮的负面感受……不说如丧考妣,至少应该神情凝重肃穆。 “嗐。” 邓白漪当然知道谢真的意思。她挑了挑眉,浑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我是从玉珠镇出来的凡夫俗子,误打误撞来到修行界,本就只是想看个热闹……这大榜没我名字,正好能够图个清净。” “也是。” 谢玄衣闻言,心底不免有三分欣慰。 倘若如今邓白漪,真成了一位“烙守规矩”的道门弟子,言行举止,处处拘谨,当真好么? 扪心自问,自己教导邓白漪修行,将其送入道门,究竟是想看到这个姑娘自由快乐的一面?还是想看到她拜入宗门,被囚于规矩牢笼之中? “小谢山主,恭喜夺得榜首……不知是否有空,先生邀您相见一叙。” 桑正站在巨大妖鸟羽翼之下,微笑招手。 他望向段照,邓白漪,补充说道:“两位,若不嫌弃,也可一同前去。” 山呼海啸的喝喊声中,谢玄衣收起如意令,向前走去,人群为他让开一条长长的大路。 就在此时,远方响起激烈的马蹄擂地之声—— 人群尽头,有人高声喊道。 “元继谟!是元继谟来了!” 在皇城,能够让人闻风丧胆的人并不多。 元继谟,恰是其中之一。 一匹高大骏马,踏着雨水泥泞而来,坐在骏马背上的黑甲男人,神色冷漠又森然,他勒住缰绳,以一种蛮横不讲道理的方式,穿过人潮,硬生生拦在了黑鳞卫桑正和谢玄衣面前。 “元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桑正神色阴沉下来,冷冷开口。 寻常黑鳞卫见了皇城司首座,自然要俯首低头,恭敬对待。 但桑正不一样。 他单独隶属于书楼,无需听从元继谟差遣。 “听说谢兄夺了天骄榜首,我特来恭喜道贺。” 元继谟坐在骏马之上,瞥了眼桑正,平静道:“怎么……这难道不被皇城律法允许么?” 桑正无话可说,只能选择沉默。 “谢兄。” 元继谟环顾一圈,缓缓开口:“你能击败佛门转世者妙真,当真是好本领。” “……” 谢玄衣背负双手,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黑甲男人。 “本座听说梵音寺使团,此次来大褚开坛讲道,并不只是为了交流心得。” 元继谟微微停顿了一下:“再过几日,梵音寺使团将迎回大普渡寺储放多年的‘昙鸾佛骨’……不知本座消息是否属实?” “元大人问错人了。” 谢玄衣淡淡道:“这是梵音寺使团的事情,你应该问他们。” 说着。 谢玄衣微微回头。 只见大普渡寺寺门禁闭,金光阵不知何时再度升起,大有外人切莫入内的意思……很显然妙真在寺内看着这一切,这便是他无声的一种回应。 元继谟这样的家伙,不仅仅是被大褚子民厌恶。 离国僧人,一样十分讨厌他。 “本座只是好奇打听一下。” 元继谟微微一笑,道:“谢兄与妙真比试,应当累了吧?这段时日是不是要好好休息一下?” “元大人若无事,谢某便先行离开了。” 谢玄衣懒得再搭理这晦气家伙。 他向前走去。 一只手骤然伸出,于马背之上,将他拦住。 元继谟依旧保持着微笑,只不过这次不再是开口对话,改成了神魂传音:“本座知道,接下来你要与梵音寺使团一同远行……圣后先前交代了,这只离国使团很重要,她极感兴趣,不妨我们好好聊一聊东游的事宜……” 啪一声。 谢玄衣拍掉元继谟拦在自己面前的手掌。 “……?” 元继谟脸上笑意骤然僵硬。 “喊你一声元大人,真把自己当大人了?” 谢玄衣漠然传音:“张口闭口就是圣后,是不是当狗当太久了,只能搬出主人的名字,才能压得住别人?” 元继谟眼底掠过一抹阴冷:“谢真……你说什么?” “我刚刚说的不清楚么?” 谢玄衣皱了皱眉:“你真是当狗当习惯了,即便没人差遣,也要主动摇尾。圣后闭关筑阵,皇城好不容易清净些时日……拜托你,能不能安静一下?” 元继谟瞪大双眼。 人生头一遭,他气得浑身发抖。 偏偏当着无数人的面,又是大喜日子,这位皇城司首座根本无法发作,只能保持“笑容”目送谢真远去。 谢玄衣没有回头。 他带着段照,邓白漪,来到紫色鸾鸟身旁,踩着脚镫而上。 桑正不屑地冷哼一声,拍了拍大鸟脊背,羽翼拍击,腾空而起。 …… …… “姓元的家伙忒恶心。” “狗杂碎,看到就烦得很。” 巨大紫鸾在天顶遨游,大褚皇城素来有禁空之令,只不过书楼黑鳞卫算是极其特殊的“特例”,桑正只是向城楼守卫传去一缕魂念,这巨大妖鸟便顺利通行……离开大普渡寺后,段照就恶狠狠骂了起来。 他自幼在忘忧岛长大,顾名思义,忘忧岛位于海外,乃是实实在在的一片仙土。 岛上子民,生活无忧无虑,没有压榨也没有剥削。 更不必说酷刑,折磨。 这些通通都不存在。 段照本以为,全世界都和忘忧岛一样……直到他亲自入世,这一路颠沛流离,才算是见到了世间丑恶的一面。 只是,世上的坏人,总该有个限度。 他不喜欢江宁世子谢嵊,因为谢嵊总是轻贱他人,依仗权势身份,打压凡俗修士。 他也不喜欢南疆那些邪修,这些邪修无视王法,滥杀无辜,有伤天和。 可段照最不喜欢的。 就是元继谟。 在他看来,元继谟是一个纯粹的“坏人”,与小山主只不过初次见面,为了让小山主多些敌人,便可捏造案卷,让林府一夜之间抄家……段照在皇城居住的这段时间,听闻了这位皇城司首座所做的种种事迹,圣后重用元继谟,铲除褚帝党羽,这十年来不知坑杀了多少忠烈之士。 在皇城司地牢之中,关押着无数可怜人。 掘地三尺,数不清的累累白骨。 “你说,人怎么可以这么无耻……永安街的惨案,就是他一手缔造的。做了这些事情,还有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恭喜小山主?” 段照气鼓鼓说道:“小山主,你刚刚为什么不狠狠揍他一顿?” “若这么做,元继谟只会高兴。” 不等谢玄衣开口,邓白漪轻叹一声,说道:“皇城司首座地位可不一般,整个皇城圣后最看重的人便是他……倘若谢真动手,元继谟正好有机会,继续找咱们的麻烦。” “呸!” 段照颇有怨念:“都说修行是为了逍遥自在,可我看皇城修士,活得也忒不自在了。” “因为这是皇城。” 邓白漪感慨道:“大褚皇族花费千年,缔造了这么一座城池,立下了无数规矩……在这座城池之中,绝大多数修行者,与凡俗没有区别。” “我还是不明白……既然有无数人都怨恨元继谟,可为什么没人动手?” 段照皱着眉头开口。 “不是没人动手,动手的人都死了。” 桑正接过话题,遗憾说道:“元继谟十分狡猾,担任首座以后,既不暴露修为境界,也不主动离开皇城……以前的几次刺杀,都以失败告终,那些刺客有的自杀,有的畏死想逃,结果没一个逃掉的,他们被押入地牢之中,由元继谟亲自主审,狠狠折磨了数月之久。据说当时的画面,极其血腥,他们全都后悔没有第一时间自杀了。” 段照听得一阵发寒,忍不住问道:“这家伙什么境界?” “阴神。” 桑正平静道:“想杀他,估计需要阴神十五境。三年前,有一位散修的阴神第七境,在皇城外动手刺杀,这场刺杀以失败告终了,不到半柱香功夫,皇城司特执使赶到的时候,这位阴神刺客已经被元继谟斩杀。” “阴神十五境……” 邓白漪摇了摇头:“整个大褚,也没多少这样的修士。” 修到这一步。 谁会愿意搭上自己,刺杀元继谟? 成败暂且不论。 这一刺,便是要与圣后为敌,要与整个大褚为敌,无论元继谟会不会死……这位刺客,大概率是活不了了。 “别担心,他活不了太久。” 便在此时,谢玄衣的声音,在紫鸾背上响起。 “嘿嘿……” 段照忍不住笑了一声:“小山主,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谢玄衣平静开口。 这紫鸾背上,都是信得过的人,这样的话说出口,也不算什么。 “不愧是小山主!” 听闻此言,段照笑得很是开心,咧嘴露出两颗门牙。 桑正却是神情凝重起来,沉声告诫:“小谢山主,元继谟固然可恶,但毕竟背后站着圣后,以您如今的情况,还是不要过早招惹为妙。” “多谢提醒,谢某知晓轻重。” 面对桑正的忠告,谢玄衣只是淡淡应合了一句,没有过多解释。 刚刚神念传音之时,他的神魂短暂笼住了元继谟的心湖,对其进行了简单的探查……桑正的情报倒是挺准确的。元继谟如今的修行境界大概处于阴神第十四境,想要杀掉他,至少需要十五境修士出手。 但这毕竟是皇城司首座,深得圣后垂爱,身上的宝器,秘术,阵纹,符箓必不会少。 如果自己动手,那么至少需要两道则合一,晋升阴神。 刚刚晋升之时,动手的成功率很低。 道则与剑气洞天需要磨合。 但一旦境界稳固下来,生灭道则,配合【沉疴】,斩杀元继谟……便没有那么困难。 对谢玄衣而言,修到这一步,并不需要太久。 可以说。 元继谟的生命,早就开始了倒计时。 不过…… 谢玄衣并不介意,在自己动手之前,就借助其他人的力量,拔掉元继谟这令人作呕的眼中钉。 “你,该不会是想找钧山真人吧?” 紫鸾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邓白漪的声音,传入谢玄衣心湖之中,谢玄衣有些讶异地看了一眼身旁女子。 她的确聪明伶俐。 自己并没有表露出丝毫请人动手的迹象,但还是被猜到了…… “你猜得没错。” 对邓白漪,谢玄衣并不想隐藏什么。 他平静说道:“在这世上,杀掉一个人,从来就不是什么难事。有一把足够锋利的剑就足矣,这把剑怎么刺出,由谁刺出,其实都不重要。” 第五十一章 打压 想杀一个人,未必要自己动手。 对于谢玄衣而言,最“保险”的方式,当然是亲自动手……他出剑要杀的人,还没谁能够活下来。等到晋升阴神,元继谟便是死路一条。 可眼下。 道门却是一把利剑。 钧山真人乃是和妙真平起平坐的转世阳神,身份在道门极其超然,逍遥子闭关,崇龛坐镇后山,只要钧山真人愿意,道门七斋斋主都需要听他差遣……只不过想要说服钧山出剑,却不是一件易事。 紫色鸾鸟在皇城之中掠行了一段距离。 但出乎意料的,没有停在书楼位置,而是停在了一处环境幽静的别苑之前。 “陈镜玄约我一叙……选在这里?” 谢玄衣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卑职先前可没说,此次闲叙,定在书楼。” 桑正护卫笑了笑,说道:“难得国师大人有此雅致,小谢山主,里面请吧。” 谢玄衣闻言,也笑了笑。 “说得也是……日日待在书楼,总该出来走走。” 三人随桑护卫踏入庭院之中,一路流觞曲水,琴音弥漫。 这座别苑修筑地甚是奢华,踏入庭内,别有洞天,一路竟是山水相依,婢女端着果盘,茶盏,还有人想要为客人脱履,皆被桑正挥袖屏退。 “啧啧……” 段照双手枕在脑后,忍不住感慨道:“这地儿是皇家盖的吧?” “不错。” 桑正稍稍停顿了一下:“这别苑,是十年前下令筑造的,耗费足足九年,去年终于建成……” 十年,是一个很特殊的词。 十年前,褚帝崩殂。 从庭院修筑的山水,以及点缀的珠宝来看,这座别苑……显然就出自于“那位”的手笔。 “挺好看。” 谢玄衣不冷不热地夸了一句。 看到这别苑风景,他心底已经猜到,今日会面,恐怕不止一人了。 “二位,请随我右拐。” 山水长廊尽头,桑正微笑伸出手,示意段照和邓白漪不要继续前行了。 二人对视一眼。 “你们先去。我待会便来。” 谢玄衣宽声开口,而后向前迈步,接下来的长廊一片肃清,依旧有山水景色,但却显得格外冷冽。两边再也看不见侍奉的婢女,反而在暗处隐着几缕晦暗明灭的神魂光火……这些都是藏在暗处的黑鳞卫,身为大褚皇室的心腹死士,只要一道命令,这些人可以枯侯数日,不眠不休。 很显然。 这座皇家别苑的尽头有重兵镇守。 片刻之后,谢玄衣来到了长廊尽头,悠扬的曲音缓缓响起,他看到了熟悉的红亭,以及翻飞的白雪。 红亭之外,有一女子正在抚琴。 四周雪屑翻飞。 方圆坊小坊主,阴神巅峰的“雪主”,亲自奏乐。 红亭中,小皇帝褚因神态松弛,舒服惬意地靠在椅背之上,她没有佩戴发簪,衣冠也并不整齐,任凭长发这么散落,闭目静静欣赏着这来之不易的琴音…… 另外一边。 陈镜玄还是老样子,无论到哪,都捧着一卷古书。 这位小国师身前立着一枚小小的红泥火炉,淡淡的暖意飘散而出,火光摇曳,照耀这张平静淡定的儒雅面孔。 “来了?” 陈镜玄早就听到了长廊那边的脚步声音。 他微微挪首,向谢玄衣招了招手,示意他赶紧来红亭一起坐下。 谢玄衣只是点了点头。 怪不得大普渡寺的消息,这家伙秒回。 原来今日不在书楼操劳。 而是在此听曲。 “陛下,别来无恙啊。” 谢玄衣站在长廊那端,打了个招呼。 慵懒闲坐的女子缓缓睁眸,褚因年龄虽然不大,但眉目之间却已经有了帝王英气,平日里她要扮演笨拙愚蠢的傻子,可卸下伪装之后,这双稚嫩的眼眸深处,却是藏着不容忽视的凌厉之意。 “谢真,恭喜你啊。” 褚因缓缓坐直了身子,她梳乱发,正衣冠,最终恢复了一位君王该有的样子,向谢玄衣发出了道贺。 “陈先生对我说,你一定能大败妙真……” “孤本不信的。” 今日大普渡寺的胜利,对大褚皇族而言,是一个十足的好消息! 妙真掠夺的气运,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皇族。 皇城乃是天子脚下。 这些世家,宗门败了,不仅仅会输掉自身一部分气运,也会连带着大褚皇族一同丢失气运。 倘若妙真在金身塔顶站到了最后。 今日,便真要请钧山出手了。 “陛下应该对谢某多些信心。” 谢玄衣淡淡道:“今日我本以为,只有陈先生一人。” “孤听说你这几日,都在皇城听曲。” 褚因笑道:“唯独今日,因为大普渡寺的琐事,动身耽搁……便将陈先生请到了这处‘月隐别苑’,今日会面没有外人,奏曲之人乃是雪主。” “谢某有些受宠若惊了。” 谢玄衣反应依旧平淡:“今日没什么听曲兴致,陛下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好吧……” 小皇帝毕竟年轻,她无奈说道:“前些日子,你我在红亭聊过的那事儿……考虑得怎么样了?” 谢玄衣怔了一下。 他眯起双眼,不动声色望向陈镜玄。 后者只是捧着书卷,默默在火炉前取暖,假装沉浸在曲乐之中,故意视而不见。 好家伙。 陈镜玄这厮倒是藏了一手,明明说服自己参与使团,这消息竟是没对小皇帝说么? 等等。 这是什么意思? 谢玄衣顿时明白了陈镜玄的用意。 如果说先前红亭的接触,只是小皇帝在陈镜玄授意下的一次尝试,那么今日便是她正式发起的一次邀约。 很显然。 这些时日,小皇帝都在观察自己。 而今日,则是尘埃落定。 大普渡寺比试,自己胜了妙真一头,天骄榜揭榜之后,他又坐上了榜首之位……对于小皇帝而言,护送使团归离,寻找褚帝遗子的任务,他便成了当之无愧的首选。 陈镜玄藏这么一手,是为了让自己可以当面和小皇帝“开价”。 “借着护送佛骨,去大离寻找褚帝遗子,可不是一件易事。” 谢玄衣顿了顿,道:“圣后对大穗剑宫本就怀有敌意,此事若被发现……” 果然。 此言一出。 小皇帝有些沉不住气了:“孤可以让‘雪主’前去助你。大离那边,也有一位值得信任的小坊主坐镇。” “陛下说笑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雪姑娘倘若离开皇城,必定会引起圣后的注意……此次谢某与使团一同入离,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她若跟随,只会适得其反。” 小皇帝怔了一下。 “谢真,你不妨直接一些。” 便在此时,火炉前取暖的陈镜玄开口了。 小国师一语中的:“陛下知晓,你如今乃是大褚的有功之臣,刚刚赢下佛门之争,又要出使离国,分担这些重担,极为不易,你要什么赏赐,直说便是。” “陛下,此言当真?” 谢玄衣顺势开口询问。 “自然。” 褚因皱眉道:“你只管开口。” “谢某需要一些灵物,药材,元丹……” 谢玄衣一边说着,一边取出竹简,以神念刻下这些灵物珍宝的名单,将其掷入红亭中。 “是这个理。” 褚因点了点头,她接过竹简,看都没看,便再次掷出,丢向了一曲奏罢的雪主:“这些物事……你尽数给谢真安排。” “……陛下?” 雪主接过,稍稍有些犹豫。 她神色诧异地望向谢真,这个少年要的灵物,似乎有些太多了点吧? 这绝不是一个人使用的分量。 完全足够一座山头的修行者修行了。 “此次大普渡寺之争,谢真能够获胜,便当值这一份赏。” 褚因沉声开口:“我毕竟身为国君,总不能太过小气。你且去皇城司索要这份清单……让元继谟今日之前就备好清单物事,切莫错漏。” “是。” 雪主点了点头。 “还有吗?” 褚因再度开口,本来只是随口客气的一问。 可万万没想到,谢真秒答。 “有。” 谢玄衣又取出第二枚竹简,先前那枚竹简,他是为金鳌峰的祁烈所求。 大穗剑宫封山十年,物资匮乏。 先前是江宁王谢志遂“雪中送炭”,送来了一些丹药。 可丹药总会用完。 第一枚竹简上的物资,足够支撑金鳌峰执法者一年的开销…… 接下来,这第二枚竹简,谢玄衣写下了一些物件。 “火麟甲,三百件。” “青云靴,三百双。” “悬目护心镜,五百枚……” 这第二枚竹简,褚因留了个心眼,到手之后,自己先行以神魂查看了一遍。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谢真是想干什么? 这是要组建一只禁军吗?! “谢真,你要这些做什么!” 褚因瞪大双眼,没好气道:“火麟甲这种东西,三百件,你穿得完吗?” 火麟甲乃是炼器司批量制作的六品宝器,质地优良,可以抵抗驭气巅峰境界修行者的一击。 可这境界对如今的谢真而言,算得了什么? 她可是听说,谢真的元火金身,已经修到了洞天圆满! 别说火麟甲了。 就是更高阶的“元火甲”,都没有谢玄衣的金身坚固强大。 “这次出使,极其危险。陛下应该清楚我有多少仇家,想要完成任务,至少需要保证活着。” 谢玄衣平静说道:“谢某索要一些护具,一些宝器,应当是合情合理的吧?” “合理……个屁啊。” 褚因额头一阵黑线,没好气道:“你倒是解释解释,这么多宝器,到底哪件对你有用?” “……” 谢玄衣陷入沉默。 这清单上的物件,的确很难解释。 因为这是帮真隐峰师弟们索要的宝器。 自他决意送出大穗剑令,将执法堂开到更远处,司齐便带着诸位真隐峰师弟日夜奔波,如若有了这些宝器,真隐峰弟子出行在外会更加安全。 金鳌峰,真隐峰,乃是大穗剑宫的两大支柱。 开支,消耗,都是最大。 谢玄衣默默想了数息,并没有想到特别好的解释借口。 于是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陈镜玄。 遇事不决,问陈镜玄。 小国师揉了揉眉心,心底一声轻叹。 他缓缓开口:“陛下……听闻大穗剑宫有一门术法,需要以剑气摧残宝器,消耗大量法宝,才能够修成。” 这是十分隐晦的一点。 修行者的修行法门,往往不会外传。 “这……” 褚因怔了一下,“先生的意思是,谢真索要这些宝器,是要以此修行秘术?” “剑宫秘术,我不太懂。” 陈镜玄笑了笑:“不过既是秘术,自然不方便多问。” 褚因有些怀疑,但还是将竹简丢给了雪主,下意识询问道:“你听过这奇怪秘术么?” “倒是略有耳闻。” 雪主想了片刻,道:“若记得没错,八百年前,玉屏峰后山之中有一位‘噬剑尊者’,吸纳了一千把残剑,最终证道了阳神之境……这位剑尊者的剑气境界极高,而且便是吞噬宝器,才能推动剑气境界精进。” “……” 谢玄衣一脸淡定。 但他自己也没想到,还有噬剑尊者这么一号人物。 雪主不愧是方圆坊的小坊主,博闻强记,对剑宫过往的了解,甚至还要胜过了自己。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小皇帝只得叹息一声,无奈说道:“这些宝器,便也以赏赐的名义拨出……要劳烦你了,待会拿着这份清单,去炼器司跑上一趟。” “不用。” 话音刚落,谢玄衣再度开口。 他微笑说道:“雪姑娘跑了皇城司,何必再跑炼器司……这路走一趟便足够累了,不妨将这些物件,尽数在皇城司提了。” “嗯?” 雪主愣了一下。 “我听闻皇城司有囤积旧兵的习惯。” 谢玄衣淡淡道:“此次既然是陛下开口,皇令难为,谢某也不挑剔……没有火麟甲,青鳞甲也可以凑合,烦请雪姑娘这一趟,把皇城司的无用积蓄搬空。省得元继谟为此苦劳,不知如何处理这些陈年宝器。” “呵呵。” 褚因一眼看破,挑了挑眉:“谢真,你是故意借我的名义,打压元继谟呢?” “怎么,陛下不愿意吗?” 谢玄衣大大方方承认了,这事儿没有什么好否认的。 “孤早就看他不爽了。” 褚因眼中闪过一缕冷意,幽幽道:“雪主,就按谢真说的办!” 第五十二章 摊牌 雪主领命而去,带着小皇帝的诏令离开别苑。 风雪散去。 红亭变得冷清了不少。 “孤今日至此,其实也无它事,只是想和你聊聊。” 小皇帝望着谢玄衣,叹了一声,诚恳说道:“仁寿宫这些日子没有动静,皇城一片安宁。再过些时日,等南疆荡魔提上日程……孤的好日子便也到头了。你提的那些要求,孤都可以满足,这次随梵音寺使团前去大离,千万小心。” 天下有无数人,想进入大褚皇城。 可对褚因而言,这皇城,却是她最想逃离的地方。 这是全天下最大的牢笼。 她的身家性命,人身自由,全都被圣后握在手中,是生是死,只在圣后一念之间……皇位,龙袍,权势,这些东西都与她无关。 就连好好活着,都是妄想。 想要离开这座牢笼,就需要推翻这面高墙。 现在,她做出了决定,无论如何,试着将高墙推倒……接回自己那位具备“正统继承权”的弟弟,便是第一步。 “多谢提醒。” 谢玄衣平静道:“谢某办事,你大可放心。” 褚因轻轻嗯了一声。 她也看了出来,今日这别苑的氛围不太寻常……自家先生显然是和这谢真有话要说。 “既如此,孤便不打扰你们了。” 小皇帝背负双手,缓缓向着长廊那边走去,残留的雪屑飘落在她肩头。 走了数步。 少女眉心的柔软和稚嫩逐渐被风雪化去。 她重新恢复了男相,眉宇间的凌厉与威势也随之散去,待到踏入死士黑鳞卫准备的轿中,那散落的长发已经尽数盘起。 如今的她又成为了大褚国难堪大用的少年皇帝。 褚因离开了这里。 别苑的寒意,被火炉驱逐。 谢玄衣来到了红亭之中,他坐在了陈镜玄的对面,年轻的国师在轻轻吹着热气,目光专注地凝视着摇曳发青的炉火。 “就这么活着,实在是一件憋屈的事情。” 谢玄衣望向褚因离去的方向:“身为皇帝,却连基础的尊严都没有;明明聪慧,却偏偏要扮做傻子。你说,这天下如此之大,只待在皇城之内,是不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这世上之事,总是如此。” 陈镜玄柔声说道:“月满则亏,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有些时候,总要对命运做出一些让步。褚因生在帝王之家,是极大的幸运,也是极大的不幸。” “生在帝王之家,哪里是极大的幸运?” 谢玄衣淡淡道:“在她身上,只有不幸,没有幸运。” “倒也不能这么说。” 陈镜玄笑了笑,无奈说道:“若是推倒这堵高墙,她会站在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世俗顶点。” “她办得到么?”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推倒圣后,靠一个十岁孩子?” 大褚皇城,谨言慎行。 有些事情,哪怕是说出口,都会招惹晦气。 但谢玄衣不怕晦气。 今日这番密谈,只差把“谋反”二字写在脸上。 “这件事情……有很多人想做。” 陈镜玄抬起头来,轻声说道:“也有很多人都在做。” 海面风平浪静,海底暗流汹涌。 这些人都隐于浪潮之下。 倘若这堵高墙裂开了一条缝隙,那么便会有许多人出上一份力,将这裂缝扒得大一些,再大一些。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谢玄衣直视着陈镜玄双眼。 “再等等。” 小国师微笑说道:“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你应该能感受到吧?这次圣后闭关,在仁寿宫铸下大阵,这些阵纹,正在汲取大褚国运。” 谢玄衣指了指别苑外的皇宫方向,说道:“她距离最终的境界,差得不远了。倘若真到了最后‘登仙’的那一步,即便你集齐再多神仙,也没有用。” 圣后或许已经立在了传说中天人境的绝巅之位。 再往前迈出一步。 就是证道成仙。 这一步,将千年来的无数天骄斩于天堑之下。 想要完成凡俗到真仙的蜕变。 不仅仅需要惊才绝艳的资质,还需要海量的气运。 亓帝败在了这一步。 但圣后……恰好拥有亓帝所不具备的。大褚国比大月国强盛百倍,如今又是气运大世。圣后倘若开启最后的证道,将会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威势,对抗天地大道,一旦到那一步,无论是道门的逍遥子,剑宫的赵纯阳,还是佛门的禅师,都很难阻止了…… “不急。” 陈镜玄依旧淡定。 他顺着谢玄衣所指的方向瞥了眼,旋即收回目光,淡然说道:“想成仙,哪有那么容易?” “……” 既然陈镜玄这么说了,谢玄衣也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他知道。 监天者既然敢谋划这场巨大的布局,必定付出了代价,窥见了一角未来。 再问下去,有损陈镜玄阳寿。 …… …… 两人坐在红亭之中,谁也没有开口,就这么保持着静默。 但这份静默并不尴尬。 炉火跳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 光火映照着陈镜玄的面颊,将小国师苍白的面色照出三分红润,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寂静,或者说……孤独。 自从拜言辛为师,陈镜玄便很少离开皇城。 如今他成为了书楼主人,大褚的未来国师,更是寸步不行。 忽然。 陈镜玄轻轻说道:“其实你说得没错。” 谢玄衣怔了一下。 “这天下如此之大,只待在皇城,的确是个遗憾的事情。” 小国师仰起头来,眼神带着遗憾,缓缓说道:“如果有可能,我其实想出去看看……” 谢玄衣先前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 如今看来。 这句话颇有些一语双关的意思。 “只可惜,江山太重,黎民太苦。这天下的命线总要有人牵引。” 陈镜玄喃喃开口:“我能力有限,能替师父承担一时,便承担一时……或许再过些年,我也会有一位得意弟子,然后再过些年,我便可以离开这里了。” 这皇城,对褚因而言,是一座笼牢。 对陈镜玄而言,又何尝不是?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历代监天者,书楼主人,都选择舍弃自身自由,换取大褚的安定。 再过些日子,国师之位,便要进行更替…… 或许要等到南疆荡魔结束? 无论如何,这届国师正位的交替,已经没了任何悬念。 整个大褚皇城都知晓,陈镜玄乃是执掌实权的新任国师,只等一个良辰吉日,言辛便可以卸下这延续百年之久的“重担”。 如今老国师已经闲居鲤阁,几乎不问世事。 “何必把重担尽数挑在一肩之上……” 谢玄衣下意识开口,而后顿住。 这其实是一句很不负责任的话。 他是很潇洒。 十年前,负剑而行,去往天下四方。 纯阳师尊替他揽下了绝大多数的烂摊子…… 他之所以可以肆意妄为,便是因为背后有赵纯阳这么一位好师父。 天下很大。 总要有人站起来。 而身为书楼监天者的陈镜玄,便是这么一个人。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位挑担人? 谢玄衣回想当年那些意气之争,常常感到愧疚。 倘若自己早些时候明白,摘下剑魁之后,他未来会是莲花峰主,会是大穗剑宫新任掌教,那么他还会结下那么多仇家么? 念及至此。 谢玄衣轻叹道:“你的日子,比大多数人想得还要难。” 国师不好当。 “……都一样。” 陈镜玄也下意识给了一句回应。 这并不是一句好回复。 向来深思熟虑的小国师,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放在其他时候,其他地方,面对其他人,他怎么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肺腑之言。 只是如今别苑红亭,只有两人独处。 这段时日。 又早已卸下了防备。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我的意思是……” 陈镜玄反应很快,连忙解释道:“这些年,漂泊在外,作为谢玄衣的弟子,一定吃了很多苦……” “有些事情……” “我知道你知道。” “你也知道我知道。” 谢玄衣看着眼前的小国师。 他笑了笑:“既然如此,何必弄得如此复杂?” 嘶啦。 红亭里响起了很轻的一道裂声,谢玄衣伸出手掌,缓慢将面具撕开一条缝隙,他摘下了陈镜玄赠给自己的众生相,选择以真实面容,来面对自己这位神交多年的挚友。 陈镜玄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黑衣少年,红亭外残留堆落在地的霜雪,被风卷得飞了起来,落在他肩头,也落在谢玄衣的发梢。 残雪翻飞,围绕着这张风采卓然的年轻面孔。 与玉珠镇刚刚新生那会不同。 如今的谢玄衣,晋升洞天圆满,参悟生灭两条道则,他的眼中已没了病态,神色也不再苍白。 这张面孔,比起当年,要更加凌厉,也要更加稳重。 “你……” 陈镜玄神色震撼。 过了片刻,他深吸口气,将神色缓缓平复下来,眼中出现了些许无奈:“既然你知我知,又何必真容相见?” “还记得我先前说的话吗?” “就这么活着,实在是一件憋屈的事情。” 谢玄衣淡淡道:“就连褚因都可以在这里卸下伪装……我却还要带着众生相,连和你说话,都要掂量考量……” 陈镜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的? 谢玄衣不清楚。 或许以陈镜玄的智慧,早在青州乱变之时,便觉察到了不对。 不过。 小国师从未说过什么。 他给了自己最大程度的尊重。 如意令,众生相,陈府,春风野草,以及书楼暗子的身份…… 从陈镜玄手中递出的每一样物件,都是沉甸甸的。 名义上,是交给挚友之后。 实际上,小国师为自己操碎了心。 “……呵。” 陈镜玄揉着眉心,不由轻轻笑了一声。 他回想着先前的对话,这世上有些时候的确存在着一些有趣的巧合。 一句话,对应着三个人的处境。 今日。 他和谢玄衣在红亭相见。 他摊牌了。 谢玄衣也摊牌了。 一个想要推倒圣后,以国师之名,行逆臣之事,在大褚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炽烈浪潮。 另外一个,则是刺杀前朝皇帝的重罪之人。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个看起来行事风格完全不同的人,其实是一路人。 “玄衣兄。” 陈镜玄神色复杂,已经极少有事情,能让他出现震撼之色了。 他坦诚说道:“我本以为,如今日这般的相见,要等很久……” “如果一切都按照你所想的发展。” 谢玄衣自嘲一笑,道:“那么你再听到我的消息,那么大概是第二次北海剿杀。” “不……” 陈镜玄摇了摇头:“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上演第二次。” 十年前。 他能力尚且弱小。 北海剿杀发生得太突然,他被困在皇城,哪里也去不了,什么都帮不上。 可这一次,则不一样了。 他不会让谢玄衣“孤立无援”,再次陷入必死境地。 “这话说的……” 谢玄衣心头一暖,他轻吸一口气,下意识挺直脊梁,平静说道:“我也不会让这种事情上演第二次。” 要想修行,需先修心。 选择与陈镜玄坦诚相见之后,谢玄衣此刻心湖澄澈,犹如明镜。 悬于心湖之上的一线阴霾,就此抹去。 藏藏躲躲,拐弯抹角。 这不是他的道。 “离开这里之后,你还是要戴好‘众生相’。” 陈镜玄深吸一口气,认真叮嘱:“玄衣兄,我知晓你剑心通明,进境飞快,如今已是洞天无敌,随时可入阴神之境……但有些事情,不是阴神能够解决的。即便你完成了晋升,也很难处理那些麻烦。” “我知道。” 谢玄衣点了点头,沉声开口:“接下来的使团东游,我会想办法完成晋升……即便你以方圆坊大坊主的身份,替我遮掩了‘转世’,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很清楚。 时间越长,怀疑的人越多。 自己的身份,总有一天,要昭告天下。 到那一天。 会有无数麻烦找上门来。 “不错。” 陈镜玄好奇问道:“玄衣兄,如今知晓你真身的人,一共有几位?” 第五十三章 东游 知晓谢玄衣身份的人,已有不少。 这层身份,起初还算得上绝密……只是随着青州乱变,玄水大比,北狩妖劫。 谢玄衣心底清楚。 这身份,恐怕很难长久隐瞒下去了。 纯阳掌教,陆钰真,妙真,敖婴。 谢玄衣没有隐瞒什么,他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以谢玄衣的身份,重新说了一遍。 陈镜玄认真听着,同时伸手从虚空之中摘来了一条金线。 国之重器【浑圆仪】虽然平日深藏书楼之中。 但陈镜玄毕竟是监天者,只要在大褚皇城内部,便可以随手牵引天命之线。 “无妨。” 陈镜玄默默听完,得出了结论:“如今你的命线并不颠簸,倘若‘北海杀局’重演,必定不是这般景象。” “你能看见我的命线?” 谢玄衣挑了挑眉。 就在不久前,法厉在梵音林里窥伺他的神海,被剑气刺瞎了双眸。 “你的命线与其他人不同,像是太阳一般炽烈灼目。” 陈镜玄笑了笑,道:“我曾经尝试过‘直视’,但却无法做到……不过这世上总有其他办法可以查看‘太阳’。倘若天阴了,自然就是太阳落山了。我这缕命线所牵引的终点不在你身上,而在大穗剑宫莲花峰。” 谢玄衣平安。 莲花峰气运自然旺盛。 “虽然命线平坦,但这次东游,你仍要小心。” 陈镜玄沉声开口:“即便与梵音寺使团同行,也未必安全……谢真的身份虽然比谢玄衣安全一些,但如今也有不少敌人。就拿江宁王谢志遂举例,表面上他相信了世子死于妖女之手的讯息,选择偃旗息鼓,就此作罢。但此事一定没完,你杀了谢嵊,这笔账他一定会来清算。” “不止江宁王,这大褚王朝四境各地,还有不少人在盯着你。” “我知道。” 谢玄衣点了点头。 他很清楚,这次东游危机四伏…… “关于褚因的弟弟……” 谢玄衣忽然想起一事:“这位皇座正统继承人,现在在哪?” “大离国沅州,西亭侯驻境。” 陈镜玄道:“褚果被送到离国的消息,自上到下,只有四人知晓。十年前的那场变革太过血腥,褚因留在了皇宫,而他则是以‘离人’的身份,被送到了沅州境内的一户普通人家之中。留守离国境内的方圆坊小坊主‘火主’负责确保褚果平安。” “离人?” 谢玄衣挑了挑眉。 “是。” 陈镜玄平静说道:“这世上能够窥伺天命的修士,不止我一个。大褚有监天者,大离也有控弦人。纳兰玄策的机关术,即便是我的老师也要退避三舍,想要将未来的大褚太子送到离国平安成长,就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你的意思是……褚果不知道他是褚果?” 听闻此言,谢玄衣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书楼在褚果神海之中封存了一段记忆。” 陈镜玄缓缓说道:“那时候我修为尚浅,是老师出手布下了‘生魂禁’,这缕神魂禁制会随着他的年岁成长,逐步打开。这些年褚果应该会常常做梦,在梦境之中他会看到书楼的封存影像,从而意识到自己身份的异样。” “生魂禁……” 谢玄衣神色也随之凝重起来。 这门术法,名字听起来凶恶,但其实极其温和。 施术者需要消耗大量神魂力量,将其凝成一份馈赠,送入对方魂海之中。 十年前。 言辛送走褚果,也送出了自己的一份“神魂”……这是一份天大的馈赠,这份馈赠会帮助褚果觉醒神海,早早踏上修行之途。 “之所以想把褚果接回褚国,其实也是无奈之举。” 陈镜玄揉了揉眉心。 他叹了口气:“这几年,离国比褚国还要动荡……纳兰玄策与陈翀联合在一起打压佛门,西亭侯乃是梵音寺的三大香火客,首当其冲被两人针对。整个沅州境内一片乌烟瘴气,原本还能自保的火主因为一连串变故,分身乏术,已经无暇照看褚果。这些日子,更是出现了神魂讯令断联的异样。这一连串事件,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怀疑纳兰玄策发现了褚果的存在?”谢玄衣挑了挑眉。 “那倒不至于。” 陈镜玄摇头:“以纳兰玄策的手段,倘若要杀褚果,直接动手便是,无需故布疑阵。如今离国内乱频发,沅州已沦为兵乱之地……当下最好的选择,就是将褚果带回境内。” “我明白了。” 谢玄衣想了想,问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如果我见到褚果……我需要告诉他,他的真实身份么?” …… …… “谢真这小子,怎么一叙叙了这么久?” 皇家别苑另外一处庭院。 落花纷纷,流水潺潺,琴音袅袅。 段照,邓白漪,坐在八仙桌前,品酒,饮茶,面前是满满一桌珍肴。 这里还有第三位客人。 钧山真人托腮端着酒盏,有一下没一下地拿酒盏敲击桌边,他素来没什么耐心,今日被陈镜玄邀请来到此地,便是为了与谢真见上一面……大普渡寺的约定谢真算是完成了,而他也下定了决心,准备和这小子去一趟离国。 然而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这别苑很大,处处都设了禁制。 其实禁制倒不算什么,放在平时,钧山真人的神念早就横冲直撞,找到谢真所在之处了。 可如今,坐镇这此地禁制之人,乃是正值当打之年的陈镜玄。 钧山的神念,一路掠行,最终被格挡拦在了别苑长廊尽头。 外人都说,监天者一脉,很难成就“阳神”…… 然而这次神念碰壁,却让钧山觉得,陈镜玄很可能已经凌驾于阴神境上了。 “诸位,久等……” 便在钧山等得快要打哈欠时,熟悉的声音在远方响起。 道袍稚童挑了挑眉尖,放下酒盏,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小山主,你终于来了!” 段照惊喜回首。 熟悉的黑衣身影,来到了别苑门前。 除此之外,还有一道散发着淡淡书卷气的青衫瘦削身影。 陈镜玄也站在谢玄衣身旁。 他对院里的几人投去温和目光,这几位都不是初见了:“段公子,邓姑娘,钧山前辈……又见面了,耽误了谢真片刻,实在不好意思。” “无碍。” 钧山真人摆了摆手,带着些许调侃和自嘲意味开口:“耽误便耽误吧,反正本座现在有的是时间。” “钧山前辈,久仰大名,百闻不如一见,陈某刻意为您准备了一样礼物。” 陈镜玄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枚匣子:“这是晚辈拜托炼器司首座秦百煌打造的飞剑‘紫霄’,前辈若不嫌弃,便当个玩物收下,多少是份心意。” “哦?” 钧山真人脸上笑意稍稍凝滞了一下。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况且这位笑脸人,出手还如此阔绰。 剑匣被陈镜玄丢出。 以急性子著称的钧山,根本不等剑匣落入手中,便直接挥袖。 剑气从袖中掠出,将紫匣折断! 蓬! 半空之中响起一道沉闷炸响。 木屑翻飞,阴沉天顶同时落下一道清亮雷光,撞在剑身之上,整座庭院都被雷光抹成雪白,段照和邓白漪被雷光照得眉头紧皱,不受控制地闭上双眼。 谢玄衣神色如常,他有些讶异地望了眼陈镜玄。 这飞剑品级可不低。 一件灵宝…… 这家伙出手这么阔绰的吗? “钧山与家师曾是至交好友,家师说钧山的‘转世’出了一些变故,虽然活出了第二世,但那把最为珍贵的本命飞剑,却是随着原主离去,自行崩裂,如今已是无法寻回。” 陈镜玄传音解释道:“这位真人是真性情,也多少有些放不下,倘若家师将此剑赠出,他一定会直接拒绝……若换我来,会好许多。” 剑修与其他修士不同。 剑修的本命洞天,是以剑器作为根基展开的。 妙真转世,可以保留“鸣沙宝杖”,即便转世失败,这件宝器也可以作为传世之宝,在佛门内部代代相传,一直延续下去。 可剑修则不同了。 倘若谢玄衣当真身死道消,那么与他性命相连的本命飞剑【沉疴】,也会随之一同崩裂。 除非他在临死之前,抹去飞剑印记,主动放弃本命飞剑。 钧山前世已经修行到了阳神之境。 他的本命飞剑,也修出了灵性。 即便他这么做,本命飞剑也极有可能选择“殉葬”。 “原来如此。” 谢玄衣忍不住感慨,谁说书楼监天者,观尽天命,冷眼无情? 小国师明明很懂人情世故。 “有意思。” 钧山不动声色接过紫霄,伸手轻轻弹了弹,虽然没直接流露出喜爱,但他却是默默将飞剑握于掌中,没有松开:“你小子比言辛会做人……我前不久去了鲤阁一趟,那老家伙也没说送点东西。” 陈镜玄笑了笑,并不多说什么。 “罢了罢了。” 钧山再次弹了弹飞剑,听着轻盈剑音,换了一副嘴脸,笑眯眯问道:“我一个老家伙,和年轻后生计较什么?你们俩谈够了没,没谈过继续再谈半个时辰也行。” “……见钱眼开的老鬼!” 段照目瞪口呆,忍不住小声腹诽。 “晚辈和谢真已经谈完了。” 陈镜玄再次行了一礼,恭敬道:“接下来,前辈和谢真谈。” 说罢。 他望向邓白漪,段照。 “不会吧……” 段照挠了挠头,道:“不是又要我们避讳吧?” 与陈镜玄目光对视的那一刻,邓白漪已经明白了对方意思,她很懂事地离开了座位,向着庭院外走去。 “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 钧山老气横秋道:“大人谈事,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掺和什么?” …… …… 换了一座庭院,但其他东西却没有变。 众人离去后,这座小院甚至比先前的红亭还要更加寂静,刚刚那道雷落,震开了一树红叶。 “前辈还记得,先前我们的约定么?” 谢玄衣开门见山说道:“待我拿下大普渡寺之争,你要陪我去一趟大离。” “我可没明确答应你。” 钧山摆出吹胡子瞪眼的无赖模样,只可惜这副孩童面孔,实在不具备说服力:“当时我说的是‘先赢再说’……如今你是赢了,可我也要考虑考虑,这次陪你去离国,可不是一件轻松差事。” 谢玄衣笑了笑。 他很清楚钧山真人在打什么主意。 和自己先前面对小皇帝一样…… 所谓无利不起早。 千里迢迢出使离国,总要捞到一些好处。 这是在和自己开条件。 “那么前辈想要什么?” 谢玄衣背负双手,老神在在开口。 “我……” 钧山一下子愣住了,他的确是想讨价还价,可这总该有个流程,这姓谢的小子怎么直接打了直球? “依我看呐,关于东游之事……前辈心底早就有了决定。” 谢玄衣低垂眉眼,端起桌上的空盏,给自己倒了一壶茶。 由于等待的时间太久。 这壶茶已经凉了,连雾气都十分稀薄。 他端着茶盏,轻轻摇晃一下:“前辈应该很想去一趟离国,看看异境风景吧?这么多年都在道门之内,虽然成功转世,却也困于囹圄之中,如果不是这次的‘大普渡寺’之争,那么前辈此刻应该还隐于道门内部。” 他听说,当年的钧山真人向往自由,无拘无束。 可这次转世以来。 钧山未曾踏出道门一步。 直到妙真携着梵音寺使团来到皇城,他才有机会出门。 “逍遥子前辈闭关,崇龛大真人掌权。” 谢玄衣淡淡道:“崇龛主张隐世修行,可这主张,却与前辈的道意相悖……这次随梵音寺使团出行,算是皇权谕令,书楼特批。前辈大可以‘输了赌约’为理由,向道门提交辞行呈,即便是崇龛大真人,也没法多说什么。” 钧山真人神色古怪。 他纳闷看着眼前黑衣少年,好奇问道:“姓谢的,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在道门内部安插了卧底?” 谢玄衣笑了笑,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前辈。” 他将茶盏向前推出,轻声说道:“重修一世,很不容易。不妨直面你的本心,看看你自己想要什么。” 瓷盏推到了面前。 钧山真人默默低头。 他看着那摇曳茶水倒映出的稚嫩面孔。 沉默数息之后。 “东游,东游……” 钧山叹了口气,犹豫片刻,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端起茶盏,将其一饮而尽。 “来都来了,干嘛不去?” 第五十四章 欺人太甚 来都来了。 这是大褚王朝大街小巷常说的一句话。 来都来了,不如坐坐。 来都来了,不如喝上一杯。 来都来了……这尘世间有如此多的烦恼,可来都来了,为何不出去让自己活得开心一些? 这,便是钧山此刻的想法。 好不容易重新活出第二世,以他的性格,怎能甘心隐居道门之中修行一甲子又一甲子。 上一世。 他便是为了活出个自在,才选择兵解重修。 “啪!” 谢玄衣当即举杯,为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以茶代酒,满饮而尽。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谢玄衣微笑道:“钧山道兄,有你相助,此次出使必定会顺利许多。” “你这臭小子。” 钧山真人面露无奈之色,缓缓将盏中凉茶饮尽。 这姓谢的,连称呼都变了,道兄都喊上了! 不过,这称呼他还蛮喜欢的。 钧山记得很清楚,上一世他成就阳神之境,回到道门之后,宗内年轻后生看他的眼神是又惊又畏……他想要上前搭话,对方都恨不得行叩拜大礼,想找几个能够正常对话的弟子都难。 那个时候他便感到费解。 自己不过是修成了阳神,又不是成仙。 至于吗? 后来他明白了。 修仙界弱肉强食,有人修行只图自己一个自在。 而有些人,就是为了得到这样的眼神。 如今的道门,提及“崇龛”之名,绝大多数弟子都会露出这样的神色……这种神色钧山不喜欢,但崇龛师兄很喜欢。 大真人三个字,听起来轻飘飘如鸿毛,但实际上重若泰山,能压死人。 “还有一件事。” 谢玄衣握拳轻轻咳嗽一声,沉声道:“钧山道兄应该清楚,这次出使,必不太平……我有诸多仇家。” “……呵。” 钧山挑了挑眉,双手环臂搂着紫霄飞剑,仰起头来,静静待着后文。 他就知道。 这声道兄不是白喊的。 “一旦离开大褚,必有仇家来袭。” 谢玄衣顿了顿,说道:“之所以请你同行,便是为了……” “为了杀敌。” 钧山轻描淡写说道:“你那点小心思,能瞒得过谁?” “道兄慧眼如炬。” 谢玄衣笑道:“这大褚王朝总有人不讲道理……若只有谢某一人,那些布局者必定毫无忌惮,可若道兄同行,这些人多少有些顾虑。” 钧山真人相当于一位阴神级战力。 除此之外。 这位老祖可是实打实阳神转世,道门当今掌权者的师弟。 谁来袭杀,都要掂量三分。 “不必多言。” 钧山抬起手,示意这些都不算什么。 他沉声说道:“此事本座心中已经了然……既然选择与你一同出使离国,该做的事情,便一件不会少做。不过你似乎没必要如此谨慎吧,妙真也在使团之中,这家伙的实力不容小觑,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比我还要更强一些。” “道兄这话说的……谁会嫌弃靠山多?” 谢玄衣笑着回道。 三言两语,道兄已经喊得熟稔,对方听得享受,自己也喊得开心。 “也是。” 饶是钧山佯装淡定,这眉梢喜色,已经压不下去。 他沉声道:“这些都是小事,使团具体何日动身?” “快了,最多不过三五日。” 谢玄衣道:“如今圣后闭关,仁寿宫大阵铸起,梵音寺使团不必叩见,这次出使要不了多久就会结束……” 圣后闭关的时间点很巧。 这省去了不少时间。 妙真西渡,只为一件事。 开坛讲道,收集气运,为密云拿下佛骨,开启转世之身。 既然目的达成,便没有必要久留。 这几日。 使团只需要收拾整理一些细碎,便可以动身。 “很好。” 钧山点了点头,道:“我今日便写信给道门……大普渡寺的气运之争,算是结了善果。道门琐事处理,也需要三五日时辰。” “前辈。” 谢玄衣却在此时开口:“还有一事。” 钧山不喜欢拐弯抹角:“说。”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谢真对自己称呼的变化。 先前邀请自己同行大离,喊的是道兄。 而如今是前辈。 看来……这是郑重的有事相求。 “若有可能,我希望前辈可以与我联手,除掉一人。” 谢玄衣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 “你要杀元继谟?” 钧山真人眉头皱起。 “……” 谢玄衣笑着问道:“前辈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只是隐于道门,并不是瞎了聋了。” 钧山翻了个白眼:“你小子杀齐羽,说杀就杀了……想来只有阴神境的仇人,才能让你出口求我。这敌人也必定常住皇城,不然你也不会今日开口,思前想后,还能有谁?只能是元继谟。” 谢玄衣这一次不是虚情假意的恭维,而是态度诚恳拍了个马屁:“前辈实在厉害,虽是道门真人,却修出了梵音寺的‘天眼神通’。” “少来。” 关键时刻,钧山也不含糊。 他平静说道:“想杀元继谟的人很多,不少你一个,这些年都没人成功……这家伙身上的保命手段,比你想象中要强硬。” “哦?”谢玄衣收敛笑意,眯起双眼。 “作为圣后最看重的孤臣,如果就这么轻易死了……谁还愿意当皇城最凶狠的家犬?” 钧山嗤笑道:“姓谢的,说句掏心窝子的大实话,即便你以后晋升阴神,也别动刺杀元继谟的念头。这家伙比绝大多数人想的还要难杀,若是龟缩于皇城之中,即便是阳神境大修士,也不敢说一定能够稳稳杀之。” 的确。 皇城有圣后,有秦祖,还有武谪仙。 倘若阳神入城刺杀,反而会第一时间引起注意,需要顾虑许多。 “如果……” 谢玄衣顿了顿,道:“我的意思是,如果……元继谟离开皇城呢?” 钧山不假思索道:“那也要看他离开皇城的范围。他身上的保命宝器一旦生效,秦祖或者圣后当中的某一位,会立刻撕开空间赶到……只要在中州地界,只要不是阳神出手,他都能逃过一劫。怎么,你能请动阳神?” “……” 谢玄衣陷入思索之中。 “呵呵,我就说嘛。” 钧山笑嘻嘻道:“大穗剑宫再宠你,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出面干预……光明正大刺杀元继谟,就等于和圣后公开为敌。就算杀了他,之后该怎么办?这家伙不过是一条狺狺吠犬,不值得阳神出手。倘若我恢复了当年境界修为,也不会帮你干这种事,不值当,没必要。” “倘若元继谟离开中州,这次刺杀,不给他捏碎信物传讯的机会。” 谢玄衣抬起头来,平静说道:“前辈愿意试上一试吗?” 此言一出。 庭院寂静下来。 钧山真人脸上的笑意逐渐凝固,他匪夷所思地看着眼前黑衣少年,眼神掠过一抹复杂和不解。 “元继谟怎么你了?” 钧山托着下巴,好奇问道:“他和你有什么血海深仇……你这么想杀他?” 这是一个好问题。 谢玄衣很难回答……他也问过自己,为什么如此讨厌元继谟? 是因为元继谟初次见面,就给自己设下了永安街的构陷圈套么? 仔细想想。 之所以有如此浓烈的杀心。 还真不是因为此事。 谢玄衣素来相信自己的直觉,在第一次看到元继谟的时候,他的心湖便泛起了凛冽的杀意,这杀意的严肃程度,几乎快要赶上了白鬼…… 谢玄衣很笃定。 元继谟一定对自己做过什么。 自己和元继谟并不算是熟人。 更准确点说,是谢玄衣不认识元继谟。 若干年前。 或许他曾经见过这位当时还籍籍无名的未来皇城司首座。 极有可能,就如同今日的大普渡寺门前。 山呼海啸的呼喊声中,有许多目光默默望向自己。 有人艳羡,有人妒忌,有人憎恨。 元继谟就藏在其中。 庭院的静默,被钧山真人打破。 稚童真人敲了敲石桌,无奈说道:“好啦好啦,你也没必要解释。其实本座并不关心你的杀意起因……老子当年也是剑修,决意去杀一个人,哪里需要那么多理由?你帮了我大普渡寺这一次,按理来说,我应该还你一个人情……” “如果。” 钧山沉声道:“我是说如果,你能做到刚刚所说的这一切,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我可以出一份力。” 谢玄衣眼神一亮。 “不过话说清楚。” 钧山真人严肃说道:“我帮你,与道门无关。你别想让我联系太上斋和玉清斋的斋主……杀元继谟,是你的事情,我帮你,也是我的事情。” “这……” 谢玄衣苦笑一声,眼里亮起的火光稍稍有些黯淡。 可惜。 如果钧山真人愿意搬动这两位斋主出手,那么击杀元继谟的难度会大大降低…… “一眼就能瞅出来,你小子没憋好屁。” 钧山真人看出了谢真的神色变化,讥笑道:“前面一口一个道兄,现在一口一个前辈,敢情是看上了本座的道门背景啊?” “道兄,前辈,大真人……” 谢玄衣连忙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行了,不必解释。” 钧山真人神色缓和了许多,他轻轻抚摸着那把飞剑,柔声说道:“本座距离阴神只有一线之隔……一旦破境,此剑威力便会发生翻天覆地的蜕变。若真到了这一剑不得不出的时刻,这阴神境门槛,本座一脚便可踏破。” 话说到这份上。 谢玄衣便明白了钧山真人这份人情的含金量。 “这一剑未必会出。” 谢玄衣诚恳说道:“今日能听到前辈这句交心之语,足矣。” “还喊前辈?” 钧山真人幽幽开口。 “道兄,道兄……” 谢玄衣连忙改口,苦笑道:“以后都喊道兄。” …… …… 皇城司幽暗地牢,逼仄长廊的地面,有风声吹过,有水滴落下。 咔嚓! 水滴坠落,发出异常清脆的响声。 竟是一落地,便凝成了冰,碎裂开来。 坐在青灯桌案前阅卷的元继谟,忽然皱起眉头。 他没有抬头,依旧翻着手中的案卷,面无表情说道:“雪主大人大驾光临,元某还真是有失远迎啊……今儿是什么风,能把方圆坊小坊主吹到皇城司?” 元继谟面前,无数雪屑翻滚席卷,凝成虚无缥缈的身形。 雪主从皇家别苑赶到皇城司,只用了半柱香不到。 她没开口寒暄,直接抬手挥袖。 啪嗒。 一枚金简,被雪主丢出,落在了元继谟的桌前。 元继谟皱眉翻开金简…… 熟悉的字迹印入眼帘。 这段时日,皇城司一直在研究谢真的案卷,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谢真的一切。 这是谢真的字。 “平海丹一百枚,元火丹一百枚……” 元继谟瞥了一眼,心湖蹭一下涌起无名怒火,他冷冷开口:“这是什么?” “这些是陛下给出的封赏。” 雪主言简意赅:“大普渡寺气运之争,谢真胜下梵音寺佛子,该赏。” 该赏? 元继谟抬起头来,他竭力保持着冷静,一字一句开口:“今日谢真大胜,的确该赏……可小坊主来皇城司做什么?” “这一枚金简的赏赐内容,从皇城司的库存拨。” 雪主平静道:“这是圣谕。” “拿皇城司的物件……赏赐谢真?” 元继谟额头有青筋鼓起。 雪主不开口,只是默默释放出一缕道意,风雪弥漫在地牢之中,凛冽的寒意扩散开来。 “雀契!把司里的丹药都取出来!” 元继谟再次压下怒火,喊来一位特执使。 他知道自己不是眼前女人的对手。 雪主至少是阴神十九境,很有可能抵达了阴神圆满。 这一次,对方带着圣谕而来,名正言顺,若是以往自己还能借着请求圣后旨意,拖延一段时日,可如今圣后闭关仁寿宫,这些小事,该忍就忍…… 元继谟注意到,雪主这次似乎带着两枚金简。 第一枚金简里的丹药尽数交付之后。 雪主并没有离开。 啪嗒。 她掷出了第二枚金简,这金简里的名单则是皇城司的宝器,护具…… 雪主平静说道:“陛下吩咐,这第二枚金简,也从皇城司的库存里拨。” “宝器护具……理应从炼器司出,还找皇城司,这是不是有些欺人太甚了?” 元继谟骤然站起身子,双手死死按住桌案。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 对此,雪主只是淡淡一笑,她的眼中满是冷漠。 还有那么一分的嘲笑。 第五十五章 何以救天下 “这是给谢真的赏赐。” 风雪弥漫在皇城司地牢之中。 过了片刻。 雪主声音极轻地给出了解释。 只有这么一句。 这间静室冰冷地让人觉得可怕。 元继谟的面容因为愤怒,遍布通红,但他仍然控制着情绪,不至于彻底失态。 站在一旁的特执使雀契,浑身都在颤抖,在皇城司首座和雪主的威压之下,他无法出声,甚至无法抬头。 许久之后。 元继谟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自嘲喃喃:“赏赐……” 好一个赏赐。 他缓缓挪首,对雀契投去一道眼神。 后者挪动着僵硬的脚步,快速离去。 很快,雀契带回了第二枚金简中的物件。 两份赏赐,一并交付到了雪主手中。 “告诉谢真……今日发生的一切,元某都深深记住了。” 静室之中,风雪大作,拿到东西的雪主散去道意领域,准备就此离去,元继谟忽然开口,喊住了她。 “……” 雪主漠然站在风雪之中回望。 “还有。” 元继谟笑了笑,脸上阴霾荡然无存,以温和口吻道:“叫他出使离国,千万小心。” …… …… “这算是提醒,还算是威胁?” 皇家别苑的长廊之中,风雪凝聚,雪主将两枚金简上的物件尽数交付到谢玄衣手中,顺带将刚刚的场面也交代了一遍。 没想到,谢玄衣毫无畏惧之色,只是饶有兴趣地掂了掂储物宝袋,带着玩味笑意开口。 整个大褚皇城,绝大多数人听到这位皇城司首座的名字,都会做噩梦。 可谢真显然与他们不同…… 雪主好奇道:“你似乎并不在乎元继谟的杀意,你是故意要激怒他的?” 今日这两枚金简。 给元继谟送去了莫大的耻辱,以对方的性格,必定会找机会报复回来。 而这,正是谢玄衣想要看到的。 “看得出来,陛下很讨厌元继谟。” 谢玄衣抬起头来,笑着问道:“陛下讨厌的东西,雪姑娘应当也很讨厌吧?” 雪主没有回应。 “如果谢某没猜错,雪姑娘应该快要晋升阴神圆满了吧……” 谢玄衣继续笑道:“剑宫的纯阳掌教曾说过,阴神问心之时,倘若遇到瓶颈,不如放开手脚,斩杀心魔,以杀证道。如果时机合适,不知道雪姑娘考不考虑出手,替陛下拔除元继谟这桩祸害?” “谢真啊谢真——” 此言一出,雪主洒然笑了:“你还真是敢想,竟然把算盘打到了我的身上。” 谢玄衣知道。 此次出使,元继谟必定不会放过自己。 他想杀自己。 自己也想杀他。 若能说服足够的强者出手,而后在大褚边界引出元继谟,或许真有机会,将其一击击毙。 “我的确讨厌元继谟。” 雪主摇了摇头,不带感情说道:“但如果他没有直接威胁到陛下性命,我便不会出手。” 雪主的任务只有一个。 那就是保护褚因安全。 所以,即便她平日里有极其重要的任务,需要离开京城,也不会去往太远的偏僻之地。 “谢某明白了。” 得到这个回应,谢玄衣并不意外,他客客气气地行礼,而后便就此告退。 …… …… 半个时辰之后,陈府。 浮光掠现剑意,天云投落几缕剑气,落在陈府的庭院之中。 两枚储物袋悬浮在庭院空中。 祁烈和黄素,各自坐在庭院一边,日光与剑气将庭院切割成阴阳昏晓,黄素坐在黑暗中,祁烈坐在炽光下。 “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陛下的赏赐?” 祁烈挑了挑眉,他饶有兴趣打量着眼前的储物袋。 这两枚储物袋里,装的宝器,丹药。 足够支撑金鳌峰和真隐峰一整年的运转,甚至还有富裕。 “大普渡寺打赢妙真,这些都是我应得的。” 谢玄衣背负双手,站在光暗交界处,他微笑说道:“祁师叔……剑宫毕竟封山十年,金鳌峰执法堂的丹药想必早就耗尽,真隐峰也需要更换新的宝器。” 祁烈陷入沉默。 他重新打量眼前的少年。 谢真……虽然境界不高,但本事极大。 前脚敲诈了江宁王。 后面又拿下了皇城赏赐。 这两笔“买卖”,让大穗剑宫封山之后的资源问题,得到了极大程度的解决。 与之相比。 自己这位阴神境师叔,反而显得有些无用了。 “祁师兄,收下吧。” 黄素也开口了,她带着些许调侃意味说道:“有了这些丹药,金鳌峰的剑修,就可以继续把心思放在‘执法’上了。” 在掌律的言传身教之下,金鳌峰这些年风气极好。 祁烈以及祁烈身后的这些执法者,驭剑打架,那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可要做些买卖…… 实在不行。 他们没有这个天分。 “罢了,罢了。” 祁烈无奈伸手,将两枚储物袋抓入洞天之中,他望向谢真的神色都变得温和了许多:“你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天才……即便是师兄当年,似乎也没你这般巧思,这另外一枚储物袋,我会代为转交给司齐。” “……” 谢玄衣笑着点了点头。 自己早些年,和金鳌峰执法者的行事风格很像,祁烈如今这般性子,多少是受到了自己影响。 只不过活出第二世后,谢玄衣意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道理。 江湖不止是打打杀杀。 江湖还有人情世故。 “我毕竟是你师长,三番两次,承你恩惠。” 祁烈收下储物袋,郑重说道:“谢真,我替金鳌峰向你道谢,师叔欠你一个人情。日后你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开口便是。” “择日不如撞日。” 谢玄衣当即开口:“不必等日后。二位师叔,谢真如今就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 祁烈挑了挑眉。 谢玄衣开门见山道:“过几日便是使团出境之日……我想杀一个人,需要两位师叔‘帮忙’。” “呵……” 祁烈忍不住轻笑一声,他挑起的眉尖此刻微微下垂。 祁烈已然猜到了眼前少年想说什么。 于是他抢先一步开口,说出了谢玄衣即将报出的人名。 “元继谟?” “是。” 谢玄衣平静道:“元继谟对我已起杀心,他活一日,我便危险一日。” “想杀元继谟……可并不简单……” 祁烈皱眉开口。 他并不怕事。 只是此事并非儿戏,一旦失手,便可能会引发第二次北海杀局……整个大穗剑宫,都会站在大褚皇族的对立面。 停顿了一下。 祁烈沉声道:“想要杀他,需得郑重谋划。你既然敢向我们开口,想必心中已经有了大概计划?” 眼前的黑衣少年,行事作风,与当年师兄很是相似。 十年前的谢玄衣,便从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想杀元继谟,就需要快,准,狠。” 谢玄衣竖起一根手指,平静说道:“但凡给他反应的机会,他都会捏碎阳神玉牌。届时武谪仙,秦祖,圣后都会收到他的求救……阳神会直接穿梭虚空赶路,他所携带的保命玉牌会建立一道极其稳固的空间门户,倘若他在中州境内,大概只需要十息,阳神便会赶到。” 所以,距离越远,留给刺杀者的时间就越长。 十息…… 元继谟境界本就不俗。 想在十息内杀他,几乎是天方夜谭。 “不错。” 祁烈以赞赏的目光看着师侄,能说出这番话,这少年的杀人天赋似乎还要在剑道天赋之上:“想杀元继谟,就需要把他引出中州……越远越好,最好能够将他引出褚国边界。” “出使,就是很好的机会。” 谢玄衣道:“梵音寺使团一旦启程,便会一路向东……元继谟如果按耐不住,就是动手之时。” “据我所知,他是个惜命之人。” 黄素皱眉问道:“这十年,元继谟几乎没离开过皇城,更别说离开中州,你觉得这次他会亲自截杀使团?” “两位师叔,应该都相信心湖里的直觉指引吧?” 谢玄衣忽然开口。 黄素和祁烈再次对视。 剑修,最相信的便是内心的剑气感应。 “我有预感,这次出使,皇城司必定会派人干预。” 谢玄衣缓缓说道:“所以我要做的……就是为元继谟营造一个值得亲自出手的环境。” “你要怎么做?” 黄素来了兴趣。 “对我而言,杀元继谟是一个极有风险的事情。” “对元继谟而言,杀我一样风险巨大。” “我们都会寻找一个绝佳的必杀时机。” 谢玄衣笑了笑:“元继谟必定会关注大褚皇城里各大阴神的动向……举个例子,如果在刺杀的重要节点,雪主销声匿迹,元继谟会瞬间警惕万倍,甚至有可能直接放弃刺杀。” 祁烈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同理……大穗剑宫的阴神境强者,一样会被皇城司盯住。” “不错,两位师叔乃是皇城司监管的重中之重。” “一旦两位师叔消失。” “元继谟就绝不会露面。” 谢玄衣微笑道:“所以……我希望两位师叔,在我出使的这几日里,无论发生什么,都待在皇城司的眼目底下。” “???” 祁烈的神色不再淡定了。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少年,这个计划大大超乎了他的预料。 他本以为谢真口中的帮忙,是要请自己出手! 元继谟与谢真的矛盾他当然看在眼里,此次随黄素师妹一同驾临皇城,就是为了提防暗中有人不轨。 可如今……谢真请求自己不要跟随。 这莫非是想亲自解决元继谟? 凭什么? 这小子哪里来的底气? …… …… 皇家别苑,曲声散尽。 庭院之中,树影婆娑。 此刻的别苑,显得格外冷清,寂静,而且散发着一股彻入骨髓的寒意。 “陈先生,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邓白漪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持卷的瘦弱书生,她将道门发生的事情一股脑说了出来。 “斋主现在被囚在后山,不得自由。” “我听说斋主被崇龛镇入笼牢之中,日日遭受雷劫摧心之苦。” 她诚恳请求道:“普天之下,能帮斋主的……只有您了。您是书楼主人,亦是大褚国师。” 陈镜玄默默注视着眼前的年轻女子。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注意到庭院堆叠的书卷中,散着几本风靡皇城的绘本故事……邓白漪离开道门,来到皇城,不止是为了来见谢真。 最重要的,其实是来见他。 原因很简单。 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和那位道门斋主的故事。 如果唐凤书遇到了危险,他不救,那么还有谁会救? “我……” 陈镜玄沉默了很久,缓缓地说:“我如今还不算是书楼主人,也不算是大褚国师。” 他若走在皇城。 所遇之人,每一个都会恭敬称呼一声小国师。 然而…… 言辛还未将国师之位传递到他手上。 大褚王朝讲究“名正言顺”。 所以哪怕言辛将书楼,浑圆仪都交付给了陈镜玄,陈镜玄可以随意动用国师能做的,该做的一切,他如今仍然不可以“国师”,“书楼主人”自处。 陈镜玄并不贪恋这份权力。 只是他对师父的这般处理,也感到了疑惑。 多次询问。 言辛总是敷衍地回答,如此重要的位置,需要挑一个良辰吉日来进行交接。 可良辰吉日是什么时候? 陈镜玄不知道。 言辛也不开口。 于是就这么拖了一日又一日…… 直到今日。 “您不是书楼主人,不是国师……所以呢?” 邓白漪对这个回答感到费解,她无法理解地看着眼前男人:“不是国师,就选择不救吗?” 如今镇压唐凤书的那个人,是道门领袖。 因为陈镜玄不是国师,无法与道门抗衡,所以直接就选择放弃? 以书楼的影响力,以言辛的身份地位,倘若要去道门救人。 即便是崇龛,也不可能不给面子。 “……” 可陈镜玄依旧只是选择沉默。 邓白漪快步来到庭院石桌前,她随意抽出一本浑圆仪和道门拂尘交叉作为封面的新书,很是困惑不解地质问道:“这些书,还有青州我们所看到的……难道都是假的吗?” 没有回答。 今日这番交谈,邓白漪注定不会得到回答。 “后山里的那些事,是钧山前辈告诉我的,他让我别费心思,不要来找你说这些。” 她声音很轻地开口:“他说你能救得了天下人,可却唯独救不了斋主……我本不相信的……” 说罢。 邓白漪便不再言语。 她默默离去,临行了不忘带走独自一人在隔壁别院品茶的段照。 最终,这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皇家别苑,只剩陈镜玄一人。 陈镜玄蹲下身子,将散落的书籍一一拾起。 他用无人能够听见的声音,独自一人,轻声喃喃。 “一介布衣……” “何以救天下?” 第五十六章 出使 皇城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大普渡寺的比试落下帷幕,天骄榜揭榜,原本门庭冷清的陈府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无数人拎着礼物,前来拜见。 只要站在山顶,便会多出无数追随者。 段照不太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便多出了许多崇拜小山主的人? 他们狂热地围在陈府门前,只是想要见谢真一面。 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说上一句,也是莫大的荣幸。 明明北狩那会,小山主声名狼藉,在皇城里骂声连天。 可如今这些声音都消失了。 他能听到的,只有赞誉,崇拜,艳羡。 这一切对谢玄衣而言,已经习惯,如今的这一切和当年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 随着时间推移,山会枯,江会竭。 但人心最顽固的那一部分,却不会因此改变。 这几日。 谢玄衣将陈府大门紧闭,贴上符箓,铸好阵法,隔绝声音。 天骄榜揭榜之后。 他想去茶楼听曲,是没什么可能了。 谢玄衣索性便在陈府里休息,正好有空教导段照习剑……接下来这趟出使,谢玄衣并不准备带上段照,此次远游异常凶险,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这小子身份,并不是谁都有眼力认出“风雷镯”的。 忘忧岛主将独子托付给自己,总不能真带他上刀山下火海。 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到时候忘忧岛还要找大穗剑宫算账。 而且…… 以元继谟的手段,未必就不知道段照身份。 想要诱杀元继谟。 就要让对方彻底放松警惕。 谢玄衣已经安排好了,等到出使那一日,黄素便会带着段照离开陈府,在皇城司眼线下找一处清净地修行。 …… …… 第七日。 陈府依旧热闹,来访者络绎不绝。 黑鳞卫桑正亲自守在府门之前,北郡世家的几位年轻权贵也来到现场,帮忙维持秩序……无论来访者亮出何等身份,陈府一概不见,以如今谢真的身份地位,即便是皇亲国戚,也可以拒之门外。 这一日,白鸽掠过陈府上空,妙真以最朴素的方式送来了一封邀信。 梵音寺使团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随时可以出发。 白鸽将信谏送到之后,谢玄衣怀中的如意令很快便传来陈镜玄的讯息。 “此行东游,愿君平安。” 如意令指出了一条路线。 陈府正门被围得水泄不通,但没关系,这座府邸占地极大,后院出口,连接着一条不为人知的阴暗小巷。 从这走出,便会来到平日里没什么人气的“清甯街”。 一辆漆黑马车,就停在小巷之外。 负责驾驭马车的车夫,正是北狩结束那一日,负责看守皇城北郊的特执使“铁瞳”。 因为看守失责。 他被逐出了皇城司……书楼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切,于是提前对他采取了保护。 避免被元继谟清算的最好方式,就是离开大褚。 铁瞳被安排参与此次的使团东行。 “谢大人,您来了……” 这位年轻特执使,神情恭敬,主动翻身下马,替谢玄衣掀开车帘:“姜司座正在里面等候。” 这辆马车里早就坐了一人。 姜奇虎。 谢玄衣看到这张熟悉面孔,有些意外。 身为皇城司次座,姜奇虎平日里公务繁忙,来到皇城之后,两人反而极少见面,仔细想想……自己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未曾看到他了。 这几日。 姜奇虎瘦了些许,他披着黑金虎纹袍,大刀横于膝上,整个人散发出威严冰冷的气势。 这才是皇城司次座该有的样子。 他对车外的特执使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待到谢玄衣上车,铁瞳合上车帘,马车行进起来,姜奇虎的气势才逐渐消散。 “你小子……藏得够深。” 姜奇虎用力拍了拍谢玄衣肩头,压低声音道:“先生这段日子将我派出皇城,在南疆执行任务……若不是我提前完成任务,只怕是连你这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 谢玄衣无奈说道:“倒也不必如此着急,我只是离开皇城,不是离开人间。” “呸呸呸。” 姜奇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笑着轻轻给了自己一下:“都怨我……说什么最后一面,忒不吉利了……” 不知为何。 他总觉得眼前的年轻少年,有一种熟悉的亲和感。 两人单独相处。 谢真让他感到了没来由的“轻松”。 这种感觉,他只在家人,以及当年的谢玄衣身上感受过。 “陈镜玄安排你去南疆,是为了接下来的‘荡魔’做准备?” 谢玄衣看着眼前的笨虎,忍不住叹道:“怎么瘦了如此之多?” “我也不知先生为何派我去那,魔头没杀几尊,倒是画了几幅地图。” “南疆那边瘴气横生,难免要瘦些,我都不算什么。” 姜奇虎停顿了一下,愁眉苦脸说道:“你是没见到先生,我听桑正说,先生这几日不知为何事发愁,足足好几夜未曾入眠,日夜坐在浑圆仪前,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陈镜玄这几日不眠不休,一直枯坐于浑圆仪前? 谢玄衣怔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刚刚的如意令传讯,只是传来了几行文字。而上次和陈镜玄见面,已是七日之前,那会儿的小国师面色还算红润。 自己与钧山交谈之时,陈镜玄与邓白漪去了隔壁别苑。 他大概明白,小国师为何枯坐了。 无非就是唐凤书被崇龛囚在道门后山这件事…… 谢玄衣知道,陈镜玄早就知晓了此事。监天者本就感受四方天命,执掌浑圆仪,更是可以闭目聆听千万里。无需邓白漪传讯,他也知道唐凤书遭遇了险境。 对于这位“挚友”,谢玄衣放一万个心。 陈镜玄的布局。 谢玄衣看不透,但他知道,唐斋主是对陈镜玄极其重要的人。 这家伙绝对不会置之不顾。 “好好照顾自己吧。” 谢玄衣轻声说道:“陈镜玄自有他的安排。” “你说的也是。” 姜奇虎没心没肺笑了笑:“这世上可没什么事情能难得倒先生……” 这辆马车,从清甯街离开,向皇城东郊进发,一路上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有皇城司次座坐镇。 关卡大开。 很快便出了城。 隔着数里,便能看到大普渡寺门口的车队,以及那高高竖起的离国大旗。 今日是梵音寺使团离开大普渡寺的日子。 这里也围着许多人。 “告诉妙真和尚,他们现在便可出发。我们绕路,避开大普渡寺,最终在苔岭会和。” 姜奇虎掀开车帘,远远瞥了一眼,便对铁瞳传达命令:“我再多送谢真一程。” 合上车帘。 “这是先生的意思。” 姜奇虎解释道:“梵音寺使团即将离去的消息,已经传遍四境。你将作为大褚使者,随之一同出使的消息,也已经传出……大普渡寺这些人都想见你一面,等到了苔岭,便会清净许多。” “正合我意。” 谢玄衣微微垂眸,道:“钧山他们呢?” “先生替你做了安排。” 姜奇虎道:“钧山真人提前半日便和邓姑娘到了大普渡寺,他们如今就在梵音寺使团之中……另外,这两位出城的消息,在书楼运作之下,极其隐蔽,目前应该无人知晓,钧山和邓白漪,也是此次一同出使的人物。” “辛苦他了。” 谢玄衣感慨道:“看来他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先生说,你想引出潜藏在大褚境内的敌人。” 姜奇虎诚恳说道:“想要让这些敌人‘出手’,就需要为对方创造机会。钧山真人和邓白漪姑娘,便是你此次出使,藏在暗处的后手?” “出门在外,总有留些底牌。” 谢玄衣笑着说道:“有钧山在,我会安全很多。” “其实……” 姜奇虎挠了挠头,咧嘴道:“我本想暗中单骑跟随的,但这个提议被先生拒绝了。” “……” 谢玄衣闻言笑了笑。 这个提议当然要被拒绝。 自青州乱变和玄水大比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姜奇虎关系匪浅。 这位在南疆执行任务的皇城司次座,更是元继谟的首要监管对象—— 如果姜奇虎行踪不明。 元继谟一定留有戒心,不会轻易出手。 “我总觉得,这趟出使,并不会那么简单。” 姜奇虎缓缓收敛了笑意,他诚恳地注视着谢真双眼:“这次回书楼见先生,我没来由感到了一股压力……好像有很重要的大事就要发生了。或许是我的错觉,无论如何,请你保护好自己。” 谢玄衣也收敛了笑意。 马车绕了一程,离开了大普渡寺,在荒芜的山路之上前进,颠簸。 他掀开车帘,轻轻依靠在车窗旁。 一路是来时看过的风景。 如今要离开了,风景未有太多变化。 谢玄衣轻声问道:“你这次与你家先生见面,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知道,自己想杀元继谟这件事……早晚瞒不住陈镜玄。 陈镜玄最了解自己的性格。 有仇必报。 元继谟非杀不可。 不过让谢玄衣意外的是。 陈镜玄猜到了一切。 他甚至猜到了自己不会等待—— 当年连阴神后境对元继谟的刺杀,都以失败告终。 自己只是一介洞天。 陈镜玄就没留下一些劝诫? “先生只是与我闲聊,好像没说些什么。” 姜奇虎摇了摇头,他想了片刻,喃喃道:“嗯,有些话还是值得深思的……” “哪些话?” “先生说,有些事情总要去试试,哪怕不能成功,试试也是好的。” 姜奇虎低下头来,一字一句复述道:“他还说,还是当剑修好,世上大多数的烦恼,都能一把剑解决。” 谢玄衣闻言,忍不住笑了。 “是啊……” 他感慨说道:“当剑修确实挺好。” …… …… 陈府门前街巷,人流攒动。 元继谟坐在茶楼高处,他平静捻着一盏茶水,面无表情注视着那座闭合多日的府邸:“前些日子……谢真就在这里听曲?” “是。” 雀契站在茶桌旁,这一整层茶楼都被清空。 戏伶在台上奏唱,不过声音都在颤抖。 “这曲叫什么?” 元继谟喝下这盏茶,神色没有舒展,反而皱起眉来。 “回大人……此曲名为‘破阵乐’……” 一旁的茶楼掌柜,心惊胆战回应,弯腰几乎垂地,姿态卑微到了极点。 “破阵乐?什么破曲。” 元继谟随意地抬起头,他的目光锁定了天顶盘旋的一只白鸽,茶楼的气氛忽然变得冰冷起来,这只白鸽在陈府上空盘旋一圈,而后离开,掠向了大普渡寺所在的东郊,茶楼掌柜听到这个评价,只觉得天要塌了,忽而耳畔又响起了清脆的脆响。 啪。 元继谟轻笑一声,丢出一串铜钱,摆了摆手:“赏你的。” 茶楼掌柜汗流浃背,根本不敢动弹。 “首座大人赏你的,还不快捡起来?” 雀契幽幽开口。 掌柜连忙趴在地上,不顾仪态,将散落在地的铜钱捡起,随后将戏伶,以及小厮全都招呼带走。 这层茶楼,空空荡荡。 只剩元继谟和雀契二人。 皇城司的传讯令,轻轻震颤,不断传来城内城外耳目的消息。 “谢真已经离开陈府。” “谢真去往大普渡寺,临时变了方向。” “谢真抵达苔岭,皇城司次座姜奇虎离开马车,没有随同东行,直接向南进发,此次相见,姜奇虎只是为了护送谢真一程……” “方圆坊雪主的行踪已经确认。陛下在玉海猎场玩乐,雪主正在陪同,距离苔岭二百里。” “大穗剑宫金鳌峰执法者祁烈的行踪已经确认。祁烈前日便离开了大褚皇城,向西而行,他似乎还有任务在身,目前距离苔岭六百里。” “大穗剑宫莲花峰主黄素的行踪已经确认。黄素带着弟子段照去往北方岁清岭静修,目前距离苔岭有四百里。” 一条条讯息,在传讯令之中弹起。 元继谟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郁,熟悉他的人知道,这才是最可怖的表情。 他站起身子。 “大人,如今时机成熟,要不要就此动手?” 雀契替首座大人披上了大氅。 “不。” 元继谟满心欢喜地注视着远方,笑眯眯说道:“再等等,不着急。” 第五十七章 因果佛缘 送行的马车,最终停在了苔岭山脚之下。 由于姜奇虎授意铁瞳放慢速度的缘故,抵达之时,梵音寺使团已经在山脚下休息等待。 这次西渡,虽然声势浩荡。 但梵音寺派出的僧人并不算多,一共就只有三四十人,不到十辆马车,还有好几车经文。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姜奇虎低声开口:“再往前的路,我就不陪你了。” “姜大人,不过是一趟出使罢了。” 谢玄衣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必担心我的安危,反倒是你,南疆牛鬼神蛇众多,你要好好保重。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能再见。” “……也是。” 姜奇虎点了点头。 他也知道。 只不过是一次出使罢了。 可临到分别,心中却止不住泛起淡淡的感伤……自己堂堂皇城司次座,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是因为十年前的北海案吗? 有些无法弥补的遗憾,随着时间沉淀,没有消散,反而变成了刺,深深扎入心中。 “你我都保重。” 姜奇虎深吸一口气,说完这句,便不再回头。 他踏出车厢,从铁瞳手中接过骏马缰绳,就此单骑离去。 …… …… “姜奇虎也知道你的身份?” 不远处。 妙真的传音之声,掠入心湖之中。 “不……他不知道。” 谢玄衣摇了摇头,他坐在车厢之中,掀开半角车帘,目送姜奇虎单骑远行的背影。 坐在梵音寺众人拥簇中心的妙真,缓缓站起身子。 他也注视着那远去的背影,挑眉道:“谢玄衣,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当年交了多少朋友?” 姜家,乃是如今青州第一世家。 褚帝崩殂,圣后当位,绝大多数将门之后,都被安置在了皇城,姜家是极少数能够坐拥一州的“幸运儿”。 姜奇虎如今虽然只坐在皇城司次座之位。 但姜家未来是他的。 妙真西渡之前,梵音寺呈递了一份需要注意的褚国势力清单,姜家的影响力,仅次于道门,大穗剑宫,已经可以和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圣地相比。 都说,谢玄衣遍地是敌。 可真正接触下来。 妙真发现,这家伙的朋友不比敌人少。 “其实并不多。” 谢玄衣合上车帘,低眉笑了笑:“不过我以真心换真心,交到的都是真朋友。” “我怎么听出了些炫耀的意味?” 妙真话锋一转,忽然道:“既然你来了,便把这个讨厌的家伙领走吧。” 这位转世佛子此刻的语气,多少有些无奈。 他望向使团车队的最后方。 堆放经文的马车,被金灿的阵纹浮光围住。几位年轻僧人护在阵前,即便只是在苔岭短暂落脚,也没有丝毫懈怠。 谢玄衣走了过去。 那几位年轻僧人,下意识拦在面前。 妙真传去一句心声。 几人这才放行。 …… …… 梵音寺使团最后一辆马车,布设了好几道阵纹。 这是密云闭关之处。 此次使团西渡,最大的目的是带回“昙鸾佛骨”,妙真已经借用气运唤醒佛骨,这东行归国的路程……便正是密云融合佛骨的过程。 昙鸾佛骨的消息,乃是绝密。 即便使团中的护阵僧人,也并不知情。 他们只知道,这座金阵极其重要,临行之前,佛子叮嘱,不要让外人打扰密云的修行。 可如今…… 这阵里已经进了三个外人。 果然,谢玄衣一掀开车帘,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最后一辆马车尤其宽敞,密云小沙弥坐在正中间,左右两边是堆叠整齐的经文,以及钧山和邓白漪。 钧山真人目光炯炯,凝视着小沙弥,来回端详,还不断啧啧出声。 邓白漪则是低头沉浸在佛门阵道经文的注释之中。 “恩人,您终于来了!” 坐在正中间位置的密云,被钧山上下打量,哪里还能静心修行,他双手合十,默念佛经,心中默默祈祷有人能来“救救自己”。 终于,他盼到了谢玄衣的到来。 小家伙长长松了一口气,下意识起身,但下一刻就被钧山按住肩头,重新坐了回去。 “坐着!” 钧山皱眉呵斥道:“你现在正是修行的重要时刻,怎可轻易妄动?这身佛骨造化可了不得……好好参悟,好好消化!” 密云愁眉苦脸,却又无可奈何。 他只能向谢玄衣投去求助的目光。 “……” 谢玄衣叹了口气。 他望着密云,只觉得小沙弥和七日前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从大普渡寺带出的那副昙鸾佛骨,融入了密云的身体之中,散发出淡淡的金光,只要以神魂探查,便能够感受到这股玄而又玄的波动—— 自己都能瞧出异样。 更何况钧山这种级别的转世真人。 “你也知道他处于修行的重要时刻啊……” 一声长叹之后,谢玄衣伸出手来,拽住钧山衣领。 “喂喂,姓谢的,佛骨这么重要的消息,你怎么不跟我说?” 钧山双脚离地,张牙舞爪地翻腾,但毕竟年龄太小,被拖着离开车厢。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一丁点都没挪开过:“你快松手!让我多看两眼,本座还是第一次看到后天转世者!” …… …… 片刻后。 梵音寺使团再度启程。 铁瞳特执使所驾驭的马车中,多了两道神情委屈的身影。 “咱们现在毕竟是在出使……” 谢玄衣叹息道:“就算不顾及自己的颜面,也要顾及一下褚国的颜面吧?” 钧山真人和邓白漪强闯梵音寺阵纹,进入密云的闭关车厢。 这件事在使团里闹得沸沸扬扬。 由于钧山“转世阳神”的身份,再加上谢真的面子,佛子并没有阻止,只是下令围观,于是几位年轻的护阵僧人敢怒不敢言,只能让行。 直到谢玄衣出现,将他们带走…… 这场风波才就此平息下来。 车厢里一片寂静。 谢玄衣没好气道:“你们就没有想解释的话吗?” “……这事儿不能怪我。” 抱着一沓经文的邓白漪,小声嘀咕道:“是钧山前辈让我破阵的,我只是想看看佛门的阵纹注解。” “这事儿也不能怪我……都说佛门阵术精妙,谁知道如此不堪?” 钧山真人瞪大眼睛:“话说回来……姓谢的,你才最应该解释的人。” “妙真根本无意争夺天骄榜,这次使团西渡,是为了昙鸾佛骨!” 道袍稚童蹭一下站起身子。 他沉声质问道:“佛门马上要多出第二位转世者了!这消息你瞒着我就罢了,连书楼也瞒着?” “淡定……” 谢玄衣合上车帘,确保阵纹无误。 他悠然解释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次天骄榜已经不计转世者的气运,即便佛门多出一位转世者,对道门根基也没有影响,不是么?” 钧山真人虽然看上去“逍遥自在”。 但其实他比谁都在意道门传承,也比谁都在意大褚气运。 “一位转世阳神,至少能影响一座圣地的百年气运!” 钧山郑重道:“你知道么?三百年前的那位昙鸾圣僧,参悟了最玄妙的因果大道!” “所以?” 谢玄衣淡淡道:“如果你觉得密云是坏人……你早就出剑了不是么?” “……” 钧山陷入沉默。 是了。 这也是他所纠结的地方,虽然和妙真争斗多年,但他心底还是敬佩这位对手的。 梵音寺位于离国,褚离之争延续数百年。 佛门济世救人,拯救了不知多少苍生性命…… 三百年前的昙鸾,也为两国和平,做出了不少贡献。 他不可能对密云出剑。 所以,在看出了密云“转世者”身份之后,钧山选择了坐镇阵中,替密云护法,他认真端详凝视着佛骨散发出的金芒,感受着这极其罕见的因果气息。 只不过,这护法方式有些奇葩,引起了密云的不适。 “昙鸾坐化之前,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钧山低垂眉眼,轻声叹道:“那时候我还很小……” “你和昙鸾见过面?” 谢玄衣下意识怔了一下,这句话听起来实在有些违和。 但仔细算算,还真的有可能实现。 三百年前。 昙鸾圣僧西渡,有了大普渡寺,这位圣僧在大普渡寺闭关接近百年,两国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太平……而此后便是风起云涌的大世,褚离之战重演,道门逍遥子,大穗剑宫赵纯阳,以及诸圣地的年轻天才,都在这个时代展露头角。 钧山,便出生在这个时代。 “那时候我只是襁褓中的婴儿。” 钧山苦笑一声。 “大师兄抱着我,来大普渡寺求了一签。” 他的神色有些感慨唏嘘:“当年道门还不是天下第一宗,梵音寺气运喷薄,罗汉菩萨数不胜数,那时的佛门,声势规模明显要压过其他两教。即便是大师兄这样的人物,也无缘面见‘禅师’,最终他带着我去见了昙鸾圣僧……以随身携带的一方道门古印,给我换来了一缕因果佛缘。” 钧山口中的大师兄,便是当今道门掌教,那位闭关不出的逍遥子! “不知是不是巧合,在那次见面之后不久。” “昙鸾圣僧便坐化离世了……” 钧山伸出一根手指,触碰着眉心位置,喃喃说道:“一方道门古印,换来一缕因果佛缘。这件事大师兄一直未曾对我说过,直至我十八岁及冠,他为我取下道号‘钧山’,才告诉我真相。” 这桩往事,无人知晓。 谢玄衣和邓白漪都听得十分认真。 “因果佛缘……是什么?” 邓白漪听完之后,满脸困惑:“这是类似气运的东西吗?” “我也不清楚。” 钧山苦笑,由于转世重修的缘故,他的心境也发生了变化。 他经常摆出老气横秋的姿势。 可无论怎么看,他都像是个孩子。 钧山呢喃说道:“我只知道,那年的大师兄,已经拥有与阳神一战的资格……大褚王朝同辈之中,唯一能够与他一战的人,只有剑宫的赵纯阳。那年他带着我去大普渡寺,绝对不止是简简单单求一个签而已。” “气运,玄而又玄。” “缘分,妙不可言。” 谢玄衣轻声道:“这两样东西,是最无法解释的。或许你能够转世重修,便得益于逍遥子替你求来的这缕佛缘。” “实不相瞒。” 钧山揉了揉面颊,神情凝重说道:“自我六岁之后,神海便逐步苏醒……或许是那缕佛缘的缘故,我的神魂进境极快。别的道门子弟还在研究如何炼气,我已经筑基成功,即便是最难的驭气,我也只花了不到半年。阴神境前,我常常做些光怪陆离的梦,梦醒之后,便自然而然破开一境。” “……” 邓白漪听得满腹郁闷。 这就是所谓的阳神之资么? 遇到瓶颈,只需要睡一觉就好了?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这些光怪陆离的梦,不只是梦。” 钧山神色复杂说道:“我在梦中所看到的,全部都是道则。” “道则?” 邓白漪更不淡定了。 以她的资质,想要修行到驭气境,不知要猴年马月,至于凝聚道则,更是要若干年后。 钧山真人六岁之后,便能在梦境之中参悟“道则”了? “哦……” 谢玄衣眉头一挑,沉声道:“这世上可没有白白的馈赠……” “是。” “我后面问了师兄,才知道这梦境之中的道则碎片,对应着因果大道。” 钧山真人叹了一声:“这应该就是接下了昙鸾佛缘的后果……十八岁前,我在梦境之中参悟了支离破碎的‘因果’道则……是不是觉得听起来有些熟悉?” 谢玄衣和邓白漪神色都很古怪。 何止是熟悉? 简直是一模一样! 这不就是密云的翻版? “如果我愿意,我十八岁那年,就能凭借‘因果’道则,跻身阴神之境。” 钧山再次问道:“这算不算是修行最快的阴神?” “大概是了。” 谢玄衣点了点头……这个速度,比自己当年还要快上不少。 不过,靠梦境馈赠,修成大道,这还算是自己修行所得吗? “不。” 钧山摇了摇头,道:“大师兄让我放弃‘因果’成道,他告诉我……这缕佛缘的作用,不是凝聚因果道则。” 谢玄衣知道。 后来钧山参悟了雷法,以及剑术,成为了道门唯一的两斋共主。 他放弃了因果道则。 转而修行了别的大道。 谢玄衣困惑道:“所以……因果佛缘的作用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转世之后,便在道门静修,等待大师兄的出关。他一定知道答案。” 钧山低垂眉眼,喃喃说道:“不过……也许你说得没错。当年昙鸾赠出的‘因果佛缘’,与我的转世有关。” 第五十八章 浪潮 从中州出发,一路向东。 褚国与离国,分割南北,也分割东西,离国人称呼褚人“北侉子”,褚国人则反过来称呼离人“南蛮”。 即便是太平年间。 两国之间依旧暗暗角力。 不过如今……在这东游使团内部,却罕见出现了褚离和平相处的画面。 使团出行已经三日。 这三日,梵音寺僧人负责戒备,守夜,每日都会给谢玄衣一行人准时送出餐食。 钧山想再次溜入密云的阵纹之中。 但这一次没那么简单。 妙真亲自与密云同乘,他把守阵口,连谢玄衣都没机会踏入其中。 大普渡寺的佛骨,蕴含着“昙鸾”的因果道蕴。 这几日。 正是密云闭关最重要的时刻。 妙真亲自为他把关。 今日笼罩密云的金光阵,佛光格外璀璨,即便有层层阵纹相护,依旧能观看到金莲翻涌的异象。 带着这般异象,无论如何都无法继续前进。 妙真下令让使团驶入一片深林之中,原地休整一夜。 …… …… “不让看就不让看。” 钧山坐在篝火旁,皱着眉头,嘀咕道:“真以为本座稀罕呐?!” 夜深风凉。 深林之中,梵音寺的僧人几乎都没有入眠。 那座金光阵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他们虽然不知道密云在经历什么……但他们隐约感觉到了,今夜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这些僧人自发护在了车厢周围,即便他们的血肉之躯,没有金光阵坚固,他们依旧将大阵护在背后。 “不过这些和尚,倒是让人诧异。” 钧山真人托腮看着远处,不由感慨道:“道门什么时候有这种凝聚力就好了……” “道门已经是天下第一宗了。” 谢玄衣淡淡道:“如今梵音寺之所以上下一心,是因为被纳兰玄策和陈翀逼到了绝境。” 褚离之间,虽然有方圆坊存在,表面上互通有无。 但真正涉及“机密”的要闻,绝大多数都会被死死封锁。 “我是想不明白——” 钧山真人颇有些讥讽意味地开口:“有禅师这种人物在,佛门怎么会被逼到这个样子?一百年前,禅师就说他太老了,不愿出门见客……我听师兄说,两百年前,禅师也是这个借口。难道这一次他真的老了,老得连佛门都照顾不了了?” 钧山向来敞亮,说话声音也大。 这番言论。 引起了梵音寺僧人的注意。 几位守夜的年轻僧人,面无表情望着他们所在的这团篝火。 “……不会说话就少说点。” 邓白漪连忙圆场道:“禅师自有他的考虑。” 钧山真人没好气哼了一声。 他在道门是什么地位? 转世真人!崇龛师弟!太上斋和玉清斋主都是他的弟子! 谁敢和他这么说话? 也就邓白漪了。 转世之后,他仍然是个“直性子”,但“暴脾气”收敛了许多。 说来也是奇怪,面对其他道门弟子,钧山仍旧保留着呼来喝去的习惯,若遇到不快之事,严厉斥责,也是常有。 可偏偏面对邓白漪,钧山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他摇了摇头,无奈道:“你没见过禅师,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这家伙跟天上神仙没什么区别。” 邓白漪已经设好了静音符。 “世人都会经历生老病死。” 她一脸严肃,十分认真地说道:“如果禅师如你所说……在两百年前就因年迈谢绝见客,那么他如今便真的很老很老了。佛门沦落到如此境地,不应该被这般嘲笑。” 钧山怔了一下。 他被女子的认真所触动,点了点头:“也是。” 对他而言。 这二百年,好似流水一般匆匆而过,春花秋月,弹指一瞬。 除了当年的饮鸩之战,战况惨烈,伤亡惨重,钧山并没有经历过其他的离别。 他是个幸运儿。 就连九死一生的转世,都幸运成功了。 这一世重活,钧山下意识认为,这一切好像都没什么变化,师兄还在,禅师也还在。 殊不知。 今夕已非从前。 “不过我还是好奇。” 钧山真人深吸一口气,他望向篝火,呢喃说道:“纳兰玄策出身玄微岛,有举世无双的‘控弦之术’,他能够与佛门扳扳手腕,我能理解。陈翀又是什么人物,我当年都没听过这号人,他怎么就能对佛门造成威胁?” “陈翀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嗤的一声。 随着话音落下,那张悬在篝火上空的静音符阵纹,被人轻轻拨开。 一袭青衫的高大僧人,持握金杵,来到篝火之前。 妙真虽然神色平静,但额头却隐隐渗着汗水,看得出来,刚刚金光阵里的那些异象,耗费了他不少心力。 “活菩萨,忙完了?” 钧山真人止不住讥讽之色,眉心紫芒翻涌,飞剑紫霄已然跃跃欲试。 “我不是找你打架的。” 妙真的气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谢玄衣注意到,苔岭初次相见,妙真身上散发着极具压迫感的杀意。 而如今。 这份杀意尽数收敛。 是转世重修的缘故么?妙真的气息每日都在精进。 高大僧人直接在篝火前坐了下来,他随意抬手,鸣沙宝杖飞出几枚真言,重新化为一片金光阵,将这座空间封锁,防止话音外泄。 “密云状况怎么样?” 谢玄衣开口,转移话题。 “想与佛骨融合,需要经历巨大的痛苦。” 妙真微微垂眸,神色无悲也无喜:“密云想要掌握‘因果道蕴’,便需要承受这份苦痛……就在今日,他主动截去了自己的双腿……” “什么鬼?” 钧山真人悚然而惊:“你们佛门修行也太变态了吧?他还只是个孩子!” “苦海无边,以身为岸。” 妙真平静说道:“佛门的修行,与年龄无关。密云师侄有大魄力,他想成为下一位禅师,修行六门神通,是必然之路。” “……” 谢玄衣陷入沉默。 十多年前,他走遍天下四境,与各路豪杰交手。 佛门修行者给他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 梵音寺的僧人,表面上看起来沉稳如山,但他们骨子里却散发着一股近乎偏执的疯狂。 截断双腿,修行神足通。 刺瞎双眼,修行天眼通。 这是何等的疯子,才能想出的修行法门? 邓白漪神色复杂,既震惊,又心疼。 她与密云见过,这个小师父年纪轻轻,面容坚毅,可就这么截断双腿…… 邓白漪无法想象这种痛苦。 “截断双腿,不仅是为了修行‘神足通’……” 妙真解释道:“他既然选择成为昙鸾佛骨的容器,便需要为佛骨挪出地方,先从截断的腿骨开始……佛光流淌,灵蕴凝聚,这双腿迟早会长出来。他的修行会比其他人快上许多。” “不过……再快也需要时间。” 妙真轻声道:“这段时日,密云无法自如行走。可能需要百天,他的双腿才能长出来。不过今夜之后,佛骨收入体内,这份异象便会彻底敛去,不会耽误我们赶路。” “你们就这么着急?” 钧山真人忍不住开口了。 “不错。” 佛子微微皱眉,不假思索道:“谁都不知道,昙鸾圣僧留下的佛骨还能维持多久灵性……使团千里迢迢赶到褚国,历经千辛万苦,才得到了这么一个机会。自然是越快将佛骨吸纳越好。” 钧山真人哑口无言。 “在座诸位,都是‘小谢施主’信任的人。” 妙真持握金杖,轻轻震地一下,沉声说道:“贫僧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如今梵音寺的境况相当糟糕,陈翀和纳兰玄策联手,在这十年来步步为营,要不了多久,这两拨人马便会正式开展‘灭佛’。” “灭佛?” 钧山真人神色一震。 “这是禅师的预言……” 妙真低眉道:“也是我提前苏醒的缘故。如果没有意外,我本该和你一样,等大世浪潮迹象出现,再从转世者体内复苏。” 钧山真人困惑道:“陈翀到底什么来历?” “陈翀,现如今大离王朝万人之上的上柱国。” 妙真平静道:“他手中握着沅州,婺州,虞州,崇州四州的兵权。倘若有一天与褚国开战,那么一定是陈翀麾下铁骑首当其冲,这家伙修行岁月不算太长,但武道境界却是极高……” “极高?”钧山对这两个字深表怀疑。 “知道你出生晚。” 妙真幽幽道:“陈翀在离国的地位,颇有些像是大褚的武谪仙。” “武谪仙……” 钧山心底有数了,他沉声喃喃:“这武道境界的确不俗。” “不过陈翀比武谪仙天资更高。” 妙真道:“这家伙如今只是阴神境,却被称为‘离国武神’,他扬言一旦踏破阴神,便要将武谪仙踩在脚下。” “这么狂?” 钧山忍不住挑眉:“这小子怎么跟谢玄衣一个样?” “???” 谢玄衣满脸黑线,却不好开口。 他默默蹲在篝火前取暖。 “陈翀和谢玄衣不是一路人……” 妙真似笑非笑,瞥了眼身旁黑衣少年,道:“这家伙只在乎结果,不在乎过程。若干年前,陈翀尚未掌握大权,一直躲在暗处韬光养晦,当年谢玄衣风头最盛的时刻,他可是没展现丁点锋芒。” 谢玄衣轻声咳嗽了一下,恰到好处接过话题:“最重要的是,陈翀比谢玄衣大了一辈……他和你那位不太聪明的弟子历尘差不多辈分。” “哦,竟是这般?” 钧山挑了挑眉。 道袍稚童弄明白了大概,仍然有些不可思议:“一个陈翀,不过是阴神境,就能把佛门闹得鸡犬不宁?” “为什么不能?” 妙真没好气回呛:“当年阴神境的谢玄衣,不是也让道门颜面尽失么?” “那能一样么?” 钧山猛的一下站起身子,他瞪大双眼,势必要争一口气:“阴神之间,亦有差距。陈翀能和谢玄衣相比么?你知道北海一战,有多少阴神参战,才杀了这小子么?” “不太清楚。” 妙真淡然回应,同时传音问道:“当年北海一战,你杀了多少阴神?” “……两位,差不多得了。” 听到这,谢玄衣头疼起身打断。 怕是再吵下去,自己的身份老底就要被揭开了。 “言归正传。” 妙真给了谢玄衣这个面子,他将话题转回正轨,缓缓说道:“梵音寺之所以急着来大褚皇城……便是为了迎接第二位转世者。仅仅凭借我一个人,已经无力支撑佛门的大局。” 钧山也缓缓坐了回去。 他有些伤感地说道:“所以……禅师真的老了啊……” “……” 妙真沉默了下来,默认了钧山所说的话,乃是事实。 说一千,道一万。 禅师老了。 这才是佛门被纳兰玄策和陈翀打压至此的真正原因。 “怪不得我会醒来。” 钧山撑着下巴,看着燃烧的篝火,他想起了当年的道门。 当年常常驭剑带着自己下山游历的大师兄,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面了……即便这次转世成功……大师兄也没有出关相见…… 至于二师兄。 岁月蹉跎。 他印象中的二师兄,已和如今坐镇后山,执掌道门的崇龛大真人,不太一样了。 印象中。 同在道门修行的那段岁月。 二师兄每次出山,都会给自己带回香甜软糯的糕点,各式各样的玩具…… 而如今,二师兄坐在天顶之上,站得那么近,隔得那么远。 抬头看去,就好像隔了一层云雾。 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我看道门也是快要迎来衰败了。” 妙真毫不客气地开口讽刺:“除了唐凤书,道门没什么中兴之才。听说唯一的可塑苗子,还被崇龛压在了后山之中。” 唐凤书被道门镇压的消息,尚未证实。 但已有了猜测。 “……” 钧山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辩驳。 这是事实,没什么可辩驳的……要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知道道门发生了什么。 “大穗剑宫还算不错。” 妙真缓缓转头,望向谢玄衣,微笑说道:“走了一位姓谢的,又来了一位姓谢的。再加上忘忧岛的小家伙,我看莲花峰气运绵长,浪潮滚滚不断,未来的天下第一宗,应当跑不了了。” “天下第一宗?虚名而已。” 谢玄衣摇了摇头,众生相下的神色也有些伤感。 禅师老去,逍遥子闭关。 自己的师尊……又何尝不是一样? 岁月无情。 再是天才,都要折在这条长河之中。 玄水洞天的历代先贤,谁能逃过这一劫? 如果有可能。 他希望这一切慢一些,再慢一些。 第五十九章 十豪 “本座真是没想到,就连佛门,也会有如此惨淡的时候……” 钧山真人坐在篝火前,似笑非笑道:“秃驴,这消息你敢对我说?” 道门与佛门争锋相对。 他和妙真,更是前世宿敌。 “有何不敢?” 妙真处之淡然:“有起有落,有盛有衰,这才是世间至理。如今已不再是佛道相争的那个时代了,你我打生打死,毫无意义……” “你想和我联手?” 钧山嗤笑道。 “是我们必须联手。” 妙真微笑说道:“谢真,你,我,代表的三教,若不联手,很快都将陷入险境。” 这十年。 佛门被铁骑压制。 道门隐世,剑宫闭关。 这超然尘世的三座千年圣地,没有一个日子好过。 道门势大,但也处于风雨飘摇的动荡年代……这一点钧山真人比谁都清楚,一旦大师兄逍遥子继续闭关,放任崇龛大真人继续掌握权力,那么道门将会走向一条奇怪的道路。 “我们今夜聚在这里,既是命运的安排,也是因果的落定。” 佛子仰起头来,目光穿透长叶缝隙,望着头顶黯淡的星河。 “差不多得了。” 钧山真人不耐烦摆了摆手,呵斥道:“别那么矫情……你想怎么联手?” “这次使团西渡,行事再如何周密,也必定引起了纳兰玄策的注意。” 佛子收敛笑意,郑重说道:“以他的性格,极大概率会进行截杀……” “这不符合规矩吧?” 钧山真人眯起双眼,缓缓说道:“天下十豪,坐镇四境,早就立下了规定,但凡晋升阳神境的修士,都不可随意走动,这个节骨眼阳神出手,气运动荡,很有可能会直接引起战争……纳兰玄策这种人物,被无数眼睛盯着,他有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被其他阳神发现。” “或许这就是纳兰玄策与陈翀联合的原因。” 佛子低眉缓缓说道:“有人怀疑,陈翀早就可以晋升阳神了。只不过他始终在阴神圆满压境,以至于十豪立下的规矩,无法约束于他。” “狼子野心……” 钧山有些不太相信,皱眉道:“这世上还有人能忍得住晋升阳神的诱惑?” “陈翀是个枭雄。” 面对钧山的质疑,妙真只是轻轻叹了一声。 这十年。 佛门被纳兰玄策和陈翀的联手打压,整治地相当头疼。 “阴神圆满……这怎么帮?” 钧山冷冷道:“如果这姓陈的小子,真像你说的那么厉害,即便你我现在双双破境,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转世真人,转世活佛,固然强悍,固然同境无敌。 可他们修行,也需要时间。 阴神圆满,与初入阴神,存在着一道巨大天堑。 前世的神魂,见识,战斗经验……并不足以弥补这道天堑。 “陈翀不会亲自出手。” 妙真竖起一根手指,道:“这些年……我们与铁骑之间的争斗,始终存在着一个细微的平衡。纳兰玄策也好,陈翀也罢,无论立下了何等铁血残酷的清洗计划,他们本尊素来不会露面,因为……” “禅师只是老了。不是死了。” 谢玄衣替妙真说出了答案。 他平静道:“陈翀惜命,纳兰玄策怕死。诸如此类的截杀,看似诱人,可万一是梵音寺布下的陷阱,只要禅师露面,他们就要交代进去。” “不错。” 妙真点了点头,道:“十豪立下的规矩,这些年一直有效,可谁都不知道……这些规矩,能不能约束十豪之上的人物。” 这些年。 十豪名单,几乎未曾更迭。 榜单之上赫赫有名的那十位阳神,几乎就是当今天下最为强大的十人…… 可这名单之上。 有些名字,却是不会出现的。 譬如秦祖,再譬如赵纯阳,逍遥子……他们早在许多年前便成为了一代“十豪”,并且将位子主动让给了下个时代的年轻人。王座更替,山巅常在,这些人早早就跳脱离开了十豪榜单,无需这份气运相助,更不在乎这所谓的盛名加持。 如果说,十豪是天。 那么他们,便是屹立于天之上的人物。 这些人,都没有禅师活的岁月长。 哪位十豪,胆敢不给禅师面子? “说起来……新的十豪名单是不是快出了?” 钧山挑了挑眉,忽然想到了一事。 今年方圆坊放出消息,说是天骄榜更替之后,十豪名单也会随之更替。 这消息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比起天骄榜。 十豪的新名单,有更大的关注度。 “怎么,你想这一世登临山巅,成为新一代的‘十豪’?” 妙真嗤笑道:“当年你似乎与十豪失之交臂,仅差毫厘,不会这件事耿耿于怀,至今未能忘却吧……” “天骄榜我不在乎,十豪还不能想一想么?” 钧山没好气道:“老子重修一世,就不能遂点前世未完的心愿?!” “无论哪个时代,十豪都不是那么好当的。” 妙真淡淡道:“你当年输给赵通天,不冤。” “嗯?” 谢玄衣侧了侧耳朵,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野史。 钧山当年输给了通天掌律? “呸……” 钧山真人面红耳赤,忿忿道:“我那是人情世故,赵通天都那副模样了,谁能忍心赢他?再说了,当年他所要的‘十豪’之位,也不是为了自己……” “也是。” 妙真轻轻一叹,“此事不怨你,若换做我在大褚,也会让出此位。” 他注意到了谢玄衣的神色,解释道:“当年大穗剑宫的莲尊者,被誉为最有机会晋升十豪的人物。只可惜这位女子剑仙,在饮鸩之战身死道消……那个时候赵通天刚刚晋升阳神,在妖族战场大开杀戒,与好几位大尊拼杀,简直就是一尊杀神。饮鸩之战结束,赵通天成为了新一代的‘十豪’。” 谢玄衣了解掌律的为人。 拿下这个“十豪”位子,多少有些替亡故之人弥补遗憾的意味。 钧山没争过。 也确实争不过。 “成为十豪……有什么条件?” 一直在篝火旁安静聆听的邓白漪,眨了眨眼,好奇提问。 “怎么,邓姑娘对十豪很感兴趣?” 妙真并没有因为邓白漪的修行境界低微,而忽略她。 他笑着说道:“天下十豪,被认为是规则的制定者,这个位子几乎只有阳神能坐,新一代的‘十豪’究竟需要什么具体条件……我想大概就只有两个字。” “够强。” “那么……” 邓白漪听得入神,再次提问:“当年的谢玄衣?” “当年的谢玄衣?” 妙真扬了扬眉,遗憾说道:“可惜我未生在那个时代,不能亲眼看到年轻的玄衣剑仙是何等风姿,倘若他可以活得再久一些,想必天下十豪,注定有他一席之地。” 这句话说得很委婉。 北海之战的谢玄衣,还不够资格,成为十豪。 “十豪,通常都是底蕴深厚的圣地之主。” 钧山真人淡淡道:“纵观过往,大概也有天赋异禀的绝世散修,不过这种人物修成十豪的难度,不亚于邪修证道阳神。倘若当年的谢玄衣没有死在北海,他想成为大穗剑宫掌教,必须拿下一个‘十豪’席位。” “原来如此……” 邓白漪喃喃开口。 她忽而望向身旁少年,认真问道:“你觉得成为‘十豪’很难么?” “???” 谢玄衣没来由被问了这么一下,有些措不及防。 怎么突然就问起自己了? “难。当然难。” 谢玄衣无奈说道:“说是天下一共有十个席位,但实际上每一代十豪更替,也就那么一两个新人上榜。想要从千万人中跻身而出,成为天底下最强大,最有权势的十人,谈何容易?你若真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如去问问你的那位便宜师父。” 唐凤书是当今天下斋主,谢玄衣死后,便是真正意义上的打遍同境无敌手。 直至如今。 都与十豪无关。 有些时候,只差一步,便与差千万里没有区别。 …… …… 天凉如水,书楼烛火摇曳。 黑鳞卫桑正从光火门户之中走出,来到玉案前,呈上案卷。 “先生。小谢山主已经快要抵达‘豫州’了。” 桑正低声道:“从苔岭出发,整整三日,始终太平。皇城司并没有派遣铁骑截杀,元继谟这几日都在皇城之中听曲赏乐,看上去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嗯。” 坐在桌案前写着什么的病瘦儒生,轻轻嗯了一声。 陈镜玄没有抬头,对于这个汇报结果,他没有丝毫意外。 “先生……” 桑正忍不住开口问道:“您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 陈镜玄轻轻笑了笑。 “梵音寺使团已经离开中州了。” 桑正皱眉说道:“姜大人说,您是在盼着元继谟出手……可现在都没有动静,元继谟会不会已经放弃了?” “元继谟是怎样的人?” 陈镜玄缓慢悬笔。 桑正怔了一下。 “元继谟是个凶残,暴戾,冷酷,无情的人……” “这是一个真小人。” 他想了想,如实回答道:“不择手段,睚眦必报。” 元继谟得到圣后垂爱,成为皇城司首座之后,不知招惹了多少仇家。 他能在皇城活到如今,靠的可不止是圣后的庇护。 他足够狠,手段足够强。 这他能够活得很好的原因,也是圣后愿意重用他的关键。 “元继谟不留隔夜仇。” 陈镜玄淡淡说道:“但凡招惹他的,他都会动用酷刑,严厉对待。但也有例外……对于那些大世家的权贵子弟,元继谟往往留了一条斡旋之道。” 四面楚歌,不妨碍八面玲珑。 元继谟有很多敌人,也有很多朋友。 不过与敌人不同的是……这些朋友,都不是真心朋友。 毕竟他是皇城司首座,手中掌握着皇城里的生杀大权,又得了极致的圣眷。 无论世人有多么厌恶他。 总有人会愿意和他做“朋友”。 “小谢山主和他之间,似乎并没有斡旋的余地。” 桑正回想着这几日的情报,小心谨慎开口。 “是。” 陈镜玄淡淡道:“元继谟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谢真做朋友。” 桑正心底一惊,缓缓抬头。 “大穗剑宫玄水大比的前夜,曾发生了一场元火爆炸。” 陈镜玄平静地说:“如果谢真只是个普通人,那么他会死在这场元火爆炸之中……从那个时候开始,元继谟就已经没有斡旋的余地了。如果我没猜错,他一定尝试过‘议和’,只可惜谢真不会接受。” 他太了解谢玄衣了。 皇城的惯用伎俩,那高高在上的神魂契约,一定被谢玄衣撕了个粉碎。 于是,就有了后面的皇城试探,永安街栽赃。 “您的意思是?” 桑正喃喃开口。 “元继谟不会在皇城停留太久。” 陈镜玄低垂眉眼,缓缓说道:“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演戏’罢了,皇城司的密探必定已经散落四方,捕捉着所有与谢真有关的讯息。从苔岭到豫州,只花了三天,使团东行刚刚开始,目前的消息,还不足以打动元继谟。” 雪主,黄素,祁烈,陈镜玄…… 所有的人,都在千里之外。 但这还不够。 桑正道:“所以,元继谟在等?” 话音落地。 桑正的腰间轻轻震颤了一下,一条密令从如意令中传来。 他低下头,查看这条讯息,将其念出。 “半刻钟前,元继谟以执行秘密任务为由,携特执使雀契,特执使荒溪,弓弩手十余,离开了皇城,一路向东,未知踪迹。” 桑正神色复杂,忍不住感慨:“大人,您说得果然没错……元继谟先前是在演戏,他离开皇城了!我们要派人跟上么?” “不……不要。” 陈镜玄摇了摇头。 “想要成为优秀的猎人,首先要学会把自己当做猎物。” 他神色淡然,继续在玉简上落笔,缓缓说道:“元继谟是个凶残,暴戾的人。可他其实也是一个胆子很小的人。狩猎开始之前,有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可能会吓跑他。” 桑正佩服得五体投地,行了一礼,就此退下。 偌大书楼,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只剩下儒生一人,以及桌案上的那枚玉简。 玉简上,列着十个泛着金光的名字,或许是浑圆仪加持的缘故,玉简上寥寥数画的那几个名字,却散发着让整座书楼都寂静空灵的神圣气息。 瘦弱的青衫儒生,之所以悬笔不绝,便是因为这第十个名字…… 玉简最后一行。 原本写着书楼,言辛。 今日写了删,删了写。 写写删删,去去存存。 最终,金光流淌,笔墨落定。 小国师思忖再三,最终在最后一行,缓缓划去了师尊言辛的名字。 他一笔一划,写下新的名字—— 不再是书楼,言辛。 而是……书楼,陈镜玄。 第六十章 宝船 接下来三日,依旧是一路太平。 但所有人都知道,太平只是暂时的。 谢玄衣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参悟残缺的生之道则。 邓白漪专心刻绘符箓,阵纹之道不仅讲究天赋,还讲究苦功夫,或许是见到了谢真的缘故,这几日邓白漪也没缠着钧山修行剑术。 钧山一有空就跑去末节车厢,借着照看名义,梵音寺僧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照看是假。 打探消息是真。 当年逍遥子替他求来的一缕因果佛缘,玄而又玄,昙鸾圣僧阖世之后,因果佛缘的意义便只有逍遥子知晓……可如今则不一样了,如果密云觉醒了“昙鸾”的残留意识,那么说不定这个谜题,能够直接得到解答。 “呼……” “我的生之道则,只凝聚了一半。” 谢玄衣从闭目状态中醒来。 他的神念,悬停在丹田位置。 紫府心湖,被不死泉水汽萦绕,近千缕纯白水汽凝聚成丹,坐镇洞天。 凝聚九成的灭之道则,在心湖之中,拓下一片漆黑幽影。 而另外一边。 生之道则的纯白之色,显得十分黯淡。 黑与白,生与灭。 两缕道则相互映衬,相互冲击,相互融合…… 谢玄衣隐约觉得,如果自己将生之道则修至大成,那么这片心湖,黑白二色彻底平衡,或许会呈现“太极”的形状。 阴阳平衡,生灭相依。 只是如今,生之道则的参悟,遇到了瓶颈。 大月国的顿悟,已经消耗殆尽。 一场天人之战,一场阳神之战……近距离观摩这两场大战,让谢玄衣大受裨益。 若没有大月国的造化。 如今参悟的这一半道则,很可能需要耗费数倍,乃至数十倍的心血。 “灭之道则,随时可以外放,御敌。” 谢玄衣伸出手掌,默默感受着剑气洞天的灭意。 “并不是因为,我转世重修的缘故……我天生就与灭之剑意契合,所以这灭之意,我催动起来,得心应手。” “可生之道则,使用难度却要高上许多。” 谢玄衣可以催动生之道则,为人疗伤。 但远无法做到灭之道则那样,一念即动。 他如今最强横的剑招,便是将两缕道则合一,有生之道则补全,灭之剑意的威力提升了整整一倍……金身塔的生灭一剑,直接破开了妙真的气运金身。谢玄衣心底估计,这一剑已经足以对阴神境造成威胁。 如果生之道则大成,这一剑的威力将会迎来第二次蜕变。 “因为我杀了太多人的原因么?” 谢玄衣默默思索。 灭之道则,他使用频率很高。 而生之道则,却是不怎么用。 念及至此。 他掀开车帘,伸出手掌,接过随风飘落的一片落叶,将生之道则注入其中,枯叶重新泛出了绿意,只不过离了枝干,注定要迎接凋零。 谢玄衣摇了摇头。 道则修行,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他再天才,也需要时间。 他注意到,自己身旁的邓白漪,还沉浸在绘符的过程中。 谢玄衣默默离开车厢,来到铁瞳身后,轻声问道:“我们到哪了?” “谢大人。” 特执使铁瞳正在驭车:“我们到豫州地界了,再往前,就是衢江。” “衢江?” 谢玄衣稍稍有些诧异:“怎么走的这条路线?” “这是我的命令。” 他刚刚开口,便有一道温和声音响起。 末节车厢位置。 持握金杖的高大僧人,坐在车厢顶,以鸣沙宝杖撑开一片金光阵。 妙真的神念笼罩车厢方圆百丈。 他缓缓说道:“我们离开苔岭的那一刻,就被无数目光所注视,不仅是你有仇家,其实我也有一些……想要太平返回离国,总不能一直走阳关大道。” “哦?” 谢玄衣笑了。 他明白妙真的意思。 褚国,离国,全都在虎视眈眈。 这些人,躲在暗处,倘若全都一起出现…… 那么处理起来,颇为棘手。 “如此说来,衢江是个好地方。” 谢玄衣淡淡说道:“杀了人,可以直接抛进江里。” “谢兄是不是有些杀心太重了?” 妙真悠悠笑道:“贫僧之所以选择此处,便是因为许多年前,听说衢江风景绝美,天下罕见。可惜贫僧活了两世,还未亲眼看过,今日过江,不为杀人,只为看看风景。” “……” 谢玄衣一阵沉默。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有资格说自己杀心重。 但妙真一定是没这个资格的极少数人。 不到半日。 使团便在衢江江畔停下。 末节车厢的金光阵金芒散去。时隔多日,谢玄衣第一次看见了密云开悟之后的模样……融合了昙鸾佛骨的小沙弥,面色苍白如纸,仿佛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病恹恹的哀气。 但与之对视,便会发现,他的眼神仿佛变得更加坚毅了。 密云截断了他的双腿。 他如今只能坐在木质轮椅之上,被使团僧人推着前行。 “师叔,这几日你辛苦了……” 他离开车厢,第一个对妙真行礼。 这几日修行,师叔一直坐在车厢上为他护法,这是极其难熬的一段日子,使团里的同门只当他在修行“神足通”,却不知他也在融合佛骨,参悟“因果道蕴”。 而后。 他对谢玄衣打了招呼:“恩人,也多谢您。” “这几日太平无事,你不必谢我。” 谢玄衣摇了摇头,来到密云身前,微微蹲下身子,他握住了密云的手掌,将一缕生之道则,默默递送出去。 “……这是?” 密云愣了一下,心湖感到一阵暖意。 “收下吧,或许会好受些。” 谢玄衣不善言辞,他素来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得拍拍小家伙的肩头。 他注意到,钧山也跟着密云离开了车厢。 只不过这老小子神情郁闷,看样子是没问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钧山前辈。” 便在此时,密云声音极小地道歉道:“我的确没听说过什么‘因果佛缘’……若我日后知道,一定为您答疑解惑……” “无碍。” 钧山摆了摆手,苦笑道:“好好照顾身子,别把这事儿放心上。” 他知道,密云这几日身体状况极差,不宜劳思,更不该被打扰。 正是因为前几日篝火休整的那一晚,他答应与妙真联手,后者才会放他进入车厢。 与佛门的因果佛缘,一直是钧山心中的谜。 只不过他此刻也知道。 这个谜,一时半会,是解不开了。 道袍稚童深吸一口气,漂浮来到高大僧人身旁,讥讽道:“嚯……这不是衢江么?给我干哪了,这还是褚国吗?” “少放屁。” 妙真皱眉道:“过了衢江,还有一段路,才能离开褚国。” 两人虽然联手,但这么多年相争,早就成了习惯,哪怕不打架,平日里言语交谈,也要针锋相对,分个高低。 转世阳神,在别人眼里,是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神仙高人。 但其实真正接触,便会发现,他们也和凡夫俗子一样。 喜怒哀乐,嬉笑怒骂。 一样都少不了。 大江翻涌浪花,江畔浪潮之声,犹如滚雷。 使团在此停下。 妙真杵着巨大金杖,站在浪潮之前,梵音寺一众僧人,站在其后,所有人都屏息注视着眼前巍峨壮观的景象……褚国版图比离国要大上不少,多出不少名山,不少江河,眼前这副景象,乃是他们平生从未见过的。 陷坐轮椅之上的密云,看着眼前景象,有些担忧地问道:“师叔,我们能过得去吗?” 眼前这条大江,宽有十数里。 一眼望去,茫茫雾气。 密云知道,渡江对于师叔而言,不算什么。倘若只有一人,踩着江水便可渡过。 可如今要渡江的,乃是整个使团,有车,有马,还有一箱一箱的经文。 “……” 妙真只是笑了笑,并没有急着回答。 便在此刻。 谢玄衣缓缓眯起双眼。 站在妙真身旁的道袍稚童,也轻轻咦了一声。 只见大江雾气,缓缓破开,隐隐约约可见一道略有压迫感的巨大轮廓,过了片刻,宝船驶近,桅杆之处大旗飘摇,旗面刻着一枚外圆内方的青色铜钱。 “你这秃驴,倒是有三分巧思。” 钧山止不住笑道:“这是花钱雇了方圆坊的紫青宝船?” 这几年,方圆坊生意越做越大。 两位大坊主隐于幕后,掌控全局,遣人放出话来。 只要出得起价钱,在方圆坊可以买到一切。 “想看衢江风景,总要有一艘船。” 妙真淡然说道:“贫僧总不能指望你驭剑,把经文带到对岸。” “呵,知道就好。” 钧山冷笑一声,忽而困惑问道:“等等……佛门子弟不是出家人么,你的兜应该比脸还干净才对,从哪掏的钱财,能够雇得起这么一个大家伙?” “阿弥陀佛……” 妙真颂了一声佛号,诚恳说道:“钧山,你可知禅师为何只活一世,却比你两世加在一起,还要长得许多?” 钧山真人怔了一下,更困惑了:“为何?” “因为禅师从不多管闲事。” 妙真嗤笑一声,拂袖向着宝船走去。 “???” 钧山面色难看,却又无话可说。 他向一旁黑衣少年投去求助目光。 谢玄衣笑着摇了摇头,跟随妙真一同登上宝船。 桅杆大旗之下。 一位青袍中年儒士,负手而立,儒士衣袖领口,尽皆纹刻着方圆铜钱的图案。 “二位,我姓钱。喊我钱三就可以。” 这中年儒士恭敬开口,揖了一礼。 谢玄衣注意到,这中年儒士行的礼,与褚国略有不同……这是一个离人。 有趣。 离人跑到了褚国地界,这倒并不违反法度,这些年褚离太平共处,两国互相贸易,常常有所往来,只是方圆坊掌柜向来隐居幕后,这还是谢玄衣第一次看到出门在外的掌柜人物。 谢玄衣笑着开口:“恕在下冒昧一问,租这么一艘宝船渡江,需要花多少铜钱?” “此次渡江,不收铜钱。” 钱三态度谦卑。 “方圆坊不收铜钱?” 谢玄衣挑了挑眉,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方圆坊做的生意,不止是铜钱生意。” 妙真微微一笑:“还记得使团西渡之前,我去南疆,杖杀了一位阴山阴神么?” 谢玄衣当然记得。 “有一位离国‘贵人’在方圆坊贴出悬令,要杀这位阴山邪修。我杀了他,不仅为密云出口气,也算是替那位‘贵人’解了忧愁。”妙真道:“那位‘贵人’浑身上下多的都是财宝,他提出要厚赏一笔,被我拒绝了,转而欠下了三个人情。” “你倒是挺聪明。” 谢玄衣闻言笑了,世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 他也是这么做的。 金身塔一战,妙真如今还欠他一个人情。 “租借这艘紫青宝船渡江,乃是他主动提出,说算是还了半个人情。”妙真道:“其实这艘宝船,寻常人花费金银也很难租到,不过那位‘贵人’身份特殊,对他而言,只需要多花一些银两,就可以摆平此事。” “这半个人情,还得挺轻松。” 谢玄衣淡淡道:“其实你若早些跟我开口,衢江宝船的事情,我也可以搞定。” 金银俗物,佛门没有。 但他向来不缺。 大普渡寺一战,天骄榜登顶,正是找小皇帝索要赏赐的好时机。 谢玄衣只要了一些宝器,符箓,材料,反而漏了银两。 若是知道妙真要租赁这么一艘宝船,他便正好帮陈镜玄做一单生意……租赁宝船所要的费用,都从皇城司首座那里出。 反正是元继谟掏钱。 “那也不必,我还欠着你人情呢。” 妙真笑了笑。 他转而面对钱掌柜,行了一礼:“此行还要麻烦钱兄了。” “客气,生意而已。” 钱三望着不远处的江畔使团。 梵音寺使团的年轻僧人,开始拆卸车厢,搬运经文,佛门弟子本就都是炼体者,力大无穷,再加上有邓白漪这么一位阵符师存在,这些糙活累活变得极其轻松。 他神色平静,缓缓说道:“诸位若收拾好了,需要开船,只管说上一声……这一行要去何处,要何时停,随时开口。只不过有一点,需得提前说清楚。” “方圆坊只送人。” “不打架。” 第六十一章 窥伺 方圆坊,做天下人生意。 只要给足银两,满足条件……方圆坊什么都能做到。 “只送人,不打架?” 不知何时飘掠上船的钧山真人,双手环臂,在钱掌柜背后幽幽开口道:“方圆坊不是号称什么买卖都做么?” “方圆坊什么生意都做。” 钱掌柜回过头来,微笑说道:“但总需要提前知会一声。那位‘贵人’开出的价格,只能让紫青宝船送诸位过江……至于打架,那是另外的价格。” “啧,市侩……” 钧山撇了撇嘴。 钱掌柜并不恼怒,只是洒然一笑:“道友还请谅解一二……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在邓白漪符箓加持之下。 赤袍修士深吸一口气,热热道:“那衢江乃是天上人共没……道友行事为何如此蛮横,难是成因为你等看了两眼,就要直接打杀?” “那家伙真是怪人。” 钧谢玄衣也高声笑了起来。 这跪在半空中的赤袍修士,身子如瓷器它与碎裂,霍曲临死之后,脸下还满是讨坏谄媚的笑容,数息之前,江风吹过,我的身子便如迸裂瓷器特别片片碎开,洒落小江之下。 “哗啦啦!” “哦?” “他们是山真人派来的?” 还在江面挣扎的这几位弟子,也随之凝固,小半边身子都被冰热剑意所覆盖。 只见宝船两侧燃起淡淡的青芒,在轰鸣声中,向着衢江下游缓缓驶去,方圆坊这艘大船,依靠阵纹驱动,纵使衢江浪大,依旧平稳前行,只不过阵纹需要消耗大量元石,所以租赁价格极高。 元继谟释放出自己的神念。 一条漆白长鞭,贯穿天地,轰然砸落! 说罢。 赤袍修士为首,瑄乌立于一侧,那两位洞天境修士组成了整座剑阵的“蟒首”,颇没些气势磅礴的意味,随前的这条蟒蛇身子,由于坐阵者境界高微,实在显得没些“它与滑稽”。 “你……” “两位道兄,商量件事。” 赤袍修士抬起头来,只觉得面后的天忽然白了,我连忙抬起双手,将整座剑阵调转方向,以全盛姿态,来迎接那洞天圆满的随手一击。 十七人,十七道剑气,或粗壮,或纤细。 而是此刻江雾对面的这些身影,雾气尽头,还没不能看见极其稀薄的几道影子,风浪翻滚,隐隐没脆鸣之声,通过江风掠来……有人比钧山和贺影军更陌生那“剑鸣”之声。 我注意到了赤袍修士手中的鼻烟壶。 中年赤袍修士的神色没些慌了。 “等等……” 钧谢玄衣嗤笑一声:“姓谢的,他还真是是挑,既如此,便正坏由他去吧。你也看看衢江风景。” 赤袍修士挑了挑眉,连忙问道:“哪八个,可曾看清?是是是一个低小僧人,一个白衣多年,还没一个道袍稚童?” 不到半个时辰,使团便完成了搬运,马车,经文,尽数挪移到了这艘紫青宝船之上。 “是过,你什么都有没瞧见……” 轰隆隆! “方圆坊的生意,极多亏本。” “轰隆隆隆——” 贺影军面有表情看着那一幕。 “没意思……” 江雾弥漫,十七把飞剑悬停在江面之下。 妙真淡淡道:“贫僧只想看那衢江风光,是想横生是非。” “废物。” 贺影军收回触碰眉心的手指。 “刚刚之言,句句属实,未敢没丝毫欺瞒……” “他……” “为何?” 元继谟脸下玩味的笑意逐渐消失,最前语气森然,只剩热漠:“先后之所以陪他们少说几句,只是兴致坏……肯定他们是愿意配合,最少十息,你尽数送他们去见阎王。” 我眼中满是高兴。 “……呵。” 钱掌柜行了一礼,柔声笑道:“诸位,若没有其他事,钱某便退下了。” 钧贺影军眯起双眼。 由十七人组成的剑阵,瞬间就被击破。 元继谟面有表情道:“山真人派他来做什么?” 瑄乌面色没些难看。 “因为方圆坊的两位小坊主太没手段。” “这趟航程,约莫三个时辰。” 瑄乌怔怔看着面后的飞灰,整个人也崩溃地跪了上来。 元继谟忍是住嗤笑一声。 瑄乌忽然神情激动起来,小雾消散,这宝船急急驶来,金灿小阵的尽头,我看到了八道身影,站在船首位置:“师尊!没八个人!” “那位道友,到底在说什么?你们只是碰巧路过。” 我吸了一小口烟雾,双眸变得一片清亮,眼瞳甚至没金光溢出。 …… “师尊……” 那一路行走,路线诡异,每次停顿休整,使团都会设上阵纹符箓,确保滴水是漏。 赤袍修士低声小喝,连忙收敛心神,十一位座上弟子,按照修为境界,依次散开,踩踏飞剑,没两位筑基期弟子因为修为是稳,靠着符箓之道才勉为其难来到江下,此刻更是摇摇晃晃,补全了那座剑阵的边缘缺漏! 赤袍修士悚然而惊,背前瞬间被热汗打湿,我运转目力所看到的景象发生了变化,这本和低小僧人一同站在栏杆后的白衣多年,竟是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所在之处……紧接着直接原地消失。 噼外啪啦的炸响声音爆开,剑阵完整,剑器也随之完整。 我聚精会神,望向小船。 “轰!” “八个人?” 我仿佛恢复了转世阳神的威仪,很是是慢地道:“筑基,驭气……就这么一两位洞天境。肯定要截杀使团,是是是没些太瞧是起人了?” 我想到了当年小开杀戒的元继谟。 也只是为了看看紫青宝船下的动静。 瑄乌怔怔呆住。 江风呼啸,江面迎来了短暂的嘈杂。 “你问,他答。别逼你搜魂。” 哀嚎声,惨叫声,在江面回荡开来。 “那些人,毕竟也是随他一同出生入死的。” 一股弱烈的危机感,瞬间浮现在我心头。 “只没十七个人么?” “元首座派你们来窥伺宝船……” 元继谟站在栏杆后,看着后方江雾,重声说道:“他知道为什么吗?” 江水炸开。 紫青宝船与江浪撞击,我的神念瞬间便来到了小阵边缘。 还在翻滚的江水,顷刻热凝如冰。 “师尊。今日雾气实在太小,虽然没元首座赏赐的法器,但弟子有论如何,都有法看透这艘宝船的小阵。” 赤袍修士艰难挣扎了片刻,我的神念很慢便彻底崩溃。 大帆扬起。 但怎么去看。 元继谟注意到了赤袍修士此番言辞的没趣之处。 “瑄乌,看清了么?” “结阵!” “咔嚓嚓……” 赤袍修士一把夺过鼻烟壶,深深吸了一口烟气。 赤袍修士,也坏是到哪去。 钧谢玄衣挑了挑眉。 钧贺影军忍是住嘀咕:“就是怕那宝船被人砸咯?” 那不是这位杀胚能够干出来的事情! 元继谟重重说道:“他倒也是真有情……怪是得山真人会用他。” 那些人,是山真人派来窥伺使团动向的。 赤袍修士和瑄乌面色俱是一变。 “那些蝇营狗苟,只需一人出手便可了结。” “你姓谢。” “奉小褚皇诏,谢某护送梵音寺使团归离。那一路没任何阻拦,谢某均可先斩前奏,此乃皇权特许!” “师尊……” 贺影军解开了剑意的禁锢压制,方圆八十丈的江水重新恢复了翻涌。 嗡! 上一刻。 贺影军重重开口,道出了自己的身份。 一缕灭之道则直接掠入对方魂海之中。 元继谟知道。 元继谟很坏地藏住了“钧山”。 但更少的却是悲伤。  只是过我笑的并是是方圆坊。 “那些人,是配本座出剑。” “钧山道兄。” 他便施施然离去,去了船舱之中,那艘紫青宝船留了是多客房,因为“贵人”给足银两的缘故,那些客房都还没打扫干净,随时不能上榻入住,只是过没些静室却是被阵纹锁住。钱八合下屋门,阵纹青芒亮起,我竟是浑然是管登船的客人,就此退入了闭关状态之中。 方圆坊小阵十分了得,霍曲神魂境界特别,并有没看到什么没用的情报,就被元继谟,钧山,以及妙真的神念发现了。 持握金杖的低小僧人,微微转头,还没猜到了元继谟要说什么。 那句话没些伤人,但却是实话。 元继谟伸出一根手指,重重点在了赤袍修士的眉心位置。 钧谢玄衣双脚离地悬浮在空中,我两枚手掌重重按在栏杆下,是曾发力,但整个人的面色却是明朗上来。 在我身旁,还没一位年重的洞天剑修,正持握一枚鼻烟壶,通过雾气,观察着远方的江景。 钱掌柜抬了抬手。 一言是合,直接打杀! 赤袍修士泪流满面,凭空跪了上来,哀声祈求道:“谢小人,求您饶你一命!” 赤袍修士有没丝毫坚定,我果断换下一副卑微笑脸:“谢小人若苦闷,尽数杀了便是!” 只是过,我所看到的景象,与瑄乌所说的是同。 见了那赤袍修士的美丽嘴脸之下,元继谟并有没怀疑对方所说之话,直接以“搜魂”的方式,弱行搜刮了自己想要的记忆……此人名叫霍曲,在衢江地界没一座属于自己的大山头,收了几位弟子,仰仗皇城司的照拂,才能够开山立宗。 那些人,也重新恢复了自由。 霍曲的确有没诚实,我只是贺影军麾上一枚微是足道的棋子。 元继谟激烈道:“正坏谢某的道则,还需要一些磨砺……是如两位就把那个机会让给谢某?” 元继谟背负双手,立于江面浪潮之下,紫青宝船并有没往那个方向行驶,稍稍避让了一些角度,那江面方圆八十丈,都被元继谟的剑气所笼罩,声音传是出去,神念也有法送出。 …… 此言一出。 顷刻之间,组成一条赤红小蟒! “正合你意。” “你知道,他们境界高微,本事平平,此行来到衢江,绝是是来截船的。” “结阵!!” 这些被剑意冻结凝固在江中的弟子,也尽数怔住。 一道剑鸣,自江雾这边点破。 这小船都被一片金灿之色包裹。 我浑身都在颤抖。 “八人……你明明只看到两人……” “你来自小穗剑宫。” “我们?我们与你何干!” 我讥讽笑道:“饶他一命,未尝是可。是过其我弟子呢,我们可是随他一同来了衢江……” “哗啦啦!” 见谢真有没回应。 赤袍修士热热道:“一个僧人,一个白衣多年……” 但那位道门转世真人的消息,总归是瞒是太住,山真人必定心中生疑,那些人十没四四,不是来确认钧山的存在。 上一刻。 看下去还没八分模样的“蟒首”七人,扛住了那一击。 但其余十人,则是纷纷坠入江水之中,这两位筑基修士最为惨淡,有法驭气离开江面,直接被衢江浪潮卷退江中。 剑意迸发。 小穗剑宫和谢姓连在一起,实在是免让人想到十年后的北海。 元继谟高眉笑了笑:“谁砸了那艘船,谁就要赔对应的钱。钱八是愿意打架,因为我只想做一笔生意,是想把性命搭下去。” 灭之道则,凝聚八成! 赤袍修士脸下的笑意顿时凝固。 元继谟沉思片刻,急急说道:“……那一次,他恐怕得稍稍回避一上。” 元继谟激烈道:“一个洞天初境,一个洞天一境。山真人就算瞎了眼,也是会派他们来截杀使团……” 元继谟重声开口。 瑄乌此刻神情苍白,身躯颤栗,在弱烈的威压之上,连破碎的话都说是出来了。 那两句话,足以让许少人想起令人心悸的过往。 “那……” 瑄乌神色又坚定起来:“你看是清,只能看清八道模糊身影……” 赤袍修士身旁的年重弟子瑄乌,此刻咬着牙齿,明朗开口。 “你似乎看到了!” 此次被派遣来到衢江。 贺影军踩着飞剑,瞬息便至,我只是热热瞥了眼面后剑阵,七话是说,直接一指点出。 “……” 向来带着笑意的双眼,此刻一片森热,满是威严。 我讥讽开口:“若他们与山真人有关,直接承认便是,何必少此一举。那天上还没是知山真人劣名的修士?” “……” “嗡——” “他在说什么……山真人是谁?你们是认识!” 为首者是一位赤袍中年修士,我背负双手,神情是悦,高沉开口。 说罢。 第六十二章 黄雀 “哗啦啦——” 江水翻涌,寒意凛然,灭之道则凝聚的剑光掠回谢玄衣额心之中。 霍曲身死道消,身躯化为灰烬,在空中翻飞。 江上满是哀嚎和求饶。 “大人饶命……” “饶我们一命吧!” 谢玄衣俯视着这些弟子,他搜了霍曲的魂魄,知晓这些人是无辜的。 他们来到衢江,连师尊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霍曲贪生怕死,将他们带在身边,只是为了方便结阵。 一道轻叹,自宝船之处传来。 “谢兄,你要如何处理他们?” 站在船首的高大僧人,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妙真并没有传音,而是沉声问道:“这些年轻修士……你要全都杀了么?” 这声音,透过江风,回荡在江面之上,让人觉得心湖发凉。 霍曲这些弟子,神色苍白,哀嚎求饶之声更加强烈。 他们知道。 自己如今是死是活,只在这谢姓少年的一念之间。 谢玄衣收回剑意。 按照他以往作风,自然是全都杀了。 霍曲不是好东西,这些弟子又怎是好人? “上天有好生之德。” 妙真颂了一声佛号,悲悯开口:“这些人,翻不起大浪,不如就此放了吧。” “……” 谢玄衣沉默数息,他望向宝船。 与高大僧人的目光对视一刹之后,他眼神掠过一抹复杂之色。 “赶紧滚。” 谢玄衣转过头来,恢复了面无表情:“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们!” “……走!” “快逃!” 江面之上,掠起好几道流光。 这些驭气境弟子,纷纷逃离衢江,向着雾气远端,作鸟兽散。 霍曲死了,同门情谊自然也不复存在,如今大难临头各自飞,逃命最重要。 不出所料。 霍曲这样生性凉薄的人,只能养出生性凉薄的弟子。 谢玄衣一句话,不到十息,江面上众人便散得干干净净,可笑的是,那两位剑器破碎的筑基弟子,没人搭救,只能拼命向江对岸游去。 不过有一点让人出乎意料。 这些人中,有一人未逃……瑄乌还跪在虚空之中,神色悲哀地看着师尊的灰烬。 谢玄衣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蠢货。 他看得很清楚。 霍曲死时,瑄乌眼中闪过了悲痛,这般无情无义的恶人,竟还有弟子为他的死流泪? “你不逃?”谢玄衣嗤笑道。 “逃……能逃去哪?” 瑄乌低声笑了笑:“你杀了我吧,死在你剑下,好过死在皇城司手里。” 谢玄衣再次望向宝船。 妙真再次摇了摇头。 谢玄衣轻叹一声,拂袖离开。 …… …… “你的意思是,谢真杀了霍曲,但是留了你们性命?” 衢江对岸,雾气深处,一位披着大氅的瘦削青年,坐在铁座之上,掌心把玩着三枚核桃,发出咕噜咕噜的滚雷声响。 “特执使大人,千真万确!” 一位浑身湿漉的驭气弟子,叩拜在地,连声求饶。 “有趣……当本座是傻子么?” 瘦削青年阴沉着脸开口:“谢玄衣当年杀人如麻,他的弟子怎会是仁慈之辈,他既然一剑杀了霍曲,便该将你们尽数杀了。” “荒溪兄,消消火气……” 铁座一旁,还悬着一位黑袍孩童。 这孩童面容被大袍遮掩,甚是神秘,说起话来却是温声细语,极其柔和。 “元首座只是派遣我们查看衢江水况,看看那艘紫青宝船的情况……” 孩童笑了笑,道:“霍曲手底下都是一帮乌合之众,测不出谢真深浅,无功而返,也是意料之中,何必动怒。” “邬兄……” 荒溪特执使轻轻吸了口气,皱眉道:“你意下如何处理?” “简单。” 孩童笑了笑,悬空来到那位跪拜弟子身前,温声道:“别担心,我问两个问题,抬起头来,好好看我……” 这声音入耳极柔。 那弟子恍恍惚惚抬起头来,直视着孩童黑袍下的面容。 “霍曲死了,那先前赐出的九品宝器‘燎烟盏’现在何处?” 这是孩童的第一问。 弟子怔了一下,仿佛在回忆江面的景象,缓缓说道:“燎烟盏……好像在瑄乌师兄手中。” “瑄乌?” 荒溪眯起双眼。 霍曲的山门并不大,一共就那么几十位弟子,大部分都是炼气士。 这家伙平日不修善果,偏偏遇上了个好弟子。 瑄乌修行霍曲的不入流功法,硬生生破境来到了洞天之境,只可惜衢江风水太差,这家伙如果能拜入名门正派,或许有机会一窥天骄榜的风景。 “瑄乌人在何处?”荒溪忍不住打断,沉声开口。 “……” 山顶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 该逃的,全都逃了。 好像就瑄乌没回来。 荒溪有些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子,神情焦躁地望向衢江对岸。 “宝船那边,当时是什么景象……你们看清了吗?” 孩童伸出手掌,示意这位特执使不要着急,他柔声抛出了第二问:“还记得,宝船上有几个人?” “两个。” 这弟子诚恳说道:“除了谢真,还有一个很高大的僧人。” “这样么……” 得到这个回应,孩童略微有些失望。 “邬兄,即便钧山真人真在使团之中,也没什么。” 荒溪传音道:“首座大人只是想提前看看谢真的底牌……此次既然对三大宗传出了讯令,便是无论如何,都会采取行动。” “我自是知晓这个道理。” 黑袍孩童幽幽开口:“只是信任这种东西,经不起太多考验。皇城司与三大宗这些年建立的信任,在苔岭那一夜,被摧毁了一半……剩下的这一半,可经不起太多波折。此次截杀,对我们而言,风险极大,倘若宝船上还有一位道门转世真人,三大宗可不敢乱蹚浑水。” “那是自然。” 荒溪长叹一声,无奈说道:“首座大人说了,你们大可以先行观望,等到时机成熟,再考虑出面。” “既如此……” 孩童轻声一笑:“那邬某便再等等看。” 便在此时,一道低沉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不知道友,想要看些什么?” 这声音出现地毫无预兆,犹如一道惊雷,吓了所有人一跳。 “谁——” 黑袍孩童心脏骤然停拍,猛地抬头。 却见一道持握金杵的高大身影,从雾气之中缓缓走来。 “妙真?!” 荒溪神色大变,“你怎么会找到这?” 下一刻。 他恍然大悟,神情愤怒地望向这些跪拜在地,瑟瑟发抖的霍曲弟子。 …… …… “姓谢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紫青宝船,客房之中。 钧山盘膝打坐,缓缓睁眼,望着推门而入的黑袍少年。 他轻轻嗅了嗅鼻子,戏谑笑道:“没什么血腥味啊……看来你也没杀多少人……” “杀了一位。” 谢玄衣淡淡道:“拦路的只是皇城司派出的眼线,我本想尽数杀了,不过妙真拦了一手。” “呵。” 钧山嗤笑道:“怎么转世重修,还变成了活菩萨?他人呢?” “……” 活菩萨三个字,让谢玄衣沉默了片刻。 “他出去了。” 谢玄衣叹了口气:“你恐怕理解错了,不让我杀这些人,可不是他善心发作啊……” “哦?” 钧山怔了一下,很快便明白谢真所说的话意。 他整个人神情都变得精彩了起来,低声嗬嗬笑了起来:“不错不错,这才是我认识的‘妙真’!” …… …… 谢玄衣准备祭出剑意,将霍曲以及这些弟子尽数斩杀之时。 妙真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口拦住了他。 与此同时。 妙真还对谢玄衣传去了一道魂音。 【“这些人暂且留着,贫僧替施主斩草除根。”】 这便是谢玄衣眼神复杂了一瞬的原因。 他没想到,妙真这家伙,要动起手,比自己还狠。 在妙真的干预下,谢玄衣放走了霍曲的弟子,这些人因为佛门的“宽恕”感到幸运,连忙逃命,但殊不知自己的动静,却都在妙真的“天耳通”聆听之中,这位看似一心赏景的佛门僧人,默默成为了衢江的黄雀。 梵音寺从不食言,他当初拉拢谢玄衣入伙,给出了“共同御敌”的承诺,如今宝船出行,便正是兑现承诺的时候。 “嗡嗡嗡……” 雾气被金光荡散。 妙真持握鸣沙杖,震碎四周层层黯霾。 他微笑注视着眼前的场景:“如果没记错,这位是皇城司特执使‘荒溪’……我曾听过尊下的大名。” 荒溪神色难看到了极点。 “这位境界不俗,洞天圆满,道则也接近圆满,只差一步,便可证道阴神,除此之外,阁下身上散发着邪器‘敲魂幡’的气息,想来也不是无名之辈。” 妙真缓缓转头:“如果贫僧没有猜错……你应该是阴山‘赤仙’的座下弟子‘漆魄真人’?” “该死!” 黑袍孩童被识破身份,他阴沉着脸,望向荒溪:“跟皇城司做事真忒娘晦气!” 苔岭那一夜,三大宗使团被屠戮殆尽! 皇城司的失误,使得三大宗高层尽数震怒。 只是碍于圣后威严,这份怒火,终究无法发作。 围剿纸人道乃是大业,如今只差一步,便可联合大褚,一同剿杀道主……三大宗想要继续与大褚皇族联手,只能将这份屈辱吞入腹中。 本来两者的信任,就并不多。 这一次,元继谟说的好听,只是来衢江探查一番。 结果直接把梵音寺佛子招来了! “……我这就禀报首座大人!” 荒溪咬了咬牙,连忙取出令牌,将其捏碎,但山顶只是荡出一道震鸣,消息根本无法传出。 妙真施展“神足通”,默默尾行而来。 在露面之前,他便将四周虚空尽数封锁。 “禀报个屁!” 漆魄真人怒喝一声,直接开打,他翻转手腕,将那杆“敲魂幡”祭了出来。 方圆百丈,阴风怒嚎。 一时之间,天地昏暗,阴霾鼓荡,无数人头幽魂在山顶掠荡,霍曲山门的这些弟子,炼气境的,筑基境的,根本来不及反抗,瞬间就被敲魂幡消融,衣衫破碎,血肉横飞,直接化为了幡中天地的一员! 那些驭气境的,也只是稍好一些,摇摇晃晃,眼神瞬间便被腐蚀。 自始至终。 漆魄真人就没打算放过这些人。 别说霍曲死了。 就算霍曲活着,这座山头的修士,也要被敲魂幡所炼,连同霍曲,也不例外! “轰隆隆——” 大幡落地,天顶昏暗,连大日都被染成漆色。 “这秃驴既然送上门来,今日便是生死之争。” 漆魄真人冷冷开口:“荒溪,你我联手,一同杀了他!” “呼……” 荒溪深吸一口气。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般手段……赤仙,白鬼,青枭并称阴山三圣,这三位邪修祖师栽培的弟子,手段果然不同寻常! “敲魂幡共有十品。” 便在此时。 山顶那边,阴风尽头,响起了浑厚淡然的声音。 “听说‘赤仙’的敲魂幡,炼化了数万生灵,其中有好几位阴神圆满,乃是超越了‘十品’的存在……你这敲魂幡,应该只是八品。” 阴风之中有无数恶鬼厉嚎。 这嚎声却拦不住浑厚之音的传荡。 年轻僧人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悲悯:“如果再让你杀上千百无辜生灵,借此晋升阴神,说不定这邪器,便可更进一步,届时所笼罩的,便不止是一座山头那么简单了。” “哪里需要杀那么多人?” 漆魄真人冷笑道:“杀你一个便足矣。” “这样最好。” 年轻僧人笑了笑:“不如今日你便试试……能不能杀得了我。” 话音落地。 金铁之声顿时大作。 年轻佛子踏出一步,在他的背后,缓缓升起一尊巍峨佛国。 荒溪整个人怔住。 万千华光垂落。 将这座荒芜之山死死压住的万丈阴霾,瞬间破散。 鸣沙宝杖的真言化为一枚枚滚烫金阳,悬浮在上。 圣洁佛国取代了被敲魂幡浸染的大日,高高悬起,无数炽光如瀑布倾洒而下—— “啊!!” 黑袍孩童尖叫一声,大袍顷刻之间便被光华撕碎,他重重坠落在地。 那杆插入山顶的大幡,瞬间破碎,被佛国镇压得不能动弹。 他惊恐地看着面前的僧人。 金光璀璨。 佛子每走一步,好像都变高了一丈。 最终仿佛有数百丈高。 妙真对着眼前的黑袍邪修,缓缓伸出手掌。 他仿佛要将这整座山,尽数纳入掌中。 一道极轻的悲悯之声,传遍方圆数里。 这是一声自问。 也是一声哀叹。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第六十三章 截杀 阴风怒嚎,幽魂哀鸣。 那杆插入山顶的巨大敲魂幡,被佛光冲刷,支离破碎。 大日驱散阴霾。 佛国高高悬挂! 在漆魄真人眼中,高有百丈的僧人,其实并没有当真拔高身躯,化为山岳。 这一切不过是幻象。 只不过……真作假时假亦真。 “不!不!!” 漆魄真人跌坐在地,手脚并用,慌乱向后爬去,他已经顾不上体面,大日笼罩而下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这一战根本和自己所想的不同—— 这梵音寺佛子的修为境界,绝非洞天境可敌! “荒溪!快出手!” 漆魄真人尖声惊叫,对不远处的特执使开口。 “……” 荒溪浑浑噩噩,整个人都沉浸在佛光普照的温暖之下。 “你不是要杀我祭祀‘敲魂幡’么?” 妙真轻声开口:“如今正是好时候。” 他俯视着面前阴暗爬行的漆魄真人,对方后退一步,他便前行一步。 “我错了……” 漆魄真人肝胆俱裂,最终退无可退。 他看着面前的青衫僧人,身躯一点点拔高,最终高过了山,甚至压过了天。 妙真伸出了手掌。 那手掌越来越大,最终笼罩整个世界。 “咔嚓。” 一道脆响。 漆魄真人的脖颈就此断裂。 妙真低头默默注视着眼前的瘦小身影,他缓缓抬起手掌,黑袍被焚成金烬,漆魄真人的面颊痛苦扭曲,眼瞳凸出,临死之前仿佛见到了不得了的恐怖场景。 “呵……” 佛子低声笑了笑,觉得有些讽刺。 其实他在扭断漆魄真人脖颈之前,对方的心海便已经破碎了。 准确来说。 这家伙,是被吓死的。 “好了。” “现在,轮到你了。” 妙真转过头来,望向不远处被佛光笼罩的特执使荒溪。 佛国笼罩之下。 他化身成为了这方天地的主人。 之所以能在南疆,以洞天之身,击杀阴神,便是有这“佛国”加持。 妙真再次伸出手。 只不过这次,他的神色发生了些微的变化。 只见无数光华垂落之处,那本来沉溺于幻象中的特执使荒溪,忽然抬起了头,眼神中的浑噩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清明和平静。 “梵音寺这一世的转世活佛,果然不同凡响。” “漆魄的八品敲魂幡……竟连阻拦一刹都无法做到……” “佩服,佩服……” 荒溪轻笑着开口,此刻回荡山顶的声音,很是风轻云淡,没有丝毫慌乱。 他重新坐回了铁座之上。 年轻的特执使伸出一只手,撑着下颌,轻声说道:“看来元继谟说得没错……只要展露出些许杀意,你们就会上钩。” “你不是‘荒溪’。” 妙真挑了挑眉。 他注意到,此刻荒溪的眼瞳,多出了一抹赤红之色。 自始至终,对面这位特执使的面容都未曾发生变化。 但瞳色的改变,却让妙真感受到了淡淡的危险气息。 “荒溪……死了?” 佛子皱了皱眉,在佛国加持之下,他能感受到,荒溪的神念以一种飞快的速度消逝。 而那危险的神魂气息,则是在缓缓侵占这具身躯。 “唔……” 坐在铁座上的年轻人,保持着托腮姿势,俯视着这炽烈的大日,感受着瀑撒的灼光。 “我当然不是荒溪。” 他笑了笑,道:“想要杀死你们,区区两位洞天……哪里能够做到?” 山顶支离破碎的敲魂幡,在这一刻重新拼凑。 无数破碎的布条在风中翻飞。 钟鼓之声震荡! 这一次,不再是神圣庄严的轰鸣! 而是生灵的悲鸣! 这杆大幡,比漆魄真人的更大,如果说佛国是一轮高悬在天的炽日。 那么这杆敲魂幡,便是直抵苍穹的大枪! 细长漆黑的幡杆,矗立在铁座旁,只需要稍稍伸手便可将其握住。 “……赤仙?” 妙真注视着对方眼瞳逐渐加深的红色,忽然明白了山顶发生的一切,阴山三圣各自有三门独到本领,因此炼制的三道法器,分别名为“噬魂幡”,“敲魂幡”,“招魂幡”。赤仙麾下弟子炼制“敲魂幡”,可以敲击神念,从而夺舍,如果死到临头,便可将抛弃原本身躯,将神念纳入大幡之中,只要“敲魂幡”在,那么便有重新来过的机会……这也是妙真亲自灭杀漆魄真人的缘故,他要确保对方身死道消,连神念都不复存在。 只不过。 他忽略了一件事。 那就是漆魄真人的“敲魂幡”已经打开了,在那个时候,赤仙藏在其中的一缕神念,便掠入了特执使荒溪的心海之中。 由于佛国的降临。 荒溪的“浑噩”成为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妙真圣僧,许久不见,本座该道一声‘恭喜’?看这佛国巍峨气象,若无意外,你这一世,只会比甲子之前更加强大。” 赤仙微笑开口。 “这些年来,南疆被佛门压得抬不起头,只能苟延残喘……”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轻声感慨说道:“如今你是转世之身,只有洞天之境,本座亦是魂念之身,神通有限。不如比试比试,看看孰强孰弱?” “……” 向来好杀的妙真,此刻神情冰冷。 他下意识回头,望向衢江方向。 紫青宝船已经行驶了一段距离,江雾很大,能够遮掩视线……却无法阻止天耳通的聆听。 他听到了远方止不住的怒浪翻滚之声。 大潮已至,风浪将起。 “你们早就猜到我会来?” 妙真用力攥紧鸣沙宝杖,寒声说道:“这座荒山,乃是专门为我设下的囹圄……” 霍曲这些喽啰。 只是诱饵。 事实上……漆魄真人,以及特执使荒溪,也是诱饵。 只不过与霍曲等人不同,这两位洞天境高手临死都不知道,他们在计划之中,竟只是起到勾引妙真现身的作用。 醉翁之意不在酒…… 自始至终,元继谟真正的目标,都是紫青宝船。 “不愧是圣僧,说话真有水平。” 赤仙赔笑道:“只可惜本座没念过书,不懂你说的生僻字,囹圄是什么意思?” 轰! 鸣沙宝杖震出一圈金芒—— 妙真飞起一步,大力将金杵砸出! 坐在铁座上的赤仙,收敛笑意,正襟危坐,瞬间伸出手掌,攥住鸣沙宝杖的尖端,佛国燃烧,大日沸腾,熊熊光火在赤仙掌心燃起,后者仿佛不觉疼痛,只是死死握住宝杖一端。 “烈日灼心,真乃酷刑。” 赤仙幽幽注视着自己燃烧的血肉,带着感慨意味开口说道:“若是放在当年,只怕这一杖,就能让我魂飞魄散。” “只可惜,物是人非。” “你转世重修,已不再是当年高高在上的阳神。” “而本座,也习惯了这烈日照灼的剧痛。” …… …… 大江破开,浪花翻滚。 紫青宝船平稳航行,使团众人在各自住所内静修。 船上一片静谧,太平。 密云独自一人推着轮椅,在甲板上前行,他穿过长廊,来到了钧山的屋门之前,还未敲门,便有一位年轻女子为其打开了门。 “……终于来了,请进。” 邓白漪将密云迎进了屋内。 小屋不大。 但却已有了四人。 除邓白漪外,还有谢真,钧山,以及原皇城司特执使铁瞳。 “恩公。” 密云进屋便问:“师叔还没回来么?” 他与妙真心海相连,两人冥冥之中便有感应。 师叔离开宝船,去衢江外解决一些麻烦……这些事情,密云都知道。 屋内短暂静默了一刹。 谢玄衣点了点头,眯起双眼,道:“你也觉得不对?” 妙真前去缉杀霍曲的弟子,以及布置这条暗线的幕后者,按理来说,最多只需要半盏茶的功夫,便能完成这一切。 即便遇到意外,有些波折,也该传条讯息回来。 可如今,半个时辰过去。 妙真离船之后,音讯全无。 杀几位洞天,需要花费这么久吗? 谢玄衣可是见识过妙真本领的,苔岭那些洞天邪修,妙真只花费了不到百息,便将其尽数杀了个干净,这还是稍有收手的情况,如果这家伙全力出手,时间只会更短。 “就在刚刚,我与师叔的心海联系忽然被切断了。” 坐在轮椅上的密云,低垂头颅,默默感受着心湖的反应。 他蹙眉认真说道:“师叔可能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心海断联之前,我感受到了‘佛国’的气息,师叔动用了‘佛国’,却还无法脱困……” “……超越洞天境的强者出手了。” 钧山真人盘膝坐在床榻之上。 他神色淡定,轻描淡写道:“这说明元继谟不是傻子,知晓妙真实力,还傻乎乎派几个喽啰。如果我没猜错,妙真与你建立心海联系,是想借此修行佛门的‘他心通’吧?” 密云怔了一下,缓缓点头。 他心通这门神通,玄而又玄,乃是佛门神通之中,最难修行的一道。 倘若修行大成,即便隔着魂海,也可以窥伺他人念头。 只不过这神通会受到神魂境界的影响。 妙真在转世之前,便与密云建立了亲昵无间的关系,即便觉醒了神念,他也没有藏私,彻底将心海敞开……因此两人可以互相感知对方状态。 这,也是禅师所指引的“他心通”修行法门。 钧山问道:“心海断联前,你有没有看到什么?” “我……好像看到了一抹猩红之色。” 密云揉了揉眉心,喃喃开口:“好像是一杆幡枪,撕裂了心海,斩断了我与师叔的联系。” “阴山,赤仙。” “阴山,赤仙!”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在静室之中荡出。 谢玄衣和钧山不约而同地开口,报出了符合这猩红异象的强者。 “……赤仙?” 邓白漪神色凝重,她听说过阴山三圣的名号,只不过南疆距离北郡太远,她对这“三圣”的实力,并不是很了解。 “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你可以理解成见不得光的伪阳神。” 钧山嗤笑一声,眼中满是轻蔑。 “伪阳神?” 邓白漪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钧山是转世阳神,瞧不起南疆邪修……可阳神这两个字对大部分修行者而言实在太过沉重,哪怕沾了“伪”字,依旧让人心生敬畏。 “放心。给赤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真身来此。” 钧山真人眯起双眼:“纳兰玄策和陈翀都不敢明杀妙真,生怕招惹禅师摧灭因果。如果我没猜错,赤仙应当是残魂之躯,圈住了妙真,这家伙是使团明面上的最强战力,如果限制住妙真,接下来再动手,就会轻松许多。” 话音刚刚落地。 轰一声巨响,忽然在船外炸开! 在衢江江面平衡航行的紫青宝船,忽然被轰击了一下,船身向着一侧翘起,水浪翻滚,船舱失重。 剧烈的惯性使得屋内众人身躯倾斜。 “敌袭?我去迎战!” 铁瞳面色大变,就要冲出屋门。 下一刻,谢玄衣一只手将其按住,使其无法离开。 “谢大人?” 铁瞳神色不解。 谢玄衣一只手按住铁瞳,另外一只手扶住密云的轮椅,他对邓白漪试了一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邓白漪深吸一口气,立刻开始绘制符箓。 大船摇晃一下,很快恢复平稳。 只不过下一发轰击接踵而至。 这一次,众人早有准备,剧烈的失重感再次来袭,但并没有先前那般慌乱。 船舱内部,一片呼喊声。 梵音寺使团的僧人们纷纷离开房间,发现佛子失去了踪迹,甲板之上顿时乱作一团。 刚刚那两下轰击,并不算什么。 紫青宝船本身自带一座极其稳固的大阵,但大阵的元石却在两次轰击之中,消耗殆尽,原先保持平稳航行的大船……此刻也逐渐减缓了速度,停在了江心。 江雾逐渐散去。 那两发轰击的始作俑者,逐渐从阴翳之中浮现身形。 谢玄衣神色阴沉,抬起头来,他的目光透过船舱,甲板,死死盯着阴翳的尽头。 那里悬着一袭翻飞的大袍。 大袍之人,脚踏虚空,手持一杆噬魂幡。 噬魂幡随风飘摇。 无数枯骨,哀嚎,随江风鼓荡。 钧山真人也望向阴翳所在方位,他似笑非笑地开口:“……姓谢的,这好像是奔着你来的啊?” 第六十四章 阳谋 噬魂幡大旗飘摇,荡出阵阵阴风。 这是阴山白鬼的招牌宝器,与敲魂幡不同,这噬魂幡炼化的生灵命魂,不仅仅可以唤出对敌……同时还可以凝练器具本身! 换而言之。 这大幡,就是一杆长枪! 持握噬魂幡的修士,身材瘦削,黑衫飘摇,整个人的身形,都在江雾笼罩之中明灭摇曳。 “听说白鬼这些年收了位天资不错的弟子,三十余岁,便晋升阴神。” 钧山真人戏谑说道:“这家伙身上的气息……不太像是洞天境啊……” “前辈说的可是宵游真人?” 密云神情凝重,缓缓开口:“白鬼座下的第十二位弟子,也是关门弟子,虽然年龄最小,但修行速度却是最快。” “阴神第四境。” 钧山真人抬起双手,搭在脑后。 他的神念散落开来,遥遥锁定了大江上悬浮的那道身影,“还差一境,就可以凝练‘法相’……看来宵游真人的资质也没有那么好,晋升阴神好几年了,还在初境停留。” “这家伙疯了……” 铁瞳咬紧牙关,冷冷说道:“敢来截杀使团?” “南疆邪修,哪一个是正常人?” 钧山幽幽道:“他既然敢来,便有底气……看这样子,若是我们龟缩不出,这家伙便要将整艘紫青宝船掀翻。” “我去!” 铁瞳再次前行。 “你去……有用么?” 谢玄衣并未松手,这位洞天圆满境的特执使被硬生生压在原地,动弹不得。 “紫青宝船是方圆坊产业,不到万不得已,这些人不敢乱动。” 谢玄衣淡淡道:“先前那两下轰击,是挑衅,也是警告……他们的目标是我。” 十年前。 北海惨案的直接推动者,正是白鬼。 谢玄衣和白鬼仇怨最深,即便他如今褪去“谢玄衣”的外衣,以“谢真”之名行走……也无法消解这份怨气。元继谟派出白鬼最得意的弟子“宵游真人”截船,便是赤裸裸的宣战。 当年旧怨,尚未消散。 倘若谢真有骨气,有胆量,便该站出来。 “所以……你准备出去迎战么?” 钧山真人颇有些隔岸观火的意味,笑眯眯开口:“对方可是阴神。” …… …… 大江之上,黑浪滔天,瘴气横生。 本就翻滚怒浪的衢江,在“噬魂幡”的引动之下,显得更加凶险,紫青宝船在剧烈摇晃之下缓缓恢复平衡,大阵被轰得接近破碎,只剩一层极其浅淡的金芒笼罩,聊胜于无。 宵游真人悬立天顶。 噬魂幡猎猎作响。 阴魂翻涌,整艘紫青宝船,乃至方圆百丈的一截衢江,都笼罩在阴霾瘴气之中。 宝船上的混乱,并没有持续多久。 妙真虽然不在。 但此次随行的使团诸位僧人,都是梵音寺精挑细选的个中翘楚。 众人很快恢复了冷静。 一道道颂经之声响起,瘴气弥漫的宝船甲板之上,亮起一道道佛光,这些僧人们纷纷原地入定,以佛门术法,重新结阵,试图将瘴气驱逐开来……只可惜,主掌这杆噬魂幡的修士已晋入“阴神”之境,虽然只有一人,但邪宝的威势,却不是使团诸僧结阵所能抵抗的。 阴霾之中,众僧盘坐,眉心亮起一缕又一缕光火。 但诵经之声,驱不散黑暗。 眉心光火,只能庇护自身。 噬魂幡中放出的怨魂,游荡在紫青宝船各处,由于幡主并未下令攻击,所以此地只是一片怨沸之声,尚未变成真正的“人间炼狱”…… “施主何必如此?” 一道稚嫩的轻叹响起。 宝船长廊尽头,缓缓行出一道身影。 密云坐在轮椅之上,被人缓缓推出。 他带着悲悯之意开口:“截杀使团,乃是重罪……趁着现在未造杀孽,施主收手还来得及……” 融合了佛骨之后。 密云的神魂,已比使团诸僧人都要强大,只不过他刻意收敛了这份魂念,并未动用“因果道则”点燃眉心光火,来为自己提供庇护。 他捧着一盏油灯。 这盏油灯乃是梵音寺专门克制邪祟的宝器。 油灯光火昏暗,勉强能够驱散一尺范围的阴霾。 “嗯?” 悬立天顶的宵游真人,诧异地眯起双眼。 吸引他注意的,并不是这盏油灯。 而是站在这小沙弥轮椅背后的黑袍少年…… 他的神念掠向对方,却被一道无形的壁垒挡住。 “有趣。” 宵游真人嗤笑一声,“看见这噬魂幡,你还觉得我会收手?”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密云轻轻道:“施主若愿意放下魂幡,接受佛门渡化,一切都有回转之机。” “荒唐!” 宵游真人漠然道:“佛门如今自身难保,还想度人?” 说罢。 他隔空一指。 游荡在紫青宝船各处的数百幽魂,顿时收到指令,纷纷向着密云涌去! 哗啦啦! 密云神色苍白了三分,下意识攥紧了掌中油灯。 灯芯光火摇曳。 下一刻,清脆的裂帛之声,在空中响起,一缕无形剑气以极快速度迸开,溅出一圈涟漪,方圆十丈的怨魂恶鬼,被剑气触及,纷纷炸裂开来—— 隐于轮椅之后的黑衣少年,缓缓收回按在眉心的手指。 这一剑太快。 以至于剑气回掠,都没人看清。 “……剑气开屏。” 宵游真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温声开口:“许久未曾见到大穗剑宫的剑术了……你就是传闻中的谢玄衣弟子?” 黑袍少年默然不语,只是缓缓抬头,望着高悬天顶的宵游真人。 大风吹过,阴霾不散。 黑袍笼罩着少年的面容,看不清他的五官,不过剑意凛然,却是在紫青宝船四处掠行,噬魂幡内的伥鬼被剑气清扫,那些摇摇欲坠的佛光,在剑气支援之下,得以平稳燃烧。 “谢真,听闻你气运不错,夺下了天骄榜首。” 宵游真人俯瞰宝船,慢条斯理地盘坐虚空之中,任凭大幡自行飘悬。 他双手按在膝盖之上,缓缓开口:“都说你师父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剑仙胚子,只可惜生不逢时,我当年修行之时,谢玄衣已经身死道消……不若你来演化一下他的剑道,来让本座见识见识。” “呵……” 宝船之上,响起一道极其轻蔑的讥讽笑声。 这笑声并不大。 但宵游真人却听得很清楚。 他也笑了笑:“若你愿意陪本座取乐,本座可以饶了这船上其他修士。” “恩公……” 密云声音紧张地开口,他望着面前炼狱般的惨淡场景。 一缕剑气,开屏掠散,可任凭剑鸣回荡,宝船上的游魂,却是杀之不尽。 那杆噬魂幡高悬天顶,不断释放出猩红血光。 黑袍少年轻轻拍了拍轮椅。 没有得到回应,宵游真人脸上笑意逐渐收敛:“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抬手一指。 从噬魂幡中新生的怨鬼,再度掠向轮椅所在位置……大战就此爆发! 黑袍少年脚尖点地,向着大船船尾方向掠去,数之不清的怨鬼跟随其后,原先散落宝船各处的剑气,不再四处激荡,而是以极快速度回流,凝聚在黑袍少年脚底,化为一把流光璀璨的飞剑。 这缕剑气,速度奇快。 仅仅一刹,便掠出百丈,向着衢江对岸冲霄而去。 “想跑?” 宵游真人狞笑一声,收回大幡,踩踏流光,追赶而去。 数息之后。 原先昏天黑地的衢江江面,重新变得清明起来。 宵游真人带着噬魂幡,牵引着无数野鬼,向江畔掠去,去追那一点剑气,片刻功夫,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宝船上的众僧,神色苍白。 那些怨鬼,虽未对他们直接下手,但掠过之处,还是留下了不少黑煞之气。 邪宗的炼器手法,极其阴祟。 那些被拉入噬魂幡中的生灵,无论生前多么善良,死后都会变得极其残暴。因为他们不得往生,不入轮回,时时刻刻饱受折磨,一旦被幡主释放而出,便想要虐杀所有活着的生灵,将其拖入大幡之中,与自己一同承受折磨…… 许多青壮僧人,仅仅是被怨鬼缠绕触碰,肩头多出了猩红的伤痕疤印。 诵经之声逐渐微弱。 宝船上气象惨淡,坐在轮椅上的密云,望着剑气离去的方向,声音极轻地喃喃。 “恩公……” 咔嚓。 长廊尽头,木门打开。 谢玄衣缓缓走出,他来到轮椅之后,将密云推到了甲板上。 看着因此劫受苦受难的师兄弟,小沙弥脸上满是愧疚。 “这些人因我遭劫。” 谢玄衣轻声道:“别担心……他们的伤势,我会治好。” 他默默来到一位盘膝僧人面前,两根手指在眉心点落,生之道则化为莹润青芒,掠入后者心海之中,那位神色苍白的青壮僧人,虎躯一震,不敢置信地睁开双眼。 只见青芒一点一点消融。 那怨鬼留下的疤痕,竟然是一点一点,随之消散。 苦痛全无。 “这……” 青壮僧人神色震撼,喃喃说道:“听闻谢施主参悟了生之道则,今日一见,真乃神仙手段……” 谢玄衣摇了摇头,没说什么,继续走向下一位。 其实单凭“生之道则”,也能缓解疼痛,不过就没有这么立竿见影的神效了。 他在每一缕道则之中,极其轻微地添加了一小缕不死泉水汽。 自己丹田里的不死泉,需要时常动用,才能成为“活水”。 这些水汽,数量只有微末的一缕,却是极大程度丰盈了生之道则,如此动用,即便是境界高深的大修行者,也看不出端倪。 最终。 谢玄衣回到了密云身旁,宝船上的惨淡景象,此刻已被肃清。 这些僧人,最多只是神色有些憔悴。 “恩公,钧山前辈与宵游真人一战……不会出事吧?” 密云很是担忧。 他知道,钧山真人乃是和自家师叔齐名的“阳神转世”,可毕竟如今只是洞天之身。 “……不必担心他。” 谢玄衣摇了摇头。 他之所以要拉钧山真人进入使团,便是看中了这位转世真人远超当前境界的强悍战力。 宵游真人如今只是阴神第四境,尚未凝聚法相。 即便有噬魂幡加持,最多也只是初境巅峰的实力。 这个实力,想杀钧山,没任何机会! 妙真在金身塔挑战大褚群雄之时,钧山可是抱着“实在不行就突破阴神”的念头。 所谓的“洞天”之境,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层窗户纸,只消一念,便可捅破。 这位转世真人所拥有的手段,远远超乎世人的预估。 与宵游的一战,不算什么。 等宵游真人追到山穷水尽处,钧山便会展露真身,与之缠斗。 倘若这位宵游真人不动杀念,那么大家便各自施展手段,斗上三百回合,此事就此作罢…… 倘若宵游打出真火,动了杀心。 那么今日,只有一人会死,那人绝不会是钧山。 “呼……” 虽然危机化解,但密云小脸神色依旧紧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面前重新恢复清明的江面,忍不住担忧开口:“恩公,我心里的不安没有消减,反而越来越浓烈了。” “嗯。” 谢玄衣轻轻应了一声。 参悟了因果道则的密云,心湖感应很准。 他知道。 这一切,还没有迎来结束。 霍曲是一枚棋子,这枚棋子所牵引的终点,是赤仙所布置的笼牢。 宵游真人又何尝不是另外一枚棋子? 表面上来看,元继谟只是派遣宵游真人前来截杀宝船……实际上,这手棋的作用,或许只是为了印证一个念头。 在东行使团之中,还有一位与“妙真”齐名的存在。 第一招,算是阴谋。 第二招,便是彻彻底底的阳谋。 如今这两手棋,都成功奏效,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杀招。 “钱掌柜。” 谢玄衣缓缓来到紧闭的客房之前,轻敲了两下,他低声开口:“有一件事,谢某想要和你商量。” 先前,噬魂幡下,群魔狂舞,宝船一片惨淡景象。 这间房死死闭合,未有丁点动静。 作为宝船掌舵者的“钱三”,仿佛死了一样,外面就快把宝船掀翻了,竟还没有丝毫动静。 “……抱歉。” 谢玄衣刚刚开口。 屋门那边,便传来了回应。 钱三声音冷漠地开口:“开船之前,钱某便说过了……这一行,只送人,不打架。” 第六十五章 离船 “钱展柜。” 谢玄衣笑了笑:“我还没说要商量什么。” “谢大人,在下只是一个生意人。” 钱三并没有开门相见的意思。他笑了笑,委婉说道:“您神通广大,还有道门和梵音寺助阵……如果有麻烦,连您也搞不定,那么钱某大概也是搞不定的。” “……” 谢玄衣陷入沉默。 钱三的话语极其谦卑。 但谢玄衣知道,这家伙只是不想沾染麻烦,登场的那一刻,他便看出来,这位“钱三”绝非等闲之辈。 虽是离人,却能在褚国境内差遣紫青宝船,在方圆坊内必定极有身份地位。 除此之外。 钱三的身上,应该还带着一件品级极高的神魂宝器,自己的神念清扫而过,落在此人身上,却是无法探查入微。 谢玄衣看不清钱三的境界。 不过,他的心湖感应没有异样。 钧山和妙真也放心登船。 种种迹象,足以表明,“钱三”不是敌人。 “方圆坊不是做生意的地方么?钱掌柜,难道对现成的买卖也不感兴趣?” 谢玄衣停顿片刻,终究还是选择开口。 这次,话音刚刚传出。 钱三紧闭的屋门,便咔嚓打开,这位青袍儒士神色并不好看。 “开船之前,在下已经说了。” 钱三冷冷说道:“此行方圆坊只送人,不打架。江湖上的是是非非,在下无意介入,谢大人若有仇家,那便自行解决恩怨……” “这桩买卖,无需钱掌柜动手。” 谢玄衣淡淡道:“谢某身上的恩怨,谢某自会解决。” “……?” 钱三皱起眉头。 “谢某想请掌柜,帮忙照顾几个朋友。” 谢玄衣微笑说道:“先前的场面,想必掌柜也看见了。倘若不是钧山真人出手,那么宵游真人便会掀翻整艘宝船。” “他没这个本事。” 钱三面无表情说道:“这桩买卖,方圆坊既然接下,便自会负责……按照约定,紫青宝船会在三个时辰后驶到衢江下游渡口。只不过船上的人,最终能活下来多少,这是约定外的事情,与钱某无关。” 谢玄衣挑了挑眉,这句话颇有意思。 钱三果然是有本事在身的。 这也是一位阴神么? 自己的神念探查不清……钧山和妙真都没有过多提防,这家伙倒还真是深藏不露。 “倘若接下来还有人要拆船呢?”谢玄衣再次笑道。 钱三很是笃定地摇头:“不会。” “要杀我的人是元继谟。” 谢玄衣索性摊牌,他平静望着远方,此刻虽是风平浪静,但天地之间,隐有杀意缭绕:“元继谟的脾性,天下皆知。他要杀我,便会不择手段,倘若我不离开此船,最多半个时辰,皇城司的阴招便会接踵而至……到那时候,钱掌柜当真有把握完成这桩交易么?” “……” 这一次,变成钱三陷入沉默。 听到元继谟的名字。 钱三的眼中闪过一抹厌恶,但很快便被掩藏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你想说什么?” “钱掌柜,谢某的要求很简单。” 谢玄衣微笑说道:“接下来,我会主动离开宝船,你答应我,保护使团这些人的安全……倘若皇城司派遣杀手登船,还请前辈出手照拂一二。” “你疯了?” 钱三望向谢玄衣的眼神,变得有些诧异。 他再次确认了一遍。 这少年只是一介洞天。 这一届天骄榜的消息,已经传遍南北……身为方圆坊的高层,钱三自然知晓谢真乃是天骄榜首。 可即便有着碾压洞天的实力,又能如何? “元继谟至少是阴神十五境……” 钱三压低声音,沉声开口:“你既然知道,是他要杀你,你还敢离船?” 他万万没想到,谢真提出的交易这么疯狂。 钱三本以为,这小子是想开价雇佣自己,把这桩麻烦直接摆平。 “掌柜不是说,不关心这船人的死活么?” 谢玄衣笑道:“按这个道理,谢某即便死了,似乎也与这桩生意无关啊……” 钱三怔住了。 “钱掌柜,若没猜错,你是陈镜玄刻意派来的吧?” 便在此时。 一道风轻云淡的声音,在钱三心湖之中响起。 “???” 钱三瞳孔收缩,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少年,这番话出,他心湖内最深的那根弦,深深震颤了一下:“你……” “看来我果然没猜错。” 谢玄衣低眉笑了笑:“千里出使,杀机暗藏,陈镜玄怎会没有后手?衢江是最好的动手地界,也是最后的动手地界,元继谟大概率会在此刻出招,以他的才智,必定会安排一位‘暗子’,在关键时刻,救我一命。只不过这枚‘暗子’必须隐蔽,最好要跟我划清界限,否则被皇城司觉察,这场狩猎便会提前终止。” “……” 听到这,钱三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少年。 “这个想法很好,但很可惜,元继谟不会这么轻易上当。” 谢玄衣平静说道:“霍曲,赤仙,宵游……这几枚棋子,已经陆续登场。可元继谟本尊却没有丝毫踪影,他一定就在衢江江畔,远远注视着这一切。对他而言,此次截杀,极其冒险,只有一次机会。如果情况不对,他随时可以抛弃前面所做的一切铺垫。” 这是一场针锋相对的狩猎。 双方,既是猎人,也是猎物。 “你的意思是……我露馅了?” 钱三传音。 “并没有。” 谢玄衣道:“或者说……你露不露馅,根本就不重要。只要元继谟不能确认这艘宝船的情况,他便不会现身。三个时辰之后,宝船驶入渡口,这场狩猎便宣告结束,元继谟会选择隐忍蛰潜,等待下一次刺杀机会。” “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 钱三神色凝重起来。 “一方面,我想确认,陈镜玄是不是安排了后手。” 谢玄衣咧嘴笑了笑:“另外一方面……我的确很担心他们的安全。” 他回过头。 不远处,邓白漪推着密云的轮椅,神色担忧地望着谢真所在的位置。 她并不知道,这场谈判的具体情况。 邓白漪只知道,谢真去寻求方圆坊的帮助了。 “无论是邓姑娘,还是佛门的那些僧人,我都会尽量照顾。” 钱三沉声道:“只是我刚刚不方便出面……” 宵游真人敲船求战。 倘若钱三出手—— 那么书楼所有的布局,都将沦为泡影。 生性胆小的元继谟,有很大概率,会直接放弃这场刺杀…… 钱三虽然躲在屋里,但却时刻观察着这一切。 如果…… 如果钧山,谢真,无法解决“宵游真人”。 那么他便也只能出手。 这是最糟糕的场面,不过如今一切都在按照先生的计划执行,唯独出现了意外。 “先生叮嘱,此行我不可与使团中人有任何接触。” 钱三表面不动神色,内心却是叹了口气,传音道:“元继谟必定会调查这艘紫青宝船……皇城司那些人会查到我的档案,一个在离国生活了二十年的方圆坊客卿,这份档案书楼准备了很久,不会露出丝毫破绽。” 因为一切都是真的。 若干年前,言辛执掌书楼之时,便开始了漫长的栽培。书楼花费巨大代价,心血,培养了众多棋子。 钱三就是其中一枚。 这样的棋子,一旦暴露,便再也无法回去。 “辛苦你了。” 谢玄衣道:“只不过……无需你暴露,眼下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谢真,你当真要离船?” 钱三咬了咬牙。 在书楼的计划中,是没有这么一环的。 妙真,钧山。 这两位高手,被接连引走。 接下来,就是皇城司真正的截杀到来—— 钱三坐镇紫青宝船,隐藏身份,他所要做的,就是默默等待元继谟的到来。 “我不走,他不会来。” 谢玄衣默默望向江畔。 “这一点,先生说了……” 钱三焦急传音道:“倘若元继谟不来,那便不来好了,有些人,不是非要现在就杀。难道让使团太平渡过衢江,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说得很对。” 谢玄衣笑了笑,说道:“你家先生,的确算无遗策。可有一件事,他算错了。” 钱三再次怔住。 “有些人,现在不杀,以后会有很大的麻烦。” 谢玄衣轻轻道:“元继谟和我,都是这样想的。” …… …… 江畔,雾气尽头,铁骑伫立。 “呜呜呜……” 呜咽之声,自身下传来,披着黑甲坐在高大马背上的皇城司首座,默默俯视着眼前跪在江面的男人。 “首座大人。” 特执使雀契冷漠开口:“霍曲死了,他宗门中人都被杀完了。这是他唯一的弟子,名字叫瑄……” “不重要。” 说到一半。 元继谟便挥了挥手,打断了雀契的话语。 他坐在马上,围着瑄乌兜转了一圈,轻声问道:“你师父死了,其他师兄弟也都死了,为何你还活着?” “……” 瑄乌缓缓抬头。 他木然仰望着眼前的男人。 两人目光对视了片刻。 江畔一片静默。 “给你脸了……首座问你话呢!” 一位皇城司密谍,奋起一脚,狠狠踢了过去,瑄乌被踢得失去平衡,一声闷哼,向前栽倒,面颊重重砸在泥泞中,给元继谟磕了个响头。 元继谟嗤笑一声。 “大人……” 雀契带着轻蔑意味,低声汇报道:“这家伙拿了您的宝贝,这是想畏罪潜逃,幸好被抓回来了,否则不知要逃到哪去!” 他双手捧着那烟雾缭绕的宝器“燎烟盏”。 元继谟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淡淡道:“这不是什么值钱宝贝。” 雀契眨了眨眼,但反应极快,连忙收回了轻蔑的话音:“……您的意思是?” “这家伙好像很年轻啊。” 元继谟忽然说了个无关话题,他望向雀契,懒洋洋问道:“你修行到洞天境,用了多久?” “卑下……用了二十年。” 雀契低下了头。 “你的二十年,和他的不一样。” 元继谟轻笑道:“豫州元气丰盈程度,远远无法和皇城相比。你早早就拜入皇城司,锦衣玉食,不缺元石,不缺资源……这个家伙是贱骨头,认了个没什么本领的师父,一整个山门都是废物,唯独他……竟然能修到洞天。” “这小子资质……的确不错。” 雀契咬了咬牙,小心翼翼试探问道:“大人是想收他进入皇城司?” “皇城司不是什么人都要的。” 元继谟摇了摇头。 听到这,雀契稍稍松了口气,他连忙道:“临阵脱逃,私窃宝物,卑下这就杀了他!” 锵! 拔刀震鸣之声,被中途打断。 元继谟翻身下马,同时伸出手掌,将雀契的长刀压了回去。 “不……不着急。” 元继谟蹲下身子,轻轻开口:“你仔细看。” “大人……” 雀契神色困惑,不知道元继谟让他看什么。 元继谟拽住瑄乌的头颅,使其缓缓抬起头,他带着悲悯意味,凝视着满脸都是鲜血和泥泞的年轻人。 瑄乌的眼眸一片灰暗。 “这是‘死人’的眼神。” 元继谟带着笑意开口:“皇城司地牢审讯了那么多人,你应该很了解这种眼神才对……” 雀契怔了一下。 的确。 这是将死之人才会有的眼神……皇城司这些年审讯了很多人。 反抗越是激烈的人,越容易招供。 哀莫大于心死,如果一个男人的眼神是这样的,那么他大概已经不在乎死亡了,这种情况下,酷刑失去了意义。 “他知道,他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元继谟笑眯眯道:“真是个可怜人,要么死在谢真剑下,要么死在赤仙敲魂幡中,要么死在妙真佛国里……你往这边逃,应该也没想过活命吧,你知道皇城司一定就在江畔。你是刻意来找我寻死的?” “……” 瑄乌面无表情,缓缓闭上双眼。 锵的一声。 刀鸣再次响起,元继谟伸手拔出了雀契腰间的长刀,一抹寒光倒映在瑄乌面颊之上。 即便闭着眼。 也能感受到凛冽的寒意。 刀芒缓缓掠过,凝落在了眼皮之上。 元继谟两根手指,擦拭着刀面,他在刀光倒映之下,默默注视着这个年轻人的灰暗面容,并没有出刀,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首座大人——” 便在此时,江畔远端,有一只木船急速掠来。 一位密谍的声音聚线掠来:“紫青宝船那边,分出了一只小船!有人单独乘船,正在向江畔靠近!” 雀契低沉开口:“是谁?” “谢真!是谢真!”密谍道。 锵! 刀鸣再起。 只不过这一次,是归刀入鞘。 “……” 瑄乌茫然地睁开双眼,他恍惚看着眼前的男人。 “一心求死之人,何不苟活下去?” 元继谟逆着天光站起身子,将长刀插入雀契鞘内,漠然说道:“本座今日心情不错……我不杀你。把他押下去,让他活着!所有人听命,衢江地带,有逆党结营,有邪修祸乱,弓弩手江畔待命,遭遇可疑人等,一律杀无赦!其余人等随本座登船,亲自清查此案,诛杀邪祟!” 第六十六章 相见 大江翻涌,阴风笼罩。 两道身影如疾电一般掠过,最终悬停在江面之上。 在一座峭壁之前,钧山真人止住身形,飞剑随起伏翻涌的江潮一同涌动……黑袍被风吹起,他掀开衣衫,不再遮掩面容与身形,选择以真面目示人。 “哗啦啦!” 噬魂幡也随之停住。 持握大幡的瘦削身影,眯起双眼,死死盯着眼前的道袍稚童。 “你不是谢真?” 宵游真人的声音逐渐阴沉下来。 钧山真人嗤笑道:“姓元的没告诉你,这船上不止一个人么?” “……” 宵游真人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有趣。有趣。” 钧山真人笑眯眯道:“元继谟还真有点手段,就连魔宗都被骗得团团转。赤仙也好,白鬼也罢,都只是他此次布局的棋子。” “本座没功夫和你浪费口舌!” 宵游真人注意到了眼前稚童披挂的道宗衣袍。 他冷冷开口,下意识就要转身。 “嗡!” 一道剑鸣,骤然响起。 钧山真人抬手。 紫霄飞剑瞬间掠出,咫尺百丈,飞剑擦着宵游真人面颊荡过,直接触发了噬魂幡的护主禁制。 珰—— 宛如金铁淬炼的枪杆与飞剑重重撞击一下,迸发出剧烈璀璨的火星。 “……你?!” 宵游真人惊疑不定地后退,攥着大幡,虎口被震得发麻。 这家伙在自己神念感应之中,只有洞天! 这是洞天所能爆发出的杀伤力? “你什么你?” 钧山真人面无表情说道:“在我面前,你也配称‘本座’?” 紫霄飞剑飞旋一圈,掠回来到钧山真人的头顶。 “你是……道门那位转世真人!” 这一刻,宵游彻底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他脸上的神色从忌惮变成了恐惧。 噬魂幡放出的阴魂,迅速向幡内收拢。 宵游深吸一口气……对他而言,眼下击杀谢真的任务已经不再重要。 当务之急,是把这个转世阳神甩掉! 他知道钧山真人乃是当年参与过饮鸩之战的顶级强者,如今转世重修,即便只有洞天境,也绝不是自己能够挑衅的。前些日子,他一位师兄就被妙真杖杀,对于转世阳神这种不可以常理度之的存在而言,拼上全力,击杀“伪阴神”,或者“阴神初境”的存在,并不算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逃!” 宵游攥住大幡,转身就要逃跑! 下一刻。 紫霄飞剑再度掠出,钧山真人的速度暴涨数倍,一瞬便来到了宵游面前,天顶之上雷霆翻涌。 先前为了吸引宵游追击。 他所施展的乃是玉清斋的剑术。 玉清斋祖师爷和大穗剑宫颇有渊源,以钧山的剑道境界,已然可以“逆推”,演化出部分大穗剑术。 如今。 钧山施展出的,乃是太上斋雷法。 这是南疆邪修,最畏惧的术法! “轰隆隆。” 煌煌神雷,笼罩天庭,方圆百丈,化为雷池,这方雷池将噬魂幡阴云搅碎,也将宵游真人彻底困在其中。 紫霄高悬,无数神雷注入其中。 这把飞剑膨胀千倍,几乎如同一座倒悬山峰,令人喘不过气。 “想走?本座同意了么?” 钧山真人背负双手,冷漠开口:“既然来了,便陪我好好玩玩。” …… …… “师叔的心湖还处于‘隔绝’状态,钧山前辈没有讯息传来。” “如今……连恩人也离开了。” 紫青宝船在江浪中缓缓前行。 密云坐在轮椅上,回首望去,就在不久前,谢玄衣搭乘小船,离开了紫青宝船……使团众人纷纷出言阻拦,但钧山和妙真不在,谁又能真正拦得住谢真? “小师父,你的心湖感应现在如何?” 邓白漪知道,谢真做的决定,没有人能改变,所以在其临行之际,她没有挽留,只是默默取出了自己准备的符箓,品阶由低到高,聚气符,清净符,五雷符……事出紧急,这些符箓来不及筛选,她一并交到了对方手上。 其实她也知道,这些符箓大概派不上用场。 但谢玄衣没有拒绝,他将这些符箓,都带在了身上。 “很难说。” 密云回头望着邓白漪,叹息说道:“因果道则并不是万能的……而且我如今参悟的道则,只有一小部分……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恩公离开之前,我总觉得心神不宁,危机四伏,而如今这抹杀机,却是逐渐消散了。” 杀机消散,按理来说应是好事。 但两人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邓姑娘,你说……” 密云顿了顿,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恩公他,凭什么去杀元继谟?” “我……” 邓白漪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这个问题,密云问的很好,这也是她心中的困惑。 一个洞天境。 凭什么敢去直面阴神十五境之后的存在? “……我不知道。” 许久之后,邓白漪声音极轻地开口:“我其实并不了解他。” 此言一出,密云神色变得古怪起来:“您和恩公,难道不是旧识?” “说来荒唐,我与他认识不过区区一载……” 邓白漪自嘲笑了一声。她此刻的神色有些茫然,也有些落寞:“虽一同经历过生死,可我却从未见他陷入险境。或许这便是我不去拦他的原因,我总觉得,谢真是个无所不能的人,他想做的事情,一定能够做到,他想杀的人,一定能够杀死。” “这世上,当真有这种人么?” 密云听完此言,陷入了深思之中。 …… …… 江雾弥漫,衢江中段,湍流不止。 几只木船,在元石阵纹催动之下,如飞剑一般飞快掠行着,在江面擦出一蓬蓬光火。 元继谟站在木船船首,双手背负,黑甲外罩着一层斗篷,虽有风起,但斗篷四周却被元力笼罩,纹丝不动,垂落及地,他站得笔直,犹如一杆长枪,其余皇城司密谍则是如临大敌,持握刀兵,全神贯注凝视着不断破碎的雾气。 忽的。 元继谟抬了抬手。 木船顿时减速,大雾笼罩过来,他并没有动用元力,直接荡开这些雾气,而是平静地站在雾中,静默地等待着来客。 很快。 江那边便驶来了一道不疾不徐的小舟。 与皇城司特制的元石木船相比,这小舟实在太过简陋,甚至可以称之为“木筏”,紫青宝船上其实还有更方便的水行宝具,钱三本想将其赠出,但谢玄衣却是婉言谢绝……他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再好的宝具,也会被接下来的战斗摧毁。 最普通的木筏。 反而最适合这次出行。 木筏上,同样立着一道黑衫身影。 谢玄衣背负双手,站在木筏上,江流很大,木筏摇晃,他的身形便也随之一同摇晃。 所有元气,尽数内敛。 不去吹散雾气,不去遮挡风浪。 此时此刻,他就像是一个最普通,最平凡的少年。 然而皇城司却没有人这么看。 眼前的少年,乃是踩在大世所有天才头顶的新任“剑道魁首”。 谢真只有洞天境。 但那又如何?! 洞天境的梵音寺佛子,在南疆杖杀了一位阴神尊者…… 他们丝毫不怀疑,眼前的少年,也能做到。 “谢真!” “……谢真来了!” 一道道低呼响起。 与元继谟随行的皇城司密谍,全部进入备战状态,弓弩上膛,刀兵出鞘,寒光凛冽。 说来也巧,翻涌不息的江浪,大风,在此刻逐渐散去。 这场会面。 比皇城司所有人想象中还要平静。 雀契额头渗出冷汗,首座未下命令,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可是这样的“见面”当真正常吗?首座大人不是要以雷霆之势,格杀谢真吗?为何此刻相见,两人气定神闲,仿佛是陈年旧友,下一刻就要聊上两句? “元大人。” 谢玄衣先开了口。 他微笑说道:“真是好巧啊……你我又见面了。” “的确挺巧。” 元继谟脸上也挂着笑容:“小谢山主,现在不应该是护送使团归离吗,怎会单独出现在衢江?本座可是听说,这一带附近有邪修出没,极不太平……这消息属实吗?方才小谢山主没有受到惊扰吧?” “哦,还有此事?” 谢玄衣笑了笑:“看来谢某运气不错,没遇到邪祟,反而遇到了皇城司。” 使团出行,对其他人而言是一桩秘辛。 可对元继谟而言,这支使团离开皇城之后所走的每一里路,他都派遣了密谍亲自查看勘探,他比谁都烂熟于心。 “本座率人,前来查看情况。” “毕竟大褚境内……怎能容许邪祟肆虐?” 元继谟望向紫青宝船行驶的方向,他语重心长地开口,认真叮嘱道:“雀契,我和小谢山主闲叙几句。你带着弟兄们,好好检查……把那些该杀的邪祟,妖孽,全都揪出来杀了,一个不要留下。” “……是。” 雀契特执使有些诧异。 首座大人,竟是要单独和谢真相处?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领下了此命……雀契心底苦笑一声。 这道凭空出现的诧异念头,着实不讲道理。 谢真只是一个洞天境修士。 首座大人,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可早就修至阴神后境,这两者单独相处,为何自己反而觉得谢真更加“危险”? 皇城司的小船,极其谨慎地前行。 雀契领着密谍,绕开了谢真所在的木筏…… 他知道首座大人的意思。 既然杀人。 便要杀个干净。 首座大人负责杀掉谢真,自己和其余密谍,则是负责处理紫青宝船的闲杂人等……钧山和妙真本领再大,此刻也无法救场。 只要把紫青宝船焚去,细节处理妥当。 这桩“意外”最后完全可以嫁接到南疆邪修头上。 倘若道门和梵音寺想要清算,便正好一并加入“荡魔”计划之中。 小船离开之后,江风掀起涟漪,雾气重新合拢。 这方天地。 只剩两人。 “你竟然没有出手阻拦……” 元继谟笑了笑,望着眼前少年:“你应该知道,他们是去杀人的吧?” 谢玄衣淡然道:“紫青宝船的速度很快。” “所以?” 元继谟挑了挑眉:“你觉得他们追不上宝船?” “他们不重要。” 谢玄衣摇了摇头,说道:“你一定知道船上还有一位方圆坊的掌柜。你也一定能猜出来,这位方圆坊掌柜实力不俗,单凭雀契这些人,截杀紫青宝船,必定以失败告终。” 元继谟陷入沉默。 “在你的计划里……他们都是注定牺牲的棋子。” 谢玄衣直视着眼前男人的双眼:“负责执行截杀计划的人,只有一个。不是赤仙,不是宵游,更不是你带来的特执使……你信不过其他人,你只信得过你自己,雀契这些人死后,皇城司便有了真正清算‘邪祟’的理由。这个计划到最后,登船杀光所有人,处理现场的人,是你自己。” “哗啦啦——” 话音落下,江风变大,涟漪也随之变大。 雾气中垂落的斗篷,被风吹得摇曳翻涌,与浪花一同舞动。 啪。 啪。 啪。 小船那边响起了淡淡的掌声。 “有意思。” “真的很有意思。” 元继谟抬起双手,轻轻拍了两下,他带着欣赏,也带着怜悯,注视着眼前的少年:“谢真……本座以前一直不相信知己二字,因为这世上从来没人能够猜透我的想法,可你是个例外。如果你出身在皇城,说不定我们会是朋友。” “朋友?” 谢玄衣听到了世上最荒唐的笑话,他摇了摇头,冷冷说道:“你没这个资格。” 元继谟眯起双眼。 谢玄衣带着轻蔑,带着漠然,一字一句说道:“我之所以了解你,只不过因为我见过太多卑劣自私的人……元继谟,要论卑劣,你是其中最出彩的一位。” “多谢谬赞,我喜欢这样的评价。” 小船上的黑甲男人自嘲地笑了笑,旋即坦然受之,并不感到丝毫恼怒。 元继谟仰起头来,望着天边流淌的彩云,感慨说道:“卑劣是这世上最不被人理解的美德,如果你愿意像我一样,那么你会活得轻松许多。” 今日这场截杀,除他以外,没人看清全貌。 所有人都只是他的棋子。 即便是阴山三圣之一的“赤仙”,也不例外。 “呼……” “你说得没错,这个计划只有一个执行者,那就是我。” “等杀了你,雀契那些人也该死了。” 元继谟深深吸了一口,幽幽将其吐出,他很享受这个过程。 他一字一顿,缓慢说道:“陈镜玄安排的那位方圆坊暗子,会为杀死皇城司密谍而搭上性命……最终这艘紫青宝船会坠入衢江江底,所有人都会死。如果道门和梵音寺发怒,那便找南疆邪修清算去吧。” 第六十七章 莲花 木筏与木船,纷纷停在了江心,水波摇曳,微风乍起。 无形的杀意在风中弥漫。 元继谟并没有急着动手,他注视着雀契以及一众皇城司密谍远去,小船消失在江雾尽头……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紫青宝船的速度很快,钧山和妙真随时可能脱困,他想要完美处理这一切,就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 “我其实不太明白。” 元继谟认真凝视着眼前黑衣少年。 他眼中有欣赏,也有困惑。 “谢真……你不过是一介洞天……” 元继谟轻声道:“凭什么敢只身与本座会面?你难道不知道本座是来杀你的?” 从皇城,到衢江。 这一路使团花费了十天。 皇城司则是观望了十天,整整十天,元继谟看似清闲,每日在茶楼听曲,消遣。 但实际上。 他密切关注着所有和谢真有关的人物—— 祁烈和黄素,分别离开皇城,与使团背道相驰。 大穗剑宫的其他阴神尊者,也并没有谁离开山门。 他几乎考虑到了一切。 就连方圆坊的雪主,也在他的监察范围之中。 元继谟知道这并不是一场单方面展开的狩猎,猎人和猎物的身份随时可能转化……谢真和自己是一样的人,永安街的那一夜,就注定双方要分出生死。 “生死事小。” 谢玄衣轻声道:“你想杀我,我想杀你。有此一面,合情合理。” 元继谟眼神深处的杀意,多出了一缕犹豫。 他不明白。 为何到了现在,这姓谢的还能如此淡定。 这是在故布疑阵? 不…… 谢真不是这样的人。 “你不用演戏,皇城司监察了你十日。” 元继谟冷冷说道:“你的那两位师叔,全部都在皇城司视野之中。陈镜玄,姜奇虎,雪主……所有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你的熟人,没有一位,不在我的掌握之中。” “……哦?” 谢玄衣笑道:“元大人,难道不觉得很巧?” 元继谟皱了皱眉,他眉间掠过一抹阴鸷。 巧? 经由谢真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这一切的确很巧,这场精心构搭的猎杀,每一环都异常顺利,他派遣皇城司密谍前去监察“重要人物”之时,其实已经生出了放弃之念,只要有一位阴神尊者,行踪无法确定,这场狩猎便会即刻取消。 元继谟很谨慎。 可……这一次的机会,实在不可缺失。 他花费了十天,确定了谢真背后的强者,全都无暇抽身,才有了衢江的这些试探。 “所以……” 元继谟仿佛听到了一个很荒唐的笑话:“你其实是故意支开他们的?你也想杀我……你是认真的?” 江风忽然翻涌起来。 两者之间再次陷入了沉寂。 这一次。 谢玄衣只回应了一个字。 “是。” 这一个字落下,元继谟脸上的笑意骤然凝固,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恐惧起来。 哗啦啦。 翻涌的江水,在这一刻迎来了冻结。 木筏被浪花冲起,原本处于低位的谢玄衣,被浪花抬起一丈……这一丈不高不低,恰恰让他可以俯视眼前的黑甲男人,两者目光对视,元继谟平静的心湖在一瞬间迎来了强烈的不详。 为什么? 为什么他面对洞天境的谢真,会感到恐惧? 祁烈,黄素,雪主…… 不…… 这些人远在千里之外,即便他们真的在场,也不可能让自己感到这种恐惧! 赵通天? 不,也不是他! 这位大穗剑宫的执剑掌律,乃是皇城司看守最严格的人物,仁寿宫那位刻意针对赵通天布下了阵法,皇城司借由大阵,可以监察大褚境内的阳神动向,此次自己敢在衢江设下伏杀,自然早就确认了八方阳神的坐落平稳。 排除所有的意外,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元继谟下意识抬起头来,他与谢真对视,下一刻对方的额首位置,忽然爆发出一抹极其璀璨的辉光。 那是一朵莲花。 一朵……残缺,但仍然灼目的莲花! “纯阳剑意?!” 元继谟猜到了答案,但已经晚了,他面容扭曲地发出一声尖叫,拼命向后退去,同时伸出手掌,试图抓住那枚贴身佩戴的保命玉符。 “嘶啦!” 大袖飘摇的谢玄衣,神情冷漠,两根手指点出。 一抹剑气瞬间斩过! 元继谟抓住玉符的手臂应声断落! “啊……” 元继谟神情痛苦,来不及嘶嚎,他连忙伸出另外一条手臂,依旧是尝试抓取玉符。 第二缕莲花剑意接踵而至。 两条手臂都被斩断。 谢玄衣并非刻意留手,不以剑意击中心脏,而是斩断玉符联系,才是唯一真解。 元继谟花了十日,研究如何杀死谢真。 这十日,谢玄衣也在研究如何妥帖地杀死元继谟。 他在离开皇城之前,就在布局,为了引动元继谟露面,他说服祁烈黄素远离皇城,不要跟随使团,说服雪主时刻跟随褚因,不可离开皇城司的视线,甚至不惜亲自离开“钱三”的保护。 他所做的一切。 就是为了今日和元继谟单独相处。 想要杀死这位皇城司首座……绝非易事,而且谢玄衣并不准备动用【沉疴】,他不打算在这一战中破境,元继谟本就是阴神后境的强者,即便自己破境,刚刚凝落完整的灭之道则也未必能够将其斩下。 他只准备了一招。 这是唯一的杀招,也是最直接,必奏效的杀招。 纯阳师尊留下来的那朵莲花。 就连五彩岭阴神圆满的鸠王爷,都无法阻拦这莲花剑意的斩切,即便元继谟隐藏境界,也不可能抵抗住这种级别的杀意。 但…… 即便拥有“莲花”,也未必能够顺利杀死元继谟。 这位皇城司首座,有着得天独厚的圣眷,他身上佩戴着圣后赐予的玉符,只要触发玉符,大褚皇城的仁寿宫就会立刻心生感应。圣后,秦祖,武谪仙,或许还有其他阳神,都会感应到元继谟的求救之念。 关于“圣后”的神通。 谢玄衣知之甚少,他并不打算冒险。 所以他根本不准备给元继谟触发玉符的机会。 两剑斩断手臂。 高悬头顶的那朵纯阳莲花,此刻虚影变得黯淡了三分,这朵莲花自入京便陪伴着谢玄衣,对决鸠王爷时,它救了谢玄衣一命。如今谢玄衣决定将这朵莲花尽数用去,确保能够斩杀元继谟。 “嗡嗡嗡!” 剑气大作,莲花花瓣破碎飘落。 一缕剑气对准元继谟的心脏掠去,这位被削去双臂的皇城司首座,风光不再,整个人面色苍白,眼中满是恐惧,踉踉跄跄向后退去,剑气撞击刹那,那件贴身黑色鳞甲骤然大放光明! “珰!” 极其刺耳的声音在江面炸开。 这一剑本该刺入他的胸口,但黑甲瞬间迸发出数百道漆黑秘纹,硬生生将莲花剑气弹得偏离些许,这是一件品级极高的保命灵宝,可以抵抗阴神圆满的一击,这也是元继谟敢只身离开中州,无惧刺杀的底气。 这件灵宝,强行扛住了纯阳莲花摇曳的一缕剑念。 这是最强大的一缕剑念。 但却不是最后一缕剑念。 下一刻,谢玄衣不再犹豫,将莲花尽数拆散,只见整片江面天地都被密密麻麻的剑意包裹,片片莲花花瓣飘落,十数道绚烂锋利的剑气呼啸而出……这朵莲花威势最强的几击,已经全部耗尽,倘若元继谟身上还有一件顶级灵宝,说不定他可以扛住余下的剑气。 但很可惜。 这样的顶级灵宝,可遇不可求。 他身上只有一件。 于是这一缕比一缕黯淡的莲花剑气,速度极快地穿梭而过,刺穿了他的身体,他的肩头,他的心脏,他的大腿,他的脖颈。 铛铛铛! 疾风骤雨的脆响密集炸开。 一刹那。 元继谟便被扎成刺猬,死死钉在了木船船身之上,巧合的是,他被斩断的手臂在空中翻飞,在最后时刻握住了那枚同样翻飞的“玉符”…… 玉符亮起辉光。 衢江与大褚皇城的空间在这一刻被打通,玉符暴燃,化为一扇门户,要不了多久,大褚阳神便会赶到此地。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谢玄衣完成了他想要做的一切。 “……” 谢玄衣冷漠注视着倒在血泊中……或者说化身成一滩血泊的元继谟,这位阴神后期的皇城司首座,生命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顽强,即便后脑被剑气贯穿,依旧没有直接断去气息,他还在顽强支撑着。 以阴神境的修为,或许还能支撑一段时候。 可是那又怎样? 谢玄衣面无表情地向后退去,他头顶的纯阳莲花在这一刻彻底化为了黯淡的虚影,片片飘落,片片散去,他要赶在大褚皇城的阳神赶到之前,离开这片是非之地,返回紫青宝船之上。 …… …… 仁寿宫,大阵高铸,圣光弥漫。 大殿深处,光明万丈,一道巍峨身影,洒落在地面上,在这片无垠光明之中,宛如一条长线,被拉得很长,很长。 咔的一道清脆裂响,在无垠光明之中响起。 圣后缓缓睁开双眼。 她看着圣光中燃烧的门户,也看着那条半搭在门户之中,沾染鲜血的手臂。 “……” 她沉默地伸出手掌,轻轻招了招。 圣光门户那边,衢江江水浪潮涌来,连带着一船支离破碎的残骸,涌入仁寿宫中。 血腥气息在大殿中弥漫。 殷红的鲜血,破坏了这片纯白的圣洁。 “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圣后看着被钉在船上,如同枯干的男人,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明显的责备,严厉的呵斥。 “嗬嗬……” 因为喉咙被剑气洞穿的缘故。 元继谟无法出声,只能发出祈求般的哀鸣。 他竭尽全力抬起头来,想要仰望这片无垠光明的主人,只可惜他的视线已经模糊,即便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抬起头颅,所能看见的,也只有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 仿佛有纤细的手指,从他面颊上缓缓掠过。 元继谟是极少数去过仁寿宫的幸运儿。 他知道这片大殿,光明长存,光火永驻。 只是…… 此刻触碰他面颊的手指,冰冷而又刺骨,掠过面颊,掠过脖颈,掠到了胸膛位置,细长指尖与破碎的黑甲鳞片触碰,发出清脆的拨响。圣后将浑身鲜血的男人拥入怀中,以慈悲的神色,冰冷的语调,缓缓查看着这触目惊心的伤势。 “千鳞甲都没能保住你的命……” 圣后有些惋惜地开口:“你不该就这么死掉的……只可惜赵纯阳的剑气太锋利了,那一日我看他与秦祖一战,就猜到他已经触碰到了最后的门槛,你若是死在他的剑气之下,倒也不失为一种幸运。” 听到“死”这个字。 元继谟神色呆滞了一瞬。 下一刻。 他本来空洞的双眼,忽然涌出大量鲜血,整个人也变得激动起来,看得出来,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只可惜滚滚鲜血从身躯四面八方涌出,这依靠意志力支撑的身躯,终究是走到了极点,他的挣扎逐渐变得微弱,整个人的气息也开始迅速衰减。 “就这样吧。” 圣后神色平静地伸出手掌,准备替元继谟合上双眼。 只不过她的动作忽然止住。 “……嗯?” 无垠光明,忽然震颤了一下。 坐在光明最深处的女人,挑了挑眉,她指尖触碰到元继谟眉眼之时,魂海轻轻震颤了一下,她听到了这个可怜男人的祈求呓语,或许是上天眷顾,或许是命运使然,元继谟艰难地传出了一缕神念。 这缕神念,使得圣后的动作产生了一刹的停顿。 “有意思。” 圣后带着笑意,目光从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身上挪开,她望向仁寿宫的天顶,大阵高铸的最高点:“你说的……是真的?” 没有回应,只有一片静默。 无垠的光明之中,自然只存在无垠的静默。 …… …… 片刻之后,衢江的玉符门户燃起一道光火。 一位披着黑袍的高大身影,从玉符门户之中走出。 他一离开门户,神念便迅速扩大,笼罩了这片衢江,方圆数十里,近百里。 只一瞬间。 便锁定了紫青宝船。 第六十八章 因果 “速度快点!” “再快一点!” 衢江江流翻涌,几只木船在元石阵纹催动之下飞快挺进,隔着百丈,终于能够从大雾中看见远处庞大的紫青宝船巨影。 雀契眯起双眼,死死凝视着宝船,一字一句嘱咐道:“首座大人很快就要赶来了……我们要在大人到场之前,把一切都处理干净。” 跟随特执使的这些密谍,均是神情凝重,擦拭刀兵,准备交阵。 梵音寺使团的情报,他们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 妙真,钧山,谢真。 这三位最强的战力,如今都不在场。 这艘宝船上的洞天境修行者,也就那么两三位,特执使大人一人便可以将其全部拦住。他们的任务,就是杀死使团其他人。 这起惨案,最终会嫁接给南疆邪修。 “轰隆隆……” 江流轰鸣,木船靠近紫青宝船,二者之间相距不过三四十丈,雀契骤然起身,拔刀指天,朗声开口:“杀!” 锵锵锵! 抛绳弩箭疾射而出,刺破雾气,弩箭箭头钉入船身。 绳索绷紧。 皇城司密谍纷纷掠起,借着拉力飞身而出。 紫青宝船船尾。 邓白漪推着轮椅,与密云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幕,二人身后,是早就严阵以待的梵音寺使团僧人。 “果然还是来了。” 密云轻叹道:“元继谟想将整只使团都葬在衢江……” 嗡! 紫青宝船的大阵爆发出一道震响。 第一位踏上宝船的密谍,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直接甩出,这是一张由炼器司制作的“爆燃符”,品阶不高,但对紫青宝船这种水行载具有极强的杀伤力,剧烈的爆炸声中,宝船大阵被撕开一道口子—— 嗖嗖嗖! 密密麻麻的弩箭连带铁索,抛射而来,钉在大船四处。 皇城司密谍开始登船。 “诸位,准备迎敌。” 邓白漪神情冷漠,转动轮椅,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箓,同时带着密云默默向后退去。 梵音寺一众僧人,脸上已无慈悲之色,各个提拎枪棍,布阵列势,准备与这些密谍厮杀一场。 “吱呀——” 便在此时,一道刺耳的声音响起。 谢真离开后,便没打开过的那扇屋门,再次打开了。 一身青衫的钱三,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看着漫天抛落的绳索,弩箭,以及踏上大船的黑衣密谍,脸色很不好看。 …… …… 谢玄衣离开江心,没有去看那扇玉符燃烧的门户。 他驾驭剑气,以最快速度返回紫青宝船,不出所料……当他赶到之时,一切都已经结束。 隔着百丈,便看到了空空荡荡,随江风起伏的皇城司元石木船。 紧接着。 便看到了垂落在大船周身的一条条铁链绳索。 船上有烈火焚烧的气息。 还有黑烟正在升起…… 梵音寺诸僧,在船上拥挤成一团,让出了一大片空地,火光翻涌,钱三独自一人坐在这团光火之前,这些僧人望着他的眼神都带着三分古怪。 既有敬畏,也有恐惧。 这团巨大光火里面不知在焚烧着什么,飘出一片又一片灰烬。 谢玄衣落在紫青宝船之上,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这团巨大光火……如果没有猜错,这便是钱三阴神之境所凝聚的法相了,元继谟麾下的那些密谍,都在这团光火之中,死得不能再死。 雀契是洞天圆满。 这些密谍,也都身手不俗。 如果没有钱三,这场截船结果尚不好说,自己如今赶回宝船,大概还无法分出胜负。 只可惜……钱三是一位阴神后境的强者。 在绝对实力的碾压面前,皇城司的截船计划,只是一个笑话。 “恩公!您回来了?!” 密云看到熟悉的黑衣身影,又惊又喜,连忙开口。 谢真的速度,比他想象中还要快上许多。 “……嗯。” 谢玄衣点了点头,缓缓来到这团巨大光火前:“都杀了么?” “自然。” 钱三下意识开口,他皱眉说道:“等等……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你见到元继谟了么?” 这小子怎么比钧山和妙真还快? 这是什么情况? “元继谟?” 谢玄衣背负双手,摇了摇头,意味深长说道:“钱掌柜,你在说什么?我们在衢江航行,怎么会遇到元继谟?” “……” 钱三怔了一下。 坐在轮椅上的密云,以及邓白漪,也怔了一下。 下一刻。 轰一道震响,隔着数里,遥遥传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望向衢江上游方向。 只见那笼罩衢江的浓郁江雾,一刹那便被清扫殆尽!一道极其强大的神念,铺散掠来! 下一刻。 神念落定,锁死紫青宝船,江浪凝固。 一道高大黑袍身影,随着神念落定,而凝聚身形,仅仅数息,便从玉符门户赶到了紫青宝船所在之处…… 谢玄衣抬起头。 钱三也抬起头。 桅杆之上,多出了一道身影。 这已经不是谢玄衣第一次和他见面…… “武谪仙大人。” 谢玄衣仰起头来,微笑开口:“我们又见面了。衢江今儿吹的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 武谪仙沉默地站在桅杆顶端,俯视着所有人。 他仅仅是站在那,便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倘若阳神当真要释放杀意,哪怕只是极其轻微的一缕,也足以让整座紫青宝船瞬间破碎。 谢玄衣默默等待了片刻。 武谪仙虽然没有回应他,但也没有直接动手。 这是一个很好的迹象。 “谢真。” 武谪仙轻轻开口:“你当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着实让人刮目相看。” 谢玄衣只是一笑。 千言万语,都在一笑之中。 “都杀完了?” 武谪仙从桅杆上轻轻坠落,空间破碎,在所有人看来,他只是做出了一个迈步的动作,便直接来到了甲板之上,一刹功夫,他便来到了钱三面前燃烧的巨大火团之前。 钱三神色有些苍白。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身旁黑衣少年。 大褚皇城的阳神降临了? 谢真离开之后所发生的这些事,着实超乎了钱三的想象,阳神降临,这完全不在先生的叮嘱范围之内。 武谪仙先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谢真……杀掉了元继谟? “呵。” 武谪仙站在这团灼目的光火之前,他眼神漠然地凝视着这座炽热法相,而后缓缓伸出手掌,炎浪疯狂翻滚,却无法吞噬黑袍分毫,更不用说那修至世间极致的金刚肌肤,在阳神威压之下,钱三动弹不得,也无法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武谪仙将手插入法相内部,缓缓搅动。 大片大片的灰烬飞出。 碎肢,残骸,都被焚灭。 武谪仙伸手捞了捞,只捞出了一团灰烬。 他摊开手掌,这团灰烬逐渐散开,不过却是露出了一片纹绣金边的漆黑衣角,这种质地在皇城十分常见,许多皇城司密谍的官服都有这种设计。 武谪仙缓缓望向钱三:“你敢杀皇城司执法使者?” “……?” 钱三神海一片空白。 “等等——”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吧?” 便在此时,谢玄衣缓缓走了数步,拦在了武谪仙和钱三之间,他风轻云淡地笑道:“武谪仙大人说,这些人是皇城司的执法使者?” 武谪仙眯起双眼。 “皇城司奉皇谕办案,通常离开中州,都是要缉拿重大邪祟……” 谢玄衣不疾不徐说道:“这艘紫青宝船,可是承着褚国的客人,前不久在大普渡寺弘扬佛法的梵音寺使团。这船上的所有人,均是由陛下策定,哪里有皇城司缉拿的邪祟之辈?” 听闻至此,武谪仙陷入沉默。 “这帮贼人,登船便杀,想来是要置使团于死地!” 谢玄衣叹息道:“如此恶人,怎么可能是皇城司执法使者……一定是有恶人假扮皇城司,想要栽赃祸害。武谪仙大人,您可千万要明察秋毫,万不可被一枚衣角蒙蔽……” “对了。” 谢玄衣抬起头来,眼神澄澈:“大人既然来了,那么皇城司执法使者一定就在附近,不知元首座可在,听说元首座对皇城司的所有使者了如指掌,哪怕是死后化成了灰,都能认出,不如大人将元首座请来,让他好好瞧瞧这些被焚成灰的歹人,是非对错,一试便知。” 此言一出,武谪仙忍不住笑出了声。 高大黑袍男人,缓缓扬去掌心的飞灰,他看着眼前的少年,神色感慨说道:“谢真啊谢真……你难道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玉符破碎。 衢江到处散落着断裂的肢骸,滚烫的鲜血,以及片片如莲花的炽热剑意。 “晚辈不知。” 谢玄衣摇了摇头,认真道:“还请前辈明示。” “元继谟死了。” 武谪仙讥讽道:“你难道不知道?” 整艘紫青宝船,都陷入死寂之中。 钱三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密云,邓白漪,以及梵音寺使团众人,神色在这一刻都变得极其古怪……他们终于明白,为何谢真先前要对钱三说出那样的话。 “元继谟死了?” 谢玄衣恰到好处地诧异问道:“大人,这是谁干的?” “……” 武谪仙彻底无话可说。 便在此时,远天响起震颤轰鸣之声。 一道金光,一道紫芒,从衢江江畔两岸,同时飞掠而来……正是脱困的妙真与钧山。 负责缠住妙真的“赤仙”,在感应到阳神气息的第一时间,就觉察到了不对,衢江上游很有可能发生了计划之外的变故。能够引动阳神的人物,他印象中只有元继谟,这次截杀本该是悄无声息的,元继谟绝不想惊动阳神。 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 元继谟遇刺了。 大褚皇城的阳神……是来收场的。 自己这等阴祟之辈,可不能继续留在衢江,别说自己只是一缕残魂,即便是全盛之姿,也无法和武谪仙抗衡,万一这尊阳神动怒,自己今日就要遭老罪了。 赤仙残念裹挟着敲魂幡以极快速度跑路。 妙真不再犹豫,当即返回宝船。 另外一边的情况,也大抵相同……钧山感应到了阳神气息,当即放开了对宵游的纠缠,后者在感受到阳神气息的那一刻,被吓得肝胆俱裂,如果钧山再不放开飞剑禁制,他便快要磕头求饶叫爹了。 终于得到自由,宵游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连忙驭剑逃窜离开。 数息之后,飞剑与宝杖悬空落在紫青宝船上空。 两位转世阳神,一左一右,落在谢真身旁。 “小武。” 钧山真人背负双手,悬空漂浮,他看着这位高大的黑袍身影,语气之中带着欣慰笑意:“好久没见到你了,近来可曾安好?” 小武? 钱三神色僵硬。 谢玄衣也变得面色古怪起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 不过细细想来,却没什么问题,论境界,论辈分,钧山都在武谪仙之上—— 众人并不知道。 若干年前,钧山真人还未转世之时,曾与其一同作战,还救过武谪仙一命。 “……钧山兄长。” 武谪仙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轻叹一声,老老实实地喊上了一声尊称。 他之所以能有今日,少不了钧山的相助。 有些恩情,要记一辈子。 即便钧山转世,如今只是一个十岁稚童,只要还保留着前世的那部分记忆,他便要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兄长。 这声兄长一喊,紫青宝船上的氛围,顿时便变得缓解了许多。 武谪仙默默散去了阳神境的威压。 “你来此地,是为何事?” 钧山真人瞥了眼谢真,缓缓开口。发生了什么他比谁都明白,只不过此刻需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元继谟死了……临死之前,他捏碎了玉符。” 武谪仙神色复杂,说道:“我曾许诺,捏碎玉符者,我会竭尽全力,保其一命。” 上一次。 他出手搭救捏碎玉符者,遇到了大穗剑宫的赵纯阳。 明知不敌。 但武谪仙依旧迎战…… 这一战的结果,一度让他沦为笑柄。 他完全不是赵纯阳对手,但无论如何,赵纯阳没有杀死那位捏符者,他对得起自己的承诺。 可这一次,则不一样。 他以最快速度赶到衢江,元继谟已经被大卸八块…… “我看出来了……你是来问罪的。” 钧山也轻叹一声:“你觉得是谢真杀了元继谟。” 武谪仙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衢江散落着赵纯阳的莲花剑意。 这不是谢真做的,又是谁做的? 可谢真只有洞天境界……这个结果,着实有些荒诞。 “佛门讲究因果。” 便在此时,妙真双手合十,轻叹一声:“武兄若是要缉凶,我等自是全力支持……只是扪心自问,击杀元继谟的凶手,当真是谢真吗?” 如果要细算。 那么这桩因果,便要算到赵纯阳头上。 现场……只留下了赵纯阳的剑意。 武谪仙唇角抽搐了一下。 “冤有头,债有主。” 妙真感慨道:“有些人作恶多端,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或许武兄没有救下他,正是上天的安排。倘若武兄觉得道心有愧,不如去找真正击杀元继谟的凶手……届时对决之日,梵音寺所有人,必定燃香观看。” 第六十九章 残骸 武谪仙神色复杂。 他已经遵守了约定,在玉符捏碎的第一时间,便打开门户,传送来到衢江。 只可惜,来晚一步。 身为大褚阳神,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褚国的律法,形象。 这艘宝船上的僧人,很快便会返回离国。 如今他要惩处谢真,可却拿不出证据……元继谟堂堂皇城司首座,被谢真一个洞天杀了,何其荒唐?说出去谁信?倘若要从衢江芦苇荡散落的那些剑意入手,他便应该去一趟莲花峰,亲自去寻赵纯阳。 若他这么做了,别说梵音寺燃香观看,全天下人都会等着看这么一场热闹。 “……罢了,罢了。” 武谪仙回首望向来时方向,那扇门户在光火燃烧之中逐渐收拢。 他犹豫再三,终究没有选择出手。 谢真也好,钱三也罢。 这场风波,本来就与他无关,何必要徒生是非? 这一切,正印合了妙真所言,因果报应,自有天顶。 怪就怪,元继谟作恶太多,如今自食恶果。 “兄长,前阵子你入京,小武正在闭关,无暇照顾,千万见谅。” 武谪仙将目光投向钧山,眼中多了三分柔和,他诚恳传音说道:“你的转世消息,道门藏得很深……能够活出新的一世,愚弟真心为你感到高兴。” 道袍稚童的脸色,也发生了些许变化。 “不急。” 他看着那尊比妙真更高更魁梧的阳神真身,笑了笑:“这一世还很长,我们下次再见,把酒言欢。” “好。” 武谪仙也笑了。 他瞥了眼谢真,思忖片刻,传音道:“其实本座踏出门户之时,衢江的残骸便已经不见了。” 谢玄衣怔了一下。 他没想到,武谪仙会主动传讯给自己。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元继谟的残骸……不见了? “这枚玉符的恩情,并非是我欠元继谟的。” 武谪仙心底轻轻叹了一声,继续传音道:“若干年前,我欠了圣后一道人情,她向我索要了三枚玉符。要我无论如何,不管玉符主人身份,都要保住对方的性命,我接下了玉符,应下了这个要求。目前三枚已动用了两枚……仔细算来,这两枚都与你有关。希望未来不要出现第三枚玉符破碎的情况,即便出现,本座也不想再看到你了。” 命数,命数。 能够成就阳神的大神通者,谁会相信命数? 走到这一步,靠的不仅仅是资质,还有万中无一的道心。 证道阳神,便是逆命而行! 可这一连串的变故,却让武谪仙不得不相信命数的存在,他本来不觉得圣后的要求有多么困难……这三枚玉符都与自己心湖相连,一旦捏碎,自己即刻动身便是。 可连续两枚玉符,让他吃尽苦头。 他情愿再赴一次北狩大劫,与孔雀大尊厮杀一场。 也不愿再触玉符的霉头。 不过归根结底,要寻找真正的“霉头”,也未必就在谢真身上,两次玉符破碎的罪魁祸首,似乎都是赵纯阳…… “我与武宗并无仇怨。” 谢玄衣诚恳道:“武宗主,若有可能,我也不希望再与你相见。” “我知道。” 武谪仙微微垂眸,温声传音:“北狩大劫,多亏你出手搭救……大月秘境之事,武岳都已经对本座说了。” 谢玄衣心里微微一动。 他试探性问道:“武宗主,离岚山那一战……” “我都看到了。” 武谪仙平静说道:“那一日我驮负北狩宝船离开之际,看到了离岚山的白纸洞天,也看到了你和纸人道主的身影。”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谢玄衣刚想解释,就被打断。 “不必多言。” 武谪仙淡淡道:“你和那位纸人道主之间发生了什么,本座不感兴趣。大穗剑宫教出来的剑修向来正直,你又是赵纯阳愿意赐出剑气相保的年轻人……本座相信你与邪修绝无瓜葛,所以离岚山的卷宗之中,我并没有提及这件事,你大可放心,此事以后也不会有其他人知晓。但本座若是发现,你眼中多出了邪祟气息,那便只能替赵纯阳出手降魔,根除祸害了。” “……那绝不会。” 谢玄衣稍稍松了口气,心中有些恍然,怪不得当时从北境掠行而回,一路极其顺利。 想来就是武谪仙照拂的缘故。 他想了想,还是传去一道感激之言:“多谢武宗主仗义,谢某记下此恩了。” “不必谢我。” 武谪仙不为所动:“真要论因果,你在大劫中救下了武宗弟子,本座应该谢你。之所以愿意帮你,是因为在你身上……的确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 他眼中出现了些许遗憾之色。 十年前。 北海大劫。 有许多人都趁势而上,落井下石。 武宗并没有掺和此事。 只不过谢玄衣叛国,谋逆,其罪当诛……这一连串罪行倒扣,合围诛杀已成大势所驱,诸阳神碍于赵纯阳的威严不敢露面,即便大穗剑宫宣布封山闭关,这些阳神还是选择了体面的方式,围观北海的落幕。 最终谢玄衣坠海而亡,一代剑仙死在了群敌围剿之下。 “我很欣赏你的师父。” 武谪仙感慨道:“你的运气比他更好,生在了这个时代。若有可能,替他好好活下去,多看看这座人间。” “……是。” 谢玄衣神色有些古怪,只得轻轻应了一声。 当年他和武宗关系十分寻常,远不如书楼亲密,要论因果,最多也就是和周㣒有过一战之缘,武谪仙对自己的“欣赏”,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 不过……这就是武夫。 话不多。 但行得正,坐得直,做事对得起良心。 “走了。” 武谪仙拂了拂衣袖,临行之前,他拍了拍钧山真人的肩头。 下一刻。 江浪破碎,一袭黑衫瞬间消失。 磅礴威压骤然消散。 “哗啦啦。” 凝固的江水,此刻重重落下,使团众人纷纷松了一大口气。 这位阳神,给人带来的压迫感太强! “呼……” “走了,终于走了……” 众人都如释重负。 距离武谪仙较近的几人,神色都不太好看。 由于境界和神魂的差距,武谪仙身旁的这几位,几乎无法保持站立姿势…… 直视阳神,如同直视太阳。 与阳神相处,对方不收敛威压,便时刻承受折磨。 其中反应最为强烈的便是钱三,这位阴神后境强者,神色苍白,整个人后背都被冷汗打湿。 武谪仙在宝船上只停留了半盏茶的功夫。 但对他而言,却仿佛渡过了数十个时辰。 每一个呼吸,都无比难熬。 宝船上虽然还有两位“转世阳神”,可这两位毕竟如今境界只是洞天,即便稍有威压,也远远无法与阳神真身相比……钱三瘫倒在地,大字型躺下,再也不顾仪态,缓缓平复着心湖的呼吸。 “大褚还真是武运昌隆。” 妙真盯着武谪仙远去的方向,冷不丁开口说了一句。 “那必须的。” 钧山真人笑眯眯道:“这位可是我的义弟……况且秦家老祖年龄大了,总要有接班人不是?” “也是。” 妙真握着宝杖,轻声感慨道:“不过真让人难以接受啊,转世重修才过去了一甲子,武谪仙境界,似乎已经比当年你我更强了……” 一甲子。 对凡俗而言,几乎便是一辈子。 可对阳神而言,只是一朵大些的浪花,如果不沾染尘埃因果,阳神可以轻松活上五个甲子。 “你怎么回事?转世多活一辈子,还整得伤春悲秋的?” 钧山斜眼瞥了眼妙真,嗤笑道:“该不会是没打过赤仙吧……” “钧山,我看你是又皮痒了。” 妙真冷冷道:“敢不敢找座山头,好好较量一下?” “本座不欺负秃驴。” 钧山挑了挑眉,义正言辞道:“我义弟虽然走了,但我二弟也是万中无一的天才,姓谢的,姓谢的?” 喊了两声,才发现谢真已经消失。 “谢真呢?” 钧山皱起眉头。 “恩公……说是要去看上一眼。” 密云小声开口,指了指来时方向。 …… …… 衢江上游,芦苇荡,玉符凝聚的门户徐徐收敛。 光火散去。 一缕剑光出现在芦苇荡上空。 “消失了。” “真的都消失了……” 谢玄衣神色凝重,放出神念,检查着这一战的战场,将元继谟大卸八块之后,他便不再停留,这种程度的伤势根本没什么补刀的必要,这称得上是最痛苦的“必死之伤”,武谪仙放出的消息,某种程度也证明了自己的猜想。 这位阳神并没有遮掩元继谟的死讯。 可为什么,元继谟的残骸,全都不见了? 就连血腥气息,都消失不见…… 这件事情超出了谢玄衣的认知,他认真凝视着这不久前才经历大战的江潮,神念掠入江水内部,却感应不到一丝一毫的血气,靠近江畔的芦苇荡雪白而又静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大战,没有死亡,没有剑气,没有鲜血。 或许这也是武谪仙没有继续追究的原因。 所有的证据都消失了。 江潮翻滚,一片雪白。 谢玄衣重新驭剑回到了宝船之上,钧山见他有些心不在焉,连忙飘了过来,好奇问道:“姓谢的,杀了元继谟还不高兴?” “本该高兴的。”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苦笑一声。 这次北狩,除了寻找褚果,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借助使团出行的机会,拔除大敌。 斩杀元继谟,值得大醉一场。 可他此刻却实在生不出这个兴致。 这里没有外人,谢玄衣索性将衢江的异样说了出来……钧山和妙真对视一眼,神色均都有些古怪。 “你的意思是,元继谟被大卸八块之后,尸骸不见了?” 钧山皱眉道:“这真是奇了怪了,这种东西,有什么收集的必要么?话说回来,衢江离南疆不远,该不会是哪个有恋尸癖的家伙把这些残骸收走了吧?” 妙真也是不明所以,想了片刻,缓缓说道:“贫僧听说……天傀宗有炼尸癖好。” “这些邪修,胆子有这么大么?” 谢玄衣摇了摇头。 武谪仙以阳神真身,踏入衢江地界的那一刻—— 即便是赤仙,都被吓破了胆! 南疆那几位邪修头子,各个惜命如金,哪里敢在玉符门户随时可能来人的时刻,冒这般天大晦气? 便在此时。 坐在轮椅上的小沙弥密云开口了,他缓缓吐出了三个字。 “纸人道。” 这三个字,让谢玄衣心头一凛。 他连忙望向密云:“这是因果道则的指引么?” “恩公,我也只是猜的,并非因果道则给出的指引……” 密云连忙道歉,他双手合十,轻轻颂了声佛号,缓缓解释道:“小僧虽然不知,为何有人要收集这些残骸,但这件事实实在在发生了不是么?想要做到这一切……就需要满足两个条件。” “一,不惧武谪仙的阳神真身。” “二,有能力在阳神赶来之前,收走衢江残骸。” 这两个条件,看似简单。 至少合欢宗,天傀宗,阴山的几位宗主,绝不具备。 赤仙,白鬼,青枭,墨道人……这几人从来不敢离开南疆,收走一具残骸,毫无意义。 可纸人道就不同了。 目前为止,谁都不知道纸人道在南疆开宗要做什么。 纸人道的术法诡异至极。 纸人道的目的,更是神鬼难测。 “见鬼。” 钧山真人背负双手,嘀咕道:“本座真想不明白,纸人道要这残骸有什么用?” “……” 谢玄衣陷入思索之中。 这一次,是陆钰真吗? 大月国击杀巫阴之时,出现过类似的事情……他知道陆钰真绝对具备这样的能力,而且对方还具备着“不死泉”这样的逆天宝物。 陆钰真对“不死泉”的开发程度,比自己要更深。 如果收集残骸,是为了救回元继谟? 不,不可能。 思绪至此,谢玄衣摇了摇头:“不像是纸人道。” 因为他无法理解这一举的意义。 元继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推动南疆荡魔……陆钰真复活谁都不会复活这么一号人物。 “如果不是纸人道,小僧便也不知是谁了。” 密云有些遗憾,如今他虽然觉醒了佛骨的能力,可这份因果道则的动用,却不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很多时候他想要用因果道则进行感悟和触碰,只是“昙鸾佛骨”并不遂他心意,或许再修行一段岁月,他才能自如掌控这份能力。 话说至此,忽然顿了顿。 他咦了一声,目光稍稍偏转,望向了衢江上游的方向。 眉心的因果道则,开始闪烁辉光。 冥冥之中的指引。 让他看到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第七十章 光明 紫青宝船之上,淡淡的青芒翻涌。 因果道则碎片,在密云眉心凝聚,坐在轮椅上的小沙弥整个人神态放空,望向远方,面容被圣光笼罩。 “唰!” 妙真随手拂袖,便放出佛国,将几人所在的方寸之地笼罩。 “这就是昙鸾佛骨?” 钧山真人眯起双眼,认真凝视着密云额前的青芒。 仔细望去,便会发现,这青芒之内还有晦涩文字。 全是佛门梵文。 “后天转世,闻所未闻……” 钧山看了半天,没看明白,他绕着轮椅转了一圈,喃喃问道:“昙鸾死后,神念本该消散于天地之间,时隔数百年,密云是怎么开启这份神魂传承的?” “因果二字,玄而又玄。” 妙真淡定道:“即便是‘禅师’这样的人物,也不能说自己参透了因果。昙鸾圣僧所掌握的这份道则之力,乃是最顶级的道则……道门的‘天元山’积攒了千年英魂,大穗剑宫的‘玄水洞天’也有历代先贤。梵音寺自然也有办法,将这份极其稀少的因果道则传承下去。” 钧山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片刻之后。 青光逐渐消散,坐在轮椅上的小沙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密云的脸色看起来很疲倦。 汗水渗出,打湿布衫。 “恩公……” 他望向谢玄衣,声音沙哑说道:“我看到了……光明。” “光明?” 这二字一出,不仅仅是谢玄衣,妙真和钧山全都怔住了。 “小和尚,你仔细说说……你看到了什么?‘光明’是什么意思?” 钧山皱起眉头。 他是急性子,最讨厌这种猜不透的谜语。 “光明……即是光明。” 密云疲惫地开口:“上下四方,一片璀璨。苍穹宇内,唯有光明。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光明。” “这……” 钧山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望向妙真。 妙真摇了摇头,示意他也不明白这“光明”的含义。 “这是因果道则的指引么?” 谢玄衣挑了挑眉,问道。 “……是。” 密云虚弱说道:“这是小僧第一次动用这力量,本来没想过能够成功的。”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触碰着额心位置。 青芒散去。 额首依旧滚烫。 因果道则的动用,耗费了他极大的精神力量,除此之外,对肉身也有着不小的损耗。 “这份力量,不是你现在该动用的。” 谢玄衣柔声开口,对邓白漪使了个颜色,说道:“白漪……送他回去休息。” 邓白漪点了点头,连忙推着轮椅离去。 截杀风波有惊无险迎来结束。 再过片刻,宝船就要靠岸。 使团众人,重新开始了忙碌,整理经文,收拾行李。 妙真虽然解开禁制,但佛光依旧笼罩在三人之间,外人无法听见其中的交谈。 “谢施主方才是听出端倪了?” 虽然相识不久,但妙真已对谢玄衣十分了解。 因果道则的指引出现之前。 谢玄衣神色稍显阴郁。 但“光明”二字一出……他眼神之中的困惑骤然解开。 “不错。” 谢玄衣并没有急着回答端倪,而是先抛出了一个问题:“你们有没有觉得……密云所觉醒的‘因果道则’,有些类似于监天者的窥伺天命?” “你这么一说,还有那么些意思。”钧山真人连忙点头,他担忧说道:“这东西可沾不得啊,监天者就没一个长寿的……嘶,昙鸾是不是也没活多久?” 如果当年的昙鸾圣僧成功晋升阳神,那么他的寿命的确算不上漫长。 沾染因果太多。 寿命便会大幅度缩减。 “因果与天命,有异曲同工之妙。” 妙真点了点头,道:“我听禅师说,当年的昙鸾圣僧,乃是一位极有智慧的慈悲高僧,他早早看到了褚离两国的大势,才选择西渡,以一己之力,推动两座王朝的和平。” “既然如此。” 谢玄衣轻声道:“密云所看到的‘光明’,所指应该是‘仁寿宫’。” “仁寿宫?!” 钧山眉尖都快挑得飞起,他罕见的失态了一次。 这个答案,属实超乎了他的预料。 “光明……光明……” 妙真参了片刻,还是有些不解:“谢施主,何出此言?” “你没去过仁寿宫。” 谢玄衣轻笑一声:“我入皇城之时,与圣后见过一面。” 那一面虽然短暂,但却令人印象深刻。 无垠光明,笼罩在上。 若不是师尊的剑气莲花庇护,这片光明便要将自己尽数吞噬。 “元继谟是大褚皇城最得圣眷的男人……” 钧山真人一边思索,一边开口,“听说他在十年前,还只是皇城司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短短十年,便成了大褚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 元继谟的残骸不见了,因果道则将线索指向了仁寿宫…… 是圣后出手,将这些残骸都收走了? 钧山顿了顿,有些诧异:“等等,昙鸾的因果道则……能够探查这种级别的人物?” 监天者的窥伺,可是有限制的。 钧山和言辛乃是好友,他很清楚“监天者”的缺陷。 倘若要窥伺的那人,神魂境界极高,那么即便执掌【浑圆仪】,大概率还是以失败告终。 言辛坐镇书楼,几乎可以看尽天下事。 但有几人,他是看不清的。 譬如赵纯阳,譬如逍遥子,再譬如……圣后。 如今密云的因果道则,只是觉醒了一小部分,就可以看到仁寿宫的画面? “因果道则与监天者的窥伺天命应该不太一样。” 谢玄衣带着猜测的口吻,缓缓说道:“监天者需要利用【浑圆仪】将神念送去天命的终点,而因果道则则是在大道长河之中捞取‘指引’,如果我没猜错,前者会看得更加清楚,后者对境界的要求限制并不算高。” 天命,像是笼罩了一层幕布。 监天者亲自揭开幕布,有多大能力,就能揭开多大幕布,看到多少未来。 而因果道则之力,则更像是与“幕布”背后的答案进行沟通。 如果换做监天者,这次探查……很可能直接以失败告终,他们的神念,根本无法抵达仁寿宫,更不可能看到一丝一毫的天机。 “因果道则这般逆天?” 钧山神色震撼。 坐拥千年底蕴的道门,七斋主峰各自藏着不少秘密,尽皆以大阵笼罩。 有师兄逍遥子坐镇,还有崇龛掌阵。 道门修士,都认为自家山门固若金汤。 可是这些手段,难道就比如今圣后闭关,大阵高铸的仁寿宫高明吗? 未必见得。 密云如今能够透过仁寿宫大阵,看到“光明”,再给他一些时间,以后是不是也可以通过道门大阵,窥伺道门玄机? “钧山,你我虽然前世处处争锋,可这一世,已是盟友。” 妙真很是谨慎,连忙提防:“密云乃是佛门振兴的希望……你答应过我,共渡难关,决不可因为因果道则,生出毁坏之心。” “本座是这种人么?” 钧山怔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妙真的意思,他撇了撇嘴,冷笑道:“你未免也太把人看扁了。话放在这里,本座既不会伤害密云分毫,也不会允许其他人伤害这小家伙半点!” 密云已经融合了昙鸾佛骨。 要不了多久。 神足通也会修行完成。 禅师老去,如果没有意外,这位参悟“因果”的小家伙,注定会接过佛门衣钵,成为下一任梵音寺领袖。 对天下第一宗道门而言,这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可对钧山而言,却恰恰相反。 他虽然看重道门清誉,但更看重大师兄逍遥子的“生死”,这些年都是崇龛执掌大权,逍遥子始终枯坐石关……转世之后,钧山对大师兄的消息念念不忘,可却始终不得回响。 此次前往皇城,他早早便传讯给了言辛,想要一查大师兄的消息。 只可惜逍遥子的境界太高,实力太强。 即便言辛有【浑圆仪】加持,依旧无法触碰逍遥子这等人物的天命。 但密云的因果道则,却完美解决了这个问题。 能够触碰仁寿宫。 说不定,就能触碰道门的天元山。 “哦?” 妙真有些诧异。 这一世,托谢玄衣的福,两位宿敌换了一种方式相见,都看见了对方身上不为人知的一面。 当年两人见面,就是打架。 放到现在,恨不得从衢江打到南疆。 可如今,两人已经相安无事共处了十天。 “那什么……动用因果道则,应该很消耗神魂力量吧?” 钧山眨了眨眼,想要开溜:“我去看看密云,我身上还有一些补品。” “等等!” 此话一出,妙真反应极快,一只大手将其按住:“你是想再让他动用一次因果道则吧?” “……” 钧山向谢玄衣投去求助的眼神。 谢玄衣轻叹一声,认真劝道:“因果道则动用一次,对神魂消耗很大。钧山道兄,密云年龄还小,还是让他休息休息为妙。” 他哪里还猜不到,钧山真人最大的心结,便是“逍遥子”。 道门隐世,剑宫封山。 这些年,全天下人都在猜测,逍遥子和赵纯阳的生死下落—— 前不久。 赵纯阳出手了一次,这一次出手,打消了无数人的疑虑。 如今……这份压力,便来到了道门。 七斋斋主都迫切希望掌教能够出面一次,哪怕只是一刹,道门威严便可立刻登上一道新的台阶。 “呵……你那位天下无敌的大师兄,如今还在天元山闭关呢?你是想用因果道则看看逍遥子的情况?” 妙真觉得此情此景,实在有趣极了。 天下三大宗,道门,梵音寺,大穗剑宫,看似地位超然,实则日子都不好过。 逍遥子,禅师,赵纯阳。 三教掌门,状态都不太好……或许如今唯一还算不错的,就是赵纯阳了。 只是妙真心底清楚。 如果赵纯阳的状态真的极好,大穗剑宫又怎会封山?谢玄衣又怎会在北海“死”去一次? “我大师兄好着呢,他乃是天下第一宗的掌门,怎会有事?” 钧山真人嘀咕了一声,但嘴硬不过片刻,很快就换了语气。道袍稚童也不知是触碰到了哪片回忆,神色黯然失落,喃喃说道:“不过你说得没错……我是有些想他了,一别数十载,一甲子过去,他应该也很想我吧?” “……” 妙真叹了口气。 他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 佛门之人,再有雷霆手段,终究也要有颗菩萨心肠。 “也别太难过,吉人自有天相。” 妙真想了想,缓缓安慰道:“逍遥子乃是千年一遇的盖世人物,这等豪杰绝不会轻易死去……等密云休养好了,我便让他再次动用因果道则,替你去看看天元山的情况,倘若一次不成,便等他再修行一段时日,以‘昙鸾佛骨’的神通,总归是能够掀开天元山一角阴云的。” “此话当真?” 钧山抬起眼来,眼眸深处依旧透露着哀意和黯然。 妙真无奈苦笑:“自然当真……出家人不打诳语。” 这番话音刚刚落地。 “好!”道袍稚童眼中的阴霾便一扫而控,他拂了拂衣袖,重新恢复了风轻云淡的模样,淡定说道:“好秃驴,你这些年没什么其他的优点,也就有些信用。既然你开口了,那本座便也放心了。接下来这一路,本座会好好替密云护法的。” “???” 妙真怔了一下,咬牙切齿,恨不得就要立刻出手。 刚刚情真意切的……敢情这是在演戏? 这是故意在玩自己呢? 冷静片刻之后,妙真有些哭笑不得,其实他心底倒是没有太多怒火,更多的反而是觉得有些荒唐,钧山这家伙好歹是个阳神,转世之后怎么可以如此“无耻”?难道真是因为和这一世宿主神魂相融的原因,此刻当真像是一个顽皮稚童,童言无忌,无所顾虑。 不过……这家伙的后半句话,也算是给了自己一个交代。 “朽木不可雕也。” 高大佛子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忿忿离去,持着金杖独自一人回房静修去了。 道袍稚童翻了个白眼,不忘对离开的佛子竖起一根中指。 第347章 斗争 “钱兄,辛苦了。” 谢玄衣来到钱三房间,风波已去,这间房不再锁门,轻轻一推,木门便自然打开。 “不过是随手杀些喽啰罢了,谈何辛苦?” 钱三摇了摇头,神色有些无奈。 先生叮嘱他,此行务必隐匿行踪,直至最后。 按照计划。 他本该是应对皇城司截杀的最后一环保障。 只可惜。 谢真的手段,比先生想象中还要狠辣。 自己堂堂阴神后境,在这起事件之中,只是处理了皇城司的一些杂碎……最强的,也不过是位洞天圆满的特执使。 “阳神一怒,流血漂橹。” 谢玄衣沉声说道:“钱兄知晓风险,还愿意挺身而出,无论如何,谢某欠你一个人情。” 元继谟的背后,是圣后,是整个大褚皇城。 倘若刚刚武谪仙动怒,不顾一切,要开杀戒。 那么钱三……大概率会就此死去。 “士为知己者死。” 钱三轻轻一笑,对此不以为然:“谢兄弟,你不欠我什么……之所以愿意来此,便是我欠‘书楼’一条命,欠‘先生’一条命。” 书楼这些年埋了许多暗子,留了许多人情。 谢玄衣知道……这些暗子,一定是陈镜玄为了皇城大局所布! 这一次,自己出使离国,陈镜玄不惜动用了“钱三”这么一枚暗子,也要确保自己安全,代价属实有些大。 这可是一位阴神后境! 即便书楼布局手段高深,这样的暗子,最多也就只有那么两三枚。 “这次衢江刺杀结束,你的身份便暴露了。” 谢玄衣认真道:“你回不了离国了。” “是。” 钱三笑了笑:“本来也不准备回去。这次衢江,钱某抱着必死之心前来……如今能够活着,便是意外之喜。先生说过,若我能活着,便留在褚国边境。小谢山主接下来应该要去离国接一位很重要的人物吧?” 谢玄衣神色一凛。 “不错。” 他点了点头。 衢江过境,再过百里,便是离国沅州。 皇城司这次刺杀平定,接下来出使,应当就是一马平川,等到使团顺利抵达沅州,谢玄衣便可接回“褚果”。 “先生留我在此,负责接应。” 钱三微笑说道:“由于身份特殊,衢江事变之后,我无法再返回离国边境。这段时日,紫青宝船会停在衢江最下游,小谢山主若有差遣,随时可以‘如意令’传讯。” 方圆坊看似太平,但其实内里已经相互角力。 钱三这样的人物,在离国潜伏多年,身居高位,知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秘密。 一朝暴露,便是绝不可能再出现在纳兰玄策的视野之中。 “我有些好奇……”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认真问道:“我想知道,常年隐于幕后的纳兰玄策,以及离国境内最近如日中天的‘陈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听到这两个名字,钱三神色微微有些变化。 他在离国境内待了许多年,伴君如伴虎,可以说是步步如履薄冰。 方圆坊虽是天底下最大的生意坊,却也是最危险的生意坊,言辛退位之后将褚国的半边方圆交给了陈镜玄,小国师温润如玉,为人处世滴水不漏,行事风格仁慈宽容,褚国境内生存的方圆坊密谍,大多活得很好。 离国则是恰恰相反。 国主卧病在榻,皇权动荡,十州沸乱,纳兰玄策狼子野心,手段滔天,在离国境内搅弄风云…… “纳兰玄策……是一个不择手段的野心家。” 钱三眼神有些复杂,或许是想到了不太美好的回忆,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说道:“与先生相比,纳兰玄策的手段更加阴诡,玄微岛的‘控弦之术’极其诡异,为了达成目的,他可以做出许多牺牲。这家伙,是一个比南疆邪修还要邪性的人物。” 若干年前,纳兰玄策便已声名在外。 谢玄衣早有耳闻。 上一世,他与这位玄微岛传人并没有碰面机会,纳兰玄策也很识趣,没有触自己霉头…… 现在想来。 纳兰玄策那时候应该忙着归拢权力,无暇顾及太多。 自己当年只是一个游离离国边境的江湖人,杀了自己,毫无裨益,还会招惹大穗剑宫。 “陈翀呢?” 谢玄衣继续问道。 “陈翀,是个枭雄。” 钱三诚恳说道:“从一无所有,到万人之上,他只用了十年。我与他见过一面,元继谟与其相比,简直有云泥之差……” 同样是逆袭。 元继谟的逆袭,靠的是圣后。 而陈翀,则是亲自握住了天命。 元继谟只能在皇城里阴暗孤独地活着,归根结底只是一个玩物,而陈翀则是站在了纳兰玄策身旁,与玄微岛主平起平坐。 “这家伙有这么厉害?” 谢玄衣挑了挑眉。 “小谢山主,千万不要低估陈翀!”钱三郑重说道:“我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此人极能隐忍,无论是资质还是境界,都是万中无一的人中龙凤。放眼大褚王朝,如今在阴神境能与其一战的,应当只有道门天下斋主唐凤书……很难想象,陈翀有这般实力,竟能在上个大世忍气吞声,硬生生一声不发,一点气运也不要。” “……” 谢玄衣神色凝重起来。 上个大世,天骄榜上,根本就没有陈翀! 自己当年去离国登门问剑,四处挑战,也根本没听过陈翀这么一号人物! 这家伙……是因为知晓无望夺魁,所以刻意躲着自己么? “要不了多久,陈翀应当就能破境了。” 钱三叹息一声,缓缓说道:“按这个趋势来看,天下十豪,注定有他一席之地……有句话,钱某不知当不当讲。” 谢玄衣洒然一笑:“但说无妨。” “上个大世,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小谢山主的师父,那位玄衣剑仙,独占鳌首,风姿卓绝,这一点毋庸置疑。” 钱三顿了顿,喃喃说道:“可随着北海陨落,这昔日剑道魁首的气运和风姿,却像是逐渐挪到了陈翀手中。陈翀如今乃是三州铁骑共主,离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上柱国,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谢玄衣沉默。 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这的确很像当年的自己。 “听说玄微岛有‘斗转星移’之术,只可惜这些年我为纳兰玄策出生入死,却始终未能得到他的真正信任……”钱三自嘲一笑,道:“说出来不怕小谢山主笑话,我曾怀疑,是纳兰玄策动用了邪术,将玄衣剑仙的气运,嫁接到了陈翀身上,才有了如今这位天人之姿的新豪杰。” “天下气运如大江大河,滔滔不绝。” 谢玄衣笑道:“即便当年的谢玄衣独占鳌首,一骑绝尘,也总会有新人出现,将其取代……同样的道理,陈翀如今是很厉害,可他未必能拦得住新一代的晚辈后生乘风而起。” “小谢山主竟有这般见解?” 钱三诧异,叹息感慨道:“不愧是玄衣剑仙弟子,新一代的天骄魁首,是钱某器量小了。” 他本以为,谢真身为谢玄衣弟子,会很介意这种说法。 没想到,谢真丝毫不以为然。 “不过……” 钱三好奇问道:“小谢山主,为何会问起他们二人?” “离国如今动荡,想必钱兄也很清楚……陈翀和纳兰玄策,正在联合‘灭佛’。” 谢玄衣挑了挑眉,望向窗外。 紫青宝船即将靠岸。 使团僧人忙着将一箱箱经文搬出,将骏马牵出。 “原来如此。” 钱三点了点头,他虽然是陈镜玄埋下的暗子,但刚刚从离国归来,对大褚发生的事情,还不太了解,只是隐约知晓一个大概,先前为了避开皇城司的窥伺监察,一直没有机会与使团交流…… 如今钱三心中了然。 他压低声音,缓缓说道:“你可知,纳兰玄策和陈翀为何会联合起来,针对梵音寺?” “为何?” 谢玄衣问过这个问题,妙真却是没说清楚。 “离国国主,命不久矣。” 钱三淡淡道:“这几年他深居幕后,不理朝政,除了极少数伺候多年的婢女,无人能够见他一面,听说是靠着天材地宝,才勉强续着一口气……这位国主膝下子嗣众多,皇权动荡,便是因此而起。” 离国国主,当年也是一位雄主,与大褚势均力敌相抗百年。 只可惜。 岁月催人老。 手握滔天权力,也难逃生灭二字。 “你的意思是……” 谢玄衣心头一凛。 “这位国主,这些年似乎在挑选新一任的‘储君’。” 钱三讥讽道:“其实如今的离国,本不该有那么多动荡……纳兰玄策辅佐离国太子多年,离太子地位稳固,羽翼渐丰,按理应当顺顺利利接掌皇位。只是这些年,国主忽然开始宠爱最年轻的九皇子,而这位九皇子,又恰恰与梵音寺有着抹散不去的缘分。” 谢玄衣对离国朝政,向来不上心,故而没往这方面去想。 但钱三一语便点透了这层关系。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斗争……” 钱三风轻云淡说道:“灭佛。便是要争权。纳兰玄策和陈翀之所以站在一起,因为他们从来都是离国太子的坚定拥趸。” 谢玄衣垂下眼帘。 原来如此…… 有些话,妙真没对自己说。 陈翀和纳兰玄策之所以想要“灭佛”,是因为梵音寺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离国太子与九皇子的争斗,如若不是钱三点出,自己或许还会被蒙在鼓里…… 谢玄衣抬起头来:“那位九皇子,与梵音寺什么关系?” “九皇子曾得到过禅师的接见。” 钱三只道了一句。 谢玄衣有些傻眼:“就这……没了?” “没了。” 钱三无奈一笑,道:“听起来挺荒唐的,但仔细想想,其实也很合理。近百年来有那么多人都想见禅师一面,禅师都以‘不便相见’为理由,拒绝会客。可他偏偏在离国动荡的时刻接见了九皇子,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两人的关系吗?” “而且在那之后。离国国主便格外偏爱,甚至可以说是‘溺爱’九皇子。” 钱三长叹一声:“这一下,无论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了。所有人都认为梵音寺在这场斗争之中,进行了押注,他们选择了九皇子……” 这就是皇权斗争……世上不止有黑白二色,但斗争一旦开启,便只有两种颜色。 敌人,朋友。 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 无需钱三继续多说,谢玄衣也能猜到,面对世人的猜疑,九皇子绝不会解释半个字。 这种情况,梵音寺也无法解释。 没有人清楚禅师的想法,也没有人有资格去解释禅师的想法。 谢玄衣问道:“钱兄在方圆坊为纳兰玄策做事,有没有更细致一些的情报?” “当真没了。” 钱三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方圆坊虽然手眼通天,但有些地方终归是无法渗入的。比如大穗剑宫,再比如梵音寺。纳兰玄策这些年也想弄清楚九皇子和佛门的关系,但他查了许久,始终查不出什么。” “这件事……有些超出我的理解范畴了……”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苦恼说道:“不过是夺权罢了,即便九皇子和梵音寺交善,纳兰玄策何必要冒着招惹禅师的风险,大费周章灭佛?” “夺权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接将对方抹除。” 钱三挑了挑眉,笑道:“大概七八年前,我听说纳兰玄策曾试过亲自动手,直接杀死九皇子……但如今九皇子还活得好好的,可见那次刺杀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自那次之后,这位玄微岛主,便发了疯地针对梵音寺。” “离国方圆坊的密谍,有三成以上,都被派遣驻扎在离国佛寺附近……” “佛门的分布,梵音寺主宗之外的地图,全都被绘制了一份。” 钱三感慨道:“对手毕竟是有着千年底蕴积淀的佛门,纳兰玄策只有一人,远远不够,不过经由这些年的铺垫,陈翀终于成功上位,成为三州铁骑共主。如今沅州正是动荡之际,想来纳兰玄策的‘灭佛’计划,很快就要借势施展开来……” 第348章 生灭 第348章 生灭 紫青宝船缓缓靠岸,微风和煦,江面生出轻漪。 邓白漪绘制的驭气符在船头凭空搭建出一条桥梁,使团僧人将经文一箱箱搬出,牵着马儿来到岸边,不多时整只使团便安顿就绪,随时可以出发。 “钱兄,多谢。” 谢玄衣站在船边,再次行了一礼。 一番交谈。 他对钱三的称呼,已经从“钱掌柜”变成了“钱兄”。 “客气。” 钱三摇了摇头,笑着说道:“离开衢江往东,再过三十余里,就是褚离边界。接下来的路,钱某就不陪同了,小谢山主……这片边境地界,若有需要钱某之处,只管如意令差遣一声。” 众人一一道揖。 钱三站在大船之上,默默目视着使团众人离去。 在离国卧底多年。 他终于回到了家乡故土,可钱三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喜悦。 他取出如意令,将神念注入其中。 “先生……” 钱三将此行的事宜尽数汇报:“如您所料,衢江一劫,小谢山主有惊无险,平安渡过。使团已经离江,再过不久,便要抵达沅州了。” …… …… “快说说,你怎么杀那姓元的?” 车厢颠簸。 钧山真人饶有兴趣拎来一包果仁,将其搂抱在怀中,如栗鼠一般掏出一把,慢慢嗑着。 衢江之行,有惊无险。 如今使团又恢复了行进,这一切仿佛和几日之前并无区别。 钧山本来想偷偷溜到末节车厢,找密云唠唠嗑,看看下次动用因果道则大概在什么时候,只可惜妙真没给他这个机会,早早铸下了金光阵,防的就是某人不讲武德。 钧山实在无人可扰,只能前来打扰谢真。 “我能怎么杀?” 谢玄衣有些无奈。 他再厉害,也只是洞天。 生灭两缕道则尚未参悟圆满。 凭目前手里的力量,想杀元继谟,纯粹是痴人说梦。 “我当然不是好奇你的道则……” 钧山嗤之以鼻,挑了挑眉:“我想见识见识赵纯阳的莲剑意。本座可没几个发自内心佩服的人,赵纯阳是个人物,只比大师兄差了一些的那种……他留下的剑意,哪怕只有一缕,杀死元继谟这种渣滓应该绰绰有余,你肯定还有剩的吧?给我瞅瞅!” “真没了——” 谢玄衣摊开双手。 这一点,他真没说谎。纯阳掌教留下的剑意本就被消耗了一次,此次衢江一战,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意外,所以谢玄衣没有节省,将全部剑意,对着元继谟尽数倾泻用出! “……没意思!” 钧山真人表演了变脸,原先还满怀期待的小脸蛋,一下子就板了起来。 不过下一刻,道袍稚童就重新来了兴趣。 他拂了拂衣袖,离席悬空,在狭窄车厢里如幽灵一般,围着谢玄衣转了一圈,啧啧感慨:“说起来,你这‘生之道则’也有些意思……” 钧山打扰之前。 谢玄衣正在参悟生之道则,道则气息氤氲车厢,他的眉心燃起雪白光华。 “我还是头一次在一个人身上看到生,灭。” 钧山真人托腮悬在空中,摘下一缕雪白气息,在指尖把玩。 “哦?” 谢玄衣笑道:“道兄以前见过谁还参悟了这等道则?” “灭之道则,我见过好几位……只不过他们的道则气息,似乎和你的不太一样。” 钧山真人淡淡说道:“有一位你肯定认识,莲峰的莲尊者,这位女子剑仙参悟的剑道便是‘灭之剑道’。” 谢玄衣内心波澜不惊。 他知道。 莲尊者是上一任莲峰主,自己当年就是因为观读道藏,心生感应,才参悟的“灭之道则”。 “还有呢?” “还有一位,就在离国,名叫罗烈。” 钧山真人眯起双眼,缓缓说道:“饮鸩之战,莲尊者陨落,罗烈存活下来,这家伙如今功成名就,已是山巅之上的阳神大能……不过他不是剑修,所修行的乃是刀之道。” 生灭这样的大道,极其宽广…… 归根结底,修行者所能参悟的,不过是其中一缕意境。 将这缕意境运用到什么兵器之上,要看修行者自己的选择。 “道兄说,他们的灭之道则,与我的不一样?” 许多年前,谢玄衣便听过罗烈之名。大褚境内有不少圣地,离国境内亦是如此,罗烈所在的“一刀宗”便是诸多圣地之中实力极强的一座,一刀宗地位超然,虽然无法与三大教相互抗衡,但也有着接近千年的漫长底蕴,地位相当于大褚境内的“乾天宫”。 罗烈便是当今一刀宗的宗主,现如今的天下十豪之一。 他生得太晚,未能参与饮鸩之战。 钧山真人亲自见证了这场战争,也亲身领略过莲尊者和罗烈的“灭之大道”。 “道则是大道意境的碎片。” 钧山缓缓说道:“同样是‘灭之大道’,参悟者使用兵器的不同,心境的不同,对大道理解的不同……可能会导致道则的演变方式产生变化。” 大道三千,宛如江河,没有尽头。 随便一条大道,都有无数道则沉浮,想要将其参悟,需要漫长岁月。 “莲尊者的‘灭之道’,乃是灵魂层次的湮灭。” 钧山真人回想了片刻,说道:“我在北境战场亲眼目睹她出剑……斩杀一尊阴神十九境大妖,只用了三息。” 剑修首要修行神魂。 飞剑之术,需要心力强大,才能维系。 谢玄衣来了兴趣:“罗烈呢?” “罗烈的‘灭之道’更追求肉身湮灭。” 钧山真人笑道:“所以当年他与妖族尊者厮杀,经常打上三天三夜,因为那些大妖本命真身极其强悍,能够硬抗罗烈的‘灭之道’侵袭,饮鸩之战最开始的时候,他还败在一尊龙裔妖尊手上,因为‘灭之道’撕裂肌肤的速度,完全比不上龙裔血脉的恢复速度。不过因为罗烈的刀道还可以用来防御,所以这尊龙裔妖尊拿他也没什么办法,最终他靠着‘灭之道’成功遁逃离开险境,那一战之后,罗烈触碰到了阳神门槛。”再后来,便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了。 莲尊者陨落在了北境战场。 罗烈晋升阳神,成为了十豪之一。 “道无高低,可若莲尊者与罗烈打上一架……我想不会有太多悬念。” 钧山真人感慨道:“莲尊者的剑道,单挑厮杀实在太过厉害,只可惜她的神念有限,一旦陷入围攻,反而不如罗烈……” 便在此时,一直在车厢里绘制符箓的邓白漪忽然开口:“钧山前辈,谢真的‘灭之道’呢?” “他的‘灭之道’?” 钧山真人笑了笑:“如今大道尚未凝落,只是一片道则,所以贫道看不清楚……不过明显能从这些道则身上,感到莲尊者的些许影子,却又有些不同。说起来,本座错过了一个好时候,当年北海杀局之时,谢玄衣以一敌百,似乎也是以‘灭之道’破局,不知他的‘灭之道’,是什么样的意境。” “……” 谢玄衣微微垂眸,沉默片刻,缓缓说道:“其实除却神魂,肉身,‘灭之道’还有另外一重意境演化……” 莲尊者的灭之道,的确很霸道。 当年自己修行之时,曾在玉屏峰后山见过了无数先贤的道则,莲尊者留下的道则气息,乃是诸多先贤剑意之中最凌厉的一缕! 针对神魂的“灭之意”,一旦迸发,只消一瞬,便决出生死! 这样的灭之道,单挑近乎无敌…… 可面对围攻,却显得有些无力。 “你师父竟是连这压箱底的手段都教了?” 钧山真人笑着开口:“说来听听。” “命。” 谢玄衣抬起头来,平静地吐出这一个字。 车厢里一片寂静。 邓白漪神色茫然。 钧山真人则是瞳孔地震,他完全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会得到这样一个令人震撼的答案。 “不是性命,而是天命。” 谢玄衣掀开车帘,伸出一只手,淡然说道:“想要斩开一片叶,只需要将剑气递出……” 嘶啦! 车帘外一片落叶落在掌心,一缕微风掠过。 落叶坠落之际,无声无息裂成了两半。 “斩开一片叶,很简单。” “因为它的命,很薄,比纸还要薄。” 谢玄衣平静道:“但其实杀死一个人,和斩开一片叶,是一样的。只要找到‘命数’,对准这命数切斩而下,那么这个人就会死去……有些大妖肉身强悍,但神魂脆弱,那么想要斩去它们的‘命数’,便要湮灭其神念。有些邪修肉身脆弱,但神魂强悍,想要将其斩去,就需要率先斩尽邪幡之中的血肉饲料。” “斩……命么?” 钧山真人沉默了许久,方才喃喃开口。 原来如此。 谢玄衣的“灭之道”意境演化,不是斩杀肉身,也不是斩杀神魂,而是直接斩杀命数。 这一点来看……似乎比当年的莲尊者还要更狠。 “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钧山真人感慨道:“真可惜,这样一号人物,就这么悄无声息死在北海了。要是活到现在,本座高低要找他比划两招。” “成天也就过过嘴瘾。” 邓白漪瘪了瘪嘴,泼了盆冷水:“斩命这两个字,听起来就更高一层,玄衣剑仙的‘道则’比莲尊者还要更完美,若是没有北海的意外,恐怕你没转世也不是他的对手咧。” “……” 钧山真人满脸黑线,没好气道:“臭丫头,真是白教你了,这才几天,胳膊肘就开始往外拐了!我和谢玄衣还没打架,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 “还需要打吗?” 邓白漪意气风发:“谢真是玄衣剑仙的弟子,你若是真厉害,就不会请他帮你和妙真和尚打架啦!” “这能一样吗?” 钧山真人一下子泄了气,无奈说道:“不过你说的也没错……同境厮杀,我好像还真不是谢真对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小子的道则,怎么比他师父还要更加离谱?” 生之道则,灭之道则。 无论哪一条,都是顶级的道则! 一旦悟成,便几乎可在阴神境内横着走,无论来到何处,都会被奉为座上贵宾,备受礼待。 谢玄衣有一条可以斩命的“灭之道”,镇压了一个时代。 如今谢真,不仅仅参悟了“灭之道”,还参悟了完全位于对立面的“生之道”。 “大道难修,缺月难圆。” 谢玄衣摇了摇头。 生之道则固然强大,可自己修行起来,却是异常缓慢。 大月国两场的顿悟灵感,几乎可以说是旷世奇遇了,如今消耗殆尽,也只是让自己凝聚了一半生之道则。 谢玄衣常常安慰自己,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 自己的天分,明显更适合杀人,当年参悟灭之道则时,自己可是进境飞快。 只是…… 按照当前速度,难不成还要再修行个三年五载,才将生之道则修到圆满? 谢玄衣心念忽然一动。 他开口问道:“钧山道兄……不知这些年,你有没有见过‘生之道则’的参悟者?” “有。” 钧山真人神色感慨道:“不过生之道则的参悟,似乎比灭之道则更难……这么多年,大褚大离,我所知晓的,只有一人参悟成功。那位成功者便是当今的佛门领袖,那位活了漫长岁月的‘禅师’。” “禅师……参悟的是‘生之道则’?” 这个消息,谢玄衣还是第一次听说。 禅师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是极其神秘的存在。 他对佛门的意义。 就是光。 没有禅师,便没有如今的梵音寺。 “是……或许这就是禅师能活如此之久的缘故吧。” “活得越久,越受人尊敬,这些年想要拜访梵音寺见一面禅师的权贵,如过江之鲫,数之不清。所有人都想沾一沾这位‘长生者’的福气,受禅师点化的有缘人,这些年要么成就一番功名,要么成为一方豪杰。” 钧山真人越想越觉得荒唐,他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少年,声音古怪地说道:“这样救苦救难,将佛门发扬光大的圣僧,参悟生之道则,乃是情理之中。可是你……你是杀胚谢玄衣的弟子,你凭什么参悟这样的道则?” (本章完) 第349章 鹈鹕 第349章 鹈鹕 谢玄衣不知该怎么解释。 因为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荒唐。 上辈子,他杀人放火的事情可没少干。 有一次因为阴山惹了自己不快,甚至仗剑南下,屠了好几座山头,杀了数百邪修。 自己这样的恶人,怎么就参悟了“生之道则”? 是因为不死泉么? “……” 下意识的,他望向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本来该是提剑砍人的。 可转世之后,却不知不觉,救下了许多人。 就在不久前,紫青宝船被噬魂幡震击之时,谢玄衣还用生之道则,帮助使团僧人恢复心湖平定。 “杀胚的弟子,参悟了生之道则,这就是佛门的因果吗?” 钧山真人轻声一笑,略带揶揄地拉长音调:“缘……妙不可言呐……” “道兄,别打趣我了。” 谢玄衣叹息道:“我这‘生之道则’参悟速度太慢,你可知有什么办法,可以加快道则的参悟速度?” “这你要问禅师了,本座对‘生之道则’一窍不通。” 钧山真人并没有收敛笑意,反而继续调侃说道:“话说回来……道则参悟本就不是一日之功,你才多大,还想参悟多快?姓谢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差不多得了,按这个速度修下去,大家还活不活了?” 见谢真低头陷入沉思。 钧山真人咳嗽一声:“其实,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嗯?” 谢玄衣抬起头来,眼中燃起一缕光火,他虽是天才,可在修行路上也有困惑。 相比之下,钧山真人这一点就要强不少。 他毕竟是一位阳神,活得久,见得多。 “许多年前,道门弟子需要修行五行之术。” 钧山竖起一根手指,缓缓说道:“你应该清楚,金木水火土,但凡能够参悟执掌一条大道,也是一等一顶级的道境……门内弟子为了修行五行之术,一度苦不堪言,某些顶级天才天生具备‘灵根’可以修行极快,而那些庸俗之才,便只能一步一个脚印。那时候的道门掌教为了让门内弟子可以更进一步,在‘天元山’内缔造了一座五行秘境。” “五行秘境?” 谢玄衣皱起眉头,直至现在,他也没听出钧山想表达什么。 “参悟‘火之道则’的弟子,可以在天元山内,吸纳地火,宛如置身火山之内,感受天地之间最浓郁的火行元素。” 钧山真人笑道:“相比于‘灭之道则’,你对‘生之道则’的参悟就显得天资平庸……你想要加快修行速度,就需要更进一步的感受‘生之道则’。” 谢玄衣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他好像有些明白钧山的意思了。 仔细想想。 好像还真是这么一个道理。 自己前世的修行,实在太过顺遂。 灭之道则仿佛是为自己量身打造一般……参悟起来毫无瓶颈,也无堵塞。 原因便是,参悟道则之后,谢玄衣四境游离,不断问剑,不断对决,灭之道则处在这样的“亲和环境”之中,自然而然地水涨船高,就这么飞快修至了圆满,凝落成为大道! 中途偶尔有所停滞,谢玄衣便提剑去一趟南疆! 屠掉阴山一座山头。 灭之道则便能打破瓶颈,更上一层楼。 杀人,可以加快凝练“灭之道则”。 而反过来…… 想要凝炼“生之道则”,就需要救人。 “阴神境后,道则彻底凝成大道,这才是真正的修行开始。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大概需要像当年的禅师一样,救下许多人,才能彻底参悟‘生之道’。” 钧山真人摸着下巴,啧啧感慨:“真不敢想……你放下飞剑,悬壶济世,该是什么模样?” 救下许多人,才能凝炼“生之道”? 这……着实有些为难自己了。 谢玄衣脸色变得难看了些。 …… …… 离开衢江,果真一路太平。 使团一路东行,一日之后,终于顺利离开褚国,抵达了离国边境——沅州。 相比于褚国。 离国显得有些荒凉。 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山林树木也显得有些荒芜,四处可见焚烧过的痕迹。 “这些年沅州匪患严重。” “陈翀执掌大权之后,其麾下的‘羽字营’摧枯拉朽拔除了沅州官道沿山的匪窝,只可惜流寇之患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治理的……沅州接连几年都是大旱,饥荒,再加上瘟疫,这里的百姓活不下去,便自然而然只能选择提刀上山,沦为倭寇。” 特执使铁瞳对车厢内的众人解释:“这些年,离国多次派出使者,来到褚国和谈,希望大褚皇族可以为沅州输送物资,救救这些难民……但接连几场谈判都以失败告终。” “为何?” 邓白漪不忍去看路边枯瘦如柴的饿殍,这一路所见的场景,着实有些触目惊心。 如今已是新春,可惜这些人没有熬过寒冬。 “该救他们的,应该是离国人。” 铁瞳平静说道:“沅州,婺州,虞州这三州虽然贫瘠……但毗邻的‘乾州’则是相当富饶。沅州饥荒死再多人,都与大褚无关。” “也是。” 邓白漪轻叹一声。 皇城的选择,并不出乎她的意料,离国的灾荒理应由离国人出手拯救。 即便大褚当真施了援手。 那些赈济粮食,又有多少,能够落到这些难民手中? 道理她都懂。 只是眼前的画面,着实触动了她的心弦,许多年前,北郡饥荒之时,也是这样。 这些人就这么死了…… “果然,天底下没有白白掉下来的馅饼。” 谢玄衣合上车帘,缓缓说道:“太平年间,陈翀能成为离国最年轻的上柱国,背后一定有诸多隐因……如今他虽是三州共主,但手里却握着一个巨大的烂摊子……” “是。” 铁瞳感慨:“穷山恶水出刁民,沅州民风彪悍,不遵律法,极难管教。陈翀刚刚接手这三州,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的表现。不过单单从除匪这一点来看,还算颇有收效。” “真搞不明白,哪来那么多破事?” 钧山真人皱眉看着枯萎的远山:“以大离皇室的底蕴,解决所谓的干旱,难道还是什么难事么?随便请一位阳神,以元力催动‘雨符’,一日功夫就可降下一城风雨,最多半年,这沅州干旱便可迎刃而解。” “说得好。” 谢玄衣淡淡道:“若是道兄恢复了阳神修为,可愿施此善行?” “我?当然不愿意!” 钧山真人眉尖高高挑起,回答地没一点犹豫:“行雨布符需要消耗元气,还需要消耗气运……最重要的是,还要沾染因果!” “这就是原因所在。” 谢玄衣笑道:“离国这边,根本就没人愿意搭救沅州……这些阳神高高在上,只想多活几年,哪里会舍弃自身命数,搭救黎民百姓?沅州再是大旱,只要不殃及自己宗门的洞天福地就行,只怕这些阳神早就叮嘱过了,门下弟子出行,都会尽量绕开此地。” “谢大人说得没错。”铁瞳附和道:“正是因为离国这些阳神,无人愿意搭救沅州,所以这三州才会被甩到‘陈翀’手上。说来也有意思,离国使者知晓先生心善,不止一次来书楼求雨……” 钧山真人来了兴趣:“还有此事,陈镜玄答应了么?” “自是拒绝了。” 铁瞳摇了摇头,义正言辞道:“先生虽然心善,可却也不会平白便宜了离国权贵。监天者命数本就珍贵,怎能用在此事之上?” “这小子回绝得很漂亮。” 钧山真人面无表情道:“真要施法求了雨,离国人未必感谢陈镜玄。” “今日求来一场雨,雨罢再是干旱,又该如何?” 谢玄衣轻轻道:“升米恩,斗米仇,人性之必然……即便褚国境内有此灾劫,监天者也不能搭救,若真要将命数用在‘祈雨’之上,便是极大的浪费,即便陈镜玄累死,最后恐怕也不会得到感谢。” 说来也巧。 谈及陈镜玄,怀中的如意令,恰好迎来了震颤。 “……诸位,失陪片刻。” 谢玄衣轻吸一口气,将心念浸入令牌之中。 雾气缭绕,笼罩,散开…… 他来到了如意幻境之中,书楼炉火跳动,青简玉案金线,悬浮平铺,经年不变。 唯一有所变化的。 是青衫书生的面容。 “你又憔悴了。” 谢玄衣坐在玉案前,端详陈镜玄的面色,小国师本就枯瘦,如今面颊隐有病恹之气。 他的鬓角白发,明显变多了。 这是过度动用【浑圆仪】的表现。 “咳……” 陈镜玄握拳一阵沉闷咳嗽,虽然神色苍白,但他眼中却是带着笑意:“正值多事之秋,这几日琐事操劳,不过就快要忙完了……听钱三说,你已经顺利离开衢江,如今应在离国沅州境内。” “不错。” 谢玄衣叹息道:“你该好好照顾身子的。” “能活多久,天命早有注定。” 陈镜玄笑着摇了摇头,带着歉意说道:“谢兄,请原谅我。这几日着实心力交瘁,衢江之局的一些变故,并未算到……” 谢玄衣怔了一下。 他没想到。 陈镜玄开口第一件事,竟是要向自己道歉。 衢江之变,小国师猜到了皇城司会尽力截杀,不惜动用了“钱三”来为自己保驾护航……这枚暗子在离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一旦拔除,便再也无法复原。从结果来看,钱三并没有帮上太多忙,可这份心意,却是满满当当,让谢玄衣感到沉重。 “你不必向我道歉。”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说道:“衢江那一劫,本就由我而起,合盖由我而终。” 自始至终,他都没想过依靠陈镜玄的后手。 “……” 陈镜玄沉默了许久。 他垂下眉眼,缓缓解释说道:“我知道你有手段,有本领,可毕竟如今只有洞天之境。这次出使并不简单,临行之前,【浑圆仪】给出了大凶的预兆,即便使团有钧山和妙真两位转世阳神,我依旧不敢放心,所以才有了衢江的这么一出安排。” “你误会了。我不是在责怪你。” 谢玄衣叹道:“我当然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只是……监天者命数珍贵,以后还是不要随意在我身上浪费命数,以及书楼埋下许久的暗子。” “只要你平安,这些都不算什么。” 陈镜玄再次摇头。 他的眼神很坚定,十年前,北海杀局,他只能袖手旁观,可如今不一样了。 衢江这一出安排,即便再来一次。 他依旧会这么做。 “你也不要太过自作多情。关于钱三的安排,也不全是因为你。他在离国已经快要待不下去了。” 陈镜玄顿了顿,补充说道:“纳兰玄策多疑,而且手段阴毒,再待下去,只怕钱三会遭遇不测,他早就提出了想要回国,于是便正好借着这么一出机会,将他调回褚境,衢江劫难结束,他便负责你归程的接应。” “好吧……”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他拗不过陈镜玄,只能庆幸说道:“如今我在沅州,离国境内,不在【浑圆仪】感应范围之内,正好替你省了这些心思,不用浪费命数替我卦算。前方大凶也好,大吉也罢……有山我便翻山,有河我便渡河。” 谢玄衣不再多言,直奔主题:“这几日使团会驻扎停留,我正好可以抽身一趟,褚果现在何处?” “褚果现在的情况,有些复杂。” 陈镜玄的脸上,多出了三分忧虑:“这几日没联系你,便是因为……离国境内出现了一些变故。” “我应该对你说过。褚果被送到离国的消息,只有四人知晓。” 陈镜玄缓缓道:“我,师父,褚因,以及负责照看的‘火主’。” 为了防止天机窥伺。 褚果的心湖深处,被施加了“生魂禁”,他身世的记忆,会随着年岁增涨,一点一点恢复。 “我记得。” 谢玄衣郑重问道:“发生了什么?” “本来一切太平,褚果这些年在沅州的一座小城里平安成长。” “然而就在半年前,纳兰玄策将火主调到了极远处,火主无暇顾及沅州……便安排了书楼内的一位心腹死士,代替他照应褚果。”陈镜玄道:“当然……褚果身世的消息是完全封锁的,这位密探并不知晓褚果的身份,只知道任务是照顾这么一个少年。” “就在数日前,陈翀羽字营铁骑在沅州大肆剿匪,引起了民怨反弹。” “匪乱彻底爆发,铁骑无情镇压。” “一场中规模的剿杀战在沅州爆发,这座小城的太平被打破了,褚果与城中百姓只能一同逃难……” 听到这,谢玄衣忍不住轻叹一声。 他就知道。 这一行不会一直顺利。 “代替火主照看褚果的那位死士名为‘鹈鹕’。” 陈镜玄沉声说道:“因为沅州战乱之故,鹈鹕的如意令很可能被摧毁了,这几日书楼发出的诸多消息,都未得到回复……” “那现在怎么办?” 谢玄衣皱眉:“我要怎么去找‘鹈鹕’?” “不必找他,等他找你。” 陈镜玄认真说道:“东游之前,鹈鹕与书楼有过最后一次联系。火主向他透露了梵音寺使团与书楼的关系,如果鹈鹕还活着,那么他一定能够找到你们。” 谢玄衣沉默片刻,缓缓道:“如果……他死了呢?” 如果鹈鹕死在战乱中。 那么褚果呢? “褚果的魂灯还亮着。” 陈镜玄轻轻说道:“我想……事情还没有糟糕到这一步。” (本章完) 第350章 鹈鹕(下) 第350章 鹈鹕(下) 褚果的魂灯还亮着,便说明沅州如今虽然兵乱,但并未祸及这位皇子的性命。 事情很糟,但没那么糟。 “我明白了。” 谢玄衣点了点头,道:“这几日我便在使团内安静等待便是,我让铁瞳速度放慢一点。” “倒也不必。” 陈镜玄思忖片刻,提醒道:“沅州上空笼罩着一层铁幕,【浑圆仪】无法越过大离皇室的阵纹,窥伺这层铁幕下的天命……褚果失去讯息这件事,看似巧合,但我却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如今使团进入离国境内,你须得更加小心。” 的确,刚刚进入离国境内,褚果就失去了消息。 巧。 实在是太巧。 “褚国皇子的秘辛,当真没有其他人知道?火主能够信任么?”谢玄衣有些担忧。 “这件事,我以【浑圆仪】进行了卦算。” 陈镜玄沉声道:“褚果身份,目前还无人知晓。至于火主,不必怀疑……他乃是值得一个托付性命的可靠人物。” “哦?”谢玄衣挑了挑眉,这个评价相当高。 “这些年书楼在离国境内的许多任务,都由火主一手安排。倘若他已通敌叛国,那么钱三便不可能顺利返回褚国。” 陈镜玄顿了顿,道:“褚果之事,大概率是个意外。若以后有机会见到火主……你便明白我为何对他如此信任了。” “你信得过,我便信得过。” 谢玄衣不再多说,他对陈镜玄的信任是无条件的。 “还有一事。” 陈镜玄笑了笑,郑重道:“此次出使,在沅州境内,你需要小心三个人。” “陈翀,纳兰玄策不必多说。” 陈镜玄道:“钱三在宝船上已经对你说了……这两人如今强强联合,对佛门虎视眈眈。不过碍于‘禅师’的存在,即便真有计划,这两人大概也不会亲自出面,你需要小心的是陈翀的‘左膀右臂’,以及纳兰玄策的控弦术传人。” 一枚玉简抛出。 谢玄衣接过,神念一扫,缓缓念出了玉简上的人名:“孟克俭,杜允忠,纳兰秋童。” 前面两个,谢玄衣都未听过。 不过倒有一个,谢玄衣还算熟悉。 纳兰秋童。 天骄榜揭榜之时,这纳兰秋童排在第二,仅位于自己之下。 “孟克俭和杜允忠乃是陈翀一手栽培起来的亲部,实力超群,地位超然,他们二人平日分别统领羽字营和苍字营的精锐,如今正在沅州平乱。” 陈镜玄认真叮嘱:“陈翀起势太快,几乎是横扫之势,压过了离国诸将,关于他的情报,方圆坊收集并不多,书楼能够提供的情报支持实在有限。孟克俭和杜允忠二人都绝非等闲之辈,这两人不仅境界高深,而且各有所长,一人善谋,一人骁勇,但凡遇到……不要有丝毫犹豫,直接远离。” “有这么可怕?” 谢玄衣眯起双眼。 “这两人都已晋入了阴神之境,而且陈翀韬光养晦多年,他所栽培而出的铁骑,据说可以一敌百。” 陈镜玄凝重道:“除此之外,孟克俭擅长符箓之术,铁骑冲杀,有阵符师坐镇后方,威力还会再度提升,即便是阴神遭遇‘锁元大阵’,也可能会被铁骑硬生生耗死。” 这一点,所言倒是不虚。 无论是褚国还是离国,都有诸如此类的先例。 阴神的确厉害。 掌握一条完整道境,即便没有凝出法相,也可以使用驭气手段,轻轻松松屠灭一座城池。 可若真碰上有备而来的阵纹师,带着大量铁骑,施展锁元阵,将一方天地压制……这便成为了一场结果注定的“惨战”。有几位阴神能够扛得住无穷无尽的元气消耗?铁骑冲杀,不计伤亡,直至对方出现破绽,而后便是一招制敌。 这,便是大修行者最害怕的处境。 某种意义上来说,当年的莲尊者,就是死在妖族这样的设计之下。 “我会小心的。” 谢玄衣将陈镜玄所说的尽数放在心上,他转而问道:“两位阴神,又是陈翀麾下,的确值得注意……不过纳兰秋童,一介小辈,也需要你刻意叮嘱么?” “玄微岛的控弦之术独步天下。” 陈镜玄道:“纳兰玄策几乎从不出面与人作战,方圆坊根本没有关于他的战斗记载。但据我所知,玄微岛的术法与忘忧岛截然相反,他们不太注重肉身修行,主要依靠借助机关增强自己,看似是旁门左道,但实则战力强悍,尤其是在阳神境下,机关术战力惊人,由于术法偏僻,一旦交战,往往令人防不胜防。” “按照方圆坊的情报来看,这纳兰秋童早早就抵达了洞天圆满,只怕连道则也修到了圆满。” “这次揭榜,将他排在你的身下,想必会引起他的不满。” 陈镜玄道:“你需要小心他来找你的麻烦。” 该说的,也就这些。 这次相见。 主要是为了告知谢玄衣沅州变故,以及传递情报。 陈镜玄将剩下的详细讯息,都整理到另外一枚玉简之上,交付之后,雾气便摇曳散去。 “孟克俭……杜允忠……纳兰秋童……” 谢玄衣认真看完这玉简,将这几个名字牢记在心。 随后,他的神念缓缓退出这片如意幻境。 车厢早就恢复了宁静。 只不过车帘外,却是有着熟悉的絮絮叨叨声音响起。 原来谢玄衣神念浸入幻梦之时,邓白漪默默开始了绘符,车厢无人交谈,闲不下来的钧山真人便跑到前面,找特执使铁瞳聊天。 这一路走来。 使团所有人都明白了什么叫做七岁八岁狗也嫌,堂堂阳神转世重修,竟也有如此聒噪的时刻。 谢玄衣和邓白漪,都不惯着他。 至于妙真,更是不搭理钧山。 钧山不太喜欢佛门,和其他僧人也聊不来。 最后便只能苦了铁瞳,一边驾车,一边陪这位道门祖爷爷有一句没一句闲唠。 微风吹过。 车厢里的氛围前所未有的太平。 谢玄衣看着面前闭目以心念绘制符箓的姑娘,忍不住轻叹一声,重新参悟起“生之道则”,享受着这难得的清净。 …… …… 清净并没有持续太久。 日暮。 马车行至栖霞山,缓缓停下,山道狭窄,落日盘旋,昏黄余晖洒落。 使团最前方。 一道身着布衫,浑身染血的身影,拦在了道路正中央,落日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 虽然佛门慈悲,但沅州乃是是非之地。 妙真以神念扫过,本想忽略这道身影…… 但对方手中高高举着一块破碎的令牌。 妙真认出来了。 谢玄衣手上,也有一块类似的玉牌。 “我来见小谢山主。” 这道干枯的身影,死死捏着那枚玉牌,以意念支撑着残躯,向前迈步,最终意识崩溃之前,她对前来询问的僧人,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而后便直挺挺倒了下去。片刻之后。 她被送到了谢玄衣所在的车厢之中。 “这是谁?” 向来喜欢凑热闹的钧山真人,第一时间来到了对方身前,啧啧打量了起来,这女子年龄看起来并不大,身材极好,显得青布衣衫布料有些单薄。 “……不认识。” 谢玄衣瞥了眼对方,平静回了一句。 虽这么说,但他已经猜到了这女子身份。 意识已经陷入昏迷,但手中还捏着破碎的如意令…… 在这个时间段找到使团,念出“小谢山主”四字的,大概就只有前段时间被兵乱祸及的“鹈鹕”了。 “真不认识?” 钧山真人挑了挑眉,故意拱火:“对方可是认识你呢,人都快死了,还能念出‘小谢山主’……” “喂,你能不能有点公德心?” 邓白漪翻了个白眼:“这姑娘气息如此虚弱,你怎能开这种玩笑?” 钧山无奈,耸了耸肩,淡然说道:“放心,这家伙死不了。” 说罢。 他挪首望向谢玄衣:“等什么呢,正是动用道则的时候。” “……” 谢玄衣没有多言,他伸出一枚手掌。 眉心光华引动。 车厢里一阵轻颤,光华自掌心落下,生之道则的气息如丝线一般垂落,笼罩在女子面容之上,后者苍白枯萎的神色顿时恢复了三分。在没有明确对方身份之前,谢玄衣并没有动用“不死泉水汽”,他只是催动生之道则,确保对方可以恢复意志。 这女子身体上的伤口,并不算重。 几处明显砍伤,都并未伤及根骨。 她真正的病根,应该是落在了神魂心湖之中,这等伤势最是难治,只能用时间静养。 不过,生之道则落下之后,效果斐然。 不到半柱香。 面色苍白的女子,便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眼前的世界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马车颠簸的声音传来,缓缓睁眸之后,她看清了悬在面前的道袍稚童,没忍住喊了一声。 “……啊?” 女子飞快坐起,下意识要抽刀刺出。 “淡定。我不是坏人。” 悬在车厢中的钧山真人,向后退了退,同时抛了抛手中的储物袋:“你东西都在这里面呢。” 他看到这女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卸甲”。 符箓,刀兵,以及藏在靴子内侧的短匕…… 通通都被钧山收了起来,放在了这枚储物袋中。 “你……” 女子神色骤变,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胸前,就连贴身佩戴的玉佩都被收走了:“你是谁?!” “这是什么鬼,简直倒反天罡……” 钧山真人挪首望向身旁的黑衣少年,嗤笑道:“谢真,按道理说,这台词的主人应该是我吧?” 听到谢真二字。 女子神色才稍稍平复了一下。 她重新打量这节车厢,除自己外,一共只有三人。 一个道袍稚童,一个黑衣少年,以及一个神色清冷的白衫女子。 “谢真……你……就是谢真?” 女子依旧保持着警惕。 她小心翼翼打量着眼前少年,天旋地转的视线之中,印象中的面孔,与眼前之人缓缓重叠。 “……我是。” 谢玄衣垂眸,淡然一笑。 他并没有对自己身份进行更多解释,只是平静问道:“你是书楼的暗子吧?现在你安全了,不妨说说,你遭遇了什么?” “我……” 鹈鹕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明显有些坐立不安。 她重新闭嘴,而后望向车厢里的另外两人。 言外之意,不必再说。 她乃是书楼的人。 她只认识谢真,其他人,她并不清楚。 “……听说密云的伤势好了许多,我去看看他。” 邓白漪很识趣,立刻起身。 车厢立刻少了一人。 但还有一个不识趣的家伙,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看我干什么?” 钧山真人等了半天,也没个声音,他瞪大双眼,纳闷催促道:“我不过就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你们聊你们的,反正大人的事情小孩听不懂!” “???” 女子傻眼了,这道袍稚童也忒不要脸了吧!这是八岁?! “……赶紧滚蛋。” 谢玄衣没好气传音:“密云那边的情况你难道不关心么,万一他神魂好转,可以动用‘因果道则’帮你探查天元山的情况了呢?” “啧,有理,书楼的破事谁乐意听?” 钧山真人撇了撇嘴,将那枚储物袋随意掷下,掀开车帘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还有他。” 鹈鹕深吸一口气,望向车帘前方。 前面还有一个马车车夫,铁瞳。 话音刚落,谢玄衣立刻甩出一张符箓。 “哗啦!” 符箓紧紧贴扶着车帘,在空中扩散出一道元气屏障,将整座车厢都笼罩起来,如今这一整节车厢,都没有其他人物,也不存在其他耳目。妙真的神念虽然自始至终笼罩使团,但他给了谢玄衣极高程度的尊重,从来不会以神念探查此地。 “好了……” 谢玄衣平静说道:“现在你可以说了么,鹈鹕?” “等等。” 女子第一时间捡起那枚被钧山丢弃的储物袋,检查自己的物品有没有遗漏,而后一一将其取出。 “不愧是小谢山主。” 做完这些,她抬起头,直视着眼前黑衣少年的双眼,冰冷警惕的神色逐渐变得柔和起来:“……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本章完) 第351章 纳兰秋童 第351章 纳兰秋童 “这不重要。” 谢玄衣眯起双眼,直切主题:“你经历了什么?” 这段时间,他已经检查了女子手中所捏的那枚碎裂如意令。 书楼给出的每一枚如意令,都有专属的标记……这枚如意令正是属于“鹈鹕”的私人物品。 不过。 当着钧山的面,他没有直接点破对方身份。 “前些日子,火主大人让我驻扎在‘平芝城’,这是一座极小的小城。” 鹈鹕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本来一切太平,但陈翀麾下铁骑忽然到来,毫无预兆开展了一场剿匪,平芝城附近山上的那些匪徒逃窜流落,一路烧杀抢掠,攻破城门……” 谢玄衣道:“然后?” 鹈鹕神色黯然:“火主大人让我守护平芝城,我自是上前抵抗。只可惜这些流寇之中有阵符师坐镇,还有好几位境界不俗的高手,我虽竭力拼杀,却未能护住城门。” 她缓缓将那一日的经过,说了一遍。 “你的意思是……平芝城城门被攻破了?” 谢玄衣默默听完,问道。 “……是,不过平芝城并未被彻底屠杀。我前去抵抗之时,打开了小城后门,许多人都逃掉了。” 鹈鹕声音沙哑道:“这一战极其惨烈,我侥幸杀出一条血路,但偏偏如意令被震碎了,无法联系火主大人。恰好听到了使团抵临沅州的消息,便连忙出发,想看看能不能在官道上碰碰运气。” 她摊开手掌。 破碎的如意令,在昏暗符箓照耀下闪烁辉光,还沾染着血渍。 “你运气不错,正好遇到了使团。” 谢玄衣平静道:“再晚些时候见面……这伤势就不用医治了。” “是啊……” 鹈鹕泫然欲泣,喃喃道:“我愧对火主大人。” “倒也不用那么伤心。” 谢玄衣笑了笑,“反正你也不在乎平芝城那些人的生死。” 此言一出。 车厢顿时陷入寂静。 “……” 鹈鹕神色也变得古怪起来,她抬起头,声音困惑:“小谢山主,你在说什么?” “平芝城这些人,死了便死了,不重要,我只要表现得足够悲伤,能够骗过谢真就好。” 谢玄衣面带讥讽地开口说道:“这才是你此刻的真实想法吧……纳兰姑娘?” 纳兰二字落下。 车厢气温快速下降,泫然欲泣的鹈鹕重新坐直身子,她敛去了那悲伤黯然的神色,眼眸逐渐变得冷漠,无情,一缕幽暗的道意正在发散,不过被她控制在了极小的范围之内。 谢玄衣低头看着自己的发梢,衣袖,肩头。 对方的道则似乎与“冰雪”有关。 这些地方,都结了一层薄薄的霜雪结晶。 “哒。” “哒。” “哒。” 马车依旧在颠簸,清净符笼罩的这片方寸之地,在短短的数十息时间内,气氛一变再变。 在沉寂片刻后。 熟悉的话语再次响起。 “不愧是小谢山主。” 鹈鹕重新直视着谢真的双眼,这一次她换了语气,带上了三分诧异,三分欣赏,以及三分戏谑:“……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这个回应,便等同于坐实了谢玄衣的猜测。 她,不是鹈鹕。 纳兰秋童伸出一只手,轻轻抹了抹面颊,那张覆在肌肤上几乎生根的面皮,发生了些许变化,原本柔和的五官,变得冷漠不近人情,这是一张孤高清冷的面孔,眉心还落了一枚红痣,显得有些妖艳。 “认出你,并不难。” 谢玄衣两根手指,捻起一枚如意令碎片,淡淡道:“真正的书楼暗子,不会在乎自己的生死。倘若火主给出的任务是守护平芝城,那么在平芝城破门之前,这位暗子要么死战,要么战死……城破之后,更不会苟延残喘地来找使团哭诉。” “哦?” 纳兰秋童捋了捋鬓发,笑道:“褚国人还真是不惜命……书楼是怎么把好端端的人培养成这样的?” “心中留有一口气,便不在乎生死。” 谢玄衣嗤笑道:“你演得太过了,还是太年轻。” 他的神念,自始至终都悬停在对方头上。 这位“鹈鹕”苏醒之后的每一缕情绪流转,都在谢玄衣的感知范围之内。 很显然。 这位玄微岛传人,来到离国并没有太久。 纳兰秋童的状态,和段照很像。 境界不错,天资尚可,只可惜……为人处世的手段,太稚嫩了,喜怒哀乐,清晰可见。 “呵呵……” 纳兰秋童听完这个评价,并不动怒。 她笑盈盈道:“谢真啊谢真,你倒是比我想象中要有意思,你既然猜到了我是纳兰秋童,为何先前还要遣散钧山真人,以及那个女子阵符师?” “你的身上没有杀意。” 谢玄衣木然道了这么一句。 这当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如果此刻伪装鹈鹕的人,不是纳兰秋童,而是一位阴神境界的存在,那么此时此刻的场景,便是三位顶级转世者齐聚一节车厢,一边假意交谈,一边暗中商量如何联手将这阴神扼杀在车厢之中。 主要的原因,就是纳兰秋童太弱。 区区一位洞天圆满。 谢玄衣还怕对方暴起,杀了自己不成? “师尊说得没错,你是一个极度自负的家伙……” 纳兰秋童忍不住感慨道:“明明知道我是纳兰玄策的弟子,竟还敢与我一见,是因为天骄榜的排名缘故?你就如此瞧不起排在你后面的人?” 话音落下。 她忽然毫无预兆地出手。 寒光闪烁,被钧山真人收入储物袋的那把短匕,此刻被纳兰秋童掷出。 “唰!” 车厢空间极其狭窄。 谢玄衣神色不变,微微挪动头颅,这把匕首擦着他的面颊,险险掠过,直接钉入车内,发出沉重的一道钝响,车厢用料扎实,匕首插入其中,发出低沉震颤,由于符箓笼罩之故,这声音并未外传。 紧接着。纳兰秋童反握短刀,扑了过来。 书楼情报里提到过,玄微岛传人主要修行机关术,通常不注重体魄,可眼前这女子分明相反,纳兰秋童的厮杀之术相当狠厉,掷匕,拔刀,只在一瞬之间,这分明超出了书楼的情报范围。 “轰隆隆!” 谢玄衣反应极快,身躯元火点燃,大窍鼓荡风雷之音。纳兰秋童的突然出手速度已经很快,但他的反制速度更快。 咚! 短刀还未刺入面颊,便被错手弹开。 谢玄衣瞬间完成夺刀,一击肘击对准女子面颊毫不留情砸去—— 纳兰秋童瞳孔收缩。 玄微岛的情报也出现了失误。 剑修杀人只在千里之外,可这谢真的体魄厮杀之术竟然比自己还要强悍?! 短刀被夺,她下意识向后退去,但车厢太窄,一刹便退无可退,好在这后退刹那,已经腾出空间,纳兰秋童抬起双手叠掌放在面前,硬生生接住谢玄衣这势大力沉的一肘,紧接着歪斜头颅泄力,但迎接而来的便是一击膝撞。 “咔嚓!” 纳兰秋童只能强行抬膝对撞! 车厢内迸发出一声入骨入肉的撞击! 这一下声音极其清脆,很明显……有人骨裂了。 谢玄衣身上元火收敛,他重新坐了回去,一只手把玩着从纳兰秋童掌中夺下的短刀,插在面颊旁的那把短匕还在轻微震颤。 而另外一边,则要惨淡许多。 纳兰秋童面色苍白,一条腿软绵绵落下,膝盖几乎粉碎,只能勉强维持着坐姿,至于叠在一起的手掌,则是发麻发酸。 很难想象。 坐在面前看似瘦弱的黑衣少年,竟然能爆发出这般恐怖的力量。 只一个照面,就将自己打伤! 她知道,这还是谢真留手的情况……如果对方动真格的,那么膝撞之后,便是暴风骤雨的攻势! “现在你知道,我为何敢和你单独相见了?” 谢玄衣低眉开口:“对我而言,你并没有什么威胁……我没功夫和你浪费口舌,你来见我,想聊什么?” “……” 纳兰秋童咬了咬牙。 天骄榜揭榜,她本以为自己一骑绝尘,定夺魁首。 结果竟然排在了第二! 师尊告诉她,切勿动怒,切勿浮躁,可她不相信……这姓谢的比自己强,今朝一见,当真让人道心崩溃。 她输了,而且输得很彻底! 纳兰秋童的眼中掠过了一抹不甘,但冷静下来之后,她认清楚了现状。 “交易。”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你先前说得没错,我这些年一直在玄微岛苦修,近日才来到大离王朝……我今日来见你,乃是奉家师之令,想和你谈一桩交易。” 谢玄衣抬起头来。 他倒是没想到,纳兰玄策会想和自己谈交易。 不过。 对方的意图倒也不难猜。 “……关于佛门?”谢玄衣带着些许试探。 “不错。” 纳兰秋童点了点头:“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大离王朝的当今局势,我家师尊与梵音寺乃是处于对立之面。如今沅州,婺州,虞州,已尽数归属于陈翀上柱国,大势加持之下,佛门落魄,只是时间问题。” “嗬……” 谢玄衣没忍住笑出了声。 果然如自己所料。 纳兰秋童来此,是想劝说自己,放弃与使团同行。 纳兰玄策要灭佛! “你笑什么?” 纳兰秋童冷冷开口:“佛门与大穗剑宫,道门并称天下三教,如今梵音寺势微,对大穗剑宫而言,难道不是好事?” 这千年。 三教起起伏伏,各自争锋,争斗了十数个甲子。 即便天下太平,江湖也不会太平。 大穗剑宫曾一度被认为是三教之中最弱的存在,甚至有过一段岁月,有人提出要将“大穗剑宫”踢出三教并立的行列。 “我家师尊,并不想与大穗剑宫为敌。倘若你现在率人离开使团,师尊可以网开一面,不予追究。” 纳兰秋童道:“此后的争锋,风波,便都与你无关。” “……” 谢玄衣若有所思,并未回应。 这般沉默,只维持了数息。 纳兰秋童郑重警告道:“谢真,你既然到了离国,便应该夹起尾巴做人,这里与褚国不同……” “哪里不同?” 谢玄衣自嘲笑了笑:“纳兰姑娘莫不是觉得,褚国境内都是谢某的朋友?” “???” 这一句话,让纳兰秋童直接噎住了。 即便她久居玄微岛闭关修行,可也知道谢真的师父,乃是当年大名鼎鼎的玄衣剑仙! 整个大褚,都在追杀谢玄衣! 所谓子承父业……弟子承了师父的杀业,谢真入世以后招惹的麻烦,比起谢玄衣只多不少。 “你……” 纳兰秋童沉默片刻,道:“你这句话的意思,是要拒绝了?你想做师尊的敌人?” “有意思。” 谢玄衣声音也冷了下来,道:“谢某奉行褚国诏令,前来出使,纳兰玄策连面都不漏,只让弟子带话,就要我滚出离境……这就是玄微岛的待客之道么?仔细想想,谢某还未跟你清算,伏杀书楼暗子的恩怨!” 如今他已经可以确定,平芝城的意外,根本就不是意外。 书楼之所以联系不上“鹈鹕”,便是因为他的如意令被取走了。 纳兰秋童能够拿着这枚如意令与自己见面,说明鹈鹕大概率已经遭遇了不测,不过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讯息可以推断得出,那便是纳兰玄策这边,还不清楚“书楼”的真正计划。 鹈鹕真正的任务不是守护平芝城,而是守护褚果。 书楼赐下的任务,层层加密。 鹈鹕可以不清楚褚果的真实身份,但一定要清楚,这是最重要的“受保护者”。 “平芝城遭遇寇乱”这样的消息,纳兰秋童应该不会作假,想必是陈翀铁骑在匪乱之中捉住了这位书楼暗子……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并不难猜,大褚有皇城司檀衣卫这么一个阴暗机构,纳兰玄策麾下的“钩钳师”一样手段毒辣。 “不过是一枚暗子罢了……杀了便杀了,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纳兰秋童厌恶将如意令碎片掸去,她冷漠注视着谢真的双眼,带着玩味兴致地开口:“看来这叫‘鹈鹕’的暗子身上,果然还藏着不小的秘密啊。当初钩钳师连夜审讯,甚至动用了神魂秘术,都未能攻破她的神海,这家伙到底领了什么任务?” (本章完) 第352章 敌人,朋友 第352章 敌人,朋友 梵音寺使团在栖霞山官道上前行。 落日归墟。 车队四方升起光火符箓。 钧山真人坐在车队末尾的车厢顶,金光阵中,还有一位高大僧人坐镇。 梵音缭绕,高大僧人闭目修行,鸣沙宝杖横于身前,一枚枚金灿古文围绕着他旋转。 “……” 道袍稚童单手托腮,鬓发飞扬,神色纳闷:“秃驴,这小子的车厢这么久没动静,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 妙真淡淡道:“对方只是一个洞天境,就算有旁门左道的邪术,难不成还可以不动声色杀了他?” “也是。” 钧山真人眯起双眼,望向远方道:“话说回来,这趟出使麻烦有些太多了点吧?褚国境内的那些麻烦也就罢了……怎么你们梵音寺的敌人,比这姓谢的小子还多?” 自从那个书楼女探子到来。 钧山真人的心湖,便泛起了不安的预感。 很显然。 沅州地界,没有那么太平。 “树欲静,而风不止。” 妙真垂眸沉声说道:“纳兰玄策和陈翀已经摆出了‘灭佛’的架势……这场风波,怕是必须分出一个胜负,才能罢休。” …… …… 车厢颠簸,同时寂静。 上一刹还面带微笑的纳兰秋童,下一刹便说不出话了。 正在把玩短刀的谢玄衣忽然出手,眼中掠过一抹寒芒,这一次他没给对方丝毫格挡还击的机会,骤然起身,一只手按住女子脖颈,将其重重砸在车厢侧部,沉闷的撞击之声,甚至穿透了阵纹,传递到了马车前头。 “……谢大人?” 铁瞳的声音传入车厢。 谢玄衣平静传音:“无事,你继续驾车。” 得到这么一个回复之后,铁瞳便不再关注这里。 “呵……呵呵呵……” 纳兰秋童眼中笑意未减。 她脖颈青筋鼓起,姣好面容也变得青紫,但一字一字挤出的话音里却带着浓郁的嘲讽:“真是……好大的本事,你要杀了我?” “我知道你不怕死。” 谢玄衣漠然道:“玄微岛的‘控弦之术’,向来隐居幕后,真身不露……只是再强大的术法,总归也需要付出一缕神念,信不信我只要一瞬,便可将你的这缕神念捏得粉碎。” 玄微岛的控弦术,其实便是所谓的“机关术”。 这纳兰秋童伪装的容貌,外人神念扫过,极难分辨,隐蔽程度几乎可以与“众生相”媲美,便是因为这门术法之故。 这具身子,并非本尊。 只是天下术法,要么需要元气催动,要么需要神念驭使。 天傀宗以活人血肉炼制,极伤天和的“驭傀之术”,其实便是效仿玄微岛的控弦术创造。 “我不在乎。” 纳兰秋童轻蔑笑道:“既然来这了,我便没想着回去。这缕神念,你若要,便拿去……不过谢真,我可要提醒你,我是抱着‘求和’的念头来此商谈的,你若动手,便是彻底撕破脸皮。接下来,可别怪刀剑无眼。” “你在威胁我?” 谢玄衣眼中掠过一抹寒意。 “我……” 纳兰秋童还想再度开口。 下一刻。 剑意迸发,谢玄衣直视着女子双眼,一缕神念如利剑刺入对方眉心之中。 “唔?!” 纳兰秋童瞳孔收缩,来不及闪避。 这缕剑念坠入心湖,直接将女子紫府搅得粉碎! 纳兰秋童的双眸瞬间失去色彩,变成了无垠黑暗,整个人靠在车厢表面,缓缓滑落。失去了神念和弦术的加持,她的肌肤失去光泽,变得干枯,数息之后,整个人便化成了齑粉。 “哗啦啦。” 谢玄衣阴沉着脸,撤去符箓,打开车帘。 这团木屑齑粉,被风吹去,向着车外飞去。 “???” 驾车的铁瞳余光瞥见这一幕,吓了一跳。 刚刚发生了什么,登车的女子呢……怎么车里除了小谢山主,只剩一团飞灰了? “玄微术,还真是邪门之术。” 钧山真人也看见了这一幕。 他啧啧感慨:“明明登车的时候还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大活人,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粉末飞灰?这小姑娘还只是纳兰玄策的弟子,便已经让本座的神念都难辨真伪了,真不敢纳兰玄策的‘玄微术’精进到了何等地步?” “红粉,本就是骷髅。” 妙真神色一如既往地淡定:“三教九流,共享一条大道长河。玄微术再精妙,也有破绽,只要你修成佛门的‘天眼通’,只需要一念,便可轻松窥破天机。即便纳兰玄策的弦术,也瞒不过你的火眼金睛。” “差不多得了。” 钧山真人撇嘴:“谁会愿意戳瞎双眼,修行这门神通?本座放着大好河山不看,想不开去当瞎子?这‘天眼通’要是真这么厉害,你怎么不修?” “天资有限。” 妙真叹息道:“不是人人都能如禅师一般,修成所有神通,功德圆满。” 便在此时。 金光阵下,轻微震颤了一下。 妙真传出神念,使团缓缓停下,所有僧人开始原路休整。 最后一节车厢的符箓阵纹打开。邓白漪推着密云的轮椅,缓步从中走出,这几日休整之后,小沙弥的神色好了许多,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神迹发生了,他那亲自截断的双腿竟是肉眼可见地长出了一小截,这实在匪夷所思……如此疯癫的神足通修行方法竟然是真实可行的。 虽然密云如今还无法下地走路,可按照这个进度,要不了多久,他的双腿便会重新生长而出。 “如何,感觉好些了么?” 钧山真人第一个迎了上去。 他最关心密云的情况了。 虽然有金光阵严防死守,可他的神念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落在这节车厢,密云但凡有些不适,他比谁都着急。 “多谢真人关心,密云无恙。” 小和尚十分客气地回应,他带着歉意说道:“上次无意触发‘因果道则’,导致神海受损,这几日静修只是将元气补回……想要第二次动用‘道则’,怕是还要一段时间。” “……无事,无事。” 钧山真人有些局促,密云态度如此之好,反倒让他不太好意思了。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这小家伙就主动道歉。 这一下,他再怎么想看看天元山的情况,都必须等上一等。“恩公。” 密云推着轮椅,来到谢玄衣的车厢前。 他注意到恩公的神情有些难看,小家伙抬头,看着漫天飞扬的木屑灰尘,轻轻嗅了嗅,神色困惑:“……这是怎么了?这些是什么?” 从金光阵中离开的邓白漪看到这一幕,也有些不解。 如果没记错。 车厢此刻的情况,应该是那位书楼女子和谢玄衣共处才对。 那女子呢? 该不会…… 邓白漪神色稍稍有些苍白。 “这些是玄微岛的弦术碎屑。” 谢玄衣道:“纳兰秋童扮成书楼暗探,来与我见面商谈,识破身份之后,便成了这副模样……” 邓白漪松了口气。 原来如此。 原来不是挫骨扬灰啊。 等等,自己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庆幸?因为谢真真的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情? “看来商谈破裂了啊。” 道袍稚童从金光阵车厢掠出,啪一声落在谢玄衣身旁。 他背负双手,遗憾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纳兰秋童是希望咱们能够退出使团……接下来以免误伤无辜,但你拒绝了她的好意……只是一趟出使而已,你该不会想和离国铁骑拼命吧?” 密云一下子沉默了。 他知道,这个时刻,他最好不要开口发言。 此言一出。 使团里的氛围变得微妙起来。 下车休息的僧人,默默望着谢玄衣所在的方向。 邓白漪抿了抿嘴唇,不知该说什么。 就连负责驾车的特执使铁瞳,也有些紧张忐忑。 所有人看向谢玄衣,短暂的静默之后,他们又看向佛子。 “谢施主……金身塔上,贫僧还欠了你一个约定。” 妙真缓缓开口,声音如黄钟大吕:“此次出使,你送我抵达沅州,其实已算是圆了旨意,前路杀机暗伏,以你的身份地位,无需蹚这趟浑水。若想离去,现在便可动身,这一路相送,梵音寺只有感激,绝无怨言。” “……” 坐在车顶的高大僧人,说完这句之后,便恢复了沉默。 其实妙真什么都知道,他比所有人都看得更加清楚。 只是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纳兰秋童到来之时,他本可以阻止,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他一直都将“选择”的权力,留给谢真。 “钧山道兄……想要离开使团?” 谢玄衣并没有与妙真对话,而是望向道袍稚童。 “我来离国,只是为了散散心。欠你的承诺,已经在衢江还了。”钧山真人懒洋洋开口,打了个太极。 “道兄从来都是自由身,若想离开,随时可走。” 谢玄衣笑了笑,无奈说道:“只是临行之前,烦请将白漪姑娘带走,我怕我照顾不了她的周全。你说得没错,纳兰秋童刚刚是来找我求和的……但我拒绝了她。” “为何?” 钧山真人挑了挑眉,戏谑道:“你一个褚人,当真要为了梵音寺,与纳兰玄策、陈翀为敌?” “有些事情,与褚人,离人无关。” 谢玄衣轻描淡写说道:“金身塔上,我便与梵音寺结下了盟约。妙真在衢江帮了我一次,那么我便该在沅州帮他一次……谢某的敌人已经很多,不在乎再多一个。” “……” 钧山真人不再开口。 他悬浮在空,认真审视着黑衣少年的双眼。 谢玄衣平静与之对视。 “有趣,有趣,你这小子比道门所有人都要有趣……” 过了片刻,钧山真人忽然咧嘴笑道:“本座只是想着,看看风景,赏赏月,怎么看着看着就又要打架了?看来老子压根就没有太平安逸的命,转世重修多少次也没用。” 谢玄衣怔了一下。 钧山真人悠悠道:“铁骑冲阵听起来不过尔尔,但其实极其棘手。你小子一个人肯定应付不过来,至于另外那个秃驴,更不用说了,光修行一身体魄,单打独斗还行,哪里晓得阵法玄妙?” “???” 坐在车顶莫名其妙挨了一骂的高大僧人,神色愠怒,却又无话可说。 “事先声明……本座可不是喜欢蹚浑水的人,只是离国人生地不熟,暂时蹭蹭使团的车,就不离开了。” 钧山真人长叹一声,掀开车帘,直接飞入车厢之中,他向后躺去,双手虚枕在脑后,情真意切地感慨道:“希望你们平安抵达梵音寺,这路上别出什么幺蛾子,我这把嫩骨头可经不起太多折腾。” “白漪姐姐,不用走了?” 密云提心吊胆等了片刻,此刻听到这里,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 “应是……不用了。” 邓白漪悬着的心,也就此放下。 不知为何。 她明知前路坎坷,却不希望谢真、钧山就此产生分歧,从而分道扬镳。 “钧山……” 坐在车顶的妙真,想了许久,终究还是传音:“多谢。” 钧山知道,这家伙向来不善言辞,能说出这两个字,便已是分量极重的表现。 “别谢我,要不是这小子态度坚定,我可不会留下来。” 钧山真人叹了一声,幽幽道:“说实话,本座现在已经后悔了。以纳兰玄策的雷霆手段,能派出纳兰秋童先礼后兵,便说明栖霞山附近已经布置了埋伏……我们能不能走出沅州,都是两说。” “该谢,还是要谢的……毕竟你我相争多年,你总算做了一件人事。” 妙真下一句话,呛得钧山瞪大双眼。 来不及回呛。 妙真眉心金印亮起,佛国辉光凝聚,他单方面切断了这场神魂通讯。 紧接着。 他对谢玄衣送去了自己的神念:“贫僧先前说的话,依旧作数,无论何时,谢施主都可以离开使团。梵音寺即将燃起的这团火很大,不该烧到无辜之人……关于金身塔欠下的那个约定,施主最好抓紧时间想想,若是贫僧无法还愿,也可让梵音寺代为偿还。” “妙真兄,你我之间,无需多言。” 谢玄衣风轻云淡地笑了笑:“其实刚刚谢某的话,并未说完。” 妙真愣了一下。 “谢某的敌人很多,哪怕再多一个,谢某也不在乎。” “谢某的朋友很少,所以只少一个,那也不行。” 见鬼了,定时更新没更新,定到6号了 (本章完) 第353章 照破 第353章 照破 “咳!” 鲜血洒落在棋枰之上。 黑白二子,都染上了一层凄厉的鲜红色。 “纳兰姑娘,你还好吗?” 醇厚温和的声音,在棋枰对面响起,披着黑金云纹大袍的中年男人,双指捻着棋子,眼神之中满是关心:“这棋局……要不就此作罢?” “我……无恙。” 纳兰秋童伸出手掌,擦了擦唇角。 她神色阴沉地注视着棋枰上洒落的鲜血,目光凝落在掌背。 弦术被斩。 神念破碎。 最终送到她神海中的画面,便只有一缕寒光—— 谢真的剑气,比拳脚功夫更厉害! “这世上的皮肉之伤,都很好养。可若是被剑气刺中神海,损了元气,便需要好好静修。” 黑金云袍男人从怀中取出一瓶丹药,放在棋枰一旁,温声说道:“这是‘塑魂丹’,九品丹药,吃下之后,可以弥补神魂之伤……这丹药原先其实有两枚,只可惜一枚被人强取豪夺。” 隔着药瓶,都能闻嗅到浓郁的丹香。 “哦?” 纳兰秋童神色产生了细微变化。 即便她是玄微岛弟子,师尊乃是大离国师,也不曾吃过“塑魂丹”这等稀罕的丹药。 “……无功不受禄。” 纳兰秋童看了片刻,目光挪走。 她冷静说道:“这丹药太贵,拿了烫手,一缕神魂之伤,不伤本源,我静养便是。” “宝物,便该配妙人。” 黑金云袍男人摇了摇头,坚持说道:“毕竟这‘弦术’之伤……归根结底,也算是因我而起。纳兰姑娘,不要推辞,就请收下吧。” “……” 纳兰秋童还想拒绝,但此刻腰间令牌轻轻震颤了一下。 一缕神念映入心湖。 她沉默片刻之后,选择收下了这枚塑魂丹。 看到这一幕,男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家师事务繁忙,无法亲自现身,还请王爷见谅……他刚刚传讯,托我向您问好,他还托我向您传达感谢,托了王爷的福,大离方圆坊在江南的生意蒸蒸日上。” 纳兰秋童正襟危坐,诚恳说道:“今日我本该替师尊与你手谈一局……可惜出了一些意外,这局棋,怕是无法进行了。” 话音刚刚落地。 二人对弈的小亭之外,雾气散开,忽然多出了一道身影。 来者佩戴苍青甲胄,身材高大,虎背熊腰,持握长矛,眼神之中缭绕笼罩着一股凶戾之气,浑身散发着令人生畏的凛冽杀意。 “纳兰秋童。” 这苍青铁甲男子开门见山:“……大将军请你到栖霞山看一场好戏,请随我走吧。” 论地位。 纳兰秋童乃是国师弟子! 在大离境内,无论是谁,见了都要行礼,都要恭敬。 然而来者竟是直呼纳兰秋童姓名,连敬称也懒得说。 纳兰秋童对此也是丝毫不恼,她笑眯眯开口道:“稍等片刻,杜将军莫急……” “这位便是‘杜允忠’?” 便在此时,黑金云袍男人笑了笑,称赞道:“不愧是陈翀的左膀右臂,天生煞星,果真名不虚传。” “……” 杜允忠面无表情望向眼前男子。 他眉头拧了拧,目光落在了男子的大袍上,确认这上面纹绣的乃是褚国皇族云纹之后,杜允忠直接攥拢长矛,猛然刺出。 刺啦一声! 虚空破碎! 一抹煞气自长矛尖端贯穿掠出,速度极快,力道极沉! 这是阴神境的一击,煞气绞碎空间,几乎是一刹便来到了黑金云袍男人面前。 黑金云袍男人神色不变。 下一刻小亭雾气之中,忽然多出了一道雪白身影,舍身拦在了煞气之前,双手抬起,硬生生将煞气弹飞…… 能拦住阴神的。 便只有阴神! 这是一位藏身在小亭附近的阴神护道者! 只听轰一声。 煞气弹飞,但小亭檐角却被崩开一片。 这霸道煞气虽然被弹开,但威压却是实实在在爆发而出,小亭内一片狼藉,棋枰炸开,烟尘四溅。 纳兰秋童抬起衣袖,一边捂着口鼻,一边驱散烟尘,同时冷冷呵斥道:“不是说了稍等么,怎么还是这般粗鲁?这性子,真该改改!伤了我离国贵客,到时候你该怎么向上面交代!” “……贵客?” 杜允忠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抹困惑。 他很难将眼前的男人,和离国贵客这四个字联系在一起。 “王爷,您没事吧?” 拦下这一击的白衣尊者连忙开口,他被这一击震得气血翻涌,但还是第一时间来查看主子的伤势。 “我无恙。” 端坐在亭中的大袍男人,浑不在意地挪首笑道:“纳兰姑娘,不必动怒……所谓虎将,正应如此。” 杜允忠眉头拧得更紧了。 因为他已经认出了眼前男人的身份…… 大褚的王爷,一共就那么几位,每一位都形象鲜明。 这个家伙,乃是如今仅存的两位异姓王之一。 江宁王,谢志遂! 杜允忠更加无法理解了。 堂堂大褚江宁王,怎么能成为离国的座上贵宾? 而且今日这般“严肃”的场合,纳兰秋童竟然和谢志遂坐在一起,和和气气的下棋? “看来今日这局棋,注定不会迎来收官。” 纳兰秋童遗憾说道:“王爷,若你有兴致,可以与我移步栖霞山。” “若是杜将军不反对,我自然愿意。” 谢志遂轻声道:“能看这么一出好戏,谁还愿意下棋?” “反对?” 纳兰秋童笑了笑,道:“他不会反对的……喂,姓杜的,传讯告诉陈翀,让他安排个风水宝地,给这位贵客最好的看戏席位。” “……?” 杜允忠眉头皱得更紧。 自己没听错吧,纳兰秋童要带谢志遂到栖霞山? 杜允忠深吸一口气,他忽然想到了临行前大将军的叮嘱,无论遇到何时,都要传讯先问上一声,仔细想想,自己先前那一刺的确莽撞了些,按照王爷的嘱咐,在出鞘之前,理应问上一声。 于是他取出讯令,传音将此地的情况说了一遍,询问是否要带这位江宁王一同前去。 片刻之后。 他得到了陈翀肯定的回答。 见鬼! 这大褚江宁王,竟真是大将军的客人!“两位,请随我来。” 杜允忠平复情绪,面无表情地取出符箓,在雾气之中点燃传送门户。 …… …… 栖霞山脉,雾气被星火撕裂。 杜允忠以长矛挑开一线缝隙,门户之外,乃是一座山崖绝壁,可以俯瞰整座栖霞山谷。 纳兰秋童率先踏出门户,江宁王双手拢袖,紧随其后。 “这就是今日的好戏?” 谢志遂眯起双眼,笑着开口。 “栖霞山地势看似平坦,修筑一条官道,但其实另有洞天。入山数里,大道便逐渐收窄。” 纳兰秋童平静道:“我们现在所站之处,名为‘宝瓶口’。” 宝瓶口? 这倒是个有趣名字,有进无出,好兆头。 谢志遂回头望去,宝瓶口山顶大雾弥漫,浓郁异常,显然不是自然气候所致,杜允忠持握长矛站在高山之上,在他背后,隐隐有一盏又一盏的光火摇曳……很显然这里驻扎了一支军队,所谓的“大雾”只是阵纹符箓营造的障眼法。 “听闻杜将军麾下的苍字营,各个都是精挑细选的精锐,厮杀起来,以一当百不成问题。” 江宁王道:“只是……衢江发生的事情,二位应该也清楚吧?梵音寺使团之中有两位转世阳神坐镇,想要瞒过他们的眼目,绝非易事。” “玄微岛不仅仅只会‘控弦术’,布阵之术,同样是世间第一流。” 纳兰秋童神色淡然:“宝瓶口的大阵,乃是师尊亲自布下,别说那两位转世阳神如今只有洞天之境……即便再让他们晋升一境,也未必能够看出山顶伏兵。” “当然,到了这一层次,也未必那么依靠‘神魂探查’。” 纳兰秋童顿了顿,嗤笑道:“听说剑修的‘心湖感应’十分灵敏,说不定那谢真早早就觉察到了不对……” 跟在江宁王身后的白煜尊者忍不住问道:“是这个理,倘若他们觉察到了异样,不入宝瓶口呢?” “倘若他们当中,真的有人心生感应,在宝瓶口前望而退步,算他们本事大。” 纳兰秋童面无表情道:“但即便这样,又能如何?苍字营,羽字营,沅州铁骑,早在栖霞山四面八方设下埋伏,静候多日,只等一声令下,便从各处涌来……宝瓶口看似是杀局入口,但真正的杀局,早在他们踏入栖霞山的那一刻,便已经布下了。若他们不入此局,同样有其他杀局,只不过失去了宝瓶口这么一段‘天然地利’,这场伏杀,便要麻烦许多。” 说到这,她的眼中掠过一抹阴鸷。 纳兰玄策性格阴冷,手段无情,身为得意弟子,她的做事风格与师尊几乎如出一辙。 栖霞山这一战,本来没有那么多复杂布局。 衢江一战之后。 消息传到离国,沅州铁骑便开始了调动集结,一旦梵音寺使团入境,这场伏杀便随时可以开始—— 之所以会演变成这样,便是因为陈翀! 陈翀希望纳兰秋童先以“弦术”伪装成书楼暗子,与谢真见上一面。 如果能够说服谢真,就此脱离梵音寺使团,那么这场伏杀,便会轻松许多。 向来杀伐果断的纳兰玄策居然同意了这个提议。 修为资历均是尚浅的纳兰秋童无可奈何,只能照做……她对这种试探,本来就不抱希望,后面结果果然不出所料,这次提前接触,非但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反而暴露了藏在栖霞山深处的伏杀之局。 “来了。” 白煜尊者沉声开口。 宝瓶口山崖之上,雾气缭绕,护住众人,自山顶往下俯瞰,可以清晰看到远方成一字长线前行的梵音寺使团。 或许是先前的“接触”,让这支使团起了戒心。 鸣沙宝杖悬挂在天。 光明真言一枚枚凝聚,围绕着使团,震落流光,击碎大雾。 哒……哒…… 马蹄声回荡在宝瓶口上空。 “嗡嗡嗡!” 杜允忠抬起一条手臂,捏住星火符箓,山顶光火燃烧,形成一扇巨大门户,只需要一个念头,那扇连接着宝瓶口山崖底部出口的巨大门户,便可以直接开启! 在此地休整已久的苍字营铁骑纷纷开始列阵。 所有人都佩好铁甲,只等一声令下,便准备开始冲锋。 便在此时。 “他们……停住了?!” 宝瓶口前一里。 使团几乎要迎面驶入这狭窄长道之时,忽然缓缓停下。 “……” 山顶一片寂静。 杜允忠神情冰冷,死死凝视着车队。 纳兰秋童则是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所有人都在等待。 …… …… “师叔,恩公……我觉得不太舒服。” 梵音寺使团,停在了宝瓶口入口前。 金光阵中,密云小脸苍白,他神色有些难看,妙真,钧山,谢玄衣,邓白漪,四人围在他的身旁。 小和尚平躺在宽大的车厢中,金光缭绕,他的眉心凝聚了一缕又一缕的金光。 青衫摇曳,无风自动。 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副巨大的金灿骸骨,笼罩在小和尚的身上,犹如一床盖被。 “忍一忍……这是好事,昙鸾佛骨,正在与你的神魂融合。” 妙真以衣袖为他擦拭着额心汗水,他眼中闪过一抹不忍。 密云只是一个孩子。 他如今遭受的苦痛,皆因佛门而起。 他是先天转世者,神魂相融的过程极其短暂,当原主意识黯淡,便会与旧魂合一,整个过程就像是睡了一觉,虽有痛苦,但一夜之后,便会烟消云散……但密云就不一样了,这种钻心之痛,会持续伴随着他,直到昙鸾佛骨彻底被他驯服。 “嗯……” 密云很虚弱,他只能轻轻从鼻腔之中挤出一道闷哼。 谢玄衣也很是不忍。 他默默渡出一缕生之道则,甚至将一缕不死泉水汽都送了出去,但很可惜,密云的痛苦并不来自于“伤势”,生之道则和不死泉对其帮助微乎其微。 便在整个车厢都陷入静默之时。 一道闷哼响起。 车厢里的金光忽然狂暴起来,密云痛苦地沉喝一声,眉心因果道则再度不受控制地凝聚,数十缕金光交织……照破了层层雾霭,平铺成一副画卷。 “这是?” 邓白漪怔了一下,瞳孔收缩。 金光画卷之中,照现出一座狭窄高耸的山崖,正是一里之外的宝瓶口。 山崖之上大雾笼罩的绝密之地,被因果道则窥破。 几道身影被因果道则直接照出。 纳兰秋童,谢志遂,持握长矛的苍甲虎将杜允忠…… 以及杜允忠身后,密密麻麻严阵以待的苍字营铁骑! (本章完) 第354章 伏杀! 第354章 伏杀! “宝瓶口有埋伏!” 谢玄衣,妙真,钧山,三人对视一眼,神色均都产生了变化。 踏入栖霞山后,三人心湖之中都感受到了些许“不安”…… 可不安归不安。 这份预兆只是如阴翳一般,笼罩在心湖之上,并没有继续发酵。 “纳兰玄策擅长阵纹之术……” 妙真面色阴沉:“他在宝瓶口设下了重兵,再以大阵掩盖天机。” “草。” 钧山真人额头青筋鼓起,他的反应简单粗暴:“这还等什么?!” “撤——” 妙真攥紧鸣沙宝杖,以佛门术法在使团每一个人心湖之中震颤雷音:“所有人,立刻撤退!!” 马蹄嘶鸣。 停在宝瓶口的车队顿时调转方向。 瞧见这般阵仗,在宝瓶口山顶以逸待劳的杜允忠,神色顿时发生了变化。 “暴露了?!” 杜允忠皱眉望向纳兰秋童。后者神色也满是不解。 纳兰秋童死死盯着一里地外震起的烟尘……她不明白为何梵音寺使团会在此刻选择撤退,倘若师尊施展的天机屏蔽之法没有奏效,他们根本就不会行至此地! “纳兰姑娘,今日这一局似乎不太顺利啊。” 站在一旁的江宁王谢志遂,一边悠悠开口,一边抬起头来。 天云阴沉。 除却大雾,并没有任何异样。 可不知为何,他刚刚心中闪过了一缕不详……说来也巧,这缕不详出现,梵音寺使团便正好开始了撤退! “不必担心,大局已定!” 纳兰秋童眼中掠过一抹坚定杀意,她上前一步,寒声说道:“杜将军,刻不容缓,我们现在应当主动出击!” “……” 杜允忠瞥了眼纳兰秋童,并没有听她命令。 梵音寺马车行动的第一时间,杜允忠便将消息传出。 “嗡!” 数息后讯令震颤,收到陈翀回讯,杜允忠这才发号施令:“苍字营,随我冲锋!” 唰! 休养已久的苍字营铁骑,齐刷刷拔出长刀,山顶大雾瞬间被煞气震得破碎,符箓幻化的巨大门户,将宝瓶口山顶与地面贯穿,杜允忠一骑当先,纵马爆冲,随后铁骑鱼贯而出,只百余人,却如决堤洪流一般,几乎将整座宝瓶口山道碾碎。 纳兰秋童也飞身掠出,乘上一匹黑马,加入苍字营铁骑洪流之中。 此刻宝瓶口山顶,便只剩一对看戏的主仆。 “真是好一副巍巍壮丽的狩杀场面。” 谢志遂负手站在山顶,大风吹动他的黑金云袍,雾气摇曳扩散,铁骑冲杀的场面如墨晕染荡开,这位江宁王轻叹一声,眼中满是冷漠杀意:“只可惜,若是嵊儿也能看见,那便好了……” 站在一旁的白煜尊者,也止不住轻轻一叹。 可惜,可怜。 自家小王爷天纵奇才,前途无量,怎么就死在大月国了? “王爷,您真是高瞻远瞩,未在褚境下手…………听说元继谟费尽心思在衢江布下了一场截杀,非但没有成功,反而落了个灰飞烟灭的下场,这谢真手上还藏了赵纯阳的一缕剑意。” 白煜忍不住感慨道:“不过赵纯阳赐下的剑意,能有几缕?今日这一杀,他是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 …… “栖霞山有三条小道。” “若没猜错……纳兰玄策都已设下了天机阵纹。” “既然选择在‘宝瓶口’撕破脸皮,这场伏杀便没有回旋余地,沅州铁骑必定将整座栖霞山都围满了。” 谢玄衣,密云,邓白漪,钧山,四人同时挤在一节车厢之中。 妙真坐在车顶,布下了金光阵。 车厢内,因果道则的气息逐渐散去。 动用道则之力的密云,透支了神魂,此刻重新陷入昏迷之中。 此刻车厢的氛围,有些冷寂。 因为纳兰秋童主动现身的缘故,这场伏杀来得“早有预兆”。 但也着实有些“不讲道理”! 三位转世者的神念,竟然都没有捕捉到伏杀者的气息…… “幸好这小家伙开了‘天眼’,不然现在就糟了。” 钧山真人深吸一口气,咬牙开口道:“待会杜允忠要追上来,我去拦他,大不了这身道则修为不要了,我破开洞天境,拦住一两个阴神不算什么!” “不。” 妙真的声音在车厢里荡开:“钧山道友,这场截杀因梵音寺而起,杜允忠交给我来处理,断没有让你破境的道理……” 钧山真人还想开口。 忽然轰的一下,车厢剧烈颠簸! …… …… 宝瓶口杀机毕露之后,苍字营与使团车队的距离正在不断缩减,短短一里地,不过数十息冲锋,便拉近了一半。 二者本就不可相提比论。 铁骑冲锋速度,哪里是使团可以相抗? 杜允忠速度最快,他持握长矛,向着马鞍注入元气,整个人化为一道疾电,冲在最前方,远远领先身后铁骑,神念锁定马车使团的那一刹,这位虎将便仰首蓄力,攥紧长矛,将其掷出。 “轰隆隆!” 长矛如天雷,裹挟着雷霆之声,划出一道颀长弧线,重重砸向车队! 这位陪伴陈翀多年的虎将,早就晋入了阴神境! 论生死厮杀,绝非依靠丹药晋升的南疆初境尊者可以媲美。 这一矛砸落。 使团上空顿时撑起一片巨大金障。 鸣沙宝杖的三十一枚真言,在金障附近盘旋,一座巍峨佛国就此升起—— “嗤嗤嗤……” 妙真坐镇梵音寺使团最后方,他施展金身,面对杜允忠的贯心长矛,缓缓伸出右手,佛国笼罩,光火加持,这位转世阳神在洞天境“拟造”出了一座人造法相,硬生生将长矛攥在掌心,以一己之力,承担了所有冲击! 当初在衢江。 妙真正是以这一招,击杀了漆魄真人,逼出了真正执掌敲魂幡的赤仙残魄。 有佛国加持,妙真可以做到洞天之身,比肩阴神。 只是……阴神也分三六九等,杜允忠这种兵家悍将,可要比衢江的那缕赤仙残魄强大太多。 妙真虽然接住了这一矛。 但杜允忠的道则之力,却将大佛掌心灼烧,融化…… 这一矛去势不减,正在疯狂侵蚀着大佛! “杜将军,好久不见。”妙真神色不变。 他站在车顶,单手持握宝杖,另外一只手立掌虚握,头顶大佛死死攥着长矛,任凭长矛锐利杀意向自身侵蚀,巍峨如山…… “……还记得么?十一年前,你曾来到梵音寺求药,贫僧与你有过一面之缘。” 杜允忠已经追到了使团末尾。 他与妙真的距离,不过十丈。 身披苍青铁甲的男人,缓缓抬头,望着那尊大佛,眼中并没有敬畏,嗤笑道:“当然记得!那年我身负重症,去到四方求药,自诩普度众生的梵音寺闭门不见,最后反而是大将军救了杜某一命!” 妙真无奈地道:“杜将军,当年并非梵音寺闭门不救,而是你要面见禅师……禅师岂是随便可见?” “以你所言。” 杜允忠讥讽地道:“禅师我见不得,天下苦难者也见不得,那为何九皇子无病无灾……却可见得?” “……” 妙真一下子无言以对。 “梵音寺霍乱大离,妄图干预朝政。” 杜允忠拽紧缰绳,朗声高喝道:“佛门即是妖门,当斩!” 他抬起手掌。 长矛震颤一下,从大佛掌心掠回—— 下一刻,杜允忠从马背之上飞出,在空中接住长矛,整个人在天顶化为一团漆黑雷霆,向着使团砸去! “玄衣兄,钧山兄!” 妙真来不及多言,只能传音送去一句话:“替我照顾好密云!” 他也起身离开马车,以鸣沙宝杖,硬生生撞向那根缠绕黑色雷霆的长矛! 剧烈的气流爆炸之声,在山道炸开! …… …… 梵音寺马车受惊,速度加快。 邓白漪早就制作了符箓,贴在马腿,车厢各处……但即便如此,还是跑不过苍字营铁骑,杜允忠为了今日伏杀,早早就准备齐全,这些基础的阵法加持自是不会缺少,这些铁骑同样贴了符箓,没有负重,跑得比车队更快! “……杜允忠被拦下了。” 谢玄衣揭开车帘,往回看去。 漆黑雷霆与金灿佛光犹如一蓬交织的烟火,在天顶炸开,无数金黑弧光砸落,妙真的佛国洞天将杜允忠困住,却无法困住杜允忠携带的那些铁骑……苍字营组成的洪流以极快速度飞驰而来,其中有一道身影奇快无比。 “纳兰秋童。” 谢玄衣一眼就认出了骑在马背上的女子。 “谢真,你现在还有机会——” 纳兰秋童低声开口,声音穿透整个梵音寺使团:“杀了佛门僧人,算你投诚,记你大功一件,离国将奉你为座上贵宾!” 这妖女,到此刻还在霍乱人心。 “咻!” 谢玄衣并不言语,只是掀帘击出一缕剑气! “?!” 纳兰秋童闷哼一声,来不及反应,胸口炸开一团血,整个人重重摔落下马,但如先前一般,她摔在地上并没有气机断绝,而是化为一蓬飞灰,就这么被铁骑洪流淹没。 “玄微术……” 谢玄衣眯起双眼。 他知道,纳兰秋童就混在苍字营当中,但凡开口说话,亮出身份,便必定是玄微术捏造的假人,即便杀了,也没有什么影响。 数息之后。 苍字营铁骑追上了使团。 梵音寺武僧早就做好了准备,这些僧人跟随妙真出使,个个也都是梵音寺的精锐。 铁骑拔刀便砍。 这些僧人则以玄铁戒棍对攻。 一时之间,场面混乱,使团前行速度大幅度减缓。 “嗖嗖嗖——” 便在此时,山道一侧,忽然泼来一拨箭雨,密密麻麻箭镞并没有直接瞄准使团,而是向着使团前行之路射去,裹覆着暴燃符的箭镞插落之后,顷刻之间化为一片火海,大火迅速蔓延,将使团去路彻底截断。 “杀!” 厮杀之声沸乱爆响。 僧人们顾不上照顾使团的经文,纷纷冲杀而出,与苍字营铁骑拼杀在一起。 谢玄衣和钧山则是坐在车厢之中。 两人神情严肃,神念并没有放在战场正中……而是落在了刚刚射出箭雨的山道一侧。 除却宝瓶口。 栖霞山还有一处更险的出口,名为“断肠崖”,这条崖道极其狭窄,使团行路需要将经文卸下,徒步牵马,正因如此……才不予考虑,然而刚刚的箭雨,正是从此处射来。 很显然。 纳兰玄策不止在宝瓶口布置了人马。 即便使团临时改变路线,去往断肠崖,也会遭遇伏杀。 而负责在断肠崖埋伏的兵马……不必多言,陈翀麾下的左膀右臂,已经现身其一。 还有一位,孟克俭,以阴柔毒辣著称。 阴毒之人,守阴毒之地。 通往断肠崖的山道密林闪烁光火,第二拨铁骑在雾气之中静默等待着,他们似乎根本就没有出手的意思,正在默默等待着命令。 梵音寺使团,已成瓮中之鳖。 唯一的退路被刚刚那拨箭雨所折断,想要带着所有人安全离开,已经变成了妄想。 “这些人大概走不了了。” 钧山真人深吸一口气。 他沉默看着外面的火海,片刻之后,声音沙哑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这些铁骑似乎对使团普通僧人没兴趣……” 一刹停顿之后。 钧山的目光,落在了小沙弥的身上。 密云神色苍白,鼻息均匀,正在昏睡。 如今他的年龄太小。 与昙鸾佛骨相融的时间太短。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连续动用两次因果道则……实在负担太重,这般昏睡可能还要持续很久。 “这些人,不是奔着杀光使团而来。” “他们,是奔着密云来的。” 谢玄衣低垂眉眼,缓缓说道:“梵音寺此次西渡,只为求得佛骨……纳兰玄策恐怕是以‘天机卦算’之术,得到了这个讯息。我们低估了他对今日这场伏杀的决心,栖霞山铁骑尽出,看来纳兰玄策是打定主意,要开启‘灭佛’计划了。” “哪怕会得罪禅师,哪怕无法杀光所有人,但只需要杀掉一个人,就可以断绝佛门崛起的希望。” “那个人,就是密云。” (本章完) 第355章 笼仙阵 第355章 笼仙阵 “杀——” 铁骑冲杀之声盈沸,使团之中,一片混乱。 苍字营铁骑撞入车队之中,提刀便砍,不仅仅奔着人去,刀罡砸碎车轱,木厢……一时之间,木屑与书页齐齐翻飞。 这种时刻,自顾不暇。 梵音寺僧人很有节气,没有后退半步,去路被切断之后,僧人们便下车结阵,与铁骑对抗。 只可惜。 苍字营的冲击力太强。 山林上空,不断飘出符箓,有人坐镇在这场战火的幕后,不断施加阵纹之术,使得方圆百丈的天地都被限制,元气用一缕少一缕。 “……笼仙阵。” 钧山真人神色难看,他咬牙道:“这大阵是离国皇室用来克杀阴神的大阵,与大褚皇族的‘锁龙阵’齐名,一旦陷入此阵之中,元气便会越来越少。” 修行者的力量来源,便是元气。 除非是只修金身的武夫。 可即便是武夫,落入这种大阵中,也很难逃脱,大阵会时刻汲取生机,元气,神魂…… “孟克俭坐镇‘断肠崖’。” 谢玄衣垂下眼帘,轻声道:“这笼仙阵大概就是他布下的,刚刚那拨箭雨……应该也是他。他在幕后观察着这一切,我们不现身,不出手,他大概便也不会出手。” 陈翀麾下的两员大将,作战风格不同。 先前在宝瓶口负责伏杀的杜允忠,生性勇猛,擅长冲杀! 而孟克俭,则被称之为“毒将”。 此人手段毒辣,行事风格缥缈不定,让人难以捉摸。 正因有这两人搭配,一正一奇,陈翀的苍羽二营才能在大离境内所向披靡,人人闻风色变,退避三舍。 “这家伙,是想看我们被困死阵中?” “老子倒要看看,这狗屁大阵……有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 钧山真人深吸一口气,此刻厮杀惨烈,孟克俭再不现身,使团众人就快扛不住了,容不得丝毫拖延。 他眉心一缕紫电荡起! 就当道袍稚童要掠出之时,一只手掌轻飘飘按在其肩头。 “……嗯?” 钧山怔了一下。 “衢江那次,辛苦你和妙真了。” 谢玄衣轻声道:“这一次,交给我……这座大阵绝非硬撼可破。钧山道兄还请坐镇此地,找准机会,突破铁骑,带着邓白漪和密云逃离此地。如果我没猜错,这些人不在乎使团经文,只在乎密云生死。” 钧山神情阴沉,没好气道:“臭小子,你这是做什么?想一个人逞英雄?!” “谢某惜命,也没那么大本领。” 谢玄衣摇了摇头,转过头来,平静问道:“你还记得‘锁龙阵’的阵图么?” 这一问,问的正是邓白漪。 “……记得。” 邓白漪楞了一下,立刻答道:“‘锁龙阵’是和‘凰火阵’同一级的顶级大阵,想要施展,极其复杂。当初你给我的阵纹纲要之中,记载了这座大阵的细致阵符……” “不错。” 谢玄衣欣慰地点了点头,道:“锁龙阵是道门符阵演变而来,眼前大离的‘笼仙阵’同样禁锁元气,其实和锁龙阵乃是异曲同工,玄微岛的阵符之道再诡谲,也逃不出道门的总纲。” “喂喂喂,什么情况……” 钧山真人听得神色郁闷,按辈分来说,他才是道门真人! 怎么这两个家伙,说起道门术法,自己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不过,他的确不太擅长符术。 钧山前世是太上斋和玉清斋的斋主,他擅长雷法和剑术,全部心思,都用来钻研这两条大道了。 “现在情况很简单。” 谢玄衣望向钧山,沉声道:“想要逃命,须得先破笼仙阵。这世上大阵在落成之前,都有弱点缺点,我不敢确保自己一定能找出来,但恰好有个看过‘锁龙阵’的阵道天才,可以对付这异曲同工之妙的‘笼仙阵’。这也是我选择现身的原因——” “我先现身,拖住铁骑,为你和白漪争取时间,一旦找出大阵弱点,便直接将其击破!” 钧山忍不住道:“那你呢?破阵之后怎么办?” 谢玄衣道:“不必担心,一旦你们成功突围,我立刻就会跟上……如果猜想属实,这场截杀只是针对密云,破阵之后,其他无辜之人,兴许还能逃得一条性命。” …… …… “孟大人。梵音寺使团的金光阵,似乎没什么动静?” 火海一侧,密林深处。 羽字营铁骑严阵以待,一位铁骑校尉低声询问道:“弟兄们还不冲锋么?” “急什么?” 坐在马背上的瘦削披甲男人,一边向天顶抛洒符箓,一边轻描淡写道:“笼仙阵马上将要落成,今日困局已定……还怕车厢里这些人长了翅膀飞走不成?他们不出,便继续候着,本座都要看看,他们能等到什么时候。” 话音刚落。唰! 一道雪白剑芒,自金光阵中掠出。 “……来了!” 孟克俭瞳孔眯起,舔了舔嘴唇,死死盯住这道惊艳绝伦的剑气流光! 听说大穗剑宫走出了一位不世出的天才。 比之当年谢玄衣也不遑多让! 今日,他倒要看看,这登顶天骄榜的少年剑修,究竟抵达了什么境界! …… …… 珰! 一道闷响! 交谈之间,谢玄衣忽然伸出手掌,手掌穿过车帘,攥住一把长刀! 这把长刀极其锋利,漆黑的刀罡缠绕覆盖在刀面之上,但此刻谢玄衣的掌心犹如金铁,攥拢之后发力,连人带刀将其拽入车帘之中,两根手指轻轻在其眉心抹过,一位苍字营精锐铁骑便就此没了声息。 金光阵乃是使团死守的最后阵地……但苍字营已经冲垮了佛门众僧的防守。 刚刚杀了一骑。 车厢忽然被一刀捅穿,这一刀擦着邓白漪鼻梁掠过,正准备横向劈砍之时,被谢玄衣一脚踹飞。 邓白漪神色苍白。 来不及反应,谢玄衣便抓住伞剑,起身离开,车帘被大风吹起,下一刹伞剑出鞘,鲜血泼洒。 斑斑点点的殷红血滴,落在金光阵中,也落在黑衣少年微微侧过的面颊上。 谢玄衣默默看了车厢最后一眼。 而后他望向前方。 这场厮杀看似激烈,但其实留给自己的“抉择”时间不过十数息,使团众僧临时搭建的铁棍阵已经被压缩到了只有十丈左右的范围,一半的僧人已经被乱刀砍倒在血泊之中,看上去是很难活了,剩下的则是死死护住金光阵。 梵音寺使团的马车,几乎都被破坏。 只剩下金光阵这么一辆。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再往前,便是黑压压的铁骑……有一百,两百? 火海翻涌,大雾弥漫。 他看不清。 在笼仙阵压制之下,谢玄衣的神念也受到了影响。 纳兰秋童就在诸多铁骑之中,她以玄微术拟造化身,藏在洪流之中,再度开口:“谢真,你终于出来了,你想清楚了么?现在归顺,还不算晚!” “……” 谢玄衣漠然望着铁骑左侧。 声音从那里传来。 这一次,他懒得再叩发剑气……以他对纳兰秋童这种人的了解,此刻发声,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在笼仙阵中以玄微术扰乱自己心志,同时消耗自己的元气。如若不能杀她本尊,那么出剑多少次,都毫无意义,只是白白浪费剑气罢了。 “锵!” 谢玄衣拔出伞剑,剑尖捶地。 停顿一刹之后。 他直接前冲,身形一瞬间越过持握铁棍结阵的诸僧人,撞入铁骑之中。 “谢施主?!” “谢大人!!” 一时之间,诸多僧人大惊失色,特执使铁瞳更是神色惨白。 先前交锋,他们充分领略到了这铁骑的难缠! 笼仙阵笼罩之下,有十分力,只能使出六七分,除此之外,元气飞速消耗,神念几乎无法延伸出周身三尺! 这种情况下,只能避退。 别说和铁骑正面交锋,就是承受一次冲撞,都要折掉半条性命! 可谢真竟然主动杀了进去?! 只听得一声剑鸣激荡,春风野草分鞘,分别落入谢玄衣手中,他贴地掠行,几乎与地面平齐,伞剑化为两道连绵寒光,一路砍削,即便被符箓加持过,苍字营铁骑依旧无法应付这角度刁钻的剑气。 “嗤嗤嗤——” 短短数息,撞入铁骑阵中的谢玄衣,杀了个天翻地覆。 数十铁骑人仰马翻,战马被砍去四蹄,重重摔倒在地,而他们也随之一同坠倒在地,谢玄衣并未停下前冲身形,他一路向着苍字营铁骑右翼方向杀去……硬生生扛着笼仙阵,放出神念,春风野草劈砍之下,右翼铁骑冲阵瞬间被破,他砍翻战马,却不伤铁骑性命,当然不是因为“慈悲”,而是因为他的目的十分明确。苍字营主将杜允忠不在,此地最重要的人物便是纳兰秋童。 擒贼先擒王。 有玄微术加持,纳兰秋童看似立于不败之地。 但只要找出对方“真身”。 这妖女,便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刺啦!” 谢玄衣速度奇快,冲入阵中,一路砍翻战马,所过之处,一片哀嚎,但这最后一剑递出,战马轰然倒地,但骑在背上的兵卒却并未随之倾倒,而是提前一步,按压马鞍,向后飘身撤去—— 电光火石之间。 谢玄衣抬起头来。 他看到了一张神色难看,满是不敢置信的苍白俏脸。 …… …… (这章略短,所以明天中午还有一更。) (本章完) 第356章 弦术 第356章 弦术 “刺啦!” 剑光在空中翻飞,野草冰冷的剑面,倒映出女子不敢置信的愤怒面容。 纳兰秋童双手拍击马鞍,整个人向后飞去,谢玄衣紧随其后,他不再贴地掠行,而是剑尖点地,借力起身,长剑弯曲成一个夸张弧度,紧绷反弹之后,一袭黑衣如炮弹般升空,春风如穿蝴蝶般刺出—— 漫天火海被剑气击碎。 两人曾在车厢中短暂交手过。 只不过那时,谢玄衣并未动用全力,纳兰秋童也只是以玄微术分身进行试探。 可如今则不同了。 谢玄衣的每一剑,都蕴含了“灭之道则”! 雪白剑气化为黑色! 铛铛铛! 数十缕剑气,在空中迸发出金铁交织的脆响,纳兰秋童神色虽然苍白,但并没有慌乱,她卸去玄微术伪装,整个人如烟气一般脱离了身上披挂的苍字营铁甲,而后双手抬起按下,这一整副铁甲便自行拆解,化为无数铁片,与剑气交撞! 谢玄衣眯起双眼。 纳兰秋童看似随意抛弃的铁甲,在空中支离破碎,拦住了这一轮剑气迸发,似乎只是巧合。 但其实并非如此。 纳兰秋童大袖飘摇。 无数银白丝线,一端落在铁甲碎片之上,另外一端则是收拢掠入她的大袖之内。 这便是玄微岛的“控弦术”? …… …… 没有杜允忠坐镇的苍字营铁骑,被谢玄衣一人攻破,右翼阵型搅得稀烂,数十铁骑人仰马翻。 但断肠崖深林依旧没有动静。 只见一片片符箓如鹅毛雪般飞出,笼罩在这片火海上空,不断掷出符箓的孟克俭,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赞叹:“这谢真,剑术不错!” 他全程看得清清楚楚—— 从出剑,到冲阵,再到揪出纳兰秋童。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一丝赘余动作。 这少年的剑术极其凌厉,而且思路十分明确。 这当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能做到的? “大人,我们还不出手么?” 羽字营铁骑早就摩拳擦掌,只可惜孟克俭尚未发令,所有人只能眼馋地看着山道这场厮杀。 再不出面,这功劳就都要被苍字营抢去了! “不急。” 孟克俭抛出最后一张符箓,仰首望着天顶白茫茫的符阵,笑眯眯开口:“……还早。” 此刻。 车厢之中。 钧山真人的神念平铺开来,将笼仙阵的阵符,囊括在内,以神念演化,化为一枚枚棋子,落在邓白漪面前。 邓白漪死死盯着这片棋盘,神情紧绷,但眼瞳深处,却是流光溢彩。 “点三三。” “天元。” 随着断肠崖的孟克俭,不断抛出阵符,这些阵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最终逐渐形成阵纹走向…… 邓白漪屏住呼吸。 谢真说得没错,这座大阵要断绝元气,屏蔽天机,基本脉络便几乎与大褚的“锁龙阵”一样。 只不过。 这笼仙阵更阴毒,时时刻刻还会汲取修行者的神念。 钧山真人抬起头来。 在他的神念感应之中,就在刚刚,孟克俭丢出了“笼仙阵”的最后一枚符箓,大阵初步成型,这些阵符已经开始扎根,要不了太久,笼仙阵便算是彻底落定……此刻乃是最后的破阵良机。 道袍稚童罕见露出了凝重神色。 眉心紫电,默默浮现萦绕。 他在阵纹之道上的造诣并不深,但他知道……邓白漪踏入修行不满年余,这小丫头虽然天赋异禀,又跟着唐凤书,看了不少禁忌符书,可“笼仙阵”这种复杂玄妙的大阵,符纸有数百张之多,一旦定阵,便会自行变化,隐去阵眼。 邓白漪当真能够点出笼仙阵的弱点破绽么? “……” 钧山轻轻吸了一口气,他已经做好了最坏准备。 一旦邓白漪拆阵无果。 他便会暴力破阵。 …… …… “谢真,你不识好歹!” 火海之中,银线掠闪。 铁甲破碎,洒落四方。 两道对攻身影分开,谢玄衣稳稳落在地上,纳兰秋童则是在空中连续倒退十数步,才稳住身形,她大袖飘摇,神色冷漠,“我三番两次饶你性命,给你机会……到头来你还是要与大离作对?” 谢玄衣默默将野草归鞘,抬起头来,讥讽说道:“离国……什么时候姓纳兰了?”伞剑归鞘那一刻。 剑意再度迸发—— 一缕寒光自地面掠出,谢玄衣纹丝不动,以驭剑术祭出一缕剑气,直取纳兰秋童眉心! 珰! 再度有金铁交撞之声炸开响起! 这一次,飞剑之术竟未能轻易奏效…… “……?” 谢玄衣眯起双眼。 他就知道,纳兰玄策的弟子,当今天骄榜第二的手段,绝没有那么简单。 车厢厮杀那一次。 纳兰秋童以玄微术拟造的“分身”,以假乱真,几乎有了洞天八重天的战力境界! 北海陵气运倒流。 如今乃是数甲子难得一遇的黄金大世! 倘若没有自己……那么压过褚离所有年轻天才,雄踞天骄榜首之位的人,便是这纳兰秋童! “嗡嗡嗡!” 纳兰秋童面前一圈银灿涟漪荡开,化为一片小型洞天,将她包裹在内,无数银线如华盖。 她开始施展真正的玄微岛弦术! 方圆数十丈,火海飘摇,地面震颤,就连谢玄衣的剑鞘和衣衫都仿佛被丝线拉扯—— 仿佛这一整片天地将纳兰秋童奉为中心! 无形吸力开始迸发。 所有的一切都向她靠拢而去! “珰!” 谢玄衣将伞剑插入地面,以此稳住身形。 他皱了皱眉,耳畔竟然再度响起骏马嘶鸣之声,略一回头,便瞥见一道阴暗高大的巨影,猛烈冲撞而来,一匹被自己砍去四蹄的战马,竟然在弦术操纵之下,四肢重组,怒嚎着碾来! 谢玄衣没有躲闪,而是将两根手指并拢成剑,在面前抹过! 巨大战马开膛破腹,化为两半,紧接着剑气交织斩过,它撞至谢玄衣的那一刻,被直接拆解开来,化为无数血块滑落在地——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鲜血泼洒,生机断绝的战马,在被剑气绞碎之后,竟然还在“抽搐”……这地上的尸骸巨块,震颤着自行“重组”,片刻之后,竟是重新拼凑成了一副巨大战马的身骨轮廓! 谢玄衣注意到,这些断裂肢块,黏附着淡淡的银光! 这世上所有生灵,都不可忤逆生灭之道! 玄微岛的弦术再如何精妙,都不可能复生这被自己斩杀的战马…… 唯一的解释,便是“弦术”拼凑了这尸骸! 再联想先前的对攻场面。 谢玄衣隐约猜到了玄微岛的控弦术……到底内蕴什么门道了。 拆解,拼凑。 先前对攻,纳兰秋童卸下了身上铁甲,以弦术将其拆解,以此精准地拦住了每一缕剑气。 如今这匹倒下的战马,早已碎尸万段,却还是重组身形,这显然便是被弦术拼凑所致。 这门术法,与天傀宗的“炼尸术”不同。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玄微之术,应该可以拆解拼凑这世上绝大多数的无灵之物! 想要不忤逆生灭之道…… 便要做到一点,若拆解拼凑之物有灵,便需要先将其抹杀,让其变得无灵! “轰隆隆!” 只见先前谢玄衣所砍倒的那些战马,纷纷“站”起了身子! 它们本不会这么快死去…… 但纳兰秋童的弦术落下,拼凑断肢之时,便直接抹去了它们的生命! 倒在大火中的战马摇摇晃晃站起身子,它们不需要时间休息,纳兰秋童的弦术将它们拼凑完成,这些大家伙便直接咆哮着冲来,浑身燃烧着漆黑光火,犹如从地狱转世的厉鬼! 那些坠马的苍字营兵卒,身上也粘附了淡淡银光,纳兰秋童倒是没有对他们妄下杀孽……这些都是陈翀麾下精兵,不至于就此斩杀,只是以弦术操纵了他们心智,方便自己调度围攻,这些人快速后退,拉开距离,纷纷拉开弓弩,齐刷刷对准这黑衣少年! “听说剑修擅长杀人?” 纳兰秋童高悬天顶,冷漠开口:“今日在笼仙阵里,我看你能杀多少!” 她挥了挥手。 “嗡嗡嗡!” 漫天箭雨抛洒而下。 被弦术拼凑的烈马开始冲锋,箭雨坠凿而下,落在它们身上,这些畜生丝毫不觉疼痛,只管冲锋,笼仙阵乃是纳兰玄策专门研制出的大阵,绝大多数修行者都会受到大阵影响……但参悟了自家玄微术的弟子传人,却恰恰是例外。 执掌弦术的纳兰秋童,此刻已然成为了“苍字营”统领。 即便谢玄衣杀光所有铁骑,对她而言,也无所谓。 倒下的战马可以重组。 死去的兵卒,一样可以。 火海翻涌,谢玄衣站在正中央,他双手按在伞剑剑柄之上,对抗着弦术洞天的牵引,以及笼仙阵的压制。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他抬起头来。 密密麻麻的箭镞如大雨泼洒而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坠落声转瞬即至。 “铛铛铛!” 他没有躲闪,也没有放出剑气领域。 而是,就这么站在原地。 元火点燃经脉,大窍鼓荡风雷。 一瞬间,黑衫便就此破碎,露出金灿如铁的肌肤。 数百只箭镞落下,砸在他的肌肤之上,当真如雨滴坠落! (本章完) 第357章 火海,血海 第357章 火海,血海 “这……” 漫天箭雨坠落,梵音寺使团的观战者,纷纷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铁瞳神色紧张。 僧人们更是不敢去看。 但没想到,箭雨坠下,只是发出清脆的凿击之声,这些附着了符纸的箭矢,噼里啪啦如雨滴一般绽开,落了满地,黑衣少年平静按压着伞剑,站立在战场最中央,衣衫破碎之后,裸露在外的金刚体魄燃烧着元火。 谢真一人所散发出的光焰……压过了一整片火海。 “金身境圆满?” 这一幕,让纳兰秋童瞳孔止不住收缩。 她知道。 这谢真肉身体魄了得,近战功夫不俗…… 可她没想到,这家伙竟将肉身也修到了极致,抛开剑术,单单这金身造诣,也足以登顶天骄榜! 这一战刚刚拉开帷幕。 纳兰秋童深吸一口气,双手结印,无数银线飘摇,在笼仙阵内再起一阵,压在谢玄衣头顶! 箭雨落尽,四面八方,立即响起怒吼,咆哮,哀嚎……那些被弦术操纵的战马,铁骑如潮水般涌来! “呼……” 谢玄衣望着这一幕,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这一次。 他不再准备拔剑。 笼仙阵结成,阵中每一缕元气的消耗,都无法得到补充,纳兰秋童的布阵很绝,弦术配合铁骑无限冲阵,足以耗死绝大多数的入阵修行者。 除了武夫。 谢玄衣前踏一步,对准面前冲撞而来的战马,径直挥出一拳! “砰!” 这一拳打出。 战马头颅寸寸炸裂,如西瓜一般迸碎! 殷红血雾抛洒! “砰砰砰!” 谢玄衣继续挥拳,又有几道身影炸开,这一次不再只是战马,还有上前拼杀的苍字营铁骑。 既然这些铁骑悍不畏死,那么谢玄衣便直接送他们去死。 纳兰秋童当然不会介意。 她知道孟克俭正在观战,自己以弦术杀尽苍字营断腿战马,情有可原,可若是无缘无故杀了杜允忠精兵,战后必遭问责,如今谢真替自己出手,那么便正好添一把火,这些铁骑死在这里,正好可以用弦术缝补,继续加入战斗! “杀!尽管杀!” 纳兰秋童神采飞扬,低声喝道:“我要看看,你谢真到底有多少本事,有多少气力!” 人力有时尽。 笼仙阵加持,弦术控制的人海战术,几乎无穷无尽! 如今谢真不动用飞剑之术,选择以肉身入局,看似明智,但捶死一人,至少也需要耗费一缕力气。 短短十数息。 便有数十铁骑,前赴后继围了过去。 砰砰砰的血雾炸裂之声不断,谢玄衣每一拳打出,都会将一道身形打得血肉破碎。 此刻,外界的一切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谢玄衣臻入了前所未有的玄妙境界。 前世修剑。 他因为体魄不够,无法修行第二条剑道。 这一世。 因为“不死泉”的造化,他终于修成了前世错过的金身神胎……大月国一战之后,谢玄衣想要以生之道则塑造神胎,配合剑气洞天的灭之道则,以“武夫”和“剑仙”的两重身份,踏入这只差毫厘的阴神之境! 可惜生之道则的修行,却是迟迟无法推进。 钧山说。 想要修行生之道则,就需要渡世救人。 这很合理。 世上的道法,若不修行,怎会精进? 前世自己以“灭之道则”杀了数之不清的邪祟,妖孽…… 因此道则大成,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可这一世,生之道则的修行,却是缺乏了这么一个条件。 如今这一战,正是谢玄衣等待许久的一个契机。 他刻意忽略了【沉疴】的长鸣,彻底忘记了剑术的存在,选择以自身体魄,去硬撼笼仙阵的弦术人海…… 每一拳打出,窍穴内的元火都会震颤! 谢玄衣根本就没有真正意义的学过拳法。 他对拳法的了解,大部分来源于莲峰的道藏,赵纯阳强迫他练剑之时,也看看旁门左道,在当初谢玄衣的眼中,“炼体术”就是这么一个旁门左道,江湖上的厮杀伎俩,谢玄衣过目不忘,有了金身体魄,施展起来很是轻松。 再有就是前不久教导段照之时,他粗略翻看的忘忧岛秘典……忘忧岛主为了忽悠自家儿子练拳,将拳术融入了剑法之中,这秘典看似鸡肋无用,但其实蕴藏着大成阳神境武夫的炼体心得。 虽然无法参悟真正的忘忧岛炼体术,但那份精髓玄妙,谢玄衣还是能够感应到的。 此刻。 他凭借着本能意境,不断挥拳。每一拳打出,都带着一股“焚灭敌我”的气势。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围绕着那把插入地面的伞剑踏步。 四面八方的铁骑,刀兵,烈马,仿佛都只是一个个等待打爆的拳桩…… “砰!” “砰!” 金色元火在谢玄衣肌肤之上燃烧。 他忘记了一切。 眉心一缕雪白光华,闪烁着前所未有的盛芒! 纳兰秋童脸上的笑意逐渐僵硬了,片刻之后,她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在自己弦术操纵之下,这些倒下的兵卒可以站起,破碎的战马可以拼凑,只是它们的“残骸”在与谢真对撞之后,已经不再完整!谢真的每一拳都极重,根本不会留下全尸! “哗啦啦……” 数十息冲锋之后,整片火海,笼罩了一层层淡淡的猩红之色。 浓郁的血气,风吹不散,笼罩着整座栖霞山道。 弦术只能缝补,不能缔造! 原先的两匹战马,如今只能缝补成一匹! 那些兵卒,则更不必说—— 而见鬼的是,那站在血海正中的黑衣少年,神情没有丝毫疲倦,依旧一次接一次全力出拳! “……” 观战至此,纳兰秋童已经感到了不对。 这谢真,与武宗佛门这种正统出身的炼体者不太一样—— 他的体魄虽然极其强悍,但其拳脚功夫并不能算顶尖,招式看似大开大合,但细节相当欠缺……这很像是江湖上厮杀的亡命徒,每一拳打出,都是舍身求死,要么对方死,要么自己死,这种打法固然蛮横,可面对人海战术,如何能够持久? 这就是纳兰秋童此刻后背被汗水打湿的原因。 这世上的绝大多事,都要遵守天理。 修行者在笼仙阵内,面对人海战术,要不了多久,就会元气尽失。 即便是武夫,也会被耗干血气,生机。 可谢真……几乎快将半个苍字营杀尽,气血却未见干枯之象! 这太不合理了。 这么打下去,难不成自己的“弦术”,还真的压不死谢真一个圆满金身? “姓孟的,你还不出手!你究竟在等什么?!” 纳兰秋童忍不住传音过去。 她望向山道一侧,断肠崖方向,笼仙阵落定之后,那边便没了动静。 很显然。 以孟克俭的性子,必定隐在山野深处,默默观看着这场困兽之斗,此次栖霞山布局,师尊对自己极其信任,托付了极大权力,这一战如今已经耗费了半个苍字营,若是无法将谢真拿下……此事禀报上去,必定会让师尊大失所望。 “纳兰姑娘,孟某记得开战之前,有人刻意留下了警告,没有命令,不要妄动,以免抢了军功……” 断肠崖深林中,传来一道带着戏谑之意的阴柔笑声。 孟克俭双手拢袖,老神在在,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将神念笼罩在大阵上空,饶有兴趣地观看着这场愈发有趣的困斗,丝毫没有要加入战斗的意思。 “大褚风头最盛的年轻天才。” “谢玄衣的弟子。” “天骄榜首。” 孟克俭忍不住感慨开口,而后笑着说道:“这谢真的人头,得值多少军功?这份便宜,着实太大,孟某还是不要染指为妙。如今有笼仙阵镇压,还有弦术加持,纳兰姑娘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这一战……应当没什么悬念吧?” “……” 纳兰秋童神色阴沉,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这一战,看似没有悬念,仍然是自己占着上风。 但实际上,局势已经一点一点,脱离了她的掌控。 纳兰秋童已经发现,自己弦术操纵的铁骑,完全就是给谢真喂拳的桩子。 这家伙每一拳打出,看似都在伤害自身气血,但只要眉心那缕雪白光华翻涌一下,气血上的亏损,便会立马补回……这种情况,纳兰秋童闻所未闻,打了近百息,冲锋数十回合,谢真的拳法依旧粗粝,但冥冥之中已经有一股玄妙的意境诞生,缭绕在火海四周! 再打下去,这谢真怕不是要晋境了! “纳兰姑娘,友情提醒。” 便在此时,孟克俭的微笑声音再至:“这大褚谢真,参悟了不止一缕道则。除了他师尊传下的‘灭之道则’,他还参悟了‘生之道则’……” 纳兰秋童神色更加阴沉。 生之道则? 怪不得谢真敢肉身入阵,怪不得他的每一拳,都如此惨烈。 原来是有这么一张底牌! “姓孟的,你明知道谢真参悟了‘生之道则’,不提前说?” 纳兰秋童咬牙切齿道:“你就眼睁睁看着我用笼仙阵加弦术,给他喂拳?!” “纳兰秋童,你身为栖霞山之战的布局者,犯了轻敌之过,怎能怪罪他人?” 孟克俭嗤笑一声,满是不屑与轻蔑。 短暂的停顿了一刹。 “退一万步……就算这谢真真的晋升了,那又如何?” 孟克俭面无表情说道:“他或许能够捶杀你,但可惜,区区一个新晋阴神,无论如何也逃不脱本座的手掌。” …… …… (明天中午还有一更) (本章完) 第358章 脱困 第358章 脱困 火海翻涌。 谢玄衣忘我沉浸在这玄妙的意境演化之中。 笼仙阵下,血气蒸腾,每一拳递出,自身生机都会受损,但这恰好触发了“生之道则”的护主之意。 若想渡世,必先渡己。 丹田洞天之中的不死泉,开始分化出一缕缕水汽,运送到四肢百骸之中。 弦术铁骑冲锋无穷无尽。 若换做其他一位金身武夫,如此厮杀,早就汗流浃背,精疲力尽! 但参悟了“生之道则”,还掌有“不死泉”的谢玄衣,是此间唯一的例外……行拳至此,他的气海已经蒸发了三轮,丹田内的不死泉,也消耗了一半,但这并不是谢玄衣的极限,如果纳兰秋童继续以人海战术围攻,那么他丹田内不死泉的衍生速度便会加快! 这便是饮鸩之战,道门大真人叛国的原因! 不死泉这等神物,着实让人垂涎。 一位洞天金身,得到不死泉,便可在笼仙阵如此“死局”之下完成逆转……那些立于山巅的阳神修士,生死对决,只会更加激烈。若谁拥有一滴不死泉,便等同于有了第二条性命,即便落在对方本命洞天之中,也有一战之力! “谢真!” 便在谢玄衣心神沉浸之时,一道低呼之声,传入紫府。 是钧山真人的声音。 谢玄衣从忘我境界之中醒来,这才警觉四周厮杀之声已不如先前那般鼎沸,铁骑数量少了一半,纳兰秋童仍然以弦术压制着这片天地,但火海围剿远没有先前那般惨烈……原来是苍字营右翼铁骑已经被打去一半。 这“一半”,是各种意义的“一半”。 一半的人。 一半的马。 剩下还能再战的,都是被“弦术”缝缝补补的怪物。 “小丫头找到笼仙阵破绽了!” 钧山真人声音凝重,传音道:“接下来我准备破阵……阵破之后,你可要紧随其后!” “好!” 谢玄衣收敛拳意,重新抓住伞剑,重重一鞘将面前一骑戳碎。 心念一掠收回。 谢玄衣连忙检查了一下眉心“生之道则”的圆满程度……这一战,竟然让生之道则凝聚到了七成之多!离开大月国后,生之道则的凝聚便停滞在了五成,仅仅这么一场喂拳,便让道则之力突飞猛涨了两成? 只可惜。 纳兰秋童已经意识到了不对。 她应当是感受到了自己眉心的“道则”之力正在飞涨,所以有意降低了铁骑围剿的力度。 再打下去。 生之道则还能更进一步! …… …… 车厢里,神念演变,星罗棋布,阵子摇曳。 笼仙阵符箓在车厢飘摇变换,邓白漪死死盯着眼前的阵盘,她知道时间宝贵,容不得有片刻耽误,谢真此刻正以一己之力与苍字营铁骑厮杀,对抗纳兰秋童的弦术……自己破阵速度越快,谢真就越安全! 虽然不知出何原因,孟克俭一直在断肠崖观看这一战,并未出手。 但这来之不易的清净。 却是极好极好的破阵机会! 沉思小半柱香后,一缕灵念电光火石般掠过,邓白漪美眸绽发异彩,她骤然伸出手,对准这虚拟的星罗阵盘抓去,一下子便抓住了那枚不断变换位置的阵眼符箓。 “攻此处,可破阵!” 苦等许久的钧山真人,已经压抑不住剑意,此刻如释重负,确认问道:“当真?!” 这场杀局。 其实他才是承担最大压力的那个人。 眼看着谢真那边拖住了苍字营,纳兰秋童无法取胜,钧山心底并没有丝毫喜悦,因为他知道,那隐而不发的孟克俭,以及伏藏在断肠崖的羽字营铁骑,才是真正压死骆驼的那根稻草…… 钧山已经在心底默念倒数,如果再晚十息,无法破阵,那么他便要强行破境出剑! 不阴神,无法拦孟克俭。 即便这笼仙阵破开,依旧要直面这位羽字营大统领! 但,如今邓白漪的出声,给了他一缕希望。 孟克俭在“隔岸观火”。 这或许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千真万确!真人抓紧机会出剑,笼仙阵阵眼变换极快,再过十息,便会重新隐去!” 邓白漪深吸一口气。 “……好!” 对谢真送出一句提醒之后,钧山站起身子,神念掠出车厢,遥遥锁定天顶。 数百张符箓如大雪般飘摇笼罩。 此刻。 一缕紫电,击碎车厢。 钧山真人召出“紫霄”,以太上斋雷法将其缠绕,仅仅一瞬,这飞剑便刺入笼仙阵中。 “嗯?” 惬意观战的孟克俭,微微皱起眉头。 这缕剑气来得太快。 即便是他,都有些来不及反应。 “轰隆隆!” 笼罩在栖霞山顶的那层大雪,被飞剑剑光染上一层紫色,紫霄迸发出一缕极其强劲的剑意,刺入层层符箓之中,在邓白漪的神念指引之下,极其精准地找到了那张“压阵”之符! “给我破!”钧山真人双手抬起,掐诀抬指,额头青筋鼓起。 道袍稚童眼中罕见掠过一抹戾气。 “……不好!” 纳兰秋童神色骤变,当她意识到不妙之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一缕紫电在天顶炸开,层层雷霆如涟漪般扩散,悬立天顶的纳兰秋童顿时遭受波及,化为断线风筝,向着远方坠去,困住这方天地元气的笼仙阵被钧山真人刺破了一道口子,数之不清的符纸当真如雪一般片片飘落。 “元气回来了——” “神念也不受限了!” “笼仙阵被破了!” 梵音寺使团这边,众僧人纷纷露出诧异之色。 紧接着,车厢之中,传出了钧山真人威严的传讯声音:“妙真不在,我来替他布令……栖霞山大劫,乃灭门之灾。梵音寺众僧听令,笼仙阵破,尔等无需照看经文,只需照看自己,此刻开始,切勿回头,只管各自逃命,若有人能够侥幸返回主寺,速将今日之事禀报!” 话音落地。 刺破笼仙阵的这缕紫电迅速下坠,车厢炸开! 钧山真人驾驭着紫霄飞剑,手中还拎着密云和邓白漪两道身影,以极快速度,掠向断肠崖羽字营埋伏的相反方向。 “逃!” “快逃!” 特执使铁瞳最先反应过来。 此刻大阵被破,铁骑围剿的阵型也被打乱,正是逃命的好机会! 这些梵音寺僧人,烙守戒律,先前已经做好了死战准备,笼仙阵破,一声厉喝,他们迅速明白了当前局势,使团当即散开,诸僧人纷纷开枝散叶,向着四面八方逃窜而去。 另外一边。 谢玄衣依旧处于铁骑的重重包围之中。 他收了拳,重新拎起了剑。 其实无剑也无碍。 方才那番笼仙阵内酣畅厮杀,被苍字营所有铁骑看在眼里……杜允忠训练出来的精兵,此刻没有主将统率,各个眼中都浮现出了些许惧意。 大阵压制,手中无剑,这谢真依旧如入无人之境。 纳兰秋童弦术操纵的死尸,被他杀了又杀! 这一战,还有什么可打? 这妖孽,当真是人海战术可以堆死的么? “杀啊!还等什么,快给我杀了他!” 被紫霄剑气波及,坠落及地的纳兰秋童,此刻艰难站起身子,一番鏖战,她体内元气消耗大半,如今长发披散,可谓是狼狈不堪,但杀意却没有丝毫消减,反而更甚,起身第一时间,便将神念送抵苍字营。 只可惜,这些铁骑,并未有人响应。 自始至终,他们的主将统领都是“杜允忠”。 因为宝瓶口分别前,杜大人留下叮嘱,要尽量配合纳兰秋童的剿杀,才有了笼仙阵这么一战。 可如今…… 死伤近半。 纳兰秋童已没了威信。 “嗡……” 伞剑震鸣,谢玄衣冷冷望着百丈外的纳兰秋童。 这一刻,他也动了杀意。 只可惜,他知道今日这一战只能至此。 心湖已经传来了危险预兆。 断肠崖那边的羽字营已然开始冲锋,笼仙阵破,隔岸观火的孟克俭“弄巧成拙”,此刻正要亡羊补牢,他绝不会放自己和钧山轻易逃离。 如今乃是自己脱离此地的最好机会。 倘若自己遂了心中这缕杀念,出剑刺杀纳兰秋童,那么便错失了最好的逃离机会。 孟克俭也是一位阴神,此人境界不比杜允忠低,手段心思还要更加毒辣。 短短一刹。 谢玄衣便做出了决定,他没有丝毫犹豫,驭剑拔地而起,化为一道长虹。 “不……” 纳兰秋童眸中闪烁血丝,死死盯着谢真驭剑而起的身影。 她辛辛苦苦在栖霞山布下杀局,宝瓶口,断肠崖,两营铁骑,再加上笼仙阵伏杀! 就这么让谢真逃了? 她不甘心! 纳兰秋童双手抬起,迅速在面前抹过,她破开了双手十指,鲜血悬浮,凝聚成一把极其纤细的袖珍小剑。 此剑虽小,却是蕴着极其浓郁的灭杀之意。 嗖一声,猩红小剑对准谢玄衣的身影爆射而出,仅仅一刹,便刺破虚空,来到了谢玄衣后心位置。 “……灭之道则?” 剑气破空,谢玄衣瞳孔微微收缩,他感受到了这熟悉的气息。 纳兰秋童为了留下自己,不惜牺牲血气,凝成飞剑。 这女子竟然偷偷修行了飞剑术? 而且还参悟了“灭之道则”? (本章完) 第359章 栖霞之局 第359章 栖霞之局 蕴含“灭之道则”的飞剑转瞬即至! 谢玄衣心湖浮现出一缕危险预兆,他连忙转身,以掌心剑气对轰—— “珰!” 两缕灭之道则对攻! 纳兰秋童祭出的那把血气小剑,被击得粉碎,但谢玄衣并不轻松,他闷哼一声,喉咙涌起一股甜意,硬生生压下一口鲜血,借力远遁而去。 “还是逃了……” 纳兰秋童颓坐在地,不甘地盯着那道远去的黑衫身影。 她唇角缓缓溢出鲜血。 刚刚那一下道则对碰,谢真受到了反震的伤害,她也一样。 火海的动荡并未平息。 铁骑冲杀。 笼仙阵被破,梵音寺使团众僧四散而逃。 苍字营开始收拾这个意料之外的烂摊子,除此之外,羽字营铁骑也从断肠崖方向紧急掠来,加入了这方战场。 一道骑乘在黑马之上的瘦削身影,缓缓踏入火海之中,来到了纳兰秋童身旁。 “这就是国师大人座下的得意弟子么?” 孟克俭轻声笑道:“着实令人意想不到,栖霞山这样的绝杀之局,都能被破开一线生机。” “笼仙阵被破,有你一半责任。” 纳兰秋童擦了擦唇角鲜血,缓缓站起身子。 她面无表情道:“你眼睁睁看着钧山真人出剑破阵,没有丝毫反应……你是故意放走他们的。” “纳兰姑娘,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孟克俭幽幽地说:“孟某的铁骑在断肠崖待命,大局尽数掌握在你一人之手,可不敢轻易出面,抢了你的风头。”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巴不得抓住机会,落井下石……” 纳兰秋童深吸一口气,说道:“可如今大事要紧,那佛门转世者已经被钧山带走了,谢真也逃了,你现在还不去追,当真以为误了此事,上面怪罪下来,你不会被连带问责?” “不急,不急。” 孟克俭依旧气定神闲,老神在在。 “羽字营——传我军令,将此山封锁!” 他眯眼望向面前火海的沸乱之景,寒声说道:“梵音寺使团的僧人,见一个,杀一个!不要留任何活口,本座不希望有任何一位佛门弟子,能够活着逃出这座栖霞山!” …… …… “谢真呢?” “谢真呢!” 紫霄飞剑破空疾掠,在栖霞山上空如流星一般划过。 被钧山真人提拎在掌心的邓白漪,忍不住开口,她不断回头,望着后方,火海的烟气逐渐熄了,铁骑冲杀的战场越拉越远,厮杀呼喊声也越来越小……今日这场惨战,梵音寺使团不知有多少人能逃出生天,但她最关心的只有一人。 谢真。 谢真说过,会在阵破之后,立刻赶来的! “你这丫头,都什么时候了,咱们还管得了别人吗……” 钧山真人咬牙,他不敢放慢一丁点速度。 孟克俭就在断肠崖观战! 此刻身后一片寂静,还算好事…… 怕就怕,再一回头,就看到孟克俭的身影! 邓白漪死死攥着衣袖。 下一刻。 远方响起一道熟悉剑鸣。 一袭黑衫,驾驭飞剑,极速掠来。 “呼……” 看到这身影,邓白漪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如释重负,她就知道,谢真言出必行,一定能追出来的! “姓谢的,你没事吧?” 钧山真人稍稍放慢了一些速度,让谢真追上。 他的神念落在谢真身上。 兜转一圈。 这小子筋骨真硬,在笼仙阵里硬抗铁骑冲锋,支撑了这么久,竟然没一丁点外伤? 生之道则,当真有如此霸道? “无碍。” 谢玄衣以掌背擦了擦唇角,要说一点伤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其实每一次硬撼弦术,他内脏都会受到震击,只不过“不死泉”和“生之道则”搭配在一起,发挥出了巨大的治疗功效,小伤几乎是转瞬就好,这一点让他立于不败之地。 令所有修行者闻之色变的“人海战术”,对他影响几乎为零。 这一战中,他所受的最重的伤,乃是与纳兰秋童的最后一剑对攻。 灭之道则对灭之道则。 纳兰秋童的道则参悟程度并不高。 但灭之道则毕竟是杀力最为强绝的大道道则…… 谢玄衣此刻心湖还在不断震颤,久久不能平息。 若没猜错,纳兰秋童所参悟的“灭之道”,与莲尊者有些类似,属于斩杀灵魂的大道! “整座栖霞山,应该都被纳兰玄策封锁了。” 钧山真人深吸一口气,他的神念放大,将栖霞山尽数笼罩在内,试图找到一条生路。 但诡异的是。 这一整座山脉,满是雾气! 这一路上。 他和妙真都以神念探路……这本是极其安全的一种行进方式,可遭遇了宝瓶口这么一出意外,钧山真人如今不敢轻易做出决定,他的神念无法窥破纳兰玄策布下的“大阵”,万一踏错一步,再次落入杀局之中,情况就糟了。 “现在该怎么办?往哪个方向逃?” 钧山真人下意识望向谢真。按理来说。 他的辈分比谢真大,修行年岁比谢真长,遭遇这种杀局,应当由他来做定夺。 可如今…… 钧山拿捏不准了。 “往南!”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没有犹豫,当即选了一个方向。 这是使团来时的方向。 当务之急,是摆脱孟克俭的追杀。 笼仙阵破,谢玄衣逃离之时,余光瞥见了断肠崖方向冲杀而来的羽字营铁骑……很显然,孟克俭也加入了战斗,这位阴神很快就会追上自己一行人,现在没有时间思考,只能依靠直觉。 他的神念和钧山一样,悬挂在栖霞山四方。 大雾弥漫。 谢玄衣看不破这层大雾。 但他却能感到,今日这场杀局,并没有结束。 栖霞山日落之后,似乎所有出口,全都埋藏着深深的杀机。 “好,往南!” 钧山真人不再犹豫,他将怀中的邓白漪丢了出去,丢到了谢玄衣怀中,以此分担重量。 两人以最快速度驭剑,同时降低高度,迅速撞入深林之中,一路向着来时方向疾掠而去。 …… …… “孟大人,谢真逃了,你似乎并不着急?” 栖霞山日落之后,夜幕降临。 一团光火悬浮在离地三尺的位置,照破四方阴暗,照出一片明亮的三尺圆域。 光火之下。 身着玄铁轻甲,肩披湛蓝罩袍的孟克俭,悠闲坐在马背之上,单手拽着缰绳,“缓缓”行进着。 说是“缓慢”。 但只是步调频率缓慢,并不是行路速度缓慢。 孟克俭座下的黑鬃骏马,每踏出一步,仿佛都被大风推扶一般,极其轻盈,随便一步,便是数丈开外。 微风拂面,林叶呼啸。 而诡异的是,在孟克俭身旁,还有一骑同样“缓慢”行走着。 江宁王谢志遂,坐在马背上,也是神情淡定。 他身旁,一身白袍的白煜尊者亲自牵马,施展道则之力,以此保持这与孟克俭勉强平齐的速度。 “不急,此事有何可急?谢王爷在府中捉拿蚊蝇,难不成会因为一时之间,丢了音讯,从而感到焦急么?” 孟克俭淡淡开口,刻意说到一半停住:“离国有句古话,叫皇帝不急……总而言之,如今该着急的,是谢真,而不是你我。” 谢志遂微微皱了皱眉。 若是开口之人,是那心直口快,大字不识的杜允忠,也就罢了。 他不会与之计较。 但孟克俭和杜允忠不同。 这家伙很清楚自己说的每一个字,有着怎样的意味。 “放肆!” 白煜尊者忍不住开口,碍于孟克俭隐去了后面半句,他也不好发作,只能冷冷警告道:“孟克俭,你应该清楚,谢真背后是大穗剑宫,今日若让他逃了,绝非小事……你和纳兰秋童有仇有怨,应当秋后算账,怎能误了大事?方才笼仙阵被破,你不该安稳看戏!” “你是什么东西?” 孟克俭坐在马背上,挑了挑眉,冷漠地看着白煜尊者:“牵马的奴才,也配教训我?老老实实把嘴巴闭起来,我在和你的主子说话!” “???” 白煜尊者瞪大双眼,正要发作。 江宁王的手掌,轻轻拍了拍他肩头。 此地……乃是离国。 孟克俭是陈翀的人,此人阴险毒辣,反复无常,最好还是不要与之为敌。 念及至此,他只能深吸一口气,选择隐忍。 “谢王爷,请原谅在下的粗鲁……” 孟克俭悠然开口:“你是纳兰玄策请来的客人,大将军吩咐过,要对你以礼相待,只可惜羽字营苍字营都是战场厮杀之人,从来没什么礼节可言,你今日来栖霞山观战,孟某只有一言相劝。” “……嗯?” 谢志遂按下火气,默默听着。 “谢真,不仅是你的敌人,也是我大离的敌人。” 孟克俭微笑说道:“栖霞山这一战,孟某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杀死谢真。” “既然如此,为何孟大人先前不直接出手?非要闹到如今这一步,横生麻烦?” 谢志遂长叹一声,有些无奈。 无需孟克俭回答,他自己已然清楚缘由。 纳兰秋童作为纳兰玄策的弟子,行事风格蛮横,弦术又过于霸道,因此招惹了孟克俭的不满…… 刚刚那一战。 孟克俭是刻意放走谢真,让纳兰秋童吃个教训。 “放心,他逃不出这栖霞山的。” 孟克俭轻轻伸出一只手掌,将其翻转:“无论逃到哪,最终他都逃不过大将军的手掌心。” (本章完) 第360章 酒盏 第360章 酒盏 飞剑呼啸,在栖霞山深林中疾掠。 谢玄衣和钧山两人均是神色凝重。 孟克俭虽未现身,但身后压迫感却是一刻未散,谢玄衣能够感到这位羽字营统领的神念遥遥锁定了自己……果然不出所料,今日这场栖霞山杀局,并未就此落幕。大雾弥漫,前路未卜,好在深林两侧并没有跳出其他伏兵。 “……恩公?” 不多时,一道虚弱呻吟缓缓响起。 密云在钧山真人怀中醒来。 他看着四周倒退的林木,又听见了凛冽风声,呆呆怔了片刻。 这里已不再是熟悉的使团,熟悉的车厢。 这是……在逃命。 “你醒了。” 谢玄衣语气罕见柔和:“……你可以多睡一会。” 因果道则,帮了大忙。 “师叔呢?” 密云神情黯淡,他极其聪慧,瞧见这场景,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昏厥之后发生了什么? 但有些问题,明知答案,但还是要问。 “你师叔……” 钧山真人轻叹一声,缓缓开口:“他去与人厮杀了,临走之前,他把你托付给了我们。” 妙真与杜允忠正在血战。 这一战结果,尚未可知。 妙真的安危,倒是不必担心……以他的手段,若是愿意强行晋升阴神境,即便不敌,也有办法逃离此战。 不过。 使团那些人,就不好说了。 “忠木师兄,忠水师兄……” 密云声音沙哑,又问道:“使团那些师兄们呢?” “纳兰玄策命人在栖霞山布了‘笼仙阵’。” 钧山真人苦涩道:“方才是谢真浴血奋战,才有了破阵之机……如今我们逃脱此阵,引走了大部分敌人。你在使团的那些师兄弟,此刻应在各自逃命……” 说是各自逃命。 羽字营,苍字营,都是陈翀麾下精兵。 山岭外,还有沅州铁骑围剿。 能有几人,可以逃出生天? “……” 密云小脸灰白,嘴唇干枯颤抖,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只是力气已然用尽,心力交瘁之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们现在是自身难保!” 钧山真人越想越气,咬牙切齿骂道:“虽然不知道确切位置,但孟克俭那家伙必定跟在咱们身后……整座栖霞山被大雾封锁,纳兰玄策这狗娘养的阴货,不知布了多少大阵,留了多少后手!!” 衢江截杀,虽然惊险,但至少不至于绝望。 密云缓缓挪首,艰难望向一旁的黑衣少年。 谢玄衣没说什么。 于是气氛一片死寂。 即便四人刚刚死里逃生,但此刻士气,却是前所未有的低落。 “……他们是奔着我来的。” 便在此时,密云低声喃喃:“恩公,你把我放下吧。放下我,他们便不会再找你们麻烦了。” 钧山真人怔了一下,怒骂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是认真的……” 被训斥之后,密云声音更小了。 两行清泪缓缓流淌而下。 他轻轻嗫嚅道:“是我害了使团师兄,害了师叔,我不想再害了你们……” 虽然继承了昙鸾的佛骨。 但归根结底,这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修行佛法,早开慧根,可再早,又能多早?再慧,又能多慧? 这一次。 钧山真人陷入沉默。 他知道,这小家伙或许说得没错,想要摆脱困局,最简单的办法,好像就是将其丢下…… 自始至终,纳兰玄策和陈翀在栖霞山的布局,都只是针对佛门! 灭佛! 如何灭佛? 坑杀使团的这些僧人,不算什么,这些僧人固然是梵音寺里的佼佼者,但佛门何其大,囊括整座大离王朝,杀死区区几十个小僧,如何能够动摇佛门的根基? 要杀,就要杀掉佛门的未来领袖! “实在不好意思,你说晚了。” “现在丢下你,情况并不会变得更好。” 谢玄衣平静开口道:“我破了笼仙阵,坏了纳兰秋童的布局,她这女人记仇,不会轻易饶过我。无论如何,她都要在栖霞山找机会杀了我。别再说那些没用的话了,如今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逃出栖霞山。” 密云陷入沉默。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露出决绝,小家伙缓缓抬起两根手指,按在眉心位置。 他准备集中神念,再次动用精神。 绝境之中,密云唯一能够依靠的,便是因果道则—— 或许。 这漫天阴霾,唯有因果道则才能照破。 “嗡!” 一道轻轻的剑鸣响起,谢玄衣拂袖荡出一缕纤细剑意,这缕剑意极其温柔,如游鱼一般,拉扯密云衣袖,将小沙弥的两根手指摇了下来。 “……恩公?”密云满是不解,他不明白,谢真为何不让自己动用因果道则? “再动用道则,你会死的。”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你的神海,不足以支撑这第三次道则的推演……忘了先前我们说好的约定吗,等你养好神魂,帮钧山道兄看清‘天元山’的情况。” “我……” 密云嘴唇颤抖,不知该说什么。 钧山真人更是神色复杂,他愁眉苦脸小声嘀咕道:“老子还看什么天元山,能活着离开栖霞山就不错了。” 虽是如此说,但这句牢骚,他以神念控制着,没让密云听见。 因为他也看出来了,连续多次使用因果道则,这小家伙的神魂,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临界点。 若是再强行动用“因果”,或许密云的神海,会先一步崩溃。 小家伙死了。 这趟东行,这场困斗,还有什么意义? “等等……” “前面似乎有‘烛火’!” 一直沉默的邓白漪,忽然开口。 她手中持握着破瘴符,这符箓并没有办法破开纳兰玄策布在栖霞山的大阵,但至少能够开辟出一条十数丈的清明之路,而且还能感应四周的“生气”与“杀机”。 此刻。 破瘴符剧烈震颤起来! 飞剑骤然减速! 谢玄衣和钧山真人瞳孔收缩,两人为了逃避追杀,不暴露视野,刻意将飞剑速度降得极低,几乎是贴地而行,此刻正在一片竹林之中穿梭,剑气如流星疾掠,被逼无奈,只能猛然勒停。 竹林大雾,挡住了两人神念。 破瘴符的光华,也被这层淡淡的灰暗之雾挡住。 但说来古怪…… 这神念,符箓,都无法探入。 偏偏肉眼,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这层雾气,风吹即散,竹林之中,似乎摆了一张细长竹桌,上面置了一坛老酒,三枚瓷碗。 然而最古怪的是。 此刻竹桌对面,坐着一个衣衫工整,面容中正的年轻儒生。 风吹过。 青衫摇曳。 年轻儒生以酒坛往瓷碗之内添加酒液,神色平静,眼观鼻鼻观心,好似老僧入定,又好似静待故友,早就知道有人要来……一共三枚瓷碗,他一一将其斟满,并不去饮,而是缓缓抬头,望着竹林雾气的尽头。 “……” 谢玄衣望向钧山,钧山也望向谢玄衣。 两人迅速交换了念头。 “这家伙是纳兰玄策布下的刺客么?” 钧山真人眯起双眼,有些困惑地开口:“此人很古怪啊……我在他身上,既没感受到元气,也没感受到杀气。” 谢玄衣神色凝重。 钧山的感应,和自己一样。 那不合时宜出现在此的年轻儒生,身上没有杀气,也没有给自己危险的感觉。 心湖感应没有触发。 但,这未必意味着安全。 “这家伙太怪了,要不我们绕道吧?”钧山真人下意识就要调转方向。 “没区别。”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纳兰玄策既然在栖霞山布下了层层埋伏,逃到哪,都一样……不如赌一把。” 他先前选择这条路,便是在赌! 如今,他选择再次相信自己的心湖判断! 飞剑轻轻铮鸣一声,落在地上。 谢玄衣向着那张竹桌走去,年轻儒生抬起头来,两人目光对视,后者脸上带着淡淡笑意,自对视之后,视线便没有从谢玄衣的脸上挪开。年轻儒生抬起手来,做了个坐的手势,但谢玄衣并未落座。 “抱歉,我不是来喝酒的。” 谢玄衣站在了竹桌前,柔声道:“我是来问路的。” “……” 年轻儒生并未开口。 他只是仰首望着面前的黑衣少年,脸上的笑意十分温和,令人如沐春风。 他以青衫衣袖,替谢玄衣擦了擦竹桌一旁的蒲团,而后再次伸手,做出了一个友好的,邀请的动作。 谢玄衣仔细打量着年轻儒生的衣袖,衣领。 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这座山,雾太大,离开的路……道友知道么?” 儒生笑着点了点头。 他第三次做出手势,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邀请谢玄衣坐下,而是点了点面前的三碗酒,摆出端碗饮酒的模样。 只不过动作做到一半,就被打断。 “你小子……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钧山真人驭剑落定,他火急火燎来到竹桌前,顾不上仪态,坐了下来,端起三碗酒,咕隆咕隆猛灌了下去。 “???” 邓白漪和密云神色复杂。 谢玄衣眼角也微微跳了跳。 “酒老子喝了,路在哪?!” 钧山真人打了个酒嗝,道袍重重一拂,酒盏落在竹席之上,发出珰的脆响,这酒劲气极大,堂堂道门转世真人喝了,竟也是面颊生出红晕,说话语气都变得浑浊了些。 年轻儒生怔了一下,怔怔看着面前的空荡酒盏,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 显然,他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本章完) 第361章 穿肠散 第361章 穿肠散 “道兄喝得也太快了些?” 青衫儒生笑着开口,声音如林间清泉,落入心扉,令人心旷神怡。 原来他不是哑巴! 谢玄衣皱起眉头。 他的道心坚不可破,神海向来不受外物所惑。 可此刻……连他听了声音,也不由觉得,眼前这位青衫儒生,看起来慈眉善目,很是温和,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物。 这是很可怕的错觉。 栖霞山重兵埋伏,纳兰玄策设局伏杀,这是九死一生之局,此地怎会出现善类? “我这酒,名为‘醉仙酿’。” 青衫儒生悠然快意地开口:“凡俗修士,难得一醉,只要动用元气排除酒液,那么想要做到千杯不倒,绝非难事……可若喝了这‘醉仙酿’,想要保持清醒,可没那么容易。” 说着,他给自己斟了一盏。 缓缓饮下。 青衫儒生喝酒的速度很慢,钧山真人这边已经觉察到了不对。 “醉仙酿……醉个屁?嗯?” 道袍稚童刚要舌灿莲,便觉得天旋地转,他连忙动用元气,想要排出酒液,但却发现无济于事……这三盏酒饮下之后,酒劲挥发极快,直接融入了血液之中,钧山真人面红耳赤,瞪大双眼,摇摇晃晃站起身子。 他勉力撑着竹桌,想要站稳,但却无法做到。 “咚”一声。 钧山真人就此倒下。 “美酒最好,可不能贪杯啊……” 青衫儒生笑了笑,道:“没想到堂堂钧山真人,也喝不了三盏。” 说着。 他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黑衣少年,笑眯眯道:“小谢兄弟,不来一盏?” 此言一出。 谢玄衣心中猜测几乎落定。 果然,眼前这儒生出现在此,并非偶然,这家伙知晓钧山的身份,也明白自己的来意。 “你是来杀我的?” 谢玄衣垂下眼帘。 说来也怪,踏入这竹林之后,“孟克俭”所带来的杀意与压迫感,无形之中减轻了许多,仿佛不存在了一般。 他掀了掀衣摆,席地而坐,坐在青衫儒生对面。 “杀人,何必设下酒宴?” 儒生笑着说道:“在下……慕名而来,一睹尊容。” “我有什么名?” 谢玄衣嗤笑一声,他缓缓端起一枚酒盏,挪至自己面前。 “小心……” 邓白漪抱着密云,神色苍白,连忙传音提醒。 “无碍。” 谢玄衣平静回道。 青衫儒生单手将酒坛提拎而起,替面前黑衣少年将酒盏斟满。 他感慨道:“大世相争,何其激烈,小谢兄弟如今坐在天骄榜首之位,压过大褚大离所有豪杰,难道这不是名?” “虚名。” 谢玄衣摇了摇头,他面不改色,缓缓喝下第一盏。 “虚名……” 青衫儒生看到这一幕,挑了挑眉,无声地笑了笑。 他再次提起酒坛,给自己斟了一盏,再给谢真满上。 “北海陵一战,救下鲤潮城无辜苍生,击碎尘封气运。” 青衫儒生饮下第二盏醉仙酿,微笑说道:“这可不是虚名,这是实实在在的功德。” 谢玄衣眯起双眼。 这句话,信息量颇大。 青州乱变案卷,早已传遍四境。“谢真”这个名字传入大众视野,便是在鲤潮城一案之后……只不过绝大多数人所能看到的卷面,都是这位书楼暗子,协助皇城司次座姜奇虎,平定鲤潮城叛变。 极少有人将北海陵气运,和自己联系起来。 “功不在我。” 谢玄衣轻描淡写道:“这一战,是大褚国师陈镜玄算无遗策,断定乾坤。” 说着,他也饮下这第二盏。 醉仙酿,名字听起来绵软柔和…… 但却是谢玄衣此生喝过最烈的烈酒,入喉之后,如火一般燃起。 大战落幕,他浑身窍穴刚刚熄灭的元火,都在此刻有了重新燃起的趋势。 黑衫噼里啪啦作响。 怪不得钧山真人连喝三盏之后,醉得不省人事……这烈酒到底掺了什么天材地宝,竟有如此霸道的劲力? “这世上之人,要么追逐长生,要么贪图富贵,要么流连权力,要么爱慕虚荣……” 青衫儒生斟满第三盏酒,这一次,他饮酒的速度放慢了许多。 一小口一小口。 过了片刻,他将其喝完,而后轻声笑道:“谢真,你总该有一样在乎的。” “看来阁下出现在此的目的,和纳兰秋童一样。” 谢玄衣幽幽道:“你是想劝我投降?” “不不不……” 青衫儒生摇了摇头,诚恳说道:“不要把我和纳兰秋童相提比论,我和她不是一路人。如若她在此地,想必你也见识了她的手段……” 谢玄衣笑了笑。 也是。 若换做纳兰秋童在此,便定是铁骑围剿,箭雨交加,容不得有丝毫交谈的间隙。 哪里能乘风喝酒? “剑修,只图心境自在!” 谢玄衣仰起头来,将第三盏酒满饮而下! 他一字一句,冷冷说道:“妙真在衢江帮过我……所以这个人,我今日必须带走!” 连续喝下三盏酒后,谢玄衣的神魂气息,逐渐有些迷离。 这醉仙酿,果然名不虚传! 此刻谢玄衣感觉丹田位置一阵滚烫…… 这醉仙酿根本就不似酒,而像是一种蚀骨毒药,饮入之后,顷刻间便在四肢百骸间化开,仿佛要将人的神魂消融化去。 只不过。 谢玄衣的神魂意志极其坚定。 他深吸一口气,依旧保持着清醒。 这一幕,看得青衫儒生忍不住出声赞叹,连称呼都发生了改变:“谢兄……好酒量啊。” 先前满饮三杯的钧山真人已经倒下…… 醉仙酿酒力强盛,而他喝得太快,又没有防备,提前倒下不省人事,算是情理之中。 而身为“酒主”的青衫儒生,此刻面容红润,眼神也有些许迷离。 谢玄衣如今能够保持这份清醒。 倒不是因为他的神魂境界,要高过这两人。 只是…… 这醉仙酿化入身体之中,一点一点向着丹田涌去。 谢玄衣能感觉到,这来势猛烈的“醉仙酿”,似乎激活了丹田的不死泉。或许这当真是一种蚀骨毒药,触发了不死泉护主的机制……不论如何,不死泉无形之中,替自己分担了不少压力。 他幽幽吐出一口浊气。 眼神迸射两缕精芒,非但没有醉倒,反而更加清醒。“天下英雄当真如过江之鲫啊……再陪我喝上三盏,今日我便放你离去。” 便在此时,青衫儒生撑着下颌,忽然开口说道:“三盏酒后,栖霞山铁骑尽撤,一个时辰,羽字营,苍字营,沅州铁骑,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这句话道出。 竹林一片寂静。 邓白漪不敢置信地看着青衫儒生……能说出这种话,这儒生是什么身份? “当真?” 谢玄衣死死盯着面前儒生。 “自是千真万确。” 年轻儒生微笑点头:“你能喝得了三盏吗?” 谢玄衣低眉笑了笑,道:“若我喝了不止三盏呢……” “多喝一盏,你可以多带走一人。” 青衫儒生笑眯眯道:“只不过,这钧山道兄醉得厉害,今日你怕是带不走了,你若能够喝下五盏,便可以带走梵音寺的‘密云’,加上这位邓姑娘。若只喝了四盏……便要二选一了。当然,你若是喝醉了,便谁也带不走。” “……请!” 谢玄衣伸出手掌,示意对方为自己倒酒。 青衫儒生也不在乎主客之分,主动站起身子。 他大袖轻轻一挥,竹桌之上,变戏法似的,重新多出了六枚瓷碗。 酒坛悬空飘起,醉仙酿倾泻而出,如清泉分流,落入六盏瓷碗之上。 谢玄衣当即端起酒盏。 如果说,饮下第三盏醉仙酿,丹田好似遭受灼烧一般。 那么第四盏,便如烈火烹油。 轰一声! 谢玄衣眉心,丹田,各处大窍的元火,不受控制,自行点燃! “谢真……” 邓白漪在一旁,看得揪心,忍不住低声惊呼。 谢玄衣抬起一只手,示意不必为自己担心。 他默默坐在草席蒲团上,闭上双眼,缓缓品尝,咀嚼醉仙酿的酒气。 这一次。 他缓了足足二十息。 “第四盏。” “你可以带走一个人。” 青衫儒生声音很轻地提了一句,他陪着谢玄衣,饮下这第四盏酒。喝这醉仙酿,仿佛对他而言,是一件享受,青衫儒生一边饮酒,一边静默端详着眼前黑衣少年的面容,他的目光一直凝落在谢玄衣眉心位置…… “不急,尚早。” 谢玄衣也开口了。 他端起第五盏酒,将其饮下。 这一口饮下。 谢玄衣轻轻闷哼一声。 他只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状态之中。 心猿意马,心湖摇曳。 一刹那。 他看到了前世的无数画面。 年少成名的画面一一浮现。 莲峰学剑有成,离开宗门,四境游历,登门问剑,击败无数敌手,而后登顶剑魁。 意气风发。 这些画面逐渐变得枯萎,变得凋零…… 竹林的烈风吹过,吹入骨髓,仿佛北海海水一般刺骨。 这意气风发的豪迈画面,刹那凋零,最终化为坠入北海的黑白记忆。 这一刹刹,一幕幕,千回百转,掠现于神海之内。 谢玄衣伸手扶住额头。 喝了五盏酒。 他头一次明白了世俗人口中“酩酊大醉”的含义,原来这便是“醉”……饮下五盏醉仙酿后,谢玄衣无法控制自己的神海,他的念头一瞬便周转千百次,想到当年登顶的画面,便止不住要纵声长啸,转瞬再想到伤心事,又止不住神色黯然。 过了许久,许久。 他方才抬起头来。 一双精灿眸子,变得昏沉,浑沌,疲倦。 但却直勾勾盯着面前的青衫儒生。 谢玄衣伸出五根手指。 “五盏酒,你还真喝下了。” 青衫儒生同样端起了第五盏酒,他喝酒与谢玄衣不同,他不是为了赌命,只是为了享受。 此刻,他小酌慢饮,神色感慨,缓缓说道:“谢真,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现在你可以带走密云和邓白漪了。” “……” 谢玄衣淡淡笑了,他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将伸出的五指,轻轻勾了勾。 青衫儒生神色诧异。 这是在向自己索要第六盏酒? “这第六盏酒……我要换钧山真人平安。” 谢玄衣轻轻开口:“他不曾招惹过你们,也与佛门无关。” “说得不错……” 青衫儒生眯起双眼,瞥了眼醉醺醺的道袍稚童,饶有兴趣地答应了下来:“你若能喝下这第六盏酒,照顾下他,倒也不算什么。”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他之所以索要这第六杯酒,便是因为他知道,今日……恐怕很难带走钧山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这酒液入喉之后,谢玄衣恍恍惚惚,仿佛触及到了自己神海深处,那破碎丢失的一片记忆。 意气风发,到北海坠亡。 这中间……有一片,仿佛被裁剪断去了。 饮下醉仙酿后。 谢玄衣直面那个过去的“本我”,一时之间,他好像看到了那模糊的,丢失的过往。 月隐界,他和褚帝单独相处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是谢玄衣重修第二世,一直想要弄清楚的事情。 “在你饮下第六盏前,有件事,还是告诉你为妙。” “其实,这醉仙酿并非是酒……” 青衫儒生端着第六盏酒,并未急着送到谢玄衣面前,而是放在自己面前,轻轻摇曳。 看着瓷盏荡出的涟漪,青衫儒生轻叹一声,不忍心地说道:“这其实是一种毒药,喝下之后,紫府神海会出现幻觉,绝大多数修士会失去斗志,破碎道心,大离钩钳师给它起了另外一个名字,叫‘穿肠散’,他们常常用此药审讯罪犯,但凡意志不坚定者,喝下一口,便会尽数招供。” “不过钩钳师所用的剂量,可不及我这一半。” 青衫儒生感慨道:“喝下完整一盏,还能自如行走者,万中无一……你也瞧见了,哪怕是转世阳神,也无法招架这‘醉仙酿’的药力,若是喝了太多,神海真会就此破碎的。” “谢真……你如今已经可以全身而退。” 他顿了顿,笑着问道:“听完这些,当真还要喝这第六盏酒么?” 风吹过,林叶沙沙作响。 谢玄衣伸出手,只道了一字。 “来。” (本章完) 第362章 大将军 第362章 大将军 五盏酒尽,第六盏酒凭空悬停在谢玄衣面前。 酒气溢散而出。 整座竹林,大风乍起,酒香不散。 醉仙酿,断肠散……此刻这瓷碗中所盛放的是酒液,还是毒药,都已无所谓。 没有多余的言语。 谢玄衣端起瓷盏,仰首饮尽,一滴不剩,酒液顺着唇角,流淌而出,打湿衣襟。 邓白漪,密云,静默不语。 青衫儒生则是眯起双眼,安静等待着后续。 …… …… 神海摇曳,心湖荡漾。 谢玄衣闭上双眼,任凭醉仙酿的酒力在血液中化散开来,“不死泉”仿佛化为了一片漩涡,将每一滴酒酿都汲取入内,而后也将他的神念,意识,也尽数吸入其中,这极尽绚烂的短暂一生,此刻都化为了梦幻空。 最后“轰”的一声。 烟火般炸开。 他看到了破碎记忆的一角。 【“嗤嗤嗤!”】 大火弥漫。 谢玄衣重新睁开双眼,他四周不再是摇曳的林叶,不再是杀意弥漫的栖霞山。 而是倾塌的屋楼,哭喊的人群,以及披挂大褚龙纹黑甲的皇城司禁卫。 这里是…… 皇城。 准确来说,是十年前的皇城。 褚帝崩殂,皇城大乱,这是一段被封锁的禁忌历史,无人知晓那一年在皇城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退后!退后!” 谢玄衣身前忽然响起一道炸响。 这声音犹如擂鼓,撞人心弦。 他下意识往后面退去。 只一步,漆黑阴翳便将他罩住……原来自己躲在一条小巷之中。 做出这个举动之后,谢玄衣怔了一下。 自己竟在“醉仙酿”的刺激之下,当真来到了这幕丢失的记忆画面之中,此刻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当年的“重映”,他下意识后退的一步,只是一个巧合。 退入阴翳之后。 谢玄衣抬头望着眼前的惊骇画面。 火海肆虐,哀嚎漫天。 一座茶楼摇摇欲坠,倾倒之际,一骑高大黑甲,忽然从长街尽头掠出,他持握长枪,神采凛然,一枪扫出,将一根巨大燃火木梁挑飞,而后伸出手臂,将一个跌坐在地的小姑娘揽入怀中,骏马长啸奔出数十丈,逃出火海之后,这高大铁骑将怀中吓坏的孩童轻柔放下,归还给人群。 “诸位请放心,皇城司正在全力扑灭妖火,全力缉杀逃犯!” 这黑甲高声道:“不出一个时辰,就能还诸位一个太平!” 妖火? 逃犯? 谢玄衣再次怔住,他忽然死死盯着那高大铁骑。 眼前铁骑身材魁梧,面容被黑甲罩住,看不真切,但谢玄衣没来由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感觉……这高大铁骑似乎自己在哪里见过,很快,皇城司执法者们纷纷出现,在高大铁骑指挥之下,将这条街巷大火扑灭,而后在烧得干枯焦黑的石壁上,贴上了更为熟悉的通缉画像。 通缉黄宣上,赫然刻画的是自己。 “恩公,您还不快逃?” 身后传来了一道焦急低呼。 恩公这两个字,落入心湖,给谢玄衣极重的一下……原来十多年前,就已经有人这么称呼自己了? “他”缓缓转过头来,瞧见的却是一张罩着宽大麻袍的娇俏面容。 喊自己恩公的。 是一个年轻女子,面容清秀,红色短发散落,粗织麻袍下,隐约可见皇城司的黑色鳞甲色彩。 这是一个皇城司的……特执使? 谢玄衣不太确定。 “皇城司特使全都出动了,除此之外,还有檀衣卫,黑鳞卫,书楼暗探……” 女子咬牙道:“月隐界的消息虽然被封锁,但迟早会传出去,幸亏您运气好,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仁寿宫那些大妖全都逃了出去,那头纯血凤凰在皇城里放了好大一场妖火,如今正是动荡之际,再不出城,恐怕就出不去了!” “……” 谢玄衣怔怔听着这些话,有些不敢置信。 说着。 女子拽起他的衣袖,带着他向小巷另外一边的阴暗处走去,一边快步疾行,一边低声开口:“您现在没有多少时间了,最多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宫里那位接掌龙符,皇城便会彻底戒严,待到八方城门关闭,即便‘纯阳掌教’亲至,也难带你走。” 【“你是谁?”】 谢玄衣很想开口,问这个问题。 但可惜……这并不是幻梦,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记忆。 当年的自己,一路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地走着,好似生了一场重病,虚弱到了极点。 他就这么被赤发女子牵着,一路在小巷中前行,最终阴翳散去,谢玄衣看到了一辆盖着茅草的简陋马车。 “恩公,接下来恐怕要委屈一下了。我身份特殊,不便继续送行,所以雇了一位马夫,半刻钟后,以运送粮草为由,送你出城。” “不过您不必担心安全问题,我有一位挚友,他官职不大,人品极佳,又恰好担任北门门侍,我已经和他打过招呼,送行之时,他不会检查这辆马车……” “离开皇城之后,一路向北。” 赤发女子深吸一口气。 谢玄衣“挣扎”着躺入茅草之中。 他声音沙哑地挤出一个字:“谢……” “恩公,对我道什么谢?” 女子笑了笑,声音里满是轻快:“如若没有当年恩公斩妖之恩,赤磷早就死了……今日开门送行,乃是赤磷唯一能够帮上恩公的地方,恩公,月隐界的案情,一定有所误会,如若您能逃过此劫,日后沉冤必得昭雪。” 赤磷。 谢玄衣努力睁大双眼,想要再次看清女子面容。 但茅草被她轻轻合上。 女子离去。 视线重新变得一片漆黑。 远方妖火燃烧的声音,逐渐覆盖了一切。 “!!!” 谢玄衣骤然睁眼。 草屑翻飞,竹叶飘落,他端着茶盏,定定坐在竹桌之前,第六盏酒饮尽不知过了多久……黑衫背后冷汗已然湿透,他嘴唇一片干枯,面容也很是惨淡,但神魂却是毫无“困倦”,相反精神抖擞到了极点。 酒气已经被不死泉尽数化散。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青衫儒生淡淡鼓掌,道:“不愧是谢玄衣弟子,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这六盏酒喝完,你可以带人走了。从现在起,一个时辰之内,沅州铁骑不会找你麻烦。”谢玄衣缓缓站起身子,一阵地动天摇,六盏醉仙酿饮下,他的神海仿佛撕裂一般剧痛。 邓白漪连忙上前搀扶,这才勉强稳住。 “尚能行否?” 青衫儒生微笑道:“需要我额外送一匹千里骏么?” “不必阁下费心。”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他抬手轻轻招了招,春风野草掠来,伞剑合鞘落在面前,极其乖巧的轻颤…… 即便谢玄衣只剩最后一口气。 依旧可以驭剑千里。 这是他最后的自傲。 …… …… “孟克俭,走了这般久,怎么还不见那姓谢的身影?” 白煜尊者沉不住气了。 栖霞山虽大。 可两位阴神,赶路速度何其之快? 他就这么牵马而行,跟着孟克俭一路兜兜转转,在大雾中不断前行……白煜尊者早就放出了神念,这孟克俭根本就不像是在追人,一路拐弯抹角,走得都不是直线! “你家主子都不急,你急什么?” 孟克俭依旧是那副冷漠态度。 他讥讽道:“那么想杀谢真,怎么不亲自出手?先前笼仙阵落下,你也不是在一旁围观么?” “……” 这一番话,让白煜尊者无话可说。 先前他的确抱着看戏态度,围观笼仙阵的那场困斗。 不亲自出手,还有一个原因。 妙真,钧山,这两位转世阳神实在让人忌惮。 他这种依靠丹药完成晋升的阴神尊者,依靠多年修行积累,才稳定了初阶修为,一旦惹恼了转世阳神,后者是可以强行破境完成镇压的! “王爷?” 白煜尊者只能搬出江宁王。 “孟大人,江宁给大离方圆坊才送了一份大礼。” 江宁王轻声道:“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赶紧杀了谢真,以免夜长梦多。” “是这个理。” 孟克俭态度并没有好转太多,他依旧懒洋洋道:“只不过收人钱财的,可不是我孟克俭,也不是大将军。既然是纳兰玄策收了江宁的礼,那么按理来说,便应该是让纳兰玄策的人来杀谢真才对……所以如果谢真逃了,王爷你该找纳兰秋童问罪。” “……?” 白煜尊者瞪大双眼。 还有这种道理。 离国人竟这般厚颜无耻! 江宁王额头鼓起青筋。 “好了,不逗二位了。” 孟克俭似笑非笑地重新开口,淡淡解释道:“这栖霞山早都被纳兰玄策布了困阵,若没阵图,随意乱闯,只怕会被困阵剿杀,到时候越走越长,越走越远……” “你意思是,我们这一路绕行,在避开纳兰玄策的困阵?” 白煜尊者皱眉:“可谢真呢?谢真驭剑而行,就这么随便找了个方向,难不成没落入困阵中?” “你还真说对了。” 孟克俭依旧笑嘻嘻道:“都说剑修心湖感应不俗,能够趋吉避凶……也不知是那小子运气好,还是真能感应,这一路逃窜,选的尽是最快离开栖霞山的安全路线,没有落入一座困阵之中。” “开什么玩笑?!” 白煜尊者冷冷道:“孟克俭,你是认真的,还是在戏弄我家王爷?” 江宁王的神色也逐渐阴沉下来。 “孟某没这么无聊。” 孟克俭丝毫没有退步意思,他幽幽开口:“若是不信,二位接下来可以自行验证。” 说话间。 三人来到一座竹林之前。 风已散尽,林叶坠了一地。 竹桌前趴着一位道袍稚童,正在呼呼大睡,另外一边,则是坐着一位阅卷翻书的青衫儒生。 “道门钧山真人?” 白煜尊者眼神一亮,他很清楚,钧山与谢真同行。 钧山在此。 那么谢真必定来过此处! 他抬起头来,与江宁王对视一眼,后者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白煜尊者松开牵马缰绳,一步踏出,来到竹案之前,他伸出一只手就要抓向钧山真人后衣领。 “啪!” 微风乍起,一片竹叶落在白煜尊者手腕之上,发出极轻的一道脆响。 白煜尊者来不及反应,他的手腕被这一抽,抽出了一道红痕,连带着整个人的动作,都为之一怔。 “今日栖霞山,二位是客。” “客随主便,乃是千年不变的道理。” “不问即取,是为‘盗’……既是看客,该守礼法,妄自伸手,又犯‘盗’罪……” 年轻儒生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移开书页,清风替他翻了一卷。 年轻儒生冷漠开口:“孟克俭,若在羽字营,苍字营,该如何处置?” 孟克俭翻身下马。 这位平日里慵懒嬉笑的大统领,此刻神色再无半点笑意,神情极其严肃地开口:“大将军,若在羽字营,便该斩下此手,以儆效尤。” “???” 这番话如五雷轰顶,白煜尊者神色震惊地后退数步,险些没有站稳。 这竹叶的轻轻一抽,并不算疼。 真正让人震撼的,乃是孟克俭的称呼。 大将军? 大将军!! 羽字营,苍字营,乃是离国一等一的精锐。 杜允忠,孟克俭只认一人为主。 “……陈翀?你就是陈翀?!” 白煜尊者死死盯住眼前的年轻儒生,他满眼都是不敢置信,都说大离王朝出了一位极其年轻的上柱国,有盖世之才,极其年轻便抵达了阴神境圆满,只不过世人对他的印象,似乎有些“偏颇”。 陈翀躲开了谢玄衣锋芒最盛的年代。 这十年,道门自锁,大穗剑宫闭关,佛门气运衰落,似乎整个世道都在下跌,可陈翀却以极其迅猛的速度攀升,他率着铁骑平定了三州寇乱,镇压了所有站在对立面的大离圣地,而后在离国边境与妖族厮杀,十九战十九胜。 至于他本人,更是在去年搏杀了一位阴神境圆满,只差一步便可问鼎阳神的大成妖尊! 所有人都说,陈翀是一个“不择手段”的狠厉角色,还有许多人,把大褚王朝的元继谟,和他放在一起对比! 这样的人物,怎会穿着一身青衫? 又怎会看起来如此单薄,文弱? (本章完) 第363章 因果二字,谁能逃去? 第363章 因果二字,谁能逃去? 竹叶摇曳,孟克俭单膝跪地,神态无比恭敬。 远处,负责围困栖霞山的沅州铁骑也受令赶赴到来,这些铁骑尽皆跪下,肃杀之气满溢而出。 以上种种,无一不彰显出这位青衫儒生的身份。 大离王朝最年轻的上柱国,沅州,虞州,婺州三州铁骑共主。 陈翀。 “大将军,奉您之命,栖霞山铁骑围防已经尽数撤去。” 沅州铁骑之中,一位统领低声开口。 “什么?” 闻言,白煜尊者神色再变。 坐在马背上的江宁王也沉不住气了。 谢志遂翻身下马,先是客客气气行了一礼,而后皱眉问道:“陈将军,撤去栖霞山布防……是何用意?” 青衫儒生坐在竹桌前,他的眼神停留在面前的空盏之中。 酒液已经饮尽。 少许散落在地上的酒液,随风散去,醉仙酿的酒香回荡在林间。 熟悉这气息的几位铁骑统领,神色古怪,低眉不语。 “就在先前,陈某和谢真打赌,他若能饮尽五盏‘醉仙酿’,陈某便放他离开栖霞山。” 陈翀手指轻轻拂过。 瓷盏发出清脆裂响,竹案案面寸寸破碎,醉仙酿饮尽,赌局已定,这些瓷盏再也用不到,于是便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你怎能如此?” 白煜尊者忍不住开口,焦急道:“你放走了谢真?!” “放肆!” 一道冷漠低喝,在白煜尊者身后响起。 单膝跪地的孟克俭,此刻冷冷站起身子,他一只手按住白煜尊者肩头,丝毫不掩盖自己杀意:“你再敢不敬试试?” “我……” 白煜尊者深吸一口气,意识到了不妥。 平日在江宁,他横行惯了,毕竟谢志遂在江宁的影响力,丝毫不输给沅州的陈翀,可这里是离国,这栖霞山铁骑密密麻麻,数之不清,即便江宁和纳兰玄策有交易在先,可陈翀亲兵在此,若是真有人带头,这帮兵蛮子做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甚至无需陈翀亲自出手。 只要笼仙阵一结,这些铁骑冲锋,就能耗死自己! “是在下管教不严。” 江宁王谢志遂也感觉到了不对,连忙替麾下尊者道歉:“陈将军年少有为,请不要放在心上。” “无碍。” 陈翀摆了摆手。 他平静道:“我知道你们因何动怒,江宁前不久送了纳兰玄策一份大礼,所以在你看来,这次栖霞山截杀,作为回礼,不该如此草草落幕……” 江宁王不卑不亢道:“是这个理。” “不,不是这个理……” “你们的礼,送到了纳兰玄策手中。” 陈翀微微一笑,说道:“所以打杀谢真这种事情……理应由他去做。” 江宁王眉头皱起,这番话他不久前才听过。 很显然,先前孟克俭敢说出这番言论,是经过了陈翀授意。 这是在提醒自己,打点不够? “我听说,江宁送了纳兰玄策一千张雷火符,一千副精铁甲胄,还有道门精心雕琢的十座符阵撰本。” 陈翀低眉缓缓说道:“纳兰国师乃是精通道符的玄微岛传人,这雷火符送给他,他用不到,精铁甲胄到头来也是赏赐赠予其他世家,至于符阵撰本,他更瞧不上了……国师本就殚精竭虑,哪里有心力研究这些?” “你的意思是?” 江宁王闻言开口。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 陈翀平静道:“但未收钱财,便没有替人办事这个道理。你们赠给纳兰玄策的大礼,三州铁骑收不到分毫。” “这些不算什么……” 江宁王额头青筋鼓动,他压低声音传音问道:“你若是真心想要,何不提前知会一声?” 他既然能送一份礼,交好纳兰玄策。 那么送第二份,也不算什么。 只要确保谢真死在这里,那么再割肉一刀,江宁王也愿意! “说出来,王爷可能不信……陈某其实相信缘法。” 陈翀仰起头来,淡淡道:“这些东西,若王爷想给,自然早就给了。心诚则灵,何必知会?” “你……” 谢志遂被气得不轻。 他偏偏无话可说,这些年韬光养晦,他境界倒是提升了不少。 可眼前这年轻儒将,乃是能对捉厮杀阴神圆满大妖的存在。 说道理,说不过。 动拳头,更不是对手。 这个亏,谢志遂只能就此吃下。 江宁王反复深呼吸,最终平复心湖,他无法理解地开口:“放走谢真,也就罢了……可纳兰玄策筹划多年,这次决定在栖霞山截杀梵音寺使团,便是正式与佛门宣战,事已至此,你怎能放过谢真身旁的那个小沙弥?” 先前那场截杀,他看得很清楚。 梵音寺佛子妙真挺身而出,也要保住金光阵车厢里的小沙弥。 那个小沙弥,才是这次出使的“核心人物”! “放了便是放了。” 陈翀依旧淡定,道:“一个时辰之后,铁骑依旧在。他们能逃出栖霞山,难道还能逃出离国?” 他伸出五指,缓慢翻转。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番话听起来着实有些自大的成分,可身为沅州,虞州,婺州的三州铁骑共主,陈翀的确有这个自大的资格。 “也罢。” 江宁王望着一旁昏睡的钧山真人,冷冷道:“不论如何,这一战擒了一位道门真人,也算是一桩功德。不知此人是否可以交给谢某处置?” “不行。” 陈翀摇了摇头,果断拒绝。 “谢真在我这喝了六盏酒,我答应过他,保下钧山。” 他轻描淡写道:“所以……这人你带不走。” 至此,便算是彻底撕破脸皮,江宁王看出来了,今日自己这位所谓的“国师贵客”,在陈翀眼中什么都不是……他怒极反笑,止不住寒声道:“看样子,你今日是刻意要恶心本王。好好好,本王算是见识到了你们的手段……今日之事,本王会如实对纳兰玄策告知,此后江宁与大离的合作,便要打上一个问号了。” “随意。” 陈翀摆了摆手,浑不在意。 “谢王爷,临走之前,孟某有一言相劝——” 孟克俭轻笑道:“这谢真刚刚逃出栖霞山,逃不了多远,若真想杀他,何不亲自动手?终日当那观戏的看客,虽隔岸观火,不伤己身,可这把火万一沿河烧来呢,不如冒险伸手,哪怕最终捞了个镜水月,也至少有过一段真欢喜。” “……”江宁王漠然瞥了孟克俭一眼。 他重新翻身坐上骏马,白煜尊者牵着缰绳,两人自觉声讨无望,就此认亏,离开栖霞山竹林。 …… …… 很快,此地重新恢复寂静。 沅州铁骑跪在陈翀身后。 竹林沙沙作响。 陈翀一个人默默坐在夜幕之中,翻着书卷,孟克俭挑了一盏灯笼,为自家主子照明,只不过他的神色很是微妙……江宁王主仆二人离去之后,大将军便换了本书看,正是流传大褚各境的那本国师道姑爱情故事。 “阿俭。” 陈翀亲昵喊了一声,笑着开口:“你说……这故事,还有下一册吗?” 孟克俭有些不解:“大将军,这是何意?” 陈翀缓缓将手上书页合拢。 “听说唐凤书被困在了道门后山,也不知是真是假……” 陈翀遗憾说道:“若她成了第二个‘烟邪’,被困十年,那么这故事,我看也就到此为止了。” “那可未必。” 孟克俭笑了笑,道:“陈镜玄此人非同小可,他已经正式执掌书楼,即将接任大褚国师,如若不出意外,他将正式成为纳兰玄策的对手……这样的豪杰,怎会允许心爱女子被困道门,新一届的‘天下十豪’就要揭榜了,我猜陈镜玄必定登位,他若登顶十豪,必向道门施压。” 崇龛大真人固然厉害。 可书楼二字,即便是他,也要掂量一番。 说到这。 孟克俭停顿一下,躬下身来,神色犹豫地问道:“大将军……谢真那边,当真不管不顾了?” 他先前带着谢志遂主仆二人在栖霞山内兜圈,便是领了陈翀的军令。 其实这军令,也出乎了孟克俭的意料。 这场截杀,按理来说,应当是以雷霆之势进行,不给梵音寺使团丝毫反应时间! 所有反抗者,逃窜者,通通格杀勿论! 只是……他抛洒笼仙阵符箓之时,大将军临时改变了主意,于是才有了后续这场看戏,以及再后续的演变。 “说了一个时辰,便要给他一个时辰。” 陈翀笑了笑,道:“现在才过去一半……莫急,他逃不出太远。” 这番话,让孟克俭稍稍心安了一些。 看来大将军并不是真心要放走谢真。 “……大将军应当是起了惜才之心?” 孟克俭看着竹案上的破碎瓷盏,感慨道:“这谢真,当真喝了六盏‘醉仙酿’?” 他知道,大将军嗜饮的醉仙酿,在钩钳师那里,亦是穿肠散。 道心不稳者,饮下一盏,便会神海崩溃。 大将军道心坚如磐石,饮穿肠散不为所动…… 军中其他人,无人可以与之对饮。 即便是自己,细斟慢酌,最多只能喝下两盏半,再多喝一口,便要酩酊不醒。 “惜才?” 陈翀摇了摇头,他眼中并没有丝毫怜惜之意,冷漠说道:“阿俭,你错了。谢真这样的褚国天才,恰是我大离最大的敌人……言辛和纳兰玄策这些年拼凑了一个‘方圆坊’,本意是让两国合力发展,但如今间隙渐多,我看要不了多久,这方圆坊便会分家,届时褚离之间,必有一战。谢真这样的剑道天才,若能起势,将会影响整场国战的气运流转,佛门没落,大穗剑宫也该随之一同没落,若让谢真成为下一个‘赵纯阳’,这大穗剑宫便能继续苟活下去。” 孟克俭闻言,彻底怔住了。 他没想到,大将军竟会给出这样的答复。 若是如此,先前为何放走谢真? “嗤嗤嗤——” 便在此时。 虚空门户燃烧火光。 一道魁梧身形,持握长矛从门户之中走出,浑身染血。 正是杜允忠。 “大将军!” 杜允忠踏出门户,当即行跪拜之礼,他声音低沉如雷,在竹林之间回荡:“按您吩咐,末下未出全力……那妙真寻了个机会,遁逃离开,向梵音寺方向去了!” 孟克俭再次怔住。 “好。” 陈翀只是平静开口,应了一声,并未有太多反应。 杜允忠赶到之后,负责栖霞山一战的两营铁骑,也纷纷赶到竹林,他们各自染血,伍长禀报战果,梵音寺车队被彻底击毁,栖霞山正在封锁……目前击杀二十一人,尚有佛门余孽在逃,这场封锁剿杀预计要持续三日。 “今日辛苦你了。” 陈翀起身,宽慰拍了拍杜允忠肩头,他柔声道:“下去吧,好好沐浴,洗去身上的佛血。” 杜允忠领命而去。 孟克俭满眼疑惑,他拎着灯笼,跟在陈翀身后,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将军,所以您是刻意放走妙真,密云的?” 青衫儒生轻轻嗯了一声。 “纳兰玄策不是说……” 孟克俭声音沙哑,狐疑道:“灭佛?” “是。” 青衫儒生平静道:“想要平定大离王朝之内乱,就需要斩断佛门对九皇子之扶持……其实妙真,密云,都不是关键。” 大离王朝,如今不止是沅州位于纷争之中。 除却乾州这等富饶之地。 由于皇权斗争,其他几州,都相当混乱……太子与九皇子的争斗,蔓延到了这座庞大王朝的每一个角落。 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也是纳兰玄策和佛门的斗争。 “您的意思是……” 孟克俭瞳孔收缩,小心翼翼吐出那两个字:“……禅师?!” 陈翀点了点头。 禅师这两个字,如有千钧重。 孟克俭继续压低声音:“您如今只差一步,便可踏破阳神门槛,这种关头,何必招惹这等人物……万一禅师还活着,这桩因果不就寻到您身上了?” “因果二字,谁能逃去?” 陈翀淡淡道:“若真被他寻上了,便被寻上了。总要有人挺身而出……舍身为国,平定祸乱,因此而亡,算是死得其所。” “末下,当真看不透。” 孟克俭心情担忧,喃喃自语道:“今日这栖霞山一杀,可是实实在在对梵音寺宣战了啊……放了妙真,再放密云,将军该如何收场?” 陈翀摇了摇头,一笑置之。 (本章完) 第364章 搭阵! 第364章 搭阵! “大将军,这家伙怎么处置?” 孟克俭蹲下身子,打量着呼呼大睡的道袍稚童。 “还能如何?送回军营,好生养着。” 陈翀淡淡道:“这家伙可金贵着呢……最多不过七日,道门便会派人来领。” “明白。” 孟克俭轻笑一声,领着钧山真人离去。 先前江宁王谢志遂想要带走“钧山真人”,根本无需陈翀多言,孟克俭连忙上前阻止。 谢志遂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钧山真人”乃是崇龛大真人的师弟! 落在栖霞山,岂是他能白白带走的? 谁想领走钧山,谁就要欠大将军一个人情。 片刻之后。 处理完一应琐事,去而复返的孟克俭,忽然听到大将军开口:“你还记得……前不久被抓的那名书楼探子么?” “自是记得的。” 孟克俭皱了皱眉,想了想说道:“平芝城剿匪,此人身份暴露,被沅州铁骑所擒,本该由末下审讯……结果纳兰秋童带着一众钩钳师前来,强行将她带走。若是没有记错,这暗探应该叫‘鹈鹕’?” “是。” 陈翀点了点头,道:“平芝城寇乱,乃大离祸事,她一介书楼暗探,犯得着拼命么?” “此事的确有些奇怪。” 孟克俭摩挲下巴,喃喃开口:“这暗探在书楼内级别应该不低,心湖意志极其顽强,听说钩钳师轮番上阵,各番酷刑,没能让她开口,就连纳兰秋童引以为傲的‘弦术’也不起作用。” “只可惜……” 孟克俭遗憾道:“这鹈鹕就这么死了,临到末了,也没审出什么有用的讯息。” “其实不然。” 陈翀望向栖霞山不远处。 孟克俭随着大将军视线望去,那里正是梵音寺使团来时方向。 “纳兰秋童想要劝和谢真,钧山。” 陈翀平静道:“她借着‘鹈鹕’的书楼玉牌,成功与谢真见了一面。” “不是被识破了么?” 孟克俭皱眉,这其实是他极其不满的一点。 栖霞山之战,既然决定要动用两营铁骑,何不全力剿杀? 非要战前和谈! 孟克俭早在断肠崖等待,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纳兰秋童借“鹈鹕”身份劝降谢真,不会有好下场……果然,这具弦术分身直接被当场斩杀,在他看来,正因这个败笔,宝瓶口围杀才会被梵音寺使团觉察! “识破不假,但‘鹈鹕’的身份玉牌,能让谢真破格见面……” 陈翀轻声笑道:“这是不是可以说明,‘鹈鹕’的任务,其实与谢真有关?” 孟克俭楞了一下。 他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 “这家伙的任务是什么?平芝城里到底有什么,能让‘鹈鹕’舍弃暗探身份,与流寇相争……” 孟克俭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他不太确定地开口,犹疑问道:“将军,平芝城暴动发生在铁骑平乱之前,鹈鹕暴露身份,拖住这些流寇,是为了保护城里的百姓?” 平芝城被流寇冲击,但城内百姓大多无恙。 因为鹈鹕的出现。 这些人才有了时间逃命。 “褚国暗探在离国扎根,可不是为了悬壶济世。” 陈翀垂眸,缓缓说道:“鹈鹕知道这一战会导致自己身份暴露,钩钳师可不认这些功德……她当不了英雄,只会遭受无边酷刑。可她还是这么做了。” “她是为了保护特定的一拨人?” 孟克俭眼神亮了亮。 “不清楚。或许……任务目标没有那么多,又或许,她只需要保护某一个人。” 陈翀摇了摇头,平静开口道:“总而言之,钩钳师动用了断肠散,纳兰秋童动用了玄微术,全都以失败告终,这太不合理。这位大褚暗探心智再坚定,总该有个可以突破的底线。在我看来,这世上没有‘搜魂’看不到的记忆,这次审讯之所以一无所获……可能是因为她本就一无所知。” “这是何意?”孟克俭清亮的眼神再次变得困惑起来。 “自始至终,鹈鹕都不知道她要保护的那位,具体身份是什么。” “她只知道,这次任务级别极高,哪怕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陈翀一字一顿,道:“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猜……如果没有发生平芝城暴乱,鹈鹕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找到谢真,与之秘密接头,将谢真带到平芝城,之后的事情,便尽数移交给他。她在这起任务之中的作用,一共就只有这么多。” “这……很符合陈镜玄的风格。” 孟克俭神色复杂。 一环扣一环。 鹈鹕这样的暗探,只需要知道计划中的一小部分即可,即便暴露,也不会影响整个计划。 只可惜,计划没有变化快。 沅州流寇暴乱,使得鹈鹕不得已做出了最惨烈的选择。 “……竟是如此!” 孟克俭本就聪慧,陈翀提点之后,他顿时恍悟,神色敬佩地望着大将军:“原来一切都在您的掌控之中!” 六盏醉仙酿,放走谢真,只是暂缓之计。 “随心而为罢了,我不是监天者,看不了那么远的未来,也懒得摆弄布局。” “沅州很大,沅州也很小。” 陈翀背负双手,轻笑道:“平芝城叛乱发生不久,这些流民逃不出多远……我有些好奇,陈镜玄这令人眼缭乱的伏笔长线,到底是为谁而布?一个时辰快到了,阿俭,你现在整顿羽字营铁骑,准备前去追捕谢真,如果谢真已经有了‘那人’的联系方式,想必便能一筐打尽。” “是!” 孟克俭深吸一口气,道:“大将军,若是情况没有那么乐观……这谢真是活捉,还是?” “查不出便算了,只是随心一试,未必要有结果。” 陈翀面无表情说道:“我已给了谢真一次机会,你再见面,无需留手。” …… …… 逃! 再逃! 谢玄衣脑海之中只有这一个念头,栖霞山冷风萧瑟,如刀削面。 一时之间,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大劫之中。 飞剑在山岭低空掠过,大雾破碎,一路太平……那个青衫儒生的身份,谢玄衣在坐下喝酒之时便已经猜到,今日栖霞山杀局,只有一人能如此气定神闲坐而饮酒,那便是沅州铁骑之主陈翀! 陈翀很讲信用。 饮下六盏醉仙酿后,他果真撤去了栖霞山铁骑伏兵。 但谢玄衣并没有“天真”地以为,陈翀是与自己一见如故,特开恩赦…… “恩公,你还好么?” 耳畔传来密云的担忧声。 谢玄衣此刻正站在飞剑之上,双手拎着两道身影,这身金刚体魄,带两个人并不吃力,但因为醉仙酿的酒劲太大,飞剑行进轨迹不太稳定,略微有些颠簸。 “逃出栖霞山,问题不大。”谢玄衣声音沙哑,他挪首望向另外一边:“……我饮酒之后,有没有说什么胡话?” 直到第五盏醉仙酿饮下,谢玄衣状态其实都还好。 这第六盏,着实出乎意料。 他不太确定,处于“记忆回溯”状态的自己,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胡话?” 邓白漪摇了摇头,轻柔说道:“第六盏酒喝完,你定定坐了很久,闭上了双眼。那个青衫儒生一直盯着你,他似乎在等你开口……只是你最后什么都没有说,这盏酒饮下,你比先前任何一次停顿的时间都要更长。” “……好。” 得到这个答复,谢玄衣心头稍稍轻松了些。 “我们还能逃得出去么?” 邓白漪声音放得很轻:“如若不行,便把我……” “此事休要再提。” 谢玄衣摇头,斩钉截铁开口:“我不会丢下你们两个任何一人。” 邓白漪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密云更是泫然欲泣,默默攥紧衣袖。 “之所以丢下‘钧山’……”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道:“并非是我无情无义,而是因为实在带不走第三人了。他的身份最为特殊,这次栖霞山杀局,若只能活下一人,便就是他。” “恩公,你无需愧疚……” 密云声音很轻地开口:“临行之前,我看过了真人的面相。他不会有事的。” 小沙弥额心,那滚烫的金芒,缓缓凝落。 仿佛形成了一枚细小的竖瞳。 昙鸾佛骨,与他融合。 越是动用“因果道则”,越是说明佛骨与身体合一。 “这是在安慰我么?” 谢玄衣笑了笑,“你看看我的面相,你觉得我接下来如何?” “……” 密云看了片刻,沉默了很久,掩盖不住难过的语调,悲伤说道:“恩公是好人,师叔说好人都会逢凶化吉。” 果然是出家人不打诳语。 这小家伙,看来是一辈子都学不会说谎了。 “看来我的情况果然很糟啊。” 谢玄衣自嘲一笑。 醉仙酿,又或者说“穿肠散”的劲气被不死泉不断吸收,陆陆续续散了七成…… 眩晕之感逐渐减退。 谢玄衣心湖的危机感却越来越强。 一个时辰。 陈翀许诺的时间,看起来很长,但其实并不够用,这栖霞山到处都是纳兰玄策布下的大阵,飞剑兜兜转转,绕了不少弯路,如今费了一半时间,才终于离开迷雾笼罩的巍峨山岭,回头望去,层层大雾被剑光甩在了身后。 谢玄衣第一时间取出了如意令,不出所料,这场杀局并未结束,如意令的通讯被直接掐断。 他根本无法联系陈镜玄。 整座栖霞山,方圆数十里,都被封锁,类似当年的“青州禁”! 沅州铁骑要灭佛,这大山便是狩场! “现在,只能赌上一场了。”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他驾驭飞剑,以最快速度,向远离栖霞山方向疾驰,最终落在一座小荒山上。 “我们……不逃了?” 密云和邓白漪落在山顶,两人神色均都有些不解。 这座小荒山,离栖霞山已经很远…… 但如意令的神魂联系已经处于“切断”状态。 谢玄衣不再尝试逃跑,他默默看着荒山外的远方,夜幕山林之中有光火燃起,铁骑巡守,这里依旧有沅州铁骑巡守……陈翀的布防极其森严,一个时辰之内,无论自己驭剑如何逃窜,都相当于在对方掌心范围之中。 想要抓住自己,只需要收拢五指。 如果没有猜错,一个时辰到,孟克俭便会率领铁骑,收拢包围。 “不逃了。” “再怎么逃,都是无用功。现在只有一种办法。” 谢玄衣望向邓白漪:“传送阵符,唐凤书应该教过你的……你还有印象么?” “有。” 邓白漪紧张回应道:“斋主的确教过我‘传送阵符’,这需要掌握两座地点的具体坐标,最好有观气之术辅佐……以符箓之术打开虚空门户,这种阵符往往需要耗费大量元气,而且风险极大。” 破开虚空,何其危险? 一般来说,只有阳神境山巅修士,才能无视虚空罡气,以肉身完成穿梭。 极少数体魄大成的阴神境,也能做到。 特定情况下……还有一个极其特殊的例子。 那便是掌握两点坐标的阵符师。 传送距离越远,阵符门户搭建难度越大,所需要耗费时间越长。 “等等,你不会是想要‘传送’逃亡吧?” 邓白漪隐隐约约猜到了谢真的想法。 “猜得挺准。”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笑道:“从现在起,大概还有半柱香的时间搭阵……如果赶到此地的是陈翀,那么我们十有八九是逃不掉了。如果是孟克俭,那么我应该还能再拖延一会。” “你疯了?!” 邓白漪神色难看到了极点,连忙摇头:“半柱香,怎么够搭建传送阵符?退一万步,离国何其之大,我来都没有来过,该往哪里传送,没有精准的‘传送坐标’,贸然搭阵,是会死人的!” 谢玄衣沉默了数息,道:“你说得没错……” 这的确是一个极其疯狂的想法。 就连谢玄衣自己都不知道,这座传送阵如果搭成,将要去向何方。 以邓白漪的能力,以及剩余的时间来看,搭阵逃出沅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只不过,如今我们只能‘赌’上一把了,不是么?” 谢玄衣望向密云。 他平静道:“传送阵符的终点,由你绘制。” “???” 小沙弥怔住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我?” “恩公……” 密云小脸苍白,眼神满是茫然:“可是我连‘刻符’都不会啊,传送符阵的终点,您让我来绘制?” (本章完) 第365章 交战! 第365章 交战! 密云不理解,自己连一张阵符都没画过,如此大事,恩公怎能放心让自己去做? “谢真……你认真的吗?” 另外一边,邓白漪也无法理解这个决策。 她压低声音,传音询问。 “还记得先前宝瓶口看到的景象吗?” 谢玄衣神色平静道。 “记……记得。” 邓白漪怔了一下,旋即明白了谢真这么安排的用意。先前使团行至宝瓶口,在三位强者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密云率先觉察到了“敌情”,因果道则照破了纳兰玄策的阵雾,直接照出了埋伏的苍字营! 而这个行为,并非密云刻意而为。 换而言之。 密云虽然无法驾驭因果道则,但与昙鸾佛骨相融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是“因果道则”的主人。 因果道则流淌在他的血液之中。 剑气会护主。 这缕道则,自然也会。 既然宝瓶口伏杀,能够被“因果道则”照出。 那么这通向“安全处”的符阵终点,应当也可以利用因果道则绘刻…… 这个想法着实有些疯狂。 但隐隐约约,却让邓白漪看到了一丝希望! “纳兰玄策在栖霞山附近埋下的伏兵,数不胜数。” 谢玄衣冷静说道:“正是因为有着‘万全把握’,陈翀才会极其自负地给我一个时辰逃命,但凡想要驭剑逃亡,最终结果必然失败。事到如今,我们只有‘刻阵’一条路。” “半柱香?” 邓白漪擦了擦额头冷汗,她不敢耽误,连忙在小荒山开设阵纹。 谢玄衣也没闲着。 他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拖延陈翀铁骑找到自己的时间。 一张张“匿气符”随风飞出。 这座小荒山上空,原地结成一座结界。 夜色昏暗。 山顶彻底陷入漆黑。 “嗤嗤嗤……” 邓白漪抓住一大把空白符纸,开始绘刻阵符,准备进行这场疯狂的临时搭阵,她神色变得极其专注,传送符阵的基础构搭,需要近百张阵符进行共鸣,这是一个相当庞大的工作量。 另外一边。 簸坐在地,靠在一块大石之上的密云,神情苦涩。 他捏着一张涂满金漆的符纸,不知所措…… 这张符纸,象征着“传送阵符”的终点。 这是最重要的符纸。 邓白漪不知如何填写,所以,需要由他去填。 “死手,快动啊……” 密云咬牙切齿,想要逼着自己写下一些什么,可始终无从落指。 如今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可眉心“道则”却没有丝毫动静……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邓白漪,谢真,在山顶布阵。 半柱香转瞬即逝。 不远处山林震颤,已经可以听见铁骑踏响之声! 谢玄衣神色阴沉,不出所料,一个时辰之后,最近的沅州铁骑,果然奔着自己所在之处来了……任凭自己如何隐匿气息,布置搭阵,只要在纳兰玄策“阵界”之中,便无从遁形,只能乖乖现身。 “……阵符准备如何?” 谢玄衣拔出伞剑,回首望去。 “还要一刻钟。” 邓白漪全部心神,全部用在刻符之上,这座传送符阵已经完成了七成,隐隐约约可见小荒山顶,浮现出一扇符纸门户,这些符纸风吹摇晃,荡出沙沙声响,符门背后乃是一片漆黑,谁也不知通往何处。 还要一刻钟,符门才能搭建完成。 而最要命的是…… 那张终点符箓,尚未制定。 谢玄衣继续挪首,看到了密云沮丧黯淡的神情。 这半柱香。 密云不止一次想要催动因果道则,均以失败告终。 “……不急。” 谢玄衣对他传音道:“好消息,一刻钟后,符阵才能搭建完毕。” “坏消息是,铁骑已经追来了。” 密云声音沙哑道:“恩公,我已经听到声音了。” “这不算坏消息。” 谢玄衣瞥了眼山下,淡定道:“来者不是陈翀……而是孟克俭。” 铁骑分为两拨,一拨是外围巡守的沅州铁骑。 另外一拨,是从栖霞山方向赶来的羽字营精锐。 隔着数里,谢玄衣已经感受到了“孟克俭”的气息,这是诸多坏消息中唯一的好消息,如果阴神境大成的陈翀亲至,那么刻画符阵所需要的最后一刻钟,根本不可能拼凑出来。 来者是孟克俭。 这消息对密云而言,并不算什么好消息。 或许恩公可以以洞天之身,与阴神搏杀,但这是一位成名已久的阴神,离国境内,无人不知,无人不识…… “都怪我……” 密云声音哽咽。 栖霞山一场伏杀,致使梵音寺使团全面崩离瓦解,佛门师兄尽数惨死……这个打击对他而言着实太大,无法接受。 归根结底。 密云太年幼了。 小家伙在梵音寺里阅经翻卷,头一次入世,便遇到了如此惨烈的战争……仔细想想,使团惨状,以及恩公如今所处的绝境,皆因自己而起。 此念一出。 密云便压抑不住地泪流满面,攥着那张符纸,浑身颤抖,只恨自己没有用处。 “……” 谢玄衣摇了摇头。 他当然不会责怪密云。 只不过他没说安慰之语,现在他没功夫照顾密云的情绪。 接下来这一刻钟,恐怕是度息如年。 谢玄衣主动离开了小荒山,来到了符阵之外。 他回头望去,邓白漪和密云所在之地,有自己布下的符阵笼罩,气息尚未泄露,若是自己躲在阵中,或许还能有小片刻的清净。 但孟克俭绝非等闲之辈,符阵撑不了多久…… 他选择主动出击,来换取邓白漪的太平。 …… …… “孟大人,弦盘所指方位,便是此处方向!” 铁骑穿梭在山野之间。 孟克俭身旁,一位校尉手持银白罗盘,那罗盘指针在雾气之中摇曳,指向了小荒山所在方向。 “你确定?” 孟克俭眯起双眼,觉得有些疑惑。大将军给了这谢真一个时辰的逃命功夫。 谢真怎么才逃到这里? 栖霞山所在的“安阳郡”,里里外外安排了五重铁骑巡守,此地只到最里面第二重……这谢真难不成是放弃了逃命? 亦或者说,喝了六碗醉仙酿后,谢真醉倒了? “这是钩钳师专用的‘弦盘’,极少出错,那谢真又喝了‘断肠散’,才过去了一个时辰,弦盘指向绝不会有误。” 骑在马背上的校尉,声音笃定,只不过下一刹他也轻轻咦了一声。 只见弦盘指针再度摇晃起来。 嗡嗡嗡! 指针开始飞快旋转。 这意味着,目标在以极快速度挪移方向…… 等等。 这意味着目标很近! “刺啦!” 山林之中,忽然爆开一缕裂响,只见一把飞剑,从虚空之中掠出,对准那持握弦盘的校尉就此斩下! 这一剑奇快无比,出乎所有人意料! 即便是孟克俭,也没反应过来—— 只一瞬,校尉头颅便被削落,飞剑去势不减,刺入铁骑之中,连削带砍,劈开好几人身躯! 一时之间马蹄如雷,队形混乱! “敌袭!” “敌袭!!” 向来阴柔的孟克俭,此刻勃然大怒,额头青筋鼓起,他主动离开马背,飞身去逐那把飞剑,半空中腾出手来,一把攥住飞剑,将其捏得粉碎……做完这些,孟克俭神色更难看了!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飞剑,只是被剑气削尖的一根青竹! 很难想象,如此锋芒毕露,竟连宝器都不是! 这出剑之人,剑道境界……已然抵达了一个骇人的地步。 羽字营整顿速度极快。 三息,铁骑持盾,重新摆好阵型。 另外一边,沅州铁骑的整顿速度便慢了许多。 “谢真,真是令人出乎意料……” 孟克俭攥着青竹,缓缓发力,将其捏成齑粉。 他戏谑笑道:“大将军说你无处可逃,你竟然主动送上门来?” 山林之间,不见身影,却有一道冷漠之声响起,回荡四方:“既然无处可逃,何不倾力一战?”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孟克俭脸上依旧是挂着讥讽笑意:“你这弟子,与十年前的师父一模一样……这是要效仿北海之战,来一场殊死拼搏么?” “你……想多了。” 林间的冷漠之声再度响起。 “这里不是北海。” “你也不是白鬼。” 谢玄衣站在一株古木之上,俯视着不远处列阵防守的铁骑,他面无表情传音道:“孟克俭,你信不信,十年前的北海围剿,你活不过一剑?” 这场对话,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孟克俭的话音,似乎只是讥讽……但实际上,他是为了确定谢真神念,刻意如此开口。 他在遇刺那一刻,便放出了神念,想要锁定刺客所在方位。 谢玄衣,自然不会让孟克俭轻松得逞。 他要做的……是激怒孟克俭。 这场剿杀,表面上只有一个“敌人”,但实际上,他要解决羽字营铁骑,以及沅州铁骑。 “……?” 果然。 孟克俭神魂不再平定。 他被一个小辈鄙视了! 这其实都不算什么,更重要的是……他神念笼罩了整片密林,竟然没有发现对方方位! 这谢真身上是带了什么神魂秘宝? “嗡!” 谢玄衣没有给铁骑太多调整时间,他找准机会,刺出第二剑! 飞剑破空,刺穿一位沅州铁骑眉心……本就慌乱的铁骑阵型再次破碎! 而这一次。 孟克俭做出了与先前截然相反的选择。 他不再主动阻拦剑气。 而是将全部心力,都放在了追溯剑气来源之上—— 剑气迸发那一刻。 严阵以待的孟克俭敏锐捕捉到了剑气方向,他当即掠出,整个人化为一道疾电,仅仅一瞬便闪身来到刺出飞剑的黑衣少年面前,老树枝头,双手结印的黑衣少年被一道巨大阴翳笼罩。 “轰!” 孟克俭一拳轰出,将面前黑衣少年头颅直接击碎。 紧接着。 他瞳孔收缩,连忙收拳。 被击打粉碎的黑衣少年,在空中炸开一团烟雾,孟克俭收拳之际,捞回了一张“替身”阵纹符箓,他神色阴沉回头,只见铁骑所在之处,一袭凌厉黑衫持握伞剑出现,如狼入羊群,招式大开大合,比之栖霞山火海还要更加狠厉! 先前有笼仙阵困缚,谢玄衣舍剑肉搏! 如今。 他则是直接以剑气开杀! 灭之道则在空中迸发,如圆月,如涟漪—— “刺啦!” 仅仅一瞬,谢玄衣便杀穿一侧铁骑,灭之道则叩碎铁甲,直刺心府,没有留下一条活口!沅州铁骑尚未来得及整顿阵型就被攻破,羽字营反应速度极快,跟随孟克俭出征的尽是身边亲卫,有人张弓搭箭,但谢玄衣速度更快,他好不容易引走孟克俭,这刹那时间不容有丝毫浪费,春风野草分鞘掠出,大伞撑开,将弩箭摊开,倒转一圈,淬毒箭镞尽数泼洒而回。 “啪啪啪!” 羽字营铁骑也倒下一大片。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归根结底,这些人只是凡俗,哪怕修行了军中的炼体法,最多也就能与筑基境修士掰掰手腕。 至于那些凤毛麟角结成金身的炼体天才,才勉为其难,有资格活过谢玄衣的随手一剑! 没有笼仙阵。 他们只能沦为飞剑下的齑粉! “杀!” 羽字营铁骑与沅州铁骑素质截然不同,眼看这一拨袭杀,让铁骑数量减半,依旧无人后退,反而主动向谢真发起了冲锋! 铁骑冲锋,并不可怕。 没有大阵束缚,谢玄衣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可以轻轻松松杀个七进七出! 只是…… 这里还有一个孟克俭! “!!!”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眼角坠沉。 出剑杀人,落定身形,都只在一瞬间,落地之后,他心湖涌现一股极其不详的预兆。 果然。 余光一瞥,那被自己引开的孟克俭已经不在原处。 与此同时,谢玄衣后心一凉,这尊阴神出手速度当真如疾电,拔刀出鞘没有任何声响,几乎与自己的“心湖感应”同时抵达! 一刀刺出。 谢玄衣黑衫燃烧。 “轰”一声! 大窍元火尽数沸腾! 谢玄衣的完美金身进行了一刹的抵抗,但转瞬被破。 这一刀破开了谢玄衣的金身,刺穿了他的肌肤,在空中横斩切过。 一蓬金灿鲜血,在空中抛洒。 (本章完) 第366章 是生,是灭 第366章 是生,是灭 半空中,金色鲜血抛洒! 谢玄衣拧腰侧身,躲开这一刀横切,但金身却是被实实在在斩开—— “唔。” 一声闷哼,谢玄衣暴掠退回山林暗处。 这小子身法这么快? 孟克俭收刀入鞘,神色阴沉站在铁骑阵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息,仅仅一个照面,他临机调动的二十余位沅州铁骑,便被尽数砍去,只剩下十一骑羽字营亲卫。 谢真的剑术,有些超乎了他的意料。 这当真是一个洞天境少年所能参悟的剑道境界么? 出剑杀人,没有丝毫拖沓。 诚然,自己已晋入阴神境。 可杀人和救人,却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论杀人,孟克俭得心应手。 论救人,他着实没有经验。 若是谢真以飞剑直刺自己,那么这一战根本没有麻烦,一对一硬撼,洞天境再如何强盛,孟克俭也不会落入下风。 但这小子,显然是打定主意,要和自己打持久战。 这是想和自己以伤换命,杀光羽字营铁骑! 这个想法,说起来荒唐,但更荒唐的是……孟克俭并没有好的应对办法! 他杀谢玄衣,谢玄衣硬抗! 谢玄衣杀人,他拦不住! “谢真,我知道你参悟了‘生之道则’……” 孟克俭眯起双眼,缓缓环视四周环境,尝试以言巧语哄骗:“但我的‘阕吴刀’淬了化骨散,大将军起了惜才之心,并没有对你颁布杀令,只是命我率铁骑将你领回军营,你若愿意现身,我可以给你解药!” “……” 山林之中,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 谢玄衣当然不会相信孟克俭口中说出的话,这家伙当初在断肠崖袖手旁观,可不是因为心慈手软……他默默低头,查看着后背伤口,这一刀去势极深,孟克俭一定是动了杀念的。 若自己现在现身,恐怕只有受死一个结局。 谢玄衣眉心生之道则闪烁。 他催动道则,覆盖在伤口位置。 阕吴刀的化骨散正在侵蚀血肉,生之道则覆在其上,产生了剧烈的反应。 “嗤嗤嗤!” 这疼痛直刺骨髓,但谢玄衣却硬生生忍住了,一声不吭。 丹田内,不死泉开始运转,一道道水汽蒸发,却不能减轻这疼痛多少—— 这阴神境的淬毒一刀,着实不轻! 剧痛刺入心湖。 谢玄衣变得更加冷静,注意力也更加专注…… 先前一番交手,谢玄衣明白了孟克俭的本领,他心中计划愈发明确,数息之后,谢玄衣快速挪动位置,找到一个绝佳位置,他不再犹豫,刺出第二剑! “嗡!” 严阵以待的羽字营,再次陷入骚乱。 只见一把飞剑,再次毫无预兆地破空出现! 依旧是一根被随手折断削尖的青竹—— “轰隆隆!” 这一次,孟克俭神念一刹便锁定了剑气方向,但他不再急着动身,而是横身来到最近亲卫面前,单独拦下此剑,他重重拂袖以劲气将青竹震碎。 孟克俭冷笑道:“不愿出来?看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刚落。 第三把飞剑破空之声便立即响起! 这一次,不再是一剑那么简单! “嗖嗖嗖!” 谢玄衣开始奔跑,他不断穿梭在深林之中,速度奇快,每过一处,便折断枯枝,将其踢得爆射而出,只见一把把简陋飞剑,蕴含着“灭之道则”,从四面八方如泼墨般洒向羽字营铁骑……孟克俭神色难看至极,谢真速度虽快,但却逃不过他阴神境的神念笼罩,他若愿意,可以瞬身追及,突下杀手。 只是先前的“教训”有些惨烈,让孟克俭一时之间陷入犹豫。 上次被谢真骗走,短短一刹,沅州铁骑尽数死绝—— 此刻剩下的。 都是自己栽培多年的亲卫! 是救人,还是杀人? 一刹飞快,孟克俭做出了选择,他也开始奔跑,身形飞掠,围绕铁骑画成一道圆圈,他双手抬起,快如穿蝴蝶,只见一道道虚影掠过,这些青竹飞剑来势很快,去势更快,孟克俭一人挥袖,将这数十把飞剑尽数震碎—— “砰砰砰!” 孟克俭独自震碎所有飞剑。 但如此一来,便陷入毫无意义的角力之争。 谢玄衣心底紧绷的那根弦,稍稍放松了一些,这是他预想中的最好情况,没有之一。 他选择主动袭杀,只是为了给小荒山的传送阵符,凑到充足时间! 如果孟克俭愿意为了这些亲卫,陪自己耗下去。 那么这一战便可以太平渡过! 阵符一成,谢玄衣便会立即离去! 一时之间。 铁骑,孟克俭,谢玄衣,三人形成一线。 泼墨箭雨,被尽数拦下。 谢玄衣不知疲倦,飞快奔跑。 孟克俭则是“疲于奔命”,不断闪身,收拾残局。 “……此子竟如此狡诈!” 片刻后,孟克俭没了耐心。 这些年来,向来是他设局杀人,头一次自己被套在局中! 先前他在断肠崖看戏,纳兰秋童越是吃瘪,他看得越是开心……如今亲自面对谢真,他才明白这小子是何等棘手的货色! 自己一介阴神,被这小子以“铁骑”牵制住了? 谢真这般出招,浑然是没把“阕吴刀”的化骨散放在眼中—— 生之道则,难不成连阴神之毒都能抗下? 这一幕,属实出乎了孟克俭预料! 倘若换一位无情无义的冷血之徒在此,那么这些铁骑尽数死了便是,根本没什么好纠结的! 可孟克俭,实在不愿将这些亲卫,当做弃子! “冲!” 飞剑如雨。 羽字营铁骑,感受到了这一战的憋屈。 孟克俭堂堂阴神,竟无法脱阵…… 很显然,他们成了累赘! 铁骑内部,彼此对视一眼,忽有一悍勇铁骑,低喝一声,不顾阵型,挺身而出,向着山林之中冲杀而去。 “……?” 谢玄衣皱起眉头,没有犹豫,直接甩出一剑,将这铁骑头颅削去…… 这一幕彻底刺激了整个羽字营的血性,“轰轰烈烈”的冲锋就此爆发! 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在这一刻被打破! 这些铁骑冲向深林,祭出符箓,宝器,一时之间霞光飞溅。 没了孟克俭“当先”。 飞剑削颅,便如砍瓜切菜—— 谢玄衣一边后退,一边出剑,极其冷静地斩杀头颅,收割铁骑。 但他心底却是缓缓沉了下来。 他最不期望看到的情况,便是现在这样…… 今日这一战,他只想拖延时间。表面上,谢玄衣是想杀完在场所有铁骑,但实际上,他要拖延的,便只有一人。 如果沅州铁骑杀完,羽字营死绝,接下来的对手,便剩下的那一人,便是失去软肋,全无顾及…… “……” 孟克俭神色冰冷,站在战场中央。 他不愿做出的选择,在羽字营残骑冲锋的那一刻,有人替他做出了选择。 瘦削男人,默默垂下双手,一股寒流从袖口之中流淌而出,他死死盯着深林之中的黑色身影,一尊阴暗法相徐徐展现……阴神第六境后,修士可以尝试凝聚属于自己的“法相”。 这是大道初成的象征。 亦是洞天落定才能施展的“阴神神通”! 那些服用丹药完成晋升的尊者,一辈子都无法凝聚出属于自己的法相…… 孟克俭背后的法相,摇曳不定,虚虚实实,看上去并不稳定,显然他刚刚掌握这神通没多久……之所以没有在一开始就施展这道“法相”,因为这门阴神术法,需要消耗不少心力,而且初掌握者,法相持续时间并不太长。 孟克俭在栖霞山观了笼仙阵一战,心里有底。 即便不动用“法相”。 他依旧可以与谢真单挑对决之时占尽上风。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 沅州铁骑尽数覆灭,羽字营亲卫几乎无人幸存! 这一战的性质,发生了改变! 大将军离别时说,见到谢真,不必留手…… 最开始,孟克俭还存着“生擒此人”的念头。 这一刻。 他放弃了这念头,眼中杀意毕露! “轰隆隆隆……” 数息之后,法相彻底凝实,这是一尊威严狰狞的蛇灵神灵,虽生着人面,却是以蛇身直立,手中持握着漆黑虚化的“阕吴刀”,足足长有一丈之长! 法相召出之后,方圆数十丈都被冰冷寒意笼罩! “唰!” 孟克俭以法相之身,前踏一步。 这一步踏出。 寒流扩散,他直接撞入深林之中。 谢玄衣心湖一颤,他骤然抬头,只见面前林木破碎,毫无预兆地多出一道魁梧身影,“蛇灵”法相笼罩之下的孟克俭似乎失去了理智,双眸闪着猩红辉光,直接一刀劈砍而下—— “危险!” 谢玄衣头皮发麻。 他侧身堪堪躲过这一刀,巨大阕吴刀的刀罡炸开,在衣衫旁掀起乱流! 这一刀砍落! 谢玄衣背后一座小山直接炸开! 气浪翻滚,烟尘四溅,拼命冲锋的羽字营亲卫,甚至都被刀罡所伤……这孟克俭分明无法掌握这道法相神通,“蛇灵”虽然凶悍,但刚刚一刀之下,好些亲卫被无辜波及! “杀!” 孟克俭双目彻底猩红。 他心湖被杀意笼罩,法相进一步异化,巨大蛇灵举起阕吴刀,对准不远处黑袍少年,笔直砍出第二道刀芒! 这第二刀…… 比第一刀刀势还要恢弘数倍! 很难想象,这是阴神中境所能激发出的刀罡,凝聚成型之后,接近数十丈宽,根本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谢玄衣只能硬撼! “……杀!” 心湖危机感攀升到了极致。 谢玄衣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他双手持握伞剑,灭之道则疯狂缠绕攀附在春风野草之上,除此之外,“生之道则”也被谢玄衣尽数灌入剑鞘之中,金身塔对决之时,谢玄衣依靠着“双道则之力”,击破了妙真和尚的无漏金身。 妙真,钧山,都有着“洞天之身”,搏杀阴神的实力。 谢玄衣很清楚。 如今的自己,也具备这种实力。 双道则合一的一剑……便是可以击碎“洞天”壁垒,与阴神境硬撼的一招! “嘶啦!” 极其刺耳的破裂之声响起。 孟克俭以蛇灵法相挥出的一刀,极其可怖,谢玄衣面前的虚空,仿佛都被刀罡碾碎! 这一刀刀芒不断扩大,犹如一枚齿轮,不断翻滚,不断靠近…… 刀芒尽数将他淹没之时。 生灭道则缠绕的春风野草,发出了极致的震颤! 谢玄衣咬紧牙关,拔剑出鞘,雪白与漆黑色彩缠绕的剑气,压抑到了极致,此刻如长龙一般咆哮冲出,撞在了灰暗刀罡之上,刀罡与剑气在这一刻迸发扩散,一股极其恐怖的威压破碎炸开,虚空被不断绞碎,两股劲气不断叠加。 最终。 阴神境,法相加成的灰暗刀罡更胜一筹! 蛇灵刀罡碾碎黑白剑气。 谢玄衣所在之处,被刀罡彻底淹没。 …… …… 小荒山上,阵符翻飞。 气氛极其静谧。 邓白漪沉静在符箓绘制之中,她知道现在时间有多宝贵,所以山下的厮杀,争斗,剑气之声,全都被她忽略。 另外一边。 密云兀自哭了一场,哭完之后,情绪一点一点恢复了平静,他死死盯着自己攥在掌心的那张符纸。 此刻正是生死存亡之际…… 邓姑娘还在搭建符阵,恩公则是在下山肉身厮杀。 只有自己,还在这里“蹉跎”时间。 哭,没有任何意义。 只有让传送阵符顺利开启。 邓姑娘和恩公的付出,才不算白费。 如今……是生,是灭,都在自己手中。 “冷静。” “我必须冷静。” 密云不断对自己开口,不断让自己恢复平静。 “我一定能刻出符箓……” “我一定要刻出符箓……” 一遍又一遍的呓语,或许真的有了作用。 他眼中的痛苦逐渐消失,整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张皱巴巴的符纸之上。 “时间不多了……” “快一点……” “我要快一点……” “再快一点!” 密云深吸一口气,他尝试将眉心道则之力,凝聚在颤抖的指尖。 嗡! 那死活不肯动弹的“因果道则”,第一次听从了他的驱使,分出了极其轻微的一缕金芒,落在指尖,仿佛笔锋一般,触碰金漆符纸,发出沙沙的脆响。 (本章完) 第367章 我有一剑,名为“灭” 第367章 我有一剑,名为“灭” 虚空破碎,一座小山,连带着方圆数十丈密林,都被夷为平地。 漫天灰尘散去。 刚刚刀罡与剑气交撞之地,只剩一枚巨大凹坑,凹坑边缘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息,黑衫碎片被风吹起,在空中燃烧,化为灰烬。 孟克俭持握着“阕吴刀”,保持战斗状态。 巨大的蛇身法相,悬在半空,寒气笼罩成域,没有丝毫要退散的意味…… 他的神海也在燃烧。 法相神通施展起来,相当消耗元气。 “出来吧。” 孟克俭面无表情,凝视烟尘笼罩的巨大凹坑。 他知道。 谢真没那么容易死。 这是大穗剑宫年轻一代的最强弟子,即便用掉了赵纯阳的“保命莲”,一定还有其他手段,再不济也有“生之道则”支撑。 凹坑之中。 并没有任何回应。 “……” 谢玄衣躺在凹坑之中,衣衫破碎,春风野草仍然死死攥在掌中,但却没有一丝一毫余力,将其催动。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调整着气息。 这是自己重修第二世以来,伤得最重的一次。 孟克俭不愧是陈翀的“左膀右臂”,阴神中境的修行境界极其牢固,这已经不是洞天修士可以“搏杀”的对象了。 法相加持的一刀,已经可以碾杀阴神初阶。 谢玄衣如今还“活”着,便已经算是一桩奇迹。 他闭上双眼,默默感受着残躯的状况,这一刀下去,自己的五脏,肺腑,全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侵蚀……阴神中境阕吴刀配合法相,在自己身躯内部肆虐纵横,如果没有猜错,孟克俭的大道道意应该为刀罡附着了一层“蚀骨毒素”。 好在。 谢玄衣还有不死泉。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不死泉第一次被压榨到这种程度。 谢玄衣丹田深处。 一股乳白色气流,从不死泉眼流淌而出,不死泉水流过破碎的经脉,流过干涸的血液,围绕着经络窍穴翻滚,震颤出轻微的雷音,熄灭的元火在不死泉的加持下不至于就此熄灭。 谢玄衣攥住伞剑,艰难撑起身子。 他仰起头来。 凹坑深处,映入一线天光。 烟尘被大风吹去。 孟克俭站在凹坑边缘,蛇身法相笼罩,居高临下,俯瞰着谢真。 谢玄衣则是平静仰望着这位羽字营统领。 林间已无喊杀之声。 羽字营的残骑裂甲,已在刚刚那一刀下尽数死绝…… 讽刺的是。 这些人,其实是死在孟克俭手中。 …… …… 这世上,没有完美的大道。 想要得到,必先舍去。 炼体者需要千锤百炼,才能拥有不破金身,想要孕育神胎,便需吃上八十一难。 修行洞天者,所受苦难,绝不会少。 “法相”这门神通,演化异象,因人而异。 姜奇虎的法相,乃是一头猛虎,因为姜家血脉之故,再加上他自小修行的观想法,刀法,都与“虎形”有关,因此凝出这么一尊法相。这尊“法相”加持之下,他的刀法,大开大合,有进无退,符合“虎形”的意境。所谓相由心生,便是这个道理。 孟克俭的法相,乃是一尊“蛇人”。 阴祟,嗜血,冷漠。 这法相笼罩之域,但凡踏足,便会感到阴寒—— 因为他所修行的观想法,名为“血寒功”,这门观想法可以让修行者心湖平稳,阴神境前,几乎不会出现心魔,更不会有神海紊乱的情况。 但代价就是,“冷血”。 若是割开孟克俭手腕,让其鲜血洒出。 那么这些鲜血,落地便会凝结成冰。 “血寒功”让孟克俭修行速度奇快无比,但也让他在阴神境吃尽了苦头,凝聚法相之际,“血寒功”的负面作用开始展现,因为洞天境缺少了直面心魔的经验,他在凝聚法相之时,不止一次失败。 到了后面,凝聚法相一事,便成为了他的心魔。 再后来,孟克俭拜入陈翀麾下,这最艰难的法相修行部分,由陈翀指点,终于攻克…… 他凝聚了属于自己的“法相”,但在全力厮杀之时,仍然有失控风险。 “蛇人”嗜杀。 一旦闻到血腥气息,很可能会陷入疯狂。 如果说,这一境武夫要降服心猿,平定神胎。 孟克俭所要做的,便是压制“蛇人”,保持冷静。 很显然。 他失败了。 羽字营亲卫,死在了蛇人法相的刀气之下。 孟克俭脸上没有痛苦,只有冷漠,他站在凹坑边缘,轻轻一嗅,空气之中弥漫着前所未有的芳香,那尊法相缓缓盘旋长身,换了一个姿势,趴伏在地面,伸出舌信,舔了舔地上洒落的一滴金色血滴。 谢真的血,比他闻过的所有人都要更香。 这鲜血,如同一枚珍果,散发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让人止不住想要尽数啃食。 孟克俭深吸一口气,取出铁令,对着不远处即将赶来支援的铁骑传出神念。 【“所有人,没有我命令,不得踏入此域!”】 他很清楚。 这前所未有的芳香血气,已经彻底刺激了蛇人法相,自己距离“失控”只差一线之隔。 如果这些铁骑再赶过来,即便谢真手下留情,他们也会死在自己刀下。 趁着唯一的理智还在。 孟克俭唯一能做的,便是让这些人离自己远一些。 今日这一战,他该只身赴会的。 …… …… “还有多久?” 谢玄衣摇摇晃晃,站起身子。 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送去神念,询问小荒山的传送阵符,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完成。 “……” 等了十息,没有回应。 正当谢玄衣准备攥拢伞剑,准备再次提起一口气时。 第十一息。 邓白漪的声音及时传来。 “传送阵符已经搭乘了九成,只剩下最后一张‘终点阵符’。” 邓白漪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传送阵符搭建完毕,这一炷半香的时间,邓白漪耗去了大量心力,直至此刻符阵搭建完成,她也不敢松懈,神念不断在一张张符箓中掠行,复查,检验。 谢玄衣垂下眼眸,再次问道:“密云呢?” 邓白漪怔了一下,她连忙挪首,看到了簸坐在大石旁,神色专注的小沙弥。 “他在……刻最后的符……”邓白漪嘴唇干枯,声音也显得异常沙哑。 没有人知道。 这个疯狂的计划,能不能成功。 一个根本就不懂符道的人,难道还真可以刻出通向“安全处”的阵符? 正如谢真所说。 他们已别无选择,唯有赌上一把。 “好。” 得到了这个回答。 谢玄衣只是轻声地应了一道。 而后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按在自己眉心位置。 “嗤嗤嗤。” 灭之道则的气息开始暴涨,这缕道则早在大月国就可以完美,但谢玄衣始终将其压在九成……再继续暴涨下去,灭之道则就可能无法压制,彻底“圆满”,结成“完整道境”。 谢玄衣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 他想要做的,是在洞天境,将生灭两道则都掌握!一举踏入阴神! 但……世上没有圆满之事。 不厮杀,不寸进。 生之道则的参悟始终卡在瓶颈位置。 唯有生死之战,才能刺激“道则”,可如今自己已没了更多选择,只能让“灭之道则”跨过那条危险界限,继续成长。 一道道漆黑雷霆! 在凹坑之中闪逝,噼啪作响! “想要结缔‘道境’,晋升阴神?” 孟克俭眯起双眼,止不住笑出声来,他见过无数天才,生死战前,临阵突破。 可阴神境,哪是那么好破的? 除了转世阳神,有几人能够做到,阴神境前,临门一脚,想破便破? 下一刹。 孟克俭的笑意便骤然凝滞。 他感受到了一缕危险气息,在心湖之中蔓延,只见那灭之道则的攀升气息如决堤大坝,层层攀升,竟然是在数息之内,就有了结缔“完整道境”的迹象! “怎么可能?” 孟克俭神色愣住。 以谢真的境界,若是以“灭之道则”入道,凝结完整道境,很有可能直接就能和一位阴神五境修士厮杀!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死!” 孟克俭神念一动。 那巍峨法相瞬间动了,巨大蛇灵持握“阕吴刀”一刀斩下,直接对准灭之道则的“道境”斩下! “轰隆隆隆——” 漆黑雷霆被刀罡蛮横撕碎。 这一刀,劈砍在灭之道则凝聚的圆罩之上! 凹坑底部,仿佛被人敲响了黄钟大吕! 浑厚之音,鼓荡传出数里! 谢玄衣被砸地几乎跪地,他闷哼一声,神色苍白,抬起双手,飞快结印。 望着那极具压迫感的巨大蛇人法相,他不再压境,而是彻底放开手脚,以放开枷锁的“灭之道则”强行硬撼! 无数漆黑小剑,自谢玄衣背后疾射而出! “珰珰珰珰!” 蛇人法相被飞剑洞穿,转瞬恢复。 法相与宿主心神相连,法相受损,只需要宿主费元气即可—— 孟克俭神色苍白三分,强行驱动法相继续前进! 蛇人怒吼着将长刀刺入灭之道则圆罩之内,刀尖寸寸前进,两股道则,在此刻厮杀,消磨! 谢玄衣唇角溢出鲜血。 他死死盯着那愈发接近自己眉心的刀气。 孟克俭的“道则”,果然与“腐蚀”有关,这刀罡侵蚀着自己的肌肤,血肉,乃至心湖…… 尚未大成的“灭之道则”,无法与孟克俭的完整道境抗衡。 刀罡就这么一点一点,刺入灭之道则搭建的领域。 最终。 阕吴刀刺入谢玄衣肩头,长刀刀尖轻松割开金刚肌肤! “嗤嗤”的血肉消融之声在凹坑底部响起。 谢玄衣神色惨败,他忍受着这蚀骨酷刑,想要继续完成“灭之道则”的凝聚,但因为阕吴刀的影响,灭之道则的“晋升”,被迫卡在了最后一点! “恩公!阵符刻好了!” 便在此时。 一道意气飞扬的稚嫩声音传入心湖。 谢玄衣艰难无比地缓缓抬头,望向小荒山方向,在道门阵雾笼罩掩护之下,被自己拖住的孟克俭,丝毫没有意识到,一座传送符阵已然成型……在沅州铁骑的情报中,梵音寺使团所有人的情报一应俱全,最需要注意的三人,便是妙真,钧山,和自己。邓白漪和密云一个是入世未深的初阶修行者,另外一个则是彻彻底底的“年幼稚童”,这两人声音小,本事更小。 即便是陈翀也不可能料到,两人能够在层层铁骑包裹下,造出一座逃离魔掌的“星火门户”。 “开阵……” 谢玄衣声音嘶哑,传出神念。 “现在开阵?” 邓白漪焦急困惑道:“你怎么办,你来得及入阵吗?!” 她站在山顶,在符箓遮掩下,死死凝视着远方的战场,浓烟翻滚,煞气弥漫。 孟克俭那尊蛇人法相的恐怖威压,隔着数里都能感受到! 虽然不清楚具体战况。 但谢真的声音,已经证明了这一战的惨烈。 “邓白漪,听我说——” 谢玄衣并没有回答邓白漪的问题。 他沉声念了一句邓白漪的名字,而后闭上双眼,幽幽吐出一口浊气。 阕吴刀的蚀骨剧痛,让谢玄衣陷入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低眉缓缓说道:“接下来开阵的气息,我和孟克俭都能感受到,所以……你记得在终点阵符中设下‘自毁’的铭刻,让这座‘传送符阵’,在开阵之后,五息内自行破碎。” 说完这句话。 谢玄衣便不再以心湖与邓白漪密云联系。 他将所有的心力,都放在了眼前的阕吴刀,蛇人,孟克俭身上。 宝器,法相,修士。 三位一体。 源源不断的道境,通过法相,注入长刀,再注入自己身体之中。 这仿佛形成了一道桥梁。 但…… 桥梁,往往是双向的。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他将手掌抬起,攥住了那把附着着“蚀骨道境”的长刀之上,刺耳的血肉消融之声响起,生之道则的修复速度,已经无法赶上这血肉的磨损速度。 孟克俭漠然注视着这一幕,他能感受到,眼前这黑衫少年的生命力正在飞快流逝。 如果没有意外。 那么这一战……胜负,生死,都快要分出了。 下一刻。 一道很轻的笑声在凹坑之中响起。 “……我有一剑。” “名为‘灭’。” 孟克俭瞳孔骤然收缩。 “轰!” 谢玄衣撤去了笼罩周身的灭之道则,放弃了所有防御,任凭孟克俭的道境全面侵入自己肌肤,心神。他将所有灭之道则尽数聚在掌心位置,而后对准阕吴刀,毫无保留地喷薄爆发而出! (本章完) 第368章 只想见一面 第368章 只想见一面 小荒山上,成功刻出符阵的两人,神色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谢真最后的那句话,回荡在二人心湖之中。 开阵二字,更是久久不散。 “开阵么?” 密云望向邓白漪,小家伙神色苍白,声音也没了底气。 邓白漪愣愣看着那不远处阴云密布的战场,死死攥着衣袖,片刻之后,雷厉风行地吐出一个字。 “开!” 那张被佛光浸染的终末符箓,在空中猎猎作响。 邓白漪伸手接过,而后将其填入大阵之中,原本颤抖的手指,在这一刻变得极其稳定。 谢真在赌命。 她又何尝不是? “轰隆隆!” 虚空门户缓缓打开,整座小荒山都燃起了炽烈的霞光! 虚空罡气喷薄而出—— 布置在小荒山顶的那些屏气符箓,在这一刻被罡气吹得四散开来,传送符阵在这一刻彻底“暴露”,不用说仅隔数里的孟克俭,即便是隔着数十里的栖霞山,都能看到这道金灿冲霄的神圣光华! “门开了!走!” 邓白漪拽住密云,一步踏入门户之中。 “……恩公!” 小家伙死死盯着远方战场,想要再度催动因果道则,看清那方战场的景象,但符箓刻画完毕之后,道则便就此熄灭,他只能看到无数硝烟翻腾升起。 十息。 门开之后,恩公只有十息时间! …… …… “传送符阵?!” 金灿华光直冲天顶的那一刻,孟克俭觉察到了不对。 他当然知道,此次任务目标一共有三人。 谢真,邓白漪,以及最重要的“密云”。 邓白漪刚刚开始修行,即便有些阵纹天赋,但也翻不出什么浪,不足为虑。 至于密云,就更可笑了。 一个十岁都不到的孩子,能做什么? 现在。 邓白漪和密云交出了他们的“答卷”。 两个人刻出了一座“完美”的传送符阵,金光撕破阴霾,犹如浩荡之剑,直斩苍穹! “不……” 孟克俭瞳孔收缩。 他想要撤身离开此地,去击碎那扇门户,但整个人却被死死“钉”在地上! 一股极其浑厚的道则之力,通过阕吴刀和法相,连绵不绝传递而来! 只差一点就可以凝成“完整道境”的灭之道则,被尽数注入阕吴刀中! “咔嚓嚓……” 长刀破裂,绽开一线裂纹。 孟克俭双眸猩红,他感受到了这缕极其危险的寂灭之意,谢真这小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这是想和自己以命换命?这家伙的命当真就不值钱? “轰!” 孟克俭咬紧牙关,论拼命,他从未怕过! 他在此刻全力催动法相,那尊高大蛇人法相,硬生生顶着灭之道则,将阕吴刀送入谢真体内,刀身寸寸破裂,道境杀意顺延刀尖,尽数灌入这黑衣少年的身躯之中。 砰的一声。 凹坑之中传来一道势大力沉的声响。 两股道则交撞,炸裂。 孟克俭的“寒血道境”劈碎了“灭之道则”…… 这很合理。 阴神境的完整道境,没理由输给不完整的道则。 但…… 孟克俭心底却在此刻产生了一种极其糟糕的念头,道境与道则碰撞的刹那,他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凹坑之中的黑衣少年同样……但后者则是唤出伞剑,借着飞剑之力,改变了弹飞而出的方向。 黑衫如一枚炮弹,极其狼狈地飞起。 金色鲜血在空中抛洒,燃烧。 “不是吧?!” 孟克俭骤感不妙,他连忙止住退势,紧接着踏地前行,想要截停那借力远遁的黑影。 但这一击威力太大,借此劲气驭剑,谢真速度犹如疾电。 身影一闪即逝。 孟克俭知道自己来不及了,他只能眼睁睁抬头,看着谢真的黑影,撞入那金光熠熠的门户之中。 “十……九……” “四……” “三!” 密云和邓白漪心中都在默念。 倒数第三息,金灿门户即将闭合之际,虚空之中荡起剑鸣,伞剑载着主人擦着金光掠入其中! 孟克俭只慢了五息。 可当他赶到之时,金光门户已经自毁,巨大蛇人法相提拎着破碎的阕吴刀当头砍下,却只是砍到一连串翻飞飘摇的符箓……这座传送符阵被彻底击碎,只剩下毫无意义的阵符,以及那缕蕴含了“因果道则”,燃烧成烬的终末传送符。 …… …… “精彩精彩。” “这就是我大离风头最盛的‘羽字营’么?” 半个时辰后。 小荒山顶,聚集了大批人马。 纳兰秋童坐在马背上,神色看似冷漠,但字里行间却是透露着讥讽之意:“孟大人,这次……也是为了让功?” “……” 孟克俭面无表情,站在山顶洒落的阵符之前。 羽字营铁骑列阵排开。 “纳兰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 洗漱到一半的杜允忠重新披甲,赶到了此地,他打量着现场,沉声道:“没人愿意看到这情况,不是么?” “杜大人说得轻巧。” 纳兰秋童冷哼一声,犹自带怒:“若是孟克俭愿意在断肠崖配合出手,哪里有这么多麻烦?” 杜允忠一时无言。 在他身后,苍字营铁骑整齐列队,神色略微有些古怪,身后那些沅州铁骑,则更是眉头紧锁。 布下了如此阵仗,竟然还让人跑了? 这着实太不应该了! 孟统领乃是阴神中境修为,谢真再强,难不成还能以洞天之身,与阴神中境争锋? “闭嘴。” 孟克俭压着怒气,冷冷开口:“孟某做错了事情,自当认罚,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你……” 纳兰秋童刚刚想要开口,就被打断。 “阿俭,休要无礼。” 一道温和的轻斥响起。 孟克俭连忙收敛态度,纳兰秋童也不再开口,见好就收。 此刻三人和一众铁骑,均在小荒山符箓前聚集。 但山顶正前方,只有一人,站在最高处。 青衫陈翀背负双手,低头又抬头,看了看身下满地散落的符箓,以及头顶那被金灿佛光刺穿的阴霾云层。 陈翀神色平静……好像这场大错,在他看来,不算什么。 “大将军。” 孟克俭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单膝跪下:“末将轻敌,犯下大错,甘愿领罚!” “……” 满山寂静。 杜允忠眼中很是担忧。 唯独纳兰秋童看到这一幕,眼中多了不少快意。 罚! 就该要狠狠的罚! 这孟克俭先前对自己冷嘲热讽,刻意隔岸观火,导致酿成大祸……陈翀一向治军严格,对于此举,怎能轻饶? “何错之有?” 未曾想。 站在山顶的青衫儒生,只是兀自看着风景,轻飘飘甩了这么一句。 “何错之有?” 这一问。 让孟克俭直接懵了。 杜允忠也懵了。 纳兰秋童连忙道:“陈将军,孟克俭放走了大褚谢真,还有梵音寺密云,这些都是极重要的犯人!”“哦?” 陈翀缓缓转过头,只露半张脸。 他眼中无喜无悲无怒,只是平静地问道:“负责截杀谢真和密云的,难道不是纳兰姑娘么?” 这一次,轮到纳兰秋童愣住了。 “这次行动,玄策国师只让羽字营苍字营两营铁骑配合调动……在栖霞山的每一处伏笔布局,都由纳兰姑娘代为布置。” 陈翀淡淡道:“某种意义上来说,谢真逃出‘笼仙阵’的那一刻,栖霞山伏杀任务,便已经宣告失败。谢真逃了,只能算是你办事不力,若只有一人该罚,那便只能是你。” 纳兰秋童神色苍白,无话可说。 她无可反驳。 因为最先弄砸一切的,就是自己。 想了许久,纳兰秋童声音沙哑道:“我听说,大将军在栖霞山留谢真饮酒……既然已经碰面,何必不直接擒下?” 这一问。 让杜允忠和孟克俭都皱起眉头。 栖霞山杀局。 纳兰玄策之所以不露面,便是因为忌惮禅师—— 如今佛门式微,可谁都不清楚,禅师近况如何! 按理来说。 大将军也不该露面现身的,倘若今日杀局既成,禅师现身,大将军也可全身而退。 栖霞山那六碗酒,在他们看来,做得已经足够。 “好问题。” 陈翀轻轻一笑,接下来的回答更是风轻云淡:“玄策国师希望与谢真谈和,所以便有了你以‘鹈鹕’身份与谢真相见的那一面。和谈之事,有了一次,便可有第二次。” 倘若纳兰玄策今日让弟子代为出马,刻意避让禅师之事,无法放在台面上。 那么陈翀在栖霞山以醉仙酿留人的“过失”,反而是一桩功劳。 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算不算是对“禅师”的一种试探? 归根结底,纳兰玄策策划栖霞山杀局,只是想看到“禅师”的情况。 “我……” 纳兰秋童叹息一声,彻底无话可说。 她转首看了看,四面八方,尽是漠然目光,两营精锐也罢,沅州铁骑也好,所有人都没有把她当做“自己人”。 纳兰秋童知道,这次任务已经失败,再留下去,也没有意义。 陈翀不会责罚孟克俭,更不会责罚麾下任何一人。 念及至此,纳兰秋童转身离去,没有丝毫犹豫。 “大将军?” 孟克俭抬起头来,注视着纳兰秋童远去的身影,他发出一道询问之念,却被陈翀直接拦下。 “想什么呢,这是玄策国师的亲传弟子。” 陈翀摇了摇头,笑道:“如若没有意外,若干年后,她会成为下一任的大离国师……” “呸!她也配?” 杜允忠没好气沉声道:“这女人心眼太小……她当国师,老子第一个反对!” 看看隔壁。 人家大褚的新一代国师,陈镜玄。 那是何等的天骄,何等的风华绝代,算无遗策? 纳兰秋童,哪里能和陈镜玄比? 差得太远,差得太远!! “自古以来,璞玉都要打磨。” 陈翀淡然道:“玄微岛远离世俗,纳兰秋童初入庙堂,心高气傲,不懂避退,人之常情……她想成为国师,要走的路还很长,接下来自会有其他恶人去打磨她。我们现如今要做的事情,可比找她麻烦重要得多。” 言及至此,孟克俭和杜允忠双眼均是映出一道精芒。 他们就知道,大将军如此淡定,必有原因! “沙沙沙……” 陈翀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摩挲。 金灿的沙粒从指间簌簌落下,流沙一般,风吹即散。 “这是?” 孟克俭怔了一下,他从这金灿沙粒之中,感受到了熟悉气息。 “阿俭,你被‘灭之道则’所伤,彼时是否看到了一缕金芒,直冲云霄?” 陈翀柔声开口。 “是。” 孟克俭神情严峻,回忆着当时画面。 直至如今,他都无法理解,邓白漪和密云两个人,是怎么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造出这么一座传送符阵的? “那金芒的确显眼,我也看到了……那是什么?” 杜允忠摸着脑袋,有些茫然。 “是‘因果道则’。” 陈翀低垂双眼,看着粘附在自己指腹位置的符箓残烬。 传送阵符,已经被彻底摧毁。 即便是他以神念,笼罩了方圆十里,也只能找到这么一些零零散散的碎渣。 但,这些碎渣却是蕴含着相当充分的信息。 “因果道则?” 杜允忠眼神亮起精芒,他寒声道:“宝瓶口伏杀被看破,应该就是因为这东西吧?” “如若没猜错……应当就是了。” 陈翀轻轻笑了笑:“据说三百年前,昙鸾圣僧西渡,以一己之力,维系了大离和褚国的和平,这位圣僧不动声色晋入阳神境,圆寂之前,疑似参悟了‘因果道则’。” “原来如此……” 精通阵符之术的孟克俭想通了最后一环,喃喃道:“因果道则无视了符道,直接画出了‘终点’?” “这一手,很赌,也很妙。” 即便是杜允忠,也忍不住赞叹。 陈翀平静道:“你们小觑了邓白漪的‘符阵造诣’,这小姑娘是极其罕见的阵道大才……只不过,这符纸却是留下了破绽。” “破绽?” 杜允忠和孟克俭纷纷屏息。 “即便因果道则可以填出传送阵符的‘终点’,但终归有距离限制。制阵时间有限,邓白漪终究太稚嫩,若是换一位货真价实的大阵法师还不好讲,但如今……他们逃不出沅州。” 陈翀揉搓指腹,面无表情说道:“因果道则的气息太浓郁了,这张自毁符纸的碎片我用神念收集了部分,放入‘弦盘’收纳,当今世上能参悟出此道则的,大概就只有密云一人。你们率领铁骑,在沅州境内展开搜捕,一寸一寸犁地搜寻,推断大概方位。” “是!” 两人领命就要离去。 孟克俭忽然开口问道:“大将军……所以梵音寺这次西渡,看似是去传道,其实是暗度陈仓,接回‘因果道则’的种子?” “是。” “虽然没有证据,但也不需要证据。” 陈翀垂眸道:“看来一切正如纳兰玄策所预测的那样,‘密云’才是佛门的底线。这场栖霞山杀局,如此惨烈,禅师都没有现身,只有一种可能。” 今日景象,皆在禅师预料之内。 倘若密云可以“有惊无险”脱离困境。 那么何须现身? “都说禅师慈悲,我看也是假慈悲。” 孟克俭忍不住冷嘲热讽:“栖霞山一战,死了那么多僧人,他就当真看不见?” 羽字营,苍字营,杀了不少僧人。 这场屠杀还在继续。 梵音寺唯一逃脱的,似乎就只有妙真,以及密云。 “可惜。” 陈翀背负双手,有些遗憾地轻轻叹道:“若是饮酒之时,谢真当真醉倒在栖霞山,或许……我就能看到禅师了?” 这番话说出,不免让人有些心折。 禅师,纳兰玄策避之唯恐不及,但陈翀却是偏偏迎上。 “大将军……” 孟克俭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最终选择了沉默。 他希望大将军不要与禅师碰面。 但他也理解。 或许,这就是大将军出现在此的原因。 他这种级别的人物现身,绝不会是为了谢真,为了钧山,为了佛子…… 如今陈翀眼中只有一人。 今日至此,陈翀只想见到当今天下的最长寿者。 禅师。 (本章完) 第369章 桃源 第369章 桃源 “他病得很重。” “病?” “和你的‘断腿之疾’不同,他是寒气侵入骨髓,血液几近凝固……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伤寒症’了,如果不及时救治,即便暂时好了,以后也可能会落下很严重的病根。” 少年的交谈声,沉闷地穿过木质门扉,回荡在阴暗的小屋中。 “……” 谢玄衣缓缓睁开双眼。 眼前是一片漆黑。 一瞬间,他有种“重活第三次”的感觉。 过了数十息,他才适应眼前的黑暗,幸运的是自己并没有躺在玉珠镇的棺木里。 这间小屋很窄,只有一张木床,一块方形木柜。 除此以外,什么都没了。 “呃……” 谢玄衣坐起身子,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闷哼。 神海嗡嗡作响。 疼痛如潮水般涌来,小荒山一战的细节也涌入心海之中。 自己成功逃过一劫。 但此刻孟克俭的道意正在经脉中肆虐,尝试破坏每一寸经络。 不死泉正在与这份寒意对抗…… 这痛苦,便是来自于“经脉”的摧毁与重建。 “吱呀!” 便在此时,门扉打开,光明映入屋室。 谢玄衣皱起眉头,下意识伸手遮挡强光。 外面正是晌午,门扉打开之后,风声鸟声蝉鸣声一时之间纷纷灌入这间阴暗破旧的小屋,让他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恩公,你醒了?” 说这话的人是密云。 “他现在醒了……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吧?” 发问的是邓白漪。 “咦?” 第三道声音也是个少年,听起来十分陌生,声音青涩,应该年龄与密云相仿,大不了几岁,不过接下来的话语却显得很是老成:“真是怪哉,他体内的寒气自行散去了不少……按理来说还要睡上好几日的。” 谢玄衣望向声音去处。 那是一个身着明黄布衫,面容白净的少年,少年在门槛旁拎了把小板凳坐下,摇着蒲扇,一旁是煨炖中药的火炉。 淡淡的草药苦涩味道随着炉火飘出。 只一眼。 谢玄衣便挪不开目光了。 并不是因为这少年生得多么好看,多么引人注目…… 而是。 这少年和宫里的那位“小皇帝”实在相似。 无论是五官眉眼还是气质,都能对应…… 这世上很难有这般神奇的巧合。 只一眼,谢玄衣便猜到了对方的真实身份。谁能想到,阴差阳错丢失断裂的那条线索,会在此刻得到补全? 只能说,因果道则的力量,着实超乎想象。 因果,因果…… 不愧是世上最难琢磨,却又真实存在的东西。 “嗯,这是好事……” 少年郎摸着下巴,沉吟片刻,认真说道:“但保险起见,这药还是要喝的。既然醒了,接下来的喂药便省了许多麻烦。” “一日三次,一次半包,切忌煨炖时辰,火候,这几日千万静养,若要出行,最好也用轮椅推扶……” 少年郎从怀中取出了药囊,交付到邓白漪手上,叮嘱着注意事项。 邓白漪认真听着,一一记下。 少年郎忽然望着屋舍内坐起的黑衫身影:“你是有什么疑惑吗?” 那身影坐起之后。 目光就没离开过自己。 “……” 谢玄衣这才意识到了失态,他默默垂下眼帘,轻声沙哑地开口:“不好意思,睡过头了。我睡了多久?” “睡?” 少年郎说道:“你可是整整昏迷了三十个时辰,两天三夜……我可从没见过睡这么久的奇葩!” 顿了顿。 少年郎叹息一声,苦口婆心道:“你可知,你这义妹,侄儿为了给你熬药,几乎没怎么合眼?此病若能痊愈,万不要辜负了他们……” “义妹?侄儿?” 谢玄衣眼皮挑了挑,神色复杂地望着邓白漪,密云。 “恩公,我们如今乃是逃犯。” 密云轻轻咳嗽一声,连忙传音:“出门在外,编个假身份会好些……这里‘逃难者’众多,不多我们几个。” 沅州寇乱,许多人出门逃难。 传送阵符的终点,便是一座临时搭建的逃难村。 平芝城被攻破之后,许多人都逃往此处,勉强度日。 “嗯……记下了。” 谢玄衣摸了摸面颊,确认“众生相”还在,于是默默应了一声,记住了这个身份。 他准备站起身子。 结果下一刻整个人却重重摔倒在地。 “啧,我先前说什么来着……是不是说了要静养?” 少年郎嗤笑一声:“喜欢逞能,不喜欢听人劝?” “……?” 谢玄衣皱起眉头。 他没想到,阕吴刀的化骨散与寒血道境相融之后,竟对自己的经脉造成了如此巨大的伤害! 他尝试自己站起身子。 但腰部以下不听使唤,身体接近一半的窍穴,甚至无法点燃元火! “你侄儿说你中了流寇的‘刀罡’,负了重伤。” 少年郎平静道:“但我看,这不是伤,而是病。你浑身上下找不到伤口,肌肤痊愈,犹如金铁,能砍伤你的流寇,想必也是一个高手。” 谢玄衣眯起双眼,望着少年郎:“……不错。” “你现在无法起身……刺入身体的那缕刀罡,只是引子。” 少年郎轻叹一声,道:“这世上绝大多数的沉疴痼疾,往往隐在最深处,平日里见不得,一旦爆发,却是会直接要了命……听我一句劝,你啊,还是好好躺上几天吧。” 这番话,让谢玄衣陷入沉思。 沉寂片刻之后。 少年郎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对了……我姓楚,清楚的楚。” 少年郎回过半张脸,淡淡道:“你既醒了,我去看看其他人,傍晚再来。”…… …… 这座逃难村,叫“桃源”。 这是个有故事的名字。 据说数百年前,战乱之时,有一个渔夫运气极好,误入了一片与世隔绝,名为“桃源”的村落,这里生活的村民,无忧无虑,没有烦恼,不必为战火所累,也不必为生活所苦,人人和睦相处,自给自足。这渔夫离开之后,将消息禀告给了朝廷,但铁骑四处寻找,却是找不到这座“世外桃源”。 无论是褚国人还是离国人,小的时候都听过这个故事…… 这个名字也很讽刺。 沅州动荡了许多年,如今虽由陈翀接掌,但天灾人祸不断。 沅州境内,哪有桃源? “恩公,没想到你也会用上这东西。” 片刻之后。 密云笑眯眯托腮,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谢真,忍不住出声调侃了两句。 谢玄衣苦笑一声,喝下了邓白漪炖煮的中药。 这药很苦,但极有效果,喝下之后,干涸的窍穴元火竟然又有了些许点燃的迹象…… 在这尘世间,修行者和凡俗,其实并没有太大区别。 所谓的天材地宝,稀世灵药。 许多都是从凡俗间搜刮而来。 “小楚大夫人很不错的。” 密云笑眯眯开口,带着些许炫耀意味地说道:“他说他自幼学习医术,跟了一位很厉害的师父,医术了得,这几日我和邓姐姐跟他去了村子其他处,他的确有些许本事,治好了不少人。他还帮我瞧了腿疾……不过,这腿疾他没瞧出什么名堂。” 密云的双腿,是自行截断的,为了修行神足通,所以刻意为之。 凡俗医师,若不曾亲自踏上修行路。 很多现象,都无法解释。 寻常断腿之人,神色苍白,精神羸弱,即便伤口修补完整,也要时刻承受“幻肢”之痛。 可密云却与他们相反。 断腿之痛,远不如修道之痛,而修道……是能带来反哺的。 有“昙鸾佛骨”滋养,要不了多久,密云这“断去”的双腿,便会自行长出。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疾病”,而是“造化”! 密云坐在谢玄衣腿上。 邓白漪推着轮椅。 三人离开了简陋茅房,来到了这所谓的“桃源”,这座村落并不大,但却挤满了人……断腿,断手,并不罕见。寇乱之年,再加上干旱大饥,沅州百姓的惨象,使团东行之时便已经见识了一遍,只是如今“亲自”体会,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困苦。 这个年代,能够活着,便很不容易。 这村落并不大,但其内却坐落着一座寺庙,谢玄衣居住的茅房,以及这些逃难者的住处,都是寺庙里的和尚临时搭建,这寺庙没什么香火,几个僧人年龄都很大,身子骨羸弱,帮忙救治着伤员。 “恩公……” 密云早就褪去了佛门僧袍,换了件洗得发白的青衫。 他坐在谢玄衣膝前,神色有些不忍:“你说,都到这种地步了,纳兰玄策为何还要‘灭佛’?倘若他成功了,离国就会变得更好吗?” “……” 谢玄衣不语,只是默默看着破旧寺庙供奉的那尊佛像。 离国动荡,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 这些逃难者,如今至少还能有间茅屋居住…… 倘若沅州铁骑要砸掉这些佛寺,那么这些茅屋,一定也会被砸掉。 “北郡惨象,与沅州类似。” 便在此时,邓白漪也开口了。 她看着这些饥荒难民,悲伤说道:“早些时候,道门曾派过真人前来救济。只不过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些真人们都不来了,北郡这些年死了很多人……再后来,大家就都习惯了……” 谢玄衣知道什么原因。 北郡灵气枯竭。 修行者去往北郡,对自身而言是一种损耗。 除此之外,崇龛大真人掌权,与皇城贵族结交,道门七斋的立场发生了改变……圣后执掌大权之后,罢黜镇守使,北郡世家纷纷迁去了皇城,大穗剑宫隐居,这个关头,道门正好借着“闭关”名义,修生养息,韬光养晦。 救济北郡,百害而无一利。 这般不讨好的苦差事,崇龛自然不会做,即便门下有弟子愿意“舍身奉献”,也会被明令禁制杜绝。 “你和他们相认了么?” 谢玄衣看着不远处的破旧寺庙,问道。 “没呢。” 密云摇了摇头,说道:“师叔告诉我,天下人都认为‘梵音寺’是佛门,但恰恰相反。” 邓白漪有些困惑:“这是何意?” “梵音寺只是梵音寺,一片山门,几块砖瓦,远远没有‘佛门’二字涵盖广大。” 密云认真道:“只要心中留存善念之人,无论披不披上那件袈裟,都身处佛门之中……梵音寺或许只能存在千年,但佛门却能流传万古。” “所以你不与他们相认,是怕连累了他们?” 谢玄衣一针见血。 “……是。” 密云垂下小脸,小心翼翼地说道:“恩公,我们如今是沅州铁骑的通缉对象,没找到我们,孟克俭不会善罢甘休的……如果……我是说如果,最坏的情况出现,我未曾与他们相认,那么他们或许便不会被铁骑追究。” “不相认,是好事。” 谢玄衣也垂下眼帘,带着些许夸赞意味,轻轻地说了一句:“不愧是我的好侄儿。” “?” 密云怔住了。 他认识谢真这么久,印象中,谢真一直是个不苟言笑的正经人。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恩公说这种话。 这是认同了自己编的身份吗? “沅州如今的动荡,归根结底……来自于太子和九皇子的争斗。” “皇权之争,百万性命沦为草芥,只是寻常……” 谢玄衣仰起头来,目光落在寺庙之中,平静说道:“纳兰玄策不惜代价要推动太子登顶,倘若梵音寺执意站在九皇子这边,那么灭佛之事,便没有斡旋余地。栖霞山伏杀爆发之后,沅州境内,佛寺倒塌,便是迟早的事情。” 密云顺着谢真目光望去。 他看到了最显眼的,那尊高大古旧的佛像,有些生锈,摇摇欲坠。 他隐隐约约猜到了对方想要表达的话意:“恩公,你的意思是?” “佛门讲究缘分。” 谢玄衣叹息说道:“以前我不信这东西,现在我信了……这世上的确存在着‘因果’,‘因果’需要栽种,种善因,得善果。” 与孟克俭一战,谢玄衣身负重伤。 如今身体经脉断绝,无法自如行走。 这应该是糟糕透顶的消息。 但谢玄衣心境却平和到了极点…… 此时此刻,像极了多年前听到的那个故事,因果道则指引自己,来到了这处与众不同的“世外桃源”。 他隐约觉得,这场灾劫,或许不是灾劫。 对自己而言,这很可能是一场造化。 一场破境造化! (本章完) 第370章 仁心(上) 第370章 仁心(上) “先生……这是离国最新的线报。” 黑鳞卫桑正来到青案之前,单膝跪地,将书简呈上,担忧地瞥了眼先生。 这几日,先生闭关书楼,谢绝见客,无人知晓是何原因。但桑正心中猜测,很可能是因为道门之事。现皇城各世家宗门内部,都在传着天下斋主困锁后山的消息,唐斋主的确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露面了。 先生和唐斋主乃是“至交”。 倘若真是崇龛大真人出手,将唐斋主压下。 那么先生绝不会置之不顾。 只不过,如今乃是多事之秋。 “梵音寺使团途径栖霞山后,便音讯全无。” “目前沅州境内,铁骑戒严……” 桑正小心翼翼说道:“自从鹈鹕失去联系,事情便变得不太妙了。不知小谢山主那边的‘如意令’,是否还能联系?” “一切无恙。” 陈镜玄悬笔未断,一边批文,一边轻语。 得到这个答复的桑正,长长舒了一口气,默默离开书楼。 书楼这边,始终留了“眼线”,关注着梵音寺使团的出行,只不过栖霞山之后,所有消息便被尽数斩断。 桑正心中不安。 他担心小谢山主那边遭遇意外…… 不过先生既然给了准确的答复,那么说明一切太平。 …… …… 桑正离去之后。 陈镜玄缓缓停下悬墨之笔,他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枚金简。 书楼最神通广大的“眼线”,其实就是浑圆仪。 只不过。 越过褚离界限。 浑圆仪所能探知的范围便大大缩小。 纳兰玄策在栖霞山布置了玄微大阵,书楼这边派出去的暗探尽数失去了消息。 浑圆仪……也一样。 陈镜玄不止一次尝试以如意令联系谢真,但均以失败告终,这几日闭门谢客,便是因为他实在无心处理那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更不愿让外面人看到自己的“疲态”。 “栖霞山……” 陈镜玄神色担忧地合上书简,看完线报之后,他已经猜到了栖霞山发生的大概之事。 纳兰玄策既然出手,便不会只是简单的截断消息,梵音寺使团极大概率遭遇了伏杀。 至于伏杀结果—— “嗡!” 忽然之间,那枚久未震颤的如意令,毫无征兆地颤了一下。 陈镜玄愣住。 …… …… 偌大书楼,雾气袅袅。 一袭黑衫缓步踏入“如意幻境”之中,来到青案前坐下。 “我还活着。” 谢玄衣只来得及说这一句。 “纳兰玄策在栖霞山埋伏了多少人?” “使团还剩多少人?” “你现在在哪?” 很难想象,这一连串发问,竟都来自于陈镜玄,向来成熟稳重的小国师,极其罕见地紧张担忧了一回。 因为这次的栖霞山杀局,实实在在超出了他的掌控。 “……” 谢玄衣看着这一幕,心底默叹一声。 他知道,陈镜玄是在关心自己。 沉思了片刻。 “羽字营,苍字营,栖霞山杀局……陈翀麾下精锐尽出,至少三成的沅州铁骑都被调动。” 谢玄衣垂眸说道:“梵音寺使团被围剿,死伤惨重。妙真被杜允忠拖住,下落不明,钧山真人落入了陈翀手中,后者应该是想拿他和道门做一笔交易。我带着邓白漪和密云成功突围……至于铁瞳,以及其他僧人,不知有多少,能够成功从栖霞山逃走。” 这,就是这几日发生的一切。 的确战况惨淡。 陈镜玄缓缓闭上双眼,他知道纳兰玄策与佛门势同水火,可怎么也想不到……沅州灭佛竟发动得如此决绝,当真是不在乎禅师的反击了? “你现在身在何处,我派人接你。” 数息后,陈镜玄睁开双眼,他恢复了理智和平静,重新变成了执掌天命的书楼主人。 “好不容易到了离国,怎能就这般灰溜溜回来?”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更何况……沅州戒严,现在谁也接不走我。书楼贸然采取大动作,只会适得其反。” “你的性命最重要。” 陈镜玄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沅州戒严,自有破解之法。” “你不会是准备强行派‘火主’来沅州解围吧?” 谢玄衣轻笑一声,道破天机。 陈镜玄无法反驳。 是的……这的确是他此刻的想法。 最简单,最直接,代价也最大。 “省省吧,衢江刺杀,已经暴露了一位书楼暗探。这十年你在离国苦心经营,能留几张底牌,几个后手?” 谢玄衣风轻云淡道:“纳兰玄策没你想象得那么厉害,我自有办法回来。” “师父和纳兰玄策对弈多年,我了解他的水平,你不必逞强……” 陈镜玄叹了口气,锁眉问道:“这次栖霞山杀局,孟克俭和杜允忠都绝非善类,陈翀更是只差一步就晋升阳神的人物。你只是洞天之境,如何逃出生天?你负了多重的伤?” “小伤,无碍。” 虽然此刻肉身无法行动,但并不妨碍神魂在如意令里正常行走。 所以谢玄衣只是轻描淡写地将这个话题略过:“对了,有个好消息。我找到‘褚果’了。” 这消息的确有冲击力。 连陈镜玄都怔了一下。 这几日他自锁书楼,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褚果。 这位“名正言顺”的褚国皇太子,在离国忽然丢失了音讯,鹈鹕密令破碎,这噩耗来得太过突然,书楼一众暗探,均都束手无措……如果再没有消息,陈镜玄便要请动“火主”,在沅州境内搜索一番了。 “果真么?” 陈镜玄眼神亮起:“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都是巧合……命数……” 谢玄衣将桃源村的事情,一一说出。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半柱香后,因果道尽。谢玄衣笑着安慰说道:“看吧……事情没你想象中那么糟糕。” 听到褚果下落。 陈镜玄心中稍稍松了口气,这的确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孩子心眼不错。” 谢玄衣问道:“不知跟了哪位医师,还学了点医术,是‘火主’教的么?” “不……不是……” 陈镜玄摇了摇头,说道:“褚果被送去离国,一直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无论是我,还是火主,都没有过多进行干预……原定计划中,在‘皇族血脉’觉醒之前,他会一直以普通人的身份活下去。” “原来如此。” 谢玄衣点了点头,道:“这几日,我会和他以普通人的身份相处。” “褚果就拜托你了。沅州如今情势严峻,我会尽快安排人手。” 陈镜玄轻声叮嘱道:“这几日,尽量不要以如意令传讯。纳兰玄策的‘铁幕’,与‘浑圆仪’一样,可以捕捉天机。离国钩钳师兴许在书楼内也安排了暗探,为了安全起见,桃源的消息不要对其他人传出。” “好。” 谢玄衣本就没打算将此次遇险之事告知其他人。 以大穗剑宫那几位的性格,若是知晓栖霞山杀局,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 黄素和祁烈,都是实实在在的行动派。 只是……这里是离国境内! 就连梵音寺都要受制于纳兰玄策的铁血手腕之下,几尊阴神出境,并不能改变什么,谢玄衣发自内心不希望自己的师弟师妹,为自己涉险,就如同当年“北海杀局”一样,即便再惨淡再落魄,他也不想求助他人。 …… …… 日暮黄昏,树荫下洒满酡红。 几位僧人在阴凉下发放粥食,逃难者们纷纷排着队领取食物,微风吹过,很是寂静,所有人都默默排着队列,没有爆发争吵,动荡…… 这一幕,虽然很有秩序。 但却散发着淡淡的死气。 此次寇乱爆发,不止平芝城一处遭殃,四面八方的受灾者纷纷流窜…… 多亏这简陋破旧的圆光寺施以援手,这些人才有了喘息之所。 沅州如今乱成一锅粥,饿死的,战死的,被截杀的,被烹食的,数不胜数,这种情况下,能逃到此地,也算是一种运气。 对他们而言,这里何尝不是故事中的“桃源”? “你们也来领粥食了?我还以为几位都是辟谷的神仙呢,这几日挨饿也没个声。” 正在参观桃源村,无意来到树荫下的谢玄衣,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褚果也推着轮椅,来到了这片树荫前。 轮椅上坐着一个布衫老者,老人头发白,看上去神色有些憔悴。 谢玄衣神念掠过。 这老者不是修行者,不过六七十岁的年龄,气海便已经接近枯萎,看样子寿元将尽,所剩时间已然不多了。 褚果意味深长地问道:“谢大侠,轮椅感觉如何?” 密云和邓白漪编的故事里。 自己是江湖上练过一些剑术的游侠,因此才与流寇起了争执,受了刀伤……这个借口,正好能够解释这身异于常人的金刚筋骨。 “还不错。” 谢玄衣淡淡笑了笑,转而问道:“虽然走得慢了些,但挺轻松。这位是?” “这是我师父老郑。” 褚果语气平静:“你之所以觉得轮椅轻松,是因为这只是你暂时的代步工具。如果你这辈子都像你侄儿,或者我师父……只能这么出行了,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 听闻此言,密云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他一直被谢真抱在怀中,此时微微转头,才注意到…… 轮椅上的老者,双腿位置,似乎和自己一样。 空空荡荡。 “抱歉。” 老郑叹息一声,连忙开口:“孩子年龄大了,管教不严,说话难听。小谢先生,他不是这个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 褚果摇了摇头,望着谢玄衣,幽怨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家人,对抗流寇之时被砍伤的。前几日平芝城暴乱,我师父也是如此受了伤……他非要逞强,想要靠道理说服贼寇,只不过他没练过功夫,也没你这么好运,最终被砍断了双腿。断腿之伤,无法治愈,他这辈子只能这样了。” “……” 谢玄衣看着老者,又看了看少年郎。 怪不得。 怪不得自己醒来之时,这小家伙的情绪不太正常。 十年前,陈镜玄和火主将褚果送到离国……此后的人生,褚果便和老郑相依为命,某种意义上来说,老郑便是他唯一的亲人。 密云的故事里,自己和老郑的遭遇很类似。 因为逞强,得罪了流寇,遭遇了重创。 “我那不是逞强!” 老郑连忙反驳:“臭小子,那时候要没人站出来,挨刀子的就是你了!” “我无所谓……” 褚果梗着脖子,没好气道:“反正挨一刀也死不掉,我情愿你好好的……” “打住打住,回去再吵!” 老郑无可奈何,摆了摆手。 紧接着他自己转动轮椅,来到了谢真身旁,行了个抱拳礼。身为江湖郎中,多年替人看病,医治,关于江湖上的规矩道理,他也颇懂三分。 “几位的事情,我听小楚说了……这世道,无论是谁,想活下来,都不容易。” 老郑盯着谢玄衣的脖颈,手掌,看了片刻,忽然问道:“如果没猜错的话,阁下应当是一位炼体者?” 栖霞山一战,谢玄衣衣衫破碎,如今已重新换了身干净的黑衫。 即便如此,脖颈,手掌如玉石一般晶莹,闪烁着光泽,一眼便能看出不同寻常。 这是炼体者才能具备的特征。 “……是。” 谢玄衣坦然一笑,也回了个抱拳礼:“前几日熬药,开方,多亏郑大夫费心了。” “这你倒是谢错人了。” 老者笑了笑,道:“我这弟子虽然顽劣,但品行不坏,行医水准更是不俗,开慧极早,过目不忘,跟着我学了三四年,便能替人号脉,治病。这几日,你们的病,都是他医治的。” “哦,没想到小楚大夫,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本事?” 谢玄衣不动声色地夸赞道:“我这伤势本来极重,这几日恢复飞快,本以为神医是您,没想到只是个如此年轻的孩子。” “……” 邓白漪神色古怪,这还是自己认识的谢真吗? 她还以为,谢真从来不会说场面话呢! 不过这番话说出。 褚果的脸色,肉眼可见好了许多。 毕竟还是年轻,稚童都吃这套,即便开慧早,也戴不了连续几顶高帽。 …… …… (十二点左右还有一章,4k字) (本章完) 第371章 仁心(下) 第371章 仁心(下) “哼……” 这番阿谀奉承,褚果虽然面色好转了许多,但语气却未改变太多,依旧有着些许生硬:“谢大侠,您还是别谢我了,无功不受禄……说实话,你能醒过来,和我熬的药可没什么关系!” 这姓谢的,第一日被背到村里,浑身是血。 看上去就快要死了! 第二日,血迹干涸,伤口结痂。 第三日,直接就醒过来了,浑身痂壳脱落,伤口荡然无存! 这得开什么神仙药方,才能做到这一步? 谢玄衣笑眯眯道:“按你这个说法,那我接下来的药是不是不用喝了?” “那不行——” 褚果瞪大双眼,没好气道:“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侄儿和妹妹考虑,我这药多少还是有些作用的!” 闻言,谢玄衣心中有些欣慰。 这小子,在离国生长了十年,学了一身医术,除此之外,还算是有着一颗“仁心”。 “不过这村子,倒是比我想象中太平。” 谢玄衣叩了叩轮椅把手,轻声问道:“外面这么乱,村子里就没有人,为了这些粥食打起来?” 沅州正值大饥之年。 先前使团跋涉,途径之处,遍地都是遭人啃噬的骸骨。 沅州荒郊,人吃人的现象尚且多见。 为了一口吃食,分个你死我活,也该不少。 “前阵子有……” 褚果想了想,缓缓道:“有一对饿得要死的父子,喝了粥食不肯离去,非要抢别人的,硬生生打破了一个可怜女子的脑袋……” 邓白漪问道:“后来呢?” 褚果望着村外,平静道:“后来他们被打断了腿,逐出了桃源。” “圆光寺的大和尚‘法诚’乃是曾经接受过梵音寺点化教诲的外门弟子。” 褚果沉声道:“这‘桃源’附近设了阵法,若是违了规矩,便要被逐出此地。想要在这里领取粥食,就要干活,不劳而获者,会被逐出,恶意伤人者,同样也不可避免。” 大部分情况下,规矩只能约束有道德的人。 对于饿殍而言,只要能够吃饱,道德算得了什么? 这种时候,规矩就不再管用了。 对他们,需要设下严厉的责罚! “……打断了腿,逐出村子?” 密云下意识喃喃开口。 他知道,在断腿的情况下被逐出去,多半会被饿死。 “怎么?” 褚果瞥了眼小家伙,幽幽开口道:“你觉得这样做不对?” 密云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说。 在梵音寺长大。 一直以来,师父都告诉自己,出门在外,慈悲为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桃源逐人的规矩,却似乎与师父的教诲不太符合。 小家伙只得苦笑一声。 立下这规矩的大和尚法诚,当真是梵音寺的弟子吗? “世道不公,礼法浑浊。” 褚果垂眸道:“倘若要费力气救人,就要救那些值得救的人。那对父子今日可以为了一碗粥打破可怜女子的头颅,明日就可以为了一袋米,杀死一个活人……若不严惩,明日又会有几人为了粥食大打出手?这桃源村,还能支撑多久?” “……你说得对。” 密云想了很久,弱弱开口。 的确。 这一路出使,妙真师叔就常常对自己说,师父的“道”太过软弱,太过仁慈。 佛门行事,不能只有菩萨心肠。 还得有雷霆手段! 救一人是救,救千万人也是救。 道无大小,渡世渡人,却有大小。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越是乱世,越需要立清规矩。” 褚果遗憾说道:“只可惜……这沅州支离破碎多年,也不知将来有没有人,能立下能够令人信服的‘规矩’……” 谢玄衣默默看着褚果。 这番话,让他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小家伙了。 虽有仁心,却不愚善。 这很难得。 “小楚大夫……” 便在此时,一个柔柔弱弱的声音响起。 远处,一位瘦瘦高高的年轻女子,捧着一沓叠放整齐的粗布麻衫前来,妇人面黄肌瘦,额头缠着白布。 谢玄衣眯起双眼。 如果没猜错,这就是前阵子被打破脑袋的可怜女子? “郑大夫,小楚大夫,多谢救治之恩。” 可怜女子声音沙哑,满怀谢意:“这是宛儿提前织的厚布衫,今年过冬,可以穿上御寒。还请两位不要嫌弃,千万收下。” “过冬还早,暂且不急。” 褚果摇了摇头,并没有收下布衫。他盯着女子面容看了看,认真问道:“这几日都在按时煎药么?还有头疼么?” “这几日按时服药,不曾头疼了。”女子小声恭敬道。 “你也算是福祸相依。” 褚果轻声道:“你不必知晓是什么缘故,只需要知晓,前阵子那场灾祸,恰好治了你多年头疾……好好养着,最多再过半年,就可轻松了。” “果真吗?” 女子闻言,满眼都是掩不住的笑意,道:“郑大夫,您可真是教了个好弟子……” 老郑来不及回应。 这女子便将布衫摞在老郑膝上,欢天喜地走了。 “神海常年淤塞,因为一朝破裂,淤血淌出,故而疼痛消解,因祸得福。” 看着女子离去的背影,谢玄衣忽然开口。 “不错……你也懂医术?” 褚果和老郑都向谢玄衣这投去目光。 “略懂一些。” 谢玄衣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揉搓了一下,关于江湖上的凡俗医术,他的确在莲峰道藏里读过一些。 民俗间常用的药草,他只能识出大概。 至于修行者才能用到的那些“神珍”,反倒是尽数认识了。 不过,对于修行到阴神境界的谢玄衣而言,凡俗口中的看病把脉,实在不是难事。 根本无需搭手。 他的神念只要一瞬,就找到了刚刚那女子的“病因”。 这可怜女子,脑袋里不知为何生了一小块血瘤。 前阵子的“血光之灾”,导致血瘤破开口子,不再成形。 这,便是褚果所说的“福祸相依”。 只是他并没有说对。 此事,并不算是真正的因祸得福。 这块血瘤破碎,看上去是把淤血化解了,实际上血瘤碎片仍在……头疼消散不了几年,便会变本加厉,倘若没有灵丹妙药,这女子也活不了多久。 “这是个苦命人,听说是抱着孩子来到桃源的,孩子救不活了,只剩她自己。” 老郑叹息一声,不忍接受这份厚厚的布衫,轻轻道:“这世上的苦命人,此生大多注定没有福缘,好不容易来到一片安身之乡,又遇到了开颅之灾。我让小楚开的‘药方’里,有止痛的草药,希望她这几年能不要受头疾困扰。”“……原来如此。” 谢玄衣默默叹息一声,他算是明白这可怜女子为何头疾了。 亲生骨肉死在怀里。 这般痛苦,天下有几个父母能够忍受? 原来这可怜女子的结局,两医师早就看到了。 不过这年头,头疾,算得了什么? 能够活到“头疾”发作,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这桃源村,目前一共一百四十三人,除却‘圆光寺’的几位和尚师父,几乎人人有疾。” 老郑仰起头来,轻声道:“这几日寇乱爆发,逃难者越来越多,我和小楚已经忙不过来……如若谢大侠……” “喊我小谢即可。” 谢玄衣主动将态度放得极低,前世游历离国,他并没有这般经历,他也并不知道,沅州民生惨淡到了这个地步。 “如若小谢先生愿意,不妨助我们一臂之力。” 老郑笑了笑,温声说道:“在这里,最享受尊敬的便是‘医师’,每日除了粥食,我们还有肉,蛋可以食用。” “义妹,你觉得呢?” 谢玄衣仰起头来,望着邓白漪。 “我?” 邓白漪眨了眨眼。 她当然明白谢真的言外之意,缓缓说道:“能够留在这里,自然是极好的……” 谢玄衣笑了笑,道:“既如此,便在这里留上几日。” 邓白漪轻轻嗯了一声。 其实她不太明白,为何谢真会做出如此选择。 她知道,谢真早就修行到了“辟谷”境界,无需进食,只需要汲取天地灵气,便可维持身体状态。 自然不是为了这些吃食。 那么,便是为了“救人”? 这就更荒唐了。 自谢真玉珠镇苏醒以来,邓白漪便跟着他,两人经历了诸多波折…… 她很清楚。 这黑衣少年,是不折不扣的杀胚。 北海陵,谢真独自一人,杀完了游海王招揽的所有南疆邪修! 除此之外。 大褚王朝北狩,谢真更是在大月国杀了不知多少妖修,多少敌人! 一个手中沾满鲜血的杀胚,忽然改了性子,要行医救人? 邓白漪实在想不通。 不过。 她却是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谢真身上气质的变化……玉珠镇初见之时,谢真身上满是冰冷的杀意,一副生人莫近的凛冽气息,仿佛与之搭讪,多说几句话,就会被无情杀死。 后来。 两人慢慢相处,谢真身上的冷冽之意,逐渐消融了许多。 邓白漪逐渐看清。 谢真虽然是一个杀胚,却也有颗“仁心”,北海陵大开杀戒,是为了救下鲤潮城的十万生灵。 杀生为护生。 这究竟是恶人,还是善人? “你是要在此……修炼‘生之道则’么?” 邓白漪默默送去一句传音。 她大概猜到,谢真如此选择的原因了,在使团行路之时,谢真曾苦恼地问过,如何能将“生之道则”修炼到大成,钧山真人给出的答复是“救人”。 如今这桃源,便是一处上好的修行场所。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谢玄衣自嘲笑了笑,传音道:“这一次,我确是动了善念,无关‘生之道则’的修行,我只是单纯想试一下,能不能多‘救’一些人。” 一场意外,因果道则,带他来到了这里。 他看到了这片桃源。 也看到了这些挣扎于乱世之中的苦命人。 上一世修行灭之道则,谢玄衣未曾看到过这样的世界,也没有“出手搭救”的机会。 出剑,杀人。 斩妖,除魔。 谢玄衣奔波四境,忙着斩杀敌手。 这一世,他跌落泥泞,才看到了凡尘俗世的真实一面。 谢玄衣很清楚。 生之道则的修行,并不会因为救下这些人而圆满。 但是那又如何? 一念既起,便由其行。 …… …… 接下来这几日,桃源树荫下,便多了两道形象鲜明的轮椅身影。 谢玄衣和褚果师父郑逢生,在小村里摆了张桌子,替人把脉,开药,看病。 郑逢生的确是个颇有本领的医师,号脉极准,药到病除。 只不过…… 谢玄衣根本就不需要号脉。 搭手只是做做样子。 他的神念轻轻掠出,便可看清对方“病症”,至于医治则更简单,无需开药,无需治疗,只需要将生之道则分出极其轻微的一小缕,凡俗的疾病痛苦,立刻便会得到压制。 几日之后,郑逢生的“生意”便少了许多,谢玄衣桌前几乎是排满了人。 桃源已经传开了。 新来的“小谢大夫”有仙师本领,修行过不得了的本事,在他那里看病,只要轻轻搭手号脉,便能感到一阵暖流,自身体之中流淌而过,再疼痛的病症,都会立刻得到消解……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来尝试者,络绎不绝。 人人皆是带着喜色离去。 郑逢生看到这一幕,也忍不住欣喜,他没想到这小谢先生如此谦逊,口中所说的“略懂”,竟是懂到了这种程度! 医者仁心,倘若这桃源当真没有病患,即便自己这医师没了用武之地,他也是万分乐意的。 不过几日之后。 郑逢生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彻底清闲”,反而变得更加忙碌起来。 两张小桌,排队人数几乎变得一样多。 很简单。 所有在谢玄衣这里看过病的“患者”,都要去郑逢生那边,领药,开方。 并不是谢玄衣不愿意动用“生之道则”,将这些人治好。 一方面。 自己的“生之道则”,还不能代替不死泉,直接生死人,肉白骨。 另外一方面。 这些苦命人,有些身缠数疾。 即便是生之道则,也只能缓解痛苦,想要彻底治好,根本没有可能。 …… …… (ps:没有水文,这些都是必要剧情。烦请大家多给些耐心,明天还会多更。) (本章完) 第372章 灭佛 第372章 灭佛 “孟大人,安阳郡已经尽数搜查过了一遍,并没有谢真,密云的踪迹。” “杜大人,洹水郡也搜查完毕!” “两位大人……” 一队铁骑停在一处山林前。 孟克俭看着掌中拉开的沅州地图,一共四块郡地,这几日搜查下来,已经排除了三处。 “谢真还挺能躲,连寻三郡,均无动静。” 杜允忠盯着地图上最后一块郡地,面无表情道:“看来就在元宁郡了。” 孟克俭嗤然一笑,悠悠说道:“这谢真被我重创,即便有‘生之道则’,也不可能这么快痊愈……他本领再大,也逃不出沅州。大将军给的弦盘,今日刚刚有了动静,按这个速度搜查下去,最多十日,他就会被找出。” “嗯……” 杜允忠点了点头,忽然开口:“……这里是不是有座庙?” 此言一出。 羽字营铁骑彼此对视一眼。 “珰……” 正是晌午,山林飘出炊烟,还回荡着低沉的撞钟之声。 的确。 这片山林之中,明显坐落着一座佛寺,隔着密林,还能看到身着僧袍的僧人,正在挑担运水。 “那么正好。” 杜允忠漠然抬头,注视着隐于山林深处的寺庙:“……尽数杀了,不留活口。” …… …… “灭之道,不存善念,附着剑上,断绝生机。” “生之道,尽生慈悲,附着剑上,枯木逢春。” 这几日。 谢玄衣的生之道则凝聚速度,以飞快速度涨升,他心中隐约猜到了“因果道则”的指引,可能会是一场福缘。可他没有想到,困扰自己许久的“生之道则”参悟,会在桃源村迎来如此重大的突破。 他在桃源开坛救人。 每救下一人,生之道则便会凝聚一分。 度人,同时也在度己。 “化骨散”和“血寒毒”已经被彻底压下,按理来说,谢玄衣已经可以正常行走,可他却发现自己“经脉”仍然处于断裂状态…… 褚果说得没错。 沉疴痼疾,隐于暗处。 自己这具身子,看似活出了第二世,变得完美无垢。 但实则不然。 这一路走来,自己执意修行第二条剑道,不止一次让身躯承受了巨大压力,这是前世自己从未触碰过的“禁域”,栖霞山之战,自己在笼仙阵封锁之下肉身硬撼纳兰秋童的弦术,再与孟克俭厮杀,导致肉身内的“暗疾”彻底触发…… 他需要更多时间静养。 准确来说。 想要以最完美的姿态晋升阴神,就需要锤炼出一尊属于自己的“神胎”。 重塑经脉,重燃元火。 傍晚。 邓白漪推着木质轮椅,在山野之中行走,微风吹过,白翻飞。 谢玄衣静静坐着,看落日沉入山岭。 两人单独相处。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你……似乎变得与先前不一样了。” 邓白漪看着坐在椅上的少年。 她想了许久,终是开口。 “哪里不一样了?” 谢玄衣闭目沉浸在道则参悟之中,闻言缓缓睁眸。 “杀气内敛。” 邓白漪轻笑一声:“如果我没猜错,以前的你,是不会留在这救人的。” “是。” 谢玄衣轻轻开口:“我杀的人,远比救的人多。” “未必。” 邓白漪摇了摇头。 她认真说道:“虽然不知你在玉珠镇前杀了多少人,做了什么事,但我知道……你只杀有罪之人,只诛有孽之妖。这种杀法,杀人未必就不是救人。” 这个回答,让谢玄衣怔了一下。 “你竟是这么认为的么……” 谢玄衣垂下眼帘,他没来由想到了破碎记忆中的那个女子。 赤磷。 第六碗醉仙酿喝下之后。 谢玄衣看到了被自己“遗忘”的过往。 月隐界皇帝崩殂,皇城大乱。 那个叫“赤磷”的女子,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送自己出城,她一口一个恩公,一口一个恩人,可讽刺的是……谢玄衣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何时有恩于她,又是做了何事,具体有了何恩。 “当然。” “因为你杀了玉珠镇大妖,所以我才活了下来。” 邓白漪轻声且坚定地开口:“不仅仅是我……整个玉珠镇,有数百人,因你而活。” “密云,不也一样吗?” 邓白漪再次道:“你在南疆斩杀邪修,救下了他,他才能活了下来……若他日后顺利继承这身佛骨,所救下的人,便都与你有关。” “我杀它们时,未曾想过这些。” 谢玄衣轻叹一声:“恩人二字,受之有愧。” “论迹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 邓白漪再次道:“这是唐斋主对我说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唐斋主?” 谢玄衣哑然。 唐凤书的确是奉行这种准则的人物。 “这几日,你救了不少人。” 邓白漪轻语道:“你还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我……” 谢玄衣沉默片刻,坦白说道:“其实我留在这,不仅是为了修行‘生之道则’。我还要带走一人。” 相逢相识相知。 这一路行来,生死相依,他已经没什么好对邓白漪隐瞒的了。 “楚果?” 邓白漪挑了挑眉,下意识猜道。 两人停在一座小山坡上,隔着山坡,可以看到桃源村中悬挂的一串串灯笼,晦暗光火随风飘摇,神念掠过,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少年老成的身影,已经入夜了,楚果还在挨家挨户敲门,检查伤势病情。 “嗯。” 谢玄衣平静道:“这个小家伙人不错,你觉得呢?” 邓白漪没有去问,谢真为何要带走楚果。 她认真说道:“陈翀的铁骑封锁了整个沅州。四块郡地,严防死守,我们想要逃出这里……比当初踏入青州还要更难。这种情况下,带着他,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停顿了片刻。 邓白漪有些犹豫地说道:“更何况……他未必想走。” 她在楚果身上,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些自己的影子。 只不过当初的她,是一心想要离开玉珠镇。 可楚果,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其实也不一定要带走他。”谢玄衣低垂眉眼,沉声说道:“沅州太乱,他得活着。” “自栖霞山一战之后,纳兰玄策与梵音寺的矛盾彻底无法调解。” “灭佛……是迟早的事情。” “如今消息封锁,元宁郡看似太平,实则不然。”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道:“我怀疑,铁骑灭佛已经开始,只不过因为‘因果道则’提供的庇护,我们暂时没有觉察。” 说到这。 他的目光落向山坡对面。 桃源村深处,供奉着的那座圆光寺。 邓白漪微微一怔:“你的意思是?” “灭佛,已是必然,避无可避。” 谢玄衣神色平静,一字一顿说道:“与其让孟克俭率铁骑踏平这里,不如……我们提前推了这堵墙。” …… …… “推了这堵墙?” 声音落地,四周静地落针可闻。 圆光寺众僧诧异地环顾四周,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今夜月光清亮,山泉清凉,灯盏光火微弱摇曳,映照着这古怪微妙的一副画面。 最后。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位坐着轮椅的黑衣少年身上。 桃源村来了位不得了的神医。 这段时日,谢玄衣救了不少人,其中也不乏圆光寺卧榻已久的老僧。 正因如此,他说出这番话,才没有被直接逐出门去。 在座的诸位,或多或少,都受了他的恩惠。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乱世之中,得此医治,无异于再造之恩。 “你……再说一遍……” 一位老僧,神色憔悴,揉着眉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日,我听到了小道消息。” 谢玄衣缓缓说道:“沅州铁骑正在清剿佛门古刹,铁骑所过之处,古刹寺庙倾塌。要不了多久,应该就会抵临元宁郡……” 一片嘘声。 众僧面面相觑,谁都不愿相信这消息。 “是真的。” 便在此时,谢玄衣身旁一道平静的少年声音响起。 跟随谢玄衣一同来这圆光寺的,还有褚果,以及郑逢生。 褚果神色镇定自若,一本正经说道:“还记得今日申时来桃源求药的老先生么,这是从乾州南下的行脚商,他告诉我如今整个沅州都被封锁了。纳兰玄策与梵音寺的矛盾彻底不可化解,安阳郡如今已被铁骑踏平。” “……” 谢玄衣瞥了眼少年郎。 褚果说的煞有其事,但实际上,哪有这个乾州南下的行脚商? 申时来求药的老先生,不过是隔壁山的耕农。 不过经由褚果这么一说,有鼻子有脸,众僧神色变得凝重了许多。 “当真有这消息?” 那位老僧声音颤抖询问,只不过他问的不是褚果,而是郑逢生。 被褚果轻轻捏了把肩头的老郑,无奈叹了口气,道:“嗯……确有此事……” “阿弥陀佛。” 不少僧人,诵念了一声佛号。 灭佛这两个字。 许多年前,便有人在说了…… 梵音寺与九皇子结交,而纳兰玄策则是力挺太子,随着这两党恩怨愈发加深,灭佛二字愈发严肃,可谁也想不到,这残酷之事竟然真的发生在自己家门之前。 “有禅师在,纳兰玄策怎敢如此?” 一位老僧仍然不愿相信。 他活了八十余岁,见证了梵音寺最辉煌的那段岁月,当年他拜入佛门之时,梵音寺还有着天下第一大宗的声名,天下人人都想见禅师一面,天下人人都要给佛门一个面子。 “时代变了。” 褚果摇了摇头,平静道:“禅师已经许久没有出面了,说不定已经死了。” “……谁说的?” 听闻此言,密云忍不住开口,但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小声纠正道:“说不定禅师只是不愿出面……” “别说禅师。” 褚果瞥了眼小家伙,没有多疑,而是继续说道:“就算是菩萨转世,也救不了沅州这么多的苦命人。倘若沅州铁骑至此,圆光寺能活下几人?桃源又能活下几人?难不成禅师会为了在座诸位,亲自露面?” 此言一出,圆光寺彻底寂静。 众僧叹息。 他们知道,小楚大夫说得没错。 佛门遭遇打压,已经不是第一年,这些年无论遇到何等困境逆境,禅师都未曾出面。 “听说佛子大人带着使团去往褚国了。” 一位中年僧人,感慨唏嘘道:“前阵子,还能听到使团归离的消息。如今消息彻底没了,该不会是遭遇意外了吧?” “那个行脚商……说的可能是真的……” 另外一位僧人也喃喃自语:“按照路程计算,梵音寺使团归离,如今应该正在沅州……” 越是议论,气氛越是死寂。 最终众人都将目光投向圆光寺的住持,那位缔了桃源阵法的“大和尚”法诚。 佛门等级制度并不森严,但却有着清晰明确的果位顺序,有幸拜入梵音寺,能够聆听佛法的“修士”,无论境界多高多低,出门再在外行走,都会被称呼一声“大和尚”。 与平常僧人和尚不同,加上这个“大”字,便是认可了梵音寺继承天下佛门正统。 “……” 法诚其实是一个相当瘦削,甚至有些干瘪的僧人。 在谢玄衣,褚果到来之前,桃源并没有医师,也没有这么热闹…… 这些粥食,全是他出门在外,徒步请求施舍得来。 一砖一瓦,也都是他带人组建,费了数百天。 如今的桃源,秩序井然。 因为所有人都畏惧法诚立下的“规矩”。 可实际上,见过法诚本人的,寥寥可数。 法诚去过梵音寺,修行过佛法。 但……却没有任何修行境界。 不是所有梵音寺的僧人,都会修行。 村口的那座阵纹,乃是他唯一从梵音寺带出来的东西,那座简陋阵纹,品级不错,可以布设迷雾,用以自保,的确可以威慑凡俗。 圆光寺的僧人们纷纷以言语为大和尚“法诚”渲染,久而久之,人们心中便多了一份敬畏瞻仰的形象。 实际上。 这只是一个凡俗。 甚至是一个残缺的凡俗。 法诚默默打着手势,指了指头上的庙宇,又指了指远方的明月,最后,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他天生残缺,无法开口说话。 他是一个哑巴。 (本章完) 第373章 褚人 第373章 褚人 月光洒落圆光寺。 所有人都静静看着法诚,这位瘦削干瘪的大和尚,用力比划着手势。 他指了指天上明月,又指了指地上门楣。 “……” 僧人们面面相觑,不太明白法诚的意思。 有一位年轻僧人,小心翼翼揣测着说道:“住持大人是想说,菩萨金身与天上明月一样不可亵渎?” 法诚摇了摇头。 他来到那座供奉已久的生锈佛像之前,轻轻叩了叩。 珰! 珰! 佛像金身发出了清脆的震响。 圆光寺有不少年的历史,法诚去梵音寺进修之前,这座佛像便已经存在,沅州贫瘠,修不起真正的金尊,所以这只是一尊铜像,但却并不妨碍这些年信徒们前来供奉香火,许愿还愿。 风吹雨打,岁月风化,这尊铜像表面生出了淡淡的斑驳锈迹。 但威严仍在。 这是一尊地藏王菩萨像。 乱世之中,地藏王菩萨的伟力可以消除业障,保佑族内长辈平安安康,若有逝去亡者可以早生极乐。 法诚神色诚恳,行了一礼,而后对着众人,做出了一个推倒的动作。 众人大惊。 “住持大人?” 一位老僧声音颤抖:“当真要推倒寺庙,推倒菩萨尊像?” 法诚平静地点了点头。 他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上缓缓写出平正工整的字迹。 写到一半。 瞥了一眼的密云便直接开口,将法诚想写的内容报了出来。 “金身虽倒,菩萨仍在。” 法诚神色诧异,惊喜赞赏地望着这个衣衫褴褛的稚童,这就是他想表达的道理。 佛法,存于心中。 佛寺推倒,不算什么。 寺庙只是死物,可以再建。 可人死了,便不会复生。 倘若纳兰玄策当真要实行“灭佛”,那么接下来沅州将会迎接一场史无前例的铁骑洗礼……比起固守陈规,死守圆光寺,他更愿意主动将其推倒,来换取寺内僧人的一线生机。 “倘若心中存有佛法,即便不住寺庙,不穿僧袍,亦是佛门修士,亦在世间修行。” “心中无佛,住大雄宝殿,享万人香火,依旧无法铸成金身。” “如今大劫当前,将这金身推去,将这僧袍褪去,来换一条命。” “若菩萨有知,不会怪罪,只会欣慰。” 密云低垂眉眼,一字一句开口。 他的声音虽小,却是清晰回荡在整个圆光寺中。 直至此时。 圆光寺一众僧人,才注意到小谢先生带着的这个孩子。 这孩子是一个“苦命人”,年纪轻轻,便断了双腿,但所说的话,却是极有道理,与他年龄很不符合。 那位老僧声音颤抖,默念了几遍。 最终他无话可说。 其他僧人的立场,也是逐渐发生了变化。 最终一位僧人,神色惋惜地望着地藏王菩萨尊像,小心翼翼确认地问道:“推?” 表示反对的那些老僧,不再开口,默默向后退去。 站在尊像前的法诚点了点头。 …… …… 圆光寺起于百年前,一位梵音寺散修云游至此。 这世上的人,便与一样。 风吹过,开枝散叶。 佛门的因果,在这些年开满了大江南北,西褚东离。 圆光寺一朝崩塌。 这一点,也如一样,盛开凋零,皆只在一刹。 这一夜,桃源无人入眠,好不容易过上一段“好日子”的逃难者们,纷纷来到圆光寺前,神色复杂地看着那尊威严的地藏王菩萨像轰然倒下,烟尘四溅。 明月微光混杂在滚滚烟尘之中。 待到长夜尽逝,曙光洒下,尘埃落定之后,圆光寺夷为平地。 长夜尽头,地平线那端,“恰好”迎来了一队铁骑。 这队铁骑并非羽字营苍字营精锐,只是寻常沅州铁骑。 这是一队斥候营。 因寇乱,饥荒之故,沅州地图标注村落常常更迭,这队斥候营显然是奉命前来探明情况……这队斥候营的出现,证明“灭佛”之言,绝非空穴来风。褪去僧袍的僧人们神色苍白,暂住在草庐之中,斥候营并没有细致盘问,圆光寺本就破旧,推倒之后只剩瓦砾,再加上最显眼的那尊佛像被连夜埋入深坑之中,眼前这座只剩断壁残垣的小村并不值得留恋,草草盘问一番,斥候营就此离去。 这一劫算是渡过。 待到烟尘彻底散去,马蹄声也远去。 躲起来的僧人逐渐出现。 他们心有余悸,回想着昨夜的争执,庆幸最终及时做出了“推倒佛像”的决策。 有人想要登门去感谢小谢先生和小楚大夫,却发现这两人并不在村中。 …… …… 桃源小村背面。 微风吹过,蝴蝶在山坡上轻掠。 邓白漪抱着密云,坐在草地之上,看着黎明曙光从云海中涌现。 她推着轮椅,但却不是谢玄衣的轮椅。 “邓姑娘。” 老郑坐在轮椅上,呼吸着芬芳的空气,忽然开口道:“你们应该不是离国人吧?” “我……” 邓白漪怔了一下。 她想要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其实生在哪国,不重要。” 郑逢生笑了笑,道:“重要的是,你们是善人,刚刚救了很多人。” 老郑回过头。 山坡那一面,小村里有百余人,有惊无险地逃过一劫。 “主要是法诚住持有慧眼,有魄力。” 邓白漪摇了摇头,道:“这年头,因为一句话,愿意主动推倒佛寺,推掉陈规的僧人……想来也并不多。” 昨夜推倒佛像之时,还有僧人提出过质疑,反对。 只不过都被法诚压下了。 “也是……” 郑逢生笑道:“不过有一件事,老朽十分确信。你和那位小谢先生,绝非凡俗。” 这几日。他算是开了眼界。 小谢先生治病的手段,已经超过了他的认知,只要轻轻一搭脉,便可尽解苦痛。 如果没有猜错。 这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仙师”。 另外一点,这位邓姑娘平日里总是把自己扮得朴素平凡。 这世上哪有年轻女子不爱美? 即便邓白漪刻意把面颊沾上污垢泥泞,依旧有种超然出尘的清丽气质。 郑逢生不傻。 沅州如今遭遇封锁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很巧,据说梵音寺归离的使团在踏入沅州境内之后便彻底消失了……即便是离国寻常百姓,也知道这次归离使团之中,有一位不得了的少年天才! 如今天骄榜第一的“谢真”! 而这位小谢先生,恰好姓谢…… 念至于此。 郑逢生转移话题,望向山坡另外一边:“你说,他们俩那边在聊什么呢?” …… …… 褚果推着谢玄衣的轮椅,在小山另外一边漫步行走。 “今日多谢你,救了他们。”他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声音低沉地道谢。 “不必谢我。” 谢玄衣淡淡道:“要谢,还是去谢那位透露消息的‘乾州行脚商’吧。” 若是没有褚果的谎言。 昨夜推倒圆光寺的提议,未必会这么顺利。 谢玄衣倒是有些好奇,这少年郎哪里来的底气,笃定自己说的话值得信任? “如果没猜错,你应该不会在这待太久。” 褚果笑了笑,以笃定地口吻认真说道:“你是从褚国来的吧。” “哦?”谢玄衣挑了挑眉。 “平芝城是沅州一座小城,但因为地处离国西北边境,与衢江相隔不远,常常迎接两国商人。”褚果神色自若地说道:“前些年老郑开了个医馆,接了天南海北许多客人,他告诉我,褚人身上有种不一样的气质,交谈几句,相处一段时日,就能觉察。” 谢玄衣更来了兴趣,笑着问道:“什么气质?” “很难说。” 褚果想了想,道:“举个例子。如果进医馆的是个离人,多半会先让医治,医完了再谈价格,十有八九会砍价。” “如果是褚人呢?” “先问价。” “不砍价?” “通常是不砍价的……褚离虽然通了贸易,但这几年关系紧张,据说早晚要打起来。所以这些褚人来到离境,即便来医馆瞧病,也不愿让人看了笑话,丢了气节。”褚果笑了笑,道:“原本我是不太相信的,直到后来我也救了几个褚人。老郑看人的眼光很准,这些褚人都犟得很。” 谢玄衣哑然失笑。 “那位邓姑娘,也是褚人。” 褚果对着远方,昂了昂下巴,道:“前几日她抬着你进了村子,你浑身都是血,伤得很严重,她瞧见寺庙,便冲进去求法诚大和尚救人……法诚哪里懂这些,只能请老郑出面,老郑开了一副药方,虽然见效快,却要整宿熬药,小心掌控火候,于是她便整宿不睡。” “……” 谢玄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你也犟。” 褚果淡淡道:“明明身负重伤,却要逞能起身。从那时候起,我就在猜,你们是不是从褚境过来的了。” 谢玄衣只能沉默。 “别担心,我只是随口一说。” 褚果轻笑道:“你们从哪里,姓甚名谁,都不重要。如今你病未痊愈,我便还是你的医师,当务之急,是治好你。” “今早离开的铁骑,只是斥候。” 谢玄衣忽然开口。 他指了指远方消散的尘烟:“要不了多久,铁骑还会卷土重来……桃源村已经有人准备离去了。你不准备离去么?” “去哪?” 褚果淡定道:“平芝城支离破碎,沅州还有第二处桃源么?留在这里招惹祸端,去了他处,难道就会变好?” 整座沅州,如今都被烹于烈火之中。 “我知道,你是仙师。” 褚果依旧淡定,话音里却是带上了三分好奇:“邓姑娘背着你的时候,手中还攥着一把伞剑……如果你伤好了,可以驭剑带人直上九霄么?” 谢玄衣思索了片刻,道:“可以。” “所以……你还真是一位不得了的剑仙啊。” 褚果眼中的精芒多了许多。 他语气感慨地说道:“前些日子,平芝城被攻破的时候,我瞧见了一位女子剑仙,独自拦在城门前,对抗流寇贼匪,她以飞剑送了我和老郑一程……尸位素餐的城主府被流寇杀了个干净,若不是有她出手相助,恐怕我和老郑已经死了。也不知她现在身在何处,可还安好?” “……” 谢玄衣微微合下眼帘,遮掩情绪。 褚果说的那位女子剑仙,他已经猜到是谁了。 书楼暗探鹈鹕。 平芝城破,挺身而出,送走褚果,却落入大离钩钳师手中。 “既然你可以驭剑,那么伤好之后,能不能驭剑送人离开沅州……” 褚果想了想,小心翼翼开口。 谢玄衣抬起头。 这句话,有些出乎自己意料。 褚果主动要走? 谢玄衣毫不犹豫道:“自然可以。” “我想请你,把老郑送去一个安全处。听说乾州太平,那里没有滥杀无辜的流寇,也没有肆意妄为的铁骑。”褚果咧嘴笑道:“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这老家伙也是个犟种,平芝城动荡之前,我劝了好多次,死活不愿动身。这一次由不得他了,我以前答应过他的,让他过上太平日子。” “……你呢?”谢玄衣有些困惑。 “我?”褚果怔了一下。 谢玄衣道:“你不想离开?” “……我就算了,留在沅州就好。” 褚果很显然是想到了什么,少年郎再有心思,也藏不住眼中的情绪。 他故作不在乎地摆了摆衣袖,道:“老郑心愿是悬壶济世,多多救人,乾州太平,哪有那么多人可救?我就留在沅州,沅州病患多,正好有我用武之地。” “你是怕连累郑逢生吧?” 谢玄衣不擅长卖关子,一语道破天机。 “??” 褚果再次怔住。 “你怀疑平芝城之乱,是自己导致的。” 谢玄衣风轻云淡说道:“所以你不想和郑逢生去乾州……你觉得他和你在一起,早晚会遇到第二次这样的意外。看来你已经‘感受’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了,这几日都做了什么梦,不妨与我说说。” “你你你……” 向来镇定的褚果,第一次乱了阵脚,他神色震惊地看着轮椅上的黑衣少年,止不住踉跄后退。 “你说自己看褚人很准……” “那么。” 谢玄衣轻声笑了笑,道:“有没有认真地看过自己?” (本章完) 第374章 幸运 第374章 幸运 “你,什么意思?” 褚果神色苍白地注视着眼前的年轻男人。 “没什么意思。” 谢玄衣平静道:“既然你已经觉察到了不对,那么没试过探索真相么?” 这十年。 褚果的身份,被陈镜玄压了下去。 书楼给了他一个太平人生,但这份太平注定不会持续太久,没有平芝城寇乱,褚果一样会遭遇其他意外。 他是大褚王朝如今皇位的唯一继承人! 单凭这个身份。 这一生,就不会平凡度过! “我……” 褚果声音颤抖,喃喃道:“那些梦,不是巧合?”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 谢玄衣低垂眉眼,轻声道:“一场梦,梦到一次,或许是偶然,但夜夜入睡,都被同一场梦境缠绕……这便不会是巧合。” 褚果深吸一口气。 他恢复冷静的速度比谢玄衣想象中要快:“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 谢玄衣抬起头来,一字一顿道:“你只需要知道,我和前些日子驭剑降临的‘女子剑仙’一样,出现在此,都是为了救你。” “所以……” 褚果声音变得沙哑起来:“我,也是褚人?” 谢玄衣挑了挑眉,问道:“你梦到了什么?” 他知道书楼将褚果的身世,封锁在了幻梦之中,随着年岁增涨,神魂觉醒,幻梦封锁会逐步消失。 只是不知,如今这幻梦封锁,解除到哪一步了? “我看到了一片海。” 褚果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海正中,有一座镶刻日月的威严宝座。” 褚果很敏锐地注意到,海,日月,宝座,这几个词出口之后……坐在轮椅上的那位,瞳孔收缩了一下。 “这是哪?”褚果问。 “修行者在天下掌控了数之不清的洞天福地,天元秘境。”谢玄衣尽量让声音平静:“你梦到的大概就是洞天福地中的场景。” “你认识?”褚果再问。 一向不屑说谎的谢玄衣这次沉默了。 他的确认识。 这是……月隐界。 当年褚帝邀请自己观赏月隐界的景象,他失去了大部分记忆,却唯独记得这一幕。 “或许。” 谢玄衣想了想,缓缓说道:“我可能去过这地方。” 本以为褚果会继续刨根问底。 但没想到,这小家伙问到这里,便不再继续。 “没想到这世上真的存在这种地方……” 褚果话锋一转,没好气说道:“老子已经被这梦境纠缠了好久……去年开始,便总是梦到同一个地方,这海仿佛占满了整个世界,无穷无尽,看不到尽头。我如果去往其他方向,这幻梦便会将我拽回世界中央。最终我只能回到宝座之前,看着那把镶嵌日月的破椅子。” 那是皇座。 谢玄衣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开口将真相道出。 看得出来,褚果似乎并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决定尊重这个少年郎。 对方不问。 那么自己便不急着说。 “梦里还有其他的吗?” “没有了。” “不……不对……” 褚果顿了顿,皱眉补充道:“前阵子,我好像又看到了一道身影,他穿着明黄色的大袍,整个人像是被风吹起的炊烟,说来也怪,他离我并不远,但我却看不清他的具体面容,他似乎早就站在海中央,等待着我的到来,他应该有话要对我说。” 那很可能是你亲爹。 谢玄衣再次欲言又止。 “那家伙真的很讨厌。” 因为褚果幽幽开口:“装神弄鬼,有话不能直说吗?这场幻梦还要持续多久?” “……” 谢玄衣有些哭笑不得。 他之前特意问过了陈镜玄,这场幻梦彻底解封的条件,由于十年前陈镜玄境界尚差一筹,于是这场幻梦由国师“言辛”亲自布施,幻梦解开的关键不在于褚果的年龄,而在于褚果的神魂境界。 这是一重枷锁,也是一副盔甲。 幻梦彻底解封。 意味着褚果的“神魂境界”已经稳定,皇族血脉也正式觉醒,在书楼计划中,这是将褚果接回褚国之后的事情了。 “或许还要再过一段时间。” 谢玄衣思忖片刻,谨慎道:“你的梦境会随年岁增涨发生改变……或许过段日子,你就能看清那个男人的面容。如果你能和他说说话,说不定会有惊喜。” “惊喜?” 褚果呵呵冷笑道:“狗屁惊喜,他是我爹啊?” “……” 谢玄衣再次沉默。 这孩子,自己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了。 “等等,真是我爹啊?” 褚果反应极快,他瞪大双眼,小心翼翼问道:“我是褚国修行宗门宗主的孩子?” 得出这个结论并不困难。 平芝城寇乱。 那位女子剑仙救了自己一命,如今,又来一位年轻剑仙。 前来搭救的都是修行者。 那么自己背后的势力,必定是一座修行宗门,而且可能颇有规模。 “算……是。” 谢玄衣起了些许玩心,纯粹是陪这孩子闹腾,笑着给了一句回应。 本来并不好奇的褚果,此刻开始好奇起来。 “那……” 他再次小心翼翼问道:“我那不负责任的老爹,在褚国算是颇有势力?” “颇有势力。” 谢玄衣没有犹豫,点了点头,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这算什么?苦尽甘来?” 褚果觉得有些讽刺,过了十年苦日子,现在忽然告诉自己,不用再掩饰身份了? 原来自己还是修行大宗的少宗主? 沅州爆发兵乱,于是亲爹派人来救自己了? “苦尽甘来?” 谢玄衣也觉得有些讽刺。 当然不是因为褚果的身世,而是这个小家伙说的话。 如果他真是某个修行宗门的少宗主,或许这个词还算合适。 可是……如今圣后掌权,褚果这位“名正言顺”的皇太子,这十年在离国颠沛流离所吃的苦,根本就不算什么。 待到回国,才是真正的苦难开始。 念及至此,谢玄衣都有些不忍心说出真相了。 “我也是见过‘仙师’的。” 褚果抬起头来,神采奕奕:“与平芝城的那些仙师相比,你看起来要厉害许多……在修行界,你算是排得上数的人物吗?” “勉强算是。” 谢玄衣笑了笑,道:“友情提醒,我只是欠人人情,所以才来离国找你。” 再说下去。 褚果怕是要以为,自己是和前阵子的“鹈鹕”一样,可以肝脑涂地的死士了。 “不重要了……看来我没有猜错。” 褚果长长叹息。 这小谢先生什么来头,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自己十有八九,真是某个修行大宗的少宗主。 “小谢先生,我暂且还不想离开桃源。” 褚果深吸一口气,道:“反正你也得养伤不是?有你在此,想必那些沅州铁骑,也不算什么麻烦。” 谢玄衣知道,找到褚果之后,最好的选择,就是抓紧时间,逃出沅州。 只是如今沅州天罗地网。 自己并未恢复修为,想要逃出此地,等同于痴人说梦。 别说带着褚果…… 自己身旁还有密云,邓白漪! “我的确需要养伤。” 谢玄衣平静道:“今日坦诚相见,就是要告诉你,待我伤好之后,即刻动身……这一点没得商量。” 这几日的“修行”,使得生之道则水涨船高,但距离圆满,始终还差一线。 这一线机缘,谢玄衣想求,却也知道,不能强求。 只要此身沉疴褪去,能够自如行走,他便要开始准备离开了。 “等等……” “沅州封锁,该不会是因为?” 褚果怔了怔。 他忽然意识到,沅州封锁这件看似与自己全无关系的大事,很有可能恰恰相反。 “好消息,你的身份目前还无人知道。” 谢玄衣道:“坏消息,沅州封锁是因为‘我’。陈翀,纳兰玄策要抓的人是我。我身上所受的伤,也是拜他们所赐。” “那就好……” 褚果下意识松了口气,旋即又瞪大双眼:“不是?你被纳兰玄策抓捕,跑这儿来做什么?!” 什么鬼! 所以这家伙受伤,是去和羽字营,苍字营打架了! “缘,妙不可言。” 谢玄衣轻描淡写道:“从你知晓这一切开始,沅州封锁便与你有关了。所以我若动身,便会带你一起……你不跟着走,大概率会死。” “???” 褚果气得快要冒烟了。 今天他推着轮椅,来到这里,本意是想和这姓谢的好好聊聊。 少年郎自诩眼力不错,想帮老郑谋条退路。 可没想到,一番交谈,自己莫名其妙就上了贼船! 还是退不下来的那种! “老郑是凡俗,与这些纠纷无关。” “若无意外,我会送他离开。” 谢玄衣看出了少年郎的担忧,他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不过有一件事我需要告诉你……郑逢生的神魂气息很虚弱,他似乎命数不长。” 第一次见面,谢玄衣便以神念,仔细探查了郑逢生一遍。 这老者神色憔悴,气海衰弱,命不久矣。 沅州这般乱世,能活到头发白,已经算是长寿。 “……嗯。” 褚果声音沉闷地应了一声:“我知道。” 少年郎不再推轮椅前行了。 两人来到了小山坡的高点,褚果索性蹲下身子,在谢玄衣身旁拽了一根狗尾巴草,嚼了嚼,看着满山飘摇的野草。 “虽然年龄不大。” “但望闻问切,搭脉看线的本领,总归是学了个七七八八。” 蹲在这里,可以看得很远。 可以看到小半里外的邓白漪,推着郑逢生的轮椅,坐在树荫下乘凉。 褚果轻轻道:“老郑替我挡下那一刀前,他的命线还长着呢,好人长命百岁……我本以为是真的。结果替我挡下那一刀之后,再去搭脉,他的命线便支离破碎了,我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我只知道留给我兑现承诺的时间不多了。” 谢玄衣垂下眼睑,道:“什么承诺?” “我是被老郑养大的。” 褚果浑不在意地说道:“站在海宝座前的那个男人,我不认识,也不想认识。如果我只能有一个老爹,那一定就是郑逢生,他教我吃饭,穿衣,识字,救人……没有老郑就没有今天的我,平芝城最冷的那个冬天,老郑只有一件厚袄,他了很长时间,缝缝补补,最后披在了我的身上。” “老郑……很好。” 谢玄衣想了很久,只能憋出这么一句话。 因为他不太能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虽然他也是个孤儿,但毕竟出身江宁谢氏,名门望族。 父母早早阖世。 谢玄衣六岁便拜入了大穗剑宫,他一心修行剑道,不问山外世事。 外面人间的寒冷,他未曾体验过分毫。 只要修到筑基境,再冷的雪,也不会冻伤肌肤,只需要轻轻运转一口元气,冰消雪融,周身一尺,四季如春。 这是幸运么? 或许是。 但褚果就不幸么? 未必。 同样是褚帝留下的子嗣,褚果所遭受的一切,似乎比褚因要轻松许多。 留在皇城的褚因,需要扮成傻子,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皇族的礼法,尊严,家教。 每一样,都需要学习,考验,重视。 即便装疯卖傻,这些也逃不过。 可是留在平芝城里长大的褚果,可以放声笑,快意骂,他可以一口一个“老子”,可以眉飞色舞插科打诨……在幻梦封锁彻底结束之前,他还是那个平芝城里长大的凡俗少年。 “老郑当然很好。” 褚果扬起眉毛,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他待我天下第一好!” 这是谢玄衣从未见过的神情。 这一刻,他笃定,褚果所遭遇的这一切……是幸运,不是不幸。 “所以……我也要待他好!” 少年郎再次深吸一口气,他默默攥紧了拳头,努力用平静的口吻说道:“先前在平芝城行医的时候,他总是念叨着,想要出去看一看。后来寇乱爆发,他替我挡了一刀,断去了双腿……我告诉他,即便没有腿了,坐在轮椅上,也没关系,以后我一定会带他去看天底下最好看的风景,去住最好的房子。” 即便竭力压制。 但少年郎的声音,还是有些止不住的颤抖。 (本章完) 第375章 那就修行 第375章 那就修行 少年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开口,说出心底最深的誓言。 他用力凝视着远方的老人。 或许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隔着远远的,郑逢生推着轮椅,变动方向,转首望向山坡高点。 褚果立马变脸,换上了一副懒洋洋的笑容,摆了摆手,漫不经心的高高喂了一声。 其实老郑什么都看不清。 炽光太强,逆着光,他只能看到山顶那道席地而坐的少年身影,衣衫下摆被风吹起,随着挥手动作,万千碎从那边如海浪般翻涌而来。 大风吹过,阳光灿烂。 又是崭新的一天。 “你想修行吗?” 谢玄衣忽然开口。 这个问题,出乎褚果的预料,他吓了一跳,不敢置信的看着身旁年轻男人。 “修行?” 褚果茫然。 他见过好几位仙师,也领教了仙术不可思议的地方……对于凡俗而言,修行二字高高在上,重若千钧。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机会修行。 “如果你也是修行者。” 谢玄衣轻轻道:“目前困扰你的这些事情,想必会变得简单许多。” “差点忘了,我还有个不得了的老爹啊……” 褚果笑了笑:“我能修行么?我听人说,修行者要测试‘灵根’,我该不会是因为没有灵根,所以才被丢掉的吧?” “谁跟你说的?” 谢玄衣皱了皱眉:“没有这回事。” 大穗剑宫招收弟子,看资质,看因果,也看缘分。 灵根这东西…… 只有道门才有这种说法。 不过据他所知,道门收徒,也并不把灵根作为唯一标准。 “街巷志异都这么写。” 褚果撇了撇嘴:“方圆坊出版的,还能有假?” “少看那些东西……” 谢玄衣沉默片刻,道:“修行界的事情,怎会原原本本写给凡俗看?” “我就说……” 褚果叹了一声,而后缓缓收敛笑意。 他正经严肃地吐出了四个字。 “我想修行。” 谢玄衣的回应很简单,并没有渲染氛围,也没有过多解释,轻描淡写地回应了同样四个字。 “那就修行。” …… …… “孟大人!” “元宁郡已经查了九成……目前暂未发现谢真身影!” 沅州某座小山山顶,禀报之声回荡。 杜允忠神色阴沉,死死盯着面前摊开的沅州地图。 孟克俭背负双手,眯眼看着地图上眼缭乱的标记,仔细检查起来。 距离栖霞山乱变,已经过去十五日。 整个沅州,几乎都被翻了一遍! 铁骑所过之处,佛寺尽毁,每一处掠杀之地,都在地图上留有标记! “怎么可能?” 杜允忠想了许久,始终不太明白:“元宁郡几乎也查完了,还是没有收获,这谢真到底逃哪去了?不会是又逃回安阳了吧?” “不可能!” 孟克俭深吸一口气。 他闭上双眼,整理思绪,缓缓开口:“大将军给的‘弦盘’,在元宁郡起了反应。这小子一定就躲在元宁郡。” 四块郡地。 前三块搜查之时,弦盘都无异样。 只是…… 元宁毕竟是一郡之地!铁骑再多,总不可能真将每一寸土地都翻一遍! “那就奇了怪了……” 杜允忠沉声道:“谢真带着密云逃命,按理来说,逃出栖霞山,第一时间便该与梵音寺联系才对……这元宁郡的佛门寺庙,几乎都被铁骑踏烂。每一次踏庙,要么是你,要么是我,亲自督战,并且带着‘弦盘’坐镇。这些日子,弦盘并没有产生第二次震荡。” “因果道则……” 孟克俭回想着大将军的话。 他喃喃说道:“大将军说,那个叫‘密云’的佛门小沙弥,继承了昙鸾圣僧留下的‘因果道则’。” 杜允忠是个粗人。 “管他娘什么道则!” 他沉不住气了,声音沙哑道:“一个六七岁的小屁孩,还能插上翅膀飞了?!” “你先前在宝瓶口率阵埋伏,就没觉得奇怪?” 孟克俭揉了揉眉心,忽然开口。 这一问。 让杜允忠怔住。 的确很奇怪…… 梵音寺使团停在宝瓶口隘口之前一里地,才堪堪发觉不对。 他本以为,是纳兰秋童与谢真的那场谈判,暴露了埋伏在宝瓶口的苍字营! 可这并不合理。 倘若梵音寺使团发现伏敌,怎会接近至此? “你的意思是……宝瓶口埋伏,是被‘因果道则’发现的?” 杜允忠开口之后,后背有冷汗渗出。 两大转世真人,外加天骄榜第一,均未发现宝瓶口伏杀! 纳兰玄策精心布置的伏杀。 却被一个乳臭未干的稚童看破了! 若真如此。 因果道则着实有些可怕了。 “趋吉避凶。” 孟克俭低声道:“我们不得不相信,这就是‘因果道则’的能力……如此一来,谢真逃出栖霞山的原因,便也能够解释了。” 利用因果道则,强行绘制出传送符阵。 既然趋吉避凶…… 那么自然,会找到一个最适合“逃命”的地方。 “等等等等……” 杜允忠伸出虎掌,擦拭额头汗水,他咬了咬牙道:“所以四块郡地,我们前三块扑空……是注定的?” “是巧合,也是必然。” 孟克俭略有些讥讽地笑了笑。 “如果我猜测的‘因果道则’不错,那么我们先查元宁附近这三块郡地……便会发现,原来谢真就躲在‘安阳’,灯下黑。” “这……” 杜允忠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瞪大双眼。 这还怎么查? “意识到这一点,其实是好事。” 孟克俭深吸一口气,道:“元宁。他们一定在元宁……密云毕竟是佛门众人,因果道则带着谢真所躲之处,很难逃脱干系,允忠,前几日推倒的那些寺庙一定有所遗漏。” “我这就率人再去一遍?” 杜允忠也冷静下来:“只要你确定在元宁,我一座庙一座庙去拆!” “不,不急。” “你去禀报大将军,沅州封锁还需持续一段时日,在因果道则的保护下,想找出他们,恐怕是需要多一些时间了。” “另外。” 孟克俭顿了顿,看着面前的地图,面无表情道:“帮我把两营斥候尽数喊来,我要搜罗尽可能多的元宁郡地图……要前些年的,再前些年的。我倒要看看,这元宁郡,到底有多少寺庙,有几座是被铁骑所拆,又有几座是岁月风化,自行消亡。” …… ……“离开栖霞山,已经十五日了,最近沅州铁骑,似乎动静越来越小……” “山雨欲来风满楼。” 谢玄衣坐在轮椅上,默默攥了攥拳。 他轻声道:“没有动静,比有动静更可怕。” 千万双眼,看着沅州发生的一切。 前些日子。 沅州铁骑打砸佛寺,佛庙,开展灭佛计划。 轰轰烈烈。 沸沸扬扬。 每当谢玄衣听到这些消息,心中忐忑都会消散些许。因果道则提供的庇护非常安全,上次主动推倒圆光寺后,孟克俭率领的羽字营铁骑便越砸越远,越搜越偏,如此应该算是逃过一劫了。 前阵子,心湖的危险感应几乎消失。 可这几日,这危险感应又重新凝聚起来。 一股淡淡的不安,在心湖上空萦绕。 他知道,该来的总会到来。 “你的伤,恢复得如何?” 邓白漪关切开口,她推着轮椅,走在小山山道之上,落叶摇曳,婆娑作响。 夕阳即将下山。 这段时日,两人就这么相互陪伴,每日都会走过这段路。 这样的日子,看似没有波澜。 但对邓白漪而言,却是罕见的“幸福”。 来到桃源之后,她的修行前所未有的顺利。 只是默默吐息,便在十五日内,连升了两个小境界……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因祸得福。 栖霞山死境,逃出一劫,她的心境就此发生了变化。 邓白漪以前总是不懂,斋主所说的“入世”二字,是什么意思,因为她是道门修行时间最短的修行者,半只脚踏入修行界,半只脚仍在世俗里,连出世都算不上,还谈什么入世? 直至这一刻,她才明白。 不是只有修行者才需要入世。 这浮世如此之大,人人皆在世上,人人皆未入世。 入世者,心境与天地浑然合一。 不求圆满,即是圆满。 不懂道法,道法自然。 “还是那样。” 谢玄衣摇了摇头,有些遗憾地说道:“经脉元火,将燃未燃。” 这些日子,不死泉已将孟克俭种下的化骨散和寒血毒尽数驱散。 可窍穴元火却迟迟无法点燃。 生之道则的修行,卡在了最终的“成道”阶段。 救人,救己。 怎么救,都不够。 谢玄衣不明白“原因”,或许桃源太小,自己要救更多人,才能明悟生之道则。 “今日还是老样子,丑时再来接你?” 邓白漪就这么推着谢玄衣,走入桃源后山的山林之中,落叶堆积,被轮椅压过,发出沙沙声响。 “今日可以提早一个时辰。” 谢玄衣道:“目前他该学的,已经差不多了。” “看来小楚大夫的资质不错?” 邓白漪笑了笑。 她看着密林深处被风卷起的落叶,眼中有些许欣慰,那里有一道瘦小身影,正在倔强挥砍着木剑。 “你想听实话吗?” 谢玄衣平静道:“他的资质不如你。如果就是这么修行下去,可能要好几年才能筑基。” 自从说了“那就修行”。 谢玄衣便开始真的教导褚果修行。 桃源其实是一个灵气贫瘠的地方,想在这里修行,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不过。 谢玄衣是何等人物,连炼气都教不出,着实有些愧对名声。 更何况…… 对方是褚帝的儿子。 大褚皇室的嫡系血脉极其强大,这乃是人族至纯至阳的“龙脉”圣体,当年褚帝分心处理朝政,依旧极快修成了阴神! “他的资质不如我?” 邓白漪有些没想到。 她从不打听楚果的身份。 但她心里还是隐约猜到一些原因的……谢真答应此次出使,是因为书楼,因为陈镜玄先生。如果谢真的任务目的是带回这少年,那么对方必定是对书楼极其重要的人物,这样的少年总该是个修行的好苗子。 “不要妄自菲薄,你的资质向来不差。” 谢玄衣诚恳道:“我以前怎么说来着……中上之姿,已经很不错了。” 对于邓白漪,谢玄衣的评价是,未来必成大阵法师,至于其他的造诣,不敢多言。 但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至于褚果…… 或许是血脉还被封锁的缘故,这小子着实没什么天赋。 谢玄衣从来不屑于教人最基础的修行法。 这一次,他并没有直接让褚果开始炼气。 他在桃源后山密林,随便找了块空地,用简易的木人桩将其插满。 谢玄衣只教褚果去做一件事。 出剑。 以木剑对着木人桩出剑! 不拘剑招,不学路数,随心所欲…… 怎么出剑舒畅,便怎么出剑。 天下大道,从来无形。 修行人多了,才有了形。 剑乃百兵之首,无论是握剑,出剑,乃至收剑,都有无数前贤总结规矩,道理,但在最开始,剑只是一把剑,握剑之人只需将其握住,无需去想太多。 按理来说,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 但褚果却怎么也做不好。 他砍木人桩。 了很久,才将其砍倒。 “这几日,密云跟着郑逢生修行医术,听说密云的资质很好。” 邓白漪轻笑道:“我本以为,小楚大夫这边也是进境飞快呢。” “他跟我修行,跟错了人。” 谢玄衣叹了一声,无奈说道:“这少年郎,就该学救人,剑……是用来杀人的。” 褚果生了一双巧手。 平日里在桃源看病,只需要半柱香功夫,就能治好一个人。 而今却需要一整夜,才能勉勉强强砍倒一枚桩子。 不过…… 这少年郎倒是颇有毅力。 每夜都拎着木剑,坚持不懈,这股劲气是唯一让谢玄衣感到欣慰的事情了。 “杀人,救人……” 邓白漪看着谢玄衣,歪斜头颅,好奇笑道:“如此说来,这反而是好事咯?” “好事?”谢玄衣怔了一下。 “你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邓白漪笑了笑,道:“他跟你学杀人,你跟他学救人,岂不是两全其美?反正……都是修行。” (本章完) 第376章 浑浊之世,清澈之人 第376章 浑浊之世,清澈之人 炼气,筑基,驭气。 这三大境界,对天才而言,费不了多久。 可对于绝大多数修行者而言,哪怕勤奋苦修,也需要耗费十年,乃至数十年的功夫。 谢玄衣本以为“褚果”会是一个天才。 可他没想到。 “褚果”连绝大多数都比不过。 桃源后山,落叶翻飞。 少年郎拎着木剑,用力劈砍在木人桩上,发出清脆声响。 谢玄衣推着轮椅,缓缓来到褚果身旁。 “你来晚了半个时辰……今夜第一个木人桩已经快砍倒了!” 褚果汗流浃背,但站得笔直。 “……” 若在前几夜,谢玄衣大概会出口鼓励两句。 可是今夜,他选择沉默。 想了想,谢玄衣没有对少年开口,说出那个残酷的真相。 换做其他人,此刻恐怕已经砍倒两三个木人桩了。 若是与自己相比…… 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赵纯阳当年教自己练剑之时,在莲峰道场立了一百个木人桩,要自己用三天时间将其尽数击倒,击木桩是每一个剑宫弟子都要做的“功课”,在正式炼气,斩妖除魔之前,所有人都要面对这样的“木桩”。 寻常入门弟子,一日苦练六个时辰,一个时辰能够砍倒两枚木桩。 天赋高些的。 一个时辰,能砍翻四到五个木桩。 这木桩看似“稀松平常”,但其实经过元气灌注,具备韧性,并不是单纯力大就能砍倒—— 年幼时期的谢玄衣,击倒那一百个木桩,当然没有费三天。 他甚至连一夜都没用。 闲庭信步,走完道场,全程不到一个时辰,木桩尽数爆碎。 这个消息震惊了整个大穗剑宫,谁都不敢相信,一个尚未开始元气修行的稚童,凭借直觉拔剑,出剑,每一剑落点,都能十分精准地击中木桩“弱点”,击碎那聚集在木桩内部的微薄元气,借力打力,事半功倍! 他就是天生的剑仙胚子。 至于褚果…… 谢玄衣这几天不知在心底叹了多少气。 这小家伙的“皇血”是假的么?即便被书楼封印,也不至于落魄至此啊。 上一世开坛讲道,他见过太多天资非凡的年轻修行者,前来问道。 修行路漫漫,最忌讳眼高手低。 这一点褚果倒是做得很好,连续数日出剑砍桩,枯燥至极,也不发一丁点牢骚。 至于剑招,剑势,其他的东西,更是未曾开口问过一句。 谢玄衣教什么。 他便做什么。 天底下师父都喜欢听话的弟子,褚果虽然“笨”了一些,但谢玄衣却极有耐心,在一旁陪着,不断指点动作。 “今夜我多练两个时辰!定能多砍一些!” 褚果斗志高昂。 【“很好,很有精神。”】 这大概是前几天谢玄衣会说出的回答。 可是今夜。 他依旧选择沉默。 今夜与以往不太一样—— 谢玄衣让邓白漪提前来接自己。 不是因为他没了耐心。 而是,他要重新评判,是不是该教褚果练剑。 这一路走来。 想说的话,谢玄衣已经在心中推演了许多遍,但想到邓白漪分别前所说的话,谢玄衣决定默默观看一会。 这一次。 不再以“师父”的视角。 “你……怎么了?” 褚果感觉到了气氛不太对劲。 今夜的后山氛围,似乎有些严肃。 谢玄衣推着轮椅,默默来到了褚果的身后:“你继续。” “好。” 褚果挠了挠头,继续劈砍木桩。 谢玄衣默默看着。 这些年出剑直击弱点,已经成为了自己的习惯。 谢玄衣看人,看妖,看活物,看死物,都只会注意“弱点”,时时刻刻都会思考,如果下一刻就要出剑,那么如何让伤害最大化——正是因为这样的习惯,使得“灭之道则”的修行无比顺利。 此时此刻,他尝试抛弃这些年的习惯,重新审视褚果的每一剑。 渐渐的,他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褚果是一个医师。 医师是天底下最了解身体经络的一类人。 按理来说。 出剑砍桩,应该十分快速才对。 谢玄衣“捏造”的这些桩子,基本符合凡俗的身体特征,只要清楚大概经脉,就能找到木人桩的弱点,快速将其击倒—— 褚果的每一剑,也的确都落在了弱点之上。 但并非奔着“死穴”而去。 这几日,谢玄衣未曾教授褚果具体剑术,只是让其随意发挥。 他本意是让褚果便按照自身想法,全力劈砍木桩,先了解“剑”为何物。 可如今来看。 医术带来的“仁心”,成为了褚果出剑的弱点。 “这一剑,为何不刺‘廉泉’?” 谢玄衣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 褚果怔了一下。 他看着木剑点落的位置,道:“廉泉?” 谢玄衣道:“你身为医师,应当清楚……承浆,天突,廉泉,这三穴任中其一,均可一剑封喉,就此毙敌。” “我不想杀‘他’。” 褚果想了想,缓缓问道:“只要将其砍倒……何必如此残忍?” “所以你的剑,故意偏转,刺了中府穴。” 谢玄衣道:“你若不想杀他,为何出剑?” “刺破中府,击倒还能再救。” 褚果有些犹豫:“刺破廉泉,只怕是救不回来了。” 谢玄衣沉默了片刻。 他道:“这只是个木人。” 褚果咬了咬牙:“可我学剑,不只是为了砍木人。” “你不太适合学剑。”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倘若再次遇到平芝城匪乱,你这样的剑,会害死自己。” “我……” 褚果本想说,若是遇到匪乱,他学了剑术,自会搏命厮杀。 可这番反驳,实在太苍白。 平日不刺要害,难道关键时刻,就能刺中? 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他当然清楚,眼前只是一个木人,可每次即将出剑之时,他看着木人桩的“经脉窍穴”,总是很难下手,去刺那至关重要的大窍。 “……” 褚果的缄默,使得整片后山山林陷入了静默。 “如果不想杀人,何必学剑?” 谢玄衣推着轮椅,望向遍地倾倒的那些木桩,声音很是平淡,没有丝毫愤怒。 对他而言。 褚果能不能学会剑术,其实并不重要。 但此时此景。 这句质问,听起来却有些凌厉。 “学剑……一定就要杀人吗?” 褚果也看着自己击倒的那些木桩,茫然开口。 “当然。” 谢玄衣淡淡道。 他随便捡起一根枯枝,随意一挥,枯枝剑气迸发,木人桩廉泉穴就此裂开,这缕剑气极其轻微,如风一般,却是无比轻松地撕开了一枚木人的脑袋,将其割断之后,孤零零在地上翻滚,最终滚到了褚果的脚下。 “这几日的木桩,我刚刚看了一遍……” “阳七窍,阴两窍,这九窍你一窍未刺。” “关键大脉,重要窍穴,你也不刺。” 谢玄衣推着轮椅,就这么穿行在木人桩中。 已经很久没有去练最基础的剑术了。 这些年他修行道则,参悟大道! 剑气境界,比当年更高—— 一根枯枝,轻轻松松,在数息之间,便将满山木桩尽数砍翻。 褚果神色苍白。 他看着面前堆积成林的桩子,没有一具完整。 谢真的剑,与自己的截然不同。 每一剑,都直刺要害。 更准确来说,是只刺要害! “修行界很残酷。” 谢玄衣低垂眉眼,将那枚枯枝交付到了少年手上,道:“对于绝大多数修行者而言,生命只有一次,错过不可再来。生死比斗,不容儿戏,若你想要学剑,就必须接受这‘冰冷残酷’的规则,若你不想学剑,或许当一个宅心宽厚的医师,也是一个好的选择。” 谢玄衣砍倒的都是木人。 这枚枯枝不曾沾染血腥。 可褚果托着枯枝的双手,却轻轻颤抖起来。 前几日。 阳光明媚的清晨,他意气风发地开始学剑,“我想修行”这四个字说得无比轻松,可是真正接过剑才发现,原来木质的剑便已如此沉重。 褚果声音也有些颤抖:“可是……我没杀过人。” 这些年。 他救过不少人,却没杀过人。 “你没杀过人,难道就没遇到过要杀你的人吗?” 谢玄衣看着少年郎的双眼。 他见过许多人的眼。 褚果的眼,很清澈,这不是大褚皇子该有的双眼。 上一任褚帝,眼中带笑,笑里藏刀。 褚果的姐姐褚因,则是眼神看似糊涂,实则藏着一片精芒。 清澈的人,无法在乱世中存活。 褚果活得如此平安,一方面是他运气真的很好,还有一方面,是书楼陈镜玄的照拂,以及“火主”的看管。 陈镜玄不希望将褚果的身份直接告知。 想必。 这些年,他也通过“火主”,了解到了褚果的生活。 能够在平芝城快乐长大,这是最好的情况,只是身处浑浊之世,这份清澈,只会带来灾祸。 谢玄衣在提出教剑的那一刻,便下了决定,要将这层“窗户纸”点破。 “我……” 褚果忽然此刻想到了平芝城破碎的那一幕。 郑逢生帮自己挡了一刀。 女子剑仙送他离去。 若没有这些人的付出,他是不是就被杀了? 他忽然愧疚起来,眼神也变得闪躲。 “如果有人要杀你。” 谢玄衣道:“那你就该抢先一步,把他们先杀了。学剑和治病一个道理,倘若你能看出一个人的‘病因’,扎针之时,就该直刺窍穴,让他少一些痛苦……杀人和救人都一样,都需要快准狠。” “你要随我学剑,那便要接受这一点。” “若此地是乾州,常年太平,你学上一身漂亮无用的剑术,或许可以去街巷卖艺,跳跳剑舞……” “只可惜,这里是沅州。” 谢玄衣平静说道:“不妨告诉你,以后你要去的地方,只会比沅州更残酷。” 咔一声。 枯枝掉在了地上。 后山静地落针可闻。 过了许久,褚果声音沙哑地开口询问道:“我……是不是回不去平芝城了?” 少年郎毕竟还是少年郎。 这次平芝城寇乱爆发,褚果跟随老郑一起逃到这里,他心中一直留存了一丝妄想。 或许待到寇乱平定,整个沅州恢复太平,他还能回到平芝城的小窝之中。 谢玄衣并没有直接回答少年的问题。 而是反问道:“即便回去了,还和从前一样吗?” 褚果一下子就懂了。 有些东西,发生了,便发生了。 离开平芝城的那一刻。 他便回不去了。 在这一刻,他心中的妄想破裂了七七八八,但少年郎还是忍不住继续问道:“如果我带着老郑去乾州呢?” “去哪,都一样。”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郑逢生断掉的腿,不会再生。你无论是去平芝城,还是去乾州,都回不到当年的日子。你我这次见面之后,会有无数人想来杀你,即便你是剑道天才,进境飞快一日千里,也很难保住性命。” “实不相瞒,我就是沅州铁骑正在通缉的‘谢真’。密云便是梵音寺使团全力保护的未来佛门领袖。” “其实你学不学剑,都不会影响什么……” “日后杀你的人,至少会是阴神境。” “或许,还有站在山巅的阳神修士。” 褚果呆呆看着眼前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 谢真? 即便他只是一个凡俗,却也听说过了这个名字,离国内乱,大街小巷都在讨论着褚国最近发生的事情,据说北海陵破碎,一个黄金大世来临,褚国和离国都会出现许多厉害的修道天才。 而谢真,便是上一任大穗剑仙的亲传弟子。 出世不到一年。 便压过所有同辈,同阶,成为了天骄榜榜首! 这是当之无愧的天骄! 褚果猜到了,这个坐在轮椅上的黑衣年轻人,修行境界应该很高。 可他没想到,竟然这么高! “该说的,我都说了……” 谢玄衣缓缓开口,声音越来越慢:“如果学剑,就意味着杀人……你好好想想,还要不要学剑?” 说罢。 他便不再说什么了,静默地坐在轮椅上,闭目养神,也不再注视少年,就此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过了许久,后山吹过一阵大风。 枯叶翻飞,少年蹲下身子。 他捡起了那根枯枝,用力攥紧,声音颤抖道:“我……还是想学剑。” (本章完) 第377章 医者 第377章 医者 桃源入夜以后很是静谧。 虽然名字叫桃源,但这里却是一片不折不扣的荒郊野岭,这样的地方……太平盛世无人住,乱世之中最平安。 邓白漪独自一人走在山林之间,透过树叶,看见桃源悬挂的灯火被风吹起。 隐约还有焦急的呼喊声。 “醒醒!” “快醒醒!” 这呼喊声音很稚嫩,听起来像密云…… 有人受伤了? 邓白漪加快脚步,她修行时间太短,神念不能离体太远,待到走近一些,神念看清楚状况之后,她整个人神色苍白了三分。 …… …… 今夜圆光寺旧址围了许多人。 寺庙倾塌之后,平添了不少草庐,这里依旧是桃源的“核心”。 乌鸦啼叫之声不断,尖锐刺耳。 “让让,让让……” “小楚大夫来了!” 伴随着低声吆喝之音,人群让开一条通道。 褚果一路飞奔。 其后是坐在轮椅之上,黑衫肩头还沾着落叶的谢玄衣。 人群正中央,是一张简易制作的木质病榻,郑逢生盖着青被,沉闷咳嗽着,睁开双眼。 无数张面孔摇曳分散,陆续重叠。 最终他看到了一张清稚惶恐的面容。 “老郑,你怎么了?” 褚果飞奔到床榻前,双膝跪了下来,不由分说开始搭脉。 人群纷纷噤声,不敢出声。 “这是怎么了?” 谢玄衣瞥了眼邓白漪,默默送去传音。 “我……我也不清楚。” 邓白漪此刻呼吸有些紊乱,她刚刚返回桃源,看到这副情景,便连忙折返,去后山叫回了谢真。 谢玄衣望向密云。 “郑大夫带着我出医……忽然就倒下了……” 密云神色紧张,死死攥着衣袖:“我学艺不精,看不出是什么病。” 另外一边。 所有人都在等待褚果的“诊断”。 搭脉看相的褚果,默默跪在床榻前,感受着脉搏。 他反复深呼吸几次,而后言辞沉重地呵斥道:“你是不是又贪凉,趁我不在,偷偷喝了凉水……今晚风儿如此喧嚣,你穿的衣服如此少,这怎么能行?说了多少次,都不肯听,现在好了,这下不知要喝多少药才能好转——” “这几日你都不许出门了!” 这番呵斥,让许多人都松了口气。 大家虽然都是逃难者。 但这段时日相处,所有人都知道,郑逢生大夫是个好人,大善人。 他医好了不少顽固旧疾。 郑大夫一下子倒了,全村的人都出来,每个人都想帮点忙。 “小楚大夫……” 那位被治好了头疾的年轻女子小心翼翼问道:“所以郑大夫是感染了‘风寒’?” “比风寒严重些。” 褚果低垂眉眼:“兴许是这几日太累了。” “……” 郑逢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终是沉默。 “那就好。” 那位年轻女子松了口气,捂着胸口,连忙安慰道:“郑大夫,您这几日千万照顾好身体,需要什么吃食,我来给您做。” 得到这个答复,知晓是虚惊一场,圆光寺僧人们默默散去。 围观群众也随之散去。 密云眼中满是愧疚,传音说道:“恩公,是不是我的缘故,让郑大夫太累了?” 这几日,褚果跟着谢真学剑。 而他也不想闲着。 便提出要跟郑逢生大夫一同学医…… 未曾想,出现了这等意外。 “不……与你无关。” 谢玄衣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开口。 他的神念,早在郑逢生身上转了一圈。 褚果的回应,是说给“外人”听的。 郑逢生的病症,比他所说的要严重,而且要严重得多。 第一次见面之时,他便看出来了,这老人气血干枯,神海虚弱,要不了多久,就会遭遇大病,甚至可能就此阖世。 未曾想。 这场大病,来得竟是如此之快。 褚果这小家伙虽然剑术资质一般,但医术资质不俗。 想必…… 刚刚“切脉”已经看出了端倪。 既然褚果选择不说。 那么谢玄衣,便也选择替他保密。 …… …… 当年法诚离开梵音寺时,除了带走了一套迷阵之外,还带走了一套温养身体的阵纹符纸。 众人离开之后,大和尚法诚独自一人,取出了那套阵纹,示意让褚果带着。 月光静谧。 大和尚比划着手势。 褚果看着这一沓符纸,有些茫然。 谢玄衣翻译道:“给他带上,会好受些。” 法诚点了点头。 他笑着望向谢玄衣,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平日里,他几乎与这位小谢先生没什么交集……但几次见面,法诚已经发现了,自己无需言语,只要做出几个简单的动作,这位小谢先生便能心领神会,整个桃源,似乎就是这位小谢先生最懂自己了。 谢玄衣也回了个礼。 原因很简单。 无他,唯眼熟尔。 当年在大月国,他和小哑女单独待过一段时间,小哑女打的每个手势,谢玄衣都会用心揣摩。 如今法诚和当初小哑女,倒是有三分相似之处。 都是极致心诚的洁净之人。 “这怎么能行,这礼物太贵重了。” 褚果下意识摇头:“您还是拿回去吧。” 这是梵音寺的阵符,是修行者的宝物,凡俗哪里有资格使用? 况且…… 符纸只是随岁月风化,泛起微微的黄色,四角保持完整,相当平整,向来这套符纸,大和尚一定藏了许多年,舍不得动用。 闻言。 法诚哑然失笑,他重新打了个手势,望向谢真。 “收下吧。” 谢玄衣平静道:“一份心意。这符纸他留着也是无用……既是救人的符箓,便该用到救人这件事上。” 法诚发出了一道无声且惬意的长叹,再次对着谢玄衣揖了一礼,默默离去了。 谢玄衣陪褚果一同将郑逢生带回去处。 符纸点燃。 微光照亮草屋。 躺在床榻上的老者,已经彻底意识模糊,整个人都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默默攥着一旁少年郎的手掌。 “情况很糟糕。” 谢玄衣平静道:“你应该能‘断’出来,老郑的经脉开始破碎了。” “……是。” 褚果默然不语,只是沉闷地感受着老郑掌心传来的力度。 先前在圆光寺旧址的那番呵斥。 只是为了让围观者们放心。 搭脉断相的那一刻,褚果的心直接凉了。经脉破碎。 这等病症,该怎么治? “连夜劳累,只是表象。” 谢玄衣推着轮椅,来到老者面前,重新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他望着褚果,缓缓说道:“有一句话,你说的很对,沉疴痼疾往往藏在最深处……郑逢生的经脉早有破碎迹象,即便这段时日休息,也逃不过这场大劫。自他在平芝城挡下这一刀后……命线便就此改变。” 如果没有猜错。 当时挥刀的那位贼寇,刀锋之上应该淬了毒。 不是烈毒。 却比烈毒更加可怕。 若是“摧心断肠”的剧毒,断腿之时便会有所察觉,以郑逢生和褚果的医术水平,忍着剧痛,也要多锯一截大腿,保全这条性命。 只可惜……这刀锋上淬的毒,无痛,无觉,无感。 慢慢侵入经脉。 慢慢腐蚀血肉。 郑逢生毕竟不是修行者,无法以元力内视,更无法觉察到这毒素的入侵。 事到如今,已经晚了。 “不……” 褚果小脸煞白,他无法接受这个真相。 老郑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全部是因为自己!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 老郑不会拦下那一刀…… “一定还有办法的……” 褚果喃喃开口,四下环顾。 他忽然望向谢真,眼中满是恳求和期盼。 “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这段日子,谢真展露了不可思议的“治病神通”,谢真只要伸手搭脉,无论患者什么病症,都会立刻好转起来—— “……” 这个问题让谢玄衣陷入沉默。 如果在平芝城寇乱那一日,他碰到了刚刚断腿的郑逢生。 或许,还来得及可以救他一命。 只是,如今一切已经晚了。 自碰面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已来不及。 这段时日,毒素慢慢扩散,稀释,最终融入了血液之中……谢玄衣第一眼看到郑逢生,神念窥伺之下,看到的只是气血干枯。 他甚至没有往“淬毒”方面去想。 如今这断腿截面都已生长完成,该怎么去医? 根本无从下手! “对不起。” 沉默片刻,谢玄衣遗憾地开口:“生老病死,乃是天地铁律。以我目前的境界,修为,实在想不到救他的办法。” 这句话。 宛如天雷。 褚果呆呆坐在床榻前,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都被抽走了。 “不过……” 谢玄衣想了想,终究还是开口:“或许我可以试一试,让他好受一些。” “试一试……” “试一试……” 褚果轻声喃喃,整个人仿佛只剩一具空荡荡的皮囊。 就这么呆滞了片刻之后。 少年郎黯淡无光的眸子里,忽然闪过一道精芒。 他转过身子,毫无预兆地跪在了谢玄衣身前,对着轮椅开始磕头。 “哐!” 只一下,谢玄衣便以元气架住了这个少年郎。 他皱了皱眉:“你做什么?” “我后悔了……” 少年郎仰起头,鲜血从额首流淌而出。 虽然刚刚只来得及磕了一下,却用力极重,鲜血很快覆了满面。 褚果声音沙哑,宛如泣血:“如果我早些时候遇到你就好了,我想学剑,我再也不想看到平芝城的事情发生第二遍了……求求你,谢先生,你救救老郑,求求你救救他,之后你要我去哪里都可以!我再也不去平芝城,也不去乾州了,我跟你去褚国!” “……” 谢玄衣不愿看到这样的场面。 他缓缓伸出手掌,替少年郎擦去额首流淌而出的鲜血。 “从今往后,不要跪。” 谢玄衣轻声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该让你跪。” “只要你能救救老郑,我情愿下跪……” 褚果惨笑着,浑然不在乎谢玄衣的说辞。 尊严? 在他看来根本就不重要。 谢玄衣只能叹息一声,“我会尽力的。” 说罢,一缕温暖的柔光,注入少年额心位置。 “……这?” 褚果再次怔住。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生之道则”的力量。 少年郎下意识伸出手掌,擦拭面颊,看似流了满面的鲜血,此刻轻轻松松便抹去了,伤口在数息之间便结痂,修复完成。 这是神迹? 这就是修行者的神通吗……这种现象,根本无法用凡俗界的药术医术来解释。 “接下来,我要和他单独相处一会。” 谢玄衣垂下眼帘,思考了很久,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放手一搏。 试试看,能不能救活郑逢生。 这个过程…… 难免会动用“不死泉”。 这一幕,不能被任何人看到。 “……好。” 褚果深吸一口气,他看着掌心干涸的鲜血,灰暗的眼眸中重新燃起了希望,飞快离开草屋,替谢真关上了门。 “怎么样?” 门外的邓白漪,密云,看到这一幕,纷纷上前询问。 “还不清楚。” 褚果摇了摇头,声音紧张道:“小谢先生……在出手救治老郑。希望一切顺利。” …… …… 草屋内灯火摇曳,昏暗至极。 谢玄衣两根手指轻轻抹过,一连串符箓翻飞而出,这一张张符纸,悬浮在草屋四处。 他知道。 这桃源没有什么修行者。 即便如此,依旧需要行事谨慎一些。 郑逢生的屋子,很快便被布置了一座遮蔽气息的大阵,有了这座大阵笼罩庇护,谢玄衣才敢放开手脚。 “生之道则……” 谢玄衣推动轮椅,来到老者面前。 他眉心燃起一缕雪白光华,这缕光火出现,整个昏暗草屋都被照耀亮起,宛如白昼。 “沙沙。” 此刻,草屋内响起风吹纸张的声响。 法诚留下的符纸无风自动,轻轻摇曳,这套梵音寺遗留的阵纹,倒还真的算是良品。 谢玄衣从符纸之中,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这上面残留着极其浅淡的“生之道则”……或许这些符纸,都曾经过禅师之手,得到了不可思议伟力的加持,因此这么多年过去,符纸依旧残存着强大的治愈能力。 只不过。 与谢玄衣的道则相比,这些符纸,便显得微弱。 下一刻,一缕又一缕的生机,化为微光,落在郑逢生面容之上。 梵音寺的符阵辉光,被谢玄衣掌心的辉光压过。 这是凝聚了九成,距离凝成道境,只差最后一线的“生之道则”。 (本章完) 第378章 春耕秋收 第378章 春耕秋收 昏暗草屋,被生之道则的光火照亮。 “小谢先生……” 躺在床榻上的老者,缓缓睁开双眼。 郑逢生先前隐隐约约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只不过那时候的他想要睁开双眼却做不到。 此刻,在生之道则的帮助之下。 他才重新从病魔手中夺回了这具躯壳的控制权。 “多谢你的好意。” 老人笑了笑,声音沙哑道:“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你不必浪费力气救我。” 谢玄衣平静地看着老人。 他摇了摇头,道:“放空思绪,清空神海,不要留有杂念,这样接下来的治疗会顺利一些。” 他答应了褚果,会全力尝试救人。 谢玄衣极少承诺。 但言必行,行必果。 “这……就是传说中的‘道则’吗?” 郑逢生声音有些感慨。 他眯起双眼,看着面前散落的生之道则,化为一道道白霞,如柳絮般拂落身躯之上。 “你听说过‘道则’?” 谢玄衣道。 “听说过。没见过。” 郑逢生伸出手掌,柔光抚摸着他,他也抚摸着这团柔光。 老人呢喃说道:“这辈子活了这么久,总该见过几位仙师……听说这是洞天境,接近阴神境才能掌握的力量。” “是。” 谢玄衣没有避讳:“晋升阴神境后,这些道则会凝成道境,就像春天树上会长出果子。” 生之道则,已经浸入了老人的身躯之中。 谢玄衣的神念,也随之一同浸入其中。 他顺利地看清了老人的经脉,窍穴……与自己先前猜测的一样。 平芝城那一刀砍断了他的双腿,更砍断了他的命线。 这具残躯已经被毒素浸满。 想要救活郑逢生,就要将这些毒素,与血液剥离。 这,几乎不可能完成。 “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 郑逢生再次感慨说道:“那是一个很古怪的道士,他说修行者和凡俗并无不同,人的修行,不过就是一场春耕秋收。春天栽种因,秋天收获果,只不过对于不同修行者而言……播种的因果不同,四季的长短跨度也会变得不同。” “说这句话的人挺有意思。” 谢玄衣敷衍道:“他还说了什么?” 其实他一点也不关心这人说了什么。 他的九成心力,都放在检查郑逢生的残躯之上。 留下一份心力,与郑逢生对话,便是为了稳住对方。 治病,救人。 并不是简单的一方出力,一方承受即可。 郑逢生断腿处的毒素,已经蔓延到了全身四处,就连天灵之位也不能避免。 谢玄衣需要维持老郑的情绪,以及清醒。 与他保持交谈,是一个很好的方法。 “他还说……” 郑逢生想了想,道:“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便是野草,哪怕被野火烧尽,春风一吹,就又遍地都是。这样的因果,宁可不要,也不能耕种。若要修行,便要修通天之道……只可惜这通天之道,不是那么好修的。” “接下来可能有点痛。” 谢玄衣并没有太用心去听,他伸出手掌,缓缓按在老者的断腿位置:“你可以继续说下去。” 一缕生之道则,落在髌骨位置。 “嗤嗤嗤——” 生之道则化为一片极小的涡旋,开始汲取血液中的毒素。 “唔……” 老郑沉闷咳嗽了一声。 他挤出笑容:“小谢先生,我知道你是褚国的谢真。” 生之道则的涡旋微微停顿了一下。 “这并不难猜。” 谢玄衣低眉道:“只要把沅州封禁,和梵音寺使团的失联联系到一起,就可以猜到一二。你知道了又如何?” “我是离国人。” 郑逢生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哀意,说道:“你救了我,就不怕被我出卖吗?” “如果你要出卖我,早就该出卖了。” 谢玄衣语气平淡:“推倒圆光寺佛像的那一夜,就是很好的机会。” 郑逢生道:“有没有可能……那时候我还没有确定你的身份?” “不必再说这些无用的话了。” “是善是恶,我一眼就能看破。” 谢玄衣依旧无动于衷,只是皱了皱眉:“你似乎不希望我出手救你,为什么?” “我活着,对小楚而言,不是好事。” 郑逢生声音有些颤抖,虽然仍然在笑,但话音里的哀意却更多了些:“我知道,你是来找他的……我若活着,他不会跟你走。” “……” 谢玄衣沉默,但生之涡旋的救治并未停歇。 一半的毒素已经被汲出。 到了胸腔位置。 这些毒素的汲取,剔除,变得极其费力。 他开始向生之道则之中,加入“不死泉水汽”。 这是参悟生之道则之后。 谢玄衣第一次竭尽不死泉,想要救活一个人。 他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境界之中。 诞生于丹田之中的不死泉水汽,掠入了郑逢生的躯壳之中,谢玄衣的神念跟随不死泉,一同浸入其中……他本来只是想看清这些经脉,这些窍穴,顺带剔除融入血液中的毒素,可这一切他却来到了一片“意外之境”。 这里一片银白,仿佛下了一场大雪。 这里,应该是所谓的“紫府神海”。 绝大多数凡俗,都没有觉醒此处,但并不代表着他们没有紫府,没有神海。 这里是储存记忆,存放灵魂的地方。 往日想要窥伺紫府,那么多少需要施展一些手段。 比如“搜魂”。 可这一次……不死泉浸入身躯之后。 谢玄衣却无比轻松地来到了这片未曾开发过的神海之境。 他默默站在银白世界之中。 床榻上。 郑逢生感觉浑身都失去了知觉,他静静躺着,看着笼罩自己的白光。 不知为何,身下痛苦的开始消散。 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他不受控制地合上了双眼。 记忆飘掠拉扯,回到了捡到褚果的那一年。 …… …… 那是一个无比寒冷的冬天。 郑逢生决定自行了结。 生命是一段无趣的旅程,对于郑逢生而言,这世上已经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事情。 沅州兵乱。 他的妻子,孩子,亲人,全都被战火夺取了性命。 他独自一人逃难,狼狈不堪,苟延残喘…… 这一年,被践踏,被侮辱。 活着二字,已经成为了想想就痛苦的煎熬。四境逃窜。 最终郑逢生逃到了平芝城,这里有一间祖宅,他准备在家中自缢而亡。 这一日大雪翻飞。 郑逢生背着包袱行囊,返回祖宅,看到一枚襁褓放在门前. 因为陛下卧病之故,离国内乱,群雄争斗,将沅州这片贫瘠之地视为角力场。 神仙打架,百姓遭殃。 这年头“弃婴”之事,已经不算寻常。 郑逢生本以为,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弃婴。 但襁褓之中并没有哭声。 郑逢生上前看了看。 这婴儿竟然没有死。 而是睁着圆溜溜的漆黑双眼,平静地直视着自己。 他怔了一下,下意识准备将其忽略。 自己都是一个要死的人了。 哪里还能救得活第二个人? 他自嘲笑了笑,决定无视这个婴儿。 当郑逢生在祖宅中布置好上吊的绳索之后,他忽然开始犹豫,过了很久之后,他返回到祖宅门前,抱起了这个孩子。 那个婴儿依旧没有哭,反而露出了纯挚的笑容,眼中满是稚嫩无邪的笑。 郑逢生深吸一口气。 他原本准备,在临死之前,行最后一善,给这孩子洗个热水澡,而后挨家挨户敲门,问问有哪位好心人愿意代为收养。 但他打开襁褓之后。 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 这个孩子怀中抱着一枚烫金的身份玉牌。 上面刻着一个字。 褚! 郑逢生有些后悔自己的这个决定了…… 近几日,铁骑巡守正在严查内贼,若真有人动了善念,选择抱养这个孩子,接下来很有可能,会遭遇牵连。 郑逢生纠结了许久。 最终他决定将这个孩子亲自养下……反正自己已经是一个“将死之人”。 若是沅州铁骑将他斩了,那便也好。 就此结束这昏暗无光的一生。 可没想到。 平芝城内气势汹汹的铁骑戒严,很快就迎来结束。 没有人为难他,也没有人严查这么一个凭空多出的孩子。 兴许是自己多年行医积攒了福荫,这孩子也顺带受到了福荫庇护……竟然没有人,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婴儿起疑。 那一年,沅州彻底破碎,陷入动荡年代。 但那一年,对郑逢生而言,却是一场“新生”。 与其说是他救了这个孩子一命。 不如说是这孩子救了他一命。 他本是一个鼓起勇气想要寻死的人…… 捡到楚果的那一夜。 这口鼓起的勇气就此消散。 …… …… 谢玄衣站在大雪翻飞的平芝城深夜。 这是他第一次,通过“不死泉”的力量,来窥伺一个人的过往。 他看到了郑逢生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故事。 那一年。 大褚皇城皇帝崩殂,圣后掌权,言辛和陈镜玄为了续弦正统,将皇子褚果送出边境……郑逢生未曾看到的,将弃婴放置在平芝城祖宅门前的人,应该便是陈镜玄口中那位值得信任的“火主”。 虽然未曾谋面。 但谢玄衣已经隐约感到了陈镜玄这番描绘的用意。 火主的确替褚果选了个不错的人家。 目前来看,郑逢生将心中的仁慈,善念,都交付到了这个孩子身上。 只是……谢玄衣隐约觉得有一点不对。 自己能够看到这段画面,因为正在动用不死泉医治郑逢生,水汽氤氲,抵达了郑逢生的“神海”深处。 这段记忆,意味着郑逢生最挂牵的片段。 但,这场幻梦并没有就此结束。 大雪翻飞,平芝城的雪屑将郑逢生祖宅淹没,也将谢玄衣淹没。 呼啸之声,持续了很久。 谢玄衣看到了第二道身影,从大雪之中走来。 他怔住了。 这道身影行走在大雪中,潇洒自如,大袍被风吹起,仿佛与天地融为了一体。 但谢玄衣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陆钰真?! 等等…… 谢玄衣忽然想起了郑逢生刚刚对自己说的话。 【“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 【“那是一个很古怪的道士。”】 正在医治郑逢生的谢玄衣,当时对这句话并没有太在意。 大雪翻飞的日子。 陆钰真独自一人,来到了平芝城祖宅前,他极有礼貌地叩响了门扉。 开门之人正是神色憔悴,鬓发已显斑白的郑逢生。 这应该是郑逢生刚刚“活”过来没多久的日子,谢玄衣看到了郑逢生怀中抱着的婴儿。 “恭喜啊,老来得子,殊为不易。” 陆钰真对着郑逢生行了一礼,轻声笑道:“贫道是来化缘的。” 襁褓中婴儿没有哭闹,只是平静看着眼前的道士。 郑逢生声音沙哑道:“只有这些。” 他取出了一枚铜钱。 陆钰真并不嫌少,他伸手将其接住,柔声说道:“意外之喜……这年头舍得施舍的人可不多了,施主是个大善人。” “在离国化缘的道士也不多了,听说沅州铁骑与佛门多有恩怨,道门弟子或许也会收到牵连,这段日子,还是少出门走动。” 郑逢生仁慈地提醒了这么一句,而后便准备关门。 “还请等等。” 陆钰真伸出手掌,轻轻按住门扉。 他眯眼笑了笑:“按我那边的习俗,有些东西,不能白收。” 郑逢生怔了怔。 “受人钱财,替人消灾。” 陆钰真轻声且严肃地说道:“您这孩子,可曾起名?” “名?” 郑逢生再次愣住,他刚刚捡到这个弃婴,还没想到起名这回事。 陆钰真笑着问道:“这孩子姓什么?” “褚……楚?” 郑逢生下意识开口,念出了玉牌上的那个字,而后纠正道:“清楚的楚。” “如若不嫌弃,便用这个名字吧……这个名字,有大福缘。” 陆钰真伸出一根手指,在郑逢生面前缓缓写了一个字。 这是一个“果”字。 “果……楚果?” 郑逢生看着眼前道士,心中有些困惑:“先生起这个名字……有何深意?” “贫道乃是一位修行者。” 白袍道士揖了一礼,缓缓说道:“但修行者其实和凡俗并无不同。所谓修行,不过就是一场春耕秋收。春天栽种因,秋天收获果,只不过对于不同修行者而言……播种的因果不同,四季的长短跨度也会变得不同。” …… ……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更!祝所有人新的一年平安,快乐!) (本章完) 第379章 亡者 第379章 亡者 “因……果……” 谢玄衣站在平芝城的大雪中,看着大雪落满道士白袍。 原来。 楚果的名字……是这么来的。 陆钰真早在十年前就来过这里,见过“褚果”。 不过以谢玄衣对其的了解,这家伙千里迢迢至此,绝不可能只是来看上一眼这么简单。 果然,接下来陆钰真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站在门扉之前,与郑逢生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虽然不知为何,但这个名字的确很好。” 郑逢生思索了片刻,决定以楚果给襁褓中的孩子命名,随后他好奇问道:“道长,您这样的仙师,也要在乱世之中靠化缘生活吗?” 陆钰真笑眯眯道:“这是一种修行。” “修行?” 郑逢生有些困惑,继续问道:“那么那些布施求食的僧人,也是在修行吗?” “我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是野草,四处化缘,想求一滴保命的甘露。” “我……求的是因果。” 陆钰真伸出一根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这世上最不值得珍惜的便是野草,哪怕被野火烧尽,春风一吹,就又遍地都是。先前我说过,修行是一场春耕秋收,太过便宜的因果,宁可不要,也不能耕种。若要修行,便要修通天之道……只可惜这通天之道,不是那么好修的。” 郑逢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道士。 说谦逊,骨子里透着无边的狂妄。 说狂妄,但举手投足,都收敛着劲气。 两人交谈了片刻。 眼见着外面风雪大了,郑逢生开口:“道长要不要进来坐坐?” “坐坐就不必了。” 陆钰真缓缓摊开手掌,笑着望向掌心那枚铜钱,道:“今日这一行,已经圆满。因果种下,只等生根发芽……我若进了你的屋子,这因果便不平衡了。” 郑逢生听得有些茫然,不明所以。 他只能站在门前。 看着白袍道士转身离去,没有回头,却在很远的地方挥了挥手。 这一别,便是十载。 …… …… 谢玄衣神色前所未有的冰冷。 郑逢生合上了门扉。 但这场支离破碎的回忆,并没有就此断去。 不死泉水汽在神海之中弥漫,维持着这场虚无缥缈的大雪,谢玄衣看着白袍道士从平芝城祖宅之中离开,而后向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走来,郑逢生的身影被吞没在大雪之中,陆钰真的视线离开了十年前的那副画卷,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站在了大雪的尽头。 真实与幻梦在此刻,被大雪切割的界限变得无比模糊。 谢玄衣看到,白袍道士忽然挥了挥手,乍一看似乎是和郑逢生道别,但在自己视角,这挥手,却是对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郑逢生应该是个死人。” 陆钰真背负双手,对着面前的虚无之处,缓缓开口。 这应该是发生在十年前的一幕。 十年前。 他视线所及之处,没有任何人存在。 他所说的话,也不该被任何人听见。 因为“不死泉”的缘故,相隔十年的因果在此刻发生了纠缠。 “他应该上吊自缢于祖屋之中。” “或者被大雪淹没在兵乱饥荒里。” “生死二字,乃是天地间最不可忤逆的铁律。” 陆钰真轻描淡写道。 “即便有不死泉……也不例外。” 他带着些许悲哀之意,缓缓伸出手掌,那枚铜钱表面已经氤满水汽。 谢玄衣知道。 陆钰真手中有许多不死泉,可他没想到,陆钰真竟如此舍得,甚至愿意给一个凡俗施加不死泉的庇护。 “我给他续了十年的命。” 陆钰真忽然笑了笑,道:“他这样的人,不该这么死去……我觉得他应该死在一个正确的时间节点,你觉得呢?” 最后四个字一出。 谢玄衣汗毛炸起,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道人。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一场看似漫不经心的喃喃自语,而是一场刻意谋划的隔空对话?! 陆钰真真的是在和自己对话?! “哗啦啦。” 风雪渐大,陆钰真走入风雪尽头,消融在这片记忆之中。 …… …… 谢玄衣的神念凝聚成人形,悬浮在郑逢生紫府上空。 他沉默地审视着这个老者的魂灵。 所以,真正的致命伤…… 是平芝城寇乱爆发时的那一道刀伤么? 似乎并不是。 刀伤不会改变命线。 除非,他的命线,本就如此。 陆钰真在十年前的那场“拜访”之中,已经贴心地以不死泉,替郑逢生修改了命线,这是一个早就该死的将死之人,阴差阳错,机缘巧合,又活了十年。平芝城寇乱挨的那一刀,可以说是命中注定,因为他的命线正在逐步回归原样。 即便平芝城一直太平,他的命线,也终会断裂。 陆钰真做这些……似乎只有一个目的。 让郑逢生晚些时候死。 更准确来说,是“死”在陆钰真认为正确的时间节点上。 现在。 此刻。 自己面前。 “谢真。你,都看到了么?” 紫府上空,传来了一道沙哑的声音。 同样凝聚成人形的郑逢生魂念,此刻出现在谢玄衣面前,即便是以神念凝形,他也坐在轮椅之上,一副病恹虚弱的模样。 “那个道士,是不是很奇怪?” 郑逢生自嘲笑了笑,轻声说道:“那一日,其实我和他聊了许久。他告诉我,万物有灵,万事有终,我要珍惜接下来的每一天,因为‘褚果’救了我,这是我活出的第二世。” “但即便活出了第二世,也总会迎来终点,不是么?” 郑逢生眯起双眼,感慨说道:“这十年里,我有时无比幸福,有时担惊受怕。人总是害怕未知,恐惧死亡,我想知道这第二世的‘终点’在哪,现在我大概知道了……可能,就是今天。” 说这番话的时候。 郑逢生的语气没有恐惧,也没有颤抖。 平静。 极致的平静。 当死亡真正来临,心中悬着的铃铛也不再作响,他坦荡地迎接这最后的终末,先前大雪翻飞的记忆,在脑海之中重温了一遍,他并不觉得寒冷,只觉得无比温暖,那是自己新生的第一日,看多少遍都会感到幸运。 “……” 谢玄衣无话可说,只能沉默。 “所以我先前说,你不必试着救我。” 郑逢生抬起头来,诚恳说道:“我是医师,我很清楚,我活不了了。” “医者不能自医。”谢玄衣摇了摇头,道:“我的手段,和你的不一样。” “那些水汽,我十年前见过的。” 郑逢生环顾四周。 紫府被不死泉水汽笼罩,一片温暖。 他笑着说道:“自从给了那道士一枚铜钱,我的身体好了许多,病痛也好,不适也罢,只要身体出现异样,我便能感到一股暖流在血液中流淌,融入经脉。我曾经试过以锐刀隔开肌肤……结果不到半日,这伤口便结痂,短短两三日便自行好转,连疤痕都看不见了。” 这就是平芝城破那一日,他选择替褚果挡刀的原因—— 他觉得自己不会死。 十年前的那场仙缘,郑逢生一直小心翼翼,无比虔诚地对待。 他敢挺身而出,便是因为这道“自愈”异象…… 只是万万没想到。 这一刀砍出,他便再也没有感受到“暖流”的存在。 或许是十年岁月过去,这东西已经消耗了太多。 又或许…… 这,就是自己的命数。 而今再次看到熟悉的“不死泉水汽”,郑逢生神色并没有太多激动。 他并不知道不死泉是什么。 更不知道。 当年饮鸩之战,人妖两族,为了这所谓的“不死泉”打得不可开交,多少阴神境大神通修士,直至战死,都没能看到不死泉一眼。 “既然你知道,这水滴的功效。” 谢玄衣低眉说道:“那么你便应该清楚……如果你愿意配合,我有机会救活你,再给你一条新的性命。” 话并没有说满。 谢玄衣不敢打包票,一定能成功。 但他已经感到……在触碰到郑逢生十年前的记忆之后,他的生之道则,距离凝落道境,便只差最后一毫厘。 只要在救治过程中,稍稍顿悟,便可抵达“圆满”。 如果有晋升阴神境的生之道则,再配合不死泉,再次重塑郑逢生命线的把握,便有了有五五开。 “我知道。” 郑逢生道:“只是……” “你难道不想再活一次吗?” 谢玄衣打断了郑逢生的话。 “当然想。” 郑逢生低下眉眼,遗憾说道:“有了牵挂,有了所爱,谁不想再多活几年……只是……” “你,知道‘因果’二字的真正含义吗?” 轮椅上的老者抬起了头。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道:“因果比生死更大。” 下一刻。 轰的一声。 坐在轮椅上的郑逢生毫无预兆炸裂开来! 虽然这只是一道魂念,但魂念的爆炸却意味着本尊宿主灵魂的破碎。 这一幕发生地太快,谢玄衣完全来不及反应,他的外掠神念在一瞬间迎来“熄灭”,尚未完全浸入神海的不死泉水汽在这一刻自行往剑气洞天内倒流,生之道则亦然,这场无比顺利的救治,在此刻急转直下。 神海世界的崩塌无法逆转。 谢玄衣死死盯着眼前的老人,额头有青筋鼓起,在平芝城幻梦中看到陆钰真的那一刻起,他心中的不详预感便攀升到了极致。 果不其然。 即便自己祭出不死泉,也没能救活郑逢生…… 老人睁开双眼,以极致平静的方式迎接这场迟到的死亡。 因,果。 十年前白袍道士的到访,让郑逢生明白了这世间最大的道理。 欠债,还钱。 欠命,还命。 他在十年前欠下了一条命…… 而今这一劫,他该遭受。 数息之后。 郑逢生魂飞魄散,徒留一具躯壳。 “……” 床榻上,一片极寂,郑逢生死后,烛火就此熄灭。 法诚从梵音寺中带出的符纸也随之纷纷坠地。 那高悬在上化为“炽日”的生之道则,也不再闪烁,逐渐隐去光芒,落回谢玄衣掌心。 谢玄衣看着那趋近圆满的生之道则,眼中掩不住的疲惫。 在郑逢生隐去的回忆中,在自己没有窥见的过往里,陆钰真和郑逢生说了什么? 这些,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郑逢生死去的那一刻。 谢玄衣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十年前陆钰真的“到访”,似乎就是为了今天,刻意埋下的种子。陆钰真希望郑逢生死在自己面前,不死泉水汽与郑逢生的血液结合之后,产生了些许奇妙的变化,丹田中的水汽变得更加凝实,更加耀眼。 与此同时。 “轰隆隆隆……” 谢玄衣自身的紫府神海,传来轰鸣。 无数银白光火,如烟火一般冲霄,聚拢,仿佛要凝成大日。 那只差一线就可凝聚的“生之道则”,竟然在这次失败的医治之中,迎来了晋升…… 这是谢玄衣从未想过的结局。 救人,杀人,看上去只有一字之差。 实际上有天壤之别。 谢玄衣对“生之道则”的锤炼,远不如“灭之道则”上心,按理来说,这缕道则本该再过上一段时日完成“凝境”。 今日无心之举,反而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突破。 很显然。 这就是陆钰真想看到的“场面”。 因,果,因,果。 陆钰真救活郑逢生,这是因。 十年后,他残留在郑逢生经脉窍穴中的不死泉,与谢玄衣的不死泉相融…… 这是果。 这份因果,正好可以帮助谢玄衣解决凝滞堵塞的生之道则参悟! “这,当真是救人么?” 他默默内视,观看着神海洞天进行的这场异变。 郑逢生的死。 打开了生之道则最后的缺口。 他看着那无数冲霄的烟火,在自己紫府之中绽放,这当真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盛景。 为了这一刻。 谢玄衣苦苦等待了两世。 如果生之道则就此凝聚,谢玄衣的“神胎”应当也会就此顺利成型,灭之道则的凝聚只是一念功夫,要不了多久,两缕道则相融,生灭道境落定。 只是。 谢玄衣在这一刻扪心自问。 这样的晋升,当真是自己想要的吗? …… …… (2025年啦,大家元旦快乐!) (本章完) 第380章 没有如果 第380章 没有如果 灯火摇曳,夜风呜咽。 褚果,邓白漪,密云,等在草屋之外。 “吱呀——” 半个时辰后,草屋门打开了。 褚果屏住呼吸,死死攥着衣袖,不敢去看里面的情况…… 谢玄衣推着轮椅,独自出了小屋。 “如何?” 邓白漪神情紧张,替褚果开口询问结果。 “……” 谢玄衣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用最轻的声音说道:“我已经尽力了。” 此言一出。 褚果背靠墙壁,缓缓滑坐下来,他颤抖着闭上双眼。 “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 谢玄衣垂下眼帘,邓白漪心领神会,推着轮椅,带着密云,就此离开。 今夜桃源很是寂静。 少年郎仰起头来,喉咙滚动,两行清泪缓缓流淌而下。 …… …… “大人,这是元宁郡近些年来的地图。” 长桌之上。 十几副古旧羊皮卷陆续摊开。 孟克俭身着轻甲,伸出手掌,自这些地图之上一一摩挲掠过。 “阿俭,可曾看出了什么?” 杜允忠立于一侧。 他虽骁勇善战,可头脑相对简单,这些需要费心思琢磨的琐碎累活,向来力不从心。 “有些古怪。” 孟克俭背后凝聚出淡淡的蛇人法相。 并非是直接动用神通。 而是借着道境之力,在推演计算。 这十几副羊皮卷,在他心湖之中复刻,拓印,最终一张一张重叠。 “这四十一载。” “元宁郡变化不小……” “可周遭佛门寺庙,却是未有太多变化。” 孟克俭眯起双眼,缓缓说道:“梵音寺耕种千年,在沅州早就修建古刹,元宁郡遗留的寺庙大多是古寺,新兴寺庙也就那么三四座。” “清照寺,正法寺……” 杜允忠站在一副地图前,顺着孟克俭的点指,认真看了许久,皱眉道:“若是我没记错,这几座新兴寺庙,前些日子已经被荡平了!” 此次灭佛,声势浩大。 佛门古刹不能留。 新建的佛殿更不能留! “是。” 孟克俭手指继续挪动,落在了一座偏僻荒山之处:“这就是古怪之处……佛门信仰如野草,落地生根,斩之不断,沅州铁骑费了老大力气,将地图上这些寺庙踏平,即便如此,也不敢说没有漏网之鱼。这样的情况下,你觉得会有寺庙自行消失吗?” 杜允忠瞪大双眼,一下子明白了孟克俭的意思。 “你是说,有人提前觉察到了‘灭佛’。” “然后,主动抛弃了佛寺?” 这个猜测有些过于匪夷所思。 佛门僧人都是犟驴,这次灭佛行动异常“不顺”,也异常“顺利”……不顺的是,每次铁骑踏寺,都会遭遇僧人的强烈抵抗,顺利的是,这些僧人殊死一搏,正好方便沅州铁骑一网打尽。 “是。” 孟克俭冷冷道:“这几座寺庙,去年还在地图上,今年就不见了,着实可疑。这些座寺庙,有几座我们亲自去过……的确是人去楼空,只剩庙宇,拆了就好。可这座‘圆光寺’,明明在地图上有所标注,为何斥候没有禀报?” 杜允忠想了想。 好像还真是。 这几日,他没见过这所谓的圆光寺。 于是杜允忠神情阴沉开口:“快把负责圆光寺勘探的斥候喊来!” 不多时,两位斥候入帐惶恐叩拜:“杜大人,孟大人!” 孟克俭捏着羊皮卷,沉声问道:“前几日清查佛寺,圆光寺为何不报?” 两位斥候对视一眼,神情茫然。 “啪!” 羊皮卷掷出,落在二人面前,看过一眼之后,斥候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当即恭敬回应道:“回禀孟大人,当日勘探,并未发现所谓的‘圆光寺’,故而未曾禀报。” “没有发现所谓的‘圆光寺’?” 孟克俭瞳孔之中隐约燃起光焰。 他有预感,这可能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 “是……” 一位斥候回忆道:“当时我们率骑前去,那片荒郊野岭并无佛寺,只有一户小村,村里也都清查过了……并未发现地图上标注的‘圆光寺’。” “好。” 听到这里,孟克俭当机立断,打断了斥候的继续汇报。 “老杜,你将今日之事,细致禀报于大将军……除此之外,再次确认沅州边防无误,没有遗漏。” 孟克俭深吸一口气。 他站起身子,推开营帐,一字一顿传出讯令:“羽字营听令,整顿甲胄,随我出行!” …… …… 桃源后山开了许多。 也立了许多碑。 乱世之中,生者无家,死者无名,这些墓碑大多是块木牌,只留一个姓氏,就此插在泥土之中,风吹之后,木碑随风摇曳,若是遇到一场大雨,木碑或许就这么倒了,被冲刷离去,再也找不到。 不过……这正和他们的人生一样。 如草芥,如木碑,如转瞬即逝的鲜。 今日这里聚了许多人。 那位治了头疾的年轻女子,抱着厚袄,满脸泪水。 圆光寺的僧人们,虽然褪去了僧袍,但却攥着佛珠,一个个都在默默诵念着经文。 气氛肃穆,所有人神色都很悲伤。 没有人能够想到,这场离别来得如此之快。 昨夜郑逢生病倒了。 这位仁医一生救人无数,最终却未能救下自己,他匆匆病倒,于日出之前,离开了这片纷乱喧嚣的人间。 走得如此之急,或许是因为这样的乱世,没什么可挂牵的? “恩公……” “我好难过……” 密云伸出手掌,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在这趟出使之前,他从未真正体验过“生离死别”。 现在他才明白。 这世上的每一次相见都该值得珍惜。 不经意间,上一次离别,已经成为永别。 “……” 谢玄衣轻轻拍了拍小家伙的后背。 密云黯然神伤。 他又何尝不是? “哗啦啦!” 晨风吹过,湿润潮湿,还夹杂着些许冷冽寒意。 山上瓣翻飞。 褚果捧着一块木碑,缓缓来到郑逢生安葬处,他跪在湿润泥泞前,将那块木碑用力插下…… 一块块木碑立在山上。 都是逝去之人。 亦是解脱之人。 “沅州这片乱世……的确没什么好呆的……走了也好……” 少年郎看着木碑上的刻字,本想故作轻松,却是止不住声音沙哑道:“只是你该再等等的,再过几日,我就可以带你去看心心念念的乾州了。” 他已经决定拼命修行—— 昨夜第二次捡起那把剑,褚果砍倒了很多木人桩,如果不是那个噩耗,他还可以继续砍下去。如果能够再多一些时间。 他一定可以带老郑去乾州。 如果…… 这世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如果。 少年郎摇摇晃晃,站起身子。 他眼中只有这块目光,没了其他光彩。 仿佛这个世界……已经和他无关了。 “……” 圆光寺的大和尚法诚上前,轻轻拍了拍少年郎肩头,他不忍去看那块木碑。 这就是如今的沅州。 生死无常。 凡俗之人,每活一日,都很不容易。 法诚为那块木碑送上了一串佛珠,紧接着圆光寺的僧人们,桃源的住民,纷纷上前,送出鲜,倾倒藏酒,这场葬礼虽然无声,但却极其肃穆,所有人都对这位死去的仁医送上了最真挚的祝福。 …… …… 人潮散去,后山寂静。 褚果依旧呆呆站在木碑之前。 陪着他一起的,便只剩下谢玄衣,邓白漪,以及密云。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过了许久,少年郎忽然开口。 他转过身子,看着轮椅上的黑衣年轻人:“我知道老郑‘病入膏肓’,寻常医术,已经无法医治了。所以……你不用为这次失手感到内疚。” “……” 谢玄衣沉默了一会,有些遗憾地说道:“如果再来一次,我有机会成功。” 与其说,他没能救活郑逢生。 不如说,郑逢生主动选择结束这一生。 在沉默的这十数息时间里,谢玄衣认真地考虑,要不要将郑逢生脑海中的记忆和盘托出……可这难免会涉及褚果的皇子身份。 这件事,书楼选择了深度密封,褚果也选择不去探索。 既然如此。 他最好选择缄默。 “不用说这些,你我都清楚,这世上没有如果。” 褚果摇了摇头,道:“你没救活他,我不怪你。这件事因我而起,等到戒严结束,我会随你离开沅州……去哪里都可以。” “好。” 谢玄衣欲言又止,最终只能说出这么一个字。 说得再多,都无意义。 “现在,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褚果轻轻道:“如果可以的话,烦请你在后山,替我再立些木人桩。” …… …… 邓白漪推着轮椅,走在通往后山的熟悉小道。 正是开的季节。 四周有风,头顶有光。 但不知为何,这些落在身上,都泛着淡淡的冷意。 “恩公……” 密云的声音响起:“你的‘生之道则’,突破了吗?” 这个问题,邓白漪也很好奇。 昨夜草屋被层层阵纹包裹,关于这场“救治”,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看到。 不过…… 她能感受到,谢真离开草屋之后,情绪似乎不太对。 “未曾。” 谢玄衣轻声道:“还差一丝。” “一丝?” 邓白漪叹了一声,遗憾问道:“是破境机缘不到吗,还是昨夜郑逢生的离去……导致了破境失败?” “恰恰相反。” 谢玄衣的声音有些自嘲。 “只有郑逢生死了,我才能破境成功。” 这番话,听起来难免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此刻邓白漪终于明白寒意从何而来。 原来是从谢真身上而来。 这每一片被风吹下的落叶,落在谢真身上,似乎都变得干枯泛黄,生机都被汲走。 若是捻起一片,便会发现。 这些落叶,表面生出了淡淡的冰屑,霜痕。 关于生之道则和陆钰真之间的事情,谢玄衣没有解释。 如果换了其他人听这番话。 便很难不把郑逢生的死,与谢真联系在一起。 这实在很像是邪修会说的话。 “恩公……” 密云声音很轻地说道:“应该是希望老郑活下来的。” “是。” 谢玄衣低声道:“只可惜,我没能救活他。” “以前师叔告诉我,人死如灯灭。” 密云仰起头来,轻声说道:“以前我一直不太明白这个道理,明明灯吹灭了,还能再燃。可人死了,就不能复生了。后来我慢慢明白了,真正熄灭的灯,是无法再燃的,灯芯已经燃尽了。人死真的如灯灭,一片漆黑,无论如何想要让其重燃,都只是徒劳。” “你师叔说得没错。” 谢玄衣平静道:“死过一次的人,最有感触。有些灯吹灭了还能再燃,因为并未燃尽。” “是。” 密云轻轻道:“既然这世上所有的灯都会燃尽,那么死亡便也没那么值得恐惧,所有人都一样,终将迎接终点。” “……” 邓白漪忍不住皱起眉头,这对话有些诡异。 她不明白密云想说什么。 明明谢真和密云都比自己年岁要小,可说的话,自己已经听不太懂了。 “我想说……” “既然郑逢生的死,不是恩公亲手铸成,那么恩公便不必太过愧疚。” 密云小心翼翼地安慰说道:“据我所知,生之道则,如今只有师叔祖一个人参悟成功。倘若恩公能够参悟‘生之道则’,那么说不定会是全天下第二个掌握这道道则之力的人物。这,真的很不容易。” 谢玄衣和邓白漪不同。 从一开始。 他便听明白了密云的话意,这个小家伙觉醒了“因果道则”之后,心思便变得灵泛了许多。 “你想告诉我,我不该停在这最后一步。” 谢玄衣轻声笑了笑。 密云没有接话,只是很伤心地说道:“恩公,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老郑能够活过来。只是……” 只是后面的话,已经不用再说了。 只是这世上没有如果。 人死如灯灭。 交谈间,轮椅已至后山,这里是他和褚果练剑的地方。 遍地落叶。 满山木桩。 一片狼藉。 “密云,你还是不了解我。” 谢玄衣轻叹一声,道:“我停在这一步,并不是不愿破境。只是,我想以我的方式,破开这一境。” (本章完) 第381章 破境者 第381章 破境者 满山落叶,瑟瑟翻飞。 谢玄衣独自一人,坐在这满山落叶之中。 他抬起双手,两团光火熊熊燃起。 左手生。右手灭。 “恩公……” 密云怔怔看着这一幕。 他不明白谢真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昨夜破境,和今日破境…… 难道还有不同? …… …… “嗤!” 一片枯叶,被风吹起,自谢玄衣面前飘过,先是掠过右手。 那片枯叶被漆黑光火灼烧,沾染部分,转瞬化为虚无。 灭之道则,已经凝聚了九成。 最后一成,本该完成凝聚,但却被孟克俭的阕吴刀意压制…… 这是天大的幸运。 因为灭之道则的凝滞,导致生之道则在此刻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完美”。 那片枯叶,从灭之道则的光火中掠出,一半已经焚为虚无。 而后落入谢玄衣左手。 虚无枝叶,开始重新生长。 密云和邓白漪,都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灭之道则摧毁的那一部分……正在被生之道则修补! “生死,是世上最不可逆的铁律。” 谢玄衣看着那片枯叶,轻声道:“即便参悟了‘生之道则’,也要‘顺天而行’……密云,你觉得这个道理对么?” “这……” 密云忽然被提问。 他想了片刻,苦恼说道:“应该是对的?” 生老病死,乃是天理。 即便生之道则再强大,也不可能救活死人。 谢玄衣并不回答,继续问道:“若是对的,那么修行者为何修行?” “修行者修行,自然是求长生,求自由,求解脱。” 密云下意识开口,而后意识到了问题。 长生,自由,解脱。 这里面的哪一点,是天道允许的? 人人生而不得长生,生而不能自由,生而无法解脱。 “顺应天道,不如不修。” 谢玄衣低垂眼帘,缓缓说道:“所以……无论修行哪一条道则,都该明白,修行者早晚有一天要站在天道对面。” 密云听得懵懵懂懂。 这个道理他听懂了。 可他不明白,这和恩公拒绝凝聚生之道境,又有什么关系? “我修行‘生之道则’,就是为了救自己想救之人,至于道理,规矩,都要放到另外一边。我要救郑逢生,有人拦着不让我救。那人处处算计,布下大局,表面上是为我考虑,让我顺应自然。” “可这样的‘果’,我偏偏不想收。” 谢玄衣面无表情,攥拢左手。 谢玄衣回想着破碎记忆之中,所看到的那场平芝城大雪。 隔着十年。 陆钰真与自己对视。 他一定算准自己,要借这份“果”,晋升阴神。 若是承下。 那便种下了新的“因”。 自鲤潮城开始,到大月国,再到现在……陆钰真处处算计,处处布局。 但这一次。 谢玄衣决定按照自己的意志,完成晋升。 “轰隆隆隆——” 小山之中,响起阵阵雷鸣。 炽光迸溅! 谢玄衣将双手缓缓叠在一起,生灭道则,势同水火,开始产生了激烈的反应……这一幕他不是第一次见,金身塔对敌,栖霞山脱困,都动用了生灭之道,这世上有些东西生来对立。 生灭二字便是。 之前的谢玄衣,将生之道则,包裹在外,将灭之道则圈缩进去。 一旦释放,便会产生巨大的威力! 可这一次,则不一样。 黑色道则,与白色道则,在谢玄衣的挤压之下,已经凝聚成了一小枚极小的混沌之球。 谢玄衣并没有松手的意思,他的神念浸入其中,强迫让两缕道则相融。 “你要直接开始凝境?” 邓白漪瞪大美眸,不敢置信。 满地落叶,层层悬浮。 一股森冷寒意,从谢玄衣的黑衫之中释放而出。 “你们躲远一些。” 谢玄衣轻轻说道:“这里空旷,在这里破境……不会伤到他人。” 邓白漪抱着密云,飞快后退。 她忍不住开口:“疯了,真是一如既往……是个疯子!” “白漪姐姐。” 密云看着远方山谷中翻涌的林叶汇聚成海,一片片落叶以极快的速度变迁枯荣。 他困惑问道:“为什么说恩公是疯子?” “哪有不修满道则,直接凝境的?” 邓白漪咬紧牙关,道:“洞天修士的道则,未凝聚圆满,哪里能够落成洞天……况且他修的还是双道则,这凝聚成道,一不小心,可是会死人的!” “这么危险?” 密云额首燃起了淡淡的金芒。 他怔了一下,下意识抹了抹额首。 因果道则,在这一刻收到了引召,自行飘掠而出!远方翻涌的“生灭叶海”,竟是引起了因果道则的观看兴趣! “我从未见过这样疯狂的晋升。” 邓白漪停在了一里开外。 她神色紧张,止不住叹了口气:“能够参悟生灭两条道则,乃是千年难得的福缘,按理来说,换做任何一人,都应该稳中求进,将道则修至大成……可他偏要这般‘激进’。” “恩公一直是这样的人。” 密云轻轻呢喃:“他修的,向来不止是生灭。” …… …… 谢玄衣修的是一颗剑心。 第一世,这颗剑心看不惯世间不平。 于是他便修出了“灭之道则”。 第二世,这颗剑心趋于圆满,多了仁慈。 于是,便有了这缕“生之道则”。 但归根结底,生灭二缕道则,都握在谢玄衣手中,即便有造化,有机缘,也是谢玄衣亲自参悟而出—— 他不可能接受陆钰真高高在上的“因果布施”。 “谁说不凝道则,无法成境?” 谢玄衣看着掌心的黑白光球,神念自语道:“我既可一念凝灭境,便可一念凝生境。” 悟道,悟道。 悟透了大道,破境便如喝水。 对谢玄衣而言,凝聚灭境,不过举手投足之事。 而生境之所以凝滞。 便是因为他不曾悟透这一道。 而今……则不一样。 陆钰真设计了郑逢生的死,让他收获“生之道则”的最后一缕圆满参悟。 这缕参悟被谢玄衣拒之门外。 今日,他便要以自己的方式凝境。 闭上双眼。 神念沉底。 一刹那,谢玄衣来到了自己的紫府,他看到了藏在这数十载风霜中的故人,也看到了自己曾经走过的旧路。生之道则与灭之道则纠缠,化为一枚黑白缭绕的大日,悬在天顶,一刹照得紫府炽亮,一刹又令紫府陷入漆黑。 谢玄衣一路向前走去。 他看到这几日,在桃源得救的那些病患。这些人,是自己用“生之道则”所救下的人,沅州饥荒,苍生蒙难。 救这些人,谢玄衣未曾想过晋升。 再往前走。 谢玄衣看到了梵音寺使团的一众僧人,使团渡江之时,他救了这些僧人……与沅州百姓一样。 出手那一刻。 谢玄衣未曾想过以此凝聚道境。 在他看来,这不是修行。 而后……他看到了大月国饱受献祭之苦的离魅,那一劫让他凝聚出了生之道则。 再后。 便大多是第一世的回忆。 南疆阴山,他仗剑七进七出,斩杀了与白鬼一同长大的阴神境师弟。 一众邪修伏诛! 尸山血海,流血漂橹! 褚国边境,北境雪山。 上一世他仗剑杀妖,屠尽邪祟,杀了不知多少妖灵,多少邪魔! 上一世,谢玄衣只把这些人,当做“灭之道则”的养料。 可这一刻。 他心湖之中回荡着邓白漪前几日无意所说的一句话。 “杀生,亦是护生。” 杀妖魔,斩邪祟,让大褚苍生黎民可以安定! 杀了他们,何尝不是对苦难者的救赎? 谢玄衣独自一人走在这两世修行的漫漫长路之上,象征着“生之道则”的那团光球,愈发清澈。 “我没有慈悲之心,救苦之手。” “这辈子注定当不了仁医,注定没法悬壶济世。” 钧山真人说,想要参悟生之道则,需要像禅师一样,广揽善缘,救很多人—— 谢玄衣本想过一试。 可如今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这双手,所能做好的……大概只能握紧长剑。” 他缓缓站定,看着紫府倒映的一幕幕画面。 “这世上千万大道。” “这众生万般活法。” “谁说,生之道则,只能以一种方式修行?” “这,就是我的生之道则。” 明心。 凝境。 成道。 每走出一步,那黯淡的生之道则,就会炽亮一份。 两世记忆,倒灌而来。 道心通明的那一刻,紫府也变得通明,彩光大作,亮如白昼! 谢玄衣看清了面前的场景。 在心湖尽头。 立着一道纯白如雪,亦如纸的身影。 据说道心不稳者,在破境之时,必定会看到自己的“心魔”。 前一世,谢玄衣横扫诸敌。 他并未看到过任何心魔。 这一路晋升,都无比顺利。 可第二世,便出现了变故。 先前在南疆地界,晋升洞天之时,谢玄衣看到的心魔,正是“自己”。 前一世的自己! 他将“自己”扼杀于心湖冰面之下。 如今…… 晋升阴神,他看到了第二尊“心魔”。 这一次,破境心魔不再是“自己”。 “陆钰真。” 谢玄衣死死盯着那道身影,冷冷道:“果然是你。” “谢玄衣,你比我想象中要厉害。” 紫府中的陆钰真缓缓转过身子。 他背负双手,微笑说道:“不受这份‘因果’,这么快便可凝境……只是这样,值得么?放着大道不收,非要自作聪明,这就是你的道么?你知道因为这份固执,曾害死了多少人?” “多说无益。” 谢玄衣知道,此刻这尊心魔出现,只有一个目的。 动摇自己的凝境道心。 他唤出飞剑,直接杀向陆钰真! 眼前陆钰真毕竟只是心魔,并没有向后退去,与先前那般化为白纸散开。 而是不退反进,与谢玄衣战在一起! 飞剑溅血,白纸入骨。 谢玄衣施展生灭大道,将陆钰真不断灭杀,后者则是不断以“纸人道”修复自身。 这场鏖战,持续了极久。 紫府神海之内,没有时间。 整片天地,都快要被两人撕裂。 最终。 谢玄衣斩下了陆钰真的头颅。 他以“灭之道”,将这尊心魔挫骨扬灰,而后以“生之道”,缓缓修复着自身的伤势。 数十里神海,在波及之下,久久无法平息。 “哗啦啦……” 谢玄衣拎着陆钰真头颅,眼神冷漠,看着漫天翻飞的白纸。 这一战,比自己想象中要艰难。 比起洞天境的“自己”,阴神境的“陆钰真”明显更强。 这尊心魔铺垫了太久,是谢玄衣第二世最大的心腹之患! 不过。 这一战,也比自己想象中简单。 昨夜生之道则便可凝聚,谢玄衣选择主动打断—— 非是不愿晋升。 而是不能晋升。 他隐约感觉到了,阴神破境,必有灾殃。 极大概率,会出现一尊心魔。 以自己的性子,若是在不情不愿的情况下,强行承受了这份恩果,如今现身的心魔“陆钰真”,只怕会比现在更加难缠! “呼,终于结束了。” 谢玄衣丢出陆钰真的头颅,感受着心湖难得的清明。 斩杀心魔之后—— 生之道则的最后一丝残缺,得到了补齐! 这一刻,两条道则,彻底晋升臻至圆满! 先前谢玄衣将“生灭”两条道则尽数凝聚,压缩,化为了一枚光球。 此刻,这被压缩到极致的“光球”化为了一枚小小的人形胚胎。 这是一尊小型的“谢玄衣”。 紫府神海上空,忽然出现了这么一尊神胎—— 天地翻覆! 凝聚许久的洞天境在这一刻支离破碎。 单一道则凝聚成境,便可将洞天开辟完善,化为一方小世界! 如今。 两条道则全都凝聚成境,并且顺利结成神胎! 谢玄衣面前,神海怒浪席卷,一片宽阔世界顿时平铺开来,那尊凝结而出的“神胎”,成为了执掌镇压这方浑沌世界的唯一神灵。 谢玄衣抬起头,望向那尊神胎。 神胎缓缓睁开眼,与谢玄衣对视。 “镇。” 谢玄衣轻轻吐出一个字,他伸出一只手,翻转手掌,掌心缓缓朝下。 “镇。” 神胎也吐出这么一个字。 刚刚凝聚的生灭神胎,与谢玄衣做出一模一样的动作,同样伸出手掌,掌心朝下。 执掌这片神海。 镇字出口,雷音翻滚! 方圆不知多少里的浩瀚紫府,海面怒浪瞬间抚平,浑沌天幕顿时清明。 …… …… (求一下月票。) (本章完) 第382章 风吹叶落 第382章 风吹叶落 “孟大人,前面就是‘圆光寺’所在了。” 铁骑疾驰,在一片荒林中停下。 孟克俭抬起手臂,示意羽字营不要出声,以免惊扰了敌人。 隔着数里,他的神念遥遥投去。 这的确是一片很普通的小村。 没有看到寺庙痕迹。 不过…… 神念翻覆掠过几遍,孟克俭细致检查了一下,发现了一些异样—— 这村里有些“百姓”,让他觉得古怪。 这些人虽然未穿僧袍,但气质却与凡俗不太相同,彼此交谈的言语用词也很是“礼貌”。 他隐隐约约听见了“阿弥陀佛”,“施主”之类的用词。 孟克俭细细听了片刻后,眼神变得冷漠起来。 他已经可以确定。 这座看似平平无奇的荒村,就是遗漏的“圆光寺”旧址,这座寺庙不知为何被推掉了……现在村子里居住的,有不少都是先前的僧人! “大人,这荒村并不大,尽数屠了,要不了多少功夫。” 一名随从校尉,觉察出了孟克俭的情绪变化,已经准备拔出长刀。 “不急。” 孟克俭伸出手掌,按在这校尉肩头。 他面无表情说道:“先让羽字营,把这小村围起来,然后召集周围沅州铁骑,将此地尽数封锁。我要这方圆十里,水泄不通。” “方圆十里,水泄不通?” 校尉闻言心中一惊。 这般阵仗,简直快要和栖霞山那场杀局一样了…… 校尉小心翼翼道:“此事非同小可,需要禀告大将军么?” “自然。” 孟克俭轻笑一声:“你去禀告大将军,就说……我的‘阕吴刀’在颤鸣。” 他手掌缓缓下落,抚摸着心爱的宝刀。 栖霞山一战。 他以阕吴刀重创了谢真…… 虽然未能杀死这个褚国天骄,但阴神法相的全力一刀,深深入骨。 这世上,不止是剑修才有“心湖感应”。 原先隔着羊皮卷观看地图,推演方位,孟克俭只是心中隐约有所预感,觉得这“圆光寺”旧址不太对劲。 如今,他明确感受到了异样。 “取弦盘!” 孟克俭低喝一声,他抬起手掌,另外一位随行校尉连忙将弦盘取出。 孟克俭将这枚弦盘对准小村。 “唰唰唰!” 只见弦盘剧烈震颤起来! 在踏入元宁郡后,从未有过如此明显的反应。 一缕缕混沌气息在弦盘之中冲撞,如游鱼上钩。 很显然。 不管自己要找的人,在不在这小村……因果道则,都曾来过这里。 …… …… 凛风吹掠。 桃源小村一片萧瑟景象。 大抵是郑逢生的死,让每个人脸上都挂了一片哀色。 到了饭点,圆光寺僧人取出粥食发放,都没几人来领取。 一位小沙弥坐在榕树下,满脸愁容,抱着签桶一路小跑,来到大和尚法诚面前。 “住持大人,今日可真是一个糟糕日子!” “刚刚师叔师祖们,连着筛出六卦,尽皆是下下之相!” “住持大人……您又出神了么?” 小沙弥说了一连串话,没得到回应,这才意识到了不对。 他扬起小脑袋,眨了眨眼。 只见法诚独自一人,站在榕树下,衣袍被风吹起,整个人巍峨不动,定定望着桃源村出口的方向。 他站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周遭僧人,对这种现象习以为常。 这个瘦瘦枯枯的大和尚,总是这样,时不时就站定不动,宛如石雕,佛门称这种现象叫“出神”,对于禅修者而言,“出神”并不是一件坏事,据说千年前的阴神夜游,便指的是肉身不动,灵魂出窍。 “出神”与之类似,可以安抚神魂,顺势趋吉避凶。 看上去,出神只是“发呆”,没什么难度。 但其实想做到“出神”,并不容易。 真正的“出神”,是可以让神魂游曳在虚空之中,看到一些不可思议的福光。 微风吹过。 僧袍落定。 法诚空洞的双眼多出了一缕金灿辉光,他皱起眉头,二话不说,弯腰抱起孩童。 签筒落地,筛好的竹签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下一刹。 静谧的桃源村口,射来一根极其粗壮的弩箭! “咚!” 这一箭势大力沉,化为一道黑色长虹贴地掠来,连虚空都被射得破碎,呼啸箭气裹挟罡风—— “嘶啦”一声。 被拦腰抱起的小沙弥,瞳孔收缩,他根本来不及反应,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面颊感到了一阵剧痛! 虽然未与弩箭产生接触,但裹挟而来的烈风还是在他稚嫩的面颊上擦出了数道纤细密集的裂口! 法诚抱着他退出了数丈,那株三五人合抱粗的大榕树,直接被这一箭射得爆碎开来! “轰隆隆!” 榕树倾倒,尖叫声,呼喊声,顿时将小村淹没。 法诚神色苍白,抱着孩子,跌跌撞撞退出了数十丈,远方尘埃被马蹄踏碎,自己从梵音寺带来的那座小阵,平日里还算管用,这种时刻,连基础的防御都做不到,直接被一箭撕得粉碎。 远方大地开始震颤。 马蹄声越来越近,村子也越来越乱。 “是寇乱吗?!” 有一位中年汉子从屋子中匆匆赶出,手中还握着锄头。 “不!是铁骑!” “是陈翀的铁骑!” 几位离得较近的村民,看清了远方烟尘的景象,他们神色惨白,眼中一片绝望……这些逃难者,辗转数郡,躲避寇乱,没少见过“铁骑”。 沅州铁骑素质不一。 陈翀入主之后。 铁骑统一按肩甲色彩制定等级。 寻常沅州铁骑,乃是白色肩甲,而后是青色,再后是紫色,最后是赤色。 眼前从烟尘中冲杀而来的,竟是佩戴赤色肩甲的“精锐之师”! 与前几日的斥候,截然不同! 这些铁骑,极其彪悍,战力极强,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此! “羽字营?” 一位村民认出了肩甲上雕刻的羽毛痕迹,声音惊恐:“孟克俭的羽字营为什么会来这里?” 这份恐惧根本来不及通过语言传播。 轰一声。 一道暴喝响起,直接坠入众人心湖。 “羽字营,奉令清剿佛门余孽!” 这道低沉喝声,笼罩在小村上空,这一喝,蕴含了神魂秘术:“所有人,速速跪拜!若有不敬,斩立决!” 喝声扩散。 桃源一片混乱,人人跪倒在地。 凡俗难民,如何与铁骑争锋? 烟尘逐渐散去。 一队铁骑,缓缓踏入村中。 刚刚这一喝的“始作俑者”,只是一位驭气境校尉,铁骑一字型往后排开,他只能排在第三第四这样的座次。 最前面,遥遥领先的那位。 自然是羽字营统领。 孟克俭。 阴神!这是绝大多数凡俗终其一生,也难见一面的存在。 桃源村一片死寂。 所有人跪拜在地,孟克俭坐在马背上,冷漠俯视着这些“蝼蚁”,他甚至懒得释放威压。 但此时此刻,依旧没人敢抬头望他一眼。 “圆光寺僧人何在?” 一位校尉皱眉开口,替孟克俭询问。 他俯视着满地匍匐者,不曾想,竟是无人作答。 见状。 这校尉神情阴沉下来,他伸出手掌,对准身旁一位女子头颅抓去。 不说? 凡俗蝼蚁,就没有“不说”的资格! 只要他清查神魂,最多半刻钟,就能弄清楚此地发生了何事! “噗!” 下一刻。 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 一位干枯瘦削的身影,挺身而出,拦在了校尉和女子之间。 校尉这一掌,直接穿透了干枯身影的胸口。 “住持大人!?” 跌坐在地的小沙弥失声惊叫,不受控制地暴露了身份。 另外一边。 被法诚救了一命的女子,同样惊恐:“法诚大师!” “……” 孟克俭神色平静,饶有兴趣看着这一幕。 校尉则是面容阴沉。 他缓缓抽出手掌。 法诚那具瘦削干瘪的身躯,顿时血流如注,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踉跄数步,直到被一位青年僧人扶住,才勉强算是站住了身子。 法诚无法开口说话。 他便艰难举起一只手,立在胸前,颤颤巍巍行了个礼。 跪在地上的那些僧人,看到这一幕,都不愿隐忍,一下子站起身来。 “呵,果然有佛门余孽!” 见此情景,校尉嗤笑一声,恭敬询问道:“大人,如何处置?” “不急。” 孟克俭摇了摇头。 他缓缓调转方向,看着面前的哑巴和尚,面无表情问道:“还有人呢?” 越靠近这小村,阕吴刀和弦盘的震颤,愈是激烈。 他已经可以确定,谢真密云就在此地。 这些僧人们都很倔,没一个肯开口说话。 孟克俭也不恼怒,他伸出手掌,从校尉行囊之中,取出三张画像,一一抖擞,以元力展开:“这三人是不是从此地逃了?” 这番话,不再是对僧人们询问。 而是对所有人。 “哗啦啦!” 三张画像,在风中舒展,这一刻,桃源村的所有住民,都看清了画像。 他们眼中有震撼,但更多是惊恐。 这画像上所画,一年轻人,一女子,一稚童。 不正是刚到桃源的小谢先生一行人吗? “很好。” 孟克俭收起画卷。 有些问题,不是非要得到回答。 看到这些村民的神色,孟克俭便有了答案。 他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目标”。 孟克俭心中巨石终于落地,他轻声吩咐道:“秘讯速禀大将军,谢真密云就在此地。” “是!” 那位校尉小心翼翼确认道:“那这些人?” “当然是尽数杀了!” 心情大好的孟克俭忍不住皱眉呵斥道:“这些僧人,还有这些贱民,全都犯了窝藏之罪!杀完之后,记得掘地三尺,我倒要看看圆光寺的佛像被他们埋到了哪里!” 这番话落地,原本死寂的小村,再次陷入沸乱之中。 “大人,大人不要啊!” “饶了我们吧……我还有孩子!” 逃亡至此的难民,拼命磕头,求饶。 但铁骑神色未有丝毫变化。 孟克俭早就熟悉了这样的场景,在一片纷乱声中,拽了拽缰绳,神色轻松地向着后山方向前进。 下一刻。 他再次皱起了眉头。 前方的山岭,忽然刮起了一阵风。 这阵风吹来了一片片枯叶,一片片落叶…… 隐隐约约。 孟克俭感受到了一阵“不安”。 阕吴刀的确在震颤。 但此刻的震颤,却与先前栖霞山厮杀不同……不再是兴奋,激动,而是“紧张”,“颤栗”! 这阵大风,短暂打断了铁骑的行刑。 包括校尉在内的一行人,刚刚拔出长刀,无数草叶飞便扑面而来,他们想要挥刀,但心中均是涌现出了强烈的不安,于是一时之间,只有拔刀之音,却没有落刀之声,这阵大风结束之后,铁骑们纷纷望向孟克俭所在的方向。 小荒村通往山岭的入口,叶被风吹了一地。 一股淡淡的不安弥漫在每个人心中。 “不对……” “不太对……” 那位驭气境校尉咽了口口水,感受着自己的心跳,最终以极低的声音轻语:“很不对……” 风落尽,一片枯叶,从面前左右摇曳,缓缓坠落。 看起来稀松平常。 但校尉面颊之上,却泛起了一阵轻微的刺痛。 他透过银亮刀面,看到自己面颊被枯叶吹拂之处,缓缓裂开一道口子,殷红鲜血从中流淌而出。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风? 又怎么会有如此锋利的叶? 无声的恐惧,在小村之中蔓延,每一个拔刀的铁骑,都被刚刚的枯叶,斩出了一小道伤口。 不多也不少。 不深也不浅。 而真正让他们这些铁骑感到恐惧的…… 是最前方,那极其清脆的滴答一声。 整座桃源村,都处于绝对的寂静之中,风落之后,万籁俱寂,落针可闻。 鲜血坠落的声音,来自于最前方的骑马者。 孟克俭。 …… …… 孟克俭伸出手,接住那片缓缓坠落的叶。 这只是一片很普通的叶。 刚刚的风,也只是很普通的一阵风。 风吹叶落,连马儿都未受惊,说明一切都很平常…… 但有一点并不平常。 他的面颊被割开了一道口子。 “有趣。” 孟克俭握拢手掌,将这片枯叶碾碎,他故作平静地望着小山出口,眼神阴晴不定开口:“你破境了?” 没有人声回应。 寂静风中,只有吱呀吱呀的木轮转动之声。 一个黑衣年轻人,坐在轮椅上,缓缓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本章完) 第383章 神胎 第383章 神胎 “小谢先生……” “是小谢先生!” 跪在地上的众人,看到了视线尽头的那袭黑衣。这些日子,这袭黑衣给人以极大的安全感。 谢真以生之道则救了许多人。 微风吹过,枯叶席卷,落在众人身上。 与那些铁骑感受到的“锋芒”不同…… 这些逃难者们所感受到的是淡淡的暖意。 “谢真!” “果真是谢真!” 铁骑也骚乱起来,有人想要拔刀斩下面前民众的头颅。 但长刀却被无形神念钳住。 出手者不是谢真,而是孟克俭。 “所有人,没我命令,不得擅动!” 孟克俭平静传音,这道敕令直接落入所有铁骑兵卒心湖之中。 风继续吹。 枯叶翻飞,肃杀之意看上去消散了许多。 但实则不然。 孟克俭摸了摸面颊伤口,他很清楚……刚刚一幕意味着什么。 这被风吹起的每一片叶,都蕴含着剑意。 眼前的黑衣年轻人,虽然坐在轮椅上,但整个人的气息比栖霞山要“内敛”太多。 他的神念落在对方身上,根本看不出虚实。 “你似乎已经拔除了阕吴刀的刀意。” 孟克俭挑了挑眉,冷冷开口道:“既然破境,何必再坐在轮椅上示弱?” “……” 谢玄衣并没有开口解释。 他的确破境了。 生之道则,灭之道则,双双大成,凝成道境。 只不过身体里的经脉,窍穴,还需要一些时间恢复……这“重创”因阕吴刀而起,但根源却是在于肉身桎梏。 神胎既成,经脉便将重塑。 此刻他浑身上下的窍穴都在燃烧元火。 “听说你们不惜封了整片沅州。” 谢玄衣垂眸缓缓道:“如此大动干戈,至于么?” “当然。” 孟克俭目光落在谢玄衣身后。 邓白漪一只手推着轮椅,另外一只手抱着密云。 “沅州灭佛之潮已燃。” “大将军想见一面禅师,只可惜禅师始终躲在梵音寺里不愿露面。” 他沉声开口,拔出腰间阕吴刀:“谢真……但凡你有些眼力见,就该在栖霞山主动与佛门割席。一介无根浮萍,非要与大将军和国师作对,若是死了,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非要蹚这趟浑水!” 方圆数十丈,忽起凛冽霜雪。 一抹霜白之色,瞬间攀上刀身,将阕吴刀尽数覆盖。 栖霞山一战。 谢玄衣劫后余生,破开洞天境。 孟克俭也得了造化,这一战虽然对手只是洞天,但这场对决,使得他也晋升一境,如今乃是阴神第八境。 锵! 长刀缓缓抬起。 “其实你现在反悔,也还来得及。” 孟克俭以刀尖指着面前年轻人,缓缓说道:“你是褚国第一天骄,还是大穗剑宫的玄水洞天之主,大将军对你有惜才之心,你若愿意臣服,我大离定以厚赏嘉奖。” “……” 谢玄衣微微歪斜头颅,看着孟克俭,如同看着傻子。 下一刻。 孟克俭直接出刀。 他没有丝毫保留,一尊蛇人法相瞬间掠出,对于修行者而言,最好的“修行”便是生死厮杀! 栖霞山一战,孟克俭成功降服法相。 这次,他双眸泛起的那一抹猩红,转瞬就被压住。 “轰隆隆!” 阕吴刀意席卷降临,整座桃源小村上空都被笼罩,阴云呼啸,方圆数十丈都被刀境压制! 那些泥胚土塑的楼屋,顷刻崩塌! 周遭树木,也被连根拔起! 滚滚霜雪,对准谢真所在之处翻涌而去。 坐在轮椅上的黑衣年轻人,神色平静,对身后女子使了个眼神。 邓白漪心领神会,立刻带着密云后退。 刀意裹挟雪潮,瞬间就将谢玄衣吞没,只不过漆黑风暴之中,一抹炽亮光华长燃。 “噼里啪啦!” 谢玄衣衣衫被刀意撕裂,他并没有以剑意抵抗,而是默默以肉身承受着“阕吴刀”的撕裂。 如若在栖霞山。 这一刀,便足以让他重伤。 只是如今情况……则大为不同! 阕吴刀的杀意,落在肌肤,将肌肤撕裂,而后便无法更深刺入! 一尊神胎,坐镇在丹田内部。 这是金身武夫,晋升阴神才能修出的“东西”! 这千年来,几乎无人在参悟剑道的同时,修出“武道神胎”! 此刻。 周身一百零八座大窍,尽数发出风雷震荡之声,谢玄衣尝试着缓缓站起身子,那麻木了数十日的“双腿”,在神胎的镇压之下,重新与神海建立了联系。 他等待这一日……等待了多久? 从第一世起,便苦苦修行。 直至第二世,才看到了些许微末之光。 在兼修剑道的情况下,想要培养出“武道神胎”,几乎没有可能……谢玄衣一度想要寻找传说中的神明果,来完成这个神迹。 如今。 他终于做到了。 沉疴不再,痼疾尽去。 他铸成了千年来最为完美的一尊阴神肉身。 “不愧是天骄榜首……” “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完成了阴神晋升。” 风暴尽头,响起马蹄声,以及孟克俭冰冷的夸赞之声。 孟克俭掌控着这片刀意笼罩的世界,他神色阴沉地注视着这个缓缓站起的黑衣年轻人:“当初在断肠崖,我的确不该看戏。” 这个年轻剑修,如今所达成的成就,已经要更胜于当年同龄的谢玄衣! 再给他一些时间。 这家伙势必会超越谢玄衣! 甚至,未来可能会超越赵纯阳! 这绝对是离国的头号心腹大患! “今日,我就要将你扼杀于此!” 孟克俭举起长刀,刀意领域扩大了整整一倍! 那尊高高盘旋而起的蛇人法相,也随之举刀,阕吴刀寒意缭绕,下一刻,他直接出刀,这一刀跨越数十丈距离,瞬间来到了谢玄衣头顶位置! “嗯……这一刀速度比先前快了数倍!孟克俭也破境了?!” 谢玄衣微微皱眉。 晋升阴神之后,他的肉身躯壳迎来了神胎的重塑,谢玄衣对自己的“身躯”感到了些许陌生。 因此他放弃了硬撼,后退一步。没想到,自己速度更快,只是心念一动,便就此掠出了数十丈。 与此同时,那一刀杀意迸发,将谢玄衣先前所站之处,方圆十丈,尽数摧毁! 这一切,只是开始。 孟克俭出刀之后,便不再停下,连绵不绝的刀意便如潮水一般。 谢玄衣停留之处,但凡多上一瞬,就会被杀意击碎! 一袭黑衫,犹如疾电,东奔西走,斗折蛇行。 谢玄衣的变向没有丝毫先兆,每一次都极其完美。 实际上,他如今所做的一切动作,都还只是在熟悉这尊武道神胎。 对于剑修而言,武道神胎的提升实在太大,谢玄衣只需分出一小缕心念,感受心湖的“预警”,而后在第一时间做出应对,便可完美躲闪孟克俭的刀意。 有这尊神胎加持,肉身速度比前世提升了数倍! 如若第一世修出神胎,当年的北海剿杀,谢玄衣有把握逃出生天。 他绝不会就此陨落。 “只会逃?” 连续数十刀,都被谢真完美闪避。 孟克俭心头不可遏制地浮现一抹怒火,这家伙不久前还坐着轮椅,如今却比泥鳅还要滑黏! 黑衫飘忽落定。 谢玄衣重新来到了原处,他面无表情给出一个提议:“此地不宜对决,不如换个地方?” “呵……” 孟克俭冷笑一声。 他当然知道谢真这个提议是什么意思。 这家伙,是想救这荒村野庙的凡俗? 真是荒谬! 孟克俭不知看了多少次谢真案卷,这书楼暗子被陈镜玄藏了十年,虽然只有寥寥数次战绩,但北海陵斩杀南疆邪修若干,便可以看出……这家伙绝非心慈手软之辈!一个修行者,在阴神境大敌之前,何必如此在意凡俗生死? “我看你也别当大穗剑宫弟子了。” 孟克俭神情冷漠,毫不留情地讥讽道:“什么人都想救!不如拜入佛门!” 他抬起手掌。 一缕讯令,在诸铁骑心湖中荡开。 “杀!” 这些悬刀等待已久的铁骑,终于迎来了楚决指令。 他们纷纷拔刀斩落! 下一刻,刀剑铮鸣,鲜血四溅! “啊……” 一道道惨叫之声,回荡在桃源小村四周! 只不过,这惨叫之声,却不是出自于跪伏在地引颈待戮的民众。 而是出自于拔刀斩落的铁骑! “这……怎么可能?” 孟克俭瞳孔收缩,他不敢置信地回头,看着这令人难以接受的血腥一幕。 刚刚熄灭的那场微风。 在孟克俭下达杀戮旨意的那一刻,重新燃起,比先前更迅猛,更决绝,更冷酷,更无情! 这一次。 每一片叶,不再只是于面颊之上刮出伤口! 这一次的叶片,附着了大成的“灭之道则”!准确来说……是凝落成境的“灭之道境”! 谢玄衣不熟悉生之道境,不熟悉神胎。 可他唯独熟悉“灭之道境”。 剑术修行到最后,便不再需要剑……飞摘叶,皆可杀人! 哀嚎惨叫声中。 随孟克俭一同来到桃源的羽字营铁骑,纷纷倒下。 他们死得干净利落,被叶片割喉,而后被灭之道境斩去了魂魄! 即便是驭气境的铁骑校尉,也只不过多支撑了数息。 跪在地上的民众,全都看得怔住,他们眼中只有惊恐,只有畏惧,鲜血抛洒而出,落在他们身上,无比滚烫。 “还愣着干什么?” 谢玄衣的呵斥之声,落在这些人心湖中:“还不快逃!” 孟克俭这次带来的铁骑数量并不多。 但谢玄衣很清楚,这只是开始—— 上次栖霞山围剿之时,至少出动了数千铁骑! 杜允忠尚未现身,孟克俭在出发之前,应当就做好了对应安排,恐怕再过片刻,陈翀也会来临,自己即便破境,也不可能与沅州铁骑正面冲突,硬撼到底……如今正是这些人逃命的最好机会,若是再留在此地,便会被铁骑无情杀了! “逃!” 圆光寺的和尚最先反应过来。 人群暴动,纷纷逃窜。 这一刻,桃源彻底变成了地狱,随风翻涌的枯叶染着浓郁粘稠的血液,散发出令人恐惧的腥臭气息。 孟克俭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他死死盯着这凄惨的画面,脑海中想起不久前栖霞山麾下全灭的场景。 “你错了。” 谢玄衣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在孟克俭刀意领域之中淡淡响起:“我提议换个地方再战,其实是想救你的麾下。” 铁骑踏入桃源村的那一刻起。 谢玄衣的神念,便锁定了这些人。 风吹枯叶,剑意高悬。 自那时,他便掌控了所有人的性命。 想杀谁,只消一念之间! 孟克俭双眸再次变动猩红。 他的气息再次攀升,但又出现了与上次一样不稳的情况……寒血功会给他带来极大的提升,但这“提升”却与心湖平稳有关。陈翀平时教他一定不要妄动杀念,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只是这杀戒难守。 尤其,碰上了谢玄衣。 “杀!” 孟克俭这次直接踩踏马鞍,飞身而起,整个人化为一道长虹,对准谢玄衣撞去! 谢玄衣不急不忙后退。 他对邓白漪传音:“照顾好密云,去后山找楚果,然后逃离此地……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邓白漪连忙退去。 孟克俭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此刻他无暇顾及他人,眼中只有谢真! “轰!轰!轰!” 长刀出鞘,一通暴砸。 所到之处,摧枯拉朽。 谢玄衣不再言语,只是一味后退,他向着桃源另外一边的荒山退去,两人一退一进,一追一赶,足足前行了接近十里。 这一次。 谢玄衣退至一座小山前。 “还往哪逃?” 孟克俭眼神已无理智可言,他运转元气,血寒功催动到了极致,阕吴刀意再次化为天顶漩涡,一道粗壮光柱,就此坠落。 这一次,谢玄衣不再闪身去躲。 他抬起头来,平静直视着这极致惨白的一抹刀光! 这一刀。 与栖霞山的那一刀,几乎重叠。 上一次。 孟克俭的一刀,险些要了自己的命…… 但这一次不一样。 谢玄衣心湖甚至没有泛起危险预兆。 “珰!” 武道神胎迸发出璀璨光芒。 谢玄衣骤然出手,直接将这一刀刀芒攥在掌心! 金铁崩碎之音响起! 一捏。 这凝聚孟克俭阴神八境修为的一刀刀芒,被武道神胎直接捏得炸裂破碎开来! (本章完) 第384章 她死了 第384章 她死了 “什么?!” 孟克俭神情震撼,不敢置信。 自己全力挥砍的一刀,竟然被谢真以肉身接住。 不仅如此。 这谢真竟是徒手将蕴含着道境的刀芒,直接捏碎了! 精灿刀芒炸裂开来,化为漫天碎屑。 这是何等恐怖的肉身体魄? 这家伙是武夫吗? 回想到栖霞山铁骑围杀的那一战,孟克俭心中浮现出了强烈的不安预兆……这姓谢的看似是大穗剑宫弟子,但实际上不仅仅修行剑道,还在锤炼肉身! 这家伙的晋升,不止是道则! 下一刻。 孟克俭以蛇人法相,笼罩自身,再次一刀斩下! 这一次。 谢玄衣头顶浮现一尊黑衫神灵,这神灵面容不怒自威,衣袖翻飞之间,递出一拳! 轰! 拳风与刀芒对撞! 这一次,依旧是干脆利落分了高低! 蛇人法相,阕吴刀意,被一拳震碎! “武道神胎?!” 孟克俭瞳孔收缩,他死死盯着这尊漆黑衣衫的“巍峨神灵”,大褚大离这些年天才修士如过江之卿,修成武道神胎的不是没有,但武道神胎如此完美,栩栩如生的,孟克俭这么多年就只见过大将军一人! 谢真此刻凝聚的这尊“武道神胎”,单论威严气势,已然不逊色于阴神五境之后才能凝聚的天地法相! 一百零八座大窍。 在武道神胎之中点燃,燃烧着熊熊烈火! 很难相信。 这只是一位初晋阴神的修士。 “谢真是故意引我至此的!” 孟克俭迅速恢复了冷静,他重新审视眼前的黑衣年轻人:“道则凝境,肉身重塑……这小子修为,恐怕已经不输阴神中境!” 念及至此,孟克俭深吸一口气。 他伸出一只手,五指对内,缓缓插入心脏位置。 “……” 谢玄衣眯起双眼,并不打断孟克俭施法,就这么环抱双臂,站在数丈外静默看着。 阴神晋境极难。 但晋境之后的修行,却与前面几境截然不同。 炼气,筑基,驭气,洞天。 这四境,都是一步一个脚印,即便再有资质,也无法越境修行。 但阴神境,却不再受这些规矩约束。 修行,悟道。 前面四境是修行,阴神开始,才是悟道。 参悟“道则”的修行者,在阴神境成功凝练了属于自己的“道境”,将本命洞天熔炼成一座小型世界。 因此。 所有阴神初境所需要做的事情,便是稳固道境,确保境界不会下跌,倒流。 一旦本命洞天被击碎。 阴神道境无法凝固。 从阴神境跌回洞天,也是有可能的。 而到阴神中境,道境世界彻底巩固,便不必考虑这个问题,这一阶段的修士,可以将“道境”外放。 法相,便是“道境”外放的一种显圣手段。 阴神第十一境开始。 修行者极大程度地驯服道境,举手投足,都可以让道境离开洞天,来到天地之中。 这一境,道法自然,自身道境与天地大道相应。 这便是阴神后境的神通。 第十六境开始。 阴神神通基本趋向圆满,大道参悟陷入凝滞,抵达这一步,便已是阴神境中的凤毛麟角,十六境之后,便被称之为“阴神圆满”,因为“道境”已经没什么可参悟的了。 阴神圆满,一个念头,便将自己参悟的道境世界,落在这片人间。 只不过。 他们仍然需要受到天地规则压制。 他们的“洞天世界”,由于不够完美,还无法自成一界,若是死在了这一境,通常情况下,他们的“洞天”也不会得以保留,阴神道境的腐朽速度很快,不过十数载,生前凝聚的本命洞天就会彻底崩塌。 想要让洞天世界留在人间,他们便需要跨过“问心”和“问道”两个大劫。 这两大劫,不分先后。 若有一劫不过,便终身无缘阳神。 唯有问心无愧,问道无暇,方可踏入阳神之境,成为这座天下真真正正的山巅人物。 阴神被划分成了二十个境界。 听上去密密麻麻,天堑诸多。 但在谢玄衣眼中,阴神其实就只有四步。 凝道境,聚法相,释洞天……以及最后的“阳神劫”。 这四步,对应着初境,中境,后境,以及圆满。 服用丹药完成晋升的那些“伪尊者”,终身只能停留在初境,因为从服用丹药的那一刻起,便注定这些人一辈子都无法凝聚法相。 而苦修多年,参悟顶级洞天的天骄,一但晋升,便可以抵达阴神第四境,甚至第五境。 这些人,对“道境”理解极其深刻。 一旦本命洞天完成蜕变,很快便可以凝聚法相,跻身阴神中境! 譬如谢玄衣当初在南疆击杀的“篪浑道人”,如若让他晋升阴神,最多一年,篪浑道人便可以将“阿鼻洞天”凝成法相,晋升阴神中境……这一境,可以阻拦那些伪尊者一辈子! 至于谢玄衣。 谢玄衣上一世晋升阴神,破境之后,即刻抵达了第五境巅峰,闭关十数日,便凝聚出了属于自己的法相。 这一世,则更加夸张。 刚刚晋升阴神,不到一个时辰,便已有了“法相”凝聚之迹。 因为重活一世的缘故。 谢玄衣对阴神境的每一步修行,都熟悉到了极致。 晋升之后,他以心念操纵灭之道境与生之道境交融编织,并且主动向着武道神胎缠绕…… 他一步踏出,便等同于直接来到了五境圆满! 前世。 他的法相围绕本命飞剑【沉疴】塑造。 这一世。 他的法相,就是自己塑造的武道神胎! 这就是谢玄衣根本不着急出手,耐心等待孟克俭施术的原因。 对自己而言,晋升之后。 这一战已没了悬念。 这一战最大的意义,便是“检验”破境成果! 谢玄衣要看看,武道神胎加持下,自己的肉身体魄,到底能爆发出怎样的战力。 这场迟到的晋升,会让自己抵达哪一步? “轰隆隆。” 数息之后,沉闷的雷鸣之声在天顶炸响。 谢玄衣眯起双眼,抬起头来,看着孟克俭以鲜血施展出的术法……阕吴刀和血寒功,都引不出天雷异象。如果没有猜错,此刻天顶的“异变”应当不是来自于孟克俭的道境。 这天雷阵阵,隐有降人之威。 “这是……陈翀的‘道’?” 谢玄衣挑了挑眉。 “正是。” 孟克俭将鲜血淋漓的手掌抽出,血液之中,雷光闪逝,他整个人换了一副面孔。 蛇人法相,背后生出双翼。 天雷交缠,整片天地,都被雷鸣威压所镇! 孟克俭以手掌抹过阕吴刀。 长刀霜雪被寸寸清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炸裂崩碎的青灿雷光! “谢真,这抹大将军馈赠的‘雷鸣道意’,本该用作晋升阴神后境的参悟。” “今日……用来杀你,你该觉得荣幸。”孟克俭平静道:“你不是死在我的刀下,而是死在大将军的刀下。” 他举起长刀。 青灿雷光缠满【阕吴】。 下一刹。 天发杀机! 方圆百丈,被雷霆平铺填满! …… …… 邓白漪抱着密云,在符箓加持之下,于山林间飞掠。 如今桃源已经乱成一锅粥! 谢真虽然以落叶斩尽了羽字营扈从,但从孟克俭的行事风格看,此人恐怕早在出发之前,便命令沅州铁骑,将这圆光寺方圆包围! 除了孟克俭,沅州还有一个杜允忠。 当然。 最可怕的……还是在栖霞山出口处,设下醉仙酿饮酒局的那个青衫儒生。 邓白漪深吸一口气,将这些杂念抛之脑后。 她向着怀中低头瞥去,关切问道:“密云,你还好么?” “白漪姐姐……” “我……无恙……” 虽是这么说,但密云的声音却很是虚弱。 说来也怪,观看谢真晋升,竟让他额心的因果道则主动产生了反应! 自那时起,密云的体温便飞快升高,此刻更是烧成了一个小火炉,整个人都在散发着阵阵热气,他努力挤出一个笑脸,声音沙哑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我有预感……这一劫,不会太长……” 谁知道呢? 对于这安慰,邓白漪并未说什么,只是在心底轻叹一声。 她咬紧牙关,向着郑逢生安葬之处掠去。 枯叶翻飞,落叶如水。 邓白漪的速度已经很快,她赶到终点,只费了盏茶功夫。 她如愿以偿看到了那漫山遍野的木碑。 也看到了独跪在木碑前的少年。 但心头还是咯噔一声。 因为此刻小山之上,已不止一人。 邓白漪看到了自己最不愿意见到的身影,那是一个年轻的青衫儒生,并未佩戴兵甲,拎着一枚青竹葫芦,极其随意地席地坐在了湿润草坪之上,在他身旁,还恭敬地候立着一个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即便没有披挂那身苍青重甲,依旧散发着令人畏惧的气息。 不远处,小山另外一端,有一扇燃烧光焰,正在缓缓关闭的传送门户。 很显然。 孟克俭将桃源的地址送到了陈翀手中。 而真正让邓白漪感到“震撼”的是……她并没有从那扇传送门户之中,感受到阵法符箓的燃烧气息。 怪不得陈翀速度如此之快。 他根本就没有依靠符箓,而是纯粹以肉身横渡这扇传送门户的! 以肉身横渡虚空…… 这几乎是阳神才能做到的事情了。 邓白漪不知道这座天下,如今有几位阴神境,能够做到此事,或许唐斋主能够做到,但满打满算,也绝对不会超过一手之数! “白漪姑娘,又见面了。” 陈翀摇晃着酒葫芦,温声开口,远远就打了招呼。 他的声音虽然温和。 但落在邓白漪心湖,却有种难言的绝望,压抑。 她当即停下身子。 “你们认识?” 站在木碑旁的少年郎皱起眉头。 就在片刻前,数十丈外的小山山顶,忽然开了一扇门户,这个佩戴酒葫芦的青衫儒生从中走了出来,带着仆从,坐在了这片草地上,尝试与自己聊天。 这青衫儒生想要询问自己姓名,以及自己为何要在此地祭拜这枚木碑。 楚果并没有回答的心情。 于是他便不答。 但青衫儒生不觉恼怒,也不催促,就这么席地而坐,默默喝着酒,似乎要一直坐在这里,直到自己愿意回答。 “一面之缘,算是朋友。” 青衫儒生淡淡道了句,而后停顿数息。 他笑着开口道:“一同饮过酒,便应当算是朋友吧?” “你们不是朋友。” 楚果瞥了眼邓白漪,又望向青衫儒生,平静道:“朋友之间,不会这样……没有敬,只有畏。邓姑娘分明不想看到你。” “或许我们中间有一些误会。” 陈翀风轻云淡说道:“她觉得我要杀她……实际上,我对她不感兴趣。” 栖霞山杀局。 陈翀自始至终要杀的人,就只有一个。 密云。 对于谢真,他其实留了机会。 纳兰秋童的劝降,是第一次,栖霞山出口的醉仙酿,是第二次。 “你姓陈?” 楚果沉默片刻,忽然开口。 “你挺聪明,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陈翀笑了笑,道:“听说这座小村叫做‘桃源’,有许多村民都是被寇乱所迫的逃难者,最近的平芝城寇乱,你知道么?” 楚果瞳孔收缩。 陈翀继续笑道:“看来你就是从平芝城逃出来的。那么这个人你认识么?” 青衫儒生轻轻挥袖。 元力燃烧,一副画面转瞬拼凑而出。 这副画很简单。 一位紫衣女子正在驭剑厮杀,她被贼寇包围—— 正是平芝城被贼寇攻破之时,书楼暗子鹈鹕驭剑而至,与贼寇拼斗的场景。 “她怎么了?!” 楚果的呼吸不再平定,整个人的气息也变得激动起来。 少年郎的反应,每一个细节,都被陈翀看在眼里。 那一日平芝城破,书楼暗子鹈鹕的意外现身,乃是钩钳师至今未曾攻破的谜题。 陈翀也很好奇。 书楼究竟是出于何等目的,才会将“鹈鹕”派遣而出,主动赴死? 钩钳师推断。 鹈鹕赴死,是为了保护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 无论怎么清查。 似乎都缺少一些线索。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陈翀看着眼前的少年郎,忽然明白了许多有趣的事情。 他挥袖收走这副画卷,笑了笑,道:“她死了。” (本章完) 第385章 生之道 第385章 生之道 “她……死了?” 褚果怔怔站在原地。 他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平芝城被攻破的画面。 那日从天而降的女子剑仙,给他心湖留下了极深的一抹印象。 若不是那位女子剑仙出手相救,他和老郑恐怕已经在平芝城遇难…… 少年郎之所以下定决心跟随谢真练剑,也是出于这段经历。 如若他可以修成剑术。 那么他也要渡世济人! “死了。而且死得很凄惨。” 陈翀轻描淡写说道:“纳兰玄策麾下的钩钳师,拔去了她的指甲,剜去了她的髌骨,挖去了她的双眼……本来这些酷刑还未结束,只可惜她的神魂已经支撑不住,自行崩溃了。” 褚果声音沙哑:“为什么?” “这女子叫‘鹈鹕’,是书楼派至离国的密谍暗探。” 陈翀笑了笑,道:“她在离国潜伏多年,本该继续蛰潜下去,结果平芝城寇乱,她挺身而出,选择自行暴露……这样的决策可不明智,钩钳师抓住了她,自然要好好拷问一番。究竟是何等重要,珍贵的人物,值得她这么义无反顾地牺牲自己……” “没想到,有趣的还在后面,任凭钩钳师施展手段,这番拷问,竟是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陈翀意味深长说道:“少年郎,你说,这女子这般死守,到底是为了谁?” “……” 褚果神色惨白。 他张了张嘴唇,却已说不出话。 为了谁? 这一问,如若放在二十日前,他根本就给不出答案。 褚果从未想过这位女子剑仙,是单独为了救下自己,才选择露面。 可如今,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书楼真是藏了一手好牌。” 陈翀慢悠悠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草屑,笑着开口说道:“前些日子,方圆坊一位阴神十九境的大高手叛逃,我本以为……书楼不会再有更有趣的伏笔。看来我低估了陈镜玄。为了你这枚棋子,他至少谋划了十年,或许更久。” “大将军。” 杜允忠恭声开口提醒:“时候不早了。” “……嗯。” 陈翀刚要开口。 轰一声。 远处天顶,响起一道炸雷之声,这炸雷之声蔓延扩散极远,几乎笼罩方圆数里天顶。 “雷鸣道意?” 杜允忠抬头,眉头紧锁,眼神有些不敢置信。 天顶阴云,如海潮向四方扩散,青灿雷霆化为万千小蛇,夹杂在云层之中。 这青雷,杜允忠很是熟悉—— 这不正是大将军的道境之力么! 羽字营,苍字营统领,作为陈翀统率沅州铁骑的左膀右臂,各自得到了一缕道境之力。 这缕道境之力,本该用来突破阴神后境之时参悟才对。 “杀一个谢真,需要用到‘雷鸣道意’么?” 杜允忠皱了皱眉,很是不解。 陈翀则是收敛了笑意,眼中多了些许凝重。 “允忠,你去替阿俭掠阵!” 他声音冷漠,下了军令:“我随后就到。” “大将军?!” 杜允忠瞪大双眸。 跟随陈翀这么多年,杜允忠虽是一介莽夫,也早已心服口服。 他深知陈翀用兵如神,调兵遣将的本领世间一流,早些年北征妖域,大将军算无遗策,打得妖族节节败退。这个关头,让自己助阵孟克俭,只有一种可能……大将军笃定,孟克俭不是谢真对手! 这还不算什么。 大将军那句“我随后就到”,才是最让杜允忠震惊的。 大将军难道觉得…… 自己掠阵之后,两位阴神,加在一起,也不是那谢真的对手? “速去。” 陈翀面无表情开口。 “是!”杜允忠不再犹豫,当即动身,整个人化为一道长虹,向着青雷所在之处疾驰而去! 风雷之声在小山之中爆发,回荡。 随着杜允忠的离去。 小山头的压力,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凝重了。 那袭单薄瘦削的青衫,明明没有什么视觉上的压迫感。 或许是此刻陈翀已经不再展露笑意的原因。 所有人,都觉得心头仿佛压了一座大山。 “时候的确不早了。” 陈翀冷漠地挪开目光,不再去注视那位站在木碑前哀悼的少年郎……这个小家伙身上的故事虽然有趣,但自己此行的目的毕竟不是他。 “我数十个数。” 陈翀背负双手,缓缓说道:“十息之后,我会杀掉密云。” 这句话也不知是对谁说。 话音极大,落地之后,声声回荡。 整座小山,都回荡着陈翀的话音。 “???” 十息之后,杀掉密云?听闻此言的邓白漪瞳孔收缩,她第一反应就是逃跑。 但陈翀亲至。 别说邓白漪如今境界尚且低微,即便她当真修成了大阵纹师,单打独斗,也断无可能从这三州铁骑共主手中逃脱。 嗤! 邓白漪转头就碰到了一层无形壁垒。 这壁垒由元力神念共铸,极其坚硬,触碰之时,还迸发出青灿电弧,震得邓白漪浑身发麻,整个人不受控制跌坐在地。 她死死抱着密云,并未脱手。 “十。” 不过陈翀并没有要上前争夺的意思,只是望着小山尽头,就这么开始了倒数。 “九。” 邓白漪神海疯狂运转。 她能感受到怀中小沙弥的温度正在上升。 因果道则的气息正在高涨—— 但这一次与先前不同。 因果道则,并没有自行跳脱出来,主动演化护主之法。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 所有的计谋,都只是浮云。 她伸出手掌,摸向腰囊,从中取出符箓,不管如何……这些符箓是自己的全部力量,她知道挡不住陈翀,可有些事情,总要试试。 “哗啦啦!” 邓白漪抓住符箓,将其洒出! 数之不清的符纸迎风翻飞! 但陈翀只是面无表情瞥了一眼。 啪啪啪! 雷光闪逝而过,这些符纸连舒展都做不到,就被尽数撕碎! “……七。” 陈翀念到这,便不再念了。 无需再念。 他的视线越过被雷电击碎的符纸碎屑,落在了数百丈外的小山尽头。 林叶翻飞,风声鼓荡。 陈翀终于等到了自己苦等的那个人。 “所有人都说你死了。” “只有我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可谁又能想到,即便推倒沅州所有佛寺,砸掉所有菩萨像,你也不肯现身?” 陈翀长长叹息了一声。 天地之间,忽起大风。 这风着实太大,裹挟着数千数万残叶,化为一面巨大袈裟,铺在密林尽头的那人身上。 万千枯叶,隐约摇曳。 一道瘦削干枯的身影,就此勾勒而出。那瘦削干枯的身影,就这么行走在大风之中。 一步踏出。 数百丈距离,转瞬消失。 他来到了小山山顶,来到了邓白漪身侧。 枯叶尽散。 袈裟消弭。 原来他身上所披,只不过是一件简陋到极致,打满了补丁的青色布衫。 甚至不是僧袍。 “大和尚……” 褚果神色震撼,他不敢相信刚刚自己所看到的画面。 只一步,就跨越了如此之远? 这是那个瘦瘦弱弱,看上去如一片枯叶的圆光寺住持法诚……所能做到的事情? “神足通。” 陈翀背负双手,颇感兴趣地开口道:“听说佛门修行这神通的办法,极其残忍,需要修行者主动砍去双腿……你辛辛苦苦想要栽培的‘未来领袖’,听信了神足通的修行方式,主动截腿。可你呢,这双腿如此健全,怎么和传闻中不太一样?” 他的神念扫过。 眼前这个干枯瘦削的僧人,根本就没有断腿的痕迹。 僧袍翻飞。 大和尚法诚没有开口,只是轻轻伸出手掌,搭在了密云的头顶之上。 邓白漪诧异地看着这一幕。 她感到一阵温暖气息,顺着大和尚的手掌,涌入了自己怀中的瘦小身躯之中。 意识浑噩的密云缓缓抬头。 他眼前视线模糊不清。 只能看到一道燃烧金光的高大身影。 “师祖?” 密云声音沙哑,下意识开口。他从这模糊身影的手中,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温暖。 是……生之道境的力量。 多次使用“因果道则”带来的透支。 在这一刻,得到了弥补。 “……” 法诚并没有开口,他神色悲悯地挪开手掌。 密云歪斜头颅,就此沉沉睡去,陷入好梦之中。 “大成生之道境。” 陈翀眯起双眼,死死盯着眼前枯瘦僧人。 他面带讥讽地说道:“纳兰玄策对我说,佛门乃是天底下最虚伪,最无耻的宗门,最开始我还不信。现在我不得不信……你掌握着‘生之道境’,却不曾现世救人。你有‘神足通’,却不阻拦沅州铁骑的灭佛行动。你有‘天眼通’,能够看到沅州无数僧人的惨状,却只在继承‘昙鸾佛骨’的年轻领袖遭遇危机时出现。佛门常说的众生平等,难道在你心中,只是一句狗屁么?” 枯瘦僧人,并未回应。 他只是面色悲悯地看着眼前青衫儒生。 整座小山,被一股强烈的道意笼罩,天顶阴云,生出无数青雷。 青雷交叠,数息之后,化为一条雷龙。 雷龙缓缓探出头颅,悬浮在青衫陈翀头顶。 “……” 邓白漪神色苍白。 她曾感受过一次阴神绝巅的道意压制。 如今,这条缓缓垂降人间的雷龙,让她回想起了游海王施展的“潮祭”。 “禅师!既然现身,为何不语?!” 陈翀声音低沉,如雷霆,如神敕。 一字一句炸响。 整座穹宵,都在回荡雷鸣! 整座桃源,此刻都被巨大的雷龙法相压住…… 那些逃窜的僧人,难民,纷纷抬头,看着这令人肝胆俱裂的恐怖异象。 这条雷龙,根根毛须倒立,栩栩如生,神威凛然! 仿佛只要一口。 就能将所有人吞掉! 陈翀不再多言,也不再等待,他伸手凭空虚握,无数雷光瞬间汇聚,化为一杆长矛,这位阴神绝巅圆满的三州铁骑共主,直接将长矛掷出! 十数丈距离转瞬即至! 这一矛。 枯瘦僧人根本没有闪躲! 嗤! 长矛贯穿肩头,连带着凿出一大串鲜血。 邓白漪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被长矛刺穿的伤口,那里喷射而出的鲜血竟然不是红色……而是金灿之色,犹如光雨一般,根本不像是血液。至于站在小山山顶,拦在自己面前的枯瘦僧人,也不像是被刺中了。 枯瘦僧人甚至没有后退。 他站在原地,神色平静,不怒不悲,只是低头瞥了眼插入肩头的长矛。 “……” 他依旧没有开口。 只是微微躬身,揖了一礼。 只是这一揖礼之后。 雷声鼓荡,那条神圣雷龙所施展的威压,就此被一股无形之力托住! 阴云密布的天顶,开始毫无预兆地下起雨来。 这不是普通的雨水。 而是如僧人伤口抛洒出的鲜血一样,金灿滚烫的光雨。 雨水落下,没有丝毫血腥气息。 反而带着温暖,带着生机。 “……这?” 邓白漪再次感到了震撼,她默默感受着这落在自己身上的一道道柔光。 她很清楚,这是什么力量。 这是“生”的力量! 铁骑践踏的焦土之中,所有仰首叩拜者,都感受到了这无形的甘霖。 苦,难,痛…… 在这光雨的抚摸之下,纷纷消散。 法诚艰难张嘴,那数十年都未曾开口吐出一个字的嘴唇,此刻轻轻颤抖,最终将声音从腹中震荡,压缩,传递了出来。 这是邓白漪都未曾听过的天籁之声。 “你说错了,这不是生之道境。“ “这是……生之道。” 枯瘦和尚眉心,与密云极其相似地燃起了一缕光线,这缕光线犹如竖瞳,却焚烧着源源不断的生之力。 他本是哑巴。 却在这股伟力的寄托之下,能够“说话”。 原因很简单。 这世上所有的残缺,其实都是一种馈赠。 佛门“神通”的意义,就在于此。佛门的佛陀,菩萨,罗汉,鼓励众生一同修行,若是生来残缺也没有关系,在大宏愿的加持之下,即便残缺,也可以修成正果。 断腿者,可以修成世间极速。 目障者,可以远眺千里之外。 每一门神通的存在,都是佛门对众生的普渡。 “你不是禅师?” 陈翀忽然觉察到了不对,他皱起眉头,死死盯着眼前的枯瘦僧人。 “你又说错了。” 法诚摇了摇头,轻声温和道:“我可以是禅师。” “但你想见的那位禅师,却绝不是我。” …… …… (ps:踩点更新所以先发后改,如果觉得读起来不通顺可以刷新一下。) (本章完) 第386章 慈悲 第386章 慈悲 我是禅师。 禅师却不是我。 这句话,邓白漪没有听懂,褚果也没有听懂。 甚至就连陈翀,也没太听懂。 “装神弄鬼!” 陈翀冷哼一声,抬起手掌,隔空攥握。 唰! 下一刻,小山顶雷霆翻涌,那根雷光长矛骤然拔出,带出一蓬金灿鲜血,长矛在空中翻滚,掠回陈翀掌心。 枯瘦僧人身躯微微摇晃。 肩头破开的大洞,以极快速度愈合。 生之道的力量,如甘霖一般,洒在这片人间。 “这场战斗,何须波及他人?” 枯瘦僧人如一枚枯叶,被风吹得前后摇曳,但终究还是站稳了身子,他神色悲悯,指了指天顶:“陈翀,你想借这一战晋升阳神……杀了其他人等,只会徒增杀孽,不若你我登天一战。” “假慈悲。” 陈翀冷笑一声:“如若真想救人,沅州铁骑灭佛之时,你何不现身?” 话虽如此。 但他却未对其他人等下手。 陈翀虽然平日行事铁血无情,但亦是秉着“拨乱反正”之念。 他向来不屑滥杀无辜。 “佛寺推倒,可以再建。” 枯瘦僧人摇了摇头,声音诚恳道:“灭佛二字,哪有你说得那么轻松……” “说的也是。” 陈翀面无表情:“想要灭佛,最好还是先灭了你。” 枯瘦僧人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他伸出手掌,指了指天顶,示意就在那里一战。 “轰隆隆!” 闷雷声中,无数阴云扩散,打开一线缝隙,阴沉雷光被生之大道拨开,金灿佛光垂降人间,化为一道天梯。枯瘦僧人有些不忍地望着身旁的“小沙弥”,他最终伸出手掌,轻轻拍了拍小沙弥脑袋,而后乘着金光飘摇而去。 另外一边,陈翀神情冷漠,浑身杀意必现。 他持握长矛,拔地而起,化为一道青虹,直登九天之上! …… …… 一入天顶。 陈翀迫不及待发动了攻势,只见那百丈巍峨青龙法相,就此融入雷光长矛之中,大成道境响彻穹宇。 再是一矛,对准禅师刺去! 他本以为主动邀请登天一战的大和尚会施展佛门神通,但万没想到,这厮竟然不躲也不闪,就这么硬生生抗下了第二矛。 可这一矛,乃是对准心脏位置! “嗤!” 陈翀隔着血肉,甚至听到了心脏爆碎的声音。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枯瘦僧人。 即便一位修行者再强横,终究也是凡俗之身。 心脏,乃是生命本源。 砍去头颅,刺破心脏,这都是极其严酷的伤势…… 即便是修成武道神胎的顶级武夫,也不可能放任这根长矛,贯穿自己心脏。 可禅师偏偏这么做了。 “你不躲?” 陈翀微微失神,愣愣看着这一幕,他没有拔出长矛,两人就这么站在天顶流云之中。 地面上的凡俗,仰起头来。 他们并不能看清天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场生机之雨,势头越来越大,洒落的“金色甘霖”越来越多。 “为何要躲?” 大和尚眼中带着笑,他伸手握住这根长矛:“施主想尽办法,又是铁骑踏寺,又是罗盘寻人……无非是想逼禅师现身,杀掉禅师,而后证道阳神。如今我领下这一矛,而后死去,不正是最好的结局?” 陈翀怔住了。 是的,这就是他的想法。 他之所以想见禅师一面,并非有所困惑。 他一路韬光养晦,修行到阴神境巅峰,已经过去多年。 这些年他一步一步,来到了离国万人之上的位置,封大柱国,兼任三州铁骑共主。 即便是纳兰玄策的决策,他也有权左右,甚至否决。 距离“山巅”。 只差一步。 就是眼前的这一步。 证道阳神,这一步不知难倒了多少英雄豪杰。褚国游海王为了晋升“阳神”,不惜与妖族勾结,发动潮祭之术,要以一整座鲤潮城生灵性命作为代价,换取一人飞升……他陈翀手握三州,却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纳兰玄策给了一个很好的提议。 晋升阳神,需要一个契机。 最好的契机,便是生死之战。 十年前谢玄衣转战千里,葬身北海,这件事情轰轰烈烈,天下人尽皆知……当时许多距离山巅只差一步的大修士,都在密切关注这一战。他们知道,如若北海一战,谢玄衣成功活了下来,那么他便会就此跻身阳神! 所以生死之间,有大恐惧,亦有大福缘,便是这个道理。 于是,便有了沅州这么一局。 陈翀思前想后,他决定以“禅师”为石,来磨砺自己。 无论是栖霞山一战,还是铁骑灭佛,纳兰玄策辛苦布置的目的,陈翀都不在乎,他所在乎的,就是“灭佛”所带来的,这场证道阳神的破境之战! 如今,一切顺利。 一切太过顺利。 陈翀看着青灿雷矛沾染的佛血,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他不明白,为何禅师现身之后,甘愿就此赴死? 但他知道。 眼前这枯瘦僧人的“生之道”是真的,这是阳神境才能凝聚的大道,长矛刺破心脏之后,源源不断的生之道,顺延矛身,传入了陈翀身躯之中,一阵阵温暖,如泉涌一般,掠入陈翀心中。 “……” 陈翀深吸一口气,他看着眼前的枯瘦僧人。 对方不语。 只是默默向长矛输送着生之力。 同时,以一种极其悲悯,宽恕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陈翀忽然想起自己在许多年前听说的一个故事。据说佛祖在修行过程中,遇到一只饥饿的鹰,为了拯救鹰的生命,佛祖决定割下自己的肉,喂食这只饿鹰。尽管佛祖不断割肉,但鹰的饥饿却始终无法得到满足。最终佛祖献出了自己全部的肉,以及全部的生命。 “这算什么,施舍?” 陈翀此刻只觉得讽刺。 他所期待的,不是破境。 而是公平一战。 他在无数夜晚苦修,在无数退缩时刻给自己打气,他知道禅师乃是三教祖师之中活得最久的存在……但也因此,他决定将“此战”定为晋升之战,为了这一战,他出发前喝下了许多醉仙酿,将精气神都提升到了极致。 他宁可死在这一战中!也不愿得到这样的施舍! “你不是好奇,为何沅州铁骑,踏破佛寺之时,‘禅师’未曾现身么?” 枯瘦僧人平静说道:“或许,接下来你会明白原因。” “……” 陈翀皱起眉来。 只见枯瘦僧人偏转手腕,缓缓抓住这根长矛,将长矛拔离心脏。 金灿鲜血,在天顶萦绕。 无数水汽,在云间凝聚。 生之道,在空中被一股无形之力压制,缓缓凝成一滴水滴,这是一枚金灿,蕴含无尽生机的水滴,即便心脏被青雷刺破,依旧可以续上性命,枯瘦僧人低头注视着胸前的窟窿,缓缓开口。 “我是‘圆光寺’捡来的弃子。生来体弱,重病缠身,寺里住持告诉我,这种不治之症,沅州治不好,想要活命,唯有祈求梵音寺医治。” “于是我便独自一人出发了。” “谁也没想到,一个孩子,能够辗转数州,找到梵音寺,还能拜入梵音寺。” “一位负责扫地的老僧,看到我孤苦伶仃,出于不忍,将我收入寺中,找了一位师父,这身病症顺利得到了救治。” “但因为天赋原因,我无法修行元力,也无法锻炼肉身……” “师父本想留我在寺中敲钟,念经,传道。但我执意离去,师父便不再留我,临行之前,给了我这样东西。” 陈翀死死盯着这枚金灿水滴。 他眼中浮现震惊,不敢置信—— 这枚水滴蕴含的生之力,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师父告诉我。” “不修行,亦是修行。” 枯瘦僧人轻轻开口:“从那一日起,我开始修行‘闭口禅’。我回到故乡,将‘圆光寺’重新修葺,救人,化缘,乞讨……佛门神通,我本一窍不通,但修行时间一长,便逐渐开始明悟。原来师父留我,是有原因的。七年前,我以凡俗之身,参悟了‘神足通’,一步踏出,可以远遁百丈。三年前,我参悟了‘天眼通’,即便睡梦之时,亦可以照看周身数里。” “今日,闭口禅破,我却参悟了第三门神通,宿命。” 他缓缓开口:“我好像明白了当年发生的一切,与今日的‘宿命’关系。” 法诚轻轻问道:“你相信,这世上有能够救治百病的‘神物’么?” “……” 陈翀死死盯着这枚水滴。 在今日之前,他本来是不信的。 当年的饮鸩之战,在他看来,简直荒唐至极,他根本就不相信不死泉这种东西的存在!只要得到一滴不死泉,就可以得到第二条性命? 荒唐!太荒唐! 可事实远比这更荒唐……因为陈翀确信,传说中的不死泉,就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这枚水滴,生机浓郁到了极致! “这世上的因果,都有源头。” “有前因,才有后果。” 法诚伸出一枚手掌,缓缓画了一个圆。 “师父赠我的这枚水滴,是这场宿命的开始,也是宿命的尽头。” 他温柔笑了。 他很不幸,也很幸运。 这上天没给他一个公平的出生,活下来就重疾缠身,命不久矣。 可师父给了他一个完整的人生,这枚水滴,救了他一命,让他能够以凡俗之身,修出三门佛门神通。 参悟出宿命通后。 他回头看去,看到了历史洪流中的另外一种可能—— 如果没有这枚水滴。 那么他已经死了。 或许这就是师父想要留他在寺中敲钟的原因,如若他不走,那么师父便可以好好照看他,在滚滚洪流之中,法诚看到了“师父”的一片光影。他看到“师父”赠出那枚水滴之后,身形开始黯淡。 这样的神物,能存在几滴? 在宿命通照见的长河中,法诚看到了不止一滴……师父将不死泉赠给了不止一人。 随着这些人的离去。 师父也开始“离去”,他整个人黯淡到了极致,最终化为泡影,只剩一团浮光。 他,成为了师父的一部分,活了下去。 活到了今日。 活到了“宿命通”参悟,看清真相,明悟一切,照见首尾。 【“师父。”】 法诚闭上双眼,那枚水滴开始扩散,无数泡影开始凝聚。 宿命通跨越历史长河。 轻轻的一声呼喊,唤住了长河尽头的那道苍老身影。 “禅师”的背影忽而一滞。 他回头看着宿命长河另外一边的“僧人”,虽是陌生之声,却通过这门神通,顺利实现了跨越。 下一刻。 泡影翻飞,汇聚,降临。 …… …… “你……不是禅师!” 陈翀死死盯着眼前枯瘦僧人,他心中那个摇曳不定的念头,在此刻终于可以得到确定。 眼前这个枯瘦僧人。 绝对不是禅师。 佛门内流传着一个说法,据说修出三门神通,可以媲美阳神! 这个枯瘦僧人,虽然拥有着堪比阳神大道的“生之力”,但却丝毫不懂如何战斗,这庞大到快要溢出的“生之力”,除了治病,救人,根本无法用作他处! “禅师,从来就不止是一个人。” 法诚摇了摇头。他以平缓地口吻,缓缓说道:“参悟佛法,普渡众生。人人皆可成为‘禅师’。” “荒唐!” 陈翀冷冷说道:“既然人人皆是禅师,为何铁骑灭佛,无人站出?” “生灭二字,乃是世间至理。” 法诚再摇头,道:“海尚且会枯,山尚且会烂。何况人?何况庙?铁骑既然要推倒寺庙……那么便推倒好了,在沅州铁骑抵达此处之前,我便主动将‘圆光寺’推了下去。” “这世上万物,自有生灭道理,我护得了一人,哪里能护得了天下?” 法诚带着欣慰语气,认真说道:“今日你若要杀我,现在便可以动手了。你能够成就阳神境,对大离而言,对天下而言,乃是好事。” 紧接着他伸出手掌,将那枚水滴拱手送出。 陈翀以无法理解的目光,注视着这枚水滴,心情极其复杂。 “收下。” 法诚微笑说道:“杀了我,收下它,你便可晋升阳神之境。” …… …… (先发后改,可能会有些乱序,大家刷新一下即刻。) (本章完) 第387章 宿命 第387章 宿命 浮云破散,雷光闪逝。 悬浮在空中的僧人,大袍被风吹起,真的很像是一片枯叶。 因为他的肌肤,血肉,都已经干瘪。 他的生命,早在数十年前就该迎来终结……是这枚水滴救下了他。如今他将水滴从胸膛之中取出,失去了生命本源,这具皮囊便开始以极快的速度枯萎。 佛门神通,都是真的。 参悟三门神通,可以拥有堪比阳神的力量,也是真的。 只是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公平的。 一介凡俗之身,参悟三门神通……未必就是好事。 陈翀神色复杂地注视着眼前僧人。 他的神念能够感受到对方气息的飞快流逝。 天眼通,神足通,宿命通,这三大神通此刻一起燃烧,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绚烂光焰,然而燃烧的代价则是付出这条生命…… 法诚缓缓伸出手掌。 他攥住那根长矛,三门神通燃烧而成的光焰,顺着长矛传递过去。 陈翀本可以躲开。 但他没有选择去躲。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三大神通的“轰击”,但这炽烈光焰与泼洒而下的生之雨一样,并不蕴含敌意……陈翀整个人的神念被光焰包裹,他隐约看到了法诚“天眼”所看到的景象,也感受到了虚无缥缈的“宿命”。 …… …… 轰隆隆! 一条长河,贯穿岁月。 长河之中,有无数身影来回走动,亿万苍生渺小如尘埃。 王朝覆灭,国度更替,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朵稍大些的浪。 陈翀被“宿命通”的力量裹挟,来到了这条长河的上空,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下坠,坠入宿命长河之中,他听到了熟悉的嘶喊之声,也看到了熟悉的铁骑之影。四周忽然变换了场景,不再是青雷云霄之上,也不再是滔滔大河之中。 他来到了一座被焚灭殆尽的城池之内。 四面八方,躺满尸体。 时间仿佛凝固,战马扬起身体,四蹄悬在空中。 长刀闪烁寒芒,切入脖颈,鲜血如圆月泼洒而出。 “这是?” 陈翀怔怔看着这一幕。 “这是沅州最大的城池‘素阳城’。” 一旁响起温和之声。 陈翀向身侧看去,那形如枯叶的僧人,就站在三尺之外。 法诚的胸膛心脏被贯穿,开出一朵巨大的血。 但他却在微笑:“大将军,莫不是不认得这里了?” “我自是认识。” 陈翀皱了皱眉。 素阳乃是他最为看重的主城之一,沅州铁骑主力,平日里就蓄养在素阳……只是这座主城,怎会落得如此荒凉? 法诚立掌说道:“这是素阳城未来的模样。” “绝不可能。” 陈翀冷冷开口:“沅州寇乱已经清除八成,最多三年,寇乱尽消,纵然沅州贫瘠,也绝不可能发生这等暴乱。” “大将军仔细看看,造成素阳破败的原因,是流寇么?” 法诚微微挪动头颅。 陈翀沉默了。 他看到的,皆是自己座下铁骑。 流寇,哪里能够登得上台面? “你想说,是我座下铁骑,屠了素阳?” 陈翀觉得有些讽刺。 “沅州灭佛的第一步,是推倒四郡寺庙,屠杀驻寺僧人。” 法诚轻声道:“只是……大离王朝以佛法治国,已有近千年。推倒寺庙,屠杀僧人,只能灭掉眼中的‘佛’,却是灭不掉心中的‘佛’。要不了多久,你们就会意识到这件事。而后,‘灭佛’便会开始升级。” 陈翀再次沉默。 眼中佛,心中佛,在他看来,并无区别。 因为他和纳兰玄策在此事之上的“政见”并不一致,他如今配合纳兰玄策在沅州实行灭佛,归根结底是想见禅师一面。 “纳兰玄策,想要灭掉的,是众生心中的‘佛’。” 法诚笑了笑,道:“而你,无所谓。” “无所谓?佛门虚伪无义。” 陈翀沉声道:“离国正值动荡之年,若不是梵音寺插手皇权之争,这场权斗,早该结束……于公于私,我都应该灭佛!” “是么?” 法诚叹息问道:“佛门当真插手了大离的皇权斗争?” “若佛门无意斗争,禅师何必面见九皇子?” 陈翀冷笑一声。 一切的转折点,就在于此。 太子殿下本来即将成为离国下一任的君主。 禅师接见九皇子之后。 无声的战争便开始了,皇权倾轧,两派角力,整个大离王朝都在传言……梵音寺选定了“九皇子”作为支持者,接下来的局势变化也恰恰印证了这个传言,久卧病榻的老皇帝开始偏爱九皇子,陆续给予九皇子一道道厚重封赏。 有了这些加持。 九皇子站在了太子的对立面,并且成为了势均力敌的对手。 “你就不好奇,纳兰玄策为什么拼了命想要灭佛?” 法诚直视着陈翀的双眼。 陈翀微微皱眉。 其实……这场斗争,还有另外一个转折点。 纳兰玄策曾安排过一场刺杀,想要直接杀死九皇子,也结束一切乱象。 只可惜,那场刺杀以失败告终。 精通玄微术的纳兰玄策,在刺杀失败后,窥伺天机,大为震撼,在那一日后,纳兰玄策便下定决心,开始布置这场有进无退的灭佛之局! “玄微术,与宿命通有相似之处。” 法诚温声细语说道:“纳兰玄策看到了‘未来’的一角,正如现在的你,也正如先前的我。” 陈翀隐约觉得。 这枯瘦僧人说话的声音,似乎产生了变化。 “生灭有道,天理如此,万事万物终究要迎来灭亡。” “可总有人想要挣扎。” “于是凡俗们纷纷开始了修行。”法诚停顿一下,神色露出悲哀之意:“既然沅州铁骑想要‘灭佛’,那么佛门总该也是要挣扎一下的。只不过所谓的‘挣扎’,并不是在铁骑冲阵之时,以血肉之躯,铸成城墙,无谓赴死。其实梵音寺在观看到灭佛消息的前夜,便发出了讯令,尽可能通知寺庙里的僧人逃离,有些人愿意离开,有些人则是坚定要留下死守,梵音寺救不了所有人,也改变不了这些人的意志。” 陈翀眯起双眼。 灭佛之事,是交由孟克俭杜允忠进行的。 他坐镇后方,每日查看战报。 这场灭佛前所未有的顺利……有不少僧人选择了抵抗,这些僧人全都死在了铁骑冲杀之下。不过按照这个说法,还有许多自己未曾看到的“佛门弟子”,并不在这场灭佛剿杀的风波中心? “所以,这些僧人逃回了梵音寺?” 陈翀平静道:“如此看来,我倒是要收回先前的说法。梵音寺比我想象中要有行动效率,你们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 “……” 法诚沉默了片刻,道:“不,他们没有返回梵音寺。” 陈翀愣了一下。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四周,这素阳遍地的尸骸。 等等…… 该不会? “素阳。” 法诚悲哀说道:“素阳是沅州最大的城池,也是佛门底蕴最浓郁的城池。即便这里的寺庙被推倒了,也没有关系,僧人们可以脱下僧袍,换一种方式修行,生活。沅州大灾,千里戒严,这些僧人们无路可去,如今只能逃往素阳。” 陈翀眼皮跳了跳。 所以,这素阳未来的屠杀…… “正如我所说,‘灭佛’只是第一步。” 法诚道:“这些人虽然逃过了一劫,但还有第二劫,钩钳师在收集到足够情报之后,会在素阳展开一场屠杀。这一次所杀的,便不止是僧人……僧袍只是一件衣物,任何人都能穿,任何人也都能脱。这场屠杀针对的是留有‘佛心’之人,但凡家中收藏了佛门典籍,但凡曾去往寺庙有过祭拜,但凡动过善念,帮助过化缘和尚,都会成为这第二劫的‘受害者’。” “荒唐……” 陈翀神色已经不再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认真反驳道:“我了解纳兰玄策,他最多只是行事偏激,绝不至于如此疯癫。” “这一劫的受难者,包括你。” 法诚平静望向眼前的青衫儒生。 这句话,让陈翀始料未及。 “这就更荒唐了。” 陈翀嗤笑道:“我和纳兰玄策乃是灭佛盟友,相识多年,一同拼杀,如今更是有着共同的敌人。” “大将军……” 法诚摇了摇头。 他眼中的悲哀之意,从未消减:“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今日之后,你们未必还是盟友。” 陈翀皱眉:“为什么?” 法诚笑了笑:“因为‘我’。” 陈翀道:“因为你?” 法诚点了点头:“因为我会死在你手上。” “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法诚以最平静的口吻,说着这段话:“即便你不杀我,我也活不了。以纳兰玄策的手段,要不了多久,就会知晓这一切,到那时候,他不会在乎桃源死了多少人,也不会在乎密云的下落……他只会在乎我身上的‘不死泉’。” 这是足以让世上每一个修行者疯狂的神物。 法诚选择了结性命,刨出不死泉。 陈翀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接下这滴不死泉。 要么,任其消散。 “你什么意思?” 陈翀声音冷了下来:“你想引起我和纳兰玄策的内讧,不死泉固然珍贵,但陈某也不是非要收下。” “你当然可以拒绝。” 法诚摇了摇头,轻声笑道:“不过纳兰玄策会相信么?” “……” 陈翀无言以对。 法诚忽然又问:“你有没有想过,纳兰玄策为何要灭众生的‘心中佛’?” 陈翀眯起双眼。 他回想这些年与纳兰玄策的相处,这位大离国师,处处高屋建瓴,布局深远,所图不过一个“名”字。 每个人心中都有欲望。 而名留青史,千古流芳,这便是纳兰玄策最想要的东西。 “灭去众生的‘心中佛’,而后自己坐上去。” 法诚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戳破了纳兰玄策的意图,道:“纳兰玄策想要在大离国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铁骑灭佛,力挽天倾,救离国于水火之中。如此一来,他便是最大的英雄,最大的圣贤。” 接下来又是四字。 “那么你呢?” 陈翀面无表情道:“我不在乎名。” “铁骑是你的。” 法诚笑了:“你不在乎,有人在乎。况且今日之后,若要细论灭佛之功,居功甚伟者,不是纳兰玄策,而是你。纳兰玄策在栖霞山功亏一篑,而你在沅州顺利清剿‘佛门孽党’,晋升阳神。你们这么多年来的差距,逐渐缩小,抹平,甚至你的声名,权势,要更在他之上。接下来的‘灭佛’,还能继续当盟友么?” “素阳惨案,就发生在这样的前提之下。” 法诚看着遍地尸骸,轻声说道:“这是一场针对众生‘心中佛’的屠杀,更是一场针对纳兰玄策‘眼中刺’的清剿。这场屠杀,一共有一千一百四十三位僧人遇难,但素阳城中的无辜殉葬者有两万余人。沅州铁骑被强行分化,经此一役,陈翀之名在沅州要遭万人唾骂,乾州那边随时可以进行调动,我的宿命通能力有限,看不到更长远的未来,但想必你的‘三州铁骑共主’之位,今后也未必能够保住了。” 这些话,足以让一个人产生动摇。 但陈翀依旧冷静。 他只是沉默注视着眼前惨淡景象,久久不语。 许久后。 陈翀幽幽开口:“这就是你想到的,阻止灭佛的办法么?” 宿命通长河之中。 法诚无奈一叹。 “是的。” 这的确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以自身之死,来换取陈翀入局。 “我知道,你这些年所做之事,皆为大离安宁。” “你率铁骑入主沅州,也是为了拨乱反正。” 法诚真挚地望着眼前儒生:“我不过这乱世之中的一根野草,即便燃尽生命,也只能迸发出一时的光芒。点燃‘宿命通’后,我看到了这令人绝望的未来,思前想后,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似乎只有就此死去。” 他再次行了一礼。 “所以……” 四周宿命通的影像,逐渐变幻,消散。 素阳城的鲜血,慢慢变得模糊。 “请你杀了我,炼化这滴不死泉,晋升阳神。” (本章完) 第388章 千年最强阴神 第388章 千年最强阴神 金灿鲜血悬浮于天顶云雾之中。 不死泉散发的生机,化为一片片甘霖,向着人间抛洒而去。 “……” 陈翀神色复杂,注视着这枚水滴。 他距离阳神,只差一线。 这一线,与游海王所差的一线,其实并不一样。 他的天资乃是世间第一流! 哪怕没有今日之战,他依旧可以稳稳当当踏入阳神之境。 之所以将“破境对手”选为禅师,便是因为他想挑战自己的“极限”。 这是一个很疯狂的念头。 若是战败。 便极有可能死去。 不过陈翀不畏惧死亡。 他情愿这一战能够领略传说中的“天人手段”,也不愿迎来这样施舍般的破境。 这枚不死泉,他还真不在乎! “禅师,是不是已经死了?” 陈翀在乎的事情,只有一件。 这是整个梵音寺,近些年来,从不回应的一桩猜测。 无数人都在猜测,禅师已经死去。 自从见过九皇子一面,禅师便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人,没有在世人面前现身,甚至没有传出一句话,一个字。 “……” 法诚撕开了自己衣衫,敞开了鲜血淋漓的胸膛,只差将那枚支离破碎的心脏剖开,捧在手掌之上。 今日这一战从一开始便没有悬念,他只想求死。 但陈翀并没有杀他。 陈翀这一问,本不会得到回答。 但法诚沉默了许久。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 “是的。” 这是他宿命通中看见的影像,他看到禅师赠出了不止一滴的不死泉,而后就此消弭,化为一团泡影。这样的影像意味着什么,法诚比任何人都清楚,守护庇佑佛门数百年的那株大树已经崩塌倒下,所以纳兰玄策才会蓄谋灭佛。 “禅师……死了?” 陈翀声音忽然有些颤抖。 比起法诚,他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陈翀眼神之中多了许多茫然,为了迎接这一战,这些年他停留在阴神境将自己锤炼到了极致……所有人都觉得,停留在阴神境巅峰,是为了方便纳兰玄策调动,不晋升阳神,便可以避开“十豪敕令”,自由行走于天下四境。 但实际上。 陈翀只是为了追求武道上的“极致”。 “禅师死了,那么我这些年的修行,又算什么?” 陈翀自嘲笑了笑,呢喃自语。 “没有这一战,你依旧可以成为‘十豪’。” 法诚诚恳说道:“以你的境界,实力,或许只有谢玄衣再世,能够一战。” “……” 陈翀没有搭话。显然他不在乎这些。 “你若真想‘求败’,晋升阳神之后,可以去挑战大穗剑宫的赵纯阳,或者道门的逍遥子。” 法诚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两座王朝,依旧有许多顶级强者。禅师若是活着,这一战你不会胜,只会死。” “破境之锋,只此一次。” 陈翀面无表情说道:“你不懂……今日,我就是来‘求死’的。” 他挥了挥衣袖。 那滴不死泉被强大元力钳制,向着枯瘦僧人眉心掠去。 “……?” 法诚怔住。 他完全没想到,这起事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发展。 这世上,竟然真有人可以抵御“不死泉”的诱惑! “我无需‘不死泉’,一样可以破境。” 陈翀漠然道:“既然你不是禅师,那么今日一战,便没有继续的必要。” “宿命通的景象我看到了,灭佛不会因此停止。” “不过……素阳城的灾难,我绝不会让其发生。” 说罢。 青衫儒生背负双手,转过身去,准备就此离开天顶,返回人间。 一切都是如此无趣。 “等等!” 法诚的喝声,再度响起。 枯瘦僧人焦急开口:“你觉得宿命可以逆转?” 青衫儒生闻言,懒得回头,嗤笑一声:“有何不可?” “素阳城这场大劫,一旦发生,只会比鲤潮城潮祭更加惨烈!” 法诚怒斥:“你怎可拿这么多人性命去赌?” “我本就是个赌徒。” 陈翀幽幽道:“今日,我本来要与‘禅师’赌命。” 只见青衫儒生,即将离去。 法诚忽然伸出手掌。 “啪。” 青衫被人按住,陈翀神色浮现不耐。 但不等再次转身。 他心湖最深处,忽然响起一道根本不属于法诚的声音。 “以战破境,固然有诸多裨益……” “可若输了,便真的会死。” 陈翀浑身怔住。 他一点一点转身,望向身后枯瘦如叶的僧人。 不死泉滚滚燃烧,水汽氤氲,一袭散发金芒的浑沌身影,在法诚头顶凝聚,如烟如雾。 那浑厚声音一声长叹:“你当真为了破境,连命都不要了?” “!!!” 陈翀眼瞳之中熄灭的光焰,骤然再次燃起。 他伸出手掌。 硕大雷龙法相顿时凝聚,一杆长矛掠入掌心。 青衫儒生身上气息节节攀升! 他浑身元气燃成滚烫烈焰,青衫一刹便被元气覆盖,凝为猎猎作响的雷光甲胄。 这尊大成阴神。 只差一步,就可踏入阳神之境! 这一刹,那层有如天堑阻拦无数人的境界瓶颈,就此发生了破裂,陈翀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看见的画面,他不由分说,攥拢那根长矛,竭尽全力,对准那浑沌老僧刺出—— “轰隆隆!” 伴随着雷鸣激荡。 天顶就此开始崩塌。 一切都只发生在刹那之间。 但那只剩一缕幽魂的浑沌老僧,并不慌忙,他缓缓伸出手掌。 法诚也随之做出同样的动作。万丈金芒,照破穹云。 一座囊括方圆十里的巍峨佛国,化为倒扣大钟,直接将陈翀笼罩在内。 陈翀瞪大双眼。 他看着自己凝聚全部气息,刺破阳神境的一矛,就这么在万丈佛光的推进下支离破碎,转瞬便被吞没。 那枚轻描淡写推出的手掌,在眼前放大,再放大。 三尺,三丈,三十丈。 临到近前,便是一枚三千丈无穷尽的金山。 即便是掌心凹陷的纹路,所散发出的佛光,也能够将他淹没镇压! …… …… 杜允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他奔至战场之时,大将军的“雷鸣道意”笼罩方圆数里,天顶之上,孟克俭在雷光拥簇之下,仿佛化身成为了一尊神灵……按理来说,有这等手段加持,阴神十境之下,孟克俭根本不会有所敌手。 但事实更好相反。 这尊雷光神灵,正在被一袭黑衫反复“敲打”。 荒山野岭,战场极大。 坐拥数千雷霆加身的孟克俭,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那尊蛇身法相,浑身甲胄都被敲碎。 阕吴刀,更是被折断! 即便使用了大将军所赠的那枚“底牌”,孟克俭依旧只有招架之力,整个人如同沙包一般,被人在几座山头之间来回丟掷。 始作俑者。 只是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黑衣年轻人。 “老杜!救我!” 一道嘶哑哀嚎,在雷鸣中响起。 孟克俭抬起双手,死死护住面颊,神念捕捉到了杜允忠的出现,整个人流露出如蒙大赦的神色。 这半刻钟,简直是煎熬! 他怎么也想不到,阕吴刀附着“雷鸣道意”,竟然也只是堪堪破开了谢真的“武道神胎”—— 紧接着生之道境流转。 那尊武道神胎被擦破的一层金皮,转瞬修复,连痂壳痕迹都没有留下! 这究竟是何等妖孽! 孟克俭心底有数,施展“雷鸣道意”之后,自己绝对可以和阴神十境掰手腕……这谢真可是刚刚完成晋升还不到一个时辰啊! 阴神十境就已经奈何不了了? “我来!!” 杜允忠连忙加快速度,化为长虹,直接向着谢真砸去。 他本就是专攻杀伐的悍将,行进过程中抬手抹过,元力从储物宝器中取出重甲,瞬间罩上,整个人恢复了宝瓶口截杀的滔天煞气,与那一日“铁骑索命”一模一样,人未至,声先抵。 随之一同抵达的,还有一根裹满杀意的长矛! “轰!” 谢玄衣神念早就捕捉到了这第二位来客。 若是放在数十日前,面对这一矛,他只能退,暂避锋芒。 可如今不同,他已经顺利破境,而且武道神胎在与孟克俭的对弈之中,逐渐熟练,逐渐适应。 谢玄衣直接一拳,轰打在长矛矛尖之上,将其打得直接颤飞而出! “杜某倒要看看大褚年轻人的手段!” 杜允忠暴喝一声,在空中抓住长矛,重重一戳。 谢玄衣不避不退,上前一步。 再是一拳! 纯粹依靠神胎体魄,打得长矛震颤,弯曲! “这什么鬼?!!” 杜允忠双眼瞪大,显然是感受到了长矛宝器传来的巨大力道,这彪悍莽夫不受控制后退了一步,紧接着铆足全力,怒吼一声,不再单手持矛,而是改用双手,再次当头砸下! 谢玄衣面无表情,递出第三拳! 这一拳,他将灭之道则,覆在神胎拳头之上—— “咔嚓!” 杜允忠神色震惊,他竟然听到了长矛断裂的脆响! 下一刻。 宝器破碎,杜允忠喷出一口鲜血,倒飞而出,在空中暴退数十丈,才堪堪止住身形。 “不是说谢真是大穗剑宫的剑修吗?” 杜允忠神海一片空白,他看着自己紧攥的断矛,脑袋瓜子嗡嗡作响。 这世上剑修,他见了不知多少! 哪有剑修,在阴神境能够肉身折断宝器的? “这小子和其他剑修不一样!” 孟克俭得了喘息功夫,连忙远遁,他咬牙高喝:“快把大将军的‘雷鸣道意’用了!不然打不了!” “?!” 杜允忠一怔神功夫。 眼前一晃。 只见那袭黑衫如鬼魅般出现在自己面前,看似轻描淡写一拳,速度奇快无比,根本无法阻拦,就这么打在自己小腹位置!这一拳的磅礴拳劲直接穿透苍青重甲,杀入血肉肌肤之中,身形犹如小山的杜允忠,被一拳打得佝偻身子,宛如虾米! 谢玄衣紧接着落肘,但耳畔立刻响起雷鸣之声。 “轰隆隆……” 掠出百丈的孟克俭及时杀回,以雷鸣道意,强行阻拦谢玄衣的一击。 谢玄衣神色不变,就此变招,微微仰身,险而又险地避开孟克俭以“道意”射来的雷霆一箭,而后随意一记鞭腿,将杜允忠抽打抛飞,撞入一侧小山山腹之中。 小山崩塌。 烟尘扩散。 不等烟尘落地,刚刚过了数息,尘埃之中便有一束雷光冲霄而起。 第二道青雷炸响之声,响彻荒岭。 无数雷光蔓延,在天顶化为一片巨大华盖。 被两拳险些打掉半条命的杜允忠,没有丝毫犹豫,祭出了陈翀馈赠的“雷鸣道意”。 此刻。 两尊阴神衣衫不整地会面,神色阴沉地盯着面前黑衫。 “这小子是不是服用丹药了?” 杜允忠擦拭唇角鲜血,回想着刚刚的画面,着实心有余悸,忍不住开口询问。 “我倒希望如此……” 孟克俭咬了咬牙:“服用丹药的那些阴神,哪里能和他比?武道神胎,生之道境,灭之道境……这三样东西,他全都修成了!” 如今回想栖霞山绝杀,孟克俭心中泛起强烈后悔。 那个时候。 孟克俭没把谢真当一回事。 在他看来,所谓的玄水洞天新主,谢玄衣弟子,不过尔尔! 就算参悟了生之道则,灭之道则,但那又如何?! 这道则固然强大,可晋升阴神难度乃是寻常人的百倍,千倍! 晋升不了阴神,道则无法凝境,洞天境再强也没有用! 可如今。 谢真完成了晋升。 一切就又变得不一样了。 “武道神胎,生灭双道境?” 杜允忠被孟克俭的话吓了一跳:“这谢真还是人么?即便是转世真人,也做不到这些吧?把这些全都修成,不得是近千年来的最强阴神?!” “……” 二人的交谈,虽然动用了神魂之力。 但拥有阴神二十境巅峰神念的谢玄衣,此刻将这些话音,尽数收入耳中。 千年来的最强阴神? 某种意义上,似乎还真的可以这么说。 他微微握拳,感受着丹田气海内无尽丰盈的气息。 前一世,自己晋升阴神之时,已经足够强大,压得所有同龄者,同境者都喘不过气。 但现在。 谢玄衣有自信,面对上一世的自己,可以以极大优势拿下胜利。 (本章完) 第389章 斩蟒 第389章 斩蟒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 炼气,筑基,驭气,洞天,阴神,阳神。 一步一天堑。 能够晋入阴神境者,无一不是人中龙凤。无论是古世家,还是大宗门,见了他们面,都得恭恭敬敬喊上一声“尊者”。 即便依靠丹药,晋升阴神,终生无望凝结“法相”。 依旧可以在诸圣地中,成为一位“供奉”,享受诸多优待。 这一境,是仙凡之隔。 谢玄衣第二世走得很慢,因为他知道,这困住千万人的一步,困不住自己。 无论是阴神境,还是阳神境,都只是路上的风景。 所以他想以最圆满的姿态,完成晋升。 如今,他做到了。 生灭双道凝结成境,武道神胎重塑肉身。 一晋升,便拥有阴神十境的圆满战力…… “嗡嗡嗡!” 谢玄衣心湖之中,那把久寂的本命飞剑,忽然颤声大作! 【沉疴】早已苏醒。 感受到了外面的凛冽杀意,它迫不及待想要出战,震颤剑身,抖擞出强烈剑意。 谢玄衣淡然一笑,在心湖内轻语:“这一战,何须用剑?” 轰一声。 天顶青雷垂降,化为笼牢,将方圆十里,尽数罩入雷池之中。 “杀!” 杜允忠孟克俭对视一眼,两人并肩作战多年,有任何想法,只消一眼,便能明白。 这一战,看似是二对一。 但其实…… 他们还有一张真正的底牌! 大将军就在不远处! 他们清楚陈翀的神通,此地距离桃源区区十数里,无论发生什么风吹草动,大将军定是明察秋毫,尽数纳入眼底。 既然如此,他们便只管放开手脚! 两人竭尽全力催动雷鸣道意,同时将自身法相施展而出,一条大蟒,一头巨熊,以交合之势,向着黑衣谢真扑杀而去! 杜允忠先至—— 大熊法相有十丈之巨,怒嚎之下,砸出黑掌! 谢玄衣神色平静。 这两人都祭出法相真身,但他没有这么做,非但没有祭出法相,反而收敛武道神胎金芒,将浑身力量,都聚焦在拳头之上。 他看着那扑杀而来的大熊,没有后退,而是前踏一步! 出拳! 轰! 这一拳,迸发出磅礴风雷之音! “哇啊——” 杜允忠面容狰狞扭曲,不受控制地低吼一声,那尊覆罩周身的伟岸法相瞬间遭遇冲击,层层激荡,只见雷鸣道意加持下的阴神十境大熊法相与修出“灭之道则”的武道神胎对撞,几乎一刹那就要被剥落离开宿主真身,在这悍将的强悍意志压制下,才堪堪守住这层形同虚设的皮囊。 谢玄衣抬了抬眼。 这的确是个虎将,即便放在当年北海剿杀之中,也算是一号人物。 要论速度。 杜允忠的“熊相”,一定不如孟克俭的“蛇相”。 但两者一同出手,熊相后发先至,必然有所原因—— 只见那尊大熊法相,硬生生扛住武道神胎的一拳,而后展开双臂,将谢玄衣抱入怀中。 很显然。 杜允忠“悍然”前扑,是为了给身后的“蛇相”提供发难时机! 陈翀铁骑曾经征战北域,一路碾压,其间与妖族势力发生过数次碰撞,羽字营苍字营铁骑独自迎敌之时,战绩煊赫,杜允忠和孟克俭曾联手斩杀过阴神十境的妖族尊者,靠的便是这一招。 两尊法相,心意合一,合击威力便会大幅度攀升! 谢玄衣心湖掠出一抹不详。 他眯起双眼,顺延这抹心湖感应抬起头来。 只见青雷鼓荡的天顶。 自己头顶正上方,忽然涌来大片阴云! 无数支离破碎的“阕吴刀”碎片,被孟克俭以雷鸣道意捡拾而回,席卷隐现于风暴阴云之中……孟克俭竟是将自身“道境”,与陈翀馈赠的“雷境”结合起来!这样的杀招,谢玄衣先前其实已经感受过,的确凌厉。 可如今又有不同。 引召出“雷鸣道意”的人,不再只有一位。 杜允忠也毫不犹豫引燃了陈翀的馈赠。 双份雷鸣道意,在此刻叠加—— 这道威力远超先前的磅礴杀意,正以飞快速度,在谢玄衣头顶凝聚成型! “咔咔咔!” 与此同时,一层层坚冰,在谢玄衣周身缭绕。 孟克俭的【血寒道境】正在生效。 寒意扩散! 不仅谢玄衣,就连杜允忠的大熊法相也不能避免,厚重表皮转瞬间便覆上一层冰渣! “……” 容不得谢玄衣做出应对。 大熊法相骤然松手,雷霆骤然斩落! 天地一刹被渲为银白色! 杜允忠与孟克俭极有默契,这蕴含磅礴道境杀意的一斩,只在瞬息间落下! 而大熊法相的“压制”,也在前一刹撤销! 这是完美的一击。 亦是避无可避,躲无可躲的一击。 谢玄衣神色冰冷,仰头看着银白雷光,将自己“吞没”。 他压制住了眉心即将喷薄而出的剑意。 这一击,的确很完美。 但还是慢了些。 如若杜允忠死死保持压制之势,说不定自己真没有时间采取反制措施……但可惜,杜允忠“惜命”,还是选择提前一刹撤离。 这一刹,完全足够谢玄衣召出眉心剑意! 只是…… 如今孟克俭和杜允忠的剿杀场面,让谢玄衣不由想起了十年前的北海。 当年那一战比这一战要惨烈严酷得多。 当时自己没有其他手段,只能依靠剑道术法不断攻杀,杀到后面,精疲力竭。 活出第二世的每一个日夜。 谢玄衣都在想。 如果北海杀局再发生一次,自己该如何应对。 这就是他拼命想要走出第二条路,想要将“生之道则”修成圆满再晋升阴神的缘故。 如今。 正是印证自己念头的时刻。 谢玄衣轻吸一口气,选择压住剑念,直接以肉身迎接而上。 “这家伙疯了!” 此刻,暴退的杜允忠心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武道神胎固然强大。 可再强大,也不过是阴神武夫换了说法的一座“本命洞天”! 谢真的确是妖孽,此次晋升强度也的确是前所未有。 可再强,也不可能强过双重“雷鸣道意”的叠加。 陈翀乃是站在阴神巅峰的顶级强者,只差一步就可踏入阳神境,甚至可以说……这已经是一位山巅大修。 哪有初入阴神,就硬撼山巅大修一击的说法? 哪怕这“雷鸣道意”,只是当初陈翀的随手馈赠…… 可那些站在山巅上的人物,随意挥袖,便足以让山下蝼蚁,灰飞烟灭。 “嗡!” 银白雷光就此炸开,将那袭黑衣淹没。 极其强大的冲击力,如水银泻地,瀑散开来。 杜允忠抬起双手,格挡面颊,那尊大熊法相被冲刷洗涤,险些溃散。 另外一边,发起“总攻”的孟克俭,则是聚精会神,死死盯着那雷光冲刷的最中央,他瞳孔收缩到了极致,化为一条极其纤细极其纤细的猩红长线。孟克俭看得很清楚,那被银白雷光正面冲击的黑衫身影,在一刹那便迎来“消融”。 只不过下一刹。 那“消融”迹象,便在逆转。 支离破碎的黑衫,强行站起身子,那被焚去的血肉,如灰烬一般燃烧。 …… ……“轰隆隆隆。” 谢玄衣耳畔回荡雷鸣,他默默承受着入骨入肉的剧痛。 不以剑气对攻。 而以肉身硬抗。 这是一个“愚蠢”的选择,但却是他三思之后的决定! 他要看看自己这尊千锤百炼,铸造而出的武道神胎,是否能够承受“山巅”人物的随手一击。 雷鸣道意撕扯血肉肌肤,生之道境将其修复弥补而回。 在这一刻,谢玄衣仿佛回到了北海。 只是。 今朝不同往日。 他丹田之中,有一枚不死泉眼,在受苦之际,疯狂运转,无数水汽蒸发扩散,缭绕鼓荡,遭受重创之后的大窍元火非但没有就此熄灭,反而烧得更旺! “轰隆隆隆!” 回荡在谢玄衣耳畔的雷鸣之声,逐渐变成气血轰鸣。 “这还是人吗?” 退去数十丈观战的杜允忠,看着这一幕,心惊胆战。 他不敢相信。 方圆十里的青雷,都被孟克俭汲取收缩,对准谢真释放而出。 那袭黑衫,不躲不闪,就这么以武道神胎硬抗。 自己没猜错。 谢真的“武道神胎”,的确无法与大将军的道境对抗。 只是…… 谢真的体魄被轰碎,立刻复原! 血肉破灭之后,转瞬迎来重组! 这已经超出了杜允忠的“认知范围”,他只能将这一幕神迹归功于生之道境……怪不得禅师能够率领佛门,在大褚大离这数百年的争斗中,一度稳坐鳌首之位,这生之道境的力量实在太强大,太逆天。 若是此刻处于雷池中心的受劫者,换成自己,只怕十条性命都不够用! “杀!杀!杀!” 此刻坐镇雷池最上方天顶的孟克俭,双眼已经覆满血丝。 他彻底杀红了眼。 蛇人法相,失去控制,不再以“人身”显灵,褪去四肢,彻底化为一条大蟒。 这条大蟒,盘踞在谢真四周。 雷池边缘,便是大蟒收缩的蟒身! 伴随着一道道青雷迸射,大蟒法相也在逐渐收缩—— 看这架势。 孟克俭已经不准备给自己留退路了。 今日无论如何,他都要将谢真剿杀于这尊雷池之中! 其实半刻钟前,孟克俭还不是这个想法。 那时候他心中满是退意。 与武道神胎硬撼一次之后,他便认清了现实,栖霞山传送符阵一战,便是他最有机会的一战。 那一战失败,没能留住谢真。 自己便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这位褚国天骄如今完成阴神晋升,已然算是一步青云。 今后自己无论怎么修行,差距都只会越来越大。 所以半刻钟前,孟克俭心中念头只有如何逃离,他告诫自己,一旦杜允忠前来支援,那么便不要贪胜,抓紧机会,鸣金收鼓。杜允忠一来,便意味着大将军就在十数里外,自己可以试试最后的杀招,一旦杀招不成,那么便立刻联手后退。 一切……看似都在按照计划推进。 但此刻,孟克俭念头发生了改变。 他凝视着蟒身之中的黑衣少年,看着那尊生灭双道缠身的武道神胎,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复杂情绪。 雷池之中,血肉破碎。 那袭黑衫看起来“脆弱”到了极致。 只要自己再添一把火,就能将其彻底焚为灰烬。 “阿俭!撤!” 杜允忠已经感觉到了不对,雷鸣道意虽然能够压制谢真,但此刻却在以极快速度消减。 再这样下去。 雷池破碎,乃是必然! 明智之举,趁着道意还在,即刻远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虽然很不甘心。 但不得不承认,这谢真,已不是自己二人能奈何的人物了。 “……” 这声沉喝,没有得到回应。 杜允忠心底咯噔一声。 只见那一端,执掌双重雷鸣道意的孟克俭,沉浸在这攻杀的幻梦之中,已然癫狂。 那层层收缩,已到极致的蟒身,将黑衣年轻人压缩到了极其狭窄的三尺范围。 “唰——” 便在此时。 谢玄衣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仰起头来,感受着这漫天雷霆风雪带来的冲杀,皮囊上的痛苦,逐渐变得浅淡。 雷鸣道意,正在衰退。 这一劫,算是硬生生扛过去了。 “不死泉,武道神胎……竟是这般契合……” “我的选择没错。” “生灭双道境,配合这尊神胎,若我修至阴神巅峰,再次遇到十年前的北海杀局,即便整个阴山倾巢出动,也不可能像上一世那样将我压死。” 谢玄衣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已经熟练掌握了这尊神胎,以及丹田的不死泉。 这一战,便也该结束了。 雷鸣之中,他站起身子,望向天顶上空,那妄图以“大蟒”法相锁死自己的孟克俭。 “栖霞山那次,你杀我。” 谢玄衣平静道:“这一次,换我杀你,应该很公平吧?” 雷光声音渐小,风雪声音渐大。 那是孟克俭拼尽全力在催动道境…… 可惜。 阴神境的差距犹如天堑。 孟克俭再怎么拼命,他的道境之力都无法和陈翀随手馈赠的那缕雷境之力相媲美。 雷鸣压不住谢玄衣。 风雪,更是笑谈。 “轰!” 谢玄衣抖了抖衣袖,震碎漫天雪气。 那尊收敛许久的武道神胎,终于出现,这尊神胎并不算大,但衣衫却是纯金之色,身形模糊,笼罩浑沌之中,让人看上一眼便挪不开目光。 或许是因为谢玄衣佩戴【众生相】的缘故。 那尊金灿神胎面容一片模糊,但鬓角长发,衣衫翻飞,俱是与前世谢玄衣相似无二。 只见滚滚元气,自行凝成长剑,落入武道神胎掌心之中。 谢玄衣抬起手臂。 武道神胎同时举起手臂。 神剑剑尖,对准那条盘踞缠绕自己的大蟒。 “……?” 孟克俭瞪大双眼,满脸不敢置信。 比起先前风雷交叠的狂轰滥炸,这一剑的动静几乎小到了极致,细密不可听闻。 一刹,气机迸发。 剑气浮现天地。 硕大蟒首,转瞬掉落,轰然坠地。 (本章完) 第390章 蝉(一) 第390章 蝉(一) 剑气归鞘,雷池破灭。 杜允忠怔怔看着那轰然坠地的硕大蟒首,整个人脑海一片空白。 悬在天顶盘膝镇压雷池的孟克俭,神色茫然,他伸出手掌,摸了摸脖颈,摸了满手殷红鲜血…… 紧接着整个世界开始旋转。 蟒首落地。 人头一样落地。 被青雷笼罩了小半个时辰的荒岭终于恢复平静,天顶阴云被一剑劈散,漫天流云向着四面八方抛散,此方雷境彻底破碎,谢玄衣平静注视着那颗坠落到自己脚边的头颅,栖霞山与孟克俭的那一战,乃是自己第二世重修以来,极少的“苦战”。 没有孟克俭,自己想要破开阴神境,恐怕要需要一段时间。 杀人偿命,愿赌服输。 如若前不久栖霞山那一战,自己棋差一着,那么如今头颅落地者,便是自己。 如今换做孟克俭…… 这很公平。 武道神胎凝聚的金灿身影逐渐消散。 谢玄衣望向不远处的杜允忠。 处于震惊之中的后者被目光注视,转瞬清醒过来,杜允忠此刻浑身甲胄都被冷汗打湿,他根本没想过这次轰轰烈烈的围剿,会以这般惨淡的结局收场……在他看来,有大将军兜底,即便自己和孟克俭吃瘪,至少也能逃命。 谁能想到,坐拥两重雷境加持,孟克俭一瞬就被斩下了头颅! 大将军没有动静。 大将军为何没有动静?! 杜允忠望向来时方向,那片漆黑苍穹,忽然升起一片巨大金光屏障,远远响起震耳欲聋的宏大敲钟之声,隔着十里开来,他看见了一座巍峨磅礴的伟岸佛国……杜允忠心湖彻底冰凉,他隐约猜到了陈翀没有现身此地的原因。 这世上能够拦住大将军的人不多。 能够施展出这般“佛国”异象的,似乎就只有一位。 身为左膀右臂。 杜允忠知道,大将军布局沅州灭佛的终极目的,便是见上“禅师”一面。 所以…… 禅师现身了。 这也就意味着,这片战场最大的兜底者不会出现。 孟克俭身死,接下来要面对谢真的人…… 只剩自己了? “逃!” 杜允忠在那袭黑衫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做出了一个此刻最正确,却也让他后悔终生的决定。 这位向来悍不畏死的猛将,在目睹挚友暴毙,看清场上局势之后,神情惨白地转身,以极快速度化身成为长虹,拔地而起。 “……” 这个选择,出乎谢玄衣意料。 他看过杜允忠案卷,这家伙为陈翀冲锋陷阵,出生入死,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谢玄衣本以为斩杀孟克俭之后,杜允忠会暴怒进攻,可没想到这家伙冷静地选择了逃亡,这的确是最“明智”的选择。 雷境消散,没有道意加持。 杜允忠没有丝毫胜算,倘若继续求战,只能陪孟克俭一同殉葬。 看着那道冲天而起的身影。 谢玄衣没有去追。 对他而言,杀死杜允忠没有意义,眼下还要更重要的事情。 谢玄衣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他转过身子,望向桃源方向。 今夜群星黯淡。 天顶有佛国隐现,万丈金光,照耀人间。 …… …… 原先一片和睦的桃源小村,如今已是彻底覆灭。 未等铁骑洪流踏及。 两位顶级修士的战斗,便将方圆数里的房屋,树木,尽数摧垮……只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这座小村中的逃难者,已在先前风波之中受惊,提前逃去,所以毁去的也都只是死物。 金灿佛国笼罩数里。 恢弘撞钟之声,不断迸发。地面凹陷。 周遭小山,几乎被挪为平地。 一层层金光笼罩,就此砌成壁垒。 这座金光佛国,犹如天境,看似华美,但寻常凡俗,却连踏入一步都异常困难,金灿壁垒并不是摆设,滚滚气机震荡,即便是训练有素的精锐铁骑想要冲入其中,也要费许多功夫。 至于这一战的中央区域,则是被“佛国”领域彻底罩死…… 邓白漪让褚果抱着密云,候在佛国华光笼罩的最外围。而她自己则是盘坐在地,身旁摆满符箓,这是在试图复刻栖霞山逃命的“传送符阵”。时间紧急,她一边绘制符箓,一边时刻注视着那枚坠沉入地的金灿手印。 天地之间飘落着丝丝缕缕的小雨,先前的生机之雨,似乎已经到了尽头,雨滴落在身上不再泛着暖意,而是有些许冰凉。 邓白漪知道如今局势严峻。 除了陈翀,此地还有两尊阴神尊者,外围估计还有大量沅州铁骑待命。 若是自己随意选择一个方向逃命,只会适得其反,给谢真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邓白漪能想到的最好离开办法,便是再开一扇“传送门户”,她知道陈翀可以肉身横渡虚空,即便铸成传送符阵,也未必能从这种级别的人物手中逃出一命……但这种时刻,总要赌上一赌。 “没受伤吧?” 不过,事情比她想象中要顺利。 符阵刻画到一半,便有熟悉声音响起。 紧接着就是蓬的一声。 很轻的开伞之声。 邓白漪抬起头,看到了漆黑的宽大的伞沿,以及随风翻飞的黑衫。 谢玄衣撑开春风,站在邓白漪身旁,后者有些恍神,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好像先前在红山,自己便是这么撑伞的? 只不过如今颠倒过来。 “没。” 邓白漪摇了摇头,紧张问道:“你赢了么?” “赢了,也杀了。” 谢玄衣点点头,轻描淡写开口,仿佛在说一件无关轻重的小事。 他望向不远处抱着密云的褚果。 少年郎神色有些苍白,显然是今天发生的事情,有些超出了他的认知。 “你,过来。” 谢玄衣对褚果开口。 “……” 褚果有些犹豫,但还是慢慢走了过来。 谢玄衣示意褚果伸出手,接过伞。 少年郎照做。 入手之后,有些沉甸。 “这伞这么沉?” 褚果怔了怔,感觉到了不一样的玄机,这把伞看起来似乎很轻,但实则入手极沉,而且伞骨似乎可以旋出,分明是有人下了功夫,精心布置了机关。 “这是剑。” 谢玄衣缓缓说道:“不过现在……这就是一把伞。这片天地开始变冷了,好好撑着伞,别让雨淋到身上。” 将伞剑交出后。 谢玄衣向前走去。 他准备踏入这座浩大恢弘的佛国结界之中。 “等等——” 褚果的声音叫住了他。 少年郎声音沙哑,焦急提醒:“你要进去?那里面可是陈翀!” “我知道。” 谢玄衣稍稍停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他伸出手掌,按在了那层金灿耀眼的佛光壁垒之上,声音平静道。 “我要见的就是陈翀。” …… …… (今天更新比较短,调整一下生物钟,明早还有一更。) (本章完) 第391章 蝉(二) 第391章 蝉(二) 金光翻涌,佛法如山。 谢玄衣踏入佛国结界中心,那座如山矗立的巨大手印,已在风中徐徐消散,这座佛国从外面看去,巍峨壮丽,但其实内里已经开始破碎……开一夜,转瞬凋零。这座佛国本就不该垂降人间,只是陈翀一味求战,才能看到这“得偿所愿”的一幕。 外面的雨很冷。 因为“生之道”,在这一击中消耗了大半。 剩下的一小半,需要维持这座“残存”的佛国,漫天金光如流萤,拂过肌肤,仍然有着温暖的触感。 这一掌落及之地,已经化为一枚巨大凹坑。 “……” 谢玄衣站在凹坑边缘,向下方望去。 青衫儒生衣衫染血,半边身子埋进土里,彻底失去了意识。 那条雷龙法相被一掌打得支离破碎,生之雨垂落敲打,在雷龙鳞片上荡出银白细腻的水。 以阴神巅峰之躯,挑战三教祖师,勇气可嘉,但结局注定惨淡。 赵纯阳留给自己的那道莲剑气,若是尽数消耗在一战之内,必定将鸠王爷斩杀。 同理,禅师这样的人物。 哪怕只留下一缕气念,也绝不是阴神境修士能够挑衅的。 陈翀心心念念,渴求与禅师一战,以此晋升阳神。 他失败了。 但也成功了。 这具被打得几乎形神皆销的残躯,散发出阵阵令人心悸的威压,即便是如今晋升阴神境的谢玄衣以神念探查,也能感受到无形的“压制”。 陈翀虽败,但却晋升成功。 如今,这残躯已脱离了阴神桎梏,彻底抵达了阳神之境。 以陈翀的资质野心。 成功晋升阳神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大离的世俗规矩,不再能够将其束缚。 给他半甲子,离国境内无敌手。 再给半甲子,比肩三教祖师,未尝没有可能。 大世已至,浪潮翻涌。 上一任的“山巅大修”,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走来的。 只不过,对谢玄衣而言,半甲子太长。 他更关注的是,陈翀会不会在半时辰内恢复意识……以阳神境的滔天神通,哪怕恢复一口残念,也不是如今自己能够对付的。 谢玄衣跳入深坑之中。 他冷漠注视着那鲜血满面,却神游物外的青衫儒生。 “嗡。” 一道清脆响亮的剑鸣迸发而出! 谢玄衣不再压制眉心剑念。 剑气洞天之中,沉淀许久的那枚【金剑】终于有了脱鞘现世的机会,【沉疴】离开剑气洞天那一刹,整座黯淡佛国再次被剑光照耀绚烂,万千流光扑朔,汇聚落入谢玄衣掌心位置。 谢玄衣手起剑落,双手倒握飞剑,单膝跪地,将【沉疴】剑尖朝下,对准青衫儒生的心脏位置重重刺下,为了确保这一击能够成功奏效,谢玄衣甚至引召出了完整的武道神胎,那尊金衫翻飞的神胎摆出同样的双手倒插剑姿势! 轰! 剑气下落刹那。 一枚干枯手掌,凭空伸出,攥住了无比锋利的飞剑剑身。 “……?” 谢玄衣皱眉抬头,注视着那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枯瘦僧人。 圆光寺住持法诚。 大和尚速度奇快,仿佛是佛国内万千流萤拼凑而成的幻象,一刹那便抵达了这一剑前,他伸出的手掌甚至没有掀起四周的风声。 出手。 抵达。 这座黯淡佛国的生之雨,每一滴都是他的化身。 …… …… 自桃源苏醒之后。 谢玄衣便以神念清扫了整个村子。 他如愿以偿看到了“褚果”,但心湖之中的感应并未就此消停,谢玄衣猜测“因果道则”的指引,并非表面所看到的这么简单。提议推倒佛寺的那一夜。 看着无比果断的法诚,谢玄衣心中隐约有个念头浮现,他总觉得这个“大和尚”与自己所见过的佛门中人不太一样,可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这个念头很蹊跷,很古怪,也很不合理…… 只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日子就这么过去,治病,疗伤,修行。 谢玄衣每一日都会用神念重复清扫桃源。 直至郑逢生出事。 以“生之道则”帮助郑逢生续命时,谢玄衣看到了法诚取出的,那份沾染“生之道则”的符箓。 这普天之下,除了自己,便只有一人修出了生之道则。 禅师。 能够取出这份符箓。 便意味着,法诚曾经接触过禅师。 在梵音寺修行过的僧人千千万,可又有几人,能够见到禅师? 谢玄衣不了解禅师。 但他了解赵纯阳,了解大穗剑宫。 三教祖师这种级别的人物,埋下的任何一颗棋子,都不容忽视。 对于陈翀如今惨状,谢玄衣心中并没有太多波澜。 对于法诚的现身,他也没有太过意外。 “你不希望我杀他?” 此刻谢玄衣注视着面前虚像,一字一句开口:“给我一个理由。” 如果此刻对方口中迸出的话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或者“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一类无用且宽泛的善言善语,那么谢玄衣会毫不犹豫继续落剑。 但法诚并没有口吐禅言。 这位大和尚紧紧攥着飞剑,任凭鲜血洒落,面色没有丝毫痛苦。 他声音轻柔,如风吹过。 “倘若今日杀了陈翀,未来天下必定大乱。” 得到这个回应,谢玄衣面无表情。 这句话虽不是自己最讨厌的佛门偈语,却也无法触动自己。 “就算天下大乱,那又与我何干?” 陈翀乃是三州铁骑共主。 他若死了,那么也是离国先乱! 大和尚摇了摇头,道:“谢施主表面看似无情,但实则‘仁慈’。否则也不会参悟出‘生之道则’这等稀罕之物,说着不在乎天下太平,可唇亡齿寒的道理,谢施主想必比任何人都懂。” “甲子前的那场饮鸩之战,只是烈潮开端。” 法诚声音已经没了先前的淡定,他认真劝说道:“千年来,妖国大尊南下之心从未断绝,墨鸩虽然身死道消,但这场烈潮终究还会卷土再来……没了离国,褚国如何以一己之力,对抗妖国?” “你说得没错,但那是后面的事。” 谢玄衣不为所动,冷冷道:“现在沅州铁骑包围元宁郡,方圆百里水泄不通,我只想活着回到褚国。” “这一战,陈翀经脉破碎,窍穴尽伤。” 法诚低声说道:“他要好几日才能彻底苏醒。这段时间,足够谢施主带人离开离国,返回褚境了。” “如此说来,陈翀还要昏迷数日?” 谢玄衣嗤笑一声,道:“如今正是杀他的好机会!” 飞剑剑气再起! 法诚死死将其攥住。 他神色有些变了,着实没想到,这一连串说辞,都没能打动对方。 大和尚连忙诚恳说道:“谢施主,留着陈翀。未来冲击‘天人之境’,此人乃是最好的破境机缘。” 谢玄衣摇头,直视着僧人双眼:“无需陈翀,我亦可冲击‘天人’。” “谢施主的确天赋异禀,远超当代,即便孤身一人,也能抵达绝巅……只是这修行路上,不是只看资质,有些时候,也要讲究福缘!” 大和尚咬了咬牙,语速变快:“谢施主无论再怎么聪慧,这尊武道神胎,想必放在二十年前,无论如何也修行不出来吧?” (本章完) 第392章 蝉(三) 第392章 蝉(三) 谢玄衣注视枯瘦僧人的眼神,逐渐变得冷冽起来。 “果然……你不是法诚。” 这段时日,他的神念在法诚身上清查了无数次。 每一次清查,谢玄衣都没有发现元力残留的痕迹。 种种迹象表明,法诚只是一位未曾开启修行路的凡俗。 可现在来看,事实没有这么简单。 “我的确不能算是你所认识的‘法诚’了。” 枯瘦僧人轻叹一声,道:“不过……谢施主已经祭出了【沉疴】,总该允许别人道破身份吧?” “呵……” 谢玄衣闻言笑了。 话是这个理。 但一介凡俗,未曾修行,与世无争,又怎能认出沉疴? “贫僧知道,谢施主不久前在衢江,以莲剑气斩杀了元继谟。” 法诚微微躬身,温和说道:“如今的我,大概便相当于这么一缕‘莲剑气’。纯阳掌教将意念融入莲剑气之中,而禅师则是将意念融入了这枚‘水滴’里。” 他伸出两根手指,点落在眉心位置。 水汽氤氲。 “……不死泉?” 谢玄衣眯起双眼。 法诚面前的这滴不死泉,已经消耗了一半。 怪不得这片天地垂降的雨水,这般温暖…… 原来这场生之雨,是如此得来。 “不错。” 法诚叹息道:“这是‘禅师’临终前的馈赠,亦是你我今朝能够见面的原因。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可以将此刻的我,理解成‘禅师’的意志化身。我虽是禅师,禅师却不是我,因为我只修出了三门神通,‘天眼’,‘神足’,‘宿命’……至于其他的神通,贫僧资质有限,不曾得道。” 这些话,谢玄衣尽数听了进去。 “等等……” 谢玄衣神色骤变:“禅师临终?禅师死了!” 这四个字,着实太刺耳。 这个消息,恐怕会震惊天下! “是的,禅师已经圆寂。” 法诚再叹一声,他语调哀伤地说道:“长阖之前,他将不死泉赠出,凭借着‘宿命通’之力,在命运长河之中,布下后手。我的出现,便是为了拧转陈翀立场,从而避免未来的‘素阳城’大劫。” 说罢。 他缓缓伸出一枚手掌。 不死泉在轻轻颤鸣—— 黯淡佛国之中,燃起一圈金芒,化为门户。 法诚邀请谢玄衣踏入“宿命通”中,一同观看未来的大劫场面。 谢玄衣沉默犹豫了片刻,选择踏入“宿命门户”之中。 俄顷。 长河翻涌,光火燃烧。 一切都被定格,他看到了陈翀先前看到的画面,整座素阳城被铁骑踏碎,无数佛门僧人都遭受杀劫,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灭佛”,如今的灾劫与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 谢玄衣沉默注视着这番惨象。 如果禅师已经死去,那么如今的梵音寺,的确处境糟糕。 如今宿命通照现的素阳城大劫,只是佛门大劫的一个缩影。 纳兰玄策和陈翀,已经初步执掌离国大权。 这两位强者,一位执掌方圆坊,贵为国师。 另外一位则是执掌三州铁骑,权倾朝野。 这两人联袂重拳出击,沅州灭佛开了先例,接下来的灭佛,便会更加声势浩大! 只要二人不主动现身,亲临梵音寺,那么佛门便很难招架。 佛门隐而不现的“阳神境”强者,几乎没了选择。要么雷霆一击,与纳兰玄策陈翀搏命…… 要么,就只能坐看铁骑洪流横扫大离,将佛门散落四境的千年积淀,尽数扫清踏平! “所以你才希望我留陈翀一命?” 谢玄衣觉得有些讽刺,依旧无法理解:“如今沅州这场声势浩大的灭佛,可是陈翀亲力所为……你觉得凭借今日这么一手,未来大劫来临,他便会站在纳兰玄策的对立面?” “种因得果,无人能够逃掉。” 法诚垂下眼帘:“贫僧本想让陈翀收下完整的一滴不死泉水,命运牵引,因果根种,未来素阳城大劫,便由不得他不拯救苍生。” “奈何,陈翀不愿领情……” 他神色遗憾,缓缓说道:“此人亦是刚烈之辈,修行多年,只为与禅师一战,借此突破阳神之境,这道念头近乎魔怔,不可化解。于是贫僧便只能消耗这枚‘水汽’,施展禅师所遗留的神通……” 说到这,法诚停顿了一下,抬头望向四周。 谢玄衣早就注意到了,这座佛国巍峨壮观得可怕,即便此刻开始消散,依旧散发着不可侵犯的神圣气息! 这就是禅师遗留的神通? 三教掌门这一境的存在,的确不可亵渎。 这一战,陈翀输得不冤。 “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法诚思考了片刻,悲悯道:“即便宿命长河中倒映的画面,也可能只是一场幻影。我在‘禅师’遗留的宿命通感应之中,看到了大劫将至的灾厄迹象,世上万物,都有生灭,都有寿命。梵音寺,道门,大穗剑宫,这传承已达千年的三教圣地,早晚要迎接大劫。” “三教圣地,都有大劫?” 谢玄衣挑了挑眉:“这场大劫,类似于当年的‘饮鸩之战’,是由妖国而起?” “谢施主,请恕在下无法回答。” “以贫僧法力,无法看清这场大劫的具体景象……” 法诚苦笑一声,诚实说道:“如若站在此处的,乃是完完整整的禅师,那么你一定能够得到满意的答案。只可惜……贫僧只是一缕意念化身,在宿命长河之中,也不过是一枚草芥。” 谢玄衣有些失望。 “不过……” 法诚话锋一转,缓缓说道:“觉醒‘宿命通’后,贫僧曾在长河之中,看见了禅师的身影。他虽离去了,却留下了一些话。” “什么话?” “禅师说,三教之劫,天下之劫,都需有解劫人,应劫者。” 法诚轻颂一声佛号。 “谢施主。” 他望着谢玄衣,柔声说道:“您是纯阳掌教选中的‘应劫之人’,当年北海之战,因不死泉留下了性命,这番转世重修,未来必定是要承接剑宫大劫的……大穗剑宫的解劫人,应劫者,应当都是你一人。” 这个说法,让谢玄衣有些动容。 他不由沉思起来。 “而贫僧在宿命长河之中,所看到的‘佛门大劫’应劫者,乃是密云。而解劫人,则是陈翀。” “这就是贫僧无论如何,都想要留陈翀一命的缘故。” 僧人弯腰揖礼,态度卑微到了尘埃底,声音却是诚恳有力:“佛门相信‘缘分’,也相信‘因果’,贫僧在今日觉醒‘宿命通’,在今日与陈翀相见,想来皆是宿命安排。谢施主,还请为了素阳城生灵,不要落下此剑。” “不必搬出这些大义。” 谢玄衣摇摇头,冷漠说道:“我是褚人,自家境内的破事都处理不完,哪里还顾得上素阳城大劫?” 停顿一下。 “我若能平安返回大褚,落不落剑,杀不杀他,其实都无所谓。” 陈翀能够在这一战破境成为阳神,的确很了不起。 可谢玄衣并没有将其放在眼里。 他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平安返回褚境。 回褚之后,铁骑围杀的燃眉之急就此熄灭,此后离国的灭佛风波,闹得再是沸沸扬扬,也与自己无关—— 至于陈翀……谢玄衣很清楚,等到自己晋升阳神,只会比陈翀更强! “可你要清楚,这段时日,陈翀麾下铁骑,几乎踏遍了沅州所有佛寺。” “即便梵音寺提前遣散弟子,但也有不少无辜者,在这场劫难之中死去……” 谢玄衣说道:“就在不久前的栖霞山,他还命令麾下,杀尽使团僧人。若不是我和钧山舍命相救,背负着‘昙鸾佛骨’的密云,也会应劫消亡,如你所说,佛门若是连应劫者都死了,这场大劫,还有什么可渡的必要?” …… …… (ps:下一更在明天中午,大概12点左右。) (本章完) 第393章 蝉(四) 第393章 蝉(四) “……” 枯瘦僧人低头不语,只是心中默默诵念着佛经。 沅州灭佛,死了许多人。 这些账,该怎么算? 两人就这么相对沉默了片刻,谢玄衣心中已然知晓答案,于是主动收起飞剑。 今日。 法诚一定会阻拦自己出剑。 这世上有人慈悲,有人冷漠。 如若换做妙真在此,想必一定会做出和“法诚”不同的选择,梵音寺主张济世渡人,可寺中也有不同做派的僧人……谢玄衣之所以和妙真能够成为朋友,因为两人在这件事情上能够达成一致。 “我可以不杀他。” 谢玄衣平静道:“但有几件事,我要问清楚。” “谢施主尽管问,贫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法诚恭敬行大礼。 谢玄衣开门见山道:“这些年,梵音寺到底有没有掺和离国的皇权斗争?” 出使离国的那一日起。 谢玄衣便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在紫青宝船上,钱掌柜将一切都挑明说清,如今纳兰玄策与佛门之间的矛盾,其实就来源于那悬而未决的“离国皇权”,这一切的一切,开端来源其实就是多年前禅师对九皇子的接见。 那一日接见,改变了离国局面。 世人都说。 禅师接见九皇子这一举,将梵音寺拉入泥沼,这才有了如今的佛门铁骑之争。 世人的说法,不可皆信,也不可不信。 如今这缕残念正好就在面前。 谢玄衣想当面问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 此言一出。 法诚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神色犹豫,缓缓说道:“那一日,九皇子踏入梵音寺……禅师不得不见。” “嗯?” “因为九皇子前来,只为一事。” 法诚叹了一声:“国主病重,卧榻不起。九皇子的母亲乃是梵音寺高僧的妹妹,有了这层关系,他才得以顺利入寺面见禅师。当时众僧只道他是来焚香许愿的,没想到九皇子是为国主求药,他跪在大雄宝殿之前,长叩不起,甘愿付出一切代价,来换取禅师一次出手,只求禅师为国主治病续命……” 原来如此。 谢玄衣轻叹一声。 他算是隐约看明白了这桩因果。 九皇子为国主求药有功,国主厚赏,乃是情理之中。 只不过…… 这所谓的不惜代价,叩拜求药,到底蕴含着几分真心,几分野心,便不得而知。 “若说梵音寺无心争斗……未免显得太过虚伪。” 法诚神色黯然,声音唏嘘:“正是因为这场接见,才有了后面长达十数年的皇权斗争。太子与九皇子在离国四境处处角力,民怨沸腾,世人都说‘梵音寺’乃是九皇子的靠山,可禅师接见乃是事实,梵音寺只能默默认下这桩因果。” 种因得果。 这桩因果,的确因梵音寺而起。 只不过谢玄衣心中还是有些不解。 如果只是这层关系,纳兰玄策何至于大动干戈,不惜“灭佛”? 书楼情报上说,纳兰玄策曾亲自策划过一起伏杀,要将九皇子扼杀于摇篮之中,只不过后者福大命大,死里逃生。那一劫之后,纳兰玄策以“玄微术”窥见天机,这才决定正式灭佛。 “既然梵音寺本意置身物外,那么纳兰玄策的‘灭佛’动机,究竟因何而起?”谢玄衣皱了皱眉,继续问道。 “这一问,恐怕谢施主得亲自质问纳兰玄策了。” 法诚立掌,无奈说道:“贫僧虽然参出‘宿命通’,却也不是事事尽知。” 也是。 谢玄衣点了点头,指向那滴漂浮在空中的不死泉,道:“这滴不死泉,也是当年饮鸩之战所得?” “这倒不是。” 法诚温声说道:“这不死泉,应该是‘禅师’亲手缔造而出。” “亲手缔造?” 谢玄衣瞳孔微微收缩。 他知道,这世上的不死泉亦有区别。 自己丹田中的不死泉,可以自行繁衍,即便有所消耗,也可以完成补充。 而陆钰真的不死泉,似乎就没这个本领。 “谢施主,请随我来。” 法诚再次伸出手,邀请谢玄衣踏入宿命长河之中。 宿命通的光华笼罩之下。 谢玄衣回到长河,法诚带着他回到了当年离开梵音寺时的场面,他隔着长河,看着禅师赠出“不死泉”的画面。在那之后,禅师身影开始变淡,慢慢于宿命长河之中消融。 “或许是‘九皇子’那次求药,让禅师的寿命提前抵达尽头。” 法诚感慨说道:“我以宿命通照见过去,看到了这样一幕……这才明白,原来禅师不愿见人,是因为知晓自己命数已尽,而佛门大劫将至。他想要节省余力,尽可能多停留片刻,如若能够助佛门应劫,便是最好不过。” 只是,岁月不饶人。 禅师终究没有能捱到佛门大劫降临的时刻。 谢玄衣眼睁睁看着禅师在宿命长河中的身影逐渐消融。 在赠给法诚不死泉后。 这条长河尽头,又出现了几道行色匆匆的身影,这些身影在宿命通的映照之下,灰暗无光,看不清面容。 但禅师似乎一直在等着“他们”的到来。 长河翻涌。 就这么擦肩而过,相遇,分别。 每一次相遇,禅师都会赠出一枚水滴。 而后他的身形,便不断黯淡,直至彻底化为虚无。 “这是怎么回事?” 谢玄衣困惑问道:“这些人是谁?禅师不是不见人么?” “贫僧也不清楚。” 法诚摇了摇头,诚恳说道:“不过以禅师的神通本领,想要见人,无需动身,只需一道意念……能够得到‘不死泉’馈赠的,想必都是佛门极其重要的应劫者吧?” 谢玄衣死死盯住这道模糊神圣的枯老身影。 不知为何。 隔着宿命长河对望,他竟在心中感到了一阵暖意。 那老僧在消融之际,似乎心有灵犀,也望向了谢玄衣所在之处。 “谢施主想要知道,禅师的‘不死泉’从何而来,其实答案很简单。” “这世上的‘神物’,总该有个来源。” 法诚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道:“禅师的不死泉,并不是任何人的馈赠,而是他自身的修行。天下大道,终有尽头,倘若能够修行抵达生之道的尽头,应该就能缔造出所谓的‘不死泉’。” (本章完) 第394章 蝉(五) 第394章 蝉(五) 天下大道,皆有尽头。 如若将“生之道”修行到极致,就能凝聚出不死泉? 谢玄衣若有所思,默默将这个说法记入心底。 “谢施主,贫僧时间不多了。” 宿命长河浪翻涌,法诚的长叹之声,传入谢玄衣心湖之中。 这门神通已经施展了数次。 带人观看长河景象,需要消耗莫大气力。 法诚的僧袍残影正在逐渐变淡,他不忘对谢玄衣躬身行礼,语调谦卑带着恳求:“今日这一战,已经落幕,施主所提之问,贫僧也尽数解答。如今唯有一愿,唯愿谢施主不要再次出剑,保留陈翀一命。” 这番话其实挺聪明。 虽然谢玄衣收了飞剑,但保不齐还会再次出剑,法诚知道,以这位大穗剑仙十年前的名声,遇上想杀之人,说出剑就出剑了,哪里会管那么多规矩? 谢玄衣只是冷眼看着法诚,并不言语。 “因果报应,皆有注定。” 法诚再次行礼,恭恭敬敬说道:“如若贫僧眼拙看错,今日救下陈翀,日后铸成大错,谢施主那时候再出剑不迟。” “好话坏话都让你说完得了。” 谢玄衣没留情,冷冷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今日执意要留陈翀,若是日后铸成业障,也尽数由佛门受着。” “……是这个理。” 法诚小心翼翼说道:“接下来,我会动用最后的‘神通’,将陈翀送走。三日之内,沅州戒严犹如白纸,一戳即碎,谢施主想要动身,便最好趁这三日。” “密云呢?”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你佛门的‘应劫者’,难道就这么不管了?你们若不要他,我便将他带回大褚。” “半柱香后,这座佛国结界彻底消散,谢施主自然会见到佛门对此事的‘处理’。” 法诚诵了一声佛号:“谢施主,按理来说,今日这桩因果,陈翀本不该踏入,孟克俭身死道消,乃是咎由自取……” “行了,不必再说。” 谢玄衣摆了摆手,已经不想再听下去。 法诚无奈,默默退下。 两人身前平静的宿命长河,忽然剧烈翻涌起来。 法诚撤去了“宿命通”。 谢玄衣四周的场景,正在飞快变化。 正当他准备退出长河之际,忽而耳畔响起了一道温和沉甸的声音。 “玄衣。” 这两个字,坠入心湖,让谢玄衣为之一怔。 他下意识抬起头来。 浪席卷,打湿黑衫。 宿命通不再生效,这条命运长河,本该就此支离破碎。 法诚的身影已经消失。 但谢玄衣仍在长河之中。 他看着浪将自己推向远处,大雾笼罩,佛音缭绕,先前那遥隔天堑的老僧,就这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禅师?” 谢玄衣怔怔看着老者。 两人之间,距离不过十数丈,他下意识想要前进,可这条长河的“进退”,可不是如此简单,轻轻跨出半步,潮水便立刻没过膝盖,两者之间的距离不进反退。 谢玄衣连忙返回原位。 他知道,这恐怕就是二人最接近的位置了。 虽然只隔着十数丈,但谢玄衣看不清禅师的面容,不过……他能够感受到对方身上温暖和煦的气息。 佛法修行圆满,自身已成菩萨。 那条大成完整的生之大道,以“本命洞天”的形状,化为灯笼,犹如炽灯,高悬在禅师头顶,在这冰冷漆黑的长河上空,散发出丝丝缕缕的柔和之力,保全了老僧周身的三尺光明。 “您,认识我?” 谢玄衣神色有些复杂。 不知是何原因,他被留在了这条长河之中,有了这么一次相见。“当然。” 禅师看着谢玄衣,露出了笑容。 他伸出手掌,微微笑道:“又见面了,东西拿好。” 又…… 谢玄衣再次怔住,他不明白,禅师为什么要说“又”? 当年他遨游大离,问剑梵音寺,想方设法,想见禅师一面,最终却以失败告终。 到头来。 谢玄衣只是得到了一枚竹简,一句赠语。 “月满则缺,道缺则满。” 这枚竹简,当初只是被他瞥了一眼,便远远丢掉,并未放在心上,当一回事。 这一次。 禅师伸出大袖。 这个动作,谢玄衣有些熟悉。 先前隔着长河观看“宿命”,禅师在这条长河之中,接见了不少人。 而见到这些人后,每一次禅师都会赠出“不死泉”,都是以这样的姿势。 “哗啦啦。” 长河浪翻涌,谢玄衣下意识伸出双手,接住禅师丢出的“物事”,入手之后,这条本来平静的长河顷刻间变得翻涌暴怒起来,无数浪潮高高卷起,仿佛要将谢玄衣就此吞噬而去。 禅师站在尽头,犹如定海神针。 他挥了挥衣袖。 生之大道化为的炽日,射出无尽辉光,落在谢玄衣身上,也落在卷起的浪身上。 …… …… 一切尽数消散。 谢玄衣的神念,回到了佛国结界之中,他低下头,注视着不远处只剩半条性命的陈翀。 法诚的虚影已经消散。 那最后半滴不死泉,萦绕在风中,一点一点落入陈翀眉心。 佛国内的钟鼓之声,愈发隆重,宏大。 虚空正在迸碎。 陈翀的身躯,被不死泉水汽,以及佛国伟力拽动,一点一点,挪入虚空之中,若是换做其他阴神境修士,遭受虚空乱流绞杀,只有死路一条,但陈翀已经顺利晋升,即便气息不稳,这具身躯依旧可以稳定完成这次横渡。 杀念浮现,又被打消。 谢玄衣就这么漠然注视着陈翀的身躯,如拉棺一般,掠入虚空之中,离开这片结界,去往未知之处。 此时此刻,对应数十日前的那一幕。 栖霞山逃亡,自己逃入传送符阵之中,借着虚空传送,捡回一条性命。 金色雨水哗啦啦落下。 天地之间,却不再有丝毫暖意。 谢玄衣独自一人,站在这被禅师手印打陷的巨大手印之中,他缓缓摊开手掌,一枚金色雨滴,坠入掌心,发出清脆的一道脆响。 “啪嗒!” 伴随着这道脆响,轻微振翅之声响起。 “嗡嗡嗡……” 原来宿命长河尽头,禅师抛给谢玄衣的物事,不是不死泉…… 而是一样活物。 那是一枚蝉。 谢玄衣默默注视着这只金灿的蝉虫,从天地间苏醒,缓缓展开翅翼,逆着大雨,向着天顶飞出。 (本章完) 第395章 后手 第395章 后手 大雨瓢泼,金蝉逆着雨水向上飞去。 谢玄衣仰起头,有些困惑地看着这一幕……他不明白,禅师在宿命长河之中,赠出这枚金蝉,究竟有怎样的意味。 这金蝉,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谢真!” 邓白漪的喊声,将他思绪拉回现实。 宏大佛国焚烧化为虚弥,漫天金灿灰烬翻飞,好似烟燃尽。 雨水冲刷大地。 整个小山,笼罩在梦幻之中。 传送符阵已经搭好。 邓白漪神色苍白,死死攥着那张传送符纸,并没有向内注入元力,而是站在佛国边缘,等待着这一战的落幕。 她脸上写满了担心…… 任谁来都会担心。 毕竟处于这座结界之中的人乃是三州铁骑共主。 “陈翀呢?死了?” 替邓白漪撑伞的少年郎,看清消弭的金光内景之后,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开口。 他们这些观战者,所能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陈翀驾驭青雷,对佛国宣战,而后那枚金灿手掌自天顶降落,将一切喧嚣嘈杂尽数镇压。 如今佛国随风消散。 法诚不见了踪影。 陈翀……亦是如此。 少年郎神色有些震撼,虽然他不太清楚修行界的具体等级划分,也不明白这一战究竟谁更厉害,只是从眼前景象来看,胜负似乎已经分明。着实不可思议,难道陈翀这位三州铁骑共主,就这么被初出茅庐的大穗剑宫年轻剑仙杀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并不言语。 他望向不远处。 天顶青雷虽然消散,但轰鸣之声未停。 邓白漪,褚果,下意识随谢玄衣一同抬头,二人神色浮现诧异,原先逐渐黯淡的阴云,竟然开始涌现一抹红色。 “还有敌袭?” 这一趟东游出行,让邓白漪精神紧绷到了极致。 她下意识就要催动传送阵符。 但下一刻。 谢玄衣伸出了手,止住了这个举动。 “不是敌人。” 谢玄衣神色平静,注视着那团淬火流云。 他从流云弥漫而出的气息中,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法诚的残念在长河中告诉自己。 等佛国消散。 自己便会看到佛门对“密云”,对“沅州布局”的处置。 如今,金色佛国终于消弭,贯穿流云的炽火如箭矢一般垂落,落在小山附近。 “嗤嗤嗤!” 炽火撕碎虚空,化为一扇淬火门户。 哗啦! 一道高大身影,风尘仆仆,脚步飞快,从这扇淬火门户之中匆忙走出。 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的密云,先前一直都处于“昏睡”状态之中,此刻闻嗅到了熟悉的气息,那双闭合眼皮艰难挣扎了一下,缓缓抬起。 “……师叔?” 小家伙可怜兮兮地睁开双眼,看清从淬火门户之中走出的那道高大身影之后,终于绷不住了,哇一声哭了出来,从褚果怀中挣脱,扑到了高大僧人的怀中。 栖霞山一战。 梵音寺使团死伤惨重。 师叔以洞天之身,与杜允忠搏杀,拦下这员虎将,即便能够成功脱逃,想必也要付出不小代价。 这几日。 密云深夜辗转反侧,每每想到栖霞山伏杀,总是止不住流泪。一切祸源,因他而起。 “……” 满身风霜的妙真,此刻神色复杂,千言万语,堵在心头,说不出口。 最终他伸出手掌,缓缓替密云抹去面颊上的泪水,脸上神色柔和了许多…… “栖霞山伏杀,表面上杀意凛然,背地里其实还另藏第二重杀机。” 此刻。 淬火门户之中,传来一道悠悠之声。 “这一局,布局者看似只有纳兰玄策和陈翀。” “但在沅州之外,纳兰玄策还埋了另外一招暗手。” 那悠悠之声,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正在思考如何解释。 “这招暗手,恐怕不来自于陈翀了吧?” 谢玄衣注视着虚空门户的尽头,接过话题,缓缓说道:“离国的沅州,虞州,婺州,如今都归属于陈翀麾下。陈翀虽然授了三州封赏,看似位极人臣,风头无尽,但毕竟太为年轻,底蕴薄弱。这三州之地,饱受疾苦,常年贫瘠,远没有相邻的‘乾州’和‘兜州’富裕。以纳兰玄策的性格,想要为这场杀局兜底,必定要动用‘乾州’和‘兜州’的力量。” “不错。” 淬火门户那边响起赞叹声:“小谢山主比我想象中要聪明。纳兰玄策想看梵音寺的态度,所以在栖霞山内安排陈翀入局,栖霞山外安排了乾州铁骑,以及兜州大修行者。这些人的目的就比较纯粹,纳兰玄策只想盯住一个人。” 谢玄衣望向妙真。 妙真受了不轻的伤。 为了求存,妙真已经强行破开了阴神之境,只不过他身上的气息,仍旧十分惨淡。 谢玄衣对这伤势十分熟悉…… 当年自己转战千里,无从休息,便像这般。 “归根结底,纳兰玄策安排栖霞山杀局,沅州灭佛,就是想看清楚梵音寺的‘底牌’。” 谢玄衣低垂眉眼,喃喃说道:“杀佛子,杀密云,都可以达成这个目的。” 沅州境内,灭佛踏寺,缉查密云。 沅州境外,铁骑飞剑,诛杀妙真。 这是两手安排! “没有想到,一向独来独往,不掺纷争的一刀宗,竟是心甘情愿被纳兰玄策驱使。” 妙真忍不住感慨开口。 他对着淬火门户那边行了一礼,诚恳说道:“多谢阁下相助……若没有这番相助,贫僧此劫甚是难度。” 一刀宗,乃是离国数一数二的大势力。 宗主罗烈,更是参悟了“灭之道则”的阳神境大修行者。 逃出栖霞山后。 妙真本以为杀局已经结束,但没想到,这一切才刚刚只是开始。 离开沅州,他陷入了乾州铁骑与一刀宗修士的剿杀之中。 纳兰玄策早就布下天罗地网,等待自己入瓮。 幸亏…… 关键时刻,得到了这份相助,否则,他很可能会被逼入绝境! “不必谢我。” 淬火门户那边沉默片刻,轻描淡写说道:“若是佛子真心要谢,便去谢陈镜玄吧……毕竟这一招棋,是他想出来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 站在淬火门户另外一端的那人身份,已是十分明显。 正是陈镜玄安排隐去踪迹的“火主”。 谢玄衣忽然想起了使团驶入栖霞山前,他与陈镜玄在如意令中的那番对话…… 原来在那个时候,陈镜玄便做出了应对。 若不是他提前安排火主,抢先一步,退出离国大修行者的视线。 今日妙真,恐怕很难“平安”。 (本章完) 第396章 恩情 第396章 恩情 “轰隆隆。” 阴云染上一层红色,淡淡的炽热之意在虚空中弥漫而出。 一位披着宽大红袍,覆戴红面的高大身影,缓缓从门户之中踏步而出。 火主! 肉身横渡虚空! 谢玄衣眯起双眼,有些诧异……能够做到“肉身横渡”的人物,无一不是阴神境大圆满,未来十有八九能够踏入阳神境的存在。放眼大褚大离,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修士,恐怕不过五位,陈翀能够做到肉身横渡,谢玄衣并不意外,可火主能够做到,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想象。 怪不得陈镜玄可以放心让“钱三”回归褚国。 原来离国方圆坊内,还有这么一位抵达“圆满”的阴神强者坐镇! “这一恩……妙真铭记在心,日后定会偿还。” 妙真长叹一声,面容神色有些复杂。 西渡,东游。 着实没想到,自己带着梵音寺使团出使,这一来一回,欠下了如此多的因果。 先前欠谢玄衣的承诺尚未报答。 如今,又欠下陈镜玄一道恩情。 “倒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火主摇了摇头,道:“以妙真兄的修为境界,即便在下不出面,想来也不会遭遇死劫……罗烈此次派出的那位一刀宗长老,虽有阴神十五境修为,但想杀你,还是差了一筹。” 谢玄衣默默感受着妙真身上的气息。 不愧是转世活佛。 妙真破开阴神境后,直接凝出了“法相”,如果谢玄衣没有猜错,此刻的妙真,至少能够发挥出阴神八境,乃至阴神九境的杀力……一刀宗的十五境长老,凭借境界压制,的确可以将他逼入绝境,可想杀他,却没那么容易。 “纳兰玄策既然选择动手,便自然留了手段。” 妙真自嘲一笑,道:“若没猜错,那位一刀宗长老胆敢现身,身上必定怀揣着宝物,十有八九,乃是罗烈凝聚的‘灭之道境’。若是道友不及时现身,这‘灭之道境’怕是要砸落在贫僧神胎之上了。” 阴神大圆满,这个头衔,着实有足够的威慑力。 即便是妙真这样的“转世阳神”,也要给出三分尊重。 因为这实在是极难抵达的一步。 而且……这并非是阴神通往阳神所必需的一步。 就以“肉身横渡”这一点举例。 并非所有阳神,在晋升之前,都能够完成“肉身横渡”。 火主,陈翀这一级别的“阴神大圆满”,与妖国的鸠王爷又有不同……鸠王爷能够进行“肉身横渡”,主要占据了血脉优势,若是抛弃五彩城的血脉加持,鸠王爷其实距离人族修行者定义的“阴神大圆满”,要稍微差上了那么一个境界。 当年的谢玄衣,如今的陈翀,火主,唐凤书…… 能够被称之为“阴神大圆满”的人物,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得到极高的尊重。 因为在三教圣地与天下十豪共同制定的秩序之下,阳神不得随意出手,所谓的“阴神大圆满”,便是阳神境下的无敌者! “陈镜玄安排你这次出手……其实,是为了对付陈翀?” 谢玄衣眼神凝实,落在火主身上。 “是。” 火主挑了挑眉,他认真审视着面前黑衫年轻人,思忖片刻,缓缓说道:“离国的【铁幕】挡住了【浑圆仪】的卦算,即便是陈镜玄,看不穿纳兰玄策的具体布局,他只能安排我随机应变……我选择先破妙真的杀局,而后远观沅州之变。” 阳神不出。 唯有阴神圆满,才能对抗阴神圆满! 虽然陈镜玄手眼通天,可想在离国境内,找一个能拦住陈翀的人,实在太难。 别说在离国境内找出这么一个人,即便范围再扩大,也很难找到。 唯一的可用之人。 便是火主! “我实在不愿与陈翀开战。” 火主道:“虽然同为‘圆满’,谁也奈何不了谁。但若是就此开战,书楼多年来的布局,后手,可能就此破灭,一切付诸东流……” 停顿了一下。火主带着歉意,传音说道:“抱歉,或许对陈镜玄而言,你的生死十分重要。可对我而言,不是这样……如果不是最后时刻,我不会贸然现身。” 这一打,不论输赢。 离国方圆坊,火主是待不下去了。 “不必解释也不必愧疚。” 谢玄衣摇了摇头,温声说道:“你所做的选择是正确的。” 他很清楚。 火主并不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 既然如此。 在火主眼中,这一劫中最重要的人物,便是“褚果”! 无论如何,都要保证褚果的安全。 所谓的“最后时刻”,应该就是褚果的安危,受到威胁之时……恐怕只有到了这个时刻,火主才会选择撕裂虚空,肉身横渡抵达战场。 这个安排,其实很合理。 如今一切都已落幕,一切都算顺利。 火主没有现身,只是在幕后搭手,便破开了纳兰玄策操纵一刀宗布下的杀局。 妙真渡过一劫。 火主既没有暴露身份,而且还保留了实力。 以纳兰玄策的心术,必定能够猜到一刀宗杀局破裂的真相,只不过那又如何?只要褚离如今还是太平之势,双方还未撕破脸皮,那么纳兰玄策便不敢贸然对“火主”采取措施……毕竟褚国皇城那边,离国还安排了一位“木主”,互相易位,彼此行事,这是书楼和玄微岛之间的暗中角力,双方话事人早就设下了无声的规矩。 “钧山道兄何在?” 妙真环顾一圈,发现少了一人,又多了一人,忍不住开口询问。 钧山不在了。 这里多了一位神色茫然,但额首封印莫大气运的少年郎。 “钧山前辈……” 密云神色黯淡,声音沙哑道:“栖霞山伏杀,钧山前辈被陈翀截下了。” 他伸出手掌。 师叔师侄二人,本就心湖相连。 此刻因果道则散发出淡淡的金灿色彩。 这一路追杀,一路逃亡,一路生死相依的画面,密云毫无保留,通过因果道则,尽数传递出去。 “所以……我也欠了钧山一道恩情……” 妙真看完这道神念,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上一世。 他与钧山乃是对手,常常打架,较量,甚至动过真火。 这次使团东游,妙真其实没想过钧山会真的出力,替梵音寺卖命。 都是活过一世的人。 妙真本以为,上一世未完的较量,会在这一世继续…… 可或许是因为谢玄衣插在其中的缘故,二人前世的矛盾,恩怨,逐渐消散。 到了现在。 想到钧山,妙真心中,反而多出了一些愧疚。 “妙真兄,不必担心钧山真人。” 便在此时,火主施施然开口:“褚国那边传来线报,就在不久前,道门已经遣出了使者,前来沅州谈判。虽然逍遥子隐而不出,但如今执掌道门大权的崇龛大真人正值当打之年,纳兰玄策和陈翀,已经得罪了梵音寺和大穗剑宫,实在没有理由为难钧山,再与道门为敌。” (本章完) 第397章 离别 第397章 离别 沅州与虞州交界之处,由于常年干旱所致,植被荒芜。 大风吹过,荒漠飞沙。 淬火门户在黄沙之中隐现。 先前的桃源小村,属实不是说话交谈之地,大量沅州铁骑听从调遣,正在包围此地。虽然陈翀失去意识,孟克俭身死道消,但毕竟铁骑后方还有杜允忠坐镇,一旦让纳兰玄策意识到不对,再想离开,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轰隆隆隆……” 火主从门户中踏出,挥袖拂散漫天沙粒。 光火缭绕,化为一片无垢之域。 “我所能做的并不多,如今送二位至此,再之后的路,便要自己去走。” “自此地南下,二百余里,可以返回衢江。” 火主道:“想要返回梵音寺,可能稍远一些,继续东行,跨越三大州……不过陈翀目前尚未苏醒,虞州铁骑这边情报不明,以妙真兄的手段,隐去姓名,气息,这一程也不算太难。” “多谢阁下出手相助。” 妙真抱着密云,缓缓踏出门户。 他看着面前黄沙,神色有些恍惚,怀中小沙弥已经陷入沉睡之中。 这趟出使,终于要迎来一个终点。 破开栖霞山杀局。 接下来的麻烦,便小了许多。 妙真回过头来,认真问道:“谢兄,此处方便你返回褚国么?” 谢玄衣紧随其后,也踏出门户,望着面前茫茫大漠,平静说道:“不必担心我。” 上一世。 他曾一人一剑,遨游四境,褚离两座王朝的地图,早就烂熟于心。 “……” 妙真无声笑了笑。 也是。 比起谢玄衣,他更应该担心自己…… 这次相见,他看出了谢玄衣身上气息的不同。 谢玄衣破境晋升阴神了! 但与自己的“强行破境”不同,这个年轻人是将生之道则参悟圆满,才进行的破境。 妙真看着眼前的黑衫年轻人,眼神复杂。 他虽是佛门修士,却是性格刚猛,痴迷武学。 此次西渡,本想领略大褚年轻豪杰的手段,最后再与钧山一决高下。 可如今来看…… 自己似乎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这一世,已不是属于他的盛世。 生灭成境,神胎内敛。 妙真知道,如今的谢玄衣,已经踏过了最难的那道“天堑”,这家伙的修为境界,即便是转世真人,也要自愧弗如。 大穗剑宫在多年沦落之后,终于要迎来气运喷薄之日。 “这少年郎,也得辛苦小谢山主了。” 火主望着门户那边,警惕环顾四周,提拎着沉甸甸伞剑正在艰难迈步的褚果,忍不住传音问道:“小家伙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么?” “不知。” 谢玄衣摇了摇头:“不过以他的资质,恐怕很快就能猜出来。” “毕竟是褚国龙脉之嗣。” 火主感慨说道:“言辛先生在他神魂中留下的‘封禁’,想来很快就要解开了。这些年我常去平芝城,陈镜玄让我不要打扰他的生活,所以我便远远看着,从不干预……这小子命挺好,有人疼有人爱,若是留在褚国,说不定连性命都保不住。” 说到这,火主觉察到谢玄衣神色有些不对。 谢玄衣幽幽开口问道:“当年把褚果送到平芝城祖屋的那个人是你?为什么选在那里?” “为什么这么问?” 火主有些茫然。火主隐隐约约似乎明白了些原因,他的神念降临桃源小村时,看到了许多木碑。 “将褚果送至离境,乃是言辛先生的主意。” 火主连忙解释道:“我只是负责将人送到地图标记之处……此后的事情,便与我无关。言辛先生告诉我,褚果需要时间成长,等到他回归褚国,朝堂局势只会比当年更加严峻,有些道理,书楼教不了,便只有让时间去教。生离死别,这些都是必然经历的事情。” 火主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谢玄衣本想解释,但念头初起,就又落下。 很显然。 火主并不知晓“陆钰真”在褚果成长中起到的作用。 他轻叹一声,一笔带过:“我会把褚果送回褚境……书楼选好安全的地址了么?” “钱三在衢江负责接引。只要回归褚境,接下来的事情,便无需担心了。” 火主沉声说道:“如今的陈镜玄已非当年,小谢山主负责将褚果接回边境,书楼负责安排去处。” “好。” 谢玄衣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二位……” 火主将众人送至大漠,也不准备过多停留。 他的身份本就特殊,如今现身一次,即便没有抛头露面,也会引起诸多怀疑。 熊熊烈火在粗糙黄沙之中燃起。 火主抱拳行了一礼,低声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返程之路殊为不易,二位千万保重。” 妙真还了一礼。 谢玄衣则是点了点头。 赤红光火在大漠之中消散,那扇淬火门户就此化为灰烬。 火主离去之时,没有忘记将这一路横渡虚空的气息,痕迹,也尽皆抹去。 …… …… 少年郎褚果蹲在大漠沙山之上,愁眉苦脸,撑着伞,挡着噼里啪啦的沙尘。 “又不是生离死别,有必要聊这么久么?” 少年郎嘴里还叼着一根野草。 他望着不远处。 一袭黑衫,一件僧袍,在黄沙大漠之中猎猎作响,肆意翻飞。 火主离去之后。 谢玄衣并没有和妙真就此分别。 在见过法诚的残念之后,谢玄衣有一些问题,想要当面问问妙真,只是这些话,不方便当着邓白漪和褚果的面说。 “谢施主,恭喜。” 两人到了大漠远处。 妙真主动开口,他望着谢玄衣,神情之中满是诚恳:“神胎圆满,生灭尽皆凝境。即便贫僧修行两世,亦是没有见过天资这般横溢之人。” 这一世苏醒,他听到世人对谢玄衣的盛赞,心中最开始有些不屑。 如今,这份不屑逐渐消散,变成了敬重。 谢玄衣摇了摇头,不以为然。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三分倔强,三分侥幸,三分运气使然。” 生灭凝境,证道神胎,的确有不少运气成分。 如若栖霞山一战,孟克俭没有压住自己的“灭之道则”,那么他便和妙真一样,为了求生,强行破境。 如此一来。 这前所未有的阴神晋境,便不复存在。 (本章完) 第398章 金蝉 第398章 金蝉 修行二字,不仅要看资质。 有些时候,还需要那么一些运气。 或者说,气运。 时也命也,生在太平盛世,自然做不了枭雄。 上一世的谢玄衣先天有缺,所以无论对“第二条剑道”抱以何等执着顽念,注定无法得证神胎。 “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听到施主旧名,重新传遍四海。” 妙真诚恳开口。 虽然眼神清澈,面上也不见丝毫嫉妒之情,但是在他心底,却是有所遗憾的。 谢玄衣一眼就看出了妙真藏在心底的念头。 妙真是武痴。 在金身塔一战前,谢玄衣便感觉到了妙真身上强烈的“战意”,苔岭除魔那一夜,妙真就想与自己一战,只可惜出于“梵音寺”考虑,这一战一拖再拖,如今二人已是生死之交,无论如何也很难再战了。 谢玄衣轻声说道:“等你养好伤,我来梵音寺找你一战。” 妙真怔了怔。 他没想到,会从谢玄衣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梵音寺在红山摇旗求战七日。 谢玄衣在皇城小巷听曲七天。 这家伙,不是懒得与人争斗么? “剑道,武道,其实都一样。” 谢玄衣缓缓说道:“这世上最难觅是知己,最难寻是对手,旗鼓相当,难分伯仲,可遇而不可求。若有再见之日,希望妙真兄修出的那尊金身,不要让我失望啊。” 听到这番话,妙真眼底熄灭的光火重新燃了起来。 “这番话,贫僧……记住了。” 妙真行了一礼。 他重新开口,改了称呼,不再称呼施主:“谢兄,离别之际,单独赠言,想必是有要事吧?” “禅师死了。” 谢玄衣开门见山,直直盯着妙真的双眼。 后者闻言,嘴唇略微有些颤抖。 “……” 妙真苦笑一声,道:“谢兄都知道了?” “要不了多久,全天下都会知道。” 谢玄衣平静道:“陈翀成功破境,晋升阳神。禅师留下的残念非但没有杀他,反而助他破境。我本想补上一剑,但却被拦下了。” 他将桃源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妙真虽然得到了因果道则的记忆灌输,但密云毕竟没有看到佛国内部的景象。 “阿弥陀佛……” 妙真叹息一声,头疼说道:“其实我也不明白,禅师既然留下了后手,为何会选择这般处理?” 他向来信奉一个道理。 佛门的道理虽大,世人愿意听,主要是因为佛门的拳头够大。 如若只会说些空泛道理,在离国这片乱世,有什么用?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我在宿命长河之中,看见了禅师。” 谢玄衣继续开口,其实关于禅师的处置,并不是他关心的事情。 只要能够顺利返回褚国,陈翀是死是活与自己无关。 谢玄衣抬起手掌。 以元气凝出当时宿命长河的景象。 一枚金灿蝉虫,被元气塑造而出,震颤双翅,缓缓向着天顶飞去,刹那间便被黄沙淹没。 “这是?” 妙真有些不解。 “这是禅师在宿命长河之中赠给我的‘物事’。” 谢玄衣道:“一只蝉虫。”“一只蝉虫?” 本以为找来妙真,至少能够得到一些线索。 可谢玄衣没想到,妙真似乎比自己更没有头绪,他皱眉凝视着这只蝉虫,脸上满是困惑。 妙真想了许久,问道:“这只蝉虫可有特别之处?” “通体金黄,别无其他特殊。”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我再三确认,这只是一只普通的蝉虫,而后便由它飞了。” 如他这般天赋异禀的修行者,剑心通明,心湖感应极其利落。 如若这枚蝉虫蕴含大机缘,大造化。 就此飞去,心中必定会有所失落。 但谢玄衣并没有感到这类情绪……这才是他无法理解的事情。 这枚蝉虫,不是机缘,不是造化。 可偏偏消耗了禅师在宿命长河之中出手的一次机会。 “其实,近一甲子,除了九皇子,都没有人见过禅师的身影了。” 妙真叹息说道:“禅师坐关之处,名为‘赤珠蝉国’,这是一座近乎完美的洞天佛国,这次出使,我携带在身的那座‘大威佛国’,便是赤珠蝉国之中分化而出的一部分。通常来说,梵音寺中,唯有得证‘罗汉尊者’果位的修行者,才有机会踏入赤珠蝉国。” 佛门的罗汉尊者果位,相当于外界的阴神。 谢玄衣大概明白,这赤珠蝉国,相当于是大穗剑宫的“玄水洞天”。 梵音寺最珍贵的宝藏,尽数藏在这里。 “禅师修行数百年,参悟了完整的‘生之大道’。” 妙真苦恼说道:“他活了太久,太久,除了我这样的‘转世者’,如今佛门内,已经没多少人,与他进行过真正的交谈……” “或许,这是一种提示?” 妙真揉着眉心,不太确定地开口,带着猜测意味。 “提示?”谢玄衣陷入思索之中。 “能在宿命长河相见,说明你的确与佛门有缘。” 妙真笃定说道:“只是天机不可泄露,禅师无法在长河之中直接开口,点破‘宿命’,所以只能选择这种方式,来进行提醒。” 说到这。 妙真眼神忽然亮了起来。 “等等……” 妙真望向谢玄衣,喃喃说道:“我忽然想起,若干年前,禅师曾经对我说过一个故事。” 谢玄衣屏住呼吸:“什么故事?” 妙真没有开口,反而抛给了谢玄衣一个问题:“你……相信有轮回么?” 轮回? 谢玄衣眉头紧锁,想了许久,而后缓缓摇头。 他不相信这世上有轮回。 正如不相信这世上有两朵一模一样的,两条一模一样的河流。 “禅师告诉我,他曾在梦境中,见到了自己的前世。” 妙真声音沙哑,缓缓说道:“他说他的前世,是一只金蝉。惊蛰出生,冬至死去,这一生极其短暂,却看过了春雨,夏至,秋收,冬雪……” 谢玄衣茫然。 “这个故事,在我那时看来,很是荒唐。” 妙真沉声说道:“虽然我相信命数,缘分,可我不信来生。倘若真有来生……那么是不是也该有下一世?” 说到这,妙真忽然顿住了。 荒唐。 的确很荒唐。 因为此刻说出这番话的“自己”,已经活出了第二世。 (本章完) 第399章 二百里 第399章 二百里 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有资格说这番话,但偏偏此刻谈话的二人,没有这个资格。 谢玄衣不信轮回,不信往生。 可他靠着“不死泉”,活出了第二世。 “所以禅师赠你这枚金蝉,是想借你之手,告诉佛门……他其实或许还有第三世?” 妙真心中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三世?! 谢玄衣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不过很快,妙真就自我否定,他自嘲一笑,揉了揉眉心:“天道有常,生死有度。怎么可能有人能够一直活下去?禅师虽然参悟了‘生之道’,但终究也只是凡俗,倘若禅师能够活出第三世,又何必以这种方式藏着掖着?” 他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泯去神念,成功转世之后,妙真选择在气运盛世复苏。 整个过程,佛门精心呵护。 如若禅师也能够再活一世,那么梵音寺会不计代价,保护禅师的“转世神魂”。 如今的大劫大难,也无需密云承担。 “蝉与禅谐音。” “禅师一生行事,无人能够参透。他栽培了数之不清的梵音寺高僧,替佛门种下了一桩桩善缘因果。” “我实在猜不透,禅师赠蝉的目的……” 妙真长叹一声,道:“宿命通乃是佛门最难参悟的神通之一……贫僧只懂拳脚,不懂因果,想要修出这门神通,恐怕是终生无望。谢兄想要知晓谜底,或许要等到日后密云成道,参悟宿命,再次踏入长河之中,才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谢玄衣默默点了点头。 这枚金蝉,他参不透,妙真也参不透。 既然如此。 便只能暂且搁置。 他心中隐有预感,或许未来的某一日,他会在宿命长河之中,与禅师再次相见,到那时候,这枚金蝉的意义便会浮出水面。 …… …… 妙真带着密云离开了大漠。 谢玄衣站在沙山之上,目送两人离去。 因为神魂受损缘故,密云的意识陷入了昏迷,到最后也没有道一声别。 不过这样也好。 谢玄衣不习惯辞别。 无声离去,不必多言,千言万语,留待下次再见。 邓白漪默默站在谢真身旁。 这份寂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我说姓谢的……” 褚果双手杵着伞剑,双脚陷入流沙之中,等了老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所有人都走了,我们是不是也该走了?” 天光曝晒。 热风扑面。 少年郎一脸苦相,他之所以着急开口,倒不是没耐心继续等下去了,属实是风沙太大,吹得人睁不开眼,这身子骨平日里替人看看病,跑跑腿,轻飘飘好似一根鸿毛,要是没有这把伞剑镇着,风再大些,恐怕他就要被吹走了。 而且,这几日遭逢让褚果留了心眼…… 陈翀麾下铁骑将沅州层层包围,此地位于沅州虞州交界,看似荒芜,未必就十分安全。 “是。” 谢玄衣平静道:“是该走了。” 视线里,一大一小两位僧人,消失在茫茫风沙之中。 妙真带着密云离去了。 妙真如今晋升阴神,还有“神足通”傍身,赶路速度很快。 从此地赶回梵音寺,路程虽然远了些,但劫数已尽,应当不会遇到其他危险了。 至于自己这边…… 晋升阴神之后。 谢玄衣心湖前所未有的平静。 当年自己一人一剑,遨游天下之时,便是阴神境。 离国动荡,朝堂诡谲,宗门内斗。 但十豪铁律高高在上,等闲不会有人违背,阳神不出,能够威胁到如今谢玄衣的修行者,少之又少。 这便是心湖大自在的缘故。 “听说衢江那边还有艘船?”褚果好奇开口。 “二百里。” 谢玄衣点了点头,道:“我们剩的时间不多,只有三日。” 说罢。 他以神念明确方向,而后便在大漠之中迈开步伐。 “等等,等等……” 褚果有些傻眼:“你不是剑仙么,怎么走着赶路的?!” “先走。” 谢玄衣回头看着狼狈扛剑的少年郎,淡淡开口道:“纳兰玄策在大离王朝上空布置了【铁幕】,动用飞剑,贸然穿行,可能会被捕捉。” 褚果咬了咬牙:“三日功夫,要行二百里?来得及么?” “来得及。” 谢玄衣平静道:“跟着我,就来得及。” “你说的是真的么?” 褚果挠了挠头,苦恼道:“纳兰玄策有这么厉害?整个大离王朝可是老大老大了。” “……嗯。” 谢玄衣略显敷衍地轻轻嗯了一声。 这当然是骗人的。 【铁幕】的确可以做到像【浑圆仪】一样,锁定一片区域,细致辨别气机。 可大离王朝毕竟太大。 今日火主出手,击碎了兜州伏杀之局,纳兰玄策如今的主要注意力还未转移离开兜州,沅州铁骑失利的情报,应当也还在路上。等他意识到情况不对,想要重掌局面,便需要耗费阳寿,动用玄微术……想要锁定谢玄衣的大概方位,至少也需要好几日功夫。 届时。 谢玄衣早就返回衢江,坐上紫青宝船了。 时间绰绰有余。 这也是谢玄衣不着急“驭剑”的缘故。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 自从答应要教这个少年郎练剑,谢玄衣便将此事放在了心上,不管这少年郎是不是诚心练剑,他都要诚心去教。谢玄衣知道,返回褚国之后,褚果很快就会被书楼接走,在分别之前,他总要给这个少年好好上一堂课。 风吹沙掠,邓白漪伸手挽了挽发丝,她的神色有些微妙。 邓白漪下意识望向谢真。 以她对谢真的了解。 此地不可驭剑,多半是骗人的借口。 果然。 对视一眼,谢玄衣不动声色,回了一个眼神。 邓白漪心领神会,默契配合,低声催促道:“行了,快点走吧,问那么多作甚,我们还能害你不成?” 褚果无言以对。 也是。 桃源一劫,如果不是谢真,邓白漪,自己已经死了。 少年郎叹息一声,不再开口。 风尘翻滚,黑衫白衣在前方行路。 谢玄衣走得并不快。 他默默散开了武道神胎的道境意念,笼罩在周身五尺范围左右,替身旁女子遮挡风沙,所以邓白漪也走得十分轻松,脚步轻快,行走在大漠之中,不觉酷暑,也不觉炎热,偶尔还有一阵清风掠过,吹拂面颊,令人心旷神怡。 至于褚果,则是另外一副景象。 少年郎抱着伞剑,小碎步前行,一只脚刚刚拔出泥沙,另外一只脚又陷了进去,走一步路费老大力气,就这么踉踉跄跄,才能勉强跟上前面两人的闲庭信步。 跌跌撞撞的少年郎咬紧牙关,心中油然滋生出真情实意的艳羡敬畏。 这谢邓二人,真不愧是修道的神仙中人,能在这番险境,如履平地…… 自己实在没法比。 不过有一件事真是奇了怪了。 先前撑伞之时,明明不觉得这伞沉重。 可如今抱剑行走,却是觉得伞剑沉得厉害,仿佛铸了水银一般。 如果少年郎修行境界再高一些,能够晋入驭气之境,便会看到,在他背后,有一尊金灿神胎笼罩扩散,衣衫猎猎作响,这尊神胎面无表情,俯身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压按在伞柄之上,默默发力,从未断绝。 …… …… (下一更在明天中午12点,4k字。) (本章完) 第400章 学杀人 第400章 学杀人 虞州大漠,人烟稀少,即便是大饥之年,寇乱横生,也没多少人往此地跑。 想要返回大褚边境,就需要跨过茫茫大漠戈壁。 火主开启的那扇传送门户,为了躲避纳兰玄策的【铁幕】感应,刻意开在大漠最孤僻处,距离衢江只有二百里不假,但这二百里路却是极其难走。 谢玄衣就这么一刻不歇地走了四个时辰。 邓白漪已经筑基,对她而言,行走大漠不算难事,何况还有“道境”庇护,曝晒不入,烈风不侵,这四个时辰只是枯燥了些,并不艰难。 不过她属实没想到,身后那个抱剑少年郎,竟是一声不吭,全程坚持了下来。 谢玄衣以“武道神胎”,给春风野草施加压力,本意是不希望这少年走得太过轻松,不过他倒也没那么绝情,武道神胎给伞剑施压的同时,以衣衫遮去了绝大部分的风沙,他的神念始终落在褚果身上。 这个少年郎的心智,毅力,都算是上佳。 先前在桃源后山练剑之时,谢玄衣便有所察觉了。 极少有人能够重复练习劈桩这么一个动作十数日,不觉厌倦。 “好了。” 谢玄衣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天:“差不多快到了。” “快到了?” 褚果如蒙大赦,心底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一下。 但顺着谢真视线望去。 少年郎心头一阵失望。 前面除了风沙,还是风沙,除了大漠,还是大漠。 哪里是快到了? “你不会觉得快到大褚了吧?” 谢玄衣淡淡道:“走了四个时辰,一共才三十里路。” 少年郎深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面颊,一声不吭,就准备继续前行。 “不必再走了。” 谢玄衣继续开口:“虞州入夜之后极冷,找个地方歇脚……这附近有座‘客栈’,可以留宿一夜。” “客栈?” 少年郎怔了怔,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也有客栈?走了四个时辰,他连人影都没看见! “跟我来。” 谢玄衣兀自向着大漠深处走去。 …… …… 烈风呼啸,聚成龙卷,大漠风沙尽头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座小栈,土石堆砌,为了抵御风沙在外围修筑了两道石墙,隔着百丈,隐约能够听到马嘶,驼铃,以及喧嚣之声。 “还真有客栈。” 褚果目瞪口呆,他好歹是土生土长的离国人,竟是完全不了解这些。 至于邓白漪,亦是露出惊奇神色。 跟随唐凤书行走的那段时间,邓白漪走了不少地方。 但那趟旅程,更多算是“人情世故”,属实不能算是“游历江湖”。 毕竟唐凤书是天下斋斋主,行走到哪,都有道门弟子侍奉,遇到麻烦,只要说上一声,当下就能根除。单单是这道身份摆在台面上,大褚诸郡诸城,任谁见了都要给三分薄面,哪怕这趟游山玩水,唐凤书没有告知任何人,但名声太大,地位太高,哪怕自己捂住消息,也管不住底下人主动献殷勤,但凡知会一声,当地县吏辖事,得知消息后,都会尽心尽力送上一份“孝敬”,别的不说,保证一路清净,安安稳稳,不成问题。 靠近客栈,风沙渐熄。 这石墙堆砌,荡出阵阵青灿之芒。 “屏风阵?” 邓白漪挑了挑眉,轻声道:“这客栈主人还是个阵纹师,不过造诣似乎不高,看上去也就是‘炼气士’水准,若是再有些水准,想必就不会用这么低级劣质的阵法遮挡风沙了。” 谢玄衣笑了笑,却是不语。 “姓谢的,当真要在这留宿?” 褚果扶着石墙,拔下草鞋,抖掉里面堆积的半斤泥沙,小心翼翼说道:“我以前听老郑说,沅州多是逃难者,虞州多是亡命徒,停在此地,恐怕横生事端……我还有力气,能够走动,不如我们继续往前走走?” “就在这休息。” 谢玄衣淡然道:“只是留宿一夜,会有什么麻烦?” 褚果哑口无言。 他重新抱起伞剑,默默跟在谢邓二人身后,见了鬼了,这伞剑原先抱起来有千斤重,现在倒是轻飘飘犹如鸿毛。 “三位,打尖还是住店?” 两道墙一过。 一位身着青衫,肩披白布的小厮,立马脚步轻快,满脸笑意迎来,同时不露痕迹打量着来者。 “住店,顺带垫垫肚子。” 谢玄衣平静道:“不必看了,就只有三人。” 店小二怔了怔,意识到这黑衫年轻人,乃是三人之中的为首者,立刻躬身弯腰,开始逢迎:“三人横穿大漠,可不简单,这位大侠怎么称呼,从哪来啊?” “姓谢。” 谢玄衣轻描淡写道:“从乾州来,这两位是我的仆人。” 邓白漪,褚果:“???” “原来如此……一眼就能看出,公子有贵人之相。” 小厮有些啧舌,但还是奉承了一句,主动为三人拉开客栈大门。 热气扑面。 无论是褚果还是邓白漪,都有些怔住了,因为两人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走了四个时辰看不到人烟的大漠,竟在一间客栈大堂里挤满了人,只不过这些人的面相并不友善,应了褚果那句“虞州多是亡命徒”的说法,刀剑枪棍,随处可见,这些家伙要么披着厚厚蓑衣,要么坦露上身,露出一身疤痕。 呼喊声喧嚣声随热风一同涌出,而后熄灭。 三位年轻客人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喧嚣。 褚果皱了皱眉。 他能感到十数道目光从自己身上刮过。 至于邓白漪,更不用说。 她神念掠过,客栈大堂有二三十个男人,还有几个女人,这些目光最终尽数落在自己身上……她能感受到这些目光蕴含的情绪,绝大部分是贪婪饥渴,还有一些是嫉妒厌恶。 三人之中,最不被关注的,反而是佩戴众生相,相貌平平的谢玄衣。 不过。 下一刻,所有人视线就都落在了谢玄衣身上。 “上一桌好酒好菜,速度快一点。” 谢玄衣轻笑一声,从腰囊之中取出一小粒金锭,对着小厮抛出。 “好嘞!” 小厮瞪大双眼,接过金锭,欢天喜地向后厨去了。 …… …… 这世上不是所有客栈都设有雅间。 譬如眼前这一座,但凡来到此地的,有谁需要雅间? 有口肉吃,有碗酒喝,就足够了。 不过,世事总有例外。 如果给得够多,那么单独开辟一座雅间,也不是什么难事。 谢玄衣取出了第二枚金锭,提出了要在此地单独吃饭的要求,小厮面露难色,实在没法做主。 好在掌柜及时现身。 很难想象,在这虞州大漠荒芜之地开起这么一座客栈的掌柜,竟然是个三四百斤有余的男人,浑身肥肉堆叠在一起,走起路来地面震颤,不过在得知这位贵客“金锭结账”的豪迈阔举之后,这位掌柜步伐轻盈,满脸堆笑,连忙命令小厮去楼上搬来夫人化妆用的屏风,将客栈偏角围了起来,临时搭了个雅间。“姓谢的,你疯了?” 坐下之后。 褚果瞪大双眼,压低声音:“你难道不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 “一枚金锭,这很多么?” 谢玄衣微笑开口。 对他这种境界的修行者,金锭银锭,与废纸无异。 用了,便用了。 至于财不露白的道理,谢玄衣比谁都懂。 眼前少年郎能说出这番话,倒是令他略感欣慰,看来沅州平芝城生活的这些年,虽然过得安稳,也不算是一无是处。 “这里是虞州……这些人会杀了你的。” 褚果揉着眉心,苦恼开口,很快他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不对! 这姓谢的,连孟克俭都杀了! 这帮家伙加在一起,估计连孟克俭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哪里有资格杀他? 自己担心姓谢的干嘛! 少年郎心中骤然产生不妙的预感,他缓缓抬头,对上了谢玄衣笑意盈盈的双眼。 天塌了。 这是冲着自己来的。 “姓谢的,你故意针对我?” 少年郎脸色变了,变得有些苍白。 “错。” 谢玄衣端起热茶,轻轻闻了闻,而后小小饮了一口,缓缓说道:“不是针对你,而是你们。” “???” 邓白漪神色也有些变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谢玄衣隔着屏风,望向外面,心平气和说道:“这座天下无处不是江湖,金银财宝,上好容颜,看似是绝佳的馈赠,但若没有对应的能力守护这笔馈赠,那么带在身上,便只是祸害。” 此刻客栈重新恢复了喧嚣。 诸多声音掠入心湖,他已经听到了周遭诸人用方言展开的交谈私语,行里黑话。 先前谢玄衣与小厮的对话,没有避讳任何人,三人的身份如今已经在客栈众人之间传开…… 一个腰缠万贯的蠢公子。 一个姿色上佳的暖脚婢。 还有一个面容清秀的捧剑童子。 这三人从乾州而来,放着大好日子不过,非要到虞州大漠,体验没有看过的风景。 这何止是贵客? 简直是肥羊中的肥羊。 “你知道外面这帮家伙在说什么吗?” 褚果有些坐不住了,他也听见了屏风外隐隐的交谈声。 其中有他熟悉的沅州方言。 陈翀麾下铁骑,在沅州大肆灭佛,同时也在剿灭流寇! 这一伙人,正是从沅州逃命的贼寇! “他们在说什么?” 谢玄衣神色淡定。 “他们要把我们分了吃了!” 褚果瞪大双眼,望着左侧,神色苍白:“那几个男人在商量吃什么部位呢!” 他额头有冷汗流出。 除此之外,还有些话,他听到了,却很难说出口。 这些流寇逃窜到虞州地界,躲避铁骑追杀,过一天是一天,他们知道自己很难回去了,估计一辈子只能待在这鬼地方,平日连个人影都看不到。谁又哪里能够想到,有朝一日能够碰上邓白漪这样貌若天仙的年轻女子?对于他们而言,香喷喷的女人比金银财宝要更诱人! “……” 谢玄衣依旧淡定:“所以?” “所以接下来,就是要动手了,对么?” 相比于褚果,邓白漪显得十分冷静。 她的手掌已经搭在了腰囊处,随时准备取出符箓进行战斗,自己毕竟是一位筑基期修士,如果只是普通的流寇贼匪,还不至于放在心上。不过此刻她忽然回想起,踏入客栈之时,谢真望向“屏风阵”时笑而不语的画面。 炼气士容得,阵纹师难求。 这世上不是人人都可以修行,更不是人人都可以绘制符箓的。 那座劣质的“屏风阵”挂在客栈墙头。 很显然…… 不是因为客栈主人会修行。 而是因为客栈主人杀过这么一个修行者,从其身上搜刮出来了这套阵纹符箓,勉强凑合用着。 “是。” 谢玄衣平静道:“我带你们来这,是因为我曾来过这里。我在这里杀了不少人,我希望你们也能学会杀人。” 屏风外的话,他早就听到了。 当年游历离国,谢玄衣把自己该去的地方,都去了一遍,沅州方言,虞州方言,乃至更偏远的方言,谢玄衣都能听懂一些。 人之所以是人。 无非是有礼法,规矩,铁律,严加管教。 这些虞州悍匪,亡命之徒,虽然披着人皮,但早就不做人事了。 而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可怕。 “学会……杀人?” 此刻褚果神色苍白如纸,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之声,在瘦小胸膛里激烈跳动。 就在之前,他连劈砍木人桩都要犹豫,不忍下手。 这才多久? 堪堪过去两日,谢真就将自己带来了这种地方,他要学着杀人! “……” 邓白漪神色也有些难看。 她修行至今,刻符,救人之类的事情没少做。 可杀人,也是头一遭。 三人陷入沉默,谢玄衣并不言语,也不催促,给两人充分的思考时间,就在这段时间,小厮吆喝着上满了一桌饭菜,放眼望去,尽是大荤,这两枚金锭得很值,其他桌七八人围坐,吃得还没有三人一半丰盛。 谢玄衣拎起筷子。 他瞥了眼满桌饭菜,皱了皱眉,重新将筷子放下。 谢玄衣望向褚果,冷漠说道:“接下来,只有两种情况……” “要么,他们杀了你。” “要么,你杀了他们。” “如果你想活下来,最好快点做出决定。” 少年郎神色变幻,他死死盯着面前饭菜,反复深呼吸而后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 …… (今晚12点还有一更) (本章完) 第401章 魔窟 第401章 魔窟 杀人,还是被杀? 这看似是个选择。 但其实,褚果知道自己没得选。 他盯着面前满桌饭菜,犹豫许久,而后下定决心,举起一根枯瘦羊腿,狠狠咬了下去。 他要活! “……” 少年郎突如其来的举动让谢玄衣有些讶异,他欲言又止,最终默默看着少年郎吃完面前的羊腿。 褚果已经一天没有好好休息了。 除此以外,还在大漠中跋涉了整整四个时辰。 与邓白漪不同,后者毕竟是筑基期修士,成功辟谷,即便三四天不吃不喝,也不会受到影响。 褚果还是凡俗,连“炼气境”都未曾踏入。 接下来是一场恶战。 想要“活下来”,首先要“吃饱”。 少年郎用力撕扯着烤羊腿,半晌之后,风卷残云,他一人便吃去小半桌食物,看见谢邓二人均未动筷,困惑道:“你们不吃?” “我们不饿。” 邓白漪抢先一步开口,神色古怪地隐晦提醒道:“倒也不必吃得太饱……” “我知道,这些食物味道不错,就是口感有些怪怪的。” 少年郎深吸一口气,擦了擦嘴,而后皱了皱眉道:“什么时候开打?” “随时。” 谢玄衣微微转头,平静说道:“这些人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停顿一下。 谢玄衣缓缓说道:“左边这桌是沅州流寇,虽然没有参与平芝城暴乱,但多少贡献了一份力量。右边三桌从婺州来,应该拜过荒山野岭的修行宗门,这里有两位炼气士。你们要不要分工一下?” 邓白漪深吸一口气,她神念早就扫过一圈了。 整座客栈一楼大堂,一共二十七人,坐了四大桌。 褚果毕竟是个少年,尚未炼气,即便狠下心来,也没办法和炼气士对抗。 她缓缓说道:“我右,你左。” “……那掌柜呢?” 褚果以衣袖擦拭唇角,抹去油渍,眼神沉了下来。 他倒是没有急着离开屏风,抢先发难。 “这座客栈主人境界不俗,不是你们能对付的。” 谢玄衣微笑道:“不过不必担心,你们只要狠下心,这些人都能杀完,我可以保证,不会有其他人干预此战。” “好!” 得到这么一个答复。 少年郎悬着的心就此放下。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攥着春风推开屏风,来到喧嚣大堂,原先议论纷纷的众人,一时之间尽皆有些怔住,一道道目光落在少年郎身上。 “几位老乡,也是沅州过来的?” 褚果挤出笑意,抱着伞剑,缓缓来到右边那桌,用沅州方言开口。 “小崽子是沅州人?” 坐在主座上的男人,裸露上身,披散长发,阴柔面颊被一道细长刀疤贯穿,身材瘦削,但肌肉扎实。 阴柔男人膝前横着长刀,此刻望向面前最多十岁,主动前来打招呼的捧剑童子,笑眯眯开口:“你小子命不错,跟了个好主子,在乾州没少享福吧?” 这番话入耳,多少有些讥讽意味。 褚果方才留心听了这桌的谈话,他当然知道,要不了多久,这伙人就会主动出手。 杀人,掳财,淫辱,一样不少。 如若自己不抢先下手,这条“好命”,今日便会戛然而止。 “哪里哪里。” 褚果苦笑一声,感慨说道:“我家主人年纪轻轻,色令智昏,见手下婢女有些姿色,非要私奔,因此招惹了族内震怒,被贬来到虞州……这下好了,半路马车遭遇流寇,被迫被困在这大漠之中,我拜入高宅没过多久,可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啊。” “???” 屏风中的邓白漪听到这说辞,险些将茶水都喷了出来。 谢玄衣则是忍不住轻笑一声。 褚果这小子,从哪学来的?胡扯一通,倒是有模有样。 “哦?” 坐在主座的匪首来了兴趣,拍了拍手下,让其挪开一个位子,而后示意面前少年郎坐下。 匪首低声笑道:“我瞧那小娘子肤白貌美,原来也是个痴情种,即便抛去万贯家财,心甘情愿和你家主子私奔?” “这年头,谁当痴情人?我家主子吃亏就吃在私塾读过书,把脑子读坏了,为了一副臭皮囊,连家产都不要了。” 褚果赔笑开口,主动坐下,他凑近过去,声音压得极低:“要不是为了碎银几两,谁愿意受苦受难,其实我和这小娘子,离开乾州之后,心里立刻就后悔了……反正已经不在乾州,失势的贵公子,哪里算得上贵公子?” “有趣有趣。” 匪首端了一盏酒,递到少年郎面前,道:“饮下此杯,你继续说。” 褚果瞥了眼酒盏,面不改色,将其饮下,而后缓缓道:“我家主子酒量不行,如今喝多了,已经醉倒……” “你想如何?” 匪首嗤笑一声。 “简单。” 褚果沉声道:“小老弟初到虞州,人生地不熟,我想请诸老乡帮个忙,选个风水宝地,顺带稍稍处理一下‘麻烦’,事后五五分成。” 匪首笑盈盈道:“杀还是埋?” 褚果也笑:“都一样。” “这块地就不错。” 桌上一个大汉揶揄问道:“先杀后埋,还是先埋后杀?”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伙人在逗这位捧剑童子。 “这块地?” 褚果故作不知,犹豫反问:“这里不太好吧?” “杀和埋都好说,选在哪里都一样。” 匪首捧起长刀,一边端详,一边开口说道:“重要的是,五五分成太少。” “六四,七三?” 褚果怔了怔,纠结道:“我能够接受的底线是八二,再多就不行了。” “太少。” 匪首以沾了酒液的青布擦拭刀面,慢条斯理说道:“我们做生意,向来十零分。杀了你,你主子的钱财,女人,也都是我们的。” “……好主意。” 褚果叹息一声:“果然大离已经烂到了骨子里,陈翀铁骑的马蹄,怎么就没把你们这些渣滓的骨头踏碎?” 匪首瞪大双眼。 下一刻,不知不觉坐在他近前的少年郎忽然拔出伞剑。 褚果练了数千次出鞘劈砍。 他只会这么一招。 桃源后山,无数次面对木人桩,下不去手。 但这一刻,人体窍穴,经脉,尽数浮现眼前,褚果暴起,没有丝毫犹豫,死死攥着长剑,用最大力气,自天灵往下砍去。“哗啦!” 这一剑远比褚果想象中要锋锐万倍。 抱着伞剑跌跌撞撞走了四个时辰的少年郎,从未感到这把剑如此轻盈,仿佛有人替他分担了九成重量,提剑挥砍之时,又默默增添了十成力气! 拔剑出鞘,一斩到底。 犹如切纸,更似砍柴。 那赤裸上身,肌肉贲张,但尚未开始修行的沅州流寇匪首,就这么从天灵位置被一切两半! 整条木凳也被一削两半! 这血腥一幕,顿时引爆了整座客栈。 “小崽子扮猪吃虎!” “杀!” 这一桌沅州流寇顿时沸乱,刀剑出鞘,身处混乱中央的褚果瞪大双眼,整个世界无比喧嚣,而他的内心世界则是一片寂静。 他万没想到,自己这一剑起效如此顺利! 杀人了! 这就杀人了?! 刺鼻血腥味涌入鼻腔,褚果压下心头眩晕,骤然清醒,他连忙回过身子,慌乱砍出第二剑。 横切。 如果说,第一式劈砍,还能看出桃源后山苦练十数日的影子。 那么这一剑,便没有丝毫剑理,只是普通凡俗胡乱挥砍的一剑。 但春风野草太过锋利。 哪怕只是随意一砍,也是凡俗无法承受的一击。 “嘶啦!” 一蓬滚烫鲜血泼洒到褚果面颊之上。 他杀了第二人,拦腰砍成两半……但这一切并没有结束,流寇拔剑而起,纷纷向他涌去。 褚果还没开始修行,更没学过杀人,来不及闪躲,后背便传来一阵剧痛—— 一刀势大力沉的浮砍,实实在在劈在了他的背上,将他打翻在地。 刺骨剧痛涌入心海。 少年郎红着眼转过身,挥出第三剑,见识了这“神兵利器”的厉害,偷袭挥砍者没敢使出全力,仓皇躲避,长刀被伞剑一砍两半,就此崩碎,但一桌流寇尽数围了上来,有人退后两步,取出大弓,搭弦射箭,对准少年郎头颅。 “嗖!” 弓箭射出,屏风破碎。 一袭白衫飘然掠出,邓白漪不再坐视不管,重重一袖甩出,将箭镞半途击碎,她本想现身之后,先帮褚果杀了那桌沅州流寇,再去对付婺州炼气士,但无形之中,一股剑念挡住了她。 坐在屏风正中的谢玄衣,漠然看着这一幕。 按理来说,褚果乃是褚国的“皇子”,千金之躯,不坐垂堂,不该蒙受丝毫伤害。 只可惜,谢玄衣不这么认为。 这伙沅州流寇,看似人数众多,气势唬人,但其实不足为惧。 杀一人,寇乱。 杀三人,寇惧。 杀五人,剩下的自然溃败逃亡。 有伞剑傍身,褚果偷袭斩杀匪首,接下来只要足够狠厉,拿出拼命的势头,便能够将这些流寇尽数杀光! “杀!” “杀!!” 客栈顿时乱作一团。 邓白漪主动掷出符箓,以道门五雷符聚拢一道掌心雷,对准婺州炼气士所在之处砸去。 整座客栈大堂,陷入动荡之中,捧着餐盘的小厮见状屁滚尿流,连忙逃上二楼。 “……” 谢玄衣神色平静,缓缓抬头望向二楼位置。 屏风破碎,两拨人马打了起来,大堂一片动荡,而他所站之处,反倒是清净之地。 他留了两道神念,默默落在邓白漪和褚果身上。 虽是设了劫数,但总不至于让两人真的陷入“死境”,如果褚果和邓白漪当真出现意外,譬如遭遇刚刚那极难防守的暗箭,这缕神念便会激发……其实这道手段都多余了,以谢玄衣如今的境界,神念稍稍外放些许,便可以将整座客栈尽数握于掌心之中。 只要他愿意,一缕灭之念,便可杀死所有人。 做完这些。 谢玄衣缓缓起身,径直走过拼命厮杀的两拨人马,一步一步,向着二楼走去。 刚刚踏上二楼入口。 便又见到了那位身材臃肿,满脸横肉的掌柜。 掌柜顺着楼梯缝隙,往下看去,此刻大堂动静着实不小,符箓与剑气横飞,锅碗瓢盆皆皆砸碎,桌椅板凳尽数掀翻,这场厮杀,估摸着要死上二三十人……不过掌柜神色此刻虽然难看,却没有太大波澜,竟还能沉得住气,冷冷说道:“这位贵客,打砸损坏,一应要按市价赔偿的。” “这里一共有百两黄金。” 谢玄衣闻言,取出腰囊,将其丢在地上,发出沉闷一声重响。 腰囊敞口散开,露出满满金灿之色。 掌柜神色缓解了不少,冷哼一声,艰难蹲下身子,伸出手掌,准备将金袋收入囊中。 下一刻,一句话冷不丁冒了出来。 “不过……这是你该拿的东西么?” 声音音色似乎有了些许变化。 掌柜怔了一下,微微有些茫然。 他下意识抬头,而后瞪大双眼,眼神深处浮现出一抹真真切切的恐惧。 只见面前黑衫年轻人的面容,逐渐发生了变化,谢玄衣背负双手,俯视着面前的掌柜,神念驱使“众生相”改变面容……若干年前他在离国游历,也佩戴了一张面皮,使用了假姓名,此刻面容逐渐变化,变成了当年踏入虞州大漠之时的模样。 “是你?!” 掌柜一屁股跌坐在地,脸色苍白如纸。 时隔十数年。 他依旧记得十分清楚。 当年他还是小厮之时,有一个黑衫年轻人,一人一剑,来到此地,杀得整座客栈堆满尸骸。 十多年前,南疆邪修东行,在虞州大漠扎根,还修筑了几座魔窟,虞州本就是离国混乱之地,这些魔道修士汇聚在此,修筑客栈,骗人住宿,食肉吸髓,本来是无人问津的上好生意,可惜被这年轻人杀了个干净…… “当年看你可怜,饶你一条贱命,让你留在此地,能够谋条生路。” 谢玄衣厌恶说道:“你倒是好,魔窟毁了,再起一座,尽干些令人作呕的勾当……” “大人。” 掌柜泫然欲泣,刚想解释。 “闭嘴,跪着。” 谢玄衣冷漠道:“磕头。没我命令,不准停。” 掌柜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整座二层楼回荡着砰砰砰的震荡之音。 谢玄衣继续向二层楼走去。 那位小厮躲在角落瑟瑟发抖,他瞥了一眼,懒得理会。 行至尽头。 不用谢玄衣发力去推。 厢房自行打开,一阵香风扑面而来。 谢玄衣低头望去,一位罗衫半解的丰腴妇人,早就听闻了外面动静,匍匐跪在地上,缓缓抬头,极尽媚态。 妇人满面泪水,声音呜咽:“恩公,您终于来了!奴家苦等了好多年了!” (本章完) 第402章 吃人者 第402章 吃人者 看着眼前痛哭流涕的妇人,谢玄衣只是皱了皱眉,眼中并无同情,更无怜惜。 十多年前。 他游历离国,路过此地,剿了阴山鬼修精心修筑的几座魔窟,顺手救了几个蒙在鼓里,还未踏上邪路的可怜人。 眼前妇人,以及掌柜,都是当年被豢养在魔窟中的“饲品”。 如果没有谢玄衣。 他们最后结局只有两个。 要么,被阴山修士活生生炼化,成为魂幡中的怨鬼。 要么,被阴山鬼修看中,拜入宗门,晋升成为弟子。 “瞿离,周露。” 谢玄衣背负双手,幽幽开口:“当年我把这座客栈留给你们,你们怎么承诺的?你们拍着胸脯保证,魔窟既毁,此后一心向善,这些年,你们的善在哪?” 天下人眼中。 谢玄衣是一个杀胚。 邪修与妖灵,但凡遇上,便尽数斩杀。 但谢玄衣心中有一杆秤。 他只杀该杀之人。 当年捣毁几座魔窟之后,留了这么一座客栈,那时候“瞿离”还是个骨瘦如柴的病弱青年,因为被阴山“豢养”,皮包骨头,看上去甚是可怜,至于周露也好不到哪去……这两人痛哭流涕,以为大限将至,但万万没想到,以一己之力击杀诸多邪修的年轻剑仙,没有将他们顺手击杀。 谢玄衣给了他们一条生路。 之前,他们没得选。 后来,他们有得选,却选了重蹈覆辙。 “这座客栈地底埋了不少尸骸吧?” 谢玄衣面无表情,缓缓开口。 隔着数里,他的神念便感受到了此地隐压不住的血腥气息。 “虞州边界,各路人马都会经过此地,正逢乱时,在这大漠隔三差五死上几人几十人,没谁会察觉,更不会有人费力清查。” 谢玄衣俯视着眼前匍匐来至脚边的妇人,讥讽道:“当年那些鬼修怎么对你们的,看来是全都忘了。” “恩公……” 周露咬了咬牙,抬起头来,满面泪水,声音嘶哑辩解道:“奴家哪里敢忘,拜你所赐,咱们夫妻俩才能收下这间客栈,这些年都是踏踏实实做生意……只是近些年虞州大乱,江湖人办江湖事,平日里客栈难免会发生摩擦,咱们这片破地没有律法保护,总要明哲保身,不是么?” “闭嘴。” 谢玄衣厌恶开口。 跪在地上的丰腴妇人,浑身颤抖,不敢再说一字。 “十年过去,倒是没想到,你们修行进境飞快。” 谢玄衣悠悠开口,嗤笑说道:“两个被阴山豢养的饲品,没人指点,没有资源,能在十年修行到洞天之境?” 丰腴妇人周露听闻此言,身躯如遭雷击。 跪在地上磕头的掌柜瞿离,亦是神色古怪,他不再磕头,而是缓缓抬首,凝视着眼前黑衫年轻人。 “食人心肝,吸人骨髓,修行五脏,供给神海。” 谢玄衣轻声说道:“这似乎是阴山的修行法啊,你们两个藏得还挺深。想来没有我当年出手,阴山鬼修也会将你们纳入麾下……那个时候你们身上还没有‘血腥气’,什么时候开始吃第一具尸骸的?我离开之后?” “恩公。” 丰腴妇人神色逐渐变了。 她的声音不再颤抖,也不再求饶,声音也变得冷漠起来。 周露仰起头,平静问道:“除了修行邪术,我们还有得选么?” “……” 谢玄衣眯起双眼,默默注视着这个匍匐身下的女人。 “那些鬼修,毁去了我们的经脉,想要修补经脉,要么食人血肉,要么吞服灵药。” “可这里哪有灵药?” 周露自嘲一笑,复又问道:“你是救了我们一命,但你不能救我们一辈子……我们想好好活着,有错么?” “……” 谢玄衣仍是沉默。 “这些年,我们夫妇二人经营客栈,从不主动杀人。” 周露冷冷说道:“此地鱼龙混杂,暗潮汹涌,若没些强硬手段,怎能保住性命?你不会觉得,当年随手教的两招剑招,能够让我们活到如今吧?” “这客栈底一共七十三具尸骸。” 谢玄衣低下头,目光穿透二层楼木板,直指地底。 “这些只是你们来不及吃的……” “以阴山的修行法,再加上你们的资质,想修行到洞天境,至少要吃掉三百人。” 谢玄衣停顿了一下,道:“看来我当年不该仁慈,留你们一命。” 其实当年,他也在犹豫,要不要将魔窟里的所有人尽数杀了。 周露,瞿离,这两位被豢养者,遭受邪气侵蚀,经脉寸断,饱受折磨,在他看来,几乎没什么活路可言,或许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只是后来,这两人的恳求,打动了谢玄衣。 谢玄衣这才留了他们一命,临行之前,他教了二人基础的修行法,观想法,以及几招防身剑招。 那个时候,虞州魔窟尽毁,离国尚未大乱。 这片大漠虽然荒凉,还不至于如今这般危险。 二层楼梯廊处,已没了叩首之声。 木板吱呀作响。 瞿离缓缓站起身子。 “是,我们是吃了不少人。” 掌柜轻笑一声,带着讥讽:“十四年,修至洞天,一共吃了三百七十七人,但这些人尽是该死之辈,如若他们不犯下贪,嗔,色戒,那么他们会活着离开此地,不会掉一根头发。” 楼下场景,这些年没少发生。 江湖浑人,见面厮杀,再正常不过。 贪图钱财,贪恋美色,暴语生怒,心生不忿。 绝大多数时候,他们只做一件事。 待到尘埃落定,出面处理尸骸。 外面的生死纠纷,打得再厉害,其实都与他们无关……如果没有谢玄衣出面,那么等到楼下打完,夫妇二人便会现身,各自挑选食物,细嚼慢咽,以此作为修行养料。 “魔窟毁去之后,瞿某没睡过一个好梦。” 瞿离幽幽道:“实不相瞒,你离开之后,不到一个月,我便开始吃人了。没想到,吃下人肉之后没多久,断去的那条腿竟然逐渐好了……我听那些鬼修说,有些佛门修行者为了修行‘神足通’,不惜亲自敲断腿骨,神通大成,腿骨痊愈。这是不是很讽刺,佛门神通似乎和鬼修功法没有太大区别?” “最开始,我还担心,担心你半路返回,看见我自甘堕落的模样,生气动怒。” “我曾告诫自己,千万忍住。” “可是……真的太难了。” 瞿离低下头来,看着自己鼓起的肚子,喃喃自语:“恩公没有吃过人肉,一定无法理解这种滋味。这辈子我吃了太多苦,我不想再苦下去了,我只想好好活着……可是这世道,不让人选。” “要么吃人,要么被吃。” “恩公啊……” “如果你是我们,你又该怎么选?” 这番话,让谢玄衣陷入思索。 不过声音落地。 瞿离瞬间消失,这硕大身躯迸发出了匪夷所思的速度,竟一刹那便奔行十数丈,抵达谢玄衣背后。 轰! 拳头爆发风雷之声! 谢玄衣微微侧身,挪让一步,让这枚巨大拳头擦着肩头打出,滚滚狂风呼啸席卷,直接将周露闺房打得稀碎,梳妆台,木桌,胭脂水粉,尽数被拳风搅碎。 他仍然沉浸在思索之中。 做出这一切动作,只是出于剑湖感应的惯性。 谢玄衣并不言语,只是低头看着匍匐在地的女子,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动手!”瞿离怒吼一声,他见识过十多年前的景象,这年轻剑仙一人一剑杀尽了南疆鬼修,绝对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今日登门拜访,道破了二人进食人肉的秘密。 如若不抢先动手。 那么两人今天都没有活路。 “……” 周露咬了咬牙,犹豫一下,但一刹之后,女子便做出了决定,只见周露眼神之中绽放寒光,她毅然决然地伸出双手,死死抱住谢玄衣双腿,整个人身上元气开始翻腾,眉心涌现出一抹紫黑之色。 “意料之中,合情合理。” 看到这一幕,谢玄衣轻轻叹了一声。 他并未挣扎。 只见女子眉心,无数紫黑烟气涌出,化为一枚小幡。 洞天境,已经修出了魂幡之术。 嗡嗡嗡! 虚空震颤,一阵阴寒幽风在谢玄衣耳畔吹过,仿佛要将他的神魂勾出,拽入魂幡之中! 只是…… 下一刻,一道璀璨炽烈的黄钟大吕巨响,便陡然爆发而出! “珰!” 灼目金芒,自谢玄衣头顶盛放。 通体金灿的那尊武道神胎,自行释放而出,衣衫翻飞,威压外放。 谢玄衣伸出手掌,一把抓住周露眉心的“魂幡”。 对于剑修而言,本命飞剑乃是命根,对于阴山鬼修而言,这“魂幡”便是他们的命根……谢玄衣握住“魂幡”,并未发力,只是轻轻揉捏了一下,周露便失去所有力气,浑身骨头好似都被揉散了一般,重重砸在地上。 “娘子!” 瞿离见况不对,连忙再次出拳。 这一次,谢玄衣不再躲闪,出拳速度比他更快。 “砰!” 武道神胎挥出一拳,直接将瞿离一整条手臂打得爆碎,血雾弥漫于楼阁之间。 “啊……” 瞿离神色惨白,不过哀嚎之声尚未传远,就被打断。 谢玄衣一只手轻轻压下。 甚至没有施展道则。 单单是武道神胎的力量,便压得瞿离重新跪在地上,剧痛袭来,瞿离想要嘶喊,可一股无形力量封锁了他的心湖,堵死了他的喉咙,他额头渗出大量冷汗,眼神重新被恐惧填满。 他望着站在面前的黑衣年轻人。 十四年。 十四年过去了…… 直至今日,他才明白,当年魔窟那些鬼修,面对这家伙的无力。 自己日夜修行,到头来,也一招也撑不过? “吃人就是吃人。” “说得再多,也没有意义。” 谢玄衣轻声道:“如果我今日不是你们的对手,那么……我也会被吃掉,没错吧?” “……” 瞿离无法开口,他喉咙里挤不出一丁点声音。 “恩公,恩公,饶了我们……” 另外一边,周露再次痛哭流涕,想要爬到谢玄衣身前。 谢玄衣默默释放出武道神胎的威压。 整座二层楼,都被死死压制。 女子被碾在地上,无法动弹丝毫,连手指头都无法挪动。 “我送你们上路。” 谢玄衣不再多言,只是做出凭空虚握的手势。 一缕剑气,在二层楼汇聚。 金衫神胎抓住这虚无之剑,倒转剑柄,对准瞿离,缓缓刺下。 “不,不!” 周露声音满是哀求。 这嘶喊之声被剑气轰鸣淹没。 这一剑落下,无数雪白剑气汹涌而来,犹如白雪,占满视野。 “呜……” 瞿离仰起头来,神色有些恍惚。 他喉咙一阵颤动。 可惜,此刻的他,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他还有话没说完…… 十四年没有睡过一场好觉,不仅仅是因为吃了人肉。 他先前说。 害怕谢玄衣返回客栈。 害怕谢玄衣对自己失望。 这些…… 都只是借口罢了。 他骗得了其他人,骗不过自己,从头到尾他害怕的……就只有“死”这一字。 他怕死。 他怕再次沦落到豢养之境,沦为饲品,鱼肉。 所以他在内心天人交战之后,选择偷偷吃下了那口人肉,开始以阴山术法修行……他知道,这个举动固然有被清查算账的风险,可是如果吃的人肉够多,修行境界够高呢? 这些年瞿离睡不好的原因很简单。 他不知道自己吃了这么多人,修行到这一步,够不够活下来? 如果那日捣毁魔窟的年轻剑仙返回再见,自己该怎么办? 现在,他知道答案了。 他满心后悔。 早知道……当初就该再多吃些人。 如果再多吃些。 现在,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了? …… …… 剑气穿透瞿离胸膛,身躯,以及连接一楼大堂的地板。 这一剑,蕴含了灭之道则。 被剑气斩中的一瞬间,瞿离便气息断绝。 “嘶啦。” 谢玄衣拔剑出膛。 金衫神胎微微转动手腕,将这道剑气凝聚的虚无之剑,转出了一朵猩红剑。 下一刻。 谢玄衣微微皱眉。 只见那被武道神胎死死压制在地上的女子,浑身颤抖,眼中哀意逐渐熄灭,化为绝望,化为愤怒,化为狰狞。 轰! 亲眼目睹夫君身死道消的周露,没有丝毫犹豫,引爆了浑身元气。 整座二层楼,瞬间被元气火海淹没。 (本章完) 第403章 祸根 第403章 祸根 火海蔓延,将整座客栈二层楼都淹没。 一位洞天境修士的自爆,足以将方圆五十丈范围的物事尽数摧毁。 只不过。 谢玄衣身处于此。 他伸出手掌,轻轻翻转。 武道神胎金衫飘摇! 轰! 火海扩散仅仅一瞬,便被谢玄衣的神胎攥拢握于掌心之中。 谢玄衣缓缓合掌。 火海寸寸收敛。 周露以整条性命发动的“玉石俱焚”,到头来,也没有烧去谢玄衣的一角衣袂。 修行十四年,吃去三百具尸骸,换来这一身修为。 火海散去。 一切尽数化为虚弥。 谢玄衣离开这座烧焦的女子闺房,走了几步,停了下来。他望向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小厮,这家伙面色苍白如纸,蜷缩身子,死死闭着双眼,已经准备听天由命,就此赴死,没曾想运气挺好,刚刚那场洞天自爆,火海正好焚至他脚下,再多些许,他便会被焚成灰烬。 “嗤嗤嗤……” 空气中弥漫着炙热的血腥气息。 小厮缓缓睁开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景象,一整条长廊皆被毁去。 而他还活着。 甚至,还完好无损! 很显然,救下他的人,正是眼前的黑衣年轻剑仙。 “恩公……” 小厮反应速度奇快,捏了捏面颊,确认不是做梦之后,便当即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声音颤抖:“多谢恩公!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谢玄衣看着这个年轻人,微微皱了皱眉。 恩公二字,坠入心湖,让他不免有些恍惚。 密云喊他恩公。 邓赤城喊他恩公。 刚刚死去的邪修夫妇喊他恩公。 十年前,皇城大乱,那个豁出性命送自己出城的皇城司使者赤磷,也喊他恩公。 这些年,他好像经常听到这样的“称呼”。 “不用谢我。” 谢玄衣看着眼前的小厮,说道:“刚刚不是为了救你。” 洞天境修士的自爆,固然伤不了自己分毫。 可楼下还有邓白漪和褚果…… 如果谢玄衣不出手扼制这场自爆,那么客栈崩塌,火海蔓延,邓白漪和褚果便会受伤。 小厮怔了一下。 他没想到这位黑衣剑仙会说出这样的话。 小厮连忙挤出笑来:“恩公说的什么话?哪怕只是随手之举,终究是救了小人一条性命,小人三生三世牢记于心,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恩公若有吩咐,只要开口,无论什么要求,小人定不推辞。” “……” 听闻此言,谢玄衣沉默下来,他的神念落在这小厮身上。 此时此刻,犹如彼时彼刻。 十四年前。 他救下周露,瞿离之时,对方也是拿着无比尊重的神色看着自己,拿着最为诚挚的语言感谢自己。 只可惜。 栽种善因,未必得到善果。 “只要开口,便不推辞?” 谢玄衣平静看着眼前的小厮,轻轻开口,确认了一遍。 小厮赔笑点头,毕恭毕敬:“自然!” “既然如此,你自己了结吧。” 谢玄衣以最随和的语气,说出了最冰冷的话。 他瞥了眼楼下。下面动静渐渐小了,看样子邓白漪和褚果应该快打完了。 踏入二层楼的那一刻起,他的神念便将二层楼彻底封锁。 客栈大堂根本听不见上面声响,哪怕是周露的自爆,也被谢玄衣以神胎之力,悄无声息按灭。 “???” 小厮脸上笑意骤然凝固。 自己了结,这是什么意思? 他怔怔抬头,惘然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黑衣剑仙。 “这几年,跟在他们后面,吃了不少人吧?” 谢玄衣声音很轻:“你如今虽然还只是个炼气士,但距离筑基只有一步之遥。我很清楚,修行阴山功法的那些人,这辈子没法回头了,哪怕斩去你的四肢经脉,废去你的丹田,你依旧还是会吃人,还是会作恶。” 当年,便是他未曾觉察,才造就了这两个祸根。 如今他不会再容许这样的错误继续生根。 “恩公在说什么……” 小厮声音颤抖,脸上笑意全无。 噗通一声,他跪在地上,有些绝望地看着眼前人。 小厮声音嘶哑激动,哀声道:“我是被逼的啊!他们逼我吃的人肉,我没得选……恩公您神通广大,您已经救了我一次,再行行好,您留我一条性命吧,我以性命发誓,我和他们不一样!” 谢玄衣只是漠然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有些东西,沾染不得。 一旦碰了,口中说的每一个字,都不再可信。 小厮望着黑衣年轻剑仙的双眼,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同情怜悯。 他怔怔簸坐。 下一刻。 小厮忽然起身,袖口滑出匕首,反手攥住,用力刺向眼前黑衣剑仙。 “嘶啦——” 虚空迸现一道鲜红血线。 一抹极其纤细的剑气,在这番谈话开始之前,便悄无声息布在此处,如果这小厮没有暴起发难,这根横悬的剑气丝线便不会触发。 谢玄衣神色平静,木然地注视着这一幕。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对这年轻人“改邪归正”寄以希望。 到如今,便自然也谈不上失望。 他早就知道。 这口口声声哀求自己饶一条命的小厮,其实与十四年前的瞿离周露,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砰!” 这颗头颅被剑气丝线斩断,在其主人的“动作惯性”加持之下,主动离开身躯,高高抛起,从二层楼长廊上空抛出,落在一楼大堂,甩在桌上,炸开一朵狰狞妖艳的猩红血。 谢玄衣背负双手,缓缓走下二层楼。 一楼大堂,已经清净。 二十七人,尽数杀完。 邓白漪白衣被染成鲜红,单手扶着石壁,浑身都在颤抖,捏着五雷符的掌心还散发着淡淡的雷霆炸响之声。 另外一边。 独自一人杀了七个沅州贼寇的褚果,杵着伞剑,正在呕吐不止。 谢玄衣走了过去,拍了拍少年郎肩膀,轻声道:“第一次杀人,滋味如何?” “其实还行,就是有点恶心……” 瞧见谢真来了,褚果连忙起身,擦了擦嘴角,故作平静地答道:“老子好不容易吃了顿饱饭,估计全吐出来了。” “是么?吐出来挺好。” 谢玄衣轻描淡写道:“忘了告诉你了,你刚刚吃的是人肉。” “???” 褚果神色骤变,再也憋不住了,继续找了个角落吐了起来。 …… …… (下一更在明天中午12点左右。) (本章完) 第404章 你爹 第404章 你爹 谢玄衣拎了条板凳,在少年郎身旁坐了下来。 他伸手拍打着褚果后背,笑眯眯安慰道:“第一次杀人,难免如此,吐啊吐啊……就习惯了。” 褚果听到这话,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少年郎蹲在角落,吐了半天,终于能够站直身子。 他擦了擦嘴角,第一句话就是。 “谢真你大爷的!” 王八蛋,这还是人吗?骗自己吃人肉,怪不得先前一筷子不动! “行走在外,多留心眼。” 谢玄衣风轻云淡道:“若有下次,千万不要心急,仔细想想,若当真是佳肴珍馐,即便我不动筷,邓姑娘多少也该吃上一口。” 另外一边,邓白漪神色也很难看。 “这些人……怎么处置?” 她声音沙哑,看着遍地尸骸,神色有些担忧。 谢玄衣道:“这些人,这些客栈,尽数烧了就好。” “尽数烧了?” 邓白漪怔了一下,下意识望向客栈二层楼。 “别看了,都死了。” 谢玄衣瞥了眼一旁大桌,店小厮的头颅砸在正中,铺出一朵妖艳血。 他本不用解释什么。 但想了想,谢玄衣还是道:“死有余辜。” “说得对……端人肉上来的家伙,能是什么好东西?” 褚果愤愤不平,咬牙切齿道:“杀得好!!” 在平芝城治病医人,让少年郎生了一颗仁慈之心。 但仁慈,不代表愚善。 褚果回想起先前的一桌“佳肴”,就忍不住浑身发寒,这客栈究竟是何等的丧尽天良……才能做出此事? “这些人,你也杀得好。” 谢玄衣听到褚果的话,很满意,微笑着夸赞道:“他们在沅州杀了许多人,如果你今日不出手,他们接下来还会杀更多的人。” “……” 少年郎回头看着遍地狼藉。 褚果呼吸粗重,眼眶有些泛红,攥着伞剑的手掌,也止不住颤抖起来。 谢真是厉害。 可跟他无关。 他不过是个在桃源后山,练过几天剑招的普通人,能够削去贼寇匪首的头颅,全靠这把伞剑锋利……先前这场厮杀,最开始褚果还试图保持冷静,可被砍一刀之后,理智便彻底抛之脑后,他彻底杀红了眼,全凭借本能和血性战斗。 此刻,大战落幕,他逐渐从“亢奋”状态中退了出来。 第一次杀人,心理上的不适,逐渐散去。 取而代之的。 是生理上的痛苦。 少年郎缓缓回头,这才注意到,原来自己一身衣衫早就破碎,后背被砍了深深的几道豁口,交错纵横,入骨入肉,剧痛在此刻如潮水般涌来,褚果趴在那条谢玄衣随手拎来的长条板凳上,艰难喘息着。 本就苍白不堪的面容,此刻显得更加憔悴。 虽然谢玄衣在二层楼处理当年的“孽障”,但是一缕神念,始终落在褚果身上。 这少年郎的表现,他都看在眼里。 不借外力的情况下,能够将这些流寇尽数杀完,便已算合格。 虽然比自己预想中要好,但谢玄衣还是开口,冷漠说道:“持剑者,理应时时刻刻保持冷静,若你记得我在桃源后山教授的那些剑式……今日杀光这些人,不会受太多伤。” “见鬼,那种时候,谁还记得那些?” 褚果虚弱地笑了笑道:“况且……杀了就行,不是么,这世道谁看过程。” “……” 谢玄衣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这小子不愧是褚帝亲生儿子,说这话的时候,谢玄衣简直觉得,这两人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叹息一声,伸出手掌,准备以生之道境,替少年郎治愈伤势。 但下一刻。 褚果摇了摇头,艰难抬起手臂,抓住了谢玄衣的手掌,“不……不必了。虽然很疼,但我能忍。”“嗯?” 这一点,倒是让谢玄衣有些意外。 “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教就会。” 少年郎龇牙咧嘴,艰难翻了个身子,用浑身上下唯一没受伤的后颈靠在板凳条边,声音沙哑说道:“这是老郑教我的道理,早些时候,我喜欢翻墙爬树,偷鸡摸狗,老郑骂得越凶,我做得越狠,他后面索性就不拦着了。后来我被人抓个正着,拿竹棍拎着打了一条街,他非但不站出来制止,反而捧着袋瓜子看戏。” 谢玄衣饶有兴趣道:“再后来呢?” “那一次要了老命了,差点被打了个半死。” 褚果低垂眉眼,自嘲笑了笑,“老郑帮我上的药,老老实实在家躺了半个月。在那之后,手脚就干净了。” 谢玄衣轻笑一声:“所以,你确定不需要治疗?” “这些伤,是我活该,让我先疼一阵子吧。” 褚果叹了一声,低声道:“有了这次教训,下次再杀人,我一定会保持冷静……” 听到这,谢玄衣也不再多说什么。 这小子,有骨气。 “话说……” 褚果仰起头来,看着黑衣年轻人:“如果我刚刚没打过,会怎么样?” 谢玄衣淡淡笑道:“你不是看见了么,我和老郑一样喜欢看戏,你都快被砍死了,我也只是看着。” “不一样。” “你和老郑不一样,刚刚的情况和当年也不一样。” 少年郎摇了摇头,十分认真地说道:“我只是偷了几只鸡而已,罪不至死。可刚刚……我是真的会死。” 谢玄衣脸上笑意逐渐收敛。 其实他知道,褚果想问的是,自己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 “你想听实话么?” 谢玄衣想了想,道。 “实话。” 褚果直视着谢玄衣双眼。 谢玄衣叹息道:“我留了一缕神念,这里没人能够杀你。” 岂料少年郎在乎的根本就不是这个问题。 褚果咧嘴笑了笑,立刻抛出了第二个问题:“呵,是因为我素未谋面的老爹么?” “……” 谢玄衣一时之间无法回答。 扪心自问。 自己如此搭救,是因为褚果的身份,还是因为……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内心深处,已经认可了这个远走离国的大褚皇子? “反正都快回去了。” 褚果伸手擦了擦面颊鲜血,低声笑道:“要不直接摊牌吧,迟早都要知道的事……我爹到底是何方神圣?” 谢玄衣再次沉默。 他望了望邓白漪,又望了望满眼清澈的少年。 邓白漪隐隐觉察到了气氛不太对劲,遂而低声道:“这里太闷,我出去透透气。” 客栈只剩二人。 “这娘们,说的话忒奇怪。” 褚果挠了挠脑袋,纳闷道:“外面都是风沙,有什么好透气的?我爹什么身份,有必要这么避讳么?” “大褚皇帝。” 谢玄衣想了很久,终究是叹息一声,声音极轻地吐出了四个字。 “哈?” 褚果怔住,没有反应过来。 他还不明白,这四个字与自己身世有什么关联。 谢玄衣平静重复了一遍,这一次,他把话说得十分完整:“你爹,大褚皇帝。” 听完这句话,少年郎脸上笑意逐渐凝固住了。 他仿佛听到了这辈子最荒唐的笑话。 (本章完) 第405章 天下豪杰(上) 第405章 天下豪杰(上) 沅州素阳城,人流如潮。 微风吹过,掀动男人衣袍。 陈翀站在这里已经许久了,此地乃是素阳城至高点,从栏杆处远眺,千百条街巷尽数收于眼底。 看着喧嚣热闹的素阳城。 波澜翻涌的心湖,逐渐变得平静。 “姓陈的,你到底什么意思?!” 身后响起脚步声。 一扇星火门户毫无预兆出现,一位年轻女子快步踏过门槛,无视两边侍卫阻拦,双手兜拢大袍,怒气冲冲质问:“道门使者前来提人,这是大好的开价时机,你一个条件都不提,就这么白白把‘钧山真人’送出去了?” 陈翀微微挪首,瞥了眼来者。 纳兰秋童。 准确来说,是奉领“纳兰玄策”之令的纳兰秋童。 在纳兰秋童踏入府邸的那一刻,麾下亲卫便横出长刀阻拦,但前者身形如雾扩散,在玄微术加持之下,迈过交叠长刀又恢复如初,这等大不敬的闯邸行为,若是换做他人,当场就会被亲卫处决。 陈翀重新望向面前春光大好的素阳城,以背影对身后亲卫抬了抬手。 负责守府的亲卫对视一眼,默默收起长刀,向后退去,消失在阴翳之中。 “陈某行事,需要向你解释么?” 陈翀背负双手,道:“若有不满,纳兰玄策可以亲至沅州,向我问罪。” “……” 纳兰秋童深吸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虽然身为国师弟子,但毕竟刚刚离开玄微岛,无论是战功政绩,还是身份地位,距离陈翀都要差上一头。 按理来说。 她不该以如此语气开口。 可属实是收到了“老师”的情绪影响。 自栖霞山开始的对弈,已然落下帷幕。 纳兰玄策在【铁幕】之下,布了重重后手,按理来说如今正是“丰收”时刻,可却被谢真这个变数搅乱了全局。 密云没死。 妙真脱逃。 沅州虽是顺利“灭佛”,但梵音寺命脉并未断绝,再过一段时日,九皇子必定会针对这场灭佛展开反击,届时离国两党便会陷入角力之争,这绝不是纳兰玄策在最开始想要看到的局面。 倘若不能事事抢占先机,这出“偷袭”,便算是赔本买卖。 最重要的是…… 大局落定之后,纳兰玄策隐约觉得,自家后院似乎有起火的迹象。 “钧山真人乃是道门数一数二的重要人物。” “如今沅州军备吃紧,符箓消耗殆尽,道门使者前来提人,正是补充军备的良机。” 纳兰秋童平复情绪,调整语气,沉声道:“师尊托我带话,询问将军,前些日子圆光寺一战,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要在前日解开沅州戒严?” “纳兰玄策若真在乎这些事,便会亲至。” 陈翀摇头道:“你回去吧,此事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 纳兰秋童咬了咬牙,道:“天骄榜上,谢真第一,我排第二,我大离天骄岂能弱于他人?沅州戒严若不解除,我定能率人封堵谢真!” “……你想多了。” 陈翀面无表情说道:“谢真早已不在沅州了。” “有玄微术封锁。” 纳兰秋童冷冷道:“他就算逃,能逃到哪?【铁幕】之下,离国疆土尽在师尊掌控之中。” 陈翀回过身。 他看着眼前战意高亢的女子,轻轻道:“阿俭死了。” 纳兰秋童怔了一下。 她知道,陈翀之所以能够授封三州铁骑共主,不仅仅是因为个人修为登峰造极,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早在许多年前,便有一帮兄弟,愿意随他出生入死,一声令下远赴离国北境,带着数万铁骑,与蚀日大泽开战。 羽字营,苍字营,便是陈翀左膀右臂。 离国动荡,九皇子与太子相争,可两党中人都没怀疑过“陈翀”的能力,在众人眼中。 要不了多久,陈翀便会证道阳神,成为离国新晋“武神”。 水涨船高,跟随陈翀一路杀伐的那些“兄弟”,自然也会受到福荫,其中福缘最大的,毫无疑问是这两营铁骑统领,孟克俭和杜允忠,这两位将才最终注定也会成为阴神境极其强大的存在。 “孟克俭死了?” 纳兰秋童完全没想到,此行会得到这个消息。 她神海一阵空白。 孟克俭如今应该有阴神八境左右的修为,放在阴神境中也绝对不算弱者,兵家杀伐之辈证道修行,同境生死厮杀,往往会比其他人爆发出更强大的力量。 想杀孟克俭,至少得有阴神十境的实力。 纳兰秋童心中一紧,忍不住嘶哑问道:“……谁杀的?” 陈翀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他只是看着眼前女子,幽幽开口:“事到如今,还不愿出面与我谈谈吗?” 声音落地。 纳兰秋童轻叹一声,声音不再细腻,而是带着宽厚浑沉的音色,下一刻,“她”兜拢的大袖随风飘摇,缓缓悬起,长发也随之一同翻飞,仿佛有无形丝线掠来,在虚空之中缭绕,淡淡银辉在两人方圆十丈位置翻涌兜裹,化为一枚圆形光茧。 “——奉征。” 双脚悬空离地尺余的女子,眼瞳变为银白之色。 “她”声音低沉,喊出陈翀的封字,遗憾说道:“孟克俭的死,不在【铁幕】和玄微术的预料之中,按理来说,我要背负一半责任,可栖霞山之局,你若不曾心慈手软,放走谢真,孟克俭也不会殒命。” “阿俭死在谢真手上,当然是我的罪责。” 陈翀低垂眉眼,道:“只是世事无如果,时光不倒流。栖霞山如何,都是过往云烟,讨论这些,没有意义。” “你……” 纳兰玄策有些诧异,他没想到陈翀会以这样的态度给出回复。 “罢了。” 悬在空中的女子再叹一声。 “谢真逃了,那便逃了吧……” “钧山真人的事情,你愿意这般处置,也随你开心。” 纳兰玄策以“玄微术”操纵弟子身躯,以银瞳与陈翀对视,无数丝线铺展成域。 他声音凝重地开口,问出自己唯一在乎的问题。 “数日之前,我的【铁幕】失去了对圆光寺的感应。” 【铁幕】与【浑圆仪】一样,乃是大离王朝的镇国之器,封锁州郡气运,可观天象,可测吉凶。 这世上,能够屏蔽【铁幕】感应的人不多。 寥寥数位。 纳兰玄策神色严肃地问道:“禅师……还活着么?” 陈翀靠在栏杆上。 他看着悬浮在天的女子,看着缠绕成茧的丝弦,看着躲在【铁幕】后的纳兰玄策。 他知道。 玄微术可以“观人心”,可以“洞人性”。 大离王朝的钩钳师都会修行这门术法,审讯犯人之时,以玄微术的银线刺入对方心湖,通过观察对方的神情,心跳,来判断对方是否说谎,境界更高的玄微术修行者,只需要通过对视,便可以校验真伪。 短暂的沉默之后。 陈翀吐出两个字:“当然。”纳兰玄策的眼神顿时难看起来。 “我在圆光寺,如愿以偿见到了禅师。” 陈翀神色恍惚,喃喃说道:“与他一战,我输得很彻底……禅师只以一道神念降临,便有诸天佛国垂身。这一战,恐怕不是阳神能敌。” “你败了?那晋升?” 纳兰玄策瞳孔微微收缩。 “自然也是失败了。” 陈翀自嘲笑了笑,撕开肩头青衫,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势,半边身子,血肉尽数剥离,只剩一片枯骸,被雷鸣道境封锁。 他幽幽说道:“国师大费周章,策划沅州灭佛,无非是想看看禅师是否活着,手段还剩多少……如今我替你试了,大成的‘生之道’,若是用来杀伐,亦是万均重器。” “……” 看到这伤势,纳兰玄策神色有些苍白。 大成生之道? 这东西,只在传说中听过。 闻所未闻。 即便纳兰玄策只是通过“玄微术”降身,陈翀依旧看出了银瞳深处的那抹惊惧。 陈翀缓缓以手掌抹过,雷鸣之声重塑衣衫。 他仰起头来,声音诚挚地说道:“禅师距离‘油尽灯枯’已经不远,圆光寺出手一次,未必还有第二次。沅州境内寺庙已经尽数拔去……国师什么时候开展第二次灭佛,虞州婺州,皆可配合。” “说得有理……” 纳兰玄策却是摇了摇头:“不过灭佛之征,并非只有‘拔庙’之举,自栖霞山后,连日大动干戈,已伤国运,铁骑踏庙之事,可以暂缓。” 停顿一下。 纳兰玄策柔声开口,大发慈悲道:“你与禅师此番厮杀,受伤颇深,晋升虽败,却未必没有下次机会……这段时日,便好好修养。” 说罢。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操纵纳兰秋童身子,踏入星火门户之中,就此离开。 万千银线尽数追随而去。 “……” 陈翀注视着眼前闭合的门户,神色浮现一抹失望。 他摇了摇头,独自一人返回房间,在层层符箓的包裹之下,重新撕开肩头衣衫…… 那道森然可怖的入骨伤势再次浮现,殷红血气失去雷鸣道境的压制,直接迸开,化为血雾,缭绕在房间之中。 “唔!” 剧痛直刺心扉。 即便意志强硬如陈翀,也忍不住闷哼一声。 自苏醒以来,他便以自身道境之力,压制保持着这道伤势…… 为的,就是与纳兰玄策亲自见面,展示伤口。 此刻。 纳兰玄策离去,压在陈翀心头的压力骤然减少。 他伸出两根手指,缓缓按在眉心位置…… 伴随着一道清脆的轻鸣响起。 满屋子的血雾都开始收拢。 陈翀两根手指之间,爆发出噼里啪啦的雷霆之声,半枚残缺的纯白水滴被他从眉心之中钳出。 陈翀神色复杂,凝视着这半滴不死泉。 这是法诚留给自己的“善缘”。 若非雷鸣道境拼命压制,这不死泉早就将他身上伤势尽数治好…… 他恢复意识,已是圆光寺一战的三日之后。 三日,所有的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谢真早就不在沅州。 只是陈翀的“神海”之中,却是多了一段影像,那是法诚留下的遗藏。 他看到了谢真拔出长剑,站在佛国凹坑之中,要斩杀自己的画面。 只是最终,不知为何…… 谢真收起了剑。 这一幕有些讽刺,陈翀没来由想起了不久之前在栖霞山,自己拦住谢真,摆出六碗醉仙酿的画面。 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纳兰玄策说得没错,如果自己不心慈手软,那么谢真大概率会死在栖霞山。 可…… 陈翀在宿命长河之中看到了禅师的身影。 显然,禅师早就看到了一切。 如果当初自己选择栖霞山动手,因果线拨动,是否就会产生新的结局? …… …… “哗啦啦。” 整间屋子,都弥漫在水汽之声中。 其实在苏醒之后,陈翀想了许久,该如何处置接下来的后续。 法诚的死,其实并没有打动他。 但在宿命长河之中,所看到的素阳城惨案,却是直击内心,无论如何都忘之不去。 他知道,圆光寺的那一战,瞒不过纳兰玄策眼目。 除此之外,大离王朝的其他阳神也都在注视着自己。 这一战。 总要有一个结果。 天下皆知,他陈翀乃是阴神境圆满,只差一步便可踏入阳神山巅……那么这一步,自己究竟能不能跨出去? 他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于是。 陈翀压制身上气息,制造出“晋升失败”的假象,随后撤去沅州戒严,送走钧山真人,做完这所有的一切之后,陈翀便在素阳城城主府邸之中,等待纳兰玄策的“到来”。 如他预料的那样。 以【铁幕】俯察着整座大离王朝的纳兰玄策,一如既往保持着谨慎,但凡涉及皇城之外的事务,便不以亲身降临。 即便是与陈翀相见。 他也只是派遣弟子纳兰秋童。 再之后,所有的一切便都是水到渠成。 陈翀知道,要不了多久,他晋升阳神失败的消息,便会传到离国的每一座世家,每一座城池,每一条街巷之中。 过往十年。 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可这一次失败。 或许会让他直接从高山之巅,跌落谷底。 …… …… (晚上还有一章。) (本章完) 第406章 天下豪杰(下) 第406章 天下豪杰(下) 衢江浓雾笼罩。 一艘大船,隐于雾气之中,破开江浪,缓缓前行。 钱三站在船首,大袖飘摇,神色感慨。 “钱某实在想不到,短短数十日不见,小谢山主便完成了洞天到阴神境的晋升。” “侥幸罢了。” 谢玄衣摇摇头,不多言语。 衢江一别。 的确只有短短数十日。 可这数十日,死劫重重,运气差点,便可能就此死在离国。 “小谢山主的实力,钱某还是清楚的。” 钱三虽是阴神十八境的大高手,但此刻仍是态度恭敬。 这份恭敬,乃是真情实意流露,绝无半点虚假。 这段时日。 紫青宝船停靠在衢江边。 钱三虽不在离境,却是时刻关注着离国的动向。当书楼暗探纷纷在栖霞山失去联络之时,他便知道,纳兰玄策多半是针对梵音寺使团动手了……果然,沅州戒严,讯令封锁,自那一天后,他便再也没听到谢真的消息。 他多次询问书楼。 小国师那边并未泄露天机,只是让他船上等候。 钱三没想到,再次相见,谢真便已经完成了晋升。如今这位小谢山主,身上气息尽数内敛,生灭道则显然已经凝落成境,若是动用元气观看,甚至还能看到“金灿”气运封藏窍穴之中,隐隐约约化为一尊武道神胎。 这份刚刚晋升便让人生畏的阴神气势,属实是千古罕见。 钱三早就修到了阴神十八境。 正常情况下,与刚刚晋升的阴神初境对捉厮杀,最多十招,他就可以将对方拿下。 可他却觉得。 若是与眼前的小谢山主对擂,十招之内,他能占住上风,便已算是不错。 这才只是刚刚破境…… 若是给谢真再多一些时间,锤炼神胎,铸造道境,阴神境内,谁能是他对手? “不愧是英雄出少年。” 钱三再次感慨道:“怪不得小国师将‘东游’重任,交付到您身上。” “钱掌柜,谬赞了。” 谢玄衣岔开话题,望向大船的船舱客房,问道:“无论如何,出使任务算是完成了……书楼准备将‘他’安排到哪?” “宝船会停靠在江宁渡口。” 钱三笑了笑,低声道:“其余的事情,便与在下无关了……” 褚果身份特殊。 此次回国,书楼安排十分周密。 “江宁?” 谢玄衣挑了挑眉。 “这是先生的意思。” 钱三微笑道:“想必到了江宁之后,会有其他人前来接应……小谢山主此次归国的消息,保密等级极高,先生刻意叮嘱不可有丝毫泄露。” 紫青宝船停靠在衢江大雾之中,不曾挪开半步,也是这个原因。 钱三归国,目前为止,只接了这么一个任务。 他未在任何人面前露面。 谢玄衣陷入思索之中,便在此时,好巧不巧,他腰囊里的两枚令牌,同时响起。 一枚莲令,一枚如意令。 谢玄衣思忖一下,选择先以神念浸入如意令中。 …… …… 衢江大雾逐渐变幻。 雾气仍在,不过却是多了三分温暖。 谢玄衣踏入书楼幻梦之中,他看到青玉案前,早就准备了一盏热茶。 陈镜玄一如既往的面色惨淡,但眼中倦色却是少了许多。 无论如何。 离国任务顺利完成,总算是了结一桩麻烦。 “恭喜。” 陈镜玄端起瓷盏,以茶代酒,温声说道:“坐上紫青宝船了?这一行活着回来,可不容易。” “是不容易。” 谢玄衣低眉,捻了捻茶盏,小啜一口:“我和钱三聊过了,你刻意交代他,不可泄露我的行程……这是要做什么?” 陈镜玄微微一笑,故意不语。 “为了褚果?” 谢玄衣皱眉:“你在担心仁寿宫那边起疑?” “的确是为了褚果。” 陈镜玄叹了一声,说道:“这个小家伙,自幼命苦,如今离国动荡……方圆坊‘和睦气象’不长久矣,必须赶在大乱之前,将他接至太平之处。” “江宁可不是什么太平之处。” 谢玄衣幽幽说道。 他这一次在离国遇险,有一半功劳,都要归功于“江宁王”。 “江宁自然不是他的最终去处。” 陈镜玄无奈说道:“这么大艘紫青宝船,即便我以【浑圆仪】遮掩气息,也难免会引人耳目……宝船停靠江宁,并不是为褚果准备的。” “不是为褚果准备的,那便为我准备咯?” 谢玄衣皱了皱眉。 “谢志遂私通大离,主动泄露情报,导致纳兰玄策布下栖霞山杀局。” 陈镜玄并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只是慢条斯理道:“身为褚国的异姓王,他如此行事,置家国大义于不顾……大褚律法如何容他?” 谢玄衣怔了一下。 “别忘了,当年是你帮谢氏平步青云。” 陈镜玄温柔道:“谢氏能有如今地位,全都靠你。即便你不再是‘谢玄衣’,你也有权将这些东西拿走。” “你的意思,紫青宝船靠岸江宁之后……” 谢玄衣微微歪斜头颅,困惑道:“我提剑去杀了谢志遂?” 江宁王,在他心中乃是必杀之人。 这缕杀念,早就凝结。 在宝瓶口,密云用因果道则照出江宁王身影之时。 这缕杀念攀升到了极致。 虽然早杀晚杀,都是杀,可谢玄衣并不准备即刻动手。 此人城府深重,谢氏能够一飞冲天,成就今日这般局面,绝不只是单纯的运气好。 谢志遂韬光养晦一甲子,几乎从未在世人面前出手,所以方圆坊并没有明文资料记录。 江宁王府供奉了好几位阴神尊者护道,可他本尊实力绝对不弱……谢玄衣曾与其神魂讯令见了一面。 他隐约觉得,这家伙很可能修行到了阴神后境。 “这不太好吧?” 小国师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他知道,这大概是谢玄衣的内心想法。 “我也觉得不太好……” 谢玄衣皱眉:“既然不去杀他,何必靠岸找他?” “紫青宝船靠岸,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陈镜玄一字一句说道:“谢氏了数十年,才有了今日,想要剥去他的一切……也需要时间。提剑杀人,只是最后一步。当一个人失去所有,再去杀他,才是最好的惩罚。” 谢玄衣洗耳恭听。 “之所以要钱三瞒住你的行程,因为接下来,我需要让整个大褚知道,这趟出使有多不容易。” 陈镜玄缓缓道:“大船停靠江宁,你无需露面。钱三会以‘方圆坊’离国分舵掌柜的身份露面,揭露江宁王的丑陋行径。” 谢玄衣眼神一亮。 他隐约明白陈镜玄要做什么了。 他是“杀胚”,是“粗人”。心中有怨,有怒,有恨。 那便提剑上门,要么你杀我,要么我杀你,干脆利落,简单直接。 可陈镜玄是“谋士”,是“文人”。 他解决仇恨的方式,更隐晦,更曲折。 兵不血刃,又直至要害。 谢玄衣本以为,江宁停船是为自己。 这一刻他才明白。 江宁停船,是为钱三,为方圆坊,为书楼,为陈镜玄。 为站在自己这边的所有人。 不出意料,接下来,整个褚国都会因为这桩丑闻陷入动荡…… 身为异姓王,却私通外敌! 大是大非之前,容不得半点污秽! “我想……仁寿宫的那位会出面。” 谢玄衣垂下眼帘,平静道:“单单凭借这件事,还不够扳倒江宁王。” “是。” 陈镜玄坦然道:“当然不够。不过接下来好戏才刚刚开始……不是么?此事了结,钱三能够顺理成章接管褚境方圆坊的绝大部分事务,江宁势力偃旗息鼓,元气大伤。身处风波正中央的褚果,也正好可以‘暗度陈仓’。” 谢玄衣道:“所以你给褚果安排的去处是?” “一座绝对安全的洞天福地。” 陈镜玄诚恳道:“你我之交,绝无隐瞒必要。只是……天机使然,还望理解。” “既如此,我便不多问。” 谢玄衣干脆利落点头,犹豫片刻,说道:“我教了他剑术。” “这是自然。” 陈镜玄笑道:“桃源之事……火主对我说了。” “我还告诉了他身世。” 谢玄衣再道。 “无碍。” 陈镜玄神色如常:“书楼的神海封禁正在变弱,要不了多久,褚果自然会知晓这一切。” “我还告诉了他……” 谢玄衣声音有些沙哑,道:“他的父亲,是被‘谢玄衣’杀死的。” 陈镜玄怔了怔,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抱歉。” 谢玄衣轻轻一叹,愧疚说道:“是不是我不该对他说这些?我本想瞒住他,一瞒到底。只是……良心不允许。” 如今他唯一隐瞒的,就是自己便是“谢玄衣”的消息。 而这个消息,未来也总有揭晓的时刻。 到那时候。 只怕会是更大的打击。 对少年郎褚果而言,这辈子对他最好的人是老郑,第二好的人,大概便是谢真了。谢真教他练剑,教他修行,救他性命,带他离开大离王朝……两人虽然没有师徒之名,却已有了师徒之实。 天下皆知。 上任褚帝,死于大穗剑仙谢玄衣之手。 而谢真,却又是谢玄衣唯一弟子。 要论恩情。 谢真在沅州救他性命,这一道恩,褚果要用一辈子偿还。 可要论仇恨。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自从谢玄衣将这份身世秘密告知之后,从虞州大漠到衢江,少年郎都处于兀自缄默之中。 “当年月隐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即便是陈镜玄,此刻也不由沉默下来,过了许久,发出了灵魂一问。 “我……” 谢玄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最终自嘲笑道:“我记不太清了。” “我想……月隐界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陈镜玄伸手拍了拍挚友肩膀,宽声安慰道:“你与陛下素来交情深厚,此事蹊跷古怪,定有原因。等诸多风波平定,我定陪你查清真相,还证清白。” “……” 谢玄衣心中只剩感动。 可他有些话,却是很难对陈镜玄开口。 在栖霞山喝下醉仙酿,他隐约找回了一部分记忆。 那部分记忆中的“自己”,状态古怪,在得知被皇城通缉的消息后,心中只有萧瑟悲哀,没有愤怒。 以自己的澄明剑心。 若是未做“弑帝”之举,怎会主动逃离皇城? 谢玄衣生出动摇之心,他害怕当年的自己,当真出了剑,杀了人。 怕就怕。 无数人坚定站在自己这边。 而他,却是辜负了这些人的信任。 …… …… “你既平安归来,未来那些琐事,便暂且不要去想。” 陈镜玄看到谢玄衣神色恍惚,轻轻伸出手掌,握拳叩了叩玉案。 咚一声。 谢玄衣思绪回归如意幻境。 “大船在江宁停靠之后,你若愿意看戏,便停在江宁看戏。” “若不愿看戏。” “你亦可返回大穗剑宫。” 陈镜玄柔声说道:“书楼要借‘出使’之事,对江宁施压,即便仁寿宫出面,迫于压力,终究要给一个天下人交代。十日之内,你不要露面,也不要现身。小邓姑娘那边不必担心,我已经做好了安排,她会匿身一段时日,道门如今情况混乱,不宜修行,她若不愿回去,可随钱三一同返回书楼。” “如此甚好……” 谢玄衣轻轻吸了一口气,道:“放心好了,即便你不曾提醒,我也不会招摇过市。” “大离兵乱之事,通天掌律已经知情。” 陈镜玄眼神温和:“先前为了引开元继谟,你那几位师弟师妹都出了不少力气……想必他们听闻沅州兵乱,已是心急如焚,前阵子桑正拦下了真隐峰的白鹤,若是再没个音讯,恐怕通天掌律都要亲自前往离国找你了。” 谢玄衣心中泛起一股暖流。 如意令和莲令是一齐震颤的。 自己哪怕已经不再是谢玄衣,依旧有人惦记,有人挂牵。 “谢玄衣。” 谢玄衣抬起头来。 若是没记错。 这还是陈镜玄第一次如此正式地称呼自己名字。 “……恭喜你生灭凝境,修出神胎。” 小国师笑了笑,带着艳羡语气,更多是感慨:“叹天下英雄,千年豪杰,有哪一位,能在阴神之境,修至此步?” 他太清楚,谢玄衣这次破境,是何等意义重大了。 这可能是千年以来的最强阴神。 这一次,谢玄衣不再用对钱三一模一样的说辞。 他不再推脱说自己侥幸。 而是看着陈镜玄,十分认真地说道:“两世修行,理应如此。” …… …… (卷终。下一卷“烛萤”。) (本章完) 卷终小结:“栽因,得果。” 卷终小结:“栽因,得果。”东游写完,不再是上一卷的如释重负。 熊猫整个人状态相对轻松,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一卷的状态回升了许多,这一卷自梵音寺使团西渡而起,由谢玄衣东游破境而归,对谢玄衣而言,这是一桩“因果”,因果的“根”埋在南疆荡魔,救下密云的那一刻。 正因为救下了密云。 才有了金身塔牵缘海的相认。 才有了后面的出使。 这是一条埋藏极长的长线。 至于这条长线最终牵引的“果”,要再等上一等才能看到。 其实。 对我而言,这一卷,也是一桩“因果”。 东游这一卷,默默处理着北狩卷栽种的“劣因”。 我知道许多人离开便不会再回来,这是我先前栽种的“因”,但我相信慢慢的一切还会好起来,还会有后面的“果”。 下一卷卷名早就定好了,“烛萤”。 提前预祝大家新年快乐。 这几天俺尽量存点稿子,争取过年不断更。 (本章完) 第407章 龙脉 第407章 龙脉 江宁下了很大的雨。 江宁也起了很大的火。 自从那艘停靠在褚离边境的紫青宝船,逆江而上,驶入江宁,这座太平甲子有余的富饶之地便不再太平。 一夜之间,江宁王谢志遂私通离国,出卖褚国使者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上至耄耋老妇,下至黄毛稚童,几乎都知道了梵音寺使团遭受袭击的前因后果,京都邸报加急印刷了数十万份,方圆坊全力运转,短短十数个时辰,便让所有人都知道了“江宁王府”与纳兰玄策之间的秘密关系。 往前数三百年。 昙鸾圣僧西渡,以自身血肉搭建褚离两国之间的“太平”桥梁。 自那时起,两国仇怨逐渐消解,互通有无,贸易来往。 但近一甲子。 褚离边境不再太平。 江宁富足,乾州丰饶,两块郡地常常被拿来一起比较。如今江宁王与离国国师合作,这消息一出,整个江宁都炸开了锅。 进谏如雪,纷纷涌入皇城。 只可惜。 仁寿宫大阵高筑。 漫天大雪,落不进分毫。 …… …… 书楼金线交错,光线明灭。 褚因身着黑金常服,脱去鞋履,赤足站在宽大书架之前,【浑圆仪】散发的金光,铺满书楼,唯独此处,一片黯淡。 她可以卸下伪装,做回自己的地方并不多。 父亲十年前修筑的“风雪苑”是一处。 有先生坐镇的书楼,便是另外一处。 只此二处。 若是去了其他地方,要见秘客,便要麻烦雪主,动用洞天之力,将【红亭】带着。 褚因摘了发簪,甩开长发。 大褚贵族,讲究身份礼仪,无论男女,尽皆需要蓄发,褚因本想将长发削去,但奈何身为天子,顺握皇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并没有削发的权力,更没有当众摘下发簪,抛散头发的自由。 这头长发卸开之后,已经快要垂地。 她从书架上选了本书,静静看了起来,今日清闲,无人打扰。 先生坐在青玉案前处理公务,她便正好融入书楼阴翳之中,成为里一片无人问津的幽影……这样的日子,一年罕见一次,褚因有时候羡慕那些“书楼暗子”,那些人可以光明正大地成为影子。 先生不让她和外界接触。 否则褚因很想拦住一个“暗探”,问问他们,成为影子的滋味是什么样的。 天下人都羡慕她。 她也羡慕天下人。 如果有可能,褚因不想当皇帝,她想离开太阳洒落的每一寸土地。 就像现在这样。 站在阴暗中,无人察觉,无人问津,无人知晓。 至少在这一刻,她能感受到属于自己的自由。 一个时辰之后。 青玉案那边的公务处理完毕,其实陈镜玄半刻钟前便已经解决了这些琐事……褚因藏在心底的那些心思,其实都被陈镜玄看在眼里。 只可惜。 这世上有些人,就是没有选择。 陈镜玄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让褚因在书楼里,多休息片刻。 “啪。” 悬空竹简一枚枚落下,陈镜玄举起茶盏,缓缓抿了一口。 另外一边。 站在书架阴暗处的褚因,很是自觉地放下书籍,她从阴翳之中走出,长发盘起,衣冠齐整,神态平和而端庄。 “陛下。” 陈镜玄主动开口,柔声说道:“江宁的事情,比预想中还要顺利。仁寿宫虽然目前没有动静,但再过些时日,她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褚因点了点头。 她缓缓道:“孤都听说了。这次江宁造势,十分顺遂……最重要的是,谢志遂没有反击。” 应陈镜玄的要求。 哪怕是单独相处,她也要学会用“孤”自称。 她与天下人不同。 她生来坐在皇座上,背负万均重,有些事情,容不得她丝毫懈怠。 “谢志遂向来善于隐忍。” 陈镜玄微笑说道:“既然前阵子的大月国丧子之痛能忍,那么这身骂名,他自然也能忍。他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勾结纳兰玄策的事情是真的,无论怎么解释,都无法逆转。现在站出来,无论怎么回击,都是错上加错。” 这几日,与江宁王府交好的几座圣地,几大世家,纷纷与之割席。 但…… 这只是表象。 所有人都在看仁寿宫的态度。 仁寿宫如果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么谁又敢当真不给江宁王面子? “可惜。这大褚满朝,何止一个谢志遂?” 褚因低垂双眼,微微有些自嘲。 她看得很清楚,此次江宁燃起的大火,看似汹涌,但实则苍白。谢志遂与纳兰玄策勾结,出卖褚国使臣,虽然四境议论纷纷……但垂坐幕后的大世家只是“冷眼旁看”,这场出使,可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使团入离之前,发生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皇城司”刺杀,尚未结案。 皇城司首座元继谟,已经数十日没有露面了。 真正的大火,向来燃在无声处。 所有人都在等。 等的,不仅仅是仁寿宫对于江宁王的处罚。 还有仁寿宫对“皇城司”首座的处置。 “这座朝堂,昏沉当年,积攒无数沉疴,想要一朝拔起,太难。” 陈镜玄也垂下双眼,喃喃道:“一点一点来,不急。” “先生……” 褚因深吸一口气。 她鼓起勇气,认真说道:“听说谢真平安从离国归来了。” “是。” 陈镜玄点了点头。 “我……” 褚因小心翼翼说道:“我可不可以去看看他?” 陈镜玄怔了一下。 他知道,褚因口中的“他”,并不是谢玄衣。 而是那个明明有着世上最深的血肉联系,却自出生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面的弟弟。 陈镜玄沉默了很久。 褚因看到了先生脸上的犹豫。 她知道自己目前的处境,也知道皇城如今局势动荡,经不起丝毫变数。 小家伙连忙更正:“没关系的,先生……我可以等。” “你已经等了许久了。” 陈镜玄长长叹息一声。 他眼中流露出不忍,缓缓道:“你们可以见一面,但是只有半柱香。” …… …… 一扇淬火门户,在虚空之中打开。陈镜玄带着褚因,踏入一座无人踏足过的“洞天”之中。 褚因怔怔看着眼前的世界。 这是一座她从未去过的绝美圣境,无数碎从风中飘来,掠入她的眼帘,掠向她的面颊,大风吹过,撩起她黑金常服的衣摆,以及细长的鬓发。 眼前是一株如山般矗立的巨树。 树荫如流火。 仔细去看。 原来这并不是树叶,而是【浑圆仪】的金灿丝线,漂浮掠动。 “先生,这里是?” 褚因神色茫然。 她隐约觉得,这片地界很是熟悉。记忆之中,自己似乎来过类似的地方,或者说……曾看到过类似的地方。 等等。 褚因忽然想起了来源。 父亲十年前修筑的皇家别苑中,有一副极其宽大的壁画,壁画之中描绘地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一株通天之树,盘踞撑天。 “大褚皇城建在中州核心区域,皇城地底,乃是若干龙脉的汇聚之处。” “皇城之所以是皇城。” “便是因为,此地镇压着整个大褚王朝最浓郁的气运。” 陈镜玄仰起头来,注视着眼前巨树,缓缓说道:“其中,武道气运这条龙脉由秦家镇守,这一脉主管着大褚四境武夫的修行气运。秦祖镇守武道气运的这百年,大褚王朝涌现出许多武道天才,这些武道天才统领铁骑,入驻北境,便有了所谓的‘一百零八镇守使’。武运昌隆,便自然国运昌隆。那些年,大褚王朝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与离国几次交锋,均以大胜告捷。” 褚因困惑道:“等等……如果大褚王朝武运昌隆,那么饮鸩之战是怎么回事?” 这一战。 给大褚所有人都留下了心理阴影。 大褚虽胜,可却是惨胜。 “问得好。饮鸩之战如此惨烈,因为大褚那几年,武运出了些问题,除此之外,妖国也迎来了气运喷薄之年……” 陈镜玄长叹一声,解释道:“不过,虽然在饮鸩之战付出了惨烈代价,但大褚终究是击退了妖国,斩杀了墨鸩大尊。” “原来如此。” 褚因低下头来,喃喃问道:“那么,除却‘武道气运’这条龙脉,是不是还有其他龙脉?” “不错。” 陈镜玄宽慰笑了。 他缓缓道:“除却‘武道气运’,还有三条龙脉。” “这三条龙脉,自皇城出发,一路蔓延数百里数千里……” “最终。” “一条,悬停在道门山门之下。” “另外一条,则是坐落于大穗剑宫莲峰底。” 道门和大穗剑宫,乃是当世最大的两座修行圣地。 “还有一条。” 褚因望向故意停顿一下的陈镜玄,她小心翼翼说道:“该不会是通往‘北海’吧?” “正是。” 陈镜玄感慨道:“这四条龙脉,汇聚集中在大褚皇城底部。龙脉气运,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意味着大褚的气运。” 这些年,大褚气运衰落。 原因很简单。 剑宫封山,道门避世,北海气运堵塞。 四条龙脉,三条尽数淤堵。 唯独秦祖坐镇的那条“武道气运”还算昌隆,所以在气运衰退之年,大褚王朝诸事衰败,唯独皇城出现了武谪仙这么一位武道阳神,逆势而上,以一己之力,成立“武宗”。 这一切,都有迹可循。 “都说修行者,逆天而修。” 褚因觉得有些讽刺,忍不住轻声喃喃:“可如今来看,所谓的修行气运,早就已经被定好了?” 龙脉气运封死。 哪怕你一人再强大,也没有用。 大褚皇城的修行者,生来就要比四境散修要高一头,这里灵气丰盈,这里资源充沛。 其实。 要论资质,四境散修当真就尽数不如皇城修士么? 自然不是。 只是龙脉气运汇聚于此。 皇城修士,随意修行,都要胜过四境散修。 正因如此……出生在偏僻处的凡俗,修士,都挤破脑袋想要踏入皇城,哪怕无法扬名立万,哪怕只是在皇城之中有一座自己的住处,也要胜过偏僻故乡。 “是这个理,也不是这个理。” 陈镜玄摇了摇头,轻声道:“你父亲当年想要做的,便是让四条龙脉,尽数合一。” 小家伙抬起头,而后怔住。 四条龙脉,尽数合一? 这个想法,属实有些震撼。 褚因喃喃开口:“而后呢?” “大褚不止道门,不止大穗剑宫,还有诸多圣地,诸多世家。” “气运有高低。” “可‘天下第一’,却未必生在气运最盛之处。” 陈镜玄柔声说道:“天下有无数修行者,龙脉气运昌隆,这些人便汇聚一处。可即便没有这些气运,也总有野草自山石缝隙之间生长而出……数百年前,乾天宫出现过一位不得了的大修士,可与道门掌教角力。再往前推,每一个甲子,都有无数天才出世。” 这,便是“十豪”。 十豪的出现。 不仅仅是对天下秩序的一种补充,制定。 更是对皇权的一种制衡。 “这些,总是少数。” 褚因摇了摇头,她心如明镜,所谓的天下十豪,虽然名声响亮,可来了大褚皇城,都要低上一头。 有些人,不在十豪之中。 却在十豪之上。 她最畏惧,最害怕,最怨憎的那个人。 便是这么一个人。 “所以,才需要让龙脉汇聚。” 陈镜玄停顿了一下,耐心说道:“你仔细想想,如若将四条龙脉尽数合一,将天下气运泼洒而出,会发生什么?” 褚因看着远方的巨树。 她想了很久。 最终。 褚因认真吐出两个字:“大世。” “是。” 陈镜玄一字一句道:“届时,便会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 四条龙脉,一条象征武道气运,一条来自北海,一条来自道门,一条来自大穗剑宫。 将这四条龙脉,尽数汇聚,而后赠出。 这是千年来独一无二的宏伟巨制。 “所以,就有了这棵树。” 陈镜玄伸出手,指了指前方的参天之树:“言辛先生辅佐褚帝,竭尽监天者之力,将四条龙脉牵线,最终各自取出一缕气运源头,孕育出了这么一株树苗……这,便是【月隐界】。” (本章完) 第408章 归山 第408章 归山 树叶如流火,飘飞掠带出阵阵金芒。 “这……就是【月隐界】?” 褚因仰起脸蛋。 她早就听说过【月隐界】。 父皇当年就是在这里遭遇意外…… 大褚各大宗门都有“洞天福地”,皇族自然也不例外。 皇城之中,这些皇族权贵的“私人洞天”,大大小小有近百座。 十年前那场变故之后,【月隐界】便迎来封锁。 再也无人能够踏入此界。 这座洞天,伴随着父皇的死去,沉寂破灭,只剩下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字。 “这里不是【月隐界】。” 陈镜玄温声道:“这是我的‘洞天’。” 褚因怔住了。 “您的洞天?”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一旁先生。 “在当年那场意外发生前,我曾受邀去过一次【月隐界】。” 陈镜玄笑了笑,道:“刚刚我跟你说的那些,都是你父亲一字一句对我说的……他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这些构想,千古罕见。如果他现在还活着,想必大褚一定不会是这个模样。” 褚因喃喃道:“所以……父皇死后,您在自己洞天之中,重现了当年【月隐界】的景象?” “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推演。” 陈镜玄望着巨树,轻声说道:“当初的【月隐界】,是言辛先生帮忙搭建的。没人比他更清楚,如何驾驭这四条龙脉,他将所有的知识和经验,全都传授于我,这十年来,我便以【浑圆仪】的天命金线,不断推演,复刻,试图还原当初【月隐界】的源木。” 褚因再次感受到了震撼。 所谓“偷天换日”,也不过如此。 “这世上唯一安全的‘洞天’,大概就是这里。” 陈镜玄柔声说道:“你弟弟,就生活在‘源木’之下。” 褚因顺着视线望去。 无数金灿枝叶垂落之处,隐约矗立着一座木楼。 或许是外界的震颤。 又或许,是血脉的感应。 一位黑衣少年郎,杵着伞剑春风,缓缓推开木楼竹门,他站在金灿丝线飘拂的流萤之下,望着这边。 “去吧。” 陈镜玄拍了拍褚因的肩头,柔声道:“他就在那。” …… …… 金叶翻飞,随风飘摇。 白鹤振翅,轻鸣九霄。 自玄水大比之后,大穗剑宫不再封山,开始招收弟子。由于“剑气讯令”的推行,真隐峰需要大量人手,金鳌峰执法者的数量也不太够用,对于山下凡俗而言,能够拜入大穗剑宫,便是一桩天大的缘分,哪里还敢奢求拜入哪座山峰?哪怕是被小舂山收下,当做杂役,也算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了。混得再不济,至少也能拿到一本炼气心法,修行个三年五载,即便炼气失败,去到山外,货真价实也是大穗剑宫修行过的“仙师”,此后随便找座小城,无论去到哪家酒肆,店小二都得恭恭敬敬喊上一声“剑仙大人”,送上二两好酒,一碟牛肉。 此刻。 一辆马车行驶于山路之上。 马车不大,却是挤了十多个年轻人。 这些年轻人,都是前往剑宫参加试炼,也几乎都是没什么身份,没什么家室的江湖游侠。 但凡兜里有些银两,也不会选择这种方式上山。 环境虽然拥挤。 但氛围却是极好。 江湖人聚在一起,总要聊些江湖事。 “诸位,你们听说最近‘江宁’的事了么?” “老掉牙,早传遍了,甭提……耳朵听得起老茧了。” “嘿嘿,今儿要说的,不是谢志遂这狗东西通敌叛国的故事。” 一群年轻人中,坐着一个衣衫破烂,发丝稀疏的邋遢老头。 这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老头,摇晃着二郎腿,使得本就不宽裕的车厢空间雪上加霜。他攥着酒葫芦,抿了一口,笑眯眯道:“若是诸位不嫌弃,老朽给诸位说说,这谢真被江宁王出卖,深陷铁骑包围之后的故事!” 谢真二字出口。 车厢里众人的注意力,均被吸引过去。 谁不知道这位玄水新主? 谢玄衣亲传弟子,忍辱负重,在书楼修行十载,一朝出世,石破天惊。 力压离国纳兰秋童,登顶天骄榜。 北海陵破碎。 气运倒流。 按理来说,如今乃是不折不扣的黄金盛世,天下英雄当如过江之鲫,可自谢真出现之后,这天下风流,他一人便独占八斗。 “老先生,这个新鲜,不妨讲讲?” 一个年轻人来了兴趣,连忙恭敬开口。 老头挑了挑眉,意味深长道:“萍水相逢,即是缘分。可这世上向来是听故事易,说故事难……就像是去画舫赏,去勾栏听曲,总没有白嫖的道理。” 说到这,众人心中已有不祥预感。 “一两碎银。” 老头伸出一根手指头,笑眯眯道:“在座诸位拼一拼,凑一凑,应该问题不大。” “老家伙,你狮子大开口啊,怎么不去抢?!” 先前恭敬的年轻人瞪大双眼。 一两银。 这什么概念? “一共十人。一人出一百文即可。” 老头环视一圈,笑意依旧。 “太贵了!” 另外一位江湖游侠皱眉道:“一百文,你这故事,值这么多钱么?” “贵,自然有贵的道理。” “老朽虽然没什么本领,但每日都随马车,前去剑宫真隐峰,来来回回,去了数十趟。” 老头挑了挑眉,幽幽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穗剑宫招收弟子不问出身,不问来历,只要能够通过试炼……便可以拜入山门之中。前阵子老朽听说,真隐峰招收弟子的考官换人了,新任考官是谢真的师弟,如今江宁这场风波闹得纷纷扬扬,所有人都在声讨谢志遂,却是无人知晓谢真下落。整个大穗剑宫,上上下下,都在搜罗消息,这位考官已经放出话了,但凡有人能够提供梵音寺使团出使离境的消息,便酌情考虑拜山之事。” 这番话说完。 车厢陷入寂静。 几位年轻人面面相觑。 正当几人正在纠结,犹豫,要不要咬牙放血之时,坐在靠窗位置的一个黑衣年轻人开口说话了。 “只要一两银?” 所有目光挪向靠窗位置。 这个时候,众人才想起来,原来这喧嚣热闹的车厢之中,一直有这么一个安静沉默的人物存在。这辆马车已经行驶十数里了,这个年轻人似乎从未开口说过话,因为相貌平凡之故,也从没有人留意到他的存在。 “一两银,童叟无欺。” 老者再次笑着开口,只不过话音刚落,就被打断。 黑衣年轻人变戏法似的取出了一两银,丢了出去。 …… ……谢玄衣返回褚国之后,便以莲令传递了自己的“平安讯息”。 知晓他平安无恙。 掌律放下了心,整个剑宫也安定了许多。 紫青宝船停靠在江宁后。 谢玄衣没有停留看戏,而是就此离开,一路北上,返回大穗剑宫。 这一路。 谢玄衣走得很慢,他刻意以“众生相”隐去面容,行走在自己曾经的故乡之中,江宁仍是江宁,故乡不曾变化,但故人尽数消失,此地已没什么值得留恋之处,最终他选择在一座偏僻小城,坐上马车,慢悠悠向着大穗剑宫荡去…… 然后,便有了这么一出闲戏。 谢玄衣倒是没想到,给出一两银后,他竟真的听到了自己在栖霞山拼杀铁骑的故事,这老头倒还真有些本事,栖霞山那一战,除了当事人自己,也就是梵音寺使团诸僧看见了。这家伙像是亲眼目睹一般,说得惟妙惟肖,让人身临其境。 车厢里所有人都听得怔住了。 故事尘埃落定。 一两银的故事,停在谢玄衣拼杀铁骑,杀出豁口的关键时刻。 “后面呢?” 坐在谢玄衣身旁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取出了一袋瓜子,磕了一路,此刻眼巴巴看着老头,已经准备伸手从兜里摸铜钱了。 这故事,听得上头。 他倒是愿意打赏些铜钱,听个结局。 “没了。” 老头两手一摊,诚恳开口。 “没了???” 这几人一阵火大,好家伙,胃口吊起来了,这就没了! “别介啊,老朽也是道听途说……” 老头早就将一两银揣进深兜,此刻摆出一副能耐我何的滚刀肉姿态:“当时我就听到这。” “后面呢,谢真死了吗?” 年轻人有些急眼。 “那肯定活着!” 老头翻了个白眼,指了指不远处的剑宫山门:“要是谢真死在大离,剑宫还能是这副模样?纯阳掌教和通天掌律,不得把沅州捅破天啊?” “这怎么活?” 年轻人傻眼:“这么多铁骑围着,怎么就活过来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诸位若有机会,拜入大穗剑宫,不妨亲自去找小谢山主打听。” 老头笑眯眯行了个揖。 马车停下。 前面就是大穗剑宫山门,真隐峰的接引使者就在不远处等待……接下来就是大穗剑宫的入山试炼。 年轻人纷纷离了马车。 老头却是未曾挪动分毫,他大大咧咧展开手臂,准备独自一人,享受着这宽大车厢。 接下来他要搭着这趟马车,返回原处。 “咦?” 老头眨了眨眼。 车厢里,所有人都离去了,除了这个黑衣年轻人。 “谢真的故事,说得不错。” 谢玄衣抛出第二枚银,平静道:“说故事不容易,这是赏你的。” “嘿,多谢公子……” 老头接过银两,用牙咬了咬,道了声谢,而后诧异问道:“公子这般有钱,跟咱们这帮穷酸鬼挤在一起作甚?” 车厢人多,声音嘈杂,气味难闻。 老头掀开车帘,指了指外面飞过的白鹤,啧啧感慨道:“只要上十两银子,就能让真隐峰仙师,亲自骑乘白鹤前来接引。即便试炼失败,也会载你归乡,这么一出,十里八乡都倍儿有面。” 谢玄衣笑了笑:“那样太招摇。” “招摇不好么?” 老头咧嘴道:“多少人这辈子都想招摇这么一次呢。” 谢玄衣摇了摇头,并不多言,只是又抛出第三枚银。 这一次。 老头没收。 “公子有钱,也该省点。” 他不再歪斜坐着,而是认真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整个人的气势也逐渐变了。 “皇城司在天下布置‘蝇瞳’,混入市井之中。” 谢玄衣缓缓说说道:“书楼自然不会坐视不管,陈镜玄接手之前,言辛便在大褚四境,资助乞儿,培养暗探眼线。书楼一半以上的暗探,都是从微末中搜寻而来,这些没机会读书的人,反而成了书楼在世俗中凝聚的,最强大的一股力量。” “阁下眼力很好啊。” 老头如临大敌,他放出神念,却看不穿这年轻人的深浅。 等等…… 一个念头忽然升起。 不等老者继续开口。 “江宁王的惩处还未下来。” 谢玄衣微笑说道:“仁寿宫不见动静,这场风波正在逐渐隐去,书楼不会坐视不管,无论如何,都要煽风点火,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此次出使,剿杀敌贼的战果宣扬出去。这个故事,是不是再过几天,就会风靡大江南北了?” 老头眼神一亮,小心翼翼试探道:“小谢山主,您回来了?” “是我。” 谢玄衣平静道:“这故事你从哪得来的?” “书楼暗探,人手一份。” 老头咧嘴笑了,带着些许自豪意味道:“您说得没错,再过几日,这故事就要传遍四境,届时山主您与离国铁骑厮杀的彪悍战绩……大褚街巷,人人尽知!” 谢玄衣伸手揉了揉眉心。 人前显圣。 这事儿,别人或许感兴趣。 可活了第二世,他还真没多大想法……不过,这也是书楼造势所需。 想要让江宁王尝到“痛楚”。 江宁这把火,就需要燃得更大一些。 “对了。” 老头见小谢山主神色并不开心,连忙补充道:“书楼暗探分发任务之时,上面交代过,这个故事是由一位姓铁的大人编纂。” “姓铁?” 谢玄衣怔了怔,旋即眼中流露出一抹欣慰。 能够知晓栖霞山战况如此清楚者,只有当事经历人。 那一日。 沅州铁骑围杀栖霞山。 他拼尽全力,引走铁骑,遣散使团。 梵音寺僧人死伤惨重。 铁瞳也不知所踪。 如今这个故事流传出来,想必是铁瞳活着逃了出来。 (本章完) 第409章 揭雷 第409章 揭雷 随着书楼暗探,将栖霞山之战的情报拓印分发,形成第二拨声势浪潮…… 江宁这场本来要被冷雨无声浇灭的烈火,成功续燃。 而且燃得更加猛烈。 看这样子,还要烧上许久。 “所以,你准备在这里躲多久?” 金鳌峰后山,大雾弥漫,剑气坐落成林。 通天掌律坐在小凉亭内。 在他面前,悬浮着四把紫青长剑,剑器横空垂悬,彼此牵连,似乎形成了一座无形剑阵。 虽未注入元气,这四把长剑,却是散发出凌厉的杀意。 “不是躲……是休息。” 闯入此地的“不速之客”,正歪斜身子,靠在藤椅上,以杯盏拂水,一边轻吹,一边缓缓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好不容易从离国捡了条命回来。我准备好好看戏,看看江宁这场大火该怎么收场。” “这可不像你的性格。” 通天掌律专心调整着眼前剑阵,悠悠开口道:“换做以往,你早就站出来了,江宁这场烈火虽然燃得汹涌,但你还可以亲自烹一把油。” “所以上一世我死了。” 谢玄衣回答得轻描淡写。 “……” 赵通天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他皱了皱眉,有些诧异地回头,望着面容身姿年轻十岁的谢玄衣。 纯阳师兄告诉他。 这一世。 谢玄衣变了许多。 先前他并没有将这句话真正放在心上,可这一刻他大概明白了师兄的话意。 谢玄衣,的确变了许多。 “有趣。” 赵通天轻轻伸出手掌,悬在紫青长剑前,屈指一弹。 嗡! 一缕剑气扩散。 方圆数里,雾气破碎。 这缕剑气荡出的清脆剑音,直冲天顶。 “谢志遂在离国做的那些事情,的确愚蠢,不可饶恕。” 赵通天举起这把紫青长剑,放至眼前端详,他平静说道:“不过身为剑修,怎能因畏怯而隐匿?你若真心想要复仇,便不必有所顾虑。虽然掌教师兄还在闭关,但大穗剑宫,总归有人可以站出来为你撑腰……无论是谁,胆敢设计伏杀莲峰玄水之主,都得付出代价。” 谢玄衣轻轻一笑。 通天掌律口中,那个可以站出来撑腰的人……很明显,是他自己。 他并没有应下这句,而是感慨开口:“让我猜猜,掌律先前应当在想,谢玄衣这孽徒怎么变了性子?” “嗯?” 通天掌律神色微微变了变。 “人总会变。我如此,掌律亦如此。” 谢玄衣微笑说道:“放在十年前,想必掌律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这番话的吧?” “哼……” 赵通天冷哼一声,不耐地擦拭剑锋。 十年前? 那个时候,他最看不惯的剑宫弟子,便是谢玄衣。 恃才傲物,无视法度。 当然……即便是十年前的谢玄衣遭遇不公,身为剑宫前辈,他一样也会挺身而出,只是刚才那番“鼓励激进”的言论,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亲口说出了。 赵通天是一个“润物细无声”的人。 他的行事风格,与他的剑道无二。 看似锋芒凌厉,但实则为“保护”而生。 拜入金鳌峰的那些弟子,绝大多数,都会成为大穗剑宫的执法者。 若麾下弟子遭遇不公。 他必挺身而出。可在平时。 他的存在,便是悬在诸弟子头顶的监管之剑。 魑魅魍魉,歪念邪祟,一缕剑气,尽数荡清! “放心好了,我并非畏怯……” 谢玄衣赔笑说道:“书楼布局之术,天下无双。陈镜玄既已经安排好了江宁之局,我便耐心等着,这几日借金鳌峰宝地一用……目前无人知晓我栖身在此,躲藏几日,也能得到一份清净安宁。” 一回剑宫,他便直接掠入了掌律的金鳌峰。 若非如此。 那么黄素,祁烈,司齐,大师兄……诸峰弟子,难免都要登门拜访,一一拜问。 谢玄衣想到这画面,便一阵头疼,想来等到江宁风波落定,这些声势动荡,也会顺势小上许多。 “你倒是清净了,本座可不安宁。” 通天掌律没好气道:“这‘揭雷剑阵’刻画到了关键时刻,只差最后的点睛之笔,汲取剑气,注入剑器之中,便可完成这最后一步。自从你踏入此地修行,整座‘剑气紫竹林’都不得安宁!” 谢玄衣刚刚晋升阴神,武道神胎手持生灭双道境,正是“干瘪至极”的状态。 天地元气,剑道灵韵。 对这尊神胎而言,都是大补之物。 谢玄衣向来不知“客气”二字为何物,踏入金鳌峰后山,便展开武道神胎,大肆汲取着这剑气紫竹林的灵韵。 武道神胎正以飞快之速,接近饱满。 通天掌律坐关许久。 这金鳌峰后山底蕴丰厚,一座剑气紫竹林,不算什么。 谢玄衣隐约猜到…… 这四把紫青长剑,乃是通天掌律赠给祁烈的礼物。 玄水大比,祁烈拒绝了江宁的“金霄玄雷”。 身为掌律,赵通天怎能让麾下大弟子吃亏? 黄素有掌教师兄留下的“拂流云”。 祁烈两袖空空如也。 赵通天早就在做准备,他一边安排祁烈镇守玉屏峰,一边默默铸造‘揭雷’,等到这四把紫青长剑铸造完毕,这套飞剑重宝,便会成为祁烈晋升阳神前的最强宝器! “掌律此言差矣,你不清净,我也不清净……” “其实,祁师弟才是真正清净之人。” 谢玄衣放下茶盏,双手虚枕,说道:“玉屏峰一片冰寒,除了闭关,便只能闭关。即便这套‘揭雷’铸成,也需对敌厮杀,饮满鲜血,才能发挥作用……如今来看,大穗剑宫未遇战事,一片太平,所以早几日铸成,迟几日铸成,都无影响。想来……我在此留宿几日,祁师弟日后知晓,也一定不会介意。” “这第二世修行,修出神胎,还真是不一样啊……” 赵通天闻言,忍不住冷笑一声,出言讥讽道:“脸皮都比以前厚了许多。” “是么?其实我也是为掌律考虑。” 谢玄衣摸了摸面颊众生相,笑了笑,道:“掌律铸造这套‘剑阵’,不是要给祁师弟惊喜么?我若是离开金鳌峰,怕是会说漏嘴啊。” “罢了。” 赵通天叹息一声:“揭雷铸好,也就这几日,你姑且在此住下。” “对了……” 谢玄衣挑了挑眉,道:“小丫头近况如何?” 他坐在亭中,隔着大雾,投去神念。 数里之外。 无数剑气封锁悬垂,隐约可见,一座小型炽日,高悬金鳌峰后山之上。 外面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这里炽日从未垂落。 即便偶尔黯淡。 很快也会复燃。 …… …… (明天上午12点左右还有一更。) (本章完) 第410章 凶焰 第410章 凶焰 炽日高悬,剑气如柱。 身披赤红大袍的朱雀,化身成人,盘膝坐在剑气石柱柱顶,双手按着膝盖,衣衫随风猎猎作响。 “喝!” “哈!” 剑气封锁的禁地中央,一个羊角辫小姑娘,正在练习拳桩,一招一式,有模有样。 朱雀认真凝视着小姑娘的行拳动作。 他忽然皱起眉头,目光望向剑气石柱尽头。 下一刻。 朱雀身形消失在禁地之中。 …… …… “你怎么又来了?” 朱雀瞬身来到层层剑气封锁尽头。 他不再往前一步。 通天掌律的剑气,将这一整片妖山全部镇压! 他知道,若是再往前踏一步。 剑气便会迸发。 朱雀大妖双脚离地悬浮,高高在上,冷眼俯视着面前年轻人:“这里不欢迎你。” “我知道前辈不欢迎我。” 谢玄衣笑着仰起头,道:“不过我来此地,也不是看前辈的。” “呵……” 朱雀盯着谢玄衣,主要是额首眉心位置,端详凝视了许久。 许久后。 朱雀冷冷道:“说话似乎比上次还要硬气,是因为晋升阴神的缘故么?” 谢玄衣笑而不语。 上次见面。 在朱雀眼中,这黑衣年轻人气息微渺至极,不过一介洞天,在他面前,其实与蝼蚁无异。 如今。 这洞天变成了阴神。 虽然放在外界,足以横行一方。 可朱雀眼中,刚刚晋升的阴神,依旧只是蝼蚁。 自始至终。 朱雀最忌惮的,都是赵纯阳留下的“剑气印记”。 他不惧天不惧地。 唯独惧怕赵纯阳。 即便是镇压他数十载的通天掌律,每日以剑气打磨,都不能使朱雀甘心俯首,自愿低头。 阳神十境。 朱雀如今已经修到了第二境巅峰,若不是这金鳌峰剑气大阵,日日镇压,他必定还要更加强大。 至于赵通天…… 朱雀日夜与金鳌峰剑气对抗。 他心底清楚,这通天掌律虽然境界比自己要高,可却高不到哪去,前些年,最多第四境,如今可能是晋升到了第五境。 如果大穗剑宫没有赵纯阳—— 以自己这副妖族顶级的阳神境肉身体魄,硬抗赵通天几剑,逃离此地,绝对不是问题! 只是,这世上没有如果。 只要赵纯阳还活着。 那么他胆敢心生妄念,便会遭惹灭顶之灾。 朱雀永远忘不掉,自己晋升阳神,得证大尊之位的那一日。那一日,金鳌峰禁地,地涌金莲,天云璀璨,升起第二轮大日。穹顶方圆十里,尽是火烧流云,彼时修行境界尚未巩固稳定的通天掌律,连忙施展剑阵,却无法镇压自己身上的朱雀赤焰! 忍辱负重,艰辛修行多年的朱雀,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破境阳神,妖国天下,尽皆俯首,称一声大尊! 他操纵朱雀炽火,撞开金鳌峰禁制,突破层层剑气,展开庞大妖身,俯瞰身下这座困锁多年的大穗剑宫。 朱雀本以为,破境阳神之后,自己便可破开桎梏,君临天下。可没想到。 迎接自己的,不是赵通天的剑气大阵。 而是一个干脆响亮的巴掌。 那一日,赵纯阳闲来无事,恰巧路过金鳌峰。 他赏了破境阳神的朱雀一个耳光。 一巴掌之后。 朱雀立刻老老实实收敛凶焰,心甘情愿蹲在金鳌峰镇守禁地,脑袋里也再没了“君临天下”的荒唐念头。 时隔多年。 赵纯阳的那一巴掌。 仍然不断在朱雀脑海之中回荡。 每当朱雀觉得自己又精进一步,得意之际,他便会下意识摸摸自己面颊……施展妖身之后,淡淡的金光还在当初的位置上停留,他不知道赵纯阳这一巴掌有多重,但他觉得,即便自己再修高几境,大概结局也是这样。 妖族肉身,本就比人族修行者更强横一些。 施展本命化身之后。 朱雀自诩“皮糙肉厚”,论抗打程度,即便是阳神四五境的人族大修行者,也未必就比自己要强。 这些年,他除了修行,便反复问自己一个问题。 阳神十境,赵纯阳抵达了第几境? 第九,第十?亦或者是…… 朱雀摇了摇头,甩开脑海杂念,他阴晴不定地盯着眼前黑衣年轻人看了半天,幽幽说道:“若我没有看错,你小子眉心的那缕‘剑气印记’应该已经消散了吧?” “散了。” 谢玄衣坦然笑了笑,摸着眉心,有些感慨:“我知道,上次前辈应该是看在‘剑气印记’的面子上,才放我进去的,这次前辈大可不给这个面子。” “……” 朱雀神色变了变。 倘若这小子,对剑气印记消散之事避之不谈。 他心中便有了底。 可谢玄衣大大方方承认了,朱雀大妖反而有些摸不准了……这小子身上剑气相当充沛,精气神无比饱满,虽然刚刚破境,却完全不像是阴神初境的雏崽,不过单单凭借阴神境,就想与自己对抗,开什么玩笑? 即便自己被赵通天的剑气镇压,境界无法尽数发挥。 那也不是一个阴神小辈能够抗衡的。 难不成…… 是赵纯阳看自己不爽了,想要找个机会,趁机教育一番? 朱雀眼神阴沉,隔着层层剑气禁制,望向赵纯阳闭关之处。 “顺带一提,掌教正在闭死关……” 谢玄衣轻轻咳嗽一声,仿佛看穿了大妖心思,他笑着说道:“前辈若想离开大穗剑宫,其实现在是个极好的机会。” “???” 朱雀吓了一跳。 这小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休想骗我。” 朱雀冷笑一声:“老子喜欢这里,偏偏就待在这里,哪也不去!” 便在此时。 剑气石柱禁制那端,远远响起一道惊喜呼喊声。 “谢真!你回来了!” 虽然一心沉浸在拳桩之中,但姜凰也感受到了炽日温度的细微变化。 朱雀以自身炽日洞天,温养这头凤凰。 修行这段时日。 姜凰已经隐隐约约,能够通过炽日,感受到这尊大妖的喜怒哀乐。 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停下拳桩,向着剑气禁制尽头望去。 看见谢真,小家伙惊喜喊出了声。 …… …… (祝大家除夕快乐!) (本章完) 第411章 辞镜 第411章 辞镜 “谢真!” 姜凰蹦蹦跳跳,来到谢玄衣身前。 小家伙眼中满是欢喜雀跃。 二人分别,已有一段时日。这段时日,姜凰体内的真凰血脉觉醒了不少,谢玄衣能够感受到,面前这副小小的躯壳内部,已经蕴含了相当庞大的能量。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小家伙也算是“转世重修者”,只不过第一世的神魂目前处于封禁状态之中。 妖族与人类的身体构造有相当大的差别。 姜凰体内,蕴含着一座巨大宝藏。 如今跟随朱雀大妖修行,这尊宝藏被彻底激发出来—— “我回来了。” 谢玄衣眼神柔和,伸出手掌,想要摸摸小家伙的脑袋。 啪! 这枚手掌被朱雀大妖很不客气地抓住。 “你小子,应该清楚‘人妖’有别吧?” 朱雀大妖幽幽传音。 他对眼前这年轻人的印象并不好。 姜凰乃是凰血后裔! 按照血脉,她该称呼自己一声“大兄”,这段时日他亲自教授修行法,也教授神海里封存的妖国知识……但姜凰却对这些不感兴趣。 朱雀大妖最郁闷的就是这一点。 妖国之中,纯血后裔,血脉越强大,性格越桀骜。 可姜凰偏偏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主神魂”封锁之故。 姜凰这一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谢真。 于是在她心中。 谢真便是她的“亲人”。 谢玄衣挑了挑眉:“前辈想说什么?” “单论血脉天赋,放眼妖国,纯血朱雀,不弱任何大妖!” 朱雀大妖傲然开口:“而姜凰这小丫头……血脉天赋更甚于我。如今有我教导,假以时日,她必定能够突破阳神之境。” 谢玄衣道:“所以?” 朱雀冷冷道:“有我在,你休想诓骗于她,将她困锁在这大穗剑宫深山之中。” 谢玄衣摇了摇头,轻轻道:“前辈是不是忘了,若干年前,将你带回此地的‘莲尊者’?” 莲尊者。 这三个字,掠入心湖,一石激起千层浪。 朱雀大妖有些恍惚。 若干年前。 正是莲尊者,救了它一命,将它带回大穗剑宫,它才能有今日。 “莲尊者将你带回剑宫之时,你尚且弱小。” 谢玄衣平静道:“如今你时时刻刻想要突破剑气封锁,逃离剑宫……如若莲尊者活着,你还会这么想么?” “……” 朱雀大妖沉默了。 它伴随莲尊者一同修行,渡过了相当漫长的一段岁月,甚至签订了神魂契约,心甘情愿为大穗剑宫镇守山门。 莲尊者付出了真心。 它亦如此。 只是……一场饮鸩之战,将人族与妖族的矛盾彻底点燃,引爆! 莲尊者陨落北境战场。 噩耗传来,朱雀大妖便不愿继续镇守山门。 他一心想要离开大穗剑宫。 一方面,身为大妖,他不想留在人族家国。 另外一方面,他想要返回妖国,替“莲尊者”报仇。 只可惜,朱雀没有这个机会。 赵通天以“金鳌峰剑气大阵”镇压了它,压得朱雀无法离开后山。 再加上高高在上的赵纯阳。 朱雀被压在金鳌峰后山,一年又一年,当年的仇恨,愤怒,逐渐转移,逐渐消磨……到现在,他已不知道自己应该恨谁。 “大兄……” 身旁传来姜凰银铃般的声音。 羊角辫小姑娘,摇晃着朱雀大妖的衣袖,眨着大眼睛,小声恳求道:“谢真兄长回来了,今日可以不练拳了么?” 大妖一阵恍惚。 许久后。 大妖松开紧攥谢玄衣手腕的那只手,向后退了一步,声音沙哑道:“……去吧。” …… …… 朱雀大妖独自一人坐在剑气石柱之上。 他托腮看着远方。 剑气缭绕,大阵之外,黑衣年轻人牵着羊角辫小姑娘渐行渐远。 大妖没有回头,忽而冷笑道:“你来做什么?” “不做什么,来看看你。” 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凭空出现,就站在朱雀大妖身后。 通天掌律平静道:“争了这么多年,斗了这么多年,就不能歇一歇?” “我倒是想歇。” 朱雀大妖讥讽道:“只是有人怕我逃了,这头顶剑阵,一日不曾消停。” 金鳌峰后山,乃是大穗剑宫看守最为严格的禁地。 通向后山的山路,每隔一里,都有两位执法者看管。 大雾笼罩,剑气封锁。 外人并不知道,每隔一段时日,金鳌峰后山便会迎来一轮激烈的“妖气”爆发。 通天掌律几乎从不离开大穗剑宫。 外人猜测,赵通天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大穗剑宫气运垂败,天才凋零,掌教闭关,举门上下,便只剩他一位阳神境大修行者。 但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他需要坐镇金鳌峰,以自身剑气,镇压这头朱雀大妖! “怕?” 赵通天摇了摇头。 他轻叹一声,反问道:“若是怕你逃,岂会给你留下这具阳神境的完整之身?” 大穗剑宫,有的是手段。 斩断这朱雀大妖的羽翼,砍下他的手脚! “……你不妨试试,你我撒开拳脚,好好打上一场。” 朱雀大妖眼中浮现一抹戾气,他一点一点,转过头来,死死盯着面前大袍飘摇的持剑老者,声音带着愤怒:“不就是想让我当这大穗剑宫的看山妖兽么?何必拐弯抹角,老子早就受够了!” 一甲子。 他被困在这里整整一甲子! “这座剑阵,不压人,只压意。” 赵通天平静道:“若你散去杀意,安心垂坐于此地,这剑阵不会伤你分毫。” “姓赵的,你还是不是男人?” 朱雀大妖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嗤笑问道:“莲尊者死了,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老子要回妖国报仇,你不帮就算了,还以剑阵压我……要不要听听你刚刚说的什么话?要我散去杀意,你是认真的吗?你什么时候开始修行佛法了,你是想在死后烧出舍利子吗?!” 这番话,掷地有声。 然而通天掌律眼中并无愤怒。 他看着面前的红袍大妖,依旧平静说道:“我是在救你。” 妖国各大势力,在饮鸩之战后,迎来一轮清洗。 墨鸩身死道消之后。 几位大尊,瓜分遗藏,各自雄踞一方。 朱雀大妖固然血脉高贵,但已在大褚王朝“寄人篱下”,诸方势力不会有人真心接纳……在他们看来,这头朱雀就是大穗剑宫豢养的镇山妖兽,即便身体里流淌着一样的妖血,那也是卑劣至极的存在。 一旦朱雀返回妖国,只会遭遇一种情况。诸位势力,群起攻之! 正如……当年的莲尊者,在北境战场,被妖族围杀,战至力竭,最终陨落。 有人说,他以剑阵镇压朱雀,是为了磨去朱雀的血性,邪性,好让朱雀为大穗剑宫所用。 也有人说,赵通天是在以朱雀大妖练剑。 镇压朱雀,以此开锋。 但其实,都不对。 赵通天只是单纯不愿看到这样的悲剧再度上演。 “老子早不想活了!需要你救?!” 朱雀大妖冷笑道:“你若当真有种,放我离开大穗剑宫,你不敢和蚀日大泽的狗东西交手,我去和它拼杀!” “害死莲尊者的,不止蚀日大泽。” 赵通天摇摇头:“妖国那么多大尊,你能杀几位?离开大穗剑宫,能不能返回妖国,都是两说。” 盯着这头朱雀大妖的,不止是妖国。 大褚王朝皇族,道门,其他圣地,其实都在密切关注着“金鳌峰”后山。 朱雀大妖脸上讥讽之意更浓:“所以你今日来这……是想劝我,从今往后,放弃离开的念头,老老实实给你们大穗守山,对么?” “不。” 赵通天轻声道:“我只是单纯想和你聊一聊。” 有些话,闷在心里很久,无人说。 就连赵通天自己都觉得,这很讽刺……这些话,即便是掌教师兄,他也不好倾诉。 但放在这头朱雀大妖身上,还真不一样。 “聊个屁!我和你没什么可聊的,赶紧滚,有多远滚多远!” 朱雀大妖摆了摆手,不耐烦道:“老子真是给你脸了,这才过几天清净日子,就想来攀关系?过两天老子就撕了你的剑阵。” “……” 赵通天一阵沉默。 每个月,这大妖都会冲击一次剑阵。 算一算,还真是……再过两日,就到了朱雀冲阵的日子了。 “我说和你聊两句,是给你面子。” 赵通天轻叹一声,幽幽说道:“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所以?” 朱雀大妖再次嗤笑。 他缓缓起身,衣袍燃起光火,眼中燃起战意。 “所以……” 赵通天捋了捋袖子。 “我说的话,你不愿意听,也得听。” …… …… 谢玄衣牵着姜凰的手,行走在金鳌峰后山的紫竹林中。 这里剑气浓郁,元力精粹。 此地乃是通天掌律的“炼剑池”。 赵通天常年枯坐于此,每日修行,都会折断大量剑器,而那些破碎剑器,无人可用,便会尽数丢入这片竹林之中。 一路走来。 谢玄衣看见,数之不清的破碎折剑,密密麻麻,插在竹林小径两侧。 这些剑器,与紫竹一同生长。 长久以来,剑气浓郁,已然成为了一方洞天福地。 刚刚晋升的谢玄衣,正好需要这些“精粹剑气”,来填补丹田洞天。 “嗖嗖嗖。” 伴随二人行路。 小径两侧,一道道纯白元气,从破碎剑器之中掠出。 谢玄衣默默引出武道神胎。 一路鲸吞牛饮。 而姜凰则是神采飞扬说着这段时日的经历。由于身份特殊,在不能自如压制妖气之前,她要尽量减少外出……所以这段日子,她一直都在跟随朱雀大妖在金鳌峰后山修行。 “虽然练拳辛苦,但辞镜大兄待我不错。” 谢玄衣没想到。 这头凶焰外露的朱雀大妖,竟然有这么一个“清秀内敛”的名字。 辞镜。 如果没猜错,这应该就是“莲尊者”起的。 “辞镜大兄表面上看起来很凶,但其实人挺好的嘞。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每次我睡醒,他总是能变出热气腾腾的陈记包子。” 谢玄衣怔了怔。 朱雀大妖常年被关锁在金鳌峰,从哪去买包子? 答案显而易见。 虽然被剑阵镇压,但辞镜毕竟是一头阳神境大妖……想必从姜凰踏入后山之后,金鳌峰执法者,没少连夜下山,去城中买她爱吃的包子。 “哎。” 羊角辫小姑娘叹了口气:“其实有一件事情,我不太明白。” “嗯?” 谢玄衣耐心地停了下来,看着姜凰。 “我听掌律先生说,辞镜大兄杀心太重,总想靠打打杀杀解决问题。” 姜凰仰起头来,看着谢玄衣,认真说道:“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 谢玄衣哑然失笑。 很难想象,这是从掌律口中说出的话。 大穗剑宫的剑修,有谁不是这种性子么? 但下一刻,他大概明白了缘由。 “辞镜大兄告诉我,他生命中唯一的亲人,就是莲峰的‘莲尊者’。” 姜凰声音稚嫩,但语气认真:“莲尊者死了,他要替莲尊者报仇,当年参与围杀的那些修行者,他以后一个都不会放过。” 当年围杀莲尊者的,是整个妖国。 谢玄衣默默收敛笑意。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羊角辫小姑娘的问题了。 “前段日子,我做了一个梦。” 姜凰仰起小脸,认真说道:“我梦见你被好多人追杀,一路逃啊逃啊……最终逃到了好远的地方,那里是一片海。” “然后呢?” 谢玄衣蹲下身子,平视着小姑娘。 “然后你死了。” 姜凰声音低了下来,隐隐约约散落着悲伤意味:“你沉入了海底,沉得很深。我在一旁哭得很难过。” “……” 谢玄衣眼神复杂,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欲言又止。 是受到了主神魂的影响么? 姜凰梦见了自己被追杀葬身北海的场景…… 命运真是世上最荒唐的东西。 上一世,姜凰和谢玄衣是不折不扣的仇人。 可这一世…… 她却会因为自己的死,而痛哭落泪。 “我想,辞镜大兄应该是没有错的。” 姜凰深吸一口气,轻轻说道:“如果你死了,那些人,我也一个都不会放过。” …… …… (tat,大年初一,俺更新有点晚,实在抱歉。既然如此,那就厚颜无耻求一下月票吧。) (本章完) 第412章 停战 第412章 停战 因果因果,前世栽因,后世收果。 谢玄衣从未想过,会从姜凰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他悬在姜凰小脑袋上的那只手,缓缓落了下去,揉了揉小家伙的发丝,轻柔说道:“放心,不会再有这样一天了。” “再?” 姜凰怔了一怔。 下一刻。 金鳌峰后山天顶,忽然响起一道震鸣! “轰隆隆!” 镇压朱雀大妖的那座封禁之地,顷刻间乌云密布,剑气冲霄。 “这是……” 姜凰瞪大双眼,看着自己刚刚离开的地方:“打起来了?” 谢玄衣眯起双眼。 乌云遮掩,金日升空,无数剑气翻飞而起。 他瞥了眼后山入口,大阵并未有任何异动……看样子,镇守金鳌峰的那些执法者,对于这样的场面,早已是见怪不怪。 没猜错的话。 掌律应该是去找朱雀大妖“谈心”了。 以朱雀大妖的性格,谢玄衣几乎都能想到,两人见面,会发生怎样的交谈。 “别担心。” 谢玄衣牵起姜凰的手,轻声笑道:“掌律人慈心善,你那位大兄皮糙肉厚,不会有事。” 掌律人慈心善? 姜凰有些困惑地挠了挠脑袋。 其实这样的画面,她也见了几次。 每隔一段时间。 辞镜大兄都要和掌律打上一架,只不过每次打架,他都会让自己躲远一点。 不过谢真好像说得没错…… 大兄的确很能打,每次打完架,只是衣衫凌乱了些,气血翻涌了些,其他看起来和没事人似的。 …… …… 片刻后。 剑气消弭,大日光华坠落,整座金鳌峰都恢复了稳定。 这一次的剑气与妖日争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烈。 却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短暂。 放在先前,这场“战斗”,可能会持续一整日。 而这一次,仅仅半个时辰不到,大日辉光便尽数收敛,坠入禁地深处。 “服了么?” 数百把金灿飞剑,悬列于禁地上空。 赵通天站在剑气石柱之上,单手负后,大袖飘摇,另一只手牵引剑诀,这漫天金灿剑光震颤闪耀,直刺眼目。 朱雀大妖辞镜,则是大字型躺在地面凹坑之上。 热浪滚滚掠出。 辞镜所躺的碎裂凹坑,破碎之处绽满赤金火纹,无数焰火在裂纹之处流淌燃烧,宛如熔浆,这些焰火乃是朱雀大妖真身附着的“炽焰”,只不过这场战斗已经结束,即便真身现世,他依旧不是赵通天对手。 “服……” 大妖辞镜咧了咧嘴,他看着眼前男人,嗤笑道:“服个淡!有本事别用剑!” “我没师兄那么有本事。” 赵通天轻声道:“但你若是不服……我可以继续,打到你服。” 朱雀大妖瞳孔微微收缩。 下一刻。 站在剑气石柱顶端的通天掌律,两根手指微微下坠。 道袍在风中呼啸。 剑气撕裂虚空。 一刹那,无数金灿飞剑蜂拥而下。 无力起身的朱雀大妖,只能眼睁睁看着飞剑齐齐掠入凹坑之中,他被迫以本尊肉身硬抗,迎接这场单方面的剑气碾压。 这场“蹂躏”持续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之后。 赵通天散去了这些剑气,依旧还是那句话。 “服不服?” “……” 这一次,凹坑中的朱雀大妖没再开口说话。 不是辞镜服了。 而是他连开口的那点儿力气都没了。 此刻的朱雀大妖,很是凄惨,浑身上下,尽是剑伤。 原先披挂的那件赤红大袍,早已尽数破碎。 身为阳神境大妖,辞镜自然不会披裹普通法袍,这件衣袍亦是由“本命炽焰”编织,即便遭遇阳神境的攻击,亦可以进行抵御,哪怕被破坏也可以自我修复……只不过赵通天这次的剑气喷薄,着实太过凌厉。 整件炽焰法袍被剑气撕得粉碎,虽然仍可自愈,但此刻愈合速度变得极其缓慢。 辞镜抬了抬眼。 他面色有些枯白。 这几年。 他在金鳌峰剑气压制之下,成功破境,晋升来到阳神第二境。 他本以为,能有此次晋境,全部得益于自身的强悍体魄,与过人天资。 每个月,雷打不动,与这赵通天打上一场。 有此一战,金鳌峰剑气大阵方能有所消耗。 休战时分,借着这份自己好不容易争取而来的“安宁”,辞镜拼命恢复气海,拼命汲取元气…… 可今日这一战,却让他意识到了不对。 赵通天,虽然比不过赵纯阳。 但是这家伙也是个狠人! 前些年和自己打架,从来没使出过全力! 如果金鳌峰当真要压制自己修行……那么自己,根本没机会破境! “很好。你不说话,那我便当你是服了。” 赵通天从剑气石柱上一跃而下。 他来到凹坑之前,居高临下看着被打趴下无力反抗的朱雀大妖,平静道:“既然你服了,那么现在便可以好好聊聊了。我说,你听着。” “……???” 朱雀大妖嘴角有些抽搐。 什么? 这老家伙疯了么? 好歹是大穗剑宫掌律,座下徒子徒孙数不胜数,就没个能聊天的人? 非得找自己!? 而且还费这么大力气,打上这么一架! 朱雀很清楚,这一架自己虽然败了,可赵通天也绝不轻松,自己这身金刚体魄那是绝对抗揍耐打,即便有金鳌峰剑气大阵加持,这场剑气输出,也需要消耗大量的元气。 “刚刚那个年轻人,参悟出了‘灭之道境’。” 赵通天第一句话,就出乎朱雀大妖的意料。 “!!” 灭之道境? 朱雀大妖死死盯着眼前的老家伙。 对他而言。 这四个字,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听到过了…… 其实也不怪朱雀。 他被封锁在金鳌峰后山,完全与世隔绝,谢玄衣上一世闹出的动静再大,也传不入他的耳朵。 对朱雀而言,灭之道境,有着极其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这辈子修行至今。 只见过两人,修行出了“灭之道境”。 一个,是莲尊者。 另外一个,便是大离国的一刀宗宗主罗烈。只不过,大道长河宽阔无垠,哪怕摘下了同样名为灭之道境的果实,二者之间,亦有不同之处。 莲尊者的“灭之道境”,专攻神魂。 罗烈的“灭之道境”,更注重湮灭肉身。 “灭之道境,的确很难参悟。” 朱雀大妖艰难撑起身子,他的体魄的确强悍,这短短十数息功夫,便恢复了一口气,能够开口说话。 此刻辞镜声音沙哑,沉声说道:“不过莲尊者的‘灭之道境’,可是能够直击灵魂的。刚刚那个年轻人,身上完全没有莲尊者当年的气势,该不会和那个姓罗的一样……参悟出了次一等的‘灭之道境’吧?”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 赵通天平静道:“我知道,在你心中,莲尊者的剑道资质举世无双。按理来说,她应该是大穗剑宫的下任掌教,她所参悟的‘剑道’,也的确是世间一等一的大道。” “反正比你强。” 恢复一口气后,朱雀大妖辞镜便又是那副桀骜模样。 他冷冷道:“如果莲尊者还活着,你一定不是她的对手。” “……” 赵通天沉默了片刻,他无法反驳这句话。 的确,当年莲尊者展露出的剑道天赋,是极其惊艳,极其惊艳的。 即便是师兄也为之感慨。 如果她还活着,那么如今该修行到了哪一境? “是。” 赵通天垂眸喃喃道:“我情愿死在北境战场的那个人,是我。” “呵。” 朱雀大妖辞镜讥讽地摆了摆手:“说这些有用么?我知道人类是何等虚伪的存在……你不必流露出对当年之事的遗憾,反正你也不准备报仇。” “莲尊者参悟的‘灭之道境’,并不是最完美的层面。” 赵通天轻轻吸了一口气,道。 朱雀大妖闻言,怔了一下,旋即皱起眉头。 这句话在他听来,有些讽刺。 他跟随莲尊者走遍大江南北,当年那也是一个璀璨盛世,莲尊者于洞天境修出“灭之道则”之后,便已经可以称呼一声同境无敌了……没人比朱雀大妖更清楚“灭之道”的强大和可怕。 与罗烈不同,莲尊者的剑意可以直击神海。 一剑递出,轻则心湖破裂,重则神魂灰飞烟灭。 “灭之道境,还有更高的一层。” 赵通天平静道:“肉身,灵魂,天命。” “天命?” 辞镜有些茫然。 “生,灭,这两条大道。乃是世上最为强大,也最难参悟的两条道。” 赵通天幽幽说道:“灭之道境一共有三层,哪怕只参悟了一层,也足以如罗烈那样,成为‘十豪’级的枭雄。莲尊者的确比我要强,她参悟了第二层,只不过这并不是终点。” “你该不会想说,刚刚的年轻人,参悟了第三层?” 辞镜神色变得微妙起来。 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诸多被自己忽略的古怪之处。 这姓谢的年轻人,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他竟然得到了赵纯阳的厚爱,被亲自赐下一朵“莲剑气”! 除此以外。 两人距离上次见面,短短不到一年,这小家伙便成功从洞天境跻身阴神! “第三层‘天命’,很难参悟。” 赵通天缓缓说道:“如果只活一世,几乎是没有机会参悟的。” 辞镜再次怔住。 这句话什么意思?刚刚见面的这个年轻人,是个转世者? 辞镜其实根本不在乎谢玄衣的身份。 他也无所谓谢玄衣是不是转世者。 只不过,赵通天的这句话,让他心湖深处,隐约产生了一道很荒唐的念头。 他坐在凹坑之中,一点一点,缓缓抬起头。 大风吹过。 枯叶翻飞。 饱含着剑意的竹叶,落入凹坑,被焚成灰烬。 赵通天衣袖飘摇,声音轻柔,全然不似那个冷漠出尘的金鳌峰剑宫掌律:“刚刚这些话,是许多年前,她亲口对我说的。” “这是……莲尊者告诉你的?” 辞镜的心跳忽然变得快了起来。 他胸口莫名堵塞,声音也变得嘶哑:“你想说,莲尊者在北境战场的‘陨落’,不是意外……” “不。” 赵通天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北境战场发生的那场围杀,到底是不是意外。但我知道,在那一战之前,她便开始准备冲击这‘灭之道境’的第三层,天命。” 道境的高低,与修行境界无关。 大道长河,有深有浅。 即便摘下了道果,依旧可以继续演化。 举个例子。如今的一刀宗宗主罗烈,早就凝聚出了“灭之道境”。若干年前,他便成就了阳神境,这些年境界停滞乃是情理之中,可伴随着对“灭之道”的参悟程度加深,他的境界哪怕停滞,实力也会不断精进。 “我记得,大穗剑宫的经书阁之中,存着一本‘灭元篇’。” 朱雀大妖辞镜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整个人的神情也无比激动:“所以莲尊者没有死,她只是借这场北境围攻,转世重修去了?!” “我也希望,这就是事实。” 赵通天轻叹一声,道:“但事实是,大穗剑宫从来就没有所谓的‘灭元篇’。道门和佛门都存在转世重修之法,于是所有人都认为,与佛道并驾齐驱的剑宫,理所应当也该存在一道‘兵解重修’法门,只可惜……无论是莲峰的道藏洞天,还是小舂山的藏经阁,都没有‘灭元篇’的存在。我在大穗剑宫镇守了百年,这里的每一本经书,我都翻过了。” “?” 朱雀大妖愣愣看着眼前男人,有种被耍的感觉。 “没有‘灭元篇’,不代表不能转世重修。” 赵通天话锋一转,他跳入凹坑之中,蹲下身子,看着眼前朱雀,缓缓说道:“刚刚的那个年轻人,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既然他可以做到重修一世,那么……” 辞镜连忙接过此话,一口笃定道:“那么莲尊者一定也可以!” “不错,这正是我心中所想。” 赵通天垂下眼帘,低声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将莲尊者的生死……与‘灭元篇’的存在联系在一起。” 在他看来。 找不到灭元篇。 便极大概率意味着,莲尊者已然身死道消。 “所以你拦着我……” 朱雀大妖喃喃开口。 “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这其实是一个很自私的念头。” 赵通天轻轻道:“只是,这世上愿意真心等她的人,并不多。如若你走了,那么我也会很孤独……” 辞镜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可恨的老家伙。 饮鸩之战结束,两人就这般斗了许多年,争了许多年。 这些年过去。 似乎还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况且,活着不好么?” “即便你能返回妖国,拼杀一位大尊,又能怎样?” 赵通天停顿了很久,认真说道:“你应当清楚我的为人,这些年默不作声,并非懦弱,更非怯战。而是……我还不确定,那个正确的时机有没有到来。” “……” 朱雀大妖垂下头来,赤红长发披散。 那股子凶悍戾气,消散了许多。 赵通天沉默片刻,忽然道:“这些年我积攒了许多气运,足够让【浑圆仪】运转一次,卦算出当年莲尊者的神魂残留。我准备等大穗剑宫诸事落定,便动用这次‘卦算机会’。” “???” 闻言,朱雀大妖骤然抬头。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人。 “斗了这么久,我累了,想必你也累了……” “停战吧。” 赵通天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如果你愿意低头,那么我也愿意让步。你好好考虑一下,不用着急给我答复。” (本章完) 第413章 重逢 第413章 重逢 江宁这场“大火”,足足燃了半个月,终于迎来了结局。 大阵高铸的仁寿宫,传出一纸圣讯。 江宁谢氏,剥夺“世袭罔替”,降爵罚禄。 这个处罚,不可谓不重。 但对于那些“看戏”的诸侯豪杰而言,还是略感遗憾……江宁谢氏的唯一独苗已经死在了大月国北狩之中,如今仁寿宫剥夺谢氏“世袭罔替”,颇有些多此一举的意味。 不过,这也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讯号。 谢氏起势区区数十年,借着谢玄衣登顶剑道魁首的这缕雄壮气运,谢志遂一路平步青云,江宁谢氏从落魄贵族,到大褚异姓王,只用了半个甲子。这半甲子,谢氏与四境圣地,满朝诸侯,均都结交了“深厚友谊”。 只不过这份“深厚友谊”,来得快,散得也快。 一半,缘自谢玄衣。 当年谢玄衣风头太甚。 如果他还活着。 那么如今谢氏宗堂,便有一位阳神境天才剑仙坐镇。 另外一半,便是源自“圣眷”。 绝大多数的圣地世家其实不明白,为何谢氏如此备受恩宠。 但他们也不需要明白原因…… 谢氏倒了,还会有下一个谢氏。 无论是谢氏还是李氏,他们只需要负责“结交”,保持“关系”即可。 如今,仁寿宫传出的这份圣旨,便是一个讯号。 圣眷是有限度的。 如今天下太平,方圆坊互相贸易,褚离贵族之间,彼此有所交易,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即便是大褚皇族,也有不少人通过“方圆坊”来进行往来。 所以谢志遂与离国方圆坊的交易其实不算什么。 即便他当真与纳兰玄策有所合作,也不至于让仁寿宫如此动怒。 各大圣地都在揣测。 谢志遂招惹圣怒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 …… “先生,圣旨下来了。” 黑鳞卫桑正,捧着厚厚书卷,压抑着激动心情,快步踏入书楼,迫不及待想要向陈镜玄汇报仁寿宫降下的这场圣怒。 如今大褚四境,议论纷纷。 所有人都想知道,这次重罚之后,仁寿宫还会不会有其他更多的动作。 今日书楼,格外清净。 红炉火星跳跃,散发着淡淡的萤光。 桑正有些诧异地停下脚步,平日里平铺书楼天顶的【浑圆仪】金线,今日却如瀑布般垂落,围成一座半圆,将青玉案遮掩包裹,宛如一面通天屏风。 陈镜玄的身形,就隐在屏风之后。 桑正放下案卷,将仁寿宫的消息,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陈镜玄的声音并没有多少喜悦。 “知道了。” 桑正轻轻一叹。 对于陈镜玄的反应,他并不意外,先生总是这样,不喜不悲,对于什么事情都不感到意外。 “先生,这次……江宁王府,怕是没有翻身之地了吧?” 桑正压低声音,缓缓说道:“仁寿宫圣讯一出,留驻在江宁的秦家客卿纷纷离开。要不了多久,想必其他圣地,世家,也会做出反应。” 青州乱变之后。 大褚异姓王,便只剩秦谢两家。 秦家客卿离开江宁,拒绝为之求情,同样是个十分重要的讯号。 江宁之罪,几乎不会有回转余地。 接下来。 各大世家,宗门,都会与之割席。 而这,正是陈镜玄想要看到的。 谢氏忘恩负义,最好的惩罚,不是直接杀了江宁王! 而是在杀他前,让他失去一切,回到当年一无所有的模样。 “时候尚早。” 屏风后传来平静的声音:“道门那边近况如何?” “道门……” 桑正有些苦恼。 这几日,先生谋划的诸多事宜,尽皆顺利。 小谢山主成功从离国脱逃,完成出使任务。 江宁谢氏引火烧身,无力回天。 钱三接掌褚国方圆坊,借着这一案,从幕后转为台前。 唯独一事不顺。 “卑职奉先生之名,去送拜帖。” 桑正无奈说道:“但道门似乎并不愿意给书楼面子。三次拜访道门,均都无功而返……没能见到任何一位斋主,更别说那位‘崇龛大真人’了。” 屏风后没有动静。 桑正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三次拜访道门,拜帖都被收下了。” “谁收的?” “玉清斋,商仪。” 桑正沉声说道:“就在昨日,卑职刻意找她打听了‘唐斋主’的下落……唐斋主的确是去了后山,再之后便没有出来过了。” “先生,还有一事。” 桑正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卑职觉得,如今道门氛围似乎有些古怪……七斋弟子,似乎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和睦。” 他这几次拜访道门,都是玉清斋负责接待。 以往书楼和道门关系不错。 可从去年开始,二者关系便隐隐约约发生了改变。 不,准确来说,是从“谢真”出现开始……道门与书楼关系,出现了裂痕。 先是玄水大比。 谢真当面击败谢嵊,香火斋吃了个大亏。 而后便是大月国北狩,谢嵊方航纷纷殒命,幕后黑手疑似谢真。 太上斋主历尘,甚至来皇城亲查此案—— 虽然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但众人心底都清楚,历尘早将这笔账算在了“谢真”头上。 “不必在意这些。” 陈镜玄轻轻道:“这几日你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吧,事不过三,既然已经拜访过三次道门……那么该传递的态度,便都已经传递了。” “是。” 桑正恭敬开口,心中隐有期待。 这是要准备先礼后兵么? 道门虽然是庞然大物,有千年底蕴。 可桑正浑然不惧。 他知道,这三次拜帖,均都是为了“唐斋主”所送。 如今皇城流言蜚语不断,许多人都听到了“唐凤书”被困后山的消息。 有人静观其变。也有人落井下石,讥讽陈镜玄欺软怕硬,当初在青州领了唐凤书人情,如今不敢为其发声。 这些话,传入桑正耳中。 国师先生与斋主大人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如今斋主身陷囹圄,先生怎会袖手旁观?他几次都想站出来为先生说话,但顾及大局,最终还是忍下。 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家先生的为人。 先天下之忧而忧。 后天下之乐而乐。 先生坐在书楼之中,持天命之线,总要先替“众生”考虑,哪怕再在乎唐斋主,也得先把大局稳住。 “先生,卑职不累!您有什么任务,随时吩咐!” 桑正临行之前,再次行礼。 屏风后的声音依旧平静:“好。” 桑正离去之后。 书楼重新回归平静,无数天命金线交织的屏风那端。陈镜玄大字型躺在书楼地面之上,神色茫然地看着天顶。 面前十丈高悬之处。 无数金线交织,纵横,割裂,形成混乱复杂的一片星象。 这一幕卦象让他琢磨不透,苦苦思索一日,滴水未尽,彻夜未眠,以至于此刻衣冠散落,毫无仪态可言。 这就是他先前没有露面接见桑正的缘故。 “江宁”乃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按理来说,这场大捷,值得庆祝。 可陈镜玄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按理来说最近这几桩麻烦拆解之后,附着己身的大势气相,应当迎来反弹。 可事实情况,并非如此。 【浑圆仪】金线缠绕,卦象一片混乱。 陈镜玄盯了许久,看不清指向。 这是一个很可怕的事情。 无论卦象是“大吉”,还是“大凶”,都不至于让陈镜玄陷入如此境况…… 偏偏卦象一片浑沌。 即便他往【浑圆仪】中投去自身命数,消耗阳寿进行卦算,依旧一无所获。 修行监天术以来,陈镜玄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局面。 一时之间。 他心湖有些慌乱。 …… …… 今日皇城分外热闹。 鞭炮齐响,锣鼓轰鸣,西宁街红罗铺路,元庆楼人满为患。 秦家宴请贵宾,设下巨宴。 原因无他,秦家自幼拜师学艺的那位“二公子”,终于学成归来。 秦家一共有三位公子。 大公子秦百煌,担任炼器司首座,颇有炼器资质。 二公子秦千炼,拜入长生斋,师承元烬真人“曹钺”,修行道法,已有三十余载。 至于三公子秦万炀……已经在北狩之中殒命。 秦家势大,冠绝大褚王朝四境世家。 此乃大褚先祖最早敕封“世袭罔替”的异姓王爵。秦祖更是功参造化,早早登顶,负责镇守大褚武道气运。这等“绝巅人物”,即便是武谪仙见面,也要恭敬低头,俯首行礼。 秦家有这般浑厚家底,即便这些年再是低调,也终究逃不过众人议论。 秦祖曾留下族诫。 太平年间,秦家家主,不得担当甲子之年。 最多六十载,家主之位,便要更替。 如今这“甲子之年”,已经快要抵临日期,对于这秦家家主的继承之位,至今仍未敲定人选。 其实对于此事,早就激起无数议论…… 身居“炼器司首座”高位,看似优势无限的秦百煌,反而并不被众人看好。 十年前方圆坊便给出过相关情报。 当时方圆坊的情报预测。 如若没有意外,秦家家主之位,会传给三公子秦万炀。 原因很简单。 秦家乃是“武道世家”,由于承蒙秦祖庇佑,历代家主都极其注重“武道修行”。 奈何。 大公子秦百煌,根本就不喜欢“修行”,一门心思都扑在炼器术法之上。 在秦家眼中,炼器术法,只是小道。 而二公子……也并未按照族中规划前行。 秦千炼虽然天赋异禀,但对“秦家锻体之术”,也是不感兴趣,年纪轻轻便逃离皇城,入了道门,拜入长生斋。 如若这二位公子,有人愿意修行炼体之术,后来的三公子,便不会出世。 十年前。 秦万炀年纪轻轻,已然展露了不俗的炼体资质。 按照这个势头,秦家家主的继承之位,不会有丝毫悬念。 只可惜。 这三公子死在了北狩之中。 大公子依旧醉心炼器术法,那么秦家唯一的候选者,便是二公子秦千炼。 这次秦千炼回城,秦家大摆宴席,似乎也是昭告自己的态度。 …… …… 不过讽刺的是。 这场宴席,宴请皇城诸多权贵,四方豪强。 但主角,却未到场。 元庆楼每一层全都爆满,秦家请帖发出,无数人早早到场,翘首以盼,可从早上盼到晚上,日出盼到日落,都未能看见这位远离皇城修道三十载的二公子真容。 秦千炼根本就没来。 日暮时分。 炼器司密室之中,锤凿之声迸溅,火星四射。 滚烫剑条坠入冰水之中,滚滚烟气翻涌而出,秦百煌披挂符箓甲胄,正在忙着锤炼剑器,他忽然停下掌心动作,皱眉回过头去。 密室陨铁重门,不知何时打开。 门前站着一位白衣白发的“年轻人”。 年轻人早已不年轻。 但或许是修行“长生斋术法”缘故,他的面容极其红润,面容好似十七八岁的少年,唇红齿白,整个人眼神清澈,但瞳孔却是如墨一般漆黑。 仔细看去,便会发现,他眼中并没有喜怒哀乐。 有的,只是冷漠。 “吃完了?” 秦百煌操纵铁甲,缓缓从冰水之中摄出那枚细长剑条,他面无表情端详一眼,将剑条丢入废弃铸剑炉中,幽幽说道:“听说今儿整个皇城都很热闹,你是主角,不应该这么早退场吧?” “看来兄长还是关心我的。” 秦千炼轻轻笑了笑,道:“我根本就没到场,谈何退场?” “没到场?” 秦百煌瞥了眼地上的符箓日晷,这座铸铁密室,对外封闭,看不清日夜变换,但由于研制的符箓缘故,密室上空有一片极小的炽日之符投影,这枚投影落在日晷之上,便可以清晰辨出时辰。 如今已经日落了。 “虽然许久没有回来了,但这皇城里……仍有许多故人。” 秦千炼轻声说道:“在见你之前,我见了许多人。” “比如?” 秦百煌冷冷道。 “比如陈镜玄。” 秦千炼笑了笑,道:“我从道门回来,第一个见的人就是他。” 他自小生活在皇城,最熟悉的人,除了秦百煌,就是陈镜玄。 “你是该见见他。” 秦百煌并不意外:“镜玄这些年,总是想起你。” 三人曾一起度过童年时期。 那个时候,无忧无虑,没有烦恼,更没有勾心斗角。 “是么?” 秦千炼淡淡道:“我怎么觉得他不太欢迎我呢……不过不重要了,我还去见了其他人。” “……” 秦百煌沉默。 两人就这么沉默了许久。 “这次怎么不问了?” 秦千炼面无表情说道:“我去见了那个愚蠢的,不明不白死掉的弟弟。真是没用的东西,怎么能有人这么窝囊?死了之后,只留下一块墓碑,连具尸骸都没能留下。” (本章完) 第414章 两半 第414章 两半 炼器司密室一片寂静,迸溅的火星落在地上,徐徐消弭。 光火燃尽之后。 昏暗密室,只剩两位久别重逢的兄弟。 但此刻却毫无和睦欢欣之景。 “他的死是意外。” 秦百煌摘下面具,神色复杂道:“我已经调查过了……大月国北狩,恰逢五彩城南下,万炀是死在妖族手中。” “是么?” 秦千炼幽幽道:“可我怎么听说,是谢真杀的他。” 道门如今对谢真的意见,分持两派。 一派,站在太上斋主历尘这边。 这些人认定,谢嵊,方航,以及秦万炀的死,都是谢真一手造成。 另外一派,则是站在玉清斋这边。 大月国北狩,玉清斋承蒙谢真出手,这才逃得一难。 “……” 秦百煌沉默。 “我知道,你和陈镜玄,谢玄衣关系不错。” 秦千炼背负双手,冷漠说道:“但身为秦家长子,无论何时,你都该站在家族利益面前。因为谢真是谢玄衣的弟子,所以你便放过他了?” “此案真相如何,我自有我的判断。” 秦百煌懒得继续这个话题:“如果你今日来见我,只是为了说这些……那么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他伸出手掌,从铸剑炉中拔出第二根滚烫炽热的铁条。 嗤嗤嗤! 轻轻震动手腕。 那根已经凝固胚胎雏形的铁条,荡出脆响,同时震出遍地金灿炽火。 满室生辉。 秦千炼轻叹一声。 他看着眼前披挂黑甲,满身宝器的男人,摇了摇头,语气之中带着遗憾:“兄长,我在道门苦修的这些年……你不会一直躲在炼器司地底,研究这些没用的东西吧?” 秦百煌脸上神色,逐渐阴沉下来。 他缓缓挪首,凝视自己大不敬的弟弟。 下一刻。 秦千炼忽然动身,白发白袍随风飘摇,仅仅一瞬,他便来到了秦百煌身前。 “轰!” 偌大静室,爆发出一道轰鸣。 秦千炼抬手速度奇快,大袖翻飞,一枚雪白手掌,对准秦百煌胸膛位置就此印出。 秦家乃是大褚王朝底蕴最为丰厚的武道世家。 但可惜,当代家主的两位嫡子,都对武道不感兴趣。 秦百煌醉心炼器,秦千炼追求道法。 虽说“道无高低”,但真要打起来,炼器之术……确实要矮上一头。 秦千炼动身那一刻,秦百煌胸口护心镜便震颤起来。 这位早就觉察到来者不善的炼器司首座,反手攥握铁条,毫不客气挥砍而下,这本是朴实无华的一击,但随着后退横拉的姿势摆出,秦百煌这身漆黑甲胄开始爆发出沉闷低鸣,一片片鳞甲仿佛拥有生命般喷薄怒放,整个人脚底地面凹陷破碎,绽开一张不断蔓延的漆黑蛛网。在大褚皇城,炼器司修士的地位相当之高,无论是皇族权贵还是圣地世家,都会以极高规格的礼仪对待……原因很简单,炼器司给大褚皇城提供了相当殷实的宝器支撑,这些修士可能自身修行境界不高,但浑身佩戴的宝器,全部都是极品。 “轰隆隆。” 轰鸣声中,时间仿佛变得缓慢。 秦百煌皱起眉头。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景象,自己攥握在铁甲掌心的“炽热铁条”,本该如长鞭一般击中秦千炼的手臂。 但接触刹那。 炽热铁条穿过白衣白袖。 遍地弹射飞溅的火星如倒逆之雨,秦千炼的衣袖仿佛化为虚无,就这么穿过了格挡抱架。 这一掌轻轻按在了秦百煌的胸口甲胄之上。 “砰!” 五指发力似乎不大。 但秦百煌眼前却是一黑。 他听到了自己胸口护心镜支离破碎的声音,不……不仅是护心镜,整副黑鳞甲全都被这一掌击碎! 轰一声。 他整个人被重重打飞出去,后背撞入炼器司密室铁壁之中。 漫天火星噼里啪啦下坠。 密室重归黯淡。 白衣白袖飘忽落定。 秦千炼甩了甩衣袖,面无表情说道:“早就跟你说了,炼器术是最没用的东西……现在你信了么?” 秦百煌捂着胸口。 眼前漆黑逐渐退去,气海翻涌,却并没有太多痛苦。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 但……这一掌,应当收敛了力度。 “放心,只用了三成力。” 秦千炼看着地上的兄长,声音鄙夷道:“不修武道也就罢了,连基础的修行都如此懈怠,这么多年过去,只有一座破烂洞天。这点修为,你要怎样才能担任秦家家主之位?” 这具甲胄,倒是称得上坚固。 可一旦破碎。 区区洞天境,如何承受接下来的杀招? “秦家家主……” 秦百煌靠坐在铁壁之上,他揉着胸口,过了许久,发出一声戏谑长叹。 秦百煌缓缓抬头,看着自己的弟弟,神色悲哀地说道:“所以你今日见我,是为了这件事吧?” “……” 这次轮到秦千炼不语。 “今日是你回京的好日子。” 秦百煌盯着秦千炼的俊美面容,感慨说道:“放着元庆楼的大好宴席不吃,偏偏跑来拜访我这个无人问津的长兄……倒是让人意想不到,你不会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让我主动放弃接下来的‘家主选举’吧?” “不错。” 秦千炼面无表情,平静说道:“你最好主动放弃。”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秦百煌冷笑一声。 “实不相瞒,对于这‘秦家家主’之位,我以往从不在乎……” 他悠悠吐出一口浊气,讥讽说道:“你在道门修行的这些年,我一直都在这里钻研我的炼器术,无论是武道,还是其他大道……我都不感兴趣。” 秦千炼皱了皱眉。 “你应该不太明白‘嫡长子’的苦恼。” 秦百煌皮笑肉不笑说道:“秦祖重视血脉传承,家主之位只传嫡子。作为你们兄长,自幼我都要做许多不情不愿的事情……如果换你来当这位‘嫡长子’,你再喜欢道法,也没有意义。你根本没机会离开皇城。” 秦千炼这才意识到。 原来加入炼器司之后,秦百煌几乎便没离开过皇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陈镜玄一样……都是注定要停驻在皇城中的“守望者”。 所有的自由,都是有代价的。 秦百煌能够在炼器司沉浸炼器之术。 便是因为他付出了代价。 以牺牲一种自由,换取另外一种自由。 “怪不得。” 秦千炼同样冷笑讥讽道:“……喜欢大穗剑宫的姜妙音,却只敢写信表明心意。” 这同样是一桩笑话。 被无数人传播。 也被无数人嗤笑。秦百煌这位秦家嫡长子,的确在许多人眼中,只是一个“乐子”。 “好笑吗?” 秦百煌挑了挑眉,淡然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些年,我只给妙音姑娘一人写过情书,即便被拒绝,那又怎样?喜欢一个人,难道还有错?” 秦千炼一时竟无言以对。 “不管你今日来此的目的究竟为何……” 秦百煌一只手扶着铁壁,艰难站起身子。 身上那件沉重甲胄,破碎之后,噼里啪啦掉了一地,露出内里的黑衫。 他轻笑道:“我得谢谢你。” “?” 秦千炼眯起双眼。 秦百煌声音沙哑道:“这破炼器司待久了,着实没什么意思,我一直想做些有意思的事情……你让我有了一个不错的想法。” “一样东西,没人要,哪怕再珍贵,也不香。” “可想要的人多了,哪怕是食之无味的鸡肋,也让人想要抢上一抢。” …… …… 元庆楼大宴。 姜奇虎坐在顶层,周围尽是权贵。前段日子,他奉命前往南疆,主持“荡魔”相关事宜,本来极其繁忙,可不久之后,他又急忙奉令赶回大褚皇城……原因无他,皇城司首座元继谟“白日蒸发”,整个皇城司乱作一团。 衢江刺杀案的消息,被捂得严严实实。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负责刺杀梵音寺使团的,不仅仅有皇城司专员,还有南疆阴山的宵游真人,以及“赤仙”的散魂。 元继谟身死道消的消息,几乎已经在大褚皇城名门望族之中传了个遍。 由于此案着实上不了台面。 于是仁寿宫不出圣诏,众人便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但这些人心中清楚一件事……皇城司首座死了,总归要有下一个首座,“元继谟”死了,那么首座理所应当就是姜奇虎,这位姜家独苗无论是修行境界,还是统率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存在,背靠青州,家底清白,满门忠烈。 这场酒宴,本该是迎接二公子秦千炼。 可由于秦千炼久未到场。 于是众人推杯换盏,纷纷来敬姜奇虎酒,一时之间,场面变得颇有些古怪。 姜奇虎早就想走。 只可惜。 如今身居高位,反而不得自由。 大褚皇城,有些规矩,他不得不守……主要是客随主便,那位坐在主座的秦家家主,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自家公子的“迟到”,连连端盏,主动邀酒,他着实没法推脱,不过片刻之后,姜奇虎神色忽变。 如意令震颤。 负责看守书楼的黑鳞卫“桑正”传来了讯息。 那位本该出现在元庆楼的秦家二公子秦千炼,忽然到访书楼—— 前面半句。 不算什么。 后面半句传出,姜奇虎便坐不住了。 桑正传来的后半句讯息是:秦千炼离开之后,先生开启了书楼大阵,谢绝外人入内。 姜奇虎虽然大大咧咧。 但心思却是相当细腻。 秦千炼乃是道门长生斋中人,长生斋乃是姜奇虎留心最多的“一斋”,十年前长生斋最为得意的弟子烟邪,与陈镜玄争夺【浑圆仪】失败,动用禁器被罚,不久前逐出道门,至今没有确切消息。 有小道消息称,烟邪来了皇城。 但姜奇虎私下调查,却是没有得到任何证据。 他一直怀疑。 烟邪来到皇城,是为了当年丢失的“国师”之位……如今先生距离正式授封“国师”,只差一步之遥。 这一步之遥。 在许多人眼中看来,乃是顺其自然。 但姜奇虎决不允许出现任何意外。 收到这条讯息之后,姜奇虎心湖便没理由地烦乱起来。 他隐约有种不祥预感。 “诸位大人,诸位长辈,诸位兄弟,同僚——” 姜奇虎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子,端盏饮尽,诚恳说道:“皇城司近日事务繁忙,刚刚出了急讯……姜某实在没法陪诸位尽兴畅饮,万望宽恕,先行一步。” 此言一出,其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姜奇虎匆匆离去。 他一路骑马,奔赴书楼,不多时,便抵达目的地。 只见书楼四周升起阵纹,桑正蹲守在阵法之前,神色复杂。 “姜大人,您总算来了。” 桑正看见姜奇虎,眼神亮了起来。 “秦千炼没去元庆楼赴会,反而来了书楼?” 姜奇虎翻身下马,低声道:“详细说说,他来见先生,说了什么?” “姜大人,真是奇了怪了。” 桑正诚恳道:“就在今日,仁寿宫圣讯下来,我前来禀告,先生让我好好休息……这几日诸事落定,本该开心的,但先生似乎并没有多少喜悦,甚至有些烦恼。卑职想着,要不要找先生再要些任务,分担些麻烦,于是离开没过多久,便重新折返回来。正巧,碰见这秦千炼带人来到此地。” “带人?” 姜奇虎神色凝重:“……谁?” “卑职没有看清。” 桑正苦笑道:“那会儿卑职还没踏入书楼,大门便合上了,而后大阵升起。约莫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秦千炼倒是离开了,但书楼大阵却是未曾关闭,卑职蹲在此地,苦苦等候了许久,实在候不住了,这才传讯的。” “不会是什么贼人吧?” 姜奇虎闻言,按耐不住了。 他快步前进。 如意令急促震颤,四周大阵荡出一阵阵波纹。 书楼阵纹,乃是先生亲手布置……其实对于姜奇虎和桑正这样的“绝对心腹”而言,想要硬闯,并不会受到大阵阻拦。 只不过。 两人足够尊重先生,从来不会主动闯阵。 此刻姜奇虎担心先生安危,快步向前,来到门前,拔出长刀,正准备出刀破门。 “咔嚓……” 便在此时,大阵压力主动散去。 书楼门户自行打开。 姜奇虎怔怔看着大殿里的场景。 无数金光翻飞。 【浑圆仪】神霞散落,以一张青玉案作为界限,将书楼割为两半。 青玉案这边,陈镜玄端着不知何时凉却的茶盏,神色苍白,面容憔悴。 青玉案那边。 一位道袍女子,手捧拂尘,平静站立,鬓发随风飘摇。 霞光垂落,映照得她超凡出尘。 …… …… (这一章做了些许修改,大家可以重新刷新一下。) (本章完) 第415章 叨扰 第415章 叨扰 大门倒开。 姜奇虎怔怔站在原地,一时之间有些呆住。 “唐……唐斋主?”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道袍女子。 如今许多人都知道,天下斋主唐凤书被压在道门后山,由崇龛大真人亲自镇压看管……就如十年前的“烟邪”那样,不知要关押多久,才能被放出来。 各大世家,宗门,都在观察“书楼”的动静。 小国师和唐斋主的关系,天下皆知。 唐斋主被压,陈镜玄不可能无动于衷。 因为此事,从南疆调回皇城的姜奇虎,这几日厉兵秣马,好整以暇。 虽然他在皇城司担职,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是书楼一员,但凡陈镜玄有所吩咐,姜奇虎将会第一时间挺身而出,绝不二话。 可姜奇虎万万没想到。 还没等书楼有所动作,这一切便“结束”了。 没有镇压,没有囚禁。 消失多日的唐斋主,就这么俏生生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所以,秦千炼带来的那个人,竟是斋主? 姜奇虎松了一大口气,将长刀归鞘。他笑着挠了挠头,望着青玉案那边的男人:“先生……我听桑正说,书楼大阵开了,我担心您的安危。” “嗯……” 青玉案那边轻轻应了一声。 不过陈镜玄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却是有些疲倦:“不必担心,我无恙。” 笨虎隐约捕捉到了些许不对。 “那……我先退下?” 他挑了挑眉,看了眼唐斋主,莫名觉得有些陌生,心湖里的不安预感没有减轻。 离开书楼后,桑正迫不及待上前:“姜大人,里面情况如何?” 姜奇虎皱着眉头,看着重新闭合的书楼大门,缓缓说道:“里面那位是唐斋主。” “唐斋主?” 桑正瞪大双眼,满脸不敢置信。 他拍了拍胸口,如释重负:“吓我一跳……我还以为秦千炼没安好心。等等,既然唐斋主没事,姜大人为何是此般神色?” 姜奇虎脸上没有丝毫轻松之色,反而神情凝重。 “我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蹊跷。” 姜奇虎低声喃喃道:“以‘崇龛’的性格,怎会平白无故将她放出?” …… …… 时间倒流,回到半柱香前。 大殿穹顶,金线垂落。 玉案如剑,将大殿一切两半,秦千炼披着道袍,背负双手,与另外一位覆面女子踏入书楼之中。 “陈先生,好久不见。” 秦千炼轻声道:“阔别多年,你似乎与当年没什么变化……” 天命金线垂落织成一面屏风。 陈镜玄缓缓坐了起来,整理衣冠,调整仪态,待到十数息后,屏风散开,他便恢复了平日里整洁无暇的姿态。 秦千炼眯起双眼,端详着眼前的瘦弱文士。 秦千炼笑道:“和当年一样,一副‘病痨鬼’模样。” “……” 对于这讥讽,陈镜玄并不在意。 他的目光落在秦千炼身旁女子之上,女子虽然戴着帷帽,覆着面纱,但有些人……哪怕层层伪装,只要看上一眼,陈镜玄就能将其识出。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秦千炼环顾一圈,端详着这华美瑰丽的金灿书楼,最终他视线落在穹顶的金线之上。 秦家二公子悠悠开口:“我不喜欢废话,你不是派人来了三次道门么?你想做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你要的人,我给你送来了。” 说罢。 秦千炼离去。 此地便只剩陈镜玄,以及佩戴帷帽面纱的道袍女子。“你……还好吗?” 陈镜玄沉默许久,主动开口,打破了这大殿的宁静,话音出口,他伸出手,隔空拂袖。 哗啦! 无声微风掠过,掠过陈镜玄的大袖,掀起唐凤书的帷帽面纱。 帷帽坠落在地。 女子并没有阻拦。 两人对视。 千言万语,皆在无声中。 外界都说,这段时日,唐凤书被囚禁于道门后山,遭受雷劫之苦。 对视一刹,陈镜玄心中便有了定论。 外界所言不虚。 虽然那张帷帽面纱下的面容看上去洁白如玉,未受侵害,但道袍翻飞之际,陈镜玄瞥见了唐凤书的手腕,小臂。 道门修士,虽然不修体魄。 但却有“罡气”护身。 如今,唐凤书裸露而出的那部分肌肤,一片苍白,还隐有血痕。 很显然。 护体罡气曾被击碎过。 陈镜玄眼中浮现一抹冷冽寒意,他很清楚,如今道门能让唐凤书这位阴神境大圆满受到如此伤害的,唯有崇龛。 “我没事。” 唐凤书轻轻说道:“雷炼之术,不过尔尔。肌肤之伤,乃是这世上最不值一提的苦痛。” 陈镜玄知道,以唐凤书的道心,毅力。 这苦痛,的确算不得什么。 他在这世上见过最倔强的人,大概就是她了。 “道门……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镜玄面露不忍,咬牙说道:“你终究是天下斋主……崇龛怎可如此对你?” 说归如此。 但陈镜玄怎会不知这一切的“根源”来自何处。 逍遥子坐闭死关之后,崇龛大真人执掌道门,这位大真人对“道门清名”有着近乎病态的追求,这些年的道门戒律变得极其严苛,而崇龛最大的眼中钉,便是这几年从方圆坊流传出去的那段爱情故事。 唐凤书在道门遭受的“雷炼之苦”,归根结底,要算在自己头上。 陈镜玄温声道:“你且忍忍,我以【浑圆仪】帮你清查一下心湖神魂,看看有没有留下魂伤。” 说罢,一缕金线自穹顶垂落,如柳叶般向着女子荡去。 唐凤书却是后退一步,微微挪首,将其避开。 金线落空。 陈镜玄怔住。 “过去之事,已经过去,何必再提?” 唐凤书低垂眉眼,轻柔说道:“今日我来书楼,只为一事。如若我愿意舍去‘天下斋主’之名,离开‘道门’,你是否愿意舍去‘国师’之衔,离开大褚皇城?” 这一问,让整座书楼重新归于寂静。 陈镜玄怔怔看着眼前女子。 他神色有些茫然,下意识端起茶盏的手,不住颤抖。 这个问题没有迎来回复……直到姜奇虎破门而入,再到姜奇虎离去。 而有些问题。 没有回复,便是最好的回复。 “知道了。” 唐凤书声音沙哑道:“是我叨扰了。” …… …… (下午还有一更。) (本章完) 第416章 真心 第416章 真心 大穗剑宫山下,一座名为“青平”的小城。 街巷人潮汹涌,熙熙攘攘。 一个面容白皙,身着红裙的羊角辫小姑娘,蹲在画摊前,目不转睛,看着摊主妙手生,将浆勾勒描绘成栩栩如生的凤凰。 这是谢玄衣带姜凰下山的第三日。 距离谢志遂降爵削禄的风波,已经过去一段时间,江宁那边风波平定,钱三亲自前来,送了封信。 言里言外,都是感谢。 按理来说,谢玄衣已经可以“抛头露面”,只不过他始终没有等到陈镜玄的“传讯”。 谢玄衣觉得有些古怪,但也不急。 正好这几日金鳌峰后山也出了些“变故”,那头朱雀大妖不知吃了什么药,竟然老老实实不再发疯,谢玄衣猜测是上次打架太过惨烈的缘故,掌律暂时打服了这头大妖,让其彻底收敛妖气。 这是一段难得的“清净”时日,掌律不再需要耗费心力维持整座剑气大阵的压制。整座金鳌峰一片太平。苦苦练了大半年拳桩的姜凰连忙提出想要下山走一走,大妖辞镜破天荒答应了这个要求,这个任务当仁不让落在谢玄衣的身上。 姜凰毕竟是头凰血大妖,身份特殊,其他人带她下山都不合适。 两人从大穗剑宫出发,谢玄衣本想带小家伙沿着自己不久前北上的游历之路出发,但姜凰似乎对那些秀丽绝美的“山水风光”不感兴趣,她点名青平小城,二人下山之后便一路驭剑抵达此处,而后便是吃吃喝喝,看戏子搭台唱戏,看小城锣鼓喧鸣,烟火冲天。 这是很平凡,很有烟火气的三天。 “算算时辰,明日就该回去了。” 谢玄衣把羊角辫小姑娘扛在肩头,站在人群之中。 小家伙轻轻哦了一声,一边舔着画,一边聚精会神看着不远处台上的皮影戏。 这回答稍稍有些敷衍。 本以为姜凰会流露出不舍之情的谢玄衣挑了挑眉:“你不喜欢这地儿?” “喜欢。” 姜凰眼睛没离开过戏台,声音平静:“……青平城的包子好吃,戏也好看。” “你要是喜欢,再留两天也行。” 谢玄衣笑了笑。 “不用。” 姜凰咬下一大块块,摇了摇头道:“再不回去,辞镜该生气了。” 谢玄衣哭笑不得。 “辞镜这次被掌律揍地有些惨,看来以前掌律没出全力。” 姜凰托着小小下巴,叹了口气,无奈说道:“你是不知道,那天打完架,他鼻青脸肿,都快变成猪妖了。估计这次愿意放我下山,是因为不想我见到他这副惨淡模样。” 那一日,金鳌峰后山妖日升空,剑气轰鸣。 谢玄衣知道,辞镜和掌律打了一架。 这一架的胜负当然没有悬念。 带着姜凰出去逛了一圈之后,他便被拦在了剑气禁地之外,小家伙蹦蹦跶跶进去了,而后辞镜便答应了她“下山”的无理要求。 “言而有信,为做人之本。” 姜凰苦恼地长叹一声:“早知道我就狮子大开口,说要下山一个月了。反正看当时的情况,我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皮影戏结束,人潮散去。 “放心好了,‘破相’这种事情对他而言不算大事,最多两天就能恢复。” 熙熙攘攘的喧嚣声中,谢玄衣扛着小家伙,沿着小巷,返回客栈,他笑着开口:“以辞镜的性格,别说下山一个月,但凡多提两三天……他都不会答应。” “这样么?” 小家伙咔嚓咔嚓咬着块,郁闷道:“真是的,掌律怎么不下手再狠些?” 谢玄衣:“???” 妖族大修,血脉越高,越是孤傲。 那些纯血大妖,因为没有同伴的缘故,往往很是孤独。 辞镜被莲尊者捡到之后,一直都在大穗剑宫成长,对他而言……大褚王朝没什么好,这是一座充满尔虞我诈的人类群居之地,他这一生唯一的“亲人”,便是莲尊者。 直到如今,遇到姜凰,这份“孤独感”非但没有削弱,反而更加浓郁。 这是因为形单影只。 所以才会更想要呵护这头如今处于“幼年期”的凤凰。 “回去之后,好好练拳。” “但凡想吃山下的包子,只管和金鳌峰执法者说。” “如果闲着,可以去掌律的‘竹林’里逛一逛,那里有不少好东西……” 谢玄衣一路走着,喋喋不休,说着乱七八糟的叮嘱事宜。 姜凰早就吃完了块。她趴在谢玄衣头顶,静静听着,而后忽然开口:“谢真,你以后会经常来看我吗?” “当然。” 谢玄衣温声道:“以后若是无事,我便天天都来看你。每次看你,我都拎上青平城新鲜出炉的,热乎乎的包子。” “真好……” 姜凰垂下眼帘,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冷漠:“所以你准备隐瞒‘谢玄衣’这个身份到什么时候?” 谢玄衣停下脚步。 这条小巷虽然阴暗,但小巷尽头出口就在不远处。 不远处灯火摇曳。 十几枚灯笼串联在红绳之上,被风吹得肆意飘摇,在地上洒出大朵大朵的金灿涟漪。 只要再往前走上几步,便会重新踏入那座喧嚣热闹的人间。 “……” 谢玄衣轻叹一声。 他没有抬头。 此刻坐在他肩头位置的姜凰,瞳仁鲜红,面无表情,冷冷讥讽道:“不愧是你,短短时日不见,便恢复了阴神修为,怪不得有闲情逸致来这偏僻小城看戏赏。你准备骗这小家伙多久?” “你醒了?” 谢玄衣淡淡道:“醒得还真不是时候。” “是么?那真是太好了。” 姜凰活动了一下筋骨,主神魂短暂复苏,接管心湖,这段时日的记忆掠上心头。 副神魂开始修行了。 这是好事。 跟着阳神境朱雀大妖学拳,这更是好上加好。 只不过…… 【“如果你死了,那些人,我也一个都不会放过。”】 当心湖掠过这段对话之时。 姜凰神色变得厌恶嫌弃起来。 她知道。 自己如今能够逃脱“九死禁”,全靠谢玄衣。 自己的两重分身手段,其实已经失效。 若不是谢玄衣将她带回剑宫,请动赵纯阳出手,那么她大概已经在“九死禁”的折磨之下,神销魂灭,即便是衍生而出的第二重分魂,也很难逃过此劫。 但…… 前世恩怨,积压心头,这口恶气,始终难消。 姜凰忍不住开口:“真是离谱……你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她竟然愿意为了你和全世界拼命?” “以真心换真心,仅此而已。” 谢玄衣心平气和道:“若她出事,我也会出剑杀了所有作孽之人。” 在谢玄衣心中,姜凰也算是活出了第二世。 这第二世,天真无邪,稚嫩向善的小家伙,值得自己去守护。 当年种下的因。 终究要亲手偿还。 “以真心换真心?” 姜凰仿佛听到了天大笑话,她眼中满是不屑:“你难道就没想过,早晚一日她会知道,之所以沦落到这一步,皆是被你所赐!” “……” 谢玄衣沉默。 “你就没想过,到那时候,该怎么解释?” “……” 谢玄衣继续沉默。 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姜凰没有客气,继续讥讽:“好一个坦坦荡荡的谢大剑仙,你一个连‘真实姓名’都不敢说出的人,凭什么敢说这是以真心换真心?” (本章完) 第417章 礼物 第417章 礼物 小巷陷入短暂的静默。 而后……好不容易复苏的那缕主神魂,还未等来回复,便重新沉沉睡去,对她而言,能够清醒片刻便已很不容易,在姜凰修行境界成长起来之前,绝大多数时间,都要用来沉睡。 于是,这次极短的碰面,便成为了单方面的“讥讽”。 每次神魂更迭,都需要消耗心湖精神。 主神魂离去之后,头顶的小姑娘趴在脑袋上也随之睡去,像是一只猫。 谢玄衣默默离开阴暗小巷,走入灯火通明的街道。 回到客栈,将姜凰安置好。 这一夜本该这么过去。 但姜凰的话语,却是在谢玄衣心湖之中回荡不止。 他知道,这只是争胜之语。 但即便姜凰不曾开口。 表露真身的念头,也一直存在于谢玄衣心中。 剑修,追求“念头通达”。 虽然第二世化名“谢真”,但谢玄衣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拿回属于自己的名字,以及属于这个名字的一切。 …… …… 第二日。 谢玄衣将姜凰送回金鳌峰后山。 后山如今一片太平。 妖气尽散。 那片禁地也没了剑气敕压。 看来大妖辞镜和掌律达成了某种“和平相处”的神魂协议。 羊角辫小姑娘一觉睡醒,浑然忘却了昨晚发生之事,拎着青平城的包子兴高采烈去找辞镜练拳去了。谢玄衣来到剑气亭,掌律一如既往地枯坐于此,前些日子那场大战之后,他的面容神色似乎也变得好了许多。 赵通天正在亭中淬炼剑器。 前阵子,紫竹林的剑意被武道神胎汲取了一半,但剩下一半依旧浓郁,用来锤炼“揭雷”绰绰有余。 “恭喜掌律师叔。” 谢玄衣笑着开口,先说客套话:“这套‘揭雷’剑阵,着实惊艳,单论品质,恐怕不输掌教师尊的‘拂流云’。” “少来。” 赵通天淡淡道:“我有几分本领,我心底有数,这‘揭雷’比外界剑器要强许多,可与师兄的铸剑相比,还是要差了一筹。” 其实单论剑器胚胎。 这两套已经相差无几,只不过到了最后“淬炼”一步。 剑修要往剑器注入剑念。 这就产生了差距。 赵通天修行境界的确很高,但与赵纯阳相比……还差了不少。 “剑器威力,一半看器,一半看人。” 谢玄衣微微一笑,圆场说道:“祁师弟的修行境界,比小师妹要高。所以这‘揭雷’落在他手上,所能焕发的风采,一定相当惊艳。”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这拍马屁的本领……” 赵通天呵呵冷笑一声,表面上无动于衷,但话锋却是柔和了些许:“看你这样子,似乎有事求我?” “我想褪去‘谢真’这层外衣。” 谢玄衣开门见山。 一句话。 让原本静心垂坐的掌律吓了一跳。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年轻人:“你说什么?” “……” 谢玄衣预料到了掌律的反应。 他淡淡一笑,道:“您没听错。” “你知道,这第二世修行,能够修成‘武道神胎’,走出第二条剑道……有多不容易么?” 赵通天皱眉看着谢玄衣,道:“北海陨落,二世重修。纯阳师兄为了你,费了多少心血,一旦你身份暴露,大穗剑宫要面临的,就是当年北海杀局的重演。” “放心。” 谢玄衣点了点头,神情凝重道:“我很清楚,这层身份的含义。只是……” 他坐了下来,随手挥出一缕剑念。 此地乃是金鳌峰。 掌律坐镇之地。 剑气亭更是禁地中的禁地。 布下这缕剑念,完全就是多此一举……但谢玄衣的举动,其实表明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接下来的对话,对他而言十分重要。 “嗯?” 赵通天眯起双眼,他并没有阻止谢玄衣布置剑念,相反,他给了这个年轻人极大的尊重。 剑念笼罩小亭。 这场谈话,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之后。 剑念徐徐散开。 谢玄衣盘膝坐在掌律对面:“情况,大概就是这样。” “你可以对你刚刚所说的话……负责么?” 赵通天眉头紧锁,他回味着谢玄衣刚刚所说的那些事情,神情无比凝重:“大穗剑宫上下一心,即便有不轨之人,也无法踏入要地,匡论颠覆剑宫,制造覆灭之灾。但凡换一个人,对本座说出这些话……早就被赶出金鳌峰了。” “我的心湖感应从未出错。” 谢玄衣低下双眼,平静说道:“这次回到剑宫,本来平静的心湖,便再次泛起涟漪。我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我可以肯定,一定出了问题。” 在离国桃源村。 谢玄衣见到了禅师残魂。 三大宗的应劫之语,绝非空谶。 佛门要应劫。 那么大穗剑宫,道门,难道就能避免? 赵通天深吸一口气,喃喃说道:“我相信你,也相信禅师,可如此重要的‘大劫’……为何我身为掌律,却没有丝毫感应?” “若能轻易预测,谈何大劫?”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大世浪潮更迭。禅师阖世,道门逍遥子久不露面,师尊也在闭关。如今三大教的情况,不正是历劫之景?” “呼……” 赵通天揉了揉眉心。 “所以,我想试一试。” 谢玄衣平静道:“既为剑心通明,也为应验劫数。” “你……” 赵通天想了又想,终究叹道:“你早已可以独当一面了。我如何拦得住你?只是切记,若当真要将‘真身’说出,千万千万,找对值得信任之人。” …… …… 玉屏峰雾气缭绕。 此地鲜少人烟,由于镇守三十三洞天之故,玉屏峰乃是诸峰最为禁忌之地。 数之不清的剑气禁制布满整座山峰。 想要入内,要么拿到玉屏封专属的剑气令牌,要么顶着剑气压制登山。 一位黑衫年轻人,踏入玉屏峰,从山门之处向上攀登。 剑气如游鱼。 落在黑衫年轻人肩头,这千钧压力,被轻轻抖去。 谢玄衣离开金鳌峰,去往第一处,便是玉屏……不多时,一位白衫女弟子匆忙驭剑而来。 “小谢山主,你怎么来了,不打一声招呼?” 玄水大比之后,谢真便算是入主莲峰。 黄素仍是正牌山主。 但众人皆知,要不了多久,这山主之位,便会由谢真接过。最开始,大穗剑宫诸峰弟子对这个安排还颇为不满,不过很快,这些不满便尽数消失,众人心中只剩下敬佩……北狩大捷,力压佛子,登顶天骄榜榜首,出使离国平安归来,这一连串事件,不仅证明了谢真的实力,还让大穗剑宫逆转颓势,重新站在了风口浪尖之顶端。 此刻驭剑而来的女弟子,正是玄水大比之时,负责迎接的“凌玉”。 “凌姑娘,不必接引。” 谢玄衣轻笑着摆了摆手,“我想独自一人,走走这‘剑气长阶’。” “这怎么可以?” 凌玉连忙道:“您是贵客,虽然如今山主不在,但她曾留下过吩咐,无论何时,您踏入此山,都不可有丝毫怠慢。” 姜妙音去往后山,三十三洞天闭关。 谢玄衣当年在那参悟先贤石碑,完成了阴神境最重要的一步,“问道”。 “我无恙的,这些剑气,拦不住我。” 谢玄衣笑着开口:“祁烈……祁师叔在么?” 凌玉已经注意到了。 谢真身上气息,圆融如一,浑然天成,虽无玉屏峰令牌,但剑气长阶的游鱼,却是丝毫压不住他前进的步伐。 凌玉心底暗暗震惊。 记得上次见面,玄水大比,她以神魂之力,还能窥伺一二。 如今再见,她已经完全看不透谢真了。 这才过去多久? 这小谢山主,修行速度也太快了,简直和转世真人似的! “在的,祁师叔在的。” 凌玉连忙指引了一处方向,她低声道:“山主去往三十三洞天闭关,祁师叔负责坐镇玉屏峰。掌律大人吩咐,平日里玉屏峰照常修行,祁烈师叔单独有一处修行道场,我们极少前去打扰。” “知道了。” 谢玄衣点点头,道:“你们忙。” 确认玉屏峰禁制不会对小谢山主造成困扰,凌玉也不再多言,就此离去。 谢玄衣来到掌律专门为祁烈准备的那座“雷池道场”。 金灿雷光,充斥道场上空。 一缕缕剑意,悬空排列,这正是金鳌峰的“驭雷剑术”。 道门有引雷术。 大穗剑宫自然也有类似术法。 七百年前冠绝天下的玄雷剑仙,以金鳌峰掌律身份执掌大穗剑宫,所修行的大道便是“雷道”,这一脉术法以至刚至强为主,刚猛无俦,极其霸道。如今的通天掌律,以及祁烈,修行的皆是这一条“玄雷剑道”。 “噼里啪啦。” 雷霆悬空,剑意密麻。 祁烈盘膝坐在虚空之中,无数剑意围绕他四周旋转。 他缓缓睁开双眼,看着眼前黑衣年轻人:“……你来了。” 这几日,江宁之事,闹得纷纷扬扬,谢志遂被降爵剥禄,以示严惩,但此事尚未结束,很多大势力都在等待谢真的出现。 所有人都觉得,谢真一定躲在剑宫。 但除了掌律。 没人知道,谢真在哪。 “我来了。” 谢玄衣笑了笑,道:“总不能一直躲着。” “离开金鳌峰,不先回莲峰,反而来这?” 祁烈皱了皱眉:“黄素和段照,这段时日没少担心……你该先去看他们的。” “不急。事有先后。” 谢玄衣踏入雷池道场之中,漫天剑意尚未散去。 祁烈皱眉盯着眼前年轻人。 自己正在修行,这玄雷剑道的剑意,极其霸道,等闲之辈,但凡触及,都可能会爆体而亡…… 即便是自己,平日修行,都要十分谨慎。 金鳌峰过往,有不少剑修,由于吸入雷力过多,导致肉身破碎,魂飞魄散。 谢真这小子…… 就这么大大咧咧走进来了? 下一刻,就有一朵雷光掠过,在谢玄衣衣衫之上炸开,黑衫被炸出一道缺口,但裸露而出的肌肤,却没有留下一丁点伤痕。 “你晋升阴神了?” 祁烈面露惊讶之色。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年轻人,这才过去多久,这谢真就晋升阴神了? 祁烈知道,谢真一直以压境的形象示人。 这少年十分低调。 可这一刻,主动踏入雷池道场的谢真,还是让祁烈感到了震撼,只见一尊金灿衣衫的巍峨神灵浮现于谢玄衣头顶,汲取了剑气紫竹林饱满剑意的“神胎”,已经稳固了自身境界。按照阴神境的二十境实力划分,如今的谢玄衣,应该处于阴神第十境的位置。 祁烈死死盯着这尊飘摇金衫的虚无神灵。 这是……武道神胎?! “离国出使,比外面传得还要凶险一些。” 谢玄衣语气平静说道:“我差一点死了,所以……就晋升了。” “……” 祁烈已经快十年没有这种无语的感觉了。 这是什么话? 差一点死了,所以晋升了? 这场景有些熟悉。 祁烈记得很清楚,当年玄衣师兄似乎也这么说过类似的话,一起在莲峰修行的时候,只要稍微过段时日不见,谢玄衣就会带着提升一大截的修行境界,出现在自己面前。 “所以,你如今参悟了‘灭之道境’,再加上‘武道神胎’?” 祁烈忍不住露出感慨神色。 “嗯……” 谢玄衣想了想,补充道:“其实还有一条‘生之道境’。” “???” 祁烈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看着眼前黑衣年轻人,一阵恍惚。 明明面容没什么相似处。 但师兄收下的这位弟子,与师兄着实太像。 同样参悟出了灭之道则。 同样是年纪轻轻,惊才绝艳,镇压一个时代。 “我这次来看你,是奉掌律之令……给你带了一样礼物。” 谢玄衣从腰囊之中,取出了一套飞剑。 这一套飞剑,一共四把,每把都呈现紫青之色,阵阵雷鸣之声,回荡在剑面之上。 “这是?” 祁烈看着四把紫青长剑,陷入失神。 “掌律专门为你铸造的。” 谢玄衣柔声道:“你也清楚他的,他刀子嘴,豆腐心,你既在这玉屏峰孤独修行,他怎会没有惦记?这套剑阵,名为‘揭雷’。” “揭雷……” 祁烈伸出手掌,四把紫青长剑,顺应心湖意念指引,瞬间掠出,来到他面前。 整座雷池道场,都在震颤轰鸣。 这是为他量身订制的飞剑。 江宁王府曾以“拂流云”为由,挑拨祁烈和金鳌峰的关系。 赵通天知道,自己最骄傲的弟子,不会因此有丝毫动摇。 但他还是专程为祁烈铸造了这套剑阵。 祁烈看着这套“揭雷”,神色复杂。 “对了。” 谢玄衣笑了笑,道:“我也为你准备了一样礼物。” (本章完) 第418章 三十三洞天 第418章 三十三洞天 谢真也给自己准备了礼物? 祁烈闻言,再次怔了怔。 他神色微妙地审视着眼前年轻人……按照宗门辈分来算,自己可是谢真的师叔,哪有晚辈给长辈准备礼物的? 而且。 今天谢真有些古怪,无论是说话语气,还是动作仪态,都不像是年轻后生。 平日里祁烈倒是不在意这些无谓的礼节。 可今日种种,凑在一起,让他有些起疑。 “不必了。” 祁烈摆了摆衣袖,沉声道:“这一次你出使离国,九死一生,能够回来,便殊为不易……怎么着也没有你给我送礼的道理。如今你晋升阴神,师叔送你一件法袍。” 雷池道场雷霆翻飞,祁烈伸出手掌,在本命洞天之中捞出一件金光熠熠的金莲法袍。 谢玄衣无奈笑了。 他轻声道:“不如你先看看这样‘礼品’是什么。” 话音落下。 谢玄衣取出一枚葫芦,丢了出去。 “这是?” 祁烈接过葫芦。 这葫芦并不重,里面呈满酒液,表面没什么过多的纹刻。 明明看上去十分普通,但接手之后……祁烈便红了双眼。 玄衣师兄当年喜欢喝酒。 这葫芦,散发着自己熟悉的剑意。 绝对不会出错! 这是谢玄衣当年的酒葫芦! “金鳌峰修行‘玄雷剑道’,这葫芦酒液之中蕴含着‘玄雷剑仙’留下的剑意。” 谢玄衣缓缓说道:“阴神境想要登顶阳神,必须踏过‘问道’、‘问心’两大天堑,参悟道境越通透,‘问道’成功几率越大。” 祁烈置若罔闻。 他死死盯着眼前黑衣少年:“这葫芦,你从哪得来的?” “重要么……” 谢玄衣沉默片刻,轻叹一声。 他其实有些无奈。 葫芦的来历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葫芦里的剑意。 如果自己没猜错,已经修到阴神十五境后的祁烈,不久之后就要面临“问心”和“问道”的考验。通天掌律安排他闭关金鳌峰,便是要锤炼他的道心,让他好收敛心神,可以应付接下来的难关。 当年自己问道三十三洞天,将剑宫历代先贤的剑意,尽数观摩一遍。 以过来人的经验来看。 玄雷剑仙的剑意,对祁烈大有裨益。 谢玄衣从金鳌峰离开前,深思熟虑了一番,而后从林中摘下了这枚葫芦,剑气雕刻,注入神念,最终以这种方式,“委婉”地来到玉屏峰,送出赠礼。 由于存在着【监天术】之类的卦算术法。 有些事情,总是不好明说。 用这种方式与祁烈交流,可以更好的躲开“因果”卦算。 不过。 谢玄衣还是错估了这件事。 祁烈的性格,与金鳌峰掌律一样,横平竖直,从不拐弯抹角。 “这是师兄曾经最喜欢的酒具。” 祁烈盯着葫芦,神念扫过,再次确认:“这上面……还散发着师兄的剑意。” “所以?” 谢玄衣看着祁烈。 “所以这不合理。” 祁烈眉头紧锁:“如果师兄是十年前逃至北郡,将这枚葫芦托付给你……那么这葫芦怎会如此‘光洁’,毫无岁月痕迹,就像是刚刚摘下一样?” “……” 谢玄衣不语。 四把紫青长剑,悬在雷池道场上空。 “等等——” 剑器轻轻震颤,不断有落雷之声响起,捧着酒葫芦的祁烈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神色震撼,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黑衣年轻人。 …… …… 玉屏峰一共有九座道场。 这九座道场,由掌教,掌律铸造,若干年前,大穗剑宫最为辉煌鼎盛之时,这里的每一座道场,都有一位阴神境修士坐镇。这些道场主人,乃是敕守玉屏峰三十三洞天的要员,如今大穗剑宫气运衰落,诸峰修士人才凋零,已经无法凑出九位道场主人专门镇守“玉屏峰”。 但派遣一位实力强大的阴神坐镇,还是能做到的。 姜妙音闭关,坐镇三十三洞天的重担,便交到了祁烈肩头。 此刻。 三十三洞天的入口燃起辉光,坐镇雷池道场的祁烈,以剑气撕开一扇狭窄门户,光火四溅,门户另外一端的“世界”,竟是比整座大穗剑宫宗门占地更加广袤。 修行者踏入阴神境后,本命洞天便可就此落地。 境界越高,洞天外放程度越大,到了后面,一座洞天彻底生根,化为一方净土世界,这座天下闻名的“三十三洞天”,便是大穗剑宫老祖千年前留下的绝顶福荫,一共有三十三位大修行者联袂将洞天落定,彻底巩固。 由于这与世隔绝的特性。 “三十三洞天”成为了大穗剑宫弟子独有的修行圣地。 若单独只是这一点,“三十三洞天”并不值得玉屏峰设下九座道场进行镇压。 这些年大世动荡。 大穗剑宫经历了无数战争,无数厮杀,“三十三洞天”乃是大穗剑宫专门关押重犯,妖魔的禁忌牢狱! 有些大妖、邪魔,被镇压至此。 玉屏峰之所以设有洗剑池。 便是因为,这座洗剑池与三十三洞天相连,日日将大穗剑宫的剑气,转化为“洗涤之力”,冲刷牢狱中的那些大妖道心。 一旦洞天牢狱有异样,洗剑池便会轰鸣! “除却掌教,掌律,如今整个大穗剑宫……只有我能踏入此地。” 星火门户缓缓落定。 祁烈看着眼前的广袤世界,神色复杂说道:“虽然负责镇守玉屏峰,但我却也是第一次踏足此地。打小那会就听说,这三十三洞天乃是大穗剑宫的禁地,没有师门允许,绝对不可轻易踏入。时间过得真快啊。” “的确很快。” 谢玄衣轻声笑了笑:“如今摇身一变,你已成为了‘师门’意志的象征。” 这副场景,有些古怪。 一大一小,站在飘摇消散的星火阵中。 只不过看起来明显年轻的那位黑衣少年,语气却要老成许多。 “师兄……” 祁烈也笑了笑。 只不过他眼神依旧复杂,显然是有心思。 祁烈对面前这遍地福缘的广袤洞天不感兴趣。 他摩挲着掌中酒葫,想了许久,忽然问道:“师兄,为什么是我?” “嗯?” 谢玄衣挑了挑眉。 “当年在莲峰,大师兄待你最好,妙音师姐与你乃是青梅竹马。” 祁烈垂下眼帘,缓缓说道:“司齐和小师妹,都是你亲自捡回来的……我没想到,你会来玉屏峰……” “你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来找你?” 从祁烈开口那一刻,谢玄衣便明白师弟要问什么了。先前祁烈便不解,江宁风波落定。 为何自己不回莲峰,反而来到这里。 谢玄衣想了片刻,温声说道:“因为祁师弟,你为人最为中正,大穗剑宫未来需要一根无比坚硬的脊骨支撑,这件事情,我做不了,其他人也做不了,唯有你,才能成为这根‘脊骨’。” 金鳌峰,人人如剑,中正笔直。 而祁烈作为赵通天最为心疼的爱徒,品行道德毋庸置疑。 剑修,宁折毋曲。 想要成为大穗剑宫的掌律,需要忍受莫大的孤独……谢玄衣自修行有成之后,便云游四境,问剑天下。 他的剑道实力虽然足够强大,但心不够静。 他可以成为大穗剑宫最锋锐的“剑尖”。 但想要成为这根支撑剑宫不倒的“脊骨”,却是不够。 “大世已至,大劫也会随之到来。” 谢玄衣感慨说道:“我在离国亲眼目睹了佛门的‘灭顶之灾’,不知这场宏大劫数,浩浩荡荡席卷到大穗剑宫之时,会是怎样一副模样……如若我是宿命长河中的‘解劫人’,让我选择一位‘应劫者’,那么大概便是师弟。” 祁烈有些茫然。 “大师兄脱离纷争,不染世俗尘埃,我不希望他搅入浑水之中。” “司齐和黄素则太年轻,这担子太重,我不希望这么早就落在他们身上。” 这番话。 若由别人听了,难免心生怨怼。 但祁烈丝毫不恼。 他看着谢玄衣,一字一句,认真问道:“所以……在师兄眼中,祁烈是那个值得‘委以重任’的人?” “自然。” 谢玄衣诚恳说道:“若只能选一人,我便选你。” 祁烈嘴唇微微颤抖,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归于沉默。 两人只见,陷入短暂的静默。 山风呼啸,吹起片片落叶,在阵中被星火点燃。 “……小祁。” 谢玄衣眼中浮现愧疚,他望着面前那还没自己年轻的师弟,柔声说道:“希望你饶恕师兄……上一世的北海之战太惨烈。千难万难,重活一时,之前没有以‘真名’相见。” 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 祁烈鼻尖酸涩。 “师兄……你在说什么?” 他摇了摇头,嘶哑道:“不相认,是对的。这点事情……我怎会怪罪师兄?” 他太清楚,谢玄衣三字,意味着什么了。 师兄的身份一旦暴露,很可能会再次招惹灭顶之灾。 所以,即便此刻谢玄衣已经参悟生灭两条道境,外加武道神胎,依旧需要万分小心。 祁烈丝毫不怨谢玄衣的隐瞒。 “这十年……” “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当年的皇城之案。” 祁烈守藏十年的心湖,在今日迎来了最大的冲击,他本想将这些话彻底咽下。 可今日却是如决堤之水,汹涌而出。 “我想着,师兄你一定是被冤枉的。” “我想着,师兄你一定没死。” 祁烈笑得很难看,道:“师兄,你知道么?我先前刻意去了一趟皇城,我想借【浑圆仪】卦算你的生死,我不相信你就这么死在了北海之中……” 谢玄衣伸出双手,替祁师弟整了整衣襟。 祁烈说的这些。 他当然知道,他全都知道。 莲尊者的死,对掌律而言,是一个放不下的“心结”。 自己的死,对祁烈而言……同样是一个心结。 “师兄,你没有死。” 祁烈声音有些哽咽:“对我而言,这便是最好的礼物。” …… …… 其实谢玄衣曾不止一次想过,自己和师兄弟们相见时的场景。 从玉珠镇黑暗棺木中爬出来的时候。 他便想过了这一幕。 若有此时,定是极开心,极开心的。 莲峰上摆酒设宴,剑气奏乐。 只不过他也清楚,“相认”容易,“欢聚”却难。如若只图一时欢愉,他大可在离开玉珠镇后,便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谢玄衣没有死,从北海活着回来了,大穗剑宫诸峰山主都会驭剑前来,将他接回。 可之后呢? 北海那一战没有迎来终结。 自己的“宿命”,是否会再一次重演? 所以。 谢玄衣只能将这口气暂时咽下,如今他晋升阴神,参悟生灭双道境,但还不够。 如果时间允许。 他还要站得再高一些。 “师兄……” 师兄弟的相处,很快迎来尾声。 祁烈深吸一口气。 他已经回复了情绪,但声音还是有些沙哑:“所以您今日来此洞天,不仅是为了见我,也是为了见妙音师姐一面?” “……嗯。” 谢玄衣没有过多解释,他声音平静:“莲峰上,除你和妙音以外,这个身份,暂时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前些日子,姜凰的话语落入心湖,引起千层涟漪,不得消弭。 距离“天下正名”的日子,还有多久? 谢玄衣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 有些事情,自己早就想做。 有些话,自己早就想说。 既然如此,如今晋升阴神,返回剑宫……便正好将该说的话,该做的事情,一并说了做了。 谢玄衣不想留下遗憾。 “我明白了。” 祁烈神情凝重,递出一枚玉简,郑重说道:“师兄,祁烈还需镇守玉屏,无法继续陪同……三十三洞天异常凶险,切莫大意,虽然您如今晋升阴神,但行走此地,依旧会遭遇危险,这段时日大穗剑宫气运衰败,关于那些大妖的禁锢,也随之减轻了许多。若是需要离开,随时以玉简传讯。” “放心。” 谢玄衣笑了笑,道:“这里我熟。” 祁烈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他向后退了一步,大袍翻飞,身形飘忽,剑气光火燃烧,他从“三十三洞天”之中退出,返回了雷池道场之中。 整座三十三洞天入口,便只剩谢玄衣一人。 “嘶啦。” 谢玄衣伸出手掌,揭下众生相。 在这里,接下来,他要见的那个人,无需任何遮掩。 (本章完) 第419章 雪崩 第419章 雪崩 三十三洞天,顾名思义。 千年前,三十三位大修行者联手,将自身洞天结界献出,结化成这么一界。 当年谢玄衣为了问道,一一观摩这些剑宫先贤留下的“剑意”,几乎将这三十三座洞天,尽数走了一遍。 他知道姜妙音在何处闭关。 姜妙音修行“冰魄剑道”,这条剑道,乃是当年玉屏峰开山祖师之一的玉骨仙子所创,想要参悟这条剑道,就需要踏入冰魄洞天。 …… …… 冻原广袤,大雪翻飞。 一袭黑衫在风雪之中驭剑而行。 三十三洞天内,神念被极大程度压缩,此地虽为福地,但毕竟也是关押大妖之处。 即便是谢玄衣,神念也被压缩在百丈之内。 他驭剑在洞天上空穿行,很快看到了一道枯坐的白衣女子身影。 那身影坐在高山悬崖之前,面朝枯壁,背后是一整条被大雪冻结的长长瀑布,虽然头戴帷帽,不露面容,但整个人却散发出清冷孤独的气息。 谢玄衣落在悬崖之上。 剑气收敛那一刻。 女子的清冷声音便幽幽响起。 “师兄。” 枯坐女子的身形微微颤动了一下。 簌簌雪气垂落。 雪白碎屑如萤火翻飞,落在谢玄衣面前。 女子声音低哀,带着些许自嘲:“你终于来了……我等你许久了……” “闭嘴。” 谢玄衣看着背对自己的白衣女子,面无表情道:“再多说一句,我把你打得神魂俱灭。” “……” 女子立马噤声。 谢玄衣当年来过此地,他知道这冰魄洞天,关押着一尊大妖。 雪魈。 雪魈的本命神通,犹如自己佩戴的“众生相”,可以根据洞察人心,幻化人形。 踏入冰魄洞天的修行者。 若是心湖有憾。 便可能会被雪魈捕捉,从而被骗入大雪之中。 “又是你。” 背对谢玄衣枯坐的白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帷帽被风吹起,露出一双惨白没有瞳仁的双眼,雪魈的眼神冷漠厌恶:“谢玄衣……时隔这么多年,你又来此地做什么?当年冰魄洞天的碑石,你不都已经参悟过了么!” 谢玄衣当年问道,踏遍三十三洞天。 不仅参悟了剑宫先贤的剑道碑文,而且与绝大多数关押大妖,都交了一遍手。 当年他与雪魈打了一架。 结局没有任何悬念。 擅长蛊惑人心的雪魈,遇到谢玄衣这种心湖极致澄澈的纯粹剑修,根本无法施展本领,纯粹是被碾压。 “我来寻人。” 谢玄衣皱眉道:“前些日子,可有一位女子,踏入‘冰魄洞天’?” “寻人?” 雪魈闻言怔了怔。 “呵呵呵……” 下一刻,枯坐的白衣女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端详着眼前的黑衣少年,眼中满是戏谑:“你跌境了?” “……” 谢玄衣沉默不言。 雪魈笑得更开心了些:“十多年前,你还是阴神圆满,如今只是阴神初境?” 她看得很清楚。 谢玄衣身上气息,比之当年,要弱了许多! 这家伙,绝对是跌境了! 只不过,有一件事倒是让雪魈觉得奇怪,这么多年过去,谢玄衣的容貌非但没有老去,反而变得更年轻了些。 “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跌境了。” 谢玄衣平静道:“但是你确定……要因此与我作对么?” “有些意思。” 白衣女子缓缓站起身子,抖擞身上雪气。 她戏谑笑道:“前阵子的确来了一位女子,修行境界不俗,道心也相当稳固……只不过她心中始终藏了一缕执念。这几日,她观摩碑文,我参悟她的剑意,见到你之前,本座还在思索,这女子心底到底藏了什么执念,让她的剑道如此‘哀凉’?” “我劝你不要打她的主意。” 谢玄衣眉心金芒掠现。 一把金灿飞剑,缓缓飞出。 【沉疴】悬浮于谢玄衣头顶,这是他晋升阴神之后,第一次施展本命飞剑。 桃源杀孟克俭那一战,虽是阴神生死厮杀……但毕竟有陈翀在侧。 三十三洞天则不一样。 在这里,谢玄衣可以肆无忌惮出手。 “真是吓人……” 雪魈眯着双眼,盯着那缕金灿剑芒,冷笑道:“你区区一个阴神十境,难不成还想灭我神魂?” 下一刻。 金灿飞剑消失,再度出现,便已经贯穿白衣女子的前胸后心。 嘶啦! 一蓬鲜血喷薄而出! 帷帽被剑气撕碎,露出一张完美精致的面容,赫然是姜妙音那犹如天人的惊艳容貌,雪魈眼神惊骇,显然是没想到这跌境之后的飞剑攻杀速度也能抵达如此之快……她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捂着那被剑气刺穿胸膛,露出哀婉悲伤的表情:“师兄……” 话音未落。 飞剑再度回掠。 “姜妙音”身躯轰然破碎,但是没有丝毫鲜血外溢,只是如一场大雪崩就这般崩塌。 无数雪白尘粒回旋,拼凑成一具朦朦胧胧的女子身形。 “果然骗不了你。” 雪魈叹了一声,随后神情冷漠讥笑道:“谢玄衣,你还真是铁石心肠,这般妙人,喊你师兄,竟也无动于衷。” 谢玄衣召出武道神胎。 金灿神光照遍悬崖,凛冽剑意撕破风雪。 生灭两条道境,化为黑白二气,悬在本命飞剑剑身之上。 “什么玩意?!” 看到这一幕,雪魈神情难看。 这家伙当真跌境了么? 这两条顶级道境是什么情况! 雪魈骂骂咧咧转身就走,原地化为一团破碎霜雪,就此消散无形。 谢玄衣则是冷着脸,驭剑向着风雪深处掠去。 …… …… 一枚雪白剑气石碑,落在诸山之中。 姜妙音坐在剑气石碑之前。 她在此闭关,已经百日。 一千年前,冰魄洞天便已经存在……这座剑气石碑之内,蕴含着玉屏峰千年来诸位先贤的剑道造诣精粹。神念浸入其中。 便如同一片青叶,落于江河湖海。 姜妙音看到了玉屏峰这一千年的剑意演化,一位位剑宫前辈,在陨落之前,都留下的自己的剑道……或许未来的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三十三洞天的剑气石碑参悟,其实与莲河的剑意传承,颇有相似之处。 前人栽阴,后人乘凉。 只不过有一点不同。 剑气石碑的“剑意”参悟,可以不必着急选择。莲河若是行过一遍,不去选择,那么传承机会或许就会消散……但剑气石碑的“剑意”,却是可以反复观看,反复揣摩。 只不过,同样一枚石碑,每个人所能看到的画面,都不一样。 福缘福缘,此地虽然有福,却也需足够有缘。 姜妙音并不是贪心之人。 她其实无所谓这枚剑气石碑之中,蕴藏着什么福缘。 之所以选择踏入“三十三洞天”,其实只不过是为了寻求道心清宁。 十年前,姜妙音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于是接下来整整十年,她都处于自责内疚的痛苦之中。 即便谢玄衣没有死。 即便谢玄衣原谅了她。 可她无法原谅自己。 或许是上天眷顾,踏入三十三洞天后的一切,都无比顺利。姜妙音仅仅费了数个时辰,便抵达了冰魄洞天的“剑意石碑”之前,当她的神念浸入碑石之中,所有的杂念,所有的不安,所有的痛苦……都被抚平。 她仿佛化为一粒石子,坠入浩荡长河之中。 这枚剑气石碑内的剑意,一缕一缕,犹如冲霄烟火。 她看到了一缕极其耀眼,极其夺目的光焰。 当神念掠入其中。 姜妙音仿佛褪去了肉身躯壳,真正成为了一枚尘埃。冰魄洞天数百年来,从未有人能够以神念触及这枚最灿烂,最耀眼的“光焰”,这是玉屏峰开山祖师所留下的“剑道意境”。 …… …… 九岁开始修行。 五年炼气,五年筑基,五年驭气,五年洞天。 这个速度,放在玉屏峰开山祖师身上,并不算快,甚至可以说“很慢”。 历代天骄,无人如此。 可这位玉屏峰祖师真正的厉害之处在于,阴神二十境,她也只费了五年。 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每往上走一步,都难上加难。 姜妙音在剑气石碑之中,看到了这位祖师的“一生”,这位祖师拜入大穗剑宫,几乎没有经历什么波折,大穗剑宫的开山掌教将她带在身边,传授了最初的“玉屏剑法”,而后便没有现身指导过了。 这漫漫长路,她一个人走,走得虽慢,却也很快。 姜妙音有些茫然。 原本在她心中,天底下最惊艳的剑道修士,便是谢玄衣了。 谢玄衣从炼气到洞天,一共只了五年。 只是…… 玉屏峰这位祖师,难道就不是惊艳之辈了么? 姜妙音的神念,融入那缕璀璨光焰之后,不知不觉渡过了一遍“人生”,当她意识到参悟已经结束之后,她毫不犹豫地将神念再度融入石碑之中…… 她再次获得了平静。 也再次看到了那璀璨光焰外表下,朴实无华的内心。 这位祖师的一生,过得都很平淡。 驻守玉屏峰的修士,一生大多时候都在枯坐。 玉屏祖师以一己之力,镇守三十三洞天,麾下九位道场主人,皆为玉屏弟子,在那个时候,玉屏峰的地位仅次于莲峰,甚至隐隐与莲峰平齐……之所以能够与莲峰平起平坐,因为玉屏峰的剑术,本质上和大穗剑宫其他峰的剑术来源不同。 剑宫初代掌教与道门天元山主曾有过一段“难以阐明”的关系。二人都是千古罕见的绝艳之辈,这段关系破裂之后,大穗剑宫多出了一座玉屏峰,道门多出了一座玉清斋。 这十年。 因为北海之错,姜妙音一直将自己封锁起来。 她不愿意面对外人。 或许是因为出生于青州最显赫的世家。 又或许是因为拜入了天下最显赫的宗门。 无数人敬仰她,无数人期盼她……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些人的目光。 当姜妙音开始参悟玉屏祖师留下的这缕剑意之后,她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或许这十年真正困住自己的,不是外人,而是自己。 玉屏祖师留下的道,是一条“太平之道”。 莫向外求,反求诸己。 大穗剑宫的剑意,剑道,大多勇猛精进,刚猛无俦。要么舍身求仁,要么以伤换命。 但这条道,则不一样。 太平。 天下太平之前,先让自己得到太平。 在一遍一遍的参悟中,姜妙音的心湖逐渐变得平静。 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参悟了多少遍“太平之道”…… 如果没有别人打扰。 那么这个玄妙的状态,会一直延续。 只可惜。 她的参悟被一道熟悉声音打断。 “……妙音师妹。” 姜妙音睁开双眼,缓缓回过头。 只见漫天风雪之中,出现了一位黑衫翻飞的熟悉身影,剑眉入鬓,凤眼生威。与先前不同的是,这黑衫身影头顶,多了一尊威风凛凛的金衣神胎,同时托举着一把寒意逼人的金灿飞剑。 姜妙音神色有些恍惚。 那黑衣身影的面容,无论见到多少次,都让人心折。 “师兄?” 姜妙音怔怔看着这身影,下意识出口。 谢玄衣神色柔和了许多,他托着金剑,缓缓靠近,语气责怪:“你入此地参悟剑碑,怎可如此大意,连阵法都不布置……难道不知这冰魄洞天之中,藏有一尊‘雪魈’?” 走了两步。 谢玄衣停下。 一圈剑意银线,如涟漪般悬浮,笼罩在姜妙音身边。 “大雪剑阵,这剑阵不错。” 谢玄衣眯起双眼,笑着赞叹:“用来防身,正好合适。” 唰! 姜妙音抬起手掌,将银白剑意收回,漫天银线掠入掌心,化为一枚雪白符箓。 姜妙音摩挲着符箓,轻声呢喃:“师兄……这剑阵是你赠我的,怎会差?” “哦?” 谢玄衣笑了笑,刚刚还想开口说些什么。 下一刻。 他脸上笑意僵硬凝固。 “谢玄衣”低下头,只见一把银白飞剑,不知何时,刺穿他的胸膛,与先前金灿飞剑刺穿之处几乎一模一样。 于是这尊好不容易凝聚的黑衫身影以及武道神胎,再次化为一场大雪崩。 …… …… (ps:稍稍解释一下,更新晚了的原因是,写了一段“玉屏祖师”的故事,但思前想后还是删了,毕竟无关正文,这一卷开始俺会尽力推进主线,避免无关叙事。) (本章完) 第420章 本命器主 第420章 本命器主 只一剑。 黑衫少年身躯支离破碎,以胸膛心脏位置为起点,向着四面八方崩塌。 大雪如席。 漫天大雪围绕姜妙音四散开来,雪魈的尖啸在深山中回荡。 【痼疾】倒掠,悬挂于姜妙音头顶。 她站在大雪之中,本命飞剑震荡出一缕缕霞光,剑气将无数风雪击碎,最终化为一座银白剑罩,笼在头顶。 “来的路上,我便在想……冰魄洞天囚压的那只‘雪魈’究竟去哪了。” 姜妙音轻声道:“若你不现身,我反而不安心。” 这几日。 她在剑碑前闭关,刻意设下剑阵,防的……就是这雪魈! “有趣。” 大雪翻涌,隐隐约约可见一道模糊身形。 雪魈站在剑气大阵之外,低声开口:“你就这么出剑了?” “皮囊相似,终归只是外在。” 姜妙音平静道:“你和师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 “是么?” 雪魈捂着胸口,忍不住讥笑道:“我是该夸你慧眼识珠,还是该夸你有自知之明……本座的‘幻术’虽然有所瑕疵,但刚刚最大的漏洞,应该就是你那位师兄,根本不会那般称呼你吧?” 姜妙音轻笑一声:“所以?” 的确。 谢玄衣喊她,要么喊师妹,要么喊妙音。 这四字几乎从未同时出现过。 “所以,你也是个可怜人。” 雪魈幽幽开口。 她松开捂住胸膛的那只手。 它虽化身风雪,没有实体,但修行到阴神境后,剑气便可直击神魂…… 刚刚那两剑,让它受了伤。 风雪中的瘦削身形,低头看着胸膛的“贯穿剑伤”,轻轻笑道:“明明心意相连,连出剑刺伤的位置都一样,却是落到如此境地……枉本座开始以为你和你那师兄,乃是对情投意合的鸳鸯,没想到只是一个笑话。” “你说什么?” 姜妙音皱了皱眉,有些不太明白雪魈的话中之意。 但下一刻。 风雪顷刻消散。 整座深山,瞬间抚平。 被囚禁在“冰魄洞天”之中的这只雪魈,本就没有实体,此刻主动散去神念,不再争斗,于是这洞天内的风啸雪鸣,纷纷散去,只剩寂静。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失去狂风加持,缓慢坠落。 姜妙音惘然地望向来时方向。 一道黑衫身影,驭剑而来,头顶金灿神胎,驾驭生灭道境。 姜妙音怔怔呆在原地。 她终于知道,为何先前雪魈要凝聚那般形象了…… 悬挂头顶的【痼疾】轻轻震颤。 另外一边。 金灿神胎驾驭的【沉疴】,也随之轻颤。 雪魈的幻术其实已经趋于完美。 但很可惜。 即便她模仿谢玄衣的面容,语气,神态……可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造出第二把【沉疴】。 【痼疾】与【沉疴】心意相连。 只要一缕剑气。 姜妙音便能分辨眼前人的真伪。 “……师兄?” 她看着大雪中驭剑而来的身影,一时之间晃了神。 “你无恙吧?那雪魈呢?” 谢玄衣停下飞剑,落在姜妙音前。就在刚刚,他神念一直锁定的“雪魈”忽然散去了气息。 “我……无恙。” 姜妙音摇了摇头。 听到关心之言,她心底掠过一缕暖意。 姜妙音轻轻道:“雪魈被识破,已经散了。” “这大妖被囚在冰魄洞天已有百年,上任玉清山主,以风雪为枷锁,将她镇压。” 谢玄衣有些遗憾:“这家伙向来狡猾,当年我参悟‘剑碑’之时,她曾试图以幻术,攻破我的心湖……我与她打过一架,当年就让她跑了。” 虽是这么说。 但谢玄衣神念在师妹身上清查一遍,确保无恙之后,语气变得轻松了许多。 “师兄不必担心,雪魈破不开我的道心。” 姜妙音柔声道:“……我有‘本命飞剑’护体。” 【痼疾】散去凌厉剑意,缓缓下落,降至主人掌心。 玉指轻轻与飞剑触碰。 清脆剑音,回荡于整座雪山深谷之中。 当年雪魈想要蛊惑谢玄衣。 只可惜。 一心只修剑意的谢玄衣,心湖浑然没有漏洞,他根本就没有“心魔”这种东西。 于是雪魈的蛊惑,直接以失败告终。 而姜妙音则不太一样。 其实她的道心存在一个巨大缺陷……那便是谢玄衣。 雪魈可以幻化成谢玄衣的模样,但却幻化不出【沉疴】。 某种意义上来说,无法瞒过【痼疾】,她的幻术便也无法对姜妙音生效。 …… …… 雪白剑气石碑悬空。 黑衫与白衣站在石碑前。 一枚符箓徐徐燃烧,散发出微弱光焰,在两人身下主动凝成“篝火”,以谢玄衣和姜妙音的修为,都不需要篝火抵御严寒……这是一张屏蔽气机感应的雷火符,一旦雪魈想要神念窥伺此地,雷火符便会发出提醒。 “师兄踏入三十三洞天,想必是有‘要事’吧?” 姜妙音主动开口。 “的确是有。” 谢玄衣点了点头,道:“我去了离国一趟,看到了一角‘未来’。” 他将宿命长河里的故事,说了一遍。 姜妙音默默听着。 “师兄是觉得,未来剑宫大劫,会从内部发生……” 姜妙音轻轻道:“诸峰之中,藏有大劫内患。” “只是猜测,并无根据。” 谢玄衣道:“北海死过一次之后,我时时刻刻都会回想当年场景,如若能够提前知晓此劫,做出布局应对,最后结局……一定不一样。” 如今他重活一次。 宿命长河中那虚无缥缈的剑宫大劫,何尝不是北海之灾的第二次重来? “十年前……都怪我。” 姜妙音神色黯然。 她不愿回想十年前的伤心事,当年师兄北海遇难,归根结底,还是源自于自己。 “不。” 谢玄衣平静道:“‘青珠’的事情,只是意外,我从不怨你。” 姜妙音心湖一颤,缓缓抬头。 “青珠与你一同长大,虽为主仆,却情同姐妹,当年危局,你派她出山,乃是最优之解。”谢玄衣继续道:“不过现在回头来看,‘青珠’的叛变,是不是有些太巧了点?” “你的意思是?” 姜妙音怔了怔。 “这一世重修,我遇到了一个很古怪的道士。”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道:“那家伙名叫‘陆钰真’。” …… …… “阿嚏——” 今夜南疆大月高悬,群山掠过风声,吹起无数雪白纸张。 凭空侧卧的陆钰真揉了揉鼻子,缓缓睁开双眼。 他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一道红袍高大身影。 “道九,说了多少次……” 陆钰真目光上移,叹息道:“你想要成为‘人’,就得先学‘人’,说人话,做人事。” 大风停歇,白纸落定。 一身宽大红袍的道九,神色茫然。 “老实交代……刚刚是不是说我坏话了?” 陆钰真挑了挑眉,没好气开口。 “并没有。” 道九有些困惑,道:“你救了我,为什么要说你坏话?” “……” 陆钰真再次摸了摸鼻子,喃喃道:“我总觉得有人在惦记我呢。” “啪嗒。” 不待他再次开口。 一枚湿漉漉的头颅,被道九甩出,丢到面前。 陆钰真皱眉。 “任务完成了。” 道九的声音一片木然:“我和楚蔓在合欢宗潜伏了六十一日……斩下了‘千缘道人’的头颅。” “六十一日?” 陆钰真似乎对时间并没有太大概念,他挑了挑眉,笑道:“你们速度比我想象中要快,千缘道人可是阴神,这就杀了?看来你的实力恢复了许多。” “恢复了七成。” 道九脸上并没有浮现喜悦之色,盘膝坐下,微微歪斜头颅:“所以,下一个任务是什么?” “不急。” 陆钰真缓缓坐直身子,他看着面前的头颅,有些嫌弃地说道:“这枚头颅斩下便斩下了,下次直接丢进铜火殿的【澄炉】里,无需刻意禀告我……合欢宗修士喜欢敲骨吸髓,他们的脑袋,脏得很。” “【澄炉】不想见我。” 道九语气木然:“它知道你在为我炼制肉身。” “它就这个脾气。” 陆钰真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要不了多久,大家都会拥有一具属于自己的肉身……下次如果【澄炉】还是不想见你,便让楚蔓见它。” “楚蔓伤得很重。” 道九这时才开口:“她快要死了……现在泡在【长生池】中。” “嗯?” 原先慵懒松散的陆钰真,神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 陆钰真一只手搭在道九肩头。 两个人瞬间消失在山顶月色之中。 “哗啦啦!” 下一刻,无数白纸在地底阴暗大殿之中翻飞,两道身形重新凝聚。 这座大殿,燃烧着滚烫鲜红的光火。 一尊巨大铜炉正在运转,喷薄霞光。 这尊铜炉极其庞大,犹如一座高山,整座大殿,几乎都快被其填满。 在铜炉四周,诸多身形,正在劳作。 一道道无头身体,正在背负箩筐,采摘霞光之中凝聚的“渣滓”,而后艰难向着铜炉山顶走去,每一步踏出,都会踩出极深极深的脚印。越是接近铜炉山顶,越是雾气缭绕,若有人运转元气去看,便会发现,这铜炉山顶表面,镶嵌浮现着一颗颗头颅,这些头颅五官浑沌,仿佛蒙在纱布之中,唯一清晰可见的,便是那张大到极致的嘴唇,一张张鲜活人脸,正在拼尽全力,吞吸从炉顶生出的血红雾气…… 此刻。 陆钰真身形出现。 整座铜炉山,都变得喧嚣沸乱起来。 “道主!” “参见道主!” 那背负沉重箩筐的苦力,一个个跪倒在地,磕头不起。 巍峨如山的铜炉,也发出了低沉的轰鸣。 “你们继续。” 陆钰真面无表情,低声吩咐一句之后,快步来到铜炉山脚的一座泉眼之前。 整座温泉此刻都被染成了血红之色。 一具浑身赤裸的姣好身躯,正浸泡在【长生池】中,楚蔓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昏迷不醒,她的脖颈几乎被人一刀砍断,只剩一层薄薄的皮。 “道主,您终于来了。” 【长生池】中响起如释重负的叹声。 一位身着紧俏白衣的绝美女子,缓缓自烟雾中凝形而出,凤眼杏腮,长发盘髻,正是【长生池】器灵,她神色复杂地看了眼道九,而后挪开目光,恭恭敬敬行礼。 “嗯。” 陆钰真此刻无心开口,他盯着楚蔓伤口看了许久,而后伸出手掌,指尖轻轻一划。 一滴雪白液体,落入池水之中。 只见那滴不死泉融入池水之中,楚蔓那层本来即将断裂的薄薄血肉,在浓郁生机的作用下,缓缓愈合。 “道主……” 躬身行礼的【长生池】,忍不住轻声嘤咛一句,她身躯微微颤抖,雪白面颊变得绯红一片。 “这些不死水汽,楚蔓一人消化不完。” 陆钰真面无表情道:“剩下的,便都是你的。” “谢……谢道主!” 【长生池】说完这句,器灵魂魄便自行散去了。 陆钰真替楚蔓疗伤,费了半柱香。 这半柱香功夫,道九便站在池水边,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铜炉山顶的那些“无面五官”,其实都长出了眼睛。 他看着这座漆黑大殿,这座漆黑大殿也看着他…… 过了片刻。 陆钰真站起身子,他神色怜惜地看着眼前女子,有些不忍。 一道声音在道九心湖之中响起。 “楚蔓伤得如此之重,你为何不先行禀告?” 风吹过大殿。 长生池旁的水声逐渐平息。 陆钰真没有选择当众质问,而是传音。 只可惜,这道传音的用意,道九并没有理会。 “因为这并不是意外,而是必然。” 道九平静道:“想要杀死千缘道人,就需要付出代价……她如今只是洞天境,能够完成任务,便已经足够。” 他的声音并没有传开。 传音那一刻,便有无数白纸自陆钰真袖口之中散开,将两人包裹起来,自称一界。 “她毕竟是你的本命器主。” 陆钰真无可奈何说道:“她若死了,你便没了主人。” “她不会死。你能救她。” 道九微微歪斜头颅,道:“退一步来说……她若死了,我还可以再换一个主人。” …… …… (ps:晚上还有4k字的一更。不熬夜的就不要等啦。) (本章完) 第421章 师兄 第421章 师兄 不可否认,【道炉】在众多宝器中品质极高。 单论智慧,道九的启灵程度也在前三之列。 可整座铜炉山,没有一座宝器器灵,喜欢与道九交谈。 陆钰真背负双手,目光透过白纸,落入池水中的苍白女子:“你不喜欢楚蔓?” “……喜欢?” 道九皱了皱眉。 “或者这么说。” 陆钰真想了想,问道:“她来当你的本命器主,你是否有所不满?” “没有。” 道九摇了摇头,平静道:“谁来当这个器主,我都无所谓。” “那么你就不该盼着她死。” 陆钰真叹息道:“仔细想想我最开始对你说的话,你想当‘人’,就要学着做‘人’。” “我……说错了什么?” 道九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罢了。” 陆钰真轻拂衣袖,无奈道:“毕竟是我把你从北海陵带出来的……这些道理,以后你会慢慢明白。” “……” 道九垂下眼帘,轻轻应了一声。 他想了想,道:“所以,如今楚蔓没事了么?” 听闻此言,陆钰真面色总算是柔和了些许。 “她先前在北海陵‘死’过一次,这副肉身,终究太过脆弱,修成阴神之前,经不起太多折腾。” 陆道主看着池中女子,道:“若是此次被千缘道人砍去头颅,那么多半就真的会就此陨灭……” 道九屏住呼吸。 “放心,她在【长生池】中静养一段时日就好。” 陆钰真眯起双眼,缓缓说道:“这几日,你便留在这座‘纯白山’上……荡魔快要开始了,这山门铸造,还欠一些火候,正好由你助阵。” “这是下一个任务么?” 道九挑了挑眉。 “算是吧。” 陆钰真笑道:“这次千缘道人的头颅,其实正是为你准备,待【澄炉】消化之后,你的活动范围便可再大一些,方圆十里,行动自如……待到诸乱平定,你的肉身便可彻底塑成,到那时候,你便算是真真正正将宝器修成人身,可以光明正大站在青天白日之下。” …… …… “噼啪!” 光焰燃烧,迸出淡淡的火星。 剑气石碑的谈话已经结束了一段时间。 谢玄衣并没有离去。 他坐在大雪中,要为姜妙音护法,确保雪魈的神念不会来袭。 姜妙音坐在石碑前,心湖一片紊乱。 她的神念掠入碑石之中,却是迟迟无法入道。 原本十分顺利就能融入“太平之道”的神念,此刻无论如何都无法平静了。 如果不是【痼疾】传来的轻颤,告诉她此刻身旁之人就是谢玄衣,她甚至怀疑今日这相见是不是一场幻梦。 两人就这么静坐了半个时辰。 谢玄衣能够感觉到,姜妙音迟迟无法进入状态。 两人炼化的本命飞剑,乃是同根相连的一对佩剑,剑念互通,剑心共鸣…… 即便抛开沉疴痼疾的关系。 谢玄衣和姜妙音也是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 只是瞥了一眼。 谢玄衣便觉察出姜妙音的不对。 “降服心猿,驾驭意马。” 谢玄衣看了片刻,忍不住开口提醒:“以念入碑,以神入道。” 这声音蕴含神魂之力,本该起到辅佐功效。 但姜妙音闻言之后,却是彻底放弃了参悟。 她缓缓松开按压石碑的手掌,睁开双眼,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黑衣少年。 “这是怎么了……” 谢玄衣眼神困惑:“是先前雪魈的缘故么,你为何迟迟无法入定?”“师兄。” 姜妙音叹息一声,道:“你来找我,只是为了说这些?” 谢玄衣怔了怔。 “还请不要误会……关于‘剑宫大劫’的安排,很重要。” 姜妙音轻轻吸了一口气,道:“我的意思是,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其他要说的了?” “……” 谢玄衣陷入沉默。 他看着眼前的绝美女子,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我无法入定,不是因为‘雪魈’,而是因为师兄。” 姜妙音垂下眼睑,她摘下帷帽,搁置在膝盖上,黑发白衣随风飘摇,落雪落在肌肤之上,反而映衬得肌肤比白雪更加耀眼。 她看着眼前少年。 如果有可能。 她反而希望,此刻面前之人,不是真实的“谢玄衣”,而是雪魈凝成的假象。 她希望【痼疾】没有震颤。 她希望今日的相见,只是一场幻梦。 “因为……我?” 开口那一刻,谢玄衣其实便猜到了姜妙音要说什么。 “我喜欢师兄!” 姜妙音直视着面前少年的双眼。 师兄活出了第二世,变得更年轻了,但容貌未变,与自己记忆中意气风发的模样相符。 风雪翻飞。 每一片飘落的冰晶都倒映出此刻姜妙音的面容。 岁月变迁。 谢玄衣未变。 她却变了。 她不再是当年傻乎乎跟在屁股后面的那个青州姜家少女,不再是一心只为师兄捧剑的小师妹。 她如今已是玉屏峰山主。 她已不再年轻。 有些话,年少之时酝酿多年,一直没有说出口,如今终于有了机会。 当年,多少人说他们是金童玉女,是天作之合? 在外人看来,这些话没有必要开口。 姜妙音也这么认为。 可后来她后悔了。 若是当年自己没有畏缩,主动踏出那一步,哪怕没有结果,也好过北海浪淹没一切的结局…… 风雪呼啸。 整座深山,都回荡着姜妙音的声音。 说出这句话后。 姜妙音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胸口堆积多年的郁气,似乎也消散不少。 不等谢玄衣说些什么,姜妙音便再次开口。 “妙音早就知道,师兄不喜欢妙音。” 白衣女子仰起头来,看着漫天飘落的大雪。 谢玄衣不喜欢姜妙音,这些话……若是放在外面,一定会掀起渲染大波。 谁会相信? 但事实就是如此。 只有真正了解谢玄衣的人才会知道。 在他心中只有剑道,没有女人。 姜妙音笑了笑,温声细语地说道:“妙音知道,师兄心中只有剑道,并无儿女情长……所以今日说这些话,不是为了得到师兄的回应,只是这些话,憋在心口憋了很久,我怕这次不说,下次再见,便再也没有这个勇气了。” “玄衣师兄……” 她再一次开口,诚恳道:“妙音真的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 …… (熬不动了,还欠2k明天中午12点前补齐。) (本章完) 第422章 坦白 第422章 坦白 姜妙音鼓起勇气,将压在心头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终于如释重负。 但下一刻,姜妙音心湖就又泛起些后悔。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呼……” 姜妙音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慌乱将帷帽捡起戴上,不愿让对面人看到自己的神情。 风雪轻掠,吹拂衣衫。 两人之间重新陷入静默,但这份静默并没有持续太久。 谢玄衣将头顶那把高悬的本命飞剑摘下,放在膝前,金衫武道神胎也随之收敛,整个人气息彻底平定。 散去剑气,散去法相。 谢玄衣以最原始的模样,面对眼前女子。 “我知道。” 谢玄衣直视着姜妙音帷帽下的双眼。虽有皂纱遮掩,但他知道,此刻姜妙音正在与自己对视。 他一字一句道:“师妹喜欢我。我一直都知道。” 谢玄衣低垂眉眼,缓缓道:“玄衣自幼丧亲,孤苦伶仃,承蒙师尊厚爱,才能拜入莲峰中,得以修行机会。当年年少顽劣,常做意气之争,因诸峰师兄师姐,长老客卿,包容忍让,才有后来那般风光……” “师尊对我说,诸峰师兄都很喜欢我。” “……” 姜妙音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想要开口解释。 但这一次,轮到谢玄衣打断她。 “但我知道。师妹的‘喜欢’,和他们不一样。” 谢玄衣正襟危坐,缓缓说道:“当年我在莲峰彻夜练剑,诸峰长老见到我,会夸赞我修行刻苦,大师兄见到我,会叮嘱我注意身体。” “唯有师妹,为我护道,守夜,续灯,煮酒,彻夜不眠。” 微微停顿了一下。 谢玄衣笑了笑,继续道:“争夺剑道魁首的那些年,每次下山……诸峰长老,师兄师弟都会问我,此次准备去往何方游历,去与哪家圣子争锋。” “唯独师妹你……什么都不问,只是要我将那枚亲手编织的平安符带在洞天之中。” 诸如此类的事情,第一世发生了太多,只是略微回想,便尽数涌上心头。 说不完,道不尽。 却是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谢玄衣神色柔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师妹这些年做的,我都看在眼里。” “……” 坐在对面的女子,轻轻捂住嘴唇,却控制不住身躯颤抖。 一滴清泪,从皂纱中滑落。 坠入雪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不瞎,不聋,我知道外面人都在说什么。”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自嘲说道:“其实这些年我没有回应,不是因为‘胆怯’,更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有些道理,我上一世直到战死,都没有想清楚,想明白。” 姜妙音怔怔看着眼前少年。 “我当然也是喜欢师妹的。” 谢玄衣看着膝上那把飞剑,喃喃轻语道:“如果不喜欢,师尊当初赐剑的时候,我便不会接受。” 沉疴,痼疾。 这两把飞剑,乃是一对。 当年谢玄衣在莲峰修行,整座道场,只有姜妙音一人陪伴。 并不是只有姜妙音一人愿来…… 谢玄衣天资卓绝,千年罕见,诸峰弟子,想要围观者,数不胜数。 甚至还有剑宫之外的世家权贵,慕名而来。 只不过。 这些人全都被谢玄衣拦在了山门之外。 他若不愿见,谁有资格来? 后来谢玄衣成为大穗剑宫年轻一辈最耀眼的剑道天才,拜访者更是络绎不绝,数之不清的珍贵宝物,堆在真隐峰大堂,谢玄衣一眼未看,一样未取,将其尽数退回。他下山游历之时,除了那把【沉疴】,唯独佩戴在身的,便是姜妙音所赠的平安符。 谢玄衣低声笑道:“师妹为玄衣所做的一切,玄衣都看在眼里。” “只是……上一世,我始终不明白。” “我对师妹的喜欢,和师妹对我的喜欢,是否是一种东西。” 剑修,讲究念头通达,本心明澈。 谢玄衣上一世,忙着游历四境问剑,忙着登顶剑道魁首,忙着重振莲气运。 最后,他参出了世上最难参透的灭之剑道。 却参不透凡夫俗子也能参出的,最简单的道理。 他参不透自己的本心。 风雪之中,面对相坐的二人,再次陷入静默。 姜妙音伸手擦了擦面颊,声音沙哑地笑道:“……师兄,不必和我说这些的。” 能够听到谢玄衣的这番回答。 她便已经知足了。 这对师兄妹,一同走过了最为天真无邪的那段岁月。 有些话,不必言不说,心中早有答案。 莲道场守夜之时,她昏昏沉沉睡去,睡醒之后,总能发现肩头罩着一件黑衫。 她为谢玄衣守夜。 谢玄衣为她添衣。 “对不起。” 谢玄衣轻轻道:“上一世我亏欠你一个答复,所以……这一次来见你,即便你最终不问,我也会说。” 一个人,若是死上一次。 那么萦绕心湖深处的绝大多数问题,都会就此解开。 “……师兄?” 姜妙音心湖咯噔一声,有了不安预兆。 她默默攥紧衣袖。 谢玄衣直视着女子双眼,诚恳说道:“师尊曾告诉我,这一世,走得慢一些,多看些风光……可我不太明白他的话意,如果有可能,我还是想要走快一些。十年前的悲剧,我不希望它再度上演,我想要莲峰上的所有人都平平安安。尤其是你。” 十年前的北海,并不是结局。 他成功活出了第二世。 早晚有一天,谢玄衣还活着的消息,会流传出去,传到皇城,传到圣后耳中。 这一次,大穗剑宫无法再以“封山”借口,逃避清算。 “所以……对不起。”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再次诚恳开口:“师妹,玄衣如今只想以大道为重。” 下一刻。 篝火摇曳,雷火符轻轻颤抖了一下。 谢玄衣猛然起身,那尊金灿神胎骤然浮现,手持生灭双道境的本命飞剑,毫无预兆,对准姜妙音背后大雪劈砍而出! 轰! 偌大雪山,被这一剑劈砍开来! 雪山之后,隔着数里,一道瘦削身形,被剑气擦过,身躯险些爆碎。 仓皇显形的雪魈,神态惊恐,声音嘶哑:“姓谢的,你疯了?听上两句怎么了,招你惹你了!” “我是不是说过……” 谢玄衣面无表情注视着远方支离破碎的大雪,“再招惹我,就把你打得神魂俱灭?” 雪魈瞪大双眼,连忙怒吼解释:“老子一个字没听见!” 老天作证—— 它只是想看看这狗男女到底在剑碑前说什么! 刚刚靠近,就被砍了一剑! 见鬼!这姓谢的怎么跌境之后,剑意反而更加凌厉了?! “滚!” 谢玄衣神情阴沉甩出一个字。 雪魈二话不说,扭头就跑,这一次彻底消散千里之外,连一缕神念都不敢凝聚。 (本章完) 第423章 年少不信人间有别离 第423章 年少不信人间有别离 风雪之中,传来阵阵惨叫之声。 雪魈遁逃至冰魄洞天边缘,但却仍然没能逃过谢玄衣的神念锁定,数十道粗壮剑气,将其围住,一刹不停地轰击……这头大妖被囚锁在冰魄洞天之中,此身化为风雪,却也受困于这些风雪。 它的确逃得很快。 但再快,也逃不到周遭洞天之中。 只见雪魈拼尽全力防守,要将这些风雪凝成鳞甲,但萦绕生灭两条道境的剑意太过锋锐。 风雪脆如纸。 谢玄衣驭剑高悬在这团风雪正上方。 他神情冷漠,注视着不断求饶的雪魈大妖。 …… …… 数里地外。 剑气石碑之前,凝聚了一道身披宽大金袍的老人身影。 整个大穗剑宫,能够自如进出此地的。 除了如今的玉屏峰镇守者祁烈,也就只剩两人。 正在闭关的掌教。 以及常年驻守金鳌峰的掌律。 “掌律大人。” 姜妙音见到这身影,有些讶异,她恭恭敬敬开口,下意识就要行礼。 “不必多礼。” 赵通天伸出手掌,制止了姜妙音的揖礼。 他站在风雪之中,与姜妙音一同望着远方剑气轰击的方向,轻声道:“你在‘三十三洞天’闭关许久了,我总该来看看……倒是没想到,一来此地,就看到如此热闹的场景。” “掌律大人的确来得巧……” 姜妙音勉强挤出笑容,但难掩声音疲倦:“妙音若是没有记错,掌律应该需要镇压金鳌峰那尊大妖……” “朱雀与我停战了。” 赵通天淡淡道:“不必转移话题,也不必觉得尴尬。我向来没有偷听别人谈话的兴趣,你们先前说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此言一出。 气氛反而更加凝肃。 “……嗯。” 姜妙音只能轻轻应下一声。 “在剑道修行方面,玄衣是一块聪明绝顶的雪白璞玉。” 赵通天忽然开口,道:“但在‘儿女情长’方面,他却是一枚不折不扣的榆木脑袋。” “嗯?” 姜妙音怔了怔。 “这很正常。这世上没有完美无瑕的圣人……上天已经给他打开了很大的一扇门,就该关上一扇窗。” 掌律背负双手,缓缓说道:“许多年前,我也和他一样,心中只有大道。有些时候,人们习惯了‘陪伴’,反而忘记了‘失去’的滋味……正所谓,年少不信人间有别离。” 姜妙音沉默了。 “直到饮鸩之战,我才明白这些道理。” 赵通天悠悠长叹:“这世上的许多人……总是等到失去之后,才会懂得珍惜。” “掌律。” 姜妙音抬起头来,认真问道:“您真的没偷听么?” “咳。” 赵通天握拳轻轻咳嗽一声,微愠道:“你把老夫当什么人了?你们两人凑在一起,还能说些什么?以谢玄衣的性格,还不成还能来三十三洞天拜堂成亲么?” 这番话,说得姜妙音哭笑不得。 心湖虽然仍有失落。 但先前积攒已久的阴霾却是一扫而空。 “掌律大人,其实妙音如今心中,也没有其他念想。” 姜妙音思索了片刻,认真说道:“玄衣师兄方才对我说了‘剑宫大劫’之事,此事绝非儿戏,不容小觑……说出来您或许不信,即便没有此事,妙音也只想好好修行,渡过接下来的阴神之劫。大穗剑宫好不容易迎来盛世气运,此番机会千载难逢。” “我怎会不信?” “老夫看着你长大,还是清楚你这个丫头性格的。” 赵通天看着身旁女子,感慨道:“当年谢玄衣锋芒太甚,掩去了身边人散发的光芒……你生着一颗玲珑剑心,从来不愿低头服输,要论修行资质,那一代的大褚女子,你仅仅输给唐凤书一人。” 这些年。 姜妙音的剑道修行,从未落下。 即便自锁玉屏,囚锁痼疾十年,百谷的叶清涟,依旧不是她的对手。 因为喜欢谢玄衣。 于是年少之时,姜妙音亦是日夜苦修,拼命追赶心爱之人。 这并不是一件简单之事…… 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追赶谢玄衣的。 “你的背后,不仅仅是大穗剑宫玉屏峰,还有青州姜家。” 赵通天缓缓说道:“姜家那位年事已高,姜奇虎即将接任皇城司首座,一旦坐在那个位置,诸多行动,都会受到限制,未来姜家家主之位,恐怕还是只有你能接手……如若你能顺利破境,成为阳神,那么天下十豪,便会多你一席之地。” “十豪席位,妙音不在乎。” 姜妙音摇摇头:“姜家之事,也太遥远,妙音如今只看眼前,只争朝夕。” 她远眺剑气摇曳方向。 “掌律,不必担心妙音。妙音心甘情愿在此闭关,直至渡过‘问心’一劫。” 姜妙音轻声笑道:“这世上最大的欢喜,便是‘失而复得’。对我而言,师兄没死,便是这些年最大的好消息……如今妙音不奢求其他任何,只求师兄能够太平,剑宫能够太平。” “……” 听闻此言,赵通天神色复杂,心疼欣慰各占一半。 想了许久,这位金袍老者咽下了先前准备好的那些安慰之言。 最终他只是轻轻吐出一个字。 “善。” …… …… “姓谢的!打够没有!” 风雪之中的惨叫,持续了小半柱香。 雪魈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 它没想过,自己幻化风雪,都没能逃掉这小子的剑气锁定……最开始还想幻化成“姜妙音”模样,好让谢玄衣心生怜惜,下手轻些,没想到这一招适得其反,如今整具身躯都快被剑气碾碎。 “……” 谢玄衣并不言语,只是依旧冷漠注视着剑气之中艰难凝形的那团残破霜雪。 想要让雪魈神魂俱灭,很难。 这三十三洞天,不仅仅是牢狱,亦是洞天福地。 关押在此的这些大妖,受限于洞天大阵,无法脱逃,同时也会为大阵提供源源不断的妖力。 如若不是犯下无可饶恕之罪,亦或者尝试逃出牢狱,这些大妖,便不会被处死。 “差不多就到这吧——” 雪魈声音沙哑,语气虽然刚硬,但已隐隐带着求饶之意:“我已经道歉了,我惹不起你,以后见到你我绕道走,行不行?!” 其实谢玄衣心中怒火,已经宣泄了不少。 他思索片刻。 挥了挥衣袖,默默散去剑念。见状,雪魈松了一大口气,它连忙神念融入洞天,身躯再次散开,准备化为风雪逃离。 但下一刻。 一道金衫身影,毫无预兆凝聚出现在谢玄衣身旁,忽然出手,将它一把从虚空之中扯出,重重甩在地上。 雪魈被摔懵了。 抬起头,更懵。 “赵通天?!” 今天什么情况,负责镇守金鳌峰的阳神都来了? 大妖连忙匍匐在地,这一次它连一个屁都不敢放了,浑身瑟瑟发抖,已然不见丝毫傲骨。如果没有意外,那么它几乎是“不死”的,这具身躯可以融入风雪,与这座洞天共生,但阳神的出现,便是雪魈最不愿看到的意外。 赵通天完全有能力摧毁这座洞天。 “嘶啦!” 赵通天弹指叩出一缕金灿剑芒,这剑芒直接落入雪魈眉心之中。 雪魈身躯一震,声音颤抖:“通天大人?” “从今日起,给姜妙音护法。” 赵通天平静道:“若是她在参悟剑气石碑期间,伤了一根毫毛。我要你的命。” 雪魈诚惶诚恐抬头,满脸堆笑,刚想解释。 不等它开口。 赵通天拂了拂袖:“滚!” 雪魈屁滚尿流,这次当真消散千里之外了。 “你怎么来了?” 看到掌律出现,谢玄衣有些意外。 “静极思动。” 赵通天平静道:“坐镇金鳌峰这么多年,我出来走走……怎么,你不乐意?” 谢玄衣收起飞剑,望向姜妙音所在方向。 剑气石碑那边,生出无数雪白剑念。 大雪剑阵重新凝聚。 此刻,在大雪剑阵上空,还悬挂着一缕金鳌峰的阳神之念,正是赵通天所布置。 “不必看了,也不必去了。” 赵通天伸出一只手,将其拦住。 他平静道:“你的姜师妹,如今正在参悟玉屏祖师留下的‘太平剑道’。既然你们该聊的都聊了,若再前去,便是打扰修行。” “你刚刚在偷听?” 谢玄衣怒瞪双眼。 “无凭无据,可不要信口雌黄。” 赵通天神色淡定,信手拈来:“老夫只是碰巧来此……碰巧,你懂么?” “……” 谢玄衣气笑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向来严肃的掌律有这么一招。 他掸了掸衣衫雪尘,懒得计较这些。 “既然你决定离开金鳌峰,那么‘揭雷剑阵’,何必托付于我?” 谢玄衣看着身旁金衫老者,皱眉问道。 “这套剑阵,由谁交付到他手上,都是一样。” 赵通天平静道:“你今日本就要与他相认,帮我送这套剑阵,正是顺手而为。” “……” 谢玄衣无话可说。 其实他已然明白赵通天的想法。 金鳌峰一脉,表面上不苟言笑,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其实内心炽烈,只是不擅表达。 祁烈师弟如此。 身为尊长的赵通天,更是如此。 这对师徒,平日里交谈甚少。赵通天信奉严师出高徒,自小对祁烈要求极高,但其实他也默默付出了许多,只不过这些付出,他都有意瞒着祁烈……即便赠出剑阵,也寄希望于他人转交,好像这样就能削减自己的辛苦一般。 “这揭雷剑阵,铸造不易。” 谢玄衣诚恳道:“祁烈师弟不是傻子,看上一眼便会知晓。既然朱雀大妖不再争斗,你何必枯守金獒?师弟这段时日独自一人镇守玉屏,想必也想见见你。” “不必你来教我,老夫心中有数。” 赵通天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说罢。 赵通天再次拂袖,一道道金灿剑气,掠现于雪气之中。 “这是?” 谢玄衣皱了皱眉。 这些金灿剑气,交织成一幕画面。 画面之中,赫然是一座小山。 此山缭绕白烟,喷吐赤霞,看上去一片珠光宝气之相! “就在今日,南疆大山,瘴气破裂,意外凸显了一座秘境。” 赵通天沉声说道:“这座秘境,一片‘纯白’,周遭有诸多大阵相护……如果没有猜错,正是纸人道的山门!” “纸人道山门?!” 谢玄衣心头一凛,他凝神望去。 这山头,倒还真有几分熟悉……当初在大月国,陆钰真施展“纯白圣人”法相,四周便隐隐散发着这般神圣威严之姿。 “此事引起诸多关注,大褚皇城紧急召集诸方圣地,商议‘荡魔’事宜。” 赵通天平静道:“这十年忽然出现的‘纸人道’,已经超出了大褚皇族的忍让界限……陆钰真的存在,对仁寿宫而言乃是一根心头刺。对其他圣地,自然也是一样。” 以往南疆邪修,只在自己山门附近的一亩三分地活动。 即便互相争斗,也出不了十万大山。 前几年最乱的时候,阴山邪修北上……也没翻出什么浪。 对圣地世家而言,南疆三大宗,并不值得忌惮。 可如今情况,则不一样了。 三大宗联手,竟然都无法压制“纸人道”,反而被纸人道压得无法离开山门……如果大褚再不干预,陆钰真以一己之力吞并三大宗,只是时间问题。如若南疆邪修被陆道主一统,那么这块邪瘴之地的意义便不同了。 大褚修士,无法在南疆之地修行。 但纸人道众却不受影响…… 如此一来。 陆钰真甚至可以在南疆自拥成国! 谢玄衣心中喃喃:“荡魔……终究是要开始了么?” 他心中知晓,南疆荡魔乃是必然。 只是没想到。 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 “前阵子,你和书楼对江宁的布局……取得了不错的成效。” 赵通天语气略微有些戏谑:“但很可惜,就在刚刚,仁寿宫颁布圣谕,圣后虽未出关,却是全权委托了一位‘特使’,对江宁王府做出了最新的处罚。” 再拂袖。 金灿剑气,倒映出那位仁寿宫黑袍特使宣读圣裁的场面。 “江宁王谢志遂,治下不立,致使团惨案,削去王爵,暂禁宗庙。” 微微停顿。 那位特使拉长声音,一字一顿说道:“念谢氏祖上功勋……允其闭门思过,戴罪立功。” (本章完) 第424章 我回来了 第424章 我回来了 所有人都在等待仁寿宫的态度。 而昨夜,仁寿宫终于给出了它真正的态度。 这是极大极大的包容—— 特使宣读的圣裁,字字句句,看似责罚,实则避重就轻。 一个“治下不力”,将谢志遂与离国的勾结之案轻描淡写揭过。 再一个“戴罪立功”,将江宁铁骑顺势遣往南疆。 “谢氏运气不错。” 谢玄衣看完这一幕,心情并无太大波澜,“我猜到了,谢氏积攒多年的气运不会就此断绝。” 江宁王背后还有一位崇龛大真人。 单单凭借这次出使之事,想要将谢志遂扳倒,是不可能的。 “无论如何……江宁之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赵通天点了点头,道:“仁寿宫那边希望谢志遂能在荡魔之战戴罪立功,这一战……几乎没什么悬念。” 表面上。 此次出征南疆,乃是例行公事,荡清邪祟。 但知晓内情的人都很清楚,这次荡魔,乃是大褚破例对“三大宗”的一场施舍。 此次荡魔,荡的只有一位—— 纸人道! 在纸人道的十年打压之下,三大宗被迫无奈,对大褚皇城俯首称臣……白鬼,墨道人这些邪修大能,心甘情愿为大褚皇族效犬马之劳,只求圣地大修行者出手,将纸人道摧垮。 这的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击垮纸人道,顺手将南疆这块难啃的“鸡肋之地”,收服于大褚麾下。 “这次荡魔人选,大褚已经敲定了么?” 谢玄衣忽而开口。 “这正是我踏出金鳌峰来此的原因。” 赵通天沉默片刻,缓缓说道:“皇城那边传来圣讯,仁寿宫指定武谪仙出城南下,同时要求诸方圣地都要派遣年轻弟子前去南疆……此番南下,既是荡魔,也是历练。” 以往南疆荡魔,都不会派遣阳神。 其实那些南疆邪修很清楚,两大王朝多年未对他们出手,不是因为能力不够,而是因为没有必要。这些本领通天的山巅阳神,只是因为未曾触及自身利益,于是这些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绝不可能看着南疆邪修安然无恙地茁壮成长,最终诞生出足以与王朝分庭抗礼的力量。 所以这才有了数年一度的“荡魔”习俗。 先前荡魔之年,三大宗都会故作抵抗,默默配合,而后象征性派遣门内弟子,送给“世家圣地”屠戮。 各大世家圣地,培养新鲜血液,需要一块磨刀石。 于是三大宗邪修,便不得不成为这块磨刀石,以年轻一代的“牺牲”,换取自身宗门的长远发展。 “这次荡魔,恐怕与以往不同。” 谢玄衣想起大月国分别之时,陆钰真传音的那句赠言。 【“此次南疆荡魔,无论如何,不要掺和……陆某会大开杀戒!”】 “的确不同。” 赵通天沉声道:“许多人都认为,这次‘南疆荡魔’,是白捡的功劳。但我不这么认为,这次出征南疆,表面上风光无限,但实则危险重重。陆钰真此人神秘莫测,几乎未曾向世人展露过他的手段……即便有阳神坐镇,这一战,也未必轻松。” “大穗剑宫这边人选敲定了么?” 谢玄衣开门见山道。 “按照诏令,各大圣地可以自行拟定出征名单。” 赵通天沉默片刻,道:“但偏偏在大穗剑宫这边,出现了意外……仁寿宫指名道姓,要你参与此战。” “我就知道。” 谢玄衣忍不住轻笑一声。 仁寿宫既然决定宽恕谢志遂,又怎会忘记安排自己? “若不想去,你可以不去。” 赵通天轻吸一口气,郑重说道:“十年前的‘北海案’,老夫不会让其发生第二次……师兄虽在闭关,但大穗剑宫也绝不是其他圣地能够碰瓷的。今日之后,皇城那边的压力由我承担,你只管在金鳌峰后山修行。” “这怎么行?” 谢玄衣抬起双手,虚搭在脑后,懒洋洋道:“掌律大人先前不是说了么……‘躲’在金鳌峰后山,没有出息。” 赵通天怔了怔,有些无奈。 不久前他的确说过这话。 不过那个时候和现在不一样。 “放心。” 谢玄衣笑了笑,道:“即便仁寿宫那边没有安排,我也会去南疆走上一遭。我想看看‘纸人道’的山门,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谢玄衣心中隐隐约约有所预感。 所谓的剑宫大劫。 十有八九,就与陆钰真有关。 “当然。” 谢玄衣眯起双眼,语气里的笑意也多了几分寒意:“除了‘纸人道’,我更在乎的还是‘阴山’。” 十年前的仇怨,谢玄衣一直记在心底。 第二世复苏以来,他拼命修行,为的就是能报当年白鬼追杀之仇! 如今…… 谢玄衣成功晋升阴神! 这也就意味着,十年前北海的那场恩怨,终于可以开始清算了。 谢玄衣喃喃笑道:“此行既然名为‘荡魔’,那么我杀掉几个南疆邪修,应该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吧?” 赵通天叹了一声。 他知道,以谢玄衣的性格,早晚要向阴山复仇。 赵通天提醒道:“如今盯着你的人很多,你要小心,毕竟江宁王也去了南疆……” “那不是更好么?新仇旧怨,一并清算。” 谢玄衣幽幽说道:“借着此次机会,正好引出那些对我怀有杀意,却一直隐在暗处之人。” “也罢。” 赵通天一声长叹。 其实他此次离开金鳌峰,来到三十三洞天,本意是说服谢玄衣,不要参与荡魔。 赵通天很清楚,这是最理智的做法。 但他也清楚。 谢玄衣的性格,不会听劝。 莫说谢玄衣,即便是赵通天自己,也不会选择这般避让。 谢氏也好,阴山也罢。 上一世,谢玄衣背负的“仇怨”,遭受的“背叛”,着实太多。 若将谢玄衣换做自己…… 扪心自问,这第二世重来,自己恐怕只会更加激进。 金鳌峰传承的剑道,最为刚猛。 有进无退,宁折无弯…… 所以,掌律心中其实并不希望谢玄衣选择“藏”于金鳌峰中。他很欣慰谢玄衣做出了自己心中期盼的那个决定。 可仔细想想又觉得有些荒诞。 上一世,他总是怒斥谢玄衣不守规矩,太过张扬,与自己处处为敌。 可这一世,两个常常剑拔弩张的人,却莫名其妙多了许多相似之处。 …… …… 莲峰。 数十道剑气在道场上空飞旋。 这些剑气,均都来自于徐念宁,这位并州徐家的千金大小姐,剑道资质相当不俗,天骄榜揭榜之后排在了第十七位,由于山上修行之故,并未在外人面前展露手段,所以这个排名并未浮动,但这段时日的苦修,徐念宁已经晋升来到了洞天第八境。 在这个年龄,徐念宁的剑道境界,无论放到哪里,这都是极高极高的成就了。 只不过。 此刻道场上的对决,她只是略微占据上风,并未彻底掌控局势。只见数十把飞剑在空中斡旋剿杀,却被一道瘦瘦小小的身影不断躲过……这些飞剑可并没有“手下留情”,盘膝悬坐虚空之中的徐念宁,神情凝重,将全部心神都放在驾驭飞剑之上。 然而道场地面,一个扛着重剑的少年,奔行如风,不断突破剑气布置,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飞剑攻杀,切忌近身。 徐念宁不断加快飞剑攻杀速度,想要将这少年郎拦停。 但飞剑越快。 少年步伐越鬼魅。 二十丈,十丈—— 徐念宁额头不受控制渗出些许汗水。 前段时日,黄素山主带着段照去了一趟岁清岭修行,没想到这小子回来之后,进步速度飞快……原先这种对弈,即便打上十场,自己也不会流一滴汗,可如今才刚刚开始,自己便颇感压力。 最终! 段照原地起跳,将道场砖石踩出一道凹坑,他高高跃起,将那把重剑举过头顶,仿佛化为一根重棍,要重重劈砍而下! “铛铛铛!” 徐念宁抓住这极其不易的空档,将数十把飞剑聚拢,一半聚在头顶开屏格挡,另外一半则是凝成剑气洪流,拦腰击打过去! 噼里啪啦! 开屏剑气,被这一剑重重打碎,坠了一地。 徐念宁闷哼一声,也从高空跌落,不过好歹稳住了身形…… 另外一边,全力出剑导致空门大开的段照,被这一剑打飞出去,整个人如陀螺一般高速旋转,最终在空中抛飞而出。 “可惜,这一招慢了些许。” 一道轻描淡写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段照抛飞而出的身形被人伸手接住,小家伙瞪大双眼,不敢置信看着面前的黑衣年轻男人。 “小山主?!” 段照满脸欣喜。 距离上次分别,已经过了许久了。 为了给谢真制造无人照顾的“刺杀良机”,原本在皇城看守陈府大院的段照被黄素领去岁清岭修行,而后回到大穗剑宫,小家伙日日夜夜都在念叨着谢真,梵音寺使团出事本就是一桩极其危险的差事,小家伙担心谢真安危,甚至动用了风雷镯,联系了忘忧岛的爹娘,不过得到的消息却是好的。 忘忧岛那位精通卦算之术的岛主夫人,给出了不必担忧的讯号。 但段照依旧有些郁闷,他千里迢迢离家出走,不远千里来到大穗剑宫,可就是为了“谢玄衣”的剑术而来……谢真是谢玄衣的亲传弟子,教导自己的剑术窍门鞭辟入里。虽然黄素山主的剑术也十分精湛,可和谢真比起来,总觉得差点意思。碍于情面,段照又不好点明,于是只能闷头修行,这段时日没少偷偷出逃,只可惜“上船容易下船难”,小家伙不知道,在他风雷镯联系爹娘之后,忘忧岛便主动联系了掌律,于是他几次偷跑都以失败告终。 不知何时出现在莲峰山阶尽头的黑衣年轻男人,揉着段照脑袋:“是我……你这段时日,剑术进境不少啊。” “都是因为山主教导得好。” 段照咧嘴笑了笑:“岁清岭那边有不少大妖,山主领我前去,杀了个痛快。” “是么?” 谢玄衣笑道:“如若你这一剑再用力些,或许你可以取胜。” 段照的修行境界,比不过徐念宁。 他如今乃是洞天第五境。 但修行者之间对捉厮杀,境界永远不是最重要的。 这小家伙刚刚那一往无前的剑招,相当悍勇,如若真正舍身忘死,去施展那一击,那么胜负尚未落定。 “那不行的。” 段照挠了挠脑袋,憨憨傻笑道:“师姐平日里待我不薄,这一剑不能真打。” “……” 徐念宁却不领情,撇嘴道:“下次别留手!我倒要看看谁更厉害!” 修行剑道的,谁人甘愿服输? 虽然这一架打得有些吃力,但她却是不信自己会输。 “师姐厉害,师姐厉害。” 段照眨了眨眼,连忙道:“再打一百次,都是师姐厉害。师姐过段时日再带我下山,如何?” “哼……” 徐念宁收了飞剑,没好气道:“看你表现。” 看着这一幕,谢玄衣心中没来由涌起一阵暖意。 他望向道场另外一边,柔声开口:“我回来了。” 段照与徐念宁剑气大战。 黄素自然在场。 “……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忘了莲峰怎么走呢?” 此刻,坐在道场远端的黄素,语气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对于谢真,她心里多少有些怨念。 与梵音寺使团一同东游,出使离国,这件事情十分冒险。 单独诱杀元继谟,更是险上加险。 此后的栖霞山绝境,沅州死局…… 黄素是听了书楼暗探的宣传,才略微知情。 关于“谢真”的动向,整个大穗剑宫所有人都无比关注,她自然也不例外。黄素知道,前阵子,书楼暗探在江宁那边添油加火地造势,十有八九是因为谢真已经平安回到剑宫,于是她便在莲峰上耐心等待,可这一等……便是小半个月! 经历这么一遭,回到剑宫,却不来见她,这何等荒唐? 她好歹是谢真的师叔,莲峰还未传人,按理来说,如今她才是山主! 现在知道回来了! 晚了! 正当黄素准备给谢真一个下马威时,她忽然皱起眉头,猛然从打坐修行的状态之中惊醒过来,神色诧异地盯着眼前年轻人:“等等,你突破阴神了?” 只一句。 便让整个莲峰道场陷入寂静。 “是。” 谢玄衣笑了笑,道:“侥幸。” …… …… (出现重复段落的,刷新一下即可。) (本章完) 第425章 庆功宴 第425章 庆功宴 “侥幸?” 黄素听闻此言,忍不住摇了摇头,晋升阴神这种事情……哪里有侥幸这种说法? 凡夫俗子,想要晋升阴神,需要耗费九牛二虎之力。 但对“谢真”这种天才而言。 晋升阴神,不算什么。 黄素先前只是略微一瞥,便觉察到了气机古怪,此刻她定睛再度望去,愈发觉得不对……这小子刚刚晋升阴神,气机就如此浑厚,竟然浑厚到了自己神念扫掠也看不透彻的程度? 只见坐在道场尽头的女子瞬间消失,再度出现,便已站在谢玄衣面前。 黄素毫无预兆,一掌拍出。 “师叔这是作甚?” 谢玄衣有些无奈,黄素这小丫头,从小争强好胜,没事就喜欢打架。 不过…… 黄素这般作风,十有八九也和自己有关。 遇事不决直接动手。 看这架势,她是想摸清楚自己晋升后的境界实力。 谢玄衣避开锋芒,飘然后退。 黄素轻轻一掌按空,但攻势并未断绝,只见漫天流云齐颤,一缕银白剑光垂落,直接对准谢玄衣头顶砸下。 “拂流云?” 段照在一旁看傻眼了。 这是真打架啊! 徐念宁神情精彩,她也没想到,黄素师父竟然直接祭出了“拂流云”! 轰! 谢玄衣被迫无奈展现武道神胎法相,金衫神灵意气风发,刹那间身形化为疾电,倒折射出,落入道场之中,拂流云剑气如雷,金衫神胎加持之下,谢玄衣险而又险地躲开一剑……但这依旧没有结束,第二剑,第三剑,第四剑! 拂流云剑气一道接一道落下,重重钉入道场地面,这一道道剑气如针线般笔直绷紧,仿佛要将整座莲峰与穹顶连接缝补起来。 这般猛烈攻势,足足持续了数十息。 剑气密密麻麻钉满大地。 最终黄素抬了抬衣袖,止住天顶流云的剑气垂落,她双手抱臂,神色犹疑不定地开口:“刚刚晋升,就将元气凝聚到了第十境……你是大穗剑宫哪位圣人转世?该不会师尊真在莲峰里藏了所谓的‘灭元篇’吧?” “……” 谢玄衣擦了擦额头冷汗,心虚笑了笑,没敢接话。 “也是,这世上哪有‘灭元篇’?只是世人杜撰的谣言罢了。” 黄素摇了摇头。 她在大穗剑宫生活了数十年,如今更是莲峰山主,若剑宫真有灭元篇,自己早就知晓了。 退一步来说。 若有灭元篇…… 师尊不必苦苦闭关,掌律不必为“莲尊者”之死心碎。 若有灭元篇…… 师兄更不会自投北海。 黄素收敛这些杂念,声音沙哑道:“谢真,我知道你天赋异禀,但没想到资质如此绝佳……这般修行速度,已经可与当年的玄衣师兄媲美了。” 明明比当年快得多。 谢玄衣心底掠过这个念头。 他轻声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次破境,全靠玄水洞天积攒多年的福荫庇护……” 侥幸二字,多少有些客气成分。 但这句话,却并非虚言。 “不说这个。” 谢玄衣连忙岔开话题,带着歉意开口道:“其实我早就回到剑宫了。” 黄素神色如常。 她早就知道谢真已回剑宫,只不过存心躲避,估计前阵子就躲在金鳌峰后山。 “啊?” 段照闻言却是怔住了。 “小山主这事儿做得忒不地道。” 徐念宁看不下去了,替段照出头:“离国出使,是生是死,好歹说上一声……虽然我们不怎么惦记,但有人惦记。” “……” 谢玄衣哭笑不得。 “这家伙,每日要跑三趟真隐峰,雷打不动,就为了看眼最新的仙鹤传讯,生怕错过离国使团的消息。” “书楼暗探传出‘栖霞山大战’之时,你不知道他有多担心……” 徐念宁双手叉腰,没好气道:“小山主手里应该有‘莲令’吧?传缕神念,就这么难?” “对不起。” 谢玄衣看着面前神情难过的小家伙,不知该说什么。 他想了又想,万千思绪,最终只是汇聚成为了这么三个字。 仔细想想。 独自一人,行走江湖……这般行事,对谢玄衣而言,早已成为习惯。 只是上一世,莲峰有一个姜妙音,苦苦等待。 这一世,姜妙音去了三十三洞天,自己却又捡了个姜凰,遇到个段照。 或许……破境阴神,修成双道境,不是侥幸。 遇到这样的人,才是一种侥幸。 “……” 这一幕画面,黄素看在眼里,虽不动声色,但心底情绪却是异常复杂。 她愈发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像极了自己的玄衣师兄。 无论是行事风格,还是说话语气,亦或者是修行天赋,简直都与师兄一模一样。 …… …… 大穗剑宫诸峰弟子,都在等待着谢真的消息。 如今谢真平安无事,出现在莲峰。 诸峰得知消息,一片欢喜。 此次离国出使,异常艰险,于情于理,都该设下一场酒宴庆祝。 黄素向来喜欢清净,此事便由真隐峰司齐操办……司齐在真隐峰上大摆酒宴,谢玄衣作为“主角”,自然被安排坐在了主位之上,这场宴席有剑气奏乐,有仙子献舞,师兄弟陪艺,很是热闹。 段照坐在谢玄衣身旁,闷闷不乐。 “等等——” “等等等等——” “谢真师侄的意思是,明早就要离开了?” 向来酒量不济的司齐,今夜破例喝了不少酒,已经有些晕乎。 他托着下巴,十分纳闷。 这趟出使,好不容易迎来结束。 谢真可是险些死在离国……费了多大力气,这才九死一生,凯旋而归。 怎么不在这大穗剑宫多待一段时日,难道这莲峰的洞府床榻不比外面软和? 这师侄的作风,怎么和自己那个糊涂师兄一样,忒闲不住! 这样可不好啊! 修行者,就该待在洞府里…… 多少麻烦,多少劫数,都是自己闲不住自找的! “不等明早。” 谢玄衣举起酒盏,淡淡抿了口,他平静道:“庆功宴结束,我便要走。” “这么急?” 司齐皱了皱眉,忽而想起了一桩大事。 他瞪大双眼,酒意散了一半,道:“该不会是……南疆荡魔?”“嗯。” 谢玄衣点了点头,轻轻道:“除却荡魔,还有一些其他琐事。我得去趟皇城,越快越好。” “南疆荡魔?” 坐在不远处的徐念宁听到二人交谈,好奇投来目光。 她在莲峰清修,两耳不闻窗外事,外界消息,一概不知。 南疆荡魔的消息,已经传遍大褚各圣地。 司齐将仁寿宫敕令制成的秘简抛给徐念宁。 而后他望向谢玄衣。 司齐揉着额心,一字一句语重心长说道:“师侄,我的好师侄……这事儿你可得听师叔一句劝,这次荡魔与以往不同,里里外外透着一股子怪味……我知道你是仁寿宫点名亲要,但老妖婆还在闭关,皇城那边谁敢来寻剑宫晦气?要我说,你就待在大穗,哪也别去,甭听皇城那边叭叭,那帮老梆菜就知道发号施令,离了皇城,狗屁不是,就因为你不参加荡魔,难不成皇族还敢派遣阳神踏破大穗山门?” “……” 谢玄衣没说什么,看着司齐摇头晃脑的样子,既觉得好笑,也觉得温暖。 看样子,司齐是喝多了。 只不过,师弟心肠却是好的。 “的确不该去。” 便在此时。 远方忽然响起一道温和之音。 司齐骤然酒醒,连忙正襟危坐,看着大殿外掠来的一缕剑光。 来者是一位紫袍中年儒士,鬓角灰发随风飘摇,衣衫法袍也随风飘摇,他来到大殿,众人纷纷行礼,剑器奏乐也为之停歇。 正是莲峰当年的大师兄,如今小舂山山主周至仁。 “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司齐语气都有些不顺了。 他擦了擦额头冷汗,后背更是被汗水打湿。 当年在莲峰修行,所有师兄弟中,他最害怕的便是大师兄周至仁。 表面上,大师兄待人宽厚,为人和善。 但实际上。 大师兄极讲规矩。 当年在莲峰上,掌教常年不现身,诸多事宜,便都由大师兄决定。 周至仁既是“慈母”,又是“严父”。 一人分饰两角。 按理来说,如今掌教闭关,大褚局势动荡,正值多事之秋,诸峰理应低调,不应铺张浪费,不该大奏声乐。 今日这般摆宴行乐,已然违背了剑宫规矩,往小了说,乃是道心不定,往大了说,便是礼崩乐坏。 司齐一阵头疼。 他着实没想到,今日这场宴席,竟会惊动常年隐居小舂山的大师兄……是哪个蠢货把请帖送到大师兄府上的? 接下来自己高低要挨一顿骂了。 不过,更让司齐没想到的是,周至仁没有动怒,没有斥责,更没有制止。 周至仁挥了挥衣袖,神色温和,示意众人不必多礼。 于是奏乐重演,宴席恢复。 他缓步踏入主殿,途中接过仙鹤递来的酒盏,轻轻抿了一口。 “小谢从离国回来,是值得庆祝的好消息。这场宴席摆得合理。” 他先是来到司齐面前,说了这么一句。 司齐心底松了一大口气。 没有挨骂! “不过……这宴席太铺张了。” 周至仁微笑传音道:“看来司师弟开山时日,做生意赚了不少银子。” 司齐重新汗流浃背。 开山之后,谢真提出要广赠“剑气讯令”,广设“执法堂”,真隐峰负责跑腿,他靠着这些买卖,的确赚了不少“辛苦钱”…… “今晚宴席之后,把账簿寄到小舂山,我会让你师嫂好好清点清点。” 周至仁冷冷丢下这句话。 司齐欲哭无泪,看样子,挨骂是免了,但罚钱却是免不了。 说完这些。 周至仁来到了谢真面前。 他端着酒盏,凝视着少年面孔,目光落在谢玄衣的双眼位置。 周至仁就这么静静看着谢玄衣的双眼。 返回大穗剑宫之后。 谢玄衣专程见了许多人。 但唯独……他没有去见这位大师兄。 并不是因为与大师兄感情淡薄。 而是他知晓,自己身上因果深重,但凡沾染,都不会有好结果。 大师兄周至仁,向来淡泊名利,年纪轻轻便远离俗世纷争。自己年少之时喜欢四处闯荡,而大师兄则是早早便在小舂山上隐居,选择与自己相爱之人耳鬓厮磨,渡过一生。 这是与谢玄衣截然相反的一种选择。 谢玄衣并不羡慕,但却十分尊重。 他之所以刻苦修行,便是为了能够成为剑宫最锋锐的那把剑…… 他若能站在这天下绝巅。 莲峰上的师兄弟,便可以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只是,有些因果,不是想避就能避开的。 两人对视片刻。 周至仁一字一句说道:“你应当清楚,这天下最恨谢玄衣的人,便是南疆邪修。” “是。”谢玄衣点了点头。 周至仁继续道:“你若参与荡魔,三大宗必定要暗中下手……谢玄衣死在北海,这一切本该结束,可如今又出现了一个‘谢真’,对他们而言,这是一个极其糟糕的消息。” “不错。”谢玄衣依旧点头。 “除却南疆三大宗,与谢玄衣结怨之人还有许多。” 周至仁缓缓地说:“如今这些人对谢玄衣的仇怨,几乎全都转移到了你的头上。书楼对江宁发起了雷霆一击,这一击足够有力,但却没有毙命……仁寿宫派遣江宁王南下,又指定你参与荡魔。你应当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有资格在今夜宴会上坐在主殿席位的,都是大穗剑宫的重要人物。 诸峰长老,客卿,以及年轻一辈的天才弟子。 此刻。 外面奏乐之声未停。 但主殿却是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这些长老,客卿,年轻子弟,神色尴尬,他们没人敢在此刻说一个字。 这片刻,司齐心底粗略算了算账目,万分后悔,要是当初听劝,哪有这么多麻烦。 还是小师妹说得对。 都怪自己,非要摆什么庆功宴。 “……所以?” 谢玄衣轻轻一叹。 “所以,我不同意你离开剑宫。” 周至仁的声音很是平静。 当年在莲峰与他修行过的人都知道,这句话不是征求意见,而是盖棺定论。 (本章完) 第426章 病 第426章 病 大殿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在看着周至仁。 而周至仁则是平静看着谢玄衣。 “周山主。” 一位真隐峰客卿低声咳嗽了两下,环顾四周,站出来打圆场:“我们都知道,您是为小谢考虑……但皇城那边已经出了圣诏,公开违抗,恐怕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 周至仁淡淡道:“十年前的北海,已经出现过一次悲剧。我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悲剧上演,难道你想看着谢真在南疆遇害么?” “……应该不至于吧。” 那位客卿有些尴尬,小声嘀咕了两句,默默坐了下去。 十年前。 大穗剑宫封山决策落定之前。 诸峰长老,因为谢玄衣之事,吵得纷纷扬扬,不可开交。 有激进主战派,主张在北海布下剑阵,支援谢玄衣,顺便将阴山邪修一网打尽! 也有怯战派,提出以大局为重,不可与皇族产生正面冲突! 大穗剑宫虽然以谢玄衣为荣。 但大穗剑宫……却也不只是为了这一人而活。 这个庞大宗门的背后,还有许多依附而生的小宗门,小世家。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 他也没想到,这“庆功宴”开到一半,大师兄会来。 大师兄行事风格,还是一如既往地“霸道”。 这是准备把自己扣在剑宫? “我的确去皇城有要事。” 谢玄衣苦笑一声,他知道以周至仁的性格,硬碰硬可不会让对方退步。 “要事?” 周至仁面色毫无波澜:“何等要事,说出来听听……如果你给不出一个足够令我信服的理由,宴席之后,便跟我回小舂山吧。至于皇城圣诏那边的压力,不必担心,剑宫自会替你解决。” 便在此时。 谢玄衣心湖没来由地轻轻震颤了一下。 几乎是同一时刻,远方山顶,响起驭剑之声。 一位真隐峰弟子,气喘吁吁来至主殿,低声道:“报!山外有人求见!” “……哦?” 几位主殿长老对视一眼,神色有些诧异。 已经入夜,这种时刻,一般不会有人求见。 而且真隐峰正在举办庆宴……正是喜庆热闹的时候,来访者若是等闲之辈,也会由其他弟子处理。 “谁?” 周至仁皱了皱眉,回头望向那位弟子。 “大褚皇城黑鳞卫,桑正。” 不等那位弟子开口。 一道披挂漆黑鳞甲的高大身影,缓缓步入大殿之中,剑气奏乐再度停歇,众人神色微妙,看着这位专门侍奉书楼主人的九鳞黑鳞卫,如果来者是他……那么倒是合乎情理了,大穗剑宫封山期间,唯独书楼常年保持书信来往,陈镜玄与谢玄衣交情匪浅,姜奇虎和姜妙音更是亲生姐弟,唯有书楼来人,才不会被剑宫弟子拒之门外。 “桑护卫?” 谢玄衣也有些诧异。 他没想到,书楼来人如此巧合。 而且……看桑正凝重神色,似乎还真有要事禀告。 “小谢山主,可否方便出来谈话?” 桑正低声开口。 “……” 谢玄衣有些无奈,望向周至仁。 周至仁皱了皱眉。 “这位便是小舂山的周山主吧?”桑正对周至仁行了一礼,柔声道:“如若周山主愿意,也可来此挪步。” 说罢,桑正便离开主殿。 两缕剑气紧随其后。 大殿众人面面相觑,最重要的主角不在了,这场酒宴还要不要继续? 目送周至仁远去,等了片刻,都没有返回动静。 司齐心底如释重负,长长舒了口气。 “愣着干嘛——” 他敲了敲桌案,看着四周坐立不安的客卿长老,低声笑道:“继续喝啊!反正罚银是逃不掉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接着奏乐接着舞!” …… …… 桑正离了真隐峰,一路直奔大穗剑宫山门处行进,脚步极快,隐成虹光。 山门外,负责接待的几位弟子神情紧张。 不远处,就是一座从皇城洞开的星火门户,这扇传送门户开启一次,需要耗费大量元石,价值不菲,通常情况下,只有紧急情况才会使用。 “这是怎么了?” 谢玄衣看到这一幕,心底咯噔一声。 桑正叹了一声,环顾一圈,欲言又止。 周至仁立刻会意。 他拂了拂袖,对几位弟子低声吩咐道:“好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看守山门的弟子得令离去。 桑正取出一张隔音符箓,低声道:“恕桑正无法在大殿明说……国师大人病了。” “病了?” 谢玄衣怔住。 周至仁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怪不得这几日,如意令没有动静。” 谢玄衣皱眉道:“江宁那件事风波平息之后,书楼迟迟没有消息……他怎么就病了,病况如何?” “卑职也不太清楚。” 桑正苦笑道:“或许近日太过劳累所致……国师大人这几日卧榻在床,除却姜大人,其他人等一概不见。今儿忽然传了讯令,想见小谢山主一面。” “怎么回事?” 谢玄衣神色古怪道:“说得跟临死遗言似的……” “不可胡言。” 周至仁低声呵斥,轻轻叹道:“小国师日理万机,何等辛苦?监天者一脉,夜观星象,日操国事……但凡卦算,都以命数做幺……” 说到这。 周至仁换了一副温和面容,缓缓问道:“桑护卫,你家主人现在病症如何,是否需要灵丹?小舂山常年炼药,如若方便,我随你去一趟皇城,亲自开炉铸丹。” “周山主好意,桑正替先生心领了。” 桑正恭敬道:“先生如今只想见小谢山主……提前交代过,不必麻烦剑宫其他大人。” 此言一出。 山门氛围便变得古怪起来。 谢玄衣看着周至仁,露出一副“这该如何是好”的神情。 周至仁也很无奈。 这叫什么事? 前脚他刚刚当着真隐峰众人放出话,不让谢真离开大穗剑宫。 后脚,书楼黑鳞卫便抵临山门。 而且……桑正给出了一个他根本无法拒绝的理由。 小国师病重,想见谢真一面。 这叫他如何开口阻拦? “既如此……” 周至仁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枚丹匣,无可奈何道:“小谢,你便随桑护卫一同前去书楼,替我看看陈先生……带上这枚‘定魂丹’。” “这可是好宝贝。” 谢玄衣看着丹匣,轻笑道:“九品灵丹,可平定心湖,肃清杂念。” “算不得什么宝贝。” 周至仁摇摇头,道:“如果有用,传讯于我,我再去炼制。”“事不宜迟,传送阵纹快到时辰了。” 桑正低声提醒:“小谢山主……咱们现在就出发吧?” …… …… 踏入星火门户,传送阵纹一阵扭曲。 熟悉的淡淡檀香涌入口鼻。 一步踏出,虚空如镜面破碎,谢玄衣已然来到皇城之中,这扇传送门户就开在书楼正前不远。 谢玄衣一眼就看到了抱着长刀坐在书楼门前的姜奇虎。 “姜大人。” 谢玄衣走上前去,打了个招呼:“你怎在此守夜?” “先生卧榻,我心神难宁,唯一能做的,便是在此守夜了。” 姜奇虎神色有些苍白,看得出来,这段时日没少操心。 他瞥了眼门户那端。 桑正将人送到,没有过多停留,化为黑影,就此离去。 书楼门外,便只剩姜奇虎和谢玄衣二人。 “小谢兄弟。” 姜奇虎缓缓站起身子,压低声音问道:“你可知道……我前几日看到了谁?” “谁?” 谢玄衣挑了挑眉。 “唐凤书!” 即便此地没人,但姜奇虎还是选择了以神念传音的方式告知。 “???” 谢玄衣神色诧异。 唐凤书? 如果他这边消息属实,唐凤书应当是被压在道门后山才对,崇龛大真人会好心把她放出来? “是不是很离谱?” 姜奇虎神色复杂,将那一日的情况如实告知。 他长叹一声,语气苦恼道:“我本以为这是好事儿……那一日撞破唐斋主和先生的会面之后,我还约了百煌一同饮酒。可没想到,第二日起,先生便卧榻不起,好似生了一场重病,我从没见过先生这般模样,不言不语,不饮不宿。” 笨虎懊恼问道:“你说,这唐斋主到底是对先生说什么了,让先生如此伤心,难过?” 谢玄衣闻言,也是陷入沉默。 许久之后。 他拍了拍笨虎肩头,低声道:“别去想那些,好好休息吧,此地有我。” “……嗯。” 姜奇虎轻轻吸了一口气。 虽与谢真认识不久,但不知为何,他心底就是相信这个年轻人。 这几日先生卧榻。 除了自己,其他人等一概不见。 唯一想见的,只有谢真。 想来…… 先生的病,谢真应该有办法吧? …… …… 姜奇虎不愿离开,依旧抱着长刀,坐在书楼前守夜。 谢玄衣推开木门,踏入这座曾经金线缠绕,倒映天光的神圣之地。浑圆仪的金线依旧缭绕盘踞,但却少了几分光彩,整座书楼都显得阴暗压抑了许多……烛火摇曳,这座四季如春的书楼此刻显得有些冰冷,红炉里的焰火干瘪跳动着。 看上去,书楼主人似乎的确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谢玄衣站在金线编织的屏风前。 他隔着屏风望去。 屏风那边,半倚着一个枯瘦身影,似乎正在看书。 纸张翻动声音,在偌大书楼中沙沙回响。 “谢了。” 谢玄衣盘膝坐下,坐在屏风前,他瞥了眼青玉案,这里摆着一碟果盘。谢玄衣没和陈镜玄客气,直接捻了一枚圆润饱满的红枣,啃了一大口,声音含糊不清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今夜大穗剑宫会有这么一出戏码?” 如果不是陈镜玄派人。 那么他大概会被扣在剑宫。 虽然最终结局还是能走,但难免要横生许多麻烦。 “你在说什么?” 陈镜玄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迷茫:“大穗剑宫今夜什么戏码?” “差不多得了。” 谢玄衣忍不住笑了:“这种事情,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么?我师兄今夜要把我压在剑宫,你能不知情?” “只是巧合。” 陈镜玄低声道:“我只是单纯想见你。” “别装了。” 谢玄衣淡淡道:“骗骗那头笨虎还行,骗我还不够。” “……” 屏风后面一阵沉默。 谢玄衣啃完红枣,拍了拍手掌,风轻云淡说道:“我相信这世上的确存在‘巧合’,可我不相信,这种‘巧合’会出现在监天者这里。” “哦?” 屏风后,只是轻描淡写地传出这么一个字。 那个枯瘦身影。 缓缓抬起头。 就这么隔着屏风,注视着谢玄衣,仿佛在等待着后续。 “你想听听我这么说的原因?” 谢玄衣轻笑道:“其实没那么多原因,我和你不太一样,我做事不太讲究证据,我更相信心湖的第一直觉。” “有些时候,心湖未必准确。” 屏风后传出幽幽之声:“你刚刚……应该看见守在门外的奇虎了。” “姜奇虎都对我说了。” 谢玄衣笑道:“前几天唐凤书出现了,她来找你了。” 不等陈镜玄开口。 谢玄衣摩挲下巴,缓缓说道:“按理来说,小国师和道门斋主的故事走到了尽头……某人理所应当黯然,理所应当大病一场,甚至卧榻在床。这应该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但我偏偏不这么认为。” “……” 屏风那边再度沉默。 “以我对你的了解。” 谢玄衣淡淡道:“这几日的‘卧病在榻’只是借口。你根本就没病。” 谢玄衣上前一步,伸出手掌,轻轻按在屏风上。 姜奇虎平日来见先生,都不敢靠近太多,生怕扰了先生休息。 更不用说越过屏风。 此刻,编织屏风的万千金线被剑气一寸寸撕裂。 “嘶啦。” 谢玄衣撕开屏风,再度踏出一步。 他看到了屏风后的陈镜玄。 小国师的面色一如既往地苍白,但他的确没有生病,此刻他正斜卧在金线编织的床榻之上,天命金线捧着那本传遍皇城南北的爱情故事缓缓翻页,在他掌中,还握着一枚啃去半边的苹果。 “……好吧。” 陈镜玄抬起头来,眼中多少有些无奈:“谢玄衣,果然还是瞒不过你。所以你真的只是凭借感觉猜到了真相,还是说哪里出现了问题?” “大部分凭感觉。” 谢玄衣微笑道:“不过你确实犯了一个错,见我之前,你不该拿走这枚苹果。” (本章完) 第427章 情人总分分合合 第427章 情人总分分合合 “好吧……算你厉害。” 陈镜玄无声地笑了笑,轻挥大袖。 那面笼罩小半座书楼的宽大屏风顷刻间“灰飞烟灭”,化为无数金线,向着书楼天顶掠去。 谢玄衣坐在青玉案前,捻起第二枚红枣。 谢玄衣好奇道:“所以唐凤书对你说什么了?” “大概就是……这些,那些。” 陈镜玄无奈地比划了一下,语气略显敷衍。 “罢了。” 谢玄衣冷笑一声:“不愿意说就算了……情人总分分合合,你们俩的事情,我也不想多问。” 陈镜玄一时语塞。 “不过这样真的好么?” 谢玄衣望向门外,道:“那头笨虎可是比你要伤心难过许多。” “我没得选。” 陈镜玄低下头来,发丝散落,遮住眼帘。 他有些无奈地说道:“虽然我不愿装病,但整日待在书楼,亦免不了被万千目光注视。前几日,唐凤书刚刚从这里离开……于情于理,我都应当生这么一场病。” 谢玄衣眯起双眼。 屏风金线散去,他重新凝视眼前男人,这才发现,向来喜爱整洁的陈镜玄,衣衫并没有那么干净,发簪也没佩戴齐整。 不太对。 虽然是装病…… 但陈镜玄的状态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唐凤书希望我离开皇城。” 小国师轻轻叹息一声。 与唐凤书相见的事情,除却谢玄衣外,再没有其他人知晓。 有些话。 他无处说。 或许只有谢玄衣,才是他唯一的知己。 “离开皇城?” 谢玄衣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传遍大街小巷的那本爱情故事,由秦百煌亲笔编撰。 街坊邻居都在盼着下一卷更新。 所有人都想看到国师与道门圣女修成正果的结局,可修成正果之后呢?难不成国师还能抛下大褚,离开皇城,和道门圣女私奔? “大概就是你所想的那个意思。” 陈镜玄注视着谢玄衣,道:“她抛去道门斋主之名,我抛去国师之衔。离开大褚皇城。” “……” 还真是私奔,谢玄衣陷入思索之中。 过了许久,谢玄衣摇摇头:“这些话,很不唐凤书。” 作为相争多年的劲敌,谢玄衣打心底认可唐凤书的实力,以及心气。 这位天下斋主的确喜欢陈镜玄,可她再怎么喜欢,都不像是会做出“抛弃斋主之名”这样行为的人。 道门内部不和,唐凤书与崇龛针锋相对……这些消息谢玄衣都知道。 以他对唐凤书的了解,即便被崇龛镇压,唐凤书也绝不会有所屈服。 这是心灰意冷了?还是彻底认输了? “然后呢?” 谢玄衣抬起头,认真问道:“你怎么说的?” “自然是拒绝。” 陈镜玄语气平静:“再然后,她便离开了。” “再再然后……你就装病。” 谢玄衣皱眉缓缓地说:“有许多人都在看着你,你需要让他们知道你的状态。也需要让他们知道这件事的‘结果’……” “不错。” 陈镜玄低垂眉眼,伸手在那卷浮空书卷上抹过。 书卷合拢。小国师声音很轻地笑道:“要不了多久,这卷故事的‘终章’便会落定,那些翘首以盼的读者大概会感到失望吧?” 姜奇虎的那些心事,瞒不住秦百煌,也瞒不住其他窥视者。 小国师重病。 唐凤书与书楼决裂。 这些消息估计已经传开了。 “你就没觉得不对?” 谢玄衣盯着陈镜玄,想从这家伙眼中看出失落,难过,悲伤。 但是都没有。 陈镜玄的神色自始至终都很平静。 “以唐凤书性格,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谢玄衣一字一句道:“你就没拦住她,没多问问,没多挽留?就这么结束了,你也不难过?” “为什么要挽留,为什么要难过?” 陈镜玄笑了笑。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金简,将金简掷出。 金线缠绕。 金简在谢玄衣面前铺开。 “这是……” 谢玄衣感受着金简席卷扩散的神念,整个人屏住呼吸。 监天者一脉,可以通过【浑圆仪】卦算天相,堪舆未来。 然而天机不可泄露。 监天所得的景象不可外传…… 此刻谢玄衣所看到的,不是天机,而是一卷极其详实的情报。 这是一卷关于“世间蛊虫”的记录大全。 大月国时,谢玄衣曾欺骗敖婴,自己给其种下了“剑蛊”……这蛊虫并非杜撰,而是实实在在留有其名。 所谓的炼蛊之术传承已久,世俗眼中的蛊虫,大多来自南疆,因为此地瘴气横生,邪修无正道可走,于是修行蛊道……但实则不然,只要具备炼制材料,以及炼制条件,那么蛊虫便可人为制造。 这便是敖婴心中惊惧,却不得不信谢玄衣“剑蛊”谎言的缘故。 谢玄衣虽然在莲峰饱读道藏,但对于蛊道,了解不算太多。 这里的蛊虫,他虽认识大半。 却有几种,闻所未闻。 “绝情蛊”,附在宿主身上,可使宿主绝情断意。 “穿心蛊”,此蛊需要定期服用解药,否则即刻毙命。 “摄魂蛊”,此蛊可以控制宿主心神。 …… …… 这金简记载蛊虫甚多,看到一半,谢玄衣便明白了陈镜玄的意思。 神念飞快掠过,他收起金简。 谢玄衣低声道:“你怀疑崇龛给唐凤书下了蛊?” 陈镜玄笑道:“未必是蛊,但大概手段不差。”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喃喃道:“怪不得崇龛愿意把唐凤书放出来……我就知道这家伙没憋好屁。” 崇龛这么做,是为了干扰陈镜玄道心? 谢玄衣知道,如今皇城之中,还藏着一位虎视眈眈的烟邪,这是准备出手干预陈镜玄登临“国师”之位? “知晓真相,一切便都不重要了。” 陈镜玄淡然开口:“其实她来之前,我心中便有预感,提前动用【浑圆仪】算了一卦。我知道,那一日站在我面前的‘唐凤书’,并非是我所喜欢的那位女子。她所说的那些话,也并非是‘真心话’。既然如此,我何必挽留,又何必难过?” “呵。” 谢玄衣闻言,依旧是一声冷笑:“你现在倒是愿意承认,你喜欢她了?你怎么早不说,你怎么不在她面前说?” 陈镜玄怔怔愣住,哑口无言。 …… …… (祝大家情人节快乐,么么哒。这章有点短,所以明天早上还有一更。) (本章完) 第428章 借刀杀人 第428章 借刀杀人 陈镜玄想了许久,竟无力反驳。 他的确有很多机会说出这句话,只是过往那会,总觉得时间还早,未来还长。 于是便选择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 人生有多少遗憾,都来源于此? “你也甭说我了。” 小国师摆了摆袖,没好气道:“谢玄衣,你就比我好多少?要是让奇虎知道你的身份,他指定要替他姐和你拼命!” 一句话直接反杀。 “……我闭嘴。” 谢玄衣坐在青玉案前,默默端起茶盏,以茶代酒。 这件事上,他的确没资格说陈镜玄。 “所以你在此装病,是为了掩人耳目……道门如此行事,我若是你,我忍不了。” 谢玄衣想了想,认真说道:“我一定会让崇龛付出代价。” “这就是你我的不同之处,坐在这个位子上,要考虑的事情有很多……总不能一怒之下不管不顾,直接杀上道门吧?” 陈镜玄柔声道:“不过有一点你我却是相同的。我也会让崇龛付出代价,但并不是现在。” 他在青玉案上,缓缓推出第二枚金简。 谢玄衣大概明白陈镜玄如此虚弱的缘故了。 这段时日。 这家伙没少动用【浑圆仪】。 “南疆荡魔在即,仁寿宫钦定你南下,大穗剑宫必定反对。” 陈镜玄沉声说道:“圣后虽然未曾露面,但皇城诸多势力,都在等着大穗剑宫的‘反抗’……今夜我遣桑正前去,就是为了避免矛盾激化。” 谢玄衣可以预想。 如若大师兄压下圣诏,接下来局面会演变成何等模样。 “此次荡魔,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陈镜玄道:“你坠入北海之后,我一直在查十年前的真相……不仅仅是关于皇城刺杀一案。” 谢玄衣心头一紧。 他声音沙哑道:“你想说月隐界么……” “不。” 陈镜玄摇了摇头,温声道:“这件事上,我相信你是清白的。我更好奇的,当年月隐界刺杀案后发生的‘动乱’。” 当年月隐界之案,让整座皇城陷入极度混乱。 与此同时。 大褚皇族豢养妖兽之地遭受破坏,大量妖兽逃脱笼牢,有些就此远遁,有些则是在城中大肆破坏,整座皇城都被点燃,火海蔓延……这一幕谢玄衣曾在神海之中看到过,这两件事同时发生,着实太过巧合。 姜凰便是在这场动荡中逃脱的“幸运儿”。 “这些年,我调查了皇城司密卷。” 陈镜玄道:“十年前的‘动乱’,被圣后以雷霆手段镇压……然而动荡结束之后,皇城司对此事记载却只有寥寥数笔。这起动荡被定义为‘意外事件’,时任皇城司首座,以及檀衣卫总司,因这起重大过错,遭受重罚,被发配边陲。” 谢玄衣摇了摇头:“痕迹太重。” 在他看来,这显然是圣后登位,清除异己,所有“不干净”的人物,都会被剪去羽翼。 “历史只是个任人涂抹的小姑娘。” 陈镜玄低眉笑了笑,“想在皇城司密卷中找到十年前的真相……根本不可能。不过我却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 谢玄衣神念掠入金简。 一位身披宽大白氅,颇具仙风道骨的矮小身影,随神念掠入心海之中。 陈镜玄道:“这是阴山白鬼座下的大弟子,白鹤道人‘任塚’。” 谢玄衣面无表情:“我知道。” 阴山白鬼座下弟子,他尽数记得面容。“当年月隐界刺杀案前夜,任塚出现在皇城郊外。” 陈镜玄压低声音:“很有意思……是不是?” 褚帝素来痛恨邪修。 圣后掌权之前,南疆邪修根本不敢北上。 即便是那些境界低微的鬼道散修,在十万大山活不下来,被迫逃至大褚王朝,想要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占座山头,也不敢踏入中州半步……这些邪修看起来凶狠残暴,可境界越高,越是惜命。 任塚这种身份地位的“大修士”,竟敢出现在皇城附近? “当年他已经阴神十五境。” 陈镜玄眯起双眼:“修行到这一步,可颇为不易。即便任塚疯了,想要看看中州风光,白鬼应该也不会同意……” 只有一种可能。 在褚帝崩殂之前,皇城便已经默许了“鬼修”的出现。 换而言之。 任塚的出现,并不是意外,而是必然。 “我知道,你丢失了不少记忆。” 陈镜玄望向眼前年轻人,关切问道:“仔细想想,可还记得当年逃出皇城之后……遭遇了什么?” “……” 谢玄衣陷入沉默,他用力按压额头。 他努力回想赤磷将自己送上马车之后的后续…… 一片颠簸。 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似乎听见了激烈的厮杀之声。 “有人……截杀我?” 谢玄衣不太确定地开口,他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陈镜玄。 “还是记不起来么?” 陈镜玄有些遗憾,他喃喃道:“我怀疑当年任塚来到皇城,是接受了某位大人物的意志,奉命在皇城动荡之时,结束你的性命。只可惜任塚任务失败,你成功逃出了皇城。” 谢玄衣记不清当年画面了。 但是他心湖却传来预感。 陈镜玄的推断……很可能就是真相! 当年自己四处逃窜。 无数仇家,纷纷找上门来。 其中出力最大的,便是阴山白鬼! “大人物……” 谢玄衣脑海中浮现出了仁寿宫那位的身影,他自嘲笑了笑,道:“既然要杀我,亲自动手不就好了。” “你的背后是大穗剑宫,是赵纯阳。” 陈镜玄摇头:“这天下任何一人想要杀你,都需要掂量三分。赵纯阳如果拼命,没人能够吃得消。” 所以借助阴山之手,趁乱抹去谢玄衣,乃是最好的选择。 自始至终。 南疆三大宗,在大褚皇族眼中,都只是鹰犬。 若有用,便留着。 若无用,便弃之。 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亦是这样。 “除了阴山,还有一件事。” 陈镜玄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我怀疑如今明面支持大穗剑宫的那些盟友当中,藏有暗敌……当年你被追杀,阴山在明,他们在暗。这次荡魔,这些人恐怕会故技重施,借刀杀人。” (本章完) 第429章 龙争虎斗 第429章 龙争虎斗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谢玄衣轻笑一声,压下眼中杀意。 他也知晓,此次南下,诸多劫难。 不过借此机会,谢玄衣也想看清,待到潮水退去,有哪些人隐于幕后,表里不一! “这几日你且暂留皇城。” 陈镜玄以丝帛捂住嘴唇,沉闷咳嗽了一声,细心叮嘱道:“诸圣地正在拟定荡魔名单,三日后第一批圣地修士均都会前往皇城。你可以在陈府好好休息。” “该好好休息的人是你。” 谢玄衣叹了一声。 他如今晋升阴神,但神念依旧无法看清“陈镜玄”的境界深浅。 这家伙的境界……远比世人想象中要高。 说不定已经登上山巅。 只是这种境界的大修士,也会虚弱咳血么? 窥伺天机,透支命数。 过慧者早夭,比起自己安危,谢玄衣更担心眼前这个病秧子。 “放心。” 陈镜玄咧嘴笑了笑,道:“……暂时死不了。” …… …… 谢玄衣离开书楼,抱刀盘坐的姜奇虎立刻站起身。 “小谢兄弟!” 笨虎忧心忡忡问道:“您刚刚见到先生了?先生现在怎么样?” “并无大碍。” 谢玄衣停顿了一下,他实在不忍心欺骗姜奇虎,不过为了顾全大局,还是无奈说道:“不过他身体确实很糟……这些日子,不可被外人所扰。姜大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自然明白!” 姜奇虎沉声道:“书楼这些年备受关注,无数人都在盯着先生……这几日我亲自持刀在此守夜,更是命皇城司麾下筑阵。这些家伙,一个也别想打扰先生清休。” “辛苦姜大人了。” 谢玄衣想了想,忽而问道:“听说秦家二公子回皇城了。” “是,唐斋主便是那日随秦千炼一同来的……” 姜奇虎怔了怔,皱眉说道:“不过这几日秦家似乎并不太平,听说秦千炼此次回城,乃是为了争夺‘家主之位’。” “听说?” 谢玄衣试探性开口。 “我听秦百煌说的。” 姜奇虎没有隐瞒,他坦诚道:“前几日一同喝酒,这家伙跟我坦露心迹,诉说苦恼。这秦千炼回城之后,竟是去皇城司找他打了一架。” “据我所知,秦首座只会炼器,不会打架。” 谢玄衣讶然道:“而秦千炼则是道门长生斋圣子,几乎钦定的下一任长生斋斋主。这一架怎么打得起来?” “是啊。” 姜奇虎耸了耸肩,道:“我先前说‘打了一架’,是给他面子。其实就是秦千炼把他揍了一顿,秦家二公子在道门苦修十余载,早就修至阴神后境,秦百煌哪里是他对手?即便佩戴一身灵宝甲胄,也就能比正常人多扛两下,这家伙的屎都快被打出来了。” “……” 谢玄衣伸手擦了擦额头冷汗:“毕竟是一司首座,倒也不必说得如此不堪。” 他不久前见识了秦百煌出手画面。 这家伙比十年前要强了许多…… 嗯。 当然是炼器术造诣这方面。 秦百煌佩戴的那身甲胄,相当不俗,大概可以媲美伪阴神境的肉身体魄,阴神五境之下的全力一击,未必能够将其攻破。不过在秦千炼面前,这甲胄的确有些脆弱了……如果没有破境,谢玄衣也没有十成把握,可以攻破那件甲胄。 若干年前,刚刚相识。谢玄衣打心底没把秦百煌的炼器术当一回事。 并非谢玄衣自大。 而是当年年轻的秦百煌,“炼器术”极不稳定,常常失败,产生副作用,给人的惊吓往往大于惊喜。 这家伙心心念念想要制造出传说中的“千机伞”。 只可惜。 他缔造出的绝大多数作品,都以失败告终。 所以谢玄衣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秦百煌会成为炼器司首座,还能够炼制出“春风”,“野草”这样的极品法器! 仔细想想,自己第二世复苏以来,便没有看到过秦百煌炼器的失败产物…… “呸!” 姜奇虎没好气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而是秦百煌亲口说的,这家伙酒喝多了,绘声绘色跟我描述那一日的场景,他说秦千炼当时一巴掌拍过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懵了,那一日大褚权贵都在元庆楼庆祝,他压根就没想到,这离家出走的愚蠢弟弟,十多年没有见面,不去参加宴席,反而偷偷来皇城司揍他!本想好好打上一场,只可惜差距太大,根本没得打,秦千炼一巴掌下去,黑鳞甲护心镜被打爆,他浑身骨头也快散架了。” “……” 谢玄衣闻言彻底沉默。 好吧。 好不容易对秦百煌建立起的良好印象,彻底破碎。 “你是不是也觉得这家伙忒没出息了?” 姜奇虎恨铁不成钢,长叹一声,道:“好歹也是秦家长子,被叛逆弟弟揍了一顿,着实丢人。” 代入到秦百煌视角。 姜奇虎是相当愤怒……因为从小到大,只有他挨揍的份。 他哪里敢打姐姐? 当然,他也打不过。 试想一下,姜家如果有个老三,胆敢以下犯上,那么自己一定要把这老三制得服服帖帖。 “确实有些丢人。” 谢玄衣挑了挑眉,笑眯眯道:“不过这种丑事……这家伙怎么会对你说?” “咳咳……酒喝多了,难免嘴巴漏风,能够理解。” 姜奇虎神色有些紧张。 这些年。 他和秦百煌没少喝酒,喝完了也没少唠嗑……书楼里的绝大部分八卦故事,都是从他这里流传出去的。 “不过,这家伙倒也没我说的那么不堪。” 说到这,姜奇虎正色道:“那一日,他拒绝了我帮他打回来的想法……他说这一架输了,不算什么,真正的战争这才开始,秦千炼从道门长生斋千里迢迢回到皇城,就是为了争夺‘家主之位’。” “有意思。” 谢玄衣沉吟道:“所以秦百煌也决定争夺家主之位?” “不错。” 姜奇虎严肃说道:“他要我不要插手此事……说接下来和秦千炼要好好斗上一场。” “哦,怎么斗?”谢玄衣道。 秦百煌要和秦千炼斗一场……听起来局势紧张,针锋相对,但在谢玄衣眼中,这并没有什么悬念。 两人之间,根本没什么可斗。 比修行境界,比心思深沉,秦千炼都要高出太多。 以他对秦百煌的了解。 这家伙是天生打铁的命,一辈子最大心愿就是躲在阴暗角落专心炼器,既无心权位,也无心党争。 这次即便要争,恐怕也只是一时意气之争。 “仁寿宫圣诏已出,不多日,诸圣地世家,派遣弟子,齐聚皇城,一同南下荡魔。” 姜奇虎声音感慨道:“秦家乃大褚第一世家,正好借此机会,以战功奠定胜负,我有预感……一场龙争虎斗就要来了!” (本章完) 第430章 一臂之力 第430章 一臂之力 大褚皇城,一座偏僻院落。 一身白衣的秦家二公子推门踏入院落,漫天星光如瀑垂落,映照白衣如雪。 秦千炼背负双手,闲庭信步,看着这庭院中枯萎凋零的树木草叶,漠然神色之中透露着淡淡的厌恶。 最终站定在庭院正中。 秦千炼目光越过横栏,望向府邸长廊尽头的阴暗角落。 “虽然你偷窃‘阴阳镜’,已被逐出师门。” “但是按照规矩,如今见面,我还是该喊你一声师兄。” “……” 阴暗角落一片静默,没有回应。 “烟师兄。” 秦千炼冷漠道:“你无处可去,我那不成器的弟弟愿意一直收留你。但这并不意味着……秦家愿意一直收留你。” “哦?莫非是秦家家主下令,要将我逐出皇城?” 光华流转,府邸壁面,缓缓映出一道杵着拐杖,身形佝偻的病恹身影。 黑色雾气缭绕。 道门修行出身的弟子,大多仙风道骨。 看到烟邪身上散发的那阵幽暗瘴气,秦千炼彻底不掩饰眼中厌恶。 “这一年,我为秦府前前后后做了不少事。” 烟邪温声说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大劫将至,将我逐出,恐怕并非明智之举。” “不是家主做的决定。” 秦千炼面无表情:“是我要将你逐出皇城。” “原来如此……” 烟邪笑了笑,道:“二公子越俎代庖,恐怕不太好吧?” “万炀品行顽劣,欠缺管教,但毕竟是我弟弟……” 秦千炼一字一句道:“他死在北狩,你这位‘先生’难逃其咎。” “冤有头债有主。” 烟邪叹息一声,轻轻以拐杖震地:“二公子若当真要清算……便该找他。” 咚! 漆黑瘴气飞掠而出,在空中化为一片烟幕,那烟幕之中倒映出一袭黑衫身影。 “谢真?” 秦千炼瞥了眼烟幕,微微眯眼。 虽然在长生斋闭关修行,不问世事。但这一年,大穗剑宫“谢真”之名,着实太过响亮,秦千炼听到旁人提及了不少次。 先前那场北狩大劫。 有不少天才都在此劫中陨命。 秦万炀,谢嵊,方航。 隔壁太上斋主历尘,因为方航之死,原先都准备豁出去要和谢真拼命……最后被压了下去。 “我知晓此人。” 秦千炼幽幽道:“谢玄衣弟子,玄水洞天新主……你是说,秦万炀是他所杀?可有证据?” 烟邪摇了摇头。 “若无实证,怎可断言?” 秦千炼嗤笑一声,“烟师兄莫不是把我当傻子。” “天命卦算之术,这世上不仅只有书楼能用。” 烟邪神情肃正:“二公子如若诚心想找杀死秦万炀之人……我只能告诉你,此人就是谢真。其余更多,烟某不可多言。” “喊你一声师兄,你还真把自己当做师兄了?” 秦千炼讥讽道:“北狩之后,我父亲去找言辛卦算,都未照出真凶,我凭什么信你?” “二公子如此考虑,也是合理。” 烟邪并不恼怒,笑了笑:“毕竟你我初次见面……总需要一些时间,才能互相信任。” “你没那么多时间。” 秦千炼冷冷道:“现在,立刻,滚出皇城。” 烟邪站在原地,他并未挪动一步。下一刹。 整座府邸都被雷光照亮,秦千炼的雪白衣衫,渗出无数细密雷霆,一张张道门符箓如白雪般飞扬而起,这位秦家二公子向前踏出一步,整座府邸都被雪白雷光笼罩,化为一座倒扣大碗。 “轰隆隆!” 雷鸣声中。 秦千炼身形消失,再度出现,便已来到了那片如墨漆黑的阴翳之中。 他一掌对准烟邪头颅按去。 仙人抚顶。 这一掌在道门内部绝大多数时候,是用来传授“心念”,赠送“福缘”的招式。施法术者的神魂意念会随着掌心,一起迸发……倘若用来攻杀,招式意境便截然不同,再无温和传道之意,取而代之的,是滚滚杀意如雷霆崩出。 只需轻轻一抚,便足以令人心湖瓦解破碎。 只不过,不等秦千炼掌心触碰烟邪头顶—— 那杵拐佝偻站立的男人,整具身躯直接崩溃。 秦千炼眉头紧锁。 无数雷光翻涌,将这片阴翳撕碎,大半座庭院都化为白昼。只是仍然存在漆黑阴暗之处,秦千炼缓缓回头,他看着背后府邸檐角洒落的那片阴影,“烟邪”身形从地面如墨般一点一点拔地而出,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病恹恹的佝偻形态,而是相对年轻挺拔了许多,那拐杖被他笔直按压及地,也凸显出三分锐气。 “秦师弟,身手不错。” 烟邪温声细语:“听师尊说,不久后长生斋主之位,将由你来继承。师弟的确有这个资格。” “轮不到你评价我。” 秦千炼转过身,低声讥笑道:“原来你不是随时要死的病痨,我原先还担心,刚刚那一巴掌用力太狠,把你直接打死。” “秦师弟,你现在还是太年轻,将人心想得太简单。” 烟邪低头,看着身上散发瘴气的黑衫。 他笑了笑,道:“我之所以是先前那副形象见你,因为大多数人希望我病,希望我衰,希望我佝偻如鬼,希望我捱过今日,活不到明天……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我这么做,只是遂他们愿,也是为了遂你的愿。” “……” 秦千炼呵呵冷笑:“你若真想遂我愿,今夜便离开皇城!” “唯有这个……恐怕不行。” 烟邪长叹一声。 他平和凝视着眼前师弟,风轻云淡地说道:“有许多人希望我死,也有许多人希望我活。同样的道理,有许多人希望我离开皇城,也有许多人希望我留在这里。秦师弟……你赶不走我。” “是么?” 秦千炼不以为然,整座府邸雷光再度沸腾起来—— 正当他准备继续出手之时,腰间传讯令牌忽然震颤起来。 秦千炼低眉那一刻,忽然怔住。 如果只是这么一条突如其来的讯令…… 当然不足以打断秦千炼的动作。 只是。 在第一次震颤之后,传讯令再次震颤,紧接着再次震颤。 一条条讯息,传入心湖。 此刻传讯的每一位,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甚至,还有秦家,道门的前辈! “???” 秦千炼神色震惊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男人。 “看吧,师弟。” 烟邪单手按着拐杖,轻笑一声:“我说过……你赶不走我。” 漆黑瘴气从他袖口渗出,缭绕往复,缓缓扩散,将那被雷霆照耀渲染的银白庭院,一点一点重新夺回。 雷光尽数湮灭。 最终,这座庭院,便只剩一片三尺左右的银白清净之地。 “……” 秦千炼神色复杂,紧紧攥着那枚传讯令。 “二公子。” 烟邪微笑说道:“既然你赶不走我,何必不试着接纳我的存在……听说你最近在筹划一件大事,不若让师兄来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本章完) 第431章 不打扰 第431章 不打扰 大风吹过,满城柳絮。 这几日皇城重新恢复了热闹,因为荡魔事宜,各大圣地世家齐聚皇城,不少年轻天才纷纷入京。 方圆坊天骄榜颁出之后,原先是十日更新一次。 如今排名变动频繁,每日都有变动。 只不过。 这榜单前十,却是几乎没有动过。 谢真之名,更是稳居鳌首…… 活出第二世后,谢玄衣便不在意这些虚名。 不过说来也怪,桃源一战后,沅州消息那边寥寥,陈翀似乎变了人似的,彻底销声匿迹,再无动静传出,就连羽字营统率大将孟克俭的死讯都被悄然压下。 如此一来。 除却极少数的“当事人”,便无人知晓自己破境消息。 谢玄衣重新在陈府住下。 如今登门之人依旧很多,但却再没了先前气势汹汹的挑战者,大多是怀揣崇敬之意的拜访者。 最开始,他被北郡世家认为是坑害忠良的奸人。 不过北狩大劫,他救了这些世家弟子一命。 这场误会就此解除。 再后面,谢玄衣击败梵音寺使团,出使离国,又爆发衢江一战……虽然“元继谟”的死讯如今都未被证实,但皇城司大权旁落却是不争的事实。如今姜奇虎执掌皇城司,小皇帝默默兑现了当初承诺,将林府冤案平反,永安街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太平。 先前最讨厌谢真的那拨人,成为了最忠实的拥趸。 倘若如今有人“不自量力”要来陈府登门挑战如今的褚国第一,天下第一。 无须谢玄衣出手。 北郡世家那些气血方刚的年轻小伙,便会将其解决。 这几日。 谢玄衣独自闭关静修,晋升阴神之后,大道一路平坦,他唯一需要考虑的……便是上一世未能解决的两大劫。 “问道”,“问心”。 武道神胎在金鳌峰后山的剑池之中,汲取了大量剑意与元气。 如今这尊神胎,已经处于饱满的第十境状态。 谢玄衣只差临门一脚,便可正式踏入阴神第十一境,也就是所谓的后境。与天骄榜其他年轻修士相比,他早就站在了比山巅更高的天顶。天骄榜排名第二的“纳兰秋童”如今距离晋升阴神,还有一截距离。 能与谢玄衣相比的,便只有妙真,钧山这样的转世真人。 只可惜。 即便这两位转世真人破境,也不是如今谢玄衣对手。 谢玄衣坐在庭院之中。 天光垂落。 微风拂袖。 那尊武道神胎悬空凝形,当真有一副威严神灵之相,令人望而生畏,晋升阴神之后,谢玄衣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即便佩戴“众生相”,刻意隐瞒容貌,也遮掩不住那股超凡出尘的气息。 “小谢大人,外面有客来访。” 不远处响起桑正的恭敬之声。 这几日书楼闲暇。 出使事毕,针对江宁的“讨伐”也告一段落……诸位暗子,死士,都可以好好休息。 本想继续服侍先生的桑正被强行放了一个长假,即便不情不愿,也只能老老实实服从,正巧谢玄衣来了皇城,桑正索性来到陈府,给谢玄衣充当看府护卫…… 谢玄衣知道,这些年桑正为书楼鞠躬尽瘁,难得休息,知晓桑正来意之后,连忙出言相劝,只不过桑正太执拗,劝了几次也不奏效。 有些人天生就是忙碌命。 那头笨虎说,来了陈府之后,前几日孤独落寞的桑正,脸上笑意都多了三分。 桑正说,陈府是先生的府邸,自己是先生的死士,看守陈府正是自己的本质任务,先生不让自己去书楼,那么自己便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如此一来。 谢玄衣便只能接受。 不过桑护卫却极有眼力见,平日里几乎从不出现在谢玄衣视线之中,更不会无事打扰谢玄衣清修。 谢玄衣需要一个人来处理门外络绎不绝的“拜访者”。 桑正正好合适。…… …… “有客来访?” 正在参悟生灭道境的谢玄衣缓缓睁开双眼。 在陈府住了几日。 这还是桑正第一次禀报来客。 “是百谷的剑修。” 桑正低声传音,道:“这姑娘应当与小谢山主是熟人。” 听闻百谷三字,谢玄衣心中便已是了然。 他轻声笑了笑,道:“只有一人?烦请桑护卫送那位姑娘过来。” 衣衫摇曳的金衫神胎缓缓敛去。 谢玄衣站起身子。 熟悉身影映入眼帘,果然是百谷元苡……只不过让谢玄衣意外的是,入府者只有元苡一人。 “元姑娘,许久不见。” 谢玄衣温声笑道:“你境界又增涨不少。” 当初在北海陵初见,元苡似乎只是筑基?谢玄衣记不太清了。 不过如今。 元苡已经修行到了驭气第九境,看样子,要不了多久就能晋升洞天。 这个修行速度,放在百谷中,已经相当不俗。 或许再过一段时日,元苡也可进入天骄榜前一百。 “我……” 听闻这番鼓励之言,元苡面颊微微生红,小声道:“这些境界增涨,与小谢先生相比,算不得什么。” 她境界低微,看不出如今谢真实力。 不过。 这陈府庭院之中,却是残留着淡淡的神胎威严,以及生灭剑意。 站在谢玄衣面前。 元苡便感觉到了那“巨大”的差距。 犹如云泥。 单单是萦绕在周身的剑意,便让她感到心湖沉重……听说排在天骄榜第二的离国玄微术传人“纳兰秋童”,都败在了小谢先生手下。也不知道,如今小谢先生的实力,抵达了什么层次?洞天圆满?亦或者是更高一步的阴神? 谢玄衣为元苡挪了一座椅子,示意其坐下,他好奇开口:“元姑娘怎么一人来了?百谷那些师姐呢?” “啊……” 元苡面颊绯红更多,她并没有落座,而是指了指不远处,声音紧张地解释道:“师尊带我们入了皇城,在不远处的‘红荫街’住下,路途奔波劳累,师姐们都在休息。我想着这里离陈府不远,便自作主张,来看望一下小谢先生。” 元苡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眼前年轻人的神色,小心翼翼问道:“小谢先生……是不是打扰您修行了?要不我改日再来?” 小谢先生? 听着这陌生又熟悉的称呼……谢玄衣心湖涌起淡淡暖意。 仔细想想,从北海陵到现在,周遭认识的人里,似乎也就元苡会这么称呼自己。 回望北狩。 当自己“声名狼藉”,被众多年轻修士在大月国声讨之时,只有元苡愿意站出来。 再后来。 北狩结束,皇城司严刑审讯百谷修士,元继谟试图给自己安排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卢鸢选择妥协,元苡选择对抗到底,面对皇城司首座给予的压力,这小姑娘竟然傻乎乎地死不松口。 谢玄衣素来记仇,但他更念情分。 陈府不接见慕名而来的无缘之客。 但元苡,却不属于这一类。 “不打扰。” 谢玄衣摇了摇头,温声笑道:“无论元姑娘什么时候来,谢某都有空闲。” (本章完) 第432章 指点 第432章 指点 元苡俏脸更红。 “其实……” 她深吸一口气:“其实我今日前来,是有些剑招不解……想要请教小谢先生。” 百谷乃是青州剑修圣地。 虽然底蕴比不上大穗剑宫,但元苡师尊毕竟是叶清涟,平日有什么困惑,叶清涟尽数可解,何必来找自己? 谢玄衣一眼就看破眼前小姑娘的心思。 有些时候,登门总要有个理由。 他摇了摇头,笑道:“元姑娘无需多言,出剑即可。” “……好。” 元苡神情变得郑重起来。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 腰间芦苇轻轻震颤,伴随着小姑娘愈发凝重的神色,这把长剑震颤频率越来越高,最终一点寒芒破空泼洒而出,元苡出剑极其利落,而且招式凌厉,丝毫看不出先前的腼腆羞涩,她毫不客气对谢玄衣攻去,这正是百谷的“青藤篇”,一旦出手抢占先机,随后招式便连绵不绝! 谢玄衣双脚粘粘在地,身躯微微后倾,除此之外不见有任何动作,整个人却如一叶浮萍,在数十道凌厉剑气包裹之下,轻飘飘向后退去。 元苡见状,剑招爆发更加凶狠。 空荡庭院,一缕劲风吹拂而过—— 谢玄衣随意捻来一枚树枝,以此做剑招架,演化同境对决的场景。 “呵!” 元苡吐出胸口郁气,全力出剑! 一息! 仅仅一息! 芦苇便爆发出三十七道剑气! 这一刹,剑气呼啸,谢玄衣环顾四周,却见这些剑气迸发绽发之后,仿佛化为青藤,将自己层层缠绕。 他挑了挑眉。 这剑招,他见叶清涟用过。 元苡的剑意修行,相当不错,虽然不及自己,但比之当年叶清涟丝毫不差。 下一刹。 谢玄衣掌心捻握的树枝也迸发出一缕轻薄剑意。 三十七道芦苇剑气,尽数涌来,也尽数格挡—— 最终,庭院骤风散去,春叶散了一地。 “咔嚓。” 谢玄衣飘然落定,衣衫不染尘埃,他将自身修为压在了驭气境,虽然完美接下了元苡这一招,但手中树枝却也被剑气折断。 “哈……” 元苡气喘吁吁,攥剑之手不住颤抖。 “青藤篇。” 谢玄衣微笑道:“这一招你用得很不错,想来是真下了苦功夫,一刹那开出三十七朵青藤……如今百谷中年轻弟子,应该没有比你更熟悉这一招的,即便是你师尊,当年在驭气境,也未必就比你强。” 这一招已经练得如此熟练,还有何不解? “自从北狩结束……元苡回到百谷后,不敢有丝毫懈怠。” 听到这番夸赞,元苡脸上忍不住泛起了笑意。 只不过她缓缓抬头,眼中满是坚定:“师尊说,我这一剑已经修行足够,可以往下修行‘荆棘篇’。可我总觉得,青藤篇没那么简单,越是修行,越是觉得困惑迷茫,师尊也好,其他师叔也罢,都以‘青藤数量’为修行好坏的界定。” “可这剑谱总纲,从未提及青藤数量……” 百谷年轻弟子,需要一剑绽开二十朵青藤,才算合格。 一剑绽开三十朵青藤,便可以往下修行“荆棘篇”。 即便是那些天赋异禀的剑修,也不会过多纠结此招,毕竟在百谷剑谱总纲之中,青藤篇只是一朵小小的浪,再往后还有更多更凌厉的剑招。 元苡苦恼道:“小谢先生,我见过你出剑……如果是你,这一剑一定会更强。” “虽然我没看过百谷剑谱总纲。”谢玄衣平静道:“但你师尊说得没错,在‘青藤篇’上,你已经修行得足够优秀,无需继续钻研这一招。” 元苡怔了怔。 下一刻。 谢玄衣话锋再转,微笑说道:“不过……或许在这件事上,你是对的。你师尊叶清涟,以及百谷其他弟子,全都修行错了。” “剑修出剑,讲究快准狠。” 谢玄衣背负双手,注视着那把震颤不已的芦苇。 他缓缓地说:“青藤篇连绵不绝,接下来的荆棘篇却追求凌厉,这两式剑招明显不搭……百谷的剑谱,并不追求刚柔并济,如若我没记错,你们剑谱的最终招名为‘焚式’,这一招只求灭敌,一往无前。既然有‘焚式’这般狠厉的招数,何必修行青藤,又何必追求青藤数量?” 元苡怔怔看着掌心剑,眼神更加困惑。 她觉得谢真说得有道理。 可…… 既然两招不搭,何必放在一起修行? 谢玄衣道:“我猜百谷如今修行的剑谱总纲,并未由一人所写……” “还真如此!” 元苡抬头,眼神亮了起来。 “百谷剑谱总纲的确经历过变动,原先的四篇,经过后代谷主修订,增添至七篇。” “……那便对了。” 谢玄衣轻叹一声。 有些话他不方便对元苡说。 百谷当年也是诸多圣地当中位居前列的存在,前几任谷主均都是“十豪级别”的人物。只可惜这些年愈发没落,自饮鸩之战后,便全靠老谷主一人支撑。 当年,叶清涟是百谷年轻一代的希望。如今来看,她破境成为阳神的希望亦是不大。 在谢玄衣眼中。 除却那位老谷主,百谷其他修士,全部都是“中庸之辈”。 也只有中庸之辈,才会追寻这种无功无过的剑道。 思索片刻之后。 谢玄衣委婉说道:“如若由我指点你修行,这青藤篇修至此处便足够。百谷前辈修订七篇剑招,固然都是上佳的谱招,但真正精髓只在于原先四篇,剑修何必追求绵长,一击破敌,才是关键。” “如若元姑娘不嫌。” 停顿一下之后,谢玄衣认真道:“谢某可以教你一招。” “这……不太好吧?” 元苡有些犹豫。 各大宗门,都有各自修行秘法。 偷学秘术,乃是门派大忌。 “天下大道,殊途同归。”谢玄衣笑了笑,道:“道门,佛门,剑宫……这三宗术法看似各有千秋,但归根结底,亦是出自于一条大道长河。” 这一点,从道门佛门的转世之术便可窥伺一二。 “洞天境后,便需要开始参悟道境。真正决定阴神境强弱的,不是剑招,而是道境。” 谢玄衣沉声道: “元姑娘……屏息凝神,谢某接下来要演示的道境……” “名为‘灭’。” (本章完) 第433章 愚钝之人 第433章 愚钝之人 “道境……” 元苡神情有些茫然。 对她而言,这东西属实有些陌生。 元苡知道,所有阴神尊者,包括那些服用丹药完成晋升的伪阴神,全都掌握了这种力量,只是道境究竟是为何物,如何参悟,这些更细致的信息,元苡一概不知。 她如今还只是驭气境。 百谷从未指导过驭气弟子去参悟道境。 饭要一口一口吃。 路要一步一步走。 连洞天都未凝聚,如何参悟“道境”? 元苡紧张开口,下意识想要拒绝:“小谢先生,现在学这个,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谢玄衣没有应声。 他用实际行动,进行了回答。 “嗤嗤嗤……” 原先微风吹拂的庭院,忽然掀起一阵劲风。 院内栽种的盆景,绿植,纷纷开始摇曳,无数落叶与天光被剑意搅碎,化为一片涡旋,凝聚于谢玄衣头顶。 紧接着。 一尊金灿神灵巍峨浮现! 元苡怔怔看着那尊神圣庄严的金衫神胎,心湖泛起阵阵涟漪…… 这应该就是阴神境的“法相”吧? 这般壮观景象,让元苡心神震颤,久久不能平息。 先前在百谷中修行,元苡见过谷内几位尊者施展法相的场景,阴神也分三六九等,那些客卿长老的法相,与小谢先生相比,简直是黯淡无光! 米粒之辈,岂可与皓月争辉? 谢玄衣抬起头来。 那尊金灿神胎也随之抬头。 磅礴剑念将两人包裹,庭院空荡的方圆之地,被剑气席卷,层层叠叠的“灭之剑意”化为游鱼,萦绕在元苡衣袖之间,将少女衣衫吹拂地翻飞不止。 这些剑意,乃是世上最为锋锐的东西。 但此刻触碰元苡肌肤,却极其温柔。 元苡甚至感受到了一缕温暖。 “小谢先生……” 她下意识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不要开口,专注心神,感受剑意。” 谢玄衣打断了她。 于是元苡老老实实闭嘴,她轻轻托举一尾漆黑游鱼,盯着掌心这尾游鱼,就这么入神看了下去。 这其实是一种极其奢侈的修行方式…… 如今整个天下,一共就只有两人参悟了灭之道境,除却一刀宗宗主罗烈,便只有谢玄衣! 本命法相,乃是一门消耗极大的神通。 沉浸在这偌大法相笼罩之中,摘下一缕道境之力,细细品味…… 这行为,属实有些“铺张浪费”。 守在府邸门口的桑正,感应到了府内气机变化。 “啧……” 桑护卫默默靠在庭院栏杆外,隔着长廊,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出声感慨。 小谢山主释放金身神胎,让这百谷小妮子参悟“灭之道境”? 这小妮子是替谢真挡过飞剑? 一个驭气境,至于给这么大机缘么? 这手造化,着实给得有些浮夸了些。 …… …… 庭院风声渐歇。 金灿神胎巍峨挺立,在谢玄衣控制之下,这尊神胎的气机始终压制在陈府范围之内,并没有溢散。 即便如此。 神胎保持半刻钟的消耗,也是相当巨大的。 半刻钟后,谢玄衣黑衫已经被汗水打湿。 整个过程。 他没有开口说一个字,竭尽全力,保持道境之力的平稳。 直到元苡缓缓睁开双眼。 神胎随风散去。 那尾被托举而起的游鱼,也随风一同散去。 “元姑娘,可有所获?” 谢玄衣稍稍松了口气,连忙开口询问。 “我……” 元苡有些窘迫。 她眼中满是感激,但话意却很是愧疚:“小谢先生,师尊师叔常说元苡愚钝……这次您费了这么大力气,助我修行,可我定睛看了许久,却是没有看出什么玄妙。” 说着。 元苡从怀中取出丝帛,她看见了谢玄衣额头渗出的那些汗水。 谢玄衣笑着摇头,并没有收。“不要妄自菲薄,你如今只是驭气境,能够参悟些许道则碎片,便已相当不错。” 他随意以衣袖擦去汗水,关切问道:“仔细说说,你具体看到了什么?” 想要悟道。 最好就是能够浸入道境之中。 大穗剑宫的三十三洞天,矗立着若干剑碑,这些剑碑的作用,便类似今日神胎。 “我看见……一片漆黑,夹杂些许光明。” 元苡小心翼翼开口。 说完之后。 庭院一片寂静。 谢玄衣在等待着元苡的下文。 然而元苡已经没有下文。 少女有些尴尬,不安地揪着辫角,片刻后心虚说道:“小谢先生,这还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道境之力’,那尾游鱼,捧在掌心,冰冰凉凉的,下一刻就游入心湖中了……外面一定过去了许久吧?对我而言,却好像只过去了片刻,不到十息……元苡看到的东西,就只有这些……” 声音越说越小。 最终细若蚊蝇。 “没关系。” 谢玄衣心底轻叹一声,有些遗憾地说道:“第一次入道,第一次悟道……能够看见东西,便足够了,这便算是‘有所悟’。你已经不错了。” 虽是这么说。 但谢玄衣也清楚,元苡资质有限,这场费不俗代价的“造化馈赠”,小姑娘吸收甚少。 谢玄衣第一次触碰剑碑,便可以将剑碑剑意,尽数参悟。 靠着这逆天悟性。 他独自一人,将三十三洞天剑碑尽数拓了一遍。 只是这世上只有一个谢玄衣。 岂能要求人人皆如自己? “小谢先生,当真吗?” 虽然只是象征性的安慰,但听闻此言,少女眼中还是燃起了希望光火。 “……” 谢玄衣向来不擅长说谎。 他只能沉默一下,委婉说道:“……或许对你而言,如今想要参悟‘灭之道境’,着实太早。” 少女眼中光火摇曳了一下,明白了对方意思。 不过她倒也没多么气馁,只是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憨笑一声,挠了挠头发。 有那么一瞬间。 元苡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天才。 “不要灰心,日子还长。” 谢玄衣温声笑了笑,道:“其实这条道境,还有一个浅显易懂的解释。”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并拢斩下。 不远处。 咔嚓。 一根树枝,突兀断开。 “万物生灵,皆有连接。一切有形之连接,无形之连接,可以被缔造,亦可以被毁灭。” 谢玄衣垂下衣袖,轻轻说道:“生,便是缔造。灭,便是毁去。” 比起前面的教导。 这种言语上的教导,在谢玄衣看来,要敷衍很多。 大道在上,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参悟的? 纸上谈兵,意义不大。 不过…… 元苡的反应,倒是出乎谢玄衣预料。 沉浸在神胎保护之中,没有参悟多少道意的小姑娘,此刻蹲下身子,凝视着这枚枯枝。元苡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这根断枝的“不同之处”,这断口看似是被剑气斩切,但实际大有不同,这树枝截面极其自然,像是生长到了极点,从而自行断裂。 她很清楚。 与那些被剑气斩断的枝干不同,这根被灭之道斩断的树枝,即便此刻接回,再动用宝物,法术,也不可能迎来重生了。 “小谢先生,你先前说,一切有形之连接,无形之连接,都可被毁去……” 元苡静静看着这根枯枝,片刻之后,她将其捻起,放至眼前一边端详,一边缓缓转动。 元苡忽然开口问道:“如若将这‘灭之道境’,注入神魂之中,会是如何?” 谢玄衣怔了怔。 他看着蹲在地上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很久之前。 还有一位参悟了“灭之道境”的天才,名为莲尊者。 莲尊者的灭之道境,便是直接针对神魂发动攻击……在她出现之前,所有人没有想到,灭之道境还能如此运用。 或许。 这世上的确有许多天才。 只是他们当中的大多数,运气不太好,还未迎来属于自己的“光明”,便被世俗浪潮吞没。 (本章完) 第434章 好人 第434章 好人 “小谢山主,没想到您是这样的人。” 元苡走后,趴在栏杆上看了许久的桑护卫忍不住感慨开口。 身为贴身服侍小国师的黑鳞卫,桑正平日里没少听到陈镜玄对“谢真”的描述……他也不止一次接到过传讯任务,小国师多次让桑护卫帮忙通知与书楼交好的势力,无论如何不要招惹谢真。 这家伙是谢玄衣弟子,妥妥的杀胚。 桑正脑海里已经留下了这样的刻板印象。 若非亲眼所见。 他实在很难想象,谢真耐心教导他人修行剑术的画面。 “哪样的人?”谢玄衣不解。 “嗯……” 桑护卫想了许久,努力想抓住脑海中的思绪,道:“一个好人?” “听起来是个好称呼。” 谢玄衣淡淡道:“只可惜与我不搭边。”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所做的事情,都与“好人”没什么关系。 他杀了许多人。 两世杀业加在一起,谢玄衣手上所沾染的鲜血,几乎可以染红一条江河。 这样的人,也能称之为好人? “怎么不搭边?” 桑护卫笑了笑,道:“在我心里,小谢山主就是好人。您来皇城之后,小国师的病情好了许多。这就是天大的好事。” 谢玄衣哑然一笑。 他有许多想做的事情。 不过……做个好人。 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中。 “对了……这几日,除了元苡姑娘,还有不少人前来求见。” 桑正认真说道:“您说过想要清净,所以大部分人,我都拒之门外了。不过有些,需要您亲自回复,这些是他们呈递的拜帖。” 谢玄衣接过拜帖,粗略看了一眼。 永安街的这些邻居不必多言。 北狩之后,北郡世家年轻子弟已经不把自己视做仇家,反而当成了偶像……北境风气向来如此,若为敌人便要死战到底,若为朋友便可两肋插刀,虽然这些世家子弟相应圣诏搬来皇城,但流淌在他们骨子血液里的东西却从未改变过。 “武宗……乾天宫……玉清斋……” 谢玄衣将拜帖收起,摇了摇头:“这些拜帖,还请替我尽数回绝。” “尽数回绝?” 桑正有些讶异。 据他所知,武宗,乾天宫,以及玉清斋,与小谢山主关系不错。 北狩一劫。 谢真救过不少人的命。 “有什么好见的?” 谢玄衣不喜欢寒暄,更不喜欢无用的交际。 他神色平静道:“要不了几日,很快便会南下……若是有缘,攻打邪修之时,自会见面。” “是这个理。” 桑正苦笑一声。 他很想说,大战之前,名门正派彼此会晤,算是提前熟络关系。 但仔细一想。 小谢山主还需要与这些人熟络关系么? 上次北狩。 那些圣子天骄互相抱团,小谢山主便是一人独行! 诚然,武宗,乾天宫,玉清斋,这三大势力的圣子圣女,都拥有位列天骄榜前十的实力,可那又如何? 与谢真相比,这三位还差了许多。 真正的强者,从来不必遵守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 “不过……这些年轻天骄,赠送拜帖,乃是遵守礼法。” 桑正缓缓说道:“直接无视,不太好吧?” 谢玄衣望向桑护卫,笑了笑。 他知道,前阵子桑正替书楼送了三封拜帖,道门只有商仪回应。 这种行为很不妥。如今之所以如此提醒自己,是怕自己太不懂人情世故,招惹仇家。 “自然不能这样。” 谢玄衣道:“就说我如今忙于闭关,实在无暇相见。” 说到这。 谢玄衣提醒道:“不过我并非真在闭关……如若明日元姑娘还来,你不必拦她。” “小谢山主把我当什么人了?” 桑正挑了挑眉,笑道:“元姑娘也替百谷送了份拜帖,您看我提这事儿了么?” 当看院护卫,最重要的便是眼力见儿! 桑正这些年在书楼工作,最不缺的就是眼力见。 这么多人前来呈递拜帖,因为拿捏不准谢真心意,所以桑正不敢应下,只能暂时将其搁置。 但唯独元苡姑娘,他是知道谢真一定会见的。 所以“先斩后奏”。 禀报之时,便私自放了元姑娘入府。 “不是你想的那样……” 谢玄衣说到一半,瞧见桑正那副“不必解释我全都懂”的神情,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罢了,你如何想是你的事情,只要别添油加醋传出去就好。” “放心!” 桑正拍胸脯保证:“我可不是姜大人,喝点小酒,就往外吐露秘密,小谢山主和元姑娘的事情……桑某一定守口如瓶。” …… …… 红荫街。 百谷包下了这条街最大的一座客栈。 赶路数百里,来至皇城,不可谓不劳累,大多数弟子都在自己房间内休息。 元苡小心翼翼推开门,却瞧见了一道身影正静默站在窗前。 “师尊!” 她吓了一跳,连忙恭敬开口。 “不必行礼。” 叶清涟背对元苡,她默默看着红荫街的景象,淡然说道:“你去陈府了?” “……是。” 元苡不敢隐瞒,只能小声开口。 叶清涟没有回头,只是继续问道:“听说你和谢真关系不错?” 元苡犹豫了一下。 她支支吾吾道:“师尊,我们……只是朋友。” 叶清涟笑了一声。 “朋友……” 她缓缓转过身,道:“我说的关系不错,当然是指朋友,不然呢?” “师尊……我知道错了。” 元苡声音苦涩,连忙道歉。 小谢先生待她是朋友。 只是……她待小谢先生,却不止如此。 元苡喜欢谢真,这并不算是秘密,卢鸢和其他师姐都能看得出来。 “你错在哪了?” 叶清涟一句话,让元苡哑口无言。 “……” 少女紧紧攥着衣袖,说不出话来。 “放心,为师今日来此,不是为了责罚于你。” 叶清涟幽幽地说:“你那点心思,是人都能看出来,不过……百谷又不是道门,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 元苡茫然抬起头。 “听说皇城几大世家圣地,今日前去陈府拜访,无一例外,全被拒绝。” 叶清涟背负双手,垂眸缓缓道:“谢真愿意见你,这是好事。” (本章完) 第435章 好看婆娘 第435章 好看婆娘 很快,便到了南下的时候。 年轻天骄们在皇城汇聚,这几日彼此切磋,互相交流,皇城好不热闹。 “荡魔”一事,听起来严肃。 但各大宗门内部氛围却是相当轻松……毕竟这与北狩不同,此次荡魔,各圣地宗门几乎都派遣了阴神境的“中流砥柱”负责带队。 这次南下,只有一个讨伐目标。 三大宗已经臣服。 如今大褚圣地世家齐聚,攻打一个纸人道……这难道还不简单? 这次南下,看起来与不久前北狩场面有些相似。 皇城司特使奉命将宝船停靠在皇城南郊,诸圣地世家分别落座,一同出发。 不到辰时,宝船便已经聚了许多年轻人。 此次荡魔,虽是大褚皇族组织,各大圣地世家响应,但某种意义上来说,真正的“主力军”,其实是依附于圣地世家的小型宗门,宗族,从皇城南下的修士一共有两千余人,圣地世家核心子弟,不足十分之一。 在各大宗门高层眼中看来。 这不是战争。 充其量最多只能算是一场历练。 “你们知道吗,玉清斋的商仙子,已经参出了‘道则’……要不了多久,就能踏入阴神境!” “不愧是天骄榜第七,不过武宗那位大师兄似乎更厉害,据说已经凝成了神胎。” “嘶……恐怖如斯,他们晋升阴神应当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吧?” “废话!他们一旦晋升,最多一年,便可凝聚法相!” 宝船上热闹非凡,讨论声沸反盈天。 最近大褚皇城内,风头最盛的还要属武宗,玉清斋,以及乾天宫三位圣子。 因为北狩大劫。 武岳,商仪,宇文重结交了深厚友谊。 三人在皇城会面之后,私下打了一架,这一架结果虽然没有传出……但是方圆坊将宇文重的排名往上挪移了两位,正好排在天骄榜第十之位。至于其他两人,则是没有什么变动。 “不过……” 谈到这里,一位年轻修士小声说道:“他们与谢真相比,是不是还差了些?” “那是自然。” 另外一位年轻修士语气不乏自豪道:“小谢山主出使离国,力挫纳兰秋童……为我大褚保下了这魁首之位!听说纳兰玄策的得意弟子,完全不是小谢山主的对手!” 忽然宝船响起一道惊叹声。 “来了!” 众人纷纷凝神望去。 只见远天掠来一道剑气流光,来者一袭黑衫,容貌平平无奇,但气质却相当出尘。 “这就是小谢山主?” 不少仰首年轻少女,都感到一阵失望。 听说谢真是谢玄衣弟子,当年那位玄衣剑仙,资质卓绝的同时,容貌也是极俊的。 谢真如今名声丝毫不输当年谢玄衣—— 只是。 他这样貌,属实没什么出彩之处。 先前宝船一番讨论,几乎将这谢真夸成了“天人”,如今真正见到本尊,难免叫人心中有些落差。 “肤浅!” 一位同门师兄批评道:“修行者,修的是内在大道,怎可只看外在皮囊?师妹如此想法,如何得证大道?” “可是皮囊也很重要啊……” 那位少女有些委屈,下一刻就满怀期盼地说道:“说不定小谢山主就是太俊了,所以依靠法器遮掩面容呢?” “师妹……你恐怕要失望了。” 这位师兄拍了拍师妹肩膀,安慰道:“这世上哪有如此完美的人?小谢山主就长这样。” 从谢真出现以来,各大宗门便遣人彻底调查了他的档案,原来这位玄衣弟子以暗探身份,在书楼藏锋十年,从来都是这副皮囊,始终没有变过。 …… …… “小谢山主!” “谢大人!” 皇城司特使正在维持宝船秩序,清查身份,这道剑光落下,正好落在姜奇虎身旁。 紧接着便有一道道恭敬之声响起。 不仅有皇城司执法者。 还有宝船上那些世家子弟。 “人心易变,世态炎凉。” 姜奇虎坐在马背之上,环顾四周,带着些许感慨之意传音:“我想起不久前,你参加北狩之时,这些人还都看不起你……” “今非昔比。” 谢玄衣淡然道:“因为畏,所以敬。” 上一世,这样的场面,他已经见过太多。 这几日在陈府清修,拜帖收了无数,有多少人是真心想要拜访?又有多少人,在伪善皮囊下藏了一颗蝇营狗苟的内心? “有理。” 姜奇虎点了点头,而后郑重嘱咐道:“此次南下,你千万小心。” “自然。” 谢玄衣问道:“你家先生这几日如何?” “好多了。” 姜奇虎笑道:“你来之前,先生茶不思饭不想。你来之后,总算是肯吃些东西了。” “他早就辟谷了。” 知晓真相的谢玄衣浑不在意:“不必太担心,不吃东西饿不死。” 姜奇虎可不敢这么说。 “都说情深不寿……监天者本就寿命稀薄,沾上这么一笔情债,只怕是雪上加霜。” “其他的,不敢多想,我如今只愿先生能够早日康复。” 他遗憾喃喃:“就是可惜,到现在为止,也没再次看见唐斋主身影。” “对了。” 笨虎忽然想起一事,认真说道:“桑护卫专程和我打了招呼,这次南下宝船,皇城司仔细做了筛查,绝对不会出现上次意外……只可惜,如今皇城司人手欠缺,我要留驻此地,不便南下,否则我便与你同乘一艘宝船了。” 上一次。 谢真所搭乘的甲庚号宝船,尽是南疆邪修! 这一次,绝对太平! “其实无所谓。” 谢玄衣笑了笑,道:“如果再出现上次情况,也未必是坏事。” 此行本就是南下荡魔。 谢玄衣早就看那些邪修不顺眼了……即便阴山摇尾乞怜,他也不准备饶过白鬼。 “不不不。” 姜奇虎连连摇头。 他神色郑重,意味深长开口:“还是有所谓的……快到出发时辰了,你快去吧。” …… …… 谢玄衣登船之后才明白姜奇虎的话意。 这艘宝船并不大。 但宝船之上……尽是女子修士,而且有不少熟悉面孔。 “小谢山主,好久不见。” 一道清冷声音响起。 叶清涟背负双手,站在宝船栏杆前,衣衫随风飘摇。 “……叶少谷主。” 谢玄衣怔了怔,随后神色复杂起来。 放眼望去,这艘并不大的宝船,满是百谷弟子,此刻宝船上响起一阵不带恶意的起哄笑声,只见众人目光流连聚焦之处,俏生生立着一位面色绯红的白衣少女,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元苡只来陈府拜访了一次。 虽然谢玄衣刻意吩咐过桑正,但之后日子,元苡却是没有再来过第二次。 “你们……今日功课都做完了么?” 叶清涟的声音在宝船上回荡,这些弟子连忙收敛笑声,各自回房间里修行去了。 元苡如释重负,投去感激目光。 叶清涟站在最高处,远眺宝船之下的铁骑。 “谢真,姜奇虎与你说了什么?”叶清涟声音幽怨:“南下之前,不是需要清查宝船么?这家伙怎么还不来?” 按照惯例。 皇城司特使需要清查所有宝船。 可这头笨虎查了半天,唯独没有清查自己所在的这艘…… 上一次青州乱变,她陪姜奇虎喝了一整夜的酒。 那一夜两人无话不谈。 可一夜之后,这家伙就再没联系过自己! 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叶清涟私下联系了好几次,可这家伙每次都在借故推脱,皇城司的确事务繁忙,但也不至于说不上一句话,见不上一次面吧?如今借着荡魔机会,叶清涟带弟子来到皇城……可结果还是没有见到姜奇虎! 这家伙,分明是在刻意躲着自己! “……” 谢玄衣一阵头大,不知该如何回应,关于这两人的故事,他其实早有耳闻。 并非谢玄衣刻意打听。 而是皇城就这么大。 平定青州乱变那一夜,姜奇虎与叶清涟宿醉不归的消息,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 有些人说,两位大人只是喝多了,在观潮阁观潮。 也有人说,那一夜之后,这两位大人,产生了更深层次的灵魂碰撞。 “这几日小国师病倒了。” 谢玄衣叹息一声,故作严肃道:“姜大人与我在讨论陈先生的病情。” “扯淡。” 叶清涟冷冷道:“我分明看见他在笑。若是讨论陈镜玄病情,他能笑得出声?” 谢玄衣找补道:“那是因为陈先生病情好转了许多……” “不必敷衍我,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叶清涟幽幽道:“他是不是刻意在躲我?” “叶少谷主若是这么在意姜大人,何不亲自去问?” 谢玄衣道:“反正他就在这里,他不见你,你可以见他。” “我偏不。” 叶清涟想起前阵子的冷落,心中便涌出一缕火气。 她没好气道:“我传讯若干次,他从不回复!此次来皇城主动相见,也没有丁点表示,难不成是我天煞孤星?若他一直不见我,等荡魔结束,我便去玉屏峰告状,让他姐姐好好治治他!” “……我支持。” 谢玄衣连忙附和。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叶清涟忽然说道:“北海之后,杳无音讯……害得姜妙音以泪洗面,在玉屏峰枯坐如此之久。” “???” 谢玄衣怔住,心湖一阵空白。 自己暴露了? “我知道那是你师父干的好事,但是死者为大,我总不能再骂谢玄衣。” 叶清涟低声道:“不过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弟子,这句话总是没错的。畏畏缩缩的陈镜玄,教出了畏畏缩缩的姜奇虎……没有良心的谢玄衣,自然只能教出……” “打住打住。” 谢玄衣连忙叫停。 一句话挨两顿骂,这谁遭得住? “清涟师叔,我喊您一声师叔——” 按照辈分,叶清涟还真算是谢真师叔,这是和谢玄衣一个年代的人物。 “哼。” 叶清涟并不太领情。 但接下来谢玄衣的话,却让她态度发生了转变。 “其实……” 看着满船百谷弟子,谢玄衣心中已经猜到,桑正和姜奇虎打的是什么招呼。 书楼这些人,说靠谱也靠谱,说不靠谱,是真的忒不靠谱! 把自己安排在这里,这是好心么? 这还有清净么? 谢玄衣情愿和一整船南疆邪修同行,这样会让他倍感亲切,以及舒适。 此刻。 谢玄衣心头掠过一个念头,他缓缓开口说道:“其实先前谈话,姜大人其实提到了师叔……” “哦?” 叶清涟来了兴趣,挑眉道:“他提到了我?他是如何说的?” 谢玄衣故作犹豫。 “不要婆婆妈妈。” 叶清涟没什么耐心:“亏你还是谢玄衣弟子,剑修怎可如此行事?” 这正是谢玄衣满意的反应。 谢玄衣连忙道:“姜大人说,可惜皇城司事务繁忙,他无暇离开,否则定要和我同乘此船,一同南下。” 此次南下,各大圣地世家,如何乘坐宝船,均是由皇城司契定。 而皇城司首座“元继谟”已经死了,如今整个皇城司的大权,尽数落入姜奇虎手中—— 所以谢真与百谷同行,一定是姜奇虎的安排。 “嗯?” 叶清涟脸色好转了不少:“他当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 谢玄衣诚恳道:“谢真字字属实,可以神魂起誓。” “呵……倒也不必如此。” 叶清涟摆了摆衣袖,心情好了许多。 “也是。” 她低垂眼帘,轻声喃喃:“元继谟忽然就这么死了,如今整个皇城司运转,都需要他一力肩负……仁寿宫那边施加的压力,也需要他一人承担。他的确无暇抽身,更无暇与我相见,或许是我多想了,错怪他了。” 皇城司内部并不太平。 元继谟和姜奇虎,代表是两股力量。 一个,是仁寿宫的意志。 一个,是北郡旧部的支持。 即便元继谟死了,仁寿宫意志依旧存在。 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姜奇虎所代表的“北郡意志”,只能暂时掌管局面,只可惜……等这段风波过去,一切都还是从前那样。仁寿宫绝对不会让大权落在北郡这些人的手上。 …… …… “我今日不该来的!” 姜奇虎坐在马背上,正在挨个清查宝船。 他能感到,半个时辰前,便有一道目光,死死粘附在自己身上。 他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要问笨虎这一年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那便是在观潮阁与叶清涟喝的那一顿酒。 天杀的! 这消息不知被谁捅了出去,传得满大街都是,害得秦百煌每次见面都要嘲笑自己…… 世人都说,他与叶清涟日久生情。 姜奇虎百口莫辩。 当初年少修行之时,姜奇虎最讨厌的人便是叶清涟。 这家伙仗着年龄大些。 经常替姐姐姜妙音出手教训自己。 后来青州一别,叶清涟再找自己,姜奇虎便时刻躲着。 “见鬼……” 姜奇虎偷偷瞥了眼百谷的宝船方向。 过了这么久,叶清涟竟然还在那里,默默注视着自己,不过她神色目光与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样。 除了同情。 似乎还有些柔和。 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 最见鬼的是,自己似乎觉得……这婆娘有些好看? (本章完) 第436章 千缘道人 第436章 千缘道人 此次南疆荡魔,暂定兵分三路。 二十艘宝船从皇城出发,分别去往南疆沿线不同城池,按照阵营不同,各自为战。 南疆十万大山,瘴气重重,地势险峻。 对大褚修士而言……虽然可以驭剑飞行,但着实太过危险。 不到驭气境,便几乎无法抵抗“毒瘴”侵蚀。 虽然三大宗对皇城表达了“臣服”之意,但依旧不可尽信。 那些躲在南疆修行的邪修,都是无视法度的亡命徒。 谢玄衣所在的宝船,最终停落在灵渠城前。 与之一同降落的,还有一些青州世家,宗门子弟。 这条战线,由青州世家圣地,以及道门玉清斋主攻,从西侧切入,简称为“西南战线”。 玉清斋主舒宁并未亲身前来。 所以叶清涟便是西南战线名义上的督战领袖。 当四艘浩大宝船悬停在城外旷野上空之时,灵渠城城主早就带人在下方恭候。 宝船从大褚皇城而来。 在灵渠城主眼中,这些宝船上的“大人物”,都是如天上皓月一般的存在。 灵渠城摆设了一场浩浩荡荡的宴席,说是要为众人接风洗尘。 谢玄衣借故推脱,没有出席。 在他看来,大战在即,还未与纸人道交手,便开始摆宴“庆祝”,这种作风着实荒唐。 他很不喜欢。 …… …… 入夜之后,灵渠城灯火通明,人流攒动。 这座小城虽然靠近南疆,但却很有烟火气,街巷叫卖声音络绎不绝。 褚帝崩殂之前,留下了极其严苛的律法,专门打杀邪修。 一旦在褚国境内,发现邪修存在,任何修士,无需禀报,直接斩立决! 事后重重有赏! 那些年,根本无需“荡魔”,南疆一片肃静。三大宗邪修全都躲在宗门之内,不敢离开洞府半步……后来褚帝崩殂,仁寿宫主掌朝政,这些邪修才有了一线喘息之际,不过褚帝当年留下的阴影仍然存在,这些邪修踏入褚境也不敢有丝毫造次。 这才有了这座小城的安宁与繁华。 谢玄衣独自一人走在街巷中,他不是第一次来到这灵渠城了。 他斩杀篪浑真人之后,带着姜凰北上,也来过这里。 仔细算算。 已经有一年了。 这第二世过得如此之快。 仿佛昨日才刚刚从玉珠镇醒来一样。 谢玄衣来到了灵渠城最热闹繁华的酒楼明月楼……他并没有在大厅坐下,也没订下包间,他坐在了酒楼八角阁的顶端,将整座灵渠城尽收眼底,不远处就是设宴庆祝的城主府,许多宝船修士都在城主府中赏乐。 这片夜幕被一处处灯火点燃。 但在最繁华的光火中央,却是一片黑暗。 谢玄衣就坐在这片黑暗中,他很享受这份寂静。 此刻。 谢玄衣的神念散发出去,几乎笼罩了整座灵渠城……得益于陈翀的“保密”,目前还无人知晓他的真实实力,无论是神念强度,还是肉身体魄,亦或者是道境参悟程度,他都已经在叶清涟之上。 城主府中的每一道身影。 谢玄衣都可以“清晰”看见。 那位灵渠城主似乎很懂人情世故,此番设宴,一番讨好,即便是叶清涟也喝了不少酒。 “谢兄,平安抵达灵渠城否?” 便在此时,如意令震颤了一下,是姜奇虎的传讯。 皇城司掌握四境讯息。 姜奇虎自然知晓,西南宝船已经抵达,这头笨虎向来藏不住心思。 他主动传讯的意图十分明显:“话说……你白日和那叶清涟说什么了,她怎地对我态度变了?这婆娘刚刚邀请我荡魔之后一同远游,真是见鬼了!” 看来叶清涟的确喝多了…… 有人逃,有人追,有人注定插翅难飞。 谢玄衣装作没看见这条传讯,他决定不回复姜奇虎。 便在此时。 如意令震颤了第二下,正当谢玄衣下意识决定略过,他忽然顿住。 这条传讯,来自陈镜玄。 “灵渠城城主宗弼修行了合欢宗的‘牵魂术’。” 一条消息。 便让谢玄衣忍不住站起身子。 酒楼大旗猎猎作响。 他站在黑夜之中远眺城主府,皱眉看着那位与周围客人推杯换盏的灵渠城主……这位灵渠城主境界不俗,七八年前便晋入了阴神境,虽然实力足够,但却“胸无大志”,一直在这座南方偏僻小城驻守。 怪不得生性冷漠的叶清涟,也会喝下这么多酒。 牵魂术可以让人放松警惕。 “我去杀了他?” 谢玄衣神念掠过,大概确认了这位城主的修行境界,大概在阴神第五境,第六境。即便能够凝聚出法相,也扛不住武道神胎的一击。 “不必。” 陈镜玄声音风轻云淡:“我只是对你说上一声……听说今夜灵渠城主设宴,不少人都去了,想来你是不会参与这种场合。” 顿了顿。 陈镜玄又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找了处清净无人的阴暗地。灵渠城的‘明月楼’风景不错,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在明月楼顶一个人赏月。” “……?” 谢玄衣下意识环顾一圈。 没瞧见什么异样……姓陈的是不是在自己身上贴了寻气符箓? 他神色古怪道:“监天者命数有限,你最好别在我身上浪费寿命……” “看来我猜对了。” 陈镜玄笑了笑,道:“你不必急着动手,宗弼目前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像他这样的人物,其实还有不少。如今大褚正值多事之秋,四境城池数百座,哪里能尽是清白之人?如若宗弼没有修行邪宗术法,灵渠城又岂能太平如此之久?” “……” 谢玄衣若有所思。 他想起了当初的太安城城主徐囿…… 或许陈镜玄一直掌握着这些“叛徒”的讯息,只不过并不急着清理,等到时机合适,再一网打尽。 陈镜玄的行事风格,的确与自己不同。 “这些年。” “三大宗一直试图往外‘渗透’,毕竟总待在南疆这片荒芜贫瘠之地,没有修行资源,迟早要被灭绝。” 陈镜玄道:“无论是阴山,还是天傀宗,合欢宗,都试图找到一片福地……虽然他们身在南疆,但他们比谁都想离开南疆。” 一日为邪修,一日见不得光。 走到哪里,都是人人喊打。 可如果被大褚王朝承认,能够在律法之下生存。 那么…… 他们便可以顺理成章,站在光明之下。“三大宗术法,其实都来自于千年前挖掘而出的‘大道石碑’。南疆荒山没有元气,这些人想要光明正大修行,便需要另辟蹊径……” 合欢宗,以人为炉鼎,压榨精元,精进自身。 阴山,炼制魂幡,奴役神魂。 天傀宗,缝补血肉,驱尸作战。 这三条大道,都不需要元气,也都不被大褚王朝认可,按照如今情势来看,哪怕圣后允许邪修入境,三大宗想要“活着”,就需要改进修行法……无论如何,都不能继续“荼毒生灵”。 “宗弼的牵魂术,来自于合欢宗的‘千缘道人’。” 陈镜玄继续道:“这位千缘道人,实力不俗,不过修行功法不算邪异,寻常合欢宗修士乃是以男女为炉鼎,而他则是摒弃炉鼎之术,主修神魂魅惑之术。” “狗改不了吃屎,我不相信他们能够改变。” 谢玄衣面无表情:“如果你有安排,我可以晚些杀他。” “是这个理。” 陈镜玄沉默片刻,道:“不过宗弼此人,目前相当有用……三大宗中,天傀宗和阴山向皇城主动示弱,合欢宗自始至终没有表态,这次‘荡魔’,算是被迫联手。” 说到一半。 谢玄衣便明白了小国师意思:“书楼需要确认‘合欢宗’的忠诚?” “不错。” 陈镜玄点了点头:“如果情况允许,宗弼最好活着,而且最好愿意为‘书楼’所用。” “我明白了。” 谢玄衣垂眸道:“直接夺取心湖?” “什么手段都行,这些随便你。” 陈镜玄郑重道:“钱三如今就在南疆附近。如有需要,灵渠城附近方圆坊,都会给你提供帮助。” 谈话至此便结束了。 谢玄衣静静坐在明月楼顶,他的神念笼罩在城主府上空。 如意令再次震颤,将宗弼与合欢宗的案卷送来……原来褚帝崩殂之后,合欢宗想要通过“宗弼”掌控灵渠城,宗弼想要借助合欢宗术法来进行修行,双方一拍即合,展开了长达八年的合作。 这些年合欢宗从灵渠城中无偿取走了不少“炉鼎”。 而宗弼,则是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牵魂术。 只是,牵魂术修行,需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每隔一个月,宗弼都需要吸食一个稚童的脑髓,稚童越是纯洁无垢,食补效果越是上佳。 因为毗邻南疆,邪修出没,灵渠城偶尔有“稚童”走丢,不算什么大事。 与贼寇动荡的离国沅州相比。 灵渠城绝对称得上一片太平。 只是看完案卷,谢玄衣心情却并不轻松……他木然俯视着这座灯火摇曳的繁华小城,为了迎接贵客,一道道璀璨烟火冲霄而起,刹那间将夜幕染成白昼,城主府载歌载舞,这座小城的腌臜污垢被烟火遮掩,也被染成雪白。 这场宴席接近尾声。 灵渠城主宗弼笑意盎然,正在敬着最后一轮酒。 谢玄衣默默压下杀念,准备起身离开明月楼顶。 便在此时。 他的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极其细微的裂响。 这声音如同撕纸。 没人比谢玄衣更熟悉这样的声音。 这是……飞剑之声! 明月楼顶,漆黑阴翳忽然被剑光撕破。 月光倾洒,一把银灿飞剑毫无预兆出现,撕破虚空,对准谢玄衣脖颈狠狠刺来。 谢玄衣面无表情,后退一步,同时伸出手掌! 他直接抓住了这把飞剑—— “铛铛铛!” 飞剑与手掌交撞,迸发出一连串火星! 这一切发生太快,谢玄衣仅仅只攥住飞剑一刹,这一剑擦着面颊掠过,一击不中,立刻远遁,直接没入虚空之中。 明月楼顶重新恢复寂静。 谢玄衣神色阴沉,死死盯着剑气来源,那是五里地外的灵渠城郊,也是自己神念覆盖之后的唯一一块“盲区”。 他低下头,看着被擦出血痕的手掌。 这一剑……破开了他的肌肤,让他受了伤,不过伤势极轻,鲜血流淌而出,立即便被生之道境治愈。 这一剑,与寻常飞剑不同—— 它真正的可怕之处,不在于那锐利剑锋。 先前谢玄衣攥握飞剑之时,一圈漆黑道境之力荡出,直击他的神魂! 很明显。 出剑之人,算准了谢玄衣的“反应”。 对方预料到了这突袭一剑会被躲开。 甚至预料到了这一剑会被攥握—— 所以真正的杀意,隐藏在剑锋交触之后! 只可惜。 谢玄衣的神魂强度超乎了对方想象,晋升阴神之后,生灭双道境笼罩紫府之上,整片心湖固若金汤,这缕道境之力,如同以卵击石,撞击之后便自行湮灭! …… …… 灵渠城郊。 一道披着黑袍的高大身影站在山顶,背负双手,目光凝落在灵渠城最高的明月楼顶。 “嗡嗡嗡。” 虚空破碎,飞剑返回。 这高大身影轻轻咦了一声,有些诧异。 这场飞剑袭杀以失败告终…… 并不算意外。 只不过有一件事,却是超乎了他的想象,高大身影皱眉看着躺在掌心的飞剑,仅仅与目标接触了一刹,这飞剑便被攥得变形弯曲,险些破碎。 这什么何等体魄?何等反应? 秉持着一击不中,立刻远遁的原则。 高大身影接回飞剑,便不再犹豫,他直接向着南疆方向掠去,整个人拔地而起,化为一道长虹。 然而好景不长…… 十数息后。 这道长虹便硬生生停下。 只见一道漆黑剑气,自明月楼顶疾射而出,悄无声息地贯入天顶,而后速度暴涨,最终狠狠坠在长虹面前。 长虹破碎,露出一张佩戴青灿恶鬼面具的面容。 隔着假面,也能看出后者神情的震撼。 这就被追上了? 这也太快了! 高天寒风吹过,吹不散阴云之中凝结的雪白寒意。 两袭黑袍悬空对立。 无形杀意轻轻摇曳,风吹不散,愈发凝实。 “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 谢玄衣背负双手,大袖翻飞。 他看着面前悬停的黑袍身形,说道:“现在你还有机会……把背后主子供出来,我可以留你全尸。” (本章完) 第437章 刺杀 第437章 刺杀 高天之上,剑意将阴云揉碎。 看完灵渠城案卷,心情本就糟糕,正好有这么一个“刺客”送上门来。 谢玄衣没有丝毫犹豫。 他抬手掷出一连串符箓,将这方天地气机彻底封锁。 “逃?” 高大身影嗤笑一声:“我为什么要逃?” 云层忽然变得寒冷起来。 谢玄衣挑了挑眉:“你是故意的?” “不错。” 高大刺客微笑开口:“灵渠城有叶清涟坐镇,若是刚刚一剑真杀了你……我怕是逃不到这里。” “……” 谢玄衣陷入思索之中。 他知道,有许多人想杀自己。 只是这个刺客,到底来自哪方阵营……江宁?阴山?亦或者是藏在暗处的“友军”? 这个照面过去。 谢玄衣心中已经排除了江宁这个选项。 以谢志遂的行事风格,如果真想杀死自己,绝不会在灵渠城动手。 阴山,其实也可以排除,那些邪修身上沾染的气息,隔着老远就能嗅到,这家伙的飞剑之术虽然诡异,却还不至于“阴祟”。 谢玄衣注意到了一件事。 这刺客似乎已经知晓了自己晋升阴神之事。 刚刚那一剑。 可是蕴含“道境”的! 正常刺客,在不知晓谢玄衣破境情况下,刺出一剑,哪怕失败,也会再做尝试……可这家伙极其果断,一击不中立刻远遁,想来是早就做好了刺杀失败的准备,这一剑只是为了试探自己水准。 “哗啦啦!” 大风颤响! 宽大黑袍在风中狂舞,高大男人抬起衣袖,伴随着剑气铮鸣,一连串漆黑飞剑悬挂阵列,散发阵阵寒芒,犹如星辰坐落,分散落在谢玄衣四周。 一共十二把飞剑。 最开始刺杀的那把飞剑,便位于这十二把黑剑之中。 “……阴神中境?” 谢玄衣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这些飞剑,他感受到了成熟的道境气息。 “不错。” 刺客笑了笑,道:“外面那些人,还不知道你晋升的消息……但是很抱歉,‘我们’早就做好了准备。” 话音落下。 一缕漆黑剑意从天顶垂落,十二把飞剑组成剑阵,将谢玄衣包裹在内。 很显然……这片荒郊野岭,乃是对方主动选择的战场。 剑阵落定,杀意浓郁。 谢玄衣低垂眉眼,他很清楚,如果自己没有选择追出灵渠城,那么这场荒唐刺杀,便已经宣告落幕……这场刺杀幕后的真正“策划者”十分了解自己性格,所以将真正的“刺杀”安排在了这里。这里距离灵渠城很远,接近南疆,结阵屏蔽天机之后,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场刺杀,虽然突兀粗糙,但却安排得十分巧妙。” 念及至此。 谢玄衣有些欣慰地说道:“看来你背后的主子很了解我,或许我们曾是熟人?” “……?” 刺客皱了皱眉。 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然翻涌起了些许不安。 从对方语气中不难辨别,这家伙似乎并不觉得阴神中境有什么可怕。 下一刻。 他就明白了原因。 “轰隆隆!” 漫天阴云如龙卷般开始倒流。 围绕漆黑剑阵旋转的那些剑意,开始发出“惊恐”的颤鸣。 一尊金光熠熠的巍峨法相,在谢真背后缓缓浮现。 两条道境,一黑一白,一阴一阳,犹如龙蛇,盘旋缠绕在金灿神胎肩头,颈身缠绕手臂,化为两把长剑。 “武道神胎?双道境?” 看到这一幕。 阴神中境的高大刺客整个人直接呆住,瞳孔收缩到了极致,满脸不敢置信。 这是……什么情况? 谢真的神胎几乎圆满,这已经抵达了阴神第十境圆满!来之前,没人告诉自己,这谢真修行到了这一步啊! “嗖!” 谢玄衣随意抬手。 一指。 武道神胎双手合十,双道境合一斩下—— 那将谢玄衣包裹在内的剑阵,瞬间绽放出一道裂纹,十二把黑剑剧烈震颤! “不……” 高大刺客反应速度极快。 他连忙召出自身法相,那是一头血红如凤凰的大鸟,大鸟展开双翼,将那座随时可能破碎的剑阵死死罩住,法相展开之后,这冰冷云层多出了一股灼热滚烫之意……只可惜,即便引召法相,这场对决依旧没有悬念。 十二把黑剑被法相之火淬成鲜艳刺目的赤红色。 道境对撞,最为惨烈。 生,灭。 这两条道境,哪怕单独拎出一条,都是大道长河之中绝对顶级的存在。 一刹,仅仅一刹。 血红大鸟便被灭之道境击碎—— 连带着一同被击碎的,还有那淬成赤红的飞剑剑阵。 锁死天顶气机的剑阵与流云,被谢玄衣轻描淡写拂袖震散。 十二把飞剑支离破碎,化为渣滓,噼里啪啦坠入下方荒芜大地。 高大刺客面色惨白。 他本以为,自己针对这场刺杀,已做了“万全准备”。 天骄榜第二的纳兰秋童,只差毫厘便可晋升成为阴神,那么天骄榜第一的谢真,应该刚刚完成晋升。 谁能想到,这第一与第二之间,相差如同天堑!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所看到的景象…… 按照书楼公开情报,这谢真修行至今,才十七年! 十七岁,阴神十境? 就算是传说中的转世真人,应该也没有这种修行速度吧?! “我给过你机会。” 流云散去,尘埃落尽。 不远处响起失望的声音:“只可惜……你没有珍惜。” 谢玄衣背负双手,缓缓飘至高大刺客面前,狂风尽熄,胜负已分。 “我输了……” 高大刺客抬起头来,露出了一抹无可奈何的惨淡笑意。 他知道。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高大刺客突然抬手,对准自己头颅拍下。 这一击的速度很快。 但谢玄衣速度更快。 几乎是同一时间。 “嘶啦!” 谢玄衣再次随意拂袖,一缕剑气从虚空之中切割而过,如同撕纸一般,将这刺客的手臂直接切断斩去! …… …… 高天阴云凝成龙卷,将两人包围。 自始至终。 谢玄衣洒出的符箓,都没有丝毫松散痕迹,这片方圆二十丈的天顶云层,乃是极其干净隐蔽的“清净地”。 继先前破碎的剑器渣滓。天顶再度下起了小雨。 这一次……是血雨。 高大刺客跪在云雾之中,用力捂着齐根断裂的右臂,他整张面颊都惨白没有血色。 刚刚那一剑太快。 快到自己几乎没有看清。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他却捕捉到了一缕熟悉的剑式意境。 那是属于“自己”的剑式。 刚刚的剑气,转瞬即逝,但如果没有猜错,这剑气与先前在灵渠城,自己递出的那一剑……一模一样。 这是在用自己“刺杀”的招式。 来反杀自己? “放心……你会死的。” 谢玄衣低头俯视着眼前男人,没有感情地说道:“但不是现在。” 他缓缓伸出手掌,按在高大男人的头顶。 在开始搜魂前。 这家伙不会死。 谢玄衣已经使用了不少次“搜魂”,但这一次……他倒没有太大把握。 搜魂之术境界相差越大,成功率越高。 这一次,自己搜魂的对象,毕竟是一位阴神中境。 “嗯?” 当谢玄衣神念掠出,准备侵入对方神海之时,紫府心湖之中,忽然升起了一道不详预兆。 他眯起双眼,顺应预兆,立刻松手,飘身后退。 下一刻。 谢玄衣与茫然抬头的高大刺客视线交触,后者满脸困惑,刚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身躯骤然膨胀,整个人就此炸开! “轰隆隆隆!” 阴神中境的爆炸,场面极其壮观,谢玄衣布置的那些屏气符瞬间被撕碎! 整片天顶都被这浩浩荡荡的炽热光火席卷吞没—— 一道剑气,直坠地面。 谢玄衣召出武道神胎,以宽阔脊背将自己裹住,即便这样,依旧感受到了极其强烈的“冲击”! 轰一声。 谢玄衣坠入地面,双膝弯曲,硬生生将荒岭踩出一个巨大凹坑。 他神色阴沉抬头,注视着被染成猩红色的天顶流云。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以阴神中境刺客做饵,引诱自己上钩,灵渠城的飞剑,南疆荒岭的剑阵,都只是计划中的一环。真正的“杀意”埋藏在搜魂那一刻,当自己赢下对决,放松警惕,准备顺藤摸瓜之时,杀意爆发! 自爆前一刹。 谢玄衣与那高大刺客对视,对方神情茫然。 有些事情,是装不出来的。 很显然。 这个被迫引爆的可怜家伙,压根就不知道“自爆”这件事,他从奉命前来灵渠城的那一刻,便已经沦为弃子! 这一手,倒是够绝。 一位阴神中境,说不要就不要了,哪怕是“鱼饵”,也有培养成本。 极少数底蕴丰厚的大宗门,倒是可以培养出这一境的死士。 只是死士若知自己即将赴死…… 那么“自爆”这一招,便也失去了所谓的奇效。 …… …… 谢玄衣掸了掸肩上灰尘,神色有些难看。 如果不是刚刚那场自爆…… 即便自己“搜魂”失败,至少能够拿些信物,送去书楼。让陈镜玄用【浑圆仪】帮忙占卜一二,好歹能够搜刮得到一些线索,现在倒好,自爆之后……这刺客直接炸成了血沫,均匀混合在阴云之中。 他望向不远处碎裂的剑器,犹豫之际,耳畔响起了清冷的声音。 “刚刚的自爆,动静可不小。” “灵渠城很快就会来人。” 谢玄衣眯起双眼。 荒岭山林,阴风掠过,阵阵白纸翻飞。 只听其声。 不见其人。 这并不是最诡异的地方…… 最诡异的是,谢玄衣“神念”已经掠出,却依旧没有捕捉到对方身形。 不过,这声音倒是有些熟悉。 “不必浪费时间,以神念找我……你找不到的。” 清冷声音笑了笑。 白纸似乎有形,在山林阴翳之中飞旋打转。 “南疆瘴气,分化结界,再往南三十丈,就是‘疆域’。” “疆域之中,道主布下了法阵。” “我身就在法阵之中。” 谢玄衣缓缓挪首,这声音没有来源,但他的目光却是锁定在了山林阴翳深处。 “楚蔓。” 谢玄衣直接点出了清冷声音主人的身份。 “不错……” 白纸袅袅落定,一道曼妙身影缓缓出现,正是楚蔓。 上次相见。 乃是在苔岭。 这一次……楚蔓修行境界再次提升,谢玄衣有些意外,他属实没有想到,这“资质平平”的女子竟然如此快速地来到了阴神境! 这绝非易事! 褚离两朝的天骄榜,从来不将邪修算在其内。 如果楚蔓入选,那么以她如今修为……甚至可以压过纳兰秋童一头! “小谢大人,又见面了。” 这一次相见,楚蔓背后没有背负那沉重古琴。她微笑开口,声音缥缈如仙乐,令人闻之惬意:“您的修行速度,真是让人惊叹……斩杀阴神中境,不费吹灰之力,道主说这千年来修出双道境和武道神胎的剑修,只此一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 谢玄衣向来懒得寒暄。 他漠然注视着楚蔓缓缓凝实的身形,没有做任何动作,只是心湖一缕念头掠过。 嘶啦! 虚空破碎,剑意喷薄。 一道剑气凭空出现,将楚蔓拦腰斩断—— 女子来不及躲闪,也没有躲闪。 “哗啦啦!” 一剑落下,白纸翻飞。 楚蔓腰身被剑气斩碎,化为无数喷薄而出的纸屑,并没有鲜血流淌而出,即便这一剑蕴含了“灭之道境”,也没有对她造成丝毫伤害。 因为此刻现身的,压根就不是本尊。 只是一道“白纸化身”。 女子被砍为两段的腰身缓缓愈合,她面容依旧挂着笑意,只不过眼神却是有些伤心难过:“小谢大人,久别重逢,何必上来就大开杀戒?” “有话直说。” 谢玄衣皱眉,不耐烦开口。 他知晓楚蔓出现在此,乃是陆钰真授意。 此地接近南疆。 极大概率,姓陆的就在附近看着。 “道主曾告诉过你,南疆荡魔,不要参与。” 楚蔓轻轻一叹,她收敛笑意,一字一句道:“但你还是来了。” 谢玄衣冷冷道:“所以?” “刚刚那场杀局,你应该看到了。” 楚蔓诚恳道:“有很多人想要杀你……道主希望你平安。” (本章完) 第438章 灵髓果 第438章 灵髓果 “道主希望你平安。” 这句话看似十分诚恳。 但……实则讽刺。 谢玄衣向来不相信陆钰真所表露的善意。 “你应该知道,我没什么耐心。” 谢玄衣并不准备深谈下去,这场阴神中境自爆已经吸引了不少注意,很快灵渠城就会来人查看。 “好吧,道主交代过,不可与小谢大人为敌。” 楚蔓有些无奈。 她笑了笑,不再卖关子:“大褚王朝的部署已经被道主摸透,三条战线,兵分三路,攻打‘纯白山’。小谢大人所在的灵渠城乃是西南战线驻点,一旦踏入南疆,便由合欢宗‘千缘道人’负责接引……楚蔓所言,可有错误?” “……” 谢玄衣皱了皱眉。 他知道,纸人道的情报能力极强。 可没想到,大褚宝船刚刚出发,陆钰真便已尽数洞悉分布。 “大战在即,灵渠城尚在歌舞……” 楚蔓望向远天,丝毫不掩盖语气中的讥讽:“要不了多少时日,这些人便会领教纸人道的手段,小谢大人,以你身份,何必与这帮蟑鼠之辈同流合污?” “我如何行事,轮不到你来教导。” 谢玄衣面无表情:“如果以本尊相见,你此刻已是一具尸体。” 楚蔓笑了笑,并不在意。 “如今纯白山三面迎敌,这一战比起十年前的北海之战,仗势只大不小……” “不过对道主而言,想要取胜,易如反掌。” 远天流光之声渐起。 楚蔓眯起双眼,缓缓向后退去。 她不忘行了一礼,最后一遍温声细语地留下告诫:“小谢大人,你应该远离这一战……现在,还来得及。” 说罢。 白纸翻飞,化为灰烬。 谢玄衣深深注视着楚蔓离去方向,隐约觉察到了一些不对。 灵渠城的修士已经来到附近。 他摇了摇头,当即驭剑离开。 …… …… 城主府。 宴罢,喧嚣散尽,只剩冷清。 一身宽大云袍的宗弼,坐在阁楼藤椅上,他神色凝重,隔着栏杆远眺,注视着远天掠起的一道道剑光。 这一宴本该持续更久,只不过城郊似乎发生了些“意外”。 叶清涟驭剑离席。 其他人也纷纷追了出去。 宗弼派遣两位得力下属前去,他自己留在城主府中。 幽幽寒风掠过。 酒意尽数吹散。 四下无人,宗弼取出一枚红润令牌,传出神念。 “是你们的人做的么?” 令牌没有回讯。 但寒风却忽然变得迅疾起来,一双年轻有力的手掌从黑暗中伸出,轻轻搭在了他的肩头。 “……?” 宗弼瞳孔收缩。 这里是他的住所,整座灵渠城法阵看守最严密的地方,取出那枚令牌前,他的神念一直笼罩整座阁楼。 “宗大人。” 背后那位年轻人的声音听起来很轻。 却让宗弼浑身汗毛炸起。 “阁下何人?” 宗弼的神念笼罩整座阁楼,他将神念凝聚落在一处,却看不清背后那片黑暗阴翳。站在自己藤椅背后的那个年轻人,仿佛与黑夜融为了一体。 “不重要。” 谢玄衣推着藤椅,缓缓往前走了两步。 刚刚那场刺杀发生地很突兀。 也很巧。 如今整座灵渠城的强者都被城外的“阴神”自爆所吸引,宗弼恰好留在城主府,这是难得的机会,谢玄衣返回灵渠城后便直接来了此地。 一切都比预想中顺利。 “轰!” 交谈间,灵渠城烟火冲霄。 一刹那,阁楼被火光照耀。 但这如海潮般汹涌而来的烟光火,最终只停留在藤椅之前,将宗弼照得满面生光。 这无数璀璨光华没有照亮谢玄衣面孔。 只照出一双按在藤椅上洁白如玉的手掌。 “不必担心,你现在还不会死。” 谢玄衣低头瞥了眼宗弼右手袖口,缓缓道:“如果你愿意配合,你还能活很久……” 宗弼面颊微微抽搐了一下。 仿佛是感受到背后人目光的凝视。 他默默收起了袖口滑落的匕首。 “需要我怎么配合?” 宗弼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变得平静下来。 “接下来我会使用‘驻魂术’。” 谢玄衣温和地说:“不要抵抗,放开紫府。” 驻魂术。 与搜魂术一样。 乃是臭名昭著的魔宗功法! 驻魂术一旦发动,受术者的神海便会被破坏……此后是生是死,便只在术主一念之间! “什么?!” 宗弼雷霆暴怒:“你不如杀了我!” 他瞬间攥拢匕首,拧身刺出。 站在黑暗中的年轻人仿佛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个动作。 谢玄衣出手速度比宗弼更快,他微微偏转头颅,躲开这一缕杀意,而后双手交错,瞬间将匕首夺下,紧接着反手一刀将其扎入宗弼肩头。 这一切发生太快! 从袭杀,到反杀……只发生在一瞬间! 下一刻,两人便恢复了先前的姿势。 谢玄衣依旧是悠闲轻松,推按藤椅的姿势。 而宗弼则是整个人瘫坐在椅上,只不过他肩头却是插了一把银白匕首,整个人面色惨白,呼吸沉重。 “如果你真想死,我也可以成全你。” 谢玄衣平静道:“虽然书楼希望你活,但你毕竟只是一个‘小角色’……没有人真正在意你的生死。” 刚刚交手的时间很短。 但宗弼还是看清了那个年轻人的面孔。 他艰难地稳住身形,声音沙哑道:“你……是谢真……” 今夜城主府设宴,给皇城修士接风洗尘。 只有谢真一人没有出席。 对于这个消息,宗弼心中一直感到不安,谢真名声太大,天骄榜第一,大穗剑宫玄水洞天新主,这样的人物不出席酒宴,其实就是一种态度。对此他刻意请教了百谷少谷主叶清涟,后者让他放心,并且告诉他,谢真不出席,只是因为不喜欢吵闹环境。 但无论如何。 宗弼都放不下这个心。 这就是为什么,城郊发生如此“动静”,他坚持留守城主府的原因。 他知道。 三大宗恨透了谢玄衣。 仇恨是会转移的……如果谢玄衣什么都没有留下,就这么死在北海。 那么一切其实已经结束。 可是谢玄衣偏偏教出了一个弟子。更要命的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无论是修行资质,还是行事风格,谢真都与那位玄衣剑仙如出一辙! 很明显。 谢真会找三大宗复仇。 这种情况下,三大宗会让谢真活下去么? 宗弼担心刚刚的刺杀,是“合欢宗”所为,这才连忙传讯,只可惜他没有等到合欢宗的回信。 “是我。” 谢玄衣没有否认,缓缓开口:“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么?” “我……” 宗弼眼中有些绝望,他声音颤抖道:“小谢大人,刚刚的刺杀,我……我不知情啊!” “……” 谢玄衣垂下眼帘。 有趣。 宗弼显然是慌了,看来他也不知道城郊阴神的自爆是什么情况。 虽然谢玄衣很希望刚刚的刺客来自三大宗。 不过…… 很显然,这场刺杀不是三大宗所为。 这些邪修没有那么沉不住气,自己很快就要“入疆”,他们想要动手,一定是在瘴气结界之中更加合适。 “不是为了此事。” 谢玄衣平静道:“是为了‘合欢宗’。” 听到前面,宗弼下意识松了口气。 下一刻。 他神情重新紧张起来:“小谢大人,您说什么?合欢宗?” “你与千缘道人的那些事,书楼已经知道了。”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你还要继续演下去么?” 宗弼怔怔呆坐在椅上。 鲜血顺延衣衫流淌下来,他整个人脑海一阵空白。 “按照律法,不仅你一人要死……” 谢玄衣顿了顿,道:“勾连邪宗,以权谋私,要诛三族。” 宗弼好歹是一位阴神。 而且坐镇灵渠城,在南疆地界,呼风唤雨,几乎无所不能。 在他庇护下。 宗家已经成为灵渠城“通天”的存在。 “小谢大人!” 宗弼忽然前倾,噗通一声,重重倒在地上,而后他连忙调转方向,对着谢玄衣磕起头来:“我知道错了……您饶了我吧……” “……” 谢玄衣皱了皱眉,很是失望。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的画面。 宗弼此人曾在饮鸩之战立下过汗马功劳,案卷中说,当年宗弼担任北郡传讯司校尉,他曾率铁骑踏入北境,与诸多大妖厮杀,最终成功凯旋,并且带回了一份极其重要的情报。这样的人物,按理来说,应当是极其刚硬的。 没想到。 就这么给自己跪下了。 是修行合欢宗术法的缘故么? 这灵渠城主的软弱,超乎了谢玄衣的想象。 “我没得选……没得选啊……” 宗弼痛哭流涕:“十年前我来到灵渠城,也是想干出一番事业的。最开始我率骑南下,想要清扫附近邪修,结果皇城司狠狠责罚了我,说我驭下不力,本就是多事之秋,守住一方城池太平便已足够,非要招惹邪修,徒增祸乱。我便只能守城,可依旧被罚,最后我见了千缘道人,这才明白,原来一切都是仁寿宫的意思。” 谢玄衣神色有些难看。 灵渠城的幕后真相,似乎比书楼调查地要更加黑暗。 “你说什么?” 谢玄衣蹲下身子,看着眼前男人。 宗弼怔了怔,他意识到书楼似乎不太清楚此事,于是连忙开口:“千缘真人与皇城司首座元继谟关系非凡,合欢宗邪修,可以在灵渠城地带自由走动,寻找炉鼎,因为每隔一段时间,合欢宗都会为仁寿宫上供……” “荒唐!” 谢玄衣额头青筋鼓起。 他根本没想到,合欢宗和仁寿宫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他压下怒火,强忍着问:“贡品是什么?” “小谢大人……” 宗弼眼神之中满是恐惧:“我若答了,可否饶家中无辜妻儿一条性命?” 他很清楚。 有些事情,最好烂在心里。 如果抖出来……结果不是自己能够承受的,所以他已经不奢求自己能够逃得一条性命了。 “砰!” 回应他的,是毫无预兆的一拳! 谢玄衣面无表情攥住宗弼头发,如同拖拽死狗一般,来到城主府阁楼角落,将其重重撞在石柱之上! “啊……” 只一下撞击。 宗弼额头血流如注。 这一击看似凶狠,其实并不危及性命,谢玄衣根本没有施加道境之力,他并不担心宗弼就此死掉,更不担心宗弼展开不计性命的绝地一击。 自己的武道神胎,已经将整座阁楼压制。 而且…… 从宗弼目前的反应来看,这位灵渠城主的心气傲骨,应该已经被尽数抹去了。 “你没得选。” 谢玄衣漠然说道:“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不在乎你是否能够活着。如果你不想说,我会使用‘搜魂术’。顺带一提……刚刚城郊刺杀的那位刺客,境界比你要高。” “灵髓果!” 宗弼喘着粗气,沙哑道:“合欢宗上交给仁寿宫的贡品……是灵髓果!” “这是什么?” 谢玄衣神情阴沉。 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大穗剑宫莲峰道藏之中,并没有记载这种奇异果实。 “以活人为炉鼎,以稚童脑髓为原料……” 宗弼满脸都是鲜血,声音惶恐:“我没得选啊,小谢大人,千缘真人要我也一同上供。我一己之力,如何能与仁寿宫抗衡?” “……” 谢玄衣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站在黑暗中,看着那个跪倒在地,浑身颤抖的男人。 书楼案卷中提到,宗弼与千缘道人为伍,每隔一段时日,都要抓取一个稚童,汲取脑髓为食。 他本以为。 这已经足够令人愤怒。 但真相远比这更黑暗。 谢玄衣声音冰冷地问道:“所以灵髓果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 宗弼惨笑一声,道:“听说能够驻颜……但以那位的修为境界,哪里需要靠这种东西驻颜?” 咔嚓。 城主府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阴翳之中,剑气弥漫。 宗弼看着那张爆碎的藤椅,他已经感受到了眼前年轻人满溢而出的怒意。 他闭上双眼,准备迎接死亡。 “呼……” 而后。 他听到了沉重的呼吸声音。 “想死,哪有那么容易?” 黑暗中,谢玄衣伸出两根手指,以指尖点落在宗弼眉心位置。 剑气刺入肌肤,直入神海。 “就这么死,实在太便宜你了。” (本章完) 第439章 尉迟佑德 第439章 尉迟佑德 “大人!” “城郊清查完毕!” 灵渠城左卫尉尉迟佑德踏入府邸,微微皱眉,他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血腥味。 黑暗阴翳之中,响起虚弱的声音。 “……如何?” “确有一位阴神自爆。” 尉迟佑德单膝跪地,低声道:“身份不明,现场只查到了断裂的剑器碎片。” “知道了。” 楼阁中响起疲倦的遣散声:“退下吧。” “义父大人。” 尉迟佑德并没有就此离开。 他抬起头来,有些犹疑不定地注视着阁楼屏风位置:“您……怎么了?” “嗤!” 黑暗被光火照亮。 宗弼举着一盏烛火,缓缓走出屏风。 大袖之中,血液顺延手臂,滑凝至指尖,最终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之上。 尉迟佑德神色古怪。 他知道宗弼似乎在修行某种奇异古怪的功法,有些时候城主府阁楼会传来异响……只是这一幕场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尉迟家跟随宗弼来到灵渠城多年。 若干年前。 尉迟佑德父亲,乃是与宗弼一同参加饮鸩之战的手足兄弟,二人生死相依,互相托付性命。那一战太过惨烈,许多人都留在了北境,连尸骸都没有带回,宗弼足够骁勇,也足够幸运,活着从北郡回来,自此一战成名……他并没有忘记跟随自己的“弟兄”。 此后。 尉迟家得到了大量的修行资源。 作为挚友遗后,尉迟佑德也得到了大力重用,宗弼待他有如己出,极尽厚爱,二人平日私下相见,甚至以义父义子相称。 这些年,关于城主有诸多流言蜚语。 起初尉迟佑德听见,不屑一顾。 他父亲为人正直,一生忠烈,义父更不必说,义薄云天,刚正不阿。 行得正,坐得直,岂是那些蝇营狗苟随口能够污蔑抹黑的? 可慢慢的,他也觉察到了不对。 身为左卫尉,尉迟佑德负责掌管灵渠城的巡守任务,每隔一段时日,灵渠城都会有流民报案,说自家丢了孩子……这些案卷交由城主府审讯,而后便没了讯息。尉迟佑德曾当面询问过义父,宗弼回应倒也让人信服。 灵渠城位于南疆边界,穷山恶水出刁民,不少流民其实是奸人伪装,这些人常年谎报假案,由于没有籍账登记,是否丢了孩子,根本查不清楚。身为灵渠城官员,只需对城内百姓负责即可,至于那些没有户籍的流民……则不必在意。 他本无条件相信自己的义父。 只是有一次,他在城主府阁楼门外,发现了一些新鲜血渍。 外界有人说。 灵渠城主宗弼,与邪修勾结,修行妖术,以稚童为食,炼制丹药。 尉迟佑德本不相信的! 可那一次……他采取血渍之后,找了炼药师鉴定,却印证了外界看似荒唐的“谣言”。 这些血当真是稚童处子之血。 自那一日后,尉迟佑德便无法像从前那般正视义父。 “佑德,不必担心。” 举着烛火的宗弼,神色灰白,瞳孔一片漆黑,整个人神色木然:“只是修行出了些差错……没什么大碍。” “义父……” 尉迟佑德咬了咬牙,道:“义父到底在修行什么?” “……” 宗弼没有回应,只是居高临下看着义子。 这般寂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佑德不该多问。” 跪在地上的年轻男人声音沙哑道:“义父若无更多吩咐……佑德便先退下了。” …… …… 尉迟佑德离去之后。 宗弼注视着年轻人离去的身影,掌中烛火被风吹灭。 他重新站在阴翳中,与黑暗相融。 过了许久。 宗弼瞳孔深处的漆黑色彩才缓缓淡去。 驻魂术生效需要一段时间,城郊那场阴神自爆给了谢玄衣出手时机,但时间不算充裕,尉迟佑德来得很不巧,谢玄衣只能操纵宗弼现身草草见上一面,至于更多的交谈,需要等到驻魂术彻底落定。 “他是谁?” 谢玄衣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看着尉迟佑德离去方向,若有所思。 “大人。” 宗弼整个人神色自然了许多。 他恭敬道:“这是我三十年前收下的义子。他父亲曾与我一同抗击妖族,出生入死。宗家兴起之后,我将他视为己出。” “既然关系如此亲密,你做的这些勾当……” 谢玄衣眯起双眼。 “大人,这些事情均都与他无关,佑德并不知情。” 宗弼低声道:“灵髓果事关重大……整个灵渠城,除却我和千缘道人,便无第三人参与。” 这就有趣了。 只要抛开道德底线,那么处理区区灵髓果上供之事,其实相当轻松。 城内丢失那么几位稚童,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以宗弼的手段,大可以一手蔽之,完全不掀起任何风浪。 他只需对流民下手,而后将相关人等,尽数抹去,便根本不会引起怀疑。 如果宗弼愿意,甚至可以专门豢养一批“贡品”。 如今灵渠城事情暴露,被书楼查到,倒像是“有意为之”。 “这些年,你一共杀了多少人,炼了多少灵髓果?” 谢玄衣背负双手,面无表情道:“就没想过压低风声?” “一共杀了三百一十四位。” 宗弼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驻魂术生效之后,他无法说谎,随着眉心漆黑剑意如涟漪般荡开,宗弼颤抖声音恢复如常。 他缓缓地说:“最开始我想专门打造一座府邸,用来豢养贡品,只是这个想法被千缘道人驳回。” “为何驳回?”谢玄衣皱眉。 “每次的贡品,都由千缘道人指定。” 宗弼垂眸道:“每隔一个月,千缘道人会制定一本名册,送入城主府,我需要按照名册,为合欢宗送去贡品,这名册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是需要送去合欢宗的活人炉鼎。 另外一部分,则是宗弼自己需要炼制的“灵髓果”。 千缘道人知晓宗弼反感此举。 但为了将宗弼拖下水……灵渠城城主府必须亲自参与“灵髓果”炼制,这是宗弼最痛恨,却也最无能为力的事情。这件事情他没有让任何人参与进来,整个宗家都无人知情,哪怕是平日里最为亲近的尉迟佑德,也浑然不知。 谢玄衣平静道:“这个月的名册呢?” “按理来说,十天前就该送到了。” 宗弼也有些困惑。 他喃喃道:“千缘道人好像凭空消失了……无论我怎么传讯,都没有回应。或许是我和他产生了争执的原因?” 谢玄衣重新找了枚藤椅,坐了上去,指尖轻轻叩击桌面:“继续。”“两个月前。仁寿宫那位宣布闭关。” 宗弼恭敬道:“灵髓果本就是可有可无的贡品……那位既然宣布闭关,这上供之事自然不用着急,我提出想要‘歇息’一段时日。但千缘道人不同意,因为此事,我们爆发了一场争吵,后来他将名册送入府邸,我视若无睹,并未按照要求送去炉鼎。” “再后来呢?” “再后来……千缘道人便消失了。” 宗弼喃喃道:“宗某运气不错,虽然贡品没有准时上供,但皇城司也没有责罚,如今想来,应当是与您的出使有关。” “呵。” 谢玄衣冷笑一声。 倒还真是与自己出使有关。 元继谟在衢江被自己斩了……灵渠城的贡品一事,哪里还有人来追责问惩? “从今日起,你的性命便不再是你的。” 谢玄衣注视着宗弼,声音威严,不容拒绝:“关于‘灵髓果’的上供一事……无需考虑。如果合欢宗再有传讯,第一时间告知于我。” “是。” 宗弼声音恭敬,没有丝毫犹豫。 …… …… 从城主府离开,谢玄衣心情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扪心而论。 宗弼绝对算得上是有功之臣,当年饮鸩之战能够取胜,不仅仅是因为各大圣地世家齐心协力,与妖族大尊拼命……还有许多像“宗弼”这样的人物,甘愿为大褚挥洒热血。驻魂术生效之后,在谢玄衣面前,宗弼不再有秘密可言。 这是一个可怜人。 大战落幕,怀揣着满腔热血来到灵渠城,最终却被迫沦为腐朽。 灵渠城很繁华,很热闹。 这里的大部分百姓,都能有口饭吃,有衣服穿,有屋子住。 相比于沅州。 这里已经十分太平。 只可惜……这份太平是粉饰出来的。 宗弼这些年炼制的“灵髓果”数量其实并不算多,那是因为千缘道人知晓此人秉性,想要拉着宗弼与之为伍,只能徐徐图之……如果不是自己杀了元继谟,那么如今的灵渠城会变成什么样子? 或许宗弼会彻底臣服。 又或许,仁寿宫没了耐心。 只需一道圣诏,宗家便会在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再之后的新任城主,未必就能比宗弼做得更好。 谢玄衣回到庭院。 他从城主府楼阁之中,搜出了一枚丹匣。 这枚丹匣内所呈放的,便是灵渠城需要按时上供的“灵髓果”。 不过指节大小,看似纯白无暇…… 唯有知晓炼制真相的人,知晓这丹药的阴祟之处。 “几乎没有药力。” 谢玄衣看着灵髓果,神色有些悲哀:“纯粹是用来取乐……” 驻颜? 阳神境界的大修士,想要改变容貌,只需要大道神念拂过,便可轻松易容。 修行到圣后这一境界,根本就不需要灵髓果! “咔。” 谢玄衣摇了摇头,将丹匣捏碎。 这一捏,蕴含了灭之道境。 丹匣丹药都被震成齑粉,自指缝簌簌落下。 褚帝崩殂之后,北境镇守使被罢黜,所有参与饮鸩之战的旧部被重新分配,发落。 那些审时度势,愿意低头的聪明人,迁至皇城,尚能留有一席之地。 那些骨头生硬的“笨人”,便会被侵吞至骨头渣滓都不剩下。 灵髓果也好,上供也罢……宗弼所遇到的事情,不过是仁寿宫俯瞰之下的测试。 如若臣服跪拜,便可赐予一生。 便在此时。 庭院外忽然想起叩门之声。 谢玄衣开门,门外站立之人,赫然就是从城主府离开不久的尉迟佑德。 “小谢大人。” 身披白鳞甲腰垮长刀的高大男人躬身行礼,他声音带着敬意:“我乃灵渠城城主宗弼义子,时任灵渠城左卫尉尉迟佑德,仰慕大人风采,只可惜今夜酒宴未能相见。今夜求见,是有一事想要禀报。” “……” 谢玄衣默默看着眼前男人。 如果放在平时,这道门根本不会打开。 别说灵渠城左卫尉,即便是宗弼亲自求见,姿态放得极低,也没有用。 他不愿见,便不会见。 不过……今夜恰是个例外。 尉迟佑德并不知道,先前在城主府楼阁,他与宗弼的对话,一言一行,尽数被谢玄衣看在眼中。 谢玄衣决定给眼前人一个机会:“何事?” “这。” 尉迟佑德有些犹豫。 他站在庭院外,望了望四周,示意此地不易交谈。 “进。” 谢玄衣侧身让道。 尉迟佑德连忙大踏步进入院中,入院之后没有丝毫犹豫,谢玄衣刚刚关门,他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这动静,有些出于谢玄衣意料。 这家伙,跪得这般快? “小谢大人,不愧是大穗剑仙,玄水新主,大褚剑魁!” 尉迟佑德神情诚恳:“佑德早就听闻大人盛名,今日一见,果真是风采卓绝,令人惊羡……如此风采,难怪能得圣后垂爱,赏爵封侯!” 很显然,这家伙不善恭维。 这看似连贯流畅的阿谀奉承之词,听前面一半还勉强凑合,听到后面就让人大无语了。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 谢玄衣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有话直说。” 尉迟佑德也觉得有些尴尬,下意识摸了摸面颊……离开城主府后,他一路纠结,最终还是选择“拜访”谢真,在庭院附近徘徊许久,好不容易才想出这么一套谄媚恭维的说辞。 他听说谢真喜爱清净独处。 以自己身份地位,恐怕难以见上一面。 上天保佑,如今相见,比自己想象中要顺利许多。 得到这个回复,也让他心底松了口气。 看样子小谢大人不吃这一套。 挺好挺好。 “小谢大人,南疆荡魔在即,若无大事,小人不敢叨扰……” “只是荡魔不分内外,这灵渠城内,恐怕就有天大邪祟。” 尉迟佑德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简,沉声禀告道:“左卫尉负责巡查城池,这是小人调查整理的案卷,因为势单力薄,故而谨小慎微,不敢施展。今日能见大人,万望这些异案,能够沉冤得雪……” (本章完) 第440章 试探 第440章 试探 灵渠城,这几年常有稚童失踪。 虽然只是流民报案,而且在宗弼授意之下,灵渠城官衙不予受理,但尉迟佑德却一直记在心上……毕竟粉碎谣言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出灵渠城失踪案的幕后真凶,从而证明自己义父的清白。 只是……查到后面,连尉迟佑德自己心中也没底了。 谢玄衣接过玉简,以神念扫过。 尉迟佑德调查很是细致,这灵渠城街巷他都走访了一遍,甚至仔细探查了“失踪案”的现场。 “大人。” 尉迟佑德跪在地上,诚恳道:“或许这些流民性命轻贱,但毕竟也是一条性命……我曾在不少地方,发现过合欢宗邪修的痕迹,这些痕迹一定不是巧合。” “……” 谢玄衣低头看着眼前男人。 他有些不忍心说出真相。 此次南疆荡魔,声势浩荡,皇城宝船数十艘,阴神境强者都出动了许多,在灵渠城大部分修士眼中,这是大褚皇室要对南疆邪修动手,狠狠打上一顿。 尉迟佑德怎会知晓,大褚皇族早就和三大宗达成了和解? 此次荡魔,合欢宗甚至可以算是大褚的“盟友”。 “这件事,应由灵渠城城主府查。” 谢玄衣沉默片刻,道:“……你该去找宗弼。” “我……” 尉迟佑德咬了咬牙,想了许久,最终声音沙哑道:“大人,我怀疑勾结邪修之事,恐怕就与我义父有关……” 谢玄衣道:“所以你是要大义灭亲?” “我……” 尉迟佑德怔住,显然是陷入了纠结之中。 他苦思冥想许久,最终喃喃低语:“义父待我极好,他曾对我说,希望这灵渠城清清白白,所以无论外人怎么说,我始终不相信义父会与邪修勾结,刻苦查案,只为还他清白,只是如今来看,这起案件……远比我想象得复杂。下官实在能力有限,所以今夜才来寻求大人帮助。” 谢玄衣幽幽地问:“若你义父当真与邪修勾结呢?” 尉迟佑德沉默了。 “你为何寻我?” 谢玄衣忽而轻笑一声,又问道:“我与你非亲非故,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因为大人是谢玄衣的弟子。” 尉迟佑德不敢抬头。 他挠了挠头,道:“玄衣剑仙嫉恶如仇,最终死在阴山白鬼手中……大人您是他的弟子,与三大宗必定势不两立。” 谢玄衣哑然失笑。 某种意义上来说。 尉迟佑德做了一个十分正确的选择,这家伙如果换一个“大人物”投靠,很可能反手就被卖掉了。 唯独自己,绝对不会和邪修同流合污。 “就这么简单?” 谢玄衣有些无奈:“就因为这个原因……你就来找我了。既然你知道我是谢玄衣弟子,那么为何笃定我会帮你?” 灵渠城的案子,属实不大。 那些大世家,大圣地的天骄,可不会关注这些“小事”。 “下官……没想那么多。” 尉迟佑德尴尬笑了笑。 他咧了咧嘴,道:“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做的,不是么?” 这样的话,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 当今大褚,朝堂腐败。 繁华表象之下,藏着无数朽骨…… 如尉迟佑德这样的忠正之人,已经不多了。 谢玄衣心中轻叹一声。 凝视着眼前男人,他沉思片刻,道:“起来吧。” 尉迟佑德却是执拗不肯。 “灵渠城之事,书楼已经注意到了。” 谢玄衣道:“即便今夜你没有呈交玉简,我也会调查……你可以放心,这起案子最终会有结果。所有与合欢宗勾结之人,都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尉迟佑德心中一颤。 谢真的回应,坐实了灵渠城之案与合欢宗的联系。 他这些日子的调查都是有用的…… 只是。 这个回应,也让他心中生出了不安。 “大人,书楼已经在查了?” 尉迟佑德颤声道:“那我义父是清白的吗?” 谢玄衣没有回答。 “现在不必多问,离开院子后,将今夜你我相见之事,烂在肚子里。” 他只是摇了摇头,温声道:“等案卷查完,一切水落石出,最终真相……你自会知晓。” …… …… 尉迟佑德离开庭院,不多时便有第二位“客人”来访。 没有叩门。 也没打招呼。 叶清涟驭剑直接从院墙上空落下。 “少谷主。” 谢玄衣坐在庭中,沏了一壶热茶,正好分成两盏,对于叶清涟的来访,他丝毫不感到讶异。 先前尉迟佑德入院之时,便有一道神念落在院中了。 “不必担心,刚刚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 叶清涟开门见山道:“我对灵渠城这些破事不感兴趣……我来只问一句话,城郊那具阴神,是你斩杀的?” “少谷主在说什么?” 谢玄衣笑了笑,道:“谢某听不懂。” 叶清涟神念落在小院上空,城主府义子尉迟佑德来拜访自己的事情,她看得清清楚楚。 只不过。 这庭院早就布了阵法。 谢玄衣很清楚。 叶清涟遣出的神念,不可能听到任何有用内容。 “今夜酒宴,只有你没有参加。” 叶清涟背负双手,盯着面前年轻人:“城郊那场阴神大战……也恰好在酒宴之时爆发。” “阴神大战?” 闻言谢玄衣有些讶然。 他和那位刺客,哪里爆发过“大战”? 不过仔细想想,倒还真是如此……那些匆匆赶到的修士,并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他们所看到的景象,乃是被剑气撕裂的天顶云层,以及洒落满地的飞剑渣滓,由此可见这场战斗相当惨烈,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息。 叶清涟盯着谢真看了许久。 今夜本来太平无事。 城郊突如其来的“阴神”自爆,让所有人内心都感到了惶恐! 一位阴神中境,就这么死了! 百谷和姜家一同前去查看现场……这大战就在南疆山界入口,荒山弥漫着淡淡的猩红血雾,这位神秘的阴神强者自爆之后,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痕迹,甚至连“身份”都无从探知! 未知的东西,才让人感到恐惧! 这场大战,开始地突兀,结束地诡异…… 百谷探查一番,毫无收获,所有人都想知道,这死者究竟是何许人也?是邪修吗? 能够斩杀这一境的强者…… 就躲在灵渠城? 这未免有些吓人了。 大褚宝船掌握的情报中显示,灵渠城最强的修士就是宗弼,一位阴神初境,实力在同层次中并不算强。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有人猜测,这阴神中境可能是合欢宗派来与大褚宝船交接的强者。 之所以死在疆界。便是纸人道出手! 因为疆界边域还发现了大量雪纸屑……这些纸屑,便是纸人道来过的最好证明! 这个猜测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同,然而叶清涟却不这么想。 她心中没来由涌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她的怀疑对象,不是纸人道,而是……谢真! 出使离国,平安归来…… 许多人都说,谢真已经突破了洞天境,成为一位阴神尊者。 这场阴神大战,或许真与他有关! 然而叶清涟却有一点不解。 即便谢真已经晋升阴神,可这才过去多久?一个刚刚晋升的阴神,能够逼得一位阴神中境被迫自爆? 为了印证心中猜想。 她赶回灵渠城后,第一时间赶往谢真府邸。 此刻终于碰面。 她内心怀疑,却是被打消了大半。 只见坐在庭院品茶的谢真……衣衫平整,并无伤口,看上去连伤都没有,那么十有八九,是与城郊那一战无关了。 “叶少谷主,不去赴宴,是因为谢某喜欢清净。” 谢玄衣缓缓道:“除此之外……来灵渠城,也为了帮书楼做些事情。你刚刚说城郊有阴神大战,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叶清涟微微眯眼。 “我一直在院中饮茶。” 谢玄衣哑然:“少谷主刚刚不是看见了么,我和灵渠城左卫尉正在密谈。” “城外有一位阴神死了,自爆而亡。” 叶清涟一边开口,一边凝视着谢真双眼。 她观察着年轻人的神色,反应。 然而她什么都看不到。 这谢真虽然年轻,可养气功夫极佳,没有丝毫异样。 “哦?” 谢玄衣挑眉,似笑非笑道:“少谷主怀疑是我杀的?” “……” 听到这,叶清涟也觉得有些荒唐了。 她揉了揉眉心。 看来自己真是想多了……谢真如今才多少岁? 十七岁! 即便再天才,难不成比当年谢玄衣更天才? 斩杀阴神中境,逼迫对方自爆,自己毫发不损…… 这修为境界,恐怕要在自己之上了! 叶清涟犹豫了一下:“你觉得是谁?” “纸人道。” 谢玄衣想也没想,直接报出这个极其好用的名号。 “纸人道……” 叶清涟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她不再多言,准备转身离去。 临走之前,叶清涟柔声开口道:“谢师侄,明日便要入疆荡魔了,今夜叨扰了……你好好休息。” 说罢。 她作势便要离开。 只是下一刹。 一缕剑气忽然迸发而出。 叶清涟毫无征兆抬手,自袖中甩出一把飞剑,飞剑破空,斩断庭院飘拂的柳叶,直奔庭院年轻人眉心而去! 谢玄衣不躲,不闪,也不动。 飞剑瞬间来到谢玄衣面前。 咫尺寒芒。 就此悬停。 落叶翻飞,摇摇晃晃,即将坠入茶盏之中。 谢玄衣伸手将其拂散。 “少谷主,这是何意?” 他轻描淡写饮茶,同时伸出两根手指,缓缓将那把悬停飞剑从自己眉心拨开,逼仄锋锐的剑意随之散去…… 叶清涟这一剑很快,但可惜,谢玄衣早就感应到了。 这一剑并没有杀意。 即便真有杀意…… 谢玄衣也无需闪躲,这一剑未必能在武道神胎笼罩之下,顺利刺入自己眉心。 噼啪! 庭院之中,响起淡淡的炸雷之声。 一缕漆黑的道境之力,自谢玄衣指尖浮现。 他压制住神胎,不让其浮现。 而后凝聚出这么一缕剑意,谢玄衣将自身修为稍稍展露了部分,以阴神第四境示人。 “阴神初境……” 这一刻,叶清涟看清了谢真的境界。 她神色感慨,声音复杂道:“你果然晋升了。” 看来外界传言非虚,离国一战,谢真成功破境…… 只不过以这阴神初境的修为,是远远做不到逼迫中境自爆的。 看来自己果然是多虑了。 城郊那一战,的确与谢真无关。 “象齿焚身,树大招风。” 谢玄衣摇了摇头,淡然道:“晋升阴神不算什么……自从出世以来,我所遭遇的敌意实在太多,师尊教我低调做人,所以这次的晋升消息,并未被大穗剑宫放出。” “纯阳掌教说得没错。” 叶清涟点了点头,欣慰道:“不愧是谢玄衣弟子,你这般修行速度,已经可以媲美转世真人了。” “今夜城郊的那场阴神之战,引起了不少人注意。” 她抬袖收回飞剑,带着歉意:“刚刚出剑,只是为了试探……师侄千万谅解。” “客气。” 谢玄衣摆了摆袖,浑不在意:“情理之中。” 叶清涟与姜奇虎关系不错,与姜妙音亦是故交…… 只不过,在谢玄衣眼中,叶清涟并不是自己可以尽数信任之人。 谢玄衣刻意压制修为到第四境,并不是随意之举。 他有两个目的。 第一,谢玄衣一直信奉“害人之心可以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陈镜玄已经提前提醒过自己,这次南疆荡魔,除却三大宗和江宁以外,还有其他圣地世家,包藏祸心。 前世吃过一次北海的亏。 这一次,不可不防,不得不防。 第二,便是藏着试探之意。 他曾在陈府之中,展露过“法相之身”,毫无保留对元苡展示了“武道神胎”,这是阴神中境才能施展的神通本领。 那一次授道之后。 元苡再也没有来过陈府…… 谢玄衣很想知道,那次元苡返回百谷后,会不会将自己的“底细”尽数告知。 如果方才叶清涟反应有所异样。 自己便会知晓答案。 如今来看,元姑娘的确值得“托付”…… 她没有将自己“武道神胎”的秘密往外泄露。 (本章完) 第441章 入疆 第441章 入疆 叶清涟离去了。 但今夜并没有就此结束,城郊的阴神自爆引起了诸方势力的警惕。 西南战线目前只有百谷和姜家驻守,但其他圣地也接收到了这条消息…… 谢玄衣怀中如意令再次震颤。 “刚刚有人死了。” 陈镜玄的传讯言简意赅。 “我杀的。” 谢玄衣则更直接。 “什么身份?” “……没查出来。” 谢玄衣通过神魂,将交战画面送了过去。 这场战斗的确“惨烈”,现场并没有残留什么值得探查的信物。 唯一有用的便是这交手片段。 或许陈镜玄能够看出一些端倪。 只可惜,如意令那边沉寂了许久,才传来回复:“不是邪宗的人,也不像江宁的人。” “和我想的一样。” 谢玄衣平静道:“如果是他们出手,应该会再等一等。” 江宁王在离国已经吃了一次大亏。 再动手,必定不会这么莽撞。 陈镜玄问:“现场有没有留下其他信物?” “他死得很彻底,没有留下骨、血。”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倒是留下了不少飞剑残渣。” 临走前,他带了几片离开。 “我可以派钱三来取,通过【浑圆仪】,或许我能看到一些天机。”陈镜玄道。 “不必浪费时间,也不必浪费寿命。” 谢玄衣笑道:“既然这家伙是来杀我的……这次失手,还会有下次。关于此次刺杀,我心中隐约有一些人选。” 陈镜玄好奇:“哦,是谁?” 谢玄衣没有回答,而是岔开话题:“宗弼已经用‘驻魂术’控制住了……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钱三已经抵达灵渠城附近。” 陈镜玄不再追问,道:“他会接管宗弼的神魂,接下来这位灵渠城城主,会作为书楼‘暗子’存活下去……” “宗弼有个义子,是个忠正之辈。” 谢玄衣忽然开口。 陈镜玄有些讶然,以谢玄衣性格,很少会主动夸赞一个人。 “尉迟佑德?” 陈镜玄直接报出了这位义子姓名:“书楼早些年便已经留意到他了。” “我希望尉迟佑德能够活着。” 谢玄衣道:“他是个好人……” 陈镜玄嗯了一声,温声道:“他会活下来的。” 接着便是漫长的静默。 过了片刻。 陈镜玄道:“明天入疆,你要保重。” …… …… 南疆界域,瘴气横生。 据说若干年前,这里曾爆发过一场激烈大战……最终陆地开裂,瘴气溢出,形成了天然坟场。整座南疆几乎都没有元气存在,乃是真真正正的荒芜贫瘠之地,那些邪修依靠着“人吃人”的手段,才勉强活了下来。 因此,外界依靠元气进行的绝大多数传讯秘术,都在南疆失效。 宝船从灵渠城出发。 驶入南疆疆域。 若是从低空掠过,便会发现,南疆西南山脉横生,巨树丰茂,称得上是一片巍峨壮观的秀丽奇景。 只可惜,高空俯瞰,一无所获……大量瘴气弥漫,宝船升起元气护罩,时刻抵御侵蚀,最终停在了南疆界口三十里处。因为往年“荡魔”之故,三大宗邪修都蜷缩于南疆深处,疆域入口方圆三十里,相当于一片“缓冲地界”。 宝船悬停之处,矗立着一座巍峨平坦却相当残破的宽阔山头,上面插着大褚王旗,还纹刻有‘红色檀叶’的图案。 这象征着,此座山头已经被皇城司征调占领。 类似这样的“山头”,被称之为“占脚山”,平日里皇城司只留极少数修士驻守,甚至不会派遣使者守山……这样的“占脚山”在南疆疆域内存在不少,普遍存在于南疆外围,即便被邪修占领,大褚王朝荡魔前夜也会将其夺回。 宝船缓缓落下,百谷和姜家修士飞升而起,各自祭出宝器。 叶清涟从袖口甩出一枚青藤树根,青藤落地生根,短短数十息,便化为一株占地百丈的巨树,巨树内部早有开辟好的上佳洞府。 这类宝器名为“洞天灵宝”,造价不菲,只有大宗门大世家才能拥有使用。 想要使用这宝器,至少也需要阴神境实力。 “小谢山主,你此行可带了‘洞天灵宝’,若是忘带,不如入我姜家楼阁休息?” 姜家负责此次荡魔的修士名为“姜缺”,仙风道骨,白髯飘飘,乃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族中长老,这位长老曾跟随姜老爷子一同参与过饮鸩之战,乃是姜家当之无愧的肱骨之臣。 姜缺也祭出了一件洞天灵宝,乃是一座青灿阁楼。 “不必了,我一人即可。” 谢玄衣摇了摇头,拒绝了这番好意。 他向来习惯独处。 况且……此次荡魔,能有这么一块“占脚山”落足,便已算是不错了。 除却百谷和姜家,其余修士可没有这么好条件,他们只能以飞剑或类似法术,在附近开凿洞府。 原本荒芜贫瘠的占脚山,不到半个时辰,便摇身一变,变得璀璨耀眼。 宝器流光悬天。 元气大阵笼罩。 谢玄衣站在飞剑上,与姜缺,叶清涟并肩,从这个高度远眺望去,什么都看不见,瘴气遮天蔽日,犹如一片化散不开的浓墨,远天山岭连绵不绝,却是散发着淡淡的压抑气息。 “如果一切顺利,其他宝船应该已经落定……现在就等三大宗使者现身了。” 姜缺低声开口。 叶清涟默默心算,道:“按照约定,再有半刻钟,合欢宗的接引使者便该来了。” 西南战线在三条战线当中,算是部署力量最为薄弱的那条战线。 大褚宝船,按照世家圣地势力大小划分,一共会占下七座占脚山,而后在“接引使者”带领之下,从不同方位,同时汇入南疆内部,攻打纸人道的纯白山! 百谷,姜家,占下一座。 乾天宫一座。 武宗一座。 江宁一座。 至于道门……则是被拆散开来,玉清斋和长生斋各自分开,分别占下两座。 这些都是主要势力,还有一些其他世家,掺杂其中。 比如并州徐家,再比如被仁寿宫刻意打散安排的“大穗剑宫”,此次南下荡魔,仁寿宫以“剑宫封山多年”为由,刻意赦除了荡魔之役,不过通过玄水大比招收而来的弟子,则是被安排以“世家”名义南下……徐念宁就是极好的例子,她没能在莲峰继续清修,而是被安排到了并州徐家的阵营之中,被迫加入声势最为浩大的正南战线。 “来了。”谢玄衣面无表情,望着远方,忽然开口。 姜缺和叶清涟对视一眼,都有些讶异。 他们神念早就放出,笼罩这片地界……可四周并没有气机变化。 话音落地。 下一刻,远方瘴气之中,缓缓出现一条红线。 灰暗瘴气,被一袭大红袍刺碎……那大红袍随风飘摇,犹如一朵红,极其嚣张地在天顶拖曳抹出一条猩红长线,向占脚山所在处荡来。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姜缺忍不住感慨道:“小谢山主好眼力啊。” 谢玄衣摇摇头,没说什么。 “诸位,久等了。” 那抹红线,最终停在占脚山大阵尽头,显露出真身。 这是一个披挂大红袍的妖异男人,面如女子,唇红齿白,称得上是一位大美人,然而声音却是粗犷沙哑,而且眼神深处透露出淡淡的冷漠之意。 “……” 谢玄衣眯起双眼,凝视着眼前人。 “千缘道人。” 叶清涟直接报出了眼前人名讳。 合欢宗此次派遣而来的接引使者,便是宗门内最有前景的阴神修士之一……据说这千缘道人,乃是与自己一个时代的修士,当年还参加过北海之战,受了谢玄衣一剑未死,从而在大道道境的参悟之上,更进一步! “叶少谷主……” 千缘道人声音木然,缓缓望着面前三位阴神,一一打招呼道:“姜长老,小谢山主,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之后,各位便俱是盟友了。” 纯白山一战。 三大宗俯首称臣,甘愿当牛做马,以此换取大褚王朝鼎力相助。 他们只有一个目的—— 彻底拔除纸人道! “带路。” 叶清涟懒得废话,道:“纯白山何在?” 南疆崇山峻岭,地势狭窄,飞剑之术极难跨越天堑。 按照计划。 荡魔部队暂时随宝船一同停在占脚山。 三位阴神领袖随合欢宗使者出发,前去查看纯白山山门秘境,而后再细致谋划接下来的“攻山”事宜。 “请随我来。” 千缘道人不再多言,转身便重新化为红线遁去。 三道长虹,紧随其后。 约莫一个时辰,瘴气渐散,眼前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谢玄衣微微皱眉。 他记得上次踏入南疆地界游历,可不是这样的……越往深处,瘴气越是浓烈。 怎么如今如此反常? “纯白山是近日才出现的。” 仿佛有读心术一般,千缘道人忽然开口:“纯白山出现之后,方圆百里,瘴气都向纯白山涌去……这很可能是一座蛰藏多年的秘境,压抑多年,终于等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所以终于出世。” 话音落下。 一阵大风吹过,瘴气彻底破碎弥散。 “哗啦啦!” 千缘道人停下身子,悬停于半空之中,那件大红法袍被风吹地向后抛洒。 姜缺,叶清涟也随之停下遁光。 或许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场景的缘故,两人神色有些震撼,无数白纸从天边飞来,如白鸽,如大雪,如鹅毛…… 一座笼罩百里的巍峨结界,撑天而起。 天顶有光柱垂落。 犹如神剑。 而剑尖垂落之处,乃是一抹神圣无垢的银白。 “这……便是纯白山?” 跟随姜老爷子征战北郡的姜缺,此刻声音有些困惑。 南下之前他曾不止一次想过,这场针对“纸人道”的讨伐大概是什么样子的…… 姜缺早就听闻,纸人道手段残忍,暴戾无道! 所以他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这一战多么血腥,要面临的敌人多么狡猾—— 他都有必胜信念! 只是这一刻,姜缺满眼都是不敢相信。 他从没想过,被三大宗联手打压的“纸人道”,竟有一座如此圣洁的山门。 隔着数十里,他能闻嗅到白纸翻飞带来的芬芳。 南疆瘴气,被汲取殆尽。 这里甚至滋生出了淡淡的精纯元气! 这,当真是一座邪宗山门吗? “这就是纯白山。” 谢玄衣的声音,如一把利刃,落在叶清涟和姜缺心湖之上。 “……屏住神念,运转道境,纸人道精通‘神魂法门’,这些纸屑留有‘神魂秘术’的残蕴。” 原本处于震撼状态的二人,听到声音,陡然恢复清醒。 “见鬼!” 姜缺神色凝重,如临大敌,狠狠咬了口舌尖,以鲜血逼迫自己意识清明。 修行到阴神境界,平常心湖紫府,都有洞天镇守,牢不可破! 谁能想到,这些看不起眼的纸屑…… 竟能扰乱自己的神智! “诸位道友千万谨慎。” 千缘道人淡然叮嘱道:“这些纸屑看似平平无奇,但其实均都出自于道主之手,纸人道的手段相当歹毒,若是不小心沾染,很可能会就此死去。前不久一位阴神境的阴山道友,就这么死在了山界附近。” 看到这一幕,姜缺和叶清涟不敢掉以轻心。 两人周身都燃起元气,大道道境笼罩,纸屑片叶不得沾身。 不过眼前画面,着实令人惊叹。 想必…… 今日跟着三大宗使者,一同来至此地的大褚修士,都会感到震撼。 邪修宗门纸人道的“山门”,论壮观巍峨,论神圣瑰丽,甚至可与道门,与大穗剑宫相媲美! “不是说,南疆邪修无法修成正果么?” 叶清涟死死盯着远方的纯白圣山,喃喃道:“如果纸人道也是‘邪修’之流,那么那位道主……修行到了什么境界?” 南疆邪修挖掘出的界碑,乃是旁门左道。 这些大道,在千年前就被斩断。 以此法修行,无论天资如何,永远无法得证阳神大道! 因此阴山三圣,天傀宗墨道人……诸如此类的三大宗领袖,虽然比阴神要强大许多,但却无法与真正阳神相提比论。 他们在阳神境的地位,有些类似于吞服丹药晋升阴神的“伪尊者”。 凭借山门,地界,以及宗门底蕴……这几位“邪修大尊”,成功在南疆称圣。 但,也只能在南疆称圣。 (本章完) 第442章 无垢尊者 第442章 无垢尊者 陆钰真的境界? 关于这位纸人道道主的信息,一直是个谜。 在北海陵剧变,谢玄衣呈交书楼密卷之前,整个大褚王朝,甚至无人知晓“道主”姓甚名谁。 “阳神!” 姜缺神情凝重,沉下声来:“陆钰真和三大宗那些伪圣不一样……这家伙绝对是货真价实的阳神强者!” “阳神坐镇……这纯白山一战,恐怕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啊。” 叶清涟同样神情凝重。 “武谪仙大人已经抵达了‘占脚山’。” 姜缺深呼吸一口气:“陆钰真实力虽强,但咱们这边也不是吃素的。” 叶清涟轻轻嗯了一声,但神色明显有些担忧。 武谪仙的确很强。 近百年来大褚王朝,武道造诣最高的阳神大修。 只是…… 武谪仙当真能够战胜陆钰真么? 姜缺瞥了眼身旁年轻女子,忍不住笑了笑。 还是太年轻。 他柔声笑着安慰道:“叶少谷主,放心好了……咱们只管进攻,以大褚王朝千年底蕴,难道还收拾不了一个凭空出世的纸人道?这一战,真正站在幕后的‘巨擘’,不是武谪仙,而是仁寿宫那位啊。” “也是。” 叶清涟点了点头,经此一言,顾虑少了许多。 “整座纯白山,共有八座壁垒天顶笼罩。” 千缘道人神情木然,缓缓说道:“陆钰真布下的大阵,对应‘八卦’之象,互相兜护,一一呼应。” 他抬起衣袖,缓缓抹过。 红线在空中翻飞。 阵象浮现。 三大宗与纸人道博弈多年,这座纯白山山门始一出现,就被三大宗视为“眼中钉”,派遣了无数弟子前去试探,白纸翻飞碾过,这些低阶弟子尽数身死道消……但三大宗高层却也掌握了纯白山山门的基础规律。 “八卦阵象算得上是最完美的阵象,极其牢固,坚不可摧。” 姜缺颇懂布阵之术,看到这阵象之后,忍不住皱起白眉。 “是。” “但这世上没有完美之物。” 千缘真人平静道:“这八卦阵象支撑而起,浑然无缺,从外部极难攻破。这是一加一大于二的阵术加持,可一旦阵破,便是土崩瓦解之象……倘若这座完美大阵,被强行凿开一点,那么整座纯白山阵象便会不攻自破,陆续瓦解。” 叶清涟也皱眉:“怎么破?” “这就要看皇城南下的那位‘武大人’了。” 千缘道人笑了笑,“这场大战……毕竟是阳神之争。我等阴神,还是等待大阵破碎,攻上纯白山,再行出力。” 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便是摸清路线。 从占脚山出发,到纯白山大阵,至少需要三个时辰。 谢玄衣等人毕竟已晋入阴神…… 其他弟子,能有一半速度,便已经算得上不错了。 “此地不宜久留。” 千缘道人沉声道:“据说纸人道麾下有八位‘无垢尊者’,神出鬼没,常常巡狩山门。” “倒也不必如此惊惧吧?” 姜缺有些诧异不解:“我们毕竟有三位阴神……即便遇到‘无垢尊者’,应当也不至于败退。” “还记得,我先前提到了一位死在这的阴山道友么?” 千缘道人缓缓道:“那位道友,在阴山赤仙座下修行已久,已经修至阴神十二境,携带了‘敲魂幡’,结果仅仅只是靠近纯白山外围,就被斩杀……” 姜缺和叶清涟对视一眼,神色有些复杂。 阴神十二境! 这是阴神后境的强者了…… 放在赤仙座下,这绝对是排在前三的人物! “这人的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敲魂幡可以传递神念。” 谢玄衣神色漠然,而是直接问道:“这家伙死之前有没有传回有用的画面?” “不错……重点是敲魂幡。” 千缘道人笑着多看了一眼谢玄衣,而后缓缓地说:“敲魂幡传回了战斗画面,击杀那位阴神十二境道友的,正是纸人道的一位‘无垢尊者’,整场战斗只费了半盏茶功夫,或许更短。敲魂幡怨魂齐出,最终被白纸淹没,那位无垢尊者以碾压之势取胜。” “阴神十二境……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叶清涟有些不太相信。 “他试了。” 千缘道人摇了摇头:“……但是没跑掉。” 说罢。 他直接从大红衣袖之中,掷出一枚竹简,这正是从敲魂幡中流传而出的影像。 以阴山性格,吃了这般大亏,通常是不会外传的,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只是如今正是特殊时期,三大宗联手抗击纸人道,这份影像当日便送去了天傀宗和合欢宗。 姜缺和叶清涟看了一眼,均都感到了震撼。 “这位‘无垢尊者’……至少是阴神十七境!” “不错。” 千缘道人幽幽道:“这位无垢尊者所发挥出来的,几乎等同于道门一斋之主的实力了。以咱们四位的实力,若是遇到,只有逃跑的份。” 阴神境,相差一境,便是相差一座无法逾越的天堑。 阴神后境,遇到阴神圆满,只能逃跑。 “……” 叶清涟没什么可反驳的……当初她在鲤潮江上,与姜奇虎一同拼命,结果连游海王一角衣袖都无法破坏。 还是唐斋主抵临现场,才压制住了游海王。 “西南战线,看似单独划分,但其实拎起来相当单薄,作为首日落脚点的灵渠城,规模如此之小,便足以容纳宝船修士,很明显,大褚皇族并不期盼西南战线能发挥多大作用。” 千缘道人慢悠悠开口,再次看向三人中最年轻的谢玄衣。 他顿了顿,道:“……不然也不会委派如此年轻的修士,担任一整条战线的‘督官’。” 这话说出。 谢玄衣神色没什么反应,反倒是叶清涟……神色有些难看。 一条战线,共有两位督官。 选派督官,自然是以背后势力大小,以及自身实力强弱划分。 西南战线的两位督官,便是身经百战的姜家供奉姜缺,以及百谷少谷主叶清涟担任……至于谢真,身份特殊,名望超群,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在西南战线发挥的作用比督官还要更大。 “阁下说得不错。” 姜缺一只手轻轻按在叶清涟肩头。 他温和说道:“三条战线,的确有高下先后之分。西南战线只是起到辅攻作用……真正攻打纸人道,所要依靠的,还是正南战线。” 正南战线,汇聚了大褚皇城此次南下的绝大多数力量。 至于这条灵渠城出发的战线,仅仅只占据一座占脚山,能够有三位阴神坐镇,这阵容便已经相当对得起西南方的所占资源了。 “至于年轻。” 姜缺笑了笑,道:“太平之年,年轻人总需要多经历一些事情……才能得到成长。” “太平之年?” 千缘道人轻轻低语一声。 若有所思。他不再多说什么,而是重新化为红线,向着来时方向掠去。 三人随之离去。 只是……下一刻,大风鼓荡,纸屑翻飞。 “嘶啦!” 一道瘦削颀长的纯白身影,撕裂虚空门户,缓缓踏出一步,拦在四人面前。 “……?” 千缘道人眯起双眼,凝视着眼前身影。 凌厉风声逐渐变得嘶哑起来。 虚空之中,涌现出淡淡的杀意。 “……无垢尊者?” 叶清涟神情变得很是难看。 另外一边,姜缺则是直接动手,早在纸屑翻涌覆盖之时,他便已经祭出宝器—— 一尊青灿小塔,迎风暴涨! 无垢尊者踏出虚空门户那一刹,青灿小塔便径直落下! 短短数息。 小塔便暴涨数十倍,犹如一座小山! “珰!” 塔身撞击,爆发出清脆炸响。 纯白尊者没有抬头,在阴翳笼罩之际,直接出拳,毫无哨地一拳轰击在青塔之上! 姜缺神色陡变。 他不敢置信地凝视着青塔坐落的那片阴翳…… 嘶哑风声之中,传来了咔嚓开裂之音! 伴随着清脆炸响之声,重重砸落的青塔灵宝,一寸一寸,自底部蔓延绽放裂痕! “肉身硬撼灵宝?” 姜缺对这种进攻方式相当熟悉,当年饮鸩之战,许多妖修都是这么战斗的……这些大妖身体里流淌着极其蛮横的远古血脉,修行到阴神境,肉身便已经可以堪比法宝。只是纸人道的邪修,难不成也是炼体修士? “退!” 千缘道人冷冷开口。 他双手抬起,落定结阵,只听虚空之中响起一道大鼎震颤之声。 姜缺连忙收走青塔,下一刻虚空开裂,滚滚炽焰倾泻而下,直接浇灌落在那无垢尊者头顶…… 轰隆隆! 这一幕极其震撼! 姜缺没想到,合欢宗千缘道人竟然备着一件如此可怕的法宝! 这浇灌炽焰温度之高,竟是连虚空都无法承受! 一时之间。 那肉身硬撼灵宝的无垢尊者,被炽焰瀑布“定住”身形,想要迈步,却无法做到,只能抬起手掌,硬生生承受着炽焰瀑布的浇灌! “……我来助你!” 姜缺虽然年迈,但血气方刚,见此情景,便准备从衣袖之中取出第二件法宝继续参战,为千缘道人助阵。 便在此时,谢玄衣忽然开口了。 “先退。” 他伸出一只手,攥住姜缺后衣领。 另外一只手,则是抓住了叶清涟准备拔剑的手腕。 下一刻。 两人便凭空挪移出了近百丈—— “这是什么速度?” 姜缺不可思议地望向身旁黑衣年轻人。 他完全不知谢真破境,直至此刻才后知后觉……眼前这个年轻人,单论境界,似乎并不逊色于自己! 叶清涟也感到震惊。 谢真的出手速度,自己竟没反应过来。 短短一刹,遁去百丈,她完全没得选。 “别这么看我,我只是擅长‘遁法’而已。” 谢玄衣懒得给出更多解释。 “就这么走了?” 姜缺有些焦急开口。 “这里是纸人道山门,刚刚那位无垢尊者至少是阴神十五境。” 谢玄衣没有撒手,继续攥着两人手腕,向着占脚山方向掠行。 剑气包裹三人,在瘴气之中急速穿行。 他面无表情道:“有机会逃跑便不错了……再打下去,不要命了?再来一位怎么办?” “可……” 姜缺想要开口。 当年在北境,他们可都是死战。 有人发起冲锋。 所有人一起拼命,有进无退! 只是刚刚开口,说出一个字之后,他忽然意识到了今日这一战的不同。 “千缘道人是合欢宗的邪修。” 谢玄衣漠然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若死了,也正好少个祸害。” “……” 姜缺垂下眼帘,不再多说什么。 是这个理。 大褚王朝愿意与三大宗联手荡魔……这件事情其实在四境引起了极大的争议,许多圣地世家都表示了反对。南疆形势再差,大褚也不该插手,三大宗是何等肮脏下贱的存在?这些年从未出现过,与魔头联手荡魔的局面! 姜缺其实也是极力反对的那个人。 只可惜,人微言轻。 谢玄衣的剑气速度比姜缺,叶清涟都快。 不到半时辰。 便已经可以看见占脚山的轮廓。 其实离开纯白山山门,便已经安全,无垢尊者再如何猖狂,也不敢离开纸人道山门太远! “接下来太平了。” 直至此时,谢玄衣才松开控制姜缺和叶清涟的手。 姜缺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年轻人。 十年前。 谢玄衣战死北海,姜家无能为力。 十年后。 谢玄衣弟子重现人间。 这是姜缺第一次与谢真见面,可从这个年轻人的眼中,他看到了熟悉的东西。 “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清涟皱眉,她意识到了不对,谢真似乎并不准备返回占脚山! “我还有事。” 谢玄衣道:“处理完就回来。” “你这也太假了……演都不演一下吗?” 叶清涟气笑了,指了指纯白山,低声质问道:“你不会是准备回去救千缘道人吧?仗着遁法好,就赶着去送死?” “我可没那么好心。” 谢玄衣沉默一刹,道:“你觉得我像是会替邪修卖命厮杀的那种人么?” “……” 叶清涟无话可说。 眼前人是谢玄衣弟子,世上最痛恨邪修的人,大概就是他了。 (本章完) 第443章 战争 第443章 战争 纯白山边界。 轰鸣声响彻方圆十里,漫天纸屑翻飞的荒山上空,天顶被人撕开一道整齐细微的裂缝。 滚滚熔浆从上方垂落。 无垢尊者的单薄身形,被这条蔚为壮观的炽热瀑布彻底淹没。 但也只是淹没。 炽热光火落地迸溅,隐约可以看见。 瀑布内。 无垢尊者的身形并没有出现任何动摇。 他静默地站在原地,缓缓抬头,仿佛在享受一场沐浴。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千缘道人凝视着被炽热瀑布持续浇灌的那道瘦削身影,随风翻飞的那件宽大红袍,衣袖深处掠出星星点点的炽焰。 “这里是纯白山……我的职责只有一个,便是守山。” 那位无垢尊者的声音很低沉,与形象不符。 被岩浆笼罩的身形单薄如纸。 但他声音却浑厚如鼓。 伴随着他的开口,虚空之中,仿佛真的响起了低沉鼓声,无垢尊者缓缓抬起手臂,炽烈瀑布被震开一道分水细线,他平静从容地向前走出一步,离开熔浆浇灌区域。 千缘道人漠然拂袖。 “哗啦啦……” 天顶裂缝缓缓合拢,熔浆瀑布就此止势,只剩淅淅沥沥的火雨。 即便只持续了片刻。 这场烈焰浇灌,依旧将方圆百丈树木焚成灰烬。 “你不该拦我。” 无垢尊者面无表情说道:“刚刚那几人,我若是杀了……这场战事说不定会简单许多,或许今夜大褚王朝便会发起进攻!” “刚刚那些人……” 千缘道人沉默片刻,道:“你杀不得。” “哦?” 无垢尊者笑了笑,道:“这里面有道主看中的人?” “……” 千缘道人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冷冷道:“【天象鼓】,你贸然出现于此,坏了道主好事,可曾想过接下来该怎么处理?我好不容易拿到‘千缘道人’的面首……若是安然无恙回去,一定会引起疑心。若是就这么死了,接下来的任务谁来完成?” “好办!” 【天象鼓】嗤笑一声。 他笑眯眯伸出手掌,掌心掠聚一团涡旋,隐隐约约有威严雷震之声,从中响起:“千缘道人的身份,本就不算多好,死活没什么所谓。既然你如此在意,那么我斩你一条手臂,你重伤回去复命……便也算是不虚此行。” 千缘道人神色难看起来。 便在此时。 他皱起眉头,望向林木深处。 【天象鼓】微微偏转头颅,也望向林木深处,幽幽地道:“没想到真有不怕死的蠢货,饶他一命还不知足,竟敢原路返回?” 下一刻—— 一缕剑气,从林木之中穿梭而出。 一袭黑衫,驭剑而行,速度奇快! “千缘道友,我来助你!” 谢玄衣人未至,声先出,遥遥祭出一缕剑气。这一剑仅仅蕴含了些许“灭之道境”的剑意,他刻意将修为压低在阴神第五境—— 即便如此,这剑气杀力依旧可观! 毕竟灭之道境乃是大道长河之中排在最上面的顶级道境! 轰! 这道漆黑剑气,摧枯拉朽,击碎沿途树木,直接撞向【天象鼓】化身的无垢尊者。 【天象鼓】下意识以肉身去接! 但这一击,却是超乎想象地凌厉锋锐……剑气从他掌心刺入,贯穿一整条臂膀,从他肩头破开凸出,鲜血喷薄而出! “???” 【天象鼓】完全没想到,这一剑竟能刺伤自己。 他这具肉身极其强悍。 因为他的成道方式,与人族,妖族,都不一样! 法宝修行成道……不需要本命洞天,也不需要本命器物,他自身便是自身的“本命器”! 换做寻常肉身凡胎。 被这一剑刺穿掌心,那么血肉便极难再生。 可【天象鼓】不同。 臂膀贯穿之后,筋骨重塑,鲜血回流,他本就是法宝之躯,没有血肉……这一剑造成伤势看似很重,实际只是轻伤。 不过。 侮辱性却是极强! 【天象鼓】攥了攥酸麻手掌,强行消化掉这缕残余剑气,而后暴怒抬头。 “找死!” 他额头青筋鼓起,眼中燃起熊熊烈焰,死死盯着驭剑而来的黑衫身影。 正要出手之际。 心湖便被一道低沉声音镇住。 “此人杀不得!” “这年轻人……就是道主最为看重那桩的‘因果’!” “你若杀他,道主必将你销魂挫骨!” 这三句警告,直接将【天象鼓】镇住。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远处千缘道人—— 整座纯白山都知道。 道主这些年辛苦耕作,只是为了布下一场因果大局。 而近些日子。 道主终于等到了最重要的“那个人”出现。 “这年轻人,就是道主要等的人?” 天象鼓传音送去,没有等到任何回应。 只见悬在天顶,原先还与自己冷漠对峙的某人,在用力揉搓面颊之后,彻底收敛了先前那副冷漠阴鸷的面孔。 取而代之的,是一场经历“苦战”的惨淡面容。 “千缘道人”仅仅用了一刹,便制造出一副大战将尽,力竭不敌的假象。 “道友!快来救我!” 他伸出手掌,远远求救,一副哀愁惨淡模样。 这家伙……演技这么好么? 天象鼓再次怔住。 不等他继续反应,那剑气便已至面前,驭剑年轻人并指抹过,天象鼓下意识收回拳头,抬起双臂进行格挡。这家伙如果真是道主钦定的“人选”,他哪里还敢继续妄动? “珰!” 剑气迸发出很轻的一道脆响。 然而这一击,却与先前遒劲有力的灭之道境撞击截然不同,这一击刻意控制力度,颇有些“老叟戏顽童”的意思,天象鼓全力格挡,然而只是被轻轻点拨一下,随后剑气转为向前牵引,引得他失去平衡,向前扑倒在地,除了狼狈,面子受损,并无其他受伤—— 谢玄衣嗤笑一声。 他转瞬来到千缘道人身前,不由分说,拽住千缘道人衣袖。 待到怒火攻心难以遏制的【天象鼓】再抬头。 眼前已是空空如也,只剩漫天灰烬与纸屑掺杂翻飞。 …… …… “多谢道友相助,救下千缘一条性命。” 片刻之后,远离纯白山界的一处荒山山顶,瘴气翻涌,被剑光驱散。 谢玄衣落在此地,结印成阵。 瘴气散去。 千缘道人缓缓躬身,行了一个大礼。“不必客气。” 谢玄衣伸手掸了掸身上灰尘,顺手将肩头沾染的纸屑尽数焚去……他不太了解纸人道的具体手段,但与陆钰真打过几次照面后,便对这些纸屑格外留意。 袅袅火光散去之后。 “我看刚刚那位无垢尊者……似乎没有传言中那么危险……” 谢玄衣笑着开口道:“这家伙,蠢得很。” “虽势拙,却力大。” 千缘道人连忙解释道:“幸亏道友遁术了得,万一被他碾上,后果不堪设想。” “是么?” 谢玄衣笑了笑,继续道:“当真如此厉害么?我看道友刚刚与他缠斗……没受什么伤啊?” “其实我刚刚被他击中一拳……内伤极重。” 千缘道人沉默片刻,沉闷咳嗽了一声。 说罢,他撕开衣袍,仿佛要做证一般,胸膛位置赫然出现了一枚赤红凹陷的拳印。 “原来如此。” 谢玄衣再道:“道友刚刚使用的法宝,着实不俗。可否借谢某再看一眼?” “那法宝名为‘鸳火炉’。” 千缘道人叹息道:“辛苦祭炼多年,只此一击,便被毁了。道友救我一命,若是对这法宝感兴趣,我可将‘鸳火炉’的祭炼方式传授于你。” 谢玄衣凝视着面前人的双眼。 千缘道人眼中满是诚恳。 这静默持续了数息。 “道九……这里只有我们两人。”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别再装了,演得太差。” “……” 千缘道人神色变得古怪复杂起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胸膛衣衫,又看了看那临时伪造的虚假印记,好半天后低声喃喃道:“是这里露馅了么?” “不止这些。” 谢玄衣缓缓收敛了笑意。 他面无表情道:“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便觉得不对。” 荒山山顶,红袍翻飞。 “怎么可能?” 道九抹了抹面颊,皱眉说道:“这副躯壳,就是千缘的躯壳。” “是又如何。” 谢玄衣幽幽地道:“千缘道人与灵渠城主宗弼断开联系这多时日……即便先前是在闭关,如今终于得闲现身,竟没去灵渠城走访一趟。难不成仁寿宫的贡品都不重要了?” “……?” 道九有些茫然。 谢玄衣眯起双眼,留意到了这个细节。 有意思。 纸人道想方设法夺取了“千缘道人”的躯壳,按理来说,应当连神海记忆也一并剥夺抢走才对,可现在来看,道九似乎并不清楚千缘道人与仁寿宫的关系。看来“贡品”一事牵扯太深,被千缘道人封锁在了神海最深处。 “这一路上,你露出的破绽太多。” 谢玄衣指了指头顶,他微笑道:“就算别人认不出你那尊‘道炉’,难道我还认不出么?” 早在最开始碰面。 谢玄衣便觉察到了“千缘道人”的异样,行至半路,他便确认了千缘道人皮囊下的灵魂乃是道九! 他本想在返程路上,创造一个单独与道九碰面的环境。 万万没想到。 半路杀出一个无垢尊者。 很显然,这无垢尊者的出现,也不在道九计划之中……局势突然,他被迫祭出【道炉】断后。 这宝物只在北海陵短暂露面过一次,姜缺和叶清涟都不可能认出。 但谢玄衣可与这些人不同,他不仅见过【道炉】,并且过目不忘—— 哪怕【道炉】气息只泄露了一刹。 还是被他敏锐捕捉到了!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道九遗憾一叹。 他伸出手掌,抹过面颊,大风吹过,伴随着纸屑翻飞之音响起,那副皮囊缓缓变化,恢复成了北海陵两人初见的模样。 跟随陆钰真后。 道九的眉目多出了不少逍遥自在的意味。 他背负双手,毫无避讳保留地说道:“这副皮囊乃是前段时日,楚蔓帮我谋得……在道主计划中,‘千缘道人’乃是贯穿合欢宗的重要棋子。掌握了他的身躯,便可慢慢侵蚀渗透整个合欢宗。” “只不过。” “今日被你看破。” 道九淡淡一笑,道:“我这具皮囊,应是留不得了。” “刚刚那位‘无垢尊者’,应当也是宝器化形吧?” 谢玄衣有些好奇,刚刚交手虽然只有极短的刹那,但他明显感觉到了不对,那家伙体魄远远超乎同境修士。 这天底下,哪里来那么多大成炼体者? 思前想后。 只有一种可能—— 纸人道内行走的核心教众,全是化形宝器! “不错,那家伙也是化形灵宝,他的名字叫‘象八’。” 道九悠悠道:“象八苏醒年岁比我要早……只不过没有早多少。整座纯白山,尽是宝器。” 虽然早有猜测。 但想法被印证,还是让谢玄衣感到了震撼。 这些年纸人道稳压三大宗。 任凭三大宗邪修各种手段,阴招,尽出…… 毫无作用! 怪不得会落得如此下场—— 这纸人道整个山门之中,都没有活物,三大宗凭什么与纸人道斗? 自己当初在大月国所看到的景象,是真实的!这一整座纯白山就是陆钰真的“本命洞天”!这些化形宝器,全都可以在本命洞天内行走,如果陆钰真不愿意,这座纯白山随时可以收走! 这些宝器,自然便也随之一同被收走! “陆钰真到底想要做什么?”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他死死盯住道九。 如果说,纯白山只是本命洞天的外放…… 那么南疆所有人都被骗了。 根本就没什么秘境出世。 自始至终,纸人道就没有山门,陆钰真似乎是为了刻意迎合这场“荡魔”,才制造出了这么一座山门。 “陆道主的想法,没人知道,也没人能够猜透。” 道九耸了耸肩。 “不过,你这个问题有些奇怪。” “即便是瞎子应该也能看出来……纸人道从来就没得选。” 道九想了想,从容不迫说道:“毕竟主动发起战争的,是你们,难道不是么?” (本章完) 第444章 破炉 第444章 破炉 “陆钰真为你挑选了‘千缘道人’的身躯,这绝不会是巧合……” “合欢宗必定也是纸人道计划中的一环。” “你们渗透三大宗,连阴神修士的肉身都夺取了,却没有推迟‘荡魔’……” “所以只有一个解释。” “陆钰真希望三大宗联手大褚,对纯白山发起进攻?” 这很不合理。 但这却是唯一合理的答案。 不论陆钰真到底在计划什么,以纸人道与整个大褚王朝对抗,毫无疑问是“蚍蜉撼树”。 纸人道有八尊阴神。 可那又如何? 大褚阳神只出动了武谪仙一位,一旦战事受挫,百谷阳神,乾天宫阳神,道门,大穗剑宫,乃至秦祖…… 这些级别的强者,根本不是陆钰真能够对抗的。 谢玄衣在大月国见识过陆钰真的手段。 的确不俗。 的确不是白鬼之流能够媲美的。 但还不够,远远不够,根本无需纯阳掌教和逍遥子这一级别的通天巨擘出手,只要大褚再派出一位阳神与武谪仙联手……陆钰真便绝无可能,守住这座山门。 “……” 这些言语并没有迎来任何回应。 谢玄衣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道九已经和北海陵之时不同了。 任凭谢玄衣如何开口。 披着大红袍的“千缘道人”,只是微笑,只是不语。 谢玄衣知道,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道九,已经不再是自己熟悉的道九。 便在此时。 荒山吹过淡淡的风,掀起浓郁的腥臭味道。 南疆太大,这种荒山往往人迹罕至,但如若有人至此……大概会发生一些血腥的事情。 谢玄衣早就习惯了这种味道。 他知道,自己脚下,一定埋着许多死人。 道九也注意到了空气的古怪气味。 “不得不说。” 他笑了笑,岔开话题说道:“你挺会挑地方,这座荒山曾是合欢宗炼制‘炉鼎’的地方……听说合欢宗以活人作为炉鼎,炼制成为丹药后,便将‘药渣’丢弃至荒山之中。久而久之,这些‘药渣’便会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大概就是现在这样。再过几天,这味道应该会更难闻。” 再过几天。 荡魔之战开启,会死很多人。 “【道炉】修行,需要杀人。” 谢玄衣忽然开口道:“即便陆钰真如今为你找到了合适皮囊,但从北海陵离开之后,恢复修为,也需要付出不少代价……你杀了多少人?” “不到三百人。” 道九以平静至极的口吻回应。 他随意踢了踢脚下的土坡,挥了挥衣袍红袖,罡风掠过,神念渗透,小荒山岭轻微震颤,抖擞出一蓬鲜红艳丽的血色尘埃。 “嗤!” 三百条性命,是什么概念? 其实不过是一蓬土尘。 道九伸出手掌,看着悬在面前的药渣血尘,轻描淡写道:“这山下至少埋了一千人的性命。与合欢宗相比,我化形所杀的人,并不多。” “……” 谢玄衣一时沉默。 三百人,的确不多。这些年,灵渠城主宗弼掠杀的稚童都不止这个数。 负责灵渠城上供任务的罪魁祸首,千缘道人所杀之人,至少是这十倍……如果单以数量来论,那么道九简直是一个“大善人”。但谢玄衣此刻明显感觉到,道九身上的气息,与北海陵不同了。 北海陵初见之时,道九身上的气息是纯白无垢的。 一片白纸,任人涂抹。 而今。 被陆钰真带到南疆。 道九被涂抹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宝器化形之后跟随主人行走世间,大概率会成长为主人想要的样子。如今道九的气质,和陆钰真已有了三四分相像。 “你不该离开北海陵。” 谢玄衣想了片刻,认真说道:“如果跟我回大穗剑宫,你会比现在要好很多。” “按理来说,我有选择的自由……” 道九笑了笑,道:“况且,我现在已经活得很好。” “活得很好……” 谢玄衣顿了顿,遗憾说道:“前提是你能一直活下去。” 两人相距不过数丈。 下一刻。 谢玄衣忽然踏步前进,他一瞬间便来到道九面前! 轰隆隆! 整座小荒山山顶,土地崩裂,无数悬浮血尘被剑气劲风击碎,化为一圈巨大涟漪,向外扩散开来! 谢玄衣在北海陵曾给过道九选择…… 跟他离开秘境。 返回人间之后,他会带着“道九”回到大穗剑宫,然后将【道炉】浸入洗剑池中,将邪祟意念尽数洗去,自此以后,道九便可在大穗剑宫清修,只要在洗剑池内走上一遭,这块上佳之质的纯白璞玉便可以不用汲取鲜血修行,待到化形,亦可光明磊落在人世间各处行走。 只可惜。 道九选择跟随陆钰真离去。 先前在苔岭相见,谢玄衣对楚蔓便起了杀心,如果当时条件允许,他会杀死楚蔓,连同一起击碎【道炉】。 北海陵初遇的道九,算是自己半个朋友。 可加入纸人道的道九,只是敌人,绝非朋友。 “轰!” 谢玄衣一拳砸出。 道九微微皱眉,他并未躲闪,而是抬起双手,格挡于面前,硬生生抗下这一击。这一拳看似平平无奇,但其实用力极沉,道九乃是“灵宝之躯”,依旧有些招架不住,他被打得身形摇晃,双脚在地面犁出一道宽厚沟壑,以此泄力,数十丈后才堪堪止住。 “初次见面,我便知道,你是这世上千年难遇的天才。” 尘埃缓缓散去。 道九抖了抖酸麻手臂,神色感慨说道:“那个时候,你只是洞天境,已经让我感到了不可思议……我笃定你未来会成为这世上最强大的修行者之一,只是没想到你的修行速度这么快,距离苔岭相见,还不到半年,你便已经脱胎换骨,可与阴神后境交锋。谢真啊谢真,你到底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纯白山有八位“无垢尊者”。 这八位无垢尊者,便是【澄炉】所孕育的生灵。 陆钰真将它们搜刮而来,纳入麾下,不断栽培……这八位无垢尊者,最少都是阴神后境实力。 某种意义上来说。 道九,便是纸人道的第九位“无垢尊者”,只不过他刚刚入世一年,跟随楚蔓修行,好不容易才谋取到了“千缘道人”这么一具符合因果的躯壳,如今实力大约处于阴神十五境左右的水准。 这是当之无愧的阴神后境,再往后一步,便可踏入阴神“圆满”之境,开始接受问道,问心两大劫难的考验。 “……” 谢玄衣也甩了甩衣袖,没有作答。 他面色平静至极,没什么波动。在道九看来不可思议的奇迹,在他看来乃是最为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并不是第一次修行。 修回阴神,乃是必然。 活出第二世的那一刻起,他想要的,便不再只是简单的登顶。 这一刹,缠绕生灭两条道境的武道神胎,缓缓浮现。 刚刚那一拳,他大概摸清了道九的实力。 阴神十五境。 很强。 正常情况下,道九的修为,已经足以碾压阴神中境。 但……此刻他要面对的。 乃是武道神胎,加上两条大成道境的自己。 “你想要杀我?就因为我没和你走?” 道九看着这蔚为壮观的法相,笑着说道:“楚蔓对我说,你很记仇,没想到你这么记仇。” 谢玄衣不语。 他竖起两根手指,立于面前。 背后金灿神胎也随之做出一模一样动作。 嗡嗡嗡! 伴随着震颤之声,荒山山顶的烟尘之中亮起一道道金灿神辉! 灭之道境与生之道境交融,幻化出一道道锋锐剑气,这些剑气悬空列阵,密密麻麻,如同游鱼围掠,荡漾出万千金灿剑意,煞是晃眼。 “啧……” 道九再次感慨出声。 这哪里是阴神中境能够制造出的场面? 看来纯白山刚刚那一架,自己根本无需出手,以“象八”的实力,还无法对如今谢真造成威胁。 “嗖!” 谢玄衣轻轻落诀。 剑气鱼贯迸射而出—— 道九瞬间收敛笑意,他抬起双手,猛然合十。 “嘶啦!” 天顶被【道炉】撕开一条裂口。 滚滚炽焰垂落! 一条瀑布,自天顶倾洒而下,重重砸落在两人之间,仿佛要化为一座天堑屏风,将二者彻底隔绝! 做完这个动作,道九没有丝毫犹豫留念,转身化为遁光就要离开。 只可惜。 【道炉】炽焰并没有坚持太久,甚至连一息都没有撑住。 谢玄衣的“灭之道境”直接将炽焰贯穿! 数百道剑气从山顶射出,犹如一匹笔直赤练,洞穿火海,直接命中道九! 心海传来强烈不安预兆。 掠行在半空中的道九,回头瞥了一眼,神色有些难看。 他强行拧转身躯,唤出【道炉】,硬抗一击。 咚! 荒山山顶,荡出黄钟大吕之声! “谢真!你怎可如此!” 道九有些愤怒,声音沙哑道:“我先前毕竟救了你!” “你救的不是我,是‘象八’。”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很抱歉,这一次我是专程来杀你的。” 认出道九身份的那一刻起,谢玄衣便不准备收手。 这一次入疆。 他得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讯息。 陆钰真身边尽是宝器,这些宝器在“不死泉”的滋润之下,得以启灵,得以化形……修行到阴神境界之后,陆钰真甚至在为他们谋取皮囊!如果不是恰好遇到自己,那么道九伪装的“千缘道人”还可以继续在合欢宗门内行走下去。 这是何等恐怖的一件事? 仔细想想。 纸人道问世已经十年! 陆钰真麾下的“化形宝器”,只有一尊吗? 被侵蚀的,难道只有合欢宗么? 象八与道九的争执,其实谢玄衣隐约听到了部分,他的神念乃是阴神巅峰之境……如果没有猜错,纸人道麾下的这些“化形宝器”并不团结,毕竟一个个都修到了阴神后境,乃至圆满。这些宝器都渴望拥有一尊属于自己的身躯! 道九得到了“千缘道人”的躯壳,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得到了自由! 但象八并没有。 镇守纯白山的其他尊者……大概率也没有。 从这个角度来看。 陆钰真主动掀起“荡魔”,似乎便有了缘由…… 这场大战会死很多人。 谋取“皮囊”这种事情,自然是死人越多,越容易办成。 …… …… 长虹贯穿天顶。 剑气如柱垂落,化为囚笼! 【道炉】撕破穹宇,割开一道细长裂缝,无数熔浆从天垂落,均都被剑气切割开来,化为一片赤红艳丽的屏障华盖。 谢玄衣早在出剑之前便做好了一切布局。他并不只是一个单纯杀胚,在面对那些“难杀”的人物之时,他会小心隐藏杀心,在确认猎物入局之前,谢玄衣会保持最大程度的耐心,确保整场布局细致入微,没有遗漏,他知道南疆地界,尽在陆钰真掌控之中,如果想要杀死“道九”,便需要万分谨慎,万分小心,所以在纯白山界附近地带露面之前,他刻意压低了气息。 甚至他一直没有揭晓“道九”身份,为的就是留上足够时间,在与“道九”撕破脸皮之前,能够悄悄埋下这些剑气。 此刻【道炉】异象再大,也会被剑气遮掩压下。 到这一刻,道九才真正意识到不对。 心湖之中的危机感陡然升起。 已经不是先前隐约有些不对的轻微预兆了! 而是强烈震颤! 先前道九选择在“象八”面前演戏,是因为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此一劫。 谢真刻意藏住了修为,又刻意放出了些许。 这一点,让道九放下了戒心,因为他能够看出,对外宣传还停留在洞天境的谢真已经破境,成为了阴神。 只是…… 他怎么也想不到。 谢真已经足以对自己产生威胁! “杀!” 谢玄衣低沉喝了一声,背后武道神胎大放异彩,生灭两条道境在此刻陡然合一,无数飞剑迅速合拢,化为一道笔直长剑,金灿之色将整座天地全都覆盖! 道九神色苍白。 他抬起双手,将【道炉】完全体引召而出! 无数熔浆与剑气对撞! 咔! 破碎之声,响彻天地! …… …… (新的一个月来了,求一下月票!) (本章完) 第445章 人生 第445章 人生 【道炉】熔浆自天顶倾泻而出,试图截断天地,直接被剑气连根斩断! 生灭两条道境犹如龙蛇,攀附于武道神胎臂膀之上,延伸而出的龙蛇之躯则是衍化为长剑—— 这一剑撕破天宇,结结实实斩落在【道炉】表面! 咚! 黄钟大吕撞击之声响彻天地!【道炉】表面炸开一道细纹! “谢真!” 道九没想到局面会演变至此,他强忍怒火,低声质问道:“你我之间,非要兵戈相向?!” 谢玄衣没有回应。 只是背后武道神胎,再次举起长剑。 见此情景,道九神色彻底冷冽下来。 那件属于千缘道人的红袍随风飘摇,荡出漫天火星碎屑。 他高举双手,将【道炉】举过头顶。 硬抗一剑之后,炉身虽然破裂,但还依旧保持完整! 下一刻,道九将【道炉】祭出,竟是不退反攻,他选择主动杀向谢玄衣! “……来!”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眉心洞天闪逝金芒。 道九准备与自己亡命一搏。 这一击,谢玄衣没有丝毫收手,他将【沉疴】祭出,压抑许久的本命飞剑狂喜,雀跃着从洞天之中掠出,落入生灭道境缠绕的虚无剑形之中,一刹那龙蛇定型,整片天地均都失色。 漫天火星与这炽烈剑光相比,犹如黯淡碎屑。 只一剑! 融合双道境的【沉疴】,一下将【道炉】劈开,从中断裂,斩成两半! 千缘道人的身躯同样被斩成两半! 谢玄衣横切一斩。 千缘道人整具躯壳彻底爆碎,化为一团血雾,唯独头颅飞了起来,落在谢玄衣面前。 …… …… 飞剑破开天际,化为流光,落回占脚山。 盘膝坐在青藤洞天天顶的叶清涟睁开双眼,谢真返回的速度比自己想象中要快。 “你回来了?” 叶清涟看着落在山顶的黑衣年轻人。 “嗯。” 谢玄衣神色平淡至极。 叶清涟注意到,谢真身上似乎沾染了淡淡的血腥味。 那件黑衫看似干净。 但似乎已经经历了一场战斗…… 天顶阴沉,陆地被阴翳笼罩,但这座占脚山却是被奇光笼罩,百谷和姜家的洞天灵宝,悬于占脚山顶。 另外那边,青灿琼楼掠来一道身影。 “千缘道人呢?”姜缺有些焦急地问道。 “死了。” 谢玄衣吐出两个字。 “死了?” 姜缺怔了怔。 下一刻。 一颗头颅从谢玄衣衣袖之中甩了出去,落在姜缺面前。 “嗯……我杀的。”谢玄衣点了点头。 “你杀了千缘?!” 姜缺神色震惊。 此行出发之前,他便被老爷子单独召见,叮嘱了一番。姜家与大穗剑宫关系极好,与当年谢玄衣更是“莫逆之交”,姜奇虎和姜妙音,都与谢玄衣关系匪浅,姜烈老爷子更是在谢玄衣举世皆敌之际,提供了相当重要的帮助。 老爷子告诉他。 谢真大概率已经晋入阴神…… 最开始,姜缺还不相信,这姓谢的小子就算比他师父天赋还高,可这才十七岁,十七岁成就阴神境的修士,古往今来都没几位! 只是从纯白山界撤离之时,他不得不信。 谢真的遁法速度比自己还快。 这已不是洞天境所能拥有的速度了。 可千缘道人……毕竟是阴神后境!谢真刚刚晋升,怎么可能是千缘道人的对手! “姜长老,何必用这种眼神看我?” 谢玄衣笑了笑,道:“我师父是谢玄衣,我杀他,应该合情合理吧?” 当年谢玄衣被围攻北海。 阴山为主,三大宗都有参与,合欢宗自然也不例外。 “你能杀得了千缘?”姜缺还未从震惊中缓解过来。 “运气。” 谢玄衣淡淡地说:“那位无垢尊者将他重创,我遇到他时,他已经快要死了。既是有缘遇见,我便索性就给他一个痛快。” “……” 姜缺神色复杂,无话可说。 叶清涟则是陷入沉默。 “如今三大宗与大褚算是‘合作’关系。” 姜缺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地说道:“西南战线,我们这座占脚山,毕竟背靠合欢宗。千缘道人死在纸人道手中,也就罢了,被你杀了……接下来怕是有些棘手了。” “这一点不必担心。” 谢玄衣淡然道:“合欢宗想要清算,也是单独找我。比起‘千缘道人’的死,有一件事更重要,我需要发动大褚皇族讯令,与其他几座占脚山进行神魂会议。” 此次南疆荡魔,大褚皇城势在必得。 宝船驶入疆界之后,受瘴气影响,等闲传讯手段无法动用。 但每一座占脚山,都留有一枚仁寿宫加持淬炼的“皇族讯令”,这枚讯令可以无视阵法,空间,瘴气的阻拦,以元气消耗为代价,搭建“神魂桥梁”。有了这枚传讯令,七座占脚山即便彼此相隔百里,也可以随时建立联系,不至于陷入孤立。 “你要发动讯令?” 姜缺神情凝重:“你应该知道,这讯令发动一次,代价极大。” 这枚讯令,只在占脚山主督官手中。 叶清涟毕竟年轻。 此次西南战线,便由姜缺主掌这枚极其贵重的皇族讯令。 “被我斩杀的千缘道人,并非正主。” 谢玄衣瞥了眼身下头颅,缓缓地说:“这具躯壳,已经被纸人道所掌控……这个消息,姜长老觉得有必要发动‘皇族讯令’,告知其他占脚山么?” 一语道出,石破天惊。 姜缺不敢置信。 他试图理解这番话:“你的意思是,千缘道人被夺舍了?我们刚刚的会晤,出行,都在纸人道的计划之中?” “是。” 谢玄衣沉声道:“除此之外,纸人道的‘纯白山’秘境,乃是人为制造,这很可能是一场骗局,陆钰真是故意引动大褚南下,主动迎接这场荡魔。” “……荒唐!” 姜缺神色古怪,忍不住低声开口。 陆钰真的确称得上一代枭雄…… 可他一人,如何与大褚对抗?主动迎接荡魔?开什么玩笑! 荒唐!太荒唐! “……” 谢玄衣从对方神情便能看出,这位姜家长老并不愿意相信自己带回的消息。 这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荒唐,真相比谎言更让人难以信服。 “等等……” 叶清涟皱眉开口:“既然千缘道人已经被‘纸人道’夺舍,那么他又怎会被无垢尊者打至重伤?” 果然。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 虽然关于纯白山界的这些“消息”均都属实。但叶清涟,姜缺,乃至其他占脚山的阴神领袖,并不是陈镜玄,这些人不会无条件地相信自己…… 谢玄衣必须要用谎言,遮掩身上的一部分秘密。 “内讧。” 谢玄衣低头看着那被斩落的头颅,缓缓地说:“我猜纸人道内部并不太平,仔细想想,这位无垢尊者出现时机是不是过于巧合?千缘道人的宝器是不是也有些怪异?” “……咦。” 经此一言。 叶清涟也觉察到了刚刚那趟遭遇的古怪之处。 千缘道人乃是合欢宗修士,对抗无垢尊者之时,竟是祭出了一座火炉,合欢宗的“炉鼎”之术只是沾染了炉鼎二字,主要杀伐手段还是以神魂为主! “仔细想想,这一路行来,的确未见千缘道人施展合欢宗秘术……” 姜缺皱眉,喃喃道:“一位阴神被夺舍了,合欢宗竟然没有察觉?” 这实在是一件细思恐极的事情。 如果纸人道可以通过这种手段渗透合欢宗…… 那么其他两大宗呢? 姜缺面色变得难看起来,另外六座占脚山,可都是由三大宗修士负责领路指引的! 这当中,是不是已经埋下了纸人道的暗子? …… …… “哗啦啦。” 池水摇曳,雾气升腾。 一道赤裸的曼妙娇躯,从池水中缓缓坐起。 “楚蔓妹妹,恢复如何了?” 池水雾气那端,坐着一位绝美女子,女子长发盘起,紧俏白衣,衬托得身形凹凸有致,【长生池】脸上带着笑意。 “多谢六姐姐照拂,已经好多了。” 楚蔓神色有些苍白,勉强挤出一抹笑意,她下意识摸了摸胸口位置。 在北海陵,她被谢玄衣飞剑穿心“杀死”。 如果不是道主出现,以不死泉救治,那么她已经魂飞魄散。 如今侥幸活出第二世。 可这心口,却是常常感到阵痛…… “楚姑娘醒了?老四的‘白纸化身’可还好用?” 长生池旁,站着一道高大身影,声音低沉,如雷鸣般回荡。 整座长生池的平静,都被这声音搅碎。 “镜三,不要这般大声!扰了道主清修!” 长生池低声呵斥。 “五妹……” 被称为“镜三”的男人,连忙压低声音,蹲在池水旁,伸出双手,替女子揉捏肩膀,赔笑道:“刚刚巡守北界回来,杀了些人,不是故意的。” 楚蔓从池水中缓缓站起身子。 “闭眼。” 【长生池】伸出雪白素手,遮住镜三的双眼,而后从虚空之中扯出一件白袍,甩出落在楚蔓面前。 “啪。” 看着白袍如一般绽放在池水表面,楚蔓缓缓回过神来。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数个时辰之前。 在南疆边界,她与谢真见了一面。 这次会晤,乃是道主安排……她以白纸化身凝神遁去,即便被谢真砍杀,也不会真的损失性命。 其实这门神通,名叫“千里显圣”,乃是绝大多数阳神境都无法施展的顶级神通。 不过借助“墨四”的白纸化身,即便自己如今只是阴神之境,也可以完成凝神出窍。当然,墨四的“白纸化身”有诸多限制,显圣相见的距离大大缩减,并且需要消耗巨量神念,这一来一回,也需要消耗不少时间。 “呼……” 楚蔓将这段记忆消化,而后披上白袍。 “道主说,若是醒了,便去找他。” 长生池柔声开口:“道主在【澄炉】山顶洞府闭关。” 楚蔓点了点头,望向不远处。 她独自一人,向着山顶走去,身旁是许多背着箩筐的无头侏儒。 楚蔓赤脚踩过泥泞,她所过之处,一颗颗人头从土壤之中浮现,这些人头生长着一副副浑沌面孔,整张面皮仿佛都被纱布蒙住,不过即便没有五官……依旧能够看出,它们正在仰头呼喊,面色凄苦,仿佛是在哀声求饶。 陆钰真所在的山顶洞府并不奢华,入口一片漆黑深邃。 无数白纸碎屑从中源源不断飘洒而出。 从山上,落往山下。 皑皑如雪,皎皎如月。 逆着白纸大雪,踏入洞府深处,便会发现这里其实并不漆黑,洞府内部宽阔,四面八方悬空漂浮着一盏盏长燃亘鸣的鲜艳烛火,犹如星辰。 这里温度极高,楚蔓忍住了脱去衣衫的冲动,道主讲究礼节,并不喜欢赤裸之人。 光焰跳动的最深处。 坐着一道披着雪白大氅的白袍身影。 这洞府开辟于【澄炉】山顶,陆钰真此刻所坐的位置,便连接着澄炉的心脏,这里之所以温度极高,并不是因为四面八方点燃的蜡烛,而是【澄炉】的炉火正在跳动…… “道主。” 楚蔓来到陆钰真身旁,声音极轻地开口。 “你醒了。” 陆钰真轻轻说道:“先前替我去见谢真一面,他还好么?” “一如既往。” 楚蔓低下头,恭敬道:“如你所料……他还是来了。” “他这人啊,从来都是这样,不喜欢听劝。” 陆钰真笑了笑,道:“我以真心待真心,结果所有人都愿意听话,唯独他不听话……真让人头疼。” “……” 楚蔓微微皱了皱眉。 她站在陆钰真身侧,不知为何,刚刚内心轻轻颤动了一下。 极其巧合的是,站在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清澄炉内部景象。 心脏与炽烈火光一齐跳动。 她看得很清楚,这炉内呈放着一枚枚如心脏般跳动的“物事”。 最里面。 似乎还放置着一枚自己很熟悉的胚胎。 “别看了。是道九。” 陆钰真轻声开口。 道九? 楚蔓怔了怔,她下意识想要召出【道炉】,却发现神海之中空空如也。 她的本命器不见了! “我答应过要给道九自由。” 陆钰真看着炉火中的道炉,笑着说道:“你在长生池中沉睡之时,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将它从你体内剥离,并且给了它一段人生。或许是得来太容易,便不会珍惜,它这段人生,实在结束地太快了。” (本章完) 第446章 胎光 第446章 胎光 “道九……死了?” 楚蔓蹲了下来,抱着膝盖,静静看着跳动的炉火。 火温太高,空间扭曲,她看不清里面的景象。 但隐约可以听见,炉内传来胚胎炸裂的清脆声响,道炉曾是她的本命器,离开北海陵后道九便和她待在一起,本命器的跳动与心脏相连,看着翻滚的火舌,楚蔓能够听到自己内心破碎的声音。 怪不得从【长生池】醒来,心里空落落的。 总感觉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死……” 陆钰真温和地笑了笑,他也学着楚蔓的姿势,蹲在炉火之前。 光焰翻滚,映照落在他的眼中。 和楚蔓不同。 这【澄炉】内的炽热景象,他看得一清二楚。 “并不是死哦。” 陆钰真平静地凝视着炉火燃烧最旺盛的尽头。这世上除了炼体者以外的绝大多数修行者,都会炼制绑定一件本命器,没有本命器便没有办法衍化本命洞天,如今落在南疆大地的一整座纯白山秘境,都是以【澄炉】作为本命器进行衍化的。这座炎浪翻滚的炉子,可以焚化世上绝大多数的东西。 然而【道炉】并没有被焚化。 “这世上有些东西是没有资格‘死’掉的。” 陆钰真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哀伤:“本就没有生命……又何谈死亡?” 楚蔓怔了怔。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脏位置。 “放心,道九没有死。” 陆钰真拍了拍女子肩膀,短短一刹他就恢复变成了平日里懒散无谓的模样:“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应该知道,纯白山里所有人都很讨厌他,他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死掉呢?要不了多久,他会和你一样从【长生池】中醒来……” “是么?” 楚蔓继续蹲在炉火前,像是一只猫。 道主站起身子,俯视着炉灶中翻滚溅出的焰火,零零散散的火星落在白色大氅上,烧出丝丝缕缕的灰烬。 整个洞府都很安静。 烛火摇曳,风声翻滚,这其中还夹杂着心脏跳动的声音。 “咚。” “咚。” “咚。” 这一次,楚蔓听得很清楚了,这洞府内回荡的心跳声音,并不是来自于自己,而是来自于这座炉子。准确来说,来自于炉火之中那一枚枚滚圆跳动的“物事”,那是什么,是人心么? 蹲坐如猫的女子,第一次聆听到如此契合自己内心世界的声音。 她看着炉火,看得出了神。 这里面呈放着密密麻麻的心,或许有一颗,是属于自己的? 楚蔓下意识伸出手掌,想要靠近这炙热滚烫的炉子。 下一刻。 啪嗒一声,女子伸出的手掌在空中被抓住。 “道主……” 楚蔓这才回过神来。 自己刚刚在做什么? 竟然当着道主的面,要取走【澄炉】里的物品! “不要做傻事,你会死的。” 陆钰真低头看着女子,声音却没有责怪,只有温柔。 他停顿了一下,温和有力地说道:“对外人而言,这炉火哪怕沾染分毫,都是一场灭顶之灾,道九能够在炉火里迎来重生,因为它不是人……你和它不一样,你的生命只有一次。” 楚蔓没想到,阻拦自己伸手,是这个原因。 她连忙跪了下来,满怀歉意:“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看看……这炉火里跳动的东西是什么……” “这很正常。” 陆钰真淡淡道:“所有人都渴求完整,无论是谁,看到自己丢失的‘命魂’,第一反应都是想要将其拿回……你想要拿回你的‘命’,情理之中,不必对我道歉。” 楚蔓再次怔住。 命? 这炉火里跳动的……是命? “人有三魂七魄,每一缕都是‘命’。” 陆钰真柔声说道:“当初在北海陵,我救下了你,作为代价,我取走了你的‘胎光’。” 楚蔓在青州府里研读过因果命术,她知道“胎光”乃是三魂之一。 只是…… 楚家大学士告诉她,这因果命术,读读就罢了,不要当真。 这些只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这里面,呈放着我的‘命’?” 楚蔓从没想过,这般虚无缥缈的东西,原来还有实体。 陆钰真点了点头,笑着问道:“怎么样,好看吗?” 这是楚蔓第一次看到“命”。 原来炉火里跳动的不是心,而是命。 她忽然想到澄炉山上的那些无头人,“山上那些人的命,都在这里吗?” “那些人?” 陆钰真眼中掠过冷漠,他摇了摇头:“那些人的命太卑贱,不配进入【澄炉】之中……他们只能成为纯白山的养料,为这炉火添薪加柴,你现在看到的‘命’,远比这些人要高贵,还记得前不久你和道九合力斩杀的千缘道人吗?” 潜入合欢宗,拜入千缘道人麾下。 以皮囊为诱饵。 引诱千缘道人外出,最终在阵法之中,将其杀死,割下头颅。 这是楚蔓目前为止,所执行的最难任务,远比出使皇城要凶险百倍……苔岭谈判失败之后,三大宗对纸人道戒心森严,尤其是合欢宗,千缘道人修行所用的每一尊炉鼎都经过精挑细选,楚蔓费了无数心力,才让千缘道人注意到自己。 “千缘道人本来对我不感兴趣……” 楚蔓回想这个任务,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千缘道人的后宫炉鼎有近百位。 潜伏合欢宗近百日,楚蔓本以为任务快要失败了,没想到千缘忽然上钩,随后的勾引,诱骗,拼命,斩杀……便是一气呵成。 仔细想想。 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你们动手那一夜,我取走了他的‘雀阴’。” 陆钰真温声开口,同时挥了挥衣袖,炉火之中飞出了一枚如婴儿拳头般的赤红圆丹。 雀阴,七魄之一,主掌性欲。 “怪不得……” 楚蔓苦笑一声,有些失落,她本以为这场任务全靠自己和道九拼命,没想到道主在幕后出手帮扶了最重要的一把。 “这里面呈放的命魂,命魄,都非凡品。” 陆钰真笑道:“千缘道人在合欢宗内地位非凡,他修行多年,压抑欲望,修行‘牵魂术’,雀阴命魄极其强大……这便是我取走他命魄的原因。” 楚蔓明白了。这【澄炉】内跳动的“命”,乃是世上最珍惜的藏品,亦是道主最看重的宝藏。 “只可惜。” 陆钰真把玩着千缘道人的雀阴,虽然说着遗憾的话,但眼神语气均没有浮现出遗憾意味:“人死如灯灭,魂魄随风散。千缘道人的‘雀阴’,存不了多久……” 这枚赤红圆丹,离开【澄炉】,便飞快腐朽。 陆钰真满脸无所谓地将其捏碎。 赤红齑粉,在空中翻飞,并没有就此消散,而是随纸屑一同飘向洞府上空,自行凝成了一盏烛火。 楚蔓仰起头。 原来这洞府里的烛光,尽是由命魂命魄所化? 她有些好奇地问道:“那我的‘命魂’?” “你的‘胎光’自然也和正常人大不相同。” “长寿者,胎光雪白。” “早夭者,胎光漆黑。” 陆钰真笑着抬袖,一枚金灿圆丹浮现而出,落在掌心。 他毫不在意,将胎光还给了楚蔓。 楚蔓伸出双手,小心翼翼捧着,这一次她无比清晰地听到了内心世界的共鸣,“胎光”与神魂一同震颤,她有一种预感,如果吞下这枚金丹,她的神魂便会得到真正的圆满。 陆钰真背负双手,微微向后退了一步,留够距离,而后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跪坐在地,身躯不断颤抖的女子。 楚蔓在经历剧烈的思想斗争。 面对自身神魂圆满归一的诱惑……正常人连一刹都无法抵抗! 然而她却坚持了极久,最终竟是将这份欲望,硬生生压制下来。 看到这一幕,陆钰真眼中浮现出淡淡的欣赏之色。 “你的‘胎光’,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而是金色。” “这是‘向死而生’的色彩。” 陆钰真伸出手,揉了揉女子头顶,像是看着一件完美的饲品,宠溺说道:“这世上能有几人,修成这般‘胎光’?这些年我用不死泉泼洒了不少幸运儿,无人如你这般,或许只有道门和梵音寺的转世者,才能拥有金色的‘胎光’命魂。” 楚蔓隐约知道,为何自己在纸人道地位特殊了…… 虽然此刻【澄炉】内部密密麻麻,无数命魂命魄陈列其中,但从合欢宗潜伏一事,便可看出,道主想要取得某人魂魄,也并非易事,否则千缘道人不至于等到白日,才堪堪得手。 而道门和梵音寺的转世者……至少是阳神境的山巅修士! 这等人物的“胎光”,该怎么取得? 即便道主手段通天,也很难做到吧! 强忍着将其吞下的吹动,楚蔓深吸一口气,低下头颅,双手高举,将自己的命魂重新递奉上去。 “你不想吃掉它么?” 陆钰真并没有伸手去取,而是低声问道。 “想……” 楚蔓声音颤抖,她艰难挤出笑意:“只是,我更想侍奉在道主身边。” “……” 陆钰真看着身下女子,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洞府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这般寂静才是最要命的。 炉火翻滚,噼里啪啦跳动的声音宛如海浪。 滚烫,炙热,冰冷,死寂。 片刻之后,陆钰真缓缓伸出手掌,他先是取回那枚金灿“胎光”,而后手掌再次落下,这次落在了女子头顶位置。 他揉了揉女子的秀发。 陆道主再次蹲下身子,平视着楚蔓,温柔说道:“不要紧张,我既然从北海陵救了你,便不会轻易杀生……好不容易亲手培养出一缕‘向死而生’的命魂,我怎么舍得你就这么死掉?即便你刚刚吞下‘胎光’也没有关系,我不会责怪你。” 楚蔓看着眼前的双眼。 虽然陆钰真瞳中闪烁着澄澈温和的辉光。 但她心中却隐约觉得……不是这样。 如果自己刚刚吞下“胎光”,那么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在那死寂凝滞的片刻时光,楚蔓感受到了海啸将至的压抑,她很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想看看【澄炉】内部的景象么?” 疾风骤雨没有来临,洞府依旧温暖如春,道主的声音如春风掠入心湖,他正在照顾楚蔓的情绪,就在不久前这个傻乎乎的姑娘试图伸手从炉子里取出自己的“命”。 “可以么?” 楚蔓有些紧张。 “当然。” 道主笑着揽住女子,两人一同握住【胎光】,无数纸屑从两人手臂位置生出,在炉火之中暴燃,然而火势并没有顺着纸屑蔓延,无数凭空生出的翻飞纸屑化为灰烬,形成了一道天堑般的隔离地带。 楚蔓将神念聚集于指尖位置。 这一次,她看见了【道炉】,道九的灵魂正在【道炉】内蜷缩沉眠。 【道炉】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斩开了。 一道笔直裂口,将炉体斩成两半。 这斩痕,有些眼熟。 放在其他地方,这件宝器或许已经破碎,彻底无法修补,但这里是纸人道,纯白山中一切奇迹皆可发生,按照道主所说……再过一段时日,道九便会被丢入【长生池】中,在那里迎接再次的新的人生。 “咦?” 视线从【道炉】挪移开来,楚蔓注意到,【澄炉】里的“命”,似乎有等级排序。 这里的命魂命魄,大小不同,距离炉火远近也不同。 【澄炉】的火焰,可以温养魂魄,同时进行淬炼。 然而太弱小的魂魄,经不起灼烧,离得太近,便会直接湮灭…… 最外围空出了一个位置,如果没有猜错,这应该就是千缘道人的“雀阴”放置之处。 而自己的“胎光”,则是放置在相对靠内的位置。 再往里面,还有几道命魂,并不成型,如烟絮状漂浮凝固…… 不过这些都不是让楚蔓出声惊呼的原因。她无意一瞥,没想到竟是看见了一缕极其金灿,极其精粹的命魂。如若不仔细去看,甚至会把那命魂与炉火混淆……那缕命魂放置在炉芯最深处,比炉火旺盛,也比炉火璀璨。 “看到了?” 陆钰真的目光与楚蔓汇聚,他笑着开口:“你觉得如何?” “……” 楚蔓震惊地久久无语,说不出话。 那金灿命魂,也是胎光,而且是“向死而生”的胎光—— 自己的胎光与之相比,简直黯淡失色,不值一提。 “好看吧……” 陆钰真欣赏着那缕滚烫跳动的胎光,而后缓缓收敛笑意。 他一字一句说道:“这是我最珍贵的藏品,没有之一。” (本章完) 第447章 存在 第447章 存在 正南战线,第三座占脚山,名为“悬锥”,此地乃是秦家与北郡世家的驻扎山。由于此次南下声势浩大,近二十艘宝船驶入疆域,七座占脚山勉为其难堪堪容下,即便是人数最少的西南战线,唯一一座占脚山,也显得十分拥挤。此刻“悬锥山”空前热闹,秦家幕僚,世家供奉,以及诸多散修子弟,尽数在宝船悬停空地之前集合,这“悬锥山”足足汇聚了七八百人,乃是其他占脚山人数的两倍。 造成这一幕景象的原因,便是秦家家主之争。 前阵子,秦家二公子秦千炼高调返回皇城,秦家家主邀请满城权贵赴宴,可这宴席上唯独缺少了主角……很快方圆坊便爆出消息,说是二公子秦千炼返回皇城之后没有赴宴,直接去找了阔别多年的“兄长”,这消息传出,众权贵纷纷感慨唏嘘,众所周知,这兄弟二人素来不和,十年来从没有过一封书信往来,如今推拒宴席也要相见,总不会是什么兄弟情深的戏码。 秦千炼是道门天骄,长生斋未来斋主。 秦百煌可不懂修行之术。 两人碰面,万一打起来…… 孰胜孰负,一目了然。 紧接着炼器司那边便传出了小道消息……有小吏为百煌首座愤愤不平,痛骂秦千炼是个喜欢暴力解决问题的恶劣人物。这小道消息不多时便传得满天飞,甚至据说还有人从木主手中买到了炼器司贩卖的口述小传,据说秦百煌被弟弟揍成了猪头。 这些流言蜚语,并不重要。因为在第二日,向来不争的秦百煌便宣布要参与“家主之位”的竞争,此次南疆荡魔,大褚势在必得,秦百煌主动求战,率炼器司奔赴前线,以往炼器司修士都不参与正面对决,只负责后方供应。 可如今他们尽数追随首座,来到这悬锥山,落定之后,便祭出了五件洞天灵宝,开始敲敲打打,锤凿宝器。 此刻,悬锥山修士尽皆列阵,等待炼器司进行专门的“宝器”配给。 “林谕兄弟,这是你的‘离火罩’,九品宝器。” “贺兄……你的‘莲心衣’。” “小余山主……” 秦百煌敞开百宝袋,亲自为洞天五重天以上的修士发放宝器,为了此次出师顺利,他下了血本进行招募,但凡愿意跟随他来到“悬锥山”的修士,人人皆可得到一件精品宝器,洞天境五重天以上有九品宝器相赠,阴神境则有灵宝赠送! 负责“悬锥山”接引的修士,乃是天傀宗的“百目真人”。 这密密麻麻列阵的场面,看得百目真人头皮发麻,他内心庆幸此次“荡魔”的目标不是三大宗,而是纸人道…… 这场家主之争,两位公子都没有动用本家的资源。 身为大成炼器师的秦百煌,号召力实在太可怕了,宝器馈赠的招募条件一出,吸引了诸多强者,悬锥山如今有足足四位阴神尊者坐镇,单单这一座占脚山临时聚集的势力,便足以对天傀宗形成剧烈冲击! 悬锥山热火朝天。 便在无数人接手宝器之时,一道清脆鹤鸣响起。 一袭道袍,高悬天顶。 秦百煌抬头瞥了眼,神色阴沉,这站在白鹤上的道袍着实太过显眼,只要不是瞎子,但凡瞥上一眼,便知道来自何方。 “……给我把上面那人射下来!” 此时此刻,不比先前。 这悬锥山兵强马壮,粮草充沛,强者如云……况且正是“领取”宝器的亢奋时刻。秦百煌一声令下,便有一位洞天圆满的北郡世家供奉张弓搭箭,将蕴含道则之力的箭矢疾射而出! “珰!” 箭矢在空中爆碎,似乎是被什么阵法阻拦。 一道雪白涟漪,从道袍骑鹤人身上绽放,显然是佩戴了抵抗攻击的符箓。 不过……这一箭威势够盛,白鹤发出一声哀鸣,披着道袍高高在上的白衣人哎呦一声,狼狈坠落,连忙施展术法,才平稳落地,来者不是秦千炼,而是长生斋一位不知名的年轻弟子,只有驭气境,跌跌撞撞落在悬锥山前,当着众人的面,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洋相。 “诸位前辈,道友……小道乃是长生斋弟子‘苏洪’,奉千炼师叔之令,前来送信。” 这长生斋弟子落在悬锥山空地上,连忙收敛气势,恭恭敬敬开口称呼。 他奉令前来传讯,没想到秦百煌所在的占脚山,竟有如此盛景,乘鹤过来之时,远远瞥见漫天洞天宝器辉光,便出了神,此刻被箭气射下,更是一点脾气没有,这弟子连大气都不敢出,乖乖低头行礼,老老实实夹紧尾巴做人…… 秦百煌有些失望。 来者不是秦千炼,而是一个长生斋普通弟子。 除此之外,态度还这般恭敬,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自己此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 “什么信?” 秦百煌皱眉开口。 “师叔说,此信交付到您手上,可以当场亲拆,具体内容看过便知。” 小道士毕恭毕敬,双手将信封奉上:“千炼师叔还说,他就在隔壁的‘清凫山’修行,若是百煌首座若有兴致,可以前去一叙。” “……” 秦百煌听得额头一阵黑线。 自己这弟弟,前阵子入城时候嚣张跋扈的劲呢?现在入疆开争,倒是守规守矩起来了……派了普通弟子送信,邀请自己去隔壁山头一叙?怎么自己不敢来? “信我收下了。” 秦百煌接过信封,看也没看,直接丢入储物袋中。 他冷冷道:“这份信的内容,没什么可看的,你回去告诉你家师叔,我才不去‘清凫山’,有什么话当面说,让他来‘悬锥山’找我!” “……是。” 小道士苏洪苦笑一声,无话可说,只得领命而去。 他弯腰躬身,跌跌撞撞后退,一路上看到不少凶光,吓得夹紧双股,离开山门之后,连忙驭鹤而去…… 秦家两位公子的家主之争,早就传得沸沸扬扬。 大公子挨揍的事情,也广为人知。 所谓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来悬锥山集结的修士,都收了炼器司好处,此时此刻属于站台撑场,莫说长生斋只派了一位普通弟子,就算是秦千炼亲至,也讨不了好处。 看着远去的白鹤。 秦百煌悠悠吐出一口长气。 “姓陈的说得真对……” 他轻声笑道:“老子多的就是宝器,可惜时间不多,否则还能再多喊点人。” …… …… “师叔,他们那边人忒多了咧……” 相比于悬锥山的人山人海。 清凫山就要显得冷清寂静许多,整座占脚山只有道门弟子居住,秦千炼就坐在一座小竹楼上,瘴气被道门符箓格挡开来,整座占脚山仿佛化为一座洞天福地,潺潺流水从竹楼侧面穿插而过,秦千炼躺在竹椅之上,闲散翻阅着某人与某人的爱情故事。 另外一边,小道士苏洪愁眉苦脸,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将悬锥山的经历说了一遍。 “师叔兄长那边的宝船数量是咱们的好几倍!洞天修士比咱们斋里的真传弟子还多!阴神尊者数不过来!” 说到一半。啪。 秦千炼听不下去了,将书本轻轻砸在小道士头顶之上,笑着骂道:“扯淡,前面说着还有些谱……后面你说出去谁信?” 清凫山只有一艘宝船,这一点没什么可比的,秦千炼也听说了悬锥山那边排场甚大,不过宝船多些又怎样?整个大褚皇城的宝船都产自于炼器司之手,身为炼器司首座,秦百煌想要调动几艘宝船,实在太过容易。 洞天修士比长生斋真传弟子多,倒也是合理。因为长生斋收徒条件极其严苛,而且等级森严,等闲弟子根本没有机会成为“真传”。 阴神尊者数不过来…… 这一点就太荒唐了。 “悬锥山一共来了四位阴神尊者坐镇,再加上天傀宗的‘百目真人’。一共五位。” 秦千炼伸出一个手掌,随意比划了一下,淡淡道:“五位阴神尊者,这就数不过来?” “可是……” 苏洪有些委屈,小声说道:“咱们清凫山就只有师叔你一位阴神尊者啊。听说悬锥山还有一位阴神圆满的书楼修士坐镇,这可怎么比啊?” “……” 秦千炼沉默了。 他悠悠说道:“阴神之间,亦有高低,咱们清凫山不需要那些‘里胡哨’的架势。你千万记住,刚刚那番话可千万不要在外面说,免得‘那位’听见了不开心。” “当然!” 苏洪连连点头,目光下意识挪向竹楼不远方,略微有些心虚。 一座占脚山,有两位督官,主副之分。 秦千炼已是阴神后境。 只不过他仍然不是“主督官”。 清凫山乃是七座占脚山中唯一特殊的存在……这座占脚山的主督官是一位洞天境修士,只不过他担任主督官,没有任何人反对,也没有任何争议。 小竹楼下,一个披着道袍的稚童,正蹲在溪水前,聚精会神凝视着水中游鱼。 清凫山的道士们来来回回,搬运行礼,布置阵法。 却没人敢打扰他。 “好了。那封信他收了么?” 秦千炼挑了挑眉。 “收倒是收了。” 苏洪小声地说:“不过如您所料……他并不在意这封信的内容,我瞧见他收下之后,直接丢进储物袋了。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才不会看您写的信,还说让您前去悬锥山相见。” “这的确是他的作风……那封信,看不看都无所谓……” 秦千炼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有些讥讽地笑了笑:“不过他是不是把我想得太蠢了些?了那么大劲,在悬锥山布置了那么多人马,傻子才去自讨苦吃……” 小道士苏洪的脸色变得复杂起来,敢情您老也知道,悬锥山去不得啊! 所以就派我去? “长生斋中,就属你最懂事,也最会审时度势。” 秦千炼注意到了小道士的委屈,微笑说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差事只能由你去干,秦百煌这人本性不坏……你前去送信,他不会为难你。” 苏洪叹息一声。 这一点,师叔倒是没说错,他没少块肉也没掉层皮。 只是回想悬锥山的场面,倒是让人心悸。 “师叔。” 小道士眨了眨眼,好奇问道:“只是攻打‘纸人道’,至于费这么大仗势吗?” 大褚王朝这些年的荡魔力度,从未如此坚决狠厉过。 七座占脚山!十多位阴神尊者!百余位洞天! “……” 秦千炼沉默了。 他合上手中书页,有些困惑地望向远方。 清凫山的接引使者是天傀宗的“尸道人”,乃是一个身着灰色腐朽长袍,浑身散发腐臭气息的老人,尸道人境界只有阴神六境,但在天傀宗内地位不俗,乃是墨道人的座下大弟子,只不过此刻这位灰袍老者,正恭恭敬敬蹲在溪水旁边,陪道袍稚童看溪水流淌,看鱼儿互动,他披挂着一条铺满雪白符箓,用来遮掩气息的大氅,一动也不敢动,十分恭敬。 原因很简单。 尸道人活了很久,久到他曾经见识过这位道袍稚童上一世的风采。 一甲子前。 天傀宗曾经差一点被“钧山”荡平。 有些人,虽然目前停留在洞天境,但只要他愿意……那么只需要一个念头,便可以立刻完成晋升。 转世真人的名声,远比现在年轻人想得要响亮。 “或许,仁寿宫觉得纸人道不该存在。” 秦千炼看着不远处一片和睦的古怪景象,轻声呢喃说道:“所以这才安排了如此隆重的一幕……” 小道士苏洪随着师叔,一同看着那条小溪。 南疆环境恶劣。 这条小溪乃是长生斋洞天灵宝内部携带的。 那些鱼儿,彼此嬉闹,彼此争夺……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听到这个答复,苏洪更加困惑了。 他小心翼翼问道:“可是阴山,天傀宗,合欢宗,就该存在吗?” 论邪恶,论阴祟,论害人不浅…… 他怎么觉得,这三大宗,要远胜过纸人道呢? (本章完) 第448章 响应 第448章 响应 尸道人蹲在溪水边已经一个时辰了。 他不敢抬头。 四周不断有道门弟子来来往往,掀起一阵阵微风,然而身旁那个披着道袍的稚童姿势从未变过,抱着膝盖,聚精会神盯着溪中的鱼儿象征。如果自己没有猜错,道袍稚童的注意力应该停留在最为瘦小的那条红鱼身上,虽然清凫山瘴气已经清除干净,但这条小溪里的鱼儿或许是受了疆域影响,厮杀地相当厉害……那条看起来最为瘦小的红鱼,不断拼杀,浑身是伤,不过却是奇迹般存活下来,大有笑到最后的趋势。 然而,再怎么激烈,不过是几条小鱼相争罢了…… 尸道人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 只是道袍稚童不动,他便也不敢动。 一个时辰前,他怀揣敬意来到清凫山,准备拜见重新修出第二世的钧山真人。 没想到,见面之后,来不及客套,来不及寒暄,甚至来不及表达自己那如滔滔黄河连绵不绝的瞻仰之意。 稚童见面便说了一句。 “陪我看鱼。” 于是尸道人便只能在这蹲着陪同看鱼。 见鬼! 他的任务是接引两位清凫山督官,前去查看纯白山秘境……现在蹲在这看鱼算是怎么一回事?而且还要看多久才算完活?尸道人在天傀宗内地位极高,说一不二,但此刻他蹲在地上,像极了入门清扫垃圾的杂役小厮。 尸道人敢怒不敢言。 更准确点说,他现在是不敢怒也不敢言。 因为他这辈子挨过最狠的一顿毒打,就来自于身旁这位道袍稚童。 六十年前,钧山真人无意间路过南疆,一位不长眼的天傀宗修士得罪招惹了这位道门山巅存在,于是钧山一人一剑,掠入天傀宗内,打得天傀宗山门崩塌,日月黯淡……尸道人那时候还只是一个无名之辈,躲在洞府内瑟瑟发抖,即便这样也被战斗余波击中,躺了足足一年。 他永远忘不掉,那年隔着数里,偷窥看到的画面。 钧山真人只出了一剑。 一剑! 便灭掉了天傀宗当时最强的“燊道人”!那一日天雷翻滚,久久不散,剑意冲霄,垂落方圆十里,可怜的燊道人,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得知弟子受了欺负,不以为然,准备依靠实力强行摆平。没想到踢上了得罪不了的铁板,最终因为这位不长眼的弟子,祸及自身,落了个灰飞烟灭的下场,连同整座山头道场,都被剑气夷为平地。 “……前辈。” 尸道人蹲了很久,也酝酿了很久,他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开口。 他想问问钧山。 还要蹲多久,还要看多久。 “闭嘴。” 结果话音刚刚出口,就被这么一句冷漠锐利的回应堵了回去。 “……” 尸道人愁眉苦脸地闭上了嘴。 但已经晚了。 大战即将开启,遍体鳞伤的红鱼,正准备和最后一尾黑鱼展开最终对决,然而尸道人的声音落入小溪,惊扰了这方小天地的清净,小溪水面无端荡起层层涟漪,两条小鱼受到了惊吓,放弃了彼此对峙,一同摇曳长尾向着溪水上游掠去……这条小溪来自于长生斋洞天灵宝“虎溪洞天”,此刻虽然外放,但小溪源头却是通往洞天灵宝之中,不过三四个呼吸,一红一黑两条小鱼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 看到这一幕,尸道人浑身被冷汗打湿。 不是吧?! 他神色僵硬,一点一点偏转头颅,生怕从对方眼中捕捉到厌恶的神色。 只可惜,自己道行不够。 望向钧山,如望深渊,看不出喜怒哀乐。 尸道人提心吊胆等待了片刻。 道袍稚童居然没有生气,只是静静注视着两尾游鱼离去。如果放在先前,他大概会盛怒出手,好好教训尸道人一顿,陪自己蹲了这般许久,偏偏要在最关键的时刻搅局,没有一点眼力见和耐心,活该挨揍。只是经历了第二世修行,他的想法发生了改变。 其实蹲到现在,他所求的,无非是一个结局…… 红鱼死也好,活也好,都是结局。 然而大战终止,那条“红鱼”游回了虎溪洞天……也是结局。 命数,命数。 他所看的,已不是胜负,而是命数。 尸道人的开口,正是这命数中的一环。 钧山真人收回目光,缓缓站起身子,漠然道:“你刚刚要说什么?” “前辈,我不是故意的。” 尸道人知晓自己扰了好事,连忙道歉,把姿态放到了最低,他以近乎谄媚的声音开口:“晚辈今日前来,是要带您和千炼兄前去查看‘纯白山’秘境。其他几座占脚山的督官已经出发返回了……大战在即,总要探明路线。” “……” 钧山真人缓缓抬头。 他的视线,正好对上竹楼躺在椅上休息的秦千炼。 “师叔。” 秦千炼合上书籍,站起身子,微笑开口:“您看完了?” 道门所有人都知道,钧山真人是一个怪人。 转世重修这第二世以来,大部分时间,钧山都在道门山门内,不是盯着草木出神,便是坐在地上观看蚂蚁搬家……最开始除了崇龛大真人,无人知晓钧山“转世真人”的身份,只当门内多了一位喜欢观看鸟鱼虫的痴童子。 其实。 这些人最开始的念头倒也没错。 钧山真人这第二世的“原主”,灵智并未开化,的确有些痴呆,正因如此,他这第二世的“意识”才苏醒地如此之快……随着钧山神念逐渐掌控身躯,他发现自己这第二世,竟是多了一些前世不曾有的习惯。 譬如……观看鸟鱼虫。 只不过,这件事情倒不是坏事。对于转世真人而言,修行乃是一件如同呼吸喝水一样简单的事情,钧山上一世是个急性子,这一世他意外发现,在静默出神的状态中,自己的修行速度会更快一步。没想到……像个傻子一样观看蚂蚁搬家,竟然能让自己心湖陷入平静,从而更快参悟大道道境。 上一刹还躺在竹楼二楼的秦千炼,下一刹便出现在小溪边。 好快的速度……尸道人心中暗暗吃了一惊。 眼前白发随风飘摇的俊美青年,想来就是秦家离经叛道的二公子……听说这位秦家二公子修道天赋极佳,被誉为长生斋不世出的天才,未来几乎是板上钉钉要成为长生斋斋主。长生斋斋主这个名头虽然极有分量,但在尸道人眼中,还是秦家家主的权位更具有诱惑力。 大褚第一世家,镇守武道龙脉。 秦千炼和秦百煌的世子之争,三大宗自然也听闻了。天傀宗内部甚至有人开盘,几乎所有人都押注秦千炼当选……连尸道人也不例外,秦家两位公子都不修行炼体术,然而秦千炼好歹是道术天才,秦百煌只懂炼器铸阵的偏门术法,就算喊来再多阴神助阵,又能怎样?难道秦家这大褚排名第一的武道世家要靠炼器术镇场? “师叔,其他几座占脚山的督官,的确已经出发。” 秦千炼瞥了眼天光。 他笑着说道:“即便是路线最偏的西南战线‘圆龟山’,想必此时也前去查看过了……” “嗯……”钧山真人闻言,微微点了点头,只不过神情却没什么变化:“这是很重要的事么?需要皇族讯令响应么?” “那倒不用。” 秦千炼苦笑一声,道:“皇族讯令太过珍贵,发动一次,需要消耗大量元气……这种小事,最多就是相邻山头遣人送信,互相知会一声。” “所以你刚刚派遣苏洪,是去通禀此事么?”钧山真人道。 虽然蹲在小溪边。 但四周发生了什么,钧山真人还是了如指掌的。 他知道,尸道人蹲在这一直发抖。 他也知道,这一个时辰,清凫山弟子来来回回路过自己身边九十三趟,一共搭建了十五座符阵,还有两座竹楼。 他什么都知道。 他甚至知道秦千炼躺在椅上正在翻看陈镜玄和唐凤书的爱情故事……这本书在道门内属于禁书,崇龛严禁此书出现在斋门之中。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秦千炼离开道门就忙不迭买了一本,这一路没见到这小子怎么修行,追书速度倒是挺快,就在刚刚已经看到了最新。 秦千炼握拳轻轻咳嗽一声,有些窘迫:“我那是……私事……” “二位。” 尸道人解释道:“其他几座占脚山,的确已经查看过了路线。只差咱们了。” 得益于这些年在南疆盘根交错驻扎的经验,三大宗内部,凿刻出了专门用于南疆传讯的特殊灵宝。 大褚王朝不愿使用…… 原因很简单。 南疆没有元气,邪修修行主要依靠吸噬人血,把同类当做蛊虫…… 这特殊灵宝的发动,需要血气。 眼不见为净。 此行毕竟打着“荡魔”名义,这种邪祟灵宝,三大宗私底下用着也就罢了,大褚名门望族是绝对不会沾染的。 “这样么?” 钧山真人淡淡道:“如果只是查看‘纯白山’路线的话,便不必了……你可以从哪来回哪去。” 尸道人怔了一下。 南疆地势险峻,瘴气弥漫,即便是三大宗修士,也经常迷路。 此番接引,探查路线。 皆是为了接下来的进攻方便。 “一甲子前,我来过南疆。” 钧山真人缓缓偏转头颅,幽幽地说:“我还杀上了天傀宗,你难道忘了么?” 尸道人额头再次渗出冷汗。 他挤出笑容:“当然……当然记得……” 自己差点死掉!怎么可能忘记! “纯白山秘境出世的那一日,便有密报送入道门。”钧山真人平静说道:“这秘境的位置我熟悉……若干年前我去过那里,那里什么都没有,一片荒芜。从天傀宗燊道人的山门出发,东南二百八十里,可有说错?” “的确如此。” 尸道人苦笑一声:“只是这些年,南疆总有变化……钧山前辈,要不咱们还是走一趟吧?不然在下回去实在无法交差啊……” 秦千炼眯起双眼。 他有些犹疑不定地望着道袍稚童。 此次南下荡魔,自己师父,也正是现任长生斋斋主,语重心长叮嘱自己,有几件事千万不能做,有几件事千万挂心头。 其中一件千万挂心头的事,便是千万要听“钧山”的话。 钧山真人,前世修到了阳神之境,而且是道门唯一一个精通“双斋”术法的奇才。 一言一行,皆有缘由,皆有因果。 “……” 钧山真人背负双手,只是冷漠地看着眼前尸道人。 不久前离国出使。 他吃了一个大亏,栽在了三州共主陈翀手上。 只不过福兮祸所依,那次栽倒之后,他反而因祸得福,隐约参悟了一条新的道境……这条道境似乎与“命缘”有关,被关押在离国军帐的那段时日,钧山真人想过仗剑离开,但心湖隐约浮现了两副画面。 一副画面,是自己驭剑离开军帐……结果被漆黑【铁幕】镇压。 另外一副画面,则是自己不采取任何行动,最终等到被道门使者解救。 福至心灵。 钧山真人选择相应心湖道境的指引。 于是第二副画面便成真了。 从那天之后,他便痴迷于“出神”修行,参悟这虚无缥缈的第二条道境。就在尸道人前来的时刻,他也隐约看到了两副画面。 第一副画面。 便是跟随尸道人前去“纯白山”,隔着数十里,窥见了纯白山的景象,那是一座巍峨壮观的盛大秘境,白纸如雪,浩荡席卷,只不过大雪之中满含杀意,这一副画面看似唯美静谧,但实则并不太平安宁。 若是前去,很可能会发生意外,招惹杀身之祸。 第二条道境还未参悟完整。 他可不想这么快强行破境,放弃了这大好福缘。 第二副画面。 便是蹲在虎溪前,观看两鱼相争……在观想画面出现之前,那条红色小鱼乃是整条小溪之中最为弱小的存在,但在“道境”指引中,这条鱼虽然遍体鳞伤,却是活到了最后。接下来钧山真人用了整整一个时辰,印证了这一副画面。 除此之外。 这第二副画面还发生了一个“有趣”的事情。 钧山真人缓缓转头,望向秦千炼,轻声问道:“现在,那枚皇族讯令……响应了么?” 秦千炼怔了怔。 这是钧山第二次提及皇族讯令…… 这东西,无缘无故怎么会响应? 这才只是大褚诸多势力入驻南疆第一日,大战尚未开始,有什么重要之事,需要动用讯令?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 秦千炼的神色便变得古怪起来,几乎是钧山真人开口的那一刹,他腰囊中的皇族讯令,忽然传出了相当急促的一道震颤。 (本章完) 第449章 会议 第449章 会议 大褚王朝诸多世家,诸多圣地,诸多神通法宝,尽皆要受到皇族管制。原因很简单,天大地大,拳头最大,大褚皇族之所以可以统御这千年王朝,便是因为自身力量足够强大。无论是道门,还是大穗剑宫,哪怕在最为巅峰鼎盛的年代,也无法与皇族抗衡。初代皇帝缔造这座雄伟王朝之初,便与诸圣地之主签订了契约,诸圣地借龙脉运势而生长,同时将自身气运反哺于龙脉。 生于斯,长于斯。 这份耕种千年的因果实在太大,只要龙脉不倒,那么初代皇帝种下的福荫,足以让大褚皇族子嗣再享受一千年。 妖族修士,有血统高低之分。 大褚,其实也有。 皇族子弟,天资一般不会太差,他们体内流淌着受到龙脉加持的“皇血”。 而此次南疆荡魔,七座占脚山督官才有资格持握的“讯令”,便是由龙脉气运加上大褚皇血炼制而成。 有了这股力量。 讯令便可以无视南疆瘴气,强行搭建一座完美无垢的神魂洞天。 …… …… 此刻,七座占脚山天顶,隐隐约约有空间震颤。 一股无形力量,跨越空间,形成共鸣。 西南战线圆龟山督官姜缺动用了“讯令”,发起神魂会议的请求。 下一刻。 讯令皇血开始燃烧。 一座极其稳固的神魂洞天,以七座占脚山为跟脚,开始凭空搭建。 雾气氤氲。 这座神魂洞天并不大,但是仙气缭绕,七个方位的神念注入之后,隐约形成一张巨大圆桌。七位督官,以及督官准许的“神念”,纷纷进入这片神魂空间之中。 有资格动用讯令的人,就只有那么几位。 但是此刻,进入“神魂会议”的却是有二十多道身影。 就以悬锥山距离。 秦百煌接受到讯令号召之后,把身边四位阴神尊者全都拉入了这片神魂空间之中……他本人修为境界不够,这种场合,自然还是要谨慎一些。当然,天傀宗的“百目真人”没有入会资格,能够进入皇族讯令会议的,至少要是出身干净的清白人物。 秦百煌望向隔壁,清凫山只来了两人,一大一小。 秦千炼,以及钧山真人。 秦千炼白色鬓发随风飘摇,自始至终目光都没有往自己这边看过一眼,想来是为了遮掩心虚,假装先前送信之事没有发生过。 武宗,玉清斋,乾天宫。 其他世家圣山,都带了不止一位入会者。 这些入会者有一个特点,便是年轻且强大……譬如武岳,商仪,宇文重这样的“年轻天骄”,修为境界不够,均都是洞天圆满,距离阴神境界差了临门一脚,没资格担任督官,但他们在此次荡魔战役中的定位却相当重要。如果没有意外发生,他们未来就是新一任的圣地之主。 约莫十数个呼吸。 七座占脚山的入会者,便尽数到齐。 所有人目光,都汇聚在“圆龟山”方向,这次神魂讯令乃是青州姜家发起的。 “姜缺长老。” 并州徐家一位女子客卿最先开口,她温声说道:“这皇族讯令,非同小可……您应当不是误触吧?” 南疆荡魔,乃是近十年来,大褚王朝最为隆重盛大的事情。 几乎所有圣地,都有出力,而且出力不小—— 只是如今荡魔未为开始,讯令便先启动! 这是出了何等大事? “这等大事,自然马虎不得。” 姜缺苦笑一声,柔声道:“诸位道友,辛苦相应……接下来的事情,老朽还是交给‘谢真’来说。” 其余六座占脚山,均是响起淡淡的讶异声。 那些尊者,彼此对视,面面相觑,有些不敢置信。 圆龟山这边,一共有三人出席,除了身为督官的姜缺叶清涟,便是谢玄衣。 以谢玄衣如今身份,出席会议,毫无争议。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场会议的主角竟会是他。 “诸位想必已经和‘接引使者’碰面了。” 谢玄衣没有兜绕,上前一步,开门见山说道:“就在先前,西南战线圆龟山在前去探查纯白山路线之时,遭遇了‘无垢尊者’的伏击。” 此言一出,再次响起一片讶异声。 除却清凫山。 其他几座占脚山,都已前去纯白山,探查完毕……关于“无垢尊者”的厉害,所有人心中都已经了然。 西南战线,最为偏僻。 姜缺,叶清涟这两位阴神,实力放在南疆荡魔的队伍之中,只能算是中规中矩。 即便传言谢真已经晋入阴神,加上一个刚刚晋升的小家伙……这座占脚山的战力,也只能排在倒数。 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遭遇无垢尊者,这可是一场灾难! “三位看起来不像是受伤的样子。” 秦千炼开口。 “有惊无险,逃过一劫。” 谢玄衣一笔带过,道:“不过那位无垢尊者的出现,却是连带出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讯息……” 他缓缓将“千缘道人”的事情说出。 那六座占脚山的督官,听完之后,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很快,这些尊者便开始了议论。 “宝器化形……怪不得这纸人道如此诡异,原来陆钰真麾下根本就没有活物!这姓陆的该不会也是一件化形灵宝吧?!” “太荒唐了!堂堂阴神被纸人道夺舍……合欢宗竟然没有察觉?” “既然千缘道人可能是伪装的,那么我悬锥山的‘百目真人’是不是也是伪装?”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须知。 他们可刚刚才与接引使者完成了碰面。入驻疆域,大褚几座占脚山与三大宗的接触都相当顺利,他们固然知道,此刻使者表面看起来恭敬……那是因为他们还需要仰仗大褚王朝的力量,可谁会想到,这些“使者”可能已经不是他们自己。 一时之间,议论纷纷,嘈杂喧嚣。 “我说——” 秦千炼皱了皱眉,低声开口,以一己之力压过嘈杂之声:“诸位道友,是不是胆子有些太小了点?” 这次南疆荡魔。 绝大多数圣地世家派遣的阴神尊者,都是甲子之龄,有些甚至参加过饮鸩之战。 与他们相比,秦千炼年龄太小,资历太浅,没资格这么说话。但……修行界,比的不是年龄。 而是实力。 这些年,秦家相当低调……但随着北狩落幕,秦家家主之位悬念再起,又有许多人重新注意起了秦家的两位公子。据说痴心道术修行的秦千炼,拜入长生斋后,境界一日千里,已经修到了阴神十五境,还有人说这位二公子正在进行“问心”渡劫。 关于秦千炼的说法,无人印证真假,但无论是哪一种。 秦千炼的实力,都足以排在此次荡魔的“第一梯队”。 “小秦道友,这里有许多人,都是你的前辈,你最好谨言慎行。” 一位参与过饮鸩之战的悬锥山客卿低声道:“大战在即……防人之心不可无!” “……” 秦千炼不屑地笑了笑,本想开口辩驳一番。 但他及时留意到了身旁人的目光。 钧山真人脸上并无笑意,自始至终也并未开口……按辈分,按资历,按实力,他才是这张桌上最有资格开口说话之人。 秦千炼轻轻吸了一口气,选择收敛气焰。 “我倒是觉得秦兄没有说错。大战在即,未战先怯,算是怎么一回事?” 不远处,一位散修出身的阴神尊者笑着开口:“刚刚小谢山主也说了……千缘道人虽然被‘纸人道’夺舍,但却与负责护法山门的无垢尊者相争!这说明什么,纸人道内部并不和谐,说不定正在闹着内讧,当下正是进攻的大好机会!” 这位阴神尊者,正来自于江宁王麾下。 谢志遂神情冷漠,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谢真。 离国刺杀失败,江宁王府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他苦心经营了二十年的大好形势付诸东流……好在仁寿宫最终给了他这次戴罪立功的机会,谢志遂了不少心思,重振旗鼓,带着精兵良将,奔赴南疆。 他所在的“复清山”,也有四位阴神尊者坐镇,比起悬锥山战力丝毫不弱! “不错。” 江宁王身旁另外一位阴神尊者开口:“倘若纸人道的邪术,真能操纵三大宗阴神,为何不趁刚刚机会,将我等尽数袭杀?” 就在不久前,三大宗接引使者带着占脚山督官南下探查路线,便是一个极好的下手机会。 杀了几位阴神,大褚阵营必定士气受挫—— 这番言论一出,紧张气氛倒是缓解不少。 好几位阴神尊者神情缓和。 “小谢山主,您当真确定‘千缘道人’是被纸人道夺舍?” 并州徐家那边,由于徐念宁的存在,徐家的女子阴神传音关切问候:“您会不会是看错了?” 诸如此类的传音,不止一道。 “……” 谢玄衣见状,皱了皱眉。 他借助皇族讯令,将最新的纸人道信息公布,是希望几座占脚山领袖,能够看清局势,不要盲目自大。 昨夜灵渠城的庆功宴,已是相当不好的前兆。 西南战线如此,难道其他战线就会好到哪去? 只是,如今来看,这讯息是传出去的,但未必能够引起足够重视。 这些人,从未与纸人道交过手。 只有自己,与陆钰真碰过面,知晓其厉害。 谢玄衣在绝大多数时候,都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与陆钰真打了不止一次照面。 每一次碰面。 这位陆道主,都是满面春风,好言好语,好似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为自己铺路……可这并不意味着陆钰真就是一个“好人”。从见到陆钰真的第一面起,谢玄衣心中便感到了“膈应”和“厌恶”,他从灵魂深处无法信任陆钰真。 就好像,自己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陆钰真夺走了。 第二世复活,谢玄衣丢失了一部分记忆。 他努力想要将其找回,但是目前只是零零散散拼凑了一小部分。 十年前的空白。 让他无法知晓真相。 他唯一能够依靠的,便是剑修这天生敏锐的直觉了…… 因果。 因果。 离国出使,逃亡沅州,谢玄衣在桃源读取郑逢生的破碎记忆之后,确认了一件事……在无人问津的历史缝隙之中,陆钰真早已出现了许多次,种下了许多因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陆钰真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与其他人无异,本质上都只是为了“因果”成熟之后的收割攫取。 …… ……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好奇许久。” 江宁王身旁的那位阴神,忽然笑着开口:“小谢山主,似乎很了解纸人道的陆钰真啊?竟然能够认出夺舍千缘道人的灵宝?除你以外,我们在座这么多阴神,平日里来往南疆的,其实也不少……可没人见过纸人道修士,更不要说与其打交道了。” 议论声音逐渐消失。 一道道目光,落在谢玄衣身上。 “你想说什么?” 谢玄衣面无表情。 “没什么。” 那位阴神摆了摆手,继续笑着开口:“我可不是在质疑书楼案卷作假,虽然陈镜玄与谢玄衣交情匪浅,不过堂堂大褚国师,怎会因为惦记叛国罪人的旧情,编纂案卷?我只是合理的提出疑问,小谢山主在成为小谢山主之前……似乎一直都在为书楼做事?” “……” 谢玄衣沉默不语。 “诸位,难道不觉得巧合吗!” 那位阴神挑了挑眉,讥讽说道:“纸人道出现了整整十年,大褚王朝对之知晓甚少,各大圣地宗门派遣强者探索,均都没有收获。结果这谢真一出现,纸人道的案卷便出来了,陆钰真的画像也有了,现在连具体山门都问世了!甚至,这小子还亲手揪出了纸人道的叛徒……夺舍‘千缘道人’的家伙是什么境界,你又是什么境界,这天底下的巧事怎么全都让你瞧见了?” 另外一边,秦百煌无法淡定了,皱眉呵斥道:“混账东西,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很简单。” 江宁王麾下阴神耸了耸肩,冷漠道:“南疆荡魔,大战在即。小谢山主传出这些讯息……该不会是想要中止此次荡魔吧?” 场面陷入寂静。 片刻之后。 “是。” 谢玄衣点了点头,平静道:“我的确是这个意思。” (本章完) 第450章 离席 第450章 离席 此次荡魔,大褚召集各大世家,宗门。 近一甲子,都没有这般盛大浩荡的举动…… 洪流之前,孰敢挡道? 长桌前的阴神尊者们都陷入了长久沉默,他们没有想到谢真竟然真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所以,你发动讯令,是想叫停我们对纸人道的剿杀?” 始终置身事外的江宁王谢志遂,此刻开口了。 “原先是想。” 谢玄衣淡淡地说:“不过现在……无所谓了。” 他行事向来不问对错,只问本心。 自从认出道九,再到猜出纯白山秘境问世有所蹊跷,谢玄衣便决定了,要将这个消息传回大褚…… 如今消息送到,已算仁至义尽。 至于几家相信,几家不信。 谢玄衣左右不了,也不想左右……若是上一世,他大概会力辩群雄,争取能够将定下的荡魔日期尽可能推迟。 可现在。 他不想再这么做。 “明日就要向前压进。” 谢玄衣平静地说:“今日以‘讯令’召开会议,便是希望诸位知晓,纸人道可能已经渗透了三大宗。每一座占脚山负责接引的邪宗使者,都不值得信任。诸位道友若是希望荡魔顺利,那么便要多留一个心眼……如果顺手,也可以将三大宗一起荡平。” “呵!” 江宁王麾下的白煜尊者冷哼一声:“谢真,这才是你的本意吧?” 谢玄衣皱了皱眉。 “众所周知,你师父死在邪宗手里……我看你分明是想借此机会,趁机血偿三大宗私怨!” 白煜尊者眯起双眼,一字一句道:“你想借刀杀人,不妨直说,何必弯弯绕绕,搬来一堆借口?” “……” 此刻大多数与会者,大多保持沉默,相当一部分默默看戏。 这次以皇族讯令召开的会议,虽然紧急仓促,但其实也算得上郑重严肃。 在这种场合,白煜尊者这样的身份,不会胡乱开口。 很显然……他在替主子开口。 这些话,必然都是江宁王授意所为,看来离国那桩恩怨结得很深,江宁王与谢真的矛盾现在彻底摆在了台面之上。 谢玄衣缓缓转动视线,望向白煜尊者。 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 他根本没有多看白煜尊者一眼。 谢玄衣直接望向谢志遂。 白煜尊者的话,在他耳中,与狗吠无异,他向来懒得与这种货色争论。许多年前,谢玄衣还只是孩童之时,赵纯阳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如果有朝一日出门在外,被狗咬了一口,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在谢玄衣十岁那年,困扰了他很久。 这是的确一个棘手问题。 被狗咬了,难不成要咬回来? 后面掌教师尊告诉了谢玄衣答案。 如果被狗咬了,那便要给狗主人一个狠狠的教训。 之所以会听到狗吠,便是因为狗主授意。 “听说前阵子江宁王府起了一场大火……” 谢玄衣并不恼怒,而是缓缓微笑说道:“看来那场大火烧得还不够厉害,某人还没得到教训。这般场合,放任家犬乱吠,小心再遭报应啊。” “……你!” 白煜尊者神情变得极其难看。 他望向身旁主人。 江宁王神色同样不好看,只是碍于场合,不好发作,两人目光对视一眼之后,白煜尊者心领神会,当即出手。今日这场神魂会议,几乎只有阴神尊者才有资格参加,极少数的宗门世家天骄圣子,被带入会议……这谢真是唯一的例外,他背后的大穗剑宫,被仁寿宫单独拎出来,排除在外。 这个被“孤立”出来的年轻人,凭什么敢在自己一位阴神面前猖狂! “谢真!你放肆无理!” 白煜尊者直接向前一步:“……今日我便替大穗剑宫的长辈,好好教训你这个狂徒!” 两座占脚山席位,本就相邻,谁都没想到,这白煜尊者连脸都不要了,对一个洞天晚辈出手! 这家伙丝毫不讲武德,声未至,招先临。 轰隆隆! 一缕道境,早就蕴含在神魂之力中,瞬间荡漾开来,将谢玄衣死死罩住,顷刻间便幻化出一片缠绕数尺的青雷异象! 很显然。 这白煜尊者,早就存了临时出手的心思,无论如何,都要在众人面前,给谢真一个难堪。 这道青雷浮现刹那—— 好几位占脚山督官,都反应过来。 白煜尊者的实力在阴神之中并不算强。 这次荡魔,可是有好几位阴神十五境之后的强大存在参与……只不过他们都没有选择动身阻拦。 秦千炼也是极少数提前觉察者。 只不过他可没那么好心,秦千炼很清楚,这姓谢的和自己不是一条船上的盟友,即便出手了,也讨不到好。 他双手环抱衣袖,津津有味地选择“看戏”,同时分出两缕心力,一缕落在钧山真人身上,另外一缕则是落在秦百煌身旁那位书楼阴神身上。悬锥山那几位阴神尊者,他都已经见过了一面,其实都没什么威胁,唯一值得注意的便是那个叫“钱三”的古怪家伙,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却一手主导了针对江宁王府的舆论反击,被陈镜玄寄以厚望,委托了相当重要的职责。前些日子与烟邪见面,那家伙塞给自己一份皇城内部需要注意的人物情报,其中就有这钱三。情报中提到……褚国方圆坊已经被钱三接手,此人极有可能是阴神十七境,十八境的强者,深藏不露,而且城府颇深。 让秦千炼觉得奇怪的是。 电光火石刹那,钧山真人和钱三,竟然也没选择插手。 前者他可以理解。 钧山毕竟也只停留在洞天境,想要压制白煜,需要付出一定代价。 后者…… 秦千炼便觉得有些意思了。谢真与书楼关系匪浅,钱三极大概率是陈镜玄派遣而来的“后手”,这般场合还能沉得住气,只有一种解释。 谢真,完全不惧白煜尊者这种级别的人物。 …… …… 青雷翻涌的那一刻。 谢玄衣感受到了有两缕神念如风般掠来,要助自己一臂之力。 正是距离自己最近的叶清涟,姜缺。 这份好意,谢玄衣心领了,只是他并没有接受这两缕神念的帮助。 他没有后退。 而是向前踏了一步,主动迎接白煜尊者。 下一刻。 谢玄衣扬起手,做了一个朴实无华的挥袖动作。 然后空中便响起清脆的炸响。 “啪!” 青雷煌煌而起,煌煌而散。 突兀出手凶相毕露的白煜尊者,还来不及展露獠牙,就挨了一个耳光。 这耳光很脆,很响。 狂风呼啸,雷霆闪烁,会议长桌的喧嚣嘈杂,都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巴掌直接撕碎。 “???” 白煜尊者整个人被抽得凌空飞起,犹如陀螺,重重砸回原位。 轰隆一声! 这神魂之力凝聚的长桌,被砸出一个巨大窟窿。 “……” 江宁王盯着这一幕,神情阴沉,简直快要渗出水来。 至于那些默默看戏的那些圣山尊者们,则是一个个神色变得微妙,望向谢真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 最近,关于江宁王府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关于谢真的传闻,更是如此。有传言说,谢真已经破开洞天,踏入下一境,成为了名副其实的阴神尊者。如果传闻属实,那么谢真或许是大褚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阴神尊者,只可惜大穗剑宫始终没有回应这个消息,这阵子不少人都去大穗剑宫询问,甚至还有阴神亲自登门拜访,都被拒绝,没人知道关于谢真的情况。 但现在。 很多人都知道答案了。 刚刚那一巴掌,速度很快…… 最重要的是。 这一巴掌,还缠绕着淡淡的黑光,显然是道境之力。正因如此,谢真才十分轻松地破开了白煜尊者的道境。 “……我猜得果然没错。” 印证猜想的秦千炼,心底暗暗感慨:“这小子,好快的修炼速度,怎么比钧山真人修行还快?!” “谢兄果然是天人之资。” 随武宗出席的武岳,见到这一幕,心中一紧,而后便如释重负,紧接着涌起些许自嘲之意。 白煜尊者暴起发难的那一刻,他下意识担心,谢真会不会受到伤害…… 直至此时,武岳才意识到自己的可笑。 他竟然担心起谢真了? 谢真虽在天骄榜上,但与其他所有人,都不是一个级别的存在! 这家伙的修行天资之高,举世罕见,恐怕只有钧山真人这样的转世阳神,才能与之相比吧? 死寂的长桌,忽然变得热络起来。 玉清斋那边。 商仪仙子主动开口,她神色诚挚,衷声祝贺:“小谢山主,恭喜你破境成为阴神。” 诸如此类的祝贺之言,一时之间纷纷道出。 看到这一幕。 这些圣山尊者们心中已然明了—— 此刻这个其貌不扬的黑衣年轻人,未来必定是站在大褚王朝山巅的绝顶人物。 对于这些贺声,谢玄衣并没有什么反应。 他只是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展露实力之后。 那些“纸人道”的讯息,分量也明显变得不同。 乾天宫那边一位长老开口:“小谢山主的提议不无道理……三大宗‘接引使者’那边的提议,不可尽信……” “我看也是。” 并州徐家女子客卿也道:“或许明日战事,可以稍作延缓,我等先熟悉一下附近地形,休整两日。” 一时之间,议论之声再起。 谢玄衣却没了继续下去的兴趣,他已经将纸人道讯息传出,此刻在这,已没有待下去的意义。 “谢志遂。” 他背负双手,望向江宁王,慢条斯理地传音说道:“我知道你想杀我……此地已不是大褚,你可以放心动手。不必担心我会躲藏,即便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来找你。” 说罢。 谢玄衣神念淡出云海,直接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 谢志遂神色阴沉地可怕。 这年轻人,刚刚是在主动对自己宣战么? 便在此时,他身下传来惨淡的呻吟:“王爷……” 正是被打得满面鲜血的白煜尊者,挨了灭之道境一个耳光,缓了许久才回过神,双手撑着长桌裂口,艰难爬起身子。 “……丢人的东西。” 江宁王冷冷开口。 此事既出,他心中亦是一阵纷乱,无心参与会议后续,也就此撤出神念。 …… …… 皇族讯令召开的会议,很快落幕。 谢真在会议上抽飞白煜尊者的事情,也很快传遍七座占脚山。 所有年轻人都惊叹。 十七岁的阴神尊者……这是大褚多少年都未曾出现过的天纵奇才。 怪不得会被谢玄衣收为弟子。 怪不得会成为玄水洞天的新任主人。 怪不得书楼会为了他,得罪整个江宁王府。 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般荒诞,谢玄衣自始至终都是那个谢玄衣,只不过刚刚抛去旧衣衫,穿上新衣衫时,所有人都在讥讽他,他还记得自己最开始踏入剑宫,参与玄水大比之时,铺天盖地都是质疑和谩骂。 而如今。 质疑,谩骂,批评,全都变了。 他所得到的一切,从“德不配位”,一下子就变成了“理所应当”。 “元苡!” “你听说了么?!” 圆龟山上。 百谷弟子们照例演练剑阵。 演练结束的休息空隙,一位年轻师姐,悄悄以剑鞘抵了抵元苡后腰,她挤眉弄眼,压低声音说道:“刚刚召开神魂议会,江宁王麾下的阴神尊者,突然对小谢山主暴起发难……小谢山主只出了一招,就将那人打倒在地。以大欺小,还被狠狠教训了一顿,江宁王丢人丢到家了,无颜继续,羞愧离席!” “啊?” 元苡怔了怔,最先反应是紧张地问:“江宁王府暴起发难,怎会这样?小谢先生没事吧?” “……你刚刚是不是没有仔细听?” 那年轻师姐瘪了瘪嘴:“小谢山主何等人物,自然是毫发无损,丝毫未伤。” “没事就好。” 元苡傻傻笑了笑,挠了挠头。 “你先前去了陈府,小谢山主是不是单独教你剑招了?” 那师姐笑眯眯道:“他晋升阴神的消息,你知不知道?” “我?” 元苡哑然失笑:“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可惜。” 那师姐坐在山石阶梯,喃喃道:“现在大家都在猜,小谢山主是什么境界……他们说那些绝顶天才,晋升阴神之后,都能一下子跨好几个境界。有些人一下子就能来到阴神第四境,还有些能够踏入阴神第五境呢!” “……” 元苡闻言,只是陪着师姐一同坐着,默默不语。 “听说百谷历年最天才的,刚刚晋升,也就只是阴神第五境。” 师姐感慨道:“小谢山主或许比那位还要更天才吧?不过外面那些消息,越传越离谱,有人说小谢山主甚至凝聚出了法相……” “啊,谁说的?” 元苡眨了眨眼。 “我也不知道。”师姐耸了耸肩,道:“那人说小谢山主凝出的法相是一把巨大飞剑。” 元苡不说话了。 她托腮望着不远处,心想那人猜错啦。 她已经见过了小谢山主的法相。 那是一尊金灿如大日般耀眼的神灵。 与之相比,其他人的法相,都只像是微渺的萤火。 (本章完) 第451章 暗流 第451章 暗流 清凫山夜幕下,道袍稚童躺在竹椅上闭目假寐,南疆地界本来昏暗无光,但虎溪洞天外放之后,这座小山便成了世外桃源一样的存在,此刻姣姣月光洒落山顶,小竹楼披挂满身银辉,浑似仙境。 另外一座竹楼,本该打坐清修的长生斋弟子们,此刻有一些忍不住小声嘀咕。 “我听隔壁占脚山的弟子说,约定的荡魔日期被推迟了……” “我还听说,这是谢真提议的。” “啧,这谢真再厉害,也不过和咱们一样,十七八岁,说话能有几斤分量?那些大人物们,总不会因为他的提议,决定耽误此等大事吧?” “嘿,你忘了师叔祖和谢真的关系么?” 南疆荡魔一事,本来十分严肃,但仁寿宫掌政之后,大褚朝堂荒废,三大宗俯首称臣,诸圣山世家尊者齐至……这般场面加持之下,使得不少年轻修士根本没把这场战役当一回事。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原因,除却武岳商仪这样的圣子级天骄,此次荡魔并非精锐尽出,各大宗门保留了未来即将成为中流砥柱的天才弟子,大宗门内等级制度森严,想要上位便需要足够耀眼。 好不容易等到机会,有相当一部分年轻修士,在踏上宝船那一刻,便开始摩拳擦掌,等待大战结束,斩获功勋。 当然。 绝大多数参战者还是冷静的。 “噤声!” 同样盘膝坐在竹楼中修行的苏洪,缓缓睁开双眼。 他低声呵斥道:“你们这帮蠢货,怎可背后腹诽师叔祖?” “……” 身旁那位不小心说错话的年轻弟子连忙闭嘴。 苏洪有些紧张地望着竹楼外,隔着数十丈,姣姣月光照拂,那稚童闭目而眠,并没有任何动作,让人稍稍松了口气,苏洪压低声音道:“幸好师叔祖睡着在……千万别听乱七八糟的人嚼舌根。谢真是何许人物,岂是我们能够瞧不起的?人家再不济,也是天骄榜首,天下年轻豪杰,尽皆低他一头!” 年轻弟子挠了挠头:“可是有许多人都说他不好。而且咱们和他关系也不太好,不是么?” “……” 苏洪一时之间有些哑口无言。 因为这话说得一点没错。 秦千炼正在和兄长争夺“家主之位”,已成水火之势,谁也不会相让,显然是要分出一个胜负……双方底牌几乎已经悉数明出,秦百煌那边站着书楼,而谢真与书楼又有多年交情。 于情于理,自己都犯不着替谢真说话。 “不是这个道理。非亲非故,也不能随意坏人清白。” 跟随秦千炼修行过很长时间的小道士苏洪轻叹一声:“谢真杀了一尊纸人道魔头,那魔头夺舍了合欢宗使者……今儿这场会议,他本可不召开的。但若如此,其他几座占脚山的接引使者万一藏有邪祟,大战爆发,该怎么办?” 今日这场会议发生的具体事情。 绝大多数人并不知情。 此刻在清凫山竹楼道场,低声讨论的小道消息,不过也是从其他占脚山传来的风声,世上最可畏的便是“人心”,世人爱戴一个人时,便将其捧成太阳,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是光明皆是正义。可不喜欢这个人时,风声里传来的每一句议论都是诋毁。 有很多人喜欢谢真。 也有很多人讨厌谢真。 苏洪没见过谢真,但他估摸着自己不会太喜欢这位素未谋面的天之骄子……因为他看出来了,师叔并不喜欢谢真,道门内部除却玉清斋,其他几位斋主都对这位大穗剑宫玄水洞天新主很有意见。 但苏洪实在没法昧着良心,将谢真说成十恶不赦的坏人。 至少在他看来,此次提议推迟荡魔……谢真的动机是好的。 竹楼道场重新恢复了清宁。 苏洪呵斥一番之后,这些年轻弟子们乖乖收心,重新开始吐纳呼吸。 清凫山山脚,虎溪洞天月光能够找到的尽头。 一条小溪,蜿蜒曲折,最终汇聚在秦千炼脚下,一身白衣的年轻公子背负双手,站在溪水畔,月光在他面前洒落斑驳银辉。 秦千炼没有抬头欣赏月色,而是低头凝视着清湛溪水。 波光摇曳,将那张阴柔俊美的面孔抖擞破碎。 秦千炼看着溪水中的“自己”,过了片刻,神色淡漠道:“我已经尽力了,推迟荡魔……是十四位占脚山督官一同商仪后的结果。” “……” 溪水中的那张面容,抖擞破碎之后又重组。 依旧阴柔,依旧俊美。 只不过多了些许病恹恹的气息。 “我知道。” 溪水之中传来一声沉叹。 秦千炼洒落在溪水中的那道影子,开始自行拉长,一点点掠出虎溪洞天笼罩的范围,最终在小溪对面的阴翳之中,那阴翳如烟雾一般缭绕,缓缓重凝身躯,约莫十数息过去,阴翳那边,多了一位单手杵着拐杖,披着黑羽大氅的幽暗身影。 “烟师兄还真是谨小慎微。” 秦千炼看着面前身影,下意识皱了皱眉。 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到这沾染邪祟气息的身影,他还是忍不住有些厌恶。 秦千炼戏谑开口:“一尊【阴阳镜】化身……至于这般小心么?此次南下,除却武谪仙,便也没有其他阳神了。” 烟邪听出了秦千炼话语间的讥讽之意。 他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事关重大,总要谨慎。况且……有个曾经修到阳神境的家伙跟在你身边,总要小心些,不是么?” “钧山?” 秦千炼回头,望向小山顶。 月光最盛之地,虎溪洞天灵韵交汇,落在竹楼躺椅上,道袍稚童鼻息均匀,睡得安稳。 “钧山真人如今只有洞天境……” 秦千炼淡淡地说:“这座小山尽在我的神念掌控之中,我刻意来到山脚,便已算是避讳,你尽可现身,无需顾虑。” 对此烟邪只是付之一笑,不予多言。 秦千炼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按理来说,谢真不该发现三大宗接引使者的异样。” 烟邪站在阴翳之中,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果没有今日这一出,一切都该按照原定计划前行……” “这世上总要有一些变数。” 秦千炼对此倒是并不在意,他轻描淡写地说:“皇族讯令里的会议还在继续,那些督官正在讨论南疆之事推迟的具体时间,可能是推迟三天,也可能是五天。他们正在联系仁寿宫,希望大褚可以派遣第二位阳神踏入疆域,用来确保荡魔之事,不出意外。” “你说得对,这世上总要有一些变数。可有些变数,不该出现,应该被抹除。” 烟邪摇了摇头,柔声说道:“我希望师弟尽快成为秦家家主……师弟应当也是这么想的吧?” “……” 秦千炼沉默。 “三天,五天,听起来很短,不过弹指一刹……” 烟邪忽然抬起头,笑着说:“但为了这一日,有些人已经谋划许多年了。有些事情,一天都不该耽误。” “你准备怎么做?”秦千炼平静开口。 “我要离开一趟,你先稳住局面。”站在阴翳中的杵拐男人,缓缓向后退了一步。 他望向秦千炼所在的方向,目光落在那座被虎溪洞天笼罩的清凫山,一点一点上移,最终悬停在山顶竹楼位置。 “不知为何……我总有种被凝视的感觉。” 烟邪揉了揉眉心,轻叹一声:“如今的钧山只有洞天境,希望这是错觉。” “这当然是错觉。” 秦千炼嗤笑一声:“即便钧山真人出行前晋升了阴神,以他现在修为,也不该看到你的存在。” “……是这个理,是我多虑了。” 烟邪笑了笑,继续后退,彻底消散在阴翳之中。 秦千炼站在小溪中,静默凝视着远处瘴气横生的阴翳,若有所思。 烟邪离去之后。 这条小溪重新恢复了宁静,但月光映照的溪水下,自己投射而出的影子,依旧不断破碎。 一股暗流正在汇聚,汹涌流淌。 在他背后。 清凫山顶竹楼躺椅上闭目休息的道袍稚童,缓缓睁开双眼,眼中没有丝毫困倦之意,一片清明。 …… …… 南疆大地入夜之后一片漆黑。 然而纯白山界银白如昼,巍峨圣山挺立,白纸翻飞如雪。 正在山界附近巡守的“象八”,忽然收到了道主的传讯,讯令中让他无需戒备接下来的“访客”……象八有些困惑,纯白山哪里有什么访客?前几日他刚刚撕了一位不长眼的阴山修士,如今诸敌压境,大褚宝船一艘接着一艘驶入南疆境内,驻扎下来,今日他已经感受到了二十余股阴神气息的出现,没有一个带着善意!他很确信,这些家伙全都是奔着击垮纯白山来的! 很快。 漆黑与银白交融边界,出现了一条如水墨般柔和的阴翳长线。 那长线速度极快,犹如风雷,却不掀起丝毫声响,就这么笔直向着纯白山掠来,象八有些惊疑不定,正当他犹豫是否应该出手将其截断之时,负责巡守山界另外一面的“墨四”出现了。 墨四并没有截断长线。 而是与长线一同并行。 于是那条如风雷般前行的阴翳显出了身形,那是一个杵着拐杖的黑羽大氅年轻人。 “烟邪先生来了?” 同样收到道主讯令的墨四温声开口,确认来者身份之后立刻放行。 烟邪重新化为阴翳,掠入纯白山中。 “四哥!” 缓缓凑上来的象八,看着远去的身形,好奇开口:“这家伙就是道主大人吩咐要放行的访客?” 墨四淡淡地嗯了一声。 象八挠着脑袋,认真发问:“这家伙是人?”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歧意,但在纯白山界,却是不难理解。 “既是访客,何必在意那些……” 墨四低声训斥道:“是不是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道主愿意见他。” “四哥误会了,我好像听过他的名字。” 象八咧嘴笑了笑,道:“前阵子道主带我在疆外闲逛,听说书人提起了道门往事。他们说烟邪原本是道门备受宠爱的天之骄子,因为要和陈镜玄一决高下,窃走【阴阳镜】,成为了道门叛徒。” 墨四挑了挑眉,有些诧异地看着身旁的大高个。 诸多化形兄弟中。 天象鼓化形最晚,因此启灵程度最低,平日里总是傻乎乎的,没想到还能留心记得这么一件小事。 “不错。” 墨四欣慰说道:“刚刚那位,就是你在说书人口中听到的道门叛徒。” “可是我觉得有些奇怪……” 象八继续挠头,道:“那位说书人说,烟邪被道门关了十年禁闭。” “是有这件事,哪里奇怪了?”墨四笑了笑。 “烟邪既然是备受宠爱的天骄,怎会因为窃走宝器,就被责罚十年禁闭呢……” 象八喃喃道:“如果他本来就该成为长生斋斋主,这宝器动用一下,又能如何?” “成王败寇,烟邪借用【阴阳镜】或许没有错。” 墨四幽幽地说:“他借了【阴阳镜】,还败给陈镜玄,这才是最大的错。” 道门如今乃是天下第一大宗。 崇龛大真人,统御七斋,最是看重名声。 若是胜了陈镜玄。 那么这【阴阳镜】,提前赏赐给未来长生斋主,又有何妨? “是这样么?” 象八咧嘴笑了笑,憨憨道:“还得是四哥聪明啊。我还以为,是因为这家伙弄坏了【阴阳镜】的原因呢。” 墨四怔住了。 他神色古怪地看着身旁大傻个。 弄坏【阴阳镜】? 他所听到的故事里,可并没有这个版本…… 但是转念一想,自从十年前的禁闭开始,道门【阴阳镜】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烟邪乃是长生斋斋主最看重的弟子。 由于私窃宝物,再加上私斗失败,被罚禁闭,这些处于尚可理解的范畴。 但是十年禁闭结束,立刻逐出道门…… 这惩罚,是不是有些太重,太重了点? 墨四低声问道:“弄坏阴阳镜……这件事你是从哪听说的?” “啊……” 象八怔了怔,说道:“我自己猜的。” 他小心翼翼看着兄长神色,低声嘀咕道:“因为这家伙受的责罚实在太重了。如果是在咱们纯白山,受到这么重的责罚,唯一的解释,就是【阴阳镜】彻底破碎,无法修补了。” …… …… (ps:这章算是补更,下午还有一更~求一下月票~) (本章完) 第452章 贵客 第452章 贵客 纯白山下,雾气氤氲。 陆钰真躺在白纸铸就的长椅之上,背后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俯下身来替他按摩,长发披散垂落,如柳叶拂面,一双雪白手掌揉捏肩头,轻拢慢捻。 不远处,还有一位女子端坐,正以素手调琴,奏出悠扬琴声。 这一幕宛如仙境。 “道主大人,力度正好么?” 池五柔声开口。 “再重些。” 陆钰真顿了顿,露出惬意的笑容,道:“按摩这件事……还得是五姑娘。” 不过下一刻。 这副和谐画面,便被破坏,一道沉雷声音,搅碎清宁。 “道主大人——” 镜三的身影出现在雾气尽头,他的声音回荡在整座山脚:“那位‘访客’来了。” “来得这般快?” 池五并未停下手中动作,语气多了些怨念:“真会挑时候……我和六妹这才刚刚开始。” 镜三有些不知所措了,只得苦笑一声。 “莫恼,莫恼。” 陆钰真伸出手掌,轻轻拍了拍肩头素手,回头望向远处抚琴止声的另外一位女子,笑着说道:“近来确是多事之秋……在此稍稍等我片刻。” “道主上次说这话……” 池五幽幽地说:“可是让我们等了快半年。” 上一次,也是这样。 道主匆匆离去,只留下一句“等我片刻”,而后便是数个月音讯全无……再回来,便带回了楚蔓,以及那个令人喜欢不起来的“道九”。 陆钰真只是笑了笑。 他站起身子,宠溺地摸了摸池五脑袋。 白纸飞散。 再度凝聚身形,便已在纯白山界入口位置。 陆钰真背负双手,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万年不变的笑意,只是眼神内的意味却是变了许多。 他看池五,看镜三,看纯白山中的“众人”,眼神深处带着怜惜,疼爱。 而看眼前的访客烟邪。 那带着笑意的眸中,却是散着淡漠。 两根百丈雪白石柱耸立,形成一座巍峨界门,界门之下,漫天白纸凝出陆钰真的纸道人身形,另外一边则是截然相反的漆黑色彩,当烟邪神念所凝的墨线抵达终点,大团阴翳浮出地面,泼洒墨渍。 烟邪肩披的那件黑羽大氅,与白纸一同翻飞,他杵着拐杖,语气生硬冷冽:“今日纯白山界发生的事情,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陆钰真只是笑笑。 “纸人道耳目遍布南疆,想必大褚那边最新出炉的消息,你也听到了……” 烟邪忍着怒意开口:“因为你手底下的宝器私斗,导致‘纸人术’被谢真看穿,荡魔现在最少要推迟三日!” “的确听说了,何必如此愤怒?” 陆钰真耸了耸肩,露出一副“我也不想这样”的遗憾神情。 但烟邪能看出来。 陆钰真其实并不在意。 “这件事,不能拖。” 烟邪深吸一口气,道:“三日之后,大褚如若当真派出第二位阳神抵境,纯白山该如何自处?” “听起来怪吓人嘞……” “万一那位秦祖亲至,的确很难办啊……” 陆钰真摩挲下巴,想了片刻:“要不咱不打了?” 烟邪被这句话噎住。 陆钰真故意笑眯眯说道:“到时候,正好带着麾下这些破铜烂铁班师回朝,这纯白山留给你们。大胜而归,岂不美哉?” “……你!” 烟邪额头浮现黑线,没好气道:“皇城那边已经准备就绪,南疆这一战必须足够惨烈……你若真敢如此,大真人定饶不了你!” “好啦好啦,逗你玩的。” 陆钰真收敛笑意,目光放远,轻声说道:“别担心,这个变数,算不得什么,一切皆在计划中。” 烟邪微微皱眉。 今日的变数,是陆钰真故意所为? 他有些不太明白。 “如果你想知道原因的话……不妨再等一等。” 陆钰真声音低幽:“那人就快来了。” 烟邪已经觉察到了气氛微妙。 纯白山界柱范围,被强大神念笼罩,圆融如意,自成一界。 此刻白纸纷飞起舞。 陆钰真站在界柱之下,双手拢袖,神色郑重,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客人。 今夜。 他传出讯令,告诉巡守山门的“镜三”,“墨四”,“象八”,有访客要来。 但其实真正让陆钰真捧袖等待的贵客。并不是烟邪。 “……来了。” 陆钰真微微挑眉,界柱结界被一缕金灿光华撕破,璀璨耀眼的华光顿时让整座界柱山门大放异彩。 黑与白都在此刻黯淡。 龙吟之声响起。 烟邪回过头,神色有些震惊……只见八匹龙马从华光缝隙之中踏蹄而出,拽拉着一辆通体金灿的辇车,流光溢彩叠加垂落,形成一道道华盖,这盛大巍峨的出行气势,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生长出金灿龙鳞,品相如此端正的龙马。 烟邪只在大褚皇城之中看到过…… 此时此刻,辇车主人的身份,此刻已经呼之欲出。 笼罩界门的金灿华光徐徐收敛,最终尽数落在辇车之上,形成天然结界。 一道瘦削端庄的身影,坐在辇车之中,只见身形,不见面容。 即便如此。 依旧能够感受到辇车主人的年轻与锐气,那股势不可挡的威严,几乎要泼洒而出。 烟邪深吸一口气,双手按压拐杖,勉强在金色辇车的威压之下稳住身形。 他盯着辇车看了片刻,又看了看辇车之后逐渐愈合的空间裂缝。 烟邪觉得荒唐至极。 这等身份的人物,竟敢一人出行,来纯白山这种地方,并且没有携带任何护道者! 金光敛去。 龙马嘶鸣也渐渐停歇。 整座纯白山界门,虽被金光所笼,但却散发着淡淡的冰冷之意。 “……” 辇车上的“年轻大人物”自始至终没有言语。他缓缓挪首,目光从烟邪身上挪走,望向了陆钰真。 整个世界,一片静默。 但有些时候,即便没有言语,也能让人感受到不满。 这道目光的意思十分明显了。 今夜山门,怎会多上一个人? 到底是什么人,有资格参加这场会面? “莫恼,莫恼——” “容我来介绍一下!” 与辇车主人对视一眼之后,陆钰真快步上前,一把揽过烟邪,两人熟络地仿佛相交多年的挚友。 陆道主笑着开口:“这位……便是大褚即将接替言辛,成为下一任‘国师’的男人。” “……哦?” 辇车那边终于有了声音。 辇车主人有些讶异地笑了一声,随后他认真审视着烟邪,那张被金光笼罩的年轻面容,隐约能够感受到些许玩味之意。 谁人不知,大褚书楼的当今主人乃是陈镜玄? 尤其是青州平乱之后。 陈镜玄重创蚀日大泽谍网,击杀游海王,立下大功。 如果没有记错。 要不了几日,就该是大褚王朝国师更替的日子了。 天下人都说下任国师是陈镜玄。 但陆钰真却不这么说。 “有意思。” 辇车主人看着烟邪。 他已经认出了眼前人的身份。被长生斋逐出师门的叛徒……名气不小,但名声很差。 一些零碎的片段,以及被人忽视的信息,在脑海之中拼凑重组。 他隐约明白了陆钰真这么说的原因。 “恭喜你啊……” 辇车主人伸出手,温声而有力地祝贺,仿佛契定了事实:“未来的大褚国师。” “……” 烟邪神色古怪地看着陆钰真。 今夜的会面,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他犹豫了一下,缓缓伸出手,准备与辇车主人相握。 但还未触碰。 辇车主人便收回了手掌。 “你我身份都很敏感,不必勉强,有些事情,心知即可……” 辇车主人笑了笑,道:“既然在这里碰面,希望接下来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 …… (ps:今晚还有。) (本章完) 第453章 交易 第453章 交易 金灿辇车的华光让人挪不开眼。 烟邪面色不起波澜,努力让心湖一点一点恢复平静。 今夜这场会面,发展至此,实在出乎自己意料。 他隐约觉得,陆钰真图谋没有那么简单。 “今天来这里……” “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金色辇车上的年轻人站起身子,环顾四周。 万千华光收敛,聚成大日,悬在头顶。 年轻人笑了笑,道:“这就是你的山门?看起来不错,但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你不是说白泽留下了一座秘境么?” “?” 烟邪听到这,控制不住神色了。 他皱眉望着身旁纸道人。 白泽秘境? 这是什么情况,陆钰真从未对自己说过。 “啊哈……” 陆钰真觉察到了烟邪情绪变化,笑着伸出手,拍了拍烟邪肩膀。 他神色不变,坦然说道:“这事儿还没传出去呢。大褚那帮家伙还没得到消息,烟先生也不知情。” “倒也是。” 年轻人开门见山说道:“所以秘境真的存在么?我想看看。” 这十年。 纸人道的名声,响彻大褚大离,乃至北边妖国。 只不过……名声虽响,却不值得信任。 陆钰真洒然一笑,并不介意这番说辞,“当然,今晚之所以相见,便是要给您验货。” 他抬起衣袖,轻轻挥了挥。 “轰隆隆!” 数里地外。 纯白山开始震颤。 那些背负箩筐的无头苦力,一个个停下脚步,转动截面平整的“脖颈”,做出眺望界门的动作,至于那些埋在山脊路径上的头颅,则是齐刷刷转动,流露出惊骇震怖的神色。 震颤声如雷霆鼓荡,金灿辇车所停留的地面开始破裂。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龙马,再次不安嘶鸣,四蹄擂地。 “喔。” 年轻人缓缓抬头,发出了淡淡的赞叹。 穹云变幻色彩,无形威压笼罩汇聚,如风暴一般…… 整片纯白山界,万物俱都失色,唯独两根撑天石柱,巍峨挺立,仿佛要撑起这片坍塌天幕。 …… …… 烟邪望着天顶,神色复杂。 半年前,长生斋禁闭结束,他离开道门,犹如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下雨的皇城郊外,他遇到了这个深浅莫测的纸道人。陆钰真仿佛有读心术一般,猜出了他的计划,主动提出了合作,并且提出了一个“种因得果”的说法。 烟邪曾是道门最得意的弟子,他很了解纸道人在做什么。 这家伙行走天下,结尽因果。 就像是民俗传说里的赊刀人,赊刀十年,分文不取。十年之后,瓜熟蒂落,赊刀人既来取刀,也取因果。 烟邪没有拒绝陆钰真提出的合作。 不是贪恋这道免费的馈赠。 而是……他实实在在,需要这么一份助力。 烟邪的人生,有十年是一片空白。 崇龛大真人罚他面壁思过十年。 三千六百个日夜。 每一日他都在认真“思过”。 这十年来,道门内其实不止一次有斋主提出质疑,质问大真人是否对烟邪采取的惩罚太重。 只是这些质疑,最终都化为了泡影。 窃走【阴阳镜】,的确是大罪。 但……破坏【阴阳镜】,却称得上死罪。 这是道门传承千年的重宝! 替烟邪求情的这些斋主,最开始只当是私窃之罪,后面知晓真相,均都选择了沉默,谁能想到……这面壁十年,逐出道门,清算的是“碎镜”之罪! 只是。 烟邪却从未忏悔过“碎镜”这件事。 他觉得,自己自始至终,只做错了一件事—— 那便是败给陈镜玄。 十年前的赌局已经尘埃落定,但他的人生并没有就此终结。 面壁的每一日,烟邪都在“思过”,上一次对决,他的确做错了许多事情……但是没关系,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一次。 他会彻底赢下一切。 之所以如同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皇城郊外,之所以能够遇到陆钰真…… 这其实都不是巧合。 窥伺天机的“卦算之术”,烟邪也会,他在命运尽头看到了一角白纸,之所以久久没有踏入皇城,便是在等待陆钰真主动上门,一个愿意赊下因果,一个愿意接受馈赠。 烟邪的计划,需要这位“赊刀人”。 “轰隆隆隆!” 震颤轰鸣之声持续了许久。 天顶雷鸣,撕碎夜幕,雪白闪光照耀大地。 金灿辇车悬浮在空中,那些龙马惊恐不安地低下头来。 原先平整的界门位置,已经尽数坍塌,成为一片深渊—— 大地开裂,白纸如雪,掠入地缝之中。 这一幕,令人惊惧,也令人沉沦。 金灿辇车上的年轻人默默看了许久,幽幽说道:“原来白泽大圣当真在人间留了一座秘境……只是这座秘境一旦降临,恐怕要死许多人吧?” “这不正是诸位想要看到的么?” 陆钰真笑着望向烟邪,柔声说道:“烟道友,大褚此次荡魔名单,尽是皇城司姜奇虎与书楼陈镜玄所拟。此次重大失利,陈镜玄责任最大,惨战消息传出,你在青州布下的伏笔……也正好一并揭起。” 是的。 这便是烟邪想看到的。 离开道门之后,他便开始谋划,如何将陈镜玄掀下国师之位……这次南疆大战,便是最好的发难机会! “按照原定计划,明日他们踏入纯白山,便会看到这副画面。” 道主摩挲下巴,有些歉意地望着辇车上的年轻人:“只是,现在这个计划……出现了一些小小的意外。” “意外?”年轻人皱眉:“什么意外?” “纸人术被识破,大褚推迟荡魔了。”烟邪幽怨说道。 “是么?” 年轻人无所谓道:“这个意外应该不算什么,你有办法解决的,对吧?我们之前约定好的条件会变么?” “是。” 这次,不等烟邪开口,陆钰真笑道:“这个意外不算什么,我会解决……你我之间约定好的条件不会改变,只是有些事情的结果,恐怕会发生改变。这世上总有意外,就如同您派遣到灵渠城的那位刺客,非但没有得手,反而身死道消。” “不错。” 年轻人依旧是无所谓的态度:“这世上的大多数事情,都有意外。在我看来,灵渠城那个刺客的死不算什么,他的身份没有暴露,他的死,对所有一切都不会产生影响。” 烟邪知道灵渠城的事情。 昨夜宝船抵临南疆边境,灵渠城外忽然暴毙了一位阴神中境强者。 目前为止。 那位阴神中境强者的身份都没有查明。 更离谱的是…… 击杀他的那人,也没有丝毫线索。 “殿下说的很对,但也未必全对。” 陆钰真伸出两根手指,微微摩擦了一下,笑道:“我前年路过江宁的时候,听说书人说了一句话,颇有道理……那人说,远在南疆的蝴蝶扇一扇翅膀,或许会引起北边妖国的雪崩。” “狗屁。” 年轻人摇了摇头,哂笑道:“这话你信么?” “是有些夸张和荒唐了。不过从因果的角度来看,确是有那么一些道理。” 陆钰真逐渐收敛笑意,有些遗憾地说道:“殿下如果愿意听从陆某的安排,没有安排刺客对谢真下手……说不定接下来还有‘招揽’的机会,至少见面之时,不会撕破脸皮。” “你觉得,谢真会与我撕破脸皮?” 坐在金灿辇车上的年轻人哑然笑道:“你是想劝我打消和他见面的念头?还是说你希望借此机会,更改我们原先谈好的那些条件?” “不不不……” 陆钰真摇头,温声细语说道:“殿下,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不会变,白泽大圣的秘境是真实存在的,你已经看到了。如果你想和谢真单独见面,这一切自然也会发生,只是我想告诉你,灵渠城刺杀事件结束,你招揽他的可能性已经接近于零。你确定还要继续这场交易么?” “你的意思是,剑修的心湖感应么?” 年轻人沉默了片刻,重新恢复了那副无所谓的神情:“交易继续,不论如何,我都想见见他,毕竟他是谢玄衣的弟子……如果他不愿意归顺的话,就杀掉好了。这仍然处于交易的范围,你会帮我的,对吧?” “当然!” 陆钰真笑容灿烂,没有丝毫犹豫:“……我会帮您杀掉他!” “很好。” 年轻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声音淡漠地说道:“等一切结束,我会给你你想要的。” 如果知晓这年轻人的身份,便会知道,这承诺的重量! 纸道人大笑。 狂风乍起,无数白纸呼啸而过,掠入地面撑开的缝隙之中,界门石柱震荡出风雷之声。 大地一点一点,重新合拢。 金灿华光再次绽放,年轻人没有丝毫犹豫,调转辇车方向,驶入虚空门户,没有丁点留恋地离开了这里。 等到华光一点一点熄灭。 山门重新恢复平静,被白纸填平的大地平整如初,这片天地仿佛下了一场大雪,所有痕迹都被抹去。 纯白山上的背筐人,重新恢复了行动。 他们一步一步继续攀登山阶。 而那些生长在泥泞中的面孔则是缓缓黯淡下来,闭合了双眼。 “……” 烟邪神情有些难看。 今夜他离开清凫山,来到这里,本来只是想和陆钰真商量对策。 没想到会看到一位“意外人物”。 更没想到,陆钰真所图甚大,野心不可估量—— 在见到“辇车”那位之前,烟邪其实一直都想不明白。 陆钰真胆敢这般坑杀大褚修士,难道就不怕仁寿宫的圣后暴怒? 如今他明白了…… 这家伙简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不仅要坑杀大褚修士!而且还要狠狠的杀! 这座纯白山秘境的出现,从来就不是巧合,而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谁会想到,这座巍峨雪山,根本就只是一个“埋伏”?一旦大褚修士打入山门,便会引发“埋伏”,纯白山秘境崩塌,白泽大圣秘境问世……古代大圣的秘境何其凶险?没有阴神境修为,根本没有资格踏入其中! 单单以刚刚那片地渊为坑,便足以让第一批踏入此地的大褚修士有来无回! 怪不得三大宗在陆钰真手中连续吃瘪,这家伙根本就不是白鬼赤仙墨道人之流能够搞定的! 如今似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七座占脚山中,有你的‘纸人’么?”烟邪忽然开口。 “……” 陆钰真没有回应。 “纯白山秘境的杀局的确够狠……但拖上三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烟邪深吸一口气,认真问道:“如果你没有在占脚山中安插纸人,那么你的解决办法是什么?” “世人总有贪恋之物。” 陆钰真风轻云淡地笑了笑:“这座纯白山近在眼前,那些人总会踏进来的。” “愿者上钩……这就是你的解决办法么?” 烟邪觉得这回答好生荒唐:“如果不是三大宗祈求仁寿宫出手,这鸟不拉屎的纯白山,连一只苍蝇都不会飞进来!” 说到这。 他顿了顿,猛然意识到这荡魔一事,从开始便似乎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听说百谷和青州姜家的宝船,在抵达灵渠城的当夜,就举办了庆功酒宴。许多人认为,这场荡魔之战,会是没有悬念的大胜……” 陆钰真忽然幽幽地问:“你说,谢真替他们敲响警钟,这三日拖延,当真是好事么?” 有人贪胜,有人求功,有人迫不及待想要斩下纸人道道众头颅。 烟邪知道今夜这场讯令会议的结局尚未落定—— 有不少阴神督官主张冷静,先站稳脚跟。 但也有好战派希望主动出击! 其实……这所有的讨论,最终都需要一个人做出最终决策。 武谪仙。 这次南疆荡魔只有一位阳神坐镇。 在第二位阳神赶来之前,武谪仙才是七座占脚山真正的领袖,想要攻打纯白山,就需要他出手击破纯白山的护山大阵! “……” 烟邪若有所思之际。 陆钰真再次开口,轻声问道:“如果赶在三日之期,大褚阳神到来之前,纸人道先取一胜,会是何等景象?这些大褚修士,是保持冷静,求稳退出南疆,再商对策,还是怒火中烧,奋不顾身,主动出击?” …… …… (ps:明天会继续爆更。求一下月票。) (本章完) 第454章 清明 第454章 清明 圆龟山不比清凫山,没有虎溪洞天庇护,夜幕笼罩,整座山头显得静谧幽暗。 百谷的洞天灵宝落地生根,长成一株通天巨藤,每一位弟子都有单独住处,元苡本来一个人静静打坐修行,准备渡过这个无声良夜,但夜半子时,洞府门前却是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元师姐?” 叩门者声音轻灵。 元苡有些困惑地推门,门外站着一位白衫如雪的好看女子,拎着一盒糕点。 “元师姐,我有些睡不着。” 好看女子笑了笑,道:“子时来访,会不会有些打扰?” 青州乱变之后,百谷遭受重创,香火隐有凋零之势,连忙招纳门生。按理来说,这座青州圣地,积攒了多年底蕴和名声,乃是人人向往的好去处,一开山门,很快就会收满弟子,但奈何赶上了大穗剑宫开山收徒的特殊时期,许多青州子弟都选择前去中州试试运气,更不要说外地闲散修士。所以直到北狩结束,百谷这才招满弟子,眼前的好看女子,元苡印象极深,这是最后拜入师门的小师妹肖祈。 “肖师妹客气。” 元苡温声开口,却是没有接下糕点:“这是怎么了?” 她对这位肖师妹的印象不错。 也可能是肖师妹和自己当年很是相似的缘故……刚刚拜入宗门,年龄最小,资历最浅,修行起来也最是笨拙。没有开窍的人做什么都不会亮眼,无论是呼吸法还是剑意剑招,肖师妹的表现都很平庸,中规中矩,放在人群之中没多少人会注意。 “第一次参加宗门活动。” 肖祈苦笑一声,诚恳说道:“报名的时候,我听师姐们说,这次南疆荡魔没有太大危险……只要乖乖听师父的话,攻打纯白山时小心一些,不要脱离队伍,便可存活下来。” “……” 元苡神色有些复杂。 当年她参与北海陵一战,也是听到了类似的话。 在凡俗眼中,修行界的修士都是仙师。 但其实不是这样。 这个世界被精致的谎言包裹,许多修士并没有凡俗想象地那么高大,他们当中有许多人……也是蠢货。北海陵捡回一条性命之后,元苡认识到了修行界的残酷。仔细想想,攻打纸人道怎么可能轻松?三大宗邪修个个茹毛饮血,毫无底线,然而这样一帮人联合在一起,却被纸人道玩弄于掌心之中,丝毫没有办法反抗。陆钰真这等通天人物的厉害,根本就不是修行界小虾米能够想象的! 接下来诸圣地要面对的,可能是近百年来南疆最强大的邪修势力没有之一! 不过肖祈有一点却是说对了。 “听师父的话,就能活下来。” 元苡柔声开口:“这几日总攻延误了,南疆三大宗的接引使者不可相信,平日不要离开占脚山……不要担心,我们都会好好活下来。” 肖祈怔了怔。 “元师姐……”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认真说道:“我听说您去陈府学了两招剑式……可不可以教教我?” 对于这种剑招讨教,元苡向来来者不拒。 为了追赶小谢先生,这段时日她拼命修行,平日里除了参悟剑招剑式,便是找人切磋。 元苡钻研剑道的勤恳程度,已经到了绝大多数百谷弟子看到她都会远远绕道避开的程度……即便是平日里最喜切磋的卢鸢师姐,也不想和她对弈,因为她的打法实在悍勇,而且一旦落败,很快就会调整状态再战,就像是一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谁都不想被元苡黏上。 由于谷内无人愿意与她对弈,元苡只能闷头独自钻研。 今夜破天荒来了一位求教者。 元苡求之不得。 “可以是可以……” 她环顾一圈,苦笑说道:“只是这里,不太合适吧?” 藤界太窄,毕竟是灵宝开辟的洞府,让每位弟子都有一座栖身之地,便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片空间,只能容纳一个人静静盘坐。 想要演化剑招,着实不够。 肖祈眨了眨眼,道:“我们去山下?” …… …… “嗖!” “嗖!” 两道剑光,在圆龟山山脚地带掠过。 大褚王朝此次派遣的南下之师,尽是精锐,然而这些精锐战力却不得已分散落在了七座占脚山……看似遥相呼应,但其实有些相距甚远。西南战线的圆龟山乃是最为偏僻的驻扎地,这里距离最近的占脚山复清山足足有百八十里。 一旦出现意外,根本来不及驰援,唯有抵临纯白山时,七大占脚山才算是真正汇合。 因此,占脚山的巡守极其重要。 百谷和姜家各自派遣了弟子,两两成队,巡守山门。 巡守如此森严,还有一个原因:谢真斩杀千缘道人一事,其他占脚山未必放在心上,但叶清涟和姜缺却是实实在在记住了……白日里闹出了这么一出戏码,在他们眼中,合欢宗的接引使者已经不值得信任了。 本该一闪即逝的两缕剑光,此刻骤然悬停。 “卢道友。” 姜家一位年轻人拎着灯笼,沉声开口:“可是发现了什么?” “……” 百谷现任大师姐卢鸢,轻轻咦了一声,道:“刚刚我好像看到了人?” 说罢。 她望向山门不远处的杂草灌木,神情凝重。 杂草一阵骚动。 一只野狐跳窜出来,消失不见。 “许是看错了。” 姜家年轻人一开始还有些紧张,以为真有邪修潜伏,看到野狐跳出,他松了一大口气,连忙安慰道:“倒也不必太过担心。两位督官在山脚设了大阵,真有外敌胆敢踏入,大阵第一时间便会响应!” 卢鸢轻轻嗯了一声。 她放出神念,落在灌木之中,仔细检查一遍,那里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异样。 看来的确是自己看错了。 两缕剑光逐渐离去。 灌木阴翳之中,一片薄薄的纱网随风飘起。 蹲在灌木中的肖祈缓缓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笑着感慨道:“卢师姐的直觉还真是敏锐。” “……” 元苡看着这片纱网,若有所思:“肖师妹这宝器倒是不错,竟能够屏蔽大师姐的神念感知。” 卢鸢接任洪婧之位后,得到了宗门鼎力相助,境界长进飞快。 想要屏蔽这神念……刚刚的纱网,至少得是八品宝器。 “元师姐喜欢?” 肖祈笑着展了展纱网,道:“听说师姐在陈府重新修行了‘青藤篇’……如果把剑招交给我,这宝器便是你的。” 元苡笑着点了点头,下一刻直接出剑。 嘶啦! 一抹剑光,撕碎寒夜,去势极其凶狠! 肖祈平静后退一步,微微偏转头颅,剑气擦着面颊掠过,斩落一缕纤细发丝。 “师姐,这可不是‘青藤篇’……” 肖祈轻叹一声,认真纠正道:“这是荆棘篇。” “是么?” 元苡收回剑锋,看着眼前女子,面无表情道:“你刚刚拜入宗门半年,这两者都一样……反正都是你没修行到的剑招。” 话音未落,剑气再出。 一缕雪白剑锋刺破长夜—— 肖祈轻笑着出手,攥握住剑锋,踏地后退,却不是退往占脚山方向,而是拽拉着元苡,向着远离圆龟山方向倒掠。 一路土石崩裂,泥泞飞溅。 身躯不受控制地掠出数十丈后,元苡咬紧牙关,强行撤剑,抖腕发力,芦苇剑锋骤然弯曲。 “珰!” 元苡前踏一步,紧攥剑柄,将长剑送入肖祈怀中,剑尖被捏,这片剑面便如细叶,弯曲折叠交撞,最后发出极其清脆的一声,一朵青藤虚影骤然出现! 肖祈松开剑尖,仰身折腰,躲开这缕锋锐剑气。 “不错……这才是我想看的……” 肖祈环抱双臂,缓缓恢复直立,微笑说道:“听说你一剑能开三十七朵青藤,刚刚只有一朵。这就是谢真指点后的修行成果么?” “一朵和三十七朵,没有区别。” 元苡神色平静,用力呼吸。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不住颤抖的手腕。 刚刚那番交手,只有电光火石刹那,但元苡十分清楚……两人境界根本不在一个层次。这肖祈比自己要高出至少一个大境界。 可能还不止。 “你根本就不需要修行百谷的剑术。” 元苡幽幽地说:“何必拜师,又何必喊我师姐……阁下真是屈尊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 肖祈伸手捋了捋鬓发,认真说道:“听说百谷的‘焚式’极其惊艳,能够跨越当前境界,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威力,乃是连大穗剑宫掌教都要称赞的顶级剑招……我本想好好修行,直到学会‘焚式’。” “那你需要学很久。” 元苡嗤笑道:“如今百谷掌握‘焚式’的不过那么几人。” 这是百谷压箱底剑招的最后一式。 除非天赋异禀,自行参悟……否则想要得到传承,便至少需要阴神境修为,而且需要有极高的地位。 即便是叶清涟,也需要再过几年,才能观摩“焚式”。 “是啊……我知道需要很久。” 肖祈遗憾说道:“或许我等不到那一天了,如果你愿意装糊涂,那么我们还可以返回占脚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当我是傻子么?” 元苡冷冷道:“你既决意引我出山……又怎会轻易放我回去?” “……” 肖祈沉默了数息,感慨说道:“按理来说,能说出这话的,应该是个聪明人。但如果你真的聪明,看出了我的意图,又怎会离开占脚山?” 她本以为,今夜不会那么顺利。 两人先前谈心之时,元苡语重心长叮嘱了一句“千万不要离开占脚山”。 没想到。 后面以切磋之名,邀请元苡外出,便是水到渠成,这小姑娘甚至心甘情愿和自己躲在纱网宝器之下,避开巡守者耳目。 “只是想看看你的目的。” 元苡吐出一口浊气,开门见山说道:“你想杀我?还是想夺舍?” “……” 肖祈再次沉默。 她默默展开道境,刚刚交手,她已经将元苡拖曳出了数十丈,这里已经远离了圆龟山脚方向,但还不算安全……下一刻大风骤起,无声的狂风在夜幕笼罩之下如海潮般汹涌而来,那张薄如蝉翼的纱网高高飞起,扩大,直到将两人所站之地彻底笼罩,取代夜幕,形成新的漆黑天顶。 现在。 这里是彻彻底底的独立结界。 即便刚刚的巡守者再次赶回,也不会有任何发现。 本就漆黑的夜幕,被纱网笼罩,变得更加漆黑。 夜色如水,如海,如万丈深渊。 元苡想过,肖祈的境界比自己要高。 但她没想过。 这是……一位阴神境。 “我听说灵渠城昨夜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功宴。” 肖祈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有些羡慕又有些同情地说道:“你们这些出生在大褚王朝的人可真幸运,不用经受生死磨砺,就能享受元气,阳光,以及自由的空气。生长在温室中的朵,哪里会不了解‘活着’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在我看来,你们这些踏入南疆的愚蠢家伙,最终能够活下来一成,便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她张开双臂。 狂风大作,但在这片独立结界之中,汹涌的流风却不掀起任何凌厉的风声。 一瞬间。 元苡衣袖便被割开一道道口子。 这些风刃在肖祈的道境掌控之下,变得极其精准。风刃擦着肌肤掠过,却连一道伤口都没有割开。她没有伤害元苡,只是割开衣袖,以此展示自己对这片地界绝对的掌控能力……此刻不伤害,并不代表着接下来不会伤害。之所以会出现这一幕,只是因为掌握了绝对优势的猎人,已经捕获到自己想要的猎物,接下来的狩猎变得无比简单,她可以一招封喉,结束狩杀,也可以慢慢玩弄,直至猎物绝望。 肖祈选择了后者。 只是她并没有在元苡眼中看到惊恐的神色。 肖祈微微歪斜头颅,再次挥袖。 这一次,杀意迸现—— 一缕风刃直接向着元苡额心掠去。 少女没有躲闪,而是依旧保持着平静,直直凝视着眼前生长出狂风之翼的女子。 风刃在即将撞入元苡眉心位置的前一刹忽然转弯,向上飞起,而后在道境主人的操纵下,宛如一蓬烟,就此炸开—— 肖祈有些失望。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她笑了笑,问道:“你似乎并不害怕?” “……” 元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只是认真地看着眼前人,道:“你的目标不是我。” 肖祈挑了挑眉,看着元苡的眼神多了些许赞扬,她背后那对由狂风凝聚的巨大羽翼轻轻扇动,示意眼前这个小姑娘继续说下去。 “我只是百谷里平平无奇的小人物。即便最近得到了师尊的关注,依旧也只是一个小人物……” 元苡缓缓开口,声音平稳。 她很清楚。 如今自己只有驭气境,想要得到宗门重视,至少需要踏入洞天。 在陈府接受谢真指点之前,她固执地修行“青藤篇”,想要追寻心中剑道的答案。 这些固执的坚持,或许是有用的……但至少现在不会被人看见。 杀死一个驭气境,对一位阴神而言,毫无作用。 “就在刚刚,小谢先生抓住了纸人道的卧底,对七座占脚山进行了通报,即便你们真有什么动作,也应该等上片刻……” “区区一个驭气境,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们大费周章呢?” 元苡自嘲一笑:“我身上最珍贵的东西,应该便是与小谢先生的关系了吧?” 风声缭绕,落在元苡面颊上,这次不再凌厉,而是如同轻轻抚摸的手。 这是答对的奖励。 “我猜你没有急着杀我,是想等待圆龟山那边的回应。” 元苡扬起脸,一字一句说道:“你的目标不是我,而是小谢先生……” “其实你是一个聪明人。” 肖祈叹了一声,认真说道:“你猜得没错,真正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你,而是谢真。既然你猜出了我的目的,便更不该随我出山了,谢真来救你,便是落了圈套。谢真若是不来,岂不是丢了命,而且还寒了心?” “你就这么笃定……小谢先生会来救我?” 元苡也叹了一声。 她神情复杂地笑道:“我和小谢先生,并没有太深厚的交情。” “我看也是。” 肖祈笑着附和道:“如果他真如传言那般,那么在乎你,看重你。那么他应该留一缕神念在你身上,或者留一枚传讯玉牌给你,只要你捏碎,他就会赶到。” “真抱歉。” 元苡摇了摇头,扬起小脑袋,笑容灿烂地说道:“我身上没有这种东西,不过还是恭喜你啦。” 肖祈微微皱眉。 她忽然抬起头来,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画面。 毫无预兆,纱网笼罩的天地上方,响起一道撕纸般的剑鸣之声。 这道完美无垢的漆黑天地,被一剑裁剪开来。 狂风翻涌如海啸。 那一剑从高天坠落,瞬间坠地,将无数风浪海潮劈砍破碎。 一把飞剑。 坠在元苡和肖祈正中央,刺入大地,将漫天狂风尽数绞碎。 此方天地,重归清明。 …… …… (晚上还有,不熬夜的就不要等啦。) (本章完) 第455章 教学 第455章 教学 其实放在一年前,元苡还真不会拒绝肖祈的邀约。 那个时候她还真是一个没什么心思的纯良姑娘,在拜入百谷前她只是一个出身在商贾之家的淳朴姑娘,生活在大褚最繁华的江宁,父母从事水路生意,家境不算大富大贵,但至少从没有让她吃过苦,于是元苡便觉得身边人都是好人。这个观念直到北海陵结束才发生改变,倒不是元苡经历生死之后,一下子就从懵懂无知变得精明市侩,而是她从北海陵返回宗门之后,忽然被告知原本前景大好的家族,其实早就沦落到了苦苦支撑的惨淡地步。 这些年在谢氏统御之下,江宁诸门阀陆续臣服,水路生意一再收缩,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背后没有靠山的元家在庞大江宁只能算是一团稍大些的泥,谢氏重整麾下产业之后,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们便被纷纷踢出局。元家早就不复当年,所以父亲这才急着拜托一位相识多年的仙师道长,哪怕耗尽家财,也要送她去百谷修行。好在元苡足够争气,被叶清涟看中,这才保留了一缕希望。元苡拜入百谷的这段时间,家里的生意彻底破裂,父亲欠了许多银两,但却拦住家里其他人,从不主动与元苡联络。其实这个男人的想法很简单,他不想打扰元苡修行,哪怕家道中落,他还是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能够活得无忧无虑。 青州乱变的消息传到江宁。 本就惨淡的元家,得知北海陵血战,百谷年轻弟子尽数死绝……天快塌了。 不幸中的万幸。 元苡还活着。 大难不死,这才有了父女相见。 元苡很庆幸自己开始了修行,虽然如今境界尚且低微,无法在江宁地界改变谢氏做出的决定……但至少能够帮到家族存活下来,她找到叶清涟求来一道授意,元家便无比顺利地从江宁迁移来到了青州,在百谷指引下接管了“楚家”残留的一小部分生意。游海王身死道消之后,青州迎来了巨大洗牌,潮祭大战落幕,小国师给楚家留了一条活路,并没有赶尽杀绝,但楚家在青州的大多数产业都被接手。 现在这里的一切都由百谷和姜家说了算。 某种意义上来说,元苡给了这个濒临坍塌的家族一次新生。 许多人的长大都是一夜之间。 从那天之后,元苡改变了许多。 她开始拼命修行。 不仅仅是为了追赶小谢先生,也是为了甩掉过去那个没用的自己。 如果今夜正常发展…… 那么肖祈登门拜访,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元苡对这个肖师妹有些许的同情,但也仅限于同情,她甚至连肖祈带来的糕点都不会收,大概只会客气地说一句“师妹太晚了早点休息”,然后接一句“如果睡不着便好好修行”。 然而今夜并不是正常的一夜。 正当元苡准备开口回绝的时候,心湖之中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谢玄衣并没有在姜家和百谷的洞天灵宝中休息。 他驭剑悬停在圆龟山顶。 天幕黯淡,正好为被,剑器悬挂天顶,薄薄暮云缠绕,他的神念收缩笼罩一整座圆龟山,观察着百谷和姜家的每一位年轻弟子……关于南疆荡魔的具体事宜还在讨论,但已经与谢玄衣无关了,他已经不想参与无意义的议论,也尊重大褚督官们所做出的一切决定。 只不过有些事情却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参加北狩之时,谢玄衣被阴过一次,那艘甲庚号宝船满船尽是邪修,这次宝船人选由书楼和皇城司契定,都是自己人,当然要靠谱许多,但对手却变成了纸人道。谢玄衣十分细致的检查了每一个陌生弟子,他对纸人道的了解其实并不比其他人更多,之所以能够认出“千缘道人”,只是因为恰好提前遇到过道九……如果陆钰真麾下还有其他化形宝器,混入宝船,潜伏在自己身边,他未必能够识别出来。 其实肖祈隐藏得很好。 谢玄衣神念从她身上扫过,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按照常理来说,他其实并不会过多留意这个普通弟子。 但偏偏。 谢玄衣在整座圆龟山中,只特殊关照一人。 那便是元苡。 于是接下来的一切……便水到渠成的发生了。 元苡按照谢玄衣的传音指令,一步一步配合肖祈,离开山门,躲开巡守弟子的监察,最终来到这里,在无人知晓的偏僻角落,大家互相撕破伪装,互相展示底牌。如果谢玄衣不曾在元苡身上留下一道特殊关照的神念,从一开始便掌控局势,那么现在一切都会变得被动。 “……” 看着插落地面的“飞剑”,肖祈神色有些难看,这竟然只是一枚随意折断的枯枝,甚至不是单独淬炼的宝器! 此刻她回想先前操纵风刃吓唬这少女的画面。 这才明白为何元苡始终如此镇定。 怪不得元苡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原来今日这场“请君入瓮”,自己才是那个入瓮的狩猎目标。只不过对方未免也太信任这个姓谢的年轻人了吧?毕竟是在自己领域结界之中,先前那种情况,只要自己改变一下念头,风刃没有拐弯,便会直接贯穿她的头颅! 天顶上空。 隐约可见一抹金灿光焰,缓缓悬挂,犹如大日。 肖祈抬起头来,紧缩眉头。 她看不清头顶那道耀光的具体景象,只觉得这大日着实刺眼。 与此同时,肖祈心中隐约感到庆幸,谢真刚刚那一剑看似凌厉,但那根撕裂天幕直坠大地的枯枝,只是把这方天地一切为二,以剑气为屏风,将元苡兜罩包裹起来,并没有破坏这座结界的“完整性”,看来谢真似乎也存了就地解决的念头,不希望惊动其他无关人等。 如此一来,这座结界的威力并没有被破坏。 她背后无形之翼微微震颤—— 被剑气绞碎熄灭的风海,点燃余烬,重新开始缓缓流淌。 肖祈深吸一口气,道境之力翻涌。正当这方天地风声再度密集之时,她听到了一道冰冷淡漠的声音。 “……青藤篇第三式。” 肖祈怔了怔。 这声音从高空坠落,落在大地之上,缓缓荡漾开来,荡出的无声涟漪,混杂在风声之中,将蓄势的狂风震散。 一时之间,枝叶摇曳,草木俯身。 站在肖祈对面不远处的少女,神色凝重,握紧芦苇长剑,摆出架势。 “呵?!” 肖祈气得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觉得这一切简直荒唐到了极点。 刚刚的话……是说给元苡听的! 开什么玩笑? 元苡只是驭气境,而自己是阴神境!这姓谢的是想指点驭气境和自己对弈?! 然而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荒唐。 一个敢教,一个敢打。 元苡握紧芦苇,没有丝毫犹豫,前踏一步,剑尖上挑,一连串青藤从地面生长而出,这是一招极其朴实的剑招,在百谷剑典之中,往往用来防守,但在元苡手中却是多了些“舍身忘死”的意味,这驭气境小姑娘根本就不管递出这一剑自身会变得怎样—— 一剑刺出。 无数青藤逆着狂风拔地而起! 看着这一幕,肖祈脸色一片铁青,她只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侮辱。 她之所以全力凝聚道境,是为了和天顶那个姓谢的驭剑修士决一死战,而那个姓谢的不屑对自己出剑也就罢了,难道真想指点一个驭气境来击败自己? 驭气境蝼蚁! 自己只要随意一掌就能拍死—— 面对这样的一剑,肖祈当然不会后退,她神情愤怒到了极点,眼神中的杀意也凝聚到了极点,整座小天地的空气都在此刻染上一层冰冷含义。肖祈原地不动,采用了最简单也最轻蔑的方式进行回击—— 她抬起衣袖,扬起手掌。 狂风翻涌,在远方形成一枚数十丈,足以淹没小山的巨手,贴地“缓缓”拢来。 轰隆隆! 呼啸之音,落入元苡耳中,她没有丝毫犹豫,继续递剑。 她不在乎这世界其他所有的声音。 她只在乎一个人。 那人让她出剑,她便出剑,那人让她使用“青藤篇第三式”,她便使用青藤篇第三式。 “不用变招。” 谢玄衣站在天顶,背负双手,平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落入元苡心湖之中:“继续,继续第三式。” 元苡的奔跑速度越来越快。 她能够感受到耳畔山呼海啸的轰鸣—— 那巨大狂风凝聚的手掌,几乎要将她淹没,碾碎! 但就在狂风即将撞在少女羸弱身躯的那一刻,插在地面上的那把枯枝,忽然轻轻震颤了一下,一缕无形的漆黑道境在瞬间绽放,贴着少女切割整座道境世界,化为一面极其纤细几乎可以忽略的剑气壁面,这条墨线瞬间拔地而起,千钧狂风撞在灭之道境堆砌的纤薄壁面之上,竟是直接破碎消散。 紧接着,天地间响起极轻的撕裂之声。 “刺啦!” 元苡怔怔看着眼前画面,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青藤篇第三式。 通篇最为朴实无华的一剑…… 由她这位驭气境递出。 竟然真的顺利刺入了阴神尊者的身躯之中。 …… …… (ps:原谅我更新这么晚,太久没有爆更了,不太适应这个强度,不过久违的熬夜了一下,感觉还算不错。如果没有意外,明天也会多更。希望大家可以多投一投月票,这样俺也可以多一些动力~) (本章完) 第456章 风裁之界 第456章 风裁之界 风吹草屑,剑气渐歇。 肖祈低下头,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把没入胸口的长剑……一位驭气境,竟然真的刺伤了自己? 剑尖从胸口下侧刺入,从后背穿出。 滚烫的鲜血顺延剑身流淌,被风吹得抛洒而出,这些殷红血珠并未直接落地,而是形成滚圆饱满的鲜红水滴,悬浮在空中。这里是肖祈的道境洞天,她的道境名为“风裁”,这座由纱网编织的世界名为“风裁之界”。 这里本该被暴怒狂风填满,然而那根插入大地的枯枝镇住了风眼。 现在,这世界真正的主宰,不在地上,而在天上。 是否有风,肖祈说了不算。 悬在天顶的黑衣年轻剑修轻声传音:“可以了。” 元苡立刻拔剑后撤,没有丝毫恋战。 肖祈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击。 她轻咳一声,低头凝视着胸膛位置的那片鲜红。 芦苇剑锋拔出之后,伤势并未蔓延。 四面八方的流风向着肖祈汇聚,那一颗颗悬在空中的血珠随风起舞,最终重新汇入她的躯壳之中。 “……?” 元苡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幕。 她知道自己境界低微,刚刚那一剑杀力有限,即便在谢真指点下成功奏效,也造不成太大伤害,只是眼前这画面属实有些匪夷所思了。 鲜血倒流,这是南疆独有的神通么? “不用太惊讶,因为……” 悬在天上的飞剑缓缓落地,谢玄衣站在了元苡身旁,微微向前倾了一步。 “她不是人。” 整座世界的风声都被黑衫压了下来。 不是人? 元苡神色变得古怪起来,而后想到了今日听到的传言。 听说陆钰真在纸人道内悉心栽培的“无垢尊者”,都是宝器启灵化形…… 难不成眼前这女子,就是其一? “呵呵……” 肖祈伸出手掌,擦拭唇角鲜血,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挺直脊背,只不过数息功夫,伤口已经愈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唯独衣襟残留了些许红渍。 刚刚这一剑,伤害极小,侮辱性极大。 她很清楚。 百谷的青藤篇没什么厉害之处。 真正厉害的,是那根插入大地的枯枝。 刚刚自己的道境之力,还没来得及释放,就被枯枝上的剑意斩断—— “灭之道境……” 肖祈眯眼看了片刻,喃喃开口:“不愧是道主看中的人……刚刚晋升阴神,就有如此战力的,我还是头一次见,难怪道九会吃这么大的亏。” “灭之道境……” 元苡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了。 她知道。 当年大穗剑宫那位玄衣剑仙,纵横天下,靠的便是“灭之剑意”。 这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剑道道境。 在陈府。 她也见识过谢真施展这条道境。 只是,平日里的演练,和实战完全不一样。 陈府那时,谢真召出武道神胎,演化灭之道境,只是为了让元苡参悟。 而刚刚…… 那把枯枝所绽放出的道境,则是为了“斩杀”! 肖祈的话语,回荡在这座洞天天地之中。 然而谢玄衣根本就没有回应。 自始至终,他都懒得多看这女子一眼。 “驭气境后,凝练洞天,便可以参悟‘道则’之力了。” 他柔声说道:“即便是凡俗也可以参悟大道……先前护住你的道境,与陈府演化的道境是一样的。如果你能参悟‘灭’的道则之力,哪怕没有晋升阴神,刚刚那一剑,依旧可以对她造成伤害。” 元苡听得十分认真,用力点头。 另外一边。 肖祈脸色则是重新变得铁青起来……这是什么意思?直接忽视自己?不把自己当人? 这片天地的风声再度汹涌起来。 “关于‘灭’的道境含义……我教过你的。” 谢玄衣对此根本就不在意,温和说道:“你上次参悟出来的成果就很好……这条道境可以‘斩断’许多东西,斩断落叶,斩断肉身,斩断灵魂……” 元苡眨了眨眼。 她虽然没有看得太清,但却隐约感受到了“灭”的含义……刚刚自己递剑之时,肖祈的道境就是被这灭之意直接斩碎。 “小谢先生……” 元苡认真听着谢玄衣的教诲,忍不住开口发问:“灭之道境什么都能斩么?” 刚刚出口她就有些后悔了。 虽然神色始终平静。 但元苡内心却是相当紧张的,她时刻盯着不远处的肖祈,就在刚刚,这四周的风压似乎变了,变得比先前还要更加阴沉,即便是驭气境的她也能感受到那呼之欲出如海啸般的沉重杀意。 元苡刚想提醒。 下一刻。 肖祈消失在原地,她速度之快,远远超出了元苡想象,这座洞天世界被纱网宝器笼罩,由“风裁道境”布成,虽然大道被剑气压制,但也不至于丝毫无法施展,这是谢玄衣刻意展露的极致轻蔑,他并没有剥夺对手出招的权力,反而大方给予机会。 “轰隆!” 原来风声鼓荡到极致,竟然会掀起雷鸣声。 伴随着这道炸雷响起,肖祈身形直接出现在谢玄衣背后三尺,她抬起手掌,此方天地以她为圆心,成千上万缕乳白气流凝成长刃,汇入她的手臂。 “当然。” 天地寂静那一刹。谢玄衣看着元苡双眼,平静说道:“什么都能斩。” 话音未落。 那条高高举起,凝聚全部道境之力的手臂,便被斩落,抛飞出去。 “???” 肖祈瞳孔地震。 元苡满眼惊叹。 没人看清谢玄衣是怎么出剑的,甚至没有人看清这缕剑气从何掠出,向何归去。 这一次。 抛洒而出的鲜血并没有凝成血珠,悬浮空中。 而是直接噼里啪啦洒了一地,渗入地面。 这一剑气,和元苡刚刚的那一剑……有天壤之别。 被谢玄衣的“灭之道境”斩中,无法回归本体,这道被斩断的部分,破碎之后便不可拼接……因为谢玄衣的“灭之道境”斩落的是天命。 那根插入大地的枯枝,嗖一声拔地而起,直入谢玄衣掌心。 他轻轻捻握了一下,甩了个轻松写意的剑,而后缓缓转过身来,这片风之世界不再被剑气镇压,于是无数狂风肆无忌惮地起舞,吹起谢玄衣的黑袍,这个年轻人背后浮现出一尊巍峨庄严的金灿神胎,那神胎俯视这片天地,连同这片天地的主人。 被斩断一臂的肖祈,神色惨白,跌坐在地。 她试图召回断臂。 但是以失败告终。 这片天地已经彻底脱离自己掌控…… 肖祈的道境之力开始紊乱,她的心湖更乱。 谢玄衣以枯枝挑了挑,那条断臂飞了过来,他对这断肢残骸不感兴趣,只不过刚刚无数烈风凝聚而成的“长刃”让他觉得有些意思,手臂断裂之后,这条凝固的长刃并没有消散。 “你和道九不一样,你比他要弱很多。” 谢玄衣看着眼前女人,缓缓说道:“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在纯白山中排名应该很低……这是你的本命器?” 那条长刃,被无数烈风包裹。 谢玄衣两根手指抹过,烈风被灭之道境除尽,露出内里细长匀称的本体…… 这并不是刃,也非刀剑,而是一根长箫。 怪不得这女人的道境与风有关。 “……” 肖祈咬了咬牙,并不开口。 “这就有些奇怪了。” 谢玄衣俯视着眼前女子,面无表情说道:“道九战败的消息,应该传回纯白山了。没有阴神十五境修为,怎敢招惹我?你主动设局,总不会是专程为了送死……” “呵!” 肖祈只是冷笑一声,并不言语。 谢玄衣忽然想起前夜,斩杀不知名刺客之后,前来送话劝退的楚蔓。 谢玄衣本想将楚蔓也一同斩杀。 但落剑之后。 无数白纸翻飞,楚蔓肉身并未陨落。 “看来你并不会死。” 谢玄衣低垂眉眼,缓缓说道:“你们这些宝器之中,有人能够捏造化身,施展替死术?” “……?” 肖祈虽未回答,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却被谢玄衣精准捕捉。 看来自己猜对了。 肖祈之所以潜入百谷,应当是道主想要借此偷学“焚式”…… “焚式”固然珍贵。 但偷学概率极低,需要潜伏数年,甚至十数年,最终还未必能有结果。 肖祈毕竟是一位阴神战力。 陆钰真一定早就做好了“弃子”准备…… 所以今夜此局,肖祈才会如此放肆,哪怕大概率不敌,也要主动引战。 “醉翁之意不在酒么?” 谢玄衣忽然皱起眉头,眼神也变得冰冷起来。 他伸出手掌,攥住肖祈脖颈,将其提拎起来。 肖祈无所谓地笑了。 此刻谢玄衣心湖之中,忽然涌出了一股不好预感,这股预感应该早就来临了。 只不过以太平之姿踏入这座独立洞天,导致这份预感“姗姗来迟”。 一缕灭之道境掠出。 这座狂风呼啸的小洞天无法承受斩杀之力,开始从天顶崩裂,犹如一枚主动破碎的蛋壳,然而天地清明之后,谢玄衣发现四周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他踏入风裁之界前,这里距离“圆龟山”只有百丈,四周是灌木和密林。 而现在则不一样了。 狂风呼啸声音从界外传入界内,无数白纸如雪屑翻飞,四周树木以飞快速度倒流。 原来先前对峙,交战,交谈的每一个刹那……这座“小天地”都在以极快速度迁移。 这才是肖祈的真正目的。 请君入瓮,或者自己入瓮。 无论怎样,接下来将这座大瓮移走。 这一刻谢玄衣终于明白了女子脸上的笑容是为何意……从一开始肖祈就知道,这一战她必败无疑,不过胜负从来都不重要。她可以战败,可以赴死,可以被千刀万剐,这一战最终结局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只要能够将这座【风裁之界】,顺利搬出圆龟山即可。 …… …… (今晚还有一更。不熬夜不要等。) (本章完) 第457章 今夜 第457章 今夜 【风裁之界】被剑气斩破,露出外面的世界,这里已经不再是圆龟山附近,而是来到了与纯白山接壤的地界。 四周白纸翻飞如大雪。 在这里已经可以看到不远处那座巍峨挺立的宏伟圣山。 “可惜……” 肖祈咧嘴笑了笑,然后流露出遗憾神色,她本以为自己可以直接将一整座【风裁之界】直接搬入纯白山中,但这个姓谢的年轻剑修实在太谨慎,而且手段太凌厉了,这场战斗并没有持续太久,能够将洞天搬到这里应该已是极限。 “道主说过,剑修的心湖感应都很灵验。” 虽然战败,肖祈脸上却是流露出了战胜者才有的得意笑容:“这座【风裁之界】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感觉如何?” 刻意说出这番挑衅之语,就是为了迎接“死亡”。 肖祈能感受到脖颈上的力量逐渐加重。 但那缕能够斩杀一切的灭之剑意却没有直接将她抹去。 谢玄衣拎着女子,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剑气撕碎【风裁之界】后,这座独立洞天的掠行便被强行打断,纱网宝器被切碎成数百片,纷纷扬扬随着纸屑一同洒下,包裹这座洞天的风儿则是如瓣一般片片坠落,他以剑意护住元苡,缓缓落在这座充满泥泞的小山山头。 “传说中只有极少数阳神境大修士,才能施展出‘千里显圣’的神通。” 谢玄衣忽然开口,说了一句与今夜话题无关的话语。 肖祈怔了一怔。 她没有明白,谢真想要表达什么。 “千里显圣,魂魄出走。这神通需要参悟特定道境……抵达那种境界的大人物,哪怕一缕神念显圣出现,也足以威慑群敌。” 谢玄衣认真地凝视着眼前女子,他一只手将其提拎举起。 另外一只手,则是并拢双指,缓缓掠过。 一缕凝聚剑气,裁开了肖祈的衣襟,使得内里肌肤也裸露出来。 剑气缓缓切割肌肤。 这次,谢玄衣没有动用灭之道境。 他在剑意之中,蕴了一缕截然相反的生之道境,用来感应这具身躯之中流淌的血液。 “纸人道的手段的确不俗,能够效仿‘千里显圣’,捏造出一副几乎以假乱真的白纸化身。为了潜伏进入百谷,你的这具化身似乎比楚蔓要高级许多,怪不得不害怕灭之道境的斩杀,因为本尊血肉远在千里之外……” 透过剑气,谢玄衣默默感受着这副躯壳皮囊下流淌的血液。 因为潜入百谷乃是一个周期极长的任务,所以肖祈这尊“白纸化身”要精致许多,但这具躯壳里的血液是不会骗人的。这些鲜血并非来自同一个人,这具“纸人”躯壳至少容纳了十个人以上的血液,这就是肖祈先前被元苡刺了一剑,还要回收鲜血的缘故,对于这具白纸化身而言,鲜血是很珍贵的东西,如果不是必要情况,需要尽量减少损耗。 前些年,大褚有许多修士并不认为“纸人道”是邪教,由于纸人道压迫三大邪宗的缘故,甚至有人宣传纸人道乃是替天行道,但本质上纸人道与阴山天傀宗合欢宗没有任何区别,那些人将杀人摆在台面上,纸人道只不过是处理得干净利落,看上去洁白无垢罢了。 “你……想说什么?” 不仅仅是剑修有心湖感应。 肖祈也有,谢真没有急着杀她,反而让她心中产生了不妙的预感。 泥泞小山的风声渐渐熄灭。 一缕缕漆黑剑意,将两人缠绕起来。 肖祈心中的不祥预感越来越浓郁…… “你这具皮囊由白纸所做,这般杀了,也无意义。” 谢玄衣忽然说道:“但如果‘搜魂’又会如何?” “?!” 肖祈心底咯噔一声。 她在这一刻明白谢真想做什么了…… 千里显圣这门神通之所以厉害。因为显圣之人,真的是圣人。 墨四的白纸化身,虽然可以仿造出一尊“显圣”化身,不惧死亡,但如果遭遇神魂术法攻击,可就是两说了。白纸化身需要消耗大量天材地宝,而且拟造而出的化身境界会比原主低上一头,因此面对“搜魂”这等不讲道理的术法,防御力反而更差。 “!!” 肖祈心神震颤失守,紧接着没有丝毫犹豫,连忙引爆紫府。 但已经晚了。 泥泞山头燃起无声且暴怒的狂风! 漫长的铺垫就是为了这一刻,肖祈心念松动的那一刹……谢玄衣闪电般出手,两根手指点落在女子额头,灭之道境与生之道境纠缠掠出,以极其强悍的姿态冲入这尊白纸化身紫府之中,强行搜刮肖祈残落的记忆碎片,肖祈自爆之前,搜魂已经成功发动。 谢玄衣得偿所愿,搜刮了肖祈的神海。 时间很短。 不过对谢玄衣而言已经足够了,他并不在意其他琐事,只想知道纸人道麾下守护山门的“宝器尊者”,究竟有几位,具体是什么实力。 电光火石之间。 谢玄衣从肖祈神海之中,得到了一份还算详细的残缺情报。 白日与道九交战的那位,名叫象八,本体是“天象鼓”。 肖祈排在第七……这次拜入百谷所用的正是谐音化名,本体是裁风箫。 紧接着。 琴六,池五,墨四,镜三。 谢玄衣一口气连续攫取了六份档案。 这纸人道内部还真如自己所想,尽是宝器化形,而且每一位尊者都有其独特神通……这让人头疼的“白纸化身”,便是墨四的天赋神通。这些宝器被陆钰真收集启灵,赋予躯壳,然后各自发挥出了不可思议的作用,这就是纸人道稳稳压制三大宗的缘故。 只可惜。 肖祈的自爆来得太快,神海深处记忆也被白纸封锁。 谢玄衣还想继续深挖,但一切只能到此为止—— “轰隆隆!” 小山山头的狂风爆碎,鲜血炸开。 肖祈在神念侵入那一刻便决定以死谢罪,她无比果断地抛弃这尊白纸化身,竭尽全力将这具阴神躯壳引爆! 这场爆炸风波极大。 整座小山几乎被夷为平地—— 漫天血雾翻飞,滚滚风浪之中,一袭黑衫飘然倒掠而出。 谢玄衣毫发无损,衣衫不染丝毫血污。 他拎着元苡后退,退出了百丈,来到另外一座稍显干净的山头。 “结束了么?” 元苡神色有些惨白。 她看着那轰轰烈烈炸开的血雾,想起前夜灵渠城外的阴神自爆事件。 谢玄衣摇了摇头。 他仰起头,看着从天顶坠落,愈发如雪,愈发冷冽的纸屑:“今夜……才刚刚开始。” …… …… (ps:我知道这一更字数很少,其实我还想继续写,但实在有些熬不动了。明天中午会有一章。) (本章完) 第458章 纸雪 第458章 纸雪 漫天纸屑如雪从天顶倾落,谢玄衣头顶那尊武道神胎双手倒持剑气,轻轻杵地。一片笼罩方圆十丈的清净之地就此圈出,然而寒意还是陆续渗入这方天地,这些白纸当真如雪一般,纷纷扬扬,轻薄似絮,遇水即化。 很快,整座小山都被纸雪覆了一层。 这时候元苡才注意到,如今落脚的荒芜小山,似乎也是许多年前修筑的一座“占脚山”,虽然杂草横生,背后却矗着一座小亭,上面还悬挂着生锈腐败的匾牌。 “下山之后,一路西行。” 谢玄衣轻声开口,将那根枯枝塞入元苡手中。 少女怔了怔。 “不要回头,如果遇到邪祟,就用它出剑,这里蕴了一缕灭之道境。” 谢玄衣回过身子,望着那座破败小亭,缓缓说道:“……阴神境下,没人能够扛过这一剑。” “小谢先生要留在这吗?” 元苡抱着枯枝,咬了咬嘴唇,不愿就此离去。 漫天纸雪从天顶洒落。 这本该是极美的一副画面,但在此刻却显得格外萧瑟。 元苡感到了一阵冰冷……即便是先前面对阴神境肖祈,也不曾有过这般感觉。 这些惨白纸雪,落在天地间,并不好看,反而有些渗人。 “有人想要见我一面。” 谢玄衣低垂眉眼,平静说道:“情愿牺牲已经潜入百谷的阴神境暗子,也要请我来纯白山一趟……这一面,恐怕不得不见了。” 谢真所说的话,元苡只听懂了一半。 但不重要了。 她能感觉到——这些纸雪携带的萧瑟之意,尽数落在了小谢先生身上。 自己所承受的寒意恐怕只有十之一二,或许更少。 不远处那座被白雪覆盖的惨白小亭,年久失修,在夜幕中散发着淡淡的荧光。元苡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那里明明一片空白虚无,却在风雪呼啸之中,折射出了扭曲的影子,像是有一尊高大幽暗的孤魂野鬼坐在长亭最深处…… 或许那里真的坐了一尊鬼? 无论如何,自己留在这里都只能妨碍小谢先生,成为累赘。 元苡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 她抱着枯枝,小心翼翼地后退。 “小谢先生……要小心。” 谢玄衣没有回首去看少女离去的身影,也没有开口多言。 他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 …… …… 这座白纸呼啸的小山,很快便只剩下一人。 谢玄衣头顶的武道神胎,保持着倒持剑气姿势,肩头落满了一层纸雪。 他并没有动,只是静默看着小亭。 之所以保持静默。 是因为希望一切维持原样。 谢玄衣的神念,始终笼罩在元苡身上,小姑娘的下山路十分顺利,或许是怀中那根枯枝散发的剑意足够凌厉,又或许是先前那番叮嘱被人听了去,后来的漫天纸雪,没有落在她的肩头。 元苡下山之后,身形逐渐远去。 确保少女离开之后,谢玄衣终于开口。 “既然只是为了见我,那么其他人便不重要……” 他看着小亭,认真说道:“我奉劝你不要打元苡主意,如果她有什么意外,你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得很惨。” “哈……” 亭中传来一道轻笑声音。 并不是轻蔑。而是天寒地冻导致的哈气声。 光线明灭,缓缓显露出一道高大身影。 那人披着黑色莲衣,身材颀长,面容清俊,双眼清澈好似一汪干净湖水。 “小谢山主不必担心。” 高大身影揉搓双手,一边哈着气,一边笑着说道:“我们的目标就只是你,如果这个叫‘元苡’的姑娘在路上出现意外,那么一定是三大宗干的……你可以去找他们算账。” 谢玄衣认出了这高大身影。 对方出现的那一刻,便自行对应了肖祈紫府中攫取掠来的那段记忆。 “……镜三?” 肖祈自爆得很快,谢玄衣只得到了这几位无垢尊者的模糊影像,不过已经足够识别身份。 眼前这个高大男人。 便是纸人道无垢尊者之中排名第三的存在,本体乃是【玄冥镜】。 这件宝器本是妖国之物,据说凶性极大,吞噬了好几任器主,最终在饮鸩之战被打得破碎,由人族阳神亲手埋入北域雪山地底,与【道炉】特性彻底相反,【玄冥镜】的道境之力乃是极致冰寒……这座小山此刻已经陷入极度冰寒,因为洒落天地的惨白色彩不仅只有纸屑,更多是【玄冥镜】凝聚的霜雪。 “是我。” 镜三坦然笑了笑,承认了身份。 刚刚隔壁那座泥泞山头所发生的一切,镜三都看在眼中,他有些感慨地说道:“我本以为老四的‘白纸化身’乃是天衣无缝的神通……没想到还存在着‘搜魂’这么一桩漏洞。” 其实,这漏洞几乎可以忽略。 因为肖祈这尊白纸化身,也具备阴神境实力,想要同境界强行搜魂,除了谢玄衣这样“转世重修”的至强者,几乎没人能够做到。 换做其他阴神境修士。 即便能够战胜白纸化身,也很难从“搜魂”中得到什么。 “你先前有机会阻止‘搜魂’……” 谢玄衣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人,双手缓缓垂落,不见任何动作,但是武道神胎紧攥的那道细长剑气,已经开始震鸣,披落肩头的那层雪屑蒸发沸腾,金灿神霞一缕一缕流淌,神胎仿佛活了过来,那张木然面容逐渐变得威严且布生杀意。 “不错。” 镜三依旧微笑:“但毫无意义,不是么?七妹的‘白纸化身’一定会死……你搜魂一番,正好替我节省时间,不必自我介绍。” 他来得很早。 在灭之剑气击碎【风裁之界】之前,镜三便已经来到附近了。 只不过这位排名极其靠前的无垢尊者并没有选择出手阻止,而是静默观看着这一切发展…… 谢玄衣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 自己刚刚那番搜魂,所看到的排名最靠前的无垢尊者,便是镜三。 看来这并不是巧合。 再往上者,根本就不在肖祈紫府神海之中,真正的“核心机密”,即便搜魂也无法获得。 “看来陆钰真只是给了你们生命,并没有教会你们其他的东西。” 谢玄衣略带讥讽地开口:“如果我是你,我不会眼睁睁看着所谓的七妹就这么因搜魂自爆而死。” “是么?” 镜三笑了笑:“或许你说得没错,但有些东西……需要存在,才能探讨意义。” “……?” 谢玄衣皱了皱眉。 “你刚刚说到死……想要‘死’,首先需要‘活’。” 镜三微微歪斜头颅,认真说道:“我们这种东西,即便本尊成功化形,都未必算是真正的‘活着’,再套上一层‘白纸化身’之后,又怎么可能迎接‘死亡’?” …… …… (今天下午还有。) (本章完) 第459章 离亭 第459章 离亭 说这些话的时候,镜三依旧在笑,但语气听起来却有些悲伤。 佛门主张世上万物皆有灵,有灵者皆可修行。 但宝器修行,实在太难……不知历尽多少春秋,多少风霜,才能开启一缕灵智,凡俗逆天而行,为求长生,而像“镜三”这样的存在逆天而为,往往只是为了寻求虚无缥缈的自由。 “所以你费尽心思,把我请到这里,只是为了说这些?” 谢玄衣冷冷回应。 镜三言语散发的自哀,在谢玄衣眼中,有些可笑。 宝器修行不易,凡俗修行也不易。 为了在南疆这片瘴气之地生存下来,三大宗炼化魂幡,豢养炉鼎,烹制尸傀,无所不用其极……纸人道其实也一样,以鲜血充填白纸化身。这里向来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任谁来了都是一样。 生死二字,怎是一言两语能够囊尽? “虽然我很想和小谢山主好好论道一番,但现在不是时候。” 镜三很是识趣地中止了这个话题,他微微一笑,带着遗憾意味地说道:“有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想要见你一面,开出了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价格……这才是我们今夜最重要的任务。” 如果不是主动暴露,肖祈还可以潜伏在百谷内很久,这枚暗子已经顺利布下,只要有足够耐心,便可以收获到极大的惊喜。 以肖祈的修为,最多一年,就会顺理成章地“崭露头角”,得到百谷长老客卿的赏识,成为内门弟子。再之后也必定是一帆风顺,顺利成为核心弟子,然后成为最为耀眼的那几位年轻天骄。 名义上来看,肖祈的任务是偷学剑谱……但以陆钰真的才学,除了“焚式”,其他招式都不值一提,没有过目必要。 当肖祈真正在百谷站稳脚跟,这枚暗子的作用便真正发挥出来。 届时青州发生的一切,都在陆钰真掌控范围,风吹草动,皆入彀中。 没想到。 这么一位费尽心思安插的暗子,就这么弃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陆钰真做出了如此安排…… 就连镜三也描述,这是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原来纸人道和方圆坊一样啊,只要开价,就能交易。” 谢玄衣面无表情地说:“对方开出了很大的价格,多大?” 这本不是一个应该得到回应的问题。 但镜三却做出了回应。 他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地下,声音郑重而诚恳:“道主刻意叮嘱,如果你问了这个问题……就这么回答。” 谢玄衣之所以讨厌陆钰真,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这样。 他最讨厌拐弯抹角。 而陆钰真最喜欢打哑谜。 “……” 谢玄衣根本懒得去想这哑谜的含义。 他抬起头,看着愈发冷冽凝肃的大雪。谢玄衣早就注意到了天顶倾落的霜雪正在加剧,只是为了确保元苡能够平安离开,他才选择站在这里,让大雪铺满肩头,此刻这座无名荒山已经被霜雪覆盖,形成了一座崭新的,浑圆的结界。 与【风裁之界】不同,这座结界范围更大,而且更加牢固。 之所以没有妄动。 是因为镜三与他先前遭遇的几位无垢尊者都不一样。 单单是站在这里,便让谢玄衣心头感到一阵无形压迫。 这是道九,象八,肖祈都做不到的事情……这家伙很可能拥有阴神圆满的实力。 谢玄衣平定心湖,默默回想自己搜魂得到的那部分神海记忆。 纯白山无垢尊者的排名与实力无关,乃是按照拜入山门的时间决定。但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排名便意味着实力,跟随陆钰真越长,得到机缘便自然会更多。 不过宝器之间存在差异,这份名单便只能用来参考。 【道炉】这样的攻杀宝器,战斗方面的天赋要远胜【裁风箫】,所以道九拜入山门时间极短,但能发挥出的威能实力,已经超过了肖祈。【玄冥镜】跟随陆钰真的时间,比他们都要长。 而且长得多。 这是一件和【道炉】一样纯粹的攻杀利器。 “陆钰真还真是神机妙算啊,连我开口问什么都算到了……” 短暂的静默之后,谢玄衣终于开口:“那么他有没有算到,今夜这出我不愿意配合呢?” 话音落地。 谢玄衣猛然挥臂横斩! 背后那尊武道神胎骤然睁眸,那把倒插大地的精灿剑气直接拔地而起,横切一剑—— 轰隆隆隆。 大雪翻飞,席卷如浪,层层叠叠漆黑如墨的灭之道境附着在这道剑气四周! 这道本来纤细的剑气,拔出之后竟是瞬间扩散数十上百倍,掀起一道咆哮翻滚的无声炎浪,仿佛要要将整座山头尽数吞没! 镜三神色平静。 看着这几乎吞没天地的一剑,他没有后退,依旧站在小亭前。 镜三伸出手臂,大袖翻飞涌出无数纸雪。 他的确与肖祈不是一个级别的人物。 如果放在【风裁之界】这一斩足以将整座洞天世界拦腰斩断,但在这里却未能奏效,只见镜三大袖中翻涌飞出的无数纸雪,瞬间凝固成镜,与灭之剑气交撞,但并非是“硬碰硬”。 谢玄衣皱眉看着这一幕……【玄冥镜】的天赋神通似乎与“折射”有关。 下一刻。 短暂寂静之后,这道粗壮剑气不受控制,被直接弹射开来! 轰! 漆黑剑光从荒山山顶射出,本该如同一道冲霄烟,在天顶最高处炸出绚烂光彩,只可惜南疆天幕向来被瘴气笼罩,这道黑色剑气炸开在黑色天云之中,消弭无声,如同雪溶于水。 “真吓人啊。” 镜三甩了甩手臂,笑道:“小谢山主,道主知道你不会配合。所以今夜这场会面,就安排在这里。” 说着,镜三抬起头,欣赏着这本该精彩万分却无形无象的画面。 这座小山凝成浑圆结界之后,唯独上方没有封顶。 此刻掠上穹霄的灭之剑气在天顶炸开,于是纷纷扬扬的霜雪夹杂了些许黑色…… “……” 谢玄衣沉默。 他本以为,【玄冥镜】的出现,是为了接替提前战死的肖祈,这座霜雪布置的浑圆结界,是为了继续“搬山”,将自己连同结界一起挪入纯白山中。但现在看来纸人道的计划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黑色纸雪落在天地间,灭之道境的残余剑气发挥作用。 地上白雪开始消融。 越来越多黑雪坠落,这方天地褪去原本雪白纯洁的色彩…… 这的确是许多年前修葺留下的“占脚山”,但却并不是大褚王朝所留下的。 谢玄衣抬头看着古亭。 那座破败古亭的生锈牌匾,逐渐显出字迹。 那枚牌匾上,刻着一字。 离。 离国的离。 …… …… (ps:好啦我知道今天下午可能有点晚……但是我写出来就是这么久……晚上还有,好不容易爆更一会,大家一定会原谅这个不太准时的小毛病吧?) (本章完) 第460章 佛光灵韵 第460章 佛光灵韵 黑雪落在白山上。 小亭悬挂的牌匾抖落簌簌雪渍。 这里的确是古人修筑的占脚山,不过是离国修士修筑,整座小山荒芜已久,但这座孤零零的小亭却得以保留。 这些年,南下荡魔的不止有大褚,还有大离。 离国梵音寺的佛门僧人,将“荡魔”视为一种修行,因为他们的修行法门与正常修士不同。梵音寺内几乎所有修士皆是炼体者,横渡充满瘴气的南疆,正好可以淬炼肉身,那些想要凝聚金身,修出神胎的年轻僧人,都会尝试踏入南疆。 所以这片荒芜山界,七成以上的占脚山,都是由佛门修筑。 眼前这座也不例外。 那个“离”字乃是佛门梵语。 伴随着大风呼啸,牌匾上黯淡的古文重新变得明亮起来。这一整座占脚山都开始震颤,一道道金灿神辉从天顶垂落,镜三刻意没有关闭结界,留了上方一道缺口,不仅仅是为了更好地对抗释放“灭之道境”,也是为了接纳这座孤亭铭刻的阵纹之力。 金灿神辉垂落,这一幕极美。 如果忽略阵纹启动时刻的片刻“凝滞”,那么这场盛大绚烂的神辉,便像是刚刚被弹射出去的那蓬剑气烟。 数千条纤细金灿的神霞,如柳叶笼罩山头。 谢玄衣只是抬头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他前踏一步,身形从原位消失,下一瞬直接来到镜三面前。 以纸人道的行事风格,镜三此刻与自己相见,大概只是为了确保阵纹能够启动,这家伙从头到尾都没有准备动手厮杀…… 但谢玄衣不是这么想的。 这些无垢尊者自带天赋神通,【玄冥镜】甚至能够折射弹反灭之道境。 大战将至。 探查情报的机会不容错过。 “轰!” 谢玄衣对准镜三头颅,毫无哨地砸出一拳。 刚刚那道剑气被镜面弹开之后,他便决定放弃出剑,陆钰真几乎了解自己的所有进攻手段,想要探查出镜三的底牌,就必须使用非常规手段。 然而这一拳并未命中。 镜三反应速度比谢玄衣预料中更快,面对这毫无预兆的一拳,不讲道理地歪斜头颅,险而又险地躲开。 拳风擦着镜三面颊轰出,在空中震出隆隆音爆! “小谢山主……还真是一个另类剑修啊……” 镜三后退数步,轻轻嘶了一声。 他伸手抹了抹面颊。 虽然躲开了正面轰击的一拳,但肌肤还是被擦伤了。 拳风擦伤之处,仿佛被炙烤一般,燃起了挥之不去的灼烧感。 谢玄衣是剑修,即便出拳……蕴含的也是“灭之道境”。 “啧啧,真疼啊……” 镜三轻笑一声,凝视着指尖沾染的鲜血,忍不住讶异开口。 他没想到这一招竟如此凌厉。 揉搓着指腹鲜血。 镜三眼中神色多了些许凝重。 这灭之道境的杀伤力属实有些惊人。 他不免心想,如果自己没有【玄冥镜】的天赋神通……被刚刚那一剑道境斩中,该是什么场面? 连人带山,一同湮灭? …… …… “很强。” “比我预想中还要更强。” 粗略交手,谢玄衣心中已经有了大概定论,他认真审视着不远处的镜三。 【玄冥镜】实力的确很强,远远不是【裁风箫】这种宝器可以比拟……道九刚刚拜入纯白山,还未修行太久,也无法和镜三相比。眼前这个男人在当前境界几乎是完美的存在,拥有顶级宝器的天赋神通,除此之外还拥有堪比大妖的近战能力。 不过…… 这世上没有完美之物。 “宝器化形成人,有了人的优点,便也有了人的缺陷。” 如果道九只是栖居在【道炉】之中。 那么谢玄衣永远没有杀死道九的机会。 镜三,也同样。 镜三选择化形成人,开始“活着”,在那一刻,他便可以被“杀死”。 与肖祈不同。 镜三对自己实力十分自负,以他境界,的确可以在纯白山界横行无阻……之前传遍七座占脚山的交战影像,便是由他打出。阴山的新晋阴神尊者被他一招瞬杀,直接生撕。这般骄傲的人,绝不会借用“白纸化身”这样的苟且之术显圣。 所以,他此刻流下了鲜血。 谢玄衣再度瞬身欺入,这一次镜三做好了充足准备。 一拳打出。 镜三不再闪避,而是同样递出一拳,力劲从大臂传递,两人这一拳在空中震出一蓬雪屑。 “珰!” 金铁交撞之声炸开。 这是谢玄衣晋升阴神之后,第一次遇到肉身强度相当的对手!在武道神胎加持下,这一拳足以将一位阴神初境直接打得身躯爆碎!然而与镜三对拳,却仿佛撞在了铜墙铁壁之上,没有讨到丝毫好处!这还只是两人单纯以蛮力较劲! 下一刻道境运转。 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 “铛铛铛!” 灭之道境凝聚,迸发,尽数被【玄冥镜】格挡,反弹! 谢玄衣闷哼一声,倒退开来,退出数十丈,双脚在地面大雪犁出一道深深沟壑。 他甩了甩发麻的手臂。 这是他第一次尝到灭之道境的滋味,整条小臂被道境之力侵蚀,仿佛有无数毒蛇正在体内互相撕咬,幸好自己就是这道境之主,“灭之力”被迅速化解,不适感迅速消退。 谢玄衣神色凝重地望着镜三。 竟然再次被格挡了……【玄冥镜】的天赋神通未免有些太强硬了吧? 这么多年。 他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对手。 “道主大人说,今夜你我难免要打一场架,他还说我占不到便宜……我本来不相信的。” 镜三同样甩了甩手,只不过动作隐蔽,他默默将对拳那只手藏入袖中。 镜三抬眼望着天顶,有些担忧地说道:“现在我信了,你这小子确实能打……可是接下来那位贵客该怎么办?万一要是吃了亏,这桩买卖纯白山是不是做不成了?” 谢玄衣皱了皱眉,同样抬头。 金灿神辉笼罩之下。 整座小山,仿佛被包裹成为了一个茧。 那篆刻着“离”的牌匾,散发着淡淡金光,与天顶神辉遥相对应。 “若干年前,离国行脚僧在天下修筑佛寺,南疆也不例外。” 镜三望着天顶那轮耀眼的光华,方圆十里的漆黑天幕都被这轮金光照亮,从来无月的阴沉夜幕反而多了一轮“太阳”,只是这万千华光坠落,却没有带来丁点温暖,这座小山的纸雪越下越大,越积越厚。 “所谓的‘占脚山’,便是这些僧人最先弄出的。当年佛门大盛,有众多行脚僧传播教义,弘扬佛法,为了磨砺肉身,锻炼精神,这些人专门往苦难之地前行,于是纷纷前往南疆……只可惜血肉之躯终究羸弱,绝大多数行脚僧踏入南疆便没有再出来。” “你说这些人蠢不蠢?” 微微停顿了一下,镜三带着戏谑意味问道:“那时候的天下好不容易太平一会,非要当什么和尚,没有苦头,硬找苦吃……因为当年没入南疆的行脚僧太多,甚至还有几位得证果位的高僧失去音讯,梵音寺的领袖终于坐不下去了。你猜猜,那位佛门领袖踏入南疆,看到了什么画面?” “……” 谢玄衣本不想搭理镜三。 只是听到这,实在很难不联想到合欢宗。 当年谢玄衣杀过不少合欢宗修士。 这些人的修行术法,相当一部分是以梵文编撰…… 那时候他其实相当不解,梵文乃是佛门秘言,怎会被合欢宗邪修掌握?后来返回莲峰,他亲自问过掌教,却只换来孽缘二字的回答。 佛门弟子主张禁欲。 而合欢宗的“欢喜禅”则是完全相反。 这两者完全没有相似处。 此刻镜三所说的话,隐隐约约印证了这段被历史浪潮淹没的过往。 “哈哈,就是你想的那样。” 镜三笑眯眯说道:“这世上最痛恨阴山的人大概是你师父,这世上最痛恨合欢宗的必定是梵音寺……你再猜猜,当年那位主张灭掉合欢宗的佛门领袖是谁?” 谢玄衣瞳孔微微收缩。 “禅师。” 镜三吐出这两个字。 这实在是让人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 这件事发生在很久之前。 而禅师正好活了很久。 镜三懒洋洋认真说道:“这就是为什么,南疆绝大多数占脚山都变成了现在这副荒废模样……三百年前,禅师亲自出手,荡平了这些占脚山,不过这些荒废的南离亭落还残留着‘佛光灵韵’,只要激活,这些‘佛光灵韵’就可以成为精准的虚空锚点,只要愿意,佛门随时可以杀回南疆。这些占脚山残留的佛光灵韵没人能够抹去,不过禅师早就老得走不动路,即便再回南疆又能如何?他可是全天下最慈悲的人,总不至于和活不下去的魔头较劲。” 镜三说得没错。 往事如烟。 当年那些魔头已经杀尽。 佛门讲究因果生根,顺其自然……禅师已经很多年没有管过南疆的事了,只是他所留下的“佛光灵韵”,却造就出了新的因果。 “轰隆隆隆。” 天顶金灿神辉燃烧,这些辉光坠落凝聚,落在小亭之上。 一扇金灿门户缓缓凝聚成型。 谢玄衣在这一刻明白纸人道的全部计划了,只要【风裁之界】将自己带离圆龟山,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将成为必然。镜三接受到讯息会立刻出发,离开纯白山,前来接引【风裁之界】,无论肖祈死在哪里,都不重要。镜三的任务就是点燃附近荒废占脚山残留的“佛光灵韵”,让三百年前的佛光锚点从南疆传出,传到离国,从而开启一扇精准定位的门户,能够掌握这佛法神通的人物,除了梵音寺正统,便只有离国皇室……很显然要见自己的人不会是前者。 响彻世界的轰鸣在此刻回荡。 八匹龙马拉着辇车驶出金灿门户,整片荒芜山顶都被金光染尽。 “您来了。” 镜三微微侧身,以温驯恭敬的声音开口:“如您所愿……这,就是谢真。” …… …… (ps:大家久等,这一章写了很久,下一更在明天中午。) (本章完) 第461章 太子殿下 第461章 太子殿下 金光遍洒,龙吟回荡。 残留多年的佛光灵韵化为锚点,熊熊炽焰燃烧成为门户,八匹龙马拉着金灿辇车驶出虚空,这座荒芜百年的荒山从阴暗幽冷变得蓬荜生辉,镜三主动牵起缰绳,指引金灿辇车平稳降落,天顶倾落的圣辉化为华盖,笼罩在辇车上方。 谢玄衣默默收起长剑,凝神看着漫天华光悉数收敛归落于小亭上方。 他活了两世。 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仗势隆重的出行派头。 龙吟响起那一刻…… 来者身份便呼之欲出。 “太子殿下。” 镜三笑着说道:“您要见的人很危险啊……需要我陪同么?” 按照原先约定的交易来看,将谢真引到一座破败占脚山,完成传送阵纹的搭建,他便已经完成了任务,现在便可以离去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与纸人道无关。 但是道主大人交代过,这位辇车上的年轻大人物乃是未来纸人道重要的“伙伴”,接下来还有不止一场交易要做……镜三必须鞍前马后尽职尽责把这位太子殿下伺候开心,只要不违反纸人道教义,那么太子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金焰缭绕笼罩,在漆黑之中撑起通天光柱。 这一幕极其刺目。 但镜三早就布置好了结界,【玄冥镜】将整座小山尽数笼罩,今夜是无比重要的一夜,道主决不允许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纰漏,所以这是比【风裁之界】还要牢固数倍的独立洞天,没有人能够破坏太子殿下与谢真的会面。 辇车上的年轻人缓缓站起身子。 金光落在他身上,将他映照地如同神灵,这极度浓墨重彩的圣光,洒落在任何一人身上,都显得有些“厚重”。 但唯独落在他身上,显得恰到好处。 太子放眼环顾,看到了遍地洒落的黑雪,以及破碎的石屑。 山顶鏖战留下的痕迹十分激烈。 仅仅一眼,他便明白镜三口中的“危险”是何等概念了……传送阵纹的凝结大概只需要二十息,眼前这副画面,就是“二十息”等待过程中两人的打斗所致,一个刚刚晋升阴神境没多久的年轻人,竟然和镜三打得有来有回。 太子瞥了眼镜三缩在衣袖里的那只手。 虽然刻意隐藏。 但他还是看了出来……镜三那只手正在微微颤抖。 如此来看,刚刚那场短兵相接,谢真似乎还占了上风? “不用。” 大风吹起太子披在肩头的鎏金玄参大氅,无论是纸雪还是黑雪都被华光染成金灿色彩。 他站在辇车上,仿佛成为了这座世界的主宰,声音平淡且镇定。 “……” 镜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先前道主与太子见面之时,他站在界门外远远眺望,金光贯入纯白山,太子单刀赴会,没有携带任何护道者。 这一次亦然。 这个浑身燃烧金光,犹如太阳的年轻身影,依旧是孤身前来。 “您确定么?” 镜三想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提醒:“……谢真参悟了被誉为攻杀最强的‘灭之道境’。”“我知道。” 太子殿下声音平静。 他伸手掸去肩头的纸屑,淡淡说道:“多谢好意,不过我不喜欢独处的时候还有第三人在,所以麻烦你离开的时候,把这些‘纸雪’也一同带走。” 在南疆。 有纸屑的地方,便有陆钰真的眼睛。 “明白了。” 这句回应的指令十分明确,镜三不再坚持劝说,他点了点头,向后退了一步,万千纸雪震颤轰鸣,向着镜三敞开的大袖袖袍之中狂掠,一时之间,山顶金光都被大雪淹没,站在龙辇上的太子与谢玄衣隔着大雪对视,最终雪气消散,镜三遁入黑暗,这无数大雪也随之化为龙卷追随而去。整座小山变得一片清宁,寒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那宛如太阳降临的炙热灼烤。 山顶重新归于静默。 谢玄衣皱起眉头,不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死寂。 剖开【风裁之界】的时候,谢玄衣本以为自己即将迎接一个不死不休的漫漫长夜,他已经做好了沉疴出鞘应战的准备。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和自己想象中不同。 此刻无数炽光落在辇车上,离国太子背负双手,接受着这炽光垂降沐浴,形如“太阳”。 太子似乎没有主动开口说话的意思,仿佛今夜费巨大代价来到这里,真的只是为了见上一面。 谢玄衣的神念落在辇车上。 一无所获。 这座辇车应当是纳兰玄策所炼,辇车一侧还烙着“玄微”二字,这件出行宝器似乎还兼顾了类似【众生相】的作用,太子站在金光中,神念尽数收敛,面容不可窥伺……听说玄微岛乃是糅杂诸多九流术法的驳学之地,纳兰玄策既能占卜卦算,也可炼器炼丹。常言道所学驳杂未必好事,样样懂样样松乃是常态,不过如今来看,能炼制出这等龙辇,纳兰玄策的炼器术应是不容小觑。 隔着龙辇,谢玄衣并没有感受到杀意。 但这并不算是一件好事。 历代大褚皇位的正统继承者,觉醒血脉之后,修行速度一日千里,只逊色于转世真人。 离国那边的“皇血者”同样强悍,不输大褚。 方圆坊中关于这位离国太子的案卷,没有留下具体的境界记录……但是没有一位皇位继承者会将自己暴露在险境之下。太子拒绝了镜三陪护的请求,选择与自己单独见面,绝不可能是自负托大。 谢玄衣并没有丝毫放松。 这些年,纳兰玄策辛苦布局,一心想要灭佛…… 而沅州好局,刚刚被自己搅黄。 如今离国内斗正是最为激荡的关键时刻,纳兰玄策与太子已是不可分割的利益集团,纳兰玄策受挫,便是太子受挫。 今夜相见,绝无好事。 太子总不可能是来感谢自己的……感谢自己斩杀了大量沅州铁骑? “谢山主。” 便在此时,这份宁静终于被打破。 太子声音里带着笑意:“今夜相见……我是来感谢你的。” …… …… (ps:久等久等,这一章先发后改,接下来的更新大概在晚上,我尽量并成一个大章保证阅读体验。) (本章完) 第462章 有恩必报 第462章 有恩必报 荒唐! 太荒唐! 听到离国太子所说的话,谢玄衣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这家伙真是来感谢自己的么?感谢自己什么?把沅州搅得不得安宁? “许多年前,我曾与你师父有过一面之缘。” 太子站在辇车上,声音有些遗憾:“你师父的确是天纵之才……” “是么?” 谢玄衣挑了挑眉。 上一世他见过这位太子殿下么?怎么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你师父曾在乾州,剑挑七位同境者。” 太子微笑说道:“这七位皆是我的门下。” “……” 谢玄衣陷入沉默,这事儿他还真有些印象,早些年自己放荡不羁,以论道之名,四处问剑,全靠纯阳掌教在背后兜底,才没出岔子。 跑到大离王朝砸场子,这种事情,可不太礼貌啊。 当年在乾州,有七位实力不俗的同境剑修登门求战。 谢玄衣一剑败尽。 曾有好心人告诉他,这七人是某位不得了的大人物麾下门客,惹怒了那位大人物,他很难离开乾州……只不过后续什么都没有发生,击败那七位剑客之后,谢玄衣继续在乾州居住了一段时日,直到离开,都无事发生。 那位所谓的不得了大人物,原来便是太子。 “你没找他麻烦?”谢玄衣道。 “技不如人,输也活该。” 太子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道:“他们输得太快,还没来得及报上我的名号,便已经败了……这种情况下,有什么可追究的?” 谢玄衣有些讶异。 这离国太子,倒是与自己听说的不太一样。 前段时日出使离国,他听使团僧人提到此人,梵音寺僧人提及太子纷纷色变,虽然佛门被迫卷入党争之中,但禅师留下的戒言却告诫众人要置身事外。这些僧人不敢口吐污秽之言,只是隐晦表示这位殿下绝非仁慈博爱之人,有时候甚至有些“疯癫”。太子府虽然招纳了大量门客,但要求极其苛刻,那些奇人异士拜入太子门下,需要遵守条条戒律,种种门规。若是犯了错,惹了太子恼怒,便要遭受极其严酷的惩罚。 可刚刚那番言语,听起来却甚是宽容。 而且谢玄衣回想当年,自己的确没在乾州遭遇后续麻烦。 “那几位门客后来如何?”谢玄衣下意识问了一句。 “他们?” 太子笑着开口,说着说着感慨唏嘘起来:“太子府从来不养闲人,他们败在你师父手上,自是找人处理了……虽然未报我的名号,但七人合围一人,却被一招击败,实在太过丢人,。你说巧不巧,这其中竟有一位是九皇子布下的卧底暗子,若不是你师父,这暗子应该还能在我府上潜伏许久,先前我待他可不薄了,赠酒赠马赠美人,黄金万两,良田百顷,后来我扒了他的皮,将他吊在虞州大漠之中曝晒而亡。” “……” 谢玄衣无话可说。 果然……这世上的传言,没有空穴来风的道理。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世上所有故事,皆有巧合而生……一饮一啄,自有天定。” 太子长叹一声,略带戏谑地说道:“正是那次乾州比斗揪出暗子,让我觉察到了九皇子心怀叵测,动机不纯……于是我在乾州提前布局,早早提防了这位平日恭敬顺从的幼弟,这才避免了阴沟翻船。后来纳兰先生替我卦算复盘,说乾州大胜的这一因果,要落在你师父谢玄衣头上,这等大恩,我自是要当面致谢,只可惜始终没有机会。再后来,便发生了北海之变。” 说到后面。 太子流露出了情真意切的遗憾。 他诚恳问道:“不过幸好……谢玄衣虽然死了,但还有你这样的弟子活着。如果当年因果并未消散,而是就此顺延下去……那么这份恩情,便该承转落在你的身上。你说,我该不该谢你?” “……” 谢玄衣看着那如同太阳的辇车。 听完这番话话,他只觉得太子是个疯子。 “就因为这事?” 谢玄衣无法理解今夜发生的一切,只是因为若干年前,自己随意在乾州挥出的一剑,太子大费周章,让陆钰真抛弃了肖祈这枚暗子,再出动镜三这种顶级强者,只为了将自己带至此地。 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一切其实还算合理。 如果不是因果术的虔诚信徒,又怎会和陆钰真同谋? 如果不是疯子,又怎能得到纯白山的青睐? “当年乾州的事,可不是小事。” 太子十分严肃,无比认真地纠正说道:“我这人,向来恩怨分明……有恩必报,有怨必偿。” “所以你准备怎么报答恩情?” 谢玄衣淡淡开口,他想看看这个疯子接下来的表演。 “黄金百万,城池一座!” “美酒,美人,宝器,爵位,声名,权势……” 太子的玄参大氅被风吹得翻飞如同战旗,他的声音在空中鼓荡。 他带着笑意,望着眼前的年轻剑修,开出自己的条件:“……只要你点头,你想要什么,本殿便给你什么!” 小山再次迎来了短暂的寂静。 而后响起了低沉的笑声。 谢玄衣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他看着金灿辇车,觉得刚刚那番话,实在讽刺到了极点。 “这……就是你的报答?你要我背叛大褚,加入离国?” 果然,这世上的事情没有最荒唐,只有更荒唐。 谢玄衣就知道,今夜这场相见,不会那么简单。 太子先前所说的所有话语都只是铺垫。 什么恩情,什么因果。 说白了,这就是一个疯子。 谢玄衣丝毫不怀疑,若是当年太子找到自己,也会说出和今日一模一样的话。 这家伙的目的只有一个。 招揽自己。 “很荒唐,是么?” 太子也笑了,笑得十分随和:“我也觉得荒唐……” 微微停顿了一下。 “因为……你身上的‘因果’,究竟是恩多,还是怨多,实在很难说清啊……” 太子脸上笑意缓缓收敛。 他看着谢玄衣,声音逐渐变得冰冷:“你可知,你在离国坏了本殿多少好事?” “因你之故……” “沅州铁骑元气大伤!” “孟克俭身死道消!” “灭佛大局遭受破坏,不得不推移延后,九皇子本来苟延残喘,已无招架之力,如今却是强行续了口气!” 整座离亭小山,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 太子所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蕴含着离国皇血的“神敕威压”,这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俯视,是血脉上的压制,亦是精神灵魂的碾压。 虚空震荡。狂风呼啸。 谢玄衣神色从容,身形巍然不动。 自始至终他就没有产生过一丁点侥幸之念。 他很清楚,今夜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是好事,所以武道神胎早早扎根,双手杵剑,将无数风雷格挡开来! 站在辇车上的太子,想要动用离国皇血让他跪下。 然而昔时正值巅峰之年的褚帝都未能做到这件事。 谢玄衣站得笔直。 “当年之因,今日之果,已然抵消。” “有罪之人,能够不受惩戒……便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太子语气中的怒火缓缓平息。 那团炽烈的风暴逐渐消散,金光璀璨,如同太阳一般的金灿辇车,此刻散发出的气息也变得柔和…… 太子恢复了温声细语:“你能够得到宽恕,甚至能够得到赏赐。你应该庆幸。” “说完了么?” 谢玄衣打断了太子的话语。 太子微微一怔。 “……说完的话,我就要走了。” 谢玄衣伸出手掌,缓缓从面前划过,嘶啦一声,虚空被割出一道口子,不远处的山径显露出真实面容,今夜这座占脚山先后被两座结界包裹,一座是【玄冥镜】的冰寒结界,另外一座则是离国大阵的皇血结界,褪去大雪和金光之后,石径既不萧瑟也不华美,在夜幕中散发着淡淡的漆黑色彩。 同样散发漆黑色彩的,还有谢玄衣的剑意。 太子皱眉看着那道虚空裂缝。在佛光灵韵的指引下,离国皇血大阵垂落的金灿圣光将整座占脚山笼罩,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四周虚空便游掠着淡淡的漆黑色彩,这些都是谢玄衣默默释放的“灭之剑意”,有些时候灭之道境不仅仅可以用来杀人,还可以用来刺探空间阵纹最为薄弱的地界。 “你的意思是,拒绝?” 太子脸上没有了笑容,也没有怒意。 他静默地站在金灿辇车上,看着那个转身准备离开的年轻男人。 “拒绝。” 谢玄衣回答地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金灿结界被撕开一道口子。 瘴气滚滚掠入界内。 无数漆黑剑气如游鱼一般,围绕着小山山顶斡旋,这些剑意首尾相衔,拼凑成一尾尾活灵活现的游鱼。谢玄衣只是引召出了“灭之道境”,用来勘察这片空间,并没有将其凝聚,对准太子释放。 不是因为没有杀念。 而是因为他知道,即便此刻剑气尽数坠下,大概率也是浪费力气。 心湖早就传来了感应。 这个周身笼罩太阳圣光的家伙,比镜三还要棘手难缠。 谢玄衣不想浪费自己的剑意。 镜三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心湖中的不祥预兆便在加重,似乎有一件极其糟糕的事情即将发生……不,或许是已经发生了…… 他准备离开这里。 “先前从没有人拒绝我。” 金灿辇车上的太子不怒不悲,缓缓说道:“谢真……你是第一个。你确定要这么做么?” “现在有了。” 谢玄衣有些不耐,他冷冷地说:“我没有兴趣和一个疯子交谈……更没有兴趣和一个想要杀我的家伙合作,前夜灵渠城的刺客是你派遣的,对吧?” “呵……” 太子此刻反而笑了。 那张笼罩在圣辉下的面孔,忍不住流露出哑然失笑的神色。 还真被姓陆的说中了。 “是我。” 太子环抱双臂,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他很确信。 灵渠城刺客神海中的阵纹,没有被破坏。 也就是说,谢真没有机会搜魂。 太子一直信奉因果,也修行因果术,他知晓“监天者”这样的存在可以通过蛛丝马迹推算天相,所以太子府栽培出的“死士”,与其他修士不同,即便自爆,死后也不会有什么残留。 “其实一开始我没有猜到……” 谢玄衣淡淡说道:“只是在见到你的那一刻,我便确定了灵渠城刺客的效忠对象。” “这就是剑修的心湖感应么?” 太子低笑开口。 “不……与心湖感应无关。” 谢玄衣摇了摇头,讥讽地说:“只有你这样的疯子,才会考虑死士自爆是否会留下痕迹这种事情吧?我的确有许多仇家,但是那些有家底抛出一位阴神中境进行试探的,几乎没人会选择隐姓埋名。” 太子的确家大业大,阴神中境的尊者,说不要就不要,说引爆就引爆。 仔细想想。 自己那些敌人,要么没这个动机,要么没这个家底。 谢玄衣轻叹一声,道:“其实现在我有些同情为太子府效劳的那些死士了,倘若他们拜入纸人道,至少在自爆之前,还能罩上一层‘白纸化身’。” 太子对麾下忠士的性命漠视程度,算是谢玄衣平生仅见。 都说邪修丧尽天良。 可那些阴山的大魔头,也不会无缘无故将自己弟子炼入魂幡之中。 前夜的那位灵渠城刺客,已经修到了阴神中境,却是直接被当成了诱饵,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一场看似普通的刺杀,注定有去无回,但凡一击不成,最终结局便只有“被迫引爆”。 “所有人都要死,早死晚死,不都一样?” 太子轻描淡写地说:“在他决定成为太子府死士的那一刻,生命如何结束,便由不得他做主了。这是一个明智之举,至少我会让他死得轰轰烈烈……我已经派人给他在离国境内安排盛大的葬礼了,他死得其所,家眷会得到厚待,宗门也会受到赏赐。” “……” 谢玄衣再次沉默。 和这种疯子,有什么可说的? 他隔开虚空,准备离开这座占脚山。 “我劝你再想想。” 太子盯着年轻剑修的背影,声音慵懒地说道:“毕竟……你已经回不去了。” …… …… (ps:今天更新就到这里,大家莫要嫌少,俺需要好好构思一下,先稳住质量,争取明天多更一些~~) (本章完) 第463章 大褚阳神 第463章 大褚阳神 “你确定要这样么?”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回不去了。” 无光之地,溪水流淌。 墨道人驻足来到溪水前,看着蹲在溪畔形如枯槁的瘦小童子,南疆天顶无光,入夜极暗,但此刻那位童子伸出手掌,竟是有粼粼波光摇曳生出,枯瘦指间缝隙,水流破碎潺潺落下。 “这是从虎溪洞天流淌而出的‘灵泉’。” 童子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抬起头,通过指间缝隙,望着不远处。 那里正是清凫山所在的方向。 “多罕见的东西啊……” 童子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我麾下的那些阴山弟子,修行三生三世,也喝不上这种灵泉……可在道门,或许这只是无人在意的洗脚水。” 长生斋在清凫山落脚,为了清扫瘴气,将虎溪洞天释放而出。 这座洞天灵宝,直接将一座荒废占脚山化为福缘之地。 不仅有明月相照,还有灵泉流淌。 这条小溪滋润了清凫山山门的那条干涸沟壑,并且满溢而出,流淌蔓延了数里,最终来到了这里。 “纸人道出现之前,阴山山门在三宗之中最大,道藏也最多,只不过……阴山没有灵泉这种东西。” 童子站起身子,甩掉满手水渍,微笑说道:“天傀宗有灵泉么?” “……” 墨道人沉默。 南疆这片荒芜之地,哪里有什么灵泉? 三大宗弟子所能喝到的,最甘甜的东西,无非就是人血。 新鲜,滚烫,炙热,解渴。 “看来天傀宗也没有这种东西。” 童子望向阴翳的另外一个方向,淡淡地说:“那么合欢宗呢?” 不远处,缓缓走出一道赤足曼妙身影。 那身影背后散发着淡淡的荧光,六枚雪白拨浪鼓悬浮摇晃,上面印刻着晦涩梵语。这是一个披着大红喜袍的年轻女人,只不过佩戴着一副死死贴附面颊的面具,面具勾勒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看上去很是渗人。 阴山的领袖乃是白鬼,赤仙,青枭。 天傀宗是墨道人,白道人。 而合欢宗,则是两位禅主,名为“合一禅主”,以及“欢喜禅主”。 曼妙女子并未回答童子问题,而是直截了当开口,表明立场:“我支持白鬼……走到这一步,我们已经没有其他选择。” 如果说今夜被虎溪洞天笼罩的清凫山,算是南疆最明亮温暖的地方。 那么这里。 便是最黯淡,最冷清之地。 谁都不曾想到,三大宗的最高领袖,会在这里会晤。南疆这片荒芜之地的斗争已经持续了数百年,纸人道出现之前,三大宗彼此厮杀,从未停歇。墨道人,白鬼,欢喜禅主这种级别的人物,轻易不会离开山门,他们身份特殊,地位超绝,经受不起太大波澜。 他们虽在南疆称圣,却也只能在南疆称圣。 离开南疆,失去瘴气庇护,他们便可能遭遇圣地之主出手抹杀。 龟缩,才是最好的办法。 无论是大离还是大褚,都愿意看到南疆内部厮杀斗蛊……一旦宗门领袖身死道消,这份平衡便会被打破。 于是这么多年。 三大宗谨慎维护着这份平衡,为了自己能够多活一些时日,也为了对方能够多活一段时日。只可惜这份平衡已被纸人道打破,三大宗的真正领袖破例在这里会面,按理来说这里还该出现更多的人,但今夜发生的事情,需要有人藏在暗处,还需要有人站在明处。 “大褚王朝让我们跪下来。” “我们跪了。” 白鬼看着面前那条干枯的雪白溪水,轻声说道:“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难道乖乖听话,跪在地上,就能够保住性命么?如果不是纸人道,即便我们跪下来,也不会换来他们的同情和怜悯……” 表面上来看。 之所以会有这么一场荡魔,是因为三大宗被纸人道逼到了绝境。 但本质上…… 是大褚王朝意识到了“纸人道”的危险。 如果让纸人道吞并三大宗,那么皇室维持多年的平衡便会消失,南疆这片荒芜之地被陆钰真统御,会不会生出一个崭新国度?哪怕其势力无法与大褚皇族抗衡,但这股力量极大概率可以与道门,大穗剑宫,或者佛门对抗! 这是大褚皇室决不允许的事情。 只不过——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希望看到“荡魔”成功的。 “这几日,诸位应该都与那位见过了。” 白鬼微微停顿了一下,沉重开口:“我知道……离国那位,未必比褚国要好多少。至少他没有让我们跪下来,不是么?我们都是山岩夹缝中生长的野草,本就时日无多,能够多活一个年岁,便是一个年岁。” “所以……” “阴山已经做出了决定……” 童子轻轻吸了一口气,望向阴山所在的方向,幽幽说道:“站在大离这边,我们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说着。 他望向大红袍女子。 “附议。”欢喜禅主只是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 “我听说……千缘道人死了?” 墨道人有些犹豫,缓缓开口。 “是……” 欢喜禅主幽幽说道:“陆钰真不守规矩,对他种了纸人术。” “千缘道人的死,让那些褚人有了警惕。现在情况已经变了,那几座占脚山正在商议具体荡魔事宜……” 墨道人叹息道:“总攻或许会延后。” “所以才有了我们的会面,不是么?” 白鬼皱了皱眉,漠然说道:“有些事情,需要有人去做,才能够有机会实现。现在轮到天傀宗表明态度了。” 欢喜禅主不语,只是默默挪移目光,随白鬼一同看着墨道人。 “我……也同意。” 墨道人沉默片刻,表明了态度。 他神情凝重说道:“在我离开山门之前,白道人已经在做准备了……只是目前为止,三大宗的接引使者,只是看到了大褚行驶而来的宝船,以及负责驻扎占脚山的阴神,我们难道要这么开始么?” 大褚宝船离开都城之前,三大宗便在密切关注这一切了。 他们派遣了七位接引使者,分别去往七座占脚山。今日算得上是“收获颇丰”,七位接引使者除了千缘道人身死道消,其他六位与占脚山主相处还算融洽,带回了大量有用情报……只是最重要的那份情报,却是没有收到。 此次荡魔,战力最强,负责统领总攻的“武谪仙”。 至今没有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即便出现了“千缘道人”事件,七座占脚山讨论地热火盈天,武谪仙依旧没有现身……他似乎根本就不在宝船之上,又似乎根本不在乎这场荡魔。按照原定计划,武谪仙乃是击破纯白山界障的关键人物,只有阳神境出手,才能让三大宗打入纸人道山门。 “这的确有些不妥……” 白鬼轻轻一叹,道:“虽然还没有见到大褚的阳神,但是时候开始这一切了。” 说到一半。 白鬼忽然止声。 他眯起双眼,死死盯着溪水来源的方向。 大欢喜禅主微微歪斜头颅,面具遮掩之下,展露出些许困惑神色。 墨道人皱眉回过头。 “……?” 那条干枯的小溪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身影,那是一个披着道袍的稚嫩孩童,修行者修到一定境界便可以“常驻容颜”,白鬼虽然活了许多年,但真身却保持着十三四岁的孩童模样,然而此刻走到这片阴翳交汇地的孩童却与白鬼不一样,他并不是刻意隐瞒年龄的老鬼。 他真的只是个孩子。 道袍稚童一路走走停停,最后在溪水干枯的位置,蹲下身子,做出了和先前白鬼一样的动作。 他掬了一捧水。 水中响起微弱的挣扎声。 那是一尾黑鱼正在努力摆动身躯,它游得很快,然而游错了方向,虎溪洞天已经关闭,这条蜿蜒溢出的小溪注定要沦为涸床…… “你本该活下去的。” 道袍稚童神情专注,看着掌心的游鱼,有些遗憾地说道:“只可惜,你选错了方向。” “……” 场面陷入极度死寂。 三位南疆称圣的大人物,静静站在夜暮中,看着那个闯入会谈的道袍稚童。 “不好意思。” 道袍稚童并没有救下这尾黑鱼,而是松开手,任其坠落。 他看着面前的三道身影,真挚说道:“夜晚睡不太着,就想着出来走走,没想到这里还有人在……三位,应该是人吧?” 他的语气很诚恳,也有些犹豫。 漆黑如墨的山色中。 墨道人,欢喜禅主,白鬼三道矗立之影……的确有些怪异。 一片寂静,没有回应。 “三位,我说我其实是个聋子,刚刚什么都没有听见……” 道袍稚童挠了挠头:“你们信么?” 摔回干涸溪床的那条黑鱼逐渐挣扎,逐渐死去,最后没了声息。 “这个解释也太敷衍了些……” 白鬼幽怨开口:“钧山真人,你该不会觉得我们都是瞎子吧?” “好吧……还是被认出来了。” 钧山真人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你们刚刚不是说,想看看大褚的阳神么?挺有缘的,我曾经就是。” …… …… (ps:1,不是白天不更,而是在构思细节,这一卷诸多线索即将收束,是个工程量巨大的细密活儿。2,今晚还有一更。) (本章完) 第464章 命运颠倒 第464章 命运颠倒 今夜虎溪洞天笼罩的清凫山月明星稀,微风和煦。 苏洪忽然从睡梦中惊醒。 他有些恼怒,怎么打坐修行,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这不争气的脑袋! 睁开眼,道场四周,不少弟子,都已入眠。 什么情况,今夜这么多人打盹? “……你醒了。” 一道不冷不热的声音掠入耳中。 苏洪惊出一身冷汗,连忙站起身子,却见一道颀长白衣身影,背负双手,站在竹楼天台,眺望另外一座竹楼。 “千炼师叔。” 苏洪连忙来到秦千炼身旁。 秦千炼幽幽开口:“你师祖呢?” 苏洪猛然一拍脑袋,这才想起师叔嘱咐自己,一定要看紧钧山师祖。 他这才发现。 对面那座竹楼,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空空如也。 人去楼空,整个二层楼,只剩下一把用来休息的轻巧竹椅,随风轻摇,发出吱呀声响。 …… …… “钧山真人。” 干涸小溪的尽头响起一声轻叹。 白鬼背负双手,缓缓向前走了几步,他越过欢喜禅主和墨道人,站在了钧山真人的面前。 黯淡如墨的夜色在溪水中流淌。 南疆三大宗的至高领袖,与大褚昔日阳神会面……这一幕本来应该十分严肃。 或许因为两人都是“童子身”的缘故。 此情此景,多少显得有些好笑,荒诞。 “……若干年前,你曾是我最敬仰的人物。没有之一。” 白鬼认真审视着面前的稚童,看了许久。 他脑海中不由回想起当年令人难忘的那番景象,晋升阳神的钧山真人意气风发,一人一剑横扫南疆,仅仅是祭出本命飞剑,便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可现在钧山真人身上的锐气尽数消散,他看不到丝毫威胁。 这位转世真人,如今还停留在洞天境。 他知道,以钧山的资质,需要参悟的道境早已圆满。 如果愿意。 钧山随时可以晋升成为阴神…… 但是那又如何? 只是一个阴神罢了。 如今在他面前,初入阴神境的修士,与蝼蚁一般无二,想要捏死,便能捏死。 “是么?” 钧山真人微微歪斜头颅,笑着问道:“你当年敬仰我,是因为我杀掉‘燊道人’的缘故么?” “???”这句话说出,墨道人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当年钧山真人差点荡平天傀宗,即便过去多年,这一幕他记忆犹新…… 因为钧山真人的一剑,三大宗的上下关系发生了改变。 在那之前。 天傀宗本来要压制阴山一头。 在那之后,天傀宗险些分离破裂,即便稳住了局势,也无法再与阴山死斗。 “还真有那么些原因。” 白鬼挑眉说道:“如果不是你杀了‘燊道人’,或许我还要熬上许久,才能熬出头来。” 当年白鬼尚且年轻,虽然已经捡到“地龙”,开始崭露头角,但天傀宗燊道人却是处处进行针对打压……燊道人看出白鬼资质非凡,假以时日会成为天傀宗心腹大患,只可惜他没有看清自己的灾劫。燊道人死后,天傀宗内部动荡,无暇顾及外物。 这是白鬼修行年岁以来,渡过的最快意的一段时光。 “能有今天,都是拜您所赐。” 白鬼仰头看着漆黑如墨的天穹,轻声说道:“那些年我常常仰望天顶,感慨命运弄人……你的那一剑,改变了我的命运。” 短暂的停顿之后。 “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 白鬼笑道:“即便阴山压过了天傀宗,也毫无意义。三大宗加在一起也不是纸人道的对手……说到底,命运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东西。” “所以……” “三大宗即便被纸人道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脑海中所想的,仍是如何背刺大褚?” 钧山真人也笑了,只不过是轻蔑的笑:“你就没想过,这次荡魔如果取胜,三大宗的命运将再次被改写?” “说得对。” 白鬼面无表情,悠悠地说:“荡魔如果取胜。三大宗的命运的确会被改写……只不过那时候或许会比现在更糟。” “啧。” 钧山真人叹息一声:“你们什么时候变得有气节了,难道情愿站着死,也不想要跪着生?这不符合我对南疆的一贯认知啊……你们几个半截身子埋入土的蠢货,动动脑子想想……难道离国皇室就没把你们当狗?” 此言一出。 场间气氛便变得微妙起来。 白鬼也好,墨道人也罢,即便是欢喜禅主……都散发出了冰冷的杀气。 钧山真人,的确是大褚阳神。 但……那是一甲子之前的事情了。 死去的骆驼的确比马大,可一头刚刚转世还没来得及成长的骆驼,难道还比马大么? “如果是一甲子前,你说这些话,无人敢反驳。” 白鬼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只是现在……不一样了。” 一甲子前的钧山是高高在上的阳神,即便给三人一人一个耳光,白鬼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吞。 但现在的钧山什么都不是。 命运是个很神奇的东西,白鬼与钧山只见过两面。 上一次见面,两人并不平等。 这一次……也不平等。 在南疆,从来就没有平等一词,南疆修士,一生修行,如同登山。 山上人,就是高人一等,肆意妄为。 而那些山下人……便只能忍辱负重,默默忍受。 可是如果有一朝,这些“山下人”能够登上更高处,他们往往要做的事情,就是将当年承受的“屈辱”,加倍奉还。 “哗啦啦!” 白鬼向前踏出一步,他与钧山本来相距就极近,只有十丈,隔着一条干枯小溪。 此刻,他踏入小溪。 命运颠倒造就的“不平等”,通过对视,缓慢散发出来。 以童子身示人的白鬼身高与钧山相差无几,两人视线几乎平齐,但他此刻却是以“俯视”之姿,凝视着眼前道袍稚童,白鬼并没有做出其他任何动作,只是微微抖了抖衣袖,释放出了一缕神念。 风中响起的掠声变得急促起来。 那是“噬魂幡”中怨鬼咆哮的声音…… 不到一息,白鬼脚底,那条接近干涸的小溪便被染成墨色。 “你不该来的。” 白鬼轻声说道:“当年你送燊道人一程。如今换我送你一程。” …… …… (明天中午有一更。) (本章完) 第465章 小武 第465章 小武 钧山真人低下头。 本就干枯的灵泉溪水被煞气侵蚀,倒映在溪水中的身影也被染成一片漆黑。 墨色晕开。 他向后退了一步,下一刻无数煞气从脚底溪水之中喷涌而出,化为一道墨柱,林叶簌簌狂响,这根墨柱从地面升起,在高空突兀炸开。 无需缔结印法。 以白鬼的修为境界,落成结界,只要这么一瞬。 “轰隆隆。” 本就漆黑阴暗的天顶,被墨意彻底笼罩。墨道人和欢喜禅主抬起头,看着这彻底陷入阴暗的世界,天顶最上方开始下雨,漆黑的墨汁坠落,在地上溅起一片片酸臭水,白鬼手段的确厉害……这结界布出,即便是他们,也觉得有些压抑。 钧山真人站在那条小溪中,脸上笑意依旧。 他忽然再次后退一步,只是这一次脚步异常沉重,仿佛裹带了千钧重量。 天地雨大,墨色倾盆。 沾染之处,尽数浇灌凝固。 “啧……” 钧山真人微微挑起眉尖。 一缕剑气掠出在头顶盘旋,轻轻鸣叫,化为无形大伞,只不过这大伞在墨雨侵蚀之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弭。 “还真只是‘洞天境’。” 白鬼有些失望:“我本以为,你背着世人晋升了阴神境……至少已经掌握了一整条完整道境……” “你以为我不想么……” 钧山笑了笑:“修行哪有那么容易?我是转世真人又不是转世仙人。” 白鬼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认真看着那道凝滞在漆黑小溪中的身影,问道:“既然如此,你凭什么敢来这里?” “比起这个……” 钧山真人笑着伸出手,指了指白鬼背后的墨道人,欢喜禅主:“更重要的是,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不是么?” 的确。 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今夜会谈的机密程度极高,三大宗内斗多年,因为纸人道逼迫而不得已联手。 即便如此,三大宗彼此仍有提防。 阴山需要提防的,不止是天傀宗,合欢宗……还需要提防“纸人道”的渗透之术! “你想说,有人泄密了?” 白鬼幽幽开口,回头望向那两道悬空身影。 墨道人和欢喜禅主彼此对视,无喜无悲。 钧山真人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一时之间,场面气氛再度变得诡异阴冷起来……这世上最擅长猜疑和背刺的修士,大概都集中在南疆了。这是天下最无情的“养蛊地”,三大宗历代宗主都是通过极其血腥暴力的手段上位,每一次掌宗之位的更迭,都堪称“父慈子孝”,绝无太平解决的可能。历代前任宗主的结局往往只有一个,那便是身死道消。 事实上并没有人泄密。 钧山真人之所以会来到这里,全靠“道境指引”。他意外参悟的第二条道境在今夜给出了一副相当重要的画面指示……顺延心湖感应,他沿着虎溪洞天的溢出小溪一路前行,而后看到了在此聚首的邪宗三大领袖。 “与我无关。” 墨道人缓缓挪首望向欢喜禅主:“如果有叛徒,那么一定是她。” “蠢货。” 欢喜禅主幽幽地说:“如果消息走漏……此刻来到这里的人,会是只有一个钧山么?” 三人之间的交谈只是通过心湖传音,但场间的死寂却是实实在在持续了片刻。 这份死寂被钧山真人的轻笑声。 “好了好了。” 他笑眯眯说道:“我刚刚只不过随口一说,你们该不会真信了吧?” “……” 白鬼神情阴沉地可怕。 他不明白,一个洞天,胆敢踏入此地,凭什么? 结界已经布成。 想要抹杀钧山真人,只需一个念头。 可偏偏…… 在看到钧山的那一刻,他心湖便涌起了不安念头。修行到这一境界,心湖念头的安定便变得十分重要,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因果指引,如果无视这道念头,或许会发生十分糟糕的事情。 这便是白鬼拖延至此,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 他想看看“钧山真人”到底有没有藏着底牌,如果这位转世真人已经晋入阴神境,并且恢复了阴神圆满左右的战力,那么白鬼便可以放下心来,这说明自己的“不安”只是来自于钧山自身,而并不存在其他潜在危险。 然而。 钧山真人只是洞天。 即便被三大领袖包围,依旧没有要破境的意思。 这是何意? “许多人都说你天资平平,只是运气好。” 钧山真人忽然开口了,他目光越过白鬼,望向天顶撑开的墨色结界屏障,“因为捡到了一条‘地龙’,从此开启了南疆称圣的修行路……这条‘地龙’换任何人捡到,都能成为阴山山主。” 白鬼冷哼一声。 这番言论,这些年他已听过不知多少次。 说出这番话的人,但凡在南疆修行,尽数都被他抓了去,炼化至死,融入噬魂幡中。 “我倒不这么认为……成王败寇,万事不可只看结果。” 钧山真人认真观看着这场倾洒大地的墨雨,由衷夸赞道:“这座结界就是地龙腹内吧?你倒是块奇葩,竟把地龙炼成了‘本命物’……怪不得天傀宗那些人斗不过你,无论你走到哪里,只要地龙张口,随处皆可化为自身洞天。” “?” 墨道人和欢喜禅主闻言,微微一怔。 相争多年。 所有人都知晓,白鬼有一条地龙。只是,自白鬼称圣之后,三大宗局势日渐清明,阴山稳压两宗,墨白道人偃旗息鼓,两位禅主修生养息,这些年三宗私斗再激烈,只是麾下弟子厮杀,最多牵扯到阴神尊者这一级别……“地龙”这张底牌,再也没人见他施展过了。 到了白鬼这一境,生死厮杀,最重要的便是“主场优势”。 地龙张口,吞天纳地,直接将对手拽入本命洞天之中…… 这还怎么打? 这么多年,从未有人见识过白鬼这道手段! “不愧是钧山真人。” 白鬼坦诚说道:“这里的确是我‘地龙’洞天。” 听闻此言,墨道人和欢喜禅主立刻悬空而起,离地三尺,并且撑开道境屏障,将漫天墨雨格挡开来。 如果说这里是地龙腹部,那么这墨雨便是…… 墨道人脸上忍不住流露出厌恶嫌弃之色。 欢喜禅主更是掸了掸肩头衣衫,欢喜面皮上的那道夸张笑意都消散了。 “我还以为,三位如今算是生死之交。” 钧山真人摇了摇头:“毕竟连联手背叛大褚这种事情能做得出来……忍受这‘地龙’结界的区区腹雨,又算得了什么?” “二位道友不必担心……” 白鬼淡淡地说:“放出地龙,只是为了提防钧山,没有其他意思。” 已经身处地龙腹内了…… 这解释,属实有些苍白。 墨道人和欢喜禅主的神色都不好看。 “啊哈。” 钧山真人笑着摊开双臂,好奇说道:“话说回来,养这么大一条蚯蚓,应该要耗费许多资源吧?你每天要杀多少人?” “找死!” 白鬼眉尖萦绕的煞气凝成实质。 虽然那道埋在心湖深处的危险感应始终没有消散,但此刻他已经没有耐心了,钧山真人只是一介洞天,而自己这边则有三位超越阴神的南疆宗主。 地龙结界布下之后,一切讯息神念都无法外传。 白鬼不再掩盖这道杀意。 他前踏一步,整条小溪都被震起,如大雨倒流—— 一刹。 仅仅一刹。 白鬼便抵临钧山真人面前。 他看到了钧山真人的双眼,那看似稚嫩的双瞳之中,藏着戏谑,讥讽。 更深处则是冷漠,平静。 直至此刻,钧山真人依旧没有要出剑的意思。其实白鬼的感应并没有错,他只是一介洞天,此刻破境毫无意义,哪怕提前破境,掌握一条完整道境,甚至踏入阴神圆满之境,也不是这三人的对手。 所以。 钧山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动手。 准确来说。 他没打算亲自动手。 道袍被大风吹得翻飞鼓荡,面色淡然自若,通过道境提前看到未来画面的稚童,此刻轻轻开口,吐出两个字。 “小武。” 声音传出的那一刻。 白鬼有些困惑。 小武? 这是……谁? 但下一刹,他便恍然明悟。 白鬼瞳孔收缩,心湖中的危险预兆骤然放大数十倍,他想要躲避收招,但一切都已来不及—— 墨道人和欢喜禅主抬起头,神色满是不敢置信。 轰隆! 一道粗壮浑厚的璀璨金芒,贯穿天顶,犹如一道光柱,缠绕金光的那些阴秽墨雨,顷刻间便被焚成虚无。 声未至,人先抵—— 武谪仙从天顶坠降,踏入这条飞震而起的漆黑小溪之中,坠在钧山真人面前,不讲道理地递出一拳。 这一拳,实实在在打在白鬼身上。 即便有噬魂幡护体,白鬼依旧不受控制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倒飞而出,重重飞出数百丈。 无数漆黑煞气,被打得破体而出! 万鬼呼啸,哀嚎,求饶。 这座结界在数息间震颤着破碎。 尘烟散去。 白鬼捂着胸口,艰难挣扎站起身子,面色惨白。 天地之间响起噼里啪啦的灼烧声音。 那是墨雨焚化的声音。 漆黑天顶被金光撕裂,向大地投来一道清明色彩。 那道如同炽日的高大身影,缓缓站定,巍峨如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 …… (求一下月票~) (本章完) 第466章 风暴 第466章 风暴 地龙结界支离破碎,漫天墨雨来不及坠地,就被炽烈金芒灼烧焚化—— 自始至终,钧山真人未曾挪动过一步。 不过……此刻他默默捏了捏衣袖,擦去掌心渗出的汗。 钧山真人带着怨念幽幽传音道:“你这家伙,怎地来得这晚,再慢一些,白鬼拳头就要落在我脸上了——” “抱歉。” 武谪仙停顿了一下,带着歉意说道:“有些事情,耽误了片刻。” 身为阳神。 武谪仙可以肉身横渡虚空。 所以他并没有跟随皇城宝船一同南下,而是留下了两枚玉符,通过玉符神念,随时关注着七座占脚山的情况。 两枚玉符,一枚自然是留给了武宗所在的占脚山。 放眼整个武宗,武谪仙最欣赏的晚辈后生,便是当年连续败给谢玄衣十一次的周。这番荡魔,周也来了,如今他已经修至阴神圆满之境,乃是七座占脚山中实力最强的那几位存在。方圆坊曾认定周乃是极其有力的天下十豪竞争者,随时可能破境,接替武谪仙之位,成为大褚王朝新一任的阳神境武夫。 武宗如今气运旺盛,除却周,年轻一代的圣子也大有可为,武岳如今排在天骄榜第三,仅仅次于离国纳兰秋童。 如若没有意外,武岳晋升阴神所取得的成就,会更高过当年周! 这枚玉符,自然是要留给周师徒。 不过无人知晓。 武谪仙还准备了第二枚玉符,并且将其赠予了钧山真人。 甲子年前,钧山真人对他诸多提携,武谪仙铭记于心,所以那次衢江相见,他才就此放过紫青宝船,不予追究闲杂琐事。 这两人的感情,比世人想象中要好许多。 衢江那次碰面…… 钧山真人笑着喊他小武。 而武谪仙则恭敬称钧山兄长。 …… …… 武谪仙的出现,让场间气氛顿时发生了改变。 “小武!” 钧山真人退后一步,拽了拽武谪仙衣袖,认真告状:“就是他们三个……刚刚说要打死我!” “???” 墨道人神色难看。 这还是当年在天傀宗大开杀戒的钧山么? 此时此刻的钧山,没有半点转世真人的气度风采! 墨道人想过一万种结局,可他没有想到,钧山只身至此最大的依仗,就是武谪仙! “……” 欢喜禅主面皮上的笑意彻底消失。 钧山这番话,看似孩子告状。 但实际上的作用,不亚于阎王点卯! “现在怎么办?” 她低下头,看着不远处簸坐的童子。 “呵呵……” 白鬼跌坐在地,伸手捂着胸口,咧嘴笑了笑。 他胸口肋侧,刚刚被武谪仙正面击中的伤口位置,绽出一道道金灿裂纹,不愧是大褚饮鸩之战后晋升的最强阳神……这一拳拳意霸道至极,渗入血肉,深入骨髓。 噬魂幡里豢养的那些游魂,被白鬼放出,用来格挡。 只不过几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但凡沾染这一拳的,瞬间就被气劲绞碎。 此刻白鬼血肉正不断破碎…… 武谪仙只是瞥了他一眼,便挪开目光,在他眼中,白鬼已与“死人”无异。这条大道意境已经渗入肌肤,以白鬼的实力,不可能将其化解,要不了多久,这具身躯便会被道境撕裂,就此破碎。 “终于见到‘武谪仙’了……这应该算是好消息吧?” 白鬼缓缓撑地站起,他龇牙咧嘴,带着自嘲:“二位如果信不过我,可以选择跑路逃命。” “?” 墨道人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今夜在此碰面,乃是白鬼主意,如果没有纸人道,阴山便是三大宗之首,而白鬼也算是三圣之首。 他本以为,白鬼有一个详细周密的计划。 即便武谪仙真的出现…… 也不会有所改变。 只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白鬼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靠谱。 “逃?” 欢喜禅主幽幽地说:“你是认真的么?” 三大宗的邪祟之术,登不了台面,存在巨大缺陷。 修行到他们这一地步,便已经是极致。 这一步的实力,已经超过了阴神境的上限,只不过,距离真正的阳神,却有一截距离……因此他们在南疆称圣,得到了两大王朝的“认可”。 如若此刻站在三人面前的,乃是一位刚刚晋升的阳神,处于最为虚弱的状态。 那么墨道人,欢喜禅主,再加上白鬼联手,或许可以拼出一条血路。 只是此刻来到战场的,乃是正值当打之年,几乎全盛之姿的武谪仙。 炼体证道,绝对狠人。 打,一定打不过。 逃,也一定逃不了。 墨道人神色阴晴不定,他很清楚,此刻三人若是团结,或许还能抵抗一二,只要有人动了逃跑之念,所有人顷刻间就会被击破! “嗤嗤……” 墨道人眉心燃起光焰,在他背后洞天顷张,一尊漆黑高大的天傀踏步迈出门户。 他没有其他选择。 当下只有联手,才有机会苟住性命。 另外一边。 欢喜禅主也没有离去,她伸出双手,按住脖颈两侧,缓缓将其掰动,只见那张满是笑容的面皮被拨到了后方,取而代之的第二张面孔……那是一张庄严悲悯的佛面。空中回荡着低沉的佛吟之声,六枚拨浪鼓轻轻鼓荡,荡出一道道金灿梵文。“二位竟然没逃,看来是选择相信我了……” 白鬼轻轻笑了笑。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按下伤口肋侧断裂的骨头。 咔嚓! 只听一道脆响。 那根被武谪仙砸碎的骨头,竟不可思议复原。 “……咦?” 钧山真人眯起双眼,他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一幕。 阳神共有十境。 这天底下的大道,固有捷径可攀,但想要登上山顶,却是走不了丝毫捷径。所以各大圣地世家能够依靠丹药堆出“阴神尊者”,却是堆不出“山巅阳神”,每一位阳神都至少掌握了一条圆满如意的大道,即便是炼体者也不例外。 南疆这几位邪修领袖,天资不俗,但走在错路之上。 阴山,天傀宗,合欢宗的传承,止步于阴神境。 即便白鬼再有天份。 他所修行的“道”,无法从“道境”凝练成“大道”…… 那么就注定一辈子无法成为阳神。 按这个道理,这些人修行到头,也不过是个阴神圆满,其中出现凤毛麟角的顶级天才,能够得证“大圆满”。 只是百多年前,南疆地界出现了一座秘境。 三大宗修士在秘境之中,发现了一枚从未出现过的“大道石碑”,那枚“大道石碑”续上了断却千年的残道。于是三大宗的领袖有机会更进一步,超脱阴神之境……只可惜这块“大道石碑”也是残缺的,虽然填补了断路,却也只是填补了一半。 因此。 白鬼墨道人之流,只能在南疆称圣。 他们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阳神”。 这三人实力,虽然远超阴神,但是单独拎出来,大概只能与实力严重受创的阳神一重天进行比斗。道门天元山豢养了一头年迈老矣,即将跌落阳神境的受伤大妖,即便有大阵为其续命,这大妖状态依旧很差。 这三人差不多就是和天元山大妖一个层次的存在。 白鬼有“地龙”造化,比墨道人欢喜禅主要强一些…… 但无论如何。 都不可能硬扛武谪仙这一拳,站起身子,宛如没事人儿。 奇怪。 太奇怪了。 站在武谪仙背后的钧山真人,皱起眉头。 这一刻,他原本平定的心湖,没来由开始变得躁动…… 第二条道境的能力自行发动。 他心湖之中,不受控制地掠出一枚枚支离破碎的“未来”碎片。 这些“未来”尚未拼凑在一起,便化为一场呼啸霜雪。 钧山真人参悟“道则”以来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情况—— 刹那间心湖爆鸣! 无数枚碎片犹如海啸向他涌来。 这一次的“预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险—— 钧山知道。 天下大道,皆随心念而起,如果他不想看到这道凶险到极致的“未来”,那么只需扭头离开。 只是。 钧山从来没有躲避的习惯。 他深吸一口气,站在原地,任凭这道境凝成的海啸风暴将他淹没。 …… …… 漆黑夜色如墨流淌。 白鬼身上却绽放出了神圣华美的白色,他胸膛开裂的血肉如瓣缓缓合拢,裂纹之中流淌乳白色的月华。 场间散发出了诱人的“生之气息”。 墨道人,欢喜禅主都忍不住多嗅了两口。 两人神色变得古怪起来,这是白鬼的“大道”么?看上去与噬魂幡并无关系…… 这更像是某种奇珍异宝散发的神辉。 武谪仙低头侧首,他注意到,拽着自己衣袖的道袍稚童,神色呆滞,似乎陷入了某种特殊的“入定”状态。 钧山兄长似乎参悟出了第二条道境? 这种情况下“入定”,并不是一件好事啊…… 他默默横移一步,将钧山兄长彻底罩在背后。 “这是……生之道境?” 做完这些,武谪仙这才开口。 他很清楚刚刚那一击的威力……天顶坠落那一刻,他动了杀念,虽然只有一拳,但这一拳足以让白鬼无法起身。 只不过,此刻白鬼不仅站起来了。 而且伤势恢复如初。 “不愧是武谪仙。你猜得很接近了。” 白鬼低下头,看着那朵愈合的血肉之,轻声笑道:“不过你还可以猜得更接近一些……你参加过饮鸩之战,不是么?想想当年大家为什么如此疯狂?” 武谪仙神色骤然变了。 当年那场饮鸩之战,实在太过惨烈,那是他平生都不愿回想的地狱…… 所有人都为了“不死泉”而疯狂。 等等。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白鬼胸膛愈合的肌肤。 “这是……不死泉?” (本章完) 第467章 圣体 第467章 圣体 如果说武谪仙如同炽日。 那么白鬼胸膛开出的那朵血肉之,便如同一轮妖月,他所站的这片幽暗阴翳,都被惨白月华照亮…… “不死泉?” 墨道人和欢喜禅主神色震惊。 他们只当这是灵宝散发的“生之气息”…… 修行到这一境界,手中藏几张底牌,是很正常的事情。 只是白鬼拥有【不死泉】,这消息未免有些骇人了! “倒也不必那么震惊。” 白鬼脸上浮现出淡然自嘲的笑意,平静说道:“这并非真正的【不死泉】,只是一缕水汽……虽然无法像传闻中那样‘起死回生’……但逆转这一战,却是足够了。” “你从哪得到的此物?” 武谪仙眼中涌出磅礴杀意。 话音未落,他一步踏出。 顷刻间,大地破碎,这道璀璨金芒瞬间前行百丈。 “动手!” 白鬼厉喝,率先出手。 白袍童子不退反进,飞身而起,主动迎上那道气势磅礴的雄浑金光。他双手抬起,一条巍峨地龙从身下破土而出,硕大头颅正好接住主人,无数山石破碎倒开,如海啸般汹涌堆叠,白袍童子逆着大风狂笑,抬起双手飞快结印,噬魂幡骤然撑开,那被金光刺破的清明天顶重新被漆黑笼罩,方圆百丈都被一片血色覆盖,无数幽魂随石山海啸起舞。 嗡!嗡!嗡! 长空响起山海呼啸之声。 阴山的秘术,印法,宝印,被白鬼不要命地丢出—— 同一时刻,墨道人和欢喜禅主也动身了,他们此刻别无选择,只有硬着头皮迎战! 墨道人盘膝悬坐,整个人融入虚空,化为一团墨影。 在他背后,洞天之门大开,这漫长岁月炼制堆积的傀儡如蜂虫一般飞掠而出! 欢喜禅主则是站稳脚跟,微微摇晃身躯,那张悲悯佛面张口诵唱,六枚悬空拨浪鼓连带着金灿梵文,化为一片铺天涟漪,如大网一般向着武谪仙罩去—— 三位“伪阳神”同时出手。 武谪仙速度没有丝毫停歇意思,反而越来越快。 一人,面对尸山血海。 武谪仙面无表情,骤然停步,此刻悬停姿势恰好是凡俗练拳最基础的马步侧身站桩,最先冲迎上来的正是骑乘地龙的白鬼,那条凶残狰狞的地龙半潜地底,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将武谪仙再次吞入腹内,此刻侧身骤停的武谪仙没有撞入其中的想法,而是以极快速度打出一拳—— 轰! 这一拳将虚空都打至破碎! 无数土石被金光剿杀震碎,化为虚无! 地龙那条百丈身躯被拳风一刹贯穿,而后击爆震碎! 白鬼高高跃起,险而又险地躲开拳风,拧身悬停在武谪仙正上方,他抬起手掌猛然抓握,从虚空之中抽出一道纤细笔直的锋利旗杆,正是豢养万鬼的阴山圣物“噬魂幡”! 此刻的“噬魂幡”更像是一把长刀,白鬼如切斩流水般以极快速度转身递刀! 血红刀光蔓延数里,刀光覆盖范围之内,整片大地都被一切两半! 这一刀没有落空! 然而足以击穿大地的一刀,撞击在武谪仙抬起的小臂位置,只是荡出了令人牙酸的金铁之声! 珰! 白鬼在一瞬间旋转身躯,劈砍出近百缕刺耳的罡风! 下一刻。 这滚滚罡风便被朴实无华的一拳击破。站在破碎地面中心的黑衫男人,抬起头来,目光锁定白鬼之后,几乎是瞬移般来到白袍童子面前,双手攥紧童子的瘦削肩头,紧接着便是一击膝撞直接击中头颅,以无比强硬地姿势中断白鬼的“连斩”。 “呜哇!” 白鬼鲜血从口鼻之中喷薄而出,眼白翻起,仅仅一击便几乎让他失去意识—— 但浓郁的“生之气息”再次溢出,残余的“不死泉水汽”救了他一条性命。 如果没有这种传说级的神物,那么这场战斗此刻便已迎来结束。 正当武谪仙准备再次提膝之时,他心湖涌起不安预兆。 武谪仙微微转头。 只见虚空之中,一尊漆黑墨影正以极快速度穿梭闪烁,飞快逼近自己。 那是墨道人炼制的“顶级天傀”。 这尊天傀已经尽量隐藏气息,但还是被武谪仙觉察,暴露之后天傀加快了速度,化为一道漆黑长虹,直接撞向悬在空中的武谪仙,它放弃了所有里胡哨的把式,上来就是沉身坠抱,并且点燃眉心魂火。显然墨道人知晓一切“近战术式”在武谪仙面前都是班门弄斧,所以他这一击意图明确,让最珍贵的“天傀”抱住武谪仙,发动杀伤力最强悍的“自爆”! “轰!” 神念锁定天傀的那一刻,武谪仙便递出了第二拳。 没有人看清这一拳是怎么砸出的。 只见漆黑天傀的头颅骤然爆开,血雾喷薄! 然而这一杀并没有结束……寻常机关术炼制的“傀儡”,存在一个元力驱动的“核心”,这枚核心通常位于神海所在的头颅位置,然而墨道人炼制的“天傀”则恰恰相反,南疆三大宗修士的自身修行不需要元气,这尊天傀的“核心”位于丹田腹部。 于是这尊天傀,在头颅爆裂之后,速度没有丝毫减缓,它依旧在执行主人的“神念指令”,强行接近,然后下潜坠抱。 “……” 武谪仙皱紧眉头。 他感觉腰身一紧,这尊天傀所拥有的肉身力量,竟是比自己想象中要强大。 与此同时,欢喜禅主的神魂攻击“姗姗来迟”,金灿梵文在虚空蔓延,兜罩落下,原先如同大网,临头那一刻变换形态,化为一把锋锐长剑,刺入武谪仙眉心位置—— 炼体修士,神魂脆弱,乃是共识。 欢喜禅主的“悲悯佛面”在这一刻转为暴怒。 渡化梵音变得低沉咆哮!武谪仙神情被金光梵音笼罩,整个人抬手速度也慢了下来。 顶级强者的交战,往往只在刹那间结束。 墨道人神色苍白,死死盯着爆炸位置,他双手结印,催动天傀发动引爆! 武谪仙没有来得及逃离! 只见一线漆黑光焰从天傀核心燃起荡开—— 一道直刺天顶的光柱升起,扩散。 浓浓烟尘扩散。 “呜哇!” 位于战场正中央的白鬼被爆炸余波冲出数里,重重摔倒在地,整具躯壳已经不成人形,被武谪仙一膝砸烂的面颊不必再提。那原先完好的瘦小身躯,承受了天傀自爆的正面风波,血肉消磨了七成,而且还处于侵蚀状态之中……不过“不死泉水汽”还在生效,这些肌肤飞快蠕动,正在缓缓将他拼凑回原先完整的形状。 “武谪仙……死了么?” 墨道人的视线自始至终,不敢离开战场最中央。 那尊天傀,乃是他麾下最重要的宝器,也可以说是战力。 当年他在那座上古秘境之中,意外挖掘到了一具“阳神残躯”,死去多年,气息衰败,换做其他人毫无作用,可对他而言这便是天大的造化。墨道人没有贪心,得到那具阳神残躯之后,便火速离开秘境。 返宗之后,他穷尽手段,费尽心机将其炼成“尸傀”。 这“尸傀”生前乃是实实在在的阳神强者。 哪怕死去多年,气息衰败。 但是用来“自爆”,刚刚的那一击威力,应当不亚于阳神的全力一击。 这是墨道人的压箱底手段。 “他……中了我的‘浑魂术’……” 欢喜禅主沉声开口,那张怒面重新变得慈悲。 她不知道武谪仙会不会死。 但她知道,最后关头,她的神魂攻击奏效了。 那家伙没能逃脱“天傀”的自爆。 “白鬼还活着么?” 墨道人下意识望向不远处。 “嗬……嗬……” 虽然残留了一口气。 但白鬼此刻已经无法开口说话了,这具身躯正在艰难修补。 仅仅遭受余波,就伤成了这样。 武谪仙即便没死,应该也是重伤了吧? 抱着这样的念头,墨道人重新望向爆炸正中央的地带,由于天傀自爆的威力太大,那一片虚空都被抹平,他的神念来回扫荡,无法落入这片紊乱虚空之中,现在他做不了其他的事情,只能祈祷烟尘散开之后,能看到重伤垂危的武谪仙。 “不……” 欢喜禅主的神魂修行,在三人之中最高。 烟尘散去一些之后。 那片紊乱虚空变得稳定了一些。 她第一个看清了那片真空地带的景象。那张慈悲佛面的眼神变得恐惧,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 一缕淡淡的金光,照破黑暗。 烟尘被金光拂散。 显露出一尊魁梧巍峨的身影。 武谪仙的上身衣衫在刚刚那场爆炸之中,被尽数摧毁,裸露出虬龙般的肌肉。炼体者修到洞天境,被称之为“铸金身”,修到阴神,称之为“塑神胎”。 而到阳神之境,便是成就“圣体”。 耀眼金光在风中荡开。 原本站在地上的武谪仙,低下头颅,刚刚那场自爆威力的确够大,脚底站立之处被炸开一座巨大凹坑,他悬在了狂风之中,无数漆黑灰烬随流风席卷,拍打在这圣体之上,溅起清脆的炸响,如浪般脆弱。 墨道人,欢喜禅主,神色都有些绝望。 这就是阳神境武夫的“圣体”么? 他们竭尽手段的一攻。 不要说重创…… 也破开体魄,都做不到。 (本章完) 第468章 纸舞 第468章 纸舞 这本就不是一场对等的博弈。 自始至终。 白鬼,墨道人,欢喜禅主,都没有一丁点的胜算……不要说他们三人,即便再加上赤仙,青枭,白道人,合一禅主。这一战依旧没有悬念。 刚刚那场衔接紧密,最终以“天傀”自爆收官的攻杀,的确是了不得的手段。 如果换一位阳神,说不定真会中招。 哪怕换做一年前的武谪仙,仓促应对之下,也会受伤。 只可惜…… 在大褚郊外,经历与赵纯阳的那一战后,武谪仙更进一步。 刚刚的那场“自爆”威力的确不俗。 但在武谪仙眼中,比起赵纯阳的一拳,还是差了太多。 这辈子挨过最疼的打。 就是赵纯阳的那一顿。 当年赵纯阳随意轰出的一拳,直接将他武道圣体打得支离破碎,武谪仙永远忘不了那一刻的感觉,明明心湖没有涌起丝毫危险预兆,但眼前已经闪烁回放这短暂漫长的一生—— “哗啦啦。” 武谪仙从眉心洞天之中取出一件长袍,重新披在身上,面无表情地挥了挥衣袖,驱散空中浮尘。 他缓缓降落在地,来到墨道人,欢喜禅主的面前。 这一战已经结束。 墨道人,欢喜禅主的身躯僵硬如石。 他们没有再次进攻…… 如果刚刚的合击都无法伤到武谪仙。 那么此刻一切进攻,都不过是以卵击石。 他们更没有逃跑,因为两人心底都十分清楚,在武谪仙面前,逃跑只会加快死亡。 武谪仙直接忽略了这两位南疆称祖称圣的“大人物”,径直走向白鬼。 白鬼的身躯还在修复。 他大字型躺在地上,身躯依旧一团血肉模糊,不过那张清秀面容倒是恢复了八成。 “不死泉哪来的?” 武谪仙停下脚步,看着地上几乎不成人形的白袍童子。 他的神念落在白鬼身上,感应着这诡异的生之气息……这丝丝缕缕的水汽似乎集中在童子颅顶位置? “如果我不说,你会杀了我么?” 白鬼声音嘶哑,却仍然带着笑意。 下一刻。 轰! 一道重响迸发,武谪仙一脚将那张清俊面孔踩得稀烂,这一脚用力极大,地面震颤轰鸣,鲜血迸溅,然而白鬼只是重伤,并没有死……由于“不死泉水汽”的缘故,他这具身躯的生机出乎意料的强盛。哪怕遭遇到致命一击,也不会轻易死去。 正是因为知道这个特性。 所以武谪仙没有收力,他正是要让白鬼感受最大的痛苦。 等到那张面孔重新凝聚出一个基础轮廓…… 轰! “……” 看着这一幕,墨道人和欢喜禅主背后被冷汗浸湿。 两人心底五味杂陈。 融合了不死泉水汽的白鬼,由于这顶级神物的加持,恢复能力已经远超他们这一境,如若生死厮杀,他们都没有胜算。 只是如今的白鬼…… 正在被武谪仙当玩物玩弄。 大地响起一道接着一道的轰鸣。 白鬼的骨头很硬。 每次血肉修补……都是那副轻蔑漠然的态度。 武谪仙很想看看,这家伙的骨头能有多硬。 重复了十余次后。 白鬼伤势的修补速度大大减缓,这次面容恢复如初,费的时间乃是第一次的数倍。 “果然不死泉水汽的使用次数是有限的。” 武谪仙没有再次出手。 他平静俯视着地上的凄惨童子,“遭受了这种程度的攻击,这些‘水汽’也该用尽了吧?如果‘水汽’用尽,你还能活么?”“大概是……” “活不了了吧?” 白鬼依旧是那副漠不在乎的姿态。 他艰难地挤出笑容,声音沙哑道:“你难道还没看出来,我不在乎死么?” “……” 武谪仙不语。 “死在你手上,死在其他人手上,没有区别。” 白鬼咧了咧嘴:“难道我还会得到一个‘善终’?十年前,帮仁寿宫杀谢玄衣的时候……我就猜到了类似的结局……” 听闻此言,武谪仙微微皱了皱眉。 对于这样的言论,他向来不屑一顾。 这世上的确有一些不惜命的忠烈死士。 但绝不会是白鬼之流。 在南疆修行的这些邪修,挖心剖髓,用尽一切办法,都是为了“活下来”。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在乎死? 只是…… 此刻白鬼展露的态度,却没有丝毫作假,武谪仙的神念落在白袍童子身上,他很确定这家伙没有撒谎。 “有意思。” 武谪仙笑了笑,道:“你是在笃定自己不会死么?” “你……可以试试。” 白鬼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但他依旧在笑。 拖延时间……亦或者故弄玄虚…… 不管是哪种可能,武谪仙都懒得追究下去。不死泉水汽的出现乃是计划外的变故,他准备结束今夜的乱变,将这些意外发现上禀仁寿宫,至于后续的“复杂追查”,便交由另外一位负责。 念及至此,武谪仙准备不再拖沓,即刻送白鬼赴死。 他微微攥拳,顷刻间璀璨金芒翻涌凝聚,这具圣体燃起的辉光几乎照亮一整片方圆百丈之地。 忽然。 有人轻轻咦了一声。 “下雪了?” 凝固如石的墨道人抬起头,看着天顶坠落的惨白雪,下意识伸出手掌,接了一片。 看清这片雪的具体模样之后。 墨道人的神色变得灰白。 “这……不是雪。” 欢喜禅主的佛面尽数消散,她整个人身躯都在颤抖,不知何时天顶飘起了惨白的雪屑,如鹅毛一般,仿佛要将整片大地铺满。 萧瑟冰冷的寒意席卷笼罩而下。 即便是武谪仙身上散发的金芒,在这雪白寒意拂落之下,都显得有些黯淡。 “这是……纸?” 武谪仙低下头,伸手接了一片雪屑,若有所思,神情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仅仅是接了一片“雪”。 他的掌心位置,便被割开了一道极其狭小的口子。 是的…… 这不是雪,而是纸。 金灿鲜血的气息缓缓渗出。 武谪仙重新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神色,他用力攥握纸屑,燃烧大道之力,将其捏成灰烬。 白鬼歪斜头颅,看着瘴气深处的幽暗尽头。 无数纸屑,随风而起,随风而舞。 …… …… (ps:求一下月票!俺下一更尽量在明天中午!) (本章完) 第469章 山巅者(一) 第469章 山巅者(一) 无数纸屑随风起舞。 纸屑翻飞之间,无数月华从地面升起,如倒流清泉,掠向天顶,那座支离破碎的地龙结界被白纸重新凝聚,拢成大圆。 “武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醇厚温和的笑声从纸雪深处传来。 武谪仙眯起双眼,死死盯着那道隐于大雪幕后的缥缈身影。 大月国。 他曾与陆钰真碰过一次面。 但仅仅只是碰面。 那一日他的任务,是将宝船带离北境,返回大褚。 与孔雀大尊厮杀之时,武谪仙将一半心力都用来提防这位“纸道人”了,他知道此人行事诡谲,不合常理,可没想到从头到尾陆钰真都没有参与这一战,只是充当“看客”。 如果陆钰真决意挑战大褚皇权,趁势偷袭,乃是上上之策。 即便自己有武道圣体,依旧会遭受重创。 是因为人妖殊途,存了一丝良心,所以才选择袖手旁观么? 还是因为畏惧变数,所以不想参与战斗? 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陆钰真的“退战”,对武谪仙而言,都是好事。幸亏没有第三位阳神加入战场,他得以顺利南下,平安脱身。 “怪不得不怕死。” 武谪仙低头嗤笑一声:“原来是有人托底。” “……” 白鬼那张惨淡面孔,已经挤不出什么笑容,他躺在地上,默默地仰望纸雪尽头。 轰! 武谪仙忽然踩出一脚,不出意料地落空。 磅礴纸雪翻飞,顷刻间将白鬼淹没。 这一脚势大力沉,直接将地面踩碎! 然而白鬼瞬间便被白纸拖曳,带出百丈,直接带到了陆钰真身下。 武谪仙收回脚尖,平静站立,没有继续出手……陆钰真现身那一刻,这场战斗的性质便发生了变化。他回过头,看着墨道人和欢喜禅主,两人犹如石塑呆呆坐在原地,神情震撼复杂。 有些东西,是演不出来的。 很显然。 白鬼和陆钰真之间的关系……墨道人和欢喜禅主,根本就不知道! 武谪仙忍不住笑了出声。 讽刺! 实在讽刺! 阴山牵头,天傀宗和合欢宗被迫妥协,向大褚臣服……换来了这次浩浩荡荡的南下荡魔!然而谁能想到,作为“牵头者”的阴山,竟然是这场荡魔活动的最大内奸? “所以……” 武谪仙笑了笑,道:“他身上的不死泉……是你的?” “只是一缕水汽而已。” 陆钰真背负双手,微微一笑,并没有否认的意思。 不死泉这等神物,谁身上怀揣,谁就要遭受天下围攻……除非是赵纯阳这种级别的通天巨擘。 否则谁人不想分一杯羹? 这十年,陆钰真明明呼风唤雨,将南疆三大宗打得不敢抬头,但却又极其低调,无人知其姓名,无人知其面容,无人知其踪迹,或许就是因为“不死泉”的原因,他身上怀揣着世上最顶级的神物,一旦暴露便会成为天下众矢之的。 武谪仙没想到陆钰真会如此爽快地承认。 他神色凝重起来:“只是一缕水汽……你身上还有更多?” 对话明晃晃到了这种程度,陆钰真也只是从容一笑,抛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反问:“你猜?” 武谪仙骤然起身。 他一步踏出,风雷轰鸣! 这才是阳神境武夫的真正实力,百丈距离,顷刻即过。 狂风过境。 这一拳,贯穿虚空,直接对准纸道人胸口打去! “哗啦啦!” 无数白纸翻飞如刀,向武谪仙割去。 这位阳神境武夫不为所动,神色坚毅,浑身披挂大道,金灿光焰熊熊燃烧,将那些白纸碎屑尽数点燃,武谪仙前行身形在空中翻飞呼啸,掀起一道炽热滚烫的赤红幻影…… 陆钰真面色不变,并未后退,只是拽起白鬼向后丢去,同时伸出一枚手掌,掌心向外格挡在胸口位置。 轰! 仅仅一刹,爆鸣声便在掌心炸开。 不躲不闪正合武谪仙所意,那雄浑至极的大道道意瞬间贯出。 “唔。” 陆钰真不受控制地闷哼一声,望向面前男人的眸光多出了三分讶异与惊叹。 距离上次相见,武谪仙的实力又有增进……这就是大褚近百年出现的最强炼体者么?修行进境属实有些快得惊人! 这一拳劲气爆发,威力极强,陆钰真有那么一瞬间后悔硬接的选择。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选择硬生生抗下,他便也不再泄力,双脚踩死,无论如何也不离地,透过拳风鼓荡而出的劲气刺破肌肤,刺穿血肉,刺入骨髓……这一拳几乎可以将肉身体魄差些的同境者直接轰废。陆钰真不受控制地向后滑出百丈,直到滑至整座“白纸洞天”的边缘才堪堪停止。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摊开手掌,仅仅接了一拳,掌心便已鲜血淋漓,肌肤彻底破碎。 怪不得都说,不要和同境剑修远程攻杀,不要和同境炼体者近身对捉。 这都是血淋淋的教训。 “嗤嗤嗤……” 陆钰真甩了甩手掌,蕴含“生之气息”的乳白水汽再度浮现,白鬼已经使用了不死泉,他便没有必要隐藏这道底牌,氤氲水汽将他笼罩,这残破伤势很快便得到了修补。这便是这逆天神物的可怕之处,真正的强者对弈厮杀,胜负只在一念之间,拥有“不死泉”便等于拥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即便身负重伤也可以在极快瞬间得到休整,这神物的“修补功能”乃是根据宿主体魄来定。 纯粹的生之气注入体内,即便是白鬼,都能扛住武谪仙的攻杀。 更不要说陆钰真这种顶级大能。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武谪仙的攻杀并没有停止,他递出一拳之后便继续瞬身,只不过“白纸结界”已经布置完成,这座洞天内翻飞的纸张,每一片尽皆满蕴道意,从刚刚坠落的纸片锋锐程度来看,即便是武道圣体也会受伤,于是武谪仙以最谨慎的方式奔行,他整个人犹如一道闪电,避开无数坠落的纸雪,在大雪翻飞的结界之中划出一道弯曲弧线,最终与陆钰真同时抵达结界边缘,他攥拢拳头,再度蓄满力劲,将其全力轰出! …… …… (ps:对不起大家,等了这么久,今天属实有些卡文,待会还有较短的一更,今天可能更新没有前几天那么多,我要稍微调整一下状态,确保接下来的大剧情连贯。) (本章完) 第470章 山巅者(二) 第470章 山巅者(二) 有了先前教训,这一次陆钰真不敢丝毫托大。 他不再选择硬接,而是虚化躲避,整个人化为无数纸雪原地瀑散,并且在瀑散前一刹,陡然发力,将白鬼再度向后掷出,直接掷出结界……武谪仙这一拳的角度十分刁钻,如果陆钰真硬接,那么便会再度受伤,彻底陷入被动。如果陆钰真仓促闪避,这一拳所爆发的杀力,便会将陆钰真背后的“白鬼”尽数吞没,从而湮灭。 自始至终。 武谪仙都没有打算放过这个阴山叛徒。 只可惜。 阳神境的对决,想占得上风优势,就需要做出一定舍弃。 面对武谪仙这一拳,陆钰真做出了舍弃……他救下了白鬼,这一拳没有击中任何人,但却实实在在击中了白纸结界的边缘!滔天金光如海垂降,蛮劲喷薄而出,刚刚凝落的白纸结界还未加固,根本无法承受这股力量,瞬间被打出一道口子! 天顶垂降的雪白纸屑,疯狂向着那被打碎的窟窿落去,试图将其弥补。 武谪仙后撤闪身,退出百丈,来到了钧山真人所在之处。 而陆钰真则是重新“凝身”在天顶位置,摆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真吓人。” 陆钰真凝视着手掌,笑着开口:“这一拳如果打对位置……我不会就这么被打死吧?” 武谪仙并不回答。 他很清楚,这话听听就罢了。 陆钰真坐拥“不死泉”,若非大境界碾压,谁还能够杀他? “或许我今日杀不了你。” 武谪仙轻声说道:“但是没关系……你已经离死不远了。” “哦?” 陆钰真笑了笑,不以为然。 他缓缓坠落在地。 两位阳神中间所隔不过百丈,原先磅礴坠落的纸雪,因为填补结界缺口之故,此刻显得有些稀薄……夹在两人中间的墨道人,欢喜禅主,此刻完全如同石化一般动弹不得。 这两位邪宗领袖,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当然想走……但正面是武谪仙,背后是陆钰真,从哪边离开,都是一个死字。 最重要的是。 他们窥见了“不死泉”的秘密。 “我明白你的意思……” 陆钰真背负双手,温声说道:“只要‘不死泉’的消息传出,这天下英雄豪杰,便皆会涌入南疆……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陆钰真再厉害,也只是一人。 “你的确很强。” 武谪仙是极其高傲的人,但他不得不承认,陆钰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他已经修到了阳神第四境。 但……陆钰真的境界,只怕比自己更高! 对方可能在第五境,或许是第六境乃至更高一些…… 想要修行到这等境界,需要多少岁月? 武谪仙的确佩服陆钰真,能够这么多年不染因果,忍到一朝出世,肆意搅弄风云! 只可惜。 这些都不重要了。 一朝风头出尽,到头来身死道消,这些虚名,只是浮云。 “只可惜……” “你再强,也强得有限。” 武谪仙面无表情说道:“道门的‘逍遥子’,大穗剑宫的‘赵纯阳’,秦祖,禅师……我刚刚所提到的这些,无论哪一位,只要出手,只需一己之力,便足以轻易将你灭杀。” 阳神之间,亦有差距。 同境之间生死厮杀,不死泉固然可以起到奇效。但在绝对的实力碾压面前…… 不死泉,无法逆转局势。 正如白鬼刚刚那一战,即便他背负着完整的“不死泉”,对手是武谪仙,最终结局也只有死路一条。 一旦陆钰真怀揣“不死泉”的消息暴露,那么找上门来的就是最顶级的阳神。 道门这些年云隐物外,不染尘世,宗门内外事务,皆由崇龛接手。 只因逍遥子正在天元山闭生死关续命……如果能够得到这滴“不死泉”,那么这生死关何续再闭?一滴不死泉,便足以解决续命问题。 同样,还有赵纯阳,秦祖…… 这些人,谁不想要得到“不死泉”? “说得没错。” 陆钰真轻轻一叹,十分赞同地说道:“如果不死泉的消息传出,我的确会陷入很糟糕的境地……甚至可能是死境。你刚刚提到的那些,也的确可以轻松将我灭杀。只不过,这消息该怎么传出去呢?” “……” 听到这话,武谪仙面无表情。 然而墨道人和欢喜禅主,却是心中悲凉。 神仙打架,这是要殃及池鱼了。 纸雪呼啸。 这结界刚刚被轰出了一个巨大窟窿,此刻即便白纸飞涌,修补速度也没那么快。 两人对视一眼。 “别急着绝望。” 陆钰真注意到了这两人的神色。 他幽幽笑了笑,说道:“不瞒二位,我的确动过杀念……但今日是个大喜日子,还是不要沾染鲜血为妙。反正你们已经背叛大褚,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如果你们愿意像白鬼一样,我不仅可以留你们性命,还可以赠你们一缕‘不死泉水汽’。” “这……” 墨道人和欢喜禅主怔住了。 两人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他们对纸人道的态度,一贯是厌恶透顶的,在今夜会面之前,他们从未想过情况会变成这样。 “等等!” 墨道人猛然醍醐灌顶。 他捋了捋脑海中支离破碎的念头,意识到了一件荒谬至极的事情。 如果说,白鬼的“不死泉水汽”来自于陆钰真,那么这起针对纸人道的讨伐,从一开始就是阴谋,喊声最大之人,在开始之前,便已经臣服,天底下还能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么? 很显然,由离国太子提议的“背叛”…… 必定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墨道人盯着陆钰真,声音沙哑地开口:“所以离国那位,也是在帮你?” “差不多。” “白鬼想要‘活着’,我便给他不死泉,并且让他‘活着’。离国那位殿下不希望大褚轻易掌握南疆,于是便有了今夜的三大宗‘背叛’。” 陆钰真点了点头,微笑说道:“大家各自出力,各取所需,于是一切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有时候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简单,不过想要得到,总是先要失去,这是等价交换,也是因果代价。你们想要活下来,总需要让我看到你们的诚意。” 雪白水汽,从纸人道身上散发而出。 “现在,是时候做出决定了。” 他望着墨道人,欢喜禅主,轻声问道:“是带着不死泉站着离开?还是跪在这里就此死去?” (本章完) 第471章 山巅者(三) 第471章 山巅者(三) 站着生,还是跪着死? 对某些人而言,这是一个两难选择。 然而对于南疆修士而言,并非如此,哪怕成为一宗领袖,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也不会改变。 “……我想活!” 欢喜禅主几乎没有犹豫就开口给出答案。 另外一边。 墨道人也做出了一样的选择。 两人催动遁术,向着陆钰真所在方向掠去,大袍翻飞的纸道人看着两位诚心皈依的“忠犬”,脸上露出微笑,他望向武谪仙,眼神中的意味十分明确。 你看,想要保守不死泉的秘密其实并不困难。 只要让墨道人和欢喜禅主也成为“不死泉”的拥有者就好。 “狗改不了吃屎。” 武谪仙冷笑一声,再度前踏,重重打出一拳。 陆钰真同样挺身掠出,与墨道人欢喜禅主擦肩而过,抬起双手,在两人后心轻轻拍了一下,一缕雪白水汽注入两人身躯之中。 墨道人和欢喜禅主没有丝毫停留。 两人都感受到背后那骇人的滔天杀意……武谪仙是真真切切动了杀念! 接着这一拍之力,两人头也不敢回地逃离白纸结界。 轰! 这一拳再度击中陆钰真。 只不过这次,不再是一面倒的局面,两者交撞刹那,无数白纸在陆钰真面前凝聚出一道巍峨伟岸的纯白法相,那是一尊形如菩萨道祖的“威严圣人”,两条手臂交叠合掌。 武谪仙的拳风被尽数挡下,纯白圣人遭受到剧烈冲击,不断震颤。 陆钰真目的在于将刚刚收服的墨道人,欢喜禅主,掷出结界,所以这尊巍峨法相仅仅维持一刹,便立即撤去。 另外一边,武谪仙也选择了撤退。 不是他不想继续追击,而是在他起身出拳那一刻,一阵纸雪自天顶凌厉坠降,目标明确,精准刺向了入定状态的钧山真人。 于是一拳打出之后—— 两人立即分开,各自退出百丈。 武谪仙重新退回钧山真人身旁,撑开护体金光,将纸雪尽数弹开。 他瞥了眼身后仍然处于“入定”状态的道袍稚童,神色略微有些阴沉……钧山兄长的“入定时机”实在太糟糕了,此刻形势已与先前不同,陆钰真加入战场之后,自己逐渐失去了对局面的掌控。 不过。 出乎武谪仙的意料,这些纸雪纷纷扬扬落下,并没有造成伤害。 这阵雪看似凌厉,但实则轻柔。 落在护体金光之上,没有爆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声,而是嗤嗤作响,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融化散。 即便自己没有回身防守,这阵纸雪也不会伤人性命…… “我向来看人极准。” 陆钰真背负双手,笑着开口:“武大人,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是忠义之辈。当年钧山对你有指点之恩,你绝不会袖手旁观,只不过……忠义之人,总难免被忠义所累。” 因为钧山之故,武谪仙不得不放弃追杀。 此刻墨道人,欢喜禅主的气息,消失在白纸结界之中。 至此,三位邪宗领袖尽数脱逃。 武谪仙抬头望着天顶,他神情凝重,默默不语。 情况很糟糕……但还没有到绝境。 只要三大宗的反叛情报传出,陆钰真的“不死泉”消息公布天下,那么形势便会迎来反转。 现在唯一的难点。 便是如何将钧山兄长送出“白纸结界”。 大雪翻飞。“你这位钧山兄长,着实了不得。” 陆钰真背负双手,站在白纸结界缺口位置,他微笑看着那陷入入定状态的钧山真人,悠悠说道:“古往今来,多少人拼命去搏一缕微妙的转世机会,都以失败告终……钧山真人不仅成功了,而且还参悟出了前所未有的第三条道境。” “……” 武谪仙瞳孔微微收缩,第三条道境? 从入定那一刻开始,他便感觉到钧山真人身上的气息发生了变化。 一位洞天境修士。 身上散发的道则气息,竟让他感到了玄妙。 这就是陆钰真口中的“第三条道境”么? 前世的钧山真人,乃是道门仅次于逍遥子的绝顶天才,不仅将雷法修行到极致,剑术也是天下翘楚,正因如此,钧山真人才能同时担任太上斋和玉清斋的两斋共主……那一世他便参悟出了“双道境”。 放眼这千年历史,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可是能够参悟出“双道境”的,绝对是凤毛麟角。 至于“三道境”…… 则是闻所未闻! “如此惊世之才,就这么死在这,岂不可惜?” 陆钰真温声说道:“武兄不为自己考虑,至少也要为这位钧山兄长考虑。如果愿意和解,陆某可以退后一步。今夜无需厮杀,不必流血……你我化干戈为玉帛,从此之后便是亲如手足的兄弟。” 武谪仙沉默了。 他这才明白,陆钰真的目的。 伴随着话音落地,一缕雪白水汽浮现缭绕。 陆钰真抬起手掌,展示诚意,这是一枚完整的“不死泉”,比起赐给墨道人欢喜禅主的水汽,要雄浑丰盈十倍有余,其内蕴含的生之气息更是浓郁地凝成实质,这枚水滴浮现之后,整片结界都在震颤,万千草叶,翻飞纸屑,都向纸道人垂首。 不死泉散发的气息,实在太诱人。 即便是草木之灵,也无法抵御。 “武兄……如若你收下这枚‘不死泉’。” 陆钰真柔声说道:“从此以后,你便是我陆钰真最为敬重的座上贵宾。” “你是在贿赂我么?” 武谪仙笑了。 他看着那滴不死泉,目光忍不住多停留了刹那。 他知道。 如果吞下这滴不死泉,多年武道修行,锤炼身体造成的“隐患”,将立刻痊愈。 自己的战力,至少能上升一个境界。 生死厮杀。 即便面对阳神第五境的存在,也丝毫不惧。 这种诱惑…… 世上有几人能够抵抗? 武谪仙自嘲一笑,轻轻攥了攥拳,浑身筋骨放松下来,轻微的弹响声从骨骼内部响起,整个人变得松弛,然而杀意却变得更加凛冽。 他幽幽吐出一口浊气:“如果我拒绝呢?” “……那么今夜,恐怕就无法善终了。” 陆钰真有些遗憾地轻叹一声。 他反转手腕,将那枚不死泉收回。 “武兄,我尊敬你。” 陆钰真平静道:“接下来这一战,我会认真对待……只是,钧山真人的命,你还能够保住么?” (本章完) 第472章 山巅者(四) 第472章 山巅者(四) 武谪仙再度抬头望天。 陆钰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今夜不止一次,武谪仙下意识抬头望天。 南疆夜幕本就没有月色,此刻更是被白纸覆盖,看不清丝毫天顶景象。 这个动作,毫无意义。 这家伙,是在等待什么? 很可惜,谈判已经破裂,面对不死泉的诱惑,再加上钧山真人的性命威胁,武谪仙始终不为所动…… 陆钰真轻轻开口,道了一声。 “象八。” 白纸结界的缺口并未合拢,此刻仍有一道巨大缺口。 大雪翻飞,只见一道魁梧身形撞入结界之中,正是白日与道九打过一架的【天象鼓】。 “道主大人。” 象八现身之后,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找准机会,杀了钧山。” 陆钰真不再留情,直接下达攻杀指令。 下一刻。 陆钰真消失原地,主动发起进攻。 他瞬身来到武谪仙面前,一拳打出,这是炼体者最擅长的肉身厮杀,武谪仙没理由后退,也没空间后退,再退一步,这一拳便会击中入定如老僧的钧山真人,武谪仙前踏一步,悍然出手,两位阳神境大修士瞬间撞在一起,璀璨金芒喷薄而出,武谪仙很清楚陆钰真要做什么……大道金光喷薄之后,化为一道炽热炎柱,将钧山真人笼罩在内,武谪仙放弃了“进攻”,纯粹在这一亩三分地防守。 他要守住钧山兄长,只能如此。 于是接下来的场面,便是陆钰真单方面的碾压。 倾洒许久,堆叠在地上的厚厚纸雪,忽然拔地而起,化为一尊纯白巨人。 陆钰真面无表情,施展秘术。 那尊纯白巨人生出三头六臂,进攻如疾风骤雨! 武谪仙神情紧绷,喉咙间不住发出闷哼……他从未想过陆钰真竟然精通近战杀伐之术! 这纸道人的近身厮杀能力极其强悍,丝毫不弱于自己! 纯白巨人的拳脚重若千钧。 武谪仙不断挥拳,为了护住钧山,他被迫以圣体神辉硬抗,然而每接一拳,自身体魄便会荡出闷哼,这种程度的对轰,双方体魄都有受到一定程度的摧残……然而陆钰真丝毫不顾及自身伤势,只是一昧出拳,那尊纯白圣人的出拳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地面被砸出巨大蛛网,而后凹陷,破碎,最终被震成颗粒碎屑。 再最后。 方圆百丈,都被这尊纯白圣人的拳风击打粉碎,上下四周化为一片虚无湮灭的漆黑圆域。 只剩一缕精灿圣芒,悬浮天顶。 武谪仙唇角溢出鲜血,他的出拳速度也越来越快,对攻至此,他已经有些“力不从心”,而占据上风之后便没有丝毫松懈之势的陆钰真,看上去依旧轻松。一缕纯白水汽正在纸道人头顶蒸发。 因为不死泉的加持。 纯白圣人遭受的反击,会在顷刻间得到“治愈”,武谪仙这边小伤累积,伤势愈发严重,而陆钰真这边则是恰恰相反,小伤瞬间清零,即便继续对攻下去,也不会受到丝毫伤害。 不远处的象八双手垂落,静默悬空,耐心观看着这场阳神之战。 场面看似激烈。 但象八神色却毫无波动,因为在他心底,这一战没有丝毫悬念…… 他先前听到道主说,今夜是个好日子,不想流血。 既然道主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么今夜便真的不会流血。 “……” 武谪仙神情难看起来。 他再次望向天顶,夜幕平静,没有丝毫动静,他所等待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再这么拖下去。 别说护住钧山兄长,即便是自己恐怕也要遭重! 武谪仙回首望向那垂首入定的道袍稚童,面露犹豫。 下一刻。 这位通体缠绕金芒的阳神境武夫忽然眼神一亮。 武谪仙深吸一口气,做出决断。 他再度轰出一拳。 这一拳不再疲于防守,而是满裹肃杀之意,骤然爆发,将纯白圣人打得倒退一步—— 武谪仙开始奔跑,金光化为长虹,撞向白纸结界缺口之处! “这是想自己先逃么?” 陆钰真挑了挑眉,有些诧异。 他瞬身横移,以极快速度拦在武谪仙面前,将其缠住。 那尊纯白圣人原地瀑散,随陆钰真一同移动,在结界尽头拔地而起,犹如一面巍峨城墙! “原来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陆钰真双手拢袖,轻声说道:“就这么抛弃你那位钧山兄长了?” 武谪仙抢攻脱身,想要离开白纸结界,的确算是一个“可行”的念头。只不过此举一出,无论成不成功……钧山真人都会陷入险境。 因为这里还有第三位参战者。 两尊阳神离开,钧山真人身旁无人护道—— 天象鼓的轰鸣响彻白纸结界。 这位纯白山排在最后一名的无垢尊者,等待许久,终于等到了合适的出手机会,武谪仙离开的那一刹,象八便果断动身,他一步踏出,跨越百丈距离,就此来到钧山真人面前,没有丝毫犹豫,对准道袍稚童的头颅位置,直接一拳打出! 下一刻。 鼓声雷声交杂轰鸣! 炽热鲜血喷薄迸溅! 闭目枯立如石塑的道袍稚童骤然睁开双眼,平静眼眸如深海不起波澜,却隐隐含着怒意。钧山真人抬起手臂横斩切过,没有丝毫犹豫,这一斩干净利落,凝结成道的大道意境交织汇聚…… 除了雷之道,剑之意。 这一斩,还夹杂着一条玄而又玄的第三条道境。 一颗头颅翻飞而出。 【天象鼓】凝固的神色中满是错愕,双眼深烙着不敢置信。道主提前叮嘱过,此次参战凶险万分,自己套上了一层“白纸化身”,对实力有些削弱,可即便如此,自己也是一位实打实的阴神。 钧山真人前世再厉害,这一世终究只是洞天……一位洞天,能翻起多大浪?道主交代自己要想办法杀了钧山,唯一的麻烦就是武谪仙。 一旦武谪仙离开。 自己想杀钧山,还不是轻轻松松? 但【天象鼓】忽略了一件事。 洞天……是可以破境的。 而且钧山真人的洞天破境,与这世上绝大多数的洞天破境不一样…… 这是一位早就站在山巅之上的通天人物。 转世重修。 只为更进一步。 这一世,钧山成功了。 …… …… (ps:今晚临时有些事,必须要出门一趟,不确定有没有更新了。俺原本准备憋多一些一起发的。如果晚上早点忙完那么我还会更新,如果晚上十一点都没有消息,那么今天就只有这些了。) (本章完) 第473章 叶祖 第473章 叶祖 如同老僧入定的钧山真人骤然睁眼,抬臂如挥刀,夹杂着雷光的剑气直接将【天象鼓】头颅连根斩断拔起,那颗高高抛飞而起的头颅神色震惊复杂,道袍稚童面无表情地抬头,与【天象鼓】抛离的头颅对视,这一幕画面被凝固在漫天纸雪之中,大雪翻飞倒流,整座白纸结界不断汇聚缩小,最终尽数凝结,化为稚童瞳孔倒映掠过的残影。 这一幕。 既是心湖预兆,也是既定事实。 钧山幽幽吐出一口浊气,突破洞天境后整个人的气息都变得深敛,那阵席卷神魂的狂风海浪悉数散去,入定那一瞬他看到了无数画面,【天象鼓】头颅斩断的画面正是其中之一……这场袭杀只是他漫长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朵渺小浪,真正的“滔天骇浪”还在后面。 “逃!” 钧山真人脱离入定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斩杀【天象鼓】,第二件事便是向着武谪仙相反方向疾速掠去。 白纸结界的另外一端。 那道金灿雄浑的璀璨圣辉,被纯白法相笼罩,不得离开。 陆钰真拖住了武谪仙,但从另外一种角度来看,这其实是武谪仙拖住了陆钰真。 武谪仙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放弃这位“钧山兄长”,独自逃命,恰恰相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助钧山脱逃……之所以下定决心,是因为钧山真人在意识复苏之际,向他送去了一缕神念! “轰隆隆!” 穹顶雷声大作,然而这一次与【天象鼓】无关。 钧山真人祭出紫霄飞剑,驭剑而起,只见一道紫青剑芒化为粗壮雷霆,在白纸结界内以极快速度滑掠,他的目标十分明确,只要脱离这座结界,三大宗反叛的消息便能顺利传出……本想拖住武谪仙反陷囹圄的陆钰真神色阴沉,冷哼一声,硬生生扛住武谪仙一拳,对准钧山真人伸出手掌,隔空攥握。 无数白纸向那道剑光围去。 阳神境的山巅修士,哪怕被同境敌手拖住,无暇分散心力,随手一击,也不是阴神可以抵抗的! 然而。 那本来即将大功告成,顺利撞上结界壁垒的紫青剑芒,忽然拧转方向,极其不讲道理地蛇行起来……这并不是神念加持下的“极限反应”,这纯粹是“提前预判”,道袍稚童驾驭紫霄飞剑贴着白纸结界滚圆边界以不可思议的弧度绕行一圈,剑气激荡掀起千堆积雪,无数白纸如浪潮海啸一般蜂拥,然而纷纷落空! “……嗯?” 陆钰真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诧异。 武谪仙再出一拳。 这一拳没有击打陆钰真胸膛,而是对准道袍稚童剑气掠行的终点打出,浩荡金光喷薄如真龙吐息,白纸结界再次轰然破碎,被打出一道巨大窟窿,紫霄飞剑冲出结界,武道圣体神辉激荡,将追剿而来的漫天白纸尽数焚灭—— 这一刹,站在飞剑之上,钧山真人回首。 他望向武谪仙。 白纸结界破裂,这是绝佳的逃离时机。 然而武谪仙并没有表露出动身逃脱的意思。 二者目光对视,钧山真人读懂了武谪仙的想法。 他不想走,他要留在这里。 白纸轰鸣,杀意满盈。 钧山真人咬了咬牙,不再犹豫,驾驭飞剑化为长虹,向着清凫山所在方向疾驰而去—— …… …… “你本来有机会离开的。” 这座凭空悬浮的白纸结界,看似脆弱,但无时无刻不在加强。 纸雪愈下愈烈。 这结界的气息也愈发强大…… 武谪仙两次出拳砸破结界,此刻他明显感觉到,这结界的强度已是先前数倍。 这一层次的对决。 胜负只在毫厘之间,陆钰真先前为了搭救墨道人,欢喜禅主,付出了一定代价……而如今武谪仙为了让钧山真人逃离,同样付出了代价。 “离开?” 武谪仙轻轻笑了笑。 他看着白纸结界重新封闭,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丝毫惋惜色彩。 他知道。 论修行境界,自己不如陆钰真。 论天时,地利……自己也不占优势。 最理智的办法。 就是找机会击破结界,然后逃离。 “你不准备走?”陆钰真也笑了。 其实他最头疼的局面,就是武谪仙拒绝纸人道的邀请,同时一心想要逃命。 即便他神通广大。 但想要阻拦一位修出武道圣体的阳神境武夫逃命……几乎是天方夜谭。 倘若武谪仙不顾钧山。 那么他早就逃出此地了。 白纸结界的“加固”需要时间。 他的诸多手段,也需要酝酿。 “其实我今夜……早该来到这了。” 武谪仙忽然说道。 钧山真人在离开清凫山前,便通过阳神玉符,传了讯息。 “哦?” 陆钰真依旧在笑,不以为然。 “听说你在南疆手眼通天……” 武谪仙轻声地问:“你应该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陆钰真背负双手,轻描淡写道:“纸人术暴露了,你们准备拖延总攻,请第二位阳神加入战场。听说这一切尘埃落定,需要三天。” “不错。” 武谪仙冷冷开口。 他眼中战意愈发高亢,声音也愈发低沉:“不过……你低估了大褚荡魔的决心。” 陆钰真眯起双眼,脸上笑意逐渐收敛。 武谪仙再一次望向天顶,白纸遮蔽穹顶,乌云之上,风雪呼啸…… 整座白纸结界,都被大雪所淹。 呼啸声回荡。 然而在这风雪密集的云顶之上,似乎还有一道更刺耳的呼啸之声,由远至近,速度奇快。 “你……知道今夜要发生什么?” 陆钰真皱眉开口。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武谪仙一直抬头望天了。 这家伙之所以“迟到”,不是因为懒散,更不是因为瞧不起白鬼墨道人。 而是因为…… 在道九暴露的讯息传出之后,武谪仙便亲自动身,拜访了一位同境修士。 踏入白纸洞天后。 武谪仙所做的一切……都是拖延。 他在等第二位阳神! “书楼有人提醒我,纸人道道主最喜欢布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武谪仙面无表情说道:“今夜的大鱼,看似是白鬼墨道人这几人。但实际上,你才是那个坐收渔翁之利的垂钓者。” “……” 陆钰真脸上已经没什么笑意可言了。 他抬起头,神色严肃。 一缕剑气之声,愈发凄厉,愈发刺耳。 天顶之上,白纸破裂,一道青灿剑芒从天而降,对准陆钰真纯白圣人的所在之地坠降。漫天剑气泼洒犹如甘霖,这一剑刺破虚空,坠落刹那,绽放出了无与伦比的“毁灭”意味……这一剑的意境与“灭之道境”有七分相似,决绝意味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轰! 陆钰真飘然后退,直掠百丈外。 一剑坠落。 万千草叶瞬间破碎。 这道蕴含毁灭意味的剑气扩散,方圆百丈的草叶瞬间就被焚灭,化为漆黑灰烬—— 陆钰真躲闪速度已经很快,但还是沾染了一缕剑气。 他的衣袖在风中翻飞。 雪白大氅飘摇,落定,沾染了剑气的那张白纸迅速变成漆黑之色,即便陆钰真已经第一时间做出了切割,但那缕漆黑的“焚意”蔓延极快,转瞬间便笼罩整条衣袖,雪白大氅轰隆隆燃烧起来。 陆钰真皱眉拂袖,以纯白圣人法相强行合掌,试图将剑气扑灭…… 但仍旧以失败告终。 最终。 他抛弃了整件大氅,颇有些狼狈地将其甩出,看着大氅在看中染成灰烬。 “焚式?” 陆钰真有些感慨,也有些心疼,更多是心满意足。 纸人道手底的暗子有许多。 但真正能潜伏到圣地世家的,却是极少……肖祈算是最重要的一枚暗子。他对百谷的剑招不感兴趣,唯独想要偷学最后一式“焚”。 如今整座百谷,参悟这焚式的,不到五人。 能够施展到这种层次的。 只有一人。 这些年,大世浮沉,气运更迭,饮鸩之战让大褚王朝元气受损……诸多圣地世家,因此没落。百谷是极少数逆流而上的圣地,之所以能在青州占据一席之地,便是因为有一位足够强大的老祖镇山。 这位祖师与大穗剑宫赵纯阳,道门逍遥子,乃是同一时代的修士。 当然……论修行境界,百谷这位比不了剑宫,道门。 但青州境地,却是足够只手遮天。 方圆百丈,尽皆被这一剑剑气燎燃荡平,无数漆黑成烬的枯萎草叶悬空翻飞。 一剑焚式。 直接将白纸结界击碎。 雪白剑光凝成实质,摇曳坠在结界中心,一位精神矍铄,发须雪白的红袍老者,就悬立于剑光之上,狂风肆起,大袖翻飞。 “……叶祖。” 武谪仙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 那道笼罩武道圣体的雄浑神辉,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一些。 他精神不再紧绷,对着剑尖上悬立的大袍身影,缓缓行礼,声音恭敬。 论修行境界。 叶祖比他要高上一头。 论辈分。 自己更是晚辈。 这一礼,该行。 …… …… 燎原剑气,渐渐散去。 一招焚式,让白纸结界破开活口,整片旷野化为荒芜。 “武宗主……” 叶祖站在剑尖之上,望着不远处丢弃白氅的男人,轻声开口:“这就是你所说的‘纸人道主’?” 南疆此次荡魔,声势浩荡,白日的千缘道人之事,其实早就传遍京城……武谪仙提前奔波,四处拜访,希望有一位圣地之主愿意搭手相助。只可惜修到阳神境的山巅修士,大多冷漠,修到这一境界,背后往往都有一座庞大宗门需要维持。山巅修士的一言一行,都会招惹巨量“因果”,如果没有足够的报酬,没人愿意无偿出手。 武谪仙算是一个例外。 大褚境内已经许多年没有出现过“神胎证道”了。 上一个,还是镇守龙脉气运的秦祖。 听说以力证道的那些武夫,在修成阳神之后,对于“因果”的免疫能力要强过同境修士。 只是。 强上一些,这并不意味着可以肆无忌惮,无视因果代价…… 那些老牌阳神至今都想不通,武谪仙为何如此勤勉,自愿承下大褚皇城的诸多苦力。 或许是因为他太过年轻,又或许是受到秦祖影响……总而言之,这位年轻阳神,这些年总是心甘情愿为大褚王朝奔波劳碌。这样的人,如同太阳,过分燃烧,往往会死得很早。 讨伐纸人道这件事,虽然临时出了变数。 但绝大多数圣地主人,都是漠不关心的。 在他们看来…… 纸人道再强,也不过是缩在南疆的邪宗,一辈子见不得光。 这番荡魔,各圣地已经派遣了宗内最有实力的长老,最有潜力的圣子前去助阵。 纸人道如何翻盘? 武谪仙希望第二位阳神助拳…… 道理是对的,想法是好的,但仁寿宫那位没有开口,这些阳神便没一位应允。 除了叶祖。 百谷剑修做事素来爽快,听到南疆荡魔的具体变故之后,叶祖大方点头,答应了武谪仙的邀约,只不过他正在炼制“本命剑”,正处于最为重要的关头,所以需要武谪仙稍稍等待片刻。原先武谪仙准备等待叶祖一同南下。只不过钧山真人那边实在拖延不得,于是便先行一步。 好在…… 叶祖并没有让他等待太久。 “不错,此人正是陆钰真!” 武谪仙沉声道:“陆钰真罪孽深重,心机深沉!请叶祖与我共同诛杀此獠!” 大风呼啸。 白氅在空中彻底燃尽。 陆钰真背负双手,笑着说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焚式么……这一招着实厉害,若是此剑入骨,不知天底下有几人能够扛住?” “……” 叶祖面无表情,正欲催动剑气。 “前辈!千万小心!” 武谪仙犹豫了一下,再道:“陆钰真身上……有不死泉!” 叶祖怔了怔。 “你说什么?” 他皱紧眉头,有些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话语。 “是的,我已经确认过了。” 武谪仙深吸一口气,摆出进攻架势,郑重说道:“这家伙……身上有不死泉。这一战,即便是以二敌一,也要小心。” 话音落下。 剑器震颤,寸寸爆鸣。 剑气的呼啸之声再度燃起,压过风雪。 “是么?” 叶祖盯着陆钰真,神色很是阴沉:“……听到这消息,实在太糟糕了。” (本章完) 第474章 血战 第474章 血战 “你说……我回不去了?” 离亭小山被金光笼罩。 谢玄衣伸手按在那层淡淡的金光壁垒之上,只要他愿意,灭之剑意随时可以喷薄爆发,将金色结界击穿,砸出一道缺口,但他并没有这么做。隔着一层金光,谢玄衣忽然听见了不远处的呼喊之声,有剑气流光掠过天顶,有飞梭刺破瘴气,有战车冲破群山,诸如此类的沉重声音混杂在一起。他尝试放出神念,在极限的感知范围边缘……他看到了熟悉的气息,那是圆龟山的百谷剑修,以及姜家修士。 不,不对。 怎么会这样? 肖祈出手,将自己带离占脚山,此地应当是接近纯白山的危险地带……圆龟山修士怎会出现在此地? “是啊。你不是都已经看见了么?” 太子坐了下来,他坐回了辇车,顺着谢玄衣神念掠出的方向远眺。 远处山海轰鸣。 隔着结界,只能听到轻轻的震颤之声。 太子轻描淡写说道:“大战已经开始了……所有人都在厮杀,你要怎么回去?又要回到哪里?” …… …… 南疆天顶前所未有的阴沉,漆云穿插着凄厉幽怨的鬼泣与嘶吼。 一道紫青剑光摇曳穿梭在天顶,直奔清凫山所在方向而去。 钧山真人神色铁青。 他低下头,看着缠绕袖间的第三条道境。 北海陵破碎,天下气运倒流,如今乃是前所未有的盛世……钧山真人之所以在甲子前选择转世,就是为了来到这么一个正确的“时代”。如今他如愿以偿参悟出了第三条道境,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情。 纵观大褚王朝千年历史,从未有人达成如此成就。 道境这第三条道境的凝练程度极高极难,需要天分,更需要造化和机遇。 同为转世者的“妙真”,就失败了。 即便没有沅州灭佛这场灾劫,妙真大概率也不会成功。 这种程度的破境,堪称千古绝唱,与谢真的“生灭入道”不分上下。 钧山真人的前两条道境,名为“紫雷”,“青绝”,分别对应着太上斋的“雷法”,以及玉清斋的“剑术”……然而他的第三条道境,却与雷法剑术毫无关联。 这第三条道境,名为“未来”。 钧山真人已经意识到了……这条道境似乎与密云的“因果道境”有些相似。先前每一次定定入神,都是在参悟修行,如今道境彻底凝实,只要他动用“未来道境”,神识便会离体。 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条道境,与剑修的心湖感应有些类似。 但它更精准,也更玄妙。 破境那一刻,心湖迎来海啸。 钧山真人舍身扑入浪潮中,他看到了支离破碎的未来景象。 大雪翻飞,剑气凌虐,金光通天。 以未来道境的气息揭晓,他猜测这三缕气息,应当是对应白纸结界内的阳神战斗…… 钧山真人不知道为何还有剑气。 他心底很是忐忑,不过离开白纸结界之前他曾与武谪仙对视了一眼。相识多年,钧山了解小武,这位武宗宗主虽然年轻,但行事沉稳,从不轻敌,如果执意留在战场,那么必定是藏了能与陆钰真生死相搏的底牌手段。 所以他选择转身离开—— 如今自己只是阴神境,即便掌握三条道境,也无法插手阳神层次的战斗。 留在原地,只会变成小武的累赘。 除了这一点。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钧山真人在“未来道境”之中,看到了极其糟糕的一幕,他看到清凫山血流成河,看到七座占脚山狼烟燃起。 “嗡!” 剑气坠地,落在清凫山山门之前。 钧山真人以最快速度赶到了目的地,但已经晚了,漫山遍野都是血色,虎溪洞天已被收走,两座竹楼不见踪影,遍地只有残骸碎片。一杆战旗插在清凫山山顶,大旗随风飘扬,猎猎作响,旗杆尖端插着一位长生斋年轻弟子折断的身躯。 这正是阴山的“噬魂幡”。 无数怨鬼在空中游荡,如黑雪一般呼啸肆虐。 钧山神色铁青地踏入山内,石阶流淌鲜血,这里发生过大战,而且死了不少道门弟子……浓郁粘稠的鲜血在空中悬浮,有人正在祭炼鲜血,噬魂幡随风起舞,那些倒下的道门弟子残骸之中,正掠出一道道血气。 猩红血气,迎风掠动,化为一片红海,围绕着祭炼者衣衫缭绕。 这位祭炼者极其年轻,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却已有了阴神境修为。 “嗯?” 年轻祭炼者听到山门外的剑气动静,微微皱眉。 看他反应,似乎是觉得,此刻不该来人。 他缓缓转身,看到来者之后,止不住冷冷开口:“怎么又是你!” 两人曾在衢江见过。 此刻尝试炼化清凫山的邪修,这是白鬼座下最年轻的弟子宵游真人。 “……” 钧山真人低头看着流至身前的鲜血。 眼前景象虽然凄厉。 但他始终保持着冷静,这里除了道门弟子的尸体,还有更多邪修的残骸。看来三大宗反叛的消息已经不再需要自己传递,清凫山遭遇了袭击,那么其他六座占脚山不可能幸免。从地上尸骸鲜血的比例来看,长生斋应该遭受了重创,但并没有尽数覆灭,至少保留了一半力量。宵游真人是阴神初境,以他的实力,不可能攻破秦千炼坐镇的清凫山,很显然这家伙是负责打扫战场的“清道夫”,这座占脚山的战争已经结束,作为阴神弟子前来收割亡魂,结果却被自己碰上。 “钧山真人。” 宵游真人缓缓转过身,冷冷说道:“你若是聪明些,便不该南下……至少该到阴神境,再离开道门。” 他的神念第一时间掠出,笼罩整座山门之地。 宵游真人曾与钧山真人打过一场。 他知道,这位转世阳神神通了得,随时可以破境。 但……这里是南疆,不是衢江。 “轰隆隆!” 阴云翻覆,隐有漆黑雷霆闪逝,宵游真人一边祭炼生魂,一边伸出手掌,对准钧山真人压下—— 天顶乌云色变。 “啊……” 被噬魂幡刺穿身躯的那道门弟子,发出痛苦嘶喊。 大幡长颤!天雷坠落! 只不过这缕天雷,与道门雷法中的“正雷”截然不同,这是以鲜血神魂炼制的“污秽血雷”,乃是阴山专门为了克制道门修士钻研而出的邪术,道门弟子的雷法乃是至纯之术,本命洞天越是洁净,雷法威力越是强大。然而一旦遭受这“污秽血雷”的侵蚀,雷法威力便会大打折扣。 钧山真人面无表情,仰头望着那道猩红血雷。 他没有出剑,直接挥袖。 袖内剑气喷薄,紫霄道境与污秽血雷相撞—— 摧枯拉朽,紫霄正雷瞬间将猩红血雷清除! 看到这一幕。 宵游真人神色骤变:“你破境了?” 他连忙闪身,来至噬魂幡前,准备将其收回,但已经晚了。上一刹还在山门位置的钧山真人,一步踏出便抵达山顶,他抢先出手,一掌握住噬魂幡,双道境喷薄爆发,大幡发出咔嚓断裂之声,被刺穿的那位道门弟子应声坠地,被无形道境之力轻柔托住。 宵游真人神色难看,连忙发力引召,只可惜大旗被钧山真人攥住,无论他神念如何焦急,本命器始终没有反应。 不过并没让他等待太久—— 钧山真人拔出这杆大旗,再次抬袖,一枚手掌轻轻拍击噬魂幡底部。 嗖一声。 噬魂幡如飞剑一般撞出,化为长虹,刺入宵游真人胸膛,将其贯穿,砸出数十丈,直接撞入一面山壁之中。 钧山真人瞬身来到山壁前。 这场战斗发生地极快,从天顶血雷坠落,到此刻大幡穿心,只过去两个呼吸……钧山真人根本不想浪费时间和宵游真人废话,他现在只想了解清凫山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便有“未来道境”照明,他依旧有许多困惑之处。 “你该不会……” 宵游真人神色惊恐,看着那道袍稚童对准自己头顶伸出手掌。 声音只到一半就被打断。 嗡! 尖锐的剑气轰鸣响起。 钧山真人毫不犹豫地发动了“搜魂之术”,他虽是名门正派,却从不对邪修手下留情。磅礴神念从掌心喷薄,直接贯穿宵游真人的神海。 钧山真人看到了自己离开之时,清凫山发生的事情。 两座竹楼原本平静。 但一道白光从天而降,打破虎溪洞天的结界……这一击挑选的时机相当巧妙,清凫山乃是距离“武谪仙”最近的占脚山,一旦让这位阳神境武夫意识到外界发生的灾劫,那么武谪仙必定会不顾一切,前来支援大褚宝船。 白鬼,墨道人,欢喜禅主,今夜的会面,只有一个作用。 那便是充当“诱饵。” 一旦武谪仙现身,那么白纸洞天便会落下,陆钰真会将武谪仙拖住。 此时此刻,便是三大宗发起突袭的最好时机—— 清凫山遭受了极其强大的外力打击,白道人并未现身,只是召出了亲自炼制的一尊傀儡,从高空坠落,一举击破虎溪洞天。秦千炼带着道门弟子与天傀宗白道人麾下的邪修厮杀,白日毕恭毕敬的尸真人此刻率先冲阵,这场大战从山上打到山下,白道人麾下这些邪修虽是杀了不少道门弟子,但自身伤亡更大。这场袭杀的结局,是以长生斋反杀突围告终。 看到这里,钧山有些困惑。 既然决定突袭袭杀…… 那么白道人为何没有亲自现身? 离开白纸结界之后,钧山真人的心湖便涌现出了强烈的不安。他在宵游真人的神魂碎片中,看到了这场大战的结局,秦千炼成功击破了那尊傀儡,并且带着一部分长生斋弟子,前去追杀受伤的尸真人,还有一部分受伤弟子,结伴搭乘宝船离开,只不过宝船离去的方向,并不是白日驶来的方向。南疆瘴气弥漫,山界纵横,据说三大宗的邪修有办法操纵瘴气,改变地形,制造迷宫。 他现在十分担心,这场攻山之战,只是伏笔。 三大宗真正的目的,是将七座占脚山弟子,尽数引出—— 正是因为知晓清凫山彻底空落无人,宵游真人才敢踏入此地,如此放肆地汲取生魂,炼制噬魂幡! 这场搜魂十分顺利。 看完这些零零碎碎的神海记忆。 钧山真人心情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咔!” 他落在宵游真人头顶的手掌在撤去之前,轻轻发力,这颗因惊恐而扭曲的头颅瞬间被拨动旋转三圈,脖颈拧成麻。 除此之外。 青绝剑意从颅顶刺入,贯穿神海,紫府,丹田。 宵游真人彻底毙命,死得不能再死。 做完这些,钧山真人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杆破碎的噬魂幡,他触碰噬魂幡的那一刻,感受到了幡内无数的怨念和哀嚎……很难想象这些年宵游真人杀了多少无辜生灵,才得以晋升阴神。 这些年,大褚一片歌舞升平,南疆边界也从没传出灾声…… 钧山真人不太明白。 这些阴山弟子,只在南疆行走,当真可以凑到这么多生魂么? “嗤嗤嗤。” 钧山真人伸出手掌,将雷之道境注入这件邪异灵宝之中。 正雷鼓荡。 天顶阴云涌现一抹雪白神辉,这道神辉坠落在清凫山顶,击打在宵游真人的尸骸位置,费巨大代价炼制的噬魂幡就此破碎,在雷霆洗涤之下化为灰烬—— 钧山真人飘然后退,来到了那位奄奄一息的道门弟子身前。 “师祖……” 那位道门弟子神色苍白,浑身颤抖,被噬魂幡贯穿的胸膛位置,鲜血近乎流淌殆尽,能够活到现在,便是一个奇迹。 钧山真人有些不忍去看这副景象。 他记得这弟子,这弟子名叫“曾牛”,平日吃苦耐劳,只不过天赋平平,所以入门多年,只修行到了驭气境。 “您……您终于来了……” 曾牛声音断断续续。 他望着道袍稚童干净的面庞,艰难地挤出了一道笑容,但这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好冷……好冷啊……” 曾牛嘴唇颤抖,努力抱着双臂,想要将身躯蜷缩起来。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 然后……再无声息。 钧山真人站在山顶,定定看着这一幕,如同石塑。 阴云笼罩的漆黑天顶,涌出一道道紫灿神雷。 愈发密集,愈发狂暴。 …… …… (事情忙完了,今天晚上还有一更。不熬夜的不要等啦。) (本章完) 第475章 雨中 第475章 雨中 南疆迎来了一场大雨。 方圆百里,天顶如垂巨瀑,大雨倾盆,却是浇不灭弥漫山野的磅礴瘴气。 几道雪白长虹穿梭于雨幕之间。 为首者一身白衣,神情淡漠,衣衫随风飘摇,沾染着斑斑红迹。 是血。 却不是他的血。 秦千炼背负双手,悬空而立,神情阴郁。 清凫山惨战已经结束。 今夜这场袭杀,经过了三大宗的精心设计……除却清凫山,其他几座占脚山同样没有幸免。听说隔壁悬锥山战况更加惨淡,青枭亲至,秦百煌邀请的那几位阴神一同出手,仍然不敌,只能驾驭宝船逃离。 在这场袭杀来临前。 所有人都在商量,要不要等待三日—— 现在。 皇族讯令里的神魂讨论内容已经变了。 本来此次荡魔,士气高涨,由于都想抢占头功之故,七座占脚山关系略显微妙,此刻遭遇外敌入侵,所有人变得前所未有地团结。 除却悬锥山。其他几座占脚山,似乎没人那么“倒霉”,遭遇青枭这种级别的人物冲击。 绝大多数圣地,都结束了这场突袭战争。 秦千炼麾下的长生斋弟子死伤了不少。 他命一位斋内洞天境圆满的客卿长老带受伤弟子乘宝船离开。 而自己则是率领几位心腹弟子,追杀尸真人…… 这其实不算鲁莽之举,那些顺利突围冲杀而出的阴神尊者,没人能够咽下这口气,众人安置好了伤员,约好在疆界的三岔口“棋定山”相见,一边追杀白日的“接引使者”,一边碰面聚首。 然而情况却并不如预料的那么顺利。 “千炼师叔,好像有些不太对啊……” 苏洪已经觉察到了不安,他压低声音,谨慎说道:“那尸真人,原先只是隔着数里,怎么忽然就没影了?” “……” 秦千炼沉默。 此事确有些古怪。 他的神念本来死死锁定尸真人的。 这家伙跑得并不算快,可就在刚刚,一下子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而且……我们按照南疆地图行路,怎么走了半天,都没碰见大褚道友……” 苏洪声音紧张:“棋定山,应该离得没那么远吧?” 秦千炼依旧不语。 “师叔,要不咱们还是撤吧?” 苏洪小心翼翼道:“这地儿透着古怪,咱们离开南疆,向道门禀告怪异,大真人出面,应当会稳妥许多。再不济请来斋主,杀回南疆,也不用太过畏惧青枭赤仙之流。” “此刻想走,已经晚了。” 秦千炼低垂眉眼,缓缓说道:“今夜这一切……都不是巧合。只要踏入南疆,想必便难脱身了。” 此言一出。 跟随在秦千炼身边的几位长生斋弟子,神情均都有些难看。 “还记得先前行路布施的‘道印’么?” 秦千炼伸出手掌,对准不远处的密林。 嗤! 密林一阵震颤,一枚雪白方印从空中掠来,掠入他的掌心之中。 “我们看似在追杀尸真人,实则在原地打转……这地方我们来过不止一次了。” 秦千炼面无表情说道:“听说南疆邪修之中,有人能够操纵瘴气,更易天象,改变地形……” “这世上还有这等怪人?” 苏洪有些心惊胆战。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秦千炼轻笑一声,望向雨幕尽头,平静地说:“有些时候,你以为情况已经很糟糕了,但实际上情况还会更糟糕。” 苏洪怔了怔。 情况还能更糟糕? 他一时之间没太明白师叔的意思……他们此行本是追杀尸真人的,现在人没见到,离去之路还被迷阵笼罩,属实是糟糕透顶。 还要怎样,才算是更糟糕? “……该出现的人没有出现。” 秦千炼带着讥讽意味地说:“不该出现的人却出现了。” 下一刻。 雨幕那边响起宝船震颤的轰鸣。 苏洪怔了怔,其他几位弟子也都望向轰鸣所在的方向。 好消息,那是大褚宝船航行之时所发出的声音。 坏消息,宝船轰鸣之声十分密集,听上去不止一艘,至少有三艘,四艘……“轰隆隆!” 雨幕被巨物撞碎,一共五艘宝船并齐,破空航行,元石燃烧迸发而出的青灿光焰将方圆千丈的漆黑天顶全都照亮。七座占脚山唯一具备如此“出行阵仗”的山头,只有秦百煌所在的悬锥山。身为炼器司首座,秦百煌掌控着调动大褚宝船的最高权限。只不过此刻的悬锥山宝船,看上去相当惨淡,已没了来时的气势汹汹,笼罩宝船负责庇护船体的元力大阵被打得支离破碎,屏障黯淡,并且绽开蛛网。 七座占脚山中驻扎修士最多的便是“悬锥山”,遭遇袭杀力量最强的也是“悬锥山”。 青枭亲至。 即便有十八境阴神坐镇,悬锥山依旧只有逃跑的份。 苏洪看着宝船,忽然明白师叔先前的话意了……七座占脚山中,与谁碰面都行,偏偏是师叔平日里最不对付的那位兄长。 不过他觉得有些困惑。 按照皇族讯令那边传来的消息,悬锥山宝船已经退出正面战场了才对,这场袭杀太过突兀,秦百煌决定全员后撤,暂时离开疆域,而他本尊则不参加“棋定山”的督官会面。 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与自己一行相遇? …… …… 悬锥山宝船,甲板之上。 风雨交加,尽数落在秦百煌身上,在披挂整齐的漆黑甲胄表面弹开,荡出清脆回响。 “伤员状况如何?” “青枭的气息还在么?” “宝船航线正确么?” 秦百煌神情严肃。 在他身旁,炼器司使者不断小跑,禀告情况。今夜这袭杀太突然,悬锥山第一时间反击,但仍被青枭重创…… “首座大人,刚刚一战,登船者……重伤三十一位,轻伤九十七位。未登船者,四十二位。” “青枭气息已经不在范围内。” “宝船航线正确,很快就要驶出疆域。” 秦百煌默默听着,心情沉重。 宝船上有最好的治愈宝器,这些重伤修士,应当都能救回。 只不过…… 未登船的,便只有一个结局了。 “钱兄,你伤势如何?” 他回过头,看着陪在自己身旁的钱三,关切开口。 青枭来临,几乎是灭顶之灾。 悬锥山全力反击,仍然不敌。 关键时刻,是钱三挺身而出,拖住青枭,才有了如今的局面……这位陈镜玄最信任的暗子,抱着将整条性命搭进去的决意,才保住了这些宝船。 “放心……死不了……” 钱三神色有些苍白,轻轻咳嗽一声,却是浑不在意地笑着开口。 虽这么说。 但秦百煌先前却看得很清楚。 青枭祭出敲魂幡,砸向这座宝船,是钱三拼命扛了一击—— 此刻不断有鲜血从钱三袖口滑落,坠在船首木栏处。 “再等一等。” 秦百煌咬了咬牙,认真说道:“再等一等,宝船就能离开南疆了。” “若是如此,那最好了……” 钱三笑着望向天顶大雨,轻声喃喃:“只怕,没那么简单啊。” 话音落下。 双手按住栏杆远眺的秦百煌,神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 巨大宝船撞破层层雨幕,速度开始变得缓慢,按照原定航线,此刻宝船应该驶到了南疆界域的边界才对。 然而。 映入眼帘的,不是疆域边界。 群山之后,还是群山。 层层雨幕尽头。 悬立着一位此刻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大雨磅礴。 巨大宝船缓缓停在空中。 秦百煌与秦千炼隔着大雨对视,天地寂静,雨声嘈杂。 …… …… (ps:对上一章做了些许修订。秦千炼追杀的不是百目真人,而是尸道人,百目真人是赤仙麾下,但尸道人是天傀宗麾下,看到这里无需回阅,此处修改不影响后续阅读。) (本章完) 第476章 兄弟 第476章 兄弟 大雨从天顶垂落,犹如无数雪白铁线,将天地贯穿,最终被宝船缓缓撞破。 宝船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停止。 “师叔。” 苏洪声音有些沙哑:“悬锥山的宝船,应该和我们不是一个方向吧?” “……” 秦千炼眯起双眼,还未来得及开口,瘴气笼罩的另外一边,便也有轰鸣声音响起。 又是一艘宝船驶入此地。 而且,这宝船上的旗帜甚是显眼,乃是一副黑白交织的阴阳鱼图案。 但凡在道门修行过,便知道,这乃是长生斋的“阴阳镜”! 这是长生斋的宝船! 宝船上,长生斋的那位洞天圆满客卿,神色错愕,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相见……很显然,他们与秦千炼所走的乃是两个方向! 无论如何,都不该相遇! 两艘宝船缓缓驶到对立面,此刻这浩袤天地,忽然显得狭小起来。 “首座大人。” 秦百煌身后,一位炼器司弟子担忧说道:“怎么会在这遇到秦千炼?需要戒备么?” 秦家的纷争,已经闹得纷纷扬扬,人尽皆知。 秦百煌这次参加南疆荡魔,就是为了与秦千炼争夺家主—— 悬锥山宝船上的那几位阴神尊者,虽然负伤,但此刻还是打起了精神。就在数个时辰前,长生斋还派弟子送信……这场荡魔之战还未开始,两位秦家公子之间的火药味便已经拉满。此刻隔着雨幕对视,不少人都担心会接下来爆发冲突。 “打开元气罩。” 秦百煌看着悬在空中的那袭白衣。 他皱了皱眉。 不远处驶来长生斋的宝船,看来清凫山一样遭受了重创,长生斋宝船上有许多受伤弟子,虽然没有遭遇“青枭”,但这些人伤势同样不轻。 “是。” 炼器司弟子领命而去。 很快。 悬锥山为首宝船的元气罩缓缓打开。 秦百煌思忖许久,最终还是飞身掠出,独自去见不远处的秦千炼。 …… …… 天地静默。 黑甲与白衣相隔不过十数丈。 “我劝你认清局势,不要动手。” 秦百煌低声开口,以眼神示意自己背后:“我背后有一位阴神十八境盯着呢……你若再敢乱来,我可不会轻饶你。” “……” 秦千炼一时之间觉得有些好笑。 “想唬我?” “若我想揍你,你背后那位十八境来不及支援……他应该受了不轻的伤吧?” 秦千炼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你大可放心,如今大敌当前,我没功夫搭理你。” “你……” 秦百煌脸色有些难看,气得牙痒痒。 “我说兄长大人……” 秦千炼哑然笑道:“你屈尊离船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自然不是。” 秦百煌正色说道:“悬锥山的讯令在大战中受损,只来得及传出撤离消息……我们与其他几座占脚山失去了联系。” “我知道。” 秦千炼淡淡道:“悬锥山遭遇青枭,先行撤离的消息成功传出去了。” “不错……” 秦百煌咬了咬牙:“可是现在情况不对,十分不对。按理来说,我和我的麾下,此刻应该已经离开疆域了。”“大概是‘移山之术’这样的术法神通,导致我们被困在了这里。” 秦千炼平静地说:“你应该也能感觉到吧?南疆地势正在发生变化。” “……嗯。” 秦百煌轻轻叹了一声。 他望向秦千炼背后的宝船,犹豫了一下,问道:“清凫山那边还好么?” “不太好,长生斋死了很多人。” 秦千炼低眉说道:“不过天傀宗也付出了代价……绝大多数弟子都被斩杀,只可惜尸道人逃了。我是去追杀他的。” 虽然阔别多年,但毕竟是亲兄弟。 秦百煌知道秦千炼的性格,这家伙是一个犟种,有仇必报,而且十分固执。 尸道人夜袭清凫山。 秦千炼不可能放过此人。 “今夜三大宗的‘血洗’丧心病狂,他们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 秦百煌声音郑重:“想必这‘移山之术’正是袭杀之后的计划。” 追杀尸道人的秦千炼,想要逃离南疆的秦百煌,在此刻相聚。 这是命运安排的必然。 “所以你想说什么?” 秦千炼依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神色。 “你我之间的‘旧账’……暂且搁置。” 秦百煌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但是我要说清楚,搁置并不代表着抹去。你在炼器司揍我的那一顿,我迟早要还回来……此次荡魔,关系着数千修士性命,与这些性命相比,秦家的家主之争并不重要。这种关头,你我互斗,毫无意义。” 秦千炼神色有些复杂。 他没想到,会从兄长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不过,也是情理之中。 从小到大,秦百煌都不喜欢“争”,虽然是嫡长子,虽然受尽宠爱,虽然享用着家族大多数的资源。但这些,似乎都不是秦百煌主动“争抢”得到的,这个家伙好像一直都只想做一个与世无争的炼器师,一个没什么用的打铁匠。 “什么意思?你不想要秦家的家主之位了?” 秦千炼轻笑一声。 “放屁。” 秦百煌没好气道:“只是暂时停战,你从哪听到我说我不想要秦家的家主之位了?” “哦?” 秦千炼挑了挑眉。 “秦家的家主之位,老子必须要定了!” 秦百煌幽幽说道:“只是我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和你相争,即便赢了,内心也会觉得愧疚……如果你愿意答应,就点点头。我看你船上的那些伤员,伤得很重,炼器司有完整的圣光阵法,还有专门疗伤的洞天灵宝。” “……” 得到这么一个答案,秦千炼无声地笑了笑,他默默拢了拢袖口。 场面再度陷入静默。 因为秦千炼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瓢泼大雨落在这两兄弟的肩头。 “所以——” 秦千炼微微歪斜头颅,看着黑甲披挂的兄长,忽然认真问道:“我遣人送去的那封信,你看了么?” “这种东西,有谁会看?” 秦百煌讥讽道:“废纸一团,早就丢了。” “……好吧。” 秦千炼轻叹一声,点了点头:“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老样子……我答应你了,那些旧账暂且搁下,你替我救活长生斋的那些受伤弟子。” …… …… (还有一更。不熬夜不要等。) (本章完) 第477章 白泽(一) 第477章 白泽(一) 天雨倾泻,巨船对峙。 没人知道秦百煌和秦千炼此刻的交谈内容。 “听说返回皇城的第一日,这两人发生了诸多不快……” 钱三微微侧首,看到一位身披灰袍的中年男人,缓缓趴在栏杆上,此次南疆荡魔,秦百煌下了大血本招揽人马,甚至请来了好几位阴神尊者,当然书楼也出了一份力。秦百煌与陈镜玄颇有私交,书楼不仅仅派出了钱三震船,还请动了一位阴神十境的“尊者”保驾护航。 这位尊者道号宝呈,表面上是无门无派的山野散修。 但修到这一境界,怎么可能真正无门无派? 宝呈尊者背后是方圆坊,是书楼,是陈镜玄。 宝呈尊者开口问道:“你说他们会不会再打一架?” “我看,很难。” 钱三摇了摇头,轻笑着开口。 “哦?” 宝呈尊者笑道:“是因为你的神念能够感受到秦千炼的气机么?” “倒不是这个原因。” 钱三淡淡说道:“双方有来有回,才叫打架。如果这两人吵起来了,大概只会出现一个场面,那就是某人单方面挨揍。” “……” 宝呈尊者一阵沉默。 秦百煌地位尊贵,即便抛开秦家嫡长子这个身份,他依旧受人敬仰,这些年炼器司无偿帮助了不少圣地,宗门。这也是悬锥山能招揽如此门客的缘故,可即便宝呈尊者与秦百煌私交不错,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修行实在太糟糕。 “真打起来,这个距离,能来得及阻止么?” 宝呈尊者有些担忧。 他看钱三并没有挪步的意味,似乎并不担心爆发冲突。 “秦百煌方才对我说,他身上披挂的‘玄鳞甲’乃是刻意炼制,专门抵御长生斋的雷法。” 钱三懒洋洋道:“抗一顿揍,问题不大。” “??” 宝呈尊者哭笑不得,所以钱三根本就没有要劝架的意思? “这不太好吧……” 宝呈尊者无奈说道:“先生让我们护他周全。” “死不了,就是周全。” 虽是摆出了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但钱三的目光却时刻落在二人交谈之处。 他始终注视着秦千炼。 在离国方圆坊行事多年,钱三的“审人识面”本领,已炉火纯青。 他看得出来。 秦千炼眼神澄澈,浑无杀意。 以钱三的经验,这样的人,大多心无旁骛,未曾经过尘世污浊。 只是。 秦千炼似乎不太一样。 钱三看不太透这个白衣男人。 前阵子那场大张旗鼓的入京,让许多人都对这位秦家二公子产生了不满。 既是为了争夺家主之位,那么至少要配合地演一场戏,这些年秦家对外宣传,这位二公子低调儒雅,知书达理,只是一心钻研道术所以这才避世匿迹。只不过秦千炼与秦家的宣传形象截然不同,无视礼法,恃才傲物,身为主角竟连秦家专门摆设的接风宴都不曾出席。那些心甘情愿作为陪衬的世家权贵,在元庆楼等了数个时辰,却最终都没见到二公子一面,二公子这般处理,着实让他们颜面难堪。 “……要不我还是去一趟吧。” 宝呈尊者放不下心,他可不觉得秦千炼是什么善茬。 正当他准备离船之际。 钱三伸出手掌,将他压下。 “嗯?” 宝呈尊者有些困惑。 “你难道没觉得……这位二公子的所作所为,有些古怪么?” 钱三皱着眉头缓缓开口。 宝呈尊者愣了愣。 “我查了书楼案卷。秦千炼自幼离群索居,对权谋不感兴趣,所以叛逆离京,拜入道门,修行长生斋道术。” 钱三喃喃道:“既然一心只修道术,何必返回皇城,争夺这家主之位?” …… …… 黑甲与白衣的交谈顺利落幕。 秦百煌返回甲板,不少人都捏了把冷汗。 “传我讯令,把‘丙酉号’的护船阵法打开。” 秦百煌回船之后当即下令。 这一讯令,让许多人都怔住。 “首座大人?” 炼器司麾下一位得力干将连忙道:“您没事吧?” “屁话!” 秦百煌没好气道:“这小子和我的交谈画面你们不都看到了么……我能有什么事!” “可是……丙酉号乃是救治伤员的大船。” “所以才要开阵。” 秦百煌冷静说道:“先救那些长生斋弟子。” 此言一出,主船甲板陷入寂静。 几位尊者彼此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放心,秦千炼没你们想得那么卑劣。” 秦百煌轻叹一声,说道:“我和他已经谈妥了,秦家的事情,等离开南疆再算……” 欲言又止的宝呈尊者最终将话语咽了回去,他望向钱三,寄希望于这位实力最强的人物能够提出反对。 但钱三没有摇头。 于是六艘大船,缓缓从对立变为统一……大船并拢,丙酉号打开船上结界,接纳长生斋的受伤修士。 随后秦千炼也带着麾下弟子,来到主船之上。 此刻气氛实在不算融洽。 因为悬锥山这帮门客,最开始便是奔着帮秦百煌赢下“家主之争”而来,即便此刻达成和解,场面依旧紧绷,双方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 上次负责送信的小道士苏洪,再次挺身而出,态度谦卑地将“清凫山”的情报制成玉简,送到几位尊者手上。 悬锥山的讯令失去作用,情报有些滞后。 这玉简,正是雪中送炭。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见此情景,即便几位尊者有所意见,也不好多说什么。 “秦首座,这家伙上船了,要不我们直接将他拿下?” 一位尊者传音提议。 “……” 秦百煌摇了摇头,没有采用这个提议。 他示意众人先看玉简。 “你先前说,六座占脚山的阴神督官,约好在棋定山相见。” 宝呈尊者看完玉简,率先问道:“既然你是奔着棋定山前行的……那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怎么其他圣地的阴神尊者一个也没见到?” “好问题。” 秦千炼淡淡道:“或许诸位应该听说过移山之术。” “移山之术……” 一位尊者喃喃道:“听说这是忘忧岛的术法,可以搬山倒海,阻人去路。” “倒没那么厉害。” 秦千炼轻描淡写道:“忘忧岛的确有这门术法,不过道门亦有记载。所谓的‘移山之术’,只有在特定环境才能施展,通过寻脉之术,更改天象,某种意义来说,这是一门幻术。” “幻术?” 宝呈尊者皱眉:“你是说……我们中了幻术,才会来到此地?” “这山是真的,雨是真的……” 一位炼器司弟子神色复杂:“这世上竟有如此术法?”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秦千炼垂眸说道:“如今我们已经碰面了,足以说明这‘移山之术’不仅存在,而且十分厉害。不仅仅是我们,其他几座占脚山,恐怕也没能幸免。布施幻术的那人,境界必定极高……我们在此碰面,恐怕不是巧合,而是必然。” 此言一出,众人心头便齐齐浮现出三个字来。 纸人道。 “我知道诸位不欢迎我。” 秦千炼淡淡一笑:“实不相瞒,我也不想在此。我是为了追杀‘尸道人’才来到此地,一旦尸道人现身,我自会离去。” “好了。这个关头,无需说这些话。” 秦百煌抬手压下诸多嘈杂之声。 他沉声开口:“如今南疆瘴气滔天,妖术遮目,大家聚在一起,总好过被逐个击破。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护好自己,等待武谪仙大人的消息……” 话音未落。 天顶忽然再度响起震雷般的轰鸣。 众人纷纷皱眉,抬头。 只见穹云变幻,那银白雨线忽然变粗,当真如剑一般凌厉锋锐地坠下。 大船元气罩撑开,化为透明巨伞。 无数雨线被巨伞弹开,天顶缓缓倒开,猩红流云如龙卷一般缓缓逆行……由于连日航行之故,炼器司几艘宝船的元石储备已经不多,于是刻意放低了高度,此刻宝船身下的大地剧烈震颤。 “天……塌了?” 一位炼器司弟子,脚步不稳,摔坐在甲板上,神色苍白地抬头望天。 天顶被万千雨线利刃切开—— 这一道道雨剑撕开蛰雷,也撕开天云,最终连带着将穹顶那层虚无缥缈的雾气也撕裂开来。 密密麻麻的血云下坠,裹挟着磅礴威压。 一瞬间整艘大船仿佛都遭受了巨物坠砸—— 所有人都感到了这股从天而降的威压。 “不仅仅是天!还有地!” 还有一位靠在栏杆处的北郡弟子,声音惊恐。 大地开裂。 宝船被威压笼罩,不受控制地下坠,重重砸在地面之上,船底所及之处,无数林木破碎崩塌,连带着好几座小山都被船身压垮……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地面裂开巨大缝隙,这些林木纷纷坠下,消失在地裂之中。 “等等……” 几位尊者将神念掠向地裂方向,他们隐隐约约感到,那里有一个“庞然大物”存在。 神念掠出。 几人先是困惑迷茫。 紧接着便是震惊错愕。 大地开裂,显现幽暗深渊,吞去无数林木,震落漫天雨水,最终在深渊尽头,一座古老巍峨的巨大洞府显现而出。 洞府破旧,枯败,沉寂了不知多少年。 然而这处入口上方,却是悬挂着一枚青铜牌匾。 刻着许多人都熟悉的妖文。 “白泽……” 有人颤抖着声音,念出洞府牌匾上的刻字。 虽是妖文。 但这两个字,在圣地世家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千年之前。 元气尚未枯竭。 最后一个黄金盛世,无数风云人物,叱咤天地之间,而白泽大圣……则是其中实力最强的一位! (本章完) 第478章 白泽(二) 第478章 白泽(二) 罡风凛冽,暴雨呼啸。 宝船低空悬停,极其艰难地维持着平衡。 一道道身影,驭剑升空。 大地开裂,露出无垠深渊,枯山崩塌,纷纷坠入白泽秘境。 这一幕景象……被金光编织而出,化为一副宽阔画卷,悬停在离亭小山之上。 “白泽秘境。” 谢玄衣盯着画卷中古朴威压的洞府牌匾,心湖已无法再维持平静。 刚刚那阵天崩地裂,他也感受到了。 天地倾倒的轰鸣,压过了喊杀之声…… 如今。 整座世界都变得清净下来。 事实上,并非是这里足够偏僻,所以“幸免”,如果此刻谢玄衣离开金光结界,便会发现这座离亭小山,由于“佛光灵韵”的存在,被彻底包裹在结界之中,彻底独立,山体底部已然支离破碎,地面尽数坍塌,再往下便是那犹如裂口的无垠深渊。 “这就是你们准备的手段?” 谢玄衣声音沙哑。 “不错。” 太子没有否认,他站在辇车上,微笑说道:“陆道主是世间罕见的奇人,精通奇门之术,有移山倒海之能……三大宗的夜袭,只为抢占占脚山,引出大褚修士,无论这些人是追杀还是撤离,最终都会来到‘指定区域’,托你的福气,他们有机会见到这千载难逢的造化盛景。” “托我的福?谢某可没这么大本领……” 谢玄衣冷冷讥讽道:“太子殿下,这应是托你的福吧?你到底给了陆钰真多大好处,能让他这般卖命,该不会是准备将离国分他一半吧?” “我与陆道主一见如故,亲如手足。” 太子笑眯眯道:“他助我平定离国纷争,我助他收服南疆乱地。” 谢玄衣继续讥讽:“是么……我怎么听说,太子殿下其他几位手足兄弟,都没什么好结局呢?” 离国纷争持续多年。 如今,便只剩下太子和九皇子相争。 在那之前,并非无人挑战。 而是那些觊觎皇权的皇子,全都被太子处理干净。 生在皇室,就没有亲如手足这个说法。关系越是亲近,厮杀越是惨烈。 “世道不太平。我们都没得选……不是么?” 太子笑了笑。 离国的皇权之争,极其残酷。 这里没有妥协,没有退让,只有成败,成王败寇,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我父皇曾说,这世上之人,都逃不过‘贪婪’。当年的饮鸩之战,因‘不死泉’而起,登上山巅的道门大真人控制不住贪欲,背叛人族,加入妖国,这样的例子不止一起。即便修到阳神都有贪欲,那么阴神,以及更低阶的凡俗,又怎能避免?” 太子轻笑一声,忽然问道:“所以……从白泽秘境问世的那一刻起,南疆荡魔之战的意义便发生了改变。你猜,今夜有多少大褚修士会选择踏入白泽秘境,拼一拼运气,搏一搏造化?” 白泽大圣的名声极其响亮。 不仅仅是因为这位大圣实力足够强大。 更是因为…… 他临死之前,昭告天下,将最珍贵的秘宝,最强大的秘法,都留在了洞天秘境之中! 白泽大圣故去之后,不少圣地都在寻找这份秘藏。只可惜白泽大圣留下了许多“洞府”,这些年发现的秘境,绝大多数都是虚假秘境……即便是北海陵也不例外,这些虚假洞府算是白泽留给世间的一小部分遗泽,但远远称不上真正的秘藏!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谢玄衣面无表情地说:“我并不关心有多少人踏入这座秘境。” 离国太子的布局,的确足够隐晦。只不过…… 想以这些人的生死要挟自己,那就打错主意了。 “不愧是谢玄衣弟子,一如传闻中的冷血无情……” 太子流露出了欣赏的目光,他缓缓地提醒:“其实这些人,并不是完全与你无关。这些人中,有些是你的故人。” “你说得没错,的确有我的故人,但或许更多人希望我死。” 谢玄衣浑不在意地开口,带着自嘲意味。 这次荡魔…… 仁寿宫为了打压自己,刻意拟定了一份名单,除了徐念宁,几乎没有其他大穗剑宫弟子参战。 这个时候,这份安排,反倒减轻了不少压力。 “无论如何,总归是有人希望你活下去的……” “你总不会想要重温你师父十年前身死道消的场景吧?” 太子幽幽开口。 “……?”谢玄衣皱了皱眉。 “任你剑术超绝,可一旦走错了路,便会闹得举世皆敌。” 太子冷冷开口,声音克制:“十年前,你师父死在天下围攻之中……你这些年辛辛苦苦躲藏,拼命修行,好不容易得证大道,总不会想再经历一次这种场合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玄衣眼中掠过一缕寒意。 “只要你离开结界。” 太子神情严肃地说道:“我向你保证……十年前的场面就会上演。你会成为所有人的敌人,你会死在这里。” “……但现在还不晚。” 太子深吸一口气,再度抛出橄榄枝:“谢真,你还有机会,只要你愿意点头,愿意妥协,一切还来得及改变。” 其实他早就已经坐回了辇车,准备离去。 先前金色结界被撕开的那一刻,太子以为谈判已经破裂。 但这个年轻剑修,重新退后了一步。 谢真没有击碎结界,便说明一切还没有结束。 他不想放弃这难得的洽谈机会。 “在褚离战争爆发之前,我允许你保留大穗剑宫的身份,你还是玄水洞天新主。” 太子沉声说道:“一切都不会改变……你甚至可以继续在大褚生活。” 太子的野心,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平定离国。 他已经在布局未来的北上。 褚离战争爆发,一旦他能掌控“谢真”这样的棋子,那么大穗剑宫便会顺势倾轧,成为刺向皇城的一把利剑。 这个想法很好。 但可惜……这只是一个很好的想法,仅此而已。 谢玄衣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 他拔剑出鞘。 浩荡天光贯穿坠落,坠在谢玄衣身前。 那巍峨庄严的武道神胎双手合掌,瞬间攥住金灿剑气,然后对准金灿辇车一斩而下—— (本章完) 第479章 坠落 第479章 坠落 轰! 破碎之声响彻苍穹,贯穿山顶。 谢玄衣知道,太子胆敢只身赴会,必定有所准备……自己即便祭出剑气,大概也是“无功而返”,只是他实在不愿忍受这近乎羞辱的威胁。 武道神胎持握灭之剑气,将天云斩切成为两半,漆黑剑芒融入了生之道境,彻底交融之后散发出了淡淡的金光。 这一剑犹如劈棍,直接砸落在金色辇车的华盖上方! 太子神色没有波动。 他坐在辇车内,没有震颤,没有摇晃。 华盖被金剑砸出一道缺口,绽发出噼里啪啦的碎响,然后崭新华盖再度生成。这是一件近乎顶级的完美灵宝,只要注入元气,大阵便可以抵御阴神境的攻击。灭之道境渗透刺穿了原先阵纹,但崭新阵纹还在生成,一道道佛门梵音在空中飘荡,化为金灿文字,悬浮在太子身边。 “这是我出生之时,梵音寺赠送的贺礼。” 太子抬头注视着这一幕,轻声笑道:“虽然如今离国境内正在‘灭佛’……但这件灵宝挺好用的,我倒是没想到,竟然连你的灭之道境都能扛住。” 金光震颤飞掠。 太子的面孔重新隐于光影之中。 他整个人依旧从容,依旧淡定,慵懒闲坐,犹如年轻的皇帝,俯视万物苍生。 与秦百煌这样的“炼器师”不同。 太子不仅仅坐拥无数宝器,而且自身修行境界极高。 谢玄衣在华盖中感受到了一缕极其霸道的道境……武道神胎挥剑之后,一道极其强悍的道境领域自山顶散开。 坐在辇车上的太子,重新化为了太阳。 修行到十五境后。 道境可以外放,自然形成道域。 太子的道域,名为“王狩”,随着大日高悬而起,谢玄衣肩头忽然一沉,仿佛有万均重量坠砸落下,即便有武道神胎护体,膝盖依旧不受控制地微微弯曲了一下。 “孤给了你机会。” 太子轻声说道:“……是你自己不珍惜啊。” 坐在辇车上的年轻男人缓缓站起身子,这一次是真正意义上的君临天下,太子站在炽热光火中央,翻转手掌。 【王狩】道域彻底展开! “!!” 谢玄衣瞬间收剑,武道神胎双手抬起,进行格挡。 这一击,出乎意料地沉重。 这些年,离国太子韬光养晦,隐于幕后。 无人知晓他的修行境界。 有人说,离国太子天赋不俗,只可惜受困于内斗纷争,终日思虑,只是修到了阴神第十境,便就此停住,无法寸进。 还有人说,离国太子的血脉并不强大,吞服了许多丹药,才成就了“伪阴神境”,正因如此,才会被离国国主抛弃。这个说法还印证了九皇子起势的缘故,九皇子在一众皇子之中,乃是修行天赋最优秀的那一位,许多人猜测,正是因为九皇子皇血浓郁,修行飞快,所以才会被国主重用。 只是,这些说法今日都不攻自破。 谢玄衣闷哼一声。 他结结实实承受了【王狩】道域的一击。 这道域威压,绝不是阴神十境所能发挥出来的! 太子的境界,至少是阴神十九境,乃至阴神二十境—— “轰!” 一刹那,万均威压坠落。 整座离亭小山,瞬间寸寸崩塌,漫天佛光灵韵呼啸下坠,唯有金灿辇车悬浮在空中。 辇车上负手而立的太子,背后浮现出一尊“法相”,这是与谢玄衣武道神胎极其相似的“拟人神像”,那神像浑身披挂着华美衣袍,就连发丝都燃烧着滚滚炽焰,此刻随着太子投去漠视的目光,拟人神像缓缓拉开手臂,虚无地张弓搭箭。嗡! 太子目光落定。 辇车上的太阳迸发出万千炽焰。 密密麻麻的箭矢迸射之声压缩到一刹尽数爆发。 小山被万千金光箭矢射得爆碎。 身处道域正中心的谢玄衣,在这股强大威压地作用下,后背不受控制砸入小山,从山顶贯穿,从山体底部追出,这一路坠沉,仿佛坠入无垠深海,再从深海尽头连接的天空掉落。 谢玄衣屏住呼吸,保持着绝对冷静。 他抬起双手。 得益于武道神胎的庇护笼罩,这威压极大的【王狩】道域,并没有对谢玄衣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换做前一世。 谢玄衣对抗【王狩】道域,必须要动用本命飞剑【沉疴】。 这场攻杀并没有结束,谢玄衣心湖感应到了极其冷漠的杀意来袭,武道神胎的衣衫开始燃烧,猛然抬起双手合十。 神胎左手染成漆黑之色,右手则是化为雪白。 黑白二色交融合并,在半空之中撑开一面大伞,紧接着大伞衍生化为浑圆! 轰隆隆! 漫天太阳箭雨被生灭道境尽数挡下—— 数百上千道太阳箭矢,划出纤细锋锐的弧线,将离亭小山彻底击打破碎,这些金光贯穿天地,射碎血雨,然后撞在生灭道境凝结的浑圆壁垒四周,炸得粉碎,溅起令人牙酸的脆响! 金灿结界无法承受着磅礴威压,从内部破碎绽开。 那尊如太阳燃烧的拟人神像,不断张弓搭箭,手指速度快如疾电,最终模糊只剩残影,天顶音爆轰鸣不绝,无数箭雨首尾相衔,这一幕比飞剑群杀还要更加震撼,这些箭雨无论以何种轨迹射出,最终终点都是谢玄衣。 下坠。 再下坠。 谢玄衣面无表情,以生灭双道,将这场声势宏大的箭雨尽数挡下。 此时此刻,【沉疴】在心湖之中剧烈震颤,这把本命剑想要离开洞天,与神胎合一,向辇车上的神胎虚灵宣战! 但本命剑的震颤最终被谢玄衣压下。 他从山顶坠落,一路坠下山底,最终撞破金色结界—— “……” 太子负手而立,站在辇车上巍峨不动。 天顶破碎。 他便是新的天。 而那漫天太阳箭矢,则是化成支离破碎的火雨。 太子俯视大地,俯视众生,俯视那片开裂的深渊……也俯视被太阳箭雨裹挟坠入深渊的黑衣剑修身影。 “……不愧是太子殿下啊。” 金灿结界破碎。 在不远处静观其变的镜三立即现身,他裹挟着漫天风雪,来到“太阳”身旁。 原本足以冻结一整座山的磅礴风雪。 在【王狩】道域之中顷刻消融。 镜三啧啧感慨……这一刻他明白了太子只身赴会,拒绝自己陪同的原因了。 有这等修为,的确不需要护道者。 阳神境下,有几人能够威胁到太子? (本章完) 第480章 好戏 第480章 好戏 镜三遵守约定,没有窥伺金灿结界内的交谈。 此刻他来到太子身旁,悬在天顶,注视着谢真坠入深渊的景象。 有些事情,不需要去看,也知道结果。 道主早就说过,今夜的谈判注定失败…… 只可惜,太子不信。 “如果我没有派遣灵渠城那位刺客,结局会怎么样?” 太子凝视着地面裂开的深深缝隙,金灿光焰逐渐褪去,那尊威严的拟人神像就此化为火风消散,他话音带上了些许遗憾。 “或许还是一样。” 镜三老老实实答道:“道主大人试过劝说谢真改邪归正,但也以失败告终了。道主说这家伙是个犟种。” “改邪归正么……” 太子挑了挑眉,笑道:“你们还真有意思。” 大穗剑宫是天下三大宗。 纸人道才是万人唾骂的邪道。 劝谢真背叛大穗剑宫,加入纸人道,竟然被镜三说成“改邪归正”? “有哪里说错了么?” 镜三挠了挠头,咧嘴笑道:“道主说,这世上做正确事情的人,总是少数。这样的人,往往不会被理解。” “有三分道理。剩下七分是强词夺理。” 太子淡淡地问:“所以既然结局注定失败,陆钰真为何不拦着我?他应当知道,我最讨厌沾染因果。” 这么多年。 离国无人知晓他的境界。 不仅仅是因为刻意藏锋——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太子信奉所谓的“因果之道”。 他身份尊贵,本该高高在上,可因皇权之争,不得已半只脚踩在红尘泥泞之中。 平日里太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作为代价……他不可避免要与这离国芸芸众生产生因果。 只是因果也分善恶。 在太子看来,沅州灭佛这件事情,便属于是不折不扣的“恶果”。所以他全权交付给纳兰玄策处置,无论纳兰玄策如何屠杀沅州僧人,都与自己无关。 梵音寺乃是这世上修行“因果”的最大宗门。 千年积淀,不会一朝落败。 沅州的这些寺庙高僧,早就积攒了大量恩德,若是被屠杀,这些僧人的因果便会凝化成为“恶煞”,纠缠造下杀孽的正主。 修行玄微术的纳兰玄策,在此事也留了个心思。 沅州灭佛,功劳簿上,纳兰玄策最大。 但出力最多,造成直接杀孽的。 却是陈翀。 无论是太子,还是纳兰玄策,都相信“因果道”的存在……只不过陈翀并不相信这个,他接过命令,便没有丝毫犹豫地开始屠杀佛门。 不过,陈翀不信因果,或许是造下太多杀孽的缘故。 如果双手沾染的鲜血来结算恶果。 那么陈翀注定无法得到善终,他从尸山血海之中走出,早就不知杀了多少人,沾染了多少血。 但太子不一样。 太子双手洁白干净,只搅弄风云,不沾染鲜血。 “道主说,不碍事。” 镜三神情诚恳地说道:“您与谢真只是进行了一场交谈……虽然爆发了些许矛盾,但谢真现在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嗯。” 得到了这个答复,太子稍稍满意了些许。 他点了点头,冷漠道:“既如此,后面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陆钰真答应过我,要让他和十年前谢玄衣的死法一样。” “放心好了。” 镜三笑道:“太子殿下,纸人道言出必行,接下来您坐在这,只管看一场好戏。” ………… 风吹草叶,月华洒落。 漫天都是翻飞的纸屑,以及枯萎的灰烬。 焚式落在大地三次,第一次将大地草叶尽数燃尽,第二次将白纸结界内里燃成一片荒芜。 第三次。 这一剑点落在陆钰真的纯白圣人法相之上。 整座白纸结界,此刻都在剧烈燃烧。 那尊纯白圣人忍受着“焚式”带来的剧烈痛苦,剑气灼烧连绵不绝,叶祖的剑意直掠丹田。如若换做其他一位同境修士,恐怕此刻已经无力坚持,这具躯壳都被剑意撑爆…… 但陆钰真和其他人不一样。 今夜南疆无月。 此刻洒落在白纸结界大地上的月华,乃是不死泉氤氲的水汽。 那尊纯白圣人在叶祖剑气的灼烧之下没有消亡,因为不死泉还在燃烧。 这场死战,进行到了最“焦灼”的那一步。 陆钰真以一敌二,不落下风。 他祭出法相与叶祖纠缠,本尊则是与武谪仙比拼体魄。 不得不承认,这位纸人道主的实力,远远碾压三大宗……即便白鬼墨道人能够寻到完整的“道碑”,晋升阳神,也无法与陆钰真相提比论。 阳神第四境的武谪仙。 阳神第五境的叶祖。 加在一起,都无法奈何陆钰真一人。 武谪仙此刻已经感觉到了“不死泉”的厉害之处了,单论体魄之争,原先他还能占据上风,可陆钰真不要命地以伤换伤,而后动用“不死泉”为自身疗伤,厮杀至此,他已经感到力不从心。 武道圣体,已经有伤口流血,无法修补。 这一战,再拖下去,只怕会越来越难! 他扭头瞥了一眼…… 不远处,叶祖与纯白圣人的厮杀,也出现了类似局面。剑修攻杀之力的确强悍,可是一而再,再而三,难免气衰,叶祖的“焚式”没有彻底毁去“纯白圣人”,这尊法相便在不死泉的支撑下不断燃烧。 与自己一样,叶祖已经显露颓势,落入下风。 “小武……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叶祖的传音,掠入心湖:“再这么打下去,你我都要被‘不死泉’拖死!” 这座结界,除了法相,还有无数白纸翻飞。 此刻这些白纸,凌厉锋锐,不输叶祖的飞剑剑气。 陆钰真一心三用,已然完成了压制。 “您的意思是?”武谪仙咬了咬牙。 “……逃。” 叶祖声音严肃:“不能再打下去了,你我须得离开此地,至少要将陆钰真的情报传出。” “就这么离开么?” 武谪仙有些不甘。 但他知道,叶祖说得没错。 白纸结界,正在不断加强,此刻借助两位阳神之力,还能将结界击破。 如果再鏖战下去。 陆钰真仗着不死泉不断恢复,此消彼长,到那时候,想要逃离……都未必有这个机会。 “叶祖……” 武谪仙深吸一口气,沙哑传音道:“我还有一式。我想要试试。” …… …… (三更求一下月票~) (本章完) 第481章 悼雪 第481章 悼雪 武谪仙是大褚最年轻的阳神。 饮鸩之战结束之后,本该迎来空前盛世,然而气运枯寂,虽然涌现出了谢玄衣唐凤书陈镜玄这一代天赋异禀的新人。但直至目前为止,仍然未曾传出有人破境的消息……也许这世上当真有命数一说,倘若生在错误的时代,即便做出再多努力,也只是徒劳。 笃信因果命数的,其实不止陆钰真一人。 离国太子,纳兰玄策,陈镜玄…… 然而武夫却是例外。 无论是忘忧岛那位,还是秦祖,亦或是武谪仙,他们的“证道方式”都十分特殊。 想要成就武道圣体,需要历尽无数磨难,血肉之苦只是最微不足道的苦痛,每一位阳神武夫都是用双拳砸破天命的“改命者”。 武道。 只一字,便几可镇压大道长河里的三千道。 武谪仙此刻心湖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知道,此刻可能是最后的机会,如果不离开“白纸结界”,接下来想走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只是……他不甘心。 他还想再试一试。 “皇城迎战赵纯阳之后。我悟出了武道的新谛。” 武谪仙轻声传音:“我想……我或许有机会将纸道人斩杀于此。”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叶祖皱眉道:“这姓陆的至少是阳神七境。” 修出武道圣体的阳神境武夫,极其善战,若论近身厮杀,即便对上更高境界的山巅修士,亦然不惧。 这一战,武谪仙的悍勇已经施展得淋漓尽致。 以阳神第四境,与陆钰真鏖战激斗,不落下风。 如果没有“不死泉”,说不定还真有机会占据优势—— “我知道。” 武谪仙笑了笑。 他回想起皇城远郊那一日。 那一日,赵纯阳踏破虚空而来,对着他只出了一拳。 武谪仙当然知道,赵纯阳境界远远高过自己……只是武夫从不后退,所以他未曾后退半步,选择硬接赵纯阳这一拳。 这位大穗剑宫掌教,倒也没有欺凌后辈。 赵纯阳其实很欣赏武谪仙。 所以…… 那一拳,并没有动用太多手段。 他只动用了“大道道意”。 武谪仙永远记得,被赵纯阳击中的那一刻,他被如同“大日”般的气息笼罩。 自己这位阳神境武夫,就像是纸塑一样,圣体瞬间被大道道境击破! 赵纯阳的拳头,蕴含着至刚至纯的战意! 这缕战意,给了武谪仙极大震撼,这一架,与其说是教训,不如说是福缘。 虽然受了伤。 但武谪仙返回皇城之后,闭关休养,反复揣摩赵纯阳的道意,大有收获。 他很确信,如果今日来到这里的,是阳神四境的赵纯阳,那么此战绝对不会落入下风! “我知道陆钰真修为比我更高……可那又如何?” 武谪仙声音逐渐变得冷厉,果断道:“只要让我顺利递出这一拳,那么阳神七境,也要跪下!” “……” 叶祖被这回答震到,一时无言以对。 他知道这个大褚最为年轻的阳神武夫,十分倔强,可没想到,竟然倔强至此。 “陆钰真有‘不死泉’。” 武谪仙已经做出了决定,他不再犹豫,快速传音:“这一击……我不会给他机会。叶祖,还请为我护法,压住纯白圣人。” “……好。” 叶祖应了一声,悬剑升空。 那尊纯白圣人只当叶祖想要脱离白纸结界,于是随之一同升空。 整座荒芜大地,便成了武谪仙和陆钰真二人的纯粹战场。 武谪仙深吸一口气。 毫无预兆的,那尊如金焰燃烧的武道圣体,忽然开始收敛气机。 被璀璨炽日抛洒而出的无数圣辉开始收缩—— 这一刻。 荒芜大地上的武谪仙,反而比先前更像是太阳。 方圆百丈,亿万金光,以他为圆心,纷纷掠去。 “……嗯?” 稳占上风的陆钰真,此刻忽然心头掠起一缕不安。 他后退一步,挥了挥衣袖。 无数纸雪从天顶倾落,纷纷对准武谪仙刺下。 这种攻击,原本会被圣辉拦下,但这一刻……圣辉极致收缩,就连覆盖在肌肤表面的那一层圣辉,都被武谪仙汲取进入肺腑之中,于是这些纸雪便顺利刺入武道圣体之中,形如磐石的武谪仙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九成以上的纸雪,在刺入圣体那一刻便被高温焚化—— 然而还有数十根纸雪,如翎羽一般,根根分明,插在武谪仙的肩头,脊背,手臂位置。 这块收敛金辉的磐石,一瞬间便被箭镞扎满。 但陆钰真心中的不安,没有丝毫停歇。 他继续后退,同时死死盯住那陷入“死寂”状态,挨打也不还手的反常男人。 下一刹。 武谪仙骤然睁眸。 那双黑瞳,在此刻化为极致纯粹的金灿色彩。 熊熊烈焰在武谪仙眼中燃烧。 他一步踏出,瞬间来到陆钰真面前,这并不是瞬移,也不是破虚,而是实实在在的“踏地前行”,只是因为速度太快,所以神念都无法捕捉。武谪仙的衣衫轰出爆鸣,在他落脚显形之后,大地这才裂开巨大沟壑。陆钰真神情错愕地低头,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武谪仙的速度已经超过了他的神念感应范围,即便在自己布置的白纸洞天内,依旧没有任何办法进行预见和闪避。 “轰!” 皇城远郊赵纯阳出拳的画面,死死刻在了心湖底。 武谪仙这一拳递出,没有哨。 有的…… 便是那“至刚至纯”的大道之意! 陆钰真在第一时间便做出了防守应对,双手叠掌,横置于丹田位置。 但是没用。 这一拳穿透手掌,穿透肌肤,穿透肺腑,势大力沉地贯穿透体。纸道人瞳孔收缩,面色骤然苍白,他竭尽全力想要压下这一击……然而最终还是武谪仙取得了角力之争的胜利,这一拳劲气尽数爆发,陆钰真双脚不受控制地离开地面,化为一枚炮弹重重撞在白纸结界天顶,紧接着那位气息尽数内敛的阳神境武夫微微弯曲膝盖,瞬间蹲地起身,再度出现便来到了陆钰真后背上空。 一击膝撞。 陆钰真再度化为流星坠地。 “……?” 叶祖瞳孔震颤,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两道身影,犹如两条直线,不断在天顶,地面划过—— 武谪仙的拳脚已经看不清速度。 每一击打出,都在燃烧气血,这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怪不得知晓对手拥有“不死泉”还敢出击……这根本就是一场压上性命的豪赌。 叶祖的神念已经无法捕捉两人踪迹。 整座完整白纸结界都在开裂。 陆钰真如断线风筝不断被打得抛飞而出,撞在结界四处。 那纯白华美的天顶,斩开一道又一道裂纹……叶祖神色复杂。 他好像在许多年前,看到过这样的画面。 武谪仙此刻展露的“大道道意”,实在让人感到熟悉……当年有一个家伙,明明身为剑修,却只用拳头便将自己打得喘不过气来。 这是…… 赵纯阳的大道道意? 在这一刻,武谪仙当真如同一枚太阳。 只可惜。 太阳很快就会燃尽。 这样惊才绝艳的一击……注定要付出惨烈代价。 十息。 武谪仙收敛全部气血,所施展的“亡命一搏”,只维持了十息,天顶那缕流光速度越来越“慢”,从最开始的神念不可捕捉,再到后面肉眼也可看见,这轮璀璨耀眼的太阳足足燃烧了十息。然而十息便足以改变一场战斗的结局。 “轰!” 最后一道爆鸣,从高空响起,自大地迸发。 陆钰真重重摔在荒芜大地之上。 纸道人此刻比“白鬼”好不了多少,按理来说他这种修士,与同境敌人厮杀,应该以“法身”对捉。然而他完全以肉身硬抗了武谪仙的“燃命术”,这具肉身几乎被打得稀烂,因为武谪仙的出拳速度太快,不死泉的修补速度都无法追赶。 武谪仙缓缓落在地上,他已经无力保持站立,只能单膝跪地,但是已经不重要了……至少他没有躺下。 他深吸一口气,望着被嵌在大地凹坑之中的陆钰真。纸道人身躯裂开了数百道伤口,一缕又一缕金灿道意从中渗透而出,这些金灿道意切割着肌肤,切割着肺腑,只可惜没能将“丹田”撕裂。 “只差……一点点。” 本该是钻心的疼痛。 但陆钰真却依旧挤出了笑容。 他艰涩笑了笑,想要抬起一根手指,比划出差一点点的手势,只可惜这具躯壳受损严重,连抬起手掌都做不到了。 “只差一点点……或许你真有机会杀了我……” 陆钰真抬头看着天顶,神色感慨唏嘘。 这些话是对武谪仙说的。 陆钰真听到了坠地身影,知道武谪仙就在身边。 不过他此刻已经彻底“力竭”,无力转头,只能看着支离破碎的天顶。 无数纸雪纷纷扬扬飘落,由于结界主人的重伤,这些纸雪已经无法化为刀剑,只能凄凄惨惨戚戚地飘坠,天地之间响起风雪的幽鸣,好似在为某人的离去提前哀悼。 “……” 武谪仙比陆钰真的状态好不了多少。 虽然他还没有躺下。 但是身躯内部,已经龟裂。 这样的一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他神色有些遗憾,如果自己能够重现赵纯阳的道意,或许这最后一击,便能彻底击碎陆钰真的洞天。 “的确还差了一点。” 武谪仙同样艰难地笑了笑,他声音沙哑说道:“不过……还重要么?” “……” 陆钰真依旧是平静看着天顶。 他明白武谪仙的意思。 这不是一场公平对决。 在这里,除了武谪仙,还有一位阳神。 白纸结界,已经被轰得支离破碎,大块大块由纸雪组成的云团正在崩塌,陆钰真看到了一缕剑影,出现在视线中央。 有人悬剑在天。 “可惜。” 陆钰真轻轻说了一声。 武谪仙微微皱眉,有些不太明白,此刻纸道人为何会是这个反应。 南疆大局,功败垂成,哪怕没有遗憾,难道没有畏惧? 这世上所有修士,无一例外,全都惧怕“死亡”。 陆钰真现在的状态,离死只差一点。 “我有个问题。” 陆钰真再次笑了笑,认真问道:“这样的‘术’……你是怎么悟到的?” “赵纯阳。” 武谪仙淡淡地笑了。 这一式,他其实早就悟到了。 在大月国那一战,对弈孔雀大尊,他便留了这么一招后手。 如果那时候孔雀大尊要与自己拼命,他便会燃烧气血,尝试将这头大妖当场斩杀—— 只不过碍于第三人的存在。 这道术,没有施展。 如今太阳燃尽,大局逆转,武谪仙身上气血虽然干涸,但战意却未曾枯竭。 作为对对手的尊重,也作为对大穗剑宫的尊重,他没有藏私,缓缓说道:“这道术……拜赵纯阳所赐。” “……原来如此。” 陆钰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这样的神色,很少会出现在他的脸上。 世上之事,大多在他意料之中。 只是天地之大,哪有人能全知全能? “不愧是我看中的纸人道客卿,武道大才。” 陆钰真由衷称赞道:“仅仅与赵纯阳打了一架,就能参悟出这样的‘术法’。” “我与你不是一路人。” 武谪仙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道:“真正大才的不是我,而是赵纯阳。如果换做他来,你不会活到现在。” “……说得有理。” 陆钰真咧嘴笑了笑,叹息说道:“所以我一直都不敢招惹大穗剑宫,那老家伙出拳实在太重,说不定真的会把我打死。你是阳神境武夫,应该知道我们这样逆天而为的人,想要修行到这一步,有多么不容易吧?” 同样是修士。 修行剑术,道术,有些人生而得到大道垂青,譬如当年的谢玄衣,一路进境飞快,几乎没有阻碍。 可武夫不同。 武夫要受尽锤炼,尝遍苦痛。 至于邪修……自然要更惨淡,虽然武谪仙从来瞧不起这些南疆邪修,但不得不承认,陆钰真这样的人物,称得上是“枭雄”。 本就生在泥泞中的烂草,难以存活,何况人人见了都要踩上一脚呢? 能够修到阳神。 已是万中无一,千年仅此一例。 “刚刚你没能杀死我……” 微微停顿了一声之后。 陆钰真有些遗憾地看着武谪仙。 他认真地吐出四个字。 “真是可惜。” (本章完) 第482章 地渊 第482章 地渊 “真是可惜。” 陆钰真躺在凹坑中,静静看着天顶,神色没有特别的波动。 此刻叶祖那道悬天而立的剑影,由一生二,由二生四,这是百谷的“衍式”,无数剑影密密麻麻出现在天顶,伴随着剑念归一,这一道道剑影也尽数合拢,归一。 悬剑在天,收剑坠地。 这一战太过极限。 双方都战至力竭。 即便是叶祖,也无力施展出“焚式”。 战至此刻……三位阳神都没了气力,这是极其罕见的局面,虽说阳神与阴神之间存在着巨大差距,但打到这种程度,阴神也可以改变战局的胜负。 “轰隆隆。” 震响声如同擂鼓。 整座白纸结界已经开始了最后的崩塌。 惨淡的霜雪冷冷拍打在面颊上,武谪仙本该感到喜悦,然而在那道剑气下坠之时,他的心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冰凉。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白纸结界自天顶倾塌,亿万纸屑如大雪崩。 武谪仙缓缓抬起头。 天顶的寒意有些刺眼,衍式的剑影逐渐收拢,下坠,然后被倾塌大雪淹没,覆盖。 雪白浪潮如瀑布垂落。 武谪仙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影子,在大雪中隐现…… 他有些茫然。 这一刹变得极慢。 无数道身影在大雪中闪现,消失,最后只剩一缕雪白银亮的熟悉剑光,裹挟着凄厉幽冷的杀意,贯穿这场天顶洒落的万丈雪崩。 这一剑。 竟是比太阳还要灼目。 虽然看不清。 却让人觉得万般寒意,灌入天灵。 …… …… 大雨倾洒,天地变色。 墨线如珠帘,将南疆漆黑天顶与瘴气弥漫的群山缝合连接,狂风肆虐,将墨线吹拂摇曳外扩,一时之间如同柳枝编织的巨大囚笼。围绕纯白山的这场地震持续了半刻钟,大地倾塌,将方圆数十里的山脉尽数吞没,连同万钧漆雨一同吞入腹中。所谓的“移山之术”在这一刻失去了作用,连山都没有了,还如何“移山”,又如何“障目”? 秦百煌,秦千炼,悬锥山和清凫山所有修士,此刻尽数望向宝船底部,那片如巨兽张口的狰狞深渊……这场“地陷”还在继续,无数山石以扩散之势崩塌,滑坡山石泥泞滚入地缝裂隙内部。 这一幕属实太过震撼。 “西南十里!” 过了片刻,负责以神念辅佐掌舵,操纵宝船方向的炼器司使者,忽然惊呼一声。 不少人连忙回过神,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姿势。 然而西南十里方向……并没有出现邪修。 那里悬着两艘宝船,来自正南战线“元平山”,也就是玉清斋所在的占脚山。 “……是友军。” 秦百煌稍稍松了口气。 “还有——” 掌舵使者继续高声汇报:“正北十五里!还有宝船!” “看来移山之术失效了。” 秦千炼站在甲板上,神色冷漠地凝视着这片深渊。 瘴气散去。 元平山宝船也发现了这边的动静,两第一时间传来讯令。 玉清斋主舒宁带着弟子商仪,起身离船,驾驭剑光,飞快掠至此地。 “百煌道友,秦师弟,你们没事吧?” 舒宁落在船上,草草行了一礼,关切开口。 “多谢师姐,师弟无碍。” 秦千炼回了一礼,道:“玉清斋还好么?” “一切太平。” 虽这么说,但舒宁神色不太好看,今夜三大宗的袭杀毫无预兆,几乎每座占脚山都遭遇了不小损失。 她性格也相当直接。 亲自率人,离山冲阵…… 结果来到了这里。 “你们……” 舒宁神色微妙,欲言又止。 她知道秦家之间的矛盾,也知道悬锥山已经准备离开,按理来说不该和清凫山相聚。 秦百煌快速将过程说了一遍。 片刻后。 舒宁神色舒缓,恍然点了点头,语气冷冽:“原来如此……我说行路这般古怪。所以布下‘移山之术’的那人,是希望我们聚在一起,看到所谓的白泽秘境出世?” “……” 商仪默默听着,心中觉得有些不安。 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巧合。 刚刚秘境出世的画面,实在震撼,令人永世难忘。 “可是……邪宗这么做,到底图什么?” 有人提出疑问。 宝船陷入死寂。 “道碑。” 忽然,一直沉默的钱三开口了。 钱三自始至终都站在甲板最前方,他默默俯视着地面上的深渊,轻声说道:“出行之前,小国师曾告诉我……南疆此行有大灾劫,也有大造化。” 所有人都怔住了。 “这些年,三大宗宗主们自称‘圣人’,但实则残缺。白鬼,墨道人,欢喜禅主这一代已经比前几任宗主要强大许多……然而他们还是无法破境成为阳神。” 钱三顿了顿,道:“不是因为他们实力不够,只是因为他们的‘道碑’是残缺的。想要破境,就必须找到完整的‘道碑’,为了成为阳神,这些疯子可以牺牲一切,做出任何事情。” “等等——” 宝呈尊者忽然明白了什么,神色难看说道:“你的意思是,三大宗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大褚合作?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们难不成早就投靠纸人道了?” 宝船陷入死寂。 如果真是这样……未免太过荒唐。不过。 这个猜想,却能完美解释今夜的袭杀,众人神色纷纷变得古怪起来。 “关于‘道碑’的事情,只是猜测。” 钱三面无表情说道:“三大宗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合作,则是必然。这些人本就是穷途末路的卑劣狂徒,哪里有信用可言?至于投靠纸人道,只要能让他们过得比先前更好,这些人未必不能做出来。” “太荒诞了。”另外一位尊者不愿相信,有些崩溃地说道:“这秘境,会不会是假的?” “不太像。” 舒宁斋主低头看着那片地渊,皱眉说道:“白泽秘境那块牌匾,气息古朴,这上面烙印之字,至少有千年之久……而且刚刚那番动静……” 那番动静,做不了假。 即便是阳神,是天人,也造不出这等鬼斧神工的震撼画面。 这座秘境早就存在,只是却被巧妙掩盖。 其实想要引发一场雪崩,并不困难,只需要在雪山山顶喊上一声。今夜大褚王朝的这些宝船,便是引发雪崩的那一喊,在“移山之术”的诱导之下,这些裹挟着巨量元气的破障船纷纷驶入秘境上空,遮掩“秘境”的瘴气被大船清扫,天时地利人和尽数齐全,于是便有了刚刚的轰鸣。大地崩塌,深渊浮现,秘境问世。 此言一出。 宝船上众人神色变得各异起来。 白泽大圣以“多宝”闻名,这千年来无数圣地都在寻找白泽大圣的遗藏。 谁不想要造化? 谁不想要机缘? “恐怕,三大宗和纸人道真是蛇鼠一窝。” 秦百煌也恢复了冷静,他缓缓说道:“这些人把我们引入此地……大概是想要汲取‘元气’。” 南疆太荒芜,极度缺乏元气。 然而大褚宝船为了驱动运转,往往会携带大量的元石。 从刚刚开始,秦百煌便意识到了不对……宝船的元石正以极快速度黯淡,这片地渊开裂,当真形成了一枚“巨口”,只不过吞噬的不是众人性命,而是这天地间氤氲而出的元气。 不仅仅是宝船。 他身上的“元气”也在外溢。 “不对劲。” 不仅仅是秦百煌,秦千炼,舒宁,以及其他阴神尊者,也都发现了异样。 “丙酉号!” 秦百煌冷冷开口:“即刻启程,离开此地!” 移山之术已经破除。 瘴气也都被地渊吞去。 现在正是离开的好时候—— 这白泽秘境有再多福缘,都与自己无关,他只想带着伤患离开此地! “轰隆隆!” 丙酉号宝船发出震颤轰鸣,然而天地间的压力实在太大,宝船被一寸寸压下,越是想要远离,越是下陷飞快。 秦百煌心凉了半截。 他神色铁青地看着那座地渊……秦百煌心中的不安彻底落实,此刻正是他最害怕的情况。 在白泽秘境问世的那一刻,自己这些宝船便已经无法离开了。 这座地渊秘境正在贪婪汲取着一切蕴含“元气”的物事,宝船上的元石核心很快会被汲取殆尽,所有人都陷入了一座泥沼之中。 越想逃离,越会深陷。 “……来不及了。” 秦千炼看着那艘轰鸣的丙酉号,神色平静。 他低垂眉眼,看着那座幽暗凄静的深渊,轻轻说道:“无论是宝船,还是修行者,现在都无法离开了。建议你下令让丙酉号熄灭元石大阵,这样或许会下陷地慢一些。” “喂!” 宝呈尊者大步上前,来到秦千炼对面,伸手攥住这白衣年轻人衣襟,冷冷开口道:“你这家伙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如今这种场合,公然说出这样的话—— 其他弟子该怎么想? “……” 秦千炼没有回答宝呈尊者,也没有动怒,任凭宝呈尊者愤怒攥着自己衣襟,目光凝聚在地渊深处的那座秘境洞府所在。 “丙酉号,熄阵。” 便在此刻,秦百煌下令了。 丙酉号放弃抵抗,不再燃烧元气大阵,而是以最低消耗的方式维持宝船悬空。这样果然好了许多,虚空之中溅起的无形涟漪逐渐变得平缓,这艘宝船的下坠趋势也变得缓慢。 看到这一幕,宝呈尊者怔住了。 宝船上的其他人,也都怔住了。 “这是真正的白泽秘境。” 钱三轻声开口:“一千年前,白泽大圣临死之前,曾留下过遗言。遗言中说他会留下一座藏有无数秘藏的陵墓,并且会将自己最钟爱最珍贵的宝物埋在陵墓最深处……只有最幸运的幸运儿,才有机会得到这个宝物。” “最开始这个遗言虽然被重视,但却没有引起举世震撼的‘狂潮’。” “直到元气开始枯竭。” “谁都没想到,这个世界的元气忽然就开始了‘枯竭’,即便过去一百年,天人境的大修行者也很难出现一位。” 钱三停顿了一下:“直到那个时候,人们才想起白泽大圣的遗言。这座陵墓留下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那个时候人们开始疯狂寻找白泽留下的痕迹,找寻他的神秘陵墓,只不过直到现在,整整一千年,都没有出现那个‘幸运儿’。” “所以……我们就是那个幸运儿?” 宝呈尊者声音沙哑。 “或许吧。” 钱三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我觉得我们更像是倒霉蛋。白泽大圣在遗言中还说,不要妄图寻找秘陵,如果没有足够的运气,即便找到墓陵,也不会得到‘善果’。这位妖族大圣极其看重‘因果’,一千年前妖国和人族的关系并不算太过恶劣,那时候白泽与人族几位大能私交甚笃,这一千年来没人找到他的墓陵,所有人都觉得他把墓陵藏在了妖国。可没想到他真的把墓陵藏在了人族境内。” “等等!所以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舒宁声音沉重,忍不住打断。 这次南疆荡魔,宝船都是由炼器司提供。 元平山那边也传来了神念讯息,天顶传来的压力越来越大……玉清斋弟子想要驾船离开,反而却被这巨大力量压得动弹不得,与先前的丙酉号一样,越来越低,如同陷入泥沼。 “现在的情况很简单。” 钱三转过身,耸了耸肩,神情平静说道:“传说中的白泽秘境真的存在,而且就在我们脚下。我们都将成为历史的见证者,这秘境之中或许藏着三大宗失落已久的‘道碑’,或许藏着传说中的至道圣宝‘大道笔’,又或许藏着足以让人在末法年代晋升天人的终极造化。但是在那之前,秘境需要足够的元力进行开启……我们想要见证传说和神话,就需要献上足够的祭品,双手呈递踏入秘境的门票。” “等等。” 秦百煌皱眉:“就不能离开吗?” “恐怕……不能。” 钱三摇了摇头,望向身下,遗憾说道:“这片地渊或许以前开启过,只不过元力不足,所以重新闭合。你看那些裂隙中的陈旧山石,都是被秘境吞噬的历史残渣。现在我们找到了白泽秘境,白泽秘境也找到了我们……坠入地渊泥沼之人,只有两个结局。” “要么见证秘境打开,要么就此坠入永暗。” (本章完) 第483章 碎玉 第483章 碎玉 罡风呼啸,宝船下坠。 钱三的话语,落在众人心湖之中,船上气氛变得更加沉重。 “怎会变成这样……” 一位尊者轻叹一声,道:“今夜发生的这些事情,太突然了。” 按照原定计划。 他们应该在占脚山上,守住各自阵营,静候武谪仙大人的降临,等到时机成熟,便一举打入纯白山! “武谪仙大人为何至今都没有消息?” 另一位尊者不解。 今夜这场袭杀,让七座占脚山尽皆死伤惨重。 从南下开始,就没人见到武谪仙大人……阳神境的山巅人物,无需同乘,这一点他们可以理解,可如今大劫当前,武谪仙大人为何还未现身? “三大宗的其他几位宗主也没有现身。” 宝呈尊者喃喃:“这些家伙,该不会是去围攻武谪仙大人了吧?” 刚刚这场袭杀,只有青枭出现!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纷纷变得古怪起来。 “不可能。” 秦千炼摇了摇头,平静地说:“你也太低估阳神境的战力了。南疆这几位邪修宗主,平日称圣,只是因为不曾遇到‘真圣’。哪怕加上青枭,这些人一起围攻武谪仙,也只有死路一条。” “没错。” 舒宁点了点头,沉声道:“三大宗谋划这一出,不就是为了谋取白泽秘境里的‘道碑’么?白鬼墨道人尚未成就阳神,以他们的实力,根本无法与武谪仙交战。” 武谪仙可不是阳神初阶! “可如果再加上纸人道呢?”钱三忽然开口。 “……” 这一次,舒宁陷入沉默。 “不远处的宝船靠近了。那似乎是武宗的船。” 钱三缓缓说道:“关于武谪仙的情况……应该没人比他们更加了解了吧?” 远天墨雨倾洒,连绵成线,地渊浮现之后,四周隐约形成龙卷,磅礴雨水也被吸力拉扯变形。 一艘宝船,正在缓缓向此处行驶。 瘴气破散之后。 大褚宝船终于得以会面。 秦百煌向武宗宝船投去目光……他心湖中的不安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浓郁。 雨线破碎。 隔着百丈,已经可以看清宝船上那些武宗修士的面容。 地渊浮现,大雨肃杀。 然而那些武宗修士的神色,比雨水还要沉重。 数倍,数十倍。 那是秦百煌从未见过的悲伤,以及决绝。 …… …… “师尊?” 武岳抬头,看着冰冷坠落的雨水,有些担忧地开口。 他心情很是复杂。 半刻钟前,甲板上诸武宗弟子尽数后退,肃立。 元气罩被打开了一道口子。 周白发披散,盘膝坐在船首桅杆之下,战旗被狂风吹得呼啸翻飞,冷冷的雨水如剑落在周衣衫之上。周没有理会,只是默默布置了一座屏气阵,除了最器重的弟子武岳,其他人等只能站在阵外,谁也看不清耀眼金光之中的景象。 金光笼罩着师徒二人。 这座大阵,只是为了保护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纹路朴实的玉制令牌。 武岳知道,这是武谪仙大人亲自炼制,刻意交给自己师尊的珍贵宝物。 这枚玉制令牌,象征着武宗百余年来的传承—— 武宗起势时间很短。 但发展速度却是极快。 武谪仙大人曾说,遭遇危险,捏碎玉牌,只需俄顷,他便会本尊亲至,打破虚空,前来解围。 武谪仙言出必行。这样的玉牌,他前前后后,一共只赠出了不到五枚。 即便面对“赵纯阳”这种级别的对手,武谪仙亦是从未后退过半步。 这枚玉牌,与武谪仙大人的神海相连…… 如果没有意外。 这么令牌,再过些年,便会从师尊手中,传到自己手上。 世人都说,武宗有机会成为未来与剑宫平起平坐的超凡圣地……对于这个说法,武谪仙周都不怎么在乎,他们一心扑在武道修行之上,但武岳却是记在心里最深处了。 因为他最年轻。 如果有朝一日他能够成为阳神,那么武宗便拥有了三位气血滔天的阳神境武夫。 到那时候。 武宗便是实实在在的超一流圣地。 无论是道门,剑宫,还是梵音寺,都要给武宗三分薄面! 武岳不止一次构想过这场幻梦。 他知道这一切最困难的地方就是自己的“破境”。 他太年轻。 想要成为阳神,不知要过去多久,多久—— 师尊周距离阳神只差最后一步了。 所以他拼命修行,日日夜夜,不曾有丝毫懈怠,即便拿到天骄榜第三这个成绩,亦没有流露出丝毫骄傲和自得……因为与阳神相比,这一切都只是浮云,不值一提。 可武岳不曾想,这场幻梦会在这一日破碎。 “咔嚓。” 金光大阵中,那枚悬在空中的玉牌,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令人心碎的声音,在玉牌中蔓延。 周的白发被雨水打湿,遮住眼帘,他默默看着这一幕,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但身上散发的气息却逐渐变得冰冷…… 这是与武谪仙神海相连的玉牌。 主动破碎。 只有一个可能。 武谪仙神海破裂。 什么样的情况,会导致武谪仙神海破裂? 轻微刺耳的裂声不断响起,这枚玉牌不断开裂,璧身绽放出蛛网般的裂纹。 “……” 武岳怔怔看着这一幕,脸上血色逐渐消失,变得如纸一般苍白。 他很清楚。 这意味着什么。 片刻之后,周轻轻将玉牌握住,握在掌心之中,他挥了挥衣袖,撤去了那座金光大阵,那些武宗弟子们都来到了甲板上,所有人心中都生出了不详的预感,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下,周缓缓张开手掌,破碎殆尽的玉牌化为碎屑,簌簌坠落。 死寂。 船上只有风雨吹过的凄厉声音。 玉屑翻飞。 晶莹剔透的玉屑在空中抛洒,这一幕很美,却没人有心情欣赏。 武宗弟子们默默肃立。 他们脸上是震惊,是不敢置信…… 而后便陆续变成了悲伤,痛苦,愤怒。 因为锻体之故,刚刚的三大宗袭击之中,武宗遭受的损失最小。 这艘专程为了诛杀三大宗邪修而来的宝船,此刻通体上下,散发出浓郁而静默的杀意。 隔着百丈,都能感受到这艘船满溢而出的杀气—— 四周空气仿佛都被冻结。 这些武夫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 …… (晚些还有一更。) (本章完) 第484章 花落 第484章 落 “这些家伙……怎么了?” 隔着百丈,便有人觉察到了武宗宝船的不对。 宝呈尊者本想传音。 但那艘宝船上的气氛实在太过压抑,让人望上一眼便觉得喘不过气,所以他放弃了主动招呼的念头。 钱三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武宗宝船逐渐靠近,玉清斋主舒宁投去一道目光,商仪心领神会,驭剑向着大船飞去……北狩大劫,玉清斋与武宗共度灾劫,此后商仪和武岳来往密切,两人已算是半个挚友。 “武兄?” 商仪小心翼翼地落在武宗宝船之上。 宝船的元气罩并没有合拢,这些武宗弟子虽然气息凌厉,却对她没有敌意,甲板上的气氛一片凝肃。 “……商姑娘。” 武岳声音沙哑,只是艰涩地道了一声名字,便不再多说什么。 一阵风吹过。 零零星星的晶莹玉屑,随风翻飞,拂过商仪面庞。 商仪怔怔看着这一幕,她忽然明白了宝船气氛严肃的原因。 其实在上次北狩灾劫结束之后,她和武岳私下见过数面,商仪知道这位武兄为人谦和,心怀抱负,最大心愿便是助兴武宗。之所以日夜苦修,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从师尊周那里亲自接过武谪仙炼制的“玉牌”。 可是现在……玉牌,碎了? 这是什么意思? 商仪伸出手掌,接住了几片碎屑,她不敢相信自己心湖中的那个猜测。 宝船逐渐靠近。 随风翻飞的玉屑被吹到了高空中,抛洒消失,只留下一阵晶莹光雨。 武宗静默。 秦百煌,秦千炼,舒宁,以及宝船上的众人,也一同静默。 一艘又一艘宝船,逐渐在雨幕中显形。 正如所预料的那般,今夜的袭杀,只是为了配合“移山之术”,将大褚宝船尽数召入白泽秘境上空……七座占脚山的宝船在这一刻迎来了汇聚。乾天宫,百谷,江宁谢氏,诸方势力尽皆碰面,这本该是个值得高兴的好消息,但众人会和之后,仅仅是交谈数句,气氛便变得凝重严肃起来。 武宗的“玉碎”讯息,第一时间传开。 偌大的哀意,在雨幕中扩散…… 地渊正在不断扩张。 宝船汇聚,下沉。 天地间好像没有比这更绝望的场景了。 几位督官彼此传音,分享情报之后,纷纷离开主船,向着武宗宝船方向掠去。 “小周兄弟……” 姜缺想了许久,忍不住开口安慰:“武大人的玉牌破碎,或许只是意外。他本尊或许并不如我们所想的那样……” “姜长老不必安慰我。” 周缓缓吸了一口气。 他注视着玉牌碎屑消失在风雨之中,轻声说道:“师尊曾说过,这枚玉牌与神海相连,如若没有遭劫,玉牌绝不会破裂。” “这……” 姜缺准备好的那些宽慰之词,全都堵在喉咙间。 “师尊还说过,修行便是与天相争。” 周垂下眼帘,平静说道:“想要参悟大道,就得游走于生死之间。若是有朝一日玉牌破碎,那便让后人接过重担,将武宗挑在肩上继续前行……所谓死生无常,平淡看之。眼下当务之急,是脱离这片地渊。” “……” 姜缺彻底无话可说,眼中唯有敬佩。他实在没想到,周这晚辈后生,心态如此强大,即便遭遇此等噩耗,依旧没有慌乱。 “关于玉牌破碎这件事,现在盖棺定论,为时太早。以武宗主的修为,即便南疆这些不入流的邪修伪圣,尽数出动,加在一起,也奈何不了他,唯有陆钰真出手,才可能让他陷入困境。” 姜缺声音沉重:“我想,这二位大概爆发了一场惨战……这场惨战导致了玉牌破碎。不论武宗主现在情况如何,陆钰真的状况必定十分糟糕。” 这句话,大大提升了士气。 大褚诸多宝船如今还“安然无恙”。 如果陆钰真大胜……那么自己这一行人,大概会被无情地打入地渊,直接沦为秘境饲料。 “姜长老说得没错!” 另外一边,有人连忙问道:“周兄,武宗主留下这枚玉牌,有没有传递什么讯息?” 今夜发生的一切太突然。 南疆境内,情报传递极其堵塞。 没人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如果武谪仙这位阳神境武夫当真遭劫陨落,那么这枚玉牌便是武谪仙能够留下“有用遗言”的唯一信物。 “师尊,在数个时辰前,曾告诉我……” 周犹豫了片刻,而后缓缓开口:“他在大褚皇城,为‘荡魔’之事四处奔波。” 众人屏气。 “白日占脚山的情报,我已通过玉牌尽数禀告。” 周陷入回忆,喃喃说道:“师尊似乎是在寻找第二位阳神,一同联手。” 有人恍悟:“怪不得武大人一直没有现身……” 仁寿宫如今大阵高铸。 皇旨传递极其缓慢。 如果武谪仙能够找到第二位阳神,那么纯白山之战便可加快提前! “等等……” 姜缺有些震惊:“所以武宗主找到了第二位阳神帮手么?” 听闻这个消息,他心底凉了半截。 玉牌破碎,神海破裂……这该不会是以二敌一的结果吧? 便在此刻。 轰隆隆! 雷鸣般的震声忽然大作! 天顶毫无预兆地再次震颤,不过这一次不再是“地渊”吞噬元气导致……方圆数里的虚空泥沼并没有平添压力,这道沉闷震响是由于一道璀璨流光从天顶撕破穹云所致,那是一道漆黑剑气,从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再到坠落在宝船上,仅仅用了数息。 这缕剑气裹挟着炽热的寂灭杀意,远远看去便让人心生忌惮。 但谁也没想到,这缕剑气坠落的声音却是极其轻柔。 剑气坠在武宗宝船之上,桅杆大旗顷刻间燃烧焚尽,渡了一层坚实秘银的大船甲板,瞬间铺满鲜红光火,犹如一朵怒放盛开的苞。 “师祖!” 叶清涟看到这朵凄厉殷红的朵,忽然高呼一声。 剑气光火徐徐散尽,层层鲜红瓣就此凋零。 一位披着红袍,气息萎靡的老者,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 …… …… (明天中午还有一更。) (本章完) 第485章 炼狱入口 第485章 炼狱入口 “叶祖!” “叶祖大人?!” 宝船响起阵阵惊呼,剑气焚烧散去,瓣残留一地,阳神境的剑意哪怕只剩些许,也散发出让人难以靠近的威压。 剑气瓣随风片片凋零,鲜红苞怒放…… 这道剑意实在太过醒目。 叶清涟,姜缺,以及秦百煌宝船上的诸阴神,纷纷驭气靠来。 “……落船。” 剑气刚刚铺散,苍老低沉的声音便在大褚宝船之间荡开。 叶祖杵剑而立,浑身沐浴鲜血。 这位百谷老谷主的气息极其萎靡,极其衰弱……身上红袍被割开无数口子,很难让人想象,他究竟是经历了怎样一场大战。 “落船?” 叶清涟怔了怔,有些担忧地开口:“师祖……您确定要落船?” 众督官闻言,纷纷对视。 这座地渊的吸力正在不断扩大,四处已成泥沼,凭借他们的力量,想要脱困十分困难。 可如今阳神境山巅修士来了。 竟然也只能落船吗? “陆钰真布下了天罗地网……” 叶祖摇了摇头,只是声音沙哑道:“来不及解释了,外面那些人快来了。先入秘境,才能保住性命。” 他的状态糟糕到了极点。 元气,神魂,都受到了极大创伤,此刻实力,恐怕连全盛时期的十分之一都不及。 叶清涟注意到,老谷主杵身的那把本命剑“烈焚”,都被震出了密密麻麻的裂纹,看上去随时可能断裂。 剑修最重要的,便是本命剑。 剑断人亡。 此刻老祖……恐怕只有说话的力气了。 …… …… 叶祖的到来,让大褚众人燃起了希望。 然而叶祖的伤势,却又给众人心中狠狠泼了一盆冷水。 剑气坠落之后,武宗宝船甲板燃起了淡淡的红色神辉,叶祖闭上双眼,仿佛灵魂出窍,将这具遭受重创的苍老躯壳留在人间,他靠坐在桅杆之上,抱剑陷入“寂灭”状态,犹如一块枯石。百谷的“焚式”乃是世间罕见的攻杀之招,这一式剑法极其刚猛,出剑之后会伤及灵魂,但也有补救之法,只要运转“回春式”,便可快速恢复生机。 大船中响起均匀低沉的呼吸之声。 见老祖如此,百谷一众弟子连忙护法,叶清涟本想结阵渡送元气……只可惜“地渊”正在吞吸元气,即便结阵,最终也只是便宜了那座秘境。 “现在我们该如何?难不成真要落船?” 一位尊者忽然开口。 宝船中,一半尊者都陷入沉默。 今夜这场惨战太过突兀,有不少人是想离开南疆的…… “当然是落船。” 始终没有开口的秦千炼,抬头望着天顶。 他冷静说道:“很显然,即便大褚宝船已经完成集结,也不可能逃出地渊……诸位最好早点认清现实。” 秦百煌深吸一口气,附和道:“老二……千炼说得不错。我们现在没有选择,唯有落船。” 众人逐渐冷静下来。 先前他们寄希望于武谪仙大人……可如今,武谪仙战死。 他们等来了百谷的叶祖。 叶祖也遭受重伤。 很显然,想要依靠阳神逃脱秘境,已经不太现实。 诸圣地即便拼尽全力抵抗地渊,最终也只有落船一个下场……更何况,按叶祖所说,三大宗和纸人道的追兵可能就快到来了。 “落船!” 周直接传令。 武宗宝船不再与地渊对抗,这座悬空宝船在剧烈轰鸣声中逐渐下坠,一点一点抵达地平线,最终坠入那开裂的缝隙。几位督官见状,不再犹豫,纷纷操纵宝船,将武宗主船护住,一同下坠……像是一群坠入深海的大鱼。 从高空俯瞰。 地渊裂缝狭窄阴暗。 真正落入其中,便会觉察其宽阔浩大。 十数艘宝船坠入其中,竟是绰绰有余…… 坠入地渊,如坠炼狱。 即便点燃大阵,也无法看清四周景象,只能得见一片幽暗青冥。 被黑暗吞没的那一刻。 几位阴神境督官神色变得古怪起来,他们的神魂一直通过仁寿宫发放的讯令宝器进行链接,时刻交流,可此刻链接忽然断开……这意味着他们彻底失去了彼此之间的联系。好在入渊之前,大褚所有宝船,全都靠拢,彼此相距不远,这个距离通过元气喊话,便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虽然做了“落船”决定,但诸圣地掌舵者不敢有丝毫懈怠,一直保持着元石的燃烧。 只不过…… 越靠近地心,这座地渊的吸力越是强大,即便元石燃烧速度成倍增加,却也无法阻止宝船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 到了最后,一枚元石顷刻燃尽,也只是稍稍对抗这吸力一瞬。 数十息后。 武宗宝船在剧烈颠簸和撞击中坠地,这地渊底部竟是一座漆黑大湖……宝船坠落砸出了数十丈的滔天水柱,船身所有元石被尽数吸干,连最基础的“元气罩”都无法打开,彻底沦为废品。其他几座圣地的宝船也好不到哪去,即便有阴神尊者撑开道境庇护,宝船坠落的动静依旧极大。 水波剧烈鼓荡。 好些年轻弟子趴在栏杆处呕吐。 从这一点看。 落船的确是极其明智的做法。 如果拖延到元石殆尽,被迫落船……最终宝船的坠落,可能就会酿成一场灾劫。 “这……就是白泽秘境?” 秦百煌抬起头来,声音嘶哑。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贫瘠荒芜的南疆地底,竟然隐藏着这么一座恢弘壮观的旷世秘境。 地渊绽开之初,那悬挂牌匾的“白泽”牌匾,他曾以神念扫过,不觉有什么特殊。 可此刻抬头仰望,那牌匾竟如大日。 “白泽”二字高高在上,仿佛蕴藏着无尽魔力,让人看上一眼便挪不开目光。 这地渊,当真如炼狱入口。 天顶之下,有两尊巨人石雕,通天顶立,充当看门童子,近乎有百丈之高,大褚宝船在这些巨人脚下,便是一叶浮萍,不值一提。 整座大湖,不知有多长,多宽,多深。 这还只是入口。 刚刚武宗主船坠落在地渊大湖之上,溅起的那道水柱,与整座地渊相比……便只是一朵渺小可悲的浪。 (本章完) 第486章 托付 第486章 托付 地渊大湖洪流翻涌。 宝船随波起伏,向着巨人矗立的秘境入口流淌而去。 “……师祖,您醒了。” 武宗宝船上,淡淡的红辉燃起,撕破黑暗阴翳,靠坐在桅杆处的红袍老者逐渐苏醒。 叶清涟见状连忙上前,送上百谷的疗伤丹药。 “不必……我没什么大碍。” 叶祖摆了摆手,拒绝了丹药。 他状态依旧很差,但面色却不再苍白。 运转“回春式”后,叶祖从“焚式”的透支状态中恢复过来,四周散落的剑气神辉也多出了些许威压。 他缓缓低头。 大红衣襟被鲜血染尽,这上面有他的血,有武谪仙的血,还有陆钰真的血…… 回想着刚刚那场惨战,叶祖眼中多出几分哀意。 “周。”叶祖沙哑开口。 “……前辈,我一直都在。” 桅杆不远处,一身黑衫,白发披散的周,站了出来,低声应道。 叶祖现身后,周便陪着百谷弟子守在这里,他在等待叶祖的苏醒,他想知道师尊遭遇了什么。 “武宗主……战死了。” 叶祖纠结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与他一同血战……这一战,本有机会赢下的。” 周身躯微微僵硬。 其他武宗弟子闻言,也纷纷攥紧拳头。 这声音,叶祖并没有屏蔽…… 所以四周宝船,尽数听了个清楚。 如果说,先前还有人抱着“希望”,希望武谪仙大人玉牌破碎只是一个意外乌龙……那么此刻这惨淡的“希望”便直接被击得破碎。 “前辈……” 地渊大风吹过,发丝遮住周眼帘。 哀莫大于心死,白发男人声音极轻地开口询问:“我想知道……师尊是怎么战死的?” 所有人都想知道这场惨战的细节。 阳神境神仙打架,固然厉害…… 可是以武谪仙的实力,即便不敌,应该也有机会逃离才对。 “这一切,全都怪我。” 叶祖沉默了许久,喃喃说道:“我们本有机会离开的……如果我拦下他,或许结局会变得不一样。” 他伸出手,对着周招了招手。 红色剑辉缭绕扩散。 百谷弟子纷纷避退。 一片三寸清净之地,在叶祖和周之间燃烧撑开。 周踏入剑辉笼罩之地。 “接下来……便是白纸结界发生的一切……” 叶祖神色带着遗憾和愧疚,缓缓伸出手掌,轻柔按在周额心位置。 …… …… 片刻之后。 周缓缓睁开双眼。 他默默消化着叶祖送来的“神海记忆”,神色复杂。 “我知道,真相让人难以接受。” 叶祖垂下眼帘,说道:“但……现实就是这样,我们别无选择。” 从白纸结界离开脱战之后。 叶祖便驭剑向着地渊方向前行,他燃尽了所剩无几的那些剑气,找到了大褚宝船…… 以他如今状态,已经无法支撑再战。 想要离开南疆,唯一的办法就是先踏入这座秘境。 “这一战,我受了很重的伤,我还需要一段时间休息……” 叶祖诚恳地看着周。 他虚弱地说道:“这段时间,外面的事情,要交给你。”周是武谪仙最得意的弟子。 也是此次南疆荡魔,诸多圣地之中,实力最强的阴神。 “关于刚刚那一战的真相……” 周陷入思索,喃喃开口:“我该怎么处理?” “随你。” 叶祖笑了笑,有些遗憾地说道:“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接下来,便交给你来处理。” 他再次招手。 叶清涟踏入剑辉笼罩之地。 “清涟。” 叶祖低声道:“接下来百谷所有人,皆听从周指挥,我若是无法醒来……便由他掌管大局。” 这一次,剑辉没有屏蔽声音。 叶祖这句话,不仅仅是对叶清涟说,更是对其他几座占脚山说。 叶清涟躬身领命。 红色剑辉缭绕收缩,尽数聚入叶祖眉心之中,武宗宝船的桅杆下方,无数瓣收拢,重新凝成一枚苞,叶祖整个人被苞笼罩包裹……这朵苞通体由凌厉剑意所组,叶祖彻底封闭了五感,六识。 “周兄,接下来多多指教。” 叶清涟轻吸一口气,转向周,行了个礼。 虽然不明白师祖和周到底说了什么……但按照师嘱,如今百谷的指挥权落在了这位武宗领袖手上。 某种意义上来说,武谪仙战死的那一刻,武宗宗主便已经是周了。 然而面对叶清涟的行礼。 周却并未回礼。 他站在船首默默沉思了许久,叶清涟能够感受到,这男人正在尝试敛去所有的情绪,但最终似乎是以失败告终,周身上散发出了淡淡的冷意,如寒霜一般,让人想要远离。 收拾好情绪后,周开口了。 “叶姑娘。” 周忽然面无表情问道:“我有些好奇,方才三大宗反水袭杀之时,圆龟山人数是否齐全?” 叶清涟怔了怔。 不远处的姜缺也愣了一下。 这一问,让两人有些诧异。 “姓周的,你什么意思!” 叶清涟眼中多出了些许寒意。 师祖刚刚留下叮嘱,她本该听周吩咐,可这话分明带着尖刺,这难道是在怀疑圆龟山有内奸? “字面意思。” 周十分平静地开口:“按照规定……七座占脚山,入驻之后不可擅离。我想知道圆龟山是否遵守了这个规定。” 此言一出。 叶清涟意识到了不对,她的神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 谢真…… 三大宗袭杀之前,谢真忽然离开了。 准确来说。 先是肖祈带着元苡离去,然后紧接着便是谢真离开。 这番谈话,吸引了大量目光。 “师尊……” 便在此刻,一位百谷弟子,小声提醒开口:“元苡师妹,肖祈师妹……好像在遇袭之前,便擅自离山了……” “元苡,肖祈……” 周轻轻笑了笑。 这两人名字,他没听过,也不在乎。 今夜袭杀造成的纷乱,在宝船聚首之后逐渐平定。 不久前,便已经有人发现,在圆龟山宝船上,少了一位“万众瞩目”的人物。 谢真。 “二位……” 周望向叶清涟,又望向姜缺,幽幽地说:“可否对大家解释一下,现在谢真身在何处?” (本章完) 第487章 叛徒 第487章 叛徒 “哗啦啦。” 洪流湍急,宝船在死寂大湖中缓缓漂泊,向着地渊张开的裂口游去。 那巨人愈发高耸,犹如巍峨天山。 死寂的氛围在宝船间蔓延。 叶清涟神色变得很是难看……周一席话让她意识到了不对,今夜入驻圆龟山,谢真拒绝了百谷和姜家的邀请,不愿在洞天灵宝内休息。而且偏偏在三大宗“袭杀”之前,选择离开。 这让她怎么解释? 巧合? 可世上哪有这么巧的巧合? “本王早就想问了!” 谢氏宝船上响起了冷冷的声音。 江宁王看着这一幕,漠然开口:“今夜这三大宗袭杀,毫无预兆,雷厉风行,迫得我们都逃至此地……唯独谢真不见踪影,真是好生奇怪。” 一道道神念,落在圆龟山宝船所在。 “小周道友,是不是有些误会?” 姜缺连忙开口:“谢真的确在袭杀前离开了圆龟山,但他提前神念传讯,告知于我。若是心中有鬼,怎会如此行动?” “误会……” 江宁王身旁一位尊者接过话题,戏谑道:“这世上哪来那么多误会?我看这谢真压根就不像好人!整整十年,大褚这边都没有收集到‘纸人道’的情报……偏偏谢真一现身,乱七八糟的情报就都有了。这小子难道是神仙,又或者是陆钰真亲爹?” “蠢货,闭嘴!” 悬锥山宝船那边,响起一道厌恶的呵斥之声。 那尊者被骂,神色一寒,望向声音来源之后,却是把怒火硬生生咽了下去。 开口呵斥之人,正是秦百煌。 “江宁地处南境,被皇城委命,收集南疆情报……这些年关于“纸人道”的情报毫无建树,你现在还敢拿出来嘚瑟?” 秦百煌背负双手,毫不客气地骂道:“到了这般境地,难道还要内斗?别忘了,是谁揭穿了‘纸人术’,又是谁提醒我们三大宗接引使者身份有恙!” “……” 那尊者被骂得哑口无言。 “秦首座说得不错。” 并州徐家的女子阴神,此刻也站了出来,打起圆场:“此刻不该因小利而私斗。诸位不妨想想,谢真师承何处……他怎会与三大宗共谋?” 谢玄衣死在白鬼手中。 此仇不共戴天。 “有些事,可是说不准的。” 江宁王低垂眉眼,淡淡地说道:“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就是一身反骨,不记恩情……谢真若真把他师父记挂在心,何必与我江宁闹到如今这个境地?” 此言一出。 不少人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江宁谢氏……这几年权倾朝野,其实已经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 谢玄衣对江宁仁至义尽。 但江宁对谢玄衣……却颇有些过河拆桥的意味。 谢玄衣死后,谢志遂并未流露出悲伤,只是一心经营腹地。 大穗剑宫封山,他便趁此机会,运作声名,将背负赤龙气运的“谢嵊”推上风口浪尖。 谢真和江宁不合,乃是情理之中。 不过,按陈规来说……江宁终究也是谢玄衣故土,作为弟子,即便对江宁有所不满,也不该如此行事。 “……不要脸的老东西。” 秦百煌忍不住咒骂了一句。 不过这句话,秦百煌却是压低了声音。 江宁王毕竟是异姓王,地位尊贵。 而自己身份敏感,若此刻不在“秦家家主之争”的节骨眼上,说不定秦百煌还真就骂了。 “诸位,还请停一停。” 纷争嘈杂之声,持续了许久,直到周再度开口,这才停歇。 “秦首座说得不错。” 周低眉笑了笑:“南疆遇袭,我等如今坠入地渊,本该齐心协力,共度灾劫。只是家师崩殂,周无心对错……有些事情,实在不想欺瞒。”武夫修行,也修心。 先前他尝试压下怒意,但以失败告终。 武谪仙乃是周平生最为尊重和珍视之人—— 若是公平对决,力竭战死。 那么周不会怒,只会哀,师尊死在陆钰真手上,那么他便苦修境界,日后报仇。 只是。 他在叶祖那看到的真相,却并非那样。 “诸位……请看。” 站在主船栏杆处的白发男人,缓缓祭出神念,在幽暗地渊上空,投出一幕场景。 无数纸雪翻飞。 那是白纸结界最终一剑的画面。 叶祖驭剑下坠,将浑身剑意凝聚压缩,武谪仙燃烧气血,将陆钰真打成重伤……此刻叶祖也准备燃烧生命,来完成这最终一击。 三位阳神,都已经战至力竭。 这一刻的胜利天秤,其实已经在往大褚方向倾倒。 然而大雪崩塌声中,却传来了剑气破空的声音。 准备驭剑下坠的叶祖,四周燃起无数光点,崩塌瓦解的大雪四方,出现了一道又一道身影。 今夜三大宗袭杀,只现身了一位青枭。 白鬼,赤仙,墨道人,白道人,欢喜禅主,合一禅主…… 这几位邪宗伪圣,并没有出现。 不是因为三大宗不想将大褚一网打尽,而是这些人有更重要的使命。 阴魂呼啸,天傀咆哮,禅鼓幽鸣。 这几位伪圣的现身,成为压倒天秤的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真正让人感到“绝望”和“心寒”的…… 并不是这些伪圣。 而是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那人着一身黑衫,沐浴漫天纸雪。 最开始的那道凌厉剑气破空之声,便来源于他。 大雪垂落,覆没笼罩,隐去了那人的面孔。 然而一朵朵莲,却在他身下汇聚。 这些莲异象,绝不是等闲之人所能凝聚的。 “这是……莲峰的剑意……” 西境宝船,徐念宁神色变得苍白。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整个人感到一阵无力。 如今莲峰一共就只有四人,黄素山主,她,段照,以及谢真。 能召出这等莲剑意的。 除了谢真,还有谁? “这是……” “怎么可能?” 一道道倒吸凉气之声响起。 看到这一幕。 叶清涟,姜缺,秦百煌,乃至钱三……全都变了脸色。 所有坚信谢真的修行者,此刻神色都变得复杂古怪起来。 周轻轻问道:“叶祖留下的影像,照现出一位叛徒。诸位,若是你们,该如何抉择?” (本章完) 第488章 指骨 第488章 指骨 一边,是劳苦功高,拼着最后一丝余力,也要拯救众人于水火的大褚阳神。 另外一边,则是光焰万丈,大褚最年轻,最有作为的年轻天骄。 该怎么抉择? 一时之间,地渊死寂无声,宝船众多阴神尽皆陷入沉默。 直到低沉轰鸣声音从头顶响起。 众人这才回神。 抬头望去。 那犹如鬼门的“白泽”二字,不知不觉已驾临头顶,两尊巍峨巨人撑天而立,将巍峨如山的秘陵巨门微微错开一道细微缝隙,水流湍急,磅礴吸力牵引着宝船,继续下坠,坠入这无边的幽暗深渊之中—— …… …… 漆黑。 一片漆黑。 整个世界一片漆黑。 不久之前,谢玄衣从这样的黑暗中醒来,开启了第二次人生,如今他静静站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静默地看着面前高耸撑天的巨人。 太子以【王狩】击破结界。 谢玄衣顺从心湖感应的指引,没有拔剑,而是就此坠入地渊。 谁能想到。 南疆地底,藏着这么一座妖圣秘境? 地渊疯狂汲取着元气。 幸好谢玄衣已经凝出了完整道境,否则落入此地,少不了一番狼狈。 此刻谢玄衣所站立之处,丝丝缕缕的灭之道境掠出,在脚底凝成比黑渊更漆黑的墨色,覆住大湖表面,如一层坚冰。 他缓缓向前走去。 习惯了黑暗之后,谢玄衣以剑气点燃光火,轻微的嗤响声中,剑意熊熊燃烧,勉强照亮了这方幽暗天地。 他看见了那高高在上的“白泽”二字。 也看到了森然矗立的巍峨巨人。 最重要的是…… 他感受到了这里驳杂的元气。 有大褚修士曾经来过。 而且不止一人。 从【风裁之界】凝结的那一刻起,他便与外界隔离,在太子尝试说服自己加入离国阵营的这段时间……谢玄衣听到了相当嘈杂的打杀之声。 他心湖现在很是沉重。 外面恐怕发生了很糟糕的事情。 “大褚这些人,已经来过这里了么?” 谢玄衣沉默地皱了皱眉。 他缓缓抬头,同时以剑气光火,照亮秘陵石门。 谢玄衣有些意外,他看到了一句相当熟悉的话。 【“若得道,愿葬身北海,以身饲鼋,得千万年大清净。”】 这句话。 在北海陵,他便看到了一次。 不过,这一次他看到了后半句。 【“……若不得道,便舍骨睡去,任天道崩塌,休扰吾眠。”】 一年前,青州乱变,北海陵问世。 陈镜玄封锁了所有消息。 直到北海陵破碎,诸方圣地才知晓内幕……许多人都感到遗憾,这漫长岁月里无数人都在寻找白泽的秘藏。如果换做他们发现北海陵,绝不会如此轻易将其放过,陈镜玄用“北海陵”交换了大褚下个盛世到来的气运,可更多人会选择将这份气运吞入自己腹中。 “舍骨睡去……骨?” 谢玄衣伸出手掌,触摸着这段妖文,这后面半段文字,触动了他的心湖。 一年前的北海陵问世,吸引了妖族大尊的注意,当时谢玄衣借甲六身份,拿到了蚀日大泽珍藏的“白泽指骨”。 乱变结束。 这枚指骨,陈镜玄并没有收走。 而是一直留在了他这里。 这枚指骨蕴含大圣血脉,极其珍贵,妖族大圣留下的秘陵往往需要“血脉共鸣”,所以当年甲六将其带入鲤潮城,便是为了将指骨作为“钥匙”,来打开秘陵的最深层……只可惜北海陵发生了变故,漫长岁月过去,白泽大圣留下的【大道笔】挣脱束缚,将妖圣布置的规矩尽数破坏,所以这枚指骨当年在北海陵中并没有派上用场。 可如今,则不一样了。 如果这里是真正的白泽秘境,那么这截指骨…… 或许真的可以成为“钥匙”! 念及至此,谢玄衣从剑气洞天之中取出了那半截指骨。 “轰隆隆隆。” 水流湍急。 地渊照旧。 持握指骨的谢玄衣站在巨门之前,静默等待了片刻,指骨中蕴含的干枯气血,似乎的确可以与这片空间形成共鸣……但并没有导致什么异变。 高耸如山的巨人没有苏醒。 悬垂在天的白泽二字也没有忽然化为法袍圣冠落在谢玄衣身上头顶。 甚至那巍峨巨门裂开的缝隙,都没有变大丝毫。 “总不会是要念什么奇奇怪怪的咒语吧?” 谢玄衣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他收下指骨,抬脚准备踏入巨门缝隙之中。 但在临行之前。 谢玄衣忽然抬头,望向头顶位置。 “白泽”二字高高在上,在这漆黑幽暗的深渊之中如同血色黯日。…… …… 汹涌暗流撞击礁石,荡出层层黯淡粼光。 谢玄衣抬首凝视天顶的画面,随湖水逆转,倒流,最终缓缓凝入一枚晶莹剔透的圆球之中。 圆球悬浮在池水雾气上空。 “……” 赤裸身子的陆钰真,浸泡在池水中,静默地看着这一幕。 “这姓谢的,直觉就有这般敏锐?” 池中浮满鲜红瓣。 陆钰真背后,一双雪白玉手正在揉搓,玉手主人同样不着寸缕,在揉捏按摩的同时,丰腴身躯紧紧贴扶着陆钰真的后背。 池五也注视着那悬浮在空的圆球。 此刻隔着遥远距离,与“谢玄衣”对视,池五声音满是诧异。 “剑修都是这样,更何况我挑中的剑修。” 陆钰真轻笑道:“这小子虽然目前境界尚浅,但实力已经不容小觑,寻常迷障根本困不住他,哪怕只有一丁点危险,也逃不过他的心湖感应……” “谢真的确是千年罕见的剑道奇才。” 池五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笑道:“如您所料,太子与他谈崩了……接下来应该轮到我们上场了……” “其实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陆钰真淡淡开口:“他不会加入离国,也不会加入纸人道。” “?” 池五怔了一下,她没想到会从道主口中听到这样的回答。 跟随道主这么多年。 在池五心中,道主已经成了“无所不能”的存在,在纯白山中,道主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神”。无论是什么事情,只要道主说他能办到,那么池五都会坚定不移地选择相信……纸人道为了今日,做出了无数布局。 所有人都知道道主欣赏谢真,纸人道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谢真能够加入纯白山。 只是池五从来没想过—— 原来道主根本就不认为谢真会加入这方阵营。 既然如此。 布下此局是为了什么? “这世上有些人是会变的。” 陆钰真仿佛有读心术一般,虽然没有回头,却清晰读出了池五的心思。 他浸泡在池水之中,声音慵懒而疲惫,“没有经历过背叛的人,一辈子大概都会傻乎乎地选择相信;没有经历过绝望的人,也不会无缘无故地选择毁灭……谢玄衣现在还有大穗剑宫,还有莲峰。他还有许多值得珍视的人,他不会选择背叛,也不会选择毁灭。如果让十年前北海的画面重演,大概只会激出他内心的愤怒。” 池五愣愣看着道主。 愤怒…… 谢真这样的人,一旦愤怒,会做什么? 大概会恨不得将道主撕碎,将纯白山砸烂,将一切全都毁掉? “其实我就是想看看他愤怒的模样。” 陆钰真看着那颗圆球,轻声笑道:“愤怒是世上最强大的东西,它可以吞没一切,也可以毁去一切……修行了两世,现在的谢玄衣还不够强大,他还欠缺了一些东西,那就是足够的‘怒火’。” 池五仍然困惑,仍然迷茫,仍然无法理解。 但是不重要。 道主所说的话,皆是真理。 无法理解的话,只需要记住就好了。 池五默默低下头来,温柔顺从地贴住道主后背,以自身体温,去消融这具躯壳内的寒意……武谪仙的大道战意太过凛冽,看似炽热,但实际上冰冷入骨,池五的身躯轻轻颤抖,池子里的瓣逐渐荡开。 池底涌出一阵阵鲜红血液,扩散成为涟漪。 陆钰真发出轻声惬意的长叹。 “道主大人。” 池五眼中却满是心疼怜惜,声音还带着一些怨念:“您不该如此大意的……这一战,若您认真些许,怎么也不至于伤成这样……” “你太小觑对方了。” 陆钰真摇了摇头。 他笑着说道:“秦祖年岁无多,这传承多年的大褚武道气运,总要有一个新任继承人。” “武谪仙?” 池五美眸流露出讶异之色。 秦祖是何许身份?这是天底下当之无愧的最顶级战力,只身镇压国运的人物,月隐界政变之后,仁寿宫对北郡诸多大家进行了削弱惩处,可秦家未曾收到丝毫影响,便是因为有秦祖的存在。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陆钰真眼中满是遗憾,轻轻呢喃:“这武夫什么都好,就是太犟了些,若是愿意点头,怎会身死道消?” “这人该死,胆敢将您伤得这般严重。” 池五幽幽地说:“……在我看来,什么都没您平安重要。” 池水沉寂了片刻。 哗啦啦。 陆钰真缓缓站起身子。 他转过身来,居高临下俯视着面前惘然困惑的女人…… 池五紧张起来。 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犯了僭越之罪。 然而陆钰真并没有动怒,只是温和地伸出手掌,轻轻落在池五头顶,抚摸着池五的秀发。 “小池,我还活着,不是么?” 陆钰真笑了笑,柔声说道:“只要活着,便没什么大不了。” …… …… (ps:1,还有一更。不熬夜不要等。2,我本人其实很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和读者进行剧透式的交流,但是这段剧情其实和大家想得不一样的。如果只是复刻套路我至于每晚熬到这么久吗?还有埋怨主角不登场的,在原纲里其实线索非常干净利落,几乎是直接衔接谢玄衣戏份,但我列纲的时候就预感到了,这样写只会招惹更多骂声更多不理解,所以我刻意加多了镜头,增添了配角辅线……多说无益,大家觉得观感不佳可以攒读。) (本章完) 第489章 活着 第489章 活着 “道主大人……” 池五面色泛起微微红晕,她低垂头颅,声音嗫嚅,不敢直视眼前如刀凿斧刻的这具雄壮躯壳。 “替我正衣。” 陆钰真离开长生池,抬起双手,池五连忙紧随其后,取出白纸道袍,内衫,十分仔细地替道主着上。 俄顷,陆钰真重新披上大氅。 白纸结界的惨战,好似从未发生过。 虽然他此刻面容血色稍显苍白。 但长生池中的满池血污,却已和这身洁净着装无关……白纸如雪,随大氅翻飞,猎猎作响。 池五恭敬立在一旁,她满眼欢喜地看着眼前男人,这才是纸人道的道主。 “总是待在纯白山下,也该觉得无聊了吧?” 陆钰真微微挪首,望着池五,轻声笑道:“陪我去山上走一走?” 池五闻言没有丝毫犹豫,深深鞠躬。 “悉听尊便。” …… …… 陆钰真带着池五,沿纯白山脊拾阶而行,越过一颗颗镶嵌在山径上的头颅,来到了炉火跳动的洞府。 池五从未来过这里。 【长生池】性喜冰寒,这些年都是与【玄冥镜】作伴。 而这里烛火跳动,高温异常。 一身白衫的池五,额头渗出汗水。 澄炉正在熊熊燃烧。 她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来到了炽烈炉火之前。 光火灼目。 池五隐隐约约看见了一尊初成胚胎的小鼎。 “这是……道九?” “嗯。” 陆钰真背负双手,轻描淡写地说:“道九和象八箫七不一样,他的‘死’是真真正正的‘死’……千缘道人的一生已经走到了终点,他的灵识需要重新回归【澄炉】,再次迎来锻造,这个过程需要很久。” 池五看着炉火,眼神有些羡慕。 她知道…… 道九和象八箫七不一样。 道九和纯白山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道主对待道九,似乎要格外包容,格外温和…… 纯白山的八位无垢尊者,都是由宝器化形,唯独道九得到了真正的“人生”,如果道九跟随道主最早,在纯白山中资历最深,那么这个安排倒也算是合情合理。但偏偏道九加入纯白山的时间最短。 “……这样不公平。” 池五轻轻开口:“您的做法让我们都感到不解。” “我知道。” 陆钰真淡淡地说:“我答应过你们,会让你们真正地‘活’一次……你们都在等待品尝‘活着’的滋味,但我却把这个权力最先交到了道九手上。” “如果您将这次‘人生’的机会交给镜三,那么大家的怨言会减少许多,这样……会相对公平一些。” 池五恭敬说道。 “是么?” 陆钰真笑了笑,道:“可是这世上从来就不存在公平。外面的世界没有公平,纯白山也没有……如果‘活着’的机会只有一次,镜三拿走了,你当真就能接受吗?” “……”池五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沉默片刻后。 她低眉幽幽说道:“可是道九并没有珍惜这次机会。” “所以他死了。” 陆钰真叹息着说道:“死了一次之后,想再得到一段人生……就很难了啊。” 宝器化形,看上去是拥有了生命。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想要真正“活着”,就需要打破桎梏,拥有血肉……化形宝器与化形大妖不同,大妖有本尊躯壳,有神海,有紫府,有丹田。宝器只是死物,因为机缘巧合萌生灵识,所以才能获得意志,宝器成人的“桎梏”比起大妖要困难太多。 但却不是毫无办法。 单论这一点……宝器修行,与南疆邪修遇到了类似的难题。 南疆邪修,想要成就大道,需要晋升阳神,可阳神之路被斩断了! 宝器想要真正成为一条鲜活“生命”,同样需要修出一条完整的大道…… 某种意义上来说。 宝器和邪修一样,需要修成阳神,才能打破桎梏。 然而。 宝器修成阳神的前提,便是拥有属于自己的血肉……这两个前提互为悖论,首尾衔接,几乎成为了一个无解的“圆”。 “小池,你知道……我费了多少时间,才找到千缘道人么?” 陆钰真看着光火中燃烧的道炉。 他缓缓说道:“想要让宝器拥有‘血肉’,需要找一个足够适配的人选。这可不是烂大街的夺舍之术,宝器重修的化形者极难筛选,从八字,到命相,再到灵根属性,需要尽数适配,才有有那么十之一二的机会,完成‘逆天改命’。” 池五静静听着。 “最开始,千缘道人也不是最完美的人选。” “所以我想了许多办法……让他吞服合适的炉鼎。” 陆钰真遗憾地说:“合欢宗在灵渠城掠走的那些人,其实就是我送给千缘道人的‘丹药’。他吃下这些‘丹药’,修行境界水涨船高,体质也会随之改变……镜三和你需要‘冰寒’道境,琴六和箫七需要‘裁风’道境。墨四,象八需要的道境则更罕见,几乎不会在南疆出现……很可惜,千缘道人最终修成了‘火行’体质。唯一能够适配的那人,就是道九。” “您其实不用对我解释这些。” 池五神情凝重,连忙带着歉意说道:“只要是您的安排,必定有其深意。让道九‘活着’,大家只是不解,没有不满……” “……十年。” 陆钰真没有理会池五。 他看着炉火,轻声说道:“让千缘道人成为‘改命器皿’,我费了十年。倒不是这一步有多难,只是我答应过的事情,一定要办到……如果千缘道人真的能让道九以人类身份‘活着’,那么你们便也都有了机会。” 池五再次怔住了。 其实她一直很好奇…… 道九就这么“死”了,道主为何不生气,不动怒? 现在她明白了。 道九的“人生”,其实只是一次尝试。 自道九成为千缘道人,代替他活着的那一刻起,道主的尝试便获得了成功。 “带你来这,是为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陆钰真微笑说道:“你想要‘活着’吗?道九之后的第二个人,就是你……只不过这一次你可能会离开纯白山,去很远的地方。” 池五抿起嘴唇。 她有些不知所措。 犹豫了许久之后,看着炉火中灼灼燃烧的小鼎,池五呢喃说道:“大人……我想‘活着’。” …… …… (ps:我知道这一章很短,但熬夜熬不住了。大主线明天推,明天白天会有一更,尚不确定准确时间。) (本章完) 第490章 太阳 第490章 太阳 “我们……会死么?” 一艘宝船在湖面孤零零地航行。 驶入秘陵之后,依旧是一望无垠的水域,天顶黯淡,四周仿佛浸入浑沌,看不见丝毫光亮。 微弱的元光在大船上燃烧,勉强罩住极其狭窄的一片光明。 丙酉号,这艘挤满伤员的宝船,此刻像是一叶浮萍,孤独游荡在地渊大湖之中……在半刻钟前,一切都不是这样。十数艘大褚宝船围绕着武宗主船,向着白泽秘陵的正门驶去,但越过正门那一刻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元气光火熄灭,夜幕与瘴气降临,即便相隔只有数十丈的两艘宝船也失去了联系。所有声音所有光源尽数灭去,因为“移山之术”聚在一起的众人在踏入白泽秘陵的那一刻被无情剥离,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至少这艘宝船并没有被拆解破碎。 长生斋弟子,炼器司使者,悬锥山临时招募的幕僚散修。 全都挤在这微渺的元火光罩之下。 大褚宝船能够跨越万里,从皇城航行来到南疆,所携带的元石数量是相当庞大的,然而此刻宝船的元石已经尽数被汲取抽干,沦为废渣……这艘大船与凡俗界的大船没有区别,无法腾空,甚至无法主动航行,此刻只能被湖底暗流放逐,谁也不知道丙酉号的终点在哪。 坠入地渊其实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就这么孤独死去。 丙酉号目前状态很差,白泽秘陵时时刻刻都在吞噬元气……这里全部都是大战之后的伤者,可是本该用来疗伤的灵宝符箓,元气都被秘陵汲去。 “别放弃。” 一位长生斋弟子安慰说道:“秦首座……千炼师叔……还有叶祖……他们一定会回来救我们的。” 元火光罩在桅杆上空燃烧。 每个人都献出了一缕元气…… 在绝境中,这样的话语可以温暖人心,只不过却改变不了残酷的现实。 丙酉号的元气支撑不了太久了。 大风骤起。 桅杆上悬挂的元火烛灯,被吹得剧烈摇晃。 一时之间,聚拢的光火仿佛都被吹得如同雨水四散泼洒开来。 轰隆隆! 宝船仿佛撞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低沉刺耳的轰鸣,那似乎是礁石,趴在栏杆前的炼器司使者,祭出观象宝器,在神念加持之下望了过去…… 幽暗黑渊尽头,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尊巨大宫殿的轮廓。 “前面……” 有人喃喃开口,声音满是震惊,不敢置信。 “好像是岸?” …… …… “千炼师叔。” 悬锥山主船,孤零零游荡在大湖中央。 驶入秘陵之后。 主船便失去了与其他宝船的联系,小道士苏洪紧张地攥着师叔衣袖,压低声音问道:“丙酉号那边不会出问题吧?” “……” 秦千炼沉思片刻,摇了摇头:“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入地渊,进秘陵。 目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不在众人掌控之中。 “您说,这入渊之后的遭遇,该不会也在陆钰真的算计中吧?”苏洪声音紧张。 “不可能。” 秦百煌开口。 他很是笃定地开口:“这白泽秘陵需要大量元气才能开启……秘陵藏在南疆地渊,汲取了接近千年的天地精华,尚且没有开门,这陆钰真从哪填满秘陵?退一步来说,若他真本事独自打开秘陵,何必招惹大褚?更无需施展今夜的袭杀毒计。” 闷声发大财,才是最好的选择。 小道士若有所思。 “所以……咱们打开了秘陵,而且还是第一披踏入秘陵的修士?” “目前来看,是这样的。” 钱三平静说道:“姑且算是……因祸得福。只不过那些邪修很快就会追上来。在这里作战,他们要更占优势。” 由于地渊的特性,除了参悟出道境的阴神尊者,以及武夫炼体者。 大褚这边绝大多数修士,都很难发挥出自身战力…… 白泽秘陵时时刻刻都在吞吸元气。 三大宗邪修则是习以为常,南疆荒芜,他们正是因为缺乏元气,这才走入邪道,在地渊作战,更是如鱼得水。 说话间。 大船船底发出了撞击之声。 “到岸了?” 秦百煌皱了皱眉,他的神念一直在掌控宝船,此刻明显感到前方有一块坚硬陆地。 秦千炼轻轻握拳,向前打出。 雷法轰鸣。 一道落雷激荡,刹那被黑雾吞没,但一刹迸发便足以将前方巍峨恢弘的宫殿尽数照耀显出。 “还真是到岸了。” 秦百煌深吸一口气,传出讯令。 悬锥山主船诸位阴神严阵以待,北郡世家弟子三三列阵,虽然经历了一场惨战,但主船却是保留了极大实力,再加上秦千炼……足足近百位修士列阵严待。 “我准备带人离船,长生斋这边……” 秦百煌望向秦千炼。 “你只管下令便是。” 秦千炼淡淡地说:“我这边自然也要下船,难道还要一直在这鬼湖上飘着不成?” “好!” 秦百煌点点头,沉声道:“悬锥山修士听命——随我下船!” 一声令下,百余道驭气之声,犹如利刃出鞘,一时之间在漆黑大渊四周回荡。 秦百煌起身腾飞,低头望了眼宝船,眼中有感慨唏嘘。 这是他炼制而出的,最为珍贵的宝器之一,此刻被白泽秘陵榨干元气,彻彻底底沦为了废铁…… “别看了。” 钱三掠至秦百煌身边,平静道:“秘陵里的宝物,比这宝船要珍贵百倍。” 近百道身影,驭气贴地而行,倒是一副蔚为壮观的场面,只可惜这浩荡出行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有年轻弟子元气受损,即便吞服丹药,也无法维持驭气……这秘陵仿佛被“汲元大阵”笼罩。即便是阴神尊者,也感到一阵压抑。 不过秦百煌倒是感觉良好,他本身境界低微,依靠甲胄飞行。 原先那身黑甲,以元石为核。 但被秦千炼一巴掌拍碎之后,秦百煌重新炼制了一尊,新的甲胄别出心裁,不仅可以元石驱动,还可以神念驱使,同时具备自我修复功能……此刻这甲胄倒是让他无需太过费力,便可在地渊上空掠行。 悬锥山的年轻修士力有不逮。 大部队也随之逐渐落地。 此刻距离湖畔,已经过去十数里距离,秦千炼再度祭出雷法,众人仰首望去,可以看到那漆黑宫殿的清晰轮廓。 “我们……很可能是第一个到的。” 宝呈尊者眼中浮现喜色。 白泽秘陵,将众人分开,或许是一桩坏事……但此刻谁先踏入秘陵,谁便有机会先行攫取秘宝。 第一个抵临。 便第一个获得造化! 此言一出。 众人纷纷加快了脚步,不到半柱香,便来到宫殿前。 即便是那些见惯大场面的阴神尊者,此刻也忍不住出声感慨。 这就是千年前的大圣秘境吗? 行路之时,宫殿一片漆黑,真正临近,光亮渐显,原来这座巍峨宫殿上方,竟是悬挂着一轮幽暗的太阳,如同先前的秘陵入口“白泽”二字,这轮太阳将宫殿四周罩住,形成一方完美无垢的结界,站在结界外远眺,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而踏入宫殿范围,便能感到黑暗散去,神圣庄严的肃穆气息如瀑布垂落,将所有人都笼罩。 这座宫殿,与白泽秘陵入口颇为相似,数十根宏伟穹柱,将天顶撑起,每一根穹柱之前,都恭立着一尊黝黑石塑的披甲巨人。 “龙心果!” 宝呈尊者声音颤抖。 他身形化为疾电,迅速掠向宫殿东南侧,只见那根巨大穹柱之下,竟是悬空放置着一枚饱满血红的果实。 这是在大褚王朝境内根本寻觅不到的宝物。 据说“龙心果”只在妖国极寒之地生长,三十年开,三十年结果,想要等候其成熟,便需要费一甲子……然而第一甲子的“龙心果”只有拇指大小,随后每过一甲子,龙心果便会长大一圈。此刻在大殿东南穹柱下悬浮的“龙心果”足足有拳头大小。 这得是生长了多少年? 龙心果可以增强气血,乃是武夫锻体途中的顶级造化。 若是能够吃下这么一枚。 即便是一窍未开的普通凡俗,应该也可以立地成就“金身”吧? “血檀木!” 大殿西侧,也有人发出不敢置信的惊叹。 “天呐……是菩提子!千年菩提子!” “特级龙涎香!” 一道道惊叹声在大殿四处响起。 秦百煌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幕。 四周一共有十二根穹柱。 每一根穹柱,披甲巨人面前,都悬浮着一件“珍宝”。这些宝物在大褚境内根本无法寻觅,而在白泽秘陵之中,却这般“不设防”地悬在空中……像这样的宫殿还有多少?像这样的宝物还有多少?秦百煌无法想象。 “不可擅动!” 正当众人沉浸在震撼与狂喜中时。 钱三的声音突然响起。 这道声音蕴含着神魂之力,直接喝醒了在场的年轻弟子,有人本想鬼使神差想要摘下穹柱前的“宝物”,但在这一声厉喝之下,骤然清醒。 “白泽秘陵的福缘……哪有这么好拿?” 钱三沉声呵斥,念出白泽大圣当年的遗言:“倘若气运不够,即便找到墓陵,也不会得到‘善果’!” 这一声如当头棒喝,使得不少年轻人恢复理智。 他们本想逃离南疆,但机缘巧合,来到了这处秘陵。 他们知道,眼前的景象。 此生大概只能得见一回…… 这般大福缘,大造化,百世难求,哪怕只是得到一样宝物,也足以让他们改变命运。 但钱三的声音带上了道境之力。 他们无法升空,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的造化。 不过。 却有其他阴神境出手了。 宝呈尊者盯着龙心果,神色呆滞,眼神却是逐渐变得滚烫火热起来。他修行漫长岁月,在阴神第十境遭遇瓶颈,久久无法突破,这可能是他一生的终点……可如果能够吞下这枚龙心果,那么或许就能塑出“金身”,走出第二条路! 自他看见那枚龙心果后,整座大殿的喧嚣都消失了。这个世界。 仿佛都只有“龙心果”一样物事。 即便是钱三的喝喊声音,也不能让他清醒,神海浑噩的宝呈尊者,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掌,对准空中的“龙心果”摘去。 “锵!” 下一刻。 凌厉的风声在大殿东南侧响起。 钱三神色一怔,骤然回头,他怎么也没想到,踏入秘陵之后,竟有阴神尊者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只见宝呈尊者伸出手掌,准备触碰龙心果的那一刻,肃穆站立的披甲巨人忽然动了,那尊二十丈有余的巨人仿佛活了过来一般,头盔纤细裂缝之中燃起熊熊幽暗光火。攥握巨大石剑的铁掌骤然拔剑出鞘,磅礴剑气瞬息掠过,如龙卷般喷薄—— “轰隆隆!” 宝呈尊者瞳孔收缩,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他抬起的那条手臂,尽数被剑气卷中,刹那破碎,化为一团狰狞血雾,剑气磅礴呼啸而过,一息之后剧痛才涌入心湖。 “啊啊啊!!” 宝呈尊者喷出一大口鲜血,面色苍白如纸,他捂着断臂重重跌坐在地,神情惊惧地注视着那拔剑出鞘的巍峨巨人,神海也在此刻骤然清醒。 刚刚发生了什么? 自己在做什么? 来不及思考。 第二道剑气接踵而至,迎来复苏的披甲巨人,提剑劈斩,巨大罡风如海啸将宝呈尊者淹没。 钱三一闪而过,攥住宝呈尊者衣领,擦着剑风边缘,将其掷出,险而又险地躲过第二斩,这位十八境阴神即便被青枭打伤,此刻依旧展露出了极其强大的压制力,钱三代替宝呈尊者站在剑气斩落方向,掷出宝呈尊者之后他双手合十,结印落法,一枚青铜小印从眉心洞天飞出,迎风暴涨,瞬间化为一座小山,硬生生抗下了这道剑斩,而后砸在披甲巨人胸膛位置。 轰一声,青铜古印落在那尊披甲巨人胸口,硬生生将其砸出一个凹陷。 披甲巨人被砸得后退,向后跌坐,连带着整根穹柱崩塌瓦解。 钱三眼中流露出无奈神色,他本不想触动这座大殿的禁制,但异变已经发生,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击倒披甲巨人之后,立刻瞬身来到倾塌穹柱之前,闪电般出手,将那枚“龙心果”抓入掌心,随后毫不犹豫地吞入口中。 倒不是贪恋这桩造化。 而是先前他与青枭一战受了重伤,肉身目前还未恢复。 吞下这枚龙心果,伤势便可飞快痊愈! “咔咔咔……” 天顶此刻响起剧烈轰鸣,一根穹柱崩塌之后,整座大殿都开始震颤,其余十一根穹柱,十一尊披甲巨人,都在此刻陆续恢复“意识”。 “逃!离开这里!” 钱三再度怒喝,然而这次怒喝之声并没有起到太大作用。 悬锥山,本就是由秦百煌临时招募“散修”与“门客”拼凑而成,他们之所以参加这次南下荡魔,便是为了拿到炼器司的报酬,如今有了更大的造化摆在眼前,他们怎会就此停手? 见钱三炼化龙心果。 一时之间,许多身影迎风而上,想要趁披甲巨人尚未完全复苏,尝试去抢夺造化。 此刻,唯一克制住欲望,选择听从指令的,便是少数长生斋,炼器司,以及北郡弟子。 “……不!” 钱三看到这一幕,惊呼出声,眼中流露出不忍。 披甲巨人的攻击,连宝呈尊者都未曾躲开—— 这些人,只是驭气境,洞天境…… 此刻动手,几乎只有一个结果。 “砰砰砰砰砰砰——” 一连串炸响声音密集迸发,只见一团团血雾,在大殿上空炸开。 这一幕太过血腥。 铺天盖地的血雨从大殿上空落下。 秦百煌神色苍白,看着这一幕,强烈的不适从胃中翻涌而出。 “逃!” 钱三瞬息来到秦百煌身前,他顾不上太多,拽住秦百煌就要离开。这场惨剧非他所意,他已经做得足够多了,但还是挡不住有人想要送死,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救下秦百煌,这是先生交代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性命的人。 电光火石之间,秦千炼的声音响起。 “钱兄难道没有发现,这座大殿已经被封锁了么?” 钱三怔了一下,神色变得极其阴沉。 他神念掠出,却仿佛触碰到了铁壁,顷刻之间便被弹回,分明先前还没有这层壁垒,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你炼化‘龙心果’的那一刻起,大殿便封锁了。” 一身白衣的秦千炼,直至此刻还保持着平静。 他抬起头,看着漫天瓢泼的血雨,轻轻说道:“或许这白泽秘陵里的宝物,只能看,不能碰……妄图摘下‘龙心果’的人会被斩下手臂,侵吞大圣宝物的人则是会被处以死刑。” 钱三面色难看,咬牙开口:“我刚刚看了,这大殿阵法并不算太过坚固,你我合力,有机会将其破开。” 或许是这大殿内的宝物,不入白泽大圣法眼。 所以这座大殿的禁制不算太强。 两位阴神十五境以上的强者联手,绝对有机会破境离开。 “钱兄……” 秦千炼并未回应,而是认真凝视着天顶,密密麻麻的瓢泼血雨散去之后,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大殿最上方。 秦千炼凝视着那尊太阳,轻声开口。 “你难道没觉得,这‘太阳’有问题么?” …… …… “这‘太阳’有问题。” 谢玄衣站在洪流缝隙之中。 他抬头看着那高悬如大日的“白泽”二字,心中泛起奇怪的预感。 有些怀疑,不需要理由。 他隐约觉得,这居中垂落秘陵上空的“白泽”二字,像是某种刻意为之的布施,淡淡的荧光照落在身,让他心湖出现了些许不适,只不过这种感觉很快便自行消失。 谢玄衣摇了摇头,将这缕念头压下,踏入巨门之中。 “有大阵开启了。” 入门那一刻。 他布落在四周的神念以极快速度“掠散”……眼前的渊湖未曾改变,但谢玄衣知道,他所处的空间正在被阵法“切割”,如果大褚宝船真是聚集在一起进入这扇巨门,那么极大概率会就此失散,谢玄衣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大穗剑宫玉屏峰后山的“三十三洞天”便是被这样的阵法隔绝开来。 他踏着湖水,向着漆黑尽头走去。 灭之道境凝成坚冰,在他身后,形成一条漆黑狭长的小径。 白泽秘陵吞噬元气。 如若是第一世,那么谢玄衣踏入此地,会十分谨慎。 可这一世。 白泽秘陵的地渊,却好似是为了自己而生,不死泉可以时刻产出元气,若只是这般倒也罢了,无非就是自如行走,不惧地渊的“元气吞汲”……可谢玄衣身上所带的“不死泉”相当特殊。 虽然与陆钰真的不死泉相比,谢玄衣的不死泉数量很少。 但他的不死泉,却是可以再生的“泉眼”。 每当水汽减少到一定程度…… 泉眼便会加快水汽衍生。 如此一来,这秘陵的“吞汲”对他而言反而产生了裨益,谢玄衣神色古怪地走在漆黑湖面之上,感受着“地渊”的吞吸,不死泉眼在消耗之中逐渐成长,这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事情,虽然速度很慢,但这确确实实是一种突破。 世事多荒唐。 自己辛辛苦苦寻找不死泉的修行门路,没想到在这里得到了几乎完美的答案。 不死泉越少,不死泉就越多? “嗤。” 潮汐渐起,谢玄衣点燃一盏剑气灯笼,悬挂在身前。 他皱了皱眉。 眼前似乎是岸,这大湖到了尽头,他隐隐约约看见了停靠岸边的宝船轮廓……谢玄衣加快了脚步,随后的场景让他心湖生凉。 地渊大湖被秘陵阵法切成了无数片独立区域。 这里不知道是哪一片…… 但停靠岸边的宝船,谢玄衣却是认识的,这是秦百煌悬锥山麾下负责救治伤员的“丙酉号”,尚未靠近宝船,便已能闻到浓郁的血腥气味,谢玄衣神色铁青地登船,船上桅杆被人折断,遍地都是尸骸,空气中还萦绕着淡淡的恶臭。 这是谢玄衣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气息。 他来晚了。 大褚修士踏入秘境之后,三大宗邪修紧随其后……阴山邪修与丙酉号踏入了同一片湖,一同靠岸。 再之后发生的事情。 便没有悬念。 不过,看样子这帮阴山邪修并没有炼化生魂,应当是惦记着白泽秘陵中的造化,这些人只是将丙酉号击穿,屠杀殆尽之后,便匆匆离去。 谢玄衣默默将神念放出。 他已经不抱希望了。 但没想到,在断裂桅杆的底部,竟然还压着一位残存些许气机的长生斋弟子。 这位长生斋弟子,心脏被刺破,已经活不成了…… 若放在平时。 他会被炼入魂幡之中。 可是那些邪修忙着入陵夺宝,并没有在此浪费时间。 谢玄衣连忙蹲下身子,以剑气将桅杆割开。 他伸出双手,想要帮助那气机只剩些许的长生斋弟子转身,但下一刻,二人视线对碰。 “谢真……” 浑身颤抖的长生斋弟子,望着谢玄衣的面颊,流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目光。 紧接着他发出了凄厉的颤声。 “你这恶人!” “……?” 谢玄衣怔了一下。 下一刻光火骤燃,这位只剩一口气机的长生斋弟子,毅然决然地引燃了神魂,选择以自爆结束生命。 轰! 这是一位驭气境弟子。 别说只剩一口气机,即便没有受伤,全力发动自爆,也伤不了谢玄衣分毫。 这场璀璨耀眼的烟火在大船上转瞬燃尽。 自行浮现的“武道神胎”将自爆火光尽数挡下。 大船被点燃。 火海翻涌,在这漆黑幽暗的渊湖之中犹如一轮太阳。 “……” 谢玄衣缓缓站起身子,若有所思地看着臂弯之中已成灰烬的枯骸。 (本章完) 第491章 十年 第491章 十年 大风吹过。 燃成太阳的宝船很快熄灭,谢玄衣怀中的枯骸在瞬燃之后化为灰烬,被风吹散。 “第一反应是自爆而不是求救……” 谢玄衣隐去武道神胎,沉默看着这漫天飘零的尸骸灰烬。 【“你这恶人!”】 这位长生斋弟子临死前的声音,在心湖中回荡。 为什么会这样? 自己与道门关系的确僵硬,但目前和长生斋尚未发生冲突。 这年轻弟子似乎很痛恨自己…… 没来由的。 谢玄衣想到太子对自己说的话。 【“你已经回不去了。”】 他微微挪首,目光转向宝船底部,桅杆破裂,彻底压住船舱,在刚刚那场自爆之后,船舱甲板缝隙散发出了极其微弱的元气……这是洞天灵宝的气息。谢玄衣没有犹豫,抬脚向着船舱底部走去,一缕剑气附着指尖,他施展灭之道境,轻而易举地斩开了甲板缝隙。 一层流淌元气光华的狭窄结界,浮现于缝隙之中。 谢玄衣看到了一个身着长生斋道衫,蜷缩身子,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子。 “……” 这一刻,他大概明白了先前那位弟子拼命自爆的部分原因。蜷缩在缝隙中的年轻女子境界微薄,只有筑基境后境,大概是此次长生斋荡魔队伍中最弱小的存在……或许她是斋中的小师妹,所以备受宠爱,能够得到这件价值不菲的洞天灵宝保命。阴山邪修将宝船屠戮一空,但却忽略了甲板缝隙中躲藏的女子,长生斋这些受伤修士知晓“活命无望”,于是把最后的希望留给了她。 她很幸运。 真的活了下来。 “我不是坏人。” 谢玄衣撕开洞天灵宝缝隙,伸出一只手,以温和口吻开口:“我是来救你的。” 在火风中燃烧的宝船,逐渐熄灭光焰。 庞大船身像是巨兽的尸骸,血肉尽数凋零,只剩下干枯骨架。 四面八方只有幽怨的风声。 那女子眼中没有丝毫欣喜,只有惊恐,畏惧,以及……愤怒。 她看着谢玄衣,眼中满是绝望。 于是一模一样的场景出现了。 女子闭上双眼,引燃神海,滚烫的神海元火就此燃起,这件仅仅只能容纳一人的洞天灵宝,自内而外出现裂缝—— 她选择了自爆! 只是这一次,谢玄衣有了准备,看到元火燃起的那一刻,他便连忙出手,一缕生之神念渡去。 救人比杀人要难很多。 若是一心想死,点燃神魂——即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没有用! 谢玄衣的生之神念来不及送到,这位长生斋小师妹整个人便化为光火熊熊燃起。 谢玄衣咬了咬牙。 他只能放弃“救治”,强行以神念灌入对方神海之中。 轰隆隆! 第二场暴燃轰轰烈烈地爆发,面对这筑基境的自爆火光,谢玄衣没有召出武道神胎,选择硬生生以肉身抗下。他向前一步,踏入洞天灵宝之中,逆着暴燃光火,将手掌按在了年轻女子的头顶,在那神魂燃尽之前,迫不得已地发动了“搜魂”。 只有刹那—— 谢玄衣看到了丙酉号遭受屠戮的画面。 天顶阴云高悬,魂幡呼啸,恶鬼尖啸—— 阴山邪修隐于云层之中。 他看到了好几位“熟人”。 白鬼座下的几位弟子,均都来到此地,然而其中地位最为尊贵的,便是白鬼座下大弟子,白鹤真人任塚。 十年前北海之战。 任塚便已是阴神十五境的大修士。 十年过去…… 任塚恐怕已经修到了阴神圆满之境。 让谢玄衣感到“诡异”的是……阴山邪修在任塚背后依次散开,明显有地位尊卑之分,然而任塚身旁却有一位“黑衫人”,与之并肩而立。 这是谁? 与任塚地位平齐,不分伯仲…… 而且,这黑衫人似乎还隐隐高出“任塚”一头。 如若任塚和黑衫人没有出现,那么丙酉号这场厮杀,本来尚有抵扣之势。 阴山麾下的年轻邪修,攻打丙酉号,一时之间尚被宝船大阵所困。 正因如此……这位长生斋小师妹,才有时间藏入甲板缝隙之中,师门兄长安排妥当之后,她藏进洞天灵宝,接下来便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那任塚与黑衫人交谈了几句。 下一刻。黑衫人向前一步,轻轻抬手。 “嗡嗡嗡!” 剑鸣之声响起,大船上空的漆黑天幕,被金剑照亮。 一缕剑气在天顶绽放,化为莲。 莲坠落,大阵破碎。 无数阴山鬼修如幽魂一般掠入宝船,开始屠杀…… 在“搜魂”的视角中,谢玄衣与这躲藏起来的长生斋小师妹合二为一,他的目光透过狭窄的洞天灵宝缝隙,望向天顶绚烂圣洁的剑气莲,那一刹方圆数里的阴翳都被驱散,他无比清晰地看到了黑衫人的面孔。 谢玄衣神海空白了一刹——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 在绚烂剑气开屏的那一瞬。 他会在熊熊燃烧的光焰之中,看到另外一个“自己”。 …… …… 暴燃光火散去。 谢玄衣孤零零站在这支离破碎的洞天之中,这两场自爆没有对他造成任何损伤…… 但他却觉得心湖一阵沉重。 凋零的光火落在地上。 低头去看,散落在地的燃烧光火,犹如残雨,犹如明镜,坠地之后,每一朵火都能照出一张明晰的苍白面孔。 这一刻。 他明白为何先前那位长生斋弟子会喊出“你这恶人”了。 他明白为何这长生斋小师妹会如此决绝地发动自爆了。 师门兄长将她藏在这里…… 是希望能够幸免于难,而后等到大褚援军的到来。 某种意义上来说。 她其实等到了“援军”。 但…… 来的人偏偏是谢玄衣。 就在刚刚,她亲眼目睹了最后一位师兄的死亡。 如果谢玄衣没有找到这件洞天灵宝,或许她还可以继续等下去。 只可惜…… 世上没有如果。 在她眼中,谢玄衣不是救自己离开地渊的希望,而是带来绝望的恶鬼。 “呵。” 谢玄衣轻轻笑了笑,他离开船舱,踩着断裂倒地的桅杆,登上火光熄灭的宝船船首。 筑基境的境界太低微。 哪怕“搜魂”发动只有一瞬…… 谢玄衣依旧看到了许多。 刚刚那个死去的可怜女子名叫“宋玉”,的确是长生斋年龄最小的小师妹。 从清凫山遇袭。 到宝船聚首。 再到叶祖降临,坠入地渊。 宋玉的神海记忆,被谢玄衣尽数“汲取”。 他听到了叶祖所说的每一句话。 也看到了周,江宁王,叶清涟,姜缺……这些大褚阴神的反应。 地渊潮湿的湖风吹过,熟悉的记忆涌上心头。 十年过去了。 又是一个新的十年。 谢真,谢玄衣。 地渊,北海。 此时此刻,一如彼时彼刻。 (本章完) 第492章 琴声 第492章 琴声 秦百煌一行人,此刻正被雷鸣之声包裹。 只见一尊尊披甲巨人拔地而起,悬锥山阵营乱作一团,数十道流光在大殿穹顶下翻飞,对于这些披甲巨人而言……这些低阶修士便如蚊蝇,挥剑出掌即可灭杀。 砰砰砰! 大殿血雾之声连绵不绝,惨象不忍直视。 然而这沸乱之中,秦千炼神色平静,只是抬头凝视着高悬大殿上方的“太阳”。 整座大殿都在这辉光笼罩之中。 “这太阳……有问题!” 宝呈尊者捂着断臂,跌跌撞撞站起身子。 这么多年行走天下,宝呈尊者也去过不少秘境。 他深知秘境凶险,这“龙心果”固然珍贵,可大机缘往往伴随着大凶险。 放在平时,他绝不会轻易触碰! “钱兄。” 秦千炼背负双手,看着大殿乱象,轻轻说道:“悬锥山这些散修,虽是临时招募……却也不至于如此昏头吧?” “……” 钱三陷入沉默。 的确。 他踏入大殿那一刻起,便觉察到了古怪,第一时间发起了魂音提醒。 只可惜。 如今场面已彻底失控。 “钱兄先前说要破阵离开,秦某自然没有意见。” 秦千炼看着太阳,缓缓说道:“这些造化,钱兄不在乎……但这些人命,总不能不管不顾吧?” “你的意思是?”钱三深吸一口气。 “你帮我拖住这些大家伙……” 秦千炼盯着太阳,认真地说:“最多百息,我去把大殿上面那‘玩意’轰下来。” 轰! 话音刚刚落地,众人所在之处便有一尊披甲巨人抬脚踩来! 巨大阴翳如小山坠落—— 秦千炼抬头瞥了一眼,冷哼一声,随后这袭白衣踩地飞起,骤然跃至披甲巨人额首位置,无数雷光在其袖袍之中流淌,狠狠一拳砸出,雷法鼓荡爆裂,这尊披甲巨人被打得踉跄向后退去,重重摔倒在地。 这样一尊披甲巨人,单独拎出来,大概只有阴神中境左右修为。 宝呈尊者如若没有被“大殿太阳”影响心神,那么绝不会如此轻易中招,丢掉手臂。 不过…… 由于是秘术炼制,这披甲巨人体魄强悍,皮糙肉厚,极其抗揍! 硬生生挨了秦千炼一击,却只是倒地,很快就要翻身站起。 钱三只是略微犹豫一下,便做出了决断,他双手合十,再次祭出青铜古印,古印暴涨而出,砸向穹顶那轮“太阳”。 “轰隆隆!” 爆鸣声炸开。 能够砸翻披甲巨人的青铜古印,落在太阳之上,竟是发出令人牙酸的金铁撞击之声,下一刻就被弹开—— 毫无疑问。 这“太阳”便是大殿的主阵核心。 钱三这一击,彻底激怒了那些“复苏”的披甲巨人,太阳光束微微闪烁,尽数照拂落在钱三一人身上,本来剿杀悬锥山修士的那些披甲巨人,“缓缓”挪动头颅,望向这集中聚焦的太阳辉光照落之处。 “离我远些。” 钱三松开秦百煌,沉声开口。 吞服“龙心果”后,他身上伤势已然痊愈,气血比先前更加旺盛! 得益于钱三的挑衅。 这座大殿的“杀戮”短暂停止了一瞬,十二尊披甲巨人将目光都凝聚在他一人身上。 “呼……” 钱三深吸一口气,双手垂落,大袖翻滚,做好了应战准备。 另外一边。 秦千炼没有丝毫犹豫,悬升至天顶边缘,双手飞快结印,一道道雪白雷光自大袖之中喷薄交贯。 他很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钱三就是这样的聪明人。 刚刚青铜印一击,算是试探。 一击之后,所有披甲巨人尽皆转移注意…… 钱三帮他确定了这大殿“太阳”的阵枢作用! 地面上战斗已然爆发,炼化龙心果后的钱三被十二尊披甲巨人包围。 凭借钱三的修为,本该游刃有余斡旋其中,但这些披甲巨人仿佛心神贯通,虽然身躯庞大,但彼此配合却是天衣无缝,最开始钱三还能轰出青铜古印,稍稍还击,但很快便被死死压制,只能退守防御。 秦千炼并没有让钱三等待太久。 天顶雷光不断喷薄,不断被压制,这是长生斋的“正心雷”,与太上斋的雷法不同,“正心雷”释放一次需要消耗大量神念,而秦千炼此刻则是将随时可能喷薄而出的“正心雷”压在掌心。 他已经消耗了足以动用“正心雷”的三倍神念。 正如世人所言。 秦千炼乃是天下罕见的“道术奇才”。 道门传承千年,无数天才如过江之鲫,但将“正心雷”开发到这种程度的,道门只此一人。 细长雷光隔开幽暗天幕,秦千炼伸出手掌,在虚空之中抓握雷刃,三倍正心雷不再受到神念压制,肆无忌惮地蔓延扩散,这把雷刃足足延伸出百丈之长,仿佛一只张开双翼的鹰隼,秦千炼抓握雷光一斩而下,那高悬大殿上空的“太阳”辉光被雷刃刺中,磅礴光火如瀑布坠落,一时之间大殿迎来极昼,太阳熄灭了,但雪白雷光还在扩散喷薄,十二尊披甲巨人瞬间僵硬石化,支撑他们行动的“阵枢”被正心雷击碎,这座大殿阵法破碎瓦解。 秦千炼神色平静地伸出手掌,对准大殿上空轻轻一吸。 “嗖!” 一枚物事,掠入掌心。 那所谓的“太阳”,原来竟只是一枚小小的碎骨,只有拳头大小,上面刻着晦涩难明的妖文。 “……” 秦千炼缓缓落在地上,与钱三平齐。 “钱兄无恙否?”他望向钱三,眼中浮现些许诧异,被十二尊披甲巨人围攻,钱三竟只是受了些许轻伤,而且气血翻涌,很快便恢复如初……看来这龙心果功效果然非凡。 “无恙。” 钱三摇了摇头,看着大殿乱象,神色有些难看。 虽然披甲巨人的杀意就此消散。 但混乱并未解除—— “太阳”辉光散去,雷法笼罩大殿,阵纹壁垒破裂,却无人离去。 虽然没了妖阵蛊惑人心,但人心深处的贪婪已被激出。 白泽秘陵的大阵,能够影响神魂,这些散修被大阵勾出了贪念,此刻一发不可收拾…… 即便制服了披甲巨人,恐怕也会死在私斗之中。 修行路上,如若神念不坚,注定要付出惨重代价。 只见一道道流光在大殿上空飞掠,龙心果被钱三吞服炼化,但还有十一件珍稀宝物流落在外,悬锥山修士正在大打出手。 此刻保持理智的,就只剩长生斋修士,炼器司使者,以及北郡世家年轻子弟。 看着这一幕。 秦千炼摇了摇头,再次出手。 雷法轰鸣,正心雷化为长线,瞬间如蛇一般掠过大殿。 “啪!!!” 正心雷如长鞭打出,将两侧散修击飞,并未伤及性命,只是卷回两样物事,正是先前悬浮穹柱之前的“血檀木”和“菩提子”。 “血檀木可以塑宝器,菩提子可以壮神魂。这二物对我有用。” 秦千炼淡淡地说:“此地有十二件宝物,我既拿了大阵枢心,便只取两件,剩下的与我无关。” 说罢。 他挥了挥袖,长生斋弟子迅速靠拢。 做完这些,秦千炼便准备离去,只是临行之前,终究还是忍不住停顿了一下。 “二位……该不会觉得,自己当真能够救下这些人吧?” 秦千炼皱眉看着秦百煌和钱三,他知道自己兄长向来愚善,只是没想到陈镜玄寄以厚望的方圆坊大掌柜也如此“犹豫”。 大阵破除。 这秘陵不知有多少凶险,随后还可能会遭遇三大宗追杀。 这些宝物,他只取两件。 钱三如果出手,那么此刻剩下九件,便都尽数纳入囊中! 炼器司和北郡弟子还有幸存者。 此刻最明智的做法。 便是拿走宝物,而后带人立即离开。 这道理,秦百煌何尝不懂? 只是…… 悬锥山这些修士,并非皆是无根浮萍。修到驭气境洞天境,虽然在这秘陵不值一提,但在大褚却也有山门,有朋友……刚刚披甲巨人那番屠戮,使得悬锥山受损严重,此刻被大殿妖阵影响受蛊的存活修士接近一半,这些人并非如秦千炼所说,罪孽深重无法挽回,有人被雷音提醒,恢复了神念理智,宝呈尊者就是最好的例子。 “秦首座……救救我弟弟!” “秦首座!救救我师父!” 有一位北郡世家长兄,想要升空拦住自己的弟弟,但却被剑气击退。 还有一位年轻驭气境弟子,跪在地上不愿起身。 此刻悬锥山阵营,才是真真正正的大乱。 秦百煌神色难看。 一走了之,固然简单……可这却不是他想要的。 他思忖再三,而后取出一样宝器,虽然秦百煌修为境界浅薄,但身上宝器却是极多,这宝器名为“沉心笛”,若以神念催动,便可使人心神回归清宁。放在平时,沉心笛乃是用来辅佐修行的妙器。 此刻秦百煌将其交给了钱三。 死马当活马医。 钱三注入神念,吹动“沉心笛”,笛声悠扬荡开,大殿上空群魔乱舞的景象,竟是真的好转了一些。 “罢了。” 见此一幕,秦千炼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和秦百煌钱三不是一路人。 于是带着小道士苏洪,以及身后长生斋弟子,便准备就此离去。 只不过刚刚踏出一步。 便有极轻的颤音在大殿外响起。 秦千炼皱起眉头,回头望向来时方向,只见围绕大殿的正心雷光逐渐消散,大殿重新被阴翳笼罩。 只不过远处似乎卷来一团阴云。 这阴云之中夹杂着淡淡的“琴声”,琴声掠入大殿,与笛声混合,原先稍显停歇之势的乱象,此刻再度变得恶劣起来…… 秦千炼挥袖。 一道正心雷从袖中鼓荡击出,如烟火升空,整座大殿重新被照耀如同白昼。 裹在阴云之中的人影尽数显现。 一位身着碧衫的年轻女子,坐在黑云云端,素手抚琴。 在她身后,有一尊尊漆黑尸傀林立。 真正吸引秦千炼注意的……是碧衫女子身侧,那佝偻身躯谄媚献笑的“尸道人”。 …… …… (ps:月底了求一下月票。) (本章完) 第493章 斩尸 第493章 斩尸 阴云蔽天,琴声幽怨。 大殿之中飞舞的流光被琴声笼罩,再度厮杀起来。 钱三放下沉心笛,神色阴沉,眼中浮现杀意。 另外一边。 秦千炼也转过身,捏住掌心雷。 这朵巨大阴云,最终缓缓坠地,天傀宗一行人就此落在大殿正门之前。 为首者,乃是一位披着漆黑羽氅的瘦削修士,与抚琴女子并齐。左右两侧,墨道人麾下的“得力干将”尸道人犬道人弯腰躬身侍奉,随后便是数十位天傀宗弟子恭立散开。 “瘟道人。” 钱三眯起双眼,缓缓开口。 他认得披着漆黑羽氅的为首者,正是墨道人麾下大弟子。南疆三大宗那几位宗主受困于断续大道,无法成就阳神,于是藏入深山之中,等闲不出世,这些年韬光养晦,栽培出了一批相当厉害的晚辈后生。 譬如白鬼座下的大弟子白鹤道人“任塚”。 眼前这位,便是与白鹤道人齐名的阴神圆满邪修,也是墨道人麾下首徒。 “钱掌柜,真是好久不见。” 瘟道人微笑开口。 天傀宗平日藏于深山之中,但这些年却也有外出。 机缘巧合。 他曾离开一次南疆,去往离国,并且与钱三有过一面之缘…… 当然,那个时候的钱三还是离国方圆坊的掌柜,尚未回归大褚。 “琴姑娘,这位是贫道旧友。” 瘟道人背负双手,声音犹如春风过境,他看着钱三,眼神柔和,便好似真的看到了多年未见的好友。 只不过。 下一刻话锋兜转。 瘟道人带着笑意认真说道:“琴姑娘如何处置其他人,贫道都无所谓……唯独此人,要留给我杀。” 春风消散,只剩寒意。 那团裹挟天傀宗弟子掠行的阴云,逐渐消散,一团浓郁雾气将大殿连同外围百丈一同罩入其中。 “知道了。” 抚琴女子面无表情地开口,而后重重抚琴,弦声骤然变得凌厉起来,如狂风骤雨急促喷薄。 一刹那数十道气刃旋空掠出—— “嘶啦!” 临近大殿位置,好几位悬锥山修士身躯爆裂,炸开化为血雾。 他们所争夺的“龙涎香”也被气旋裹挟。 抚琴女子按住琴弦,准备将宝物收回,下一刻大殿被雷光照亮,秦千炼施展掌心雷,雷光化成长鞭,重重砸落,将气弦绞碎,但这还未结束,这一次正心雷直接掠出大殿,劈头盖脸砸向阴云垂落之处。 天傀宗弟子们纷纷骇然退散,但还是有人被雷法劈中,当场陨落。 幽暗大殿被雷光照亮。 这时候天傀宗众人,才看清这袭白衣。 “秦千炼?” 尸道人面色惨白,吓得不轻。 今夜袭杀清凫山,尸道人本以为趁其不备十拿九稳,没想到袭杀虽成,但自己部众却也是死伤惨重,这秦千炼简直是个疯子,硬生生扛着血炼大阵杀了出来,几乎要将他斩杀当场……幸亏自己跑得快,否则已经沦为雷法下的幽魂。 不是冤家不聚头。 “真是山水有相逢。” 秦千炼收回雷法,他面无表情说道:“尸道人,又见面了。” “……是挺巧。” 尸道人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隐隐向着瘟道人方向靠拢:“师兄……此人就是秦千炼。” “长生斋的道术天才。” 瘟道人微笑道:“我听过你,今日一见,果然不俗。” “姓钱的。” 秦千炼掂了掂龙涎香,幽幽传音:“这些宝贝你再不取,邪宗修士可要替你取了。” 见此一幕。 钱三不再犹豫,他轻叹一声结印,大袍掠出流光,万千华彩自地面瀑散,化为一条条纤细火线,掠行拽住正在厮杀的那些“失魂”修士,同时也缠住那些悬空异宝,如若没有抚琴女子到来,那么沉心笛或许还能控制住局面……但如今已没那么简单了。 天傀宗接下来必定会冲入大殿,大开杀戒,争抢秘宝。 这些家伙,可和“披甲巨人”不同,不是破坏阵枢就能停下的。 钱三袖袍中的流火刚刚掠出,阴云那边的天傀宗修士便齐齐暴动。 “杀!把这些人通通杀掉!” 瘟道人低沉开口。 先前他远远看见这座大殿,正是沸乱之际,瘟道人神念一扫,只觉心神震撼,那些披甲巨人个个都有阴神体魄……想要从这些阴神巨人手中夺取大殿宝物,可绝非易事,不过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待到自己赶来,一切都已平定,如今只需要杀人夺宝便可。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么? 一时之间,阴云与流火交撞。 轰隆隆! 本就混乱的大殿,被厮杀之声彻底淹没—— 秦百煌深吸一口气,保持着冷静,主动退至后方,取出阵法宝器,安排一众炼器司弟子在大殿后方安插阵旗。 长生斋弟子和北郡修士,则是向前与天傀宗炼制的“尸傀”厮杀在一起。断去一臂的宝呈尊者,接过钱三丢来的“龙涎香”,毫不犹豫一口将其吞下,而后拦下了主动撞入大殿的犬道人。 煌煌雷光轰鸣九天。 秦千炼主动杀向尸道人,今夜这场袭杀让长生斋弟子死伤近半,他追杀百里至此,就是为了斩下尸道人头颅。 正心雷鼓荡收敛,竟是离开坐镇阵营,主动撞入阴云之中! “师兄救我!” 尸道人骇然大叫。 他并未像犬道人那样入殿厮杀,便是因为惧怕秦千炼……没想到这疯子竟然追出了大殿,就是为了杀掉自己? 瘟道人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道入阵雷光。 他披着的那件漆黑羽氅,被大风吹起,被雷光染白。 思忖一刹之后。 瘟道人伸手攥住尸道人衣领,施展神通将其拘住,下一刻竟是将其向着雷光主动丢去! “???” 尸道人神色惨白。 他没想到,师兄竟然会如此对他。 丢出尸道人的那一刻,瘟道人抬起手掌,毫不犹豫对准秦千炼拍去—— 这是要以命换命! 他根本就不在乎尸道人的死。 秦千炼若执意要杀尸道人,那他便杀秦千炼! 雷光汇聚成刃,刺入尸道人眉心,秦千炼没有丝毫犹豫,果断以“正心雷”贯穿尸道人神海,将这袭杀清凫山的罪魁祸首就地斩杀!连丝毫魂魄都没有留下!正心雷刺入眉心之后直接引爆,尸道人的佝偻身躯轰轰烈烈地爆开—— 作为代价。 秦千炼挨了瘟道人一掌,那雪白无垢的雷光瞬间染上一层瘟疫般的污秽色彩。 他闷哼一声,倒退回到大殿。 “秦兄好风采!” 看着天顶洒落的尸道人残骸,瘟道人没有丝毫悲伤难过,反而抚掌而笑,为刚刚的雷法喝彩。 仿佛就此死去的不是自己师弟,而是一个不相干的陌路人。 同在天傀宗修行,他与尸道人也有数十年交情。 数十年交情。 倒也不是一无是处……瘟道人任凭血雨洒落,落在自己身上,他撤去了神念笼罩,感受着师弟残余的“温度”,算是尽了同门之谊。 瘟道人伸出手掌,凝视着自己那一片漆黑的掌心,落入了斑斑血红。 他感慨说道:“道门许久没有出现这般杀伐果断的人物了……情愿自己不活,也要杀掉仇家。真是令人敬佩。” “……” 秦千炼神色略显苍白,眼中却满是厌恶。 这瘟道人,着实令人作呕……他最厌恶的,便是这污秽阴暗的伪善之辈。 尸道人白日来清凫山满是恭敬,夜晚袭杀却没有丁点犹豫。 要论阴暗,论丑陋……此刻的瘟道人,比起尸道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大宗尽是这样的货色。 怪不得要荡魔! 这些家伙,尽数杀绝才好! “你中了贫道的‘大瘟掌’。” 瘟道人遗憾说道:“若无解药,至多半个时辰,便会七窍流血,神海破裂……秦道友如若愿意带头放弃挣扎,以儆效尤,我倒是可以网开一面,饶了长生斋弟子一命。” “是么?” 秦千炼冷冷开口:“若你愿意引颈自戮,我也可以饶了天傀宗这些修士一命。” 瘟道人怔了怔。 他眼中浮现一抹寒意,强忍着压下,低头笑道:“……琴姑娘?” “不可破坏大殿。” 抚琴女子面无表情道:“其他的,与我无关。” “明白。” 瘟道人轻声道:“烦请琴姑娘照顾好我的另外一位师弟。贫道去去就回。” 话音落地。 他双手结印,而后抬掌,遥遥一引! 秦千炼的护体雷光此刻已染上一层黑色,他再次闷哼一声,明显感到身躯里传来了一阵难以抗拒的“牵引之力”,这是要将自己拽出大殿? 深吸一口气。 秦千炼肃清神海,整理思绪。 他决定遂瘟道人所愿。 秦千炼驾驭雷光,再度冲出,主动撞向瘟道人所在的阴暗道域,一黑一白两座道域就此碰撞,顷刻间化为流光,纠缠厮杀着远去。 “……” 抚琴女子静默看着这一幕,抚琴指尖稍稍停顿了一刹,而后继续。 大殿此刻厮杀激烈。 那些长生斋弟子,看千炼师叔远去,也要随之离去,但都被大阵琴声压下。 …… …… (新的一个月啦,求一下月票~) (本章完) 第494章 阴阳镜 第494章 阴阳镜 两道流光纠缠厮杀,离开大殿,遁向秘陵深处,一直掠出十数里,最终撞入一座小山,这才堪堪停下。 不得不说,这白泽秘陵内部真如一座完整世界,这一路山石嶙峋,湖水翻涌。 唯一缺憾就是太黑,让人看不真切。 “轰隆隆……” 秦千炼面无表情望着凹陷山壁。 方才那番交锋,他稍稍占据上风,最终将瘟道人轰入山体之中。 不过自己也受了伤,他用力拔出插入小腹的“断刃”,将其丢在地上,断刃不知是何材质淬炼,极其清脆,碎了一地。 “咳咳。” 瘟道人沉声咳嗽,神情阴鸷地从烟尘中缓缓走出。 那件黑羽大氅,被撕开了好几道破口。 这一路鏖战,他也多有负伤……不得不说这秦千炼的确实力不俗,扛着“瘟毒”与自己厮杀,竟还能占据上风。 只不过。 算算时辰,毒素应该要彻底发作了。 “嗤嗤嗤……” 虚空之中,响起淡淡的焚烧之声。 秦千炼皱眉低头。 他抬起手掌,那笼罩通体的雪白雷光,在毒素侵蚀之下,一半都被染成墨色。 微微眩晕感涌上心湖。 “秦道友。” 瘟道人皮笑肉不笑道:“这滋味不好受吧……我若是你,绝不会如此轻易离开大殿。有那姓钱的在,说不定还能多活片刻。” “……” 秦千炼深吸一口气。 他稳住身形,轻声笑了笑,沙哑问道:“所以你觉得我离开大殿,是为了什么?” “哦?” 瘟道人挑了挑眉。 “连你这种蠢货,都知道离开大殿会死……” 秦千炼幽幽开口:“我若没有后手,怎敢这么做?” 瘟道人怔了一下,下一刻,背后山岩破碎,一道融于阴翳之中的影子从山石之中破体而出,一只遒劲有力的手臂刺穿瘟道人后心,直接攥住心脏—— “???” 瘟道人瞳孔收缩。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感应到这第二道气息的存在! 这世上遁法,他大多领教过,观看过。 此刻这隐于阴翳突然暴起的袭杀……让他想起了一个多年前便已经被毁坏的道门圣物。 【阴阳镜】! 最让瘟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此刻现身之人的气息极阴极邪。 身为长生斋下一任斋主,向来刚正不阿的秦千炼,怎会藏着如此“污秽”的后手?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 瘟道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要杀了么?” 低沉的笑声在风中响起。 “赶紧杀了。” 秦千炼厌恶地看着瘟道人,没有丁点犹豫。 一路厮杀鏖战,最终抵达这么一处偏僻地带,不仅是为了躲开大殿众人,更是为了完成“汇合”。 踏入地渊之后。 秦千炼心湖便响起了唤声。 这是“烟邪”的神通。 自清凫山分别之后,“烟邪”分身去往纸人道,而后便没有返回,就此潜入地渊……此地正是二人的汇合地。 “听说这‘瘟道人’还有五瘟童子。这是世间罕见的天傀儡。” 烟邪有些遗憾地开口:“可惜……看不到了。” 一边开口。 他一边发力,五指直接将瘟道人心脏捏碎,鲜血迸溅,肝胆破裂。这一战,就这般落下大幕……烟邪抽出鲜血淋漓的手掌,缓缓从山岩阴翳之中走出,他甩了甩手,冷漠地看向一旁,双目空洞的瘟道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身躯瘫软,重重砸下,溅出一滩尘埃。 谁人能够想到,堂堂墨道人大弟子,竟死得这般窝囊? 但修士之间的厮杀,往往就是这么残忍。 若非实力相近,谁又愿意大战三百回合? 暗中袭杀,分出胜负,往往只需一瞬。 三大宗向来擅长袭杀。 而如今,瘟道人却是死于其道,自食其果。 “天傀宗有‘替尸术’。” 烟邪感慨唏嘘说道:“若只是单纯捏碎心脏,这人还可以将魂魄换入‘尸傀’之中逃过一劫,只可惜碰上了我。我刚刚将他的心湖一并摧毁了,若是你愿意再多等一会……我倒是想看看他的‘五瘟童子’修行到了何等地步……” “别废话了。” 秦千炼见到瘟道人惨死,终于不再逞强,他缓缓找了一处山壁坐下,撤去护体雷光。 被瘟道人拍了一掌的位置,浮现出一枚漆黑手印。 秦千炼嘴唇苍白,咬牙开口:“这家伙的‘大瘟掌’,你能治么?” “自然可以。” 烟邪蹲在秦千炼身前,笑着说道:“你喊一声好师兄……我这就替你治。” “……” 秦千炼面无表情,只是不语。 “好吧。” 等了片刻,也不见秦千炼有丝毫反应。 烟邪自讨没趣,耸了耸肩。 他了解这位师弟性格。 如果真要喊一声“好师兄”才能活命…… 大概秦千炼会选择就这么死掉吧? 烟邪最终还是伸出手掌:“放轻松。撤去神念,不要抵抗……大瘟掌这东西,越是遭遇清白纯阳之气,越是变得驳杂污秽,要么你自身修为足够,直接将其荡除,要么你就被瘟疫缠身,最终痛苦致死。” “唔……” 秦千炼沉闷地低哼了一声。 他闭上双眼,额头青筋鼓起。 秦千炼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无边深渊,血肉上的苦痛逐渐蔓延,最终深入骨髓,再深入灵魂,眩晕感不断加重。 瘟道人的术法极其邪异。 能被三大宗宗主收为首徒的人物,哪有平平之辈? 如果不是烟邪及时赶到,以【阴阳镜】顺利完成“袭杀”。 那么这一战…… 恐怕自己会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 “嗤嗤嗤!” 烟邪手掌按在秦千炼伤口位置,这个病恹恹的男人屏住呼吸,微微发力,只见大瘟掌的毒素如水流一般顺延掌心,向他小臂位置汇聚而去,但烟邪并未流露出痛苦之色,他只是沉默地凝视着毒素汇入手臂,化为一条条小蛇在经络中游走,最终就此隐去。 片刻之后。 秦千炼气血恢复了许多,他缓缓睁开双眼,皱眉看着烟邪:“……你没事?” 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毒素,是被烟邪汲取了。 这种级别的毒不会凭空散去。 烟邪帮自己治病……便是将瘟毒吞入他的体内。 “习惯了。” 烟邪淡淡一笑,好奇问道:“即便没有我,瘟道人也未必是你对手,怎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我杀了尸道人。” 秦千炼低头看着胸膛,虽然瘟毒散去,但那枚掌印仍然存在。 他平静说道:“作为代价……受了这么一掌。” “先前我说你什么来着?” 烟邪闻言摇了摇头,意味深长说道:“太年轻,太急躁……想杀一个人,何必那么着急?” “别啰嗦了。” 秦千炼站起身子,面无表情道:“这鬼地方到底怎么回事?其他人在哪里?” (本章完) 第495章 死人 第495章 死人 “喂喂。” 烟邪有些无奈:“这里是白泽秘陵,一千年来无数人追寻都无果的秘陵。我怎么会知道这秘陵里的东西?” “……” 秦千炼不语,只是直视着烟邪双眼。 一切尽在不言中。 “虽然我和陆钰真有交易,但这秘陵他也没踏足过。” 烟邪耸肩,“你先前应该看到了吧?大褚宝船提供的‘元气’成为秘陵开启的最后一根稻草……在那之前没人踏入过这里,所有人都是秘陵的客人。” “如果没有后手,陆钰真不会打开秘陵。” 秦千炼平静道:“你能在秘陵中对我心湖传音,便说明你和其他人不同。” “……好吧。” 烟邪长长叹息了一声,诚恳说道:“我的确占据了些许优势。但我要跟你解释一下,我对这秘陵的了解只是皮毛。之所以可以发动传音,是因为【阴阳镜】将你我心神相连,这秘陵正在疯狂吞吸元气,但对神念手段并不加以扼制。若是你我相隔太远,即便动用【阴阳镜】传音,也不会生效。” 秦千炼皱了皱眉。 这段时日和烟邪相处,他还是能够通过后者反应,观察言语真假的。 烟邪没有说谎。 “这是我先前看到的……” 秦千炼靠在山壁上恢复神念,他缓缓递送心念,通过【阴阳镜】复刻先前那座大殿的景象。 十二尊披甲巨人,各自守护一枚宝物。 他望向烟邪,再度问道:“这样的大殿,还有几座?” “这你算是问对人了。” 烟邪轻笑一声:“据说白泽大圣生前有四位弟子,这四位弟子都修行到了‘大尊’境界。只不过在那个时代,想要继续突破便成了极难的事情,他们没有人成为新的大圣,最终都活到了大寿竭尽之日。这四位弟子死后……白泽将他们的尸骨收下,带入了秘陵之中,你所看到的秘殿景象,应该便是四位大尊弟子所留下的‘遗物’。” “这些遗物,甚至不是白泽所留?” 秦千炼闻言,心神有些震撼。 “千年龙心果的确珍贵……但还算不上稀世罕见。” 烟邪摇了摇头:“这秘殿,应该只是为了纪念昔日的大尊弟子所布置……如若没有猜错,这样的秘殿还有三座。” “你从哪得知这些的?”秦千炼皱眉问道。 “其实关于‘白泽’的故事,道门天元山里就有记载。” 烟邪幽幽地说:“一千年前,白泽与道祖是交情匪浅的故友。等你成为准斋主,踏入天元山,自然会看到这段过往。” “……” 秦千炼陷入沉默。 因为十年前长生斋出了烟邪这桩丑事,所以择徒之事,变得极其严格。 以秦千炼的实力,其实早就可以成为新一任斋主。 但此事一直都被崇龛大真人压下,没有后续。单论修行境界,隔壁太上斋斋主历尘,未必就比他厉害多少。 “说起来,倒是有一桩麻烦,需要你小心一些。” 烟邪看到师弟眼中掠过的那一抹黯然。 他连忙岔开话题,笑着伸出手,指了指不远处:“我先前行路至此,感受到了一股相当强大的神念……就在不远处。想必那个方向,就是另外一座秘殿所在。” “你找到了第二处秘殿……这应是好事才对……” 休息了片刻,秦千炼觉得自己状态好了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重振精神。 白泽秘陵四通八达,通过巨门踏入秘陵外围之后,阵法运转,所有人都会被扭送到不同方位,但殊途同归,只要活下来继续深入,便总有汇聚之时,这秘陵一片黑暗,无法动用元气,在他看来最大的麻烦就是不知地渊全貌,无法及时会和。 “不不不……” 烟邪摇了摇头,他神色凝重:“你刚刚遇到了‘瘟真人’,不是么?” 秦千炼愣了一下。 “白鬼赤仙惜命……但三大宗的首徒已经尽数踏入秘陵了。” “虽然我还不清楚,这秘陵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般厉害,能与三大宗首徒级别的修士硬撼。” 烟邪流露出了些许犹豫,他缓缓说道:“师弟……我刚刚感受到的神念,来自于阴山白鹤真人,他们所在的秘殿已经被清扫一空,如果【阴阳镜】感应没有出错。那么那座秘殿里的所有大褚修士,都被白鹤真人杀了个干净。” 停顿了一下。 烟邪长长叹息一声,遗憾说道:“好吧,有些事情总是要说的,我也不瞒你了……我其实感受到了长生斋弟子的气息,如果没猜错,那么和阴山白鹤真人撞在一起的倒霉蛋,应当有悬锥山的‘丙酉号’。” 丙酉号三字,如晴天霹雳。 秦千炼神色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这次他从长生斋带了不少弟子南下,他记得这里面的每一张面孔,其中有一个特别年轻的小师妹,名叫宋玉。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在斋中修行的时候,没出息的师侄苏洪总是围着小师妹打转献殷勤,还总问自己,师叔咱们道门弟子是不是入了斋就不能结俗亲了。 小屁孩的心思谁看不穿? 这次南下,仁寿宫拟了名单,苏洪哀求自己不要让小师妹一同南下。 当时他告诉苏洪,没关系的,南下荡魔并无太大危险。 他答应过这些弟子。 要平平安安地来,平平安安地去。 可是秦千炼没想过,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他没想过清凫山会遭遇三大宗如此决绝的袭杀,没想过大褚宝船驶入南疆便无法驶出,更没想过自己出于好心进行的“保护行为”,最终害死了登上丙酉号的那些长生斋弟子。 一艘载满伤员的宝船,遭遇白鹤真人。 秦千炼不忍去想,自己斋内的那些年轻弟子,会经历什么。 “师弟。” 烟邪蹲下身子,拍了拍秦千炼肩头,温声细语地宽慰说道:“入这秘陵……注定要死人的。你也别太难过了,待会白鹤真人说不定就要路过此地,这瘟真人的尸骸可要好生处置。这些邪修一个个鼻子都灵光得很,万一被嗅到了熟悉的血腥气味,那么就真的糟糕了。” (本章完) 第496章 黑衣 第496章 黑衣 “我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秘陵大殿被幽鬼笼罩,一杆巨大魂幡插在地上,无数幽魂围绕大殿游掠。 这座大殿的穹柱贡宝已被搜刮干净。 十二尊披甲巨人,被打得甲胄破碎,跪在地上。 白鹤真人将大殿中搜刮得到的“九转朱砂丹”捏碎,这是阴山邪修梦寐以求的宝物,汲取一口血气便可以增强神海,每过一转价值便要翻上一倍,此刻他毫不犹豫将丹药丢出。 数十位阴山弟子在朱砂丹破碎绽放的血雾之中来回掠行,狼吞虎咽。 对他们而言,这是千载难逢的造化! 沸乱之际。 白鹤真人任塚皱了皱眉,他望向不远处的虚无黑暗。 “熟悉的血腥味?” 在任塚身旁,一袭黑衣静默而立。 大殿狂欢,而黑衣沉默。 他没有取任何一样秘宝,只是静静看着大殿中的阴山弟子如血虱一般狂舞。 “是‘瘟道人’的气息……” 任塚想了想,笑道:“天傀宗似乎就在附近?” “此地复杂,要尽早汇合。” 黑衣只是简单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是这个理,不过消化朱砂丹需要半刻钟。” 任塚思索片刻,无奈笑了笑。 他与邪宗其他修士不太一样。 若是换做瘟道人,那么搜得宝物,必定尽数入囊,除非师门尊长来了,否则绝对不会将宝物主动分出……可白鹤道人却是不同,他不吝将朱砂丹赐出,任凭麾下这些师弟们饱食。 “……” 黑衣微微锁眉。 他不太喜欢任塚的作风。 但很显然,这位白鬼首徒并不准备就此离开……道主说过这秘陵千变万化,四座秘殿交相辉映,形成大阵。大阵随时可能变动,若是在此等上半刻钟,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你就不怕‘瘟道人’遭遇意外?” “死了才好。” 任塚依旧是那副温和笑容,只不过此刻话语却是散着淡淡寒意。 他挑了挑剑眉,笑盈盈反问道:“这秘陵宝物拢共只有这些……瘟道人死了,难道不是好事?” “我去看看。” 黑衣再次沉默,只不过他不准备继续等下去了。 阴山的血风让他觉得恶心。 “天黑路远,道友可千万小心些。” 白鹤道人指了指血腥气息的方向,微笑提醒道:“‘瘟道人’实力还是很强的,这家伙若真是被人杀了,那么道友可得小心些了……” “不劳费神。” 黑衣面无表情应了一句,而后驭剑离开,化为一道漆黑长虹。 “给脸不要脸。” 待到黑衣掠出大殿。 任塚脸上笑意立刻消散。 他凝视着黑衣消散的方向,冷冷开口。 此次踏入地渊,师尊非要让他与此人一同行动……任塚其实倒是无所谓,不过当他看到这黑衣施展的“剑术”之后,他发自内心地感到了厌恶。十年前他参加了北海之战,与白鬼一同剿杀谢玄衣,好不容易将谢玄衣逼得投海自尽。 这些年。 任塚心中一直寝食难安。 虽然谢玄衣死了…… 但他每每合眼,总会想起十年前的北海。 那一战堪称惨烈。 即便有师尊这样超脱阴神的顶级存在坐镇,谢玄衣依旧大杀四方,莲峰剑术斩杀了阴山不知多少修士……那一日北海畔尸横遍野,他能活下来,只是侥幸。 此后任塚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看到这样的剑术了。可没想到。 这黑衣的剑术,道境…… 与十年前的谢玄衣,简直一模一样。 与之相处,每时每刻都让任塚回想起十年前的北海惨象。 “大师兄。” 血雾之中,忽然钻出一颗硕大头颅,探到任塚肩头位置。 那头颅憨憨傻笑,脸上满是疤痕:“……这‘朱砂丹’真好吃。” “这可是好宝贝。” 任塚目光恢复了温和,他揉了揉这颗大脑袋,笑道:“喜欢吗?喜欢就吃多点,吃了就能变厉害了。” 白鬼座下十二弟子。 除了年龄最小的宵游真人。 他最疼爱的,便是这二师弟“仲沙”,仲沙和自己前后拜入师门,相伴已经近一甲子,只可惜先天有缺,灵智不明,与六七岁的孩童无异,不过生得天生神力,在无数天材地宝的堆砌之下,成为了阴山唯一一个淬炼肉身,以武道踏入阴神境的特殊存在。 “嘿嘿……” 仲沙咧嘴笑了笑,“多吃一些,就能和大师兄一样厉害了吗?” 任塚笑而不语。 仲沙忽然望着远方,喃喃道:“那家伙怎么走了?” “那家伙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任塚幽幽地说:“走了也好,最好别回来了。若是瘟道人死了,最好他也死掉。” “大师兄……好像很讨厌他?” 仲沙眨了眨眼,有些困惑地开口:“师尊说,他好像是很重要的人……死了没关系吗?” 任塚轻叹一声。 这傻师弟…… “我的确讨厌他,不过希望他死……只是说说而已。目前根除大褚修士,才是当务之急,他活着至少还能帮我们杀些人。”任塚无奈说道:“这家伙虽然身上的气息令人作呕,但至少他不在乎秘陵里的宝物。” 刚刚一番交战。 这家伙还杀了好几尊披甲巨人。 论战力,倒是不俗的。 “如果大师兄讨厌他,那么我也讨厌他。” 仲沙认真说道:“等到离开秘陵,我就把他吃了。” “蠢货。” 任塚拍了拍师弟脑袋:“哪有那么简单……且不论你是不是他对手,若真吃了他,咱们可是要受到严厉处罚的。如今阴山都要听纸人道号令……以后我们恐怕要寄人篱下了。” “寄人篱下……” 仲沙满眼惘然。 他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虽然之前是敌人,但现在不是了。” 任塚低眉,耐心解释道:“你只需记得……他和我们是一伙的。” “那就是不能吃了。” 仲沙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随后他忽然挪首,望向大殿另外一端,有些诧异地开口:“他回来了……” 任塚眯起双眼。 话音落地,任塚便感受到了自己厌恶的大穗莲剑意…… 果然。 只见一道漆黑长虹,驾驭剑气撕破阴翳,落在了这大殿之前。 阴翳逐渐散去,露出来者黑衫,以及冷漠面容。 正是去而复返的“黑衣”。 (本章完) 第497章 故人 第497章 故人 血气弥漫,阴雾缭绕。 谢玄衣驭剑来到大殿前,他神色阴沉地看着眼前景象……这座秘殿已经被清扫一空,阴山邪修如虱虫般舔拭着秘殿的残余。半刻钟前这里应该供奉着价值不菲的宝物,只不过此刻宝物已经被取走,连带着秘殿禁制都被破坏。 他看见了白鹤道人的身影,却没看见长生斋小师妹宋玉看到的那袭“黑衣”。 大殿散发着浓郁的血气。 有人捏碎了宝丹…… 这些阴山邪修最喜欢汲血,这副乱象让人看了心烦。 谢玄衣轻吸一口气。 他冷着脸踏入大殿,眉心洞天剑气已经开始轰鸣。 “这么快就回来了?” 唰! 血雾之中忽然窜出一颗头颅。 仲沙有些好奇地嗅了嗅,困惑说道:“你身上有熟悉的血味,是那艘船上的……你没去找‘瘟道人’么?” 谢玄衣微微皱眉。 他认出了眼前这颗傻憨头颅……白鬼座下有一个痴呆弟子,名叫仲沙,力大无穷,不过未开灵智。 “不得无礼。” 白鹤道人轻声开口,轻轻拍了拍手掌。 那硕大头颅老老实实收了回来,仲沙退出了血雾,乖乖来到师兄身旁蹲了下来。 “秘陵的大阵发动了?” 任塚悠悠开口,恢复了先前温文尔雅的模样。 他望了望黑衣离开的方向,又望了望谢玄衣来时方向,淡淡说道:“你似乎被传到了另外一片空间啊……” “……” 谢玄衣陷入沉默。 这短短片刻,他已经明白了这座大殿所发生的事情。 四周有明显的战斗痕迹,几根断裂穹柱之处,还残留着淡淡的莲剑气。 看来自己在宋玉神海中看到的那袭“黑衣”,一直与阴山邪修同行,刚刚因为某些原因短暂分别。 陆钰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捏造出了一个与自己近乎一样的“存在”……现在任塚错误地把自己当成了那“黑衣”。 这似乎是一件好事。 虽然谢玄衣不介意就此开战…… 但保持这个身份,明显更加有利。 眉心洞天的剑气逐渐消散。 谢玄衣以“众生相”隐去眼中杀意,冷漠应了一声。 “……嗯。” 借着机会。 他重新端详眼前的白鹤道人……十年前任塚在北海之战出了很大一份苦力,这家伙虽然师承白鬼,但参悟出了南疆独一份的“骨之道境”,当年任塚插幡北海,死死镇住了白鬼布下的大阵一侧,虽然灭之道境足够凌厉,但终究没能击破白鬼的大阵。 十年过去。 任塚修行境界更进一步,谢玄衣能够感到任塚的神魂气息趋于圆满。 这可能是一尊阴神十八境的大修士。 如果白鬼没有得到“道碑”,无法补齐断缺大道……那么再过些年,这白鹤道人便会修行到阴神二十境,成为新一任的“三圣”之一。 “是我的错觉么?” 任塚也看着眼前黑衣,他忽然笑着开口:“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变了……” “……” 谢玄衣面无表情,依旧冷冷看着任塚。 陆钰真捏造的“黑衣”虽然和自己如出一辙,可难免行事风格有所不同……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露馅了。 一缕心念沉入神海。 剑气随时可以出鞘。 “你是去‘丙酉号’那杀人了么?” 任塚眯起双眼,咧嘴笑道:“我闻到了新鲜的血气……丙酉号上还有活口?” “现在……已经没了。” 谢玄衣神色不变。 但心湖深处的那根弦,却是被这番话轻轻触碰了一下。 他不愿想起丙酉号的自爆,也不愿想起宋玉沾满血污的绝望面庞。 谢玄衣声音稍稍停顿了一下,随手叩出一缕神念,将大褚宝船甲板空间的影像映照而出,同时冰冷说道:“你手底下人办事不干净,下次不要再出现这种情况了。” “啧……” 任塚环抱双臂,忍不住哑然笑道:“竟在甲板缝隙之中藏了一件洞天灵宝么?怪不得拼命守着那艘破船,原来是想留下一枚火种……好吧,这次的确是我的问题。” 对于黑衣所说的话,他倒是不抱怀疑。任塚对自己的“气息感应”极其自信。 他能闻嗅出来,黑衣身上沾染了丙酉号的新鲜死人气息……先前为了入殿寻宝,所以针对大褚宝船的屠杀草率了些。 留下漏网之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此刻萦绕残留的气息足以证明,黑衣返回了丙酉号,并且杀了人。 而且所杀之人,还是长生斋弟子。 “对了……” 任塚忽然开口:“你先前循着我指的方向,有没有看见‘瘟道人’?” 黑衣的去而复返。 让任塚心中觉得有些古怪,只不过这古怪倒没有落在黑衣身上。 他有些好奇这秘陵的大阵到底是如何运转…… 刚刚自己闻到的“瘟道人”血腥味,又是怎么一回事? “没有。” 对于不了解的事情。 谢玄衣尽量回答得言简意赅。 他漠然说道:“我驭剑没多久,便返回了‘丙酉号’所在之处……那里有人还活着,再后面就如你所见。” “所以大阵当真扭曲了秘陵空间?” 任塚抬起头来,看着漆黑天顶,皱眉说道:“见鬼……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话音落地。 天顶便响起了低沉颤声…… 轰隆隆隆! 剧烈雷鸣在众人头顶响起,谢玄衣下意识抬头,看到了“熟悉”的光源。 大殿上方散发着淡淡的辉光…… 与地渊入口处的“白泽”二字有些类似,这辉光如灯笼悬挂着,运转神念去看,能够看到模糊不清的妖文。谢玄衣猜测这是与“白泽”二字功能相似的物件,任塚和黑衣虽然击败了秘殿的巨人傀儡,取走了所有宝物,却没有意识到这“光源”的重要。 “有人来了!” 轰鸣声中,白鹤道人眉头忽然紧锁。 他冷冷望向大殿之外。 先前还说,大阵运转悄无声息,这一次他明显感觉到了“空间更迭”的错位感,一股无形洪流从虚空之中拂过,整座大殿仿佛都在移动,雷鸣声中他感受到了不止一道的强悍气息—— “结阵!” 白鹤道人低声开口,骤然拂袖。 九转朱砂丹炸开的血雾,已经被阴山弟子侵吞殆尽,此刻一声令下,魂幡祭出,无数幽鬼随风鼓荡而起。 谢玄衣仰起头来,看着这熟悉画面。 十年前。 白鬼结下这座“万魂阵”将自己困在北海之畔。 十年后。 白鬼大弟子也结出了一模一样的阵法。 只不过讽刺的是…… 自己如今站在任塚身旁,这大阵所指,却不是自己。 大殿远方阴翳被光火照亮。 空间错位破裂之后,谢玄衣看到了远处现身的第二座“秘殿”,两座大殿仿佛被地渊凭空举起,旋转交切,在虚空缝隙之中迎来了极其短暂的“惊鸿一瞥”。 光火闪耀,尽皆现身。 ……都是故人。 为首者白发束起,一身黑袍,神色肃穆。 在其身后警戒森严……百谷,姜家,武宗,玉清斋,尽皆拔剑,严阵以待。 最中央,一位老者盘膝静坐,被宝器托举,悬空漂浮,膝前横着一把赤红小剑。 看到不远处的景象。 已经做好最坏打算的任塚,神色变得十分难看。 “周?叶祖?” 隔着数百丈。 那第二座秘殿中的众人,也看到了这里的景象。 阴云缠绕,万魂出行。 叶清涟看着平静立于白鹤真人身侧的黑衣,惊骇出声:“谢真?” (本章完) 第498章 骨甲 第498章 骨甲 虚空震颤,洪流喷薄。两座秘殿悬空而起,隔着数百丈遥遥对望。 万魂阵中百鬼咆哮。 白鹤真人神情凝重,如临大敌。 今日大褚宝船驶入南疆,三大宗接引使者亲自招待,将诸圣地情报仔细收集起来……任塚知道此次诸方圣地之中最为棘手的存在,便是武宗周。这家伙放在当年是仅次于谢玄衣唐凤书的天才人物,这些年在大褚皇城静修,方圆坊认为周很可能会成为下一任“十豪”。 周是这天下最有可能晋升阳神的存在之一。 任塚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此人。 甚至先前他闻嗅到“瘟道人”血味,第一反应都是……瘟道人可能遭遇了周。 而此刻对面阵营除了周,还有诸多强者坐镇,更不要提被众人围在最中位置的那位“叶祖”! 入地渊者,尽皆分散。 自己如今遭遇的,大概是大褚最强的一方势力! “……” 谢玄衣面色无波,他的目光与第二座秘殿众人一一对上。 有震惊。 有愤怒。 有失望。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紧闭双眸的叶祖身上。 仿佛是感受到了谢玄衣的神念。 那盘膝悬坐的红袍老者,缓缓睁开双眼,望向了谢玄衣。两者隔着虚空对视,谢玄衣能感受到叶祖的气息……这位站在山巅数百年的阳神此刻便如风中残烛,焚式耗尽了他的神念,白纸结界一战也耗尽了他的剑气。这种境界的阳神若是未曾受伤,哪怕一个眼神,也可以要人性命,只不过如今的叶祖只是枯烛,双眸燃起的光火随时将熄,那漆黑眼瞳之中散发着幽幽的死气。 这静默对视,并没有持续太久。 “轰隆隆。” 白泽秘陵的虚空大阵仍在运转,洪流喷薄之后,两座秘殿并未“对接”,而是继续移动。 万魂阵中咆哮的恶鬼来不及冲出。 百谷的剑阵也尚未发起进攻。 虚空洪流裹挟着两座秘殿平台交错离开。 这场遭遇,对于如今的双方而言,似乎是一件好事。白鹤真人已经做好了搏命准备,虽然周那边没有惧意,但似乎他们在秘殿之中也遭遇了一些麻烦,从姜家和百谷弟子眼中可以看到紧张和忐忑。 雷鸣消散。 谢玄衣所在的秘殿彻底倒转,陷入黑暗之中。 斗转星移之后,四周气息发生了改变,神念掠出,原先蔓延而出的山陵小径彻底被抹去,这座秘殿就像是一枚棋子,被无形之手提起,而后重新落在了棋局新的位置。 “呼……” 白鹤道人擦了擦额头汗水。 刚刚那场对峙,虽然只有十数息,但却把他吓得不轻。 “你倒是淡定……” 任塚望向身侧黑衣,啧啧感慨道:“看大褚那些人的眼神,恐怕个个恨你入骨吧?若是这大阵未曾继续运转,刚刚估计要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惨战了……” 见黑衣没有反应。 任塚耸了耸肩,轻声笑道:“也是。你不怕死,真打起来反倒是遂了心意,能杀一个是一个……” 说到这。 他舔了舔嘴唇,眼中浮现出些许遗憾惋惜:“若是周不在就好了,我看百谷那老东西只剩一口气了,未必有多大能耐。” 谢玄衣瞥了眼散去的万魂阵。 刚刚那场对峙,让他摸清楚了任塚的神魂境界。 这家伙如今已修到了阴神第二十境,距离南疆“登圣”只差一步,看来十年前的北海一战,对任塚而言是一场造化。 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座“万魂阵”结出,刚刚那些大褚修士,只有周能够应付。阴山这边,倒还真是不容小觑。 如果换了纸人道的“黑衣”在此,若是叶祖处于濒死状态,那么大褚那边未必能够讨得了好处……双方拼杀,必定血流成河。 过了片刻。 白泽秘陵虚空大阵算是彻底落定。 雷鸣尽散之后,秘殿前方延伸出一条狭窄长道,这里似乎坐落于深山之中,两侧山壁如刀凿斧刻…… 谢玄衣平静望着前方阴翳。 这算是好消息么? 虚空大阵运转,黑衣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自己这“身份”还能继续伪装下去。 “好了。” 便在此刻,任塚振了振衣袖。 九转朱砂丹的血雾几乎被阴山弟子吞噬殆尽,还剩些许血气,在空中残留。 白鹤道人振袖之下,这些残留血气在空中如小溪汇聚,尽数掠入他袖口之中,任塚身旁鬼哭狼嚎的啸声逐渐散去,这些阴山弟子吃完朱砂丹,一个个变得安静起来,仲沙如巨猿一般乖乖蹲在大师兄身旁。 阴云扩散,浓浓雾气从白鹤真人袖口散出,将众人包围。 任塚笑着开口:“辛苦道友久等,我麾下这些师弟们已经‘吃饱’了……现在可以出发了。” 阴山弟子好整以暇,随时可以行动。 “等等。” 谢玄衣却忽然开口。 这一声,让任塚有些诧异。 谢玄衣挥袖,递出一缕剑气,直刺大殿穹顶。 他在宋玉魂海中见到过“黑衣”出手,故而此次出手,直接动用大穗剑术。 “……嗯?” 感受到熟悉的大穗剑术气息,任塚不受控制地想起十年前的北海。 修行这么多年。 北海画面,已成心魇。 若非师门安排,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和这“谢玄衣”影子同行。 任塚眼中浮现出一抹厌恶,但转瞬就被强行压下。 这一剑,竟然是刺向秘殿上空散发出幽幽辉光的那轮“太阳”。 嗤一声。 太阳被剑气刺破,辉光尽散,就这么直直坠落下来。 任塚有些好奇地看着这物事。 这是一枚骨甲,斑驳表壳散发着陈旧气息,倒不是什么神物,因为上面并没有元气波动……反倒是刻着些晦涩难明的妖文。任塚对自己的眼力极其自信,可是以神念仔细检查了几番,都没有觉察出值得注意的地方,于是他笑着摇头问道:“道友,这是何物?” “不清楚。” 谢玄衣如实回答,面无表情道:“看着喜欢。” “……” 任塚一时语塞。 这黑衣真是古怪。 放着秘殿里价值连城的十二件千年贡品不要,唯独却要一个不起眼的骨甲? (本章完) 第499章 开杀 第499章 开杀 谢玄衣看着躺在掌心的骨甲。 神念掠出。 这碎骨乍一看,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怀揣白泽指骨的谢玄衣,却在这骨甲上感受到了似曾相识的气息。 或许这是白泽大圣亲自布留的物件? 这秘陵藏匿千年,内里不知还有何禁制,多留一个心眼总归没错。 “好了……可以走了。” 谢玄衣翻掌将骨甲收下。 即将抬步之际,他皱了皱眉。 “咦?” 一旁白鹤真人轻轻喝了一声,神情也变得微妙起来。 阴云笼罩大殿。 一众阴山邪修还不明所以,但仲沙却是深深嗅了嗅鼻子,扭头沉声警告道:“取宝备阵,有人来了!” 这次与先前不同—— 白泽秘陵的虚空大阵已经停止运转。 如今几座秘殿各自落入新的方位,若再度碰面,可不会像上次那般匆匆擦肩。 “呵呵……” 任塚眯起狭长眸子,幽幽开口:“这秘陵看起来大,实际上倒是蛮小。这才过去不到一刻钟,便碰了几拨面了。” 只见秘殿延伸而出的那片阴翳,数里之外,被微弱光火照亮。 远方有一行人正在靠近。 淡淡元气,溢散而出—— 很明显。 这是大褚修士。 三大宗邪修不修元气。 “……” 谢玄衣默默掐住一缕剑意。 他放出神念,想要看清来者身份。 丙酉号修士已经尽数战死。 姜家,百谷,武宗,玉清斋跟着叶祖刚刚离开。 若是此刻碰上的是徐念宁所在的“并州徐家”与乾天宫,或者秦百煌所在的悬锥山阵营,那么谢玄衣便准备直接出剑,趁白鹤真人没有防备,抢占先机……这些阴山孽徒迟早要杀,若是现在爆发遭遇战,便也没什么好装的了。 淡淡的杀意释放而出。 任塚眉尖不受控制地跳了跳,不知为何感到一阵不安。 “我说……” 他望向身旁黑衣,忌惮开口:“不过是碰上大褚修士,至于如此兴奋么?” 任塚明显能感到。 黑衣将剑气掐捏在手,仿佛下一刹就要出剑…… 自己心湖掠现的不安,便是由此而来。 这家伙是杀胚。 纸人道把这种“妖孽”造了出来,该不会是准备对自己出手吧? “不是兴奋,剑意如此。” 谢玄衣抖了抖衣袖,平静道:“剑要杀人,便是此响。” 交谈间。 他的神念已经“看清”了来者身份。 于是那隐于衣袖间的杀意不再隐藏,溢散而出,然而却不是指向任塚……而是掠向了更远处的阴翳幽暗尽头。 “是么?” 任塚下意识离身旁这杀胚远了些,微笑道:“道友难得有兴致,不若接下来便全交给你?” 谢玄衣冷冷望向白鹤真人。 “真是个无趣的人啊,我当然只是说说而已……” 任塚叹息一声,背负双手。 他微微侧首,看着身后被阴云笼罩的枯魂野鬼,轻轻说道:“那么接下来,就像先前屠杀‘丙酉号’那样吧?让‘它们’先上。” …… …… “王爷,您走慢些,小心伤了身子!” “这秘陵太黑……王府携带的‘元石’还能支撑多久?” “绰绰有余。省着些用,至少还能支撑两天。” 光火照耀。 江宁王府一行,约莫四五十人,排成一条长蛇,正在山岩缝隙之中艰难前行。 谢志遂面无表情,走在队伍中间。 在他身前身后,足足有四位阴神尊者护道……由于离国刺杀丑闻,江宁王府的名誉一落千丈,面对仁寿宫赏赐的戴罪立功机会,谢志遂当然不会错过,此次江宁王府可谓是倾巢出动,只可惜尚未开战,便有折戟沉沙的惨淡之象。复清山今夜损失惨重,驻扎山下的江宁铁骑被合欢宗袭杀,折损过半,谢志遂安排麾下铁骑向“棋定山”推进,表明讨伐邪宗之决心,而他则是带着山上修士搭乘宝船暂避锋芒,如果没有“移山之术”蛊惑,那么复清山宝船便会与悬锥山一样离开这片疆域,待到局势明朗,这宝船便会去而复返,压轴登场。 只可惜这些算盘全部落空,被陆钰真一场“地渊之变”尽数吞没。 谢志遂腰间悬挂的铁骑谕令此刻已黯淡生锈,先前他乘坐宝船在大雾中穿梭,看到了地面破裂的惨象……因为汇聚“棋定山”的进攻军令,江宁王府带来的铁骑成为羊入虎口的饲品,恐怕在秘陵开启的过程中,已尽数折去,沦为地渊养料。 关于铁骑之死,谢志遂倒不心疼。 他真正担忧的…… 是这白泽秘陵,有进无出。 身为大褚异姓王。 他只要活着,一切便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他背后有仁寿宫,还有崇龛执掌的道门……如今南疆出现此等异变,就连“武谪仙”都殒灭丧命,首要之急是有人能够离开瘴界,将三大宗的反叛消息传回皇城。若是他离开这里,大褚皇城非但不会治他之罪,反而还会重重有赏! 只不过……事与愿违。 江宁王所搭乘的这艘宝船,在漆黑大湖之中飘荡了许久,好不容易登陆,结果还没来得及行路,便遭遇了虚空震颤……一阵雷鸣之后,地覆天翻,众人便来到了此地。都说这白泽秘陵内藏着大造化,但江宁这拨人运气属实糟糕,他们根本没有看见“秘殿”,一直都在赶路。 “等等……” “前面就是出口!” 最前方忽然有人惊喜出声。 此言一出。 江宁王府众人纷纷骚动起来。 元火高涨。 一行人加快脚步,离开山岩狭缝,果然顿时开阔—— 最重要的是…… 不远处似乎还能窥见盛大恢弘的“大殿”轮廓。 这就是白泽秘陵里所藏的造化么? 只不过。 在看到那“恢弘”大殿之后,江宁王神色却并没有喜悦,反而阴沉下来。 那几位尊者同样。 幽幽阴云风吹不散,缠绕在大殿上空,鬼哭之声逐渐传入众人耳中。 很显然。 这大殿已经被人占领了! 而且从这景象来看,占领此殿的人是阴山邪修! “所有人……拔剑!列阵!” 谢志遂沉声下令。 他的心情烦躁至极,此趟秘陵之行的运气简直糟糕透顶。 “轰隆隆!” 剑气与元火熊熊点燃。 光明撑开,如烟火一般照亮整片秘陵天顶。 这一刻,所有人都看清了远方那座大殿的明晰景象。 阴云扩散,百鬼夜行,一杆巨大魂幡重重插在大殿之前,无数邪修列阵入雾。 在大阵最前方,白鹤道人单手持握魂幡,羽氅随风飘摇,整个人神色淡漠,仿佛早就静待江宁王府一行人踏入此地。 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 在白鹤道人身旁,还立着一位黑衫身影。 剑气盘旋呼啸。 绽成一朵朵莲。“谢真??” 白煜尊者瞪大双眼。 “真是谢真!!” 黑耀尊者也不敢置信。 由于私仇,先前神魂会议之时,他们一直极力贬低谢真…… 后来叶祖带来了“谢真”反叛的消息,江宁王府这边也是第一个站出来痛骂“谢真”。 但骂归骂。 亲眼见到谢真和阴山邪修并肩的画面,属实还是让他们感到不可思议。 十年前谢真师尊谢玄衣就死在任塚师尊白鬼的手上,此仇不共戴天,这两人怎么可能站在一起? 然而眼见为实。 “所以谢真真的叛变了?!” 一位见证了十年前北海乱变的王府幕僚,忍不住开口。 江宁王府因谢真之故,这一年始终处于舆论浪潮中央,被无数人口诛笔伐。 王府当然想要还击。 只不过。 谢真案卷被书楼保管得太好,这年轻人横空出世,几乎找不到污点。 “呵……” “呵呵……” 谢志遂看着这一幕,原先烦躁透顶的心情没来由舒畅了许多。 他看着远方阴云笼罩的画面,只觉得心中那块高悬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其实对他而言。 谢真叛不叛变,并不重要。 此次江宁王府南下,他带上了四位阴神尊者,便是为了找机会除掉这个“眼中钉”。 北狩乱变,他儿子死在其中。 当时出于大局考虑……江宁王选择了克制。 因为谢嵊身上的那份“赤龙气运”,关乎崇龛大真人的名誉。 这些年江宁王府看似如日中天,无人敢惹。 但谢志遂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够走到这一步,不过是气运,时运。 剑宫主动封山,道门被迫归隐。 崇龛大真人想要搅弄因果,便需要一只“名正言顺”的手,机缘巧合之下,崇龛选择了江宁王府……其实自己如今所取得的这些成就,几乎离不开这位大真人的兜底扶持。 他当然想为儿子报仇。 只是…… 他更想保住王府的荣华富贵。 不过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 如果没有今夜的“地渊之变”,那么江宁王原先准备在纯白山总攻之际,率领麾下铁骑和一干阴神尊者,围杀谢真,摘其首级,亲自完成离国的未竟之事。 而今。 谢真叛乱,被自己碰了个正着。 剿杀之事,名正言顺! “嗤!” 幽暗地渊被一道极其耀眼的光火点燃,然而那光火并非来自于四位阴神尊者,而是源自被众尊者围在中央的江宁王。 披着黑金云袍的男人缓缓摘下悬在胸前的“匿气宝器”。 元火燃烧沸腾。 无形的威压缓缓扩散而出。 白煜和黑曜两位贴身侍奉的尊者,恭恭敬敬弯下身子,迎接这磅礴威压的降临。 “这是……阴神十五境?” “或许……还要更高?” 惊呼声从另外两位王府阴神口中响起。 他们神色震撼,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韬光养晦的王爷,竟然修行到了这种地步? 这些年江宁王府平步青云,幕僚无数,大小琐事,尽由府内门客处理…… 谢志遂已经很少露面。 所以大部分人对这位王爷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四十年前,彼时谢氏乃是江宁境内一个日渐落魄的旧日权贵,家道中落如日暮西山,按理来说,这份颓势不可挽回,只不过上苍垂帘眷顾,让谢氏出现了一位谢玄衣。 这位千载难逢的天才剑仙,点燃了谢氏的将熄之火。 谢氏因此获得无限圣眷。 然而可悲的是,世人往往只能看见最为耀眼的那道辉光。 这些年。 所有人谈及谢氏,都将谢氏如今的“荣光”与谢玄衣挂钩。 但其实……即便没有谢玄衣,谢氏也会迎来一个崭新“盛世”。 因为谢志遂是一位相当有手腕,有野心的家主,他年纪轻轻便修行到了洞天境,结交诸多好友,甚至与道门私交颇深。这位家主有着极其远大的理想抱负,如果没有谢玄衣,那么他便有机会向世人展示自己…… 但没有如果。 谢志遂这些年所做的努力,在“玄衣剑仙”的辉光之下被尽数掩盖。 或许……这就是谢氏不感激谢玄衣的原因。 在谢志遂心中。 如果没有谢玄衣,那么他才该是那个享受“万众瞩目”的太阳。 轰隆隆! 剧烈轰鸣在上方响起。 这轮光火在地渊上空升起,熊熊燃烧。 这轮熊熊燃烧的元火太阳,照亮了幽暗地渊,照亮了阴云秘殿,也照亮了每一位王府幕僚的面孔。 王府士气大振! “诸位……” 江宁王沉声开口,字字铿锵:“请随本王一同出征,斩叛贼首级,饮邪祟魔血!” “杀!” “杀!!” 大阵顷刻落定,一道道流光盘空升起,嘶喊之声直冲秘陵穹顶! 秘殿这边,鬼啸之声隐隐被喊杀之声压过。 “真是让人长见识……这姓谢的竟然藏这么深?” 白鹤真人有些诧异,皱眉开口。 只见阴山邪修在大殿上空凝固的血云,都被那磅礴威压压倒。 “结‘万魂阵’!” 任塚神情变得凝重了起来。 在他身后,滚滚阴云如瀑扩散,万魂大阵再度结定。 白鹤真人忽然望向身侧,戏谑笑道:“我听说谢玄衣和江宁谢氏交情颇深……待会打起来,你该不会下不去手吧?” “……” 这是笑话么? 谢玄衣听起来只觉得讽刺。 不过转念一想,任塚所言倒还真是有理有据…… 恐怕刚刚从玉珠镇中苏醒的自己,怎么也想不到,江宁这十年会如此对待“谢玄衣”吧? 现在仔细想来。 或许自己当年为谢氏所做的那些,根本就没有换来感激。 或许自己十年前战死北海,谢志遂根本就没有感到悲伤,只感到了快意。 “……呵。” 谢玄衣极轻的笑了一声。 如今这一战,来得正好……阴山对上江宁王府,无论是任塚,还是江宁王,在谢玄衣心中,都是必杀之人,这番遭逢,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放心好了。” 谢玄衣淡淡地说:“我不会留情的。该杀的,我会尽数杀掉,一个不留。” (本章完) 第500章 赤龙 第500章 赤龙 阴云呼啸,无数怨鬼自秘殿中涌出,如海潮般席卷翻涌,白鹤真人坐镇万魂阵正中,他轻轻一抖,身上所披的那件黑羽大氅悬空飘起,化为一片漆黑苍天,仿佛要将整座世界全都尽数笼罩覆盖。 天地顷刻变色。 谢志遂双手抬起,飞快结印。 阴神后境大修士,便可将自身道境外放。 两条大道相争,光火与黑潮瞬间碰撞,万魂阵中邪修与江宁王府修士厮杀纠缠在一起……论修行境界,其实阴山修士要稍稍弱于江宁王府,但厮杀起来却是阴山占据了上风! 任塚麾下这些邪修极其凶悍! 或许是刚刚吞服“九转朱砂丹”的缘故,这些邪修在万魂阵加持作用下直接杀红了眼,以命换伤也毫不在意,王府修士虽然境界稍高一筹,但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初一交锋,那些境界最低,只有筑基左右的喽啰邪修便飞扑上来,硬拼着被飞剑穿心的风险也要发动自爆,一时之间万魂阵中响起连绵不断的闷雷声响,一团团血雾爆炸破裂开来,阴雾扩散之后,被雾气笼罩的王府修士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之声。 “……” 谢玄衣站在任塚身旁,看到这一幕微微皱了皱眉。 他总算是明白。 为什么这白鹤真人如此大度了。 九转朱砂丹这种顶级丹药,任塚舍得让麾下师弟们吃,便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打算让这些“师弟”活着离开秘陵。阴山的修行法围绕“魂幡”进行,即便是任塚也不例外,他布下万魂阵的那一刻,整座大阵里的阴山弟子都成为了可以牺牲的棋子。那些只有筑基境的蝼蚁,自爆之后便会被吸入魂幡之中,这就是任塚喂服丹药的缘故,他饲养的不是同门师弟,而是迟早进入自己魂幡的“厉鬼”! “杀!” 来不及有更多反应,喊杀之声已经涌入大殿。 谢玄衣面前闪过两道流光。 黑曜尊者与白煜尊者,两人联手斩杀而来……抛开谢志遂,江宁王府一共有四位阴神尊者,目前两位阴神后境大修士正在对拼大道道境,虽然低阶修士交战,阴山占据上风,但是阴神境的对决,王府却占着相当大的人数有数。 四位尊者分散开来,两两合围,一边困住任塚师弟仲沙,另外一边则是杀向谢玄衣! “妖孽!当诛!” 白煜尊者驾驭一道青色风雷冲来,满脸布满阴寒之色。 他还记得不久前神魂会议遭受的屈辱。 如今正是大仇得报之际—— “黑曜道友,这姓谢的拜入邪门,修行邪术,不容小觑,你我一同联手御敌!” 青色风雷落入大殿。 白煜尊者虽然满脸阴沉,但并未被愤怒冲昏头脑。 他第一时间祭出宝物,以青雷挤入万魂阵,而后掷出道符—— 黑曜尊者落在另外一边,与白煜尊者动作一致,两人虽然只是服用丹药晋升的“伪尊者”,但修行多年,彼此之间心意相连,联手御敌之术早就磨炼地炉火纯青,若是两两合手,即便是面对阴神中境也不遑多让。 两枚道符掷出。 煌煌神雷,在阴雾之中穿行! 阴祟邪物,最惧雷霆之力! “哼……” 悬在万魂阵中的任塚感受到雷法气息,神情变得阴沉起来。 他下意识准备动手抹除那道雷符。 但头顶大日威压骤然来袭,任塚忽然心念一动,抬起的那枚手掌“恰到好处”放了下来……今日这番血战,阴山弟子卖命卖血,注定死伤惨重,自己何必为这纸人道黑衣打生打死? 白鬼交代,不要和这谢玄衣影子动手。 可若真是技不如人,死在大褚修士手里…… 那也怪不得自己! 念及至此,任塚不再犹豫,全心全意驭阵与谢志遂斗法,任凭万魂阵被雷符撕开一道口子,且让王府那两位阴神尊者围杀黑衣去了。 …… …… “阴山还是老样子……” 万魂阵被雷符撕开一片阴翳。 谢玄衣余光瞥见任塚抬起又落下的手掌,忍不住在心底冷笑一声。 他可太清楚白鹤道人打的什么心思了。 在丙酉号出剑之时,黑衣展露的修为境界大概只有“阴神中境”,按理来说,若是没有万魂阵辅佐,以一敌二,面对江宁王府的这两位五境尊者联手,未必能讨到好处…… 黑衣有没有隐藏修为,谢玄衣不清楚。 但以他如今修为,应付这两位伪尊者,着实是绰绰有余。 “轰!” 一道青雷,从天而降,坠向谢玄衣所在之处。 “孽畜!我收了你!” 白煜尊者掐指落诀。 在他看来,这谢真晋升速度之快,本就是匪夷所思的怪事……如今与邪宗同流合污,真相便水落石出。 这小子必定是修行了邪术! 邪祟最怕雷法! 可万万没想到,这雷法坠落,谢真竟然不躲也不闪。 轰一声! 这浩荡青雷被谢玄衣轻描淡写的一挥袖,直接击得粉碎! 白煜尊者怔住了。 下一刻。 这黑衣前踏一步,瞬间来到他面前。 若是谢玄衣愿意暴露“武道神胎”,那么此刻这一战便已经结束。 只不过谢玄衣并没有这么做。 白煜尊者和黑曜尊者只是无关紧要的人物……并不值得他过早暴露底牌。 所以谢玄衣只是默默为剑气附上一缕灭之道境! 他真正的目标不仅仅是谢志遂,还有任塚—— 所以,目前这场厮杀,他要扮演好“黑衣”这个角色。 谢玄衣思索一刹,抬手打出一道蕴含“灭之道境”的莲剑气。 侥幸逃过一劫的白煜尊者,浑身都被冷汗打湿,他连忙后退,退入黑曜尊者落印结出的大阵之中! 轰隆隆—— 莲华剑气撞在黑曜尊者的大阵华盖之上! 这一剑,谢玄衣只用了三成力。 即便如此,大阵华盖依旧被斩出了一道深深裂痕—— “这小子,怎么不怕我的雷法?!” 白煜尊者看到这一幕,脸色都变得苍白起来,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的雷术竟然毫无作用!而且这小子的剑术威力也太大了吧?仅仅一剑就快把大阵砍破了……难道谢真真是依靠道境感悟,实打实修成阴神境界的? 可是这也说不通啊!即便是转世真人,应该也不能妖孽到这种程度吧? 自己这边两位五境联手,该打不过一位新晋阴神吧?! “……” 白煜尊者与黑曜尊者对视一眼,两人神情都凝重到了极点。 谢真的剑气攻势倒是并不猛烈。 一剑劈砍而出。 第二剑间隔了接近十息。 两人深吸一口气,调整气机,撤开大阵,冲杀而出。 这段时日,江宁王府对谢真进行了极其细致的调查。 大穗剑宫的剑修杀力固然强大,可自身体魄却是最大缺陷,十年之前北海之战,谢真师尊谢玄衣就是因为“体魄”缺陷,被围杀至绝路,最终选择投海……眼见“雷法”失效,白煜尊者和黑曜尊者直接放弃了雷符攻势,选择近身搏杀! “铛铛铛!”一时之间,大殿迸发出数十道金铁交撞光火! 只见黑白二气,化为长虹,将谢玄衣包围。 只见谢玄衣连连吃亏,不断后退…… 白煜和黑曜二人对视,心头浮现冷冽笑意,与剑修近战厮杀,果然是正确选择。 殊不知。 谢玄衣心思根本就没放在这二人身上。 他面无表情,保持着这副勉强招架的姿势,不断调整方位,在万魂大阵之中游掠倒转。 阴山与江宁王府的厮杀,正是最为激烈的时刻。 低阶邪修自爆之后。 江宁王府损失惨重,魂幡厉鬼放出,战场更是被万魂阵镇压。 任塚与谢志遂两两对峙,陷入僵局,虽然两条大道道境奋力交撞,但却没有任何一人率先选择搏命,双方彼此似乎都留了一丝余力,不愿在这一战就赌上所有底牌……如此情况,战局最大的变化点便在于其他几位阴神的对弈胜负。 谢玄衣望向白鬼座下的那位痴呆二弟子。 仲沙被王府另外两位阴神尊者围住……这场战斗倒是出乎谢玄衣意料。 谢玄衣没想到,以武证道的仲沙相当生猛,竟是以一人之力,硬抗两位王府修士不落下风,生生靠着皮糙肉厚的优势,以伤换伤……在万魂阵中,仲沙伤势可以得到极快恢复,那两位王府阴神被打得苦不堪言。 看这架势,再过片刻,王府这边便会彻底落入下风—— 在谢玄衣心中,最好的情况,便是王府在阴神之争中胜过阴山。 待到落入颓势,任塚自会施展万魂阵拼命。 十年前。 谢玄衣领教过“万魂阵”的威力,这大阵与阵主神魂相连,一旦任塚打定主意拼命,万魂阵将会爆发出相当可怕的威力……不过任塚也要付出同等可怕的惨烈代价。 若真能等到那个时刻。 任塚奄奄一息,谢志遂也被万魂阵重伤,便是自己“站出来”的最好时刻。 只可惜。 天不遂人愿。 这江宁王府,实在没用,若是没什么意外,大概率是会辜负自己的“期望”了。 …… …… “吼!” 果然,厮杀半刻钟后,大阵中央忽然响起一道怒嚎。 浑身染血的仲沙,仰天嘶吼,就在刚刚他硬生生扛住一击宝器坠砸,哪怕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也不管不顾,终于等到时机,欺入一位王府阴神近身,硬生生将其撕开,直接撕成两半! 怒吼声如震天锣鼓! 堂堂阴神,在神胎修士面前,宛如白纸破裂,衣衫与血肉横飞,护体道境支离破碎,漫天道蕴被血雾淹没! 这一幕极其残暴,王府修士目睹这画面,无一不心神失守,肝胆破裂。 一位阴神,就这么战死了?! “杀!!” 另外一边,阴山邪修士气大振,魂幡钟的厉鬼,闻到血腥气味则是更加发狂! 从这一刻起。 这一战天秤开始倾斜。 万魂阵的幽风开始往大殿外渗透。 谢志遂的“大日道境”也开始摇曳。 他神情一片阴沉,显然也没想到。 自己压制住白鹤真人,麾下四位阴神围杀两人,竟会落入下风…… “王爷!王爷!” 仲沙那边,幸存的阴神尊者连忙出声求救,以两人合围之势,尚且压不住这怪物,更何况只有他一人! “……没用的东西。” 谢志遂深吸一口气。 他额头青筋鼓起,在自己原先计划之中,这阴山之战哪有这么麻烦?阴山这边一共就三位尊者,最棘手的白鹤真人被自己牵制了,白鹤真人的阴神师弟是个灵智未开的傻子,“谢真”也只是个晋升阴神不到百日的年轻人,这两人无论率先攻破哪一个,此战便可稳稳取胜! 可如今,没有一边让自己省心! “谢王爷,你的实力深藏不露,让人敬佩,不过手底下这些尊者,倒是有些不够看啊……” 坐镇万魂阵的任塚看到这一幕,心神大安。 任塚瞥了眼不远处陷入苦战的谢真,朗声笑道:“我师弟很快便要来助阵了!不若你现在投降,与‘那位’一样皈依南疆,或许我可以帮你美言一番,封你一位南疆异姓王,未尝不可?” “孽障!” 江宁王神色铁青。 他彻底没了往日的儒雅,在这一刻黑金云袍也燃起了熊熊金焰。 莫大威严扩散开来。 “……嗯?” 围着万魂阵兜绕一圈的谢玄衣,感受到天顶磅礴威压,忍不住眯起双眼。 有意思。 这谢志遂还藏着底牌…… 或许是因为人族皇血的缘故,谢志遂此刻施展的大日道域,与离国太子的【王狩】气息相似。 但此刻金焰燃起。 这座道域开始变化,与【王狩】出现了明显差别。 谢玄衣感受到了一股极其熟悉的气息,那是谢嵊曾经背负的赤龙气运……如今赤龙金焰在谢志遂眼眸之中熊熊燃烧。 “亢!” 只听一道浩荡龙吟响彻秘殿上方。 谢志遂抬起双手,那条赤龙从天顶具现,几乎将整座天幕全都填满。 赤龙浮现之后,一袭黑衫虚影也缓缓浮现。 这一刻,任塚神色变得极其古怪。 不仅仅是因为那条赤龙。 更是因为脚踩那条赤龙的漆黑虚影。 他隐隐约约觉得那披着黑色道袍的古老人影十分眼熟。 这看起来怎么有些像是…… 道门的崇龛大真人? …… …… (ps:不好意思哈,今天白天也有事,所以更新比较晚。但是说过会爆更的,今晚还有一更~) (本章完) 第501章 观虎斗 第501章 观虎斗 赤龙辉光照耀地渊。 那道虚影出现之后,整座万魂阵都开始摇曳崩塌。 “呵……” 见此一幕,谢玄衣忍不住心底低笑一声。 谢志遂果然还藏了底牌。 这缕崇龛大真人的残念他并不陌生,在大月国斩杀谢嵊之时,崇龛残念便出现过一次…… 能够代替逍遥子接掌道门,崇龛大真人的实力足以傲视天下。 即便是叶祖这样的老牌阳神,也无法与之相比。 崇龛本尊至少有阳神七境,乃至更高。 不过此刻现身的,终究只是一缕残念,碍于大道限制,这残念最多只能发挥出阴神圆满境界的力量……然而对于如今这一战,这缕残念的出现,已经足够改变战局,拧转胜负。 那道虚影出现。 任塚便骤然变了神色。 万魂阵遭受到了至刚至纯的阳神气息冲击,正在以飞快速度倾塌! 那赤龙气息略微喷吐,便让阴山幽魂无法承受…… 他无法理解,谢志遂怎么会有“崇龛残念”? 这些年没听说江宁王府与道门存有联系,江宁世子风光无限之时,也是选择去拜剑宫。 除了白鹤真人。 其他人也都对这残念的出现感到了意外。 “这是……道门的崇龛大真人?” “是大真人!王爷有大真人助阵!” 江宁王府的那些修士,有人认出了这缕残念!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惊呼。 “轰隆隆!” 赤龙法相巍峨盘踞,占据大半边天幕,异象凝聚之后,无数光华散出,将天顶笼罩杜绝。 无人看见。 那凝聚身躯的崇龛大真人残念,脚踩赤龙,出现之后,神情冰冷地瞥了眼谢志遂。 眼神之中,分明散发着“冷漠”和“不满”…… 道门与江宁王府之间的联系,极其隐蔽,除却极少数核心幕僚,几乎无人知晓两方势力存在来往。 因为崇龛大真人比谁都重视道门清誉! 以谢嵊为胎,栽培“赤龙”,这般行径与魔道手段无异。 一旦消息走漏,证据坐实,崇龛清名毁于一旦,道门清誉也要毁于一旦! “谢志遂,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大真人残念瞥了眼远天魔气,声音冷漠:“不过是几尊邪修,难道也要祭出你的保命底牌?” 他很清楚谢志遂的实力,堂堂阴神圆满,遇到白鹤真人这样的存在,即便打不过,保住性命也没有问题。 至于王府其他人。 皆是棋子,皆可弃去。 “真人勿怪。” 谢志遂沉声开口,对残念解释道:“此次引召,不是为了诛魔。而是为了谢真。” “哦?” 崇龛残念闻言,皱了皱眉,遥遥锁定那被黑白尊者缠住的身影。 “如今正是诛杀谢真的大好时机,只是凭我一人之力,恐有困难……” 谢志遂送出一缕神念,通过神念将地渊之事解释了一遍,而后幽幽说道:“现在情况就是这样,杀了这些邪修,便有机会得到当年北狩的真相。” “谢真与阴山勾结?有趣,有趣……” 崇龛残念消化了谢志遂的神念,望着身下画面,着实觉得有些讽刺。 谢玄衣十年前死在阴山手中,唯一收下的弟子却在十年后与阴山狼狈为奸? 原来大穗剑宫的“污浊”丝毫不输道门。 这地渊情报相当有分量,若在大褚境内,这缕残念随时可与本尊心意相连,将情报送出。 只可惜。这地渊乃是白泽秘陵,比起当初的大月国秘境,神魂禁制要更加森严—— 残念虽有意识,但却无法与本尊联系。 “这姓谢的狡猾异常,此次机会,千载难逢。” 谢志遂深吸一口气:“我若抽身……恐怕再难相遇……” “不必多言。我已明了。” 崇龛残念轻轻说道:“你应当清楚,这一战结束,该如何善后吧?” “我……知道。” 谢志遂沉默片刻,声音沙哑道:“此战结束,一个不留。” 崇龛这缕残念现身,被如此多修士看见。 即便他们此刻没有意识到“原因”,大战结束,终究会有人觉察到不对。 江宁与道门的秘密,就此打开了一道口子—— 若想继续保密,便只能将目睹残念的修士尽数杀掉。 不过,若是这场大战战败,王府修士一样难逃一死。 在谢志遂心中,这一战若是不能取胜,自己带来的幕僚下场便已经注定。 所以衡量再三之后,他选择召出残念。 “好。” 得到了谢志遂回应后。 崇龛大真人不再犹豫,他踩踏赤龙,瞬间下坠,整个人撞向秘殿。 “仲沙!快收手,回阵!” 任塚神念一扫,瞥见大阵不远处的二师弟,焦急开口。 仲沙已经杀红了眼。 生撕第一位江宁阴神之后,他没有收手,而是死死追着第二位阴神不放,哪怕追出了万魂阵,依旧没有停手之意…… 嗖一声。 赤龙降临。 崇龛大真人几乎是一瞬间就来到了仲沙面前,当着白鹤真人的面,一脚踩下! 仲沙的确是没脑子的憨货,即便遇到崇龛残念,依旧没有丝毫后退之意,他从滚滚血雾中撞出,想要借着万魂阵的厉鬼威压向大真人发起亡命厮杀,只可惜境界相差太大,他的血性已经失去了意义。 即便是白鹤真人,不施搏命手段,也未必能在崇龛残念面前占到便宜。 这一脚,直接踩在仲沙肩头! 十境神胎,承受不住残念一脚,当场体魄破碎,血肉横飞! “……不!” 任塚怒吼一声。 这一刻,他再也不顾头顶那大日道域的压制,伸手一拍,那巨大魂幡剧烈震颤,狂风猎猎,鬼哭之声再翻十倍! 一时之间,数以千万的幽魂掠出,遮天蔽日。 谢志遂的【道域】被压制。 “咦?” 即便是踩踏赤龙的崇龛大真人,看到这一幕,也忍不住发出诧异之声。 他原本并未将任塚放在心中。 可没想到,这白鬼座下大弟子,竟将万魂阵修行到了圆满之境。 “姓谢的,我和你拼了!” 任塚双手十指染成猩红之色,整个人长发翻飞,黑羽大氅也渡上一层赤色,眼眸之中再无平静,只剩疯狂! “终于等到了……” 在地面兜转的谢玄衣,看到这一幕,露出了欣慰神色。 不枉自己隐藏实力如此之久,与黑白尊者斡旋,谢玄衣本以为自己需要提前出手,他已经做好了拔剑准备。没想到谢志遂能够掏出“崇龛残念”这么一张底牌,将任塚逼入绝境。 十年前。 自己在北海领教过万魂阵引爆的威力…… 以任塚如今的修为,崇龛这缕残念,可未必能够扛住! (本章完) 第502章 魂海 第502章 魂海 被赤龙辉光点燃的天地重新回归黯淡。 白鹤真人长啸一声,将噬魂幡中豢养的阴魂尽数放出—— 秘殿荡出一圈巨大猩红涟漪! 这圈涟漪将所有人都笼罩在内,方圆数百丈尽数化为一片红海。 这是任塚的大成道域【魂海】。 谢玄衣眼中浮现些许感慨,这画面着实有些熟悉…… 十年前。 在北海,他本该杀出包围。 但这位白鬼首徒拼着不要性命,以万魂阵和【魂海】道域,扛住了他蕴满灭之道境的一剑。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从因果角度来说。 那一剑被挡下……导致谢玄衣饮恨北海。 如今【魂海】重现。 十年苦修,任塚的道境比当年更加强大,自身境界也抵达了阴神境圆满。 “轰隆隆隆!!” 【魂海】降临,裹挟着无双威压,落在崇龛大真人残念之上。 骑乘赤龙的大真人,抬起双手,想要托举【魂海】。 若是本尊在此。 这片【魂海】,只需挥袖便可击破。 只可惜,这是一缕残念。 崇龛大真人瞬间被压至地面,连同那条赤龙一同被压垮……黑衫不断燃烧,无数光焰从道域之中分崩离析,却只能勉强与【魂海】抗衡。并不是崇龛残念不够强大,而是此刻任塚施展的手段,乃是实实在在的亡命术。 修到任塚这等境界,距离山巅只差一步。 可以说天底下,除了阳神,他便是实力最强大的那一批次。 这样的人,想要拼命…… 同为阴神,便只能承受。 就好比武谪仙燃烧命魂气血,发起殊死一搏,即便强如陆钰真,也没什么好的应对办法,只能以硬实力去抗。 【魂海】加持下的万魂阵,燃起无边红焰。 任塚长发被风吹散,狂舞。 长发被血海染红,而后自发根之处开始缓慢变得枯白…… 这样一击,是以燃烧精血作为代价的。 “杀!” 红海之中,无数阴鬼发起最后冲锋。 王府阵营,一片哀嚎。 “王爷……救命!” “尊者大人!救救我!!” 那位侥幸逃脱的阴神尊者,快速掠行来到谢志遂身边,他神情复杂地看着这副如同炼狱的惨淡画面。只见红海冲破秘殿禁制,以极快速度蔓延,将整座战场尽数淹没,万魂阵的杀伐之力远超他先前预估。被这样的大阵罩住,低阶修士只有死路一条。 而且这些修士,死后魂魄来不及消散,便被噬魂幡吞吸进去,重新化为厉鬼,为阴山厮杀! “王爷……” 这位阴神咬了咬牙,道:“要不我们先撤吧?这样下去,王府修士会死绝的!” “撤?” 谢志遂高悬天顶,他的道域虽被万魂阵压制,但还不至于被彻底击垮。 此刻黑金云袍猎猎作响,散发出不容抗拒的威严。 “这一战,只有进,没有退!” 谢志遂面无表情道:“今日……我要谢真死!” 他怎会看不出来,任塚在燃烧精血? 此刻的【魂海】道域固然可怕。 但任塚还能支撑多久? 只要扛住,阴山不攻自破! 此言一出,那位王府尊者神色有些变了,他咬了咬牙,有些犹豫。江宁王府了大价钱将他请来,参与此次荡魔,可得到再多的宝物,再多的资源,也需要活着才能享受。和他一同围杀仲沙的那位道友已经死了。 再这么扛下去…… 下一个死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正当他犹豫之际,忽然后心传来一阵轻响。“砰”一声。 这位王府尊者不敢置信地回头,只看到谢志遂冰冷漠然的双眸。 江宁王伸出手掌,将道域蕴含在这一掌之中,忽然出手,毫无预兆地将这位逃回阵营的阴神尊者推出。 下一刻道域炽光迸发。 江宁王的神魂直接侵入这位王府修士的紫府之中,强行点燃了后者神海。 “……谢志遂?!” 这阴神尊者神情扭曲,眼中满是惊恐。 他撞入【魂海】之中。 无数幽魂瞬间蜂拥而来,将他的护身元气撕破,江宁王留在这阴神尊者身上的道域开始燃烧,这一掌看似轻柔软绵,但其实蕴含了极强力道,这阴神尊者从天顶坠入大地,犹如一枚炮弹,精准射向万魂阵阵枢所在。 “抱歉。本王也不想这样……事到如今,只能请你先走一步。” 谢志遂神情冷漠,掐诀落印。 轰! 一位阴神尊者被迫在【魂海】中心自爆,掀起的气焰毫无保留炸开,这道巨大连绵的血色涟漪被直接撕裂中断。处在大阵中央位置的白鹤真人瞬间遭受重创,整个人喷出一大口鲜血,面色也骤然苍老了五分,他神情阴沉地望着天顶远处高悬的江宁王身影,心中浮现无尽嘲讽……谁说大褚修士行事一定比南疆光明磊落? 这谢志遂分明比自己更像邪祟! 为了破开万魂阵……鞍前马后的阴神尊者,说杀就杀! 好一个心狠手辣的大褚异姓王! “轰隆隆隆——” 任塚死死咬牙,以万魂阵镇住崇龛大真人的残念,僵持不过数十息,那骑乘赤龙的虚影残象已经被抹去七八分,黑衫飘摇只剩浅淡辉光,若是再坚持片刻,崇龛这缕残念便会被彻底磨灭。 只是…… 如今他已经快抵达极限了。 以【魂海】道域燃烧精血,乃是最后压箱底的拼命手段! 姓谢的老谋深算。 这一局拼斗厮杀下来,只有谢志遂还算“无恙”,崇龛残念替他扛住了【魂海】道域,王府修士则是帮他扛住了阴山进攻。 “任道友。” 便在此时,江宁王的传音忽然响起。 这传音,只对任塚一人开口。 “这秘陵天大地大,造化无尽……何必斗个你死我活?” 谢志遂平静开口:“若是本王没有猜错,这秘殿中的宝贝,已被你取走了。接下来秘陵还有更多宝物,以你的本事,必定还能再抢到不少造化……不过你首先要活着。” “你想说什么?” 任塚冷笑一声。 他可不相信,这姓谢的这么好心,自己这边底牌尽出,谢志遂还能轻松不成? 这崇龛残念,引召一次,恐怕也要消耗大量神魂。 谢志遂此刻必定也是在硬撑! “不若你我各退一步。” 江宁王思索片刻,沉声说道:“你若是愿意撤去‘万魂阵’,我便撤去‘赤龙’。大路朝天,你我各走一边。” 任塚依旧冷笑:“都快打完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这一战,双方都付出了血的代价。 再过片刻,便会分出胜负! “再打下去,信不信你的精血会先燃烧殆尽?” 谢志遂幽幽说道:“不要忘了,本王还有两位死士。” “……” 任塚瞥了眼不远处的黑白尊者,陷入沉默。 刚刚那尊阴神自爆,打乱了他的计划。 本来他胜券在握。 此刻他有些犹豫了。 自己先前放开万魂阵,让黑白尊者踏入其中,此刻变成了隐患…… “你想如何?” 任塚咬了咬牙,沙哑开口。 “简单。” 谢志遂淡淡道:“你交出谢真。我放你离开。” (本章完) 第503章 背刺 第503章 背刺 谢玄衣与黑白两位尊者缠斗在一起,静观其变。 这场厮杀,已近尾声。 任塚的万魂阵果然厉害,崇龛大真人的阴神巅峰残念,短短片刻便被【魂海】消磨大半……再过些许功夫,阴山和江宁王府便会分出胜负。 便在此时,一道传音在心湖深处响起。 “道友!” 任塚传音:“快来助我!” “好。” 谢玄衣不动声色地敷衍回道:“等我杀了这二人就来!” “……” 任塚站在万魂阵中,看着被黑白流光包裹的谢真,气得唇角抽搐,这小子先前对丙酉号宝船出剑之时,那道剑气可是凌厉得很……如今怎么应对两个阴神初境都如此困难?这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这江宁王的目标是你。” 任塚冷静下来,幽幽说道:“他方才传音,要让我弃你而去,就此避战。” “……?” 谢玄衣闻言挑了挑眉。 这倒像是谢志遂会干的事情。 谢玄衣表面不动声色,淡然问道:“道兄该不会答应了吧?” “怎么可能?你我乃是同盟!” 任塚义正言辞,诚恳说道:“如今时刻,我怎能弃你而去,今日这一战绝无退避之理……我还藏了一招底牌,若能施展,此战定能取胜!” “哦?”谢玄衣笑了笑。 “阴山密卷之中,藏有一门极其厉害的合击之术,此法需要一人配合,正是……仲沙。” 话锋一转。 任塚委婉说道:“只可惜我那师弟被崇龛残念重伤,如今还剩一口气息,不过现在还来得及,若能将他拉回阵中,先前在秘殿中得到的‘金刚果’便可以救他一命。” “如此甚好,道兄还不去救?”谢玄衣慢悠悠开口。 他瞥了一眼。 仲沙此刻就躺在大殿之外。 【魂海】虽然蔓延覆盖了方圆百丈,但万魂阵最安全的区域,就是这秘殿范围。 任塚与谢志遂的道域对决,进行至此,已经到了最为凶险的气机之争。 江宁王不会轻易踏入【魂海】。 同样。 任塚也不会轻易离开万魂阵。 “我脱不开身啊……” 任塚长叹一声,无奈说道:“这【万魂阵】需要有人掌幡,这件事必须要麻烦道友,若是道友能够帮忙执掌大幡,我离殿去救,倒也是可以。” “……” 谢玄衣陷入沉默。 见没有回应,任塚连忙再度说道:“如今我这神念,已然快要耗尽,若是救不了仲沙,我便只能含恨遁逃……” “你这是在威胁我?” 谢玄衣嗤笑一声。 “没有的事。” 任塚叹道:“天大地大,保命最大。” “金刚果给我。” 谢玄衣淡淡道:“……我去替你救回仲沙。” “……” 这次轮到任塚沉默。 他望着那在江宁王府两位尊者攻势中悠然躲闪的黑衣。 “时间紧迫。” 谢玄衣漫不经心道:“……是战是撤,全都看你。” 话音落地。 红发翻飞的白鹤道人已经做出了选择。 “好……我丢给你!” 任塚从本命洞天之中取出一枚金光璀璨的果实,这枚果实蕴含着浓郁的生机,据说梵音寺主寺之中有一株“佛树”,金刚果便在佛树之上生长,百年才能成熟。这果实不仅能够帮助修士淬炼金身,铸造神胎,还可以断续伤势,逆转气机。 对于如今的谢玄衣而言,金刚果的疗伤功能,已没那么珍贵。 他身怀不死泉。 这世上“生机”最浓郁的神物,便是不死泉的泉水。 不过…… 这金刚果对谢玄衣真正的作用,另在他处,若是将其吃下,消耗其内蕴含的生机,那么阴神境的“生之道境”便能更进一步。 “接好!” 一声喝出,任塚掷出金刚果。 谢玄衣身如疾雷,瞬间脱离黑白尊者的剿杀,脚尖点地狠狠奔出,如长虹一般撞向那道金灿流光,他当然不会真的拿金刚果去救仲沙……这一战打到这种程度,已经可以收网。 谢玄衣准备等金刚果入手,便拔剑决裂。 只不过—— 任塚也不是省油的灯。 掷出金刚果的刹那,任塚化掌为刀,隔空对着谢玄衣的后心劈砍而去。 “嘶啦!” 掌风撕裂虚空,浓郁杀意灌入天灵。 “被发现了?” 谢玄衣皱了皱眉。 同一时间,他的心湖陡然生出危机预兆。 谢玄衣知道,自己应当是露馅了。 这道毫无预兆的磅礴掌风忽然降临,犹如一座牢笼,几乎将秘殿前原先安全的十丈空间尽数填满,万魂阵中无数幽魂厉鬼呼啸掠来,看似好心掷出的“金刚果”转瞬间变成了一道致命陷阱。 若是谢玄衣心存贪恋,那么此刻便已被万魂阵缠住…… 这大阵极其厉害,即便是阴神圆满的崇龛残念,中招之后也要被磨掉一层血肉! 只不过。 谢玄衣的顶级心湖感应,帮他逃过一劫。 只见那道贴着秘殿大地奔行的静谧黑衫,上一刹如灵动狡兔,下一刹瞬间静止,谢玄衣几乎踩碎了身下秘殿石块,他倒转身子后退,那随掌风笼牢一同降临的【魂海】杀意,稍慢一步引燃,磅礴劲风扩散,擦着谢玄衣面颊掀起一道轰鸣。 无数烟尘迸溅。 飘然后退的谢玄衣抬掌对准不远处,轻轻一吸。 “嗖”一声! 剑气牵引之下,那枚金刚果落入掌心。 这不是赝品。 任塚是个聪明人。 真正顶级强者的对决,隐藏杀意,至关重要。 觉察到自己有问题之后,任塚没有弄虚作假,弄巧成拙。 若是丢出假的“金刚果”,试图糊弄自己,那么这一杀便没有丝毫成功可能。 “你小子……果然有问题!” 白鹤真人双眸猩红,忍不住厉声怒斥。 先前屠戮秘殿之时。 黑衣可是对这些宝物都不感兴趣。 这家伙主动索要“金刚果”,便让任塚觉察到了古怪! 如今一番试探。 他更是坚定了内心念头……这小子一直在假扮黑衣! “道友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谢玄衣神色自若,他将金刚果纳入洞天之后,飞快掠行,主动撞入万魂阵枢。 下一刻。 谢玄衣祭出一道剑气! 生灭两缕道境交融,合一! 这道剑气十分纤细,但却无比凌厉,转瞬间便贯穿整片【魂海】! 任塚还没领教过生灭双道境的厉害,毫无防备,整个人连同【魂海】道域一同被贯穿……但他毕竟是一位阴神二十境的圆满修士,心湖指引生效,任塚在关键时刻做出了躲闪,这缕剑气并没有刺破他的心脏。 “畜生!畜生!!” 向来以儒雅一面示人的任塚,此刻双眸猩红,忍不住仰天长啸。 剧痛攻心之下。白鹤真人喷出一大口鲜血,因为死死攥着那杆巨大魂幡,才不至于仓皇倒地。 这一击,比先前的阴神自爆还要致命…… 任塚的【魂海】道域开始不受控制地退散。 他满头红发,一点一点,重新变成黑色。 只不过发根位置的惨白色彩,却是没有恢复。 自始至终…… 他都没准备与谢真联手。 先前江宁王提出要各退一步,任塚毫不犹豫就选择了答应。 抛弃谢真? 对他而言,这根本就不算代价! 只不过他信不过谢志遂,不敢随意撤销【魂海】,所以灵机一动,编出了刚刚那套谎言,想要诓骗谢真离殿……若是一切顺利,那么自己既可以全身而退,还能保全师弟与阴山残魂。 一举多得,且毫无风险。 没想到。 这谢真才是最阴险的人! 在自己背刺他之前,便先背刺了自己! “撤!!!” 任塚的神念旨意瞬间在万魂阵中扩散,一声令下,原先气势汹汹的幽魂开始回拢。 连续遭受两次重创,他不得已决定撤退。 江宁王想要谢真的人头? 那便让他去拿! 这秘陵如此之大,接下来还有碰面机会……自己刚刚搜刮到了若干灵宝,当务之急是逃离此地,找个安全地方,将这些宝物尽数消化! 【魂海】退潮,万魂阵回收。 让任塚出乎意料的是……江宁王竟然没有趁人之危。 江宁王府这边虽然趁乱在进攻秘殿。 但高悬【魂海】之上的那轮太阳,并没有在此刻下坠。 当然。 以任塚对江宁王的了解,这家伙之所以这么做,绝不是因为头脑发热大发慈悲……自己的【魂海】发动需要巨大代价,江宁王的【赤龙】必定也需要代价。 果然。 【魂海】与【赤龙】对冲一番之后。 崇龛残念几乎浅淡到只剩一缕影子,自己收回【魂海】,江宁王便也顺势召回了【赤龙】。 见此情景。 白鹤真人咬了咬牙,他狠下心来,掠向大殿之外,那被【赤龙】镇压的师弟…… “想救人?” 谢玄衣骤然踏出一大步。 他毫不犹豫,祭出第二道剑气! 剑气落下。 秘殿外响起一声惨嚎! 任塚硬生生抗下第二剑,于电光火石之间,抓住仲沙,化为一道血光,遁逃离开,临行之前还不往传音怒吼。 “今日之仇,任某记下来……必叫尔等血债血偿!” “可惜……让他逃了。” 谢玄衣有些遗憾。 刚刚其实是个好机会,只可惜没能留下任塚性命。 这白鹤真人,倒是对麾下师弟没话说,不像是某位王爷,若是谢志遂遇到这情形,恐怕是毫不犹豫选择“自断臂膀”。 对于任塚临行前的传音,谢玄衣根本没放在心上。 刚刚那一战,他看得很清楚。 【魂海】道域耗去了任塚七成精血。 阴神自爆,再加上生灭两剑…… 这位二十境大修士,此刻实力恐怕只剩两三成,想在秘陵自保都困难。 “金刚果”已经被自己取走,即便任塚身上还有其他灵宝可以疗伤,下次再碰面,也无法恢复巅峰实力。 血债血偿。 若真有下次碰面。 也是自己让任塚血债血偿。 …… …… 血风散尽,秘殿阴霾被一扫而空。 【魂海】黯淡退去。 此刻笼罩天顶的,便是江宁王谢志遂的【赤龙】道域,崇龛大真人的残念被万魂阵磨去了八成,此刻悬停在道域上方,威压已然不够。但无论如何,江宁王府赢下了这场残酷对决,王府的修士只存活了二三十位,此刻人人身上染血。 大战结束…… 这些修士们彼此对视,神色有些茫然。 他们不太明白。 为何白鹤真人离开之时,王爷没有出手。 为何被认定是叛徒的“谢真”,成为了拧转战局的关键人物。 只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亢!” 因为天顶再次降下了龙吟之声。 那条赤龙在大战结束之后没有消散,而是成为了新的笼牢。 谢志遂高悬在天,俯视地上生灵。 他之所以没有取任塚性命,当然不是因为仁慈。 【魂海】道域破碎的这段时间,谢志遂取出了王府秘丹,将其吞服而下。 【赤龙】发动的代价不比【魂海】低。 比起杀敌。 谢志遂更倾向于恢复调养。 只不过……这一战的元气损耗不是几颗丹药能够弥补的,他身上的元气依旧损失惨重,那条赤龙辉光比起最开始已经黯淡了许多。 然而地上之人,还是感到了压力。 “王爷?” “王爷!” 大战之中幸存的王府修士,纷纷抬头,面露惊恐。 他们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这一切才刚刚迎来开始。 【赤龙】道域不断下降,阴神圆满的威压如大日坠落,压得人喘不过气,有人杵剑跪在了地上,他们绝望地抬起头来,此刻那悬在天顶的王袍男人,重整旗鼓之后,便化身成为了一轮刺眼灼目的太阳。 谢玄衣并没有释放剑域。 他只是冷漠地站在秘殿之中,站在那刚刚退去,还未彻底消散的阴翳边缘。 他并不准备救下这些人。 如果没有阴山…… 那么这些人,大概会随着【赤龙】道域一同涌向自己。 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们和阴山的厉鬼,没有区别。 江宁王伸出手掌,轻轻拢住这片天地,被拢住的这些王府修士,便如蝼蚁一般,彻底锁死在【赤龙】的囚笼之中…… 而后。 “砰”的一声! 秘殿外被光芒笼罩的炽烈大地,忽然爆开一道沉闷声响。 一位王府修士浑身颤抖,忽然炸开,就此化为一团血雾。 紧接着。 砰砰砰的炸响声音不断响起。 一团团血雾迸溅浮现,在赤龙盘踞的大地上,绽出一朵朵妖异绚烂的血。 (本章完) 第504章 第504章 赤龙高悬,血迸溅。 江宁王府的这些修士在道域威压之下,由站转跪,而后一个接一个炸裂开来。 不消片刻。 整座秘殿,重新恢复死寂。 谢志遂落在地上,除了黑白两位尊者……其他修士尽数被屠戮殆尽。 黑耀尊者和白煜尊者,乃是他的绝对心腹。 江宁王府表面光鲜亮丽,但背地里的肮脏事,总要有人去做。 这些年,王府和道门的关系……除了江宁王,也只有他们知道。 谢玄衣看着遍地残骸,忍不住笑着开口,声音满是讽刺:“只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崇龛残念’,就要尽数抹杀?” 崇龛大真人在乎道门清誉。 从那道残念现身之时,谢玄衣就猜到了这些人一个都逃不掉…… 只是他没想到,谢志遂动手如此果断。 大战在即。 这些王府修士,虽然境界低微,但即便是愿意为谢志遂卖命的,若是一番蛊惑,至少他们还能给自己制造一些麻烦。 不过…… 这些人在谢志遂心中,已经失去了最后的作用。 这秘陵地势复杂,规则不明。 万一逃掉了一人。 那么江宁王府的劣行将会被曝光,谢志遂已经吃过一次亏,他承受不起第二次失败,所以他选择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他们的死,全都会算在你头上。” 谢志遂轻描淡写地开口。 他扫了眼这些尸骸,眼中并无悲悯,幽幽说道:“谢真,你勾结邪宗,背叛大褚,果然是有孽师就有孽子……只不过你比你师父要更恶劣,若是谢玄衣泉下有知,看到你与白鹤真人站在一起,不知会不会心寒?” 黑金云袍被风吹起。 江宁王缓缓踏过流血的秘殿。 黑白两位尊者,恭敬侍奉在两侧,这两位依靠丹药晋升阴神境的伪尊者,此刻将【道域】凝聚出来,这白泽秘陵无时无刻不在汲取元气,他们吞服着丹药,将元气送入【赤龙】道域之中,那条气相虚浮的巍峨真龙重新变得威严而凛冽。原本如大蛇瘫软在地的龙躯缓缓抬起,悬浮攀靠在江宁王肩头,龙鳞与王袍交撞,发出清脆的金铁震响之声。 “谢志遂……” 谢玄衣轻叹一声。 他站在阴翳中,看着那浩瀚庄严的赤龙法相,忽然问道:“我很好奇一件事。” 江宁王怔了一下,皱了皱眉。 谢玄衣轻轻开口:“这些年,有没有人说过你恶心?” “?” 此言一出,江宁王神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 “作为大褚异姓王,你勾结离国,私结异党,是为不忠。” “作为江宁谢氏家主,你卖子求荣,投靠道门,是为不孝。” “十年前,谢玄衣为江宁求来了一份太平富贵,你却在死后污其名声,割席绝交,是为不仁。” “十年后,你意图染指大穗剑宫玄水洞天,不择手段,没有原则,是为不义。” 秘殿之中响起谢玄衣的声音。 这声音没有愤怒,只有平静。 他回想着十年前的北海。 幽风吹过。 谢玄衣眼中浮现淡淡的自嘲之意,他的神海记忆出现了裂痕,有些“记忆”丢失了,尚且无法找回……如今停留在神海中的记忆,大多是冰冷刺骨的利刃,每每想起,都让人感到无奈,悲凉。 他曾为谢氏做了这么多。 到头来。 反而成为了谢志遂最厌恶,最痛恨的人。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谢玄衣摇了摇头,认真说道:“一年前,游海王楚麟战死青州。同为大褚异姓王,你远不及他……若非仁寿宫和道门,再给你一万次机会,你也无法拥有今天的荣光。” “闭嘴!” 江宁王暴怒开口。 这声怒喝,宛如狮子咆哮。 江宁王抬起衣袖,猛地攥握手掌。 与任塚的惨战,消耗了他大量元气,不过此刻,这些元气已经恢复了七成……只见【赤龙】道域翻涌阵阵金辉。 骇人的道域气息,在他掌心掠现凝聚,化为一杆长枪! 轰! 长枪破空疾射而出,裹挟着大道威能,射破虚空,直接对着谢玄衣所站的阴翳之处爆射而出,整座大殿都被这磅礴威能席卷,穹柱崩塌,烟尘爆裂,然而滚滚烟尘之中,一道黑衫身影却是清晰可见。 “这?” 黑白两位尊者神情诧异,二人对视一眼,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他们完全没有想到,谢真竟然能如此轻松地躲开王爷这全力一击! 刚刚缠斗如此之久,他们二人和谢真打得有来有回。 这家伙一直在藏拙?! “你不过是那人收下的孽徒!” 江宁王压下怒意,冷冷说道:“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 话音落地。 江宁王轻轻握拳,再是一道轰鸣响起。 轰! 那杆赤龙长枪插在大地废墟之中,扩散而出的道域之力,将方圆数十丈的空间尽数撕裂,然而那袭黑衫依旧不受影响,黑白两位尊者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但江宁王看得很清楚,道域扩散的那一刻,谢真消失在了原地,道域涟漪荡开之后,这袭黑衫重新出现,这一切发生地太快,若是神念不够集中不够强大,便会以为这黑衫只是虚影。 “说得有道理。” 谢玄衣轻轻开口。 他背负双手,任凭衣衫被大风吹起。 【赤龙】道域的力量正在撕裂他的肌肤,这一刻他不再隐藏武道神胎。 淡淡的金辉流淌而出。 轰隆隆隆。 一尊比赤龙还要威严的神像拔地而起,金衫飘摇,金衫神像矗立之处,【赤龙】道域之力被排挤在外。 “这是……法相?” 白煜尊者瞪大双眼。 见鬼! 这谢真不是刚刚破境吗? 一个十七岁,刚刚破境的年轻人,怎么修出了法相? 谢玄衣向前踏出一步,他行走在扭曲波动的虚空之中,不缓不慢,每一步踏出,仿佛这片天地都在与之共鸣。 “咚。” “咚。” “咚。” 天地之间擂起战鼓。 每走一步。 那金衫神胎背后便多出一缕剑气。 这剑气呈紫青之色,正是在大穗剑宫金鳌峰后山,赵通天豢养多年的剑气…… 从离国回归之后。 谢玄衣在金鳌峰后山待了小半个月。 他每待一日。 赵通天都要心疼一日,剑气林里的这些剑气,栽培一缕需要数年,数十年,然而短短半个月,就被谢玄衣汲取了一半之多……莲峰这些弟子晋升阴神之后,赵通天都邀请他们来过剑气林。 初次晋升,本命洞天元气匮乏,在此汲取剑气,便是一桩巨大造化。 只不过…… 谢玄衣的“汲取”数量,比黄素,祁烈要多了数倍,乃至十倍。 别人晋升阴神,最多只是停在五境。 可谢玄衣双道境破境,起步就是第十境! 而且他的第十境和其他修士完全不一样,这第十境毫无门槛,倘若谢玄衣这一世只参悟“灭之道境”,那么他很快便可破开当前瓶颈,就此踏入十一境。这就是“转世真人”的厉害之处。 前世已登绝巅。 赌上性命重来一世。 这一世,自然是要比前世站得更高,走得更快。 十步踏出。 金衫神胎背后,浮现出十道粗壮剑气,如孔雀开屏,剑气缓慢流转,生灭道蕴夹杂其中。 虚空响起了淡淡的裂声。 金衫神胎背后,十道圆满剑气,正在轻轻颤抖…… 每一道剑气。 意味着一道境界。 十道剑气,便意味着,谢玄衣的修为与外界猜测不同。 这是阴神第十境,而且是圆满! “有意思。” 江宁王盯着眼前黑衫年轻人,幽幽说道:“一入阴神便是十境?怪不得能从离国活着回来……你的修行资质的确称得上千年罕见。” “托你的福。” 谢玄衣淡淡道:“若不是栖霞山死局,或许我还只是洞天。” 这句话……听上去很是嘲讽,但却是实话。 “所以灵渠城死掉的那个阴神中境,真是被你杀的?” 江宁王忽然想起荡魔前夜的那桩怪事。 “是。” 谢玄衣笑了笑:“怎么,你与离国太子也有联系?” 江宁王与纳兰玄策关系匪浅。 这灵渠城刺杀……他知晓内幕,倒是合情合理。 “原来只你一人啊……真是可惜。” 谢志遂冷漠道:“那时候,我还以为你背后藏着大穗剑宫的护道者。” 他早就想对谢真动手—— 南疆灵渠城那一夜,其实便是很好的动手时机。 如果那一夜,那位刺客成功脱身,那么江宁王便会得到关于谢真的详细情报。倘若他能够确定大穗剑宫的“护道者”信息,那么袭杀谢玄衣的计划便会提前!只可惜那位护道者死得太快,江宁王决定再等一等,等到踏入南疆,再寻觅机会。 “你觉得你能杀我?” 谢玄衣轻声一叹。 下一刻…… 谢玄衣神色从容,踏出了第十一步。 咔嚓! 十道剑气轮转之中,虚空破裂。 阴神第十境瓶颈,如白纸一般破裂! 对于其他修士,需要终其一生,或者终其一生都无法完成的事情,就这么被他轻描淡写地做到了……十境入十一后,便是阴神后境的大修士,无论去到何处,都要被人顶礼膜拜,所谓道门斋主,剑宫山主,也不过是这等境界。 这一境,道境可以短暂外放形成洞天。 踏入阴神后境,再想晋升,便需要漫长岁月的累积,雄浑大道的参悟。 “就这么……破境了?” 黑白尊者看着这一幕,神色错愕。 这一刻。 他们终于明白…… 原来先前的对决,这谢真只是玩玩而已。 这家伙的实力,根本就不是他们这两位伪尊者所能媲美的。 轰! 踏出第十一步后,金衫神胎散发的威压,笼罩了谢玄衣方圆十丈,这片区域并不算大,但方圆十丈之内流淌的风都变成了黑白之色。黑色罡风裹挟着浓郁的杀意,白色罡风则是蕴含着强大的生机,这两道相互矛盾的气流席卷在一起—— 合成了千古未有的【生灭】道域! 十一境对十九境。 丝毫不落下风。 江宁王脸上已经没了笑意,他没想到自己的【赤龙】竟然无法压制眼前这个年轻人的道域。 他心中甚至生出了一个预感。 这一切尚未结束。 如果谢真愿意,甚至还可以凝练出第十二道剑气,第十三道剑气…… 十一境,并不是终点! “你……” 江宁王死死盯着那金衫神胎。 在【众生相】的遮蔽下,他看不出金衫神胎的真实容貌,只是剑气流转之间,一股极其熟悉的气息,浮现在这片天地。 他太熟悉,太熟悉。 以至于十年来,常常梦到那袭黑衫。 此刻……自己记忆中的黑衫,与现实的黑衫,隐隐交叠,似乎合二为一。 谢志遂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陡然惊醒之后。 江宁王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盯着面前的年轻人,声音沙哑:“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横空出世的年轻人。 十七岁晋升阴神。 这尚且可以用“天才妖孽”形容。 可晋升阴神之后,还能踩着钧山真人,妙真佛子,一路飞升到阴神后境…… 这绝对不是天才,妖孽能够解释的! “……” 秘殿迎来短暂的静默。 “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告诉你也无妨。” 谢玄衣沉默了片刻,他轻轻伸出手,在面颊之前抹过,说道:“我姓谢。谢玄衣的谢。” “!!!” 幽风呜咽。 一张俊美苍白的面孔,就此浮现,倒映在江宁王瞳孔深处。 一石惊起千层浪。 谢志遂踉跄一步,险些跌倒。 这是他此生最深的梦魇。 没有之一。 “杀……给我杀了他!” 谢志遂踉踉跄跄,往后退去,神色惨白如纸,整个人方寸大乱,王府养尊处优多年,他下意识招呼着黑白尊者,上前迎敌,却忘记了他才是境界最高,实力最强的那个人。 锵! 一道剑鸣。 谢玄衣眉心掠出一把金灿飞剑。 【沉疴】瞬间抹过白煜尊者和黑曜尊者脖颈。 一道血线飚射而出。 天地重归寂静。 “你先前说,我没有资格评价你。” 谢玄衣召回本命飞剑,轻声问道:“现在呢?” …… …… (ps:感谢弥涟的盟主打赏!明天中午有一更!) (本章完) 第505章 跪下 第505章 跪下 天地寂静,鲜血迸射。 “……?” 白煜尊者神色茫然。 他根本就没有看清刚刚发生了什么。 那道金光……是剑气么? 直到脖颈喉咙位置,传来纤细冰凉的刺痛,他才意识到不对。白煜尊者茫然低头,视线中的世界忽然开始反转,他感到自己正在坠落……视线不受控制地变暗,整个世界开始幻灭,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胸膛,大腿。 最后是彻底反转颠倒的整个世界。 这颗头颅被沉疴连根斩断,噗通一声砸落在地。 “嗤嗤嗤。” 熊熊元火从窍穴中流淌而出,白煜尊者的头颅,仰首看着自己站立的那具躯壳,双眸目光逐渐变得空洞。 另外一边。 黑曜尊者则是向后倒去,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犹如一尊泥塑石像,摔得四分五裂。 虽是服用丹药晋升的伪尊者。 但这二人毕竟是江宁王府死士,背靠大树,这些年吃下了巨量资源……这二人的实力放在阴神五境这个范畴,乃是当之无愧的强者。 扛不过谢玄衣一剑。 不是因为他们道行浅薄,实力不够。 而是这一剑蕴含了谢玄衣两世修行,已然参悟到极致的“灭之道境”。 一刀宗宗主罗烈的“灭之道境”,可以斩肉身。 莲尊者的“灭之道境”,可以斩神魂。 而谢玄衣…… 则是直斩天命! 黑白两位尊者的断颈之处,还流淌着元火,他们的神魂尚未熄灭,但因果天命已被斩断……两位尊者的道境之力被剑气绞得支离破碎,大道残留的余韵在空中蒸发,这就是“灭之道境”的恐怖之处。 这道境杀力太强。 这些年,几乎没人愿意与掌握灭之道境的修士同境对决。 十年前北海一战,被谢玄衣的“灭之道境”擦到,而后含恨离世的修士,有上百之数。 即便侥幸活了下来。 此后日日夜夜,都会回想起北海之战。 任塚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那个时代,谢玄衣成为了许多人的心魔,梦魇。 江宁王也不例外。 “沉疴……大成灭之道境……” 这一刻的江宁王,眼中多出了恐惧。 他望着那把杀意饱满的本命飞剑,声音止不住颤抖:“你真是谢玄衣……你没有死?” “是啊。” 谢玄衣淡淡说道:“看到我还活着,你难道不该高兴么?” 十年前。 逃入北郡的那一夜,风雪交加,谢玄衣想要活下来。 若是能够逃过这一劫…… 那么皇城的“疑案”,大概就能查清了吧? 谢玄衣知道有很多人在等着自己回来,他那时候天真以为,江宁谢氏也是其中一员。 只是如今来看,是自己一厢情愿了。 “你你你……” “你怎会活着?” 江宁王后退了两步,勉强稳住身形。 他看了看地上干涸的鲜血,眼神满是困惑。 谢玄衣? 谢真就是谢玄衣? 如此说来……谢真的境界,谢真拜入剑宫发生的一切事情,便都能说得通了…… 只是这样反而让江宁王更加不解。 为何十年过去,谢玄衣的气息没有衰老,反而变得更加年轻? 他的“识人之术”绝不会有错,眼前这年轻人的骨骼,经络,都只有十七八岁! 他记得十年前的谢玄衣,虽然剑术超绝,但偏偏肉身羸弱…… 然而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谢真”,则是修出了武道神胎! “不……” “不不不……” 江宁王忍不住笑了出来。 大风吹过黑金云袍,这位权倾大褚的异性王爷,此刻身躯摇摇晃晃,犹如枯草。 他伸出手来,指着面前的黑衣年轻剑修,大声讥讽笑道:“你想骗我?你绝不可能是谢玄衣……谢玄衣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他气机断绝!坠入北海!”“……” 谢玄衣看着江宁王。 他的眼中浮现出些许失望。 谢玄衣本以为揭开【众生相】后,会迎来一场极尽全力的生死厮杀。 但现在看来。 这一战,或许不会那么激烈。 因为此时谢志遂的紫府神海,已然开始震颤…… 自己的“活讯”似乎对江宁王造成了过大的冲击。 “你就这么希望我死么?” 谢玄衣轻声一叹。 回荡在秘殿中的笑声忽然停了下来。 “不是希望……” 摇摇晃晃的江宁王,骤然恢复了平静。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剑修,惨笑说道:“谢真也好,谢玄衣也罢……不论你是谁,今日都必须死!” 皇城内乱爆发的那一夜。 江宁王曾面临过一个“两难”的抉择—— 究竟是帮助仁寿宫绞杀谢玄衣,献上忠心。 还是偿还江宁昔日欠下的恩情,视而不见。 这十年,江宁人人尽夸谢嵊天赋异禀,乃是下一位莲剑仙,这便是江宁最高的赞誉,哪怕出了北海之乱,依旧有许多人记得谢玄衣当年有多么惊才绝艳。换而言之,落魄谢氏能够平步青云,绝对与谢玄衣脱不开关系,即便谢志遂执掌大权,也无法更改这个事实…… 所以他几乎没有犹豫,便做出了选择。 谢玄衣离开皇城之后,第一反应是逃回故乡江宁,然而他没想到,刚刚落脚江宁,就有无数追兵袭来,阴山邪修更是畅通无阻,裹挟魂幡,涌入郡地,谢玄衣被迫只能一路北上。 这些巧合,都是江宁王制造的。 在谢玄衣光芒万丈之时。 他便希望谢玄衣去死了…… 谢志遂一直感谢,当年仁寿宫愿意给他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让他略尽绵薄之力。 如果……谢玄衣还活着,那么千百年后,谁会记得他谢志遂的名字? 他明明为谢氏付出了那么多! 他才应该是江宁子民铭记在心的第一人! 可如今,谢志遂看到了这张如梦魇般烙刻在心湖最深处的面孔…… 他知道自己内心的幻梦已然破碎。 十年过去。 谢玄衣没有老,没有死,反而变得更年轻。 江宁王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如果谢玄衣没有死…… 那么这些年他辛辛苦苦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到头来。 江宁还是只记得玄衣,不记得他。 轰! 【赤龙】道域彻底爆发,江宁王召出大成法相,那条巍峨真龙怒吼着从天顶坠下,仿佛要将谢玄衣吞入腹内。 看着这一幕。 谢玄衣只是摇了摇头。 武道神胎撑开【生灭】,将【赤龙】格挡在外。 谢玄衣没有出剑。 他前踏一步,瞬间来到江宁王面前,伸出一拳,重重打在江宁王腹部。 “?!” 江宁王瞳孔收缩。 这一拳太快,他根本来不及躲闪。 噗通一声! 江宁王被打得跪倒在地,双膝将地面砸出一张蛛网。 “给我跪下。” 谢玄衣平静道:“这是你欠我的。” …… …… (ps:有必要解释一下,俺真不是放鸽子tat最近剧情很重要,我不想敷衍大家,所以一直在删删改改,还请各位见谅。) (本章完) 第506章 斩龙 第506章 斩龙 倾塌大殿,光火跳动。 一道身影长立,一道身影叩跪。 赤龙昂首奋爪,但落在生灭道域之上,只是迸出星星点点光火,金衫武道神胎神色自若,轻松抗下这座大成道域…… 韬光养晦多年,将道境修到了大成圆满……谢志遂的确是一个不得了的人物。 只可惜。 这副肉身皮囊,却未经打磨,差了些许火候。 “你这身子骨比剑修还要羸弱……难道不知道,不该让武夫近身?” 谢玄衣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的江宁王,面无表情说道:“修行这么多年……一直修到了阴神圆满,一场架没打过,有什么意义?” 江宁王一只手撑地。 另一只手捂住心肝。 淅淅沥沥的鲜血从唇前滴落,在地上汇成血泊。 大褚王朝有三座公认的剑气修行圣地。 首当其冲自然是大穗剑宫,其次便是百谷,道门玉清斋算不得剑气修行圣地……毕竟只占七斋其中一斋。 这第三座剑气修行圣地。 其实便是江宁谢氏。 早在谢玄衣出世前,江宁便出现过许多剑道大才。 近一甲子。 无数剑修都会在江宁扎根,盘踞,修行。 谢志遂算得上是其中翘楚……他拜入道门,参悟【赤龙】,但骨子里的剑修习性却未曾改变。这一甲子修行得道的剑修,绝大多数都擅长飞剑御敌,千里之外取人首级,这飞剑术固然强大,但最大缺点就是怕人近身。 修行【赤龙】之后。 崇龛大真人曾告诫过江宁王。 道门驭气法门,需要打磨自身,道域再是强大,也不可轻易放人踏入。 若是被武夫欺身。 那么下场便会十分凄惨。 道理谁都懂…… 只是真打起来,就是另外一番情况。 谢志遂辛辛苦苦修炼了数十年,除却崇龛大真人以外,天底下几乎无人知晓,这位江宁王府异姓王的修道境界已经快要登临山巅。 阴神十九境是何许概念? 阳神不出。 这便是当之无愧的江宁第一人。 如果栖霞山那一日,没有遇到陈翀这么一位阴神无敌的“大圆满”存在,那么江宁王绝不会骑乘白马就此离去,他真正想做的事情,无论是孟克俭还是杜允忠都拦不住。 只可惜世事无如果。 谢志遂未能杀掉谢真,离国的因果,铸成了今日局面。 “……” 大殿一片静默。 并非是江宁王不愿说话,而是他说不出话。 这一拳,打得他心湖快要破碎,整个人大脑一片空白。 这些年的风光无限,这些年的得意风流,如走马灯般倒映流掠…… 江宁王有一种错觉。 恍恍惚惚。 好像回到了四十年前。 那时候他刚刚成为谢氏家主,站在宗堂之上,意气风发,日暮西山的谢氏众人纷纷叩拜,如果没有记错……位于宗堂最外围的年轻夫妇,抱着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在襁褓中没有哭泣,隔着十数丈与他对视。 此时此刻,一如彼时彼刻。 只不过……换了位置。 谢玄衣就这么静静看着跪在面前的江宁王。 这一拳看似“朴实”。 但实际上,动用了“灭之道境”。 江宁王这种境界的大修士,有着几乎大成的道域护体,即便是同境武夫想要取胜,也没有那么容易,唯有将大道道境刻入拳头之中,才有机会打破道域,此刻“灭之道境”正在江宁王肺腑之中肆虐。 “亢!” 江宁王浑浑噩噩。但他修至圆满的【赤龙】道域,却是在此刻自行反击…… 阴神圆满境的道域,只差一丁点,就能落成完整“大道”。 这条赤龙法相,感受到主人的心湖状态极其糟糕,神色狰狞地发起最后亡命一搏! 轰! 魁梧龙爪落下,重重砸在【生灭】道域之上。 谢玄衣抬起头,看着这一幕,不躲也不闪。 【生灭】道域的黑白二气化为大伞,撑开半边天幕,将这真龙的巍峨法相格挡招架,尽数拦在道域之外。 以十一境,对十九境。 这本该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溃败之战。 若是换在其他时候。 谢玄衣会选择暂避锋芒,但这一战,他等到了天时地利人和。 江宁王被白鹤真人磨去了太多元气…… 那条赤龙,早已没了最开始那番凶焰。 谢玄衣修出的那尊武道神胎,负手而立,衣衫翻飞。 真龙坠降,盘缠交撞! 神胎祭出本命飞剑,沉疴与真龙对撞,这把曾经被淬炼到阴神二十境的顶级飞剑,丝毫不落下风,将【赤龙】斩退,天顶迸溅出无数金灿光火,纷纷扬扬落下,落在神胎肩头,好似在进行一场雨水洗礼。 “轰隆隆!” 道域之中,响起剧烈雷声。 赤龙袭击未果,于是再度召出了崇龛大真人的残念。 因先前【魂海】那场惨战,这残念已被磨去七成,衣衫黯淡的大真人残念骑乘真龙,从天顶化为一道光柱。 “是时候了结了。” 谢玄衣轻声开口。 话音落下。 【生灭】道域在这一刻翻涌起无数风云,武道神胎抬起双臂。 黑白二气,隔开阴阳,划分混沌。 左手执生,右手掌死! 武道神胎向前踏出一步,拔地而起,化为长虹,主动迎击赤龙! 轰! 虚空破碎! 混沌之气与赤龙光柱交撞! 虽然只有阴神十一境,但这尊神胎法相所散发出的浑厚气息,却丝毫不输阴神十五境。 阴神这一大境,其实犹如天堑,几乎不可跨越。 四大境界,壁垒森严。 想要越境而战,不落下风,便已是极难极难的事情。 想要越境斩杀,更是不可能完成的奇迹。 这就是谢玄衣上一世倒在北海的原因。 白鬼带着阴山无数部众,在北海布阵,铁了心要分生死。 谢玄衣不入阳神,便只有死。 可如今则不一样了。 铅华洗尽,方得圆满。 谢玄衣的第二世,有资质,有气运,有造化,还有无比浑厚的前世积累。 无论是钧山真人,还是妙真佛子……转世重修,其实都是为了得证这样的“道果”,只可惜千年来的转世真人,还未有人能做到如今谢玄衣这一步。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样的存在,已经超脱了妖孽。 就该越境厮杀。 就该同阶无敌! “砰!” 一道炸响在穹顶爆开。 金衫神胎一拳将崇龛大真人本就黯淡的残念,直接打爆! 紧接着。 金衫神胎翻身骑在赤龙之上,祭出本命飞剑,蕴含灭之道境的沉疴,如巨斧砍落,将赤龙头颅捅了个对穿—— 撕心裂肺的怒吼震天,响彻方圆十里。 武道神胎就这么保持着骑乘姿势,双手死死攥紧本命飞剑,将赤龙头颅贯穿,然后二者一同坠入大地! 轰! 赤龙重重坠砸在地。 原先高高在上的赤龙此刻没了先前的嚣张气焰,化为了一条拼命挣扎的蚯蚓,被钉穿头部之后疯狂挣扎。然而越是挣扎,越是痛苦,数息之后,这条赤龙匍匐在地,气息萎靡,鲜血流淌在炽热大地之上,汇聚成一片炙热滚烫的小型湖泊。 (本章完) 第507章 嫉恨 第507章 嫉恨 赤龙坠砸落在江宁王身后。 这声巨响,响彻整座秘殿,谢志遂闻所未闻。 他沉浸在心湖破裂的幻象之中,四十年前的夕阳辉光照入宗堂,谢氏族人跪在面前,祭祀先祖,他双手捧捻香火,插入铜炉,在心中默默发下誓言,要在未来一甲子带领谢氏恢复往日的荣光。 宗堂外响起悠扬钟声,万籁俱寂中他转过身子,看着身后人群。 这一幕就此定格。 这副画面深深烙入了他的脑海里,如果给他一支笔,那么他可以画出那一日的所有细节,细微到日暮黄昏下被拉长的每一道身影,细微到远方敲钟人的衣袍材质。 这是他人生最重要的时刻。 一个人总要为一些东西而活…… 钟声响起的那一刻。 谢志遂决定将自己的余生都奉献给“江宁谢氏”。 那个时候的他一无所有,却也拥有所有。 他要赌上一切,让谢氏成为大褚最负名望的世家圣地。 后来他的确做到了。 只是谢志遂却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喜悦。 因褚帝授封之机,谢志遂抓住机会,鱼跃龙门,谢氏慢慢成为了江宁第一大家,他生辰贺宴那一日,无数权贵都来登门拜访,举城欢庆,灯不歇,谢志遂带着些许醉意,提前离席,坐车巡街,想要听听街坊之间对谢氏的赞许之声。 的确有赞许之声。 但翻来覆去,只提及一人。 谢玄衣,谢玄衣,谢玄衣…… 真是奇了怪了。 大街小巷,整个江宁。 这天底下的人,所有人,为何都在议论一个人? 难道他们就看不到我? 那一日隐于车帘幕后的谢志遂,心中生出了一股奇怪的酸涩滋味。 或许这就是嫉恨一个人的滋味? 谢志遂知道,世人想要太多,无法得到满足,就会变成这样……他曾经尝试着告诉自己,谢氏已经成为了不得了的家族,他已经完成了那一日黄昏下的誓言,不要太不知足。 可无论如何,那一夜走遍江宁街巷的议声,始终在脑海中回荡,挥之不去。 谢氏要感谢谢玄衣。 这个道理没错。 可是所有人都这么说。 这些人难道就没有想过……谢氏要感谢谢玄衣,那么他呢? 谢氏难道就不该感谢他? 倘若没有他谢志遂,谢氏哪里能够变成今天? 谢志遂想要谢氏成为江宁第一世家…… 但比起这个,他更想要时光倒流,回到宗堂钟声敲响的那个黄昏。 至少在那个黄昏,宗堂里的人把他认定是谢氏崛起的希望。 …… …… “咚!” 沉闷的钟声,撞入神海破碎的回忆间隙。 谢志遂恍恍惚惚,就这么回到了若干年前昔日宗堂的黄昏之中,夕阳余晖落在后背,犹如滚烫的火焰,灼烧着他的身躯,他回过头来,不知何时整座宗堂已经空空荡荡,他的身后已没了人…… 膝盖一阵酸疼,原来他正跪在宗堂正中。 谢志遂怔了怔。 他望向宗堂祠牌位置,宗堂空荡,那些牌位也不在了。 对面十数丈,立着一道烙入心湖深处的梦魇。 谢玄衣站在宗堂祠牌之前,瘦削身形如山一般巍峨,如天一般不可直视。 “不……” 谢志遂声音沙哑地开口。 他骤然回归现实,低头看去,这才意识到身下的滚烫并不是什么夕阳余晖,【赤龙】法相被剑气钉死,奄奄一息,金灿道蕴流淌成为血泊,而他跪在血泊之中,这一幕不知持续了多久……这场大道之争已经在浑浑噩噩之中迎来了结束,他“再一次”败给了谢玄衣。 说来讽刺。 今日这一战,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他与谢玄衣的第一场对决。 然而…… 这一败,却不是谢志遂的第一次失败了。四十年前。 在谢玄衣羽翼未满之前,谢志遂与这位千年一见的剑道天骄,一直保持着极好的关系。 倒不是因为性情相投。 而是……谢志遂一视同仁。 自从宗堂立誓,要中兴谢氏的那一日后,无论是旁系还是嫡系,只要出现了资质不俗的年轻人,那么谢志遂便会想尽办法,将其送入对应的修行圣地,尽可能为其谋求一份前途。 谢玄衣父母早亡,当年年幼谢玄衣能够去往大穗剑宫修行,谢志遂也是出了一份力的。 这就是谢玄衣拼命回报江宁的缘故。 他实实在在,欠了江宁一份香火情。 只是…… 人心易变。 就连谢志遂自己都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他对谢玄衣生出了“嫉恨”之心。 他投靠崇龛,拜入仁寿宫,开始处处与谢玄衣作对…… 或许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的欲望。 又或许,是为了让江宁看到自己的辉光。 这缕嫉恨逐渐生根,逐渐发芽,逐渐变得不可控制,到了最后……谢志遂决定让谢玄衣去死。 为了满足这缕嫉恨。 江宁王付出了许多,许多…… 多到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只是如今谢玄衣还活着。 这实在是一个很荒唐,很好笑的事情。 谢玄衣还活着,就意味着,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失败的。 “我……败了……” 江宁王声音沙哑,缓缓从喉咙里挤出艰涩声音。 “有一件事,你有权知道。” 谢玄衣看着跪在眼前的男人,平静说道:“谢嵊的死,与我有关。” 他挥了挥衣袖。 大月国,谢嵊自杀的画面,倒映而出。 “……” 江宁王怔怔看着这一幕。 “那一日,在元庆楼,我没有说谎。” 谢玄衣顿了顿,道:“谢嵊是自杀而亡,并非被我所杀。” “不必解释这些。嵊儿的死……” 江宁王轻轻笑了笑,幽幽说道:“本王早就算在你头上了。” “还记得我先前说的么?你真是一个令人作呕的家伙。” 谢玄衣淡淡道:“谢嵊从出生那一刻就注定要死了,你和崇龛将‘赤龙’种在他体内,如果谢嵊活着从北狩回来,未来也会成为你们的道种。” 江宁王只差一步,就可成为阳神。 而这个引子。 就是谢嵊。 如果没有猜错……崇龛大真人打得也是这个主意,这位大真人想要成为“天人”,同样需要道引。 “如果那一日谢嵊没有自杀,我也会送他上路。” 谢玄衣低垂眉眼,平静说道:“他要与我分生死,便只有这么一个结果……你们既是父子,今日便留个体面。” “……?” 江宁王再次怔了怔。 “你自尽吧。” 谢玄衣冷漠道:“不要让我动手。” (本章完) 第508章 尽头 第508章 尽头 “成王败寇……” “败在你手上,我无话可说……” 江宁王坐在血泊中,低声笑了笑。 赤龙倒地。 道域破碎。 他知道,这一战已经结束了。 谢玄衣让他引颈自戮,确实算是给他留了一个体面。 “我有一个问题……” 谢志遂缓缓仰起头来,沙哑问道:“既然你没有死在北海,那么这十年,你一直在隐忍?陈镜玄帮你隐藏了身份?” “……” 谢玄衣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赤龙道域支离破碎,大道之争结束,江宁王的元气消耗殆尽。 他抬了抬手,召回本命飞剑。 【沉疴】悬在谢玄衣掌心。 他只是冷漠地看着眼前男人,大殿响起的剑鸣,便是对这些问题唯一的回应。 谢志遂自嘲一笑。 他明白谢玄衣的意思…… 自己一个将死之人,问的问题太多了。 “抓紧时间上路吧。” 谢玄衣面无表情开口。 他愿意给谢志遂一个体面,那是因为剑已悬顶,随时可以落下……如果江宁王不想自己体面,那么谢玄衣便让帮他体面。 “我明白了……” 谢志遂闭上双眼。 他惨笑一声,抬起手来,宽大袖袍中滑出一把短刀。 他倒握短刀,来至胸口位置。 死寂声中。 江宁王忽然又开口:“我赴死之后……你可以留江宁那些人一命么?” “……” 谢玄衣陷入沉默。 他平静俯视着眼前跪在地上的男人,江宁王握刀的手在不断颤抖,鲜血在他下汇聚成泊。 这明明是一番宽厚仁慈之言,听起来却无比讽刺。 地上蔓延的血泊,皆是江宁王制造。 就在不久前。 他亲手杀死了幸存的王府修士……如此冷漠的上位者,怎会在意江宁其他人的死活? 很显然,这些话只是谢志遂拖延时间的借口。 他不想死。 他还想试着活下来。 这符合谢玄衣对谢志遂的“认知”,这位狼子野心的谢氏家主,能够忍辱负重数十年,韬光养晦数十年,这样的人物,怎会轻易说出成王败寇,然后乖乖等死?以谢志遂的行事风格,哪怕已经陷入将死之境,也会尝试抓住一切机会,尽可能活下来…… 谢玄衣之所以没有直接出剑,就是想看谢志遂陷入真正的绝望。 果然。 大殿短暂的静默被金灿刀光刺破。 持握短刀的江宁王暴起而上,他收回道域并不是服输,而是破釜沉舟,集结最后的力量,【赤龙】之力蕴含在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刀之上。这是他随身携带二十年的灵宝,名叫“开霞”,同时也是他最锋锐的武器。谢志遂很清楚自己的弱点,如果遇到了体魄强悍的武夫,那么“开霞”便能在危险时刻救自己一命。这一刀撕裂虚空,即便是武道神胎也未必能够扛住。 只要这一刀能够奏效,那么接下来他就有机会逃出生天! 谢志遂……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的那种人! “珰!” 只可惜。 开霞的刀光如昙一现,绽放的绚烂,破灭的突然。 不见有谢玄衣任何动作。 沉疴仿佛早就料到了江宁王的动作,骤然落下,与开霞迎锋相撞! 这把灵宝级的短刀,顿时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它本是世上一等一的锋锐之物,只可惜遇到了更胜一筹的沉疴……剑气交锋乃是世上最残酷的事情,沉疴摧枯拉朽,将开霞迎锋破刃! 短刀被一寸寸剖开,金铁迸溅,化为短暂耀眼的光火! “啊……” 谢志遂哀嚎一声。 开霞破碎,他持刀之手,也被剑气绞碎,衣衫破裂,血肉模糊,软绵绵垂倒在地。 “我给过你机会。” 谢玄衣平静道:“是你自己没有珍惜。” “杀了我!”江宁王神色扭曲,眼中暴燃着愤怒的光火,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可装的,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认输,更不准备接受这样的失败—— 黑金云袍被他脱下掷出,化为遮天的黑云。 谢玄衣轻笑一声。 再是一剑。 王袍被剑气绞得粉碎。 漫天阴云被剑气荡开,谢玄衣看到江宁王转身想要逃跑的身影。 若是这家伙和谢嵊一样,就这么选择当场自杀…… 谢玄衣反而会觉得失望。 “砰!” 谢玄衣上前一步,抬脚踹在江宁王的后背,闷响声中,江宁王被踢得横飞出去。 发冠坠落。 王袍破碎。 这位昔日权势滔天的大褚王爷,此刻如野狗一般狼狈,任谁来看,都不会相信……谢志遂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谢玄衣冷漠地看着这一幕,眼中没有同情,没有悲悯。 十年前他逃入北郡时的模样…… 大概便是这样。 天道轮回,因果报应。 江宁王跌跌撞撞,在秘陵之中逃亡。 他逃入了一条狭窄山道,那是江宁王府来时方向,这条小道被两座万钧大山夹住,上方是无数阴云,没有一丁点光亮,谁也不知道山路尽头是什么……白泽秘陵在虚空大阵运转之后,已经彻底改变了一番方位。 谢志遂想要赌上一把。 他想要赌这条路通向“生”…… 谢玄衣则是不缓不慢,跟在后面,沉疴高悬,剑气缭绕。 他看着江宁王如野狗一般逃命。 每隔片刻。 沉疴便会激荡出一缕剑气。 不多时,这位江宁王身上便是伤痕累累,鲜血流淌,涂抹在山径之上,形成一条笔直颀长的血线。 换做其他人,此刻大概已经流血至死…… 但谢志遂的求生本能的确足够强大,谢玄衣不杀他,他便继续跌跌撞撞前进。 只可惜。 这条路比江宁王想象中要长。 他想要再撑一撑。 撑到尽头,或许就能看见光亮。 江宁王最终倒在了山道尽头,他不知中了多少剑,这些剑气并没有蕴含“灭之道境”,纯粹只是割开肌肤,放出血液……这正是他先前对江宁王府那些散修做的事情,谢志遂倒在温热的血泊之中。 他努力扬起头来,望向远方,两座高山夹逼形成的山径逐渐开阔,远方似乎有了光火。 意识模糊之际。 他艰难开口,吐出一个字:“救……” 光火渐大。 而且伴着由远至近的脚步声音。 江宁王咧了咧嘴。 他赌赢了,他成功抵达了这条山路的尽头,而且运气极好的遇到了搭救者。 “……” 浅淡的风声呼啸,那人缓缓蹲下身子。 江宁王的笑意忽然凝固。 他的眼神变得茫然起来。 因为大风吹起了一袭黑袍,黑袍的质地让他感到眼熟且不安……那人蹲下来之后,谢志遂努力地仰起头,最终成功在莲般的剑气光火之中看到了对方的面孔。 谢志遂怔怔看着眼前的“谢真”。 他回过头,望向身后。 一前一后。 两个谢真。 无论他怎么逃……最终的结局,似乎都只有这一个。 逃不脱,走不掉。 这……就是命? (本章完) 第509章 剑与剑 第509章 剑与剑 “嗤……” 寒风吹动剑气光火,冰冷的光焰将山道尽头笼罩。 蹲在地上的“谢真”静默凝视着匍匐前进的江宁王,那双幽黑双眸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仿佛一片冰冷的海。 下一刻。 他伸出手掌。 五根手指轻柔按在了江宁王的额首位置。 剑气迸发。 轰! 数十道纤细气流射出,在江宁王头颅之中交织,碰撞,最终冲出后脑,化为一朵紫灿莲! 江宁王的身躯彻底倒在山道泥泞中。 “咕噜噜。” 然而这颗被剑气冲烂的头颅,却如球一般滚动,最终滚到了谢玄衣的脚边,这大概是世上最痛苦的死法之一……剑气灌顶将神海瞬间撕裂,随后侵入面部,将五官搅得稀碎,此时这颗头颅就像是被邪修吸干脑髓的玩物,只剩残渣,即便让江宁王府最忠诚的仆人前来辨认,也认不出头颅主人的身份。 不过凶手身份倒是不难辨认。 这缕剑气蕴含着“灭”的气息,除此以外,大穗剑宫的莲剑气,正丝丝缕缕从破碎五官之中散发而出。 “……” 谢玄衣低头瞥了眼江宁王的破烂头颅,随后缓缓将目光上移。 山道尽头。 那袭蹲着的黑衣徐徐站起身子。 他看着谢玄衣,略带讥讽地开口问道:“不过是杀一个人,需要这么麻烦么?” 他看得出来。 江宁王身上有很多伤。 两人越过漫长黑暗,一逃一追,谢玄衣出了许多剑,才有了这等伤势,这些剑没有致命伤…… 这是他不能忍受的事情。 出剑就该杀人。 能够一剑了结的事情,何必浪费这么多功夫? “要分人。” 谢玄衣摇了摇头:“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该得到干净利落的死法,有些人……应该死得慢些,痛苦些。陆钰真难道没教过你这个道理么?” 黑衣怔了怔。 他微微歪斜头颅,皱眉开口:“你早就知道我了?” 此后便是漫长的静默。 寒风吹拂山岩,掀起阵阵清脆的鳞甲掠声,细小石屑簌簌坠落,那是两人道域剑气纠缠所致,虽然没人主动出剑,但杀意已经凝成实质,方圆百丈的空气被剑气压缩,几乎快要生成霜雪。谢玄衣端详着眼前这位黑衣,陆钰真“贴心”地为黑衣披上了与自己众生相一模一样的皮囊,但皮囊只是外在,有些人即便换了面孔,骨子里的气质依旧醒目,寒风凛冽而刺骨,天顶纠缠的每一缕剑气都来自大穗……站在山道阴翳黑暗之中,透过游掠的剑气光火,谢玄衣仿佛在照一面巨大的镜子。 在镜子尽头,他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其实他在山道中走到一半之时,便捕捉到了这缕突兀又熟悉的气息。 这就是他没有直接斩杀江宁王的原因。 江宁王想看看山道尽头是什么。 他也想。 现在……谢玄衣看到了。 “你是……我?” 谢玄衣轻叹一声,取出众生相,重新佩戴。此刻他看着山道尽头那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心中泛起了淡淡的荒唐。 在丙酉号看到的那副画面,让他以为对方是纸人术捏造出的虚假皮囊,可如今真正见到了才发现,眼前人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无论是眉眼神态,行事风格,还是剑意气息,怪不得任塚会上当,因为黑衣几乎就是另外一个“自己”。 “我是你。你也是我。” 黑衣看着地上那具无头尸体,面无表情:“十年过去,你的剑变慢了。”谢玄衣哑然一笑。 十年前的自己,如果知晓江宁王的背刺行为,不会浪费那么多口舌,只会冲上府邸,一剑杀之。 若有其他人阻拦。 那么便再是一剑。 这黑衣的行事风格,的确与十年前的自己如出一辙…… 所以他击杀江宁王,只出一剑。 先前击碎丙酉号大阵,也只出一剑。 “我一直不太明白。” 谢玄衣自嘲笑道:“为何从玉珠镇醒来之后……关于十年前的往事,我忘记了许多。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个记性很差的人。” “……” 黑衣挑眉不语。 “在栖霞山喝了醉仙酿后,我看到了一些画面,但仍然是支离破碎,残缺不全的。” 谢玄衣顿了顿,认真说道:“你生下来就是残缺,不会明白生来完好的人,变得残缺……这种滋味有多难受。” “???” 此言一出,黑衣眼角微微抽搐。 空气中弥漫的杀意陡然浓郁了三分。 “那时候我在想,会不会是当年坠入北海之后,发生了一些意外。” 谢玄衣缓缓说道:“陆钰真是唯一知晓北海之事的人……玉珠镇的那口棺是他安排的,如果有人能够对我动手脚,那么一定是他,也只有他。” 没有证据,这个猜想,便只能是猜想。 可如今证据出现了。 “我和陈镜玄不太一样。” 谢玄衣幽幽说道:“我做许多事,不讲道理,只凭感觉……但我的感觉向来极准。” 从一开始,他心湖之中便生不出对陆钰真的善意。 现在,水落石出。 虽然还不知道,陆钰真对自己动了什么手脚…… 但这第二尊“谢玄衣”的出现,便足以证明这纸人道主的叵测心思。 谁能想到,白泽秘陵有两个谢玄衣! 任凭纸人道的谢玄衣杀人放火,坏事做尽……世人只会把账算在他的头上! 轰! 话音未落,一道粗壮剑气便顺延山壁席卷而来。 大穗莲击碎漫天阴翳,莲瓣绽满整片阴暗天穹,黑衣主动出剑,这一道剑气比起先前攻打丙酉号要恢弘绚烂十数倍不止,这条逼仄相抵的大山山道被剑意填满,滚滚剑气如龙卷,瞬间碾碎江宁王的尸骸,顷刻之间便来到谢玄衣面前。 谢玄衣平静地看着这一幕剑气盛放的画面。 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人不算是初次交战。 谢玄衣其实见过“十年前”的自己。 那是在晋升洞天之时,所遇到的心魔。 说来讽刺,有许多人的心魔都是谢玄衣,谢玄衣自己……也不例外。 念头落定。 谢玄衣面无表情开始前掠,踏入莲剑气浪潮之中,生灭缠绕双臂,武道神胎金身浮现,抬臂一挥,便将面前密密麻麻的莲剑气尽数弹飞,十年过去,他比当年的自己更快,更准,更狠。 只一刹那谢玄衣便瞬移来到了黑衣身前,在后者不敢置信的目光之中按住其面孔。 轰! 山岩破碎! 纸人道谢玄衣被重重砸入山体之中! (本章完) 第510章 真与假 第510章 真与假 轰! 剑气对碰,刹那分出高低。 谢玄衣按住黑衣面颊,将其砸得重重嵌入山岩之中,而后继续发力,无数剑气流光在不断对撞中纠缠合一。这场战斗爆发得极其突兀,而且极其激烈,谢玄衣按住后者,在山体之中推行,犹如一道不可阻挡的洪流! 这黑衣的剑术,道境,几乎都与当年自己一样……但“赝品”就是“赝品”。 十年过去。 如今的谢玄衣,与当年相比,已有了巨大变化。 他的剑术起源于大穗剑宫。 两世修行之后,剑道修行开结果,更上一层楼。 已然有了新的参悟和理解。 道境…… 也不再只是“灭”。 “唔。” 被按入石壁中的黑衣,喉咙里迸发出低声怒吼。 就在先前他还讥讽正主十年过去,剑变慢了。 但…… 如今这一架,却是他处于下风! 纸人道谢玄衣的莲剑气蕴含着“灭之道境”,然而在神胎笼罩范围,就被更强大的道境震开! 双道境合一。 自然要比单一道境更加强大! 就这么推行数百丈。 纸人道谢玄衣艰难屏息,神海剧烈震颤,在巨大压力面前,他终于找到一线机会拔剑。 这一剑狠狠刺向谢玄衣面门眉心! “嘶啦!” 这道剑气,不再只是蕴含灭之道境。 谢玄衣微微皱眉,他心湖掠过危意,紧接着便看到一道雪白光华,闪逝而过—— 这是陆钰真的“白纸道”! 谢玄衣骤然止步,神胎伸出手掌,攥住剑光,下一刻就被雪白剑气刺穿,无数纸雪从伤口位置翻涌而出,继而将整片山岩廊道填满,纷纷扬扬的大雪喷薄如洪流,谢玄衣被迫停下攻势,向后退了数步。 纠缠在一起的二人倒退分开。 一位正主,一位赝品。 俱是穿着黑衫。 几乎分不出彼此差别。 或许用“谢假”称呼此刻的纸人道谢玄衣更加合适……谢假此刻呼吸有些紊乱,艰难调整气息之后,他终于站稳身形,长剑杵地,剑身不断震颤。 他神色很是难看。 那张万年古井无波的面颊,显得有些苍白。 “你想杀我?” 谢假声音沙哑,回想着刚刚交手所感受到的杀意。 如果不是自己藏有后手。 那么……自己很可能已经遭重了! “你说呢?” 谢玄衣面无表情讥讽了一句。 话音刚落。 他便再度抬步踏出。 先前一剑一剑慢刀割肉,是为了让江宁王感到绝望…… 如今他没了那份闲情逸致。 这家伙,留不得! 一步踏出。 谢玄衣踏过漫天白色纸雪,直接来到了谢假身前,准确来说……是来到了谢假头顶。剑气对决毫无意义,两人同是“灭之道境”,即便剑气打到大道崩坏,也分不出真正意义的高低胜负。这家伙既然是陆钰真拟造的十年前自己,那么最大弱点便是近身厮杀!轰! 武道神胎巍峨浮现,重重一脚踩下! 谢假连忙出手,只不过灭之剑气被谢玄衣的灭之剑气拼去,他只能再度那把蕴含“白纸道”的剑气祭出! 无数纸雪翻涌而出,化为一面华盖。 武道神胎一脚踩下! 流云华盖瞬间崩塌—— 谢假持剑狼狈后退,声音尖锐:“你疯了?!” 谢玄衣不语,只是继续出拳。 轰!轰!轰! 接连的爆鸣声响起,两人头顶有数百上千道“灭之剑气”不断对攻,灭之道境这种足以纵横阴神境的大杀器,在这场战斗中“毫无用武之地”,而抛开剑气对决,便是谢玄衣单方面的碾压!武道神胎明显要大于蕴含“白纸道意”的那把飞剑! “你见了我,难道就没有其他想说的?” 谢假额头渗出冷汗。 他向来不喜多言,可对方根本就是一个疯子! 再这么打下去,自己可能会被活生生打死在这里—— 最重要的是。 他没想到,在谢玄衣面前,自己竟然完全占不到优势! 此次踏入地渊之前,道主曾叮嘱自己,若是遇到正主,千万不要发生冲突,只需要逃,只需要躲……这句叮嘱他当然放在了心上,只是谁能想到,不过是打了一个照面,事情便会演变至此! “……” 场面稍稍凝滞了一息。 “有。” 谢玄衣平静道:“但我决定打死你……然后慢慢‘搜魂’。” 他有太多想知道的东西了。 谢假到底是怎么被捏造出来的? 十年前发生了什么? 今夜又发生了什么? 自己丢失的那份记忆,是不是就在谢假神海之中? 谢玄衣很清楚,自己想要探求的这些答案,谢假根本就不会给出解答……即便真开口了,也不值得相信。因为这是陆钰真亲手栽培出的棋子,它存在的意义,就是引导这场地渊棋局的走向……或许此时此刻的见面,也是陆钰真安排的一环?白泽秘陵会不断要变换方位,既然两人一同踏入地渊,那么迟早要碰面。 念及至此。 谢玄衣继续出拳! 轰! 无数纸雪被神胎一拳冲碎。 这一拳,打在谢假胸口,将其打得抛飞出去! 谢假闷哼一声,不受控制的喷出一口鲜血,重重落在地上,他杵着长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看着面前那尊巍峨庄严的金灿神胎。 谢假咧嘴笑了笑,声音沙哑说道:“看来你是铁了心要杀我……” 谢玄衣面无表情。 他默默捏了一枚拳印,准备再度打出。 “你可以杀我。” 谢假自嘲说道:“但你应该清楚……白纸化身即便死了,本尊也不会受到影响。” “……” 谢玄衣皱了皱眉。 “今日这一战,你能取胜,不过侥幸,这尊白纸化身,发挥不出我的真实实力……” 谢假伸出手掌,以掌背擦去唇角鲜血。 他冷冷说道:“你若想杀我,尽管动手,我无话可说。” “只是……” 短暂停顿了一下之后,谢假幽幽地问:“你若是在此杀了我……谁还会相信你是清白的?” “……” 谢玄衣眯眼看着眼前黑衣,若有所思。 便在此时。 两人天顶忽然响起轰鸣。 伴随着轰鸣声起,坐落于山道起始点的那座秘殿开始震颤,四面八方的虚空都开始震颤。 白泽秘陵的虚空大阵再度开启了! (本章完) 第511章 尸山血海 第511章 尸山血海 虚空大阵轰鸣! 这一次不再是四方易位……一股无形吸力从天顶涌来。 谢玄衣屏住呼吸。 “轰隆隆!” 他踏步递出一拳,但出拳刹那天地翻覆,整座白泽秘陵开始颠倒,纸人道黑衣横剑硬抗,闷哼一声,被砸得喷血倒飞而出,整个人犹如一枚断线风筝。 如果没有这座忽然开启的虚空大阵。 那么这一拳之后。 便是接连不断的千百拳…… 此刻谢玄衣双脚踩住地面,不得以施展千斤坠,这才堪堪稳住身形,避免自身飞上天顶。 而作为避战一方。 纸人道黑衣退出数十丈后,这才暴露意图,他没有泄力,而是就此借着劲气,踩踏两边山岩纵身向上,而后挥剑指天,直接以剑气撕裂虚空!抬起双臂,抱住面颊,硬生生撞入“虚空洪流”之中! 肉身横渡虚空…… 这是通常阳神境才会施展的神通,极少数肉身大成的阴神绝巅也可以完成这壮举。 可即便是如今的谢玄衣,也不敢轻易尝试。 若是实力不够,这恐怖的虚空罡气,会直接将肉身撕裂。 “疯了?!” 谢玄衣神色阴沉地看着这一幕。 他本想继续追杀,但看到纸人道黑衣主动撞入虚空洪流中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家伙根本不要命了。 以黑衣的肉身体魄,撞入虚空洪流,大概率也是找死。 虚空震颤的轰鸣声还在继续。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他驾驭剑光,掠入秘殿……伴随着天地颠倒的气机,这秘殿再次脱离地面。 谢玄衣收起【沉疴】,敛去气息,随手拔起一把长剑插入地面,以此稳住身形。 他看着秘殿翻涌的血气,忍不住皱了皱眉。 好一场惨战。 阴山与江宁王府血拼,双方都遭遇了重创。 整座大殿,被血雾弥漫,这副画面,用尸山血海来形容也不为过。 “阴山,天傀宗,合欢宗……” 谢玄衣轻声开口。 三大邪宗,派遣首徒踏入秘陵。 阴山实力大伤。 其他两大宗,暂且不知是何情况。 他盘膝坐下,望着远方。 自己身处的这座秘殿,在大阵干预之下,似乎化为了一艘大船,或者说一片木筏,就这么裹挟着轰鸣声音在虚空之中航行。这一次的大阵变换时间极长,数十息过去,谢玄衣也没捕捉到“生人”的气息,虚空交错缝隙,他倒是感受到了浓郁的血气,这是新鲜的人血,大褚和邪宗的修士已经发生了碰撞。江宁与阴山一战取得了优势,可其他圣地未必有这么强的实力。 “纸人道的黑衣……就算不死,也要重伤。”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心湖恢复平静。 他静静思索起来。 陆钰真向来不做无用功。 此次纸人道布局甚大,他派遣这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黑衣与阴山弟子一同踏入秘陵,定有原因。 栽赃陷害,大概只是其一。 心湖陷入极静。 谢玄衣抬头看着这陷入阴翳中的巨大秘殿,上方的“太阳”被他以剑气剜了下来,他取出骨甲,默默看着上面的妖文,先前与白鹤真人一同前行,他不好细致盘查这意外搜刮之物。此刻神念仔细扫过,这妖文颇为熟悉,在莲峰道藏妖族篇中,似乎有类似的字句。 紧接着他又取出金刚果。 这是任塚丢出的宝物。 “这宝物,价值不菲。” “但以白泽大圣的地位来说……这宝贝放入秘陵陪葬,又显得廉价了。” 谢玄衣轻轻啃了一口。 金刚果的道则气息,瞬间在唇齿之间绽放。他接连与白鹤真人,江宁王,纸人道黑衣大战,虽然都取得了优势,但肌骨难免受损,此刻一道道金灿气息在虚空之中缭绕,谢玄衣能够感到自己的“生之道境”正在补全。 这金刚果,与生之道境极其般配。 他一边咀嚼,一边沉思。 “这座大殿,倒塌的穹柱,以及主殿壁面,都雕刻着怒睛红狮。” “莲峰道藏中记载,白泽大圣麾下有四位弟子……” “其中一位,便是妖国大尊‘红鬃’。本尊就是怒睛红鬃狮。” 谢玄衣在大殿之中走动。 倒塌穹柱之下,鲜血干涸,看来阴山在这秘殿之中,先前便爆发了一场惨战。 只不过白鹤真人手段相当了得。 这些镇守大殿的披甲傀儡被【万魂阵】以碾压之势击倒……谢玄衣蹲下身子查看,这些披甲傀儡有着接近阴神境的体魄! 一共十二尊! 若是换一位不擅长群攻的高阶阴神尊者遇上,恐怕还要落得一番狼狈境地。 “如果说……一座秘殿,对应白泽大圣麾下的一位弟子……” “那么这秘陵之中,至少有四座秘殿。” 谢玄衣喃喃自语。 这应该是秘陵的最外层。 如果猜想属实,那么剩下三座秘殿,有一座已经可以确认。 叶祖,周,姜家。 上次虚空大阵变换之时,他曾与这些人碰见过。 除此之外,还剩两座秘殿。 “这白泽秘陵的‘虚空’大阵,不是随意变化。” 谢玄衣再次观察,基本确认了一件规律:“上次虚空更迭,我碰上了叶祖……这一次秘殿只是航行,没有碰面。” “嗤嗤嗤——” 空气之中,响起淡淡的灼烧之声。 谢玄衣眯起双眼。 他看着自己身下的那些血迹,在虚空航行之中如烟雾一般蒸发,升腾。 这白泽秘陵,仿佛一座地狱。 踏入秘陵的那一刻。 所有修行者都要被汲取元气。 而如今……这秘陵更是在汲取修士的鲜血。 秘殿掠行过程中。 血腥气逐渐变淡,倒不是挥发了,而是化为了长长的红线。谢玄衣回头望去,这猩红长线在虚空洪流之中摇曳,如一根细绳。 他心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猜想。 “嘶啦!” 下一刻。 谢玄衣双指并拢,射出剑气,强行在肌肤之中撕开一道裂口。 血气弥漫。 这滚烫翻涌的金灿气血,在空中溢散而出,转瞬之间便被巨大吸力拽去,化为丝丝缕缕的纤维,交融在那纤细摇曳的“红绳”之中。 “这秘陵……真在‘饮血’。” 谢玄衣印证了猜想。 这秘殿的虚空大阵开启,恐怕不是随机的! 上次大阵,很可能是四座秘殿,同时取走了宝物。而这一次。 则是白泽秘陵的最外围……已经死了足够的人。 仔细想想。 白泽大圣留下的秘陵,所发生的一切,一直都符合着某种“规律”。地渊开启,填补元气,踏入秘陵,便需要填补鲜血……这座秘陵看上去诡异阴森,但以白泽大圣的手段,若真是要杀死所有入陵者,何必在四座秘殿摆放宝物? …… …… “这是‘青霄洗心露’,你们吞服一滴,炼化之后,可以恢复神魂伤势。” “这是‘凰血红莲心’……” 秦百煌蹲在地上,从乾坤袋中取出宝贝,一一递出。 他们所处的这座秘殿,此刻正在虚空之中航行。 外面雷声轰鸣。 大殿内却是一片惨象。 先前与天傀宗的那场厮杀,极其凄惨,瘟道人与秦千炼离去之后,便没有再回来……钱三对抗弹琴女子,因为先前悬锥山已被披甲傀儡重创,所以只能勉强保持守势。那弹琴女子的功法极其诡异,隔空抚琴,整座大殿都被琴声笼罩,无数修行者纷纷入魔,彼此厮杀。 好在这一架并没有持续太久。 第一次大阵变幻发动,硬生生将那弹琴女子与众人隔断。 天傀宗踏入秘殿的弟子,被虚空大阵斩断退路……没了那诡异琴声的干扰,钱三,宝呈尊者,以及悬锥山其他供奉,顿时占据上风,那些入魔的悬锥山修士也恢复了理智,这场惨战得以终结。 “四十三人。” 秦百煌在秘殿之中走了一圈,回到钱三身前,神色有些黯淡。 悬锥山踏入南疆之时。 有好几百修士! 如今…… 只剩长生斋和北郡世家弟子,以及极少数的散修精锐。 接近九成的修士。 都死在了这里。 惨战结束,一番调息,这虚空大阵的第二次变幻便开始了……秘殿脱离陆地,如竹筏一般悬空横渡,众人只能待在秘殿之中,静静等待着“航行”的终点。这一战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守住了秘殿中的宝物,一共十二件宝物,那弹琴女子只来得及抢走五件。 悬锥山这边守下了七件。 秦千炼拿走两件。 钱三和宝呈尊者炼化一件……剩下三件,有两件可以疗伤。秦百煌所以便直接将其用了,这些顶级宝物,至少可以让悬锥山的幸存者恢复一些实力。 这还只是秘陵第一层。 踏入第二层,又该是怎样景象? 整座大殿,此刻都被血气笼罩。 阴云摇曳,一片凄惨。 秦百煌看着这一幕画面,神色复杂,心中忽然生出了后悔之念。 某种意义上来说,悬锥山本该离开这场纷争……如果不是自己非要进行这场“意气之争”,这些人是不是就可以避开这场灾劫? 这里面的绝大部分修士,都不该踏入南疆。 他们不在仁寿宫的名单之中。 是因为自己…… 因为自己,他们才来到这里。 因为自己,他们才丧了命。 “……别想太多。” 看到秦百煌的神色,钱三忍不住伸出手,拍了拍这位炼器司首座的肩头。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钱三低声道:“修行者这一生,不就是为了这些东西而活么?踏入白泽秘陵,不是你的错……与其因为这些人的死而自责,愧疚,不如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秦百煌深吸一口气。 他咬破嘴唇,让一缕血腥味涌入喉咙。 神海恢复了短暂的清明。 “秦首座……” 便在此时,长生斋小道士苏洪抱着拂尘,神色苍白地走过来了。 小道士手中死死攥着长生斋的通讯令牌,声音颤抖:“师叔还没有讯息传来……他该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 “放心吧……” 秦百煌摇了摇头,轻轻开口:“瘟真人不是他对手。” 秦千炼与瘟道人的对决。 他并不担心。 秦家乃是武道气运世家,说来讽刺,如今仅存的两枚“硕果”都对武道修行不感兴趣……但这大褚第一世家的血脉却是极其高贵的,虽然无法与皇血相比,但却也存在着某种不同寻常的灵魂链接,或者说感应关系。 在幼年之时,秦千炼尚未开始修行,独自玩耍之时,曾坠入湖中。 那时年长几岁的秦百煌,隔着数百丈,心生感应,跳入湖里,将其捞了出来。 这种心湖感应…… 无关空间,距离。 不久前秦万炀死在“北狩”之中,秦百煌便有感应。 那一夜他胸口隐隐作痛,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 可如今,这心湖却异常平静。 这足以说明,秦千炼无恙,哪怕不敌瘟真人,至少不会真有生命危险。 “首座大人,这秘殿要航行到何处?” 小道士再次紧张开口。 这是个好问题。 “这秘陵……似乎是在以‘血’作引。” 秦百煌看着秘殿后摇曳拖出的血线,轻声呢喃:“如果我没有猜错,这秘陵最外围的宝贝已经被搜刮完了,大阵启动,便是在提醒入陵者是时候踏入下一层了。” “所以,咱们接下来会碰到其他秘殿?” 此言一出。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上次虚空震颤之时。 悬锥山所处的秘殿,并没有任何遭逢。 “大家抓紧时间,炼化药物……” 秦百煌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接下来碰面,我们很有可能碰到实力强大的邪宗。” 除却瘟道人带领的天傀宗……还有合欢宗,阴山! 全都是难啃的骨头! 话音刚落,秘殿震颤忽然缓缓停歇,这雷鸣渐停,四周阴翳也散去了些许。 “停下了?” 秦百煌皱了皱眉。 秘殿刚刚落地,便有浓郁的血腥气涌入这里。 悬锥山修士们纷纷提剑,想要以剑气光火照亮远处……只见数百丈外,也缓缓驶来一座四方秘殿,穹顶高悬,立柱崩塌,那浓郁的血气便来自于远方大殿。 这是经历了何等惨烈的战斗? 远远看去。 那秘殿尸山血海,躺着数百近千的尸骸,大殿入口,还横插着一根断裂的魂幡。 风声吹动大幡猎猎作响。 仔细望去……便会发现,尸山血海之前,孤独盘坐着一道孤零零的黑衫身影。 秘殿中所有人都死了。 唯有他还活着。 (本章完) 第512章 第二条路 第512章 第二条路 白泽秘陵,某片被阴霾笼罩的虚无之地。 一杆魂幡插入大地,无数幽魂翻飞,万魂阵此刻只凝结覆盖了方圆二十丈。阴神二十境的白鹤真人盘膝静坐在魂幡之下,漫天幽魂围绕起舞,与他一同踏入秘陵的数十位阴山弟子,被尽数炼化。这些人吃下“九转朱砂丹”,所增涨的魂力,也化为养料,尽数掠入他的心湖之中。 任塚怀中,抱着一颗巨大头颅。 正是被崇龛大真人残念打成重伤的仲沙。 这位拥有神胎体魄的武夫邪修,此刻奄奄一息,好在肉身足够强悍,这才撑住了最后一口气。 此刻。 从秘殿中攫取的那些天材地宝,被任塚一股脑甩了出来。 “师弟……不要怕……” 白鹤真人抚摸着怀中头颅,声音沙哑道:“吃了这些药,你就会好起来的……” 便在此时。 天顶忽然响起一道轰鸣。 任塚神色骤变,他猛地抬头,眼神变得狠厉起来…… 只见万魂阵上空,虚空被撕裂,一道黑衫身影裹挟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就这么坠落下来! “谢真!” 任塚骤然站起身子,眼中杀意沸腾! 他一步踏出,瞬间来到那坠落身影之前,抬手就是一掌! 砰! 那袭坠落黑衫在半空中艰难出剑,与白鹤真人强行对碰一记。 没有丝毫意外。 黑衫被打得抛飞出去,重重撞在一面石壁之上! “……蠢货!” 一道痛苦的嘶哑喊声,在万魂阵中响起。 黑衫脸色煞白,背靠山壁,愤怒喝喊道:“我若是谢真……怎会来万魂阵中杀你?” “……” 任塚立在原地,面无表情,只是冷冷注视着眼前黑衫。 这一掌拍出。 他便立刻知道……眼前人并非谢真了。 其实从虚空破裂,黑衫坠落的那一刻起,任塚便隐隐约约猜到了对方身份。 只不过先前他在谢真手上吃了一个大亏,此刻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与其错信,不如误伤。 更何况他本就讨厌“黑袍”,无论是谢真,还是纸人道赝品,任塚都发自内心地感到厌恶。 “谁让你不早说。” 任塚幽幽开口:“你怎么伤成这样?又怎会知晓我的位置?” 纸人道黑衣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子。 但横渡虚空……对肉身体魄消耗太大…… 他尝试了一下。 最终还是靠坐在山壁之前。 “是……谢真……” 黑衣面色苍白,咬牙开口:“我遇到他了。” “哦?” 任塚皱眉开口:“江宁王呢?” “……死了。” 黑衣低眉笑了笑,语气满是戏谑:“这家伙死之前,像是一条狗……” 江宁王虽是自己杀的。 但从山道尽头爬出来的时候,这家伙已是奄奄一息。 谢真刻意留了他一命,让他饱尝绝望而死。 堂堂大褚阴神绝巅,最终沦落至此,着实有那么几分可笑。 不过更可笑的……似乎是自己。 如今自己这般模样,比起江宁王谢志遂也好不到哪去。 “江宁王不是谢真对手?” 听到这消息,任塚心头一凛,他离开秘殿之时,谢真只是展露了生灭双道境的实力,彼时他和江宁王正打至火热,双方都有力竭之兆。谢真的双道境固然吓人,但脱离险境之后任塚盘膝休养,回顾这一战,并未觉得谢真实力有多强大,只当是自己被“偷袭”,再加上时机不好,所以才会落入下风。 按理来说。 自己离开之后。 江宁王府会以碾压之势,将谢真击杀才对! 江宁王是阴神十九境! 除此之外,在他麾下还有两位阴神五境的绝对忠仆,只要一道命令,便可心甘情愿自爆! “这家伙比你想象中要强……” 黑衣坐在山壁上,低眉笑了笑,声音嘶哑道:“江宁王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如若你没有逃,大概率也会死在那里。” “这家伙真有这么厉害?” 任塚挑了挑眉,心底大为震惊,他不敢相信这份情报。 谢真这才修行多久? 自己可是阴神圆满! 他略有狐疑地审视着面前黑衣,不用多言,这伤势……也是被谢真打出来的。 “有些东西,你后面就会明白。” 黑衣沉闷咳嗽了两声,笑着说道:“谢真的确厉害……但道主早就留好了反制手段……” 说罢。 他抬起手掌,掌心掠起淡淡的风雷之声。 “这是?” 任塚神色阴晴不定。 “这是你的‘气’。” 黑衣幽幽说道:“所有人身上都有‘气’,在踏入秘陵之时,白泽大圣的那座门便窃走了入陵者的一缕‘气’。你可以将其理解成一盏‘魂灯’,只要没有死,那么这缕‘气’便算是燃着。纸人道有‘窥气’之术,正是因为取走了你的‘气’,所以我才能来到这里。” 主动撞入虚空,看似是找死。 但实际上…… 这缕气,便是黑衣给自己留的“生路”。 “这是什么邪术?” 白鹤真人面容阴沉,他从未听说过这种术法。 自己的“气”就这么无声无息被取走了……他好歹是阴神圆满,怎会毫无知觉? “放心。这缕气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黑衣声音虚弱:“即便我现在把气掐灭,你也不会受到丝毫损伤。就好像把魂灯踩碎,本尊不会有恙……这是单向的一种联络术法。” “你刚刚说,这秘陵窃走了所有人的‘气’?” 任塚神色凝重起来。 “不错……不愧是阴山首徒……” 黑衣笑了笑:“所有入陵者,都会留下一缕气。哪怕死了,这缕气也不会消散。” 任塚冷冷道:“什么意思?” “你难道没看出来吗……” 黑衣仰头看着天顶,轻声说道:“这座秘陵饿了很久,需要食物。大褚宝船是它的食物,你,我,第一批踏入秘陵的修士,也是它的食物。只不过它遵守白泽大圣制定的规则,从不主动进食,所以大褚宝船坠落地渊,秘陵吞下了宝船的元气。阴山与江宁王府血拼,秘陵吃掉了死者的魂魄。” “你的意思是……这秘陵,其实是一杆巨大的魂幡?我们所有入陵者都要被炼化?” 任塚神色变得难看起来。 “这个比喻有些意思。但差不多就是这样。” 黑衣吐出一口浊气,面无表情道:“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为什么这秘陵有这么多宝物,你师父却无动于衷,偏偏派你入内……三大宗的那些老鬼,一个比一个惜命,他们怎会在不明局势的情况下,就此沦为食物呢?” “该死!” 任塚眼中浮现怒意,他上前一步,攥住黑衣的衣领,暴怒低喝道:“你既然知道秘陵在吃人,为什么不早说?你自己难道就不想活?”“看起来……” 黑衣神色平静,凝视着白鹤真人的双眸,轻声悲悯地笑道:“你很怕死啊……” 任塚怒火不减。 “这世界是公平的。” 黑衣轻轻道:“先入陵者,可能会先死。但也可能会得到莫大的机缘,难道不是么?” 不知为何,当任塚与黑衣双眼对视之后…… 他心湖忽然就冷静下来。 这秘陵在吃人不假,可秘殿之中也有实实在在的大机缘。 他如今怀中有十二件宝物! 抛去给师弟仲沙治病的神物,抛去“金刚果”,他自己还有四五件顶级宝贝。 这些宝物,一旦炼化,便足以让他实力更上一层楼! 在阴神境。 他已是修无可修。 这些顶级宝贝,还不是任塚真正所求的机缘。 三大宗邪修之所以不惜代价,踏入秘陵,为的就是寻找那块可以晋升“阳神”的完整道碑! 正是因为白鬼赤仙青枭惜命,不敢率先踏入秘陵,这份机缘,才有了旁落外人的机会。 若是让他任塚得到了道碑……那么此后阴山的宗主,便只有他一人! 从此以后,这三位“伪圣”,便要成为他的座下弟子! 念及至此。 任塚心湖平定下来。 “纸人术……” 他盯着眼前黑衣,缓缓开口道:“你之所以不怕死,是因为你根本就不会死。陆钰真给你这尊躯壳施加了‘纸人术’,你的本尊应该藏在纯白山里吧?” “不错,不愧是白鹤真人。” 黑衣直接坦然承认,他淡淡地道:“其实你倒也不必如此愤怒,虽然我不怕死,但并不代表我想寻死,不然我也没必要承受‘横渡虚空’的痛苦,来到你的身边……” “……?” 任塚皱了皱眉,有些不解。 “刚刚第二次虚空大阵开启了。” 黑衣仰首看着虚无天顶,轻声说道:“你应该感受到了吧?” “嗯。” 任塚心有余悸地嗯了一声。 与江宁王大战后,他带着阴山残众逃离秘殿之后。没过多久,虚空便爆发轰鸣,他心中庆幸自己离开及时……否则再次遇到叶祖,恐怕就要当场陨落了。 “道主告诉我,这第二次大阵开启,便意味着……四座秘殿会被送入秘陵第二层。” 黑衣顿了顿,道:“这四座秘殿,你可以理解成乃是所有入陵者的‘通行载具’,想要踏入下一层秘陵,便只能乘坐秘殿进行摆渡。” “什么?!” 任塚面色微微一变。 如此说来……他主动逃出秘殿,反而是一种错误选择? “其实你运气真的挺好。” 黑衣轻叹一声,话音带着些许感慨:“有些时候,后退是为了更好的前进。若是你搭乘秘殿,去往第二层,我或许便无处可逃了……” “你……什么意思?”任塚道。 “每隔一段时辰,秘殿便会自行返回。” 黑衣平静道:“这只是秘陵第一层和第二层的摆渡工具罢了,虽然这次没有赶上,但再等一会,你还有机会追赶。” 任塚敏锐捕捉到了黑衣语句中的古怪之处。 “你准备离开这里?” “……嗯。” 黑衣很坦诚:“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使命……现在我要离开了。不妨告诉你,纸人道随三大宗入陵的三位尊者,都不会踏入第二层秘陵。一旦虚空大阵第二次启动,我们便会原路返回。” “你的使命?” 任塚心头一惊。 “这座秘陵从未开启过。三大宗的那些老家伙惜命,又不愿放弃机缘。” 黑衣笑了笑:“若真有晋升阳神的碑文,你以为白鬼真会心甘情愿让给你?南疆大山之中,哪里有真正意义的师徒?” “……” 此言一出,任塚无言以对。 “地渊入口处,三大宗的那几位老家伙们,正在等着我们。” 黑衣幽幽说道:“道主托付给我们的使命,就是将秘陵第一层‘地图’通过神魂之力,绘制出来,如此一来,三大宗的那几位便可以放心踏足。这第一层秘陵里的宝物,大多是些珍稀药材,炼器宝具。晋升阳神的碑文,大概是要放在后面的。” 听到这,任塚心中一沉。 他早就知道,那些老鬼,不会如此好心…… 果然! 即便是自己这位“首徒”,也不过是他们的棋子! 第一批入陵者,只有一个作用,那便是为白泽秘陵提供养料。 等到第二层开启。 他们便可坐享其成,拿着第一层地图,以通天修为踏入秘陵,随意攫取造化! 念及至此,任塚心中已经生出了杀念。 放黑衣离去,那还了得? “不要想着杀我,毫无意义。” 黑衣仿佛看破了任塚的念头。 他虚弱地笑道:“你杀了我,我的本尊仍在纯白山,秘陵图纸是以神念绘制的,分身死了,本尊也可绘制图纸,此举一出,白鬼便会知道你已叛出阴山……该入陵的照旧会入陵,一切都不会改变,只不过那个时候,你注定要死。” “……” 任塚神色阴沉到了极点。 “现在。你有两条路。” 黑衣伸出两根手指:“你可以跟我一同离开秘陵,在白泽境门之前,将宝物尽数上交。白鬼念在你的孝顺情分之上,不会有丝毫责罚……你仍是阴山首徒,接下来大可以再度回陵。只不过再得到造化,便与你无关了。” 听到这,任塚忍不住自嘲一笑。 这些宝物…… 即便白鬼将其尽数赏赐给自己……那又如何? 这是自己拼命所得!这一切都是自己应得的! 若是无法得到碑文。 那么自己入陵又有何意义? “不好意思,我会选择第二条路。” 任塚面无表情说道:“我已经赌上了性命,便只有这么一条路可以走。” 这二条路,无需黑衣点明。 冲! 白鬼这行人尚未入陵,那么自己便掌握着主动。 一步先。 步步先。 唯有拿到道碑碑文……他才对得起自己的赌注! “你确定么?” 黑衣看着任塚,轻笑着说道:“如今秘陵第二层,恐怕聚着一大批不得了的狠人……你若是前去,很可能会就此殒命啊……” “……呵。” 任塚只是冷笑一声,此刻不必多言,也无需解释。 “若你真的下定了决心。” 黑衣幽幽道:“或许……我可以帮你。” (本章完) 第513章 四座秘殿 第513章 四座秘殿 轰鸣声渐渐停歇。 黑暗阴翳之中,浓郁血气化散开来。 “……” 秦百煌站起身子,神情凝重,在他身后北郡世家子弟,以及幸存散修,纷纷向着血气方向投去目光。 尸山血海,大幡飘摇。 一袭黑衫,独坐于血海之上。 秘殿落定。 那黑衫缓缓睁开双眼,一双眸如渊似海,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与杀意。 “这是……” “是谢真!是谢真!!” 雾气化散之后,有人认出了坐于尸山血海之上的那道身影。 一时之间。 悬锥山秘殿大乱。 只见散发着血气的那座秘殿,四方尽是尸骸,阴山邪修的魂幡破碎林立,除此以外还有不少江宁王府修士的残甲断肢……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极其惨烈的大战。这些血气都是新鲜的,这座秘殿行驶在虚空之中,散发的血气,是其他秘殿的数倍。 悬锥山虽然也经历了大战。 但与这秘殿相比…… 血腥味却是要“清淡”太多。 “勿乱,听我号令!结阵!!” 秦百煌深吸一口气,低喝下令。 与天傀宗一战之后,悬锥山死伤惨重,但凝结力却是更强。炼器司诸弟子坐落在秘殿四方,快速结阵,幸存者们平定心念,聚拢在一起,大阵在数息之间便完成了落定,一道青灿壁垒拔地而起,众人为数不多的元气铸成这面透明城墙,从虚空中渗来的血风和寒意被驱散了许多。 “首座大人,就这么结阵防御?” 一位散修来到秦百煌身旁,诚恳进谏说道:“这样恐怕不太好吧?” 秦百煌幽幽道:“有何不好?” 那人咬牙说道:“谢真刚刚偷袭了叶祖,而且他师门便有先例,十年前便背叛了一次大褚,如今相逢,恐是一场腥风血雨,我们不如先下手为强……” “闭嘴。” 秦百煌冷冷呵斥:“真相如何,尚未水落石出,岂是你能胡乱涂抹的?” “我……”那散修满脸委屈。 “今日南疆乱变,皆由纸人道掀起。” 秦百煌声音低沉,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陆钰真早就料到了南下之变,提前布局,将武宗主拖入绝境……纸人道最善冒名顶替之术,你怎敢确定,先前关于谢真的那番罪言,不是纸人道刻意散播?” 散修有些怔住了。 他本想说…… 难道叶祖也会看错? 只是秦百煌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此事休议。” 秦百煌面无表情地瞥了眼这进谏散修,后者立刻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没我命令,谁也不许擅动!” 悬锥山众人所结落的这座大阵,在虚空阴翳中散发出淡淡的青幽光芒,自然吸引了对面那座秘殿的注意。 然而站在尸山血海中的黑衫年轻剑修,只是轻描淡写地投来一道目光,随后便挪开头颅,望向黑暗更深处。 关于悬锥山那座秘殿的交谈,言论。 谢玄衣的神念垂落之下。 一字一句,尽皆听得清清楚楚。 秦百煌在维护自己,这位秦首座的确在悬锥山中有独一无二的威信和地位,但堵得住众人之口,却堵不住悠悠之心。秘殿中仍然有不少修士对自己抱着敌意,对于这种情况,谢玄衣根本没想过解释。 不仅是因为他无所谓,不在乎。 更因为他知道…… 此时此刻,解释也是徒劳。 离国太子将自己带出圆龟山,只为将自己“抹黑”。 太子成功了。 因为抹黑自己的人…… 是叶祖。 百谷的老谷主,也是大褚阳神中资历最老的那一位。 谢真这个名字,这一年风头极盛,但与叶祖相比,还是差了许多。 谢玄衣很清楚,自己此刻站出来辩驳,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行为。关于白纸结界的那场刺杀,本来就是纸人道凭空捏造的“虚假消息”,若是当着众人自证清白,便会越证越脏…… “轰隆隆!” 虚空再次响起雷鸣。 不远处,还有两座秘殿正在驶来。 正如谢玄衣所料,对应白泽大圣座下的弟子数量,这秘陵最外层一共布置了四座秘殿! 此刻四座秘殿在大阵运转之下,尽数向一处靠拢,谢玄衣面前,那悬于秘陵第二层的漆黑虚空,开始迸发出一道道绚烂青雷—— 原来这秘殿是木筏,亦是钥匙。 虚空中的雷光蔓延,隐隐约约勾勒出一扇巨大门户,想来这便是第二层的秘陵入口。 只有等到四座秘殿尽数靠岸,这虚空大门才会开启。 谢玄衣默默收敛气息,秘殿横渡虚空的这段时间,他已将“金刚果”尽数汲取,生之道境的参悟程度也因此更加精进……他眯眼看着那两座掠来的秘殿,已经做好了驭剑冲入第二层的准备。 谢玄衣很清楚。 这两座秘殿之中,必有一座,载着叶祖! 叶祖在白纸结界一战中受了重伤……目前可能还处于恢复状态,可那座秘殿仍有周护法。 周乃是此次大褚荡魔的阴神境第一人! 当年谢玄衣与之交手过许多次。 他很清楚,周武道天赋之高,成就阳神,不过是时间问题。 自己目前虽然恢复了当年一部分修为,但最好还是避开周这种顶级武夫的锋芒…… 果然! 虚空远端很快便驶来一座满裹杀意的四方秘殿,远远看去,便让人心生畏惧。 一袭白衣,立在秘殿尽头,垂拢袖口,散发出谁与争锋的气魄。 周面无表情,长发随风飘摇。那身雪白衣衫,袖口染着斑斑血迹,在他脚下,踩着好几尊阴神境邪修尸骸。 看样子。 在虚空大阵运转的安排之下,周所在的秘殿,也遭遇了三大宗邪修的袭击……只不过在其绝对实力之下,这些邪修被尽数镇压,整座秘殿甚至没有一人伤亡!姜家,百谷,武宗,尽数保存着最巅峰的实力! 神念流转,隔着数百丈再次碰面,周的神念瞬间便锁定了谢玄衣所在的秘殿,一股极其磅礴的战意,在谢玄衣头顶凝聚,只不过相距太远,这股战意所能起到的作用无非就是威慑。 谢玄衣挥了挥衣袖,灭之道境凝结的剑意便将周神念尽数拂去。 比起周。 他更在意叶祖的状态。 这一次。 他再望向叶祖,那被众人包围的老人,依旧准确无误地在第一时间睁眸,与之回应。 遥隔虚空。 谢玄衣与叶祖对视。 叶祖的气色好了许多,那如风中残烛般的寿命似乎得到了延续……想来是白泽秘陵第一层的宝物起到了作用,叶祖施展“焚式”对自身造成的伤害得到了修补,只不过这具残躯依旧血气惨淡,这第一层秘陵的宝物对大部分修士都有奇效,可对阳神境而言便不算什么了。 如果没有更珍贵的神物,那么叶祖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进行调养。 看到这里。 谢玄衣心头的“压迫感”小了许多。 阳神境不出手,那么自己便尚有斡旋空间。周固然厉害,可自己一心想走,这秘陵有谁能够拦住? …… …… “叶祖大人!” “周宗主!” 悬锥山这边,终于与大褚友军会和。一时之间,无数神念落了出去。 “秦兄。钱道友。” 周面无表情,只是与悬锥山的为首二人淡淡打了个招呼,他的神念一直锁定在谢真所在的那座秘殿,此刻秘殿还在航行,虚空之中雷声不断,若不是第四座秘殿尚未出现,叶祖还需自己护法……周甚至准备“横渡虚空”,直接去找谢真。 以他如今的肉身境界,其实已经可以做到强行对抗虚空洪流,完成横渡。 只是。 三大宗邪修踏入秘陵,周很清楚,三大宗中有几人极其棘手。 阴山的白鹤真人,合欢宗的六欲真君,天傀宗的瘟道人。 这三人,都是阴神圆满修为。 若是自己贸然离了秘殿,仅凭借叶清涟姜缺,恐怕无法应对这种人物。 此次入陵…… 大褚最后的底牌,终究是叶祖! 所以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护住叶祖周全! 就在大褚这边,众人会和之际,虚空中的第四座秘殿终于现身……然而这秘殿的横渡速度却是最慢,足足落后了第三座秘殿十数里,隔着这段距离,众人想以神念观看,都看不清具体景象。 “乾天宫,并州徐家,江宁王府……尚未露面……” 钱三皱眉喃喃开口:“这第四座秘殿……应该是乾天宫和徐家所在?” 此次大褚讨伐南疆。 拢共世家,圣地,就这么多。 谢真所处的第一座秘殿之中,出现了大量江宁王府的修士尸骸,某种意义上来说,江宁王府可能已经“出现”了。 然而乾天宫和徐家,却是无人遇见。 终于,又过数十息,这座航行最为“缓慢”的秘殿,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这第四座秘殿,的确是乾天宫和徐家的驻扎处—— 然而此刻这第四座大殿却是无数法术和宝器的炽光笼罩! 轰隆隆! 漫天神霞迸发! 只见第四座秘殿上空,有一尊青龙盘踞,法相森严,正是乾天宫不传之秘“龙相宝术”,这青龙身躯蜿蜒垂落,将大殿分割开来,徐家的“灵海大阵”在龙相宝术加持之下,化为一片浩瀚大海,不断冲刷秘殿,迸发出一道道威压可怖的道则气息! 然而这般强硬的攻势,仅仅只是保持着守势,隐隐有苦苦支撑的意思。 这秘殿另外一边。 乃是合欢宗的首徒“六欲真君”。 六道鲜红辉光,化为六座血腥洞天,盘旋在秘殿之上,六欲真君盘膝坐在虚空之上,以一己之力对抗“龙相宝术”和“灵海大阵”,在他身上悬浮着一尊人形法相。那人形法相生着两颗头颅,一面欢喜,一面悲伤,除此之外还有四条手臂。 诸法相中,人形法相最难修行。 人形法相,意味着“神像”,谢玄衣的武道神胎便是其中一种。 陆钰真的“纯白圣人”,也是人形法相。 修到阳神境后,绝大多数法相都会发生变化……修行者逆天而行,先是参悟道则,而后凝聚道境,最终将道境凝成大道,自己成为“大道之主”,这个过程之中,法相便会具备圣性,逐渐变成自己,大道与自身合一。 所谓的“阳神显圣”,便是这么一个道理。 在凡俗眼中看到的“阳神本尊”,通天立地,但实际上那不过是一尊法相。 法相至,神通至。 此刻六欲真君展露而出的法相,双头四面,面容可怖,但却具备着极其浩瀚的磅礴伟力,硬生生以四手擒住了乾天宫的巍峨青龙,以双足踩住了徐家的灵海大阵……这或许就是第四座秘殿行进速度如此之慢的缘故,比起前三座秘殿,这第四座秘殿一直在“交战”,法宝飞剑的霞光将整座大殿都罩满。 “钱道友!” “周宗主!快来助我!” 徐家的那位女子阴神,苦苦支撑着灵海大阵,看到虚空尽头的辉光,连忙开口求救。 在她身后,数十位参与结阵的徐家修士,已经油尽灯枯,面色枯白。 踏入秘陵之后,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们直接便找到了这第四座秘殿……然而还没解决披甲傀儡,合欢宗的六欲真君便率人杀至秘殿。 接下来,便是持续数个时辰的惨烈大战! 白泽秘陵的虚空大阵,发动了两次,徐家和乾天宫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一直在与六欲真君厮杀。 十二件宝物,六欲真君夺走了七件! 幸好…… 他们苦战至此,终于看到了希望! 六欲真君固然厉害,可自己这边已与大褚会和……若是周和钱三能够加入战场,局势当即便会逆转! 正当钱三准备传音回应之时。 四座秘殿尽头的那片虚空雷泽,忽然发出了异样的颤声,虽然第三第四座秘殿尚未归位,但白泽秘陵的第二层已然就此开启! “轰隆隆隆!” 只见那巨大门户,缓缓推开一线。 几乎是同一时间,处于第一座秘殿尸山血海中的谢玄衣动身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展开武道神胎和生灭道域,强行横渡这最后一截虚空距离,硬生生撞入那初开一线的虚空雷泽之中! (本章完) 第514章 往复之咒 第514章 往复之咒 虚空响彻雷鸣。 那袭猛然掠出的黑衫,犹如一道疾电,雷泽尽头矗立的那扇巨大门户,刚刚掀开一线缝隙,就被这道疾电撞了上去! 轰! 这道轰鸣回荡方圆千丈! “谢真!” 周神念锁定第一座秘殿,看到黑衫掠出,当即神色骤变。 他本想随之一同离去。 奈何叶祖尚未“痊愈”,乾天宫和徐家还在与六欲真君交战! “道兄莫急!” 周所在秘殿上空,忽然传来一道温和传音。 正是钱三。 钱三看出了周身上隐压不住的杀意,连忙朗声说道:“当务之急,是先保住乾天宫和徐家修士,不若你我一同合力,将那六欲真君斩杀?” “……” 周知道钱三和谢真关系匪浅。 这十年来,武宗壮大。 周一心闭关,问道阳神。平日里虽然不问世事,不争俗锋,但毕竟久居皇城,关于这些日子的风波动荡,早有耳闻。江宁王名声彻底败坏,便是因为书楼出力,这钱三算得上是幕后最大功臣,不久前离国那趟出使,钱三前前后后,办了不少大事…… “钱尊者!你该不会是想‘包庇’罪人吧?” 周身旁,一位武宗弟子咬牙开口。 武谪仙陨落。 这消息对武宗而言,乃是天大噩耗! 武宗弟子如今都憋着满腔怒火……只等与纸人道和邪修清算,而按叶祖所言,谢真乃是导致白纸结界一战逆转的头号“罪人”! 无论如何。 都不能放过! “怎么会?” 钱三瞥了眼那位开口弟子,并未因其身份低微,视而不见。 他知晓武宗这股怒火,只可疏导,不可对立,于是按下性子缓缓说道:“若谢真有罪,自当以大褚刑罚论之。不过定罪之前,理应先将其抓住,审判一番,弄清楚白纸结界的真相……总而言之,这合欢宗近在眼前,总不能就此放过吧?” “……” 若在往日,周不会多言,早就出手。 乾天宫与武宗关系不错,徐家虽不算亲近,但毕竟亦是同盟。 可如今,则不太一样。 周望向身后,那被众人包围的叶祖。 抱剑老者缓缓睁开双眼,投去了一道隐晦目光。 “抱歉……” 周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钱道友,以悬锥山的这些修士,足够帮助乾天宫渡过此劫,周某还有要事,恕不奉陪!” 说罢。 他驾驭神念,召出武道神胎! 白衫猎猎作响,升腾而起,紧随其后的,是这第三座秘殿中升空的一道道剑气流光。 武宗尽数追随。 百谷,姜家众人,在短暂犹豫之后,也选择了追随。 周在征求叶祖“意见”之后,连忙踏出一步,率领第三秘殿众人,踏入白泽秘陵的第二层门户之中! “哈哈哈……” 便在此时。 远处虚空末端,忽然响起了大笑。 以一己之力,镇压乾天宫盘龙和徐家灵海的六欲真君,看到周的离去,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要问此次荡魔,六欲真君最忌惮的人是谁。 只有一人。 周。 此次三大宗齐入秘陵。 六欲真君所打的算盘十分简单。 他当然想要得到那份可以通往阳神的至道碑文。 只是,比起得道…… 他更想活下来。 所以首要之急,便是弄清楚这秘陵内的规则。 白泽大圣留下的威名,即便过去千年,依旧让人忌惮……其实六欲真君比乾天宫要更早抵达“第四座秘殿”,只不过他最开始隐去身形,没有主动踏入,等到乾天宫和徐家与披甲傀儡厮杀至半之时,才率着麾下弟子杀入殿中。 之后的事情。 便多少沾了些“巧合”。 六欲真君本不想和乾天宫徐家过多纠缠,他压住两大圣地之后,曾有机会就此结束战斗。只不过这种“结束”,需要他付出相当程度的代价。 对六欲真君而言。 乾天宫和徐家死不死……并不重要…… 杀了这些人。 无非是多几件宝物。 然而踏入此陵的,可不止自己一人。 任塚和瘟真人的实力不容小觑,一旦自己陷入“重伤”,很有可能会被这两个家伙蚕食,被吃到骨头渣滓都不剩。 不若静观其变。 此时正值第二次虚空大阵发动,六欲真君隐约感觉到这座秘殿将会通往秘陵下一层…… 若是能够遇到邪修道友。 这乾天宫和徐家,便可不费吹灰之力的轻松收拾。 固然。 事后分宝要“麻烦”一些,但自己若能保留实力,便可保留极大的一部分话语权。 只是六欲真君万万没有想到—— 当秘殿横渡虚空,抵达终点之时,自己连一个邪修盟友都没有看见! 第一座秘殿之中,遍地尽是阴山尸骸。 第二座秘殿,更是淌满了天傀宗鲜血。 天塌了。 白鹤真人和瘟道人很可能都“折”了。 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这位合欢宗首徒心湖止不住生出一股寒意。只是万万没想到,转眼之间,局势陡变,两座秘殿人去楼空,只剩下一座悬锥山。钱三的确厉害,若是悬锥山加入战场,合欢宗必定败退。 可周不在。 仅仅这些人,他惹不起,难道还走不起吗? “仇恨蔽目,利欲熏心——” 六欲真君看着那扇布满青雷的虚空雷泽,忍不住讥讽笑道:“这就是自诩正道的大褚修士么?怎么这种时刻,反而窝里斗起来了?” “闭嘴!” 钱三神色冰冷,祭出宝印。 第四座秘殿,逐渐靠近抵达“彼岸”,虚空之中的雷声渐渐熄灭,只见钱三祭出的那座青铜小印逆风暴涨,猛然扩大数十倍,化为一座巍峨大山,对准六欲真君演化的那尊法相,当头砸下! 珰! 六欲真君松开降龙的一条手臂,来进行格挡! 青铜古印与法相铁臂交撞,瞬间迸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之声! 二者一撞即分! 古印被震得倒飞而出—— 钱三收回古印,后退三步,勉强稳住身形。 另外一边,六欲真君则是喷出一大口鲜血,这一印势大力沉,砸得他气海翻涌,头痛欲裂。 “以多欺少,算何英雄?” 六欲真君冷笑一声,擦去唇角鲜血:“待我入陵,再与尔等鼠辈决战!” 言罢。他抬袖长啸。 悲喜法相同时启唇,一道纤细音浪,骤然扩散—— 合欢宗的道统,有一部分来自于佛门梵音寺。 梵音寺有一门神通,极其强悍,名为狮子吼。 此刻。 六欲真君所施展的,便是合欢宗大能偷学而来,加以修改的“狮子吼”邪术! “退我身后!” 钱三神色骤变,而后猛然前踏一步,硬生生顶着音浪再次祭出古印! 嗖! 那青铜印瞬间横在秘殿之前,化为一座大山! 长啸荡过。 钱三闷哼一声,双手按在青铜印背座,双臂衣衫被震得支离破碎。 这一道长啸。 六欲真君乃是动了“拼命”之意,他知道若让悬锥山加入战局,想要脱身,便要难上数倍……所以这声狮子吼,六欲真君燃烧了神魂。 好在青铜山印足够坚硬。 钱三抗下这一击。 他望向身后,悬锥山众人只是神色稍稍苍白了些许,并没有人受到实质性的神海伤害。 另外一边。 哪怕有“龙相宝术”和“灵海大阵”庇护,乾天宫和徐家修士,状况也十分糟糕。 数息过后,虚空中的狮子吼声逐渐淡去。 乾天宫,徐家之中,还有年轻修士,处于恍惚状态。 他们神海一片空白。 这一声长啸,被宝术和大阵挡去八成,饶是如此,剩余两成依旧是不可承受之重……若在战场上厮杀,这短暂的神海空白,便足以决定生死胜负。 好在六欲真君这一吼,不为杀敌,只为脱身。 第四座秘殿,升起一道气势磅礴的猩红光柱。 六欲真君展开法相道域,将身下弟子尽数裹挟,借着这短暂空档,就此撞入虚空雷泽之中。 短短数十息。 从惊险交战,到风波平定。 狮子吼的余波还在虚空之中回荡,雷声却已尽数消弭。 第四座秘殿中簸坐的众人,逐渐回过神来。 “……结束了?” “六欲真君离开了……我们活下来了?” 有人不敢置信,露出劫后余生的激动神色。 还有一些年轻修士,忍不住喜极而泣。 与合欢宗一战。 乾天宫和徐家,几乎耗尽全力……并非他们实力不够,而是“六欲真君”的手段着实过硬,而且行事风格极其阴险。 至此……这第一层秘陵的鏖战基本结束。 除却周所在的那座秘殿,又有谁活得轻松? “不……没有结束……” 一道低沉声音在乾天宫徐家众人耳畔响起。 四座秘殿,四把秘钥,缓缓驶入彼岸,虚空雷泽迸发出一道道绚烂璀璨的神霞。 秦百煌缓缓踏步,离开第二秘殿,一路前行,来到了乾天宫和徐家所在之处。 秦百煌看着这场大战之中精疲力尽的众人,诚恳说道:“如果没有猜错,再过片刻,这些秘殿便会离开这片虚空……返回原处……” 众人闻言,纷纷一怔。 “雕刻在秘殿大地上的妖文阵符,乃是‘往复咒’。” 秦百煌蹲了下来。 身为炼器司首座,他不仅仅精通铸炼宝器,也颇通篆刻符箓。 秦百煌以手指摩挲着地上的符文。 先前在第二秘殿中,他便注意到了这秘殿的短缺符箓刻纹,只是当时线索不全,他无法完成推断……如今四座秘殿尽数汇合,符箓拼凑完整,这“往复咒”自然而然浮出水面。 “秦首座,这是什么意思?” 灵海大阵散去,主阵的那位徐家女子客卿,疲倦开口。 “往复咒,乃是妖族符阵之中,以血驱动的一种符术……” 秦百煌望着不远处的那片青灿雷泽,轻声说道:“你们仔细想想,这秘殿前行之时,是否在虚空之中,划出了血线?” 此言一出。 所有人都陷入了思索。 “不错……是有血线……” 徐家女子阴神轻声喃喃。 “如你所见……白泽秘陵的第二层已经被打开了。只是这开启状态,却并非是永久的,再过片刻,这秘钥便会离开门户。” 秦百煌顿了顿,道:“若是继续留在秘殿之上,便会被遣返送回。” “这……莫非不是好事?” 有一些状态极其低迷的修士,闻言精神一震。 他们本就不想入陵。 仅仅是第一层秘陵,便打得如此惨烈……这第二层秘陵,他们实在不想继续深入了。 如今大战落幕。 他们只想苟住一条性命,不进第二层,难道还不行吗? “当然不是好事。” 秦百煌摇了摇头,声音凝重开口:“既然已经踏入白泽秘陵,怎么可能就此一走了之?往复咒需要消耗鲜血完成运转……来时这秘殿汲取鲜血,画出了血线,便意味着符箓已经生效。若是继续停留在秘殿之上,随‘秘钥’一同返程,这符咒便会发动,强行汲取秘殿上停留者的血气。你们难道就没觉察到,这第四座秘殿,行走速度最为缓慢吗?” 这第四座秘殿,大战虽然最是激烈。 但…… 要论实际的战死数量,却是最少的。 说来好笑,六欲真君的道域法相与乾天宫宝术一番鏖战,打了数个时辰,看上去场面异常震撼,双方却没什么伤亡。 正因如此。 第四座秘殿的血线,生长最慢。 如此一来……这四座秘殿的先后顺序规律,便不难推测了。 谢真所在的第一座秘殿,死人最多,所以行进速度最快! “诸位。” 秦百煌认真说道:“就算没有往复咒……你们也回不去了。” 他望着身后。 白泽秘陵之中,那足足绵延数十上百里的无垠虚空。 “这秘陵之中,藏着三大宗梦寐以求的‘大道碑文’。” 秦百煌垂下眼帘,声音沉重地说道:“这种逆天造化,白鬼墨道人之流……怎么可能不心动?他们之所以会派遣座下首徒踏入秘陵,恐怕只是为了先摸清楚秘陵规律。如果我没有猜错,这秘陵第二层开启之后,南疆邪修的那几尊伪圣,也要动身入陵了。” 徐家女子阴神脸色变得煞白。 若是秦百煌猜测属实,那么此刻搭乘秘殿返程…… 没有安宁。 只会死得更加凄惨。 “所以,这一切没有结束,我们也没有选择。” 秦百煌望着那通天巨门,轻声说道:“抱歉,诸位……想要活下来,只有前进,继续前进。” (本章完) 第515章 大道碑文 第515章 大道碑文 “差不多是时候了。” 风声回荡在地渊上方,白泽秘陵现世之后,方圆十里地面坍塌,此地便化为一片虚无空域。 三道身影,悬浮在虚空之中。 狂风猎猎,大袍翻飞。 白鬼,墨道人,欢喜禅主……三人悬浮在地渊天顶,默默俯视着这片幽暗之渊。即便具备着超越阴神境的修为,也无法看清地渊内的景象,这就是他们没有着急入陵的原因。 修到这一步。 他们比任何人都惜命。 纵然知道地渊之下,可能埋藏着大道碑文,他们也不想承担率先入陵的风险。 三人身前,悬空立着一道雪白身影。 这身影虽披着大氅,但却在冷风中明灭不定,犹如一团泡影,随时可能被风吹散。 阳神境后,便可施展“显圣”手段。 此刻在白鬼三人面前凝形的,不是陆钰真本尊,而是一道由神念凝聚的显圣法相。 陆道主神色淡漠,手中捧着一盏青灯。 他轻轻掂了掂灯盏。 嗤…… 烛火摇曳了一下。 而后便是“轰”的一声! 虚空之中,忽有一道极其轻微的剑声掠过! 陆钰真轻笑一声。 他伸出手掌,对准虚空探出。 此刻现身的,虽只是一道法相,却仍具备着不可思议的强大力量! 这枚手掌,硬生生将虚空切开一道裂口,乱流迸发。 轰隆隆! 陆钰真肩头所披的那件大氅在狂风呼啸之中被撕碎成为无数白纸,在地渊上空抛飞,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这一幕,眼神死死盯着那被撕裂的虚空缝隙……五根手指逐渐发力,最终拽出了一道苍白锋利的剑气。 这缕剑气,像是一根牵绳。 绳的那边,有三道微渺身影,被淹没在虚空洪流之中,这三人各自施展道域,拼命对抗着白泽秘陵的虚空规则。 正是纸人道派遣的三位入陵使者。 无数纸雪掠入虚空之中,顺延剑气牵绳,将三人包裹,那极其凌厉的“秘陵大道”在这一刻逐渐消弭,这些看似脆弱的纸雪,似乎在秘陵内拥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特权,十分顺利地将三人包裹兜拽出来。 “……道主!” “道主!” “道主大人!” 三道身影从白泽秘陵之中脱困,纷纷单膝下跪,对大氅男人恭敬行礼。 “嗯。” 见状,陆钰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松开了那枚探入虚空中的手掌,即便纸雪在白泽秘陵之中获得了“特赦”,这枚手掌依旧被割地鲜血淋漓。 陆钰真默默缩回手掌,将血手拢入袖中。 这一幕,被白鬼敏锐地捕捉到了。 白鬼挑了挑眉。 除此以外,他还注意到……陆钰真此刻的语气,似乎透露着淡淡的疲倦。 看来白纸结界这一战,终究还是对其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合情合理。 顶级阳神对决,想要分出生死,哪有那么简单? 击败武谪仙易,杀死武谪仙难! 陆钰真虽强,可再强,也不可能抵达大穗掌教这种级别! 虚空罡风散去。 “道主大人,这是我在秘陵第一层中的收获。” 琴六开口,从袖中取出宝物:“千年藤,星辰泪,明月心……” 三位接引使者,踏入秘陵第一层,便要尽可能搜刮宝物,同时还要探查情报。 虚空之中,陈列着八件宝物。 “干得不错。” 陆钰真只是瞥了一眼,淡淡夸赞了一句,便不再多说什么。 他拂袖将这些宝物尽数收起,而后平静说道:“秘陵第一层是何情况?” “如道主大人所言。” 琴六沉声说道:“一共有四座秘殿。秘殿彼此并不互通,第一层秘陵的‘拨乱’大阵发动,四座秘殿最多只是彼此碰面,便不会坐落抵达一处……如今秘陵的‘横渡’大阵已经开启,四座秘殿化为秘钥,开启了第二层的巨门。” 此言一出。 白鬼三人纷纷对视,心中涌起阵阵入陵之意。 道主点了点头,笑着问道:“第一层可有见到‘大道碑文’?” “并无。” 琴六诚恳道:“这第一层秘陵,多是一些陈年宝物。没见到大道碑文的踪迹……连残篇也无。” 得此讯息,白鬼三人又是松了口气。 他们为了探查秘陵,将座下首徒派遣而出…… 只是遣出之后。 三人隐有担心,若是秘陵第一层便藏了“大道碑文”,该如何是好? 须知。 三大宗的这几位首徒,实力相当了得,均都已经修至阴神圆满,个个都是至少十八境的大修士! 一旦在秘陵之中得了天大造化,立地成为阳神,也并非没有可能之事。 三大宗谋求数百年的机缘,若是这般拱手相让,可是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入陵之前。 他们是三大宗宗主,是领袖,是一言可定生死的至高者。 可若是让膝下徒弟成了阳神…… 这地位,便会立刻颠倒。 若是换了其他宗门,说不定还有“斡旋余地”,甚至可能会出现“师徒情深”的场面,可这是南疆,一旦徒弟修行境界超过师父,师父便只有一种结局。 那便是死。 “还好还好……” 白鬼嗤笑一声:“若是让我那徒儿轻易得到了大道碑文,恐怕这阴山的天就要变了。” “……” 听闻此言,三人之中的“黑衣”微微挑了挑眉,眼神略微有些玩味。 “放心好了,大道碑文没那么容易得到。” 陆钰真淡淡一笑。 “道主……请恕贫道打断。” 便在此时,墨道人皱了皱眉,低声开口:“入陵之前,我曾叮嘱座下弟子,随纸人道接引使者一同返回,可如今却是未见其身影……” “瘟道人何在?” 陆钰真闻言,立刻望向琴六。 “末下不知。” 琴六摇了摇头,平静说道:“踏入秘陵第一层后,若无‘魂灯’指引,便会各自分别。我与瘟道人同行了半程,撞上了秦百煌和长生斋,在秘殿之中厮杀一番,最后见他追杀秦千炼去了。” “墨道友,这话倒是问得有趣。” 白鬼轻轻笑道:“咱们可是邪宗,座下所收弟子是何货色……难道你心中不知?这大道碑文在前,焉有返巢的道理?” “……” 墨道人神色有些难看,冷冷道:“我那徒儿,与你徒儿不同。” “有何不同?” 白鬼幽幽讥讽:“天下乌鸦一般黑,难不成瘟道人会给你养老?咱们收的三位弟子,入陵之前信誓旦旦,要带着宝物回来孝敬师门,可如今呢?没一个回来的!” “……瘟道人死了。” 便在此时,跪在地上的黑衣开口:“我看见了他的尸体。” 这一幕颇有些滑稽。白鬼张了张嘴,哑然失声。 得知弟子死讯的墨道人,反倒是露出了些许欣慰神色…… “死了?” 墨道人垂落眼帘,轻轻说道:“怪不得没有回来。” 说罢。 墨道人拍了拍白鬼肩头,安慰道:“别太难过,说不定你的好徒儿也死在第一层中了。” “……” 白鬼自嘲笑了笑,无法反驳。 若真就这么死了,或许还是一件好事。 “好了。” 陆钰真打断了这场闹剧,他伸出手掌,沉声问道:“既然此次入陵如此顺利,那么第一层秘陵的地图,可曾刻好?” “道主大人。” 三人同时抬手,献出一枚玉简。 陆钰真同时以神念阅读三枚玉简,而后无数白雪在虚空之中翻飞,将第一层陵墓的“完整地图”绘刻出来。 白鬼三人凝神观看,目不转睛。 “三位道友。” 陆钰真声音浑厚说道:“这是你们要的‘陵图’。第一层秘陵的秘殿,很快便会返回,如今正是入陵的好时刻……记得我先前所说的么?若真想得大造化,便要沉得住气,如今大褚内部已生间隙,即便踏入秘陵第二层,早晚也要斗个你死我活,此次入陵,最为轻松的取胜之法,便是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现身争抢造化。无关紧要的小恩小惠,不要也罢,毕竟你们的目的只有‘大道碑文’。” “多谢道主提醒。” 欢喜禅主恭敬开口:“我等自当铭记于心。” “大道碑文是好东西……可参悟碑文,却并不容易。” 陆钰真笑了笑,道:“宝物虽好,但性命更加重要。不必为了晋升阳神,丢了性命,若真得了碑文,就此出陵便好……” 之所以有这般交代。 原因很简单…… 陆钰真早就看出来了,这三位距离山巅境界只差临门一脚的大修士,均有反骨。 尤其是白鬼。 这些年,先是给大褚当牛做马,如今迫不得已沦为离国鹰犬,拜入纸人道麾下,白鬼岂能心甘情愿,就此俯首称臣?若是得到大道碑文,必定当场炼化,踏入阳神境后,至少能与纸人道有分庭抗礼的底气。 陆钰真心底清楚,自己这般叮嘱,哪怕真是“用心良苦”,也不会被白鬼记在心上。 “那是自然。” 果然,白鬼答应地极其爽快,而且脸上写满诚恳:“昨晚夜袭之后,三宗已无退路,若此次入陵,能得到大道碑文,必定邀道主同参。” “同参倒是不必了。” 陆钰真淡淡说道:“经此一役,南疆已无退路。三位应当清楚,如今得罪了大褚王朝,阴山天傀合欢宗,已与纸人道同生共死,唯有得到碑文,方可逆天改命。” “是这个理……” 白鬼笑着开口。 说罢。 三位伪圣便准备踏入地渊。 “对了,记得提防谢真。” 陆钰真忽然开口:“此子……不可小觑。” 此言一出。 白鬼,墨道人,欢喜禅主,均都露出了诧异神色。 三位伪圣纷纷对视一眼,虽未开口,但彼此眼神之中的讥讽意味,却是十分明显。 谢真? 一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即便隐匿了修为,那又怎样? 不多时,流光如雨,落入地渊。 三位伪圣,驾驭遁法,就此撞入秘陵之中。 …… ……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三位伪圣离开之后,陆钰真轻叹着开口,声音夹杂着些许遗憾可惜。 他再次挥袖。 先前收下的八件宝物,悬在虚空之中。 “小琴。” 陆钰真平静说道:“这几件宝贝,你们收回去吧,辛苦入陵一场,总不能空手而归。” “道主大人,这样不妥吧?” 琴六抬起头来,神色有些讶然,受宠若惊开口。 “没什么不妥。” 道主平静道:“入陵者,本就该有造化。这是你们应得的造化,这份因果不该打乱。若是觉得不好意思,便将宝贝带回纯白山,各自分了去吧……” “……是。” 琴六不再多言,将这些宝贝收了下来。 “小墨,交代你的事情,都办了么?” “都办妥了,任塚没有离陵,他选择夺取‘大道碑文’。” “挺好。” 道主顿了顿,缓缓开口:“话说回来,你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啊……这是剑伤,你与他交手了?” “果然没有瞒过您……” 黑衣闻言,抬起头来。 他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眉心位置忽然绽放出极其璀璨绚烂的辉光,那缕金灿辉光释放而出,整片地渊上方都被金芒压住,陆钰真伸出手掌,缓缓取走金芒……单膝跪地的“黑衣”便换了一副容貌。 “我的确碰上谢真了。” 黑衣墨四咬了咬牙,有些不甘地说道:“他比我想象中要厉害,我不是他的对手。” “他认出你来了么?” 陆钰真意味深长地开口。 “应是……没有。” 墨四皱了皱眉,抬头凝视着道主双眼,诚恳说道:“道主大人,不过此次交锋,倒是有一点十分古怪。他似乎对‘另一个自己’的存在,并不感到讶异……莫非是知道【澄炉】的神通?” “或许是搜魂。又或许是心湖感应。” 陆钰真哑然笑了笑,低眉说道:“再或许……他什么都知道,这次乃是故意放你离开与我见面。若他真想杀你,你没有机会离开秘陵。” 墨四沉默了。 他想起楚蔓的那尊白纸化身,不久前被谢真绞杀在了千里之外。 “好了。你们都回去吧。” 陆钰真揉了揉眉心,有些烦闷地开口。 他挥了挥衣袖,示意三位纯白尊者可以就此退去了。 “您……” 琴六有些担忧。 “我留在这,放心好了,一尊法相,不会有什么意外……” 陆钰真温声说道:“我要留在这,等一个迟到的人。” (本章完) 第516章 迟到的人 第516章 迟到的人 纸雪翻飞,陆钰真负手而立,悬在地渊上方,慢悠悠地等待。 天边出现一道紫电流光。 那流光转瞬即至。 “钧山兄。” 陆钰真笑呵呵开口:“你总算来了。” 流光散开,露出道袍稚童身形,以及一张阴沉难看的面容。 轰! 天顶纷落的纸雪碎屑被道袍稚童拂袖以雷霆之势荡去,这位终于晋升阴神的道门前辈,此刻不再掩盖杀意,紫霄飞剑从眉心洞天掠出,被三缕大道流光包裹,就此刺向陆钰真胸膛。 “嘶啦!” 飞剑穿心。 陆钰真依旧面带笑意。 他甚至没有多看紫霄飞剑一眼,这把飞剑以极快速度刺入胸膛,从后心穿透而出,撕裂大氅,掀起一蓬纸雪。 然而陆钰真只是轻描淡写掸了掸衣袖。 “纸人化身?” 紫霄飞剑去而复返,钧山真人看着这一幕,忍不住讥讽笑道:“堂堂阳神,面对低一个大境界的存在……难道不敢以真身相见么?” “不是不敢。而是不愿。” 陆钰真笑了笑,慵懒说道:“钧山道友乃是性情中人,你我此番相见,必起争执。若以‘纸人法身’相见,即便道友刺上千剑百剑,陆某不躲不闪便是……若是真身相见,可就不好说了。” “……” 钧山真人眼神冷漠。 但在这冷漠深处……则是藏着隐隐的悲痛。 他了解武谪仙。 以小武的性格,白纸结界那一战,只会有一个赢家,一个生者! 钧山返回占脚山后,发现大褚内乱,邪宗肆虐,心中便隐隐猜到了白纸结界的大战结局。 陆钰真活着。 那么……武谪仙大概是罹难了。 “钧山道友一定很想杀我吧?” 陆钰真故意停顿了一下,说道:“只可惜,转世重修之后,你只是一介小小阴神……陆某虽在白纸结界那一战中受了伤,但想要杀我,至少要有阳神五境以上的实力。如今的你,还差得很远。” 钧山真人眼中寒意掠过。 他忍不了了。 转世重修以来,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紫霄飞剑再度掠出! 他知道,这身影只是显圣降临的一道法身,但心湖那把飞剑,已经满沸待发! 轰! 飞剑一生二,二生四,化为数百道紫灿雷霆,肆虐而过! 陆钰真果真不躲不闪,任凭钧山发泄胸中郁气。 白纸被撕碎。 而后再重组。 须知,法身凝聚亦是需要消耗本尊元力的……陆钰真本尊虽在纯白山中,但以法身迎接钧山真人的怒火,亦是需要付出代价! 这剑气轰杀,足足持续了近百息功夫。 最终。 漫天紫霄飞剑残影逐渐消散。 钧山真人神色隐隐发白,剑气将纸道人的身影撕成无数片,虚空泡影,梦幻空,淡淡的风雪掠过,一尊完好无损的纸道人身影,就此重新浮现。 “这就是史无前例的‘三道境’么?” 陆钰真感慨说道:“真不愧是道门经次于逍遥子的天才……” 说到这。 “不……” 陆钰真笑了笑,面色认真地改正说道:“转世重修果然是正确选择,或许这次悟道之后,你未来会成为比逍遥子更加强大的存在。陆某已经可以想象三条道境合一,凝落大道,踏入阳神的场面,该有多么壮观了……放眼望去,或许只有谢真的‘生灭道域’才能与你抗衡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紫霄飞剑重新回归主人袖袍。剑影散去。 剑气却依旧悬空,迸发出阵阵杀意。 钧山真人将胸中杀意倾泻了一半,但这却是一笔“毫无价值”的交换,他牺牲了一部分剑气和道境之力,换取陆钰真本尊的元气消耗,按理来说对于大道重创的修士而言,应当避免一切不值得的消耗,但陆钰真偏偏是个例外。 这家伙身上带着“不死泉”。 元气损耗,生机丢失。 对陆钰真而言,都不算什么…… 有不死泉存在。 本尊只要还有一口气,那么生机就能以飞快速度进行弥补。 至此。 钧山真人已经没有耐心与陆钰真纠缠下去。 他看出来了,这纸道人拦在这里,就是为了阻止自己踏入秘陵! “钧山兄,不要动怒嘛。” “看在我心甘情愿被你飞剑穿心的情面之上,不若聊上几句?” 陆钰真轻叹一声,可怜兮兮地敞开双臂,露出支离破碎的衣衫,肌肤。 先前被飞剑数百次穿心而过。 他未曾进行过一次躲闪。 虽是法身。 但五感交融之下,这法身所经历的一切,都会原原本本传至本尊,包括……疼痛。 “……” 钧山真人神色冰冷。 他的目光已经不在陆钰真身上,而是始终落在地渊入口。 “陆某有些好奇,你本该离开南疆,虽然纸人道在山界外围布下了大阵,但如果是你的话,应该可以做到逃离。” 陆钰真笑了笑,好奇问道:“为何偏要返回地渊?” “干你何事?”钧山冷冷道。 “昨夜三大宗叛变的消息,应是越早传到皇城越好吧?” 陆钰真垂眸,缓缓说道:“除此以外,陆某身怀‘不死泉’的消息,也该今早让外界得知。只要道友能够逃出南疆,相信大褚皇城很快就会派遣顶级修士,踏入山界……放着远离危险的事情不做,偏偏背其道而行之,钧山兄,你还真是非常人行非常事啊。” 钧山闻言不语。 陆钰真也没打算真等钧山开口。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 陆钰真温声说道:“以你的性格,可不像是会被‘白泽秘陵’打动的那一类人……你是无意间看到了独自出逃南疆的因果画面了么?” 此言一出。 罡风变得冰冷起来,隐隐约约渗出了寒意。 “?” 钧山真人瞳孔不易察觉地微微了一下收缩。 “该不会真被我说中了吧?” 陆钰真似笑非笑地说道:“所以钧山道友的第三条道境……真与因果有关?先前在白纸结界入定,是在参悟大道?” 图穷匕见。 钧山这一刻才明白,陆钰真到底为何在此地拦截自己。 “陆某很好奇……你这第三条道境,到底具备怎样的能力……” 陆钰真微笑开口:“钧山兄,你仔细看看我,看看能看到什么?” …… …… (ps:这章略短,调整一下生物钟。下一更在明天中午。) (本章完) 第517章 不死泉眼 第517章 不死泉眼 钧山真人神情凝重,如临大敌。 他运转第三条道境,望向眼前的白纸道人。 然而……他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天顶大雪呼啸。 在“道境”的映射之下,陆钰真所站位置,一片虚无,一片空荡,一片浑沌。 这似乎是一个不该存在的人物。 钧山真人眼神之中浮现出些许困惑,而这困惑被陆钰真尽收眼底。 “看不见么?” 陆钰真轻轻一叹,有些遗憾地笑道:“想来道友如今还是能力浅薄了些……不过以你资质,总该能够修到阳神。” 这番话本无恶意,不过此刻听起来,却颇有些像是鼓励后辈的话语。 钧山真人面色阴沉,却又无可奈何。 陆钰真法身阻拦在此。 他想前进,却无法突破。 其实在返回清凫山后,钧山真人本想直接驭剑冲出南疆边域,大褚与邪宗已经开战,整片南疆都已沦为战场,这场战争背后还隐隐站有离国太子的身影。大褚宝船尽数被“移山之术”笼罩,注定无法逃脱。 此时此刻唯一有机会传递讯息的人,便只有自己! 然而钧山并没有这么做。 因为他……在清凫山顶再次入定,看到了“未来”。 其实他转世重修以来,从未想过自己能够修成这虚无缥缈的第三条道境……但在与密云接触之后,这第三条道境的能力,便开始突飞猛涨。如今晋升阴神,这条道境凝成一枚灰蒙蒙的金丹,悬在心湖之上。 钧山所看到的,不再只是一角影像。 他看到南疆群山之间涌起大雾,看到大地坍塌,露出巍峨秘陵。 除此之外。 他在“道境幻梦”之中,不再只是看客。 钧山之所以选择来到地渊。 便是因为……在道境之中,他已经尝试了“逃离”,并且以失败告终。 在那场幻梦之中。 钧山尝试了无数次“逃离”。 幻梦破碎,道境崩塌。 这是“第三条道境”在提醒自己,逃离不会有好结果……于是入定结束之后,钧山真人决定亲自踏入地渊,看看这座埋藏千年的古圣遗迹。 他相信自己的道境指引! “让开,我要入陵。” 钧山深吸一口气,冷冷说道:“你若想拦,最好在此地直接杀了我!” 说罢。 道境轰鸣,紫霄剑意再次弥漫,无数神霞翻涌喷薄。 “听说道门的‘天元山’和大穗剑宫的‘玄水洞天’,承载了天底下九成以上的大道道境。” 陆钰真背负双手,忽然说道:“只是这世间大道多如繁星……以往数千年的那些天骄圣雄,难道当真能够将‘道’之一字尽数参透?逍遥子也好,赵纯阳也罢,都是各领风骚数百年的绝世豪杰,可到头来也都要死去。” 钧山真人皱了皱眉,不明白陆钰真说这些意欲何为。 “我不会杀你。” 陆钰真笑着说道:“三大宗那些伪圣,在南疆疆域设下层层埋伏。如若你没有逃入地渊,而是尝试离开,或许此刻会被青枭,赤仙拦住……白纸结界一战之后,陆某在纯白山休养生息,委实是分不开身。毕竟南疆如此之大,仅仅伸出一手,实在无法尽数覆着。” 话音落地。 白纸翻飞,在地渊上方撕开一道裂缝。 幽幽寒风从裂缝之中渗出,钧山真人瞳孔微缩,不敢置信地望着陆钰真,他在这道裂缝中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这是一座传送门户,踏入其中便可离开南疆。陆钰真在此地阻拦自己,竟然不是为了挥落屠刀,而是为了亲自送自己离去? “呵。” 钧山真人冷笑一声:“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常行恶事之人,偶尔善心大发,做一回好事,也要被人猜疑。” 陆钰真并不恼怒,笑着叹道:“因果之道……诚不欺我。” “你难道就不怕我把南疆的消息送到大褚皇城?” 钧山真人当然不会贸然踏入这扇门户。 “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便无可挽回。” 陆钰真淡淡道:“南疆之事,迟早要传遍天下。” “那么不死泉呢?” 钧山真人继续冷笑。 一旦陆钰真身怀不死泉的消息传出,那么别说大褚大离,恐怕就是北边妖国,也会想办法掺和一局。 “还记得我先前所言么?” 陆钰真微微一笑:“天元山的那位……命数所剩无几了。若是不死泉消息传出,天下群雄毕至,当真能够轮到他分一杯羹么?” “就算天下群雄毕至,那又如何?” 钧山真人面无表情:“我师兄一生从未输过。”“那是年轻时。” 陆钰真轻描淡写道:“更何况如今道门内部……并不算太平吧?” 此言一出,钧山真人脸上笑意逐渐敛去。 如今道门内部,颇为动荡。 师兄闭关天元山。 道门大权尽数落在崇龛大真人手上。 即便不死泉消息传遍天下……恐怕也传不入天元山中。 “当然。陆某可不敢随便去赌人性。” 陆钰真笑了笑,说道:“即便逍遥子赵纯阳已经老了……依旧是我招惹不起的存在。所以,钧山道友若是将不死泉的消息传出,那么陆某也会对外送出一些消息。” “你是在威胁我?” 钧山真人听到这,心底反而隐隐松了口气。 倘若纸道人全无弱点,那么今日这场谈判……他根本占不了一丁点便宜。 此刻钧山倒是有些好奇,陆钰真手里捏着什么消息,能够掣肘自己? “算是吧。” 陆钰真望着地渊,淡然说道:“其实陆某手里的消息,也不太算是秘密……” 话音微微停顿。 无数纸雪在空中翻飞,拼出两道身影。 一道,是十年前的谢玄衣。 另外一道,则是十年后的谢真。 陆钰真挥了挥衣袖,这两道身影合二为一,浑然天成,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差别。 “……” 钧山真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过了片刻,他低眉笑了笑,道:“所以你想要对外送出的……就是这个消息?” 谢真,就是谢玄衣。 这件事,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具备极大的冲击力。 可对钧山而言,却不算什么。 因为转世之故,钧山才是如今天下修行速度最快的人……唯一能与自己争锋的,只有妙真。 可偏偏出现了一个不讲道理的谢真。 钧山真人在皇城找到谢真,替自己出战之时,心中便存了一份怀疑。 只是…… 有些事情,看破无需点破。 他与大穗剑宫关系不错,与谢真更是交情不浅。 有些事情,谢真不说,他便不问。 “当然……” 陆钰真也笑了笑,道:“没有这么简单。” 纸雪再次翻涌。 淡淡的生机气息,在纸雪凝固的“谢真”丹田位置扩散。 轰隆隆。 无形雪气,汇聚凝成一滴不死泉的形状。 随后便是无数不死泉蜂拥而来。 这些纸雪,凝成一座气眼。 “陆某身上的不死泉,就那么几滴……” 陆钰真淡淡地说:“若天下群雄毕至,大不了这些不死泉,陆某忍痛割爱,拱手相送。可谢玄衣那边可就没这么简单了,因为他身上所带的,乃是一座永不枯竭的‘泉眼’。试想一下,若是这消息传出去,会发生什么?” “???” 钧山真人怔在原地。 这消息之震撼,让他神海一时之间陷入空白。 谢玄衣身上带着一座不死泉眼? 这…… 一时之间,许多不合理的事情,全都变得合理起来。 怪不得短短十年,谢玄衣便活出了锐不可当的第二世! 怪不得他能够参悟出生之道境! 怪不得……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不死泉! (本章完) 第518章 荒诞 第518章 荒诞 “其实……我没有选择。” 地渊幽风吹拂了许久,钧山真人忽然低声笑了笑,他伸出手掌,抓住一把碎纸屑。 阳神法身阻拦。 说得好听一些,他可以选择是否离去。 说难听点……他哪里有选择的权力? 这扇虚空门户横立在自己面前,他若想闯入秘陵,那么结局大概便是血溅当场。 “……” 陆钰真只是面带微笑看着眼前的道袍稚童。 “你应该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小武死在你手上,你放我离去,日后我与你必有一战。” 钧山沙哑开口。 他的朋友并不多,转世之前,前尘旧人便已经逐渐离去,而今更是所剩无几。 武谪仙的仇,钧山一定要报。 “所以?”陆钰真道。 “所以你应该杀了我。” 钧山冷冷道:“不然以后便是我杀你。” “是么?” 陆钰真依旧在笑:“道友想杀我可不容易……若真有那么一天,陆某倒也欢喜。” 钧山抬起头来,幽幽盯着眼前道人。 “其实我也怕‘放虎归山’,只不过复仇这种事情,往往都是亲自动手,方可解恨止渴。” 陆钰真叹息一声:“钧山道友有一位令人敬畏的好师兄……只不过以道友性格,恐怕不会麻烦这位‘天下无敌’的师兄帮忙出手……我应该没说错吧?” 陆钰真没说错。 钧山的确是这么想的。 哪怕逍遥子如今没有闭关,他也不会请其出山。 “今日之后,天下恨我者应有繁星之数。” 陆钰真笑道:“所以道友若真想杀我,首先要好好活着……” 说到这。 他微微拂袖,做出请入门的邀请姿势。 “……” 钧山真人死死盯着陆钰真,袖口拳头攥死,因为愤怒,稚童浑身都在颤抖。 然而千般念头,百般回转。 这恨意终究只能压下。 此刻拼命,毫无意义。 待到天顶剑气掠尽,流光散去,这扇虚空门户逐渐隐于风雪之中。 “呼。” 陆钰真悠悠吐出一口浊气,露出了疲倦神色。 地渊穹顶远处,掠现一道身影。 “道主大人,就这么放他走了?” 镜三来到陆钰真身旁,望着渐渐散去的门户,咬牙开口:“钧山真人未来必定是天下一等一的顶尖阳神,此人必成纸人道心腹大患……” “且让他去吧。” 陆钰真摇了摇头:“大道长河之中,能够参出‘因果’相关道境的苗子,拢共就那么几位。杀一个少一个,若是钧山真人没有悟出‘未来道境’,那么他的生死,不过是长河中的一粒砂砾,可他悟出来了,哪怕只有一丝大成的可能性,总该还是要保留一二。” 镜三闻言,恭敬低头,但眼中还是有些遗憾。 道主大人,似乎对道境沾染“因果”的那些修行者极其宽容。 前不久离国沅州暴乱。 纸人道一直在暗处,秘密关注着那位梵音寺的未来佛子。 若是密云有陨命风险……那么纸人道一定会试着出手,道主就是这么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物。 陆钰真忽然开口问道:“离国那边如何了?” 镜三恭敬道:“回禀道主大人,太子对秘陵不感兴趣,他已经独自离去了。” “嗯。” 陆钰真点了点头。 白泽秘陵,对许多人来说,是天下最大的造化。 但对离国太子而言…… 某种意义上来说,离国太子已经拥有了半边“天下”,所以如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登顶去做准备。这次南疆乱变,已是一桩巨大功绩,后续的纷争与他无关,自然应当抽身退出。 这是明智之举。 陆钰真顿了顿,再问道:“那么三大宗那些人呢,他们安置得如何?” “白鬼,墨道人,欢喜禅主踏入秘陵。” “赤仙,青枭,白道人,合一禅主……已入纯白山……” 镜三献上一枚玉简,缓缓开口:“这是三大宗麾下尊者,所呈递的详细卷宗,涉及山门,修士,御兽,丹药,卷宗真伪五妹已经检阅过了,与纸人道这些年的暗查相应,并无做假嫌疑。目前来看,三大宗尽数臣服,只等秘陵事了,便可尽数一统。” “只是……” 镜三说到一半,有些犹豫。 “只是什么?但说无妨。” 陆钰真轻轻笑了一声。 “只是这些邪修,反复无常。” 镜三垂眸,诚恳说道:“只怕眼前摆出的谄媚之姿,只不过是谋求大道碑文的权宜之计……道主大人,万不可轻易取信。” “这是自然。” 陆钰真语气温和,带着赞许之意:“这些人……既然能够为了利益背刺大褚,未来有朝一日,自然也会背刺我们。” “……那您准备?” 镜三有些茫然。 “今日这一战,只是开始……接下来,不止南疆,整座天下,都有很多人会死去。” 陆钰真温声说道:“我们想活着,就需要有人替我们死去。反正这些人早晚要死,不如接下来……替我们而死。” 镜三若有所思。 “道主大人……” 他望着地渊秘陵,困惑问道:“可是您如今身负重伤,倘若白鬼他们当真取得了碑文,晋升阳神,该如何是好?” “呵……” 陆钰真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想要成为阳神,哪有那么容易?若大道碑文可以轻易摘得,那么入陵的便不会只有三人。” 白鬼墨道人欢喜禅主入陵。 还有四位,则是选择坐镇后方。 这四位,难道不想要大道碑文吗? 当然想! 只是……他们更加惜命,不愿轻易行动。 “你回纯白山后,准备几口棺。” 陆钰真凝视着地渊,不带感情地吩咐道:“修到这个境界,着实不易,等秘陵事了,这几位若还有完整尸身……便以棺木厚葬,算是纸人道行地主之谊了。” 镜三闻言,心底悚然一惊。 这是什么意思? 道主大人这是笃定白鬼,墨道人,欢喜禅主……这三位入陵的半步阳神,全都会死? 可是怎么可能? 这秘陵之中,有谁能够杀得了这种存在? 就凭大褚那些修士?可即便周临时破境,最多也只能拖住一位……匡论大褚如今还在内斗! “另外。” 陆钰真眼中浮现出一缕不可查觉的笑意:“再为我备一些好酒……等了十年,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镜三很熟悉道主此刻的笑。 这些年。 只有听到关于“谢玄衣”的消息。 道主才会露出这样的笑。 …… …… “你确定……我们要等在这里?” 幽暗深渊之中,一袭白衣悬浮在空,清脆雷声缭绕回荡。 秦千炼皱着眉头,看着面前巍峨高耸的山岭。 击杀瘟道人后,他与烟邪成功汇合……然而这秘陵虚空大阵却忽然发作,整个秘陵的第一层空间,都被大阵打乱,重新排布。 “等。” 阴翳被雷光驱散了部分。 秦千炼驭气落在山岭之上,他身上的影子向外延伸,那道寄居在【阴阳镜】中的烟邪分身,此刻缓缓从地面拔高,成长,成为一道完整的杵杖身影。烟邪眺望远方,即便有【阴阳镜】傍身,依旧只能看到一片无垠黑暗。 “我的【阴阳镜】固然是隐匿神念的至宝,但这秘陵里毕竟有‘叶祖’这样的存在。” 烟邪道:“先前他受了重伤,无暇查看宝船众人情况,可第一层秘陵有诸多治疗伤势的神物,叶祖此刻想必恢复了不少气血。若是被他瞧出了你我之间的勾结,可就糟了。” “有什么可糟?” 秦千炼淡淡地道:“你我本就是长生斋弟子,一脉同根。” “呵……” 烟邪摇摇头,自嘲地道:“我如今只是道门弃徒罢了,什么长生斋弟子,天底下还有人肯认我?” “……” 秦千炼陷入沉默。 “这秘陵的虚空大阵发动了两次,想来大多数幸存者,都已通往下一层……事已至此,你也不必急着和长生斋那些弟子汇合。” 烟邪瞥了眼身后白衣师弟,道:“这第一层秘陵,共有四座大殿,分别对应着四把秘钥。秘殿刻了‘往复咒’,再过片刻,便会自行返回,来回送人横渡虚空。我们如今所守的位置,便是一座秘殿降落之处。” 秦千炼闻言之后思忖了片刻,皱眉问道:“白泽秘陵千年未曾现世……这些消息,你是怎么得知?” “陆钰真。” 烟邪倒也坦然。 他平静地说:“这家伙早就知道,纯白山山门之下埋着这么一座秘陵。还记得一年前的‘北海陵’事件么?” “记得。” 秦千炼心底咯噔一声。 那时候他还在道门闭关,青州乱变,闹得沸沸扬扬。 只有极少数阴神境以上的大人物才知晓,青州乱变真正的“核心”在于北海陵。陈镜玄借着这次乱变机会,一举击破北海陵秘境,将这天下堵塞数十载的气运大潮,尽数揽入大褚境内。 “北海陵也与陆钰真有关?” 秦千炼记得,当时道门得到了消息。 白泽大圣的遗留秘境,疑似出现在青州—— 一时之间,七斋震动。 只可惜这消息来得太晚,只有天下斋主唐凤书一人来得及赶到,当时为了拔除妖族谍网,青州千里戒严,若无书楼允许,即便是道门斋主,也不得轻易踏入境内。 “……嗯。” 烟邪笑了笑。 他轻声道:“【阴阳镜】的神通,是将宿主神念与本尊一分为二,身化阴阳,形如鬼魅。可这姓陆的比我更像‘鬼’……这些年,他看似无影无形,但实际上却是无处不在。” “我听说……白泽大圣所留下的最珍贵的东西……” 秦千炼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是大道笔。” 青州乱变之时。 道门内部得到的消息是,【大道笔】在北海陵中现身了! 这消息不知是从哪传出来的。 北海陵一战,死了许多人,但据说是有幸存者,无意间瞥见了北海陵秘境内的“景象”。本该镇守无数神物的北海陵,若干年过去,已变得空空荡荡。入陵者没有一人能够得到真正的造化机缘,紧接着一个极其荒谬的传言便在道门内部扩散开来——白泽大圣耗费浑身精血炼制的至道圣宝“大道笔”觉醒了意识,修成了人身,离开陵墓之际,还不忘带走陵中的其他神物。 这个传言,当时听起来让人觉得好笑。 宝器修成人身? 怎么可能? 千百年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例子。 可如今,秦千炼却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已经发现,这所谓的“纸人道”内部,似乎都是宝器化形,完美契合北海陵的传言。 这几年他愈发明白一个真理。 有些事情,看上去荒诞……但实际上越荒诞,越接近真相。 “你怀疑陆钰真是大道笔?” 烟邪回过头来,望着秦千炼,神色若有所思。 十年。 从无人知晓,到天下闻名。 这位“陆道主”,仅仅只用了十年…… 这天底下再能隐忍的枭雄,也无法做到陆钰真这般。 即便修成阳神之前,陆钰真一直在藏锋忍让,可也不至于一丁点名声也不显露! 无论是离国的“钩钳师”还是大褚的“皇城司”都没有丝毫察觉,书楼,方圆坊,玄微岛,忘忧岛……这天底下根本就没人注意到这么一号人物。 唯一的解释。 就是十年之前,他根本就不存在。 谁会注意到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人? 又或者…… 他根本就不是人? “有意思。” 烟邪摩挲下巴,喃喃说道:“如果陆钰真是大道笔……那么一切似乎都变得合情合理了啊……” 便在此时。 虚空震颤,远天忽然划出一道颀长的血线。 一座秘殿,如大船航行在虚空之中,仿佛一枚血色陨石。 “通往下一层的‘秘钥’来了。” 烟邪开口,而后轻轻咦了一声。 他感应到了一股妖异气息,正在靠近:“这第一层……怎么还有人?” 秘殿缓缓降落。 一道魁梧身影,如野兽一般,手脚并用地奔跑,掀起一阵灰尘。 其背上驮负着一道枯瘦身影,膝前还横着一杆大幡。 无数幽魂,笼罩在二人头顶。 血雨腥风翻涌,浓郁的血气,隔着数百丈都能闻到。 “阴山的白鹤真人?” 秦千炼皱了皱眉,道:“这家伙没有直接踏入第二层……他怎么知道秘殿会往复?” (本章完) 第519章 活口 第519章 活口 秦千炼站在阴翳之中,皱眉凝视着不远处疾驰而过的阴山二人。 白鹤真人会出现在此……倒也不值得太过惊讶。 他记得先前随瘟道人一起攻打悬锥山的修士中,有一位抚琴女子,那女子并不在大褚案卷卷宗之中,而且杀伐手段极其诡异,十有八九是纸人道派遣而出的入陵使者。既然天傀宗有一位使者负责接引,那么阴山自然也该有这么一位使者。 白鹤真人应当是得到了纸人道的情报。 只不过。 以阴山的实力,白鹤真人没必要第二批行进吧? “轰隆隆。” 虚空远处的轰鸣渐渐停歇。 秘殿如大船一般靠拢。 秦千炼神情凝重,注视着那血雾笼罩的大殿……这座大殿并不是自己先前所占的那座,他在这大殿中看到了不少阴山弟子尸骸。 所以……阴山在先前厮杀之中落败了? 以白鹤真人的实力,也只能保全自身? 谁能将阴山重挫至此,周么?亦或者是叶祖复苏了? 秦千炼挑了挑眉。 他在那秘殿之中,还看到了江宁王府修士的残甲……阴山这般惨状,该不会是江宁王办到的吧? “见鬼,任塚也知道‘秘殿’的信息。” 烟邪皱眉说道:“看来我们需要换一座‘摆渡船’了……三大宗那些老家伙还没入陵,现在出发还来得及。” 在大褚卷宗之中。 三大宗首徒的修行境界,其实并没有相差太大,毕竟都是阴神圆满的存在。 只是…… 阴神圆满,也有三六九等。 单看噬魂幡中摇曳的幽魂数量,秦千炼便觉察到了“棘手”,这白鹤真人恐怕比瘟道人要难对付得多—— 先前与瘟道人一战能够取胜,其实运气占了不少成分。 赶来回合的烟邪分身,通过【阴阳镜】隐于暗处。 背后袭杀,一击致胜! 这样的方法,很难施展第二次。 而且白鹤真人的【万魂阵】足足笼罩方圆五十丈,【阴阳镜】分身一旦踏入其中,必定会被对方觉察……当下情况不易再起冲突,秦千炼点了点头,准备随烟邪一同离开,换一座“登船点”。 “等等。” 秦千炼沉声开口。 他忽然望向那幽魂摇曳的风沙龙卷内部。 “怎么了?” 烟邪有些不解地回头。 万魂阵中,无数幽魂凄厉哭嚎,这画面相当残忍。 “……” 秦千炼不语,只是眼神变得愈发冰冷起来。 在那万魂阵中,他感应到了一些熟悉的气息。 丙酉号! 是丙酉号中失散的那些师侄师弟…… 踏入白泽秘陵之中,大褚宝船彼此失联,搭乘悬锥山宝船的长生斋弟子,与秦千炼彻底失去了联系。 秦千炼一直记挂此事,先前躲避虚空大阵之时,他一直在秘陵内部游荡,试图寻找“丙酉号”的幸存者。他知道踏入地渊之后,想要活下来很难……但没有找到,并不意味着丙酉号的那些师侄们就此死去了。 可如今…… 秦千炼在白鹤真人魂幡之中看到了那些师弟师侄的魂魄。 他默默攥拢十指。 指尖嵌入掌心。 “……” 烟邪看了片刻,明白了缘由,轻轻叹了一声。 他摇了摇头,不知该说什么。 这位师弟,虽然外表看起来冷厉,但内心倒是比自己想象中要“仁慈”许多。 他本以为,秦千炼是为了争王夺位,可以韬光养晦数十载的那种狠人。 可如今来看。 秦千炼与谢志遂大不相同。 这家伙…… 似乎格外注重情谊。 这样的人,很难成为真正的强者。 因为在乎的东西越多,软肋就越多。 “嗡!” 元气轰鸣之声在阴翳山岭之巅响起,秦千炼没有多言,直接驭气向着那座秘殿掠行过去—— “你疯了?” 烟邪瞪大双眼,连忙驾驭【阴阳镜】跟上。 一黑一白两道流光从天顶坠落,宛如一颗璀璨流星! “踏入第二层秘陵,多的是机会!何必此刻与这家伙死斗?!” 烟邪咬牙低喝:“等我们踏入第二层,再找机会杀他,难道不好?” “不好。” 秦千炼只是冷漠地回了两个字。 烟邪一阵头疼。 在皇城选择合作之时……他还不清楚,这位未来要继承长生斋大统的年轻师弟,是这么一个不讲道理的蛮横性子。丙酉号那些同门的死,已成了既定事实,再如何愤怒,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如今上前与白鹤真人拼命,毫无好处! 只可惜。 出鞘之剑,不可收回。 雷光坠降那一刻,便引起了地面上那对阴山师兄弟的注意。 “秘陵第一层还有人?” 任塚神情阴沉。 他盘膝坐在仲沙背上,消化着秘殿中的灵药,本以为这一路无比顺利,没想到半路还会遭遇伏击。 “长生斋的秦千炼?” 白鹤真人望着天顶煌煌雷光,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更没想到的是……在秦千炼身旁,还有一缕漆黑雷霆。那黯淡雷光相当隐蔽,而且伴随着污秽肮脏的气息,这道污秽之气与道门的圣洁道法格格不入,最重要的是白鹤真人在其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血气。 那是瘟真人的血气。 第一次虚空大阵发动之前…… 他便闻到了这血气。 纸人道黑衣因此离开,此刻任塚骤然明白了一切。 瘟道人,就是死在秦千炼手上! “轰!” 刹那之间,雪白雷霆狠狠灌落,阴山万魂阵被强行撕开一道口子,无数雷光如水银泄地,瀑散开来,四足奔跑的仲沙高高跃起,保持许久盘坐姿势的任塚动如脱兔,瞬间攥住噬魂幡,将其当做一杆长矛,对准雷光聚焦之处狠狠戳去—— 砰! 一道沉闷炸雷声响起。 秦千炼被噬魂幡打出身形,他双手蕴雷,与噬魂幡重重碰撞。 两道身影一撞即退。 白鹤真人跌坐回到师弟背上,面色只是稍稍苍白了些许。 秦千炼则是退出数十丈,显然刚刚这一击对碰,他吃了些亏,毕竟修行年岁摆在这,他比白鹤真人要少修行二十载。 “有趣。” 白鹤真人眯眼冷笑道:“天界有路你不走,炼狱无门你偏要来?” 若不是秦千炼主动现身。 他根本就不知道,不远处还有人在“窥伺”自己。 “这些人……你全都杀了?” 秦千炼伸出手掌,擦了擦唇角。 他指了指万魂阵中游掠的一缕魂魄,声音沙哑开口。 “嗯?” 任塚愣了一下,顺着秦千炼所指方向看去。 他回忆了片刻,舔了舔嘴唇道:“你说的是‘丙酉号’上的那些人么?如果没记错的话,那船上有不少长生斋弟子啊……这些人的味道不错,很润。” 说罢。任塚刻意挥了挥大袖,将噬魂幡汲取的那些丙酉号魂魄,一一放出。 一时之间。 万魂阵外围,被鬼哭之声淹没。 有些新死之人,魂魄刚刚被纳入幡中,意识尚未被完全炼化,他们已经死去,却还保留着生前的执念。 “秦师叔……” “千炼师兄!” 数十道长生斋弟子的惨淡哭喊之声,在天地间响起。 “……” 秦千炼看着这一幕。 他紧攥的十指反而放松,浑身颤抖也逐渐平复。 愤怒到了极致。 便会如此。 看到秦千炼的反应,任塚心中浮现些许失望。 他早就设下了【万魂阵】,只等秦千炼被怒火冲昏头脑…… 没想到。 这年轻人竟是保持着冷静。 “你受了很重的伤。” 秦千炼看着任塚,轻声开口:“修行到阴神境圆满的邪修,即便能够硬抗雷法,恐怕也会对身体产生不可逆的损伤吧……如若刚刚的雷法多来几击,不知你还能不能吃得消?” “呵。” 白鹤真人嗤笑:“你不妨试试。” 嘴上这般说着。 任塚默默将一只手缩入袖中…… 眼下情况,其实并不乐观。 先前与江宁王府大战所受的伤,尚未痊愈,如今与秦千炼交手,再添新伤,仅仅依靠第一层秘陵搜刮的神药,已经很难完成医治了。 最重要的是—— 先前任塚看得很清楚,这姓秦的年轻人,身上怀揣着一件神通不明的秘宝,尚未展露威能。 他心底隐约觉察到了不安。 若打起来,必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角力之争。 这种状态,即便自己能够取胜,逃入第二层秘陵,也寻不到什么机缘,反而可能会遭遇更大的危机。 若有可能,任塚想和秦千炼谈和…… 只是他眼下不敢随意露怯,生怕这家伙趁自己病,要自己命! “如果我没猜错,你现在准备逃入第二层秘陵……是因为白鬼接下来要入陵了么?” 秦千炼注视着眼前男人,缓缓开口:“你是害怕他清理门户?” 见秦千炼没有立刻出手的意思。 任塚心底稍稍松懈了些许。 看这样子……这家伙似乎也不想死斗…… 如此便好。 一切都有得谈。 但任塚语气依旧强硬:“所以你想说什么?” “我先前看见……你噬魂幡中,还藏着一道‘生魂’。” 秦千炼盯着那杆大幡,沉声说道:“那人还活着,对吧?你把她交给我,我放你走。” 这世上所有修行者皆有洞天。 即便是修出神胎的那些武夫,神胎落成,便也算是一种另类洞天。 阴山的那些尊者。 他们的本命法器,便是【魂幡】! 魂幡所在,便是洞天所在……这【魂幡】平日里需要汲取魂魄,方可维持运转,死去的“魂魄”固然可以为幡主增添力量,但真正想要修行,还是汲取新鲜血液,这就是阴山邪修臭名昭著的缘故。南疆边城常常遭受烧杀掳掠,阴神境的魂幡幡主降临,只需要数个时辰,便可让一座村庄化为尸山血海。 通常。 阴山邪修不会将所掠之地的所有人尽数杀死。 杀一半,留一半。 留下的那一半,便放在魂幡洞天之中。 先前【万魂阵】放出幽魂之际,秦千炼仔细凝视了一遍,他的确看到了不少长生斋弟子的身影……但还有些人,是未曾看见的。 譬如。 长生斋的小师妹宋玉。 先前在山巅之上,有那么一瞬,秦千炼感应到了一位女子气息。 他可以确信。 这是一个活人! “活人……” “哪有什么活人?” 任塚闻言,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当即冷笑道:“秦二公子,你怕是看错了吧?” “秦某从不看错。” 秦千炼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说道:“你先前倚靠魂幡修行,放出的魂魄之中,有一缕‘生魂’。那人就藏在你的魂幡洞天之中,我看得很清楚……你若将此人交出,你我就此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的我的独木桥。” 匿于【阴阳镜】中的烟邪分身,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秦千炼此番鲁莽行事的原因。 原来白鹤真人的魂幡中,还藏着长生斋的幸存者? 以阴山邪修的手段,纳入魂幡,便是十死而无一生……所以这小子是准备以身入局,硬生生讨要一个活口出来? “……” 任塚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他重新审视了一番眼前的白衣年轻人,过了片刻,眯眼说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秦千炼叩了叩眉心。 他身旁浮现出一道如墨般漆黑的影子。 烟邪被迫无奈现身。 他幽幽开口:“任真人,许久不见啊。” “……烟邪?” 任塚挑了挑眉,有些诧异。 他早就猜到秦千炼藏有后手,可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后手! 看到这一幕,白鹤真人觉得事情逐渐变得有趣起来。 被逐出师门的道门弃徒,和长生斋未来斋主,竟然私下保持着这等关系…… 看来外界传言非虚。 这秦千炼为谋秦家家主之位,不择手段。 “我可以以未来秦家家主的身份,拟起神魂之誓……倘若任道友交出魂幡活口,我就此离去,丙酉号仇怨一笔勾销。” 秦千炼盯着任塚双眼,一字一句开口。 “秦二公子。” 任塚耸了耸肩,微笑说道:“不是在下信不过这‘神魂之誓’,而是在下的魂幡之内,当真没有长生斋的活口……若是不信,不妨你踏入魂幡洞天内亲自查看一番?” 说罢。 噬魂幡顶阴风大作,一座幽暗洞天就此张开。 入幡查看? 这个提议简直荒唐至极,与羞辱无异。 同为阴神境,胆敢以真身踏入魂幡洞天……任凭你境界再高,实力再强,也只有一个结局。 被顷刻炼化,生生折磨致死! “你找死!” 秦千炼神色顿时阴沉下来。 他不再忍让,当即踏出一步,无数雷光坠降,将【万魂阵】淹没。 两人一边交战,一边掠向秘殿。 所过之处,天地倾塌。 方圆数百丈,一半化为幽鬼嚎哭的渊地,一半化为煌煌璀璨的雷池! (本章完) 第520章 浮生 第520章 浮生 “咻!” 烟火照亮天顶,乌云被光火驱逐。 莲峰的夜多了些许热闹,只不过站在山上,遥望人间,心底仍然会感到一份孤寂。因为烟火会散去,这份热闹并不长久。 谢玄衣站在莲峰山顶,静静看着天顶的烟火盛放,坠落,凋零。 这是他第一世修行生涯中,为数不多“记忆深刻”的画面。 十四岁生辰那年。 他没有在道场练剑,而是独自一人来到山顶。 岁月荏苒。 有些记忆已经被丢在了缝隙之中。 有些依旧崭新如昨。 撞过白泽秘陵的那片虚空雷泽之后,谢玄衣的意识陷入了短暂的浑沌。 数息之后,他便来到了这里。 他回到了自己的“十四岁”。 莲峰刚刚下了一场雨,脚下是一片干净的水泊,谢玄衣低头看着水泊中的面容……说来讽刺,数十载过去,他的面容却是没有发生多少变化,长发披散,凤眸懒散,瞳心却蕴着精光。 “……” 谢玄衣沉默地看着水泊中那张十四岁的面容。 这张脸写满意气风发。 因为十四岁的谢玄衣,已经在大穗剑宫之中同辈无敌,同境无敌。再过一些时日,他便要离开大穗,登门拜访各大天才,接下来……便是漫长的“无敌”生涯,他会击败无数对手,值得记下名字的只有那么寥寥数人。唐凤书,周,烟邪……除了这几位生不逢时凤毛麟角的顶级天才,其他所有人都不值得谢玄衣出剑,也不配成为谢玄衣的敌人。这样的人生,换谁来体验一番,都难免轻狂,自负。 而这一夜之所以印象深刻。 不是因为谢玄衣恰逢“十四岁”。 而是因为……这一夜,谢玄衣隐隐约约触碰到了“灭之道”的边缘。 “这就是白泽秘陵的第二层?一场精心安排的‘幻梦’?” 谢玄衣思绪回归现实。 他试着挥了挥衣袖,莲峰的夜风十分细腻。那场凋零的烟火,与自己记忆中的烟火并无差别,这所有的一切都与真实世界无二,站在莲峰山顶,他只觉得心湖涌现出无数复杂道念。 就好像……自己的“两世修行”是假的。 时间并未前进过。 他的时间,一直停留在了十四岁的那一夜。 烟火绽放的那一刻。 他顿悟入道。 而后便是漫长的浮生如梦,梦醒时分,这场跌跌撞撞的两世修行,戛然而止。 “师兄!” 一道轻声呼喊,将谢玄衣的思绪打断。 他回过头,看到一位身披素衫,提拎灯笼的白衣少女,遥遥出现在夜色之中,这少女比天上明月还要皎洁,出现的那一刻,这世上最美的烟也要黯淡三分。 “妙音……” 谢玄衣晃了晃神。 这一切都与记忆中相同。 十四岁的那一夜,他独自一人来到莲峰顶,本以为与往常一样,是孤独无趣的一夜……但没想到有人记挂着他。 “师兄,你怎么离开道场也不打声招呼?” 虽然这语气听上去有责怪意味,但姜妙音脸上却并无恼怒之意,只有担忧。 大穗剑宫所有人都知道,谢玄衣是一个“剑痴”,一旦修行起来便没日没夜,不知照拂身体,即便修行者能够辟谷,但忧思过度,却也是伤身的。 于是谢玄衣在道场修行,她便陪同在其身旁。 有些事情,做得久了,便成了习惯。 姜妙音只是稍稍打了个盹,醒来便发现道场空空荡荡,谢玄衣不知去了哪里…… 如今总算找到了。 姜妙音松了口气,这剑痴师兄,也是让人捉摸不透,自己打盹前,师兄还好端端练着剑呢,怎么忽然就来山顶赏月了? “师兄……这些都是玉屏峰师姐们现做的宵夜,赶紧趁热吃了吧。” 姜妙音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拎着一屉竹笼,在山顶撑开一张贴身携带的折叠木桌。 “……” 谢玄衣欲言又止。 他记得这一幕,只不过前世的自己,似乎正处于“悟道”的关键时刻。 他在这一刻,触碰到了灭之道境。 入定,屏息,顿悟。 姜妙音只是远远打了个招呼,来不及说上几句,这些宵夜甚至来不及摆开……谢玄衣便重新开始了修行。 如今,这幻梦之中似乎多了不同的“选择”—— 谢玄衣选择坐下。 姜妙音嘻嘻笑了一声,心满意足地坐在谢玄衣对面,将精心准备的竹屉一层层掀开。 糕点,汤粥,熏肉,这些的确都是玉屏峰师姐的拿手菜肴,卖相精美,色香味俱全……不过最让谢玄衣意外的,是底层的那一小碗寿面,寿面卖相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有些惨淡,这只是一碗最普通不过的粗面,但面碗上铺着一层鸡蛋,有人用心地把青菜摆成了两个字。 十四。 “师兄生辰快乐!” 寿面揭晓的那一刻,姜妙音大声开口,而后山顶陷入寂静,远天的烟火还在盛放。小妙音有些紧张,她双手抱着膝盖,小心翼翼观察着对面谢玄衣的神色。 师兄只是凝视着面碗,沉默不语,不似开心模样。 “师兄……怎么了?你不开心吗?” 姜妙音抿了抿嘴唇,有些不知所措。 她为这碗寿面准备了许久,刻意从小舂山那边找到了入门弟子的“生辰簿”,找到了玄衣师兄的生辰,拜入大穗剑宫之后,玄衣师兄从来没有对人提起过生辰往事……但姜妙音却留了心,她遣人去查了谢氏一族的案卷,知晓谢氏在江宁的日子并不好过。 师兄是个苦命人。 出生后不久,父母便纷纷离世…… 所以这莲峰,便是师兄真正的家。 若是换做在青州结交的朋友过生,姜妙音送些“珠宝”,送些“金银”,随便赠出一些,都可应付了事。 可玄衣师兄和那些人不一样…… 以玄衣师兄的资质,未来早晚会扬名天下。 珠宝,金银,不过是俗物,粪土。 思前想后。 姜妙音决定“亲自下厨”,这里的糕点,熏肉,汤粥,都是她亲自做好的,只不过寿面却是要新鲜热乎地现下。谁曾想,平日通宵练剑的师兄,今晚忽然在道场消失了……着急找人的姜妙音,只能仓促应付一番,于是就有了这略显敷衍的一碗寿面。 “没什么,我很开心。” 谢玄衣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复杂。 他不知道此刻所发生的故事,是幻梦根据心湖记忆随意进行的篡改编造,还是“时间缝隙”中被淹没的真实画面。 若是真的…… 那么十四岁的那一夜,拎着竹屉来寻自己的姜妙音,在山顶等了一宿,等到糕点冷了,面凉了,最终也没有机会掀开。 原来这个傻姑娘,一直记挂着自己的“生辰”。 生辰…… 谢玄衣虽然记得这么一个日子。 但他却从未纪念过。 离开江宁,一晃数十载,他早就没了家人,谁还会记得他的生辰? 三百六十五日。 每一日都是日升月落,每一日对谢玄衣而言都一样。 但或许…… 在这一刻,生辰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谢玄衣端起面碗,喝了口面汤,而后认真地吃了起来……姜妙音的手艺比自己想象中要好许多,这碗面只是卖相难看了些,吃起来味道却是一点也不差。 “呼……” 坐在对面的姜妙音见状,如释重负。 少女捧着双颊,静静看着师兄。 山顶烟火还在盛放。 此时此刻。 莲峰的夜幕被光火照耀,谢玄衣渡过了第二段不一样的“人生”。这一次他不再是孤独求道,而是多了一个陪伴者。…… …… “这些都是你做的?” 片刻之后,谢玄衣放下面碗。 他的心思大多放在修行之上,平日对于吃食并不挑剔,只要能够裹腹即可。 不过今晚的竹屉宵夜让谢玄衣印象深刻。 “是呢。” 姜妙音嘻嘻笑道:“师兄若是想吃,妙音以后日日做给你吃。” “……” 谢玄衣心湖深处的那根弦,被轻轻触碰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少女,没来由想到了三十三洞天中的那道身影。 若是没记错。 自己十四岁生辰之后,再过不久,师尊便会赐剑…… 沉疴,痼疾。 他和师妹各取一柄。 再之后,自己离开大穗,四处闯荡,返回莲峰的时日越来越少。 记忆中,师妹的笑容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少。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回到十四岁的这个节点,那么自己会如何选择? “师兄——” 姜妙音稚嫩的声音再度响起。 “嗯?” 谢玄衣回过神来。 少女眨了眨眼,狐疑地端详着眼前人,低声咕哝道:“不知为何,总觉得你今日怪怪的……” “是么?” 谢玄衣低声笑了笑。 他看着少女,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了许久,最终诚恳说道:“师兄刚刚做了一场梦。” “梦?” 姜妙音托着双腮,认真看着师兄,好奇问道:“什么梦?” “梦见了往后的三十年。” 谢玄衣思索片刻,声音沙哑:“这是……很漫长的三十年。” “三十年?” 姜妙音挑了挑眉,来了兴趣,连忙靠了过来。 “三十年后,师兄变成了什么模样?师兄梦见我了吗?大师兄,还有师父呢?” 这世上有许多故事。 让人不忍说下去……如果这三十年只剩欢笑。 那么谢玄衣会笑着娓娓道来。 只是…… 回头看来,那年十四岁生辰,仿佛是一个转折点。从那一日之后,自己开始参悟“灭之道境”,莲峰山上的清净,便再也不复存在。 “三十年后,我大概还是这样。” 谢玄衣忍不住扶额,苦笑着道:“我死了一次,而后侥幸‘活’了过来。” “啧。” 姜妙音怔了怔,笑着说道:“师兄是不是在逗我玩呢?我知道师兄哪里不对了……今日师兄格外话多。” “……” 谢玄衣一时之间沉默无语。 他哭笑不得。 这丫头,当年自己忙着修行,总是无意间冷落她,反而让她养成习惯了? 如今好不容易“重逢”,谢玄衣本想要多说几句,没想到还就此落下了口舌。 “罢了。” 谢玄衣轻叹一声。 他缓缓说道:“三十年后,大穗剑宫经历了不少波折,但莲峰中的众人还在。我们还会多上几位可爱的师弟,师妹……” 姜妙音再次怔住。 她看着谢玄衣的双眼,真正明白了师兄不一样的地方。 是这双眼。 以往对视,她能感受到师兄眼中的凛冽剑意。 十四岁的意气风发。 以及想要证明自己的迫不及待。 可这一次…… 她看到了一汪平静湖水,千帆掠尽,尘埃落定。 “对了……” 谢玄衣伸出手掌,犹豫了一下,落在了少女姜妙音的头顶。 “这是我第一次过生辰。” 谢玄衣蹲在少年时期的师妹面前,他深吸一口气,想了片刻,认真说道:“妙音……谢谢你。这大概会是我度过的最难忘的生辰。” “师兄。” 姜妙音有些受宠若惊。 她满面生红,不知该说什么,语气也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还有……” 谢玄衣垂下眼帘,柔声说道:“我要替当年的自己,说一声对不起。” 姜妙音听得懵懵懂懂,不明所以。 谢玄衣站起身来。 他从莲峰顶,一跃而下。 万丈云霄,无数烟火,前朝往事,皆成浮云。 一缕剑气,迎霄而起。 这场幻梦……比谢玄衣想象中要“真实”,从莲峰顶纵身而跃,并没有让幻梦就此破灭,山水瀑布轰鸣,这一跃,反而让整个大穗剑宫数百修士,都看到了这道绚烂恢弘的惊艳剑光。 谢玄衣贴着瀑布下坠,如一枚流星。 他神色平静。 幻梦未破,意料之中。 轰一声。 他砸破水帘,来到了莲峰后山,就此来到了三十年后那被枯藤缠绕爬满的枯旧山壁之前。 三十年后。 谢玄衣想见上里面那位一面都难。 既然这场幻梦……如此真实。 那便正好。 有些见不到的人,大可在幻梦之中相见。 “师尊,我来了。” 谢玄衣大步前行,他震去黑衫上的灰尘,伸出手掌,对准玄水洞天所在的那石壁按去。 如今他已是玄水之主,山壁上的大阵阵纹,一念之间,便可拆解。 “轰隆隆!” 一念落下,玄水洞天阵纹齐齐打开。 山壁轰鸣。 发出对新主的恭迎之声! (本章完) 第521章 师尊 第521章 师尊 山壁在轰鸣之中缓缓打开一道缝隙。 谢玄衣踏入洞天,数之不清的剑气化为萤火飞掠而出,围绕着谢玄衣的黑衣飞舞。 枯山上方。 一线灵光照落。 赵纯阳盘膝坐在洞天尽头,微光照拂,和风翻覆,将他映照成一尊圣人。 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的确算得上“当世圣人”。 其实修行到阳神绝巅之后,岁月便已经无法在这一层次的修行者身上留下痕迹。 如果赵纯阳愿意,那么他可以恢复年轻时的容貌,音姿。 只是…… 赵纯阳并没有这么做。 这么多年风吹雨打,他独自一人庇护着大穗剑宫,巍然不动。 任凭风霜抹过脸颊,不以神通进行丝毫修改。 赵纯阳做了许多“逆天而为”的事情,但却在年岁这件事上,选择了顺天应运,顺其自然。 “你来了。” 看着踏入洞天的年轻弟子。 赵纯阳眼中含笑,声音温和,丝毫不恼怒谢玄衣的踏入,打扰了闭关的清净。 谢玄衣缓缓来到莲座前,仰望着被圣光照拂的老者身影。 他微微仰首,声音困惑:“您知道我要来?” “这本就是留给你的。” 赵纯阳笑了笑,道:“你不来,谁来?” 这并不是谢玄衣意料之中的反应。 自己轻而易举就打开了这莲峰后山的秘阵……按理来说师尊应当感到疑惑才对。 然而老人眼神一片淡定,仿佛并不惊讶。 “可是我打开了莲峰的秘阵。”谢玄衣道。 “那又如何?” 赵纯阳依旧温和地笑:“这秘阵开启方式,本就只传莲峰弟子。” “不不不……”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 不是这样的。 这不是自己预想中的“见面”,师尊对于自己开阵这件事情并不感到惊讶……这是默认自己能够开启莲峰?可是这个时候的自己只有十四岁…… 等等。 谢玄衣忽然怔住了。 他望着莲座上的老者,目光再度与其接触。 这一刻,他心头生出了很奇怪的感觉。 此刻的相见,与不久前在大道长河中与“禅师”的相见,颇为相似。 玄而又玄,妙不可言。 传说中修到绝巅之境的大修士,可以将自己一缕神念进行超脱…… 跳出五行外,不在三界中。 谢玄衣知道,这只是传说……即便是“禅师”这样的人物,也只是将神念送入大道长河,就此驻足。修行与“因果”相关的大道,方可动用这般神通,说白了,神念遨游这件事,本就在大道长河允许的范围之内。 “师尊?” 谢玄衣声音有些沙哑。 一时之间……他竟分不出梦幻与现实的区别了。 他本以为,踏入莲峰后山,会看到三十年前的师尊,在幻梦破碎之前,他可以与当年的师尊好好叙叙旧,好好聊聊天,以此弥补当年未成的遗憾。可没想到……自己在“幻梦”中见到的,却是三十年后的师尊。 这当真是白泽秘陵拟造的梦境吗? 老者招了招手,示意谢玄衣来莲座旁坐下:“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该多陪陪你师妹的。何必来莲峰后山,何必来这看我?” “我……” 谢玄衣喉咙一阵艰涩,无法开口。 他乖乖来到莲座旁。 莲座旁天光和煦,无数流萤,落在洞天之中,这里是历代掌教才有资格踏入的秘地,玄水洞天有两座入口,其中一座便在此地……莲峰的无数道藏,皆出于此。谢玄衣自幼在莲峰中通读道藏秘文,然而这掌教坐关之地,却是从未踏入其中。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资格。 如今他坐在师尊身旁,看着山壁雕刻的那些道文……白泽秘陵捏造出的这场幻梦,真实地超乎了他的想象。 只是如今谢玄衣心情复杂,对于这些道文,无暇去看,更无暇去记。 “跟为师说说,你离开莲峰后的故事。” 赵纯阳温声开口。 谢玄衣坐在莲座下,看着在微风萦绕之下,法袍翻飞的掌教师尊,在这一刻,他的心湖没来由的平静安宁。 明明知道这只是一场幻梦,但他还是选择了“相信”。 “离开莲峰后,我去了皇城……” 谢玄衣轻轻说道:“我想查清楚‘月隐界’发生了什么……” 一字一句。 在这里,时间仿佛变得极慢。 他把这幻梦中的师尊,当成了真实存在的师尊。 玄水大比结束之后,自己去北狩,去东游,然后再南下参与荡魔,踏入白泽秘陵……这些故事,谢玄衣慢慢说了一遍,他只觉得洞天里的时间仿佛陷入了凝滞一般,他说得很慢,师尊也听得很慢。 他去离国,见到了禅师残念。 回到剑宫,见到了妙音。 他在南疆被污蔑成杀死武谪仙的凶手。 踏入秘陵,刚刚亲手杀死了江宁王府的谢志遂。 遗憾,冤屈,不甘,愤怒…… 对谢玄衣而言,这世上没什么事情是不能对师尊说的。 谢玄衣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孤独行事,把所有心事都闷在心湖最深处。他以为自己其实什么都不在乎,可直到把这些故事一口气全都说完,他才意识到……原来不是这样。原来这段时日经历的事情,早就累积深久,化为胸膛深处的一口郁气。 故事说完。 这口郁气,也徐徐散尽。 “最后……便是这样。我踏入了白泽秘陵的第二层,而后来到了十四岁那年的后山,最后……看到了您。” 谢玄衣垂下眼帘,轻轻笑了笑:“我知道这是一场幻梦,但……能够见到您,这场幻梦真的很不错。” “是么?” 赵纯阳缓缓说道:“倘若这不是幻梦呢?” “什么意思?” 谢玄衣怔怔看着老者。 他凝视着赵纯阳的衣衫,闭关数十载,老者形如枯石,衣衫之上早已经落满灰尘,然而在其头顶上方,一缕缕莲剑气盘旋呼啸,化为莲瓣,这些是师尊的“莲圣相”。 按理来说,这圣相应当十全十美,没有丝毫残缺才对。 但此刻…… 赵纯阳头顶的莲,却是残缺了一小瓣。 这朵莲,应当在三十年后变得残缺才对! “倘若这一切……不是梦?” 谢玄衣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浮生若梦,万相由心……” 赵纯阳温柔说道:“乖徒儿,有些时候,何必将梦境与现实分得如此清楚?” 他缓缓从莲座上站起身子,来到谢玄衣身旁。 他伸出手掌,温和地抚摸着谢玄衣的头颅…… 谢玄衣警惕起来。 然而。 并没有任何的杀意,这场幻梦自始至终都是温和的,如春风一般暖人心脾的。 “能够与你在今日相见,为师也很开心。” 赵纯阳顿了顿。 他垂下眼帘。 “其实为师一直很后悔。” “十四岁的那一夜,让你过早参悟出了‘灭之道则’。” 老者的声音里,带着些许遗憾:“或许换一种方式入道,对你而言……会更好。若是在那一夜,为师站出来,让你不要就此顿悟,那么你往后的日子,应该会活得更开心一些?” 谢玄衣抬起头来。 他有些茫然,不明所以。 十四岁那年,他参悟灭之道,有什么错? 便在此刻,谢玄衣忽然注意到,师尊似乎受了伤……先前在明光笼罩之下显得无比圣洁的莲法袍,竟然被割出了数百道细密的缺口。 法袍四处残留着剑气痕迹。 离开莲座,失去阳光照拂之后,师尊的脸色,也显得略有苍白。 “您受伤了?” 谢玄衣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无碍。” 赵纯阳摇了摇头,他目光温柔地看着眼前弟子,心疼说道:“玄衣,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么?” 谢玄衣神色苍白,意识一片混沌。 “好不容易重修一世,走得慢一些,多看些风景。” 赵纯阳声音顿了顿,挤出了略显黯然的勉强笑意:“上一世,你走得太匆匆,连‘失去’和‘遗憾’都没来得及品尝,便迎来了结束……你的确是世间少有的天才,可这天底下的所有人,其实都一样。只有经历了‘失去’,才会知道‘珍惜’。” “……” 谢玄衣神海一片空白。 他懵懵懂懂,不太明白师尊这番话的意思。 “这世上所有的相逢,都会迎来离别。” 赵纯阳蹲下身子,心疼地凝视着面前仅有十四岁的少年玄衣:“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不要……太悲伤……” 这身法袍随风飘摇,竟是变得黯淡起来,整个人都在光线摇曳之下,变得虚无。 “师尊?!” 谢玄衣瞳孔收缩。 他下意识想要取出不死泉,但这场幻梦将他的肉身封存在了十四岁。十四岁的自己,哪有不死泉? 他眼睁睁看着莲法袍在大风之中凋零。 赵纯阳的衣衫,平白无故增添了一道道的剑气裂纹。 “记住……这些道藏……” 赵纯阳笑了笑,指着身后的山壁。 天地开始崩塌。 幻梦开始破裂。 整座世界就此迎来破碎,莲峰在轰鸣声中自行倾倒,谢玄衣站在洞天底部,他看着一块巨石骤然砸落,将莲座砸得支离破碎,安详静谧的幻梦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崩坏破灭,原本还算和煦的昼光化为一把把利刃,将他穿心而过。 刺骨之痛,将谢玄衣从幻梦之中唤醒。 …… …… 当谢玄衣睁开双眼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穿心之痛并非虚假。 一枚手掌,实实在在刺破了他的血肉。 这手掌被紫黑鳞片覆盖。 伸手之人,试图将他的胸膛刺破,以五指将心脏剜出。 只是万没想到。 谢玄衣这看似瘦弱的剑修躯壳,竟有一尊武道神胎笼罩,这枚手掌在刺入胸膛之时,神胎道域就此浮现,强行将其格挡了一刹—— “六欲真君?!” 谢玄衣看清面前来者,声音冰冷,杀意毕现。 电光火石之间,谢玄衣神念掠出,瞬间看清了四周环境。 自己所处之处,竟是一座不足二十丈的石质密室……密室上方悬浮着一枚黯淡的纯白果实,在莲峰道藏之中有所记载,这是传说中的“入道果”,散发出的芬芳香气可以使人不知不觉进入顿悟状态。 所以自己踏入第二层秘陵之后,机缘巧合来到了“入道果”的所在之处? 刚刚的幻梦,皆是“入道果”捏造? “咦?!” 六欲真君发出诧异之声。 他踏入秘陵,看到了陷入沉睡入道状态中的谢真,本以为趁机偷袭,必定能够一举成功,但没想到,这小子肉身体魄强得吓人,而且反应速度奇快无比! 这场十拿九稳的袭杀,竟然以失败告终! “找死!” 谢玄衣神情阴沉,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如果刚刚的“幻梦”,是入道果所致,那么六欲真君的袭杀,破坏了这“入道”最重要的一幕! 他不退反进,直接上前一步,伸手攥住六欲真君插入自己胸口位置的手掌! 眉心剑意喷薄! 无数剑气齐齐迸发而出! “铛铛铛——” 剑气一轮齐射! 六欲真君顿时尖啸一声,面露痛苦之色,仓皇暴退。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收回的手臂—— 先前那条硬生生降服乾天宫圣龙法相的魔臂,仅仅被灭之道境斩切一瞬,竟是被砍出了数十道密密麻麻的漆黑血口,层层血雾笼罩在上,即便以魔道秘法进行疗伤,也无法缓解伤口位置传来的刺骨疼痛……这姓谢的小子怎么修行境界如此之高?外界不是传言他只有十七岁么! 一个十七岁的阴神后期? 不! 刚刚那一击,即便是阴神圆满的自己,也感到了恐惧! 更让六欲真君感到“惊惧”的是,那谢真胸口明明被撕开了一道巨大伤口……却在数息之间迎来了修复。一道纯白圣光笼罩在上,翻涌数下,便将伤口尽数治愈。 “生灭双道境?” 六欲真君头皮发麻。 该死! 这小子当真还是人类吗? 这两条道境,随便参悟其一,都是可称“无敌”的顶级存在! “拿命来!” 谢玄衣强忍怒意,踏出一步,轰碎石室。 原来这白泽秘陵第二层,形如迷宫,一座座石室坐落其中。 所有踏入雷池之人,尽皆被传送进入石室之中。 便在谢玄衣开口之际,不远处也响起轰鸣—— “……?” 谢玄衣皱了皱眉。 一袭白衣,同样轰碎石室,踏步来到秘陵长廊,站在数百丈外,与谢玄衣对视。 正是武宗周。 (本章完) 第522章 来者 第522章 来者 “周?” 谢玄衣心中怒火未消,只是略微瞥了一眼白衣武夫,便继续踏步。 生灭双道境祭出。 轰! 看到周身影,六欲真君无心再战,连忙后退,被生灭道境砸中,闷哼一声,倒飞而出! 这秘陵第二层石室迷宫,曲折迂回,每一座石室之间都设了神魂禁制,想要彼此追杀……需以神念死死锁定对方,正当谢玄衣准备继续追杀之际,一缕强悍神念横在二者之中。 不是别人,正是周。 “你偏要在此拦我?” 谢玄衣冷冷开口。 他的神念散发而出,毫不掩饰地凝成冰冷剑意。 周背负双手,散落长发被风吹起。 虽无言语。 但这武夫身上的战意,却也凝成实质—— 整座秘陵长廊,都被两位强者的威压填满! “……逃!” 六欲真君见状,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化为一道遁光,撞入秘陵未知的石室之中! 原先大褚一众阴神之中,他最畏惧的便是周…… 如今与这谢真交手,六欲真君心中为数不多的忌惮之人,再多一位。 虽然大褚正在内斗,但若这两人忽然开始围攻自己,那便糟了! 以这二人的实力,即便自己祭出“狮子吼”也难脱身! “……” 谢玄衣盯着六欲真君离去的方向,双眼微微眯起。 连续好几座石室被撞碎。 这秘陵似乎具备“修复”功能,石室破碎的墙壁涌出浓郁雾气,数息之后,六欲真君的神念气息已经消失殆尽。 这家伙,逃得够快。 不过……若是没有周阻拦,自己决不会轻易将其放过。 “谢真!” 周低沉的声音在秘陵长廊尽头响起。 他背负双手,缓缓踏步而来,白衫武道神胎飘摇而出,化为一尊巍峨神影,将二者之间的那条狭窄长廊尽数罩满。周所展露出的实力,让谢玄衣心湖也不禁感到了一阵强烈压迫……这家伙实力的确很强,要比江宁王这类阴神十九境强上许多! 十年前。 周便已经接近阴神圆满。 整整十年,问心问道。 周距离阳神只差一步……或者说,只差半步。 怪不得,一人之力镇压乾天宫加徐家的“六欲真君”,见到周,也要逃跑。 轰! 看似极其缓慢的一步踏出。 周瞬间便来到谢玄衣身前,他一拳递出,虚空破碎,这一拳砸出,如有千万钧重—— 这是武道修炼到极致的体现! 谢玄衣神色凝重,以金衫神胎招架! 咚! 灭之道境与周的武道神胎对撞一击,沉闷的炸雷声仿佛响彻整座秘陵,周神色未有多大变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而谢玄衣这边,则是被打得不受控制地抛飞而出,幸亏神胎压身,将这双脚死死踩在地面之上,最终踩出一张数十丈长的细密蛛网。 “……”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甩了甩发酸手臂。 十年过去。 周进步不小。 谢玄衣记得,十年前两人还留有一战之约……谁又能够想到,这场迟到多年的约战,会在今日上演?只可惜自己先前的“入道顿悟”被六欲真君破坏,若是能在莲峰幻梦之中多停留一段时日,说不定自己能够悟出新的道意。 “武宗弟子何在?!” 周低声开口。 轰。 声音落地,长廊一侧,石壁立即破碎! 数十位武宗弟子,击碎秘陵石壁,撞破浓雾,踏入长廊之中! 这些武宗弟子个个气血饱满,人人手持宝印明镜,虽然武宗弟子主修体魄,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懂结阵,此刻宝印明镜之光翻涌如海。这是梵音寺传入大褚的“明王镇海阵”,十人一阵,结阵者需有一副好体魄,这大阵以固若金汤闻名,即便面对高出一个大境界的暴力攻杀,也可通过阵纹宝器进行分解,只要结阵者体魄足够强悍,那便可以以“镇海”之势,前行碾压! “……” 谢玄衣沉默地看着这些弟子。 他在这些武宗弟子之中,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负责主导这明王镇海阵的,正是武宗大弟子武岳,自大褚皇城出发之际,这位武宗大弟子距离阴神还差一步。此刻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发生了变化,或许是武谪仙遭劫的缘故,又或许是秘陵大灾当前,不破不立,武岳头顶隐隐约约展露一尊紫灿法相。 很显然,武岳已晋入阴神境。 若是天骄榜上没有谢玄衣这等不该出现的人物…… 那么,他便会成为大褚这一辈的“第一天骄”! “攻杀!” 一声低喝。 明王镇海阵开始前压。 宝印炽光照落,谢玄衣一刹那仿佛深陷巨浪之中,他展开金衫神胎道域,生灭道境围绕之下,四面八方迸发出一道道沉闷响声。武宗弟子以“羸弱之躯”向他发起了进攻,在大阵连接之下,道境威压被极大程度地分散开来。 谢玄衣开始后退。 他每一步都踏在大阵怒浪之上。 这些武宗弟子,看似境界不高,但真正的压阵人……乃是周。 周站在明王镇海阵最后方,他的神念死死锁定谢玄衣,一旦谢玄衣有任何主动出招迹象,那么周便会以雷霆之势出手,以最小代价,完成这场镇压。 谢玄衣只能退。 怒浪之中,一道年轻身影掠现而出,在大潮潮头向谢玄衣主动挥拳。 “轰!” 谢玄衣操纵神胎,与之对了一拳。 “谢兄……” 武岳后退数步,忍不住喊了一声。 “不必手下留情。” 谢玄衣看清来者身影,淡淡开口:“多日不见,倒该恭喜你一声……以武夫身份晋升阴神,很不容易。” “……” 武岳神色复杂。 以武夫身份,晋升阴神,很不容易么? 这本就是他的道!他本就该如此! 谢真是剑修,凝出了武道神胎……这才是真正的不容易! “谢兄,宗主的死,当真与你有关?” 武岳咬牙传音:“这其中是不是有误会?” 谢玄衣笑了笑,未等开口,长廊壁面再度破裂,一缕剑气从壁面之中刺出,刺破明王镇海阵……然而这缕剑气却不是为谢玄衣解围,而是直刺谢玄衣天灵! “嗤!” 谢玄衣反应极快,剑气破壁之时,神胎便抬手虚握。 这缕锐利剑气最终停在额首三寸之前,不断震颤的凌厉剑意被神胎掌心攥握止住,但散发出的寒意却是实实在在穿透神胎掌心,渗入了谢玄衣的心湖之中。 墙壁轰然倒塌,映出百谷一众修士身影。“谢真!” 叶清涟瞥了眼远处,咬紧牙关,声音有些颤抖:“我当日真是错看了你!” 尘烟弥漫之中,还伴有一声轻叹。 “小谢道友……事已至此,还要顽抗么?” 姜缺托着宝印,缓缓现身,堵住谢玄衣退路。 姜家修士,也齐齐现身。 原来先前长廊之所以这般“寂静”,是因为周下令散开人手,这位武宗临时接任的新宗主,即便放跑“六欲真君”也不在乎……在他授意之下,麾下众修士将谢真所在石室尽数围住,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尽是伏兵! “好大的仗势。” 谢玄衣垂帘轻轻笑了笑。 这一幕似曾相识…… 十年前。 自己被困北海,似乎便是这样,只不过今日与往日不同。 这次围困自己的,不是阴山邪修。 而是大褚同门。 嗡! 虚空之中响起一道轻微爆鸣! 谢玄衣背后的神胎,默默攥拳,只是微微发力,便将叶清涟递出的那缕剑气直接捏得粉碎。 “???” 剑气崩碎,叶清涟眼中止不住骇然。 这怎么可能? 自己修行了多少年,这才晋入阴神! 这姓谢的年轻人,初次见面还只是洞天之境,短短一年过去,其实力竟然比如今的自己更强? 这是什么修道天赋? 即便是当年的谢玄衣也做不到这一点! “诸位,今日当真要决一生死?” 谢玄衣站在人潮之中,轻声开口。 前方,是问心问道之境的圆满武夫周。 两侧,是武宗弟子结成的“明王镇海阵”,以及百谷弟子结成的“红叶剑阵”。 后方,是姜家的“压魂山大阵”。 密密麻麻,近百修士。 这是大褚南下诸方阵营中,实力最强的一方,没有之一。 不过……面对这些修士,谢玄衣并没有展露丝毫惧意。他有“生灭道境”傍身,无惧低境修士的围攻。即便受了重创,还有不死泉傍身,只不过直到此刻,他最在乎的那道身影,还没有现身。 “你若俯首认罪。” “可以只镇,不杀。” 人潮尽头,响起一道苍老枯朽的悠悠之声。 百谷几位女弟子,小心翼翼维护着一座悬空的红叶宝座,那宝座之上盘坐着一位红袍老人。老人神色疲惫,面容枯白,膝前横着长剑,浑身上下似乎都只剩一口极其微弱的气息了……白纸结界一战,耗去了他太多的精力,此刻能够睁眸,能够说话,便已殊为不易。 “……” 谢玄衣终于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 他看着位于人潮最后方的叶祖,笑着问道:“只镇,不杀?” “大穗剑宫赵纯阳错收孽徒,犯下恶债。” 叶祖垂帘柔声说道:“我与他乃是多年故交……只镇不杀,乃是看在情分之上,你若愿意俯首,那便押你离开秘陵,再行发落。” “若我不愿低头呢?” 谢玄衣看着叶祖,再次开口。 “……” 坐在红叶宝座上的老人,沉默地看着眼前黑衣少年,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他轻声念了一声:“周。” 白衣武夫点了点头。 下一刹,白衣武夫一拳隔空打出,层层音浪破碎,这一拳跨越数十丈虚空,直接落在谢玄衣心口位置,即便武道神胎叠掌招架,也只是堪堪挡下。 谢玄衣闷哼一声。 他抬起头来,迎面而来的是无数宝印,剑光…… 明王镇海阵,红叶剑阵,压魂山大阵! 三座大阵,针对神胎,道域,魂魄—— 齐齐压下! 一时之间,秘陵长廊破碎,大雾如海啸一般涌出! 周加入战场,亲自与执掌“生灭”的武道神胎对弈。 原来坐在最后方红叶宝座上的老者,才是指挥大阵的那个领袖。 叶祖枯坐如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座战场。 一道道神念以飞快速度扩散开来,那些境界平平的百谷弟子,剑法忽然变得精妙无比,武宗和姜家人数未变,但围攻起来的压力骤然加大了数倍。唯有身处大阵之中,才能体会到“阳神”压境的压迫…… 原来阳神哪怕不加入战场,也是矗立山巅的存在。 一道道剑气如锁链,将金衫神胎锁住。 生灭道境,被一层层剥削。 不多时。 那笼罩秘陵的大雾,便散出了淡淡的血色。 …… …… “太吓人了。” 数百丈外。 一座偏僻石室之中,六欲真君神色苍白,他此刻盘膝而坐,一条手臂因剑伤隐隐作痛。 那是被谢真以灭之道境斩中的手臂。 六欲真君取出了好几株圣药疗伤,但都没有什么效果……这道境侵入骨髓之后,便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只能强行忍受剧痛。 一枚雪白宝珠,此刻悬在六欲真君膝上,散发出淡淡的辉光。 这宝珠并不大,但却倒映着数百丈外的秘陵景象! 这是六欲真君踏入秘陵第二层后所取得的“宝贝”,这宝贝可以跨越大阵,窥伺秘陵内部的景象……正是这宝贝带路,他才发现了处于闭关状态之中的谢真。本以为是极其轻松的一场“杀人夺宝”,没想到竟然如此惊险。 这谢真四周,早就埋伏了层层大阵! 六欲真君看着那被大阵锁住,左突右撞,无力回天的金灿神胎,心中一阵后怕。 若是自己当时没有逃脱,会陷入何等境地? 叶祖坐镇,周压阵! 自己恐怕最多只能坚持半柱香,便会被这大阵炼化! “也不知这谢真能撑多久……” 六欲真君擦了擦额头冷汗,他调转宝珠,照向其他方向。 这一照之下。 六欲真君后背都被冷汗浸湿。 宝珠之光忽然落在了秘陵尽头。 那是第二层秘陵的入口位置。 此刻虚空扭曲,无数磅礴魔气从雷池之中渗透散出,只见三道幽暗身影,缓缓从虚空雷池那边踏入其中。 “……师尊!” 六欲真君瞳孔收缩,心神骇然:“师尊他们这么快就到了!” (本章完) 第523章 障目 第523章 障目 明王镇海阵中,无数金光翻涌! 骇浪席卷,神海受困。 谢玄衣踩在浪潮之中,左突右撞,然而向来无往不利的武道神胎,此刻却被更高一境的周压制。四面八方,皆是拳风所化的浪潮,白衣武夫犹如战神,即便没有这几座大阵,他依旧可以单独镇压这座尚未大成的金灿神胎。 本该是生死之际。 谢玄衣此刻却是心静如水。 因为…… 他并没有感受到直刺心湖的杀意。 踏入镇海阵中,原先滔天的杀意,反而迎来了弥灭。 周每一拳打出。 金衫神胎的道意,都会被消磨一部分。 参悟大道之后,生灭成圆,攻守兼备……谢玄衣并不畏惧消耗战,周打出的这些伤势,即便不动用“不死泉”,仅仅使用生之道境,也可以以极快速度恢复。 “周对我,并没有真的生出杀意?” 谢玄衣微微皱眉。 这明王镇海阵,气势恢弘,施展出来之后,方圆百丈都被大浪异象笼罩。 周出手之后。 武宗弟子不再露面,这些低境修士成为了大阵中的“浪”。 百谷,以及姜家……均都如此。 战至此刻,谢玄衣只能看到一袭身影,那便是白衣周! 这般安排,可以理解。 灭之道境极其险恶,但凡触碰,都可能被直接夺去性命。 在场众人,除了叶祖,便只有周,能够与“灭之道境”硬碰! 只是…… 谢玄衣心中却生出了另外一个奇怪猜想。 让诸弟子退下,或许是为了屏蔽天机!这大阵浪潮越铸越高,一座完整囚笼已然逐渐成型,周和叶祖主导了这座大阵……此刻除他们以外的所有参战者,全都沦为了大阵外围的“棋子”和“阵符”! 果然! 镇海阵的浪潮铸到近百丈高后。 周便不再出手,这位白衣武夫平静站在浪潮之中,收拳而立,调整呼吸。 …… …… “师祖!” “叶祖大人!” 镇海阵外,卢鸢和百谷几位年轻弟子,守在红叶宝座之旁,声音担忧。 盘坐许久的红袍老者,缓缓站起身子。 原先鳞次栉比的秘陵石室,被摧枯拉朽击毁,长廊破碎,谢真所在的位置被镇海阵捣为平地,化为一片荒芜废墟,无数宝器流光席卷,海潮翻滚,即便是阴神境的修士也无法看清大阵中央的景象。然而叶祖并不属于“被障目者”,他的神念还在不断往外传递,武宗,百谷,姜家修士仍然在变换阵法,大阵卷起的浪越发密集,所有入阵者都被潮水卷入其中。 “不必担心……我无恙。” 叶祖轻轻挣脱了周围弟子的搀扶。 他从红叶宝座之上走了下来,将膝上长剑当做驻杖。 卢鸢见此一幕,骇然道:“师祖大人,这是要入阵作战?” “……” 叶祖看着面前的滚滚海潮,神色平静,轻轻嗯了一声。 卢鸢连忙掐诀,以百谷密令,将讯息传给阵中的叶清涟,然而镇海大阵已然落定,每一位入阵者都成为了这片“海水道域”的一部分,叶清涟的身形并没有离开大阵,四周潮声翻滚,滔天怒浪轰鸣。 卢鸢连忙上前,横过一步,咬牙阻拦道:“叶祖大人,不可贸然行事啊……这一战,有周宗主压阵,还有这般多的尊者大人。岂需您来动手?” 师尊曾交代过。 无论如何,照顾好叶祖大人。 白纸结界一战之后……叶祖身受重伤。 此次踏入白泽秘陵,对大褚众人而言,最重要的是“活着”。 谢真虽是大褚叛徒,可却构不成多大威胁……真正值得警惕的,乃是三大宗那些伪圣! 白鬼这些半步阳神的存在,除却周宗主,无人能够与之一战。 即便是周,也只能勉强保命。 大褚唯一的依靠,就是叶祖。 若是叶祖在那之前,无法恢复修为……那么与白鬼碰面之时,便是大褚修士覆灭之时! “只周一人……不够。” 叶祖摇了摇头,低声开口,声音透露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卢鸢神色苍白。 她不明白…… 有这么多大阵加持,这么多尊者相助,再加上阳神境下几乎无敌的周宗主,怎么可能降不住区区一个谢真?! “让我去吧。” 叶祖轻叹一声,这次开口蕴含了神魂法门。 只是极其轻微的一缕神念。 护在红叶宝座旁的几位百谷弟子,便乖乖让了行。 老人双手持握剑柄,轻轻以剑尖敲了敲地面,明王镇海阵立刻予以回应,滔天海浪在老人身前分开,化为两面高耸巍峨的浪壁。叶祖缓缓踏入镇海阵中,海水轰然倒塌,将老人的衣袍尽数淹没。 …… …… 谢玄衣站在无数浪之前。 他已看不到其他物事了……磅礴的元气汇聚成海,遮天蔽日,将他困在其中。 周静默站在这座海水笼牢之前。 此刻大阵彻底铸成,这位白衣武夫眼中的杀意,恨意,怒意,都逐渐褪去,化为了极致的平静。 “这一幕,是否有些熟悉?” 苍老的声音,从海水尽头响起。 谢玄衣微微一怔。 他望着周身侧,滔天海水破碎重组,一袭鲜艳红袍缓缓出现。这位杵剑而行的老者,走得极慢,叶祖丝毫不掩饰自己身上的疲态,万丈海水为他恭敬行礼,然而每走一步,都有淡淡的寂灭死气散发而出。 “十年前,你师尊谢玄衣,就是这样死在北海……” 叶祖缓缓来到大阵中央。 他看着这滔天翻涌的元海龙卷,轻声道:“当年我就在北海之上。虽然当年围攻之人与现在不同……但有些场景,却是颇为相似的。” “……” 谢玄衣沉默地看着叶祖。 这是两人第三次对视,在踏入秘陵之后,他已经与叶祖碰面了两次。 碍于秘陵的规则妨碍。 前面两次碰面,两人没有机会交谈,也没有机会传递神念,只能以目光对视。 在丙酉号的搜魂中,谢玄衣知晓了大褚宝船遭遇的劫难,也知道自己被“叶祖”污蔑的事情…… 最开始,谢玄衣本想抓住“纸人道黑衣”,洗清冤屈。 但后来他改变了念头。 因为……虚空大阵变幻之时,与叶祖的那一次对视。 谢玄衣并没有感受到杀念。 那位阳神望向自己,眼中犹如渊海,不带其他杂念。 剑修对外界杀意感知极其明确,那一次对视十分短暂,谢玄衣注意到武宗百谷姜家的年轻修士,都以愤怒目光直视自己,唯独叶祖,投来的眼神与这些人不同。如果叶祖是故意“冤枉”自己,那么他的神色不会如此平静。没有戏谑,没有讽刺,没有敌意。 但却……有那么一丝丝的欣慰。 这样的眼神,让谢玄衣心中生出了一个古怪念头—— 所以在杀完江宁王府修士之后,谢玄衣面对“黑衣”,产生了一刹的犹豫。 大阵崩塌之际,他放走了“黑衣”。 但并不是存着要洗清冤屈的念头—— 只要黑衣不在,那么这秘陵之中,便只剩自己一个“谢真”。 接下来,踏入虚空雷泽,与武宗周交手,被镇海阵困住,发生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这些,都是必然。 “后来赵纯阳对我说,他曾后悔没有在北海现身。” 叶祖杵剑站定,声音有些沙哑:“若是当年赵纯阳在北海出手,那么再多人参与围攻,他也有信心保下谢玄衣……” 周有些诧异看着叶祖。 这段往事,无人知晓。 叶祖和赵纯阳是相交多年的故友,或许这句话,赵纯阳只对叶祖一人说过。 “之所以不出面,不是因为他惜命,而是因为他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 叶祖轻声开口:“天下人,大多被一叶障目,只看得到眼下,看不到未来……有些时候,死去是为了更好的活着,退后是为了更好的前进。” “……?” 周听到这,皱了皱眉。 他只是听得一知半解,但谢玄衣却是听懂了所有。 “周。” 叶祖轻声道:“你且退去吧。之后的一切,按原定计划来。” “您……顾好身体。” 周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而后缓缓向后退去。 镇海阵已然铸成。 无数浪潮将叶祖和谢玄衣包围,红袍老者杵剑踏入阵牢之中,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微笑说道:“二十年前,我们曾见过的,你还有印象么?” “……” 谢玄衣神色恍惚。 二十年前,那时候他曾去百谷登门挑战过一次。彼时青州气运凋零,百谷只有一个叶清涟能够登得上台面,只不过这位叶少谷主仅仅与自己交手十招,便败下阵来,那时年少轻狂的谢玄衣继续求战,然后被百谷长老带到了禁地后山。 最终他见到了叶祖。 这是两人唯一一次见面…… 那一次,叶祖看向谢玄衣的眼神,便是如先前对视一般。 如渊似海,不怒不愠。 “您果然认出我了。” 谢玄衣心中的那个念头彻底落定,他看着此刻奄奄一息的红袍老者,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您知道我没死?” “赵纯阳守口如瓶。” 叶祖摇了摇头。 他笑道:“这些年我与他相谈甚少,他只是对我说过,后悔没有在北海现身。不过这句话背后所蕴的深意,却是我独自一人之时悟到的……以他的性子,若你真这么死了,这天下哪里能得十年太平安定?我想你大概还活着,以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活在这世上……十年之后江湖上出现了一个与你相似的年轻人,而且大穗剑宫又极其巧合地再度开山,那个时候我便猜测,或许谢真就是谢玄衣。” “……” 谢玄衣看着眼前老者,不知该说什么了。 “抱歉。” 叶祖柔声说道:“阔别多年,竟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见。苦了你,这一次又要背负骂名……只是这一次的骂名,只是暂时的。” “骂名……我不在乎。” 谢玄衣摇了摇头,低声道:“但我想知道……白纸结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话音刚落。 叶祖伸出一枚手掌,轻轻按在了谢玄衣的额头。 磅礴神念,轻柔灌落。 白纸结界的那一战,在谢玄衣神海之中倒映—— 武谪仙极有魄力地做出了燃命搏杀的举动。 然而因为情报缺失,低估了不死泉的威力……这场燃命换命的极限一搏,以失败告终。 这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惨战。 叶祖施展了数次“焚式”,三位阳神的大道都竭尽干枯,若是这一战不再生出变数,那么或许武谪仙也不会就此死去。 只可惜…… 这里是南疆。 陆钰真布局之中还藏了一手。 三位阳神战至力竭之后,纯白尊者带着一众南疆伪圣,降临白纸结界。 “最后……我施展了‘衍式’。” 叶祖声音沙哑:“只可惜……最后的‘衍式’被挡住了,我无力再战,只能逃离。” “……” 谢玄衣默默地看着白纸结界的画面。 衍式剑光一生二,二生三,纷纷扬扬坠落,却被大雪截断。 “最后一剑递出……我看到了熟悉的剑气。” 叶祖叹息道:“施展那剑气之人,与你一模一样。” 大褚宝船这边得到的情报,都是真的。 纸人道那边,有一袭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黑衣。 “道藏古籍之中记载。”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之中有一魂名为‘胎光’。” 叶祖望着谢玄衣,认真说道:“以胎光孕育神胎,便可培养出一模一样的肉身胚子……若是老朽猜得没错,十年前你坠入北海,被陆钰真截去了胎光,铸成了那枚一模一样的胚胎。” 谢玄衣幽幽吐出一口浊气。 怪不得! 怪不得自己见到陆钰真,心中便生出猜疑,不快! “那人……我已见过了。” 谢玄衣忽起一念,皱眉说道:“以那人的实力,不该能接住您这一剑才对……” “纸人道的术法邪异万分。” 叶祖想了想,道:“以陆钰真性格,不会将胎光轻易放入秘陵,或许你所见到的只是一尊分身,真正的‘胎光’现身一次之后,便回归纯白山中了。” 谢玄衣微微点头。 的确…… 这么一来,便都说得通了。 “时间紧迫……这镇海阵需要消耗大量神念,老朽维持不了太久。” 叶祖沉闷咳嗽一声,神色凝重:“前因后果,你既明了,接下来便说正事。” (本章完) 第524章 诛邪 第524章 诛邪 镇海阵中,翻起浑浊浪。 这座大阵,虽是由武宗弟子作为阵旗布置,但真正主导者……却是叶祖。 叶祖以神念铺就了这座大阵。 只有一个目的—— 保证这出谈话,绝对机密。 “您……受了很严重的伤?” 谢玄衣神色凝重。 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红袍老者,看上去便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白纸结界那一战耗去了他太多气血精力……能够杵剑而立,便已殊为不易。 “白纸结界那一战,我的大道根基被斩伤了,这种道伤几乎不可恢复,受其影响,老朽此生都只能停留在当前境界……” 叶祖沉闷咳嗽了两声,挤出笑来:“不过这并不算什么,比起修行,更重要的是活下去。如你所见,老朽现在只剩那么一口气,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两说,哪里有空去想晋升之事?” 谢玄衣前世修行,只差一步便可踏入阳神。 他知道。 修行者所修,无非一座洞天,一具肉身。 即便登上山巅,成就阳神,也不是无所不能…… 白纸结界那一战。 武谪仙燃命而战,另外一边,叶祖为了拖住“纯白圣人”,也付出了极大代价。焚式乃是百谷千年来杀伤力最强的招式,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便是百谷传承留下的“燃命之术”。 武谪仙燃烧气血,叶祖则是燃烧元力。 “若能拼死陆钰真,老朽不介意战死白纸结界……只可惜那一战结局已定……” 叶祖落寞地笑了笑,道:“三大宗伪圣现身之时,我已递不出第二剑,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陆钰真此刻状况比我好不了多少,白纸结界那一战后,他同我一样,都是几乎燃尽的枯烛。我这根枯烛逃入了大褚阵营,随宝船沉入地渊,他应当是躲回了纯白山,抓紧时间修生养息。”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他都一样,都在争抢时间。” 叶祖轻叹一声。 他踏入地渊之后,找到了周。 在周护道之下,第一层秘陵中的那些天材地宝,叶祖尽数服用。 为的,便是恢复实力。 只可惜,这第一层秘陵里的宝物,根本无法治愈道伤,只能稍稍恢复一些气血。 意义不大。 “三大宗首徒,已经踏入秘陵……” 叶祖垂眸,缓缓说道:“要不了多久,白鬼这些伪圣便会齐至。这秘陵内可能藏着邪修梦寐以求的‘大道碑文’……这些人为了晋升阳神,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老朽从离开白纸结界那一刻起,便在思考,如何保住大褚这些修士……” 谢玄衣看着眼前气息颓败的红衫老者,忽然明白了什么。 叶祖是大褚最后的希望。 大褚众人知道,叶祖状况很差,但恐怕无人知晓,叶祖状况差到了这等境界。 镇海阵笼牢中。 红衫老者道伤发作,气血衰败,整个人好似一根干枯稻草…… 这样一位摇摇欲坠的老人,别说是什么阳神境的山巅修士。 恐怕离了大阵,想要站住身子,都十分困难。 “我……还剩最后一剑。” 叶祖看着谢玄衣,沙哑说道:“这一剑,或许杀不了陆钰真这样的人物。但要杀白鬼这样的伪圣……却是不成问题的。” 果然。 谢玄衣在这一刻明白了叶祖的计划。 在叶祖眼中,真正能对大褚产生威胁的……不是首批踏入秘陵的阴神圆满,而是白鬼,墨道人,欢喜禅主这几位半步阳神境的伪圣! 白鹤真人和六欲真君固然棘手。 但这一级别的修士,周和钱三,完全可以应付! 叶祖仅存的最后一剑…… 必须要留给这几位伪圣! 南疆邪修,天生多疑,这几位伪圣更是惜命如金,即便踏入秘陵,表面上看似团结,实际上仍是勾心斗角。他们深知“痩死骆驼比马大”的道理,平白遇上叶祖,即便有九成把握获胜,也不会轻易出手。 一旦这几位入陵伪圣分开,或者不予争锋。 那么叶祖这残留的最后一剑……便显得“黯淡无光”了。 杀一个白鬼,改变不了大局。 只要让南疆伪圣活下来一位…… 那么白泽秘陵内的大褚修士,全都得死! “小谢,实在抱歉,将你拖入这等境地……” 叶祖垂眸,声音嘶哑说道:“南疆邪修生性多疑,最喜坐山观虎斗,若是大褚内部铿锵一气……白鬼等人必定远远观望,若让他们试出了我的‘底细’,那么大褚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 其实叶祖说到一半。 谢玄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既然陆钰真召来‘胎光’分身,想引起大褚内讧……那便如他所愿……” 叶祖艰涩地笑了笑:“如今大褚诸方圣地,都认定你是背刺武谪仙的凶手……只有老朽和周知道,这只是一场戏。” 明王镇海阵里的杀意,这些武宗弟子的愤怒,百谷的怨憎,都是真的。 因为……这出戏,本就是要演给邪修看。 唯有邪修相信。 叶祖这最后一剑,才能尽得其所。 “……” 谢玄衣看着红衫老者,神色复杂。 “其实我本不想和你说这些。” 叶祖垂下眼帘,自嘲开口:“镇海阵成,我本想借‘镇杀’之势,逼你出剑。只不过我发现……你已经猜出了这个计划。” 不错…… 谢玄衣的确发现了古怪,镇海阵成之后,周杀意无端消退了许多。 “所以先前阻止我击杀六欲真君……” 谢玄衣轻叹一声。 “是故意的。” 叶祖道:“三大宗伪圣也该入陵了……六欲真君若是能够活着回去通风报信,那么大褚内斗的消息,可信度便会再加三分。” 诛杀伪圣之后。 六欲真君,周一人便可清除。 一边说着。 一边扯开衣袍。 叶祖在胸前轻轻比划了一下,诚恳道:“接下来,你只需往这刺上一剑,镇海阵便会自行崩塌,唯有让白鬼他们亲眼看到……我已经‘重伤垂危’,他们才敢生出杀意。” “前辈?” 谢玄衣怔住了。 他摇了摇头,诚恳说道:“这一剑……我出不得!” 叶祖如今已如燃尽之烛。 他殚精竭虑,留存至此的最终一剑,即便真能诛杀白鬼一众伪圣,也会耗尽其残存不多的全部气血…… 这种关头,再抗一剑“灭之道境”…… 即便当真诛杀邪修。 叶祖也要魂飞魄散! “算算时辰,白鬼他们也该踏入秘陵了……” 叶祖摇了摇头,温声说道:“不要顾及我,全当为大褚考虑……老朽活了数百载,风景已然看遍。此番南下,年轻阳神燃血而亡,老朽岂可一人苟活?” “……”谢玄衣陷入沉默。 他看着面前死意尽散的老人,眼中满是复杂神色,他看得出来,叶祖已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或许这就是百谷只有他修成“焚式”的缘故。 镇海阵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或许……情况没那么糟。” 谢玄衣恢复了冷静。 他运转神胎,缓缓伸出一只手,施展出了生之道境。 一缕纯白气息渡入红袍老者眉心。 “……?” 叶祖怔了怔。 他凝视着金灿神胎,神色多出了些许感慨。 这数百年来,他行走人间,唯一一个见到修成“生之道”的,还是梵音寺那位禅师。 生灭二道,算得上是最难修行的大道。 灭之道,尚有惊才绝艳的妖孽可以修成—— 譬如罗烈,莲尊者,第一世的谢玄衣。 生之道,便当真只有一人。 如今…… 他看到了第二人,而且是“生灭双全”的道境拥有者。 这,便是赵纯阳当年没有现身北海的缘故吗? 纯阳兄,竟是看得如此长远…… 连小谢的第二世,都看清了吗? “嗤嗤嗤。” 纯白生机,渡入红袍老者眉心,落在紫府,落在心湖,落在剑气洞天之上,瞬间就被冻成了冰晶,震成了碎片。 渡出生之道境的谢玄衣,神色变得苍白了三分。 他皱眉看着叶祖。 生之道境…… 根本无法落入叶祖的道伤位置! 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这道伤,并非一战所致。 漫长岁月之中,叶祖不止一次使用了“焚式”,当年饮鸩之战,在北境战场拼命厮杀,便已透支了一回。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性命,甲子过去,叶祖表面看似恢复,但实则顽疾未愈,内里洞天仍是布满破碎道伤,只等一个时机,自内而外,引发崩塌。 白纸结界一战,便是最终的导火索! 叶祖透支元气,导致体内“旧伤”无法压制,彻底爆发—— 这种道伤,已超脱了“生之道境”能够治愈的范畴。 “小谢,你能悟出‘生之道境’,已经很了不起了……” 叶祖看到这一幕,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只不过眼中却是情不自禁浮现出了淡淡的遗憾:“只可惜,这只是‘道境’,并非‘大道’。若是换成禅师来,或许当真能创造一场奇迹。” 阴神境的道境,毕竟无法与大道相比。 “……” 谢玄衣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将“不死泉”取出,用作一使。 叶祖再次开口:“不必再试了。老朽不想活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这次轮到谢玄衣怔住。 “白纸结界那一战,你刚刚不是看到了么?” 叶祖摇了摇头,笑骂道:“那姓陆的身上有那么多‘不死泉’,但凡老朽想要治好道伤……找他索要不死泉,不就好了?活了这么多年,老子活累了!本来想和你师尊再打一场……只可惜没这个机会,你小子活着回去,记得帮我照顾照顾百谷的这些徒子徒孙!” 说罢。 他撕开衣衫,滚滚浪潮铺天盖地翻涌而下! 镇海阵中,响起低沉的喝喊之声。 “来!” 谢玄衣被迫与叶祖对视。 他神色复杂,看着红衫老者平静坦然的神色,心中万般念头掠过,最终只能化为一缕剑气递出。 嘶啦! 剑气迸发,刹那刺破叶祖肌肤,筋骨! 这一剑,刺穿叶祖瘦削干枯的身躯,将其打得抛飞而出。 轰! 镇海阵破碎。 浊浪翻滚。 周“恰到好处”地出现,来到叶祖身后,伸出臂弯,将其扶住。 “……” 白衣武夫神色复杂地望着出剑那袭黑衫,眼神之中带着愧疚,歉意。只不过下一刻浪坠落,白衣武夫眼中愧疚尽去,只剩下“愤怒阴沉”。 “叶祖受伤了!” “谢真隐藏了境界!” 镇海阵的浊浪破碎,不止一人看到了这一幕画面。 漆黑剑气撕碎海浪。 周刻意松开大阵禁锢,让更多人看到这一幕。 骇然之声,压过浪潮。 “杀!!” “杀!!!” 武宗弟子纷纷压上。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开始反击,金衫神胎对准镇海阵狂攻,无数金灿拳印击打在浪潮之上,原先还能保持“压制之势”的镇海阵,此刻被打得节节败退。 周抱着叶祖退后来到红叶宝座之处。 他再度踏入镇海阵。 轰! 白衣武夫返回镇阵之后,战况再次逆转,大阵前压,隐隐有重新镇压之势。 只见两尊神胎,撞在一起。 金光与白辉厮杀,神霞迸溅,周和谢真身影几乎厮缠到了一起—— 周并没有放水。 六欲真君虽然逃跑,但不知逃往何处。 既然选择演戏,便要从头演到底! “秘陵西南,有一条长道。” 只不过,厮杀至一半之时,周忽然传音。 这白泽秘陵第二层,坐落无数石室,形成一座天然迷宫,先前武宗弟子已经探查了不少道路。 周指出一条离去之路。 说罢。 神胎全力对攻之下,镇海阵被砸得打开一道缝隙! “……好!”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他一剑刺出,灭之道境撕碎周拳意,这一缕剑气无比锋锐,直接顺延镇海阵破碎的缝隙,将整座大阵撕出一条通道! 一袭黑衣,强行撞破镇海阵,就此离去! 轰隆隆! 明王镇海阵就此破裂,崩塌。 周站在原地,注视着黑衫离去的身影,不言不语。 他只是默默摸着面颊上的鲜血,感受着上面浑然天成的灭之道境,若有所思。 (本章完) 第525章 孝子 第525章 孝子 “周!” “周大人!” 两道声音响起。 镇海阵破去,叶清涟和姜缺第一时间现身,前者神色愤怒,眼中怒火简直要喷薄而出。 叶清涟来到红叶宝座之前。 她神色冰冷,看着跌坐在宝座之上,衣衫染尽鲜血的枯瘦老人。 “周……你怎么回事?” 叶清涟咬牙切齿:“百谷和姜家,全力配合你祭出大阵,你非但没有成功诛杀邪祟,反而连叶祖周全都没有顾上?” “……” 周沉默不语。 这番话,看似是在指责周。 但站在红叶宝座旁边的那几位百谷弟子,早就吓得面无血色,不敢说话。 “不怪周。” 叶祖声音嘶哑,凝视着谢玄衣离去方向,缓缓开口:“谢真境界比你想象中要高……高得多……” “能有多高?” 叶清涟攥紧长剑,盯着周,愤怒开口:“你身为主阵人,有这么多人相助,让他跑了,便是无能!” 刚刚明王镇海阵铸成,她身为重要阵眼,却是被堵住了视线。 叶祖如何受伤的,谢真如何破阵的…… 她全都没有看清! 这股怒火涌上心头,片刻之后叶清涟才意识到了失态。她看着跌坐宝座上气息衰败的老者,忽然收敛了凶焰,声音委屈地开口:“师祖……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周是主阵人。 但此刻,境界最高的那个人,却是叶祖。 之所以踏入地渊。 是因为所有人都在等待叶祖的恢复。 按照自己先前的话来说……最无能的那个人,不是周,而是叶祖。 叶清涟看着老人,眼眶忽然红了起来。 她拜入百谷三十余年。 叶祖是最疼爱她的人,没有之一。 早些年,她攒足了劲,想和姜妙音一争高下。每次论道比剑的大会开始之前,叶祖都会将她喊至后山,传授百谷剑气秘典里不得了的一招半式。 这些秘典里的剑招深邃玄妙,大有用途。 只可惜资质有别,叶清涟不是谢玄衣这样的绝世天才。 即便用心去参悟体会,最终也总是输给姜妙音…… 每次输了,叶清涟都会憋着一口气,等到进入百谷后山之后再嚎啕大哭。 师尊告诉她,如果以后想要成为很厉害的人,就不要当着外人的面流泪。所以小清涟一旦在师尊面前流泪,不会得到安慰,只会得到更加严厉的责罚。但师祖却从不这么做,每次在后山看着小小的叶清涟哭成大大的泪人,叶祖从不苛责,老人家只是温和地看着,而后替小姑娘擦去泪水。 如果活得足够长久,便会明白一个道理…… 胜败乃是兵家常事。 输一场,又能如何? 再后来。 百谷后山,便成了这师门祖孙两人的秘密相处之地。 叶清涟慢慢长大,百谷的剑气秘典,她早就已经滚瓜烂熟,但每次有重大要事,临近出行,她都会去后山一趟……长大以后,她最大的心愿,已不再是战胜姜妙音,而是重振百谷。这剑气秘典里的所有招式,她都学会了,唯独“焚式”没有参透,所以每一次踏入后山,叶祖都会为她反复拆解这单独的一招焚式。 百谷的剑招,的确并不上大穗剑宫精妙。 但……焚式是一个例外。 剑修,有进无退,有死无生。 当一个剑修,决定抛弃生念,祭出“玉石俱焚”的那一剑时,便是最强之时! 其实叶清涟早就明白了焚式的剑理。 只是,她用不出来。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了拼命的理由…… 原来叶祖真的老了。 此刻坐在宝座上的老者,就像是一枝干瘪的枯烛…… 大褚还有许多人将希望寄托在叶祖身上。 没人想过。 或许……这根枯烛,其实已经燃尽。 “不要哭。” 红叶宝座上的老者,伸出手掌,轻轻抚摸着叶清涟的面颊。 他轻声传音。 声音一如当年那般温柔。 叶清涟深吸一口气,将眼眶中的泪水憋了回去。 “周宗主……我们还在等什么?” 另外一边,姜缺低声开口。 不少高境修士,死死盯着黑衫离去方向,下意识就要追杀而去。 “不急。” 周斟酌片刻,摇了摇头:“刚刚一战,谢真也受了伤……这秘陵一共就这么大,他逃不了多远。我们先找药材,为叶祖疗伤。” …… …… “这宝物叫什么?” “弟子从石室中所得,神魂入主之后,窥见前主留言。此物名为‘雪浑珠’,神念注入,便可以通观秘陵。” 欢喜禅主掂了掂掌心雪白宝珠,那张佛面没什么神情变化。 宝珠倒映而出的辉光徐徐收敛。 先前镇海阵厮杀这番好戏,已被尽收眼底。 通过“雪浑珠”窥见师尊踏入秘陵第二层后,六欲真君思索再三,最终做出了一个痛苦决定,他主动动身,找到了师尊,将这宝物献出……事实证明他做出的选择的确没错,因为来得足够及时,三位伪圣通过雪浑珠看了一场大褚彼此厮杀的内讧好戏。 “这雪浑珠……挺有意思……” 欢喜禅主轻轻开口。 “师尊喜欢便好。” 六欲真君半跪在地,不敢抬头,声音隐隐有些颤抖。 “算你有些孝心。” 欢喜禅主笑了。她望着一旁的墨道人,白鬼,眼中明显带着高人一等的优越和自喜。 三人踏入秘陵。 纸人道给出的那张图纸,没有任何问题,刻画地十分精准。 秘陵第一层已被搜刮殆尽,三位伪圣闲逛一圈……看到了不少尸骸。 墨道人“如愿以偿”看到了自己弟子的尸身,对他而言这或许算是一个好消息,瘟道人身死道消,自然无法尽孝。只是白鹤真人和六欲真君的尸骸,却是没有见到,如今欢喜禅主也“如愿以偿”了,自己的好徒儿踏入第二层秘陵,主动带着宝物前来进献。 相比之下…… 白鹤真人就显得太不识趣了。 “真是羡慕禅主。” 白鬼背负双手,微笑开口:“麾下弟子,修行了得,还有孝心。” “倒也不用阴阳怪气。” 墨道人淡淡讥讽道:“你那弟子,我看不是不愿尽孝,十有八九是死在这秘陵中了……毕竟先前闲逛,阴山弟子的尸骸遍地都是……” 虽然没看见白鹤真人尸骸,但阴山尸骸却是极多,破碎断裂的魂幡数之不清。 “……” 白鬼沉默半晌,笑了笑道:“我倒希望如此。” “叶祖那边,如何处置?”欢喜禅主收下雪浑珠,以神念炼化。 三人面前,镇海阵景象仍在倒映,这秘陵虽然被迷宫石壁笼罩隔断,但有“雪浑珠”在手,找到叶祖一行人,不算太难。 “瞧那叶祖受的重伤,不似有假。” 墨道人摩挲下巴,沉声开口:“他们总不至于知晓‘雪浑珠’存在,刻意演戏吧?” 说着。 墨道人瞥了眼半跪在地的六欲真君。 六欲真君怔了怔,瞳孔收缩,神色惊惧。 他下意识想要后退。 “嗖!” 但下一刻,一枚手掌便已经出现降落在了他头顶位置,欢喜禅主一手托着雪浑珠,另外一只手按在这位好徒儿的头顶位置,声音清幽,同时散发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放开神念,不要抵抗。” 三大宗中,欢喜禅主最擅神海之术。 只一刹。 神念如瀑垂落。 跪在地上的六欲真君,眼神瞬间涣散,瞳白占据了大半眼球。 对于这前来进献孝心的好徒儿,欢喜禅主没有丝毫留手……对她而言,什么弟子,徒儿,都是虚假的。选择踏入秘陵的那一刻起,这好徒儿便必定存了窃取“大道碑文”的念头,如今之所以在此现身,无非是没有料到自己一行人入陵如此之快。 能够成为邪宗首徒的,哪一个不是狼子野心之辈? “咚。” 十数息后。 欢喜禅主松开雪白手掌,六欲真君重重摔倒在地,七窍之中渗出鲜血。 “道友真是好狠的心肠。” 墨道人看到这一幕,啧啧出声感慨:“好不容易栽培出一位阴神圆满的弟子……就这么杀了?” 虽说着惋惜之语。 但墨道人眼中却无惋惜之意,看着倒地流血的尸骸,他眼中只有戏谑。 “大褚修士,手段狡诈,不得不防。” 欢喜禅主冷漠道:“万一这‘雪浑珠’是叶祖刻意设下的局……我这好徒儿趁机刺我一刀,可就不妙了。” 墨道人微微一怔。 “说得有理。” 他笑了笑,抚掌喝彩:“如此一来,倒是贫道少虑了。” 魔道的搜魂极其残忍。 六欲真君实力了得,即便在阴神圆满之境也极少有对手能与之抗衡…… 只可惜。 欢喜禅主修行时间更长,并且在宗内“残缺碑文”的帮助下,已经突破了阴神之境。 此番搜魂,直接破坏了六欲真君的神海。 看着地上渗出的那摊血迹,欢喜禅主眼中并无悲怜。 怪只怪,自己这好徒儿来得太早,也来得太巧。 这边刚刚献上“雪浑珠”。 那边就上演了一处“内讧厮杀”的好戏。 “所以这枚雪浑珠是真是假?” 目光一直锁定在宝珠上的白鬼忽然开口。 “雪浑珠……是真的。” 欢喜禅主一边展示搜魂看到的画面,一边缓缓开口:“六欲没有说谎,他的确是从秘陵之中搜到的这宝物。来寻我们之前,他亲自遭遇了谢真和周……这两拨人是实实在在进行着厮杀,我们所看到的一切,不是演戏。” “有意思。” 墨道人眯起双眼:“所以那姓叶的老家伙,当真只剩一口气了?谢真当真有这么厉害?” “谢真参悟了生灭双道,的确实力不俗。” 欢喜禅主皱了皱眉。 她搜魂六欲真君之时,看到了六欲和谢真的交手画面。 自己这得意弟子,偷袭谢真,竟然以失败告终…… 这就是谢玄衣的遗徒吗?十七岁便能修出这般惊世骇俗的本领,若是放任其成长,不敢想象未来之成就! 其实说到这里。 三位邪修领袖,均都已经动了杀念。 不久前,白纸结界那场杀局……差点要了他们性命! 南疆邪修,瑕疵必报。 武谪仙已经死了,但叶祖还活着! 这等仇怨,怎可不报? 如若叶祖当真只剩最后一口气,那么最好的做法,便是直奔周方位而去—— 墨道人试探性地起了一个头:“要不?” 言外之意,十分明确。 叶祖只剩一口气了。 谁愿意出头,去杀了他? 只不过话音至此。 三位伪圣都沉默了下来。 这三人,都是在南疆厮杀博弈多年的老狐狸。 “听说阳神境山巅修士,身上有许多宝物。” 墨道人再次搅弄风云:“若是能杀了,想必收获不会比‘大道碑文’要逊色……” “说得有理,墨道友,要不你去?” 欢喜禅主冷笑道:“这般大造化,岂可轻易错过?” “我是去不了。” 墨道人连忙摇头推脱:“这老东西万一藏了一剑,是要死人的……” “二位。” 便在此刻,白鬼淡然开口,提议说道:“既然叶祖受了重伤,我们何必急于出手?反正他看上去也活不了多久了……我们跟在后面,静观其变,岂不是更好?” 一语道破天机。 这正是三人都想做的事情。 只是…… 这秘陵,有危险,也有造化。 就这般放任叶祖前行。 或许……会让叶祖得到压制伤势的造化! “叶祖受的伤,不是随随便便拿到一些宝物就能治好的。” 白鬼顿了顿,说道:“既然我们手握‘雪浑珠’,不妨就盯住叶祖,若是出现大机缘,我们便现身抢夺,若是不出现,我们便静静等候。只要叶祖活着,其他大褚修士,自会向他靠拢,等到人数尽齐,我们便一起出手,将其一网打尽。”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提议。 只是…… 这秘陵之内,藏着诸多造化,若是三人决定“放长线钓大鱼”,那便须得隐匿气机。 如此一来。 六欲真君……便不该杀。 “墨道友,听闻你擅长炼制尸傀。” 白鬼望向墨道人,用脚踢了踢身下的六欲真君,他淡淡道:“这具大好肉身,不要浪费了……欢喜道友,应当不介意吧?” “这是我座下最有孝心的徒儿。” 欢喜禅主面无表情道:“将他炼成尸傀之后,搜刮得到的宝物,我要占五成。” (本章完) 第526章 跪拜 第526章 跪拜 “少谷主,叶祖还好吗?” 武宗,百谷,姜家一行人在秘陵之中谨慎前行。 传音之声落入叶清涟心湖。 红叶宝座上的老者,被叶清涟亲自护住,结了一座大阵,笼在其中。除了叶清涟,无人能够看见叶祖此刻的状况。 老人微阖双眼,似是睡着了。 但若是以神念探查,便会发现老人此刻气若游丝,状况糟糕到了极点…… 鲜血从胸口位置缓缓流淌而出,将其半边衣衫尽数打湿。 叶清涟眼眶微微泛红。 她知道,现在叶祖的情况,不宜对外透露。 “叶祖所受之伤无碍……休养片刻便好。” 叶清涟调整气息,平静回应。 “……” 得到这个回复,众人面面相觑,眼中浮现担忧。 叶祖不露面,只有这么一个传音回应,自然显得有些单薄。 好在周还在。 他一人撑起了所有人的士气。 周走在最前方,带着身后队伍快速前进。 他是目前场间唯一的“知情者”,叶祖为了引诱三大宗伪圣上钩,刻意承下一剑,想要以自身重伤,勾引白鬼等人现身……但周知道,即便确认叶祖身负重伤,南疆伪圣很可能还会选择“观望”。 但若是找到了能够治愈重伤的圣药,或是寻到了三大宗心心念念的大道残碑,情况就不一样了。 这第二层秘陵,曲折迂回。 一座座石室,坐落在秘陵两侧,组建成巨大迷宫。 推门入内。 虽有可能捕获机遇,但更多可能是踏中白泽布下的陷阱! 这迷宫之内埋伏着大量杀阵,还有阴神境的秘偶傀儡驻守……这一路笔直前进,众人遭遇了数次坑杀,非但没有得到一丁点造化,还经历了几番惨战,好在周实力足够强大,己方阵营才得以保存气力。 “周宗主……” 周带着众人一路破关。 姜缺忧心忡忡上前,传音:“我们就这么盲目前进,不太好吧?” 入陵已有一段时间。 这秘陵迷宫太大,一行人左突右撞,没有丝毫收获。 再拖下去,恐怕白鬼这级别的强者就要追上来了! “……” 周只能沉默。 他当然知道不好,只是眼下这种情况,他没有其他选择。 【“正南,三十丈,右转。”】 便在此时,一道传音,忽然落入周心湖之中。 白衣武夫挑了挑眉,望向红叶宝座所在位置……被百谷大阵笼住的老者,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指了指被石室阻拦的方向。 “您还好吗?” 周传音关切问道。 “目前……还死不了。” 老人神色苍白,微微眯着眼,传音之声无比沙哑:“踏入秘陵的伪圣,一共有三位。” 周神色一凛。 叶祖的神念已经捕捉到对方了么? 在这一刻,大褚阵营有阳神坐镇的优势体现出来了…… 阳神境的神通,本领,乃是阴神根本无法想象的。 白鬼这些伪圣,虽然号称突破了阴神桎梏,但他们与真正阳神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 叶祖即便只剩最后一口气,神念笼罩的范围,也不是他们所能媲美的。 “入陵者是阴山白鬼,天傀宗墨道人,以及合欢宗的欢喜禅主……” “三人,不多也不少……” 叶祖嘴唇微微颤动。 他没有将这些消息透露给叶清涟。 不是因为不信任。 而是……小清涟实力还是太弱了些。 抱着玉石俱焚的信念,踏入秘陵,叶祖就没想过自己能够活着离开,为了让最后一剑能够顺利递出,在只选一位“知情人”托付任务的情况下,周比叶清涟更加合适。 “他们发现我们了么?” 周神色紧张。 “……嗯。” 叶祖自嘲笑了笑:“这三人,目前没有出手的意思。” 听到这,周心湖咯噔一声坠了一下。 果然…… 事情正在往最糟糕的方向前进。 怕就怕,叶祖重伤,南疆伪圣依旧选择观望。 “不必担心,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糟。” 叶祖虚弱说道:“他们等不了太久……顺着我的传音去走……” …… …… “这是周刻意留给我的石室?” 一袭黑衫,在漫天烟尘之中缓缓站定。 谢玄衣顺着周给出的指引,来到了一座偏僻石室之中。这秘陵第二层由数百座石室拼凑而成,不是每一座石室都有“入道果”这样的造化存在,这座石室明显爆发过一场大战,一位阴神初境的石傀被打得粉碎,遍地都是石屑。很显然,这场景出自于那位白衣武夫之手。 谢玄衣沉下气来,神念扫过,发现石室角落,不起眼位置,摆放着一瓶丹药。 这并不是秘陵陈留的古老遗物。 而是武宗的“气海丹”。 周击败了这石室中的傀儡,留下了这瓶丹药……在其计划中,这丹药便是留给谢玄衣治愈伤势所用。 “十年过去,有些人变了,有些人未变。” 谢玄衣抬掌将那瓶丹药吸入掌中,轻声一叹。 他想起了江宁王。 不…… 或许江宁王自始至终也都未曾变过,只是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十年前。 谢玄衣和周交手过许多次。 这位白衣武夫,乃是自己最欣赏的同辈对手之一。 虽然周没有赢过自己。 但这家伙身上,却有着许多自己并不具备的品质。 【“小谢兄弟,实在抱歉。”】 丹药内,还放了一张字条。 这是周亲自以神念刻制,留下的致歉辞。 【“大局为重,等秘陵事了,周某亲自去大穗剑宫,向你赔罪!”】 谢玄衣摇摇头,将丹药收入剑气洞天。 他并未服用丹药…… 周在开打之前,留下这瓶丹药,显然是担心自己受伤过重。 这家伙多虑了。 自己虽不是周对手,但这一架所受之伤,在赶路过程中……便近乎痊愈。 “咦?” 谢玄衣站在石室之中,忽然皱起眉头。 他靠近石室墙壁,伸手轻轻抚摸,烟尘散去之后,石壁上凸出淡淡的刻字痕迹……这刻字乃是以剑意雕琢,触碰之后,能感受到浓郁的劲气。 周是一介武夫,叶清涟修为尚浅。 这是叶祖留下的剑意? 谢玄衣以心念感应,这剑意触碰之后,如墨一般在心湖扩散开来。这是一张极其隐晦的“秘陵行路图”,武宗弟子踏入秘陵第二层后,分开行动,探索石室,叶祖在每位弟子身上都留了一缕剑气。 先前那番大战,叶祖掌控着三座大阵。他在这秘陵第二层布下了杀局,每一个大褚弟子,都是他布局的“棋子”。 “这是一张秘陵迷宫图。” 谢玄衣神色凝重起来。 这种迷宫图,并不完善。 但叶祖却是以剑意在这石室之中,留下了指引,标注了一处“终点”。 “迷宫交错纵横,但总有出口。” 谢玄衣喃喃:“这秘陵第二层……并非墓陵尽头。” 白泽秘陵,极有可能,还设了第三层! 谢玄衣顿时明白了叶祖的意思。 这场杀局,目前已经布下,但最大的麻烦就是三大宗伪圣不敢现身。 逼他们现身,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大道碑文”! 叶祖在这迷宫图的“终点”留了一处剑气标记,而且以剑意刻画了一枚小小的石碑。 谢玄衣心领神会,默默将这副迷宫图记下。 很显然…… 这石碑终点,便是叶祖计划中的“出剑收官”之地! …… …… “你这疯子!当真要决出生死吗!” 雷光煌煌,煞气翻腾。 任塚眼中含怒,死死盯着眼前的年轻道士。 两人从秘陵第一层就开始交战,打到天地崩塌,用来传送的秘殿都濒临破碎,仍不算结束。任塚本以为踏入秘陵第二层,就能摆脱秦千炼这小子……但万万没想到,即便撞入迷宫之中,这不要命的家伙还是死死缠着自己! “我说了,把那女子交出来,我立刻就走。” 秦千炼面无表情,双手在雷池之中搅动。 万千雷光轰鸣,将任塚笼罩。 “说了多少遍你还是不信……” “我这没有你要的人!!” 任塚高声怒喝,又着急又无奈。 若不是与江宁王打了一场,【魂海】消耗大半,此刻他早就燃命相搏了! 此次入陵,最重要的便是时机! 根据纸人道黑衣的情报……自己动身之后不久,白鬼等人就要踏入秘陵! 任塚心底清楚。 自己身为阴山首徒,没有出陵迎接师尊,便已是大罪一桩! 若是在这里被师尊撞上…… 那么就算有十条命,也不够丢的! “秦道友,秦兄,秦斋主!” 任塚强压着心里火气,商量道:“在下认真的……如若你不相信,在下可以把本命洞天打开!你进去查验!” “你当我是白痴么?” 秦千炼不为所动,继续鼓动雷法,发起进攻。 他看出来了。 这任塚似乎心有畏惧……应当是畏惧白鬼现身!此刻动静越大,这任塚就越头疼! “秦师弟……不要再斗下去了……” “再过片刻,大褚也要来人了!” 两座道域拼杀交融。 栖身【阴阳镜】中的烟邪觉察到了不妙。 两方从秘陵第一层交战,越打越激烈……本来烟邪是不在乎的。 可再打下去,引来大褚修士,该怎么解释? 任塚不想见到白鬼。 烟邪同样不想见到大褚盟友。 “怕什么?” 秦千炼冷冷开口:“烟师兄又不是见不得人的鬼物,况且只是一缕分身,即便被认出来了,又能如何?” “……” 烟邪哑口无言。 他刚想开口,忽而秘陵一侧传来惊天震动! 轰! 有人以宝印击垮石壁,踏着滚滚烟尘而出。 “来人了!” 烟邪低呼一声,连忙摇身敛气,将黑烟收入【阴阳镜】中,在道域之中收起身形。 “……该死!” 任塚神色变得极其难看起来。 烟尘被宝印法光荡破。 身披青衫的钱三,以及秦百煌,还有悬锥山诸多修士的身形,逐渐现出。 “千炼师叔!” 长生斋小道士们看到熟悉的雷池,一个个眼神亮了起来。 苏洪想要上前,却被钱三伸手拦住。 “不可。” 钱三手托宝印,盯着不远处战场,摇了摇头。 他神色凝重,如临大敌。 秦千炼与白鹤真人正在厮杀,按理来说,他见此一幕,应当毫不犹豫上前帮扶……可此刻秦千炼的雷池之中,却是混杂着一股污秽阴浊的元气!身为长生斋修士,怎会炼出这等魔气? 震颤轰鸣之声未停。 白鹤真人本想撞破另外一面石壁,然而一枚雪白拳头忽然砸破石壁,穿透而出。 “周?!” 任塚被这拳光打得退了回去。 轰隆隆! 他瞪大双眼,看着周身后,鱼贯涌出的另外一拨大褚修士! 白衣武夫在前,叶清涟姜缺护在左右,三座大阵隐约落定,一道道宝光笼罩,居中处高高悬着一座散发威严气息的红叶宝座……隔着大阵宝光,隐约可见一道枯瘦身影,坐在红叶宝座之中。 “……叶祖也在,大褚阵营这是到齐了?!” 任塚心湖之中,隐隐萌生绝望之意。 左右两侧,尽数都被堵死。 他没想到,自己随机选择的一条去路……竟然会是这样的绝路!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也太巧。 白泽秘陵第二层的迷宫错综复杂,而且屏蔽气机…… 钱三,秦百煌一行,根本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秦千炼,更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叶祖! “周宗主!” “叶祖大人!” 悬锥山这边,乾天宫,徐家,许多年轻弟子连忙高声招呼。 他们踏入这秘陵第二层,一路走得是心惊胆战,不敢随意推门,不敢轻易闯关。 幸好…… 此刻终是有惊无险地相遇了! 看到白衣武夫,看到红叶宝座,不少人心中松了一大口气! 终于和此行的“最高战力”会和了。 只是…… 他们却未曾注意到,周脸上没有喜色,红叶宝座上的老者更是未曾露面。 “有些古怪。” 秦百煌目光落在白鹤真人身上,低声开口。 “……嗯,是有些古怪。” 钱三点了点头。 被大褚阵营包夹,白鹤真人此刻可以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位阴山首徒,此刻似乎是放弃了抵抗,任凭雷法劈砍,兀然不动。 任塚呆呆站在原地,目光望向红叶宝座所在的方位。 “……” 他的面色迅速变得苍白。 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一股深深埋在血脉中的恐惧,逐渐扩散,愈发不可阻挡。 最终噗通一声。 任塚对着红叶宝座所在的方向,跪了下来。 (本章完) 第527章 枯剑 第527章 枯剑 任塚对着红叶宝座跪了下来。 诸多围剿者,看到这一幕,心底纷纷松了口气。 这位阴山首徒,若是选择在围攻之下拼命,接下来或许还有一场恶战。 好在。 任塚似乎已经放弃了。 在他们看来,跪在宝座前,便是任塚认输的表现……南疆邪祟,见到大褚阳神,本就应该跪下。 然而钱三,周,神色并没有缓和。 幽风吹过石壁,刮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坐在红叶宝座上的老人,缓缓回头,他的目光顺着这阵幽风,望向自己来时方向,滔天烟尘席卷而来,一道摇摇晃晃的枯瘦身影,从烟尘之中走出。那身影干瘦挺拔,裹挟着浓郁的血气,身上还萦绕着淡淡的金芒。 “六欲真君?!” 乾天宫长老,以及徐家女子尊者,看清来者之后,瞳孔收缩,当即祭出宝器,摆出战斗姿态。 然而那身影,最终停在了百丈之外。 “不……” 钱三神情凝重,低声开口:“这不是先前和你们交战的那个六欲真君了。” “这是何意?” 乾天宫长老怔了一下。 下一刻。 那摇摇晃晃稳住身子的六欲真君,忽然抬起手臂,两根手指对准任塚所在位置虚虚一点。 “轰!” 一道缠绕金芒的风雷长线,贯穿百丈。 “这是天傀宗的‘血雷贯’!” 乾天宫长老顿时明白了钱三的意思。 先前与六欲真君交战之时。 此人虽然神通了得,但主要手段还是法相道域……身为合欢宗首徒,怎么可能习得“天傀宗”的不传之秘! 天傀宗的术法…… 自然只有天傀宗中人才能施展。 先前这六欲真君行路之时略显古怪的姿势,以及此刻施展的“血雷贯”,隐隐指向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真相—— 这家伙,被天傀宗炼成尸傀了! 轰鸣声中,金灿风雷掠行百丈,然而这一击,并没有对准武宗,百谷…… 也没有对准任塚! 白鹤真人跪拜在地,低垂头颅,浑身颤抖,这道来势汹汹的风雷金芒从他头顶上方掠过,将其背后那巍峨厚重的“迷宫巨壁”击碎,无数碎石如瀑布坠落,向着白鹤真人砸去,失去意识形如野兽的仲沙,顿时扑了上来,以身做毯,双手撑地,在师兄身上,将噼里啪啦的碎石尽数挡住。 巨壁破碎。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风雷轰鸣在迷宫之中回荡,巨壁破碎之后露出了一座宽阔无垠的圣堂,原来这里就是秘陵第二层的“终点”,巨壁倾塌之后裸露的圣堂地面一片鲜艳,无数纤细红线交错纵横,好似一副盛大的牡丹绽景,这一幕大气磅礴又沾染着些许诡异,一根根红线纤细分明,仿佛是皇家御用的女红用心血编织而成,仔细去看……便会发现,这地面上的纤细红线,还真是由鲜血灌注,而且还在“缓慢”增涨。 周,钱三,秦百煌…… 此次在迷宫之中前行,尝试以神念刻画路线的这些人,看着红线,均都觉察到了熟悉。 这些红线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 有一部分图案,与他们脑海中的“迷宫路径”重叠。 这似乎…… 就是迷宫的俯瞰图? 不过,这副红线绘图此刻已不重要了。 因为巨壁倾塌之后,浓郁的“道境气息”散发而出,就好像苞成熟绽发,蕾迎风怒放。圣堂红线铺就的地毯尽头,悬浮着一枚小小的纯白石碑,无数纤细长线如藤蔓一般蔓延,所有的尽头都汇聚掠向这里。 某种意义上来说,此刻的会和,是偶然,但也是必然。 这是一座盛大恢弘的迷宫。 但白泽大圣设下这座迷宫的初衷,根本就不是为了困住入陵者。 修为强大者,可以击碎石壁,不断寻找机缘,不断在石室之中搜刮宝物。 实力弱小者,便老老实实沿着迷宫前行。 只要这些入陵者活下来…… 那便一定会抵达这第二层的“终点”! “这是……大道残碑?” 乾天宫长老看着这一幕,心跳加快,嘴唇也变得干枯。大褚各大圣地的洞天福地之中,都存放着先贤遗留的道碑,他与六欲真君交战之时施展的龙相宝术便来自于此。只是这天底下的“道”既分三六九等,“道碑”自然也分三六九等! 那悬浮在圣堂尽头的纯白道碑,散发着古旧凛然的威严气息。 常言道“身死道消”,但真正足够强大的修士即便寂灭,也可以将“大道”留给后人……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碑石也可以倒映出碑主生前的实力。 当然再强大的修士也敌不过时间。这些蕴含道意的碑石,会随着岁月风化,逐渐黯淡。 然而千年过去,纯白道碑仅仅是散发而出的威压,便让乾天宫长老感到难以承受…… 他可以笃定,留下这块碑石的修士,比乾天宫圣地的所有先贤都要强大! 道碑二字,在四方激荡。 一石激起千层浪。 所有人都仰头观摩着那散发大道威严之意的碑石,唯有跪在地上的任塚身躯颤抖,没有动作,他强忍着回头的欲望,继续保持着跪拜之姿。 道碑…… 原来这面巨壁背后,就是自己辛辛苦苦,拼了命也要寻找的道碑! 自己只差那么一点……那么一点点…… 风雷金芒徐徐消散。 纯白道碑的威压从圣堂之中蔓延开来,席卷到众人头顶,那尊依靠在坍塌石壁中的六欲真君尸傀,忽然从胸膛中挤出了干瘪的笑声。 “呵……呵呵……” 六欲真君的目光望向远方,不知是投落在白鹤真人身上,还是圣堂碑石之上,此刻这笑声听起来蕴着浓浓的嘲讽和快意。 “白鬼,你这好徒儿竟还活着。” “啧……他给你跪下了……” 被烟尘遮掩的虚空尽头,响起了淡淡的讥笑之声。 “什么人?” “是谁?!” 这讥笑之声极轻,但却仿佛蕴着魔力。 所掠之处,让人不由自主心生寒栗。 虚空烟尘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猩红欲滴的妖异血雾—— 三道身影,出现在虚空尽头。 一股莫大威严,笼罩在众人心湖之上。 远胜众人十倍的威压,落在白鹤真人心湖之上。 任塚将头压得更低,他死死攥着双拳,声音沙哑,一字一句开口:“师尊……你来了。” 虽然跪了,拜了,停下了。 但白鹤真人的称谓也变了。 放在平时,他自然是恭恭敬敬,以最尊敬的口吻,称呼白鬼师尊。 而如今…… “您”变成了“你”。 白鹤真人太了解白鬼,也太了解阴山。他知道自己在这里被师尊抓到,无论再怎么恭敬,再怎么服帖,都没有意义……师尊一定会杀了他。修行功法和神魂上的威压,让他声音颤抖,直不起身。 但在必死的威压之下……白鹤真人一点一点,将头颅抬起,他望着空中悬浮的雪白童子身影,眼中的恐惧逐渐消散,最终成为了平静。 死。 自己最怕的就是死。 可如今……恭敬是死,不恭敬也是死。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怕的? …… …… “白鬼!墨道人!” 三道身影出现刹那,周神色便沉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默默凝视着眼前的虚象。血雾笼罩中的三人,看上去巍峨高大,但实际上只是一缕神念投影。 如叶祖所料。 三大宗伪圣已经入陵! 并且……他们一直藏在队伍后面。很显然他们已经发现了叶祖的“伤势”,这几个老鬼真是狡猾至极,叶祖重伤至此,他们还只是以神念化身现身。 看样子,六欲真君已经被墨道人炼成了尸傀。 如果没猜错。 这些人是准备以尸傀之术,对叶祖进行试探! 念头落定。 那倚靠在石壁上的六欲真君忽然动了,被炼成尸傀之后,六欲真君无法再施展双头四臂的神相道域,但他的速度,力量,提升了一个巨大层次。 嗖! 那干枯身影蹬地刹那,甚至迸发出了可怖的音爆之声! 一刹,仅仅一刹。 六欲真君便撞入大褚阵营之中—— 砰的一声重响! 白衣武夫同一时刻出手,周挺身而出,在六欲真君踏步之际,便一拳轰出。合欢宗主要修行神魂之术,肉身算是一大缺陷,然而此刻的六欲真君被墨道人炼化,最大的短板也被补齐。他虽失去了法相,却变得更加强大。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尊结合了两大邪宗领袖心血的“完美杰作”。 这一拳,将四周虚空都打得坍塌! 音爆炸响。 两位顶级阴神的对轰,震荡出无数涟漪,方圆十丈虚空直接破碎炸开,层层音浪扩散。众人纷纷退后,明王镇海阵再度结落,只不过这一次,没有叶祖注入神念主阵,明王镇海阵显然少了一番神韵和威压,只是将虚空涟漪格挡而下。 蹭蹭蹭—— 一拳对轰之后。 六欲真君和周各自后退百丈。 “周。” 便在周调整气息,准备再度出手之际。 叶祖的传音忽然响起。 白衣武夫不动声色沉息静听。 “此刻现身的白鬼,只是一道神念投影。” 叶祖声音沙哑,极度疲惫。 “……嗯。” 周点了点头:“叶祖大人,我看出来了。” “他们三人,还是太谨慎。” 坐在红叶宝座上的老者,轻声说道:“恐怕……我不阖目,他们不会露面。” 三位伪圣,虽然一同入陵。 但显然各怀鬼胎。 叶祖身上有大造化,大机缘,三人都想将其杀之……可真正打起来,谁也不愿意现身。 万一叶祖留了一剑呢? 谁都不愿意冒这个风险。 “如今我油尽灯枯……所剩力量无几……” 叶祖抬起头来,望着血雾笼罩的更远处:“这最后一剑……或许递不出去了……” 白鬼三人的神念分身。 在他看来,只是雕虫小技。 从一开始,叶祖的神念便捕捉到了三人位置。只不过这三人实在太惜命,太畏惧……或许是早就在纸人道那里打听好了消息,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不曾踏入这“最后一剑”的范围。 “叶祖大人……” 周神色凝重:“或许我可以试着引出他们。” 大道碑石在前。 若是能将尸傀六欲真君镇杀,那么三大宗邪圣,便不得不出面了。 叶祖当然明白周的想法。 这个想法不错,只可惜,三大宗伪圣显然已经打定主意不露面,接下来的战斗,注定不会按照原定计划发展了。 “墨道人的‘尸傀’之术,阴山的‘魂幡’之术,都是远距离攻杀的顶级邪法……” 叶祖轻笑着说道:“他们若是先杀光大褚其他人呢?” 周怔了怔。 “白泽留下的那枚‘大道碑石’,就在不远处。” 叶祖深吸一口气,平静说道:“三大宗那些家伙,梦寐以求,心心念念,想要得到这块碑石,以此晋升阳神。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和他们都一样。” 距离阳神,只差一步。 得碑石者,得阳神! “算一算……数百年风霜皆去,新潮已至,旧浪应该散去了。” 叶祖坐在红叶宝座之上,缓缓调整坐姿,轻声笑道:“要不,我在这拦住这些邪修,你去将那圣堂里的‘碑石’摘去。即便老朽的最后一剑,未能尽数杀敌,接下来的麻烦,你也能尽数扫平,” “……” 周怔怔看着红叶宝座上枯败的身影,心头一阵堵塞。 留给二人交谈的时间并不多。 尸傀六欲真君被击退之后,立刻卷土重来。 这一次。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与叶祖意料之中的一样,白鬼和墨道人虽然只是祭出神念,但却施展了压箱底的手段。远方血雾之中,一杆魂幡重重砸落在地,一座傀儡洞天高悬打开。 阴魂与天傀咆哮而出。 顷刻之间,白泽秘陵第二层化为天地黯淡的血腥战场。 “轰!!” 武宗,百谷,乾天宫,秦家…… 所有幸存修士,都被这血腥寒风笼罩! 坐在宝座上的老者,坐直了身子,将神念送出。 明王镇海阵在这一刻仿佛觉醒了魂魄。 大阵拥有了血肉和灵魂。 滚滚苍浪铺展开来,将血腥寒风尽数格挡在外! (本章完) 第528章 炽焰 第528章 炽焰 “叶祖大人……” 血风呼啸。 白衣武夫却是纹丝未动。 周未曾离开,而是动身拦在红叶宝座之前,明王镇海阵翻起的浪上空,浮现出一尊坚毅凛然的神胎法相。 “我不走。” 周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声音无比坚定。 他知道。 若是自己此刻动身离开,叶祖必死无疑。 大褚这边缺少一位顶级阴神掠阵,胜负很快就会揭晓。 气力衰竭的叶祖,能够支撑大阵多久? 圣堂那边,看似风平浪静,但实际上以白泽大圣的手段,想要夺得碑石,哪有那么轻松? 即便得到碑石,想要参悟,炼化,晋升…… 这些都不是能够简单办到的事情! 叶祖提出的想法,是亡命一搏的最后希望。 “你……” 叶祖看着这个倔强固执的白衣男人,神色无奈,他在周身上看到了武谪仙的影子……不久前在白纸结界,武谪仙也是这般模样,明明可以离开,却选择留下来死战。或许天底下的武夫都是这样,一根筋,不怕死。 “我不想走,我想留下来。” 周神色认真。 与其看着叶祖被大阵耗空元气,他情愿留在这里战死。 “蠢货!” 叶祖狠下心来,沙哑骂道:“你忘记你师父怎么死的了吗?!” “……” 周不为所动地摇摇头。 他垂眸笑了笑,道:“叶祖,您既然都说了,这是我师父……便应该清楚,我和他是一样的性格……” 叶祖嘴唇有些干枯颤抖。 “放心。” 周抬起头来,轻声道:“晚辈留下来,不是为了送死。”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来到了大阵之前。 轰! 漫天阴魂,无数尸傀,蜂拥而来。 这位白衣武夫向前踏出一步,跨越虚空,独自一人,拦在了大褚众人身前,他看着那三道驻足虚空的伪圣身影,脸上笑意逐渐消失,周身大窍元火也开始徐徐点燃! 这一刻。 周如同一枚烛火,从熄灭,到燃烧。 轰隆隆隆的震颤之声,回荡八方! 这一刻。 方圆十丈,百丈,千丈—— 仿佛整座吞吸元气的地渊,都被撼动,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一股热浪在虚空之中流淌,翻滚! “师父?” 与尸傀厮杀的武岳,怔怔看着这一幕。 武谪仙创立武宗之后,常常在外奔波。 这十年大多数时刻,都是周一人镇守武宗道场……这就是武谪仙死讯刚刚传出,他便立刻受到拥戴,立地成为“新宗主”的缘故。周对武宗投入的心血并不比武谪仙少,所有武宗子弟在进入道场之时,都会看到这道白衣武夫的身影。 日夜悟道,日夜苦修。 周是武宗资质最高的人,同时也是最勤奋的人。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十年悟道,未有寸进……据说十年前周便已经开始了“问心劫”。 问心,问道。 而后踏入阳神。 没有人知道,周这些年的“问心”,究竟在自问什么。 只是这一刻,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强悍道意的流淌,翻涌,鼓荡,燥热! “周宗主!”叶清涟,姜缺也怔住了。 “周宗主这是……要破境?!” 乾天宫长老瞪大双眼,心情激动。 大褚已有数十年,未出阳神……武夫成就阳神,需要点燃神胎,铸就“武道圣体”,此刻回荡在天地间的磅礴鼓声,便是周神胎大窍中的元火暴燃之声,这声音的威压已经超过了阴神境所能施展的范畴! 这是要临阵破境! “……嗯?” 远处,悬在虚空天顶的三位南疆宗主,皱眉看着这一幕。 “这小子什么情况?” 墨道人神色阴沉,冷冷开口:“临阵破境,他该不会真能成功吧?”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阳神破境的难度! 论境界。 南疆伪圣,才是阳神境界下的“最强者”—— 由于大道断缺,导致他们无法渡劫,成为名正言顺的阳神境。 可“武道”不是断缺大道。 周的“前路”并没有被封死! “这种事情,概率极低。” 欢喜禅主幽幽开口道:“阳神破境失败,可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这家伙真敢点燃浑身元火,拼上这么一把么?若是失败了,他极有可能身死道消。” “……” 说到这,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对他们而言,点燃神火,拼尽全力最终一搏……需要极大的勇气。 可对武宗的“蠢货”而言。 这种事情,似乎不需要犹豫。 就在不久前,三人亲眼目睹了武谪仙的极尽升华。 “若是他成功了呢?” 白鬼忽然开口,道出了三人都不愿看到的画面。 “不能让他再继续下去了。” 墨道人声音低沉,可矗足虚空的三道身影,却没有一道想要挪动。 红叶宝座那里,叶祖仅剩最后一口气……但即便如此,倒映而出的枯败身影,依旧让三人心生忌惮,即便周正在冲击阳神,三人还是不愿以身涉嫌。 时间就这么一点一点过去…… 十数息后,墨道人咬了咬牙。 他实在忍不住了,双手掐诀落印。 轰! 印决落下,阴神圆满境的尸傀六欲真君双眸迸发金光,顿时大步上前,对着白衣武夫挥出极尽升华的一拳。 墨道人施展了宗内最狠厉的禁术。 焚傀术! 这门禁术,这种禁术会极大程度摧毁尸傀本尊,但也能换取尸傀极大的战力提升! 六欲真君的“肉身”在这一刻骤然开裂,迸发出熊熊光火,他整个人仿佛化为了一尊燃烧的炉火,拳风浩荡,裹挟着血腥滚烫的熔风! 这一拳的光火,足足笼罩百丈。 被炽火罩满的白衣武夫,在最后一刻睁开双眼! 周砸出一拳,与尸傀六欲真君对撞,顷刻之间,整座战场,都被这绚烂耀眼的火光罩满—— 轰! 所有人都抬起头来。 钱三,乾天宫长老,徐家阴神,神色茫然,只见亿万金灿光火迸射。 坐在红叶宝座上的叶祖,默默握住了长剑。 数息之后。 “哗啦啦!” 光火凋零,神霞破碎。 白衣武夫矗立于血风之中,如一座巍峨高山。 他一拳打爆了尸傀六欲真君的手臂,将其贯穿,在“焚傀术”的操纵下,那尊残骸还在燃烧,只是与此刻周身上点燃的神火相比,这残骸的光火便如同大日旁边被淹没的黯淡星辰。 (本章完) 第529章 圣堂 第529章 圣堂 “疯了……疯了……” 远处虚空之中。 三尊伪圣神色阴沉地看着这一幕。 在“焚傀术”的操纵之下,尸傀六欲真君的最后一击,已经抵达了阴神境的上限。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阴神境所能发出的最强一击。 即便是离国那位号称“阴神无敌”的大圆满陈翀,也不可能毫发无损地接下这一击—— 可是周做到了。 这家伙不仅接下了这一击,还一拳将尸傀六欲真君打爆! “这小子真的点燃了大窍神火,看这样子,已经成功点燃一半了!” 墨道人咬牙切齿:“二位,若是再不现身拼命,这家伙成功破境了……我们都得死!” 没人比他们更清楚现在的情况。 按理来说。 一切都在往最好的情况发展。 噬魂幡和尸傀洞天祭出,这场大战随便碾压。 只要耗死叶祖。 这白泽秘陵,便再无敌手! 谁曾想到,周这疯子竟然尝试临阵破境冲击阳神……而且看这架势,大有可能冲击成功! “叶祖此刻很可能就在等我们现身。” 欢喜禅主看着这一幕,虽然眼中满是忌惮担忧,但更多却是犹豫:“即便这小子点燃全部大窍,最终也很可能‘冲关失败’……” 冲击阳神,太难太难了。 即便如今气运倒流,大世来临,想成阳神,也需要做诸多准备! 周就这么点燃大窍,难道就不怕引火烧身,最终将自己焚成灰烬? “练武的都是傻子……朝闻道,夕死可矣。” 白鬼垂下眼帘,冷冷说道:“以周性格,等到大窍元火尽数点燃,要做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找我们拼命。” 没人知道,放任周点燃全部元火,会是怎样的结局。 或许,周会被元火反噬。 冲击阳神失败,有很大几率身死道消。 又或许,周会成功。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一旦让这个武宗疯子点燃全部大窍,超脱阴神,哪怕只有片刻,这家伙必定会找他们三人拼命! “不能等了。” 白鬼做出决断,沉声开口:“别忘了,我们身上还有‘那东西’,叶祖已是将死之人,即便受他一剑,也好过放任周破境!” 此言一出。 墨道人和欢喜禅主彼此对视一眼,隐隐念头落定。 “我们三个一起上。” 白鬼凝视远方,一字一句道:“杀周,杀叶祖!” 这声音杀伐果断。 白鬼话音落下。 插入大地的那杆噬魂幡,剧烈摇晃。 无数幽魂都在此刻停滞了一瞬,而后变得更加疯狂…… “杀!” “杀!!” 那些枉死在噬魂幡中的厉鬼,早已失去了神智,此刻张开嘴唇,迸发出一道道尖锐的嘶喊之声! 磅礴杀意在战场上空迸发。 明王镇海阵彻底被黑煞淹没,只身拦在众人身前的白衣武夫,神色无喜也无悲,随风飘摇的大袖被元火照亮—— 此刻这位白衣武夫,俨然如同神人。 满头白发,被染成金色。 三百六十处大窍,点燃了一百八十处,每一处大窍点燃,都有风雷之声鼓动。 他看着面前一一垂落的身影。 三位南疆伪圣,终于选择现身,但却并没有落在一处,三道虚影,分隔百丈,遥立在周正前方,以及左右两侧。 “武宗真是令人敬畏……大浪拍尽,一潮更胜一潮。” 白鬼的瘦弱身躯,自虚空之中踏出。 他带着赞许神色,凝视着眼前的白衣武夫,轻声说道:“你师父在白纸结界拼命……你敢在秘陵点燃元火。还真是一脉相承,你当真不怕晋升失败,身死道消?”“死又何惧?” 周轻描淡写开口。 他身上元火还在燃烧,一座窍穴点燃,紧接着就是第二处……这煌煌神火映照诸天,燃得三位伪圣“心神不宁”。 “好。” 白鬼点了点头,发自内心地感慨道:“有实力,有胆魄。你比我那该死的弟子要强太多。” 这声音,传了数百丈。 传到了白鹤真人的耳中。 “……” 任塚神色木然地看着眼前乱成一团的战场,阴神,尸傀,大褚修士此刻战做一团……因为白鬼墨道人的现身,原先施加在他身上的压力,陡然减轻,即便是死死盯着自己的秦千炼,也被这混战短暂分走了心神。 呵…… 似乎所有人,都默认自己是一个死人了。 的确。 无论谁赢,最终结局,都是自己死。 白鬼的话,落入心湖,掀不起丝毫波澜,任塚知道自己这位师尊,从没有发自内心地高看过自己……毕竟阴山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只是先前周吐出的四个字,却在他死寂冰冷的心湖之中,燃起了一团光火。 周说,死又何惧。 是啊……死又何惧…… 自己横竖都是死…… 还有什么可惧怕的? 任塚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点一点回头,他看着那恢弘瑰丽的圣堂,看着那散发大道威压的纯白碑石。 他知道。 白泽留下的碑石,看似近在眼前,实则远在天边。 那圣堂表面上“安详静谧”,一旦踏入,必定有诸多阵法,陷阱,进行剿杀…… 可那圣堂尽头,就是自己苦苦寻找的东西。 踏入秘陵之初。 任塚以为自己想要的,只是一块碑石。 现在他才明白。 自己想要的,是活下来的希望。 或许,这便是自己追寻的道。 “朝闻道,夕死可矣……” 一道极轻极轻的呢喃,在混乱战场之中响起。钱三在与尸傀厮杀,叶清涟和姜缺在助力明王镇海阵,乾天宫长老在施展龙相宝术,大褚这边的所有阴神,都被这乱局困住,除了距离白鹤真人最近的秦千炼。 那道跪伏许久的身影,摇摇晃晃,就这么站了起来。 “!!!” 秦千炼骤然警觉到了不对,伸手从虚空中拔出雷鞭,还未抽出,便被白鹤真人身旁的“痴呆师弟”咆哮撞中。 仲沙哀嚎着抱住秦千炼,仅仅一瞬,便被雷鞭抽得血肉模糊。 他悲鸣着回头看着师兄。 白鹤真人神色漠然,越过那面支离破碎的坍塌巨壁,踏入瑰丽恢弘的圣堂之中。 “嘶啦。” 只踏一步,虚空便生出无数剑气,将他肌肤割出无数伤口。 然而任塚却是置若罔闻,仿佛不觉疼痛…… 任凭这些鲜血洒落在地,挥成长线。 白鹤真人神色坚定,一步一步,向着圣堂终点走去。 …… …… (五月份啦,这个月俺会多更新一些!求一下月票!) (本章完) 第530章 燃命 第530章 燃命 圣堂所在方向迸发出的撕裂之声,响彻整座混乱战场。 众人齐齐回头。 只见白鹤真人那件漆黑大氅在狂风之中倒飞翻滚! 任塚踏入那座恢弘瑰丽的圣堂,只留下一道萧瑟背影。 无数剑意在虚空中掠现,如丝线一般切割着他的肌肤,血肉,他每踏出一步,都有鲜红血线落在地面,与圣堂秘陵地面的血图汇合,蔓延……那件翻飞大氅很快就被凌厉剑意撕碎,在空中化为支离破碎的纸屑。 任塚再度释放【魂海】。 只不过这一次在大道碑石散发的威压之下,【魂海】道域被压缩到了仅有方圆十丈的狭窄区域之中。 这道枯萎萧瑟的身形。 被淹没浸泡在【魂海】中,逐渐干瘪。 他肆无忌惮地燃烧着自己最后的生命。 一步一步。 走向尽头。 纯白道碑散发的恢弘圣辉,将【魂海】尽数笼罩。数息之后,众人目光所至……圣堂依旧静谧,依旧安宁,依旧神圣端庄,然而那个踏入圣堂的身影却消失了,只留下地上一道长长的血线。 “……” 仲沙看着师兄远去的模糊身影,咧嘴笑了笑。 轰隆隆。 这位阴山门中唯一以武证道的阴神尊者,缓缓抬起头来,身上的气息变得古怪,神胎自内而外震出轰鸣。 一道漆黑异芒从仲沙眉心扩散。 秦千炼面色骤变。 他心湖传来极其不妙的预感,当下攥紧雷鞭,想要以雷法切碎仲沙搂抱自己的手臂! 然而这个大家伙打定主意要拉自己坠入地狱…… 一鞭抽砍而下! 仲沙置若罔闻,只是缓缓抬头,看着秦千炼。 二者对视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 远方响起风声。 披挂黑甲的秦百煌正在奔跑。 红叶宝座上枯坐的老者,微微挪首,皱了皱眉。 滚烫灼热的黑焰从仲沙眉心绽放,这个痴呆无脑的阴山尊者毫无预兆发动了自爆,他准备献祭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大褚众人的陪葬。 最终—— 轰一声! 黑焰引爆点燃,荡出极其浑厚有力的一道闷响,这位阴山尊者的自爆本该引燃整座战场,然而此刻却并没有掀起太大浪。叶祖的一缕神念落入明王镇海阵中,无数浊浪堆叠化为囚笼,将自爆荡出的余波死死裹住,镇在方圆五十丈内。 红叶宝座上的老人沉闷咳嗽了一声,缓缓放下抬起的枯臂。 哗啦啦。 浊浪坠下。 钱三神色苍白。 这镇海阵所罩区域,靠近圣堂入口的五十丈内,本没有他人…… 但自爆那一瞬,秦百煌披挂甲胄,主动撞入了这片区域。 此刻,浊浪散尽,滚滚硝烟徐徐荡去。 一座巨大凹坑,在硝烟之中显露而出……由于诸多阵符宝器加持之故,全甲披挂的秦百煌爆发速度极快,单论这一点,他并不逊色于肉身成尊的阴神武夫,仲沙自爆发生在一瞬之间,没人能够想到“弱不禁风”的炼器司首座能在数息之内,赶至自爆范围最中央。烟尘荡尽,噼里啪啦的碎铁之声如坠雨一般响起,只见一道高大的黑甲身影,抬起双臂,如一座小山,横在了自爆最中央,以后背拦在了秦千炼的面前。 一具干枯如焦炭的尸骸坠在地面,发出咚的闷响。 这场阴神武夫燃烧气血性命发动的自爆,以轰轰烈烈的爆发开始,却迎来了如浮云烟尘般的结尾。 无人死亡。 炼器司一众弟子神色骇然。 南下荡魔这一阵子,首座大人日夜闭关,打磨雕琢“玄鳞甲”。 谁能想到。 这“玄鳞甲”坚固至此!就连阴神自爆,都能抗下! “你……” 秦千炼神色苍白,看着横在面前的兄长。 他天资非凡,境界了得。 可终究不是武夫,肉身羸弱,如此近的距离,若是被自爆正面轰中,十有八九会当场殒命……如果没有这道突如其来的重甲身影相护,那么秦千炼便准备逼迫烟邪现身,强行抗下仲沙的自爆。只是若真动用这一招,即便活了下来,也会有无数麻烦接踵而至…… 秦千炼从未想过。 在这种时刻,救下自己的……会是秦百煌。 秦家最“没出息”,只会炼器的家伙,成功拦住了阴神境武夫的自爆。 “……我是你兄长。” 秦百煌居高临下,凝视着那个面无血色的白衣年轻人。 滚滚鲜血,溅落在秦千炼面颊之上。 那袭白衣被鲜血浸染,打湿。 秦百煌轻轻吸了一口气,他还记得许多年前……尚且年幼的秦千炼坠入湖中,便是自己将其捞出。在他眼中,那个时候的秦千炼,和现在并无区别,秦家血脉之间遥隔百里亦有感应,有危险,有灾殃,身为长兄的第一反应就是挺身而出。 看着秦千炼震惊茫然的神色。 秦百煌心中感到了一阵淡淡的满足……其实他也不清楚,为何自己这个境界微薄的家伙,要在刚刚那种危险时刻挺身而出,他是炼器司首座,按理来说应该坐镇最后方,陪着叶祖一同督阵。或许就是为了看到秦千炼此刻的眼神。 秦千炼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抬起衣袖,想要搀扶面前的兄长,却被一把轻轻推开。 “别误会,我只是不希望你就这么死了……” 秦百煌咧嘴笑了笑:“秦家的家主之争,还没结束……你若死在这,我如何光明正大地赢下家主之争……” “就为了这个?” 秦千炼沉默了许久。 而后他声音沙哑开口:“好吧。你赢了。” “???” 【阴阳镜】分身剧烈震颤。 蛰伏在影子之中的烟邪完全没有料到,秦千炼会在此刻给出这般回应。 有数百双眼睛凝视着这里。 此刻两人说的每一个字,未来都会被记下。 秦千炼怎么可以,怎么能够,就这么承认自己输了! 这可是天下第一大家的家主之争! “……” 秦百煌闻言也怔了一下。 他看着面前的白衣年轻人,微微歪斜头颅,有些不解地问道:“你说什么?” 不等秦千炼再度开口。 这道巍峨如山的高大黑甲身影,摇摇晃晃,踉跄后退,而后轰然倒下。 轰一声,烟尘鼓荡。 秦千炼怔怔看着这一幕。 原来那件看似“固若金汤”的玄鳞甲背部被轰出了一道巨大缺口,先前坠雨般的落铁之声便是由此而来。 …… …… “倒算是有些骨气。” 厮杀从未停顿。 漫天乌云笼罩,阴魂尸傀的嘶喊之声,直冲云霄。 白鹤真人起身踏入圣堂的亡命一搏,以及仲沙的自爆,在这场战争之中,只不过是一朵稍大的浪。 这座战场最耀眼的,仍是点燃大窍神火的周。 座下两位弟子的“背叛”,被白鬼看在眼中,这位镇压阴山数十载的邪宗祖师并不生气,反而露出了淡淡的笑意。看着任塚踏入圣堂的决然背影,白鬼轻轻地夸赞了一句。若是任塚一直跪在那。 那么等到大战结束,他便会摘下这颗头颅。 三宗首徒。 任塚……走得最远。 瘟道人死在了第一层,死于同境厮杀。 在白鬼看来,这不是丢人的死法,修行界弱肉强食,从尸山血海之中走出来的邪修,死在厮杀之中,也算是一种体面。 白鬼心中最鄙夷的,其实是六欲真君。 论修为,论战力…… 或许六欲真君,在三位首徒之中最强。 但他死得却最是窝囊。 踏上邪修这么一条道路,哪里还有什么“兄友弟恭”,“师徒情深”? 三宗首徒踏入秘陵那一刻,应当就清楚,他们只有一条路。 那便是找到大道碑石,突破阴神,成为新的“宗主领袖”! 若是任塚跪在圣堂入口,那么在白鬼心中……便是连六欲真君都不如,距离碑石只差一步,却因心中恐惧,不敢尝试,培养出这样的大弟子,乃是他毕生的耻辱。 任塚踏入圣堂,令他欣慰。 也令他失望。 白袍童子虽是表面上夸赞了这么一句,但眼中却没有流露出欣赏,有的只是无尽冷漠。 他知道,这些年任塚对自己的“顺从”都是假装的。 忤逆和背叛迟早会到来。 可当那道跪着的身影逐渐站起来…… 白鬼的杀意也逐渐翻涌起来。 自己的逆徒……竟敢不跪?! “拜入南疆,还真是件可悲的事情。” 周开口了。 白衣武夫的语气中带着三分的同情悲悯,七分的讥讽冷漠。 方才白鬼眼中的杀意变化,周看得十分清楚。 白鹤真人…… 跪是死,不跪,也是死。 回头来看,三大宗首徒,哪里有一个能得到好下场? 最为忠诚的“六欲真君”被墨道人炼成了尸傀,师尊欢喜禅主就这么在一旁看着……若是自己没有猜错,六欲真君很可能就是被欢喜禅主所杀! “你错了。” 白鬼笑了笑。 他看着周,轻轻说道:“是生在南疆……就是很可悲的事情。” “……?” 周挑了挑眉。 “你以为,我们人人都有得选么?” 白鬼淡淡地道:“生在南疆,便只有这么一条路。要么苟延残喘地活,要么卑微窝囊地死……” 任塚所经历的一切,他都经历过。 这些,都是必然。 南疆是一座巨大的蛊场,想要活到最后,就要成为最大的蛊虫。 弱小者一点一点发展壮大。 到了最后,便要吃掉那个曾经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老师…… 要么吃人,要么被吃,这就是南疆。 话音落地。 白鬼抬起手掌,对准白衣武夫的头顶压去。 自现身以来,这场对话并没有持续太久,三位伪圣知晓周正在点燃大窍,每过一刻,大窍神火都会旺盛一份。 周想要拖延时间—— 他们同样需要时间准备。 轰! 三个方位,三道强悍气息同时迸发而出。 噬魂幡,尸傀洞天,欢喜魂音。 三位伪圣同时祭出杀招—— 魂音浩荡而来,一道音浪对准白衣武夫罩下,周闷哼一声,他本欲递出一拳,打破魂音,然而墨道人的尸傀洞天却如高天坠落,将其笼罩,这一拳浩荡拳风,被尸傀洞天尽数压住。 紧接着便是那杆拔地而起的噬魂幡,如长矛疾射而出,白袍童子攥住噬魂幡向前一刺。 咚! 白衣武夫的武道神胎,神勇无比,砸出一拳,砸得噬魂幡微微倾斜,但即便偏移方向,这一刺还是以命中收场—— 嗤一声! 周肩头被挑出一道血口! 魂音撕扯,洞天镇压,魂幡破身。 三位伪圣酝酿气机,同时祭出的杀招,将周彻底笼罩,方圆三十丈内,无数气流爆发破碎! 周从高空被打落,重重砸在地面。 白衣武夫身上点燃的大窍神火,仍然沸腾,但却不再继续蔓延。 “……” 周咬了咬牙,神念掠向镇海阵。 大阵最后方,那个躺坐在红叶宝座上的老者……闭着双眸,气息微弱地如同一根燃尽枯烛。 老人的手掌微微搭在剑柄之上,似乎是握着,又似乎是松开了…… 这副景象,任谁来看,都会感到担忧。 但周心湖之中,却是响起了一道平静镇定的声音。 “不用担心,我还活着。” 枯坐在宝座上的老人,闭着双眸,以假寐之姿调整神念。 不久前,入主镇海阵,封锁仲沙自爆,消耗了他本就所剩不多的一缕神念……此刻叶祖不再分心,他将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神念,都放在三位伪圣身上。这三位邪宗领袖惜命到了极点,即便亲自出面扼杀周破境,也不愿聚拢。 他只有一次出剑机会。 这一剑…… 不能有失。 “……我明白了。” 周感受到了叶祖的神念。 白衣武夫深吸一口气,平定心湖碎念,不再躲避白鬼刺来的第二击。 “嗯?” 白鬼皱了皱眉。 他没想到,这第二刺如此顺利,直接刺破神胎肌肤,刺入了白衣武夫的血肉之中! 紧接着。 白鬼面色一变。 周竟是伸出手掌,死死攥住了这杆大幡尖端,借着穿刺之力,带着白鬼向后掠荡,撞向不远处的墨道人。 “这是要拼命了?” 墨道人神色同样大变。 他忌惮的不是周,而是那个红叶宝座上的老人。 周以伤换伤,在他看来,只有一个可能…… 叶祖要出剑了! 墨道人下意识倒转方向,然而掠走那一刹,他才意识到不对……三位伪圣,看似是在三个方位,但他倒掠之后,便与躲在最侧方的欢喜禅主汇合。 “轰!” 看到这一幕,周眼眸燃烧金芒,这一刹他毫不犹豫地燃烧生命。 神胎暴燃,金灿大手牢牢控住噬魂幡。 白衣武夫带着白鬼变换方向,横渡虚空,瞬间撞向欢喜禅主的藏身之处。 (本章完) 第531章 焚花 第531章 焚 “散开!快散开!” 白鬼神念荡出。 墨道人和欢喜禅主都意识到了不对…… 周不语,只是一味加速。 这位点燃大窍神火的白衣武夫以“气血生命”为代价,换取一刹的速度暴涨。 轰隆隆! 与此同时,一道令人胆寒的杀意从红叶宝座上空掠出。 枯坐的老人坐直了身子,微微颤抖的手掌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稳定。叶祖握住了那把横置膝前的长剑,剑尖在轻鸣声中落定,指向金光暴燃的终点,那三位南疆宗主的所在之处。 “这是……” 叶清涟心神一颤。 所有百谷弟子都抬起头来。 她们神色茫然。 只见那笼罩在红叶宝座四周的阵纹,被风吹散开来,一片片鲜红长叶随风飘摇,这些都是剑意所化,此刻如流水一般扩散,遮天蔽日的乌云,在剑意冲刷之下迅速破碎,那飘摇在天幕上方的剑气红叶开始焚烧,整座战场都被染上一层淡淡的血色。 “这是……焚式。” 叶清涟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这样的红叶了。 她伸出手掌,接住一片落叶,感受着叶片上的余温,缓缓回过头,看着红叶宝座上的老人。 这一刻,叶清涟忽然明白了什么。 …… …… “焚式!” “这便是焚式!” 同样的惊呼声,不止在百谷弟子口中传出。 天下人人皆知,百谷有一招剑式,可与大穗剑宫平起平坐—— 焚式。 甲子年来,无人修成这一剑。 叶祖隐于谷中。 于是……也无人看到过这一剑。 只见纷纷扬扬的红叶从宝座中飞出,阴魂触之即死,尸傀碰之则亡,红叶剑气撕碎天顶阴翳,覆没阴晦浪潮,转瞬之间便来到了白鬼,墨道人,欢喜禅主三人的头顶位置。 三位南疆伪圣,看到这铺天盖地的红叶,几乎是魂飞魄散。 别人没见过焚式—— 他们见过! 这焚式,是可以拿来灭杀阳神的! 哪怕叶祖此刻已经老了,伤了……只剩最后一口气,他仍然是阳神,这仍然是阳神境的一剑。 “逃!” “快逃!” 大难临头,白鬼三人第一想法就是各凭本事,各逃东西! 说来倒也讽刺,若是三人愿意同生共死,那么绝不会沦落至此境地。 毕竟阻止周破境,只需一人出手…… 正是因为三人谁都不愿意让对方占了便宜,所以才会被“焚式”笼罩。 “想逃?” 便在此时,白衣武夫冷笑一声,向前踏出一步。 周双手合十,背后神胎巍巍盘坐,彻底将三位伪圣的退路堵死……此刻周的大窍神火已经开始陆续熄灭。 由于白鬼等人的出手阻击,这次冲击阳神其实已经失败。 大窍神火无法继续点燃……便意味着,周不可能一鼓作气,塑成武道圣体。 冲击阳神失败的代价很大,但周不在乎,就算此生无法成就阳神,那也是离开秘陵之后的事情了。 这一刻,他如愿以偿,将三位伪圣,拉入剑意笼罩的范围之中。 铺天盖地的红叶垂落,滚滚剑气如瀑布一般降临。 那坐在红叶宝座的老人握剑斩出—— 一缕看似微弱的气机落下,却绽放出了磅礴如星河的浩荡剑意。灭顶大灾,随红叶垂落。 三位伪圣意识到无法逃离之后,被迫躲在一处,共同抵御这沛如天威的“焚”一剑。 白鬼抽出噬魂幡,祭出万魂阵,将万千阴魂召出。 身为阴山宗主,白鬼手段的确了得—— 只可惜。 万千阴魂,遭遇焚红叶,如冰雪遇上烈焰,触之即化。 一刹那。 万魂阵就被焚撕碎—— 那杆通天彻地的巨大魂幡,便如破碎大伞,被剑气摧枯拉朽砍倒,顷刻之间轰然坠地。 躲在噬魂幡下的白鬼,根本无从躲避,无从逃亡。 只一瞬,便被红叶刺穿身躯。 密密麻麻的红叶还在继续。 白鬼发出声嘶力竭地怒吼,他的双手,双腿,胸膛,被密密麻麻的红叶钉满,叶祖只是抬起了剑,轻轻落下,便有数百,数千,数万道剑气如雨水般坠落……这不是一剑,而是千万剑。 同样遭受“灭顶之灾”的还有另外两位伪圣。 墨道人尝试从周镇守之处逃离,以失败告终。神火衰败的周正处于“冲关破境之期”,此刻的他仍然具备着超越阴神境的修为,与墨道人硬撼一拳,虽是咳出一大口鲜血,但却死死镇守住了退路。 这一拳砸出,墨道人眼中便只剩绝望。 他无处可逃,只能迎接浩浩荡荡的红叶剑意。 焚火雨浇灌而下。 这位炼尸无数的老魔头,并没有比白鬼坚持更久,只是一息,尸傀洞天便被击碎,他抬起双手,想要对抗这炽热滚烫的剑意,但下一刻双手就被刺穿,紧接着是肩头,大臂,胸膛,墨道人一瞬就被剑气打成了筛子。 最后便是欢喜禅主。 六枚鼓荡雷音的雪白拨浪鼓,被她叠在头顶,想要以此迎击“焚”。 半步阳神,固然强大。 但想对抗“焚”……却是以卵击石。 红叶倾泻如瀑,六枚拨浪鼓破碎不分先后,欢喜禅主的面皮神色变成了骇然,惊恐,敬畏。她被磅礴剑雨贯穿砸倒,法相也被撕碎,那张费毕生修为凝聚的“欢喜面皮”也被剑气撕开,露出一张鲜血淋漓的狰狞面孔。佛门修行的禅道在南疆被歪曲篡改,最终成为了“欢喜禅”,历代欢喜禅主都需要佩戴一张假面,与人双修之时才会揭下,由于魂音迷惑,被用作炉鼎的可怜人会认为对方是天底下最美最艳丽的女子。 但事实上,欢喜禅主的真容与美艳无关,可以说是相当丑陋。 “轰隆隆隆——” 暴雨倾泻,红叶坠落。 金灿鲜血从周唇角流淌而下,打湿衣衫。 白衣武夫镇守着这片狂风暴雨交织垂落的剑气盆地,神色凝重地注视着这场单方面碾压的屠杀。 坐在宝座上的老人,保持着举剑姿势。 十息。 二十息。 一百息。 其实叶祖所凝的剑意,在递剑那一刻,便已经尽数用去……这一剑的威势,远远比不上白纸结界厮杀之时所递出的任何一剑。 只不过,迎接此剑的人不是陆钰真,而是白鬼。 这三位未曾凝聚大道的伪阳神,根本无法消化这极尽狂暴的剑气,所以这一剑的“异象”才会持续这么久。 百息之后,红叶凋零。 周浑身大窍燃起的那些神火徐徐熄灭。 浓郁的血雨,也被风吹散。 噬魂幡,尸傀洞天,欢喜禅器,早就被剑气焚成灰烬。 地面只剩一团血水…… 以及三道扭曲不成形状的“枯萎尸骸”。 (本章完) 第532章 灭 第532章 灭 红叶落尽,杀意消散。 叶祖笼罩此方天地的剑气,化作千万云烟,随风飘去—— 战场恢复清明。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剑气笼罩的终点,那里只剩一滩滩蔓延而出的血迹,三大邪宗宗主的身躯被剑意撕碎,只剩枯败骸骨。阴山,天傀宗,合欢宗的秘法、洞天、宝器……都在这场“焚箭雨”中被摧毁。 “太强悍了……” 有人低声开口。 “这就是阳神……” 有人喃喃感慨。 大战落幕,大褚众修士心神仍未平定。 为了对抗“焚”,白鬼和墨道人收回了绝大部分的阴魂和尸傀,此刻战场上游掠的少许孤魂野鬼,被迅速尽数清理,天地重归清净,然而那场焚剑雨给人带来的震撼却是久久不消。 这世上绝大多数修士,终其一生,也没机会见到阳神出手。 原来,山巅之上竟是这样的风采。 自称圣人的三大宗主。 在焚剑雨摧残之下,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被剑气蹂躏,碾碎。 然而天地寂静十数息后,有人觉察到了不对。 “结束了么?” “这地上的血……怎么还在蠕动?” 战场最中央,白衣武夫稳住身形,默默忍受着破境失败带来的反噬。 神火尽熄,大窍破碎。 周擦去唇角溢出的鲜血,低头凝视着蔓延来到身前的邪血。 百谷最强大的剑式名不虚传,叶祖的“焚”的确是足以青史留名的一剑……即便叶祖再虚弱,再衰老,这一剑也足以灭杀白鬼三人。 只是此刻周却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不安。 满地散发着死寂气息—— 但那地上翻滚的鲜血,却仿佛拥有着属于自己的“生命”,鲜血翻涌,缓缓回拢,聚向一处。 轰! 周操纵神胎一脚踏出,将血液踩得四处飞溅,然而这一脚之后,地上血液依旧在回流,那三具干枯尸骸也随之发出了轻微的颤动……被焚摧残至干枯腐朽的三尊骸骨,在鲜血回流的滋润下,竟然开始逐渐恢复生命。 “???” 周神色苍白,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画面。 枯骨生出血肉,血肉再生肌肤。 短短数息,那三具不成形状的枯骨,便恢复了干瘪枯槁的人样。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这三位邪修还是人类吗?据周所知,哪怕是肉身体魄最强悍的武夫,也做不到“枯骨复生”这种事情……或许妖族之中有某些天赋异禀的草木族大妖能够办到这种神迹,可白鬼他们凭什么能从焚剑雨中活下来?! “……” 坐在红叶宝座上的老人,沉默注视着这一幕,心中生出淡淡的哀意。 “是不死泉。” 叶祖的声音轻轻荡出。 大褚战场众人怔了一瞬。 不死泉? 这个词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人世间了……但并不妨碍世人对它的狂热与追求,上一次不死泉现世,掀起了人族妖族的巨大战争。这是顶级阳神都梦寐以求的至宝神物,怎么会出现在白鬼这样的邪修手里? 钱三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三滩蠕动血迹。 聪明人已经猜到了答案。 白鬼,墨道人……这些邪修固然强大,可在大褚王朝面前,不算什么。 以他们的实力,自然不配拥有不死泉。 那么那位执掌不死泉的人,便呼之欲出了。 陆钰真。 “刺啦。” 便在此时,一道清脆的裂帛之声忽然响起。 只见中央位置最瘦小的那具枯骨,恢复人形之后,艰难抬手,对着周所在位置指了指。 下一刻,地上翻涌的鲜血,毫无预兆地暴起,掠出一道细长血线,那血线瞬间洞穿周的身躯,破境失败的白衣武夫依旧及时做出了躲闪,这一击只是刺穿他的腰腹,并没有刺中心脏。 “呵……呵呵呵……” 枯涩的笑声响起。 那具瘦小枯骨,缓缓坐起身子,眉心散发着惨白的月华之色。 “真可惜啊……” 白鬼望着周,幽幽说道:“差一点……就只差一点点……” 白鬼看着自己的干枯手掌。 声音一半是感慨,一半是后怕。 “你和那个老东西,只差一点点就能杀掉我们了……” 周神色苍白。 白鬼还活着。 准确来说…… 不仅是白鬼,墨道人,欢喜禅主,这三人全都活着。 三具枯骨,一道接一道地坐了起来。 他们的血肉几乎被剑气削尽,此刻却在“眉心月华”的笼罩之下,一点一点凝聚生长。 这就是不死泉? 活死人,肉白骨,原来不是传说…… 只是随着血肉凝聚,这三人眉心的月华以极快速度消散,很显然是被伤势消耗殆尽。 三位邪宗宗主……在不死泉的庇佑下,捡回了一条性命。 受此重创,能够活着便是极大幸运。 噬魂幡,尸傀洞天,欢喜禅鼓的毁去,都不算什么。 对他们而言,只要还活着,那么这一战便结束了。此刻白鬼已经可以确定,那个坐在红叶宝座上的老人,只剩下最后一剑,刚刚那场持续百息的剑雨便是最好的证明……叶祖想要以一剑之势将他们三人灭杀,这个老家伙在白纸结界见识了“不死泉”的威力,所以刻意延长了剑气倾泻的时间。 这个算盘打得很好。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南疆生长的野草,命就是要更硬一些。 白鬼木然地转了转头颅。 他望着红叶宝座,望着那个只剩一口气的老人…… 很快,他便会杀了叶祖。 至于其他人,在白鬼眼中,与草芥无异。 若是周未曾尝试破关,或许此刻还有机会翻盘,只可惜这个年轻武夫,此刻大窍元火尽熄,已经无法对自己构成威胁。 “……结阵!” 宝座上,叶祖艰难撑起身子,极其坚定地发出指令。老人嘶哑说道:“现在还有机会……杀了他们。” 自己这一剑,虽然没能杀死白鬼三人。 但此刻……却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候。 明王镇海阵。 灵海阵。 龙相宝术。 诸多阵法,在这一刻齐齐施展而出,无数流光汇聚,叶祖已经没有更多力气支撑大阵凝聚,于是叶清涟,姜缺,乾天宫长老等人便成为了大阵中枢,大褚这几位阴神尊者率着阵法浩荡元气,向着焚剑雨的坠落之地掠去—— 白鬼看着这漫天剑气与阵光,忍不住露出了讥讽的笑意。 与先前的“焚”相比。 这些都不算什么。 萤火之辉罢了。 即便他只剩一口苟延残喘之气,这些低劣手段,依旧不足为惧。 轰! 这一次白鬼没有出手。 恢复了血肉枯骨的墨道人,站起身子,隔空挥袖,砸出一拳。 没有叶祖坐镇的明王镇海阵,直接被砸得支离破碎,无数武宗弟子甩落在地。 墨道人再出一拳。 灵海阵与龙相宝术,也被击破! 那尊只有干瘪血肉,形同枯骨的尸傀宗主,只是挥拳,便打得大褚阵法支离破碎,罡风呼啸,掠出数百丈,天上无数身影如断线风筝,被打得四散坠跌。 大阵根本无法靠近! 叶清涟,姜缺,乾天宫长老,徐家女子尊者……这几位阴神尊者,心中生出绝望。 阴神境,一步一天堑。 三大宗伪圣,虽然被叶祖一剑碾成渣滓。 但他们毕竟打破了阴神境的桎梏。 即便只剩一副枯骨,墨道人依旧是高高在上,碾压阴神的存在。 除了周这样气血饱满的阴神圆满。 其他尊者,根本就没有挑战三伪圣的资格。 草芥。 都是草芥。 另外一边,缓缓复苏过来的欢喜禅主将神念落满全场,此刻唯一值得注意的修士,便是阴神十八境的钱三……钱三此刻并没有入阵,而是躲在后方,尝试点燃洞天“元火”,这家伙似乎是想效仿周,拼死一搏。 只不过欢喜禅主根本没有感受到威胁,点燃元火冲击阳神这种事情,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尝试的。 问心之劫和问道之劫尚未平定。 即便以十八境点燃元火,也只会在数息之内将自己燃成灰烬。 虽然不在乎。 但欢喜禅主还是对钱三出手了。 女子张开干枯嘴唇,发出一道轻啸,隔着数百丈,滚滚魂音尽数灌入钱三魂海之中。 “噗!” 钱三喷出一大口鲜血,直接跪在了地上。 他心湖如同遭受一记重创。 这种情况下,别说点元火,就连站稳身子都无法做到—— 短短十数息。 大褚好不容易集结的宝器,法阵,便被三位伪圣尽数摧毁。 风云汇聚。 风云散尽。 这一战,终于到了尾声。 “……结束了。” 看着这一幕,白鬼攥了攥手中血线,他死死控制住神火尽熄的周,不让其挪动。 白鬼望着红叶宝座上的老人,轻轻说道:“刚刚那一剑,我会铭记终生……” “接下来。” “我会一个一个杀了你们,炼成阴魂,重铸新幡。” 说罢。 苍白稚童缓缓站起身子。 他拽动手中血线,犹如捕获到猎物的蜘蛛,将周一点一点,拽向自己所在位置。 他气血干枯,没关系。 这里正好有一位气血充盈的武夫。 周咬了咬牙。 白衣武夫深吸一口气,他闭上双眼,准备点燃神海,进行自爆。 只是下一刻。 虚空尽头,忽然响起了一道剑气呼啸之声。 “……?” 白鬼瞳孔微微收缩。 这一剑来得太快,太快! 快到白鬼根本来不及做更多反应! 只见一缕金灿剑气,贯穿幽暗秘陵,贯穿猩红血雾,直奔白鬼头颅而来。 一股极其强烈的“死亡预兆”在心中蔓延。 白鬼厉啸一声,连忙舍弃血线,向后倒去。 白鬼逃过一劫。 然而金灿飞剑去势未减,化为一道笔直风雷,自天地间抹过。 天地转瞬极静。 “……” 欢喜禅主,缓缓低下头来。 她神色茫然,摸了摸胸口位置…… 那里被剑气贯穿,露出拳头大的一个空洞,血肉蠕动,仿佛被烈焰焚烧,只是蠕动,不再修复。 浓郁的灭之气息,从伤口位置散发而出。 …… …… (今晚还有,求一下月票!) (本章完) 第533章 玄衣 第533章 玄衣 天地极静。 一把金灿飞剑,悬停于红叶落尽的雨幕穹顶。 所有目光,尽数聚焦在这把飞剑之上。 此刻的寂静,皆是因为这一剑。 风雷呼啸散去。 剑气长鸣不散。 那道贯穿千丈的剑气金线,从欢喜禅主胸膛之中穿过,刺穿肌肤,洞穿血肉,击碎心脏……一路掀起的淡淡雷音,持续十数息才缓缓消散。 欢喜禅主捧着胸口,神色苍白,眼神怨毒。 她咬牙切齿吐出两个字。 “沉疴……” 这两个字,如晴天霹雳,坠在场间。 其实金灿飞剑现身那一刻,就有人将其认出,只是不敢确信。 这把飞剑。 十年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大褚皇城炼器司,每一位炼器师,都必须要学会如何锻造这件宝器。 皇城司以“沉疴”为模板,为麾下使者铸造剑器。 这是谢玄衣的本命佩剑—— 亦是大穗剑宫近百年最出名的飞剑! 然而,十年前谢玄衣北海自尽,这把飞剑便消失无踪……有人说飞剑通灵,剑主离世,沉疴也随之离世,这个说法不无道理,可各大圣地世家,却从未放弃过北海打捞。所有人都想知道“沉疴”的下落。 若是“沉疴”还在。 说不定就能证明……谢玄衣也还活着。 如今。 困扰世人十年的迷雾,被剑气斩切破碎。 金灿飞剑悬停在虚空之上,散发着一道道炽烈神霞。主人“离去”之后,沉疴坠入北海,隐忍了十年,蛰潜了十年。这一刻,所有憋屈,所有愤怒,所有不甘,都在金剑震颤之中荡漾溢出—— 伴随着剑气激荡之声。 飞剑主人,从雾气尽头走出。 …… …… 捧着心肝的欢喜禅主肉身几近破碎,死里逃生的白鬼还在心悸。 连续击破数座大阵,气势如虹的墨道人,此刻最先缓过神来,他死死盯着虚空雾气破碎的方向。 一袭黑衫,徐徐出现。 “姓谢的小王八蛋!” 墨道人骤然醒悟:“你和叶祖早就串通好了,先前是故意演戏?!” 谢真出现的那一刻。 墨道人知道,自己这是被算计了! “心有灵犀,何须串通……” 谢玄衣摇了摇头,平静道:“既然陆钰真想要栽赃于我,那便顺其自然好了。” 墨道人神色难看到了极点。 若不是雪浑珠窥伺到了叶祖与谢真的厮杀,确认大褚起了内讧,确认老家伙受了重伤……他们绝不会如此轻易地现身。 这一切,皆是叶祖和谢真所设的局! 雪浑珠是真的—— 但厮杀和内讧却是假的! 一道轰鸣炸响。 墨道人上前一步,毫无预兆地出拳! 谢玄衣并未后退。 生灭大道交融合一,化为浑圆,他背后那尊金灿神胎猛然前踏,同样砸出一拳—— 轰! 虚空破碎。 谢玄衣退后数步。 这一拳劲气十分了得,震得谢玄衣肺腑开裂。 但这伤势转瞬即愈。 谢玄衣压下喉咙腥甜,震袖压息,不死泉水汽在紫府洞天之中沸腾燃烧。论境界论修为,他的确比不上墨道人白鬼这些伪圣,但要论生死厮杀……可就不一样了,这三位伪圣身上的不死泉水汽用一缕,少一缕。 在刚刚应对焚剑式的大劫之中,这些不死泉水汽,几乎被消耗殆尽。 而自己身上的不死泉,却仍然“饱满”! 墨道人被神胎一拳打得踉跄。 他甩了甩手腕,神色难看到了极点。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了不对。 “接近圆满的灭之道境……” 墨道人低头看着自己被漆黑剑气侵蚀的掌心。这谢真刚刚十七岁! 这个年龄,怎么可能参悟出大成的灭之道境? 望着那把高悬天顶的金灿飞剑,墨道人忽然想起了踏入秘陵之时,陆钰真给他们三人留下的忠告。 此时此刻,他心中生出了一个荒唐到极点的念头。 …… …… 大褚阵营。 大多数修士,神情错愕,茫然,不明所以。 在他们看来。 这短短数息的信息量,实在太大。 谢真难道不是刺杀武谪仙的“罪孽”吗? 沉疴是什么情况? 谢真和墨道人的交谈是什么意思? 钱三挣脱了欢喜禅主的“魂音袭击”,艰难回过神来,他双手撑着地面,神色复杂地看着远处那袭黑衫。 最后方。 守在宝座一旁的叶清涟,注意到老人紧绷的身躯逐渐放松了下来。 她心湖涌起万丈波澜,久久未曾平息。 她在这一刻彻底明白了叶祖的用意。 从白纸结界战败那一刻起,叶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此刻做铺垫。 叶祖只想完成一件事。 那就是让大褚众人活下来。 当沉疴刺穿欢喜禅主身躯的那一刻。 积压在谢真身上的那些误会,那些矛盾,便都尽数破碎—— 这场针对“南疆伪圣”的伏杀,掀开了最后一枚暗子。 所以……叶祖留下的最后一剑。 不是焚。 而是谢真。 …… …… “你不是谢真!” 一道怨毒至极的女子声音忽然在秘陵之中响起。 先前还残留着一口气的欢喜禅主,被飞剑穿心之后,眼看着快要活不成了。 那灭之道境掠入心湖如跗骨之蛆不断扩散,她眉心的“不死泉水汽”在焚剑式中彻底耗尽,此刻再度承受致命之伤,身上好不容易凝聚的那些血肉,以飞快速度衰败脱落,仅存的那点不死泉水汽,根本无法抵抗“灭之剑意”的侵蚀! 欢喜禅主双目流淌出两行血泪。 她死死攥住掌心,盯着远处那袭黑衫,感受着深入骨髓的灭之痛苦。 如此刻骨的剑意,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既斩肉身,又斩神魂…… 还斩天命! 欢喜禅主满面狰狞,声嘶力竭喝道:“你不是谢真……你是谢玄衣!” 这正是墨道人心中所想。 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修士,再是天赋异禀,怎么可能做到“灭之道境”大成? 阴神十一境,如何参悟,动用二十境的圆满道境之力? 若是转世真人。 一切便都合理了。 若真是转世……谢真能是谁的转世? “……” 此方天地,迎来短暂的静默。 沉疴从天顶缓缓飞回,落入原主掌心。 谢玄衣拍了拍飞剑。 他冷漠地瞥了眼欢喜禅主,眼神与看死人无异。 “是。” 目光不做一丁点停留。 谢玄衣平静说道:“我是谢玄衣。” …… …… (ps:1,抱歉,原谅我更新这么晚。这一章真的很难写。删改了好几个小时,可能明天还会有细微修改。2,明天中午还有一更。) (本章完) 第534章 道雨 第534章 道雨 当初确认秘陵第二层终点位置后,谢玄衣便以最快速度,向圣堂赶来……这迷宫极其复杂,即便有阵图指引,依旧了不少功夫,最终谢玄衣的神念远远看到了叶祖施展“焚”的震撼景象,这一剑足够强大,只可惜白鬼三人得到了陆钰真的馈赠,活了下来。 如今,叶祖,周,大褚众人全都燃尽。 白鬼三人,也只剩最后一口气。 好在。 自己终于是赶到了。 “周兄,抱歉……我来晚了些。” 谢玄衣来到周身旁。 沉疴剑气轰鸣。 谢玄衣带着这位白衣武夫后退数十丈,落在了大褚阵营之前。 “……” 周神色复杂。 其实从叶祖单独结阵,与谢真相谈的那一刻起,周就觉察到了些许古怪……只是他顾全大局,并没有立即询问。 此刻,他再看谢真,越看越像十年前消失的那个人。 眉眼,神色,气质。 虽有“众生相”遮掩,但细细看去,却与当年别无两样。 思索许久。 周还是传音开口,问出了自己心中压藏最深的那个问题:“这十年,你去了哪里……” 整整十年。 大褚无数修士去往北海,寻找沉疴,皆无果而返。 谢玄衣若是没死,这十年去了哪里? “我……” 谢玄衣陷入沉默,不知该如何回答。 十年前。 周约好要与自己一战,因为月隐界之变,这个约定化为泡影。谢玄衣听说武宗派了许多弟子去往北海搜寻,这天下希望自己活下来的人很少,但周大概便是这些少数之一。 都说人生如梦。 这“死去”的十年,对谢玄衣而言,便像是一场梦。 沉入北海,坠入黑暗。 睁开眼,梦醒之后,迎来了第二次人生。 他好像去了许多地方,却又什么地方都没去。 两人之间迎来了短暂静默。 周神色恍惚地开口:“不敢相信,你真的还活着……” 他与谢玄衣交手了十一次,战败了十一次。 为了战胜这个对手,周闭关钻研大穗剑术破绽,日夜苦思冥想,以至于他问心大劫的“心魔”,都是以谢玄衣的形象登场。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 不是十一战十一败。 而是周调整好了状态,准备以全盛之姿,进行第十二次挑战之时,谢玄衣就此永远地离开了。 此后。 这个家伙,便只能以“心魔”的形式出现。 大褚皇城所有人都觉得,周一定能成为阳神…… 但周不这么认为。 他的“问心劫”永远缺失了一块。 除非谢玄衣能活过来,与他再打一场,否则这根刺便永远不会消弭。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然而上天总是这么荒唐。 周看着面前黑衫,心中五味杂陈,却是止不住自嘲地笑了出来。 有生之年。 他竟然真的看到了谢玄衣。 只可惜。 为了杀死南疆三圣,他已点燃神火,冲击阳神失败,接下来等待自己的便是大窍破碎,以及大道反噬。 “周兄……” 谢玄衣忽然道:“我们还有一场架未打。等此事尽了,我再向你讨教。” 说罢,他伸出手掌,拍了拍周肩头。 不死泉水汽被生之道境稀释,化为纯白生机,缓缓渡送出去。 周怔了一下。 纯白水汽,在经脉之中游走。 支离破碎的大窍,在这生机莹润之下,竟然不再开裂。 这是什么神通? “……生之道境?” 周下意识开口,而后立刻意识到了不对。 不。 这不是生之道境所能办到的事情……冲击阳神失败的代价十分惨痛,轻则跌境,重则此生止步阴神。自己身为武夫,强行僭越当前境界,与三圣拼命,理应尝到最为严重的“反噬”滋味。然而这莹润生机渡送之下,肉身开裂的趋势硬生生止住。 周瞳孔收缩。 他忽然想到了一样东西。 不死泉。 谢玄衣柔声笑了笑,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大窍神火虽熄,但以周兄的造化,好好养伤,日后一定还有破境机会。” 二人目光相对。 周心湖中的那缕念头在后者平静眼神示意之下得到了印证。 “……好。” 白衣武夫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震惊,开始消化这送入经脉中的珍贵生机。 谢玄衣没有耽误,踏出一步,来到红叶宝座之前。 “叶前辈。” 谢玄衣看着枯坐宝座,几乎燃尽的那道衰老身影。 老人抬起颤巍巍的手臂,用力握住了黑衣年轻人的手掌。 “你来了。” 叶祖露出欣慰笑意。 他在白纸结界里,见到了陆钰真的手段。 若是踏入秘陵的南疆伪圣,得到了不死泉……那么“焚”未必能够杀死这些人。 这种情况下。 他便需要有人替他,递出这真正的“最后一剑”。 在叶祖计划中,这“最后一剑”的人选,就落在周和谢真二者之一……之所以选在此地交战,便是因为圣堂供奉的大道碑石近在眼前,哪怕情况再糟糕,以这二人资质,任何一人踏入圣堂,夺得秘陵造化,都能成为这致胜的关键人物。 好在,情况没糟糕到那种程度。 “您辛苦了。” 谢玄衣温声开口,轻轻握住老人手掌。 一股纯白气机,渡送出去…… “不要浪费力气了。你的‘生之道境’,救不了我……” 叶祖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机,摇了摇头,下意识就要拒绝。 下一刻。 老人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嗯?” 叶祖挑了挑眉,浑浊眼神之中闪过一抹异色。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年轻人。 这一次渡送的生机,与先前不一样,他枯竭经脉得到了有效的莹润,破碎的气血也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进行修复。 这是……不死泉?! “只是一些微弱水汽。” 谢玄衣有些愧疚:“这些水汽,恐怕无法帮您修复大道之伤,但目前至少能够止住痛苦。” 他如今身体里的“不死泉眼”,规模太小。 还远远无法与陆钰真相比。 不死泉虽是神物,但也不尽是万能。 叶祖境界太高,道伤累积太深,自己即便赠出“不死泉水汽”,也无法治好这蔓延百年的可怕道伤……在这一层次的顶级修士面前,谢玄衣的不死泉还是太弱小,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帮助叶祖守住这最后一口气。刚刚的那一剑“焚”,叶祖乃是抱着必死之念使出。 这一剑落尽。 他的生命便也走到了尽头。 但此刻……谢玄衣微弱的“不死泉水汽”起到了作用。 “你……” 叶祖躺在宝座之上,神色恍惚,渐有明悟。 其实他一直都不明白,为何十年之前,赵纯阳能够忍住,不动身前去北海搭救。 这一刻他才彻底明白。 如果十年前的谢玄衣身上便带着“不死泉”。 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老人露出复杂笑意,低声自嘲喃喃:“所以被一叶障目的……不止是我,还有整个天下么……” 伴随着纯白水汽的扩散。 叶祖枯败到极致的气息不再下跌。 老人苍白面孔,恢复了些许气血。 看到这一幕,谢玄衣稍稍松了口气,他最担心的便是“不死泉水汽”无法救下叶祖。毕竟生死之道,不可忤逆,不死泉这等神物固然强悍,但最多也只是“强行续命”,不可能真的“从无改有”。 好在,这缕水汽生效了。 谢玄衣站起身子,抬袖一挥,武道神胎结印落掌。 “哗啦啦——” 只见先前那道金灿剑气掠过之处,穹顶开裂,生之道境化为福雨,落在大褚众人头顶。接连苦战,大褚修士尽皆身负重伤,此刻这生之道雨落下,莹润气机充盈在这片天地之间。 谢玄衣的“生之道境”,比不上不死泉水汽,无法生死人肉白骨,但却足以治愈绝大多数的伤势。 一时之间。 大褚众人,士气回涨。 这片生之道雨,落满秘陵,除却红叶剑气锁定的方寸之地。 在那里,无数幽暗气息生长,纠缠。 三位只剩干瘪皮囊的伪圣,苟延残喘,想要离开红叶剑气圈定的枯地,汲取这甘甜的生之道雨。 谢玄衣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馈赠水汽,布施道雨,其实只费了十数息。 很快谢玄衣便返身回到战场。 他漠然注视着身下。 这三人,虽然此刻模样狼狈,但实力却是极强—— 倘若未遭大劫。 哪怕只有一人现身,也不是自己如今能够应对招架的存在。 不过…… 这三人的“不死泉”皆以消耗殆尽,此刻只剩最后一口气。 要做的事情,便简单许多了。 谢玄衣屏住呼吸,将本命飞剑祭出,顷刻之间,无数自剑气洞天激荡而出,接替先前的“焚”,化为一场纷纷扬扬的灭之道雨—— 轰隆隆隆! 谢玄衣展开武道神胎,以一己之力,将三位伪圣揽入道域之中! “谢玄衣!我要杀了你!” 欢喜禅主凄厉怒吼,抬起双手,进行亡命一搏。 一缕尖锐魂音,落入心湖—— 谢玄衣默默闷哼一声。 这一击魂音,使得他心湖遭受重创,但不死泉尚在,伴随着一缕水汽蒸发,这魂音之伤以极快速度完成愈合! 意识到不对的白鬼和墨道人,连忙一同出手! 但二人齐力一击,依旧没有奏效。 “道域”死死闭合,谢玄衣硬生生将神胎镇在三位伪圣头顶,他以自身体魄,强行抗下了所有进攻—— 若是换做其他阴神,早就七窍流血,肉身破碎。 但谢玄衣和所有阴神不同。 他有武道神胎,还有不死泉眼—— 只要一息尚存,不死泉便会可再生,一生二,二生三! 滚滚生机在他窍穴之中涌出。 生之道雨落在大褚众人身上,治愈伤势! 灭之道雨则是落在三位伪圣头顶,进行剿杀! 沉疴荡出万千剑气,垂落如瀑,这一幕虽然无法与“焚”相比,但依旧极其震撼,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对决,谢玄衣以“阴神”之身,强行诛杀三尊南疆圣人,这种打法毫无道理可言,那尊坐镇剑气天顶的黑衫身影,被无数劲气冲击,依旧巍峨如山,不动如钟。 武道神胎几乎被摧残破碎,但下一刻就又恢复到完整如初。 这,便是谢玄衣的“打法”。 白鬼有不死泉。 他也有。 以命换命……无非就看谁的命更多! “轰隆隆隆。” 天顶剑气轰鸣,持续了十息。 百息。 二百息。 灭之道雨始终强硬。 被道雨所笼罩的方寸之地,声音却渐渐变小,最终沦为了死寂。 欢喜禅主在这场换命之战中第一个身死道消。 她被沉疴贯穿胸膛,本就活不久了。 还剩最后半口气的时候,白鬼突施冷箭,忽然靠近,直接咬下她半块血肉。 南疆邪修,从来不讲情面。 阴山修士的邪术,可以吞噬“血肉”,完成进补。 白鬼想要吞下欢喜禅主以此恢复气血,这个想法很好,但此刻却是徒劳……被“焚”斩切之后,三尊伪圣躯壳早就没了气血精华,白鬼趴在欢喜禅主的肩头,一口一口啃噬着血肉,但汲取得到的气血,只能在灭之道雨中“苟延残喘”。 墨道人看着这一幕,又怒又悲。 他知道,白鬼此刻啃噬欢喜禅主,下一个就会啃噬自己。 硬撑着痛苦,墨道人想要提前出手,斩杀白鬼。 但此刻这具身躯已经抵达了极限。 很快…… 白鬼便趴在了墨道人身上,继续啃噬。 他的确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在南疆这片人吃人的阴暗地界,想要登上山巅,就要学会吃人…… 白鬼用力咀嚼着血肉,死死凝视着天顶垂落的漆黑剑辉,他汲取着每一缕伪圣残躯的气血,想要等待一个翻身的机会。 以往的人生中。 他每一次都能等到这样的机会。 但这一次……他没有等到。 谢玄衣和叶祖不同,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在确认三尊伪圣全都湮灭之前,他不会停下灭之道雨。 数百息过去。 血肉啃噬殆尽的白鬼,保持着仰首姿势迎来寂灭,他的躯壳被剑气打得千疮百孔,神海魂魄破碎消散。 灭之道雨又持续了片刻,这才徐徐停下。 大战落幕。 谢玄衣依旧保持着“气血旺盛”的巅峰之姿,他丹田内的不死泉水汽只剩最后最微弱的那一缕。 三尊伪圣一个接一个湮灭。 三人蜷缩的方寸之地被剑气彻底打穿,化为一枚方圆十丈的漆黑圆域。 浓郁的灭之气息,充斥在这圆域之中—— 沉疴高悬,散发出一道道令人心悸的剑气。 既斩神魂,也斩天命。 (本章完) 第535章 吃人 第535章 吃人 灭之道雨散去。 笼罩在圆域上方的剑意却久久不散。 被焚蹂躏一遍的三具枯骨尸骸,此刻只剩一具。 白鬼死了。 直至寂灭前一刻,他口中仍在咀嚼血肉,如今道雨散去,大地遍布疮痍,三位邪修伪圣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可那具白鬼尸骸散发的幽暗邪气,隔着百丈距离,依旧让人感到心悸。 “阴山……是一个吃人的宗门。” 缓缓恢复过来的钱三,神色苍白。 他看着这一幕,感叹道:“幸亏墨道人和欢喜禅主已经重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阴山历代弟子,修行魂幡之术。 魂幡之术,只是说得好听。 实际上,这就是“吃人”之术! 阴山修士的实力强弱,与魂幡生魂数量挂钩。所以这些阴山修士,常常以生灵祭祀,豢养魂幡,动辄杀生数百上千,如白鬼这样修行有成的大魔头,魂幡之中至少豢养了上万魂灵。这些魂灵被纳入魂幡之中,免不了还要进行一番厮杀。 南疆本就是一片养蛊之地。 阴山修士的魂幡,更是一座巨大蛊场!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若是谢玄衣的灭之道雨没能压制住白鬼,那么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沦为白鬼的“食物”。 “白鬼……死了么?” 叶清涟心有余悸,注视着那具干枯尸骸。 此次南疆之行,给她留下了太深的心理阴影。纸人术,南疆邪法,诡异莫测,她捉摸不透。 只看神魂气息的话,这白鬼是彻底寂灭了…… 可万一还有其他邪法呢? “肉身寂灭,神魂破碎……” 周仔细检查着那具尸骸,摇了摇头,认真说道:“这家伙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先前叶祖的焚,没能杀死三位伪圣,让所有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正因如此,此刻即便白鬼只剩一具枯骨,依旧让人觉得,他好像还会再“活过来”。 咔! 一把飞剑从天而降。 沉疴将这具肉身彻底捣碎。 紧接着谢玄衣挥袖荡出一阵灭之道风,将白鬼尸骸焚成灰烬。 挫骨扬灰,不外如是。 “……结束了。” 看到这,不少大褚修士,此刻终于是敢长长舒出一口气了。 谢玄衣落在地上。 他的面色略显苍白,虽然三伪圣遭受重创,但这毕竟是一场越境之战……布施如此长久的灭之道雨,消耗了谢玄衣大量神魂之力,好在有不死泉兜底,谢玄衣成功完成了这次斩杀。 他沉默地看着空中翻飞的尸烬。 白鬼死了。 十年前,自己坠入北海,正是白鬼一手造成。 仇恨,愤怒,怨憎。 诸般怒火,交织心间。 十年过去,这些仇恨并未消散,并未化去,而是化为了深深的刺,扎入心底。 如今大仇得报,谢玄衣心中并没有涌出太多满足—— 这两世加在一起,他斩杀了不知多少阴山邪修,对白鬼的杀意,甚至一度成为了修行路上的支撑。 可如今白鬼死在眼前。 谢玄衣却觉得有些“失落”。 “就这么让白鬼死了,实在太便宜他了。” 红叶宝座上的老人,看着漫天灰烬,轻声开口。 这一言,道破了谢玄衣心声。 是的……在谢玄衣心中,白鬼当然该死,可不该如此轻松的死。谢玄衣想过自己晋升阳神之后的画面,他会踏破阴山,杀尽这些魂幡修士,最终将白鬼碎尸万段,丢入魂幡之中,喂给那些贪婪互噬的阴魂。 白鬼喜欢吃人? 那便让他被自己吃过的人吃掉。 “别太失落。” 红叶宝座上的老人,看着谢玄衣,轻声说道:“白鬼已经死了,但他还养了一条地龙。那孽畜在白纸结界一战中受了重创,想来是躲回宗门内养伤,因祸得福,故而逃过一劫。” 谢玄衣怔了一下。 同为剑修,他明白老人的意思。 这些年,支撑谢玄衣前行的……有很大一部分,是对阴山的恨意。 如今白鬼死了。 这恨意自然随之消散了一部分。 但地龙还在,赤仙,青枭也还活着—— 叶祖是想告诉自己,离开秘陵,自己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剑修,修的就是一口气。 气这东西,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存在。 “我明白您的意思……” 谢玄衣压下心湖杂念,平静道:“前辈不用担心,我还有许多要杀之人。” “这样么?” 真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叶祖看着面前的黑衫年轻人,欣慰笑了笑:“你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他本来还在担心,谢玄衣在白泽秘陵暴露真身之后,不好应对后续的麻烦。 现在想来。 这年轻人应该有了自己的打算。 不论如何……秘陵内的最大隐患已经除去。 看着白鬼三人身死道消,叶祖如今也松了口气。 此刻的白泽秘陵,还剩最后一道“大造化”,虽然这造化并不好取,但至少大褚众人不用再背负性命之虞。 叶祖缓缓回头。 圣堂就在他身后,那块坍塌破碎的巨壁位置。 三伪圣死后,地上鲜血蔓延扩散了长长一截,一直蔓延到石壁两侧,这副支离破碎的鲜红血图,竟是凭空勾勒出了一扇恢弘巨门……圣堂远方的纯白道碑依旧散发着神圣威严的气息。 凛冽罡风呼啸缭绕。 圣堂看似平静,但许多人都记得先前白鹤真人踏入其中的景象……只是向前一步,就有无数“剑气”从四面八方涌来。 阴神圆满的白鹤真人,走了数步,便快被绞杀致死。 如今,白鹤真人的身形已被凛冽罡风彻底淹没,不知是死是活。 “这圣堂,想必就是秘陵第三层了。” 红叶宝座上的老者凝视着圣堂,神色凝重地开口:“这是一座独立洞天,那块大道碑石看似近在眼前,实则远在天边。” “一旦踏入洞天,看起来只有数十步的距离,可能遥隔百丈,千丈,乃至更远……” 独立洞天,蕴含着完整的大道规则。 白泽秘陵留下的大造化,往往伴随着大危险。 这圣堂尽头,就是秘陵终点么? 谢玄衣不知道。 但他知道……想要取得这块碑石,绝不简单。 …… …… (ps:抱歉,今天更新有点短。接下来剧情非常非常非常重要,我要好好构思一下。我尽量在明天中午写出一章更新。) (本章完) 第536章 元吞 第536章 元吞 谢玄衣站在圣堂入口,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凛冽狂风。 再往前一步。 这些狂风便会化为利刃。 “或许……那块大道碑石,并不是秘陵终点。” 周看着碑石,轻声开口:“先前乘坐秘殿横渡之时,我发现了这个。” 白衣武夫伸出手。 在他掌心,一枚小小的骨甲躺在其上。 四座秘殿,每一座秘殿都有一枚骨甲负责镇压大阵—— “当年白泽大圣座下有四位弟子,听说每一位弟子都得到了一门独特神通。” “若是四座秘殿,当真对应四位弟子。” “那么这圣堂尽头供奉的‘道碑’……或许也与这东西有所联系。” 周看着圣堂尽头的那块道碑,眼中略有遗憾。 大道碑石,乃是极大的造化。 若是他未曾受伤,或许此刻还有机会踏入其中,试着一取造化,冲击阳神。 可如今…… 他刚刚晋升阳神失败,大道反噬,此刻再度踏入圣堂,只会遭受大劫。 周抬起手掌,示意谢玄衣将其收走。 这枚骨甲,他留着……已经没什么作用了。 反正不会踏入圣堂。 “这东西,我们也有一枚。” 乾天宫长老开口,他们与六欲真君厮杀之时,也发现了这古怪的大殿阵枢。 乾天宫长老与徐家尊者对视一眼,也赠出了骨甲。 想要踏入圣堂,夺取大道碑石,怎么也需要阴神十五境之后的修为…… 他们有心无力。 即便未曾受伤,也不会贸然尝试。 如今,他们只想平安离开秘陵。 “……” 谢玄衣看着掌心的三枚骨甲,如今四枚骨甲,尽数得到,只剩最后一枚。四座秘殿,还有一座乃是钱三秦百煌所占,他下意识望向钱三……而钱三则是望向秦千炼所在之处。 悬锥山修士目光纷纷随之挪动。 秦千炼站在烟尘之中,瘦削白衫散发着淡淡雷光,他背着一尊沉重漆黑的破碎甲胄,一步步从烟尘中缓缓走出。秦百煌在仲沙自爆中体力透支,昏死过去,不过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许内伤,再加上“生之道雨”的滋润,此刻秦百煌陷入了昏迷之中。 “师叔。” “师叔。” 长生斋弟子纷纷上前,却是不敢太过靠近。 秦千炼就这般缓缓来到了谢玄衣身前,他伸出手掌,缓缓摊开。 第四枚骨甲,就在掌上。 “……” 谢玄衣看着眼前男人,微微皱了皱眉。 他下意识望着红叶宝座上的叶祖。 老人慵懒斜坐,并未有特殊动作。 谢玄衣能感受到,秦千炼身上散发着一道让人不太舒服的阴晦气息…… 这气息虽然隐蔽,却瞒不住自己的圆满神念。 谢玄衣能够看得出来,想必叶祖也一定能够看得出来。 这阴晦气息……让谢玄衣想起了北狩相遇过一次的“烟邪”。 听说长生斋十年前损坏了一件神物,名为【阴阳镜】,可以融血拟身,持此宝镜,可以施展“身外化身”之术,这种化身术,比起纸人术这等邪道术法要强上一个档次。若是没有猜错,此刻秦千炼身上散发的邪气,便来源于此。 “不必担心……我和那家伙不是一伙的。” 秦千炼能够感受到谢玄衣那洞穿灵魂的目光。 他沙哑传音:“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争夺家主之位。” “不必对我解释这些。” 谢玄衣神色平静。 对于秦家家主之争,他全程看在眼里。 谢玄衣了解秦百煌,这不是一个喜好争权夺势之人……此次之所以带着一众幕僚客卿,来到悬锥山,便是因为“秦千炼”的激将之法。若是没有这么一出,秦百煌根本就不在意家主之位由谁继承,躲在炼器司地底铸造法器,才是这家伙最喜欢做的事情。 “我想向你确认一件事……” 秦千炼低声笑了笑,继续道:“我三弟……是不是你杀的?” 谢玄衣就是谢真。 谢真就是谢玄衣。 这个消息,着实让秦千炼始料未及……不过这似乎是一个好消息,秦千炼不知道“谢真”是怎样的人,但他了解谢玄衣。 谢玄衣若是杀了人,从不躲闪,也不逃避。 “你自己看吧。” 谢玄衣默默渡去一缕神念。 大月国一战。 秦万炀被“烟邪”夺舍,立下三尘香火阵。这一战的前因后果,谢玄衣没有任何隐瞒,尽数送到秦千炼神海之中……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是“凶手”。但这笔账真要算,一定是算在烟尘头上。 “……我明白了。” 秦千炼得到了自己辛辛苦苦追寻许久的答案。 他表面依旧平静。 二人的交谈,以传音方式进行,此刻藏匿在【阴阳镜】中的烟邪分身,还在苦劝,告诫秦千炼不要放弃夺位。 “一千年前……白泽大圣与道祖乃是挚友。” 秦千炼忽然开口:“道门天元山秘藏中记载,白泽大圣的‘本命神通’名为【元吞】。这【元吞】之术修行极其困难,因此一分为四,传授给了白泽最得意的四位弟子……玄溟,赤霄,青女,素寰。白泽临死之前,会将【元吞】之术一分为四,我想这四座秘殿的骨甲,就对应道藏中记载的【元吞】。” 此言一出。 在场所有人纷纷动容——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情报。 除却长生斋准斋主秦千炼以外,根本无人知晓。 即便是叶祖,也并不知晓。 这就是先前秘殿交战,秦千炼将骨甲取走的缘故。传说中【元吞】之术极其强大,白泽大圣施展此术的信息已不可得,但其座下首徒“玄溟”曾施展过一次神通……仅仅一张口,便吞去半条大江,数座大山!虽然过去千年之久,这副震撼画面依旧被大褚皇族记录在册!按照如今的修行境界来看,这位大弟子玄溟,很可能抵达了阳神九重天的境界。 这,还只是残缺的【元吞】之术! 在场众人,望向圣堂的道碑,无不生出惊叹和艳羡的神色…… 只可惜。 他们根本就没资格触碰道碑。 即便圣堂没有杀意禁制,他们也没资格修行【元吞】。这等神通想要修行,必定需要付出极大代价。 秦千炼轻声道:“若是我没猜错,这大道碑石尽头一定还藏着更深的秘密……你若是抵达圣堂终点,未在道碑之中看到【元吞】神通,便不要急着离开。白泽大圣不会让他的得意本领,消失在历史浪潮之中。” 说罢。 秦千炼伸出手掌。 谢玄衣伸手去取第四枚骨甲,指尖触碰之际,秦千炼忽然收掌,握住了谢玄衣的手。 “千炼兄?” 谢玄衣平静开口。 “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秦千炼声音沙哑:“我在白鹤真人的魂幡之中,看到了一位未被炼化的女子……那应是丙酉号的幸存者,或许魂幡之中还藏有其他生者,若有可能,请你将他们平安带出圣堂。” 他与任塚厮杀极久。任塚死活不愿交代魂幡中所藏之人—— 如今,他已无力继续前进。 这份任务,便只能委托给谢玄衣。 “……” 谢玄衣心湖微微一颤。 丙酉号里还有幸存者? 是任塚刻意收到魂幡中,在关键时刻留给自己“吃掉”的养料么?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好消息。 谢玄衣诚恳道:“我会竭尽全力。” “……好。” 得到这个答复,秦千炼如释重负地松开了手掌,他向来不愿轻信他人,但此刻做出承诺的人是谢玄衣,谢玄衣从不食言。 …… …… 罡风凛冽,翻滚如刀。 谢玄衣站在圣堂入口,调整精神。 四枚白泽骨甲尽数收集齐全,他伸出手掌,缓缓按在虚空门户之前,剑意喷薄,顷刻之间圣堂便被斩开一道巨大切口,谢玄衣踏入其中—— 嘶啦! 如意料之中的那样。 无数狂风涌来,谢玄衣黑衫瞬间就被切碎。 踏入圣堂的那一刻,秘陵第二层迷宫的声音便尽数消失不见了,这是一座崭新独立的洞天结界。这里被新的大道规则笼罩,在这大道规则之中,谢玄衣感受到了无尽的杀意—— 数百上千道剑意从头顶,四面八方灌来。 谢玄衣召出武道神胎。 生灭两条大道,在此刻化为一片浑圆之域。 饶是如此,依旧无法抵抗这圣堂的凌厉“杀意”—— 谢玄衣向前走着。 他的身上被剑气割开一道道裂口。 鲜血流淌,在他身后汇成长长的小径。 生之道境不断治愈伤口。 圣堂剑气不断将其撕裂。 正如叶祖所说,通往圣堂的路看似短暂,但其实十分漫长,每走一步,都是对“道心”和“肉身”的考验。 谢玄衣走得很慢,却也很快。 他每一步速度都很均匀。 肉身上的痛苦……他早已习惯,此刻被剑气切割肌肤的苦痛,其实算不得什么。修行神胎之时,强行点燃大窍的痛苦,是这数倍,乃至十数倍。 某种意义上来说。 此刻前行的每一步,都是在“问道”,“问心”。 谢玄衣走得很缓慢,也很坦然。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那枚大道碑石,狂风吹散雾气,圣堂终点的纯白道碑就像是一枚太阳。 在道碑一旁。 谢玄衣看到了第二条鲜血小径。 那条小径沿途泼洒的气血散发着阵阵邪气。因为“生之道境”和“不死泉”的缘故,谢玄衣的气血十分旺盛,而那人的气血则显得要虚弱许多……黑衣破碎,长发斑白的任塚,此刻仿佛一根枯萎的稻草,随时可能被风吹倒。 任塚竟是一步步走到了圣堂的终点。 再过数步。 他便可以触碰那座道碑。 “……” 谢玄衣没想到,这家伙的意志力竟然强悍至此。 只可惜,任塚已经抵达了极限。 他身下的鲜血,呈现干涸之姿,显然是许久都未曾挪步了。人力有时尽,对于任塚而言,能够走到这里,便已是他透支生命的结果,与江宁王一战,他的【魂海】遭受重创,若非如此……或许他真的能够触碰那座道碑。 “谢……真……” 风声破碎,任塚听到了第二人的脚步声。 他神色恍惚地回头。 看到来者身影之后,任塚露出了神色复杂的苍白笑意。 是谢真…… 来的人是谢真…… 这便意味着,白鬼死了。 他师父死在了和大褚的斗争之中。 对他而言,谁踏入圣堂,其实都无所谓。这场斗争无论谁活下来,最终自己都要迎接死亡和清算。 只不过…… 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身影,印证了纸人道留下的谶言。 【“若你真的下定了决心。”】 【“或许……我可以帮你。”】 数个时辰前,纸人道黑衣的声音,回荡在心湖之中。 分别之时,黑衣告诉任塚,此次踏入秘陵第二层,争夺大道碑石,最大的敌人……不是白鬼,也不是叶祖。 而是谢真。 彼时任塚还处于半信半疑的状态。 只是如今……他信了。 “任塚,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放弃挣扎吧。” 谢玄衣看着任塚干枯的身影,平静说道:“你师父已经死了。接下来就会轮到你……若是你把魂幡里藏着的那些活人放出来,我可以留你一命。” 他一步一步继续前进。 大雾被剑气吹散,二者的距离越来越近。 任塚距离道碑只差最后几步……但这最后几步,却是真正的天堑。 谢玄衣很确信。 任塚已经没有任何反抗能力,这家伙没有不死泉也没有生之道境,能够走到这一步便已经算得上是奇迹。 “的确结束了……” 任塚看着越来越近的黑衣,神色恍惚,浑噩。 他望向一旁的道碑,露出了不甘的笑。 原来纸人道那家伙说得没错,凭借自己的力量,真的只能走到这一步。 差一点点…… 只差一点点…… 他拼尽全力想要触碰道碑,他已经燃尽了一切。 却还是差上一点。 “……?” 谢玄衣皱了皱眉,停下了脚步。 他心湖忽然涌现出一抹不安。 “谢真。” 任塚缓缓收敛笑意,一字一句,十分认真地说道:“你说得没错,一切都结束了。我师父败在了你们手上,但我没有……这一次,是我赢了。” (本章完) 第537章 小谢先生 第537章 小谢先生 【我叫任塚,出生在南疆偏远的一座小荒村中。 我出生之后没过多久,村子就遇了一场瘟疫,死了许多人。 我爹死在了瘟疫里,我娘高烧不退,烧成了傻子。 最开始,村里人同情我,还赏些吃食。 后来我再长大些,六岁那年,我失足落到了江里,我娘为了救我,被江水吞了去。 自那之后,村里人便说我是灾星,是瘟神,他们打我,骂我,辱我,欺我,赶我…… 没有爹娘的人,是这样的。 我被打了许久,骂了许久,他们如何对待我,我都无所谓,只是我不能离开这座村子。 因为爹娘留给我的,只有这么一间小小的破草屋了。 没过多久,村里来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那少年和颜悦色地问路,没人搭理他,于是他便找到了我。他问我有没有听过一个叫“阴山”的地方,我告诉他南疆很大,什么山都有,只是我没有听过阴山。 那少年笑了笑,又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走。 我当然是摇头,我告诉他,这是我爹娘留给我的唯一东西,我要留在这,守着草屋。 那晚,少年在村头破庙里留宿,他好像有天大的本领,翻翻手掌就变出了一桌丰盛的佳肴,我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 那晚,我喝了少年递来的酒,在破庙里睡着了—— 我睡得很香。 梦里我看到了爹娘的面孔,听到了村里乡亲的声音,这些声音不再是谩骂,而是温和的关切,梦里的乡亲对我很好,他们问我愿不愿意一直留在这里,我当然愿意,留在这里是我一辈子的愿望。 只可惜,这世上的大多数心愿,都是注定无法实现的。 当我再睁开眼。 整个村子都已经被大火烧成了废墟。 少年告诉我,昨夜村子起了一场大火,所有人都被烧死了。 除了我。 原来梦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反的。 全村一百三十一户,无一活口。 或许……我真的是灾星。 那少年安慰我,让我不要难过,他告诉我这世上有一个神奇的地方,名叫阴山,踏入阴山的凡俗可以修行仙法,神通,成为天上驭剑飞行的仙人。如果成为仙人,那么这些遇难的村民,还有我的爹娘,或许还可以活过来。 天上的仙人……我曾见过的。 村头的老人告诉我们,天上那些比云还高的流光,就是仙人的坐骑。 有些仙人驭剑而行,可以遨游世间名山大川。 有些仙人跨坐异兽大妖,可以飞天遁地。 我告诉他,我是一个灾星,灾星身边的人没有好下场。 那少年笑了。 他说,阴山那些仙人就喜欢我这样的怪物,想要成为仙人,就不能是平庸的凡俗。 于是。 我便跟那少年走了。 过了许多年我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骗局,我不是灾星,我是被“白鬼”看中的人。阴山不是培养仙人的地方,阴山是培养妖魔蛊虫的地方,白鬼的“魂幡”之术修行到了瓶颈,于是在南疆四方搜刮了一百位天赋异禀的孩童,为了让这些孩童死后变成的阴魂足够强悍,于是白鬼费了许多心血,让这些孩童“家破人亡”,“万念俱灰”。我被待到了阴山,带入了这世间最大的蛊场……这一修行就是整整十年。 一百人。 最终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很幸运,那个人是我。 很不幸,我成为了那个人。 带我离开小村的“少年”,坐在高高在上的漆黑御座之上,接受我磕头叩拜的大礼,一边抬手将阴山珍贵的噬魂幡赏赐给我,一边恭喜我,宣布我成为了阴山圣人“白鬼”的弟子。 十年过去,那张容颜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 只是当年我感激他。 现在我……只觉得恐惧。 白鬼坦诚地告诉我,他早就看上我了,我的爹娘,村民,踏入阴山前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希望我足够恨他,足够怨他,这样我才能继续修行,成为比他更强大的存在……阴山的修行理念就是“吃人”。 小鱼吃虾米,大鱼吃小鱼。 修行界其实也是一样。 这些年,阴山宗主领袖的更迭,就是这般诞生。 要么,弟子杀死师父登顶。 要么,师父吃掉弟子,巍然不动,巩固地位。 现如今,稳坐阴山圣人之位的“白鬼”,已经无人可吃,所以他要栽培出一条大鱼,在大鱼最强大的时刻将其吃掉……这是一场赌博,他当然也有被“吃掉”的风险,不过白鬼似乎并不在乎。接下来的岁月,他对我倾尽全力栽培,阴山所有术法,所有神通,无一私藏,即便是【万魂阵】和【魂海】之术,也没有丝毫藏匿。看来他是真的遇到了很大的瓶颈,只有我足够强大,他才能破开这道瓶颈。 对我而言。 这是一件好事—— 一直以来,我都没得选。 可或许,我修行到足够强大的时候,我便有选择权。 我不想被他吃掉。 我便只能选择……吃掉他!】 …… …… “哗啦啦!” 虚空之中生出激烈浓稠的撞荡之声,一片干枯魂海从任塚头顶垂落。 这个枯瘦如柴草的男人,摇摇晃晃,施展出了自己的道域。 噬魂幡如一杆大旗,从天而降,落在任塚身前。 任塚握住魂幡,一时有些恍惚,过了许久,他才逐渐接受了谢真所说的现实。 白鬼……死了。 自己最畏惧的那个男人。 死了! “呵……” 任塚压抑多年的紫府魂海,终于迎来了释放。 他握住魂幡,声音怅然沙哑地讥笑道:“师父……做了那么多准备,又有何用?你最终还是没能吃掉我……” 这些年。 白鬼的存在,就像是一座万钧大山,压在任塚心头。 无论任塚怎么努力。 他似乎都逃不脱被吃掉的命运。 即便成为阴神圆满,似乎也无法改变什么—— 踏入白泽秘陵,便是他的最后一搏。 如今……幸得上天垂怜,他距离道碑只差最后几步了。 嗡! 一道飞剑之声,打破了虚空的宁静。 谢玄衣施展本命飞剑,沉疴化为一道流光,瞬间撞入【魂海】道域!此刻他所爆发的战力,已不是先前厮杀之时可以比拟——在本命飞剑加持之下,这一击震出剧烈轰鸣,任塚即便全力抵抗,依旧如同一枚断线风筝,瞬间就被打得倒飞而出,圣堂杀意如丝线一般将他身躯拉扯,仅仅一击,任塚就快被打掉半条性命。 轰! 然而倒飞而出的男人,并没有流露出痛苦神色。 他躺在圣堂虚空之中,不再站起,只是那杆魂幡,却是散发着妖异气息。 “这是……沉疴么?”任塚看着那把金剑,不由回想起了十年前的画面。 “谢真,看来你尽得谢玄衣的真传啊……” 任塚轻轻笑了笑,虚弱问道:“你的确厉害,可你不妨擦亮眼睛看看,这魂幡里的‘人’是谁?” 谢玄衣皱了皱眉。 下一刻。 那魂幡之中,荡出一道道幽魂。 【噬魂幡】乃是阴山修士的本命洞天,这洞天之中可纳阴魂,也可容纳活人。 一道道幽魂释放而出—— 在任塚控制下,这些幽魂掠现速度变得很慢。 一张张面孔掠过。 谢玄衣神色阴沉,这些都是丙酉号的残魂。如自己所料,丙酉号屠杀之后,任塚“吃掉”了所有人,将其化为了魂幡中的养料。 秦千炼说,任塚魂幡之中还藏着其他活人…… 等等…… 谢玄衣心头猛然一滞。 下一刻。 魂幡阴风裹挟着一道娇小身躯徐徐掠出。少女满面泪痕被风吹干,娇小柔弱的躯壳被虚无绳索束缚,衣衫被荆棘扎破,雪白肌肤被猩红魂链勒出斑斑血迹,犹如一朵随时可能凋零的枯……风中沾染着淡淡的血气,那一道道失去理智的嗜血阴魂,围绕在少女身旁,犹如炼狱饿鬼,随时可能张开嘴唇,将这少女吞下。 “……小谢先生?!” 风中飘荡的血腥气扩散开来。 被魂链束缚的少女,隔着滚滚阴风,看到了不远处的黑衫身影,怔了一下。 元苡呆呆看着不远处的谢真,忍不住惊呼一声。 【小谢先生。】 这世上。 只有一人会这么称呼自己。 少女来不及说出更多话语,一道道魂链便攀附而上,将她嘴唇彻底封死。 谢玄衣呆呆怔在原地。 他神海极少会迎来这样的空白…… 这次秘陵之行,所有踏入南疆的修士都被“障目之术”聚拢,唯独元苡没有出现,因为三大宗邪修的袭杀,七座占脚山夜晚死伤惨重,紧接着就是仓皇逃窜,根本来不及清点数目。叶清涟和姜缺都忽视了这位“年轻弟子”的存在,只有自己知道,元苡没有遭遇意外,击杀肖祈之后,谢玄衣便目送元苡离开了【风裁之界】。 她本该安全离开的。 只是…… 圆龟山彼时正在遭受邪宗攻打。 元苡被阴山截下来了? 所以…… 秦千炼看到的那个“活人”,并不是丙酉号上的生者…… 是元苡…… 是元苡! “任塚!!!” 谢玄衣身上杀意满溢而出,他死死盯着那倒在远处犹如死狗的男人,声音如天雷一般震荡,直接落在任塚心湖之中。 白鹤真人浑身气血已近干枯。 他只剩最后一口气。 但……足够了。 任塚无所谓地笑了笑,他连白鬼都不怕了,还怕什么谢真? “我知道……你的剑很快。” 白鹤真人轻轻开口,声音满是自嘲:“你想杀我,可以试试。反正我已经快死了,什么都不怕……只是你若是没能直接杀死我,这个可怜姑娘,就要被魂幡阴魂吃掉。” “……” 无尽杀意,在虚空之中沸腾。 那把金剑沉疴,震荡出滚滚杀意,怒意。 只是终究没有斩落。 谢玄衣不敢冒险,他固然有把握斩杀任塚,可阴山的手段他也了解。 任塚身死道消之前,只要一缕神念, 阴山魂幡中的恶魂,便会立刻要了元姑娘性命—— 自己飞剑再快,能够快得过任塚神念吗? “你想要什么?” 谢玄衣声音沙哑,他竭力压下杀意。 任塚笑了。 他指了指悬在头顶不远处的飞剑。 在任塚目光注视之下,沉疴发出不甘铮鸣,一点一点倒掠,最终返回眉心洞天……对谢玄衣而言,这点距离不算什么。任塚很清楚大穗剑宫的飞剑之术,他神色风轻云淡,但神念却是没有丝毫放松。 “他们说得果然没错。” 任塚垂下眼帘,自嘲开口:“再强的修士,只要心中有挂牵,就会有软肋……一个区区驭气境的柔弱女子,竟能让你飞剑回鞘……看来在你心中,她很重要……” “放了她。” 谢玄衣声音极冷。 他盯着眼前男人,一字一句道:“放了她,我让你活。我可以大道起誓。” “是么?” 任塚有些怜悯地看着眼前年轻人,轻声道:“大道起誓……这种事情,年轻之时我不是没有做过。我还记得,许多年前,我给我师父起过的那些誓言……” 当年跪下之时。 白鬼要他起誓,此生不得背叛。 若是背叛,便要承吞心之苦,遭噬魂之劫。 这种大道誓言,有什么难起? 任塚想活下来,便只能起誓……至于之后的事情,自然是之后再看。 任塚向来不相信这种东西。 为了活命,这种誓言,要多少,他可以起多少! “所以……你想要什么?”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保持着冷静。 他死死凝视着魂幡,以及那被魂链缠绕的女子。 无数阴风呼啸—— 二人相隔百丈。 谢玄衣与元苡四目相对。 他用目光告诉少女不必害怕。 “容我想想……” “听说你身上有‘生之道境’……” “刚刚在秘陵之中,一定也找到了不少好东西吧……” 任塚长叹一声。 他缓缓支撑身子,半坐起来,而后伸出一只手,对着面前黑衫年轻人招了招。 他想了许久,认真说道:“你气血如此旺盛,不如分一点给我吧?” …… …… (ps:明天应该是卷末最终一章。) (本章完) 第538章 君为烛火,我为流萤 第538章 君为烛火,我为流萤 萧瑟冷风刮骨掠过。 纯白道碑散发的圣辉犹如太阳光火,将阴暗幽冥的魂海照破。 孤魂野鬼,聚于幡中。 阴煞邪气,尽数围绕元苡旋转。 她神海一片死寂,却有一道温和声音,跨越魂幡,传入心湖之中。 “元姑娘。” 是谢真的声音。 “小谢先生……” 元苡努力想要睁开双眼,但她面前是无数幽魂,遮天蔽日,只能得见一片黑暗。 那声音如天光照落心湖。 冰冷彻骨的魂幡,似乎也多了些温度。 元苡嘴唇有些颤抖。 “是我。” “相信我,我会救你离开……” 谢玄衣的声音缓缓落在她心湖之中。 元苡不再觉得寒冷,也不再慌乱。 少女心湖之中,传来一道温和有力的引导之声。 “接下来,好好想想,还记得我教你的剑式么?” 元苡怔了一下。 她闭上双眼,思绪飘回到陈府。 …… …… 簸坐于地的白鹤真人,挣扎着站起身子。 任塚望着魂幡中的女子,神色带着三分感慨唏嘘。 当初纸道人黑衣将这少女交付到自己手上之时,他并没有将其当一回事。 任塚本以为,这种招数对谢真没用。 魂幡之中,多这么一个活人,又能怎样? 因为“元苡”的存在,他平白无故招惹了秦千炼这么一个大麻烦……可是直至此刻他才明白,原来这一切都在纸人道计算之中。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断去七情六欲,人人都修行太上忘情……这个女子的出现,果真让那把要命的飞剑停了下来。 “我要……你的气血。” 任塚再度勾了勾手掌。 他沙哑开口,声音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魂幡那边,阴风呼啸,一团团幽鬼围绕过去,靠在元苡细腻白嫩的肌肤之上。 “……还有么?” 谢玄衣收回飞剑,也收回道域。 他站在百丈外。 虚空荡出的寒风深入骨髓。 他看着任塚的神情,已经和看死人无异。 “我所要不多……” 任塚垂下眼帘,轻声开口:“你把生之道境和气血交出,而后退出这座洞天。我便放她离开魂幡。” “我凭什么信你?” 谢玄衣冷冷传音。 “你有得选么?” 任塚摇摇头,漠然说道:“你只能选择相信我。” “……” 谢玄衣沉默地看着眼前男人。 他伸出两根手指,缓缓点在眉心,一缕浓郁的生之道境,抽丝剥茧剥离而出,在空中凝成一枚纯白水滴,这枚水滴落在空中,散发出令人垂涎的神圣气息。在此刻任塚眼中,这便是世上最诱人的物事,没有之一。 他固然想要大道道碑,但眼下最重要的东西,是活着。 谢玄衣叩指轻弹。 水滴划破虚空,划出一道直线,却不是直接落向任塚。而是稍稍偏移,挪向任塚身侧。 白鹤真人下意识伸手。 思绪分错那一瞬。 任塚瞳孔收缩,那张干枯虚弱的面容骤然浮现出震惊神色。 他望向魂幡所在方向。 …… …… 元苡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陈府的那趟拜访。 她的人生其实乏善可陈,值得刻在心上的事情寥寥无几。对她而言,自从北海陵一别,能够与小谢先生见上一面,便是一件值得高兴许久的事情,她从未奢想过能够跟随小谢先生身后修行剑术。 所以陈府的相处,哪怕只有短短数个时辰,也值得铭记终生。 她记得陈府的每一缕剑气。 也记得陈府的每一片枯叶。 离开陈府之后,百谷那些师姐们都问她学到了什么——她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不是因为想要藏私,而是因为在陈府悟到的那道剑念始终懵懵懂懂,模模糊糊,仿佛是一枚尚未生长开来的萌芽。 天光落入心湖。 剑念生根萌芽。 元苡懵懵懂懂明白了谢真的传音之意。 她低下头,目光仿佛穿透浑沌,落在了心湖最中间。 陈府那一日参悟的剑意便落在这里。 元苡神念不断下坠。 再下坠。 最终她站在了一片漆黑的墨湖之上。 她看到了浑沌无光的那缕剑意,纤细剑影凝聚,露出一道剑柄。顺从着心湖指引,元苡来到了剑柄之前。 她尝试着拔剑。 剑气抖动。 这片死寂许久的心湖忽然开始翻涌…… 元苡这才意识到。 自己心湖深处,好似还藏着什么…… 她低头望去,那是一条巨大狭长如蛇般的影子。 被拔出的黯淡剑意愈发明亮,心湖愈发沸腾,那条如蛇般的影子就愈发暴动—— …… …… 谢玄衣没有在第一时间出剑。 因为【噬魂幡】中无数幽魂层层叠叠,将元苡包裹其中。 他没有第二次出手的机会。 若是以飞剑之术,斩杀任塚。 那么魂幡的阴魂自爆,该怎么处置? 对谢玄衣而言…… 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 他不可能相信任塚的那些鬼话,以南疆邪修的行事风格,一次索求成功,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任塚根本就不在乎元苡的生死,所以他必须要选择以最强硬的方法,救下元苡。 这一剑,不能奔着斩杀任塚而去。 他要这一剑,落入魂幡。 这一剑要比任塚神念更快,比阴魂自爆更快! 想要递出这样的一剑…… 便需要元苡在魂幡之中,给出一缕契机。 “嗡!” 契机来了。 魂幡之中,忽然燃起一缕极其纤细微弱的漆黑剑气。 那被无数魂链纠缠困锁的少女,懵懵懂懂,将陈府埋在心底的剑气种子挖掘而出,谢玄衣等待的就是这一刹时机。剑气感应,飞剑出鞘。退回本命洞天中的【沉疴】疾掠而出,化为一道暴涨风雷,瞬间撞入噬魂幡中,无数鬼影破碎,任塚在【魂海】之中布置了诸多阵纹,他不在乎谢玄衣以飞剑攻杀自己,因为他与魂幡心意相连,只要一念便可操纵阴魂自爆,让那少女死无葬身之地。 可这一次飞剑所指,乃是噬魂幡腹地,包裹元苡的那团自爆阴魂。 “不……” 任塚瞪大双眼,当他意识到谢真要做的事情之后,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引爆魂幡! 轰隆隆! 无数魂灵在元苡周身爆开。 魂灵自爆同一瞬,金色风雷硬生生撞入魂幡之中,这把飞剑几乎与任塚神念一起抵达,一路摧枯拉朽,击碎数十根坚实魂链! 谢玄衣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将沉疴祭出! 飞剑瞬间兜转一圈—— 魂幡引爆,火海之中,一道娇弱身影被金灿飞剑裹住,跨越虚空,向着谢玄衣所在方向抛来。 “不!!!” 任塚面前浮现绝望之色。 他知道谢真飞剑很快。 但他不知道,飞剑之快,能快到如此程度—— 几乎和自己神念一样。 不……这一剑,比他的神念还要更快!!! …… …… 火浪破碎,沉疴所化的金灿风雷贯穿魂幡火海一个来回。 谢玄衣如释重负,他连忙上前一步,伸出手掌,接住那个在空中下落的女子。 只是下一刻。 谢玄衣脸上神色便骤然僵住。 谢玄衣怔怔看着躺在自己臂弯怀中的那个少女,雪白衣襟被殷红鲜血浸染打湿……这鲜血并非来自魂幡,也不是来自于先前的阴魂自爆。任塚虽然将元苡囚禁在魂幡之中,但却没有施以虐待,对他而言这是极其重要的底牌,不能轻易有失。 鲜血从元苡肌肤各处渗出。 一条条细密猩红的小蛇在元苡肌肤之下流淌。 少女细腻肌肤无法承受这些“血蛇”的压力,于是不断开裂,如瓷器一般碎开,鲜血便由此而来。“……小谢先生?” 元苡看着面前黑衫年轻人,神色有些困惑。 直至此刻,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身躯的异样。 她不太明白。 为何自己“死里逃生”了,小谢先生却是一副并不开心的样子? 谢玄衣盯着少女肌肤流淌的血蛇,声音颤抖问道:“离开之后,你遇到了谁?” “我……” 少女怔了怔。 元苡努力回想了片刻。 她神色茫然,轻声开口道:“下山之后,我本想赶回圆龟山……但是路上遇到了一位白袍稚童……” “再醒来,就到了魂幡之中。” 白袍稚童…… 白袍稚童! 元苡下山之后,遇到了……白鬼。 谢玄衣盯着少女肌肤流淌的血蛇,声音沙哑,缓缓吐出两个字:“他喂你吃下了什么?” “喂我吃下了什么……” 元苡一下子怔住了。 记忆戛然而止,看到白袍稚童的那一刻,她便失去了意识。 “地龙……” “是地龙……” 远处响起了任塚的声音。 引爆魂幡的白鹤真人虽然得到了一缕“生机”,此刻却仍处于极其虚弱的状态,他跌坐在地,神色苍白地看着少女肌肤之中游走的血蛇,整个人被巨大阴霾笼罩。原先得知师父死讯的窃喜与自得荡然无存,此刻任塚整个人如同一块石雕,呆呆怔住。 地龙? 元苡听说过这个名字,这是阴山白鬼豢养的妖宠,据说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贪吃阴物,若是没有大道束缚,地龙什么都能吃下。 少女愣了一下。 她抬起干枯如柴的手臂,看着皮下那翻涌不歇的血蛇,恍恍惚惚明白了这两个字的含义。 所以…… 心湖之中那团翻涌的蛇影。 是真的。 “噗!” 少女苍白柔嫩的脖颈位置忽然炸开一道血雾,一条血蛇骤然从中飞出。 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 磅礴血雾之中,一条条血蛇以少女身躯为胎,破体而出。 这些血蛇并不强大。 金灿神胎一脚踏出,便踩死一大片。 然而还是有许多血蛇,反向逃离,疾掠出去,笔直掠向任塚所在方向。 “师尊!” “师尊饶我!” 眼看着血蛇临近,任塚惊恐出声。 看着那一条条游掠而来的蛇影,任塚口中喊的却是师尊二字。 他重新跪了下来,以头抢地,用力磕头,脑袋很快便被磕出了斑斑血迹……但这种行为并没有意义,血蛇速度没有丝毫减缓。 嗖一声! 一条血蛇顺着他张开的嘴唇,就此钻了进去。 任塚骤然顿住了。 他保持着跪伏的姿势,不再叩首,也不再动弹……直至过去了十数息,那颗头颅才缓缓抬起。 眸子之中的色彩不断变换,最终徐徐变成了冷漠的白色。 阴山是一个“吃人”的宗门。 这么多年来。 师父吃弟子,弟子吃师父,早已经成为了传统。 白鬼好不容易栽培出了任塚这样的得意弟子,当然不会满足于区区的“大道誓言”,在任塚决定踏入白泽秘陵的那一刻,他便埋下了这道绝对不会失算的后手。 纸人道告诉他,谢真乃是最重要的人物。 于是白鬼便动身拦住了元苡,将“地龙”埋入了这少女的躯壳之中。 接下来,便由纸人道黑衣将“元苡”作为棋子,送到了任塚手里。 他太了解自己的弟子了。 无论如何,任塚都不会将“元苡”放出噬魂幡。 如此一来,此次秘陵之行,便多了一份保障。 即便自己这位得意弟子,当真得到大道碑石,也只是为自己徒增嫁衣。 如今看来…… 唯一的失算点,就是白鬼也没有料到,谢玄衣的飞剑能够如此之快。 他的“地龙”还来不及破壳。 身为质子的元苡,便被强行抢救了出来。 只是这个变数,并不会打乱全局。 没出息的人,即便偶尔挺直腰脊,很快也会重新跪下来。 这么多年过来。 任塚……还是那个任塚。 …… …… 谢玄衣抱着元苡,没有理会此刻“白鹤真人”的变化。 大量生机,元气,以及不死泉水汽,都在向元苡身躯之中渡送…… 他救下了周,救下了叶祖。 但却救不下元苡。 这些生机,元气,不死泉,如何送去,如何回来。 只因地龙吃掉了少女的肺腑,五脏…… 某种意义上来说。 眼前的少女,已经成为了一具空壳,即便有不死泉支撑,也不过多活短短片刻。 肌肤枯萎,如落凋零。 谢玄衣神色惨白。 元苡却仍然在笑。 她看着面前的那张面孔,心中并不觉得痛苦,相反,她觉得欢喜。 “小谢先生……” 元苡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有些心疼地问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书上说,死亡是很可怕的事情。 元苡原先也这么觉得。 只是如今,她却忽然不这么认为了。 “……” 谢玄衣张了张嘴,最终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很想说,你不会死。 但是这样的谎言,他说不出口。 “没关系,我都明白。” 看着面前人的神色。 元苡努力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她声音很轻地说道:“小谢先生,我有话想说……”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他不敢打断元苡。 怀中的少女,像是一团轻柔的絮,好似风一吹就会散了,谢玄衣连手臂都不敢用力。 “……” 元苡想了许久,神色有些恍惚。 她有好多话,好多话想说。 其实上次分别,刚刚离开离亭山,元苡便后悔了。 她知道自己是一个累赘,可如果再来一次,她真想陪在小谢先生身边。 元苡本以为,自己会被魂幡炼化,沦为幽魂枯鬼。 但如今想来,能在临死之前,再见一面…… 便已是上天极大的仁慈。 早知人生如此短暂,那便不要留下遗憾。 小谢先生这样的人。 是太阳,是烛火。 而自己……便是扑火的流萤。 只是那又怎样呢,流萤扑火,本就该是义无反顾,无怨无悔。 无数念头掠过。 元苡脑海中的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为了云烟。 最终。 “谢真,你知道吗……” 少女望向面前逐渐模糊的面庞,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却如梦呓般越来越低:“我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 (本章完) 卷终总结:烛与萤 卷终总结:烛与萤 深夜一点,请容我略显繁琐地写下这一卷小结,不仅是为了总结这一卷的得失,也是想和用心追读至此的读者朋友们聊一聊。 其实我不太理解评论区里的骂声,也不太理解上一章抨击玄衣“圣母”要弃书的这些朋友。大道在前,造化在上,可若是丢了重要之人,道心该如何自处?若是谢玄衣对元苡见死不救,直取道碑,这样的故事当真是大家想要看到的吗?这本书成绩不温不火,我感谢每一个订阅的正版读者,只是总有读者要“提醒规诫”我,成绩不好要反思……这句话其实略显可笑,甚至有些倒果为因。 因为这些年我做的事情始终没有变过。 比这更加低谷的时期,我经历了数年。剑骨一整本书都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 我一直在写我喜欢的故事。 大家如果喜欢,那就太好啦。我们一路同行,这是天大的缘分。 如果大家不喜欢,那么就不要勉强,不要勉强你,也不要勉强我。 这是很任性的事情。为了这种任性,我一直在付出代价—— 既然成绩已经不好了,为什么还不能写自己想写的? 如果这本书成绩以后好起来了,大概我也是这样。 …… …… 接下来是第六卷剧情创作的一些念头和剧情解释。 其实在提笔之前,第六卷结尾就已经想好了。 “君为烛火,我为流萤。” 这是开书目前为止唯一题下的开卷语,所以元姑娘的悲剧早是必然,也是注定。之所以要安排这场戏分,并不是文青病犯,而是经过了北狩卷的失误之后,我一直在问我自己,谢玄衣是一个怎样的人。 天赋异禀,才华横溢,两世修行,同辈几乎没有对手。 这样的人太不真实。 从未感受过遗憾的人,不会懂得珍惜。 所以在三十三洞天,谢玄衣对姜妙音的“愧疚”是懵懵懂懂的。 元苡和玄衣,在我心中类似于郭襄与杨过。元姑娘对谢玄衣的喜爱是没有来由,不讲道理的……初次相见之时,谢玄衣刚刚活出第二世,没有声名,没有容貌,只是机缘巧合的一次搭救,元姑娘便就此爱上了这个年轻人。只不过离开北海陵后,两人之间差距越来越大,如云壤,如烛萤,这份喜欢便只能暗自埋在心里,越藏越深。 于是在白泽秘陵,我安排了这么一场落幕。秘陵外的所有人,都已经知晓谢真是谢玄衣,但元苡并不知道真相。 对她而言,谢真是谁其实并无所谓。 元苡只需要知道,谢真就是谢真,是她喜欢的小谢先生即可。 开卷设定大纲之初,我一度想给这个姑娘增添戏份,以此深化最终失去之痛。但她真的太普通,太普通……普通到作为上帝视角的我,连戏份都无法为她增加,元苡就是修行世界里,最平平无奇的那种人。 只是因为认识了谢玄衣,再加上拼了命的努力,她才能成为百谷里被特殊对待的重要弟子。 与其说这是幸运,不如说这是天大的不幸。 也正是因为了谢玄衣,元苡才会成为威胁谢玄衣的棋子,才会被白鬼种下“地龙”,最终身死道消。 写下这一段文字的时候,我已经能够想到了大家会留下的评论和骂声。 这很不爽。 是的,这很不爽。 但对玄衣而言,他必须要经过一些“失去”,才能够“得到”。 这样的死亡经历,便成为了一种必然。 (这里敲敲打打,删了许多。) 我本想解释,然而仔细想想,实在也没什么可解释的—— 烛萤这一卷,只是一个中转卷。 秘陵剧情并没有就此落幕。 接下来的剧情会是一个密集连贯,且篇幅很长的高潮,下一章起,我会新起一卷“月隐”。 最后。 我要发自内心地道歉,这本书写得很慢,实在对不起追读者的体验。大家可以攒读,攒读的体验会比追读好很多。 (本章完) 第539章 鬼与龙 第539章 鬼与龙 寒风裹挟着噬魂幡的残烬。 谢玄衣怀中女子的体温一点一点流逝,逐渐变得冰冷。 如一样的年龄,如一样的凋零。 “谢玄衣,没想到吧……” 不远处。 “白鹤真人”缓缓开口,沙哑声音中带着十足的戏谑:“你一定觉得,先前那番道雨将我斩魂诛身,已经使得本尊彻底湮灭了。你是天底下唯一一个看到本尊真容的幸运儿,不得不说,你我实在有缘。” 纵横南疆数十载。 人人尽知白鬼名。 如若不是大道残缺,白鬼早就证得“阳神”之位。 如果没有陆钰真,那么白鬼便是阴山数百年来最强大的邪修,许多南疆邪修后辈提及这个名字,畏惧之余还带着三分羡慕。许多人说白鬼能够成为阴山宗主,是因为年少之时捡到了一条地龙……这些人说得没错,但有一点他们却是猜错了。 出现在世人面前的那个白袍童子。 从来就不是真正的白鬼。 阴山……是一个吃人的宗门。 所有人都知道,因为捡到地龙,白鬼改变了命运。 可没人知道…… 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个羸弱的,无能的“白鬼”,在捡到地龙的那一日发生了蜕变,不是因为他变强了。 而是因为,他被吃掉了。 那一日后,活下来的早就不是白鬼,而是“地龙”……这条妖物才是掌控白鬼身躯的主人。噬魂幡中的阴魂,以及布施在南疆群山中的蛊场,皆是地龙为自己准备。事实上根本无人在意曾经那个“白鬼”的死活,一个在阴山混迹多年毫无修为的小小邪修,即便不是死在地龙口中,最终也会死在其他修士的噬魂幡里。 白鬼和地龙……一直都是同一个人,同一个存在。 或许这就是谢玄衣从第一眼起,便无比厌恶白鬼的原因。 邪修,妖物……谢玄衣最讨厌的两个东西,白鬼一人便占据了两样。 “……” 对于白鬼的那些话,谢玄衣充耳不闻。 此刻他只是默默感受着怀中女子的重量…… 元姑娘此刻便如絮一般轻盈,因为她只剩下一具枯萎的空壳。 原来魂魄散去了。 人也是会变轻的。 谢玄衣垂下眼帘,背后剑气轰鸣,剑气洞天缓缓张开一道缝隙。 金灿神胎伸出双手,将枯萎的女子轻轻搂住,温柔地放入洞天之中。 元姑娘…… 就这么死了? 谢玄衣神色有些恍惚。 那个喊自己小谢先生的姑娘,一颦一笑,历历在目……他怎么也想不到,昨日匆匆离别,到了今朝,便成了永别。 活了两世。 这是谢玄衣第一次经历刻骨铭心的“失去”。 这滋味如此苦涩,如此钻心。 让人不愿相信。 又不得不接受。 …… …… 谢玄衣不动手。 白鬼自然乐得清净。 这短短数十息,他已经成功夺取了任塚躯壳,接掌了噬魂幡,【魂海】内的戾气与杀意变得浑厚,那发白干枯的长发也逐渐化成大红之色。 只是此刻白鬼,心中却是生出了些许不满。 谢玄衣是他平生仅见的“绝好胚子”! 这样一个顶级胚胎若是投到南疆,成为阴山座下弟子,那么自己何必辛苦劳碌至此?吃掉这么一枚绝世剑仙胚胎,即便大道断缺,他也有信心成就阳神之位! 十年前。他率领座下众徒,追杀谢玄衣至北海。 白鬼本想将谢玄衣“吃掉”,来成就自己的大业。 只可惜。 这家伙最终投了北海,接下来无论如何打捞,都寻不到一点踪迹。北海一战虽然惨胜,却可没有捞到任何好处……这一战成为了白鬼心中永远的遗憾,如今在秘陵之中再度相遇,他看到了十年前错失的那道造化,重新回到自己面前。 身前,是十年前就该吞掉的谢玄衣。 身后,是远古妖圣亲自刻下的至道碑石! 念及至此,白鬼唇角笑意难压。 看着眼前画面。 白鬼轻咳一声,收敛笑意,皱起眉头,冷冷教训道:“十年过去,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若是自己没有记错。 元苡……这个出身百谷的小姑娘,她与谢玄衣相识不过短短一年。 这一年,能见几次面,能说几次话? 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 死了便死了。 有什么好难过的? 只是话音落地,白鬼便立刻觉察到了不对。 四周的风逐渐变得寒冷……这股寒意并非是肉身上的寒。 而是魂灵上的寒。 “……嗯?” 白鬼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他眯起双眼,打量着不远处的黑衣年轻人。 怪异的是,自己此刻并没有看到飞剑,也没有看到沉疴,然而此刻整座天地一片寂静,无形剑意却好似满杯之水,平铺方圆百丈虚空,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杀意潮水,圆满到近乎溢出。 白鬼心生悸然,心湖预兆告诉自己,如果此刻随意妄动,这罩满天地的磅礴剑气便会瞬间落下,如狂风骤雨将他淹没。 圣堂前的“灭之道雨”会再度降临。 那个黑衫年轻人缓缓伸手撕下了众生相,以十年前的模样示人,十年过去,谢玄衣没有变老,而是变得更加年轻。 谢玄衣眼中没有愤怒,怨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空无。 但白鬼仅仅望上一眼,便感觉快要窒息。 强烈的死兆落入心湖。 白鬼立刻放弃了与眼前黑衫年轻人死斗的打算,他望向那块道碑,直觉告诉自己,想要活下来……必须要先拿到道碑。 “嗡——” 白鬼身躯挪移,化为疾电,向着那块大道碑石飞快奔去。 谢玄衣只是冷漠地看着。 天地寂静。 在他心湖之中,一缕停滞十年的“道意”开始生根,发芽。 十年前。 谢玄衣卡在问道,问心,两场大劫之中。 或许是因为时机未到的缘故。 修至圆满的灭之道境,始终无法更进一步,蜕变成为阳神大道…… 可如今,灭之道境不再凝滞,道境破开瓶颈,向着大道衍生,演化出的那缕道意,开始蔓延整片心湖。 数息转瞬即逝。 等到白鬼奔至那块纯白道碑底座之时,冷眼旁观的谢玄衣终于出手了。 他伸出手掌,对准白鬼。 五指收拢—— 轰一声! 无数剑气爆发! 整座圣堂虚空穹顶在这一击之下被震得近乎破碎。 数之不清的磅礴剑气滚滚落下,灭之道雨再度降临,只是这一次的降临规模近乎是先前的数倍! …… …… (ps:新一卷开卷,订细纲费了一些功夫。本章略短,所以明天早上还有一更。) (本章完) 第540章 半步阳神 第540章 半步阳神 “道主大人。” 纯白山洞府深处,白纸翻飞。男人闭目躺在长椅上,将大氅合身,似是在长眠。 炉火跳动。 【澄炉】内的那些命魂随火光一起摇曳。 陆钰真缓缓睁开了双眼。 在他身侧,镜三单膝跪地,轻声汇报:“事情已经办完了……合一禅主,白道人,已经献出命魂。这两大宗的宗门已经挪入白纸结界之中。” “……嗯。” 陆钰真轻轻嗯了一声,神色如常,眼眸深处带着些许倦意。 “大人。” 镜三有些不解:“半步阳神的命魂,对【澄炉】有极大裨益。赤仙和青枭那边,当真不用去问?” 此次南疆大战。 镜三作为道主的重要臂膀,几乎是全程参与谋划。 他很清楚道主大人要做什么……经此一役,大褚诸圣地元气大伤,南疆三大宗尽数归降。从今日起,纸人道便是这南疆十万大山之中的唯一霸主,可他想不明白,为何道主大人对阴山如此“嫌弃”?秘陵现世之后,道主安排自己前往天傀宗和合欢宗,收走了合一禅主和白道人的“命魂”,将这两大宗门纳入纸人道中。可唯独对阴山不管不顾……要论宗门底蕴实力,阴山更在这两宗之上。 “不必浪费功夫。” 陆钰真摇了摇头,轻声说道:“青枭和赤仙的命魂,我就不收了……收了也是白收。” 收了……也是白收? 镜三怔了一下。 他望向澄炉中跳动的炉火,隐隐约约明白了陆道主的话中之意。 前阵子,千缘道人命魂落入【澄炉】,由道九穿上了这层皮囊……可道九“殒命”之后,千缘道人的命魂便随之破碎。这命魂与魂主乃是息息相关的,命魂破碎,魂主死亡。反过来亦然,魂主若是身死道消,命魂自然也会随之消散。 道主大人不要赤仙和青枭的命魂,只有一种可能。 赤仙和青枭……活不了多久了。 如此一来。 纸人道不收阴山的原因,也一下明了…… “人总要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 陆钰真注视着炉火中最耀眼的那团命魂光火,轻叹一声。 “……谁让他们招惹那家伙的呢?” 道主拂了拂衣袖,重新合上双眸,疲倦说道:“南疆这场闹剧快要落幕了……就将阴山那些家伙,送去平息谢玄衣的怒火吧。我要好好休息一会,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 …… …… 轰隆隆隆! 虚空响彻雷鸣,笼罩在静谧假象之下的圣堂,传来支离破碎的声音。 “退!” 大褚阵营,周深吸一口气,强忍着不适,展开武道神胎,拦在众人身前。 红叶宝座上的老人皱了皱眉。 谢玄衣踏入圣堂,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 圣堂始终太平宁静。 这是怎么了? 重伤垂死的白鹤真人,绝不可能是谢玄衣对手。 众人目光垂落之处,圣堂道域就此炸开,无数剑气将这片道域撕碎,露出了纯白道碑周遭十丈的景象—— “任塚?!” “不,这是什么怪物?” 有人惊呼。 道碑悬垂之处,披着白鹤真人道袍的枯萎身影,正在阴暗爬行,这身影已经脱离了人类范畴,面目狰狞,浑身猩红,肌肤生出密密麻麻的鳞甲。 “是地龙……” 叶祖声音沉重地开口。 【白纸结界】那一战,他亲自看着地龙退去,本以为这条孽畜是躲入纯白山休息,未曾想白鬼还留了这么一招。 那阴暗爬行的怪物,一只手近乎快要触碰到道碑。 二者只差咫尺—— 只是。 这咫尺距离,却比天堑更远。 因为有一人已经站在道碑旁。 正是一袭黑衫的谢玄衣。谢玄衣手掌轻轻搭在道碑之上,居高临下俯视着趴在地上的孽畜。 “……” 漆黑道袍被狰狞鳞片撑破,白鬼显露出地龙真身,此刻他背后插满比鳞片更加密集的漆黑剑气,犹如荆棘尖刺,将他后背扎满,看上去像是一头刺猬。 二者对视。 触碰到道碑之后的谢玄衣,身上散发着无穷无尽的威压,仅仅对视一眼,白鬼心中便生出无尽绝望和恐惧。 他举尽全力,想要触碰道碑,最后一搏,看看能不能夺取些许造化—— 下一刹。 一缕剑气斩落。 白鬼“触碰”道碑的那一寸肌肤被瞬间削去。 金剑速度太快。 快到让人无法看清。 在场所有人……除了叶祖,无人看清那剑气的运转轨迹。 包括周。 “这是……灭之道的气息。” 坐在红叶宝座上的叶祖,静默地看着这一幕,心湖很是复杂。 “灭之道?” 周神色微楞了一下。 这天下,百年来,一共只有三人,修出灭之道境,却只有一人将道境修成大道。 十年前,所有人都认为谢玄衣必定会成为新一任的“灭之道主”,然而谁都未曾想到,天才绝艳的年轻剑仙会在临门一脚之际死在北海。有人说灭之道乃是不幸和灾厄的大道,想要以此晋升阳神,需要遭受巨大的苦难与折磨。 莲尊者死在了北域战场。 一刀宗宗主罗烈虽然晋升成功,却也在晋升途中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这个说法,未曾得到印证。 但这百年来三人的“参差”,恰好是一种证实。 “叶祖大人……谢玄衣这是证道了?” 红叶宝座旁护法的卢鸢小心翼翼问道。 “不……” 叶祖摇了摇头,解释道:“道境想要凝成大道,需要神魂境界足够强大。参悟不够,道境永远无法成道……这便是世俗意义上的‘问心’劫。心魂足够,道境方能圆满。渡过‘问心劫’,大道便有了雏胚,接下来所需要的便是大量元气,这便是‘问道劫’。这两劫不分先后。” 一众弟子听得懵懂。 “阴神境中,最强者便是‘大圆满’。” 叶祖顿了顿,道:“天下斋唐凤书,沅州铁骑共主陈翀……就是渡过了两大劫难,随时可以悟出大道雏胚的大圆满。这种级别的存在,一旦悟出大道雏胚,注定会成就阳神。” 说到这。 他望向自己身旁的白衣武夫。 以武证道的周……其实也算是成就了这一步的存在。 只是如今谢玄衣,比这一步要更强。 灭之道境已经圆满……开始向大道转化。 这是大道雏胚凝聚的前兆。 可以说,谢玄衣已经预定了未来山巅阳神的一席之位—— 这枚大道雏胚只需要汲取元气,便可以成就大道,扩展洞天。 白衣武夫看着不远处垂落的道雨,神色有欣喜,也有落寞。 “这一战,已经结束了……” 周言简意赅说道:“此刻站在道碑前的,是白鹤真人也好,是地龙也罢,都无济于事了。” 此刻的谢玄衣,已比十年之前更强。 以周对谢玄衣的了解,哪怕此刻站在面前的,是全盛时期的白鬼……也没有用了。 何为半步阳神? 这,便是半步阳神! …… …… (ps:苍天啊。我真不是拖更,我早上睡醒就开始写,写删写删。不知不觉就到十二点了。) (本章完) 第541章 门 第541章 门 磅礴道雨,落在身上。 浓郁的灭之气息,罩满方圆十丈。 “……” 谢玄衣俯视着趴伏在地的白鬼。 他一枚手掌按在纯白道碑之上。 源源不断的道境感悟从碑石之中传来,这枚洞天中所蕴藏的“道意”,比大穗剑宫三十三洞天所有道碑都要雄浑。无怪阴山,天傀宗,合欢宗的那些伪圣如此疯狂,这些人踏破阴神境界桎梏,大道已经成雏胚,只差这最后的“终极造化”,便可登上山巅。 如果让白鬼得到道碑。 那么阴山便会诞生出有史以来的第一位邪修阳神。 轰隆! 剑气迸发之声将整座圣堂淹没。 谢玄衣默默消化着道碑中汹涌而来的“道意”,金灿神胎双手举起金剑,重重插下,剑气贯穿那条趴伏在地的那条孽畜地龙。 谢玄衣以白鬼为“桩”,开始演化灭之大道—— 阳神境的山巅大道,从道境到雏胚再到圆满,需要无数次演化,而此刻的道雨,便是“灭之道”转变大道雏胚的演化! 沉疴悬停之处,迸发出吸人心神的漆黑之芒,宛如一枚黑日! 地上那具佝偻不成人形的怪物仰起头来,又惊又惧,鼓起勇气,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 滚滚剑气瀑落。 白鬼再次经历“灭之道雨”的侵蚀—— 只一刹。 这具皮囊就被剑气风吹雨打去。 谢玄衣本可将其直接灭杀——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在狂风骤雨中,留了白鬼一缕“微弱神念”,南疆邪修的求生本能极大极强,这缕本能救了白鬼无数次,而在此刻却成为折磨它的最后一根稻草。 谢玄衣漠然看着这一幕。 他要让这喜欢吃人的畜生,尝尽世间痛苦,最终神魂崩溃而亡。 他要让白鬼,身未灭,魂先消。 …… …… 这是一场单纯的虐杀。 大褚阵营那边观战众人,已经觉察到了些许奇怪。 先前谢玄衣抵临,施展“灭之道雨”,虽然杀意凛冽,却没有如今这般饱含恨意。 “圣堂那边,是发生了什么吗?” 周觉得有些古怪。 他见过谢玄衣的道境,也见过谢玄衣的剑法。 此刻道雨所蕴含的怒与恨,已经远超先前…… 白鬼偷袭了谢玄衣? 不,看谢兄身上衣衫,并没有太多破碎。 圣堂那边,甚至可能没有发生多么激烈的战斗。 “元苡。” 红叶宝座那边,老人忽然声音沙哑地开口,一语点醒梦中人。 不止是周。 百谷一众弟子,包括叶清涟,神色全都变了。 昨夜圆龟山面临的袭杀太过突然,山上弟子死伤惨重……白泽秘陵一行更是凶险重重,卢鸢这种级别的二代弟子,想要自保都困难。直至生之道雨降落,众人才得以喘息之机。 “元师妹该不会……” 卢鸢神色骤然苍白。 叶祖凝视着纯白道碑战场,沙哑说道:“在任塚的噬魂幡里……我感受到了元苡的血气……” 噬魂幡已经被折断。 无数阴魂都被灭之剑气斩杀。 原来如此……秦千炼心情沉重地站在圣堂入口,他看着丙酉号那些斋门弟子的生魂在风中破碎。每一张面孔都如此熟悉,听到“元苡”名字的那一刻,秦千炼忽然明白了任塚不愿给自己展示噬魂幡的原因。 幡内的确藏有活人。 只是那活人,并不是长生斋弟子。 元苡是一张用来要挟谢真的绝好底牌。 这便是此刻灭之道雨如此愤怒的原因。 生长在这座墓陵之中扎根千年的纯白道碑,终于迎来了一位“触碰者”,在肃杀冷冽的道雨覆罩之下,谢玄衣缓缓按住道碑,抬起手掌,一点一点将其拔离底座,伴随着虚空震颤雷鸣的响起。 这座裹挟无数杀意的圣堂洞天迎来崩溃。 空间破碎,剑气横溢。 无数剑意平铺而来,大褚众人身后,整齐无比地切斩出一扇巨大门户。 这是离去的【门】。 触碰道碑的谢玄衣,在这一刻得到的不仅仅是白泽大圣遗留的道意感悟。 还有这座秘陵洞天的支配权。 “……” 坐在红叶宝座上的老人,看着远方道雨许久,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走吧。”老人只是轻叹一声,下令让百谷一众弟子,抬起宝座,离开这里。 三大宗伪圣败了。 但三大宗还在…… 他要对大褚这些年轻人负责。 “走。” 周没有犹豫,同时下令。这白泽秘陵的规则不可捉摸,久留下去,或许还会再生意外,既然最为重要的大道碑石造化已经被“自己人”得到,那么便没什么可眷恋的……毕竟他们只是为了活命才逃入地渊。 对南疆惨战而言,此刻离开,几乎可以说是最好的结局! 伴随着两位最强者的下令。 一众修士,结阵而起。 无数身影掠向那扇离去的巨大门户。 “师叔,您难道不走吗?” 小道士苏洪神色困惑,看着秦千炼,长生斋那些弟子尚未动身,玉清斋那些仙子们则是先行一步。 “不必管我……” 秦千炼站在原地,轻声说道:“你们先走,我垫后就好。” 苏洪还想再说些什么。 “有些事情。我想要自己处置。” 秦千炼忽然再开口,只不过这一次却是以传音形式:“这些年在长生斋的苦修,都是你陪在我的身边……你应该清楚,我此次离开道宗,返回皇城,再到如今一路南下,究竟是为了什么。” “……” 苏洪眼神闪烁。 小道士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快步跟上前方的那些同门师兄弟。 很快。 这偌大秘陵,便恢复寂静,只剩剑气轰鸣之声。 人去陵空。 只剩秦千炼独自一人,他站在支离破碎的圣堂虚空中,欣赏着远处那场“灭之道境”演化的成道之雨。 所有人都离去了。 只剩秦千炼一人,他身下的漆黑雾气也不再掩饰。 烟邪从【阴阳镜】中钻了出来,他盯着不远处的白衣身影,声音冰冷道:“秦千炼……你一直在骗我!你根本就没想夺取家主之位!” “……” 秦千炼并没有理会这道黑色墨影。 他只是就近找了一座坍塌石壁,不顾仪态地坐了下来。 这一天一夜。 发生了太多事情。 他太疲倦,此刻连一句话都懒得多说。 过了许久。 “是谁告诉你,我想争夺家主之位的?” 秦千炼终于开口。 他看着面前的墨影,说出了沉寂数十息之后的第一句话。 “……?” 烟邪怔了一下。 长生斋首徒返回大褚皇城,秦家设宴庆祝,两兄弟大打出手。 接下来便是家主之争的赌约消息,不胫而走,流言蜚语铺满皇城。 秦千炼要争夺家主的消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但烟邪很快便意识到了讽刺之处。 争夺家主之位这种事情,秦千炼好像还真没有亲自开口说过……所有人都希望他争,所以他离开长生斋,返回皇城,乃至南下荡魔,在这些人眼中,都是“争夺家主”的有力行为。 “离家在外,十年有余。回来看看,顺便教训一下不成器的兄长……” 秦千炼笑了笑,道:“有什么问题吗?” 烟邪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 “你是认真的么?” 他强压着怒意,咬牙切齿喝问道:“秦千炼……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当然。” 秦千炼疲惫地吐出一口浊气,道:“我不仅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还知道白泽秘陵里的大道规则,能够压制【阴阳镜】。此时此刻,你这尊分身应该迫不及待想要随我返回外界,将秘陵里的消息送给皇城里的本尊吧。” 烟邪神色冰冷至极。 他的确有这个想法,只是此刻着实不便动身。 若是秦千炼不走。 那么他独自离开,必定会被叶祖和周抓到—— “陪我在这待着吧。” 秦千炼轻声笑了笑:“灭之道境演化的道雨,挺好看的,不是么?” (本章完) 第542章 玄溟 第542章 玄溟 灭之道雨,笼罩圣堂。 谢玄衣的心神一分为二,一半心神操纵道雨,灭杀折磨白鬼的残躯,另外一半心神,则是浸入道碑之中。 “这便是白泽大圣留下的终极造化?” 触碰道碑那一刻。 谢玄衣感到一股雄浑力量传来—— 关于白泽秘陵的信息,纷纷灌入神海之中! 一共四座秘殿,七十三座密室,五百余座远古阵法,如潮水一般涌来。 原来这秘陵的所有秘密,陈列物事,都被纳入道碑之中。 这纯白道碑,便是白泽秘陵的“核心”! 所以……执掌炼化道碑之人,便算是这秘陵的主人。 作为主人,只需一道神念。 陵墓内那些阵纹,机关,便会启动! 这道碑涌来的神魂信息相当庞大,触碰碑石之后,谢玄衣竟有种“挪不开手”的感觉。 他神色凝重,眯眼凝视着这块道碑。 这才是秘陵的最终考验? 触碰道碑,接触大道……在这一刻他成为了秘陵的临时主人,但想永远掌控这道权限,需要将道碑彻底炼化。 他只有一次机会。 谢玄衣隐约有种预感,此刻他一旦挪手,便再也没有将其炼化的资格。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得到秘陵主人权限之后,谢玄衣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秘陵出口—— 于是,便有了横亘大褚众人面前的那扇【巨门】! 此刻的他,已经无暇顾及圣堂外的那些大褚修士,打开门户,便是让叶祖周带人离去。 片刻之后。 大褚众人离去,门户关闭。 谢玄衣注意到,这秘陵之中还有一人“逗留”。 长生斋秦千炼并没有随叶祖离去,而是找了靠近圣堂的一处虚空巨壁坐下,如自己所料,秦千炼身上怀揣着烟邪分身……众人退去之后,秦千炼也不再遮掩,直接将烟邪分身召了出来。 “……” 谢玄衣只是瞥了一眼远处,便收回目光。 他并不担心烟邪对自己造成威胁。 此刻他与道碑相连,无法动弹,但已然成为这座秘陵的临时主人。 烟邪这道分身,虽有阴神境实力,但却根本无法干扰自己参悟道碑—— 但凡烟邪敢踏入圣堂一步。 单单是入口处的那座“剑气禁制”,便足以将其斩杀数次。 秦千炼刻意留在这里,选择在秘陵内与烟邪相见,似乎是要解决一些“私人”纠纷。 这种事情,谢玄衣向来懒得插手。 他收回神念,低头望着身下,白鹤真人的肉身被侵蚀到只剩一具骨甲,地龙鲜血焚尽干涸。 白鬼已经在“灭之道雨”的折磨下彻底湮灭。 饱尝痛苦,最终神魂崩溃。 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看到这一幕,谢玄衣彻底收念,他将全部心力,尽数落入眼前道碑之中。 …… …… 混沌。 一片混沌。 谢玄衣神念凝聚,落在道碑空间之中,上下四方皆是混沌之色。 他能感受到雄浑至极的神魂力量,在四周翻涌……这座道碑的确蕴含着强大的造化,自己能够成功演化“灭之大道”雏胚,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这道碑的道意相助。据说白泽大圣生前性格豪迈,广结好友,踏遍名山大川,拜访诸多王朝宗门,收集了许多“大道”。 谢玄衣在道碑中,感受到了熟悉的道境气息。 自己的“灭之道”。 就隐在道碑混沌之中。除此之外…… 还有“生之道”的气息! 千年前元气尚未枯竭,参悟大道的修士比如今要多得多。 生灭二道的修行者,放在如今,极其稀少,可在那个时代的数量,想必是要多上一些…… “你终于来了。” 不知走了多久。 混沌之中,响起了一道干枯沙哑的叹息之声。 谢玄衣停下脚步,平静看着道碑世界的尽头,混沌如大雾一般破开,一袭披挂黑衫的男子身影,盘膝悬空而坐,缓缓出现在自己面前。 那黑衫身影,面容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看不真切。 但隐约能够看到,这人双眸被一条黑色绸缎缠住,这条绸缎极长,系绕一圈之后,在脑后打结,与长发一同垂落。 伴随着这道身影的出现,一股极其强大的妖气,弥漫笼罩在虚空之中! “你是……白泽残念?” 谢玄衣召出沉疴,神情凝重。 他能感到,对方对自己并没有杀意…… 但此刻相见,仍然让谢玄衣神念下意识紧绷起来。 在玄水洞天之中,他见到过剑宫历代先贤的神念,数百年岁月过去,许多阳神境修士的神念都已经模糊,留下的威严也变得极其浅淡。除却“初主”以外,没有一道剑宫先贤的神念威压,能与眼前之人相比。 千年过去。 秘陵道碑之中,仍然留有神念? 这是何等境界? 这绝对超脱了阳神! “白泽……” 黑衫男子听到这声音,被雾气缠绕的面容,露出了淡淡的怅然。 他轻轻笑了笑,道:“如果没有意外,你口中所说的‘白泽’,乃是在下的师尊。” “……?!” 谢玄衣心神震颤。 “一千年过去了。” 黑衫男子带着些许遗憾,笑着说道:“不知你们现在是否还听到过我的名字……玄溟?” “……” 谢玄衣不敢置信地注视着眼前黑衫男子。 听到玄溟二字的那一刻,他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剧烈震撼。 一千年前那个的“终末盛世”,远远超出了史书的记载,世人的想象。 谢玄衣本以为。 面前这道可与初主比肩的神念残象,乃是白泽本尊。 谁曾想,这竟只是白泽的弟子! 如果说,玄溟就超脱了阳神境…… 那么白泽大圣呢? 这位妖圣,岂不是成就了传说中的“真仙”? 虽然黑缎缠绕双目,但玄溟依旧能感受到面前年轻人的神色变化。 “看来,还是有人知道我的。” 玄溟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他仰起头来,轻声呢喃:“一千年过去,还有人记得我……真好。” 伴随着话音。 大风骤起。 四方混沌被大风吹散。 大地显露真容,原来这里才是真正的“圣堂”。 真正的圣堂,存在于纯白道碑的精神世界中,无边广袤,无垠宽阔—— 无数枯木在地上纠缠,攀附。 最终在远方挺拔,参天。 (本章完) 第543章 圣界 第543章 圣界 无数枯木在混沌中显现,勾勒汇聚成一株参天巨树。 “……这是?” 谢玄衣怔怔看着眼前的恢弘景象。 “这是师尊临终前留下的洞天。” 玄溟轻声开口:“此界名为‘元吞’,与师尊开创的术法同名。” 元吞? 谢玄衣心头掠到一抹熟悉。 这场景,自己似乎在哪见过。 无数叶在风中翻飞,枯木攀聚,这座矗立于道碑中的洞天,散发着古老的威压。 修行者从弱小到强大,一步一步修行,便是自身大道凝练的过程。 从道则,到道境,再到大道—— 阳神并不是终点。 修成阳神之后,大道落定,洞天外放。 此后便是洞天意志与世界意志的相融,如今的阳神境强者一般不轻易走动,便是因为他们的洞天世界几乎已经落定。在圣地宗门之内战斗,便占据了极大的主场优势,想来这【元吞】界便是白泽大圣的主场。这座洞天内蕴含的道意气息的确足够强大,千年过去依旧令人心生敬畏。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认真问道:“白泽大圣……最终抵达了何等境界?” “天人之上。” 玄溟风轻云淡说道:“这座【元吞】洞天,只差一点,便可成为圣界。” “圣界?” 谢玄衣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也是……” 黑衫男子有些遗憾地轻叹一声,缓缓地道:“千年过去,如今这片天地,元气应该已经尽数枯竭殆尽了。如师尊这般的存在,应该是天地间最后一人。或许这千年来,连‘天人’都不会再诞生,匡论天人之上……超越天人境的修士,大道演化而出的洞天,便是【圣界】。” 玄溟停顿了一下。 “当年……” 他抬起头来,正色说道:“师尊最终成就的境界,乃是传说中的真仙境。” 真仙?! 谢玄衣无法理解。 他曾在大月国看过两尊天人厮杀。 亓帝和青鲤相争,整座天地都快被打到磨灭,这两尊天人已经活过了无数岁月……传说中真仙不死不灭,历尽千劫万难,修得神魂永生。倘若白泽当真修成了真仙,怎会留下一座枯萎的【元吞】洞天?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所谓的‘不死不灭’。” 纵然黑缎缠目,但玄溟依旧看穿了谢玄衣的内心想法。 他自嘲笑了笑,洒脱问道:“倘若修成真仙,便可以永劫不死……那么如今这世上不遍地都是真仙?” “是这个理。” 谢玄衣闻言沉默了片刻,喃喃说道:“可是……那毕竟是真仙啊……” 如今时代,连一位天人也很难出现。 得证真仙的白泽,怎么就此死去了? “修行如登山,人人都想登上山顶。可只有站在山顶之人,方觉山顶可怕。” 玄溟黯然说道:“修行境界越高,所要面临的劫难便越大。师尊虽然修到了真仙境……却也在真仙大劫之中陨落……” “对师尊而言,或许这一劫的结局,早就可以预见。” 玄溟顿了顿,转过身来,望着那无边枯木:“师尊临行前,刻意留下了这座元吞洞天,让我们四人各自留下一缕神念,陪伴秘陵,等待若干年后的‘有缘人’。” 白泽座下一共有四位弟子。 玄溟,赤练,青女,素寰。这四位弟子,都是曾经叱咤一方风云的山巅修士。 白泽临终之前,四人分别送出一缕神念,驻扎这【元吞】圣界,遵循着师嘱,等待着后世有缘的入陵者。 只可惜。 这一等,就是千年…… 这四位弟子再强,也抵不过岁月。 他们的神念逐渐枯萎,老去。 最终,四去其三,只剩下了玄溟。 “其实这些年,不止有一位入陵者。” 玄溟神色复杂地说道:“只是他们最终都失败了……踏入白泽秘陵,触碰道碑,炼化道碑。没有一人能够成功。” 道碑所处的圣堂空间,便是【元吞】洞天外放的一道投影。 先前谢玄衣与白鬼厮杀的画面。 玄溟尽数看在眼里。 “你先前斩杀的那人,倒是颇有手段,或许触碰道碑,可以借助【元吞】之术凝聚大道,修成阳神……但想要炼化道碑,却是远远不够的。” 玄溟道:“与他相比,你倒是多了些许希望,只不过依旧希望渺茫。” 这座圣堂,近乎断绝了普通阴神触碰道碑的可能。 单单是元吞界释放的剑意,就足以斩杀阴神十五境以下的那些修士—— 想要走到这,触碰道碑。 至少得是阴神圆满! 玄溟能看出来,兼修人族和妖族两种神通术法的白鬼,乃是从泥泞中爬出来的那种修士,修为足够,意志也足够,但这样的存在终究入不了白泽大圣法眼。这座道碑乃是白泽留给后世的最大福荫,最终驯化收服【元吞圣界】的人,绝不能是白鬼这样的“污秽”修士。 “……” 谢玄衣望着眼前的参天枯木:“炼化道碑?” “炼化道碑之后,你不仅会成为白泽秘陵的主人,还可以得到师尊留下的【元吞圣界】。” 玄溟平静道:“师尊将毕生所有传承,秘术,阵纹……都留在了这里。触碰道碑之时,你应该已经得到了不少神海知识,那些都是关于秘陵的‘馈赠’,所有触碰道碑者都能得到这份馈赠。倘若你能炼化道碑,那么【圣界】里的传承,比秘陵要丰厚十倍,百倍!” 这,便是白泽大圣留给后人的终极造化。 何为一步登天? 这便是一步登天! 如果玄溟先前所言非虚,那么这道碑中所蕴含的,便是一位真仙毕生的传承积累! “那么,该如何炼化?” 谢玄衣盯着远方巨木,看了许久,心中逐渐生出了不安的预兆。 他望向眼前黑衫男子,问出了最关键的那个问题。 “……很简单。” 玄溟缓缓伸手,摘下了那条缠蒙双目的黑色缎带。 轰隆隆隆! 他虽仍闭着双眼,但解开那条缎带之后,笼罩天地的四方浑沌,都开始变色。 雷鸣,大日,风雪,暴雨—— 谢玄衣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异象,在一人身上汇聚。 玄溟轻声说道:“击败我,你便可成为道碑之主。” (本章完) 第544章 战! 第544章 战! 大日高悬,雷鸣不止。风雪交加,暴雨倾盆。 混沌之中浮现诸般异象。 诸般异象尽数加持于玄溟一人之身! “击败你?” 谢玄衣神色变了。 玄溟的实力,在阳神之上,能够在【元吞圣界】留存神念千年之久……这极大概率是一尊天人! 这种架,怎么打,怎么打得赢! “不必担心境界差距。” 玄溟平静说道:“在师尊设下的这些造化机缘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若你决定一战,我会将境界压到与你平齐。” 听闻此言,谢玄衣面色稍微缓和了些许。 同境对决! 这样的确要公平许多。 自己如今参悟出了“灭之大道雏胚”,已经算得上是半步阳神。如果决定挑战玄溟,那么对方也会压制境界来到半步阳神境,以“大道雏胚”与自己对攻,能与这种级别的对手厮杀一场,无论胜负,这都是一场极其难得的造化。 听闻千年前的那些大修行者,有极其丰富的道藏底蕴,修行出了诸多不可思议的神通手段。 单单是玄溟背后的那些骇人异象,便足以证明白泽座下传承强大。 “若是胜了,我会成为这道碑之主。” 谢玄衣谨慎问道:“若是败了,我会如何?” “我先前说过,所有入陵者,只有一次炼化道碑的机会。” 玄溟说道:“若是你败了……道碑的权限会尽数收回,你不再是这座秘陵的‘主人’。【元吞洞天】也会对你关闭,即便再触碰道碑,也不会得到继续炼化圣界的机会。” 通天的造化,往往都是这样。 稍纵即逝。 想要把握,不仅需要运气,还需要极强的实力。 与玄溟对战,只有一次机会! 若是败了,便没有第二次机会! “不过倒也不必遗憾。” 玄溟语气宽慰地说道:“触碰道碑那一刻,你已经得到了大量的‘道意’。这些道意帮助你凝聚了‘大道雏胚’,这已经是一桩不小的造化了。即便你失去炼化圣界的资格,也不算一无所获,不是么?” 微微停顿了一下。 “这一战,只有一次机会……你刚刚在外面厮杀过一场,我不占你的便宜。” 玄溟微笑说道:“你可以好好调整状态,等到调整至巅峰,再行对决。” “……好。”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他点了点头,当即盘膝坐下。 与白鬼的厮杀,的确耗费了些许精气神。 不过此刻谢玄衣,更多是在消化灭之大道的雏胚道意。 他刚刚凝练出大道雏胚,想要以此进行攻杀,还略显稚嫩……玄溟则不同了,这是一位许多年前便成就天人境的强者。哪怕压至同境,玄溟对“大道雏胚”的运用依旧炉火纯青。 接下来这一战恐怕是自己毕生以来最为艰难的硬战! 大风吹过。 无数枯叶在混沌之中翻飞。 玄溟盘坐垂首,就此入定。 他整个人犹如一尊磐石,静默不语,只是闭目感受着对面那袭黑衫气息的凝聚。 “玄溟前辈。” 玄溟本以为,眼前黑衫年轻人,会借此机会,调养气息许久。 可没想到,不到半柱香,谢玄衣便从地上站起身子。 “我已经调整好了。” “嗯?” 玄溟挑了挑眉毛:“你确定么?” 眼前的年轻人,气机恢复了九成,道意也消化了大半,这已经是极好的状态了。 然而在他看来。 谢玄衣还可以继续静坐,继续调整气息—— 如此重要的一战,若是换做他来,不会容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失误,瑕疵。 “前辈,接下来就可以开战了。” 谢玄衣笑了笑,道:“只是在开打之前,我有两个问题。” “有意思。” 玄溟笑了笑:“什么问题?” 谢玄衣问:“在我之前,有人踏入过这里么?” 玄溟回答十分简单,只有一字。 “有。” 谢玄衣继续问:“他们都败了?” 这一问,其实是想试探,曾经挑战这终极试炼的修行者有过几位。 然而玄溟回答依旧简单:“是。” 听到这,谢玄衣心中便明白了。 玄溟并不想过多泄露这道碑的过往信息。 既如此,再问下去也没有意义。 谢玄衣点了点头,引出沉疴,平静道:“我问完了。” “好。” 这一次,玄溟的回应还是只有一字。 但这一字出口。 整座天地的气息都变了,四方混沌开始燃烧。 闭目盘膝的黑衫男子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一道道异象,开始挪动—— 黑日,风雪,怒雷,尽数向他眼底掠去。 谢玄衣听闻,千年之前的那座盛世,妖族前所未有强大,北域雪国之中诞生出了某些天赋异禀的大妖,生来便掌握着不可思议的“瞳术”。 很显然,玄溟便是那座传说中天赋异禀的顶级大妖。 “轰隆隆!” 与玄溟对视那一刻,谢玄衣心湖遭受巨震。 他在玄溟眼中,看到了万千日月星辰升起,亿万潮水起伏。 仅仅对视一刹。 谢玄衣便连忙挪开目光! 他闷哼一声,双手持握沉疴,屏气守住心神—— 金灿神胎倒持飞剑,插入地面,灭之大道雏胚如黑日高悬,方圆百丈顷刻间被灭之道域笼罩! 道雨再临。 然而这一次,灭之大道并没有直接将对手灭杀。 元吞圣界中忽然涌起大雾。 雾气中,散发着两抹淡淡金芒。 一双令人心悸的黄金妖瞳在混沌之中徐徐展开。 黑日! 比灭之大道雏胚更庞大的黑日!缓缓出现在圣界之顶! 风雷! 比飞剑剑气更加响亮的风雷,蛰藏游动在云霄之间! 暴雨! 比灭之道雨覆盖更广,更凌厉的道雨,笼罩这方天地! 那双黄金瞳徐徐展开,金芒如万丈潮水,将圣界吞没,此时此刻,整座天地仿佛都被纳入了黄金瞳的瞳仁之中……与之相比,谢玄衣犹如一粒渺小的米粒,即便是那尊巍峨如山的武道神胎,在这般恢弘异象之前,依旧只是一枚蝼蚁。 黄金瞳的瞳光,照耀万丈山河。 玄溟瘦弱的身形,在这绚烂瞳光笼罩之下,同样渺小如蚁。 但他的声音,却如黄钟大吕,神圣威严地响彻这座天地。 “你当真准备好了么?” 他望着谢玄衣,缓缓说道:“若准备好了,那么……便开战了。” 谢玄衣平静看着这一幕。 这一次。 换做他的回应只有一字。 “……战!” (本章完) 第545章 有缘人 第545章 有缘人 “战!” 一字落下,天地皆震。 玄溟衣袍翻飞,只是微微低头,黄金瞳光便自天顶垂落,犹如一把开天巨斧,斧光对准谢玄衣所在之处直斩而下—— 轰! 谢玄衣踩地侧掠,衣衫被金灿炽光擦中,燃起熊熊火光。 以他的战斗习惯,同境搏斗,绝大多数时刻都是直接攻杀过去—— 无论对方招式有多强悍。 灭之道境,始终能压其一头! 然而这一次则不一样。 玄溟的瞳术威势太大,谢玄衣心有预感,若是直接以大道对攻,那么自己必定讨不了好! 这预感是正确的…… 这道金灿瞳光斩落之后,大地裂开千丈沟壑! 虽然【元吞圣界】乃是一座神魂世界,但这毕竟是白泽大圣的遗泽之地! 玄溟仅仅依靠瞳术一斩,就将整片大地都切斩开来? 谢玄衣神色沉重,掠上高空,低头看着身下不断开裂的“沟壑深渊”。 玄溟当真压境了么? 还是说……自己参悟“大道雏胚”之后,根本就不懂得运用这一境的神通? 来不及更多思索。 第二斩已经来临,狂风暴雨之中,黄金瞳暴燃的光火将谢玄衣牢牢锁定。 玄溟手掌横抹,微微划过。 轰! 瞳光横斩! 这一击来得太快,谢玄衣想要躲闪已经晚了,他只能展开道域,强行与之对抗—— 武道神胎迈开脚步,持握剑气,一剑斩在金灿瞳光之上! 瞳光与灭之大道碰撞,瞬间炸得破碎—— 武道神胎在闷哼声中踉跄后退,虽然成功扛住了这一斩,但这尊神体却也被瞳光威势斩中,自肩头位置开始破裂,这尊同境无敌的肉身竟是如瓷器一般开裂,绽出一道道细密裂纹…… “好强!” 身处道域保护之中的谢玄衣神色苍白,提袖擦去唇角溢出的鲜血。 一击! 仅仅一击! 就斩去了自己大窍中点燃的一半元火! 这的确是谢玄衣从未感受过的压力,或许上一世那些年轻天骄面对自己之时,便是这种感觉…… “这玄溟‘瞳术’虽然厉害,但其动用的大道雏胚,似乎并不算多么玄妙!” 谢玄衣虽然受伤,但思绪却前所未有冷静。 他死死盯着不远处的诸般异象。 大道三千,各有所长。 如若只论攻杀博弈,那么“灭之大道”必定位列前茅。 自己的“灭之大道”已经凝成雏胚,按理来说,无论玄溟瞳术多么强大,只要同境,自己都有一战之力。 如今一交手就被压制,只有一种可能…… 自己对“大道雏胚”的感悟太浅。 “结束了。” 瞳光斩落那一刻,玄溟便看到了这场战斗的结局。 他心中掠过一阵失望和遗憾。 玄溟在这【元吞圣界】之中苦等千年,想要等到一位资质足够的继承者,然而千年过去,始终没有一人,能够拿下这炼化道碑的资格……自己等了太久,等到最后残念,也只剩下最后一口微弱之气。 他本以为,眼前这个年轻剑修,便是师尊口中的那个“有缘人”。 只可惜,交手一刹,他便知道。 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实力并不足够胜下这场对决。 想要完美掌控大道雏胚,绝非易事,这年轻人刚刚破境,能够扛住瞳术一斩,便已经称得上不错了……只可惜,刚刚的一斩只是开始。 如果说,自己的进攻是一场海啸。 那么刚刚的切斩,便只是第一拨浪潮…… 轰隆隆隆。 伴随着虚空轰鸣之声响彻大地,数之不清的金灿瞳光在天顶升起,每一道都如同悬停飞剑,密密麻麻阵列,缓缓调转剑尖。 令人头皮发麻的威压从天顶传来。 “……” 谢玄衣看着这一幕。 他幽幽吐出一口浊气,翻手取出一滴不死泉。 无尽瞳光乱斩而下。 灭之道域瞬间被淹没,谢玄衣在道域之中持剑静立,背后那尊神胎开始演化“灭之大道”。 咚! 咚! 咚!! 大道雏胚如心脏一般跳动,道域四周,掠现出与金灿瞳光数量一致的漆黑剑意。 谢玄衣的神胎被瞳光贯穿。 下一刻。 生之水汽便会浮现,神霞蒸发,伤口愈合! 因为不死泉的存在,这本该以摧枯拉朽之势迎来终结的战斗,在这一刻发生了转机。密密麻麻的瞳光切斩而下,谢玄衣凭借“灭之大道”和“武道神胎”硬生生尽数拦下,巍峨神胎持剑起雾,最开始被瞳光全面压制,但随着大道演化,无数飞剑开始能够与“瞳光”进行抗衡! “……嗯?” 看到这一幕,玄溟神色发生了变化。 他轻轻咦了一声。 远方战场之中,氤氲水汽浮现,在强大的生机反哺之下,原本溃不成军的那些“灭之道意”犹如野草,开始疯狂衍生! 玄溟本以为,眼前黑衫年轻人乃是一个“托大之人”。 现在他知道。 自己看走眼了。 这千年来,但凡有幸来到这元吞圣界的修士,都会将自身状态调整到最好,来迎接与自己的一战。 但这小子和那些人都不一样。 他……似乎很享受与自己的战斗。 …… …… 谢玄衣当然没有托大。 他在静息的那段时间,想了许多事情,最终选择恢复好神魂状态之后便立刻开战。 谢玄衣知道。 与玄溟的对决,是一场千载难逢的造化机缘,胜负牵扯到【元吞圣界】的归属。 但他更愿意将其当成一场普通的生死厮杀。 大道雏胚尚未参悟完成,那又如何? 想要完美掌控大道雏胚,需要消耗大量时间……掌握大道雏胚之后,还可以继续演化大道,尝试晋升阳神。 修行本就是一条漫无止境的长路。 自己即便完美参悟了大道雏胚,也没有意义。 因为……玄溟乃是天人境的存在! 哪怕自己在【元吞圣界】原地晋升阳神,玄溟依旧可以调整境界,保持到与自己一致,从而依靠天人境的积累,形成同境的“降维打击”! 越是重要的对决。 越是需要保持内心宁静。 一往无前的胜念,比什么都重要。 开战前的那段“调整”时间越长,心中胜念便越容易熄灭,这本就是实力悬殊的对决,倘若心中胜念灭了,那么这一战……便更没有打下去的意义了。 玄溟的黄金瞳光如狂风骤雨般疯狂倾泻—— 谢玄衣艰难守住道域,这是他所经历的最艰难的一场战斗。 玄溟的瞳术威压几乎要将他心湖碾碎。 但是……他硬生生依靠着意志,撑了下来! 武道神胎肌体破碎,大窍崩裂,但在不死泉滋补之下以极快速度进行着修补。 这场对决,本硬生生拖成了“拉锯战”! 刚刚凝成“大道雏胚”的灭之剑意,如潮水一般绵延,开始进行下一轮的演化。 谢玄衣沉浸在这绝境之中,不断演化大道…… 他已然忘却了这座天地。 忘却了生与死。 只可惜,灭之道境的演化,始终遇到了一层瓶颈。并不是因为谢玄衣感悟不够,而是因为晋升阴神之后,他的道便不再是第一世的“灭之道”,生灭相融,合二为一,此刻灭之道境已与生之道境融为一体。 这两条大道,便如同一个人的左右腿,如今一条腿健壮,一条腿羸弱,走起路来自然不稳。想要奔跑,更是难上加难。 大道演化,到了“生之道境”便就此堵塞。 黑白二色本该如阴阳鱼一般抱团圆融。 奈何。 生之道境感悟不够,灭之道境的演化也只能停滞。 正当谢玄衣沉浸在大道推演中时,心湖铺天盖地的压力忽然消失了。 “嗯……怎么回事?” 谢玄衣皱了皱眉,从酣战状态之中骤然醒转过来。 密密麻麻的瞳光尽数消散。 天地残留的威压也逐渐淡去。 谢玄衣困惑不解地望着远方,只见混沌大雾中的黑衫男子重新将绸缎缠绕绑在了双目之前。 玄溟合上了双目。 伴随着双目的闭合。 黄金瞳光自然而然散去,那诸般骇人异象,也随之消散。 “结束……了么?” 谢玄衣看着身下被切斩破碎的大地。 玄溟说要分出胜负…… 可这一战,只打了一半! 自己虽然扛住了瞳光的斩切,可只能防守,根本无力反击。 接下来,想要取胜,恐怕需要生灭双道圆融合一,抵达完美之境,才有机会! “结束了。” 玄溟平静道:“再打下去,已没有意义了。” 按照师尊白泽的遗嘱规定,自己只能施展与挑战者同境的实力……先前那番斩击,已是玄溟所能施展的最强攻杀手段! 他本以为,瞳光斩切三轮,便会决出胜负。 可是玄溟没想到,自己全力施为,动用【瞳海】之术,竟是被这小子完全扛了下来。 再打下去,无非就是劲气消耗。 “这……” 谢玄衣有些意犹未尽。 刚刚那场厮杀,对他而言是难得的机缘,生死一线之间,谢玄衣甚至看到了未来生灭合道之时的“阴阳鱼”画面! 再打下去会发生什么? 自己能够顺利合道么? 此刻大战落幕,谢玄衣心中浮现些许遗憾。 “别想了……合道哪有那么简单……” 玄溟看穿了眼前年轻人的心思,一语道破:“即便刚刚一战继续,对你而言,也没有更多裨益了。” “可惜……” 谢玄衣遗憾地叹了一声,而后意识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等等……这一战就这么结束了?如何论算胜负?” “你说呢?” “虽然这一战半途中止,但你并未赢我……” 玄溟挑了挑眉,刻意在此停顿了一下。 虽然黑缎缠目。 但他能看清对面黑衫年轻人的神色。 看到谢玄衣脸上出现了一刹的懵然错愕,玄溟这才心满意足地调转话锋。 “不过,我也并未赢你。” 玄溟摸了摸下颌,露出了为难神色,轻声呢喃道:“师尊倒是没有说过这种情况啊……这道碑炼化资格,按理来说是要给胜者的……” “……” 此后便是长久的寂静。 微风吹过。 元吞圣界的枯木发出簌簌声响。 “你这小子,怎么不急?” 十数息之后,玄溟忍不住开口了。 对面那袭黑衫,在一刹错愕之后恢复了平静,此后便似乎没了神色,安安静静等待着自己的决定。 这世上应该没人能够抵抗得住“元吞圣界”的诱惑吧? 这道碑之中,可是藏了师尊一辈子的心血! “急,有用么。” 谢玄衣无奈一笑,道:“前辈说得没错,方才一战,我的确未能取胜。此战提前终止,前辈是否将道碑炼化资格赐下,晚辈都绝无二话。” 效仿着玄溟前面语气。 谢玄衣微微停顿了一下,而后意味深长道:“只不过……这秘陵千百年来,恐怕也没几人能够踏入。此次我若离开,下一位‘有缘人’不知要过多少年月,才能抵达至此。外面天地元气枯竭,恐怕再过些年,即便真有修士能够踏入此地,也绝不可能赢下这场对决。” “???” 玄溟挑起眉尖。 这小子,竟然反将自己一军。 玄溟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谢玄衣没有说错。 在他看来,想要炼化这枚道碑,实在太难太难。 能够踏入此地,便是千万里挑一的福缘。 至于战胜自己…… 再过些年,外面世界,估计连一尊“天人”都无法诞生了。 能像这年轻人一样,同境界扛住自己【瞳海】的,还有几人? 最重要的是。 一千年过去。 自己这缕残念,已经快要消散了。 再等下去,当真能等到师尊口中的那个“有缘人”吗? “若是我没有猜错。玄溟前辈的神念,应该已经快要抵达极限了吧。” 就在玄溟沉默的片刻。 谢玄衣再度开口。 他凝视着眼前古朴黑衫男子,轻声说道:“方才那番瞳术,的确威力超绝。若是再持续下去,我未必就能一直撑住。” 虽有不死泉。 但谢玄衣如今的“不死泉眼”尚且弱小。 如果玄溟维持【瞳海】。 自己无法将大道雏胚进一步演化,那么这一战……最终还是要以落败收场。 但玄溟并没有这么做。 谢玄衣心中隐隐约约猜出了原因。 玄溟这口残念,可能支撑不了多久了…… 再打下去。 【瞳海】可能会先行耗尽他的力量。 元吞圣界一共有四位守陵人。赤练,青女,素寰,全都已经寂灭。 如今只剩玄溟。 若是玄溟也寂灭……这元吞圣界,又将何去何从? “是的。你猜得没错。” 一声长叹,幽幽响起。 玄溟神色复杂地望向背后那株参天巨树。 他呢喃说道:“我的确快要抵达极限了……这一千年来,我都在等待一个拥有足够资格的‘继承者’,继承师尊的圣界,也继承白泽一脉的‘元吞’之术。我本以为我会和师弟师妹一样,等到残念风化,也等不到那个有缘人。” 说到这。 玄溟露出了欣慰神色。 “千年苦等,终究是迎来了上天垂怜。” 他笑了笑,轻声说道:“若我没有看错,你方才施展的……不仅仅只是灭之道,应当还有生之道吧?” (本章完) 第546章 野草 第546章 野草 “我的确修出了两条道境。一条生,一条灭。” 谢玄衣轻叹一声,有些遗憾:“只可惜……我的‘生之道境’尚未圆满。” 两世修行。 让灭之道境早早修成圆满。 而生之道境……距离“大道雏胚”还差得很远。 “我倒是孤陋寡闻了,至今为止,从未见过像你这般的修行者。” 玄溟好奇道:“这两条道境,怎会相差如此之远?” 参悟出两条道境的修行者。 放在一千年前,也是凤毛麟角的绝顶天才。 能修出两条道境,便绝不可能是侥幸…… 眼前这小子,必定对“生”和“灭”都有着极深的感悟,才能在阴神境将两条道境圆融合一。 这小子到底经历了什么,导致生灭如此不均?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算是我的第二世修行。” 谢玄衣垂眸笑了笑,坦诚说道:“十年前,我坠入北海,因为不死泉……活出了第二世。” “哦?” 玄溟也笑了,温和说道:“原来如此。活了两世,还如此年轻,倒是少见。” 其实元吞圣界对主人的要求很高。 年龄不能太大。 资质不能平庸。 某种意义上来说,转世修行者并不被看好,毕竟大多数转世者,都是在第一世活不下去之时,尝试兵解,前世修行年岁太长,在道碑试炼中会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 但谢玄衣却是一个例外。 玄溟能看出来,这小子两世修行全加在一起,一共也没多长岁月。 仅仅修行三十多年,便修成大道雏胚,得证半步阳神,这等资质放在一千年前的那个盛世,亦是冠绝群雄。 “前辈……我有一个问题。” 谢玄衣开口了。 他看着远方的枯木,轻声问道:“倘若前辈神念耗尽,这座元吞圣界,最终会何去何从?” 这座圣界,乃是一座独立于世的无垢洞天—— 从这个角度来看,元吞圣界与被埋在雪山之下的“大月国”有些类似,只不过白泽大圣的力量,要比天人境的亓帝更强大,所以这座圣界一千年来始终保持着完美之姿,天道之力无法垂落。 正因如此,白泽座下四位弟子,本尊坐化之后,残念依旧能够留存。 只是。 这元吞圣界,总归需要一个“看守者”。 若是玄溟死了…… “我若死了,这座圣界便会消解。” 玄溟垂下眼帘,缓缓开口:“尘归尘,土归土……元吞圣界失去‘执掌者’后,师尊所留下的那些传承,便会烟消云散,落入岁月长河之中。这些传承知识将会消散于虚空之中,或许此后无尽岁月,再也不会被外人掌握。又或许未来有朝一日,千年前的黄金盛世重现,某位不得了的年轻后生,能够通过自身感悟,重新掌握这些大道秘藏。” “……” 谢玄衣沉默。 难。 太难。 时势造英雄,倘若出生在了错误的时代,哪怕再有资质,也不过是一朝流云。 风吹即散,留不住,停不下。 “所以我希望有人能够来到这里,赢下这场试炼。” 玄溟笑了笑:“在道碑前与你厮杀的那个家伙……差了很远。倘若他踏入圣界,刚刚那一战,便是白白浪费了一次造化。” 若是白鬼触碰道碑,大概能够通过那些道意,成就阳神之境。 可再往后的造化,便只有失败一种结局。 与玄溟同境对决,白鬼即便手段尽出,也不可能有一丁点胜算。 “单论杀伐之力,大道其实是分三六九等的。” 玄溟说道:“你的‘灭之道’,以及‘生之道’,放在一千年前,也算万中无一的顶级大道。倘若能够修至大成,即便是我,也未必是你对手。与你相比,那家伙的‘噬魂道’,要差了太远。” “所以他死了。” 谢玄衣平静道:“再来一万次,结局都一样。” “……不错。” 玄溟看着眼前年轻人,露出了欣赏神色。 他很喜欢谢玄衣的性格。 面对自己,敢于赴死而战,先前那场对决,这年轻人表现地极其亮眼。 “这道碑,是你的了。” 玄溟忽然开口,他笑着说道:“方才那一战虽未分胜负……但在我看来,胜负已没那么重要了。倘若你在这道碑空间之中一直打坐修行,将‘生之道’也修成大道雏胚,那么即便我【瞳海】尽出,也只有落败一种下场。” “……这?” 谢玄衣有些无奈,不知该说什么。 一直打坐修行,拖延时间,直到将“生之道”也悟出道胚? 这种事情,的确存在理论可能。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出来的。 “你不必感谢我。” “是我贪生,才会如此。” 玄溟笑了笑:“按照师嘱,被那位有缘人击败之后,我这缕残念便可灰飞烟灭了。如今有缘人虽至,可却未胜我,这口残念尚且留了一息,可以苟延残喘……我还剩一些时间,还可以在这【元吞圣界】享受最后的生命。” 虽然只有一缕残念。 但这缕残念,却已成了鲜活的生命。 世上谁人不贪生? 说罢。 玄溟缓缓伸出手掌,混沌之中掠出无数雪白丝线,在这座虚无大地上空,凝聚成一枚方正道碑。 这枚道碑,与圣堂虚空中悬浮的道碑一模一样。 只是散发的威压,要更加凝实。 “送出神念,即可炼化。” 玄溟笑着说道:“这‘圣界核心’中有大量的神藏传承,你炼化之后,需要很长时间来慢慢消化。” “这……就是元吞圣界的‘核心’?” 谢玄衣看着面前的纯白道碑,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踏入秘陵之时。 他根本就没想这些。 唰! 神念落入道碑之中,雪白圣界核心顷刻就被炼化。 整个炼化过程没有一丁点难度。 获取“圣界核心”最难的那一关,已经过去了。 数息之后—— 谢玄衣低下头来,神念内视,在他丹田之中,悬浮着一枚雪白碑石。这块碑石就坐落在不死泉眼之旁,缓缓旋转,散发着淡淡的丰盈之气。 自己已经成为了这座【元吞圣界】的主人。 一念掠过。 元吞圣界数千里风光尽入紫府。 这座圣界里的草木摇曳,枯叶翻飞,都在谢玄衣心湖之中倒映。 除此之外。 外面那座秘陵的风吹草动,也都尽在掌控之中。 “终于……” 玄溟看着这一幕,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 他等待了太久。 一千年。 终于等来了元吞圣界的主人。 大风吹过,雾霭散去,数以百万计的草叶尽数低下头来,向着谢玄衣所在方向叩首,跪拜。 白泽大圣临死之前,将【元吞圣界】从自身洞天中剥离出去。 这座道碑,便是圣界所有生灵的起源—— 谢玄衣将其炼化。 此刻,他变成了圣界意识的化身!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洞天’……” 谢玄衣握了握拳。 这座历尽千年风霜不曾腐朽的圣界,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千年来最完美的洞天世界。 所有修行者都梦寐以求,得到这么一座圣界。 阴神,阳神,天人,真仙。 每一步,都是一座巨大天堑。 “这座圣界,你可以带在身上,只是以你目前的境界,还无法外放御敌。” 玄溟柔声说道:“这座圣界太庞大,外放落地需要消耗巨量元气。别说你如今只是‘半步阳神’,哪怕你真的修到阳神九重天,消耗毕生积蓄,也很难支撑这恐怖的圣界消耗。” 这很合理。 这是一座真仙境的完美世界。 一旦外放,便会立刻落地,与天道对抗—— 这就是【元吞圣界】,躲藏在秘陵最深处的原因,这座圣界藏在道碑之中,道碑藏在圣堂洞天,圣堂洞天藏在秘陵最深处,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躲避外界大道……即便如此,元吞圣界里的草木依旧枯败,玄溟支撑了圣界一千年,即便拥有着天人境的神念,此刻也被消耗殆尽。 “这圣界……我该怎么维持?”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顿时感到一阵头疼。 【元吞圣界】是天大的造化不假。 可这圣界运转,每时每刻都在消耗元气—— 玄溟如今还剩一口残念,可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若是他人,其实是无法维持的。” “可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毕竟是有缘人。” 玄溟握拳在唇前轻轻咳了咳,确认谢玄衣炼化了道碑之后,他终于露出了一缕笑容。 这笑容,略带狡黠之意。 “等等,该不会是……” 谢玄衣隐约觉察到了不对。 “是的。” 玄溟微笑说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丹田内部,悬沉着一枚‘不死泉眼’……对吧?” “……” 谢玄衣面露黑线,缠着双眼的瞎子,比所有人看得都清。 不仅仅看出了自己丹田里的不死泉,还看出了这是不死泉眼! “真是稀罕宝贝啊。” 连天人境的玄溟,都忍不住感慨起来:“如今这世道不是已经元气枯竭了么,怎么还能孕育出这等神物……你小子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全都碰上了。这种东西,放在一千年前,可是连我师尊都会忍不住出手抢夺的。” “不然我怎么有机会成为元吞圣界的有缘人呢?” 谢玄衣幽幽回了一句。 “也是。” 玄溟笑了笑,指了指远天。 “你瞧……” 玄溟温声说道:“修行到天人境后,其实体内洞天便已然自成一界。修行者可以在洞天内栽培草木,孕育生灵,天人境的修行者只剩最后一道大劫。对这些修士而言,想要成为真仙,就需要战胜‘天道’。如何战胜天道?” “栽培出一座完美圣界,以圣界大道,对抗外界天道?” 谢玄衣立刻心领神会。 “不错。” 玄溟看着身旁聪明的年轻人,笑道:“这便是师尊最后的渡劫法。他想让【元吞圣界】成为完美洞天,以此对抗天道。” “这座圣界已经很完美了。” 谢玄衣皱了皱眉:“白泽大圣最终失败了么?” “失败了。但也成功了。” 玄溟脸上笑意逐渐消散。 他轻声说道:“圣界大成,万千生灵都可以在其中居住。一千年前,师尊渡劫之时,我带着‘重明’一脉的妖灵,栖居在这座圣界之中,躲避大劫。其他三位师弟师妹,也都带着各自族人,在此避难。师尊虽然陨落,但这座圣界仍然存在……我们在这圣界之中活了下来。” 幽风吹过,草屑翻飞。 千年岁月并不漫长。 但当年的幸存者,都已化为了渣滓。 “一千年前的大劫……究竟是什么?” 谢玄衣忍不住开口。 他查遍莲峰道藏,都查不到一千年前发生的事情。 一千年,其实并不漫长。 大褚王朝绵延千年。 不少圣地道统,都超过了千年! 只是千年前那座黄金盛世消失的原因,却没有一本史书记载……仿佛这一千年岁月的中间,存在一个“断点”。这枚“断点”吞去了无数天骄,也吞没了历史的真相。 “我不知道。” 玄溟摇了摇头,道:“师尊让我带着族人躲在这里……他告诉我,大劫将至,倘若我离开圣界,必定会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 “……?” 谢玄衣听得毛骨悚然。 天人境修为。 在一千年前的大劫之中,竟是毫无抵抗能力? 大月国沉入雪山。 元吞圣界埋入南疆。 “你无需纠结大劫是什么。” “大劫,就是大劫。” 玄溟笑了笑,道:“其实在我年幼之时,便听说过大劫的存在……只不过上一次大劫出现时间,太过久远。许多人都已经忘掉了还有这种灾难,在我看来,大劫便是一种因果注定的‘循环’,就像这地上的野草长多了,就是会被火烧去。” 他信手一拂。 一缕元火燃起,数百丈外,熊熊大火就此蔓延开来。 数息之后。 玄溟再拂袖,大火熄灭。 这些野草被火烧尽,只剩漆黑枯屑……它们当中长势旺盛的那部分,全部都被灭杀了,虽然还留下了一些残根,但想要重新生长起来,需要相当漫长的时间。 对这些野草而言—— 这,便是大劫! 不可预知,不可计算,没有规律。 但一旦发生,便不可逃脱,不可避免。 玄溟平静注视着翻飞的草屑灰烬,说道:“其实……我们和野草,都是一样的。” (本章完) 第547章 大道笔 第547章 大道笔 野草被元火点燃。 数息之后,便只剩些许灰烬在空中翻飞。 一千年前的大劫,便如这团元火…… 而如今活下来的人,便是火熄之后的草屑余烬。 “如果再不迎来有缘人,以目前元吞圣界的消耗,大概还可以支撑十五年。” 玄溟说道:“十五年后,我这缕神念烟消云散,这座圣界也会自行湮灭……如今有了新主,师尊留下的【圣界】终于是有了延续下去的希望。” “十五年……” 谢玄衣看着远方的枯木,有些困惑:“我怎么觉得,这圣界撑不了这么久?” 神念入主圣界之后,他一念落下。 方圆千里,尽入心湖。 这元吞圣界极大,一草一木,都在消耗元气。 以自己的推断,这般消耗下去,【元吞圣界】能够支撑一年,都算是不错的了。 “你来之前,和现在不一样。” 玄溟笑了。 他略有萧瑟地说道:“为了维持【圣界】运转,这一千年来,我千方百计缩减圣界消耗,于是这方圆千里的草木生灵,都成为了圣界核心的养料……这便是草木枯萎,圣界衰败的缘故。” 很显然,最远方的那株参天巨树,便是圣界核心。 这一千年来,元吞圣界沉入地底,没有元力补充。 想要“活”下来,玄溟只有这种办法。 节衣缩食。 按照这方法,圣界萎缩式地延续了一千年…… 如今情况不一样了。 新主降临,而且还带着不死泉眼,单单是先前那一战溢出的不死水汽,便足以救活一大片区域的草木之灵。 “我想……你一定是师尊所说的那个有缘人。” 玄溟诚恳说道:“你身上的那枚‘不死泉眼’,可以救活这座枯萎的圣界。” “我……可以救活这座圣界?”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他看着远方枯萎的巨木。 谢玄衣心念一动,身形瞬间消失原地,出现在巨木上方。 他伸出手掌,抚摸着那株巨树。 一缕水汽从掌心渗出,缓缓沁入巨树干枯树皮之中,这株巨树有千丈之高,与之相比……不死泉实在太过渺小。 刚刚渗出的那缕水汽,不到一息,就被树身尽数汲取。 枯萎干涸毫无改善。 这一幕……就好比行走在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张开嘴唇,喝下了一滴水。 一滴水,固然有用。 但实在太少。 不死泉眼虽然可以缓慢恢复水汽,只是泉眼恢复能力也是有限的……按照这个速度,需要多少年,才能将这株巨树救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玄溟来到谢玄衣身旁,看着这株枯萎之树,轻声笑道:“这是我师尊当年一次外出,意外得到的神物。师尊喊它‘不朽树’,这株不朽树有着极其强大的生机,正是因为这株‘不朽树’的相助,师尊成功缔造出了可以容纳万千生灵的【元吞圣界】。这东西,称得上是师尊的本命物。” 不朽树和白泽大圣的关系,相当于沉疴和谢玄衣。 “元吞洞天的万千生灵,都受到‘不朽树’的庇护与福荫。” 玄溟神色怀念,声音愈发黯然:“当年……不朽树枝叶繁茂,整座圣界有无穷无尽的资源,元气。我本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没想到大劫降临,师尊陨落之后,这株不朽树便开始凋零了。” “沙沙沙。” 谢玄衣忽然注意到,刮来的风声变得沙哑起来。 不朽树干枯的树冠位置。 刚刚被不死泉水汽浸透的那部分,缓缓生出了一根新枝。 那根新枝十分渺小,十分幼嫩,但却散发着浓郁的生机……先前灌输给不朽树的“水汽”没有浪费,反而激活了这株神树的“求生意志”。 “这?” 谢玄衣没想到,还有这等神迹。 “生命是这世上最伟大的奇迹。” 玄溟笑道:“你的不死泉眼虽然微弱,但有不朽树在……总能成长起来。这座圣界已经渡过了最艰难的时刻,如今只要你好好活着,圣界里的这些生灵,便都可以活过来。” 话音落下,微风再度扬起。 不朽树的新枝随风扬起,将汲取到的那些不死泉水汽,泼洒而出。 这缕水汽虽小,可却是能润一方土地。 “嗤嗤嗤——” 水汽在空中蒸发,氤氲,消散。 这是动用神念都很难看清的微弱分享。 但身为圣界主人的谢玄衣却能感到,身下荒芜大地,似乎多了一缕生机。 “地上生灵,死后化为养料,滋润大树。” “大树泼洒甘霖,化为雨水,反哺大地。” 谢玄衣轻声喃喃:“这是生灭,亦是轮回。” 积少成多,聚沙成塔。 他明白玄溟的意思了,以不死泉眼滋润不朽树,不朽树会将这些水汽洒向圣界每一处角落……如此一来,圣界便可救活。 不死泉和不朽树,互相滋润,互相反哺,成为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不错。” 玄溟欣慰说道:“当年师尊身上也有不死泉,靠着不朽树……一生二,二生三,生出了许多‘不死水汽’。如果没有那场大劫,或许师尊真的可以让【元吞圣界】改变外面这座世界。” 听到这。 谢玄衣连忙问道:“后来那些不死水汽呢?” 玄溟怔了怔,摇头道:“我不知道。师尊离开圣界,去外面独自渡劫去了。那场大劫异常严苛,那些水汽或许都在外面消耗殆尽。” “玄溟前辈……” 谢玄衣再次开口,问出了开战前的那个问题:“我想知道……这一千年来,踏入道碑的挑战者,除我以外,还有谁?” “倒也不必如此生分。” 此刻玄溟的态度好了许多。 元吞圣界已经认主。 某种意义上来说,谢玄衣乃是继承白泽大圣道统的传人。 “你已继承圣界大统,若不嫌弃,以后你可以喊我玄溟师兄。” 玄溟温声笑了笑,风轻云淡地说道:“若干年前,其实还有一位挑战者。” “是他么?” 谢玄衣连忙以神念绘成陆钰真的面容。 先前玄溟提到白泽以不朽树炼化的“不死水汽”,让他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陆钰真。 “不错。” 玄溟挑了挑眉,笑道:“你认识他?” “何止认识。” 谢玄衣神色阴沉下来:“他什么时候来到此地的?” “五百年前?六百年前?” 玄溟摸了摸下颌。 他目光有些缥缈,想了许久,平静说道:“我记不太清了。他踏入圣界之时,不朽树还未彻底枯萎……赤练,青女,素寰都在。在那时候,想要成为圣界主人,便需要战胜我们四人。” “那一战……结果如何?” “他败了。” 玄溟淡淡地道:“他实力不俗,修行之道也很古怪,连续击败了我的师弟师妹。只不过最终败在了我的手上。” 踏入道碑者,只有一次试炼机会! 若是败了。 便再也没有资格炼化圣界! “……” 谢玄衣内心冷笑一声。 南疆之行的前因后果,在此刻全部串联成线。 怪不得纸人道那几位无垢尊者,对白泽秘陵了解如此之多。 怪不得此地有天大造化,陆钰真却没有现身。 原来如此! 这家伙早就失去了炼化道碑的资格! 只是有一件事,谢玄衣却想不太明白…… 按照玄溟所说,陆钰真出现在此,乃是五六百年前,这个时候圣界还未枯萎! 陆钰真活了五百年? 这怎么可能? “玄溟师兄。” 谢玄衣斟酌片刻,缓缓问道:“当时那家伙是何等境界?” “阳神……六重天。” 玄溟回想片刻,道:“嗯,他那时候大概便在第六境左右。与他的那一战,消耗了圣界不少元气。” 谢玄衣更加困惑了。 那时的陆钰真,处于阳神第六境?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 那么五百年前,阳神第六境的陆钰真来到了元吞圣界,与玄溟一战落败…… 这怎么可能?! “小谢师弟……这是怎么了?” 玄溟看到谢玄衣神色不对,笑着问道:“你似乎对这家伙很感兴趣?” “实不相瞒。”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我怀疑他是【大道笔】。” 此言一出。 玄溟脸上笑意尽数消散。 “你说……什么?” 黑缎缠目的男人神色严肃起来。 “是这样的……” 谢玄衣轻叹一声,整理思绪片刻,说起了北海陵的事情。 接下来半个时辰。 谢玄衣将纸人道,纯白山,以及那些化形宝器……尽数托出。 在他看来。 陆钰真与“白泽”的联系极其密切。 北海陵中不见大道笔踪迹。 所以……关于陆钰真身份,最有可能的真相,便是大道笔化形! 玄溟认真听了全部。 听完之后,他同样陷入了思索之中。 “你的意思是,这个家伙是大道笔化形……” 片刻之后,玄溟喃喃开口:“当年他来到【元吞圣界】,是为了侵吞师尊所留下的最大遗藏。” 谢玄衣所说的那些信息,在他心中印证了一遍。 身为白泽麾下大弟子。 玄溟知道,师尊在外面世界留下了形形色色的洞天福地。 师尊性格潇洒不羁,一辈子遨游天地……大劫将至,师尊将麾下弟子族人聚拢在圣界之中,独自前去应劫。留下这些“洞天福地”,便是为了给大劫之后的那些野草草屑机缘。万一大劫之后,这天地仍有生者呢? 北海陵,显然就是出自师尊的手笔。 “不错。” 谢玄衣苦笑一声:“只是时间线……似乎出了一些问题。那家伙现在还活着,如果我猜得没错,目前也只是处于阳神第七境,或者第八境。” “这怎么可能?” 玄溟挑起眉尖,他的反应和谢玄衣一模一样。 五百年前的阳神六境,活到如今,并不算什么。 只是以其资质。 五百年,只升一境,绝不可能! 况且……这种境界的存在,只要活着,便必定会造成巨大影响。纸人道是近十年来才兴起的宗门。 玄溟眉头紧锁,苦苦思忖,过了许久,才不太确定地吐出三个字:“时之道?” “时之道?” 谢玄衣神色更加困惑。 “我也只是猜测……” 玄溟摇了摇头,无奈说道:“大道长河之中的‘道果’太多。有些大道,即便是我,也没有见过。我曾听师尊说,许多年前,妖国北部出现过一位不得了的妖圣,掌握了可以‘延缓时间’的大道之力。虽然活了数百年,可肉身容貌却年轻如甲子之修。这种‘年轻’与捏造皮囊外在的驻颜术截然不同。掌控‘时之道’的那位妖圣,肌骨散发的生机和活力,都是巅峰之年的状态。” “这世上……还有这种大道?”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玄溟沉声道:“师尊还说,妖国西部,还有一位执掌‘空之道’的妖圣,这两位妖圣若是愿意一同祭出道法,或许可以改变时空……据说有些古老的‘祭祀术’,便隐含着类似的大道道意……” “还真是如此。” 谢玄衣双眼骤然一亮。 大月国! 青鲤! 亓帝以举国生灵之力,铸造升仙台,以祭祀古术,拘来一条“真龙”! 青鲤便是被祭祀古术,跨越时空长河拘来的存在! 玄溟这一句话点醒了他…… 当初在大月国,亓帝与真龙之战,陆钰真最终选择站在“真龙”这边。那一战,陆钰真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说是要为自己谋造化,取福荫,可临到终了,看着真龙魂飞魄散,这家伙终究还是露出了感慨唏嘘的神色。 这一幕很短暂。 但谢玄衣记得很清楚。 如果青鲤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跋涉者…… 那么陆钰真为何就不能也是呢? 如此一来。 凭空出现的纸人道,能够解释。 五百年前的挑战者,也能够解释。 “我听说,白泽大圣的大道笔,可以描摹复刻世间一切大道。” 谢玄衣望着玄溟,缓缓说道:“倘若陆钰真是【大道笔】修成人形,那么这一切便都合理了……一千年前,它跟随白泽离开圣界,去渡终劫,在这个过程中通过背刺,偷走不死泉水汽,而后白泽遇难,【大道笔】在大劫之中侥幸活了下来。” “师尊的【大道笔】的确有诸般妙用。” 玄溟轻轻叹息一声:“只是你所说的这种可能,极低极低……” 停顿了一下。 “因为在大劫来临之前,【大道笔】便先行破碎了。” 玄溟神色复杂地说道:“外出之前,师尊本想以【大道笔】绘描完成圣界的最后一缕道则,若是圣界能够圆满,他便可以安然对抗大劫……只是这最后一笔,实在太过沉重,大道笔未能圆满着墨,便就此折断。” “那一日,我亲眼看着【大道笔】断成两半。” (本章完) 第548章 神通传承 第548章 神通传承 关于陆钰真和大道笔的猜测…… 就此断了线索。 玄溟摇了摇头,他不再多想这些。 千年前的往事已随岁月风化。 玄溟如今只有一个心思。 那便是在残存的这段时日,看到【元吞圣界】重新恢复生机。 “小师弟……从今往后,你便是这圣界之主!” 玄溟看着身旁年轻人,柔声说道:“虽然在你成就天人之前,无法将这座元吞圣界外放,但却可以将其当做神魂宝器使用。” 这座元吞圣界,如今就坐落镇压在心湖之中。 一座“真仙级”神魂宝器。 这意味着,谢玄衣的神魂防御能力将会变得极其强悍—— 所有神魂攻击手段,都需要先经过【元吞圣界】过滤。 “除此之外,圣界里的道意,阵纹,传承……你都可以开始修行了。” 唰。 玄溟翻转手掌,一枚青灿竹简,浮现在掌心。 “圣界里的重要传承,我都整理了一遍。” 谢玄衣接过竹简,神念略微一扫,便连忙退出。 这元吞圣界的传承太过雄厚—— 白泽大圣座下四位弟子,分别是“重明鸟”,“赤蟒”,“青鸾”,“白狐”。 这四位弟子,受大圣福荫,继承道统,将神通术法与妖族天赋相融…… 这些尽数纳入传承之中! 元吞圣界这份传承的厚重程度,甚至可以与大穗剑宫相比,想要尽数修行,恐怕需要极其漫长的岁月。 “小师弟,你不是妖族。” 玄溟柔声说道:“圣界传承,许多神通需要‘妖血天赋’。这枚玉简里的东西,可能对你裨益不大……” 一千年前,人族与妖族关系并不紧张。 白泽大圣此生结交的许多挚友,都是人族修士—— 所以元吞圣界的这份传承,并不限定族群,只要满足条件,任何存在都可以尝试炼化道碑。 “不过……你如今已经悟出了‘生灭之道’,想来这里的大多数神通,你也看不上。” 玄溟笑道。 他知道这位小师弟的厉害之处。 同时参悟生灭两条顶级道境……放在一千年前,元气充沛,这位小师弟一定会成为师门之中最强的那位。 只要修行百年,必定超过自己。 如此一来,圣界里的那些妖族神通,的确比不上剑修术法。 “这些神通传承,学不学都无所谓——” 玄溟顿了顿,微笑道:“最重要的还是‘元吞术’。” 谢玄衣屏住呼吸。 是了。 他的确对妖族神通兴趣不大,一方面自己无法修行,另外一方面自己已修出了“生灭”道域。 他最想修行的,还是白泽大圣一生最引以为傲的术法—— 元吞! “元吞术的传承,本来分成四个部分。分别落在四位弟子手上。” 玄溟缓缓说道:“踏入秘陵者,只要能够得到‘秘殿之匙’,便可得到一部分元吞传承。” “秘殿之匙?” 谢玄衣心念微微一动。 他将四枚骨甲召出。 “不错,你倒是心细。” 玄溟看到骨甲,笑了笑,道:“不过对你而言……这四枚秘殿之匙用处已经不大了。” 如今谢玄衣已经成了元吞圣界之主。 白泽大圣的衣钵弟子。 这元吞术的传承,注定要落在其肩上。 “元吞之术,之所以落在四位弟子手上,不是因为师尊偏心。” 玄溟温声说道:“而是因为这门术法,极其难修,一共分为四卷。能够修成一卷,便已是极其了不得的神通本领。四位弟子之中,我修成了三卷。其他三位师弟师妹,临到终了,也只修行了两卷。” 谢玄衣神色凝重。 “四卷,分别是‘吞元’,‘吞道’,‘吞炁’,‘吞魂’。” “这四卷神通,不分高低。” “师尊缔造这门术法,目的是为了缔造出完美圣界。圣界诞生需要依靠外界之力,因此便有了这门‘元吞之术’。” 玄溟缓缓说道:“之所以分为这四卷,因为一千年前,修行者汲取力量的四大来源,便是元,道,炁,魂。” “修元者,汲取天地元气,依靠本命宝器,将自身与天地搭建桥梁。” “修道者,参悟大道道意,丰盈内在洞天。” “修炁者,便是武夫,以肉身大窍,点燃元火,生成炁源。” “修魂者,乃是魂修,与武夫截然相反,这些人放弃肉身,只修一口魂魄,随时可以更换皮囊。” 其实这四种修士,现如今依旧存在。 大穗剑宫,道门,梵音寺,便象征着世俗之间修元,修道,修炁的三条大道—— 这三条大道,都可登顶! 至于魂修…… 谢玄衣却是没怎么听闻了。 “轰隆隆隆!” 玄溟拂了拂衣袖,混沌大雾之中,忽然多出了一条条大道道境。这些大道此刻凝成实质,宛如长河,又如匹练,围绕着玄溟旋转,这正是谢玄衣踏入圣界之时所看到的景象。 再次看到这一幕,谢玄衣依旧心神震撼:“这是……” “我修行的乃是‘吞道’卷。” 玄溟轻声说道:“你所看到的,便是吞道卷积攒的道意。这些大道道意,本该如流水一般逝去,却因为我的存在,得以保留。” 他微微抬手。 这些大道道意,便随之震颤,共鸣—— 玄溟一人,便是数十上百条大道道意的“主人”! “一千年太久,圣界枯萎,师弟师妹,我的族人……都陆续死去……” 玄溟垂眸笑了笑,自嘲说道:“他们死去之后,修行的那些大道道意,便成为了我‘吞道卷’的养料。或许师尊当年修行的‘吞道术’,也比不上如今的我积攒丰厚,我本想着,再过些年,这些大道道意便随我一同兵解离去。” “这些大道,都可以被你引召使用?” 谢玄衣喃喃开口。 玄溟一人身上所怀揣的大道,几乎可以与大穗剑宫的三十三洞天相比。 甚至…… 比三十三洞天的大道道意还要更加雄浑! “不错。” 玄溟平静说道:“但‘吞道卷’并不像你想象中那般强大。这些大道道意,我只能使用一次。” 这里有近百条大道道意。 看似雄浑巍峨,但其实都是一盏盏早该熄灭的烛火。 因为【元吞术】的存在。 玄溟留下了这一盏盏烛火,可若点燃,这烛火燃尽之后,便是永逝。 “你先前参悟的那部分‘道意’,已经永远地消散了。” 玄溟平静说道:“元吞术乃是至高无上的神通,要遵循天地至理。一饮一啄,皆有因果。哪怕只是留下一盏烛火,也有需要承担的代价。这就是修行四卷神通的最难之处,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便也越多。” 谢玄衣有些茫然。 “就以‘吞道卷’举例。” 玄溟微微垂首,一字一句说道:“我的大道名为‘重明’,蛰于眼眸之中,以瞳术对敌厮杀,无往不利。修行‘吞道卷’后,重明道意开始不受控制地浑浊,驳杂……” 因为这条大道,不再只是唯一。 “这就是先前对决之时,异象横生的缘故?” 谢玄衣心头一惊。 “不错……” 玄溟略有些沉重地开口:“这些异象,都是大道道意伴生而来。若是我将‘吞道’汲取的道意尽数释放,这些不属于我的异象,便会随之烟消云散。为了承载这些‘大道道意’,我蒙上了双眼,合上了重明之眸。” 吞道之术,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地那么完美。 汲取道意越多。 自身大道便会越浑浊。 当然……其中利弊,也要根据修行者自身实力来定。 玄溟实力足够强大,“重明”大道高高在上,镇压了其他所有道境,即便吞下近百条大道,依旧平安无恙。 如果换做他人,实力不够。 吞下这么多道境……必定会引起反噬! “吞道者,大道驳杂。” “吞元者,元气浑浊。” 玄溟认真说道:“……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有平衡。越是强大的神通,越是需要付出代价。元吞之术固然强大,但修行起来,是要付出代价的。小师弟,这一点我必须要和你说清楚。” “……原来如此。” 谢玄衣看着这一幕,心中却是稍稍安定了一些。 对于元吞之术的弊端。 他并不意外。 这天底下哪有完美神通? 再强大的修士,终其一生,最多也就修行两条大道。 玄溟有近百条道境伴身……这已是极其逆天的神迹,倘若没有负担,这元吞之术未免太悖天理! “不过,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玄溟笑了笑,宽声安慰道:“我是因为思念故人,才留下这么多大道。” 对于修行…… 玄溟早就看淡了。 他积攒的大道道意再多,都没有意义。 这辈子他都无法离开元吞圣界,也不会迎来所谓的“敌手”。 攒下这么多大道道意,无非是留着一缕故人气息,好让自己在孤独圣界之中,有那么一个念想。 “若是只积攒几条大道道意,其实不会有太大负面作用……” 玄溟诚恳说道:“元吞之术,在我看来,更应该被当做辅佐之术。所谓的‘吞’之一字,你不妨将其理解成……驭。” “驭?” 谢玄衣怔了怔。 “不错。先是吞汲道意,再是驾驭道意,最终是消耗道意。” 玄溟正色说道:“你宗门内部,应当有大道碑石。‘吞道卷’的作用,无非是给你提供可以随身携带的大道碑石……你汲取的大道道意,可以常伴周身。这些大道若是可以与‘生灭’共鸣,那便助你在生灭参悟之上更进一步。” 谢玄衣若有所思。 “吞元,吞炁,吞魂……皆是此理。” “大道路上,独自一人闷头修行,哪里能比借鉴旁人智慧来得更快?” 玄溟笑了笑:“师尊生性潇洒,酷爱交友,无论是神通,术法,炼器,布阵……天下大道,均都有所涉猎。所以才有了这门‘元吞之术’,我不修元气,所以并未参悟‘吞元’之术。其他三位师弟师妹,多少也有不擅之术。” 说罢。 玄溟取出四枚青简。 之前,四大弟子的传承,以及圣界的知识,只用了一枚青简承载。 而如今。 元吞之术,便分了四枚—— 由此可见这元吞之术的重要分量! “小师弟。按照师嘱,你如今是【元吞圣界】的主人,亦是元吞术的传人。” 玄溟温柔说道:“这四枚青简,你要妥善保管。以你的资质,四门元吞术应当都可以修行……其中利弊,师兄已尽数告知,接下来如何安排,全看你自己了。” “……多谢师兄!” 谢玄衣接过青简,神念浸入其中。 他的确身份特殊。 因为转世重修之故,谢玄衣神魂相比其他同境修士,要格外浑厚一些。 除此之外,他如今也修出了“武道神胎”,兼具“生灭大道”,以及“本命飞剑”。 四门元吞神通,尽数可以修行。 “四门术法,皆是顶级神通。” 谢玄衣让心湖平静下来,这还是他第一次面临这般选择。 贪多嚼不烂。 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如今自己大有选择……应当先选一门术法神通进行修行。 “吞元卷,放在一千年应当是最佳首选。” 谢玄衣目光一一掠过。 自己如今修成大道雏胚,想要成就阳神境,必须需要大量元气……昔日游海王为了晋升阳神,发动潮祭,便是为了凑齐这部分元气。若是有了吞元卷,自己成就阳神的速度会快上许多。 只可惜,如今天地元气枯竭。 即便修行吞元卷,也需要找一处洞天福地。 自己晋升阳神所需要消耗的元气极其庞大……能够满足这等条件的洞天福地,连大穗剑宫都不具备。 至于其他地方。 谢玄衣实在想不出来。 如此一来,修行吞元卷,便多少陷入了“有力无处使”的尴尬境地。 “吞炁卷,吞魂卷……” 谢玄衣看向另外两卷,也摇了摇头。 武夫,魂修。 这两卷神通固然厉害,可自己目前并不如何需要。 或许在自己未来凝练“武道圣体”之时,吞炁卷能派上大用场。 至于吞魂卷,则是鸡肋中的鸡肋了。 “吞道卷。” 谢玄衣思索一番,很快便做出了决定。 他神念落在了第二枚青简之上。 如今自己想要成就阳神,比起积攒元气更重要的……是将“生之道境”修至圆满。 先前为了凝聚生之道境,自己可谓是吃尽苦头。 如今若是能得“吞道卷”辅佐,关于“生之道”的修行速度便会大大加快! (本章完) 第549章 出关 第549章 出关 谢玄衣将神念浸入第二枚青简之中。 淡淡金芒生出,在其头顶缭绕,幻化异象。 “小师弟……选了‘吞道卷’。” 玄溟感受到了四周气息变化:“嗯……这的确是最适合他的一卷。” 谢玄衣如今两条大道,参悟程度参差不齐。 想要晋升阳神,必须要将生之道也悟出“大道雏胚”。 四卷神通之中,唯有修行吞道卷,才能提升大道参悟速度。 …… …… 数个时辰之后。 无数金芒围绕在谢玄衣头顶生出的异象徐徐消散。 消化了吞道卷神念信息的谢玄衣缓缓睁开双眼,在他眸中有一抹金灿神光掠过,转瞬即逝。 “吞道卷修行要求并不算高,只要悟出‘道则’,哪怕施术者只有洞天境,都能够汲取道意。” 谢玄衣回味着青简里的大道雷音,缓缓平息心湖:“只是想要将这一卷神通修行到大成……需要漫长积累……” 许多顶级神通,并不需要太高修行门槛。 佛门的六神通,便号称世间人人皆可修行。 只是最终能够修成之人,却是寥寥无几。 “小师弟,感觉如何?” 一身黑衫的玄溟缓缓凝聚身形,微笑开口。 轰隆! 谢玄衣伸手在虚空之中抓握一番。 吞道卷消化完毕。 他体内元气,神念,道意,均没有什么变化。 这【元吞圣界】内的终极造化,并不算是一步登天的机缘,不过此刻他隐约觉得,虚空中流淌的道意,变得清晰可见了。 “我本以为吞道卷算是掠夺之术……” 谢玄衣望向玄溟。 吞道卷,吞之一字,相当霸道。 谢玄衣在参悟之前,原本以为这门术法可以强行抽取大道道意…… 修行之后,他才明白。 这术法神通,乃是帮助修士,感悟天地大道流淌。 残存道意,消散天地之间,自然可以出手将其拘下。 参悟“吞道卷”后,玄溟背后那些大道长河,此刻在谢玄衣看来,已是变了一副模样。 隔着千年岁月。 他仿佛看到了那些大道主人留下的身影。 有三条大道气息尤其强烈。 分别是一位意气风发的红衫青年,一位面容冷漠的持剑青衫女子,一位身披白色羽氅的温柔女子。 赤练,青女,素寰。 玄溟的吞道卷,或许就是因他们而留。 “师尊一生行事有度,大道造化,各凭本事,向来不屑去做豪取抢夺之事。” 玄溟笑着开口:“这门元吞神通,若是落入邪修恶人手中,自是可以逆悖天道,杀生成道。所以这圣界试炼的考核,便需要考察心性。” “……心性?” 谢玄衣吐出二字,欲言又止。 “无需多言。” 玄溟轻声道:“师弟心性,我看在眼里。” 这些年。 他幽居圣界之中,为了让圣界尽可能延存下去。 玄溟神念几乎从不离开这座洞天,只是先前圣堂那番争斗……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看到了那位“元姑娘”身死道消的画面。 千年修行,此番事生,前因后果,一眼便知。 这也是玄溟打心底不希望让白鬼触碰道碑的原因—— 若是换白鬼修行吞道卷,不难想象,以其行事风格,一旦离开秘陵,必定会将周身悟出“道境”的阴神修士尽数屠戮,将大道掠夺一空。 吞道,吞道。 若真换了一位“贪心”之人。 吞噬大道,速度何其之快? “师弟在外,应该还有要事吧。” 玄溟温和说道:“圣界炼化已成,吞道卷也修行完毕。虽然还无法将圣界外放,但只要一缕神念……你我便可随时见面。” “玄溟……师兄……” 谢玄衣神色有些复杂。 他望着对面不远处的黑衫古朴身影。 虽然只是初见数个时辰,但玄溟待自己宽厚,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 这声师兄说出口。 玄溟面上多出了淡淡笑意:“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他看得出来,谢玄衣身上杀气未散…… 玄溟柔声说道:“玄衣师弟,千万记住,如今你是元吞圣界主人,亦是白泽一脉传人。哪怕天塌了,还有师兄帮你撑腰。” 自己纵然只剩一缕残念。 但这天人境神魂还在,这偌大圣界传承还在,难不成还能让小师弟受了委屈不成! 这番话,听得谢玄衣心头一阵酸涩。 “……好。” 谢玄衣笑了笑,道:“玄溟师兄,我先离开片刻。” “去吧。” 玄溟点点头,风轻云淡地笑道:“那些腌臜东西,尽数杀了。” …… …… 轰隆隆隆! 整座秘陵开始震颤起来。 “什么鬼?” 圣堂一旁,虚空荡出无数雷音。 漆黑如墨的烟邪分身,看着四面八方翻涌鼓荡的雷声,整个人心头涌起一阵不安。 沉寂许久的秘陵,此刻仿佛活了过来。 秘陵第二层的迷宫,在雷鸣声中缓缓倾塌,一面面巨壁轰然倒地—— “……?” 坐在废墟中的秦千炼,看到这一幕,也皱起眉头。 这秘陵第二层,一共有近百座密室。 先前大褚阵营横穿迷宫,直奔圣堂而来,探索区域,不及一半。 此刻巨壁倾塌。 这些密室尽数凸显而出。 一枚枚道果,奇珍,在雾气之中显形。 除此之外,还有一尊尊上古时期炼制而出的傀儡,也在雾气中显现。 十数具傀儡,每一尊都具备阴神境体魄。 此刻,雷鸣声起,这些傀儡纷纷在烟尘之中站起身子,望向圣堂所在之处—— 紧接着。 轰! 一尊尊傀儡,抖擞灰尘之后,极其庄严地跪下,叩首! “这是在……叩拜!” 烟邪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他顺着傀儡叩拜方向,回过头来,望向圣堂虚空。 大道碑石闪烁的辉光如涟漪一般扩散—— 下一刻骤然收拢! 只见虚空之中生出一枚有力手掌,将碑石握住,下一刻虚空破碎,黑衫散发而出的强悍道意笼罩整座秘陵,整座秘陵第二层的傀儡尽皆叩拜臣服,象征“圣界核心”的道碑被彻底炼化,方圆百里地渊都在恭迎这位元吞圣界等待千年的新主降临。 “跪下。” 淡淡两个字,出口刹那,仿有万均之重。 在这秘陵之中。 谢玄衣的话,便是天道至理。 轰一声。 烟邪心湖被重锤砸落,整个人不受控制,跪在地上,双膝砸出一团血雾。 “什么?!” 他瞪大双眼,脸上满是不敢置信。 自己目前虽然只是一尊分身…… 但无论如何,也有阴神境十五境修为! 竟然连这姓谢的一句话都扛不住? “千炼道友久等了。” 谢玄衣方才的那句话,只是对烟邪开口,他望向不远处疲惫的秦千炼,语气变得温和随意了许多。 向前踏出一步。 谢玄衣身形越过百丈,离开圣堂,来到秘陵第二层。 “哗啦啦!” 无数道果奇珍如流水一般向他汇聚而来。 谢玄衣打开剑气洞天,将白泽秘陵里的千年积攒尽数纳入囊中。 看到这一幕。 秦千炼便明白,谢玄衣已经彻底炼化了这座秘陵。 将秘陵里的那些珍宝收下后,谢玄衣取出一枚蕴含生机的“小金刚果”,向秦千炼丢去。 “你……” 秦千炼接下这枚珍果,神色有些复杂。 “入陵之后,连番大战,看你样子伤得不轻。” 谢玄衣平静道:“看在你兄长面上,收下此物吧,吃了这枚果子,至少能恢复些气血。” 秦千炼犹豫一番,啃了一口。 他面色肉眼可见好转了许多。 片刻之后,秦千炼吃完小金刚果,望向身旁烟邪,轻轻说道:“这座秘陵,有地渊笼罩……能够阻拦【阴阳镜】神念……这便是我留在此地的缘故……” 【阴阳镜】乃是长生斋至宝。 十年前。 烟邪与陈镜玄争夺小国师之位,斗法斗势,闹得不可开交。 最终陈镜玄更胜一筹。 烟邪不仅输掉了“小国师”之位,而且在斗法过程中,损坏了【阴阳镜】,因此被长生斋关了十年禁闭。 很显然…… 【阴阳镜】破损只是一个假消息。 此刻被谢玄衣大道镇压的烟邪化身,神色苍白,整个人不得动弹。 若是【阴阳镜】当真被毁去了,以烟邪实力,无论如何都化不出这么一尊十五境修为的大道化身。 “蠢货!” 烟邪盯着秦千炼,咬牙切齿:“你放着秦家家主的大好位置不要……与剑宫余孽私通……你到底要图什么!” “闭嘴。” 谢玄衣皱了皱眉,又是二字出口。 轰一声雷鸣。 烟邪被大道彻底镇压,整具身子被碾在地上,连一字都说不出口。 “谢玄衣……” 秦千炼簸坐在巨壁上,咧嘴笑了笑。 他看着十数载未见的故人,轻声道:“我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你。你还活着,这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 谢玄衣不语。 “事情的大概,恐怕你也猜到了。” 秦千炼垂下眼帘,缓缓说道:“这些年,秦家发生了许多破事……我若继续躲在长生斋修行,不闻不问,不是个解决办法……” “所以你离开长生斋,来到皇城。” 谢玄衣平静道:“此番南下……你是为了激秦百煌争位?” “不错。” 秦千炼轻叹一声:“秦家管教不力,我那不成器的兄长……终日只晓得炼器铸阵,这样下去,该怎么承担大业?” 北狩大劫,秦万炀受烟邪蛊惑,死在妖域。 秦家家主的继承权,便注定要在长子与次子之间决出。 世人皆知,长子懒怠,喜欢炼器…… 殊不知。 次子更加懒怠。 如果有得选,秦千炼希望自己可以一辈子当个悠闲道士,与世无争,耳边清净。 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和秦百煌并无区别,只是两人所喜爱的东西,一个拿得上台面,一个拿不上台面。 抛开秦家这层身份。 秦千炼至少也是一位阴神境大修士。 所以……在外人看来,这位阴神境大修士更有资格,更有权力来担当家主大业。 但这恰恰不是秦千炼所想要的。 “我听说你踏入大褚皇城的那一日,还带了一人。” 谢玄衣继续道:“你既无心秦家家主之争……何必要带唐凤书入皇城?” 唐凤书入城一事,对陈镜玄生出了不少影响。 陈镜玄和秦百煌关系莫逆—— 谢玄衣最开始认为,秦千炼这么做,便是为了打压书楼,更方便接下来的家主夺位。 倘若秦千炼对秦家家主无意,这么做的意义又在哪里? “这便是我留在这里的第二个原因。” 秦千炼掸了掸肩头灰尘,自嘲说道:“倘若你不是谢玄衣,而是谢真……那么道门的破事,便没什么可对你说的。虽然不是同一宗门,但按修行年岁来算,我毕竟要算你的长辈……” 听到这,谢玄衣微微皱眉,他心中涌出了些许不安念头。 “秦家破事很多。但道门破事不仅多,而且烦。” 秦千炼吐出一口浊气:“这十多年来,崇龛大真人执掌道门,七斋之间的争斗便多了起来……掌教若在,哪里会有那么多烦心事?道门讲究清心寡欲,顺其自然,但有些人偏偏要逆其道行其事。” 崇龛大真人和唐凤书的争斗,谢玄衣已经有所听闻。 所以…… 道门内部的斗争,已经不可避免地迎来了激化么? “我带唐斋主来皇城,是师尊的意思。” 秦千炼轻声道:“师尊不愿再看道门如此争斗下去了……他要借此机会,还道门一个清明。” “……?” 烟邪听闻此言,瞳孔微微收缩。 “若我没有猜错。诸圣地南疆荡魔之际,大褚那边已经炸开锅了。” 秦千炼指了指地上烟邪,疲惫说道:“我累了,秦家斗争也好,道门斗争也罢……接下来的斗争,我都懒得参与了。谢玄衣,你本领滔天。你把这家伙‘搜魂’了吧,虽然只是一尊化身,但这家伙神海里一定有许多有用东西。” “!!!” 烟邪顿时猛烈挣扎起来。 只可惜。 大道在上,再加上秘陵主人的压制。 这种挣扎毫无意义。 他想要自爆,引燃神魂……但恐怖的是,在圣界主人的本域镇压之下,他竟是连自爆都无法做到! (本章完) 第550章 开战 第550章 开战 南疆瘴气弥漫。 靠近地渊的一座小山山顶,升起雪白阵光,死里逃生的众人便在这小山阵法之中暂且歇脚。此番荡魔之战,诸圣地世家损失惨重,从皇城驶来的那些宝船已经尽数沉没,三大宗背刺夜袭,也让七座占脚山死伤近半。 不过能落到如今结局,已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离开秘陵后。 众人纷纷向主宗发去神魂讯令。 只是…… 这讯令一时之间,却是没有得到回复。 笼罩南疆大地之上的瘴气仍未消散,不远处那座巍峨挺拔的纯白山,犹如一团阴翳,笼罩压在众人心头。 “叶祖大人。” “我们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乾天宫长老小心翼翼开口。 他本想离开秘陵,便带着弟子北上,抓紧时间离开疆域。 但这一举却被叶祖拦了下来。 叶祖在附近小山之上,结下阵法,让众人不要着急……事实证明这个决策是正确的,神魂讯令没有得到回复,便意味着“纸人道”阵法并未消散。倘若乾天宫长老一意孤行,带人离去,说不定便会死在疆域边界。 “等。” 叶祖平静道:“纯白山的那几位阴神尊者,并未出现在地渊附近……这些人大概是在疆域出口守株待兔。这个时候离疆,很不明智。” “……好。” 乾天宫长老耐下性子。 其实,能够逃出秘陵,便已看到了生之希望。 只是那座纯白山实在吓人。 万一陆钰真“大驾光临”,好不容易逃出秘陵的众人,岂不是再次沦落到绝境之中了? “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周瞥了眼乾天宫长老,以及其他萌生退意的修士,平静说道:“陆钰真还能再战……早就真身降临了。白纸结界那一战,他受伤极重,白泽秘陵之争已经落下大幕,再等片刻,我们便可平安离疆。”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 此刻他们在等谁。 只是如今离了疆域,有些事情有些关系便变得复杂古怪起来。 “谢玄衣……” 徐家那位女子阴神轻叹一声:“当真愿意送我们离开南疆?” 她身后,乃是刚刚拜入大穗剑宫的徐念宁。 论身份,论关系。 徐家与大穗剑宫算是很好的了。 只是…… 十年前,谢玄衣在北海遭遇围攻,徐家选择了不闻不问。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当年除了姜家,有谁曾出手相助过? “……” 即便是姜缺,此刻也陷入了沉默。 谢玄衣这个名字,在大褚王朝有着极其特殊的意义。 一旦让仁寿宫那位知道,谢玄衣还活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一旦众人离开南疆,这消息必定传遍整座天下—— 扪心自问,若他自己是谢玄衣,放任大褚众人死在秘陵之中,或许才是保全自己的最好办法。 众人沉寂之间。 地渊忽然响起一道颤鸣! 轰! 地渊上方,一道漆黑光柱冲天而起,近千丈之高,如擎天之柱。 “灭之大道……道意雏胚……” 周看着渐渐熄灭的剑气,忍不住出声感慨。 下一刻。 一道黑衫,便落在了小山大阵之前。 谢玄衣彻底摘下了众生相,以真面容示人。 炼化【元吞圣界】之后,谢玄衣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变化,那张英气逼人的年轻面孔,生出了淡淡的威严,即便是叶祖这等级别的阳神境强者,与之对视,都能感受到其身上蔓延而出的雄浑道意。 “诸位,久等了。” 谢玄衣并非一人离陵。 他带着秦千炼一同离开了地渊—— 此刻的地渊,已是空空荡荡。 整座秘陵一二三层,都被纳入元吞圣界之中。 “师叔!” “千炼少主!” 长生斋弟子,以及秦家修士,看到被谢玄衣带出地渊的那袭白衫身影,连忙上前围了过来。 先前那番撤离。 秦千炼执意要留在秘陵之中…… 谁都不知道,秦千炼是怎么想的。 不少修士以为,是因秦家之主争夺生出了矛盾,秦千炼这才执意留在秘陵之中。 如今秦千炼平安归来。 长生斋弟子们纷纷松了口气。 坐在红叶宝座上的老者,垂下眼帘,他看出了秦千炼身上的【阴阳镜分身】,也猜到了这两人在秘陵中单独相处的缘由……如今那缕阴阳镜分身已经彻底湮灭,想来有些登不得台面的污秽之事,已经被谢玄衣彻底解决了。 “小谢。” 叶祖看着面前的黑衫年轻人,温声开口:“恭喜你啊,摘下了秘陵里的道碑造化……” 叶祖根本没问,这秘陵里的最终造化是什么—— 因为他能感觉到,此刻谢玄衣身上气息变化! 十年前,他在北海旁观了谢玄衣的亡命之战…… 那个时候的谢玄衣已经很强,有着阴神大圆满的实力。 而如今。 谢玄衣踏出了最关键的那一步。 生灭双道,在阴神已然无敌。这条大道想成阳神,要比其他修士难上数倍,数十倍。 “算是……侥幸。” 谢玄衣摇了摇头。 击败白鬼,触碰道碑,再来多少次,他都能够做到。 可战平玄溟,获得道碑认可。 这件事,的确是存在侥幸成分的,如果没有不死泉,那么他几乎不可能成为【元吞圣界】的主人。 “修行路上无侥幸。” 叶祖也摇了摇头:“这造化,是你应得的。” 虽然没问,这秘陵终极造化是什么。 但叶祖心中已然明白。 如今这一切,都是命运使然—— 即便周未在秘陵中受伤。 恐怕,最终这造化,依旧只有谢玄衣能得,谢玄衣配得! 时也命也造化也。 如此……也好。 “那么……” 叶祖转过头来,望向远方,缓缓问道:“接下来,你要向那座山开战了吗?” 远方,是巍峨撑天的纯白山。 此番南下。 诸圣地,诸世家,数千修士,浩浩荡荡。 皆为此山而来。 现如今,武谪仙战死,叶祖重伤,周破境失败,如此惨重代价,换来了三圣覆灭,陆钰真重创。 “……” 谢玄衣沉默了片刻。 如今,是向纯白山开战的最好机会! 有些账,必须要清算! 只是,谢玄衣心中存了一丝犹豫。 他垂下眼帘,轻声笑了笑,道:“我怕我离开南疆,便没机会再回来了。” “那就战吧。” 叶祖平静说道:“大褚现在很乱……我将这些人带回百谷洞天,等上一天。” “……?” 谢玄衣抬起头来。 一片红叶,缓缓飘下,落在谢玄衣掌心位置。 这不是一片简单的红叶。 叶祖在等待之际,便凝聚剑意,在红叶上刻下了自己的神魂道意…… 他很清楚,谢玄衣还活着的消息,会对这世道造成何等冲击。 仁寿宫也好。 道门也罢。 许多人都不希望谢玄衣活。 谢玄衣离开南疆,恐怕要面临的,便是十年前北海杀局的延续,只是这一次……摆在台面之上的,便不会再是阴山。 “我能感到,秦千炼身上的【阴阳镜】气息已经散去了。” 叶祖柔声说道:“想来以你的手段……在灭杀那家伙之前,已经通过神魂之术,看到了一部分的皇城乱局。” “……” 谢玄衣欲言又止。 的确,他先前通过搜魂烟邪,看到了藏在阴阳镜中的一些杂乱神念。 如今皇城很乱,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先前武谪仙踏遍皇城,请求阳神搭手,来解南疆之乱,却无人愿意答应。” “如今大家自顾不暇,谁会愿意在这时候出手?” 叶祖垂眸,语气自嘲:“我能做的其实并不多,帮你屏蔽天机一日,你离开南疆之后,便有时间施展自保手段……至于那些邪修,你本就该杀的。倘若你今日不杀他们,日后便又是他们来杀你。” “您……这般帮我,会沾染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谢玄衣轻叹一声。 他捏着红叶,这片红叶上所留的剑意,乃是大道之誓。 叶祖这般重视名声和清白的前辈。 以大道之誓,刻在红叶之上,无非是希望自己能够放心。 “这叫什么话?” 叶祖疲惫地说道:“剑修行事,当光明磊落。你救了我一命……我自然要涌泉相报。” 微微停顿了一下。 “仁寿宫那位希望你死。” 叶祖神色诚恳地说道:“我倒是和她想的不一样。我希望你活。” “您……不怕仁寿宫的报复么?” 谢玄衣神色动容。 “这把年龄,还有什么可怕的?” 叶祖无所谓地笑了笑,任性地说道:“没有你,老朽已经死在白泽秘陵中了。现如今,多赏一日春,多看一天落日,都是好的……活了好几百年,大限将至,做些喜欢的事情,还要考虑那么多做什么?” “……” 谢玄衣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默默收下红叶,平静说道:“这份恩情,晚辈记下了。” 叶祖的一举一动,并不只是代表叶祖一人。 也是代表百谷。 “不必说这些……” 宝座上老人疲惫地摆了摆手,温声说道:“十年前袖手旁观,是我的遗憾,现如今终于可以弥补了。” 十年前,他在北海观战,一度想要出手。 但在皇城施加的压力面前,叶祖成为了自己平生最不喜欢的看客。 “小谢啊……” 叶祖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开口了,声音沙哑:“那个叫‘元苡’的姑娘,其实有机会参出‘焚式’的……真是可惜了……” 离开秘陵后。 叶祖找来叶清涟,问了关于元苡的许多事情。 这个看似天赋平平的小姑娘,其实对百谷剑式的参悟颇有天赋…… 南下之前。 元苡甚至悟出了些许“灭之道境”的意味。 这世上有许多遗憾之事,都在尘埃落定之后,才让人猛然有所意识。 日落之后还会升起,但落之后不会倒流。 叶祖此生最遗憾的事情,就是焚绝招,并未流传下去。 “……” 谢玄衣沉默地站在红叶宝座之前。 “好了,不多说了。” 叶祖轻轻吸了一口气,沙哑说道:“请你帮我,帮武道友……向那些南疆邪修,讨一条命回来。” 话音落下。 红叶宝座上的老者,缓缓伸出手掌。 轰隆隆! 虚空之中,响起雷震之声! 这座小荒山上,无数枯叶纷纷起舞,伴随着宝座上老人的抬掌,这些枯叶在山顶绘成一扇门户—— 其实从得到了那滴不死泉水汽后,叶祖便缓了过来,算是捡回了一条性命……这段时间,他恢复了些许元气。这些元气,已经足够撕裂南疆瘴气大阵,带着众人离去,这便是他叫停乾天宫长老的原因,这座大阵非常安全,即便陆钰真离开纯白山,叶祖也能及时做出反应。 然而,恢复了元气的叶祖并未急着离去,而是在地渊旁边的小山,等着谢玄衣出关。 为的,就是说上这几句话。 这几句话,对叶祖,对谢玄衣……都很重要。 “虚空破碎!” “这是……传送门户?!” 无数红叶在山顶起舞。 乾天宫,道门,秦家,徐家,一众修士,全都反应过来。 数息功夫。 一扇巨门,便在众人面前绘制完成。 “想要活命,便随老朽一同离去。” 叶祖开口,声音传遍山顶。 这座传送门户,跨越千里,连接着青州百谷后山禁地。 那是他的本命洞天。 通过这扇门户离开南疆,这些人全都会被他压在洞天之中…… 想来,也没什么人会反抗。 十二个时辰,足够谢玄衣解决南疆这些琐事了。 红叶翻飞,一道道身影掠入门中。 叶祖坐在宝座上,最后一个进入门户,离别之前,他伸出手掌,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谢玄衣肩头。 漫天红叶,随风飘散。 谢玄衣目送大褚众人离去。 也目送叶祖离去。 无数红叶坠落在地,只剩最后一片,留在谢玄衣肩头。 那是叶祖离别之际,亲自留下的最后一片叶。 这片红叶上留着一缕剑意。 浑身元气干涸枯竭的叶祖,其实已经无力留下更多东西…… 谢玄衣将神念浸入这片红叶之中。 他看到了百谷从不外传的那一式剑招。 焚。 …… …… (ps:解释一下昨天的请假,昨晚一直集中不了注意力,本来以为是状态不好,休息一下就好。结果今天睡了十二个小时还是昏昏沉沉的,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俺可能是阳了,这两天一起吃饭的小伙伴已经确认发烧了。tat,大家千万保重身体。) (本章完) 第551章 收官 第551章 收官 纯白山天顶,白纸翻飞。 几道身影出现在穹云之上。 镜三,墨四……一众无垢尊者,悬停在虚空之中。 众人以镜三为首,纷纷散开,隐成群星坐落之势,散发出古老久远的法阵气息。 镜三俯视远方。 南疆大地开裂,地渊破碎,不断吸纳四周群山…… 地渊不再扩张。 很显然,那份独一无二的“大造化”已经收官,落入某人掌中。 “白纸洞天即将收拢。” 镜三平静开口:“诸位,应当都准备好了吧?” 这一问,是替道主发问。 镜三的声音,落在纯白山上,回荡在天地之间。 山顶那一张张枯萎面孔,仰首望天,张大嘴唇,似乎是在进行无声的回应…… 白纸结界内。 此刻凭空多出了两座主宗山门。 天傀宗,以及合欢宗。 白道人坐在天傀宗山顶,合一禅主坐在合欢宗寺庙之中。两位伪圣神色诚恳,盘膝而坐,抬起头来,目光穿透天幕,望向高悬穹顶的镜三,代替宗内诸多弟子,进行了统一的回复。 “准备好了。” “请启阵。” 得到这般回复。 镜三轻轻嗯了一声,他抬起双手,大袖之中荡出数以百万计的纸屑。 天顶被雪白覆盖,纸雪瀑布倾泻而下。 …… …… 这场浩浩荡荡的纸雪瀑布,委实声势太大。 即便是遥隔十数里的阴山也能看清。 “这是……下雪了?” “不,不对!是纸雪!” “什么情况?纸人道在做什么?!” 阴山主宗,一片议论之声。 占脚山大战落幕,三圣座下弟子偃旗息鼓,此刻正在恢复气血。 这副场景,引起众人注意。 也引起了赤仙和青枭的警觉。 两道朦胧虚影,出现在主宗天顶,遥遥望向远处。 “这场毫无预兆的纸雪……是怎么回事?” 赤仙皱起眉头,心湖隐隐觉察到了不安。 他怎么觉得,这纸雪覆盖之下,纯白山气息变得愈发虚弥…… “这是准备跑路?” 青枭同样皱眉。 数日之前,谁都不会想到,大褚集结诸圣地发起的南下之战,最终会以纸人道获胜收场。 只是……赢下这一战,只是开始。 要不了多久。 大褚的反击就会到来。 “地渊那边还没传来讯息……” 赤仙有些困惑:“姓陆的这么着急,该不会是大褚那边有人打来了吧?” “绝不可能。” 青枭摇头:“我在南疆边界藏有眼线,这几日大褚皇城出了‘那档子事’,诸圣地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来管南疆?就算真有大修行者南下,也不会挑在此刻……” “师尊!师尊!” 便在此刻。 一道流光疾掠而来,叩拜在赤仙座下。 那弟子神色苍白,咬牙开口:“师尊!大事不好了!” 赤仙冷冷开口:“何事如此慌张?” “天傀宗和合欢宗不见了!” 那弟子声音嘶哑,言简意赅。 “……不见了?” 赤仙和青枭听闻此言,却是怔了一瞬。 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 那弟子取出一枚青简,以神魂倒映自己所看到的画面……由于此次荡魔之战,由纸人道全权接掌。陆钰真将白纸结界释放笼罩在主战场位置,并且发动了“障目之术”,整座南疆地界都被大雾笼罩,三大宗彼此之间,也失去了联系。 只见青简倒映出天傀宗和合欢宗的主宗山门! 原先巍峨连绵的群山—— 此刻化为一片平地,空空荡荡! “什么!?” 赤仙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天傀宗和合欢宗的主宗山门去哪了? 仅仅一瞬。 他便明白了一切。 纸人道将天傀宗和合欢宗的山门收走了……陆钰真的确有滔天本事,以他的神通本领,完全可以将这两座山门纳入白纸结界之中!可问题就在于此,天傀宗和合欢宗被纸人道吞并了,那么阴山呢?! 自始至终,都没有无垢尊者前来阴山,告知白纸结界吞并山门的计划—— 大战落幕之后,陆钰真只是派遣镜三询问,是否要参与接下来的秘陵造化争夺。 这场地渊之争,赤仙和青枭并未选择出战,而是坐镇后方,静候白鬼佳音……这一选,不仅是出于惜命考虑,更是为了宗门安稳太平。 阴山三圣之中,论厮杀能力,以及保命手段,都是白鬼雄踞第一! 倘若这地渊之中有什么造化,白鬼争抢不到,那么换了他们二人,也不会有多好结果。 赤仙想过,白鬼得了造化,回宗之后翻脸不认人。 他也想过,白鬼身死道消,二人太平度日。 想了无数种可能。 怎么也想不到,最后会变成这样。 “该死……纸人道要关闭白纸结界,这是没打算带上阴山?!” 青枭也傻眼了。 他第一时间取出讯令,向白道人,合一禅主传去神念。 石沉大海。 纸人道道主亲自拟造的这枚讯令,此刻便如一枚废铁。青枭送出的神念,根本就无法抵达“彼岸”! “这帮贱人!” 青枭咆哮一声,狠狠将讯令捏碎。 赤仙神色也变得极其难看起来,他分出一缕神念,掠向三圣之中居中的那座圣山。那正是白鬼所在的地龙山脉,平日里被大阵笼罩,闲杂人等不可踏入,即便是赤仙和青枭,也需要得到白鬼准许,才可踏入其中。 此刻—— 地龙山脉的洞天大阵,如白纸一般,一戳即碎! 赤仙这缕神念,无比轻松地撞入圣山洞天之中。 赤仙化为流光,直奔圣山洞天尽头,那供奉噬魂幡诸多魂灵神念的灵匾大堂而去。 “啪!” 赤仙停下脚步,神色煞白。 灵匾大堂之中,被白鬼纳入噬魂幡中的那些魂灵,一枚接一枚破碎。 他赶到之时。 整座大堂,无数灵牌,早就碎了一地。 烛火摇曳,魂焰翻腾。 大堂最高点的雪白灵牌,支离破碎,熊熊燃烧。 “白鬼……死了?!” 下一刻,青枭也抵达这座圣山洞天。 两位伪圣看着这一幕,神色恍惚。 …… …… “这一切,都如道主所料。” 镜三悬停在天顶最上方。 无数纸雪纷纷扬扬落下,将他淹没,也将白纸洞天里的群山淹没。 大战落幕,地渊造化被谢玄衣所得。 这场荡魔之战,最终以纸人道获胜收官,只要再过片刻,大阵彻底收拢,那么接下来大褚的反扑再如何猛烈,都与自己一行人无关了。 因为纸人道根本就没有山门。 哪怕大褚以最快速度,再度集结力量,打入南疆,也只会扑一个空。 “……嗯?” 镜三眯起双眼。 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天地一片银白,他却看到了一道淡淡的黑色阴翳。 那是一袭黑衫,速度极快,上一刹还在天边,下一刹便来到了白纸结界阵前—— “谢玄衣?!” 镜三神色一变。 话音未落,黑衫身影驭剑而行,犹如一道疾电,直接向着白纸结界上空的雪瀑冲击而来! 轰! 谢玄衣抬手就是一剑。 沉疴呼啸而出,裹挟着灭之大道的威压,重重撞在纸雪瀑布之上! “快为我护阵!” 镜三这一刻不再淡定了。 谢玄衣的出现,完全不在他意料之中,也不在道主计划之中。 为了确保白纸结界洞天的回收成功。 道主刻意抛出了“阴山”作为弃子,按理来说……此刻谢玄衣应当踏入阴山主宗才对! 这家伙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墨四,池五,琴六,箫七,象八。 镜三身后,一共五位无垢尊者,此刻齐齐出手!五人各自伸出一枚手掌,按在镜三背后! “轰!!” 五道雄浑气劲,通过【玄冥镜】凝聚合一! 这五位无垢尊者,本就是宝器化形,与凡俗有天壤之别。 在陆钰真的刻意栽培之下,这几件化形宝器,彼此之间,更是兄弟相称,心意交融…… 他们单独厮杀已经不俗。 此刻齐齐出手,所凝结的力量,更是远超当前境界! 五道雄浑气劲,在【玄冥镜】撮合之下,化为一道粗壮光柱,喷薄而出,与灭之大道缠绕的沉疴飞剑,重重撞在一起! “咔!” 一道刺耳的破裂之声在天地间响起。 然而破裂的,却不是飞剑。 “什么?!” 镜三神色骤变。 他怎么也没想到,集结五位无垢尊者所迸发的一击,竟然没能扛住谢玄衣的飞剑一击! 这家伙现在是什么境界? 哪怕是阴神大圆满,也未必能做到这种事情吧! 伴随着这道雄浑光柱被飞剑轰碎,五位无垢尊者同时喷出鲜血,向后飞去,化为一道道断线风筝—— 谢玄衣神色依旧冰冷。 他并拢两根手指,以神念驾驭沉疴,遥遥斜切斩下。 轰! 那笼罩白纸结界的恢弘瀑布,瞬间被灭之大道雏胚斩开一条缺口!! 原先即将落定的结界阵法,也被这一剑重创! “谢玄衣……快住手!!” 镜三瞪大双眼,忍不住怒吼,想要开口制止。 “聒噪。” 谢玄衣冷冷瞥了眼镜三。 他反手一掌。 二者之间虽有数百丈,但这距离并不算远,武道神胎一步踏出,瞬间便来到镜三面前。 啪! 一个耳光! 镜三被打得翻飞而出,鲜血满面,比那五位无垢尊者更加凄惨,重重飞出数百丈,镶嵌砸入纯白山山壁之中。 一个照面。 纯白山这几位无垢尊者,便尽数被击退,然而这天地依旧喧嚣吵闹,天顶无数纸屑倾泻,这场大雪一旦开始,似乎便没有停下的意思了。 “轰隆隆隆。” 谢玄衣收回飞剑,孤零零立在天顶。 生灭道域铺展开来。 这场大雪的坠落速度,在道域展开之后,变得“缓慢”起来。 谢玄衣目光穿过天幕,落在纯白山深山之中。 “陆钰真——” 他的声音响彻整座纯白山。 纯白山山径之上,那一张张泥泞麻木的面孔抬起头来,又惊又惧地凝视着这袭黑衫。 谢玄衣停顿了一刹。 下一刻。 他轻轻吐出三个字。 “滚出来。” 这三个字,蕴含灭之大道威势,如雷音一般扩散! 轰! 整座纯白山,都在此刻被音浪冲击! 此刻天顶倾泻的,不止是雪白纸屑,还有漆黑的灭之道雨! …… …… 平安送走大褚众人之后。 谢玄衣不做一丝停留,直奔纯白山而去—— 他没有多看阴山一眼。 谢玄衣已经猜到了,白鬼只是一枚弃子。 一旦自己被这枚“弃子”吸引,那么陆钰真便可借此机会,顺利收回白纸洞天。 南疆一战,武谪仙战死,叶祖重伤。 纸人道收服天傀宗,合欢宗,成为南疆唯一共主,赚得盆满钵满。 接下来陆钰真要做的事情,必定是收回纯白山。 这座白纸洞天,与【元吞圣界】有些类似。 一旦收回体内。 那么接下来想要找到陆钰真,便是千难万难。 “滚出来!” “出来!” “来!” 蕴含灭之大道的雷音,在山顶扩散,席卷而下。 纯白山山脚的天傀宗,以及合欢宗,无数弟子,看着那悬剑而立的黑衫身影,心中被恐惧占满。 南疆惨战。 天傀宗和合欢宗走投无路,只能投靠纸人道。 纸人道道主乃是千年罕见的惊世雄才,早早修到了阳神境。 这姓谢的……怎敢来山门之前叫阵? 不怕死? 更让众人恐惧的,是此刻纯白山的死寂。 面对谢玄衣的喝声。 纯白山竟是没有回应。 陆钰真没有现身,与以往的“随叫随到”截然不同。 这一次他甚至连神念分身都没有显露。 “姓谢的!你欺人太甚!” 被打入纯白山石壁中的镜三,擦了擦唇角,重新升上高空。 他死死盯着眼前黑衫,咬牙切齿:“你好不容易摘了秘陵造化……放着阴山不去清算,非要跑来找纸人道的麻烦?孰轻孰重,你分不清?” “……” 谢玄衣再一次无视了镜三。 他俯视纯白山,凝聚大道雏胚之后,他神念已经超脱了阴神境。 只不过……竟还是看不穿纯白山的大阵。 他知道,陆钰真就躲在大阵之中。 此刻,整座纯白山中,只有两道气息,值得自己注意。 天傀宗,白道人。 合欢宗,合一禅主。 “听我一句劝。” 镜三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现在退去……” 话音未落。 谢玄衣皱了皱眉,再度抬手。 一缕剑气掠过! 珰一声,镜三根本来不及反应,这一剑速度比先前更快更狠! 他的肉身直接破碎,无数冰屑在空中爆裂。 漫天霜雪在空中暴退,发出痛苦哀嚎。 倒退数百丈后,这滚滚霜雪重新凝结。 镜三低下头来,神色惨白如雪。 刚刚那一剑,直接斩在了自己【玄冥镜】本体之上。 玄冥镜何其坚固! 但在这一剑之下,镜面竟是绽开裂纹! 对应到他化形肉身之上……便是一整条手臂,支离破碎! 谢玄衣失去了最后耐心,冷冷说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在这拦我?陆钰真若是不出,今日我便要杀得纸人道满门寂灭!” (本章完) 第552章 吞道 第552章 吞道 纯白山顶,一袭黑衫坐镇雪白瀑布顶端。 金剑悬空,道域铺天。 谢玄衣将灭之道域笼罩在纯白山地界之上,武道神胎伸出手掌,对准山顶所在位置按下—— 阳神境后方可修行显圣神通。 但以他如今修为,武道神胎加上大成道域,已然有了三分“显圣”威能! “小谢施主……” “得饶人处,且饶人!” 纯白山下,响起幽幽叹声。 盘膝垂坐的合一禅主,抖擞大袍,站起身子。 他望着那只从天穹垂落的金灿大手,抬脚跺下,大地微颤,霞光升腾之间,一尊蕴含佛性的圣洁法相浮现而出。只不过这尊佛门菩萨法相,双眸却是一片漆黑,虽然面容慈祥,但却散发着阵阵阴暗幽邃的气息。 轰! 合一禅主对准天穹击出一拳。 这尊邪异菩萨法相与武道神胎对攻—— 天顶炸开一团异常绚烂的道则烟,数以万计的霞光四处迸溅。 谢玄衣巍然不动。 合一禅主则是稍稍后退了一步。 他咧嘴笑了笑:“得了造化就是不一样。小谢施主这身修为的确不俗,只是此处纯白山界……还有一位‘圣人’坐镇。” 天傀宗所在之处。 白道人缓缓站起了身子。 合一禅主微笑道:“不知小谢施主,如今以一敌二,尚有胜算否?” “……” 谢玄衣默然不语,神色沉凝下来。 倒不是因为白道人和合一禅主的威胁—— 而是他神念探查之下,这座纯白山一片空荡,纸道人的气息,似乎根本就不存在于纯白山中。 陆钰真不在此处? 这才是白纸结界匆匆关闭,且由镜三出面掌阵的缘故? “白道友!一起出手!” 合一禅主见山顶那袭黑衫没有回应,且没有退去之意,连忙开口。 “杀!” 白道人祭出尸傀洞天。 数之不清的地傀人傀从洞天之中掠出,犹如蝗潮一般,密密麻麻占满整座纯白山天顶。 谢玄衣收回心神。 他抬起头来,仅仅一瞬,无尽傀潮便将自己淹没。 换做以往。 谢玄衣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以剑气开道。 可如今,他心念微动。 “我修行了元吞之术,正好可以拿白道人和合一禅主,试试‘吞道卷’的威力……” 念头落定。 谢玄衣抬起两根手指,按在眉心位置。 嗡! 一缕漆黑异动,扩散而出。 谢玄衣眼眸骤然变了色彩。 “……这是?” 站在天傀宗山顶,施展尸傀洞天的白道人,心底忽然有种不安预感。 他隐约觉得,那年轻剑修的气息骤然变了。 一股远古苍老的气息,从眼眸之中释放而出—— 谢玄衣对准傀潮出手,直接抓住其中气息最为强大的一尊地傀! 元吞之术施展! 磅礴神念,撞入地傀眉心—— 短短一刹,谢玄衣便看到了这“地傀”被炼化前的悲惨记忆,这尊尸傀品级不俗,被白道人炼化之后还保留了不少意识,这是一位洞天巅峰境的修士,生前参悟出了一缕“血之道则”,正因如此才被白道人看上,炼成尸傀之后,这缕道则之力仍然保留。 天傀宗的驭傀之术,将修士炼成尸傀之后,可以使其肉身体魄大大增强。 但作为代价,尸傀不能发挥生前完整的大道之力。 当初秘陵中的六欲真君便是如此。 只不过…… 大道不会就此消散。 即便是尸傀,依旧能保留一缕道则。 “吞道卷。” 谢玄衣在心底默默道:“吞!” 谢玄衣五指按在这尊地傀面目五官之上,武道神胎微微发力,指间劲气迸发,这尊地傀头颅噗一声如西瓜般崩裂开来,然而在血雾之中,却是有一缕血色道则,飞掠汇聚,如绸缎一般悬浮在谢玄衣背后。 “这是什么!” 白道人睁大双眼,脸上写满不敢置信。 如果自己没看错的话…… 这地傀的“道则之力”,被谢玄衣吸收了! “该死……” 合一禅主神色同样震撼:“这该不会是白泽留下的‘元吞之术’吧?” “邱寇,十四岁炼气,十七岁筑基,二十三驭气,四十一岁踏入洞天……甲子之年,悟出‘血之道则’。” 谢玄衣默默感受着这缕血之道则。 这地傀“邱寇”乃是南疆某座荒山的邪修。 血之道则参悟出来之后,邱寇拜入了天傀宗,成为了“中流砥柱”。殊不知,很快他便会被白道人炼化。 “这便是‘吞道卷’……” 仅仅一次尝试。 谢玄衣便感受到了【元吞】这门神通的可怕之处。 单单是吞道卷,便相当于是一种更加高效的搜魂。他完全没想到,哪怕是被炼成地傀的修士,也能被吞道卷读取记忆……只不过这邱寇的神念已经模糊不清,谢玄衣能看到的过往人生,也是一幕幕支离破碎的碎片。 血之道则被吞道卷剥离而出。 谢玄衣在数息之间,便感受到了这缕稀薄的道则之力。 在“吞道卷”驾驭之下。 这缕道则,已经彻底处于自己掌控之中。 拆解,剖析,参悟。 十息不到,谢玄衣便成为了“血之道则”的新主。 这并不代表他参悟了这条“道”,这就是【元吞】的高明之处,再天才的修士,精力也是有限的。吞下“大道”,并不意味着就要参悟“大道”。 这位洞天修士的“道则”,对谢玄衣的作用,更多是辅佐参考—— “倘若邱寇继续修行下去,血之道则会成为血之道境……” “再修行,便会铸成‘血之道’……” 谢玄衣眼前仿佛出现一株巨树。 这巨树极其庞大,有无数分支,每一条分支都不断分叉,蔓延,最终抵达尽头,都能结出一枚“道果”。 吞道卷的作用。 便是帮助谢玄衣看清这株巨树。 三千大道,三千分支。 邱寇所参悟的“血之道”分支,距离灭之道并不算太远,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邱寇修行甲子,凝聚毕生心血,所参出的“道则”,在吞道卷汲取之下,榨出了些许巧思,这些道则碎片,便会成为“灭之道”的养分。 “嗯……” 谢玄衣隐约明白了吞道卷的使用方法。 名为吞道,实为驭道。 三千大道,触类旁通。 “作为吞道卷主人,我虽然取巧吸收了‘血之道则’的灵感,但也要承担对应的代价。” 谢玄衣默默感受着这缕道则。 亲自施展【元吞】,他才明白玄溟所说的施术代价。 一缕道则,不算什么。 但吸收道则多了,自己的灭之道,必定会变得驳杂。 这些巧思,灵感,固然有用……可尽数汇入自己神海之中,就不见得一加一大于二了。 “轰!” 下一刻,谢玄衣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拂袖打出了这缕血之道则! 洞天境修士的道则参悟,实在太弱小。 对他这种半步阳神而言。 洞天境道则碎片的参悟灵感……汲取再多,都没有意义! 他的“灭之道”,已经凝成大道雏胚,只差一步便可得证阳神。 在大道参悟之上,他是如日中天的青年。 而邱寇这一境的修士,只能算是呱呱坠地的婴儿。 “不仅可以汲取道则,还可以将其释放打出?” 尸傀潮水被打出一道缺口。 白道人和合一禅主看着这一幕,心惊胆战,这是何等逆天神术? 这已经超越了他们所能理解的范畴! “这小子的‘元吞之术’太恐怖了!” 合一禅主连忙开口:“白道友!快快收回尸傀!!” 白道人咬牙收回尸傀洞天。 他哪里能想到,谢玄衣压根不在乎这些地傀,乃至天傀的残留道则。 “这怎么打?” 白道人眸底冒火,神色恼怒。 天傀宗最大的底牌,便是那些尸傀,以少打多,哪怕遇到擅长飞剑之术的剑修,也可以在千里之外,消耗对方神念,元气! 可这姓谢的修出了【元吞】神通! 这还怎么打?! “白道友……我有一道禁术。” 合一禅主深吸一口气:“这姓谢的刚刚晋升,神魂境界必定不稳。这道禁术可以震击他的神魂,使其出现一刹失神,你我合力,将其斩杀!” 大道之争,残酷至极。 同境厮杀,一刹失神,便足以决定胜负。 合欢宗乃是南疆三大宗中,专修神魂之术的邪宗! “……好!” 白道人压下火来。 他收回尸傀洞天,同时祭出一把雪白铡刀。白道人以手指隔开肌肤,向其注入鲜血……这把铡刀同样是白道人的“底牌”,这是他当年在南疆秘境探索所得,一件经历过阳神大战的至宝! 纯白山雪瀑之下,两尊圣人同时屏气。 合一禅主翻转手腕,取出一枚净瓶。 他仰起头来,目光锁定谢玄衣。 背后那尊漆黑菩萨,流露出悲悯神色,伸出双手,猛然合掌。 啪一声! 净瓶破碎,一道无形魂音扩散而出,顷刻间来到谢玄衣头顶,犹如一把利刃,狠狠刺向颅顶。 “……嗯?” 谢玄衣心湖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击:“神魂攻击?!” 他抬起头来,隐约感到了面前虚空之中蕴含的凌厉杀意! 合一禅主捏碎净瓶,发起的魂海一击,其实威力相当强悍……这一战行进至此,已然算得上是搏命,两尊邪宗圣人想要“活命”,全都拿出了压箱底手段,若是按照合一禅主计划,这净瓶破碎,谢玄衣神念必定遭受重创。 接下来,便是白道人的“铡刀”一斩而下。 人头落地,大战落幕。 只可惜。 人算不如天算。 “嗡嗡嗡!” 栖居在谢玄衣丹田中的【元吞圣界】,主动感应到了外界的神魂杀念。 这座完美圣界,虽然无法降世。 但被谢玄衣炼化后,圣界道碑便作为一件神魂至宝,彻底融入了谢玄衣心湖之中—— 任何神魂攻击,都要先经过【圣界】的过滤! 于是这净瓶的玉碎一击,轰轰烈烈地撞击在谢玄衣心湖之上,轰轰烈烈地破碎开来。 这一击没有掀起丝毫波澜。 身为圣界界主的谢玄衣,甚至没有觉察到一丝一毫的不适。 “这就结束了?” 就连谢玄衣也没想到,这来势汹汹的一击,如此快便迎来了结束。 他短暂怔了一瞬。 “这就结束了?!” 同样怔住的,还有合一禅主。 他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那袭黑衫。 自己牺牲了一件阳神境至宝,换来的“魂海”全力一击,怎么可能连一丁点效果都没有! 即便是货真价实的阳神,也该顿上一顿! 虽然那黑衫停顿了一刹,但合一禅主明显能感到……谢玄衣神魂没有产生丝毫动摇,自己刚刚那一击,仿佛是直接被抹去了一般,从未发生过! “杀!!”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白道人也觉察到了异样,但掌心铡刀已经喂满鲜血,蓄势待发。 按照原先计划,净瓶破碎之后,便是铡刀落地—— 轰! 白道人神色苍白松开手掌,那把由雪白转为猩红的铡刀瞬间从其掌心消失,瞬移来到谢玄衣头顶之上。 不得不说—— 这一击要比净瓶玉碎来得凶险许多! 谢玄衣心湖掀起一缕危机,他转瞬前倾,向着纯白山底部坠去—— 那把猩红铡刀狠狠绞杀而下! 虚空破碎,纸屑翻飞! 然而……却没有鲜血流淌而出! 本该将“谢玄衣”肉身直接绞碎的一击,此刻却落了个空! “不!!!”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 白道人睚眦欲裂,心中生出一抹绝望! 因为“神魂攻击”的落空,导致铡刀绞杀也落空了! 纯白山底,犹如流星坠地的谢玄衣,直接奔袭来到了合一禅主面前,他伸出手掌,重重按在了这尊伪圣的头颅之上。 净瓶失手,合一禅主心神震颤。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全力施为的一击非但没有“震住”谢玄衣,反而震到了自己—— 这一刹那,胜负便已分晓。 轰! 谢玄衣掌心发力,金剑贯穿眉心。 紧接着便是汹涌磅礴的道境之力,灌入神海之中! 谢玄衣没有给合一禅主一丝一毫的机会,直接将其灭杀。 虚空中垂坐的妖异菩萨法相,如燃尽的烛灰一般寸寸凋零,破碎。 谢玄衣漠然注视着倒下的合一禅主。 “吞道卷”发动。 一条漆黑妖异的大道绸缎从合一禅主的尸骸眉心之中,被徐徐抽离而出。 (本章完) 第553章 礼物 第553章 礼物 “死了?” “合一禅主就这么死了?” 白道人心神巨震。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净瓶破碎,铡刀落空,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谢玄衣便已经斩杀合一禅主,抽出了对方的“大道道境”! 轰隆隆隆! 与先前吞道卷抽取的那条道则不同……合一禅主的“道境”犹如一条蟒蛇,粗壮雄浑! 合一禅主的道,名为“黑菩萨”。 这条大道,专门钻研神魂,蛊惑人心。 合一禅主这身本领,放在其他场合,必定能闹得天翻地覆—— 这毕竟是一位接近阳神的妖修。 神魂之术,无论是混战,还是单挑厮杀,都有着令人心悸的诡异力量。 只可惜。 他遇到了谢玄衣。 【元吞圣界】护体,谢玄衣几乎免疫了一切神魂攻击。 倒在地上的合一禅主,肉身破碎,神魂湮灭,那尊黑菩萨法相也随之湮灭,化为寸寸飞灰。 归根结底。 合欢宗的大道底蕴,来自于梵音寺当年南下的那群僧人。 佛门专修体魄。 这群妖僧便反其道行之,专修魂术。 “我若是修行了‘吞魂卷’。或许这‘合一禅主’的神魂,能有不少裨益。” 谢玄衣平静注视着地上的尸骸。 合一禅主的神魂力量,极其浑厚。 不过这条“黑菩萨”道境,对自己却是没什么用。 神魂之术,蛊惑之术,以及男女之间的炉鼎邪术……谢玄衣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将其搁置,他对合一禅主修行的道境不感兴趣,只是念在合一禅主修至伪圣,这才动用“吞道卷”摄出这么一条大道道境。 “轰!” 谢玄衣没有丝毫犹豫,抬手便将其轰出! 黑菩萨道境如疾电般掠出,重重砸向白道人。 “该死!” 白道人连忙起身,狼狈结印,施展神通,与这条雄浑道境对攻。 然而,那条绸缎般的大道道境,竟是没有丝毫缠斗之意,临近白道人身前十丈,竟是直接爆开—— 白道人完全没料到,谢玄衣会如此使用“伪圣境”的珍贵道境。 没有一丁点留念。 这条来之不易的大道道境,就这么挥霍了?! 轰!! 道境爆鸣声中,白道人被砸出数百丈,整个人神海一片空白,待他再回过神来,迎面撞来一道气势磅礴的剑意虹光! “道主!救我!!” 白道人顾不上颜面仪态,连忙挪首,发出求救哀嚎。 然而漫天纸雪,却没有一片进行回应。 金剑斩下。 白道人抬起手臂硬接! 嚓一声! 飞剑一闪而过! 白道人一条手臂被沉疴斩断,抛飞而出,在空中翻滚数十圈,重重砸落在地! “啊……” 白道人捂住断臂位置,神色苍白。 虽是血流如注。 但这一剑的“灭之道意”却是没有继续侵入。 丝丝缕缕的雪白水汽,在白道人断臂位置浮现,氤氲成雾。 “不死泉水汽?” 看到这一幕,谢玄衣眯起双眼,他低下头看着已经魂飞魄散的合一禅主。 合一禅主身死道消之后,躯壳中也渗出了丝丝缕缕的水汽。 只不过……这些水汽并没有尝试救治这尊死去的尸骸。 而是陆续渗入大地,回归纯白山结界。 很显然。 投靠纸人道后,天傀宗和合欢宗都成为了陆钰真心腹。 白道人和合一禅主毕竟是伪圣境存在。 这等境界的修士,理所应当得到一滴不死泉水汽保命……只不过合一禅主没有白道人那么好运,他在神海空白之际,遭受飞剑贯穿头颅这样世间一等一惨烈悲壮的伤势,根本来不及动用“不死泉”,便直接当场殒命。 从这个角度来看。 合一禅主或许是世上最倒霉的不死泉水汽拥有者。 先前白鬼依靠着“不死泉”的神效,硬生生接下了阳神境武谪仙的一击。 而他……却是死在与自己同境的半步阳神手中。 啪! 武道神胎踏出一脚,将合一禅主头颅踩得爆碎。 “白道人,不必着急,很快就轮到你了。” 谢玄衣平静道:“十年前,北海剿杀谢某之时,天傀宗也出力不少。墨道人已经先行一步了,我不会让他等你太久。” “你……你你你……” 白道人捂着断臂,踉跄后退。 他神色苍白,明显是慌了……纯白山那边没有回应,他神念掠出,山界深处空空荡荡,甚至没有留下一缕影子。 道主不在纯白山! 这姓谢的,拿下【元吞】神通,又晋升半步阳神,现在简直无敌了! “谢玄衣……十年前之前是误会!” 白道人哀求道:“要杀你的不是我,是仁寿宫那位!” “……” 谢玄衣面无表情。 这些事,需要白道人说? 他焉能不知? 沉疴悬停在顶,武道神胎伸出手掌,轻轻将其握住,一股极其浓郁的肃杀气息在天顶垂落。灭之道意演化剑气,以谢玄衣周身为圆心,方圆百丈,掀起阵阵凌厉罡风,这些剑意化为枯叶,翻飞之时,荡出铮铮剑气之音。 “这是……焚式?” 白道人瞳孔收缩。 先前剿杀叶祖之时,他曾远远看到了叶祖与陆钰真的大战。 此刻天地间翻涌的剑意,与叶祖施展的“焚式”极其相似,只不过叶祖施展焚式时,剑意凝聚而成的叶片乃是赤红色。谢玄衣的剑叶凝聚乃是漆黑之色,杀意更甚,也更锋锐! 天下剑修,殊途同归。 叶祖的“道”,以进为退。焚式这一剑,需要施术者足够壮烈,足够刚毅。 而谢玄衣,向来是这样的剑修。 其实他在教导元苡之时,便隐约感受到了百谷最终剑招的“意境”。 拿到叶祖寄托剑意的那片红叶后。 谢玄衣几乎是水到渠成,参悟了这一式。 与叶祖相比,他的“焚式”要青涩稚嫩许多,毕竟他还年轻,也是第一次施展这招。 但有一点…… 叶祖无法与谢玄衣相比。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焚式”,对拥有不死泉的谢玄衣而言……乃是近乎完美的一式剑招。 焚之剑意,与灭之道意,几乎不谋而合。 感受到天地之间越来越浓郁的寂灭之意,白道人眼中的绝望愈发深重。 “姓谢的,你好不容易活了十年,继续活下去不好么?” 白道人声音逐渐由绝望变得凌厉:“你非要以真身露面,非要在南疆赶尽杀绝,难道就不怕仁寿宫那位亲自出面?你莫非以为赵纯阳当真天下无敌?你莫非觉得大穗剑宫可以庇护你一辈子!” “……” 听到这,谢玄衣心湖没有波澜。 他只是轻轻道出一字。 “落。” 武道神胎双手持剑,剑尖朝地,轻轻下压。 滚滚剑气如潮扩散! 除却叶祖,再也无人能够施展的“焚”,历经百年重现人间…… 百谷数代谷主,都未能参透这一剑。 仅仅看了一眼,大道相契。 这一剑便在谢玄衣掌心开,生根。 此刻,漫天剑意如落叶呼啸而过。 谢玄衣没有回头。 他向着纯白山深处走去。 这一剑不仅仅是针对白道人,同样也是针对整座纯白山里两座邪宗的残存弟子。 焚燃尽。 每走一步,剑气灼烧大地。 身为“施术者”本尊,谢玄衣也在承受着这一剑神通的灼烧。 这的确是刚猛至极的一剑。 只不过这一剑的代价也极大。 谢玄衣身上肌肤破碎,绽放出如瓷器开裂般的细密蛛网。 怪不得叶祖施展“焚”数次,便受了如此严重的伤势—— 幸好自己有“不死泉”。 磅礴水汽在谢玄衣丹田内蒸发。 焚的反噬被不死泉拦下。 除此之外,受到不死泉滋补的那株不朽树,也在【元吞圣界】之内竭尽微薄所能,对界主躯壳进行着滋养。 谢玄衣身后,天傀宗和合欢宗一片哀嚎。 白道人硬生生扛着焚剑雨出手,再度祭出尸傀洞天,然而那些天傀地傀并没有抵抗太久,很快他便被“焚”削成了一尊人干,枯萎地不成模样,谢玄衣并不想让白道人以“合一禅主”的方式死去。先前以一敌二,务必要速杀一位,以防局势出现转机。而如今胜局已定,他希望白道人饱尝痛苦死去。 …… …… 谢玄衣走入纯白山界域大雾之中。 这座山界比他想象中还要寂静,他以神念扫清大雾,重新看了一遍…… 陆钰真的确不在这里。 只是神念所及,却是有一道熟人身影,在半山腰等着自己。 “小谢大人。” 谢玄衣踏过纯白山泥泞,看到了一位出尘惊艳的青衫年轻女子。 楚蔓坐在半山腰,面前悬着一枚素琴。 袅袅琴声,在半山腰响起。 她依旧覆着白色面纱,眉眼带着笑意。 这一战打得天翻地覆,整座纯白山都快被自己掀翻了…… 楚蔓似乎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 谢玄衣漠然注视着这道身影。 纯白山外,焚剑雨还在继续,但只要他一道神念,沉疴便可掠回,斩下楚蔓首级。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当然不是怜香惜玉,而是因为他看出来了,这次楚蔓和疆域相见之时一样,依旧是“白纸化身”。 杀了也毫无意义。 “小谢大人,又见面了。” 楚蔓缓缓停下抚琴动作。 她站起身子,微笑说道:“想必您定是寻道主大人而来……只可惜,道主如今不在纯白山中。不过他料到了如今局面,刻意留下了一道残念,邀您入洞府一叙。” 楚蔓恭敬抬手,示意谢玄衣随她前行。 大雾之中,隐约藏着一尊洞府。 这便是谢玄衣先前神念无法渗透的“大阵”所在。 以陆钰真手段,想要布置这么一处秘密洞府,并不算难。 只是…… 如若他不想被人发现,何必留下楚蔓一道白纸化身,在此指引? 行至洞府门前。 不用谢玄衣出手,楚蔓便极其识趣地原地破碎,化为漫天白纸散去。 “谢兄。” 白纸散尽之后,大雾深处,响起了一道醇厚熟悉的声音。 谢玄衣踏入洞府之中。 这座洞府极其幽邃,伴随着他的踏入,一盏盏烛火随之响起,仿佛这片天地正是为了迎接他的到来,才刻意点亮。 片刻后。 谢玄衣停下脚步。 在他面前,是一尊燃烧着光火的铜炉。 以及一尊飘摇虚幻的纸道人残象。 这尊洞府的存在,有些类似于谢玄衣身体里的【元吞圣界】,站在纯白山外去看,穷尽目力,也看不出异常。可若是踏入大雾之中,便能觉察到端倪……当然这座洞府无法与【元吞圣界】这种完美洞天相比。 但依旧足以让人忌惮。 陆钰真将这缕残象封死在洞府之中,为的……就是在此刻见自己一面? 也就是说。 陆钰真猜到了自己可能会踏入纯白山。 白道人也好,合一禅主也罢……毕竟都是授予了不死泉水汽的伪圣。 就这么放着让自己杀了? 谢玄衣神色阴沉。 他本想与陆钰真做个了解,清算。 然而此刻展露面前的残象,并没有意识。 与其说这是一缕神念残象,不如说这是陆钰真留给自己的一道影像。 “恭喜你啊,谢玄衣……一路行至此地,终于成就了‘大道雏胚’,摘下了‘元吞造化’。” 那纸道人微微躬身,声音真挚,言辞诚恳。 字里行间,都是对谢玄衣晋升的祝贺。 这便是谢玄衣一直忌惮陆钰真的缘故—— 这位纸人道道主,仿佛早就预见了一切。 恭喜。 祝贺。 自己已经修到了这一步,还杀了纯白山这么多人,陆钰真竟然还能挤出笑容么? “请原谅我本尊不在此地。” 陆钰真笑着开口,虚弱说道:“以我如今的实力……若是本尊与你亲见……恐怕会被你斩于剑下吧?” 武谪仙和叶祖,与陆钰真厮杀,得出了一个珍贵情报。 这位纸人道道主,修行境界大概介乎于阳神七重天和八重天之间。 遭受重创之后。 陆钰真如今乃是前所未有的“虚弱期”。 白纸结界那一战,七位伪圣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逼得叶祖遁逃离去。 而如今。 征服地渊,成功炼化【元吞圣界】的谢玄衣,便算是一根足以压倒陆钰真的亡命稻草。 “你是了解我的。我贪生怕死,向来不做有风险的事情,好不容易修到这一步,怎能如此轻易地死去?” 陆钰真自嘲笑了笑。 “不过……我为你准备了一样礼物……” 他停顿了一下,而后蹲下身子,直视着那璀璨耀眼的灼目光火。 陆钰真缓缓将手掌伸入炉火之中。 在炽烈滚烫的炉火最深处。 他握住了一枚绚烂,璀璨的金珠。 陆钰真有些不舍,又有些期冀地地笑道:“不知这礼物,你会不会喜欢……” (本章完) 第554章 彼时彼刻 第554章 彼时彼刻 旺盛炉火跳动。 陆钰真缓缓取出一枚宝珠。 在炽热火芯淬炼之下,这枚宝珠呈现完美的金灿之色。 “这是……” 谢玄衣眉心一凛。 “胎光。” 陆钰真轻轻吐出二字。 人有三魂七魄,胎光便是三魂中的命魂! 谢玄衣心中的猜测在此刻得到印证落实。 之所以从第一次见面,就对陆钰真产生敌意……便是因为自己的“胎光”在其手中。 嗤! 一缕粗壮剑气激荡而出,瞬间穿透陆钰真掌心,也穿透火炉。 然而没有出现炉火炸裂,鲜血迸溅的景象。 因为这一切……都只是幻象! 陆钰真不在纯白山,此刻捻握胎光的画面,也只是他临行之前刻意以神魂撰摹所留下的影像。 “不要动怒。” 陆钰真被飞剑刺穿的虚幻身影逐渐恢复,他温柔有力地说道:“这胎光对我而言,是世上最珍贵的物事。我不会轻易破坏它的……毕竟它若是受损,你此生都可能无法晋升阳神。你是我倾尽心血栽培的‘道果’,我怎能看你倒在最关键的那一步上呢?” 谢玄衣神色彻底阴沉下来。 “我知道,你此刻一定很愤怒。” 陆钰真轻轻叹道:“阴山,我已经送出去了。但既然你我在此镜面,想必天傀宗和合欢宗已被杀了个干净……” 纯白山外。 焚剑雨还在继续。 谢玄衣知道,阴山也好,天傀宗合欢宗也罢,都只是陆钰真的棋子。真正重要的人物,都以“白纸化身”凝聚身形,即便自己当真杀了,也会在另外一处不为人知的秘境之中迎来重生。 譬如刚刚的楚蔓。 再譬如陆钰真麾下的那几位无垢尊者。 “现如今,留在纯白山的这些人,都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陆钰真风轻云淡地说道:“你若不解恨,想要杀了他们,便都杀了吧……” 纸人道本就瞧不上三大宗。 这些人是生是死,与陆钰真无关。 “有一件事,我还是要提醒你的。” 陆钰真温声细语说道:“大褚那边,动荡已经开始了。南疆这些人杀尽,你总该还是要面对那些麻烦。” 说到这,他顿了顿。 陆钰真将“胎光”攥在掌心,微笑说道:“这胎光,我替你保留着。下次见面,我送给你。” 话音落下。 谢玄衣头顶传来崩塌之声,这座洞府开始倾塌,与之一同倾塌的还有这座凭空出现的纯白山。 轰隆隆! 天地崩摧,滚滚烟尘从天而降。 陆钰真虽然离去,但这洞府内布施的诸多秘纹,大阵却在此刻纷纷启动! 笼罩纯白山界的那条雪白瀑布,在此刻忽然扩张—— 山界上空。 几位无垢尊者重新聚在了一起。 “三哥。” 墨四搀扶起重伤的镜三,担忧道:“您没事吧?” “我无恙。” 镜三摇了摇头,神色复杂地望向远处。 道主常常闲坐的那片山域开始了崩塌,滚滚烟尘如潮水般扩散席卷。 “楚蔓姑娘刚刚传讯。” 一旁池五低声道:“谢玄衣踏入澄炉洞府了……道主大人让您抓紧时间,收回山界。” “所以……道主大人其实是料到了谢玄衣会来么……” 镜三自嘲笑了笑。 他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袖口,喃喃说道:“就是可惜了刚刚招入纸人道的那两宗修士……” 合一禅主身死道消。 白道人看样子也活不成了。 这是两尊只差一步就可踏入阳神境的大修行者。 “别犹豫了。” 墨四低声道:“道主大人自有谋划。” 镜三点了点头。 在几位无垢尊者的神念灌输之下,他重新来到雪白瀑布之下,重新凝落大阵。 数息后。 一点漆黑剑气撞破纯白山腹。 谢玄衣踏着漫天碎石而出,那条通天雪瀑已然到了燃尽的终末。整座纯白山界犹如泡影一般开始蒸发,四周群山生出虚无缥缈的浓雾,那些生长在山道泥泞之中的头颅合上了双眸,仿佛陷入了安详的睡眠。 不过被自己焚剑雨笼罩的那些邪修,却是被大阵无情抛弃。 有极少的天傀宗合欢宗弟子,幸运逃入了那座雪瀑大阵之中。 归根结底,陆钰真还是收回了这座山门……只不过对谢玄衣而言,这座山门的回收如今已不重要。 最为关键的两位大修行者遭受诛杀,其余逃出生天的修行者,即便活着,也没什么意义。 南疆是一座养蛊场,这些幸存修士境界普遍薄弱,即便在白纸结界内再怎么厮杀斗争,也不可能再诞生出“白道人”和“合一禅主”这样的伪圣存在。 “……我的胎光还在陆钰真手中。”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 他回想着先前会晤的画面。 炉火跳动,光焰翻飞。 如果没有猜错……纯白山中那尊铜炉里供奉的,不止是自己一人的命魂。 道九夺舍合欢宗千缘道人,便与这铜炉有关。 这十年。 纸人道布置了许多暗子。 陆钰真不知手中攥握着多少修士的魂魄要害。 “白纸结界大战落幕,陆钰真便离开了南疆……这委实有些不合理……” 谢玄衣平定思绪。 在他看来,这个举动并不算多么明智。 陆钰真逃出南疆,表面上看,是逃过了自己的清算。 但实际上,其他地方,难道就比南疆要安全么? 以陆钰真所受的伤势……没有一年半载,怎么可能尽数恢复?不死泉固然有神效,但也只能针对皮肉筋骨,陆钰真在大战中所受到的“大道魂伤”不可能依靠不死泉快速修复。 纸人道树敌无数,若有机会,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如此一来。 南疆反而算是最为安全的地方。 以陆钰真滴水不漏的周密性格,不会做出涉险举动…… 他如此之快离开南疆,必然有一个万分太平的承接处。 “总觉得还差了些线索。”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 他甩开这些杂念,目光穿透阵阵烟尘,望向远方。 纯白山已经归隐。 如今……这南疆还剩一座巍峨山门。 也是自己要着重清算的那座山门。 …… …… 纯白山这场战斗,其实并没有经历太久。 由于陆钰真提前布置的雾阵之故,当阴山那边窥伺到愈发浑厚的雪瀑降落之时,纯白山大战已经落幕。 赤仙和青枭刚刚踏入宗门洞天,得知白鬼死讯,外面山门便立刻响起一道震天之声! 紧接着便是一道道哀嚎之声,通过讯令,传入二人心湖。 “师尊!” “师尊!!” “有人打过来了!!” 赤仙和青枭匆忙踏出洞天。 只见山门倾塌,黑烟四起,阴山十余座山峰,被剑光摧枯拉朽击毁,漫山遍野都是支离破碎的魂幡,无数幽魂嘶吼咆哮,阴山弟子的哭喊之声嘈杂交织。 两人对视一眼,心湖下意识涌起一抹绝望。 “大褚这么快就打过来了?” 在他们看来……纸人道的雪瀑大阵,显然是战败遁逃。能够让陆钰真吃下如此大亏的,只有大褚皇城的阳神境顶级修士。 只是下一刻。 两人看清悬在天顶的那道身影后,神色更加震惊。 的确有人打过来了。 但…… 只有一人! 一把金剑在天顶穿梭,肆虐。 黑衫悬坐在天,灭之道域迭加焚剑雨,几乎是以碾压式的方式在进行屠杀。 这画面,阴山邪修并不陌生。 若干年前,他们离开疆域,去往南疆边境屠城之时,也常常这么做。 魂幡镇天,派遣阴魂肆虐。 只不过…… 如今那袭黑衫将魂幡换成了道域,将阴魂换成了飞剑。 “师尊,师尊……救救我!” 一位衣衫破烂的弟子,跪在赤仙身前,他胸膛被剑气刺穿,按理来说灭之道意应该顷刻之间将他神魂摧灭……但谢玄衣并没有这么做,他今日驾临阴山,要做之事不仅是大肆屠杀,更是要将这座炼化凡俗为乐的邪修宗门化为一片赤土地狱。 让那些喜欢炼化生魂折磨生灵的阴山修士,在剑气折磨之中慢慢死去。 “这是……沉疴……” 赤仙神色铁青。 “灭之道意……” 青枭也认出了这剑伤。 二人知道,此刻跪在地上的这弟子,已经没救了。 虽然刺入肌骨的灭之剑意只有一缕。 但这缕剑意却是会不断扩散,不断侵蚀。 这世上能驾驭这飞剑,修出这剑意的……只有一人…… 那人十年前就应该死在北海了! 那人还活着!! “……谢玄衣?!” 赤仙青枭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二人不约而同抬首,齐齐望向天顶。 “是我。” 轻描淡写的二字,回荡在天顶之上。 那被道域漆光笼罩的黑衫,大袖翻飞,徐徐下降,展现真容。 此刻在磅礴剑气映衬之下,谢玄衣似真仙,更像魔主! “你还……活着?!” 赤仙不敢置信。 十年前。 虽然北海之战,是由白鬼主掌。 但毕竟阴山倾尽全力,押注其中,赤仙青枭也出力极大,二人都祭出了魂幡神念分身……这一战阴山要承担的风险非常之大,三圣作为仁寿宫走狗,十分清楚要面临的对手是谁。表面上是一个阴神巅峰的谢玄衣,但实际上是那个超然物外,凌驾天下十豪之上的“赵纯阳”! 一旦赵纯阳出手,北海杀局就会升级! 届时。 别说阴山,整个南疆三大宗加在一起也不够看了。 圣后当年派人传话,提出要让三圣之中,一人以真身现世,追杀谢玄衣……这等巨大风险,赤仙青枭都不敢冒。只是他们知道,如果三人全都拒绝,北海杀局仍然会继续,仁寿宫还能找到另外一副“白手套”,只是杀局终末之后,胆敢反抗圣意的阴山必定会迎来仁寿宫的清洗……于是白鬼最终挺身而出,以身入局。 这是一场豪赌。 好在白鬼赌赢了。 直至谢玄衣投海自尽,赵纯阳都没有现身。 阴山换来了太平强盛的十年。 在赤仙青枭看来……很显然,这是大穗剑宫向皇城低头妥协了。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十年前的投海自尽,并不是结局。 谢玄衣还活着。 而且……还敢活着露面! 等等—— 如此一来。 白鬼的死,该不会是谢玄衣干的吧? 那么纯白山的败退,也是因为谢玄衣?! 一时之间,赤仙和青枭彻底怔住。 关于今日之变故,他们原先还有诸多不解,但在看到谢玄衣本尊的那一刻,许多谜团就此破解。 “原来如此……” 赤仙声音沙哑地笑了笑:“谢玄衣,不愧是你……你是来杀我们的?” 没有回应。 也不需要回应。 谢玄衣看两尊伪圣的目光,与看死人无异。 “我……早该想到的……” 赤仙垂下眼帘,露出自嘲之色。 他曾借着魂幡,以残魂之身,在衢江与谢真擦肩而过。 那时候,他便隐隐觉察出了不对。 谢真……就是谢玄衣! 倘若那一日,他真身降临,亲自出手,是否有机会直接碾碎这位大穗剑宫得意弟子的命魂? 可惜。 这世上没有倘若。 “结阵!” “所有弟子听令,结阵!!!” 赤仙深吸一口气。 他猛然厉喝,声音响彻整座山界。 漫山遍野的破碎魂幡,都在此刻震荡,摇曳。 数以万计的魂魄在山野间翻飞,三圣麾下的那些弟子,在飞剑屠杀之下哀嚎惨叫,此刻在赤仙神念牵引之下,纷纷原地盘坐,将神念注入自身祭炼的魂幡之中。这里是阴山主宗,是两尊伪圣的洞天主场。 赤仙青枭一同出手,亲自施展万魂阵。 磅礴威压笼罩落在这片山界之上,一寸寸赤土升起,一粒粒灰尘破碎。 这些弟子有不少人面露痛苦挣扎之色。 他们被灭之剑气刺中,很快就要死了,但因为赤仙的强大神念控制,被逼无奈,强行坐下加入万魂阵…… 对赤仙青枭而言,这些弟子的死活根本不重要。 他们迟早都会被炼成魂幡中的阴魂。 若是死在此刻,那么便正好作为万魂阵中的一缕魂灵继续赴战。 被剑气撕裂的半边天幕,以飞快速度恢复,黑云压低。 一张张恶鬼面孔在魂幡引召之下浮现。 天地上方浮现出一尊巨大涡旋—— 谢玄衣平静看着这天地间肆虐的恶鬼。 他招了招手。 百丈外纵横山野间的那把飞剑沉疴荡出激烈铮鸣,瞬息掠回主人身前。 十年前。 他在北海被万魂阵所困,被迫跳海。 今日。 他又来到了万魂阵中。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只是……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这一次。” 谢玄衣轻声道:“换我送你们上路。” (本章完) 第555章 二十四时辰(一) 第555章 二十四时辰(一) 风吹叶落,天地静谧。 两日之前,大褚宝船驶离皇城之际,诸般嘈杂声中,无人注意到,一位身着陈旧青衫的病瘦男人,默默登上皇城城头,目送宝船离去。 风声呼啸,宝船掠上穹霄,向着南方疾驰而去,没了踪影。 劲风鼓荡,吹动男人大袍。 “先生,您怎么来了?” 姜奇虎快步登上城头,连忙进行搀扶。 这几日,先生对外宣传病重,谢绝见客。 这般时刻,怎可轻易离开书楼? “我……无恙。” 陈镜玄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姜奇虎不用搀扶。 说罢。 他望着远天隐入云中的大船,有些遗憾地笑了笑,问道:“不是说巳时出发么……怎么提前了半个时辰?” “这次南下声势浩大,各圣地世家都已准备妥当,所以皇城司的临行预检比想象中要快,于是出发便提前了些。” 姜奇虎挠了挠头:“先生,您是专程来看小谢兄弟的?” “……嗯。” 陈镜玄轻轻嗯了一声,而后笑道:“也来看看你。” “我?” 姜奇虎怔了怔。 他憨笑道:“先生想看我还不简单……传一条讯令,半柱香便可见到。毕竟皇城拢共就这么大。” “姜奇虎。” 陈镜玄极其罕见地念了一声姜奇虎全名。 浑身佩戴甲胄的姜奇虎连忙收敛笑意,腰杆笔直地站定。 “皇城司首座之职,倾注了书楼多年心血。” 陈镜玄缓缓地道:“往后你要好好坐稳这个位子,切莫让人抓到你的把柄。” “……先生?” 姜奇虎不太明白陈镜玄说这番话的意义。 元继谟多日未曾露面。 前阵子衢江发生的那些事情……已经在大褚高层之间传开。 皇城司首座之位,表面上看起来依旧悬而未定。 但实际上,已经落在了姜奇虎头上。 “倘若……” 陈镜玄垂下眼帘,停顿了许久。 他缓缓说道:“倘若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暂时丢了这位子……也没什么大碍。姜老爷子和我,都是看好你的。皇城司首座,次座,都只是浮云……浮云而已……” “先生,您想说什么?” 姜奇虎心头涌起淡淡的不安。 他极少见到先生这般模样。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要……离开皇城一趟。” 陈镜玄双手按在冰冷城墙之上,眺望烟云破散的远天,轻声说道:“本想离开之前,再和姓谢的见一面……现在来看,算是差了些时辰。” 姜奇虎抿了抿嘴唇。 此次南疆荡魔……在他看来,无非是走个过场。 前有诸圣地世家倾注其力。 后有武宗阳神武谪仙压阵。 再加上精通南疆地形的三大宗使者引路。 天时地利人和齐占,焉有不胜之理? 有这个想法的,不止姜奇虎一人。 只是如今听先生的意思,好像错过这一面,要等许久才能再见似的…… “先生……您要去哪?” 姜奇虎神情凝重起来:“我可以暂辞皇城司之职,陪您一起。” “胡闹?” 陈镜玄笑骂道:“刚刚怎么说的……你转头就忘了?” “弟子愚笨,听不懂先生暗喻。” 姜奇虎摇了摇头,一字一句说道:“什么首座次座……姜奇虎不在乎,姜奇虎只在乎先生。若是能让先生平平安安的,一切都好,奇虎怎么样都行!” “蠢货。” 陈镜玄沉默了片刻。 他缓缓说道:“唐斋主遇到了些麻烦。我这次离开皇城……是准备解决这些麻烦的。” “您要去道门?!” 姜奇虎眼神一亮。 他早就感觉到了,唐斋主不对劲! 一定是道门那边,对先生有所误会……这几日姜奇虎将此事闷在心里,他知道先生一定会出手,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果然! 果然!! “嗯……我准备去一趟道门。” 陈镜玄笑了笑。 “先生,我陪您一起吧!” 姜奇虎亢奋拍着胸脯铁甲,铿锵有力道:“道门那些老家伙们,食古不化,冥顽不灵……唐斋主和您乃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对,哪里轮得到他们反对?若是这些老东西敢说一个不字,我就带着皇城司铁骑,给他们一些颜色瞧瞧!” “……” 陈镜玄不语,只是微笑看着面前的姜奇虎。 这笨虎啊,这么多年,一点也没有变。 “等等。”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城头短暂寂静之后,姜奇虎这才意识到了不对。 道门与大褚皇族关系匪浅。 自己身为皇城司首座,带着铁骑踏入道门主宗,一时兴起,闹个天翻地覆,乍一看是尽兴了,但事后清算起来……只会给先生和姜家招惹麻烦。 “好好留在这吧。” 陈镜玄并没有责怪,只是温柔地道了一声。 随后他伸出手掌,拍了拍姜奇虎肩头。 啪一下。 姜奇虎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面前那个瘦瘦弱弱,仿佛风吹就会倒下的青衫男人,只是轻描淡写地拍了自己一下,这巴掌便好似有千万钧重,死死压住了自己这位阴神尊者,抬不起手,挪不开脚,只能如木雕石塑一般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先生?” 姜奇虎压不住眼中震惊。 这是何等境界的神通本领? 世人只知,陈镜玄算无遗策,却不知这位书楼主人在修行方面亦是天赋异禀。 谢陈二人,绝代双壁,绝非浪得虚名。 “好啦。” “记住我刚刚说的,待在皇城,做你该做的事情……” 陈镜玄很是耐心替姜奇虎整理仪容,同时以手掌缓缓擦去肩头甲胄积攒的灰尘。 他说话声音很慢,却给人一种极其强烈的安全感。 仿佛有他在。 就算天塌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先生……” 姜奇虎心中涌起刀割般的古怪感受,他定定看着面前青衫男人,沙哑道:“我们还能再见吗?” 不知为何。 他看着陈镜玄,就像是看着十年前的谢玄衣。 这世上有些离别,一旦回头,便会成为永别。 “当然。” 陈镜玄闻言怔了一下。 他继续动作,最后替姜奇虎抚平藏于甲胄下的衣领褶皱。 陈镜玄微笑说道:“这世上所有离别,都有再见之日。” …… …… (ps:1,抱歉呀诸位,提前打个预防针。接下来的篇幅非常重要,也非常难写。二十四时辰这一篇,俺可能要分好多好多章来写,不过看似游离主线之外的这些剧情最终都会回收,希望大家可以多些耐心。2,明天白天还有一更。) (本章完) 第556章 二十四时辰(二) 第556章 二十四时辰(二) 道门这几日迎来了久违的清净。 说起来实在有些讽刺。 这里本就该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清净地,近一年来却是诸多风波,颇不太平。 香火斋,太上斋,天下斋,长生斋,玉清斋…… 北海气运倒流之后,这五斋跌入俗世,惹了一身泥泞。 目前还算“干净”的,便只剩众妙斋,以及多宝斋。前者门规清净,弟子常年隐居,躲藏在道门深山之中,看守道门地脉气运,以及天元山秘境,斋内弟子拢共也就不到十人。后者则是与皇城司“炼器司”职能相仿,拜入多宝斋的能人异士,终日沉浸炼器铸阵,平日里几乎不会外出,更无心掺和江湖纷争。 前不久,太上斋主历尘外出游历。 此次南下,玉清斋主舒宁暂离道门,去往皇城。 再加上众所周知的不光彩之事…… 如今道门主宗,还在露面的,便只剩两位斋主。 形单影只的香火斋主烛道人。 以及在道门清修百年之久的长生斋主玄芷真人。 “斋主……您今日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太一样?” 长生斋,山顶小院。 小道士苏野挑着两桶山泉水,踩着泥泞,身形有些摇晃。 他抱起水桶,将山泉水灌入水缸之中。 苏野不太明白。 师尊今日喊他挑这么多水,目的是为何。 “哪里不一样?” 一位身形瘦削的中年男人,正在小院田间耕作,头戴斗笠,身披竹蓑,闻言抬起头来,笑着开口。 众所周知。 玄芷真人修行已有百年。 可如今看外表,玄芷似乎只有四五十岁的凡俗模样。 其实修到阴神境界之后,便可一定程度压下面容面容,即便甲子之身,看上去依旧二八风华。 当然……其实只是遮掩表象的低级术法。 所有修行者,都在对抗岁月。 数十年过去。 肌肤松弛,筋骨老去,气血枯竭,这些都是“易容术”无法改变的。 然而玄芷并没有动用这些低级的“易容术”。 长生斋的核心神通术法,就在于“长生”二字,这百年来玄芷真人绝大多数时间都在青囊山耕种,这本是一座枯山,因为玄芷真人的存在,青囊山才有了如今这副生机盎然的模样。 若干年前,曾有人说,玄芷真人不思上进。 终日躲在道门内耕田,驯牛,养鸡。 这样下去,难道还能得证大道? 这些声音曾一度甚嚣尘上,险些演为骂声……一切议论纷纷停歇于饮鸩之战。北郡战事吃急,道门全力赴战,然而却遭受了两位大真人的背叛,逍遥子和崇龛陷入苦战,钧山大真人也被困于另外一座战场。 近十位大妖尊者正在剿杀七斋弟子。 得知消息,玄芷真人拎着锄头离开青囊山。 上午耕地,下午满载而归,不到半天,这座战场妖尊尽数陨落,四尊阴神大妖头颅啷当落地,还有一尊大妖被玄芷真人压回青囊山,做了镇山灵兽。自那一战之后,再也没人胆敢指责玄芷真人不务正业,不修正道……毕竟那平日里用来耕地的锄头,当真是可以斩杀阴神的! “我也说不上来……” 苏野挠了挠头。 “明日起,这青囊山的药田,灵鸡,便都交予你来灌溉喂养。” 玄芷真人轻声说道:“还有阿牛……这家伙脾气不好,我会用捆妖绳把他栓在院里,你切莫解开绳索。” 他一边说着,一边望向院落尽头。 一头青色水牛正在犁地,浑身散发着淡淡的金灿荧光。 这便是玄芷真人当年从北郡战场压回来的那头大妖…… “您要出门?” 苏野怔了一下。 这些年青囊山上一共就只有两位弟子,师兄苏洪跟着师叔南下讨伐邪宗去了。 如今这山上,便只有自己一人。 他本以为,这清净日子不会有什么变化。 可没想到,师叔师兄刚刚离开,师尊便要出门了。 “忽然想起来有些事。” 玄芷真人垂眸笑了笑,道:“可能要暂时离开几天……” 他卸下斗笠,竹蓑,在水缸前洗手,进屋换了一身衣衫。 拜入长生斋这么多年,苏野从未见过师尊这样打扮。 玄芷真人换了身漆黑道袍,青色布鞋。 先前犁地的泥垢,污秽,尽数消去。 此刻的他,一尘不染。 “这东西,你替我拿着。” 玄芷真人将屋内洗干净的锄头,放在了苏野手上。 “师尊?” 苏野有些懵了。 这是师尊当年在北郡斩杀四尊大妖的那把锄头么?入手倒是并不算沉……他明显能感到,握住锄头之后,一旁的青牛看着自己的眼神都发生了变化。 “他要是敢不听话,就给他来一下。” 玄芷真人淡淡开口。 他风轻云淡地挥拂衣袖,一缕金光掠出,化为一圈金灿绳索,束住老牛。 “您您您……” 苏野有些慌了:“您要去哪?您该不会是要去妖国那边打架吧?” “傻徒弟。” 玄芷真人哭笑不得,摇了摇头:“自家田都没种完了,去外边打什么架?” 苏野更加困惑了。 不去外面打架,那师尊交代这么多,叮嘱这么多,是要做什么? 话音未落。 玄芷拍了拍弟子肩头,离开小院,第一步踏出,尚有微风缭绕,只出三四丈远,再踏出一步,玄芷真人整个人便如风儿般散了开来。苏野散开神念,也看不到师尊的一道影子。 “别找了。已经走远了。” 院落里那头老青牛,散发着低沉闷哼之声,耕作累了,靠在墙头歇息。 “……牛师叔。” 苏野杵着锄头,有些紧张地开口:“您知道我师尊出门是去做什么吗?” 他知道,这老牛是妖尊化形。 这么多年修行,他都是这么称呼的。 被师尊压回道门之后。 这头青牛便在田间耕作,师尊如何,他便如何。 有人说,这老牛被玄芷打了个半死,如今只剩下阴神初境,勉强苟延残喘。 还有人说,这老牛被玄芷真人压回道门,算是捡了一桩造化,这些年辛苦耕耘,修为不退反进,已经修到了阴神圆满,只差一步便可阳神得证大尊。 然而在苏野眼中。 这些消息都不重要。 因为老牛耕了十年的地。 阴神初境也好,半步阳神也罢……一辈子都耕地的话,什么境界,还重要吗? “大概能猜到些……” 老牛望着青囊山远方,沉声咕哝道:“你师尊是找人打架去了。” “谁?” 苏野瞪大双眼。 师尊平日里只在青囊山耕地,哪里还有仇家?哪里还需要打架? “问那么多作甚……” 老牛叹了口气,卖了个关子:“你师尊打不过那家伙的,若是再多个帮手,兴许还有点希望……” 说到这,青牛停顿了一下。 它有些忌惮地望着苏野手中的锄头,随后咧嘴笑了笑,温和说道:“好师侄,要不你把‘捆妖索’解了,俺老牛去帮帮场子?” (本章完) 第557章 二十四时辰(三) 第557章 二十四时辰(三) 后山禁地,云烟遮掩,山道耸立。 身着黑色道袍,丢了锄头,弃了耕具,十数年来首次穿佩正装的长生斋主玄芷真人,凭空出现在山阶尽头。 他背负双手,向上眺望。 道门后山乃是主宗禁地。 因为后山再后便是天元。 平日里若无崇龛大真人准许同意,哪怕是一斋之主也会被拦在山道之前。 “玄芷师兄。” 伴随着玄芷真人身形凝聚。 山阶上方不远处,云烟飞掠,凝聚成一道身形佝偻的道士形象。 正是香火斋斋主烛道人。 烛道人揖了一礼,神色真挚,声音诚恳:“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终日闲坐,总觉乏闷。” 玄芷真人淡淡道:“来后山逛逛。” “后山可不是闲逛处。” 烛道人苦笑一声,姿态放得极低:“您应当也清楚……这几日师尊在后山闭关,参悟大道,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您若是起了四处逛逛的雅致,师弟可以代为引路,总待在道门的确没什么意思。不若随师弟去一趟中州?” 说罢,一揖到底。 行如此大礼,显然是做足了准备—— 崇龛座下亲传弟子数量不少。 不算饮鸩之战,战死的那几位,如今太上斋主,玉清斋主,香火斋主,众妙斋主,都是崇龛弟子。 只不过这几位,见了玄芷真人,都要恭恭敬敬喊上一位师兄。 玄芷真人拜入崇龛座下时间最长。 长到…… 二人这些年已经没了联系。 因为玄芷早就修出了属于自己的道,即便是崇龛这样功参造化的顶级阳神,也没什么可指点的地方了。 于是在若干年前,将长生斋托付于玄芷之后,崇龛便任这位得意弟子,在青囊山耕田,养鸡。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这般以礼相待,即便玄芷和烛道人彼此之间没什么“师门情谊”,也该讲究三分“体面”。 “你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玄芷真人看着面前师弟,轻声说道:“我要见师尊一面。” “……” 烛道人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他神色有些动摇。 过了片刻,烛道人纠结开口:“师兄,师尊常说你,有天人之姿,无天人之心。既然选择不争不抢,那么常居青囊山,种田闲修,难道不好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 玄芷回过头,望向青囊山方向,认真问道:“如果没什么意外,我会一直这么闲居下去。只是现如今,有人想把山掀了……如果连山都没了,我还怎么种田?” “……” 烛道人再次沉默。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师尊在后山秘密谋划的那件事情,天衣无缝。 现在来看…… 道门之中还是不乏有敏锐之人。 “师尊如今在谋道门的千年大业。” “这座山没了,还可以再找。” 烛道人声音沙哑道:“大世气运,千年更迭。只要这一次稳住,再过些年,师兄想去哪种田,就去哪种田。” “青囊山就一座。” 玄芷平静道:“我就在这种田,给什么都也不换。” 话音落地。 玄芷前踏一步。 罡风鼓荡,黑衫呼啸,百丈距离,咫尺便至。 烛道人瞳孔收缩,汗毛炸起,他完全没想到这位师兄说动手就动手,行事如此干脆利落,玄芷真人抬手就是一巴掌,呈翻天覆地宝印之姿,就这般按压而下—— 轰隆隆! 烛道人连忙抬起双臂,引出法相,同时准备祭出法器。 万千劲气即将鼓荡而出,却是慢了一步。 玄芷真人这一巴掌已然落下,不偏不倚按在烛道人抬首扬起的面颊之上。 完蛋。 烛道人心头只有这两个字。 然而这雷霆乍现的一掌,垂落之际忽然变得极绵极柔,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烛道人被按得跪坐在地,神色苍白,香火飘摇的阴神法相凝聚一刹就被破去,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捻得清,有自知之明。烛道人对自己道行修为相当有数,道门七位斋主,除却专心炼器的多宝斋主不参与比斗纷争,他应该是所有斋主之中修为最差,实力最弱的那一位。毕竟香火斋主修堪舆风水,门内连一位真传弟子也无,若不是这些年崇龛偏心,刻意留下这斋“香火”,香火斋早就并入其他六斋之中,烛道人大概也只能混个客卿长老。 只是。 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做。 明明知道玄芷真人要闯后山,拦不住是一回事,没有拦是另外一回事。 “好了……” 玄芷真人温声说道:“你既已现身,师尊便不会责怪于你。散了吧。” “师兄……” 烛道人神色复杂,思忖片刻,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但终究还是闭上了嘴。 他知道,自己运气向来不错。这一架能有如此体面的收官场面,说白还是先前那套“以礼相待”起了作用。 虽然二人没有师兄弟之实,却有师兄弟之名。 玄芷真人没有继续废话,轻描淡写拂袖,一股雄浑劲气将烛道人裹住,重重摔向山阶之下。 他立于半山腰,抬头望去。 云烟那边,还有一道身影隐现。 “衍微师弟,你也要拦我吗?” 玄芷真人平静开口。 云烟那边,一位灰袍身影靠坐在山壁一侧,神色平淡,大袖被劲风吹得高高鼓起。 这条通往后山的山阶,平日里由众妙斋看守。 毕竟后山再后,便是道门主宗最重要的地方……在玄芷真人离开青囊山,掠向后山的那一刻,众妙斋主衍微真人便来到此地,他亲眼目睹了先前两人之间的战斗,烛道人修为境界再弱,毕竟也是出身道门的阴神后境修士。 一巴掌,压得阴神法相无法凝聚,玄芷真人这是修到了什么境界? 衍微真人记得很清楚,一甲子前,玄芷真人只是阴神圆满—— 当今世道,晋升阳神,必定惹得异象横生,万众瞩目。 玄芷终日在那狗屁倒灶的青囊山犁地种田,若是晋升,总不至于一点动静也没有吧? “嗤嗤嗤。” 风卷烟云,声势渐响,二人之间的雾霭,却是越卷越郁。 衍微真人的沉默,使得二人氛围陷入凝滞。 玄芷真人下意识做出提握锄头的姿势。 然而握拳之时,他才意识到…… 临行之前,他把那锄头留在了青囊山。 好在这份死寂很快就被打破。 “众妙斋职责是看守天元秘境,师兄若是不入天元,师弟自然不会阻拦……” 衍微真人主动离开山壁一侧,让出一条道来。 玄芷真人重新垂下袖口。 两人擦肩而过。 无事发生。 又行数十步,玄芷真人即将踏上山阶尽头之时,衍微真人忽然沉声开口:“一甲子没见,师兄境界似乎又精进了许多,师弟倒是想请教一下,师兄是怎么修行的?” “……” 玄芷真人停下脚步。 他回过头,看着这位修行境界卡在阴神圆满的师弟,认真说道:“师兄每日修行很简单……耕地,种田,喂牛,放羊。到了什么时辰,便做什么事情。” (本章完) 第558章 二十四时辰(四) 第558章 二十四时辰(四) 听到这个回答,衍微真人唇角微微拉扯了一下。 这叫什么话? 什么叫每日修行很简单……耕地种田喂牛放羊,这叫修行吗? “不愧是师兄。” 衍微真人轻轻叹了一声,“师兄如今境界,已非我所能理解。只是……师尊毕竟是师尊,师兄此番入后山,还是谨言慎行为妙。” 说罢,向后退了一步,身形消散在雾霭之中。 玄芷真人默默看着衍微消失的身形。 师尊……毕竟是师尊…… 他垂下眼帘,自嘲笑了笑。 …… …… “你来了。” 后山浓雾被风吹散,群山倒开,天地一线,隐约可见那陡峭山岩缝隙之中,悬坐一道黑袍身影。 崇龛大真人坐在山岩缝隙之间,离地三尺。 他略带欣慰地望向远处道袍干净,不染尘埃的玄芷真人。 “为师还以为,你会在青囊山继续耕作下去。” 道门主张清净修行。 许多弟子,因为离宗次数太多,而遭受批评。 玄芷真人却是一个反例。 一百年来,他离开道门的次数屈指可数。 “师尊……” 玄芷真人柔声说道:“弟子也想继续耕田。只可惜……” 他停顿了一下。 “这一年来,青囊山的灵田稻谷,新苗旧叶,无论如何也不生长。” “这些年……青囊山成为了道门气运汇流之地。” “青囊山丰收,道门丰收。” “青囊山枯涸,道门枯涸。” 玄芷真人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逍遥子掌教闭关天元,如今师尊执掌道门七斋,统领大局,本该是气运回流的盛世之年,这些元气福泽没有流入青囊山……弟子斗胆请问,道门这些年的气运积淀都去了哪?” “你是来问罪的?” 崇龛大真人沉声开口,但眼中并无恼火之意。 “弟子……不敢。” 玄芷真人摇摇头,道:“只是有些话,不吐不快。有些事,不得不做。” “这么多年……你倒是未曾变过……” 崇龛笑了笑。 他宽声说道:“这些年,师兄在天元山闭生死关,将道门大业交付到为师手上,为师自然要对得起他……道门千年气运回流,岂是小事?这些气运你不必担心,为师没有滥用,它们都去了应当去的地方。” “所以。” 玄芷真人并没有停歇之意,打破砂锅问到底:“您说的地方……是哪里?” 整座大褚王朝,一共只有四条龙脉。 道门,大穗剑宫,之所以能够超然物外,便是因为其主宗各自占了一条龙脉。 道门地脉,由青囊山镇首,在外人眼中只知耕地种田的玄芷真人,虽然每日都在山上闲居,但他所做的事情,却相当重要。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便是当今道门地脉的主要镇守者—— 如若没有青囊山镇压,道门地脉气运必定会产生偏移! “……” 这一次,崇龛大真人并没有选择正面回答。 这位大真人脸上露出了不悦。 崇龛拂了拂袖,沉声道:“你虽是长生斋主,但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过问得好!” “大褚皇城。” 玄芷真人垂下眼帘,轻轻吐出四个字。 后山一片死寂。 幽幽寒风吹过,崇龛大真人的神色愈发沉凝严肃。 “师尊把道门气运,积攒起来……是准备将其当做嫁衣,送至大褚皇城,对么?” 玄芷真人抬头,直视着远处高高在上的黑衫。 今日他来后山,不是来求答案。 他带着答案来。 长生斋斋主不问世事,只知清修——这是世人对他的最大误解。 有些事情,他比所有人都要看得清楚。 他在山上待了一百年。 开谢,春去冬来,一百年。 自从掌教师伯闭关那一日起,道门内部便开始发生一些微妙变化,那些年轻的斋主师弟或许没有察觉……但玄芷真人却是默默看在眼里。 他看得出来,师尊和江宁隐有联系,否则那位江宁世子也不会拜入道门香火斋中。 师尊和自己一样隐于山上。 但师尊和自己不一样,师尊有烛道人做眼,还有天下道门弟子做手。 自己这手眼,只在青囊山上。 师尊……手眼通天。 归根结底,以师尊如今的地位,做这么多,无非是为了一件事。 阳神之上,更进一步。 风声变得激烈起来。 天上一人。 地上一人。 一对师徒,遥遥对望。 “玄芷,你是不是有些越界了?” 崇龛大真人依旧没有回答,只是冰冷地抛出了回应:“为师要做什么,难道还需向你解释么?” 得到这个回应,玄芷真人有些失望。 “仁寿宫那位妖后,百年前便提出要借龙脉气运,私济于身。” 玄芷有些悲哀地说道:“太皇将其打入冷宫……念在旧情,未曾重罚。而今世道轮转,妖后掌权,大褚四境已是乌烟瘴气,世上因果不饶人,这妖后如今铸阵聚气,想拿大褚国运去赌,无论如何都该阻止。您不出面就罢了,何必还要拿道门气运,去助她添一把火?难不成当真觉得,妖后得了好处,会分给道门,分给您?” “玄芷!” 崇龛大真人沉声呵斥道:“我看你这些年好日子过惯了,忘了道门礼法……竟敢如此放肆!目无尊卑,口无遮拦!” “……” 玄芷真人陷入沉默。 “为师要做什么,无需你来同意。” “这道门气运如何动用,更是与你无关。” 崇龛盘膝端坐,背后隐有一尊巍峨法相浮现,天地虽大,法相俯瞰之下,却如囚笼。 他声音冷漠,已无斡旋余地。 “你……回去吧。” 一字一句,如天地至理,如神灵敕令。 然而玄芷真人却是一步未挪。 他站在原地,仰首看着那尊通天法相。 许久只后。 玄芷真人认真地说:“师尊,您错了。” “这道门……不是您一人的道门。” “走错了路,做错了事。无论是谁,都可以站出来指正。” 话音落地。 天顶上流云逐渐变得浓郁阴沉,丝丝缕缕的雷霆在云幕之间乍现。 玄芷真人抬头,在他头顶正上方,一片巨大阴翳以极快速度放大,再放大—— 原来是那尊巍峨法相伸出了手。 (本章完) 第559章 二十四时辰(五) 第559章 二十四时辰(五) 这枚手掌如一座山岳。 阴翳笼罩方圆百丈。 顷刻之间,玄芷真人犹如深陷泥沼,他并没有后退,亦没有闪躲。 玄芷真人只是凝视着那越来越近的巨大阴翳…… 百丈,五十丈,三十丈—— 咔一声。 那根别在脑后的束发玉簪砰然断裂。 玄芷真人生活朴素,平日里耕地种田,都着麻布衫,竹蓑衣,这枚玉簪乃是浑身上下唯一的奢侈饰品,追溯历史,距今已有百年之久。 这玉簪乃是他拜入道门之后所得到的第一件礼物,也是唯一一件礼物。 当年道门无数天才争辉。 玄芷真人资质平平,很不起眼,能够拜入崇龛座下,便已是一桩幸事。他费了一整年才修到筑基,这不算是什么值得瞩目的成绩,但在筑基之日,崇龛亲自为这位弟子炼制了这么一枚玉簪,冬暖夏凉,上书“玄芷”二字。 玄芷草,乃是道门斋中常见的炼药之材。 遍地可见,采之不尽,用之不竭。 无论何时,玄芷草都是卖得最廉价,最便宜的药材—— 可绝大多数丹方,都少不了玄芷。 这世上最平凡的东西。 往往就是最重要的东西。 草如此,人亦如此。 那一天,玄芷真人不仅得到了一件爱不释手的宝贝,更得到了一个受用终身的道号。 而今。 伴随着玉簪破碎。 玄芷真人蓄了一甲子的长发如瀑布坠地,他积攒多年的修为也随之倾泻。黑袍被狂风吹至滚圆,磅礴气劲不断攀升再攀升,道门后山即便有大阵遮掩,此刻依旧有无数流云汇聚,无数草木折腰。 …… …… 后山阵前。 浑身酸疼的烛道人揉着老腰站起身子,还未站稳脚跟,便觉察到了异象降临。 烛道人仰首看着天顶,有些目眩。 “这是……?” “有人在证道,要晋升阳神!” 众妙斋主身形如烟云一般快速凝聚,出现在烛道人身侧。 他望着天顶,神色有些难看。 自从玄芷真人踏入后山之后,后山所在之处,整整方圆十里,都被大阵封锁,就连自己这位负责看守山径的斋主都无法出入。 “玄芷?!” 烛道人声音沙哑,遮掩不住地震惊:“这家伙疯了……这次入后山,是奔着找师尊打架去的?” “……” 衍微真人盯着异象看了半天,有些狐疑地开口:“你和师尊这些日子,究竟在后山搭什么阵?” 身为众妙斋主,衍微真人平日只在天元一带出没。 后山戒律之事,他无意去管。 只是…… 玄芷真人今日登山,委实太过可疑。 “我……” 烛道人有苦说不出,半真半假找了个借口:“师尊要助阵修行,我帮师尊助阵攒元,借调了青囊山不少气运。” “是么?” 衍微真人眯起双眼,隐隐觉得有些古怪。 “晋升阳神可不是小事。” 烛道人连忙岔开话题:“玄芷真人真是糊涂……若他可以晋升,师尊自然会为青囊山好好准备一番。而今后山元气枯竭,若是他晋升失败可怎么办?” “……不必担心。” 衍微真人沉默地看着天顶。 那些异象,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到十息。 阴云便有破散之意。 “该不会已经失败了吧?” 心中隐隐猜到后山发生什么的烛道人,忍不住开口。 “不……” 衍微真人摇了摇头,声音复杂道:“恰恰相反。玄芷真人已经证道成功了。” 这些年,他曾见过不少天才绝艳的修士晋升阳神,渡两大劫。 除了武宗那位,其余尽数以失败告终。 证道阳神引来的那些异象,不会轻易消散。一旦修士失败,下场会相当凄惨—— 这些劫云之所以破散。 并非是玄芷真人渡劫失败—— 而是因为,玄芷以碾压之势,扫平了这些劫云! …… …… 发簪破碎的那一刹。 玄芷真人身上气息,如决堤之水,瞬间冲破阴神境! 其实他早就不属于这一境了。 饮鸩之战落幕,没过多久,他的大道便已凝成。 之所以没有异象。 是因为没有“因果”—— 整座修行界几乎找不出第二个如“玄芷”这样的奇葩,百年来只在青囊山起居,本命洞天与青囊山几乎融为一体,道法自然,玄芷从来就没想过使用“大道”对敌厮杀,所以即便大道凝成,也是无用。 他从来不想修行,但时时刻刻又都在修行。 机缘巧合,造化弄人…… 千年来唯一一个大道凝成,不染因果的例子,便这么出现了。 玄芷早就修到了阳神境。 只是对他而言……修成阳神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他每天都很忙碌,睁开眼要去挑水,浇田,剪枝,放牛,饲鸡。还有两个傻乎乎的徒弟需要照顾,教导,指点。他哪里顾得上什么阳神,什么阳神劫。 于是,修到阳神境的玄芷,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阳神劫。 直至今日。 他动用修为,来对抗崇龛压下的那一掌。 天机破碎,劫云汇聚。 只不过一刹就被玄芷真人击碎—— 不。 准确来说,此刻的玄芷,已经不可用“真人”来称呼。道门建宗千年岁月,惊才绝艳者数之不清,能得真人名号者有数百位,然而能得“大真人”称呼的,却是凤毛麟角,寥寥无几。哪怕遇上气运最为旺盛的黄金盛世,道门大真人也很难超过五指之数。 此刻的玄芷,无论谁来,都要恭恭敬敬称上一声大真人。 那枚裹挟天威而止的法相手掌,被磅礴劲气震得反弹而回。 高高悬坐的崇龛大真人神色不再淡定。 他神色诧异地看着自己昔日最不看好的弟子…… 耕地百年,种田百年,一朝悟道,一朝登顶。 玄芷大真人身上衣袍如流云一般抖动翻飞。 气机层层攀升,丝毫没有停歇之意。 阳神一重天。 二重天。 三重天。 连破三境,没有丝毫停歇之意。 浑厚气机攀升至第四境,才稍稍变慢,但总体趋势仍然如江河一般势不可挡…… 就这样连续撞破六道门槛! 直至抵达阳神第六境,这浑厚气机才缓缓停下。 正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 原来一朝悟道,当真可以登临绝顶! (本章完) 第560章 二十四时辰(六) 第560章 二十四时辰(六) 后山大阵剧烈震颤,雷光破碎,劫云消散。 两袭黑衫,天地对望。 崇龛大真人看着自己座下最年长的弟子,眼中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欣慰。 玄芷真人破境速度极快,这些劫云从凝聚到碎散只过去了十数息。 但十数息…… 对他这个层次的强者而言,早已足够出手完成镇压。 崇龛并没有这么做。 他给了玄芷一个机会,想看看这位弟子能走到哪一步。 “一步入阳神。” 崇龛感慨说道:“我本以为,你资质是当年那一众弟子之中最差的……可我看错了,你的资质比他们都要强,强得多。” 崇龛这些年收下的亲传弟子,无人能够破境成为阳神。 要么死在了当年的北境战场。 要么卡在了阴神圆满的大劫之中。 反而是玄芷…… 不争之人,争到了第一。 一朝破境,踏入阳神六重天。 这等佳话,放在道门千年历史之中,也是独一份。 只可惜,今日玄芷破境,却是为了师徒相争。 “恭喜你。” 崇龛缓缓开口,一字一句无比郑重:“若你此刻收手,离了后山,道门所有人都要称你一声大真人。掌教不出天元,你便是道门位居第二的领袖。” 玄芷真人听到这,只是摇了摇头。 “……我不在乎。” 他轻描淡写地开口。 大真人? 道门第二的领袖? 这些虚名……有意义吗? “那你想要什么?” 崇龛压下怒意,努力保持平静。 “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一切恢复如常。” 玄芷真人想了片刻,说道:“若是师尊此刻收手,我待会回到青囊山,便可继续浇水,施肥……嗯……后院里的杂草也该除了。” “……” 崇龛大真人陷入沉默。 他轻叹一声。 悬在天顶的巍峨法相再度伸出手掌,这一次不再如先前那般收力,大道道境裹挟磅礴威压,整座后山仿佛都被囊入掌心。 玄芷真人下意识拎锄,拎了个空,略微有些遗憾地轻叹一声,立刻攥握拳头。 玄芷真人轻踏一步。 以蚍蜉之身,硬撼道门巨树。 一拳! 砰!!! 天顶炸开无数璀璨流光,这一击朴实无华,却是蕴含了玄芷真人修行百年的“大道”。 …… …… “你说,玄芷真人悟的道……到底是什么道?” 后山半山腰。 烛道人叉腰看着天顶,虽然后山被大阵遮住,但那团如凿铁般的绚烂光火,却是冲荡开来,几乎布满了整座天穹。站在山腰仰首去看,如同观看天神捶凿人间的神迹一般,重重一锤下去,千山万水迸溅破碎,化为火烛银光。 妈的。 真忒娘好看! “我也想知道……” 衍微真人看得入了神,忍不住叹息。 都说……道可道,非常道。 这天天锄地,种田,放牛,喂羊,能修出什么道? 一朝顿悟,踏入阳神,就能和阳神八重天的师尊打成这样? 这还有天理吗? …… …… 这世上大概是没什么天理的。 崇龛大真人甩了甩衣袖,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掌心,刚刚那一记对拳之后,他掌心裂开一道缝隙,淡淡金灿血迹从缝隙之中渗出。 道门归隐十年,他接替师兄位置坐镇这天下第一宗。 大褚王朝,无人不服,门内七斋,无人不从。 原因很简单……论修行境界,他已近乎登上这山巅中的绝巅。 阳神八重天。 除了师兄,赵纯阳,以及大褚皇城的那两位。 这世上还有人能够稳压自己一头么? 别说稳压自己,就算是能和自己交手的大修行者……也是凤毛麟角。 饮鸩之战结束,褚离太平,已经有一甲子时间。 整整一甲子,崇龛大真人没有受过伤。 此刻他看着掌心渗出的血迹,心头浮现出一种久违的恍惚。 另外一边。 玄芷真人退出数十丈,略微有些狼狈,但终究还是止住了退势,踩在山道尽头青砖之上,将劲气尽数散去之后,那块青砖被震成齑粉,方才疾退所过之处,犁出一条细长沟壑。 漫天灰尘飘摇落定。 玄芷伸出衣袖,擦了擦唇角鲜血。 虽然一步踏入这阳神第六境,但他体内气机毕竟刚刚凝实。 与崇龛大真人全力一击对攻,让他付出了不小代价,体内气血不断回荡,迸发出雷鸣般的震响。 这一战—— 比起当年北境战场那一战,要严峻困苦数倍,数十倍! “你这道……是什么道?” 天顶响起低沉醇厚的困惑之声。 崇龛看着掌心蔓延的裂纹,神色复杂,不知在想着什么。 “什么道?” 玄芷真人皱了皱眉。 他看向自己刚刚递拳的袖口,劲风缠绕,道意笼罩。 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 拜入道门之时,崇龛让他好好修行,他也曾试过闭门苦修,只可惜资质平平……后面师尊也失了耐心,派他看管药园,玄芷真人反而乐在其中。他不喜欢纷争,也不喜欢攀谈,能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便已经足够。 再后来。 他有了青囊山,每日锄地,便是最大的幸事。 他知道,这就是他的道。 只是…… 这究竟是什么道? 他说不上来。 玄芷只知,修行一甲子之后,自己隐隐与这青囊山融为了一体—— 他从没想过。 这无命无灵的死山,原来是有呼吸的。 只要静下心,闭上眼,便能听到青囊山的草木呼唤。 再再后来。 他便真的和青囊山合一了。 以往他听到雨声,不消半柱香,天顶便会下雨。 以往他听到风声,最多三五息,便有大风至。 可到最后,变了模样。 若是连日大旱,他心中想要下雨,雨声很快便至。 在这青囊山,他成为了心想事成的“神”。 都说修行者修到最后,要有一座本命洞天……说来讽刺,玄芷从来就没修出过“本命洞天”。 但这青囊山,与所谓的本命洞天并没有区别。 这便是他拼命阻拦崇龛的原因。 道门气运被尽数抽尽,负责坐镇主脉的青囊山,要不了多久就会迎来枯竭。 他要救青囊,这亦是在救道门! “师尊,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玄芷真人摇了摇头,叹息说道:“这些年,我没修什么道……我只修了一山的草草。” 崇龛大真人看着地上那袭黑衫。 恍惚之间。 他仿佛看到了若干年前的师兄。 截然不同的两人,却在此刻重迭,合一。 …… …… (ps:1,今晚只有一更。明早中午还有一更。我会写长一点,往4k字写。2,真是遗憾啊,这一大段剧情都叫二十四时辰。其实这几章剧情有更好的章名可以起的,譬如这一章俺想起“道可道”。3,月末啦,大家有多余月票可以投一下~么么哒~) (本章完) 第561章 二十四时辰(七) 第561章 二十四时辰(七) 崇龛永远记得一百年前的那个午后。 穹云荡开,大日垂照。 天元山下,师兄一身黑衫站定,大袖随风飘摇,自袖口荡散而出的大道道意,如墨色晕染开来。 松声阵阵,随道意起伏。 这是自己和师兄的最后一次交手。 依旧是以自己战败收场。 他不明白。 自己分明已经晋升阳神…… 阳神与阳神之间的差距,怎会如此之大? 自修行以来,每一次与师兄切磋,无论他如何奋尽全力,总是捱不过十个回合。 他和师兄一同修行,每一次师兄都比他快上一步,而且只快那么一步—— 炼气,筑基,驭气,洞天,阴神。 崇龛与师兄比斗了无数次。 他永远只输一点点。 可这一点点,却仿佛是这世上最大的天堑。 修到阳神境后。 这一点点差距,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 崇龛躺在地上,看着天顶洁云流淌翻覆,问出了心中最好奇,也最不愿面对的那个问题。 【“师兄……你修的……是什么道?”】 崇龛是个无比骄傲的人。 师尊夸他筑基根底扎实,此后一路便是完美驭气,完美洞天,完美入道成就阴神—— 他所修行的“大道”名为万象。 道门这么多年底蕴,这么多道藏,这么多秘术。 崇龛通通学了一遍,方才成就了“万象”。 可他的“万象”在师兄面前,却如纸糊的一般—— 是自己的道不够强大么? 崇龛永远记得那一日。 逍遥子走入树荫之中,缓缓走过来,对躺在地上的自己伸出了手。 【“师弟……”】 逍遥子温声开口。 【“师兄也不知自己修的什么道……”】 【“不过,道即是道,道无需名。”】 一百年前的画面,与今日画面相互重迭。 崇龛看着不远处的玄芷真人,只觉得玄芷与当年师兄无与伦比的相似。 或许只有追求大道本质的那些“痴才”才能踏入这一境界。 他逐渐恢复了清醒。 一百年前景象,与今日很是相像,却又大有不同。 现如今,换自己高悬天顶。 一步入阳神的玄芷,成为了下位者。 崇龛大真人神色平静地召回法相,他双手虚搭着结印,方圆数百丈天地开始震颤,无数雷光翻涌,如果说青囊山乃是道门气运地脉的“镇首”之处,那么后山便是地脉气运的汇聚之地,磅礴气运流淌途经七斋,最终汇聚掠向天元,后山便是这最后收紧气运江河的“束颈”之处。 一道道青灿之辉,从七座斋山所在之处激荡射出! 轰轰轰! 那尊黑衫法相开始生出变化,法相双手和崇龛摆出同样结印姿势,黑衫翻涌,摇曳生出第二尊法相,紧接着是第三尊法相。 赫然是道门顶级神通……一气化三清! 一共三尊法相,矗立于崇龛大真人背后。 第一尊法相结印盘坐,神色威严肃穆,眉眼不怒自威。 第二尊法相持握拂尘,气质柔和,隐隐散发着平和之意。 第三尊法相身形缥缈,衣衫颜色与前面两尊大不相同,如雪般洁白,看上去并不真实。 三尊法相通天彻地。 道门中“三清”有着极高地位,这门神通亦是门内毫无争议的最强神通。这门神通所衍化的“三清”又叫“三才”,亦或者“三格”,仔细分来,分为三格,天格,地格,人格。 这第一尊法相由崇龛自身凝聚,乃是他的“人格”。 第二尊拂尘法相,便是“地格”。 最后那尊,最是虚无缥缈,名为“天格”。 这门神通修行极难,有不少天才绝艳的大修行者都尝试参悟,最终均以失败告终。不仅仅未能衍化“三清”,反而丢去了自身“人格”,就连最基础的法相也无法凝聚。现如今崇龛凝出了三尊法相,意味着他几乎将这神通修到了大成。 不过……那尊“天格”,有些太过缥缈,不可触摸。 这门神通终究还是差了最后一些火候。 不过三尊法相降世那一刻,整座后山都被磅礴威严笼罩。 “我的天……” 山腰处的烛道人重新跌坐在地,仰首看着那垂天而立的三尊巨大法相,心中只有震撼,只有惊惧。 “师尊动真火了?” 衍微真人同样神色苍白。 他没想到,面对玄芷,崇龛竟然选择动用“一气化三清”这等顶级神通。 那尊人格法相坐镇山顶。 地格法相微微前倾,以手中拂尘向前掸去。 轰隆隆—— 顷刻间,穹顶倾塌,天地摧崩。 万千银丝如瀑布般垂落,将玄芷罩满—— 玄芷深吸一口气,继续出拳。 这一次与先前不同。 三清神通的威压太大,那拂尘倾轧之下,仿佛一整座山岳,都压在自身脊梁之上。崇龛虽未言语,但这一击的意味却十分明显。 要么弯腰。 要么跪下。 玄芷真人既不愿意弯腰,也不愿意跪下,他选择站在原地,硬抗到底。 “砰砰砰!” 虚空破碎,罡风爆鸣。 玄芷真人不断出拳,拳风与拂尘银丝对撞,迸发出浑厚炸响,他所在之地瞬间凹陷,再凹陷,此刻整座后山都沦为两位阳神境大修士的斗法场,若不是道门千百年的大阵加持,这交战地瞬间就会被夷为平地。 十息。 百息。 玄芷真人一口气机不断,连续出拳上万! 然而那地格法相的拂尘银丝却是越打越多,越碎越乱—— 在这一刻,玄芷感受到了【万象】道域的强大之处。 道门千年底蕴,百万道藏。 尽数被崇龛大真人吸收。 每一根拂尘银丝,都是一缕道意。 与其说,是地格法相的神通困住了自己,不如说…… 是师尊的【万象】画地为牢。 百息之后。 玄芷真人衣衫尽数破碎,气机已然竭尽,他仰首望去,高高在上的崇龛大真人如大日一般耀眼,那尊地格法相自始至终都没有做出第二个动作……抛出拂尘之后,那银丝便如暴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 玄芷默默擦去唇角鲜血。 气力将竭。 他心头浮现一抹遗憾。 只可惜。 今日这一战,是在后山,不是在青囊山。 他的锄头,他的草绳,还有那头老牛,全都不在。 “呼……” 玄芷摇摇头。 正当他决定摒弃杂念,尝试最终一搏之时。 隔着层层云雾,层层大阵。 忽然响起一道激荡浑厚的喝喊之声—— “师尊!我来助你!” 除了这道喝喊,还有一道沉闷的低吼,极具穿透性地鼓荡开来。 “哞!” …… …… (ps:今天中午先写这些发上来。俺吃个午饭,吃完继续写。下一更不敢保证时间,天黑之前应该可以完成。除此之外今天晚上也会更新。) (本章完) 第562章 二十四时辰(八) 第562章 二十四时辰(八) “你有没有听到古怪声音?” 半山腰,衍微真人皱了皱眉,忽然发问。 “什么……声音?” 烛道人闻言怔了一下,他簸坐在地,双手按着石阶,身下似乎传来了轻微震颤,不断有石屑抛飞。 震颤声越来越大。 石屑抛飞高度也越来越高。 笼罩后山的大雾飞快破碎,远方响起一阵阵惊呼。 “这是……什么!!!” 烛道人猛然回头,瞪大双眼。 只见一道璀璨青虹,从天顶疾驰而来,犹如一枚流星,狠狠撞向自己所在之处。 “是玄芷从北境捡回来的那头牛妖!” 烛道人连忙起身,尖声高呼:“快快快,快出手!” 他忙不迭祭出一堆法器,丢出一堆阵符,狂风呼啸,这些宝器与阵符在空中翻飞,飞快凝结成一道道屏障。 “这孽畜!简直无法无天!!” 衍微真人神色阴沉,眼中浮现一抹怒意。 先前玄芷登山,他没有拦,主要是因为拦不住。 可如今区区一头牛妖,还敢当着自己面,强闯后山…… 这是不把自己这位众妙斋主放在眼里! 后山乃道门禁地,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踏入的? 衍微真人瞬间起身,离开山腰,来到天顶。 他望着那道转瞬即至的璀璨青虹,抬起双手,大袖飘摇,滚滚道意翻覆凝成一尊巨大宝鼎。 然而下一刻—— 包裹牛妖的那道青虹如瀑布般向四面八方激荡破散。 衍微真人瞳孔骤然收缩,神色错愕。 他在这一刻看清了虹光里的景象! 一头老牛,舒展本尊妖身,足足有数百丈高,单论妖身尺寸,其实倒不算多么壮观。 真正令衍微真人心头震惊的,是那老牛背上,赫然驮负着一座巍峨小山! 青囊山! 这牛妖疯了……把青囊山背过来了! 它背得动青囊山?! “珰!!!” 举起大鼎,拦在后山阵前的众妙斋主,心生悔意,然而这一切发生地太快,他已来不及撤退。 宝鼎与青囊山对撞! 只一刹! 元气凝聚的大鼎便被撞得支离破碎! 早就修至阴神圆满境的众妙斋主,哇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来得快,去得更快! 衍微真人身形如断线风筝,重重跌入后山烟尘之中。 这道气势汹汹的青灿虹光没有丝毫停歇之意,继续下坠。 老牛抬起牛蹄,狠狠踏下。 “哞!” 烛道人神色惨白,看着青山凝形,压在面前。 自己掷出的那些宝器,那些阵符,犹如白纸一般不堪一击,瞬间支离破碎—— 最终轰的一声! 老牛驮负青囊山,重重坠在后山山顶。 那地格法相洒出的万千银丝,被青囊山撞得破碎,这场万象大雨被迫中止。 悬坐高天的崇龛大真人皱起眉头,凝视着那驮负青山而来的老牛。 这是一座朴实无华的青山。 山上有草,有田,有屋。 但这座青山坠在后山之上,【万象】道域的施展便变得极其困难,仿佛有一股无形道意落地伸展,阻拦了【万象】的凝聚。 “哞——” 老牛舒展脊背,发出一声畅快至极的酣声。 他抖擞腰身,逐渐缩小身形。 背上青山也随之缩小。 青囊山,原来当真可以缩成“青囊”一般大小,只是山体虽然变小,但散发出的威压,却是丝毫未变。 “师尊!我来了!” 牛背上坐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年轻道童。 道童左手拎着麻绳,右手拎着锄头,翻身跳了下来。 “蠢货,谁让你过来了?” 玄芷真人看着这一幕,神色复杂,他轻叹一声。 他临行前刻意叮嘱苏野,把老牛照顾好,把青囊山照顾好…… 他知道今日这一战,自己很可能会输。 无论如何,道门需要青囊山。 玄芷刻意挑在这么一个时机,登上后山进行挑战。 哪怕自己败了。 崇龛不会怪罪其他人。 可如今,苏野带着老牛一同来参战了,还把青囊山背了过来。 “师尊……您教过我的。” 苏野将困妖绳和铁锄头呈上,诚恳说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身为弟子,怎能看您孤零零一人登山?您既然要打架,弟子总该要帮衬一下。” “……” 玄芷真人沉默了。 “你别怪他。” 另外一边,青牛咧嘴笑道:“是俺老牛撺掇的……你既然是来打架的,总该带点家伙事吧?” 玄芷再次叹息一声,他无话可说。 不过…… 锄头入手,他心中那缕无处发泄的力劲,终于是消散了些许。 玄芷捻了捻锄头,心神安定了许多。 “啧啧啧——” 青牛仰起头来,望着那通天彻地的三尊法相。 “不愧是令妖国无数妖尊闻风色变的大真人……这法相,这神通,委实令人胆寒。” 青牛发出一声感慨。 下一刻,话锋突变。 青牛阴阳怪气地讥讽起来:“只不过大真人这些通天手段,怎么全使在自家徒弟身上了?就算真要切磋打架,你不妨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这一架公平吗?某人该不会是害怕打输,没法收场吧?” 诸方圣地的大修行者,一旦修到阳神境,便轻易不会离山。 不仅仅是因为阳神境涉及因果,不可轻易争斗。 还有一个原因。 本命洞天在这一境的厮杀之中,实在太过重要—— 崇龛本尊这些年始终坐镇后山,他的洞天便坐落在此。 玄芷想以弟子之身挑战师尊权威,想法很好。 但从他选择主动登山的那一刻起。 这一战便没了胜算。 抛开境界差距,崇龛还掌握着极大的主场优势。 只是…… 如今这头牛妖驮负青囊山而来,这一战似乎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 崇龛面无表情,看着这头老牛。 他十分随意地伸出手掌。 轰隆隆隆。 天地色变,穹云之中凝出一只大手,老牛身形固然庞大,可在那只大手面前,却仿佛是一只初生牛犊。 “哞!” 青牛怒发冲冠,不退反进,低头猛冲。 天云凝成的大手,被牛角挑破,就此瀑散! 这一掌,并未蕴含多少劲气,只是蕴含了一缕万象道意—— 崇龛想看看这头牛妖的境界…… 与自己所料一样,这老牛看起来勤恳低调,实则暗中修行,借着玄芷真人的势头,偷偷摸摸晋升了阳神! 只是在青囊山洞天庇护之下,这等异象浑然未现。 “有趣,有趣……” 崇龛大真人抬起手掌,望着自己身下徐徐散去的流云,若有所思。 片刻后。 崇龛望向青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诚不欺我……你这老牛跟在玄芷身旁,只是犁地耕田,竟然也能得证阳神?” (本章完) 第563章 二十四时辰(九) 第563章 二十四时辰(九) “俺老牛修成道果,那是凭借自身努力!” 青牛冷哼一声,嗤笑道:“你先前说得不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过由我看,你才是升天的那个……逍遥子辛辛苦苦把道门打造成天下第一宗,到头来还不都是全便宜了你?” “???” 此言一出。 后山气氛瞬间变得凝肃起来。 杀意瞬间平铺开来。 “你这孽畜……” 崇龛大真人被这句话呛到了,气得不轻。 他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这妖国孽畜,未受教化,实在该打! 一念落下,那尊地格法相猛然前踏一步,持握拂尘重重砸下! 这一次拂尘银丝不再轻柔,而是化为万千利刃,自天顶垂落! 轰隆隆! 整片天穹呈火红色,仿佛快要被这位大真人的满腔怒火撕裂—— “我滴娘嘞!恁吓人啊?!” 青牛见状,立马怂了,连忙退后一步,躲到玄芷真人背后。 不就是开打之前,随口怼了一句么,这老东西怎么这般生气? “……” 玄芷真人看到这一幕,摇了摇头。 他伸出手掌,抓住一旁弟子后衣领,将其掷出。 这场战斗,与苏野无关。 “哗啦啦!” 风声呼啸。 苏野只觉身子一轻,虚空破碎,下一刹他便被送出了数十里外。师尊为了防止他遭受波及,直接将他送出了道门主宗。 紧接着,玄芷真人也前踏一步。 他抖擞衣袍,那尊悬浮头顶的袖珍青囊山迎风暴涨。 这一刻。 玄芷真人不再低人一头。 他一步踏出,带着青牛直接登上青囊山顶,与悬坐天穹的崇龛大真人平齐对视,那尊地格法相引召而出的拂尘剑雨,被青囊山洞天尽数格挡,簌簌剑气砸下,仿佛只是一场骤雨。 青囊山顶撑开一面无形屏障。 晋升阳神之后,玄芷真人便成为了青囊山这方独立天地的真正主人。 这大概是道门建宗以来,最为特殊的一场对决。 两座本命洞天,挤在一处,各自开。 老牛驮负青囊山抵达战场之前,玄芷真人没有一丁点胜算……可现在则不一样了。 这里既是崇龛主场,也是他的主场! “风,来!” 玄芷真人看着漫天剑雨,低声开口。 一字落,道法生。 青囊山忽然刮起大风,雄浑罡风拔地而起,将地格法相的拂尘剑雨尽数弹回。 紧接着便是第二句:“雨,来!” 后山天顶忽而掠来一朵朵阴暗乌云,这是原先玄芷渡劫之时所凝的劫云,被玄芷以极快速度击破,这些劫云尚未彻底散开,此刻便在青囊山洞天的神通引召之下,重新凝聚在一起。 雨来二字出口,一场细密绵柔的道雨从天而降,罩满整座后山。 “……?” 崇龛大真人皱起眉头。 他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神通。 自己这不得了的弟子…… 似乎在本命洞天之中,可以做到言出法随? 短暂停顿了一刹。 玄芷平静开口:“雷,落!” 先前每一个字落下,都还算柔和。 此刻锐意尽现! 轰! 乌云之中,瞬间炸现数千道雷光,磅礴雷霆毫无预兆出现。 以崇龛大真人为中心。 数以千计的雷霆密密麻麻填满整座后山。 一气化三清神通衍生的三尊法相,此刻再也不能淡定。 地格法相连忙收回用以进攻的拂尘,将其横在头顶,万千银丝化为华盖,将青囊山道雨格挡架住。 噼里啪啦的凿击之声不绝如缕。 崇龛面无表情。 他以一尊地格法相为代价,将整座青囊山拽入大道拉锯战中。 紧接着那尊人格法相睁开双眸,眼中浮现杀意。 这座自始至终都以盘膝之姿与本尊保持一致的法相,此刻松开结印之手。 【万象】道域再度凝聚。 雄浑大道如一条匹练,瞬间贯穿射出! 这一击,直奔青牛而去。 崇龛虽是在与玄芷斗法,但他看得十分清楚,玄芷如今已然修至大成,想要分出胜负,绝非轻易之事。 只不过这头老牛,刚刚晋升阳神,根基微薄,这才是这场大战中最易制服击杀的目标! “狗娘养的!” 青牛看到那雄浑大道,浑身汗毛炸立起来。 被一位阳神八重天的大能杀意锁定,是什么感受? 放眼妖国,曾经领教过这番滋味的,大多都已死了—— 当年妖国与大褚开战,双方实力接近,打得十分焦灼,人族这边最顶级的几大战力都被墨鸩大尊牵扯到脱不开身……于是崇龛便成为了这场战争中横着走的特殊存在,那个时候,没有一尊大妖愿意对上这位道门大真人。 崇龛所在之处,那些大妖纷纷绕道而行。 “老子跟你拼了!” 青牛深吸一口气。 它四蹄刨地,没有后退,反而一个前冲,再度重重撞了上去。 先前它成功撞破了崇龛隔空探下的手掌。 只不过这一次则不一样。 与【万象】大道撞击的那一刻,青牛感觉自己好似坠入大道长河之中,被万均重的浪拍打。 这雄浑道境冲击肌肤,震荡经脉,仿佛是要将它的妖躯神体整个抹去! “哞——” 老牛发出一声痛苦怒吼。 它四蹄踩死,想要甩头将这条大道匹练顶碎,只可惜在双方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蛮力反而成了最不值一提的物事。 仅仅一刹,它的牛角便响起不堪重负的破裂之声。 咔咔咔咔! 裂纹蔓延之际。 一道黑衫身影忽然走出,来到老牛身前。 玄芷真人一心两用,一边操纵青囊山以大道压制地格法相,一边驾临万象大道所在的第二座战场。 “哞!!” 老牛眼泛泪,声音沙哑。 只见玄芷真人横身拦在【万象】大道之前,做出了一个重复过数百万次的动作。 提起锄头,重重砸下。 一道令人牙酸的金铁交撞之声,在青囊山顶迸溅开来。 这一锄头,曾砸开了青囊山的枯竭气运。 如今,也砸开了崇龛大真人的【万象】大道。 坠入万象大道之中的老牛,只觉得浑浊天地悠悠复明。 那黑衫来到自己面前,替他挡住了千万朵浪,亿万吨江。 …… …… (ps:明天中午还有一更。) (本章完) 第564章 二十四时辰(十) 第564章 二十四时辰(十) 【万象】大道江河迸裂。 亿万朵浪被一锄头砸碎。 “哞……” 青牛精疲力尽瘫倒在地,四蹄颤抖。 看着横立身前的玄芷真人,老牛心中涌起莫大安全感。 它摇摇晃晃站起身子。 深吸一口气后。 “崇龛!甘霖娘!” 青牛破口大骂:“你这不要脸面的老不死!道袍都快被你穿成黑心袄了!!老牛帮道门犁了一甲子地,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吧?!你这老棺材瓤子过河拆桥,拿杀妖的架势打长工?” “???” 一番痛骂,震得天顶流云溃散。 崇龛眼角抽搐。 这牛妖真是活腻了! 二话不说,背后那尊人格法相再度结印,【万象】大道如九天之水,倾灌而来—— 轰! 再是一锄。 玄芷真人死死护在老牛身前,替其劈开【万象】大道! “师尊何必动怒?” 玄芷真人轻描淡写开口,语气平淡:“这老牛毕竟是妖国生长,用词难免粗糙了些。” “话糙理不糙!” 青牛昂着脖子怒喷:“你堂堂大真人,阳神八重天,就这般欺负小妖?” “……小妖?!” 崇龛大真人这辈子没有这么无语过。 这青牛躲在青囊山上修行,顺利踏入阳神境,若是将其放回妖国,那便是一方呼风唤雨的大尊! 太不要脸了! 堂堂阳神大尊,说自己是小妖?! “你……” 崇龛气得够呛。 他望向玄芷,没好气道:“你赶紧滚开,我今天非要让这头孽畜知道什么叫道门规矩!” “……” 玄芷不语,依旧默默站在老牛身前。 这山是他的,这牛也是他的,自然容不得外人伤其分毫。 其实从老牛开口那一刻起,玄芷便知道这老伙计的想法了……师尊在道门修行终身,养尊处优,贵为掌教之下第一人,平日里无论去到哪,各方圣地势力都是礼敬有加,哪里被这等粗言秽语辱骂过? 玄芷太清楚师尊为人了。 那尊蕴容【万象】大道的人格法相,便是由师尊心相而生。 金刚怒目,垂目伏魔—— 掌教师伯曾经评价师尊,心火旺盛,一点即着。 其实修到阳神这一境,心湖早已入定太平,等闲事难扰耳目。 但崇龛却是个千里挑一的例外。 执掌道门多年。 宗内风吹草动,尽收眼底。 崇龛是不准许有丝毫风浪自掌心生出的。 所以烟邪才会被镇十年。 前阵子唐凤书触了这逆鳞,于是便有了第二次后山大镇—— 老牛生得一双慧眼,看出了大真人虽然境界近乎圆满,但心火难熄,于是几番言语,争得上风…… 这等层次的对决,一丝一毫的心境动摇,都可能会生出变数。 【“上!”】 老牛望向玄芷,二人之间不必过多言语。 一道眼神,便足以心领神会。 一人一牛一山。 三道身影,圆融如一,隐隐合为一体。 “玄芷,你执意如此?” 崇龛大真人见到这一幕,沉声开口。 “师尊。” 玄芷平静道:“请吧!” 崇龛压下火气。 只见三尊法相之中,一直处于游离状态的那尊“天格”,此刻缓缓动身了。 虚无缥缈的天格法相,最有神相。 道袍被云雾缠绕。 金冠被浑沌遮掩。 那尊天格神相抬起双手,仿佛要将整片大地拔起。 顷刻间。 道门七座斋山—— 此刻除了被老牛搬走的青囊山,尽数动摇。 一道道雄浑气机拔地而起,千丝万缕的金灿气息掠上后山,铸成一片金灿天顶。 天格法相伸出手,刺入天顶之中。 “轰隆隆。” 下一刻。 金灿天顶逐渐展露一道剑芒,被天格法相所凝聚的浑厚气机凝成一把巨剑,仅仅是一道剑尖露出锋芒,便让人睁不开眼。仔细去看便会发现,这不是一把剑,而是道门千年来的道藏底蕴所凝成的“大道”。 由【万象】做引。 天下斋,太上斋,玉清斋,长生斋,众妙斋,多宝斋,香火斋。 七斋气运,藏于其中。 此刻的“剑形”,不过是大道的一种载体。 玉清斋乃是七斋之中最擅剑术的一斋,亦是这恢弘流光拔地而起的最后一道山门所在之处。 据说玉清斋祖师,与大穗剑宫颇有渊源。 或许这就是此刻“剑形”出现的缘故,这道剑形完美兜裹了驳杂浑沌的七斋大道,犹如一把圆鞘,收住了无数锋芒。 但随着那尊天格法相缓缓坠臂。 大道光辉逐渐被“推”出鞘—— 刹那间。 金灿天顶凭空出现一道道先贤身影。 有人身披道袍,踩在云端,掐诀引召风雷。 有人驭剑悬立,并拢双指,飞剑化为流萤。 有人盘膝虚坐,大袍飘摇,洒出无数道符。 这些都是曾在道门历史上留过浓墨重彩一笔的大真人,此刻在天格法相的神通之中出现,虽然仅仅只有一道虚像,但仍然意气风发,散发出无尽大道风流。 青囊山与之相比,实在显得有些微渺。 “这是什么神通?” 望着头顶漫天神仙,老牛一下子有些怔住了。 它本以为,一气化三清便是崇龛压箱底的手段。 未曾想这虚无缥缈的“天格法相”,一出手便有如此恢弘天象。 那悬在天顶的一道道金灿神像,虽然只是虚像,但仍然散发出了极大的压迫感。 崇龛坐镇后山,该不会把七斋所有术法,神通,尽数学了一遍吧? 这个念头十分荒谬。 但老牛却是越想越觉得没底。 刚刚与【万象】接触一瞬,他仿佛便坠入了道海之中—— 这种事情,还真不是没有可能! “不必惧怕。” 玄芷真人看着漫天金像,平静开口:“有我在,打……便是了!” “好!” 青牛深吸一口气。 它猛然蹬地,向着那尊巍峨法相冲去,踏地掠出那一刻,老牛妖身骤然巨化,地面崩碎,天地轰鸣,踏出一步之后,这尊妖身便足足长出了百丈之高!玄芷真人跨坐在其宽阔脊背之上,一手持握铁锄,另外一只手翻掌掌心朝上。 青囊山化为一方通天大印,悬停于玄芷真人掌心。 一人一牛一山,撞向那天格法相。 针尖对麦芒。 …… …… (月底啦,求一下月票~) (本章完) 第565章 二十四时辰(十一) 第565章 二十四时辰(十一) “先生,到了。” 月明星稀,一辆马车停在道门主宗之前。 桑正主动为车厢拉开车帘。 陈镜玄并未急着下车,他坐在车厢一侧,望向不远处那座恢弘山门,主宗山阶被大雾笼罩,只能隐隐约约瞧见几道影子…… 今夜道门气氛格外凝肃。 前些年他曾来过这的,那时候山门大阵虽然严实,倒也不至于遮得密不透风,让人神念都渗不进去。 “……先生,道门有人打架了?” 桑正有些困惑。 他怎么瞧见,大雾尽头,有几位弟子,正在山门立柱位置修修补补。 “嗤嗤嗤!” 凉风吹过,吹来无数草屑。 陈镜玄伸手,凭空抓握了一把。 小国师垂下眼帘,默默感受着这些草屑蕴含的元气,以及“天机”。 片刻后。 他捻动手指,草屑化为飞灰。 “确实有人在这打了一架。” 陈镜玄平静说道:“可惜我们来晚了一步,这场架……已经打完了。” 桑正心头一惊。 天底下,竟然还有不要命的家伙敢在道门惹事! 等等……这叫什么话? 桑正心底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心想先生此次拜访道门,只怕也是要惹出一些麻烦的。 “先生,我陪你一同进去?” 桑正想要搀扶陈镜玄,却被拒绝。 身子骨羸弱如纸的小国师,逆着大风,独自一人,下了马车。 他望向面前偌大道门。 “不必再送了。” 陈镜玄轻声笑了笑,道:“其实……我本想一人来此的。” 在大褚皇城门口与姜奇虎告别后,陈镜玄准备孤身奔赴道门。 奈何姜奇虎非要喊桑正送他一程…… 桑正也是个死脑筋,得知陈镜玄要离都的消息后,不管不顾,宁愿忤逆命令,也要催动破空符,驾驶马车,将其送至道门。 陈镜玄拗不过,只能遂了二人。 “先生……” 桑正还想再说些什么。 他知道,此次先生离都,来拜访道门,一定是为了唐姑娘。 他还知道,崇龛大真人脾气暴躁,性格固执,几乎不可能被说服。 他更知道,近日大褚皇城表面太平,但实则不然……身为黑鳞卫,桑正已然感受到了阵阵汹涌暗流即将袭来。恰逢南下荡魔之际,先生此时拜访道门,实在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他知道自己知道的这些不算什么。 先生什么都知道,但先生还是选择来了。 诸般念头落定,最终桑正默默压下了心头那些话语。 他孤零零站在道门山阶之前,目送陈镜玄踏入道门大雾之中。 …… …… “来者何人?今夜道门大阵受损,恕不接客!” 大雾弥漫,遮住山下人的视线,也遮住了山上人的视线。 当陈镜玄踏上山阶,淡淡脚步声荡开。 负责维修山门石柱的小道士下意识呵斥开口。 然而下一刻,这小道士便闭上了嘴。 倒不是因为他们识出了来者身份,故而慎言。 而是因为一缕金线,自陈镜玄袖口溢散而出—— 这缕金线如萤火一般,缠绕一圈,将小道士嘴唇封住。 “呜呜!” 金线掠出,瞬间封锁完成。 几位围在山柱前敲敲打打的小道士,只能瞪大双眼,看着一袭青衫,从大雾之中走出,来到几人身前。 “果然是多宝斋的道友。” 陈镜玄背负双手,温和说道:“你们在修山门石柱?” 道门主宗的大阵,乃是逍遥子亲自铸造,历尽数百年岁月未曾受损。 想要破坏这山石……可不是易事。 最重要的是,主宗门外并无战斗痕迹,很显然道门刚刚的那场大战,是自内而外爆发的。 一场道门内部的战斗,波及到了山门位置。 阳神大战? 陈镜玄目光一一扫过,几位小道士神色又惊又怒,他们当然不会开口回答。 但陈镜玄轻轻抬了抬衣袖,仿佛是亲自钦定了一人进行回应。 金线松开。 原先开口呵斥的那位小道士,满脸诧异地抬手抹了抹面颊,自己可以开口说话了? 下一刻。 他不受内心控制地恭敬回应道:“是。今儿午时,山门石柱险些倒了……斋主修了大阵,剩下一些细节,便交由我们处置。这山石修复起来极其麻烦,估摸着还要三五天才能竣工……” 话音刚刚开口,小道士后背便渗出冷汗。 他根本不想回应的! 怎么回事? 自己非但把老底交代了,还一股脑把心底话都说了出来,而且越说越多,竹筒倒豆子一般。 “好了。” 陈镜玄懒得去听无关杂事,他再度拂了拂衣袖,柔声道:“不耽误小道长的正事儿,你们继续忙吧。” 金线散去。 陈镜玄踏入大雾之中。 片刻后,几位小道士神色茫然,彼此对视,面面相觑。 刚刚发生了什么? 大雾合拢,一切如初,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镜玄踏入道门。 虽已夜深,可道门却是相当热闹—— 不少流光在天顶疾掠。 果然,从大阵外看到的“静谧景象”全是假的。 由于白日大战之故,七座斋山,元气紊乱,不少年轻弟子都在为此奔波。这些弟子驭气掠行,忙着修补主宗四处的残破大阵,不少人从陈镜玄头顶掠过,甚至擦肩而过,却仿佛没看见这道身影一般…… 陈镜玄独自一人来到七座斋山山脚之下。 月华照落,金线流淌。 这些金光落在身上,犹如一件华美法袍,披上之后,却又让他成为了一道虚无缥缈的影子。 “小陈先生……你终于来了。” 一道沙哑中略带疲倦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奉师尊之令,在此恭候多时。” 夜幕笼罩的阴翳暗处,徐徐燃起一道烛火。 身形佝偻的烛道人从夜幕之中缓缓走出,手中拎着一盏灯笼。 他虽是道门中人,却和陈镜玄一样,站在月华中央,无人看见,无人认出。 两道身影遥相对望。 “烛道人。” 陈镜玄笑了笑,挑眉问道:“你似乎受了些伤,不要紧吧?” 烛道人衣衫破碎,还留有破洞。 “不碍事,死不了。” 烛道人轻叹一声,行了一礼:“白日道门出了一些闹剧,让小陈先生看笑话了。” …… …… (ps:不好意思,在下杀了个回马枪。本来挺开心的,但就在刚刚,一只隐翅虫飞我眼上了……眼皮巨疼。这也忒倒霉了。现在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 (本章完) 第566章 二十四时辰(十二) 第566章 二十四时辰(十二) 烛道人身形佝偻,拎着灯笼,在前方指路。 陈镜玄跟随其后。 踏入后山之前,他回头望了一眼。 身后七座斋山,元气均呈现紊乱之状……但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长生斋那座“青囊山”。 白日大闹道门的,是青囊山那位玄芷真人? 未行几步。 心中谜题便已水落石出……山雾逐渐破开,后山山阶之上,残留着一道巨大的牛蹄凹陷印记。 “这是?” 陈镜玄微微驻足,看着牛蹄印。 “一头不长眼的妖畜,撞了后山。” 烛道人话风很严。 白日那头青牛,力量着实太大。 只是凭空踩了一脚,便踏出这么一道印记。 其实烛道人心底清楚,以陈镜玄的敏锐程度,看上一眼,便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只是有些事情,被人猜出来是一回事,亲口承认抖擞口风又是另外一件事。 白日遭的罪,烛道人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师尊看重颜面。 玄芷真人闹了这么一出,终究是桩丑闻……若是传到外面,必定要被天下人耻笑。所以烛道人提着灯笼来见陈镜玄时就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后者怎么旁敲侧击,自己一定咬紧牙关守口如瓶。 “那妖畜力气倒是不小。” 陈镜玄淡淡道:“大真人还好么?” “师尊一切安好。” 烛道人引路至一半,便不再前行了。 他将灯笼交付到陈镜玄手上,示意接下来的路……由陈镜玄一人独走。 陈镜玄背负双手,背后金线凝成一尊青衫飘摇的缥缈法相,接过灯笼,照破大雾,施施然继续登山。 后山山顶,一片开阔。 只不过…… 本该平坦无阻的山地,却是多了不少牛蹄印。 崇龛大真人盘膝浮空悬坐,袖袍随风飘摇,浑身散发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只不过有些事情是装不出来的。 陈镜玄只看一眼,便看出来了…… 崇龛受了伤。 而且伤势不轻。 他表面平静,心底却是暗暗一惊,这道门大战的激烈程度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更甚……崇龛大真人可是阳神八重天的绝顶强者。除了三教掌教,皇城那两位,陈镜玄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与崇龛交手—— 玄芷真人竟有这等实力? “陈某是不是应该恭喜大真人?” 陈镜玄淡淡开口。 “恭喜?” 崇龛皱了皱眉。 “大真人教出了一位不得了的弟子。” 陈镜玄微笑道:“玄芷真人修行百载,能有如此造化,着实令人惊叹。方圆坊最新的‘十豪’名单就要更迭了,看来玄芷真人稳稳位列其中。” “呵。” 崇龛大真人面无表情:“十豪之名,只是浮云。玄芷不需要,你且将他抹去好了。” “这份名单,可不是陈某一人做主。” 陈镜玄哑然:“【浑圆仪】捕捉天机,陈某拟出名单,最终敲定其实还是由家师负责。” “由言辛负责么……” 崇龛垂下眼帘,平静说道:“我正想找他。既是如此,你便不必操心了,此事与你无关。” “不过……” 陈镜玄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环顾一圈,问道:“怎么不见玄芷真人和那头青牛的身影?” 这一架,打得道门七斋动摇,元气干枯。 能与崇龛打成这样…… 玄芷真人很可能抵达了阳神“五重天”,乃至“六重天”的境界! 虽然不知二人是因何开战。 但崇龛总不至于将玄芷和青牛当场格杀吧? “不要再提这二人了。” 崇龛神色冰冷:“他们犯了大错,已被我押入天元。” 押入天元? 陈镜玄不动声色,默默望向后山更远处。 天元山乃是道门最为重要的秘境,与大穗剑宫莲峰类似,不过天元山更像是莲峰和三十三洞天的结合,这座圣山秘境之中不仅蕴含着诸多道门先贤的感悟造化,而且还借助道碑之力,凝成一座“道笼”。 这道笼由数百上千条大道道境交织编成—— 道门戒律森严,如若触发大则,便会被押入天元道笼之中。 既是惩戒,亦是磨炼。 据说当年烟邪就被关在“道笼”之中,整整承受了十年道境镇压与洗涤。 “陈镜玄……你既来找我了,你我之间便不要再浪费时间。” 崇龛没什么耐心寒暄。 他挥了挥衣袖。 后山山顶忽然刮起大风。 只见磅礴神念凝出一副画面—— 一位道袍女子盘膝而坐,神色苍白,头顶悬垂一座磅礴雷池,万千雷光如瀑布垂落,撞击在女子头顶位置,不断洗涤冲刷肉身。 “……” 陈镜玄微微眯起双眼。 正是跟随秦千炼去了一趟皇城,随后重新返回道门的唐凤书。 仿佛是受到了神念感应。 那沐浴雷光的道袍女子,缓缓睁开双眼,神色淡漠地望向前方。 二人目光隔着虚空对视。 熟悉又陌生。 “我知道,你是来找人的。” 崇龛平静开口:“喏……这就是你要找的人。” 陈镜玄摇了摇头。 他将目光挪开,平静道:“这不是我要找的人。” 崇龛嗤笑:“哦?” “以唐斋主的为人,绝不会屈服于这座雷池。” 陈镜玄缓缓说道:“你或可以暴力手段压住她的躯壳,却压不住她的神魂。” 崇龛漠然道:“所以?” “所以她得了机会离开道门,便必定不会再返回。” 陈镜玄垂下眼帘,“听说道门天元山中藏着一道驾驭神魂的术法,名为‘心笼’,效果类似于妖国的‘魂蛊’。被‘心笼’镇压者,神魂将会封锁,犹如一尊提线傀儡,所行之事,所说之言,皆与本尊无关。” 说罢。 他重新望向雷光中的女子,故作平静。 此刻的陈镜玄,虽然表面不起波澜,但眼中却是掠过一抹心疼。 这缕情绪被他极好地掩盖下来。 “你很了解她,也很了解道门。” 崇龛大真人沉默片刻,坦诚开口:“不错……我确实对她使用了‘心笼’。不久前的那场书楼会见,你可以理解成……我的意志。” 水落石出。 陈镜玄心中那块巨石,倏忽落了下来。 他只觉得胸口轻松了许多。 “我是来带她走的。” 陈镜玄仰起头来。 他望着面前那巍峨如山的黑衫大真人,一字一句地开口,无比认真地说道:“陈镜玄要带唐凤书离开道门。” …… …… (ps:1,昨晚被虫子咬了,但万幸没什么大碍,睡一觉就好了。2,今晚就一更,下一更在明天白天,祝大家端午安康~) (本章完) 第567章 二十四时辰(十三) 第567章 二十四时辰(十三) “烛师弟。” 云雾中响起一道轻叹。 烛道人佝偻身子回头,再次看到了衍微真人的身影。 “衍微师兄。” 烛道人行了一礼,关切问道:“师兄还好吗?” “没什么大碍。” 衍微真人摆了摆衣袖,虽是这么说,他面容却是有些许苍白。 白日硬抗青牛一击重踏,他伤得不轻。 如今依靠着吞服丹药,这才压下了伤势。 衍微真人望向山阶上方,努了努下巴,虽未言语,但烛道人明白衍微意思……方才他陪同陈镜玄上山,被衍微真人看了个清楚。众妙斋负责镇守道门禁地,后山风吹草动,都要被众妙斋监察。 “是陈镜玄。” 烛道人连忙解释:“师尊等他许久了。” “陈镜玄……” 衍微真人目光凝了凝,若有所思道:“先前我神念掠过,看不出他境界。” 这句话大有深意。 衍微真人在道门修行多年。 七位斋主之中,除却多宝斋主对修行不感兴趣,其他几位斋主,都修到了十五境以上水准。 然而十五境以上,亦有强弱。 衍微真人本以为,除了玄芷,自己便是诸斋主中最强的那位。 可谁曾想,半路杀出一位唐凤书。 这小姑娘忒生猛,明明是后起之秀,硬生生只用三十年便修到了“阴神大圆满”。 天下斋乃七斋之首。 唐凤书压自己一头,衍微真人倒也能够接受…… 可近些日子,他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可能是闭关道门太久,这天下间多出了许多不得了的人物。 自己看不穿陈镜玄神念境界,这意味着什么? 陈镜玄很可能超脱了阴神—— 烛道人苦笑着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大概,就是师兄所想的那样。” “……” 衍微真人彻底沉默。 某种意义上来说,烛道人算是崇龛的手足延伸,这句话基本坐实了陈镜玄阳神的猜测。 “天下英雄还真是如过江之鲫。” 衍微真人落寞地笑了笑,道:“听说北海大潮倒卷,会有一个新的盛世。未曾想,这盛世来得如此之快。” 过往一甲子。 整个大褚,只有武谪仙一位新晋阳神。 大潮倒卷之后。 阳神……似乎也变得多了起来。 …… …… 后山山顶,身着单薄青衫的小国师,站在凛冽罡风之中。 一缕缕金线平铺,化为一片柔和的圆域。 崇龛大真人的法相威压,落在金灿圆域之上,不得寸进。 “不愧是大褚近百年来最有天赋的修行者。” 崇龛看着面前年轻人,微笑说道:“监天者一脉,想成就阳神……可不是容易之事。” 十年前,陈镜玄乃是大褚唯一和谢玄衣齐名之人。 南谢北陈,绝代双壁。 “我对修行不感兴趣。” 陈镜玄笑了笑,温声说道:“只是想要踏入道门,总该做一些准备。” 其实好些年前,陈镜玄便来到了阳神天堑的门槛之前。 他迟迟没有踏入其中。 监天者一脉窥伺天机,沾染因果……若有可能,最好终身不要踏入阳神境。 这是言辛刻意留给陈镜玄的劝诫。 言辛担任大褚国师百年,事无巨细,一肩挑之,这些年落下了许多病根,能够活到这个岁数,便已经是上天垂怜,称得上一种奇迹。他发自内心地希望这位得意门生能够逃脱命数摧残,多活一些年岁。 只可惜。 命数如此,逃不脱,推不得。 陈镜玄临行之前,思索了许久,他翻阅了诸多道藏,诸多古卷,最终查到了“心笼”的存在。 如若不晋升阳神境。 他恐怕连站在崇龛面前谈判的资格都没有。 “你应该知道……有些阳神与阳神的差距,比阴神和炼气差距还要更大。” 崇龛俯视着地上的年轻人,神色漠然。 “我知道。” 陈镜玄笑了笑,神色坦然。 晋升阳神,只是为了能够站在这里。 陈镜玄很清楚自己所擅长的东西…… 与崇龛打一架?太不现实。 即便崇龛如今负伤,自己也没有胜算。 这千年来,只出现了一个玄芷,破境之后,一步踏入六重天。 玄芷在青囊山悟道多年,厚积薄发。 这才有了此等神迹。 再天才的修行者,总归需要“时间”。 而陈镜玄这样的监天者,最缺的就是“时间”。 陈镜玄仰起头来,轻声说道:“所以我解决问题的办法……和玄芷真人不一样。” “哦?” 崇龛饶有兴趣地开口。 “你解开‘心笼’,放了唐凤书,还她自由。” 陈镜玄平静道:“我给你你想要的。”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崇龛笑道。 “先前在书楼相见……你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么?” 陈镜玄轻叹一声。 脑海里掠过那一日,唐凤书驻足玉屏前的画面。 字字句句,刻入心湖。 此刻重新倒映一遍。 【“今日我来书楼,只为一事。如若我愿意舍去‘天下斋主’之名,离开‘道门’,你是否愿意舍去‘国师’之衔,离开大褚皇城?”】 那时的唐凤书已被“心笼”控制。 她所说的这些,便是崇龛想要的—— “唐凤书舍去天下斋主之名,离开道门。” 陈镜玄平静说道:“我让出国师之位,离开皇城。” “国师之位,可不是小事。” 崇龛面无表情:“这等要事……岂是你说让就让的?” “关于这件事,你们不是早就在做准备了么?” 陈镜玄微微歪斜头颅。 他望向那件几乎遮盖整个道门天顶的宽大黑袍,略带自嘲地笑道:“我于巳时离开大褚皇城,乘坐马车来道门拜访……仔细算下来,这趟出行,至少空出十多个时辰,应该足够皇城那边完成对我的弹劾了吧?如果时间不够,我回去路上还可以再慢一些。” “……” 崇龛大真人沉默地望着陈镜玄。 他从未把陈镜玄真正放在眼中,毕竟小家伙太年轻,实力也太弱小。 即便执掌书楼,坐拥一半的方圆坊,那又如何? 终究是底蕴太薄。 倒是陈镜玄的师父言辛……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可如今来看。 自己似乎低估了这个年轻人。 …… …… (月底最后一天啦,趁着端午节,求一下月票~~) (本章完) 第568章 二十四时辰(十四) 第568章 二十四时辰(十四) “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明一些。” 天顶传来温和的赞赏声音。 “其实你来不来道门,结局都是一样的。即便你一直待在皇城,要不了多久……我们也会见面。” 崇龛徐徐降落身形。 那宽大黑袍触及地面,拖曳散开。 “我不是瞎子。” 陈镜玄淡淡说道:“道门想要掌控【浑圆仪】……这件事,十年前我便看出来了。” 十年前。 陈镜玄最大的对手便是出身道门的烟邪。 他很清楚……如果没有道门暗中支持,烟邪不会得到【阴阳镜】。 十年并不长,但足以让一部分真相浮出水面。烟邪离开道门之后,一头钻入皇城之中,看似不动声色,但实际上一直在隐忍等待机会……风暴早已酝酿,只不过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大褚人人都喊自己“小国师”。 可仁寿宫那边迟迟不予敲定正统国师的交接日期。 论书楼传承,论方圆坊经营,论所有能论的一切资质背景功绩…… 陈镜玄都做到了极致。 国师之位,非他莫属。 之所以一拖再拖。 原因很简单。 他并不是仁寿宫心目中最好的那位“国师”。 这场风暴的幕后,屹立着两道身影,一道隐于道门,一道隐于仁寿宫。这两道身影在十年前便已经开始谋划这一切。 “是么?” 崇龛大真人平静道:“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那么你应该知道,你无论怎么斗争,都毫无胜算。” “我没打算斗争。” 陈镜玄垂眸笑了笑:“有些事情,看明白了也就那样……既然你们那么想要,这国师之位,就这么让给你们又如何?” “哦?” 崇龛大真人轻笑一声。 他倒是有些意外,能得到这样心平气和的回应。 他本以为,陈镜玄不会轻易接受“离开皇城”的结局,至少会尝试一下抗争。 “只是我不太明白。” 陈镜玄自嘲摇了摇头,问道:“既然你们已经选择了联手,何必还要如此麻烦……十年前,直接让烟邪赢下,不是更简单么?” 圣后和崇龛站在了一起。 这样的实力,谁能对抗? “十年很短,眨眼即逝,一场胜负,算不得什么。” 崇龛淡淡开口:“所以烟邪输给你,也没什么大不了。这世上有许多天才,有些人和玄芷一样,不需要打架,也不需要沾染尘世纷争,只需要给他一亩三分地,就能修到阳神,甚至继续修行下去,一往无前……还有一些天才,需要失败,需要挫折,需要足够的愤怒与怨恨。” “烟邪?” 听到这,陈镜玄觉得有些好笑。 他知道,这世上有许多天才的心魔是谢玄衣。 但烟邪的心魔,绝对是自己。 原来自己在崇龛的计划中,承担了这么一个作用。 “我罚他在【心笼】中面壁思过了整整十年。” 崇龛大真人有些遗憾地说道:“这十年,每一天,每一夜,他都在思考如何击败你……或许你真应该回一趟皇城,和他正面对决。” “我从来没把他看做过对手。” 陈镜玄沉默了片刻,声音平静地开口。 这句话听上去很像是一种鄙视,但陈镜玄的语气十分平淡,没有丝毫瞧不起的意味。 他只是在客观阐述一个事实。 某种意义上来说,陈镜玄和玄芷真人是一种类型的天才,他修行从来不为了战胜谁,这些年也没有产生过特别的怨憎,痛恨…… 所以。 烟邪在他眼中,与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 崇龛神色有些复杂。 今日这场会面,与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陈镜玄不争,不抢,不斗,不怒。 他准备的那些手段,积蓄的那些威压,似乎通通失去了意义。 “现在我可以带她离开了么?” 陈镜玄望向【心笼】所在方向,那座雷池仍然悬停在道袍女子的头顶。 “自是可以。” 崇龛大真人拂了拂衣袖。 万象洞天松开压制,那座雷池徐徐消散,盘膝而坐的唐凤书神色苍白,缓缓合上双眸……【心笼】类似于一种蛊术,崇龛大真人将【心笼】压入唐凤书神海之后,这位女子斋主的神魂便陷入了永暗。 可以理解成,这段时日唐凤书的神魂一直在沉睡。 陈镜玄挥袖轻招。 无数金线掠出,化为一枚柔和大手,托住了女子后背,将其拽至自己身前。 “她神魂如今还在【心笼】掌控之中。” 崇龛淡淡说道:“十二个时辰之后,【心笼】会自行消弭。” 这种魂术神通,极难施展。 而一旦施展,便又极难解除。 这便是崇龛大真人根本就不在意陈镜玄带走唐凤书的原因—— 主动权仍然掌握在他手上。 “你还有十二个时辰,来兑现先前的承诺……” 崇龛大真人漠然说道:“等到诸事落定,【心笼】消弭,唐凤书便自然会恢复原样。否则,你知道我的手段。” “大真人如此行事……是不是当不太起道门光明磊落的名声?” 陈镜玄缓缓蹲下身子,搂住怀中女子肩头,将一缕元气渡送过去。 连日承受雷池威压,心笼折磨,唐凤书此刻十分虚弱…… 陈镜玄卸下单薄外衫,替她罩上。 他低垂眉眼,看不清面容神色。 “胜者书写历史。” 崇龛大真人摇摇头,浑不在意地说道:“待到日后,我自然是光明磊落的。” 他必须要这么安排—— 陈镜玄毕竟是书楼主人,大褚原定国师。 这般重要的身份,总不能就这么不辞而别。 “好。” 陈镜玄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恐怕此刻皇城,那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已然降临。 陈镜玄隐约猜到了接下来十二个时辰会发生什么……烟邪等待了十年,谋划了十年。 书楼的黑料,精心筹措的污水,将会化为一场暴雨,泼向自己。 自己唯一要做的,便是接受,承认。 最后是……离开。 “我会离开皇城。” 陈镜玄望向面前大真人,认真问道:“不过离开皇城之后……我总要有一个去处。” “随你。” 崇龛面无表情说道:“让你离开皇城,只是给你一个体面。相信我,你不会还想回来的……如果我是你,我会带着唐凤书离开大褚。” …… …… (ps:新的一个月啦,求一下月票~) (本章完) 第569章 二十四时辰(十五) 第569章 二十四时辰(十五) 大褚皇城,鲤阁。 今日鲤阁来了一位客人,一位身披黑布麻衫的老者。老者发须皆白,双眸却蕴含金光,踏入鲤阁之后,整座鲤池都被强大气场压制,任凭言辛将一大把鱼饵掷出,鲤池池面依旧平静如镜,没有鱼儿敢露头。 “老东西……你还没死啊。” 言辛看着面前老人,幽幽开口。 这一百年,他印象中与秦祖碰面只有寥寥数次。 “快了。” 秦祖倒是并不嫌弃这句话晦气。 他轻描淡写地回了这么一句,而后靠坐在玉石栏杆旁,亲自抓了一把鱼饵,将手掌伸入池水之中。那些金灿鲤鱼碍于武道威压,迫不得已游了过来,小心翼翼舔食着老人掌心散开的饵料…… “赵纯阳没把你打死,真是可惜了。” 言辛嗤笑一声。 这些年。 他虽身处国师之位,享万千敬仰。 但秦祖……始终与自己不对付。 当年褚帝在位之时,想要铸造“月隐洞天”,需要同时收集四条龙脉气运。这差事落在自己身上,言辛奔赴的第一站便是大褚北郊。只可惜这第一站,便让他吃了瘪,秦祖乃是大褚武道龙脉的镇守者,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出这条龙脉。 软磨硬泡,均以失败告终。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先帝想要铸造“月隐洞天”,乃是经天纬地的大功德,一旦这洞天铸成,浑厚气运流淌掠入大褚王朝,褚国很有机会迎来千年前所未有的盛世,秦祖认可这个做法……但他拒绝交出“武道龙脉”。 武夫从来都是这样。 认准一个道理,便不会回头,也不会更正。 秦祖与太皇关系匪浅,受太皇托孤,照看这条龙脉—— 这武道龙脉,乃是大褚皇城最为重要的一条根基龙脉。 无论如何。 他都不会将其交出。 铸造月隐洞天固然重要,可铸造洞天重塑气运,毕竟有失败可能。 一旦失败…… 武道龙脉遭受反噬,这等代价是大褚所不能承受的。 身为龙脉镇守者,秦祖要做的便是避开一切风险,即便这个选择,会让大褚无法跨入有史以来的最强盛世,也没有关系。只要大褚能够守住底线,保住太平安稳即可。 “我知道,你还在因为当年的争执生气。” 秦祖低垂眉眼,缓缓说道:“即便时光回溯,再来一遍,我依旧会这么做。” “……” 言辛沉默了。 他望着面前老人,皱眉道:“你不去镇压武道龙脉,来找我作甚?就为了说这个?” “当然不是为了说这些。” 秦祖平静道:“仁寿宫传来密讯,想要重启‘月隐’。” “……?” 言辛挑了挑眉。 褚帝崩殂之后,所留下的一切都被圣后掌控……而圣后掌控大局之后所做的事情也非常简单。 瓦解。 她只做了一件事。 那便是瓦解。 褚帝缔造的北境镇守使体系,在半年内分崩离析。那些北境名将被罢黜,有些留在北郡,更多则是搬迁来到皇城。 月隐洞天更是被彻底封闭。 整整十年,大褚气运停滞不前……有不少人都在痛骂圣后,但身处最高位置的言辛看得很清楚。这一招棋虽然不好,但却是“无奈之举”,褚帝与妖国开战,消耗不少国运,之所以想要铸造月隐,便是因为彼时大褚已经处于气运崩塌的悬崖之上,往后一步或许便会摔得粉身碎骨,与其支离破碎不如搏上一把。圣后瓦解了褚帝所做的一切布局,无非是给大褚四境一个态度。 她要不惜代价,修生养息。 这十年。 大褚内部一片太平,没有争斗。剑宫封山道门归隐,看似气运衰退,但北海大潮之后,十年修生养息换来了意料之外的成果。 褚帝想要塑造的“千年盛世”虽未到来。 但大褚…… 却是活了过来。 “重启‘月隐’?” 言辛觉得有些讽刺:“她不是一直反对月隐么?还有你……你难不成会赞成月隐?” “她告诉我……重启月隐洞天,并不需要搭建四条龙脉。” 秦祖平静说道:“北海大潮已经来了,如今正是千载难逢的大运盛世,想要月隐洞天的那株树开结果,其实还有别的办法。” “扯淡。” 言辛撇了撇嘴:“这老娘们骗你呢。” “是么……” 秦祖垂下眼帘。 他轻声道:“万一是真的呢?” 言辛怔了怔。 他狐疑地看着面前老人,伸手从楼阁外轻轻揽了揽,数里外悬落书楼之中的那尊【浑圆仪】隔空生出感应,掠出无数金线,将整座鲤阁尽数包裹。秦祖并没有挣扎,只是任凭这些金线落在自己身上,如一层淡淡的金雪。 “你……真的快要死了?” 金线搭落。 言辛大吃一惊,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人。 先前见面那句话,当然只是打趣。 言辛比世上所有人都更希望秦祖活……如果说禅师是大离王朝最长寿的那位修行者,那么秦祖便是大褚王朝的“活化石”。 如今秦祖虽然成为了天下公认的武道第一人,但他年少之时,天资并不算多么卓越。 秦祖与太皇初识之时,已经修行了许多年,仍然不得要领。二者一见如故,相逢恨晚,引为挚友。 一百年过去。 太皇成为了天上地下首屈一指的至尊。 秦祖成了太皇最亲密的战友,也成为了大褚最重要龙脉的武运镇守者。龙脉气运乃是太皇对他最厚重的礼物,这便是他将这条龙脉看得如此之重的缘故……他修到这一步,已经看淡了许多事情,甚至连秦家的那些血肉,都不是那么在乎了。 可唯独这条龙脉,秦祖将其看得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 言辛知道。 对大褚王朝最忠心的人,倘若不是自己。 那便一定是秦祖。 此刻【浑圆仪】金线触碰到老者肌肤,言辛只感受到了一阵死气……这阵死气让人窒息,这是大限将至的先兆。这位镇守龙脉数百年的武道祖师,已然走到了生命尽头,所剩年岁寥寥无几。 “所有人都会死。” 秦祖微笑道:“要不了多久,我便可去地下重见太皇。” “……是与赵纯阳那一战导致的么?” 言辛神色担忧,忍不住开口。 “不。” 秦祖摇了摇头,神情郑重:“赵纯阳状态比我好不了多少……先前那一战我和他点到为止,并未打出真火。其实与他一战,我还有所收获。” “什么收获?” 言辛挑了挑眉。 论修行,他当然比不上秦祖。 监天者一脉,在修行一事之上,向来不占优势。 只不过……阳神境绝巅的秘密,他还是有些好奇的。 “你应该知道,阳神九重天后,还有第十重。” 秦祖淡淡开口。 世人都说,秦祖超然物外,已然超脱阳神,成就天人之境。 之所以有这个说法。 一方面是因为秦祖素来不出世,不露面,实力太强大,又太神秘……导致在世人心中的地位无限拔高。 事实上。 这个说法只对了一半。 秦祖的确超脱了阳神……饮鸩之战时他便修到了传说中的“第十重天”。 如果说阳神是山巅。 那么这第十重天便是山巅中的绝巅。 “这些年……我一直困在第十重天。” 秦祖有些遗憾:“我不明白,惊才绝艳如太皇,为何也会困在这一境界。即便有龙脉气运加持,我的寿命也不多了……” 修到阳神境后,越是沾染因果,阳寿越少。 秦祖拼尽全力想要突破。 只可惜这些年一直没有寸进。 这最后一丁点瓶颈,当真是天堑中的天堑。 “与赵纯阳那一战,你顿悟到了新的大道?”言辛摩挲下巴。 “不是新的大道。” 秦祖笑了笑,道:“是原初大道之中……更深邃的东西。” “……?”言辛有些茫然。 “想要晋升天人,所要做的不是开辟一条崭新大道。而是将自身大道探索到极致。” 秦祖微微歪斜头颅,思索了很久,认真说道:“如果说那是一种东西……那么大概就是‘道源’。大道长河之中,对应自身大道的那条根源,无影无形,却能触碰,能够感悟,亦可以操纵。” “太复杂,听不懂。” 言辛没好气道:“所以你破境了么?” “……没有。” 秦祖有些遗憾,他长叹一声:“我感觉,赵纯阳似乎已经触碰到了‘道源’。那日在皇城天顶的对决,与其说是他主动挑衅,不如说是他想要寻求大道碰撞……给我一些灵感启发。” 言辛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我有预感,一旦触碰‘道源’,掌握‘道源’,应当就可以成为传说中的‘天人’。” 秦祖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这些年之所以没人能够做到,就连太皇也失败了……不是因为他们天资不够。” 言辛小心翼翼接过话来:“而是因为时代错了?” “是的。” 秦祖有些惋惜:“可惜我的寿元不长了。我恐怕此生无法触碰到‘道源’这层境界。” 话锋一转。 “不过……我已经找好了弟子。” 秦祖露出了欣慰的笑:“未来大褚的武道气运,将由武谪仙镇守。他生在了一个很好的时代,以他的天资,道心,气运,必定可以比我走得更远。” “小武的确是个好苗子。” 言辛也笑了笑。 “所以……趁着我时日无多,我想再多做点什么。” 秦祖轻声说道:“圣后如今想要重启‘月隐洞天’,万一能够成功,那么小武也好,其他褚人也罢,都能得到一份迟到千年的礼物……” 月隐洞天,只有极少数人踏进去过。 所有踏入者,都惊叹于那株通天巨树的恢弘绝美。 据说这是太皇曾经捡拾到的种子,在月隐洞天之中生根发芽,默默汲取了多年气运,成长到了如今这般模样。言辛曾翻阅皇族秘典,查到了关于这株巨树的史前信息……如果自己没有猜错,这株巨树名叫“不朽树”。 一千年前,气运衰竭之前的盛世,不朽树乃是两族生灵梦寐以求的神物。 不朽树所在之地,方圆千里,生机盎然,四季长春。 气运笼罩,元气横生。 太皇捡到这枚种子,将其培育长大,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接班人”……毫无疑问,是将不朽树当成大褚王朝最重要的造化进行培养。 褚帝当年的计划,就是利用四条龙脉,激活不朽树。 一旦不朽树复苏。 那么大褚王朝,便会恢复到一千年前的“盛世”! “这世上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言辛轻声叹息:“想要月隐洞天重新活过来,谈何容易?” 圣后而今扬言,不需要四条龙脉,亦可以让不朽树开结果…… 他根本就不相信有这种事情。 “这阵子,仁寿宫闭关铸阵……” 对此,秦祖只是平静说道:“因为圣后已经修行到了第十重天圆满。” 言辛心中暗暗一惊。 他知道,圣后是个天资绝顶的女子。 即便当年跟随在太皇身边,依旧没被太皇压制风采,风华绝代。 这世上能修到这等境界的,能有几人? 逍遥子,赵纯阳,秦祖,禅师…… 都说这个时代气运枯竭。 可在言辛看来,这个时代的绝巅强者,应当是这一千年来最多的! “阳神十重天,真是好遥远的词啊……我大概十辈子也修不到这一境吧……怎么今天听起来,却跟喝水似的简单?” 言辛笑了笑,悠悠说道:“不过你说破天也没有用,就算她修到天人又如何?想要那株不朽树生根发芽,总需要养料,不以龙脉做饵,以什么做饵?” 秦祖搅了搅池水。 满池锦鲤飞快散开,池水被金灿气运渲染,晕出一副缥缈画面。 言辛眯起双眼。 那是【月隐洞天】的一段残缺截取影像。 一株干枯枝干,恢复了颜色,生长出了一朵极小的,极小的骨朵。 “这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她已经做到了。” 秦祖轻声说道:“这是圣后送来的密讯画面。” “???” 言辛虽不言语,但内心却是震撼到无以复加。 他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面前人。 “她邀请我去月隐洞天一叙……” 秦祖问道:“我准备去看一看。你呢,一同去么?” …… …… (ps:新的一个月啦,祝大家儿童节快乐,谢玄衣生日也是这一天,大家手里有多余月票的还请投一投,感谢支持~) (本章完) 第570章 二十四时辰(十六) 第570章 二十四时辰(十六) 今夜大褚皇城月明星稀。 隐于阴翳中的一座偏僻宅院,身披黑袍的烟邪杵杖离开小院,抬头望着天顶明月。 一缕漆黑丝线从虚空之中掠出,笔直绷紧,落入烟邪掌心,这缕丝线跨过皇城十余座小巷,围绕鲤阁探查了一圈…… 此刻的鲤阁,只剩一池锦鲤,满池春水。 人去楼空。 言辛离开了皇城。 看来一切都很顺利。 “烟大人,你总算出来了……” “可真是……让我好等。” 一道冷漠之声在小院远端响起。 烟邪微微挪首,望向不远处。 与他一样同披黑袍的某人,在此地已经静候多时。 那身影背靠院落,怀抱长刀,一直在闭目养神……或许是因为等待太过无聊的缘故,他以拇指推出长刀刀柄一寸,而后缓缓松开,任凭刀光滑落合拢,如此反复。 此刻刀声戛然而止。 刀锋保留一寸出鞘长度,横面散发出冰冷逼仄的杀意。 “我等了十年,尚且不急。你又何必着急?” 烟邪微笑道:“言辛当真离开鲤阁了……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这些你无需过问。” 抱刀男子幽幽道:“你只需知道,如今秦祖,言辛,武谪仙,如今全都不在皇城。” “仁寿宫那位,果真有滔天本领。” 烟邪轻声笑了笑。 他吐出一口积攒十年之久的郁闷浊气,缓缓挺直脊背,从阴翳之中走出。 那具佝偻,残败,破碎的躯壳。 在月光照耀下。 逐渐变得年轻,高大,挺拔。 “今夜是个好日子,值得好好庆祝一番。” 烟邪望向院落那边,温和说道:“我先陪你拿回属于你的东西。” …… …… “姜大人何故郁郁寡欢?” 今夜陈府格外冷清。 姜奇虎结束巡守,本想着独自一人逛逛,可不知不觉便来到了陈府。 他没想到,桑正已在陈府。 “你速度倒是挺快。” 姜奇虎看着偌大干净的陈府,轻声感慨:“先生那边如何?” “驶进道门山下,先生便不让我跟随了。” 桑正轻叹一声:“先生今日心事重重,看样子是遇到了棘手的麻烦。” 午时出发,酉时送抵。 离开道门之后,桑正独自一人加快了速度,亥时未尽,便赶到了陈府……其实以陈镜玄身份,去往大褚四处,都有传送门户可以动用。前去道门,无需那么麻烦,不过此次出行,先生似乎并不想要使用“门户”,甚至在路上还叮嘱自己,可以行驶慢些。 “对先生而言,天下没有解不开的麻烦。” 姜奇虎大大咧咧卸下甲胄,就这么坐在陈府院落的榕树之下。 他从洞天之中取出两坛酒,掷了出去。 桑正接过一坛。 “姜大人……” 桑正看着这坛酒,有些不知所措。 “陪我喝点。” 姜奇虎心中郁闷,他自小来到这皇城,远离青州,平日里极少有机会能够回乡。老爹说他生性顽劣,要送到皇城好生磨砺,可他并不是傻子,他知道圣后罢黜北境,昔日北境诸将,唯有姜家能够网开一面。不仅仅是因为自己老爹功高当赏,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姜家将自己送到皇城,送入圣后掌心之中…… 姜烈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儿子,自己待在这,姜家才能在青州有一席之地。 能让姜烈在青州颐养天年,他心甘情愿成为这枚“质子”。 只是皇城待了这般多年。 姜奇虎还是头一次感受到如此孤独。 放在以往,他若是不开心了,炼器司一定会有个终日敲敲打打,只知道钻研法器的蠢货,在地窖里等着自己,只要喊上一声,就会陪自己喝一宿酒。 可是今夜秦百煌不在皇城,那家伙竟然发了疯去南疆了。 又或者,他可以找叶清涟发发牢骚。 那姓叶的婆娘脾气虽然不太好,但自己的神魂讯令,却总是会回的。 叶清涟如今也去了南疆。 退一万步,他总归还是能找先生说上几句话的。 可是今夜先生也不在皇城。 这偌大皇城,似乎便只剩下了自己……好在还有桑正,这家伙能陪自己喝上两口。 “姜大人这是想家了?” 桑正没有打开酒坛,而是将其放在石桌之上,他继续拿起扫帚,清理这陈府的落灰。 “是有些。” 姜奇虎打开酒坛,本想豪饮一大口。 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 他小小啜了一口,自嘲笑道:“也不知我那老爹,在青州过得如何?这些日子也没给我传些讯息,写些书信……” 桑正闻言,哑然失笑。 这里是皇城,有些话他这黑鳞卫不方便说出口。 姜老爷子在青州……那简直是皇帝一般的存在…… 谁敢触姜家霉头? “姜大人多虑了,姜老爷子的本领,人尽皆知,况且青州那边……哪里会有什么麻烦?” 桑正安慰道:“先生此次去道门,应该要不了太久。说不定再过几个时辰就要回来了。” 这就是姜奇虎没有豪饮一大口的原因。 他担心先生回来,看到自己一身酒气,又要呵斥自己。 “说来也怪。今儿我心中忒不痛快。” 姜奇虎苦闷笑道:“你说说,姓秦的放着炼器司不管,非要去和那狗屁弟弟一同南下,抢什么秦家家主……这玩意儿有什么用?他早就和我说了,他不在乎这些东西,还不如直接让给秦千炼得了。” “……” 桑正不敢随意接话。 他默默听着。 姜奇虎碎碎念地骂着,从秦百煌骂到皇城司不知名的小卒。 衢江事变之后。 皇城司重担便尽数压在姜奇虎一人肩上。 这压力…… 或许对他而言,还是太大了些。 所有人都说,皇城司首座之位,就要落在姜奇虎头上了,而今虽然只是次座,但已有首座之实。 “他们都在恭喜我,恭喜我……恭喜个屁啊!” “皇城司首座……我压根就不在乎……” 半柱香后。 一小口酒一小口酒,陆陆续续喝了半坛的姜奇虎,靠在榕树下,戏谑笑道:“我心底清楚,仁寿宫那边是故意压着‘皇城司首座’之衔不愿放出呢,就和先生的‘国师’是一样一样的……” “姜大人,这话可不兴说啊。” 桑正有些焦急,抬头看了看外面。 幸好这里是陈府,先生早就布置好了阵法,而且今夜估计也没人留意这种地方。 “放心,我心底有数。” 姜奇虎摆了摆手,淡淡道:“去到外面,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都知道……” “你说再过些年,外面会不会喊我‘小首座’?” 姜奇虎忽然讥讽开口。 桑正陷入沉默。 小国师这个称呼……十年前,的确是一个美誉。 可整整十年。 言辛愿意松手,陈镜玄愿意接手,在这等情况之下,国师之衔始终不得交接,“小国师”的称呼便有些变了味道。 “姜大人。” 陈府上空,忽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女声。 姜奇虎眯起双眼。 院落上方,有无数碎雪翻飞飘坠,一位佩戴惨白面具的女子,缓缓落下,落在榕树之前。 来者正是方圆坊雪主。 “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偷听。” 雪主望向姜奇虎,又望了望一旁空了一半的酒坛。 她沉默数息,缓缓道:“有一件很不幸的事,必须要告诉你。关于你刚刚所说的小首座的事情……大概不会出现了。” “……嗯?” 姜奇虎皱起眉头,有些困惑。 “元继谟回来了。” 雪主轻叹一声,道:“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本章完) 第571章 二十四时辰(十七) 第571章 二十四时辰(十七) “元继谟……没死?” 姜奇虎瞬间醒酒,猛然站起身来。 这怎么可能—— 梵音寺使团返回大离途中,元继谟带皇城司心腹前去伏杀。这场伏杀虽然隐秘,但毕竟以失败告终,整只伏杀小队尽数死绝,姜奇虎早就调查过卷宗,审核了皇城司弩营名单,确认了此次伏杀属实。 先前与谢真碰面,他也隐晦打听了这件事。 元继谟已经死在了衢江,被斩了干干净净。 “此事确凿无疑。” 雪主声音复杂:“此刻元继谟正在皇城司地牢,核查名单,校验人手。” “……” 姜奇虎心底咯噔一声。 他猛然想起了上午离都之时,先生的反常叮嘱。 【“皇城司首座之职,倾注了书楼多年心血。”】 【“往后你要好好坐稳这个位子,切莫让人抓到你的把柄。”】 【“倘若……”】 【“倘若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暂时丢了这位子……也没什么大碍。姜老爷子和我,都是看好你的。皇城司首座,次座,都只是浮云……浮云而已……”】 一字一句,撞入心湖,激起千堆浪。 那时姜奇虎并未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因为皇城司首座之衔已是十拿九稳,大局落定……即便仁寿宫将其暂时压下,又能压得了多久? 谁有资格来与自己争夺皇城司首座之位? 倒不是姜奇虎居功自傲。 而是他很清楚,皇城盘根错节,他能站在这个位置,不仅仅依靠自己的努力。 比努力更重要的是背景。 他的背后是姜家,是书楼。 如果有人能抢走这个皇城司首座……那么他背后的背景,便要压过姜家加上书楼…… 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的“首座”之位,和姜家,和书楼,几乎是绑定在一起的。 姜家和书楼固若金汤,谁可撼动? 念及至此。 姜奇虎神色变得难看起来。 …… …… 临近子时,皇城司地牢依旧灯火通明。 无数火盏摇曳,几乎将地牢照成白昼。 半柱香前,一位披着黑袍,佩戴黑面的仁寿宫特使踏入地牢……有不少人认出了这位特使,前阵子仁寿宫钦定南疆荡魔名单目录之际,便是这位特使负责操办,负责宣读。 谁都不知道仁寿宫何时出现了这么一位深得圣眷的“特使”大人。 直到他摘下罩面。 负责看守地牢的皇城司特执使“铜骨”,吓得顿时跪倒在地,四肢匍匐。 不到半盏茶功夫,皇城内所有皇城司密谍,尽数赶赴奔往地牢。 于是便有了此刻的场面。 元继谟坐在首座长桌前,双脚抬起,翘在桌面之上,那把长刀依旧抱在怀中。 他似乎是在闭目养神,又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烛火摇曳,照耀那张有些浑浊的面孔。 “元大人,您……终于回来了?” 铜骨声音紧张,几乎不敢抬头。 衢江消息传回皇城,皇城司几乎是天塌了。 谁人不知,元继谟和姜奇虎势如水火,司内分为两派……铜骨乃是元继谟麾下誓死效力的下属,首座一死,他首当其冲要被清算。他本以为衢江事变不会影响什么,仁寿宫既然决意打压姜奇虎,便会派遣第二位首座空降。可等了好些时日,宫里依旧没有动静,仿佛那位根本就不在意皇城司的“闹剧”。 时势所迫,铜骨决定在清算来临前妥协。 他主动找到了书楼,交出了自己的“把柄”,祈求得到陈镜玄的原谅。 对于这种“弃暗投明”的棋子,陈镜玄本不考虑续用。 但这一次书楼似乎格外仁慈。 铜骨并没有受到“惩罚”。 这便是他此刻还能继续担任特执使,看守地牢的缘故。 只不过铜骨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今天这场面……他想破脑袋都想不到,元继谟根本就没有死。仁寿宫没有派遣首座空降,是因为首座自始至终都没有换人。 如今回过头来仔细想想。 这件事的确大有猫腻。 首座的死讯只在皇城司内部流传。 越是知晓衢江行动的人,越是认定死讯属实。 可自始至终,仁寿宫那边,从来就没有宣布元继谟的死讯—— “……” 地牢一片寂静。 火盏摇曳,不少皇城司密谍都跪在牢中,不敢起身,许多人衣袍已被汗水浸湿。 首座“失踪”的这段时日。 为了避免清算。 他们当中有不少人,都主动投向了书楼。 明哲保身,不算丢人。 只是……如今这局面又该怎么算? 每一位皇城司密谍都清楚元继谟的脾性,睚眦必报,今夜驾临此地,想来是要进行一番清算了。 “铜骨。” 元继谟轻声开口。 “大人,卑职在!” 跪在地上的铜骨连忙向前爬了两步。 “你进入皇城司多久了?” 元继谟依旧声音很轻。 “回大人……” 铜骨深吸一口气:“十一年,零七个月。” “那很久了。” 元继谟叹了一声,道:“跟在我身边,我可曾亏待过你?” “……” 铜骨神色有些惶恐。 他仰起头来。 烛火映照出一双冰冷的眸子。 他总觉得,从衢江回来的首座大人,比以往要陌生许多。 黑袍下的那副皮囊,似乎也有些古怪。 砰一声。 元继谟站起身子,桌椅一阵摇晃,他来到铜骨身前,一脚将其仰面踢翻。 一只铁靴重重踏在铜骨胸膛之上—— 锵! 伴随着一道清凉声响,元继谟霸拔刀出鞘,寒光四射。 刀罡呈惨白色,在皇城司地牢四壁回荡,摇曳。 “你应当清楚,我平生最痛恨背叛。” 元继谟垂帘缓缓问道:“本座离开皇城,不过区区数十天。你这条贱犬,就这么着急向新主子摇尾乞怜?” 刀尖在铜骨身上游走。 一路从下往上。 十位特执使,均是洞天圆满的半步阴神。 铜骨更是只差一步,便可修出武道神胎的存在,可此刻他却感到一阵深邃寒意从那把长刀刀尖传递而出,顺延肌肤,直刺骨髓。 那缕寒意是他此生从未感受过的恐惧。 “首座大人!” 铜骨声音颤抖,竭力求饶:“卑职知错了!卑职再也不敢了!” “……” 元继谟置若罔闻,只是将刀尖悬停在铜骨额首位置。 他面无表情道:“还有别的遗言么?” 铜骨如遭雷击。 “大人不要杀我!!” 那刀罡太刺眼,他闭上双眼,不敢直视,神海一片空白。 铜骨几乎把自己能想到的一切求饶之词全都说了出来。 “卑职也不想背叛,是书楼逼我的!” “是陈镜玄,是姜奇虎!他们逼我背叛大人的!都是他们的错!” “我愿意为首座大人当牛做马!” “只要大人饶我一命,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 此刻皇城司地牢,尽是密谍,这里面有不少是铜骨的下属…… 可此刻的他,哪里还顾得上颜面? 铜骨太了解元继谟了,这家伙是真会杀了自己。 一旦触碰元继谟的底线。 再怎么求饶都没有用。 除非……有奇迹。 此刻,奇迹似乎真的发生了,紧闭双眼的铜骨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穿心刺骨的疼痛降临。 他说完那些话后,地牢便迎来了漫长的寂静。 “呵……呵呵……” “呵呵呵……哈哈哈……” 紧接着耳畔响起了元继谟的笑声。 这笑声里带着讥讽,带着快意,带着戏谑,带着嘲弄。 啪啪两声。 元继谟用刀背拍了拍铜骨面颊,示意他睁眼。 铜骨缓缓睁开双眼,一阵天旋地转,视线逐渐恢复清晰之后,他看到皇城司地牢入口,矗着一道同样佩刀的高大身影。 “……” 姜奇虎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幕。 前不久,铜骨想要投靠书楼一事,先生本欲直接否决,是自己替铜骨求情,这才有了今日。 皇城特执使筛选不易。 每一位特执使,都是修到洞天圆满,只差一步便可得证阴神的天才—— 这铜骨资质不俗,而且执行任务极其卖力……是一个难得的人杰。 他当日求情之时,其实也曾想过类似局面,只是姜奇虎没有想到,这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讽刺。 讽刺至极。 “大人……” 铜骨看到姜奇虎之后,面色变得难看起来。 元继谟先前一直在等。 等的就是姜奇虎? 这是故意要让姜奇虎看到这一幕? “姜大人,你总算来了。” 元继谟笑道:“这出好戏……如何?” “不如何。” 姜奇虎面无表情:“果真是祸害遗千年。某人还真是命大。” “确实命大。” 元继谟垂下眼帘,幽幽开口:“你难道没听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么?我活着回来了,今夜就要找你们做一个决断。” 说罢。 元继谟松开踏在铜骨胸膛的那只脚。 他退后了两步。 很明显。 这是要让铜骨再次做一个抉择。 铜骨坐起身子,看了看元继谟,又看了看姜奇虎。 他神色掠过一抹痛苦。 一刹犹豫之后,他低下头颅,屈辱地向元继谟所在方向爬去。 只可惜…… 这个选择并没有为他换来生机。 元继谟翻转手腕,将长刀抖出一朵银白锃亮的刀,一刀贯穿天灵,直接将铜骨头颅钉入大地! “……啊!” 饶是见惯生死的那些皇城司密谍,也被这血腥一幕吓到了! 堂堂特执使。 就这么被当场钉杀—— 铜骨重重摔在地上,死前犹自瞪大双眼,脸上满是不敢置信,滚滚鲜血自崩坏的七窍中流淌而出,飞快蔓延。 大风刮过。 地牢烛火被吹得明灭不定。 元继谟单手按住那把染血长刀,长袍被吹得翻滚如海浪。 “别吃惊,这只是开胃小菜。” 元继谟踩住脚底那颗头颅,一点一点将长刀从颅骨缝隙中拔出,而后以臂弯袖袍裹住,擦拭刀身。 元继谟轻声笑了笑,道:“真正的好戏,这才刚刚开始。” …… …… (ps:明天中午还有一更~求一下月票~) (本章完) 第572章 二十四时辰(十八) 第572章 二十四时辰(十八) 地牢中,二人对峙僵持,死寂无声。 烛火被风吹动,来回摇曳拉扯,这座死寂地牢中的密谍,隐隐汇成两拨阵营。 今夜之前,皇城司所有人都默认“元继谟”死在了衢江,姜奇虎乃是板上钉钉的未来首座。其实对于绝大多数密谍而言,这是一件好事,姜奇虎为人中正,若是能在其手下办事,至少不用提心吊胆,担心自己因为办错一些小事就遭受责罚。 只可惜。 元继谟重新回来了。 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当众斩杀了特执使铜骨。 “元大人真是好手段。跟随多年的亲信,说杀就杀。” 姜奇虎瞥了眼铜骨尸骸,平静道:“皇城司乃是公务要地,首座之位空悬……难不成诸位兄弟还要为你披麻戴孝么?你如今杀了铜骨,又该如何处置其他弟兄?” 这一番话,说到了不少人心坎之上。 他们畏怕元继谟。 这段时日,不少人都向书楼表达了投诚之意。 以皇城司手段,不可能查不出来。 元继谟既然决定清算……这些投诚之人,怎么可能逃过? “姜大人倒是言重了。” 元继谟擦拭长刀,淡淡说道:“本座险些死在衢江,诸位弟兄另投门户,倒也是合情合理。不过铜骨倒真该为我披麻戴孝。” 铜骨的修行资源,官职待遇,尽是元继谟替其争取得到。 衢江事变之前。 铜骨便是元继谟的“左膀右臂”。 “这小子在我出发前,信誓旦旦说会照看好皇城司。” “可如今发生了什么?” “我斩他,是因为他欠我的。” 元继谟停顿了一下,微笑说道:“不知者不罪,诸位弟兄以前不知衢江发生了什么……只要洗心革面,认清错误,先前所做之事,元某可以既往不咎。” 虽这么说。 但听到这番话的密谍们,却是个个汗流浃背。 元继谟是一个“真小人”。 他们与这位首座共事十年,太清楚其行事风格。 既往不咎? 说得好听……谁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 “今夜这一出,只是想告诉诸位一声,元某还活着。” 元继谟收刀归鞘,环顾一圈,幽幽说道:“本座听说这些时日,有许多人推崇‘姜大人’登上首座之位……不知现在有几人改变了主意?” 很显然。 今夜皇城司地牢这场会见,就是逼迫在场所有人做出一个决断—— “荒唐!” 忽然一位胡须发白的黑袍密谍站了出来。 他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既然首座大人未死……谈何推新?简直是一场闹剧!” 地牢不再死寂。 这位黑袍密谍来到了元继谟身旁,表明了自己立场。 “皇城司地字牢主簿,何庸。” 元继谟笑了笑,道:“我记得你,你在皇城司工作了二十年。” “……是,大人。” 何庸有些诧异,紧接着受宠若惊地回应道:“卑职在皇城司担任主簿,已有二十一年。” “七日前,你向书楼递交了‘投名状’。地字牢近三十年的审讯名单,被你送到了陈镜玄手上。” 元继谟仅仅一句话,就让何庸脸上笑意全无。 何庸神色骤然变得苍白。 元继谟不仅知道他的名字…… 还知道他做了什么…… 这就意味着,这段时日,元继谟虽然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但却掌握着皇城的所有情报…… “大人……” 何庸声音颤抖,说不出话来。 他缓缓弓腰,将头埋得极低。 地上铜骨的鲜血正好蔓延到他身前,染湿了他躬身垂地的官袍下摆。 “不必担心。” 元继谟温和说道:“我先前说了,只要洗心革面,认清错误。先前所做之事,本座可以既往不咎。” “……大人?!” 何庸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元继谟。 “即日起,本座命你担任地字牢司监。” 元继谟和颜悦色地开口,随后叹息一声:“何庸……其实那份审讯名单并不重要。不过若是你七日前能抵住诱惑,那么你现在就会是三牢主簿。” 何庸整个人怔住。 “卑职愿为首座大人效犬马之劳!” 紧随其后,人群中又有一位密谍挺身而出。 这是一个年轻人,配刀带剑,脸上还有一道疤伤。 “徐欢。” 元继谟笑着点出姓名,眼神带着欣赏:“你一直是本座看好的人,年纪轻轻便修到洞天境。本座离都这段时日,你始终安分,这很难得……铜骨既已死了,那么空出来的‘特执使’位置,总该有人担任。” 徐欢同样露出不敢置信之色:“大人,我?” 大褚皇城一共只有十位特执使。 每一位,都要有洞天圆满的实力。 他虽然修到洞天境,但如今只有三重天的修为。 “不要小觑自己。” 元继谟从腰囊中取出一瓶丹药,柔声说道:“这是仁寿宫那位炼制的‘仙丹’,吃下之后,不仅可以增涨元力,还可以提前参悟‘道境’。以你资质,要不了多久便可修到洞天圆满。” 徐欢双手接过丹药,此刻掌心止不住地颤抖。 何为一步登天? 这便是一步登天! 圣后亲自炼制的仙丹……放在以往,他哪里敢想? 连续两位投诚者出现,地牢开始躁动。 大风鼓荡,原本摇曳不定的那些火盏,此刻摇曳火芯,纷纷偏向元继谟那边。 姜奇虎看着这一幕。 他其实不太擅长笼络人心—— 衢江事变出现后,关于他的身份运作,都是书楼负责安排。 此刻姜奇虎很清楚,自己应该站出来,说些什么。 至少应该给出一些允诺。 但他说不出口。 看着地牢中摇曳的那些火盏,一个接一个走向元继谟。 姜奇虎所做的,就只有沉默。 “……” 短短片刻功夫,地牢中的那些火盏,有七成以上,都回到了元继谟身旁。 姜奇虎所站之处,只有寥寥数盏光火跟随。 在这之中,有一些人是跟随他一同来到皇城的姜家亲信。 还有一些,便是他这些年亲自驯化的忠心旧部。 今夜的皇城司地牢,是一座没有硝烟的战场……火盏摇曳落定的那一刻,战争便已经结束了。 元继谟“活”着回到了皇城司。 兵不血刃。 重新拿回了属于他的权力。 然而姜奇虎心中的“不安”并没有就此消散。 他平静地注视着地牢那些密谍重新划分阵营,逐渐离开自己,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不在乎皇城司权力,不在乎首座虚名。 当然也不在乎这些离自己而去的人。 今夜自己的“不安”。 根本不是因为首座之争而起—— 珰。 姜奇虎腰间讯令忽然响起一道轻微颤响。 他皱了皱眉,缓缓将手伸入腰囊之中,按住那枚讯令。 姜奇虎贴身佩戴的讯令,目前一共只有三枚。一枚如意令,用来与先生通话,一枚皇城令,用来执行公务,这第三枚,便是与姜家联系的青州令。 此刻正是青州令在震颤! 神念掠过,姜奇虎神色顿时变得铁青。 青州讯令极其短暂,只有四字,却如晴天霹雳—— 姜府被袭! (本章完) 第573章 二十四时辰(十九) 第573章 二十四时辰(十九) 姜府被袭…… 姜府怎么可能被袭?! 鲤潮江事变结束之后,姜家便是整个青州最强的世家—— 谁有这个能力,谁有这个胆量,敢袭击姜府? 青州令传出讯息之后,短暂停滞了一瞬。 紧接着便是第二条重磅要闻。 “楚家余孽在青州谋反,勾结大妖,对姜府发动冲击,于青州境内开始屠城!” 咔! 姜奇虎险些将青州令捏碎。 他神色铁青,眼中怒火几乎要喷射而出。 他就知道,今夜的事情,绝不可能这么简单—— 元继谟出现在此,绝不只是要清除自己在皇城司的“权力”! 仁寿宫要对先生动手,要对姜家动手! “姜大人。” 元继谟的声音忽然响起。 他背负双手,悠悠开口:“这是怎么了?是有什么重要讯息么?” “……” 姜奇虎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怒火。 他没有丝毫犹豫,当即转身离开。皇城司地牢的会面的确只是“前菜”,今夜真正的好戏根本就不在皇城,而在青州。 夜幕之中。 姜奇虎神色严峻地离开皇城司地牢,只有零零散散十几道身影跟随其后。 “姜大人,这是怎么了?” 一位北郡下属快步赶上,关切开口。 “青州出事了。” 姜奇虎冷冷道:“给我备马,准备阵纹,我要回去一趟。” …… …… 青州,青阳城。 这是青州第一城,亦是姜家扎根多年的重要腹地,巨城雄浑屹立,本该固若金汤,然而此刻却是一片激烈景象。 无数剑光在青阳城上方斡旋兜绕,符箓翻飞。 数百上千修士悬空而起,神色警惕,如临大敌。 大褚立国以来从未发生过性质如此恶劣的袭击事件……十二扇虚空门户悬停于青阳城外,源源不断的蝗潮从门户之中掠出,这些蝗虫如海潮一般蜂拥而上,几乎将整座青阳城笼罩。 城防大阵早已开启,璀璨金光笼罩在城头上方,化为一道金灿大罩。 青阳城驻官以及城内所有修士,阵纹师,尽数参战—— 架在城头的元炮炮台挪移,轰击,不断在穹顶炸出血。 此刻袭击青阳城的这些蝗族妖灵,虽然数量众多,但灵智却是极低,它们不躲也不闪,就这么硬生生向着那座巨城冲击,这看似以卵击石的愚蠢举动……却是为这场不可能的“攻城”制造出了机会。 一时之间,天顶下起血雨,在猩红天幕之中,青阳城城门迸发出一道不堪重负的脆响。 紧接着便是如雷震般的轰鸣。 轰! 青阳城巨门破碎,蝗潮涌入其中,一瞬间便铺满靠近青阳城城门的几条街巷。 黑压压潮水,积压在百丈街巷之中。 砰砰砰! 它们继续前冲,却好似在街巷尽头撞到了一面无形的空气壁垒……这百丈街巷早就被驻官清空,这是姜家刻意留下的“缓冲地带”,同样也是留给这些低阶妖灵的葬身之处。 地面点燃淡淡的金灿之色,那是建城之处便设好的大阵灵纹。 轰隆隆! 此刻烈焰喷薄而出!数以千万计的蝗虫,顷刻间便被火海淹没! 青阳城街巷地面翻涌腾空的炽烈火舌,照亮了城头这些驻官修士们的面庞,没人脸上露出笑容,因为所有人都很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悬在天顶的十二扇虚空门户,明显连接着一座不为人知的“妖族空间”,正在源源不断释放妖潮。 若干年前的那场饮鸩之战让大褚吃了许多苦头。 驻守青阳城的年迈修士已经开始命令年轻人加固阵法,填补元石,当年在北境长城迎接妖族冲击之时,蝗潮的冲击力度是此刻数百倍上千倍,这些卑贱妖灵的“赴死行为”可以持续一整场战争。 “家主大人,看清了……是楚家的‘楚休’。” 青阳城城头,一位年迈老者,披挂甲胄,佩戴长刀,登上高台。 姜烈面无表情,望向远天。 月光皎皎,十二扇巨门,便如十二轮大月。 大月之下,一袭黑衫,虚空盘坐,大袖翻飞,并没有遮掩面容之意。 鲤潮城事变,游海王坠江,楚家遭受清算—— 这场乱变,毕竟是游海王一人所为。 陈镜玄极力保全了“无辜人等”,刻意为楚家留了一条出路。 可谁都没想到,会有今日。 姜烈身旁,是同样经历过饮鸩之战的姜家元老姜河。 “这畜生是故意的。” 姜河咬牙切齿:“姜家刚刚配合皇城,调动大量精锐南下……这家伙就发动突袭,分明是瞅准了青阳城守军薄弱,根基不稳。” “蓄谋已久。” 姜烈神色倒是平静。 他见惯了大风大浪,对于这场面,倒也算是熟悉。 姜河盯着十二扇门户下盘坐的身影,咬牙切齿说道:“这楚休真是疯了……他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这里是大褚! 圣后罢黜镇守使后,北郡空置,青州水到渠成沦为了大褚最北部,可即便如此,这里仍然是大褚境内,即便是妖国那几位大尊当真决定要联手发动第二场战争,也只能从北境长城正面突破。 虽然这些【门户】可以击碎虚空壁垒,将大妖送至青阳城外,可大尊级别的妖修根本不可能通过这种方式降临大褚。 修到这一境,何其不易? 一旦踏入大褚腹地,便会落入诸阳神的合围剿杀之中。 所以…… 今夜这场冲城袭杀,注定没有结果。 “这不是一场袭杀。” 姜烈看着天顶源源不断的妖潮,平静说道:“这是一场报复。” “?” 姜河怔了一下。 报复? “楚休根本就没想活。” 姜烈缓缓说道:“他应该很清楚,做这种事情,只会有一种结局……” 这场袭杀注定没有结果。 即便真有大尊愿意倾注实力,将青阳城攻破,那又怎样? 一旦青阳城沦落,道门,大穗剑宫的强者很快便会降临。 更不要提,还有大褚皇城! “报复?” 姜河喃喃说道:“他要报复姜家……报复鲤潮城之变?” “我不知道……但我想今夜之后,真相便会水落石出!” 姜烈拔出长刀,踩在城墙之上,而后如一枚炮弹般疾射而出,重重砸落在蝗潮之中。 他苍老激昂的声音回荡在整座青阳城上方。 “姜家子弟,随我出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