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末狂人录》 第一章 追袭 大唐乾符三年,关内道原州,秋。 夜色如薄纱般遮蔽荒野,五步之外的一切变的模糊起来,远山巨大的轮廓宛如巨兽一般潜伏着。 狼嚎声由远及近,令天地间升起一层肃杀之气。 恍惚之间,陈玄烈忽然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黄昏,莫名其妙的穿越到这个时代。 深吸一口气,秋日的清寒迅速涌入肺间,旋即被腹中涌起的饥饿感压下。 “这帮贼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潜入我们忠武军的辖地掳掠,定要他们有来无回!”旁边的田师侃杀气腾腾道。 “贼人带着俘虏、辎重,定然走不远。”华洪将左耳贴在地面上,聆听着地面传来的动静。 三人都出自忠武军,皆是许州人,世代为忠武牙兵。 三年前受朝廷诏令戍边原州,抵御越来越猖獗的嗢末人。 “有动静,藏起来。”华洪忽然抬起头,望向西北面。 三人迅速躲进枯草间。 过不多时,地面沙沙作响,几十道矫捷的身影从前方一窜而过。 是狼群! 陈玄烈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呼吸声惊动这些饿狼。 但狼的嗅觉实在灵敏,一头特别健壮的灰狼忽然停下脚步,侧头望向三人藏身之地。 双眼在夜色中发出锥子一般的幽光。 陈玄烈心中一寒,饥饿的狼群比贼人更可怕。 不过就在此时,西南面忽然传来一阵阵吐蕃话喝骂声,吸引了灰狼注意,低吼一声,跟上其他饿狼,消失在西南面的夜色中。 对它们而言,牛羊、战马散发出的气味更能吸引它们。 三人跟在狼群之后,不仅要掩藏踪迹,也不能跟的太近,更不能站在上风口。 狼会从风中嗅出人的气味。 华洪斥候出身,这些对他而言并不困难,不过前进速度颇慢。 在寒夜中小心翼翼的摸爬了大半夜,才见到远方山谷中的火光。 周围万籁俱寂,偶尔传来战马不安的嘶鸣,以及嗢末人的窃窃私语声。 “先睡上一觉。”华洪拢起一把枯草往身上一盖,几个呼吸间便没了动静。 田师侃有样学样,不多时就传来一阵鼾声。 赶了大半夜的路,又要追踪,又要掩藏踪迹,陈玄烈也颇感疲惫,倒在枯草中,不多时也睡着了。 狼群极有耐性,一直忍到拂晓,火光渐熄之时,才发动突袭。 陈玄烈立即被惊醒,双手习惯性的握刀。 “还早,稍待片刻。”华洪早已醒来。 田师侃还在发出轻微鼾声。 山谷中一阵惊叫怒骂,战马惊惶嘶鸣,还有女人的哭泣声。 嗢末乃当年吐蕃军奴,有不少唐人,在吐蕃上百年的奴化之下,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血脉传承和语言风俗,沦为胡人。 他们此行东进,目标不是临泾城,而是城外的百姓。 狼群的进攻分工明确,犹如军队一般,会声东击西,会诱敌,会左右夹击…… 几十条狼在狼王的指挥下进退有度,绝不冒进,也不恋战,只求偷袭,往往得手之后立即退走,等谷中的人松懈时,又去而复返。 一直闹到天亮,狼群才退去,却并未离远,在不远处的山梁上徘徊,不肯离去。 而谷中传来浓烈的血腥气,人尸、狼尸、马尸散落一地。 嗢末人骂骂咧咧,收拾行装,准备离开此地。 “时机已至!”华洪挽刀,小心翼翼的向山谷摸去。 陈玄烈和田师侃端着劲弩紧随其后。 如果没有狼群,嗢末贼人肯定会设有暗哨,狼群闹了大半夜,打乱了它们的部署,降低了他们的警惕。 山谷中,贼人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有的在包扎伤口,有的清点损失,有的在驱赶掳掠而来的百姓。 没有意识到危险降临。 陈玄烈清点了一番人数,贼人有二十五人,四人披着吐蕃锁子甲,只露出两只眼睛,外披彩缯,手持黑麾重矛,腰悬长剑,剑柄和剑鞘上镶嵌着红绿石头。 五人披着皮甲,背负弓箭,剩下几人无甲,但手上提着骨朵、短斧等重兵。 地上有三具尸体,以及五名伤者。 陈玄烈试了试弩,瞄向不远处一名正在拖曳狼尸的贼人,风很大,感觉没多少把握,若不能一击致命,必惊动其他贼人。 正面厮杀胜算不大。 遂将弩递给了华洪,拔出腰间横刀,顿感顺手许多。 向二人做了一個噤声的手势,从枯草中悄悄摸了上去。 那名贼人劳累了一夜,放松了警惕。 就在转身的一刹那,陈玄烈如猎豹一般从枯草间窜起,寒芒一闪,手中横刀干净利落的划过他的喉咙,没有浪费一丝多余的力气。 贼人一愣,满眼不可置信。 而当他反应过来想呼喊时,喉间忽地喷出一蓬血雾,挥洒在清晨的寒风之中,随后身体软软倒下。 陈家刀法一向凌厉,陈玄烈也不是第一次杀敌,十三岁时就已经进入忠武军,走上了父辈的老路。 贼人一时还未死透,身体犹在颤抖,撕开的脖颈不断喷涌出鲜血,陈玄烈将他拖入枯草中。 恰巧另一名贼人走来,发现了正在拖人的陈玄烈,刚要出声示警,只听见“咻、咻”两声,一支弩箭射空,另一支弩箭稳稳插在贼人喉间。 陈玄烈回头,华洪微笑示意。 田师侃一脸懊恼的甩着手中劲弩。 “五郎的刀赶上叔父九成火候。”华洪低声赞赏。 “差远了。”陈玄烈没有谦虚。 父亲陈奉先武勇在整个忠武军中也是排得上名号的。 忠武军中卧虎藏龙,很多人没有显山露水。 不过陈奉先半个月前,驱赶嗢末人时,中了暗箭,正卧病在床。 三人合力,很快解决外围七名无甲贼人。 但也引起了其他贼人的警觉,尤其是那四个甲士和五名弓手,弯弓搭箭,让其他九名无甲贼人聚在一起,同进同退。 如此一来,陈玄烈三人不好下手。 “看来只有强攻!”华洪重新装填劲弩。 “那还等什么?”田师侃一手提刀,一手提着铁挝。 贼人劳累了大半夜,精力必然不济,凭着手中的劲弩和甲胄,倒也有几分胜算。 陈玄烈望了一眼山谷正中的四名甲士,与五名弓箭手互为呼应,形成一个小小阵势,还将掳掠而来的百姓驱赶在前,当成肉盾。 正面冲锋,如果不能快速扑杀那四名甲士,外围的九人会从后面赶来,形成前后夹击的局面。 三人与十八人正面厮杀…… 陈玄烈不怀疑二人的勇猛,但风险太大,“我等优势在暗,贼人优势在人多势众,不可与其力敌,可暂避其锋,贼人带着俘虏辎重,即便有战马也走不快,我等一路追杀即可!” “何必如此繁琐?谅这些贼人也不是我忠武军的对手!”田师侃粗着嗓门道。 “贼人有甲士、弓弩手、游骑,非寻常匪类。”陈玄烈望向华洪。 “五郎所言甚是,不可与其力敌,反正他们逃不了。”华洪年纪最大,经验最丰富。 田师侃哈哈一笑,“那就听五郎的。” 三人遂小心翼翼的退走。 谷中贼人不知虚实,疲惫不堪,不敢冒然追击。 “五郎知晓兵法?”华洪有一句没一句的问道。 “早年读过一些。” 陈家与田家、华家一样,在许州属于“乡豪”,世代为军,祖父陈从钧还在时,颇有眼光的请了先生,自幼一边苦练武艺,一边读书习字,兵法也稍稍涉猎过。 “果然家学渊源,如今天下大乱,五郎前途不可限量!”华洪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笑意。 “华兄谬赞,我等都是生死兄弟,将来有一口吃的,绝少不了两位兄长。”陈玄烈也有心结交二人。 身边多一人,就多了一丝在这乱世中活下去的可能。 唐末五代,英雄辈出,忠武军为天下之中,出了太多的能人、狠人,深深影响天下大势的走向。 第二章 陷阱 贼人不敢在山谷中多留,急着赶路,却舍不得掳掠的百姓和辎重,又不愿放弃受伤的贼人,带着一起向西走,速度极慢。 沿途不断受到狼群袭扰,伤亡还在增大。 只得派出游骑来回巡戒。 但这些游骑却是最好的猎物。 华洪弩箭极准,射出七箭,只有两箭没有射中,夺下敌人两匹战马。 “哈哈哈,有此物在,此番贼人插翅难逃!”田师侃一手挽住缰绳,一手持刀,往来如飞。 陈玄烈主动让出剩下的一匹马给华洪。 “好兄弟!”就这么一个小小举动,华洪大为赞许。 一匹上好战马在这时代价值不菲,华洪为人慷慨大度,自然也喜欢与慷慨的人结交。 “好马配豪杰,此马在华兄手上比在小弟手上有用。”陈玄烈暗暗拍了个马屁。 “为兄怎当的?”华洪嘴上推辞,脸上却乐开了花。 也不全是陈玄烈吹捧,一个人的气度完全可以从言谈举止间看出端倪,军中能被称为“豪杰”的的确不多。 互相吹捧了一阵,华洪神色严肃起来,“贼军疲惫不堪,今日向西派出两人,应是求援去了,依为兄之见,为免夜长梦多,不如今夜就突袭,有战马在手,些许贼人不足挂齿!” “早该如此!”田师侃驱马过来。 陈玄烈眉头一皱,感觉有些不妥。 贼人配合默契,有甲士,有弓箭手,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按他的想法,即便贼人有援兵,在援兵赶来之前,也能一口一口吃掉他们。 不到万不得已,不需要上去玩命。 不过华洪和田师侃显然不愿再拖延下去了。 陈玄烈现在是少数,不好违逆二人。 华洪能征求意见,已经相当给陈玄烈面子。 “小弟但凭华兄吩咐。”陈玄烈行了個叉手礼。 “就这么说定了,我二人有战马在手,当为先锋,乘其不备,直取那四名甲士,你在后放火鼓噪,虚张声势,迷惑贼众。”华洪颇有谋略。 “领命!”陈玄烈迅速摆正自己的位置。 既然定下计划,就坚决执行。 好在贼人也只剩下十三人,能战的也就那四名甲士,华洪与田师侃两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胜算非常大。 三人又商议了许多细节,华洪心细如发,该想到的都想到了。 准备吃干粮的时候,田师侃弄来两片生肉,咧着嘴笑道:“不吃肉如何有力气杀敌?” 陈玄烈看着红白相间肉发呆,上面还布满了血丝,也不知道是什么肉。 华洪却不管不顾,一把接过,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追杀贼人,不能生火,否则会暴露踪迹,食物的气味也会引来狼群。 “是狼肉,还有么?”华洪意犹未尽。 “有。”田师侃又取来三块,抛给华洪一块,有给了陈玄烈一块。 狼肉腥膻无比,又柴又硬。 陈玄烈艰难下咽,忍着恶心将一块手掌大小的生肉切成片吞下肚。 虽然难吃,但腹中升起一股暖意,身上也有了力气。 吃了狼肉,华洪将所剩不多的干料搭配着草料喂给战马。 之后三人寻了一堆枯草倒头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已是深夜,华洪早已清醒,披挂上了甲胄,正在检查弩机、横刀,还给两匹战马马蹄上都裹上了布。 田师侃还在熟睡。 吃饱喝足,又睡了两个多时辰,陈玄烈顿感精神抖擞,身体中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华洪骑在马上,吟诵着李白的《侠客行》,手挽长刀,眼神如炬。 一身暗红色的乌捶甲在月光下发着幽光,威风凛凛。 也难怪他两骑就敢冲杀贼人,唐人一向尚武,虽是唐末,也没丢掉这份骨子里的豪勇之气。 加上精良的装备,更没有畏敌之理。 这时田师侃也醒了过来,披上盔甲,翻身上马,一手倒提铁挝,一手提着长刀,满脸兴奋之色。 二十年前,忠武军给着一代名将王式平裘甫,击南诏,剿灭徐州银刀军时,就被称为“天下锐卒”。 大唐任何战事,都少不了忠武军的身影。 “为兄去也!”华洪勒转马头,向西缓缓行去。 田师侃朝天打了一个哈欠,驱马赶上。 目送二人消失在深沉夜色中,陈玄烈也赶紧步行跟上。 深夜中寒风如刃,苍凉的狼嗥声从远处传来。 贼人依旧在前方谷地里燃了几堆篝火,照亮了整个营地。 西北遍地都是这种地形,连嗢末人也被称为六谷番。 华洪和田师侃仿佛两个优秀的猎手,一直沉住气,等待着最佳突袭时间。 陈玄烈也准备好火石、柴草,然后耐心等待。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东方天幕浮起一道鱼肚白,贼营里的篝火缓缓低沉、熄灭,两骑忽然从东北面杀出,宛如两颗流星。 敌人猝不及防,当即被撞飞两人,又被砍死数人。 二人轻而易举杀入营中。 陈玄烈大喜,正准备点燃柴草时,却看见华洪、田师侃二骑“噗通”一声,跌落陷坑之中。 贼人一阵哄笑。 原来他们在营内设置了陷阱,就等着猎物上门…… 猎人瞬间成了猎物。 陈玄烈如坠冰窟,也不知二人现在如何了。 通常这种陷坑里面都设有木矛、尖桩等物,人掉进去,立即扎成刺猬。 此前便有预感,这群贼人有些不同寻常,如今果然应验了。 陈玄烈揉了一把脸,继续在黑暗中潜伏,心中暗自决定,哪怕追杀到天涯海角,也要为他二人复仇,夺回他们的尸体。 下了决心之后,人迅速冷静下来。 贼人又燃起了篝火,大声喝骂着什么,过不多时,从陷坑中拖出两人。 二人一动不动,全身血淋淋的,也不知是死是活。 不过接下来贼人的动作让陈玄烈心中一喜,只见一名甲士提着皮鞭抽打二人,立即传来田师侃的大嗓门,“呸,嗢末贼子,只会使阴的,乃翁着了你们道,要杀要刮快些动手!” 陈玄烈这才想起二人穿着甲胄,又骑着战马,即便落入陷坑,有战马垫底。 而陷坑中的木桩肯定扎不透二人身上的乌捶甲。 只要人没死,就还有机会! 第三章 贼兵 贼人非常狡诈,陷坑和鹿角通常设置在营地外,他们却反其道而行之。 连经验丰富的华洪也中了招。 陈玄烈不断思索着如何救人。 华洪与田师侃冲入营中时,又杀了两名弓手,撞伤了一名甲士,无甲贼人伤亡更大,只剩下三人。 仔细清点,发现少了一名甲士。 应该是去求援了。 营地中的可战之人只剩下两名甲士,三名弓箭手,三名无甲贼人。 贼人伤的伤死的死,已经有些控制不住掳掠而来的二三名青壮男女,不停的鞭打,试图让他们驯服。 但越是鞭打,他们眼中的仇恨越是浓烈。 而且看这几个贼人的样子,也是疲惫不堪。 连日被袭扰追杀的滋味并不好受。 陈玄烈原本指望在他们休息时混入青壮男女之中,但这时贼人开始折磨华洪和田师侃,一名身材并不高大的甲士用小刀在田师侃身上切割,一小块血肉被取下…… 陈玄烈眉头一皱。 吐蕃人占领河西时,以各种酷刑维持统治,动辄凿眼断手、剥皮取骨,手段残忍酷烈。 嗢末人继承了吐蕃人的风格。 两人落到他们手中,只怕不死也废了。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贼人故意折磨二人,逼潜伏的同伴出来救人,落入他们的圈套…… 田师侃的惨叫声渐渐变得凄厉起来,华洪一声不吭。 贼人不停的喝骂,似乎在拷问,但两人都没有说话。 不能再等了! 陈玄烈心中一横,再等二人就会被折磨死。 一个人活着回到临泾城,也无法向军中交代,以后抬不起头来。 他们不仅是袍泽,更是同乡的兄弟。 陈玄烈点燃面前的枯草,火焰随着寒风升腾,噼啪作响。 很快,营地外火光阵阵,烟雾升腾,寒风一吹,火势不断蔓延。 陈玄烈埋伏在暗处,等待贼人出来搜查,然后一个個解决他们。 不过贼人的狡诈也超过了他的预料,非但龟缩不出,反而聚集起来,摆出阵型,甲士在后,弓箭手居于俘虏之中,三名无甲贼人上马,提着长矛,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如果他们不出来,陈玄烈没有任何机会。 望着血流如注的华洪和田师侃,陈玄烈心中一横,提刀跳了出来,朝着敌营一阵大喝:“贼人听着,尔等已被我军包围,识相的速速投降!” 大火在身后噼啪作响,浓烟滚滚。 火借风势,人借火势。 贼人似乎被陈玄烈的气势吓到了,一时之间不敢动弹。 陈玄烈赶紧提刀指向左面,“左队带上十个弓箭手从后面绕过去,走了一人那你们试问!” 又挥刀指向右边,“右队随我冲杀!” 声音气势十足。 陈玄烈握紧长刀,一步一步走向贼人营地。 “咻”一支羽箭落在脚边,陈玄烈眼皮都不抬。 “你、没有、援兵!”一名甲士用生硬的汉言吼道。 “此乃大唐疆域,尔等已经拖了这么多天,你说有没有援兵?”陈玄烈哈哈大笑,他既然这么说,心中肯定疑虑。 如果不怀疑,哪还会废话?早就提刀围杀上来。 陈玄烈越发冷静从容。 贼人这几天一直被追杀,早已成了惊弓之鸟。 那名甲士朝游骑喝令一声,游骑竖起长矛,纵马而出,朝陈玄烈冲杀而来。 不过双方间隔一百多步,速度跑不起来,陈玄烈居高,游骑居下,战马并无多少冲击力。 没有冲击之势,骑兵威力去了一半。 冲到面前,长矛朝着面门刺来,动作却是无比缓慢,并无多少气力。 贼人们被连续袭扰,精力、体力、意志力大不如前,如今气势为陈玄烈所夺,虚态尽显,又心中惊惧,刺出的一矛绵软无力。 陈玄烈双腿一弯,身体微弓,轻松躲过刺来的面门,然后双脚发力,居高临下,手中长刀奋力挥出,一人一骑交错而过,血光飞溅。 吁—— 战马发出凄厉的哀鸣,整条前腿以及贼人的右腿被锋利的横刀斩下,摔在地上。 贼人的惨叫充斥整个山谷。 陈玄烈将他拖出,当着谷中贼人的面,一刀一刀割断他的头,以此激怒谷中的人。 那几名贼人越发惊恐,手中的弓箭都在抖动,回望身后的两名甲士。 甲士脸上神色惊疑不定。 被俘虏的青壮们眼中重新有了光彩,有几人好蠢蠢欲动。 烈焰不断吞噬山谷周边的枯草枯木,将贼营包围其中,浓烟滚滚之下,似有千军万马。 陈玄烈提着血淋淋的横刀,闲庭信步般的走向敌营,“鼠辈何不惜命哉!” 从他们的眼神就能看出他们心中的恐惧。 “哐当”一声,西边的那名游骑扔下手中长矛,勒转战马,掉头就跑。 陈玄烈踏前一步,“动手!” 话音方落,几名青壮忽然发出一声愤怒的呼吼,一跃而起,将身边的弓手扑到在地,顿时乱了起来。 面对二十多青壮男女,剩下的两名甲士也无可奈何。 “杀!”陈玄烈提刀冲了过去。 两名甲士倒也勇猛,一人持剑,一人挺矛,朝陈玄烈刺了过来。 重矛在马上杀伤力巨大,在马下反而显得笨拙。 “砰”的一声,陈玄烈躲过了重矛的攒刺,一刀狠狠劈在另一人的大剑上,火花飞溅。 对方的膂力明显不及自己,后退两步。 陈玄烈转身,挥刀欺入重矛甲士内侧,重矛反而转动不开,胸口被刺了一刀。 横刀直刃,刃口锋锐,有一定的破甲力,利于步战。 嗢末人的锁子甲不惧劈砍、箭矢,却挡不住横刀的刺击。 不过毕竟是以一敌二,陈玄烈也被另一名甲士刺了一剑,有乌捶甲的防护,只伤了一些皮肉。 陈玄烈气喘吁吁,却斗志高昂,手中横刀却不堪重负,布满了缺口。 对方更不好受,重矛甲士明显已经不行了,胸前血流如注,身体微微颤抖。 两人只要倒下一人,陈玄烈就能轻松斩杀剩下之人。 但此时形势已经逆转,轮不到他出手,青壮们抄起地上木头、石块儿扑了上来,两名甲士陷入重围,顾此失彼,被一拥而上的青壮生擒。 接着便是愤怒的木头、石块儿雨点一半砸下去。 唐人一向尚武,西北边民与吐蕃人、党项人、嗢末人厮杀了两三百年,民风剽悍,仇恨早已深入骨髓。 等人群发泄完愤怒时,两名甲士已经不成人形,成了一滩肉泥。 陈玄烈没空管他们,赶紧去救华洪和田师侃。 还好,贼人只是折磨他们,没想取二人性命,流血虽多,都是皮外伤。 田师侃疼晕过去,华洪还清醒着,“多亏……五郎救我等性命……” 说完,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四章 兵贼 此战收获不小,粮食有两车,布帛衣物一车,其他铜铁等物也有一车,还有狼皮、羊皮装了大半车。 关键还有五匹战马,两头牛,三十多头被宰杀剥皮的羊。 有这些东西,陈玄烈的父亲陈奉先就能熬过这个冬天,他的病一半是伤引起的,一半是缺衣少食拖出来的。 其他还有三副残破的铁甲,五件完好的皮甲,重矛、大剑、弓箭一共十余件。 “此地不可久留,贼人的援军随时会来,收拾一下,返回临泾。”陈玄烈吩咐道。 青壮男女们立即忙碌起来。 战场被打扫一空,能带走的都带走了。 连尸体上的衣物都被搜刮一空,三具马尸被扔上了牛车。 “壮士,他们怎么办?”一个青壮男子指着地上的贼人俘虏道。 陈玄烈望着远处山梁上若隐若现的身影,“狼群会解决他们。” 不过这时华洪苏醒过来,挣扎起身,朝青壮道:“斩草就要除根,不可留下一个活口,将他们的人头斩下,插在路边,震慑贼人!” 青壮们回头望向陈玄烈。 陈玄烈点点头,心中没有丝毫怜悯。 如果自己落入他们手中,恐怕想死都没那么容易。 嗢末人最擅长折磨。 一声声惨叫接连响起,青壮们手脚极为利索,很快就将那几名贼人头颅砍下,用树枝插在地上。 谷中升起浓烈的血腥气,吸引了远方的狼群。 天空中也有几只秃鹫在盘旋。 “走!”陈玄烈翻身上马,将收缴的长矛、剑、弓分给青壮。 这些人不仅会使兵器,马术也是不弱,前后驰骋巡戒,护卫众人一同向东行去。 “你等会使弓马刀剑,何以被贼人俘虏?”半路上,陈玄烈忍不住问道。 “都怪那天杀的史怀操,收走了我们的刀剑,一把菜刀不曾留下,贼人半夜突袭,没有防备,被袭破了村寨……”一個粗犷汉子愤愤不平道。 都直呼原州刺史史怀操之名,可见对其怨气之大。 陈玄烈也听过此人的名头,贪婪残暴,雁过拔毛,兽走留皮,各种苛捐杂税弄得天怒人怨,一度将手伸进忠武军。 但人家是原州刺史,忠武戍卒也归他调遣。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尽管忠武将士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都将李可封一直忍气吞声。 “忠武军个个都是好汉、壮士,替朝廷四处征战,多谢诸位的救命之恩!” 闲聊之中得知此人名叫贾安,泾原本地人。 “不敢当,朝廷以我等戍边,正是为了保原州一方平安。”陈玄烈没有丝毫跋扈之气,也没有被他们的马屁拍晕。 “贼人来了!”巡戒的青壮惊叫一声,指着西南面的一道骑兵踪影。 躺在牛车上的华洪懒洋洋道:“无需惊慌,只是贼人的斥候而已,最近的嗢末部落在洪川,距此至少三日路程,不可能这么快。” 陈玄烈稍微放下心来。 接下来一天,贼人斥候时隐时现。 华洪指挥青壮设置了几处陷阱,不过贼人似乎也是老手,并未中伏,就这么一直跟着。 陈玄烈只能加强警戒,将十三名男丁分成三组,日夜戒备。 好在很快就进入临泾地界。 “贼人没机会了。”华洪一脸轻松笑意。 “呸,有朝一日,我定带人屠了他们的鸟部落!”田师侃被折磨的不轻,怀恨在心。 陈玄烈举目西望,天地间一片苍茫。 按照历史的惯性,大唐只怕再无机会恢复陇右道,更远的西域,也从此与汉家断裂,沦落胡尘之中…… 正唏嘘间,忽然感觉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仿佛被压抑着的闷雷声。 “骑兵,至少二十骑!”华洪脸色忽变. 陈玄烈眉头一皱,十几个贼人勉强还能对付,若是二十骑兵,只有等死的份儿,周围皆是开阔之地,想逃也逃不了。 “华三郎,你这斥候如何当的?”田师侃埋怨道。 陈玄烈转过身,望向马蹄声来的方向,“不是贼人,是泾原军。” 东南面烟尘滚滚,一列骑兵在平原上奔动,装束和认旗明显是大唐风格。 田师侃神色一松,“原来是泾原军,那就好说了。” “诸位将军,只怕泾原军比贼人更不好说……”贾全插了一嘴。 这年头官军跟贼军别无二样,甚至比贼人更狠。 原州刺史史怀操更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陈玄烈脸色一沉,扫了一眼身边的车马和青壮,这些东西落入他们眼中,只怕不会善了。 忐忑之间,骑兵已经飞驰而至,如秃鹫一般围绕着众人盘旋。 森然的长矛寒光闪闪。 与忠武军的面有菜色不同,这群人马膘肥体健,盔甲鲜明,不过脸上也少了忠武军士卒常有的杀气。 一身穿明光甲的将领趾高气昂道:“尔等何人呀?” 华洪上前,一脸讨好的笑意,“我等三人俱是忠武军,遇贼人劫掠百姓,出手相救。” 将领斜着眼上下打量,目光停在堆满布帛的车辆上,从鼻孔中冷哼一声,鹰钩鼻让脸色更加阴沉,“哼,依本将看,尔等才是贼人!” “唰”的一声,长矛竖起,弓箭上弦。 华洪赶紧掏出腰牌,谁料那人正眼都不抬一下。 陈玄烈脑中快速转动,好汉不吃眼前亏,跟他们讲道理没用,要么将缴获的东西送出去,要么赌对方不会痛下杀手…… 泾原军臭名昭著,德宗时的泾原兵变,让大唐半身不遂,造成破坏不弱于安史之乱。 不过现在的泾原军早非当年,泾原军若是顶用,朝廷就不会从中原调忠武军来协防。 陈玄烈压下心中怒火,“将军误会了,我等不是贼人,来呀,将布帛、钱铁送给泾原兄弟们,算是一点心意。” 钱财是身外之物,只要那一车羊肉马肉能保存下来,就足够了。 父亲陈奉先还指望着这些东西熬过这个寒冬。 将领盯着陈玄烈,毫不掩饰身上的杀意,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动手。 陈玄烈始终微笑以对,“将军若是没有其他事,在下就此告辞,李都将还在等着我等回营交令。” 忠武都将李可封的面子,他们无论如何都要给。 陈玄烈也是万不得已,才狐假虎威。 “肉、马、女人、钱帛留下,你们,走。”将领手握马鞭,鼻孔朝天。 几个女人们当即嚎哭起来。 落在他们手中,比落入贼人之手更惨。 然而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这是她们的命。 第五章 心软 “你……”田师侃勃然大怒。 陈玄烈心中怒火汹涌,自己三人玩命才弄回的东西,全为他们作了嫁衣。 这是不给自己活路。 陈玄烈手握刀柄,杀心大起,他有把握在自己死前,拉上此人垫背…… 寒风呼啸,骑兵们的长矛如刺猬一般围拢过来。 华洪一脸笑意,左臂为不可察的碰了一下陈玄烈按刀的手,“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尔等听好,这位是原州飞狼都军使史怀干,原州史刺史从弟!”旁边自有人回复。 难怪如此嚣张,原来是史怀操的从兄弟。 这两兄弟一个叫“操”,一个叫“干”,还真是人如其名,尽不干人事。 步军将领为指挥使,骑兵将领则为军使。 华洪笑容不变,“东西自当孝敬将军,不过这几个女人都是苦命之人,将军网开一面,今日之事铭记在心,他日必有回报。” 这年头的女人大多皮糙肉厚,相貌跟男人没多大区别。 史怀干抬手就是一鞭,抽在华洪身上,“没听见本将的话么?滚!” 华洪眼中怒火一闪而逝。 周围骑兵有人骂骂咧咧,有人哈哈大笑,有人目光在女人之间逡巡,露出一脸猥琐笑容。 “告辞、告辞……”陈玄烈心中怒火万丈,这口恶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遂低着头上前,作势去扶华洪。 电石火光间,“锵”的一声,横刀拔出,陈玄烈从马上一跃而起,扑向史怀干。 动作一气呵成,敏捷如豹。 动手之前,陈玄烈已经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军中缺衣少食,寒冬已经到来,补给却一直没有送到。 别人或许还能熬住,但陈玄烈伤病在身的父亲陈奉先一定熬不过这個冬天。 既然别人不给自己活路,那么只能让别人也无路可走。 身为牙兵,就要有牙兵的脾气。 动作太快太突然,史怀干和身边扈从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扑到在地。 站起来时,陈玄烈的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你、你做甚?”史怀干脸色煞白,“我、兄长绝不会放过你们!” 周围骑兵全都愣住,没一个人敢动,甚至没一个人敢说话。 华洪一脸钦佩之意。 田师侃在牛车上大笑:“痛快,五郎好手段!” 史怀干厉声喝骂:“你等好大的胆子! 陈玄烈咧嘴一笑,一把扯掉他的兜鍪,寒芒一闪,血光飞溅,史怀干的一只耳朵被割下,发出一阵阵杀猪般的惨嚎。 骑兵中有聪明人,正准备转身回去报信,华洪抬起劲弩,大吼一声:“敢有一人走,就将他一刀一刀刮了!” 唐军军法,主将失陷,亲兵皆斩。 史怀操之残暴,在原州出了名,史怀干能担任飞狼都军使,肯定是他亲信之人,他死了,这二十多人回去没法向史怀操交代,必定要陪葬,说不定还要连累家人。 几人果然都不敢动了。 方才的嚣张跋扈之气荡然无存,仿佛一群斗败的公鸡。 “还请壮士手下留情……”一名随从求情道。 史怀干捂着耳朵,继续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嚎。 “方才伱们手下留情了么?再嚎,另一只耳朵也削了!”陈玄烈厉声道。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身为牙兵,自当以牙还牙。 现在放了他,这厮回头就带人来报仇。 史怀干的惨嚎声变成呜咽声,仿佛被人踹了一脚的狗儿。 “下马!”陈玄烈喝令道。 骑兵们犹犹豫豫,陈玄烈一刀柄拍在史怀干头上。 史怀干惨嚎一声,“还愣着做甚,快快下马!” 这厮人高马大的,未曾想是个酒囊饭袋,被陈玄烈一只手就制服了。 骑兵们陆陆续续下马。 “去甲!”陈玄烈一不做二不休。 营中的袍泽们缺衣少食,这些盔甲和战马都价值不菲。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什么样的将领,就有什么样的兵。 史怀干酒囊饭袋,亲兵也是如此,缓缓卸下了盔甲,还无比体贴的装上牛车。 陈玄烈对青壮道:“既然已经到了临泾地界,就此与各位别过。” 今日之事干系非小,不能连累他们。 落到史怀操手上,只怕比落到嗢末人手上更惨。 贾安知道陈玄烈是为他们好,叉手一礼,“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后会有期。” 说完就带着青壮们四散而去。 一直等他们走远,陈玄烈才押着这二十余人朝忠武军营垒走去。 华洪提着劲弩巡戒,田师侃受伤较重,躺在牛车中。 一路上仿佛驱赶二十余头羔羊,恭顺无比,还帮忙驱马牵车…… 连史怀干都一脸谄媚,“壮士……我等前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如此呀?今日之事就这么算了如何?” 从战场中挣出来的人绝不会这般没有血性。 “就这么算了?天下哪有这等好事?”陈玄烈原本还担心怎么善后,见他们这种货色,想来史怀操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 这年头被牙兵干掉的节帅、刺史数不胜数,一个原州刺史又能如何? 如果不是都将李可封压着,忠武军早就掀了史怀操的天灵盖。 史怀干不停求饶,“壮士……壮士饶我此次……在下上有八十老母……” “你家还下有三岁小儿是不是?”陈玄烈似笑非笑道。 “是、是也!” 田师侃华洪二人都笑了起来。 “敢问壮士高姓大名!”随从中一四十上下年纪之人询问道,此人脸色白皙,唇上留着三绺短须,应该是个文吏,倒有些见识。 “乃翁坐不改名行不改姓,忠武军田师侃是也!”田师侃大咧咧道。 声音很大,每个人都听到了。 华洪眉头一皱。 “壮士若是网开一面,使君必有厚报。”文吏叉手道。 “对、对、对,我兄长定会赏赐诸位壮士。”史怀干为了活命,也是什么话都说。 陈玄烈扫了田师侃一眼,这厮还真是粗枝大叶,现在名字被对方知晓,事情肯定没办法善了,心中顿时杀心大起。 不过对方毕竟二十余人,无法短时间内解决,若留下一个活口,事情会更麻烦。 就算二十头猪发起颠来,也不是三人能制服的。 而且华洪、田师侃都有伤在身。 正在犹豫时,华洪道:“赏赐就不必了,忠武军与泾原军井水不犯河水,此次完全是个误会,此事就此揭过。” “对,误会、误会……”史怀干忙不迭的点头。 那名文吏目光转向陈玄烈。 “五郎意下如何?”华洪冲锋陷阵不眨一下眉头,却是一个心软之人。 仗义之人,大多有这个毛病。 不过他是斥候什长,陈玄烈不好违逆,“全凭华兄吩咐。” “多谢诸位!”史怀干捂着耳朵掉头就跑,其他人一哄而散。 第六章 父子 陈玄烈意味深长道:“此事只怕不会善了。” “毕竟没闹出人命,就算不会善了,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我等回到军中,史怀操能奈我何?”华洪笑道。 见他如此,陈玄烈也就无话可说了。 回到营中,立即引起了一阵小小轰动。 二十多匹战马,两头牛,外加缴获的盔甲皮货布帛,算是一次丰收。 今年大旱从关东蔓延至关中,草贼王仙芝转战中原,朝廷的补给断断续续,经常几个月没有补给。 戍边各军都要自食其力。 河西虽追随敦煌英雄张义潮归附大唐,但经过吐蕃一百多年的统治,当地早已胡化,以现在大唐朝廷的现状,没精力再度归化他们,也无力经营河西诸州。 久而久之,凉州为嗢末占据,逐渐坐大。 从大中年间起,朝廷便有“防秋”之策,调集关东诸镇十余万兵力“防秋”,防止嗢末、回鹘各部袭扰关中。 “阿耶可曾好些?”陈玄烈端起一碗肉羹,凑到父亲陈奉先面前。 曾经壮硕如牛的汉子,如今瘦脱了形,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在陈玄烈的搀扶下,将一碗肉羹喂下。 陈奉先苍白的脸色红润了不少。 之所以变成这副样子,是因半月前中了嗢末游骑一箭,幸亏有盔甲防护,这一箭没有洞穿胸膛,但在这缺衣少食的苦寒之地,小伤拖成了大病。 每天只有一碗清可见底的粟米粥,外加草根磨成的粉调成的羹糊,没有半点油水,关键还没有盐,别说一个伤员,就是陈玄烈这个精壮小伙也受不了。 “为何不斩草除根?”陈奉先虎目如炬,虬髯根根扎起,脸上的横肉轻微颤抖。 他是队头,自有人将外面发生的事告诉他。 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父子叔伯同在一军,是各镇牙兵的传统。 面对父亲的责问,陈玄烈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哼,当年裘甫之乱,你阿翁转战浙东,为贼所困,一人独战百余众,誓死不降!庞勋之乱,我为前锋突将,力斩五人,身披十余创,不曾后退半步!”陈奉先脸上怒气渐渐升腾。 几十年来,忠武军可谓大唐之中流砥柱,几乎每次叛乱,忠武军东奔西走,南征北战,四面救火。 陈玄烈辩解道:“泾原军亦是朝廷官军,儿已经削了史怀干一只耳,夺了他们的战马盔甲。” “为父平日怎么教你的?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你削了他一只耳,折了泾原军脸面,那史怀操岂会善罢甘休?” “兵来将当,水来土掩,难道我忠武军就是泥捏的?”陈玄烈无所谓。 陈家家教一向如此…… “哈哈哈,好,我陈家男儿,要的就是这股精气……”说到一半,轻轻咳嗽起来。 陈玄烈赶紧拍打他的背。 “史怀操那厮仗着是原州刺史,两年来屡次克扣我们的粮草,军中早就怨声载道,他即便不来,我们迟早也要找到他头上去。” 陈奉先身为队头,进入低级将领的行列,知道很多陈玄烈不知道之事。 “然李都将似乎不想多生事端。” 军中缺衣少食,军中怨声载道,一直被李可封压着。 “只要泾原军敢闹上门,这事就由不得他!”陈奉先脸上的横肉抖了抖。 长安天子,魏府牙军。 这年头节度使敢不听牙兵话,轻则被驱赶,重则满门无遗类。 更何况李可封只是一個都将,还不是节度使。 陈家为许州“乡豪”,几代为忠武牙兵,陈玄烈的祖父陈从钧没有战死时,也是忠武军牙校,陈奉先虽只是一个队头,却能一呼百应。 许州便是汉魏时的颍川,几百年前,陈家就是颍川士族之一。 不过到了这年月,陈家早已没落。 父子二人聊着,屋外有人唤道:“陈队头,李都将召见五郎。” 陈玄烈一愣,李可封这么快就收到了消息,起身正准备出门时,却被陈奉先一把拉住,“我儿与贼人鏖战数日,又收泾原军惊扰,身子不适,卧病在床,不能奉令,还望诸位包涵。” “陈队头……莫要为难在下。” 听他们的语气,似乎此行并不是什么好事。 眼看陈奉先脾气上来,陈玄烈低声道:“无妨,李都将应该不会为难儿子,避而不见反而不妥。” 二十多匹战马加二十多套盔甲军械,不是一个小数字。 来原州戍边的一千三百忠武军,也就两百不到的骑兵。 这般重礼献上去,李可封再大的火气也消了。 陈奉先咳嗽两声,点点头。 陈玄烈走出门外,跟着亲兵去往中军营房。 一排甲士横列辕门之下,目光森然,刀矛交错,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人到了,却见不到李可封的人,也无人传唤,一直站在门外等候。 陈玄烈暗自盘算着说辞。 出了这种事,肯定要李可封这个都将来善后。 等待了大半个时辰,竟然还没有人来传召,甲士的目光越发不善起来。 周围安静之中带着压抑,让人透不过气来。 陈玄烈望向头顶猎猎作响的“忠武”牙纛,父亲陈奉先在忠武军中有些薄面,但陈家早已没落,今非昔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李可封真要处罚自己,办法实在太多了。 一个到处惹是生非的下属,上司肯定不喜。 胡思乱想中又等了一个时辰,中军营房内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忘了陈玄烈这个人。 直到天色黑了,寒风乍起,甲士们“唰”的一声,齐齐收起刀矛,列队退散,将陈玄烈一人晾在原地。 一句话也没留下。 弄得陈玄烈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好在这时身后有人出声:“五郎。” 陈玄烈回头,赶紧叉手一礼,“玄烈拜见杜判官。” 粮料判官杜彦忠,也是许州人,与父亲陈奉先抬头不见低头见,也算有些交情。 “人来了,也就无事了,此事到此为止,五郎先回去吧。”杜彦忠面沉如水。 “唯。”陈玄烈叉手一礼,心中却是一震,瞬间明白李可封的用意。 如果传唤不至,就是抗令,李可封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人来了,等于自己父子二人低头,李可封不会把事情做绝。 至于不见自己,则是压压桀骜之气。 父亲陈奉先以骁勇著称,庞勋之乱中奋勇杀敌,按军功至少是个十将,却因脾气火爆,经常得罪上官而遭到打压,从军二十多年,至今还只是一个队正……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 军中也是一样。 父亲陈奉先虽然勇猛善战,但只凭这些还不够,除非背后有一座大靠山。 “多谢指点。”陈玄烈语气越发恭敬。 杜彦忠微微一笑,负手而去。 陈玄烈深深望了一眼中军营房,这年头每一个爬上去的人都不简单。 第七章 牙兵 原本以为史怀操兄弟会大张旗鼓的找上门,谁知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 嗢末斥候最近倒是异乎寻常的活跃,竟在忠武军营垒外出现了他们的身影,似乎想在大雪降临之前,大捞一把。 有了肉食,陈奉先的伤病倒是好了不少。 队中杂务自然落在陈玄烈身上。 几个伙长都是父老乡亲,极为团结,让陈玄烈省了不少心。 每日也就是训练士卒,出营巡戒。 陈玄烈一视同仁,将缴获的牛杀了,犒赏士卒。 这种牛并非耕牛,只能拉车,如今朝廷补给不济,别说肉,就连一口粥都经常喝不到嘴。 杀了牛,点起篝火,架上大釜,或煮或烤,不多时便肉香四溢。 士卒们一个个馋的流口水。 五個伙长,田师侃、王劲锋、周庠、仇孝本,还有一个是陈玄烈的亲叔父陈奉礼,都是许州当地人。 华洪虽与陈家亲近,却并非本队中人。 “哎呀,饿杀我也,这都多少时日没吃上一口荤的。”仇孝本满脸络腮胡子,肉还没烤熟,就心急火燎的往嘴里塞。 周庠文质彬彬,行了个叉手礼,“若非五郎出生入死,我等焉有今日之食?” 陈玄烈赶紧还礼,心中暗道这人倒是心细如发。 知道感恩之人,大多忠义,而且周庠是队中为数不多读过书之人,兼职副队头,管理文书、赏功计勋,排军布阵等事。 唐军编制,一个队五十人,一个队头,一个副队头,五个伙长,两名秉旗,一名枹鼓手、一名吹角手,一名管理军械的司仓,一名分配日用之物、粮饷、马料的承局。 精锐之师还有队将和押官。 陈玄烈现为队中的秉旗,不过因为是队头陈奉先之子,身份也就特殊一些。 其他队也基本都是如此,往往一个宗族或者左右乡邻编在一起,上阵杀敌时,即便遇上强敌也不会弃袍泽逃命,互相之间守望相助,战力颇强。 但也因为此,下面的人特别团结,导致有些桀骜不驯。 天下各镇牙兵,一言不合,擅杀节度使,驱赶刺史之事频频发生。 尤以河朔三镇闹的最凶,几乎成了大唐王朝的刺头,与朝廷打打和和一百多年。 “五郎杀贼十几人,又救回原州百姓,按例当封赏提拔。”叔父陈奉礼身兼司仓和承局,他与周庠二人是父亲陈奉先的左膀右臂。 “父亲多次顶撞李都将,李都将能既往不咎就算心胸宽广。”陈玄烈心中苦笑,还封赏提拔,李可封没将自己正军法就不错了。 “哎,他这脾气委实得罪人……”陈奉礼叹了一声。 周庠陪着笑脸,“队头生性刚直仗义,这几年没少照顾我们几家。” 陈玄烈撕下一块烤熟的牛肉,分给周庠,“再忍半年,戍期就满了,返回许州,该有的都有。” 忠武军制度健全,功勋都记在账上,回去就能上报到节度使牙府。 周庠细嚼慢咽,吃相比田师侃、张勍文雅多了,“只怕回到许州也不是什么好事,今年王仙芝、黄巢转战中原,破阳翟、郏城,克汝州,生擒刺史王镣,南下破复、郢等州,裹挟青壮三十万,声势震天,蕲州刺史裴偓不战而降,中原已经糜烂,下一个便轮到我们忠武军。” 忠武军下辖许、陈、蔡三州,汝州就贴着许州。 王仙芝和黄巢的草贼大军迟早与忠武军会有一场大战。 忠武军是东都洛阳和关中的屏障,也是目前天下藩镇中最听话的一镇。 陈玄烈眉头一皱,这乱世如同暴风雨一般骤烈,庞勋之乱才平定几年,王仙芝黄巢之乱就来了,而且最终攻破长安…… 即便平定了王仙芝和黄巢,这场大乱也不会停歇。还会有更疯狂的人汹涌而来。 陈玄烈不得不为自己和陈家的未来考虑考虑。 只可惜现在还只是一个秉旗,就算借着父亲陈奉先的影响力,麾下也就一队人马五十来人,在这乱世的狂风巨浪中宛如一叶扁舟…… “那是朝廷相公们担忧之事,我等只要有一口吃食即可!”仇孝本啃的满口流油,络腮胡子上也沾满了肉屑。 其他士卒的吃相也没好多少。 这年头吃上一口肉实在太难了。 陈玄烈莞尔一笑。 “尔等吃就吃了,须记住这肉是五郎拿命换回的。”周庠高声对士卒们道。 “忘记不得,五郎仗义!” 士卒们都是许人,一向亲近,说说笑笑,气氛倒也热烈。 陈玄烈心中又对周庠高看一眼,自己刚起了心思,这人就立马会意,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如今父亲伤病在身,队里的确需要一个主心骨。 陈玄烈表现不错,不减父祖之勇,周庠靠过来也在情理之中。 父子相继,亲党胶固,力强者为雄,乃牙兵之常态。 朝廷有朝廷的规矩,牙兵也有牙兵的传承。 而且上面也是默许的,有的士卒上一辈还跟随过陈玄烈的祖父陈从钧。 一顿肉,陈玄烈收拢了不少人心。 本队士卒吃饱喝足,陈玄烈想起华洪,这人经验丰富,为人豪勇,讲义气,跟他亲近一些不是什么坏事。 便提着两头肥羊去斥候队。 忠武军驻扎之地是一座残破小土城,不知是何年何月所建,卡在泾水要冲,扼守行要,因战略价值大,李可封特意在此设营。 斥候经常进进出出,营房设土城在西北角,靠近营门,以方便进出。 陈玄烈带着肉食,斥候们大喜,“五郎来都来了,何须如此多礼?” 话说的客气,却一点没见外,几人赶紧上来接羊。 “有福就要同享,小弟得了些东西,不能亏待了自家兄弟!” 都是许人,说是自家兄弟也不为过。 “哈哈,陈队头仗义,没想到五郎更仗义!”斥侯们更热情。 华洪从营帐中走出,脸上一喜,“五郎来了。” 陈玄烈刚要上前寒暄,忽听身后马蹄声狂奔,一人高呼:“有贼袭营!” 接着营中响起急促战鼓声。 正嘻嘻哈哈清理羊肉的斥候瞬间戒备起来,将手中的羊肉、釜碗扔下,立即去取弓箭和刀盾,营中顿时杀气腾腾。 营垒之外,马蹄声大作。 嗢末人狂野的呼啸声随着西北风一阵一阵的扑向营地中。 第八章 来袭 天空中忽然升起一小片黑云。 陈玄烈赶紧躲在木盾之后。 哚、哚、哚…… 羽箭并不密集,如稀落的雨点落下,接着便传来贼人猖狂的笑声,听动静,至少有两百骑上下。 之后,马蹄声渐远,没了动静。 营垒中骂声大起,百余忠武骑兵追了出去,后面还跟着两百步卒。 不过两条腿注定追不上四条腿。 陈玄烈略感蹊跷,以往贼人劫掠,尽量避开忠武军,此次却一反常态,直奔忠武军而来。 而且贼人要深入此地,须穿过泾原军镇守的跃马川土城。 要么跃马川的泾原军被吓破了胆,不敢出战。 要么,是他们故意放这批人进来…… 史怀操混到人憎鬼厌的地步,完全不用怀疑他的节操。 一回头,忽然发现华洪左手臂上插着一支羽箭,“华兄!” “无妨。”华洪没事人一般,拔下羽箭,检查伤口,入肉不深,只是皮外伤。 “贼人倒是越来越猖獗了。”陈玄烈寻了一块干净的布条,替他包扎止血。 “上次咱们杀的三名嗢末甲士,明显不是寻常人,莫不是嗢末人要报仇?”华洪身为斥候,嗅到了其中的异常。 “八九不离十。”陈玄烈想起那四名嗢末甲士。 寻常嗢末人不会穿锁子甲,更穿不起彩缯,还有他们的大剑,剑鞘和剑柄上配有彩石,这些东西无不彰显暗他们的身份。 “那倒是好事,这些蛮夷敢攻打我忠武营寨,定让他们有来无回。”华洪哈哈大笑。 忠武军虽然只有一都人马,但无不是南征北战的精锐,又是防守营寨,嗢末人想要吃掉土城中的这一千多人马,至少需要五千人上下。 而忠武军并不是孤军作战,泾原军靠不住,北面朔方有万余淮南军,南面的青石岭有六千神策军。 失去河西之后,大唐行防秋之策拱卫关中,在边境铺陈十余万关东各镇大军以及神策军,绝不是来喝西北风的。 嗢末人动静闹的太大,肯定会受到诸军夹击。 贼人来袭,斥候们忙作一团,华洪也有军务在身,陈玄烈告辞而去,回到自己营地。 第二日、第三日,不断有贼人斥候出现在土城周边。 都将李可封预感到风向不对,提前知会了泾原军和朔方的淮南军。 到了第四日,贼人果然来了,三千余步骑,攻打跃马川。 泾原军反而向忠武军求援。 李可封当机立断,派出前、左、右三营人马,近八百人支援跃马川。 陈玄烈所在的前营也在其中。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陈奉先身体有所好转,但无法上阵,临行前叫来陈玄烈反复叮嘱:“兵凶战危,在战场上务必当心!” “又不是第一次上战场,阿耶放心。” “唉,这几年天下不宁,征战不断,陈家……伤亡颇多,回许州后,说什么也要把亲事办了,传些香火。” 祖父陈从钧健在时,陈家家境不错,曾与鹿家指腹为婚。 但随着祖父战死浙东,陈家这么多年没有起色,鹿家也就绝口不提这门婚事。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陈家没落了,鹿家却蒸蒸日上,出了一个十将鹿宴弘,麾下一千号人马,自然看不上陈家。 “此事还是从长计议,鹿家今非昔比。”陈玄烈不反对指腹为婚,但门不当户不对,亲事成了也累。 上辈子本本分分当了十几年的社畜,还没到三十五,就被当成废料一脚踹开,受尽了窝囊气,所以这辈子实在不想再夹着尾巴做人了。 而且陈玄烈隐隐记得这个鹿宴弘最后的结局并不好,跟他联姻,弄不好殃及池鱼。 “他鹿老六敢!”陈奉先的怒气说来就来,“当年若无你阿翁,他鹿家焉有今日?” 征讨浙东裘甫之乱,祖父救过鹿宴弘之父性命。 陈玄烈笑道:“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提它做甚?” “这是你阿翁拿命换回的,为何不提?”陈奉先睁大眼睛,一脸横肉狰狞,额上青筋冒起。 “行,阿耶觉得可行,姑且一试。” 这么争下去没意义,即便要成亲,也须先回许州再说。 “这门亲事乃你阿翁指定,若是不成,为父枉为人子!”陈奉先怒气来的快,去的也快,脸上神色变得深沉。 他脾气虽然暴躁,却是至孝之人。 撑着病体,为陈玄烈披挂盔甲,又取来一把横刀,“此刀乃你阿翁花费重金打造,也算一把宝刀,如今交予你手,为大唐杀敌,记住,性命可以不顾,陈家勇烈之风不可弃!” “儿谨记!”陈玄烈恭恭敬敬接过横刀。 刀鞘上传来一阵温润的触感,仿佛残存着父辈们的荣耀。 “去吧。”陈奉先甩甩手。 陈玄烈行了个叉手礼,大步走出营房,屋外,五十三人在陈奉礼和周庠的率领下,早已列队,皆服短后褐,披铁甲,以黄巾裹头。 盔甲虽然残破,未能掩盖他们的剽悍之气。 忠武军的名头不是白来的。 与魏博、徐州那帮后脑生反骨之流不同,自从以忠武二字为军号,便从未辜负过这两個字,南征北战,天下号之曰“黄头军”,勇名冠于天下。 “出征!”陈玄烈心中涌起万丈豪情。 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功名祗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上马击胡是唐军的宿命。 一声令下,盔甲铿锵,士卒向营外行去。 如同涓涓细流汇入江河,营地外,旌旗招展,甲士缓缓列阵,长矛如林,游骑如风。 虽只有三营人马,却阵列森严。 陈玄烈这一队在最前第三列,为战锋三队之一,正中乃重甲长矛手,左右两翼各有百余骑兵,后营为刀盾和弓弩手。 贼人大股入侵原州,忠武军责无旁贷,若是被贼人得手,十几万防秋大军中,忠武军可就颜面无存了。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 李可封极其重视,以侄儿李师泰为将。 此人在军中素以勇猛著称,一口陌刀罕逢敌手。 咚、咚、咚…… 寒风如刃,行军鼓有节奏的响起,令麾向前摇动,八百步骑当即起兵,向西缓缓起行。 第九章 熟人 “嗢末凑齐三千步骑,只怕所图非小。”行军途中,周庠主动凑了过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跃马川几百泾原军防守,没有什么油水,贼人即便要进攻,也不应该选这么个地方。 西南面阴盘、南面良原、东面丰义都是富庶之地,人口众多,贼人犯不着来啃跃马川。 陈玄烈道:“定是冲我们来的。” “此次弄出的动静不小,只怕他们还有什么诡计。”周庠满脸担忧。 “有何诡计?” “属下一时揣测不出。” “不必多虑,凭我们忠武军的实力,三千贼众又能如何?” 在实力面前,阴谋诡计全都白费心机。 贼人无非就是围城打援,以逸待劳。 兵力上他们有优势,但战力却是未必,地利在忠武军这边。 只要李师泰不着急决一死战,贼人就会陷入防秋诸军的围攻之中。 李师泰虽以武勇著称,却并不是一个鲁莽之人,一路上颇为谨慎,将斥候和游骑都撒了出去,行军途中,士卒也是披着甲胄,阵型不乱,以防贼人突袭。 行军两个时辰,必休整一個时辰,以保存士卒体力。 虽然行动缓慢,却四平八稳。 天还没黑,就下令安营扎寨。 选的营地也是视野开阔有水源的高地。 原本一天半的路程,硬是走了三天才赶到。 贼人在跃马川修了土垒将土城围死。 不过他们的营垒没有章法,帐篷错杂,人畜混居,杂物堆积在走道上,吵吵嚷嚷,没有半点兵凶战危的架势。 一见到营中的牛羊战马,士卒们的口水都快流出来。 很多人已经大半年没尝过荤腥。 军中一阵躁动。 “乌合之众,可击也!”田师侃瞪大双眼。 却听见李师泰的喝令声:“此乃贼人示弱诱敌之计也,擅自出战者,斩!” 各种躁动声戛然而止。 陈玄烈也放下心来,李师泰果然精通兵法。 贼人若真是如此不堪,朝廷不会征召关东诸镇前来戍边。 很大概率是诱敌之计。 天色已晚,全军就地扎营。 士卒们忙碌起来,设置鹿角,挖掘堑壕,设置明暗哨,斥候更是一刻不停,探查敌情。 陈玄烈与士卒一同劳作。 亲手修建的营寨,心中才有底。 行军、布阵、安营、后勤都是学问,以前接触的机会下,现在亲自领兵,陈玄烈尽量亲力亲为,而且现在也不过是个秉旗而已,又不是天生富贵的将才,没必要高高在上。 不到两个时辰,一座简易营垒匍匐在泾水之侧,而且还居高临下,窥望跃马川。 吃了些干粮,刚准备休息,却听到仇孝本在外面粗着嗓门道:“五郎,抓到一个细作!” “押进来!”陈玄烈应了一声。 贼人非但冲着忠武军,似乎是冲着自己来的, 人已经昏厥过去,仇孝本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 借着火把光,陈玄烈感觉此人有些眼熟,擦了一把他脸上的血污,“这不是贾安吗?” 几天前从贼人手中救回的青壮,此人最通情达理。 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五郎认识?”仇孝本一愣。 “此人不是细作。”陈玄烈检查他的伤势,只是被掐晕过去,并无大碍。 “哎呀,幸亏没下死手,哈哈……”仇孝本满脸尴尬之色。 陈玄烈令人取来清水,给贾安擦了一把脸,“唔”的一声,人悠悠醒来,见到陈玄烈,双眼迷瞪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一把抓紧陈玄烈的手,“史怀操勾结贼人,要对你们下手。” “什么?”陈玄烈无比震惊,怀疑贾安真是嗢末人的细作,来挑拨泾原军和忠武军的关系。 “千真万确,在下从弟在泾原军中为书吏,亲眼见到史怀干与嗢末人勾结……在下受将军救命之恩,故舍命前来相告。”贾安叉手一礼,满脸诚恳之色。 “这如何可能?史怀操乃大唐的刺史!”仇孝本也是一脸震惊。 陈玄烈哈哈一笑,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心中的疑云豁然开朗,自己削了史怀干一只耳,又夺了他们二十多匹战马和盔甲,史怀干能忍下这口恶气才是怪事。 他为原州刺史多年,又是西北的地头蛇,跟河西的嗢末部落有勾结再正常不过了。 换个角度想问题,没有嗢末人入寇,泾原军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将军不信在下?”贾安满面着急。 “多谢贾兄仗义出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陈玄烈行了个叉手礼。 贼人在明,泾原军在暗,说不定就着了他们的道。 这年头果然处处都是坑。 “将军言重了。”贾安一口一个“将军”的,弄得陈玄烈都不知如何接茬。 “泾原军真敢对咱们下手?”仇孝本睁大眼睛,不可思议。 “他们还有什么不敢做之事?当年五千泾原军就敢攻打长安,再说动手的是嗢末人,不是泾原军,即便事情泄露,朝廷非但不会降罪,还会安抚他们!”陈玄烈满脸杀机。 除恶务尽。 不弄死史怀操、史怀干,只怕自己也没有活路。 这年头虽然兵荒马乱,但也是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时代。 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转眼就会沦为阶下囚,身首异处。 一个原州刺史又能如何? “泾原百姓心向朝廷,奈何朝廷以史怀操为刺史……祸害我等。”贾安神色黯然。 一个王朝的衰落如大江东去,不可逆转。 就像当初的庞勋之乱,八百桂林戍卒三年之后又三年,再三年之后还要他们再戍守一年。 朝廷为节省钱粮,对戍卒返回徐州家乡的诉求置若罔闻,一场席卷江淮的大乱由此爆发…… 陈玄烈抄起祖父的宝刀,抽出三寸,寒光湛湛,刃口有一团似有似无的暗红随着火光缓缓流动,“贾兄今夜就留在军中,明日再回返,我这就去向李将军禀报。” “将军多多保重。”贾安是个古道热肠之人。 陈玄烈点头,刚走出营帐,东面就传来马蹄和盔甲铿锵之声,一条长长火龙逶迤而来。 还有人在呼喊:“泾原援军至,泾原援军至!” 营中士卒都放松了警惕,只有陈玄烈毛骨悚然。 这不是援军,而是来要命的。 一旁的贾安也惊的手足无措,没想到泾原军来的这么快。 第十章 援军 “此乃贼军,戒备!”陈玄烈厉声道。 周围士卒全都愣住了,睁大眼睛望着他。 营外一杆高高的“原州刺史”旌旗缓缓靠近,而这时两边已经对好印信,李师泰正带着百余亲兵准备出营迎接。 原州刺史远在李师泰之上,无论是按照规矩还是礼数,李师泰都必须迎接。 陈玄烈满脸冷汗,这个时候想要说清事情原委根本不可能,李师泰也不会轻易相信。 “五郎……”仇孝本急的满头是汗。 一旦李师泰被泾原军擒杀,全军必然大乱,贼人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贼军多是骑兵,忠武军想逃都逃不了。 生死就在一线间,由不得陈玄烈思前想后,忠武军是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不容有失。 一个人单枪匹马在这吃人的乱世里面别说出头,就连生存都是大问题。 “此泾原军乃贼军假扮,欲诳骗我等,右队听令,随我出战!”陈玄烈只能以最快的方式动员士卒。 但周围人皆两眼茫然,不知所措。 好在周庠最先反应过来,“接战!” “杀敌!”叔父陈奉礼抽出横刀,须发倒张,两眼泛红。 田师侃一脚踹在身边士卒身上,“没听见军令么?” 士卒全身一震,立即捡起身边的长矛。 其他人赶紧拿起身边的兵器,列队,跟着陈玄烈冲向营外。 此时营中见援军抵达,早已松懈,很多士卒就躺在地上,望着陈玄烈这一队人。 “五郎,这是做甚?”战锋中队队头魏弘夫一脸诧异道。 “援军乃贼军假扮,快随我接回李将军。”陈玄烈声色俱厉。 魏弘夫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好意提醒道:“五郎莫要戏耍我等,没有军令,你擅自出营,触犯军法。” 陈玄烈也不多言,这种事情很难说清,只留给魏弘夫一個杀气腾腾的眼神。 田师侃在后面大骂道:“贼人都上门了,还他娘的军法。” “哪有什么贼人?分明是援军。” 有人还试图上来劝阻,被陈玄烈一把推开。 贾安不会骗自己,更没有骗自己的理由。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救人如救火,陈玄烈不管不顾,带着士卒冲出营地。 幸好李师泰是个谨慎之人,也察觉出了一丝不妥,没有迎上去,而是站在营门前。 援军早不来晚不来,忠武军刚到,原来劳顿,立足未稳,他们就来了,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 对方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李师泰上前见礼。 “史刺史在此,尔等为何不来迎接!”对面先出声了。 火光之下,陈玄烈赫然看到一张鹰钩鼻的脸,一副印堂发黑的吊死鬼模样,正是熟人史怀干。 身边十几名虎背熊腰的甲士手按刀柄,目光阴沉。 后面甲士的阴影在摇曳的火把光中时隐时现,初略估算至少千人。 仔细查看,并未见到史怀操,一方刺史,肯定不会立于危墙之下。 陈玄烈隐藏在士卒中间,低着头,避免被史怀干认出。 李师泰听见身后动静,回望陈玄烈,目中闪过一丝疑惑,却很快镇定下来,没有多问,朝着对方一叉手:“何以不见史刺史尊容?” “大胆!”史怀干大喝一声。 几天不见,这厮又趾高气扬起来。 陈玄烈让叔父陈奉礼带着贾安靠近李师泰,亲兵们刚要阻拦,但一见是陈奉礼,也就让二人过去了。 只说了几句话,李师泰面无表情的回头,看了陈玄烈一眼。 也不知信了没有。 “再不前来迎接,治你以下犯上之罪!”史怀干仗着人多,气势十足。 “刺史恕罪,你等还不快去迎接刺史?若敢慢待,定斩不饶!”李师泰举手指着陈玄烈一伙人。 陈玄烈一愣,要迎接不是也应该你这个十将上么?怎么就轮到自己这个小喽啰了? 不过瞬间明白李师泰的心思,这是试探自己,也是试探史怀干。 以他谨慎的性格,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一个来历不明之人说的话。 所有人目光都转了过来。 这时周庠主动挡在前面,将陈玄烈挡在身后。 史怀干的目光也落在周庠身上,没注意到一群人中低着头的陈玄烈。加上夜色深沉,隔着四五十步,很难看清面容。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自己的生杀大权都在李师泰手上,不得不从。 陈玄烈与周庠、王劲锋等十余人上前,右手握紧刀柄,只要靠近十步,十步之内,他就有把握故技重施将他生擒。 朝身边的周庠、王劲锋暗使眼色。 两人也都是老卒,心意相通,缓缓点头。 三十步、二十步、二十五步…… 陈玄烈全身绷紧,热血上涌。 就在双方间隔十五步时,史怀干忽然道:“史刺史身体不适,随后赶来,今日天色已晚,无需繁文缛节,我部士卒原来劳顿,借你们营寨休整,你等备些草料、吃食。” 一边说还一边往后退。 身边几骑前趋几步,将史怀干挡在后面。 陈玄烈心中一叹,唯一的机会也没了。 吃一堑长一智,这厮倒是学聪明了。 如此一来,陈玄烈几人夹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对方要求入营,也没安什么好心,他们一千余众,忠武军只有八百人,如果这时候贼人来袭,就是里应外合之举。 但李师泰并没有推辞,“原来如此,快请快请。” 陈玄烈回头,看到李师泰一脸和善的脸,心中不禁有些着急起来。 泾原军入营,岂不是引狼入室? “甚好、甚好。”史怀干朝右边挥了挥手。 一队身穿皮甲的步卒提着刀矛列队向前,走向陈玄烈几人。 锋利的刀矛反射着火光,肃杀之气仿佛要撕开黑夜一般。 双方似乎都在试探着对方的耐心。 李师泰镇定自若的站在营前,饶有兴趣的望着陈玄烈几人。 “五郎。”周庠手按刀柄,使了个眼色。 意思是直接出手,两边打起来,对方的阴谋也就不攻自破了。 但这么做吃力不讨好。 泾原军目前还是友军,自己冒然动手,就是兵变、叛乱,非但史怀操会弄死自己,李可封也不会手下留情。 陈玄烈深吸一口气,“不可妄动!” 不见兔子不撒鹰。 人在关键时候一定要沉住气。 第十一章 混战 泾原甲士杀气腾腾的从几人中间穿过,有些人虽身穿唐军盔甲,但面色黑红,手大腿长,明显不是唐人。 陈玄烈戍守原州两年多,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嗢末族群复杂,党项、吐蕃、唐人、回鹘、羌人皆有,为了生存才凑在一起,成了部族。 泾原军与嗢末人勾结,已经证据确凿。 甲士穿过,径直走向大营。 什么都没有发生。 陈玄烈稍微放松下来,看来对方想放长线钓大鱼,准备将忠武军一网打尽。 这百多人入营后,史怀干却还是躲在亲卫后面,一动不动。 “你等速去准备酒肉,今日本将要款待泾原来的兄弟们。”李师泰对陈玄烈几人喊道。 “领命!”周庠叉手一礼。 众人退回营寨。 史怀干笑了一声,“李将军多礼了,此次平定贼人之后,定要向朝廷禀报诸位功劳。” 李师泰大喜,“有劳有劳。” 二人寒暄之际,泾原军一列列进入营寨。 最终史怀干也跟着进了营寨。 吱呀、吱呀…… 营门落下,将外面的浓浓夜色隔绝开。 一千多泾原军入营,让营寨有些拥挤。 忠武军冷冷的望着他们。 拜史怀操所赐,两边关系并不和睦,甚至有些紧张,两年来不时发生些摩擦。 营寨中气氛诡异起来。 这时李师泰忽然道:“陈玄烈何在?” 陈玄烈赶紧站出,拱手,“属下在。” “你说泾原军与贼人勾结,可有罪证?” 营寨瞬间安静下来,一阵阵寒风从夜空中扑下,火把明明灭灭,几百道目光转了过来。 陈玄烈实在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非但陈玄烈有些茫然,连史怀干也是一脸懵逼。 他手下的泾原军似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陈玄烈猜测知道事情前后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人。 毕竟与嗢末贼人勾结,传出去,史怀操难辞其咎。 “怎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没胆说了么?”李师泰取来一柄陌刀,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属下愿以性命为证,绝无虚言,泾原军与贼人勾结,欲将我等斩尽杀绝!”事已至此,陈玄烈也豁出去了。 “什么?” “就知泾原的这帮杀才没安好心!” 忠武士卒们一个个鼓噪起来,有人直接抄起了兵器。 “分明是此贼血口喷人!”史怀干有些慌神,大声争辩。 李师泰提着陌刀,一步一步走向陈玄烈,身上杀气滔天,“尔等还等什么?” 营中又安静下来。 似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杀!”李师泰的陌刀指向泾原军。 咻、咻…… 一支支弩箭从人群中飞出,将十几骑射翻在地,浓烈的血腥气升腾而起。 李师泰身后的甲士挺起长矛,一步一步向着泾原军推进。 “将军有令,尽杀营中贼人!” “杀!” 刹那间,营中仿佛干柴遇上烈火,一发不可收拾,也不管什么阵势,直接扑向还在错愕的泾原军。 火光照耀下,鲜血互相交织。 惨叫声跌宕起伏。 忠武军对史怀操的仇恨此刻全都转移到泾原军身上。 人在这一刻变成了只知杀戮的野兽。 李师泰手抚陌刀大笑,“人可杀,马都给本将留着!” 陈玄烈想的只是解决危机。 但李师泰想的却是斩草除根,手段比自己狠辣多了,果然这年头能爬上去的人,无不心狠手辣,这是乱世的生存法则。 就像今日,如果忠武军不动手,那么被杀的一定是忠武军。 或许从一开始李师泰就知道史怀干包藏祸心。 “你们……”史怀干惊愕的无以名状。 泾原军入营,已成瓮中之鳖。 他身边的两名将领没有惊讶,拔出长刀,“杀尽许贼!” 生死存亡面前,泾原军也疯狂起来,两军混战在一起,血肉横飞,仿佛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 “五郎当取贼酋首级!”李师泰笑容无比狰狞。 “领命!”陈玄烈叉手一礼,捡起一把长矛,与身边十余人迅速形成一个小阵,朝着史怀干杀去。 忠武军服短后褐,以黄巾裹头,很容易区分。 不过看着同样穿着大唐盔甲的泾原军倒下,心中多少有些不适。 但如果史怀干得逞,那么今日倒下的就是自己和忠武军。 乱世之中,仁慈往往是致命的弱点。 当初没杀史怀干,才点燃了双方之间的矛盾,牵扯出了这场杀戮…… 陈玄烈出手越发狠辣,以长矛破开贼军的阵型后,换成横刀近身搏杀。 手起刀落间,残肢与碎肉齐飞。 就连敌人的长矛也被一刀削断,皮甲更是轻易被剖开。 “果然好刀!”陈玄烈杀性大起。 身边的田师侃更是勇猛,铁挝在手,一击下去,脑浆迸裂,连铁甲也扛不住他势大力沉的一击。 王劲锋则提着刀盾护卫在陈玄烈身边,遮挡四面八方刺过来的刀和矛。 两炷香功夫,陈玄烈已经杀入敌军之中,直奔史怀干而去。 上一次放过这厮,这厮不知死活,自己送上门来了。 “你、你……”史怀干也发现了杀来的陈玄烈,竟然颤抖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身边的亲卫护着他后撤。 但这时又能逃到哪去? 四面皆是杀红了眼的忠武军,两边的战力不可同日而语,忠武军如狼似虎,悍不畏死,又占据地利人和。 泾原军置身陌生环境之中,四面都是敌人,心有惧意。 “杀了我,你忠武军也休想活命!”史怀干被逼到绝境,指着陈玄烈怒喝。 田师侃一铁挝砸下去,战马连惨叫都没发出一声,脑浆四裂,倒在地上。 田师侃舔了舔脸上沾的红白之物,咧嘴大笑,露出一口森然的黄牙。 “疯子……尔等都是疯子……”一名泾原军吓的心胆俱丧,掉头就跑。 但眨眼间身影就被刀矛吞没…… “别……别杀我……”史怀干睁大眼睛,连刀都不敢拔。 陈玄烈挺刀快步上前,一句废话都没有,刀光一闪,史怀干的求饶声戛然而止,脸上出现一道狭长伤口,然后整個人从战马上滑落下来。 “降了,我们降了……” 还活着的泾原军哭喊道。 第十二章 拉拢 陈玄烈将史怀干的头颅扔在李师泰面前,“属下幸不辱命。” “陈家后继有人也。”李师泰眼神温和许多。 只有猛兽才会赢得猛兽的认同合敬重。 “将军,这些俘虏如何处置?”战锋左队队头张勍前来禀报道。 “斩。”李师泰轻描淡写的甩甩手。 “将军……万万不可,很多泾原士卒并不知情,绝无冒犯将军虎威之意。”贾安站出来行了叉手礼,求助的眼神却转向陈玄烈。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陈玄烈知道劝不住,不过还是站出来,“将军……”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李师泰打断,“若泾原军得手,会放过我等么?” 一句话,就让陈玄烈所有的话都说不出口。 落到史怀操或者嗢末人手中,只怕生不如死。 贾安也一脸气馁。 “你还等什么?”李师泰望着张勍。 张勍冷笑一声,带着本队士卒,提刀就走。 接着传来一阵阵的惨叫与咒骂声,但换回的只是张勍的狂笑声。 营寨血腥气冲天,满地的残肢断臂和尸体,仿佛扑了一张鲜血染红的地毯。 “我军杀了这一千泾原军,已经与史怀操结下死仇……”陈玄烈提醒道。 李师泰点头就等于得到他叔父李可封的支持。 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 事情是由陈玄烈弄出来的,史怀干也是他亲手斩杀,现在已成不死不休的局面,不弄死史怀操,迟早还会再找上门。 “做了初一,就一定要做十五,我叔父早有准备,五郎安心。”李师泰似笑非笑道。 他都这么狠辣了,更不用说身为都将的李可封。 牙将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 “都将英明神武,属下多虑了。” “五郎见外了,你我两家都是许人,应当多亲近亲近才是,以后有何难处,直接来找我,这一战功劳在你,回返许州后,定不会亏待于你,到时候使些钱帛,提个指挥使。” 队头之上,便是厢指挥使,其上营指挥使。 一厢五队共二百五十人,一营则是两厢,五百人。 营指挥使陈玄烈不奢望,厢指挥使还有几分可能。 不过陈家都穷的喝西北风了,关东有遭逢大旱,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哪有闲钱拿出来供奉上司? “谢将军!”陈玄烈躬身一礼,这些话听听也就是了,不能太当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不过李师泰有心拉拢自己倒是真的。 陈玄烈也结交华洪,拉拢周庠、田师侃。 牙将的权力不来自于朝廷,而是来自于牙兵的支持。 这一战,陈玄烈通过了他的考验,也证明了自己的价值,被拉拢也就在情理之中。 而陈玄烈靠近李家也有好处,至少关系不能弄得太僵,父亲陈奉先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光在战场上勇猛无畏没有用。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关系拉近了不少。 陈玄烈回到本队营地,大部分士卒疲惫的枕着尸体睡觉。 长途跋涉,安营扎寨,又激战了大半夜,到了此刻,早已精疲力尽。 只有周庠还在清点战损,包扎伤员,见了陈玄烈,亲切道:“五郎回来了。” “队中伤亡如何?” “阵亡三人,田子俶、陈归正、仇孟常,重伤两人,就看挺不挺的过今夜。” 陈归正也是陈玄烈本家,按辈分,要称呼一声“叔父”,陈家的人又少了一个。 另外两人从姓氏就能看出是田师侃和仇孝本的族人。 “骨灰好生保存,到时候一起待会许州安葬。” 叶落归根,人之常情,陈玄烈能做到的只有这些,心中并未太过伤感,兵荒马乱的年月,早已见惯了生死。 只要提刀走上战场,便生死由命。 如果今日史怀干得逞,就不是死伤几個人这么简单。 “敌袭!” 就在陈玄烈感怀时,一声响亮呼喊撕开黑夜,打破了刚刚平静下来的营寨,一骑从西飞奔而来。 士卒们瞬间惊醒,紧握手中武器。 昏沉的黑暗里,一阵阵闷雷声由远及近,夹杂着盔甲铿锵声。 仿佛一条巨蟒在暗夜里拖动鳞片。 “列阵、列阵!” 各队队头督促士卒。 士卒们有条不紊的披甲,在鹿角之后列阵,竖起长矛,朝着声音传来的防线。 弓弩手朝四面射出火箭,敌人的声音冲出黑夜,暴露在稀疏的火光下。 嗢末人特有的旗幡、黑麾在夜风中招展。 霎时间,贼人便抵近营寨。 重矛、铁叉、大剑、弓箭在火把照耀下更添几分杀气。 “不是只有三千贼人么?这都快四五千人了吧?”仇孝本满脸震惊。 “你没说错,三千贼人加上泾原军,不就是四五千人?”陈玄烈扫了一眼周围士卒,虽然面有疲色,但斗志还算高昂。 嗢末人这个时候赶来,应该是来跟泾原军里应外合的。 如果不是李师泰果断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贼军几骑趋至一射之地,一人用汉言大喊:“九日之前,是何人杀了我儿子?可来决一死战。” 声音在沉沉黑夜中显得异常凄厉。 九日之前,不就是陈玄烈和华洪外出巡猎的那天? 如此看来,死在自己手上的甲士就是他的儿子。 “你们唐人都是懦夫!”那人挥着重矛,指向营垒。 周围士卒都望着陈玄烈。 唐人尚武,若是拒绝挑战,会被人看不起,而且这也算是一个扬名的机会,军中尊重强者,只要伱够强,就不缺别人投靠。 不止本队士卒目光投了过来,其他队的士卒也望着。 陈玄烈知道不能拒绝,这边头该玩命就要玩命,懦弱胆怯之人不配在这乱世中活下去,遂挺刀而出,“杀你儿子之人在此!” “这不是陈家五郎么?” “端的好儿郎!” “陈家,这是要起势了哩!” 营中窃窃私语起来。 “壮哉!”旁边队的魏弘夫大声喝彩。 有这么人多人捧着,陈玄烈热血沸腾,感觉胸中燃着一团烈焰。 “五郎,李将军送你战马、兵器。” 李师泰令人贴心的送来战马和长槊。 上面有人,办任何事都方便。 第十三章 搏命 那马四蹄修长有力,全身黑光闪亮,宛如绸缎。 陈玄烈也不推辞,翻身上马,借过长槊,运力一抖,槊锋传来“嗡”的一声,李师泰用的东西果然都是上乘货色。 马且不提,仅这把长槊就价值不菲。 “多谢李将军!”陈玄烈深吸一口气,排除所有干扰,心思沉浸在眼前的决斗上。 这一战不容有失。 陈玄烈的前程寄托在这一战上,整个陈家也在这一战上。 不过很多人连这种机会都没有。 “五郎再穿一件盔甲。”周庠脱下自己身上的甲胄。 盔甲虽然老旧,却是周家传下来的山文甲。 他将此物借给自己,可见其心意。 陈家已经与他们绑在一起,除了利益,还有情分。 如果陈玄烈能够带着陈家崛起,周庠、田师侃、王劲锋、仇孝本这些人都能跟着水涨船高。 “好!”陈玄烈一向听人劝,朝他一叉手,没有多说话,策马而去。 战马有些抗拒,乱蹦乱跳,陈玄烈握紧缰绳,双腿夹紧马腹,一槊抽在马臀上,“再不老实,先打杀了你这畜生!” 这马就跟有些人一样是个贱骨头,挨了打知道疼后才温驯下来,缓缓走出营寨。 朔风如刀刃一般刮在脸上,陈玄烈迅速冷静下来。 “你是何人?”对方眼神比朔风还要凌冽,还要冷。 此人并不高大,却异常壮实,一看就是有勇力之人。 “大唐忠武军,陈玄烈!” 声音很大,随着狂风飘向后方营寨。 话音方落,对方就挺着重矛冲杀过来,此人身穿的盔甲与寻常盔甲也不相同,胸口处有一块巴掌大的护心铁镜,头盔上插着两根高高的彩羽。 奔动之间,威风凛凛。 “你儿子死前曾跪在我面前求饶,受尽折磨!”陈玄烈故意以言语激怒此人。 人在暴怒时,会暴露更多的弱点。 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这既是兵法,也是搏杀之技。 “住口!”对方气的浑身发抖,暴喝一声。 陈玄烈却恣意狂笑,“你儿子才是懦夫,只会欺负老弱妇孺的懦夫!” 对方一字一顿道:“我定要亲手剥汝皮、生食汝肉!” 狂怒令他手中的重矛都在晃动。 陈玄烈聚精会神,弓着背,双手握着长槊,右臂夹紧,身体随着战马起伏,槊锋也上下颤动。 骑战远比步战惊心动魄。 胜负往往就在战马交错的一瞬间。 陈玄烈虽不善长槊,却常年操练步矛,天下兵器都是一个道理,重在一個“稳”字,尤其是在狂奔的战马上。 力发于腰,腰与胯合,胯与马合。 陈玄烈感觉人、马、长槊融为一体,如同一道黑色闪电朝着对方轰去。 对方的重矛也一直对着陈玄烈的头颅,不过愤怒让他失去原有的理智,身体颤抖,气息就会不稳,重矛也会晃动。 两马交错,两声闷响。 陈玄烈的兜鍪被重矛刺落,发髻也被削断,一头乱发在朔风的乱舞,手上的长槊则传来一股巨大力道,两条手臂生疼发麻。 陈玄烈咬紧牙根,死活不松手。 几点温热的鲜血滴落在脸上,抬眼一看,长槊上挂着一具尸体。 两眼圆瞪,长槊刺穿了他的护心镜,血流如注。 赢了! 陈玄烈心中狂喜。 十三四岁就入忠武军,又在陈奉先的鞭策下苦练,武艺不敢说出类拔萃,但若是连这些边境上的贼人都对付不了,实在说不过去了。 忠武军中的能人遍地都是。 但接下来四周响起一阵阵“嗡、嗡”声,仿佛蜜蜂扇动翅膀,将陈玄烈拉回了现实。 身为士卒,陈玄烈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是弓弦拉动的声音,而且不是一张两张弓…… 微弱的火光下,草木里忽然站起几十道人影,弯弓搭箭,朝着陈玄烈。 陈玄烈心中一惊,没想到敌人如此下作,说好的决斗,却设了埋伏。 这是摆明了不想让自己活下去。 由此可见贼人对自己的仇恨。 战马还在向前狂奔,已经进入敌人射程之内。 陈玄烈赶紧勒转战马,与此同时,贼人的弓箭也到了。 如同乌云一般笼罩在头顶。 陈玄烈心中一寒,本能的双手护住脑袋,只听见叮叮当当之声,箭矢雨点一般砸在身上。 就连战马也中了几箭,发出一阵阵的哀鸣,跑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 “五郎!” 陈玄烈最先听到叔父陈奉礼撕心裂肺的喊声,然后是本队袍泽的怒吼。 从地上爬起,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刺猬,身上插了十几支箭,手臂、腿上都插了几支,身体隐隐传来一阵疼痛,但似乎并未伤到要害。 能感觉到疼痛,一般伤的都不重。 忽然想起出发前,周庠将山文甲让给了自己。 大唐的盔甲水平不需要怀疑。 两层盔甲披在身上,别说箭矢,就算是刀矛也不能伤。 回望战马,已经倒在血泊中,长槊也不知扔哪里去了。 这个时候逃命要紧,顾不上这些东西。 贼人皆是一愣,没想到陈玄烈这都没死,都愣住了。 直到有人以吐蕃话喝骂,他们才反应过来,弃弓绰剑,朝陈玄烈追了过来。 不过这时自家营中也冲出数骑,为首一人,竟是魏弘夫,“五郎勿慌,我等来也!” 四条腿自然快过两条腿,旋风一般杀入贼人之中。 陈玄烈一瘸一拐的向营寨跑去。 “陈五郎、陈五郎!” 营寨中传来阵阵欢呼声,仿佛要撕破黑夜一般。 忠武军的士气也到达顶峰。 这一刻,陈玄烈知道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从今日起,陈玄烈不再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秉旗。 牙兵以强者为尊,如同狼群敬畏最强壮的那头雄狼。 陈玄烈带着一身的箭羽,大步走向营寨。 “壮哉!五郎不减令祖之勇!”李师泰带着亲卫亲自上来迎接。 “属下愧对将军,战马、长槊……” “身外之物,何足挂齿?”李师泰手抚陈玄烈之背,亲密的仿佛手足兄弟一般。 不过贼人明显不想放弃,忠武军初来乍到,立足未稳,便经历了一场厮杀。 贼人却是以逸待劳,怎么说都要赌一把。 号角声席地而起。 轰、轰、轰…… 贼人仿佛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今日,就让他们知晓我忠武军之勇武!”李师泰一脸自负。 第十四章 战锋 夜色之中,一排贼人身穿锁子甲,提着盾牌从正面攻来。 兵力多寡并不代表战力,贼人想要攻破营垒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两边的火箭在夜空中交叉,落向敌军。 不过羽箭在夜色中杀伤力不强,贼人有锁子甲和盾牌,伤亡不到十人。 咚、咚、咚…… 忠武军的进击鼓也敲了起来,轻一下,重一下,陈玄烈回望,令麾向前挥动了一下,北面的战锋左队率先杀出。 战锋左中右三队,中队乃魏弘夫率领,右队由陈玄烈之父陈奉先率领,左队由张勍率领。 三人都是忠武军中数一数二的骁将。 左队皆持长柯斧、骨朵、锤等重兵,专为破甲。 两边步卒很快短兵相接,昏暗的战场立即传来一阵阵闷响,除了金铁交击之声,便是骨头的脆响声。 敌人也算硬骨头,硬顶着左队死战不退。 厮杀了一炷香功夫,西南面传来一阵阵马蹄声。 敌人的骑兵动了,而且正是朝着陈玄烈所在的右队冲来。 身后同时响起了战鼓声,一下轻,两下重。 陈玄烈不需要回头就知道身后鼓声的意思,身为秉旗,首先就要学会各种鼓声角声以及令旗挥动的意思。 击鼓而进,低旗则趋,击金而退。麾左而左之,麾右而右之,金鼓俱击则坐之。 一鼓一击而左,一鼓一击而右,一步一鼓,步鼓也。十步一鼓,趋鼓也,音不绝,鹜鼓也。 陈玄烈早已烂熟于心。 战场不是群殴,精锐与乌合之众的区别就在于能否看懂旗号听懂鼓点。 “迎敌!”周庠大喝一声。 “唰”的一声,右队长矛根根竖起,仿佛遇到危险的刺猬,长矛在鹿角之后交错展开,矛尾扎在地上。 夜色中,敌骑高大的身影逐渐显露。 骑兵全身覆盖着锁子甲,只露出两只杀气腾腾的眼睛,吐蕃样式的重矛前指,为首几骑,连战马身上都披了铁甲。 后方的箭矢仿佛雨点一样,噼噼啪啪的砸在铁甲上,有的嵌在锁子甲上,有的被弹开,无法造成有效杀伤。 忠武军都是老卒,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涯,根本不惧贼军骑兵的威势。 心无所惧,方可无敌。 在成建制的步军阵列面前,骑兵的优势并不大。 更何况前面还有陷坑、鹿角等工事,贼军冲上来只能是送死。 地面随着骑兵的马蹄震动着,战马在寒风中嘶鸣。 田师侃、王劲锋、仇孝本三人力身先士卒,挺矛站在最前,直面越来越近的贼军重骑。 然而重骑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身后一排轻骑扑出,挥动手中套索,飞快的扔出,勾中鹿角和长矛,再折转向南,将鹿角扯开。 “稳住!”陈玄烈在后安抚士卒们的情绪。 长矛森森,不动如山。 所谓战锋,乃刀之刃、矛之锋,非精锐不能胜任之。 这些士卒常年跟随父亲陈奉先征战,早已置生死于度外。 贼人骑兵的威势根本吓不到他们。 此消彼长,己方稳住了,贼骑的气势顿时弱了一大截,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三百多骑在阵前划过一道弧线,一阵骑射,向南面奔去。 北面,张勍的左队与贼军厮杀也进入了尾声。 忠武戍卒之中,以武勇而论,自然是陈奉先和李师泰为上,但若论谁最疯、谁最不要命,必然是张勍。 此人以杀戮为乐,性情残暴,是忠武军中的一条疯狗。 只见战阵上血肉横飞,一排高大的持斧力士血战在前,不断挥砍贼军。 吐蕃锁子甲号称“铠如连锁,射不可入”,但在长柯斧、骨朵、锤等重器的打击下,宛如纸糊的一般。 大唐十三铠中就有锁子甲,但既然不被唐军大量装备,必然防护力不足。 贼军虽还在顽强抵抗,但大势已去,剩下的也只是被张勍的左队屠杀而已。 不到半炷香功夫,贼人还是崩溃了,几十残军狼狈逃窜。 张勍也没追击,而是割取头颅。 第一轮就这么结束了,贼军伤亡两百余众。 忠武军阵亡远远小于这个数字。 惨烈的厮杀,令贼人不敢进攻,就这么对峙着。 看这架势对方一时片刻不敢再战,陈玄烈干脆下令:“一伙待命,四伙休整。” 自安史之乱以来,中原自相残杀了将近一百二十年,残酷的战争,锻炼出了最勇猛的战士,拿到这西北边地来,堪称降维打击。 无论是装备,还是战术、指挥体系、士卒精锐程度,都非边境上的这些野人可比。 嗢末连一个政权都算不上,自然不是百战余生的大唐正规军对手。 要知道,唐军当年动不动就万余人马灭人国,不可一世的东西突厥都倒在唐军兵锋之下…… 朝廷大张旗鼓的防秋之策,一半原因是为了抽调各藩镇的牙兵,避免他们在地方上闹事。 其他各队也在休整之中。 陈玄烈以为今夜到此为止了,但营中忽然敲响了进击鼓。 回头,令麾向前挥动了三次,这是全军进击的旗号。 士卒们已在战鼓声中站起,脸色疲惫,却眼神坚定。 吁吁吁—— 一阵昂扬的战马声响起,李师泰已经提着陌刀带着百余骑冲出营寨,义无反顾的杀向贼人。 与他亲近的魏弘夫、张勍也带着本队人马跟上。 陈玄烈心中纵然有些许抱怨,但主将都身先士卒,自己绝不能袖手旁观。 忠武军虽有些许分歧,但终究都是同一方水土生出的人,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杀贼!”陈玄烈提着横刀,与士卒一同奔出营寨。 贼人吃了一惊,还未接战就一片混乱,大概是没想到忠武军如此生猛,非但不防守,竟然主动进攻,一时之间有些混乱。 刚才陈玄烈斩杀敌将,以及双方小规模的厮杀,已经让不少贼人胆寒。 此时面对势如疯虎的忠武军,更是没有厮杀的勇气。 有人直接掉头就跑。 部落最大的弱点就是人心不齐,各怀私心,人再多都是乌合之众。 这是李师泰敢于主动进攻的底气。 “杀!”李师泰扬起陌刀,挥下,一名贼人被拦腰斩断,鲜血溅了一身,声势越发骇人,在亲卫的簇拥下轻松杀入敌众之中。 贼军顿时大乱…… 第十五章 雄心 天色刚亮,都将李可封就全身披挂整齐的巡视土城。 “将军!”正在朝食的士卒们纷纷行礼。 军中粮食紧缺,按道理应该节省,但这几日情况特殊,说不得就有一场大战,粮料判官杜彦忠敞开了供应,以维持士卒体力。 “多吃些。”李可封满脸和蔼之色,言语温和。 “将军,我等何日归乡?”一个士卒一脸期盼的问道。 从许州千里迢迢戍守西北边地两年半,思乡之情在所难免。 李可封停下脚步,脸上神色一沉,但很快就恢复和蔼,“快了,快了,再有半年,我等就可以回返许州。” “有都将这句话,我等就心安了。”士卒们叉手行礼。 谁都有父母妻儿,戍守边境绝非轻松差事,跟流放发配别无二致,朝廷制度虽是三年一轮换,但经常出现变故。 戍守桂林的八百徐州戍卒,正是因为朝廷一再失信,忍无可忍,才揭竿而起杀回徐州…… 李可封扫了一眼翘首以待的其他士卒,微笑点头。 “看来将士们思乡心切。”杜彦忠轻声道。 “人之常情。”李可封脸上的笑容迅速淡去。 “那么将军大计……” “凡事只能顺势而为,不可与人心相悖,你我所谋之事,三分在人为,七分在天意。”李可封指了指头上昏沉的天空。 “原州几家豪族已经动手,此次必可擒杀史怀操!得原州,便可以此为基业,凭我忠武军之劲锐,掠嗢末诸部自强,再徐图泾州,不出数年,可据泾原。前几年庞勋之乱,朝廷险些倾覆,如今王仙芝之祸更烈,忠武三州首当其冲,必有大战,回返许州,未必就是好事,将军当做长远打算。” 其实王仙芝屡次被招讨使宋威击败,但每次都能卷土重来,比上一次更强大更凶猛。 而唐军逐渐露出疲态。 自从吸收曹州人黄巢之后,草贼声势大振,转战各地,接连击败唐军,攻取州县,裹挟青壮,如今已有三十万之众! 即便李可封率军返回许州,也会陷入苦战之中。 在原州他是千人之上一言而决的都将,回到许州,就成了一员普通将领而已。 形势和道理,李可封自然知道,不然这两年也不会倾心结交原州的豪强大姓,但此事风险太大,士卒们归乡心切,强行留下只会适得其反。 “泾原自古出强军,史怀操下才也,不能守,必为他人所夺。”杜彦忠苦口婆心道。 “泾原节度使周宝,此人曾与高骈同属右神策军,为人强毅,高骈以兄事之,我等谋夺原州,只怕此人不会善了……” 大唐虽然衰落了,但名将众多。 高骈名震天下,周宝也非泛泛之辈。 都将在寻常士卒眼中高不可攀,但在这些人眼中还上不了台面。 李可封只要一动,后方的周宝就会率两万神策军扑来。 忠武军再勇猛,只凭一千余众,决不是两万神策军的对手。 而且朝廷还可以征发其他诸镇戍卒,合击忠武军。 “周宝浪得虚名之辈,将军先谋原州,然后壮大,成,则为泾原节度使,不成,可退入河西,凭我忠武军,在河西必能占据一方沃土。” 杜彦忠平时沉默寡言,但鼓捣起这些事,却头头是道口若悬河。 当年庞勋也是军中的粮料判官。 “玉城之策虽好,然则原州地狭民稀,河西乃荒蛮之地,士卒未必愿意归附,若周宝一纸赦令,你我皆有性命之忧也,凡事不可急躁,先驱赶史怀操,探一探朝廷的心意。” 李家一门都在许州,李可封的父母妻儿也在老家,弄不好许州家人必受牵连。 即便窜入河西,风俗、语言都不同,想要凭千余人崛起,无异于痴人说梦。 “不杀史怀操?”杜彦忠一脸失望之色,多年屡试不第,对朝廷怀恨在心,不得已才投了军,混了十几年,至今也才一判官。 “杀了史怀操,与朝廷就没有回旋余地,你我终究是大唐的子民。”李可封不敢将事情做绝,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能谋个原州刺史,便心愿已足…… 经历了一场屠杀之后的跃马川再度陷入平静之中。 按照李师泰的军令,所有俘虏一律斩杀。 人群之中有人高呼:“我是泾原军,并非贼人……” 昨夜之战异常顺利,忠武军主动进攻,贼人不堪一击,半个时辰不到就崩溃了,做鸟兽散,留下一百多匹战马,和七百多头牛羊等牲畜,还被俘虏了五百多人。 “贼子受死!”田师侃和仇孝本几人孜孜不倦的屠杀着俘虏。 一颗头颅落下,鲜血从脖颈中喷出,忠武军士卒们哈哈大笑,似乎忘记了疲惫。 陈玄烈心中没有任何怜悯,但对杀俘不太感兴趣,枕着尸体准备睡上一觉。 “觉得原州如何?”李师泰不知何时从身后冒了出来。 陈玄烈赶紧站起,叉手一礼,“玄烈……一介武夫,岂知晓这些?” 李师泰笑了起来,“久闻五郎熟读兵法,何必藏拙?” 陈玄烈一愣,自己以前跟他并不亲密,他怎会知道自己读过兵法? 队中之人都是十几年的老兄弟,与陈家形成半依附关系,这么多年征战四方,相依为命一条心,绝对不会出卖自己,也不可能到处说。 父亲陈奉先一向不鸟李可封,更不会去跟李师泰多嘴…… 那么他怎么知道的? 陈玄烈脑中快速转动着,忽然想起华洪曾经问过此事,当时自己并没否认…… 如此说来,华洪是李师泰的人? 忠武军内各种关系盘根错杂,这还是一個许州,陈州、蔡州的人还没算进来。 陈玄烈想依附李师泰叔侄不假,但只限于互惠互利,绝不是去当别人的走狗。 上司忽然跟下属客气起来,就像黄鼠狼跟鸡拜年,陈玄烈早已不是初入职场,对上司掏心掏肺唯命是从的小年轻。 而且底细被人摸的一清二楚,绝不是什么好事。 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这个年代。 “早年闲来无事,附庸风雅,翻了几本兵书……” 宗族之内,都会举全族之力培养有潜力的年轻后辈,以图延续门楣或重振昔日荣光,陈玄烈就是陈家选定的几人之一。 “五郎何必自谦?”李师泰笑的有些冷。 “属下斗胆一言,原州……居泾水之上,背靠萧关,西望凉州,南凭陇右,北依朔方,东窥关中,乃兵家必争之地,若有英雄自此地而起,可进图凉州,经略陇右,复我大唐故土。” 原州就是汉魏时的安定郡,向为汉家大郡。 既是关中门户,也是陇右、河西的门户。 心中略感疑惑,李师泰跟自己谈论这些干什么?莫非他起了什么心思? 这年头最不该低估的就是这些武夫的“雄心壮志”。 “五郎之言是也!”李师泰亲密的拉起陈玄烈的手。 弄得陈玄烈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接下来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废话,陈玄烈原本就困的要命,还要集中精力应付,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 也不知道这些人精力为何如此旺盛。 行军三日,刚安下营寨,又厮杀了一夜,还能滔滔不绝的说着废话。 幸好叔父陈奉礼借着禀报战损之事,才打断了李师泰的兴致。 “跟李家不可太亲近!”陈奉礼冷眼望着李师泰的背影道。 陈玄烈未及多问,倒头就睡。 第十六章 失踪 一觉醒来,头脑清醒许多。 回忆起李师泰的话,总感觉有什么事发生。 士卒们已经收拾好营寨,准备返回,跃马川一片狼藉,全都是白花花的尸体。 衣甲、装备、钱粮都被扒了个一干二净。 土城里面的泾原军瑟瑟发抖,连城门都不敢开。 张勍和魏弘夫带着两百多甲士堵在城下,城上就各种酒、肉抛下来,说是慰劳“友军”…… 泾原军的钱粮出自泾原当地,不需要经过朝廷,所以日子过得比忠武军强多了。 吃饱喝足之后,六百多忠武军士卒带着尸体,扶着伤员离开跃马川。 “叔父,为何不能跟李家走的太近?”陈玄烈好奇询问。 陈奉礼冷哼一声道:“你可知李可封都将如何来的?” “侄儿如何知晓?” “是你父及魏家、华家顶上去的,此人过河就拆了桥,一直压制你父,否则凭你父亲的武勇,何以十几年来还只是一个队头?”陈奉礼愤愤不平。 难怪父亲脾气不好,到他这个年纪,至少是個指挥使,他却还是一个队头,换谁也受不了。 一家之间,尚有兄弟阋墙之事,更何况是一军? “华家?”陈玄烈忽然想起华洪。 难怪李师泰什么都知道,原来他跟华洪关系非同一般。 牙兵牙将之间有人身依附关系,行同部曲和家仆。 牙将也会在军中培养眼线,以掌控军心,知晓军中动向。 这些套路,陈玄烈当了三十年的社畜,见的多了,更恶心的都见过。 “总之你定要当心,别跟他们叔侄走的太近,我陈家清清白白,无愧于心,只为大唐尽忠!”陈奉礼一脸傲气。 “侄儿知晓。”陈玄烈点点头。 行军两日,便返回忠武大营。 但大营里面却空空如也,只有几个老卒看守。 众人正疑惑间,几名传令兵举着印信从东而来,“原州作乱,李都将率军赶去镇压,全军立即赶往临泾城!” 刚杀退了跃马川的贼人,临泾城又动乱了。 望了一眼空旷旷的大营,陈玄烈忽然联想到了什么。 周庠低声道:“好个避实击虚之计,泾原军大部在跃马川,临泾城正是兵力空虚之时!” “李都将要谋夺原州?”陈玄烈想起前两日,李师泰亲口说过让陈玄烈安心,不必担忧史怀操。 姜还是老的辣,李可封一出手,就来了个大的。 若是事成,能从一名都将变成一州刺史。 难怪自己的父亲斗不过李可封,两边不在一个层级上。 牙将通过兵变成为刺史,乃至节度使,早就被河朔三镇玩烂了,以前大唐还算强盛的时候,尚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经过庞勋之乱的折腾,中原又有王仙芝黄巢作乱,只会息事宁人。 周庠道:“只怕没那么容易,泾原节度使周宝手握两万神策军,定不会袖手旁观。” “李可封这是拿我们忠武军将士的性命作他的进身之阶。”陈玄烈眉头一皱。 一千三百余忠武戍卒,远超当年的桂林戍卒。 桂林远在南疆,而原州就在长安的头顶上…… “朝廷不会善罢甘休。”周庠见魏弘夫带着几人过来,不再言语。 陈玄烈带人入营,寻找父亲陈奉先,却发觉人已经不在了,应该是一同去了原州。 李师泰派人过来催促。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陈玄烈遂与众军一同奔赴临泾城。 与想象当中的血流成河不一样,临泾城不见刀兵。 城门已经被忠武军控制,城中百姓颇为配合,没见一具尸体。 一打听才知原州刺史史怀操被境内吏民驱赶了,李可封带着几百人马过来收拾残局,不费吹灰之力便占据了临泾城。 李可封为了收买人心,将府库中的粮食拿出来,赈济百姓。 城中一片欢声笑语,到处都在说着李可封的好话。 陈玄烈到处寻找陈奉先的去向,却始终没见到人,问了几个熟人都说没看见,连前营指挥使郑全昭都不知道,心中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李可封谋夺原州刺史之位,肯定要排除异己,寻找听话之人。 “莫非……被人下了黑手?”陈奉礼脸色黑沉下来。 “要动手早就动手,不会等到现在。”陈玄烈没有失去理智。 陈奉先在军中有些名望,谁都知道他与李可封不睦,李可封直接下手,只会失去人心。 “现在该如何?”田师侃、仇孝本全都一脸担忧。 陈玄烈道:“去找李可封本人!” 这么大一个活人,不能说不见就不见了。 “走!”田师侃拿起了铁挝,满脸杀气,仿佛杀猪的屠夫。 陈奉礼、仇孝本选了十几个生死袍泽,其中五人姓陈。 陈玄烈心中一暖,有这么多人愿意为自己父子出头,也算值了,“又不是造反,不必如此,我一人前去要个说法。” 李可封正值收买人心之际,顾着颜面,不会做的太绝。 周庠道:“也好,人多反而亦生变乱。” 陈玄烈冲众人行了个叉手礼,转身离去。 驱走史怀操后,李可封毫不客气的住进了刺史府。 此时刺史府热闹非凡,似乎原州地面上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车水马龙。 陈玄烈一身甲胄,上面还带着血迹,一出现在府前,就被甲士拦住了。 “属下战锋左队秉旗陈玄烈,求见李都将!” “都将正在会见贵客。”亲卫什长赵宣俱实相告,倒也没有为难陈玄烈。 “那属下就在此等候。” “随你。”赵宣还算照顾,让人去府中禀报。 亲生父亲不见踪影,身为人子,陈玄烈无论如何都要寻个说法。 这一次还好,等了小半个时辰,就有人来传唤,“都将召见。” 陈玄烈随之入内,刺史府就是不一样,朱门青瓦、白壁丹楹,檐楼鳞次栉比、回廊曲径通幽,早早点上了红艳艳的绛纱灯,淡红光晕下,让陈玄烈心中生出一种割裂感。 仿佛外间的血战厮杀都是虚象,此间的繁华才是真实…… “伱求见本将,所为何事?”回廊的尽头,站着一人,一身皂白圆领袍,腰缠蹀躞带,负手而立,宛如富家翁一般面色和蔼。 眼前这个其貌不扬之人,便是忠武都将李可封。 第十七章 失算 可封可封,从名字便能见其志向。 陈奉先取“玄烈”二字为名,也是寓意深长。 “属下陈玄烈拜见都将!”陈玄烈叉手一礼,万万没想到穿越了,还体验了一把爸爸去哪了真人秀…… “免礼。”李可封含笑点头,身上不见丝毫牙将的煞气。 几名甲士站在不远处,全神戒备。 “敢问都将,家父何在?” “莫非是担心本将对他不利?”李可封相貌跟李师泰有几分相似,不过更沧桑一些。 “不敢,不敢。”陈玄烈嘴上说着不敢,腰杆挺得笔直。 “果真有令祖几分气概,原州出了如此大事,本将派你父去向泾原节度使禀报。”李可封眯着眼睛,笑容不变。 陈玄烈心中一震,向泾原节度使禀报,这绝不是什么好差事。 李可封是一头狐狸,而泾原节度使则是一头猛虎。 这不是明摆着将人往火坑里面推吗?而且陈奉先还有伤病在身。 “你还有何事?”李可封神色一直很温和,脸上总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 陈玄烈扫了一眼十步外手按刀柄的甲士,压下心中怒火,“属下告退。” 既然知道父亲的下落,还是先看看形势再说。 陈玄烈后退几步,转身时,李可封道:“跃马川之战,你临阵斩将,挫贼锐气,杀敌甚众,当为首功,本将可上奏你为营指挥使,如何?” 如果没有陈奉先之事,陈玄烈也许会相信,但现在很难相信他画的大饼。 一个营五百人,这个大饼显然超过了李可封的能力。 陈玄烈也有自知之明,凭自己这点功劳,还不足以提拔为营指挥使。 “家父为队头,属下怎敢僭越?若都将有意,还请提拔家父,属下感激不尽。”陈玄烈回头,与他的目光对视。 陈玄烈的背后不是一个人,是一個家族。 如果接受他的拉拢,必然会被陈家人看不起,脱离陈家,自己什么都不是。 李可封哈哈一笑,“真孝子也,去吧。” 陈玄烈头也不回的去了。 身后李可封的笑容戛然而止。 “难道将军真要为陈家请封营指挥使?”杜彦忠从回廊之后走了出来。 “试探而已,陈奉先这些年没少跟本将作对。” “陈家早已没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杜彦忠轻捋颔下短须。 “不可小觑陈家,许州十三姓,陈家排在第四,姻亲颇多,陈奉先在军中也笼络了不少人,若是能动他,本将几年前就动了,何以等到现在?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为妙,能不能谋夺原州,且看周宝如何回复。” 李可封对陈奉先并未下死手,此次前去泾州,还带了不少钱帛进献周宝。 伸手不打笑脸人,看在这么多钱帛的份上,周宝也不会轻易翻脸。 只要周宝点头,朝廷多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认了。 即便不成,李可封也没有什么损失。 动手的是原州百姓、乡豪,忠武军只是接管城池,安抚人心,非但无过,还有安抚平叛之功…… 陈玄烈一出刺史府大门,就见陈奉礼、周庠、仇孝本、田师侃、王劲锋等人等候在门外。 看他们披挂整齐的模样,似乎一有意外,就要冲出刺史府中一样。 陈玄烈心中一暖。 “五郎,如何了?”陈奉礼问道。 “父亲……去泾州了。”陈玄烈实话实说。 “泾州?那么事情不算太坏。”周庠松了口气。 “我带人跑一趟,去接应兄长。”陈奉礼望向陈玄烈。 “不必如此兴师动众,父亲应该无恙,周宝好歹是个节度使,成名已久,不会大失风范的对一个队头出手。”陈玄烈冷静分析。 “如此甚好、甚好!”田师侃转怒为喜。 夹在这些大人物中间,虽然如履薄冰,但至少还有生机。 陈玄烈只希望李可封不要铤而走险,将忠武军全都带坑里面去了,安安稳稳渡过这半年,回到许州,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一天、两天、三天…… 泾州那边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不仅陈玄烈,连李可封都有些急躁起来,召集乡豪,训练土团。 所谓土团,是指当地土人训练的乡兵,大唐走到今日,形势空前恶劣,土团也算是重要的防御力量。 陈玄烈的战锋左队也领了四百乡兵训练。 大唐放弃河西陇右后,原州就成了前线,当地民风剽悍,皆习骑射。 若不是遇上史怀操这种无能之辈,根本用不着忠武军千里迢迢来协防。 所谓练兵,也就史教授一些阵列、旗号、鼓点、军法等。 乡兵操习长矛为主。 与其他人的散漫不同,陈玄烈当成了一次难得的锻炼机会,悉心训练。 每一步都严格要求。 其他队每天训练一两个时辰,陈玄烈每天至少四个时辰。 乡兵们一开始怨声载道,后来逐渐适应。 到第六天,父亲陈奉先安然无恙的回来了,不过脸色有些不好,“史怀操逃往泾州,往长安田令孜处使了不少钱财!” 李可封重贿赂节度使,但人家史怀操棋高一着,直接朝田令孜使钱。 大唐朝政都捏在这位权宦手中,谁想升官,只需要走他的门路即可,连皇帝都不需要禀报。 大唐原本还有一口气在,被小皇帝大宦官这对组合弄得精疲力尽。 周宝肯定比不过田令孜。 “李都将失算了,当初不该放走了史怀操。”周庠摇了摇头。 “杀刺史干系非小,朝廷必然追究,李可封没这个胆!”陈奉先一脸鄙视。 陈玄烈道:“如此一来,只怕事情有些麻烦了。” 史怀操走通了田令孜后门,肯定不会善了,忠武军也要跟着进坑…… 李可封处心积虑,还是枉费心机。 陈奉先粗着嗓门道:“怕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临泾乃雄城,城中两万百姓,粮草足备,大不了作一场,李可封成天鼓捣阴谋诡计,却不知这年头凡事都要靠刀兵来争!” “哈哈哈,还是队头豪爽!”田师侃、仇孝本、王劲锋三人笑了起来。 话糙理不糙,陈玄烈也不禁对父亲刮目相看起来。 再有几天就进入冬季,西北冬天的风就像刀子一样,大雪一来,利守不利攻,拖上三两个月,朝廷自会安抚。 忠武军的戍期也差不多到了。 第十八章 军议 果然,没过两天,泾原节度使的军令就到了。 令忠武军交出作乱之人,归还钱帛、粮草,同时退出原州城。 气的一向沉稳的李可封在军议上破口大骂,“粮食分给了百姓,钱帛都送给他周宝,现在反而找我们要,天下宁有此理耶?” “原州人心在我,临泾城高池深,周宝纵然十万大军,又能奈我何?”李师泰附和道。 守城占有巨大优势。 安史之乱时,张巡六千八百人马坚守睢阳十个月之久,前后四百余战,竟然歼灭叛军十二万之多,救了唐朝一命。 周宝手上的大军最多也就两万。 李可封手上一千两百余忠武精锐,再加上五六千土团,危急时候,还能征召城内青壮,绝对有一战之力。 而且眼下已经入冬,大雪一来,天寒地冻,临泾城更加高枕无忧。 “放肆!”李可封勃然大怒,“我等岂能作此不忠不义之事?” 李师泰梗着脖子道:“朝廷权阉作乱,四方人心思乱,非我等不忠不义,而是他们欲置我等于死地,难道坐以待毙不成?” “你……你,我李家怎就生出了你这逆竖。”李可封摸起刀就冲李师泰冲去。 看似怒不可遏,走的却极慢,一步一步,一双鹿皮短腰靴靴踏的木板咚咚作响,眼神也在左顾右盼。 陈玄烈在人后冷眼旁观,不禁腹诽这对叔侄的演技真差。 至少将刀抽出来,才更逼真一些。 不过李师泰的话也说的非常明白,不能坐以待毙。 “都将息怒、息怒,少将军虽言语冲撞,说的却在理。”前营指挥使郑全昭赶紧上前拦住了李可封。 军中永远等级分明。 这种场合不是什么就能上去扶的。 郑全昭上了,其他两个营指挥使也跟上,“都将息怒,有我等在,绝不会坐以待毙,你等说是也不是?” 紧接着几个厢指挥使纷纷表态,“誓死追随都将!” 厢指挥使表态完了,接着就是队头…… 李可封用这种方式统一内部意见。 大部分人都唯唯诺诺。 但也有例外,陈奉先挺的就像一根木桩一样,直愣愣的望着李可封。 陈玄烈忽然发现左营、右营有四個队头悄无声息的跟他站在一起。 加上本队,也就是二百五十人唯陈奉先马首是瞻。 难怪李可封一直不敢动他。 只是陈玄烈觉得二百五这个数字有些不太吉利…… 这么多人没吭声,李可封自然不能视而不见,“陈队头意下如何?” “原州终非我等土地,还有数月就能回返故土,何必再生事端?”陈奉先的话是大部分士卒的心声。 士卒不是草木,皆有父母妻儿,一旦与泾原节度使刀兵相见,很难返回许州。 眼下两边还没翻脸,朝廷诏令只是让忠武军退走。 至于归还钱粮,真拿不出来,朝廷也不会强迫。 李可封眯起了眼,精光闪闪,“本将也不想再生事端,但若是周宝大军攻我,又当如何?” “若是攻我,则另当别论。” 如今形势,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本将这就上表朝廷,忠武军对大唐忠心耿耿,我李可封绝无二心。”李可封大概还想再努力一次,争取朝廷回心转意,让他坐上原州刺史之位。 但以现在的形势看,希望渺茫。 他拿不出钱财去“孝敬”田令孜,在朝中又没有什么靠山,仅凭“忠心耿耿”四个字,只怕他的奏表都送不到皇帝面前。 军议散去,四个队头都寻了过来。 见着陈玄烈,甚是亲热,“五郎一转眼就成了咱忠武军中的好汉!” “不愧是陈军使的孙子。” 四人年纪都比较大,满脸沟壑中藏着深刻的沧桑,有人须发都是灰的。 其中两人陈玄烈见过几面,红脸大汉叫田克荣,锅底脸叫杨重仁,另外两个不太熟悉。 “诸位叔伯在上,小侄怎敢当。”陈玄烈持礼甚恭,也由衷的敬重他们。 年纪越大,越是顾念着情分。 “好了好了,闲话休叙,诸位回去之后当心,睡觉也须睁一只眼,小心着了李可封的道,他要当刺史,我管不着,但不能拖我们下水。”陈奉先强调道。 田克荣道:“我忠武军传了一百多年,就没跟朝廷翻过脸。” 肃宗乾元年间,置陈郑颍亳四州节度,平定淮西兵变后,朝廷将淮西纳入其中,置陈、许、蔡三州为一镇,改名为忠武军。 自成军之日起,便为大唐南征北战,无愧于“忠武”二字。 陈玄烈眼角余光一扫,忽然发现华洪在后面跟着。 他跟李师泰关系亲密,陈玄烈心有余悸,使了个眼色,众人纷纷离去。 华洪赶了过来,“五郎近日可好?” “有劳华兄关怀,在下尚可。”陈玄烈有一句没一句的寒暄着。 “少将军有请。” 李师泰要单独见自己? 陈玄烈一阵头皮发麻,实在不想跟这叔侄二人靠的太近。 跟他见面,无非又是画大饼那一套。 “不知有何要事?” “没什么要紧之事,也就军中年轻一辈,多亲近亲近。”华洪神秘兮兮道。 陈玄烈望了一眼乌云低沉的天空,似乎将有一场大雪,“少将军好意在下心领了,然则家父伤病反复,须在下照料,实在没有兴致。” 军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也就李师泰、陈玄烈、华洪寥寥数人。 大部分都被李师泰笼络了,加上刚才的军议上弄得有些不欢而散,这种宴会不去也罢,眼下多事之秋,弄不好就是鸿门宴。 李师泰拿下陈玄烈威逼利诱,然后再威胁陈奉先也不是不可能。 没什么是他们不敢干的。 “少将军也是一片好意,我等兄弟背井离乡,情同手足。”华洪为李师泰说起好话来。 陈玄烈心中一阵失望,原本对他高看一眼,想要好生结交一番,没想到早就被李师泰的大饼迷了心窍。 “华兄所言甚是,我等许人同气连枝,若不能上下一心,兄弟阋于墙,定为外人所趁!”陈玄烈胸脯拍的山响。 华洪目光闪烁了一阵,笑道:“既然叔父身体不适,就不强求了,孝道为先,改日再聚不迟。” 第十九章 逃兵 之后几日,陈玄烈就呆在军营中,足不出户,训练土团。 陈奉先也声称伤病复发。 朝廷效率极慢,泾州没有消息,长安也没消息,仿佛将原州遗忘了一般。 一场大雪早早降下,临泾城银装素裹,仿佛披上了一件银白甲胄。 陈玄烈的心思都扑在土团上,定军法、明赏罚、习器械,连自己的刀法也倾囊相授。 闲暇时嘘寒问暖,拉近与他们的关系。 这种练兵的机会不多,陈玄烈不想这辈子只是一个会冲锋陷阵的勇将,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猛将。 一个会练兵的将领,价值远在猛将之上。 大唐名将王忠嗣、李愬、李抱真皆以擅长练兵闻名天下。 李抱真练出的昭义步军至今还名震天下,成为大唐在河北的柱石。 指挥五十人跟指挥四五百人完全是两个概念,如何排兵布阵,如何配置兵种,如何凝聚军心,是一门复杂的学问。 “你他娘的没吃饱还是骨头长歪了?矛是这么使的吗?”田师侃对着一名乡兵劈头盖脸的喝骂,但按照陈玄烈定下的规矩,不能动手。 不过那名乡兵被骂了一顿了,腰板直了,腿脚也有力气了,刺出去的一矛沉稳有力。 西北边地上讨生活的人,常年抵抗吐蕃、嗢末、回鹘劫掠,身体素质都不差。 稍加训练,就卓有成效,欠缺也就是实战。 毕竟实战才是检验战力的唯一标准。 陈玄烈看着这些士卒,不禁有些心动,若能在西北边境扎根,以耕战起家,再劫掠河西、陇右的异族部落,也许要不了七八年,就能崛起,混個一州刺史,或者一方牙将。 毕竟中原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会是尸山血海。 或许李家叔侄也是这么考虑的。 不过以陈玄烈现在的情况,难于登天。 没钱供奉权贵,也没什么大靠山,全靠祖父和父亲打下的一点单薄家底,以及父老乡亲。 连李可封叔侄这一关都过不去。 一个小人物,终究只能被这乱世的狂风巨浪裹挟,身不由己,现在能做的,也只是走一步看一步,寻找机会,抓住机会。 “五郎,今日怎么少了五人?”周庠核对乡兵人数之后道。 “竟有此事?”陈玄烈一愣。 田师侃唱红脸,陈玄烈唱白脸,时常嘘寒问暖,与乡兵们关系不错,军中又管两顿饭,没道理这些人会跑。 “确认无误。”周庠不会出错。 乡兵虽然由自己训练,但并不是真正的下属,他们要走,陈玄烈也拦不住。 要走的人始终都会走。 不过这只是一个开始,自发现这五人逃了之后,第二日逃了十三人,第三日增加到三十人,第四日五十! “去看看其他队如何?”陈玄烈一惊,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唯。”周庠叉手一礼,转身而去。 不到一个时辰,周庠就回来,“其他队乡兵都快逃完了,我们左队还算好的,至少还有三百余人。” “最近可有大事发生?” 事出反常必有妖。 “泾州、长安都没什么动静,李都将住在刺史府逍遥快活。”周庠颇有些愤愤不平。 李可封住进刺史府后,不仅霸占了史怀操的府邸家财,连府中的女眷也一并笑纳了,夜夜笙歌,日上三竿…… 军中诸事都交给李师泰打理。 福兮祸所依。 朝廷至今没有个说法,周宝、史怀操虎视眈眈,李可封自己先享受上了。 不过陈玄烈可以理解,这年头的兵头脑袋挂裤腰带上,不就是为了这一口? “他们为何不来?”陈玄烈转身问乡兵。 一个个低下头去,目光不敢对视。 这年头的人乡土意识极重,忠武军在他们眼中终究是外人。 陈玄烈换了一种方式,回到营房中,召乡兵一个个的询问。 “知道什么都说出来,我不会为难你。” “将军……何必为难……小人……”这人叫胡凝威,一听姓氏就知道出自泾原本地大族胡氏,也就是安定胡氏。 “你若不说,我就外传你已经投靠于我,什么都说了。”陈玄烈威胁道。 胡凝威满脸激愤,却不敢发作,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将军要杀便杀,在下岂能背叛宗族!” 之后便一言不发,其他几个人也是如此。 可以确定一点,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而且是冲着忠武军来的。 陈玄烈不信邪,不厌其烦的一个个问下去,问了两百号人,才碰到一个敢说的,“将军……近些时日务必当心。” 这名乡兵是个孤儿,名叫梁延寿,年纪不大,十四五岁左右。 陈玄烈温声道:“此间只有你我二人,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不会泄露出去,伱若不说,我也不为难你。” 梁延寿抿了抿嘴唇。 陈玄烈欲擒故纵道:“既然你不愿意说,那便不说,去吧,大不了我一死而已。” “将军可知……史怀操早在十日之前便秘密遣会原州,与原州几家大姓多有来往。” “什么?”陈玄烈惊讶站起。 这个史怀操竟然还敢回来?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不过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他在原州经营了十几年,被李可封鸠占鹊巢,如何咽的下这口恶气? 大唐州刺史和县令三年一迁,杂佐官四年一迁。 但如今大唐早已日薄西山,律法和制度早已千疮百孔,节度使割据一方,如今又出了个权宦田令孜,大唐早已气若游丝。 既然在原州经营了十几年,自然熟悉原州形势。 后面又有田令孜站台,还有泾原节度使周宝,原州的这些乡豪们怎敢反抗他? 毕竟史怀操欺压的是平头百姓,肯定不敢动这些地头蛇。 当初起事驱赶史怀操,也是受了李可封蛊惑。 但李可封占据原州后,耽于享乐,不见得比史怀操强多少。 华夏几千年,绝大多数的士族豪强都是墙头草,有奶便是娘,只要给足利益,连祖坟都可以出卖。 陈玄烈望着梁延寿,心中忽然灵光一闪,或许可以借此事除掉李可封叔侄?然后凭父亲陈奉先的声望,占据原州? 陈玄烈心中燃起一团烈焰。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一个人最难的就是从无到有的起步阶段,赚到第一桶金。 如此乱世,须有魄力,还须有手段。 第二十章 根基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眼下要弄清史怀操的计划,然后寻找机会,在不重创忠武军的前提下,让李可封叔侄死在他手中,然后自己打着为都将报仇的旗号,除掉史怀操。 陈玄烈闭眼思索可行性。 史怀操偷偷潜回,肯定没带多少人马,若是实力足够,直接杀回来便是。 只有实力不足,才需要阴谋诡计。 “从今往后,你便是我陈玄烈的生死兄弟!”陈玄烈继续笼络面前的梁延寿。 “将军……” “叫将军就生分了,以后唤我五郎即可。” “那如何使得?”梁延寿连连摇手。 陈玄烈爽朗大笑,“那就唤我兄长,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梁延寿叉手一礼,“兄长。” 这年头的人还是比较容易忽悠的,不然李可封画的大饼也不会框住这么多人。 梁延寿是个孤儿,没有家室,人也比较淳朴。 按他所言,在梁家看门护院时,亲眼见到史怀操与梁家家主密谈了一个时辰。 梁家也是原州大族,汉朝的跋扈将军梁冀就出自这个家族。 不过梁延寿这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问不出其他的东西,也不知道史怀操现在何处。 陈玄烈安慰几句,就让他先下去,不要泄露出去。 旋即又召见了其他乡兵。 耳目自然是多多益善为妙,一個梁延寿还不够。 原州乃边地,多有河西、陇右的汉儿逃回,依附于当地乡豪,乡兵中有六十余人。 陈玄烈着重拉拢这些人。 但一番“面试”下来,合格之人太少。 要么眼神飘忽,满脸油滑,说话也不着天际。 要么胆小,不愿生事,问什么都答非所问。 还有一些人对乡豪有感恩之心,死心塌地的站在乡豪一边。 忙碌了四五个时辰,加上梁延寿,一共只有四个人愿意站在陈玄烈一边。 一个陇西汉儿牛嚣,一个党项人贺狼儿,还有一个是河西嗢末人温可速。 原州本地人根本不会跟着外人混,这年头的乡土意识极其牢固。 牛嚣是陇西汉儿,心向大唐可以理解,居然还有党项人贺嗢末人,陈玄烈顿时生出一种魔幻感。 “小人流落原州,受尽欺辱,只要将军没有欺负小人,还让小人吃饱,这条命今后就是将军的!”贺狼儿一脸凄苦之色,骨瘦如柴,仿佛痨病鬼一般…… “对、对,今后就追随将军,若、若有二心,天、天打雷劈!”温可速操着一口生硬汉言瓮声瓮气道。 年纪轻轻却是个癞子头,脑袋上的头发东一绺、西一束,仿佛被狗啃过…… 至于牛嚣,原本就长的实在有些惨不忍睹,左脸上还生了一大块黑色胎记,他若是晚上出门,一定能吓死胆小之人…… 陈玄烈盯着面前的这四个歪瓜裂枣,心中一阵感叹,正常人估计也不会跟自己瞎混。 好歹四肢健全。 陈玄烈要求也不高,凑活能用就行,以自己现在的条件,能弄到的也就这些人了。 换个角度想想,这样的人用着才放心。 “什么将军不将军的,以后我们就是生死与共的兄弟!”陈玄烈拿出酒肉,当即与四人痛饮。 几杯酒下肚,气氛也就活跃起来。 陈玄烈也没安排什么高难度的任务,只让他们多打听城中动静,盯着几家大姓。 史怀操想动李可封,肯定要经过几家大姓的手。 几人相貌虽有些“独到”之处,不过秉性比较忠厚。 临去时,贺狼儿还哭着喊着说这么多年,只有陈玄烈把他当人看…… “五郎今日动静不小。”四人一走,周庠就找上门了。 五个伙长,田师侃、仇孝本、王劲锋都是勇士,唯独周庠颇有智略。 陈玄烈不想惊动其他人,包括父亲陈奉先,暗中谋划,推波助澜,但还是没逃过周庠的眼。 既然他找上门来,又不是外人,陈玄烈干脆一五一十的全说出来。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 周庠仿佛早有预料,盯着陈玄烈道:“五郎年轻气盛是好事,可曾想过,即便除掉李可封、李师泰二人,这原州刺史之位,未必会落到队头手上?” 李可封叔侄以下,还有营指挥使、厢指挥使。 如此一来,要清除的人太多,必然伤筋动骨。 周宝在泾州按兵不动,嗢末人在外虎视眈眈。 “以父亲在军中的声望,未必没有机会。”陈玄烈皱眉道。 “五郎可知为何队头会有如此声望否?” 陈玄烈沉默。 周庠道:“是因为队头一力主张回返许州,方才深得人心,若走上李可封叔侄旧路,会大失人心,终被忠武军抛弃,成为孤家寡人,若无忠武军,即便得了原州,敢问五郎,斗过得当地乡豪大姓否?” 一连串的问题仿佛冷水一般兜头浇下。 陈玄烈忽然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先不说此策能否成功,即便成功了,在原州也站不住脚,乡豪都是地头蛇,有的经营了几百年,今日能跟李可封、史怀操媾和,明日就能跟周宝同流…… 不要指望他们能跟自己一条心。 这年头最难对付的就是他们。 现在看来,不是李可封利用他们,而是他们利用李可封与史怀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陈家之根本在许州,而非原州,原州残破,受嗢末、回鹘滋扰,百姓逃散,非英雄立命之地也!”周庠一语道破其中关键。 原州百姓不断逃散,对边地控制力减弱,而嗢末人不断内迁,侵食了西面六成土地,说是一个州,其实也就大县的规模。 陈家在许州根基深厚,也是乡豪之一。 不应该本末倒置。 陈玄烈顿时豁然开朗,叉手一礼,语气前所未有的恭敬,“若非先生之言,玄烈几自误也!” 这时代自己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不过对周庠却刮目相看起来,此人见识不凡,谋略出众,绝不是简单人物。 但似乎在历史上没有听过他的名号。 唐末五代英雄辈出,血染刀锋八十年,其中精彩,不亚于汉末三国,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随滚滚长江东去。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周庠语重心长道。 第二十一章 谋士 大丈夫行于乱世,当光明磊落,身处逆境,亦当屈身守分,以待天时,不可与命相争也。 陈玄烈脑海中忽然想起这句名言来。 此事的确有些急躁和想当然了,没考虑周全,现在想来,漏洞太多,稍有不慎就是弄巧成拙。 幸好身边有个周庠在。 陈玄烈虽是穿越者,知道历史大势,但历史中的细枝末叶,以及对时势和规则的把握,肯定比不上这时代的有识之士。 转念一想,这样的人才,却只是一个伙长,难怪大唐气数已尽。 在中原闹腾的黄巢,不就是科举屡试不第,心怀怨恨才揭竿而起的么? 朝堂上一半的大臣,天下一半的刺史,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家轮流坐庄…… 陈玄烈道:“原州不可谋,史怀操必杀!” 中唐以后,被地方驱逐的节度使、刺史比比皆是,朝廷对他们比较宽仁,大多换个地方为官,没几年又爬上来,继续升官发财,鱼肉一方。 陈玄烈杀了他的从弟,一旦有机会,此人必定会下死手。 甚至等不到以后,此次他潜回来,肯定不会放过自己。 “此人毕竟是朝廷命官……再有两三月戍期满,我等远离此是非之地即可,不必再多生枝节。”周庠却犹豫起来。 这便是文人的禀性,有见识,有谋略,却太过于追求稳妥,缺少动手的魄力。 “李可封放过史怀操,史怀操却不放过他,既有仇怨,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不杀此人,我等岂能安然回返许州?此事交给我去办。”陈玄烈铭记教训。 李可封沉迷享受,疏于防范。 若是任由史怀操弄下去,到时候会不会的去还是两说。 这厮在原州经营十几年,人脉多,熟悉当地形势,又跟嗢末人有勾结,一旦发动,忠武军四面受敌。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至理名言。 周庠沉吟片刻后道:“不如透露给李师泰,让他顶在明面,我等暗中谋划。” “如何不动声色的透露给李师泰?” “此事易尔,华洪不是与李师泰亲近么?可让田克荣田队头透露出去,如此就不会牵扯出我们。” “妙计!”陈玄烈越发确定周庠是谋士类的人才。 “此事就交给属下。” “有劳先生。”陈玄烈连称谓都换了。 两人分头行动,无比默契的没有告知陈奉先。 他为人冲动暴躁,知道这事不是什么好事。 周庠行事密不透风,第二日李师泰知晓史怀操潜回原州之事,亲自带着忠武军,全城搜索。 但史怀操既然敢回来,肯定做了万全准备,加上本地乡豪的包庇,李师泰想要抓到他,肯定要费些功夫。 陈玄烈也在秘密打探史怀操踪迹。 梁延寿、牛嚣、贺狼儿、温可速四人倒是竭心尽力,听到些风声。 陈玄烈将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再透露给李师泰。 每次都慢了一拍,抓到几個喽啰,没抓到史怀操。 不知不觉间,半个月就过去了。 陈玄烈觉得这么找下去不行,人手太少,只有梁延寿、牛嚣、贺狼儿、温可速四人,网太小,困不住史怀操这条大鱼。 “军中有党项兄弟三十余人,都是从各地流落过来,忠厚可信,不如属下拉拢过来?”贺狼儿这几日吃了几顿饱饭,人精神多了。 “嗢……嗢末……在临泾城中也有二十多人,只、只要一口、饱饭,便、可为兄长效、效力!”温可速支支吾吾道。 嗢末大部分都是被吐蕃化的唐人。 即便是现在,嗢末名义上属于大唐子民,只不过大唐没精力经营河西,归化他们。 而党项从隋朝时便不断内附,太宗朝时行羁糜之策,招谕党项归附,设轨、崌、奉、岩、远等州,以党项豪酋为刺史,将他们纳入大唐怀抱之中。 后又开河曲地为十六州,党项内附者三十万口,成为抵挡吐蕃的屏障。 现在的党项,法理上也是大唐治下之民。 河西、陇右、朔方、夏绥都有不少党项人。 “怎么不早说?”陈玄烈一拍大腿。 若能将这五十人纳入麾下,陈家势力大涨。 至于吃饭问题,可以再想办法。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先把人弄到手再说,乱世之中,自然是抓住一切机会壮大自己。 恰好军中正在训练乡兵,可以将他们挂在乡兵名录上。 “我等一时没想过来。”贺狼儿摸着后脑勺。 陈玄烈望了他一眼,几人中就他最滑,估摸着不是没想到,而是在观察陈玄烈靠不靠的住。 “你四人先不急着打探消息,先弄人,城中乞丐、流民、盗匪只要不是傻子疯子,都可以拉拢,广立耳目,总会查到史怀操的踪迹,其中一些忠厚朴实、没有家室拖累之人可以引荐给我。”陈玄烈举一反三。 无论今后要干什么,凭自己一人之力肯定不行。 “领命。”四人齐声道。 刚要走,陈玄烈拿出自己这两年多积攒下的五缗钱,“出门办事没钱不行,这些你们都拿去用,不够再说,你们也吃些好的,不可亏待了自己。” 半个多月的相处,也算跟他们混熟了。 都是走投无路之人,虽然长的歪瓜裂枣,但为人忠厚守信,找到这样的人不容易。 “兄长……”四人受尽了苦难,难得有人真心以待。 “既是自家兄弟,就不要见外。”陈玄烈将钱塞进四人手中。 四人没有多说什么,一脸郑重的转身离去。 两天后,四人就弄来十七人,全都不到二十岁,蓬头垢面、面黄肌瘦,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流民和乞丐。 这与之前说的五十余人相差甚远,但宁缺毋滥。 陈玄烈也不废话,直接上了一锅热粥。 尽管是最粗劣的食物,依旧让他们不停的咽口水。 “吃吧。”陈玄烈温声道。 众人一拥而上,也不管烫不烫,直接用双手往最里面捞,抢不到的还在外面干着急,拼命往里面挤。 望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陈玄烈心中一叹,真正的大乱世才刚刚露出峥嵘一角,未及全貌。 到时候只怕一口热粥都喝不上…… 第二十二章 踪迹 李师泰不是蠢人,很快就意识到没有原州豪族大姓的协助,不可能一直搜不到史怀操。 开始向原州城中的几家大姓施压,下了最后通牒,要么三日之内交人,要么五三日之后,忠武牙兵亲自上门搜查。 并且全城宵禁,只准入不准出。 城中气氛逐渐紧张起来。 “李师泰这是在逼他们动手。”陈玄烈与周庠商议道。 “不仅如此,李师泰叔侄准备再捞一笔。” 这个冬天一过,戍期就满了,朝廷的任命至今还没有下来,而忠武军士卒们人心思归,原州留不住,只能在临走前捞上一笔。 “能回返故土便是好事。”陈玄烈也想早点离开原州这个是非之地。 关西藩镇大多在神策军控制下,朝廷不会允许西北门户出现一伙不受控制的力量。 李师泰叔侄火中取栗,不能连累其他人。 “兄长、兄长!”贺狼儿一脸喜色的小跑而来,“寻到史怀操的踪迹。” “在何处?”陈玄烈大喜。 除掉此人,自己和忠武军才能高枕无忧。 “城中济元寺。” 中晚唐佛门如火如荼,懿宗在世时,倾尽国力以奉佛门,佛门空前兴盛,连这西北边城都建了佛寺。 周庠叹道:“竟然躲到寺庙里面去了,难怪我们苦寻无果。” “先生去通知李师泰,我先带人去查探一番,双管齐下,务必除掉史怀操。” 现在是申时,也就是下午三点到五点,自己这边准备一番,赶过去,就差不多到了晚上。 李师泰收到消息,带人赶来,也差不多是后半夜。 周庠道:“那就多带些老卒。” “人多反而不方便,就带田师侃、仇孝本再加上几个手脚麻利的兄弟。”陈玄烈披上盔甲,外面再穿一件短褐,将兜鍪换成了结式幞头。 过不多时,田师侃、仇孝本带着五名精干也是这般装束。 “这几日在营中都快闷杀人了。”仇孝本一脸喜色。 田师侃扛着他那柄造型奇特的铁挝,满脸横肉直抖,“今日总算能出去快活快活!” 都是闲不住的人,在军营中憋了大半個月,骨头都熬软了。 这年月除了女人赌钱,基本没什么打发时间的活动。 连找本书看都是奢望。 陈玄烈不禁想起李可封来,已经多日没有露面了,成天窝在原州刺史府中开展多人运动。 五个老卒也是杀气腾腾,都是杀人放火的一把好手。 陈玄烈斜了田师侃一眼,“此次出去没有向指挥使禀报,最好不要泄露踪迹,你这铁挝太过显眼,换个兵器。” 铁挝分单手和双手,势大力沉,属于重兵,军中用的人不多。 拿着这玩意儿出去,立即就会被人认出来。 田师侃一脸不乐意的换了把骨朵,其他人则清一色的横刀。 陈玄烈思索了一阵,又让他们带上弩机。 出营时,守卫一眼就认出田师侃和陈玄烈,眼神晃了晃了,当没看到,直接放行了。 虽然方便,但陈玄烈心中警惕起来。 眼看戍期将满,士卒们肉眼可见的松懈下来,加上李可封整日泡在女人堆里面,伤了士气。 这时代大多数牙兵牙将其实也就这么点出息。 一出军营,梁延寿、贺狼儿带着四五十号人等候多时。 有乞丐,有流民,有缺手的,有缺脚的,有孩童,也有老者…… 陈玄烈早已见怪不怪,其实这样的人消息才最可靠,因为没人会防范他们,关键成本低廉,一口吃的,就能换来他们的尽忠职守。 陈家也不富裕,父亲陈奉先大手大脚,仗义疏财,陈玄烈也只能将就。 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的才是好猫。 不过其他人不这么想,五个忠武老卒眼神古怪,仇孝本憋着笑。 田师侃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五郎从哪儿寻来如此多的精怪?” “见过兄长!”众人齐齐躬身,叉手一礼。 “不必多礼,诸位辛苦了,带路吧。”陈玄烈依旧和气,不过这场景让他感觉成了后世道上的大哥…… 入乡随俗,陈玄烈就在这群的人簇拥下,奔向城东的济元寺。 别看世道乱糟糟的,寺庙却香火鼎盛。 四面八方的富户、豪族、官宦,有钱的没钱的都来供奉。 山门前车水马龙,即便到了黄昏,依旧热闹。 史怀操选了这个地方,的确能遮人耳目。 乞丐们有的翻墙,有的钻洞,混入寺院内,陈玄烈装成香客,从正门而入。 别看城中遍地乞丐流民,寺内却是一片祥和奢华。 佛像都是实铜打造的,慈眉善目的望着前来礼佛的人群,铜像上的帷幔质地柔软,应该是绸缎。 大殿中香烟袅袅,木鱼声清脆,匍匐着一大群人,而持戒的僧人都是白白胖胖的青壮男子。 与寺外的乞丐和流民判若云泥。 陈玄烈心中一动,忽然想到史怀操出现在此地,或许其中大有蹊跷。 原州地界上最大的乡豪或许不是胡、梁这些大姓。 能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吃斋念佛,绝非一般人能办到。 “兄长!”梁延寿拉了拉陈玄烈的衣袖。 陈玄烈顿时会过意来,跟着他向内院走去。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 这些人早就寺院摸了个滚瓜烂熟,几人还混成了寺院的仆役,跟和尚们的关系也不错,居然还打起了招呼…… 寺院毕竟不是军营,不可能守备森严。 一行人畅通无阻的来到后院中。 “劳烦兄长在此等候片刻,那史怀操极为狡猾,白日不见踪影,只会夜半出来。”贺狼儿客客气气道。 “无妨。”陈玄烈倒不介意。 白天寺院人多,反而不好动手。 闭眼养精蓄锐了一个时辰左右,梁延寿就一脸喜色的进来,“来了!” 陈玄烈精神一振,却见田师侃竟然睡着了,还在打鼾。 仇孝本拍醒了他。 寺院中到处都燃着灯火,不时还有提着刀巡逻的和尚。 这年头连和尚都要舞刀弄剑的。 梁延寿一看就是干细作的好坯子,带着陈玄烈七人躲过和尚,赶到东北面一座不起眼的阁楼外。 十来个甲士提着刀和弩全神戒备。 如果没有弩,陈玄烈直接就带人动手了。 劲弩威力极大,还能装上特制的破甲箭,陈玄烈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第二十三章 阴谋 长夜甚寒,熬了半个时辰,就有甲士躲进阁楼之中,剩下的大多依在栏柱上打盹。 “兄长,请随小弟来。”梁延寿三两下窜入一旁的木石之中,贴着墙角,躲过甲士视线。 身手之灵活不亚于陈玄烈身边的老卒,几个互相便贴近阁楼。 屏气凝神,阁中便有骂声传来,颇为暴躁,“胡家梁家这群懦夫,他们若是出手,那千余许贼早已授首!” “使君何必动怒?胡梁皆守户之犬尔,岂肯行险?”声音温和如水。 第一个人应该是史怀操,那么第二個人是谁? 原州的豪强不肯出手,又是谁在支持史怀操? 陈玄烈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史怀操被驱逐出去时,是光着屁股的,家眷、财帛全都失陷,哪来的钱去贿赂田令孜? 以田令孜的胃口,几个小钱肯定不放在眼里。 “他们既不敢出手,那就只能我们自己动手,杜论悉加,你们的人何时能到?” 杜论悉加,名字中凡是带“论”字的,都是贵人。 这时阁中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声音,“放心,我等已经集合九千余众,今夜丑时就能抵达临泾城,只要这城门一打开,定将这群许贼碎尸万段,以泄我心头之恨!” “尤其是李可封、李师泰,还有那杀死我弟和侄儿的陈玄烈,一定不能死!” 声音中的怨毒比阁外的寒风还要冷。 陈玄烈心中一震,想起被自己杀的嗢末甲士和将领,果然身份不一般,而且对方竟然连自己的名字都摸清楚了。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既然今夜赶来,那就今夜动手!” “可!” “甚好、甚好。” 阁中三人迅速达成一致。 丑时是凌晨一至三点,这个时间正是人最困之时。 李可封带头享乐,导致军中士气低落,加上天气寒冷,一定会疏于防范。 到时候这群人里应外合,忠武军难逃此劫! 以里面的人对自己的仇恨,落到他们手上,生不如死。 一想起吐蕃酷刑,陈玄烈背后就起了鸡皮疙瘩。 不过眼下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弄清。 既然原州城内的豪强不愿跟着他们起事,他们又是如何里应外合打开城门? 凭这十几个甲士肯定不够。 忠武军即便士气有些低落,这些人也不是对手。 准备再听时,里面却没了声音,仿佛睡下了。 陈玄烈握紧刀柄,回望身后几人,寻思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进去? 但杀进去容易,如何全身而退却是个问题。 阁外还有十几名手持劲弩的甲士,寺庙中还有不少提着刀矛的僧兵。 一想到僧兵,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的整齐脚步声。 一排提着刀的僧兵巡逻过来,寺院自然不差钱,人人身强体壮,脚步整齐而沉稳。 陈玄烈几人赶紧躲入枯草之中,戎马生涯多年,只听脚步声,就能判断出这些僧兵训练有素。 就在此时,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是僧兵! 史怀操要借助的是僧兵! 瞬间,心中所有的疑团豁然开朗。 史怀操之所以能东山再起,是因为有济元寺的支持,不然他哪儿拿出这么多钱财去走田令孜的后门? 暗中操控一切的应该就是这座济元寺! 幸亏今夜来了,不然……只杀一个史怀操是治标不治本。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济元寺依旧可以和嗢末人联合。 原州最大的豪强不是胡家梁家,而是这座寺庙。 他们手里面有钱有粮有地有人还有刀,比寻常豪强厉害多了。 “怎么办?”田师侃深吸一口气问道。 眼下快到子时,离这群人动手的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 “等李师泰到,我们就动手。”寒风阵阵,陈玄烈咬牙道。 这群人不仅要杀自己,还要杀尽忠武军。 “动了我们忠武军,难道不怕朝廷追究?”仇孝本嘴中呵出一条白气。 “到时候推给嗢末贼人,朝廷如何追究?”陈玄烈对现在的朝廷不抱任何希望。 就像当年的庞勋之乱一样,原本只是一件小事,却最终弄成席卷江淮的大动乱,八百桂林戍卒直接撕掉了大唐的脸面,暴露出了大唐的虚弱与无能。 几人都沉默下来。 寒夜越发寒冷,感觉脚跟都被冻在地上,而李师泰的人迟迟未到。 若是再晚一个时辰,贼人就要先动手了。 按说周庠办事踏实可靠,不该出什么纰漏。 如果他不出问题,肯定就是李师泰察觉了,想要借刀杀人。 “阿……阿嚏!” 身边的田师侃忽然打了一个喷嚏,在寂静的寒夜中异常清晰。 陈玄烈瞪大眼睛,早不打晚不打,偏偏这个时候来一个…… 不过也不能全怪他,冬夜实在太冷。 喷嚏声终究还是惊动了阁楼外的甲士,“何人?” “唰”的一声,劲弩竖起,甲士循着声音望了过来。 连阁楼中的人也被惊动了,“去看看!” 六名甲士呈一个“品”字型靠了过来,前面两人持盾,后面四人持弩。 忠武老卒也迅速摆出战斗队形,手中劲弩快速上弦,瞄向贼人。 “五郎……”田师侃拖着两大串鼻涕一脸的无辜。 这厮一向不靠谱,今天更是直接坑了自己。 但此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既然已经暴露,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老卒与我留在此地拖住他们,梁延寿去寻其他人四处放火,务必将这座寺庙烧了!”陈玄烈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 贼人也就十几人,快速解决他们,然后冲入阁楼中,挟持史怀操三人,等待李师泰的援兵。 以忠武军之勇猛,不难做到。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大火一起,李师泰的人马也就来了。 “兄长务必当心。”梁延寿没有废话,匍匐着身子,像蛇一样爬走,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咻”的一声,一支弩箭试探性的射出,正好落在陈玄烈面前五寸之地。 “杀!”陈玄烈大吼一声,一跃而起。 与此同时,身后五支长箭射出,敌明我暗,五支弩箭精准命中两人。 田师侃左手横刀,右手骨朵,第一个冲上去, 对方也射出两箭,一箭落空,另一箭射中田师侃…… 第二十四章 险境 陈玄烈担忧的望着他,田师侃身子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还是站了起来,这一箭射中了他的左肩,鲜血顺着手臂滴落。 “杀!”田师侃挥动骨朵,“砰”的一声,一名甲士头颅如瓦罐一般碎裂。 左肩中箭刺激出了他的凶性。 陈玄烈赶上,一刀刺入贼人甲胄缝隙间。 身后三人扑了上来,另外三人则填装弩机。 贼人穿着甲胄,寻常刀剑难以毙敌,唯有劲弩能伤他们。 刚一接触,贼人就倒下四名甲士,阁楼前的人发现情况不对,下令其他甲士一同围攻。 若只有这些人,陈玄烈感觉还能对付。 然而阁楼中又冲出四名提着重剑的嗢末甲士。 在场贼人增长至十六人,是己方的两倍多。 更雪上加霜的是,一阵密集脚步声朝这里赶来,不用猜就知道是僧兵到了。 “你们好大的胆子!”阁楼前的那人负手而立,大笑不已。 一身绯色圆领袍尤为显眼,蹀躞带上挂着银鱼袋,看这身扮相,就知是原州刺史史怀操本人。 鱼袋是身份的象征,大唐约定俗成的规矩,七品以上穿红圆领袍,四品衣绯,配银鱼袋,三品以上衣紫,配金鱼袋。 李可封身为都将,也只能穿皂白圆领袍,无鱼袋。 “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恻隐之心,只要施主们放下兵器,便可安然无恙。”一个富态的秃头和尚温和道。 还有一人脸色暗红,手脚长大,一看就是嗢末人。 陈玄烈没有丝毫犹豫,放下兵器,只会死的更惨,一刀刺死一个贼人后大笑道:“该放下兵器的是你们!陈玄烈在此,尔等所谋已被我军知晓,济元寺已经被围,还不束手就擒?但敢迟疑,鸡犬不留!” 三人皆是一惊。 不可置信的望着正在搏杀的陈玄烈。 “哼,休要中计,忠武军要来早来了,何必等到现在?速速斩杀他们,再乱刀分尸,忠武军即便来了亦死无对证!”史怀操厉声道。 “定要生擒此人!”旁边的嗢末人杜论悉加眼中怒火恨不得将陈玄烈生吞活剥了。 近百僧兵围了过来,手中长刀寒光闪闪,一脸的杀气,狰狞如鬼,哪有半点出家人的模样? 陈玄烈心中一阵烦躁,这個史怀操果然难对付,一眼就看出自己的虚张声势。 不过就在此时,寺庙中忽然燃起大火,以及喊杀声。 其中一人声音特别嘹亮,“围住寺院,不可走了一个贼人!” 是梁延寿,陈玄烈心中大喜,暗忖果然没有看错人,这人绝对是可造之才。 大火一起,形势就变了。 “现在还是计谋否?”陈玄烈砍翻一名僧兵。 田师侃单手挥舞骨朵,专挑甲士敲。 仇孝本则指挥弩手协助射杀甲士。 “你……”史怀操惊疑不定。 迟疑之间,火光越来越大,噼噼啪啪作响,僧人们的哭喊声穿插其间。 陈玄烈几次铤而走险都是遇火而安,名字中又带着个火字,看来这辈子都逃不过杀人放火的命数。 玄者,不可名状也。 烈者,勃然之势也。 “放下兵器,饶尔等不死!”陈玄烈持刀而立,气势完全压住了他们。 史怀操后退两步。 杜论悉加手按刀柄,脸上却惊疑不定,不敢出手。 唯独那名富态僧人眯着眼,盯着陈玄烈的脸,笑道:“施主莫要再诳骗我等了,若是忠武军来了,绝不会只有这种声势,诸位速速出手,莫要迟误!” 贼人与僧兵气势一振,乱刀劈来。 一名忠武甲士当场被砍翻在地。 陈玄烈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火也放了,时间也拖了这么久,李师泰就是一只乌龟,也该爬过来了。 “事已至此,当死战也!”田师侃喘着气大吼道,身披数创,兀自不倒,力战在前。 他身上毛病虽多,但在战场上则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 其他人也多多少少受了伤,幸好穿着盔甲,一时片刻死不了,而他们眼中已经升起了死志。 陈玄烈望着阁楼前的三人,即便战死,也要先弄死这帮人。 噼噼啪啪,寺院中的大火越来越大。 照亮了半个夜空。 也照亮了寺院外一队五百步骑的身影。 为首一人,正是李师泰,却看着大火,嘴角卷起一抹冷笑,明知故问道:“三郎,你说寺院中是何人哉厮杀呀?” “应该是咱们忠武军的人!”华洪也装起了糊涂。 军中聪明人不止周庠一个。 一次两次,或许联想不到陈家头上,但三番五次,李师泰就猜到了是谁在暗中推动。 而且李家在军中的耳目不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若是归顺于我,大家就都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李师泰几次拉拢,陈玄烈却不识抬举。 加上陈奉先直接顶撞李可封,两边关系早就僵了。 陈玄烈死在史怀操手中,陈家人找不到他身上。 “毕竟都是许人,多年袍泽,还请……少将军网开一面。”华洪在一旁求情道。 “你总是这么心软。”李师泰微笑道。 “他们身陷险境,也是为了协助少将军除掉史怀操。” “没有他,难道本将就杀不了史怀操?”李师泰笑吟吟的望着华洪。 “少将军神勇无敌,杀史怀操如屠猪狗,然则若是袖手旁观,只怕寒了兄弟们的心。” 这句话正好切中了李师泰的心病,回望身边士卒,一个个眼神转冷,脸上多多少少带着怨气。 李可封耽于享受,军中已经生出怨言,再见死不救,只怕忠武士卒更加离心离德。 人在做,天在看,其他人的眼睛也是雪亮的。 忠武军同气连枝,沾亲带故,会兔死狐悲。 正迟疑间,忽听见东面一阵阵咆哮声传来,“我儿何在!” 盔甲铿锵声与沉重脚步声划破黑夜。 华洪脸色一变,“是陈奉先!” 若被他看到见死不救,即便李师泰是李可封的侄儿,也吃不了兜着走。 陈奉先的脾气众所周知。 李师泰咬牙道:“出击!” 两个字刚说出口,身后忠武士卒便迫不及待的一拥而入,朝着黑烟滚滚的寺院中杀去。 第二十五章 懦夫 陈玄烈听到了忠武军的喊杀声,但在忠武军赶来之前,自己恐怕要被这群僧兵们砍成肉泥。 那名富态僧人和史怀操转身逃回阁楼,杜论悉加却不走,而是提着大剑呼喊:“留他性命、我要将他带回凉州一寸一寸的剥皮削骨,将他制成法器!” 此言一出,僧兵们下手就有了顾忌,给了陈玄烈几人喘息之机。 田师侃冲在前面,一人独战对方甲士,身披数创,肩膀上还插着弩箭,鲜血已经干了,被寒风冻结在甲胄上。 “五、五郎……我……活不了了,我挡住他们,你……杀出去……”田师侃有气无力道。 陈玄烈握刀的手也在颤抖,体力到了极限,扫了一眼周围,即便田师侃拖住他们,也很难杀出去。 一员战将,没有战马,就等于失去了两条腿。 一人能追着千人砍的,也就历史上的宋武帝。 “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抛弃袍泽苟且偷生,以后我陈玄烈有何面目立于忠武军中?”陈玄烈故意大声道。 周围几人精神一振,仿佛重新有了力气。 陈玄烈提刀冲在前面,僧兵们不敢下死手,只以刀背抽打。 知道自己不会死,陈玄烈肆无忌惮,手中利刃大开大合,只攻不守,当场砍杀两名僧兵,切断四条手臂。 楞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僧兵再厉害,也不可能跟身经百战的忠武军相提并论。 寺院中的大火以及喊杀声扰乱他们的心神,面对势如疯虎的陈玄烈,不断后退。 “废物!”杜论悉加喝骂一声,提着大剑与几名嗢末甲士气势汹汹的下场。 僧兵们主动让开一条道。 陈玄烈深吸一口气,提刀迎了上去,只要能斩杀此人,僧兵们必然破胆,不敢再战。 杜论悉加双手握剑三两步冲到面前,手中重剑扬起。 陈玄烈亦挥刀劈了过去。 “砰”的一声,火星四溅,陈玄烈倒退三步,手中的刀险些脱手。 杜论悉加后退一步,神色却是一惊,“难怪能斩杀我二弟。” 陈玄烈双手抖的更厉害,厮杀了近半个时辰,早成强弩之末,如果公平厮杀,陈玄烈有把握斩杀此人,颤巍巍的举起横刀,“再来!” 但杜论悉加却后退一步,“削去他的手脚,将人带走,其他人格杀勿论!” 嗢末甲士围拢而来,僧兵们也开始围攻田师侃、仇孝本等人。 “懦夫!”陈玄烈还以为这厮是个硬茬儿,没想到却是阴险卑劣之人。 杜论悉加冷笑着,躲在甲士后面。 陈玄烈挥刀与甲士力战,这厮却忽然刺出一剑,扰乱陈玄烈心神。 不到十个呼吸,陈玄烈身上便伤痕累累。 “五郎……”一名忠武老卒惨叫一声,被僧兵砍翻在地。 其他僧兵围上去,即使人已经死了,还不放过,乱刀斫成肉泥…… “呀……”田师侃勃然大怒,手中骨朵疯狂捶打,一阵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声接连传来。 但即便如此,依旧无法摆脱困境。 夜色越来越深,陈玄烈剧烈喘着粗气,双臂越来越沉重。 “兄长!” 就在陈玄烈觉得今日必定战死时,忽然听到一声呼喊。 举目望去,梁延寿、贺狼儿带着一群人冲了过来。 这群人中有乞丐有流民,有缺胳膊的,有少腿的,却手提着木棍、石头义无反顾的冲上来,与僧兵们厮杀在一起。 这群人虽奇形怪状,但厮杀起来犹如疯子一般。 哪怕中了一刀,也扑上去用一口黑黄牙齿咬在僧兵喉咙上。 其中有個瘸腿之人,明显是个老卒,双手抡起大木棍,下手又准又稳,一棍子就抽的僧兵脑浆迸裂。 还有人一石头精准砸中嗢末甲士的面门,甲士直挺挺的倒下去。 最厉害的是个独臂老者,单手朝怀着掏了出一抹白灰,朝着贼人面门洒了过去,接着僧兵和甲士们倒在地上捂着眼睛哀嚎。 梁延寿瘦弱的身躯仿佛一只灵猴,提着匕首钻入混乱的人群中乱捅,一击即走,绝不恋战…… 这群人一上来形势立即逆转。 看的陈玄烈叹为观止,心中涌起一股热流,气力仿佛回来了,提刀指着躲在人后的杜论悉加,气冲牛斗,“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 周围所有人都望了过去。 唐人尚武,西北边地尤甚,面对挑战不敢接,会被人看不起。 杜论悉加脸皮一颤,两眼怨毒,举起重剑,神色逐渐坚决起来,满脸杀气。 陈玄烈握紧横刀,陈家刀法极利步战,更利于单挑,只有杀了此人,才能快速解决眼前战斗,然后去追杀史怀操。 不杀此人,寝食难安。 寒风呜呜作响,不知从何处卷来一片枯叶。 “杀!”杜论悉加大吼一声。 就在陈玄烈聚精会神,准备一击必杀时,这厮却忽然转身跑了…… 之前气势弄得那么足,非但陈玄烈没反应过来,就连他身边的甲士也呆若木鸡,愣在当场。 这厮逃跑显然深思熟虑,没有逃回阁楼,而向东门逃去…… “哐当、哐当……” 僧兵们当即扔下武器,四散奔逃。 只有两名嗢末甲士还在负隅顽抗,但很快就寡不敌众,被梁延寿带人扑倒在地,木头石头纷纷砸下,变成了一滩血泥。 陈玄烈朝仇孝本使了个眼色。 仇孝本带着一名老卒提着劲弩追杀而去。 陈玄烈则带着剩下的一名老卒朝阁楼杀去,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弄死史怀操和那僧人。 梁延寿带着四五个人跟了上来。 阁楼中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 “定是有密道或者暗格!”梁延寿心细如发。 阁楼不大,却也不小,仅凭这几人想要找到密道肯定要花些功夫。 陈玄烈道:“放火!” 话音方落,却听见脚下传来一阵女人的哭泣声。 梁延寿循着声音扯开木板,果然找到暗室。 里面铺着一张大床,床上三个女人惊恐如小鸟般抱在一起,看她们的衣着不像是婢女或者寻常人家的子女。 陈玄烈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 唐朝的僧人可不是吃斋念佛的主儿,武则天的男宠薛怀义还是白马寺的住持,胡僧惠范和尚因器具过人,得太平公主青睐…… 唐朝民风向来开放,乱世里面人心更乱。 这些贵妇人应该是来与僧人暗会的。 第二十六章 恶人 “人在何处?”陈玄烈提刀逼问。 妇人们瑟瑟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何处!”陈玄烈举起刀恐吓。 “不、不在,他们从后门逃了……”一个妇人吞吞吐吐道。 后门? 还真是狡兔三窟,一旦史怀操和那僧人逃出城外,必然会引嗢末人反攻临泾。 忠武军终究是外人,那僧人是地头蛇,说不定还能蛊惑城中百姓作乱…… “此处!”还是梁延寿心细,没信那妇人的话,从墙角草席下寻到一个黑黝黝的地洞。 陈玄烈盯着三个妇人,杀心大起。 “不、不要杀……我,愿为将军做牛做马……”其中一個年轻貌美的妇人作楚楚可怜状。 “先看住她们。”陈玄烈对老卒吩咐道。 走到洞口前,刚要钻进去,梁延寿却将手中匕首扔了进去。 咻、咻…… 两支利箭裹挟着寒风从里面射出,顶在木梁上,箭尾轻轻晃动着。 陈玄烈心中一寒,若方才自己下去了,只怕被射成透心凉。 索性驱赶床榻上的三个妇人下去。 此时此刻,陈玄烈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雅兴,她们死,总比袍泽死强的多。 人逢乱世,生死有命,要怪只能怪她们出现在这种场合。 而且刚才给过她们机会。 “咻”的一声,又是一支利箭射出,最前面的妇人惨叫一声,当场毙命,剩下两个妇人脚下一软,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了。 梁延寿将那妇人的尸体扛在肩膀上,当成了盾牌,小心翼翼向前靠。 陈玄烈跟在后面。 史怀操和那僧人也没逃远,就在前方。 “我与忠武军往日如仇,今日无怨,何必苦苦相逼?” 听到史怀操的声音,陈玄烈放心了。 “我等不如化干戈为玉帛如何?实不相瞒,我已拜田中尉为义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不如你归顺于我,何如?” 田中尉便是田令孜。 朝中四贵,两枢密使、两神策军中尉,皆由宦官掌领。 “甚好、甚好,我早有此意,你先别跑,我们仔细商议。”陈玄烈本来就大战了一场,还要追杀二人,更要防备她们的暗箭。 前面人影晃动了一下,不但没停下,反而跑的更快了。 陈玄烈暗骂一声,这年头的人一个个奸滑似鬼。 好在地道并不长,很快就到了尽头。 梁延寿第一个钻出,陈玄烈紧随其后。 抬头一看,天色微明,临泾城、寺院、大火都在背后。 如果今夜没有撞破这几人的阴谋,嗢末人就会利用这条密道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城中,后果不堪设想。 地头蛇果然是地头蛇。 前方两人拼了命的向前逃,留下两个亲卫断后。 陈玄烈哈哈大笑,提刀快步向前,“鼠辈可逃命去也!” 两名亲卫互相看了一眼,朝陈玄烈一叉手,转身逃入夜色之中。 史怀操破口大骂,却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僧人不管不顾,扔下他逃命去了,不过梁延寿带着两人追杀去了。 陈玄烈提刀一步一步走向史怀操,闹出这么多破事,都是这厮弄出来的,人都走了,又杀了个回马枪。 “我乃朝廷刺史,你不能杀……” 一句话还没说完,寒光一闪,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脖颈喷出一蓬血雾。 陈玄烈反手又是一刀,将他人头取下。 然后坐在他抽搐的尸体上喘息。 过不多时,梁延寿将僧人抓了回来,全身抖若筛糠,“你……你不可杀我……我是周、周节帅的……” “这天下就没有牙兵不敢杀的人!” 除恶务尽,陈玄烈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一刀刺入他的心口。 就算是泾原节度使周宝站在这里,陈玄烈也会毫不犹豫的捅他一刀。 乱世之中,能动刀子一定不要动嘴,这年头好人不长命,只有恶人才能活下去,甚至活得更滋润,更强大。 想要跟他们斗,只能更恶更凶残! 僧人瞪大眼睛。 陈玄烈一脚将他踹开,提着史怀操的头颅返回密道。 一连串的破事总算结束了。 至于这和尚是周宝的谁,陈玄烈并不关心,闹到这种地步,难道因为他是周宝的人,就放他一马? 陈玄烈没忘记他勾结嗢末贼人,还以钱财支持史怀操走田令孜的后门。 此人之恶,犹在史怀操之上。 至于善后,那是李可封、李师泰叔侄二人的事。 望着手上死不瞑目的史怀操,想了想,还是不要带回去。 毕竟是一州刺史,万一朝廷或者田令孜追究下来,李可封叔侄二人绝不会护着自己,遂一脚将头颅踹飞在荒郊野外。 地道里面,依次躺着三具妇人尸体,身上明显有被侵犯的痕迹,连之前被射杀的女人也没放过。 与这年头大多数官军一样,忠武军绝非善茬,唐末的几大禽兽大半是忠武军出产的…… 陈玄烈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最不喜恃强凌弱,残害妇孺,关键士卒一心想着女人,战斗力无从谈起。 只是眼下自己不过是个秉旗,沾着父亲陈奉先的光才在军中吆五喝六,若是横加干涉,只会让他们疏远自己。 不过这三个妇人也是咎由自取。 刚从地道钻出,就听见父亲陈奉先熟悉声音,“我儿若是有三长两短,就休怪吾不念同乡之谊!” 声音无比平静,没有丝毫怒火。 但越是如此,越是令人心惊肉跳。 李师泰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旁边的华洪、魏弘夫、张勍等人一脸冷汗。 “父亲,儿无恙。” 见到陈奉先,陈玄烈顿感亲切,这乱糟糟的时代,还是血肉至亲相对可靠。 “五郎!”陈奉先咧嘴大笑,“哈哈哈,好、好、好!” “可喜可贺,五郎无恙。”华洪一脸关怀之色。 毕竟是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泽,情分还是有的。 其实仔细想来,华洪投靠李师泰也在情理之中。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陈玄烈现在连个名头都没有,父亲也才一队头,别人凭什么投靠? 人都是现实的。 “多谢华兄关怀。”陈玄烈客客气气,又朝李师泰行了个叉手礼,既然干不掉他,他也干不掉自己,还是维持表面和气为上。 未来两个月,也算是同路之人。 李师泰微微一点头,斜了陈奉先一眼,带着人去了。 第二十七章 乡邻 “此次是属下疏忽,没料到李师泰会袖手旁观。”周庠朝陈玄烈叉手一礼,满脸愧疚之色。 陈玄烈拉出他的手,“我这不是没事么?再说此事怪不到先生头上。”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追究谁的责任没有意义,而且这个小团队还在磨合期,出现纰漏在所难免,周庠若是什么都能算到,就未免太恐怖了。 这样的人,陈玄烈也驾驭不住,至少目前没这个实力。 “哼,都该算到李师泰师侄头上!”陈奉先脸色沉了下去。 “父亲息怒,儿既无恙,事情就过去了,齐心协力回到许州方是大事。” 陈玄烈有种直觉,此次归乡之旅并不会一帆风顺。 得罪了田令孜,不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破事,忠武军在这个时候内讧,无异于自取灭亡。 事分轻重缓急,账可以以后再算。 “五郎所言甚是。”周庠点头道。 “那就先放下。”陈奉先没再纠缠,目光一闪,“追到史怀操否?” 陈玄烈扫了一眼周围,做了一個割喉的动作。 “好、好!这厮死了,我等在临泾城暂时无忧了。”陈奉先长舒一口气。 陈玄烈遂去查看伤亡,田师侃重伤,但他身体向来强壮,又披着重甲,性命倒是无碍。 仇孝本去追杀杜论悉加,竟被这厮逃了,李师泰的人正在全城追索。 带出来的五名老卒,阵亡三人,陈玄烈一阵心疼。 就在此时,一阵哭泣声吸引了陈玄烈的注意。 循声望去,发现是贺狼儿等人,正抱着一将死的乞丐哭泣,正是刚才挥舞木棍的瘸子。 腹部中了一刀,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肠子都流出来了,明显是没救了。 见到陈玄烈,回光返照般的挤出一丝笑意,“无恙……便好。” “你我萍水相逢,何必……以性命相报?”陈玄烈心中愧疚。 之所以招募他们,只是利用他们打探史怀操踪迹。 “当年……我亦是大唐……戍边将士,为贼人所虏,受尽折磨,人也废了……十数年来,唯有你……将我当人……我死之后,还望将我骨灰送还故土陈州宛丘……” 陈州宛丘? 陈玄烈一震,这不是老乡吗? 忠武军下辖陈、蔡、许三州,宛丘就在长社东南边不到百里,同处潩水上下游。 他是戍边将士,也就是说当年也是忠武军的一员…… 忠武军为了大唐近百年来,不知多少人客死异乡。 难怪为了救自己,他连命都豁出去了。 “好!”陈玄烈还没问姓名,人已经去了,只感觉心中有些堵。 当初称兄道弟、嘘寒问暖,一大半是做做样子而已,但他却当真了。 这乱世里有禽兽,也有忠义之人。 “兄长,还有一事禀报……”贺狼儿吞吞吐吐道。 “说吧。” “牛嚣、温可速发现城中密道后,带着人逃了……” 难怪没见到这两人。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陈玄烈想起当日温可速拍胸脯指天发誓,果然动不动就发誓的人不可靠。 走了也好,人性隔着肚皮,勉强留下来反而是个隐患。 都如这个忠武老卒一般玩命,反而不现实。 扫了一眼留下的十几号人,心中顿感安慰,经过此事,这群人算是死心塌地的跟随自己。 “将兄弟们尸体安葬,受伤兄弟回营医治。”陈玄烈振作精神,寻思着如何安置他们。 愿意跟自己回返许州的,全部带上,不愿意回返的,要给他们寻个妥善之处。 这些人中有六个伤残的,带入军中不太方便,也容易招人耳目。 戍期还剩一个多月,有的是时间安排。 回到营地,陈玄烈将瘸腿老卒和三名袍泽尸体火化了,装入坛中,细心保存。 李师泰还在到处搜寻史怀操的踪迹。 顺着密道终于找到了史怀操的尸体和头颅。 不过他也是聪明人,没有伸张,也没有追究,将史怀操的尸体秘密处理了。 济元寺烧了一天一夜,没死僧人和香客全都逃散了,里面的金银也被席卷一空。 临泾城重新恢复平静。 经过此事,陈玄烈感觉自己在军中的威望丝毫增长了不少,不仅魏弘夫、张勍这些队头对自己客客气气,连指挥使郑全昭、孙令泽等人也客气了不少,动不动还称兄道弟…… 史怀操之死自然瞒不过他们的眼。 敬畏强者一向是军中传统,这算是意外收获。 李师泰近来也是能避则避,也没邀请陈玄烈宴饮。 只有华洪走动比较频繁,也带回各种消息,“近日周宝不知何故调集万余步骑。” “神策军动了?”陈玄烈一阵惊讶。 李师泰避着自己,几次军议都没有去。 华洪一五一十道:“非但神策军,连朔方的淮南军也动了,三千人马南下……” 淮南军从朔方南下,那就是直奔原州而来。 如今天寒地冻的,嗢末、回鹘、党项都安分了,周宝如此大动干戈,目的再明显不过,肯定是冲着忠武军而来。 别人不知道史怀操被杀,他怎会不知道? 树欲静而风不止。 田令孜是神策军中尉,周宝身为节度使,却出身神策军,基本就是他的爪牙。 “朝廷应该不会明着对咱们出手,西北边境可是铺着几万关东各镇士卒,连魏博的人马都有,兔死狐悲……”周庠神色淡定道。 “不错,我忠武军一没有作乱,二没有造反,周宝凭什么攻我?”陈玄烈放下心来。 魏博那帮大爷,没事都要一蹦三尺高,如今神策军与关东戍卒内讧,他们肯定坐不住,除了魏博,还有昭义、义成、感化、天平诸镇。 若论天下各藩镇谁的名声最差,肯定是徐州的感化军。 庞勋之乱前,还有银刀军之乱,一言不合就做掉节度使。 本来千里迢迢从关东各地跑来喝西北风,一肚子怨气,朝廷还动起手来,这帮人不造反才是怪事。 朝廷再乱、再昏聩,也不会出此昏招。 周宝应此举应该只是震慑,让忠武军不要太猖狂。 “李都将也是如此认为。”华洪笑了一声。 一提起李可封,气氛顿时有些低沉。 这厮很长时间都没露面了,也不知身体扛不扛的住。 第二十八章 回返 “华兄,在下有一事相求。”陈玄烈见气氛不错,趁热打铁道。 “五郎何必见外,只要我华洪能办到,绝不推辞。”华洪胸脯拍的山响。 以前虽然关系还不错,但绝不会这么爽快。 而且他也预设了伏笔,前提是他能办到。 陈玄烈伸手召来梁延寿,“这是我在原州结识的兄弟,为人机敏,是斥候的好苗子,我意他顶替本队名额,跟你入斥候队学些本事如何?” 人才不能埋没。 济元寺里,梁延寿起了关键作用,不然陈玄烈早就惨死在僧兵刀下,或者被嗢末人掳走,受尽折磨而死。 “这……” 刚才还拍胸脯,一见梁延寿瘦弱的身材,犹豫起来。 “华兄若是为难,千万不可勉强。”陈玄烈语气加重。 有些话要反着听。 “既然五郎发话了,兄弟我岂敢不从?”华洪捏着鼻子应承下来。 陈玄烈拉着梁延寿,“以后华兄也是你兄长,不可懈怠。” “延寿拜见兄长。”梁延寿朝华洪叉手一礼,神色甚是恭敬。 “以后就是自家兄弟,无需客气。”华洪点点头。 忠武军兵员都有名册,自然不能随意添加。 不过眼下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什么规矩制度都成了摆设。 周庠大笔一挥,梁延寿换上阵亡士卒名字,改为陈归正,调入斥候队中。 厢指挥使、营指挥使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犯不着在这种小事上为难陈家。 一场大雪再度降临。 军中粮食又有些紧张起来。 李可封占据原州城时,为了拉拢人心,开仓放粮,后来又招募土团,自己也大手大脚,挥霍无度。 等了半个月,朝廷的粮食和冬衣没来,诏令却来了。 提前结束忠武军的戍期,三日之内启程,回返许州。 营中一片欢腾。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年头戍守边地,跟流放没什么区别。 与朝廷诏令一同来的还有淮南军、神策军,一南一北,虎视眈眈,仿佛担心忠武军赖着不走一样。 李可封倒是不想走,但诏令已下,军令如山,不走也得走。 军议上,李可封一张酒色过度的脸拉成了驴脸,脸色苍白,往日富态的身躯仿佛被抽干了一般蔫了下去。 “从原州返回许州数千里,眼下又是寒冬,粮草东衣皆无……如何返回许州?”陈奉先第一个开口。 得罪了田令孜,就是这般下场。 朝廷实在不厚道,忠武军虽不那么本分,但无论如何为大唐戍边将近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要回返许州,赏赐没有也就罢了,连粮草和食盐看样子也不想给…… “朝廷不给,难道我等不会自己取么?”田克荣出言附和。 堂中立即群情激愤起来。 “朝廷这是不给我等活路!”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洗了这临泾城,驱赶青壮,杀奔泾州,再去长安讨个说法!” 这些人的胆子一個比一个野。 陈玄烈感觉自己噶了一个刺史都不算什么。 扫了一眼堂中,自济元寺一战后,站在陈家这边的人越来越多了。 除了田克荣、杨重仁两个队头,连厢指挥使赵升都向陈家靠拢。 这时李可封咳嗽了两声,堂中安静下来,“朝廷有旨意,大雪封路,粮草、冬衣运送不便,到邠州后再交付。” 在场之人虽嚷嚷的厉害,只是义愤填膺,也不是真的要造反作乱。 除非有人鼓动…… 眼下城外堵着两支人马,明显就是防着这一手。 不过陈玄烈心中略感疑惑,这么大一个朝廷,怎会连一千三百人回乡的粮草和冬衣都拿不出来? 泾州养着两万神策军,随便从嘴中抠出一些,就足够了。 身边周庠也是同样的一脸疑惑。 只怕这次回乡之旅不会那么简单。 陈玄烈有心提醒,但这种场合,轮不到一个秉旗说话,在场之人绝非陈玄烈一人看出不妥,却都默不作声。 “尔等意下如何?”李可封眼中精光一闪。 若忠武军团结一致,凭着临泾城,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田克荣、杨重仁几人望向陈奉先。 “既是朝廷诏令,便不可违背,兄弟们离家三年,父母妻儿倚扉而望,至于粮草,可从长计议。”陈奉先一句话说出所有人的心声。 “回乡!”众人异口同声。 人离乡贱,尤其是这时代。 “罢了,各军且去准备,三日后启程。”李可封脸上一阵失望。 但眼下形势,赖在原州也没什么意思。 “领命。” 众人归心似箭,三天时间没没到,已经准备妥当。 陈玄烈回去就将残疾的五个人托付给贾安,让他代为照看数月,等回返许州,再派人来接。 陈玄烈将阵亡士卒的骨灰带上。 到第三天,一千两百多忠武军顶着寒风自东城而出。 没想到北面的三千淮南军和南面的两千余神策军也跟了上来,仿佛一群嗅到腥味的野狼。 李师泰率两百骑兵亲自断后。 淮南军战力如何尚且不知,但神策军一直是大唐的顶梁柱,自天宝十三载(公元754年)哥舒翰在磨环川设立以来,历经一百二十多年。 补给是其他藩镇大军的三倍,每次大赦、新帝继位,都要厚赐神策军。 升迁比其他藩镇军快,地方节度使,很多都是出自神策军。 而且神策军地位超然,连御史都不敢动他们。 然而如此优渥的条件,养出来的却并非一支强军,神策军反而与宦官沆瀣一气,军中将吏多由忠于宦官者充任。 穆宗朝以后,神策军渐渐腐化,战斗力下降,尤其是庞勋之乱中,神策军完全拿不出手,全靠关东诸镇以及沙陀铁骑。 每次遇到南诏入寇、地方叛乱、兵变,全靠忠武、昭义、义成这些关东藩镇。 就像朝廷的防秋制度一样,都是关东各军顶在前面,神策军躲在后面,名为防秋,实则监视关东诸军…… 两边的怨恨早已有之。 “他娘的,周宝这厮何意?莫非想作一场?” 陈玄烈正在听周庠讲解神策军过往时,就听见陈奉先的暴怒声。 被人像防贼一样这么盯着,换谁都心里不舒服。 神策军养尊处优,在后面捡现成的,忠武军流血流汗,还饿着肚子…… 第二十九章 大雪 陈奉先的话立即得到了一众人的响应。 虽然明知道神策军不会动手,但这么被人一路跟着,人累心也累。 “五郎快去劝劝队头,切莫意气用事。”周庠不愿节外生枝。 “人善被人欺,去威吓威吓也好!” 知父莫若子,陈奉先虽然脾气不好,但也是有分寸之人,不然这么长时间,早就跟李可封火并了。 陈玄烈提刀上马,跟上陈奉先一行人。 “哎,陈队头,万万不可火并啊,都是大唐将士,神策军虽粮饷是我们的三倍,但毕竟是天子亲军……” 粮料判官杜彦忠扯着陈奉先的腿大声嚎叫着。 他的话让周围忠武军士卒一脸暴怒。 这不是在扑火,反而是在煽风点火…… 陈玄烈原以为他至少是个中立之人,没想到屁股也偏向李可封。 两边若是厮杀起来,忠武军就回不去了,只剩下造反一条路。 “走开……”陈奉先一脚踹开杜彦忠。 他却坐在地上嚎着:“万万不可火并啊,火并……” 陈玄烈恨不得一口老血喷他脸上,用得着这么演么? 两百步骑杀气腾腾的扑向西南面。 神策军跟在后面多日,完全没料到忠武军竟然主动来犯,慌乱的列阵。 士卒不是没披好甲,就是兜帽戴歪了。 阵型也杂乱无比。 “彼措手不及,可击也!”田克荣一张红脸如血,须发倒竖,倒提着一把大斧。 杜彦忠的“劝解”对这种秉性耿直之人颇有疗效。 陈奉先也在喘着粗气,显然在压抑心中怒火,“五郎,可去挑战。” 陈玄烈一愣,这怎么要找到自己头上了? 但眼神一碰触,瞬间就明白父亲的心意。 打肯定是打不起来的,对方两千余众,比己方两百多人还怂。 陈奉先这是给陈玄烈出头表现的机会。 神策军皆长安商贾、市井子弟,已经很多年没有打过大战了。 陈玄烈接过父亲递过来的长槊,向后一招,当即就有三十余骑跟上,气势汹汹的冲到神策军阵前,“忠武军陈玄烈在此,可敢一战乎?” 经历过几次大战小战,陈玄烈一眼就能看出一支军队的强弱。 神策军一个个人高马大装备精良,却全无气势。 另一方面,这支人马似乎也不太愿意与友军厮杀,斗志不高,只顾防守。 毕竟无论是周宝或者田令孜都不喜欢神策军与关东军内讧。 火苗一旦挑起来,就不是轻易能扑灭的。 西北边境上除了忠武军,还有魏博、感化、平卢这帮大爷,都在后面观望着,他们可不是忠武军这么好说话的。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底层士卒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凭什么神策军享受这么多? 当年庞勋之乱,谁也没想到八百戍卒竟能一路从桂林杀回徐州,搅动半壁江山,弄得大唐精疲力尽。 陈玄烈策马在阵前来回冲驰,接连叫喊几次,始终没有人出来。 感觉差不多就行了。 神策军也没有放箭,说明两边都有所顾忌,不敢真撕破脸。 陈玄烈回到本阵,陈奉先策马而出,提着大斧,冲到阵前,横眉冷对两千神策军,“既不愿战,可退也!” 陈玄烈心中不禁憋了一把冷汗,这也太莽撞了,如果神策军真怒了,一阵乱箭射来,就算是真吕布来了,也要殒命在此。 但神策军还是一动不动。 周庠道:“看来是周宝有严令,不得交战。” 忠武军在他的地盘上出事,第一個倒霉的就是他。 陈奉先叫喊了一阵,无人应答,也就悻悻的退回。 好在经历此事后,神策军没有再跟随了。 忠武军原本的路线是顺泾水而下,再过邠州,进入关中。 但泾州是周宝大本营,为了以防万一,李可封下令直接向东,进入邠宁镇内,然后南下至邠州获得朝廷的粮草补给。 淮南军在忠武军进入邠宁镇内后,也退了回去。 但不是因为惧战,而是因为大雪…… 胡天八月既飞雪,眼下正是三九隆冬时节,滴水成冰,寒风如刀。 人还能忍受,战马却一匹一匹的冻死。 即便沿途有小城可以休整,这么冷的天,军中还是有人冻死。 冻伤之人不计其数,手脚肿的如同蒸饼。 但士卒们归乡心切,也没什么怨言,陈玄烈心中暗暗佩服忠武军的意志。 将冻死的马熬成肉羹,每个人都能喝上一口。 不过仍然不够。 陈玄烈向陈奉先建议道:“即便走到邠州,只怕没几个人能站着,邠州距许州数千里,如何抵达?” “你有何计策?” “不如分出强壮士卒先行,去邠州求取粮草、冬衣、冻伤药,押送回来,再分出一队游猎。” 这时代人少兽多,即便是冬天,也有狼群狐狸鹿羊等野兽。 除了肉食,皮毛也能稍微御寒。 陈奉先道:“我亲自去一趟邠州。” “队头去了,若李可封叔侄再起什么心思……”周庠提醒道。 陈玄烈摇摇头,“如今我们除了返回许州,再无其他选择,不如父亲留在军中,儿走这一遭?” 已经从原州退出来了,再回去,估计连大门都进不去。 “你留下多与其他队的老兄弟们亲近亲近,放心,去邠州的路为父熟悉。”陈奉先坚持己见。 他决定的事,一般难以更改。 陈玄烈只能同意。 父亲永远向着儿子,陈玄烈知道他是在制造机会,拔高自己的声望和地位。 这年头牙兵想要爬上去有两条路可走,一则,上面有人,家中有财,打通各种门路,二则,凭武勇获得声望,提高在军中的影响力,获得士卒的支持。 朝廷不得不封赏。 就像现任的魏博节度使乐彦祯一样,获得魏博牙兵的支持,做掉了上任节度使韩简。 很多牙将也是这么爬上去了。 陈家的现状也只能走这一条路。 向李可封禀报一声,陈奉先就带着三十骑先去了。 大雪茫茫,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中,陈玄烈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此行邠州只怕不会这么简单…… “五郎……今日抓到几个斥候。”华洪一脸过来。 “斥候?”陈玄烈没太在意。 “领头的叫杨行愍,淮南军,险些冻死,还是看在同为大唐将士的份上,救了他们。”华洪一向心软,当初抓到史怀干没杀,也是出于他的建议。 若遇上其他人,只怕这些淮南军早就葬身在冰雪之中。 “杨行愍?”陈玄烈隐隐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儿听过…… 第三十章 面谈 “带我去见见此人。”陈玄烈来了兴趣。 如果不出意外,这个叫杨行愍的应该就是历史上的杨行密。 淮南军跟神策军不一样,并未对忠武军展现出多少敌意,也没像神策军一样步步紧逼。 华洪二话不说,就带着陈玄烈去见人。 一共是五人,随意丢在马厩之中,两人奄奄一息,三人靠在墙壁上假寐。 见有人来了,一个人睁开眼,懒洋洋道:“有酒乎?” 陈玄烈打量此人,虽有些邋遢、落魄,但不掩其雄壮,年纪应该比自己大些,约莫二十岁左右,不过这年头的人普遍成熟一些,他一脸沧桑,真实年纪可能更小一些。 神色倒是从容淡定,完全没有阶下囚的自觉。 能有这份气度,应该就是杨行愍了。 气度上明显与身旁人不同。 “有肉乎?”杨行愍一点儿没把自己当外人。 陈玄烈还是没作声。 “肉羹亦可!” “你既是斥候,就应该知道我们的处境。”陈玄烈冷着脸道。 “哈,也是,你等此次回返许州,乃是必死之局。”杨行愍语不惊人死不休。 “放肆!”脾气不错的华洪愠怒道。 陈玄烈心中一动,叉手道:“还请阁下解惑。” 华洪不知道此人之厉害,陈玄烈却知晓。 在历史上留下“十国第一人”的美名,唐末五代各种禽兽和疯子,唯独此人能真正坚守一个人的底线。 “既无酒亦无肉,非待客之道也!”杨行愍满脸戏谑的摆起了架子。 军中自然有酒,但都是李可封一人的。 肉倒是有一些。 “足下是客否?”陈玄烈盯着此人。 杨行愍从容自若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况我等俱是大唐将士,乃是袍泽。” 陈玄烈笑了一声,“稍待片刻,我去寻些来。” 找来找去,也就找到一些鹿肉和鹿血。 这种天气,鹿血是好东西,就一起带过来。 在马厩中燃了一团篝火,直接烤起了鹿肉,温起了鹿血。 不到片刻,陈玄烈将一罐热鹿血和一块焦黑的鹿肉递给他,军中缺盐,只能凑合。 杨行愍接过,肚子咕隆隆的叫了起来,却先将肉递给身边两人,然后将鹿血喂给躺在地上的两人。 最后才是自己。 一口鹿血下肚,杨行愍神色好了不少,“多谢。” 陈玄烈道:“现在可以说了么?” “你等得罪了田令孜,难道还想这么算了不成?泾原乃关中门户,朝廷不敢动手,现在到了邠宁,犹如自投罗网。” 杨行愍灌了一口鹿血,又大口咬下一块鹿肉,咀嚼两下,眉头一皱,还是咽了下去,“你这鹿肉烤的跟木头一般,忒难吃了些。” 但陈玄烈已经没有心情关注鹿肉好不好吃,有庞勋之乱的前车之鉴,朝廷对作乱的戍卒基本是零容忍。 而且以田令孜的性子,岂会放过这支忠武军? 唐末胆子比天大的除了牙兵,还有宦官。 牙兵最多也就干掉节度使,人家宦官动不动连皇帝都杀,俱文珍杀唐顺宗,梁守谦、王守澄杀唐宪宗,刘克明杀唐敬宗…… 神策军说是天子亲军,其实是宦官的同谋。 恰好,邠州也驻扎着神策军。 陈玄烈不禁为父亲担忧起来。 “休要胡言乱语,我忠武军一无作乱,二无造反,朝廷为何痛下杀手?”华洪满脸不信。 “快马不用鞭催,响鼓不用重锤,信与不信,全在你等,若是不信,姑且当成戏言。”杨行愍两手一摊。 华洪脸色一变,“朝廷……若对忠武军下手,西北其他藩镇岂不心寒?” “所以才会选在邠州下手,大雪封路,等消息传过去,事情已经平息,随便给你们安個罪名,再安抚安抚其他各镇,事情也就过去了,难道伱们真以为魏博、感化这些人会替忠武军出头?当年银刀军作乱,你们忠武军跟着王式杀入徐州,可是屠了他们不少人。” 杨行愍吃的满口是油。 陈玄烈心中涌起一股寒意,关东藩镇之间不可能同仇敌忾。 邠州已经是关中了,是神策军的地盘,真动起手来,忠武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形势比陈玄烈想的更危险。 忠武军只是想返回故乡,却没想到这么难…… 陈玄烈现在总算知道当年八百桂林戍卒的无奈与愤怒,一个王朝的崩溃都有其必然性。 不过前路虽然艰险,但想活下去,机会还是有的。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 如今王仙芝、黄巢在中原闹的正凶,就算平定了黄巢,大唐也差不多寿终正寝了。 “多谢杨兄指点迷津。”陈玄烈之前就预感邠州不会风平浪静,只是没往深处想。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言非虚。 “莫非足下还有逃生之计?”杨行愍虽忙着吃肉,但眼神却一直在察言观色,见陈玄烈神色淡然,好奇起来。 “为何要逃?”陈玄烈反问道。 神策军布下天罗地网,周宝肯定率兵堵住后路,这冰天雪地的,能逃到哪去? 这年头舍得一身剐,能把皇帝拉下马。 既然田令孜不想让自己活,那就一起去死! 陈玄烈脸上杀气翻涌,“足下乃豪杰,不如……” 话没说完,杨行愍却打断道:“不如足下投奔于我,他日寻到机会,与我同归淮南如何?他日一同做大事。” 陈玄烈没招揽他,他却先招揽起陈玄烈来。 不过这番话的另一层意思是,你不愿跟我去淮南,我也不愿背井离乡跟你去许州。 两边不是同路人。 陈玄烈暗骂自己可笑,杨行愍这样的人怎么会屈居人下? 更何况现在自己只是个牙兵,拿什么招揽他? 这年头想要翻身、崛起,必须先依靠本土的力量。 “近日天气严寒,杨兄不妨多逗留几日,身体养好,再回归朔方。”陈玄烈叉手一礼。 杨行愍还礼,“今日与足下一见如故,可惜无酒,不然必定痛饮一番,只是还未知足下贵姓。” “许州陈玄烈。” “陈兄弟……多多保重。”杨行愍一副悲天悯人之色。 这人心肠倒是不坏。 “杨兄也须多多保重。”陈玄烈没时间浪费在他身上,忠武军岌岌可危。 邠州已成龙潭虎穴。 第三十一章 鼓动 出了马厩,华洪停下脚步,“五郎,难道我等真要客死异乡?” 雪早已停了,寒风依旧,呼呼作响。 “忠武军没有对不起朝廷!”陈玄烈沉声道,“所以我们不应该死!” “如今该当如何?”华洪满脸忧虑。 陈玄烈踱了几步,思索着如何死中求活,得益于后世工作的关系,思维还算缜密。 首先,退回去肯定不可能,周宝一定严防死守。 其次,遁入山林也不可取,那样等于坐实了造反作乱的罪状,许州的家眷必定会受到牵连。 不能退,不能逃,那就只能勇往直前! 陈玄烈望着东面灰白色的天空,想起后世的一个笑话,当帝国主义怀疑你有核武时,你最好有那玩意儿,不然别人会因为一管洗衣粉灭了你。 同理,当朝廷觉得你会造反时,你最好有这能力…… 或者,让朝廷觉得你造反的能力挺强,它就会选择安抚,就像核威慑一样。 不疯魔不成活。 陈玄烈越想机会越大。 神策军早已不是哥舒翰时代的那群边军,承平太多年,战斗力不强,而忠武军陷入绝境,心怀怨气,不缺乏破釜沉舟的决心。 邠宁节度使薛弘宗做梦也想不到忠武军说干就干。 摆在眼前最大的问题是如何让全军同仇敌忾。 但似乎这个问题非常容易解决,谁不让戍卒们回乡,谁就是他们的敌人。 陈玄烈扫了华洪一眼,这人跟谁的关系都不错,不能透露自己的心思,“车到山前必有路,容我回去想想,伱亦可向少将军禀明形势之危急。” 华洪老脸一红,“洪绝非出卖兄弟之人……” 这话说的没什么底气。 “华兄忠厚仁义,小弟心中有数,无论如何我等都是同乡,此次若不能精诚团结,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陈玄烈亮明了自己的态度。 没有李师泰叔侄,这事成不了。 “五郎深明大义也!”华洪吹捧了一句。 陈玄烈笑着与他分道扬镳,各行其事。 军中能商议之人只有周庠。 “形势……竟然危殆至此?”周庠一愣。 这些时日心思都扑在跟李师泰叔侄斗法上了,没往这方面上想。 不待陈玄烈回答,周庠长叹一声:“应是如此,不然朝廷为何无故令我等到邠州领取粮草?以田令孜的手段,岂会轻易放过我等?” “我意鼓动全军,急袭邠州,挟持节度使,然后胁迫神策军,将声势闹大,佯攻长安,逼朝廷就范如何?”陈玄烈不想死,更不想死的这么窝囊。 声势一起来,说不定魏博、感化、昭义这帮人也跟着弄起来。 田令孜要弄死自己,自己就闹他一个天翻地覆。 八百桂林戍卒能一路杀回徐州,这一千两百余忠武军为何不能? 而且长安近在咫尺! “五郎……”周庠满脸惊骇之色。 陈玄烈也不着急,给他时间缓一缓。 “五郎可知在做甚?”周庠苦笑道。 “敢问先生,除此之外,我等还有其他活路否?”陈玄烈也想当大唐的忠臣良将,奈何朝廷要自己的命。 “也罢,如今只剩这一条路可走,可先拜见田克荣、杨重仁等队头,先得到他们的支持,然后鼓动全军,一鼓作气,拿下邠州!” 周庠很快就想通了。 陈玄烈道:“我这就去。” 周庠目光一闪,“不,此事我等不必以身返险,先联络亲近之人,然后鼓动全军,推李可封叔侄在前,万一将来……有瓜葛,也牵扯不到我们头上,联络其他队头之事,我去即可,五郎先不露面。” 谋士就是想的长远。 如果自己冒头,事情不成也就罢了,大家一起客死异乡,但若是成功,将来朝廷追究下来,李可封肯定要把自己推上去当挡箭牌。 而且一开始就表现的太有野心、太急躁,不是明智之举。 反复横跳之人,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多谢!”陈玄烈心中一暖。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周庠披上一件短褐就出门了。 陈玄烈一個人在营中等待,此时此刻,最担心的就是父亲陈奉先,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乱世之中最宝贵的就是家人。 如果他出了事,陈玄烈什么都没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跟朝廷干到底。 才等了半个时辰,周庠就回来了,“几个队头早有此心,只恨无人出头而已,皆言若不能攻破邠州,我等不是冻死便是饿死。不用我等联络,他们自去拉拢其他人。” “如此便好。” 生存危机面前,以前的鸡毛蒜皮全都要放下,众人也是前所未有的团结起来。 现在就等李可封、李师泰叔侄二人的态度了。 陈玄烈并不担心,只要士卒间达成共识,李可封这个都将只能顺势而为,不然连他都有可能性命不保。 牙兵可不是秦汉魏晋时苦哈哈的军奴。 上司若不能照顾到他们的利益,管你是节度使还是刺史,转眼就人头落地。 陈玄烈继续与周庠商议细节。 不到一个时辰,帐外便喧哗起来。 “朝廷不仁,就休怪我等不义!” “直娘贼,我等背井离乡为朝廷戍边三年,风里来雨里去,朝廷未有赏赐也就罢了,粮食冬衣盐都要克扣,如今更是要置我等于死地,天下宁有此事乎?” “庞勋能从桂林杀回徐州,我等便不能杀回许州么?” “杀回许州做甚?长安不就在眼前么!” 陈玄烈都没挑拨鼓动,便立即群情激愤起来,可见士卒心中早就压抑多时,动手是大势所趋,陈玄烈和周庠只是往滚油上洒了一点火星。 “打破邠州,夺取粮草!”这时田克荣粗豪的声音响起。 锵、锵、锵…… 帐外响起了一片拔刀声,“打破邠州,夺取粮草!” 声音响彻在寒风之中。 田克荣又道:“请李都将率领我等起事!” 士卒们跟着呼喊:“请李都将率领我等起事!” 陈玄烈心中生出荒诞感,有李可封这个上官,也算是件好事,完全没什么心理负担,该怎么坑就怎么坑。 周庠也是一脸古怪之色。 “李都将、李都将……”陈玄烈也大喊着走出营寨。 “李都将、李都将……” 士卒呼喊声震天,李可封想当缩头乌龟都不成。 第三十二章 煽风 “快快有请李都将啊!”陈玄烈扫了一眼,都火烧屁股了,居然没见到李可封的人。 连李师泰都不知道躲哪去了。 当即就有人跟着吆喝:“对、对,兄弟们快请李都将!” 陈玄烈跟着人群奔向李可封营帐。 营帐前站着几个心腹甲士,一副如临大敌之状:“尔等意欲何为?莫要惊扰了都将!” “去你娘的!”田克荣上去就是一脚,将说话的那名甲士踹倒在地。 锵、锵…… 其他甲士拔刀在手。 田克荣挺着胸脯往刀尖上顶,“来来来,往这儿扎,让阿耶看看你们的手段!” 其他士卒也跟着往上逼。 甲士但凡脑子没问题,都知道不能动手。 一旦动手,就是一场内讧。 田克荣肆无忌惮的一巴掌拍下去,将甲士扇开,“小崽子滚开些,莫要耽误了都将的大事!” “请李都将率我等活命!”士卒哗啦啦的叉手。 营帐里面还是没有动静,陈玄烈怀疑李可封是不是提前跑了。 蛇无头不行,没有他,这场大戏就唱不下去。 不过牙兵们不管这些,当即就有三人提着刀直接冲进去了,就听见李可封的叫喊声:“哎呀,这是做甚,这是做甚?” 然后李可封如同一条死狗般被拖了出来。 陈玄烈暗暗咋舌,昔日高高在上的都将,如今却被手下这般对待,大唐以下克上之风果然名不虚传。 占据临泾城期间,李可封只顾自己享乐,夜夜笙箫,日日不断,士卒们早有怨气,今日总算是找到爆发的机会。 扫了一眼身边的周庠,不禁佩服起他的先见之明。 在没有绝对实力和绝对的控制力之前,一定不能贸然站在前面。 陈玄烈对成为牙兵利益代言人没什么兴趣,有朝一日,若不能顺着他们,那么今日的李可封就是明日的自己。 “尔等……”李可封苦着一张脸。 “兄弟们没有活路了,还请都将率我等闯出一条活路!”田克荣带着几个队头上前扶起他。 李可封眼珠转了几圈,却没有答应。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起事,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虽然王仙芝、黄巢在关东声势颇大,攻破了山南东道、河南道的一些城池,但总体上还未能动摇大唐的根基。 名将高骈在淮南手握雄兵,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也在积极备战。 大唐在关中还有十几万的神策军。 这等实力下,任谁都要想想造反作乱的后果。 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行与不行,都将给兄弟们一句痛快话!”田克荣手按刀柄,满脸横肉抖动,一脸的不耐烦。 见李可封如此不识抬举,其他人也目光不善起来。 “须让都将知晓些利害。”一个牙兵当场拔出了刀,狞笑着走向李可封。 没有一人阻拦,没有一人劝谏。 望着寒光闪闪的刀锋,李可封神色一阵变幻,忽然直起腰板,眼神威严的扫过在场之人,大声斥道:“我忠武军历来忠于大唐,岂能做此不忠不义之事?” 十几年的都将,威严还在,忽然爆发出来,压的那名提刀牙兵不敢上前。 陈玄烈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起来,这厮还有几分骨气。 旋即脸色一变,“锵”的一声从腰间拔出长剑,目射雄光。 又是大唐,又是不忠不义的,让众人错愕不已,竟然不敢再逼迫他。 但就在陈玄烈以为他要杀人立威或者自刎明志时,他却将长剑指向天空,一脸悲愤,“然则事急从权,诸位兄弟随本将杀奔邠州,打破新平城!” 这转折实在太突兀,陈玄烈险些岔了气。 姜还是老的辣,他这一连串变色龙般的演技,重新找回了气势,将主动权又收回手中。 “杀……杀奔邠州!”其他人一时也没转过来,还有人手中的刀掉在地上。 “杀奔邠州,打破新平城!”李可封叫的比任何人都凶。 不过好在气氛总算弄起来了,也算是众志成城。 “我等此去有死无生,还请都将发下些赏赐,以激励士气!”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场几個老卒单膝跪在李可封面前,一副忠心耿耿的架势…… 李可封脸上掠过一道牙酸的表情。 被人拱到前面,还要赏赐…… 陈玄烈今日算是知道牙兵的厉害,这是一柄噬主的凶器。 火被煽起来的那一刻,这柄凶器就再也不受人控制了,只会屈从于自己的欲望和本能。 “杜判官,将本将的所有财物拿出来,分赏众位兄弟。”李可封大手一挥。 但陈玄烈分明看到他的手在抖。 “哈哈哈,谢都将……”众人这才心满意足。 忠武军虽然穷,但李可封一点儿都不穷,估计是早被人盯上了,三车丝帛、缗钱等贵重物拉了上来,众人如恶狼一般扑上去争抢。 三车钱帛,一千两百多人抢。 布帛都被扯烂了,缗钱也扯散了,散落一地,大部分都被踩进泥中。 陈玄烈佩服这些牙兵,都这时候了,要钱帛干什么? 但他们似乎要的就是这个气氛。 “事不宜迟,速速进兵,打破新平城,金银钱帛仍尔等取之!”李可封完全豁出去了,举剑高呼,将气氛推向高潮。 “杀、杀、杀!”众人士气越发高涨,全都一脸凶相,裹杂着一股疯狂之色。 平日一向温和的华洪也大声吼了起来。 其实造反要的就是这个气势。 眼下几乎身陷绝境,不疯魔不成活。 身处这种氛围之中,就连陈玄烈心头都烧着一把火,全身热血倒流,恨不得自己给自己来两刀去去火…… 以前搏命厮杀是为了朝廷,现在则是为了自己,自然人人用命。 不需要上官吩咐,士卒们自己就穿戴整齐,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精神抖擞,风雪天也不那么冷了,每个人眼中都聚着两团寒光。 “进发!”田克荣指着东南方向。 号角声在寒风中呜咽,冻住的令麾向前挥动。 轰、轰、轰…… 仿佛一头钢铁巨兽苏醒,沉重脚步声砸的冰雪飞溅。 这头铁兽既不惧冰寒,亦不畏死亡。 第三十三章 神策 “为何不见李师泰?”行军途中,陈玄烈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李师泰在军中地位不低,本身也是一员骁将,若有他助力,胜算更大。 周庠道:“李可封向来狡诈,此次起事甚是凶险,应该是怕牵连到亲侄儿,让他去了。” 与陈家一样,李师泰是李家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李可封肯定不希望他卷进来。 这说明李可封从一开始就不看好此次起事。 “也不知父亲现在如何了。”这么多天没消息,陈玄烈有些心绪不宁。 “担心亦无济于事,眼下速战速决,攻破新平城,方有一线机会救回队头。”周庠异常理智,没有拿空话套话来安慰人。 陈玄烈心中反而安稳了不少。 忠武戍卒一路掳掠,裹挟青壮,邠州人心惶惶,纷纷逃散。 冰雪天气,行军速度快不起来。 邠宁节度使薛弘宗很快做出反应,北面、南面、东面各有一路神策军前来围堵。 南北两面各两千余众,东面三千余,所有兵力加在一起近七千余众,是忠武军五六倍。 忠武军起事才三两日,神策军就三面围堵,不难看出神策军早就预谋着对付忠武军。 面对数倍之敌三面围攻,军议上众人吵成一团。 有建议分兵的,有建议扎营固守以逸待劳,有建议先向西回退,待三支人马露出破绽,寻隙击之,还有人建议绕过三支人马,直扑邠州治所新平城…… 每个人都很亢奋,都在畅所欲言。 李可封却一直冷眼旁观。 反而是粮料判官杜彦忠极为活跃,“诸位、诸位,眼下天寒地冻,我军可退守长武城,待敌军精疲力尽,再一鼓击之,可获全功也!” 这人一向跟李可封穿一条裤子,他的话很可能是李可封的意思。 陈玄烈扫了一眼李可封,却并未看出端倪。 “我军首战,不容有失,五郎意下如何?”田克荣忽然将话题引向陈玄烈。 这种场合,陈玄烈原本不愿出言,但杜彦忠是个文吏,打仗非他所长,这個计策其实非常愚蠢,等于将自己陷入敌军的围困之中。 己方孤城一座,而神策军的援兵补给可以源源不绝,只怕到时候精疲力尽的不是神策军,而是忠武军。 忠武军唯一的凭仗就是气势,时间一长,气势没了,就只有等死的份儿。 见众人目光都望了过来,陈玄烈知道躲不过,其实也没必要躲,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若是兵败,没一个人跑得了。 朝众人叉手一礼,“在下以为我军利在速战,不可与神策军纠缠,既然是首战,便要一战定乾坤,打掉神策军的士气,使其望我军而生畏!” 杜彦忠捻须道:“神策军有三路人马,兵力皆在我军之上。” “恁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集中兵力,速战速决,大破东面兵力最多一部,神策军必然丧胆!” 陈玄烈上辈子唯二的爱好就是历史和军事,看的战例多了,也就有了些见识。 帐中顿时一片安静。 杜彦忠眼神复杂起来,而一旁的李可封眼中则掠过一道惊讶之色。 在场的都是久经战阵之人,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而且陈玄烈的计策更符合当下形势,以及忠武军的风格。 这么冷的天,虽然劫掠了些粮草,但肯定不利久战。 忠武军的士气正在顶峰之时,士卒都是火头上,此时不战,拖下去,这股火气会渐渐消散。 “五郎大有令祖之风也!”田克荣哈哈大笑,“诸位意下如何?” “固守城池,何日才能打下邠州?不如杀将去,一战而破神策军之胆!”杨重仁黑着脸道。 他二人同意,立即引来一片附和声,“正该如此!” “事不宜迟,全军即刻出击,不分前后营,一见神策军,所有人立即扑上去,杀他个天翻地覆!”田克荣一巴掌拍在木案上。 当即各队点齐人马,浩浩荡荡向东杀去。 忠武军不愧为天下精锐,战斗意志和身体素质没话说,一天一夜,只休息了三个时辰,掉队的人就在后方休整,自行赶上。 到第二日下午未时,终于见到了神策军的营寨卧在冰雪之中。 可能是觉得有兵力优势,竟不知死活的列阵,准备野战。 还是唐军的那一套传统阵型,八百甲士铺在三百多步的斜坡上作为前军,多为长矛手和刀盾手。 左右两翼各两百余骑兵,因为天寒的缘故,战马有些萎靡不振。 中军最为厚重,铺了一千余手提陌刀的弓弩手,各种旌旗错落其间,还有数百人留在后阵作为后军。 这套阵法从大唐开国之初用到现在,的确有很多可取之处,最的长处是四平八稳,可攻可守,国力强盛时,凭精良的装备和唐军的武勇所向披靡。 然而两百多年过去了,今日之神策军绝非当年的唐军。 列阵之时颇为混乱。 田克荣没给他们列阵的时间,二话不说,举起长柯斧,“杀!” 号角声拔地而起,忠武军不管什么阵型,直接压了上去。 大地轰鸣,冰雪飞散。 此时此刻忠武军变成了汹涌的潮水,一千多人,却宛如排山倒海一般,每个人都陷入疯狂之中。 为了活下去,也为了返回故乡。 人心永远是一股可怕的力量,每个人都知道为何而战。 这种打法显然让神策军措手不及。 各种鼓点乱敲,旗号也飞快的摇动。 前军的四百甲士倒也悍勇,即便阵型没列好,还是提着刀矛上前迎战,神策军右翼的两百多骑兵也扑了过来。 敌军将领指挥倒也及时。 局部战场上,反而是忠武军形成了兵力优势,神策军中军、后阵完全没反应过来,兵力优势无法展开,乱作一团,连弓弩都稀稀落落,没形成覆盖射击。 两边的战斗意志完全不在一个层面。 甫一接触,那冲上来的四百前军甲士掉头逃回百余人,右翼骑兵不少滑倒在冰雪之中。 陈玄烈想过神策军不堪一击,但没想到他们拉跨到了这种地步。 战术、斗志、士气完全落于下风。 第三十四章 暗箭 当然,如果两边列好阵,一板一眼的打,忠武军不见得能占到多少优势。 可惜战争永远不会按他们意想的方式进行。 忠武军这种乱战之法,将自己的优势完全发挥出来。 陈玄烈心中暗暗敬佩田克荣经验老道,颇有将才。 但这样的人在军中不过一队头,由此可知忠武军实力的可怕。 唐末这群武夫窝在中原杀来杀去一百二十多年,实在强悍。 陈玄烈感觉要跟他们学的东西很多,战略上,自己可能有些见识,但战术上不一定强过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卒。 从战争中学习战争,是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 陈玄烈自忖不是天生将才,所以只能后天努力。 “挡我者死!” 身边忽然传来一声暴喝,回头,却见是张勍,正一斧头劈翻一名甲士,两眼血红的踩在尸体上,不知疲倦的杀向下一人。 他身边的士卒也大多跟他一样残暴嗜杀,在战场上完全是一群疯子,提着骨朵、锤、斧等重兵器,走到哪里,哪里便掀起一阵惨叫声和骨头盔甲破裂声。 “五郎莫要落于人后!”魏弘夫狂笑着从身边一跃而过。 陈玄烈弃矛绰刀,带着身边的几人快步追了上去。 到处都是淋漓的血肉,仿佛狼扑进了羊群。 这场大战的结局早已注定。 狂风还在呼啸,但神策军已经溃不成军,惨烈的厮杀令这些长安城中的富家商贾子弟破胆。 才一个时辰不到,神策军就崩溃了,留下一地尸体疯狂逃窜。 战场上又传来田克荣的狂呼:“咬住溃军,杀进新平城!” 忠武军跟在神策军之后向东杀去。 就连逃跑,这些神策军都乏善可陈,没跑多大一会儿,就跪在雪地里面求饶。 “起来,不准跪,继续逃!”陈玄烈一脚踹过去。 那名神策军一脸委屈的向东逃去。 有些神策军自作聪明的躺在地上装死,试图蒙混过关,却被汹涌而来的人群踩死踩伤,这种天气,受伤跟阵亡没什么区别,天色一黑,气温骤降,不到两个时辰,人就会冻死。 神策军有气无力的往前跑,忠武军则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一逃一追,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夜色笼罩四野,天地间一片黑沉,依稀可见远方一片火光,应该就是新平城了。 陈玄烈担心陈奉先,心中急切起来。 就在此时,“咻”的一声,背后传来凄厉的破风声。 陈玄烈大惊,多年的厮杀经验起了作用,身体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向前扑去,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后肩一热,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疼痛。 “五郎!”两个袍泽立即挡在身后。 其他几人提着刀盾成分散阵型向弩箭来的地方扑去。 还未靠前,黑暗之中,冲出几名忠武军,还十分友好的打着招呼,“五郎无恙乎?” “你等停步在此做甚?” 一個个脸上的疑惑神色不似作伪,而且手中并未弓弩。 冲上去的袍泽满脸茫然。 陈玄烈艰难站起,还好,这一箭偏离了原本方向,没射中要害,不过望着这些从黑暗中走出的袍泽,心中一阵迷惑,暗箭是从背后来的,而背后没有神策军…… 有人要弄死自己! 陈玄烈心中一惊,瞬间就想到李可封。 但仔细一想,又有些不对,李可封现在焦头烂额,正被一群牙兵控制着,没时间来管自己。 不是他,那就是李师泰! 只有他有杀自己的动机和时间。 陈玄烈心中一阵发寒,人怕出名猪怕壮,做人果然不能太高调,很可能在军议时自己的表现引起了某些人的忌惮。 “五郎可曾有事?”这时叔父陈奉礼带着十几人过来,满眼关切。 “皮外伤,不碍事。”陈玄烈咬牙拔出箭头,包扎了一下,肩膀还能活动。 “暗箭伤人,小人所为,气杀我也,叔父这就去做了李可封!”陈奉礼怒不可遏。 动了陈玄烈,如同动了陈家之逆鳞。 陈家人丁凋零,连陈奉先都不知死活,年轻一辈中能扛大梁的人越来越少。 “叔父不可,此事不一定是李可封叔侄所为,先静观其变。”陈玄烈赶紧拦住。 陈家人火气一个比一个大。 “应该不是李可封叔侄所为,若五郎出事,陈家岂能饶了他?李师泰若还在军中,早就被人认出来了。”周庠冷静分析道。 不是李可封叔侄,那会是谁? 陈玄烈一愣,忠武军的水有些深了。 深夜的寒风吹在身上,犹如刀割一般,四周夜色越浓。 “管他是谁,都算在李可封头上。”陈封礼武夫思维,简单直接。 “破了……新平城攻破了!”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陈玄烈举目望去,城头火光大盛,忠武军已经杀入城中。 “先不要伸张此事,暗中察探,眼下先入城救回父亲。”陈玄烈安抚众人。 “可!” 众人一同朝新平城行去。 陈奉礼寸步不离左右,一众人将陈玄烈护在中间。 赶到新平城,神策军黑压压的一片,估摸有两千多人,跪伏在地上,就这么降了,仿佛待宰的牛羊一般…… 陈玄烈不禁想到历史上黄巢攻打关中,也是没做多少抵抗,便前仆后继的投降了。 朝廷花这么多钱粮养他们,关键时候却完全派不上用场。 “诸位壮士,切莫伤了城中百姓。”一身穿绯色圆领袍的长者满脸无奈的叉手道。 “薛相公主动投诚,打开城门,有恩于我等,大可放心,我等并非贼军!” 周围一阵大笑声。 这人便是邠宁节度使薛弘宗? 陈玄烈暗自打量,汾阴薛氏也算天下冠族,就这么不战而降了? 李可封一脸喜色的与此人寒暄。 陈玄烈没心思打听他们之间的废话,忍着肩膀上的疼痛,带着人马去寻找陈奉先。 城中家家户户紧闭门窗,不时传来孩童的啼哭声,“阿耶、阿娘,孩儿怕……” 这声音让陈玄烈心中一阵难受。 “五郎!五郎!”大街上传来了马蹄声,华洪带着几骑迎面而来,马背上还伏着一人,正是陈奉先。 人还在,陈玄烈心中的大石也就落地了。 第三十五章 大事 “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陈奉先醒后,叹了一口气。 屋内颇为雅致,床榻、木案、屏风都是红檀木制成,透着一股沁人的古香,屏风上龙飞凤舞着几个大字,勉强能认出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就连屋内的帷帐都是紫绡的。 来到这时代,陈玄烈还是第一次住进如此奢华的屋舍。 只是屋外偶尔传来的啼哭声惹人心烦。 “再吵就砍了尔等的脑袋!”田师侃粗豪的声音响起后,啼哭声便不见了。 忠武军一入城便开始劫掠。 不过这帮人看不上平头百姓的那点破衣烂衫,直接奔向城中达官贵人。 陈玄烈父子住的这间别院,也是本队士卒特意抢下的。 军纪在这个时代基本就是个笑话。 忠武军之所以如此玩命,一半是走投无路,另一半也是为了这些,谁敢阻挡他们劫掠,谁就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陈玄烈环视屋中,能住得起这种房子上,肯定是邠州有头有脸的人物。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虽然普天之下绝大多数百姓水深火热,却影响不到一小撮人的穷奢极欲。 也幸好忠武军只有一千两百多人,需求不大,若是五千或者一万人,只怕这座城难逃洗劫的命运。 城中百姓也非常识趣,十几個本地耆老主动奉上钱帛、酒肉,将忠武军哄的喜笑颜开,方才免了一场劫难。 “不走这一步,只怕我等全都弃尸荒野,如今就看朝廷放不放过我们!”陈玄烈感觉起事之后,整个的心态都变了。 以前多少有些顾忌,隐隐对大唐存着几分敬畏。 此次起兵超乎寻常的顺利,神策军不堪一击,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新平城,连朝廷的相公都直接投降…… 大唐虚弱到了这个地步,威严早就扫地了。 事实上,庞勋之乱时,八百戍卒一路杀回徐州比现在还要轻松,朝廷的相公们不比薛弘宗有节操。 正肆虐关东的王仙芝黄巢,手上已经俘虏了好几个刺史。 陈奉先盯着陈玄烈骂了一声,“我陈家也出了个反贼!” 声音中并无多少火气,只是有些无奈。 “阿耶这么说就不对了,人家魏博镇跟朝廷翻脸的这么多次,不还是凑合着过了一百多年?再说我等也没有举旗造反,怎么能叫反贼?” 是不是反贼,还要看如何收场。 目前形势,忠武军有了落脚之地,薛弘宗捏在手中,等于控制了整个邠宁镇。 长安近在咫尺。 “去去去,我乏了。”陈奉先别过脸去,不再言语。 陈玄烈为他盖上锦衾, 一出门,正遇上华洪,“五郎,叔父可曾好些?” “死不了。”陈奉先的话从屋内传出。 华洪尴尬一笑,“叔父就是这般风趣。” 陈玄烈行了个礼,“多谢华兄昨日相助。” “举手之劳,何必多言,杜判官请军中将领前去牙府军议。” “杜判官?”陈玄烈一愣,不应该是李可封么? 往深处想,杜彦忠是军中少有的读书人,管理粮草,打点军中杂务,很多事没他还真不行。 “五郎快快准备。”华洪没多说什么,似乎知道的也不多。 陈玄烈换了一件衣服,往伤口上上了些药,以防万一还是穿上甲胄。 节度使牙府中,大大小小的军官陆续到齐,分左右两列。 左首田克荣,他在此战中表现卓越,虽只是一个队头,但牙兵们都服他,身后跟着一众队头。 右首自然是以郑全昭为首的三个营指挥使,后面跟着几个厢指挥使。 两边气氛有些诡异。 中晚唐盛行以下克上,右首虽然官职大一些,但气势上完全落在下风。 而最诡异的正位上舍了三席,最上面的软榻上坐着邠宁节度使薛弘宗,杜彦忠与李可封并排而坐,隐然有并驾齐驱的意思。 陈玄烈自然站在左列。 人差不多到齐后,杜彦忠咳嗽一声,“诸位兄弟,我等接下来该当如何,还需议个章程。” “我看不必了,兵贵神速,休整五日,然后尽起城中青壮,带上粮食,一路杀回许州!”杨重仁沉着一张黑脸。 左列一片赞许声。 说到底他们想的还是回乡。 “我等已经与朝廷兵戎相见,回乡只怕是千难万难,即便回乡,也逃不过崔节帅的一刀。”杜彦忠捋着长须道。 从邠州返回许州并不容易,一路要穿过关中,沿途城关无数。 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乃三朝老臣,素有人望,绝不会善罢甘休。 “不如……”杜彦忠眼中泛起精光。 但话没说出口,就被一旁的李可封打断了,“不如先留在此地,向朝廷上表,陈述我等苦衷,得朝廷恩赦之后,再返回许州不迟。” “都将之策甚是稳妥。”几个厢指挥使奉承道。 他们有官职在身,自然不想真的跟朝廷翻脸。 就像魏博一样,与朝廷杀来杀去,却并不想造反,所求不过是割据一方,一百二十年下来,反而形成了某种平衡。 宪宗朝时,一向桀骜的魏博军出兵协助大唐平定淮西之乱,压制平卢李师道,让平卢不敢响应淮西吴元济,不然淮西之乱绝不会局限在淮水以西。 间接成就了宪宗的元和中兴。 有大唐,方有藩镇,有藩镇,才会有牙兵。 如果没有王仙芝黄巢之乱,这种共生的格局还会持续下去。 “在下以为大为不妥!”杜彦忠忽然站起身,目光灼灼的扫视众人。 陈玄烈一阵惊讶。 左列众人也都面面相觑。 “哦,有何不妥?”李可封面色如常。 “诸位莫要忘了,朝廷欲置我等于死地,岂会轻易放过我等?如今朝廷尚不知神策军之败,兵贵神速,不如立即裹挟青壮直奔长安,向天子当面痛陈我等之苦衷,如此方能一劳永逸!” 堂中变得无比安静。 裹挟着青壮,带着刀上长安,就绝非简单的“痛陈苦衷”。 杜彦忠平时不显山露水的,胆子比天还大。 不过他的话还是得到了一些人的响应,“我等只有一千两百余众,长安十万神策军……” “神策军皆纨绔子弟也,不习战阵,虽十万乌合之众,又能如何?我等尽起邠州青壮,沿途开仓放粮,招募勇壮,大事可成也!” 第三十六章 出事 其他人整天喊打喊杀,不过是宣泄心中怨气。 但杜彦忠却是动真格。 “杜判官……人中豪杰也,我等愿意追随左右!”郑全昭第一个站出来附和。 “诸位壮士万万不可,老朽可上表一封,由郑相公禀明陛下,朝廷定会赦宥诸位,与诸位过不去的是阉党,而非朝廷,万万不可因此怨恨朝廷,且崔节帅与老朽是故交,老朽置书一封,为诸位说情,言明苦衷,诸位皆可安然无恙!” 坐在上首的薛弘宗苦口婆心的劝道。 同郑相公乃郑畋,当朝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领集贤殿大学士,曾因反对唐懿宗滥杀无辜而被贬梧州。 众人颇为意动。 杜彦忠道:“郑相公斗得过田令孜么?诸位莫要忘了,此人在邠州设下埋伏欲将我等一网打尽。” 薛弘宗面不改色,“老夫忝为节度使,然神策军兵权皆在兵马使罗元杲手上,罗元杲乃田令孜心腹。” 兵马使掌兵权,薛弘宗这个节度使也对他无可奈何。 而且神策军一向唯田令孜马首是瞻。 “既有薛相公担保,我等姑且信一回,诸位兄弟所求,无非返回故土,而非与朝廷为敌。”田克荣沉声道。 经过昨日一战,他在军中威望大增。 “田队头之言是也!”绝大多数人心中所想只是返回故土而已。 杜彦忠神色不断变换,但终究没有多言。 他毕竟只是一个判官而已,威望比不上田克荣。 “足下深明大义,老朽待朝廷谢过。”薛弘宗行了個叉手礼。 田克荣还了一礼,“相公言重了,大唐不负我等,我等岂会负了大唐?只愿大唐能振作,重振朝纲,令天下安定下来。” 陈玄烈暗暗观察杜彦忠,这人的野心和胆量不是一般的大,竟然鼓动忠武军直接攻打长安。 大唐现在虽然焦头烂额,但终究还有一口气在。 绝不是这千余忠武军就能掀翻的。 乱世之中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往往没什么好下场,即便忠武军真的攻入长安,只会招致天下各地的藩镇围攻。 这是与全天下为敌,许州的家眷肯定没了。 庞勋之乱之所以能弄得天翻地覆,是因为他们先杀回了故土,得到了徐州人的响应,方才掀起狂风巨浪。 而忠武军在关中如同无根之木、水中浮萍。 杜彦忠这是拿一千两百多人的性命,陪他冒险,做他的垫脚石。 也许是觉察到陈玄烈目光,杜彦忠忽然望了过来,还是一脸的忠厚,眼中飞快的掠过一道精光,笑着点了点头,便收回目光。 薛弘宗当着众人的面,写了一道奏表。 这人打仗不行,书法文采却是一流,三言两语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的一清二白。 有这封信,加上眼下形势,朝廷应该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即便是田令孜也不想关中大乱。 忠武军攻下了新平,控制了薛弘宗,等于占据了整个邠宁镇,已经不是当初走投无路的一千二百戍卒。 不过陈玄烈总感觉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只要朝廷赦免的诏令没下来,这事就还没完。 忠武军也没闲着,直接以节度使薛弘宗的名义,在城中招募土团。 邠州不是残破的原州,人口众多,即便有土豪从中作梗,两日之间,也招募到了一千三百余众。 这些自愿从军之人,比中看不中用的神策军强多了。 “这一百七十二人以后就交给五郎。”田克荣领了一群衣衫褴褛的人过来。 “这些不会是城中流民吧?” 招募了一千三百多人,才分一百七十二人,陈玄烈心中有些怨气。 田克荣道:“你莫要看轻了他们,这些都是我亲自挑选的,稍加训练,便可成军。” 陈玄烈打量众人,虽衣衫褴褛,但身材还算健壮,一脸忠厚老实的面相。 与神策军俘虏形成鲜明对比,神策军往往口齿伶俐,能说会道,眼神轻狡,这样的人在战场上必然不会死战,稍微遇上点困难,便会丢下袍泽,转身逃命。 “叔父有心了!”陈玄烈喜道。 “你我两家不必如此见外,这些人好生训练,朝廷心意不知,我等也要多做些打算,有备无患。” 厮杀了大半辈子的人,警觉性果然非常人可比。 “小侄知晓。”陈玄烈点头。 田克荣扔下众人,便去看望陈奉先了。 陈玄烈将这一百七十二人分成三队,挑了几个老卒为队头,又按照唐军军制,设置各级军官。 第一天什么都不错,就点个名,然后大釜架上,熬肉羹喝。 田克荣挑人的本事没话说,这些人又是自愿从军,意志颇为坚定,很多人原本弓马娴熟,有一定的底子。 这年头大唐各地都出强兵,关键看领军之人。 第二天,陈玄烈还是什么都没干,只让他们背诵军法。 唐军军法极为完善,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从练兵到装备、再到行军布阵、安营扎寨,以及烽燧、斥候、明暗哨、工事、伙食等等都有一套标准。 陈玄烈照本宣科就行。 以步卒为例,每名士卒盔甲一套,长矛一柄,横刀一把,弓一副,弓弦三根,箭矢三十,帐篷一顶,粮袋、水袋、马盂、短刀、锉刀、短锤、钻子、药袋、火石、鞋、衣物、六带、抹额、皮带、大衣、毡毯各一…… 平均一个伙还备有一个药箱,里面装有三黄丸、痢疾药、水解散、金创药各五十。 每伙还有五把镰刀、两把开路的柴刀。 盛唐时的唐军堪称武装到了牙齿。 忠武军原本达不到这个标准,但俘虏了神策军之后,就什么都有了。 连明光甲、乌捶甲都弄到了三百多领,长槊九十多支,其他皮甲、铁甲数不胜数,战马都有四百匹…… 神策军这群人还真是富得流油。 淘汰的破烂装备则分给乡兵。 第三日,陈玄烈正准备训练阵法时,华洪忽然沉着一张脸而来,“五郎,出事了,杨队头今日城中巡逻时遇刺!五郎近日多多留心。” 李师泰不知所踪,华洪自然朝陈玄烈靠拢。 杨队头是杨重仁,与田克荣一样,是军中的中流砥柱。 “人如何了?刺客查到否?”陈玄烈想起几天前大战时,从背后射出的暗箭。 隐隐感觉两件事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 城中百姓不会那么傻,刺杀杨重仁,只会换来忠武军的怒火,能在一队人马中刺杀一名军官,肯定不是寻常人。 大唐刺客大行其道,德宗朝时连宰相武元衡都被当街刺杀。 “杨队头……胸口要害中箭,人当场就没了,刺客不知所踪……” “快……快去提醒田队头,他万万不能出事!”陈玄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第三十七章 信任 田克荣、杨重仁,包括自己的父亲陈奉先都力主返回许州,代表绝大多数牙兵的利益。 但很显然有人不想回去。 如今已经控制了邠宁镇,进可攻退可守,加上神策军表现的实在拉垮,让有些人生出了更大的野心。 杀杨重仁只是第一步,后面会清理掉更多主张回返的人。 陈玄烈让叔父陈奉礼带人守着陈奉先,然后带着周庠、田师侃和几个老卒与华洪一同去见田克荣,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些中流砥柱若是被人清除,形势就会朝另一边倾斜。 原本大家都住在同一营,但占据新平城后,忠武军被分散开,以控制各道城门。 田克荣在东城,不算太远。 几人骑马飞奔赶去东城,田克荣却不在了。 “田队头去哪里了?”陈玄烈心急火燎。 田克荣对自己不错,没少关照自己,他若出事,陈家在军中会势单力薄。 “五郎何事如此慌张?队头早晨在城中招募土团,按说现在也该回来了……”士卒嘀咕道。 陈玄烈与华洪对视一眼,眼神中皆有不安之色。 也不废话,赶紧去城中找人。 马蹄在冰雪未化的街道上飞奔,寒风阵阵,扑面的寒意让人更加清醒,陈玄烈脑海中忽然想起一件事,自己也是对方要杀的人之一。 眼角余光瞄向华洪,心中暗自戒备,一只手按着横刀。 自己在营中,敌人没有动手机会,如今却被华洪引了出来。 如果遇到埋伏,华洪逃不了干系,他跟李师泰的关系一向亲密,之前已经出卖过自己一次。 杨重仁刚一出事,他就来找自己,非常值得怀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这个疯狂的时代,父子之间尚且拔刀相向,更何况只是袍泽? 这么近的距离,陈玄烈非常有把握在刺客没干掉自己之前,先干掉华洪! 马蹄声敲在地面上。 陈玄烈聚精会神,注意着街道两边的一举一动。 但一路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百姓一见忠武军,掉头就躲进屋舍中。 “找到了!”华洪指着前方一面“忠武”小旗,那是为招兵特意树起来的,此刻正在寒风中无精打采的招展,旗下一个人都没有。 透着一股诡异。 “吁——”陈玄烈勒住战马,“上去看看。” 田师侃二话不说,下马提刀,带着两人一步一步靠近。 陈玄烈则靠近华洪,如果前面是埋伏,今日必杀华洪。 不,不仅华洪要死,陈玄烈会毫不犹豫的连李可封一起做了! 因为对方已经越界,打破了军中的平衡,更不会放过自己,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如果什么都不做,只会一步一步陷入绝境。 生死、命运皆在这一瞬之间。 陈玄烈呼吸加重,脸上杀气纵横。 胯下战马似乎预感到什么,口鼻间喷出一团白气,不安的刨动前蹄。 田师侃一步一步向前摸去,三人呈品字队型,一人在前,两人兼顾左右随时突发状况。 然而还是什么都没发生,寒风呼啸,小旗猎猎作响。 “无人!”田师侃吼了一声。 “无人?”陈玄烈一愣,要么有埋伏,要么发现田克荣的尸体,但现在什么都没有,完全超出了预料。 “或许是我等多心了,田队头安然无恙。”华洪满脸疑惑。 “找到田队头再说。”陈玄烈脸上杀气尽去,从目前看,华洪可以信任。 过了今日这道坎,陈玄烈才敢真正信任他。 “五郎,眼下最紧要之人并非田队头,而是薛节帅,他若有三长两短,我等就只能提刀以向长安……”周庠一脸凝重。 薛弘宗如果被杀,那么忠武军与朝廷彻底撕破了脸皮。 一方节度使被杀,绝不是小事,更何况薛弘宗也是三朝老臣,名声尚可。 魏博镇之所以能随意杀节度使,是因为朝廷鞭长莫及,几個节度使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等于自相残杀,对朝廷有好处。 而现在忠武军在关中杀薛弘宗,等于在皇帝的家门口打皇帝的脸,朝廷不战也要战,忠武军不反也要反。 若造反能成也就罢了,但熟知历史进程的陈玄烈知道一定不会成功。 几年后,沙陀李国昌李克用父子走的就是这个路子,最后被揍的逃亡鞑靼。 “竟如此大胆?”华洪一脸惊讶。 “速去牙府!”陈玄烈赶紧勒转马头,与众人朝节度使牙府狂奔。 但道路冰雪未融,战马速度起不来。 风风火火赶到牙府,正见田克荣带着一队甲士护在门外。 不过田克荣脸色惨白,盔甲上嵌着三支弩箭,血透出甲胄,凝在上面。 “叔父受伤了?”陈玄烈一惊,对方果然朝他动手了。 “无妨,杨七遇刺,某立知晓有人兴风作浪,恐薛节帅有失,便带人过来护住,半道遇伏,中了暗箭。” 田克荣大手拍的胸口砰砰响,大笑起来,却忽然“噗”的一声,一蓬鲜血喷洒在寒风中,化作血雾……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然后两眼一翻,直挺挺的倒下。 陈玄烈呆在当场,几点温热血沫被风吹到脸上。 田克荣动不动就大手拍人、拍东西,连自己也不手下留情,果然是个狠人…… 也可能是见到陈玄烈前来,如释重负,不再强撑。 “队头……”身边甲士哭嚎起来。 陈玄烈赶紧上前,还好只是流血过多,太过虚弱,他性格强悍,明明受了重伤,却硬挺着,还自己给自己来了几下…… 几人赶紧将他抬进牙府,府中自有郎中为其治伤。 “这位将军的伤……颇重,又拖延了太久,只怕……”身边一群满脸横肉如狼似虎的牙兵,郎中满脸胆怯。 “只怕什么?治不好我叔父,仔细你脑袋!”田师侃两眼一瞪。 田克荣算是他的本家叔父,隔着几房。 郎中双脚一软。 陈玄烈眼疾手快扶住了他,“莫要害怕,我等都是讲道理之人,你尽心救治,不会迁罪于你。” 都吐血了,肯定伤到了内脏。 郎中擦了擦脸上冷汗,“小人定竭尽所能。” “五郎定要我等做主!”田克荣本队的几十号挡在陈玄烈面前,怒不可遏。 对他们而言,田克荣不只是上司,还是长辈,就像陈奉先在战锋左队中的地位一样。 第三十八章 掀桌 一队人马,往往就是一个宗族,或者左邻右舍。 长辈被害,晚辈岂能无动于衷? “你等都想好了?”陈玄烈望着众人。 对方已经肆无忌惮了,刺杀了杨重仁,又重创了田克荣,如果不出手,只会变本加厉更加疯狂的找上门来,躲肯定躲不过去。 不压住这股邪风,自己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一味被动挨打不是陈玄烈的风格,也不是牙兵们的风范。 “伤了田队头,等同伤我父母,此仇不报,有何颜面立于军中!”带头的几个伙长咬牙切齿道。 “你等先去准备,然后召集杨队头所部来牙府集合!” 陈奉先伤病复发,杨重仁遇刺,田克荣倒了,陈玄烈也想低调,奈何眼下形势不允许…… “领命!”众人一喜,各自去了。 “幕后主使尚不明确,五郎不可气盛。”周庠劝道。 “如今形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等若是按下这口恶气,他们只会更不留活路!”陈玄烈心意已决。 与其跟他们尔虞我诈,不如直接抄刀子掀桌子。 至于谁是幕后主使,根本不重要,忠武军需要肃清内部,不然这么内斗下去,怎么返回许州? 周庠一看这架势,也就不再劝了,“薛节帅处,还须防备,不容有失。” “那就劳烦先生率两伙人马护他周全。”陈玄烈目光转向华洪,“华兄意下如何?愿不愿与兄弟干一场大事?” 真兄弟假兄弟,就看他愿不愿意下水,一起赴汤蹈火。 华洪脸上一阵犹豫,性格好的人,往往左右逢源,不过现在到了他抉择的时候,陈玄烈相信他是个聪明人。 回返故土是人心所向,这么点人马不可能攻破长安,强行留在邠州也是死路一条,朝廷不会容忍门户之内有一支桀骜的牙兵存在。 几個呼吸后,周围牙兵们逐渐不耐烦起来,不过华洪神色逐渐坚决,“既然五郎看的起,洪岂能不识抬举?” “好,兄弟齐心,其利断金!”陈玄烈就知道他会想通。 这么机密的事都知道了,不肯下水当兄弟,对不起,只能送你上天。 另外两队人马还没赶到,陈玄烈先去见薛弘宗。 这支忠武军能不能安然返回故土,还要借他的面子。 朝廷,陈玄烈反而不怎么担心,跟田令孜这些人玩阴谋诡计,陈玄烈自忖不是对手,但玩刀子,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也。 关东正在大乱,南面南诏咄咄逼人,北面沙陀人虎视眈眈。 如今的大唐四面漏风。 问题的关键是回到许州之后,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这一关不好过。 薛弘宗是崔安潜故交,有他说情,事情就好办了。 发生这么一连串的事件,忠武军虽然桀骜,但也是被逼无奈。 “天下动荡,皆朝中奸人为祸,尔等既为忠武,当以忠武报效大唐,如今关东草贼肆虐,正是好儿郎奋发之时。”薛弘宗成了俘虏,还心怀社稷。 陈玄烈真心实意道:“忠武军从无背叛之意,如今戍期已完结,我等只想安然返回故土。” “如此甚好。”薛弘宗提笔在淡黄的纸张上挥洒起来。 陈玄烈在一旁观看,前半部分多是叙旧,然后痛斥朝中阉党为害,勉励崔安潜为国尽忠,后面才开始写忠武戍卒之事。 不愧是世家出身,文笔一流,情真意切,将忠武军的苦衷娓娓道来。 连陈玄烈看了都觉得自己纯洁的如同一朵白莲花。 “多谢相公。”陈玄烈行了个叉手礼。 “前路忐忑,小郎君多多当心。”薛弘宗意味深长道。 陈玄烈一愣,当日军议时,他就在上首坐着,自然知道忠武军内部意见并不统一,这句话明显是提醒。 “相公放心,今日之后,邠宁无事!”陈玄烈转身出门。 三队人马趁着天色昏暗陆续到齐,按编制,应该只有一百五十余人,但现场来了三四百号人。 明明灭灭的火把光下,是一双双充满怒火的眼睛。 各种甲胄、兵器在火光下闪着寒光。 对这些普通牙兵而言,他们只想返回故土,就这么简单的事,却被无限复杂化。 事实上,到目前为止陈玄烈尚不确定幕后主使之人是不是他,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肃清忠武军内部。 “他们想要我们的命,不愿我们返回许州,你们说怎么办?”陈玄烈振臂而呼。 “杀、杀、杀!”牙兵们义愤填膺。 “随我来!”陈玄烈拔出横刀,走在最前。 轰、轰、轰…… 一双双胫靴砸在地上,盔甲如同骤雨一般响了起来。 四个牙兵举着杨重仁的遗体。 李可封住在北城门,营指挥使郑全昭住在西城门。 牙府这么大动静,李可封不可能不知道。 陈玄烈也不管,人多反而更好,今日就把所有窗户纸都捅破。 “尔等欲何为邪?”还没到北门,就见上千神策军俘虏拦在街面上。 一排排的火把光驱散了黑夜。 长矛根根竖起,大盾顶在前面,后面的弓弩手已经拉开了弓弦。 田师侃领着数十刀盾上挡在前面。 这种狭窄的街道,更不利于兵力的展开,而且神策军是手下败将,气势被死死压制。 “挡我者死!”陈玄烈身边的甲士齐声大吼,雄壮的声音撕破冬夜的寂静。 众人义无反顾的上前。 神策军步步后退。 直到被田师侃一盾牌撞飞两人,神策军才一哄而散。 北城门上火光通明,上面的人如临大敌。 如果从外部进攻,这几百人只怕连瓮城的边都摸不到就全军覆没了,但从内部进攻,北城门并无多少优势。 陈玄烈右手一举,士卒们停下脚步,愤怒的望着城上的袍泽。 “五郎……你不可鲁莽,杨队头遇刺之事……并非都将所为。”魏弘夫领着一排甲士挡在石阶之前。 另一条石阶前则站着张勍,目光不善,“尔不过军中一秉旗,安敢以下犯上?” 陈玄烈拄刀而立,“尔等能残杀袍泽,难道我们就不能讨个说法么?” “五郎先回去,都将会给你们一个说法。”魏弘夫和着稀泥。 第三十九章 螳螂 “李都将何在?”陈玄烈懒得跟他们废话,直接朝城头大喊。 城上沉默了一阵后,稚堞后露出李可封脸,“五郎,这是做甚呀?” “杨队头遇刺身亡,田队头重伤,都将难道不说点什么?” “杨队头遇刺了?某实在不知,贼子着实可恨,五郎快快上来,仔细说与我听。”李可封一脸悲痛之色。 陈玄烈心中暗骂,这不是拿自己当猴耍么?真若上去了,还下的来? “属下腿脚不便,还是都将下来一叙,以免伤了和气。” “莫非五郎连上下尊卑之礼都不顾了么?”李可封的脑袋在稚堞之后摇摇晃晃,活像一只缩头乌龟。 陈玄烈能忍,一旁的田师侃却忍不住,指着李可封大骂道:“我呸,李可封你这贼胚,若不是你要当什么原州刺史,怎会生出这么多事端?到了邠州还不本分,为了自己富贵,连袍泽都杀,猪狗不如,来来来,下来与某做一场!” 田克荣是他的族叔,多少也关照过他,如今生死不明,自然气愤,加上这些时日受的窝囊气,现在一股脑全都发泄出来。 他的声音一向响亮,几乎在场之人都听到了。 城下之人自然义愤填膺,城上之人则眼神游移起来。 就连张勍也绷着脸,不好再说什么。 话糙理不糙,他这一骂,反而骂醒了不少人。 当初谋夺原州之人是他,那么现在想搞事之人也一定是他,这套逻辑再简单不过。 军议上声言要提刀向天子当面痛陈苦衷的杜彦忠,也跟他穿一条裤子。 场面忽然变得安静起来。 稚堞之后,李可封的脸变成了猪肝色,“你……你……血口喷人!” 陈玄烈心中一乐,对付坏人还就要田师侃这种恶人,“是不是血口喷人,还请都将下来一叙!” “陈玄烈、田师侃以下犯上,众将士听令,与我速速缉拿!”李可封耍起了官威。 “我看谁敢!”田师侃从裤裆下掏出那把铁挝,张牙舞爪的站在前面。 他的武力在这支忠武戍卒中只能排在中上,但胜在理直气壮,气势十足。 陈玄烈目光扫过城楼,城上的人全都挪开了目光,竟无一人敢动。 只有李可封的几个亲信推推搡搡,却无人下楼。 人心向背一目了然,看到这副景象,陈玄烈心中有数了,自己最大的优势便是人心。 遂提刀在手,朝士卒们喊道:“诸位若还想回返故土,与父母妻儿团聚,就下来与某一道,若冥顽不灵,就休怪今日刀剑无眼!” 城楼上的甲士一动不动,但脸上的神色全在犹豫,有人明显意动了,但看身边人不动,他也不敢动。 “诸位若是信我,他日定率尔等返回许州,与家人团聚!”陈玄烈提刀指着夜空,一步一步走向城楼。 田师侃、仇孝本、王劲锋几人准备上前护卫,被陈玄烈制止。 能不内讧自然最好,兵戎相向是万不得已的下下之策。 兵法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陈玄烈现在就是在攻心,看似危险,实则是精心算计之后最明智的选择。 城上城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有敬畏,有敬佩,有惊讶…… 却并无多有仇恨,原本就是生死与共的同乡,互相之间大多认识。 关键,陈玄烈跟他们一样都是牙兵身份,心理上更容易得到他们的支持。 “五郎真豪杰也!”魏弘夫笑了一声,带着人让开了一条路。 张勍也带着人默默的退下了。 紧接着,城上的人也动摇起来,几个甲士放下兵器,走下石阶,“愿随五郎返回故土!” 这句话无疑就是他们的心声。 一瞬间,人心迅速瓦解。 城楼上的人也让开了一条路,李可封近在眼前,被身边十几名亲信甲士簇拥着,不过脸上并无多少恨意,“哎呀,后生可畏也!” 但就在此时,城下街道间响起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盔甲铿锵声。 “都将,我等来也!”杜彦忠亢奋的声音传来。 陈玄烈心中咯噔一下,杜彦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如果方才选择火并,这厮就是坐收渔利的局面。 李可封眯着眼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都将未免太看得起他了,谁是黄雀谁是螳螂,尚未可知也!”陈玄烈淡然的望着李可封。 “刺杀杨、田二位队头非本将所为。”李可封神色同样淡然。 “属下相信。” “那你今夜的敌人便不是本将。”李可封眼中冒出一团幽光。 陈玄烈摇摇头,“若无都将默许纵容,杜彦忠岂敢如此?” 杜彦忠有杜彦忠的野心,李可封也有李可封的目的。 “五郎难道不知,即便回返许州,亦难逃清算?” “属下只知道留在邠州必死无疑!而且薛相公已经写了信,求崔节帅网开一面,都将即便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许州的家人考虑一二。” 这时魏弘夫走了过来,“都将,兄弟们归乡心切。” “请都将放我等回乡!”城上的甲士全都拱手。 李可封眼神不断闪烁,一個人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野心,但他身边的亲信却在不断后退,他们也有家人,也想返回故土。 陈玄烈握紧刀柄,只要他嘴中说出半个“不”字,就是血溅五步的下场。 “众将士听令,陈玄烈谋害都将,随我斩杀此獠,为都将报仇!”营指挥使郑全昭嘶哑的声音在城下响起。 陈玄烈踏前一步,眼中杀意迸发,“可与不可,还请都将示下!” “罢了,既有薛相公说清,说不定崔节帅会手下留情。”李可封最终做出了选择。 “万岁!”城上一片欢呼声。 仇孝本和王劲锋带着十几人冲了上来,一左一右,将李可封夹在中间。 而他身边的亲信,则一个个的退下了。 陈玄烈挥刀指着城下,“众将士听令,逆贼杜彦忠、郑全昭谋反作乱,阻我等回乡,按律当斩!” “杀、杀、杀!”城上城下爆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火光照耀之下,牙兵们提着刀冲杀而去,惨叫声旋即在夜色中响起。 第四十章 恐惧 李可封捏在手上,加上返回故土的大义撑着,杜彦忠和郑全昭就完全不够看了。 而且他手上的忠武军只有两百多人,其他的大部分都是神策军俘虏,兵力虽多,但战力并不高,一如既往的不堪一击。 “王七你这厮如今出息了,该跟乃翁动刀子,还不速速过来?”田师侃骂骂咧咧指着对方人群中一人。 那人脖子一缩,犹豫了一阵,还是乖乖站了过来。 其他人也被认了出来,挨了一通骂,也纷纷倒戈。 没了忠武军,神策军就是一滩烂泥。 “都将有令,谁能斩下陈玄烈、陈奉先人头,便与诸位轮流做邠宁节度使!”杜彦忠在乱军中癫狂喊叫,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明光甲,场面太乱,兜鍪被挤掉了。 不停的去拉身边逃窜的神策军,“杀上去,杀上去!” 神策军一把推开他,倒在血地里,爬起来时蓬头垢面,模样越发癫狂了。 战斗一个时辰不到就结束了。 除了五十多个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的心腹被斩杀,其他人大部分都倒戈了。 杜彦忠和郑全昭被带上了城楼,二人鼻青脸肿,灰头土脸,狼狈至极,但两眼却恶狠狠的盯着陈玄烈。 “方才杜判官说斩下我父子首级,便可轮流做邠宁节度使?可是都将下的令?”陈玄烈望着李可封,恶向胆边生,手上已经做掉一个刺史,再噶一個都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五郎休要听他挑拨离间,邠宁节度使……本将岂有如此大的能耐?”李可封一脸干笑。 “你……”杜彦忠刚一开口,旁边的魏弘夫一刀柄朝他的嘴砸了过去。 一声惨叫,几颗牙齿混着鲜血吐出,然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五郎,休要听这厮胡乱攀咬。”魏弘夫满脸堆笑。 虽然控制了李可封,但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 陈玄烈只是一个秉旗,压不住这些狠人,你能以下克上,别人也能。 每个混到队头的人,都有自己的一群亲信。 “哼,我忠武军无人邪?什么时候轮到一个秉旗在此耀武扬威?”郑全昭无比硬气道。 张勍身边的那队人立即面色不善起来,其他几个队头也你看我我看你。 方才是大势所趋,返回许州是绝大多数人的一致心愿,所以不敢拦阻陈玄烈。 现在这股热腾劲儿已经过去了,牙兵生性桀骜不驯,凭什么听一个秉旗的? 陈玄烈一步一步走到郑全昭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气,“如此说来,这些破事也有你一份?” 郑全昭怒道:“是又如何?我乃营指挥……” 一句话没说完,寒光一闪,郑全昭双眼暴凸,头颅从脖颈上滚落,鲜血喷了陈玄烈一脸,然后身体软软倒下。 一股温热附着在脸上,在火把光明明灭灭下,仿佛戴上一张恶鬼面具。 反正也擦不干净,陈玄烈不管不顾,扫了一眼众人道:“在下一向讲道理,诸位若是有异议,不妨明言,今日之后,再有背后使手段,残杀袍泽者,皆如此人!” 既然名分不够,那就杀人立威,震慑住这些人。 只有比他们还凶残、狠辣,他们才不敢废话。 “张队头可有异议?”陈玄烈手按刀柄。 自己身后站着三队人马,张勍只有一队人。 张勍望了一眼魏弘夫,魏弘夫干笑一声,“五郎何必如何,都是自家兄弟,都想回返许州。” 陈玄烈一脚踩在郑全昭的尸体上,对在场众人道:“玄烈所图,只为率诸位安然返回许州,如违此心,天诛地灭!从今日起,胆敢有二心者,玄烈若不能将其千刀万剐,亦天诛地灭之!” 说完朝本队的仇孝本、田劲锋使了个眼色。 仇孝本和田劲锋将杜彦忠推了过来,嘴里咿咿呜呜的哀嚎,很快被剥下了身上的明光甲。 仇孝本狞笑道:“魏队头,请!” 魏弘夫眉头一皱,但还是走了上来,“唰”的一刀,从杜彦忠身上割下一块肉来。 杜彦忠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嚎。 陈玄烈眉头一皱,原本只想一刀砍了,给他一个痛快,但仇孝本似乎将“千刀万剐”四个字听进去了…… 这人平日不声不响的,没想到也是个狠人。 不过这就是唐末乱世的规则,以后的岁月只会更残酷。 而且这个时候也不宜出言制止,尤其是这种场合,一旦暴露出善意或者软弱,就会被别人看在眼里。 野兽的世界不允许有善意或者软弱。 “张队头,请!”仇孝本望向张勍。 张勍不情不愿的走上前,低沉的嗓音道:“今日方知五郎手段如此了得!” 说完也是“唰”的一刀下去…… 在场的所有队头都被一一点名,杜彦忠早已不成人形,却还吊着一口气。 “都将请!”陈玄烈没忘记最重要的一人。 李可封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来时,陈玄烈看出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以前看自己的眼神总带着那么一丝居高临下,即便身为俘虏也是如此,但现在,他眼神中明显多了一丝恐惧。 如果陈玄烈愿意,那么他就会跟杜彦忠一个下场。 不仅是李可封,其他牙兵看自己的眼神里也多了恐惧之色。 陈玄烈心中苦笑,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这个时代恐惧也是一种力量。 陈玄烈宁愿他们恐惧自己,也不愿他们暗中谋害自己。 朝着身后三队人马挥挥手,众人一拥而上,将杜彦忠砍成了肉泥,连地上郑全昭的尸体也没放过,刺鼻的血腥气直扑天际。 “仇孝本、王师侃、田劲锋、华洪!”陈玄烈喝了一声,杀人不是目的,只是震慑人心的手段。 “在!”四人拱手而出。 “今日起,各率一队人马防守四门。” “领命!” “其他诸位指挥使、队头随在下居于节度使牙府,不得擅离。” 众人一阵沉默,都知道此举形同软禁。 “谁赞成,谁反对?没关系,可以畅所欲言!”陈玄烈摩挲着手中的利刃,杀心大起。 虱子多了不怕咬,反正已经干掉了一个刺史,一个营指挥使,不在乎再多几个厢指挥使、队头。 现在不趁着“人心所向”时一锤定音,等他们回过神来,不知道又会生出什么幺蛾子。 “那就听五郎的!”魏弘夫笑的非常勉强,脸上肌肉抖动的都有些不自然。 第四十一章 控制 一场大雪后,天气开始转暖。 军中队头以上军官都被控制起来,软禁在节度使牙府中。 陈玄烈还弄出了一个三班倒,由自己、叔父陈奉礼、周庠三班倒,日夜不停,严密控制,就连还在养病的陈奉先也被拉了起来,监督神策军俘虏。 可以说,整座新平城都在陈玄烈控制之下。 当然,陈玄烈也没亏待这些军头,每天好酒好肉伺候着,还弄了樗蒲、双陆、叶子戏让他们玩耍,还从城内勾栏中“请”了些倡家来陪他们…… 日子过得无比舒坦。 陈玄烈不但要盯着上面,还要时刻提防下面的牙兵。 神策军俘虏也不安分,动辄就有人逃出城外。 “田叔今日可曾好些?”陈玄烈每日都会探望田克荣。 这时代的武夫整日杀来杀去,身体素质过硬,在郎中日夜照料下,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老了,如你这般大时,随王相公浙东平乱,我身披十余创兀自血战!”田克荣声音洪亮,脸色也不错,只是起不了床。 “田叔身体康健,异于常人,岂可言老?” 见他生龙活虎,陈玄烈放下心来。 由他和父亲陈奉先在,就能稳住军心。 “连你也拿这些鬼话诳我?” “侄儿岂敢?” “哦,还有你陈五郎不敢做之事?”田克荣一脸笑意,眼神中流露着欣慰之色。 陈、田两家本就亲近,陈家起来了,田家也能跟着沾光。 而且田克荣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颇有将才。 “田叔取笑小侄了,朝廷诏令至今未下,该当如何?”陈玄烈正色道。 薛弘宗的奏表上去如石沉大海,都过去了半个月了,仍旧没有任何消息传回,难免让人心中忐忑。 “不可掉以轻心,莫要忘了罗元杲手上还有五千神策军,若非冰雪阻挡,早就攻过来了。” “城中新招募一千八百余土团,此外还有一千三百余神策俘虏,城中还有一万男女青壮,守城不在话下。”陈玄烈倒是将此事忘了。 罗元杲是田令孜的人,邠宁的治所都被人夺了,他在田令孜面前颜面扫地。 “五郎啊,若朝廷……不赦免我等,你……有何打算?”田克荣神色惆怅起来。 “田叔无须多虑,如今大唐风雨飘摇,关中经不起一场大乱,若朝廷执意赶尽杀绝,侄儿绝不会坐以待毙。” 陈玄烈无比平静。 经历的生死多了,已经无所谓了,感觉就像心中藏着一头张牙舞爪的野兽,大不了提刀向长安,轰轰烈烈做一场更大的。 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 田克荣道:“那么……练兵之事,你多多上心,以恩义结之,不缺卖命之人。” 裘甫、庞勋、王仙芝、黄巢,这么多人追随他们,不都是被朝廷逼的无路可走或不去的人? 即便关中也是如此,一路行来,城外随处可见饿殍冻骨,城内随处可见衣衫褴褛骨瘦嶙峋的流民、乞丐…… 如今的大唐,早就不是当初的那個煌煌盛唐。 “侄儿知晓。”见他神色有些疲倦,陈玄烈拱手告退。 刚一出门,就遇见梁延寿,“兄长,罗元杲在三水收拢溃兵,有五千余众,此外泾原周宝令牙将高霸、丁从实率三千步骑南下,直奔邠州。” 华洪调去防守南门了,梁延寿在斥候队中担起了大梁。 一股怒气在陈玄烈心间翻涌,自己已经退了一步,田令孜还是咄咄逼人,“仔细打探。” “兄长放心!”梁延寿行了一礼后退下了。 陈玄烈赶紧去找周庠商议。 “看来田令孜还是不愿放过我等。”周庠昨晚守了一夜,刚刚睡醒,双眼布满血丝。 “我意率军直奔三水,急袭罗元杲如何?” 柿子挑软的捏,比起高霸和丁从实,罗元杲是手下败将,对他的实力了如指掌,陈玄烈有七成把握一战干掉他们。 罗元杲被击破了,高霸、丁从实独木难支。 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打给田令孜和朝廷看。 周庠揉了揉额头,“属下以为万万不可,如今举城皆系于五郎一身,一旦轻离城池,城中必然动荡,如今天寒地冻,不如拒守城池,以八千神策军,绝不可能攻破新平。” 敌人不仅来自外面,还有城内。 若精锐尽出,到时候非但李可封这些人,就连神策军俘虏和城中的豪强大姓也会蠢蠢欲动。 “先生之言是也!”陈玄烈从善如流。 “唯今之计,一动不如一静,神策军不过虚张声势而已,其所图乃是惧我等兴兵东进,直逼长安,不如趁此空隙,招募勇士,训练土团,以备万一。” 他的计策跟田克荣基本一致。 “那现在就张榜招募士卒。”陈玄烈当即点头同意。 周庠笑道:“五郎何必着急,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谐,何不向薛节帅求个司兵参军?” 陈玄烈一愣,还是文人的脑子好使。 节度使集军、政、财三权于一身,可以自行任免地方官吏,只需向朝廷上一封奏表即可。 司兵参军属于六曹参军之一,也叫判司,主管一州兵事。 当然,最合适的职位是团练使,但团练使职位太高,权力太大,一般由刺史或节度使兼任。 索要团练使,跟索要节度使、留后差不多,等于宣布要割据邠州了。 陈玄烈现在最缺的就是一个名分,不然一个秉旗,走到哪里都说不过去。 司兵参军到手,那么陈玄烈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号令土团乡兵。 至于装备粮草,城中不缺这一两千人的东西,盔甲兵器直接从神策军身上扒。 “先生真孔明复生也!” 一个得力的谋士顶的上千军万马,陈玄烈现在满脑子都是砍人,自然没有他想的周到。 “不敢当、不敢当……”周庠老脸一红。 二人直接去找薛弘宗。 受陈玄烈的特殊照顾,薛弘宗倒是满脸红光,听到只要一个司兵参军,想也不想就盖印画押了。 “诸位再等待些时日,朝廷定有恩诏下达。”薛弘宗一副老好人模样。 “那就等朝廷的恩诏下达再说。”陈玄烈从来不吃别人画的大饼。 第四十二章 人祸 之前已经募过一次兵,但因为田克荣遇刺,暂时耽搁下来。 如今局面全在掌控之中,陈玄烈又在城中竖起招兵旗。 城中流民、乞丐云集而来,但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瘦成了麻秆,全身都是冻疮,走路都颤颤巍巍。 陈玄烈心中一叹,这年头都活的不容易,这么冷的天没冻死,算是生命力顽强。 便拿出府库中的一部分粮食,熬成粥,赈济他们。 朝廷形势不明,能不能回到许州还不一定,所以不如顺便拉拢人心,做长久打算,也算为老陈家和自己积些阴德。 “不要抢,人人都有。”陈玄烈吼了一声,无数只骨瘦嶙峋的手伸过来,异常干裂的嘴唇张着,仿佛一群嗷嗷待哺的鸟儿。 关东大旱,流民遍地可以理解,但关中的旱情没那么严重,竟然也有这么多流民…… “尔等紧记,活汝命者,陈将军也!”周庠令牙兵们每施出一碗粥就提醒一次。 陈玄烈原本觉得矫情,但一想,做好事一定要留名。 现在自己最缺的不就是名声么? 效果相当明显,流民之中当即有不少四肢健全之人主动投军。 土团人数增加到一千八百余人,绝大多数都是流民、乞丐,和没有田地家舍的穷苦出身,城中百姓反而积极性不高。 陈玄烈没有强求,拉壮丁没有意义,心不甘情不愿的人上了战场,也会一哄而散。 一千八百余土团,加上一千一百多忠武军,将近三千人,已经够用了。 陈玄烈从嫡系的三队忠武老卒中选出三十一人,分散其中为队头,伙长、伍长则挑选有武艺之人。 每日两餐,陈玄烈力所能及的让他们吃干的,又从神策军仓库中搜来冻伤药膏,分发下去。 为了拉近与土团的关系,陈玄烈亲力亲为,为冻伤之人敷药,顺便嘘寒问暖,询问他们家乡何处。 让人意外的是,竟然有不少人是从东面跑过来的。 一问方才得知京畿之地的百姓日子并不好过,苛捐杂税索求无度,连盐都吃不上,很多人开始“淡食”,时间一长,身体也就熬坏了。 熬不住的人就四处逃难。 “小人全家……饿死,关东大旱,人都往汉中逃,饿死在半路……只要小人身体强健,孤身从凤翔流落至此……”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泪流满面。 “小人原是长安商户,日子也还能过下去,奈何皇帝陛下好游乐,左藏、齐天两大库都不够挥霍,田令孜遂令我等将财货入册,送入内库,不从者被京兆尹带人当街打杀……小人舍尽家辎方逃得一命……” 陈玄烈听了,不禁目瞪口呆,看来受到祸害的不只是自己,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更加凄惨。 连关中都是这般景象,更不用说关东,难怪王仙芝黄巢这些人振臂一呼,关东百姓纷纷响应。 若不是实在没有活路,谁会脑袋别裤腰带子上造反? 太远的事陈玄烈操心不了,这年头凡事都是走一步看一步。 比起忠武军,乡兵纯洁的如同一张白纸,只要每天管两顿饭,再苦再累,他们也没什么怨言。 每日在寒风列阵,然后在鼓点和旗号中奋力刺出手中长矛。 时间紧,形势急,一切从权,此然不能如正规唐军那般弄出各种兵力配置。 陈玄烈选择最简单直接有效的方式训练,将所有东西简化,以求速成,“看清各队旗号,旗在人在,战鼓一声,进,号角一声,刺!阵中乱窜者、后退者皆斩!” 开始两天,各种洋相层出不穷。 想要训练出一支有集体意识的军队并不简单,凡事有个磨合期,陈玄烈没有着急,这对自己而言也是一个学习和锻炼的过程。 人一忙碌起来,就不会胡思乱想。 上午训练新军后,下午巡视四面城墙、营地,不能冷落了忠武军,晚上还要去节度使牙府跟被软禁的军头们会会面,安抚他们的情绪。 到了深夜,陈玄烈还要钻研各种兵法,以前戍守原州没有机会,现在占领了邠州,牙府中收藏了不少书,总算有了“深造”的机会。 每一本兵书都是前人无数经验的累积。 陈玄烈自知没有名将天赋,所以只能后天弥补。 最看重的是半本《卫公兵法》,排除掉那些形而上的军事指导理论,里面有大量两军对垒的干货。 “诸贼徒恃险固,阻山布阵,不及横列,兵士分离,宜为竖阵。其阵法:弩手、弓手与战锋相间引前,两驻队两边相翊。布列既定……闻鼓声发,诸军弩手、弓手先射,战锋队后进……” 细致到行军布阵的方方面面。 当然,战争也在不断进化,两百多年的东西有些跟不上现在的战争形势,但参考价值极大。 大唐从立国时开始就不停的在打仗,初唐大杀四方,干掉了突厥、高句丽,杀向中亚,中唐对战吐蕃,然后一個安史之乱杀的天翻地覆,晚唐又跟河朔三镇、淮西叛军、南诏杀来杀去。 用无数人命砸出来的军事体系极其成熟。 陈玄烈努力掌握这个时代的战争规则和方式。 虽然忙碌,但好在年轻,精力旺盛,即使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一睁眼,全身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不得不感慨年轻真好。 七八天后,土团逐渐有了个样子,至少号角声响起后,能同时往一个方向刺出长矛,阵列也有模有样。 士卒吃上几顿饱饭后,逐渐有了精气神。 陈玄烈觉得再有个十天半月,这支土团就可以真正意义上成军了。 看着一支军队在自己手中渐渐成型,成就感无以复加。 但这年头任何事都不可能顺风顺水。 “除了高霸、罗元杲两部,凤翔节度使令狐绹派牙将李昌符率四千军北上!”梁延寿急匆匆的来禀报。 难怪拖了这么长时间,原来在等凤翔的援军。 邠宁就在凤翔的北边,他们肯定要掺和一脚。 三方人马加在一起都一万两千多人了,田令孜这是一点活路都不打算给了。 第四十三章 商议 “朝廷这是给脸不要脸!”田克荣一巴掌拍在木案上,须发倒竖,木案“吱呀”作响,但拍完之后,又剧烈咳嗽起来。 陈玄烈真担心他旧伤复发。 “我等为朝廷出生入死二十载,为何将人往死路上逼?”陈奉先也是一脸的怒气,眼神无比失望。 “被逼上绝路的不止我等。”陈玄烈知道他一向想当大唐的忠臣良将,但大唐又岂会在意一个武夫? 折腾了这么大一圈,没想到还是走上了李可封的老路。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错,只是手段有些粗糙了。 陈奉先冷哼一声:“凤翔节度使令狐绹庸人也,庞勋之乱初起,若非此人屡战屡败,庞勋焉能纵横江淮?依我之见,这三路人马皆不堪一击!” 最初庞勋杀回江淮时,实力并不强,令狐绹恰好是淮南节度使,都押牙李湘建议以奇兵果断出击,但令狐绹生性怯懦,非但不敢出击,反而送上遣使慰劳,还献上粮草。 庞勋因此得到休整,并招募到银刀军旧部,成了气候,一鼓作气杀回徐州,方才有了后来震动天下的“庞勋之乱”。 即便犯了这么大的过错,令狐绹只是换了个地方,依旧当节度使,还进封赵国公…… 陈玄烈不禁感慨,牙兵的儿子还是牙兵,宰相的儿子还是宰相。 令狐绹做过宰相,其父令狐楚在宪宗朝元和年间也是宰相,其子令狐滈拜左护卫将军,任詹事府司直,骄纵不法,卖官鬻爵,人称“白衣宰相”,其他几个儿子也是身居高位。 田克荣道:“朝廷既然赶尽杀绝,我等就不必再客气了。” 陈玄烈与他们一起商议,为的就是得到他们的支持。 不过怎么打,打到什么地步,还是要细细思量一番。 陈玄烈摊开地图,如果不能返回许州,就要寻一個落脚之地,邠宁离长安太近了,朝廷绝不会允许有这么一个威胁在。 虽然总在叫嚣攻打长安,但手头这点实力实在不够看。 即便成功了,也是死路一条。 “邠宁四战之地,不如趁势杀奔凤翔如何?”陈玄烈指着邠州之南道。 凤翔南望汉中、东西川,西依陇右,可谓进可攻,退可守,实在不行,窜入陇右当野人。 凭着这帮忠武悍卒,在陇右找个安身之地不难。 关键凤翔节度使令狐绹年迈怯懦,胜算颇大。 即便今后要造反,也须寻一块根据地,有个后方,不然到处流窜,迟早会被耗干。 这个乱世才刚刚开始,会持续很长时间。 “可!”田克荣又是一巴掌拍在木案上。 “然则许州家眷岂不是要被连坐?”陈奉先满脸忧愁。 “做大事,自当抛家舍业!”田克荣红着一张脸道。 陈玄烈扫了他一眼,果然也是个狠人…… 周庠眼珠子轱辘一转,“若我等失败,则家眷必遭屠戮,但若我等成事,朝廷定不会害他们!” 许州牙兵家家相联,盘根错节,敢杀这一千多人的家眷,只怕整个忠武镇都要反。 按周庠的意思,只要把握好其中的分寸,就能维持斗而不破的局面。 就像当年魏博的田承嗣,几乎将大唐王朝玩弄于股掌之间,朝廷无可奈何,潇洒的活到七十五岁寿终正寝。 这年头不怕你捅破天,就怕你不声不响,动静闹的不够大。 周庠笑道:“其实诸位不必多虑,当年庞勋之乱,杀回淮南,朝廷三番五次下令安抚,赦免诸将之罪,此次若能击败神策军,朝廷必会安抚!” “朝廷就是一群贱骨头,我等只是回返故土,恁地生出这多事端!”自从重伤未死后,田克荣开始放飞自我,别人不敢说的话,他张口就来。 陈玄烈道:“既然如此,我立即率一千忠武老卒突袭罗元杲部,破其一路,其他两路不足为惧也!” 三路人马,威胁最大的还是罗元杲,就驻扎在新平东北面。 另一方面,新平城需要一场胜利激励人心。 周庠固守之策虽好,但时间一长,士气就开始低落。 忠武老卒们有了安身之地,难免有些松懈。 这才是最致命的危险,能支撑到现在,全凭一股敢打敢冲的生猛劲儿。 “五郎……”周庠还要再劝。 陈玄烈挥手打断,“忘战必危,不能等敌人围困我们,不然营垒立起,四面被堵,我等就被困死在此城!” 忠武军之长在野战、速战。 神策军之长在于离长安近,背后有无穷无尽的资源,一旦被围住,就是必死之局。 一座城池如何与整个大唐抗衡? 甚至不需要神策军攻城,城内的各种明暗势力会主动倒戈。 以前不主动出击,是因为陈玄烈刚刚掌控内部,外部形势也没这么恶劣,现在则不然,连凤翔也加入围剿之中。 “五郎之言是也,然则一定要速战速决,迟则生变!”周庠被说服了。 “变?”陈玄烈冷笑一声,“一旦发觉牙府软禁诸人有异动,立斩之,不必问我。” 一百多忠武老卒加上一千八百余土团,差不多够用了。 陈玄烈当即点齐人马,一听要厮杀,老卒们又兴奋起来。 “合该如此,这几日都闲出个鸟来!” “哈哈哈,神策军那帮贼胚还不够咱塞牙缝的!” 众人哈哈大笑,拍打着身上的明光甲、乌捶甲,气氛相当热烈。 陈玄烈心中一阵苦笑,这帮人就是一辈子的厮杀命,不能让他们闲着。 一千人马迅速集结,还拉来了三百匹战马。 老卒就是老卒,弓马刀矛无所不通,上马就是骑兵,下马则是步卒。 如果手上有一两万这样的忠武老卒,在充足的后勤保障下,拿下整个西北甚至收复河西也不在话下。 陈玄烈心中一动,唤来土团的新卒,让他们感受感受百战精锐的气势。 “启禀参军我等亦愿随同出征!”百多名新卒拱手而出。 “你等?”陈玄烈打量他们,大多是十六七八的热血儿郎,其中几人还是新提拔的伙长、伍长,原本就弓马娴熟,有武艺在身。 大唐的尚武之风绝非浪得虚名。 “恳请参军给我等立功机会!”神色甚是坚决。 “可!”陈玄烈点头同意。 战场才是练兵的最佳场地,眼下形势没时间慢慢打磨他们,只能在战争中磨砺。 第四十四章 得胜 既然出手,就要一把搞死罗元杲。 这厮是田令孜的心腹,弄死他,田令孜才会心痛,才会意识到忠武军不好惹。 陈玄烈回望身后,士卒们精神抖擞,换上了神策军的盔甲,焕然一新,就连那一百多新卒都气势不一般。 “这是什么破路?好似狗啃了一般。”才走了一个时辰,田师侃便骂骂咧咧起来。 不怪他抱怨,邠州北接黄土高原,丘峁沟壑纵横其间,河流交错,加上未融化的风雪,道路崎岖难行,好几匹战马崴了脚。 “斥候队都散出去,打探敌人动静。”陈玄烈原本想来场突击,速战速决,却低估了地形的复杂。 也怪自己初来乍到,不熟悉地形。 军令刚下,就见远处土丘上出现了神策军的斥候。 “罗元杲吃了亏,如今倒是学精明了。”华洪眉头一皱。 “既然突袭不成,那就正面决战!”陈玄烈向前挥手,示意继续行军。 另外两支神策军战力如何尚不清楚,但罗元杲部大部分是溃兵,虽有五千余众,却战力低下。 虽然决定正面决战,但陈玄烈还是小心翼翼,以免中了神策军的埋伏。 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但战术上不能掉以轻心。 半个时辰后,斥候飞奔赶回,“禀参军,敌军拔营向东北退走。” “五千人……就这么退了?”田师侃睁大眼睛,接着哈哈大笑。 其他忠武老卒也哄笑起来,“罗元杲跟那田令孜一样,都是下面没鸟的货!” 这还是骂的好听的,更不堪入耳的还在后面。 “还等什么,追将上去,屠了他们!”老卒们叫嚣起来。 寒风从昏沉天空扑下,大地仿佛无数银蛇绞缠在一起,陈玄烈驱马上了一座土丘,极目远眺,天茫茫,地莽莽,一片混沌。 出兵之前,预料过罗元杲的种种反应,要么设下埋伏,以逸待劳,要么固守营垒,等待其他两路援军。 但他这么一溜烟的跑了,事情反而难办。 神策军镇守此地几十年,附近的地形肯定摸得滚瓜烂熟,随便往哪个沟壑里一钻,陈玄烈就要跑断腿。 “高霸、丁从实部在何处?” “已至浅水原!”梁延寿上前禀报。 “好地方!”陈玄烈心中一喜,来的时候路过此地,地势平坦,利于决战。 两百多年前,太宗在此大破薛仁杲,趁势灭了薛秦,解除关中最大的威胁,集中国力对付关东。 而且高霸手上只有两三千人马,完全可以一战。 如今的陈玄烈急需一场胜利激励内部人心,同时打给所有人看。 三路人马随便破一路,其他两路也就不足为惧了。 “传令,全军向西急行!”陈玄烈长刀西指。 “杀!”忠武老卒嗷嗷叫起来,斗志高昂。 西面道路平坦的多,只需溯泾水而上即可。 为了保存体力,每行军两個时辰,便休整一个时辰,斥候更是马不停蹄,打探方圆二十里的所有动静。 陈玄烈还加派了一百骑兵,协助斥候哨探。 就在离浅水原还有半日路程时,斥候来报:“禀参军,高霸部向西退走!” “什么?”陈玄烈一愣,自己满腔热忱的跑来,准备轰轰烈烈做一场,现在裤子都脱了,对方就这么跑了? 还有王法吗? 神策军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回头望了一眼周围士卒,士气有些低落,不复方才之高昂。 这种天气披着甲提着刀东奔西走,能坚持这么久已经不容易。 华洪驱马上前道:“五郎……只怕其中有诈。” “难道他们是在诱敌深入?”陈玄烈一时难以摸清神策军的意图。 从目前看,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神策军肯定不全是酒囊饭袋,一代名将高骈就出自其中,里面出几个高人不足为怪。 “不如南下迎战李昌符?”田师侃一副欲求不满之状。 高高兴兴出门,却什么没摸到,一肚子邪火没出发,自然不愿放弃。 陈玄烈看看天色,时间上已经不允许了,忠武军再精锐,也经不住这么来回折腾。 心中生出一种预感,即便南下,李昌符也可能掉头就跑。 己方疲于奔命,士气体力会被消耗一空。 “贼军深惧诸位神威,望风而逃,此战我等已经得胜,今日天色不早,回城!”陈玄烈玩起了精神胜利法,哄着这帮大爷。 “这就得胜了?”田师侃眨巴着一对牛眼,似乎还没回过神来,满脸狐疑之色。 “万胜、万胜!”华洪会意,朝天举起拳头欢呼起来。 “万胜。”老卒们也懒洋洋的敷衍着,反倒是那一百多土团新卒一脸亢奋…… 虽然没捞到什么,但也没损失什么,也算皆大欢喜。 不能速战速决,又摸不清对手套路,回城是最佳选择,凡事不可能尽善尽美。 而且陈玄烈不敢离新平城太远,万一有人偷袭,这一千多人就成了孤魂野鬼。 路上,老卒们感觉不对,又骂骂咧咧起来。 按照军法,行军途中不得说话,更不得发怨言。 但忠武军就这德性,一时片刻改不掉,优点很多,缺点同样不少。 逼得太狠,引起这帮人不满,弄不好陈玄烈自己人头落地。 好在这帮人军纪虽差,在战场上都是个顶个的猛人。 这帮人愿意听差遣,不是因为真的服了,而是因为自己立誓带他们回返故土。 这一点,陈玄烈从来不敢忘记。 回去的路上,原本指望发生点什么,却连个鬼影都没看到,顺利的让人实在不习惯。 周庠带人出城迎接,听了前因后果,略一思索,便笑了起来,“三路人马虽皆为神策军,然互不统属,都想着坐收渔利,让其他两路挡在前面。” “还是先生思虑精深。”陈玄烈只从军事层面考虑,完全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回事。 不过想想也对,周宝、罗元杲、令狐绹这些混成了节度使兵马使的人,哪一个不是人精? 自己的人马打光了,即便赢了,也是输了。 当年庞勋之乱,令狐绹带头苟且,按兵不动,现在不过照葫芦画瓢而已。 三方人马都知道忠武军是上来玩命的,但他们位高权重,日子过得不错,自然不愿玩命,所以都后退一步…… 这年头什么魔幻奇葩之事都有可能发生。 “此次出兵岂不是白费心力?”田师侃插了一句。 陈玄烈笑道:“当然不是,至少摸清他们的底细,新平城似危实安!” 第四十五章 等待 既然打不起来,谋夺凤翔之事也基本不可能了。 陈玄烈干脆将心思扑在训练土团上,只有打造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才能真正有立足的本钱。 三股神策军一见忠武军退了,又压了过来。 试探性的朝新平城靠近。 陈玄烈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旦营寨立的不是地方,城头战鼓轰鸣,神策军直接后退。 一来二去,也就形成了默契。 陈玄烈不去袭扰他们,他们也不来攻城,相安无事。 偶尔也会来做做样子,动静弄得极大,却只是射上几箭,掉头就走。 陈玄烈立即下令土团新卒出城追杀,让他们提前感受感受战场。 这些人一出城就乱了,过于兴奋,伍长找不到士卒,伙长找不到伍长,旗号都掉了,宛如一群无头苍蝇互相拥挤踩踏,竟然弄出人命,踩死了三人…… 没死在敌人手上,倒是死在自己人手上。 这让陈玄烈怀疑起自己的练兵水平,转脸一想,仓促成军,也就这样了。 精锐哪是容易练出来的? 不过收获还是有的,见了血,哪怕是自己的血,也有所成长。 “对峙”十几天,新兵们倒是越来越成样子,后面几次“追击”都能维持阵型,有模有样。 陈玄烈略感欣慰。 一整个冬天就这么被耗过去了,朝廷还是没有任何旨意下来。也不知是效率低下所致,还是故意晾着。 “应该是关东大战不利,朝廷焦头烂额,暂时没空理会咱们!”陈玄烈估摸着形势。 王仙芝、黄巢之乱前期不顺,后面越挫越勇。 去年形势就不太乐观,草贼连破山南东道数州,还俘虏了几个刺史,分兵向淮南挺进,到今年,只怕贼势更加猖獗。 周庠道:“当是如此,依在下之见,不如请薛节度再上表一封。” 在邠州熬了快两个月,虽然粮草还能支持三個月,但马上就要入春,若不能耕种,城里面的这一两万百姓肯定熬不下去。 天天被人这么堵着,完全没有休养生息的机会。 邠宁死战之地,地缘形势比泾原还差。 “只能如此。”陈玄烈点头同意。 这时华洪一脸焦急的跑来,“五郎,形势不妙……” “何事?”当了这么长时间的头头,倒也养出了几分定力。 “老卒们思念故土,这几日军中有怨声起,说五郎贪恋权势,不愿回许州。” 人一旦闲下来,麻烦果然就来了,忠武老卒既是陈玄烈的祖宗,也是陈玄烈的命根子,命根子有自己的想法,事情就大发了。 最担忧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最大的困境永远来自内部。 陈玄烈踱了几步,思索着如何应对。 要么笼络他们,让他们在城中肆意妄为,发泄情绪,但这样做无异于自取灭亡,城内百姓恨之入骨,老卒们沉迷杀戮,更难管束,总有一天会杀到自己头上。 要么强力镇压,抓几个刺头砍了,杀人立威。 不过这也只是饮鸩止渴而已,压的了一时,压不了一世,等下次他们爆发时,会更猛烈更没有余地。 能防住人的嘴,防不住人的心。 牙兵们离开家乡三年多,思念父母妻儿乃人之常情。 做人做事不能违反人性。 陈玄烈之所以能掌控局面,就是因为顺应了这股人心,一旦背道而驰,就会死无葬身。 牙兵翻脸比翻书还快,既然能背叛李可封,就一定会背叛自己。 “让田叔和父亲带着军中老一辈去安抚,先生以李可封的名义上表一封,陈述前因后果,道明我等只想安然返回故土,绝无背叛作乱之心。” 大丈夫能屈能伸,在实力不允许的情况下,该低调还是要低调,方是长久之道。 华洪道:“我等先杀他义子,再败他心腹罗元杲,恨我等入骨……” “先礼后兵。”陈玄烈也不废话。 心中默默定下了十五日的期限,如果还没有回复,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裹挟青壮,直接杀奔长安,当面向天子痛陈厉害! 乱世到来,第一波出头的往往是垫脚石。 但眼下形势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谁不让自己活,那就同归于尽,都他娘的别活了。 周庠道:“五郎这些时日心思都扑在新军中,老卒不可疏忽,当多与他们亲近亲近。” “我这就让人去坊市购买些酒肉,犒赏全军,洪兄定要密切关注军中动静。”陈玄烈有种如履薄冰之感,但既然踩在冰面上,只能向对岸走下去。 “五郎安心,在下省得,绝不出差漏。”华洪郑重其事道。 众人各行其事。 陈玄烈让贺狼儿带人去买酒肉,自己则去拜见节度使薛弘宗。 这老头儿二话不说,落笔如风,一盏茶功夫,奏表就成了。 跟上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同,这次直接上干货,给朝廷分析起形势,一旦关右大乱,嗢末、回鹘、党项紧随其后,大唐何以应对? 后面说了一堆的好话,说忠武军是被神策军逼迫,才不得不占据城池。 信中还大赞陈玄烈顾全大局、世代忠良、心向朝廷…… 还说若非陈参军约束牙兵,邠宁早成一片丘墟…… 陈玄烈看的一阵脸红,不过回头一想,这是把自己往火坑里面推。 田令孜本来恨的是忠武军,这封奏表上去,自己的名字就上了田令孜的小本本,免不了秋后算总账。 一个权宦要弄死一个牙兵,实在太简单了。 “节帅好意,在下愧不敢当,我等走到今日,全靠李都将指挥有方,还请节帅改成李都将。”陈玄烈一脸大义凛然的将锅推给李可封。 之所以留着他,养的白白胖胖,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他挺上去当挡箭牌。 再说之所以弄出这么多事,还不是他当初想谋原州刺史弄出来的? “陈参军年少有为,日后不可限量也。”薛弘宗也是一脸忠厚之色,完全看不到丝毫恶意。 这些捧杀的套路,陈玄烈两世为人早就领教过了,“节帅谬赞,在下对大唐一片赤诚,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薛弘宗灰白的眉头颤了颤,“陈参军莫忘今日之言!” 第四十六章 忽至 “十五天,诸位再等十五天,若朝廷还无消息,某率诸位直接动身!”陈玄烈端起了陶碗,扫了一眼众人,“诸位若是信得过我,就喝了这碗酒!” 一双双眼睛扑闪扑闪的,似有寒芒,仿佛荒野中狼群的眼睛。 他们回乡的渴望超过了对陈玄烈的恐惧。 “啪”的一声,田克荣一巴掌拍在木案上,上面的陶碗全都跳了起来,“若非五郎,尔等焉能走到邠州?” 吼完这句话,脸色迅速苍白起来。 原本就伤病未愈,被请了出来撑台面。 陈奉先朝士卒拱手了一圈手,“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我陈家如何,诸位心中自有一杆秤,若是有其他念想,也不必藏着掖着,咱手上见个真章!” 说完手按刀柄,目视众人,陈奉礼、仇孝本、王劲锋几人立于身后。 以刀法论,在场之人无出其右。 牙兵就吃这一套,不能太客气。 在场之人无人敢动,一时之间,他们身上自带的那股凶悍之气被压了下去。 其他几个老一辈的也纷纷出言。 陈玄烈心中暗叹,若自己是都将,也就不必这么废话了,可以直接用军令压着他们。 “那就在等十五日,五郎何曾失言?”魏弘夫端起酒一饮而尽。 “多谢!”陈玄烈朝他叉手一礼,这人倒是不错,几次都是他主动帮着自己说话。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跟上。 众人眼中的寒芒这才隐去,纷纷端起酒,大口吃喝起来。 事情算是压下去了。 不过只是暂时的,随便遇上些火星子,这帮人又会炸起来。 陈玄烈端起酒,跟牙兵们一个個的碰着,说说笑笑,将气氛弄起来。 一天、两天、四天、七天…… 日子过得很快,朝廷还是杳无音讯。 陈玄烈不再废话,开始积蓄粮草,打造木车,强征城中富户的牲畜,牙兵们也预感到气氛逐渐紧张,开始磨刀。 手上三千人马,威慑力有所不足。 陈玄烈干脆“请”薛弘宗下令,征发城中青壮。 “陈参军,这是做甚?”薛弘宗明知故问。 “朝廷这不是没消息传来么?将士们思念故土,准备上长安寻天下讨个说法!”陈玄烈尽量说的委婉。 “万万不可!”薛弘宗惊的站了起来。 “有何不可?”陈玄烈望着他,心中一动,“节帅向来受制于权宦,不如与在下同谋大事如何?” 只是牙兵作乱,声势上差了些。 但若是拉薛弘宗加入,效果就不一样了。 这老小儿是三朝老臣,又是大士族出身,有他在前面顶着,关中必然云集响应,甚至朝中也会震荡。 “这……这……”薛弘宗惊骇的无以复加,忽然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此事就这么定了,节帅身体不适,早些休息,养好身子,再谋大事!”陈玄烈也不管他真晕假晕,直接当他同意了。 拿起邠宁节度使大印,朝募兵令上盖了下去,让贺狼儿全城张贴。 走了两步,回头望了一眼地上躺着的薛弘宗,这老儿说晕就晕,有两把刷子,难怪能爬到节度使。 一时间,整个新平城哭嚎声震天,陈玄烈现在也管不了这多了,不是自己不给他们活路,而是这朝廷不给天底下所有穷苦人活路。 “名不正言不顺,先生可效仿王仙芝,起一道檄文,号召天下受苦受难百姓与某同起之,均田免赋!” 要干就干一场大的,陈玄烈完全豁出去了。 周庠呆了呆,苦笑道:“还有几日,五郎稍安勿躁。” 陈玄烈道:“凡事总要提前准备,以免到时候手忙脚乱。” “五郎之言是也。” 九天、十天、十一天…… 时间越来越近,陈玄烈对朝廷诏令不抱什么希望了,还是那句话,动静太小,人家压根就不把你当回事。 城外的三支神策军似乎预感到气氛不对,各自拔营,返回老巢。 周庠的檄文写好,但总感觉差些气势,字里行间尽显一股小家子气。 陈玄烈知道他心中并不愿意走这条路,只是为形势所迫。 事急从权,眼下凑合着用。 还有两天,陈玄烈召集军中大小军官,作最后的动员,“既然起兵,当义无反顾,直奔长安,面见天子!” 众人精神一振,“早该如此!” 他们早有此心,根本不必多说什么。 “尔等回营各自准备,不得饮酒,不得随意外出!” “领命!”众人杀气腾腾的大吼一声。 “五郎,朝廷……天使至……”田克荣神色古怪的进来。 陈玄烈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周庠重复了一次。 众人面面相觑。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动手的时候来了,陈玄烈无言以对,扫了一眼众人,“诸位何意?” 刚才凝聚起来的杀气煞气顿时去了大半。 魏弘夫支支吾吾道:“既然天使至,不如听听朝廷的意思?” 张勍道:“我等所求只是回乡,若朝廷赦免我等,何必与朝廷过不去?” 这句话立即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全然忘了刚才喊打喊杀的也是他们。 陈玄烈眉头一皱,要造反的是他们,现在不造反的还是他们…… 不过也知道很多人对大唐还存在的幻想,毕竟大乱才刚刚开始,大唐看上去还能应付。 周庠道:“五郎不如从长计议。” “还是先听听朝廷诏令。”连最坚决的田克荣也换了口风。 陈奉先则一言不发,但脸上释然的神色就知道他心中所想。 陈玄烈扫了一眼众人,还是那句话,只能顺势而为。 这帮人要造反时谁阻挡就杀谁,不想造反时即便提着刀子在后逼迫也没用,这支人马原本就不是自己的。 “那就先见天使。”陈玄烈没有强求。 心中逐渐冷静下来,对牙兵的认知也越来越清晰。 众人脸上神色一松,不等陈玄烈说话,纷纷出去迎接。 而外面传来一阵阵欢呼声,“大唐万岁、天子万岁!” 听这声音,陈玄烈不出门就知道朝廷已经赦免了全军。 “五郎年纪轻轻,回到许州,早晚建功立业……”周庠跟在身后。 陈玄烈调整心态,其实这样也好,这乱世还怕没有机会么? “还望先生助我。” “五郎何出此言,你我皆是一家人,荣辱与共。”周庠笑道。 第四十七章 人心 “朕素知忠武将士之忠勇,泾原、邠宁之事,乃原州刺史史怀操贪暴所致,无关诸将士,今一概赦之,既往不咎,补齐粮盐并钱帛赏赐,今草贼肆虐关东,实乃忠志之士用命之时,愿卿等齐心协力,共赴国忧……” 宦官尖细着嗓子抑扬顿挫的念着。 “谢陛下!”众人脸上的煞气早已消失。 李可封被仇孝本、王劲锋一左一右夹着接了诏令。 但那宦官却并不走,眼神闪烁着审视众人,嘴角挂着一抹浅笑。 直到周庠拿出些钱帛,宦官才将诏令递给李可封,眼珠子到处乱瞟,见军中一片破落景象,一脸的嫌弃之色,“啧啧啧,看来诸位过得的确紧凑。” 身边的几个神策军护卫一同哄笑起来。 忠武老卒敢怒不敢言,朝廷同意他们返回故土,身上的火气全都消了。 周庠无奈,准备再拿些钱帛。 陈玄烈受不了这口鸟气,“锵”的一声,拔出横刀,插在他面前,“我等过得虽然紧凑,但供奉天使之物还是拿的出来,若不嫌弃,请收下此物!” “忠武军……连个规矩都不懂么?”那宦官眼珠子一转,脸上凶戾之色一闪而逝,换成笑脸,“诸位今日款待,我等铭记在心,敢问足下高姓大名,现居何职?” “忠武军一小卒,不敢劳天使惦记!”陈玄烈拔起横刀,目露凶光。 目光一接触,宦官主动挪开了。 这群阉货在老李家和朝廷上嚣张跋扈也就罢了,到了此地还是本性不改,简直不把忠武牙兵当盘菜。 “忠武军果真名不虚传……”宦官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去找节度使薛弘宗了。 陈玄烈扫了一眼众人,没一个敢对视,便知道人心已经散了。 从头至尾,就是一场闹剧。 “如今诏令已下,五郎终得偿所愿也。”李可封不阴不阳道。 在邠州好吃好喝养了快两個月,李可封越发富态了,白白胖胖,没半点忠武都将的杀气。 “回返许州乃众望所归。”陈玄烈兴致不高。 李可封却是悠悠一叹,“为朝廷征战了二十余载,落了一身伤病,回去之后,某就请辞回乡,过几年安乐日子。” 陈玄烈一愣,望着他,脸上神色不似作伪,看来是想通了。 只是……回去就能有安乐日子过吗? 诏令上说的很清楚草贼肆虐关中,忠武军回去“共赴国忧”。 若不是形势紧急到一定地步,只怕田令孜不会轻易放过此事。 每个忠武牙兵都是一生厮杀的命,百多年来,一直都是如此,如今中原大战,忠武军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属下提前给都将道一声喜。”陈玄烈叉手行礼。 “五郎多礼了。”李可封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陈玄烈还有很多事情要办,没时间跟他皮里阳秋的,朝仇孝本使了个眼色。 “都将请!”仇孝本脸上横肉一颤。 李可封就又被两人一左一右“护卫“着回了节度使牙府。 “既然要回许州已成定局,不知土团如何处置?”周庠提醒道。 土团有一千八百多人,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力量,但陈玄烈一无官职二无家财,养活他们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一千八百多人,一千八百多张嘴。 “裁汰老弱,择其精壮,一同带回许州!”陈玄烈咬牙道。 车到山前必有路,先把队伍弄起来再说。 回到许州再想办法,这年头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不成?这年头有人有刀子,还怕找不到一口饭吃? 大不了找个深山老林立个寨子起来,然后收点过路费保护费什么的先凑活一下…… 忠武军反复无常,让陈玄烈渴望一支属于自己的力量。 土团也算是自己的心血,不能就这么扔下了。 乱世的洪流已滚滚而来,早一天准备,早一分生存的机会。 而忠武三州的许、蔡、陈三州在今后的几年里,将掀起滔天巨浪。 说完,陈玄烈直奔土团大营,召集士卒,“朝廷已经下了诏令,允我等返回许州,邠州不日便会被神策军接掌。” 众人脸上并无惊讶之色,应该是刚才也收到了消息。 “诸位若是愿随我回许州,以后还是手足兄弟,我陈玄烈有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诸位饿着!”陈玄烈激情澎湃道。 新卒们窃窃私语起来。 相处这么多时日,陈玄烈自忖对他们不错,一天两顿饭管饱,还寻来膏药,为他们治冻伤,将心比心,不求多的,能有一般人追随自己,队伍就算拉起来了。 但新卒们商议完了之后,怔怔的望着陈玄烈。 一年纪稍大之人叉手道:“参军仁义,按说当誓死追随,然则……我等祖祖辈辈生于关中,他故土难离……” “不是我等不义,实是关东大战不休,我等跟随参军回返许州,免不得一个尸骨填丘壑的下场。” “他年若是朝廷安定下来,我等还可寻回家眷,回返故土……” 新卒们缺乏经验,但绝对不傻。 关中还算平稳,没有战乱,去了关东,征战不休,能有几人活下来? 五年前的庞勋杀的天翻地覆,带给天下的震荡并未完全过去,一眨眼,王仙芝、黄巢又来了。 返回许州,陈玄烈身上邠州司兵参军自然做不得数,对他们也没什么约束力了。 到目前为止,包括忠武军在内,都对大唐仍抱着一丝幻想,指望平定王仙芝黄巢后,天下重新恢复安定。 陈玄烈心中一阵失望,想要拉起一支队伍,实在太难了。 “我等愿追随参军赴汤蹈火!!”乡兵之中站出百余年轻人。 陈玄烈循声望了过去,忽觉这些人有些面熟,仔细一想,正是半个月前主动请求突袭神策军的那群人。 “我等孑然一身,父母俱无,又无其他家眷,愿追随参军。” 神色颇为坚决。 “好!你等今日愿意相随,以后就是同生同死的手足!”陈玄烈大为欣慰。 虽只有百来人,但却是死心塌地追随自己之人。 这年头忠诚放在第一位,其他的靠后。 养活一千八百多人有难度,但养活这一百多人,难度要小很多。 而且全是龙精虎猛的年轻人。 第四十八章 离开 忠武军归心似箭,第二日便开拔了。 赶着牛车装着粮食盐钱帛向东而去。 一路上自然少不了神策军伺候的窥伺,但士卒们只想回乡,一路上甚是规矩,遇上城池都不入,就在野外扎营。 不过越往东,流民越多。 到了京畿之地,一片凋零荒凉之象,遇上好几个空无一人的村落丘墟,也就靠近长安周边稍微热闹一些。 士卒们不敢停留,连夜行军,顺着渭水向东。 半个月到了潼关。 潼关守军验了印信,二话不说,送瘟神一般送众军出关。 一路从崤函古道入洛阳,然后出轩辕关进入许昌地界。 回乡的途中,陈玄烈也没忘记训练跟随自己的一百多号人马。 让华洪带着他们去哨探,闲下来时让梁延寿带着他们去打猎。 行军也是一种不错的练兵方式,安营扎寨更是一项体力活。 好在这些人都是陈玄烈忽悠的年轻人,再苦再累,睡上一觉,第二天又活蹦乱跳的。 陈玄烈也尽量给他们准备些肉食,没有肉也尽量熬上一锅肉汤。 路过村镇时,还拿出陈家的赏赐换些羊肉肥鱼。 不愿意卖的,忠武老卒提着刀上去说理,一番友好交流后,对方主动献上猪羊声称是犒赏戍边归来的将士…… 短短一个月,这些人脸上稚气就褪去了不少,身体强壮了,人也干练了。 “北匈奴单于派左鹿蠡王率领两万骑兵攻打金蒲城,耿恭身边只有数百汉军,便把毒药涂在箭上,立于城墙朝匈奴人大呼,汉家箭神,其中疮者必有异!随后劲弩齐发,中箭者血流不止,面色乌黑,匈奴人惊惧,胆寒不已,恰逢风雨大作,耿恭率数百壮士杀出……” 忙碌一天后,陈玄烈也没闲着,为士卒们说起了汉家旧事。 唐末武夫一個比一个狂野,思想教育要高于军事训练。 只靠恩义笼络远远不够。 这个年纪最喜欢听的正是这些故事,一个个听的聚精会神,华夏历史上一向不缺乏这些秉持大义之人,素材堪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讲故事故事的过程中,陈玄烈也跟他们更加亲密起来。 开始几天还只是土团新兵听,后来忠武老卒们也跑来听,这年头到了晚上没什么娱乐活动,能听人说书便是莫大的享受。 加上陈玄烈口才还不错,前世就擅于此道,这一世忽悠这些没见过世面的牙兵,自然不在话下讲到精彩处,引来阵阵喝彩声。 “五郎好样的!再说一个!” 都深夜了,众人还不肯退下。 还是田克荣板着一张脸,挥着簸箕大的巴掌拍人,才将众人赶了回去。 行军虽然艰苦,也算多了一丝亮色。 走着走着,也就到了东都洛阳。 忠武军横亘中原腹地,成了抵挡草贼的前线,因此洛阳、陕州等地还算安定。 但沿途还是随处可见枯骨饿殍,城池残破,遇到的百姓永远都是一副面黄肌瘦、衣不遮体的凄惨样子,站在不远处直勾勾的望着众军,仿佛孤魂野鬼一般。 这光景还不如邠州。 陈玄烈感觉原州、邠州都是新手村,来到中原之地,才算真正踏足这乱世的风暴之中。 不过有多大风险,就有多大机会。 深知历史轨迹的陈玄烈知道,这世道你不往上爬,就会被别人踩死,越是无辜怯懦之人,往往死的越惨…… “草贼大军分成两路,一路北上,攻打宋州,试图朝洛阳挺进,一路杀向淮南,试图切断江淮补给命脉。”周庠总是时不时的分析天下形势。 安史之乱后,大唐能挺过一轮又一轮的狂风巨浪,全因江淮保持稳定,各条运河将江淮的钱粮输入关中。 陈玄烈道:“若攻下宋州,下一个不就是忠武?” 宋州之西便是忠武三州之一的陈州。 “咱们的崔节帅可是一位厉害人物,此前草贼几次欲攻忠武辖地,慑于忠武军威名,转攻山南东道,席卷唐、邓、郢、复、随、安等州。”周庠眼中忽然升起一抹忧虑。 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大中三年(849年)登进士科,历任万年县尉、殿中侍御史、礼部员外郎、长安令、尚书右丞等职,懿宗时,出任荆南节度判官、江西观察使、许州刺史、忠武军节度使。 在任期间多有政绩,任忠武军节度使之后,招募壮丁,整修城墙,严肃军纪,整军备战。 王仙芝、黄巢望其势而不敢入境。 历史总是有着惊人的巧合,当初激起庞勋之乱的始作俑者崔彦曾,正是崔安潜的堂兄。 “这大唐的天下转来转去,永远都是那几姓。”陈玄烈笑道。 崔、卢、李、郑、王,是为五姓,七望则是郡望,说的其实还是他们,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 “五郎这话可说不得……”周庠赶紧提醒。 “我等在西北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只怕崔节帅不会轻易放过。”陈玄烈有些心虚。 别人也就罢了,自己手上可是沾了不少血,杀了史怀操,又弄死了杜彦忠,攻打邠州,欲兴兵犯阙,这两条罪也可以安在自己身上。 虽然朝廷诏令上说既往不咎,但说的是普通士卒。 这一桩桩一件件翻出来,谁能保证崔安潜不会杀一儆百? 节度使要弄死一个牙兵,办法不要太多…… 周庠思索了一阵后道:“五郎手上不是有薛节帅的求情信么?” “情是为忠武军求的。” 水浒传里柴进还有免死金牌在手,还不是险些被赵家鹰犬做掉? 陈玄烈越往深处想越感觉不妙,薛弘宗那老儿貌似忠厚,其实贼心思不知有多少,谁知道他信里面有没有什么门道…… 周庠神色严肃起来,“的确不得不防,不如五郎先离开大军,寻一处落脚之地,待我等先回许州,安然无恙之后,你再回返?” “此为上上之策。”陈玄烈正有此意,先避避风头,看看形势。 形势不妙,干脆直接投了黄巢。 在黄巢手上混,比在大唐体系下混更容易出头。 甚至干脆直接摸着朱温过河,让朱温无路可走…… 忽然想起朱温似乎早年也聚众上山为盗,拉起一帮人马后,转投了黄巢。 第四十九章 进山 其实唐末走这一条路的人很多,除了朱温,杨行愍,也就是杨行密也是早年上山为贼。 大唐覆灭是历史必然,无药可救,田令孜几次三番要搞死自己,陈玄烈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大唐的荣华富贵自己没享受过,凭什么为大唐陪葬? 心中有了决断,事情也就好办了。 商议妥当之后,到了晚上,陈玄烈悄悄来见陈奉先,恰好叔父陈奉礼也在。 “你要……上山为贼?”陈奉先一听,两眼瞪得如铜铃一般。 “阿耶别说的这么难听嘛,儿这不是以防万一么?家中只有我一根独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可没人给你养老送终。” “你这逆子……我陈家世代为军,没想到真出了一个贼!”陈奉先气呼呼的,“回头,我再娶两个妾室,生十個八个儿子!” 母亲王氏在陈玄烈还没来这个时代之前便去了。 “阿耶小声些,这年头还分什么兵和贼?儿只是出去避避风头,到时再回许州不迟。”陈玄烈十分诚恳。 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面。 人家黄巢日后的事业也不小。 “出去避避也好,谁知道许州是个什么光景?”陈奉礼在一旁帮腔道。 陈奉先还在生闷气。 陈玄烈并不着急,杵在他面前,一言不发。 上一辈人经历过大中之治,宣宗在位十三年,整肃吏治,勤俭治国,体恤百姓,减少赋税,轻徭薄赋,对外接连击败日趋衰落的吐蕃、回鹘、党项、奚人,纳张议潮,设置归义军,一举扭转大唐国势,百姓安康,天下呈现“中兴”局面。 百姓称其为小太宗,一直缅怀至今。 陈奉先心向大唐是他这个岁数人的普遍现象。 “罢了罢了,为父现在也管不住你了,只盼你有朝一日回心转意。”陈奉先无奈道。 有朝一日回心转意的还不知道是谁。 陈奉礼道:“你找到落脚处后,派人来知会一声,报个平安,陈田两家也能搭把手。” “田家?”陈玄烈疑惑道。 “陈田两家同出一源,颍川陈氏老祖宗叫陈完,是当年陈国太子,因内乱出奔齐国,封在田(地名),遂改姓田,史书上称为完公奔齐,后田氏伐齐,取代姜齐,成为国君,秦末,故齐王子田轸投楚,封颍川侯,又改姓陈,齐地田氏多随他落户于颍川。” 陈奉礼一脸得意的说着旧事。 “原来咱陈家祖上也阔奢过。”陈玄烈叹道,难怪田克荣一向没把自己当外人看,原来真的都是一家人。 不过华夏那家那姓历史上没有阔奢过? 既然要走,肯定不能白走,该拿的东西都要拿上。 从神策军身上扒下来的甲胄、兵器都是好东西,十一套山文甲、九套乌捶甲、三套明光甲,一百二十三人,身上至少一套皮甲。 劲弩人手一把。 牛车七辆,战马二十匹,其他的帐篷、粮食、药物也装了不少。 怎么说也是二次创业,陈玄烈不会亏待自己,趁大权还在手上,能搂多少是多少。 野猪皮十三套铠甲起家,陈玄烈手上二十三套。 临走之际,将薛弘宗的信交到陈奉先手上,“阿耶多多保重,以后……替朝廷征战,定要当心些,毕竟不是当年……还有这几个骨灰罐,还请送还各家安葬。” 陈玄烈留下一个骨灰罐子,当初亲口答应要送到宛丘安葬,说到就要做到,等以后安定了,过了这个风口,再亲自送去宛丘埋葬。 陈奉先动不动就旧伤复发,让陈玄烈提心吊胆的,这次回到许州,他肯定要再度出征。 草贼军不同于西北嗢末野人,里面猛人太多了,吸纳了很多庞勋旧部,还有关东百姓的支持,战力越打越强。 陈奉先一阵沉默,田克荣却喋喋不休起来:“五郎啊……伱也要保重,有了消息给家里传个话,让我等也安心些,若是崔节帅不动我们,你也早些回来,陈田两家还指望着你哩。” 这一路上陈玄烈的表现得到了他们的信任。 乱世之中抱团取暖人之常情。 “田叔安心。” 知道是一家人后,陈玄烈越发恭敬起来。 “把这件盔甲带上。”陈奉先脱下身上的盔甲,虽然板着一张脸,但眼神早就温和下来。 陈玄烈接过,“玄烈去也,后会有期。” “要走快走,婆婆妈妈做甚?”陈奉先转过头去。 陈玄烈冲其他人拱手,带着一百二十三号人向远处深山行去。 走了很远,回头一望,一道熟悉的身影还在驻足凝望着。 血浓于水,陈玄烈心中百感交集,挥了一下手,然后义无反顾向大山中行去。 豫西多山,寻个落脚处倒也不难。 不过陈玄烈另有想法,狡兔三窟,许州是龙潭虎穴,以后各路大神都要从此路过,多找个安身立命之地不为过。 “兄长,我等何处落脚?”梁延寿道。 陈玄烈望着茫茫大山,豫西多山,也多匪,这年头山上没有盗贼反而是怪事,“你带二十人去查探一番,最好找个山贼寨子,直接住进去。” 建个寨子也不容易,陈玄烈没功夫在细枝末节上浪费时间和精力。 手上有铁甲、战马、劲弩这些玩意儿,何必傻乎乎的自己动手? “领命!”梁延寿当即点了十几个身手灵活之人跟上。 剩下的人安营扎寨生火造饭。 毕竟是心甘情愿跟随自己的人,热情极高,离了忠武军,反而生龙活虎起来。 陈玄烈不敢掉以轻心,设置了明暗哨,又布下陷阱,分出三伙人轮流巡视一整夜。 就算不防贼人,也要防着野兽。 夜里山中极为安静,风声簌簌,带来各种野兽的嚎叫和虫鸣。 陈玄烈披甲仔细巡查了一遍营地。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营中完全遵循正规军各种法度,陈玄烈不想自己带出的人马是一支乌合之众。 一夜无事,第二天天一亮就敲起了战鼓。 三鼓不至者,按律当斩。 好在这些人被陈玄烈训练了几个月,都有了些底子,勉强都能赶上。 虽然不行军了,训练少不了。 “进入中原,便是进入战场,绝不可懈怠!”陈玄烈大声吼道。 “领命!”士卒们吼的声音比陈玄烈还大。 第五十章 规矩 经过梁延寿三天的打探,附近的山贼简直多如牛毛。 王仙芝大军去年曾攻破汝州,导致大量百姓避祸山中,而草贼所过之处,只留下一片废墟。 陈玄烈按照脑海中的记忆,勉强画出一份舆图。 现在所处的山名为外方山,属于伏牛山脉的一支,而伏牛山脉是秦岭的延续,此地北面是洛阳,南面是汝州,东面是许州,西面是熊耳山。 可谓是风水宝地。 既然是宝地,自然少不了山贼。 “最大一股是何处?”陈玄烈没兴趣细嚼慢咽。 “有三支人马在千人上下,南天垛、老嫚山、川和岭,其中南天垛实力最强,有战兵两百人,至少有一半装备皮甲,原是汝州官军,被草贼大军攻破后,上山为贼。” “有没有什么厉害人物?”陈玄烈不厌其烦的问道。 这一点非常关键,别看是贼,有些山贼战力极强。 加上他们原本就是唐军,实力必然不差。 梁延寿一脸歉意,“属下扮作私盐贩子入寨子……行色匆匆,没来的及打听清楚。” 中原的食盐一般来自河中,朝廷对食盐课以重税,导致遍地都是私盐贩子。 王仙芝、黄巢世代皆从事此行业,身边聚集了一群亡命之徒。 山贼也要吃盐,所以通常不会为难私盐贩子。 陈玄烈心中暗赞梁延寿头脑灵光,自己只是让他去打探,他却举一反三,冒充私盐贩子,难怪三天时间就收集到这么多东西。 梁延寿道:“依属下之见,寨中应该没有什么厉害人物,不然也不会被草贼击败,逃入山中为贼。”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即便有厉害人物,能厉害到哪儿去? “管他是不是官军,我等急需一落脚之处,先做了再说!”贺狼儿思维没有梁延寿这么缜密。 南天垛战兵三百余,其中穿皮甲的一百三十余人基本就是精锐了。 陈玄烈扫了一眼自己身边的一百多号人,一路从邠州风尘仆仆赶回中原,已经从一群乌合之众蜕变为一支真正的军队,虽然比起忠武老卒还有很大的差距,但至少不会出个城门就自相践踏,踩死人…… 而且身上穿的都是铁甲,还是一等等的好货色。 每人还有一把劲弩,装备精良,还是敌明我暗,有心算无心。 不过陈玄烈却没有急着表态,而是平静的望着贺狼儿,没有一丁点儿火气,“你做主还是我做主?” 手不知不觉就按在刀柄上。 自己就是牙兵,不想手下也沾染了牙兵的习性,有些东西必须消灭在萌芽之中。 这支人马必须毫无保留臣服于自己的意志,否则宁可不要。 贺狼儿一怔,连忙低下头去,“当然是兄长。” “念你是初犯,此次饶你一命,只处于三十鞭,你可心服?”陈玄烈脸上杀气时聚时散。 贺狼儿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赶紧单膝跪地,“贺狼儿心服,请参军恕罪。” “带下去。” 当即就有人一左一右提起他,剥掉衣物,“噼噼啪啪”的抽打起来。 三十鞭,一鞭不少,贺狼儿后背上全是蜘蛛网一样的血痕。 这厮倒也硬气,一声不吭。 陈玄烈望着众人道:“尔等乃军,非贼也,不听我军令者,斩!” 凡兵制必先定,制先定则士不乱,士不乱则刑乃明。号令明,法制审,故能使之前。明赏于前,决罚于后,是以发能中利,动则有功,金鼓所指,则百人死斗,陷行乱阵,则千人尽战。覆军杀将,则万人齐刃。故天下莫能当其战矣。 成军的第一步,是制!也就是规矩。 简而言之,这百余人马中只有一个头头,那就是陈玄烈,这是一切的基础。 任何人都不得指手画脚。 贺狼儿的言论可大可小,却正好撞在陈玄烈刀口上。 “领命。”众人齐声应道。 “都没吃饱么?我听不见!” 慈不掌兵,陈玄烈知道接下来乱世之残酷,绝不能以对他们太过温、仁慈,这是害人害己。 几十年后的李存勖当了皇帝,一个伶人竟然敢扇他脸,他还和颜悦色,所以最后死在牙兵手上也就不足为怪了…… “领命!”众人歇斯底里的大吼起来,满脸涨红之色。 “各自准备,两個时辰后开拔,攻打南天垛。”陈玄烈大手一挥。 众人便各自准备去了。 陈玄烈扫了一眼地上的贺狼儿,“抬起头来。” 贺狼儿抬头,眼中憋着一股委屈、惧怕,却没有仇恨。 以他直肠子的性子,是掩饰不住仇恨的。 “还能战否?” “能战!”贺狼儿“唰”的一声,站起身来。 这个年纪的人,在路上吃了一个多月的肉,身体素质跟上来,筋骨强硬。 “那就去准备,休要躺地上装死!” 贺狼儿二话不说,便下去了。 两个时辰后,众人集结,眼神里难掩嗜血的渴望。 从此地赶往南天垛差不多要两天左右,不是因为路程远,而是因为山路难行,很多地方不能战马反而是拖累。 陈玄烈留下二十人驱赶战马牛车跟在后面,其他一百零三人全部为战兵。 为了达到突袭的效果,尽量昼伏夜出。 夜里山中各种野兽出没,狼、豹子、獾,最危险的还是野猪,见了人也不怕,七八头一起挺着獠牙横冲直撞。 幸亏负责开路的前锋三伙人披了甲,挡住了野猪的冲撞,不然还没到地上就要有很多人受伤。 这种开路的先锋部队,在唐末五代有一个名头——踏白。 可以是队、可以是营,也可以是一军人马。 陈玄烈现在暂时没空搞那么多的名头,为了绝对控制权,连队头都没设,只从忠武老卒中借了五个陈田二姓之人当骨干。 忠武军别的不说,“武”字绝对是货真价实,都是世代刀头舔血的狠人。 既然人是“借”的,肯定要还回去。 一百多人行军还是有模有样的,路上没人掉队,也没人抱怨,士气非常旺盛,却全都一言不发,沉默前行。 陈玄烈三十鞭子抽下去,打的不是贺狼儿一人。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这支人马还没怎么见过血。 没见血,终究是个雏儿。 第五十一章 鹬蚌 垛,其实就是小型土城的意思。 敢叫南天垛,就知道地形的复杂,夹在山口之上,上面插着一支旗幡,远远望去,仿佛要与青云平齐。 夕阳西下,群山尽染,层林叠翠,更添几分壮美之色。 “好地方!”陈玄烈不禁赞叹,华夏山河一向壮丽,放后世,此地必是旅游胜地。 士卒们正在咀嚼干粮,补充体力。 梁延寿低声叮嘱道:“不可多吃,只可半饱!” 大战之前如果吃饱,人会变的懒洋洋,斗志下降,身体的反应也会变慢。 垛中炊烟袅袅,应该也是在飧食。 这年头大多人吃不上饭,即便吃上了也是一日两餐而已,上午巳时朝食,也叫饔,下午申时晡食,也叫飧。 现在显然过了申时,马上就要天黑,这座山贼寨子还在生火造反,说明吃的是晚饭,也就是一日三餐制。 还真是富的流油。 “贼晡食,必然松懈,梁延寿带二十手脚麻利之人为先锋,清掉明哨暗哨,其他人与我一同杀上去!”陈玄烈迅速做出决断。 本来想夜袭,但到了晚上,贼人戒备反而森严,加上山路难行,未必能占到好处。 春末夏初,山上的天气还算凉爽。 陈玄烈一动不动的观察着贼垛,贼人前身是唐军,即便用饭,守备也极其森严。 巡逻之人颇有章法,刀、弓、枪、盾搭配合理,最前的两人还身披铁甲,而最后面的五人,竟然带着劲弩! 陈玄烈一见这玩意儿,心中一沉。 手弩的射程没有弓远,但平射时能破甲,准确度也比弓高一些。 加上对方占着地利,一旦偷袭被发现,将会是一场血战和苦战。 这年头无论是唐军还是贼军,战力都不可小觑,能吃上三餐,说明贼寨中粮草充足,有充足粮草供养,贼人士气斗志绝不会太差。 关键是这支巡逻人马的精气神,比这一百二十三人还要高。 陈玄烈早早跟着陈奉先从军,一支军队战力如何,一眼望去,心中差不多就有底。 回头望了望百多张年轻的脸,若是忠武军老卒,不用考虑,直接扑上去就行,但问题是这是他们的第一战。 此时此刻,陈玄烈有种步子迈大了扯到蛋的感觉。 弄不好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心中打起了退堂鼓,“梁七,再带人将周围都打探清楚。” 对方这么难搞,脱下的裤子再撸上去,没什么丢脸的,命根子丢了才丢人…… 原本打算在山里面大杀四方,现在看起来有些冒昧了。 这年头当他娘的山贼都这么内卷,陈玄烈有种骂娘的冲动。 梁延寿带了十几人摸着灌木草丛去了。 陈玄烈则与其他人安静等待,心中寻思着要不要换个目标,反正这伏牛山脉中到处都是山贼。 梁延寿这一去,弄了快一个半时辰才回来,有不少士卒都睡着了。 “何以如此之久?”陈玄烈微微不悦。 只是让他摸查个山头,一個半时辰都够周围山头跑一遍了。 “禀参军,属下查到西南山坳里面,还有一股人马蛰伏着,也是奔着南天垛去的!”梁延寿脸上全是树枝荆棘划出的雪恨。 “嗯?”陈玄烈先是一愣,接着一喜。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谁先发现对方,谁就是黄雀。 南天垛粮草充足,装备精良,放在如此内卷的中原地带,被人惦记上也就不足为怪了。 梁延寿拱手道:“千真万确,属下暗自观察多时,这股贼人当在两百人以上,没有甲胄,皆轻装。” 只有轻装,那就是突袭。 山路难行,轻装反而方便一些,如今是春末夏初时节,天气也不算太冷。 “全军休息,等我军令。” 来得早不如来的巧,若只凭自己的实力,很难攻破这座贼寨。 但有人打前哨就不一样了。 安排了四伙人轮流戒备,陈玄烈倒在草地里睡觉。 这种觉自然睡不踏实,但也算闭目养神了,现在只等另一股山贼动手。 这一等就是四五个时辰,夜色深沉到了极致,才听到了西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陈玄烈翻身坐起,目光如鹰隼一般望了过去。 今夜漫天星辰,遍地生辉,不是杀人放火的好日子。 身边士卒也陆陆续续醒来,穿上盔甲,检查弩机、刀盾。 垛口上只有一两支火把懒洋洋的燃烧着,旁边的贼人靠在木柱上打盹。 另一股贼人身手极为敏捷,在山路上宛如猿猴,尤其是为首的二三十人,三两下就爬上了崎岖的山道,一个个翻过了垛口。 垛口的守卫无知无觉,还在睡觉。 陈玄烈感觉有些不对,这年头即便是西北的嗢末野人也知道弄个暗哨或者陷阱什么的,寨子中的贼人前身是唐军,竟然什么都不准备? 这还是竞争激烈、杀成一锅粥的中原大地吗? “有诈!”梁延寿在身边低声道。 陈玄烈点了点头,心中更加庆幸没有无脑冲上去。 “杀!” 黑夜中传来一声暴喝,紧接着,寨中战鼓雷鸣一般响了起来,然后火光暴起,箭雨、石头、木头如暴雨一般从垛口泼了下来。 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 借着火光星光,可以看到不少人被砸的脑浆迸裂、一团血肉,还有的被射成刺猬。 但其他活着的贼人依旧悍不畏死的往上冲,竟然真的冲进去了,与寨中贼人杀作一团。 淡淡的血腥气,随着夜风吹散下来。 陈玄烈在后面看的倒抽一口凉气,若是换成自己手下这一百多号人,未必能厮杀到这个程度。 身边的士卒睁大眼睛望着疯狂的战场,有人情不自禁的咽了咽口水。 在西北,无论是回鹘、嗢末还是党项,只要有所伤亡,往往掉头就走,族群的延续才是第一位的,绝不会像这些山贼一样不要命。 垛口一片白刃翻动,血肉横飞。 两边人马都疯狂的劈砍攒刺,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从垛口摔了下来。 “都看仔细了,这还不是真正的战场!”陈玄烈望着众人道。 西北难混,中原更难混,这年头干什么都要玩命,想轻轻松松就混出头,无异于痴人说梦。 第五十二章 夺山 士卒的眼神一开始还有些惊惧,但随着时间推移,渐渐也就平静下来。 毕竟都是一群年轻气盛的初生牛犊。 胆小怯懦之人不是死了,就是跑了,绝不会跟着陈玄烈走到现在。 平静下来之后,也就跃跃欲试。 陈玄烈一阵欣慰,这几个月的心血没有白费。 刚这么想着,贺狼儿过来禀报道:“参军……方才清点人数,薛及、贾中乾、周牛儿三人不知所踪……” 陈玄烈一口气险些呛到,脸色一沉,“陈孝安,率一伍人取其首级,不可走了一人!” 不知所踪,肯定是趁夜偷跑了。 人心隔着肚皮,跟着自己的人,未必就真的愿意拼命,混吃混喝的肯定少不了,这种事在这年头再正常不过了。 “领命!”一个满脸胡须渣子的汉子拱手。 这人自然是陈玄烈的本家,也是从忠武老卒借过来的。 扫了一眼周围,这三人的逃走,对军心打击极大,必须正军法。 平日训练看不出,一拉出来实战,各种毛病都显露出来。 陈玄烈屏气凝神,好在逃走的只有三人,若是三十人,这一战也就不用打了。 半个时辰不到,陈孝安就回来了,提着三颗人头。 陈玄烈心中松了一口气,关键时候,还是自己人靠谱,“再有畏战者、逃跑者、不遵军令者,皆如这三人!” 扫了一眼众人,亲手将三颗人头挂在灌木上,对着众人。 这么一打岔,垛口的厮杀也快进入尾声。 一方有地利,有装备优势,但另一方悍不畏死,敢玩命,也算旗鼓相当。 眼见着两边气势消沉了一些,陈玄烈提刀指着垛口,“进攻!” 梁延寿第一個冲了上去,贺狼儿第二。 没人敢磨磨蹭蹭。 陈玄烈跟在最后,只要有人退缩,他就会毫不犹豫的将之斩杀。 慈不掌兵,战场上不能有丝毫仁慈。 开弓没有回头箭,到了这一步,陈玄烈不能半途而废,这些跟着一路走来的人同样不能! 两边很快发现还有一股人马,都有些错愕。 但陈玄烈没有错愕,再也没有比今日更好的机会,“冲上去,后退一步者斩!” 前面的士卒狂吼起来,“杀!” 一个个像是被逼疯的野猪,不管不顾,冲上垛口,跳进战场,胡乱砍杀着。 几个忠武老卒在其中大声呵斥,才组成了一个个的小阵列,一伍或者一伙人靠在一起。 也有几人凭着一腔血勇冲了上去,但转眼就被乱矛搠翻在地。 “不可莽撞,维持阵型!”陈玄烈提刀踩在几具尸体上指挥着。 经过最初的混乱,士卒们最终找到了训练时的节奏,刀盾在前,弩手在后,一步一步向前推进,如同石磨,所过之处,贼人皆被碾死。 陈玄烈读的兵书越多,越觉得战争的本质其实就是组织力,看谁能把己方的力量最大限度的调动起来,组织起来。 一个国家如此,一支军队也是如此。 凭借着精良的装备,陈玄烈所部在战场上横冲直撞。 而敌人早已筋疲力尽。 “贼子安敢袭我!”一名贼将提着一支步槊朝着尸体上的陈玄烈冲来。 但转眼就被弩箭射成了刺猬,重重倒在地上。 陈玄烈看都不看他一眼,提刀指着贼人最密集的方向,“东面七十步,进!” 身后令旗向东挥动,六七个小阵列直接杀了过去。 一片残肢断臂。 不仅陈玄烈找到了感觉,士卒们也是一样。 战争也需要一个磨合的过程。 渐渐的,东方露出一抹鱼肚白,战场上站着的人越来越少。 不是被杀,就是伏在地上求饶。 也有几个特别凶狠的轻装贼人,瞪着血红的双眼,“你等是何方人马?敢动我们川和岭李头领的人!” 李头领? 陈玄烈心中一动,这年头姓李的猛人还是比较多。 若能弄到一两个,自己这个队伍就更强大了。 “我乃李师泰是也!你们李头领是谁?”陈玄烈当然不会报上自己的真名。 一是将来回许州,名声不好听。 二是,万一这个姓李的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寻仇也寻不到自己身上。 周围士卒一阵诧异,但没人说话。 “你连我们头领是谁都不知道,竟敢动手?”贼人额头青筋暴跳。 另一个贼人吼道:“你且听好,我家头领乃陈州李罕之是也,等他随天补平均大将军杀回,必饶不了尔等!” “李罕之?好像有些印象。”陈玄烈回头一想,这不是唐末三大禽兽之一的李摩云李罕之么? 陈州,这么说李罕之也是忠武军治下之人? 陈许蔡三州在这时代还真是“人才辈出”啊…… 对方面有得意之色,“你现在怕了还来的及,只需……” 陈玄烈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凡轻装者,一个不留!” “领命!”士卒们当即围杀过去。 眨眼就将那两人砍成了肉泥。 而这两人被杀,贼人士气为之一衰,四散奔逃。 半个时辰后,垛上渐渐平静。 一百多号人跪在地上,还有十多人虽然扔下武器,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跪下。 “为何不跪?”陈玄烈摩挲着刀锋。 “士可杀不可辱,我力竭投降,要杀要刮,悉随尊便!”对方一人站出,锅底脸,带着一股军人独有的硬朗轮廓。 “足下尊姓大名?”陈玄烈好奇心大起。 “郭琪!”对方昂首道。 这个名字没听过,应该不是什么出名人物,陈玄烈心中略微失望,猛人果然不是那么容易遇上的。 不过眼下自己正是缺人的时候,这人有些胆气,有兵略,如果不是自己的乱入,他应该能守住南天垛。 能招至麾下最好不过,“愿降否?” 郭琪看了一眼陈玄烈,又看了一眼寨中的老弱妇孺,“既然战败,南天垛愿意归降。” 陈玄烈就喜欢这种愿赌服输的劲儿。 不过他说的是南天垛归降,而不是他,心中多少有些不服气。 陈玄烈也不点破,愿意归降即可,以后的事以后再谈,眼下是找到一块落脚点,迅速壮大。 “将军定要当心川和岭,李罕之虽然投奔了王仙芝,却留下其族弟李全泰在此地招揽人马,其部历来凶残成性,汝州百姓多遭其荼毒。”郭琪拱手道。 打铁趁热,附近多了一个仇敌,睡觉也不安稳。 望着郭琪一脸诚恳之色,陈玄烈心生一计,“给你五天时间,统领旧部攻打川和岭,可敢领命?” 川和岭这一战死伤惨重,应该没多少实力。 拿下它不难。 陈玄烈给他一个机会,也是考验他的能力和人品。 郭琪一愣,“将军……敢用在下?” “伱敢追随我,我如何不敢用你?” 手上捏着他们的家眷,不怕他们动其他心思。 第五十三章 收服 郭琪虽然不是什么出名人物,但军事素养极高,一座小小的贼寨,打理的井井有条。 马厩、库房、粮仓、屋舍、取水池、菜畦应有尽有,屋舍后面的斜坡上,还开了一大片耕田,田里庄稼绿油油的,另一侧斜坡则被弄成了兽栏,散养着鸡鸭和羊。 在这群山之中,仿佛世外桃源一般。 陈玄烈对此人好感大生。 别的山贼都是以劫掠为生,他却能自给自足,一个武人能做到这份上不容易。 士卒们驱赶寨中老弱妇孺打扫战场。 尸体上的所有东西都剥的一干二净,断刀断矛也被收集起来,他日重新回炉,可以重新打造些刀矛。 陈玄烈选了一间竹屋当住处。 梁延寿汇报战损,一百二十三人,阵亡十七人,伤三十一人,还有一开始被正了军法的三名逃兵,加起来,伤亡高达五十一人! 这还是两股贼人鹬蚌相争的情况下,如果自己蛮干,只怕人全死光了,也攻不破这座寨子。 不过总算第一战打赢了,有了落脚之处。 新卒见了血,算是过了第一关。 强军、精锐不是天生的,都是从尸山血海里面滚出来的。 以后士卒在战场上会越来越老练。 山上的家眷,陈玄烈让陈孝安带两伙人看管起来,以免有人觊觎。 都是不到二十的精壮汉子,难免有精虫上脑的时候。 好在之前鞭打贺狼儿,斩杀三名逃兵,军纪算是立起来了,没人敢胡作非为。 陈玄烈杀羊宰鸡犒赏他们,也算稍作弥补。 才三天半,郭琪就驱赶两百多俘虏回来了,大部分是青壮男女,小部分是老弱妇孺,一同回来的还有六七车粮食及其他物资。 清点了一番,竟然有七八十坛酒。 “属下已攻灭川和岭。”郭琪弯腰叉手,脸上没有丝毫自矜之色,一举一动无不透着武夫的干练。 “郭头领果然勇武。”陈玄烈赶忙扶起。 三天半攻破贼寨,说明能力不差。 敢回来,说明言而有信。 带回的俘虏中有老弱妇孺,说明此人比较仁义。 这年头动不动就是屠城灭门的,能坚守自己的本心,极为难得。 可能也正因为此,这人终究被乱世的洪流淹没,没在历史上留下踪迹。 “诸位辛苦了,从今往后,我等就是一家人,今日当与诸位痛饮之!”陈玄烈朝着其他士卒道。 “多谢将军。”众人神色和缓了不少。 不过他们的眼神都情不自禁的瞟向自己的家眷,见到他们安然无恙,神色皆是一松。 待酒肉端上来,气氛顿时热络起来。 在陈玄烈的带动下,几碗酒下肚,两边人马亲近了不少。 “诸位皆披精甲,定是朝廷人马。”郭琪端起酒遥敬陈玄烈。 “郭兄慧眼如炬,我乃戍边回镇的忠武军,因犯下些事,逗留在外,借宝地一用。”陈玄烈没有隐瞒。 “原来是忠武军!”郭琪脸上神色顿时亲近不少。 汝州就挨着许州,一条汝水连接两地,勉强可算是同乡。 “不知郭兄为何流落在此?” “我等皆是董汉勋将军旧部,当年追随将军大战契丹、党项、吐谷浑,后回镇汝州,因兵力不足,为贼军所破,董将军战死,在下遂流亡在此,准备休养些时日,再率部东投宋招讨,为董将军报仇……” 郭琪一脸的落寞。 看他的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左右,没想到竟是征战多年的宿将,比自己的经历还要丰富。 这绝对是一员不可多得的人才。 陈玄烈心中一喜,说实话,即便现在遇到了牛人,以自己的身份和实力,也笼络不住,郭琪这种有能力,却没多大野心之人,刚好合适。 不过话又说回来,牛人也不是天生的,时势造英雄,人都是经过磨砺,加上天时和风口,方才成为牛人。 “然则,宋州战事似乎并不顺利?” “在下也正愁此事,草贼越战越强,当初不过数千人揭竿而起,如今已有三十万之众,其害甚于庞勋。”郭琪说到此处就不往下说了,端起酒一饮而尽。 庞勋之乱,主要是徐泗一片作乱,就弄得天翻地覆。 如今王仙芝黄巢席卷河南道,来势更加凶猛,还吸收了不少庞勋旧部。 “如今天下动荡,东投宋州未必就是好去处,依在下之见,此处山水倒也不错,郭兄不妨暂居于此,以观时变。” 反正陈玄烈记得黄巢最终攻破了长安,但这场乱世洪流中,无论草贼、大唐,还是忠武军都不是最终的胜利者。 郭琪望了陈玄烈一眼,然后低下头去只顾喝酒。 喝着喝着,脑袋一歪,便睡着了。 陈玄烈令人将他抬回竹楼,盖上草席,然后带着陈孝安一伙人,巡查整个寨子。 防人之心不可无,别人能醉,陈玄烈不敢真的喝多。 在酒肉的协助下,这一夜甚是和睦,两边都可以算是唐军,没什么深仇大恨,又都是年轻人,很快就打成一片,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陈玄烈亲自守了一夜。 日上三竿,郭琪才醒来,赶紧来赔礼,“怎敢劳动将军守夜,琪之罪也。” 这一口一个将军的,让陈玄烈感觉有些刺耳,郭琪的官职应该高一些,“郭兄若不嫌弃,以后就以兄弟相称,实不相瞒,在下并非什么将军,不过是一参军而已。” 真论起来,这参军也做不得数,毕竟没有朝廷的告身。 郭琪一脸严肃的摇头,“军中上下有别,不可错乱,将军以诚相待,琪岂会不知?我等愿追随左右。” 聪明人大多懂分寸,能摆正自己的位置和心态,陈玄烈越发对他高看几分,“郭兄多礼了!” 郭琪当即唤来南山垛的人,“从今往后,我等皆为陈将军部属,若有违抗军令者,定斩不饶!” “拜见陈将军!”一百多号人单膝跪下。 这些人前身是唐军,军事素养并不差,稍作休整,便是一支强军。 中原虽然竞争激烈,但处处都是机会。 麾下两百多人虽然不多,比起在忠武军中只是一個秉旗,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父亲陈奉先混了这么多年,也才一队头。 陈玄烈寻思这年头还是要走野路子。 第五十四章 骤变 两边人马加起来,两百三十七人。 有郭琪的配合,陈玄烈也不废话,当即进行改编,将两边的人马错开,梁延寿、贺狼儿,再加上原南天垛的两人张克恭、赵敬祖提升为四个队头。 梁延寿领斥候队,其他三队皆为战锋。 每队五十人左右,陈玄烈领二十个亲兵,郭琪十五亲兵。 至于从川和岭俘虏回的青壮,先观望一阵再说,寨中也需要劳动力。 陈玄烈自封寨主,郭琪为副寨主。 大事已定,五个忠武老卒一起来告别,“五郎既已落脚,我等就不多留了,父母妻儿三年半未见,实是思念。” 陈玄烈虽然心中可惜,但也没有强留,给他们备了一车钱帛,算是答谢,“诸位回许州后,还请向陈田两家长辈报個平安。” “这是自然,何须多言?”见了钱帛,老卒们顿时眉开眼笑。 陈玄烈和郭琪一直送到山下,才回到寨中。 周围最大的几股山贼,川和岭已被剿灭,南天垛实力大增。 而且寨中的人口增长了一倍,要养活他们,只能对外扩张。 不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两股人马混编在一起,需要重新磨合。 陈玄烈立即开始训练,操练阵列、武艺。 郭琪却建议道:“山中野兽极多,不如每日分出两队,既可狩猎,亦可哨探。” 两边都有一定基础,也就没必要从头开始。 外方山西南是熊耳山,东面是嵩山,南北也都是群山相连。 “可!”陈玄烈当即点头。 出去两队人,寨中还有两队,不可能让他们闲着,陈玄烈加紧训练阵列。 无阵不成军。 个人武勇再强,面对千军万马,只有送死的份儿。 若只想当个山贼头子,阵列自然多余,但如果想做大做强,就必须一步一个脚印。 陈玄烈还寻思着将来时机到了,就下山发展。 南天垛的人马都算是老卒,训练两日,便有模有样起来。 尤其是南天垛原来的那群人,本身就是唐军,精于战争,经历过血战,颇有几分精锐气势,土团的人马跟着他们,实力也在突飞猛进。 郭琪亲自教授步槊之法,来来去去其实就五式,平刺、斜扎、横拦、抽挞、抨击,朴实无华的招数,在他手上使出,虎虎生风,威势十足,每一招都奔着取人性命去的。 比起长矛,槊优势非常多,能破重甲,转动灵便。 不过对士卒素质的要求更高一些。 “郭兄槊法了得!”陈玄烈自忖若真在战场上相遇,十步之外,自己肯定不是对手,五步之内,还可一战。 郭琪停下脚步,收起长槊,面不红气不喘,“谬赞了,寨主既是许州人,当知有一人剑槊之妙,冠绝天下。” “我戍守边陲三年半,竟不知许州还有如此人物?”陈玄烈略感诧异。 忠武军有十一万之众,不是戍守西北,就是四方平叛,没见过没听过也在情理之中。 “原来如此,此人名王重师,当年征战契丹,曾与他同属一军,在下这槊法也是得他传授,可惜只学会了步槊,不通马槊之法。” 王重师,陈玄烈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刀毕竟是短兵,一寸长一寸强,在战场上,自然是以槊、矛、枪等长兵优先。 一时见猎心喜,也跟着练了起来。 陈玄烈自幼在陈奉先的监督下习武,底子不错,学了一两个时辰,也就渐渐摸到了门路,剩下的就是苦练和实战。 七八天下来,已经能招架郭琪的长槊。 不过陈玄烈的精力不能全部扑在这上面,比起武艺,他更看重兵法,每日闲下来,便与郭琪揣摩练兵之法,顺便交流兵法心得。 郭琪征战过契丹、党项、吐谷浑,经验极其丰富,讲起排兵布阵头头是道,很多细节都是兵书上没有的。 陈玄烈默记于心,这样的机会的并不多。 在两人的携手努力,南天垛逐渐走上正轨。 士卒每天打猎收获颇多,隔上一两日就能吃上一顿肉,每天肉汤少不了。 这年头山中野猪野羊野兔遍地走。 不过唯一的问题就是肉实在又腥又膻,尤其是野猪肉,还带着一股臊味,闻之欲呕,又缺少各种调料,陈玄烈实在难以下咽。 但其他人还能忍受。 这年头能吃上肉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膻不膻的。 能吃上肉,身体素质就跟上来。 寨中的老弱妇孺也没有闲着,每日在寨子周围采些野菜野果,在山溪中捕些鱼虾。 靠山吃山,山中能吃的东西极多。 不用各种苛捐杂税,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感觉差不多了,陈玄烈决定吃掉老嫚山的山贼。 这是附近最后一股稍大的势力,陈玄烈觊觎了很久。 南天垛两百多人的队伍,在这年头还不够别人塞牙缝的,至少混到一千人才算初具规模。 真正的精锐是战场上杀出来的。 “老嫚山那群人都是附近走投无路的百姓聚集而成,如今我们已经灭了川和岭,声势大振,不如先礼后兵,派人过去劝降。” 郭琪也算这片地上的地头蛇,对附近几股势力了如指掌。 “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最好。”陈玄烈没有反对,作两手准备,一面让后队队头赵敬祖带两人去劝降,一面整军备战,只要谈不成,立即抄刀子。 等了两天,没等到赵敬祖回来,却等到许州来人了。 来的还是亲叔父陈奉礼,带着七八个陈田两家的年轻后生,一见面就哭丧着脸,“五郎,大事不好,崔节度借接风洗尘设下鸿门宴,杀李可封及亲卫三十九人,什长以上军官全部缉拿下狱!我正好在城外办些私事,躲过了追捕……” 陈玄烈两眼一黑,全部缉拿下狱,就是说父亲陈奉先、叔父田克荣,以及周庠、田师侃、华洪、仇孝本、王劲锋等全被一网打尽了…… “朝廷不是赦免了我等么?”陈玄烈说了一句废话。 非但有赦免诏令,还有薛弘宗的求情信…… “崔节帅言只赦免军寻常士卒,不赦免作乱军头,队头以上皆斩,队头以下包括家眷在内,皆流放崖州!”陈奉礼嘴唇颤抖着。 这时代崖州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气候湿热,瘴疠横行,北方人别说过去,能不能活着走到地方都是问题。 陈家田家要被连根拔起…… 崔安潜果然心狠手辣,当年他堂兄崔彦曾也是手段酷烈,最终逼反了八百徐州戍卒。 这种事十五年前发生过一次,徐州牙兵银刀、雕旗、门枪、挟马等七军跋扈难制,银刀军率先作乱,名将王式率忠武、义成二军直扑徐州,屠杀银刀军,徐州得一时之安。 后庞勋之乱,这些徐州牙兵成了叛军主力。 “兄长!”一众年轻后生跪在陈玄烈面前,声泪俱下。 陈家田家没了,陈玄烈就只能当山贼了…… 第五十五章 托付 救人,整个忠武军有将近十一万人马,来硬的肯定不行。 不救,没了陈家,等于没了根基。 一想起自己多灾多难的父亲,陈玄烈就一阵无语,感觉他这辈子就没顺过,不是伤病,就是牢狱之灾,性命之忧。 叫什么名不好,偏要叫“奉先”,这名字命不硬的人真招架不住…… “姓崔的这是将我等往死路上逼!阿耶若被害了,我田师望今后跟朝廷不死不休!” 叫嚷声最大的是田克荣幼子田师望,年仅十五。 庞勋之乱时,他的两个兄长随忠武军出征,血战而死。 “姓崔的好威名,分明是拿我们的血祭旗。”堂弟陈玄进忿忿不平。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请兄长率我等杀回许州,救回家中长辈!”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陈玄烈被这八个字惊醒,回想起那一日分别,他在山路上伫立眺望,久久不愿离去的身影…… 这么多年,父子二人相依为命,一路走到现在,一直是他在为自己遮风挡雨,其中艰辛自不必多言, 理智上,许州是龙潭虎穴,陈奉先、田克荣必死无疑,谁也救不了,陈玄烈安心留在南天垛发展,然后投奔黄巢是最佳选择。 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更何况被羁押的不止陈奉先一人,还有很多与自己亲近的人。 对敌人,陈玄烈没有丝毫怜悯。 但自己最亲之人,陈玄烈无法弃之不顾。 “都住口!”陈玄烈吼了一声。 堂中乱糟糟的声音戛然而止。 “先说说你们可有良策?”陈玄烈现在脑子很乱,需要听到有用的建议。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了好一阵儿,陈奉礼道:“陈田两家上千口人,加上姻亲乡邻,足有三四千之多,不如揭竿而起,响应王仙芝、黄巢,引其攻打许州!” 郭琪急劝道:“寨主,万万不可……” 陈玄烈挥手打断他后面的话,“草贼大军在宋州与宋威鏖战,离许州甚远,中间还隔着陈州,远水解不了近渴,此策难以成功。” 王仙芝、黄巢这几年到处流窜,几乎围着忠武镇转了半個圈,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即便陈玄烈起兵,草军在短时间内也赶不过来。 就算赶过来,长社城中至少三万忠武大军,这可不是地方土团,而是世代从军的职业牙兵,而且崔安潜两年之前就开始整军备战,长社城中可谓兵精粮足。 王仙芝和黄巢磕破头也难以攻下,再说别人为何要为陈家攻打许州? “不、不潜回城中……劫持崔节帅或其家人……然后赎回……诸位长辈?”人群中有人怯生生道。 陈玄烈一愣,这活儿自己熟啊。 上次在邠州干过一次,手艺还算熟练,也算专业对口。 循声望去,却是陈奉礼之子陈玄濬,只比自己小一岁,因早产身子骨弱,看上去像个六七岁没长开的孩童,性格也比较怯懦,陈奉礼无奈,只能让他学文。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个乡贡…… 以现在的形势,读书也没什么出息,比不上人家“门荫入仕”的捷径,人家黄巢当年也是屡试不中,后来开窍了,自己创业…… 陈玄濬这满肚子的坏水倒是挺合陈玄烈心意,“你等意下如何?” 其实这算是最可行之策。 “只要能救出长辈,在所不惜!”陈玄进和田师望带头拱手。 陈玄烈思索片刻后道:“何时行刑?” 陈奉礼道:“目今还在抓人、审案,应该还有些时日。” 陈玄烈稍稍放下心来,人没死就还有机会,“兵分两路,叔父率族中青壮赶紧将许州陈田两家召集起来,送到山寨来,能救多少是多少,我和梁七选些精干兄弟去长社城中打探消息,摸清崔安潜府邸、家眷。” “领命!”梁延寿和陈奉礼齐声道。 陈玄烈先让人带他们下去休息,养精蓄锐。 郭琪却留了下来,欲言又止,“崔节帅……非并非庸碌之人,深得人心,寨子此去……” “郭兄,玄烈能不去否?”陈玄烈坦诚的望着他。 不说陈奉先和田克荣,就是周庠、田师侃、华洪、仇孝本、王劲锋这些人都必须救。 还有那些流放的家眷,十个能有一个活着到崖州的就算不错了。 郭琪一叹:“人之至亲莫亲于父子,父有危难,儿无动于衷,与禽兽何异……” 缺什么补什么,大唐老李家父慈子孝,所以特别提倡孝道,太宗还亲自为《孝经》作注解,以身作则,在《帝范》中特别强调:奉先思孝,倾己勤劳以行德义。 这时代的人名里面,很多都带着孝、先、祖、嗣等字,以体现自己的忠孝…… 别人如何陈玄烈管不上,但父子这么多年的情义是真的,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我若有个三长两短,还望郭兄日后多多照应一番陈田两家,让他们不至饿死即可。”陈玄烈朝郭琪叉手行礼。 顷盖如故,白头如新。 相处时日虽不多,却深知郭琪是个讲信用之人,托付给他,也算为陈田两家寻了一条后路。 郭琪一脸动容,“寨主这是何必?崔节帅虽好名节,亦通情达理之人,只因出征宋州在即,遂杀一儆百,震慑忠武牙兵,南天垛中有些余财,不如尽数使上去,寻个有分量之人说说情,虽不能免罪,或可保留性命。” 连薛弘宗的求情信都没用,还有谁的话管用? 即便管用,以陈玄烈的身份也巴结不上,心中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或许就是薛弘宗的信出了问题。 别看这老小子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心眼极多,能爬到节度使高位上,早就人老成精了,深谙杀人不见血之道。 邠宁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却稳如泰山,依旧当他的邠宁节度使,足见这厮不简单。 “郭兄好意心领了,倘若钱使上去,依旧无用,反而耽误救援时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许州非去不可。” 陈玄烈心意已决。 活着这么一个时代,谁人又能掌控自己的生死?不都是走一步看一步? 第五十六章 入城 梁延寿选了十四人,都是精干忠心之人。 这种玩命的勾当,忠心肯定排在首位,其次才是能力。 “为我家事,连累诸位了。”陈玄烈端起一碗酒,遥敬几人。 “愿为兄长效死!”众人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用力将陶碗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如若不死,当与诸位共富贵!”陈玄烈也只能画画大饼。 “上马!”梁延寿大声道。 众人翻身上马,十六骑风风火火向东而去。 比起关中、洛中,中原自然更为残破,草贼号称三十万大军,其中大部分都是裹挟而来的青壮,老弱妇孺的境遇可想而知。 尤其是汝州,初夏时节,本该万物生长,生机勃勃,但入目所见,只有一片废墟,城池坍塌,村宅成了废墟,宛如鬼蜮。 田里长满了高高的蒿草,风吹过时,露出里面成片的枯骨。 野狗与秃鹫争食腐尸,就连汝水里面也臭不可闻,河水呈淡黑色,时而飘过一两具浮尸。 草贼大军虽然走了,但百姓的日子并没有因此好过。 顺着汝水进入许州地界,陈玄烈才感觉回到了人间。 田里的庄稼绿油油的,随时有农夫提着弓刀巡视,时刻提防来往的流民。 村寨修的宛如石堡,曲折蜿蜒,居高临下,易守难攻。 骑兵太过显眼,陈玄烈只得弃了战马,扮成流民,跟着他们赶往长社。 崔安潜好名声,但也是一员干吏,在许州赈以公粥,吸引了附近不少流民前去。 “哎呀,崔节帅是个好官哩,这年头谁管我们死活?” “可不是,这公粥养活了宋、曹、汝、邓几万百姓!” 流民们一声声的夸赞着崔安潜的功绩。 谁给他们一口饭吃,让他们活下来,谁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 走了四日,才赶到长社。 本以为会是人山人海的混乱景象,却不料一切井井有条,一片片的茅草屋顶被夏风轻轻掀起。 流民中的青壮还被召集起来,修建营垒、堑壕,翻修城池,还向城中运送木头石头,一看就是为大战准备的。 崔安潜虽出身士族,却并非无能之辈。 王仙芝闻其名而不敢入忠武镇,足见其能。 陈玄烈心头阴影更大了,与这样的人过招,真能顺利救出陈田两家的人么? “兄长,我先率三个兄弟入城打探一番。”梁延寿在身边低声道。 “不必了,许州我比你熟,一起进去。” 不过入城也是一件麻烦事,守卫会仔细盘问每一个人入城之人,若是带着兵器,更会引起守卫的警觉。 不得已,只能将刀剑盔甲刨個坑卖了,众人分散入城。 梁延寿几人入城还算容易,监门吏只是稍加询问。 但轮到陈玄烈时,监门吏却神色一变,“你从过军?” 从没从过军,气势都不一样,无论如何隐瞒,都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小人原是汝州土团,被草贼击败,无处可去,投许州讨口吃食,求条活路。” 监门吏三角眼闪来闪去,“我怎见你有些眼熟?汝州土团可没你身上杀气重。” 陈玄烈没想到第一关都这么难,自己也是许州人,还是牙兵,自然面熟,若不是去了三年多,早就被人认出来了。 “监门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你来城中做甚?”监门吏盯着陈玄烈,目光如刀子一般在脸上刮来刮去。 三个披着皮甲城门卫靠了过来,手按着刀柄。 “寻亲。”陈玄烈思索着要不要直接动手,但见到城头竖起的弓箭,也就打消了此念,身上没有盔甲兵器,又没有战马,动起手来必死无疑。 “亲眷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归仁坊,杜彦忠。”陈玄烈没有丝毫慌乱,淡定自若的一个死人的名讳报了出来。 身后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就在此时,身边忽然传来一阵惊呼,“贼,有贼!” 就见几人惊慌逃窜,人群一阵混乱。 监门吏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手一指,三名城门卫追了上去。 “近日贼人颇多,尔等各自看好要紧物什,莫要被窃了。”监门吏对人群嚷嚷着,又冲陈玄烈甩甩手。 陈玄烈松了一口气,总算蒙混过关…… 忠武镇为天下大镇,乃朝廷在关东的压舱石,眼下草贼正肆虐周边,戒备自然无比森严。 步入城中,一股熟悉之感扑面而来。 许州自古便是中原重镇,还算保存了几分盛唐时的繁华,人影幢幢,车水马龙,仿佛换了人间一样。 就在陈玄烈愣神的功夫,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五郎别来无恙乎?” 陈玄烈一惊,望了过去,果然见到一张熟悉的脸,“你……怎么还没死?”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邠州消失的李师泰! 但他在这个时候出现,陈玄烈有种不好的预感。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李师泰闻言不悦的皱了皱眉,“莫非五郎希望我死?” 陈玄烈赶紧换上一张笑脸,“岂敢岂敢,都是落难之人,少将军出现在此,定不是意外相遇?” 方才的几个贼人说不定就是他弄出的动静,故意分走监门吏的注意力。 无论如何,李师泰能安然无恙的出现在此,肯定有些实力。 崔安潜的军令上说队头以上皆斩,李师泰是营指挥使,也在杀头的行列之中。 “偶然路过城门,恰巧遇上,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为伱引见几人,一同商议如何营救被羁押的亲眷。” 陈田两家被拿了,李家自然也跑不了。 别看李可封身为都将,在陈玄烈面前高高在上,但放在忠武军内,不过一不入流的下将而已。 想起当日返回许州时,李可封亲口说过,准备告老还乡,过太平日子,一转眼就人头落地了…… “少将军有令,玄烈岂敢不从。” “都是待罪之身,还谈什么少将军?你我一路人,痴长你几岁,可以兄长相称。”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在原州时,利益不同,也就各怀鬼胎,但现在却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陈家田家不好受,李家同样遭了大难。 崔安潜乃节度使,手握整个忠武镇的生杀大权,仅凭自己这点实力还真难办成事。 但有李师泰相助,成功几率大大增加。 李家的实力比陈田两家强,在忠武镇中认识的人也多一些。 李可封被杀,李师泰更仇大苦深,救人之心更为迫切。 “李兄!”陈玄烈爽快的唤了一声。 李师泰微一点头,在前带路,陈玄烈一行人分散跟随在后。 穿过几道坊墙,便来到一处小阁,几个衣衫暴露的女子在二楼卖弄风骚。 陈玄烈一愣,李师泰现在还有闲情雅致逛窑子? 不过来都来了,也不差临门一脚,便跟着他进去。 几个女人迎了上来,被李师泰挥手推走,直步上了二楼最里面的一间厢房,拉开门,里面坐着两人,各自搂着一名花枝招展的女人。 虽然穿着常服,但身上那股同类的杀伐之气掩饰不住。 陈玄烈还没说话,右边软榻上坐着的一人哈哈笑道:“这便是陈家五郎了?” 此人生的隆眉广额,龙睛虎视,颇有气势,不过脸上的笑容有些油腻猥琐,泄去了身上的几分气势。 陈玄烈叉手。 李师泰介绍道:“这位是王八兄,左军列校。” 这名字让陈玄烈一时没反应过来。 王八兄笑着拱手,“舞阳王建,族中排行第八,五郎若不介意,以后唤一声八兄也可。” 王建! 陈玄烈心中一震,这可是大人物,不过现在还只是一个列校,又叫牙校,比都将低一级,与李师泰的营指挥使品级相当。 李师泰又指着旁边深沉汉子道:“韩建韩五郎,左军前营指挥使!” 陈玄烈连忙拱手,这位也是大人物,“见过五兄。” 韩建面无表情的点头示意,便继续狎玩怀中女人去了。 第五十七章 仗义 “既然都是许人,五郎有事就是我王八有事!”王建从女人怀里抽出手,拍在自己胸口上。 “多谢八兄!”陈玄烈回了一声。 第一次见面就这么大包大揽的,反而给人不太靠谱的感觉。 这是杀头的买卖,别人躲都躲不及,为何要急着掺和一脚? “邠州之事牵连甚广,非但你陈家、李家、田家,我王家也有人卷进去了,如此一番折腾,忠武军以后就不是我们许州人说了算。”王建端起一杯酒,灌进自己嘴中,然后喂给怀中女人。 那女人衣衫半解,露出大段白皙在外,格外的晃眼,还咯吱咯吱的笑着,朝陈玄烈抛了个媚眼。 这种场合这种气氛,让陈玄烈下半身不禁有些触动。 “还请八兄做主。”陈玄烈跟着李师泰一起坐下。 接着门就被推开,两个女人进来,分别钻入二人怀中。 陈玄烈还没动作,那女人就在身上乱摸起来。 唐代原本就开放,达官贵人、文人墨客都流连其中,留下不少风流诗篇,这年月女多男少,青楼生意越发火爆。 陈玄烈扫了一眼怀着女人,十八九岁,模样清丽,倒也是个可人儿。 “就看五郎有无胆量。”王建虽双手在女人身上摸索,但眼角余光却在打量着陈玄烈。 “只要能救出家父与族中长辈,在所不惜。”陈玄烈抽出手,行了個叉手礼。 “都出去!”一旁沉默不语的韩建低沉着嗓音道。 几个女人扭扭捏捏的走出门去,合上门扇的时候,女人还投来一个幽怨的眼神。 王建目光灼灼的盯着陈玄烈,低声道:“劫狱!” 陈玄烈反而心头一松,这难度比劫持节度使家眷低了不少。 李师泰道:“狱中有我们的人,可以里应外合,五郎大可放心。” 没说这句话,陈玄烈还觉得无所谓,一说“大可放心”,陈玄烈反而不放心起来。 其一,他们有这个实力,为何不自己上? 其二,今日这个局像是专门为自己准备的,真像他说的这么容易,何必等着自己?李师泰自己就可以上了。 见陈玄烈沉吟,便都没有说话,气氛不知不觉有些紧绷起来。 “在下只有十余人,只怕人手不够,而且没有盔甲和武器……”陈玄烈寻了个借口。 “只要五郎点头,这些都不是问题。”王建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 “事成之后,如何逃生?”陈玄烈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劫狱不难,难的是如何逃出城去。 忠武军不是吃干饭的,骑兵、斥候应有尽有。 “此乃小事尔,你等可先在城中躲藏数日,待风头过后,再出城不迟。”王建眯着眼笑了起来。 如此一来,自己的生死等于捏在他手上。 关键自己跟他并不熟。 三年半前在许州没听过他这号人物。 不过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八兄援手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哈哈哈,此事就这么说定了。”王建拉开扇门,冲外面嚷嚷,“快来伺候。” 几个女人娇笑着回来,扑进四人怀中。 初夏时节,本就穿的不多,这几个女人身上更是单薄,在酒的助兴下,身体越发膨胀。 不过王建和李师泰心思不明,弄不好劫狱就是个坑,陈奉先田克荣还羁押在牢狱之中,陈玄烈暂时没有这个心情。 恰巧这时候梁延寿在门外低声道:“兄长,有故人来见。” 王建笑道:“五郎的故人就是我王八的故人,何必见外?” 李师泰帮腔道:“对对对,都是许州乡邻,一同聚聚也无妨。” 一旁扑在女人身上的韩建也抬起头来。 这么一弄,倒让陈玄烈不太好拒绝。 门外传来陈奉礼略显苍老的声音,“某年纪大了,就不搅扰诸位的雅兴。” 王建望了一眼李师泰,李师泰微一点头,“原来是陈九叔。” 陈玄烈起身,那女人还挂在身上,在耳边娇喘一声,“哎呀,郎君休走嘛……” “娘子莫急,他日再来拜会。”陈玄烈端起案上的酒朝王建举起。 “那可就说定了,我等改日再会。”王建也举起酒豪爽的一饮而尽。 出了门,陈奉礼一言不发。 直到走出坊外,回头见没人,才低声道:“此人诨号贼王八,早年以杀牛偷驴、贩卖私盐为业,后从军,投杨监军麾下,这几年在军中颇吃得开。” 这年头贩卖私盐的都是狠人。 “杨监军?”陈玄烈离开许州三年半,早已物是人非。 陈玄礼道:“忠武军监军使杨复光。” “原来是他……”陈玄烈心中一动。 唐朝的宦官并非都是祸国殃民之辈。 王建背后是杨复光,劫狱不是小事,难道背后有杨复光的参与? 陈玄烈一阵头大,此番入城只是救人而已,没想到事情越弄越复杂。 不过复杂也在情理之中,一千多人的忠武戍卒里面,就分成了各种派系,勾心斗角,何况这么大一个忠武镇?更不用整个大唐斗的乌烟瘴气。 这时堂弟陈玄濬忽然插了一句,“兄长可知两年前……田令孜欲令其兄陈敬瑄为忠武军兵马使,被崔节帅拒绝,田令孜自此与崔节帅不和。” 兵马使等于掌握了忠武军的兵权,崔安潜这个节度使等于被架空了。 这情形跟邠宁差不多,薛弘宗为节度使,但邠宁的大权都在兵马使罗元杲手上。 唐朝的太监果然都是做大事之人…… “还有这事?”陈玄烈天天在西北杀人放火,还真不知道这些破事,“但这跟如今形势有何关联?” 陈玄濬眼珠子骨碌碌的转了几圈,“田令孜、杨复光皆阉党中人,崔节帅与郑相公乃士族清流……” “你怎知道这么多?”陈玄烈惊讶的望着这个貌不惊人的堂弟。 “小弟……不能从军,屡试不第,只能多听些闲话、做些闲事。”陈玄濬脸上浮起淡淡的伤感。 文路子比武路子难走多了。 陈家早已没落,加上他长得像个侏儒一般,能考中才是怪事。 陈玄烈想起一个故事来,大才子罗隐也是屡试不中,便投诗给宰相郑畋,郑畋之女读罗隐诗,惊为天人,遂心生爱慕之意,后罗隐拜见郑畋,郑畋让女儿在帘外窥探,一见罗隐相貌奇丑无比,连忙退却,庶族出身的罗隐从此被大唐拒之门外。 自己这堂弟长成这副鬼样子,能考上才是怪事。 第五十八章 绝境 王建是杨复光的人,杨复光是田令孜的人,而田令孜与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不和。 这里面的水就太深了。 一旦卷入其中,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陈玄烈清理了一下思路,不能这么被王建李师泰牵着鼻子走,至少要弄清其中的门道,“叔父带人去打探牢狱何人看管,梁七带几个手脚麻利的兄弟,盯紧王建和李师泰,千万莫要打草惊蛇。” “领命!”二人领着两路人马各自离去。 陈玄烈与剩下的人跟着陈玄濬在城中寻地方落脚。 陈家田家世代生于斯长于斯,本身就是地头蛇,即便如今处境不妙,手上还是有些实力。 落脚之地在城南最破落的福安坊,过往的闲杂人少,方便藏身。 到了半夜,梁延寿潜回禀报,“三人玩乐一番后,一同去了监军府,半个时辰后方才出来,王韩二人回军营休息去了,李师泰宿于客栈之中。” 陈玄烈眉头一皱,此事果然跟杨复光有关。 宦官跟士族之间的南衙北司之争贯穿了整个中晚唐。 崔安潜拒绝陈敬瑄为忠武军兵马使,等于站在整個宦官集团的对立面。 “你说王建李师泰为何助我?”陈玄烈揉了揉额头,感觉这种勾心斗角比战场上厮杀还要耗费精力。 梁延寿道:“小弟愚钝,不过这几人必然没安好心,否则不会如此鬼鬼祟祟,兄长当多多防范才是。” “你说的不错。”陈玄烈点点头。 当初在原州时,就跟李师泰不对付。 正商议的时候,陈奉礼回来了,一脸兴奋,“五郎,大事可成,大狱防备甚是松懈,我潜进去见到了你父,怕惊扰狱卒方才退了回来!” 陈玄烈上下打量了一番陈奉礼,眼下多事之秋,进个城都这么难,进牢狱却如此轻松,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崔安潜不太像是一个疏于防范之人。 那么结果只有一个,牢狱是陷阱,谁踩进去谁就死! 王建和李师泰知道,所以他们不敢去,让自己送死。 这年头的人心坏透了,老乡专坑老乡…… “叔父回来时,可曾有人跟踪?” “应该没有,我在外潜伏一个多时辰,确定无人跟踪后方才回来。” “牢狱去不得了。”陈玄烈反而轻松了不少,可以确定王建李师泰不怀好意。 “如何去不得?”陈奉礼话一说出口,顿时就明白过来,“里面有埋伏!应是如此,我就说为何如此轻易就进去了,连个暗哨都没有。” 陈玄烈道:“还是按原定计划行事,劫持崔安潜或其家眷。” “兄长为何不声东击西?大狱是陷阱,可派些人佯攻,引蛇出洞,一窥其究竟。”陈玄濬不知道从何处钻了出来。 “妙计。”陈玄烈不由对这个貌不惊人的堂弟重视起来。 老天爷果然还是公平的,身体不好使,脑子却灵光。 第二日,陈田两家,加上仇、周、王几家的得力之人也寻了过来,还带来了刀剑。 甲胄一副都没有,弩机更没有。 “近日流民增多,看管极严,盔甲兵器都运不来,只能凑出这些。”田师望面带愧色。 有无甲胄,相差极大,披甲者一人能战三四人。 崔安潜身边的护卫,不用想,肯定穿着精良盔甲。 陈玄烈望了一眼院中的三十多号人,全加起来,只怕也不是四五名甲士的对手。 只能指望王建能弄些上乘货色。 到了下午,李师泰竟然带着几号人一车东西自己找上门了。 陈玄烈心中一惊,看样子自己被他们盯死了,没逃过他们的耳目…… 扫了一眼身边的陈奉礼,他也一脸的惊讶。 “五郎只管放心去,出了里面有人接应,我与八哥在外支援。”李师泰一副吃定了你们的架势。 陈玄烈知道对方是在示威,心中暗骂,你他娘的怎地不去?不过脸上还是挂着感动之色,“王八兄仗义,我陈家铭记在心,若脱得此难,以后但有差遣,上刀山下火海,我陈玄烈绝不皱一下眉毛!” “五郎言重了,八兄说了,以后就是一家人,当互相照应才是!”李师泰一挥手,一木车的物什被倒了出来。 只是一些残破的皮甲、木甲,刀剑还都是生锈了的。 王建嘴上说的豪爽,做事却抠抠搜搜的。 “一家人!”陈玄烈心中暗骂。 “未免夜长梦多,五郎还是早些动手为妙!”看他的架势,似乎对王建死心塌地。 “三日之后如何?”陈玄烈盯着他的眼睛。 “三日只怕有些拖沓,不如明夜就动手如何?”李师泰一脸严肃表情。 亲叔父李可封被杀,却未见他有多伤心。 不过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夜长梦多,跟他们交道打多了,容易露出马脚,还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再则,许州终究也是崔安潜的地盘,万一被人察觉,就鸡飞蛋打,什么机会都没了。 先下手为强! “那就明夜动手。”陈玄烈点头。 “五郎勿必当心!”李师泰走时还假惺惺的关心了一下。 望着他走出院子,陈奉礼啐了一口,“呸,这是巴不得我等早死!” 陈玄濬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凭这些兵器盔甲,难以攻破节度使牙府,兄长……” 陈玄烈扫了一眼地上的烂货,又看看周围人期待的眼神,“须另想他法。” 陈玄濬道:“崔节帅号令精明,军中盔甲军械严加管理,只怕弄不到铁甲和弩机。” 陈玄烈踱了几步,感觉自己现在陷入了绝境,如果不动手,王建李师泰肯定不会放过自己。 现在逃出城无功而返? 陈玄烈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而且想逃也不是那么容易。 一入城就被李师泰盯上了,现在他又找上门来…… 思来想去,索性心中一横,“盔甲弩机弄不到就不弄了,我等是劫持,而非强攻,明日我一人前去,声称有要事拜见崔节帅,见了他的人,再相机行事!” 有机会便直接挟持,实在不行便将王建李师泰供出来,自己死也要将他们拉下水同归于尽,谁他娘的也别想好过! “兄长……”陈田两家人一脸感动之色。 他们才是自己真正的亲人,这年头想要爬上去,要么给人当孙子,要么凭借着亲眷宗族杀出一条血路。 “你等这几日分散潜出城,投奔南天垛,隐居山林。” “此行如此凶险,岂能兄长一人前去,小弟愿同往!”田师望叉手道。 陈玄烈眼睛一亮,这人倒有田克荣的几分豪勇。 “小弟亦愿同往!”陈玄进也站了出来。 “此去九死一生,伱等可曾想好?” “愿往!”二人齐声道。 陈奉礼道:“五郎带上他们路上有个照应。” 陈玄烈一愣,感觉他这话说的不太吉利…… 第五十九章 内鬼 崔安潜身边必然护卫重重,刀剑目标太大,根本近不了身。 陈玄烈挑来挑去,最终选了一把匕首。 陈玄进与田师望各揣了一把短刀,换了一身流民的破衣烂衫,三人一大早就直奔节度使牙府而去。 路上总感觉有人跟着,一回头,人群熙熙攘攘,分辨不出谁是跟踪者。 每个私盐贩子身边都聚集了一群亡命之徒,王建肯定也是如此,加上韩建和李师泰,手上掌握的势力比自己强太多。 韩家在魏晋时也是颍川大族之一。 “哎哟,哪个杀千刀的,偷了我钱袋?”一身穿皂白圆领袍的汉子在街道中间破口大骂,引起了不少路人的围观。 许州吸收了数万流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陈玄烈入城时也遇上了贼人偷窃闹事,监门吏才放他入城。 一个人心思乱的年代,牛鬼蛇神必然泛滥成灾。 三人无暇多顾,匆匆赶路,到了节度使牙府,不由整個人愣住了。 只见牙府前跪着一排人,有戴着抹额的军士,有穿儒袍的文人,一排甲士提着斩马大刀立在身后,牙府两厢还有二十多名弓弩手。 台阶之下人山人海,挤都挤不进去,连周围树上、墙上都挤满了人。 陈玄烈抬头望了望天,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感觉自从回返许州后就诸事不顺。 节度使牙府防备如此森严,还怎么劫持? “你挤个鸟!”陈玄烈正火大的时候,几人从身边钻来钻去的,不禁破口大骂。 “哟,这位壮士原谅则个,小老儿一时心急。”老头儿满脸皱皮仿佛哈巴狗一样,一脸苦相。 “滚远些!”天热人多,陈玄烈不禁有些烦躁。 咚咚咚…… 牙府前的登闻鼓敲了起来,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起来。 府中数人簇拥着一人出门,此人身穿深紫圆领袍,腰缠金玉带,右腰上悬着金鱼袋。 整个忠武镇能穿紫衣配金鱼袋者,只能是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 陈玄烈仔细打量此人,就像猎人在打量自己的猎物一般。 不愧是大唐顶级门阀出身,相貌堂堂,虽一身富贵,却面若寒霜,两眼带着一股杀气。 “尔等受朝廷重托,享百姓供奉,却贪赃枉法,欺男霸女,强夺民宅民田,治罪否?”说话声音不大,但气势十足。 跪着的人磕头如捣蒜,“节帅饶命,我等再也不敢了。” “饶命?你等作奸犯科之时,可曾想过饶过那些被欺压之人?草贼猖獗至斯,关东人心尽去,皆因尔等,今罪状确凿,按军法,斩!” 一个杀气腾腾的“斩”字响彻全场。 后排的甲士双手扬起斩马大刀,奋力挥下,寒光一闪,一团血雾在牙府前爆开。 十几个人头顺着台阶缓缓滚下。 “好!”周围围观之人也不顾是非对错,纷纷欢呼起来。 “崔节帅真敢杀啊……” “朝廷若多几个如崔节帅这般好官,大唐江山岂会到今日地步?” 周围议论纷纷,可见崔安潜在百姓心目中的名声不错。 陈玄烈以前听郭琪说过,崔安潜好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虽说多少有些表演成分,但至少他还愿意争取人心,这年头很多高高在上的人都懒得向下望一眼。 这么多甲士在场,挟持崔安潜已不可为,陈玄烈准备回去再等时机。 刚一转身,就被一人拦住,“五郎何怯也?” 周围七八名大汉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目光锐利如刀,看他们的身板和气势,明显就是老卒。 “你是何人?”陈玄烈盯着这人,一对三角眼中冒着寒光,暗自寻思没见过此人。 “五郎若是愿意动手,我等愿助一臂之力!“三角眼笑道。 这句话一出口,令陈玄烈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甚至还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 几乎完全陷入被动之中。 王建真有这么厉害?他只是一个列校,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你们究竟是何人?”陈玄烈如芒在背,感觉自己就是一颗棋子,被人随意操控着,无论怎么走,都逃不开别人的控制。 “我等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助阁下一臂之力!”对方眼中已经冒起了杀意。 几人不知不觉间散开,堵住了陈玄烈三人所有的后退路径。 其中四人还扬了扬手中的一个包袱,露出里面发着寒光的箭头,竟是一把小型的弩机。 陈玄烈额头渗出冷汗,许州是龙潭虎穴,自己早已深陷绝境而不自知。 “我偏不信你等敢动手!”田师望跃跃欲试。 陈玄烈一把按住了他,如果对方手中没有弩还能搏一把,现在这种环境,对方人多势众,早有准备,根本没任何机会。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为何自己的一举一动对方这么清楚? 陈玄烈仔细思索着,回想着从入城开始的一切细节。 越想越是心中发寒,结论只有一个,陈田两家有内鬼! 也就是说,陈田两家有人暗中投靠了王建背后的人…… 不然无法解释自己一入城,就被李师泰盯上了。而今日自己刚动身,对方就找上门来了,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那么这个内鬼是谁? 陈玄烈脑海中闪过一个个熟悉的面孔。 如果没猜错,佯攻大狱引蛇出洞之策也早被对方识破了。 “哦?诸位知晓在下要做什么?”事到如今,惊慌失措没有用,只有镇定下来,方能寻到一线生机。 “无论足下要做什么,我等都会出手相助。”那人嘴角挂着一抹冷笑。 仿佛猫儿在逗弄老鼠。 越是危险的时候,陈玄烈反而头脑越发清晰,好歹前世也玩过办公室政治,勾心斗角了十几年,虽不算高手,但也算略有心得。 堂弟崔玄濬说过,阉党想谋夺忠武军的兵权,被崔安潜阻拦才没有得逞。 那么……只要除掉崔安潜,忠武军的大权才会落入他们手中…… 到时候上面追查下来,可以推到陈家头上,而且自己有前科,桀骜不驯,正好当替死鬼,牙兵作乱,杀节度使崔安潜,不关他们阉党之事…… 第六十章 生死 陈玄烈万没想到自己只是一个秉旗,竟然会卷入朝廷内斗之中。 这便是一个小人物的悲剧,别人动动手指头就能压死你。 之前杀了田令孜的义子,又击败其心腹罗元杲占据邠州,田令孜岂会善罢甘休? 大唐每个权宦都是精于内斗之人。 连皇帝都是他们手中玩物,随意废立,十几万神策军成了他们的忠犬,出将入相,封郡王封国公…… 自己嘎了一個刺史,但人家嘎了好几个皇帝。 甘露之变中,大宦官仇士良一天杀了六百多朝臣,再株连一千多人…… 陈玄烈的求生欲望比任何人都强烈,即便是蝼蚁也要活下去,现在不是救援被羁押的长辈,而是自己如何脱身。 “那就多谢诸位了,待我靠近崔节帅之后再行事。”陈玄烈咧嘴一笑,拉着陈玄进、田师望向前挤。 那几人跟在身后,人群之中还有更多的人一起动了起来。 不是腰悬长物,就是手中提着一个包裹。 对方果然处心积虑。 “今朝廷任我为诸道行营都统,统帅关东各道人马合力剿贼,忠武素来忠勇,岂能不为朝廷效死乎……”崔安潜慷慨激昂的说着话。 在场之人皆安静的听着他发言。 “你二人退下。”陈玄烈低声道。 “兄长何弃我等?”田师望一脸讶然之色。 “退下!”陈玄烈也不废话,将二人推入人群之中,给他们一条活路,然后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前走去。 身在局中,唯一的希望便是奋力一搏,死中求活。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陈玄烈脑海快速转动着,这种形势下,想要活命只有一条路走! “启禀节帅,在下有要事禀报!”陈玄烈大喝一声。 现场原本就安静,这一声无疑于一道惊雷轰在节度使牙府前。 崔安潜的声音戛然而止,冷冽的眼神投了过来。 与此同时,身边的甲士将他护在中间。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划开界限,就连那些人也隐没在人群之中。 “此人分明是刺客,来人,速速拿下!”旁边的一名牙将拔刀立于前,身上的明光甲在夏日下熠熠生辉。 两名甲士当即提着斩马刀过来,完全不给陈玄烈说话的机会。 “且慢,先搜身,有利器则是刺客,立斩之!”崔安潜冷冷道。 陈玄烈心中一沉,自己后腰上可是藏着一把匕首,若是搜出来,跳进黄河也说不清。 回头望了一眼方才几人,都隐没在人群之中,不见了踪影。 两名甲士越来越近。 如果身上也有盔甲,陈玄烈自忖有一战之力,但现在手上只有一把匕首。 陈玄烈全身绷紧,准备奋力一搏。 但牙府两厢的弓弩手弯弓搭箭,陈玄烈动都不敢动…… 这种情形下,只怕吕奉先来了也是必死。 “节帅听在下一言,有要事禀报!”陈玄烈只能寄希望崔安潜能让自己靠上去。 但他却一动不动。 说话之间,两名甲士伸手按住肩膀。 陈玄烈心中一沉,暗道完了…… 只要搜出匕首,就是一千张嘴都说不清。 甲士在身上搜索起来,“秉节帅,未发现兵器。” 陈玄烈一愣,这怎么可能,自己出门时,明明带着匕首,入场时还检查了一番。 忽然想到那个满脸皱皮的老头儿,莫不是被他偷走了? 来的路上还见到有人东西被窃…… 陈玄烈因祸得福,看来老天爷还是给了自己一条活路。 “你有何事禀报?”崔安潜的声音跟他的人一样严肃。 活命的机会只有一条,陈玄烈心中一横,叉手道:“有刺客欲谋害节帅!” 人群一阵喧哗,但潜伏着的刺客并没有动手。 一排排甲士的簇拥下,根本没有机会。 崔安潜负手站在甲士后面,上下打量陈玄烈,面无表情道:“你是何人?” 淡定的模样仿佛早就知道一般,陈玄烈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但今日可能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不成功便成仁,陈田两家也会一起陪葬。 刚要和盘托出,忽见崔安潜身边站着一面白无须之人道:“你如何知晓有人欲谋害节帅?” 声音尖细,分明是个宦官,身上也穿着一件绯色圆领袍,腰缠玉带。 见周围人对他唯唯诺诺的样子,不难猜出此人就是忠武监军杨复光。 陈玄烈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空口白牙,将王建、韩建、李师泰供出来又能如何?没有确凿证据,一个小人物的话谁会相信? 对方只要将自己的身份查出,就更说不清了。 一时之间左右为难起来。 小人物在任何时代做任何事都千难万难…… “快说!”旁边的几员牙将拔刀在手。 崔安潜也目光不善起来。 生死一线,各种压力排山倒海而来,陈玄烈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在下忠武军士陈玄烈,父陈奉先,随都将李可封一起戍守原州!今生父犯下死罪,情知难免,特来自首,求节帅饶家父一命,玄烈愿代父而死!” 崔安潜好名,那自己就给他名。 一个愿意代父而死之人,崔安潜如果直接杀了,会留下恶名,反之,如果放了自己,就留下了一段佳话,崔安潜也留了一个美名。 自己的身份迟早会查出来,不如先将一军,直接抖出来。 此行目的是活命、救人,而不是卷入朝廷大佬的冲突之中。 另一方面,田令孜要弄死自己,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崔安潜有可能放过自己…… 瞬息之间,陈玄烈心中闪过千万个念头。 这是押上了一切上赌桌,如果不是走投无路,陈玄烈绝不会冒如此大的风险。 周围一切变得非常安静,没有任何人说话。 “抬起头来!”崔安潜并未表态。 陈玄烈抬起头,望着崔安潜。 “你方才说有刺客,刺客何在?”崔安潜说话完全不走寻常路。 “就在人群之中,节帅可一一搜查,定有所获!”陈玄烈也豁出去了。 崔安潜扫了一眼人群,眼角余光从身边杨复光脸上快速划过,“今日到此为止,不可伤了百姓,让他们退去!” “领命!”几个牙将站了出来,率领士卒驱赶百姓。 百姓还想着吃瓜看热闹,不愿意走,直到被甲士驱赶才不情不愿的走了。 人群之中,陈玄烈望见那双三角眼,正闪着寒光,裹挟在人群中渐渐走远。 “伱好大的胆子!”崔安潜沉声道。 陈玄烈不知道他说的是邠州,还是现在。 但他没有立即让人砍了自己,还有一线生机在。 “此子虽然桀骜,然则愿意代父而死,孝心可嘉。”旁边的杨复光忽然说起情来。 但这句话也让陈玄烈头皮发麻。 崔安潜眼神变幻不定,脸上杀机时聚时散。 旁边一身穿明光甲的将领道:“此子状貌雄武,当颇有武力,且孝心可鉴,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陛下下诏赦免前罪,不如调入末将麾下,迎击草贼,若有功,则恕其前罪,若无功,再处斩不迟。” 陈玄烈抬眼望去,这人五十左右,气度不凡,绝非寻常将领。 以前在忠武军中并没见过他。 世事蹉跎,三年半的时间,很多人和事早就变了。 “你可敢一战否?”崔安潜目光灼灼。 去年以来,王仙芝黄巢连败唐军,转战各地,实力越来越强,今年又转攻宋州,将招讨使宋威围困在宋州,三次击败唐军,形势岌岌可危。 “陈家世代为大唐征战,小人岂敢不效命乎!”陈玄烈心中松了一口气。 中原战场虽然残酷,好歹还有一线生机。 崔安潜没被这两句话忽悠住,冷声道:“念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姑且饶你一命,今日起,狱中待罪之人皆放出,编为踏白军,不破贼军,举族皆斩!” 陈玄烈心中一突,围攻宋州的草贼大军有几万,而且士气正旺,牢狱之中所有人加起来能有多少? 踏白军其实就是先锋,这分明是让自己这一群人上去当炮灰…… 第六十一章 捉鬼 回到福安坊,佯攻之计果然无效,李师泰、韩建、王建三人都没露面。 梁延寿心细如发,见情形不对,半路退了回来。 “昨夜谁出去过?”陈玄烈扫视众人。 “五郎这是何意?”陈奉礼讶然。 陈玄濬道:“兄长怀疑我等之中有细作?” “我们每一步,王建都提前知晓,肯定有人事先泄露,我再说一句,念在同宗的份上,只要站出来,我放你走,以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互不妨碍。” 院中挤满了三十多号人,都面面相觑。 “五郎莫要血口喷人。” “对呀,兄长,我等长辈还在牢狱之中,岂会做下这等事?” 众人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 “会不会弄错了?”陈奉礼过来说情。 陈玄烈将前前后后又揣摩了一番,仔细回忆每一个细节。 这世上没有鬼,也没有神,只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会出错,再给一次机会,你站出来,我可以保证你活着出去。” 众人还是无动于衷。 陈玄烈关上大门,陈奉礼、陈玄进、陈玄濬、田师望四人首先被排除,这四人昨夜跟自己待在一起,也没有出卖自己必要。 从南天垛带回的几人也没问题,他们是第一次入城,王建没时间收买他们。 问题出在剩下的二十一人身上。 虽然在场之人不是姓陈便是姓田,但一门兄弟都分亲疏远近,更别提一个宗族。 陈玄烈弄来一桶清水,当着众人的面往里面填了些灰色的粉末,“这是迷药,人只要喝下去就如同醉酒,失去心智,什么话都能套出来,现在每人喝一口,我一个一個审问。” 众人有些迟疑。 陈奉礼第一个拿起木瓢舀了一瓢起来,灌进嘴中,陈玄烈将他带进屋舍中问话。 “五郎,你这药不会吃死人吧?”陈奉礼在外面大义凛然,进屋后满脸担忧之色。 陈玄烈笑道:“叔父大可放心。” 仓促之间哪里去弄迷药?不过是随意在地上抓的一把土灰。 等了片刻,陈奉礼没有任何不妥。 陈玄烈拿出梁延寿提前准备的酒,往他身上洒了些,弄的一身酒气。 “叔父可以出去了。” “这就完了?伱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叔父待会儿便知,出去后不要跟任何人说话。” “唔……”陈奉礼虽大惑不解,但还是忠实执行军令。 陈玄烈接着审问。 前面几人都满脸疑惑,但问什么说什么,一脸坦然之色。 出去时往身上洒了些酒,叮嘱不得与人交谈,不得泄露一个字,还让梁延寿盯着他们,审到第九人时,效果就出来了。 这人一进门就一副醉晕晕的样子,陈玄烈心中暗笑,装的还挺像,也不戳破,默默记下此人,随意问了几个问题。 在往后,又有两人被查了出来。 都是一入门就醉晕晕的,问什么话都答非所问,装的比真的还真。 不过这只能证明三人心虚,而不能证明他们就是内鬼。 让陈奉礼带人去三人家里搜查。 两个时辰后,陈奉礼铁青着脸回来。 陈玄烈一看他神色就知道有收获,将所有人聚集过来,“陈宗实、田裕、陈归山你三人还有何话说?” “五郎,你这是……”陈宗实两眼迷茫,还在装醉。 陈玄烈朝梁延寿使了个眼色,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不说也没关系,只要你能熬的住千刀万剐!”陈玄烈直接抄起刀。 “五郎且慢,我……我昨夜去丰宁坊私会王寡妇了……” 田裕主动站出来,“我昨夜赌瘾犯了,耍钱去了,不敢告知五郎……” 还有一个陈归山叉手道:“老母病重,不放心,回家了一次,五郎原谅则个……” “为何刚才问的时候尔等不说?”陈玄烈盯着三人。 无一人敢与之对视,都避开了目光,“方才喝了迷魂水,神志不清……” 其他人也看出端倪了,怒目盯着三人。 陈玄烈仰天一笑,“这世上哪有什么迷魂水,分明是尔等被人迷了魂魄!” 计策虽然简单,但实用,心中坦荡之人绝不会中计。 陈奉礼直接六锭金子扔在地上,喝问道:“这些从何处得来?” 普通人家里能攒下十几缗钱,就算大户了,这三人倒好,家里直接搜出了几锭金子,在此之前,他们都穷的揭不开锅。 六锭金子正好一人两锭,大概十两上下,金子上还有统一的官印。 陈玄烈扫了陈奉礼一眼,这叔父也是个能做事的干练人。 “五郎,我一时糊……” 话没说完,便见寒光一闪,喉咙上逐渐显现一条红线,接着喷出一团血雾,人倒了下去。 陈玄烈提刀走向第二人,不由分说,横刀直接斩落。 第三人倒也硬气,捡起地上的石块扑了上来,“乃翁给你拼了!” 狗急跳墙,倒也疯狂。 陈玄烈快步迎了上去,一刀劈下,斩掉他双臂。 人疼的在地上打滚,哀嚎震天。 陈玄烈摸了摸带血的刀锋,刀刃崩出一个缺口,不过并不妨碍取他性命,提着刀朝地上的人扎下去…… 不到十个呼吸,地上躺着三具尸体。 在场之人脸上神色无不骇然,但陈玄烈毫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方才给了他们两次机会,没一人珍惜。 内鬼比战场上的敌人更危险,不除掉他们,陈玄烈寝食难安。 “哎呀,何必杀了他们,为何不拷问一番?”陈奉礼有些埋怨。 “那些人不会留下把柄。”陈玄烈抖落刀上的鲜血。 即便问出些东西又能如何?去找王建李师泰当面对质,还是去找杨复光田令孜说理,或者让崔安潜主持公道? 这世道,只有弱者才整日渴望着上面施舍下来的一点公道。 强者顺应规则,用他们的方式让他们无路可走。 陈玄烈望着众人道:“非玄烈无情,而是陈家田家正处于生死存亡之际,不得不下狠手,诸位若是信的过我,今后刀山火海一起闯,若是不信,就请自便。” 不是一条心,再多的人也只会是乌合之众。 话刚说完,当场就有六人离开了,要走的人终究会走。 还好,大部分还是留下了。 “现在还请诸位跟我去牢狱接人。”陈玄烈没有废话。 第六十二章 收心 “五郎!”当着上千号人的面,陈奉先老泪纵横。 陈玄烈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无论如何终究是救出了他们。 过程虽然惊险,但从结果看还算不错。 “阿耶身体如何?”陈玄烈关切的上去查看,身上一条条的鞭痕,明显受过拷打的。 “不碍事,都是些皮外伤。”陈奉先这么大一人,还在抹眼泪。 陈玄烈又望向田克荣,“田叔如何?” 田克荣道:“还好崔节帅没有下死手,都是一些皮外伤。” 陈玄烈心中一动,没下死手,就说明崔安潜并没想弄死他们……也许没有自己唱的这出戏,这些人最终还是会被赦免,重新走向战场。 使功不如使过。 不过这些都是自己的猜想。 陈玄烈越发觉得无法摸透崔安潜的心思,今日明明能抓住刺客,然后顺藤摸瓜,揪出幕后之人,他却轻轻放下了…… “多谢五郎舍命相救!”华洪、魏弘夫、张勍三人一脸感激之色。 城中发生这么大的事,早就传开了。 这对陈玄烈而言自然是好事,做好事一定要留名,“我等既是袍泽,又是乡党,玄烈岂能见死不救?” “从今往后,五郎但有差遣,直接吩咐一声即可,刀山火海,我张勍若是皱一下眉头,便不得好死!”张勍面相凶恶,却恩怨分明。 “张兄何出此言?要上刀山下火海,也是一起去!”陈玄烈心中大为欢喜,这群人虽不出名,却也是战场上的佼佼者。 “爽快!”张勍仰天大笑。 “多谢五郎!”周围人全都行着叉手礼。 “今后我等都是一家人!”陈玄烈还着礼。 华洪道:“今日之后,五郎待父而死,孝心可鉴日月,义薄云天,以后就是咱忠武军的名人!” 现在名声、人心、威望都有了,只差军功。 陈玄烈暗忖不枉自己拿命去赌了一场,“死罪虽免,活罪难逃,诸位不可掉以轻心,如今宋州危急,崔节度令我等为踏白先锋,还要跟草贼血战一场!” “这有何难?我等还怕厮杀么?”张勍不忧反喜。 “这分明是崔节度给我等赎罪的机会!”田克荣笑道。 其他人也一脸轻松。 陈玄烈暗自摇头,果然都是一群嗜血的武夫,闻战而喜。 “却不知何人为踏白将?”周庠目光闪动。 陈玄烈一摸后脑勺,光顾着高兴去了,没理会这茬儿。 不过忠武军的牙将都本事过硬,谁来都是一样。 寒暄完了,众人欢欢喜喜的回到军营。 陈玄烈也不用回福安坊。 路上,梁延寿寻了个机会靠了过来,“兄长,南天垛的兄弟要不要一起调回许州?” 好歹南天垛有几百号人,也算一股势力。 陈玄烈思索一番后道:“南天垛是个好去处,弃之可惜,你带人回去,协助郭琪吞并周围山寨,将南天垛做大做强。” 鸡蛋不能都放一个篮子里,山贼这個行业的发展前景不比牙兵差,说不定哪天就派上用场。 多门手艺多条路,一明一暗,一正一奇,多元化发展总是没错的。 “属下知晓了!”梁延寿悄摸摸的退下了。 旁边的陈奉先瞥了一眼,但没多说什么。 田克荣、周庠也全都当没听到一样。 到了军营,士卒们按照编制各自回帐。 牙府还送来了酒肉,营中一片欢腾。 崔安潜虽然严厉,但人还算不错,陈玄烈暗忖自己得罪了田令孜一党,这一次虽然机缘巧合逃过了一劫,但田令孜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以后只能向崔安潜靠拢这一条路可走。 这年头没靠山,随时会被别人踩死…… 自己的父亲就是最好的教训,哼哧哼哧杀了二十多年,现如今也不过是个队头。 王建三年前还是私盐贩子、偷驴贼的贼王八,靠上杨复光后,一跃成为列校。 当然,他本身就是个牛人,受到杨复光的赏识也在情理之中。 陈玄烈在营中照料陈奉先、田克荣,为他们擦洗身体,上药,包扎,无微不至。 田克荣却一巴掌拍翻木盆,“你这蠢物,我二人还死不了,趁热打铁,还不快去跟其他人多亲近亲近?” 姜还是老的辣。 现在踏白将还没下来,正是趁热打铁趁虚而入的时候。 只要笼络住军心,谁是都将没关系,铁打牙兵,流水的都将。 牙将的权力来自于牙兵。 陈玄烈转身就走,却被陈奉先叫住,“等等,你这么空着手,如何笼络他人?陈田两家这么多年还有些家当,全部拿出去买些酒肉。” 陈玄烈眉头一皱,倒不是舍不得这些钱帛,只是这种习惯不太好。 牙兵尝到甜头,以后会得寸进尺贪得无厌,到时候提着刀子讨要赏赐,场面就不好看了。 此事早有先例,牙兵们扶牙将上去,牙将拿不出赏赐,没几日就被噶了,然后换一个…… 这种趋势发展到后唐时,李从珂为了夺李从厚的位,答应攻破洛阳后,每名士卒赏赐一百缗,基本上一路买进洛阳,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就搜刮城中百姓,连太后、妃嫔们的器皿、服饰、簪环都拿出来,士卒们仍不满意,还编了一首歌谣:除去菩萨,扶立生铁。 所以后来李从珂的天下被石敬瑭一戳就破了…… 这是一条不归路。 再说陈田两家都不是富贵人家,哪有那么多余财去赏赐? “酒肉就不必了,我以诚心待人,以恩义结之,岂不比酒肉可靠些?”陈玄烈打定主意,主打一个愿者上钩。 陈奉先望着陈玄烈,“罢了,随你。” 陈玄烈遂入各营嘘寒问暖起来,顺便帮他们包扎伤口,询问家中有何难处。 有难处,陈玄烈直接让陈玄进、田师望带人帮忙。 辛苦是辛苦了点,但效果还算不错。 逐渐与士卒们打成了一片,年纪大些的亲切称呼陈玄烈一声“郎君”,年纪小些的称“兄长”。 与魏弘夫、张勍几个队头平辈论交。 周庠也没闲着,整天带着本队人到处宣扬陈玄烈如何智勇双全,将他们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弄得无论陈玄烈走到哪里,背后总有人竖起大拇指。 一都人马,一千二百余人,人人对陈玄烈感恩戴德起来。 第六十三章 上下 “五郎,新都将任命下来了。”魏弘夫一脸古怪道。 “不知是哪位?”陈玄烈有些期待,寻思着结交一番,处好关系。 “李师泰!” “为何是他?”陈玄烈嘴角卷起一抹笑意,不是冤家不聚头。 不过李可封被杀,就算不问他的罪,也不该升官啊…… “听说是杨监军力荐的。”华洪消息一向灵通。 这就不奇怪了,背靠大树好乘凉,这后面必然有一番复杂的博弈与考量。 陈玄烈还未说话,魏弘夫就拍胸脯道:“以前之事就算,以后我魏弘夫只认你陈五郎!” “我等困于牢狱之中,他逍遥在外攀上高枝,却坐视我等落难,连来牢狱中装装样子都不曾,还有何话可说?”张勍不屑道。 投靠阉党没什么大不了,这年头比比皆是,连高骈都跟田令孜穿一条裤子,毕竟这年头清流大多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天下乱成这样,始作俑者正是崔彦曾、令狐绹等一干清流。 “我等许人自当同仇敌忾!”陈玄烈意味深长道。 崔安潜设鸿门宴时,几个营指挥、厢指挥也一同上了天。 其他人也跟着沾了光,陈奉先、田克荣、魏弘夫、张勍被提拔为厢指挥使。 别看厢指挥使只比队头高了一级,却是一只脚迈入下级军官的行列。 而且一厢下辖五个队,这比从前简直有天壤之别。 陈玄烈、周庠、田师侃、仇孝本、王劲锋,还有叔父陈奉礼都被提为队头。 陈玄烈不禁感觉这些任命有些古怪,明显是偏向自己…… 不,更古怪的是李师泰的都将,几个厢指挥使都是自己这边的人,他一個光秃秃的过来,不是找虐么? 自己在原州、邠州干得那些事,崔安潜会不知道? 按照这么个思路想下去,崔安潜这种安排颇有些意味深长啊…… “军中升降都要经过崔节帅的手。”周庠一脸喜色。 “看来崔节帅这棵大树,咱们靠上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儿就看这一仗打的怎么样。 以崔安潜的行事风格,没有价值的人,入不了他的眼。 周庠道:“如今关右皆为神策军所据,宣武为贼所侵,业已糜烂,关东大镇只余忠武、淮南二镇,淮南节度使高骈与卢携、田令孜一党,忠武军就变得尤为重要。” 神策军是阉党的爪牙,所以关右诸镇等于被阉党掌握。 河北诸镇都是刺头,谁也不服。 争权夺利的重心自然而然的偏向中原。 陈玄烈忽然明白自己为何能死中得活,得到崔安潜一半的眷顾,就是因为在原州做了田令孜的干儿子,在邠州击败了罗元杲。 这么根正苗红之人,崔安潜若不青睐,就是他眼瞎了。 至于自己犯的那点事,在这年头还叫事?在这些大佬眼中,内斗放在首位,其他的全部靠后。 当然,比起田令孜那帮人,崔安潜还算有些节操在,这一点从他对待流民就能看出。 经周庠的分析,陈玄烈心中更有底了。 机会就在眼前,就看你能不能抓住。 “五郎,李师泰赴任,召全都各级将吏军议!”华洪在营帐外低声道,声音比以往恭顺多了。 陈玄烈笑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咱们先把李都将架在火上烤一烤!” 周庠道:“五郎……还是以和为贵……井水不犯河水……过了这一关再理会不迟!” “先生这话就不对了,咱忠武军自有忠武军的规矩,须教李都将识得厉害!”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风水轮流转了。 崔安潜将李师泰扔过来,意思再明显不过。 “五郎快些,就等你了。”帐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陈玄烈掀帐而出,陈奉先、田克荣、魏弘夫、张勍各带着一众人马杀气腾腾的等候着,几百号人全都顶盔贯甲,刀盾槊弩准备齐全。 这模样不是去军议,而是上阵杀敌去的。 “诸位且随我去会一会李都将!”陈玄烈意气风发,有些事早已心照不宣。 “领命!”士卒们暴喝一声,盔甲铿锵,沉重的脚步砸在地上,掀起一片灰尘。 “李都将何在,我等军议来也!” 还没到地方,众人就嚷嚷起来了,路上其他士卒也纷纷加入进来。 将军堂围的水泄不通。 李师泰身为都将,自然也有自己的人马,一百多号人挡在军堂前,一个队头模样的人手按刀柄道:“你等意欲何为?” 田克荣一马当先,一巴掌就扇了下去,“瞎了你的狗眼,我等奉李都将之命,前来军议,你这杀才也敢阻挡?” 这一巴掌颇重,拍的那队头一个趔趄,若不是身强力壮,早被拍翻在地。 “伱……你……”队头眼中火星直冒,但看到几百号人目光不善后,剩下的话硬是说不出来。 “滚开!”田克荣又举起了巴掌,吓的队头一哆嗦。 田师侃直接将他推开,“五郎,请!”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陈玄烈在众人的簇拥下一起挤进军堂。 堂中只有三四个人,李师泰大马金刀的坐在主将位置上,手按长剑,身后还架着一柄陌刀,“何人喧哗?” 一山不容二虎,一军不容二主。 既然被推到前面,就不能后退,不然那些支持自己的人心就会散去。 牙兵只会崇拜强者! 人生得意须尽欢,此时不狂何时狂? 陈玄烈提刀上前,一脚踩在他面前的木案上,居高临下的望着他,新仇旧恨在心间奔涌,“李都将何不知礼数邪?我等皆立,汝为何独坐?” 一句话就将他置于所有人的对立面。 “放肆,你不过军中一队头,安敢以下犯上?”李师泰握紧剑柄,杀气腾腾。 如果在战场上骑战,陈玄烈不一定是他的对手,但近身一丈之内,又是步战,陈玄烈有七成的把握将他斩于刀下。 不过今日不是来杀人的,而是给他一个下马威。 “以下犯上又如何?”陈玄烈不吃他这一套,指着他的鼻子,“兄弟们在邠州坐困孤城时你在何处?我等回返许州身陷牢狱时你又在何处?如今得脱牢狱,死里逃生,你就来捡现成的,有何颜面在此狺狺狂吠?诸位兄弟可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否?” 陈玄烈手向后一招。 “不曾!”士卒们踏前一步,数百道灼灼目光投在李师泰身上。 李师泰面色铁青,眼中怒火万丈,握剑的手咔咔作响,手指都因太过用力而发白。 陈玄烈也握紧刀柄,只要他敢动手,自己绝不会手下留情。 之所以踩在木案上,除了气势上压制他,也是为了动手时能更方便的劈出一记绝杀! 第六十四章 夺权 堂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杀气在二人之间一点一点凝聚。 “我不信你敢出手!”李师泰表面沉稳,但说出这句话,身上气势跟着泄了几分。 “李都将先杀原州刺史史怀操,叔侄二人欲谋夺原州,事不成,遂鼓动士卒攻打邠州,意欲兴兵犯阙,逼问天子!敢问李都将,这几个罪名加在身上,下场如何?” 陈玄烈张口就来,将一路上所有事都推在他身上。 一切的起源,都是因为李可封想要谋夺原州,从而引起了神策军的仇视,所以才生出后面那么多事。 “呸,血口喷人,说出去谁信?”李师泰气的全身发抖,却还是不敢拔剑。 “信不信有那么重要么?”陈玄烈已经逐渐占据主动。 这些事本来就是一笔烂账,谁是始作俑者不重要,重要的是给上面一个除掉他的理由。 朝廷大佬们的党争,谁卷进去谁是弃子。 陈玄烈拿命去赌,艰难上岸,现在就看李师泰有没有这个胆量也把命扔在赌桌上! “原州邠州之事,诸位亲眼所见,届时还请诸位仗义直言,出面作证!”陈玄烈向身后众人招招手。 “五郎放心,我等定不会让好人蒙上冤屈!”田克荣洪亮的声音震的堂中一颤。 陈玄烈心中暗笑,“好人”二字实在愧不敢当。 “公道自在人心,崔节帅自有公断。”陈奉先朝身后一招,众人也跟着向前一步,亮明了态度。 这么多人指认他,不是也是。 “你……你……你狠!今日究竟要如何?”李师泰咬牙切齿,眼神却心虚的避开了,不敢与陈玄烈对视。 “都将这是说哪里话?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以后军中之事就不劳都将操心了,好生当好你的都将。” 他背后站着杨复光,陈玄烈当然也不敢公然动手,事情闹大,都没好果子吃。 事实上,无论他答不答应,事情已经成了定局。 人心在自己这一边,这一都人马也基本在掌握之中。 沉吟许久,李师泰缓缓起身,深深看了陈玄烈一眼,忽然冷笑一声,“你以为真就赢了?此去宋州九死一生,某倒要看看伱如何得生!” 草贼刚肆虐中原时,朝廷就征调忠武、淮南、宣武、义成、天平五镇精兵围剿,刚开始还屡败王仙芝,但后来曹州人黄巢加入草贼后,声势日渐壮大,四处流窜,裹挟百姓,吸收庞勋旧部,屡屡击败唐军,逐渐占据优势。 宋威被困在宋州,几次出城迎战,都大败而归。 上個月,朝廷又征发忠武、宣武、平卢三镇人马共一万七千余众驰援宋州,皆为草贼击败。 今日之草贼已非一年前之草贼。 “此事就不劳李都将多虑!”陈玄烈面无表情道。 九死一生,尚有一成的生还希望。 身为牙兵死在战场上也不算太冤,陈玄烈早有心理准备。 李师泰没再说话,带着自己的人转身离去。 “呸,没卵的软货。”田师侃啐了一口。 陈玄烈望着他的背影,没有任何怜悯,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如果他赢了,只怕陈家田和自己的下场更凄惨。 “请五郎发令!”周庠带头行了个叉手礼。 “请五郎发令!” 堂中之人异口同声。 陈玄烈心中豪情激荡,这一路的辗转,总算拿到了陈家应得的东西,虽然前路仍然坎坷,但总算是个好的开始。 一千忠武老卒在这年头不容小觑。 “多谢诸位抬爱,我等皆手足兄弟,今后当同舟共济!”陈玄烈没被胜利冲昏头脑。 危机并没有解除,如果不能在接下来的大战中脱颖而出,只会成为弃子。 现在,自己还只是一颗小小棋子,这一点陈玄烈从不敢忘。 不过既然上了棋盘,焉知棋子不能翻云覆雨? 这时代很多人连成为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五郎说的好,今后我等皆是手足兄弟,同舟共济!”魏弘夫笑了起来。 “既然诸位信得过我,那就斗胆提上两句,我等仍是待罪之身,若不能大破草贼,便是死路一条,举族皆连坐!” 堂中气氛凝重起来。 陈玄烈扫了一眼众人,拔出横刀,在左手臂上轻刺了一刀,鲜血滴落,“今与诸位歃血,不破贼军,誓不回还!” 草贼七八万大军围困宋州。 说是踏白军,其实就是敢死队,只有抱着必死之心,才会争得一线生机。 “若我田克荣后退半步,神人共诛之!”田克荣二话不说,拔刀在手臂上划出一条血口。 接着是陈奉先,“若战,我当死于诸位之前!” 周庠提刀上前,“此战不为大唐,不为忠武军,而是为了自己,为了父母妻儿,若不死战,还有何颜面苟活天地之间!”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眼神全都变了。 他们也许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一定在乎父母妻儿。 “杀!杀!杀!” 所有人都拔出了横刀,歇斯底里的呼喊着。 斗志如火焰般熊熊燃烧起来。 “诸位各自回营,擦亮盔甲,磨利刀矛,养足精神,这一战定要打出我们忠武军的气势!”田克荣大声道。 “领命!”众人散去。 陈玄烈与陈奉先、田克荣、周庠等一干人回到本队,李师泰被架空,军中大小事务自然落在自己身上。 即便加上周庠也忙不过来。 崔安潜一场鸿门宴弄死了不少将吏,可以说现在的这都人马如同一张白纸。 思索一番,干脆将两个堂弟陈玄濬、陈玄进,还有田师望也召入军中。 一队人马尚且千头万绪,更不用说一千多人的吃喝拉撒,每一件都不是小事。 还有清点军械、粮草,核实各队人马等等,简直是千头万绪。 陈玄烈连续几天,每天只睡两个时辰。 “军中战马共两百二十匹,战骑五十九,陷骑七十一,重甲步卒一百八十七人,轻甲矛手五百四十一人,弓弩手、刀盾手两百五十七人,各队皆实编,另有青壮民夫两百二十五人!”周庠一脸疲惫的递上清单。 陈玄烈粗略扫了一眼,“粮草如何?” 陈玄濬叉手道:“粟米酱菜充足,每两日有一顿肉食。” 从后勤就能看出崔安潜对这支人马的重视,陈玄烈心领神会,眼下形势,自己和崔安潜的利益是一致的。 第六十五章 见贼 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 宋州隶属于宣武军,盛唐时人口近百万,是大唐十望州之一,坐落在汴水之上,与汴州一水相连,乃漕运重镇之一。 安史之乱时,著名的睢阳之战便爆发在此。 即便到了现在,宋州和北面的汴州也是中原的精华之地。 攻下此地,就可切断大唐与粮赋重地江淮之间的联系,并凭借此地人口钱粮,草贼大军再度壮大。 而失去运河的补给,关中即便有十几万神策军,最终也只会逐渐衰亡。 王仙芝在濮州起兵时,朝廷就抽调了一支忠武军,以保证运河的畅通。 “王仙芝、黄巢出手果然狠辣!”陈玄烈抬头望着头顶上盘旋的几只秃鹰。 一连行军七日,终于踏入宋州地界。 宋州离许州并不远,中间只隔着陈州。 周庠道:“与当年的睢阳之战一样,宋州之战关系大唐存亡,若陷入贼手,不出数年,关东糜烂,关中饥馑,天下震荡。” 草贼大军转战河南道诸州,遭到朝廷大军的围追堵截,并不顺利,后窜入山南东道,连破汝、复、郢、鄂、蕲、黄等州,得到了足够的兵源和粮草后,立即亮出爪牙,一口咬向大唐的命根子,又准又狠。 如今天下揭竿而起的不只是王仙芝、黄巢,乾符二年(875年),也就是前年,浙西狼山镇遏使王郢等六十九人有战功,节度使赵隐不给衣粮,王郢诉求无果后,振臂一呼,万人响应,攻陷苏、常二州,多次击败唐军,乘舟往来,泛江入海,转掠两浙、福建等地。 浙西四路平叛大军中依旧少不了忠武军。 还有河东、陕虢、盐州等地牙兵作乱,驱逐刺史观察使,以及西川零星叛乱。 南诏、沙陀、党项、回鹘都在虎视眈眈,尤其是南诏,一面出兵入侵西川,一面遣使入唐,逼朝廷和亲。 河北的几大刺头也在观望之中。 大唐的衰落肉眼可见,天下正处于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周庠所言宋州之战关系大唐存亡毫不为过。 “五郎,前方发现一支两千人的贼军。”华洪带着几名斥候策马来报。 “只有两千人?”陈玄烈有些疑惑。 自己身后可是跟着大将张自勉率领的七千步骑,此次是关键之战,忠武监军杨复光也随军而来。 “确凿无误,装备粗劣,披甲者不足百人,皆老弱。”华洪言语跟他的人一样简洁干练。 周庠道:“定是诱饵,不必理会。” 两千贼军在身边这么晃来晃去,总不是个事。 是不是坑,踩了就知道。 这种时候,陈玄烈立即想起一人,“贼人都冲到脸上了,不可无动于衷,李师泰身为都将,当身先士卒,以身作则,快快去请李都将。” 周围几人一脸古怪,都在憋着笑…… 李师泰并不是光杆都将,带了两百人过来,好上司要用在刀刃上,不能学魏博的那帮大爷,动不动就掏刀子。 话说回来,李师泰都混到这地步了,还有两百多人愿意跟着他,也算不错了。 陈玄烈一本正经道:“李都将素有勇名,一把陌刀名震全军,对付这两千人还不是砍瓜切菜一般?快去快去!” 田师侃、仇孝本、王劲锋当即带着本队人马去后军“请”李师泰。 只听见田师侃骂骂咧咧的说着什么,不少人围了过去。 然后就见李师泰黑着一张脸,带着他的两百号人走在前面,还不忘回头瞪视陈玄烈。 陈玄烈回以和善笑容,“李都将定要当心!” 说完就让全军原地休整,恢复力气,静观其变。 陈玄烈与周庠、陈玄进、田师望等人策马来到高处观阵。 虽然不耻李师泰的为人,但他的本事却是真的,一见对方只有两千老弱,直接挺着陌刀杀了过去。 一杆陌刀上下挥动,血肉横飞,嘴中还在喝骂着什么。 陈玄烈毫不怀疑他骂的是自己。 两百多甲士跟着他,宛如一把利刃刺入敌阵之中,贼人惊恐四散。 两千装备低劣的乌合之众,肯定不是忠武牙兵的对手。 就在陈玄烈以为战局已定的时候,溃军之中忽然有一支人马逆流而上,迎着李师泰杀了过去。 初略估算在三百人左右,虽然大多数只披着一件皮甲,但手中提着骨朵、斧头等重兵器,无视忠武军的刀矛,异常凶狠的撞了上去。 当即就有十多人被砸翻在地。 呜、呜、呜…… 号角声从东北面的土丘后面响起,接着一阵马蹄声奔踏而来。 一支两百多人的骑兵挺着长矛冲出。 不过他们坐骑有些五花八门,有战马,也有骡子、驴子,还有骆驼。 这群人更为凶悍,连自己人都杀,直接朝溃军撞了过去,撞翻踩死一大片,在草地上留下一串串血蹄印。 有人还在马上纵声大笑,全然不管蹄下的惨叫声。 周庠提醒道:“五郎……李师泰毕竟是都将,若这么快殁于战阵之中……杨监军定会追究。” “你太小看李师泰了。”陈玄烈无动于衷,当初跟李师泰并肩而战过,知道他的实力。 战场上,李师泰的两百多人迅速收缩,拖着贼军步卒且战且走,转移到西北面的小小高地上,后军百多人脱离厮杀,迅速列阵,大盾在前,长矛在后,成偃月之状。 后排弩手乱箭齐发,当场射翻十多名贼军步卒。 贼军骑兵一看这阵仗,也不敢上来冲阵,围着这个小小的步阵盘旋,仿佛一条毒蛇在试探猎物。 李师泰居中指挥,镇定自若。 能跟着王建、韩建一起被杨复光接纳,肯定不是无能之辈。 忠武军牙兵牙将都是世代传承,军事素养绝非草贼可比。 两百步卒在贼军步骑的合击下稳如泰山,甚至隐隐占着优势。 厮杀了一阵,贼军步卒还是撕不开李师泰的步阵,在骑兵的护卫下脱离战场,立于西北面,如群狼般翘首而望。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陈玄烈望着西北面。 这一战虽然没有下场,但对贼军战力有了些评估。 装备虽差,却斗志高昂。 关键不知道他们背后还有没有伏兵。 宋州河流纵横,滩地、湖洼地、槽形地较多,进去容易出来难。 “让魏弘夫带一厢人马上去接应李师泰。” 来日方长,后面不知道还有多少坑,李师泰这么好的上司只有一个,出了什么事还要靠他顶上去,不必急于一时。 第六十六章 阵战 一场小规模接触战后,陈玄烈摸清了草贼的战力。 但草贼也摸清了忠武军实力,从柘城调来四千人马。 远远望去,披铁甲的都有四百人,还有一支两百人的真正骑兵,跟己方一样,皆持唐军制式长槊。 贼军大阵跟唐军如出一辙,也是精锐步卒列阵在前,为战锋,弩手在后,骑兵列在左右翼,背后各色旌旗飘扬,军容颇盛。 这两年草军也在一次次大战中飞快成长,出现了不少悍将。 田克荣指着贼军中军道:“此定是庞勋旧部!” 庞勋之乱的中坚力量是当年的武宁军,下有银刀、雕旗、门枪、挟马诸都,一向桀骜,曾两次兵变,是中原地区出名的刺头。 庞勋之乱被平定后,这群人并没有消亡,而是散落山泽之间,王仙芝振臂一呼,这些人云集而至,成为草贼大军的中流砥柱。 陈奉先擦拭着刀锋,“观贼军之势,似乎想一口吞掉我们。” 魏弘夫道:“不如后退向上将军靠拢?” 招讨使宋威屡战屡败,朝廷以崔安潜为行营都统,升左威卫上将军张自勉为招讨副使。 此刻的张自勉率七千人马刚刚进入宋州地界,距离陈玄烈所在的柘城有三十多里,柘城的背后则是被围的水泄不通的宋州。 陈玄烈道:“何为踏白?开路先锋也,如今我等不能开路,遇敌即退,定会被军法处置,求人不如求己,难道诸位都忘了出兵前歃血盟誓么?草贼精锐不过那四五百庞勋旧部而已,诸位当一鼓作气,勇往直前。” 后退是愚蠢的办法。 第一战不打出忠武军的气势,后面只会被草军压着打。 这一战不仅后面的张自勉看着,随军的监军杨复光也在观望,宋州战场上的宣武、义成、天平、感化诸军也在翘首以待。 还有许州城的崔安潜必然也密切关注。 自古狭路相逢勇者胜,首战即决战! 战场上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神策妙计,就看谁的战斗意志强。 “也罢,此战我当为前锋!”父子连心,陈奉先第一个站了出来。 陈玄烈原本想让李师泰上去,如今他如此坚决,不好更改。 但转念一想,这一战至关重要,肯定要自己人上。 “既然如此,诸位就不必多想了,拿出我忠武军的气势来,杀他个人仰马翻。”田克荣扛起大斧。 “杀!”张勍、魏弘夫神色坚决。 陈玄烈望了一眼李师泰,暗忖如果自己是真正的都将,也就不必这么废话,直接下令。 可惜只是一队头,作任何决定都要先跟四个厢指挥使通气。 恰好李师泰的眼神也望了过来,这厮仿佛认清了形势,低调了许多,一声不吭。 某种程度上,他跟自己的处境差不多,也需要向上面证明的价值,否则就不会被提拔为都将。 号角声响起,士卒们脸上的杀意越发浓烈。 陈奉先左右手各提一把横刀,带着百余甲士列阵在前。 华洪领骑兵居于左翼,魏弘夫率两百余矛手居于右。 田克荣作为第二梯队紧随其后。 陈玄烈与李师泰坐镇中军,也是第三梯次,后阵则是数百提着刀的青壮,虽是民夫,却也经过崔安潜的训练,可算作民团。 这年头是個人就会舞刀弄枪,连监军宦官杨复光都会舞枪弄剑。 一千八百多人结成一个锋矢阵,朝向对面的草贼大军。 对面除了中军的那几百甲士,其他军略显杂乱,盔甲破破烂烂,武器也是五花八门。 统一的制式武器方便将领指挥,更能发挥团体的优势,而武器太杂,训练都是一大问题,士卒之间不好配合,只能靠个人武勇。 “进兵!”陈玄烈挥手。 陈孝安奋力挥动令麾,进兵鼓跟着响了起来。 轰、轰、轰…… 士卒身上的甲胄与脚步按着鼓声的节奏向前。 以前陈玄烈只需要与士卒一同向前冲杀即可,现在则要兼顾战场上的敌我态势、地形,并作出相应的调整。 尽量让全军维持一个整体,节奏不能乱。 一千人并不算多,陈玄烈感觉自己勉强还能掌控。 若兵力上了一万,还会设置专门的排阵使、子将、队将、押官、虞侯等各司其职。 数千年来,华夏大地战火绵延不绝,发展到现在,战争已经成了一门学问。 有阵胜无阵,强阵胜弱阵。 试想,数万乃至数十万大军的战场,在一些特殊地形上,连展开兵力都是一件难事,更不用说各兵种的搭配与协作。 宋武帝列却月阵于黄河之上,两千步卒大破北魏三万骑兵。 初唐时期,卫国公李靖结合诸葛武侯的八阵图创六花阵,纵横天下从无一败。 当然,那些空前绝后的天才名将,自然不需要受阵法制约,临敌决机如天马行空,神鬼莫测。 韩信、霍去病、岳飞都属此列。 但这样的人几百年一遇。 陈玄烈初出茅庐,只能通过后天努力,沿着前人留下的经验苦修,不会跑之前,先学会一步步走稳,经验累积之后,才能厚积薄发。 很快,两军狠狠撞在一起。 长矛、步槊、短枪犬牙交错,仿佛一头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咀嚼着双方士卒的血肉。 陈玄烈有些担心父亲陈奉先。 不过一向如病猫的他,此刻仿佛猛虎下山,一身乌捶甲,两把横刀,在阵中左右劈砍,异常勇猛,连杀数人,士气为之一振。 敢以“奉先”为名,武勇自然不差,为大唐南征北战二十余载,搏杀经验极其丰富。 身边簇拥着五名甲士,为他挡下刺来的长矛。 左右两翼张勍、魏弘夫为援,背后有田克荣支持,看似危险,实则稳如泰山。 但草贼大军也不是吃素的,尤其是那四百多甲士,同样悍不畏死,结成雁翎阵,硬抗陈奉先、张勍、魏弘夫三支人马。 这些人就像骨干一样支撑着草贼大军,两边厮杀旗鼓相当。 当年庞勋杀回徐州后,以武宁军一镇,迎战大唐十镇大军,外加李国昌的沙陀精骑,可见徐州军之强。 无独有偶,庞勋也是在攻打宋州失利后,被沙陀精骑突袭,庞勋战死,乱军被扑灭。 第六十七章 破敌 激战了小半个时辰,战锋三队逐渐力竭,伤亡不断增大。 陈玄烈见差不多了,对身边的秉旗陈孝安道:“令田克荣所部压上,战锋三队后撤。” 两声号角一短一长,呜咽而起,令旗也跟着挥动,三名传令兵策马从阵列的空隙中飞奔向前阵。 田克荣所部两百人压了上去,战锋三队则且战且退脱离厮杀。 不过战场形势逐渐有些不妙起来。 草贼兵力多出一倍,忠武军的猛攻被贼军精锐挡住后,其他贼军分成两路从左右两翼包夹而来,仿佛一头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而那支两百人的骑兵,从东面迂回,直奔己方后阵的民夫。 又到了关键时候,陈玄烈瞥了一眼身边的李师泰,“李都将听令,即刻率本部人马攻贼中军甲士,如若不胜,提头来见!” 一个队头向都将发号施令,而且还是如此严厉的军令,周围士卒都愣住了。 李师泰脸色黑沉,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不过他原本就是一个谨慎惜命之人,经过这几次的调教,陈玄烈看出他心理上顺从了,只是面子上有些过不去,毕竟一個都将被队头呼来喝去的,实在难看。 “草贼可不会管你是阉党清流,此战若败,我陈玄烈自然难辞其咎,但你身为都将,首当其冲,说穿了,大家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陈玄烈似笑非笑道。 其实李师泰的处境比自己更恶劣,被崔安潜惦记上,还被推到了前排。 田师侃瞪起双眼,“还请都将莫要不识好歹!” 仇孝本眯着眼,上下打量着李师泰,眼中泛起阵阵寒芒,当初活刮杜彦忠正是出自他的手笔,在军中恶名远扬。 “此战若胜,李都将身为一军之首,功劳自不会小。”陈玄烈反向画了一个大饼。 “哼!”李师泰冷哼一声,一把接过身边的陌刀,气呼呼的朝前阵冲去。 动作如此丝滑,以至于他麾下人马都没反应过来。 “怎么,你们也要我一个个的请?”陈玄烈扫了一眼,心中盘算着,再来几次,李师泰也就习惯了、顺从了。 众人乖乖的跟上。 果然还是上司好用,李师泰的人马一上就立竿见影,手中陌刀抡转如飞,勇猛非凡,挡者立碎,血肉横飞,颇有几分陌刀将的风采。 不到一盏茶功夫,就撕开了一个缺口。 与此同时,贼军的两百骑兵冲到了后阵。 但迎来的却是一阵箭雨,当场射翻十多骑。 陈玄烈当然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漏洞,早就让叔父陈奉礼率一百弓弩手隐藏其中,两波箭雨后,青壮们在忠武老卒的喝令下纷纷竖起长矛。 贼骑一见这气势,当即掉头离去。 “机会来了,诸军随我反击!”陈玄烈提起一支步槊。 贼军缺口已经打开,胜负在此一举。 “杀!”身边三队人马狂吼一声,跟着陈玄烈冲杀上去。 左翼华洪的骑兵也整装待发,跟着旗号一起冲击。 激战了这么久,贼军再精锐也扛不住接二连三的梯次猛攻。 无论步军还是骑兵,墙式冲击肯定比不上梯次冲击。 陈玄烈所率都是生力军,气势正足,而他们已经疲惫。 长槊狠狠贯穿一名甲士胸膛,贼军中军阵列亦随之轰然倒下。 没有阵列,贼军无法组织有效的防守,即便还在负隅顽抗,也大势已去了。 不过其他贼军还没有放弃,潮水一般涌来,试图凭借兵力优势强行吞下忠武军。 但失去那四百多精锐甲士组成的阵列,如同一个人失去了骨架,进攻绵软无力,被忠武军如麦子一般收割。 鲜血将战场染成了鲜红色。 激战大半个时辰后,贼军终于还是溃散了。 陈玄烈立即下令全军追击,锋矢阵散开,以队为单位追杀贼人,连后阵的青壮们也提起横刀狂吼着挣军功去了。 这一战虽然双方投入的兵力虽然不多,但异常激烈。 陈玄烈收获极大,领悟了不少东西,也算是成长不少。 当然,此战能胜,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忠武军确实强悍,又都抱着必死之心,连李师泰上去玩命了。 现在的对手是草贼大军,是最好的试炼机会,只要自己还留在许州,以后的对手一个比一个强悍。 一直追到柘城之下,城中守军不敢开门,也不敢支援,任由溃兵被无情屠戮,尸体都被抛入护城河中,眨眼就染成了血红色。 城上守军一个个惊恐的看着忠武军。 陈奉先领着两队人马冲上前大吼:“朝廷数十万大军四面围剿,尔等已成瓮中之鳖,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不过换来的却是一阵箭雨。 陈奉先又中了一箭,后退几步,总算没倒下。 陈玄烈一阵心惊肉跳,浪成这样,难怪总是伤病交加。 “尔等听着,破城之后,鸡犬不留!”中了一箭还不走,提着刀指着城上守军喝骂,声若洪钟。 陈玄烈赶紧让陈玄进上去拉他回来。 万一那支箭不长眼睛可就乐极生悲了。 不过他的话也激起了其他忠武军的凶性,冲着城上守军如野兽般咆哮。 一般胜战之后,城池会成为战利品。 他们厮杀了几个时辰,火气正大,看见柘城就像看见脱去衣服的女人一样。 不用陈玄烈下令,就有人叫嚣着要立即攻城。 陈玄烈眉头一皱,忠武军虽然善战,却也带着一股兽性。 当然,这时代几乎所有的军队都是如此。 直到天色暗了下来,士卒们才意犹未尽的退下,离城五里安营扎寨。 这一战,杀敌一千三百余众,忠武军阵亡七十九人,伤两百三十四人。 第一战打出了气势。 半夜,陈玄烈巡视完全营,周庠前来禀报道:“我军只有一千人马,直抵城下,而贼军不敢出,可知城中兵力单薄,必有怯战之意,不如乘胜进击,连夜鼓噪声势,柘城或可不攻而破,一旦宋州贼军驰援,我军必然会被阻于此!” “传令全军,即刻攻打柘城!”陈玄烈扫了一眼周围士卒,全都跃跃欲试,眼中闪过贪婪之色。 “万胜!”周围士卒立即欢呼起来。 军令一下,根本用不着鼓噪声势,欢呼声振动黑夜。 士卒不顾白日征战的疲累,重新穿上盔甲拿起武器,点上火把。 陈玄烈灵机一动,“每人点两支火把,包括青壮在内,随军木车、牲畜上也多置火把,围着柘城呐喊,离城三里,多置篝火。” 第六十八章 破城 正常情况下,这一千多忠武老卒磨成渣也不可能攻破柘城。 正常情况下,庞勋的八百人根本不可能一路攻城拔寨,从桂林杀回徐州。 正常情况下,有无数精兵猛将的大唐,不可能被王仙芝、黄巢率领的一群底层穷苦百姓掀翻。 但这世上很多事都不正常,也不可能按部就班。 柘城之外,杀声震天,火把犹如长龙一般盘旋着,看上去仿佛有上万兵马。 呐喊声、锣鼓声、牲畜嘶鸣声夹杂在一起。 白日一战,草贼的精锐折损大半,留守城中的本来就不是什么精锐,目睹忠武老卒的凶悍,早已胆寒。 草贼转战各地,从来不会死守一地。 “破城之后,定将尔等碎尸万段!” 忠武士卒在城下怒吼,嗜血的眼神中带着贪婪。 城池意味着女人、钱帛、酒肉,可以尽情释放兽欲 “难道贼人要与此城共存亡不成?”闹了大半夜,柘城还是没有什么动静,陈玄烈不禁有些怀疑此策能否奏效。 周庠道:“只要贼军将领不傻,定知此城守不住,明日,张将军的大军就会赶来,这座城一样守不住。” 张自勉麾下七千忠武精锐,后面还跟着一万多负责后勤补给的青壮。 柘城怎么看都没有一万守军。 而且此次支援宋州的不止忠武一路,义成、宣武、天平、感化各路人马围攻而来。 “不见棺材不掉泪,那就动动真格!”陈玄烈杀心大起,气氛已经烘托到这一步,不上去比划比划,对方肯定不愿意走。 “这夜黑风高的,只怕攻城有些风险。” 陈玄烈略一沉吟,“不怕,我们不是有李都将么?快快有请李都将!” 周庠脸皮抽动一下,欲言又止。 “放心,李都将勇冠全军,区区一座小城不在话下。”陈玄烈暗忖这么下去,李师泰都混成劳模了,什么脏活苦活危险活都干了。 不过他既然当了这个都将,就要有心理准备。 当初他与王建韩建一起坑自己的时候,也没有心软,如果当初中了他们的圈套,陈家、田家死无葬身之地。 朝身边的田师侃、仇孝本等人使了个眼色,二人立即带着两队人马去请人了。 不出意料,李师泰已经习惯了被驱使,一声不吭的就带着麾下人马呼喊着朝柘城杀去。 阵阵火光下,他那把陌刀尤为显眼。 城上万箭齐发,雨点一般砸下来。 上去的两百多人,当场被钉死十几人,其他人身上也插着箭矢,但因为铁甲的缘故,并不致命。 李师泰身上也中了两箭,却仿佛没事人一般扛着长梯继续向前冲。 这时城上一阵混乱,有贼人拿起长矛继续抵抗,有贼人扔下兵器转身就逃。 陈玄烈眼神一亮,“有机会,让阿耶、田叔立即率本部人马攻城!” 李师泰已经是都将了,先登和破城之功不能再落他身上。 陈孝安赶紧策马传令去了。 不多时,两厢人马呼喊着朝东城冲了上去。 周围呐喊声、鼓噪声惊天动地,连青壮民夫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呼喊。 不过城上虽然混乱,还是有些人在奋力抵抗。 李师泰进攻并不顺利,几次被城上贼军压了下去。 他那把陌刀实在有些显眼,以至于受到了守军的重点照顾,贼人的大多数兵力都集中在南城,让东城兵力有些空虚。 陈玄烈手心捏着一把汗,虽然知道贼人不会死守此城,但他们只要稍作防守,就会带给己方巨大伤亡。 不过拿下柘城,陈玄烈就可以走上棋盘,入大佬们的眼,成为一颗有利用价值的棋子…… 一将功成万骨枯。 在这个黑暗的时代里,只有踩着尸骨爬上去了,才有资格做出改变。 否则,自己就是枯骨中的一具。 “令魏弘夫、张勍率本部人马支援东城,传令全军,破城之后,城中钱帛、女人任取之,天亮之前,勿必攻破此城!” 陈玄烈脸上卷起一抹杀意。 即便自己不下这样的命令,破城之后,士卒们也无法遏制自己的兽性。 所以还不如利用这种兽性攻破城池。 至于军纪,只能等以后爬上去了,才能名正言顺的整肃,在爬上去掌握足够的力量之前,只能顺应规则顺应人性…… 否则现在下一道不准残害城中百姓的命令,弄不好立即就有人哗变。 “杀、杀、杀!” 黑夜中猛然爆发出一阵阵怒吼,比刚才任何时候的呼喊都要洪亮,似乎连黑夜都跟着颤抖起来。 一股滔天杀气拔地而起。 城上贼军的士气也在这一刻崩溃了,逃走的人越来越多,城墙上忠武士卒的身影也开始增多。 抵抗了半炷香功夫后,城中忽然燃起大火,照亮了黑夜。 城池也在这一刻被攻破了。 一阵阵狞笑声顺着夜风传入陈玄烈的耳中。 “恭喜五郎,得此大功!”周庠喜道。 “这些都是我们应得的。”陈玄烈望着城中燃起的大火,忽然嗅到一阵焦香味,“不好,贼人在焚烧粮草,速速入城灭火。” 城门打开,所有人都涌入城中。 幸好柘城坐落在运河之侧,水网密布,城中就有一条小河穿城而过。 灭火并不困难。 不过火灭了之后,士卒们便再也不受控制,在城中尽情厮杀劫掠起来。 但这座城已经经过了草贼的肆虐,富户官吏被屠杀,青壮百姓被裹挟,城中已经没有多少钱帛和女人,只有一些老弱病残。 士卒们将怨气发泄在来不及退走的贼军身上。 即便投降了,也被乱刀分尸。 有人还被直接抛入火中,发出一阵阵的惨叫。 士卒逐渐陷入疯狂,在城中搜寻活口,也不出城追杀逃窜的贼军。 陈玄烈知道他们需要释放心中压抑许久的兽欲,没人能阻挡他们,军令在这时起不到任何作用。 大唐开国之初,就有过不少屠城之举,安史之乱时,甚至将劫掠中原百姓当作赏赐,犒劳回鹘援军。 到了现在,屠城劫掠更是习以为常之事。 一直闹到天亮,这群人才渐渐平息,城中早已血腥气冲天,不剩几個活口。 第六十九章 迎接 清点战损,尽管贼人没有死战之心,阵亡之人高达一百五十三人,受伤者不计其数。 陈玄烈一阵心疼。 这可是百战老卒,还是许州乡党,一路从原州杀回许州,每损失一个,就意味着自己的力量削弱一分。 陈玄烈将府库中搜罗到的所有钱帛全部拿返回来,分赏诸军,又将城中为数不多的牲畜宰杀,大飨士卒。 虽然东西不多,但每人都能分到一些,士气恢复不少。 又亲自为受伤士卒擦洗、包扎,安慰伤残士卒,以后只要自己有口吃的,就绝少不了他们。 也不全是作秀,相处三年多的时间,陈玄烈心中早已视他们为自己人。 更何况受伤的人中有不少陈、田两家,他们在战场上最玩命、最凶猛。 别人怎么对自己,陈玄烈就怎么对别人。 “唉,也就五郎管我等死活。” “此次讨贼,说什么也要为五郎争一个都将,送五郎上去……” 陈玄烈一听这话,感觉有些不对味,李师泰也是都将,但混的还不如一条狗…… 不过看到他们认真的眼神,知道是一番好意,也就笑着寒暄了几句。 出乎意料的是,拿到先登之功的不是李师泰,也不是陈奉先和田师侃,而是华洪。 别看他平时见谁都一副和气,在战场上却极其勇猛,带二十多个斥候最先在东城打开缺口,又血战到陈奉先、田克荣支援,才攻破了东城。 陈玄烈让周庠记下有功之人名录,上奏给张自勉。 包括李师泰的功绩,陈玄烈也没有隐瞒,算是稍作安抚,想要马儿继续跑,就要喂些草。 一支军队最重要的是赏罚分明。 有李师泰这么一個上司顶在前面,以后做事也方便一些。 就像原州邠州之事,如果没有李可封在前面扛着,陈玄烈肯定逃不了罪责。 想到此处,陈玄烈心中一阵惋惜,暗忖此战之后,回去给李可封上两炷香,让他一路走好。 在柘城休整了一天,张自勉的大军终于到了。 陈玄烈顶着都将李师泰,以及陈奉先、田克荣、魏弘夫、张勍几人出城迎接。 西面烟尘滚滚,旌旗飘扬,长矛盔甲熠熠生辉,骑兵往来奔动。 七千人马看似不多,但都是忠武精锐,气势绝非草贼可比,行走之间,一股肃杀之气油然而生,望之生畏。 “末将拜见张上将军、杨监军!”李师泰带头行礼。 但马上几人目光直接越过了他,投降后面的陈玄烈,张自勉淡淡道:“先破草贼四千精锐,再攻柘城,功劳不小。” 陈玄烈抬眼望去,发现此人正是当初在崔安潜面前为自己说情的那人。 原来他就是张自勉。 刚要回话,旁边的杨复光笑道:“后生可畏也,天平、义成、感化、宣武诸军,皆裹足不前,唯有你奋不顾身为大唐讨贼,无愧于忠武二字。” 言语中的欣赏之意不加掩饰,并无多少敌意。 陈玄烈叉手行礼,抬眼望去,正好与他身边一人目光撞在一起。 王建也来了。 不只是王建,还有韩建,以及原本跟陈家关系不错的鹿晏弘。 王建脸上似笑非笑,韩建依旧冷漠,鹿晏弘目光有些复杂。 旁边还有一些面生之人,陈玄烈从没见过,想来不是陈州便是蔡州人马。 李师泰慷慨激昂道:“既名忠武,当以忠武报效大唐,末将为踏白先锋,自当奋力杀敌,为大唐敬忠,我忠武军从不落于人后!” 他这话无疑将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不过这些表面功夫都没用,这些大佬早就心知肚明。 杨复光只是轻轻一点头,“大善!” 田克荣实在看不下去了,粗声道:“恭请张上将军、杨监军入城。” “唰”的一声,士卒分成两列。 张自勉驱马而入。 李师泰却小跑上去为杨复光牵马。 这个举动非常唐突,张自勉是招讨副使,是这支人马的主将,杨复光的监军虽然权力不小,但名义上还在张自勉之下。 李师泰不牵张自勉的马,而去牵杨复光的,这不是明摆着瞧不起张自勉么? 陈玄烈心中暗自摇头,终究还是太年轻了,马屁不是这么拍的。 李师泰在战场上骁勇善战,在人情场上却有些弱智,弄的在场气氛有些尴尬。 在场之人谁不是人精?越是急于表现,越是将自己置于不利局面。 当然,他这也是急于向杨复光表忠心,证明他这颗棋子还有用。 李可封被杀之后,李家大不如前。 李师泰在军中有些混不下去,只能病急乱投医,有些心急了。 张自勉回头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杨复光脸上原本的浅笑也消失了,身后的王建、韩建则直接投来鄙夷之色。 众人就这么略显尴尬的朝城中走去。 陈玄烈看着难受,赶紧让田师望上前为张自勉牵马,总算缓解了一些尴尬气氛。 大军入城安歇。 陈玄烈将县衙收拾出来,当作节堂。 又设了一场宴席款待众人,忠武军中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 简直是泾渭分明,宦党一系都坐在右列,清流一系都坐在左列。 原本这个级别的宴席没有陈玄烈一个队头上桌的份儿,但张自勉、杨复光都点了自己名。 陈玄烈也不客套。 “五郎上前些。”张自勉亲切了许多,扫了一眼左列之人,当即就有第二席上的人主动退开。 “属下岂敢……” “该你的就是你的。”张自勉话中有话。 这话都说出来了,陈玄烈也只能坐上去。 恰巧对面正是王建,他轻轻点头,脸上微微一笑,仿佛以前从没发生过什么一样。 李师泰则被安置在右列末席上,而坐在右列第一席的鹿晏弘则神色低沉,看都不看陈玄烈一眼。 陈玄烈自然不会主动理会他,朝身边两席拱手。 “决锋都指挥使周岌周将军。”张自勉笑着指着上首那人道。 这人名字陈玄烈以前听过,不是许州本地人,乃黄州小校,因骁勇善战,调入忠武军,统领决锋都。 名号都跟普通都不一样,编制可大可小,大则一军,小则一营,但既然有名号,自然是精锐中的精锐。 “属下见过周将军。”陈玄烈赶紧行了个叉手礼。 心知张自勉这是在抬举自己。 如果不出意外,以后自己就是这一系的人。 这一战算是真正得到了他们的认可,有了靠山,以后路就好走一些。 “五郎多礼了,今后同在崔节帅张上将军帐下听用,当互相照应才是。”周岌一脸笑意。 “岂敢、岂敢。”陈玄烈连连客套几句。 第七十章 比试 这种宴席自然气氛无比诡异。 忠武是中原数一数二的大镇,派系原本就复杂,如今南衙北司争权夺利,让忠武军内部形势越发复杂多变。 才两杯酒下肚,对方一人长身而起,“宴间无以为乐,愿与一人比试,以助诸位雅兴!” 说完毫不掩饰的盯着陈玄烈。 武人聚会当然不会吟诗作对,好勇斗狠才是常态。 陈玄烈风头正盛,惹人眼红理所当然,身为忠武牙将,不嚣张跋扈一点,在军中站不住脚。 陈玄烈扫了一眼上首,张自勉笑而不语,杨复光自酌自饮。 只有周岌侧过头来低声道:“晋晖,早年追随王建偷牛贩盐,颇有勇力,现为左军营指挥使,善使刀。” 陈玄烈望了一眼王建,王建笑着举杯示意。 虽然都没有说话,但陈玄烈知道躲不了,当着这么多军中大小军官的面,若是拒绝,等于认输,以后气势上就被人压着一头。 “正巧,在下也使得几手刀,愿与将军一同助兴。”陈玄烈起身。 在场所有人眼神都投了过来。 有好奇,有不屑,有不怀好意,也有担心之色。 如果是骑战或者长兵器、重兵器,陈玄烈或许会迟疑,但既然是刀,就没道理拒绝。 而且对方摆明了就是冲自己来的,试图压一压自己的风头,躲是躲不过去的。 “刀剑无眼,陈队头可要当心些,若是伤到了,莫怪某手下无情。”晋晖拔出横刀,一脸自负之色,故意在“陈队头”三字上加重语气,无疑是嘲讽陈玄烈身份低微。 还没开始,就趾高气昂。 “晋三这话就不妥了,该留情还是要留情,在上将军与监军面前见了血,未免唐突。”旁边一人笑了起来,立即引起一阵哄笑声。 陈玄烈胸中怒火“噌”的一下炸开了,这已经不是压自己的风头,而是肆无忌惮践踏自己尊严。 “啪”的一声。 上首杨复光将酒杯敲在案几上,堂中笑声戛然而止,从怀中掏出一块金饼,“既然是比武助兴,不可伤了和气,不妨以此金为彩头。” “哈哈哈,多谢监军美意!”晋晖眉飞色舞。 “谢监军。”陈玄烈上下打量晋晖,双臂肌肉虬结,满脸横肉,虽不甚高大,却异常健壮。 这场比试非比寻常,事关陈玄烈以后忠武军中的地位,如果输了,张自勉、周岌这些人也会脸上无光,军中士卒也会看不起自己。 陈玄烈聚精会神,双手握刀。 晋晖却舞了一个刀花,以刀锋指着陈玄烈,装逼装上了天际,“陈队头,来——” 陈玄烈等的就是这句话,打脸要趁热,砍人要趁早,一个“来”字还未落音,就一刀劈了过去。 凶狠、暴烈、迅捷! 没有任何保留,拿出自己苦练十多年的功力,陈家刀法是从战场上淬炼而出,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是不死不休! 凌厉的刀风在堂中嘶吼,寒光犹如一道电芒。 晋晖眼中掠过阵阵惊讶之色,赶忙双手握刀招架。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晋晖吃不住力,连连后退。 陈玄烈得势不饶人,连连挥刀,势若疯虎,每一刀都运足了力量。 这厮装逼也就罢了,偏要踩着别人拔高自己。 陈玄烈好歹还是世代牙兵,这厮不过是个偷牛贼、私盐贩子,却一副高高在上的鸟样,看不起人。 那就不要怪自己手下无情。 不过这厮倒也有些本事,在陈玄烈的疯狂进攻下,竟然还能支撑。 但也只是勉力支撑而已。 堂中变得极其安静,只刀锋呼啸声和兵器撞击声。 论好勇斗狠,出身牙兵世家的陈玄烈绝不会输给一個偷牛贼。 “咔”的一声,连斩二十多刀后,晋晖手中横刀断裂,刀锋直奔他头顶而去,这厮反应倒也及时,身体一软,躲过了这兜头的一刀,不过发髻被斩落,一头乱发披散下来,极其狼狈。 “晋将军承让了。”陈玄烈提刀而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胸膛剧烈起伏着,这一战胜的酣畅淋漓,不过刀上布满了缺口,心中一疼,这可是祖父传下来的。 晋晖脸色铁青,先看了看王建,又瞄了瞄上首的杨复光。 “五郎好手段。”王建居然带头喝彩起来。 “颇有汝祖之风!”张自勉朝杨复光举起酒杯。 陈玄烈一愣,他说这句话,应该认识自己的祖父,年纪也差不多。 难怪总能隐隐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善意。 杨复光拿起金饼起身走到陈玄烈面前,“果然大唐好男儿,今后要多多为朝廷效力。” 沉甸甸的金饼入手,陈玄烈估算有九两左右,乱世黄金贵重,这是一笔不小的巨款,“多谢监军!” “五郎刀法精妙,某一时技痒,亦想讨教一二。”坐在王建下位的韩建起身道。 晋晖是偷牛贼出身,但韩建家族世代为蔡州牙校。 满瓶水不晃半瓶水晃,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狗不咬人。 与晋晖相比,韩建气势更沉稳。 一个人实力如何,从气势就能看出一二。 而且方才的比试,陈玄烈已经露出了真实实力,韩建敢上来,就一定有必胜的把握,否则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取其辱。 王建笑道:“五郎若是身体不适,不如改日。” 陈玄烈深吸一口气,刚准备应战,张自勉淡淡道:“今日到此为止,如今七万草贼围困宋州,诸位可有破敌良策?” 他的话没人敢顶撞,韩建面无表情的重新坐回去。 陈玄烈也回到自己位置上。 “七万草贼皆乌合之众也,忠武、义成、天平、宣武、感化、淮南诸军亦有五万之众,若能同仇敌忾,何愁草贼不灭?”一直不作声的鹿晏弘忽然开口了。 他坐在右列第一位,地位肯定不低。 草贼虽然大多数是乌合之众,但各藩镇之间也并不是一条心。 就像此次援助宋州一样,忠武军冲在前面,其他各镇人马都在后面观望。 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 谁都不愿消耗自身力量,将功劳让给别人。 所以鹿晏弘此言看似大义凛然,实则都是废话。 第七十一章 毒计 各镇兵马若是一条心,王仙芝黄巢也不会闹这么大。 宣武、感化、天平,几乎每一镇都与朝廷翻过脸。 宣武从中唐开始,有八次兵变。 感化军前身武宁军,从大和六年到咸通三年,就有过四次兵变,最终掀起了庞勋之乱,朝廷改名感化,就是希望他们能改邪归正…… 天平军前身淄青节度使,是与河朔三镇一样割据自立,最为跋扈,当街刺杀宰相武元衡和裴度就是他们干出来的,李师道灭亡后,宪宗抓住机会,将淄青分为天平、泰宁、平卢三镇,才算消停下来。 而忠武军下辖的蔡州,当年掀起淮西之变,屡破唐军,杀的天翻地覆,一度让大唐半身不遂。 当然,目前忠武军暂时还算听话。 但陈玄烈久在军中下层,已经能觉察出一丝异样。 这么多年,只要大唐有难,都是忠武军冲锋在前,家家户户都有阵亡之人,但朝廷只厚待神策军,待忠武军如牛马,士卒早有怨言,只因为崔安潜治理有方,才没有爆发。 而一旦忠武军爆发…… “诛灭草贼,我忠武将士责无旁贷,不可寄希望于他人,今首战既胜,草贼士气大挫,当乘胜进击!”杨复光端起酒杯朝在场之人敬了一杯。 能看的出来,他对大唐忠心耿耿,处处都在为大唐着想。 宦官虽然嚣张跋扈,但毕竟没有子嗣,权力无法继承,反而与大唐休戚与共。 张自勉沉声道:“杨监军之言是也,全军休整三日,三日之后,随本将进击贼军!” 话音刚落,堂外却喧哗起来。 “我等大破贼军,攻破城池,为何不见上将军赏赐?” “上将军今日不赏,我等不敢擅离!” “陈五郎劳苦功高,朝廷怎么着也要赏个都将,不然我等可是不答应!” 几道声音尤为刺耳。 陈玄烈头皮发麻,这不是自己的踏白军么?竟然要赏赐要到这里来了? 昨日还说要送自己上去,今日果然就把自己往鬼门关上送…… 张自勉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方才脸上的和善一扫而空。 对面王建嘴角勾起了玩味的笑容。 牙兵邀功讨赏在这年头并不稀奇,这帮大爷们开拨要钱,上阵要钱,打赢了要钱,换节度使也要钱,甚至有节度使借高利贷来赏赐牙兵。 自代宗大历年间开始,凡命一帅,必广输重赂,向各方举债,被时人戏称为“债帅”。 债帅赴任地方后,还要被牙兵再敲一竹杠子…… 可想而知,这些节度使、刺史到地方后,必然对百姓敲骨吸髓,大唐社稷就这么一步一步滑向深渊。 攻破柘城后,士卒们的兽欲并没有得到满足,如今张自勉到了,这群人立即蜂拥而上。 不对,没有人带头,不会闹这么大动静。 田克荣、陈奉先都是自己人,不会坑自己,那么剩下的就是魏弘夫或者张勍? 陈玄烈望着末座的李师泰。 他也一脸懵逼,比自己还紧张。 踏白军名义上的都将是他,出了事,自己跑不了,他也跑不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崔节帅已经绕过他们一次,未想今日又复原州邠州之故态也!”王建好整以暇的斟着酒。 张自勉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陈玄烈一阵烦躁,刚抱上的大腿眼看就要飞了。 “陈队头不妨去安抚一番,这么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杨复光平静道。 陈玄烈朝他跟张自勉叉手一礼,赶紧出门。 李师泰也火急火燎的跟了出来。 县衙之外早已剑拔弩张。 横刀出鞘,长矛竖起。 陈玄烈扫了一眼,发现闹事的人里面并没有多少熟人,一些是李师泰的人,另一些则是魏弘夫的人,一百二三十人左右,提着刀上蹿下跳。 这时东西街面上同时传来了阵阵盔甲铿锵之声。 听声音不下六七百人。 “五郎啊……今日弄不好你我都要掉脑袋。”李师泰苦着一张脸。 “这里面大多是你的人。”陈玄烈斜了他一眼,这厮应该被宦党扫地出门了。 一个没有价值的棋子,还留着干什么? “什么我的人,一半是向王八哥借……”说到此处,他猛然住嘴,眼中掠过难以置信之色。 “原来如此!”陈玄烈豁然开朗,想起王建刚才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招着实阴毒,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其高明之处在于,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原州、邠州之事。 危急关头,陈玄烈反而镇定下来,战场上刀山火海都趟过来了,眼前这点破事又算得了什么? 眼下还有机会,宴会之前,就叮嘱陈奉先、田克荣、周庠等人谨慎一些。 现在就看来的人马是自己的,还是王建的。 如果是他的,一场火并在所难免,生米煮成熟饭。 不过王建既然设下毒计,就肯定不会留手。 “你等好大的胆量,竟敢挟持上将军与监军!”一员牙将策马提刀奔来,指着在场牙兵大声呵斥。 来人果然不是自己人,而且一上来,就将形势升级了。 陈玄烈手按刀柄冷眼看着他们。 城中这么大的动静,自己的人马也一定会收到消息。 街面上盔甲铿锵声持续传来。 “不如我等去向监军请罪?”李师泰低声道。 “你又没罪,何必往身上揽?莫非你以为王建会放你一马?”陈玄烈盯着他道。 虽然都是许州人,但王建那伙儿人是舞阳县的,自己这边是长社县的,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五郎说该当如何?”李师泰渐渐镇定下来,这厮资质不差,在战场上是一条好汉,只不过在人情世故上有些不着调。 不过另一方面,这种人比较好驾驭,没多大野心。 “再等!”陈玄烈不信陈奉先和田克荣会无动于衷。 再则,只要张自勉没下令砍了自己,事情总会有转机。 盔甲铿锵声越来越近,穿插着几声战马嘶鸣声。 “我儿莫要惊慌,为父来也!”陈奉先粗粝的嗓音从东街传来。 “早就知道李师泰这厮不安好心。”田克荣骂骂咧咧。 李师泰一愣,“五郎……这事真不怨我。” “以后再说。”陈玄烈挥挥手。 与此同时,对面的人马从西街涌来。 街道被两边人马挤的水泄不通。 “尔等欲作乱耶?”对方率先发难。 “伱一上来又是挟持又是作乱的,是何居心?”陈玄烈提着刀冷笑。 既然自己的人来了,一切就都好办了。 刀子在手,道理我有! 第七十二章 纠缠 两边人马相差不多,对方一时不敢妄动。 “放下兵器,听从上将军与监军处置!”那员牙将在马上咆哮。 谁放下兵器谁就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踏白军处理自己事,还请足下退开些。”陈玄烈懒得跟他废话,让陈奉先和田克荣带人上去,控制住那一百多闹事的人再说。 两人刚上去,那群人就跳了起来,朝着县衙里面大吼大叫,“上将军监军今日要么给些赏赐,要么给五郎个都将当当,否则休怪我等不知上下尊卑!” 这是要弄死自己的节奏。 陈玄烈大怒,关键时候到了,“李都将还愣着做甚,聚众闹事,斩!” 李师泰愣了一下,望了望陈玄烈,不情不愿提剑冲入乱军之中。 里面原本就有不少他的部众,被王建的细作挑拨起来,见李师泰下场,当场倒戈回到身边。 而陈奉先、田克荣更是一句废话都没有,上来就砍。 一时间,血流满地,惨叫声连绵不断。 周庠带着几十人护着陈玄烈。 “大胆,上将军唯有军令,尔等竟敢杀人灭口。”那牙将怒斥道。 “此乃我踏白军家事,与尔等无关,是非曲直,某自会给上将军和监军一个交代,足下若一意生事,休怪某手下无情!”陈玄烈按刀上前,满脸杀气。 你要多管闲事,那就赶紧来,真刀真枪的做一场,别在一旁煽风点火。 牙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始终不敢动弹。 他一上场,事情的性质也就变了。 陈玄烈的话已经说的非常明白,这是踏白军的家事,与其他诸军无关,而且在场之人不全是宦党之人。 估计连里面的张自勉和杨复光都听到了。 李师泰、陈奉先、田克荣三员猛将上场,这些小鱼小虾完全不够看,三两下就被砍翻在地。 因身上披着盔甲,毙命者并不多,大多只是受伤,在地上哀嚎,被老卒们一个一個抬进县衙。 堂中几人面色自若的饮酒。 “作乱者已被擒下,请上将军和监军发落。”陈玄烈扫了一眼王建,王建嘴角笑容依旧,还端起酒杯示意。 “尔等受何人指使?”张自勉脸上带着些许酒意。 那几人都望着陈玄烈,陈玄烈也盯着他们。 这时王建道:“有上将军和监军在此,你等无需顾虑。” 几人仿佛受到了鼓励,“是……是陈队头……” 众人目光纷纷投来,陈玄烈敢当庭对质,就不怕他们血口喷人,对身边周庠道:“取踏白军名册来。” “名册在此。”周庠随身带着这些东西。 陈玄烈双手捧着上呈给张自勉,“上将军请看,这些人都不是踏白军的人,清点名录便可知晓。” 几十号人,稍加审问,便可查明真相。 张自勉接过名册,却没有打开,递给了杨复光。 杨复光快速扫了一眼王建,“既然五郎是被诬陷,此事就此作罢如何?眼下剿灭草贼才是大事。” 这是第二次被人陷害,都是奔着要自己的命来的。 现在他一句轻描淡写的话,陈玄烈怎能咽下这口气? 从这两次事件不难推测,王建不一定是杨复光的人,但一定是田令孜的人,不然不会这么积极的想要弄死自己。 身为牙兵,无事都要生出三尺浪来,何况今日抓住了他的把柄,岂能这么轻易放过? 有仇不报非君子!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次就这么算了,下次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 “属下等一路血战,破敌克城,如今无缘无故蒙受不白之冤,今日若不说个是非屈直,便是寒了所有忠武士卒之心!以后如何再为大唐抛头颅洒热血?” 陈玄烈将此事上升到全忠武军的高度。 杨复光眉头一皱。 旁边的鹿晏弘喝道:“大胆!” 陈玄烈直接翻了一个白眼,鸟都懒得鸟他。 陈家与鹿家还有旧账没算。 “鹿六郎好大的威风!”周岌冷笑道。 两人斗鸡一样盯着彼此,应该是早有矛盾。 王建起身道:“五郎所言甚是,谁人没有父母妻儿,谁人愿受不白之冤?不如将这些人交给在下审问,三日之内必给五郎一个交代。” 一听这话,陈玄烈暗叫要糟,这分明是以“父母妻儿”威胁这些闹事之人。 人既然是他派来的,肯定知道父母妻儿住在何处,留下了把柄。 干私盐贩子这一行的,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之辈? “是……是李都将命我等诬陷陈队头!”一人高声道。 旁边的李师泰两眼一黑,身体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王建冷笑一声,“哦,你倒是说说,李都将为何诬陷陈队头?” 这厮果然还有两手准备,将事情又绕回踏白军内部矛盾上。 这么问下去不行,陈玄烈赶紧给李师泰使了个眼色,这厮却还在懵逼状态。 直到他身后的周庠捅了两下,才反应过来,指着王建的鼻子大骂:“放屁,贼王八你这腌臜小人,分明是你千方百计要除掉五郎,一次不成再来一次!” 即便他在人情世故上再迟钝,也知道此时此刻成了替罪羊,弄不好所有人没事,只有他李师泰被做掉顶罪。 地上那人咬牙道:“李都将被陈队头架空,几次大骂要弄死陈队头,是以想借今日邀功请赏,将罪状推到陈队头身上!” 李师泰满脸涨红,“我、我那是一时气话!” 王建两手一拍,“原来如此!” 李师泰额上青筋暴起,“好你个贼王八,今日就说清楚,伱为了巴结田……” “够了。”张自勉低喝了一声。 事情到这一步,其实都心知肚明。 但有些事不能说出口。 张自勉打断李师泰的话,实则是救了他一命。 “今日诸位都不胜酒力,言语无状,此事到此为止,陈五郎破敌有功,某定上书朝廷,为你请功,其他有功将士亦有封赏,宋州干系漕运,事关天下兴亡,今草贼未灭,还望诸位以国家大事为重。”杨复光语重心长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纠缠下去也没用。 “领命!”王建有恃无恐。 大唐权柄尽落于田令孜之手,连皇帝都要靠边站,有这棵大树在,谁也弄不倒他。 “今日天色不早,各自散了。”张自勉拂袖而去。 众人退散。 第七十三章 先锋 “五郎……以后咱们就是一条道上的兄弟!”李师泰跟在陈玄烈后面。 “别啊,属下不敢高攀,李都将不是口口声声要弄死属下么?”陈玄烈似笑非笑道。 “一时气话,五郎莫要当真,你我一路行来,甚是默契……” “再说吧。”陈玄烈有一句没一句的回应着,脑海中却在反复盘算如何弄死王建。 明面上的手段都不行,王建身边也有一群亡命之徒。 而且此人跟其他的忠武牙将不同,短短三年时间,就从偷牛贼私盐贩子一跃成为牙校,还攀上了田令孜这根高枝,其见识、谋略非常人可比。 一个可怕的对手。 但陈玄烈并没有畏惧,反而心中隐隐升起一股好胜之心来。 王建是什么人? 唐末的风云人物,历史上的蜀国皇帝。 能跟他斗也算不枉此生了。 之所以此次弄不倒他,还是因为实力太弱,张自勉不会因为一个队头而直接下场与田令孜正面抗衡。 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天下形势如何,谁能说清楚? 他王建一个偷牛贼能飞黄腾达,熟悉历史大势的自己为何不能? 这时代虽然混乱黑暗,但也充满了无数可能。 只有自己实力强大了,才能掌握命运。 “李都将放心,些许小事不必放在心上,只要有我等兄弟在,他日定送你上去!”陈玄烈张嘴就给他画了一张大饼。 经过前几次的“调教”,李师泰早就习以为常了,干笑道:“上不上去倒是无所谓,我等今后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眼下形势,还需要一個听话的上司。 而且李师泰在战场骁勇无比,陈奉先毕竟是亲生父亲,哪有儿子动不动使唤父亲的? 田克荣年纪大了,个人武力其实也不怎么样。 其他田师侃、仇孝本、王劲锋更无法与其相提并论。 唯有华洪算是得力人手,但华洪跟谁关系都不错,不能算是真正自己人。 李家的顶梁柱李可封死了,李师泰又被宦党抛弃,走投无路。 “哼!”田克荣不屑的哼唧了一声。 陈玄烈道:“李都将还知道王建多少事,一并说来。” “王建野心甚大,最开始巴结杨复光,后顺着杨复光巴结上了田令孜,颇能结交人,当初一时不察,才鬼迷心窍跟他混在一起……” “说些我不知道的。”陈玄烈没空听他废话。 “王建巴结上田令孜后,逐渐冷落杨复光,杨复光为讨贼大计,没有计较。” 这条消息倒是有些用。 不过杨复光一向以大局为重,想要借他的刀杀王建难度颇大。 “以五郎现在的实力,还不是王建对手。”李师泰一脸坦诚之色。 “都将所言甚是。”陈玄烈当然知道双方的差距。 别的不说,仅是他身边的韩建、晋晖实力就不容小觑。 但眼下正是讨贼之时,不缺立功的机会。 周庠建议道:“柘城乃是非之地,不如向上将军请战,暂离此地。” 留在柘城,各种勾心斗角,反受掣肘。 “可。”陈玄烈深以为然。 第二天,陈玄烈没去找张自勉,张自勉便召见陈玄烈。 杨复光、鹿晏弘、周岌、王建、韩建等人也在场,仿佛昨日什么都没发生。 一张宋州舆图挂在堂中。 张自勉道:“近日窜入淮南尚君长部率五万人马回援,意在夹击我军,兵贵神速,当在尚君长回援之前击破王仙芝!” 众人一阵沉默。 草贼大军足有六七万之多,虽说大部分是乌合之众,但其中不乏精锐。 仅凭八千忠武军实在有些单薄。 不过张自勉神色坚决,“草贼在宋州鏖战半年之久,早已疲敝,我军劲锐,当一鼓作气,击破贼军!” 杨复光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我军虽只有八千,皆天下锐卒,况宋州城中尚有两万大军,宁陵、谷熟、虞城等地驻有义成、宣武、天平、感化诸军,上将军已下令驻军合击之!” 眼下局势有些像当年巨鹿之战。 诸侯联军其实与章邯、王离率领的秦军相差无几,但谁都不愿第一个出头,都作壁上观。 直到楚霸王项羽破釜沉舟率五万楚军入场,大破四十万秦军。 诸镇兵力加起来,其实早就有一战之力,但一直都消极怠战,连招讨使宋威都龟缩宋州,以至贼势越来越猖獗。 朝廷大为不满,遂以崔安潜为行营都统,张自勉为招讨副使。 “大唐兴亡在此一战,我忠武军当为天下先,王建、陈玄烈听令,你二人为左右先锋,率本部在前,本将督军在后,敢有后退一步者,皆斩!”张自勉慨然下令。 “末将领命!”王建起身上前。 陈玄烈也赶紧上前,“属下领命!” 原本想率军离开,单独作战,如今反而跟王建成了左右先锋,不是冤家不聚头…… 踏白军都将李师泰被直接忽视了。 陈玄烈扫了一眼张自勉,他这么安排倒是煞费苦心了,左右先锋,谁不尽力杀贼,他在后面就会不客气。 当然,他的决策并没有问题,中原几大藩镇与草军在此鏖战六七个月,实则都在观望而已。 咚、咚、咚…… 城中响起了战鼓,士卒们开始向北城外聚集。 陈玄烈回到踏白军,望着这些与自己一路从原州杀回来的袍泽,这场大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长眠于此。 张自勉一身明光甲,在将台上大手一挥,六七十人被士卒提了上来。 正是昨日在县衙前闹事的那群人。 “斩!” 一排排大刀奋力挥下,血柱如喷泉一般飙飞,洒在将台上的一杆杆旌旗上。 上面的“唐”字染血之后,莫名的狰狞起来。 见了血,士卒非但不恐惧,反而都有亢奋之色。 陈玄烈扫了一眼左边二十步外站着的王建,六七十个部下被祭了旗,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陈玄烈盯着他,他自然也一直在关注陈玄烈,偏过头,还微笑示意。 “此战,谁敢不奋力杀贼,皆如此类!”张自勉拔出长剑指着北方,“为大唐效死,当在今日也,不破贼军,誓不罢休!” “不破贼军,誓不罢休!”士卒们也跟着呼喊起来。 忠武军为大唐征战了这么多年,自然有不少人忠心耿耿。 第七十四章 弃之 八月的天气异常闷热,仿佛有一场暴雨。 八千忠武军直接朝宋州城挺进,每走一步,都汗如雨下。 不过士卒早已习惯各种天气下作战。 忠武军一动,宁陵、谷熟、虞城等地义成、宣武、感化、天平诸军也跟着动了。 天空中的阴沉向大地晕染开来,仿佛一幅宏大的水墨画。 一支万人的草贼大军横亘在水墨画的正中。 大多数人手中的兵器五花八门,但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披着各种甲胄,义无反顾的沿着涣水列成两个偃月阵,守护河面上的一座石桥。 试图将唐军挡在涣水之西。 毫无疑问,这座桥是特意设下的陷阱。 如果毁坏,唐军可以从上游水浅之处渡河,涣水原本就是汴水的一条支流,水不深也不急,能渡河的地方很多。 三骑驻足在一处高丘上,遥望西面唐军。 战马上的三人都头戴蓑笠,穿着短褐,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肉虬结,仿佛蕴藏着一股力量,高大魁梧的身躯一看便是山东壮士。 “忠武军果然非同凡响,黄二,你说说如何是好?”一人满眼忧虑。 “回都统,我军之所以成今日之势,皆在一个动字,动则活,不动则死,天平、淮南、义成、宣武诸军皆有保存实力之心,不愿死战,唯忠武一向对大唐忠心耿耿,此来必有决死之心,我军不可与其力敌!” 黄二便是大名鼎鼎的黄巢,族中排行第二。 而这位“都统”,自然是“均平天补大将军、兼海内诸豪都统”王仙芝。 在黄巢没加入之前,王仙芝屡为宋威所败,一路狼狈之极。 后与黄巢在曹州相遇,义军方才成了气候,从河南道转战山南东道,避开唐军的围堵,挺进山南东道,大破唐军,杀大将董汉勋、刑部侍郎刘承雍、生擒刺史王镣。 东都大震,吓的身在长安的皇帝取消了重阳内宴。 义军因此由弱转。 “忠武军只有八千之众,我军只需调集精锐将其扑灭即可!”另一个黑塔般的汉子昂声道。 黄巢道:“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军若围攻忠武军,必是一场血战,届时两败俱伤,天平、淮南、义成、宣武诸军一拥而上,敢问尚将军如何抵挡?” 一道惊雷忽然从乌云中劈下,巨大的电芒仿佛长槊一般刺在大地上。 吁—— 三匹战马惊恐的人立而起,但很快被安抚住。 啥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如此说来,宋州就不取了?”尚让的脸跟天空一样阴郁。 拿下宋州,将会是义军阶段性的胜利,届时就可以以此为基蚕食富饶的淮南、山东地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唐虽病入膏肓,却还有一口气在。”黄巢的造反之心最为坚决,早年他有心报效大唐,科举入仕,一展胸中抱负。 奈何屡试不中,一腔热血化成了怨气。 加上关东大旱,朝廷非但不赈济抚恤,反而加重赋税,逼得无数人家破人亡,遂响应王仙芝揭竿而起。 “民谚有云:若要富,守定行在卖酒醋,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朝廷屡有招抚我等之心,今战事不利,不如且受招安,静观其变如何?”王仙芝目光一闪。 招讨招讨,招抚排在讨伐之前。 去年义军席卷山南东道,转战江汉,俘获了蕲州刺史裴倔,上表为王仙芝求官。 朝廷却只封王仙芝为“左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漏了黄巢、尚君长等一干首领,黄巢大怒,当众殴打责骂王仙芝,王仙芝大恐,才拒绝了朝廷的招安。 如今在宋州城下鏖战了大半年,义军同样疲乏。 黄巢摇头道:“都统何其糊涂,如今朝廷大军云集,此时投降,行如引颈就戮,依小弟之见,不如舍弃宋州,再转战山南东道,拖垮朝廷大军。” 宋州周边,最空虚的便是山南东道。 王仙芝望了一眼尚让。 尚家在义军中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其兄尚君长跟随王仙芝在濮州一同起兵。 “宋州既然攻不下,当暂避其锋,以小弟观之,这大唐也没几年了。”尚让目光转向黄巢。 招安没达成共识,但都同意离开宋州。 “那就留下一军断后,其他诸军立即开拔南下,先寻一個落脚之处。”王仙芝压了压蓑笠。 轰隆一声,又是一道惊雷劈下,在三人面前炸开。 天威凛凛,令人心惊胆寒。 大雨倾盆而下,逐渐淹没了两支越来越近的军队。 战鼓声、号角声此起彼伏。 刀光剑影在雨幕中时隐时现,无数人的嘶吼穿透大雨。 涣水之上的两座浮桥成了两座血肉磨坊,阴沉的水墨画中很快添了一抹鲜红,血雾随着水汽缓缓升腾。 虽然放弃攻打宋州,但王仙芝还是抱着一些幻想,希冀能将张自勉的八千忠武军挡在涣水之西,或者重创之。 只要打残了忠武军,就能震慑其他几路人马,然后从容围攻宋州。 为此他特意挑选了一万精锐,据河而守。 不过今日显然要让他失望了。 大雨让弓箭失去了效果,两边只能短兵相接。 忠武军的两支先锋异常凶猛,一支身披重甲,顶着大盾直接从桥上正面进攻,一支从上游浮木而渡。 一旦上岸,便如疯魔了一般,迎着义军刀矛撞了上去,即便被刺成了刺猬,也要拉几个义军垫背。 杀死一名忠武军,义军要付出四五人的伤亡。 双方的差距不仅仅是装备,还有斗志和战意。 不到半个时辰,义军在东岸的阵脚就被挫动了,越来越多的忠武军踏上东岸,结成一个个小阵,刀盾矛弩互相配合。 一个忠武军能抵四五名义军,但一个五人小阵,却能在十几人的围攻下屹立不倒。 黄巢望了一眼涣水南岸的忠武军,叹了一声,“一帅复一将,足可安大唐,有崔安潜、张自勉在忠武军一日,大唐便可安稳一日。” 说完便勒转马头,向北面疾驰而去。 王仙芝与尚让互相看了一眼,两匹马互相靠近,一边向北奔驰,一边在商议着什么。 王仙芝与尚氏兄弟都是濮州人,自然亲近一些。 第七十五章 内斗 大雨滂沱,冲散了战场上的肃杀之气。 从登上东岸时,陈玄烈就知道这场大战已无悬念。 草贼的抵抗之心并不坚决,在踏白军猛攻下,出现了不少逃兵。 不过这也是草贼大军的常态,很少死战。 另一边,王建的人马已经突破了石桥,韩建与晋晖率领甲士力战在前,所向披靡,草贼节节败退。 王建居中指挥,周围士卒齐心向前。 他身边还有几个将领,不过陈玄烈不怎么认识,似乎都不是长社本地人。 “不可让贼王八夺了风头!”李师泰现在对王建恨之入骨,提着陌刀就往前冲,那架势仿佛一头被激怒的熊,在草军中横冲直撞,接连砍翻数人,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 陈玄烈在后面看的佩服不已。 “风头没被贼王八夺去,却被这厮夺了去。”田师侃啐了一口,一手扛着盾牌,一手挥舞铁挝,不甘人后。 但终究比李师泰差了一些。 一是吃了兵器的亏,陌刀比铁挝更适合这种大范围的混战。 二是李师泰受到了王建的刺激,有心在众人面前显显本事。 华洪、魏弘夫、张勍几人也不遑多让,各率本部人马力战。 这些狠人杀过河之后,草贼的阵脚便动摇了,加上李师泰身为都将冲在最前面,极大的激励了士气。 陈玄烈忙中偷闲,观察其他各军的表现。 除了石桥上的王建部,还有一营人马从下游渡河。 张自勉勒马西岸,鼓励士卒渡河杀贼。 越来越多的忠武军杀过涣水,草贼大军被全线压制,也不知谁大吼一声,草贼们扔下武器,掉头就逃。 滂沱的大雨增加了他们逃生的几率。 张自勉担心贼军有伏兵,下令不准追击。 草贼表现出来的战力与往日差距太大,就连陈玄烈也担心前面有什么阴谋诡计。 这场大战仅仅持续了一个时辰,就匆匆结束了。 草贼阵亡也就两千人上下。 己方阵亡加在一起,也就百余人,顺利的出乎意料。 大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乌云散开,烈日重新重新高悬在天上。 休整一日,斥候带回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贼军撤走了,扼守西南的天平军主动放弃谷熟城,让王仙芝与尚君长部不费吹灰之力汇合了。 草贼声势复振,浩浩荡荡从颍州杀向山南东道,沿途州县皆闭门而守,无人敢拦阻。 忠武军只能在涣水安营扎寨,张自勉以副招讨使的名义召集诸军会师,南下追击草贼。 但赶来的寥寥无几,近在咫尺的宋威都无动于衷。 “天平军、泰宁军都是宦党一系,自然不愿见到忠武军建功。”周庠寻了個机会凑到神玄烈身边。 争权夺利无处不在。 宋威是田令孜、卢携举荐的,崔安潜、张自勉是郑畋举荐的。 “此战若是剿灭了草贼,崔节帅为首功,登台拜相指日可待,张上将军亦可为忠武节度使。”周庠分析的头头是道。 崔安潜拜相,清流势力壮大,自然会威胁到宦党。 “所以在朝廷眼中,草贼是小,内斗是大。”陈玄烈一听就明白。 这场大战调集了数万大军,以及无数民夫青壮,鏖战大半年,却弄了个虎头蛇尾,大唐的国力被严重消耗。 草贼只会越来越强。 周庠叹道:“南衙北司之争由来已久,大唐积重难返,此次未能剿灭草贼,只怕有朝一日,朝廷反受其害。” 陈玄烈面无表情道:“这些就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 一个王朝的崩溃有其必然。 十八年前的裘甫之乱挺过去了,六年前的庞勋之乱,大唐也颤巍巍的挺过去了。 如今这场王仙芝黄巢之乱,来势更加凶猛。 乱世之下,陈玄烈只能尽量左右自己的命运。 “五郎、大事不妙!”魏弘夫急匆匆的赶来。 一连串的哗变、作乱,陈玄烈早就习以为常,“出了何事?” 魏弘夫道:“朝廷诏令到了,将我军调入宋威麾下,张将军解职,返回许州……军中已经闹腾开了。” 张自勉一心一意为大唐剿贼,没有赏赐也就罢了,一句交代都没有,直接让他卷铺盖滚蛋? 陈玄烈真怀疑皇帝和田令孜是不是烧糊涂了。 这不是逼忠武军兵变么? 宋威是什么人?屡战屡败,拥兵自重,龟缩不出,这八千忠武军交到他手中,简直是肉包子打狗。 周庠问道:“上将军有何说法?” “上将军闭门不出。” 只要张自勉有一丁点想法,忠武军兵变近在眼前。 张自勉不是庞勋一个判官,而是战功卓著的大将,在忠武军中素有威望,一旦他举旗造反,杀回许州,便可重现昔日淮西之变,大唐的末日也就到了。 陈玄烈不禁佩服田令孜和皇帝来,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胆量。 卸磨杀驴,逼反大将,中晚唐以来发生过多次,某种程度上,庞勋其实也是逼反的。 这时陈奉先和田克荣也听到了风声赶了过来。 田克荣气呼呼道:“宋威无能之辈,忠武军被他害死的不知有多少,我等调归他麾下,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陈奉先道:“上将军若是不交出兵权,宋威又能如何?不如我等去劝他。” 周庠赶忙劝道:“我军有前罪在身,不可妄动,上将军自有决断。” 陈玄烈一想也是,天塌了有高个儿的顶着,该慌的不是自己,而是周岌他们。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朝廷这么一搅和,平叛大事也就无疾而终了。 白白错过了一次追杀的好机会。 陈玄烈总算知道黄巢为何能掀翻大唐了。 不是他有多强,而是大唐从上到下早已烂透了。 陈玄烈道:“上面闹上面的,我们管不着,如今形势,我等当上下一心,团结一致,谁也不可妄动,听候上将军军令。” “五郎所言甚是。”众人纷纷点头。 到了下午,张自勉还是没有消息传来,他不急,周岌着急了,他投靠清流一脉,若是调入宋威麾下,肯定没好果子吃。 在这里,他在军中也算数一数二的人物,调入宋威麾下,只怕连个屁都不是。 “周将军请五郎过去一叙!”周岌的亲卫恭恭敬敬道。 话刚说完,外面又来了一人,“陈五郎何在,杨参军召诸位军议。” 陈玄烈一愣,看来杨复光也急了。 虽然他也是宦党中人,但对大唐忠心耿耿,此次错过良机,最着急之人是他。 第七十六章 召见 杨复光不能得罪,但自己现在抱的是崔安潜大腿。 思索一阵后,让李师泰、陈奉先、周庠三人去见杨复光,陈玄烈跟着亲卫去见周岌。 军营之中颇有风声鹤唳之象,击败草贼的喜悦消散一空,士卒们无精打采的,毕竟谁也不愿跟着无能之人。 这两年忠武军三次出兵支援他,都是损兵折将的下场。 很多人战死沙场,尸骨无存,忠武士卒怨气极大。 朝廷这么弄,丝毫不顾及张自勉的面子,更不顾及忠武士卒的想法。 天下间还听话且能打的藩镇,也就中原的忠武、宣武、泰宁、天平几镇,朝廷非但不安抚,反而弄出这么多幺蛾子。 陈玄烈刚进辕门,就听见里面激烈的争吵声。 “宋威年老昏聩,数万精锐在手,被一群草贼压着打,我等划拨过去,还有活路否?”一人声音暴怒。 “我等追随上将军多年,其他人一概不认!” “我等去了就是后娘养的!” “去他娘的鸟朝廷,真把我等当牛马欺负了?” 里面越骂越凶,普通士卒不想跟随宋威,这些将领更不愿意。 陈玄烈掀帐而入,里面挤满了人,比当日宴会之人还多,军中队头以上军官都来了,扫了一眼,以前军和右军的人居多,但大多面生的狠。 “五郎来了。”周岌倒是十分亲热,没有半点架子。 “拜见周将军。” “不必多礼,都是自家人,朝廷要调我等归入宋威麾下,五郎以为如何啊?”周岌眼神一闪一闪的。 当即就有人跳了出来,“还问什么,我等不去,他宋威和朝廷能奈我何?” 这人长着一张鞋拔子脸,鹰钩鼻,留着短须,身材高大。 “孙九休得口出狂言!”周岌斥道。 “我孙儒所言皆出自肺腑!” 孙儒? 陈玄烈全身一震,这位可是唐末著名狠人之一,没想到在这里出现了,看他的装扮,应该是个牙校。 在场之人,就属他嗓门最大。 “我等许人,岂能任人拿捏?”说话的是右军大将张贯。 “既然是肺腑之言,不如先说与上将军,听他吩咐总归不会错。”陈玄烈提议道。 张自勉还在,犯不着如此激动。 “不错,先去问问上将军。”周岌的威望明显镇不住这些人,被弄的焦头烂额。 孙儒转头望向陈玄烈,咧嘴一笑,还算和善,露出一口黄牙,“五郎之言有礼,且去问过上将军。” 一群人呼啦啦的去见张自勉。 一出门,孙儒就大声嚷嚷起来,“兄弟们,随某去寻上将军讨个说法。” 营中士卒蜂拥而来。 “早该如此!”众人兴致勃勃。 陈玄烈望了一眼周岌,孙儒如此喧宾夺主,他却无动于衷。 聚集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在孙儒言语挑拨下,气氛也有些不对,这不是去讨说法,反而有些像是兵谏了。 “我等求见上将军。”周岌在帅帐外躬身行礼。 周围全都安静下来,等着张自勉说话。 里面沉默半响,才飘出一句话,“都散了,是非曲直,自有朝廷公断,尔等只需听令即可。” “上将军蒙冤受屈,我等皆为上将军不平!”孙儒跨前一步。 有人带头,士卒们也鼓噪起来。 帐篷忽然掀开,张自勉高大身躯走出,不怒自威的气势令鼓噪声为之一滞,扫了一眼站在前排的周岌和孙儒,“何为忠武?忠于大唐,忠于朝廷,再有喧哗者,斩。” 二三十年积累的军威,一句话就压得众人不敢抬头。 士卒们更是三三两两的退下了。 连叫嚣的最厉害的孙儒都不敢再说话。 陈玄烈其实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张自勉若有异心,早就发作了。 回到自己营帐,李师泰、陈奉先、周庠三人等候多时。 “杨监军不愿调归宋威麾下,说宋威年老体衰,昏聩无能,忠武军交与他手,必将错失剿灭草贼的时机,他已上表朝廷,规劝天子。”周庠开门见山道。 监军等于皇帝眼睛,监察天下兵马,杨复光的话有一定分量。 陈奉先恨恨道:“宋威老儿,不知害了多少忠武军将士,此番又来祸害我等!” 陈玄烈问道:“鹿晏弘、王建何意?” 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善类。 诏令肯定是田令孜下的,而王建肯定站在宦党一边。 陈奉先道:“鹿六自是不愿,王建那厮倒也没说什么。” 李师泰道:“五郎定要当心贼王八,其实田令孜并不在意五郎死活,但他却一直想以你的人头作进身之阶,以前之事都是他弄出来的。” 他这么一说,陈玄烈顿时觉得合理多了。 田令孜独揽天下大权,日理万机,哪有心思管一個小军头? 天下兵变作乱的军头不知有多少。 “你为何不早说?”陈玄烈似笑非笑的盯着他。 “一时没想起来……”李师泰干笑道。 看他的神色,不是没想起来,而是之前没想好,对王建抱有幻想,经过这么多天的冷静,才做出了最终选择。 跟着王建,迟早被他玩死。 跟着自己,好歹是个名义上的都将。 虽然总被一个队头驱使,但日子总还能过下去。 这两次在战场上身先士卒出生入死,军中士卒对他有所改观。 正说着的时候,帐外又喧哗起来。 原来是宋威派人来接管忠武军,整整两万多人,从北面涌来,烟尘滚滚,旌旗如云,长矛如林,一杆偌大的“宋”字牙纛挺立在烟尘之中,威风八面。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厮杀的。 宋威对付草贼龟缩不出,对付忠武军却如此火急火燎,看不出丝毫老迈迟钝…… 大营中的忠武士卒们满脸怒气,眼睁睁的看着宋威大军逐渐靠近。 这么大的动静,张自勉和杨复光也被惊动了,带着一众将校从帅帐中走出,脸色同样阴沉。 鹿晏弘、王建、周岌等人跟在后面。 “奉天子诏令,接掌忠武大营,宋招讨亲至,为何不来迎接?”十几骑冲到营前耀武扬威。 就在此时,身后有人轻声道:“杨监军有一事相托!” 陈玄烈一愣,抬头,发现杨复光也在看着自己。 第七十七章 意外 杨复光竟然找到自己身上了? “何事?” “起事!”对方声音压的更低。 陈玄烈心中惊讶,不过仔细一想,也就释然了,他对大唐比任何人都要忠心,若让宋威兼并了这支忠武军,只怕再也没有机会剿灭草贼。 所以他要搅黄此事,但手上能用的人不多。 王建要巴结田令孜,自然愿意遵守诏令,划归宋威麾下,杨复光使不动他。 鹿晏弘级别太高,若是起事,弄不好就是一场兵变,弄巧成拙。 只有自己最为合适,有前科在身,经验丰富。 陈玄烈心中苦笑,难怪杨复光刚才要召见自己,果然好事不登门,登门无好事,自己都成了军中有名的刺头。 不过这倒也是个机会…… 多条大腿多条路,左右逢源原本就是常规操作。 这年头谈什么忠诚? 张自勉倒是对大唐忠心耿耿,其他几路人马都作壁上观,只要他敢真打,但下场如何?还不是一脚踢开…… “事成之后,监军定不会亏待五郎。” 陈玄烈朝杨复光拱手,杨复光轻轻颔首。 既然已经被盯上,也就没多少选择。 田令孜远在长安,够不着自己,杨复光却近在眼前。 当然,最主要的是陈玄烈也不想归入宋威麾下,他是田令孜、卢携举荐的,与王建一样是宦党一脉,自己过去,肯定会被王建对付…… 就算王建不对付自己,按宋威的作风,这场剿贼大战不知要打到猴年马月去了…… 身后之人悄无声息的退走,陈玄烈没有回头,心中却在思索如何起事。 事情不能闹的太大,闹大了谁也保不住自己,闹得太小,也就无关痛痒,这里面的分寸和火候要拿捏的恰到好处。 造反作乱从古至今都是一项技术活。 “当年浙东平贼,上将军曾与你阿翁并肩而战,也算旧识,这段时日,上将军对我等颇为照应。”陈奉先挤了过来。 “儿心中有数,此事并不像表面这般简单,阿耶不可冲动。” “上将军若不在了,还不如回乡,你早些娶亲,多生几个胖大小子,让陈家后继有人。”他脸上忽然涌起一阵落寞之意。 曾几何时,他也对大唐忠心耿耿。 但一路返回许州,经历这么多事,受到了不少冲击。 忠心耿耿之人未必就有好下场,反而是那些阿谀奉承之辈高官厚禄。 他这么一说,陈玄烈真起了跑路的心思,回到南天垛,当个山大王反而快活一些,不用勾心斗角,整天防着别人。 等到黄巢卷土重来之日,看准机会投他,然后再受招安,也算一条明路。 “总要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吧。” 陈奉先嗯了一声,转身去了,背影无比萧索。 陈玄烈收敛心神,即便为了身边的这些人,也要集中精力挺过去。 又到了关键时候,目光情不自禁落到前面看热闹的李师泰身上。 身为上司,就应该在这种关键时候冲上去扛事。 这时陈玄烈目光忽然瞟到另一人,站在一众士卒前面的孙儒。 这位老兄一看就是脾气不太好的人,在历史上也是一個说干就干的狠角色,让他冲在前面岂不是更好? 不过孙儒现在低着头,正在想什么。 似乎心有所感,循着目光朝陈玄烈望了过来,嘴角一笑,竟然主动靠了过来,“若为宋威兼并,五郎将无立足之地也,不如作他一场如何?兄弟们自会响应。” 陈玄烈一口老血险些喷他脸上,自己准备忽悠他先上,没想到这厮来劝自己先上。 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由此可见,这厮相当鸡贼,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鲁莽…… 能在唐末乱世中杀出来的人,哪一个是胸大无脑之辈? 狂也要狂的有分寸,不然就是自寻死路。 “孙兄这话就不对了,小弟只是一个队头,名声不显,孙兄为军中牙校,向有威望,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岂不比小弟强些!” “嘿,五郎谦虚了,也罢,不如你我兄弟同起如何?”孙儒眼神一闪一闪的。 作乱也能提升威望。 忠武士卒心中憋着怨气,有人带头,就有极大的提高在军中地位。 陈玄烈自己也是经过邠州一事后,得到了士卒的拥护,才有如今的地位。 这一优良传统,一直延续到几十年后赵大的陈桥兵变…… 从孙儒眼神中,能看到他对权力的极度渴望。 “可!”陈玄烈点头。 “那就一言为定!”孙儒满意而去。 宋威的牙纛已经立在大营之外,牙纛之下,一将金盔金甲,灰髯随风飘动,在一众甲士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就等着张自勉出营迎接。 而此时的张自勉有些犹豫,因为所有士卒都望着他。 宋威这是欺负上门了,只要张自勉出营迎接,就等于低了宋威一头,那么二三十年积累的威信会荡然无存。 一个没有威信的大将,以后也就休想指挥牙兵牙将了。 清流一系中能征善战的大将已经不多了,张自勉失去权势和威信,是对清流一次重击。 所以对方没给他留丝毫退路。 这个时代,只要走错一步,就会步步错,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张将军何在?”对方的骑兵在营前张牙舞爪大声叫嚣。 陈玄烈望着孙儒,孙儒也望着陈玄烈,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动。 就在此时,一人暴喝而出:“你等算什么东西,安敢在我忠武军面前如此张狂!” 陈玄烈定睛望去,却是自己耿直的父亲陈奉先,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他这么一弄,打乱了陈玄烈的所有部署。 但亲爹上了,儿子不能不上。 扫了一眼周围,孙儒伸出大拇指,一脸玩味的笑容。 张自勉神色复杂,却也没有制止。 杨复光倒是一脸赞许之色。 陈玄烈索性跟着跳出来大声喊道:“上将军破贼有功,对大唐忠心耿耿,岂能受尔等轻辱!” 身后田克荣、田师侃、周庠、仇孝本等人率本部士卒提着刀盾跟了上来。 “欺人太甚,尔等视我忠武军无人耶?”李师泰提着那把陌刀仰天大吼。 他这一吼,更多的人跟了上来,连张勍也大吼连连的跟着出营。 “你等何人?”营门前的几骑吃了一惊。 “忠武,陈玄烈!” 第七十八章 群殴 “大胆!”那几骑拔出长刀,一副要将陈玄烈父子斩于马下的架势。 “列阵!”田克荣大吼一声,身后跟着跑出来的四五百士卒“唰”的一声,刀盾在前,长矛在后。 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陈玄烈一阵欣慰,这四五百人愿意跟着出来,也算生死与共了。 从今日起,这些人就是自己真正的心腹和家底! 四五百百战老卒,这天下何处去不得? “尔等欲造反乎?”对方反而有些色厉内荏。 “非是造反,而是为上将军求一个公道!”陈玄烈回头望了一眼孙儒,这厮一脸贼笑,无动于衷。 几骑勒转马头返回本阵。 过不多时,对方营中分出两个步阵,一左一右,朝陈玄烈围了过来。 长矛在烈日下发着寒光,暗红色的铁甲如山一般压了过来。 宋威麾下心腹为平卢军,战力自然不差,如今更是气势汹汹。 陈玄烈怒气上涌,既然站出来了,就没有后退的道理,大声道:“众将士听令,今日即便我等战死于此,亦不可后退半步,折了忠武的威名!” “杀、杀、杀!” 老卒们双眼充血,拿出百战精锐的气势。 人数虽少,却皆有死战之心。 当然,陈玄烈也知道不可能真的厮杀起来。 一方是平卢节度使、诸道行营招讨使,一方是右威卫上将军、颍州刺史、诸道行营招讨副使,真自相残杀起来,便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自勉自然逃不了罪责,但宋威肯定也吃不了兜着走。 轰、轰、轰…… 对方脚步狠狠砸在地上,长矛根根竖起,盔甲铿锵声连成一片。 陈玄烈不为所动,鼓励士卒不要惊慌。 两个步阵越靠越近,陈玄烈都能看到对方杀气腾腾的眼。 不过这场场面见的太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无论他们虚张声势,还是真的要厮杀一场,陈玄烈都会奉陪到底。 在还有一百步的时候,对方的几面令旗一阵晃动,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 两边像三只斗鸡一般瞪着眼,谁也不敢出手。 “大胆,我等奉朝廷诏令接掌尔等,安敢在此阻拦?”几十名甲士簇拥着一员将领走出。 陈玄烈回望了一眼大营,张自勉到现在都没有制止,说明他已经默许了。 而且还有杨复光支持。 陈玄烈现在底气十足,在这個时代,一份大失人心的诏令,对牙兵而言跟废纸没什么区别。 “尔等速速退开!”对方仗着人多,派了一队人马赤手空拳上前。 这个举动瞬间就暴露了他们的心虚。 陈玄烈心中一动,暗忖这是一个好机会,“李都将何在?上去教训他们一顿,不要闹出人命即可!” 李师泰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领着一队人马赤手空拳上去了。 对方一见没有兵器,人也不多,还以为是来交涉的,有些松懈。 没想到李师泰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当场就有几人措手不及被打翻在地。 不过,对方毕竟也是身经百战的牙兵,经验丰富,一看开打了,两路人马当即扔下兵器,挥舞着拳头加入群殴之中。 不用兵器,说明跟陈玄烈一样守着分寸,不敢真的刀兵相向。 陈玄烈目的达到,再无顾忌,“还愣着做甚,打!” 说完带头冲入人群之中,殴打起来。 “打!”陈奉先、田克荣等人也扔下盾牌长矛,加入战阵之中。 对面两营人马,人数超出己方的一倍,优势在他们。 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敢不敢出手才是关键。 场面立即乌烟瘴气起来,没有阵列,没有指挥,两股人马撞在一起,抡起拳头互相招呼。 宋威和张自勉都没有制止。 甚至两边人马都在呐喊助威。 陈玄烈脸上挨了几拳,腮帮子肿起。 其他人也不好受,全都鼻青脸肿,看上去吃了不少亏,毕竟对面人多。 但这些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跟着陈玄烈出营,极其顽强,斗志也异常高昂,被打翻在地,又立马爬起来,抡起拳头继续战斗。 比起九死一生的战场,眼前这些根本算不了什么。 “陈五郎、陈五郎……” 身后传来一阵阵的呼喊声,仿佛有无穷力量灌注全身。 “滚开!”正当陈玄烈被三个人围殴的时候,一声暴喝,田克荣抡着蒲扇般的手,左右开弓,一巴掌一个,异常勇猛。 还有李师泰,拳脚功夫也不弱,一人独斗五人,竟然还能打倒两人。 田师侃则如一头发情的野猪,在人群中横冲直撞,竟无一合之敌。 忠武军虽然人数不占优势,却也跟对方斗的旗鼓相当,甚至隐隐占着优势。 “五郎快往他脸上招呼!”隔着老远,就听见孙儒破锣一般的嗓门。 陈玄烈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拳砸翻面前的甲士。 营地中又冲出两三百人加入群殴之中,都是踏白军人马。 对面终于顶不住了,也不知谁吼了一声,拖着伤员往后退。 田师侃上了头,带着人追上去打,但对方大阵里面忽然响起了战鼓声,长矛根根竖起,吓的田师侃一哆嗦,掉头就往回跑。 “赢了!”营地里传来巨大欢呼声。 这么一闹,宋威想要接掌忠武军基本不可能,不是怕群殴,而是忠武军的士气已被激发出来。 天底下任何事,就差有人带头。 王仙芝在濮阳振臂一呼,大唐立即就风起云涌起来。 忠武军心中早有怨气,现在有人站出来。 陈玄烈满脸是血,看所有东西都是红色的。 其他人也不好受,脸肿的都快不认识了,却还在大笑:“痛快!” 笑了一阵后,重新捡起武器,原地列阵。 夕阳西下,大片的火烧云掠过天空。 长风自南向北,旌旗猎猎作响。 对面人马沉默在暮色之中,不肯退走。 这时身后传来轻缓马蹄声,杨复光带着数骑走到阵前,朝对面尖着嗓子道:“如今当务之急,乃是追剿草贼,为大唐平息祸乱,宋将军当以大局为重。” “那就依杨监军之言。”对面也顺着台阶下,再闹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一场纷争暂时平息了。 第七十九章 提拔 “陈五郎、陈五郎!” 陈玄烈回到营中,立即受到了英雄般的对待,人群蜂拥而来。 “真乃我许州好儿郎!”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卒哈哈大笑。 孙儒靠过来,皮里阳秋道:“哎呀,五郎此番大出风头。” 陈玄烈没有理他,径直走到张自勉面前,“属下自作主张,有违军令,请……上将军降罪!” 话是这么说,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张自勉肯定不会惩罚自己。 因为此事最大的受益者是他。 兵权暂时保住了,只要能击破草贼,朝廷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五郎忠心为国,何罪之有?”张自勉声音带着一丝疲倦。 陈玄烈有些诧异,一抬眼,发现他脸上的沟壑深了许多,满脸疲惫,尽显苍老之色。 估计朝廷诏令让他寒了心。 不过这疲惫之色稍纵即逝,张自勉沉声道:“今草贼仓皇南逃,正是千载难逢之机也,众将士听令,明日拔营,南下讨贼,建功立业,安邦定国!” “领命!” 营地里仿佛响起一道炸雷。 所有怨气,经他三言两语变成了士气和斗志。 陈玄烈心中一阵可惜,张自勉有大将之风,擅用兵,只是朝廷不能重用之。 当夜,三车钱帛送入踏白军营地中。 “今日之事,杨监军记下了,些许钱帛,略表心意,不足以彰显诸位功绩,此战若胜,监军另有厚赏。”一个面白无须的文吏客客气气道。 “为大唐和杨监军效力,乃我等分内之事。”陈玄烈张口就来,面不红心不跳。“若大唐将帅皆如足下,天下焉能至此?足下对大唐一片赤心,某自会禀报监军!” 陈玄烈脸上有些发热,就在今日还想着跑路回南天垛,以后投奔黄巢…… 凡事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寒暄了一阵,知道他是杨复光的干儿子,叫杨守中。 这时代收义子成风,宦官更是形成了传统,杨复光这些年在忠武军收了不少义子。 三车钱帛不算多,对陈玄烈并无多大用处,干脆赏给随自己出营的士卒,毕竟是他们拿命换的。 一时间,营中尽是欢声笑语。 翌日天亮,八千忠武军南下。 踏白军继续当前锋,张自勉调来一百多名老卒,还有四百多匹战马。 陈玄烈心知这是他的奖赏。 踏白军骑兵增加到三百,人皆双马,战斗力上了一个小台阶。 行军三日,前方斥候回报,草贼分成两部,王仙芝率大部人马南下攻破安州,黄巢率小股兵力向东挺进。 山南东道兵力空虚,王仙芝为贼酋,大军自然追着他不放。 至于黄巢,东面有感化、淮南、天平诸军围堵。 这個时候,谁也想不到黄巢的危害远在王仙芝之上。 陈玄烈有心上表崔安潜先追杀黄巢,落笔时又停下了,实在不知道以什么理由劝他,而且他也是棋盘上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 退一万步,即便追上去杀了黄巢又能如何? 大唐就能重新振作,恢复昔日强盛? 杀了黄巢还有红巢、蓝巢…… 陈玄烈一把揉烂黄麻纸,自己最大的优势便是知道历史走向,黄巢的崛起是必然,大唐灭亡也是必然,非人力所能扭转! 现阶段,只能随波逐流。 遂率军奔向安州,但王仙芝并未在安州逗留,转攻随州。 山南东道此前已经被草贼祸害了一次,城池尽废,军吏逃散,百姓流离,随州根本组织不起有效防御,被草贼一击即破。 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龟缩襄阳。 陈玄烈只能奔向随州,张自勉紧随在后,而宋威则跟在张自勉大军之后。 连续一个多月都在不停的行军,士卒皆有倦意。 草贼最厉害之处便是四处流窜,裹挟青壮不断壮大。 唐军则肥的拖瘦,瘦的拖垮,垮的拖死。 连续行军,跨境作战,后勤压力极大,而且马上就要入冬了。 赶到随州,草贼大军早已离去,转攻复州。 陈玄烈上奏请求休整,先摸清王仙芝的意图,然后汇合几路大军围剿,不然这么追下去,就会重蹈汝州之败。 原以为会石沉大海,没想到几日后,张自勉就有回信。 “前军队正陈玄烈,屡破贼军,收复城池,忠心为国,今拔为前营指挥使,望再接再厉,为国建功,讨平草贼!”杨守中抑扬顿挫的念着节度使的军令。 从一个队头一跃升为营指挥使,陈玄烈一阵激动,从此之后,自己也算名正言顺了。 “陈将军,恭喜了,这可是阿耶亲自为你求来的。” “多谢杨监军!” 陈玄烈对杨复光感激不尽,这便是抱住了大腿的好处。 黑猫白猫,能抓住耗子的才是好猫,清流也罢,宦党也罢,一个小人物,哪有资格挑来挑去? 杨复光虽是宦党,但比很多清流靠谱多了。 自己替杨复光、张自勉平了事,他二人亦投桃报李。 本质上都是利益交换,自己的老父亲闷着脑袋为大唐征战了一二十年,提着两把横刀一路从浙东砍到陇上,至今也还只是一个队头。 若不是沾了自己的光,只怕这辈子都很难爬上厢指挥使的位置。 不过营指挥使还不能算是将军,充其量也只能算个牙校,只有再升一级,成为十将,才算真正跨入将军行列。 “一点心意,还请杨判官笑纳!”周庠掏出几锭黄金递了上去。 杨守中立即眉开眼笑,“哎,自家人,何必如此见外?” 话说的漂亮,一双手却很诚实的摸了上去。 “正是自家人,才不能失了礼数!”周庠迎来送往颇有一套。 这些话陈玄烈绝不会说的如他一般圆润。 “哈哈哈,好说好说,以后我等当互相照应。”杨守中掂了掂手中金子,颇为满意,“既然是自家人,那我就说个事,让你等也有些准备,这些时日不必再追击了。” “还请杨兄指点。”陈玄烈也攀起了关系。 杨守中目光扫了扫,陈玄烈会意,让帐中其他人出去。 “阿耶已经招降了王仙芝,某此次南下,除了与五郎一会,还要去草贼大营中商谈投降事宜。” “此大唐之幸也!”陈玄烈一脸高兴之色。 王仙芝造反一直都不太坚决。 当初朝廷招降他时,本来同意了,后因朝廷没有封赏黄巢、尚君长等人而功亏一篑。 王仙芝乃草贼之首,草贼的草,是从他名字中的“芝”字而来的,他主动投降,对其他几路草贼打击极大。 “此事若成,阿耶亦将平步青云!”杨守中喜笑颜开。 “恭喜监军!”陈玄烈附和了一句。 第八十章 拦截 “事以密成,杨兄此去万不可张扬。”陈玄烈好心提醒了一句。 这么大的事,牵涉这么多的势力在其中,弄不好就是鸡飞蛋打的局面。 在陈玄烈看来,有不少人不愿见到草贼就这么平息下去。 杨守中眼神忽然有些恍惚起来,欲言又止,“此事就不劳五郎多虑了,阿耶办事,谁人敢从中作梗?” 杨复光的堂弟杨复恭,当朝枢密使,长安四贵之一,二人传承自上一代权宦杨玄冀、杨玄价兄弟。 跟他们相比,出身小马坊使的田令孜只能算个暴发户。 所以杨守中这句话并不算吹牛。 杨复恭的义子遍及神策军。 “如此甚好。”陈玄烈也就不再废话,好生招待了他一番,临去时,派华洪率一队斥候护送他们一行人出随州。 能招降自然最好,王仙芝手上也有不少厉害角色。 鱼死网破,大家都不好过。 两日后,华洪回来,说是已经顺利送入草贼大营。 陈玄烈也就安心等待杨守中的消息,张自勉和杨复光也在邓州按兵不动。 然而宋威军的动静却有些异常,忽然从唐州南下,进入随州地界,挺进枣阳。 而枣阳恰好夹在陈玄烈与张自勉之间。 背后忽然出现两万人马,陈玄烈如芒在背,上次坏了他的好事,难免不会弄什么幺蛾子,说实话,这种“友军”往往比贼军更可怕,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捅你一刀。 宋威的特长便是缩头乌龟,能不出头绝不出头,以保存实力为主,如今却一反常态起来。 一开始陈玄烈以为他是冲着自己来的,但两日后,宋威分出一支两千人的先锋,进驻光化城。 光化与陈玄烈所在的随州隔涢水相望。 隔水相望也就罢了,平卢军的斥候动辄北上,出现在随县附近,探头探脑。 陈玄烈派斥候驱赶。 但这群人去了又来…… “难道宋威之意在我?”周庠眉头深锁。 陈奉先道:“他没这个胆子,后面还有上将军和杨监军。” 陈玄烈目光一直在舆图上,如果宋威的目标不是自己,那就只能是安州的王仙芝,想到此处,脑海中灵光一闪,“不好,宋威要破坏此次招降,赶紧派人接应杨守中!” “宋威是宦党一系,敢坏杨监军好事?”周庠难以置信。 陈玄烈一开始没往这方面想,也是觉得宋威不至于如此,他是田令孜和卢携举荐的,同为宦党中人。 但他这么积极的往前拱,肯定不是为了看热闹,也绝不是要跟王仙芝死磕。 宋威担任行营招讨使两年来,非但没有平定草贼之乱,反而使其愈演愈烈,已经引起了朝廷的不满。 如果杨复光这么轻松就招降了王仙芝,他宋威的脸面往哪里搁? “不,还是我亲自走一遭,传令军中骑兵尽起,随我接应杨守中,随州就有劳先生看顾。”陈玄烈提刀就走。 半个时辰,三百骑兵在城中集结,人皆双马。 陈玄烈扫了一眼众人,发现李师泰不在,“快将李都将请来。” 他这個上司越用越趁手,此去安州一路凶险,需要得力之人。 过不多时,李师泰苦着一张脸被牙兵们“请”了出来,连打了几个哈欠,一副月经不调的衰样,“哎呀,五郎就不能消停些?何事如此匆忙?” “来不及解释,都将快快上马。” 这年头好大腿可遇不可求,能抱住一条是一条,杨复光说提拔就提拔,是这年头少有的诚信之人,对陈玄烈也算有几分知遇之恩。 如果没看见也就罢了,但随州抵在前线,杨守中若是在自己辖区出了事,就有些对不起杨复光。 谁给自己权力和利益,就对谁负责,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李师泰胡乱披上盔甲,扛着陌刀跟陈玄烈一同出城向东狂奔。 不到一盏茶功夫,西南面追出一支四百人左右的骑兵,不用想就知道是光化城里宋威的人马,两支骑兵隔着涢水向下游的安州奔去。 时而隐没在树林,时而被山峰遮挡。 但用不着多长时间,两股人马还是会在涢水边相遇。 他们这么积极,更加确定了陈玄烈的猜想。 被他们像苍蝇一样黏着,实在有些乱人心态。 “靠近河边,向他们说几句话!”陈玄烈拨转马头。 骑兵紧随其后,冲到北岸边,列成一排。 对面先是犹豫一阵,但还是跟了上来。 “尔等意欲何为?”陈玄烈提着马鞭指着南岸。 这支人马明显比之前群殴的平卢军气势不一样,人高马大,铁甲长槊,腰悬大弓,精神抖擞。 “奉宋招讨之令,特来平贼!”一将提缰而出,目光冷冽如刀。 此人年纪倒也不大,二十五六的样子。 “我看尔等分明是图谋不轨!”陈玄烈毫不客气。 “大胆,别人惧你忠武军,我天平军崔君裕可不惧!”此人驱马上前,朝着北岸咆哮。 陈玄烈杀心大起,一句话没说,看了对岸一眼,掉头向北而去。 这么耍嘴皮子没用,隔着一条河,骑兵冲不过去。 但如果对方的目标是自己,就一定会渡河。 这荒山野岭的,又是王仙芝控制的安州地界,干了再说! 不然后面有这支人马跟着,什么事都办不成。 宋威堂堂大唐行营招讨使,都能这么没底限,自己一个牙校,难道还要当大唐的守法良民么? 到时候推给草贼即可,有杨复光在上面罩着,这些都不是事。 打定主意后,骑兵向北奔行,远离涢水,行不到三里,恰好发现一处林地,枯草长及马背,正好可以隐藏骑兵。 “下马,入林埋伏!” “对方可是宋威的人马!”叔父陈奉礼满脸担忧。 “佛挡杀佛,神挡杀神!”陈玄烈心意已决,别说现在是宋威的手下,就是宋威来了,也要吃两刀再走。 世界那么乱,装纯给谁看?这年头你不砍别人,别人就要砍你…… 而且自己是站在大义上的。 宋威为一己之私要破坏招降大事,自己杀他的人,合理又合法! “五郎果然是做大事之人!”李师泰扛着陌刀,第一个窜入草丛之中。 其他士卒脸上升起嗜血的兴奋之色…… 第八十一章 尽力 朔风自北而来,枯草瑟瑟作响,平空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不到半个时辰,就听见南面传来马蹄声。 “来了!”李师泰满眼兴奋之色。 “不可妄动,听令行事。”陈玄烈屏气凝神。 南面隐隐传来喝骂声,“莫要让他们逃了!” 马蹄声渐近,就在要进入伏击圈时,却忽然停住了。 “等等,此处有蹊跷,赵十带一队人马上前查看!”崔君裕粗犷的声音清晰传来。 接着便有五十余骑缓缓靠近。 这年头无论唐军还是贼军,军事素养极高,此处林恶草深,乃兵法中的挂形。 挂形者,敌无备,出而胜之,敌若有备,出而不胜,难以返,不利。 贼军无备,我军必胜,贼军有备,反而对己方不利。 崔君裕这么狂,混到了牙将,肯定有些本事。 “五郎,怎么办?”陈奉礼靠了过来。 陈玄烈望着越来越近的骑兵,想起天平骑兵马背上的大弓,现在杀出,最多只能干掉这五十余骑,己方暴露,反而会成为对方弓箭打击的目标。 “稍安勿躁。”陈玄烈屏住呼吸。 那五十余骑小心翼翼的靠近,就在要发现埋伏时,后面的崔君裕道:“赵十可有发现?” “未曾。” “快快回来,那厮定是向东去了,速速追击。” “唯!”五十余骑调转马头,返回本阵。 陈奉礼长吁了一声,“好险。” 周围士卒也纷纷放松了警惕,只有陈玄烈感觉有些不对,崔君裕既然看出了此地不对,为何这么轻易的就回去了? 就在此时,几只鸟雀鸣叫着掠过头顶天空,寒风中飘散着一股烟火味,抬眼望去,忽见西北面有道细细的黑烟。 虽然不大,但在枯黄的山林间异常显眼。 “不好,那厮要火攻,全军立即出击!”陈玄烈翻身上马,提起长槊。 这年头的牙将还真不能小觑,一个个又凶残又狡诈。 故意这厮早就发现了异常,故意让一队人马慢悠悠的前来查探,同时从西北面上风处放火。 周围皆是枯草,火借风势,一旦火势蔓延开,自己这三百骑兵就要葬身火海了。 陈玄烈望着头顶飞过的几只鸟雀,若不是它们,说不定就着道儿了。 “李都将何在?杀!”陈玄烈大吼一声。 李师泰摇晃着脑袋,提着陌刀一马当先,从枯草中窜出,追着那一队人马杀去。 陈玄烈紧随其后。 三百骑兵如离弦之箭从草丛射出。 两边都是骑兵,谁速度快,谁就有优势。 那五十余天平军骑兵刚刚调转马头,速度没跑起来,被李师泰杀入其中,血肉横飞,人仰马翻。 陈玄烈左臂夹着长槊,右手提着横刀,风一样掠了过去,斩下一颗头颅,再刺死一人。 “一個不留,斩尽杀绝!” 只要是敌人,不管是唐军还是贼军,容不得半点仁慈。 今日若被他们得逞,自己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在这个黑暗而混乱的时代里,唯有刀剑才是硬道理。 三百余骑旋风一般卷了过去,五十多平卢骑兵惨叫着朝着本阵跑去,希望得到他们袍泽的救援。 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一阵箭雨。 平卢骑兵惨叫着倒下十几骑,几匹战马受伤未死躺在地上哀嚎。 “生死有命,怪不得他人,众军听令,杀一个忠武军,赏一斛粮一匹帛!”崔君裕嘶吼着。 天平军再次弯弓搭箭。 陈玄烈举起横刀狂呼:“散开,只要冲过去便是他们的死期!” “杀!” 忠武军的战术素养自然不会比天平军差,都是战场滚出来的老卒,面对弓箭,没有丝毫慌乱,有人甚至在马上侧转身体,藏在马腹上,还有人抱住马头,尽量将身体埋低。 陈奉礼带着几名陈田两姓的人主动挡在陈玄烈前面。 咻、咻—— 天平军的第二波箭雨到了,受北风影响,只射翻了十几骑。 “叔父!”陈玄烈望着陈奉礼肩膀上的羽箭。 “无妨!”陈奉礼一把从甲胄上撤下带血的箭矢,咧嘴大笑,“儿郎们杀过去,片甲不留!” “杀!” 狂奔的马蹄犹如山洪,士卒的怒吼仿佛雷霆,分散的骑兵重新聚合,化为一道长戟,狠狠刺向天平军。 凶悍、猛烈,如同猛虎下山。 百战精锐,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弓箭射程大概两百步左右,战场上骑兵最多给对方三射的机会,如今已经两射了。 要么他们咬牙再射一次,要么迎头冲上,硬碰硬。 忠武骑兵来势极其凶猛,不会给他们逃窜的机会。 因为骑兵掉头需要时间,战马加速也需要时间。 崔君裕也是狠人,当机立断,大吼一声,“杀!” 然后一马当先,跃出本阵,天平骑兵互相看了一眼,前排的咬牙跟上,但后排有近百骑却掉头逃走了。 士卒也是人,崔君裕连自己人都杀,肯定伤了军心。 见忠武军排山倒海地动山摇的气势,也就心生惧意。 二十年前,忠武黄头军便勇冠天下。 到了如今,更是烈火烹油一般,唐末历史大势,一大半是由忠武军造就的。 一见到有逃兵,陈玄烈知道此战必胜! 烈风呼啸,惨叫连连。 李师泰与几十骑顶在最前面,两股骑兵交错而过,陌刀过处,人马俱碎。 连刚才不可一世的崔君裕都被扫下马来。 一个回合,天平骑兵被斩杀五十多骑,剩下的骑兵见崔君裕落马,惊慌四散奔逃。 “追,一个都不要放过!”陈玄烈怒道。 做人要讲诚信,说斩尽杀绝就要尽量做到。 骑兵分成三队各自追杀去了。 陈玄烈走到崔君裕面前,这厮右腿摔断了,在地上爬着,知道逃不了后,干脆肚皮一翻,掉转身来,望着陈玄烈,“告诉你一个秘密,换我一命如何?” “你还有秘密?” “当然有。” “那就快些说出来,给你一个痛快,为你我都省些力气,不然你想死都不容易,我有的是办法从你嘴中撬出秘密!” 崔君裕大笑,“愿赌服输,罢了,告诉伱也无妨,我这路人马是特意看住你们,真正动手的另有其人,他们三日之前就已经出发了!” “多谢!”陈玄烈眉头紧锁,下一刻,寒光自战马上倾泻而下,一抹血光绽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宋威这厮原来早有准备。 老而不死是为贼,他若将这些内斗的小聪明用在正途上,只怕没有草贼之乱。 陈玄烈望着乌烟滚滚的天空,毕竟自己只是一个营指挥使,手中掌握的力量当然不能跟宋威比,能做到这一步也算仁至义尽,杨复光怨不到自己头上。 第八十二章 南下 一个时辰后,骑兵陆续回返,收获了百多匹战马和几十套盔甲、兵器。 天平军四散奔逃,有太多的漏网之鱼。 陈玄烈管不了这么多,漏了也就漏了,他们是来破坏招降大事的,捅上去,反而对他们不利。 “继续向东。” 经此一战,陈玄烈已经不抱多少希望。 果然,顺着涢水走了两日,就见一群野狗啃食几十具尸体。 头颅已经被人取走。 从散落的衣物来看,应该就是杨守中一伙儿人。 不过尸体明显超过他们离开随州时的人数,检查地上的盔甲,不难推测出是王仙芝的人…… “回随州。”陈玄烈没有在向东深入,弄不好就跟王仙芝的人马撞上了。 回城的路上,寒风一阵一阵的朝脸上吹,冰凉冰凉的。 招降失败后,草贼从此铁了心造反,这天下还是朝着历史的惯性前进。 凛冬将至,乱世不可逆转。 陈玄烈也顾不了那么多,在没有实力之前,先让自己和身边的人不被冻死再说。 回到随州,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坚壁清野,整军备战。 所有斥候都派了出去。 一是防备南面光化城的宋威军,二是防备王仙芝狗急跳墙,忽然反攻随州。 随州城不大不小,准备充足之下,倒也能抵抗些时日。 不过坚壁清野显然有些多余,草贼肆虐了两次,整个山南东道一片废墟。 粮草、青壮都严重不足,陈玄烈原本有心谋个随州刺史或者防御使,但见此地如此破败凋零,也就息了此念,赶紧上奏邓州张自勉,求援求粮草。 “五郎,宋威大军退回唐州了,光化的人马也退走了。”华洪风风火火前来禀报。 宋威达成所愿,留在这里已经没意义了,装都不装一下,直接拍屁股走人,将忠武军暴露在王仙芝面前。 陈玄烈压力顿时增大。 好在几天后张自勉率军赶到随州,但王仙芝大军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流窜,向南直扑荆南。 “属下拜见上将军、杨监军!”陈玄烈出城迎接张自勉和杨复光。 张自勉颔首示意,“五郎不必多礼。” 杨复光却满脸怒气,一言不发,以前身边总是簇拥着鹿晏弘、王建、韩建等将,现在却只有鹿晏弘一人。 入城之后,照例将刺史府腾出来,作为节堂。 很快,朝廷的消息也传来了。 宋威上表朝廷,谎称在颍州之南大破草贼,斩杀草贼大将尚君长、蔡温球、楚彦威三人,阵斩一万余众…… 三人都是王仙芝乡党,派他们前来商谈投降之事,足见王仙芝诚意。 如今三人惨死,草贼绝了投降之念,接下来便是不死不休。 “若非这老猪狗,草贼焉有今日之势?”杨复光当着一众忠武将校的面破口大骂。 鹿晏弘恨恨道:“当初沂州之战,宋威就谎报朝廷,斩杀了王仙芝,错过追亡逐北之机,王仙芝遂得喘息之机卷土重来……” 堂中众人一阵愤慨,痛骂宋威之无耻。 陈玄烈也跟着嚷嚷了几声。 张自勉却道:“五郎身在随州前线,有何见解?” 此次截杀事件,陈玄烈算是半個参与者,杀了牙将崔君裕和两百天平军,早就传开了。 不过张自勉和宋威都没将此事弄到台面上。 陈玄烈见他不像是兴师问罪的样子,索性就敞开了说。 一来,加强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莽夫形象,为自己披上一层伪装。 二来,可以在杨复光面前稍微表现一番。 “属下以为草贼难以剿灭,其罪不在外而在内,诸镇兵马各怀心思,实意讨贼者寥寥无几,皆有养寇自重之心,招讨使宋威无能之辈,不及上将军万一,依属下之见,要剿灭草贼,须去了宋威,统合诸军,唯有内部无人掣肘,方可克敌制胜,否则诸镇兵马勾心斗角,非但灭不了草贼,反而会使其越战越强!” 其实在场的人谁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没人说出来而已。 现在宋威截杀请降使者,已经突破了底线,彻底撕破脸皮,陈玄烈可以畅所欲言。 堂中一片安静,只有鹿晏弘看自己的眼神略有些复杂。 片刻之后,杨复光道:“某已连上三道奏表于陛下、枢密,不日便有消息传来,还望诸位将军同心破贼!” 监军可以越过朝堂,直接上书皇帝。 杨复光连他堂弟枢密使杨复恭都搬出来了,可见他扳倒宋威的决心。 望着杨复光亲切的眼神,陈玄烈知道自己押对了。 这年头不怕你狂,就怕你没能力。 不过这些话有没有用,就只有天知道了,宋威如此胆大妄为还不是上面有田令孜、卢携罩着? “我等定不辜负朝廷!”堂中一干将校叉手行礼。 刚准备散去,斥候急匆匆赶来,“禀上将军、监军,草贼从贾堑渡过汉水,直扑荆南!” 张自勉脸上的疲倦之色一闪而逝。 杨复光皱眉道:“江北大战,荆南没有防备么?” “荆南节度使杨知温闻报,以为是谣言,每日吟诗作对,没有设防,加之汉水枯浅季节,草贼得以渡江!” “大唐便是毁在这些清流手中!”杨复光悲愤道。 基本上从姓氏就能看出杨知温出身弘农杨氏。 荆南土地肥沃,钱粮丰足,人口繁盛,一旦陷入贼手,王仙芝将如鱼得水,实力暴涨。 而且江南诸州防守空虚,王仙芝有太多的地方可以流窜…… 攻陷江陵,王仙芝就再无人能制。 “事急矣,陈玄烈听令!”张自勉脸上神色异常严肃。 “属下在!” 一个营指挥使,实在无颜自称“末将”。 “即刻率踏白军为先锋,倍道而进,驰援江陵!” “领命!”陈玄烈精神一振。 不过王仙芝有六七万人马,忠武军只有八千余众,实力差距太大。 王仙芝千里迂回转进,战力在不断增长之中,沿途攻破州县,得到了不少甲胄、兵器。 陈玄烈只能寄希望杨知温能有点人样,凭借江陵城挡住王仙芝。 但草贼在江北闹出这么大动静,他竟然不设防,让贼军轻松渡过汉水,陈玄烈只感觉希望渺茫…… 第八十三章 友军 陈玄烈率军沿着王仙芝的旧路南下。 草贼所过之处,万物凋敝。 到处都是被焚毁的村落,拆成废墟的城池,沿途到处都是散落的尸体,大部分都是老幼,被野狗野狼撕咬的惨不忍睹…… 到了夜里,还能见到幽蓝色的鬼火浮动在半空中。 一声声狼嚎让人心底发凉。 陈玄烈暗忖如果自己不是重生在陈家,只怕也会是这些尸体中的一具。 乱世之中,个人力量实在微不足道。 “五郎,西北面有一支骑兵,五百上下,直奔我军而来!”华洪领着几名斥候来报。 “是何方人马?” “尚不得知!” “全军列阵,备战!”陈玄烈拔刀而起。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一回头,发现大部分士卒脸上皆有疲惫之色。 自去年六月出许州之后,一路跟在草贼背后,千里转进,到现在已经快十个月了,再精锐的士卒也会疲惫,也会思念家人…… 还没出现逃兵,就足以证明忠武军之精锐。 士卒们赶紧披甲,经验丰富的老卒们还嚼了几口干粮。 不得不说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之才干,征战了大半年,后勤粮草冬衣从来没有缺漏。 夜色中传来骑兵有节奏的马蹄声。 一条火龙在缓缓出现在西北面,没有立即冲过来,而是分成两支,无比谨慎的围绕着己方阵列盘旋、靠近。 借着火把光,依稀可见对方黑甲黑缯,人人手持长槊,马上挂着一张大弓。 在夜色笼罩下仿佛一头头恶狼。 “这不是草贼!”陈玄烈猛然惊醒,草贼不会有如此精良的骑兵。 其凶悍远超忠武骑兵。 “是沙陀,沙陀骑兵,庞勋之乱中,我见过他们,错不了!”陈奉先急道。 平定庞勋之乱后,沙陀首领朱邪赤心因功拜为单于大都护、振武军节度使,赐名李国昌,但自咸通十三年以来,李国昌恃功骄纵,在振武日益壮大,朝廷迁其为云州刺史、大同军防御使,李国昌称疾不受。 “沙陀怎会出现在荆南?”陈玄烈有些诧异。 周庠思索了一阵后道:“定是受令协防山南东道,去年朝廷调凤翔、振武、朔方诸军防守陕虢。” 陕虢贴着山南东道,应该是从北面调集南下协防的。 朝廷布下三层防御,外围以忠武、宣武、天平、义成诸军围剿草贼,中层调集关中诸镇防守陕虢、山南东道,内层则是神策军防守京畿。 堪称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大唐忠武军在此,尔等可是振武军?”陈玄烈令士卒们呼喊。 对方的人马渐渐停下了,聚在一起,十余骑奔到面前,“我等正是振武军,尔等亦南下剿贼?” 陈玄烈令士卒收起长矛,“正是。” “那便太好了,我乃振武都将刘过!”一中年将领从骑兵中走出,除了胡须浓密一些,跟唐人几无分别。 “在下忠武牙校陈玄烈。” “江陵危在旦夕,不如一同南下如何?”刘过一看就是性格豪爽之人。 “正有此意!”陈玄烈求之不得。 贼军有数万之众,有这支沙陀骑兵,多了一丝胜算。 刘过没有丝毫扭捏,率骑兵在前开道,陈玄烈押着步骑紧随在后,一路昼夜兼程,两天一夜,中间只略作休整,终于赶到江陵。 不过贼军早就收到了消息,留下小部围堵江陵,大部北上围攻荆门,似有攻打襄阳之意。 贼军见援军到达,皆有惧色,阵列稀稀落落。 “贼军惧我,可击也!陈将军可随吾后,击溃此军!”刘过挺起长槊,目射雄光,脸上虬髯根根扎起。 周围沙陀铁骑人人奋起,威武雄壮。 “将军威武,愿一同出击!”陈玄烈心生羡慕,沙陀铁骑果然名不虚传。 虽是异族,却比宋威之流可靠的多。 沙陀人这一百多年来,都快成大唐的职业打手,在一次次血战中打出了民族气运。 “杀!”刘过猛喝一声,五百铁骑如黑鸦般冲向贼军。 两百步时,所有骑兵取出大弓,朝贼军射出一支支羽箭。 只一波箭雨就带走了对方百余人。 这精准程度令后面押阵的陈玄烈叹为观止。 不过这是人家的祖传技能,羡慕不得。 两波箭雨后,骑兵拔出横刀,顺着缺口狂风一般席卷过去,掀起一阵阵血浪。 沙陀出自突厥处月部,承袭了他们快马轻刀的战法。 这种骑兵对付长槊骑兵不是对手,但对付装备粗劣的草贼如同砍瓜切菜一般。 陈玄烈当即挥军杀入。 武无第一,文无第二,忠武老卒们受到了沙陀铁骑的刺激,存了一较高下之意,拿出平日十二分勇力,嘶吼着奋力杀入贼军之中。 所过之处,顿成一片血河。 骑兵有骑兵的优势,步卒有步卒的厉害。 两边展现出来的战力在伯仲之间。 刘过惊讶的回过头,大笑,“忠武军不愧天下强军!” “沙陀铁骑名不虚传。”陈玄烈回了一句,沙陀人正处于气运上升期,但忠武军的巅峰也没有到来,几年后,那帮狠人们崛起后,也不知天下会成什么样子…… “当心!” 正思索的时候,耳边泼风声呼啸。 一员贼将舍命挥刀劈向陈玄烈,这人胸前中了一刀,血肉撕裂,肋骨清晰可见。 陈玄烈连忙挥刀格挡。 但这人是死前的最后一击,声势极为骇人,眼见已经慢了半拍。 陈玄烈只能左手挡在胸前,用手换自己的命…… 就在这时,“咻”的一声,一团寒气从后脑勺上掠过,接着便见一道残影窜入贼将左眼中。 贼将身体猛地一滞,羽箭透颅而出,然后无力的倒向陈玄烈。 这一箭当真神乎其技,几乎擦着陈玄烈后脑勺,若是偏了半寸就不是救人了…… 陈玄烈一把将尸体推开,心中仍是冒着寒气,倒不是因为贼将,而是这救命的一箭,循着箭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沙陀牙校举起手中大弓微笑示意。 此人二十上下,也是一脸浓密的卷须,眼窝微微内陷。 “救命之恩,铭记在心,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在下安仁义。” 沙陀在今后几十年内能人辈出。 陈玄烈对这个名字略有些印象,心中顿时生出了结交之意。 多個朋友多条路,山不转水转,说不定哪天就又碰头了。 这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法,陈玄烈生平仅见。 第八十四章 疲倦 陈玄烈与步卒凿穿了贼阵。 大战已经接近了尾声,不过贼军实在太多,遭到沙陀铁骑和忠武军的冲击后,乱成一锅粥。 此时只要江陵城中的守军出来,就可以大破贼军,斩获无数。 然而城中守军不为所动。 陈玄烈仰头望去,守军们挤满了城头,弯弓搭箭,却一箭不发,一个个满脸怒色。 一头戴纱帽身穿白貂皮氅之人在城头手舞足蹈,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挽着折扇,嘴中抑扬顿挫的吟着诗:“……他日衔环事亦同。二月春光正摇荡,无因得醉杏园中……” 城下血肉横飞,这人却“二月春光正摇荡”,果然名士风流。 荆南原本人口繁盛,王仙芝南下后,顿成尸山血海,遍地骸骨,没想到此人还有这般雅兴…… 陈玄烈望着他腰间跟着一起“摇荡”的绯红鱼袋,不难猜出此人当是荆南节度使杨知温。 “请杨节帅击贼!”陈玄烈大声喊道。 杨知温不再“摇晃”了,从稚堞后探出脑袋,打了个酒嗝,“呃……贼人……不是退走了么?尔等稍安勿躁。” “荆南父老乡亲皆为贼军所害,恳请节帅放我等出城报仇杀敌!”城上一将大声道。 但杨知温只是挥了挥手,退了下去。 陈玄烈目瞪口呆,不过转念一想,也就猜到他为何这般了,只要江陵城还在,他就能继续在城中饮酒赋诗…… 至于城外的百姓,在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眼中不值一提。 望着四散奔逃的草贼,陈玄烈心中也涌起无尽的疲惫感。 朝廷有很多机会扑灭草贼,却因各种原因一次次的错过了。 这场草贼之乱,如同一场闹剧,有人养寇自重,有人漫不经心,有人争权夺利,也有人……奋不顾身…… “够了,不必追杀。”陈玄烈顿感意兴阑珊。 草贼根本就杀不完。 士卒们厮杀了快两個时辰,也早已疲惫。 只有沙陀骑兵孜孜不倦的追杀着。 “陈将军为何止步?”刘过在马上回头,满脸疑问之色。 “我军日夜兼程,急需休整,贼军一触即溃,恐有埋伏,如今江陵之围已解,穷寇莫追。” “陈将军之言是也。”刘过勒转马头,望了一眼江陵城,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阵轻风袭来,略带暖意,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春天。 忠武军和沙陀骑兵就在城外休整。 两军是来救援江陵的,按照礼数,杨知温应该尽一下地主之谊,出城致谢犒赏,却始终见不到他的人。 只有一些本地耆老过来说了几句感激的话,送了些粮草。 江陵城大门紧闭,跟防备草贼一般无二。 “干脆趁机打破江陵,杀了那不知礼数的猪狗,占了荆南,让五郎也当当节度使!”田师侃骂骂咧咧道。 陈奉先斜了他一眼,“我等家眷皆在许州,若行此悖逆之事,必受牵连。” 陈玄烈以前隐隐有这个心思。 中原遍地狠人,许州首当其冲,竞争实在太激烈了。 长江以南大部分藩镇都是弱鸡,除了浙东那片闹的挺凶,没什么能打的。 不过经过王仙芝这么一闹,荆南基本废了。 而且现在的大唐还有一定的实力,公然兵变,占据州城,自称节度使,无异于以蛇吞象。 陈玄烈现在还没这么大的胃口,也没有实力消化。 更会成为众矢之的。 别人先不说,一个张自勉一个崔安潜,还有一个忠于大唐的杨复光,是目前自己无论如何都迈不过去的三座大山。 还有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忠武军是外来户,与本地人有天然的地域隔阂及利益冲突,手上的这一千多忠武老卒很难压制他们。 实力不够,不可强求,一定要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眼下最明智之策,还是深耕许州,毕竟那是陈家的一亩三分地。 “以后不可再胡言乱语,若被好事之人听去,定生出事端。”陈玄烈盯着他。 自从升为营指挥使后,气势也就一日一日养出来了。 包括陈奉先、田克荣在内,平日基本不会违逆自己。 以前光脚不怕穿鞋,口口声声造反作乱也就罢了,现在情况不一样。 田师侃脸上神色一肃,“属下失言。” “无妨。”陈玄烈也没深究,他性格一向如此。 王仙芝攻不下荆门,又面临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以及张自勉的夹击,遂大掠地方,烧杀而去,再渡汉水,回返安州,北上申州。 短短半个多月,荆南各地多了数万的骸骨,被裹挟走的青壮不计其数…… 在城外驻扎了几日,张自勉的军令到了。 让陈玄烈率军北上,会合曾元裕,夹击王仙芝。 宋威截杀投降使者,谎报战功,朝廷大失所望,加上杨复光的弹劾,朝廷免去了宋威行营招讨使,升曾元裕为招讨使。 “朝廷尚有清醒之人,宋威被罢免,再无人从中作梗,王仙芝必定时日无多。”周庠眼中多了一丝期待。 陈玄烈平静道:“王仙芝易破,黄巢难平。” 这场大乱真正的主角不是王仙芝,而是黄巢。 “只怕我忠武军又是一番折腾,这等东征西讨的日子不知何时能休。”周庠脸上涌起一阵倦色。 “快了……”陈玄烈意味深长道。 “五郎,沙陀人返回襄阳,正在拔营。”华洪在帐外道。 “去送送他们,顺便结交结交。” 陈玄烈挑了两匹好马,送给安仁义,也算报答他的救命之恩,顺便拉拉关系。 这年头战马极其贵重,不是什么马都能当战马,养一匹战马能养五个士卒,所以一个中原大镇也就两三千匹,北方边地要稍微多一些。 大唐经过庞勋之乱,以及懿宗朝的挥霍无度,物价飞涨,斗米高达十万钱! 乱世之中战马更是无价之物。 陈玄烈先去见刘过,寒暄了一阵,就去找安仁义。 “陈将军客气,在下怎好相受?”安仁义两眼一直就没离开过马。 一匹漆黑如墨,四肢健壮,毛发犹如绸缎般光滑。 一匹杂黄色,异常高大,一看就是烈马。 “宝马赠英雄,此马正可助安兄沙场建功,若是推辞,便是看不起在下了。”陈玄烈投其所好,无往不利。 “那便却之不恭了,若非军情紧急,定当与将军不醉不休!” “他日定有机会。” 陈玄烈记得历史上安仁义没有回到李克用麾下,似乎投奔了蔡州,最后跟着杨行密混。 蔡州属于忠武军,以后不是没有机会再相聚。 想起李克用,也不知这位“大唐忠臣”现在如何了…… 第八十五章 忠臣 云州,斗鸡台。 大同军防御使段文楚及心腹五人正戴着刑具跪在台上。 每人身后各站着两名刽子手,手中大刀寒光闪闪。 台下挤满了大同牙兵以及沙陀人。 就在数日之前,云州沙陀兵马使李尽忠联合牙将康君立、薛至勤、程怀信、李存璋兵变,迎戍守蔚州的沙陀副兵马使李克用入城,尊其为主,占据云州。 这么大的事,李克用不敢决断,准备与李国昌商议之后再作决断。 但架不住一干大同牙将们的热情。 “今天下大乱,朝廷号令不复行于四方,此乃英雄立功名富贵之秋也。吾属虽各拥兵众,然李振武功大官高,名闻天下,其子勇冠诸军。若辅以举事,代北不足平也。” 连夜率兵攻破城池,生擒段文楚等朝廷派遣过来的官员。 代北连年荒旱,百姓饥寒,因此无法供养牙军,加上河流干涸,漕运不济,运粮一石,须费数倍之粮食。 代北百姓破家毙命者不计其数。 段文楚怜悯百姓,严令缩减大同军士卒衣米,触犯了牙兵利益,遂有此次兵变。 人群之中,虬髯独目的李克用抬头望着头顶天空飞过的大片云朵若有所思。 身旁的李尽忠道:“李军使何必多虑?七年前庞勋之乱,大唐就已经油尽灯枯,今日草贼之乱,大唐是万万挺不过去了,此乃英雄用命之时也,代北悬中原之顶,司天下之命,拓跋魏因此而成大业,天与不去反受其咎!” “我等代北豪杰只认军使父子!”康君立也在一旁表忠心。 李克用无疑是有野心的,但沙陀人这么多年为大唐征战,多少有些敬畏。 毕竟沙陀只是小族。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下手,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节度使段文楚苛待我等,我等愿拥军使为留后!”薛志勤振臂而呼。 “愿拥军师为留后!” 牙兵们一层一层的呼喊起来,此起彼伏,由斗鸡台向外扩散,大同军、沙陀军,数万人举起了手中的刀矛,刺向苍穹。 天上风云为之变色。 李克用独眼中精光一闪,“蒙诸位抬爱,可用愿率诸位成就大事!” 斗鸡台上,段文楚轻轻一叹,闭上了眼睛。 但既然得罪了牙兵,想死个痛快也不是那么容易。 李克用指着台上几人道:“此辈当受千刀万剐之刑!” 台上几人面如土色,瘫倒在地。 李克用提刀上台,一声惨叫,一块血肉从台上抛了下来,牙兵们狂笑着争抢,塞入口中…… 场面气氛顿如烈火烹油一般,无数人呼喊着“李鸦儿”三字。 台上几人的惨叫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闭上眼。 然而即便死了,也不得安生。 既然白晃晃的骸骨被无数马蹄践踏成灰…… 乾符五年(878),二月四,授检校吏部尚书、大同军防御使、武威郡开国伯,名将段秀实之孙段文楚遇害,享年六十四岁。 代北之地皆归李克用父子。 大唐沙乱之害由此而起…… 王仙芝流窜到申州,准备与淮右黄巢部再次会合,但诸镇兵马一改宋威时的颓势,挡住了王仙芝几次猛击。 陈玄烈与张自勉会合,从随州击其后。 “平定祸乱就在今日,忠武儿郎当以死报效大唐!”张自勉举起了长槊。 狂风飞扬,掀起他火红的披风。 战马人立而起,仰天长嘶。 “报效大唐!”八千忠武军奋力呼吼着。 吼声震耳欲聋。 征讨草贼大半年,终于见到了一丝终结的希望。 士卒眼中的倦色变成了疯狂。 就连监军杨复光都上了马,提着一把重剑。 陈玄烈望着对面的草贼大军,依旧衣衫褴褛,装备粗劣,看上不过是一群走投无路的灾民,但就这些人,一路转战中原、山南西道、荆南,所过之处,尸山血海,城池尽数化为丘墟。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在寒风中响起。 各色令旗摇动起来。 “杀!杀!杀!” 士卒们歇斯底里的吼叫着。 受张自勉的照顾,陈玄烈这次不是先锋,王建、韩建一都人马列阵在最前,陈玄烈在中军护卫张自勉和杨复光。 “杀了他们就能回家!” 耳边不断有队头、什长如此鼓励着士卒。 乱世之中,家人成了他们唯一的寄托。 忠武军也拿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所有人全部压上。 暗红色的盔甲连成一片,如墙而进,两翼骑兵始终与步卒互相照应。 咻—— 草贼率先射出弓箭,黑压压的箭雨遮蔽天空,然后落入忠武军阵之中。 叮叮当当中间或传来几声惨叫。 不过这箭雨终究没有阻挡住忠武军的步伐。 轰、轰、轰…… 脚步声与鼓声维持相同的节奏。 “回家……”陈玄烈听到脚下将死之人传来的哀鸣,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放箭!”张自勉奋力挥动手臂。 中军将弓弩斜指着前方,令旗猛地挥下,嗡的一声,无数羽箭飞向天空…… “左右骑兵迂回,扰乱贼阵!”张自勉下达各种军令,如臂指使,各军种有条不紊,不见丝毫慌乱。 陈玄烈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一员大将指挥战斗。 暗暗铭记他下达各种指令的时机,在战争中学习战争,这种观摩学习的机会不多。 “前锋冲击敌军右翼!” “骑兵威慑其后军!” 一道道从容不迫的军令,让兵力处于劣势的忠武军凝成一只有力的拳头,狠狠砸向贼军。 “踏白军待命。”张自勉眼神望了过来。 陈玄烈屏气凝神望着前阵,等待着军令。 王建所部遭到了草贼的顽强抵抗,尽管忠武老卒装备精良勇猛无畏,但草贼也是悍不畏死,仿佛蝗虫一般无穷无尽。 倒下一个,立即补上两人。 倒下两人,立即冲上来四人! 忠武军想要回家,草贼也想要活下去! 宋威截杀了王仙芝的求降使者后,草贼只能一条路走到黑,死战不退。 一具具尸体堆积在前阵,形成了一道尸墙,鲜血从尸墙上渗下,形成了几十条血溪。 尸墙上还有草贼在捡拾兵器盔甲,挂在身上,继续与王建部厮杀。 王建、韩建、晋晖等人血战在前,怒吼连连,却依然不能减少部下的伤亡。 陈玄烈隐隐感觉张自勉在袒护着自己,若踏白军上去,死去的就是自己的心腹部下…… 这年头果然抱住大腿没有错。 因宋威的缘故,杨复光与田令孜之间生出了裂痕,王建成了弃子。 陈玄烈心中暗爽,寻思着若是王建有個什么三长两短,那就再好不过…… 第八十六章 腥风 不过王建和韩建没那么容易死,两人的武力当真了得,站在尸墙上死战不退。 “陈玄烈听令,率本部攻贼军左翼,不破贼军,提头来见!”张自勉嘴中说的严厉,但眼神中多了一重勉励之色。 “属下领命!”陈玄烈收起看热闹的心思,率本部士卒向左翼杀去。 贼军精锐大部分集中在右翼,抵挡王建去了。 从装备和气势上看,左翼明显士气低沉,又被骑兵袭扰了一阵。 能不能击破贼军,就看陈玄烈这一击了。 张自勉拿自己当心腹用,陈玄烈心知肚明。 每次到了关键时候,陈玄烈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李师泰,“李都将何在!” “在……”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调教,李师泰似乎完全认命了,也不咒骂,也不挣扎,一脸习以为常的神色。 “率一百甲士为前锋,不破贼军,提头来见。” “领命。” 李师泰完全适应了自己的角色,陌刀往肩上一扛,大手向后一招,百余本部汇聚身边。 当然,陈玄烈也没真把他当牲口用,这么好用的上司,天底下打着灯笼都难找,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损失太大了。 遂令魏弘夫在左,张勍在右,华洪率三百骑兵与自己一起在中军等待时机。 “杀!”李师泰一马当先,身边甲士跟他一样,不是陌刀就是长柯斧,勇猛无畏,抡起兵器就朝贼军猛劈猛砍。 贼军没想到李师泰百把人如此生猛,一时措手不及,被突入阵中。 这个时候陌刀与长柯斧的优势进一步得到发挥。 抡起来就砍翻一片。 原本一个小缺口被逐渐扩大。 另一面的张勍也是奋力向前,撕开一個缺口,悍勇不输于李师泰。 不过魏弘夫有些差劲,似乎碰到硬茬了,竟然被贼军压制住,怎么都冲不破贼阵,他这一路失利,让其他两路人马压力倍增。 贼军凭借兵力优势,聚成一团,围攻李师泰和张勍二部。 陈玄烈皱起眉头,魏弘夫战力不应该这么差,但不知为什么,这段时日一直很低靡。 当然,魏弘夫本来就不是自己的嫡系,有自己的心思也属正常,关键时候,还是自己人顶用。 陈玄烈对张琼反而另眼相看起来。 这人性格直率,没那么多的心思。 魏弘夫攻势受挫,有些打乱了陈玄烈的部署。 眼看李师泰和张勍就要被淹没在贼军浪潮之中,陈玄烈不敢再犹豫,提起长槊,朝身边士卒吼道:“此战有死无生,杀!” 这么多次同生共死,陈玄烈已经将李师泰当成了自己人,不容有失。 三百骑兵竖起长槊,小跑加速,朝着贼军冲杀过去。 在陈玄烈遇到的所有势力当中,王仙芝是最弱的一支。 如今出征大半年时间,士卒思归,这一战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战。 也就是说,自己要在这一战中积累足够的军功,至少要弄个十将,或者都将最好。 成为都将,才算真正踏入唐末大舞台,有了原始资本。 所以陈玄烈不能不玩命! 好在身边不是宗族就是同乡,这么多次大战下来,已经生死与共。 周围士卒人人奋不顾身。 父亲陈奉先与田克荣冲在最前,叔父陈奉礼护在身边,随时挡开刺来的长矛。 不知不觉间,陈玄烈已经成了陈田两家的顶梁柱,肩负着它们崛起的使命。 其他周庠、田师侃、仇孝本、王劲锋也是人人用命。 骑兵在前,步卒在后,一起死命向前冲杀。 只感觉周围刀矛汇聚成一道道巨浪,朝着自己一次次的拍下,但都被身边的袍泽化解。 “开!”前方陈奉先暴喝一声,连人带马撞了过去,手中横刀一同麾下,砍翻两名贼军。 但他身上也中了一矛。 幸亏身边有田克荣护应,才没被贼军合力绞杀。 其他草贼杀红了眼,一个草贼将领的喝令下,直接以血肉之躯撞击冲来的战马,爆出一团团血雾。 草贼当场毙命,但骑兵不是战马被撞死,就是骑兵刺穿。 竟然遏制住了骑兵的冲锋。 这场大战的残酷超乎预料,宋威绝了他们投降之念,人人不计生死。 以往草贼从不死战,大多数时候,如果官军战意坚决,他们就会退走。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每个人都被逼上了绝路。 陈玄烈亲眼见到一个妇人提着刀如野兽一般扑了上来,脚被斩断,爬上来,双手抱住一名士卒,用牙齿咬。 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拖着比他还长的矛挡在狂奔的战马前…… 强烈的仇恨充斥在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曾几何时,这些人也是大唐的百姓。 陈玄烈挺起长槊,驱除心中所有杂念,刺死一名草贼头目,但战马也被斩断了前蹄,整个人摔了下来。 有盔甲防护,倒也没受什么伤,索性弃了长槊,拔出横刀,与草贼厮杀在一起。 华洪率骑兵继续冲击,田师侃、陈奉礼率步卒护着陈玄烈。 鲜血如雨水一般泼下,马尸和人尸堆成了一座小丘,草贼如潮水一般疯狂涌上来,一浪接着一浪仿佛永远杀不完。 “不要乱,集结成阵!”陈玄烈嘶吼着。 混战下去,只会让己方一口一口被对方蚕食。 王仙芝席卷荆南后,裹挟了数万青壮,兵力扩充至十几万人,哪怕五个人换一个人,忠武军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损失。 陈孝安举起了旌旗。 寒风阵阵,上面偌大的“唐”字在这个血淋淋的战场显得无比讽刺,陈玄烈自忖不是个好人,但此时此刻,心中也生出些迷惘。 好在忠武老卒们经验丰富,一个个靠向旌旗,组成了简单阵列。 李师泰、张勍两部也汇集过来。 二人已经杀成了血人。 陈玄烈站在尸堆上,居高临下望着下面的草贼,身后响起了进击的战鼓声,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张自勉在催战。 “胜负在此一举,不胜则死,想回乡见到你们的家人,就勇往直前!” 棋盘上过河的卒子,没有退路。 “杀!”父亲陈奉先和田克荣一马当先,从尸堆上冲了下去。 几乎所有忠武老卒都双眼血红起来。 草贼想要活命,士卒们也想活着回去见到父母妻儿…… 第八十七章 血雨 陈玄烈已经完全沉浸在杀戮之中,贼人穿重甲的不多,横刀的优势能够完全发挥出来。 贼军一排排的倒下,又一排排的涌上来。 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刀矛,到处都是飞洒的血肉。 也不知搏杀了多久,忽然感觉前面压力为之一空。 抬头一看,原来已经凿穿了贼军左翼,直面贼军后阵。 但站在面前的大部分是女人和孩子,草贼的女人、草贼的孩子…… 他们跟着王仙芝转战各地。 陈玄烈微微愣神的功夫,张勍带着本部士卒杀向了贼军后阵。 哭喊声此起彼伏。 有人呼喊着自己的丈夫,有人呼喊着自己的父亲,还有人呼喊着自己的儿子…… 声音无比凄惨,随着寒风向整个战场扩散。 陈玄烈深吸一口气,刀锋指向了他们,慈不掌兵,如果尽快结束此战,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战场上从来不允许拖泥带水,这些家眷们能活下来,哪一个手上没有沾血? 他们若是从此战中活下来,流窜到哪里,哪里便是尸山血海…… 乱世之中,原本就没有无辜之人。 踏白军毫不犹豫的冲杀过去,掀起了更大的惨叫声。 惨叫声引起了前阵的震动,有人从前阵不要命冲回,试图救回自己的家人,但此举终究是徒劳,草贼大军挤在一起,互相冲撞阵脚大乱。 机会来之不易,身后战鼓声激昂起来,张自勉发动全线反攻。 连他本人也提着一支长槊在亲卫的簇拥下冲杀在前。 贼军终于崩溃了,如潮水般向东面退散,漫山遍野,无穷无尽。 但就在此时,东北面鼓角齐鸣,无数刀矛从落日余晖中杀出,两支千人左右的骑兵宛如两条恶龙直接捣入乱军之中。 一杆“曾”字牙纛几乎顶着天上的落日。 “是诸镇联军!”周庠脸皮微微跳动。 方才苦战时,他不出现,现在大局已定,他们就来了。 陈玄烈想起一事来,“曾元裕也是田令孜、卢携的人?” “八九不离十,否则招讨使就应该由上将军接任。” 曾元裕只是左散骑常侍,又非世家大族,两年间平步青云,升为招讨使,没抱大腿肯定说不过去。 “骑兵随我去取王仙芝人头!”陈玄烈翻身上马。 此战最大的功劳无疑是王仙芝。 若能斩杀他,朝廷再吝啬,一个都将肯定跑不了。 吁吁吁—— 当即就有几十骑聚拢而来。 不过面对十余万的溃军,这几十骑宛如沧海一粟,既然是逃命,王仙芝早就弃了旗号,从十几万人中找出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不够、不够!”陈玄烈其实也只是碰碰运气,捞不到王仙芝,捞到其他草贼大头目也可。 “五郎,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华洪率百余骑奔来。 “走!” 陈玄烈接过一支长槊,便率骑兵一起追杀草贼去了。 沿路上到处都是惨嚎声。 曾元裕出手时机、方位,都拿捏的恰到好处,从这一点上看,他比宋威强了太多。 一路跟在贼军后面掩杀。 陈玄烈率骑兵跟在后面,贼军气势已泄,几无战意,只顾仓皇逃命。 只要不挡自己的道,陈玄烈一概不管,只追杀那些身穿铁甲之人。 不过天色逐渐昏暗下来。 虽有火把,但骑兵速度终究快不起来,士卒们厮杀了几個时辰,皆疲惫不堪。 人纵然还有斗志,但战马已然不堪驱使。 正决定休整一番时,忽听见南面一阵盔甲铿锵声,约莫两百人左右,陈玄烈顿时精神一振,草贼中能穿铁甲者,肯定不是寻常人。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士卒们也渐渐兴奋起来。 南面亮起淡淡的火光,骂声隐隐传来。 听口音还是许州附近的,陈玄烈一阵失望,原来是忠武军。 贼军溃逃,追杀的肯定不只自己一路。 待火光靠近,陈玄烈发现几张熟悉的脸,竟然是王建、韩建、晋晖等人。 不是冤家不聚头。 对方也极为警觉,发现了陈玄烈所部。 王建愣了一下,然后豪爽一笑,“果然英雄所见略同,五郎不如你我合力追杀王仙芝如何?” 跟他混在一起,被怎么卖的都不知道。 “多谢王八兄好意,你我非同路之人,还是分道扬镳为妙。”陈玄烈暗思如果安仁义在此,大可一箭了结了他。 韩建冷哼一声,“不识抬举。” 田师侃勃然大怒,“呸,你算什么东西?” 陈玄烈身边聚集的势力,已经不弱于王建。 唯一的差距就是大腿,田令孜一家独大、只手遮天。 韩建一脸怒色,手按刀柄,却被王建拦住了,“也罢,看来五郎对某误会颇深,那就各走各的道如何?” 他有两百多步甲,自己这边一百六十余骑兵。 但夜色中骑兵并无多少优势,而且也没跑动起来,基本没有弄死他的机会。 王建、韩建两人战力颇强,而自己身边就田师侃、华洪两人,头号猛人李师泰不在身边。 陈玄烈收敛眼中寒光,既然不能一击致命,那就最好不要出手,“王八兄所言甚是。” 两路人马警惕的望着彼此。 王建带着一行人渐渐走远。 一晚上,遇到不少熟人,王建之后是鹿晏弘,之后是周岌的决锋都,再后面是张贯的人马。 与陈玄烈一样心思的人太多。 都指望在这场平贼大战中捞足功劳。 其他诸镇人马也疯了一样,以前缩手缩脚,现在一个个变成了饿狼,咬着溃军不放。 一路从申州杀到黄州,又从黄州杀到蕲州。 沿途尸山血海。 不少无辜村落受到了牵连,官军对待他们跟草贼一般无二,也是烧杀掳掠,当成草贼报功…… 竞争实在激烈,追了十余天,陈玄烈一条大鱼都没捉到。 士卒一个个累的够呛。 看来王仙芝不是什么人都能杀的。 一天后,各种消息传遍追杀各军,曾元裕斩王仙芝于黄梅县,首级已被取走送往长安请功。 此战共斩杀草贼五万有余,残部一部分南下浙东,一部分由草贼头目尚让北上与黄巢汇合于亳州。 “万胜!”士卒们欢呼起来。 虽然没能斩杀黄巢,但终究还是能归还故土,与家人团聚。 不过陈玄烈没有这么乐观。 王仙芝只是开场…… 第八十八章 未平 不出陈玄烈所料,战事还未平息。 黄巢与尚让会师于亳州后,实力大振,共推黄巢为王,号称“冲天大将军”,建元王霸,设官分职。 轻松攻破沂、濮二州。 比起王仙芝,黄巢更加难缠,将流窜战术发挥到了极致,绝不恋栈一城一地,只要稍稍遇到抵抗,掉头就走,从淮南窜入感化,从感化窜入天平、宣武…… 转战千里,非但没有削弱他们,反而得到了山东百姓的强力支持。 其声势已经超过了王仙芝。 朝廷任命张自勉为东北面行营招讨使,提大军支援沂、濮,进击黄巢。 忠武军怨声载道。 牙将张贯直接率本部八百余众脱离大军返回许州。 被崔安潜缉拿,斩张贯及作乱军官五十七人,人头和士卒一起押送回前线…… “朝廷诏令,升周岌为右军兵马使,李师泰为右军副兵马使,陈玄烈、王建、韩建、晋晖作战勇猛,皆拔为十将,赏赐明光甲一领,宝刀马槊健马各一,钱帛一千缗!其余有功人等按军功封赏!” 张自勉两鬓白发多了不少,眼中的疲倦之色掩藏不住。 对付一个王仙芝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更别提黄巢。 黄巢的强大之处在于,一直在山东地界流窜,积攒足够的实力。 “天子厚恩,我等定戮力讨贼!”众人纷纷拱手。 陈玄烈如愿以偿升为十将,进入将领行列。 最开心者莫过于李师泰,这两年一路扶摇直上,从牙校升为副兵马使。 不过王建、韩建也升为十将,让人有些不愉快。 但平心而论,当日一战,他为先锋力战在前,功劳实实在在,后来追杀王仙芝,颇有斩获,升上来也在情理之中。 张自勉虽是武人,却有君子风范,不会谎报也不会隐瞒军功。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赏罚分明。 此战未有寸功的鹿晏弘就什么都没捞到,脸拉的老长。 张自勉扫了一眼众人,淡淡道:“张贯七百余众,皆调入踏白军。” 竟然还有意外之喜。 一场血战,踏白军伤亡两百余众,有了这七百老卒的补充,陈玄烈实力大增,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十将! 心中对张自勉越发感激起来。 不过这些都是应得的,当日申州大战,陈玄烈没有辜负张自勉,血战不退,凿穿贼军左翼,杀入后军,制造混乱,才奠定了胜机。 王建、韩建、鹿晏弘等人皆投来嫉妒之色。 但今时今日,陈玄烈已经有足够的实力与他们分庭抗礼。 “各军休整三日,安抚士卒情绪,三日之后,北上迎战黄巢,再有逃军者,连坐之!” “领命!” 军议结束,李师泰立即巴结上来,“若非五郎,某岂有今日?从今往后,我等还是手足兄弟!” 陈玄烈调侃道:“一个右军副兵马使何足道哉?有我等兄弟扶着,将军前途不可限量,日后还请将军多多照应我等兄弟。” “五郎言重了,某所求者不过一都将而已,今既为副兵马使,心愿足矣。”李师泰忽然感慨起来。 言语颇为诚恳。 陈玄烈微一点头,若非他这小富即安的性格,两人之间关系不会如此和睦,早就抄刀子互砍起来。 到了下午,张贯的七百余老卒送到营地。 一個个耷拉着脑袋,低靡消沉。 陈玄烈从来不废话,直接将自己拿到的赏赐分给所有人。 一千缗钱分到每个人手上没多少,踏白军现在一千六百七十五人,每人几百钱,在这物价飞涨的乱世里也就一顿饭钱。 陈玄烈干脆将李师泰的赏钱“借”来,分给众人。 又向粮料判官索要了些酒肉,在营中设了一场晚宴。 “今日只说一句话,他日必定率尔等回乡,与父母妻儿团聚,信,就干了这一碗!” 陈玄烈端起陶碗,朝着众人。 老卒二话不说,端起陶碗一饮而尽。 新来的却有些迟疑。 但在陈玄烈的注视下,终究还是一饮而尽。 “好,今日诸位敞开了吃,敞开了喝,从今往后,我们就是生死与共的手足兄弟!”陈玄烈将手中酒灌了下去。 除了相信自己,他们其实并无多少选择。 陈奉先、田克荣、周庠等人四处敬酒,吵吵嚷嚷,几碗酒下肚,很快就跟他们打成了一片。 这批人大多出自鄢陵县,都是许人,同饮一河水,抬头不见低头见。 崔安潜心狠手辣,队头以上军官全都斩了,让陈玄烈省事很多。 从几个什长中提拔几人为队头,又分十几名陈田两家老卒过去,这七百余人就算初步掌握在手中。 “长社的汉子,鄢陵的婆娘,舞阳的陶具,长葛的蒸羊!今天没有婆娘,却有酒和羊!”陈玄烈端起酒碗,与他们说起了家乡俚语,开怀畅饮。 都是许州人,东拉西扯,关系也就逐渐亲密起来。 宗族乡党抱团取暖,在任何时代都是常态。 “哈哈,早就听说陈将军的名声哩,咱忠武军响当当的汉子!”几个鄢陵老卒举起了大拇指。 “那是众位弟兄抬举!”陈玄烈哈哈大笑。 一路走来,陈玄烈在忠武军中也混出了些名声,原州邠州姑且不提,当日率兵强行出头,抵挡宋威接管忠武军,早已打出了名头。 气氛更加热烈起来,陈玄烈不禁多喝了几碗,晕晕乎乎回到自己的帐篷,倒在干草上,刚一闭眼,忽然嗅到了一阵异香。 身体往里面靠了靠,心中顿时一惊,里面竟躺着一个女人。 樱桃小嘴紧抿着,脸颊微红,满眼羞怯之意。 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符合陈玄烈的审美。 年纪不大,十八九岁的模样,不过乱世之中,人普遍沧桑显老一样,她的真实年纪应该更小一些。 即便以陈玄烈后世人的眼光,这女人相貌也不算差,一张这时代普遍的圆脸,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官宦富商人家的女子。 草贼们大多来自底层穷苦百姓,受尽了达官贵人们的盘剥压迫欺辱,因此起兵之后,举起屠刀朝向官吏、世族…… 陈玄烈今年正好十九,这个年纪不想女人反而是个大问题。 也不管是什么来路,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女人惊叫一声,闭上眼睛,全身颤抖,仿佛一头惊惶的小鹿。 陈玄烈顾不上那么多…… 第八十九章 疲军 日上三竿,陈玄烈才醒了过来。 一睁眼,发现怀着女子正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又赶紧闭上,睫毛一颤一颤的。 陈玄烈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苏吟秋。” “家住何方?” “随州……” “为何流落至此?” “为贼人所虏……” 陈玄烈问一句,她答一句,顺从的让人有些心疼,虽然有了肌肤之亲,但隔阂并未消除,可以看出她眼中的恐惧。 不过大致上也算清楚她的来历。 随州官宦人家,草贼过境,家破人亡,为贼人裹挟,因颇有姿色,留了一命,送给草贼头目。 申州一战,草贼大败,被忠武军俘获,被当成礼物送给杨复光。 杨复光对女色毫无兴趣,也用不上,转手送给陈玄烈,算是犒赏。 乱世之中女人命运更加凄惨,尤其是有些姿色的女人。 “以后你就跟着我。” 若不是鹿晏弘那老小子背信弃义,陈玄烈早就成婚了,娃都有五六岁了。 十九岁,在这时代已经算是大龄青年,男丁十二三岁娶亲,十五岁从军,基本都是常态。 “谢……谢将军……”苏吟秋喜极而泣,这句话无疑是对她的承诺,一双粉臂又纠缠上来。 陈玄烈两眼一黑,身体一阵发虚,这小女子看似柔弱,却仿佛不知疲累一般,“军中还有军务在身……时候不早了,该起来了。” 温柔乡是英雄冢。 两日后就要进击黄巢,陈玄烈不敢太过放纵。 再则,张自勉治军严谨,肯定不允许军营中出现女人,此事可大可小。 遂起身一边穿衣披甲,一边思索着如何安置她。 留在军营肯定不妥,影响不好,其他士卒都没心思上阵杀敌。 “我让人先送你回许州,住在陈家。” “嗯……”苏吟秋顺从的点头。 既然要送人回去,干脆让士卒们给家眷写信一同送回去。 陈玄烈又去讨要纸笔。 这些东西都是稀罕货,很难凑齐,陈玄烈干脆以木炭为笔,以麻布、草叶、薄木为纸。 军中士卒几乎全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 没办法,只能陈玄烈、周庠、陈奉礼、陈奉先等二十几个识字之人代笔。 都是厮杀汉子,不善表达感情,条件也有限,每人写上自己名字以及户籍,报个平安,问候父母一句就算完了。 陈玄烈从早写到晚,才算弄完了。 树叶、麻布、薄木装满了九大箱子。 不过这些都不是无用功,与士卒之间的关系越发亲密,士卒对陈玄烈的依靠敬重越来越深。 做完了这一切,陈玄烈连夜向张自勉请示。 士卒离营,需要张自勉点头,不然就是逃军,按律当斩。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五郎此策正可纾解将士思乡之苦,善!”张自勉眼神一亮,拿起一块麻布读了起来。 只要利于提升士卒战力,他自然不会拒绝。 “军中常有怨言,末将一时兴起,遂生此念。” “你虽是军中将领,难得有这般细腻心思,日后好生匡扶大唐,前途不可限量也。” 张自勉三句两句就绕了回来。 陈玄烈也想好生匡扶大唐,但问题是大唐看不上自己啊。 这年头不知有多少人被大唐拒之门外,黄巢就是其中之一…… 再说为大唐尽忠之人,有几個好下场的?他张自勉就是其中的代表,空有一腔报国之心,却屡遭陷害排挤…… 而且,如今的大唐还有扶的必要么? “末将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陈玄烈朗声道。 张自勉目光闪了闪,叹了一声,挥挥手,让陈玄烈去了。 说是两日后出征,但形势一变再变。 黄巢欲进兵襄邑、雍丘,为义成军节度使李峄阻拦。 遂转攻叶城、阳翟,兵锋直指东都洛阳。 朝廷派左神武大将军刘景仁率兵五千神策军驰援东都,又调来河阳、昭义驻军防守河阴等地。 一场新的大战逐渐拉开序幕。 陈玄烈刚让陈孝安率一百人马送走苏吟秋和家书,就率踏白军北上,驰援洛阳。 一路风尘仆仆,中原各地尽显残破之象,田地荒芜,村落尽毁,盗贼啸聚山林,饿殍随处可见,一派王朝末日景象。 即便如此,也总能见到一群群佝偻着背的老弱,艰难的向前线输送粮草。 有人倒地,换来的却是胥吏们的鞭打与喝骂…… 这场大乱,已经彻底耗干了大唐的血肉。 事到如今,朝廷已经打不起来了。 除了肆虐中原的黄巢,沙陀人已经动手,联合代州牙将公然兵变,控制了代北,李克用父子雄踞两镇,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行军月余,从陈州北上新郑。 不过大唐朝廷也并非全无建树,王仙芝逃窜到江西的残部王重隐,被高骈击斩,流窜到浙东的王仙芝部将曹师雄,被镇海节度使裴璩击杀。 为害浙东三年之久的王郢,被甬桥镇遏使刘巨容以筒箭射杀。 大唐回光返照一般,竟然压制住了各地叛乱。 黄巢转攻新郑、郏、襄城、阳翟等地,都被崔安潜化解。 到张自勉率军北上时,一张大网已经完成合围。 北面有昭义、河阳,东面有天平、泰宁,南面有忠武宣武,东面有左神武大将军刘景仁的五千神策军。 不过新的问题接踵而至,黄巢人马十数万,各镇兵马又故技重施,作壁上观。 此时忠武军早已疲惫,士气无比低落。 军议上,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亲至,慷慨激昂道:“为大唐平叛,我忠武军当为天下先!” 但在场诸将都吃够了朝廷画的大饼,竟无任何反应。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就连张自勉都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上一次张贯擅自率兵出走,已经是个危险讯号。 士卒们不是牛马,而是一个个活人,即便是牛马,被这么驱使着,必然会疲累。 而昭义、河阳、神策诸军养精蓄锐多日,该出战的是他们。 黄巢明显比王仙芝更强悍,转战各地,不断凝练麾下部众,而忠武军师老兵疲,冒然出击,犯兵家之大忌。 稍知兵法之人,都知道此时不宜出战。 崔安潜目光扫过众人,却无一人回应,大为失望,“也罢,既然人心厌战,不妨休整些时日,静观其变。” 第九十章 归降 中原战场就这么诡异的对峙着。 不过南方虽然暂时平定了,北方更大的危机接踵而至。 李克用公然残杀段文楚,霸占代北,无疑给天下藩镇做出了一个表率。 只要势力够强,就可以随意吞并州县。 沙陀人素为天下强兵,如今李克用父子横跨二镇,外交鞑靼、沙陀诸部,内合代北武人,对大唐的危害远超草贼。 与云州相连的河北,全是老牌刺头,半割据了一百多年。 草贼不一定能掀翻大唐,但沙陀人崛起,或者河北动荡,以目前大唐现状,必然难以应对。 对峙了快一个月,朝廷几次下诏出击黄巢,但包括神策军在内,都只是装装样子,上去吆喝两声,随便放两箭就退了回来。 崔安潜也是几次鼓励忠武军出战。 但其他诸军的颓丧也影响到了忠武军,上去吆喝两声,或者随便在外弄些人头回来,声称是草贼首级,还向崔安潜请功…… 如果只是一两个人这么干,崔安潜还能以军法杀一儆百。 但几乎每一军都是如此,他也无可奈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是忠武军不愿出力,而是申州之战,已经寒了很多人的心。 忠武军与王仙芝血战,曾元裕按兵不动,见胜利在望,立即出来抢功。 眼下局势跟当初申州一般无二,都指望着别人冲在前面,自己在后面摘桃子。 崔安潜虽是行营都统,但调不动其他几镇人马,更别提神策军的那帮大爷。 “五郎,昨夜有三人逃走。”周庠焦头烂额的向陈玄烈禀报。 半月前,踏白军就开始出现逃军。 不过大多都是新加入的鄢陵老卒。 踏白军还好,每天也就三五人,其他各军动辄几十上百逃走。 “让兄弟们再忍忍,一定要坚守营地。”陈玄烈预感此战要结束了。 草贼灭不了唐军,唐军也灭不了草贼。 比起王仙芝,黄巢的军事能力更高一些,多次主动夜袭,三日前还攻破了昭义军营垒,斩杀三百多人,昭义军后退十里。 “莫非朝廷……要撤军?” “一個王仙芝朝廷就精疲力尽了,如今来了个更厉害的黄巢,北面还有李克用父子,此战难说。” 黄巢一看就是硬角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大唐所剩不多的国力耗费在此,北面的沙陀人就要一飞冲天了。 李国昌占据振武,李克用占据代北,都是要害之地,一个俯视大唐龙兴之地河东,一个可以轻易将手伸进河北…… 如今的局面,就看朝廷怎么选择了。 还有一个更大的危机在后面,关东旱灾连着蝗灾,十室九空,即便有淮南的支持,粮草仍捉襟见肘。 朝廷下令让洛阳富户捐钱捐粮,开了五份殿中侍御使、十份监察御史的空白告身,却没有一个富户出来捐资…… 弄得兵部尚书、判度支杨严多次上表请辞,撂挑子走人,可见大唐的财政到了崩溃的边缘…… 再耗下去,不用等待草贼或者沙陀来攻,诸镇兵马自己就要崩溃了。 就在两人商议时,帐外有人高喊:“降了!草贼降了!” 营中先是一片寂静,接着欢声震天。 “回乡!回乡!” 他们一遍一遍呼喊着。 陈玄烈没想到转折来的这么快,不过自己能想到的,黄巢以及上面的大佬肯定也能想到,政治的本质是妥协。 过不多时,更准确的消息传回。 黄巢的确降了,不过降的是天平军节度使张裼…… 王仙芝麾下多为天平军人,投降天平军也在情理之中。 天平、平卢、泰宁等山东几镇都是阉党一系列。 投降天平军等于投降田令孜,朝廷立即封了一个右卫将军,息事宁人。 “这不是投降,而是暂时休战!”陈玄烈佩服起黄巢的政治嗅觉。 一味逞强走不长远,能屈能伸的人最可怕。 黄巢的归降只是名义上的,十几万部众仍跟着他。 周庠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此等人物绝非王仙芝、尚君长之流可比。” “那就不是我们能管的。”陈玄烈心中一松,好歹暂时休战了。 两边喘口气也好,再打下去胜负难料。 “五郎,崔节帅军议。”李师泰在帐外喊道。 陈玄烈遂与他一起去中军大帐。 与往日低靡不同,今日诸将都一脸轻松。 忠武军牙校以上军官都来了,郑州距离许州不远,崔安潜率军北上围堵黄巢,尽起全军,带来了不少生面孔。 “草贼虽然归降,却并非真心,黄巢凶悍狡诈,诸军不可放松警惕,大军继续留镇义成!”崔安潜一句话就让堂中气氛低沉下去。 陈玄烈忍不住腹诽,大唐不是只有忠武一军。 神策军拿着三倍的俸禄,还赏赐优厚,同工不同酬,弄得忠武军就像外包工一样累死累活…… “节帅……将士们征战近一年,早已疲惫,不放他们回乡,恐生变故!”周岌第一个开口。 “某岂不是将士们疲惫?然则为了朝廷,还请将士们再忍耐月余。” 帐中一片安静。 但此时一人高声道:“末将以为,黄巢必然复叛,如今不过假意归降,如今既然松懈,不如集合全军,猝然一击,为大唐平息此祸患,诸位亦可立下大功!” 陈玄烈目光转了过去,年纪跟自己差不多,二十上下,身材高大,脸部轮廓棱角分明,浓眉大眼,炯炯有神,不过隐隐透着一股戾气。 忠武军的牛人太多,陈玄烈此前没见过这人。 周岌立即回道:“我军方才一万三千,草贼十数万之众,黄巢狡诈,岂能不备?若是偷袭不成,反而损兵折将,朝廷还要怪罪我等。” 他的话立即引起了大多数人共鸣。 主要是士卒疲惫,都不想打了。 不过坐在上首的崔安潜、张自勉、杨复光三位大佬没有说话,其他说再多也没用。 “成与不成,一试便知,今日放过黄巢,他日还会卷土重来,诸位若是胆怯,我秦宗权愿率本部为先!” “轰”的一声,陈玄烈脑海中滚过一道响雷。 此人就是唐末第一禽兽秦宗权? 没想到还是个热血爱大唐的好青年…… 不过似乎并不奇怪,当年人家黄巢也是热心考公,一心报效大唐,可惜大唐将其拒之门外…… “哼,就凭你?”鹿晏弘冷笑一声。 “就凭在下!”秦宗权一步不让,公然顶撞鹿晏弘起来。 第九十一章 故人 “够了。”崔安潜出言制止两人的争论,目光挪向张自勉。 没有这位大将的点头,此战不可能打的起来。 不过崔安潜背后有崔氏,有郑畋、王铎等朝中清流宰相支持,即便出了事,黑锅也不用架在他头上。 张自勉则不然,几次成为南衙北司争斗的焦点,被宋威、田令孜等人一再构陷。 这一次的黑锅无疑要他来背。 帐中诡异的安静下来,众人目光闪闪烁烁,聪明人不少,已经看出端倪,张自勉始终不发一言。 还是旁边的杨复光沉声道:“朝廷既然接受草贼投降,自有道理,我等擅自妄为,只会搅乱朝廷大局,且诸位能保证擒杀黄巢否?若是不能,朝廷失信于天下,草贼为害愈烈,此事万不可为!” “监军所言甚是,以天下大局为重。”崔安潜点头称是。 军议散去,陈玄烈出于好奇心驱使,跟在秦宗权后面。 历史上他造成的破坏不在黄巢之下。 “蔡贼”的名头可谓彪炳史书。 不过没走两步,就被他发觉了,转头,“五郎为何跟着某?” 陈玄烈一愣,没想到他竟然认识自己,“秦将军识得在下?” 秦宗权颇为和善的笑道:“我祖籍亦在长社,与你陈家同住一坊,七年前我父战死蜀中后,便随叔父迁居上蔡。” 竟然还有这事? 陈家祖坟也不知道冒了什么烟,竟然跟秦宗权是街坊…… 不过长社就这么大,又都是牙兵,抬头不见低头见,认识也在情理之中。 “适才军议,帐中诸将皆不敢言,独秦兄之言豪气干云,在下钦佩不已。”陈玄烈随意吹捧了一句。 秦宗权哈哈大笑,一点儿都忌讳,“若我手上有一万忠武锐卒,王仙芝、黄巢之流何足道哉!走,我营中藏了几坛好酒,今日故人相会,边喝边聊,不醉不归!” 亲热的让陈玄烈有些不习惯,也不知怎么拒绝,就被他拉着走了。 一路上他的嘴就没闲过,特别健谈,不是许州哪个官宦女子生的天仙一般,就是哪位大官的夫人耐不住寂寞,在外面养了粉头…… 唾沫星子直飞,也不管陈玄烈听没听。 到了他营地,几人出来迎接。 秦宗权指着几人道:“来来来,二郎宗言,三郎宗衡,七郎彦晖,快见过陈五兄。” “五兄!”几人齐齐唰唰的叉手。 陈玄烈脸皮一跳,秦家的这些人也都不是泛泛之辈。 旁边还围着一圈人,一个个五大三粗的,只是站在那儿,就感觉煞气逼人…… 秦宗权大手一挥,“都是自家兄弟,快快拿酒肉出来。” 说着就在营中架上了篝火,秦家兄弟拖来两头肥羊,手起刀落,斩下头颅,当场洗剥起来。 “哎,节帅若用我之策,大唐哪还有这多事?”秦宗权端起一碗酒就猛灌了下去。 “朝廷也有朝廷的苦衷。” “正是因为有苦衷,就该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灭了黄巢,不然他日沙陀人作乱,黄巢再起,必将腹背受敌,可惜崔节帅爱惜名声,不愿扛事,上将军老迈,锐气已失!” 这厮什么话都敢说出口,不过也有一定的道理。 谈到军事,陈玄烈来了兴趣,“秦兄以为沙陀、草贼谁危害更大?” “自然是沙陀,草贼四方流窜,一旦朝廷恢复生机,不难剿灭,然沙陀与代北武人勾结,横跨两镇,番汉部众数万,外有鞑靼为援,假以时日,轻则为安史之乱,重则为拓跋魏。” 他能在一众狠人中脱颖而出,掀起滔天巨浪,战略眼光绝不会差。 “秦兄高见。”陈玄烈敬了一碗。 “哈哈,说这些闲事做甚,说点高兴的,五郎可知我忠武家眷中,谁家女子最正?” 秦宗权三两句又扯回来了。 “小弟戍守西北边地三年,一回来,就征剿王仙芝去了……” “鹿六家的女子!” “鹿晏弘?”陈玄烈一愣,没想到吃瓜又吃回自己身上了。 旁边的秦宗衡一脸邪笑道:“嘿,五兄有所不知,那鹿六削尖了脑门往上钻,近日准备将女儿嫁给卢相公的三儿子……” “还有这事?”陈玄烈神色一动。 虽说婚约没成,但鹿晏弘这么搞,就太不给陈家面子了。 以前陈家家道中落,也就罢了,但现在陈家已略有起色,陈玄烈的十将距离鹿晏弘的都将也就一步之遥…… “这还有假?”秦宗衡拍着胸脯道。 “卢家为五姓高门,贵为宰相,岂会看上鹿家一個破落户?”陈玄烈还是不信。 当年人家五姓七望连太宗之女都看不上…… 秦宗言凑了过来,“哈哈哈,当然不会是明媒正娶,鹿老六将自己的宝贝女儿送过去当侍妾!” 侍妾就是陪睡的丫头、奴婢…… 陈玄烈脸上横肉抖了抖,没有婚约也就罢了,鹿晏弘即便将她卖进勾栏里面也管不着,但有这门婚约在,就有些打陈家的脸了。 难怪鹿晏弘在左军中地位那么高,原来是巴结上了卢携。 陈玄烈一碗酒下肚,回许州后,肯定要找鹿晏弘要个说法。 “来来来,喝酒、吃肉!”秦宗权撕下一条羊腿递给陈玄烈,自己又撕了一条,大口咀嚼起来。 “你我两家当多亲近亲近才是,以后多个照应。”秦宗衡有意无意道。 “我等都是许人,何须多言?”陈玄烈哈哈一笑,将烦心事抛开。 这一顿酒喝了一个下午,秦家几个兄弟个个孔武有力,性情豪爽,比王建、鹿晏弘敞亮多了。 至于以后,谁不是走一步看一步? 黄昏时,田师侃、陈奉礼带人找了过来,陈玄烈才告辞离去。 秦宗权热情的送出营门,才依依不舍返回。 陈玄烈醉醺醺的睡着,一睁眼,就见周庠愁眉苦脸的坐在旁边。 一见这神色,陈玄烈就知道有事,胡乱擦了一把脸,“出了何事?” “上将军辞官归乡。” “什么?” 张自勉几次暗中照拂,陈玄烈心知肚明,如今他竟然辞官了…… 忽然想起他眼中经常显露的疲色,应该是早有此意,一直隐忍到现在。 “朝廷允了么?”陈玄烈一阵惋惜。 周庠道:“允了,辰时诏令下来,上将军就离营而去。” 第九十二章 送行 张自勉绝对是一员忠臣良将,严格说起来,既不是清流一脉,也不是阉党一系,而是一个恪尽职守的职业军人。 正因为如此,所以不受阉党待见,现在草贼之乱暂时平息,清流也一脚将他踹开。 难怪昨日军议时,气氛明显有些不对。 张自勉始终一言不发,估计也认清了形势。 转念一想,他辞官归隐其实相当明智,大唐日薄西山,朝中党争加剧,留下来,弄不好就会晚节不保。 “走,去送送上将军。”陈玄烈起身。 受了人家的照顾,去送送也是应该的。 田师侃牵来战马。 数十骑飞奔出营,向南追了二三十里地,才追上了张自勉一行人。 脱去了盔甲,张自勉尽显老态。 双鬓灰白,脸上皱纹深刻了许多。 “上将军!”陈玄烈如往常一般行礼。 “哦,是五郎啊,难得你有此心意。”张自勉一脸洒脱笑容。 陈玄烈上下打量着他,按说功成身退,没有紫金鱼袋,也应该绯银鱼袋,以彰显朝廷恩德,却什么都没有,不禁为他感到不值。 一行人寻了官道旁的一处村落。 村中早已无人,皆断壁残垣,勉强能挡个风。 随同张自勉的百多心腹四散开来,戒备巡守。 “上将军一心为大唐,有平贼之功在身,朝廷不该如此慢待……” “慢待、恩遇又能如何?天下多事,朝廷无此心力,既然要退隐,何必在乎这些虚名?以后大唐就要靠尔等匡扶了。” 人都要走了,陈玄烈也不用藏着掖着,干脆敞开了说,“大唐……还能匡扶么?” 连他都被逼走了,还有谁为大唐效力? 张自勉指着破屋道:“五郎且看这屋舍,虽然残破,却也能勉强遮风挡雨,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大唐若是倾覆,沙陀、南诏、党项、契丹、回鹘皆成大患,争食大唐血肉,必将重蹈五胡乱夏晋之覆辙也。” 原来他想这么远…… 按照历史轨迹,沙陀成为霸主,五代中有三个王朝是沙陀人建立的,但后来契丹崛起,占据燕云十六州。 党项占领朔方、河西走廊,弄出了一个西夏国。 回鹘则在西域建国,重新将西域胡化。 南诏虽然被打趴下了,却让安南开始脱离华夏…… 大唐的衰落,并非只是一个王朝的衰落,而是整个华夏走入低谷,整个民族的气运也在武夫们的自相残杀中崩溃。 于是迎来一个充满无尽屈辱的宋朝,华夏滑入历史的黑暗深渊之中。 宋朝之烂,不亚于晋朝,华夏之耻! 在陈玄烈看来,唐末是华夏历史的一个分水岭。 这个时代,武夫们虽然桀骜不驯,残暴好杀,但至少保有一丝精气神,敢拔刀四顾,问四方谁人敢来试刀! 陈玄烈道:“屋舍既然破了,与其半死不活的拖延下去,还不如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拖延的时间越长,沙陀、南诏、党项、契丹、回鹘愈发强大,中原反而愈发虚弱,不如趁现在他们将起未起,我们将衰未衰时,杀出一条血路!” 既然是牙将,就要有牙将思维! 大乱不可避免,杀戮亦不可避免,索性杀过去,看谁的刀狠,谁的刀快! 文明的本质就是武力,不把周围敌人一个砍翻在地,哪有文明可言? 大道至简,天下间的道理原本都很简单,只是上面的那些人弄复杂了。 张自勉一愣,惊讶的望着陈玄烈,仿佛不认识一般,“五郎……呵,长江后浪推前浪,倒是我迂腐了,人老了,就要服。” 说完放声大笑起来。 他这岁数,窥见过大唐的一缕残阳,上了年纪,自然追忆往昔荣光。 只是,时代已经变了。 人心思乱。 自安史之乱后,天下就一直维持这种不死不活的僵化局面,近一百三十多年。 来自底层的力量迫切的想要挣脱束缚,爆发…… 就像大唐的衰落一样,无人能阻止这股力量。 “上将军国士无双,年富力强,可惜朝廷不能用。”陈玄烈叹了一声。 “凡事无愧于心即可,我已老迈,五郎风华正茂,未来大可期也,山重水复,你我就此一别,他日若有机会到信州,可来珠山小酌一杯。” 张自勉脸上的皱纹松弛许多。 “他日有机会,定来拜见。” 大唐肯定是没救了,连他这种一心为国之人都留不住…… 张自勉笑着出门,翻身上马,心腹聚集过来,“那就说定了!” 一扬马缰,刚奔出几步,又折返回来,从包裹中掏出一本书册,“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这是我数十年征战沙场所得,多为排兵布阵、攻城拔寨之法,亦有枪槊弓马之艺,不敢与先贤相提并论,但亦可抛砖引玉,今赠与五郎,他日或有用处。” “谢上将军!”陈玄烈弯腰双手接过,如获至宝。 前人的经验,肯定比自己摸索要强。 说实话,以前读的那些兵法都已经过时了,很多都不适应现在这个时代。 张自勉征战沙场三十多载,动辄指挥千军万马,他的兵书自然弥足珍贵。 陈玄烈现在最缺的就是这个。 “五郎保重。”张自勉勒站马头,向远方青山奔去。 “上将军保重!”陈玄烈由衷的感激,这年头很多东西都被士族们垄断,出身低微之人想学点真东西千难万难。 传道授业解惑,可以为师也! 陈玄烈能做的,只有不辜负他的期望。 今日一叙,隐隐察觉到自己的使命。 当然,现在一切都只是萌芽而已…… 目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陈玄烈才返回大营。 一跨入踏白营,田克荣就迎了上来,“又出事了。” “何事?”陈玄烈早已古井不波。 崔安潜高压之下,士卒们多有怨言。 “这几日朝廷粮草供给不济,平定草贼的赏赐至今没有下来,天平节度使张裼恰好病死,牙将赵审达、王全干等人起兵作乱,自称留后、郓州刺史!” 黄巢投的就是天平军,现在天平军作乱,等于敞开了一个缺口…… 巧合、天意、还是阴谋? 黄巢的运气实在太好了,简直是如有神助一般。 甚至如果他抓住机会,倾力一击,有可能大破诸镇联军…… 第九十三章 出路 “管好我们自己的事即可,田叔看紧一些,至少我们踏白军不能生乱。”陈玄烈平静道。 黄巢再乱,忠武军返回家乡又要推迟了。 以崔安潜的性子,肯定不会无动于衷。 现在张自勉去了,军中最大的阻力也就没了。 “我等几个老弟兄眼皮都不敢眨一下,五郎放心!” “啪”的一声,田克容大手往胸口上一拍。 “有劳田叔。”陈玄烈庆幸生在一个还算强大宗族之中。 形势一日一变。 天平军作乱,其他诸军一看形势不妙,纷纷后退,生怕殃及自己。 围困黄巢的大网名存实亡,唐军内部的稀烂也暴露在黄巢面前。 甚至隐隐有消息传来,天平军与黄巢联手了。 草贼大多出自曹濮二州,全是天平军辖地,与天平军沆瀣一气并不奇怪。 这年头兵和贼其实并无太大区别…… 一场春雨在中军大帐外浠沥沥的下着。 “禀节帅,草贼向东南退走!”斥候仿佛泥人,全身湿透,半跪在地禀报。 没了张自勉,崔安潜脸上的疲惫多了几分。 “退走?”杨复光眉头深锁,额头皱纹拧成一个“川”字。 黄巢既然退走,说明并没有与天平军勾结,形势没到最坏的局面。 不过,现在谁也阻止不了黄巢逃窜了。 而且东南是钱粮重地淮南……黄巢去了那里,形势依旧不容乐观。 “天平军急报,淄州刺史曹全晸率骑兵突袭天平军,斩赵审达、王全干等作乱者两千余众,天平军平定!”第二波斥候来报。 杨复光脸上一喜,“天佑大唐,天佑大唐!” 难怪黄巢要退走,应该是事前收到了消息。 山东是他的地盘,消息比崔安潜、杨复光灵光多了。 大唐算是又渡过了一次危机。 陈玄烈发现忠于朝廷的能臣干将不少,总是能在关键时候冒出来。 当年的安史之乱,有李泌、郭子仪、李光弼,二帝四王之乱有李晟、李抱真,淮西之乱有李愬…… 这也印证了陈玄烈心中的想法,大唐还有一口气吊着,不可太锋芒毕露。 此次天平军平乱,看似简单,实则需要极高的决断力。 曹全晸仅凭这一手,就足以列于名将之列,不然天平军乱起来,山东将重现当年李师道之乱。 眼下黄巢转战东南,已经没忠武军什么事了。 留在义成已经没有意义,万余大军每天吃喝都不是一个小数目。 崔安潜下令准备回军。 而黄巢一脱离包围圈后,重新举起了叛旗,一路烧杀,裹挟青壮南下。 几日后,朝廷诏令至,令诸军各回本镇,草贼大军自有淮南节度使高骈对付。 “回乡!” 沿途士卒欢声笑语。 陈玄烈也轻松了不少,整天待在军营之中,长期压抑,人会性情大变。 不过自从与张自勉一番谈论之后,陈玄烈一直思索着出路。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整日这么如牛马一般被驱使,他日必会如牛马一般被宰杀。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忠武牙将牙校,哪一个不是在思索着退路? 王建跪舔田令孜,孙儒暗中搞事,秦宗权也没闲着,到处拉帮结派,连鹿晏弘都在千方百计巴结卢家。 很多时候,清流其实还不如宦党。 五姓七望压根儿就看不上武夫,过河拆桥,用完就弃,反而宦党不计出身,比较讲诚信,说一不二。 所以天下才会有这么多人跟着宦党。 不过陈玄烈得罪了田令孜,宦党这条路走不通,清流靠不住,所以只能靠自己。 需要找到一块安身立命之地深耕,为即将到来的大乱作准备。 许州、蔡州、陈州? 陈玄烈骑在马上苦苦思索。 许州牛人太多,根本没自己的机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陈州、蔡州都有地头蛇,自己又不是强龙…… 陈玄烈翻开牛皮舆图,许州北面是义成军,东面的宣武,南面是山南东道,西北面是东都,似乎都没有什么空隙。 忽然,陈玄烈目光落到一处——汝州! 汝州挨着许州,一水之隔。 更妙的是,草贼在此大破官军,杀汝州兵马使董汉勋、刑部侍郎刘承雍、生擒刺史王镣,震动天下。 当地势力遭受重创,百姓离散,地头蛇也被打残了。 草贼对官吏、富商、士族极其仇恨,所过之处,鸡犬不留,然后裹挟百姓。 也就是说现在的汝州正是空虚之时,有大把的无人耕地、城池。 更妙的是南天垛上的郭琪就是汝州人! 至于谁是汝州刺史不重要,重要的是刀掌握在谁手中,一个光杆刺史还能翻出花儿来? 身为牙将,这一套简直信手拈来,听话就架空、割据,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不听话,咔嚓一刀做了,抬走下一位! 汝州还有一个巨大优势,北抵洛阳,南临山南东道,周围还多山,万一形势不利,无论是躲入深山,还是南下山南东道,都无比方便。 陈玄烈一拍大腿,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以前自己实力不足,多元化经营这一套弄不下去。 但现在自己是十将,牌子已经立起来了,麾下挂着一千七百多号老卒,放在许州,也算一股不小的势力了。 陈玄烈心中再次感激起杨复光和张自勉来。 杨复光提拔自己为十将,给了名分,张自勉塞给自己七百老卒。 人最难的是起家的第一桶金。 承父祖几十年出生入死喋血沙场,加上自己这两年的努力,终于迈过最难的这一道坎儿。 “哈哈哈……”陈玄烈情不自禁的在马上笑了起来。 立即引来周庠、杨奉礼、田师侃侧目。 “五郎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万不可有事啊!”田师侃一开口就让陈玄烈噎到了。 “去去去,你他娘的才得了失心疯!” “回去赶紧寻个郎中瞧瞧。”陈奉礼一脸关心。 “侄儿没事。” 只有周庠心细如发,见陈玄烈马背上摊着舆图,以为是因目前形势而失笑,“朝廷不让追杀黄巢,是怕忠武军与高骈抢功。” 高骈与田令孜、卢携一党,本质上仍是在争权夺利,平叛有功的曹全晸则被提拔为江西观察使,协助剿贼。 王仙芝死后,朝廷并没意识到黄巢其实更厉害。 “高骈有击破南诏之功,或许可以击败黄巢。”陈玄烈随口回应着。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想要做事,必须管住自己的嘴。 渗透汝州,只能暗中进行,绝不可宣之于众。 现在只是一个思路而已,其中很多细节,尚需细细思量。 第九十四章 再乱 春雨霏霏,洒在干枯的大地上。 旱灾早已过去,但关东大地并未因此恢复生机,荒草长满了田间,蔓延至断壁残垣之间。 大树上落满了乌鸦,几头野狗正在荒草间撕咬一具腐烂尸骸。 对路过的大军视而不见。 “啪嗒”一声,一名义军士卒栽倒在泥泞之中。 恰好路过的黄巢亲自上前扶起,弄得他自己一身的泥,却毫不在乎,“再坚持些时日,到了淮南,就有享用不尽的白米、钱帛、女人,诸位也互相照应照应,不可落下一人。” 义军士卒立即被周围人扶住,一起向南前行。 黄巢则将自己的马让给一个受伤士卒,徒步在泥泞中前行。 义军头目纷纷下马,跟在黄巢左右。 义军头号悍将孟楷凑过来道:“淮南有名将高骈,田令孜故意将我等驱赶过去,正是为了给他立功。”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高骈在南诏和安南大展神威,不一定就能敌得过我们。”黄巢黝黑的脸上充满自信。 在于中原诸镇兵马的角力中,发掘了一大批优秀将领,也练出了不少精锐。 此次南下,是奔着大唐要害去的。 即便不能击败高骈,只要义军流窜一圈,淮南就会跟山东一样,遍地枯骨和废墟。 淮南一废,关中失去钱粮补给,大唐也就走到头了。 “高骈麾下皆百战精锐,不可力敌,属下建议绕过淮南,直奔江西,与柳彦章旧部呼应,壮大之后再寻机北上。”另一员大将尚让建议道。 黄巢望了一眼浩浩荡荡的队伍,眼中掠过一丝忧虑,军中乏粮,十几万人,负担极大,“与高骈做上一场,便能知晓他有几分成色,事成,可断朝廷之命脉,事不成,再转战江西不迟。” “黄王英明!”众人纷纷拱手。 “报黄王,高骈遣手下大将张璘、梁缵率八千精锐沿淮水布防。”探马从南而来。 八千对十余万。 看上去差距极大,但草贼中的精锐不过五六千之数,而高骈的这八千人,是跟着他转战南诏、安南的精锐。 而且张璘、梁缵都是百战宿将。 黄巢不惊反笑:“来的正好,秦彦、毕师铎、李罕之、许勍听令!” “末将在!”四人站出,但眼神却都望向尚让。 原因无他,秦彦、毕师铎、许勍都是王仙芝乡党,李罕之则是陈州贼寇,都不是黄巢嫡系。 尚让将脸偏向一侧,不愿为他们说话,一言不发。 “你四人率五万人马为先锋,前去迎战张璘、梁缵,不须死战,只须拖住他们十天,让大部过河,尔等便可退走!” “领命!”四人松了口气。 五万人马拖住八千人十天,看上去并不困难…… 云州。 李克用正一脸恼怒的将朝廷诏令撕成碎片,“若非我父子血战庞勋,大唐焉有今日?如今我求一大同防御使而不可得,那就休怪我父子不念君臣之义!” 残杀段文楚后,李国昌以退为进,假惺惺上表朝廷,让重新派遣大同军防御使,还说李克用若是不遵令,他就要亲自提兵讨伐,绝不会因为爱惜儿子而跟朝廷翻脸。 按照以往惯例,话说到这份上了,台阶给了,面子也给了,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着台阶下,事情也就过去了。 谁知朝廷一向忌惮沙陀,此次竟然毫不妥协,真的就以太仆卿卢简方为大同防御使。 这一下弄得李克用非常难受。 奉诏吧,煮熟的鸭子飞了。 不奉诏吧,李国昌话都说出去了,等于打他的脸,戳破了他的谎言…… “今代北皆归心留后,卢简方昏聩老迈,岂能让我等代北豪杰心服?”李尽忠极力怂恿。 卢简方虽然老迈,却并不昏聩,而且还是上一任的大同军防御使,颇有威望,也是李尽忠、康君立、李存璋等人的老上司。 早年担任河东节度府判官时,党项叛乱,卢简方督兵御边,扼守黄河险要,多立石堡军鄣,自神山至鹿泉县,绵延三百里,护遏冲要,贼不得驰骋,待其疲惫,出其不意,一击得手,平定叛乱。 后担任大同军防御使,大开屯田,军用自足,练兵侈斗,沙陀诸部大惧,依附其下。 朝廷启用他,是对症下药。 他赴任之后,或许不敢动李克用,但一定会惩治作乱的牙将。 若是别人,李克用的独眼都懒得夹一下,但卢简方若是进入大同,形势必然逆转。 “抬将上来!”李克用怒道。 几名牙兵提着一宦官入内。 “我乃朝廷监军,尔等岂敢如此?”这宦官倒也有几分骨气,有段文楚惨死在前,竟然还敢指着李克用的鼻子骂。 “你沙陀本为突厥小族,若非大唐照拂,岂有今日,你等不知忠义也就罢了,竟敢犯上作乱,背信弃义,无耻小人!” 李克用的脸由青转黑,独眼里的杀意越来越浓烈。 当初留着他,就是为了跟朝廷能有一丝转圜余地,而朝廷反手就是一耳光,一点面子都没给。 李克用一脸森然,“你不怕我食汝肉寝汝皮?” 段文楚一共五人,非但被千刀万剐,血肉还被牙兵吞进肚中。 李克用说食其肉,就一定会办到。 “哼,某怕就能不死么?来来来,有何手段都……” 话说到一半,喉咙就被李克用的大手扼住,一阵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宦官嘴角溢出鲜血,脑袋一歪,气绝而亡。 李克用余怒未消,“拖下去喂狗!” 牙兵颤颤巍巍拖走还在颤抖的尸体。 堂中更是噤若寒蝉。 良久,李尽忠拱手道:“朝廷既然不放过我等,留后当早做准备。” “做甚准备?传我将令,尽起番汉马步诸军,先攻遮虏军,再破苛岚军!”李克用横下一条心。 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如同当年的河朔三镇一样,只有打服了朝廷,朝廷才会妥协。 沙陀诸部加上代北牙兵,有五万之众,足以横扫河东。 “领命!”堂中众人大喜。 勾结李克用父子不是为了喝西北风,而是为了吃肉喝汤。 李克用此举正合他们心意。 第九十五章 回许 刚到许州,家眷们就挤满了城门,呼喊着自己的儿子、父亲、丈夫。 陈田两家的人来了,一脸紧张的在士卒中搜索。 当听到自家人战死之后,并没有大哭大闹,而是失魂落魄的抱着骨灰坛,一声不吭的回家。 或许他们早已习惯了。 这么多年为朝廷征战,哪家哪户没有战死的男人? 陈玄烈有五个叔父,而现在只剩下父亲陈奉先和叔父陈奉礼,这还不算其他本家阵亡之人。 田家也是一样,从庞勋之乱开始,陆陆续续阵亡十七人。 忠武牙兵绝对无愧于大唐。 陈玄烈看的分外难受,却做不了什么。 有些伤痛必须他们自己承受,而且以后或许还有更多人阵亡。 “郎……君!”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呼。 陈玄烈一时没反应过来,转头,正见苏吟秋怯生生的望着自己。 一头青丝挽成堕马髻,上襦下裙,青红相间,虽是粗布荆钗,却气质温婉,怯生生的望着自己,仿佛翘首以待良人归的妻子。 陈玄烈心头一热,征战近一年的疲惫忽然褪去了大半,“你如何来了?” 旁边几个妇人咯咯笑了起来,伸长了脖子,指指点点,竖着耳朵听。 她脸色一红,眼神垂了下去,不敢作声。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回去,我还有些军务。” “嗯……”她乖巧的点头,敛衽一礼,与陈家的一个小嫂子一同回去了。 回到营地,陈玄烈立即召来周庠商议暗取汝州的构想。 现阶段以保密为主,连陈奉先和田克荣都没说。 两人都有些大大咧咧,陈玄烈担心他们说漏嘴。 没办法,忠武军中有野心之人太多,而且都不是泛泛之辈。 周庠睁大眼睛,一脸惊讶,旋即击掌而赞,“五郎好算计!汝州土地肥沃,正空虚之时,此事当速速行之,我这就带几个可靠兄弟动身去南天垛。” “多带些老卒,路上小心些。” 当初出征时,曾嘱咐郭琪尽量扩张,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这年月不太平,只要有山,就一定有贼。 南天垛有战兵三百余,郭琪性格沉稳,还有梁延寿、贺狼儿等人协助,应该不会太差。 周庠连夜出城,连家都没回。 陈玄烈心中一阵愧疚,但大事要紧,时间无比宝贵。 如果历史大趋势不变,黄巢两年之后就会卷土重来,掀起腥风血雨。 即便没有黄巢,尸山血海也会滚滚而来…… 所以这两年里,要抓住一切机会壮大自身,以应对乱世的滚滚洪流。 送走周庠,陈玄烈回到陈家,陈家大院里面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与陈家亲善的几家纷纷前来祝贺。 老远就听见陈奉先豪爽的嗓门,“咱陈家总算立起来了!” “有五郎在,好日子少不了。” “来,干了!” “干了!” 陈玄烈进门,一众陈田两家的小辈围了过来,目光热切,“兄长回来了!” “过了今年,我等也可追随兄长上阵!” 陈田两家这几年阵亡之人不少,但年轻一辈仍渴望上战场。 一百多年的征战厮杀,尚武已经刻进骨子里。 “那你等就要学好本事,我麾下可不要手无缚鸡之力的软蛋。” “兄长忒看不起我等了,我等哪一个不是自幼习武?不须说,他日上了战场,绝不给五兄丢脸。” “哈哈,那就好。” 陈玄烈心中生出一个想法,等有机会就挑几个头脑灵光的送上南天垛,这年头的兵其实就是领了证的贼,没什么区别。 要暗谋汝州,自己人肯定可靠一些。 “啪”的一声,一只陶碗狠狠砸在地上,众人的目光望了过去,陈奉先一脸涨红的踩在木案上,“鹿老六欺人太甚,不遵守婚约也就罢了,这么多年没个说法,还将女儿送给卢家当奴婢,是可忍孰不可忍!” 众人火气“噌”的一下上来了,“五郎娶鹿家女,那是屈就了,鹿六这厮端的不识抬举,也不看看他家当年是什么光景,这两年抖擞起来了,就不当人了!” “走,去鹿家做一场,今日倒要看看他鹿六长了几个脑袋!” 骂着骂着,就有人直接拔了刀子。 一点火星,嘭的一下就着了。 锵、锵、锵…… 一把把横刀出鞘,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冒着寒气,就连切菜煮肉的厨子都提着两把菜刀,几个壮妇握着剪子、锥子,目露凶光。 这阵仗不是去讨说法的,而像去灭鹿家满门…… 陈家家风一向如此刚硬。 以前光着脚,遇上事儿,能抄刀子就绝不动嘴皮子,不过现在自己是十将,有了身份,鹿晏弘也是都将,两个牙将在许州城直接拔刀对砍,这就不是小事了。 崔安潜什么人? 心狠手辣,已经有李可封、张贯两个牙将死在他手上。 不是怕他,而是为一个女人这么闹不值得。 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暗谋汝州,其他事都要靠边战。 局面有些不可收拾,众人兴致正高,陈玄烈没有直接劝阻,“诸位稍安勿躁,我们陈田两家一向讲道理,是非分明,不妨先礼后兵,先去登门求亲,看鹿家什么说法,然后再动手不迟。” 今时今日,陈玄烈的话当然有分量。 “五郎之言是也,咱就再忍耐几日!” “还是五郎讲究!”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又重新放下了刀。 厨子提着两把菜刀重新回去烧菜去了,妇人们又重新忙活去了。 气氛逐渐又热烈起来。 一直喝到半夜才散去,陈玄烈回房,苏吟秋连忙上前服侍,帮忙脱衣拖鞋,还打来洗脚水。 闷不作声。 刚才外面吵的那么大声,应该全听到了。 陈玄烈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等鹿家的事完了,到时候给你一个名分。” 苏吟秋全身一颤,抬头,眼中噙着泪,“郎……郎君,我……被贼人所虏,能遇到郎君,已心满意足,不敢奢望其他……” 乱世之中,谁不是身不由己? 尤其是一个弱女子。 这世上,自己是她最后也是唯一的依靠。 “这事就这么定了,陈家我说了算,以后就不要郎君郎君的叫,叫夫君。” 郎君是奴婢称呼少主人,听上去别扭。 “是,夫、夫君……”乖巧如猫儿一般靠在怀中,双手却紧紧抱住陈玄烈,生怕眼前的人不翼而飞…… 第九十六章 时来 两日之后,周庠就匆匆与郭琪等人一起回到许州。 周庠风尘仆仆,脸带倦色。 郭琪却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蓬头垢面,如果不是腰间挂着横刀,陈玄烈还以为是叫花子,看了半天才认出他来…… “属下惭愧,寨主走后,蝗灾肆虐,四方流民越聚越多,山上捉襟见肘……老嫚山亦是如此,属下不敢出兵,只能艰难度日,撑到现在……” 话刚说完,他就伸手入怀中掏出几只虱子…… 以前围剿黄巢的时候,陈玄烈就听说过东都附近蝗灾私掠,导致神策军在洛阳乏粮,朝廷以官位向洛阳富户“募捐”,富户们也拿不出粮食。 关东这两年天天杀来杀去,天灾人祸互相叠加,有粮食才是怪事。 陈玄烈现在明白过来,现在的主要问题不是缺人,而是缺粮! 能养活人,自然就有人来投! “朝廷信任的汝州刺史何人?”陈玄烈问道。 “崔荛。” 又是一个崔家人,都不带换人的。 周庠道:“此人出身博陵崔氏,庞勋之乱时,曾为陕虢观察使,自恃清贵,不恤百姓疾苦,当地大旱,百姓求诉,崔荛指庭树怒斥:此尚有叶,何旱之有?遂激怒当地百姓,为牙兵拘禁,哭拜求饶,牙兵拔其须发,羞辱一番之后放其回朝,路中饥渴,向百姓求水,百姓以尿给之……此事传为天下笑谈……” 运去英雄不自由,时来天地皆同力。 这位刺史实在太合胃口了。 “朝廷新任汝州刺史,正是用人之际,郭兄以前是汝州牙校,理当重归朝廷!”陈玄烈一拍大腿,有这种大才在,汝州的事就妥了一大半。 转念一想,庞勋、王仙芝、黄巢不都是被大唐的这些“大才”弄出来的么? “领命。”郭琪爽快答应。 来的路上,周庠应该透露了一些事情。 “谁当汝州刺史是朝廷的事,但谁控制汝州就是我们的事,我挑些老卒和陈田两家的得力之人协助你,勿必将汝州牢牢控制在手,此事关乎我等日后生死!” “寨主放心,属下知晓其中轻重!”郭琪极有军人作风,说一不二。 陈玄烈离开了一年,他老老实实的守在山上,都快混成乞丐了,还不愿离去,忠心绝无问题。 “南天垛那边亦不可放弃。”周庠提醒道。 “这是自然,以后南天垛交给梁延寿打理,郭兄负责控制官府,梁延寿控制山贼流民,屯田连兵,积蓄粮草,老嫚山一并吞了,人越多越好,眼下已经如春,抓紧下山耕种。” 郭琪的牙兵、梁延寿的山贼,再加上许州地头蛇陈玄烈暗中照应,三位一体,黑白通吃。 周庠目光一闪,“若要推行此事,还需大量钱粮启动。” 粮食养流民,钱帛收买牙兵。 不然别人怎么跟你混? 包括自己麾下的人马也是如此,如今摊子已经铺开了,没有钱帛打头阵,很难撑下去。 难道跟这些牙兵们谈人生理想? 陈玄烈揉了揉额头,让自己提刀砍人没问题,弄钱问题就有些难办。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这年头做生意根本不可能,也太慢。 学黄巢直接抢士族门阀的……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现在急需一门暴利生意,这年头暴利的行业也就那几样。 郭琪却先开口:“属下倒是有个门路,两个月前,寨中收了几个私盐贩子。” 跟陈玄烈想的差不多,这年头想弄到钱,要么搞私盐,要么贩卖马匹、军械。 朝廷对私盐课以重税,是以私盐贩子遍地,王仙芝、黄巢、王建,还有钱镠,都是私盐贩子出身。 这个时代,盐、粮、布帛都等同于货币,可以直接流通。 “此事可交由属下。”周庠主动接了过来。 “行,我让华洪的斥候队协助你!” 忠武牙兵贩卖私盐,简直是降维打击。 陈玄烈这么干还有另外一层算计,那就是拉华洪下水,看他二人是不是同路人。 魏弘夫心思有些多,感觉有些靠不住,几次关键时候,表现大不如前。 张勍倒是没多少其他心思,不过他只适合上阵杀敌,不适合干这些精细活。 华洪的能力,陈玄烈心知肚明,若能跟自己一条心,将来必是左膀右臂。 “时间紧迫,可以放开手脚,不必顾忌,出了事,我来担着!”陈玄烈现在绝对有资格说这句话。 手上捏着一千七百多忠武老卒,背后有陈田两家支撑,既然知道了方向,就不必畏首畏尾。 “五郎放心!” 二人眼神坚定的点点头。 为了保密,眼下这个核心只有四人,陈玄烈、郭琪、周庠、梁延寿,宁缺毋滥。 华洪要看他后期表现。 万事开头难,但再难也比什么都不做强。 问题也是一个个的出现。 梁延寿攻打老嫚山并不顺利,这一年老嫚山吸收了不少流民,地势又十分险要,梁延寿进攻失利。 郭琪率一百多汝州旧部下山,投奔刺史崔荛,受到五百神策军的排挤,只领了一个土团队头。 私盐这条路也不是那么好走,一是竞争激烈,二是初来乍到,没摸清门道,打通关节。 陈玄烈只能亲自下场,梁延寿手上的一两百人太慢了,于是奏请崔安潜,请求率兵讨伐忠武周边贼寇,以免他们滋扰百姓,日后响应黄巢。 崔安潜对百姓还算宽容,很快就允准了。 忠武军大旗在山下树起,一千七百忠武老卒,长矛、大盾、铁甲、劲弩一字排开,煞气逼人,杀气冲天,三百骑兵龙腾虎跃。 陈玄烈掏出节度使崔安潜的安民令,令百余老卒朝山上宣读。 下来就是良民,不下来就是贼寇。 破寨之后,全都五马分尸,鸡犬不留。 不到一个时辰,老嫚山乖乖打开寨门,一众大小头目自缚下山,跪在陈玄烈马前。 当初从西北回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拿下了南天垛,如今简直信手拈来…… 老嫚山降了,其他小寨子更是不敢抵抗,乖乖投降。 不投降的,陈玄烈说到做到,破寨之后,凡是抵抗之人,全都五马分尸,人头被割下来,当成战功。 不是陈玄烈真的残暴,而是这些人只吃这一套。 短短四五日,就拿下七个寨子,大一些寨子,男女老少一千余众,小一些的也有四五百。 加上南天垛上的一千多人,人口瞬间增长到九千余众。 南天垛也算扩大化经营了。 外方山属于伏牛山脉,伏牛山脉是秦岭延续,地域极大,短期内肯定难以肃清。 陈玄烈也没时间翻遍所有人,毕竟山贼属于副业,只能留给梁延寿徐徐图之。 第九十七章 运转 山贼问题处理的差不多了,接下来便是郭琪。 “带五百人老弱前去梁县挑衅,引出神策军!”陈玄烈对梁延寿吩咐道。 手上捏着黑白两道,果然无往而不利。 用官军对付山贼,再用山贼对付神策军,主打一个灵活机动。 只有干掉神策军,郭琪的土团才会受到重视。 梁延寿领命而去,他后面跟着陈奉礼的三百忠武老卒,扮成山贼,一旦神策军出城,就往死里打。 汝州其实就是后世的平顶山,梁县为其治所,有丰富的铁矿、煤矿,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汝瓷,便诞生于此,初现于中唐,盛于北宋。 当然,这年头天下崩乱,黄巢对士族门阀富户儒生痛下杀手,寻常百姓穷的像鬼,瓷器不能吃也不能喝,这玩意儿没什么销路。 但铁和煤在这年代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汝州堪称风水宝地。 现在的大唐正焦头烂额,北面要对付李克用父子,东南还有黄巢闹腾,没功夫再管汝州。 以后更没这心力…… 但让陈玄烈没想到的是,梁县的神策军面对五百老弱山贼,竟然闭门不出。 “属下使尽了各种办法,连他们十八代祖宗都辱骂了,这帮人还是不敢出城一战……” 梁延寿一脸惭愧。 周庠道:“听闻神策军皆长安富家商贾子弟,从未经习战阵。” 千算万算,没算到汝州城的神策军是一群纨绔子弟。 跟着崔荛赴任汝州,不过是混些资历,方便以后回长安升官发财。 陈玄烈索性直接一些,“你挑选一千山贼攻城,不要伤了崔荛即可,见了郭琪的土团,做做样子,然后退走。” 崔荛可是无价之宝,若出了什么事,朝廷换一个厉害角色来,事情就变得棘手了。 “领命!”梁延寿狂奔而去。 陈玄烈率军驻扎在崿岭,等待他们的消息。 麾下能独当一面的人还是太少,什么事都要自己亲自出马,不是什么好事。 自己都做到这一步了,天时地利人和皆有,如果梁延寿和郭琪不能胜任,就只能换人了。 放眼周边,没有比汝州更合适的立足之地了。 事实证明,梁延寿和郭琪都经受住了此次考验。 神策军不堪一击,被梁延寿攻破城池,神策军阵亡才五十多人,就一哄而散逃的没影了。 山贼们趁机劫掠了汝州府库和刺史府,得金银一百七十多斤,钱帛三车,粮草四千七百多石,牛马猪羊牲畜共三百头。 其中一百七十多头羊还是崔荛从崔家带出来的,金银钱帛自然也是他的。 堂堂一个大州,竟然只弄出这么点东西,陈玄烈有些失望。 不过好歹也算一笔不小的收入。 尤其是这四千七百多石粮,简直是救命粮。 可以撑上很长一段时间了。 “没伤到崔刺史吧?”陈玄烈有些担心。 这年头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刺史…… “伤到没有伤到,不过受了些惊吓。”梁延寿道。 “赶紧去找郎中!”亲爹陈奉先受了伤,陈玄烈都没这么紧张过。 万一这位崔刺史撂挑子不干了,事情反而麻烦。 “郭头领……已经请了郎中,日夜守护,兄长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陈玄烈放下心来。 神策军跑了,梁县基本被郭琪控制,下面就是下山耕种,顺便给郭琪加派人手。 去年为了征讨王仙芝,朝廷下了《讨草贼诏》,允许扩充地方团练镇压草贼,相当于汉末解除党锢,允许豪强自募士卒。 郭琪原本就是汝州牙校,如今受到了山贼袭击,可以正大光明的招募土团。 “让郭琪先以梁县为基,屯垦训练,然后扩张至其他县,半年之内,要将汝州七县全部控制。”陈玄烈心中前所未有的舒畅。 汝州有梁、临汝、郏、鲁山、龙兴、叶、襄城七县。 对现在的自己而言,地盘不算小了。 周庠道:“属下建议先控制偏远的临汝、鲁山二县,龙兴、叶、襄城三地距离许州太近,易为崔节帅察觉。” 崔安潜不是崔荛,也不是崔彦曾,是士族门阀中真正的精英。 汝州动静大了,他肯定有所察觉。 忠武军明面上只有许、陈、蔡三州,实际上周围的汝、颍、光、申都在其影响之下,中原大镇不是口头上说说而已。 “那就先经营汝州之西,一步一步来。”陈玄烈从其言。 “属下……还给兄长带了些……礼物。”一旁的梁延寿扭扭捏捏道。 “礼物?”陈玄烈扫了他一眼,不知再弄什么幺蛾子。 “带进来。”梁延寿冲帐外招了招手,只见两个颇有姿色的女人进帐,睁着几对杏眼儿,上下打量陈玄烈,目光火辣,毫不忌讳。 一看她们搔首弄姿、酥胸半露的模样,就不是什么好鸟…… “你这是何意?”陈玄烈一脸不悦。 梁延寿却满脸尴尬,还未说话,其中一女抢先道:“我等皆是崔刺史……侍妾……从今往后愿意服侍将军!” 说完眼泪汪汪的看着陈玄烈。 这女人倒也聪明,如果陈玄烈拒绝,她们就算不被灭口,也下场凄惨。 “望将军收留我等!”两女全都跪在地上。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两人都是二十四五的少妇,最有女人风韵,肌似羊脂,面如桃花,媚态横生,仿佛盛开的牡丹一般…… 崔荛选中的侍妾又岂是寻常货色? 陈玄烈心中仿佛有一只猫儿,不停在挠啊挠的。 英雄本色,这个年纪不好女人问题反而更严重一些。 陈家人丁单薄,父亲陈奉先心心念念着抱孙子…… 见陈玄烈犹豫,女人十分善解人意道:“奴家识字,早年随父在洛阳做过丝绢生意,后家道中落,才被卖给了崔家为侍妾……” 说着说着,两女眼泪吧嗒吧嗒落了下来,一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样子。 都是苦命女子…… “你叫什么名字?” 若只是花瓶,陈玄烈没多大兴趣,漂亮女人在这时代并不是稀缺之物。 但在这个文盲率百分之九十九的时代,一个识字之人价值极大,而且还有经商经历,就不仅仅是个花瓶了。 “奴家……绮如。” “奴家翠娘。” “先留在南天垛。”陈玄烈一本正经的望向薛延寿,“下不为例!” 以前没看出来,这厮挺会察言观色的。 “领命。” 第九十八章 残卒 “南天垛以后就交给你,心思要用在实处,多招募流民,吞并山寨,有何难处可以找郭琪帮忙。” “小弟定不会辜负兄长。”梁延寿同样一本正经。 弄得陈玄烈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相处时间越久,越知道他七窍玲珑。 用的好,一大臂助,用的不好,会有后患。 不过他麾下的草贼骨干是忠武老卒,还是陈田两家的人,倒也不必担心他有什么其他心思。 草创阶段,身边可用之人本来就不多。 周庠、田师侃、仇孝本、王劲锋这些旧部在忠武军里面挂着名,没有军务,不能离开戍地。 华洪因为是斥候,所以可以经常出城。 崔安潜治民以宽,治军却极其严厉,犯他手上吃不了兜着走。 安排妥当之后,陈玄烈也就打道回府了。 将山贼的人头交了上去,崔安潜口头勉励了一番,也就不管不顾了。 他近日也非常忙碌。 北面,李克用父子拒不奉诏,起兵攻打遮虏军、岢岚军,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忠武军北上平叛是必然,崔安潜正在四处筹措粮草。 南面,黄巢大军正在跟高骈激战,朝廷为了以防万一,在长江上下游布下了重兵,令杨复光与大将宋浩率两千人马进驻荆南。 军中也弥漫着不满情绪,刚回许州不到二十天,又要北征跟沙陀蛮子血战。 沙陀不是草贼,骁勇善战,又勾结了代北的一群牙兵牙将,实力强大。 陈玄烈忽然有了一种紧迫感。 眼前的安宁无比短暂,说不定什么时候,上面一道诏令下来,自己又要开始南征北战的生涯。 对手也会越来越强。 遂赶紧召集陈田两家的年轻一辈,一个个考教武艺兵法。 两家毕竟都是乡豪,世代为牙兵,素质没话说,还有七八个读了些书。 陈玄烈也不客气,将他们一股脑送到汝州郭琪麾下。 那边缺人都快缺疯了。 郭琪赶走山贼,“救”了刺史崔荛一命后,立即被当成了救命稻草,提拔为练兵使,负责招收土团,训练乡卒。 但汝州此前遭受灭顶之灾,若不是东都畿遭受蝗灾流民南下,汝州地界压根就没多少喘气的。 “兄长既然缺人,小弟倒是有一策。”堂弟陈玄濬眼珠子骨碌碌的转着。 这段时日倒是将他给忘了。 “快快说来。” “历次大战,忠武有不少伤残老卒,衣食无着,在城中凄惨度日,兄长何不招募他们?一来可以救助乡邻,增加名望,二来可以收这些人为死士!” 他眼中冒着贼光。 “妙!”陈玄烈眼前一亮。 残疾并非就没有用处,而且这些老卒里面有不少狠人,经验丰富,用他们训练山贼、土团再好不过。 还有更重要的原因,自己给了他们活路、尊严,他们能不死心塌地么? 陈玄烈赶紧让陈奉先、田克荣、陈奉礼等老一辈的人出马,在城中召集残废老卒。 朝廷动不动拖欠戍卒的粮、盐,更别提这些伤残之人。 而一个失去劳动力的人,家中也不会待见,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年头谁的日子都不好过,被扫地出门是常态。 若非崔安潜每天给他们一顿粥喝,早就饿死街头了。 因此陈奉先、田克荣短短两三日功夫就搜罗来三百五十多号人。 “这些都是能动的,年岁不大的,在城中着实可怜。”陈奉先叹了一声。 陈玄烈扫了一眼,大多是缺胳膊断腿,虽然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但眼神坚毅,身上的煞气还存了几分。 “赶紧上肉上白面炊饼!”陈玄烈大手一挥。 要抓住他们心,先抓住他们的胃。 天大地大,肚皮最大。 “好咧!”陈奉礼赶紧去办了。 发动陈田两家的老少爷们,烧火做饭。 不多时,香喷喷的肉羹、白面炊饼端了上来,香气四溢。 “以后,我们这条贱命就交给五郎了!” 他们虽然残疾,却并不傻,这几年受尽了白眼与人间冷暖,知道天下没白吃的饭。 “诸位兄长叔伯说这些话就见外了,都是乡里乡亲,以后我陈玄烈有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大伙儿饿着!” “五郎仁义!” “哎呀,陈家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陈奉先乐的合不拢嘴,“吃!谁客气谁就是不给我陈家面子!” 一双双脏兮兮的手伸向食物,接着便是疯狂的咀嚼声。 有人一边吃,还一边流着眼泪。 陈玄烈看的有些难受,这些人为大唐流血流汗,不能动了,就被一脚踢开,自生自灭。 填饱了肚子,又洗了个冷水澡,这些人才有了些人样。 柴米油盐,柴在城中也不便宜,贵重的紧,所以大多数时候,只能洗冷水澡。 这时代的人一年到头洗不了几次澡的原因就在此。 长社城周边全是光秃秃的,别说柴木,就连草皮都被人揭了去,粮食欠收时,吃土也是常有之事。 从古至今,这片土地上的普通人日子都不好过,严峻的生存危机时刻压在头顶上。 为了保密,陈玄烈将他们分批送出城。 “五郎,咱们家的口粮也不多了……”陈奉礼愁眉苦脸。 “无妨,隔些时日便有。”陈玄烈并不担忧。 攻打梁县时,得了不少钱粮,养活陈家问题不大。 陈玄烈身为十将,每月都有粮饷。 万事起步难,现在摊子已经铺开,一切都在按预料的进行。 陈玄烈每日忙的脚不沾地,军中、族中、汝州…… 到了深夜,还要钻研张自勉留下的兵法。 说是兵法并不正确,里面很少有理论性的东西,全都是干货,从浙东平叛到大战庞勋,详细记录每一战的过程,主将的决策,双方装备、阵势、士气、兵种构成。 没有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那些废话,单纯站在军事层面叙述。 详细到每个士卒阵列距离是多少步,武器熟练与否,甚至还有士卒每天的伙食、衣着等等。 事无巨细,堪称一部军事百科全书。 将大战庞勋的整个过程清晰呈现在陈玄烈面前。 不过最让人的是兵器。 张自勉觉得日后枪和弩会成为战场主流,矛槊会逐渐淘汰。 书中记载了不少枪法,都是从他从槊、矛改良而来。 第九十九章 枪术 “中原缺马,难以成军,沙陀以骑兵逞雄,弓马娴熟,来去如飞,而长矛运转不便,易为其寻到破绽,唯有长枪硬弩可以敌之……” 借着微弱的灯火,陈玄烈聚精会神的看着。 庞勋之战,沙陀铁骑名震天下。 这一战让李国昌、李克用父子声名鹊起,赚到了足够的政治资产,成为沙陀诸部中的翘首。 张自勉应该是亲眼领教过沙陀骑兵的战力,所以一直在思索破解之法。 长枪比长矛、长槊短,但更为灵巧,同时需要士卒非常高的熟练度和勇气。 陈玄烈忽然想到五代赫赫有名的银枪效节军,仅凭魏博一镇,便令不可一世的李存勖不敢南望。 决定梁晋命运的胡柳大战,也是这支银枪效节军逆转了局势,为晋国奠定了胜局。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张自勉三十多年宿将,虽没有什么特别厉害的战绩,但见识绝非常人可比。 长枪成为战场主要兵器是历史趋势,也是无数场大战实践而来。 历史上著名的杨家枪、高家枪都出现在五代这一时期,集大成者,是岳飞的岳家枪,以及红袄军的杨妙真,号称“梨花枪天下无敌手”。 陈玄烈怦然心动,若是能练出一支“银枪效节军”,可以直接纵横天下了。 不过这年头做任何事都离不开钱粮。 长枪可不是简单的将长矛截去一段就能成。 还有弩机,这玩意一发动,射出去的都是钱…… 士卒训练要钱、吃饭要钱,打败了要抚恤,打赢了要赏赐。 陈玄烈想想都头皮发麻…… 所以眼下最迫切的问题就是搞钱,搞很多很多钱! 这个钱自然包括粮食、布帛、盐等硬通货。 经济实力决定一切。 募兵制的出现,让军事变得复杂化,不再如以前那般只需要分点田地,士卒就舍生忘死的往前冲。 这年代牙兵们的胃口都被养刁了。 陈玄烈想要崛起,就必须有稳定的经济体系。 中晚唐这么多牙兵提着节度使的脑袋造反,不就是他们满足不了牙兵的胃口么? 安史之乱后,若不是两税法取代了均田制,大唐将提前一百多年入土…… 当然,现阶段自己还是大唐的十将,不需要考虑这么多,只要给那七千多山贼流民一口饭吃就可以。 不过未雨绸缪,一切问题的本质,其实都是经济问题,刀子后面没有钱撑着,弄不好这把刀就掉头了…… “夫君,已经四更天,早些歇息才是。”一件薄衫披在肩膀上,耳边响起苏吟秋温婉的声音。 红袖添香,也算人生一大乐事。 “都这么晚了?” 陈玄烈恍若未决,还是年轻好,身体经得住折腾,睡上两三个时辰,明日又生龙活虎。 “夫君日夜操劳,当多多保重身体。” “娘子所言甚是。”陈玄烈合上书册。 这些事千头万绪,非一朝一夕之功。 天一亮,陈玄烈就醒来,咬开杨柳枝刷牙。 “晨嚼齿木”,说的就是这种刷牙方式,杨柳枝有消炎解毒,去腐存香之效,算是普通人家的好东西。 富贵人家以皂角、荷叶、青盐熬制的药膏刷牙,有镇痛之效,名为“口齿乌鬃”。 不过这年头盐贵的离谱,不是一般人家能消受的。 苏吟秋体贴的为陈玄烈穿衣。 不得不说,有了女人之后,陈玄烈生活规律了许多,有了烟火气。 “你既然识字,这几日多跟张婶、王嫂亲近亲近,熟悉陈田两家的内事。” 陈玄烈的根基是陈田两家,自然要对两家的内事上些心。 “夫君放心,她们处处护着妾身。”苏吟秋嫣然一笑。 “那便好。” 陈玄烈提起一支步槊出门,在院中使了起来。 长枪比步槊还要短,以刺为主,方便士卒习练,但想要再上一层楼,则需要常年累月的练习。 练了一阵,出了一身汗,正巧周庠寻来,“五郎,私盐遇上些事。” “哦?”陈玄烈收起步槊,早就知道不会这么容易。 “我们的人与王建的人撞一起去了。” 王建短短几年就从一个偷牛贼混成十将,当然不只是凭借才干,这年头有才干有勇力的人大把,没有一定的财力,怎么可能巴结的上贪财如命的田令孜? 太干净的人就只能跟张自勉一个下场…… “谁吃亏了?” “有华洪在,吃亏的自然是他们,杀了他们十三人,劫了三千多斤盐。” “暴露身份没有?” “华洪提前发觉对方,设下了埋伏,并未暴露。” 以华洪的能力,自然不会让对方察觉。 周庠低声道:“不如将此事透露给崔节帅借刀杀人?” 陈玄烈踱了几步,思索着如何利益最大化。 把事情捅上去,未必就能弄死王建,反而引起崔安潜的警觉。 “若是被崔安潜知晓,只怕这生意谁都做不成,我们不是遇到很多问题么?现在不是有个现成的指路人?以后不必自己摸门路,盯紧王建的人,他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回来的路上黑吃黑!” 人家是业内老手,盯着他准没错。 这叫摸着王建过河。 “五郎高明!”周庠一脸古怪笑意。 “先生就不要取笑我了。”陈玄烈也笑了起来。 没办法,这年头从底层往上爬,没些手段肯定不行。 “对了,给华洪家送些钱粮过去,有事多照应照应。” 华家不是乡豪,一家七口人,住在安昌坊,上有六十老母,下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儿子,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日子过得十分清苦。 “属下省的,还有一事,听说……咱忠武军要换帅了。”周庠神神秘秘道。 “换帅?”陈玄烈一愣。 崔安潜虽然严厉,但还算讲规矩,只要不触犯他的法令,一般也没什么事。 加上他处事还算公正,忠武的大小军头都服他。 若是换一个不知深浅的人过来,一切就都不好说了。 这些年忠武军出生入死,朝廷却只知道厚赏神策军,当忠武军是牛马,军中早就累积着不少怨气。 “数日之前,黄巢渡淮水,为高骈麾下大将张璘、梁缵所破,秦彦、毕师铎、李罕之、许勍等数十将归降,黄巢遭受重创。” 高骈的军功一大半是张璘、梁缵两人挣来的。 高骈重创黄巢,田令孜、卢携一党水涨船高,崔安潜的用处也就不大了,自然要被一脚踢开。 朝廷内外大权掌握在田令孜手上,他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既然崔节帅要走,便无需顾忌,我亲自带人马去弄一票大的!”陈玄烈没忘记这位“老乡”当初怎么坑自己,现在自己穷的眼珠子都红了,还客气什么? 第一百章 劫道 该出手时就出手!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靠种地,什么时候才能发家致富? 陈玄烈当即挑选了两百余忠武精锐,带上李师泰、田师侃两员猛将。 提前运了三十一架劲弩,五十七领铁甲出去。 没办法,崔安潜对弩机、甲胄管理极严,每次领用都会记录在案,还要向节度使牙府报备说明用途。 陈玄烈打生打死这么久,也就私藏了这么些家当。 不过刀剑可以随意携带,方便不少。 两百百二十七人,都是亲信中亲信,不会走漏风声。 为了以防万一,还让梁延寿出动一百山贼,华洪出三十骑斥候。 人马出长社,顺颍水而上,埋伏在阳翟县。 说是私盐,其实早已明火执仗。 六七十辆木车在官道上毫不遮掩。 护卫之人近三百,有二十多人披着铁甲,五十多人披着皮甲,步槊、弓弩、刀剑、盾牌,沿途还有十几名骑兵来回巡戒,弄得比官军还要装备精良。 贩子们也是满脸横肉孔武有力的亡命之徒。 看这帮人的架势,别说贩卖私盐了,就是攻打一座小县也足够了。 “没想到王建私底下的实力也这么强。”陈玄烈讶然道。 搞多元化发展的,不止陈玄烈一个。 华洪道:“中原地区最大私盐贩子就是王建,每年十几万缗钱入袋,自然实力惊人。” 有钱就能供养私军。 “这么多?”李师泰舔了舔嘴唇, 周庠道:“若是蝇头小利,王建拿什么去巴结田令孜?” 李师泰笑道:“咱们也算兵强马壮了,这块肥肉凭什么让给他们?” 人一步一步靠近。 陈玄烈热血上涌,习惯性的吼道:“李都将何在!” 李师泰当即扛起陌刀,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回头道:“五郎……某现在是副兵马使,副兵马使!” 他的意思是现在升官了,不该他上。 “是某疏忽了。”陈玄烈一脸歉意,然后神色一肃,“李副兵马使何在?上!” 名头太长,有些拗口,没以前有气势。 李师泰一愣,满脸幽怨的望了望陈玄烈,最终还是提着陌刀从山坡上跳了下去,大吼一声:“呔!留下买路财!” 私盐贩子们一阵错愕,接着大笑起来。 但接下来就笑不出来了。 两边树林里飞出数十支利箭,当场射翻七八人。 敌人也不是泛泛之辈,“啪”的一声,牛车上的木箱打开,几十人端着劲弩,朝树林射击。 陈玄烈赶紧低下头,弩箭从耳边飞过。 不过这种伎俩只能算雕虫小技,忠武军什么阵仗没见过? 为了对付他们,陈玄烈出动了两百多忠武老卒,算是看得起他们了。 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在官道上响起,华洪带着几十斥候迎面冲杀而来。 还未靠近,就是一波骑射,当场射死几人。 趁着这个空隙,田师侃率步甲提刀冲了上去。 “不可走了一个!”陈玄烈冷酷的声音从树林中传出。 “杀!”李师泰瞬间两眼血红。 即便这些私盐贩子都是亡命之徒,也不是忠武军精锐的对手。 更何况还有李师泰、田师侃、华洪这种猛将。 不到一个时辰,战斗就结束了。 两百多私盐贩子,死了一大半。 逃走的骑手自有华洪的斥候队去追击。 “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劫王八兄的道!”一个头目躺在血水中咬牙切齿道。 陈玄烈提着刀走进,“找的就是贼王八,他不放过我,我还不放过他!” 说完一刀刺入他胸口。 “地上尸体和伤者,每人再补一刀,不可错漏了一个,盔甲兵器衣服全都扒干净!”陈玄烈感觉自己这辈子就是杀人放火的命。 但谁让王建先惹的自己,大丈夫有仇必报…… 长社城昌盛坊南曲一座阁楼上。 王建焦躁的来回踱步,“近日怎么回事,我们的私盐频频遭人劫持?” 往日此地挤满了莺莺燕燕,今日只有他们最亲近的六人,外面还站了五个彪形大汉,将左右阁间清空。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中原之地,最缺的就是盐,因此这几年王建赚的盆满钵满,喂饱了田令孜等权贵,短短三四年间,王建就一跃成为十将。 “八兄,不是我等无能,是贼人太过狡诈,每次都能堵住我们!”张造哭丧着脸。 “依我看,分明是你这几年日子过得太滋润了。”王建摸着鼻子,眼中掠过阵阵寒芒。 平日和和气气之人,动起怒来声势最为骇人。 人被劫杀了也就罢了,那些本就是一些山贼、强盗无赖,死在多王建都不会心疼。 但财路被断了,实在难受。 他的摊子也不小,没了私盐,局面就要失控。 “八兄,你这就看不起兄弟了?怎么说我张二跟随八兄六七个年头!”张造额头渗出冷汗,试图以旧日情分打动王建。 “依我看,这股人不简单,绝非寻常贼寇。”韩建转动着手中的团花瓷杯,眼神犹如鹰隼。 与其他人不同,韩建并非王建下属,两人一向平起平坐。 王建深思一阵后道:“周岌、鹿晏弘,还是赵犨?亦或是陈家?” 陈州赵氏素为忠武牙将,赵犨弱冠既有壮节,好功名,妙于弓剑,常随父出征,升马步都虞侯,围攻黄巢时,曾只凭三千土团击退黄巢大将林言的一万人马,声名大噪。 在忠武也算实权人物之一。 “赵犨应该看不上这等生意。”韩建放下酒杯。 “那便是周岌、鹿晏弘、陈玄烈、秦宗权?” 忠武有三都精锐,决胜、决锋、龙骧,其中决锋都就掌握在周岌手中。 鹿晏弘虽然实力不济,但这些年玩命巴结宰相卢携,在忠武军中也算一号人物,还是本地乡豪。 至于陈玄烈,这段时日风头极盛,鬼使神差的收服了李师泰。 王建不会忘记这个宿敌。 还有秦宗权,拉拢了一帮蔡州地头蛇,实力也突飞猛进。 能神不知鬼不觉吃掉私盐的,只能是这些手握兵权的实权人物。 “是谁尚不得知,不过对方既然看上了私盐生意,总会露出马脚,依小弟之意,对方既然找上门来,不如暂时中断,暗中养精蓄锐,待辨明幕后主使,再一击致命!”韩建懒洋洋的斜躺在毡毯上。 一旁的晋晖道:“还有一事,八兄亦当留心,听说朝廷要换帅了,近日还是消停些。” “哦?这倒是好事!”王建顿时来了兴趣。 崔安潜压得他实在有些难受。 “朝廷委任何人为忠武节度使?” “昨日长安传回的消息,感化节度使薛能!” “原来是他,如此甚好!”王建神色一喜,感觉头顶的大山被挪走了,轻松无比。 薛能跟崔安潜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在感化军这么多年,也没办成几件实事,每日不是吟诗,便是礼佛。 “不能消停,依我之见,不如放出消息,让他们几家斗起来,等他们斗不动了,我们在出来收拾。”韩建抚摸颔下的短须。 此时此刻,他看起来更像一个谋士,而非武夫。 私盐利益极大,抛出去肯定会引起几方势力的争抢。 “还是佐时足智多谋!”王建大笑,朝门外嚷嚷道:“唤女人来,今日诸位当尽兴!” 第一百零一章 风声 这世上最赚钱的莫过于无本买卖。 只劫了三次,陈玄烈的腰包就鼓了起来。 盐直接可以购买粮食、布帛等物,关东地区很多百姓因为吃不起盐,成了“淡食者”,私盐比官盐便宜,遂大行其道。 只要有人卖,百姓趋之若鹜。 为了掩人耳目,陈玄烈将私盐送去了南天垛存放。 思忖着继续扩大业务,只要遇见私盐贩子,别管是谁的,抢了再说。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忠武附近的私盐贩子都销声匿迹了…… 这让刚尝到甜头的陈玄烈有些郁闷。 周庠道:“莫非被王建发现了。” 陈玄烈稍加思索后道:“我们出手干净,没留什么把柄,再说若是被王建发觉,以他的性子,绝不会无动于衷。” “那就是在谋划什么,五郎须多加防范。” 若是以前,陈玄烈还真有些担心,但现在不一样,他是十将,自己也是十将。 手上的硬实力并不比他弱。 陈家和田家才是长社的地头蛇,王建只是舞阳的偷牛贼。 “这些时日既然赚了不少,就先消停一些,组建我们的私盐路子,不能涸泽而渔,细水长流方可长久。” 打劫不是长久之道,陈玄烈需要的是财源,而不是一锤子买卖。 “此事已经有了眉目,中原的盐大多从河中而来,属下这些时日打通了不少关节。” “甚好。” 聊了一阵,陈玄烈穿上盔甲,就与李师泰、田克荣、陈奉先、魏弘夫、张勍一同去节堂军议。 朝廷的诏令昨日下达,崔安潜转西川节度使、成都尹、安抚云南八国等使,加检校尚书右仆射,负责西川防务。 现在的西川其实成了一个烂摊子。 高骈任西川节度使期间,遂大破南诏,军事能力无话可说,但治政能力一塌糊涂,启用了大把贪官污吏,刑罚严酷,滥杀无辜,倒行逆施,弄得遍地盗贼,激起蜀中“突将”兵变。 突将其实就是蜀中牙兵,高骈假意安抚,待突将降低防备,出奇兵捕杀之,屠灭数千家,蜀中精锐尽丧…… 高骈升官发财去了,蜀中却虚弱不堪,原本被打趴下的南诏一看机会来了,又蠢蠢欲动起来。 不过今日的军议不是关于崔安潜的去留,而是北面的沙陀。 “朝廷诏令已下,令忠武、义成、昭义、河阳驻军晋阳集结,共讨李克用父子!”虽被调离忠武,接手西川烂摊子,崔安潜脸上并无怨色。 众人聚精会神的听着。 “此次围剿沙陀,非同小可,非精锐不足以胜任。”崔安潜在诸将脸上扫动。 众人立即噤若寒蝉,陈玄烈的心也紧张起来。 沙陀不是草贼,骁勇善战,按照以往的惯例,第一波上去的肯定是耗材。 李克用父子身兼二镇,沙陀铁骑再加上代北牙兵,战力跟草贼简直天壤之别。 人怕出名猪怕壮,剿灭草贼时,踏白军大出风头,陈玄烈从一个队头提拔为十将,算是火速升迁了…… 节堂中寂然无声。 崔安潜的目光正好扫了过来,陈玄烈心提了起来,难道这次真躲不过了? 不是怕沙陀人,而是以朝廷的现状,剿灭草贼都这么多幺蛾子,更别提跟沙陀人打。 以前有张自勉罩着,现在张自勉隐退了。 就在陈玄烈感觉躲不过时,崔安潜忽然道:“周岌听令,明日率三千决锋都北上,为大唐扫平沙陀,扬我忠武军威!” 周岌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围剿王献之、黄巢时,周岌的决锋都没怎么出力,一直躲在后面,现在终于轮到他了。 崔安潜行事果然不偏不倚。 “末将领命!”周岌不敢不答应。 其他人还来不及高兴,崔安潜又道:“其他诸部亦不可掉以轻心,若前方战事不利,朝廷定然还会抽调兵力!” 草贼围攻宋州时就是如此,忠武军前后支援三次。 沙陀人不是流寇,有自己的地盘,还有鞑靼部落支援。 当然,即便如此,沙陀也不可能跟大唐相比,就看朝廷剿灭沙陀的决心有多大,以及用的什么人。 此次叛乱,可以看成是异族对大唐的一次试探,如果压不住李克用父子,大唐颜面扫地,不仅外部群狼会一拥而上,内部的藩镇也会蠢蠢欲动。 似乎察觉气氛有些低靡,崔安潜道:“诸位不必多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李克用父子残暴不仁,多行不义必为天下所不容。” “天佑大唐!”鹿晏弘激动的吼了一嗓子。 其他人也跟着敷衍了一句,弄得像上坟一样,没有丝毫气势,如丧考妣…… 军议到此为止,众人三三两两的散去。 王建没事人一样,跟鹿晏弘有说有笑,这让陈玄烈感觉劫了他的私盐,对他的打击没想象当中的大。 秦宗权一伙人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孙儒一脸贱笑的贴了上来,“听说五郎近日发了不少横财?” 陈玄烈一愣,“孙兄这是何意?” 孙儒嘿嘿的笑了两声,眼神往王建那边甩了甩,“某在洛阳还是有些门道在。” 这厮是洛阳人,手上聚集着一群洛阳亡命之徒。 洛阳私盐最大的集散地、途经地。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他听到什么风声再寻常不过。 陈玄烈冷笑一声,“在下实不知孙兄在说什么。” 孙儒笑容转冷,目光不善起来,“五郎吃独食就不够义气了。” “孙兄有话不妨明言。”陈玄烈停下脚步,望着他,心中杀气翻涌。 如果只是私盐,问题不大,如果连南天垛和汝州的事都知道,那此人就万万留不得。 其他人都注意到这边的争执,望了过来。 孙儒干笑一声,“今日多有不便,此事以后再谈。” 说完就带着一干人匆匆离去。 陈玄烈望着他的背影,感觉他消息来的太快了一些。 “五郎近日可是遇到什么事了?”秦宗权一脸笑意的走了过来。 “在下能有何事?”陈玄烈感觉他话里话外有些不对。 秦宗权神神秘秘道:“王建那厮私盐被人劫了,也不知是哪路人做下的。” “竟有此事?”陈玄烈一脸惊讶。 惊讶于这么快消息就传开了。 一回头,鹿晏弘和王建也望了过来。 周岌也预感到了什么,停下脚步。 第一百零二章 饿狼 秦宗权两眼如锥子一般盯着陈玄烈,仿佛荒野中的饿狼。 前几日还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口口声声老乡老乡的,利益面前,立刻原形毕露,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陈玄烈一脸坦然的望着他,有底气不怕翻脸,对方才不敢轻易翻脸。 良久,秦宗权低声道:“实不相瞒,近日我等兄弟也缺钱使,若五郎有意,不如你我兄弟联手,占了这门生意如何?” 陈玄烈有种被群狼盯上的感觉。 这年头果然什么生意都不好做。 现在就看自己有没有实力守住这块肥肉,一个孙儒,倒也没什么,一个秦宗权,以自己现在的实力,也能对付,但孙儒加上秦宗权,再加上一旁虎视眈眈的鹿晏弘、王建,陈玄烈就要掂量掂量了。 “此地不是谈事的地方,容在下回去思量一番如何?”陈玄烈来了个缓兵之计。 秦宗权肯定也听到了什么风声,“那五郎就要尽快些,财帛动人心,盯着私盐之人不少。” “秦兄放心。”陈玄烈辞别秦宗权,带着自己的人回到营地,立即喊来周庠。 仅他一人不够,又叫上了堂弟陈玄濬。 多个人商议多个办法。 过不多时,二人赶到。 陈玄烈将自己被人盯上之事说了出来。 周庠一脸惊讶,“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 陈玄烈道:“今日看那孙儒与秦宗权神色,应该还不确定是我们做下的。” “依小弟之见,十有八九是有人故意放出消息,以私盐为诱饵挑起几方势力内斗。”陈玄濬虽然生的矮小瘦弱,但脑袋瓜子极其灵光。 “不错!”周庠连连称是。 这太像王建的行事风格了。 “如何应对?”陈玄烈不惧内斗,只是担心一旦斗起来,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条财源断了。 周庠道:“以我们的实力,只怕吃不下全部私盐生意,如今既然被人盯上了,不如联合蔡州的那伙人一起,互相有个照应,如今上将军退隐,周岌领兵北上,我们需要新盟友对抗王建和鹿宴弘。” 王建、鹿宴弘都是阉党一系。 张自勉退隐,杨复光在荆南防御草贼,崔安潜调任西川,周岌领兵北上,陈玄烈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势单力薄。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若新任忠武节度使是田令孜的人,那就是灭顶之灾了。 所以寻找一个新盟友是必然。 而眼前似乎只能选秦宗权…… 陈州的赵犨不熟,人家也未必看得上自己。 “也罢,就让蔡贼去跟王建斗!”陈玄烈打定主意。 这块肥肉被这么多人盯着,想独吞已经不可能,与其成为众矢之的,还不如顶秦宗权上去跟王建过过招,以毒攻毒。 “蔡贼?”周庠愕然。 “不,蔡人。”陈玄烈赶紧改口。 周庠没太在意,“事不宜迟,属下这就去跟秦宗权商洽。” “有劳先生走一遭。” 周庠走后,陈玄烈望着陈玄濬,这年头科举已经废了,读书没有出路,以他脑瓜子赋闲在家有些浪费,“送你去南天垛如何?” 陈玄濬脸上一喜,“但凭兄长吩咐。” “那你今日准备准备,明日启程。” “唯。” 世上最稳固的关系是利益捆绑,有秦宗权加入,效果立马不一样。 蔡州这帮人作风比较狂野,一次出动上千人,明火执仗,很多周庠拿不下的关卡,这帮人上去三下五除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这年头兵荒马乱盗贼四起,他们这么干,反而省事了许多。 沿途州县、山贼、水匪只要一看到蔡州旗号,立马老老实实。 秦宗权这么招摇,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陈玄烈带着王劲锋、仇孝本等十几人,特意去劝秦宗权收敛一些,毕竟私盐是见不得光的生意,惹人眼红。 闷声发大财才是至理。 顺便确认一下利益分配,周庠谈的八二分账,秦宗权没点头,但也没拒绝。 “既然是自家兄弟,无需隐瞒,兄弟我手上五六千号兄弟,都指望这一口吃食,谁不让我们吃饭,我们就让谁活不下去!”秦宗权气势汹汹。 “五六千人马?”陈玄烈心中一惊。 这厮实力竟然如此雄厚,难怪如此嚣张。 看来自己发展的有些慢了。 眼前这位未来是敌是友还不好说。 陈玄烈忽然想起一事来,历史上秦宗权以盐腌尸体作为军粮,这盐不会就这么来的吧…… “五郎放心,你我兄弟他日定能做出一番大事出来!”秦宗权咧嘴大笑,露出一口黄牙,怎么看怎么瘆人。 他那种断子绝孙式的“大事”,陈玄烈还真不敢掺和。 “秦兄仗义!”陈玄烈满脸堆笑,恭维了一句。 就在这时,秦宗言带人闯了进来,“兄长,鹿宴弘、王建两日上奏崔节帅,说近日东都畿流民颇多,啸聚成贼,威胁许州,请求出兵讨。” 陈玄烈心中暗道来了。 这明显是挂羊头卖狗肉,借剿匪之名来对付秦宗权。 如此看来,鹿晏弘和王建尿一块儿去了。 两人都走的阉党路子,勾搭在一块儿也在情理之中。 “啪”的一声,秦宗权将木案掀飞,红着眼道:“那就痛痛快快做一场,让那贼王八鹿老六领教领教我们蔡人的厉害!” “唰”的一声,周围蔡州人马拔出刀剑,一个个凶神恶煞的。 “兄长稍安勿躁,小弟话没说完,崔节帅……没允准……”秦宗言尴尬道。 “他娘的,你能不能把话先说完?”秦宗权踹了亲弟弟一脚,“让五郎见笑了。” “秦兄意气中人,谁人敢笑?”陈玄烈没把眼前这人当单纯的莽夫。 秦宗权目光一闪,“哈哈,五郎也是爽快人,那为兄就直言了,以后私盐生意,咱们对半分如何?” “哦?”陈玄烈嘴角勾起笑意,暗道终于来了。 秦宗权弄这么大的阵仗,不就是给自己看的么? 这厮就像一头永远喂不饱的饿狼。 不过陈玄烈也不是吓大的。 “行不行,五郎给句痛快话。”秦宗衡在一旁面色不善道。 秦宗权又是一脚踹了过去,势大力沉,直接将秦宗衡踹翻在地,扑腾了几下才在旁人的搀扶下爬了起来,“五郎是你叫的么?叫五兄!” 陈玄烈脑中迅速翻过种种念头,私盐你能做,别人也能做,这个财源并不牢固,王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以后少不了恶斗。 若是如此,就没精力经营汝州了。 而且以后黄巢杀回,尸山血海,私盐还能卖给谁? “五五我们太吃亏了,既然秦兄开口,兄弟我也不能不给面子,我七你三。”陈玄烈起身,平静的望着他。 不能什么都按他说的来,不然后患无穷。 饿狼是永远喂不饱的。 这年头什么都要用刀说话。 第一百零三章 规矩 陈玄烈既然敢来,就不怕他翻脸。 这里是许州,是长社城,不是蔡州,动起手来,这里的人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城。 秦宗权外表鲁莽,实则外粗内细,不然也不会主动找上自己。 来之前,就隐隐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只是没想到他这么猴急。 “七三分,我等兄弟怕是吃不饱。”秦宗权目光闪烁,皮笑肉不笑的盯着陈玄烈。 陈玄烈无比淡定,“秦兄手上有一干兄弟要吃饭,我手上也有一群兄弟要吃饭,七三分,就这么定了,以后东都畿到忠武这一片,秦兄要负责周全,两年之后,私盐生意反过来,秦兄七,我三!” 两年之后,黄巢差不多杀回来了。 到时候手上留再多的盐也没用。 不,说不定不用等到两年,两边就翻脸了。 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去则倾。 “哈哈哈,还是五郎爽快,那就按五郎说的办,今后你我兄弟齐心协力,一同发财!”秦宗权收起脸上的凶光,激动的脸上笑出花儿来。 “有秦兄这句话,小弟就放心了,今日不早了,就此告辞。” 陈玄烈一脸亲切笑容。 秦宗权十分和善的送出门去。 走在路上,冷风一吹,陈玄烈头脑越发清醒。 这年头谁都不能依靠,也没有所谓的盟友,一切都只能靠自己趟出一条血路。 私盐利益陈玄烈现在并不看重,重要的是秦宗权顶上去,跟王建、鹿晏弘斗个你死我,能让陈玄烈有精力暗中发育。 形势说变就变。 发育的时间可能也就这么一两年,弥足珍贵。 回到陈家,陈玄进从南天垛返回,等候多时,“兄长,这是南天垛的各项支出、收入、青壮人口数目、耕田数量等等条目。” “嗯?”陈玄烈看了他一眼。 南天垛都能弄出条目了? 接过来一看,字迹娟秀工整,一条一项,都有实际数据支撑,一目了然。 这段时日,梁延寿和贺狼儿没有闲着,扫荡群山,收容难民,手上人口扩充至一万一千余众。 其中青壮男女七千零五十一人,孩童两千一百二十一人,老弱病残等两千余。 梁延寿已经拉起一支两千人山贼。 并且控制临汝全县的耕地,发展势头喜人。 连山上有多少耕牛、驽马、农具、甲胄、刀矛等等都一清二楚。 末了,还提出了建议,认为盐足够就行,不必压在手上,不如运抵邓、唐、襄、洛、许等城换取粮食,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此何人所作?”陈玄烈一阵惊讶,这种实干能力,还在周庠之上。 关键还有战略眼光,看出天下迟早大乱,让自己提前储备粮食。 “是绮如娘子……”陈玄进老老实实回答。 “原来是她。”陈玄烈都快忘了在南天垛上藏着两个女人。 她能在洛阳经营丝绸生意,能力绝不会差。 陈玄烈暗忖自己捡到宝了。 不过转念一想,任何时代人才遍地都是,关键就看有没有发掘人才、培养人才的机会。 有这个女人在,汝州那边的状态就一目了然了。 “以后山寨上大小民务,都交给她打理,你们几个以后跟着她多学多看。” “是。”陈玄进连连点头。 口说无凭,山寨里面不是流民,就是贼寇,需给她一个正式的名分。 趁着天没黑,城门没关,陈玄烈干脆带着十几骑亲自过去一趟。 苏吟秋取了一件衣衫给陈玄烈披上,“夜晚风寒,夫君多穿一些。” 陈玄烈走出院外,不多时陈孝安带着陈田两家二十多骑赶来。 苏吟秋在门前恋恋不舍的望着。 “你早些歇息。”陈玄烈挥挥手,勒转马头,驱赶战马,向城外奔去。 狂奔大半夜,换了一波马,才在黎明时赶到南天垛。 此地早已今非昔比。 汝水两岸,尽为良田,山脚下搭建了一排茅草屋。 上山的道路也扩宽了不少。 还有巡戒的骑兵,明暗哨比往常多了一倍。 “将军来了,是将军来了!” 陈玄进一报上名号,就引来一阵欢呼。 这里面有不少人是跟着自己一路从原州杀回来的,感情深厚。 山上立即挤满了男女老少,生面孔多了不少,有些眼神之中并不怎么敬畏。 梁延寿和贺狼儿急匆匆的前来迎接,“兄长为何来的如此匆忙,也不提前知会小弟一声。” “闲话休叙,我跑了一夜,先睡上一觉,你们忙你们的。”陈玄烈将手中马鞭扔给了他。 朝远处绮如和翠娘走去,当着众人的面,去了二女的茅屋。 两人脸上都是一阵红晕,都不敢抬头看人。 最大名分,就是确认她们与自己的关系…… 这一觉睡了足足六七个时辰。 陈玄烈一脸苍白的拉着两女出屋,让陈玄进唤来山上的大小头目。 “以后她就是你们的主母,山上内务,都听她的,打仗还是按以前老规矩。”陈玄烈指着绮如道。 众人一阵惊讶,目光闪烁起来。 “没关系,有意见者,现在可以说出来。”陈玄烈杀气腾腾道,右手摩挲着刀柄。 梁延寿、贺狼儿都知道陈玄烈的脾气,不敢出言。 但架不住新来的愣头青,“一介女流如何让人心服?这不合规矩。” 陈玄烈起身,一脸微笑的走到他面前,此人一脸横肉,左脸还有一道刀疤,一看就是滚刀肉。 “兄……兄长……”贺狼儿惊恐的起身。 陈玄烈脸上还在笑,手上却没有停,“锵”的一声,手中横刀化为一刀寒芒,从面前之人脖颈处划落。 那人脸上惊讶之色永远僵持在脸上,然后头颅缓缓滚落在地…… “还有谁?”厮杀的越多,陈玄烈越发狠辣,身上的煞气也越来越重。 但没办法,生在这个世代的男人,要么杀别人,要么被杀…… 任何时候,都不能让手下人质疑自己,不然就是悲剧的开始。 南天垛离开的太久,只能以这种方式让他们警醒、敬畏。 目光所及之处,众人忍不住全身一颤。 就连绮如身体也在微微颤抖,却没有发出声来,而一旁的翠娘已经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从今往后,我的规矩就是规矩!”今日与二女鏖战太久,只杀了一人,手就有些抖起来了,不过毕竟是年轻人,身体扛得住。 “唯!”众人老老实实的向绮如行叉手礼。 “诸位兄弟抬举,为将军的大业,还望诸位鼎力相助。”绮如落落大方的敛衽还了一礼。 第一百零四章 上门 陈玄烈来南天垛一次不容易,所以只能采取最有效率的方式,让他们记住,让他们恐惧。 “你有何想法,可以一并提出来。”众人散去,陈玄烈与绮如单独说些话。 经过滋润后,女人仿佛一颗成熟的水蜜桃。 白皙细嫩,分外诱人。 “汝州为东都畿重地,必为各方觊觎,如今山上流民渐多,不如多立些寨子,老嫚山、风和谷等地易守难攻,不如都经营起来,他日若有变故,可藏民于山。” “寨中流民有许多是落魄书生,颇有才干,也可以用起来。” “汝瓷冠于天下,极得士族公卿所喜,奴家颇擅经营之道……” …… 说起这些的时候,她眼中带着特有的光彩。 陈玄烈静静的听着,心中越发对面前这个女人刮目相看。 唐末虽然混乱,但也打破了旧有秩序,让一些有能力的人从底层浮了上来。 乱世不仅出英雄,也出奇女子。 “这些都不必向我请示,山寨之中大小事宜,你可自行决断。”深入交流后,陈玄烈对她无比信任。 “谢将军……” “山上孤儿有多少?”陈玄烈问道。 牙兵、山贼、土团都是双刃剑,可以伤敌,也会伤己,士卒的思想也不能松懈…… “有一千四百多人。” “挑一些淳朴的,过几日送入长社。” “唯。”绮如满脸疑惑,却聪明的没有多问。 “你在山上多多保重,有什么难处可以直言。”天色尚早,许州正处于多事之秋,陈玄烈不可能在此地多留。 “将军亦……多多保重。”绮如明显还有些不习惯。 不过陈玄烈相信日久生情。 叮嘱梁延寿、贺狼儿几句之后,便跨上战马,返回许州。 有绮如在,山寨不用自己担心了,可以将精力放在许州。 随着大唐的衰落,忠武军内部各种势力也在蠢蠢欲动。 以前还能有崔安潜、张自勉、杨复光镇着,现在三人退隐的退隐,调离的调离,忠武军这头凶兽也逐渐摆脱控制。 汝州只是副业和退路,许州和忠武军才是根本。 秦宗权已经成了气候,这个盟友太不稳定,也太危险。 王建与鹿晏弘勾结在一起,都是不小的威胁。 陈玄烈心中一动,既然自己跟秦宗权的结盟不稳固,那么不能让鹿晏弘与王建走的太近,需要给他们制造些裂痕。 不能让他们过得太舒服,要时不时的给他们找些麻烦。 娶了鹿晏弘的女儿,看王建还怎么跟他穿一条裤子。 不能总被动防守,有时候需要主动进攻。 一夜狂奔,战马都累倒了两匹。 回到陈家,已是天亮。 陈玄烈直接找到陈奉先,“与鹿家的亲事该有个眉目了。” 卢家似乎没怎么看的上鹿家,鹿晏弘钻营了这么久,女儿还没送走。 如今崔安潜即将赴任西川,新的节度使还没来,正是清算这笔账的好时机。 陈奉先还没睡醒,打了个哈欠,瞪大眼珠子,“你这一大清早的,发的什么春?” 陈玄烈一阵无语,“阿耶,看你这话说的……我要是不发春,咱陈家不是绝后了?” 陈奉先无力反驳,“呃……那倒也是……” “咱们跟鹿家的账要算一算了?” “那还等什么!”陈奉先“嚯”地起身,光着脚板冲出屋,站在院中,一手拿着木盆,一手拿着木瓢,哐哐哐的敲了起来,“都别睡了,今日要跟鹿家算算账。” 陈家的人陆续醒了过来,聚集在院中。 都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没有前些时日的精气神。 但陈奉先持续的喝骂中,逐渐清醒过来,男人纷纷抄起了刀子,女人拿着木杖、剪子,就连几个拖着鼻涕的半大孩子也捡起了石块…… “咱不是去抄家灭门的,是去娶亲的,带上刀就行了。”陈玄烈赶紧制止。 “听五朗的!” 晨光之中,陈家几十口人出动,同坊的田家、仇家也跟了不少人上来。 鹿家不算太远,隔着三个坊,众人敲敲打打,不一会儿就到了鹿家大门外。 众人在大街上吆喝,唤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陈玄烈干脆让叔父陈奉礼将几个德高望重的耆老请来,叮嘱送些布帛过去。 即便要动手,也应该先把礼数占着。 鹿家这几年的确阔了不少,宅邸都不一样,朱门青瓦,大门前还竖着两头狮子不像狮子狗不像狗的石雕。 陈玄烈上前,用力敲起了大门。 哐哐哐—— 门内传来阵阵骂声:“何人如此大胆?敢到鹿府寻事?” 大门刚打开一条缝,陈玄烈就一脚踹了过去。 “哎哟——”门房惨叫一声,刚要发作,一见陈奉先黑着一张脸,以及陈家一众人凶神恶煞的模样,顿时委了下去。 “出了何事?” 府中窜出一众青壮,有人持刀,有人提棍。 陈田两家人二话不说迎了上去。 “你等好大的胆子?”鹿晏弘披着一件薄衫在两个婢女的搀扶下从后院走出。 陈奉先冷笑一声,“鹿老六,咱们两家的账也该算清楚了。” “都是陈年旧账,还提它做甚?再说你陈家是何身份?”鹿晏弘一副不认账的嘴脸。 陈奉先勃然大怒,伸手就去拔刀,陈玄烈伸手拦住,在就知道这厮不会轻易就范。 “看在同为许人的份上,人我今天带走,咱们两家就此和解,如何?”陈玄烈走到鹿宴弘面前。 “我今日不放人,你又能如何?”鹿宴弘自恃人多。 “诸位乡亲作证,非是我陈家不明事理,而是鹿家欺人太甚!”陈玄烈手向后一伸。 跟来的乡邻街坊纷纷涌了进来。 “鹿六,这婚约我等也曾听过,你可不能不认啊,当年陈家老大人对你鹿家有救命之恩,人不能太忘恩负义!” 几个耆老一同吆喝起来。 别人说话鹿晏弘眼皮都不抬一下,但耆老非同小可。 只要鹿晏弘还是许人,还在许州混,就不敢得罪这些人。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鹿晏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陈玄烈步步紧逼,“今日允与不允,还请给个痛快话!”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今天陈玄烈就是以理压人。 鹿晏弘若是拒绝,以后也就没脸在许州混。 第一百零五章 成婚 鹿晏弘紧紧盯着陈玄烈,“年轻人莫要太气盛!” 仅凭这句话就知道他铁了心要一条道走到黑,陈玄烈冷笑道:“不气盛还是年轻人么?” “唰”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刀,指着鹿家的一众青壮,“今日乃我陈玄烈私事,谁敢阻拦,休怪这把刀不讲情面!” 有些人天生就是下贱,以为巴结上卢家就能飞黄腾达…… 岂不知这些士族门阀的末日也在一日一日靠近。 陈玄烈杀气腾腾的目光扫过,鹿家的人情不自禁的后退一步,有人手中的棍子掉落在地。 这两年陈玄烈也算凶名赫赫,身上的煞气越来越重,如今又占着理,鹿家人气势就弱了三分,竟然没一个人敢上来。 陈玄烈提刀一步步向前走,鹿家一步步后退。 再闹下去,鹿家脸上越发没光。 “够了,去唤三娘出来。”鹿家一个须发花白的长辈吼道。 “叔父……”鹿晏弘苦着一张脸。 “答应人家事就要做到,岂可反悔?别再丢人现眼了。”这老头儿脸上有一条狰狞伤疤,从右颊斜拉到嘴角,眼神凶戾,一看就是杀人放火的狠人。 鹿晏弘不敢反驳,悻悻的退到一边,一对眯缝眼闪闪烁烁。 他既然愿意将女儿送给别人当侍妾,自然不会真的在意一个女儿。 陈玄烈停下脚步,以刀拄地,静静等候。 “陈家小子,果然有胆量,陈家也算后继有人了!”老头儿眼中冒着寒光,上上下下打量。 “不敢……”陈玄烈叉手一礼,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 “可惜鹿家一代不如一代,今后你多照应鹿家些……”老头儿话锋一转,语气柔和起来。 姜果然是老的辣。 陈玄烈瞥了一眼鹿晏弘,“阿翁这是哪里话?陈家还需鹿家照应。” “那就这么说定了,鹿家的事,你不必多虑,今后不会与你陈家作对。”老头儿说话极为干脆。 没想到鹿家还有这种人物。 陈玄烈微微一点头。 老头儿在青壮的搀扶下回到房中。 过不多时,一女子神色平静的走出,不哭也不闹,眼神麻木,未施粉黛的脸上满是愁容,相貌倒也说得过去,中上之姿。 陈玄烈一把将她扛在肩上,她也不挣扎,仿佛早已认命。 “阿翁、岳父在上,小婿今日多有得罪,来日再登门谢罪。” 客气话还是要说的。 不管与鹿晏弘关系如何,与鹿家算是事实上的姻亲,有了这门亲事,王建与鹿晏弘之间始终有根刺在,不可能走到一起。 鹿晏弘不是善类,王建也不是什么好鸟,陈玄烈不相信两人真能亲密无间。 院中一阵欢呼,欢天喜地的返回陈家。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将亲事办了。”陈玄烈对陈奉先道。 人都抢回来了,三媒六聘的虚礼也就免了。 如今天下多事之秋,没那么多的功夫。 陈田两家的人全都动员起来,置办各种东西。 陈玄烈没忘记苏吟秋,既然答应给她一个名分,就要说到做到。 到了下午,几乎半个长社城的人都来了。 忠武军将更是来了一波又一波,就连崔安潜也派人送了礼过来,赵犨也送了十匹丝绸过来。 陈玄烈受宠若惊,崔安潜不必多言,赵犨在忠武军中的地位也不低,马步都虞侯,掌军中法度,地位仅在都知兵马使之下。 这也能看出陈玄烈在忠武军中地位的提升。 鹿晏弘将女儿嫁给自己,绝不算亏。 也不知他脑子怎么想的,一门心思去钻营。 秦宗权直接送了一箱金银,这厮现在也财大气粗了。 让陈玄烈没想到的是,王建、韩建也送了些布帛过来。 陈玄烈倒希望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没想到王建谈笑风生,称兄道弟,仿佛什么都没放在心上。 不得不说,这样的对手最是难缠。 鹿宴弘生着闷气不肯来,但见许州有头有脸的人能来的都来了,也就只能绷着脸送了一批嫁妆。 一场婚礼,办的风风火火。 陈家张灯结彩,周围乡邻全都到场。 陈玄烈也不吝啬,包了些花红利市洒了出去,又好酒好肉款待他们。 就连城中的乞丐也来者不拒,说上几句吉利话,就能混一顿吃喝,沾个喜庆。 砰砰砰—— 几声炸响,陈玄烈心有所动。 出门一看,才发现是叔父陈奉礼在燃放几节竹仗。 一股股浓浓的硝烟味窜入鼻中。 “这是……爆竹?” “这东西可不便宜,花了足足七十缗钱,给你驱驱秽气。” 唐初瘟疫四起,便有袁州人李畋将硝石装在竹筒里,做成爆竹,驱散了山岚间的瘴气。 而对火药的应用,春秋时就已经开始,到了魏晋,炼丹术大行其道,火药得到长足发展,已经用在军事上。 庞勋之乱,辛谠曾以火牛在淮水上大破贼军船队。 火牛以油脂、火药混合,以草编之,缚于长矛之上,焚烧木船。 这年头到处都是建城要塞,张巡几千人马凭一座睢阳城,耗死了十几万叛军。 若是将爆竹应用在战争中,以后就没有攻不破的城池。 其实清代以前,华夏一直站在科学技术的前沿。 汉朝陈汤更是一语道明其中关键:胡人兵刃朴钝,弓弩不利,前者五人方当汉兵一人。今闻颇得汉之工巧,然犹三而当一。 火药应用于战场,是历史大趋势。 五代至宋,火药频频出现在战场上。 “五郎在此做甚?快快前去拜堂。”田克荣出门催促道。 “来了。”陈玄烈默默将爆竹记在心中,只要有这玩意儿,以后就能找到。 大堂中挤满了人,陈玄烈拉着鹿三娘与苏吟秋的手入内。 一边轻轻颤抖,一边有些发凉。 坐在上首的陈奉先乐的合不拢嘴。 拜堂完了之后,二女送入洞房,陈玄烈招待四方贵客。 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 陈玄烈升十将,陈家终于有了起色,各种亲戚都来了,挤满了陈家院子。 陈玄烈一桌一桌的敬了过去。 “哎呀,陈家现在家大业大,连酒都不舍得招待了。”最下的一桌人扯着嗓子叫唤。 陈玄烈以为是谁故意闹事,让陈家难堪,走近一看,却是一个满脸皱皮的红脸老头儿。 这不是偷走自己匕首的老贼么? 当初陈奉先、田克荣、周庠等人被羁押在狱,陈玄烈入城,准备挟持崔安潜,没想到半路被这厮偷走了匕首,但也因此因祸得福,没被崔安潜的护卫砍死。 “原来是故人,来人,上酒!”陈玄烈大手一挥。 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些人在长社流窜多年,也算是地头蛇。 “将军仁义,我牛二记在心中!” 牛二? 陈玄烈想起水浒传中的著名泼皮,笑了一声,“四海之内皆兄弟,今日定要尽兴,以后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吩咐一声。” “哈哈,好,来干了!”牛二举起酒碗大口喝下。 陈玄烈一饮而尽。 “爽快!”一众的乞丐泼皮们纷纷大笑。 第一百零六章 蔡贼 成婚第二天,鹿三娘就挽起了头发,一大早就出屋劳作,浆洗衣服,擦桌扫地,什么都做。 看样子在鹿家并没怎么受宠。 不然鹿晏弘也不会将她送给卢家当侍妾。 战乱时代,无论男人女人跟牲畜没什么区别。 陈玄烈一起来,她就端来热水,备好杨柳枝。 “你以后是十将夫人,不必做这些琐事。” “家中习惯了。”鹿三娘话很少。 “也罢,随你。” 她现在还在适应阶段,陈玄烈也就不强人所难。 按例新婚可以休沐九天,但以现在的形势,谁敢松懈? 穿了衣服,陈玄烈回到军营。 周庠整理了各种消息。 南面,高骈虽然击破了黄巢,但黄巢终究还是渡江了。 杨复光在荆南与节度使宋浩不合,联合牙将段彦谟,刺杀了宋浩,朝廷无可奈何,封段彦谟为朗州刺史。 杨复光重回忠武军监军,驻扎邓州,防备黄巢北上。 北面各镇人马还没到晋阳,晋阳就发生了兵变。 朝廷令一千河东牙兵戍守代州,牙兵们抵达代州,立即索要赏赐。 代北连年大旱,府库空虚,百姓流离失所,拿不出钱财,河东节度使窦浣派马步都虞候邓虔前去抚慰,没想到牙兵直接剐了邓虔,回军晋阳。 窦浣借了五万缗钱高利贷才算平息此事,但朝廷认为窦浣无能,罢免了他的节度使,以曹全晸之子曹翔为河东节度使…… 这次兵变为围剿李克用父子蒙上了一层阴影。 “还有一事,汝州防御使诸葛爽!”周庠神色严肃道。 汝州属于东都畿都防御使,一直设有州防御使以拱卫东都。 去年黄巢、王仙芝大破汝州,杀大将董汉勋、刑部侍郎刘承雍、生擒刺史王镣,东都大震,百官出奔,吓得皇帝取消了重阳内宴。 以汝州的地理位置,朝廷不可能长久放任不管。 “诸葛爽?” “此人是庞勋旧将,颇有战力。” “当初草贼围攻汝州时,他在何处?”陈玄烈惊奇道。 这厮早不来,晚不来,汝州刚有了些起色,他就来捡现成的了。 “这便不得而知了……” “朝廷还真是心大。”陈玄烈一阵无语,明知对方是庞勋旧部,还委以重任。 一山不容二虎。 诸葛爽返回汝州,形势就有些复杂了,有人盯着,很多事都不方便。 “他手上多少兵马?” “有两千人马,其中四百庞勋旧部。” 两千人还好,汝州有七县,算是大州,能容得下两股势力。 不过也要看诸葛爽会不会做人。 陈玄烈道:“地利人和皆在我手,还怕他一个诸葛爽?先想个法子敲山震虎,给些厉害他尝尝,让他以后放乖巧些。” 周庠提醒道:“庞勋旧部颇为善战,只怕南天垛不是对手。” 陈玄烈揉了揉额头,总不能自己率忠武军出去干他一票? 风险太大,而且出城需要合适的理由。 陈玄烈脑海中顿时蹦出一个人,“秦宗权,让秦宗权出面。” 蔡州这群狠人不用白不用。 天底下就没有他们不敢干的事。 周庠道:“秦宗权野心甚大,只怕不会轻易答应。” “那就跟他说,诸葛爽挡了我们的私盐渠道,需要他上前敲打一番,按照约定,东都畿至忠武本该他负责。” “唯。”周庠笑了一声,转身离去。 秦宗权的人马就靠私盐撑着,谁动私盐,就等于动他的命根子。 一听说诸葛爽重为汝州防御使,有可能坏事,二话不说,让秦宗衡带了一千七百多人杀向汝州。 陈玄烈提供各种情报。 诸葛爽一到汝州地界,就遭到了“蔡贼”的迎头痛击,交手第一战,阵亡三百多人。 一路不要命的追着他们砍。 诸葛爽一看贼人如此凶猛,不敢接战,退守颍阳。 秦宗衡追着砍了一百多里,才退了回来…… “不是我秦某人自吹自擂,若论士卒强悍,我蔡人天下无匹!”秦宗权一脸得意之色。 “佩服、佩服……”陈玄烈知道这绝不是吹牛。 唐末大乱世,一半是蔡贼的功劳…… “如今崔安潜走了,新上来的节度使薛能,不过是一文弱书生,以后便是你我兄弟大展拳脚的时候。”秦宗权眼中闪烁着寒芒。 崔安潜三日之前离任,接替他的是感化军节度使薛能。 在晚唐文坛上,此人地位举足轻重,不过治军治政跟崔安潜不可同日而语。 忠武军这头凶兽的镣铐已经被朝廷亲手解开…… 陈玄烈道:“如此看来,这位薛节帅是清流中人?” “清流、阉党都是一路货色,如今就看是沙陀人杀进来,还是黄巢卷土重来!”秦宗权兴致颇高。 大唐的衰亡已经不可避免。 刚说到这儿,堂外就响起了传令声:“薛节帅有令,着秦宗权率两千人马北上,驰援晋阳,即刻起行!” 秦宗权立即黑着一张脸。 陈玄烈心中一乐,人狂必有祸,这厮刚想“大展宏图”,军令就来了。 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围剿草贼时,出力的是许州人马,这么短的时间,还未休整过来,蔡州这段时日闹得有些凶,被人注意也在情理之中。 “宗权领命!” “前线战事紧急,还请速速出兵!”传令兵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秦宗权郁闷无比,“蔡州就有劳五郎多多照应一二,该打就打,该杀就杀,无须客气,一定要等我回来。” “这是自然。”陈玄烈心中一动,有他这句话,自己不是能渗透进蔡州? 蔡贼的战力实在令人眼红。 不过秦宗权就这么相信自己? 两人目光一接触,秦宗权“嘿”的笑了一声,“那便再好不过,你我今后就是一家!” 陈玄烈总算听懂了,秦宗权这是想将自己彻底拉下水,成为“蔡贼”。 上了他的破船,想下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虎有谋人之意,人亦有谋虎之心。 历史上秦宗权没挺过几年就被人弄死了。 他手上的人马成为各方势力争夺的目标。 如果自己能先在蔡州拉拢一批人,将来必是一大助力。 身在忠武军,就注定会跟蔡州恩怨交缠…… 第一百零七章 网 陈玄烈背后站着陈田两家,再加上仇、周等小家族,以及刚刚联姻的鹿家,陈玄烈已经成为许州最大的地头蛇。 拉陈玄烈下水,就等于得到许州一大半乡豪的支持。 秦宗权算盘珠子打的太响了。 但陈玄烈也想挖他的墙角。 当天下午,秦宗权就召集了两千蔡州精锐匆匆北上,留下秦宗衡和秦彦晖。 这两人有事没事就找上门,真把陈玄烈当他们的“五兄”了。 陈玄烈也打蛇随棍上,经常带着李师泰、周庠、田师侃等人去他们营地走动,以结识蔡州将校。 这帮人虽然凶残,但也豪爽,几顿酒下去,关系也就亲密起来。 除了两个亲弟弟一个堂弟,秦宗权麾下还有六员大将,王淑、秦贤、张晊、卢瑭、刘建锋、赵德諲。 刘建锋、王淑跟着秦宗权北上晋阳去了,张晊、卢瑭领兵在蔡州。 剩下的王淑、秦贤、赵德諲应该是受了秦宗权的密令,刻意迎合。 每次都十分亲热,张口闭口五郎五郎的。 陈玄烈也不点破,顺水推舟拉近关系,连蔡人中的小头目都倾心结交。 就算是寻常士卒,遇到难处也慷慨解囊。 李师泰跟赵德諲好的都快拜把子,周庠也刻意跟张晊亲近起来。 两边都各怀鬼胎,关系倒是一日千里,逐渐亲密。 有蔡州这帮狠人顶在前面,再无人敢动私盐的心思,王建、韩建低调了不少,鹿晏弘退避三舍,在军中见到陈玄烈都是绕路走。 “王建没了私盐,还有皮肉生意,洛阳、长社、汴州都有他开的勾栏,如今我们势大,不如也抢过来。” 周庠几次提及此事,陈玄烈都没点头。 一是这种皮肉生意不符合自己的风格,也需要打通上上下下的关系。 二是狗急跳墙,王建之所以能容忍,只是断了一条腿,若是将他的另一条腿砍断,他能不拼命? 现在没到决裂的时候,王建这些时日也没闲着,到处拉拢人。 最主要的是,黄巢迟早会杀回来,这些生意都长久不了,到时候天翻地覆,陈玄烈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留在忠武。 钱财不是目的,只是用来强大自己的手段。 “生意是做不完的,如今我们有私盐足够了,咱们这位薛相公不是喜欢吟诗礼佛么?寻些名贵字画、佛像投其所好。” “属下一时疏忽,竟然忘了此事。”周庠满脸歉意。 陈玄烈笑道:“所以人不能掉钱眼里面去了,钱用出去才有价值。” “五郎高见!”周庠一脸叹服。 私盐带来的利益颇为丰厚。 中原、荆襄、东都畿、山南东道对私盐趋之若鹜。 陈玄烈只是打通了半个中原中原,就赚的盆满钵满。 绮如专程组建了一支商队,用私盐从荆襄、鄂岳换粮食,瓷器生意也在摸索之中。 有钱能使鬼推磨,以前不敢想的事,现在不仅敢想,还敢做。 除了薛能,陈玄烈将忠武军上上下下都打点了一遍。 连看守城门的几个城门监每月都有一份例钱,虽然不多,但够一顿酒钱了。 王建占着私盐的时候,一大半的利益送给田令孜等阉党,陈玄烈没兴趣去巴结谁,所以干脆用在忠武军。 就算是普通士卒,家中有什么难处,只要找上陈家,陈玄烈一概慷慨解囊。 为此,绮如还写信来埋怨了几句,说她赚的钱还不如陈玄烈花的快。 陈玄烈回信劝她,尽量将手上的钱换成粮食、布匹、军械、牲畜,不要留在手上。 这女人颇有经商头脑,见识也非常人可比,写信来主要是撒撒娇,并不是真的埋怨。 经她的精挑细选,前后送来三十名少年。 一看就是淳朴、坚韧的农家子弟,稍显木讷,却身体健壮。 还有六七个识字的。 有了他们,陈玄烈也开始自己的计划。 别看现在自己在忠武军中风生水起,那是因为大把的钱财铺路,一旦少了这些钱,或者关键时候拿不出来,陈玄烈不敢相信他们还有几分忠诚度。 所以必须打造出一支绝对忠于自己的力量。 陈玄烈让人去打造一批长枪,按照张自勉书册里的方式练习枪法。 农家子弟生性质朴,无论刮风下雨烈日,从不偷奸耍滑。 这年头的人多少都会些拳脚。 操练起来有模有样,长枪比长矛、步槊最大的优点是易于掌握。 当然,想要成为此中高手,则需要长年累月的练习。 月棍年刀一辈子枪。 陈玄烈将陈家旁边的两个院子买了过来,作为他们的“军营”,伙食则有陈田两家的老弱妇孺负责,尽量保证每天都能吃到一口荤的。 白日训练,吃了飧食后,陈玄烈跟他闲谈或者说书,以增进感情,主要是一些忠义故事,孟尝君养士,豫让刺赵襄子,关羽千里走单骑…… 以他们的年纪,世界观还未形成,正好灌输一些忠诚的观念。 儒家的仁义礼智信,被陈玄烈也拿出来用,不过去掉了仁和礼,改为忠和勇。 忠义勇智信,忠字排在第一。 这个年纪的人,学什么都快。 枪术、队列、弓弩都有模有样。 “五兄,绮夫人有书至。”陈玄进和田师望两人都快成信使,每隔三五天就送信来。 女人只要认了主,往往死心塌地。 信里面虽大多谈的是公事,但字里行间无处不透着亲密。 偶尔也会有酸意,主要是陈玄烈明媒正娶了鹿三娘和苏吟秋,她却没名没份的…… 这些小情绪增添不少情趣。 自从上次深入交流后,感情一日千里。 陈玄烈让苏吟秋从坊市挑了些胭脂、花粉、步摇、钗头送过去…… 这次除了又送来三十名少年,还建议在长社开设医馆,一来,可以赚些小钱,二来,可以借治伤之名收拢人心。 反正伏牛山里面草药遍地都是,不用花什么本钱。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自古欲成事者,无不先收人心……” 女人的心思比男人更细腻一些。 陈玄烈回信让她寻些可靠的郎中,除了长社城,以后洛阳、襄阳、邓州、汴州等周围大城都可以开设医馆,以作收集情报之用。 陈玄烈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蜘蛛,不断编织着大网。 第一百零八章 节度使 “属下无能……薛相公禁绝私谒,字画、佛像一概不收。”周庠一脸惭愧。 “果然是清流做派,既然不收我们的东西,肯定也不会收别人的,还算公平。”陈玄烈没太惊讶。 “小弟倒是有一策。”堂弟陈玄濬眼珠滴溜溜的转着。 “说。” “不好财帛者,必好名节,薛相公喜诗,不如抄录其诗,收录成册,再以精纸装裱。” 薛能日赋一章,经常觉得李白杜甫都不及他,陈玄濬这一手可谓正中其要害。 不过这人的脾气也有些难以捉摸,出身汾阴薛氏,累世豪门,多少有些看不上武夫,弄不好马屁没拍到,拍马腿上了。 “这么做太着痕迹了,他既然没碍着我们的事,我们也不必巴结上去。”陈玄烈拒绝了他的提议。 这年头士族门阀都眼高于顶,一个个傲气的很,何必急着赶着上去给人当狗? 周庠道:“属下也是此意,现今南北皆在大战,不宜太出风头。” 陈玄濬有些失望,沉默不语。 “还有一事,王建主动请求南下围剿草贼。”周庠将最重要的事留在最后说。 “这厮……什么时候这般耿直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过很快陈玄烈就猜到了王建的用意。 北面沙陀人来势汹汹,忠武迟早还会再调援兵过去。 比起李克用的沙陀铁骑,王建自然愿意面对黄巢的草贼。 这叫先下手为强。 其二,这段时日自己与“蔡贼”越走越近,在许州风生水起,又与鹿家联姻,王建这是前避开风头。 鹿晏弘怎么没脸没皮,也不可能再跟王建勾结了。 而且鹿家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而王建去了南边剿贼,出兵援助北面,大概率要落自己身上。 陈玄烈心中暗赞不愧是贼王八。 周庠道:“五郎当早做打算,薛相公迟早会派我们北上。” 陈玄濬道:“或许……朝廷能平定李克用父子也犹未可知,届时不需忠武援军。” 陈玄烈摇头,“朝廷现在平不了。” 去年围剿草贼时,诸镇联军已经暴露出致命弱点,都指望别人冲在前面,自己在后面捡现成的。 而代北连续兵变,人心思乱,加上河东尚有不少沙陀部族。 仅凭忠武、义成、宣武、昭义的这万把人上去,如何是沙陀人的对手? “那我等岂不是又要苦战?”周庠一脸愁容。 现在的大唐就像是一个筛子,处处漏水,按下葫芦浮起瓢。 陈玄烈安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去跟沙陀人碰一碰也好,再说即便平定不了叛乱,我们未必就会输。”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如今忠武各军南下的南下,北上的北上,迟早轮到自己。 精兵是打出来的,不是靠嘴皮子吹出来的。 陈玄烈现在是十将,还想再往上跨一步迈入都将行列。 周庠叹道:“若诸军能齐心协力,李克用父子何足道也?” 陈玄烈却笑了起来,“天下间最难之事便是齐心协力,北上已成定局,这段时日加强士卒训练,做好准备。” “唯。”周庠拱手。 陈玄濬道:“若无其他事,小弟就先回南天垛。” “可。”陈玄烈点头。 薛能这种软硬不吃的性子,逐渐在忠武军中传开。 而一个空降而来的节度使,没有威望,在军中也没有嫡系,忠武军这帮的牙兵牙将们自然不会鸟他。 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还算和谐。 其实有这么一位上司也是好事,陈玄烈不必束手束脚,从麾下的一千七百牙兵中选出九百人,换装成长枪。 其他人则维持骑兵、刀盾手、弓弩手、重甲步卒的编制。 开始这帮人还不太习惯。 但在陈玄烈的强烈要求下,最终还是接受了。 长矛一旦被敌人近身,便束手无策,长枪却不然,灵活多变,以刺为主,节省体力,将全身力量、重量集中在一点上,杀戮效率大大提高。 短短四五日,老卒们便得心应手起来。 陈玄烈将那六十名少年跟老卒编在一起训练,让他们沾沾牙兵们的光,知道什么是精锐。 若是崔安潜还在,这么弄肯定会被严惩。 但现在的节度使薛能就像是庙里面供着的佛像,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 以前领一套盔甲、弩机都要报备,现在打个招呼就能领用。 而长社市面上,竟然出现了铁甲、劲弩、战马…… 很显然这是别人的财路。 但实在有些贵,陈玄烈每个月也只能购入两套铁甲,或者一匹战马。 少年们与忠武牙兵一起训练,效果立竿见影。 陈玄烈还特意嘱咐几个陈田两家的老卒多多照顾他们,有什么教什么。 长枪稍微成型后,陈玄烈立即增加骑兵对抗,让他们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该来的终究要来。 北面形势越发不容乐观,新任的河东节度使曹翔,一上任就举起了屠刀,杀了十三员作乱的河东牙将,随后在洪谷迎战李克用,大败而归,岢岚军士卒纷纷投奔沙陀,李克用实力壮大。 南面,黄巢突破长江后,大破宣歙观察使王凝,开始围攻江淮钱粮重镇宣州。 朝廷新的调兵诏令也到了。 令忠武、义成、宣武再调人马北上。 不出意外,果然点了陈玄烈的名,出兵两千。 陈玄烈向薛能建议抽调五百蔡州军加入自己麾下,凑成两千人。 薛能虽然油盐不进,但在大事上不会为难下属,点头同意了,还敞开府库,让士卒自行挑选武器。 对付骑兵,最好的武器当然是劲弩。 宋武帝刘裕曾列却月阵,以两千精锐步卒大破北魏三万骑兵,其中主要武器便是弓弩。 所有后世只要论及以步制骑,必言却月阵。 但华夏几千年历史中,刘裕只出了一个,这种阵法需要强大的水军为支撑,加上天时地利的配合,不是什么人都能模仿的。 就像韩信的背水结营,能这么弄的只有兵仙韩信一人,其他人效仿,死的不能再死了…… 不过阵法不能生搬硬套,但多带些劲弩总是对的。 实际上,陈玄烈对此战颇为期待,隐隐记得李克用父子最终还是败了。 第一百零九章 乱 秦宗衡派秦彦晖领了五百精锐过来。 秦家几人,秦宗权、秦宗衡、秦宗言都狂的没边,唯独秦彦晖生性低调。 这群人一上来就伸出长满黑毛的手,讨要赏赐。 这已经形成了惯例。 上司若是不识相,弄不好就是一场兵变。 所以很多节度使四处借高利贷来填饱牙兵们的胃口。 望着这一双双的大手,陈玄烈一拍大腿,他娘的自己也是牙将啊,这笔钱肯定不该自己出。 遂领着他们堵在节度使牙府前,向薛能索要…… 若是崔安潜、张自勉、杨复光等人还在,他们肯定没这个胆量。 “我等妻儿啼饥号寒,全指望这点赏赐度日……” “崔相公不给赏赐,便是不给我等活路,那就休怪我等不知尊卑……” 薛能初来乍到,手上没兵,压不住这些蔡州来的狠人,只能息事宁人,四处借了三万缗钱,分给出征的两千牙兵。 虽然弄到了钱,但陈玄烈心中却生出一根刺。 这还是兵么? 好在自己麾下的一千五百老卒还算听话,毕竟是乡党,没到蔡州军这么严重的地步。 但这种歪风邪气,以后必须制止。 两百多年后的宋朝名将种师中,也是率军支援太原,半路遭到金军伏击,种师中勇往直前,以神臂弩与金军铁骑血战,五战三胜,在距离太原仅一百里的时候,援兵不至,又没有犒赏,宋军一哄而散。 种师中率一百亲兵与金军血战,饮恨疆场,太原遂失,种师中的阵亡也让宋军士气遭受重挫,随之而来的便是汴京之围,靖康之耻…… 出征时候,陈玄烈将六十少年也带上,温室里面养不出干材,提前见识到战场的残酷,才能早些成熟。 至于生死,则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鹿三娘、苏吟秋带着女眷们出城相送。 陈田两家的青壮们征战,家中全靠他们,此战陈玄烈没带陈奉先和田克荣,二人年纪大了。 这种硬仗不适合他们,而且家中也需要主事人。 “都回去吧。”陈玄烈朝她们挥挥手。 苏吟秋一脸不舍,鹿三娘的冷脸消融了不少…… 大军顶着初秋的烈日向北前行。 从伊阙入洛,再从洛阳北上河中,穿过阴地关,行军一个月,才堪堪赶到晋阳。 晋阳乃大唐北都,天下雄城之一,雄踞晋水北岸,西凭蒙山、龙山、悬瓮山,东依汾水,自晋国大卿赵简子修建筑此城以来,历经西晋、北齐扩建,成为北方最坚固的要塞。 所以曹翔兵败之后,依旧能凭借此城抵挡李克用父子。 “有此等坚城,我等只需守住即可,看来这趟差事倒也清闲。”周庠眉头间的忧虑散开。 其他人也轻松起来。 “沙陀人也是人,怕他个鸟!”田师侃鼻孔朝天。 李师泰嘿嘿笑了两声,“他日遇上沙陀人,就全靠你了。” 陈玄烈也松了口气,曹翔兵败,短期内没有实力发动反攻,拖上一阵儿,李克用父子没了粮草,也就消停了。 沙陀人再骁勇善战,人要吃饭,马要吃草,牙兵们也要赏赐。 没有粮食钱帛,他手下的代州牙兵们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而且代北的那群武夫也不是真的要造大唐的反,不过是想效仿河朔三镇割据自立,借沙陀人的手与大唐过招。 “入城之后,不可肆意妄为,此地不是忠武,在别人的地盘上生出事端,谁也救不了你等。”陈玄烈苦口婆心的劝道。 尤其是蔡州那帮人。 曹翔心狠手辣,一上任就大开杀戒。 他们生出事端,到时候还要陈玄烈背锅。 “五郎放心,我等又不是三岁孩童。”蔡州牙兵们嘻嘻笑笑。 陈玄烈眉头一皱,暗忖自己请这帮大爷来,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在军中还“五郎五郎”的叫唤,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列队!准备入城!”陈玄烈板起脸,寻思着要不要弄个刺头出来杀一儆百。 秦宗权走的时候说过,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不用客气。 士卒们列队,亮出旗号。 正准备入城,却遥见晋阳城中两柱黑烟直冲天际,“杀啊!”城中一片嘈杂…… 陈玄烈顿时呆若木鸡,晋阳这样的雄城都被攻陷了? 众人大眼望小眼,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五郎,还等什么,快退啊!”蔡州牙兵们咋咋呼呼道。 有人要逃,有人却建议杀入城中浑水摸鱼,先发一笔横财再说…… “都他娘的闭嘴,妄言者、后退者、浪进者皆斩!”陈玄烈手按横刀,朝周庠、李师泰使了个眼色。 二人会意,各带一厢人马散开,对蔡州人马形成半包围之势。 华洪的三百骑兵弩机上弦。 陈玄烈红着眼杀气腾腾的望着众人。 一把不听使唤的利刃,也就没存在的必要了,陈玄烈今日就算是翻脸,也要将这群人的气焰压下去。 目光扫过之处,杀气如有实质,随着秋风飘散,再凝聚。 今时今日,陈玄烈身上积累的煞气绝不比秦宗权少。 秦宗权在自己面前,也没这么无礼过。 半晌,无人敢动。 “将军恕罪!”秦彦晖带头躬身行礼。 蔡州牙兵有的躬身行礼,有的半跪于地。 陈玄烈冷哼一声,都是一群欺软怕硬的贱骨头。 历史上的蔡贼对付二三流势力和手无寸铁的百姓,凶残暴戾,一遇上黄巢、朱温、李克用这种硬茬,全都成了软蛋。 之前对他们客气,完全用错了路数,对付贱骨头,唯一的办法就是要定期给点颜色他们看看。 这也算是经验之一。 晋阳城中形势不明,陈玄烈不敢深入,遂留在城外,派华洪带着百余骑上去探明情况。 这阵势不像是沙陀人攻城,反而有些像是……兵变? 河北诸镇一向作风彪悍,这几年兵变一个接着一个,热闹非凡。 一个时辰后,华洪脸色古怪的回来,“启禀将军,河东节度使曹翔暴死,昭义军乘机劫掠街市,城中百姓合力击之……” “曹翔暴死了?”陈玄烈不可置信。 他爹曹全晸一把年纪了,还生龙活虎的在江西围剿草贼…… 这年头但凡暴死,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昭义军劫掠,而城中河东牙兵袖手旁观,再联想两月之前曹翔杀河东牙将,强力镇压叛乱,这里面的水就有些太深了,不禁令人细思极恐。 陈玄烈忽然感觉敌人不一定是沙陀人,此次围剿李克用父子,形势比当初对付王仙芝、黄巢时更复杂、严峻…… 第一百一十章 苍鹰 一只苍鹰从龙山振翅一跃而起,窜入天空之中,飞过晋阳城,飞过山川,飞过河流,飞过洪谷,一声长唳惊空遏云。 洪谷中,几头正在啃食腐尸的野狼抬头望向天空。 却不防一支利箭迎面射来,将其中最强壮的一头钉在地上。 其他野狼立即朝利箭射来的方向狂吠。 烟尘之中,一骑缓缓走出,黑缯黑甲,手持大弓,群狼惊惶退走,马上的骑兵独眼望着天空中的苍鹰。 其势如虎,其人亦名“飞虎子”,也叫李鸦儿。 “哟,李鸦儿遇上雄鹰便不灵了,莫不是惧了……” 一名牙兵在身后起哄。 “早年听闻李鸦儿能一箭双鸭,今日遇上此物,何不为一展神射之技?”另一名牙兵指着天上盘旋的苍鹰大笑。 李克用默不作声,只是静静的望着天上盘旋的苍鹰。 也许是嗅到了血腥气,苍鹰从云层中俯冲下来。 李克用独眼忽然爆出一团利芒,战马人立而起,然后激射而出,李克用抽出一支白羽箭,拉弓如满月,指向云层中的那一道黑点。 “咻”的一声,利箭破空而去。 宛如一道白色电芒与天空的中黑点撞在一起。 苍鹰惨叫一声,从空中跌落。 周围鸦雀无声。 李克用哈哈大笑,声如洪钟,“献丑了。” “将军神射,天下无敌!”代州牙兵与沙陀骑兵一阵欢呼。 李尽忠、薛志勤等牙将对李克用越发敬重起来。 “报……节度使曹翔暴死,昭义军劫掠街市,河东豪杰请留后入晋阳!”斥候从西南飞奔而来。 “此天助留后成就大事!”李尽忠狂喜。 但李克用却神色平静,他有自知之明。 晋阳是大唐的北都,以现在沙陀人的实力,很难吞下这块肥肉。 吞不下就会被撑死。 两月以来,李克用横扫岢岚、遮虏二军,北面占据蔚、朔、代、云诸州,南面侵入忻、代、岚、石,兵锋直抵太谷。 步子已经迈的很大了。 洪谷之战后,朝廷不得已低头,承认李克用任大同军防御使,却削去了李国昌的振武军节度使…… 安史之乱后,北庭都护府被吐蕃攻陷,沙陀首领朱邪尽忠投靠吐蕃,被吐蕃人从西域迁徙到甘州,后回鹘人击败吐蕃占领北庭都护府。 朱邪尽忠和儿子朱邪执宜率领三万余众投奔大唐,沿途遭到吐蕃人阻击。 沙陀人历经千难万阻投入大唐,死伤大半,朱邪尽忠亦战死,朝廷将沙陀人安置在朔方、河东一带,设立阴山都督府,以朱邪执宜为阴山兵马使。 朱邪执宜与儿子朱邪赤心(李国昌),先后参与平定成德王承宗之乱,淮西吴元济之乱,昭义刘稹之乱,庞勋之乱。 入唐百年间,沙陀人逐渐定居云朔蔚三州,也就是大同军防御使,与周围的粟特、回鹘等胡人融合成沙陀三部。 所以大同军对李克用父子意义非凡。 但进军河东则不然。 李克用清楚的知道,这是河东牙兵借自己的势与朝廷周旋。 眼下大同都没站稳,如何能吞下河东? 沙陀内部很多酋首也不同意与大唐撕破脸皮,他们早就将自己当成了唐人。 “留后岂可迟疑?河东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若得此地,大事可成也!”李尽忠眼中升起一抹狂热之色。 他也是沙陀豪酋,野心比李克用更大,代北之乱就是由他先挑起来的。 其实李克用对大唐的心思也很复杂,当年若非大唐收留沙陀人,赠与牛马,让给他们在代北休养生息,也就没有今日的沙陀。 李克用的目的是大同军防御使,但这群代北武人们野心更大。 “李鸦儿还犹豫做甚?那晋阳是大唐的北都,有数不尽的钱粮和女人!” 牙兵们聒噪起来,神色贪婪而狰狞,仿佛一头头饿狼。 “留后……”另一名牙将盖寓欲言又止。 此人三代皆为蔚州牙将,与朱邪家关系亲密,与李克用亦臣亦友。 李克用斜了李尽忠一眼,“诸位既有此心,吾岂敢不从,李军使听令,即刻率两千本部为前锋,接应晋阳。” 两千人攻打晋阳…… 李尽忠眉头挑了挑,但气氛已经被他搞到这了,不去似乎也不行。 李克用年纪虽轻,却并非鲁莽愚蠢之辈,以现在的形势,能消化掉肚中的成果就算不错了,“李军使若是不敢,那便算了。” “愿往!”李尽忠咬牙,一脸凶狠之色。 富贵险中求,在他眼中拿下晋阳,就有了跟朝廷谈判的筹码。 李尽忠大手一招,令旗摇动,两千番汉步骑跟着他向南挺进。 李克用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一旁的盖寓低声道:“河东形势复杂,牙兵骄悍,一旦涉足其中,便是泥足深陷,如今草贼势衰,朝廷能抽出更多兵力北上。” 李克用父子在代北深得人心,有牙兵支持,但进了河东就未必,弄不好反被牙兵裹挟。 “某亦忌惮于此,即便要入主太原,也非今日,李尽忠心思大,他如此着急,就让他去试试。”李克用脾气暴躁,与盖寓却是一见如故,引为心腹。 “晋阳兵变,朝廷定焦头烂额,抚慰的诏令应该很快就会下达。” 一旦抚慰,就等于承认李克用父子横跨二镇。 李克用脸上浮起一道喜色,父子二人缺的就是名分。 有了朝廷诏令,就能名正言顺的割据大同和振武。 “我父祖数代一向忠于大唐,吾亦如此!”李克用神色无比认真。 周围康君立、李存璋等人神色无比古怪…… 就在这时,十几骑从北而来,身上沾着血污,盔甲不整,一到李克用面前,便哭嚎起来,“留后,大事不好,振武被吐谷浑人偷袭了……” “什么?”李克用脸上的喜色一扫而空。 “赫连铎乘节帅领兵攻党项,突袭振武……” 开成年间(836-840),赫连铎之父率三千帐吐谷浑人归附大唐,被封为吐谷浑都督,赫连铎也参与了围剿庞勋之战,封为阴山府都督。 同行是冤家,一山不容二虎,朝廷封赫连铎为阴山都督,摆明了让吐谷浑人和沙陀人互咬。 赫连铎这些年一直跟沙陀人过不去,几乎是世仇。 丢了振武,李克用父子如断一臂。 第一百一十一章 钱 五百多年前,给军奴们一口吃的,他们就嗷嗷叫的大杀四方。 两百多年前,分给武夫们一块田,他们就会心甘情愿的抛头颅洒热血。 但现在不一样,牙兵经过上百年与朝廷的博弈,已经形成利益集团,他们不仅要吃饭,还要上桌吃肉。 “河东军出手了没有?”陈玄烈抬头望了一眼高悬的秋日,擦了擦汗水。 这种天气穿着盔甲,简直像背个火炉子一样。 “潜进城的兄弟说没见河东军的人马。”华洪是老斥候,这么热的天,脸上一滴汗水都没有。 “能不能跟周岌、秦宗权联系上?”河东军不出手,陈玄烈也不敢冒然入城。 这场叛乱什么情况还不得而知。 “城中还处于混乱之中……” “传令全军安营扎寨。” “五郎有令,安营扎寨……” 牙兵们叫习惯了,开口闭口就是五郎…… 陈玄烈虽然有些郁闷,但也并没有多反感,牙兵素来如此。 反感是这些蔡州人动不动就上来指挥自己,这个让自己退走,那个让自己攻城劫掠…… 经刚才那么一闹,蔡州人马听话多了。 一起动手挖掘堑壕,设置鹿角。 忙碌两个多时辰,一座简单营地立起。 城中仍在呼喊,烟尘滚滚,似乎越闹越凶了。 一直到黄昏时分方才消停下来,一千多昭义牙兵被城中百姓扑杀了。 “五郎,北面一支两千人步骑,直奔晋阳!”几名斥候飞奔来报。 “北面,莫非是沙陀人?”周庠豁地站起。 “来的竟如此之快?”田师泰也一脸讶然。 “发现我军没有?”陈玄烈提出最关键的问题。 忠武军屯于晋阳之南,隔着晋水。 沙陀军自北而来,有很大机率没发现自己。 “沙陀人背道而来,并未发现我军!”斥候十分笃定。 陈玄烈望了一眼黄昏之下的晋阳城,沙陀人来的这么快,肯定与城中有勾结。 一旦晋阳落入贼人之手,这场大战定然旷日持久,若是像围剿草贼一样,耗个一年半载,估计黄巢也差不多要北上了,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想办法干他一炮再说! 陈玄烈拿定主意,转头对众军士道:“诸位将士,报效朝廷的时候到了!” 众人睁大眼睛,或懒散,或无所谓,或漠然,情绪不太高…… 去年围剿草贼,朝廷伤透了忠武军士卒的心,兴致不高也是理所当然的。 “沙陀倍道而来,人困马乏,我军养精蓄锐,到嘴的肥肉岂可放过?沙陀人牛马成群,破敌之后,牲畜军辎任尔等取之!” 陈玄烈慷慨激昂。 众人还是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只有陈田两家的旧部大声应和,但只有他们这四五百人还不够。 陈玄烈一咬牙,伸出五根手指,“破敌之后,每人五缗钱!阵亡者双倍,回返许州就给,我陈玄烈从不食言!”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这年头就是这种风气,谁给的起钱,谁就是牙兵们的大爷。 忠武军远离故土,千里迢迢北上御敌,已经很给面子了。 没有利益,谁愿意上去玩命? 去年围剿草贼他们愿意上,一是因为崔安潜、张自勉、杨复光在上面压着,朝廷还有一定的信用。 但今年面对的是沙陀人,不愿意卖命也是正常的。 陈玄烈一阵肉疼,每人五缗钱,两千人就是一万缗,也不知账面上有没有这么多,不过现在也管不着了,大不了到时候砸锅卖铁,或者借高利贷…… 黄巢还未伤及大唐根本,受关东大旱影响大唐物价虽然飞涨,但经济还未崩溃,以现在的物价,三百缗钱可在东都洛阳置一座宅邸,一百七十缗钱可在长社购置一处不错的宅院。 所以五缗钱不算小数目,足够一个五口之家两月的口粮。 眼下机会难得,若能击败这两千沙陀步骑,便是立下大功。 “既然五郎发话了,我等就舍命做上一场!”几个老卒来了精神。 “愿随五郎一战。”有人带头,其他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就连蔡州那帮人也两眼放光起来。 陈玄烈干脆火上浇油,“若能斩杀贼将,再赏一千缗,并上表节度使请功!” “沙陀蛮子算个鸟!” “须得让他们知晓我们忠武军的利害!” “还等甚?我等刀斧正饥渴难耐!” 这帮大爷的情绪总算被调动起来。 这也算是陈玄烈第一次指挥两千人规模的军队,果然比当初的五百人一千人要麻烦的多,仅让他们出兵迎战,就绞尽脑汁。 “李副兵……” 陈玄烈话还没说完,李师泰就神经质的大吼一声,“兄弟们,随我去杀沙陀蛮子!” 这厮都学会抢答了。 不过斗志也跟着起来了。 一群人乌压压的向北杀去,斗志不可谓不高昂。 暮色四合,夜风习习,汾水蜿蜒流淌。 白日酷热,到了晚上竟有些寒凉。 斥候永远是最忙碌的一群人,来来回回,不断禀报最新进展。 “敌军距离我军三十里!” “敌军斥候发现我军!” “敌军已然列阵,缓步而来!” …… 沙陀人以骑兵见长,斥候水平自然不弱,晋阳盆地犹如一条长长的甬道,附近的草木早就被大军砍伐一空,两千人马很难隐藏踪迹。 狭路相逢勇者胜。 历史上绝大多数战争其实就是这么堂堂正正的顶上去,根本没有那么多的神机妙算,就看谁的士卒精锐,谁出手果断。 “列阵!” 传令兵挥动令旗,枹鼓手敲动战鼓。 轰、轰、轰…… 士卒的脚步与鼓声的节律一致,连盔甲摩擦声都整齐划一。 前锋人马皆为花队,刀盾斧槊弓弩,任其所长,每三队形成一个品字形前进,既保证了正面的强度,也留有足够的战场纵深。 秦彦晖的五百蔡州军与李师泰并列为战锋。 骑兵分列左右两翼。 中军以长枪为主,横成三列,以便持续不断的波次进攻。 别的姑且不论,忠武牙兵们的军事素养极高,一百多年父死子替,整日研究怎么砍人,代代相传,水平节节攀升。 夜色之中,前方也亮起一排火龙,号角阵阵,鼓声激荡,如波浪般缓缓横推过来。 不时有战马的低鸣声传来,更增几分压抑。 第一百一十二章 激战 迎面吹来的夜风中仿佛带着一股血腥之气。 洪谷之战,沙陀人大破诸镇联军,气焰自然嚣张。 嚣张到有些不将这两千忠武军放在眼中,一见面就是典型的骑兵打法,战马从两翼冲来,迎面一阵箭雨。 见忠武军伤亡不大,便围着阵列盘旋。 黑压压的,仿佛一群在夜色中游荡的鬼魂。 这种试探和扰击并没有起到多少作用,更没有减缓忠武军进击的步伐。 两百步、一百五十步、九十步…… 战锋队纷纷提起弓弩,朝对面漫射。 对面也是一阵箭雨袭来,砸在盔甲上叮当作响。 两射之后,战锋队弃弓弩而改用斧槊刀盾。 牙兵都是父子承袭,也就是说每人都有固定的战位,几十年下来,配合无比默契。 刀盾顶在前面,步槊在后,长柯斧、骨朵等重甲步卒留在最后。 两翼骑兵则纷纷下马,以保持战马体力。 若单以步卒而论,忠武军的黄头军冠绝天下。 几十年前昭义步卒天下最强,但三十年前昭义刘稹之乱后,这支强军也灰飞烟灭了。 此次晋阳兵变,昭义军最先跳出来劫掠,还被晋阳百姓联手剿灭了,可见其战力之低下…… 步阵为根本,骑兵为枝叶。 陈玄烈的战术就是迅速吃掉沙陀人的步阵,那么骑兵就会独木难支。 “敲进击鼓!” 咚咚咚咚…… 战鼓急促敲响起来。 “杀、杀、杀!”战锋诸队踏步向前,迎着敌人的槊矛冲了上去。 几个跳荡兵最先发难,提着刀盾或一跃而起,或矮身滚了过去。 后面的长槊立即为其掩护,向前挺刺。 对面也有跳荡兵扑了过来。 这种厮杀自然无比血腥,能活下来的都是少数,绝大多数都会被长矛刺成筛子,或者被横刀砍成肉泥。 但只要有人“跳荡”成功,就能撕开对方阵列的缺口。 火把照耀下,爆出一道道血色。 跳荡手之后,重甲步卒也跟着动了,李师泰提着陌刀力战在前,一把陌刀虎虎生风,劈翻数名敌军甲士。 沙陀骑兵不断在后方袭扰,试图撕开缺口。 不过陈玄烈早有防备,让魏弘夫带着矛手在后,专门对付他们。 “传令秦彦晖,此战若败,无一幸免,拿出他们蔡人的狠劲儿出来,别让我看不起他们!”陈玄烈朝身边的传令兵吼道。 “领命!” 传令兵朝着秦彦晖飞奔而去。 火光之中,秦彦晖回头看了一眼,与陈玄烈目光相对,眼神坚决,立即转头,提着一柄重剑指向敌阵。 霎时间,蔡州军狂吼起来,挥舞着各色武器扑向敌阵。 这群人玩起命来,声势极为骇人,左阵不足三百步的战场仿佛下起了血雨,血肉、手指、各种内脏到处飙飞。 有人肚子都被划开了还提着骨朵,拖着肠子狂笑着扑向敌军。 有人胸膛被捅了几个血窟窿,在倒下时,奋力挥出手中的重剑…… 论精锐程度,这些蔡州军或许比不上陈玄烈麾下的忠武老卒,但论疯狂和不要命,这些人无可匹敌…… 战场上,越是怕死死的越快,越是不怕死,反而会活下来。 蔡州军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很快就在敌军阵列上撕开了一个缺口,秦彦晖提着重剑一拥而入。 而此时李师泰率百余重甲步卒也撕开敌军右阵。 步军厮杀,忠武军逐渐占据压倒性的优势。 陈玄烈目光转向沙陀骑兵。 果然跟自己预料的一样,步卒受挫,骑兵开始沉不住气了。 若陈玄烈是对方主将,这个时候应该回援己方步阵,至少能挽回些损失。 但对方显然没有这么想,在他们不断扰射之下,撕开了魏弘夫后军的缺口。 所有沙陀骑兵就像嗅到了血腥气的猫儿,集结成锋矢阵型,准备发动致命一击。 后军被突破,就可以直接杀穿中军,再顺势凿穿前阵。 敌军的意图也非常明显。 只是,陈玄烈早放着这一手, 身边还有七百多长枪手未投入战斗,华洪的骑兵也在待命之中。 “令,中军向后调转!”陈玄烈从容下令。 检验长枪军的时候到了。 陈孝安挥动令旗,号角声节奏为之一变。 唰、唰、唰…… 中军七百余长枪手流畅转身,长枪尾部撑在地上,仿佛一瞬间生出一片树林,枪头朝着前方冲来的敌骑。 沙陀骑兵其疾如风,忠武步卒不动如山。 花队、纯队各有所长,主要看将领的指挥水平,一般而言花队需要极高的军事素养,非百战老卒不能成,最登峰造极的便是后世戚继光的鸳鸳阵。 不过大规模战场上,纯队也有自己的长处。 成千上万人如臂指使,大大提高杀戮效率。 马蹄踏地声犹如奔雷。 魏弘夫的后军已经顶不住了,被沙陀骑兵突入其中。 能挡住他们这么长时间,后军其实也尽力了,毕竟对手是名震天下的沙陀骑兵。 夜风呼呼作响,忠武牙纛猎猎作响,后方惨叫声、厮杀声撕破长夜。 陈玄烈下马,提着一支步槊,与士卒们站在一起。 吁—— 一匹披着马铠的重骑接连撞翻三名长枪步卒,但马腹也被长枪贯穿,一头栽倒在地,顺带绊倒后方两骑。 “挺住!”田师侃提着铁挝在阵中安抚士卒情绪。 夜色中,潮水一般的骑兵汹涌而至,朝着陈玄烈背后牙纛疯狂来。 但潮水再疯狂也撼动不了磐石。 最前面的二三十重骑倒下后,后面的轻骑在长枪面前不堪一击。 一些艺高人胆大的老卒不愿守株待兔,提着长枪刺向奔来的轻骑…… 长枪经过几百年检验,成为日后战场的主流,自有其独到之处。 更何况使用长枪的还是一群百战精锐。 到了这个时候,敌军的失败已是必然,但他们似乎还没有放弃,一波又一波的冲来,一个个被长枪贯穿了身体,定在地上,维持着冲锋的姿态…… 而前阵,早成一边倒的屠杀,惨叫连连。 蔡州军如狼似虎,连伤兵都不放过。 沙陀骑兵终于发现不对,纷纷后退,但为时已晚。 “令,华洪骑兵出动,不可走了一人!”陈玄烈下了这一战最后的命令。 哒哒哒,雨点一般的马蹄声清脆悦耳。 华洪的骑兵从黑暗中奔出,杀向溃逃的沙陀骑兵。 第一百一十三章 收买 天亮时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扔在陈玄烈面前。 “贼将李尽忠人头在此。”华洪满脸疲惫之色。 “华兄威武,凭这颗人头,我定为你争一个营指挥使!”陈玄烈大喜。 李尽忠虽然不是正派的沙陀大将,却是云州之乱的始作俑者,他的脑袋交上去,朝廷肯定要表示表示。 华洪能砍死他,足见其本事。 “五郎说这些话就见外了,若非你运筹帷幄,我焉能得此大功?”华洪嘴上谦虚,脸笑成了花儿。 这年头谁不想往上爬? 不过他立功,其实也是陈玄烈立功。 “哎呀,我等就没这般好运。”田师侃哼哼唧唧道。 “战场上哪有什么好运?派你去你斩杀此人么?”陈玄烈瞪着他。 李尽忠逃走时身边至少还有四百多骑,华洪手上不过三百多骑,深夜追杀,需要的不仅仅是武勇,换一个莽夫上去,绝不会有此战果。 所以华洪这一战的含金量非常高,已经有名将潜力了。 这种人才一定要好生笼络。 “都是自家兄弟,谁去不是一样?”华洪为人随和,善解人意,没跟田师侃一般见识,“五郎,我等还捕了七十五匹战马,我留三十弥补战损,余下的你先拿去,这一战花销可不小。” 陈玄烈没推辞,心中也将他当成真正的自己人,这场胜仗,关系更亲密了一些。 战场上,士卒们还在搜刮着战利品,遇到敌军伤员,一刀毙命。 两个时辰后,战损报了上来。 “我军阵亡四十三人,蔡州军阵亡九十一人” 蔡州军阵亡是忠武老卒的一倍,按他们那种打法,也算正常。 阵亡一人十缗钱,加起来又去了一千三百多缗…… 陈玄烈一阵肉疼,怪不得那些节度使动不动就破产,也怪不得当初各镇人马围剿草贼时,都不愿主动出击…… 周庠咳嗽了一声,“伤两百五十七人……” 擦破点皮,掉一块肉根本不算伤员,按照惯例,只有重伤或者残疾才能算伤员。 陈玄烈脸皮抖了抖,伤员肯定不能不管,不然影响后面的士气。 “尽量医治,告诉他们,残了也不用怕,以后我养着他们!” 每一个牙兵后面都是一个家庭或者一个宗族,他们残了,兄弟子侄能继续顶上来。 这也算收买人心了。 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 钱的事放一边,先渡过眼前再说。 “算了,我自己去。”陈玄烈一拍额头,这种收买人心的好机会,还是亲自去为好。 “五郎仁义!”周庠一脸佩服。 “斩获多少?” “杀敌四百七十四人,俘虏二百三十七。” 野外夜战,不可能将敌人斩尽杀绝,而且对方还是骑兵居多。 不过此战也算沙陀作乱以来最大的一场胜仗,还保住了晋阳,朝廷只要眼不瞎人不傻,就一定会有重赏下来,以激励其他平叛大军。 陈玄烈心中稳妥了不少。 “将人头、俘虏都……”话说到一半,却愣住了。 河东节度使曹翔都莫名其妙的死了,这军功报给谁? 报功报给谁,里面大有门道。 周庠提议道:“干脆送去许州,由薛相公奏报朝廷。” “也只能如此了。”陈玄烈点头。 士卒们欢欢喜喜,陈玄烈直奔伤兵营,替伤员冲洗伤口、敷药包扎。 收买人心不一定全靠钱,将心比心也可。 要抓住他们的心,利益是一方面,恩义也必不可少。 “忍着些!”陈玄烈握着烧过的小刀,朝伤兵伤口剜了下去,麻利的将死肉和箭头挑出。 练了十几年的刀,出手稳准狠。 牙兵疼的满头大汗,却一声不吭,上了药,虚弱睡去。 “五……郎啊……某这次怕是挺……不过去了……赏钱别……别给我婆娘,省着她改……嫁,交给…我儿子……” 一个鬓角微霜的老卒痛苦呻吟着。 陈玄烈检查他的伤口,腹部中了两矛,内脏都流出来了。 这种伤基本无解,一般会挺个两三日,无比痛苦的死去。 “以后你儿子就是我儿子,放心,我会将他养大成人。” “那……就好……送我……” “好。”陈玄烈点点头,突然一刀刺出,扎入他心口。 老卒两眼圆瞪。 “这刀有些不利索……若是疼你再忍忍……”陈玄烈一脸歉意,小刀尺寸太小,不济事,只能再刺了一刀,弄得鲜血淋漓,老卒才断了气。 陈玄烈合上他的双眼,一阵心疼,既是为一个老卒的凋亡,也是为自己账上多了十缗欠账。 现在只能指望朝廷多赏赐些钱帛,不然自己真的要去借高利贷了…… “五郎心肠就是好……” 亲手送走了一人,其他伤员竟然称赞起来…… 不过身为牙兵,生死早已看淡了。 这乱世让人的心理多少有些扭曲。 “诸位不必多虑,以后只要我陈玄烈有口吃的,就绝对饿不着各位!”陈玄烈干笑两声,心中多少有些理解牙兵们为何贪钱。 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家。 朝廷不能保证他们的利益,他们就只能自己争、自己抢,只有到手的钱粮才是真的。 朝廷白嫖忠武军这么多年,没像其他藩镇一样兵变,忠武牙兵们已经很够意思了…… 一切矛盾的本质其实都是利益分配问题。 大唐虽有科举,却基本被世家门阀堵死。 别说科举,连高福利的神策军编制都被关中富商官宦瞪有路子的人占了…… 在底层提着刀的有志青年还能有什么路子走? 要么提着脑袋走野路子,搞私盐,啸聚山林,打家劫舍,要么一窝蜂加入牙兵行列。 这也是为何牙兵越来越强,神策军越来越弱…… “不须说,以后我张家只认你五郎!”一伤兵拍着胸脯激动道。 “我赵家日后也只听五郎的,节度使相公来了都当放屁!” …… 陈玄烈这招成功实现了利益捆绑。 看似简单的举动,却解决了他们后顾之忧,以后上战场,也就不用顾忌伤残阵亡之后家人怎么办。 不过手上的财源除了私盐,能指望的只有汝州种地的收成,瓷器生意、医馆生意刚刚铺开,还没进入盈利阶段。 古往今来,养兵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曹操起家时,为扩充军备,弄了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所过隳突,无骸不露…… 诸葛武侯设锦官,大兴蜀锦,方才支撑起他的北伐大业。 第一百一十四章 河东军 陈玄烈现在满脑子都是钱。 可惜忠武军周边搞钱的路子实在太少。 正在一边治伤一边思索时,周庠寻了过来,“五郎,河东马步都教练使朱玫令我军入晋阳……” 晋阳现在是龙潭虎穴。 全城已经戒严,只准进不许出。 “你意下如何?”陈玄烈洗去手上的鲜血。 “我等坏了他们好事,他们岂会善罢甘休?” 晋阳是河东军的地盘,强龙不压地头蛇,入了城,就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 “那便不去了,一个马步都教练使算哪根葱?回话给他们,我等替他们击退沙陀,保全晋阳,赶紧送些钱帛酒肉犒赏。” 周庠领命而去。 陈玄烈这两天一夜没合眼,感觉困乏的要命,便回营帐休睡觉去了。 醒来已是第二日上午。 河东军一根毛都没给,朱玫派来的人措辞严厉,说要上表朝廷,参奏忠武军违抗军令。 “我没找这厮麻烦,这厮还来劲儿来。”陈玄烈恶向胆边生。 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自己麾下两千人马的粮草都要从晋阳调拨,以河东军现在的态度,只怕以后吃饭都是问题。 牙兵们吃不饱肚子,问题非常非常严重。 尤其那四百多蔡州军,他们真不是吃素的,饿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五郎不可鲁莽……”周庠听出话中的不对劲。 “没有鲁莽,是深思熟虑,我等杀了李尽忠,与沙陀人结下死仇,若他们出大军来报复,我等既无援军,又无粮草,还孤悬城外,后果不堪设想。” 严格说起来,李尽忠虽然也是沙陀人,却并不算李克用父子麾下精锐。 所以忠武军才会如此容易战胜他们。 不过此战意义依旧重大,一则检验了长枪军,二则提升了忠武军对付骑兵的经验。 陈玄烈自己也受益匪浅。 还有那作为客军六十少年,经历了一场严酷的遭遇战,必定成长不少。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此事就这么定了。”陈玄烈摩挲着手中横刀,出鞘三寸,刀锋上的缺口越来越大,但锋芒依旧瘆人。 “五郎所言甚是。”周庠也只能接受现实。 “放心吧,我等为朝廷解决晋阳兵变,朝廷感激都来不及,让华洪派人潜进城去,联络周岌、秦宗权,若城中有变,可速来支援。” 陈玄烈之所以敢入虎穴,一半的原因是因为周岌、秦宗权二人,一个是自己的同党,一个是自己的盟友。 若城中是鹿晏弘或者王建,陈玄烈直接打道回许州。 “唯。”周庠拱手而去。 陈玄烈烤了些马肉吃,然后与李师泰、华洪、魏弘夫、张勍、秦彦晖几人通通气。 除了魏弘夫不置可否,其他人都赞同。 “河东军若是识相也就罢了,若有其他心思,且看谁手中刀利索!”李师泰每战必冲锋在前,身上的杀气也养出来了。 “到时候入城,诸位看我眼色形事,万万不可妄动。”陈玄烈叮嘱众人,目光转向秦彦晖。 别人都好说,蔡州那帮人实在让人不放心。 “五郎放心,我等同在一条船上,生死与共,不会不知分寸。”秦彦晖沉声道。 这一战拉近了与蔡州军的关系。 将领的威信来自于胜利,一个可以引领士卒走向胜利的将军,必然会受到士卒的爱戴。 “诸位各自回去休息,安抚士卒,做好准备,明日一早,入晋阳城!”陈玄烈一拍大腿。 强龙不压地头蛇,但也不能让地头蛇骑在强龙头顶上肆意妄为。 晋阳城中除了忠武军,还有义成、宣武,都是老朋友了。 形势真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局面,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绝不会袖手旁观。 翌日天蒙蒙亮,营垒中就响起了战鼓声。 三通鼓毕,士卒集结完毕,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气随着晨风起起落落。 背井离乡、远征在外,让军中上下一条心。 “多余的话就不说了,入城!”士卒的杀气感染了陈玄烈。 “进!” 陈孝安敲的不是行军鼓,而是进击鼓。 鼓声之下,士卒维持战斗状态。 朝阳初升,青山绿水间,晋阳城安静矗立在远方地平线上。 河东乃北方大镇,关中屏障,晋阳更是大唐龙兴之地,五代中后唐、后晋、后汉皆兴于此。 有那么一瞬间,陈玄烈心中膨胀起朦胧的野心。 但很快就被理智压了下去。 没有朝廷赐下的大义名分,又不是河东本地势力,很难融入其中。 凭手上不到两千的人马,如何压制本地牙兵势力? 更何况麾下的两千人并不完全是一条心。 抵近晋阳,瓮城城门大开,门内幽深,仿佛一头张口血盆大口的恶兽,城上河东牙兵也是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 “五郎善待,某率一厢人马先入。”张勍主动请缨。 击败沙陀人后,他们几人都积极主动起来。 陈玄烈点点头,“当心些。” 张勍遂率本部人马先入。 陈玄烈勒马瓮城之外等候。 一炷香功夫,张勍的一厢人马安然通过,陈玄烈遂与李师泰、王师侃等人入城。 还未松口气,城门吱吱呀呀,在绞索的拉动下合上了。 城外与城内,切断成为两个世界。 街面上站满了河东军,挤的水泄不通,前排白晃晃的刀剑直接亮了出来,后排长矛如苇而列。 气氛当场就紧绷起来。 “五郎……”周庠脸色一变。 其他李师泰、田师侃、魏弘夫、张勍皆面色凝重。 唯独华洪与秦彦晖神色自若,毫不慌张。 陈玄烈不禁对秦彦晖刮目相看起来,此人性情沉稳,比他那几个遇上点火星就着的堂兄弟强多了。 “无妨,他们越是这般虚张声势,越是不敢动手。”陈玄烈笑道。 城内还有其他几镇人马,河东军就是再猖狂也不敢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而且就算真的厮杀起来,忠武军未必就会输。 城内巷战,河东军的兵力优势反而无法展开。 “原来……如此。”周庠经历的厮杀少了,难免被对方的声势唬住。 陈玄烈驱马上前,朝着一众河东牙兵大声道:“这便是河东的待客之道么?”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争雄 “汝何人也?”一名河东牙将装腔作势的大吼。 “忠武,陈玄烈。” “为何传召两次方才入城?可知延误军机之罪?”一员披着明光甲的黑面将领站了出来,满脸虬髯,面相凶恶。 一看身边人对他的敬畏样子,就知道是朱玫。 这厮不过只是一个马步都教练使,派头弄得像都知兵马使一样。 实际地位也仅比陈玄烈的十将高两级而已,河东军怎么都轮不到他一个教练使在此吆五喝六。 教练使上面除了都知兵马使,还有马步都虞侯。 陈玄烈戟指大喝:“我忠武军只听朝廷号令,你乃何人?一无朝廷诏令,二无节度使军令,安敢在此口放厥词?” “大胆,我看尔等不是援军,分明是乱军!”朱玫先贼喊捉贼起来。 陈玄烈已然看破他的色厉内荏,咬人的狗不叫,叫声大的狗往往不咬人,他这么挺着,不过是以势压人,想要忠武军屈服而已。 但陈玄烈这种场面见得多了,冷笑一声,“谁是乱军,犹未可知,曹节帅之死,尔等难道不给朝廷一个交代么?” 此言一出,河东军的气势顿时低沉下来。 就连朱玫也是神色一变。 朝廷任命的河东节度使在河东莫名其妙的死了,这事做的太不讲究了,也太心急了。 见对方士气为之夺,陈玄烈忽然喝道:“众将士听令,我等受朝廷诏令前来平叛,若有人敢阻拦,格杀勿论!” “杀、杀、杀!” 李师泰带头大吼起来,宛如平地里的几声惊雷。 其他士卒的情绪也被带了起来,跟着大吼起来。 秦彦晖的蔡州兵立即来了兴致,歇斯底里的大吼:“杀!” 杀气、煞气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当年安史之乱,河东军也是安禄山麾下的三大藩镇之一,安置了大量胡人,间接造成河东道的胡化,这帮人从头到尾就是一群反贼,与大唐离心离德。 所以他们勾结沙陀人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朝廷遂以上党的昭义军与、河北的义武军共同遏制河朔三镇以及代北诸镇。 但昭义军自从刘稹之乱后,也成了一团烂泥,不复李抱真时之强,昭义军的衰落,让忠武步卒取而代之,为天下第一。 当年忠武大将赵犨还参与过平定刘稹之乱。 正是因为昭义军的衰落,河东道逐渐失去控制,才出了这么多幺蛾子。 “进!”陈玄烈大手一挥,两军争雄,绝对不能后退,否则就被别人骑在头顶上。 而且河东军原本就居心叵测,就像一群野狗,你强横的时候,它们不一定敢动,但一旦你软弱,它们一定会扑上来。 轰、轰、轰…… 忠武军的脚步狠狠砸在青石地面上,刀剑出鞘,长枪竖起,弓弩也上了弦。 朱玫是虚张声势,陈玄烈却早已杀心大起。 这年头身为高贵的牙兵牙将,根本不需要怂。 说实话,陈玄烈若能快刀斩乱麻,一举解决了这些河东刺头,说不定朝廷还会下诏嘉奖。 现实永远都是这么魔幻…… 而且城内巷战、步战,忠武步卒就没怕过谁。 这几十年来,河东军基本没打过什么硬仗,也就敢欺负欺负朝廷派来的节度使。 街面上烟尘顿起,阵阵秋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旋即被忠武军踩在脚下。 一面面旌旗随着秋风舒卷。 六十步、四十步、二十步! 蔡州的那帮狠人已经狞笑起来,他们巴不得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好让他们能够尽情的在城中烧杀淫掠。 朱玫脸色涨红,两眼圆瞪,虬须都扎了起来,却始终不敢下令开战。 就在忠武军的长枪要顶上河东军的盾牌时,几名河东军忽然扔下盾牌,四散奔逃。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两军对垒,任何一个胆怯行为都会造成全线的崩溃。 忠武军大步向前,河东军不断裹挟着朱玫后退。 见朱玫迟迟没有下令,越来越多的河东军逃走。 胜负已分。 陈玄烈冷笑一声,贼永远都是贼。 “住手!” 就在此时,街面上数十骑狂奔而来。 “尔等皆为大唐将士,岂能刀兵相向?”几十骑泼辣辣的冲到两军之间,为首一人声色俱厉,看了一眼陈玄烈,战马打了个旋儿,转过头去,狠狠盯着朱玫,挥起马鞭,朝河东军抽下。 河东军纷纷躲闪,不敢反抗。 “足下何人?”陈玄烈不怕别人耍横斗狠,就怕别人讲理…… “吾乃河东军马步都虞候张锴!” 另一年长者道:“吾乃府城都虞候郭昢,此事纯属误会,还望忠武军的兄弟们多多包涵。” 这话说的倒有些人样。 陈玄烈扫了一眼两人,刚才剑拔弩张的时候不来,现在自己占了上风,他们就火急火燎的出现了。 巧合?还是故意为之? 心中杀意并未消退。 这时街面上又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和盔甲铿锵声。 陈玄烈以为来的是周岌或者秦宗权,没想到还是河东军,约莫千人上下,与朱玫一左一右,钳制己方。 形势已然不利。 都这么长时间了,周岌和秦宗权一个人影都没见到…… 果然都是靠不住的人,关键时候,还不如李师泰顶用。 “来人,将东西抬上来,犒赏忠武军的兄弟们。”郭昢大手一招,当即就有百余甲士抬着酒肉上来。 一股酒香夹杂着肉香徐徐飘来。 忠武老卒不为所动,但蔡州军一个个咽着唾沫,刚才那股烧杀淫掠的狠劲儿顿时消散。 “既然是误会,那就罢了。”陈玄烈挥挥手,忠武老卒收起刀枪弓弩。 蔡州军直接扑向酒肉,仿佛饿死鬼投胎,也不怕酒肉里面下了毒。 陈玄烈望了一眼秦彦晖,他满脸惭愧之色。 “已经为诸位备好营地。”郭昢满脸堆笑,和气的犹如一个邻家老翁。 僵持下去,已经占不到什么便宜了,这一千八百多人不可能控制偌大的晋阳城。 陈玄烈借坡下驴,“有劳郭将军。” “都是为了大唐,何谈有劳无劳?此事就此作罢,稍后便来向诸位赔罪。” 郭昢身为都虞候,没有丝毫架子。 “不敢不敢……”陈玄烈也是吃软不吃硬的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 拔山 郭昢准备的营地还不错,宽敞干净,粮食、草席一应俱全。 陈玄烈没有放松警惕,让华洪的斥候警醒一些,将军营里里外外检查一遍,沿街设置了十几处暗哨。 士卒分成两部,一部卸甲休息,一部备战。 陈玄烈也没闲着,带着一队人马巡营,叮嘱士卒不可放松警惕。 这一夜倒也安宁,什么事都没有。 第二日陈玄烈带着一厢人马去寻周岌与秦宗权。 却没料秦宗权躺在草席上,脸色苍白,胸口中了一箭,肩膀被长矛所伤,幸亏他体格健壮,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五郎见笑了,李克用的沙陀铁骑端地利害,箭无虚发,来去无踪,我等一入洪谷,便遭到突袭,全军惊扰,自乱阵脚……” 陈玄烈心中一阵惋惜,沙陀人弄死他多好…… 这厮一死,蔡州群龙无首,自己就可以伸手进去。 不过这年头好人不偿命,祸害遗千年,他这样的人,通常命很硬。 “沙陀人上下一心,诸镇联军各怀心思,不肯下死力,自然不是对手。” “唉,五郎所言甚是,此战只怕又要旷日持久,不知何日能返回忠武,我今已受伤,无力再战,麾下尚有九百余众,五郎代为管教。” 出阵时两千蔡州军,只一战,便去了大半…… 沙陀铁骑的战力果然非同凡响。 不过蔡州军大部分是步卒,一旦乱了阵脚,也就只能被骑兵收割了。 秦宗权能带回这九百人,已经算不错了。 “秦兄放心,我定会率兄弟们回乡。” “你们几个过来,快快拜见五兄。” 秦宗权手一抬,四五个蔡将叉手一礼,“见过五兄!” 这里面有人比自己年纪大多了,一声“五兄”有些刺耳,不过这年头达者为尊,杨复光的义子们很多年纪比他还大…… “诸位多礼。”陈玄烈扫了几人一眼,寒暄了几句。 见秦宗权神色疲惫,陈玄烈知趣的告辞。 “河东军……不怀好意,五郎多留心些……” “小弟知晓……” 出了门,陈玄烈让秦彦晖接管蔡州军,又去看望周岌。 忠武军营地隔得都不远,一炷香功夫也就到了。 “五郎……不该入城。”一见面周岌就神色一变。 “这是为何?” “你道沙陀人为何能掀起如此大的声势?还不是有人欲响应李克用父子?河东跟河朔三镇一样,素来不服朝廷……” 这几日陈玄烈其实想到了这些,并不惊讶,“留在外面既要担心沙陀人,还要担心河东军,入城之后,只需盯着河东军即可!” 周岌想了想,“五郎之言是也,曹节帅无端横死,朝廷不会坐视。” 洪谷之战前,朝廷是剿抚并用,一边打一边谈,并未下全力。 如今闹出这么多事,和谈已经无望。 以沙陀人的实力,还不是大唐的对手。 朝廷可以失败五次六次,沙陀只要败一次就完了…… “这段时日我等小心戒备即可。”陈玄烈聊了一阵就返回自己营地。 沙陀人被击退,李尽忠被杀,河东军投鼠忌器,倒也安分。 六七日之后,朝廷的诏令也到了,调义武节度使崔季康为河东宣慰使,拜河东节度使,代北行营招讨使,令昭义节度使李钧、卢龙节度使李可举,会合赫连铎、白义成、安庆、米海万共讨李克用父子。 安庆、米海万与李克用父子并为沙陀三部。 从姓氏就能看出来历,安姓与米姓都是当年的昭武九姓之一,被大唐安置在代北。 朝廷这次动了真格,结成了一张大网围向李克用父子。 沙陀人也并非天下无敌,老巢振武被赫连铎偷袭,李克用父子缩回蔚州。 除了围剿李克用父子的诏令,还有一道诏令竟然是封赏陈玄烈的。 赐名所部忠武军为拔山都,升陈玄烈为拔山都指挥使,赐钱帛十万缗,以及三个营指挥使的空白告身。 除此之外,还宣扬代北诸军,以激励军心。 “谢陛下。”陈玄烈心花怒放。 这种名号都不同于编制都,编制都满员一千人,而名号都不封顶,上万的有,几千的也有。 所以拔山都指挥使高于寻常都将。 国难当头,朝廷也不敢再吝啬了。 至于宣扬代北诸军激励军心则有些坑人了,树大招风,陈玄烈名声虽然传出去了,但一定会受到不少人的嫉妒。 总体而言,利大于弊,反正陈玄烈也没打算一辈子留在晋阳。 历史上这一战最终还是朝廷赢了,不过过程不太清楚。 “陈将军斩杀贼酋李尽忠,陛下龙颜大悦,赞赏不已,还望将军再接再厉。”宦官眯着眼笑道。 “末将定为大唐赴汤蹈火!”陈玄烈慷慨激昂道。 “哈哈,那就好那就好。”宦官也皮笑肉不笑起来。 陈玄烈总感觉这宦官有些不对劲儿,但转念一想,宦官大多是田令孜的徒子徒孙,皮里阳秋再正常不过,也就没多想,“来人,好生招待天使。” 周庠满脸堆笑的将人请了下去。 陈玄烈盯着三张空白告身。 华洪肯定少不了,李尽忠是他杀的,答应人家的事绝不能反悔,这一道诏令下去,以后华洪对自己必定死心塌地。 另外两个名额就大有讲究了。 一个营设指挥使辖制五百人左右,必须是忠心耿耿之人。 魏弘夫几次关键时候都表现不佳,肯定淘汰,李师泰已经副兵马使,职位跟陈玄烈差不多,不需要。 剩下的就是张勍、田师侃、周庠几人,秦彦晖是客军,提拔了也没用,秦宗权不可能把这四百蔡州精锐划给自己。 周庠功劳太小,难以服众。 所以只剩下张勍和田师侃,田师侃是半个本家,肯定要提。 相处这么长时间,对张勍的性格也算深有了解,属于单纯的武夫,没太多心思。 三个营指挥使就这么确定下来。 华洪、张勍、田师侃,三人每次大战都与李师泰力战在前,别人挑不出闲话来。 “哈哈,多谢五郎!”华洪与田师侃喜笑颜开。 张勍则一句话没说,神色无比肃穆的朝陈玄烈叉手一礼。 李师泰舔了舔嘴唇,“哎呀,若不是跟着五郎,我等焉有今日?” 唯一不太开心的魏弘夫,有些强颜欢笑。 但没办法,功就是功,过就是过,一次表现不济也就罢了,连续几次,陈玄烈不得不怀疑他起了其他心思。 这让陈玄烈怎么敢重用?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公道 除了赏赐忠武军,朝廷还赏了河东军二十万缗钱,以安抚他们。 陈玄烈心中暗自摇头,一个节度使莫名其妙的死了,朝廷非但不追究,反而赏赐牙兵,这不是鼓励他们多闹事么? 安抚也不是这么个安抚法。 让其他辛辛苦苦支援河东的人马怎么看怎么想? 不过这一百多年来,朝廷一直都是如此,谁闹的凶,朝廷就安抚谁,弄得牙兵们越来越骄悍,胃口越来越大。 以至于有人喊出“长安天子,魏府牙兵”…… 翌日,周庠脸色不太好,“五郎……赏赐的钱帛只有两万缗。” “什么?”陈玄烈当场眼珠子就红了,“谁动的?” 自己还指望这些钱救命,这他娘的一下就被人黑了八万缗? “送达晋阳时,就只剩下两万缗,估摸在长安时就被人动了……” “这还有王法么?”陈玄烈一屁股坐在草席上,心中的欣喜去了大半。 大唐还是那个大唐,这种钱也敢动手脚。 难怪昨日宦官眼神有些不对,原来早有伏笔,两万缗钱还不够还账…… “朝廷就这般风气。”周庠满脸无奈。 “河东军的赏钱有人动了么?” “属下方才派人去打探,他们钱倒是没人敢动……”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陈玄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他娘的,河东军还有脸拿赏钱? 看朝廷这架势,后面还有更激烈的大战,自己已经“出名”了,人怕出名猪怕壮,诸镇兵马一直勾心斗角,遇上苦战、死战,肯定会第一时间想到自己…… 宣扬代北诸军激励军心,现在看起来,分明是一条针对自己的毒计。 “再上表朝廷索要钱帛?”周庠脸上也浮起怨气。 “何必舍近求远?找河东军索要,若不是我们阻击李尽忠,晋阳就落入沙陀人之手,这笔钱该他们出。” 嘶…… 周庠深吸了一口气,“然则我们跟河东军近日有些……隔阂。” “放心,河东军与朝廷的隔河更深。” 节度使曹翔之死现在都还没个说法,朝廷必然乐于见到有人收拾河东牙兵。 如今陈玄烈已经出名了,应该适当的展示展示獠牙,震慑别人,不然以后是个人都上来踩你两脚。 再则,可以借此试探河东军,敲山震虎。 朝廷诸路人马齐聚,马上又是一场大战,河东军与李克用父子不清不白的,非常危险! 大唐这个时候还不能倒下…… “联络周岌和秦彦晖一起要钱,昭义军在城中劫掠,朝廷不是一样没有惩治么?他们抢百姓,我们抢河东军的!” “若是……逼反了河东军……” “逼反了他们,直接平了就是,我们三路人马加在一起有五千之众,晋阳河东军也不过七八千,城中步战,我忠武军何惧之有!” 现在逼反他们,总比大战之时他们在后面捅刀子强。 攘外必先安内,内部敌人比外部敌人危害更大。 陈玄烈越想越觉得应该动手。 自从昭义军废了之后,朝廷对河东道其实已经失去了掌控。 整个河东道已经乱成一锅粥,也不差自己这一脚。 人家河东军弄死了节度使都没事,自己弄点钱花花怎么了? “放心,河东军未必有胆量与我们翻脸!”陈玄烈的每一步都顺势而为,占着理,又占着势。 反观河东军,曹翔的死成了他们的把柄。 “属下这就去知会周将军。”周庠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我去找秦宗权商议。” 两人分头行动。 秦宗权一口答应下来,只要能弄到钱,他都无所谓。 但周岌却扭扭捏捏,不置可否。 陈玄烈只能亲自登门劝说,“洪谷大战,诸镇人马损兵折将,河东军毫发未伤,足见他们与李克用父子勾结,如今李克用父子龟缩蔚州,正是出手大好时机,若能肃清晋阳,说不得朝廷还会赏赐将军!” “此事风险太大,如若晋阳大乱,你我难辞其咎。” “若出了事,罪责皆在我一人,与将军无忧!”陈玄烈好话说尽。 如果他还是油盐不进,那就只能霸王硬上弓了。 这年头谁会叫会闹谁就有理,身为牙将,就是要多折腾,你老老实实不哭不闹,别人还觉得你好欺负…… “五郎啊……”周岌一见语气不对,目光挪向陈玄烈腰间的横刀,“那就……当心些。” “万胜!”帐外传来决锋都士卒的欢呼声。 他们也受够了窝囊气。 “多谢。”陈玄烈转身就走。 帐外,一众决锋都士卒挤的水泄不通,大多数人的目光中带着些许崇拜之色。 现在的陈玄烈代表了他们的利益,为他们出头,自然得到他们的衷心拥护。 “多的话就不说了,河东军有钱,我们就抢他们的!” “五郎、五郎、五郎!” 士卒们又欢呼起来。 后面营帐掀开了一角,露出一双神色复杂的眼睛…… 陈玄烈大手一挥,“出发!” 决锋都不愧是忠武军三大主力之一,迅速列阵,杀气腾腾的向北城河东军营地奔去。 刚出营地,李师泰和秦彦晖各率拔山都与蔡州军前来会合。 “跟着五郎行事当真痛快!”蔡州军们一个个兴高采烈。 “以后五郎干脆来我们蔡州得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毫不忌讳。 陈玄烈知道他们的脾气,也就没往心上去,只要不反过来指挥自己就行。 大街上人影全无,家家户户关紧门窗。 转过两条街,迎面一排甲士堵在街道上。 陈玄烈还以为是河东军提前防备来了,仔细一看,打着义成、宣武的旗号,足有两千余众,他们也是洪谷大战的受害者。 “五郎忒不仗义了,这等好事怎可忘了我等?”两员威风凛凛的牙将横刀立马。 忠武、义成、宣武,百多年来也算同气连枝,但凡要平乱,都少不了三路人马。 朝廷大肆宣扬忠武军击斩李尽忠,令陈玄烈声望大涨。 “义成军都将夏侯晏、杜标。”周庠在耳边低声道。 “事发突然,尚来不及告知两位。”陈玄烈随意寻了个借口。 “我等远道而来,为了大唐披肝沥血,朝廷未见分毫赏赐,河东军多行不义,擅杀节度使,朝廷却有重赏,天下焉有此理乎?”夏侯晏满脸怒色。 很多事没人带头,事情也就过去了。 但只要有一人站出来,立即就会掀起狂风巨浪。 陈玄烈道:“那就由在下为诸位寻一个公道!” 第一百一十八章 堵 事出突然,陈玄烈说干就干。 河东军刚刚领了赏赐,还沉迷在喜悦之中,完全没料到陈玄烈直接就来寻他们晦气。 即便有人提前发现,但集结士卒需要时间。 很多人领了钱,早就去勾栏里面享受了。 陈玄烈率军冲入河东大营,里面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打翻在地,敢抵抗者,蔡州军一拥而上,砍成肉泥。 见了血,气氛立即为之一变。 “尔等意欲何为?” 郭昢、张锴慌乱中集结了一千多人马,守住北城楼。 其他河东军从其他城墙赶了过来。 “曹节帅莫名惨死,你河东军当给朝廷给天下人一个交代!”陈玄烈捏住他们的把柄不放,就是不承认自己是来抢钱的。 张锴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郭昢长笑一声,“诸位误会了,曹节帅发病暴死……” 夏侯晏策马上前,指着城头喝骂:“放屁,曹节帅弓马娴熟,年富力强,身体一向康健,怎会突发急病?还有,洪谷之战,沙陀人为何只追杀其他诸镇人马,不动你们河东军?” 曹翔也算是宿将了,参与过平定庞勋之乱,素有战功,乾符二年,拜左金吾大将军。 洪谷之战败的实在有些蹊跷。 沙陀铁骑骁勇善战自然不假,但诸镇联军也有两三万人,打不赢也不至于惨败…… 城墙上其他河东军陆陆续续赶来。 人一多,声势就壮了起来,张锴喝道:“哼,曹节帅之事,朝廷自有明断,何须尔等多管闲事?” 郭昢道:“你等究竟意欲何为?” “其一,交出罪魁祸首,其二,助镇人马远道而来,伤亡甚众,须你们抚恤,其三,晋阳城今后交由我等控制,直到崔节帅赴任务。” 陈玄烈狮子大开口。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答不答应是他们的事,说不说就是自己的事了。 “你等好大的胃口!”张锴冷笑道。 这时朱玫也带着人马赶了过来。 但城中其他的宣武军、义成军也赶了过来,北城沸反盈天,兵力上已经不弱于河东军。 “我等是为了朝廷,为了公道!”陈玄烈振臂而呼。 “为了朝廷、为了公道!” 士卒们狂呼起来。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忠武、义成、宣武这些年像牛马一样被朝廷驱使,四处平叛,到头来还不如河东乱贼们…… 陈玄烈都快怀疑这是朝廷故意挑起事端,让中原藩镇与这些刺头们互相消耗。 在朝廷眼中,只有神策军是亲生的,其他诸军都不值得信任…… 大唐定都关中,两百多年下来,与关东的隔阂越来越深。 群情汹汹之下,城墙的河东军面色皆变。 几个头目交头接耳的商议起来。 陈玄烈心中暗笑,他们果然没有胆量翻脸。 诸镇人马在城内,可以将城墙封锁,水可以去城外护城河取来,但粮食却无法送上去,只需三五日,也就不攻自破了。 约莫一盏茶功夫,郭昢强颜欢笑道:“我等皆为大唐将士,一同抵御沙陀贼子,曹节帅之死,的确与我等无关,我等也未曾勾结沙陀人。” 这话也就哄三岁孩童了。 李克用父子云州起事,河东军就有牙将接连作乱,李克用南下,节度使暴死……天下有这么多巧合的事? 陈玄烈静静等待着下文。 “诸位也算为我河东父老尽力了,我等愿出三万缗钱,酬谢诸位如何?”郭昢伸出三根指头。 “她娘的,你当我等是要饭的乞丐么?” “来来来,下来与你阿耶厮杀一场!” 几个蔡州军提刀指着城头大骂。 喊他们来干这些事,还真是找对人了,一个个凶神恶煞,十分专业…… “下来!”千余蔡州军举起各种武器怒骂。 郭昢苦着一张老脸,“五万!五万缗!” 这个价格众人略有些心动,纷纷望向陈玄烈。 陈玄烈冷笑道:“朝廷大义,天下公道,就只值这么点钱么?” “七万!” 陈玄烈不为所动,扫了一眼城墙,晋阳不愧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雄城,城墙太高,从下逆击伤亡一定很大。 不过河东不敢下来死战,就已经必败无疑。 “看来诸位还没想清楚,那就不妨再等等。” 进入讨价还价阶段,其实他们已经输了。 若从外面攻城,这几千人马磨成灰,也休想攻破晋阳这种坚城。 但从内部攻打城墙,就再简单不过了。 甚至根本用不着攻打,再坚固的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 陈玄烈令李师泰率一厢人马守住西门,张勍率一厢人马堵住东门,秦彦晖率一千蔡州军守住南门。 所有骑兵集中起来,分成三股,日夜巡视四面城墙,防止他们逾墙而下。 陈玄烈则与剩下的人马堵在北城之下,严阵以待。 东西两门兵力虽少,但可以迅速支援。 南面偏远,有秦彦晖的一千蔡州军应该能挡住。 而且城上兵马一动,北城的人马可以跟着调动。 陈玄烈原本只想弄点钱花花就算了,但看到河东军这副怂样,胃口也起来了。 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忠武、宣武、义成三镇连年征战,家家户户都有人为大唐喋血沙场,积累了太多的怨气,今日全都发泄出来。 只要将河东军堵在城墙上,就能轻松解决他们。 时间站在自己这一边。 旌旗招展,铁甲森森,刀矛映日。 第一天,河东军还咋咋呼呼,从城头射下几箭,扔下几块石头。 后面两日逐渐消停。 但城中有人响应河东军,不过也就敢夜里放两把火,射出两箭,影响不大。 陈玄烈打着朝廷的旗号,普通百姓怎么都要忌惮三分。 城中府库的钱帛、粮草都被控制起来。 陈玄烈直接拿出一部分赏赐诸军,另一部分则让田师侃藏了起来。 没办法,陈玄烈也要赚点…… “万胜!”士卒们士气越发高涨。 而城上士气越发低落。 “再有一日,便能攻上城墙,收拾了他们!”陈玄烈围着北城巡视了一圈,感觉差不多了。 偌大的晋阳就要落入自己的掌控之中。 但到了下午,城墙上的河东军忽然欢呼起来,城门渐渐打开。 陈玄烈马上就反应过来,是他们的援军的到了。 城墙被他们控制,城外发生什么,城内一无所知。 三天功夫,足以让他们去请到援军。 “戒备!”陈玄烈脸色一沉,如果是李克用父子来了,就是一场硬仗。 不过在城中巷战,利步卒而不利于骑兵,忠武军胜算更大一些。 令旗挥动,战鼓敲响,无论是忠武军,还是义成军、宣武军、蔡州军都快速进入战斗状态。 长矛挺立,刀盾架起。 就等着沙陀人从北门进来送死。 但城外盔甲轰鸣,似乎不是骑兵? 陈玄烈一愣,望着城外,很快,两面牙纛从烟尘中显露,一面上写着“行营都统”,另一面上写着“河东节度使崔”。 原来是崔季康到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进言 陈玄烈心中郁闷,崔季康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两面牙纛立于城外,烟尘散尽,露出一排排甲士,正中策马立着一人,内穿皮甲,外罩一件紫袍,腰挂金鱼袋,长须飘然,相貌堂堂,颇有威仪。 崔家人别的姑且不论,一个个仪表出众。 不过他旁边一骑却是郭昢,正苦着一张脸说着什么。 难怪崔季康来的这么快,应该是这厮几日前跑去喊救兵了。 如今崔季康被他先入为主,会如何对待自己? 怕就怕他是个愣头青,一上来就跟曹翔一样,强力镇压,到时候引起诸镇兵变,那就不是一点赏赐就能平息的。 忠武、义成、宣武的怨气仿佛洪水,已经累积到了一个相当危险的程度。 而且城中还有蔡州那帮唯恐天下不乱的狠人。 就在陈玄烈疑虑的时候,两骑飞奔入内,冲着城中诸镇牙兵喊道:“崔都统知晓诸位原来劳苦,每人赏钱五缗,酒一坛,肉三斤,他日戡平沙陀之乱,另有厚赏!今日之事,一概不究!” 能这年头当节度使的,果然没一个脑子进水的。 世家门阀或许能力有所欠缺,但绝对不蠢。 众人纷纷望向陈玄烈。 五缗钱不是一个小数目,更何况还有酒和肉,顶级门阀果然财大气粗…… 陈玄烈望了一眼城上的河东军,“多谢崔都统,河东纷乱已久,不如趁今日肃清祸乱之源,还曹节帅一个公道!” 沙陀为何这么难平定? 沙陀人骁勇善战是一大原因,但其他诸镇人马就不骁勇善战?陈玄烈觉得更大的原因在于总是有人响应他们。 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这群河东军刺头解决了。 朝廷方能腾出手一心一意对付李克用父子。 机会只有一次,就看崔季康有没有这个魄力。 那两骑战马在城门前打着旋儿,看了一眼陈玄烈,然后小跑回牙纛之前,向崔季康禀报。 隔着七八十步,崔季康目光闪闪烁烁,明显是在犹豫。 但他身边的郭昢却声泪俱下的说着什么。 良久,那两骑又回来了,“曹节帅确系暴病离世,陈都将一片赤心,都统记在心中,还请陈都将以破贼大事为重。” 另一骑道:“好教陈都将知晓,崔都统乃崔忠武从弟……” 崔忠武说的是曾经担任过忠武军节度使的崔安潜,对方这是在套近乎,拉关系,表面大家都是一路人。 陈玄烈心中一叹,自己此次起事,虽说是出于气愤,但一半的原因也是为了大唐。 不肃清河东军,河东道的叛乱就不会停息。 但自己终究只是一个都将,决定不了历史的走向。 总不能当着崔季康的面,霸王硬上弓吧? 影响太恶劣了,即便成功了,自己也混到头了。 扫了一眼身边其他人。 夏侯晏、杜标脸上的杀气散去了一大半,刘建锋等蔡将没了方才的煞气。 “五郎,既然崔相公有军令,不如就算了?” “崔相公都不追究了,我等还拿着不放做甚?” 这帮人有奶便是娘,有赏钱,有酒肉,还既往不咎,他们还争个屁? 士卒们的斗志也不在了。 “末将遵令!”陈玄烈朝城外的崔季康行了个叉手礼。 崔季康微一点头,朝身后挥了挥手,一辆辆牛车缓缓驶入城中,箱子一打开,黄灿灿的铜钱特别引人注目。 蔡州那帮人最先冲了上去。 接着是义成、宣武…… 忠武军倒是没动,纷纷望着陈玄烈,陈玄烈只能点头,士卒们欢天喜地的一拥而上。 城门前乱哄哄的。 “谢崔都统!” 士卒们一阵阵的欢呼着。 陈玄烈心中暗骂,这群吃里扒外的孙子前两日也是这么欢呼自己名字…… 争抢了半个时辰后,崔季康才带着甲士入内。 郭昢跟在他身边,温顺如狗,“陈都将……当真误会我等了,我河东军一向忠于大唐!” 这年头什么阿猫阿狗都在喊忠于大唐…… 陈玄烈大手往胸口一拍,“我忠武军也是如此,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一家人、一家人!” “如此甚好,今后当同力破贼,为大唐扫平李克用父子!”崔季康不苟言笑,额头上跟他从兄一样,有着深深的川字皱纹。 节度使不是那么好当的。 “我河东军与李克用父子势不两立!”郭昢咬牙切齿道。 陈玄烈斜了他一眼,若不是知晓河东军的破事,连自己都快被他忽悠住了。 但若非这炉火纯青的演技,如何能骗住崔季康? “郭将军有心了。”崔季康脸色不变,眼神一闪。 陈玄烈心中微微一动,或许崔季康从来就没相信过郭昢的鬼话。 但他是河东节度使,又是行营都统,初来乍到,必然要以稳为主。 真下重手动了河东军,那么昭义军、卢龙军,甚至吐谷浑和其他两部沙陀会怎么看怎么想? 要知道,卢龙军跟和东军一样,当年都是安史之乱的主力,有着几分香火之情…… 牵一发而动全身。 处在崔季康这个位置,要考量的事情太多太多,而且他上面还有阉党盯着。 如今的大唐,只怕不敢吞下陈玄烈的这一剂猛药。 几人各怀心思,有一句没一句聊着。 士卒们争抢了钱币后,又争抢酒肉,有人当街就吃喝起来。 城墙上的河东军口水直流,却不敢下来。 陈玄烈主动道:“既然都统已至晋阳,不如我等驻防天门关何如?” 一山不容二虎。 跟河东军已经撕破脸皮,晋阳成了是非之地,不如调出去,免得同在一城龃龉不断,迟早再生事端。 天门关位于晋阳西北面,横亘在吕梁山中,两山夹一谷,纵深三十里,守住此地,也就锁死了西北面的岚州。 崔季康微一思索,轻轻颔首,“可。” 看在崔安潜的份上,陈玄烈最后提醒了一句,“都统身在晋阳,还需多备些亲信之人在身边。” 崔季康眼神温和了不少,“陈都将有心了。” 一旁的郭昢道:“有我等守护都统,陈都将大可放心。” 陈玄烈暗自腹诽,就是因为有你们在,才不放心。 第一百二十章 调离 周岌、秦宗权两部因为伤亡过重,无力再战,返回许州。 义成、宣武二军继续留在晋阳。 陈玄烈带着自己麾下的拔山都,拖着粮草、钱帛出城,回头望了一眼晋阳,只见城楼上张锴、朱玫目光阴沉,郭昢一脸微笑,还友好的挥了挥手。 陈玄烈心中暗叹,有他们在,这场大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平定。 要平定沙陀之乱,关键不在代北,而是河东。 只有一个安定的后方,大唐才能将国力源源不断的倾注过来。 但河东军动不动就兵变,极大牵制了朝廷的精力。 不过听说南方围剿草贼颇为顺利。 刘巨荣与曹全晸互相配合,在荆门大破号称五十万大军的黄巢,黄巢与尚让收敛残部窜入江西。 陈玄烈率拔山都来到天门关,刚来就吃了个闭门羹。 “未得郭将军军令,休想入内!”几个河东军在关上耀武扬威。 “他娘的,睁大你们的狗眼,此乃河东节度使军令!”田师侃提着军令上前。 “我等只任郭将军军令!”这群孙子乌龟吃秤砣铁了心不开门。 陈玄烈嘿嘿冷笑两声,郭昢实在太瞧不起人了,就这几个鸟人也想拦住拔山都,给自己难堪? 陈玄烈清了清嗓子,还没开口,李师泰提着陌刀就跳了出来。 “李将军莫急,先弄些木梯,田师侃上去骂阵。” 李师泰干笑两声,退了回去,田师侃带着几十个嗓门大的上去喝骂。 一炷香功夫,十几架简易长梯制作完毕。 不过这一次陈玄烈没让李师泰上,而是让秦彦晖的蔡州军上。 城上的河东军反而吃了一惊,没想到说动手就动手,天门关防北不防南,从南面攻打比较容易,只有一座两丈高的矮墙。 自从朝廷赐名“拔山都”之后,战斗力又上了一层,城上仓促抵挡,蔡州军不到半个时辰就杀了上去。 城中两百不到的河东军立即扔下武器投降。 “违抗崔都统军令,按军法处置!”陈玄烈一句话,一百七十多颗人头落地。 自己手上又沾了一笔河东军血债。 不过这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陈玄烈让周庠给崔季康上个文牒,禀明是河东军抗令在先,连他崔都统的面子都不给,只认郭昢的军令。 没过两天,崔季康令人送来冬衣、草席、劣酒等御寒之物,天门关之事一句没提,这年头杀几个牙兵,压根就不算什么事。 望着冬衣草席,陈玄烈这才恍觉已经入冬了,一转眼,来河东都快四个月了。 “劳烦王孔目回禀崔都统,定要当心郭昢、张锴、朱玫三人!” 孔目官王敬是崔季康的心腹,掌呈覆纠正本案文书之事。 “陈都将放心,河东形势,崔都统心知肚明,只待平定了李克用父子,再肃清河东军。” 陈玄烈放下心来,崔季康不是光杆司令,从义武调了两千心腹在身边,另外还有宣武、义成、昭义诸军在城中,河东军应该不敢胡作非为。 不过河东军倒是老实了,沙陀人却来了。 失去振武后,李克用父子在代北舔舐好伤口,又亮出了爪牙。 五千沙陀骑兵出岚州,杀奔石州。 石州在晋阳之西,河中之北。 一旦突破此地,沙陀人就能趁势劫掠富饶的河中。 崔季康亲率八千步骑前去抵挡。 陈玄烈也出天门关,袭扰岚州,威胁沙陀骑兵的后路。 崔季康虽出身顶级门阀,却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与李克用打的有来有回。 李克用捞不到什么好处,只能退回云州。 这一战原本就是试探,两边都没用上全力。 一场风雪席卷河东大地,寒风呼啸,不知不觉间一年走到了尽头。 崔季康对陈玄烈还不错,派王敬送来了三百多头羊犒赏士卒,基本将拔山都当成了亲信。 放眼河东诸军,拔山都敢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斩杀李尽忠,是围剿李克用父子以来,唐军为数不多的战绩。 “都统准备出兵北上,围剿李克用父子。”王敬是典型的文人,说话慢条斯理。 “为何如此仓促?”陈玄烈心中一沉。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崔季康来晋阳才几天?这么急匆匆的北上。 或许是石州之战,让他信心暴涨…… “一来是朝廷催促,二来后方粮草不济,须速战速决……朝廷北面要对付李克用父子,南面要围剿草贼,早已入不敷出。”王敬神色略显疲惫。 从乾符二年开始,关东就持续大旱,围剿草贼已经耗费了不少国力,长安的那位小皇帝之挥霍无度比懿宗有过之而无不及。 动辄将左藏、齐天诸国库中的钱帛赏赐乐工、伎儿,日费数以万计…… 而关中还要高薪高福利养着十余万神策军,大唐的财政不崩溃才是怪事。 田令孜之所以能独揽大权,是因为他能搞到钱,既保了皇帝挥霍,又维持住了神策军…… “陈都将莫非不看好此战?” 他问出这句话,已经说明他心中所想。 “李克用父子与代北牙兵上下一心,诸镇联军各怀心思,这一战怎么打?”陈玄烈有话直说。 崔季康连河东军的问题都没解决,还想去迎战李克用父子? 王敬叉手道:“陈都将之言是也,烦请写个文牒,在下呈给都统,或许能规劝一二。” 名声大了,麻烦事也就多了。 看在崔季康这么照顾自己的份上,陈玄烈还是决定帮他一把。 帮他其实就是帮自己。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河东崩了,忠武军很难独善其身。 陈玄烈令人取来纸墨,呵开冻笔,刚准备落笔,忽地想起自己几个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遂递给王敬代笔。 王敬唰唰几笔,龙飞凤舞,“上都统郑相公启”七字跃然于纸上,连文牒的开场都写好了,省了不少功夫。 陈玄烈直接上干货:“今李克用父子失其巢穴,坐困云蔚,北有吐谷浑,南有诸镇联军,东有卢龙,西有党项,内有安庆、米海万等部,属下以为贼利在速战,我军利在久战、不战,代北牙兵之所以拥护李克用父子,皆为利也,可高官厚禄许之,离间其心,再令吐谷浑、党项,安庆、米海万诸部袭扰,诸镇联军步步为营,不出半年,李克用父子可传首长安……” 云州之乱也是因为连年大旱而起,朝廷困难,沙陀人更困难。 只要堵住他们,剿抚并用,李克用父子肯定扛不住。 这时候的大唐声威仍在,还能指挥的动北方诸镇。 连河朔三镇之一的卢龙这次也积极响应朝廷的号召,出兵讨伐李克用父子。 “陈都将妙策,只怕……都统等不到半年。”王敬满脸忧虑之色。 “尽力而为。”陈玄烈原本就没抱多大希望。 一个都将的建议,别人未必会上心。 第一百二十一章 风雨 当天傍晚,陈玄烈的文牒就送到了崔季康手中。 不苟言笑的脸上浮起阵阵惊讶之色,看完之后又递给一旁的昭义节度使李钧。 “一个都将而已,也敢擅自议论招抚大计,置我等于何地?”李钧看了几眼就合上了文牒。 出身五姓七望的赵郡李氏,又贵为一镇节度使,自然不太看得上一个底层出身的牙将。 “此言颇有可取之处,李克用父子麾下沙陀铁骑,辅以代北锐卒,战力极强,一旦有变,河东道大乱,沙陀之害远在草贼之上。” “我军又不是与其决战,而是诸路齐进,将其困死在云蔚二州,朝廷以崔兄为行营都统、河东节度使,若按兵不动,必落人口实。”李钧提醒道。 崔季康这个行营都统,不知多少人盯着。 一旁的郭昢叉手道:“我河东将士久欲报效朝廷,恨无机缘,石州之战,李克用父子兵势大不如前,此时不进,李克用父子得喘息之机,他日更难剿灭。” 崔季康神色动了动,“郭将军真忠良也,可召集河东将士,明日出征!” “末将领命!”郭昢慨然而出。 李钧和崔季康都望着他的背影,直到走出节堂,李钧才道:“此人表里不一,阳奉阴违!” 他看不起牙将出身的陈玄烈,自然也看不起郭昢。 “此次攻打李克用父子,可用此人为先锋,成,则平定沙陀之乱,不成,则趁势削弱河东军,为朝廷除去一患。”崔季康早有打算。 翌日,晋阳大军云集,各色旌旗猎猎作响。 河东、昭义、宣武、义成诸镇人马尽起之,足有一万七万之众。 负责后勤的青壮都有三万人。 寒风迎面刮来,仿佛刀子一般。 连战马都有些扛不住,打了几个响鼻,马蹄往后缩,却被骑兵抽了一鞭子。 战鼓声隆隆响起,大军逆着寒风浩浩荡荡向北进发。 崔季康望着周围铁甲如山长矛如林的景象,意气风发,“有此精锐在手,何愁李克用父子不灭?” “杀、杀、杀!” 身边的义武精锐举起了手中长矛。 行军数日,周围地势越来越低仄,河东地势为山势所逼,犹如一条蜿蜒长蛇。 恰好一头秃鹰盘旋在头顶上,崔季康莫名心悸,“此何地也?” “启禀都统,此乃洪谷。”斥候回道。 一听这个地名,崔季康神色一沉,上一次洪谷之战,曹翔兵败于此。 还未及下令,一阵闷雷般的声音传来,在山谷之间来回传荡,声势越来越大,仿佛有千军万马。 “沙陀铁骑来了!” 作为前锋的河东军突然就乱了,疯狂往后逃。 后面的义成、宣武、昭义诸军一看形势不妙,也跟着逃。 但他们都是步卒,两条腿永远跑不过四条腿。 崔季康愣愣的望着远方,其实沙陀骑兵来的并不多,也就四五千骑而已。 若前面的河东军阵型不乱,沙陀骑兵在这种地形上,也奈何不了严阵以待的步军,但河东军就这么退了…… “事急矣,崔兄先退,我来断后!”李钧牵着崔季康的马转头,狠狠在马蹄上踢了一脚。 战马吃疼向前狂奔。 崔季康回头,望着山谷里面逐渐升起的血雾,心中无比悔恨…… 南面,江西。 蕲黄招讨副使,襄州行军司马刘句容也收到了朝廷催促进兵的诏令。 黄巢领兵渡江,号称五十万大军进犯荆南。 曹全晸以老弱残兵挑战,刘巨容伏兵于树林中,黄巢中计,恃众轻进,被两人联手大破之,沿江追杀三百里,草贼死伤惨重。 只要再追杀个四五日,这股草贼就能彻底扑灭。 “立功就在今日,招讨何不速速进兵?”诸将皆欲乘胜追斩黄巢。 但刘句容却迟疑了,他是徐人,大中八年,武科进士及第,选为徐州武宁军列校,戍守桂林,是庞勋之变的始作俑者之一。 这么多年下来,早就看穿朝廷一年不如一年,更知道朝廷的秉性。 “朝廷多负人,有危难,不爱惜官赏,事平即忘之,不如留贼,为富贵作地。” 朝廷有难了,就想起他们,事平定了,就忘了这些在前方流血流汗的将士。 刘巨容一句话就说进了众将的心坎。 “我等为朝廷南征北战,数年不得归家,朝廷只赏神策军,不赏我等……” “草贼灭了,说不得我等就要北上再战沙陀,不如留在荆南!” 这几年刘句容先平庞勋之乱,后调入浙西,平定王郢之乱,最后又调来大战黄巢,一直疲于奔命。 如果黄巢灭了,他们肯定还要北上。 朝廷这是不耗干他们,绝不罢休…… 刘句容按兵不动,但曹全晸渡江追击。 天下平叛大军中,对朝廷最忠心的便是曹全晸,年纪轻轻便以以忠孝闻名天下。 但朝廷下的一道诏令让他呆若木鸡。 朝廷忽然以段彦谟取代曹全晸为江西招讨使。 这等于让段彦谟直接来摘桃子…… “段彦谟与杨复光沆瀣一气,擅杀朝廷节帅,如今又来祸害我等!”曹全晸长子曹翊怒不可遏。 去年朝廷在杨复光的举荐下,以忠武大将宋浩为荆南节度使,孰料宋浩上位之后,看不起杨复光,出言无状,杨复光便令段彦谟出手,杀了宋浩。 投桃报李,杨复光眼看草贼即将覆灭,遂举荐段彦谟为江西招讨使,上来度一层金…… “这朝廷焉能不败?” 不只是曹翊,其他将领也怨气冲天。 “我等等不辞辛劳,与草贼血战一年之久,不曾想却是这般下场……” “招讨恕罪,非我等不愿为大唐效死,而是朝廷不公,这草贼不剿也罢!” 哐当、哐当…… 将领们纷纷解下自己腰间刀剑,弃于地上,转身离去。 营外也想起了同样的声音。 天平军士卒们纷纷扔下了手中的长矛和刀盾…… 天色异常昏沉,曹全晸走出营帐,望着跟着他南征北战的将士,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稍顷,冻雨从天而降,曹全晸挥挥手,士卒们纷纷离去,只有他独自站在雨中,一声长叹…… 第一百二十二章 埋伏 “什么?李钧战死,崔季康率残兵退守静乐?”陈玄烈想到了他们会败,但没料到败的这么快,还死了一个昭义节度使。 洪谷离天门关两百多里,静乐一百里左右,都在西北面的岚州境内。 崔季康有城池戍守,沙陀骑兵一时半刻也奈何不得。 华洪道:“李钧殊死一战,沙陀亦有伤亡,未敢南下。” 崔季康兵败,天门关的地理位置就越发显得重要,背后便是晋阳。 不过沙陀人可以从西南面的汾水口绕过天门关,进入河东。 但现在的危机不是沙陀人,而是河东军。 “河东军必然兵变,天门不可有失。”只要天门关在手,晋阳就不能跟李克用父子沆瀣一气。 陈玄烈当初选择驻兵于此,只是想避开河东军,没想到现在反而成了河东棋盘上关键的一笔。 “河东若是兵变,崔都统岂非……”华洪没往下说。 当初崔季康若是听自己的,就算打不赢李克用父子,也不至于这么惨。 “应该没了,速速派人去晋阳,联络王敬,让他赶紧向上面禀报,河东岌岌可危。” “领命。”华洪转身离去。 形势恶化,比陈玄烈想象的还要快,到了下午,西北面就有溃兵逃回,随之带来了更坏的消息,静乐河东军作乱,杀判官石裕等人,崔季康在宣武、义成等军的护卫下,逃奔天门关。 陈玄烈赶紧率一千步骑前去接应。 留下张勍、周庠、秦彦晖防守天门关。 顺着汾水北上,一路上尽是成群结队的溃军和青壮,远处还有沙陀人的斥候。 这一战败得比曹翔还惨,朝廷在河东的力量遭受重创。 相对的,李克用父子凭借此战声威大震。 “五郎,沙陀人正在前方十五里,追杀崔都统!”几名斥候策马奔来。 “全军着甲!”陈玄烈当即下令。 洪谷之战并未影响到忠武军的士气,士卒们很快披上甲胄,拿起武器,进入战斗状态。 陈玄烈扫了一眼周围地形,岚州之所以叫岚州,是因为地处吕梁山脉之中,山峦众多,山谷也多,整个楼烦都处于一个大山谷之中。 唐初曾在岚州设楼烦、天池、玄池三处牧马监,为北疆军马主要来源地,时有“楼烦骏马甲天下”之称。 继续向前,进入谷底,地势平坦,利骑兵不利步军。 陈玄烈让华洪率三百余骑兵前去接应,自己则率六百余步卒埋伏于山石之后。 如果沙陀骑兵不多,华洪的这三百骑足够应对,如果是敌军兵力在一千五百人以上,自己扑上去,就会陷入死战。 所以不如以逸待劳。 华洪率骑兵奔去,陈玄烈在后面静静等待。 溃兵们一路哭嚎着向东南逃窜,有宣武军,有昭义军,也有河东军…… 约莫半个时辰,北面传来阵阵惨叫,听到不是许州口音,陈玄烈渐渐放心,应该是沙陀人吃亏了。 华洪的能力在军中数一数二,既然敢出手,就一定有把握。 过不多时,华洪护着六七百人马徐徐退来。 但他们身后仍跟着数百沙陀骑兵,犹如狼群,忽左忽右,时进时退,不断有人倒在他们的骑射之下。 这是陈玄烈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沙陀骑兵。 黑甲黑缯,皆持大弓,往来如风,不过绝大多数人的身材看起来并不如忠武军魁梧强壮。 唐人日子虽不好过,但不影响牙兵们吃香的喝辣的,又整天舞刀弄枪,身体素质自然强大。 沙陀人终究是胡人,在边地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日子自然过的清苦一些。 如果他们吃得好睡得好,也就不必削尖了脑门往中原钻。 不过这群沙陀骑兵的骑术箭术非常了得,形如黑鸦,却凶狠如狼,马蹄踏来,手中横刀不断收割落单者的头颅。 射出的箭矢相当精准,大多有所斩获。 如果被他们一直这么追着,用不到半日,所有的溃兵都必死无疑。 华洪一击得手,却只是击退他们,稍作休整后,又咬了上来,死死跟在后面。 华洪不慌不忙的护着步卒后退,就在要将这股沙陀骑兵引入伏击圈时,为首敌将忽然勒住战马,举起手臂,两眼熠熠生辉的望着山石之后。 沙陀骑兵纷纷减速,勒停战马。 “莫非被发现了?”李师泰低声道。 陈玄烈也不确定,望着那员敌将,沙陀人大多浓须虬髯,此人年纪不大,髯须还未生出,但一双眼睛却如锥子般锐利。 这时代很多人十二三岁就上了战场,十七八岁为将者比比皆是。 “不可妄动。”陈玄烈低声道,这个时候出击,并不占什么优势。 他们有马,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身边士卒逐渐安静下来。 对峙了半炷香功夫,那员沙陀小将忽然勒转马头,就这么退走了。 李克用麾下有很多这时代顶级名将,从地形上看出什么不对也很正常。 这时候李克用的十三太保应该没凑齐,也不知这人是谁。 “埋伏了半天,岂能让他们说走就走?”田师侃闷声道。 陈玄烈望着那员敌将的背影,总感觉有些不对,狼会放弃嘴边的肥肉么? 若能擒杀大唐的行营都统,对沙陀人而言将是一场辉煌的胜利。 “不可妄动,藏好身形!”陈玄烈沉住气。 自己藏得这么隐秘,应该没被发现才是,拔山都久经沙场,不会犯下低级错误。 士卒们屏气凝神,默不作声,有的老卒干脆躺在地上假寐养神。 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沙陀骑兵消失在山峦之间。 寒风穿过山谷,呼啸呜咽,犹如厉鬼。 陈玄烈顿时有些怀疑起自己的推断来。 田师侃直接睡着了,鼾声阵阵。 “五郎,马上就要入夜了,不如回去?”几个士卒受不住山谷越来越强的寒意。 “再等半个时辰,若是没有动静,我们就回天门关。”陈玄烈这几年也算身经百战,早已培养出战场直觉。 沙陀人不会这么轻易放弃。 换做自己,也不可能放弃! 天色逐渐阴沉下来。 寒风越来越大,刮在人脸上如同刀割。 派了几波斥候上去,全都没了声息。 陈玄烈越发感觉到蹊跷。 就在此时,山谷那边忽地传来阵阵闷雷声,由远及近。 陈玄烈精神一振,沙陀人果然卷土重来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权衡 沙陀骑兵未再迟疑,完全踏入埋伏圈中。 “放箭!”陈玄烈不再迟疑。 号角声起,箭如雨发,射向毫无防备的沙陀骑兵,当场射翻三十余骑。 敌军一阵慌乱。 “冲过去!”那员沙陀小将临危不乱,大声呵斥。 沙陀骑兵仿佛找到主心骨,抽打战马,向东南狂奔。 但东南早有华洪的骑兵等着他们。 狂乱的马蹄与厮杀声响彻山谷间。 “列阵!”陈玄烈提前步槊,率士卒从山石之间杀出。 只有列好步阵,挡住他们的退路,这股沙陀骑兵便插翅难飞。 士卒们纷纷涌上官道,阵列还未完全成型,就听到东南面马蹄声又响了起来,那员沙陀小将带着骑兵杀回来了。 在马上弯弓搭箭,接连射翻三名拔山都骑兵。 其他骑兵也各自驰射,人倒是没射倒几人,但战马却不停倒下。 陈玄烈来不及心疼,沙陀骑兵就扑到面前,十几骑护着那员沙陀小将,悍不畏死的撞向还未成型的阵列。 吁—— 战马凄厉惨叫一声接着一声,沙陀人虽然身材不甚强壮,却悍不畏死,自己撞上长枪的同时,也撞飞忠武士卒。 那员沙陀小将挥动长槊,挑起一名忠武步甲,厉声大喝:“沙陀李克让在此,鼠辈安敢阻我!” 李克让? 陈玄烈听过此人的名头,李克用云州杀段文楚起兵,朝廷大怒,缉拿李国昌在长安的家眷,此人与家仆何相温、石的历等十余骑,弯弓跃马,从亲仁坊杀出长安。 神策大将王处存率千余人追杀至渭桥,被李克让等射杀百余人,神策军大惧,不敢追击。 李克让安然逃回代北。 此战让其名震天下。 陈玄烈暗暗心惊,如果只是他一人如此生猛也就罢了,身旁的几人手持长槊、大斧,一个比一个生猛,生生劈开一条血路。 田师侃大怒,提着铁挝冲了上去,却被李克让借着马力一槊抽飞。 幸好王劲锋、仇孝本各率一队人马迎了上去,刺翻数十骑。 两军厮杀在一起。 随着忠武军步阵逐渐合围,沙陀骑兵伤亡越来越大。 身负已定,骑兵跑不起来,在步阵面前就是待宰的羔羊。 若能擒杀李克让,又是一件大功,朝廷的赏赐少不了。 陈玄烈心中一热,河东虽然危险,但危险往往伴随着机遇。 “贼子安敢阻我!”李克让在马上狂呼,身边骑兵一个个倒下。 拔山都沉稳而沉稳的刺出手中长枪,杀戮效率极高,五人为一小队,互相配合,不断绞杀着沙陀骑兵。 此地地形也是陈玄烈特意挑选的,西北高,东南低,拔山都居高临下,沙陀骑兵以下逆上。 渐渐的,沙陀骑兵一个个倒在血泊中,只剩下不到两百骑。 陈玄烈望着暮色沉沉的天空,再有半个时辰,这两百骑也要交代在此了。 “五郎,西北面八百沙陀骑杀来!”斥候匆忙来报。 陈玄烈望向西北面,山影之下,一条火把光组成的长龙飞奔而来,人喊马嘶,来势汹汹。 已经陷入绝境的李克让望见援兵到来,振臂而呼:“儿郎们,父兄来援,天不绝我朱邪家,哈哈哈……诸位可随吾血战!” 两百沙陀骑兵士气为之一振,此消彼长,敌人从背后而来,己方面临腹背受敌之境,士卒心生惧意。 “属下可率骑兵前去阻挡北面之敌!”华洪主动请缨。 陈玄烈扫了一眼骑兵,他们跟李克让厮杀多时,已经疲惫,不少人身上还带着箭。 连战马都垂着头,从口鼻间喷出白气。 当然,若是狠下心来,不计伤亡代价,陈玄烈有把握吃掉李克让,再击退来援的敌军。 但伤亡必然非常非常大,换来的也只是击退。 而死伤的都是自己的乡党、亲信,以及这几年积累的家底…… 家底打没了,以后如何在这个年头站稳脚跟? 即便朝廷封个节度使,一个光杆司令上去,也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 陈玄烈脑海中快速闪过各种念头,这年头当忠臣良将不容易,张自勉就是前车之鉴。 思忖之时,李克让已经率百余骑冲了出去。 士卒刚要追击,被陈玄烈制止,“西北面列阵!” 令旗挥动,鼓声在夜色中响起,士卒们纷纷转向,靠拢,长枪朝着西北面。 一阵箭雨从天而降,士卒们习惯性的举起盾牌。 叮叮当当,犹如骤雨。 昏暗的夜色影响了他们的箭术,接连三波驰射,伤亡并不大。 沙陀人见阵列森然,一时也不敢冲击,勒马在百余步外。 “尔等何人,竟敢伤我二弟!”一道雄浑的声音响起。 “忠武军拔山都!”李师泰朝着对面大吼,声音中带着几分傲然。 敌军数十骑向前,火光照耀下,为首一人独眼虬髯,气势有如山岳。 这副造型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来了。 “杀我大将李尽忠者,可是尔等?陈玄烈何在?” “在此!”陈玄烈走到阵前,朝廷到处宣扬,李克用知道自己名字并不奇怪。 李克用上下打量起来,独眼中精光闪动,“朝廷两次大败于洪谷,河东道旬日可定也,今大唐内外交困,正是英雄用命之时也,不如归降于我,收汝为义子,同举大事何如?” 前几句说的还有模有样,后几句险些让陈玄烈一口老血喷出来。 这他娘的好端端,为何要给别人当儿子? 历史上这厮收义子也是收上瘾了,弄出了一个“义儿军”…… 整天想着给人当干爹,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不过唐末五代,收义子养子蔚然成风。 “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陈玄烈笑道。 “但说无妨。”李克用来了兴趣。 “你沙陀四面楚歌,迟早为朝廷所灭,不如归降于我,收汝为义子,一同为大唐效力如何?他日留名青史,成就你我父子一段佳话。” 陈玄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大胆!你乃无名下将,安敢如此猖狂!”旁边一将喝骂道。 其他沙陀骑兵也怒不可遏,竖起手中长槊。 李克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但旋即哈哈大笑,“那便后会有期了。” 说完勒转马头,与沙陀骑兵一同向西北奔驰而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兵变 陈玄烈望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与群山之间。 李克用的气度果然非同凡响,每个族群兴起,必有英雄降生,华夏气运衰落,其他族群的气运也就来了。 这一战勉强算是自己赢了。 一战斩杀三百余骑,获上乘战马六十七匹,还有两百多马尸也被士卒们就地分割,放在马上一同带回天门关。 己方阵亡七十八人,伤两百有余,大多为箭矢所伤。 陈玄烈检查沙陀人的箭矢,箭镞成三棱状,没有倒刺,比寻常箭镞长一寸,利于破甲。 而他们的弓也都是强弓硬弓,威力极大。 大唐军队对弓箭一向极其重视,以忠武军为例,无论是步军、骑兵、刀盾手、陌刀手,非但精通射术,骑术也不差。 为了防止沙陀骑兵卷土重来,陈玄烈回军时,不让士卒卸甲。 途中几次见到沙陀斥候在山梁上窥望。 陈玄烈更不敢松懈,因此速度极慢,走走停停,花了两天才返回天门关。 “崔都统何在?”陈玄烈第一时间询问崔季康的下落。 周庠道:“都统说要安抚河东军,两日前就率残部返回晋阳。” “他还敢回晋阳?”陈玄烈佩服起崔季康来。 明知道是河东军在搞鬼,还要往火坑里面跳…… “属下也劝过都统,让他留在天门关,以待朝廷援军,但崔都统觉得晋阳不容有失……” 崔季康忠心耿耿,才能也有,唯独军事能力平平。 如此一场大败,士卒结怨于他,身边的亲信伤亡殆尽,回去还有活路? 真以为左一个行营都统,右一个河东节度使就能压住那群刺头? “得了,大唐又葬送一个节度使。”陈玄烈摇了摇头。 果然,没两日,晋阳就传来消息。 崔季康一回去就遇上河东牙兵作乱,郭昢、张锴领兵攻入节度使府中,将崔季康父子砍成肉泥…… 义成、宣武两军杀出城,投奔陈玄烈。 昭义军逃回潞州,一路烧杀…… 沙陀之乱非但没有平息,反而闹的越来越凶。 李克用父子集结兵力,大掠忻、代、岚、石等地,焚烧唐林、崞县,掳掠百姓。 其前锋一度绕过石州杀入晋阳之南的太谷。 但也许是因为河东军闹得实在太凶,李克用竟然迟迟没有挺进晋阳。 幸好此时大唐还有几分影响力,云州在阴山都督赫连铎的策反下,重新投入大唐怀抱,李克用父子后路危急,顾不得侵袭晋阳,率军返回代北。 一场大雪淹没山川,逐渐剿灭了战火。 乾符六年(879年)迎面而来。 朝廷任命陕虢观察使高浔为昭义节度使,邠宁节度使李侃为河东节度使。 又从长安拨赏了河东军数万银币…… 消息传到天门关,宣武、义成的一千七百多残军怒气冲天。 “洪谷之败,分明是河东军作战不力,弃阵而走,惊扰三军,朝廷不惩治也就罢了,竟然一再封赏,置我等于何地?”夏侯晏面容扭曲,提着横刀疯狂拍击木案,木屑纷飞。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狂犬病发作了。 宣武牙将寇裔愤愤道:“忠武、宣武、义成三军为朝廷南征北战,家破人亡,却分文未有,天下焉有此理乎?” 杜标咬牙切齿道:“他河东军能反,莫非我等就不能反么?” 此语一出,堂中立即安静下来。 众人大眼瞪小眼的望着陈玄烈。 此次出征河东,又是半年,连年征战,士卒疲惫不堪。 疲惫也就罢了,朝廷这种搞法,实在大失人心。 这不是鼓励其他藩镇效仿河东军么? 陈玄烈估摸着黄巢也快杀回中原了,留在这里只能被耗死,扫了一眼在场诸将,不仅宣武、义成诸将义愤填膺,连忠武诸将也都跃跃欲试。 军心如何,一目了然。 陈玄烈若是不带着他们闹,弄不好这些人先把自己做了,这年头谁不是如履薄冰的? 李克用声势滔天,也不敢轻易踏足一滩烂泥的晋阳。 “我等征战于此已经半年,伤亡惨重,对得起朝廷,诸位稍安勿躁,我上书一封,让崔都……李节帅放我们返回故土。” 一听返回故土,众人情绪平和了一些。 “那就听五郎的。” 众人没有再闹。 陈玄烈让周庠写了一份文牒,签上各人的名字,又按了手印,让人送入晋阳。 李侃若能答应也就罢了,若是不答应,陈玄烈只能顺应军心,霸王硬上弓…… 一直等了三天,晋阳杳无音讯。 士卒们的耐心一点点被磨灭。 深更半夜陈玄烈总能听到磨刀声,天门关本来就不大,哐哧哐哧的,令人汗毛倒竖。 也不知他们要砍谁…… 连着两日,陈玄烈也被搞得没脾气,一大早走出营房,门外站满了人,有义成的,有宣武的,也有蔡州的…… 一脸怨怒之色。 这架势陈玄烈也不敢再拖了,“收拾东西,返回故土!” “万胜!万胜!”士卒们将兜鍪、抹额抛向天空。 各军迅速集结,大车小车弄了一百多辆。 当天就开拔,踏上返回故土的征程。 陈玄烈心中一松,总算能离开河东这泥潭了。 刚走了两日,李侃就派孔目官王敬过来苦口婆心的规劝,“非是朝廷不重视诸位,而是朝廷亦有难处,今李节帅初来乍到,还须诸位多多扶持。” “扶持个鸟!再多说半句,连你也剁了!”几个义成军老卒红着眼道。 蔡州军直接拔出横刀:“我等没杀入晋阳,就是给朝廷几分薄面,回去告知那李节帅,识相的就滚远些,休来搅扰我等!” 王敬久在军中,知道这群牙兵的脾性,不敢再说,不断向陈玄烈使眼色。 都这份上了,陈玄烈也不敢违抗军心。 不然一场就是火并。 遂将王敬拉到一边,“河东军屡次作乱,晋阳是非之地,足下不如随我等返回许州。” 只要是人才,陈玄烈都尽力拉拢。 “多谢陈都将好意,在下身为朝廷命官,岂能擅离职守?李克用父子外强中干,岂是大唐敌手?待朝廷渡过眼下困境,终可重振朝纲,还天下以太平,安史之乱天翻地覆,大唐不是一样能振作?”王敬眼中闪着一层光彩。 他年纪跟陈奉先差不多,始终对大唐有所期待。 人各有志,生死有命。 陈玄烈行了个叉手礼,“王孔目多多保重。” “陈都将保重。”王敬重新跨上战马,挥了挥手,勒转马头,瘦削的身影消失在寒风之中…… 第一百二十五章 节度使 王敬一返回晋阳,就看见城中燃起的黑烟。 匆忙入城,询问方才得知是牙将贺公雅部嫌朝廷赏赐的银钱太少,牙门们自行劫掠焚烧东城、中城、大明城。 晋阳曾为北齐别都,高氏竭力营建,到北齐后主高纬时,大明城已成七殿、两宫、十二院,繁华壮丽超过邺城。 贞观年间筑东城,武则天时期筑中城,晋阳城形成了一座由西城、中城、东城,组成周回四十二里的雄城。 西城则是当年西晋末名将刘琨抵御匈奴人修建的。 望着火光越来越大,王敬心急如焚,尽管代北有李克用父子作乱,但只要晋阳还在,天下形势就乱不到哪里去。 城中有十余万百姓,数千河东牙兵,还有万余河东土团。 但这把火若是烧起来,一切就都没了。 王敬策马朝火势最大的中城奔去。 “王孔目不可,牙兵已经暴乱,不如先回牙府,听候李节帅差遣。”从人一片好意。 但王敬知道节度使李侃做不了什么,曹翔、崔季康尚且有旧部前来,亦难逃厄运,更不用说一个只带了百余随从的李侃。 安史之乱后,河东地理位置越发重要,大唐历任河东节度使都是煊赫一时的名臣名将。 李光弼、王思礼、辛云京、马燧、裴度、李光颜…… 到了如今,朝廷启用的大多是士族门阀子弟,威望不足,能力亦有所欠缺,河东也就逐渐脱离朝廷掌控…… “你等回禀李节度,我自去劝说!”王敬扬起缰绳,一人一马向前奔去。 街市上充斥着女人的惊叫声以及牙兵的狞笑声。 街道上随处可见失去头颅的尸体,老人、孩子、男人、女人。 两个牙兵抬着一个目光呆滞的女人往火中走,女人神情麻木,仿佛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未着片褛的身上早已伤痕累累。 直到被扔进大火中,才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人影在火光中挣扎、扭动,然后无力倒下,牙兵们聚成一团,拍手狂笑不已…… 王敬目眦欲裂,“住手!尔等是大唐将士,不是乱臣贼子,岂能如此暴虐,残害百姓?” 牙兵们目光转了过来,“你是何人?” “节度孔目王敬!” 火焰噼啪噼啪,一根庭柱经不住火焰的舔舐,轰然倒下,屋檐上的瓦砾随之倾泻而下,一道黑烟直冲天际。 牙兵们眼皮抬了抬,“劝汝最好走开些,不要多管闲事,耽误我等兄弟寻乐。” “朝廷未曾亏待尔等,何以如禽兽一般?”王敬书生意气,忍无可忍。 “禽兽?这年头不做禽兽,便是别人的肉!”牙兵们纷纷围了过来,一把将王敬拉下马,抬着他就往大火里面走。 王敬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无从抵抗只能闭目等死。 但就在这时,有人劝阻,“不能这么杀了他,须让李节帅知晓些厉害,以后休管我等之事。” 牙兵们又嬉笑着将王敬抬向节度使牙府。 牙府大门紧闭,牙兵们就将火把往里面扔。 李侃被逼无奈,只能出来,“诸位意欲何为?” “此人贪占我等饷银,还望李节度给个公道!”牙兵们纷纷提刀上前。 李侃望了王敬一眼,“你还有何话可说?” 牙兵们手挽利刃,冷眼旁观。 晋阳城中的火势越来越大了,黑烟滚滚,不时传来百姓们的惨叫,但面前的节度使、监军全都无动于衷。 王敬忽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军非军,将非将,国亦非国……烧吧,都烧尽,烧成白灰了才是!” 癫狂的模样令在场之人惊讶不已。 一个牙兵上前朝着王敬的嘴就是一记重拳。 “呜”的一声,王敬吐出一口血沫和断牙,嘴中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不停的“呜呜呜”,似在狂笑,又像是在哭泣…… 李侃闭上眼,挥挥手,“推下去斩了!” 牙兵长刀挥下,王敬人头落地,嘴里的声音终究停止了,苍白的瞳孔望着同样苍白的天空…… 人杀了,牙兵却并未退去,一个个如狼似虎般盯着李侃。 不等他们开口,李侃一脸正色道:“诸位蒙受冤屈,皆此人从中作梗,今已伏法,为表朝廷心意,每人再赏五百钱、一端布,还望诸位能奋力抗敌,为朝廷分忧……” “节帅英明!” 见李侃如此上道,牙兵们欢喜不已。 一场兵乱总算平息下去。 谁也没管地上的尸体。 直到人都散去,牙府中走出一个老吏,捡起头颅,拖着尸体一步一步朝城外走去…… 晋阳兵变并没有完结,贺公雅麾下牙兵在城中越发肆无忌惮,李侃只能下令都虞候郭昢、张锴搜捕作乱牙兵,抓到就杀全家。 乱兵自称“报冤将”,召集乡党数百人,在城中大肆劫掠,焚烧郭昢、张锴府邸,围攻节度使牙府,晋阳乱象更甚。 李侃为了平息乱状,只能再次妥协,升贺公雅为马步都虞侯,以毒攻毒,让贺公雅率本部去抓捕郭昢、张锴二人…… 郭昢、张锴不敌乱兵,临刑前对在场牙兵哭喊道:“所杀皆捕盗司密申,今日冤死,独无烈士相救乎!” 二人素有声望,牙兵们皆不忍下手,遂协同作乱。 李侃又恢复二人官职,将捕盗司官吏三十余家屠灭,牙兵心满意足,晋阳兵乱暂时停息。 如此反复无常,犹如烈火烹油,晋阳牙兵越发桀骜不驯,随意烧杀淫掠,无人能制。 而河东一而再再而三的兵变,李侃焦头烂额,惊惧不已,自知无礼弹压,加上曹翔、崔季康的前车之鉴,遂称病在府,不理藩镇军务,上表朝廷辞官归隐。 一年半内,河东三任节度使,一个莫名暴死,一个兵变被杀,一个辞官归隐。 朝廷很快以四朝元老,曾经的宰相李蔚为河东节度使,此人早年曾在太原为官,颇有惠政,深得人心。 但诡异的是,李蔚上任才三天,就跟曹翔一样莫名其妙的归天了。 朝廷令代州刺史康传圭为河东节度使。 此人为河东牙将,正是当初河东第一次兵变的参与者,剐了上一任马步都虞候邓虔。 此举等于向河东军妥协…… 第一百二十六章 劫掠 “李克用为何不攻占晋阳?”回返许州的路上,陈玄烈一直关注着晋阳形势。 按说自己这支人马离去之后,河东的大门已经敞开。 但李克用父子一直龟缩在蔚州,并未南下。 周庠道:“两年不到,窦浣、曹翔、崔季康、李侃、李蔚五任节度使或被贬,或辞官,或死于非命,朝廷倒希望李克用接手河东。” 当年安史之乱,安禄山、史思明、史昭义、李怀仙全都死于兵乱之中。 李克用接手河东,手上的沙陀嫡系、代北武人,与河东军之间天然形成利益冲突。 按河东军的尿性,三天一小反,五天一大反,李克用去了也招架不住。 沙陀人能在代北起事,是因为朱邪执宜、李国昌几十年的经营。 李克用现在去了河东,等于一脚踩进坑里。 更何况他背后还有吐谷浑、党项、卢龙等势力盯着,即便吞下河东,也没时间消化。 而不吞并河东,好处非常多,烂摊子就甩给朝廷,河东此起彼伏的兵变,牵制了大唐非常多的精力,无法在战略上对代北形成合围。 吐谷浑、党项、沙陀二部只能牵制袭扰,让他们为了朝廷去跟李克用玩命,可能性不大。 “李鸦儿倒是精明。”陈玄烈赞了一声。 回军途中,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有些州县为了避免士卒劫掠地方,提前送些粮草和牛酒,说尽了好话。 但蔡州军军纪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收了人家的东西,还时常劫掠,义成、宣武也跟着效仿。 陈玄烈提醒了秦彦晖、夏侯晏、寇裔几次,但都没什么用,这些行为都是士卒自发的,三五成群,一呼百应,提着弓刀去杀人放火。 说的多了,蔡州军的那帮人看自己的眼神就有些不对了。 又动不动半夜磨刀…… 如果只是蔡州军倒也罢了,陈玄烈也不怕他们闹事,关键还有义成和宣武两军,三方人马加起来,足有两千五百之多,远超拔山都的一千四百余众。 但放任不管,拔山都也蠢蠢欲动。 看着别人发财,他们也心痒难耐。 路过太岳山时,遥遥望见山麓之中似有匪寨,插着几面破旗在山头招展。 陈玄烈心中一动,牙兵们劫掠都快成天性了,抢穷苦百姓弄不到几个钱,不如去抢山贼的…… 这年头山贼遍地,不说富得流油,也算小有家财。 堵不如疏,不让手上这群丘八去抢去杀,他们就要来掀自己的天灵盖…… 河东军动不动就弄个兵变,杀个把节度使,简直是为他们作了示范…… 陈玄烈遂召集各军将领,连什长、伍长、一些老卒都叫上了,六七百人济济一堂,“抢穷鬼的没甚意思。”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蔡州老卒打断了,“陈都将这是要率我等去抢士族官老爷的?” 所有人都来了兴趣。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别看百姓水深火热,但丝毫不影响士族门阀们的骄奢淫逸。 天下人早已怨声载道,所有黄巢起兵之后,对士族门阀、官吏、富户大开杀戒…… “某倒是有此心,却无此胆,除非各位都不想回许州了。”陈玄烈笑道。 相处这么久,知道他们的脾气,顺着他们毛捋效果最好。 一提到回许州,众人也就不再聒噪了。 陈玄烈指着山头上的破旗,“百姓成穷鬼了,没油水捞了,要抢就抢他们的!” “哈哈哈,五郎说的是!”众人神色一喜。 只要能抢,还管抢谁的? 牙兵对付山贼,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过我有言在先,钱帛你们的,牲畜你们的,粮食公用,抢到的人归我,如何?”陈玄烈望着众人道。 钱用完了可以再弄,粮食吃光了可以再种。 只要有人,人才是这时代最大的资源。 黄巢为何屡败不倒?就是因为有无数走投无路的穷苦百姓响应他们。 能当山贼的,肯定不是老弱妇孺。 “这等小事何须多言?”牙兵们当场拍胸脯答应。 不待陈玄烈下令,蔡州军裹挟着秦彦晖,提着刀盾直接就上了。 弄得夏侯晏、寇裔、李师泰在后面破口大骂。 不过这群人的确凶悍,黑压压的杀上山去,不到半日就攻下了山头。 寨中尸横遍地,活下来的不足两百,一半是女人和孩童,值钱的东西早就被他们抢光了。 几个老卒拆了山门升起篝火,坐在尸体上烤着羊腿,上面毛都剃干净,血淋淋的,也不管熟没熟,直接一口咬下去。 一路行来,只有粗粮,这群人早就馋坏了。 陈玄烈让田师侃带一厢拔山都看管女人。 连日行路,士卒们十分疲惫,一入夜就睡着了,陈玄烈晚上再也没有听到磨刀声,睡了一个安稳觉。 休整两日,就率军继续南下。 不了经过潞州时,昭义军紧闭关塞,坚决不让过境,要有行营都统的通关文牒或者朝廷的诏令。 陈玄烈这是撂挑子走人,哪有这些玩意儿? 夏侯晏指着关上破口大骂,“呸,天杀的猪狗听好,乃翁与沙陀贼子死战,如今返回故土,尔等若敢阻拦,大破城池,鸡犬不留!” 蔡州军一拥而上,脱下裤子,朝关上各种辱骂,不堪入耳。 陈玄烈一阵郁闷,他们这么干,昭义军不是更不敢开门了么…… 潞州原名上党,雄踞大河之北,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昭义军紧闭城塞,忠武军很难通过。 南面的潞州走不通,东面的太行山更不用想,即便翻过去了,也要过境魏博,几乎不可能…… 所以只能向西走河中,再经轵关进入河阳,渡过黄河…… 有昭义军之事,陈玄烈忽然发现返回故土的路径并不容易。 若是走河阳,就要经过东都洛阳,也是重重关卡,东都畿都防御使肯定不会轻易放行。 三路人马加在一起都四五千人了。 “只能穿过河中,走陕虢,经汝州返回许昌。”陈玄烈在地上画着路线图。 夏侯晏、杜标、寇裔几人却不同意,“若如此,我等岂不要多行三倍的路程?” 宣武、义成都在洛阳之西,他们当然不愿意。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选择么?”陈玄烈扔掉手中木枝。 昭义、河阳、东都畿皆有重兵防守,关隘重重,强闯肯定过不去。 而西面的河中、陕虢相对容易一些,兵力不强,关隘也少。 “唯有如此了……” 三人只得同意。 第一百二十七章 河中 大军遂转道向西。 陈玄烈原本想尽量保着这些女人,却不想这些女人主动勾搭牙兵…… 乱世之中,生存第一,这年头不会讲什么贞洁。 只要不是强迫,陈玄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种事也根本管不住。 陈玄烈单独设一厢,让汝州少年照顾他们。 当初绮如送来的时候,有六十人,几场大战下来,只剩下四十三人,不过经历了血战之后,都变的成熟干练多了。 “五郎,附近发现三处匪寨!”华洪的三百人马,既是骑兵,也是斥候。 “难啃的让他们去,有油水的容易些的让拔山都上。” 陈玄烈自然护着自家人。 华洪哈哈一笑,“领命!” 宣武、义成、拔山都各自出击,蔡州军上一次吃过肉,这一次休整。 但这帮人骂骂咧咧的,陈玄烈留下华洪的骑兵以防万一。 宣武、义成打不赢沙陀人,但围剿山贼还是轻轻松松。 几个时辰就解决了战斗,带回青壮比蔡州军多了不少。 夏侯晏还颇讲义气的送给陈玄烈几头羊。 不过收获最大的还是拔山都,出手一次,弄回六百多人,牛马都有七十多头,粮草、钱帛无算。 蔡州军眼红无比,但也无可奈何。 大军贴着太岳山西麓南下,顺便剿匪,也不忙着赶路,短短半个月,人马就扩充到了九千。 有些山寨一见忠武军旗号,直接就降了。 附近的流民拖家带口来投,只为喝上一口稀粥…… 大唐的衰落远超陈玄烈想象,北面要对付沙陀,南面要围剿草贼,还要供养关中十几万神策军,朝廷对地方税赋越来越重,河中原是富庶之地,却被苛捐杂税弄得流离失所,啸聚山林。 陈玄烈踏入晋州地界时,麾下人马已经膨胀到了一万二千余众,骑兵增加到了五百人,就连孩童也增长到了一千一百余众,男孩居多,五岁到十二岁都有…… 到了规模,必然会引起河中军的注意。 河中节度使李都如临大敌,坚壁清野,派出一千五百余步骑跟在后面。 “五郎,咱们的粮食只够三天了……”周庠愁眉苦脸。 一万五千人,青壮居多,即便每天只喝稀粥,粮食消耗也极其惊人。 粮食吃光,就要吃牲畜、战马。 战马吃完……陈玄烈不敢想象。 其实沿途攻打山寨时,就已经发现不少山寨里面有剃光了血肉的人骨。 大唐一向有此传统,安史之乱,睢阳之战,一城的人都快被吃光了…… “河中素来富庶,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夏侯晏眼中泛起寒光。 “何必那么麻烦,河中天下重镇,有盐池在手,不如占了此地,为五郎争个河中留后当当!” 留后相当于代理节度使,只差朝廷一道诏令承认。 河朔三镇每次换届时,都先拥立出留后,然后等待朝廷的任免诏令,几乎成了惯例。 不过这年头节度使属于高危职业,特别是手下有一群骄兵悍将。 今天他们送自己上去,什么时候别人开的价更高,他们就送别人上去…… 如果是一年之前,陈玄烈或许只会当成胡言乱语。 但今时今日,朝廷的威信跌落到谷底。 河东军杀节度使如杀鸡,也没见朝廷拿他们怎么样。 今年南面的形势越发不容乐观,黄巢在荆门遭受重创,却奇迹般的挺住了,转折山西、浙东,开山路七百里,进入福建。 一面打,一面跟朝廷谈条件,索要天平军节度使不成,又求任安南都护、广州节度使…… “先向晋州借粮,我等抓紧打造攻城器械,若晋州不答应,再攻城不迟!” “就依五郎之策!”众人迅速达成一致。 陈玄烈让周庠写了两份信,一份快马加鞭送入河中府,一份送入晋州治所临汾城,让他们不必惊慌,只是借道返回许州,顺便借点粮食。 不过这年头绝大多数人都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信送过去,杳无音讯。 陈玄烈不再客气,直接兵临城下。 拔山都、宣武军、义成军、蔡州军一字摆开。 三千青壮山贼为前锋。 陈玄烈指着晋城大吼:“攻破此城,皆活!攻不破此城,我等皆死于此,破城之后,你等都能吃饱!” 传令兵重复着陈玄烈的话,策马从各军阵中奔过。 出乎意料,热情最高的不是蔡州军,而是三千山贼,一个个举起破旧生锈的刀矛和盾牌,仰天发出一声声野兽般的呼喊:“求活、求活、求活!”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军中传开,陈玄烈明显感到军中气势为之一变。 压抑、决绝、疯狂,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杀、杀、杀……” 喊杀声此起彼伏,一万多人歇斯底里呼喊着,地动山摇,风云变色。 在气势到达顶点时,陈玄烈猛地一挥手,令旗挥动,战鼓雷鸣,乌云悬在头顶,异常压抑。 山贼们咆哮着冲向城池。 蔡州军紧随其后。 其他宣武、义成、拔山都则严阵以待,防备西北面的一千五百余河中军步骑。 但这群人只是默默的看着,不敢过来。 攻城战极为惨烈,山贼伤亡惨重,蔡州军几次攻上城墙,又被反推下来。 守军伤亡也非常大。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对陈玄烈而言,首战即决战,如果不能一鼓作气攻破城池,士气就会跌落谷底,到时候人心涣散,留给自己的只有死路一条。 厮杀了一个时辰,两边都有些疲惫。 陈玄烈直接将宣武军、义成军都派上去了,又让李师泰率五百拔山都跟上。 剩下华洪的五百骑兵和四百长枪手防备一千五百余河中步骑。 敌军仍不敢动。 尽管己方士气高涨,临汾城却迟迟未能攻陷。 没有大型攻城器械,很难奈何得了这种坚城。 不过城中明显也到了危急时刻,连青壮男女都跟着上了城墙,城中几次敲响战鼓,试图向城外的一千五百步骑求援。 但这支人马也许是被拔山都的气势吓住,不敢动弹。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一场冷雨从天而降,落在城头,冲刷下一片鲜红,城下一片泥泞,士卒穿着几十斤的盔甲艰难向前。 简易木梯被雨水一淋,也变得湿滑起来。 地面升起了水雾,遮天蔽日。 攻城戛然而止,士卒们哆嗦着退了下来。 这种天气,攻城一方天然不利。 好在只是一场骤雨,下了一盏茶功夫就停了。 不过各军士气受到了影响,山贼们畏畏缩缩,宣武、义成两军士气低落。 华洪道:“形势不利,不如舍弃青壮,让他们自身自灭,忠武、宣武、义成三军速速南下,粮草还能撑几日,再寻机攻打其他城池。” 陈玄烈望了一眼水雾中的临汾城点了点头。 正准备下令时,城上忽然有人喊话了,“忠武军听着,王刺史念诸位抵御沙陀有功,愿化干戈为玉帛,奉上三千石粮,聊表心意。” 陈玄烈一愣,还有这等好事? 转念一想,方才攻城时,他们连青壮都派上了,肯定也到了极限。 若非这场骤雨,李师泰、秦彦晖等人险些破城。 “这不是犯贱么?”陈玄烈骂了一声。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去问问哪个王刺史。” 斥候飞奔而去,过不多时,斥候回禀,此地刺史姓王名重盈。 “原来是他,难怪能抵抗我军这么久,告诉他三千不够,让他们出一万石!”陈玄烈哈哈大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谁先怂,谁就输。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生意 一番讨价还价,对方只愿出五千石。 “五千石啊!够我们喝三个月的粥!”田师侃激动道。 “成天喝粥,脑子都喝坏了。”李师泰在一旁挖苦道。 “你这厮说甚?”田师侃火爆脾气,瞪着牛眼提着铁挝。 李师泰也不惧他,抽出长剑,嘿嘿笑道:“没说你,你自己认的。” “还等甚呢?快上,往脑门上招呼,开个瓢,让兄弟们乐呵呵。”一旁的老卒们煽风点火,怂恿着二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陈玄烈冷眼旁观,军中因一两句话不对付抄家伙互砍之事常有发生,不能劝,越劝越是来劲。 田师侃鼻孔喘着粗气,脸色涨红,甩了甩手臂,却一屁股坐回地上,李师泰也收起了长剑,转过脸去,谁也不看谁。 “没劲。”围观之人大失所望。 周庠道:“河中向来富庶,休说一万石,就是三万五万也拿得出。” 战国时,此地曾是魏国都城所在,秦汉更是人口大郡,从汉末至隋唐,一直是关中的粮仓,更别提此地的两大盐池。 王重盈这是拿五千石打发叫花子。 周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陈玄烈,河中富庶的根源所在——安邑、解县的两大盐池,难怪那一千五百步骑始终不动,他们不是来协助临汾的,而是守护盐池的…… “那涨到三万石!” “五郎……开价会不会有些高?” “派人去就行了,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王重盈会想清楚的。” “我亲自去谈。”周庠带着几骑斥候飞奔而去。 一盏茶功夫,有人回来禀报:“王重盈愿出七千石!” 田师侃、李师泰、秦彦晖、华洪等人大为惊讶。 陈玄烈面无表情,伸出五根指头,“提到五万石!” 斥候兴奋而去。 这一次等时间长一些,约莫半个时辰才回,“王重盈愿出一万石,五百头羊,一千斤盐,但须我军不得袭扰地方。” 这差不多是王重盈的底线,毕竟他现在只是一个刺史,东西给多了,就成了明目张胆的资敌,他的顶头上司李都肯定看不过去。 河中地理位置极佳,毗邻关中、洛阳、南阳、河东,水土肥沃,还有盐池之利。 只是现在自己手上的实力不足。 “让他两个时辰内交出粮食。”陈玄烈望了望雨雾中高大的城池,可惜刚才没能攻进去,不然根本用不着讨价还价。 “万胜!”周围士卒狂喜不已。 田师侃一脸懵逼问道:“为何……王重盈如此好说话?” 陈玄烈笑道:“他不听话,我们就转道向东,占了他们的盐池!” 打蛇打七寸,盐池才是他们的命脉所在。 王重盈这是交的保护费。 “那还等什么?我等现在就去占了盐池。”夏侯晏两眼冒光。 陈玄烈道:“盐不能当饭吃,我们不占盐池,也就小打小闹而已,一旦我们扑向盐池,非但整个河中军与我们不死不休,就连长安朝廷也会出兵镇压。” 中唐宪宗元和年间,河中盐池每岁收利纳一百六十万贯,占全国岁入的八分之一左右。 如今关东大乱,大唐的岁入锐减,河中盐池占比进一步增大。 陈玄烈只要敢动这么大的肥肉,朝廷一定会倾尽全力,先解决自己。 如果手上人马万众一心也就罢了,关键蔡州、宣武、义成会死心塌地跟着自己与大唐死磕么? 陈玄烈对他们不做任何指望。 大唐虽然行将就木,但还未到彻底崩溃的时候。 这些人之所以愿意跟着自己闹,只是想返回故土而已,一旦朝廷开出更高的价码,这群人会毫不犹豫地抛弃自己,甚至干掉自己。 这年头没有忠诚,只有利益! 过不多时,周庠押着五百头羊先回,士卒兴奋不已。 蔡州军直接就准备上来抢。 陈玄烈赶紧让拔山都看住,“要吃肉可以,两百钱一斤!” “呸,比市面贵了六七倍,你怎么不去抢?”蔡州军大怒。 唰唰唰,拔山都士卒纷纷拔出横刀,陈孝安指着为首的军头大骂:“呸,申九,你这厮哪一次不是抢的最多,还有脸吃白食?” 申九原名申丛,蔡军队头,在蔡军中地位颇高。 秦彦晖也黑着一张脸,“五郎忒不厚道了。“ “没办法,肉就这么些,你们吃了别人就没得吃,交钱,一视同仁。”陈玄烈没惯着他们,这群孙子一路发了不少财,总要吐些出来。 不是贪他们的钱,而是立个规矩。 不然人人都上来抢,人心就乱了。 夏侯晏粗着嗓门道:“五郎说的有理,哪次不是你们蔡人抢去大头?” 众人大眼瞪小眼。 “罢了,两百钱不算多。”秦彦晖挥了挥手。 申丛等人也就退了下去。 点检完粮食后,陈玄烈立即起兵,向东南贴着王屋山行去。 有了粮食,士气高多了。 沿途又有不少流民拖家带口来投,抵达茅津渡时,已经膨胀到两万人。 不过一个棘手的问题也随之摆在眼前,黄河对面是陕虢。 陕虢观察使原是高浔,此人是高骈的侄孙,随其南征北战,功勋卓著。 如果他在任,陈玄烈此次只怕难以通行,不过因洪谷之败,昭义节度使李钧战死,朝廷调高浔为昭义军节度使。 新任的陕虢节度使为卢渥,范阳卢氏出身,以诗才著称于世。 陈玄烈对诗人特别有好感。 这年头但凡正常一些的节度使,没精力去吟诗作对。 陈玄烈依旧先礼后兵,让周庠写了一封措辞温和的信,声称只是过境,返回故土,绝无冒犯之意。 两日之后,对面竟然回信了,说是忠武、宣武、义成诸军向为大唐砥柱,今抵御沙陀而回,愿待朝廷犒赏之…… 陈玄烈拿着信反复看了几遍,“这厮不会给我们弄一出鸿门宴吧?” 出道这么多年,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好的人。 周庠道:“陕虢素来羸弱,既无强军,亦无强将,应该不至于如此愚蠢。” 华洪笑了一声,“他不怀好意,我等就裹足不前了么?” “华兄所言甚是,令所有人即刻渡河!”陈玄烈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也要闯过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求助 茅津渡与风陵渡、大禹渡并称黄河三大古渡。 茅津渡从商代就开始设渡,为盐运进出之孔道,地接东西二都,当水陆之要冲,商旅辐辏。 岸边停着不少渡船,河工早已逃之夭夭。 望着对岸其腰高的茅草,陈玄烈忽然发现现在已经是阳春三月,微风袭来,茅草瑟瑟作响,如同一片绿色海洋,惊动草中的几只白鹭,斜掠向天空,与青山为伴,仿佛一幅水墨画。 大唐虽然凋零,但山河依旧壮丽。 本着死队友不死贫道的精神,陈玄烈令蔡军先渡。 申丛带着几个军头伸出长满黑毛的爪子,“这可是玩命的买卖,得加钱!” “我……”陈玄烈险些爆了一句粗口,离许州越近,这群人越不像样子,“那以后你们吃粮要不要钱?喝水要不要钱?既然你们不愿,那就让别人先渡。” “五郎莫要动怒。”申丛干笑一声,领着几人就跳上船。 忠武境内河流众多,不缺会操船之人。 几百蔡军摇摇晃晃的渡过黄河,安然踏上南岸土地。 陈玄烈又让山贼们渡河。 古代跋山涉水都是一件麻烦事,除了人,还有随行的牲畜、粮草、物资、军械,足足花了一天时间才全部过去。 期间除了陕虢军的斥候在远处观望,并没有闹出什么幺蛾子。 休整一日,卢渥送了些酒肉来,颇为丰盛,随行官吏也是客客气气。 弄得陈玄烈以为他们在酒肉里面下了毒。 “你们先渡的河,你们先吃。”陈玄烈指着蔡军道。 蔡军大喜,一边胡吃海塞,一边竖起大拇指,“五郎够意思!我等出生入死,为的就是这个。” “那就多吃些。”陈玄烈笑了两声。 “哈哈,以后有事,五郎尽管招呼一声,兄弟们绝不推辞!”几个老卒面红耳赤,激动的拍着胸脯。 这群人虽然桀骜,但也有优点,一根肠子通到底,什么都写在脸上,比较直爽。 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没见有人中毒,陈玄烈才敢让其他士卒吃喝。 山贼在一旁看的直流口水。 不过东西只有这么多,只够牙兵们吃的。 军队必须赏罚分明,不然他们吃肉,其他牙兵们就不干了。 陈玄烈让他们生火做饭,今日可以吃一顿干的。 第二日,正准备起行,陕虢的人马又送来酒肉…… 这无亲无故的,卢渥有些殷勤过头了。 陈玄烈照例让蔡军先吃,没人中毒之后,才将陕虢文吏拉到一边无人处,“说吧,卢相公到底有何事找我们?” 文吏眼神闪烁了几下,叉手道:“卢相公的确有一事拜托将军。” 听到他这么说,陈玄烈反而松了口气,“何事?” 文吏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什么外人之后才低声道:“石濠近日聚集一群贼寇,截杀往来商贾行人,为害甚大,卢相公赴任不到两月,几次令陕虢牙兵讨伐,不是无功而返便是做做样子,杀良冒功,还请将军能出手相助……” 几年前陕虢大旱,观察使崔荛整日吟诗作对,不理政务,被牙兵们逼上门,跪地求饶才逃了一命,后来还被人逼着喝尿…… 卢渥初来乍到,陕虢牙兵听令才是怪事。 “此事易尔,在下愿助卢相公一臂之力。”陈玄烈一口应承下来。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多谢将军!卢相公乃薛忠武诗友,知陈将军素来忠义,一路剿灭贼寇,收容流民,才敢委托将军。” “此事在下定处理妥当!”陈玄烈干笑了两声。 “有劳!”文吏大喜,拱手而去。 见众军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便领着众人向东而去。 石壕地处崤函道之中,曾因杜甫的一首《石壕吏》而名传天下。 行军大半日便赶到了,不过崤函道地势险峻,易守难攻,陈玄烈让华洪派斥候去哨探一番。 第二日清早,斥候返回,神色却有些古怪,“山上的贼人操我们许州口音……” 陈玄烈一愣,大水冲了龙王庙,难道还是自家人不成?“你可听清楚了?会说许州话的不一定是许州人。” “我田九当了二十年的斥候,错不了。”斥候一脸不满之色。 陈玄烈思索一阵道:“既是许人,先派人上去假意投效,摸清底细再说。” “但凡出自忠武军,我都识的,这趟差事就交给属下!” 既然姓田,就是陈玄烈的自家人。 “你当心些。” “五郎放心。”田九转身就走。 陈玄烈也去询问周庠,看他知不知道点什么。 “许人?”周庠摸了摸短须,“这几年忠武军戍守各地,实在太多……” 他不知道,估计军中其他人也不会知道。 陈玄烈只能等田九的消息。 田九不愧是二十年的老斥候,两天之后便有消息传回。 原来此地贼寇并非寻常人马,而是渑池戍卒,头领名叫朱简,与上司不合,聚众而反。 身边有三百忠武牙兵,战力强悍,打的附近官军抱头鼠窜,两年间拉起一支两千人马,成为崤函道中一害。 “朱简?”陈玄烈仔细回忆着这个名字,不记得历史上有叫这个名字的牛人。 当然,唐末五代动不动就认干爹,改名改姓。 两千人马不算一股小势力。 陈玄烈不会天真的以为只要报上名头,人家就会看在老乡的份上,两眼泪汪汪的投怀送抱…… “今夜攻山,谁先破寨,按规矩里面的东西归谁!” “我等愿往!”申丛不等秦彦晖点头,直接就应了。 弄得秦彦晖盯着他看了好一阵,但也没说什么。 一旁的田师泰瞪起牛眼,刚要上来理论,被陈玄烈拦住,“此贼非同小可,只怕你等不是对手,还是让拔山都上。” 一众蔡州军头瞪大眼睛,义愤填膺,“五郎何小觑人也,一群贼寇,能强到何处去?” “不行,此战非我等不可!” “不杀尽贼寇,我蔡人有何面目见家乡父老!” 军头们一个个嗷嗷叫起来。 见他们这狂劲儿,陈玄烈也就放心了,“那诸位就当心些,某在此地静候捷报传回。” 蔡军裹挟秦彦晖欢天喜地的去了。 医术讲究对症下药,带兵也是如此,陈玄烈感觉自己摸到了其中诀窍。 “这伙贼人杀人越货,必然富得流油,五郎怎地将肥肉让给外人?”田师侃不满道。 “你懂什么,这块肥肉里面有硬骨头,不是那么容易啃下来的!” 朱简能在两年间拉起两千的队伍,实力不容小觑。 只有带过兵的人才知道其中难处,让两千人吃饱喝足,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而且此人能吊打周围官军,有几分本事。 第一百三十章 用兵 随着摊子的越铺越大,陈玄烈现在急需牛人入伙。 麾下能独挡一面之人不多,华洪算一个,郭琪算半个,李师泰、田师侃只能算猛将,冲锋陷阵可以。 秦彦晖也算一个,但他终究不是自家人。 黄巢已经杀向广州,应该马上就要北上了,大乱世即将到来。 如今已是都将了,在忠武军也算一号人物,可以名正言顺的招揽些牛人。 人狂必有祸,两个时辰后,蔡军果然灰头土脸的回来。 连秦彦晖都中了两箭,身受重伤。 陈玄烈赶紧令人医治,小心照料。 申丛这厮依旧活蹦乱跳,“不是我军无能,而是敌军太狡猾,设置大量陷阱,兄弟们一不留心,就着了道……” 陈玄烈上上下下打量他,“你身为队头好端端的,秦七郎身为主将却着了道?” “都怪在下未能照顾好七郎,那贼人的陷阱属实刁钻,七郎一向身先士卒……”申丛强行解释了一波。 不过蔡军内部的事,陈玄烈管不着,“伤到敌军没有?” “至少斩杀一千!”申丛一本正经道。 “放屁,若能杀敌一千,寨子早就攻破了。” “呃,那是在下看错了,至少五百!”申丛伸出五根黑乎乎的爪子。 看他这架势,绝对没有五百人,能杀敌两百就不错了。 不过可以确认一点,蔡军攻上去了。 陈玄烈懒得跟他废话,当即召集山贼,“想吃肉否?想喝酒否?” 山贼们一愣,但很快就有人流出口水,肚子咕噜噜的叫声此起彼伏,仿佛初夏夜里的蛙鸣。 这年头的人绝大多数时候都饿着肚子,饭都吃不上,更不用说喝酒吃肉。 “想!”众人大吼起来。 陈玄烈指着东边山头,“那就攻下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杀!”山贼们一个个红着眼。 还是山贼好糊弄一些,一口吃的就能忽悠他们上刀山下火海,不用动不动向自己讨赏。 士气已经起来了,陈玄烈让李师泰、华洪、田师侃三人各率两百拔山都精锐隐藏其中,跟着一同攻山。 陈玄烈则在山下为他们击鼓。 术业有专攻,山贼们常年啸聚山林,虽然大多数无甲,但一进入山地,灵敏如猴,攀着树藤、树枝三两下就爬了上去。 躲过了山上的箭雨,也躲过了滚石擂木。 反而是拔山都有些落后。 陈玄烈心中欢喜,这年头无论山贼、草贼、土团、亦或官军,战力都不弱。 弱者也很难活到现在。 看他们这气势,陈玄烈感觉稳了,让周庠带着几百人在山下大喊:“许人不杀许人,放下武器,可与我等一同返回许州,早日与父母妻儿团聚!” 刚才还矢石俱下,忽然间零落了许多,趁着这个空隙,山贼军率先杀了上去。 李师泰紧随其后。 一个时辰不到,上面就偃旗息鼓了。 只有山贼们的欢呼声。 “这就破了?”夏侯晏、杜标几个将领睁大眼睛,不敢相信。 陈玄烈故作高深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贼人败得不冤,陈玄烈前前后后做了这么多,又是提前布置细作,又是让蔡军先去试水,最后还攻心,他们不败才是怪事。 “五郎……有大将之才!”夏侯晏敬佩道,一旁的蔡州军头也一脸敬畏之色。 他们吃过亏,自然知道这群贼人的厉害。 “谬赞了。”陈玄烈神色不变。 过不多时,山上的俘虏一个个被押了下来。 为首一人穿着破旧的乌捶甲,虽然狼狈,但不掩雄壮之气,不用问,此人必是朱简。 “愿降否?”陈玄烈打量着他,他也在打量陈玄烈。 不降就直接砍了,这年头讲究的就是一个效率。 “在下输的心服口服,愿降!”朱简也是一个爽快人,挣开后面押着他的人,单膝跪地。 “我等愿降!”其他俘虏也单膝跪地,足有四百多人。 山上还有些老弱,未曾带下来。 陈玄烈上前扶起朱简,“都是许人,今后就是生死与共的袍泽!” “谢将军!” 朱简在山中打劫商贾,油水颇丰。 金银一百多斤,布帛一千多匹,钱两万八千多缗,还有几十头驴骡牛马等牲畜,不过粮食少些,只有三百多石。 攻上山的是山贼和拔山都,这些东西自然就是陈玄烈的。 陈玄烈遵守承诺,宰杀牛羊,分给山贼,将山寨中的酒全都拿了出来。 蔡州军颇有微词,但规矩就是这样,也就无话可说。 打赢了,有肉吃,有酒喝。 打输了,也就只能喝西北风。 趁着正在休整,陈玄烈放出宣武、义成二军,攻掠附近的几伙流民和山贼据点。 陈玄烈则亲自照料重伤的秦彦晖,为他换药、擦洗、包扎。 “此等琐事,怎敢劳烦五兄!”秦彦晖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五兄”两字比往日真切不少。 男人四大铁,一起扛过枪、一起同过窗、一起分过赃、一起飘过昌,除了最后一项,前面三项都齐活儿了。 只怕秦宗权都没对他这么好过。 “都是些粗手粗脚的笨人,怕照料不周,你唤我一声五兄,我自然要拿你当亲兄弟对待。” 秦彦晖一时说不出话来。 陈玄烈忙完笑道:“好生休养,你身子健壮,这点小伤不碍事。” 说完就出去为其他受伤的蔡军包扎。 一个蔡军后面,往往站着一个宗族,即便将来他们不投靠自己,也能结个善缘。 陈玄烈只记得黄巢杀回来后,天翻地覆,大唐也会轰然倒塌。 未来如何,谁也说不清楚。 所以只能抓住一切机会壮大自己。 “唉,五郎若是我们蔡人多好!”几个老卒唏嘘道。 “你这话说的就见外了,蔡人、许人不都是咱忠武?同饮一河水,都是一家人。”陈玄烈笑道。 “那倒也是。”老卒神色和缓。 休整两日后,宣武、义成二军也满载而归,带回两千多俘虏,粮食、钱帛、牲畜都被他们分了。 陈玄烈不以为意,能带人回来就不错了。 收拾一番,也就准备打道回府了。 陕虢离汝州并不远,就隔着四百里崤山、熊耳山、外方山。 陈玄烈让陈孝安带人快马加鞭,提前会南天垛、许州报平安,顺便打探下忠武形势,提前准备。 毕竟自己是擅作主张,撂挑子杀回来的。 还不知道朝廷和薛能什么反应。 第一百三十一章 索要 陈玄烈其实没太担心许州,因为节度使是薛能,不是崔安潜,二人能力不可同日而语。 也正是薛能上任后,忠武军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忠武军了。 人马退出崤函道,返回陕州。 陕虢观察使卢渥令人送来牛酒犒赏,不过沿途大小城池全都大门紧闭,一副戒备森严模样。 “我等为他除去了大患,竟连门都不让进,实在太不懂规矩了!”申丛与一群蔡州军头黑着脸。 一个个满脸横肉凶神恶煞,身上的盔甲不知多少年没洗了,油光锃亮,配上一头张牙舞爪的枯发,隔得老远,就闻到一阵混合着腐臭、膻腥的怪味…… 别说入城,就是城上守军看到他们这副鬼样也会心生惧意。 陈玄烈抽了抽鼻子,“人家不是送来了酒肉么?再说你们入城做甚?” “入城……”几人答不上来,或许是难以启齿。 他们那点小心思,陈玄烈心知肚明,这群人入了城也没什么好事,“行了,已经到了中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速速回返许州才是正事。” 卢渥还算够意思,提前打好了招呼,沿途关隘无一阻拦。 只是有些城池主动送来粮食,让大军不要从本地过境…… 陈玄烈只能贴着山走,顺手清理山中流民、盗贼。 人口增长至两万六千余众,大多还都是青壮。 刚进入汝州,陈孝安寻了上来,“许州倒是风平浪静,薛节帅每日会客宴饮,与一群文人吟诗作对,不过……” 往河东一来一回小半年,肯定有些事发生。 陈玄烈寻了个没人的地方,甩开身边的闲杂人等,出了何事?” “五郎一去就是半年,咱们的私盐生意被蔡州那群人夺了去!” “什么?”陈玄烈心中一怒。 秦宗权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一点规矩都不讲。 不过话又说回来,私盐这么大一块肥肉悬在一头禽兽面前,还指望它能无动于衷么? 他比自己先回来半年,有足够的时间下手。 这人短视而贪婪,难怪最后一手好牌弄成身死族灭的下场。 陈孝安继续道:“两个月前动的手,但没下死手,只是打伤了我们的人,三夫人……劝兄弟们稍安勿躁,等五郎回来。” 三夫人自然是绮如,私盐生意一直由她打理。 陈玄烈颇感欣慰,绮如还真有几分主母气度,自己不在,陈家加上南天垛肯定不是秦宗权这条恶狼的对手。 “还有一事,郭琪……随崔荛返回长安,汝州刺史由诸葛爽兼任。” 半年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每个人都会站在自己的利益上考虑。 “不过他虽去了长安,人一个没带走,临汝、梁县仍在我们掌控中,三夫人还控制了鲁山,诸葛爽虽为汝州刺史,却屯兵郟城,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哦?”陈玄烈不禁对诸葛爽刮目相看。 难怪此人能在庞勋之乱中翻云覆雨,步步高升,果然有些眼力。 心中顿时萌生一个念头,联合他去斗秦宗权? 毕竟当初秦宗衡提刀追着诸葛爽砍,让其躲在颍阳不敢动弹,两边早就结下了梁子。 不过诸葛爽这人八面玲珑,指望他去跟秦宗权玩命,可能性不大。 总体上,形势还在掌控之中,绮如守住了基本盘,并且经营的不错。 至于私盐,原本就不是长久之道,等黄巢杀回中原,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当然,这笔账一定要算。 既然秦宗权想吃独食,那就都别吃了! 陈玄烈没着急返回许州,手上两万多人需要安置,汝州离蔡州不远,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一路行来,多少还是生出些情分。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一路多亏五郎照料。”夏侯晏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夏侯兄说这话就见外了,忠武隔着义成、宣武都不远,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见。”陈玄烈好言宽慰。 “不消说,日后兄弟若是做成一番大事,义成定有五郎席位!”夏侯晏似笑非笑道。 这话说的陈玄烈都不知道怎么接,看他的架势,似乎准备学习河东嘎掉节度使,自己当留后? 河东一年半时间,四任节度使更替,让天下牙兵见识到了朝廷的无能。 生出这种想法再正常不过。 “哈哈,夏侯兄心意,在下心领了。” 送走宣武、义成后,蔡军却不肯走,一个个痛哭流涕的,让陈玄烈感叹这段时日墙角没有白挖。 “若非五郎照料,我等皆客死异乡也。” “五郎不如向朝廷求个蔡州刺史当当……”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 只可惜陈玄烈的根基在许州,蔡州趴着秦宗权这头恶狼,明显争不过他,而且刺史之位不是那么好拿的,天下刺史,绝大多数都是士族门阀出身,不是姓崔,就是姓卢、李、薛…… “诸位以后若有难,可再来寻我,只要我陈玄烈有口吃的,一定不会饿着诸位。” 这差不多是公开挖墙脚。 每个蔡军身后都有乡邻亲朋,一拖二,二拖四,人也就来了。 秦宗权贪婪短视,注定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历史上蔡州最终还是四分五裂,近水楼台先得月,陈玄烈不要求多的,能吃下三分之一,就足以称雄中原。 “五郎仗义!” “五郎够义气!” “五郎能不能将欠我等的钱还了?”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依依不舍的气氛。 申丛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走上前来。 刚才还一副“兄弟情深”的众人立即瞪大了眼睛,目露贪婪之色。 陈玄烈一脸懵逼,“什么钱?” 申丛擦掉鼻涕和眼泪,“五郎人忙多忘事,这一路下来,算上河东的几次出兵,一次五缗,阵亡的兄弟十缗,某算了一算,共计三万七千三百五十一缗,都这么熟了,零头抹掉,三万七千三百五十缗,如何?” 陈玄烈恨不得一口老血喷他脸上,这厮真会算,蔡军总共才四百不到,剿匪不算,从晋阳算起,真正出战也就五次,怎么就算出三万七千多缗来了? 仔细一想,应该连当初秦宗权麾下九百蔡州残军也算进去了…… “五郎可不兴赖账!”几个军头皮笑肉不笑。 关键身边的拔山都老卒们也一脸期待之色,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们的眼神跟蔡军一样,冒着幽光…… 第一百三十二章 钱粮 谈钱伤感情,不谈钱就要伤人了。 眼下自己手上两万多人,钱分出去了,如何养活他们? 但不分,看这群人的样子不会善罢甘休。 其实一路上他们攻打贼寨,已经拿了不少,每个人包裹里面鼓囊囊的,盔甲里面还塞着布帛等值钱之物。 不过人无信不立,既然当初开口了,就一定要给。 不然自己麾下拔山都的士卒也会不满。 这年头就是这么现实,只要给钱,牙兵们就送你上去,没钱,三两下就将你拉下马来…… 不过真给他们,又有种冤大头被人宰的窝囊感。 “五郎现在也是缺钱之时,不如先赊着,以后等运转过来,再偿还不迟。”关键时候,秦彦晖站出来为陈玄烈解围。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一个蔡州军头抱怨起来。 秦彦晖冷冷道:“你们连五郎都信不过?他何曾说话不算数过?” 众人目光纷纷望向他,但秦彦晖神色镇定自若。 陈玄烈心生感激,果然这个兄弟没有白认,跟秦宗权几个白眼狼相比,秦彦晖忠厚太多,“许州蔡州一水之隔,诸位难道还怕我陈家跑了么?” “五郎自然信得过!”一个蔡州老卒大声道。 陈玄烈认出此人,几天之前还亲手为他包扎过伤口。 接着又有几人站出来,“我等已经拿了不少,够用了,也得让五郎吃一口不是?五郎仗义,我等不能不仗义!” “对!”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风头又调转过来。 申丛舔了舔干裂的嘴皮,嘻笑两声,“也对,来日方长。” “就此别过,后会有期。”秦彦晖叉手一礼。 “后会有期!”陈玄烈不拿架子,平辈论交,还了一礼。 秦彦晖转身带着一众蔡军向东而去。 蔡军解决了,还有拔山都。 刚才话已经到这个份上,这个钱可以不给,但毕竟是自己人,绝不能对他们失信,陈玄烈一分不少的分给他们。 手上的钱帛瞬间去了三分之一。 陈玄烈心疼不已,但说话要算数,不然以后谁为你卖命? 玄宗朝以后,均田府兵制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募兵制成为主流,诞生了越来越多的职业军人,士卒的战斗力直接与饷钱挂钩。 不怕士卒拿钱多,就怕像现在的神策军一样,拿着高薪高福利,还没什么战斗力。 两个时辰后,绮如带着梁延寿、贺狼儿、陈玄进、田师望等人前来迎接。 半年不见,几人越发干练。 梁延寿、贺狼儿、陈玄进、田师望主动带着一群手下安置流民俘虏。 陈玄烈与绮如在河边散步。 一众护卫策马跟在三十步外。 四月天气,风光明媚,青山远黛,近水含烟。 两岸的田地里尽是忙碌的农人,孩童在田垄间奔跑。 这年月,很少能见此等景象了。 身边佳人相伴,令陈玄烈恍如隔世,原本有很多话要说,却不愿打破眼前祥和景色。 走了一盏茶功夫,终是绮如先开口,“奴家有负将军所托……” “不,你做的很好,不跟秦宗权正面冲突是对的,若只靠私盐一途,终非长久之道,乱世之中,钱、盐都不如粮食重要!” 得到陈玄烈赞许,绮如眉目间的愁容消散,沾染了几分春色,“去年风调雨顺,山寨全力耕种,收粮五万石,奴家遵循将军吩咐,将私盐换来的钱,全部购换成了粮食,眼下山上七寨,存粮九万石!” “九万?竟如此之多?真吾之贤内助也!”陈玄烈大为惊喜,无心插柳柳成荫。 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定有一个好女人。 绮如俏脸一红,略带几分羞涩,“汝州原本水土肥沃,良田皆是现成……唯独缺人,如今将军带回两万青壮,可以补种更多田地,眼下当多备粮草,以备时局之变!” “时局之变?”陈玄烈这段时日不是在剿匪,就是在跟蔡军讨价还价,也不知天下形势如何了。 “奴家这些时日关注天下形势,草贼在南方越挫越勇,如今攻陷广州,屠杀二十万胡商,传檄天下,直陈大唐君臣之罪,声言他日必提兵北上攻入关中。” 黄巢进展比想象的还快。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当初在荆门没能一鼓作气灭了黄巢,令其杀入广州,回了一口血。 “草贼若是北上攻打关中,汝州必首当其冲,奴家觉的当藏民于山中,尽快编练一支土团,。” “你说的不错,以后汝州就交给你了,咱们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绮如俏脸一红,“土团不可掌于外人之手,将军何不请……公爹坐镇汝州?再协以陈田两家子弟为将,训练自有残兵主持。” “可!” 女人的心思更细腻一些,这些事情千头万绪,陈玄烈一时没想起来。 绮如又叽叽喳喳的说了不少,炼铁、打造兵器农具、储备过冬衣物柴草等等,事无巨细。 “你不是有家人在洛阳么?不如一同接来汝州。”陈玄烈顺嘴提了一句。 黄巢迟早攻入中原肯定不会放过洛阳。 以草贼的手段,富户商贾也在屠杀之列。 谁料绮如全身一颤,脸色沉了下来,“奴家乃偏房所生,在家中连婢女都不如,受尽欺凌,后又被卖人……奴家已无家人。” 这年头男人女人的日子都不好过。 她这几句话说的简单,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她自己知晓。 “谁说你没有家人?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陈玄烈将她拥入怀中。 “将军……”绮如眼中升起水光。 “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等事情定下来,迎娶你过门!” “哇”的一声,绮如哭的如同一个孩子,双手紧紧搂着陈玄烈的腰…… 在汝州待了两日,拔山都就不耐烦起来,一个个吵着嚷着要回乡。 恰好,薛能的军令也来了,让陈玄烈速回忠武。 陈玄烈原本想在汝州多留几日,编练出一支属于自己的土团,但一直抽不出空闲。 不过许州离汝州不远,以后有的是机会。 华洪道:“薛节帅莫不是要治五郎的罪?” 周庠道:“薛节帅应当不会如此鲁莽。” 今时不同往日,陈家在忠武已经崛起,与其他几家乡豪盘根错节,陈玄烈手上也捏着拔山都,除非薛能不想当这个节度使了。 薛能跟崔安潜不同,崔安潜当初有张自勉、周岌支持,手上捏着刀。 而薛能只有一个忠武节度使的名头,坐上节度使位置还不到两年,人心未附。 除非他跟忠武军中哪个军头搞在一起了…… 这个可能不是没有。 “那就明日回返许州。”猜来猜去,也猜不出什么,陈玄烈索性大大方方的回去。 许州是陈家田家的,不是薛能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夜宴 翌日天色一亮,陈玄烈告别了绮如,带着拔山都返回许州。 经过郏城时,诸葛爽还派人送了些酒肉过来。 陈玄烈回赠两匹战马。 诸葛爽是个聪明人,跟聪明人搞好关系错不了。 一路上风平浪静的回返许州,什么都没发生。 当夜薛能还设置酒宴,说是为陈玄烈接风洗尘,拔山都几个军头全都邀请了,当然,忠武军的其他军头也在受邀之列。 “肯定是鸿门宴!”陈奉先一脸忧色。 陈玄烈笑了两声,“薛能没这个胆量,朝廷近日可有诏令下到忠武?” 田克荣镇定多了,“只怕朝廷现在没这心思,五郎有所不知,河东军半月之前又兵变了,节度使康传圭为乱军所杀,两年四个节度使横死,一个逃了,河东牙兵如今可是名扬天下了!” “康传圭河东牙将出身,也被杀了?”陈玄烈略感惊讶。 田克荣道:“河东胡汉混杂,动起手来,还管什么出身?” 陈玄烈一想也是,这群人在自己的地盘上烧杀淫掠,普天之下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如今看来,河东兵变比沙陀之乱更让朝廷烦心。 “今日夜宴,多带些人马过去,以防不测!”陈奉先满眼关切。 陈玄烈心中一暖,若没有家人的羁绊,只怕自己也成了这乱世中的一头禽兽。 “天下迟早大乱,儿在汝州收容了一支人马,交给别人不放心,此事过后,就交给阿耶与田叔。” “你哪弄来的一支人马?”陈奉先一愣。 田克荣却是大喜,“甚好、甚好。” “阿耶去了便知。”陈玄烈也不解释,趁着还有时间,小睡了一阵。 到了晚上,鹿三娘和苏吟秋一起为陈玄烈披甲穿衣。 虽一句话没说,却能感受到两人的情意。 陈玄烈故意拖延了一阵,才提起横刀,在李师泰、华洪、田师侃、周庠等人的陪同下,带着五百心腹气势汹汹的来到节度使牙府。 牙府前挂上了灯笼,收拾的干干净净,站满了甲士。 “薛节帅夜宴,可有名刺?”一个队头模样的人拦在面前。 明显是故意为难,给自己难堪。 名刺是文人们弄出来的玩意儿,陈玄烈刚回许州,哪有空弄这个? 直接一脚踹了过去,“不长眼的东西,连我不认识么?” 鸿门宴也要看谁的主场。 陈玄烈虽是自作主张返回许州,但问心无愧,自沙陀之乱以来,唯一的战绩是自己打出来的,朝廷还下令嘉奖过。 队头被踹的连连后退,站稳身子后,立即拔刀,“你……” 其他甲士却被李师泰、王师侃控制住。 陈玄烈连刀都懒得拔,走到他面前,“你待如何?” 队头脸上神色变幻,忽然谄媚一笑,“哟,这不是陈五郎么?方才天色昏暗,一时眼拙,没认出来,误会、误会……” 陈玄烈没理他,直接入内。 只听得里面丝竹管弦、莺莺燕燕、笑声不断,早就乐上了。 不管是不是有人要压自己的风头,这个时候绝不能弱了气势。 陈玄烈推开大门,大步流星走了进去,带进一股煞风,“末将陈玄烈拜见薛相公!” 声音洪亮,打断了舞乐。 坐在上首的薛能神色并未见怪,“陈将军何来迟也,当自罚三杯!” 陈玄烈扫了一眼堂中,王建、韩建、孙儒竟然也在。 不过堂中少了马步都虞候赵犨。 周岌、鹿晏弘的位置有所变动,与周岌对坐的竟然是秦宗权,鹿宴弘坐到左边第二位去了。 这个变动颇耐人寻味的。 军中等级分明,什么人坐什么位置,都大有讲究。 看来这段时日秦宗权抖擞起来了…… 还有几个穿着皂色圆领袍的文人,不是薛能的佐吏,就是他的诗友。 三杯酒端到面前,陈玄烈望着杯中浑浊的酒水,生出一阵寒意,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有人下毒…… 遂高举一杯酒,遥敬西面,“第一杯当敬大唐、敬天子!” 这么一搞,其他人都不敢坐着,纷纷站起。 一杯酒直接酹在地上,其他人也只能效仿。 陈玄烈又端起第二杯,“此杯当祭我忠武历年阵亡的将士!” 众人再次跟着装装样子。 陈玄烈端起第三杯,却实在想不出什么名堂来,眼角一扫,与秦宗权目光相触,心中一动,递到他面前,“洪谷一战,秦将军力战在前,重创沙陀人,勇冠三军,当饮此杯!” 其他人向秦宗权投来幸灾乐祸的眼神。 他坐在这个位置上,自然会引起其他人的不满。 不过秦宗权倒是个狠人,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五郎多礼了。” “陈将军此言有理,秦将军对大唐忠心耿耿,以后二位当同心协力,为朝廷效力!”薛能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老眼昏花。 陈玄烈扫了一眼薛能,再看看秦宗权,心中豁然开朗起来。 难怪秦宗权能坐在这个位子上,原来是跟薛能有一腿! 所以秦宗权才敢明目张胆的抢占私盐。 “同心协力!”陈玄烈皮笑肉不笑。 他二人勾结在一起的确有些难办。 一个有人有刀,一个有权有势。 “五郎无须如此多礼,你我兄弟之间,来日方长。”秦宗权一脸得意。 陈玄烈坐到周岌后面。 堂中还有很多新面孔,应该是从各地战场戍镇返回的。 薛能满脸醉意的挥挥手,“接着奏乐,接着舞。” 但陈玄烈总感觉他这醉态有些不真切,仿佛是故意装出来的一样…… 丝竹管弦又响了起来,一队女姬踩着小碎步走到堂中,随着乐声扭动着身体。 立即引来一阵笑声。 不过陈玄烈发现对面的鹿晏弘始终阴沉着一张脸,自酌自饮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过头,发现周岌也在看着秦宗权。 在场之军将大多是许人,而秦宗权身后代表蔡人,薛能提拔他起来,不得不惹人遐想。 这一个小小的举动,触及了太多人的利益。 不排除薛能故意挑起许人和蔡人争斗。 这是驭下之术,两边斗的越狠,他的地位越是稳固,还能从中渔利…… 能坐在此间之人,绝不是蠢人。 蠢人活不到现在…… 陈玄烈四下观望,王建忽然朝自己举起酒杯,与往常不同,这一次他没有笑,神色非常严肃。 虽没有说一句话,但这个场合,如此举动大有深意。 王建是许州舞阳人,正儿八经的许人,秦宗权的私盐原本是他的,损失最大的不是陈玄烈、鹿宴弘,而是王建! 陈玄烈心有灵犀,也朝他举起酒杯,相视一笑。 一切都在不言中…… 第一百三十四章 诗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秦宗权不讲规矩,膨胀的有些过头了,如果借着薛能的势头崛起,倒霉的是所有许人。 从地缘上,蔡州属于淮西,其核心区域在申、光、蔡、寿、安、唐六州。 李愬雪夜入蔡州后,大唐将祸乱之源蔡州划归忠武军麾下。 所以忠武军的天然使命便是压制淮西,这跟昭义压制河东,义武压制河北是一样的。 薛能挑起蔡许内斗,以加强他节度使的权力,手段是高明的,但就看他有没有能力驾驭住局面。 蔡州崛起,对忠武、对大唐都是灾难性的。 酒酣耳热之际,薛能来了雅兴,端起酒壶走到堂中,衣袖一挥,全场无声,“活色生香第一流,手中移得近青楼。谁知艳性终相负,乱向春风笑不休!” “好!”秦宗权带头大声喝彩。 “此诗足能与李太白相媲美!”坐中的几个文吏摇头晃脑起来。 陈玄烈心中嗤之以鼻,这马屁拍的也太不要脸了。 但薛能却一本正经道:“惜乎,吾能见李杜诗章,李杜却不能吾之诗才,不然诗仙、诗圣之称彼何能得也!” 陈玄烈目瞪口呆。 平日见薛能都是一副长者模样,没想到骨子里却比自己还狂,竟然直接跟李白、杜甫叫板起来了…… 以陈玄烈不多的欣赏能力来看,他这首诗虽然还不错,但要强行跟李白杜甫碰瓷,实在有些不自量力了。 那几个文吏都不知道如何吹捧。 “依末将之见,那李白、杜甫一介文人骚客,岂能跟相公文韬武略相提并论?”秦宗权面不红心不跳。 有他开头,其他的马屁也滚滚而来。 “天下太平,皆仰仗相公也!” “相公诗才古今无双!” 陈玄烈感觉上战场都没这么难受,关键还要笑脸相迎。 薛能继任忠武,实际上还是吃的崔安潜老本,忠武各地工事都是他修筑的,府库中的钱粮也是他留下的,包括陈玄烈在内,军中很多年轻一辈的将领也是他提拔的…… 被这么多人吹捧,薛能兴致越发高涨,让其他人也跟着赋诗。 几个文吏都能哼出一两句来。 轮到堂中武夫,一个个大眼瞪小眼。 让他们抡刀子砍人,问题不大,让他们作诗,这不是扯蛋么? 很多人大字都不识一个。 秦宗权火上浇油,“玄宗皇帝有击鼓传花之雅事,今日不妨一试!” 唐玄宗李隆基善击鼓,春日击鼓一曲后,未发芽的柳枝吐出新芽,遂有击鼓催花之典故,后用作酒令,改为击鼓传花,达官贵人争相效仿。 “秦将军妙策!”薛能与秦宗权一唱一和。 鼓是现成的,随从当即取来一颗彩球。 “在下击鼓为诸位助兴!”秦宗权鸡贼的抢过鼓槌,咚咚咚的敲打起来。 彩球在众人之间传来传去。 能看出来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无奈与恼怒,却又不敢发作。 咚! 鼓声戛然而止,也不知有意无意,彩球正好传到了王建手上。 王建偷牛贼出身,大字不识一个,别说现场作诗,就是让他背诵一首都难。 支支吾吾半天都没哼出一个字。 薛能满脸鄙夷之色,“既不能赋诗,当饮酒!” 侍女送了两壶酒过去。 王建倒也爽快,一声不吭的全都喝了。 “王八好酒量!”秦宗权在一旁幸灾乐祸。 王建也不恼,朝薛能叉手一礼。 鼓声再响,彩球传到了周岌手上,周岌脸色变了变,“末将只懂杀敌,不通诗词,既然薛相公有如此雅兴,末将可舞剑助兴!” “大雅之堂,刀剑还是算了,周将军一直想再进一步,还需文武并济才可。”薛能斜靠在软榻上,醉眼朦胧。 周岌脸色阴沉下来。 他一直在谋求都知兵马使之位,前后奔走了几年,没有任何动静。 今日薛能却当着众人的面点了出来,宛如揭人伤疤,一点情面都不留。 不过周岌二十多年的宿将,很快就眉开眼笑,朝薛能叉手,“相公教训的是。” 陈玄烈感觉今日夜宴,分明是薛能有意打压许州诸将。 按照这个套路,迟早会轮到自己,心中思索着对策。 鼓声再次响起。 彩球在众人手中抛来抛去,落到孙儒手中,孙儒奋力朝陈玄烈扔来,劲风扑面,如果是石头,能把人砸死。 陈玄烈伸手接住彩球,鼓声不出意料的在此时停下了。 “哦,陈都将当赋诗一首!”薛能醉醺醺道。 陈玄烈脑海中快速闪过各种诗词。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满堂花醉三千客,霜寒十四州…… 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对陈玄烈而言,弄一首诗出来不难,但弄出来有何用? 薛能会高看一眼,提拔自己? 忠武诸将会惊叹于自己的文采,纳头便拜? 薛能连李白杜甫都看不起,又怎会高看自己一眼? 野兽的世界,只能按野兽的规则行事。 陈玄烈一脚踹开面前木案,酒水乱溅,走到堂中,“薛相公恕罪,属下一介武夫,只知上阵杀敌,不善诗词歌赋!” 不这么干,薛能、秦宗权势必借机羞辱。 王建、周岌能受这种鸟气,陈玄烈不愿意受,也不想受。 见识过河东牙兵们的手段,眼界和胆气都提升不少。 “大胆,薛相公在上,汝焉敢如此无礼!”孙儒先跳了出来。 看他跟秦宗权的亲密劲儿,应该早就勾搭上了。 “你算何物?轮的到你说话?”陈玄烈气焰嚣张。 孙儒望了一眼秦宗权,秦宗权却笑而不语。 薛能眯着眼,“五郎醉矣!” “相公恕罪,既然是醉言,属下斗胆进谏,如今黄巢北上,沙陀南下,天下危如累卵,忠武首当其冲,为今之计,当训练士卒,加强工事,积蓄粮草军备,以备来日大战!” 陈玄烈装成微醺模样。 崔安潜在任时,在许州修建了了各种工事,仅子城就有三座,王仙芝肆虐中原,独不敢进犯忠武。 薛能上任,一事无成,整日饮宴,竟然还想着拉拢蔡人,打压许人…… 此举等于动摇了忠武的根基,换做太平之时也没什么,但如今大唐风雨飘摇。 当然,陈玄烈也知道说这么没有用。 主要是将话题引过来,让薛能无法治自己的罪,同时搅乱这场夜宴。 “既然都醉了,今日到此为止!”薛能果然没了兴致,深深看了陈玄烈一眼,拂袖而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价钱 夜宴不欢而散。 陈玄烈却收获颇多,一来,赢得了许州诸将的好感,二来,试探到了薛能和秦宗权并不敢真的翻脸。 至于得罪了节度使,在这年头根本算事。 应该是薛能得罪了自己,得罪了许州牙将! 朝廷挤走崔安潜,弄来这么一个节度使,也是气数尽了。 “五郎留步!” 身后传来人声。 陈玄烈转头,却是王建和韩建。 “大半年不见,难得一聚,今日我做东,去昌盛坊一聚如何?”王建脸上也没了酒意,也没有笑。 “正有此意!”陈玄烈等的就是他。 王建点点头,为了不引人耳目,带着人先走了。 昌盛坊是王建老巢,陈玄烈不可能孤身前去,在牙府前徘徊了一阵,才带着李师泰、华洪、周庠、田师侃等人,加上四百老卒一起赶了过去。 堂外夜色深沉,星月全无,黑暗仿佛无边无际。 一阵阵夜风袭来,吹散了心头的些许焦躁。 到了昌盛坊,里面灯火通明,莺歌燕舞,什么时候都不缺寻欢作乐之人。 四百老卒留在外面,陈玄烈带着李师泰、华洪、周庠、田师侃与十几个心腹入内。 韩建亲自来迎接,走到最里间的一处幽静小阁。 王建沉着脸在门外等候,“五郎,请。” 陈玄烈昂首而入。 阁中略显昏暗,装饰之物一概没有,只有七八个席位左右对列,上面摆着美酒佳肴,旁边各站着一衣衫暴露的侍女。 昏黄灯火下,侍女越发显得柔媚动人。 “五郎请。”王建拉开里间一道暗格。 原来里面还有名堂。 陈玄烈稍迟疑了一阵,王建先进去。 韩建、晋晖、张造等人留在外面。 陈玄烈一人入内,将李师泰、华洪等人留在外面。 暗格中灯火通明,不像节度使牙府中那么多装饰,只有两张软榻,连酒都没有。 “兹拉”一声,暗格合上,外面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王建开门见山,“你我联手,夺回私盐如何?事成之后,对半分账。” 陈玄烈现在对私盐兴趣不大,即便夺回,也经营不了几日。 “私盐全归你,用你在长安的人马为我谋一个汝州刺史,如何?” 王建苦笑道:“汝州刺史?五郎也太看得起我王八了,若能谋个刺史之位,我何必留在忠武?” 整个要求的确有些高了,陈玄烈退而求其次,“那你动用关系,将我调去汝州。” 王建目光随着灯火一起闪烁,满脸狐疑,“五郎为何要去一残州?” “这是我的事,我离开许州,不是正遂了你的意?以后少个人跟你争。” “哈哈哈,五郎快人快语,刺史虽不可得,但兵马使、团练使,却可一试。” “只要将我和拔山都弄过去就行。”陈玄烈心中一喜,汝州离许州也就一两日的路程,不算背井离乡。 “其实凭五郎在河东的战功足够了,不过如今这世道,上面没人寸步难行,即便有人,也许钱帛打点。” “你直说须多少钱。”陈玄烈知道规矩。 田令孜已经在长安明码标价的卖官了。 王建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 陈玄烈试探道:“五万缗?” 五万缗还是拿的出来的。 王建嘿嘿笑道:“五十万!” “嘶——”陈玄烈倒抽一口凉气。 这他娘的哪儿去弄五十万缗钱?将南天垛和陈家拆了卖都不够。 田令孜这厮不是一般的黑…… “五郎也不是外人,由某去说项,应该能少些。”王建神色动了动。 “你说个数目,好让我死心。”陈玄烈不抱希望了。 “这样,你准备二十万缗,或可谋个教练使。” 二十万缗只换一个教练使?陈玄烈怀疑这厮当中间商赚差价,“能再少些么?” 这年头没钱果然寸步难行…… 也难怪那些节度使、刺史、县令赴任后对百姓敲骨吸髓,如今天下就这行情,不玩命的压榨,本钱都收不回。 王仙芝、黄巢之乱,就是这么弄出来的。 “五郎若是拿不出,可以替某做件事抵账。”王建眸子随着灯火一起闪动。 前面都是开场,现在才是正席,不然他不会弄得如此神神秘秘。 “何事?” “薛相公。”王建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事成之后,休说一个刺史,便是忠武都知兵马使、节度使,亦有可能。” 秦宗权身边聚集着一群蔡人,不好惹,但薛能在许州却是孤家寡人。 陈玄烈冷笑了一声,“王八兄手上不缺人,为何不自己动手?事成之后,我支持王八兄为节度使!” “哈哈哈……”王建低沉的笑声充斥密室之中。 陈玄烈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年头驱逐、残杀节度使虽是常态,但不是什么人都能走这一步。 李克用杀段文楚,是因为朱邪家在代北经营几十年,即便如此,历史上河东势力叛乱此起彼伏,并最终报应在他儿子李存勖身上。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你能以下克上,难保下面的人不会也走这一步? 再说自己跟薛能没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那五郎便早些准备钱帛。”王建斜躺在软榻上,脚丫子朝天。 有这二十万,陈玄烈还不如去买粮食,只要在等几个月,黄巢杀回来,朝廷就崩了,到时候教练使等于白费。 “教练使不要了,私盐还是归你,你一次付我二十万缗钱如何?”陈玄烈换了个条件。 王建一把从软榻上坐回,“二十万缗太多,我拿不出来,五万如何?” “十五万!” “七万。””十三万!” “八万,不能再多了,去年私盐生意被你抢走后,我手上也没剩下多少,五郎若是不愿,这生意不做也罢,大不了我去找周岌,或者投靠赵犨。”王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衰样儿。 “你经营这么大的勾栏生意,八万缗都拿不出来,说出去谁信?” “五郎有所不知,我的钱都要送上去,留在手上能有多少?”王建两手一摊。 “那就八万缗,两日之内交割!” 陈玄烈顾不上这么多,能弄多少是多少,尽快都换成粮食。 “明日就给你,但明日就动手,抢夺私盐!”王建有些迫不及待。 第一百三十六章 遇刺 陈玄烈走出暗格,迎面就听到一阵阵喘息声。 这年头也别提什么礼法,武人跟野兽没什么区别。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五郎留下过夜,让为兄一尽地主之谊。”王建从身后走出,一脸邪笑。 陈玄烈深吸一口气,实在拉不下这脸,有些事还是克制一些为妙,色字头上一把刀,而且王建也不是什么好鸟,“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华洪、周庠立即起身,李师泰、田师侃却陷进去了,陈玄烈直接朝两人的屁股上各踹一脚。 二人这才不情不愿的从女人堆里起身。 女人们的眼神无比幽怨。 陈玄烈转身就走,李师泰和田师侃依依不舍。 王建在后调侃,“五郎这是何必?” 几人走出小阁,离开昌盛坊。 田师侃还喋喋不休,“何必如此匆忙?王八也是一片好意,咱兄弟难得乐一次。” “你若觉得可惜,现在回去也来得及。”陈玄烈停下脚步,望着他,心中暗暗惊讶,就这几个女人,竟然让出生入死的袍泽、乡党动摇起来。 王建这一手也算厉害。 人性绝大多数时候经不起诱惑和考验。 “我说说而已,五郎莫要见怪。”田师侃赶紧改口。 旁边的李师泰笑了一声,“哎呀,嫩雏就是经不住引诱,这几个女人就让你动心了?” “呸,你还有脸说,就数你裤子脱得最快!”田师侃转头就骂。 唐代不仅男人穿直裤、褶裤,连女人为了劳作也会穿裤子。 李师泰干笑两声。 “行了行了。”陈玄烈制止了两人的斗嘴,“想女人多娶两个便是,这年头还差女人?” 几人边走边聊。 田师侃嘀咕道:“家花哪有野花香……” “你他娘的还上瘾了?”陈玄烈声音不知不觉大了起来。 在深夜中穿的极远。 华洪却忽然低喝一声,“何人?” “当心!” 华洪猛地将陈玄烈扑倒在地,紧接着,耳边响起凄厉的破风声,以及箭矢射在铁甲上的声音。 几声闷哼,随行的甲士倒下两人。 借着微弱的光线,几名黑衣人在屋檐上若隐若现。 “一个都别放过!”陈玄烈勃然大怒,玩了一辈子鹰,最后险些被鹰啄瞎了眼睛,竟然遇见有人暗杀自己! 华洪提着刀,领着百余甲士冲了过去。 但对方没有穿戴盔甲,来去灵便,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华洪空手而归。 陈玄烈回望地上中箭的两名甲士,短短几息的功夫,脸色发青,口吐白沫,已然断了气。 其他几个中箭士卒也面色发青。 陈玄烈赶紧让他们脱下盔甲,取来匕首,剜去受伤的腐肉,来不及包扎,既让人赶紧送回军营找郎中。 “好烈毒箭!”周庠心有余悸。 对方下了死手,若非华洪天性警觉,倒在地上的就是陈玄烈。 “好险!”田师侃刚才在小阁里水分流失过多,脚下发虚,竟然没站起来。 “定是秦宗权所为!”李师泰咬牙道。 陈玄烈心有余悸,长社城中想杀自己的人不少。 秦宗权、孙儒、薛能都有可能,他们全都有这个实力办到。 但陈玄烈却回头望了望灯火通明的昌盛坊,王建的杀心也不小。 忽然感觉许州之乱,不在河东之下。 河东的乱都浮在表面上,忠武的乱全都潜在水下,扑朔迷离…… 又折损了两个心腹老卒,陈玄烈心疼不已,恶向胆边生,“既然不让我好过,那就都别过了,选些精明些的兄弟,从今夜开始,去刺杀秦宗权、王建、韩建、孙儒,给周岌、鹿宴弘、薛能也来几箭!” 周庠一愣,“薛相公也杀?” “秦宗权、王建、韩建、孙儒能杀就杀,周岌、鹿宴弘、薛能假杀,将许州的水搅浑,大鱼自己就会蹦出来!” 陈玄烈懒得去查谁动的手,查到了也没意义,难道还能绳之以法不成? 许州乱了,己方势力互相纠缠,自己反而更安全一些。 谁被刺杀了谁倒霉。 忠武军的祸害死一个少一个。 小心翼翼的回到营中,陈玄烈当即挑选心腹老卒,分成七队,带上弓弩、火石连夜出发。 一夜未眠,就等着他们的消息。 这一夜注定鸡飞狗跳。 到了天快亮时实在受不了,才睡了过去。 被周庠喊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形势如何?杀了几人?”陈玄烈满怀期待。 周庠一脸苦笑,“我们的人盯了一夜,都没等到人……倒是节度使牙府昨夜着了火,薛相公受了不小惊吓。” “一条鱼都没搂到?” “属下连夜询问过,这一个月城中刺客频出,王建遇刺过一次,秦宗权遇刺三次,早成惊弓之鸟。” 秦宗权这么狂,想杀他的人一定不少。 说不定跟王建早就暗中你来我往,王建干不掉秦宗权,才找上自己…… “没关系,今夜没杀到,明夜再杀,总能弄死一两个!” 刺杀这种事本来就要靠运气。 弄不死他们,吓一吓他们也好。 “五郎,王建送来八万缗钱。”华洪进来禀报道。 “双管齐下,去信南天垛,让梁延寿、贺狼儿截杀所有私盐贩子,再将钱一并送过去,交给三夫人!” “属下这就去办。”周庠拱手而去。 用虽然没有杀到什么人,但长社城中形势越发混乱。 一到晚上就全城戒严,街面上到处都是马蹄声。 几人府上都增加了护卫,日夜巡逻。 秦宗权、王建等忠武军中有头有脸的人全都深居简出,陈玄烈也龟缩在陈家,坚决不出家门一步。 不过自己不出门,马步都虞候赵犨却找上门来。 马步都虞候掌管军中法纪,乱成这个样子,他自然不能视而不见。 “此事到此为止!”赵犨一句废话都没有。 “赵将军有所不知,属下是受害者……” “你敢说城中刺客与你没有一丝一毫干系?” 他既然这么说,肯定听到了什么风声,或是捏着什么把柄。 “秦宗权这些时日的确猖獗,许州风浪皆因他而起,我自有处置!”赵犨目光如炬。 “既然有将军主持公道,属下就放心了。” 这结果也不错,张自勉归隐后,整个忠武军赵犨声望最隆,他对付秦宗权还不是信手拈来。 “五郎年纪轻轻,有勇有谋,心思当用在正途上!”赵犨扔下最后一句话就去了。 陈玄烈却是一愣,这话说的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都虞候 做人要讲诚信。 无论赵犨说什么,陈玄烈既然收了王建的钱,就不能返回。 让华洪带着两队斥候赶去汝州,配合梁延寿、贺狼儿截杀私盐贩子。 华洪也算是老将了,领着一群山贼对付私盐贩子,堪称降维打击。 几天时间,不但抢盐,还抢了他们的牲畜和钱帛。 也算发了一笔横财。 秦宗权派秦宗衡率两千人杀向汝州,但这么明目张胆,引起了诸葛爽的不满。 陈玄烈截杀私盐贩子,总归偷偷摸摸的干,秦宗权倒好,直接肆无忌惮的派人马杀过去,诸葛爽这个汝州防御使若是无动于衷,以后没脸在江湖上混。 而且一年之前秦宗衡追着诸葛爽砍,早就结下了旧怨。 遂主动与华洪联手,在龙兴夹击秦宗衡,杀了他们三百多人。 秦宗权只能放弃走汝州,绕行南面的唐州,经叶县、舞阳进入许州,不过舞阳是王建的地盘,王建自然不会客气…… 陈玄烈这段时日陆续将陈奉先、田克荣,及一部分家眷送去了南天垛,一是训练土团,二是提前准备安置家人。 天下形势越来越不妙。 南面,草军在桂州制造大桴,沿湘水而攻衡、永二州,湖南观察使李系因是名将李晟曾孙,而被王铎举荐。 却不想是个酒囊饭袋,只会夸夸其谈,坐拥十余万大军,丢城失地,草军围攻重镇潭州,仅仅一天,就被攻破了城池。 十余万唐军灰飞烟灭,尸体充塞湘水,湘水为之不流。 自草贼之乱以来,朝廷虽屡遭不利,却从未有过如此大败。 草贼士气大振,人马迅速扩充,号称五十万大军,杀奔江陵。 王铎是太原王氏出身,与李系都是清流中人,当初见黄巢势衰,遂自请为荆南节度使,朝廷封他为晋国公。 荆南节度使、朝廷宰相王铎大惧,不敢接战,放弃江陵,退守襄阳。 襄阳的刘巨容龟缩不出,草贼攻下江陵后顺江而下,攻入江西,迎战高骈麾下大将张璘、梁缵。 朝廷原本要征召中原各镇南下平叛,但高骈极为自信,担心诸镇人马分走战功,上书朝廷称“贼不日当平,不烦诸道兵,请悉遣归。” 朝廷遂不征中原诸镇兵马南下。 北面,河东节度使康传圭被杀后,朝廷启用宰相郑从谠为河东节度使,郑从谠也是四朝老臣,历任河东节度管内观察处置等使、宣武军节度观察等使、政绩突出,遭宦党嫉恨,改任为广州刺史、岭南节度使。 在任期间招募夷獠土豪,委以重任,时岭南五管郡邑屡陷,但他治下的交广一片晏然。 朝野上下对郑从谠皆寄以厚望。 节度使牙府中,聚集了忠武军大大小小的将领。 自从有人公然火烧节度使牙府后,薛能的气色一直不太好,眼窝深陷,无精打采,“朝廷有诏令,再征诸镇兵马北上,围剿沙陀,诸位意下如何?” 堂中无一人答话。 围剿沙陀一年多了,洪谷两次大败,河东军伤亡不大,其他赶来支援的兵马伤亡惨重,再也没人愿意北上了。 而且现在是八月底,等赶到河东,差不多就是十月中旬,河东天寒地冻,过去也是受罪。 薛能目光转了一圈却无人应答,弄得气氛有些尴尬。 赵犨站出来道:“秦将军麾下骁勇善战,此战当他领兵前去。” 马步都虞候权势极大,他在军务上的发言权还在薛能之上。 秦宗权脸色铁青低着头,一声不吭。 赵犨冷着脸,手按剑柄,一步一步走向秦宗权,“汝欲抗命否?” 他在忠武军中为将二十多年,声望绝非薛能可比,而身为马步都虞侯,只要秦宗权敢抗命,可直接以军法斩于剑下! 一股杀气凌于堂中,诸将噤若寒蝉。 秦宗权脸色铁青,却不敢拒绝,抬头望了一眼薛能。 薛能咳嗽一声,准备帮腔,却被赵犨提前打断,“秦将军身为薛相公心腹,自当为薛相公分忧,为朝廷出力!” 这句话说的如此直白,如果薛能还为秦宗权说话,那就是薛能不愿为朝廷出力分忧了。 这么大的一口黑锅,一向自诩清流的薛能当然不敢接,咳嗽两声后,端坐在上首,宛如一尊佛像。 陈玄烈在一旁看着这场大戏,暗自佩服起赵犨的手段。 说处置秦宗权,就处置秦宗权,连薛能都压下去了。 “秦将军,去或不去?”赵犨眸中升起一道寒芒,身上累积的气势也到达顶点。 秦宗权也抬起了头,眼中的愤恨毫不掩饰,“末将领命!” 赵犨冷哼一声,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 一物降一物,在蔡州,或许无人能制他,但这里是许州,是忠武。 秦宗权再狂,也不过一牙将而已。 赵犨以违抗军令之罪杀了他,别人无话可说,马步都虞候干的就是这个。 今日两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秦宗权这一去,没有一个一年半载,怕是回不来了。 而等他回来,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陈玄烈心中暗喜。 不料赵犨收拾完秦宗权,目光又转了过来,“拔山都指挥使陈玄烈何在!” “末将在!”陈玄烈一愣,难道自己要跟秦宗权一起北上…… 毕竟自己从河东私自逃回,朝廷捏着鼻子认了,但赵犨却可以追究。 如果北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到时候自己的家底都有可能被贼王八掏了…… 赵犨目光如炬,声音洪亮,“近日盗贼肆虐,劫掠陈颍二州,给你两个月期限,剿灭诸盗,如若违期,提头来见!” 黄巢卷土重来,那些散落山林河泽的盗贼们又重出江湖。 不过对付盗贼比北上河东简单多了。 一想起河东军,就让人头皮发麻。 “末将领命!”陈玄烈怀疑是赵犨故意支开自己,让忠武恢复安宁,不过这也是好事。 领兵在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王建听令!”赵犨自然不会放过他。 王建赶紧出列,“末将在。” “南下邓州,与杨监军协防山南东道!”赵犨一碗水端平,谁也没跑。 “末将领命!”王建斜了秦宗权一眼,又看了看陈玄烈……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名将 光、申、颍在地缘上都属于淮西。 朝廷设置忠武军的本意便是压制淮西,所以陈、颍二州有盗贼作乱,忠武军责无旁贷。 出城之后,陈玄烈又从南天垛暗中调来三百土团作客军,里面一半是十五六岁的青少年,作为重点培养的对象。 精兵是打出来的,与拔山都一起出战,成长更快一些。 华洪带着五百骑先行,既是先锋,也是斥候。 不过斥候带回的消息,让陈玄烈轻松闲适的心情尽去。 这股盗贼非同一般,接连攻破新阳、寝县,一路烧杀,兵锋推向宛丘,当地土团望风而溃,连陈州守军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难道有什么厉害人物在其中兴风作浪?”陈玄烈颇感惊讶。 盗贼一般也就劫劫道,欺负欺负百姓。 这么明目张胆的攻城掠地,绝非寻常贼寇。 周庠道:“当年庞勋、王仙芝皆有旧部散落山林之间,黄巢北上,这些人便出来响应。” “黄巢今非昔比,此战不可小觑。” 草贼转战南北,一日之间能攻破十万人防守潭州,足见其战力强大。 不过陈玄烈更感兴趣是谁来了,黄巢手上有不少猛将。 “几个鸟贼,我拔山都精锐何惧之有!”田师侃哼哼唧唧道。 陈玄烈斜了他一眼,“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年头贼人之中亦有强者,传令,让斥候多加哨探,先查清是哪路豪杰。” “领命!”陈孝安带着几骑向东而去。 两日之后,拔山都进入陈州地界。 斥候回禀道:“眼下只打探到贼寇是从南面的光州过来的。” 光州襟带长淮,控扼颍蔡,自古为江淮河汉的战略要地,有“河洛重镇,吴楚上游”之称,隶属于淮南道。 周庠捋着短须道:“属下记得光州刺史乃草贼降将李罕之。” 当初从原州回返忠武,在南天垛上时,陈玄烈就已经听过此人的名头,“那就不奇怪了,这群贼寇肯定是他的人马!” 黄巢率众南下,为张璘、梁缵所击,秦彦、毕师铎、李罕之、许勍等大小头目几十人投降,高骈皆重用之。 李罕之被举荐为光州刺史…… “我辈为朝廷南征北战,至今不过一牙校,李罕之祸乱天下,却成了刺史!”李师泰愤愤不平道。 周庠笑道:“朝廷封他为光州刺史,是为了离间草贼。” 李师泰道:“那也不能拔为刺史,贼性难改!” 其实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宿州刺史刘汉宏,最开始只是泰宁军小吏,讨伐王仙芝时,途中劫持军辎重叛变,投奔王仙芝,王仙芝战死,刘汉宏又转投大唐,朝廷竟然封他为宿州刺史。 当了宿州刺史还不满足,觉得朝廷赏赐太薄,朝廷反手就给了他一个浙东观察使…… 不过忠武竞争太激烈,狠人太多,上面还有赵犨镇着,陈玄烈不敢太招摇。 朝廷这么一弄,只会激起更多人的野心。 “报,前方有宛丘土豪,欲率土团协从剿贼。”斥候田九来报。 贼寇来袭,当地土豪利益受损最大,前来协助也是情理之中。 “务必查清他们的来路,千万别让贼人混进来。”狮子搏兔亦用全力,陈玄烈不想阴沟里面翻船。 “五郎放心!”田九拱手离去。 看着天色不早,便下令安营扎寨。 到了晚上,田九和华洪一起返回,“这支土团皆出宛丘,为首之人姓符名存。” “符存,符存审,李存审?”陈玄烈一愣,这可是一位大牛,这人后代在五代一共出了三个皇后,包括他在内有三人封王。 在陈玄烈眼中,李克用的十三太保里面,含金量最大的也就李存孝、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审(符存)四人。 历史上李存审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曾六百骑兵吓退朱温,大破契丹三十万,战功赫赫,威震天下。 关键这人还特别忠心,受到李存勖的猜忌,依旧待之如故。 没想到他也是忠武人,还主动往自己碗里面跳! 华洪道:“五郎听过此人名头?在乡间颇有勇名。” “此人乃豪杰也,不可慢待。”陈玄烈很快恢复镇定,既然发现了,就肯定不会让他跑了。 宛丘、上蔡、长社三地相隔都不太远,都是一水相连。 等将来抽出空了,陈玄烈觉得有必要对忠武三州进行一次摸查,看看还有多少牛人藏在水下。 营地立起,天色昏暗。 陈玄烈巡视全营,老卒们有条不紊,各种明暗哨齐全。 贼军已经出现在宛丘,士卒们大热天里仍旧披甲而眠,见到陈玄烈,热情的打着招呼。 “五郎,此次剿贼,我等又能发一笔横财!” 贼众一路从颍州杀来,抢了不少东西,所以即便没有赏赐,士气还十分高涨。 “抢到的东西公私各半。” “中!”老卒们哈哈大笑。 陈玄烈巡视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不妥,就转向土团。 如今秦宗权去了河东,汝州压力大减,从南天垛挑来的都是精锐,很多人还是一路从原州、邠州跟随而来,忠心耿耿。 “将军,这一战后,能否讨个媳妇?咱也想成家立业,为我索家传宗接代。” “这还不简单,回去之后,让三夫人为你们在山寨里挑些俊俏的!”陈玄烈暗忖自己对他们有些疏忽了,成家之后,人才会稳下来。 “我也要!” “还有我……” 士卒们一个激动起来。 “都有,都有,回去之后,就让三夫人为你们解决!” “谢将军!”士卒们喜形于色。 这年头的丘八不求财也不要女人,还忠心耿耿跟着自己的人,不是有病,就是要自己的脑袋…… “你们想要什么?”陈玄烈向那一百多青少年问道。 众人眼中无比迷惘。 “想要吃饱!” “想要住进大房子里面!” “想要当上官老爷……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想要追随将军建功立业!”两道青涩的声音响起。 陈玄烈循声望去,只见两名青年抬头挺胸,一人十三四岁模样,另一人十六七岁,有些面熟,应该是原州一路追随过来的。 二人都英姿挺拔,眼中泛着光彩,宛如一对未经雕琢的璞玉。 “你们叫什么名字?”陈玄烈来了兴趣。 年纪小的道:“小子谢彦章!” 年纪大的道:“王齐功!” 这年头叫彦章的都是牛人啊,陈玄烈顿时来了精神,“家在何方?” 谢彦章道:“许州人,父母早丧,流落街头行乞为生,幸得将军收留,才不至饿死……” 王齐功道:“原州人,追随将军一路至中原,此生之愿,成为如将军一般的名将!” 名将二字陈玄烈实在愧不敢当。 第一百三十九章 怒 勉励了一番后,陈玄烈心中默默记下这两人的名字,各赠了一把好刀。 见天色不早,明日还要赶路,便回帐休息。 也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阵嘈杂的马蹄声惊醒。 “五郎,贼人趁夜攻打宛丘,符存向我军求救!”田九一脸疲倦的在帐外呼喊。 陈玄烈翻身坐起,睡意全无,贼人来势竟如此之快,果然不是寻常贼寇。 “擂鼓聚兵!” 出帐,外间一片黑暗,四野里一片寂静,只有东方天际露出一线鱼肚白。 战鼓声打破了这片寂静。 原本沉睡的大营立即苏醒。 稳健的脚步伴随盔甲摩擦之声,两通鼓毕,士卒已经整装待发。 “东南、宛丘!”陈玄烈挥动令旗,指向东南。 吁—— 华洪的战马人立而起,飞奔而出,数百骑兵紧随其后。 轰、轰、轰…… 士卒的脚步狠狠踩在地上,向东南行进。 凉风扑面而来,黎明熹微,黑暗依旧笼盖大地,不肯离去。 沿途遇上不少惊慌逃难的百姓,脸上无比惊恐,仿佛见鬼了一样,连滚带爬的。 行军一个时辰左右,正见东南面宛丘的方向黑烟滚滚,陈玄烈心中一沉,难道被攻破了? 似乎历史上的符存也是在这个时间段投了李罕之…… 赶到宛丘,在晨曦中蒙上了一层血色,到处断壁残垣,满地破碎的尸体,惨烈无比。 未熄灭的篝火上架着几具焦尸,宛如洗剥干净的羔羊一般,大腿、胸部的肉已经被剃下,露出烧焦的骨头,烧焦的脸上扭曲到了极限,无比痛苦表情中透着一股狰狞…… 城中还有各种被虐杀的妇孺…… 忠武老卒面不改色,但南山垛土团不少人吐的撕心裂肺。 陈玄烈心中也是一阵恶心。 贼人们一路烧杀,根本不缺粮食,但他们依旧这么干…… 城中唯一的活人便是几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望着忠武士卒一会儿惨叫,一会儿傻笑,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找了一圈也没发现符存的踪迹。 没找到,就应该还没死。 如果他这么容易就死了,也就不值得陈玄烈如此看中…… “五郎,我部骑兵已经咬上贼人!”斥候回报。 “追!”陈玄烈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很快就适应了,惊异于无论看到多么惨烈的景象,情绪并无多少起伏。 或许自己早已被这乱世同化了…… 而这乱世洪流滚滚而来,一切才刚开始而已,各种牛鬼蛇神都会慢慢浮出水面,更惨烈的还在后面…… 大军向东南追去,终于在天色大亮时追上了敌人。 三千余众,聚成两个步军阵列,将牛车牲畜俘虏堆在外围,以阻挡骑兵。 他们半夜突袭,又被华洪追杀,到了此刻精疲力竭,走不动了。 “忠武军听着,你我井水不犯河水,这里有钱帛和粮食,交个朋友!”一头目站在牛车上高呼。 “李罕之出来答话!”陈玄烈驱马上前,别人粮草尽绝,才不得已什么都吃,这群人却不一样,明显有着特殊嗜好。 对方毫不掩饰,大方的承认了,“既然听过我家使君名头,就不要苦苦相逼,他日定……” 不等他们说完,陈玄烈挥刀指着他们,大吼一声:“杀!” 身后进击鼓轰鸣而起。 李师泰、张勍各率一厢甲士向前。 对面有些愕然,估计是没想到说动手就动手。 但他们毕竟也是一股亡命之徒,兵力上并不处于弱势,装备更是不差,装备有铁甲、弓弩、长矛。 明显都是唐军制式装备。 唯一的差距,也就是没有骑兵而已。 陈玄烈莫名的感到一阵愤怒,愤怒之余,又感觉无比荒唐、荒诞。 这些贼人与朝廷的各种拉扯博弈之中,摇身一变,竟然也成了官军…… 那么忠武军又是什么?这天下还忠于大唐的人又是什么? 忠武军这么多年为了大唐前仆后继舍生忘死,如今全都成了笑话。 两波箭雨之后,拔山都攻了上去。 贼军躲在车后,以长矛攒刺。 在弓弩的配合下,张勍手提刀盾,与三十多名跳荡手迎着长矛踩上牛车,一跃而起,从长矛的缝隙中杀入敌阵。 此时此刻,愤怒的不仅陈玄烈一人,忠武士卒哪家哪户与他们没有血海深仇? 愤怒会让将领失去理智,但也会提升士卒的战力,让他们越发的无惧生死。 “闪开!”一声大吼,田师侃与十几名士卒抬着一条木桩,疯狂冲向敌人的牛车。 只听见轰隆一声,木车被撞的粉粹。 田师侃提起铁挝,狠狠砸了过去,一名贼人当场脑浆迸裂而亡。 十几人迅速钻入,皆持骨朵、大斧等重兵,一通砍砸,贼军如被收割的麦子一般倒下,为身后的李师泰打开缺口。 别看两人平时不对付,一点小事争的面红耳赤,到了战场上却是可以托付性命的袍泽,配合的亲密无间。 李师泰率甲士从缺口处杀入,一杆陌刀上下翻飞,宛如惊虹贯日,挡者无不身躯破碎。 贼军正面大乱。 而他们的背后华洪的骑兵已经堵住了去路。 贼永远都是贼,再凶悍也不可能跟世代为牙兵的拔山都抗衡。 还是这种平原野战。 “杀贼!”东南面烟尘大起,一支百余人马杀来,加入围杀贼军行列。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陈玄烈提起一支长枪,与士卒一起冲向贼军。 长枪手的加入,成了压倒贼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长枪随着鼓点的节奏整齐的刺出,无论对面是甲士还是刀盾手,面对如墙而进的长枪,全都如纸糊的一般被捅破,撕碎。 拔山都将士踩着敌人的尸体一步一步向前。 一团团血雾在烈日下爆开。 陈玄烈完全沉浸在杀戮的快感之中,心中没有任何怜悯。 也不知过了多久,面前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敌人。 “忠武军……皆是疯魔……”一个未死的贼人在血泊中指着陈玄烈惊恐的喊叫。 陈玄烈上前,奋起一脚,踩碎他的头骨,红的、白的溅了一身,“将他们斩尽杀绝,不留俘虏!” 不少贼人逃散,但早就被华洪的骑兵盯上。 到处都是贼人的惨叫声。 第一百四十章 阵亡 “将军……”谢彦章满脸泪痕,与几个少年抬着半截人过来。 满脸血污,看不清谁,但又觉得有些熟悉。 陈玄烈走近,擦掉半截人脸上的血污,赫然发现是王齐功! 苍白瞳孔平静的望着陈玄烈,脸上的英气变成了死气,死前的痛苦还凝结在他脸上…… “追随将军一路至中原,此生之愿,成为如将军一般的名将!” 言犹在耳,然而几日前的那个英姿勃发青年却没了。 陈玄烈原本期待他能成长起来,没想到这么早就去了,此时此刻,仿佛心脏中了一箭,久久不语,良久,才伸出手合上他的眼睛。 杀戮、死亡……永无止尽。 “王兄是为了救我才挡下贼人的一刀……”谢彦章泪如雨下。 陈玄烈站了起来,语气平静道:“男儿流血不流泪,他为救你死了,那么你就要背负他的遗愿活下去,成为名将,平定这个乱世。” 谢彦章呆了呆。 陈玄烈没有理他,让陈孝安押来一百多个俘虏,押在他们面前。 然后随意捡起地上的一柄刀,塞在他手里,扫了一眼其他少年,“斩下他们首级!” “呸!有胆就杀你阿耶,终有一日,我李使君会食汝之肉,为我等报仇雪恨!” 一个贼将疯狂咆哮着,满头乱发飞舞。 旁边几个贼人也狂笑不已。 “握刀!”陈玄烈没理会他们。 谢彦章与一众青少年握紧刀柄,走到贼人身后。 “举刀!” 沾满血迹布满缺口的刀锋扬起。 贼人有的破口大骂,有的嚎啕大哭,有的面无表情…… “斩!” 一百多把刀锋落下,贼人一片惨嚎,刀太钝,他们的气力不足,无法斩首。 “举刀!” “斩!” 反复数次,总算让这些贼人没了动静。 他们站在血地里,眼神中多了些东西,哐当一声,一人扔下手中的断刀,跪在血地里,“愿拜将军为父……” 其他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陈玄烈一愣,自己儿子都没出生就要喜当爹了? 不过这年代收义子成风,每个大宦官后面都跟着一串义子。 历史上的王建蜀中称王,所有官吏军将都成了他的义子…… 李克用手上有一支大名鼎鼎的义儿军,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军功…… 陈玄烈扫了一眼周围,忽然发现拔山都老卒都神色复杂的观望着。 “此事日后再论,尔等先退下。” “将军……” “先退下。”陈玄烈脸上变色。 众人这才不情不愿的退下。 他们有此心意固然是好,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必然引起拔山都的忌惮,牙兵与牙将的关系不仅仅是上下级那么简单,已经结成了利益共用体,形成人身依附。 很多人指望跟着陈玄烈往上爬。 现在有人横插一脚进来,拔山都牙兵们会怎么想?很容易引起上下离心。 拔山都是陈玄烈的基本盘。 不过李克用义儿军的模式却可以借用。 这个年纪的人还未完全被乱世同化。 “未发现李罕之踪迹。”华洪前来禀报道。 “这厮现在是光州刺史,肯定不会自己来,让兄弟们快些打扫战场,来而不往非礼!” 李罕之都杀进陈州了,陈玄烈说什么都要去光州会一会他。 “唯!”华洪拱手而去。 “五郎!”身后传来人声。 陈玄烈回头,田九与几名斥候引着一人前来。 这人身材不甚高大,浓眉宽额长脸,相貌堂堂,一举一动都透着雄武之气,“在下符存,多谢陈都将援手。” 此人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李存审。 不过遇上自己,以后便不会再有李存审这个名字了。 陈玄烈道:“身为忠武将士,自有守土之责,可惜来晚了,让宛丘百姓惨遭毒手。” “陈都将有所不知,贼酋原本就是陈州人,此番入境,一为劫掠,二为招兵买马,某一时不慎,城中混入细作,方才着了他的道。” “李罕之是陈州人?” 难怪贼人要往陈州钻,原来陈州是他老巢。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唐末的几大畜生竟然都出自忠武…… “此人原是陈州项城农户,膂力过人,削儒不成,剃发为僧,四处乞讨为生,多行鸡鸣狗盗之事,人皆生厌,遂毁去僧衣,亡命为盗,会草贼起,天下大乱,遂投王仙芝。” 符存一五一十的揭了李罕之老底。 “原来如此,在下观足下谈吐,远异常人,想必家学渊源。”两人年纪相仿,陈玄烈直接平辈论交,没有丝毫都将的架子。 符存脸上浮起一抹伤感,“家父原是陈州牙将,曾随赵都虞候征讨溪洞蛮时为毒箭所伤,数年前病亡。” “还请节哀,既然是忠武军出身,便是我手足兄弟!”陈玄烈打蛇随棍上,能拉关系尽量拉。 看他略显破落寒酸的样子,应该日子过得不怎么样。 这年头父子叔伯通常同在一军,就像陈奉先是队头,陈玄烈能混个秉旗。 其父若在,凭着牙将的关系,少说也能混个厢指挥使。 不过尽管陈玄烈一张热脸贴过去,符存却始终神色淡然,保持着清醒和分寸,“在下一介乡野村夫,愧不敢当。” 陈玄烈也只能点到为止,太热情反而会弄巧成拙,“足下接下来有何打算?” 符存咬牙道:“自然是报仇雪恨!” 宛丘的惨状他肯定亲眼目睹。 “大丈夫有仇必报,我奉赵都虞候之命清剿贼人,足下若是不弃,可与我等一道,事成之后,定如实上禀足下功绩,重回忠武军如何?” 陈玄烈扫了一眼他身边的人,皆孔武有力之辈。 符存神色淡然,但他身边的人却激动起来,“七郎若能重回忠武,也不枉一身的本事。” “我等几家世为忠武牙兵,若能回忠武,也算是幸事。” 符存爽快道:“多谢陈都将美意。” 陈玄烈算是看出来了,他性子豪迈,但骨子里却夹着一丝傲气,不然以他牙将之子的身份,上门去找赵犨,怎么着也会给安排个差事。 有本事的人有些脾气也是正常的。 “唤都将倒显得生分了,以后叫我五郎即可。” “五兄!”符存叉手一礼,极有分寸。 第一百四十一章 祸患 收拾完战场,得了不少牲畜和粮食,金银钱帛没多少,这年头普遍穷,平头百姓早就被官府吸干了,宛丘附近没什么大户。 陈玄烈留下牲畜粮食,金银钱帛直接分给士卒。 士卒有些抱怨分的太少。 陈玄烈只好宰杀猪羊,犒劳全军,埋怨声这才小了许多。 盔甲兵器老卒们看不上,分了一部分给符存,剩下的分给土团。 “从今往后,你等皆为骁儿都,取骁勇善战、忠肝义胆之意。”陈玄烈召来一众青少年。 “骁”字解释了,“儿”字他们自己领会。 “骁儿都拜见将军!”谢彦章最是激动。 陈玄烈点了点头,当即提拔他与其他几个年纪稍长的儿郎为队头。 伙长、伍长则凭他们自己举荐。 “我等誓死追随将军!”众人异口同声,眼神坚决。 “誓死之前先好生活着,多学些本事!”陈玄烈想起王齐功,心中莫名有些黯然。 “领命!”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们士气倒是无比高昂。 “吃肉!”陈玄烈大手一挥。 众人欢天喜地的从釜中捞肉吃。 一边吃,陈玄烈一边说着三国时代旧事,说到关羽过五关斩六将时,众人齐声喝彩,吸引来其他老卒旁听。 就连符存也在一旁静静倾听。 这年头的娱乐活动不多,戏曲乐舞那是达官贵人才能享受的东西。 不过陈玄烈嘴上功夫还算不错,讲起故事来妙语连珠,活灵活现,一夜欢笑声喝彩声就没断过,直到深夜,众人都不愿离去。 听到以后还有的时候,才不情不愿的休息去了。 之后几天,只要得了空闲,陈玄烈都会说上一段三国演义。 士卒们乐此不疲,听的十分入迷。 不过越是往南,越是混乱。 东北面的苦县、西南面的平舆、南面的寝县,多则一两千,少则三四百,成群结队南下投靠李罕之。 仿佛整个陈州都乱了。 拔山都毕竟不到两千人,顾东顾不了西,顾南顾不了北。 华洪俘虏了一群青壮,押送到陈玄烈面前。 天下将崩,人心先乱。 “尔等为何不留在乡里好生耕种,却去从贼?”陈玄烈冷冷望着他们。 “李使君不是朝廷封的刺史么?如何是贼?” “辛苦耕作一年,家中饿死三口,朝廷又要打沙陀蛮子,又要围剿草贼,苛捐杂税,无穷无尽,去投李使君还能有条活路,留在乡里迟早饿杀!” “李使君放出话来,说投奔于他,能吃肉发财……” “求将军放我等一条活路,让我等过去……” 百余人直接双膝跪地。 “起来,不准跪!你们南下就是去投贼去送死,全都滚回故土!”陈玄烈手按刀柄,“不从者,以贼寇论处!” 众人赶紧起身,连滚带爬的向北面逃去。 不到半天,田九又驱赶来四百多人,清一色的青壮。 “何必如此麻烦?不如都杀了,一了百了!以免他们从贼……”张勍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陈玄烈望着头顶的烈日,民意如此,杀的绝么? 杀了他们,伤不到李罕之分毫,还会引起陈州百姓对忠武军的憎恨。 “赶回北面……”陈玄烈挥挥手。 这批人放了,第二日没走多远,又遇到一群。 足有千人之多,一见到忠武军旗号,拔腿就跑,漫山遍野。 “他娘的,李罕之明明是贼,为何这么多人投靠?”田师侃骂道。 陈玄烈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无力感,对手或许并不是李罕之,而是朝廷。 无论庞勋之乱,还是黄巢之乱,其根源都在朝廷…… 这些人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这也是为何黄巢屡遭大败,却依旧能卷土重来。 赵犨给的时间是两个月,但眼下局面别说两个月,就是十个月也难以彻底剿灭贼寇。 众人一阵沉默,再无之前剿贼时的亢奋。 符存出言打破了平静,“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以在下之见,不如扮成贼寇,混入贼军之中,深入光州,里应外合,斩杀李罕之!” 周庠眼神一亮,最先领会过来。 魏弘夫道:“我等是忠武军,岂能公然攻打光州?” 符存早想好了对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扮作盗贼内讧,天下崩乱,四方纷争,群盗内讧,杀光州刺史,甚合情理,只需做的仔细些!” “妙计!”陈玄烈击掌而赞,与其在陈州、颍州疲于奔命,不如直接杀入光州,除掉李罕之这个祸患的源头。 “然则何人去投贼为内应?”周庠目光已经定在符存身上。 “在下本就是陈人,此去投贼,必不会被怀疑,只是身边兄弟太少……”符存目光转向陈玄烈。 一百人混进光州也没什么用。 又到了关键时候,陈玄烈几乎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李副兵马使何在!” 李师泰脖子一缩,“五郎……你让我冲锋陷阵,无话可说,但这潜伏之事,非我所长啊。” 身边几人也就他最合适,他不去,就只能华洪或者陈玄烈自己去。 华洪身兼骑兵与斥候,需要收集消息和追杀,去不了。 “无妨,凡事都有第一次,有符兄照应,必然旗开得胜。”陈玄烈挑好话说。 李师泰还是一脸犹豫。 田师侃骂道:“扭扭捏捏像个娘们,让外人笑话我拔山都无人,你不去我去!” “李军使若实在不愿去,某愿代劳。”华洪也主动请缨。 田师侃拍着胸脯道:“放心,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你的两个儿子,汝妻汝子吾自养之,汝勿虑也!” 李师泰瞪大眼睛,脸上疑虑不减反增,上个月,他还纳了两个小妾,听说颇有姿色…… 旁边几人都心领神会,一脸坏笑。 “行了,一个李罕之而已,你若实在不想去,我去。”陈玄烈没功夫跟他们磨蹭,有时候就应该自己身先士卒。 “五郎如何去得?末将领命!”李师泰神色严肃了几分。 “行,路上多听符七的,他熟悉本地人情。”陈玄烈挑了两百心腹给他,“以你二人之能,加上这些精锐,就算事不成,亦能从光州杀出!” 李师泰叉手一礼,“定不会坏了五郎大事。” 第一百四十二章 光州 路上遇到流民,陈玄烈不再追赶,而是抢了他们的衣物,让拔山都和骁儿都换上。 陈玄烈与周庠、张勍、田师侃、华洪各率一营人马,转道其他地方分别南下,约好时间和地点在光州会合。 穿过陈州,便是颍州。 不过颍州明显比陈州好太多。 沿途设置了不少关卡,村落结成寨子,设置鹿角、栅栏,青壮跨弓持矛,对过往的流民虎视眈眈。 城池更是一片蔚然景象,百姓进进出出,城上防备森严。 不时有斥候来来往往。 陈玄烈一靠近,就立即遭到了盘问,花了好大一阵功夫才脱身。 但这些斥候并未放弃,而是跟在身后。 不得已,只能走荒山野岭,才摆脱了他们。 斥候送来的消息,颍州行坚壁清野之策,都知兵马使王敬荛屡次出兵,击杀了不少过境的贼人。 贼人不敢从东面走,都从旁边的蔡州穿过。 “那王敬荛端地一条好汉,使一杆三十余斤纯铁打造的长枪,所向无敌!”田九交口称赞。 寻常人的刀剑,一般也就一两斤重,这人使三十余斤的铁枪,着实骇人听闻。 若不是田九为人老成实在,有一说一,陈玄烈真怀疑此事真假。 以前只听过王彦章有这等本事,没想到颍州又出了一位“王铁枪”。 “此人如此了得,先不要招惹他,改走蔡州。”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是秘密南下,不便暴露身份,等了结了李罕之,陈玄烈还准备去结交一番。 秦宗权去了河东,蔡州刺史无能之辈,不能禁绝贼人,也是乱作一团。 陈玄烈基本没遇到任何阻拦,顺利进入光州地界。 即便是李罕之老巢,也弄得犹如鬼蜮,一路行来,就没见到几个百姓,全都是头缠褐巾的贼人。 到处可见无人掩埋的尸骸,被野狗野狼啃噬。 李罕之无赖出身,杀人放火还行,让他们治理地方就勉为其难了。 要养活这么多人马,只能到处劫掠。 在息县等了两日,到了预定的时间,周庠、田师侃、华洪陆陆续续赶来,却少了张勍。 又等了一日,始终没见到他人影。 张勍平日话不多,但为人靠谱,应该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却不知道为何没有赶来。 周庠道:“他走的是颍州,莫非在颍州出事了?” 华洪皱眉,“会不会被王敬荛拿住?” 若只是被拿住还好说,就怕被人灭了。 颍州是别人的地盘,王敬荛一看就不好惹…… 陈玄烈有种不好的预感,不过眼下只能先解决李罕之,“田九带些斥候去颍州打探消息,我们继续南下!” “领命!”田九带着几名斥候策马向东北面的颍州而去。 息县南面就是光州治所定县,也是李罕之的大本营。 符存和李师泰的人已经分批混入城中。 接下来只须等待他们的消息。 李罕之人马分为内军和外军,内军自然是他心腹精锐,驻扎在城中,外军则是四方吸引而来的流民、山贼水匪。 整个光州仿佛一座大贼营,混乱无比。 贼人之间偶尔互相攻伐,无人管制。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陈玄烈还是昼伏夜出,朝定城靠近。 “有消息了,符存因陈人身份,得到李罕之信任。”华洪成了两边的联络人。 “为免夜梦多,明夜就动手!”陈玄烈松了一口气,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到此处,已经赢了一半。 此刻的定城之内。 一个浑身赘肉的胖子正在翻动着釜中熟肉,阵阵奇香满溢堂中。 堂中大小头目们情不自禁的咽了咽口水。 “黄王拥五十万之众顺江而下,不日便可杀向淮南,届时我等举光州以相应黄王,天下可定也!” 胖子满脸陶醉之色。 此人便是大唐的光州刺史李罕之。 高骈主力皆沿江布防,淮南正是空虚之时,一旦黄巢提兵北上,李罕之顺淮水而下,高骈将腹背受敌。 淮南一旦被攻破,大唐就失去东南的钱粮供应,不出两年,自己就要崩溃。 “哈哈哈,到时候少说也得给使君封个王当当。” “我若为王,尔等皆可为刺史、节度使!”李罕之对自己人十分仗义,说一不二,因此投奔他的人不少。 “多谢使君!” 堂中一片乌烟瘴气。 “今日汝等有福了,这道不羡羊某足足煨了两个时辰,来来来,都来尝尝。”李罕之向众人招手。 头目们一拥而上,争抢釜中的东西。 唯独符存没有动。 胖子斜眼望着他,关切道:“是不合胃口?不羡羊不喜欢,饶把火如何?还有和骨烂……” “属下……近日身体不适……吃不得……”符存可以隐藏心中所想,却藏不住生理上不适。 “不吃,那便与我们不是一条心。”李罕之笑容不变,“实不相瞒,上次申州也有人假意投我,成了这釜中之物!” 围在釜边抢食的大小头目们停下手中动作,望向符存。 “某真心实意待你,你却心怀叵测,说吧,为何投我?是高骈指使,还是赵犨授命?”李罕之两眼眯成了一条线,闪烁着危险的光。 “在下真心实意投奔,使君何出此言?只是在下实在不想吃……”符存强行辩解。 “不想吃肉,便不是真心投我,拿下!”李罕之是个认死理的人,既然不吃,直接翻脸不认人。 但符存反应并不慢,“锵”的一声拔出腰间横刀,朝李罕之冲去。 李罕之身形肥硕,却十分灵活,后退两步,一把装起大釜,朝符存扔了过去。 这釜足有百斤之重,竟被他轻易扔出,厉风扑面而来,符存吃了一惊,侧移一步,险险避开。 但也因此错过刺杀的最好时机。 堂中大小头目一拥而上。 堂外甲士听到动静,也杀了进来,明晃晃的一排横刀围住符存。 “留活口,让某看看他的骨头到底有多硬,如此大胆,正好下酒!”李罕之大笑起来,露出一口黑黄乱牙。 “哐当”一声,符存扔下手中横刀。 这个时候抵抗已经没有意义,还不如省些力气。 第一百四十三章 乱 “什么,符存被发现了?”陈玄烈一阵诧异,一切都好端端的,忽然风云骤变。 不过李罕之也算走南闯北的老江湖,被他发现破绽也在情理之中。 现在的符存还只是一个毛头小子而已。 陈玄烈望着近在咫尺的定城,夕阳将其染成了一片暗红色。 城上明显加强了戒备,箭矢、擂木、石头堆放在城墙上,还架起了几口大釜,旁边堆放着干柴,并且早早点上了火把。 “两个时辰前出的事,李师泰询问下一步如何?”华洪一脸平静。 这次出门没看黄历,处处不顺,先是张勍出事,现在符存和李师泰也被陷进去了。 陈玄烈有些怀疑是赵犨挖的坑,让自己跳。 他原本就是陈州人,不可能不知道李罕之的底细…… 魏弘夫道:“城内至少五六千贼人,城外还有两三万流民,我军两千人不到,这仗如何打?生死由命……” 一旁的田师侃却急了,“放屁,李师泰与我们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岂能见死不救?” “不仅李师泰,符存也要救,倘若是你们几人陷入城中,我转身就走,你们会如何想?我拔山都不放弃任何袍泽!” 陈玄烈斩钉截铁道。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符存的价值,堪称这时代顶尖的名将。 如果陈玄烈日后想做些什么,此人都是不可或缺的好帮手。 而且人家信任自己,才主动请缨,潜伏入城,现在出了事,自己拍拍屁股走人,以后还怎么在忠武这一块混? 甚至拔山都的人心也要散去。 周庠道:“若要动手,须尽快些,李罕之既然能查到符存,就一定能查到李师泰头上。” “那还等什么?我来攻城!”田师侃提起铁挝。 连攻城器械都没有,敌人又加强了戒备,直接强攻,只怕这一千七百号人全都死光,都很难破城。 危急关头,陈玄烈反而冷静下来,既然不能强攻,就只能智取。 “你少生些事,还嫌不够乱?听五郎吩咐。”周庠责备起田师侃来。 田师侃不服气,“我又没生事,难道不救李师泰?” “要我说还是从长计议!”魏弘夫也插了一嘴。 但立即引起了王劲锋、仇孝本的反对,“你说从长计议,不就是跑么?” 身边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乱? 陈玄烈脑海中忽然划过一道电光。 贼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乱! 城外集聚各方人马,乱成一锅粥,如果能挑动他们……就可以以乱取城。 李罕之之所以将这些人安置在城外,其实也在防着他们。 打死陈玄烈都不相信,这么快的时间里面,李罕之能整合他们。 他若有这等本事,就跟黄巢一个级别了。 陈玄烈笑了起来。 “不好,五郎犯了失心疯!”田师侃咋咋呼呼道。 “你他娘的才失心疯!”陈玄烈骂了一声,目光扫过众人,“我再说一次,我陈玄烈绝不放弃任何袍泽!” 众人皆是一愣,眼神中多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乌合之众与真正的强军,区别就在于此! “吾已有破城之法,诸将听令!” “在!”众人神色一肃。 “诸位分头行动,杀人也罢,防火也罢,谣言也罢,挑起城内城外不和,鼓动城外贼人攻城,至少要让他们乱起来,待城外大乱,诸位回到北城,与我一同强攻,勿必拿下此城,将那贼酋李罕之碎尸万段!” 陈玄烈越说脑海越是清晰。 就算不能挑动城外贼人攻城,但只要乱起来,机会就来了。 李罕之出城平息乱局,陈玄烈可以直接弄他,若是不出城,乱象加剧,牵制他们精力,给陈玄烈和李师泰里应外合的机会。 “妙计!”周庠一声惊叹。 诸将一脸钦佩,拱手而去。 “将军为何忘了我等?”谢彦章领着几个骁儿都队头过来。 “你们……”陈玄烈嘴上一直强调一视同仁,实则总是习惯性的照顾他们,不让他们参与太危险的事情当中。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愿为将军效命!”谢彦章语气极为坚决。 陈玄烈像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不甘落在他人之后,“也罢,你们当心些!” 这也算是一次难得的练兵机会,以后的敌人会比眼前贼人更凶残、厉害。 “多谢将军!”几人大喜,各自带着人去了。 陈玄烈与陈孝安、陈奉礼等人静静等待着。 夕阳彻底沉没西面山峦之下,暮色席卷天地,驱散了夏日的酷热。 城头火把光异常显眼,贼人全神贯注的戒备着。 一阵阵凉风袭来,飘来一阵阵肉香,陈玄烈心头一阵恶寒。 贼人既不耕作,也不放牧,哪来的肉吃? 关东持续了几年大旱,又被朝廷敲骨吸髓,然后草贼、官军接踵而至,如梳如篦,寸草不生,哪还会留下牲畜? 约莫等了一个时辰,东面最先吵闹起来,“呸,他们在城上吃香的喝辣的,凭什么让我们吃糠咽菜?” “爷爷也要吃肉,还要女人!” “城里面听着,快些送将出来!” 一开始只是吵吵闹闹,很快就有人往城上射箭。 一箭正中城上守军的面门,一声惨叫撕破了浅浅夜色,那人从陈头栽倒下来。 城上城下皆是一愣。 “杀人了,杀人了!” 东面死了人,喊的却是西面。 “轰”的一声,西面火光大起,照亮黑夜。 “李罕之不当人子,不给我们活路,杀他娘的!” 几十支火箭射向城上,虽然没杀死几人,却射中了城上堆积的柴草,“蓬”的一声,火光照亮了大半北城城墙。 陈玄烈心中一乐,忠武老卒不愧是老卒,这种战术素养和执行力,对付贼人简直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 唐末的这些牙兵们,简直是为战争而生的。 不过李罕之当起了缩头乌龟,城门紧闭,死活不出来。 只在派些嗓门大的在城墙上喊话,让贼人们稍安勿躁,有什么事明日天亮之后再说。 但贼人素无军纪,气氛已经被弄起来了,岂会善罢甘休? 牙兵擅长以下克上,贼人也是桀骜不驯,指着城头破口大骂李罕之是骗子,将他们诳骗过来,背井离乡,好处都被内军得了,他们在城外喝西北风…… 第一百四十四章 攻 “打破城池,抢钱、抢粮、抢女人!” 一道稚嫩的声音划破长空,宛如利箭一般贯穿黑夜。 陈玄烈感觉这声音有些熟悉,一回想,这不是谢彦章么? 果然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 城下忽然一片死寂。 此刻若是站在城墙上往下看,会发现城下的贼军们一个个眼冒绿光。 这些贼人从穷山恶水中出来,一路赶到光州,肯定不是为了给李罕之当牛做马,而是为了钱粮和女人…… 在欲望面前,人与野兽并无区别,甚至更凶残。 “打破城池,抢钱、抢粮、抢女人!” 谢彦章略显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句话仿佛刺进了贼人的心坎。 “抢钱、抢粮、抢女人!兄弟们杀啊!” 无数把刀剑盾矛在火光中举起,呼喊声犹如海啸一般。 就连一旁看热闹的陈玄烈都没想到会掀起如此大的声势,难怪王仙芝、黄巢振臂一呼,四方风起云涌,转眼就撼动了整个天下。 贼人们的欲望被彻底点燃,混乱从北城蔓延至东城、西城、南城。 无数人在呼喊着女人、钱粮。 即便是一个清醒的人,处于这种环境之下,也会疯狂起来,被最原始的欲望驱使。 贼人们涌向城墙,有艺高胆大者抱着一支竹竿,在几人合力下踩着城墙往上爬。 更多人抱着削尖的木桩撞击瓮城城门。 城上箭雨、擂木、滚石、金汁如雨水浇下,掀起一阵阵惨叫声,却并没有浇灭贼人们的疯狂。 这时代的人绝大多数都不怎么怕死,一个比一个猛。 陈玄烈只是洒下一点火星,立即掀起滔天烈焰。 一个时辰后,各军陆陆续续回返。 老卒们也被贼人感染,两眼翻红,满脸亢奋,蠢蠢欲动,“五郎,李罕之将抢来的女人、钱粮都藏在城中!” 反倒是骁儿都保持着冷静。 陈玄烈暗赞,这步棋没有走错,以后他们将会成为这乱世中的一把利剑。 “全军休整,养精蓄锐,待贼人两败俱伤,我们再出手!” “领命!”众人欢天喜地。 不过陈玄烈觉得有些奇怪,城外大乱这么长时间了,城内并没有乱,难道李师泰也被李罕之发现了? 没有内应,想要攻破这座城池难度实在有些大。 自安史之乱后,中原长年累月自相残杀,城池都得到了加固。 一个睢阳城,能让十几万的安史精锐折戟沉沙。 淮西之乱时,吴少阳、吴元济父子仅凭蔡、申、光三州为核心,硬扛了大唐十六道兵马三十年! 这时代的战争,大多利守不利攻。 而且李罕之没有军粮之忧,在光州守上两年三年都没问题。 陈玄烈派出手上所有斥候,只等城中内乱,便全军攻城。 但一直等了一个多时辰,城内没有任何动静。 城下尸体铺了一层,也没攻上城去。 瓮城城门被撞开,但冲进去的人,不是被石头砸死,就是被火油烧死。 眼见贼人士气低落下来。 很多老卒睡了一觉,一睁眼就叫嚷着要攻城。 “不能再等了,贼人气势已弱!属下愿为先锋!”华洪第一个求战。 “属下亦愿攻城!”田师侃满脸焦躁。 的确不能再等了,很可能这是唯一的机会。 陈玄烈一咬牙,提起刀盾,“既然攻城,全力以赴,吾为先锋!” 众人一愣,旋即眼中升起阵阵杀气,“不破此城,誓不为人!” “攻城!”陈玄烈一人当先。 田师侃、陈奉礼带着百多名甲士护在左右。 即便如此,士卒们战意升到了极致。 轰、轰、轰…… 黑暗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挡在面前的贼人直接被砍翻在地,顺手抢了他们的长梯和木桩。 城上贼人一阵愕然,在头目的喝令下,这才弯弓搭箭,不过比起两个时辰前,石头、箭矢明显稀落了不少。 厮杀了这么久,贼人都疲惫了。 陈玄烈正准备踏入瓮城,被陈奉礼和陈孝安拦住了,他们捡起地上烧焦的木桩,继续向内门撞击。 木桩上粘连着几双烧化的手臂,有两截焦尸还挂在上面,摇摇晃晃的撞向翁城内门。 内门吱吱呀呀,发出一阵阵不堪重负的声响。 城上,贼人的金汁、火油早已用完,连石头木头都不多。 “嘿——嚯——” 拔山都甲士疯狂撞击着城门,那座镶了铁片的城门摇摇欲坠起来。 城墙上,华洪踩着长梯,提着骨朵,身轻如燕,三两下就杀了上去。 平日里只看到他骑着战马,却不想他下马之后更为勇猛,身上连中三箭,一声不哼,从长梯越过稚堞,顺手一骨朵敲碎贼人的天灵盖…… 朝廷赐名拔山都,仿佛为这支忠武军注入了灵魂。 如果连山都能拔起,一座城池又何足道哉! 拔山都源源不绝攻上城墙,三五成群,结成小阵,面对数倍的敌人面不改色,将他们死死压制。 “援军、援军来了!”一名贼人头目大声呼喊。 贼人士气大增,只听见城墙上一阵阵盔甲铿锵之声。 陈玄烈心中一惊,或许这才是李罕之的心腹精锐! 城上立即陷入了苦战。 胜负在此一举,陈玄烈冲入内城,抱住木桩,一起撞击内门。 这座内门就跟如今的大唐一样,看似摇摇欲坠,却一直坚挺着…… “哐”的一声,陈玄烈亲眼见到一块石头落下,砸在叔父陈奉礼的手臂上,整条手臂往外弯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叔父!”陈玄烈目眦欲裂。 但他却回头勉强笑了笑,“儿郎们,再加把力!” “嘿——嚯——” 烧焦的木桩狠狠撞向内门,一阵摇晃,但还是没倒。 瓮城上越来越多的甲士出现…… 但就在这时,城内忽然火光冲天,几十人奋力呼喊,“破城了、破城了……” 城墙上的贼人惊讶回望,却不料身边寒光一闪,一名贼人头目的头颅连着肩膀被斩下。 百余名甲士忽然暴起,砍翻身边的贼人。 瓮城上的石头、箭矢顿时停歇。 “五郎勿忧,李师泰来也!”瓮城上的李师泰挥动长剑,寒芒纵横,两名贼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身上猛然暴起一团血花。 第一百四十五章 杀 “你他娘的搞毛啊,这么久才动手?”陈玄烈口不择言。 “五郎莫怪,这不是一直被贼人盯着么?那李罕之手上两千精锐甲士坐镇城中,一直按兵不动,我手上两百人动了也是死……”李师泰一边挥剑砍人,一边解释。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陈玄烈也就没在追究。 他若有其他心思,也就不会出手了,完全可以坐视拔山都被耗死。 拔山都完了,他也完了。 现在的忠武军分成各种派系,没人愿意收留一条丧家之犬。 “轰隆”一声,内门终于被撞破了。 田师侃狂叫一声,领着甲士冲了进去。 陈玄烈赶紧搀扶陈奉礼,右手上挨了这么一下,骨头从肉中戳出,整条手臂基本废了,以后可能也上不了战场。 “不、不碍事,快去……”陈奉礼疼的满头大汗。 陈玄烈赶紧让人送他下去医治。 田师侃、李师泰两人在瓮城上会合,城墙上的贼军腹背受敌,大势已去。 成片成片的倒下。 剩下的人向内城撤走。 但此时城外的贼人仿佛嗅到了血腥的猫儿,一股脑的涌了起来。 陈玄烈赶紧率士卒们退开,让他们先进去。 这群人仿佛恶狼冲进羊群,一进城便四面放火,狂叫着要女人、钱粮,但城中根本没有多少活着的百姓,只有藏在巷道里面准备巷战的贼人。 两边人马杀红了眼,一见面就疯狂互砍。 城墙上的贼人清理之后,诸将汇集在北城楼下。 士卒们一个个红着眼,杀气腾腾,黑色甲胄早被染成鲜红色,迎面一股煞气扑来。 三百骑兵横列街面之上,战马兴奋的刨动前蹄,不时的发出一两声嘶鸣。 城内的火光和惨叫,让黑夜更加深沉。 “城中凡持刀兵者,斩尽杀绝!”此时此刻,陈玄烈浑身也透着一股煞气,脸上阴影随着火光闪动,犹如魔神。 既然踏上了这条不归之路,那就杀尽天下禽兽猪狗。 既然生在这个世道,唯有握紧刀剑杀出一个黎明! “杀!” 士卒们朝天举起手中各种兵器,刺向了漆黑的夜。 连骁儿都的少年们都涨红了脸,奋力呼喊。 陈玄烈挥刀南指,马蹄奔踏,盔甲铿锵,战马仰天嘶啸,步卒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向他们宿命中的战场。 一阵阵惨叫声传来,鲜血很快漫过青石街道。 夜风在头顶上呜呜作响。 陈玄烈有些区分不出是风声还是贼人的哭嚎声,提刀向前,留下一路的血脚印,身边到处都是惨叫声。 两名贼人慌慌张张的逃窜过来。 陈玄烈反手一刀,斩杀一人。 另一人本来举起了手中刀,但望见浑身的血、一脸煞气的陈玄烈,全身一颤,仿佛石化了一般,手中的刀硬是不敢砍下,眼睁睁的望着陈孝安的长枪刺穿他的胸膛。 陈玄烈抬眼巡视战场,拔山都三五成群,维持着阵列,有人持盾,有人持弩,有人持刀枪,各司其位,配合默契,步步推进。 每三个小阵互为犄角,攻守相助,往往能抵挡两三倍之敌。 而贼人则散乱无章,其中不乏一些悍不畏死之辈,提着刀斧,冲向拔山都。 但不是被弩箭射杀,就是被长枪刺死。 一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敌不过一个团队。 骁儿都则跟在拔山都后面,有样学样,五人一伍,三伍一小队,三小队一大队,刀盾枪弩也互相配合。 斩杀拔山都刀下的漏网之鱼……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城中的大火渐渐停歇,惨叫声也消退了。 黎明的一缕晨曦驱散黑夜。 街面上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贼人,还活着的贼人跪在血泊中瑟瑟发抖。 不过战斗依旧没有停息。 数百贼人精锐聚集在光州府衙前负隅顽抗。 刀矛交错,拔山都的包围圈越来越小。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一个满脸赘肉的胖子在府衙中歇斯底里的呼喊着,一身臃肿的明光甲看起来异常滑稽。 “你便是李罕之?”陈玄烈提刀上前,透过互相攒刺挥砍的刀矛,冷冷望着他。 “你是何人?”李罕之睁大眼睛,喘着粗气。 “忠武,陈玄烈!” 李罕之脸上肥肉颤了颤,“我与你们忠武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为何如此残暴!” 这厮丧尽天良,也好意思说别人残暴? 陈玄烈有些想笑,不过眼下气氛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转念一想,他的残暴,只是针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在拔山都将士面前,他也只是一群贼而已。 “李副……” 陈玄烈话还没说完,李师泰就习惯性的大吼一声,“杀!” 提着长剑一跃而起,劈翻一名贼人。 田师侃见状,带着甲士紧随其后。 以前只知道李师泰擅是使陌刀,今日一见,剑术竟然也如此了得。 一柄重剑大开大合,竟无一合之敌。 贼人早已被惨烈的厮杀吓破了胆,面对扑上来的甲士,连连后退。 但越是后退,往往死的越快。 这么大的城池都攻进来了,更不用说一座府衙。 府衙前血肉横飞,很快就倒下了一片,李罕之连连后退,这厮被逼到了绝境,提着两柄短斧,疯狂乱砍,蛮力惊人,一斧头下去,能直接拍飞一名甲士。 周围石柱、树干被砍的灰屑乱飞。 李师泰提着大剑上去,竟然一时片刻奈何不了他。 几斧头下来,火星四溅,手中大剑竟然被砍断了。 田师侃见状,提着铁挝加入厮杀之中。 两员忠武猛将,也只是斗了个平手。 也不是真打不赢,而是李罕之亡命乱砍一通,全无章法,不小心就中招了。 不过眼下形势,即便他是吕布复生,也难逃一死。 乱砍了一阵,李罕之力竭,斧头也没力了,被田师侃一铁挝砸中膝盖,摔倒在地。 甲士立即围了过去。 其他贼人见状,扔下手中兵器,双膝跪地。 “且……慢……足下英雄盖世,我李罕之心服口服,饶我一命,愿效犬马之劳!”李罕之挣扎起来,单膝跪在地上,疼的满头冷汗。 “攻城之前,某已经下令要将你碎尸万段,人无信不立!”陈玄烈挥了挥手。 士卒手中刀剑枪斧疯狂劈下,眨眼间变成了一滩烂泥…… 第一百四十六章 清理 “搜查全城,追捕漏网之鱼,符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陈玄烈一脚跨过地上的血泥,走向府衙内。 “领命!”这等美差士卒求之不得,各自提着刀枪出门而去。 陈玄烈这几日奔波劳累,费尽心力,到了此刻困的不行,靠在软榻上睡着了。 睡醒的时候,天又黑了。 华洪与几个斥候在外面等候多时。 “找到了?”陈玄烈一看华洪神色就知道有收获。 只是他脸上神色有些怪,“找……到了。” 陈玄烈心中“咯噔”一下,难道符存已经被干掉了? 顾不得多想,跟着几人向东城走去,那边是光州府库,但坊间黑压压的全是人,足有四五百人之多。 女人、孩子,如牲畜一般挤在一起,大热天里,散发出一阵阵恶臭。 很多孩童也就两三岁。 他们的眼神在夜色中扑闪扑闪的,惊恐而麻木。 这种惨象连精虫上脑的士卒们也无法下手…… “这……”陈玄烈转瞬就想到什么。 “城中这样的地方还有七八处。”饶是华洪身经百战,也为眼前景象震惊。 “令骁儿都接管他们,再熬些热粥,找到李罕之家眷没有?”陈玄烈眼中又浮起杀意。 “找到了,两个儿子,还有李氏叔伯子侄十一人。” “将俘虏中伙长以上头目全都挑出来。” “领命。”华洪带着人马去了。 陈玄烈继续向里面走,府库中还有不少金银钱帛,上面浸染着斑驳血痕。 最里面的府库打开,一具具尸体倒吊在房梁上,仿佛被剥干净的猪羊。 惨不忍睹。 符存和活着的几十人早已被解救,默默坐在最里面,一声不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到他没事,陈玄烈松了口气,这一战最大的价值其实就是他。 “七郎可曾受伤?” 符存缓缓抬头,眼神略带空洞,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有……有酒么……” 任谁经历这种事,精神都会受到巨大摧残。 “有!”陈玄烈上前,伸出手。 符存犹豫了几个呼吸,终于还是伸出了手,被陈玄烈拉起,一起走出这鬼气森森的地方。 府库外已经架起了釜鼎,阵阵粮食的香气飘荡在夜空中,那些女人还孩子眼中也有了些许生气,围在釜鼎旁。 陈孝安寻了些酒肉过来。 符存却只接过酒,肉看都不看一眼,仰头就喝。 周庠捧着一张纸道:“俘虏两千余众,妇孺一共四千三百余人,金银还剩五百多斤,钱帛亦有不少,不过粮食不多……” 城中的俘虏肯定不止这么些,但那些受伤的估计全被排除在外。 还有一些趁着夜色逃走了。 “不多是多少?”陈玄烈刨根问底。 随着大乱世的到来,金银钱帛的价值越来越小,粮食越来越重要。 “不够所有人返回汝州!”周庠提出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李罕之召集了这么多贼人过来,粮食当然不够他挥霍。 一旁的仇孝本道:“这些妇孺没什么用,不如让他们散去,自生自灭,我们只带青壮回去。” 从理智上讲,这样做最省事。 陈玄烈扫了一眼正在抢粥的女人、孩子,四千多人……这年头他们怎么自生自灭?要么葬身野兽腹中,要么被附近的贼寇掳去,还是成为粮食…… 目光一转,发现符存在看着自己,谢彦章和一众骁儿都也在看着自己。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士卒也是人,需要照顾到他们的情绪。 不然就会跟李罕之的贼军一样,沦为禽兽。 “另外,我军阵亡一百三十二人,伤两百四十七人!”周庠语气低沉。 陈玄烈一阵默然,如此惨烈的一场血战,没有伤亡是不可能的。 不过这都是命! 死者已矣,生者如斯,陈玄烈没时间伤感,迅速调整情绪,“南天垛不是有大把光棍么?这些女人带回去,让他们能成个家,至于孩子,长个几年,就能下地干活上阵杀敌,不就是粮食么?马上就到了秋收,派人去附近州县买些回来,骑兵也不能闲着,沿途打猎捕鱼,都有手有脚的,饿不死。” 别人抢钱、抢粮、抢地盘,陈玄烈抢人! 人才是乱世最宝贵的资源,不然你有再大的地盘何用? 这种天气,树皮草根都能将就一下。 再说颍州离汝州并不远,中间只隔着一个蔡州。 现在秦宗权不在,陈玄烈也不怕他们从中作梗。 “将军英明!”谢彦章叉手一礼。 符存眼中升起一股暖色。 “收集阵亡兄弟的尸体,火化带回,救治我军伤员,再去蔡州给秦彦晖打个招呼,再去颍州卖些粮食过来,再督促俘虏们打扫战场,将城中尸体掩埋,以免引发瘟疫。”睡了这么长时间,陈玄烈异常清醒。 “领命。”众人各司其事。 只有谢彦章无所事事,跟在陈玄烈身边。 昨夜攻城,他最先喊出那句“抢钱、抢粮、抢女人”,煽动起贼人。 论功劳,应该是他最大。 “你今年多大?”陈玄烈好奇道。 谢彦章连忙回道:“十……七!” 陈玄烈上上下下打量,“放屁,最多十五。” “属下虚岁正好十五!” 这年头十五岁已经可以算作成年了。 不过陈玄烈仍有些怀疑真实性,“给你一个差事,将这些女人孩子收编起来,照顾好,不能让他们饿着,也不能让他们冻着!” “属下可以扩充骁儿都否?”谢彦章一脸激动之色。 “你看着办!”陈玄烈直接当甩手掌柜。 也算是给他的一个考验。 乱世之下,没时间给他慢慢成长,只能赶鸭子上架,行也上,不行也上。 “领命!”谢彦章转身离去。 陈玄烈拿起一坛酒,坐在符存身边,为他满上,又给自己倒了一碗,轻轻碰了一下,也不说话,就这么喝着。 眼前所有人都在忙碌着。 俘虏在清理尸体,女人孩子在拼命的往肚中灌粥,士卒披甲持刃,维持城中秩序…… 人只要忙起来,就会忘记很多事情。 几碗烈酒下肚,酒意上涌,夜风凉爽,陈玄烈难得享受大战后的这片刻安宁。 一转头,符存早就醉的不省人事。 陈玄烈取来草席为他盖上…… 第一百四十七章 结义 一大清早,符存就先醒了过来,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容光焕发,脸上、身上收拾的干净利落。腰杆笔直的如同一支长枪,不见半点昨日的颓唐。 “这才是我忠武大好男儿!”陈玄烈由衷赞道。 符存叉手一礼,“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若蒙不弃,愿追随将军左右,牵马执蹬!” “让七郎牵马执蹬,岂非大材小用?七郎之才干,当与吾一并驰骋天下!”陈玄烈并没有意外他的选择,不投自己他也没处可去。 历史上,符存最终还是投降了李罕之,又被李罕之送到晋阳,成了李克用的义子…… “将军……”符存再怎么傲气,听到这话也会动容。 “别将军将军的了,你我年纪相仿,意气相投,我族中排行第五,你排行第七,此乃缘分,不如结为兄弟如何?” 吃一堑长一智,当初花那么大心思笼络郭琪,最终还是跑了。 陈玄烈现在只是一个都将,给不了他太多的利益,手下一帮人还盯着。 所以要笼络住这位牛人,只能以兄弟之情羁绊住他,免得以后又跟着别人跑了。 这年头风气就是如此,良禽择木而栖,狠人择主而弑,所以拜把子兄弟、养子义儿遍地走。 没这层关系,别人凭什么对你死心塌地? 陈玄烈不仅要得到他的人,还要得到他的心! “将军……”符存一脸惊讶和感动。 “男儿大丈夫,何必扭扭捏捏,以后你就是我手足兄弟!”陈玄烈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直接霸王硬上弓。 “小弟……拜见兄长!” “七弟!”陈玄烈心情大好,这一趟没算白来。 总算收了一员大将! 嘘寒问暖了一阵,华洪来报,“五郎,李罕之家眷及贼人头目皆已捉拿。” “好!”陈玄烈脸上笑容消失。 当即召集城中俘虏和妇孺一同观刑。 长街上,三四百人双膝跪地,一字排开,每人后面站着两名手持兵器的甲士。 “你们的仇,本将为你们报了!”陈玄烈骑在马上高声喊道。 俘虏们瑟瑟发抖,不敢抬眼看陈玄烈。 妇孺们则两眼呆滞,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害民之贼,苍天不诛,本将诛之!” 历史上的李罕之混的风生水起,不仅得了善终,还混成了昭义军节度使,死后还被朱温追赠为中书令。 一个儿子还混到了石敬瑭的后晋,加特进、检校太尉、右领军卫上将军,吃香的喝辣的,七十而终…… “斩!”陈玄烈一声令下,士卒手中大刀长剑斧头举起、落下,血洒长街,三百多颗头颅骨碌碌的在青石上滚动。 俘虏们神色中多了一抹敬畏。 不过妇孺中冲出几个女人,发疯一般踩踏着几颗头目的头颅…… 也不知她们在这暗无天日的城池里,遭受了何等折磨。 符存连一天都受不了,更何况她们。 其他女人跟着大哭起来,孩童们也受到了感染,哭泣声直冲云霄,朝陈玄烈不住的磕头。 陈玄烈心中五味杂陈,倒不是自己有多仁慈,而是心中有着作为人的底线。 杀人不过头点地,虐杀妇孺百姓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妇孺们的哭声实在凄惨,陈玄烈不愿多留,挥了挥手,转身离去了。 魏弘夫与田师侃跟了过来,“五郎,这光州也算一处好地方……” 陈玄烈一愣,没想到他看上这块地。 光州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好地方,西北面是蔡州,东北面是颍州,东面是高骈的淮南,南面又被大别山阻拦,无法深入鄂岳。 一旦天下大乱,就会受到淮西、淮南的两面夹击。 “此地遭受李罕之荼毒,人口稀薄,土地荒芜,没有上十年,绝难恢复生机。”陈玄烈直接拒绝。 没有人,再好的地盘都没用。 二人没再说话。 这时几名斥候飞奔而来,“五郎,寻到张勍下落了。” “哦?在何处?” “他率军过境颍州,中了王敬荛的埋伏,三百二十七人,皆被生擒!”田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果然是被王敬荛弄去了。 不过还好,人还活着。 有可能是王敬荛手下留情,陈玄烈若有所悟。 “还等甚,点起人马,打破颍州,营救张勍!”田师侃粗着嗓门道。 符存道:“王敬荛非李罕之之流可比,此人骁勇善战,又得颍州士民拥护,不可力敌!” 来的路上,陈玄烈路过颍州,防备森严,当时就选择绕路。 凭这一千多人马,怎么可能打下整个颍州? 不过陈玄烈忽然想起一事来,两年前,颍州刺史是张自勉,或许可以利用这层关系去跟王敬荛交涉一二。 拔山都已经疲惫,打不动了。 王敬荛没杀张勍,说明这人知道分寸。 “蔡州秦彦晖有消息否?”陈玄烈问道。 周庠道:“刚刚送来消息,让我们昼伏夜行,从平舆北上陈州,以免引人注意!” “这秦彦晖可靠否?”李师泰插了一嘴。 “我们来的时候就是从平舆南下光州,若他不可靠,早就动手了!”上次支援河东时,陈玄烈对秦彦晖打过不少交道,比秦宗权可靠的多。 而且蔡军中不少人跟自己关系还算亲善。 “华兄带着大队人马返回,我率三百骑亲自去颍州走一遭!”陈玄烈打定主意。 既然说过不放弃任何一个人,就要说到做到。 若能跟王敬荛攀上关系,那就再好不过了。 周庠劝道:“五郎身为主将,岂可冒险?” “此乃军令,颍州必须我亲自去!”陈玄烈摸了摸怀中随身携带的张自勉兵书,有这东西在,王敬荛怎么都要给三分薄面。 “属下识得颍州路径,愿随将军一道。”当着众人的面,符存还没托大,以属下自居,倒也为他省去了不少麻烦。 “可!”多个帮手也好,陈玄烈转向周庠,“粮食到了么?” “属下已从申州罗山县高价买回一千石,当能熬上几日。” “那就差不多了,光州不可久留,明日起行!”陈玄烈翻身上马,三百心腹也跨上战马,临去时,冲华洪拱了拱手。 “五郎宽心。”华洪神色从容。 陈玄烈一点头,掉转马头,向北城门狂奔而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 猛将 长河落日,山峦如画。 淮水在马蹄下激荡,狂风在耳边怒嚎,城池、村落、田地、林木都被涂上了一层金红。 江山如此多娇,不枉英雄折腰! 杀了李罕之,陈玄烈心中只有无尽的快意。 在符存的引路下,三百骑一路向北奔行,绕过了颍州军的拦截,直抵汝阴城下。 “许州故人求见王将军!”陈玄烈策马上前,在城下呼喊。 城上守军弯弓搭箭,如临大敌。 “咻”的一声,厉风尖啸,马前尘土飞扬,战马受到惊吓,人立而起。 陈玄烈抓紧缰绳,好不容易才安抚住战马,定睛一看,面前插着一支铁箭,一半已经没入土中。 “好大的膂力!”陈玄烈心中一惊,若是这一箭要杀自己,只怕此刻连人带马已经被钉在地上…… 须臾,城门打开,两百余骑飞奔而出,为首一将三十几许年纪,身长八尺,雄毅威武,手中提着一杆黑沉铁枪,马上挂着一柄大弓,胡禄里面插着几支铁箭…… “忠武拔山都指挥使陈玄烈见过王将军!”陈玄烈在马上拱手。 王敬荛上下打量一番,“某不曾记得有你这么一位故人!” 陈玄烈连蒙带哄道:“张上将军曾教授在下兵法,多曾提及王将军英雄过人。” 王敬荛神色缓和了一些,“你来此作甚?” “在下奉命讨贼,发觉贼酋在光州,遂率军南下,有一部人马误入贵地,为将军所擒,还请将军网开一面。” “你破了光州?”王敬荛神色陡然一变。 李罕之是朝廷册封的光州刺史,陈玄烈公然杀了他,在法理上是错的。 但事情已经作下了,没必要遮遮掩掩,陈玄烈干脆和盘托出,“非但破了光州,还斩了李罕之!” 对面两百骑,自己三百骑,身边还有符存,一旦风头不对,完全可以擒人先擒王。 王敬荛沉着脸道:“李罕之是朝廷刺史,你竟敢杀他?” “贼永远都是贼,此人残害数州百姓,以妇孺为食,有何杀不得!”陈玄烈暗中握紧横刀。 不过面对他的铁枪,又在马上,心中并无多少把握。 谁料,王敬荛倒提铁枪,驱马一步一步向陈玄烈走来。 一阵秋风袭来,杀气喷薄而出。 连胯下战马都不安起来,低声嘶鸣。 陈玄烈按住马胫,一步不退,盯着王敬荛的眼睛,盘算着自己这三百心腹一拥而上,王敬荛再厉害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八十步、五十步、二十步、十步…… 符存眯起了眼,手握长槊,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王敬荛缓缓勒停战马,忽然仰头大笑,“杀得好!杀得好!” 陈玄烈一愣。 但很快反应过来,他这是故意试探自己的胆量。 就像猛兽不会跟羔羊为伍一样。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风格。 陈玄烈空口白牙,王敬荛心生怀疑也是正常反应。 “某当年得张上将军指点,遂苦练枪术,你亦得张将军传承,你我可谓师出同门也!”王敬荛翻脸比翻书还快。 刚才还杀气腾腾,转眼就满脸笑意。 张自勉对长枪推崇备至,王敬荛的铁枪应该就是他指点的。 “将军……” “李罕之残害淮西,天怒人怨,颍州深受其扰,我亦有杀他之心,却一直犹豫不决,还是你果决,来来来,快快入城,今日不醉不归!” 王敬荛胸怀坦荡,是什么就说什么、 陈玄烈好感大生。 还未说话,王敬荛下马,上前为陈玄烈牵马,这个举动让陈玄烈所有的疑虑都消失了。 他身为颍州都知兵马使,有头有脸的人物,为自己牵马,让陈玄烈有些受宠若惊,赶紧下马,“怎敢受此大礼?” “我说你受得就是受得,若非你出手,百姓不知要遭受多少苦难,都是八尺男儿,不必惺惺作态!”王敬荛眉头一竖,抓着陈玄烈的手就往马上送。 陈玄烈本想拒绝,却发现他力大惊人,竟然一时挣扎不开,被他单手送上马去。 这种猛人实在生平罕见,即便是以蛮力著称的田师侃只怕也不是他对手。 陈玄烈就这么被他一路牵马入城。 颍州军士纷纷前来观望,王敬荛大笑道:“尔等听着,此乃我师弟,斩了李罕之,解了颍州之扰!” “万胜!”士卒和百姓顿时欢呼起来。 陈玄烈心中既欢喜,又感动,这年头如王敬荛这般光明磊落之人太少了。 一路走来,到处都是明枪暗箭。 就在现场气氛一片火热时,一个文吏带着几人过来,“王、王军使……崔刺史有要事相商……” 王敬荛大手一挥,“今日我与兄弟相会,不醉不归,有事明日再说。” “崔刺史的确有要事……”文吏堵在面前。 王敬荛脾气顿时上来,指着文吏的脸喝道:“这颍州上上下下哪一处不是某打理的,你等还有甚事?回去禀明崔刺史,若是好相与,那就好好当他的刺史,若是不识趣,就请返回博陵!” 那几人掉头就走…… 陈玄烈一愣,这位“师兄”脾气好生火爆,竟然当着这么多百姓士卒的面,指责一个刺史。 关键周围士卒和百姓全都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 “让你见笑了,上将军离任后,朝廷派了个崔刺史过来,怯懦如鸡,庸庸碌碌,为兄只好代管颍州。” “兄长抚平一方,文武双全。”陈玄烈悄然之间换了称呼。 这倒是不是马屁,李罕之祸害淮西,唯独他颍州风平浪静。 “这也是无奈之举,天下崩乱,黄巢北上,盗贼蜂起,我辈身为武人,自当保土安民,当初围剿你那支人马时,得知是忠武军,某便手下留情,幸好只是伤了他们!” 王敬荛满脸歉意。 只伤筋骨,不伤人命,这其中的技术含量更高,王敬荛的本事不小。 “多谢兄长手下留情。” 一行人直奔颍州府衙。 张勍等人被放了出来,满脸羞愧的拜在陈玄烈面前,“属下无能。” “能败在我兄长手上,不算无能!”陈玄烈笑了一声。 这一趟也算因祸得福,结识了王敬荛。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机会 将张自勉的兵书送给了王敬荛后,王敬荛喜不自胜,第二日亲自率五百骑送陈玄烈出颍州,还回赠了二十车粮食。 虽然不多,但心意到了。 这年头谁的日子都不好过,他代管这么大一州,手下几万人也要吃饭。 这批粮食熬成粥,也能吃上一两日。 在斥候的照应下,陈玄烈赶上大部,一路再未受到阻拦,顺利返回陈州。 又从陈州返回许州,绕了一个小圈,这么多人过境不是一件小事,很容易被人盯上,陈玄烈也只能小心翼翼。 到了许州,粮食便不再是问题。 毕竟也算自己的地盘。 陈玄烈让谢彦章率骁儿都护送妇孺回南天垛。 一路行来,谢彦章几乎将所有适龄男童编入骁儿都,人数扩张至九百人,还弄了一个副营。 将女人和幼童编入其中,让女人照顾幼童。 一路上,除了主动逃走的几十个女人,没有饿死一个人。 陈玄烈对他的能力彻底放心,“回南天垛后,骁儿都可以继续扩充,勤练武艺,加紧训练。” “寻常刀法枪术繁杂无用,还请将军调些有真本事之人来教授。”谢彦章脸上带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傲气。 “你小子狂的没边了!”陈玄烈没有见怪。 傲气也是朝气,他这年纪就该如此。 “说吧,你想要谁教你?” 骁儿都年纪处在十三至十八左右,正是学东西最快的时候,其中不乏一些可造之才,的确要为他们寻一位良师。 “当然是将军,练累了还可说说三国。”谢彦章满眼期待。 “呵,你倒是别有用心。” 军中很多人听三国都上瘾了,陈玄烈也有此意,但眼下恐怕抽不开身。 “那就李军使,长剑陌刀所向披靡。” 李师泰的剑术陌刀堪称一绝,武艺在拔山都中无人能出其右。 这时代盔甲越来越厚实,所以重剑和长枪大行其道。 “好。”陈玄烈望了一眼前面正在跟田师侃、王劲锋瞎扯的李师泰,自己去不了,但把他弄过去问题不大。 安排妥当后,分道扬镳。 陈玄烈率拔山都返回长社,向赵犨交令。 在节堂外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受到召见。 “听说光州为贼人所攻,刺史李罕之满门被杀,你在陈颖二州,可曾听到些什么?”赵犨脸上神情怪异。 “竟有此事?贼人实在太猖獗了,竟敢谋害一州刺史!”陈玄烈揣着明白装糊涂。 “李罕之毕竟是朝廷刺史,就算朝廷不追究,高相公也会追究。” 凭着独揽围剿黄巢之事,高骈官运亨通,进检校司徒、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同平章事,封燕国公,加诸道兵马都统、江淮盐铁转运使。 手上捏着淮南、镇海两镇,权倾天下,东南半壁都捏在他手上。 “江淮贼寇遍地,民不聊生,高相公若能明察秋毫,实乃社稷之福!”陈玄烈一脸的问心无愧。 干都干了,还怕人追究? 李罕之残害淮西,还不是高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弄的? 赵犨眼神有些复杂。 反正陈玄烈死活不承认,谁也没办法。 这年头主打的就是一个无法无天。 有些事心照不宣即可,赵犨没再纠结,话锋一转,“崔相公欲调忠武军入川,训练黄头军,抵御南诏,你意下如何?” 高骈屠灭西川突将后,留下一个烂摊子,遍地的贪官污吏和盗贼,西川守军战力直线下降。 南诏蠢蠢欲动。 崔安潜孤身上任,亚历山大,只得调遣忠武旧部过去镇场子。 陈玄烈顿时头皮发麻,这几年南边北边到处为大唐堵窟窿,脚都没歇一下,又要去西川跟南诏打。 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牲口骡子也要喘口气吧…… 不过听他的口吻,似乎没有强迫之意。 “拔山都连年征战,士卒早已疲惫,此去西川,又是经年累月,只恐军心生怨。”陈玄烈说什么也不会这个时候离开忠武。 “朝廷令忠武大将征召陈、许勇士入蜀。”赵犨话只说一半,在“大将”二字上加重语气。 陈玄烈心知肚明,如果愿意入蜀,就会得到清流一系的青睐和支持,从而晋升为忠武大将。 少说也是一个兵马使。 诱惑的确不小。 但陈玄烈早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想要从别人手上得到利益,就一定会付出代价。 清流天然就排斥底层出身的丘八,张自勉就是教训,用完就一脚踹开了…… 所以很多将领宁愿依附宦党,至少宦党明码标价,说到做到。 湖南大败,就是出自清流宰相王铎之手,清流对大唐的危害不在宦党之下。 陈玄烈实在不想再跟崔安潜打交道了,有这个精力向上攀附,不如向下笼络更多的人,走底层路线…… “只怕属下难当大任……”陈玄烈直接拒绝。 “五郎啊,以后很难再有这等机会。”能看出来赵犨一片好意,但他不会知道大唐即将天翻地覆。 草贼攻入江西、浙西,张璘、梁缵虽打了几个胜仗,却一直未能取得决定性的大胜。 黄巢也是极为精明的人物,一边到处流窜,一边上书请求招安,以麻痹高骈和朝廷。 地方官吏也是报喜不报忧,让朝廷以为南方形势一片大好…… 赵犨调陈玄烈去西川,也有将这个刺头调远些的意思,以免在许州跟秦宗权、王建斗来斗去。 陈玄烈知道他心思,“我忠武人才济济,还请将军另寻高明。” “也罢,那就再寻他人。”赵犨没有强求。 陈玄烈松了口气,没其他事,也就告辞了。 回到家中,忽然发现有些空空荡荡,原来人都被送往南天垛,只剩下鹿三娘、苏吟秋几人。 “夫君回来了。”苏吟秋眼中脉脉含情,满脸欢喜。 鹿三娘仍是有些拘谨,敛衽一礼,不过她就是这般清淡如水的性子,平常时候话也不多,但陈家大小事务,渐渐靠她操持。 “你们辛苦了。” 新婚燕尔,便让她们独守空房,陈玄烈实在有些过意不去,见儿女娇俏可人,含羞带怯,忍不住心头一热,“两位夫人,天色不早了,早些休息才是……” 第一百五十章 名分 陈玄烈不愿意去西川,有人却削尖了脑门往里面钻。 周岌率决锋都入川,受到了节度使薛能的赞赏。 黄巢在浙东与高骈缠斗,忠武军总算得了一些清闲。 陈玄烈也能抽身来到南天垛。 今年一直忙东忙西,,此地早已今非昔比,山口上修建起石墙,竖着六座箭楼。 山路也铺上了一层青石,上山下山都方便许多。 山上山下都种上了桑麻。 斥候来来往往,民夫将一车车粮食推送上去,山下荒地上,骁儿都和土团在烈日下训练…… 忙碌中透着一股勃勃生机。 两年时间,南天垛从一介匪寨变成了小城。 木屋依着山脊而建,高低错落,还规划出了三个坊,收拾的干净整洁,坊间竟然还有酒肆、客栈、铁匠铺、皮货铺…… 最里面还有一间私塾,不时传来朗朗读书声。 陈玄烈扫了一眼,大多是陈田两家子弟。 心中对绮如的能力再度刷新,经营之道与治理之道,原本就有很多相通之处。 她虽是女儿身,才干不在那些县令、刺史之下。 “秦宗权、王建皆被调走,奴家自作主张,抢回私盐生意。”绮如面色红润,越来越有山寨主母的气势。 “真乃吾之贤内助也!”陈玄烈哈哈一笑。 秦宗权、王建争了这么久的私盐,还是落入自己手中。 “奴家这段时日在鲁山开了铁矿,已经可以可以自己打造兵器盔甲农具,山上的男女青壮忙时为农,闲时打铁、烧瓷、织布,如今山中已经有九座寨子,藏民三万四千七百余众。” 绮如挺起高耸的胸脯,脸上带着几分得意之色,颇有后世职业丽人的风范,随后将一份写满各种数据的帖子递了过来。 陈玄烈直接看重点,土团七百三十二人,骁儿都九百五十七人,后面详细记录着盔甲、刀矛、剑盾、弓弩、牲畜战马的数量。 粮食已有十六万五千三百石! 如果日后陈玄烈能有所成就,绮如居功至伟! “土团怎么才七百人?”陈玄烈记得以前动不动就能掏出一两千人。 绮如一五一十道:“公爹上山后,只要精锐,老弱病残都被裁去,虽只有七百人,却都是骁勇善战之辈,装备精良,剿灭附近山贼绰绰有余,闲暇时还能打猎,真遇上大战,山上男丁皆可为兵。” “不错!”陈玄烈赞了一声。 这七百土团等于职业士兵,不事生产,只管征战。 山上人口本来就压力大,还要储备粮食,士卒不能太多。 三万四千民,养七百土团,九百骁儿都,差不多二十一人养一个兵,这个比例还算健康合理。 兵贵精不贵多,黄巢张口就是三十万、五十万大军,没见吓唬到谁,还动不动被万余官军按在地上摩擦。 “这几人是奴家招揽的落魄书生,多亏他们相助,方有今日之气相。” 这时代普通人的科举之路基本被堵死了,有才干之人要么从军,要么流落山野。 陈玄烈扫了一眼名单,没发现什么熟悉的名字,“山上不是还有其他八座寨子么,让他们分管民务。” “奴家亦如是想,然须给一个名分。”绮如望了陈玄烈一眼。 “总不能封他们为县令吧?” 绮如掩嘴而笑,花枝乱颤,“叫寨主太匪气,不如叫寨令如何?” 这跟县令其实一个意思,汉魏时,很多县令,都是县名后面加一个令,主治理百姓、教化劝善、惩治奸恶、平治狱讼、处决等各类琐事。 陈玄烈顿时来了兴趣,现在摊子越铺越大,该给下面的都要给,不然留不住人,“治民叫寨令,治军叫什么?” 南天垛最大,有七八千人。 其他几个寨子也有两千到五千不等,散落在群山之中,道路比较远,一般都会有守军。 大唐落到今日田地,陈玄烈个人觉得跟节度使权力过大不无关系,军、政、财大权握于一人之手。 设置藩镇没有错,正因为中唐时期的设置了藩镇,一扫武周国势之颓靡,在河湟压制助了吐蕃,重夺西域,挺进中亚。 但错在将权力高度集中在一个人手中。 而且安禄山还一人掌握范阳、平卢、河东三镇,手握十五万精锐…… 从历史的角度上看,分权是必然。 不管以后如何,现在搭个框架起来试试,总是好的。 不然以后摊子越来越大,再想改,就会触及某些人的利益,难度成倍增长。 绮如明眸转了转,“兵事乃将军所长,奴家想不出。” 陈玄烈知道她这是故意谦让,“叫……知寨如何?” 前世喜读三国、水浒,还是有些用处的。 “知寨,此名倒也贴切。” “那就这么定了,寨令人选你定,知寨人选我来,咱们夫妻同心。” 堂中忽然安静下来。 陈玄烈察觉不对,一抬眼,发现绮如眼中泪光涌动,竟然因为一句“夫妻同心”而感动的不能自已。 以她的身世,估计一辈子就是士族门阀手中的玩物,然后等到黄巢攻入关中,命运更加凄惨。 陈玄烈拥她入怀,“难得有空闲,把婚事办了,不管你出身如何,都是我陈玄烈明媒正娶之妻!” 世道虽乱,也有不少好处,没有那么多的礼法约束。 “嗯……”绮如泪水划过笑脸,这一刻美的不可方物。 陈玄烈当夜就开始操办起婚礼来。 绮如却提议撮合山上的孤男寡女,很多人住在一起,却至今走个过场。 一起办了,也能热闹起来。 陈玄烈从其言,令人快马加鞭知会其他寨子中的头目,能敢来的尽量赶来,赶不过来也无妨。 不过陈玄烈还是要南天垛、长社两头跑。 拔山都是根本,不能疏离,长期不在,赵犨也会怀疑。 五日之后,南天垛上张灯结彩,很多男女也就头上插一朵野花而已,不过场面极其隆重,足有两千对之多。 陈奉先、田克荣成了所有人的长辈。 一对对的向二人奉茶,磕头,弄得两人坐的腰都直不起来,脸都笑歪了…… 条件简陋,还要贮备粮食,所以没有酒,山上每个人也只能喝上一口肉汤,却依旧喜不自胜。 陈玄烈一阵感叹,这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净土 乱世里面没那么多的矫情。 婚后立即投入繁忙的事务当中,绮如仿佛被注入无尽活力一般,每天忙的脚不沾地,山上山下,事无巨细,她都会亲自过目。 翠娘一心一意照顾绮如身体。 陈玄烈则要汝州、许州两头跑。 别的东西都可以放手,唯独兵权必须牢牢抓在手中。 知寨自然用陈田两家心腹。 陈玄进、田师望等子弟都成了知寨。 梁延寿成了土团指挥使,贺狼儿成了副指挥使,谢彦章为骁儿都指挥使。 每一个队头、伙长、伍长,都是陈玄烈亲自把关,太油滑的不要,太桀骜的不行,武艺太差的排除。 “丑话说在前面,谁不胜任,就莫怪我不讲情面!”当着所有头目的面,陈玄烈先立下规矩。 梁延寿、贺狼儿都是一路从原州杀过来的,忠心能力都没问题。 陈玄进、田师望等子弟很多都自幼读书习武,资质不差,差的也都被陈玄烈留在许州老家。 关键看他们今后的成长。 “定不会给兄长丢脸!”众人叉手。 待众人散去后,陈玄烈冲身边的李师泰笑道:“李兄可不要藏私。” 这厮在长社城里面整日沉迷酒色,陈玄烈干脆抓了他的壮丁,强行弄过来,教授长剑和陌刀。 “五郎啊,你这是要推翻大唐么?千万别拉上某,吓杀人也……”李师泰半开玩笑道。 陈玄烈也半真半假道:“瞧你这话说的,咱们现在是手足兄弟,我若下水,难道你还能作壁上观不成?今日机密之事已被你知晓,今日你教也得教,不教也得教。” “我上辈子定是欠了你的!”李师泰一脸苦笑,不过眼神中多是欣喜。 能带他上山,是真将他看成了自己人。 不过这也是他应得的,这两年但凡上阵,都是他冲在最前面。 “什么欠不欠的?我这是为你着想,你在长社整日花天酒地,身子都掏空了,行了,别废话了,快办正事。”陈玄烈甩甩手。 李师泰一手扛着陌刀,一手提着长剑,乖乖去了。 陈玄烈站在远处观望。 这厮虽然废话多,但手上功夫的确不差,一柄陌刀舞的虎虎生风,引得骁儿都少年们崇拜不已。 除了陌刀和长剑,他也会教授弓箭和马术,尽心尽力。 陈玄烈记在心中。 长剑好说,但陌刀这玩意儿有些难弄,每一柄都要千锤百炼,耗铁又耗人力,只能少量锻打。 而且也不是人适合这种兵器,没有一定的气力根本玩不转。 闲下来的时候,还要到各营去给士卒说三国演义,增进与士卒之间的感情。 忙到了深夜,才拖着疲倦的身体抱着绮如,商量寨中各种事务。 绮如和翠娘二女得到滋润,越发娇艳动人。 陈玄烈却感觉有些虚脱…… 女人心思的确细腻一些,与陈玄烈算是阴阳互补刚柔并济,在她的建议下,挑了不少落魄书生,陈玄烈不用每天到处跑,先教会他们,然后让他们成为说书先生。 分散各寨,说给所有人听,加强凝聚力。 效果立竿见影,士卒们训练更用心了,青壮们一个个卯足了劲儿干活儿,真正将此地当成了他们家园。 陈玄烈巡视其他寨子,绮如的眼力绝没话说,几个寨令都是务实之人,与青壮一起劳作,将几个寨子打理的井井有条。 待的越久,陈玄烈越是能感受到一种勃然向上的生机,俨然这乱世中的一方净土。 其实古往今来,这片古老土地上的人勤劳的有些逆天,只要给他们一个安定的环境,他们就能缔造出一个盛世。 不到两个月,九个山寨扩张成十二个。 从西北至东南,遍及小半个伏牛山脉,地域涵盖唐、陕、东都畿等地。 只可惜人口还是太少,三万多人,也就后世一座小镇的规模。 陈玄烈精力逐渐侧重在骁儿都上,兵力扩充至一千两百人。 竟有五十七人轮得动陌刀,被选为陌刀手,其他人长剑和长枪也练的有模有样,有些强军的样子。 不过终究没见过血。 陈玄烈召集众人,让他们往深山里面跑,与野兽搏杀,锻炼胆气,顺便清剿深山中的贼人。 世道越来越混乱,盗贼一茬接着一茬。 根本剿不完。 凡事开头难,这年头野兽比人还凶残狡诈,骁儿都起初并不顺利,第一天就有人被山豹子半夜咬破了喉咙,也有人不小心摔下山崖,尸骨无存。 绮如于心不忍,多此求情。 陈玄烈没惯着他们,有些血必须流。 不然骁儿都成立的意义也就没了。 陈玄烈每日为他们准备肉食,让他们自己总结经验。 好在这些少年也是心性坚韧之辈,很快就适应过来,穿着皮甲在山崖间来去如飞,能独斗狼豹者越来越多。 每日打回的猎物逐渐增多。 身上的气势也在悄然间变化,既有大山的灵气,也有大山的野性。 身子骨一个个的壮实起来。 仅仅一个多月,就能从深山中俘虏回盗贼。 陈玄烈看他们的架势,距离成军,只差一场真正的大战了。 忙碌之中日月如梭。 转眼就入冬,天气严寒,往来汝许二州多有不便,陈玄烈就不再两面跑了,望着翠娘日渐隆起肚子,颇有些不舍。 绮如神色略带惆怅,这么长时间,她肚子一点起色都没有,自然有些不安。 “这段时日你太操劳了,如今诸事进入正轨,你不用事必躬亲,这段时日多保养身子,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陈玄烈一阵怜惜。 为了山寨,绮如夙兴夜寐,呕心沥血,陈玄烈一个男人都受不了,更不用说她一个女人。 “妾知矣。”绮如展颜欢笑。 陈玄烈也不知道她进去了没有,有心带她回长社,但她一走,山上又没个主心骨,实在难办,也只能等过了这段时日再看。 “天气严寒,正是练兵之时,你等不可懈怠!”陈玄烈又叮嘱谢彦章。 “将军放心!”才几个月时间,谢彦章长高不少,英气勃勃。 陈玄烈勒转马头,与李师泰、陈孝安等百余骑一起向东而去。 走了很远,一回头,见绮如仍旧站在寒风中,痴痴的望着…… 第一百五十二章 降 一转眼便是乾符七年,庚子年(880年)。 似乎连朝廷都预感到什么,改元广明。 一场大雪席卷信州(今上饶),自去年入冬以来,黄巢大军一直饱受瘟疫之害,士卒十死其四,又被张璘、梁缵连续击败。 草贼大将常宏率数万人投降朝廷。 黄巢声势大跌,困守信州。 眼见草贼不行了,四方兵马齐至,准备瓜分平贼功劳,让黄巢雪上加霜。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城楼上,黄巢轻声吟出曾经的诗作。 眼中未见半点颓靡之色。 其他义军将领眉头深锁,一副如丧考妣模样。 放眼望去,城下密密麻麻都是官军营帐,鹿角堑壕一层接一层,水泄不通。 “胜败乃兵家常事,尔等都是转战天下的豪杰,何必作此小女儿态耶?”黄巢扫视众人,目光忽然停在一小将身上。 别人都是意志消沉,为眼下局势而惶恐,唯独他满脸气定神闲。 “自濮阳起兵以来,先后有沂州之败、宋州之败、荆门之败,黄梅之败,我等还不是好端端的,但大唐就快不行了,四方藩镇蠢蠢欲动,朝廷之柱石是高骈,高骈之柱石是张璘,若能擒杀此人,便能破高骈之胆,去朝廷之柱石,我等如此多的苦难都熬过来,万不可在眼下放弃,诸位亦不可忘记当年攻入长安之血誓!” 黄巢黝黑的脸显得异常坚毅,眼中带着异样的神采,声音中透着强大的自信。 众人也被他的乐观情绪感染,抬起头,神色轻松了许多。 黄巢趁热打铁,“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高骈年老昏聩,惑于神仙之说,贪于黄白之物,我以重金贿赂张璘、高骈,向其诈降,只待各镇兵马退去,出其不意,决死一战,击破张璘!” 这是黄巢的惯用手法,一直与朝廷边打边谈,互相拉扯。 但实际上,即便朝廷以高官厚禄招降他,他也从未忘记过自己的初衷。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黄王……高骈……有密信至!”外甥林言捧着一封密信,从城楼下气喘吁吁的小跑而来。 黄巢打开密信,看完之后,喜上眉梢,“吾计成矣,高骈同意我军请降,让我军明日转至饶州卸甲!” 城下,诸镇人马已经拔营起寨,宛如蚂蚁一般各自退散。 高骈非但贪财,亦极为贪功,上次诸镇兵马合围,高骈就让诸道兵马返回本镇。 如今黄巢眼看就要平定了,高骈自然不会让别人掺和进来。 众人皆面有喜色。 他们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南征北战,转战各地,不怕苦战血战,最怕被官军围住,困守孤城。 甚至不用官军攻打,只需再围上三两月,城中的瘟疫就能让所有人死于非命。 “高骈亦有诱杀黄王之意!”一人忽然进言道。 黄巢循声望去,正是那员神色镇定的二十余岁小将,身后还跟着一群随从,隐隐记得是宋州人马,“哦?你如何得知?” 义军流窜各地,吸收了不少人马。 名义上共推黄巢为主,实则跟藩镇一样,有各自的派系。 很多时候,黄巢都无法完全调动他们。 就像前些时日投降的常宏一样,他一降,就有五六万跟随…… 小将道:“高骈喜奇计,擅奇袭,破南诏、定安南皆是如此,黄王与其鏖战两年之久,杀士族门阀、豪商官吏如屠猪狗,与朝廷仇深似海,岂会轻易放过我等!” 义军每攻占一地,都会屠杀当地官吏富户,抄没其家,以为军资。 攻占泉州,杀数万胡商,攻陷广州时,再屠二十万胡商,致使南方最大的商贸港口为之衰落。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黄巢。 二十万胡商并非守规蹈矩的商人,大唐允许胡人聚番坊而居,令胡人自治,逐渐滋生他们的野心。 武则天光宅元年(684年),甚至连广州都督路元睿都被胡商所杀。 肃宗乾元元年(758年),大食、波斯渡海而来,率众攻城,广州刺史、岭南节度使韦利见弃城而遁,二国兵攻入广州,掠仓库,焚庐舍,浮海而去。 大唐衰弱,藩镇割据,这些人在南方又蠢蠢欲动起来。 正好撞上了黄巢的刀锋…… “你是何人?”尚让好奇询问道。 “末将宋州朱温!” 乾符四年(877年),朱温与二兄朱存一起投奔黄巢,兄弟二人皆骁勇善战,转战岭南时,朱存战死。 义军将领更替极快,不是病亡,就是战死、投降。 朱温手下聚集着一群宋州亡命之徒,朱珍、庞师古、丁会、氏叔琮、邓季筠、王武、许唐、李晖等人,摧坚陷阵,所向披靡。 朱温在义军中逐渐崭露头角。 “原来是宋州朱三。”黄巢想起此人来,“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依属下之见,既然诸镇兵马退走,可致书高骈,推翻前盟,以激怒高骈攻我,我军凭信州坚守,待张璘疲乏,末将率精锐决死一战,破高骈之胆!” 朱温年纪轻轻,早已展现出过人的军事才能。 其他义军大多当初什么样子,现在还什么样。 唯独他麾下越来越精锐。 而且朱温既有识人之明,与濮州人葛从周、清河人张归霸交厚,在义军各方人马中别具一格。 “一派胡言,降否、战否自有黄王决断,你一无名下将,安敢在此聒噪?”大将孟楷呵斥道。 宋州人的异军突起,最受影响的就是一向以骁勇善战著称的孟楷。 被当面斥责,朱温毫不气恼,眯着眼一脸笑意。 “好气魄!好计谋!”黄巢拍案而起,大为赞赏。 眼下大雪纷纷,天气严寒,若能引动张璘来攻,胜算大增。 “黄王……”孟楷不服。 黄巢伸手制止他再说话,“有才就要用,朝廷何以衰落至此?皆用人不明,只重士族门阀,不管寒门庶族,以至天下英才豪杰报国无门,朱温智勇双全,升左军副兵马使!” “谢黄王,末将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朱温大喜。 第一百五十三章 风起 许州没有下雪,却冷的可怕,滴水成冰。 陈玄烈坐立不安,不是因为冷,而是军中到处流传又要北上支援河东。 北面李克用父子经过大半年的休整,舔舐好伤口,再度南下,进犯河东。 朝廷以凉国公李听之子李琢为朔、蔚等州招讨都统,行营节度使,围剿沙陀。 李听与李愬都是名将李晟之子,出身陇西李氏。 李晟子嗣繁盛,在湖南大败的节度使李系也是李晟曾孙,陇西李氏。 跟湖南观察使李系一样,这位出身名门的李琢也不是什么善茬,曾任安南都护,在位期间,贪婪残暴,敛赋于民,安南诸族不堪忍受,遂联结南诏,合势侵略安南,占领交州。 后来还是高骈收复失地。 如今李琢屁股一挪,重新成了北面都统,依旧位高权重。 “朝廷近日可有诏令到忠武?”李师泰几次询问。 “昨日军议,没说此事。”不仅陈玄烈坐立不安,军中其他将领也烦躁不已,谁都不愿再北上了。 田师侃骂道:“这天杀的沙陀贼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其实李克用父子看似咄咄逼人,但声势已经大不如前,也就在代北一片来回蹦跶。 新上任的河东节度使郑从谠颇有手段,多谋善断,竟然稳住了河东。 而河东稳定,李克用父子的末日也就到了。 周庠换了一个话题,“长安举办了一场马球赛,击球赌三川,田令孜之弟陈敬瑄胜出,被封为西川节度使,另外两个参赛之人杨师立、牛勖被封为东川节度使、山南西道节度使。” 有人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有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收入囊中。 陈玄烈想起一人来,“陈敬瑄成了西川节度使,置崔安潜于何地?” 崔安潜算是清流中少有的务实之人,在蜀中殚精竭虑,收拾烂摊子,还训练出一支西川黄头军,刚有所成效,就被一脚踢开。 周庠道:“贬为太子宾客、分司东都。” 陈玄烈为其不值,不过这乱世里,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 还好,过了几日消息下来,因为南面围剿草贼形势一片大好,朝廷以诸葛爽为招讨副使,率东都八千守军北上。 众人全都松了一口气。 许州今年只在年前下了几场薄雪,而东面的陈州、宋州、汴州一场大雪都没,过了二月,天气就开始暖和起来,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陈玄烈估摸着后面会有旱灾。 到时候天灾人祸互相叠加,真不知道忠武会变成什么样子。 深感时间之紧迫的陈玄烈来往于南天垛、长社之间,这年头别的先不管了,让绮如赶紧存粮,河中、陕虢、东都畿、河阳、山南东道、荆南,只要能弄到粮食,不必在乎价钱高低。 今年一过,就算有钱也弄不来粮食。 陈玄烈也将所有精力放在储存粮食上。 将后山全部围了起来,里面散养鸡鸭鹅、猪羊等家畜。 “今年将汝州能耕种的土地全种起来,男女老少齐上阵,铁匠铺暂停打造兵器和盔甲,优先打造农具。” “会否太招摇了?汝州防御使诸葛爽虎视眈眈。”一个冬天过去,绮如身型削瘦了几分。 “诸葛爽即将北上,顾不上汝州,现在是最好机会,不必顾忌他人。” “既然如此,不如将唐州的荒地一并耕种了?” 两年前汝州南面的唐邓二州也深受草贼之害,十室九空,田地荒芜,到现在还没喘过气来,大把无人耕种的肥沃土地. “多种些豆菽等能快速收获的粮食,人能吃,牲畜也能吃,麦粟就不要种了,恐怕没那个时间。” “形势竟如此紧迫?朝廷不是在南面屡败草贼么?”以绮如之聪慧,自然听出了其中的异样。 陈玄烈嗤之以鼻,“屡败草贼?这几年各地总在大败草贼,哪一次彻底剿灭他们了?” 黄巢有群众基础,得到天下穷苦百姓的支持,仅凭这一点,朝廷就灭了不了他们。 就算杀了黄巢,过不了几年,又会有人登高一呼揭竿而起。 “我是你夫君,听我的没错。”陈玄烈一脸的不容置疑。 绮如点了点头。 “你也不要事事抓在手中,那些琐事放权交给下面人去办,我这次回许州,多招募些人手过来,切记,细水长流,身体为重。” “夫君……亦要多保重。” 陈玄烈将她拢入怀中,温存了片刻,又去看望翠娘,便火急火燎的返回许州。 今年一开年就如此多事,陈玄烈不敢沉迷在温柔乡. 历史上的每个庚子年似乎都伴随着战乱、瘟疫,以及各种天灾人祸。 看大唐的这架势,也基本气数尽了,皇帝竟然将三川输给田令孜…… 小皇帝虽只是宦官手中的吉祥物,并无实权,但田令孜偏要弄的天下人尽皆知,将大唐的尊严踩在脚下。 回到长社,又有一件事轰动全军。 周岌抱住了清流的大腿,被提拔为忠武军都押牙。 押牙者,尽管节度使牙内之事,位在兵马使、都虞侯之上,仅在都知兵马使之下。 周岌一跃成为忠武数一数二的大人物,神策军全面接管三川,自然用不上周岌,因祸得福,提前返回许州。 陈玄烈心中五味杂陈。 周庠道:“当初若五郎去了,或许也能混个都押牙?” “机会不大,周岌攀附清流,十几年如一日,关系早就铺好了,资历也混足了,此去西川,不过是表忠心而已。”陈玄烈很快就想开了。 换自己去,提拔为都押牙的机会不大。 一则,四年前自己还是一秉旗,能提为都将已经是飞速升迁了,不可能爬上都押牙之位。 再则,自己没攀附清流,这条路周岌能走通,别人未必能。 周岌面上风光,底子里与清流不知有多少利益交换。 陈玄烈名声不太好,那些士族门阀需要的是听话的狗,而不是桀骜不驯的狼。 这世道爬的高、跑得快之人,未必就有什么好下场,关键在于基础牢不牢靠,能否经受住这乱世洪流一次次的冲击。 陈玄烈并未在此事上多纠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机遇,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这段时日城中流民乞丐增多,多搜罗些人才,顺便查查一个叫王重师的人。” “王重师?”周庠念了一遍,“属下记住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三顾 长社城外汉王岗。 相传秦末,项羽和刘邦在此对峙,西边为汉王岗,东边是霸王岗。 中间有一条蜿蜒小溪,两岸杨柳已经抽出嫩芽。 “你寻我何事?”王重师躺在一片绿茵上,嘴里叼着根草茎,光着脚丫,晒着太阳,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这副样子,让陈玄烈一肚子慷慨激昂的话都说不出来。 “无事……”陈玄烈被他的松弛感感染,也躺在草地上,享受着春风、暖阳。 这几个月忙的脚不沾地,难得有如此安闲时光。 符存和陈孝安几人脱了盔甲,牵着马在小溪里洗刷,扬起阵阵水花,惊动旁边草丛中的一只子规,蹿上天空…… 好长一阵儿,就在陈玄烈快要睡着时,王重师开口道:“无事你来此作甚?” “我无事为何不能来此?”陈玄烈反问。 “说的好。”王重师站起,身躯挺拔,剑眉星目,相貌雄武,只不过满脸胡须茬,全身破破烂烂,弄得像个乞丐。 一根木棍扔了过来,陈玄烈伸手接住。 “既来寻我,且看你的本事如何。”王重师单手持棍,松松垮垮,蓬乱头发快要遮住双眼。 符存饶有兴趣的过来观望。 陈玄烈握紧木棍,以棍为刀,快步上前,拿出沙场九死一生的气势,一棍狠狠抡了下去。 身为牙将,出手无情,若是打中了,即便是木棍也能要了他的性命。 厉风扑面,王重师懒洋洋的脸上陡然变得郑重起来,单手改为双手。 “砰”一声,木屑纷飞。 两支木棍都断了,长棍变成短棍。 陈玄烈双手微颤,几乎握不住棍子,心中却愈发兴奋起来,这人绝对是一流猛将,武力比李师泰、华洪、王师侃、符存都要强。 既然找到他的人,就不会让他跑了。 王重师也一扫脸上的懒散,“好强的杀气,再来!” 陈玄烈笑了一声,心中知道与他的差距,再打下去,就要丢脸了,扔掉手中短棍,“今日还有要事在身,不便多留,改日再来拜访。” “你这厮好生没趣……”王重师也没强求,重新躺回草地,脚丫子朝天。 陈玄烈笑了一声,翻身上马,呼啸而去。 走了好远,陈孝安才问道:“此人膂力惊人,勇猛非常,五郎为何不趁机招揽他?” 陈玄烈揉了揉隐隐生疼的手腕,“刘皇叔请诸葛亮还需三顾茅庐。” 王重师犹如一头烈马,寻常手段没用。 知耻近乎勇。 回去之后,陈玄烈一连几日都沉浸在刀法之中。 还让符存、李师泰陪练。 陈家刀法以迅疾著称,碰上王重师这种力量型的对手,又是正面决斗,自然有些吃亏,不过陈玄烈没有气馁,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跟着李师泰也学起了重剑。 “重剑不能速成,没有三五年打熬筋骨,难以成事,而且还不能沉迷酒色,你已经泄了童阳,练起来事倍功半……符七郎一看就是童子身,潜力比你大多了。” 李师泰一脸调侃之色。 符存却一脸尴尬。 陈玄烈笑骂道:“你这厮夜夜笙歌,怎么就练成了?” “我也就这两年开荤,之前十几年每日五更起床,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十分辛苦,到如今根基早已稳固。” “你这是开荤么?都纳了七个小妾了,别废话了,把看家的东西都使出来……”陈玄烈不信他那一套。 调侃归调侃,李师泰还是倾囊相授。 刀剑有颇多相通之处,每日又能跟符存、李师泰切磋,陈玄烈大有进益。 寻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又到了汉王岗。 王重师还是一副邋遢样儿,光着脚丫靠在歪柳树下睡觉。 其实有些时候,陈玄烈非常佩服此人,这世道能活得如此潇洒不羁之人,实在太少了。 “王兄不用耕种么?”陈玄烈上前套着近乎。 王重师睁了一只眼,又闭上。 “王兄不用去军中点卯么?”陈玄烈记得他在前军中挂着队头职位。 王重师身子一翻,背朝陈玄烈。 这么一弄,陈玄烈都不知道怎么套近乎了,只能跟上次一样,躺着不说话。 直到日落,王重师都在呼呼大睡。 陈玄烈无语,等了一下午,都没动静,留下一缗钱,返回城中。 “何必如此麻烦,我带几个兄弟去,几棍子敲晕,黑袋子一套,直接弄回来。”李师泰笑道。 “强扭的瓜不甜,咱们又不是山贼恶霸,不搞欺男霸女那一套。” 三顾茅庐,陈玄烈带上人第三次上门。 王重师没有再睡,而是下地耕田。 没有牛,就凭一双手一把耒耜手动翻地。 “还愣着作甚,快下田帮忙。”王重师一点儿没见外,冲陈玄烈招手。 “真把咱当牲口使唤了。”田师侃黑着一张脸。 陈玄烈道:“你觉得是他的对手否?” “没比过,谁知道?” 田师侃也就一身蛮力,在战场上横冲直撞,单打独斗未必能胜得过陈玄烈,更别提跟王重师过招。 “下田!”陈玄烈一咬牙,挽起裤腿。 牙兵通常一心征战,很少下地耕田,弄得有些手忙脚乱。 不过王重师并没说什么。 一直忙到日落,才勉强将田地翻整完,田师侃直接累的坐在地上,“简直比上阵杀敌还累……” 其他几人也弄得灰头土脸。 “再来!”王重师扔了一根长棍过来。 陈玄烈接住,但耕了一下午的地,全身实在提不起力气。 王重师不管不顾,上来就是一记横扫。 陈玄烈挥棍拦截。 两支木棍变成两杆长枪互相击打、攒刺,厉风呼啸。 一支寻常木棍在他手中犹如活物,上下翻飞,棍影闪动,时而如暴雨般骤烈,时而如大山般沉稳。 引起李师泰、符存、王师侃阵阵喝彩声。 若是真刀真枪的战场,陈玄烈身上早就被戳了十几个透明窟窿,却一直被他的长棍牵引着,想败都败不了。 直到半个时辰后,王重师才收手,“看来你的枪法不如刀法。” “原本就是半路出家。”陈玄烈实话实说。 “枪与槊相通,方才学会几成?”暮色中,王重师眼神微亮。 厮杀之时,与几日前的懒散判若云泥。 陈玄烈一愣,原来他把自己当成来学艺的了。 不过这样也好,免得显得太唐突。 “记下一些。” “那你回去苦练半月再来寻我,今日天色已晚,寒舍简陋,就不留各位过夜了。”王重师挥了挥手,转身返回自己的茅草屋…… 第一百五十五章 风云 “此人虽性情倨傲,却有真本事。”符存赞叹道。 方才一脸不服气的田师侃也不说话了。 王重师有本事,怎么傲气都不为过。 这年头别说他这么有本事之人,就是寻常牙兵,也狂上了天。 “来日方长。”陈玄烈并没有急躁。 王重师让自己半个月后再来,就说明还讲情分。 回到城中,陈玄烈日夜苦练枪术、刀法。 虽然已经是都将了,但需要自己冲锋陷阵的时候太多,武艺不能松懈。 军中崇拜强者,一个会冲锋陷阵的主将,能极大的增强士气。 练着练着,陈玄烈就发现不对,符存进境比自己还快。 一杆长枪舞动起来如如狂风暴雨,隐然在陈玄烈之上。 人比人,气死人,有些人的天赋的确可怕。 “难道真是童子之身厉害一些?”陈玄烈斜眼望着李师泰。 李师泰嘿嘿笑了起来。 不过陈玄烈能明显感受到自己变强,枪术刀法比以往更犀利。 几日后,陈玄烈感觉差不多了,正准备再去寻王重师,周岌率决锋都回来了,宴请军中诸将。 周岌升都押牙,今非昔比,算是陈玄烈的顶头上司,面子不能不给。 一时脱不开身,只能选了一匹好马,捎上些酒肉钱帛,让陈孝安给王重师送去,算是答谢授艺之恩。 礼尚往来,这么一来一往,情分也就有了。 同时也为周岌挑了些金银和上等丝绸。 周岌为了巴结清流,这几年可谓是砸锅卖铁。 宴席上,陈玄烈本想套些近乎,谁料周岌冷着一张脸,也不叫“五郎”了,改称“陈都将”,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对陈玄烈还算给面子,对其他人全都冷着一张脸,派头比薛能这个节度使还足。 弄得一场宴会像上坟一样。 “他娘的什么东西!”田师侃暗中骂了一声。 声音有些大了,立即引来堂中其他人侧目。 尤其是陈州那边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看,以前军中赵犨说了算,现在是两强并立。 旁边的李师泰低声道:“他这都押牙来的不容易,又骑在咱头上,自然不能跟咱们如往日般亲近,不然以后管不住人。” 媚上者必欺下,人之常情也。 陈玄烈心中摇头,上去不容易,也不能这么薄情啊,不然以后出了什么事,谁顶他? 都押牙说大也大,名义上管所有牙兵,但这年头出来混要讲势力,他的根基还没有赵犨雄厚。 这时周岌轻轻咳嗽两声,“我忠武世受国恩,不能不以死报效朝廷和天子……” 一开腔就啰嗦个没完。 弄得薛能都有些不耐烦。 好不容易等他讲完了,薛能又连篇累牍说了一堆废话…… 陈玄烈听的都快睡着了。 但就在众人举杯的时候,节度孔目薛云及仓惶入内,将一份文书递给薛能。 薛能看后,脸色当场就沉了下去,手中酒杯“哐当”一声,摔落在地。 “黄巢于信州击斩张璘!” 堂中众人呆若木鸡。 黄巢终究还是卷土重来了…… 高骈这些年功勋赫赫,一半是他运筹帷幄,一半是大将张璘搏来的。 去年还形势一片大好,张璘压着草贼打,将黄巢堵在信州,没想到一转眼,形势急转而下,张璘兵败身亡,万余淮南精锐葬送…… 淮南精锐基本葬送。 黄巢趁势北上,接连攻陷睦、婺二州,然后拿下江淮重镇宣州,得到补给后,贼势滔天,天下震动。 黄巢输三次五次,只要他人不死,总能卷土重来。 但朝廷只要败一次,就元气大伤。 经此一役,高骈基本被打残了,整个淮南基本向黄巢敞开了大门。 高骈似乎也被打掉胆气,手上明明还有数万兵力,却龟缩不出,坐视草贼休整、壮大,还上书朝廷,说他得了风痹,劝朝廷加强中原防守,让中原诸镇竭力效忠朝廷,拦住草贼…… 淮南当了缩头乌龟,忠武就被推到了前面。 薛能上表请求朝廷遣返各地忠武军。 朝廷从其所请,调河南道诸镇驰援忠武,设置溵水防线。 调令泰宁节度使齐克让屯兵汝州,再令天平军节度使曹全晸为东面行营副都统,率军南下防守泗水。 大战的阴影笼罩在忠武军头顶上。 中原贼寇又猖獗起来,南面肆虐申光二州,东面劫掠宋兖二州,围着忠武军打转。 许州已经全面戒严,陈玄烈也不能如往常那般随意出城,不过城外的消息还是通过各种途径送到手中。 绮如将寨子扩张到十六座,秋收之后,山上的粮食足够四万人支撑一年。 让陈玄烈在许州安心,不用顾忌后方。 除此之外,还报了个喜,翠娘诞下了一个女儿。 陈玄烈心中一喜,自己也有血脉降生在这世上了,唯一有些遗憾的是女儿,毋庸讳言,这世道男孩作用更大一些,陈家也需要一个男孩儿。 不过苏吟秋也怀上了,就看她能不能生下儿子。 一转眼就到了五月,王建、秦宗权陆续返回。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唐在南面形势不妙,北面却传来捷报,沙陀困守代北,熬不下去了,不少沙陀人投降朝廷。 李琢率万人北上,屯兵代州。 卢龙节度使李可举与吐谷浑都督赫连铎一东一西,夹击李克用父子。 关键时候,赫连铎策反了代北大将高文集,高文集举朔州归降朝廷。 李克用父子按下葫芦浮起瓢,率军攻打朔州,从叔李友金向朝廷投降,沙陀另外两部的史敬存、米海万也响应朝廷,围攻李克用父子。 李可举派遣行军司马韩玄绍率卢龙精锐在药儿岭拦截李克用父子,大破之,阵斩沙陀精锐七千余。 盘踞代北,袭扰河东的沙陀铁骑,被卢龙军正面击败。 卢龙军之强名传天下。 这一战也断送了李克用父子翻盘的所有希望。 诸道兵马齐进,又在雄武军境内再度击败李克用,俘斩近万。 李克用父子率宗族、心腹千余人逃奔鞑靼。 为祸三年之久的沙陀之乱终于被平息,也让天下对朝廷的信心增加几分…… 第一百五十六章 效死 宣州,歙县,篁墩。 人山人海中,一支三千人的唐军被围困其中。 仿佛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 “曹将军听我一言,你我同出天平镇,本该是一家,如今大唐奸臣当道,置我关东百姓水深火热,这等朝廷保它作甚,不如与我等联手,一同杀入关中,还天下以朗朗乾坤!” 千军万马中,黄巢中气十足。 被围困的是天平军节度使曹全晸之子曹翊。 攻陷宣州后,天下震动,只有天平军南下阻挡黄巢渡江。 “我曹氏一门世代忠于大唐,休要多言,吾等宁可断头,断无从贼之理!”曹翊一手提起长槊,一手紧握缰绳,“众将士听令,高相公援军已至,随吾直取黄贼首级!” “杀!”天平军步卒如潮水般向黄巢汹涌而去。 “敬酒不吃吃罚酒!”黄巢挥了挥手,令旗挥动,密密麻麻的箭雨的遮蔽天空,阴云笼罩冲上来的天平军。 一阵淅淅沥沥的声响。 地面凭空生出一片羽林,殷红的鲜血染透地面。 接着东面、西面各冲出一支人马,宛如一张血盆大口合拢,将剩下的天平军一口吞下…… 一个时辰后,曹翊血淋淋的人头送到黄巢面前。 黄巢捧起人头,仔细观赏起来。 曹翊怒目圆睁,人虽死,气势犹在。 三千天平军战死一千余众,余者皆降。 身旁的尚让道:“曹全晸痛失爱子,如断一臂,必心力交瘁,黄王何不速速举兵北上,迅速渡江?” 东南诸镇,唯一还在抵抗的也就曹全晸的天平军。 “啪”的一声,曹翊人头被随意扔在地上,“传令大军迅速渡江!” 人山人海向北移动,无数只脚踩过,将人头踩入泥土之中…… 数日之后由采石渡江,直逼广陵。 “落雕公不过如此,我看是分明是落了毛了鸡,出身名门,世受朝廷厚恩,却只图自保,还不如曹氏父子。”黄巢志得意满。 周围将领一阵哄笑。 宣宗大中年间,高骈任灵州大都督府左司马,曾一箭双雕,时人称其为落雕公。 但如今的高骈刚好六十,英雄迟暮,手上握有三四万兵力,却拥兵自重,龟缩不出,放任黄巢渡过长江,进入淮南。 沿途城戍望风而降,黄巢兵力大增,号称十五万,浩浩荡荡北上。 不过高骈不出,有人却尽心竭力的剿贼。 呜、呜、呜—— 淮水之南号角声连天接地。 六千天平军背淮水而结阵,成偃月之形,长矛如林,铁甲如山,每个士卒肩膀上缠着白麻布,为篁墩战死的父老乡亲戴孝。 曹全晸勒马在士卒之前,长子战死,并未让他失去斗志。 “杀!”时年六十有一的曹全晸一马当先。 身后跟着他的侄子曹存实、曹存节,曹家几乎将满门都押上了。 这并非莽撞,而是曹全晸的精心谋划,哀兵必胜! 他要用这一战打给高骈看,打给诸道兵马看,重新激励起他们的斗志,所以战场选在淮水之南。 “天下危难至此,我等不可不为朝廷效死力,此战,我曹家当死于尔等之前!”曹全晸一把扯下兜鍪,弃之于地。 天平军士气大振,义无反顾冲向草贼的人山人海之中。 箭雨、刀光、矛影铺天盖地,转战天下数年的草贼今非昔比,非但斗志高昂,还涌现出一大批精兵强将…… 战马哀鸣声,人的惨叫声,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 天平军三面被围,兀自维持阵型,浴血向前。 曹全晸灰白的头发被染成了红色,在狂风中乱舞,马蹄下尸体堆积成山,数度击溃草贼,杀伤甚众。 但奇迹并未发生,草贼仿佛潮水一般无穷无尽,永远杀不完。 退下去一波,又重新涌上一波…… 这种战争令人无比绝望,已非人力可以扭转。 “叔父……”侄儿曹存节被十几支长矛刺穿身体,挑在半空中,长矛一起发力,开膛破肚,爆出一团血雾。 曹全晸老泪纵横,依旧向前冲杀。 此时但凡高骈能分出一支援军来,就能击溃草贼,将其挡在淮水之南。 然而血战了大半日,援兵连影子都没有。 天平已然力竭,不断被扑上来的草贼刺翻在地。 东面一军挂着“孟”字大旗,西面一军挂着“朱”字认旗,最是骁勇,也最是狡诈。 大部分士卒都是死在他们手上。 “叔父,为天平父老留些种……”另一侄儿曹存实嘶声大吼,脸上血水、泪水一起滑落。 曹家成年的子孙只剩下这一个。 周围天平士卒也一脸疲惫的望着曹全晸,他们已经尽力了…… 再战下去,也只是被草贼围杀。 地上尸体已经堆积成一道两百多步的斜坡,草贼飞蛾扑火一般的涌上。 “节帅……”一个天平军老卒再也抬不起手中的长剑,被扑上来的草贼按倒在尸堆上,眨眼间就被砍成了一滩烂泥。 血水碎肉在尸堆上形成了一条小溪,蜿蜒流淌着。 草贼站在尸堆上举起兵器狂笑。 “生擒曹全晸!屠尽天平军!”草贼们发出胜利的呼喊。 此消彼长,天平军的士气也在这一刻陡然跌落谷底。 能厮杀到现在,自然不怕死。 但这种无边无际的绝望,才是最令人崩溃的…… “此非战之罪也,误天下者,落雕公也!”曹全晸勒转马头,长叹了一声,率士卒杀出重围,返回泗州。 泗州南瞰淮水,北控汴流,是淮水重镇,当年庞勋在此大破康承训,俘斩两万余众,天下震动,庞勋由此贼势滔天。 若能守住此城,仍能扼住淮上咽喉之地,阻止黄巢北上。 即便到了此时此刻,曹全晸对高骈仍抱有一丝希冀,数次派人南下求援。 而淮南一战,草贼其实也遭受了一定损失,伤亡颇大,士气有些低落,黄巢也在迟疑要不要攻打泗州。 但高骈自始至终龟缩在广陵,黄巢当机立断,挥军猛攻泗州。 曹全晸死命抵挡数日,终寡不敌众,殁于战阵之中。 侄子曹存实率残军突围,返回天平军。 泗州落入黄巢手中,中原大门已向黄巢敞开…… 第一百五十七章 尔虞 溵水自汝州而出,经许州之南入陈州,至项城汇入颍水。 德宗贞元十六年(799年)五月,淮西吴少诚在溵水之南大破朝廷十六道讨伐大军,后被陈许大将孟元阳阻于溵水城,杀两千淮西精锐,阻止了淮西军北上。 三年前,崔安潜曾成功抵挡住草贼大军。 所以朝廷对这道防线寄以厚望,对忠武军也寄以厚望。 不过曹全晸战死,高骈作壁上观,无疑给天下藩镇做出了示范。 高骈是谁?渤海高氏出身,其父南平郡王高崇文,曾以甲士三千大破吐蕃军三万,杀伤近半。 高骈获封燕国公,朝廷委以东南半壁江山,手握淮南、镇海两镇,麾下数万精锐,坐拥江淮财赋。 而忠心耿耿的曹全晸困守孤城,父子力战而死…… 军事上,大唐其实损失并不大。 但政治和人心上,大唐满盘皆输。 泗州一战,随着曹全晸的战死,人心已经崩溃了。 忠武军内也是妖风四起,秦宗权、王建两人回来不到十日,长社城中就爆发了五起刺杀事件。 薛能焦头烂额,不能制衡。 赵犨也不闻不问,周岌斥责了两人一顿,当天夜里,周府就被人夜里一把火点了,弄的灰头土脸,成了街头巷尾的笑谈…… 军议上,秦宗权与王建仿佛斗鸡一样盯着彼此。 周岌则盯着赵犨,都押牙、都虞候很多职能是重复的,很多事赵犨能管,周岌也能管。 当年陈敬瑄谋夺忠武都知兵马使,这个位置成了阉党清流争夺的核心,朝廷干脆常年不设都知兵马使。 没有都知兵马使在上面压着,薛能又素无威望,周岌跟赵犨之间自然就明争暗斗起来。 加上两人一方是许州人,一方是陈州人,各自聚集起一股势力。 就算他两人不想斗,下面的人也会推着二人明争暗斗。 “国难当头,诸位当戮力同心,周岌听令,率五千军南下溵水城,赵犨率四千人马入宛丘,务必紧守城池,阻挡草贼。” 薛能这道命令显然经过深思熟虑。 宛丘、溵水二城一南一北,夹着溵水,井水不犯河水,避免二军同在一城而内耗。 不过如此一来,许州就有些兵力不足。 忠武号称十余万大军,实则精锐牙兵也就万余,其他的都是土团、青壮,平时为民,战时为军。 “末将领命!”赵犨返回陈州,自然没话说。 不过周岌叉手道:“我等皆去,许州岂非兵力空虚?” 薛能道:“许州有宣武、义成、感化诸军拱卫左右,尔等无需多虑,只管领命前去。” “领命!”周岌不再言语。 这时薛能目光转向秦宗权。 秦宗权出列,叉手道:“草贼号称十五万之众,溵水虽诸军云集,亦不过两万,属下愿赴蔡州,征召骁勇善战之士,抵御草贼!” 这话别人听着没什么,但陈玄烈却是心中一震,历史上秦宗权似乎就是在此次征兵中割据蔡州…… 秦宗权崛起,会放过近在咫尺的自己么? 此人贪如恶狼,素无信义,寸草不生。 陈玄烈急中生智,脱口而出,“属下亦愿与秦将军一道南下召集勇壮!” 大唐亡不亡,身为都将的陈玄烈管不着,也没那个能力管。 但不能坐视蔡贼崛起! 就算不能弄死秦宗权,也要多弄些幺蛾子,弄残蔡州。 “秦将军是蔡人,陈都将乃许人,互不相干。”薛能果然还是帮着秦宗权说话。 “莫非蔡州不在忠武治下?”陈玄烈一步不退。 薛能语塞。 周岌沉着脸道:“溵水少不得你拔山都精锐,此事就让秦将军一人前去,就这么定了。” 一个节度使,一个都押牙。 陈玄烈自然不能公然抗命,只能望向赵犨,希望他能出言相助。 但赵犨沉眉不语,仿佛这里发生的事与他无关…… “领命!”陈玄烈叉手一礼,回到原位上。 转念一想,即便弄死秦宗权,蔡贼就不会崛起么? 历史上蔡贼闹得这么凶,绝不是秦宗权一人之功。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天下大乱绝非一人之力可以挽回。 军议散去。 陈玄烈与李师泰、田师侃等人返回营地。 王建却跟了上来,“天色尚早,小饮一番如何?” 陈玄烈没好气道:“你该不会如上次那般,设伏弄刺杀我?” “此事从何说起?某与五郎有约在先,岂会背信弃义?”王建皮笑肉不笑道。 “去我营中小饮如何?” 他主动找上门,当然不是为了吃吃喝喝,陈玄烈心照不宣,只是不太想去他的淫窝。 不过这话一出口,李师泰、田师侃眼神明显带着失望之色。 “五郎何必如此胆怯?” “你若不胆怯,就去我营中。” 多事之秋,风口浪尖上,还是小心谨慎一些为妙。 王建干笑两声,指着路旁的一间酒肆,“就在此地如何?” 酒肆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陈玄烈点头,一起走入酒肆之中,要了二楼最里间的厢房,王师侃、晋晖留在外面,韩建、李师泰一起入内。 “五郎想要对付秦宗权?”王建开门见山。 事实上,只要有些头脑之人都能看出秦宗权此去蔡州非同小可。 泗州之战后,忠武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忠武。 “你不是亦有此意么?”陈玄烈也一句废话都没有。 “大唐不行了,薛相公不信我们许人,转而扶持蔡人,你知为何今日赵犨为何不出言阻止么?”王建皮肉生意遍及忠武,情报渠道比陈玄烈多。 “为何?” “因为……他们都在谋划此战之后的格局!” “仗都没打,谈甚格局?”李师泰沉着脸。 韩建则斜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这一战还用打么?”王建两眼闪着贼光。 陈玄烈脑海中迅速闪过一道电光,不错,这一战还用打么? 有曹全晸和高骈的前车之鉴,谁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和家当去填大唐这个无底洞? 就算薛能也想学曹全晸为大唐尽忠,手下的忠武军肯定不愿意…… 所以薛能才会这个时候让秦宗权去蔡州募兵,以备万全。 “这是黄巢五日之前发的檄文。”王建扔来一片脏兮兮的破布。 陈玄烈打开,上面写着:“率土大将军传檄天下诸镇兵马,各宜守垒,勿犯吾锋!吾将入东都,即至京邑,自欲问罪,无预众人……” 第一百五十八章 我诈 意思是,他黄巢将只对付朝廷,与诸镇兵马无仇无怨,别来凑热闹…… 黄巢的强大之处在于,懂得政治攻势。 这道檄文,切中朝廷与藩镇百多年的要害,等于是向各大藩镇做出了承诺。 “咱们忠武也要分崩离析了,周岌在谋许州,薛能扶持秦宗权对抗,而赵犨只想保住陈州!这其中利害关系,五郎可曾知晓?” 能成为一国之君,果然天赋异禀。 当然,这也跟他情报渠道多有关。 “所以必须阻止秦宗权,才能保住我们许人的利益!”陈玄烈豁然开朗。 一旁的韩建眼睛微睁,若有所思的看着王建。 王建亮出招牌式的笑容,“周岌志大才疏,无能之辈,必不能保全许州,五郎若与某联手,大有可为也。” “那么你想要什么?”陈玄烈忽然感觉自己加入了一场吃鸡大赛之中。 不上餐桌,就要成为餐桌上的食物! 忠武从设镇之初,就埋下了隐患。 朝廷设镇的本意是以许陈压制淮西,已经过去六十年,这六十年里,凡是蔡人,基本得不到重用。 如今天下剧变在即,淮西又蠢蠢欲动起来。 不要小看地方力量,荆楚数千年都有“不服周”的口头禅,河朔三镇的崛起,根源在关东关中近千年的对峙拉锯…… 秦汉以八百里秦川一隅之地压制偌大的关东,试问关东岂会心甘情愿? 淮西也是一样,抵抗大唐三十年,不是这么容易就屈服的。 “现在谈要什么,不是太早了么?天翻地覆,龙蛇起陆,你我都是随波逐流之人,谁能站在风口浪尖之上,谁就能驰骋天下,届时何处去不得?何必局限于区区一许州?” 王建枭雄气质一览无余。 “如何对付秦宗权?”陈玄烈没有废话。 王建似笑非笑道:“我的人马都在军中,眼下大战在即,脱不开身……听闻五郎在汝州风生水起……” 以他的精明,听到什么风声再正常不过。 陈玄烈摇摇头,“既然是联手,当然不能只有我出手。” 他几句话忽悠,就要自己提着脑袋上,天下没有这么好的事。 归根结底,这只是一场利益谈判而已,蔡贼崛起,损害的是所有许人的利益,凭什么陈玄烈一人承担? 秦宗权不是病猫,而是一头恶狼。 王建沉吟起来,房中陡然寂静下来。 谈判都是基于势力之上。 王建什么都不出,就想得到利益,陈玄烈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 哒、哒、哒…… 陈玄烈指头一下一下敲击在木案上。 良久,王建忽然抬头笑道:“五郎啊,若说军中谁心思最深,无人能与你相比,当初你联合秦宗权侵占我私盐,后来又联合我抢秦宗权,一去一来,别人都亏了,唯独你赚了!” “王八兄若想要私盐,可以再拿回去。” 王建笑了两声。 一旁韩建起身,掸了掸衣袖,“何必这么啰嗦,不就是杀一秦宗权么?你等畏首畏尾,我去!” 说完拉开木门就去了。 陈玄烈忽然感觉韩建似乎跟王建不是一条心。 至少没有外人看起来那么和睦。 王建目光一闪,“我的人已经去了,五郎意下如何?” 陈玄烈点点头,能杀秦宗权自然最好,至少能延缓蔡州的崛起。 “我去!”李师泰主动请缨。 陈玄烈按住他,“你是副兵马使,身份暴露麻烦不小,城内刺杀由王八兄负责,城外由我的人拦截,如何?” “五郎果然爽快,你我若能戮力同心,这许州轮不到别人说话。”王建一脸诚恳。 陈玄烈哈哈大笑,当初自己从原州杀回许州,指望他这位老乡伸出援手,没想到直接把自己往火坑里面推…… 还推了两次。 跟他联手,无异于与虎谋皮。 历史上,他拜田令孜为干爹,成事之后干掉干爹。 拜顾彦朗为义兄,危难之际,还是顾彦朗收容他,助他一臂之力,转过头,夺顾氏兄弟的东川,逼顾氏全族自尽。 收华洪为义子,华洪东征西讨,立下汗马功劳,猜忌之心大起,转头杀人全家…… 这样的人,陈玄烈实在不敢与他“戮力同心”。 正商议刺杀细节的时候,忽然嗅到了一阵烟火气。 楼下一阵慌乱,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接着后院就火光大作。 “他娘的,出门没看黄历,这种破事也能碰到。”田师侃在外面骂骂咧咧。 “五郎,我等快快离去。”李师泰起身道。 “不对!” 陈玄烈与王建同时惊呼一声,诧异的望着彼此。 哪有这么巧的火灾?自己走到哪就烧到哪儿? 咚、咚、咚…… 楼梯上一阵响动,似乎有很多人上来了。 “来了!”陈玄烈脸色一变,拔刀在手,狐疑的目光在王建脸上瞟来瞟去,上一次也是与他密谈之后,遭人埋伏。 一次有可能是巧合,两次就没这么简单了。 “你看我作甚,绝非我所为。”王建后退一步,手按刀柄。 “没说是你,你该想想是不是你那边出了细作,不然贼人怎会这么快找上门来?” 王建眉头一皱,细细思索,从他的脸色看,应该是想到了什么,“此事以后再论。” 李师泰道:“既然楼中有埋伏,我等直接从二楼跳出就是。” 二楼窗户外,是一条幽深小巷,正被烟雾笼罩。 王建抬头道:“敌人在楼内纵火,就是想逼我们出去,一旦从二楼跳下,必定中其埋伏!” 既然不能跳窗,只能正面应对。 陈玄烈与李师泰走出厢房,走廊上全是浓烟,十几个仆从打扮的人提着水桶匆匆赶来。 只是这些仆从个个健壮,寻常百姓大多骨瘦嶙峋,绝不会有这种身板。 而且火是从后院烧起来的,他们却跑二楼来灭火…… 就连田师泰也警觉起来,“尔等何人?” 为首两人脚步一停,忽然从水桶中掏出短弩。 陈玄烈眼疾手快,手中长刀直接掷了过去,一声惨叫,登时贯穿一人胸膛。 另一人已经瞄准了王建。 王建却脚下一挪,躲在人高马大的田师侃身后。 “咻”的一声,大概是烟雾太大,迷了眼,贴着田师侃的肩膀飞过,钉在木栏上。 “呸,直娘贼!”田师侃大骂一声,提着铁挝与李师泰一起冲了上去。 幸好这群刺客只有两把弩,不然陈玄烈和王建都要交代在此地。 但能弄出弩,就一定是忠武军中之人。 陈玄烈未及多想,提着刀鞘冲了上去。 走廊狭窄,刺客人数虽多并无多少优势。 田师侃蛮牛一般,直来直去,手中铁挝碰着便伤,砸到便死。 李师泰剑法迅猛刚烈,来去如风,斩下六七条手臂。 陈玄烈也不差,这段时日的苦练,刀法颇有长进,随手捡起两柄横刀,刀光闪动,木屑、血肉一起飞溅。 战场上刀山血海都见识过了,区区几个刺客自然不在话下。 眨眼间,走廊堆满了尸体。 “从正门走!”王建在后面大呼小叫。 陈玄烈心中一动,不如将错就错,借着这场刺杀,将王建给办了? 反正这年头你不杀别人,别人就来杀你! 一回头,王建和晋晖的身影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从刻意保持的距离上看,他其实也一直在防备着自己。 “五郎!五郎可曾安好?”楼下响起了周庠的声音。 “八兄,八兄何在?”马蹄声阵阵,楼外更多的人在呼喊王建。 长社城也就这么大,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五郎,某先去也!”王建顺着廊柱娴熟的翻下。 陈玄烈心中暗骂一声,果然是贼王八,贼精贼精的…… 第一百五十九章 噩耗 火很快被灭了。 抓了两个活口,陈玄烈让仇孝本带回去审问,三两下功夫,就交代了,果然是秦宗权派来的。 他既然派人来行刺,肯定有了防备,刺杀之事行不通了。 “薛相公派了三百甲士护送秦宗权连夜出城!”华洪消息最灵通。 周庠劝道:“刺杀终是小道,惹人诟病。” 城中刺杀来刺杀去的,也没见弄死几个祸害。 王建、秦宗权都猴精猴精的,早有了防备。 陈玄烈走出屋舍,长社城完全笼罩在夜色之中,这一战之后,忠武的分崩离析是必然。 许、陈、蔡各自的地方势力全都崛起。 “薛能该死。”陈玄烈低声道。 “什么?”周庠一脸惊讶。 凭分化忠武军,放出秦宗权,种种迷之操作,薛能一步一步将自己送入鬼门关。 “早些休息,明日还要南下溵水。”陈玄烈没多说什么。 “五郎也早些休息。” 众人告退。 翌日,天色一亮,军营中就响起了战鼓。 操场上一千余拔山都整装待发,不过斗志明显不高。 一是没有出征赏赐,二是,经过了泗州之战,士卒们也心寒了。 高骈有很多次机会拦截黄巢,无论是在长江布防,还是淮水备战,都能挡住草贼。 甚至不需要这么麻烦,只需要支援曹全晸,草贼就绝不会杀到中原…… “五郎啊,这鸟仗也看不到个尽头。” 一个老卒的抱怨,立即引起了其他人共鸣。 陈玄烈道:“尽头?咱们就是厮杀的命,都别废话了,开拔!” 黄巢只是开胃小菜,真正的大战还在后面。 忠武三州尸山血海。 出城之后,拔山都与决锋都回会合,颇有几分兵强马壮的气相。 后面还跟着一万青壮,协助运送辎重,组建粮道,必要时也能拿起长矛厮杀。 “昨日刺杀怎么回事?”周岌一脸关切之色。 不过在陈玄烈眼中,多少有些僵硬和生冷,“能怎么回事,总归是秦宗权那伙人。” “哼,蔡州那帮人越来越不像话了,若非薛相公遮护,岂会如此猖獗?你放心,此战之后,我回去为你出头!”周岌一脸认真道。 “多谢将军!”陈玄烈抬头望望挂在东边的太阳,信他的话还不如信太阳从西边出来。 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废话,周岌带着一群人驱马走了。 升任都押牙后,追随他的人越来越多,实力增长不少。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行军速度特别缓慢。 往日三四天的路程,走了两日,才到临颍地界。 倒不是周岌有意拖延,而是士卒没了往日精气神,磨磨蹭蹭,一路怨声不断。 刚到未时就安营扎寨。 不过黄巢也没第一时间挺进忠武,而是席卷徐、兖、宋等淮上诸州,为进攻忠武积蓄力量。 深夜,陈玄烈与符存、李师泰巡视拔山都,安抚士卒情绪。 “这薛相公当真抠门,我等为朝廷卖命,竟然一点赏赐都没有!” “要不五郎率我等回去讨要如何?” “放心,赏钱肯定有,打完这一战再讨要不迟。”陈玄烈笑道。 “嗯,说的也是,他薛相公总归跑不了。” “五郎,这一战我们能打赢么?草贼可是号称三十万,淮南的高相公都当起了缩头乌龟……” 士卒们眼中全是怀疑之色。 高骈以往的名声太响,寄托了太多人的希望,朝廷的,百姓的,士卒的……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陈玄烈刚准备说几句慷慨激昂的话,却不料营外一声喊:“出事了,薛相公放徐人入城,正在城中劫掠,欺侮我们的人!” 漆黑的夜变得更加寂静。 没有任何声响,似乎连风都停止了。 “徐人入城!”那人再次吼了一声。 简短而充满了爆发力,仿佛一道惊雷轰在营垒之中。 然后泛起阵阵涟漪。 “直娘贼!” “早看那薛能不爽利了!” “还等什么?杀回去!” 一声声狂怒的呼喊在夜色中响起,仿佛恶兽挣脱了锁链。 就连陈玄烈身边的老卒都“嚯”一声战起,拿起兵器,两眼血红。 他们去前线抵御草贼,后方家却被偷了…… 感化军素来骄横、贪暴,当年银刀军之乱,十八年前徐州银刀军作乱,王式率忠武、义成二军入徐,尽屠之。 很多当年参与屠杀的士卒,现在仍在军中。 而薛能,在上任忠武军节度使之前,是感化军节度使。 他以为只是善待一下老部下,却不知道已经触犯了忠武军的逆鳞…… “完了……”陈玄烈心中暗叫一声,同时也担心家中的两个女人来,苏吟秋、鹿三娘,一个还大着肚子…… 虽然做了些准备,留了不少人保护她们,但徐州军有三千之多,谁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哪一步。 只要给足徐州军时间,他们会让长社鸡犬不留…… “五郎!” “五郎!” 士卒们拔刀在手,眼神在夜色中微微发着寒光。 “杀回去!”陈玄烈咬牙切齿,大唐走到今日完全是咎由自取,任用的士族门阀,大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杀回去、杀回去!” 拔山都士卒大喊起来。 “不如先劫持了周岌,一同杀回!”周庠赶紧出了个主意。 “他若再敢废话,某敲了他的天灵盖!”田师侃一脸怒气。 在场之人的家眷全都在长社城中。 不用怀疑徐人的节操,河南道诸镇,徐人出了名的嚣张跋扈。 就在拔山都聚集起来的时候,决锋都那边传来周岌的声音,“诸位袍泽,薛能勾结徐人,残害我家乡父老,是可忍孰不可忍,众位随某杀回许州!” 陈玄烈一愣,这厮比自己还会见风使舵。 不过现在群情激愤,谁逆着这股怒潮,谁就会被暴怒的士卒撕成碎片。 “杀回许州,夺节度使鸟位!” 决锋都的人狂吼起来,连营地都不要了,一窝蜂朝西北面杀去。 “可惜……”周庠暗自叹了一声。 如果周岌反应慢一些,或者说错话,就可以趁势将他拿下,反攻许州,驱赶薛能…… 按照常规套路,下一步就是自封留后,等待朝廷的任命。 不过这年头的人都不傻。 这套路自己知道,周岌也知道。 “不必急于一时,出头椽子先烂,让他顶在前面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陈玄烈望着骑马走来的周岌道。 忠武兵变,溵水防线崩溃,这口大黑锅总要有人来背。 第一百六十章 杀回 “五郎,快随我杀回去!”周岌当然没忘了陈玄烈,又换回了以前的亲切称呼。 “我等若是会许,谁人阻挡草贼?”陈玄烈不动,身边李师泰、张勍、田师侃、符存也不动,拔山都士卒虽然疑惑,但也没有动。 周岌勒住战马,眼神随着火把光一跳一跳的,不敢靠的太近。 他手上有三千多决锋都,陈玄烈手上也有一千五百拔山都,在许州算的上是一股势力。 周岌道:“乱天下者,朝廷卿相也,非我等!” 陈玄烈哈哈大笑,“我与将军皆是许人,自当为父老乡亲计,众将士听令,随周将军杀回许州!” “杀!”士卒们大呼起来。 周岌深深看了陈玄烈一眼,勒转马头,与决锋都甲士一起向北去了。 来的时候磨磨蹭蹭,回去的时候心急如焚。 士卒们惦记着家人,连夜赶路,到第二天晌午时已经赶回许州。 但这时城门紧闭,百余名感化军控制着城门。 “城中一切安好,还请诸位回返溵水,稍后薛相公会送来赏赐!”孔目薛云及在稚堞后面规劝。 周岌怒骂道:“呸,让薛能出来答话!” “相公忙于公务不便……接见诸位。” 决锋都的几员牙将提刀上前,“还他娘废什么话,徐贼听着,速速打开城门,我等给你们留个全尸!” “你等有本事就杀上来。”感化军一阵嘲笑,对忠武军的怒火视而不见,还做出种种猥琐的动作。 一员徐将高声道:“识相的就滚回溵水,不然杀光你们的女人、孩子!” “赵头儿,女人要留着兄弟们快活!” “哈哈哈哈……” 城头一片猥琐哄笑声。 这年月兵与贼并无区别,牙兵残害起百姓来,手段不在草贼之下。 更别提忠武军和感化军还有血仇在。 陈玄烈目眦欲裂,想起鹿三娘和苏吟秋,心如刀绞,此时此刻,生吞活剥薛能的心都有。 也不知道他脑子里面想的是什么,在这个时候让徐人进城,连忠武军的底线都不知道…… 害惨了所有人,也害惨了大唐……、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门阀士族世代高官厚禄,已经完全退化了,再无初唐时候之气相,内斗内行,外斗外行。 长社城被崔安潜加固过,城墙高及四丈,差不多十米,强攻必难以成功。 城中感化军足有三千,加上薛能这么一个吃里扒外的节度使,随时能号令青壮协助守城,城中粮草充足。 “城上的兄弟听着,打开城门!”陈玄烈冲着城上大喊。 周岌也跟了过来,“尔等欲坐视徐贼杀汝父母妻儿乎?快快打开城门,与我等一道屠尽徐贼!” 城墙上青壮面色犹豫。 终于,有两个年纪大些的青壮大吼一声:“杀贼!” 当即调转了漆枪,刺向身边的感化军…… 城头立即大乱,杀成了一片。 城门也在这时吱吱呀呀的打开了。 周岌一马当先,“杀!” 决锋都、拔山都怒吼着冲入城中。 城头上的百余徐州军当场被砍死,连孔目官薛云及也被乱刀所杀。 陈玄烈策马冲进城去,只见昔日还算繁华的街市,大部分已经成了瓦砾和焦炭,街边还有几具惨不忍睹的女尸…… 城中一片惊恐,但看到是忠武军杀回来后,嚎啕大哭起来。 父母在呼唤儿子,女人呼唤丈夫,儿子呼唤父亲…… 如果连家人都无法保全,士卒们又怎能安心在前方杀敌? 陈玄烈赶紧带着心腹返回家中,门前躺着几具尸体,两具是脑门被劈开,黑的红的溅了一地,恶臭不已,苍蝇飞来飞去。 陈玄烈心中一沉。 “可是夫君回来了?”里面响起鹿三娘疲惫的声音。 “三娘!”陈玄烈一喜。 鹿三娘披着一件不合身的明光甲,仿佛背了个乌龟壳,有些滑稽,手提一把比她还高两个头开山大斧,活脱脱一副女中豪杰模样,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只是神色有些萎靡。 陈玄烈愣是半天没认出来。 身后还跟着二十多陈田仇王家的青壮。 再后面挤满了老弱妇孺,全都是拔山都的家眷。 “儿啊,你可算回来了……” “当家的……” 士卒见到亲人无恙,激动不已。 看向鹿三娘的眼神都变的恭敬起来。 “院外的人是你杀的?”陈玄烈还是不敢相信。 鹿三娘一脸淡然的点点头,“城中无赖,在院外鬼鬼祟祟,驱赶不走,索性杀了。” 鹿家跟陈家一样,世代为许州牙兵,会两手似乎说得过去,但能劈死两个成年人,战力不弱。 这年头人人习得几手拳脚,无赖也会几手拳脚,不然如何欺男霸女惹是生非? 关键她砍死人后的心安理得模样,说明心理素质极为强悍…… “得亏是夫人接我等过来,那徐州贼在院外窥探了几次,都被夫人吓走……”一旁的中年妇人唠唠叨叨。 “对呀,对呀,夫人一连三日没闭眼,守着院子……” 陈玄烈心中暗暗惭愧,鹿三娘嫁进门后,没怎么与她亲近,整日南天垛、长社两头跑,其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军中,竟不知她有如此本事。 不过这年头能生存下来的,无论男人女人,都是强者。 “夫人辛苦了。” “本就是妾身分内之事。”鹿三娘神色冷淡,不过眼中还是升起一缕温情和释然之色。 按规矩,她才是自己明媒正娶的正妻。 士卒们与家人团聚。 陈玄烈入屋内,苏吟秋睡着了,脸色红润,被照顾的不错,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就落地了。 什么大唐,什么天下,只要能保住身边的亲人和追随者,足够了。 若是连家都没了,在这癫狂的乱世中,就成了孤魂野鬼,或者随波逐流的野兽…… 见差不多了,陈玄烈召集士卒,赶去节度使牙府。 看这场闹剧如何收场。 此刻城中已到处是惨叫声,愤怒的忠武军到处追杀感化军。 城中的百姓也出手协助,拿起菜刀、柴刀、棍棒,一起围杀感化军。 被忠武军追杀,也就一刀的事,能死个痛快,被百姓追上,则会被活生生打杀。 愤怒、仇恨在这一刻化作烈焰,熊熊燃烧,弥漫全城。 第一百六十一章 留后 赶到节度使牙府时,薛能的人头已经被挂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 两眼圆瞪,似乎死不瞑目,脖颈下的血滴答滴答的落在地上。 他召感化军旧部入城,除了叙叙旧情,也是为了自保。 只是没想到感化军如此桀骜,公然在城中劫掠作乱,更没想到周岌这么大的反应,直接就率军杀回。 薛能家眷、幕僚也一并被杀,尸体正一具一具的拖出来,妇人、老者、孩童…… 一家二十多口,加上幕僚和心腹三十多人,整整齐齐的排在牙府前。 成王败寇。 薛能既然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失败,自然要承担代价,而且他的确该死。 如果崔安潜还在任,忠武一定不会出现这种事。 只是如今的大唐,凡是忠心耿耿之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陈玄烈跨过尸体,与众人一同走入牙府。 节堂内,周岌望着正位发呆,手中的刀还在滴血,滴答滴答,落在木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众决锋都精锐环伺左右,杀气腾腾。 陈玄烈站在身后默不作声,李师泰、田师侃、张勍、符存跟着站在身后,与决锋都坦然对视。 过不多时,鹿晏弘、王建、韩建等人各带着心腹赶来。 周岌当着众人的面,一屁股坐在正位上,一手扶着长刀,一手捏着节度使印绶,“诸位都来了,薛能勾结徐人,害我父老,已经伏诛,眼下该当如何,还请诸位议个章程。”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说话。 “鹿老六,你说说接下来怎么办。”周岌摩挲着刀柄,一脸的“和蔼”之色。 “周将军平定贼人,安定许州,我等愿拥将军为留后!”鹿晏弘早前走宦党后门,天然跟抱清流大腿的周岌不对付。 此时只要说错一句话,就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某何德何能,怎敢僭越?还是等朝廷再遣节度使!”周岌自然不傻,连连摇头,眼神却在陈玄烈、王建脸上梭巡。 王建赶紧拱手,“忠武军内,还有何人能与将军相提并论?此位非将军不可!” 这马屁拍出了新高度。 周岌笑了一声,目光转向陈玄烈。 陈玄烈当然不会傻到直接跟他对抗,也没这个必要,“将军众望所归,当为留后!” 百多年来,杀节度使上位之人看似风光,其实大多没什么好下场,你能这么上位,别人也能,要么报应在自己身上,要么报应在子孙身上…… 现在的忠武军已经事实上分裂了,赵犨去了陈州,秦宗权去了蔡州。 还要面对黄巢的几十万“大军”。 忠武节度使成了烫手山芋,周岌能坐多久,还要看他命有多硬。 “非是某贪恋权位,亦非某不忠于朝廷,实乃时势所迫,为保许州父老,某不得不行此下策,既然诸位如此抬爱,某却之不恭!” 周岌一脸悲天悯人之色,说起话来也是滴水不漏。 “参见留后!” 节堂内所有人都两手交于胸前,左手握住右手,拇指上翘,行了一个标准的叉手礼。 “诸位兄弟免礼,今后我等同舟共济、生死与共!”周岌脸上的喜色掩饰不住,绝口不提抵挡草贼之事。 见他心情不错,陈玄烈赶紧进言:“许、陈、蔡三州本是一体,秦宗权还散落在外,当立即召回许州杀之,届时留后手握两州,陈州亦不再话下。” 其实现在去召回已经晚了,秦宗权只要不是个傻子,就一定不会回来。 陈玄烈不过尽最后的努力,试试看。 王建道:“不错,秦宗权狼子野心,在蔡州素有声望,不可留下祸患。” 秦宗权是薛能的人,周岌杀了薛能,与秦宗权势如水火,一旦蔡人起势,许州首当其害。 在压制蔡人,对付秦宗权一事上,众人利益一致。 “此事尔等无需多虑,吾方才已令人南下,召秦宗权回来。”周岌一脸自负。 王建提了一句,“溵水……” 周岌心安理得道:“高骈身为国公,坐拥数万精锐尚且无动于衷,何况我等?诸位不见曹全晸之事乎?而且……宛丘不是有赵犨的数千陈州精锐在么?赵都虞候百战宿将,当为朝廷尽忠职守!” 蔡州,上蔡境内。 秦宗权有忠武军节度使的军令,在蔡州素有人望,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数日之内,便聚集了一万人马。 很多人都自带甲胄、兵器、粮草。 “哦?周岌动手了?”秦宗权站在一块大青石上,仿佛将涛涛不绝的汝水踩在脚下。 “已于三日前回军,薛相公有令请将军立即回援!”判官周彦眼神一闪一闪,从怀中掏出军令,双手奉上。 “哈哈哈……”秦宗权捧腹大笑,“薛能死活与我何干?他死有余辜!” 秦宗权既然出来了,自然不肯再回龙潭虎穴。 周彦一愣,往日服服帖帖的一条走狗,忽然变成了恶狼。 “无论如何……薛相公对将军有知遇之恩。” “什么知遇之恩,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将军……怎可忘恩负义?”周彦惶急之下口不择言。 秦宗权不怒反笑,“你来的正好,某正欲攻取蔡州为基业,尚需一物激励军心。” “何物?” “人头!” 周彦大惊失色,连连后退,却被一人挡住去路,回头一看,竟是孙儒。 “周判官,失礼了。”孙儒手中寒光一闪。 一颗人头落地,脖颈中鲜血飙飞了三四个呼吸,才软软倒下。 孙儒捡起人头,一脸讨好的递给秦宗权。 秦宗权直接提起人头,张开嘴,一口一口吞饮头颅上滴落的鲜血,状如野兽。 蔡人们眼神逐渐火热起来,眼神崇拜的望着秦宗权。 他们等待这个机会太久了,忠武兵变击碎了他们身上的枷锁。 秦宗权的到来,如同一滴火星洒在油罐中。 “儿郎们!”秦宗权满脸是血,张开双手,形如恶鬼,“当随吾奋起之,大杀四方!” “杀、杀、杀!” 呼喊声此起彼伏,压过了咆哮的汝水。 一阵乱风吹来,草木瑟瑟,天空白云浮动,大地上数万只拳头举向了天空…… “蔡州!”秦宗权拔剑南指。 人潮向南汹涌…… 第一百六十二章 分崩 忠武兵变,泰宁军节度使、汝、郑把截制置都指挥使齐克让惧周岌袭其后,率军退守潼关,将东都洛阳暴露在黄巢刀锋之下。 溵水防线轰然倒塌,诸镇兵马退还本镇。 秦宗权逐蔡州刺史,占据蔡州。 东都守军李光庭等五百人自代北返回,路过洛阳,焚烧安喜门,冲入洛阳坊市烧杀劫掠,从长夏门杀出,城中神策军竟不敢拦阻…… 河中都虞候王重荣兵变,纵容士卒劫掠坊市…… 天下各地风起云涌,动辄有盗贼攻破州县,杀朝廷官吏。 与之相反,黄巢渡过淮水后,严禁士卒烧杀劫掠,沿途秋毫无犯,河南道活不下去的百姓纷纷来投,草贼军势日盛。 淮上诸州无一军阻拦。 溵水之北,宛丘。 黄巢的兵锋越来越近,赵犨正满脸愁容。 忠武兵变,周岌退回许州,各镇兵马离去,将他拱到了前面。 “周岌匹夫,忠武数十年声名毁于一旦,国家社稷亦毁于他一人之手!”赵犨出身将门,几十年下来,对大唐忠心耿耿。 “非也,坏国家社稷者,岂在一匹夫?先有李系,再有高骈,后有薛能,此朝廷用人不明,若崔相公在此,焉有此事?”次子赵岩是赵家的一个异类,不好武事,喜作画。 “父亲欲效曹全晸之事乎?”长子赵珝目光灼灼。 “曹全晸……”赵犨长叹一声。 以眼下局面,即便赵犨死守宛丘,阻挡草贼,周围也不会有援军到来,一定会落得跟曹全晸一样的下场。 赵岩极力怂恿道:“周岌退守长社,对我等不管不顾,分明是借刀杀人,他不仁我等便不义!黄巢十余万贼众,声势正隆,便是都死绝了,也拦不住,父亲不为陈家计,亦当为陈州父老计!” “住口……”赵犨寒着一张脸。 但一转身,众将全都单膝跪在他面前,“还请将军为陈州父老计!” 黄巢人未至,话早就放出来了:各宜守垒,勿犯吾锋! 渡过淮水之后,一改往常之烧杀掳掠,严格约束诸部,与民无犯。 陈州的人心早就被瓦解了。 即便赵犨固执己见,要作第二个曹全晸,麾下士卒也不是答应。 “还请将军为陈州父老计!” 赵珝、赵岩全都单膝跪地。 “众心不可违,罢了……”赵犨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狂风终日呼啸,许州的天空始终阴霾,仿佛蒙上了一层黑纱。 大雨迟迟未至,令人倍感压抑难忍。 周庠将一份任命状递到陈玄烈面前,上面写着委任周庠为掌书记。 “恭喜先生!”陈玄烈真心实意道。 周庠苦笑道:“五郎真不知这是何意?” 周岌姓周,周庠也姓周,两人原本就是同宗,只不过关系有些疏远。 周岌成了留后,立即提拔了一批周氏子弟,占据判官、支使、推官、巡官、衙推等职,将忠武财权、治权捏在手中。 这是常规操作,换陈玄烈上去,也会大力提拔自己人。 不过他提拔周庠为掌书记,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掌书记负责战情、军需记录、文书、信件诸事,算是节度使身边的心腹。 毫无疑问,这是周岌的一次试探。 见陈玄烈不语,周庠道:“黄巢大军压境,留后还在内斗,此非长久之象也。” “他在忠武勾心斗角了十几年,一时片刻当然改不过来。” 人的思维逻辑习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变的,周岌自领留后,军中对他威胁最大的是陈玄烈。 “属下这就借病推辞。” “不必,他敢提拔,难道我们还不敢去么?你堂堂正正的去,不必多虑。”陈玄烈非常大度,也非常自信。 一是相信周庠为人,不让他为难。 二是送个人过去,能时时刻刻知道周岌的动向。 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只要周岌的手没伸向拔山都,就都不是什么大事。 “还是五郎心胸宽广,不过以周岌的为人,定会得寸进尺。”周庠眉头舒展开。 “猫儿岂会不偷腥,这是迟早的事,所以更需要你去先稳住周岌,经此一事,忠武已经分裂,黄巢虎视眈眈,眼下不宜再生内乱。” 陈玄烈早有心理准备。 一山不容二虎,就算陈玄烈不争,部下也会推着他往前。 “五郎所言甚是。” 别看周岌现在风光,成了留后,实则鼠目寸光,别人都是驱逐节度使,连秦宗权都只是驱走蔡州刺史,他倒好,杀人全家。 杀就杀了吧,但掌握许州大权后,再无其他动静。 南面蔡州秦宗权不管,东面的陈州赵犨也不联络,弄得一个盟友都没有,政治上处于孤立状态。 若不是他手上捏着三千决锋都精锐,早被其他人拉下马了。 “瞧我这记性,还有一事,留后与王建近日颇为亲密。”周庠拍了拍额头。 周岌好对付,但贼王八不好对付。 陈玄烈思索了一阵,“也不是什么大事,王建这厮反复无常,周岌跟他尿不到一块儿去,不过仍需敲打一番,他找王建,我就去找鹿晏弘。” 怎么说都是翁婿。 陈玄烈拉着鹿三娘,借探亲之名去了一趟鹿家。 以前总是不冷不热,这一次脸上都笑开了花,一口一个“贤婿”,让陈玄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家宴上,鹿宴弘一杯接一杯,醉眼迷蒙,舌头开始打结,“鹿陈亲如手足,今后亦当守望相助,贤婿请,兄弟我先干为敬!” 陈玄烈一愣,又是贤婿又是兄弟的……让人不知如何接话。 不过这他态度倒是非常不错,嘴上迷糊,心中敞亮。 陈鹿两家联姻,实力不在周岌之下。 前提是王建不跟周岌穿一条裤子。 “兄弟我以前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贤婿多多包容,切莫见怪……”鹿晏弘越喝越迷糊,越迷糊,嘴上越是不停。 弄得席间其他人一脸古怪,想笑不敢笑。 “岳父此言差矣,不是包容,而是同舟并济。”陈玄烈心中明镜一般,这点酒,不至于将一个身强体壮的武夫醉成这个样子。 “对对对,同舟并济,兄弟我惭愧啊,若能早些醒悟,也不至于……”鹿晏弘握紧陈玄烈的手,一脸感慨。 “哈哈哈……”旁席李师泰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弄得陈玄烈想笑又不能笑,沉下脸,“不可无礼。” 第一百六十三章 貌相 看人不能只看表面。 鹿晏弘当然不是真傻,而是极其精明,以这种近乎自黑的方式,化解了两家以前的不睦,还趁势拉近关系。 陈玄烈心知肚明,两家各取所需而已。 稳固了鹿晏弘,剩下的就是王建。 只要争取他的中立,许州就不是周岌说了算。 但为了不打草惊蛇,陈玄烈没去找王建,这种人也用不着找,形势在自己这边的时候,他自然会见风使舵。 如果主动找上去,他一定会坐地起价,首鼠两端。 一场宴会在欢乐而尴尬的气氛中完结。 陈玄烈陪着演戏,险些当场拜了把子,还是鹿家老太爷实在看不下去了,出来呵斥,才没继续闹笑话。 鹿三娘留在娘家省亲,陈玄烈返回陈家,还没进门,陈玄濬就迎了上来,“兄长。” “你何时回来的?莫非南天垛出事?”陈玄烈打了一个酒嗝。 “晌午便回来了,一直等候兄长,南天垛倒也无甚大事,齐克让退走后,汝州成无主之地,多了许多乱军,最大一股李光庭部,有千人之众,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最近又在打我们的主意。” 两人边走边谈。 李光庭这人陈玄烈听过,是当初随诸葛爽北上的东都畿守军,李克用父子跑路了,他们返回本镇,路过洛阳,直接烧杀劫掠。 不过一股乱军,以南天垛诸寨的实力还不是手到擒来? 陈玄濬没必要单独跑一趟。 见他欲言又止的神色,顿时心中了然,他不是为乱军来的,而是为汝州! “既然汝州是无主之地,那就占了!” 他秦宗权能占蔡州,自己为何不能占汝州? 黄巢已经发话了,只跟朝廷过不去,不关其他人什么事。 汝州居汝水上游,许、蔡、陈居汝水下游,呈高屋建瓴居高临下之势,可与许州夹击蔡州。 “兄长英明。”陈玄濬还是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 陈玄烈大为好奇,“你还有何事?别掖着藏着了,一并说来。” “周岌杀节度使,自称留后,岂会容下兄长?待黄巢一过,必然反目!”陈玄濬身材矮小,说起话来摇头晃脑,老气横秋,有种莫名的滑稽感。 “哦,那你说该如何?” “兄长今日拜访鹿家,定是拉拢鹿晏弘,然鹿晏弘此人唯利是图,不可轻信!” “继续说。”陈玄烈神色凝重起来。 鹿老六什么人?眼中只有利益,当初背信弃义,一心一意要将鹿三娘送入卢家当侍妾。 如今只不过是屈从大势,不得不跟自己联手。 一旦有机会,或者利益足够大,他还会这么一团和气么? “周岌所凭,不过麾下三千决锋都,若能暗中策反拉拢,周岌也就去了势,此釜底抽薪之计也!” 陈玄濬停下脚步,两眼冒着幽光。 陈玄烈上上下下打量这个堂弟,果然人小鬼大,“你准备如何行事?” “一口井吃不出两家人,决锋都皆是许人,就算不与我陈家沾着关系,也跟拔山都沾亲带故,再以重金暗贿之,自可徐徐渗透。” “你有几成胜算?” “至少六成,若钱帛足够,八成以上!” 只要锄头挥的好,没有墙角挖不倒。 “钱帛管够,人手任你挑选,从今往后,此事交由你负责!不仅要策反决锋都,鹿晏弘也不可放过。”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如今手上不缺猛将,绮如善经营,周庠有大略有见识,唯独缺少擅阴谋诡计之人。 周围一个个都是凶残狡诈之辈,整天寻思着背后阴人,不能总被动挨打,有时候也需要主动出击,陈玄濬恰好补上了这个缺儿。 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 阴阳互济,无往不利。 “小弟先回南天垛一趟,从南天垛挑些忠诚可靠头脑灵光之人。” “可!”陈玄烈越看这个堂弟越是顺眼。 如今看来,陈玄进、田师望脑袋瓜子都不如他好使。 任何时代其实都不缺千里马,缺发现千里马的伯乐。 就像如今的大唐,不知有多少才智之士被科举拒之门外。 陈玄濬办事牢靠,仅仅三天就挑了一百三十五人,陈玄烈以为他会从骁儿都中挑选年轻人,没想到选的都是些……歪瓜裂枣。 头发苍白的老头儿,肥头大耳的妇人,光头的和尚,瘸腿的道人,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几个十岁左右的孩童…… 其他的也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寻常人,放在人堆里面找不出来的那种。 加上陈玄濬这个侏儒主将,陈玄烈顿时一言难尽。 “十一啊,你这……唱的哪一出啊?” 陈玄濬尴尬一笑,“兄长有所不知,这些人都是小弟精心挑选,忠心耿耿,其中不少人还有绝活儿,作见不的光之事就该如此!” “这倒也是……”见他如此有信心,陈玄烈也就不敢广告看疗效了。 “还请兄长赐名!”陈玄濬弄得极有仪式感。 间谍细作组织古已有之,汉有绣衣使者,曹魏有校事,北魏有候官,唐有察事听子,明有锦衣卫。 “就叫听子都,你以后就是听子都指挥使。”看这群人的造型,叫绣衣使者、锦衣卫实在不贴切。 里面几人站出,一脸激动,“谢将军赐名,我等今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士气还算高昂。 这年头还是不要以貌取人为妙,“有劳诸位,每人赏三缗钱,两端布。” “无功不受禄,将军收留我等,让我等不至饿死荒野,已是再造之恩,此生别无所求,只愿为将军效死,成就将军大事,平定这乱世,还天下以朗朗乾坤!”一个秃顶的跛脚道人激动道。 靠谱! 陈玄烈大喜,对这群人刮目相看起来。 不贪财,不怕死,是细作间谍的基本素养。 不然只要别人稍微诱惑,就跟着跑了。 “兄长有所不知,这些人每日听三国演义,忠孝仁义根深蒂固!”陈玄濬低声提醒。 原来是三国演义听走火入魔了,听子都这个名字真没取错。 三国演义还真是一把洗脑的神兵利器,里面忠孝仁义俱全,感人肺腑,太适合这年代了。 陈玄烈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叉手礼,“诸位请受我一拜!” 第一百六十四章 匹夫 刚安排好听子都,忠武风云骤变。 黄巢在淮北盘桓一个月后,开始向西挺进,与往日的烧杀掳掠不同,此次经过各州,秋毫无犯,还会分些粮食给受苦受难的百姓。 周岌不知是头脑发昏,还是被黄巢号称的“百万大军”吓到了,竟然公然投降黄巢…… 这些年忠武军一直是抵挡草贼的中流砥柱,不知有多少士卒葬身在他们刀下,凭长社城之坚固,加上东南北的三座子城,根本无惧黄巢大军。 就算周岌不想与黄巢刀兵相见,也完全用不着投降,难道黄巢还能强攻许州不成…… 忠武军最后一丝尊严和过往荣耀被踩在脚底下。 赵犨当即被陈州人共推为刺史。 长社城内的陈州士卒、蔡州士卒纷纷逾墙逃回本州。 陈玄烈莫名其妙的成了黄巢属下…… 黄巢顺利从忠武过境,直扑洛阳,东都留守刘允章也是一矢不发一兵不出,率东都文武百官出城迎接。 黄巢没像以前一样见到士族门阀就杀,而是废黜为民。 刘允章并非寻常官吏,乃清流魁首之一,曾多次犯颜直谏懿宗,力陈天下之弊,一封“九破八苦”的直谏书名动天下。 朝廷以为此人有气节,遂以其为东都留守,抵挡黄巢,为关中布防争取时间。 此时东都畿守军陆续从代北回返,城中至少三千精锐,还有近万神策军,近十万百姓,粮草充足,城池坚固。 没想到此人直接降了…… 对天下人心的震撼,不亚于高骈的袖手旁观和曹全晸的战死。 这一降,让关中措手不及,也让黄巢获得了钱粮、兵力补给。 “此乃取死之道也,周岌投降黄巢,大失人心,小弟这半月陆续笼络了三个队头,一个厢指挥使,还有决锋都精锐老卒六十七人愿效忠兄长!” 陈玄濬无孔不入,得益于周岌的骚操作,进展颇为顺利。 士卒虽然对大唐不满,但绝对有很多人不愿成为“草贼”,转变太快了,士卒难免不适应,而且两百五十多年大唐,在人心中还有一席之地。 历来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周岌这一顿操作猛如虎,陈玄烈感觉自己都没怎么用力,他就原地躺下了。 节度使果然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 然而这年头太多野心勃勃而自不量力之人。 “倘若兄长愿意,振臂一呼,至少五成胜算……” “五成胜算,还有五成失算,我要十成胜算,你步子可以拉大一些,不必畏首畏尾,周岌如今自顾不暇。” 忠武三州已经分裂,如果许州内部再来一场火并,就会成为三州最弱的一州。 而且内有鹿晏弘、王建等势力居心叵测,外有秦宗权、赵犨虎视眈眈。 陈玄烈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时机一到,瓜熟蒂落,完全没必要冒风险。 “这段时日给他们家眷送了些粮食、布匹,既然兄长这么说,小弟就给那些不听话之人的家眷使些手段……” 陈玄濬一脸温和之色,完全看不出他一肚子的坏水…… 牙兵也许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一定在意家人。 他这一手,等于将牙兵拿捏住。 “注意些分寸,万不可引起公愤,做人要讲些底线。”陈玄烈心中感慨,陈家出“人才”啊。 望着这个天真无邪的堂弟,莫名就想起了水浒中“请”人上山的狗头军师吴用。 为了拉人下水,吴用也是各种灭人满门的手段。 “兄长宽心,小弟来回听三国演义不下十次,颇知仁义,定然滴水不漏。”陈玄濬眼珠子骨碌碌的转着。 三国演义里面的确有不少忠孝仁义的故事,但也有不少杀人放火的门道,歪嘴的和尚,总能把经文念歪…… 节度使牙府。 周岌也是一脸郁闷,“某这是为忠武父老思量,不得已才名义上投降了黄巢,为何弄成这副局面?” 几个心腹全都一声不吭。 王建拱手道:“留后何出此言?黄巢势不可挡,必定攻破关中,改朝换代近在眼前,连东都刘相公都归降了,何况是我等,依在下之见,留后非但无错,反有保土安民之功,假以时日,忠武三州父老定会体谅留后良苦用心。” 黄巢攻破洛阳,大唐不死也残了。 “王八之言,甚合吾心。”周岌神色舒展了许多。 “只是……”王建眼珠子左右扫了扫,落在记录文案的周庠身上。 周岌会意,“你等都下去,我与王八有些要紧话商议。” 众人起身退出节堂。 只有两个护卫留在周岌身边,身上披着铁甲,腰间挂着横刀。 周岌也被刺杀怕了,随时防备着,传言就算与小妾圆房,也是披着盔甲办事…… “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属下以为……留后之患不在外,而在内。” “哦?”周岌脸凑了过去。 “近日鹿六与陈五来往频密,将军不可不防。” 堂中一片寂静。 周岌额头深陷,挤成一个“川”字,这一直是他的心病,“鹿六反复无常,往日没少与我作对,五郎……只怕现在动不了他。” “黄巢已经去远,长痛不如短痛,留后现在动不了他,只怕过些时日,更动不了。” “此事容我思量思量。”周岌其实也不想再生乱了。 毕竟留后还不是节度使,军中不少人对他有怨气,这个时候主动挑起事端,无异于自寻死路。 “今年陈、蔡二州的秋粮至今未送达,留后何不派军去催促一番?” 陈州、蔡州基本脱离了忠武,只是没有公然反目而已。 如今粮食比命都金贵,派军过去催促,等于是在挑起事端。 “妙!好一个借刀杀人之计也!”周岌心领神会,顿时喜笑颜开。 让鹿宴弘与陈玄烈去跟赵犨、秦宗权对垒,胜了,削弱陈蔡二州实力,败了,许州的隐患也就没了。 他周岌不费一兵一卒。 “他日若成大事,定以你汝为兵马使!”周岌现在是病急乱投医。 “多谢留后,在下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王建一脸喜色,但望向周岌的眼神中,始终带着一抹寒气。 第一百六十五章 对策 “周岌让我去蔡州陈州征粮?”陈玄烈睁大眼睛,不知道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还是周岌的脑子进了水。 他使唤不动秦宗权、赵犨,难道就使唤的动自己? 他这么一弄,等于提前激化许州内部矛盾。 周庠道:“应该是王建之谋,二人昨日商议许久。” 田师侃骂道:“那还等甚,周岌降贼,害我等也成了草贼,早看他不爽利了,不如夺了那鸟位,让五郎去当节度使!” 此言一出,几人的目光都火热起来。 只有周庠一脸冷静,“在下以为,时机还未到,忠武本就分裂,如若再火并,实力进一步削弱,且周岌、王建已有准备,我等冒然动手,许州定尸山血海,今周岌降贼,取死之道也,徐徐图之即可,不必急于一时。” “还要再忍那厮?”田师侃不忿。 陈玄烈心中一动,似乎周庠并不愿看到许州内讧。 不过他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时机的确有些不成熟。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住气。 火并绝不可取。 许州士民虽然怨周岌,但还未到憎恨他的地步,陈玄烈要的不是节度使名头,而是周岌手上的三千决锋都精锐! 最好能像赵犨、秦宗权一样,由陈蔡军民共同推举上去。 而不是单纯靠刀子。 你能用刀子,别人也能用,谁能保证自己是最后的胜利者?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以前在原州、邠州横行无忌,那是因为光脚不怕穿鞋,不动手就要死,如今形势不一样,自己手中的牌很多,周岌不断犯错,时间在自己这边。 眼下两边实力对比,周岌手上三千决锋都,陈玄烈手上一千五百拔山都,差距有些大。 关键旁边还有王建虎视眈眈。 以陈玄烈对他的了解,他这么上蹿下跳的,肯定不怀好意。 而自己这边的鹿晏弘,陈玄烈不敢赌他的诚信和道德…… 利益面前无父子,更别提翁婿,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本身就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螳螂捕蝉,谁知道后面跟着多少黄雀? 谁先动,谁就会陷入被群狼围攻的局面。 即便侥幸解决了周岌、王建、鹿晏弘等人,外面还有秦宗权、赵犨…… “小不忍则乱大谋,周岌不是让我们去蔡州陈州收粮么?带上拔山都,明日出城!”陈玄烈扫了众人一眼。 “赵犨、秦宗权都不好惹……”李师泰提醒道。 陈玄烈当然知道,一个是唐末最硬的硬骨头,一个乱世中的魔王,招惹他们,那是嫌命长了。 “谁说我要去陈州蔡州的?” “不去陈蔡去哪里?”王师侃瞪着一对大眼珠子。 “去汝州!” 汝州李光庭龟缩在郏城之内,骁儿都竟一时奈何不了他。 谢彦章虽有将才,但骁儿都毕竟是新军,未经血战,李光庭所部是从代北杀回来的,五百人就能纵横洛阳,万余神策军不敢动,足见其战力。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出去许州,他周岌能奈我何?我们出去,让他们窝里斗!”只要陈玄烈留在许州,周岌、王建就会一直盯着。 相反,只要自己离开,他们迟早会斗起来。 陈玄烈太了解这些人的德行了。 而许州就在这里,跑不了。 “兄长妙计,一旦拔山都出城,周岌定放松警惕,方便听子都暗中行事!”陈玄濬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 “暂避其锋,倒也是良策。”周庠捋了捋短须。 “听五郎的。”李师泰点头。 田师侃看看符存,又看看李师泰,乖乖的闭上了嘴…… 节度使牙府。 自从当上了留后,周岌便将决锋都调入其中,日夜守护,以防不测。 弄得牙府如同一座军营般,望楼、箭台、拒马、明暗哨一应俱全。 甚至牙府中还备了三条密道。 “什么,陈五领命了?”周岌一愣,没想到陈玄烈这么听话,目光不由自主望向王建。 但王建也是一脸讶然。 弄出这么大阵仗,就是想让周岌、陈玄烈内讧,决锋都与拔山都两败俱伤后,许州再无人是他的对手。 “陈都将一向敬重留后,感念留后昔日照拂之恩,愿效犬马之劳。”周庠恭恭敬敬道。 周岌回忆起往日两人相处还算融洽,忍不住有些动容,“倒是某想多了,来人,拔山都每人赏钱三百,布一端。” 东西不多,也算聊表心意。 “谢留后!”周庠叉手。 王建笑了一声,“陈都将早年在原州、邠州年轻有为,这两年倒是心性趋于稳重,实乃我忠武之幸事也。” 这句话明面上是在夸赞,实则是提醒周岌不要忘记当年兵变之事。 果然,周岌脸上神色微微一变,上下打量了周庠一番,“十五,你也是我周家人,万不可胳膊肘往外,分不清远近亲疏。” “留后何出此言?如今忠武大不如前,一旦蔡人崛起,焉有我等立足之地?为今之计,当联合赵犨,压制秦宗权,此人狼子野心,后患极大,我等许人当戮力同心,而非仇者快亲者恨!” 周庠情真意切的献上一策。 朝廷设置忠武军的目的便是压制淮西。 王建笑道:“赵犨素与留后不合,岂会与我等联手?且其深恨我等归降黄巢,不来攻我就算不错了,岂会与我等联手?” 这是许陈二州之间最大的矛盾。 “恕属下直言,黄巢四处流窜,不事耕稼,杀天下官吏、富户、士人,即便攻破关中,亦无法长久,留后……若是拨乱反正,一则可受朝廷嘉奖,二则可振奋忠武人心,三则可与赵犨冰释前嫌,此属下肺腑之言,还望留后多多思量。” 说出这些话,周庠已经念着宗族的情分,竭尽全力化解许人内部的火并。 连周岌也颇为触动,默然不语。 一直沉默的韩建道:“今日投黄巢,明日归朝廷,翻来覆去,只怕信义全无,届时结怨朝廷,又得罪黄巢。” “十五有心了,先下去。”周岌犹豫不决。 周庠深深叉手一礼,退出节堂。 剩下几人在堂中你看我我看你。 王建先开口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留后还是要多多防范。” “人都走了,如何防范?难不成派你去追杀?”周岌目光灼灼,他没忘记眼前这位以前是宦党一系。 王建干笑一声,“属下这点人马,只怕坏了留后大事,秦宗权恨陈五入骨,不如……将消息透露过去?” “你看着办吧。”周岌兴致不高。 第一百六十六章 首战 “嚯,周岌这厮难得大方一回。”田师侃抓起一把送来的铜钱捏了捏。 “这几个小钱就将你收买了?真没出息。”李师泰嘲笑道。 “你他娘的有出息就别拿。” 两人斗鸡一样望着彼此。 “送上门的东西,不拿白不拿,将钱帛分给众兄弟!”陈玄烈笑道。 周岌送来这些钱帛,可以确定一点,他也没有彻底撕破脸皮的打算。 这对两边,对许州都算是好事。 “谢五郎。”士卒们大喜过望,却忘记了这些赏赐来自于周岌。 陈玄烈转头对周庠道:“先生在许州多多保重,凡事尽力即可,莫要强出头。” 性格决定命运,周岌不是一个能听人劝之人。 “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五郎在外亦须保重,若在下所料不差,王建定会鼓动秦宗权……” “若是在蔡州,我的确不是他对手,但若是在汝州,那就另当别论。”陈玄烈笑了一声,挥动缰绳,战马向西而去。 秦宗权若是来汝州,陈玄烈求之不得。 现在的他不过是一刺史而已。 拔山都溯汝水而上,士气高昂。 一天半赶到汝许交界处的襄城,隋唐五代,此城时而归汝州,时而属许州。 城中百姓早已逃散,城池残破,只有一些流民。 见了拔山都,纷纷逃散。 略作休整,继续向西进发,走上一日,便进入郏城地界,梁延寿领着三百土团,谢彦章领着七百骁儿都赶来汇合。 几个月不见,人马精锐了不少。 至少四成人披着铁甲,武器以长剑、长枪为主。 “属下无能,未能攻破郏城。”两人拜在陈玄烈面前。 “不怪你们,李光庭所部皆为东都畿牙兵,在代北与沙陀人厮杀,骁勇善战,据坚城而守,一时片刻拿不下他们,情理之中。” “谢将军。”两人都松了口气。 攻城不是野战,若野战输了,陈玄烈绝不会这么和颜悦色。 郏城就坐落在前方,汝水环绕,居高临下。 诸葛爽当初屯兵在此。 李光庭麾下都是亡命之徒,凭梁延寿、谢彦章攻不下来,也在情理之中。 即便是陈玄烈面对这座城池,也要思量思量。 如果伤亡太大,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派人劝降李光庭否?” “三夫人早就派人劝了,但李光庭口出狂言,要打破南天垛,抢……三夫人……占了全汝州,还要杀入东都……”梁延寿支支吾吾道。 “好大的狗胆!”田师侃大骂。 这年头狂人还不少,几百人马就想吞下整个东都畿,陈玄烈心中一怒,目视李师泰,这厮却往后挪了一步,不愿出战。 华洪率斥候南下哨探去了。 “属下愿率八百人马攻破此城!”符存主动站出来。 李师泰提醒道:“符七,此城非同小可!” “八百人马,三个时辰之内,不破此城,提头来见!”符存极为坚决。 陈玄烈知道他是要凭借此战在军中立足。 牙兵虽然桀骜,却崇敬强者。 “符七,你疯了?”田师侃一惊一乍的。 符存不再说话,而是看着陈玄烈。 “能破城者,必七郎也!”陈玄烈肯定不能拒绝,不然就是伤了自家锐气,“八百人你随意挑选!” 符存沉声道:“领命!” 转向众军,“愿随某攻城者出列!” 拔山都老卒无动于衷,陈玄烈给陈孝安使了个眼色。 “我等愿战!”几十名陈田两姓老卒站出,带动了两百余众。 “符七郎真豪杰也,在下愿助一臂之力!”谢彦章出列。 骁儿都应声出列。 “我等亦愿攻城。”梁延寿率土团而出。 他们跟符存一样,想要证明自己。 尤其是骁儿都,年轻气盛,胸中有热血。 与之相比,拔山都都是牙兵,早养成了大爷脾气。 “壮哉,某为尔等击鼓,以壮声威!”陈玄烈自然希望骁儿都能成长起来,稍微制衡一下拔山都。 “谢将军!”符存取下令旗,亲自挑选人手。 陈玄烈在一旁观看。 出人意料的,符存只精挑细选了一百拔山都骑兵,其他七百四十余众,皆从骁儿都和土团中挑选。 分为四部。 第一部全部身披重甲,持刀盾。 第二部是一百余孔武有力的土团,以骨朵、锤、短斧为兵器,人手一把劲弩。 第三部则是骁儿都,皆持长枪。 第四部则是一百拔山都骑兵,马尾后拖着树枝。 这么布置,等于没用拔山都。 符存这心高气傲的性子,从未改变,不过他自己也身披重甲持铁挝在前。 诸军兵临郏城之下,城上枕戈而待。 却不是五百人,至少有两千百人,虽然大多是老弱妇孺上来凑数,但也有不少青壮。 人心思乱的年代,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就会有人响应。 陈玄烈望了一眼符存,他却不为所动。 “擂鼓!” 咚、咚、咚…… 北风瑟瑟,战鼓声响起。 一百骑兵在北面狂奔,掀起偌大的烟尘。 不过面对一座城池,一百多人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小。 贼人并未中计,将精力放在东面。 擂鼓三通,符存率军挺进,每次抵近护城河,又退了回来。 城上一开始还放箭,后来连箭都不放了。 这么一折腾,就过去一个多时辰,天色也逐渐昏暗下来。 冬日天黑的快,寒风一阵阵吹。 “这符存不会是怕了吧?不如某率拔山都攻城?”李师泰说着风凉话。 “你方才干什么去了?”陈玄烈斜了他一眼。 “嘿,方才是方才,眼下是眼下。”李师泰涎着脸。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破此城者,必符七郎也!”陈玄烈用力擂动战鼓。 夕阳壮丽,朔风凛冽。 只是东面没了声响,声音出现在北面。 符存率军忽然从风沙中杀出,踩着木板冲过护城河,立起七八架长梯。 城上反应慢了一拍,符存身先士卒爬了一半,才开始放箭落石。 东城墙上的贼军甲士顾忌城下的拔山都,去了一百多人。 但等他们赶去时,符存已经率重甲步卒登上城头。 城头立即刮起一阵腥风血雨。 骁儿都虽是初生牛犊,但率领他们的却是这世代顶尖的大将。 城头立即刮起腥风血雨,越来越多的骁儿都和土团杀上去,吼声如雷,杀声如潮。 只要登上城墙,战斗基本就结束了。 “不愧是符存!”陈玄烈重重一槌敲在战鼓上。 第一百六十七章 略地 最后一抹夕阳沉没在西面群山之间。 郏城大门打开。 陈玄烈骑着战马昂首而入。 符存提着一颗人头在门后迎接,身上插着四支羽箭,血透重甲,却依旧站的笔直,眉眼间带着一股傲气,“贼将李光庭首级在此,属下交令!” 李师泰、田师侃、张勍等人眼神中都多了一抹敬意。 事实上,这一仗换任何人都不好打。 “七郎辛苦!”陈玄烈下马,脱下披风,为他盖上,“快为七郎治伤!” 拔山都是超额编制,有随军郎中,常备各种伤药。 几人上前扶走符存。 街道上沾满了骁儿都,一个个昂首挺胸,眼神热切的望着陈玄烈。 陈玄烈恍觉这是骁儿都的第一战,经此一战,他们才算是真正成军了。 “不愧是某麾下大好儿郎!” 这句话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立即掀起万丈波涛,“万胜!万胜!万胜!” 骁儿都奋力举起手中长枪,面红耳赤,激动不已,仿佛得到家中长辈赞赏的孩子。 在陈玄烈眼中,他们的确是孩子。 拔山都老卒们的神色,也没有以前那般桀骜了。 城中尚有两三千俘虏,皆是附近的百姓。 府库中还有一些粮食,牲畜,钱帛少得可怜,但骁儿都不是拔山都,陈玄烈一句赞赏的话,胜过真金白银。 当夜就在城中大飨士卒。 不少人围上来,求着陈玄烈讲三国演义,这也算必备的节目。 “军中不是有说书先生么?” “都不及将军亲口所讲。” “好,今日就说一回关云长千里走单骑!”陈玄烈拿出所有功力,绘声绘色,全情投入。 一直到晚宴结束,欢呼声就没断过。 直到深夜,众人才各自散去。 到第二日中午,伤亡和有功人员才报了上来。 骁儿都阵亡五十一人,伤一百二十三人,土团阵亡二十八人,伤四十六人。 即便陈玄烈心如铁石,也忍不住心下黯然,跟以前带着拔山都四处征战厮杀感觉不太一样,这些孩子……无比信任自己…… 与骁儿都之间并非单纯的上下级关系。 不过伤亡在所难免,陈玄烈只能率领活着的人砥砺前行,直到冲破这乱世,让他们站在黎明之下。 伤残名单之后,是有功之人。 首功自然是符存,接着是梁延寿,谢彦章因年纪太小,反而没什么战功。 不过有一人的名字跃然于纸上,陈玄烈看到后,猛然站起。 杨师厚! 骁儿都左营右厢丙队什长,毙杀贼将两人,杀敌七人! 历史上,他跟符存一样,混到了王将级别! 陈玄烈立即召来谢彦章询问。 “此人颍州人,为李罕之所掳,将军攻打光州,将其解救,入骁儿都。” 李罕之这么一个烂人,手上居然还有两名绝代名将…… 不过这也是中原的底蕴所在,百战之地,并非全是坏处。 这年头猛人简直如过江之鲫,就看你有没有这个眼力! 陈玄烈个人觉得,乱世争霸,三流君主争地盘,二流争钱粮,一流争人! 人是根本,人口、人才,有人自然有地盘,有钱粮。 朱邪家为何能最终问鼎中原? 是因为李克用积累了非常的多人才。 同样,朱温能独霸一方,也是因其识人之明,被他提拔起来的,无一不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将军要提拔杨师厚么?”谢彦章问道。 “不必,按正常军功升为队头。” 以杨师厚的本事迟早会崛起,不能拔苗助长,顺其自然即可。 此番出征汝州,倒是收获颇丰,陈玄烈心中畅快。 休整两日后,令骁儿都南下攻打叶县,拔山都向西攻打尧山,扫平整个汝州。 拿下郏城,剩下的都是一些小鱼小虾。 不到五天,汝州全境落入陈玄烈之手。 拔山都仿佛受到了激励,趁势拿下了西面的伊阳,攻占松阳关、高门关等熊耳山上的要塞。 若不是陈玄烈不让他们西进,都快杀入陕虢境内了。 骁儿都也拿下滍阳城,以及伏牛山上的鲁阳关。 将汝州西面、南面的大门堵上了。 陈玄烈直接以汝州刺史的身份,张榜安民,招抚境内的流民。 绮如也从南天垛上下来,搬入梁县。 “梁县地势平坦,易攻难守,鲁山北、西、南三面环山,东临滍水,易守难攻,且有铁矿煤矿,可以打造军械,足可自足。” 陈玄烈指着舆图道。 鲁山自古便有七山一水二分田之说,是汝州境内的高地,只要此地在,汝州就丢不了。 “夫君怎么说,臣妾怎么作便是。”绮如点头称是。 “汝州七县,你安排县令,尽快恢复秩序。” “早已备好。” 绮如纤纤玉指递来一张名单,陈玄烈扫了一眼,都是一些山上的寨令。 每个人的名字下记录了他们的政绩,开了多少田地,收容多少流民,上缴多少钱粮,清清楚楚。 陈玄烈心中一阵感慨。 “如今既然有了落脚之地,草贼已经过去,可否将山上百姓都迁徙下来?”绮如心思细腻。 黄巢虽然去了,但迟早还会回来。 中原的厮杀不会停止,只会更加惨烈、血腥! 秦宗权的蔡贼……就在身边。 陈玄烈道:“不可,天下大乱刚刚开始,山寨还是要留着,但人可以适当迁徙一些到鲁山,一定要加固城防,修建关垒军寨,多备石木、弓弩箭矢!算了,这次出来可以多留些时日,你多调养调养身子,别累坏了,赶紧给我生个儿子。” 绮如俏脸一红,轻轻颔首。 陈玄烈心中一热,几个女人中,绮如最有风情,颇有职业女上司的气质…… 偏偏这时华洪的声音在堂外响起,“五郎,蔡州有异动!” “秦宗权,来的好!”陈玄烈不惊反喜。 就喜欢这种主动送上门的。 只要他敢踏足汝州,陈玄烈就可以凭借地利关门打狗,蔡贼来多少死多少! “夫人早些歇息,杂务交给手下人。” “恩……”绮如敛衽一礼,转身去了,留下一屋的幽香。 华洪这才入内,“孙儒率两千人马至舞阳,窥视汝州。” “只来了一个孙儒?”陈玄烈略感失望。 只派孙儒来,说明秦宗权只是做做样子,不敢真的动手。 第一百六十八章 潼关 黄巢拿下洛阳,并没有停下的打算,而是马不停蹄的向长安进发,号称六十万大军。 田令孜不敢迎战,推荐神策军左军马军将军张承范为兵马先锋使兼把截潼关制置使、右军步军将军王师会为制置关塞粮料使、左军兵马使赵珂为句当寨栅使。 洛阳不战而降,让关中措手不及,分镇关中各地的神策军,仓促之间无法调回,遂选长安左右神策军弩手二千八百人。 出城之日,有钱之人收买城中贫民顶替,无钱之人父子抱头痛哭。 田令孜与皇帝亲临章信门楼阅军。 二千八百乌合之众迎战黄巢六十万大军。 把截潼关制置使张承范两眼发黑,关键粮草没有,军备废驰,很多“士卒”衣衫褴褛,光着脚丫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但皇帝和田令孜没看到,两千八百神策军奔赴潼关。 还没走到华州,粮食就尽了,后方无人输送粮草,士卒饥寒交迫,幸好路过华州,百姓避乱华山,城中空无一人,士卒在府库中翻出千余斛粮食,方才填饱肚子。 赶到潼关,齐克让的一万人马也饿的两眼发绿。 来不及考虑其他,便与黄巢大军激战。 士卒饥饿难耐,却凭借潼关之坚固屡次击退黄巢大军。 但到了下午,齐克让的泰宁军实在忍不住了,率先崩溃,四散奔逃,将潼关之侧的“禁坑”踩踏成小路。 草贼以小股精锐从禁坑绕至潼关之后,前后夹击。 神策军内无粮草,外无援军,血战三日,终于崩溃,制置关塞粮料使王师会自尽。 张承范率残军突围而出,至野狐泉,方才遇见奉天赶来的两千博野、凤翔军,一声长叹。 博野军并非关中藩镇,穆宗长庆初年(821年),河朔成德军兵变,节度使田弘正被牙内兵马使王廷凑杀害,成德军下辖的博野军忠于大唐,不愿意同流合污,拖家带口从镇州迁至关中,朝廷感其忠,编入奉天镇军,五十年来一直拱卫长安。 张承范与博野、凤翔军一同撤至渭桥,建立最后一道防线。 此时田令孜从长安招募了一批新军赶来,鲜衣怒马,招摇过市,引起了饥寒交迫的博野军和凤翔军不满,“此辈何功而然,我曹反冻馁!” 当即兵变,劫掠神策新军,主动充当黄巢大军向导,为其引路。 黄巢长驱直入…… 汝州。 “夫君既掌汝州,当向朝廷请求任命,名不正则言不顺。”绮如躺在被褥里,满脸慵懒中带着些许红晕,露出一截雪白的玉臂。 有朝廷的任命好处非常多。 没有任命,就是野路子,周围任何阿猫阿狗都能摸一把。 陈玄烈道:“我这就派人去长安。” 眼下黄巢虽然已经攻破潼关,但按照历史进程,皇帝和田令孜应该提桶跑路了,将偌大的长安直接拱手相让。 说实话,黄巢这一路实在太顺了,基本没打过什么硬仗。 也就曹全晸在泗州拦了一下,忠武、东都、潼关基本是敞开大门。 如今关中也敞开了大门。 除了求封,陈玄烈记得关中还有几个能人。 一个是同州敬翔,现在应该还是个落魄书生,他差不多就是这时代的荀彧。 还有一个李巨川,也是屡试不中。 总之弄几个治政方面的能人回来,不能将所有事都压在绮如一介女流身上。 其实她的长处在于经营,让她治民,有些勉为其难。 以前凑活着用,现在都拿下汝州了,不宜让她抛头露面,还是退居幕后为上。 拿下汝州之后,陈玄烈的野心随之膨胀,这年头虽乱,却也是英雄用命之时,忠武三州更是英雄用命之地。 五代的君主们,有几个不是崛起于草莽的?跟他们比,陈玄烈出身还算不错。 “夫君当早些将两位阿姊接来才是,许州龙潭虎穴。”绮如其实年纪最长,但按照礼法,还是要叫她们一声“阿姊”。 “我若将她们带出,便是打草惊蛇,周岌不会轻易放我等出城,等他日有机会,再接来不迟。” 陈玄烈出来之前就考虑过这个问题。 大部分拔山都士卒家眷都在长社,他们肯定不愿留在汝州。 除非有了朝廷的正式任命,到时候周岌也拦不住。 至于鹿三娘和苏吟秋的安全,陈玄烈并没有担心,周岌对她们下手,等于坏了规矩,其他牙兵会怎么想? 还会在外面树一个死敌。 “夫君……时候不早了,该起了……”绮如脸上越发红晕起来,媚眼如丝。 “慌什么?还早。” 在床上闹了一阵,正火热的时候,外面传来华洪的声音,“五郎,孙儒率军进入叶县!” 陈玄烈眉头一皱,这厮果然冲着自己来的。 叶县刚刚拿下,城池残破,只有两百土团防守。 “夫君正事要紧。”绮如瞬间从娇媚的少妇蜕变为职场女,轻轻推了陈玄烈一把。 周岌派自己来催粮,若不见见血,回去也不好向他交差。 “夫人所言甚是。”陈玄烈一向不好女色,所以做到随时进退自如,起身穿衣披甲,出门而去。 华洪跟了上来,“孙儒所部颇为精锐,来势汹汹。” 呱、呱、呱…… 一群乌鸦黑压压的遮蔽了半个天空,然后向东飞去。 阴沉的天空仿佛盖在头顶上,寒风终日呼啸。 “让叶县守军后撤,放孙儒进来!”陈玄烈杀心大起。 孙儒也是唐末禽兽之一,以前就在忠武就结了不少恩怨。 “五郎莫非想吞掉这支人马?”华洪一愣。 “他敢来,难道我还不敢张嘴么?吞下这两千蔡贼精锐,我们顺势杀入蔡州,就算弄不死秦宗权,也要弄残蔡州!”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与周岌、王建虽然暗斗,但至少明面上不会撕破脸皮。 赵犨虽然占了陈州,但没有公然叛离忠武。 但秦宗权则不同,他若成长起来,别人都没活路。 现在的秦宗权也不过一州之地而已,没强到哪儿去。 “五郎要大掠蔡州?”华洪神色平静,但眼中却升起了一道小火苗。 “某记得拔山都已经很久没有开荤了!” 用兵跟治病一样,讲究对症下药,不能总让一群虎狼吃青菜萝卜。 第一百六十九章 诱饵 秦宗权号称两万人马,但只要稍微知晓兵事之人,就知道一个蔡州绝养不活两万脱产士卒。 陈玄烈估计撑破天也就一万人左右。 虽然蔡人一向凶悍,但再凶悍,也需训练整合,方能成军,更何况装备也是大问题。 一披甲士卒能轻松击败三四名无甲者。 这么短的时间,陈玄烈不相信秦宗权能弄出一支强军来。 所以只要吃掉孙儒的这两千精锐,蔡州基本就残了。 不到两日,拔山都人马聚集。 没有竞争就没有压力,有了骁儿都,拔山都一扫昔日懒散模样。 “咱们跟秦宗权是老交情了,如今蔡贼主动送上门来,就让他们尝尝我拔山都的利害,击退孙儒,杀入蔡州,钱帛任尔等取之!”陈玄烈举起长刀。 一听到可以随意劫掠,拔山都气势为之一变,仿佛野兽苏醒。 “哈哈哈,我等都大半年没吃过肉了!” “五郎宽心,莫说一个孙儒,就算秦宗权来了,也教他人仰马翻!” “杀进蔡州!” 士卒们一个个亢奋起来,纷纷举起手中兵器。 牙兵向来都是双刃剑,喂饱他们,无往不利,所向披靡,若是喂不饱,则会嗜主! 这是他们的天性,现在的陈玄烈暂时没能力扭转。 当年德宗皇帝不给泾原军赏赐,五千泾原军直接掀了长安,引发的一连串叛乱不在安史之乱之下。 陈玄烈先率拔山都挺进鲁山,居高临下。 叶县正北是郏城,西北是鲁山,东北是襄城。 汝州被伏牛山、嵩山夹在中间,一条汝水自西北向东南,其精华区域也在汝水两岸,所以只要孙儒进入汝水流域,陈玄烈就能从鲁山直扑叶县,关门打狗! 反正现在是冬天,各地早已秋收,百姓不是上了山寨,就是迁入鲁山。 为了以防万一,陈玄烈还调五百土团南下堵住鲁阳关,骁儿都入驻梁县北面的崿岭。 就等孙儒这条疯狗入坑。 “孙儒仍屯兵叶县!”斥候不断将南面的消息送来。 “嗯?”陈玄烈略感诧异,竟然有不偷腥的猫儿? 李师泰道:“何必这么麻烦,他不来,我们杀过去便是,拔山都、骁儿都,加上土团,近四千之众,他孙儒还能飞了不成!” 华洪道:“孙儒不能飞,却可以原路退回!” 陈玄烈嗅到一丝危险气息,这是多年在战场出生入死培养出来的直觉。 孙儒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来,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可疑之事,天底下有不偷腥的猫儿么?除非它有更大野心! 这年头没有他们不敢干的,只有自己想不到的。 历史上孙儒之凶残狡诈不在秦宗权之下,想要解决他,肯定没这么轻松。 而且孙儒只是站在水面上,水下面,还有秦宗权…… 陈玄烈可以鄙视孙儒、秦宗权的为人,却不能小看他们的军事素养。 说实话,若能在忠武卷出头,一定是这时代顶尖的人物。 “敌不动,我不动,华兄的斥候多辛苦辛苦,不可放过周围任何动静,许州、蔡州,还有南面的唐邓二州。” “领命!”华洪转身就走。 没过两日,孙儒就有动静了,还是没有向汝水流域挺进,而是杀向东北面的襄城。 这个举动大大出乎陈玄烈意料。 襄城恰好是许、汝、蔡三州的中点,此地若爆发大战,许、蔡二州都能快速支援。 孙儒此举着实诡异。 陈玄烈感觉不是自己在钓他,而是他在钓自己,但斥候送回的消息并无异常。 “襄城城池残破,不足以固守,倒是可以一战,属下愿为先锋!”连张勍都来请战了。 “不必急于一时,再等等。”陈玄烈没有答应,心中反而亢奋起来,只有遇上这样的对手才有意思。 这年头出来混的,一个个都猴精猴精的。 “报,许州派人送来军令,斥责我军坐视蔡人入境,让五郎给个交代。”陈孝安前来禀报。 拿下整个汝州后,陈玄烈提拔他为孔目,负责文书、信令事宜。 孙儒都杀到襄城了,周岌身为留后,按兵不动也就罢了,反过来让陈玄烈交代…… “他想要什么交代?出来混的,跟谁交代?”陈玄烈一听就上火。 但转念一想,忽然感觉不对,周岌掺和进来干什么…… 襄城。 一群乌鸦飞过头顶,呱呱乱叫着,让孙儒有些心烦意乱。 事实上,他也意识到汝州杀机重重,所以一直游离在边缘。 不过襄城同样不是什么好地方,东面是许州,西面是汝州,万一许人两面夹击,他这两千人弄不好就要交代在此地。 这两千人中有八百人是他心腹,追随多年,忠心耿耿,若是没了,以后在蔡州只怕也无立足之地。 “这陈五郎倒是沉得住气,这么多天了,竟然毫无动静,莫非是怯了?”刘建锋沉着一张脸。 孙儒舔了舔嘴皮,白多黑少的眼睛盯着人的时候,仿佛一条恶狼盯着猎物,“这厮奸诈的紧,怎会胆怯?再等两日,若是不来,我们就先攻郏城!” “万万不可攻打郏城!”这时帐外传来冷冷的声音。 帐帘打开,一道狭长的影子笼罩帐中。 孙儒见了此人,脸上忧虑尽去,堆起笑容,“韩兄胆量倒是不小,你我如今是敌非友。” 来人正是韩建! “孙兄何不念旧情哉?某特意投奔秦刺史,为何拒之门外?” “你要转投蔡州?”孙儒惊疑不定,但韩建神色实在太从容淡定了,看不出任何破绽。 “不然在下何必孤身前来?”韩建丝毫不见外,坐在刘建锋旁边。 “为何不能攻郏城?”李建锋大惑不解。 “汝州形如长笼,进入容易,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陈五按兵不动,正是等着两位入笼!”韩建声音四平八稳。 孙儒眉头一皱,“不能进汝州,我等来此作甚?” 韩建道:“先应该着急的是陈五和周岌,陈五若出,击陈五,周岌若出,攻周岌,届时自会有人出兵相助,眼下应该修缮城池,固守此地!” 襄城距离舞阳不到一百里。 而舞阳是王建的老巢。 孙儒心领神会,“嘿嘿”笑了起来。 第一百七十章 蔡人 周岌肯定是最先沉不住气之人。 派陈玄烈出去催粮,他却占了汝州…… 许州顿时处于赵犨、秦宗权、陈玄烈的包围之中。 而眼下孙儒挺进襄城,简直如鲠在喉。 襄城离舞阳很近,离长社也不远,这简直是堵在大门口前舞刀弄枪。 “秦宗权……好大的狗胆,真以为某不敢动他?”周岌十分上火,自从当上了留后,诸事不顺,赵犨、秦宗权、陈玄烈全都不是省油的灯。 目光不由自主落到面前王建身上,这人也是居心叵测。 周庠行了个叉手礼,“五郎再怎么也是许人,对留后礼敬有加,眼下应当联合汝州,夹击蔡人才是,不然秦宗权得势,焉有我等容身之地?” 许州周边都是虎狼,但蔡州周边地缘环境要好上许多。 南面是光申二州,屡遭贼乱,早已残破,不构成任何威胁。 西面是唐邓二州,钱粮富庶之地。 东面是颍州,一向与世无争。 所以秦宗权的战略压力极小,发展空间极大,一旦稳定下来,就会迅速膨胀。 “王八,你意下如何?”周岌盯着王建。 孙儒两千兵马北上,第一站便是王建的老巢舞阳,既然没受到任何阻拦,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属下觉得……兵贵神速,留后当速速进兵,拔掉襄城!”王建一脸笑意的望着周庠。 这段时日,王建没少拉拢周庠。 但周庠一直不冷不热。 “此策甚好!”周岌神色一肃,“王都将听令,你部为前锋,攻打襄城!” 王建抬眼望着周岌。 “王都将欲抗命否?”周岌感觉将这些人都赶出去,才更放心一些。 “属下领命!”王建的实力还不足以跟周岌相抗…… 汝州,鲁山。 陈玄烈等了两日,孙儒还是龟缩不动,但拔山都有些按捺不住了。 “一个孙儒而已,何惧之有?” “这都到了年底了,兄弟们也想吃口肉。” “不如别管襄城了,抢他娘的!” 听着帐外吵闹声,陈玄烈大受启发,何必管襄城?直接杀入蔡州不就得了? 眼下形势,分明是有人在襄城做局,明显是个坑,谁上去谁就是螳螂,后面跟着一屁股的黄雀…… 但如果南下杀奔蔡州,形势立即大不一样。 批亢捣虚,杀秦宗权一个措手不及,还能断了孙儒后路。 陈玄烈掀帐而出,帐外一众拔山都老卒大眼瞪小眼,“传令,立即起兵,南下杀奔蔡州!” “早该如此!”士卒们大喜。 陈玄烈没有直接杀向东南,而是率众自鲁阳关而出,贴着邓州向东,一路都是走的山路,五日之后从舞阳杀入蔡州境内。 秦宗权果然没有防备,一天不到,西平城被攻陷。 士卒们大肆劫掠,纵火焚烧,陈玄烈将城中俘虏全都集中起来,学黄巢裹挟向东,直奔上蔡。 蔡州治所虽在汝阳,但秦宗权的老巢却在上蔡。 也是措手不及,便被攻陷了。 “我等奉周留后之令,讨伐叛贼,城中百姓不必惊慌!”士卒们一边劫掠,一边呼喊。 陈玄烈骑在马上,“钱帛粮食牲畜皆归尔等,能带走的全部带走,不能带走的,一把火烧了!” “领命!” 拔山都士卒狂笑着,仿佛一群发癫的公羊,在城中撒着欢儿。 不过对城中百姓,陈玄烈没有痛下杀手。 蔡贼的家眷大部分都集中在此,留着他们能骗开城池,或者当攻城的炮灰。 两天不到,上蔡就化为一片废墟。 不过这年头普遍穷,城中也没捞到什么东西。 秦宗权南下时,城中一半的人响应,带走了钱粮。 陈玄烈继续率军攻掠周围,拔山都干起杀人放火的勾当极有天赋,也非常卖力,所过之处,宛如蝗虫一般,寸草不生。 能烧的基本都烧了,能抢的也都抢了。 俘虏中一开始还有很多人抵抗,但跟着抢了两天,竟然反客为主,跟着一起烧杀劫掠,还有不少人充当起带路党,领着拔山都四处攻杀…… 陈玄烈望着这群衣衫褴褛的蔡人,果然都是杀人越货的好苗子,难怪唐末的各镇军头们都喜欢他们。 不过这年头民风就是如此彪悍,相邻的两个村还会因为抢水而杀的人头滚滚,兄弟相争也是提刀就砍…… 秦宗权没有公然脱离忠武,陈玄烈顶着周岌的名头,自然得到不少人响应。 手上人马瞬间膨胀到六千之众,气势汹汹的南下,秦宗权这才反应过来,大军聚于汝阳,摆出一副决一死战的架势。 陈玄烈却没有南下,而是折转向西,攻打遂平。 “不计一城一地之得失,钱帛归你们,人归我!”陈玄烈一遍一遍的强调。 “领命!”手上的四千多蔡人叫的比拔山都还要响亮。 赶到遂平时,人已经跑光了,连个人影都没。 蔡人在城中到处搜索,简直是挖地三尺,还真弄到几百石粮食,挖出上万缗钱。 其专业程度,连拔山都都叹为观止。 临走时,没忘记放火…… 拿下遂平,再往南进展就不顺利了,秦宗权行坚壁清野之策,将兵力收缩在朗山、汝阳、平舆一线。 都是坚城。 这种形势下,秦宗权采取固守之策,其实是最聪明的办法,如果他来救援,主动权就在陈玄烈手上,可以以逸待劳,一口一口吃掉他的援军,也可以学黄巢,向南面流窜,到时候整个蔡州就真的残废了。 野战,陈玄烈对拔山都有绝对的自信。 而秦宗权掌握蔡州不久,手上能有多少精锐? 孙儒的一支精锐人马还在襄城。 原本想让麾下的蔡人当炮灰,但见他们这么配合,顿时改变了主意。 这么彪悍的人马,不就是最好的兵源? “蔡州抢不了,不如将军率我等去抢唐邓颍陈!”蔡人们眼中冒光。 虽然他们抢来的东西要上缴,但跟着也吃了几顿饱饭,身上多了几件破衣烂衫。 这年头的人,求得不就是这个? 不过颍州是王敬荛的地盘,陈玄烈肯定不会去。 唐邓有熟人杨复光驻扎,陈玄烈抹不开面儿。 陈州有硬骨头赵犨,陈玄烈不想得罪他。 “有点儿出息没有?要抢就抢汝阳!” 来都来了,不会一会秦宗权,总感觉过意不去。 “抢汝阳!”蔡人们纷纷举起拳头,亢奋如野兽。 第一百七十一章 长安 广明元年(880年)十二月五日。 金吾大将军张直方率文武官员数十人出迎灞上。 张直方乃一代名将兰陵郡王张仲武之子,继任卢龙节度使,但因性情暴虐,常嗜酒凌虐士卒,不为卢龙牙兵所容,逃回长安,依旧封为金吾大将军。 不过他们现在迎接的不是大唐皇帝。 就在两日之前,大唐皇帝与田令孜突然携神策军慌慌张张的西逃,留下偌大的长安,以及文武百官、宗室亲王。 临走之际,田令孜还再三叮嘱张直方死守长安…… 直到现在,张直方心中还在暗骂田令孜无耻。 黄巢兵不血刃拿下东都后,并没有如往常那般尽诛官吏、富户、士族,让他们心中多了一丝期待。 想要坐稳天下,最终还是需要他们这些人的支持。 “来了、来了!” 一声惊呼,东面烟尘大起,宛如潮水浩浩荡荡涌来。 潮水的最前沿,八匹白马拉着一辆金车徐徐而来,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周围骑兵皆披绣袍,华帻裹头,富贵逼人。 黄金马车之后,跟着十余辆铜车。 “恭迎黄王!”马车路过时,张直方率众官大喊。 但车中之人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自春明门而入,直奔太极殿,宫女妃嫔数千人迎拜,跪在殿前,口称“黄王”。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一个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辗转五年,完成了他当年的豪言。 “殆天意欤!”黄巢仰望着太极殿,心潮澎拜,“传令,入城诸军,不得伤害百姓,遇穷苦之人,尽力接济之!” “领命!”尚让、孟楷、林言、盖洪、费全古一众将领慨然应之。 黄巢这才心满意足的走上丹墀。 城中义军也纷纷拿出金帛送给长安百姓。 “黄王非如唐家不惜尔辈,各安毋恐。” “黄王万岁!” 入城的前几日,宾主尽欢。 但没过几日,义军就原形毕露,很多人原本就是盗贼,能忍一时,忍不了一世。 大肆在城中劫掠。 黄巢不能禁,召集众将约束士卒,没一个将领前来,他这个黄王只是义军诸部共同推举上来,而非真正的君主…… 有人带头,仇恨迅速被点燃。 是朝廷的苛捐杂税逼的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是以义军尤其痛恨官吏,只要抓到,就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前宰相豆卢瑑、崔沆及大臣刘邺、裴谂、赵濛、李溥、李汤等百余人死于乱刀之下,妻女被当街淫辱…… 曾经高高在上的五姓七望、士族门阀,惨遭灭门之祸,族谱门第被付之一炬。 黄巢亦尽诛遗留在长安的李唐宗室。 复仇的怒火一遍又一遍的焚烧着这座久经风霜的都城,长安很快就变成了炼狱,满街公卿王侯尸骨,哭嚎惨叫终日不绝。 十二月十三,黄巢斋祭太清宫,正式称帝,国号大齐,下令大赦天下,建年号金统,长安三品以上官吏罢免,四品以下的留用不动。 尚让、赵璋、崔璆、杨希古为宰相,郑汉璋为御史中丞,李俦、黄谔、尚儒为尚书,方特为谏议大夫,皮日休、沈云翔、裴渥为翰林学士,孟楷、盖洪为尚书左右仆射兼军容使,费传古为枢密使。 朱温、张全、彭攒、李逵等为诸将军游弈使…… 义军忙着报仇雪恨,烧杀淫掠,错过了追击大唐皇帝与田令孜的最佳时机,致使其逃进兴元府…… 汝水之南,汝阳。 呱、呱、呱…… 又是一群乌鸦从头顶飞过,落在东南面的一棵歪脖子枯树上。 睁着黑豆一般的眼睛,直愣愣的望着经过的大军。 陈玄烈抬头望着乌鸦,一股莫名的凉气从心间涌起,寒风如刀锋般阵阵袭来,战马嘶鸣一声,喷出一团白气。 “乌鸦乃祥瑞,定是来报喜!”李师泰一脸认真。 “借你吉言!”陈玄烈勒停战马,城池已近在眼前。 汝水东经此城北,形若垂瓠,遂名悬瓠城。 远远望去,仿佛一头巨兽伏在汝水之南。 此地既能北进汴洛,亦可南下荆楚,又能东下淮南,向西还兼着南阳盆地,境内多山多水,名分剽悍,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六十年前,被吴少诚吴元济父子悉心经营,城高池深,抵御大唐三十年,若非李愬雪夜袭取此城,只怕淮西会变成另一个魏博。 不过吴少诚吴元济父子的野心比魏博田氏大多了,只需向东跨上几步,就能杀入大唐的钱粮重地淮南。 所以德宗、宪宗两朝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剪灭淮西。 如今,俘虏和老卒们一看到这座城池,气势就弱了三分。 “秦兄,故人来见,何不打开城门?”陈玄烈策马上前,令身边甲士呼喊。 “五郎若是有胆,放手来攻。”秦宗权在城上张狂大笑。 西北面三县被劫掠,伤到他筋骨,却伤不到他根基,蔡州之精华都在东南。 “秦兄当年何其意气风发,为何当了刺史之后,反畏敌如虎?”陈玄烈无情嘲笑。 果然,城上秦宗权脸色一变再变。 一阵箭雨射出,却只落在陈玄烈二十步开外。 “秦兄若是龟缩不出,在下就要告辞了。”陈玄烈悠然的勒转战马。 攻城是不可能的,手上这点人马全都耗光,都不可能拿下此城。 南下蔡州已经半月,留在此地已经捞不到什么。 城上还是一片默然。 “就这么回去?”田师侃意犹未尽。 “不然呢?要不此战由你为先锋?”李师泰抓住一切机会斗嘴。 田师侃脸色涨红,“你怎地不去?” 陈玄烈看着身边的哼哈二将,有些无奈,“你二人现今都是重将,在士卒面前,要讲些体面。” “嗯。”二人哼了一声。 陈玄烈知道劝也没用,两人就是这性子,嘴上不合,其实关系不错。 “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再来便是,我倒要看看秦宗权能抗几次。” 手上有四千余蔡人俘虏,熟门熟路,陈玄烈准备组织一支劫掠军,回去洗洗脑,以后有事没事就来蔡州转转,看秦宗权能忍多久…… 伏牛山脉自西向东延伸,汝州居高临下,俯视淮西。 堵住叶县、鲁阳、郏城,就能关紧大门,地利尽在手上。 只有陈玄烈打秦宗权的份儿。 在陈玄烈看来,汝州就像一把打开中原地缘的钥匙。 所以中唐以后,朝廷对汝州异常重视,将其从河南道剥离出来,加入东都畿。 第一百七十二章 拉扯 秦宗权不出战,说明他并未完全掌握蔡州。 蔡州刺史也是他自封的,既没有得到朝廷的承认,也没有得到节度使留后周岌的任命。 一旦他出城厮杀,胜了也就驱赶走陈玄烈,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若是败了,就会满盘皆输。 任何人的基业都来之不易,权势也不是一蹴而就。 换做陈玄烈,在这种情况下也会小心翼翼。 不过这也说明秦宗权并非一介莽夫,真正的莽夫在年头早就死了,活下来的兵头,一个个凶残如虎,狡诈如狼。 来的时候偷偷摸摸走山路,回去的途中,陈玄烈大张旗鼓,朝舞阳进发。 堵住舞阳,就堵了孙儒的退路,顺便掀了王建的老巢。 秦宗权派出斥候一路尾随。 “五郎,王建率一千二百余众出长社,向舞阳赶来。”华洪策马来报。 陈玄烈一愣,王建扑向舞阳,对付谁还不一定…… “孙儒可有动向?” “孙儒见我军势大,退向郾城!” 郾城在襄城东南,与蔡州接壤,有唐一代,郾城总在变动,时而设置豫州,时而设为溵州,时而归属许州,时而归入蔡州。 几百年后,岳飞在此地大破完颜宗弼的铁浮图、拐子马。 李师泰道:“现在拦截这厮还来得及!” 如果只有一个孙儒,陈玄烈肯定上去拦截,但他后面跟着王建,就不得不谨慎了。 两军一前一后,仿佛预演好的一般。 而郾城、舞阳恰好能形成犄角之势。 陈玄烈若是调头去郾城,就会拖长战线,离汝州越来越远,王建动动手指就能掐断后勤补给,那么拔山都将陷入孙儒、秦宗权、王建的围攻之中。 虽然王建与秦宗权不太可能穿一条裤子,但今时不同往日,陈玄烈拿下汝州,实力暴涨,打破了忠武的权力平衡。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在对付出头者上,他们很容易形成默契、达成共识。 总之谁失利,谁就会被恶狼们分而食之。 关键现在拔山都吃的差不多了,未必有死战的决心,难道真指望手上的蔡人去血战? 要打也不应该在郾城打…… 陈玄烈深吸一口气,寒风入喉,头脑异常清晰,“孙儒这是诱我深入,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他们弄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反正我们已经占到了便宜,眼下是将抢来的人和钱粮安然送回汝州。” 孙儒占领襄城,却能经受住诱惑,不入汝州,如今又出其不意,转入郾城。 忠武的军头们都不是泛泛之辈。 陈玄烈几次钓他,他现在也来钓陈玄烈。 眼下最重要的是保存实力,这场吃鸡大赛会持续很久很久,忠武三州是风暴核心,先跳出来的人未必能走到最后。 “五郎说的是,孙儒去哪儿关我等何事?”几个老卒嘻嘻哈哈笑着。 “抢占舞阳!”陈玄烈马鞭指向北面。 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 既然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那就看谁憋不住,先露出尾巴。 终究是拔山都距离近一些,先一步踏入舞阳地界。 但城池空无一人,附近闹得这么凶,之前孙儒还过境一次,百姓早就逃入山中,什么都没留下。 不过这难不住华洪的斥候和热心的蔡人俘虏们。 同饮一河水,附近哪座山那条水湾能藏人,他们摸得门清。 一天功夫就从西南面的方城山里面掏出五百多男女老少,效率高的惊人。 王建见舞阳被占,勒兵襄城,孙儒占了郾城,成了一个铁三角,一时片刻都打不起来。 陈玄烈见他们如此有天赋,干脆从这四千蔡人中挑选出八百精壮,临时编组捉生军,不配盔甲,只给刀枪,让其搜捕附近躲进山川的百姓。 捉生军早已有之,安禄山和史思明都当过捉生将。 没被选上的人垂头丧气。 “无妨,回汝州之后便要扩军,诸位无须气馁。”陈玄烈还要反过头来安抚他们。 “谢将军!”这些蔡人们完全没有俘虏的自觉。 舞阳旁边就是叶县,叶县西北就是鲁山,陈玄烈分批将俘虏送了过去。 对峙了几日,王建送信前来,邀陈玄烈共击孙儒。 陈玄烈回信让他先上,拔山都为他殿后,绝不抢他功劳。 王建回信一同出击,陈玄烈没有回应。 过了两日,王建的信又来了,说秦宗权外强中干,让陈玄烈“早图之”…… 陈玄烈不再理会,感觉这一战打不起来,拉扯了这么久,彼此都心知肚明,都不愿先出头,陈玄烈便准备返回鲁山。 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打乱了所有节奏。 不知不觉间,一年竟然又过去了,这一年发生太多了事了,谁也不会想到黄巢半年时间,就从江西一路杀进洛阳,再攻入长安。 大唐帝国轰然倒塌。 关中十几万的神策军全都成了摆设,皇帝和田令孜逃亡兴元。 河中节度使李都惧草贼势大,投降黄巢。 驻扎在栎阳夏绥银节度使诸葛爽被朱温策反。 黄巢如日中天,天下更加混乱了。 这场大雪一下就是三日,雪深及膝,许州的这一场仗更打不起来。 陈玄烈遂安心留在舞阳,每日说说书,拉近与蔡人们的关系,空闲时练练刀枪,日子倒也过的滋润。 大雪一停,已经是广明二年,郾城的孙儒最先扛不住,退回蔡州。 孙儒一走,王建独木难支,不敢留在襄城,也退回了长社。 只剩下陈玄烈一家杵在舞阳也没什么意思,遂返回鲁山。 这一番拉扯,也就秦宗权吃了个闷亏,不过事情是他最先挑起来的,他若不派孙儒北上,就没有这么多事。 陈玄烈获益极大,除了带回的六千余俘虏,关键摸清了秦宗权的虚实。 许、陈、汝、蔡,就数秦宗权的蔡州最弱。 当初分家时,秦宗权带走的精锐最少,大部分都留在了许州。 这年头弱就是原罪,弱就要挨打。 如今皇帝都跑了,天下正式进入无法无天的时代。 不过在对付秦宗权之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一百七十三章 骁儿军 在都不犯错的前提下,短期内,谁也吃不掉谁。 这场吃鸡大赛最终会变成比拼耐力。 耐力就是实力,实力具象为兵力、粮食、钱帛、装备、人口、人才! 如果想走的长远,就不能只侧重于打打杀杀,需要一个稳定的大后方,源源不断的提供粮草、军械、兵力! 但做这些都离不开人才。 这年头不缺精兵猛将,却极缺萧何式的内政人才。 人的精力毕竟有限,陈玄烈也并非全能。 “没找到敬翔?”陈玄烈失望的望着田九。 田九神色有些惭愧,“黄巢攻入关中,同州百姓惊恐离散,此人不知去向,五郎何必这么麻烦,这年头穷酸书生遍地都是,如今关中乱的狠。” 陈玄烈有些郁闷,不过这事不能怪他。 一个都将,入不了那些有本事文人的眼。 即便现在拿下汝州,也没有得到朝廷的正式任命。 这年头任何事都讲个名分。 不可能你虎躯一震,名臣猛将就拜倒在脚下,还是要一步一步的来。 “你……求到朝廷的任命没有?” “那天杀的宦官,我等赶去兴元,没钱供奉,连门都没进……”田九支支吾吾。 陈玄烈一阵郁闷,都他娘的逃难去了,还这么贪财? 不过自己也有问题,田九长相有些粗糙,形象不太好,让他当细作、斥候、刺客没问题,让他充当使者,跟朝廷打交道,问题就有些大了。 但当初的确乏人可用,周庠又留在长社,其他人更凶神恶煞。 总不能派李师泰、田师侃两货去吧…… 归根结底还是缺人。 “先在汝州各县贴上招贤榜,大鱼小虾,只要识字就行。”陈玄烈揉了揉额头。 现在摊子大了,绮如有些吃不消,毕竟只是一个女人,让她经营一个县没问题,让她管理一个郡,就有些勉为其难。 关键一个女人太招摇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漂亮女人。 田九道:“干脆附近的洛阳、襄阳、河中、陕州都贴上,关中大乱,不少人都逃散关东。” “你看着办。”陈玄烈没抱多大希望,有枣没枣,打两竿子再说。 心中寻思着要弄一套自己的人才培养系统,思来想去,只能将目光放在骁儿都。 里面太多的年轻人,可塑性强,能力也强,关键还忠心,不能将他们全都推向战场。 其中不少人是良家子,当年草贼过境,仇富亦仇官吏,只要是官吏富户,不问情由,一概屠杀之,中小地主也没好到哪儿去,家破人亡者不在少数。 良家子其实就是华夏的底蕴所在。 有军事技能,也有文化基础,谢彦章就是其中典型,能文能武。 陈玄烈唤来谢彦章,让他将骁儿都摸查一些,看有多少人会识字。 “属下正有此意,汝州人口暴增,不如扩充骁儿都?” “那就升为骁儿军,分文武两营,我亲自把关。”陈玄烈对骁儿都寄以厚望。 拔山都世代牙兵,性格早已形成,没有大的变故,一时片刻扭转不过来,但骁儿都却是一张白纸。 仅鲁山聚集的青少年就有两千之多,还有一些半大孩童。 陈玄烈一个一个登记姓名,询问其所长。 果然有不少良家子,足有一百人之多,除此之外,还有意外之喜,发现了七十九名工匠子弟,他们跟牙兵一样,手艺世代相传。 铁匠、木匠、皮匠、漆匠、石匠什么人都有,很多人精通几种。 “骁儿军再增工营!”陈玄烈大喜过望。 工匠是生产力,更是战斗力! 历朝历代都极其重视,设有专门的衙门,工部之下有少府监、将作监、军器监等。 少府下辖中尚、左尚、右尚、织染、掌冶五署及诸冶监、诸铸钱监、互市监,基本掌握了所有手工业。 军器监则分为弩坊和甲坊。 玄宗开元年间,少府监有工匠19850人,将作监有工匠15000人,这还不算士族门阀勋贵手下的私匠。 就连军中也有随军工匠,以方便攻城时打造攻城器械,或者修建营垒。 除此之外,唐朝对工匠的培训制度也非常健全。 “四季以令丞试之,岁终以监试之”,老匠人对新工匠有四十天到四年不等的集中培训,期间的产品还要标明培训者的名字。 其中的高级工匠被称为“梓人”,俸禄是普通工匠的三倍。 朝廷一旦有大型建造,都会由梓人牵头,相当于技术负责人。 陈玄烈亲自把关,骁儿军扩充到三千一百余众,两千三百余武营,五百文营,一百余工营。 工营人数太少,陈玄烈索性将麾下所有工匠编入其中,又挑选了三百手脚麻利之人作为学徒,扩充到七百人。 跟朝廷一样,也是采取梓人负责制,以后凡是出品的盔甲、箭矢、刀枪上都刻有经手工匠的名字。 相应的,每个月工匠由官府发放一家的口粮。 以目前汝州的财力,只能做到这一步,发财是不可能的,陈玄烈只能让他们尽量饿不着。 幸好乱世之中,人的最大诉求也就是活下去。 文营则从每个县的县吏开始,熟悉公务,一步一步培养,然后视政绩提升。 陈玄烈还专门从中挑选了一批能说会道之人,编入拔山都、骁儿军、土团之中,一队分配一人,充当枹鼓或者吹角,表面上说说书,实则引导士卒的思想动向,监察他们平日的行为,也为士卒代写家书等等。 不干涉将领指挥,平日跟士卒一样训练、征战,但可以直接向陈玄烈禀告,不需要一层一层上报。 日后有战功可升为押官、厢虞候、营虞候、都虞候,乃至监军。 如此一来,陈玄烈既能掌握地方,又能掌握军中。 骁儿军实则成为一座军校,为陈玄烈培养各种人才。 人都是趋利的,陈玄烈实在不敢将所有的一切,都押在士卒的道德水平上,一套合理的制度,则更可靠一些。 等局面稳定一些,陈玄烈还会将听子都下放至军中。 双管齐下,牢牢掌握军中一举一动。 这年头再怎么加强对军队的控制都不为过。 若控制不力,军队就会反噬…… 前前后后,忙了半个月,才将基本框架搭建起来。 第一百七十四章 歃血 拔山都编制上还是忠武军,大部分人的家眷都在长社,迟早要回去。 以汝州现状,一比二十一的兵民比例是正常情况,但眼下却不是正常世道。 按照黄巢在长安的搞法,一不追击皇帝,二不清剿关中诸镇的神策军,三不扩充地盘,一心一意烧杀淫掠,肯定长久不了。 也就说黄巢还会退出关中,返回关东,到时候忠武又成为风暴中心。 到时候就是一场围猎,谁吃的多,谁就能脱颖而出。 凭不到一千的土团和两千骁儿军肯定不够。 扩军是必然,陈玄烈也答应过蔡人俘虏,将他们编入军中。 这批人都是优质兵源,家家户户习战阵之术,若非当初拔山都突袭蔡州,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遭遇的抵抗将会翻上几倍。 陈玄烈精挑细选出七百人,准备编入土团之中。 岂料这些人不愿意了。 “将军莫要看不起我等,若让我等吃饱,训练些时日,不在拔山都之下!”一黄脸蔡人不服气道。 这人二十四五年纪,身材高大,眼神犀利,只是面有菜色,显得精神有些萎靡。 “狂妄!”田师侃第一个不服。 “志气可嘉,你叫什么名字?”陈玄烈好奇。 秦宗权的老巢是上蔡县,陈玄烈撸了一把,应该能捡到几个猛人。 “在下许德勋!” “壮哉!”陈玄烈口头称赞,一时却想不起来此人是谁,唐末猛人实在太多,不可能每个人都记住。 将蔡人与汝州土团编在一起,的确有些不妥。 蔡人出了名的桀骜,与土团的融合便是一大问题,弄不好还会生出事端。 汝州靠近蔡州,迟早会有一支蔡军,不如提前打造出框架来。 但也不能操之过急,许德勋锐气太甚了,引起拔山都诸将不满,陈玄烈扫了一眼众人,“想要单独成军,须拿出本事,符存何在?” “属下在。” “今日起,这些人就交给你,先挂名在土团之下,一个月后,再观成效。” “属下领命!”符存面无表情。 许德勋却上上下下打量符存。 但符存面无表情,以他的本事,降伏这群桀骜不驯的烈马应该不难。 “你等意下如何?”陈玄烈斜眼望着一众蔡人。 他们像是兴致不高,“领命……” 陈玄烈不惯着他们,雷厉风行,亲自挑选蔡军官,武勇倒是其次,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这个,主要是忠心。 从伍长开始,陈玄烈一个个的“面试”交谈,从其言谈举止观察品行,以忠厚敦朴者为上,油腔滑调者不用,眼神闪烁者不用。 花了整整四天时间,才将蔡军的框架搭建起来。 指挥使全部空缺,留作以后升迁的空间,也防止他们互相串连,架空符存,蔡军只设十四个队头,许德勋也是其中之一。 框架搭建起来后,陈玄烈在演武场上召集所有人,拿起刀割破手指,将几滴血洒在酒缸之中,“今日与尔等歃血为誓,今后同生共死,不离不弃,如违此誓,神人共弃,断子绝孙!” 这么毒的誓,七百多蔡军面色发怵。 有些不怕死,却敬畏鬼神,关键连子孙也押上了。 谶纬鬼神之道,在这年头依旧大行其道,当年高骈攻南诏,五千大渡河之战每个士卒背后贴一张符咒,唐军士卒皆以为有神助,士气暴涨,大破南诏军,擒杀其酋长数十人…… 在陈玄烈了眼中,如果连歃血都不愿,那就真是包藏祸心了。 一把不听话的刀不要也罢。 符存第一个走上前,割破手指,血滴入酒缸之中,“皇天后土为鉴,符存歃血为誓,今后同生共死,不离不弃,如违此誓,神人共弃,断子绝孙!” 蔡军们你看我你我看,终究是许德勋一咬牙,提刀上前刺破手臂,血流如注,“许德勋今日歃血,同生共死,不离不弃,如违此誓,神人共弃,断子绝孙!” 陈玄烈心中暗赞,此人倒是个烈性之人,可以重用。 有他带头,蔡人一个个的上前歃血盟誓。 一大缸酒弄得鲜红鲜红的。 陈玄烈舀起一碗,一口饮下。 没办法,这年头干什么都需要个仪式感。 其他人也围上来狂喝起来,喝了血酒,看陈玄烈的眼神也就不一样了。 似乎桀骜之气都去了不少。 陈玄烈没亏待他们,真拿兄弟看他们,每日必嘘寒问暖,询问他们的难处。 有人想接回家人,有人想要女人成个家…… 基本上能满足的尽量满足。 即便如此,陈玄烈仍没有松懈,选了七十一名骁儿军子弟,分散至蔡军每一伙之中,什么都不做,每天下午就为他们说三国。 这年头什么都能放松,唯独士卒的思想绝不能松懈。 蔡军一开始还有些排斥,但听了几日三国后,一个个沉迷于精彩的故事之中。 他们虽然桀骜,却也是血性汉子,短短数日关系就亲近起来。 一天不听,浑身难受。 就连许德勋都沉迷其中。 至此,陈玄烈最后一步也算是完成了,寻思着给他们取个军名,黑云长剑都、武勇都、决云都…… 一个牛逼的名字拉出去就能吓瘫敌军。 就像李克用父子的鸦儿军,名震天下十余载。 但符存却建议暂缓,等他日立下战功在取不吃。 不然会引起汝州土团和拔山都的不满。 陈玄烈深以为然,也就没有坚持。 人一忙碌起来,时间过得特别快,眼看就到三月,许州来信了,让拔山都返回长社交令。 李师泰有些担心,“周岌又闹什么幺蛾子?不会给咱们设下鸿门宴吧?” 田师侃叫嚣道:“他敢!” 周岌投降黄巢,但黄巢都当了大齐皇帝,却没空理他,“留后”二字始终没有拿掉。 华洪道:“不如留在汝州,我等在外,周岌反而不敢轻举妄动。” 陈玄烈笑了一声,“汝州是我们的,许州也是我们,怎可弃之不顾?且拔山都家眷皆在长社,不可不归!” 以前兵微将寡的时候都没怕过他,现在羽翼已成,更加不惧。 只要周岌脑子没进水,就不敢轻举妄动。 即便他敢孤注一掷,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许州不是他一个人的许州。 在堂弟陈玄濬的指挥下,听子都进展不错,拉拢不少人。 还有周庠,越来越受到周岌的倚重。 有他在,两边就不会火并。 第一百七十五章 接风宴 临走前,在绮如的建议下,陈玄烈将汝州内政也梳理了一番。 汝州七县,县令都是绮如推举上来的人,都是经历过苦难的落魄书生,能力没话说。 除了县令,每县设六县尉,分判六曹事,即司功、司仓、司户、司法、司兵、司士,一尉判一曹,与州府的六司相对应。 司功、司仓、司户、司法都是政务。 司兵则是掌军防、门禁、田猎、烽候、驿传诸事。 司士,掌山泽的开发以及役使之事,责任不小。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东西都应该有。 六县尉都是从伤残老卒中挑选,再从骁儿军中挑选几名识字儿郎为副手。 最大程度保证对陈玄烈的忠诚。 至于每个县的人口,陈玄烈给每县分一千人,剩下的就靠他们自己想办法。 黄巢在关中大开杀戒,到处都是流民,如何招抚流民,看他们自己的本事。 陈玄烈没精力事无巨细,只将人口增长列为最主要的政绩。 此外汝州的防务也做了些部署,以此地地形特殊,用不着每个县都设军,青壮足以防守。 只在鲁阳关、郏城、高门关、松门关各驻扎两百土团,骁儿军驻扎在鲁山,蔡军驻扎梁县,尽量让军队脱离地方,不影响地方。 各县钱粮不直接上缴军队,而是输送到梁县,再由梁县分发到各军之中,剩下的则送上鲁山作战略储备。 陈奉先提拔为汝州别驾,兼左兵马使、驻扎梁县。 田克荣提为汝州司马,兼右兵马使,驻扎鲁山。 周庠领长史,录事参军。 叔父陈奉礼手臂残废,不能上阵厮杀,陈玄烈提拔他为教练使,率伤残老卒训练青壮。 真正大战来临,青壮肯定要协助防守。 山上的十六寨依旧保持,以应对将来时局之变。 这年头什么事都说不准,狡兔三窟,多个容身之处总不会错。 主要就一个原则,军政财三权分离。 文武分途,互不干涉,财权则捏在中枢,互相制衡,避免军政财三权落入一人之手,从而坐大。 诸事草创,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司士六判司暂时用不上,先空着,虚席以待良才。 绮如虽有才干,却并不是科班出身,如今汝州事务越来越繁琐,有些超出她能力范围之外了。 唐朝的官僚体系非常健全,经过无数能人一代一代改进,也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就连后世的官僚体系也是以此为基。 陈玄烈虽多了千年的见识,但未必有超过古人的智慧,所以未作太大的改动。 如今只差一个精通内政之人。 实在不行,陈玄烈准备让周庠过来主持汝州。 至于李师泰、田师侃、华洪、张勍等人,目前还是忠武将领,麾下领着拔山都,没必要再在汝州领职。 安置好一切,辞别绮如、翠娘,以及襁褓中的女儿兰淑,便率拔山都返回长社。 防人之心不可无,陈玄烈照例还是让华洪先行一步。 这年头什么都说不准,万一周岌狗急跳墙,也好有个准备。 鲁山离长社也就一脚的事。 不到两日,便进入长社地界。 周岌竟一反常态,出城迎接…… 如果不是周庠也在,陈玄烈真怀疑他借迎接要拿下自己。 “五郎此番辛苦了,非但教训了秦宗权,还为我忠武收复汝州,我已上表朝廷,为五郎求个节度副使、汝州刺史。”周岌一脸和蔼,仿佛回到了当初一起在张自勉麾下任职的日子。 周庠则一脸欣慰神色。 陈玄烈心知肯定他做了不少事,不过节度副使有名无实,还比不上都知兵马使。 不过无论如何,许州上下和睦终究是好事,而且陈玄烈若赴任汝州刺史,以后就不会跟周岌有冲突。 刚这么想,忽然觉得不对,“多谢留后,但不知是那个朝廷?” 黄巢已经自称大齐皇帝,年号金统。 周岌笑道:“五郎以为是那个朝廷?” 陈玄烈一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表面上看,黄巢现在如日中天,大唐则奄奄一息,但黄巢真正的对手不是大唐朝廷,而是各地藩镇。 从他攻入长安的那一刻开始,游戏规则就变了,他成了所有人觊觎的猎物。 “属下遵从留后之令!”陈玄烈奉承了一句。 “五郎有心了,此事稍后在谈……”周岌一脸神秘。 寒暄了一阵,大军入城。 周岌早就设下了接风宴,鹿晏弘、王建都请来了,频频向陈玄烈敬酒,一个一个“五郎”,一口一个“老弟”,气氛极其热烈。 在城外,哪怕杀的天翻地覆,影响也不大,但在长社城中,众人一团和气,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陈玄烈心中暗笑,就像当初的赵犨一样,自己也成了他们惹不起的存在。 上一次出兵,各方互相拉扯,忠武军已经形成了一个新的权力平衡。 即便周岌、王建联合,现在也干不掉陈玄烈了。 任何时代,人都要靠实力说话。 陈玄烈干脆明言,“既然小弟迟早是汝州刺史,不如将家眷先调过去如何?” 自己离开许州,对周岌、鹿晏弘、王建都算一件好事,少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周岌举起酒杯,“五郎这就不对了,刚回来就说此事,当罚!” “罚、罚!”陈玄烈举起酒杯。 酒酣耳热,周岌神色一变,极其郑重,“既然诸位都在,某为引见一位故人。” 王建正襟危坐,仿佛早就知道是谁。 陈玄烈疑惑的望着周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动手了。 不过陈玄烈也有准备,节度使牙府外,田师侃领着三百心腹待令,华洪的三百骑兵也枕戈而待。 周庠微笑示意。 陈玄烈放下心来,原来这场接风宴不是为自己一个人准的的。 堂中逐渐安静,堂外响起脚步声。 大门打开,一人入内,灯火摇曳,明暗之中,照出一张削瘦而坚毅的脸,沧桑的眼神扫过堂中诸人,声音沙哑中透着一丝疲惫,“诸位将军,别来无恙。” “杨监军!”陈玄烈肃然起身。 没想到来的竟是杨复光。 心中顿时知晓这场晚宴的真正用意…… 第一百七十六章 围猎 十日之前。 黄巢忙着登基当皇帝,劫掠长安,给了关中神策军一丝喘息之机。 宰相、凤翔节度使郑畋与前朔方节度使唐弘夫、泾原节度使程宗楚同约讨贼,收拢数万关中神策军。 郑畋拿出所有家资赏赐士卒,斩杀前来劝降的黄巢部将王晖,唐军士气大振。 皇帝以郑畋为京城诸军行营都统,赐以符节,统帅关中番汉诸军。 黄巢大怒,以大将尚让、王璠率五万大军征讨。 郑畋自率数千弱兵迎战于龙尾陂,令唐弘夫、程宗楚伏于险要处。 尚让看不起郑畋一介文弱书生,见其兵少,不作防备,轻敌冒进,蜂拥而上,阵型全无,唐弘夫率伏兵四面杀出,贼军大乱,被斩两万余众,沿途追杀,尸体枕积十余里。 关中诸镇士气大振,郑畋当即传檄天下,号召天下诸镇讨伐黄巢。 经此一战,黄巢失去了扫平关中的机会,同时也将黄巢的外强中干暴露在天下藩镇面前…… 许州、长社。 晚宴仍在继续。 杨复光望着众人,忽然泪流满面,“忠武百余年为大唐南征北战,忠心不二,今诸位弃十八叶天子,屈膝北面臣贼,置往昔君臣之义于不顾,有何颜面以对父祖之忠烈也。” 杨复光语气悲悯,情真意切,加上又是突然出现,一番言语令堂中众人都抬不起头来。 其实当初投降黄巢,也是周岌个人主张,很多人并不情愿。 “非我等不忠不义,实乃形势所迫,今朝廷危难,我忠武义不容辞。”周岌大义凛然。 二人一唱一和,气氛拿捏的恰到好处。 “讨贼!”这时鹿晏弘忽然发春一般的吼了起来。 吓得一旁王建手中酒杯摔落在案。 众人都眼神怪异的望着他。 陈玄烈忽然想起鹿晏弘是宦党的人,现在杨复光回来了,他的春天也就到了。 若说在场之人对大唐有多忠心,倒也不一定。 龙尾陂一战,成了天下大势的转折点,草贼的战力并未有多大提升,但他们手上有洛阳、长安两都无数的金银钱帛。 财帛动人心。 更何况围剿草贼,朝廷还有封赏。 郑畋的一道檄文,天下风起云涌,沙陀瞿禛、李友金,萨葛米海万、安庆史敬存、吐谷浑赫连铎、党项拓跋思恭、河中王重荣,甚至连成德军王处直都率军支援关中…… 一夕之间,群狼四起。 弄成了僧多粥少的局面。 “末将愿追随监军,为朝廷赴汤蹈火。”王建起身叉手,眼神如刀,异常坚决。 他曾也是宦党中人,与杨复光关系不错。 事实上此时杨复光已经升任枢密使,拜京西南面行营都监,成了真正的权宦。 有王建带头,晋晖、张造等人也纷纷求战。 “有诸位之助,定能剿灭草贼,收复长安,某代天子谢过诸位!”杨复光老泪纵横。 若论对大唐的忠心,宦官们首当其冲。 安史之乱后,宦官虽然动不动就杀皇帝,但并未断了老李家的根,没有他们制衡世家门阀,只怕老李家的下场跟曹魏差不了多远。 以陈玄烈个人浅见,宦党一度维护了中晚唐孱弱的皇权,与士家门阀、各地藩镇形成了平衡。 “五郎……请饮此杯。”杨复光哭了一阵儿,端着酒杯走到陈玄烈面前,眼神中满是期待。 周岌、鹿晏弘、王建纷纷望了过来。 周庠、李师泰也望了过来。 陈玄烈不点头,这盘菜就差几分火候。 今时今日,陈玄烈在忠武军中实力不可小觑,麾下拔山都声名还在决锋都之上,南破草贼于申州,北拒沙陀于河东。 当年在朝廷的宣扬下,拔山都名震山东、山西以及河南部分地区。 这支精锐,杨复光当然不会视而不见。 现在杨复光当然不是来喝酒,而是让陈玄烈表态。 “末将祖孙三代为大唐披肝沥血,今国家有难,岂能视而不见,末将久有此心,只恨未得其时,今遇监军,誓死剿贼!” “锵”的一声,陈玄烈拔出腰间长刀,一刀将木案砍成两半。 围攻黄巢既是政置正确,也是利益所在。 李克用、朱温为何能崛起? 就是在围剿黄巢中积累了巨大的政治利益。 眼下局面,跟汉末十八路诸侯讨董相差无几,而黄巢的实力比董卓差远了,陈玄烈若是不去,肉就都被别人吃了。 外人就不说,仅鹿晏弘、王建都眼珠子瞪的溜圆,这对他们也是一次机会。 忠武太小,外面天高地阔。 “天不亡我大唐!天不亡我大唐!”杨复光激动的手都在颤抖,酒杯乱晃,酒水散落。 陈玄烈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拔山都愿追随监军!” 周岌起身,这一刻颇有几分节度使的气魄,“决锋都愿效死力!” 王建目光如箭,提醒众人,“只凭我们许人怕是力有未逮,蔡州秦宗权不可袖手旁观!” 的确,如果许州各部出征,那么长社就会空虚。 秦宗权虎狼之性,若是趁虚而入,许州就不是许人的许州。 赵犨或许还是一个讲规矩之人,但秦宗权一定不会,此前就派孙儒北上,浑水摸鱼。 杨复光道:“王都将所言甚是,某已经派人劝说秦宗权出兵!” 鹿晏弘皮笑肉不笑道:“秦宗权……岂会就范?” “诸位放心,他定会出兵!”杨复光颇有信心。 陈玄烈也觉得秦宗权会出兵,黄巢已经成了肥肉,龙尾陂惨败后,稍微有见识之人都能看出他长久不了。 秦宗权野心极大,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杨复光又取来一杯酒,面西而拜,众人只能跟在他身后,“都城陷落,天子蒙尘,我等若是不能剿灭草贼,收复长安,愧对天下厚恩,亦无颜见天下人!” 陈玄烈心中一阵膈应,大唐朝廷对他不错,但对忠武不见得有多好。 一向视作牛马。 如今蒙难了,才又想起了这群牛马。 不过杨复光对大唐的忠诚倒是无可挑剔。 “剿灭草贼,收复长安!”杨复光将杯中酒酹在地上,神情无比坚决。 “剿灭草贼,收复长安!”堂中之人慷慨响应。 第一百七十七章 交易 “夫君……刚回来便又要出征……”苏吟秋低叹了一声。 如今的她已经怀胎六甲。 鹿三娘肚子却没有什么起色。 “征战本就是男儿宿命,忠武军上下,哪家哪户不上阵杀敌?”陈玄烈安抚两女,“我已经向杨监军请令,明日送你们去汝州,不必待在长社提心吊胆。” 杨复光能说服众人,当然不是靠对大唐的一片赤诚。 台面上是忠心耿耿,台面下全是交易。 杨复光上表朝廷,为周岌请封忠武军节度使,陈玄烈汝州刺史、忠武节度副使,甚至连秦宗权也会受封奉国军防御使,升蔡州为奉国军,等于将蔡州从忠武分离出去…… 鹿晏弘提为忠武军都虞候…… 至于王建得到什么,陈玄烈不得而知。 这厮干什么都神神秘秘的。 杨复光是枢密使、京西南面行营都监,他的奏表,朝廷通常都会同意。 荆南节度使段彦谟就是他推荐上位的。 也正因为他一向遵守承诺,才能说服忠武君主的大小军头。 “拔山都的家眷也一同送入汝州,到时候会有人来接你们,不必担心。” 鹿三娘“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陈玄烈没时间跟她们儿女情长,出门,陈玄濬等候多时。 “你留在长社,继续渗透,汝州是我们的,许州也是!”今时今日,陈玄烈的野心也跟着膨胀起来。 以周岌的能力,肯定守不住许州,迟早会成为他人的盘中餐。 与其落入外人之手,不如陈玄烈自取之。 “待兄长回返时,这许州将是我陈家基业。”陈玄濬语气平淡。 不过越是平淡就越有自信。 这大半年来,他这个听子都指挥使倒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谁也没想到陈田两家子弟,竟然是他最出类拔萃,已经能独当一面了,陈玄进、田师望都大有不如。 “你倒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陈玄烈笑了一声。 陈玄濬年纪不大,身材短小,却老气横秋,“小弟觉得兄长欲成大事,一个许州不够,将来秦宗权必成心腹大患,不如提前向蔡州派些细作。” 陈玄烈一愣,自己都没想到这一层。 他这左一个“基业”,右一个“大事”,竟然比自己还急切。 “此事你自己安排,然则欲速则不达,做事还是一步一个脚印,切莫好高骛远。”陈玄烈这一去少说半年。 若他出了事,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小弟谨记。”陈玄濬还是一脸平静。 两日后,诸军集结。 陈玄烈的拔山都一千二百人,周岌的决锋都出兵一千人,由心腹部将庞从率领。 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鹿晏弘竟然也掏出一千二百余众。 王建、晋晖、张造凑出一千六百余众。 合五千三百余兵力,皆是忠武精锐。 周岌、鹿晏弘、王建全都下了血本。 秦宗权也派出三千精锐,会师于舞阳,由部将王淑率领。 此前杨复光一直镇守在邓州,却被朱温攻破了城池,俘虏刺史赵戒,阻扼山南东道和荆南的唐军。 杨复光走投无路,这才投奔忠武,说服了周岌。 朱温这两年在草贼中声名鹊起,骁勇善战,成为草贼东南面行营都虞候,成了方面大将,能攻破重兵防守的坚城邓州,还生擒邓州刺史赵戒,足见其战力。 忠武军的第一战就直面强敌。 八千四百余众,从舞阳南下唐州。 无论是许人还是蔡人,都是从各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装备精良,斗志极其高昂。 都知道现在天下黄巢富得流油。 刚刚进入唐州,士卒就争先恐后起来。 “打破邓州,杀入关中,收复长安!”口号一个喊的比一个响亮。 大军气势如虹,朱温收缩兵力于邓州治所穰县,连南阳城都放弃了。 全军入城休整,杨复光立即召开军议。 “草贼有怯战之心,两日后当一鼓作气攻克穰城!”杨复光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几岁。 鹿晏弘道:“两日之后,敌军防御越发严密,以末将之意,今夜就启程,昼伏夜出,杀朱温一个措手不及!” “王将军意下如何?”杨复光望向兴致不高的王淑。 在场皆是许人,只有王淑一人是蔡人,与众人格格不入。 “末将以为此战之关键不在邓州,而在关中,郑相公率诸道兵马围攻黄贼,一旦成功,邓州不攻自破,何必枉费将士们性命?”王淑声音沙哑低沉,仿佛乌鸦一般。 陈玄烈瞥了此人一眼,这种时候说这种话,简直是在跟杨复光唱反调。 士卒们的口号是“打破邓州,杀入关中,收复长安”…… 若不攻邓州,杨复光何必如此费尽口舌的游说诸军? 不过杨复光毕竟是朝中大佬,涵养功夫到家,面色十分和善,耐心规劝,“今郑相公已经陷入僵局,正须我等打开局面,攻破邓州,可大挫草贼锐气。” 但王淑却油盐不进,“杨枢密所言甚是,末将愿率本部为诸位殿后!” 帐中诸将都脸色难看起来。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们许人冲在前面,蔡人留在后面…… 有这个心思不奇怪,但公然说出口,就有些狂妄了,简直没将众人放在眼里。 “哼,你倒是好事占尽!”晋晖怒目而视。 “凭什么你殿后?”李师泰指着王淑的脸。 陈玄烈心中一叹,原本形势一片大好,没想到转眼就出了幺蛾子。 这年头最难的就是齐心协力。 就在局面一发不可收拾时,杨复光哈哈一笑,“王将军之言,确有几分道理,今日到此为止,容我思量思量,来人,赏王将军美酒十坛。” “告辞!”王淑嘴角冷笑,带着蔡州人马转身就走,帐外盔甲铿锵,逐渐远去。 如果任由此人嚣张下去,这场大战也就不用打了,肯定会内讧。 “此贼可恨!”张造啐了一口。 杨复光刚才还一脸的笑容,迅速阴沉下来,一句话没说,也转身走了。 众人只能散去。 回营的路上,李师泰还在骂骂咧咧,“贼就是贼,秉性难移!” 蔡军有三千之众,还是精锐,此战必然少不了他们。 田师侃道:“若换我早就杀了那厮!” “你们没见王淑早有准备么?若是动手,帐外甲士杀入,谁杀谁还不好说。”陈玄烈怀疑秦宗权派王淑过来,就是捣乱的。 也有可能是王淑的个人行为,这年头但凡手上有点兵马的,全都狂上了天。 不过杨复光赐他美酒,颇有深意。 这时身后有人道:“陈都将还请留步。” 陈玄烈回头,认出是杨复光的义子杨守亮。 第一百七十八章 伏杀 杨守亮原名訾亮,曹州人,关东大旱,朝廷横征暴敛,遂与其弟訾信投奔王仙芝。 王仙芝战死黄梅,二人转战江西,投降杨复光。 杨守亮身长七尺余,肤色如铁,人称“南山一丈黑”,骁勇善战,不过性情比较和善,“阿耶有请将军入帐一叙。” 这个时候找上门,肯定是为了王淑。 有此人在,杨复光休想收复长安。 陈玄烈点头,跟着杨守亮一同返回,掀帐而入,王建竟然也在。 杨复光沉着一张脸,开门见山道:“王淑匹夫也,此人必坏我大事,今欲除之,五郎意下如何?” “此人狂悖无礼,迟早生出祸端,长痛不如短痛!”陈玄烈也早看王淑不顺眼,他的存在,只会掣肘忠武军,让什么事都办不成。 “五郎、王八听令,秘选精勇之士,今夜随某突入蔡营,除去此贼!” 唐代宦官也一个比一个猛,封王拜相者大有人在,平时除了杀杀皇帝,也经常领兵出战。 杨复光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么多年,也是提兵到处征战,围堵草贼。 当初荆南节度使宋浩对他不敬,直接伙同段彦漠将其刺杀。 “领命!”陈玄烈与王建同时起身,又同时互相看了一眼。 杨复光能来找自己,足见他的信任与看重。 吃水不忘挖井人,陈玄烈没忘记自己这个都将是他争取来的。 只要这一战不出太大纰漏,汝州刺史、忠武军节度副使肯定少不了。 杨复光是个值得信赖之人,陈玄烈的原则,有仇必报,有恩必还。 蔡营与许营一在城北,一在城东。 陈玄烈回到营中,当即挑选两百心腹,人手一把劲弩,腰悬利刃,身披铁甲,与李师泰、田师侃趁夜赶往东城民舍潜伏,华洪和张勍则率步骑在营中待命。 屋外风声呼啸,夜色逐渐沉浓。 直到陈玄烈快要睡着时,王建和杨复光的人还没有来。 “难道出什么事了?”陈玄烈暗自疑惑,望向东城之下的蔡营,黑灯瞎火,仿佛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恶兽。 秦宗权任由王淑为将,连亲弟弟都不用,说明王淑肯定有两把刷子。 正在思索时,杨守亮赶来,“五郎,阿耶有令,暂且作罢,王淑有了防备。” “果然如此。”陈玄烈有些郁闷,白熬了一夜。 这年头无论大军头小军头,只要混上来的,没一个是弱鸡,一个个既凶残又狡诈。 难怪蔡营黑灯瞎火,连个巡夜的都没,估摸着也是在等猎物上钩。 杨复光能通知自己,陈玄烈心中颇为感动,若换做其他人,早就让自己上去送死了。 正准备抹黑回去的时候,忽然听到蔡营中有了动静。 数百黑影从营中摸出,微弱的星光下,刀剑盔甲反射着幽光。 陈玄烈心中一惊,王淑的野心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 看他们这架势,怕不是奔着杨复光去的…… “不好!”杨守亮也反应了过来。 但此时已经来不及赶回去了,杨复光、王建熬了一夜,这时候应该卸下了防备。 这个王淑倒是胆大心细之辈。 陈玄烈手上只有两百余人,听蔡军的动静,至少六百人…… 杨复光特意派杨守亮通知自己,非常够意思了。 杨复光出事,忠武军肯定完了。 这一战才刚刚开始,就弄出了这么大的幺蛾子。 就在此时,一阵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都打起精神,先拿下杨复光,再杀尽许将!” 仿佛乌鸦一般聒噪,在寂静的黑夜中异常清晰。 陈玄烈心中一动,这不是王淑吗? 哒、哒、哒…… 清脆的马蹄声响起,离陈玄烈埋伏的地方越来越近。 熹微的光线下,可见一人披着重甲,骑在高头大马上。 陈玄烈想也没想,来不及说话,拿起劲弩,上弦搭箭,瞄向贼人,身边的陈孝安等亲信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也端起劲弩,瞄向黑夜中的那道身影。 微风阵阵,陈玄烈调整呼吸、安抚心境,眼中只有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 “咻”,手指扣动扳机,利剑呼啸而去。 只听得“当”的一声,似乎射中了。 马上的人影一阵摇晃。 “有刺客!” 身边的蔡军立即反应过来,但迎接他们的是更多的弩箭。 在沉沉黑夜中如同飞蝗。 战马“昂”的一声,惨叫倒地,也不知弄死王淑没有。 “杀!”陈玄烈拔出长刀,指向他们。 李师泰提着长剑第一个杀出,接着是杨守亮和王师侃。 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自古巷战最是残酷,在有限的地形上狭路相逢。 不过论步战,忠武军天下第一,拔山都又是忠武军之翘首,最擅长这种近距离残酷厮杀,更何况是有心算无心。 陈玄烈也提刀杀了上去。 黑夜之中视线受限,但也无需考虑太多,只需不断向前挥砍即可。 “退!退!”王淑乌鸦般的嗓门响起,似乎并未受到致命伤。 陈玄烈心中一沉,黑夜之中弩箭的精准也受到了限制,加上这厮穿着重甲,竟然没弄死他。 蔡军护着王淑向蔡营退去。 如果让他安然退回营垒,那么等待自己的就是一场血战。 “杀!”陈玄烈挥刀向前,温热的鲜血不断溅在自己脸上。 这时蔡营中亮起了火把,一队蔡人甲士从营中杀出,接应王淑。 一阵癫狂的笑声响起,“杀光他们,一个不留,全都杀光!” 两股人马终究还是合在一起。 现在的问题不是斩杀王淑,而是如何脱身。 蔡军分作三路,一路正面迎上,两路包抄,百余骑兵的马蹄敲在青石路面了,也断送了陈玄烈逃窜的可能。 不过,凭身边这两百精锐,熬到华洪、张勍的援兵还是没问题的。 陈玄烈没有选择逃窜。 而是迅速撤入民坊之中,凭借坊墙、劲弩,受上一两个时辰绝无问题。 城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杨复光不会束手旁观。 蔡军也被劲弩射怕了,一时片刻也不敢强攻,“里面的人听着,尔等已经陷入重围,降者免死!” 陈玄烈望了过去,火光之下,豪猪一般的王淑提着大斧站在诸军之前,宛如一座黑塔。 “出来投降,放你们一条生路!”王淑红着眼满脸杀气。 只怕一出门,立即就会被砍成肉泥。 陈玄烈大吼道:“奉杨枢密之令,若有击杀贼将王淑者,加官进爵!” 这么喊纯粹就是拖延时间。 王淑凶相毕露,提起大斧,仰天咆哮,势如熊罴,“谁敢杀我,谁敢杀我?谁敢——” 火光忽然在这一刻明灭。 夜色中一道白芒犹如满月,没入王淑脖颈之中。 叫嚣声戛然而止。 啪嗒一声,王淑的头颅带着兜鍪滚落在地…… 这变故来的实在突然,连蔡军都没反应过来。 “我敢杀汝!”一人手挽重剑而出,剑尖犹在滴血,威风凛凛,在火光下犹如杀神。 陈玄烈望着这人,忽然感觉有些魔幻。 竟然是韩建…… 旁边的一名甲士提刀,刚一转身,韩建兜头便是一剑劈下,迅如闪电,连盔带头,劈成两瓣,红的白的喷了他一脸。 剑法谈不上多精妙,但膂力着实惊人。 “王淑勾结草贼,欲谋害杨枢密,今吾杀之,还有何人不服?”韩建狞笑着舔了舔舌头,一手扛起长剑,一手捡起地上的人头。 煞气冲天,狂气冲天,压的周围蔡军硬是不敢动弹。 但也不愿放下武器,眼神时而凶戾,时而犹豫。 “动者死!”韩建冷笑一声,冷眼扫视众人,仿佛根本没将周围蔡军放在眼中,闲庭信步般的从容走回自己心腹之中。 这时长街上传来急促马蹄声,和盔甲铿锵声。 援军终于到了! “放下兵器者不杀!”陈玄烈朝坊外大喊。 蔡军们你看我我看你,“哐当”一声,扔下兵器……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八都 赶来的人很多,除了华洪和张勍,还有杨复光和王建。 密密麻麻的甲士将蔡营围住。 “营中将士听着,王淑勾结草贼,欲谋害我等,今已伏诛,与尔等无碍。”黎明之下,杨复光披着一身盔甲走到蔡营之前。 他任忠武监军多年,名声不错,很多蔡军老卒都认识他,遂放下兵器走出。 这种情况下,不放下兵器就是个死,蔡人虽然桀骜,但并非蠢材。 杨复光一一安抚,住进蔡营之中。 即便心中犹疑之人,此时也完全信任。 到了下午,直接在蔡营军议。 杨复光大刀阔斧,三千余蔡军一分为三,韩建有功,当场提为都将,领一千蔡军。 陈玄烈也分到五百蔡军。 剩下一千五百蔡军暂由杨守亮代领。 “今日起,鹿晏弘、陈玄烈、庞从、王建、韩建、李师泰、张造、晋晖为忠武八都,一应功劳,某定会禀报朝廷,尔等亦当效郭汾阳、李临淮戮力王事,平定草贼,他日封爵拜将不在话下!”杨复光扫视众人。 郭汾阳、李临淮说的是汾阳郡王郭子仪和临淮郡王李光弼,平定安史之乱后,二人功最大,进封郡王。 这无疑是个强烈的暗示。 王将几乎是武人的最高荣誉,而历史上这些人中有的封王封国公,有的拜相,有的成了节度使,甚至有人称帝…… 别的上司都是画大饼,杨复光却是真给,舍得分利益,经他推荐为节度使的就有两人。 此番若能在平定黄巢中立下大功,节度使都是少的。 在场之人哪一个不是野心勃勃之辈? 杨复光此言可谓深得人心。 众人一脸激动,“谢都监!” 陈玄烈大为震撼,没想到自己也混成了忠武八都之一。 虽然杨复光向朝廷请封了汝州刺史和忠武节度副使,但正式的任命还没下来。 杨复光满脸威严,“诸位安抚士卒,一日之后攻打穰城!” “领命!” 众将各自回营。 陈玄烈挑选了五百精锐蔡人。 李师泰颇有些愤愤不平,“我等血战,倒让姓韩的抢了头功。” 两人有旧怨,当初都跟着王建混,合起伙儿来坑陈玄烈,事情败露,李师泰成了替罪羊。 不过眼下共同的敌人是黄巢,有杨复光在,不宜内讧。 昨夜若非韩建大展神威,自己这边肯定不会这么轻松。 “这五百蔡军,以后就交给你!”陈玄烈笑吟吟道。 “哐当”一声,李师泰手上长剑掉落在地,满脸的难以置信,“五郎……莫要说笑。” 田师侃也凑了过来。 “没有说笑,屡次大战都是你身先士卒,出生入死,我岂会不知?既然是兄弟,不能总让兄弟吃亏,你这个兵马副使手上两百人不到,连个营指挥使都不如,以后说出去,外人还觉得我陈玄烈不讲究。” “五郎……”李师泰一个出生入死的猛将,眼中竟然浮起水光。 “行了,都是自家兄弟,何必作小儿之态!” 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杨复光舍得给,陈玄烈也舍得。 想要马儿跑,就要给马儿喂草,不然以后谁愿意卖命? 此前华洪、田师侃、张勍都得到提拔,现在也该轮到李师泰。 “还愣着作甚?快快将出美酒来,今日当痛饮。”田师侃酒色之徒,早已按捺不住。 “我他娘的要不要再给你找两女人?”陈玄烈斜了他一眼,“眼下大战在即,不宜饮酒,这五百人你多上些心。” “五郎放心,一日之后攻打穰城,某为前锋。”李师泰激动的手都在颤抖,好半天才平复情绪。 五百精锐,对一个将领而言再怎么重大都不为过。 忠武八都休整了一日,便向穰城进发。 比起之前,士气更加旺盛。 军中从上到下都有明确的利益分配。 对普通士卒而言,草贼一个个肥的流油。 对将领而言,凭战功可以得到升迁。 牙兵的战斗力通常直接跟利益挂钩,利益越大,战斗力越强。 从这一点上看,杨复光的领兵能力足以进入名将之列。 不过朱温也不是泛泛之辈,将兵力收缩在穰城,修建了两座子城,鹿角堑壕层层叠叠。 草贼最不缺的就是人力。 杨复光直接将二十多口大箱抬到众军之前,里面放着从襄阳送来的钱帛,黄澄澄的,流光溢彩,夺人眼目。 “愿往者,每人三百钱,或布帛一端!阵亡者,抚恤翻倍,送回家中!”杨复光尖着嗓门吼道。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瞬间,就有数百人上前,“愿往!” 大部分都是蔡人。 只是欠缺一员猛将,李师泰身形一动,陈玄烈悄无声息的拉住他。 不是陈玄烈不愿出力,而是穰城城高池深,还有两座子城,这场大战注定漫长,所以不急于一时。 鹿晏弘、王建也全都沉默着。 李师泰退了回来。 韩建提剑站出,“末将愿往!” 杨复光道:“壮哉,换重甲!” 四百余众皆披重甲,手挽刀盾。 “杀!”韩建提剑盾身先士卒,率先冲向东北面的子城。 一旁的王建眼神却有些复杂,恰好被陈玄烈看到。 两人原本关系不错,但不知为何韩建就投了秦宗权。 如今韩建被提拔为都将,手握一千蔡军,只怕不会再如以前那般唯王建马首是瞻。 不过韩建完全没必要这么积极活跃。 而且以王建的性格,很难真心待人。 杨复光的几句话,挑起了不少人的野心。 子城上矢石如雨,地面上有鹿角堑壕。 韩建顶着五边形长盾向前推进,大半个身子遮挡在盾牌之下,这种盾牌大多以牛皮制成,有一定韧性,能减缓石头的砸击,上绘日月星辰图案。 “咻”—— 忠武大阵中,二十多辆车弩一起发动,比长矛还粗的踏橛箭直接钉在子城上。 接连发射五次,子城北面城墙上仿佛生出了一排芦苇。 “杀!”韩建扔掉长盾,一脚踩在踏橛箭上,虽然披着重甲,却灵活如猴,三两下就爬了上去,一剑撩翻两名贼军。 子城原本就不高,城中也就三四百守军,主要是拱卫主城,减小主城的压力。 整个南阳盆地地势平坦,子城作用并不大。 敢死军有样学样,纷纷扔掉长盾,怒吼一声,扑向城墙。 地动山摇。 第一百八十章 反复 如果没有援军,子城就是一座孤城,一处死地。 穰城城楼之上,朱温正在眺望东面。 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是救援子城,但忠武军大部以逸待劳,虎视眈眈,就等着他的援军。 二是放任不管,坚守主城。 “忠武军果然天下精锐。”身侧一人赞道。 此人体貌洪武健壮,身长七尺,善于骑射,骁勇善战,姓胡名真,愿是江陵小吏,追随黄巢转战南北。 被朱温拉拢,用为亲将。 心腹朱珍不屑道:“末将愿率一军,直击忠武本阵,提杨复光首级以献!” 此人出身徐州丰沛,是朱温麾下第一猛将,每战必先,勇冠诸将,摧坚陷阵,所向披靡。 除此之外,极擅治军选士,朱温这两年能从黄巢手下脱颖而出,就是因为有一支强军。 让朱温隐隐盖过了大将孟楷的风头。 “谢先生,你意下如何?”朱温望向众将之中的一文士。 谢先生名谢瞳,祖籍陈郡谢氏,生于福州,科举失利,滞留长安。 黄巢六十万大军攻入长安,朱温一眼便看中了谢瞳,引为谋主,为其出谋划策。 谢瞳叉手道:“尚让大败于凤尾陂,天下藩镇群起而攻之,大齐气势已衰,将军当思自保之计也!” 能聚集这么多当世豪杰英才,当然不是巧合。 朱温深吸一口气,“唔,诸位随某南征北战,积累起这些家当不易,杨复光亡命而来,忠武军强悍,士气正盛,不可力敌。” 龙尾陂一战,对义军士气打击巨大。 朱珍道:“既然不战,难道要死守穰城?” 穰城基本上是一座孤城,即便与忠武血战,也不一定是对手。 如今郑畋号召天下藩镇勤王,荆襄的唐军迟早会北上,所以即便击退了忠武八都,到时候穰城还是首当其冲。 唐军滚滚而来,而朱温的背后不会有援军。 义军中派系复杂,有濮州的王仙芝旧部,有曹州的黄巢心腹,还有徐州的庞勋旧部…… 朱温祖籍砀山,离徐州丰沛不足百里,所部皆出自淮右,自然也就进不了以曹濮为主的“大齐”核心圈层。 尚让、孟楷、林言诸将在长安吃香的喝辣的,朱温却被一脚踢出关中,可见黄巢并不怎么待见他。 即便要抵挡荆襄和中原的唐军,完全可以拒武关、潼关而守,没必要孤悬在关外。 这不得不让人怀疑黄巢是在借刀杀人…… “树挪死,人挪活,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我等兄弟齐心,天下何处去不得?邓州是死地,腹背受敌,非英雄安身立命之地也。” 朱温心意已决。 流寇,自然不会死守一地。 “将军英明!”谢瞳大为赞赏。 就在此时,子城传来一阵惊呼,“齐”字大旗被韩建一剑斩落,从城墙上摔了下去。 一名名俘虏被押到城墙上,砍掉了头颅。 “杀入关中,收复长安!”忠武军吼声犹如海啸。 城上义军皆有惧色。 这么快就拿下了一座子城,穰城又能抵挡几日? 其实义军能这么快攻入关中拿下长安,并非他们战力有多强悍,唯一的硬仗也就是信州之战,击杀了张璘。 此后便是一路高歌猛进。 大唐王朝就像一根朽木,被黄巢轻轻一推,就倒下了…… 朱温眯着眼,毫不在意忠武军滔天的气势,挥挥手,“传我军令,今夜启程,退回关中。” 长安城中。 黄巢有些焦头烂额,凤尾陂一战,让他有些信心动摇。 此时各镇兵马纷纷赶赴关中,长安陷入重围之中。 程宗楚、唐弘夫多次夜袭长安,给义军带来极大的困扰。 “启禀陛下,程宗楚率神策军精锐从延秋门攻入长安,与义武节度使王处存合军五万破城而入,城中百姓纷纷协助唐军,围攻我军!”林言满头大汗的前来禀报。 最担心的还是来了。 攻入长安之后,义军心性大变,专心劫掠,军纪早已废弛,肆意残害城中百姓。 当然,仅凭程宗楚、唐弘夫、王处存三军,黄巢振臂一呼,或许还能击退,但盩厔还驻扎着数万大军。 “退军灞上!”黄巢拿得起放得下。 尚让兵败龙尾陂,他早有心理准备,义军的长处就在于流窜。 即便现在想要死战,也难以召集各部兵马。 “领命!”林言拱手而去。 黄巢披上盔甲,率心腹出长安,两日之间,诸军陆陆续续来灞上汇合。 “咱们的根在关东,长安非久留之地,如今抢也抢了,拿也拿了,是时候返回故土。” “愿追随陛下!” 众将恋恋不舍,但眼下形势所迫,不得不走。 黄巢回望一眼长安,“诸位无需多虑,只要兄弟们还在,齐心协力,他日我们再杀回来便是。” 话刚落音,一队斥候从长安城中奔出,“报——” “神策军在城中烧杀淫掠,还与义武军争功。” “嗯?”黄巢一愣,没想到事情还会有如此反转。 神策军大部分都是长安子弟,没想到也劫掠起长安。 “此乃天助我也!郑畋大军在何地?”朝阳之中,黄巢大笑起来。 “盩厔唐军未动!” 唐弘夫、程宗楚为独揽收复长安之功,并未向郑畋求援。 “传令,即刻反攻长安,不论唐军、百姓,皆可杀之!”黄巢满脸戾气,当初入长安时,只杀宗室士族官吏富户,对百姓还存着一丝善念。 现如今黄巢已经看清楚了,长安百姓、关中百姓永远不会依附于他。 既然不依附,那就不用客气。 “领命!”众将原本就不愿走,听到此令,大喜过望。 瞬间,几股土褐色的洪流涌向长安。 唐军一心劫掠财货、女人,乱作一团,携带的东西太多,战不能战,退不能退,面对草贼的疯狂反扑,毫无招架之力,如同羔羊一般被屠杀,五万唐军,阵亡者十之八九。 伤亡在龙尾陂两倍以上。 唐弘夫、程宗楚殁于乱兵之中,王处存杀出一条血路,逃出长安。 义武军能走,城中的百姓遭了殃,被肆意屠杀淫辱,一时血流成河惨叫哭嚎声终日不绝,草贼谓之“洗城”…… 草贼声势复振,诸镇兵马惧其兵威,纷纷退走。 连郑畋都退回凤翔。 第一百八十一章 追击 “朱温退军了?”陈玄烈不可思议。 华洪道:“千真万确,昨夜四更退走,只留下数百伤残老弱虚张声势。” 陈玄烈有种一刀砍空的感觉。 一个时辰后,确定城中没有埋伏,杨复光才下令全军入城。 数百俘虏被押在长街之上。 “投降免死!”甲士一遍遍的询问。 朝廷对待草贼一向宽容,只要投降,不仅既往不咎,还加官进爵。 但这些俘虏却不为所动,一脸冷笑的望着忠武军。 “呸,狗贼,我等若是贪生怕死,就不会留下断后!”一独臂汉子破口大骂。 “斩!”杨复光没有废话。 几百颗人头落地。 陈玄烈望着地上滚动的头颅,如果朱温麾下都是这样的人,将会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从眼下形势来看,朱温退出邓州非常明智。 山南东道除了忠武八都,还有近在咫尺的襄阳刘巨容,以及荆南的段彦漠。 段彦漠是杨复光的人,一句话就能让他提兵支援。 “朱温退走,只怕要拒守武关,末将以为当衔尾击之,直接杀入关中!”陈玄烈向杨复光进谏。 这么打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陈玄烈还想早些回返汝州,安心发展。 杨复光深以为然,“五郎之言有理,你即刻率本部人马为先锋,追杀朱温,某率大军在后。” 弄去弄来,还是弄到自己身上。 从地缘上看,朱温所部都是淮右之人,陈玄烈麾下则是淮西,没想到这么快就撞上了。 “朱温所部皆是精锐,唯拔山都可与之一战,五郎深通兵法,别人去某不放心。”杨复光温言道。 虽然明知道是他画的大饼,但这话听着就是舒服,再说眼下的确没有拒绝的理由,“末将义不容辞!” 一旁的鹿晏弘跟着添油加醋,“五郎去了,定可取朱温首级而归!” 陈玄烈眉头一皱,暗思自己最近似乎没得罪他。 论关系,两人还是翁婿,就算不能同舟共济,也不应该挖坑。 由此可见这人心胸狭窄,容不下任何人。 好在杨复光不是不讲道理之人,“凡事尽力即可。” 陈玄烈叉手一礼,转身离去。 当下点齐拔山都,向北追击。 华洪率骑兵和斥候先行,陈玄烈跟在后面,小心翼翼。 朱温可算这时代顶尖人物,遇上这样的对手,陈玄烈心中竟然有些蠢蠢欲动,有种见到宿敌般的兴奋。 按现在的趋势,自己将来肯定要在中原一带混。 不可避免的会与朱温迎头撞上。 一个起于淮右,一个起于淮西,地缘上不死不休。 提前与对手切磋切磋,不是什么坏事。 不过朱温麾下近万人马,自己手上一千七百余,想要灭了他几乎不可能。 “报,朱温扎营于前方三十里楚堰!”斥候每隔一个半时辰,必定回报一次。 楚堰横亘在湍水,高下相承八重。 眼下马上进入五月,差不多进入雨季,随时一场暴雨就能让河水暴涨。 邓州就是南阳盆地的中心,地势低洼。 “朱温莫非是想学关云长水淹七军?”田师侃凑了上来。 听了这么久的三国演义,还是有些用处。 “立即回去禀告杨都监,草贼据楚堰而守,疑似水攻。” “领命!”陈孝安策马而去。 “我军现在如何?”田师侃睁大一对牛眼。 越往北走,地势越高,朱温现在居高临下,自己这么撞上去,肯定要吃个大亏。 不过这个问题非常容易解决,陈玄烈道:“他打他的,我们打我们的,传令全军转道向西,轻兵直进,溯淅水北上,抢占菊潭,断其后路!” 通常行军之时,只有小部分的人披皮甲。 考虑到草贼都是步卒,己方斥候占有优势,陈玄烈才敢轻兵倍道直进。 令旗挥动,全军向西。 行军鼓节奏加快,士卒的脚步也加快,一路小跑。 拔山都世代牙兵,军事技能过硬,身体素质强,小跑一个时辰,面不改色气不喘。 不过为了保持体力,应对突发状况,陈玄烈让行军鼓慢了下来,变成步行。 顺便等待后面骡车驴车上的盔甲和粮草。 到了傍晚,华洪派人来禀报,朱温从楚堰上退走,继续向北逃窜,先一步占领菊潭。 杨复光的大军刚刚赶到虎遥城。 李师泰道:“这朱温似乎发现我军意图?” 田师侃习惯性的顶了一句,“他又不傻,我军转道向西,肯定是奔他后路去的。” 战略其实都是明摆着的,你能想到,对手肯定也能想到。 不过己方并非没有优势。 武关在菊潭西北,等于陈玄烈走的是直线,朱温走的是弧线。 “传令全军,休整一个时辰,星夜行军,突袭武关!”陈玄烈斗志高昂。 “一个朱温而已,何必如此……”魏弘夫苦着一张脸。 普天下所有人,恐怕只有陈玄烈知道朱温的厉害,若能干掉他,收降其部将,那么中原之地还有谁能与自己争锋? “此乃军令,违令者斩!”陈玄烈沉着脸。 “领命!”李师泰第一个回应。 军令传下,士卒虽然没有抗命,但全都怨声载道。 陈玄烈道:“兵贵神速,关中数不尽的金银钱帛,早去一日,就能多拿一些!” 老卒们一听,怨声变成了笑声,“杀入关中,收复长安!” 口号喊得一个比一个响亮。 连李师泰麾下的五百蔡军都偃旗息鼓了。 喊了几声,士卒们抓紧时间,往地上一躺,两眼一闭,不到十个呼吸,就响起了鼾声。 陈玄烈心中佩服,不愧是忠武精锐,就连自己都没能养成这种说睡就睡的能力。 一个时辰眨眼就过去了。 行军鼓再次响起。 士卒条件反射一般站起,随着鼓声的节奏一边小跑,一边喝水嚼几口干粮。 华洪斥候也是一夜不眠,不停的传回消息。 一开始朱温大军还在菊潭休整。 但后半夜,似乎己方动向被他们的斥候探查到,连夜动身,奔向武关。 不过已经落后陈玄烈很大一段距离。 “加速行军,攻占武关!”陈玄烈骑在马上,没有矫情的与士卒同甘共苦。 士卒最需要的是一个能率领他们获胜的将军。 行军鼓节奏加快,士卒从小跑变成了奔跑。 不过每奔跑半个时辰就要休息一炷香。 到了第二日,陈玄烈直接让士卒睡上两个时辰。 起来之后又继续行军,累了就原地休整一个时辰。 朱温大军带着抢来的财物,就算彻夜不休,也赶不上陈玄烈的速度。 终于在第三日四更时分,武关坐落在群山之间,沐浴着祥和的月光。 朱温攻打邓州,就是一路从武关杀出。 此时城上挂着几支微弱的火把,在夜风中闪闪烁烁。 城上贼军并不多,而贼军一向松散,并不知道危险的靠近。 “李副兵马使何在!”陈玄烈一刻不停。 “在!”李师泰也是憋了一路,没遇到什么大战,几次求战,都被陈玄烈按了下去。 “给你两个时辰,拿下武关!” “领命!” 第一百八十二章 分歧 虽然攻下长安,开国建号,草贼仍脱不了贼军习性。 跟世代从军,家家习武练阵的牙兵简直天壤之别。 武关遭受突袭,草贼稍作抵抗便溃散了,轻松的让陈玄烈有些不敢相信。 不过从他们跟神策军在关中的拉扯来看,两边的确半斤八两。 黄巢能攻入关中,全靠对时局的精准判断,与草贼的战力关系不大。 “全军入关休整!”陈玄烈大手一挥,士卒入关。 两天两夜没怎么休息,但人却没有丝毫困意,精神处于极度的亢奋之中。 陈玄烈感觉自己也是一个亡命之徒,渴望与更强劲敌人交手,提升自己。 这一战如果胜了,红利将大到无法想象,历史的轨迹也将因此而改变。 这跟以往任何一战都大大不同。 陈玄烈心潮澎湃,刚喝了一口水,喘了一口气,忽然听到城内响起了争吵声,“这是我等缴获之物,为何分给他们!” “谁动某的东西,某杀你全家!” “来来来,某站着让你杀!” 锵、锵、锵…… 一片拔刀声响起。 陈玄烈一阵头皮发麻,关键时候,内部出了幺蛾子。 顾不得疲惫,赶紧下了城楼。 城中火把通明,两股人马明火执仗的对峙着,红着眼,脸上横肉跳动,大有一言不合就你死我亡的架势。 陈玄烈询问了几人,立即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来城中贼人留了一批财货和女人,李师泰率五百蔡军破关,就想全部独吞。 后入关的拔山都不乐意了。 一路急行军,连口汤都喝不上,以他们的性子,怎可作罢? “五郎……”李师泰赶了过来,满脸焦急之色。 此事不大,但非常棘手,因为蔡军与拔山都已经对立起来。 处理不好,就是一场火并。 其实按照唐军军法中对此有明确规定,所有缴获全部充公,严禁私藏,违者斩首,战后根据功劳大小合理分配。 不过唐军有十二转军功爵制,在均田府兵制下,士卒能获得的利益不仅仅是经济上的。 但这年头什么都废弛了,十二转军功早就成了过眼云烟,跟均田府兵制一同沉入历史的深渊。 牙兵们能获得的利益只有钱财一项…… 陈玄烈现在遇到的问题,中晚唐以来,不断在各大藩镇上演,以陈玄烈目前的实力和地位,基本无解。 总不能自己一个都将,掏出十二转军功吧? 而十二转军功背后还需要配套的各种制度…… 这五百蔡军刚刚加入进来,与拔山都并不是一条心。 加上他们的军纪在忠武军中一向最烂。 本质上,还是两军融合问题。 “收起刀剑!”李师泰厉声大喝。 蔡军你看我我看你,不为所动,反而眼神更加凶悍起来。 李师泰当即就要拔剑,被陈玄烈一把按住,走到场中,逼视一众蔡军,“本将只问一句,你等是不是忠武军,听不听某之军令!” 如果他们回答不是。 为了拔山都,陈玄烈只能痛下杀手,将这五百蔡军斩尽杀绝! 唯有如此,效率最高。 军中不是讲道理的地方,今日如果纵容,拔山都的心也会散掉。 拔山都才是心腹和根基,这五百蔡军不是。 更何况陈玄烈问的只是最基本的问题:你们愿不愿意当自己人! 哔啵…… 夜风阵阵,火把跟着明明灭灭。 两股无形的煞气、杀气在场中交缠、碰撞。 沉默之中,越来越多的拔山都围了过来。 陈玄烈脸色转冷,杀戮总是必不可少。 就在形式一触即发之时,一个刀疤脸的蔡军头目咬牙道:“当年在河东天门关,某追随过五郎大战沙陀,身受重伤,幸得五郎救治,方才捡了一条命,今日五郎说什么就是什么!” 其他蔡军哼哼唧唧的,一脸不耐烦之色。 刀疤脸反手就是一耳光,将身边一人抽的一个趔趄,腮帮子高高肿起,“再敢多言,砍了你脑袋,回去再屠你满门!” 这般凶悍,一时间无人敢动。 两边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缓解不少。 陈玄烈盯着这人,当初为了拉拢蔡军,的确救治过不少人,今日果皆昨日因。 “既然都是忠武军,便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今后战场缴获,一二七分成,七成全军共享,两成归公,一成赏给有功之人!” 这种分配办法是陈玄烈从后世蒙古军改进的。 蒙古铁骑横扫天下,战场缴获公私三七分成。 陈玄烈多拿出一成,以激励士卒奋勇作战。 在场之人全都窃窃私语起来。 不过能讨论,就说明他们能接受。 陈玄烈大声骂道:“瞧你们这点出息,攻入关中,收复长安,以后得到更多,何必为了眼前一点儿蝇头小利争得你死我活?” “哈哈哈,五郎之言有理,我李琼第一个赞成!”刀疤脸换刀入鞘。 这个名字陈玄烈也没怎么听过,不过看他的气势,估摸着以后至少是个猛将。 有他带头,其他蔡人也就无话可说了。 陈玄烈亲自分配财物,至于那十几个可怜女人,单独看管,行军打仗,女人是大忌。 东西其实不多,每个人也就那么一点,但他们在乎的是以后。 这套规矩对所有人都有利。 也能将他们真正凝聚在一起。 一直弄到中午,陈玄烈总算将事情处理完毕。 众人皆大欢喜。 陈玄烈又困又累,刚准备眯一会儿。 斥候就来了,“五郎,朱温所部勒兵析县,按兵不动!” 析县距离武关不足百里,位于淅水之东,坐落在武关道上。 朱温就像一头狡猾的猎物,不断在陈玄烈设置的陷阱前反复试探。 既然他按兵不动,肯定知道武关失守的消息。 他手上有万余人马,战力不同于其他草贼,如今又是以逸待劳,陈玄烈手上这一千七百多人主动进攻,风险有些大。 盯着舆图,忽然笑了起来。 析县离武关如此之近,朱温按兵不动,这不是引诱自己去攻打他么? 虽然没有直接交手,但这一番拉扯,陈玄烈算是对他有几分了解,处处透着狡诈、隐忍、谨慎。 草贼战力或许比不上忠武军,但他们韧性极强,也极其狡诈,高骈的顶梁柱张璘就是一不小心着了他们的道。 第一百八十三章 脱兔 眼下局面,突袭析县肯定不可能,士卒连日行军,已经疲惫不堪,反而朱温按兵不动,呈以逸待劳之势,武关之东全是山路,并不好走,析县更是易守难攻之地。 朱温的每一个落脚点都是精挑细选。 如此谨慎,突袭难以成功。 而他手上还有兵力优势。 “杨都监在何处?”陈玄烈只能指望杨复光能及时率大部赶来上,前后夹击朱温。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杨都监步步为营,才赶到内乡。” 内乡在析县东南,号称守八百里伏牛之门户,扼秦楚交通之要津,乃兵家之要地。 杨复光进兵此处,算是四平八稳,先立于不败之地,以待敌之败。 这套办法对付王仙芝、黄巢还行,但对付朱温就非常勉强了。 朱温连邓州都说弃就弃,不带任何犹豫,说明头脑极其清醒。 陈玄烈立即去信一封,请求杨复光快速北上,与拔山都一西一南,夹击朱温。 信交出去,感觉眼皮再也抬不起来,眼皮一合,便睡着了。 普通士卒只是身体劳累,陈玄烈与朱温隔空拉扯,还要时刻防备内部,极耗心力。 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天是黑的,田师侃和几个斥候在旁静坐许久。 睡了一觉人顿时清醒了许多,“杨都监动了没有?” 斥候道:“杨都监派鹿将军率军北上……” 一听是鹿晏弘,陈玄烈心直接凉了半截,哪怕派韩建、杨守亮上来也好过鹿老六。 至少韩建、杨守亮敢打敢冲。 知翁莫若婿,鹿老六这辈子就没干过什么实在事,他上来黄花菜都凉了…… 杨复光用兵唯一的缺点就是稳如老狗。 而朱温动如脱兔。 “报……”堂外传来斥候的声音。 陈玄烈一听这语气,就知道要坏事。 “朱温已于三个时辰前……拔营北上!”斥候气喘吁吁。 田师侃咋咋呼呼道:“五郎不可让这厮跑了!” 入关的通道不止武关,北面还可走潼关,陕虢早被草贼打残了,形不成任何威胁,潼关更是形同虚设,长安以东,几乎都是草贼的地盘。 陈玄烈踱了两步。 草贼擅长的就是流窜,如果跟在他屁股后面,迟早拔山都也会被拖垮,也脱出了杨复光的策应范围。 如果朱温的这万余人马忽然杀个回马枪,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重蹈张璘和曹全晸的覆辙。 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战术上则要重视。 伟人对朱温也有过高度评价:与曹操略同,而狡猾过之。 碰上这样的对手,不得不小心翼翼,一千七百余众去追杀朱温率领的一万草贼精锐,陈玄烈还没狂妄到这种程度。 一旦战败,代价极其高昂。 陈玄烈收敛起伏的心绪,这只是第一个回合而已,“他过他的独木桥,我们走我们的阳关道,不管他了,我等从武关杀入关中!” 朱温目的是回到关中,陈玄烈也是进入关中,迟早还会相遇的。 田师侃一愣,但听到杀入关中,脸色一喜,“哈哈,那再好不过,我等来此,本就是为收复长安!” “你直说是为了女人和钱帛而来不就得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等对大唐还是有些忠心……”田师侃一脸认真。 “行了,别东拉西扯的,传令全军休息两日,两日之后,攻打商洛!” 武关之东,群山环绕,崖高谷深,但武关之西则地势平坦,直通长安。 草贼不止朱温一伙儿,关中还有几十万,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田师侃走后,陈玄烈洗了把脸,吃了些东西,巡视全营。 一听说要进攻关中,士卒们情绪高涨,弄得真像对大唐有多忠心一般。 回到自己房间,陈玄烈一愣,十几个女人瑟缩在墙角…… 亲卫陈十九道:“这是李都将送来的……心意。” “他这是吃饱了撑的。”陈玄烈脸一黑。 给了他五百蔡军,又帮他平了事,所以拿这些来考验自己? “兄长若是不要,分给我等也可。”陈十九脸猥琐笑容。 屋内女子一阵啜泣,凄惨无比。 乱世之中,她们的命运更为凄惨。 “心思多用在正处,别一天到晚女人女人的,在门外守好。”陈玄烈教训了几句。 陈十九脸上神色越发猥琐。 陈玄烈懒得理他,步入屋内,发现几个亲卫都斜着眼投来好奇而兴奋的目光,索性将门关上。 “你们都是何方人士?” 人群中站起一女,衣衫褴褛,骨瘦嶙峋,但颇有巾帼之气,至少面对陈玄烈不卑不亢,“小女子刘云倚,居汝州梁县,本为刘刑部之女,草贼破汝州,家破人亡,小女子亦为贼人所虏。” 汝州之战是草贼最辉煌的三场胜仗之一,王仙芝与黄巢辗转中原各地,在汝州打破唐军,杀大将董汉勋、刑部侍郎刘承雍、生擒刺史王镣,东都震恐,百官出奔,连皇帝都取消了长安重阳内宴。 这女子竟是原刑部侍郎刘承雍之女…… “我派人送你们回汝州如何?” 反正这些女人不能留在军中,不然总被人惦记着,动辄争风吃醋,没心思杀敌,士气全无。 “将军真愿放我等回乡?”刘云倚满脸不可思议。 “我等是官军,非贼军。” “多谢将军,然我家乡不在汝州,而在深州,不劳将军送归,只需借些粮食,我等自会回乡。” 陈玄烈以为她是汝州人,才多此一举,没想到她祖籍深州。 不过话都出口了,又不能收回。 “可。”陈玄烈没再纠缠,举手之劳,没必要跟几个女人计较、纠缠。 说完便转身出门,准备换间房,攻下武关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还有更多的斗智斗勇,没精力浪费在女人身上。 再说这几个女人骨瘦嶙峋,蓬头垢面,实在不符合陈玄烈的审美。 遂让陈十九给她们准备些粮食、男人衣服,打发她们离去。 “真这么送走了?”陈十九依依不舍。 “你们是来寻女人的,还是建功立业的?”陈玄烈板着脸。 “当然是……收复长安。” 几个亲卫异口同声。 第一百八十四章 用心 在陈玄烈眼中,朱温是猎物,但在朱温眼中,陈玄烈同样也是猎物。 只是这个猎物比想象当中的精明。 离开析县,朱温其实并未走远,而是勒兵朱阳关,等待忠武军继续追击。 直接与整个忠武八都决战,自然力有未逮,但若是能吸引一两部北上,围而歼之,断杨复光一指,却是大有可为。 回去以后朱温也好跟黄巢交差。 但拔山都每次都能出人意料,在楚堰时,朱温定下水攻之策,忠武军直接绕开楚堰直奔武关。 朱温屯兵析县,吸引忠武军出关偷袭,他们却按兵不动…… 对手如此难缠,朱温越发谨慎起来。 “禀将军,查到了,追击我军的是拔山都,主将陈玄烈!”斥候策马来报。 “原来是他。”朱温笑了一声。 忠武军一直是围剿义军的主力,也算老对头了。 这几年也听过拔山都的名头,在河东曾抵挡过沙陀人,又擅自一路杀回许州。 “拔山都虽固守武关,但鹿晏弘部离我军不到百里,末将愿率一军速战速决!”朱珍沉声道。 若能速战速决,的确有可能吃下鹿宴弘,断忠武八都之一。 不过这几次的拉扯,让朱温对忠武军极为忌惮。 换位思考,如果没能吃下鹿晏弘,就会面临陈玄烈和杨复光的夹击,后果不堪设想…… 走错一步,万劫不复。 朱温同样输不起,他出生入死才混到今日,连二兄朱存都战死在岭南,才得来这万余心腹。 关键是吃掉鹿晏弘部,并不能改变眼下形势。 “忠武军的意图是关中,大齐皇帝的百万大军也在关中,何必在邓州决战?忠武军是块硬骨头,不该我们啃,来日方长,回关中再说。唔,陈玄烈,拔山都,某记下了。”朱温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杀气。 柿子挑软的捏,天下形势不明朗,谁也不敢孤注一掷。 “他日某必定将此人碎尸万段,拔山都鸡犬不留!”朱珍指着武关一脸杀气。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朱温父祖皆是饱学之士,不过跟这年代绝大多数人一样,都名落孙山,以教书为生。 因此朱温也通些文墨…… 不到五日,陈玄烈连克层峰、桃花、棣华三驿,攻破商洛,长驱直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关中东南的商州。 草贼全都沉迷在劫掠之中,基本不堪一击。 沿途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 不过过了商州向西向北,就全是硬茬,尤其是商州之西的蓝田,有草贼大将盖洪率两万人马驻守。 陈玄烈按兵不动,等待后面的杨复光。 三日之后,杨复光率大军入城。 一见面就异样亲热,“五郎真乃我忠武第一将也!” 此言一出,立即为陈玄烈引来几道嫉妒的目光。 “若非都监在后稳如泰山,末将岂能长驱直入?此行并未遇上草贼主力,故能轻易破关。”陈玄烈半真半假道。 “不骄不躁,良将之材。”杨复光一脸喜色。 这年头只要是人,就没有不喜欢听恭维话的。 王建忽然道:“鹿将军提兵北上,功劳亦不小,翁婿二人相得益彰,可喜可贺。” 在场气氛忽然怪异起来。 他这话明面是在夸赞,实则杀人诛心。 陈玄烈手上一千二百拔山都,五百精锐蔡军,鹿晏弘手上也有一千多精锐。 加在一起,将近三千人! 直接威胁到杨复光主帅的地位! 仔细一想,当初陈玄烈向杨复光求援,一同夹击朱温,杨复光却派鹿晏弘上来,这里面的深意就大了…… 每一个大宦官都是内斗的高手。 之前杨复光一言不合就刺杀了荆南节度使宋浩…… 这年头爬上来的人,可不是一尘不染的白天鹅…… 换做陈玄烈,也会稍加制衡。 鹿晏弘仿佛没听出王建的用心,不阴不阳道:“可惜呀,五郎若是能与某一同北上,夹击朱阳关,或许能留下朱温,断草贼一臂!” 陈玄烈眉头一皱,朱温勒兵朱阳关,跟屯兵析县一样,全是诱敌之计。 朱阳关地形对忠武军更不利,追上去,只怕两都人马都要葬送在关下。 鹿晏弘不是不知兵,而是借这几句话踩一踩陈玄烈,抬高他自己,女婿若是气势太盛,岂不显得他这个岳父太无能? 鹿老六这几年一直不走寻常路,处心积虑巴结阉党。 “五郎用兵自有分寸,鹿将军稍安勿躁,以后会有机会。”杨复光斜了鹿晏弘一眼,算是帮陈玄烈解了困。 “都监所言甚是。”鹿晏弘讪讪而笑。 “城中备下酒宴,为诸位接风洗尘。”陈玄烈压下心中不快,这么多年也习惯了,这群人凑在一起,不内斗反而是咄咄怪事。 有人的地方就有山头,有山头的地方就少不了争斗。 人性本来就是如此。 “五郎有心了。”杨复光一脸和气,“朝廷诏令!” 在场之人立即弯腰叉手。 “升陈玄烈为汝州刺史,兼忠武军节度副使,也望诸位将军能齐心协力,收复长安,建不世之功!” 后面几句明显是杨复光自己加上的。 “谢都监!”陈玄烈心中的那丝不快顿时散去,杨复光虽有权衡之意,但还是说到做到,该给的东西一样没少。 经过今日之事,他应该能看出鹿晏弘跟自己不是一条心。 虽说节度副使只是一个空名头,但空名头也有大用处。 至少在普通忠武士卒眼中,自己也算藩镇内数一数二的人物了。 如果一号人物周岌有什么不测…… 旁边鹿晏弘眼神越发古怪起来,王建则一脸笑意。 望着两人,陈玄烈忽然想到他们都可算作阉党一系,若是联合起来…… 如今忠武八都已经攻入关中,形势已经变了。 不过陈玄烈也没太担心,王建即便跟鹿晏弘穿一条裤子,两边实力相差不大,而且杨复光对大唐忠心耿耿,不会允许内部火并。 “大军休整两日,等待后方粮草,然后诸军一鼓作气,合力攻打蓝田,令关中诸镇皆知我忠武之威名!”杨复光虽是一宦官,豪气不输于军中大将。 “领命!” 第一百八十五章 沙陀 李克用父子一开始在鞑靼日子并不好过。 二人名声太大,鞑靼酋长一直防备着他们,一年前赫连铎还曾以重金贿赂鞑靼诸部,取二人首级。 李克用宴请各部酋长,酒酣耳热之际,言之凿凿:“吾得罪天子,愿效忠而不得。今闻黄巢北来,必为中原大患,一旦天子赦免前罪,得与公辈南向共立大功,不亦快乎!人生几何,谁能老死沙碛邪!” 诸部酋长深以为然,敬佩父子二人的豪勇,也就没有动手。 最主要的是想跟着李克用父子南下中原,吃上一口肉。 大唐一向有此传统,当年平定安史之乱,放任回鹘劫掠河东道以及东都。 如今天下大乱,鞑靼诸部也蠢蠢欲动,都想分一杯羹。 朱邪家数代为朝廷马前卒。 淮西之乱、成德兵变、抵御吐蕃、回鹘入侵、庞勋之乱,大唐每次有难,都有沙陀铁骑驰骋的身影。 如今黄巢之乱空前绝后,李克用父子算准了朝廷会再来找他们。 原因无他,就连一向孱弱的党项、嗢末人都被征召了,朝廷又怎会忽视骁勇善战的沙陀? 此次黄巢之乱非同小可,持续了四年之久,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席卷中原,攻陷二都,尸山血海,连皇帝都仓促逃亡成都。 三个月前,朝廷已经下诏瞿禛、李友金征召代北沙陀三部。 不过沙陀三部大多是胡人,桀骜不驯、残暴狂横,瞿禛、李友金难以制衡…… 五月正是草原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冰雪消融,万物萌发。 几十只马蹄踏过绿茵,草叶卷起,随风浮起,又随风落下。 李克用手中弓如满月,独眼如电,瞄向六十步外草靶上一片木叶。 跟在他身后的鞑靼酋长们屏气凝神。 寻常箭手有效射距也就四五十步,但今日却是六十步开外,射的还是一片木叶。 “咻”的一声,羽箭离弦而去,化为一道电芒,乘着清风,精准的钉在木叶上,箭矢一半透过草靶。 简直神乎其技。 “统阿!” 鞑靼男人举起弓刀,一阵阵的欢呼,女人们则投以爱慕眼神。 李克用策马奔过,一把抱起一名最娇艳的女人,笑声不断,向远处草谷中奔去。 统阿,突厥语中意为“英雄”。 突厥、回鹘汗国相继灭亡,碎成无数小部落,不少融入了鞑靼。 草原一向崇拜强者,尤其是擅长骑射的强者。 李克用靠这一手,在鞑靼诸部中混的风生水起,日子逐渐滋润起来,还生了一个儿子。 不过现在,李克用有些焦躁起来,朝廷征召了代北三部,却没有赦免他父子的意思。 一炷香功夫后,李克用衣衫不整的策马从草谷中奔出,将女人送回鞑靼女人群中。 女人们望向李克用的眼神越发火热起来。 草原没那么多的礼法,不避男女之事,越是强大的男人,越是得到女人的青睐。 李克用二十七八年纪,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 “中原大乱,正是我等复出之时!”李克用好酒亦好色,刚刚发泄了一通,脸色有些苍白。 “莫急,除了我父子,何人能统帅代北三部?李友金老了,胆子跟羊一样小,沙陀的崛起,还要靠我儿!” 李国昌一头白发满脸皱纹。 人在草原上,老的特别快,身体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但人越老,看事情就越发深刻,这一年多来,他虽在鞑靼,跟代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因此对大唐形势了如指掌。 “若是去晚了,肉就都被别人吃了!”李克用做梦都想杀回代北。 与中原的花花世界相比,草原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 连美酒都难得寻来。 李国昌大笑起来,“想吃肉,须先啃硬骨头,天下诸镇谁肯与黄巢血战?让他们多斗一斗,方能显出我们的本事。” “如今朝廷精力皆在关中,不如我等领兵杀回代北,重夺故地,朝廷迟早会低头!”李克用胯下战马躁动不安,来回奔踏。 “愿随三郎杀回代北!”康君立、李存璋等人拱手道。 李克用父子虽然落寞,但这些人不离不弃的跟着他来到鞑靼,李存璋还被李克用收为义子。 杀回代北自然符合他们的心意。 一旁的盖寓急劝道:“万万不可,名不正则言不顺,冒然杀回,鞑靼诸部必然不从,仅凭我军不足两千之众,如何能攻下代北?” 没有朝廷诏令,鞑靼诸部肯定不愿出兵。 李国昌斜了儿子一眼,“你忘记我们是如何败的么?河东有郑从谠,代北有赫连铎,卢龙李可举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现在回去,又将陷入他们的围攻之中!” 卢龙虽然与大唐不和,但四十年前,张仲武出任卢龙节度使后,大破回鹘、契丹、奚族,烧帐落二十万,取其刺史以下面耳三百,羊牛七万,辎贮五百乘,献俘长安。 晚唐朝廷衰落,北方诸胡不敢南望,皆因卢龙军的存在。 藩镇虽然割据自立,但亦有守土之责。 卢龙军乃天宝十节度使之一,老牌藩镇,设镇的初衷便是防御奚、契丹等北方异族,境内家家户户习武练阵,民风强悍。 药儿岭一战,李克用父子大败于卢龙军之手,几乎输光了所有家当。 李国昌不想再来一次。 “唔……那就再忍耐些时日!”李克用安抚躁动不安的战马,虽然心中不服,但也无可奈何。 卢龙军不是现在的他能对付的。 “雄鹰,终会有展翅高飞之日。”李国昌抬头望着天空。 苍穹之上,一支雄鹰掠过浮云,自北向南飞去。 苍穹之下,一支五百人的骑兵自南向北而来。 举着“唐”字认旗,在草原上飞奔,鞑靼诸部一见这杆旗帜,全都不敢拦截。 李国昌放眼望去,精神顿时一振,纵声大笑:“这不就来了!” 十几匹战马奔来,为首一人,正是李克用的从叔李友金,当初背叛过他们,却又上表朝廷举荐父子二人为将。 李克用一人一马一动不动,一只独眼目射利芒,仿佛要将这位从叔生吞活剥了一般。 “兄长、三郎别来无恙。”李友金沉着一张脸,居高临下的望着李克用…… 第一百八十六章 时机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蓝关也叫青泥关、峣关。 一侧是关中平原,一侧是秦岭群山,是长安东南面最后一道屏障。 秦末,刘邦率军攻破武关,北上蓝田峣关,按张良之策,在峣山遍插旗帜,布下疑兵,率主力绕峣关,逾蒉山,击秦军,大破之蓝田南,长驱直入,率先攻入咸阳。 忠武八都士气如虹,屯于蓝桥驿。 贼军如临大敌,层层防守。 忠武军进攻并不顺利,虽然杀伤颇多,却始终无法破关。 主要还是贼军兵力雄厚,简直无穷无尽,每次攻上去,都被人潮挤了下来。 杨复光以高官厚禄引诱之,盖洪不为所动。 此人是黄巢亲信,同起于曹州,追随黄巢南征北战,忠心不二。 蓝关之上,不断有尸体被扔出,顺着山坡滚落。 原本褐黄色的山坡被染成了暗红色,腐臭之气冲天。 六月的天气,让人实在难受。 “末将明日再率决死之士猛攻,如若不胜,提头来见!”忠武八都将,韩建火气最盛。 别人都有保存实力的想法,唯独他每战必前,勇猛无畏。 这些时日相处,陈玄烈发现他跟王建之间不如以往那般和睦。 反倒是鹿宴弘跟王建日渐亲密。 杨复光迟疑不决,这几日不断有草贼支援蓝关,杀了一层又一层,再锋利的刀用久了也会钝。 朝廷的赏赐迟迟未至,忠武八都士气逐渐低落。 如果韩建攻关失败,士气就会跌落谷底。 眼见气氛有些低落,陈玄烈叉手道:“何必在此地死战?不如绕过蓝关,转攻渭南、华州、同州,北上与河中军、义武军会合!” 鹿晏弘直接翻了一个白眼,“孤军深入,粮草如何供应?年轻后辈,太鲁莽了。” 陈玄烈心中一怒,你说事就说事,三番五次的倚老卖老,分明是踩着自己。 也不知王建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两人亲密的恨不得睡一张床…… “草贼劫掠甚多,我等轻兵猛进,就粮于敌!”陈玄烈向杨复光拱手。 蓝关并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能绕行的地方太多。 若盖洪若出关拦截,正好杀一个回马枪,在野外决战。 野战,忠武八都胜算极高。 不过此策变数太多,风险也有,就看杨复光有没有这个胆量。 陈玄烈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忠武八都的锐气耗在此地。 韩建道:“唐弘夫、程宗楚数万神策军战死长安,郑相公退回凤翔,即便我军攻陷蓝关,兵临长安之下,也是独木难支,五郎之策虽有风险,但若能与河中、义武二军汇合,必声势大振!” 这段时日,黄巢将朱温调到了长安以西,数次击败邠宁、凤翔、鄜坊、夏绥的神策军,名头越来越响。 这个时候忠武军即便攻破蓝关北上,也会陷入草贼的围攻之中。 也就是说,反攻长安的时机未。 陈玄烈倒是没想到韩建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左席的王建望向韩建的眼神却是不断变换。 其他张造、庞从皆沉默不语。 孰料,杨复光既没有选择强攻蓝关,也没有选择转攻渭南,“近日……家母病逝,某实无心军务,既然时机未至,将士皆有疲色,当退还邓州,养精蓄锐!” “都监英明!”王建当即拱手一礼。 鹿晏弘面有喜色。 陈玄烈一愣,就这么虎头蛇尾的完了? 不过有一说一,反攻长安的时机的确未至,草贼大破唐弘夫、程宗楚后,声势大振,平白得了几万神策军的盔甲、军械…… “都监!”韩建意犹未尽。 “吾意已决,此乃军令。”杨复光挥挥手,他既然决定,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 黄巢如日中天,唐军却显露疲态。 如果忠武八都北上不利,对诸路唐军又是一次重大挫折。 杨复光用兵持稳,不可犯险。 这种局面跟三国时武侯北伐一样,魏延要以五千精锐走子午谷,偷袭长安,武侯不同意。 陈玄烈之计,颇类当年魏延的子午谷奇谋。 现在杨复光下了军令,无从更改。 众人只能退下。 翌日拔营起寨,向南退走。 蓝关上的贼人也被杀怕了,不敢追击。 忠武军得以从容退走。 杨复光留义子杨守亮守商州,杨守信武关,其他人马全都退回邓州。 杨复光披麻戴孝,为其母守孝。 忠武八都将全都拜祭。 “既然无战事,末将引兵暂时退回汝州。”待在邓州没什么意思,陈玄烈干脆辞行。 “五郎竟也要离某而去,莫非怪责不用汝策?”杨复光烧着纸钱,神情落寞。 不可否认,他是一个好上司,说到做到。 从战略上而言,退回邓州,暂避其锋,不失为良策。 “末将岂敢?的确是将士思念家人,汝邓二州相隔不远,若都监有令,末将必举兵来会。” 守孝需三年,陈玄烈总不能在邓州白等三年吧? 就算自己愿意,拔山都的那帮大爷们愿意? 这场大战不知道要持续到猴年马月,留在邓州整天跟王建、鹿宴弘勾心斗角玩心眼,想想就让人难受。 汝州百废待兴,离开已经数月,也不知如何了。 杨复光静静的烧着纸钱,沉眉不语。 陈玄烈又道:“实不相瞒,末将妾室即将临盆,心中着实思念……” 算算时间,苏吟秋应该生了,不知是男是女。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杨复光再不表态,就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了。 杨复光令人取来几份文牒,竟然全是空白告身,不是中丞,就是御史,恰好八份,显然是为八都将准备的。 中晚唐之后,十二转军功爵制废除,为了激励士卒,开始大肆封赏有功将士。 大将能封王,节度使通常挂着使相名头。 到了如今,这种封赏更是烂大街,没多少含金量,但不是白拿,还要上交一批堂例钱,每人三百缗! 在这年头无异于一笔巨款。 前几年浙西王郢之乱,就是因为王郢等人立有战功,镇海节度使赵隐只加衔,不赏赐钱帛也就罢了,连衣粮都供应不全,王郢等人反而还要上交堂例钱。 王郢等人穷的喝西北风,一时拿不出来,索性兵变…… 皇帝南逃成都,以郑畋为京西诸道行营都统,授以墨敕除官之权,以赏功勋之将士。 等于朝廷拿不出金银赏赐,干脆饮鸩止渴,大肆封官…… 陈玄烈对这玩意儿没半点兴趣,都是一些没有实权的虚职,“属下留李师泰一营人马,凭都监驱使!” 不留下点东西,肯定走不了。 杨复光令人取来一对金镯,递给陈玄烈,“仓促之间无以为贺,此物略表心意,五郎乃守信之人,也罢,回汝州亦是上策,不过,你那三百骑兵须留下。” 这对金镯果然不便宜。 李师泰的七百人马,再加上华洪的三百余骑兵,陈玄烈能带走的只有六百余人…… 一时间,陈玄烈也犹豫起来。 杨复光满脸平静,但平静中令人如芒在背。 上一个轻视他的忠武大将宋浩,已经被他送上了天。 回去,就要留下一千人马…… 不回去,留在邓州实在没什么意思,完全是浪费时间。 时间就是生命,这两年应该就是自己最后的发育时间,一旦黄巢不敌各路大军的围攻,就会回返中原。 而黄巢之后,也休想消停,尸山血海就在前面等着。 “某一番心意,五郎不可拒绝。”杨复光举起手中金镯,神色永远那么平静,眼神也永远那么和善。 “多谢都监!”陈玄烈一咬牙,接过金镯。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眼下不过是利益交换而已,李师泰是过命交情,不会背叛,除了五百蔡军,其他人的家眷都在汝州,不怕他们不回来。 而且自己迟早还会回来的。 围猎黄巢有巨大的政治利益,陈玄烈不可能放弃。 “去吧。”杨复光低下头,聚精会神的烧着纸钱。 “末将告退!”陈玄烈却并未松懈。 当初王淑公然顶撞时,杨复光也送了十几坛美酒过去,如今给自己送一对金镯子…… 防人之心不可无,有王淑的前车之鉴,陈玄烈小心翼翼,回到营中,立即下令全军戒备。 士卒披甲而眠,斥候来回巡逻。 明暗哨也布了起来,一副如临大敌之状。 李师泰苦着一张脸,“五郎,你这是将我卖了……” “怎么就是卖你?你乃忠武八都之一,就该独当一面。”陈玄烈强行解释。 田师侃大笑道:“不留你留谁?” 李师泰舔了舔嘴皮,“我家亦有……小妾怀胎六甲……” 田师侃一拍胸脯,“放心,某帮你照料!” “你他娘的……”李师泰满脸涨红。 田师侃酒色之徒,见了漂亮女人挪不开步的那种,让他照顾小妾,简直是肉包子打狗。 “行了,大军迟早反攻关中,汝州离邓州就一两日路程,我又不是不回来,弄得生离死别一般,我等兄弟不离不弃,你放心便是。”陈玄烈正色道。 以当时的形势,如果不留李师泰,杨复光怎么都不会放人。 “那便好。”李师泰也不再废话了。 陈玄烈望向华洪,“华兄……” “五郎既然这么做,定有道理,他日回返时,这三百骑兵不会少一人。”华洪声音平平淡淡。 但越是平淡越是令人心安。 忠武虽然一分为三,但也让许人越发团结起来。 周岌暮气沉沉,无法代表许人的利益,陈玄烈顶着忠武节度副使的名头,人心自归! 陈玄烈遂不再多说什么,众人各自去了。 深夜之中,营外果然有人窥伺。 引动了营内的猎犬狂吠。 晚唐各镇军中都有养狗的习惯,可以哨探追踪,也可以特殊时期充当军粮。 猎犬一发声,人就走了。 华洪亲自领着斥候摸了上去,弄到黎明时方才回来。 “不是杨都监派的人,而是鹿晏弘。” 陈玄烈放下心来,杨复光还是有节操,至于鹿宴弘,陈玄烈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敢来,陈玄烈打断他的狗腿! 天色一亮,士卒收拾完毕。 华洪特意向杨复光请了令,沿途护送,以防有人暗中搞鬼。 陈玄烈率军刚出城,身后十几骑追来。 没想到韩建、庞从二人前来送行。 庞从道:“朝廷迟早反攻关中,大丈夫建功立业就在眼前,五郎为何此时离去?” “不是离去,而是暂回汝州,他日反攻,某定领兵前来,与诸位并肩而战。” “这倒也是,汝州就在邓州之北,相隔不过百里,快马加鞭,也就一两日路程。”庞从点点头。 韩建一言不发。 不过他能来相送,就已经说明他的立场。 虽然不知道他跟王建之间发生了什么,不过之前两人本就是利益关系,以利相交,利尽则散。 如今韩建也算羽翼丰满了,用不着看王建眼色。 说起来,韩建、庞从都是许州长社本地人!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打断骨头连着筋。 王建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韩建跟他相处这么久,应该看透了他的为人。 当然,与王建不合,不等于投奔自己。 只不过抱团取暖互相照应。 “留在邓州的拔山都,还需两位多多照应。”陈玄烈行了个叉手礼。 韩建点点头。 庞从笑道:“五郎放心去吧。” 回去的路上倒也风平浪静,穿过南阳,经过向城北上。 只是邓州经朱温劫掠,处处丘墟,百里无人烟,一路上就没见过几个人,遍地野狗、野狼啃食路边的尸骨。 就连曾经的南阳重镇也没几个人。 草贼走到哪里,哪里便一片枯萎凋零。 向城之北,便是鲁阳关,一番行军,前后也就两天时间。 梁延寿带着十几骑出关迎接。 见到自家人,陈玄烈心中的大石才落下。 不过鲁阳关前挤满了流民,浩浩荡荡,怕不下三四千人。 “这是怎么回事?”陈玄烈大为惊讶。 按说南阳土地比汝州更肥沃,人应该往南阳跑。 “都是附近的流民,兄长有所不知,咱们汝州来了一位大才,几个月间,人口翻了一倍,遍地良田!”梁延寿一脸得意之色。 “大才?”陈玄烈心中一喜。 当初让田九去河中、关中捞人,应该有了些收获。 汝州就差这一位萧何式的人物。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不和 长安东北,灞水、泾水合于渭水,其上筑有一桥,名曰东渭桥。 开元九年,朝廷集京兆府及高陵、三原等七县士民之力筑此桥,下圆木桩二十二排四百一十八根,石砌分水金刚墙四座,全长三百六十七步,宽十步。 此刻桥上铺满了尸体。 党项人以及战马的尸体。 一只血手从尸体堆中伸出,伸向湛蓝的天空,仿佛要抓住什么一般。 但下一刻,被一只脚踩了下去。 “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尸体之下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 朱珍非但踩了一脚,还用力压了压,确认下面没动静之后,方才迈开脚步,一脚踏在另一名伤卒的胸膛上。 那名伤卒的胸骨当即塌陷下去,嘴角溢出黑红鲜血。 “这些党项蛮子,倒也硬气!连败两场,竟然还敢来惹我们!”朱珍抬头,望着清理尸体的士卒喃喃道。 “神策军若是有他们一半,也不至于如此。”朱温骑在马上,此马全身火红,犹如烈焰,神骏无比,是朱温驰骋战场的好帮手。 朱温下马一手抚摸马鬃,一手指着士卒和言语色道:“马尸不可浪费,兄弟们许久未尝过荤腥。” “领命!”士卒眼神崇敬。 在朱温的率领下,他们在王桥、东渭桥两次大破拓跋思恭的党项军,党项人死伤极其惨重。 比起神策诸军的裹足不前,党项人可谓奋不顾身,前仆后继。 大唐当年将他们从吐蕃人手中解救出来,内迁至河套,百多年繁衍,也算有了些家底。 围剿黄巢,在他们眼中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我军虽屡战屡胜,但形势日渐窘促,蜗居长安一隅,而四方藩镇合攻之,大齐皇帝不事耕稼,非长久之计也!”谢瞳满脸的忧虑。 义军一次次的击败各镇兵马,却丝毫改变不了战略上的困境。 “先生可有高见?”朱温望着远方烟尘。 那是刚刚退去的党项残军。 这两个月,朱温先后击退凤翔、邠宁、朔方、泾原等地的神策军,声名鹊起,但也感到疲惫。 而且长安传出的消息,粮食已经捉襟见肘了。 长安义军高达五十余万,等于五十万张无底洞。 以往四处流窜,转战天下,还可以屠杀富户、士族门阀,劫掠他们的粮食。 如今长安已经被抢的差不多,金银钱帛堆积如山。 然而这些东西毕竟不能填饱肚子。 谢瞳道:“关中附近富足之地,一在河中,一在山南东道,山南东道有忠武八都,实力强劲,不可取,河中却一向富足!” 朱珍又踩死一名伤兵,骂道:“河中原本归降大齐,可惜王重荣兵变,断了粮食供给。” 黄巢攻陷长安之后,河中节度使李都原本归降。 但黄巢予取予夺,索要巨额钱粮、盔甲军械,河中百姓怨声载道,王重荣抓住机会起兵,烧毁了四十多船运往长安的粮船和军械。 导致黄巢形势越来越恶劣。 龙尾陂惨败后,诸镇合围长安,黄巢也准备退出关中,返回关东,孰料数万神策军入城之后,一心劫掠,自乱阵脚。 给了黄巢反攻机会。 虽然重新占领长安,但也困在此地。 “当初……若能追杀大唐皇帝,也不至于有今日之困。”朱珍低声埋怨了一句。 谢瞳叹了一声,“当初就算追不到大唐天子,亦能乘势攻陷凤翔、山南西道……” 朱温却笑道:“何必唉声叹气,大齐数十万人马,难道还攻不下河中?击败党项人后,皇帝就会将心思放在河中,诸位大可放心。” 仿佛天大的困难在他面前都不是事一样。 谢瞳低声道:“属下不是此意,而是……将军当早做打算。” 儒生也在黄巢的屠杀之列,谢瞳自始至终都看不上黄巢。 即便称帝了,内部也是一盘散沙。 有曹州、濮州两座大山堵在前面,出身宋州的朱温战功越是显赫,便越会受到排挤。 “先生有心了,眼下大齐如日中天,此言为时尚早,不可传于他人之耳。”朱温下马,帮一名士卒将尸体扔进渭水之中。 “属下失言。”谢瞳连忙告罪。 朱温甩甩手,没放在心上。 桥上尸体很快清理干净,一层层被剥光的尸体随着渭水向东缓缓流淌。 远方百余骑飞奔而来,举着一杆“孟”字认旗,直接闯入朱温大营之中。 “朱赖三何在?”一人粗着嗓门大喊。 朱珍、丁会、氏叔琮等人脸色一沉。 朱温早年家贫,父早死,其母王氏带兄弟三人佣食于萧县刘崇家,朱温游手好闲,不事农务,被乡人称为“赖朱三”…… 这么多年过去了,朱温已经凭借军功成为义军中的方面大将。 竟然还有人敢当众称呼诨名。 不过在看清来人之后,众人皆敢怒不敢言。 因为来人是黄巢的心腹大将孟楷,被封为尚书仆射。 “属下见过孟仆射!”朱温不以为忤,满脸堆笑。 孟楷策马奔至面前,居高临下,“你这厮运气倒是不错,又胜了一场。” “你……”朱珍当场暴怒,手按刀柄。 自朱温调入京西以来,所向披靡,从无一败,接连击退神策军与党项人,落到孟楷嘴中,竟然只是运气…… 朱温还是一脸笑意,按住了朱珍拔刀的手,“孟仆射所言甚是,运气而已,换将军来,定能将党项人杀的片甲不留,仆射之神勇,天下谁人不知?” “哈哈哈,你这厮倒也识相,皇帝有令,着你我速速解决拓跋思恭,然后攻打河中!”孟楷受到吹捧,越发趾高气昂。 五十余万义军,孟楷号称第一猛将。 不过并无多少实际战功,只因是黄巢的乡党,一直身居高位,极受黄巢重用。 朱温凭借战功声名鹊起,直接威胁到他的地位,两边矛盾越来越深。 “末将领命!”朱温叉手一礼。 朱珍、丁会、谢瞳也不情不愿的跟着行礼。 孟楷眼角余光一扫,“你这匹马倒是不错,留着也是无用。” 朱温哈哈一笑,“仆射看中,是它的福气,来人,送于仆射。” 孟楷这才心满意足的去了。 朱珍、丁会等将怒不可遏,“小人得志。” 朱温安抚众人,“一匹马而已,以大局为重,走,喝酒吃肉去也!”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大才 短短几个月,汝州大不一样。 穿过鲁阳关后,一派生机盎然。 阡陌纵横,人口稠密,一座座新的村落卧在田垄之侧,炊烟袅袅,犬吠相闻。 微风拂过,田地里掀起阵阵绿浪。 偶尔可闻农人们的欢声笑语,男人在田间除草捉虫,女人们则忙着割草、挖野菜。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汝州境内多山,山货一年四季不缺。 陈玄烈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见过这种场景,与邓州相比,犹如换了人间一般。 “在下李巨川拜见将军。”一瘦弱文士弯腰叉手。 陈玄烈以为大才是敬翔,没想到是眼前这弱不禁风之人。 田九带回的不只是他一人,但凡遇上识字的,一并提着刀“请”了回来。 “先生辛苦!”陈玄烈客客气气。 “此并非在下之功,将军定下根基,在下不过梳理枝叶而已。” 这话并非谦虚,陈玄烈出兵之前,已经种下种子,军队不干涉地方,给了各县一个宽松安稳的环境。 李巨川一众文人编户齐民,核查土地,开垦荒地,定下轻徭薄赋之策,大大刺激了农人的耕作热情。 加上汝州又没有什么苛捐杂税,自然也就欣欣向荣。 交谈之中,对此人也算有了几分了解,乾符中,考中进士,却因家境贫寒,无钱打点,在长安坐了几年冷板凳。 黄巢攻破长安,李巨川逃奔河中,准备投奔王重荣,正好遇上在河中到处捞人的田九,直接一麻袋套了回来…… 至少治理一州之地肯定没问题,人的能力也不是与生俱来的,他能考中进士,就说明有真才实学,底子不差。 隋唐科举,最重进士科,难度极大,素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 大把的人屡试不中,不全是有人舞弊。 晚唐大才子罗隐二十七岁入贡部,十八年里考了十次进士,全部落榜…… 有唐一朝,中进士的大部分都是牛人。 王勃、贺知章、张九龄、王昌龄、颜真卿、韩愈、柳宗元、杜牧等等,这里面不少有真本事之人。 李巨川三十不到,就中了进士,含金量极高。 至少编户齐民、核查田地,不是一般人能完成的。 有了户口和田地,就能收上税,汝州就走上正轨,有了财赋来源。 这些事说起来简单,真正做起来,千头万绪,连绮如都从来不敢动这个心思。 陈玄烈直接升他为汝州司马,写了个奏表送入许州,让周岌加印。 汝州地属东都畿,但现在东都畿早就废了,附近有此职权的,只剩下周岌和杨复光。 杨复光心思太深,自然要谨慎一些。 当夜,陈玄烈设宴款待上山的士子,顺便也请了老父陈奉先、田克荣、陈奉礼、符存等核心人物。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李巨川摇头晃脑道:“黄巢不事生产,以烧杀掳掠为业,必不能长久,收复长安指日可待,届时还请……将军放我等回京辅佐天子……” 本来气氛还算不错,他这一句话,直接冷场。 其他几个士子本来吃吃喝喝不亦乐乎,现在全都放下杯筷。 “莫非汝州容不下各位?”陈奉先年纪越大,脾气也越大。 “这段时日,我等可曾亏待过诸位?”田克荣也语气不善。 弄得堂中气氛更加紧绷。 归根结底,李巨川将汝州当成暂时的栖身之地,对田九等人“请”他们的手段颇有微词,估计一路上没少受罪…… 不过事急从权,正常情况下,田九也根本请不动他们。 “国家危难至此,诸位心系朝廷,实乃忠志之士也!五年,若五年之内,诸位能令我治下百姓丰衣足食,届时非但放诸位还朝,还向天下举荐!” 陈玄烈来了个缓兵之计。 强扭的瓜不甜,但香,不过想要这些人尽心尽力,还是给他们一丝丝的希望。 眼下汝州的确需要这些专业人才,绮如是半桶水,陈玄烈动辄就要出征,后方需要一个得力之人。 五年之后,天知道大唐朝廷成了什么鬼样子。 按朝廷的一贯尿性,不用别人动手,自己就能把自己折腾死。 只怕五年之后,赶都不走。 李巨川眼神一亮,“一言为定!” “五郎!”陈奉先起身,脸红脖子粗。 陈玄烈走过去,扶他坐下,“一言为定!” “此乃在下这段时日一些举措,还请使君过目。”李巨川当即从怀中掏出一份文牒,让侍卫送了过来。 陈玄烈让人收下,举起酒杯,“席间不谈公务,今夜只管开怀畅饮!” “在下不胜酒力,明日尚有公务在身,就此告辞。”李巨川满脸酡红,文人的倔脾气也跟着上来,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不过他的眼角余光始终挂在陈玄烈脸上。 似乎在观察…… 乱世之中,君择臣,臣亦择君。 陈玄烈心知他这是故意试探自己的心胸,文人就爱搞这一套,不过话说回来,一旦通过他们的考验,就会死心塌地,“来人,送先生回房休息。” 陈十九当即站出,扶着他下去了。 其他几个士子也拱拱手,跟着去了。 “哼,什么东西,五郎就是对他们……太心软了,依我之见,杀一儆百,立马……就老实了。”陈奉先是真喝多了,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行了,五郎心中有数,我等就不要多嘴多舌。”田克荣倒是深明大义。 “那是对付不听话的武人,对他们不能这般,以后还是对他们礼敬一些。” 陈玄烈不管他们脾气倔不倔,只要真心办事就成。 文人跟武人不同,不会有直接威胁。 现在大家都还在磨合期,时间长了,也就各自适应了。 “喝酒!”陈奉先举起酒杯。 气氛又欢快起来,陈玄烈给众人一一敬酒,没外人在,说了不少贴心窝的话。 一直闹到深夜才散。 回到府邸,鹿三娘携绮如、苏吟秋、翠娘一同迎接。 翠娘牵着女人,睁大眼睛好奇的望着自己,苏吟秋怀中抱着襁褓。 陈玄烈心中一热,抱起女儿,凑到苏吟秋面前,“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苏吟秋满脸自豪之色。 “好、好、好!”陈玄烈大喜,自己总算有后了。 有儿子,就意味着有传承,能让人心安定。 不然这么大的家业,总会有人盯着。 “请夫君赐名。” 按陈家的辈分,玄字之后,便是元,陈玄烈张口就来,“叫陈元璋如何?” 第一百八十九章 烈马 乱世之中,越是霸气的名字越能镇住场子。 自己儿子若能有洪武大帝一半的本事,这乱世何足道哉? 这年头也别讲什么嫡子长子了,谁有本事谁上,没有本事占着位,反而是取祸之道。 要怪就怪李家老二不讲规矩,开了一个坏头,大唐这两百多年来,哪一任嫡长子能修成正果? “好名字!”四女当然不会反对。 当然,名字只是寓意,这儿子将来能走多远,还要看他自己的本事。 这次回来本来就仓促,说不定杨复光的调令什么时候就来了,必须抓紧时间。 翌日天一亮,陈玄烈就投入公务之中。 绮如在旁一件一件的禀报。 李巨川接手政务后,绮如脱身,将心思用在经营上。 汝瓷大放异彩,成了河朔三镇、蜀中的抢手之物。 再乱的世道,百姓水深火热,也不影响权贵们穷奢极欲。 连周岌都买了几十件。 “这是官窑中最新烧制的成品!”绮如端上来一个瓷碗,色泽青翠,有如堆脂,视如碧玉,扣声如馨。 虽然比不上后世的那些传世精品,但也是上乘货色。 工艺也是需要一代代改良、积累。 能有这个成色,相当难得。 “以后钱就不要了,尽量换成粮食。”陈玄烈放下瓷碗。 绮如俏脸上一阵惊讶,“府库之中的粮食,足够汝州五万百姓和士卒吃一年半,还不够?” “不够!” 一旦黄巢从中原返回,就是几十万的人,中原争霸也将随之拉开序幕。 这点粮食还不够塞牙缝的。 “夫君放心,妾定全力换回粮食。” 陈玄烈点点头,想起昨夜李巨川的文牒,取来仔细品读。 不看不知道,越看越是惊佩于此人的才干。 文牒中总结了汝州治下各种弊病。 频于征伐、耗费钱粮。牙兵动辄索要赏赐,骄横难治。武强文弱,官吏权责不明,有利则争,无利则避。自刺史以下,动辄宴饮游猎,耗费极大…… 一条接着一条,看的陈玄烈冷汗直流。 以往虽然也知道内部问题严峻,只是没想到严峻到这个程度。 不过以前都处于艰难求生阶段,动辄就是生死危机,自然没精力处理内部。 也不敢轻易整肃牙兵,不然这帮大爷闹腾起来,陈玄烈早就人头落地了。 宴饮游猎,官吏权责不明这些都容易解决。 主要问题还是牙兵。 以前不能动他们,现在却可以了。 骁儿军已经成型,还有符存的蔡军,都能互相制衡。 最关键的是,拔山都家眷从许州迁到汝州,切断了与故土之间的联系,这里面有太多的文章可以作。 另一大优势是,此次回返汝州,只有六百余拔山都,还有五百余中押在邓州。 拔山都的力量前所未有的衰弱。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聚。 陈玄烈心潮澎湃,赶紧召来李巨川商议,谁料陈十九去了半天,人竟然没弄回,“李司马……言公务繁忙,无暇他顾!” 绮如掩嘴而笑,花枝乱颤,“看来这位大才还是匹烈马。”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为夫这辈子最擅长的便是降伏烈马!”陈玄烈起身,直接找上门去。 有本事的人有些脾气,完全可以理解,无伤大雅。 再说田九“请”别人回来时,手段的确有些……不入流。 汝州府衙内人来人往,匆匆忙忙。 李巨川倒也没说错,汝州百废待兴,的确公务繁忙,他低着头,眼睛就没离开过案牍,“临汝县土地最肥沃,人口与田地对不上,发回,让县令重审,十日之内还不明晰,让他走人。” “叶县为何又征发徭役?眼下以秋收为重,其他事由全部推后!” “襄城人口两千,县令周致尧无能之辈,已经给了他三个月,竟然未有半点长进,当罢免之。” “梁县杀人案明显是屈打成招,供词牛头不对马嘴!” …… 旁边的文吏们来来去去,忙的满头大汗。 陈玄烈制止了亲卫打扰他,饶有兴趣的坐在角落观察。 这一忙就是两个时辰,李巨川一口水都没喝。 直到案牍上的文牒全部处理完,他才伸了一个懒腰,望见陈玄烈,赶紧起身,“使君恕罪,在下一时忙碌,多有不敬。” “李司马勤勉有加,何罪之有?”陈玄烈越看此人越觉得靠谱。 专业的事还是要专业的人干,政务之繁,有时比行军打仗更甚。 “使君此来,定是为在下昨夜奉上的条陈?”李巨川开门见山。 “不错,敢问司马,可有良策?” 这时一文吏提着食盒进来,“司马……飧食。” 李巨川也不避讳,揭开食盒,抓起两个蒸饼,就着一小碟醋芹吃了起来。 陈玄烈暗叫惭愧,昨夜一场宴会,酒肉不知浪费多少。 李巨川三下五除二吃完,又喝了一大杯凉水,才幽幽道:“拔山都家眷既然从长社迁回,就不应全部安置在鲁山,当分散诸县,一来稳定当地,二来可切断各家牙兵之间的联系。”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这跟陈玄烈想的差不多。 牙兵之所以难治,就是因为聚居在一起,叔伯子侄,人人习武,只治牙兵没用,人家回去一吆喝,能瞬间拉起一支人马,杀上门来。 所以高骈治西川突将时,直接斩草除根,灭人满门。 当年徐州银刀军作乱,名将王式也是带着忠武、义成二军尽屠之…… 以前在许州不敢动,是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周岌、王建、鹿晏弘虎视眈眈,陈玄烈这么干了,等于挥刀自宫,顺便把脖子伸到他们的刀口下。 任何事都需要合适的时机。 如今迁至汝州,正好借这个由头分而治之。 “其二,古之良将,赏罚必信,不可有赏无罚!汝州之大患,皆在牙兵,使君只要能约束住牙兵,其他事宜,交由在下!” “某此番回汝,正是为此事,牙兵之事,你大可放心!” 这群大爷烧杀淫掠样样精通五毒俱全,现在不动他们,以后壮大了,越发尾大不掉。 陈玄烈这次下了决心,哪怕不要拔山都了,也要解决牙兵之患。 让他们变成手上的一把利刃,而不是让他们捏着自己的命根子…… “那在下就拭目以待。”李巨川将信将疑,翻了翻茶碗盖儿,一副送客的嘴脸。 弄得陈玄烈有些无语…… 第一百九十章 摧锋 要驯服拔山都这头桀骜的烈马,先要压下他们的气焰,然后再配上一副缰绳。 陈玄烈花了一整晚的时间,绞尽脑汁编出一套歌谣。 到了中午,召集骁儿军检阅。 与半年前出兵时候相比,他们明显变得更强壮,弓马剑枪都有模有样。 两千多人在烈日下一动不动,眼神炽热。 “兄长领兵出征,骁儿军未有一日松懈!”谢彦章满脸黝黑,却比以往更加干练,挥动令旗,骁儿军各种变阵,一丝不乱。 “杀!”两千多人的声音犹如雷鸣。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一支军队的强弱,主要就是看旗号是否严明,能否做到令行禁止。 骁儿军基础已经相当牢靠了,唯一欠缺的就是实战的磨砺。 陈玄烈一直认为真正的强军是打出来的,不是练出来的。 跟拔山都相比,还是缺了些百战精锐的气势。 拔山都是从无数血战中成长出来的,骁儿军成长时日太短,经历的血战并不多,自然无法相比。 气势比不过,就会被压一头。 不过陈玄烈已经相当满意了,“这是你一人练出来的?” 谢彦章颇有君子风范,“是符七兄主持,小弟打打下手。” 名将果然是名将。 陈玄烈立即召符存与蔡军来。 不到一炷香,密集的盔甲铿锵声响起,七百蔡军迅速集结,肃杀之气随着尘土飞扬。 如果骁儿军只是初生的牛犊,这批蔡军就是下山的猛虎。 但与秦宗权的蔡军又大为不同,少了一些野性与兽性,多了几分克制与肃然。 不用猜就知道是说书人起了作用。 加上符存这员大将,内外合力,终于将蔡军的脾性扭转过来。 一般而言,主将的性格也会影响到军队。 “右营六百八十五人,全部到齐,请将军下令!”符存一身明光甲,精神焕发。 “从今日起,右营升为摧锋都,符存为摧锋都指挥使!”陈玄烈大声道。 拔山、摧锋,倒也相互映衬。 当初征召蔡军时,陈玄烈就有意单独成军,但碍于拔山都,打消此念,如今不必再顾忌了。 所有条件都已成熟。 以摧锋都压住拔山都的气焰,进而影响他们。 蔡军们先是一愣,接着狂喜,“摧锋!摧锋!” 吼声如雷,吸引来拔山都老卒在场外观望,眼神多少有些复杂。 待他们吼完,陈玄烈掏出自己一夜绞尽脑汁的成果,当众唱了起来: “大好男儿兮,开疆拓土。万众一心兮,铮铮铁骨。披坚执锐兮,不杀无辜。干犯军法兮,神人共怒。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调子取自某后世某军歌,谈不上多动听,主打一个高亢直白,简单易懂。 原本后面还有很多,不过都被省略了,只留下关键的五句。 看似简单,却包罗万象。 让士卒知道为何而战,以及一个合格军人的基本要求。 他们若能听进一半,也将领先这个时代。 台下士卒们睁大眼睛,似懂非懂。 陈玄烈干脆现场教学,摧锋都和骁儿军跟着一个字一个字的唱了起来。 节律本来就简单明快,歌词也不多,跟着唱了两次,也就学会了。 陈玄烈也将军法做了简化,去掉了很多毒刑,轻罪鞭笞,中罪驱离,重罪斩首。 战功也做了调整。 敌众我寡,为上阵。敌我相当,为中阵。敌寡我众,为下阵。 俘斩四成以上,为上获。四成至两成,中获,两成以下,下获。 赏赐根据“阵”和“获”评估。 开拨钱没有,打赢了一起吃肉,打不赢,什么都没有,一起喝西北风。 此外,只要是战兵,免除徭役,每人分五十永业亩,可以租给别人耕种,也可以自己耕作,只需交足田赋即可。 陈玄烈拿不出其他利益给他们,只能在土地上动心思,如此举措等于将他们直接提升为小地主阶级。 有恒产者有恒心。 通过土地将士卒与陈玄烈紧紧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士卒可以通过军功拿到更多的土地。 陈玄烈也可以借此完成扩张,利益一致,目标一致,此所谓兵法中的上下同欲者胜。 历史上绝大多数胜利者,无不是在土地上做文章。 而封建时代,所有的财富,其实最终会沉淀在土地上! 作为穿越者,连这点基本的认知和眼界都没有,可以早点洗洗睡了。 黄巢转战天下,将士族门阀犁了一遍,虽然造成巨大破坏,但也打破了旧有秩序,清除华夏身上的毒瘤。 大片土地和人口被释放出来。 等于黄巢先扫清了一部分的障碍…… 就算以后陈玄烈扩军十万,也就五百万亩永业田,加上累积的军功赏赐,顶天也就一亿亩左右。 而有唐一代,耕田估算在七亿亩左右。 拿出一亿亩田创造十万户中产阶级,这笔账绝对不亏。 而这十万户人家会转化为良家子,反过来成为核心。 这年头也根本不缺土地,北方不够,南边抢,东边不多,西边弄,耕田不够,牧场凑,牧场不够,海外大片大片的沃土。 大食人能乘船涌入广州,凭什么华夏儿郎不能坐船涌过去? 乱世,不就看谁的刀子多刀子狠么? 这年头论士卒的精锐勇猛,陈玄烈实在想不出普天之下,还有何处能跟唐末的牙兵比…… 升为汝州刺史后,陈玄烈的野心也在快速膨胀之中…… 不过一切的前提是打好根基,陈玄烈望着台下的士卒,豪气冲天,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即便命如蝼蚁,亦当有鸿鹄之志。 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男儿大丈夫,不可少了勇气、豪气、狂气! 黄巢不过私盐贩子而已,李克用兵痞,朱温一无赖儿…… “不愿守吾法令者,可随意离去!”陈玄烈大声吼道。 原本以为几盆鸡血泼下去,应该众志成城,没想到真有几十人转身离去…… 不过要走的人终究留不住。 前后也就三四十人而已,都是摧锋都之人,骁儿军一个都没走,满脸涨红。 军歌对他们的影响最大,谁人没有年轻气盛之时? 他们以最高亢的军歌回应。 声音席卷全城,吸引越来越多的拔山都老卒驻足观望。 陈玄烈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第一百九十一章 祭旗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没有竞争就没有压力。 陈玄烈故意晾着拔山都,表面上对他们不睬不理,暗中则让鼓手、角手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让骁儿军和摧锋都时刻做好防备。 到了半夜,府邸外果然有磨刀声。 陈玄烈暗笑还是老一套,让陈孝安和陈十九等百余心腹直接去抓人。 果然抓到五人,全都是以往出生入死的老人。 “戏耍而已,五郎切莫当真。”五人还在嬉皮笑脸,根本没意识到撞在刀口上。 这年头做任何事,都要流血死人,不然别人不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陈玄烈当即召集所有拔山都士卒,“半夜私自出营,图谋不轨,该当何罪?” “五郎,我等绝无歹意,只是吓唬……” “该当何罪!”陈玄烈脸色阴沉。 半夜都提刀上门了,性质非常恶劣,以前孑然一身也就罢了,如今有儿有女…… 若他们有歹意,岂不是要灭自己满门? “当斩!”田克荣怒道。 “你等可有话说?”陈玄烈望向一众拔山都老卒。 “既犯军法,当斩!”仇孝本、王劲锋站出来。 陈玄烈提刀上前,五人涕泪横流,不停的求饶。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陈玄烈怒喝一声,横刀奋力劈下,一颗人头落地。 其他四人瘫坐在地,陈玄烈一刀一个,送他们上路。 有了这五颗人头祭旗,众人总算有了一些敬畏。 好在拔山都并非全是桀骜不驯的刺头,其中不少人出自陈田两家,其他人大多也跟陈玄烈出生入死多年,情分还在。 军中最多也就几句怨言,逐渐将气发在摧锋都身上。 私下里,两方人马你来我往,只要遇上就会大打出手,没有动兵器,只是群殴。 这种群殴在军中司空见惯,陈玄烈以前在忠武军中就见过不少。 也算是士卒发泄情绪的一种手段,还能锻炼胆量和战力,只要不闹出人命,将领们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总好过他们去烧杀淫掠或者吃喝嫖赌。 连田师侃都加入其中,乐此不疲。 不过摧锋都已经蜕变,并非昔日一盘散沙的蔡军,开始时吃了些亏,后来许德勋下场,逐渐能与拔山都分庭抗礼。 许德勋勇力与田师侃相差无几,却善用计,多次设下陷阱,让直来直去的田师侃吃了不少亏。 拔山都坚韧顽强,摧锋都斗志高昂,两边斗的旗鼓相当。 不断交手中,拔山都的骄横气焰逐渐减弱。 “拔山、摧锋本为袍泽,当适可而止,否则双方生出仇怨,难以遏制。”符存有些看不下去了,前来劝谏。 “差不多了,今夜大飨士卒,庆贺摧锋都成军,亦为拔山都接风洗尘。” 都是大老爷们,没什么一顿酒肉解决不了。 不过陈玄烈的命令到李巨川那儿卡住了,回复就两个字:没钱…… 陈玄烈只能亲自跑一趟,好说歹说,承诺最后一次,下不为例,李巨川才同意。 “五郎用钱还需他同意?”田师侃左脸淤青。 “钱袋子捂紧一些是好事,你这脸怎么回事?”陈玄烈故意调侃。 如果真在战场上,田师侃身穿重甲,手提铁挝,率一群重甲步卒,许德勋正面迎战肯定不是对手。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特点和长处,不能一概而论。 这厮吞吞吐吐道:“唔……昨日摔了一跤,磕到了,不碍事……” “那你走路多当心些……” 到了傍晚,篝火燃起。 整只整只的肥羊肥鱼野兔架上,过不多时便焦香四溢,令人垂涎欲滴。 肉倒是管够,酒却不多。 李巨川抠抠搜搜的,每人也就能分到两碗,还是一些杂粮酿的劣酒,这些鱼应该是从汝水中现捞的,野兔也是现猎的…… 酿酒极耗粮食,府库中原本就不多。 陈玄烈端起一碗酒,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无规矩不成方圆,我定下各种规矩绝非与诸位为难,而是让我等走的更远,话还是说在前面,愿者留,不愿者自去!” 原以为拔山都听了此言,会走不少人,却没想到一个都没动,睁大眼睛望着陈玄烈。 除了往日的情分,最主要的还是利益。 五十亩永业田可以父死子继,一代代的传下去,按这时代的生产力,在没有苛捐杂税的前提下,二十五亩田轻松养活一家四口,五十亩田能过得非常滋润。 关键凭借军功还可以增加,保证了牙兵们的利益,以及上升通道。 换其他地方,很难再找到这种好事。 靠勒索节度使,饥一顿饱一顿的,风险大,还不长久。 以前拔山都可以坐地起价,现在有了摧锋都、骁儿军,用华夏的一句古话:你不干,有的是人愿意干…… “既然愿意留下,以后只要守我法度,便是手足兄弟,喝!” 陈玄烈举起碗,一饮而尽,前世活得不如一条狗,动辄被上司画大饼、无情压榨,如今却全都这一世全都能用上,人生如梦亦如幻…… 这酒宛如一团烈火在喉间滚动,又冲又烈,实在有些难喝,却相当应景。 “喝!”陈田两家的心腹最先带头。 其他拔山都老卒你看我我看你,最终端起酒碗灌了下去。 喝下去的不是酒,是契约。 陈玄烈在倒上一碗,转了个圈,敬在场所有人,“从今往后,拔山都、摧锋都、骁儿军都是手足兄弟,大好男儿,万众一心,当与某大出天下,搏个荣华富贵!” “大好男儿兮,开疆拓土。万众一心兮,铮铮铁骨。披坚执锐兮,不杀无辜。干犯军法兮,神人共怒。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有人直接引吭高歌起来。 众人纷纷应和,就连拔山都也跟着吼了起来。 一遍又一遍的唱,气氛逐渐火热。 前两日还打的不可开交,如今一碗烈酒下肚,在鼓手和角手的撮合下,往日怨气和不快都烟消云散,很快就勾肩搭背起来。 原本就没什么深仇大恨,不打不相识。 打了才会知道对方的实力,互相忌惮。 陈玄烈长长松了一口气,不能说万事大吉,但总算开了一个好头,以自己对军队的掌控力,迟早会适应。 这边摆平了拔山都,李巨川那边也解决了士卒的家眷。 尽量分散杂居,拔山都、摧锋都、土团家眷成了邻居,分置各县。 有了土地,人心果然安定多了。 牙兵也不再如往日那般骄横,违法乱纪者少了,欺男霸女之事也少了,汝州真正进入发展阶段。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备 一场秋收如约而至。 汝州上上下下忙碌起来,陈玄烈也没闲着,巡视诸县,很多事情只有亲眼所见,心中才会有底。 黄巢攻破长安,朝廷秩序崩溃,往日的苛捐杂税全都废除,汝州也没有那么多的达官贵人需要供养。 不敢说政通人和,但至少生机勃勃。 各县人口都在不断增加当中,西面、北面的流民潮水一般涌入,一座座村落新建起来。 “依属下之见,明年人口还会翻倍,汝州怕是供养不了这么多人。”李巨川晒的黑黝黝的,穿着一身短褐,脚踩草鞋,与地里的老农一般。 “你有何良策?” “使君是汝州之主……”李巨川两眼一翻。 陈玄烈莞尔,“此事无需多虑,唐邓陕虢东都,屡遭兵灾,百姓流离,到处都是荒田。” “使君……毕竟只是汝州刺史,此举不合规矩……” “司马有所不知,某还是南天垛寨主,粮食长在田地里,不是生在唐邓陕虢东都城池里,靠近汝州周边的田地,你只管耕种,天塌下来,某给你兜着!” 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汝州挨着南阳盆地,那些肥沃的土地荒着也是荒着,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杨复光迟早要走,西边诸州基本就是无主之地。 陈玄烈一直保持着山寨编制,为的就是今日,只要不公然出兵攻城掠地,无论杨复光还是朝廷,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个月前,李克用还纠集了万余鞑靼骑兵,假借南下平贼的名义,悍然占据了代、忻二州,还大肆劫掠河东。 朝廷非但捏着鼻子认了,还封其为代州刺史、雁门以北行营节度使,合法拥有了代北诸州,连沙陀三部都一并赠送了。 李克用振臂一呼,五万步骑滚滚而来…… 李巨川一对小眼睛盯着陈玄烈。 陈玄烈笑而不语,自己的底子肯定不能跟朱邪家比,朱邪家在代北经营几十年,还有平定庞勋之乱的红利。 而中原竞争激烈,左有杨复光,右有秦宗权,上有周岌,下有鹿晏弘和王建,后面还有刘巨容,都不是泛泛之辈…… “也算……权宜之计。”李巨川还是妥协了。 “我让梁延寿、贺狼儿协助于你,如今天下大乱,不要被条条框框束缚住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陈玄烈张口就是后世的名言。 “这……”李巨川神色一动,仿佛惊讶于这句名言,一抬头,陈玄烈已经策马走远…… 今年风调雨顺,汝州迎来丰收。 鲁山、梁县的粮草都快堆满了,上上下下一片喜气洋洋。 百姓脸上的饥馑去了不少。 秋收一过,寒风一阵阵的吹。 汝州上下又投入备冬之中,漫山遍野的砍伐树木,收集枯草,这年头没有棉衣棉被,冬天冻死人是常态。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汝州别的不多,煤矿铁矿巨多。 汉代就已经将石子、黏土、煤粉混合,制成煤饼,用以冶炼。 只不过到了晚唐,所有的矿藏都收归国有,也就没在普通百姓中流行,跟盐和铁一样,凡事只要经了官府的手,一般百姓也就用不起了。 汝州聚集这么点人不容易,陈玄烈不能让他们冻毙在风雪中。 煤饼这玩意儿没什么技术含量,也就混合些粘土煤粉,以水调匀,制作成圆饼形即可。 在地上挖个坑,预留好空洞,可以烧上一整晚。 陈玄烈花了半天时间就弄出来,让各县推广给百姓,特意提醒一定要在通风环境下使用,不然就会中毒而亡。 取煤比上山砍柴要省事的多,用起来也方便。 柴米油盐,柴排在第一位不是没有原因,这年头砍柴是份职业,樵夫赖以维生。 县令一推广,百姓立即采用,连做饭都用上了煤饼。 陈玄烈心中一动,顺便推广烧开水,勤洗澡。 古代卫生状况低下,跟饮水有很大关系,干柴价格不低,寻常百姓肯定舍不得烧开水喝、洗澡。 不管推广的效果如何,一时片刻难见成效。 眼看着汝州在自己和李巨川治理下蒸蒸日上,陈玄烈的目光挪向东面。 听子都送回的消息,周岌和秦宗权全都安分守己。 反倒是陈州赵犨颇有远见,秋收之后忙的热火朝天,增修城垒,浚沟洫,实仓廪,积柴薪,凡四门之外,两舍之内,民有资粮者,悉令送入郡城中,又大力缮甲兵,利剑槊,弓弩矢石无不毕备,招召劲勇,置之麾下。 以仲弟昶为防遏都指挥使,以季弟珝为亲从都知兵马使,长子赵麓、次子赵霖,皆分领锐兵。 陈玄烈别的不会,依样画葫芦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黄巢一旦兵败,打不打陈州不好说,但一定先从汝州附近路过…… 遂下令加固各地关隘、营垒,大力打造兵器,储备煤饼。 秋收之后,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更忙碌了。 汝州上下无论男女,是否残疾,六十以下,十二以上,全部接受军事训练,由叔父陈奉礼督促此事,分驻各县。 青壮男女,上午习练兵阵,下午修缮城池关隘,打造兵器、煤饼。 老人和孩子则上山采摘秋果、山货。拔山都、摧锋都、骁儿军分成几十队,轮流入山打猎,下水捕鱼。 留下来的士卒,陈玄烈与符存一起白天训练,晚上则将自己的兵法所得,悉心教授给中下级,又将自己知道的古今中外大战,根据自己的理解复盘一遍。 谢彦章记忆力最好,进展最快,都快成陈玄烈的得意门生。 其他符存、许德勋、朱简都听的聚精会神。 绮如的商队也忙碌如飞,她在做生意上的确有天分,这么乱的世道,竟然将瓷器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从河北、山东陆续换回十几万石粮食…… 忙碌的日子总是飞快,陈玄烈还抽空打造了十一条制煤流水线,正准备也弄几条兵器锻造流水线时,杨复光的军令却来了。 朝廷自然不会让他守孝在家,升其为下诏加封他为天下兵马都监,总诸军。 杨复光只得再次踏上征程,没忘记陈玄烈。 “十一月之前,速至武关会合,不可违期!” 第一百九十三章 出兵 “凡神兵利器,皆不可轻易示人,此战七郎留在汝州,坐镇后方。”陈玄烈拍着符存的肩道。 麾下独挡一面,且能让陈玄烈放心之人,也就华洪和符存。 李师泰、田师侃冲锋陷阵骁勇无比,镇守后方就稍有欠缺了。 谢彦章、杨师厚都没成长起来。 汝州旁边都是虎狼,需要一个得力之人镇守。 而且符存练兵能力极强,剩下的一千骁儿军还要靠他。 “属下领命。”符存眼中微微有些失落。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七郎今日不鸣则已,他日必定一鸣惊人。” “兄长放心,有小弟在一日,汝州必高枕无忧!”符存这把神兵,将来留给秦宗权或者朱温,不出鞘则已,一出鞘,定要取人性命! 杨复光的军令字数不多,却催的非常急。 陈玄烈没有耽搁,安置好汝州后,挑了一千骁儿军,再带上六百摧锋都,再次踏上征途。 围剿黄巢是一次难得的实战机会,今后的对手中,草贼是最弱的,是最好的磨刀石。 至于拔山都,连续征战,也该让他们休整休整,再锋利的刀,用久了也会钝。 顺便进行思想教育。 既然连一向桀骜的蔡人都能转变过来,身为许人的拔山都肯定也能。 鲁山百姓皆出城相送,很多士卒已经成了家,有了妻儿,送上平时舍不得吃的毕罗、熟鸡蛋,塞上御寒用的羊皮袄、或皮袴,五颜六色,一看就是集各种动物皮毛缝制的。 也有一些军官用的是绵袄绵袴。 此绵非彼棉,一般人用不起,即使是军官,也是家里传下来的,隐隐带着一层油光,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老物件…… 一路上,骁儿军极为亢奋,仿佛不是去关中血战,而是出来游玩。 这种朝气也影响到了摧锋都。 摧锋都每个人都与陈玄烈歃血为誓,经过大半年的改造,在汝州成了家,不敢说脱胎换骨,但跟以前也是判若云泥。 一千骁儿军,六百摧锋都,再加上李师泰手上两百老卒五百蔡军,以及华洪的三百骑兵,此次陈玄烈出兵两千七百余众,够给杨复光面子了。 连续行军五日,赶到武关,杨复光已经率军赶去商州了。 陈玄烈顾不得疲累,率士卒赶去商州会合。 刚一入城,就见不少伤卒躺在地上,双眼无声的望着天空。 询问方才得知他们不是忠武八都的人,是邓州、商州临时招募的土团,攻了几次蓝关,遇到盖洪的顽强抵抗,伤亡颇重。 杨复光带着一众熟人前来迎接。 几个月不见,杨复光身形更加瘦削,颧骨突出,腮帮子都快陷进去,额头上皱纹越发深刻。 不过见到骁儿都和摧锋都之后,眼神一亮,“五郎果忠志之士也!” 鹿宴弘、王建、晋晖神色复杂。 韩建面无表情,左肩上缠着布带,血迹未干,竟然受伤了,李师泰、庞从、华洪一脸喜色。 “末将此来,不收复长安,誓不回还!”陈玄烈趁机表表忠心。 反正黄巢最终会被赶出关中。 “若天下诸将皆如五郎,何愁草贼不灭,大唐不能中兴?”杨复光虽在称赞,却语气低沉,颇有些感伤。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发生了什么。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提这茬。 寒暄了一阵,陈玄烈领着摧锋都骁儿军回到自己营地。 没有外人,李师泰才道:“五郎有所不知,凤翔行军兵变了……” 凤翔节度使郑畋乃京城四面诸军行营都统,名义上统帅关中所有兵马,以凤翔为大本营。 但现在凤翔军却带头兵变了…… 华洪道:“凤翔行军司马李昌言,率兵驻扎兴平,屡次为朱温击败,凤翔府库耗竭,郑相公削减犒赏与军饷,引发凤翔牙兵不满,李昌言率兵为乱,反攻凤翔,郑相公不愿自相残杀,将凤翔让给李昌言,自回成都面见天子。” 陈玄烈一阵无语,每次形势有所缓和之时,大唐内部总是出幺蛾子。 凤翔军这一兵变,直接扇了朝廷一耳光。 更麻烦的在后面,郑畋这一走,京西诸镇神策军成了一盘散沙。 如果黄巢在此时大举西征,就能将凤翔、泾原、邠宁、朔方一个个清理掉…… 甚至用不着出兵,就会有藩镇主动投降。 一旦扫平西面诸镇,几十万草贼抽出手来,向东或者向南进发。 除了凤翔军兵变,草贼在正面战场上也是接连获胜。 北面,朱温与孟楷在富平大破拓跋思恭、拓跋孝昌,党项人狼狈逃回鄜州。 “拓跋两兄弟也算倒霉,每次都能遇上朱温与孟楷……”李师泰幸灾乐祸。 草贼攻入长安一年多,其他藩镇大多畏首畏尾,党项人伤亡最重,却屡败屡战……对大唐也算尽心尽力了。 历史上,如果不是遇上了赵宋,估计党项人也就华夏忠犬。 “韩建如何受伤?”陈玄烈好奇道。 “两日之前,他率军猛攻蓝关,不走运,正好遇上长安派来的援军,四面围困,我军全力营救,韩建血战方才杀出重围……” 这倒的确符合他的风格。 忠武八都最敢打的就是他。 就在这时,城中忽然响起战鼓声。 李师泰苦笑道:“贼军来攻城了!” 以前都是忠武八都压着草贼打,没想到一转眼,形势逆转,草贼都敢主动攻城了。 陈玄烈与众人一同来到北门,鹿晏弘、王建一左一右,搀扶着杨复光赶来,韩建、庞从沉着脸跟在后面。 城下,贼军密密麻麻,如同一道黄褐色的巨浪,一眼望不到尽头。 各种旌旗在风中招展。 一排排铁甲如墙而进,一列列骑兵来回奔腾。 长矛、刀盾如同森林,竟然还推着百多辆投石车…… 虽然乱哄哄的,但人多势众,气焰滔天。 凤翔兵变,北面拓跋兄弟被击退,黄巢顿时抽出手来,要解决忠武八都。 “城上的人听着,大唐已死,大齐已立,我家天子胸怀似海,只要尔等投降,皆可为一方镇帅,享荣华富贵……” 上百草贼顶着大盾在城下叫嚷。 “若有取贼酋杨复光首级者,可封上将!” 城下越叫越热闹,杨复光的脸色越是难看。 过不多时,一颗颗石头砸向城墙,伤亡并不大,很多石头连城墙边都没够到,不过有些打击士气。 第一百九十四章 力战 贼军闹腾了一个多时辰后,士气有些低落,懒洋洋的,有人干脆躺在地上,嬉笑怒骂。 “末将愿率本部人马,灭贼军之气焰!”陈玄烈出列。 韩建受伤,士气受挫。 鹿晏弘和王建这两个老六肯定不会出击,与其等杨复光点名,还不如主动请缨。 “贼势猖獗,五郎不可大意,贼将盖洪极为奸诈。”杨复光善意提醒。 盖洪乃黄巢乡党,草贼元老,也算独当一面的人物。 但错就错在不该出关野战。 有时候兵多不是优势,反而是致命的弱点。 商州城位于丹江之滨,北依金凤山,南望龟山,这种地形注定贼军兵力无法全部展开。 不过这种地形,有利也有弊,一旦不能快速打开局面,就会陷入贼军围攻之中,被涌上来的贼军一口一口咬死。 韩建就是前车之鉴。 “狭路相逢勇者胜,我军锐气正盛,贼军不知我军新至,今贼军兵临城下,我军龟缩不出,大损士气,长此以往,何以为战?” 陈玄烈并非一时气盛,而是深思熟虑过的。 “五郎真良将也!”杨复光脸上的阴霾去了几分。 陈玄烈叉手一礼,与李师泰、华洪等将走下城楼,返回营帐。 营内,士卒们早已跃跃欲试。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陈玄烈明确军法、战功封赏后,人皆思战。 无论是摧锋都还是骁儿军,都是新军,年轻气盛,想要一战扬名。 “多的话就不说了,此乃我军入关第一战,当打出气势,打出威名!”陈玄烈亦有此心。 庞勋之战,沙陀骑兵至今名扬天下。 乱世里面,最靠得住的永远是武力! “不破贼军,我等自行了断!”许德勋以刀刺臂,血水滴落在地。 李琼等蔡军也纷纷效仿,弄的营中血淋淋的,“不破贼军,提头来见!” 瞬间,所有蔡军眼底升起一团血色。 蔡人之勇烈可见一斑。 这种自残的搞法虽然有些傻缺,但的确激励起了士气,煞气、杀气拔地而起。 陈玄烈当即以许德勋率摧锋都为前锋,李师泰率七百本部为次,华洪率三百骑再次,陈玄烈领骁儿军为后,形成梯次进攻的锋矢阵。 摆出这种阵势,自然是有进无退。 咚、咚、咚…… 城中响起雄浑的战鼓声。 城门打开,铁甲森森的摧锋都缓缓走出,黑红相间的盔甲,手中不是握着长柯斧,便是提着铁挝、骨朵等重兵,每人腰上还挂着弓弩。 符存在汝州也是以花队来训练他们,花队能最大程度发挥蔡人们的勇武。 不过这需要士卒具备极高的单兵素质,以及互相之间的密切配合。 这些对蔡人而言都不是问题,他们跟忠武牙兵一样家家户户习武,刀枪弓弩样样精通,简直就是为战争而生的。 摧锋都之后跟着李师泰的蔡军,人人手提弓弩盾牌,策应前锋。 其后是华洪的三百精骑,每人双马,马臀上挂着大弓,手提长槊。 最后面的骁儿军反而没有什么特点,或提长枪,或携长剑。 这么点人马也就草贼十分之一左右。 贼军指指点点,嘲笑鄙夷,丝毫没意识到危险降临。 所有士卒站定,沉默如山。 阵阵朔风从北面吹来,衣角、旌旗猎猎作响。 陈玄烈眺望西北,盖洪并非酒囊饭袋,已经暗中将甲士收缩在后,乌合之众堆在前面,试图让他们消耗忠武军的体力和士气。 咚咚咚咚…… 战鼓逐渐激昂起来,一缕风沙在两军阵前扬起,又落下。 陈玄烈举起步槊,“进军!” 轰、轰、轰…… 沉重的脚步声砸在地面上,随着鼓声的节奏向前,直面贼军的刀山矛海。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士卒的气势在一点一点的累积。 还未接战,两边密密麻麻的箭雨已经遮蔽了天空。 这种战斗,其实最前面的士卒承受的箭雨并不多,大多是后面第二梯队的人,也就是李师泰所部,不过他们早已备上了大盾,身上披着铁甲,羽箭对他们的伤害并不大。 反而是贼军披甲率不高,中箭者倒下者颇多。 随着战鼓节奏的加快,摧锋都从小跑变成了奔跑,趁着贼军遭受箭雨打击,冲入敌群之中。 花队近距离格杀,又是面对阵型松散的贼军,堪称降维打击。 而很多草贼,之前不过是走投无路的农夫,虽不缺乏血勇之气,但整体军事素养肯定不及世代从军习武的蔡人。 刹那间,战场仿佛沸腾起来。 红的白的到处飞溅,惨叫声此起彼伏。 草贼如麦子一般成片成片的倒下。 而摧锋都仿佛冷血凶残的屠夫,没有像别的军队靠大吼大叫来提振士气,将所有心神和力气扑在厮杀上。 每五人形成一个小团体,长枪手接锋,骨朵甲士跳荡,长柯斧手开道,弩手策应,互相配合,所向披靡。 身后还有第二梯队的弓弩手策应。 面对这种军队,只有一腔血勇的草贼根本不是对手。 地上很快就踩出一条由内脏、断臂、尸体组成的血路,倒下未死的人发出痛苦的哀鸣,但等待他们的只有黑暗。 厮杀小半个时辰,眼见气力不济,陈玄烈赶紧打出旗号,吹响号角。 摧锋都速度慢了下来,李师泰所部迎上,继续向前。 不过敌人也逐渐适应了战场的惨烈和残酷,很快做出调整,一左一右两支贼军包夹而来。 受限于地形,兵力并不多,只有两千人左右,清一色的铁甲,掺杂不少骑兵。 盖洪将他的老本都拿出来了。 此战也到了关键时候。 “骑兵!”陈玄烈大吼一声。 身边的陈孝安朝右挥动令旗, 华洪会意,翻身上马,朝北面举起了长槊,所有骑兵跟着上马。 “骁儿军,左!” 令旗朝南面挥动。 “唰”的一声,骁儿军根据旗号变阵,形成一个偃月形状,千余支长枪对着冲来的贼军步骑。 骁儿军大多是孤儿,军事素质自然不能跟摧锋、拔山相比,但他们胜在年轻,有满腔的热血,又在汝州刻苦训练了两年之久。 此刻,这群儿郎们面对贼军的步骑岿然不动。 无惧者,方可无敌于天下! 第一百九十五章 破关 “忠武步卒,天下无匹!”杨复光一扫之前颓势,斜了身边几人一眼。 其实鹿晏弘、王建、庞从等人麾下人马也不差,但都不愿上前搏命,都想着保存实力,所以打不出这种舍我其谁的气势。 唯一一个敢冲敢打的韩建,麾下都是蔡军,刚刚成军不久,还受了伤。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们,朝廷钱粮不济,牙兵们得不到赏赐和补给,自然不愿拼命血战。 牙兵们的战力和忠心,取决于朝廷能给多高价钱…… 陈玄烈的士卒让杨复光不一样的感觉,但具体有什么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五郎有大才,忠武无人能出其右!”王建眯着眼笑道。 无人能出其右,潜台词是无人能制。 陈玄烈之前返回汝州,已经让杨复光不满和警觉。 身为枢密使,宦党之中流砥柱,杨复光自然能看清一个人的野心,他只需动动小指头,就能查到陈玄烈此前在原州、邠州的所作所为,甚至一些其他的事…… 然后根据这些所作所为推测出陈玄烈的性格和意图…… “狼子野心!”鹿宴弘冷哼一声。 杨复光仿佛没听到两人的话,聚精会神的关注着战场。 远方战场上,贼军步骑如波浪般狠狠撞向骁儿军,顿时爆出一团团血雾。 如果贼军是狂风巨浪,那么骁儿军就是礁石,任狂风巨浪如何拍打,都无济于事。 贼军攻势为之一滞,骁儿军趁势而出,长矛如墙而进,将冲上来的贼军一个个刺翻在地。 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监军,杨复光能看出这支人马有些生疏,只是他们的气势和胆量令人惊叹。 很少有新军能在面对敌人步骑冲锋时,能保持阵型不乱。 至于北面,则完全是华洪骑兵的表演。 如同三百匹熟练的野狼,围着贼军盘旋、拉扯、撕咬,即便贼军露出明显破绽,骑兵也没着急扑上去,就这么耐心的一口一口蚕食。 直至贼军崩溃,四散奔逃,骑兵也没松口,跟在后面掩杀,带给贼军更大的慌乱和恐惧。 杨复光深吸一口气,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下来,因为他知道此战已经赢了。 贼军阵脚挫动,三万余众被两千七百余人压着打。 只是杨复光的眼神有些复杂…… “都监,贼军阵型已乱,若全军出击,定能大败贼军!”庞从拱手而出。 “末将愿率本部出战!”韩建单手提剑。 杨复光的目光却望向鹿晏弘和王建。 王建笑道:“五郎还有余力,不妨再等片刻。” 庞从急道:“此时出手时机正好,我军可趁势反攻蓝关,若五郎所部力竭,贼军定然反扑!” 晋晖道:“庞将军如此关怀五郎,莫非与五郎有何……勾当?” 这顶帽子不小,庞从大怒,“直娘贼,是谁在暗中勾结,还用得着说么……” “够了。”杨复光轻斥一声,“眼下大敌在前,尔等同为忠武八都,不可兄弟阋墙,众将听令!” “末将在!”众将弯腰叉手。 “即刻率本部人马出城助战,反攻蓝关!” “领命!”庞从大喜。 鹿晏弘、王建则愣了一下。 杨复光目光不善的盯着两人,“有何异议?” 虽是一个宦官,却代表大唐,加上十几年身居高位的气势,压得两人喘不过气来。 这年头得罪大唐天子或许没事,但得罪一个高居枢密使之位的宦官,非但前程没了,性命也非常危险。 之前荆南节度使宋浩,说杀就杀了,朝廷一点反应都没有。 “领命……” “此战关系天下形势,作战不力者,休怪军法无情!”杨复光转过身,重新关注战场形势…… 战场上,贼军的两次反扑都被挡住,士气一落千丈。 再无之前的耀武扬威。 骁儿军也经受了一次血战的考验。 华洪的骑兵在撕碎了右翼贼军后,重新返回中军休养体力。 前阵的摧锋都和李师泰所部渐渐露出疲态。 陈玄烈回头望向商州城,如果城中大军不出,那么只能击溃贼军,毕竟自己麾下只有两千七百余众,战果有限。 仗都打到这份上,但凡杨复光有些眼力,就应该全军而出。 莫非……杨复光动了其他心思? 身边有鹿晏弘和王建两人,肯定没少进谗言。 就在陈玄烈胡思乱想的时候,城头的战鼓响起。 咚咚咚咚…… 三道瓮城门打开,忠武军熟悉的身影潮水般涌出。 “哈哈哈,五郎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庞从提着一支长槊跃马而出。 “杀!”韩建单手举起长剑。 “不愧我忠武儿郎!”陈玄烈大喜。 杨复光毕竟是杨复光,关键时候没让人失望。 紧接着晋晖、张造、王建、鹿宴弘陆续率军杀出,不过鹿晏弘脸上神色有些难看,仿佛上坟一样沉重。 但他脸色难看,麾下士卒极其亢奋,阵列整齐的走向战场。 漫山遍野都是忠武军的喊杀声,地动山摇。 顺风仗,人人化身虎狼。 贼军也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疯狂向北逃窜。 “哈哈哈,诸军可随某攻陷蓝关!”李师泰挥剑狂笑。 “杀!”周围蔡军越发疯狂。 所过之处,掀起一道道血浪。 也有几支贼军顽强抵抗着,被涌上来的忠武八都淹没。 狂风吹向东南,甲士奔向西北。 忠武八都衔着溃兵一路杀向蓝关。 “剿灭草贼,收复长安!” 忠武八都的忠心又回来了。 士气如虹,贼军几次拦截,几次援军,都被杀的落花流水。 坐落在峣山上的蓝关也没挡住他们对大唐的忠心,连脸色难看的鹿晏弘也冲在最前,挥舞着长剑,“攻破蓝关,拿下首功!” 许人、蔡人都是淮西人,同饮一河水,本质上并无多大差别。 他这一吆喝,激起了所有人的疯狂。 蓝关之后,是数之不尽的金银钱帛。 原本蓝关上还有不少贼军,但都架不住已经陷入疯狂的忠武军。 有人撑着一根长杆,在几人的合力下踩上城墙。 贼人在城墙上只要一露头,就被弓弩射中…… 其他人寻来木桩,疯狂撞着瓮城门。 没几下功夫,瓮城就被攻破了。 “女人、钱帛、酒肉!”有人扯着嗓门大喊,立即引起阵阵的狞笑声。 仿佛压抑许久的野兽。 眨眼,蓝关之中黑烟滚滚……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不满 陈玄烈进入关内,已经没看到几个活人。 活着的女人没有,钱帛也没有多少,盖洪眼见抵挡不住,将城中的女人全都杀了,钱帛粮食亦付之一炬…… 兽欲得不到满足的士卒到处烧杀。 有人连女人尸体都不放过…… 火焰、黑烟、焦臭、怒吼声,交织在一起,光怪陆离,犹如鬼蜮。 让陈玄烈欣慰的是大多数骁儿都没有参与屠杀之中,而是在谢彦章的率领下,占领城墙,收拾所剩不多的物资。 摧锋都多数随大流,但仍有一小部分没有动。 陈玄烈暗中观察,没随波逐流的士卒,大多有一个比较强硬的伍长或伙长镇着。 在这种疯狂的气氛下,还能保持清醒,非常难得。 忠武八都宛如脱缰的野马。 百多名决锋都牙兵冲向杨复光,振振有词的索要赏赐,“我等舍身忘死,为大唐征讨草贼,大半年未归,家中妻儿嗷嗷待哺,还请都监体恤一二……” 杨复光目光望向决锋都指挥使庞从,庞从脸色铁青,却动都不敢动。 “诸位劳苦功高,某铭记在心,有功者登记在册,酌情赏赐!”杨复光其实也拿不出钱。 草贼肆虐天下近六年,关东糜烂,百姓流离,田地荒芜。 连长安已经沦陷快两年,关中到处都在厮杀,无人耕种。 非但朝廷耗空了,连黄巢也出现粮食危机。 “我等……”牙兵们还不愿退去。 “诸位莫非信不过某?”杨复光在忠武当了多年的监军,平素与牙兵们关系也不错,还算有几分面子。 “既然都监都发话了,我等岂能不信?”牙兵们退下。 不过陈玄烈知道危机并没有解除,士犹如洪水一样,越积越深,爆发时也越是恐怖。 忠武八都之所以凝聚在一起,一是因为杨复光的个人威望,二是认为关中有油水可捞,但现实是,关中并不是想象当中的遍地金银…… 城中的疯狂还在继续,得不到满足的士卒将俘虏扔进大火之中,看着他们惨叫。 杨复光立即召集诸将军议,“今蓝关已破,如何进兵,诸位可有良策?” 鹿晏弘道:“眼下即将进入冬季,缺衣乏食,当固守蓝关,等待荆襄、淮南之军辎,然后再作进兵之策。” 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荆南节度使段彦谟、淮南节度使高骈都是宦党一系之人。 前不久高骈还假惺惺征召五万大军,准备支援关中,虚张声势至扬州东塘百余日,按兵不动。 朝廷多次催促,高骈倒好,两次上表请求皇帝巡幸江淮,被朝廷质疑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嫌。 不过高骈人没来,粮草还是尽量往关中送,支援诸道勤王兵马。 只是关中到淮南千里迢迢,盗贼、乱兵充斥于道,经常失期。 鹿晏弘的建议非常中肯,但问题在于忠武八都的士卒愿不愿意等那么久…… “远水解不了近渴,末将建议休整一日之后,立即挥军北上,与河中、义武、昭义诸军会合,先解燃眉之急,再切断草贼向东之退路,然后从东向西步步为营,将草贼围歼于关中。”陈玄烈弯腰叉手。 附近有粮食的地方,只有河中,向河中靠拢既能解决粮食危机,也能壮大唐军声势。 此外,陈玄烈也有私心,反正关中已经糜烂,不如将草贼堵在关中,免得他们祸害中原…… 不过杨复光沉眉不语,脸上又聚起一团阴霾。 自古善谋者众,善决者寡。 如今他的每一个决断,都会影响天下大势,以及大唐的存亡。 这时王建拱手道:“凤翔兵变,京西诸军崩溃,正缺都监主持大局,神策诸军将校向来与都监亲善,不如引兵向西,与神策诸军会合!” 他的建议非常直白。 郑畋逃回成都,京西诸军群龙无首,杨复光若是西进,必然会顶替郑畋的官职,杨复光权势和声望亦将水涨船高…… “凤翔兵变,本就是因为钱粮不济,我军若是西进,钱粮从何而来?”陈玄烈力谏。 京西已经成了泥潭,谁过去谁泥足深陷。 没有钱粮,这些牙兵祖宗们岂会善罢甘休? “常言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五郎就不必多虑了。”王建眯着眼笑道。 陈玄烈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心中也知杨复光很难拒绝权势和声望的诱惑。 屁股决定脑袋,神策军本就是宦官的爪牙,换自己坐在他位置上,估计也会选择西进。 因为即便北上,也有很大风险,弄不好会陷入黄巢几十万大军的围攻之中。 堂中顿时安静下来,外间的惨叫、狞笑一阵阵的传来。 还有一股令人作呕的熟肉焦糊味…… 良久,杨复光语气平静道:“西进武功,与神策军会合。” 军令已下,无从更改。 杨复光挥挥手,众人各自退散。 城中烧杀逐渐进入尾声,士卒们累了也乏了,三三两两斜躺在墙根。 陈玄烈回到本营,勉励了那些没有随波逐流的士卒。 谢彦章道:“大好男儿,铮铮铁骨,不杀手无寸铁之人!” “杀他们算不得好汉,要杀就杀贼酋黄巢、尚让!”许德勋沉声道。 摧锋军诸队,就他麾下人马没动,还说服了一些人。 陈玄烈没有废话,当即提许德勋为厢指挥使。 此人有勇有谋,能力颇强,还是继符存之后,第二个站出来歃血盟誓之人,这场大战之后,陈玄烈准备重用之。 军中乏粮,也没什么犒赏士卒的,陈玄烈让士卒们早些休息。 按照惯例,带着百余心腹巡视两圈。 士卒们厮杀大半日,又狂奔十几里攻打蓝关,早已疲惫,倒下就睡着了。 陈玄烈也困得不行,准备回帐睡觉。 这场大战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总体上,两边还处于对峙阶段。 “兄长……”陈孝安忽然停下脚步,盯着关下。 陈玄烈望了过去,只见关下尸堆上,有几十人一手提刀,一手举着火把,一边割一边骂骂咧咧:“都瘦成猴了,浑身上下也没几两好肉!” “都怪那没卵的阉货,将我等骗来喝风……” “说好的吃肉拿钱,鸟都没有……” 第一百九十七章 心机 牙兵不是吃素的,通常一场大胜之后,要么拿出钱帛,要么拿出酒肉。 然而此次什么都没有,他们嘴上不说,怨气和戾气却在不断累积…… 下面的人明显发现了陈玄烈,却不为所动,骂声越来越大。 “是鹿晏弘所部。”田九眼尖,认出了几个熟人。 陈晓安怒道:“我带人下去教训他们一顿!” “又没骂我们,何必多管闲事?”陈玄烈制止,眼下日子都不好过,牙兵心中充满戾气,一碰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要倒霉也是鹿晏弘先倒霉。 继续巡视城墙,黑夜中不时传来窃窃私语声。 人心浮动,暗流汹涌。 如果杨复光这几日拿不出钱粮,只怕一场兵变不远。 郑畋身为朝廷宰相,京西诸道行营都统,都在阴沟之中翻了船。 陈玄烈赶紧去找杨复光。 岂料被杨守亮拦在帐外,“阿耶多日劳累,今日好不容易睡下,五郎若有要事,可说与某听,待阿耶醒来,再说与他听。” “杨兄可知近日军心浮动,士卒多有怨言?” “五郎有心了,不过此事阿耶自有计较,不必多虑。” 既然有了计较,那就是陈玄烈多此一举了,叉手告辞,带着人离去。 这时帐帘掀开,露出杨复光眉头深锁的脸,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杨守亮低声道:“阿耶,五郎倒是有心之人。” 杨复光不置可否,凝视陈玄烈背影许久,又放下帐帘…… 休整一日,大军向西。 半日就走到鸣犊城,人早就逃散一空。 城前一片枯柳林上,挂满了干瘪的头颅,随着寒风一晃一晃的,仿佛成熟的果子,黑洞洞的瞳孔朝着大军…… 黄巢反攻长安后,撕下面具,大开杀戒。 长安周围城池皆遭屠戮。 西面其他几座小城也是如此。 赶到盩厔才稍微有了些人烟,因秦岭庇护,背靠凤翔和兴元,才免遭劫难,即便如此,城中也没几个人。 不待杨复光下令,牙兵们就冲了进去。 片刻之后火光阵阵,惨叫连连。 鹿晏弘、王建、庞从、晋晖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都监……”陈玄烈想要劝谏,但与杨复光深邃的眼神碰触后,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 如果不让牙兵们发泄欲望,势必反噬杨复光。 盩厔在武功之南,忠武八都原本不经过此地,但杨复光宁愿绕远路,也要从此地过,可见早就计划好了…… 在他们决定西进时,一切早已注定。 “五郎何事?”杨复光脸上波澜不惊。 旁边鹿晏弘、王建投来戏谑眼神,庞从则连连使眼色。 “末将……无事……”陈玄烈没自取其辱,劝了也没用,难道牙兵们还会良心发现收手么? 在其位而谋其事。 陈玄烈若是劝了,等于挡了牙兵们的财路…… 杨复光道:“以克服长安大局为重,些许牺牲在所难免,为将者,不可有妇人之仁。” “谢都监教诲!” “朝廷已同意将汝州划给忠武军,此战之后,我定向朝廷上表,升你为忠武军节度使,汝当勉力之。” 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平静湖面,立即掀起阵阵涟漪。 虽然知道杨复光是在安抚和拉拢自己,让自己尽心尽力,但陈玄烈还是忍不住心中一震,这可是忠武军节度使! 曾经遥不可及之物,就这么摆在自己面前。 鹿晏弘、王建全都睁大眼睛,脸上的嫉妒和仇恨之色再也藏不住…… “都监大恩,末将铭记于心……”陈玄烈很快镇定下来,“勉力之”,又不是真给,最终解释权还不是杨复光一张嘴。 而且忠武军节度使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周岌年富力强,鹿晏弘、王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再往深处想,杨复光未尝没有挑动忠武八都对立之意。 忠武八都是一头野兽,如果同仇敌忾,上下一心,也就没杨复光什么事了。 然而即便明知是诱饵,陈玄烈身在局中也要咬上去。 没办法,忠武军节度使的诱惑太大了。 杨复光的心机之深,令人惊恐,仿佛早已料定了自己的野心…… “那就提前恭喜五郎了。”王建皮笑肉不笑。 “同喜,若能收复长安,都监定不会亏待诸位!”陈玄烈将球踢回杨复光。 果然,鹿晏弘眼巴巴的望着杨复光。 杨复光一脸和蔼之色,“诸位皆当勉力之,区区节度使何足道哉!” “谢都监!”众人大喜。 没人再关注城中滚滚黑烟与惨叫,士卒们纵情于烧杀淫掠之中。 陈玄烈干涉不了别人,严令麾下人马城外扎营。 骁儿军一如既往的跟自己一条心,摧锋都蠢蠢欲动,但在许德勋的呵斥下,倒也忍住了,李师泰麾下的蔡军早已按捺不住,冲入城中。 他们原本就是秦宗权的人马,虽然听了些三国演义,但思想还未完全转变,也没分给他们五十亩永业田。 “五郎……”李师泰有些惭愧。 “与你无关。”陈玄烈没怪他。 饭一口一口吃,路一步一步走,骁儿军和摧锋都的表现已经让陈玄烈满意,逼的太狠,反而引火烧身。 这时代就这种风气,不是一时片刻就能扭转的。 不到两个时辰,盩厔变成了废墟。 休整一夜,第二日继续向北行军。 沿途路过的村落、流民聚集之地,皆遭劫掠,连武功都未能幸免,残暴不在草贼之下。 一路烧杀,牙兵们这才心满意足。 杨复光趁机拿出朝廷的敕令,封官许愿,军中大大小小军官,不是御史,便是中丞。 鹿晏弘领了个仆射,陈玄烈和王建、韩建、庞从等人也挂个散骑常侍。 但这些东西早已有名无实,根本没用,既无“检校”二字,亦无金银鱼袋,完全是打法叫花子…… 中唐开元、天宝年间,使职制形成独立体系,只有带有“使”职的官员才掌握实际权力,其他都是虚的,到了晚唐,遍地都是尚书、仆射。 连皇帝都逃奔成都,朝廷形同虚设。 不过军中将领大为兴奋,杨复光免了他们的告身钱。 “克复长安,恢复大唐!”城中到处都是欢呼声。 牙兵们发泄一通,士气逐渐恢复过来。 第一百九十八章 乱 中和元年十一月(881年),忠武八都屯兵武功,稳住了长安以西的形势。 以前跟黄巢眉来眼去的藩镇,一反常态,前来武功会合。 奉天镇使齐克俭率博野军重新返回兴平,拓跋思恭率党项军卷土重来,驻扎渭水北垒,邠宁节度副使朱玫、凤翔节度使李昌符皆派神策军前来会合。 除此之外,还有西川黄头军使李铤率六千黄头军赶来。 西川黄头军与忠武军有几分香火缘,是崔安潜任西川节度使时,练出的一支强军。 自去年北上以来,多次与草贼大战,颇有斩获。 京西唐军转强。 西面形势稳住了,但东面形势不容乐观。 黄巢大将朱温攻破重镇同州,昭义军节度使高浔大败于贼军李详之手,昭义军十将成麟兵变,杀高浔,占据潞州。 赶来支援关中的感化军兵变,牙将时溥、陈璠在河阴大肆烧杀掳掠,劫掠郑州后返回徐州,夺取感化军,陈璠杀节度使支详满门,时溥杀陈璠全家,恢复武宁军称号,自称留后。 北面的李克用屡次南下,借支援关中的名义,劫掠河东,节度使郑从傥力挽狂澜,内平牙兵之患,外拒沙陀之乱…… 即便天下纷乱至此,也不影响此刻成都的盛大晚宴。 大唐皇帝一向将成都视为避乱之地,因此宫殿修的极为繁华。 田令孜之弟陈敬瑄为西川节度使后,将宫殿里里外外翻修了一遍。 富丽堂皇,不亚于长安。 但这繁华来自于陈敬瑄对蜀中的搜刮,为了供养朝廷,陈敬瑄设“寻事人”,一方面向蜀中各县索要财物,一方面刺探和镇压地方势力。 不顺从者,施以酷刑,以榨取钱财,还动辄灭人全家。 资阴镇将谢弘让无钱供奉“寻事人”,被诬以通贼,杖脊二十,钉在西城十四天,以滚油泼之,再以荆刺刺破脓疮,折磨致死…… 邛州牙官阡能闻之,振臂一呼,万众响应,横行无阻,蜀中原本经过崔安潜的治理颇有成效,如今又是遍地盗贼。 今日的宴会也是田令孜单独为蜀中军将办的,连饮酒的杯具全是黄金所铸。 一是彰显朝廷雄厚实力,二是安抚蜀中地方势力。 “如今天下各道勤王大军齐聚关中,草贼指日可灭,诸位只须各尽其职,护卫陛下,便是大唐功臣。”田令孜近日心情不错。 陈敬瑄搜刮得力,既支持了南衙北司朝仪官员的用度,也满足了皇帝的挥霍。 “南巡”成都以来,天下各道及四夷供奉不断,又少了宗室贵戚的供养,以往在长安的财政压力顿时烟消云散。 田令孜甚至动了定都成都的打算。 “此皆军容调度有方!” 当即就有人捧起了金杯奉承田令孜。 “此言深得我心,咱虽不善兵事,这蜀中十几万大军的用度,朝中那些相公们的吃穿,哪一样不是咱殚精竭虑?”田令孜颇为自得。 外人只看到他嚣张跋扈卖爵鬻官,但十几万神策军的军饷、赏赐,都是他弄来的。 勉强将大唐的架子撑住了,也稳住了蜀中形势。 进入蜀中也是劳心劳力,扩充神策军,置五十四都,离为十军,升左右神策十军兼十二卫观军容使,是以被部下敬称为“军容”。 每当有藩镇属国进奉财帛,田令孜都拿出来,赏赐部下。 皇帝为了表彰他的功勋,还加封为晋国公。 “天下不可一日无军容!”马屁声滚滚而来。 田令孜大喜,“今日以此金杯酬谢诸位!” “谢军容!”众人大喜。 唯独一人面色低沉,拱手而出,“诸将月受俸料,丰赡有余,常思难报,岂敢无厌!顾蜀军与诸军同宿卫,而赏赉悬殊,颇有怨望,人心不服,恐万一致变。愿军容减诸将之赐以均蜀军,使川中土军客军赏赐如一,则上下幸甚!” 堂中顿时落针可闻。 皇帝刚入成都时,无论土军、客军都赏赐三缗钱。 自招募五十四都都神策军后,田令孜便不再赏赐土军、客军,蜀中士卒颇有怨言。 田令孜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即便在朝堂上也没人敢这么顶撞他,此人之言,实在让他下不来台,良久才道:“汝有何功?” “末将黄头军使郭琪,生长山东,征戍边鄙,尝与党项十七战,契丹十余战,金创满身。又尝征吐谷浑,伤腹肠出,以线缝之,跃马复战!” 郭琪跟着崔荛返回长安,投入清流门下,后被调入蜀中,协助崔安潜,加入黄头军,因战功卓著,骁勇善战,被提拔为黄头军兵马使。 神策军是宦官爪牙,黄头军是清流走狗。 所以郭琪并不是简单为蜀中土军、客军出头。 而且郑畋入成都,清流势力复振,有意让王铎北上,替掉杨复光,接掌诸道行营都统。 “赏酒!”田令孜神色无比阴沉。 一旁侍奉的宦官立即会意,取来一樽新酒,田令孜亲自倒满,递到郭琪面前。 杯中酒荡起一阵阵涟漪。 左右神策军甲士手按刀柄,一左一右盯着郭琪。 明知是杯毒酒,郭琪也只能硬着头皮喝下,“谢军容赏酒!” “真壮士也,今日不胜酒力,到此为止。”田令孜心满意足。 郭琪急忙返回府邸,杀一婢,吮其血以解毒,吐黑汁数升,当即举城中两千余黄头军反,焚掠坊市,成都百姓大恐。 田令孜携天子避祸东城,下令关闭各城门,召神策诸军击之。 万余神策军围追堵截,却乱成一团,被黄头军杀的丢盔弃甲。 当年李克用父子杀段文楚反,长安千余神策军围捕李克让十余骑,李克让等射杀百余人,竟能杀出重围…… 今日也是一样,万余神策军也没能留下郭琦,还被其杀出成都。 不过黄头军皆蜀人,掠得财货,自行退散,只有一名厅吏不离不弃,“将军欲投何处?” 蜀中各州皆归田令孜兄弟,遍地“寻事人”,迟早能将他们抓获。 郭琦勒停战马,解下佩剑和印绶,“你乃蜀人,有家眷在此,不可受我牵连,你以此剑印代我首级上秉陈敬瑄,定可保全家室,蜀中已不可留,我当东归!” 第一百九十九章 马 武功聚集的人马越来越多,但粮草问题也越来越尖锐。 凤翔屡遭兵乱,早已疲敝,无力供养各路大军。 杨复光竭尽所能从兴元、邠宁、泾原、朔方调来粮食,但也只是勉强让士卒饿不死。 几次上表成都,请求调拨粮食,都如石沉大海一般。 非但没有粮食和钱帛送来,朝廷还启用王铎为侍中、滑州刺史、义成军节度使、诸道行营都统,赐以墨敕之权,以崔安潜为副都统。 黄巢从广州北上时,时任荆南节度使的王铎推荐李系为湖南观察使,致使岭北十余万唐军主力覆灭,草贼从此由弱转强。 王铎自己也弃江陵逃回长安,黄巢轻松拿下江陵。 黄巢能有今日,最该感谢的就是太原王氏。 如今,王铎又卷土重来了。 “朝廷这是无人可用了么?怎尽派些草包来?”李师泰一脸郁闷。 连一向谨慎的华洪也忍不住讥讽道:“六年前汝州大战,汝州刺史王镣正好是王铎的亲弟,送了草贼一场大的,王氏兄弟二人为了草贼,可谓尽心尽力。” 王镣被俘后,王仙芝放了,贬为韶州司马,太子宾客,继续吃香的喝辣的。 如今杨复光稳住了京西形势,朝廷只要送上粮草军械,东西夹击,黄巢撑不过几个月。 不过朝廷就是朝廷,都这时候了,依旧在内斗。 王铎是清流魁首、士族领袖,眼见京西形势大好,就立即上来争权夺利。 “那是朝廷相公们的事,与我等无碍,少议论些。”陈玄烈早就见怪不怪了。 华洪道:“近日我军粮草不济,士卒每日只吃一餐,见不到荤腥,再拖下去,怕是要生出事端。”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陈玄烈道:“其他诸军如何解决?” “劫掠。” 这等于自行解决,至于劫掠谁,不言而喻。 陈玄烈无言以对,一个普通人处在这个时代简直生不如死。 华洪眼神古怪起来,“近日我们斥候探得消息,草贼亦缺粮草。” 数十万草贼困居长安近两年,粮食应该也差不多见底了,城中百姓惨遭“洗城”,所剩无几。 “你听到什么?”陈玄烈一见他神色,就知道有话要说。 “不少官军将劫掠而来的百姓杀死,卖给草贼为粮,胖者一斤两百钱,瘦者一百钱,明码标价。”华洪语气平淡。 越是平淡,越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汝州一斤羊肉两百钱左右,关中一个活人竟然还卖不过羊肉…… 陈玄烈一时分不清谁是贼军,谁是官军。 华洪既然说出来,肯定是普遍现象,那么杨复光必然知道。 也就是说他默许了,即便不默许,也没胆量管。 “我们的人可有参与其中?” 身处这个时代,陈玄烈也没想当白莲花,不过粮草完全断绝迫不得已吃肉,和主动劫杀百姓卖给草贼是两回事。 后者已经没有人性可言。 没有人性的军队,能狂横一时,狂横不了一世。 李师泰道:“那倒没有,不过兄弟们饿的两眼发绿,迟早扛不住。” 一个正值青壮年的士卒,寒冬腊月,每天只吃一顿稀的,没有半点油水,神仙也熬不住。 外面的事陈玄烈管不了,但自己内部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等闲视之。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士卒饿着肚皮,难道还指望他们遵纪守法么? “去营中看看。”陈玄烈赶紧巡视全营。 骁儿军还好,没什么怨言,跟以前一样无条件信任陈玄烈,嘴唇干裂,脸色发白,躺在一起抱团取暖。 陈玄烈有些难受,不过这就是战争…… 摧锋都歃过血,发过毒誓,也还能忍受。 但李师泰麾下的蔡军有些扛不住,眼神变得凶恶起来。 这么熬下去,迟早会出事。 陈玄烈思索一阵,只有一条路可走,“杀马!” 军中还有七百多匹战马,熬成肉汤,能让士卒们撑上两月。 “五郎不可。”华洪两眼一红,战马就是他的命根子。 陈玄烈心中也难受不是所有马都能充当战马的,七百多匹战马来之不易,但现在人都没得吃,更别提养活它们,现在杀,还能吃上些肉,拖上十天半月,战马也会变成皮包骨。 “人是根本,没有人要战马何用?只要我们撑下去,战马总会有的!” 眼下这种情况,不杀马,迟早要吃人! 即便现在想撤军返回许州,也不可能了,这八百里秦川早就成了鬼蜮,冰天雪地里,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一瞬间,陈玄烈心中恨意翻涌。 天下间可恨之人可恨之事太多了。 华洪默然。 旁边的几个蔡军听见了,眼中噙着热泪,“活我者,五郎也!” “杀!”陈玄烈咬牙,令人牵来二十多头战马。 其他士卒看到动静,一个个围了过来,不过他们的目光没望向战马,而是聚集在陈玄烈身上。 这年头,战马比人精贵多了,其他各道兵马宁愿杀人也不愿杀马。 华洪面如铁石,提着刀,战马追随他征战多年,已经通了人性,望见寒光闪闪的横刀,哀鸣不已,眼眶中留下两行老泪。 横刀挥起,落下…… 战马连哀鸣都没有,便倒下了。 “五郎!” “将军!” 无论骁儿军,还是摧锋都,亦或蔡军,纷纷单膝跪下。 这意味着陈玄烈将他们当人看。 “你等吃了我的马,就要遵我军法,以后再有抗命不遵,桀骜不驯,休怪我不讲情面。”陈玄烈很快收拾低沉的情绪。 “以后我们的命就是你陈五郎的!”几个蔡军老卒拍着胸脯。 “废话少说,洗剥干净,架釜熬汤!”陈玄烈大手一挥。 “吃肉!”士卒们欢喜无比。 一匹成年马四百到五百斤左右,二十五匹,七八千斤纯肉,足够他们大快朵颐。 这些人连马血都没浪费,内脏清洗干净,马皮都一起下了釜,马骨敲碎了,骨髓也不放过。 吃了肉,顿时红光满面,连士气都提升了不少。 即便是最桀骜的蔡军,如今也对陈玄烈前所未有的恭顺起来。 这段时日反正也打不起来,陈玄烈干脆将蔡军编入摧锋都中,以李师泰为摧锋都兵马使,华洪为押牙。 至于符存,回去以后改任骁儿军左指挥使。 谢彦章年纪太小,以现在的能力有所欠缺。 营中的肉香吸引其他忠武军过来。 陈玄烈让人给韩建、庞从送了些过去。 第两百章 宴 一转眼,就是中和二年三月,营中战马吃的只剩两百头。 新任的诸道行营都统王铎带着两万神策军姗姗来迟,一车车的粮草送入城中府库,人心总算安定下来。 王铎鲜衣骏马,旌旗、麾盖簇拥身后,身边还立着一排金甲骑将,个个腰圆膀阔,威风凛凛,就连跟在后面的僚属都穿着锦衣。 更让陈玄烈惊奇的是,夹在队列中间的马车里面不时传来女人笑声…… 王铎出身顶级士族太原王氏,传承千年,经久不衰。 咸通十二年(871年),王铎以礼部尚书进同平章事,成为宰相,后加门下侍郎、尚书左仆射,不久又进拜司徒,显赫一时。 出门排场大些,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打仗带着女人,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陈玄烈在人群中还发现了一个熟人——崔安潜。 低着头骑着马,满脸皱纹,满头白发,与几年前的意气风发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山不转水转,没想到会在这里故人相逢。 当天晚上,武功县衙便举行了一场盛大晚宴。 武功周围大部分将领都受到了邀请。 席间丝竹管弦不绝入耳,歌姬扭动腰肢,长袖翩翩,美味佳肴接连送上,一派喜乐祥和。 “单笼金乳酥、羊皮花丝、白龙曜、箸头春……”女官抑扬顿挫的念着陈玄烈听都没听过的菜肴名。 以前一直以为羊肉、胡饼、肉羹就算高档了,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白龙曜是用反复捶打的里脊肉清蒸。 羊皮花丝是炒羊肉丝,每片切一尺长,就着春韭盘成花形。 箸头春则是烤鹌鹑,金黄酥脆。 至于单笼金乳酥则是甜点…… 想起几个月前士卒们为了填饱肚子,什么肉都吃,再看看眼前的美味,恍如隔世一般。 以陈玄烈的身份,自然只能坐在不起眼的末席。 整场晚宴,也就吃吃喝喝,王铎不提进兵之策,杨复光也只是喝着闷酒,崔安潜滴酒不沾,闭目养神。 气氛十分怪异,神策军、忠武八都、西川黄头军泾渭分明。 倒是一个叫曹知悫的宦官咋咋呼呼,颇为踊跃,“那黄巢不过如此,某略施小术,数次杀入长安,都统若分吾两万精锐,十日之内,必克长安,提黄巢首级来献!” “这人……莫非是失心疯?”身后的李师泰嘟囔了一句。 被旁边的王建听到,“五郎有所不知,长安陷落,此人招募乡勇,扮作草贼,几次杀入长安,全身而退,数十万草贼竟无可奈何。” 诸道兵马齐聚武功,外人多了,忠武八都反而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此人倒是个壮士。”陈玄烈心中感慨,唐朝的宦官一个比一个牛。 “五郎一向与崔相公有旧,此次重逢,定能受重用。”王建似醉非醉。 “王八兄醉了。”陈玄烈没接这茬儿。 王建举杯笑了笑,一饮而尽,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曹知悫的请战,被王铎三言两语岔了过去。 宴会也到此为止。 诸人三三两两退散。 陈玄烈与李师泰、庞从、韩建正准备回营,身后有人高声喊道:“王相公有请忠武都将陈玄烈。” 声音很大,在场的所有人基本上都听到了。 陈玄烈一愣,这么多军将,为何只召见自己一人? 旁边王建一脸诡笑。 走在前面的杨复光也停下脚步,但并未回头,三四个呼吸后,才迈开脚步。 王铎是诸道行营都统,身兼墨敕之权,代表朝廷和天子,陈玄烈自然不可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返回县衙。 说是王铎召见,实则只有崔安潜一人。 但他身上也挂着副都统之衔。 “末将拜见崔公!”一见到他,陈玄烈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一别数年,五郎倒是名声越来越大,屡次建功,王相公已经知晓。”崔安潜脸上的疲惫深入皱纹之中。 “此皆将士用命,杨都监调度有方,不知王相公召见末将何事?”陈玄烈直入主题。 崔安潜斟了一杯酒,递到陈玄烈面前,“你我乃是旧识,也就不拐弯抹角了,王相公正是用人之际,素知五郎有勇有谋,只是不知心意若何!” 陈玄烈总算知道为何要弄这么大的动静,原来是为了挖杨复光的墙角。 以前自己只是棋盘上无足轻重的一颗棋子,但现在,这颗棋子已经累积了足够多的“势”,开始影响棋局。 自己一动,庞从、韩建说不定也要转换门庭。 杨复光手上的核心力量也就松动了,接下来他们这些清流就可以大展宏图。 归根结底,他们将内斗放在第一位。 至于那些当成羊肉卖给草军的百姓、饥寒交迫的士卒,根本入不了他们的法眼。 陈玄烈心中的恨意缓缓翻涌。 杨复光好歹画个“忠武军节度使”的大饼,王铎只是自以为是的勾勾指头,连个面都不愿意露…… 所以王铎并非真的有多看重自己,只是因为现在自己有利用价值。 “五郎啊,机会只有一次。”崔安潜自始至终都是居高临下的神态。 陈玄烈对他的最后一分好感烟消云散,“王相公当我陈玄烈是何人?抛一根骨头,就要末将摇尾乞怜么?朝廷以王相公都统京西,是为克服长安,还天下以太平,而非借机争权夺利,勾心斗角!末将言尽于此,告辞!” “唉……五郎三思,今日公然召见,定为阉党所忌,杨复光外宽内忌,心狠手辣,定不会容你!”前面说的都是废话,只有这一句有些人样。 王铎的手段倒也阴损,用上了离间计,但如今陈玄烈麾下两千六百多精锐,清流也罢,宦党也罢,能奈我何? 长刀在手,长安之西,莫敢谁何! 其实清流、宦党都靠不住,靠得住的只有自己,以及手中的刀! “崔公多多保重,他日若有难处,可来忠武寻我!”陈玄烈转身就走。 情分记下了,其他的不提也罢。 至于杨复光,不是陈玄烈要向他解释什么,而是杨复光要反过来要向陈玄烈示好! 其实比起王铎高高在上的嘴脸,陈玄烈反而更倾向于杨复光一些。 毕竟他是真的想收复长安,平定草贼。 “五郎!”李师泰、华洪率数百甲士在堂外等候多时。 “回营。”陈玄烈精神一振,无论将来形势如何,身边总有一群人支持自己,这便是底气。 第两百零一章 夜 灯火哔啵一声,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杨复光的脸随之明明暗暗。 京西刚刚稳定,诸镇神策军都归于他旗下,朝廷却只加了一个西面行营都监使,名头虽大,却并无实际兵权,完全不能跟他稳定京西形势的功劳相匹配。 南衙北司争了一百多年,宦官与士族门阀也斗了一百多年。 宦党在朝中势力庞大,但士族门阀在地方上有一定的实力,朝廷做任何事,既离不开宦党,也离不开士族门阀。 长安沦陷,天下南巡,天下人将罪责全都推在宦党身上。 田令孜为平息众怨,默许了王铎升任诸道行营都统,顺手打压打压风头太盛的杨复光。 而且王铎一上来就动手动脚,公然朝忠武八都下手,丝毫没给杨复光颜面。 一旦陈玄烈动摇,那么杨复光麾下核心力量将会分裂。 “半年,只需半年,某便可克服长安,合诸军之力共击草贼,奈何……”杨复光长叹一口气。 杨守亮低声道:“这王铎不似来剿贼的,反而是来搅局的。” 杨守信怒道:“我们有忠武八都和神策军,既然能将郑畋赶下去,也能将王铎走人!” 这几个月杨复光除了到处筹措粮食,也在培植羽翼。 收了三十多名神策军将校为义子,基本将京西的两万神策军收入囊中。 而王铎手上能用的只有李铤、巩咸的一万余西川黄头军。 两边实力不在一个档次上。 杨复光踱了几步,额头皱纹拧成一个“川”字,王铎纨绔子弟而已,若无当初的荆湘惨败,黄巢说不定至今还在岭南、浙东一带游荡。 “大唐风雨飘摇,某费尽千辛万苦,才聚起这点生机,不可再乱了,去了一个王铎又能如何?朝廷还会再派清流前来。” 杨复光终究还是以大局为重。 当然,最主要的是王铎城府太浅,一上来屁股都没坐稳,形势都没摸清,就明晃晃的朝忠武军下手。 贪功冒进、愚不可及。 这样的人根本不是杨复光的对手。 “阿耶英明,王铎不足为惧,然则崔安潜颇有智谋……”杨守亮从不质疑杨复光的能力。 杨复光语气轻松,“某与崔进之共事多年,深知其为人,断不会坏了朝廷剿贼大局,尔等大可放心!” 杨守信道:“陈五郎若是投了王铎,阿耶不可掉以轻心!” “放心,清流那帮人并非真的看重他,此子极为精明,断不会愚蠢到成为他人手中之刀剑。”杨复光颇有识人之明,收的义子都是一时俊杰。 在看人这方面,很少出错。 能将矛盾重重的忠武八都揉合在一起为己所用,这种手段非常人能及。 “那么,孩儿去点拨一番?”杨守亮平素与陈玄烈关系不错。 不敢看僧面看佛面,探探心意总是好的。 “为父已经说过,此子极为精明,太着痕迹反而落了下风,对此事不闻不问,反而能显示为父之大度,知道为何忠武八都愿意为我所用么?” 忠武八都都不是善茬,鹿晏弘、陈玄烈、王建、韩建全都野心勃勃之辈。 “孩儿愚钝。”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忠武八都哪一个私下没有动静?只要大节无亏便可。” 这些话不仅是说给杨守信兄弟,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武功县衙。 这一夜注定很多人不眠。 王铎焦躁的走来走去,“一介武夫,竟敢如此不识抬举,当真以为某动不得他?” 手握墨敕除官之权,连节度使都要低头俯首。 如今费尽心机高调拉拢一个牙将,竟然被拒绝了,诸道行营都统的颜面扫地。 不过话说回来,眼下形势,还真动不了…… 一动就是一场兵变。 忠武军战功赫赫,八千人马一路从邓州杀入关中,大破草贼,即便王铎麾下有一万余黄头军,也不敢轻动。 而且西川黄头军是忠武老卒练出来的,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牵一发而动全身。 “都统太心急了,眼下当以大局为重。”崔安潜神色疲惫。 被朝廷一脚从西川节度使上踢开,他也心寒了。 王铎举荐他为副都统,并非看中他的才能,而是看中他曾任忠武军节度使,希望借他的影响力拉拢忠武八都旧部。 “大局,何为大局?阉党之害犹在草贼之上!”王铎脸色一沉。 赴任之初,高骈就与朝廷撕破脸皮,上表朝廷骂皇帝是亡国之君,王铎是亡国之臣。 因此王铎对宦党的恨意还在草贼之上。 “唯有先破草贼,方可压制宦党,都统身负天下之望,不可意气用事。”崔安潜平静的望着他。 瞬间,王铎心中的怒火散去大半,剿灭草贼收复长安,足以名垂青史,巨大的利益面前,王铎也只能放下个人喜恶,“崔兄所言,确有几分道理,如今该如何用兵?” “围而不攻,去草贼之势,可令泾原、博野二军入奉天,邠宁、凤翔二军入兴平、定难、保大二军屯驻渭桥,草贼三面受敌,粮草困乏,不出一年,定弃长安而东,届时诸路大军从后掩杀,大事可成,天下可定!” 拓跋思恭、拓跋孝昌二人率党项人血战朱温,朝廷感其忠,遂改夏州为定难军,改鄜坊为保大军,赐以国姓。 草贼几十万大军困于长安、同、华三地,不事生产,稍有眼力之人都能看出败亡是必然。 黄巢没能迅速扫平京西,注定不能长久。 王铎此番北上,就是为了摘取胜利果实,闻言不禁大喜,“崔兄之才,胜吾十倍,此战之后,定可拜相!” 三年之前,崔安潜或许还有几分功名心,但现在早就心冷了。 击败黄巢又能如何? 黄巢只是开始,天子南巡成都,长安沦陷,朝廷威严荡然无存,对关东藩镇的控制进一步削弱。 此战之后,更大的动乱还在后面…… 现在已经有了苗头,魏博军擅自攻打天平军,杀天平军节度使曹存实,也就是曹全晸之侄,眼看要吞并天平军时,牙校朱瑄接掌郓州防务,挡住了魏博军。 浙东观察使刘汉宏谋夺浙西,与杭州刺史董昌交兵。 抚州刺史钟传逐江西观察使高茂卿,占据洪州。 江西牙将闵勖逐湖南观察使李裕,自称留后。 就连天子脚下的西川,也深陷阡能之乱,西川节度使陈敬瑄屡战屡败…… 崔安潜颇有心力交瘁之感,如果自己还在忠武军任上,天下形势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或许冥冥之中皆是天意,“武功诸军混杂,亦生变乱,不如率黄头军、兴元军退守盩厔。” 王铎自然言听计从,“也罢,为了天下苍生和朝廷,姑且退一步,日后再做计较,某这就传檄天下,号召天下藩镇进兵!” 第两百零二章 东进 王铎既没来找麻烦,杨复光也没来拉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反而王铎率黄头军、兴元军主动退到南面的盩厔。 武功重新恢复安定,但杨复光却闲不住,诸道行营都统王铎顶在后面,没他这个都监什么事。 南衙北司之争深入骨髓。 开始几天还没什么事,后来粮草、军饷就开始断断续续,被王铎拿捏。 很显然,王铎在等杨复光低头。 不过这种手段实在有些下作,让人不齿。 军议上,众将群情激愤。 陈玄烈扫了一眼,发现有很多不认识的人,猜想应该都是杨复光新收的义子。 此次西进,杨复光权势没多大提升,却得到了不少实际好处。 两万神策军对他死心塌地,军中将校大半成了他的义子。 堂中泾渭分明,神策军将站在左列,领头的杨守亮,其次杨守宗、杨守信,凡是能站在此间的神策军将领,皆改姓杨。 忠武八都则站在右边,鹿晏弘以都虞侯的身份居首,陈玄烈第二,王建第三。 位次其实就是实力和地位的象征。 如果不是王建、晋晖、张造支持鹿晏弘,陈玄烈应该站在右列第一。 “不劳阿耶出手,孩儿提一军前去索要钱粮,如若不给,便效凤翔之事!”杨守宗拱手而出,此人算是神策军中少有的大将。 不过王铎手下有万余黄头军,神策军肯定不是对手。 “儿亦愿往!”其他几个神策军将站出。 杨复光不置可否,“鹿将军意下如何?” 鹿晏弘一脸奉承,“我等誓死追随杨公!” 以前叫都监,现在改成了杨公。 这段时日,陈玄烈听到了不少流言,鹿晏弘几次巴结杨复光,却热脸贴了冷屁股,杨复光就是不收他当义子…… 陈玄烈估计杨复光也不太看得上鹿晏弘的人品。 “五郎可有良策?”杨复光目光转了过来。 陈玄烈早有心理准备,“属下以为与其受制于人,不如引兵向东,与河中军会合,围攻同州朱温部,即可解粮草之忧,亦可斩断黄巢一臂!” 如今草贼被局限在长安、同、华一带,若能攻下黄河以北的同州,将进一步压缩草贼的纵深。 几十万人挤在渭南,用不着几个月,不攻自破。 陈玄烈深知杨复光脾性,阿谀奉承没用,反而被他看不起。 “诸位以为如何?”杨复光不动声色。 “末将以为可行!”忠武诸将除了鹿晏弘,其他人全都异口同声的赞同。 神策诸将一声不吭。 不过最终还是杨守亮站出来了道:“末将亦赞同五郎之策,王都统屡败之人,若再败于草贼之手,我等亦受牵连。” 王铎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天下弄成这副局面,跟清流关系非常大。 杨守亮带头,其他神策军将领也跟着点头同意。 无论从军事还是政治上考虑,陈玄烈此策都是最佳选择。 而且完全是站在杨复光的立场上,唯一的一点小心思就是弄死同州的朱温。 “某亦早有此意,传令,大军明日起行,自渭水之北行军,攻打同州!”杨复光环视众将。 “领命!” 形势变化之快,令人眼花缭乱。 翌日忠武军、神策军皆拔营北上,渡过渭水,转道向东。 路过渭桥,李思恭、李孝昌兄弟二人非常够意思,送了两千头羊,三千石粮食,一百多匹战马。 还要设宴招待了杨复光。 杨复光以军情紧急婉拒了二人盛请。 党项人原本定居在河湟一带,为吐蕃所攻,被大唐迁至朔方、夏绥一带,两百年来,一直是大唐的忠犬。 此次围攻黄巢,党项人屡败屡战,下了死力,也算报答了当年收容之恩。 陈玄烈暗中观察了一番党项军,大多瘦弱矮小,装备也是五花八门,可见在黄土高原上的日子并不好过。 停留了半日,杨复光一视同仁,将羊马粮草均分忠武、神策二军,没有丝毫偏袒,陈玄烈都分了三匹好马,一时人心皆喜,士气大振。 大军继续向东挺进,黄河两岸一片萧索。 城池村落皆为废墟,田地荒芜,尸骨遍地。 黄巢走到哪里,哪里便是这副景象。 经此一难,关中从此凋零衰落。 过了栎阳,逐渐与草贼碰上。 神策军诸将为了在杨复光面前表现一把,主动请求攻打朱温控制的富平、上邽二城。 两城贼军并不多,各有千人左右。 富平守将邓季筠,上邽守将丁会。 杨复光一见是手下败将,兵力又少,有意扶植神策军,便令杨守宗、杨守信各率八千神策军前去攻打。 没想到直接挨了当头一棒。 富平邓季筠率三百骑突然杀出,冲击杨守信部,伤亡五百余众,神策军失了锐气,士气大跌。 上邽一路也没好到哪儿去,杨守宗虽然勇猛,但敌将也不弱,一千余人守的滴水不漏,神策军久攻不下,伤亡惨重。 义子兵败,杨复光脸上也挂不住,准备集中兵力攻打上邽。 但朱温也派出大将朱珍提兵五千前来救援,屯兵乾阬。 杨复光驱兵围城,朱珍忽然提兵杀出,尽管早有防备,在上邽东南布置了七千重兵,由杨守亮亲自坐镇,但还是被朱珍一击即破,凿穿了阵列,四散奔逃。 连援军都来不及支援,大战就结束了…… 神策军阵亡一千余众,杨守亮本人也受了伤。 神策军战力虽然不行,但朱珍战力未免太过惊人。 同州位于渭水之北,夹在保大军、河中军、义武军、昭义军之间,以亦敌死,却固若金汤,足见朱温战力之强悍。 杨复光没办法,令忠武军出战。 鹿晏弘、王建、晋晖、庞从一个比一个精明,出是出了,但也只是走个过场,射上两箭就退了回来,向杨复光邀赏…… “五郎……” 烫手的山芋最终甩到陈玄烈手上。 陈玄烈也想会一会朱珍,但手上人马加在一起只有两千六百多人,是贼军的一半。 还要面临丁会夹攻的危险。 上邽背后,朱温手上捏着两万大军虎视眈眈,这场仗根本没得打。 就算打赢了,摧锋都、骁儿军也废了…… 没有这两千六百多人马,陈玄烈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返回汝州。 第两百零三章 旧怨 没办法,以唐军现在的风气,谁敢玩命? 谁的人马打光了,谁就会被一脚踢开,甚至被踩在脚下,不得翻身。 连一向勇往直前的韩建都畏手畏脚。 陈玄烈得罪的人太多,更不敢玩命,不过杨复光的面子还是要给的,遂领兵贴着渭水向东行军,步步为营。 朱珍手下的五千人马与其他草贼明显不一样,披甲者甚众,阵列森严,士气高昂,军容极盛,远远望去便有一股煞气升腾。 其用兵颇有亡命之徒的气质,直来直去,全凭士卒精悍硬碰硬。 不弄死敌人,就弄死自己。 所以不下定决心死战,基本没什么胜算。 陈玄烈收起以往对草贼的轻视之心,列阵于渭水之北,本打算放几箭就退回,给杨复光一个交代即可。 没想到朱珍一见到自己旗号,就像疯狗一样扑了上来。 其中还有不少手无寸铁的老弱。 “取陈玄烈首级者,赏金一千,女奴十人!” 数十骑驰骋贼阵之中,一遍遍的呼喊。 霎那间,贼军从疯狗变成恶狼,眼神冒着贼光…… 陈玄烈寻思自己没怎么招惹他们,怎么一上来就要跟自己玩命? “五郎忘了?当初在邓州,与他们反复拉扯,早就结下梁子了!”李师泰懒洋洋的挽着长剑。 千算万算,倒是忘了这茬儿。 “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是刚刚想起来……” 这几个月,陈玄烈的心力和精力大部分倾注在内斗上了,既要防着鹿晏弘、王建,又要防着杨复光、王铎,简直如履薄冰,早就忘了去年跟朱温的恩怨。 内斗其实就是内耗,比外战更耗心力。 大唐不是败于黄巢,而是亡于内斗。 “贼军非同小可,绝不可掉以轻心,立即派人向后方求援,传令全军,今日当死战!”陈玄烈收起所有侥幸心理。 从形势上,自己已经算是孤军深入。 朱珍若能速战速决,干掉自己,基本就断了杨复光东进之心。 如今这种对峙局面,任何局部战场上的一场小败,都会影响两边大势。 狂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扬到半空中,仿佛起了一层黄褐色的薄雾。 春日也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薄纱。 咚、咚、咚…… 战鼓一声声响起,骁儿军列于北,摧锋都列于东,呈一道内弧型,以便最大宽度接锋。 陈玄烈引剩下人马居于中。 大战的气息令人心潮澎湃。 贼军甲士的身影在飞扬的尘土中若隐若现,一股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 但摧锋都也是百战精锐,凶悍程度不在贼军之下。 骁儿军也是千锤百炼。 正面决战,陈玄烈不认为自己会输! “嗡”的一声,仿佛蜂群振动翅膀,弩箭、弓箭朝贼军倾泻而去。 弓弩是摧锋都、骁儿军的基本技能,人人都会。 不过倒下的都是些身无寸铁的老弱,一看就不是贼军精锐,未死之人在阵前哀嚎或者求饶…… 但他们身后的贼军没有心软,踩踏着他们的身体扑上。 将逃跑之人砍成肉泥,将近六七百人倒在血泊之中,剩下的人被驱赶着向前。 哭声、惨叫声惨绝人寰。 但贼人的笑声越发张狂。 摧锋都不为所动,骁儿军阵脚有些混乱,毕竟他们未经历过这种场面。 “镇定!”李师泰和许德勋的身影出现在阵前。 还有一人应该是李琼。 有他们三人在,骁儿军士卒情绪安定下来,继续弯弓搭箭。 精准射杀贼军甲士。 不过野战之中,防守的一方最多放出三箭,贼人用老弱挡下了不少羽箭,伤亡并不大。 一个个嗷嗷叫的冲上来,挥舞着手中刀斧剑矛。 前阵的数百贼军同样是花队。 花队意味着精锐! 朱温生于淮右,挨着徐州,手上不少庞勋旧部。 两射之后,贼军只倒下百余众,这点伤亡反而更加激怒了他们,只要没倒下,哪怕血流如注,肠子从伤口流出,也要继续向前冲。 刹那间,无数刀剑斧锤交击在一起。 仿佛一头恶兽张开了血盆大口,不断吞噬着血肉。 与贼军的狂笑、呼喊相比,摧锋都沉默如山,在腥风血雨中岿然不动。 贼军撞的粉身碎骨。 陈玄烈放下心来,蔡军素质一向强悍。 北面骁儿军有李师泰、许德勋两员悍将在,也挡住了贼军第一波疯狂攻势。 长枪随着号角的节奏刺出、收回,贼军甲胄仿佛纸糊的一般,杀戮效率比摧锋都还要高。 能达到这种效果,是他们夜以继日的苦练。 冲上来的贼军,仿佛扑火的飞蛾,一层层的倒下,不过骁儿军、摧锋都在贼军疯狂冲击下,也不断倒下。 双方尸体堆成一条两百多步的猩红长堤。 李师泰、许德勋、李琼三将各率百余人率先抢占尸堆,居高临下砍斫、攒刺、挥击…… 轰、轰、轰…… 这时西北面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其中还混杂着马蹄哒哒声。 “难道是援军?”陈孝安满眼期待。 华洪道:“援军绝不会这么快赶来,定是贼军!” 如果不是己方援军,那就必然是上邽城中的丁会部! “去!”陈玄烈目视华洪。 华洪提起长槊,朝人群中一招,三百步骑出列,跟着他朝西北而去。 狂风呼啸,铁马金戈,杀声震天。 贼人的援军都到了,己方援军却还没影儿…… 陈玄烈忍不住回想起当日崔安潜所言:杨复光外宽内忌,心狠手辣…… 内斗、内耗,仿佛一道魔咒困扰着所有身在局中之人。 “兄长!”陈十九指着东面沙尘之中一杆牙纛。 上面张牙舞爪的写着一个血红的“朱”字,朱珍上来玩命了。 “哼,今日就看谁吃掉谁!”陈玄烈提起一杆步槊。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年头谁也不是吓大的,你朱珍身经百战,我陈玄烈也是从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 两百五十名心腹跟着一拥而上。 刚迈开步子,西面就有了动静,斥候飞奔而来,“五郎,我方援军至!” 陈玄烈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杨复光果然没让人失望,自己选择他也是对的! 哪怕他只在外面站着看,也意义巨大。 “援军已至!” 传令兵在阵中飞奔,扯着喉咙大喊,仿佛几道惊雷轰在战场上,立即掀起惊涛巨浪。 “杀、杀、杀!” 己方士气暴涨,完全压住了贼军。 那杆在沙尘中移动的大纛也停下了。 陈玄烈提兵向前,“陈玄烈在此,贼将可来受死!” 这一声喊出,摧锋都顿时陷入疯狂之中,从尸堆上一跃冲下,逆击贼军。 骁儿军也受到了激励,向前推进,仿佛一张弧形的大网,朝东面缓缓推进。 此时战场上贼军仍有相当多的兵力。 但他们久攻不下,气势完全被压制,落入下风,节奏已乱,此消彼长,摧锋都、骁儿军气势如虹,再多的贼军扑上来,也很难扭转形势。 “杀!”陈玄烈提起步槊,在心腹的簇拥下朝着那杆牙纛杀去。 阵阵狂风吹来,牙纛上血红的“朱”字如波涛般翻涌。 “杀!”北面忽然转出两支人马。 看旗号是庞从和韩建。 朱珍在强悍,也不能以一敌三,忠武军不是神策军,嗅到了血腥味,有利可图,顿时化为虎狼。 两面夹击,那杆牙纛也只能缓缓后退,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之中。 第两百零四章 龃龉 “你给我多缠一点儿布带,再洒上点血,你们也是一样,弄惨一些。”陈玄烈对着镜子反复观看。 这一战虽然只是碰了一下,但伤亡也不小。 摧锋都阵亡九十一人,骁儿军阵亡两百三十七人。 受伤者不计其数。 别看这场仗打的激烈,其实厮杀也就一个时辰左右,陈玄烈就付出了三百多人的代价…… 是进入关中以来少有的恶战。 如果当时没挡住朱珍的猛攻,就不是损失这点人马这么简单。 杀敌近三千余众,当然,大部分是贼军驱赶上来当炮灰的老弱,真正阵亡的也就五百左右。 摧锋都六成披铁甲,大多还是上乘的乌捶甲,骁儿军至少有一件皮甲,披甲率远高于贼军,装备水平也远超贼军。 冷兵器战场,盔甲就是士卒的命。 这场恶战对骁儿军意义重大,比起其他草贼,朱温部更凶悍勇猛,挡住他们,意味着骁儿军从此步入强军行列。 “你这又没受伤,何必弄成这样?”李师泰舔了舔嘴唇。 “若不弄惨一些,下次恶战,还是轮到我们。”陈玄烈郁闷至极,原本只想跟其他人一样,上来做做样子,随便放两箭,弄几颗人头就回去。 没想到碰上朱珍这条疯狗,一上来就红了眼…… “那倒也是……咱们这点人马来的不容易,若是打残了,会被人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李师泰深以为然。 “五郎!”华洪朝西边努了努嘴。 向西望去,只见杨复光带着一众将领赶来。 陈玄烈赶紧往脸上擦了一把血,带着一众伤兵前去迎接。 “五郎果良将也,诸军不是无功而返,便是畏葸不前,独五郎勇往直前,与贼血战,大涨我军气势!”杨复光上来就是一顶高帽。 身边诸将神色复杂。 不过这话听起来倒像是讽刺,陈玄烈也没想死战,是朱珍主动找上门来的。 战场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不可能所有事都按部就班。 “此非末将一人之功,多赖将士用命,方能击退贼军。”陈玄烈实话实说。 “五郎此战大展我忠武军之神威!”王建来了一句,满脸笑意。 “哼!”旁边的杨守宗冷哼一声。 其他神策军将眼神也变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神策、忠武不可能一条心,尽管杨复光一视同仁,但私底下神策军对忠武军大为不服。 王建来这么一句,明显是在拱火。 杨守成拱手道:“末将愿率本部人马,前去追袭贼军。” “我儿骁勇,只是贼军退而不乱……”杨复光斜了王建一眼,王建讪讪而笑。 杨守成道:“定提朱珍首级献与义父!” “我看还是五郎去,非五郎不能破贼!”鹿晏弘火上浇油。 陈玄烈算是看出来了,他跟王建一唱一和,摆明了要坑神策军一回。 神策军与忠武军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 神策军的军饷、赏赐是忠武军三倍之多,遇上大战,还要忠武军冲在前面…… 别说士卒受不了,陈玄烈也颇有微词。 即便现在这种局面,神策军也时常得到朝廷送来的赏赐。 一山不容二虎,神策军的存在,影响到了忠武军的利益,杨复光收了这么多义子,嘴上一视同仁,身体却很诚实。 鹿晏弘、王建这两货是在给杨复光上眼药…… 身为忠武八都之一,陈玄烈自然乐于见到神策军吃亏,这种时候最好不要说话,因为无论说什么,在对方看来都是挑衅。 果然,杨守成像是被踩着了尾巴的猫,当场炸毛,“唰”的一声,横在脖颈上,“孩儿十一岁便从军,横行西北,与回鹘、嗢末血战不下百场,未必就输给别人,义父若是不允,儿以死明志!” 陈玄烈眼神复杂的看着这人,心道年轻人果然气盛…… 不过凭心而论,杨复光挑人的眼力不错,此人倒也忠勇,只是太过耿直。 “壮哉,我儿定能旗开得胜!”杨复光表情有些僵硬。 “多谢义父!”杨守成大喜,临走之前,还雄赳赳气昂昂的望了陈玄烈一眼。 朱珍大部并未遭受重创,战力仍在,韩建、庞从都不敢紧追不放。 如今神策军却来了一个愣头青…… “忠武、神策皆大唐将士,无分彼此,五郎可曾受伤?”杨复光转移话题。 陈玄烈道:“末将倒是无所谓,只是麾下儿郎伤亡惨重。” “此战你立下头功,大挫贼军锐气,后面之事,某自有计较,五郎好生休养。”杨复光也尽来虚的。 有他这句话陈玄烈就放心了。 这时李琼站出,单膝而拜,“禀都监,我等披肝沥胆,苦战不休,伤亡颇重,却未见赏赐,心中意难平!” “请都监赐赏!”十几个摧锋都老卒拜在杨复光面前。 陈玄烈眉头一皱,认出这些人是李师泰麾下的蔡军,既没有与陈玄烈歃血盟誓,也没有经过思想改造,胆大妄为。 不过有一说一,李琼在战场上也是一员猛将,身上插着四支羽箭,盔甲都被砍烂了。 邀功讨赏没有错,只是不该在这个形势微妙的时候…… 鹿晏弘投来幸灾乐祸的眼神。 杨复光眼中精光闪动,“五郎虽然勇猛,可惜御下不严。” 身后神策军甲士围成半月,手按刀柄,将李琼等蔡军老卒围在其中。 而他们纷纷望向陈玄烈,一动不动,周围摧锋都、骁儿军的目光投向陈玄烈。 杨复光这句淡淡的责备,立即将陈玄烈推到了风口浪尖。 一瞬间,压力如山滚滚而来。 眼前之事非同小可,一个处置不当,轻则失去人心,重则当场火并。 比起真刀真枪战场,眼下这种无声无息的暗战更为凶险。 陈玄烈心中很清楚,杨复光这是在让自己站队,纳投名状! 周围鸦雀无声。 “忠武八都抛家舍业,近两年来追随都监一路血战,攻入关中,屡破草贼,却未见朝廷尺寸之赏,长此以往,只恐军心离散!” 陈玄烈直接把窗户纸捅破,坚定站在忠武军一边,为忠武军鸣不平。 杨复光一视同仁,本身就是巨大的不公。 神策军凭什么与忠武八都平起平坐? “五郎!” “将军!” 摧锋都、骁儿军都激动起来,纷纷上前,与神策军对峙。 李琼与那十几个老卒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 鹿晏弘与王建对视一眼,他两人都精明似鬼,这时候都当了缩头乌龟,一声不吭。 不过他二人不说话,身边的忠武军将眼神却不停变幻。 第两百零五章 裂痕 宦党、清流都靠不住,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麾下的将士。 这个时候绝不能糊涂,没有他们的支持,爬上去也是镜花水月。 即便李琼等人的行为有些不妥,也要护着他们,其他的事可以以后关起门解决,但在外人面前,绝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杨复光脸色沉了下来,“忠武八都,每人三缗钱,今日参战将士,再加一缗,十斤羊肉!” “谢都监!”士卒们大喜。 “五郎果然非比寻常。”杨复光意味深长。 “末将一心只为克服长安,剿灭草贼。”陈玄烈自问无愧于心,陈家几代人喋血沙场,为朝廷南征北战,对得起大唐。 不过经此一事,以后只怕与杨复光之间出现裂痕。 陈玄烈不在乎,反正以前也没多亲密,自始至终,杨复光都没怎么亲近过忠武八都,一直在暗中提防。 而神策军一百多年来,一直是宦官的爪牙,杨复光亲近他们,也在情理之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杨复光一心克复大唐,站在朝廷的立场上。 陈玄烈身为忠武八都,自然要站在忠武军立场上。 身处这个时代,一定不能背叛自己的立场。 “五郎莫忘初心。”扔下这句话,杨复光就带着人去了。 连鹿宴弘和王建都弃之不顾,说明他是真的怒了。 王建竖了一个大拇指,“还是五郎棋高一筹,为咱忠武八都出了一口鸟气。” “王八兄老谋深算。”陈玄烈皮笑肉不笑,收拾阵亡的袍泽尸体返回营垒。 这时斥候从东惊惶而来,“杨守成被朱珍斩于马下,三千神策军溃不成军。” “没咱忠武八都,神策军早就散了。”李师泰冷笑一声。 华洪低声道:“五郎方才何不趁机再进一步,说不得能节度一方。” 陈玄烈大为心动,不过转念一想,这么一来等于彻底撕破脸皮。 节度使不是他说封就能封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旦陈玄烈开口,鹿晏弘、王建、庞从、韩建这些人会怎么想? 陈玄烈真想当节度使,以现在的实力,回去做了周岌,然后众将拥立为留后,节度使之位唾手可得,何必舍近求远去逼杨复光? 杨复光不是善男信女,当初就派人刺杀了荆南节度使宋浩。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该我们的东西跑不了。”陈玄烈心平气和。 眼下保存实力,捞取政治红利为上,只要自己活着返回汝州,还差一个节度使么? “五郎之言是也。”华洪倒是一片好意,不过有些着急了。 李琼带着那十几个老卒过来,拜在陈玄烈面前,态度诚恳道:“属下一时激愤,自作主张,请将军降罪!” 陈玄烈杀气腾腾,“犯我军法,其罪当诛,尔等可有异议?” 这一次惹的祸不小,不仅让自己与杨复光之间产生了巨大裂痕,也让神策军、忠武军的矛盾提前爆发。 几人全都愣住了。 李琼双膝跪地,头磕在地上,“此皆属下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情愿领死!” 这群人虽然狂躁,但也讲义气。 许德勋赶紧站出来求情,“将军息怒,此战若非他力战在前,绝难挡住草贼猛攻,还望网开一面……” 其他摧锋都也半跪于地,“望将军网开一面。” 如果他们还是往日那般桀骜不驯,今日说什么也要杀了这十几人。 但他们却跪地求情,说明已经从心底臣服自己。 而且李琼此人的确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 陈玄烈按下杀心,“每人二十鞭!如若再犯,定斩不饶。” “谢将军!”李琼磕了三个响头。 陈玄烈伸手扶起,“不必如此,我陈玄烈麾下儿郎个个顶天立地,绝不是软骨头!” “领命!”众人齐声。 朱珍被击退,上邽也就守不住了。 鹿宴弘、王建抓住机会猛攻,丁会弃城而走,北面邓季筠也放弃了富平。 同州的两道大门向唐军敞开。 这一战也激励了其他藩镇兵马,各镇兵马一向如此,有利可图,蜂拥而至,遇上硬骨头,畏手畏脚。 忠武军击败朱温,提振了唐军士气,河中、义武二军一东一南向同州发动猛攻。 但朱温死守同州,数次主动出击,重创河中、义武二军。 王重荣向杨复光求援,杨复光派杨守亮支援,却在乾阬遭到庞师古、氏叔琮两部突袭,伤亡两千余神策军,狼狈逃回上邽。 杨复光、王重荣、王处存三部加在一起,将近七万余众,硬是啃不下两三万人马防守的朱温。 不过草贼内部似乎也出现了一些问题。 朱温牵制住了东面诸道兵马,屡有斩获,黄巢却不派一兵一马前来支援。 这一战到了关键节点上。 草贼的确衰弱了,但兵势仍然强大,几十万人马聚集在长安、华州一线,由盛转衰,需要一场大胜。 所以攻陷同州意义重大,除了压缩贼军的战略纵深,也是对他们士气的一次重击。 眼下局面,士气尤为重要。 两边都憋着一口气,就看谁先挺不下去。 为了这一战,王重荣带着千余骑亲自来上邽会合。 军议上,王重荣慷慨激昂,“同州为长安屏障,朱温乃黄巢臂膀,天下兴亡在此一战!” 杨复光也意识到此战的重要性,奈何手下的神策军不争气,打不了硬仗,经过上次邀功讨赏之事,忠武八都与杨复光之间也生出了裂痕,更不愿下死力。 很明显,朱温是块硬骨头,谁也不愿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杨复光目光扫过陈玄烈。 陈玄烈眼观鼻鼻观心,身上缠着带血的布带,一副重伤未愈模样。 谁爱去谁去,反正陈玄烈铁了心不去。 鹿晏弘、王建两人更是缩着脑袋。 “闻忠武步卒天下无匹,可愿出战?”王重荣初来乍到,不知道忠武、神策两军的微妙关系。 这一战他下足血本,挑选三万精锐甲士,倾巢而出,朱温将舟船全部凿沉在黄河之中,防止河中军渡河。 众人望向鹿晏弘,这厮咳嗽一声,不发一言。 倒是王建笑道:“右司马有所不知,我军……数次与贼军血战,士气低落,如今正在休养之中,而且在下以为,强攻并不可取,同州城池坚固,朱温所部甚是强悍。” 在杨复光没来之前,王重荣就已经与朱温几次大战,败多胜少。 “难道我等数万大军聚于此,皆作壁上观么?”王重荣一脸失望。 堂中众将无言以对。 唐军最大的弊端就在于此,花大力气供养的神策军不堪一击,能战的藩镇军,早已寒了心。 “某有一策,或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同州,诸位稍安勿躁。”杨复光目光灼灼。 第两百零六章 等 晋阳城下。 沙陀骑兵成群结队,黑压压的往来如飞。 李克用拿下忻、代二州后,实力复振,又看上了养马之地楼烦监,时常打着支援关中的名义,劫掠并、石、汾等州,纵容士卒烧杀掳掠。 沙陀军大部分是代北胡族,残暴成性,河东遍地烽烟。 最终攻破岚州,将岚州刺史汤群满门诛杀。 “城上郑相公可听吾一言,我等南下只为支援关中,克复关中,还望打开关隘,赏赐些钱粮!” 百余骑鸦儿军堵在晋阳北城门下叫嚣。 喊了半晌,城上一点动静都没有,连个人影都没露。 沙陀骑兵胆子大了些,向前靠近,“请开城门,我等有要事禀报。” 吱呀、吱呀…… 城上传来绞盘绞动的声音,骑兵们以为城门要打开。 却不料几辆车弩忽然推了上来,“嗡”的一声,一支长矛般的弩箭怒吼而出。 将一名骑兵连人带马钉在地上,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人马俱死。 沙陀骑兵当即逃散。 身后又是一阵箭雨,射翻数骑。 “郑从谠老儿,我誓食汝肉!”李克用指着城上怒骂。 当初剐杀段文楚,牙兵生噬其血肉。 “只怕你李鸦儿没有这等牙口。”郑从谠苍老而挺拔的身影出现在稚堞之后,宛如一棵苍劲老松,平静的望着城下李克用。 三年之前,李克用还不敢轻易涉足河东,但现在朝廷自顾不暇,已经无力围堵代北,晋阳在李克用父子二人眼中,已然成了一块肥肉。 只是河东节度使郑从谠老谋深算,这两年从未松懈,一直积极备战,屡次击退沙陀军进犯。 晋阳城成了沙陀军永远无法越过的一座大山。 此城依山傍水,城高池深,屹立北国一千四百余载,经过历代王朝的层层加固,放眼天下,连长安都略有不及。 正常情况下,李克用父子不可能攻下这座雄城。 “这郑老儿当真难缠!如今黄巢穷困,不如南下关中算了。”李克用胯下战马躁动不安。 “如今黄巢贼势依旧猖獗,去早了,为别人作嫁衣,不如让他们与诸镇兵马再消耗一阵再说。”盖寓轻抚着马鬃。 “嗯……还要再等?”李克用性格一向急躁,满脸的饥渴难耐。 拿下河东,再加上代北,朱邪家的大势就成了。 “必须等,只有朝廷有求于我等,方可南下,然后以平定草贼之功,向朝廷邀取河东!天下王气聚于此地,大唐亦从河东而起,为了这千秋大业,三郎也需等下去,切不可将精力虚耗在晋阳城下,郑从谠年老体衰,行将就木之人,撑不了几年,何必与他争一时之长短?” 唐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形势已经非常明朗,黄巢已经摧毁了大唐根基,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河东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高屋建瓴,东揽河北大地,西窥关中平原,得此地者得天下之先机。 “唔,那就再等等!”李克用对盖寓一向言听计从…… 同州。 朱温跟李克用一样焦躁不安,求援信使派出十次,全都石沉大海,一个援兵都没来…… 自家人知自家事。 虽然屡屡击破唐军,但并未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杨复光和王重荣韧性十足,不断缩短包围圈。 “可惜,若有一支两万人援军,定可击败杨复光,再破王重荣,解同州之困,横扫河中!”朱温控制的城池只剩下三座,而且粮草也快见底了。 同州存,长安才会真的长安。 这么简单的道理,长安的那群人竟然视而不见…… 而击败杨复光、王重荣之后,可以乘势攻入河中,那么大齐的粮草问题也解决了。 朱温今年刚好三十,正是雄心勃勃的年纪。 胡真道:“定是孟楷拦住隐瞒不报,坐视我军覆灭,将军乃宋人,皇帝、孟楷皆曹人,将军得志,必为孟楷所不喜。” 不是孟楷一人与朱温不合,而孟楷背后一圈曹州勋贵都在排斥朱温。 黄巢虽然登基称帝,但还是沿用草贼的老一套,大小山头林立,各自为战,都是大爷…… 即便是身为大齐皇帝,也无法号令他们,合心意就一拥而上,不合心意闭门不见…… 黄巢几次三番下令开垦田地,已经养成烧杀淫掠习惯的各路义军竟无一人响应…… 谢瞳小心翼翼道:“如今朝廷诸路大军合围,三面围攻,依在下之见,大齐难以长久,不如另谋他路。” 人一辈子就那么一两次选择命运的机会,选对了,飞黄腾达,选错了,万劫不复。 从庞勋之乱开始,但凡投降朝廷,都是高官厚禄,加官进爵。 黄巢的兵败已是必然。 窝在长安两年,不思进取,既不耕稼,也不扩张疆域,整日在长安贪图逸乐,窝在女人堆里。 “只是我等主动归降,必为朝廷所轻。”朱温闭目养神。 投降朝廷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对黄巢也没什么忠心可言,义军诸部也就他朱温勤勤恳恳,其他人早就军心涣散了。 问题是投降之后,朝廷如何对他。 谢瞳拱手道:“昔者庞勋诸将,但凡归正,朝廷皆厚赏之,不是刺史,便是一方节度,前有刘巨容,后有刘汉宏,如今天下形势皆聚于同州,成败在此一举,将军之才,十倍于刘巨容、刘汉宏,今威名已著,何愁无立足之地?实不相瞒,杨复光已派人联络属下,只要将军拨乱反正,朝廷必有重赏。” 杨复光信用一向不错,义子杨守亮、杨守信出身义军,兵败之后,杨复光既往不咎,收为义子,待之颇厚。 “朝廷!”朱温踱了两步,很快就有了决断,“大齐必亡,我等当尽早归降朝廷,传令诸将,节堂议事!” “将军英明!”谢瞳、胡真大喜。 一声令下,众将齐聚。 “三郎去哪儿,我等就去哪!” “十几年的兄弟,何须多言?” “我等兄弟生死与共!” 朱温不是黄巢,内部极为团结,军中大小将领皆他亲自提拔,甚至连军制都跟草贼有所不同,水泼不进针扎不透,迥异于各路义军。 因此也受到其他义军的敌视。 “然则归降于谁,大有讲究!”朱温眸中精光闪动…… 第两百零七章 暗流 中和二年(882年)九月,朱温听从胡真、谢瞳之谋,杀黄巢监军严实,举同州归降大唐。 一排大雁排成“人”字形,向东南飞去。 九月的渭北天气已经转寒,尤其是夜里,常将人冻醒。 陈玄烈醒了之后,寒风萦绕耳畔,如诉如泣,再也睡不着。 “五郎,王八邀营外一叙。”陈十九在帐外低声道。 陈玄烈一愣,王八三更半夜找自己作甚?莫非在营外设了埋伏弄死自己? 仔细一想,可能性不大。 忠武八都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这个时候内讧,就给了神策军机会。 在对付外人上,忠武八都还是非常有默契的。 前几日还坑死了杨守成和两千余神策军,让杨复光难受了一阵。 “先带些兄弟去查探有无埋伏。” 左右睡不着,陈玄烈干脆去看看王八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鬼鬼祟祟夜半上门,肯定有什么见不人之事。 陈十九带着二十多个心腹去了。 陈玄烈里面穿了一层细甲,披上外氅,又藏了一把短弩,这才提着刀出门。 营地外伸手不见五指,黑夜吞没了一切。 叼斗彻夜不眠,有一声没一声的敲着,漆黑之中狼嗥声无比苍凉。 “没有埋伏。”陈十九提着火把从黑夜中显露。 陈玄烈与众人一起过去。 王建站在一棵榆树下,身边也带着几十号人。 微弱火把光下,榆树张牙舞爪,形如恶鬼。 “王八兄深夜相邀,所为何事呀?”陈玄烈皮笑肉不笑。 “嘿,我若是五郎,定没有如此闲情雅致。”王建的脸隐没在树影之中。 “三更半夜的,王八兄莫要吓我。”陈玄烈继续揶揄。 王建朝身边之人使了个眼色,众人退到二十步外。 陈玄烈也让心腹退远。 “五郎还记得宋浩怎么死的?” 宋浩原是忠武大将,收复荆南,被杨复光举荐为荆南节度使,但此人上位后,看不起杨复光宦官,多有不敬,礼数不周,被杨复光和段彦漠派刺客刺杀了…… “王八兄听到什么风声?”陈玄烈眉头一皱。 宋浩只是不敬,便被弄死了,自己公然聚众要挟他,事情肯定不会这么容易过去。 “五郎可知,朱温何以不降杨复光而降王重荣?”王建谈话很有跳跃性,牢牢抓住谈话的主动权。 按说策反朱温的是杨复光,但朱温却转投王重荣,这里面就大有文章了。 不可否认,王建的消息来源,要比陈玄烈丰富的多。 就连成都也有他的眼线。 同样,朱温也不是蠢人,不降杨复光肯定有他的理由。 “王八兄有话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陈玄烈越发感觉形势扑朔迷离。 王建眯着眼睛,眼神随着摇曳的火把光一起闪动,“嘿嘿,明日军议,定有好戏,五郎不妨拭目以待,这些时日可要当心些,咱许人不害许人!” 陈玄烈险些一口老血喷他脸上,这话跟后世“国人不骗国人”异曲同工…… 这厮坑骗老乡还少么? “今日天色不早,改日再谈。”王建缓缓走入黑夜中,身影被夜色吞没。 留下一脸懵逼的陈玄烈。 夜风袭来,阵阵凉意顺着脚踝往上钻。 王建仿佛说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说…… 他这么上窜下跳的,肯定有事。 难道只是为了挑拨与杨复光之间的关系,但这样对他有什么好处? 陈玄烈回到营地,越发睡不着了。 直到天亮,杨复光果然召集众将军议。 陈玄烈扫了一眼王建,这厮伸了一个懒腰,一副睡眼惺忪模样。 军议一开场就剑拔弩张。 杨守亮率先发难,“朱温势蹙而降,并非真心,既已放下兵器,打开城门,当趁其无备,拘而斩之,以免形势反复!” 杨守信道:“不杀此人,难消神策军之恨!” 之前神策军多次被朱温击败,连杨守成都被杀了,两边有血仇。 不过没杨复光点头,这两兄弟肯定不敢这么说。 陈玄烈望向上首的杨复光,古井不波的脸上隐隐带着一抹杀气。 看来王建昨夜所说的好戏便是杀朱温。 从个人立场上,杀朱温当然是好事,以后中原少个强劲竞争对手。 只是人家刚投降,杨复光就要公然动手……果然心狠手辣。 这时杨复光觉察到陈玄烈的目光,望了过来,平静的眼神中带着寒气,顺着目光涌了过来。 以前总以为他会以大局为重,不会对自己动手,但现在要杀朱温,明显就是个人恩怨,置围剿黄巢之大局于不顾…… 朱温无疑是把利剑,不愿为杨复光所用,杨复光于是毁掉他…… 种种迹象表明,杨复光并非一个心胸豁达之人。 陈玄烈如芒在背,自己也得罪过他,他会放过自己吗? “朝廷一向宽容,贼军但凡投降,一律赦免,且朱温武锐可用,杀之不祥!”王重荣站出来道。 杨守亮道:“听说朱温拜王招讨为舅父?” 王重荣扫了一眼上首的杨复光,“某皆出公心!” “如此说来,王招讨要保朱温?”杨复光一脸和蔼之色。 但此言一出,令堂中顿时安静下来。 神策诸将一个个怒目圆瞪,由此可见杨复光杀朱温之心甚是坚决。 一排河中将校也聚集在王重荣身边,“某昨日已经飞章上奏王都统,求封朱温为同华节度使!” 王铎升任任诸道行营都统后,杨复光从天下兵马都监降为西面行营都监使…… 而王重荣的官职是河东行营招讨使,还挂着诸道行营左司马,名义还是王铎的副手,论官职不在杨复光之下。 王重荣不与杨复光商议,直接上奏王铎,明显跟王铎有一腿。 两人都是太原王氏出身…… 也就说王重荣是清流的人。 陈玄烈望了一眼王建,惊讶于他的嗅觉敏锐,消息灵通。 但心中瞬间蒙上一层阴影,王建昨夜说过,让自己这些时日当心些,难道…… “此事就这么定了,朱温绝不可杀,谁动此人,便是与河中军,与朝廷为敌。”王重荣环视神策军诸将一眼。 话说到这个程度,除非杨复光敢公然翻脸,就在堂中火并。 不过杨复光微微一笑,“王招讨之言是也。” 第两百零八章 大事 仅仅三天,王铎的墨敕就到了,非但给了同华节度使,还封朱温为河中行营副都统。 七日后,成都的诏令飞奔而来,加授朱温为右金吾大将军,并赐名为朱全忠。 人比人气死人,朱温一个站队,就完成华丽转身,从草贼的同州刺史,摇身一变,成为大唐的大将军、节度使,飞黄腾达。 忠武八都一路为朝廷披肝沥血,连温饱都成问题…… “咱们是同路之人,往日虽有些……不和,但都算不得什么大事。”王建又深夜相邀。 这一次陈玄烈认真的许多,“王八兄想要如何,不妨明言。” 王建收起脸上轻浮的笑容,“我想要五郎助我一臂之力!” “你意欲何为?” “杀一人!” 夜风呼啸,火光跳动,王建的眼神也变得幽深。 “王八兄好大的胆子!” 弄这么大的阵仗,要杀的人肯定不简单,至于杀谁,不言而喻。 “他活着,你我都没有出路。”王建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那么王兄可否告知,受何人指使?” 这么大的事,肯定不是王建一时头脑发热。 “五郎可知神策军是谁的?”王建又跳转了话题。 陈玄烈脑海中灵光一闪,所有疑惑豁然开朗。 一百三十多年来,神策军一向与宦官沆瀣一气,内制皇帝,外压文武百官,谁掌握神策军大权,谁就是大唐王朝的实际掌控者。 此前神策军一直掌握在神策军中尉田令孜手上。 黄巢攻长安之前,田令孜升为左右神策军内外八镇及诸道兵马都指挥制置招讨等使。 从未放松过对神策军的控制。 现如今,杨复光擅自收编神策军,还收了三四十个义子,放在田令孜眼中,这是要干什么? 加上平定黄巢的大功,只怕以后田令孜都要看杨复光眼色,夹着尾巴做人…… 难怪无论忠武军如何奋勇杀敌,都入不了杨复光的法眼。 跟神策军带来的政治利益相比,忠武军就微不足道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陈玄烈不否认杨复光对大唐的忠心,但忠心之后,也在争权夺利。 如此巨大的利益面前,谁能心如止水? “那么王八兄是奉田令孜之令?” “诶,怎可直呼田军容之名?五郎太不知礼数了。”王建一阵责备。 陈玄烈沉默。 王建找上自己也没安什么好心,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谁就是众矢之的! 田令孜、杨复光,王铎、崔安潜…… 南衙北司,清流宦党…… 陈玄烈的命再硬,卷进这种事情中,也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事情若是容易办,王建也不会找上自己。 “五郎不妨再考虑考虑,不过时不我待,错过此次机会,以后难有翻身之日,那朱温为何能飞黄腾达?还不是抓住了时机,一飞冲天!” 王建声音极有诱惑力。 但陈玄烈早非吴下阿蒙,这几年勾心斗角,早就今非昔比。 朱温一飞冲天,时也、势也、命也。 恰好同州成为天下形势的转折点,恰好他是同州刺史,也恰好遇上了一个好“舅父”王重荣…… 然后才是朱温的精明,以及对时势的洞察力,通过王重荣抱住了王铎的大腿。 这种带着几分气运的成功不是什么人都能复制的。 如果陈玄烈点头同意,只会成为王建、田令孜手中的一把刀,用完就变成替罪羊的那种。 “这么好的事,兄弟我就不参与了,祝王八兄飞黄腾达!”陈玄烈不了解田令孜,但太清楚王建了,真有好事怎会轮到自己? 还是相信他嘴中的“许人不害许人”? “五郎……可要想清楚,杨复光睚眦必报,你不动他,迟早他会对你下手。” “那就等他动手再说,话先说清楚,我不会助你,亦不会多管闲事,今日之言,我就当没听过,以后王八兄走你的阳关道,小弟我过自己的独木桥。” 王建弄这么大阵仗,无非就是以杨复光威胁自己,让自己冲在前面。 不过有摧锋都和骁儿军在身边,杨复光动不了自己。 以神策军的战力,真火并起来,忠武八都至少一半站在自己这边,谁胜谁负,还不一定。 王建盯着陈玄烈看了许久,“五郎当真了不得!” “王八兄他日前程亦不可限量,告辞。”陈玄烈转身就走 如果没有一飞冲天的命,最好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 既然决定走底层路线,就不能朝秦暮楚。 刚回到营地,就遇上了杨守亮。 陈玄烈心中一惊,难道杨复光听到什么风声了?这么晚了还找自己。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内部斗争之残酷不弱于战场,杨复光混到了枢密使,肯定是其中佼佼者。 “这黑灯瞎火的,五郎外出作甚?”杨守亮似笑非笑道。 “外间常有野狼袭扰斥候,我带兄弟们去打打猎。”陈玄烈随便找了个借口。 杨守亮狐疑的左右打量了一番,不过并未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阿耶召见。” 怕什么来什么。 陈玄烈基本可以确定杨复光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不知都监何事如此紧急?” 杨守亮守口如瓶,“去了不就知晓了?” “深夜多有不便,我等送五郎前去!”李师泰、华洪带着两百来人围了上来。 陈玄烈心中涌起一股热流,这年头到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但也有兄弟情分在。 “这就不必了吧,只是去去就回。”杨守亮一见这些人杀气腾腾的,有些为难。 “有备无患,眼下多事之秋,仔细一些总是没错的。”华洪一句话就将杨守亮挡了回去,众人拿刀的拿刀,提矛的提矛,全部穿上了重甲。 还有斥候在前打探,弄得跟上战场一样,簇拥着陈玄烈向节堂行去。 李师泰临走前还朝营中吼了一嗓子,“都警醒些,若有动静,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领命!”摧锋都老卒们纷纷站起,走到营栅前,盯着杨守亮。 杨守亮脸皮抖了抖,“真无甚大事……诸位不必紧张……” “最好不要有大事。”李师泰一语双关道。 第两百零九章 稳住 陈玄烈带着甲士,明火执仗的来到节堂。 神策军如临大敌,来了四五百人。 节堂中灯火昏暗,仿佛一头择人欲噬的猛兽。 “五郎来了。”里面传来杨复光平静的声音。 “末将拜见都监。”陈玄烈堂而皇之的穿过神策军甲士,步入节堂之中。 堂中空旷,杨复光斜躺在主位的软榻上,闭目养神,“坐。” 陈玄烈寻了个较远的位置坐下。 “坐近些。”杨复光没睁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陈玄烈上前坐在杨复光下首。 就像朱温是这场大战的关键转折一样,陈玄烈也是忠武八都的关键人物。 否则王建不会第一时间找上自己。 “你选一处!”杨复光从案牍上递来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荆南、湖南、江西”六个字。 陈玄烈一愣,“都监这是……” 杨复光挥挥手,“荆南节度使段彦谟被监军朱敬玫所杀,湖南为牙将闵勖所据,江西为钟传侵占,这三处你选一个,某上表朝廷为你请封节度使,至于忠武军节度使,实非我所能谋划,此前忠武军节度使副使,亦遭人阻拦,是以只能为你换个去处。” 陈玄烈一阵激动,杨复光果然讲信用。 不久之前,他还为秦宗权请封了奉国军防御使。 答应别人的,几乎都做到了。 杨复光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黄巢迟早退出关中,忠武军首当其冲,南方还算太平,以五郎之骁勇,加上朝廷大义,对付朱敬玫、闵勖、钟传当不是难事。” 如果是三年之前,陈玄烈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但现在自己已经在汝州生根,势力扩展到蔡州、许州,去了南方,等于重新开始,与当地势力反复拉扯…… 选择大于努力,在南方混得好也就割据一方,几十年后,还是躲不过北方强国的兼并。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手下各种势力好端端的,愿意跟随自己南下么? 陈玄烈甚至怀疑这是杨复光的分化之计。 这年头要混出头,还是要在中原卷! 南方三镇根本不能跟淮西相提并论,土地、人口、兵源素质、地缘优势完全不在一个档次,自己已经是淮西一霸,根基深厚,为何要跑去南方? 这是舍本求末。 哒、哒、哒…… 杨复光的指头一下一下敲在木案上,静静等待着陈玄烈的回答。 “多谢都监美意,只是麾下儿郎皆许蔡之人,只怕不愿南下。”陈玄烈叉手一礼。 杨复光睁开眼,眼神略带惊讶之色,“我若五郎这般年纪,自然也不愿南下,说吧,你想去何处?” 陈玄烈反而平静下来,“末将留在汝州即可。” “呵,五郎果然见识深远,某可以保证你安然回到汝州,忠武军节度使副使,某全力为你请封。” 忠武军副使对陈玄烈意义重大,名不正则言不顺,少了这个名头,后面的程序不好走。 “都监需末将做何事?” 其实今日就是一场谈判。 只要黄巢没有覆灭,忠武八都就还有用处。 而想要驱使忠武八都,只能找陈玄烈! 朱温有他的天命,陈玄烈也有自己时势和气运。 眼下,鹿晏弘、王建说不定已经倒向田令孜,这些人绝不会出力。 陈玄烈若是站在杨复光这一面,忠武八都就稳住了,至少不会跟杨复光翻脸。 “呵呵……”杨复光竟然笑了起来,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节堂中传荡。 相处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笑。 “你什么都不要做!” “什么?”陈玄烈一愣,还以为他要让自己冲锋陷阵,或者背刺王建、鹿晏弘,没想到这么简单。 不过也正因为此,足见杨复光的老辣,嘴上不说,其实什么都知道…… 也让陈玄烈无从拒绝。 “某已派邀沙陀李克用入关平叛,给草贼最后一击,眼下形势只需稳住,便可稳操胜券,大唐……久经磨难,再也经不起折腾……” 普天之下都在说宦官误国,实则宦官是大唐的中流砥柱。 在陈玄烈看来,没有田令孜疯狂搞钱,关中神策军早就掀了老李家的祖坟…… 没有杨复光几次策反草贼性的人物,天下形势不会这么快逆转…… 唐末的几个宦官或许对不起天下人,但唯独对得起老李家。 “沙陀人狼子野心,草贼旬日可灭,何必再请他们入关?”陈玄烈眉头一皱。 “此驱虎吞狼之策也,黄巢数十万大军兵势犹在,诸镇兵马皆为自保,裹足不前,只能召沙陀人前来,若能两败俱伤再好不过……” “若是不能?”陈玄烈目光灼灼。 李克用父子原本已经卷铺盖走人了,又被朝廷请了回来,声势复振。 若是灭了黄巢,只怕再无人能制沙陀。 “大唐已经积重难返,还在乎多一个李克用父子?某毕生所求,只为延续大唐国祚而已。”杨复光脸上皱纹满是疲惫。 这种平静的交谈,化去了往日的裂痕,重新建立了互信,对双方都有好处。 陈玄烈肃然起敬,每个人都是复杂多面的,不可只以善恶一概而论,不过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接话。 “夜已深了,早些休息。”杨复光闭上眼睛,斜躺在软榻上。 陈玄烈拱手而退…… 形势变化很快。 同州投降,三万河中军踏过渭水,与朱温一起攻打华州,华州直接兵变,草贼华州刺史王遇向朱温投降。 河中军进抵华阴,与下邽的杨复光互为犄角之势,围堵长安。 与此同时,西路、南路、北路唐军也纷纷开始反攻,王铎、崔安潜步步为营,于武功、兴平一线修十四座营垒,堵死草贼向陇右进犯的路径。 京左行营都统东方逵与李思恭、李孝昌一起进兵,斩杀贼军二万余众,生擒草贼的大将李公迪,连破草贼营堡三十余座。 草贼战略纵深再度压缩,几乎只剩下一个长安,失去了周边所有缓冲之地。 黄巢已然到了穷途末路,不过兵力仍然强盛。 所有人都知道,只欠缺一场决定性的大战。 中和二年(882年)十一月,陈景思、李克用合四万步骑进抵河中。 天下形势即将迎来关键性的一战。 第两百一十章 梁田陂 比起战场形势的变化,朝廷形势变化更快。 李克用大军一抵达河中,朝廷便罢免了王铎和崔安潜正副行营都统之职,令王铎入镇义成,崔安潜留守东都。 中和三年二月,壬子(十五日),沙陀大军入下邽、同州之间的乾阬。 形势到了这一步,黄巢已经龟缩不下去了。 如果不趁现在还有一战之力发动决战,再熬两月,草贼只会更加虚弱。 黄巢即令京兆尹王璠、军使林言为左路军,宰相尚让、赵璋为右路军,自率数万精锐为中路军,进抵渭南城西南梁田陂。 梁田陂在渭南西南三十里,直面下邽的杨复光部、华州的王重荣朱温部,以及乾阬的李克用部。 贼军十五万,东面诸路唐军加在一起,亦有十一万左右。 当年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如今已经披上和神策军一样的制式盔甲,各类兵器比唐军还要精良。 阵前堆了三百辆车弩、投石车。 不用想就这知道是从长安缴获的。 田令孜携皇帝仓促南逃,将偌大的长安直接扔给了黄巢。 生死存亡的一战,贼军斗志越发高昂。 从东到西,阵列森严,军容鼎盛,一阵阵的呼喊犹如海啸。 即便是乌合之众,在这么多场大战的磨砺下,也会变得精锐。 而这十五万人马,肯定是黄巢的心腹和精锐。 打赢了,黄巢还能再折腾几年,打败了,也就什么都没了。 贼军一上来就玩命,诸道兵马反而怯了,即便是对大唐忠心耿耿的杨复光也蹙起了眉头,久久凝望战场,身边神策军将一声不吭。 李克用的四万沙陀步骑也躲在后面。 东面的河中、义武、昭义、朱温诸军也不敢动弹。 谁都看的出来,黄巢要玩命了。 于是战场上出现最尴尬的一面,都不敢挺身而出。 唐军不动,草贼的数百骑兵冲到阵前,肆意辱骂,诸将颜面无光,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都监有令,忠武八都进军!”杨守亮提着一支令旗起来。 “他娘的,你神策军吃香的喝辣的,此时就该你们先上!” “有种让杨复光亲自来下令……” “让我等去送死,连个开拨钱都没有,惹恼了乃翁,先做了你们……” 八都将还未表态,牙兵们就骂骂咧咧的,闹得最凶的是鹿晏弘手下牙兵,调转长矛,朝着神策军。 “噗”的一声,杨守亮手上的令旗不知被谁一箭射断了。 这一手箭法当真厉害,牙兵们有桀骜不驯的本钱。 杨守亮一脸惊恐,带着人惊慌退了。 陈玄烈斜了一眼鹿晏弘和王建,这明显是两人早就准备好的。 陈玄烈不是田令孜的人,所以杨复光能容自己,但他两人与田令孜眉来眼去,犯了杨复光的大忌,这两月,两边裂痕越来越大。 如果不是到了围剿黄巢的关键时候,两边绝不会如此平静。 对峙了将近两个时辰,任由黄巢贼军辱骂,神策军和忠武八都全都无动于衷。 而黄巢也不主动攻击,两边就这么耗着。 就在陈玄烈以为打不起来的时候,东面忽然爆发一阵阵怒吼。 一支两三万人的大阵,潮水般向贼军汹涌而去。 从体积上看,仿佛一只老鼠在挑战大象,还是主动进攻。 陈玄烈一愣,“这是谁的部下,竟然如此勇猛?” 勇猛的简直缺心眼。 华洪眼力颇佳,驱马走到高坡上,向南瞭望了一阵,策马而回,神色怪异,“是朱全忠。” “朱温?”陈玄烈只感觉说不出的怪诞。 数万唐军作壁上观,反而是刚刚倒戈过来的贼军勇往直前…… “人家现被皇帝赐名朱全忠。”李师泰啐了一口。 不过转念一想,若是此战败北,诸道兵马返回本镇,门一关,继续过日子,朱温就难受了,他是同华节度使,直面黄巢大军。 作为一只爪牙,失去利用价值,只会被朝廷抛弃,还会迎来黄巢的疯狂报复。 所以朱温必须向朝廷交投名状! 陈玄烈暗自钦佩,敢想和敢干完全是两码事,朱温能在唐末脱颖而出,绝非平白无故得来的。 不过即便如此,诸道兵马仍作壁上观,一动不动。 旁边的神策军甚至还在厚颜无耻的嘲笑。 其实这场大战,最该下死力的是他们,他们的军饷和赏赐是诸道兵马的三倍以上,长安也是他们的老巢。 现在朱温动了,他们不仅不出手,还在嘲笑别人…… 陈玄烈望向牙纛之下的杨复光,他以这些人为根基,只怕最终免不了失败的命运…… 战场上,一颗颗火球、砲石、弩箭划过天空。 砸向朱温军,立即掀起了一阵阵血浪和黑烟。 如果是寻常人马,在这一轮打击中,差不多就崩溃了。 但朱温所部顶着贼军的远程打击,疯狂往前冲。 有人全身着火,有人跑着跑着,被长枪一样的弩箭钉在地上,有人被石头砸成一滩血泥…… 但这些都没能阻止他们向前。 两轮远程打击,付出两三千人的代价,这些人马如同一支长槊,狠狠刺入贼军大阵之中。 同类相残,永远是最残酷血腥的。 他们之间的仇恨远大于唐军。 一交手,便是血肉横飞,两边人马成片的倒下。 两三万人主动进攻十五万人防守的大阵,朱温完全豁出去了。 吼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排山倒海而来。 整个东面战场瞬间沸腾起来,无数刀剑矛斧在烈日下寒光粼粼,一蓬蓬血雾喷向天空。 大地很快被染红,仿佛铺上了一层红毯…… 这种规模的大战,陈玄烈生平仅见,睁大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朱温用的是锋矢阵,试图凿穿草贼大阵,挫动贼军阵脚,为诸道唐军创造进攻机会。 但十五万贼军大阵,实在太过厚重,贼军也下了死力,倒下一人扑上来两人,倒下两人扑上来四人,无穷无尽。 中晚唐一百三十多年的战乱,无论是贼军还是官军,骁勇善战已经刻进了唐人的骨髓里…… “朱温当真是一条疯狗!”李师泰惊叹道。 “当初下邽之战,我军若是与朱温决战,即便胜了,也会伤亡惨重!”华洪一脸凝重。 当初遇上朱珍,也是这么疯狗一样扑上来…… 陈玄烈庆幸只是浅尝辄止,两边只是碰了一下,便各自退下了。 不过,自己的目标在中原,迟早还是会与朱温撞上…… 第两百一十一章 鸦儿军 尽管朱温气势如虹,勇往直前,挫动了东面阵脚。 但贼军的兵力优势实在太大了,很快就有人马补上,一口将朱温所部吞下,围在中间绞杀。 两三万人不断倒下,不断融化。 诸道唐军还是一动不动。 连庞从都有些看不过去了,指着神策军骂道:“与此辈为伍,乃我辈之耻!” “庞九真乃血性男儿,汝当身先士卒,为神策军做做表率。”鹿晏弘不阴不阳道。 庞从一阵泄气,低下头,不再言语。 如果再无人出战,朱温就要被铺天盖地的贼军一口一口咬死。 不过这人的命就是大,还是东面的河中、义武诸军动了,宛如两支拳头,一北一南,包夹贼军。 刀矛映日,铁甲铿锵。 战场形势再度变化,有了援军,被围困的朱温军士气暴涨,尽管伤亡惨重,却依旧咬牙血战。 宛如狂风巨浪当中的礁石,风浪再大,都撼动不了他们。 王重荣绝对是个合格的舅父,对朱温简直恩同再造。 东面唐军加入战场,但仍旧不能挽回形势。 黄巢纵中军孟楷部出,一个照面,就冲散了王处存的义武军。 右路军赵璋部率五千余众,从北面迂回,垮击河中之后。 这两股贼军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几乎人人披甲,步骑混杂,雄壮威猛,所使武器,不是长槊便是长柯斧。 只是这些兵器盔甲一看就是神策军制式…… 东路唐军逐渐陷入苦战之中。 数名斥候从东面飞奔而来,拜倒在杨复光的马蹄前,“王招讨求都监出兵一战……” 杨复光脸上古井不波,一言不发的望着战场。 斥候泪流满脸,“都监……若是不出手,我河东男儿皆要葬送在战场……” 无论斥候如何哭求,杨复光始终不为所动。 陈玄烈心中暗暗惊叹,这些大人物都是铁石心肠。 都说杨复光睚眦必报,今日一见,方知此言非虚。 杨复光苦心孤诣的策反朱温,朱温却投降了王重荣,这口怨气忍到了今日。 不过更阴险的是东北面的沙陀军。 一群群的立在高丘之上,黑衣黑甲,一动不动,仿佛一群群嗜血的乌鸦。 杨复光几次派人前去摧战,沙托步骑同样无动于衷…… 没人救援,河中、义武、朱温三军置之死地,反而爆发出惊人战斗力。 牙兵素质本来就不差,生死存亡,不得不战。 河中甲士杀入贼军大阵之中,与朱温部会合,一同血战向前,厮杀声直冲云霄。 置之死地而后生。 数万众齐心协力,反而挫动了贼军阵脚,整个战场开始混乱起来。 咚、咚、咚…… 北面响起战鼓声,令旗疯狂挥舞着。 神策军竟然一步步的向南挺进。 陈玄烈望向中军牙纛,恰好杨复光也望向忠武八都。 “杀!”庞从率决锋都第一个冲了出去。 接着便是韩建的蔡军。 “五郎,战否?”李师泰扛起大剑。 旁边的华洪、许德勋都望了过来。 骁儿军、摧锋都跃跃欲试,激烈的战场刺激了他们的热血。 陈玄烈未动,晋晖和张造也率部杀出。 “进兵!”陈玄烈当机立断。 贼军阵脚已乱,此时入场的最佳时期。 “杀、杀、杀!” 骁儿军狂呼着列阵向前,一个个处于极度的亢奋之中,这一路的血战,逐渐将他们磨砺成一支强军。 或许这才是此行入关的最大收获。 这时代,要么主动迎接腥风血雨,要么,淹没在腥风血雨之中…… 摧锋都则沉默无声的走向战场。 陈玄烈一动,鹿宴弘和王建都动了。 呜呜呜…… 东北面号角一阵接着一阵。 宛如悬在东边天边的一柄黑色长剑,猛然劈下,狂奔的马蹄声仿佛踏碎关中的山川大地。 正在砍杀贼军的陈玄烈忽然停下,望着东北面狂奔的黑潮,万余骑兵冲锋的气势惊天动地、排山倒海。 顷刻之间,沙陀铁骑仿佛乌云一般遮蔽了大地。 脚下传来的震动,深入人心。 贼军和唐军大多都是步卒。 面对狂奔的骑兵,天然就有畏惧心理。 这一幕也深深映入陈玄烈心底,无比震撼,山川河流大地都在沙陀骑兵的马蹄下震动…… 骑兵无愧于战场上的王者…… 或许有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步卒,凭借步阵能击败骑兵。 但骑兵永远掌握战场主动权! 想要争锋天下,一支精锐骑兵必不可少。 “鸦儿军至矣!” 战场上到处都是贼军惊恐的叫声,贼将怎么都压制不住。 沙陀骑兵几十年赫赫声威,还未接战,整个战场都笼罩在他们的阴影之下,贼军士气就已经崩溃了。 四散奔逃。 沙陀骑兵冲入战场,战场形势几乎一边倒。 贼军立即溃不成军,也有几支贼军精锐反应及时,调转长矛,朝着沙陀骑兵,但骑兵却稍作调整,从长矛之下一跃而过,反手一阵驰射,贼军纷纷倒地。 沙陀步卒趁着混乱从后杀入,贼阵立时崩溃。 仅凭这一手就能看出沙陀骑兵的战力。 战场逐渐变成横扫之势,沙陀骑兵自东向西,如一条黑色长鞭,配合河中军抽击贼军。 当然,能有如此声势,并非全是沙陀骑兵之威,而是他们出手的时机拿捏的非常精准。 如果他们一开始就出现在战场,与贼军血战,未必会比朱温军好上多少。 但这更体现出沙陀军的凶残狡诈。 仿佛一群秃鹫,耐心的等待敌人筋疲力尽,然后发动致命一击。 当年围剿庞勋也是如此,康承训率十道兵马顶在前面,与庞勋血战,李克用父子率铁骑忽然杀出…… “万胜……” 唐军已经发出胜利呼喊。 贼军疯狂向长安溃退,但两条腿注定跑不过四条腿。 沙陀铁骑掩杀三十余里,贼军尸积如山,阵亡数万之众。 这些都不是寻常草贼,而是黄巢转战天下的精锐。 经此一战,贼军元气大伤,连黄巢本人都中了一箭,在心腹的死命护卫下才逃回长安,大将赵璋等十余人战死于河中军之手。 不过朱温军河东军伤亡惨重,几乎打残了。 随后诸军马不停蹄,挥兵进攻长安。 第两百一十二章 殒 黄巢一面在渭桥布置重兵,作最后的抵抗,一面派孟楷率三万大军控制蓝田道。 再派黄揆、黄思邺顶在华州一线,试图牵制诸道兵马。 不过梁田陂大败之后,这种挣扎只是徒劳的。 李克用与王重荣合军,发动零口大战,大破草贼。 西路、北路唐军趁势而进,围攻长安。 宦官曹知悫屡次从狗洞水门钻入城中,神出鬼没,弄的草贼人心惶惶。 忠武八都与神策军猛攻渭桥,三战三捷,贼军退守长安。 二十余万各路兵马直抵长安城下。 “克复长安!”吼声一浪接着一浪。 当天夜里,黄巢纵火焚烧宫阙,率十五万兵马退出长安,故意将金银财宝散落在地上。 诸道兵马一拥而入,争先恐后争抢财货。 城中遍地都是白骨,没有几个百姓,乱军冲入皇宫之中,争抢宫女…… 原本大火只在皇宫中肆虐,诸路兵马入城后,半个长安城都燃烧起来。 仅有的百姓也为乱军所杀。 有些兵马为争夺财货竟自相残杀起来,种种乱象不一而足。 陈玄烈暗自寻思,若是草贼故技重施,杀个回马枪,必定有所斩获。 不过黄巢遭受重创,已经没这个心力,仓皇向东南逃窜,长安已经是座死城,击退唐军也没什么意义。 骁儿军、摧锋都只拣取地上的金银,对烧杀的兴趣不大。 与其他兵马大相径庭。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入关这么长时间,整日唱着军歌,听着鼓手、角手的三国演义,就算是头禽兽也该有些人性了。 舆论宣传之力,身为穿越者的陈玄烈最清楚。 运用得当,能轻易颠覆一个国家。 “五郎,为何不入宫?”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回头,却是杨复光,一脸的萧索之意,杨守亮、杨守宗等一众义子也不知去向,估计是去劫掠了。 长安是他生长的地方,如今却变成这副样子。 其实这时候皇宫之中已经没什么东西可抢,进去还要跟其他人马争抢。 不过话不能这么说,“末将乃外军,不敢逾制。” 杨复光下马,语气前所未有的平和,仿佛在与晚辈说些家长里短,“如今长安收复,但草贼仍有十余万挺进中原,忧患仍在。” 草贼几次被打趴下,流窜个一年,又会生龙活虎。 这是大唐的两百多年的痼疾,绝非人力可解。 除非……大唐倒下了。 “忧患岂止草贼。”陈玄烈指着那些骑着高头大马胡须浓密的沙陀人。 杨复光驱虎吞狼之计,变成了引狼入室。 李克用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朝廷肯定少不了封赏。 梁田陂一战,沙陀铁骑打出了赫赫声威,即便朝廷不给,他们完全可以自己去拿。 “总算收复了长安,这大唐还能再延续二十余载,是非成败自有后人评说。”杨复光抬头吐出了一口浊气,望着黑烟弥漫的天空,眼神深邃而悠远。 陈玄烈忽然感觉今日他有些不一样。 平日一向沉默寡言,今日却这么多话。 “都监凭此功足以名垂青史。”陈玄烈奉承了一句。 杨复光脸上的萧索之意更甚,“可惜呀……” 可惜,就是还有遗憾。 “关中算是平定,黄巢返回关东,中原势必大乱,汝州为中原腹心,必首当其冲,你休整几日,尽快返回汝州,入关战功,某皆上报朝廷,不日将有赏赐下来。” “谢都监。” 陈玄烈心中一喜,总算要返回汝州了。 “五郎他日若有所成……”话说到一半,忽然又咽了回去,自嘲的笑了笑,翻身上马,在一众心腹的护卫下去了。 陈玄烈有些懵,不知道杨复光今日为何迥异于往常。 不过他的心思不难猜,大概是希望自己能匡扶大唐…… 按自己这么走下去,返回忠武,迟早拿下忠武。 陈玄烈扫了一眼狂欢的神策军,这大唐还有半点希望么? 劫掠持续了五天五夜,直到实在没什么东西可抢,诸军这才作罢,此时黄巢已经逃往商州休整,没有一路兵马追击…… 朝廷的赏赐诏令也下来了,加封李克用为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河东节度使,李国昌为雁门以北行营节度使。 如此一来,等于将整个河东道拱手让给沙陀人了…… 赐河中镇护国军号,以王重荣为护国军节度使,因功被拜为检校太尉、同平章事、琅邪郡王! 升陕虢二州为节度使,以王重荣之兄王重盈为节度使。 朱温因血战之功,朝廷大为感动,受封宣武军节度使。 杨复光开府仪同三司、同华制置使,封弘农郡公,赐号“资忠辉武匡国平难功臣”。 如果仔细深究,就会发现杨复光拿到手的都是虚的,唐时的制置使也就安抚百姓维持一方秩序,完全跟杨复光的功勋无法匹配。 连西路监军西门思恭都封了一个神策军中尉的实职。 其他鹿晏弘、王建、韩建、庞从等人到手的也是虚职,军中一片怨言。 陈玄烈如愿以偿拿到了忠武军节度副使。 天下形势从今日起进入一个新阶段。 曾经盛极一时的大唐也如这长安城一般,残破不堪。 军营外,摧锋都、骁儿军兴高采烈的收拾行囊,准备返回汝州。 每个人多少都得了一些金银财货。 刚收拾好东西,庞从就一脸铁青的带着几十人闯入,“五郎……大事不妙,杨都监……昨夜暴病而亡……” “什么?”陈玄烈一惊。 怎么就这么巧? 这年头凡是暴病而亡,都大有蹊跷…… 杨复光生活极为自律,不好酒,也不近女色,时常舞枪弄剑,身体一向康健,怎么就暴病而亡了? 庞从道:“今早被杨守亮发现,尸体现在还收敛在中军大营之中。” 陈玄烈忽然想到几日之前的那场谈话,似乎杨复光早就预感到了自己的下场。 长安一收复,他就成了关中声望、功劳最大的宦官。 而关中还有几万神策军,必然会唯他马首是瞻。 无论是南衙还是北司,都不愿见到一个强敌的崛起…… 杨复光得罪的人太多了。 他赢了明面上的大战,却输了私底下的暗战…… 田令孜、王铎、王重荣,还有王建,几个月前就蠢蠢欲动,一直拖到现在。 追究是谁动的手,没有意义,对方处心积虑,谋划了许久,也根本查不出。 查出来又能如何? 敢动手的人,肯定不是简单人物。 这个荒唐而混乱的年代,还能将凶手绳之以法么? “都监……” 隔壁营垒之中,传来一阵阵的哭泣声,愁云惨淡,令人神伤不已。 杨复光暴病而亡,一个新的问题随之而来…… 第两百一十三章 去留 杨复光病逝,忠武八都将何去何从? 关中并非忠武军的地盘,忠武八都现在不隶属任何一军。 神策军的哭声越来越大,杨复光平日拿他们当亲儿子对待,哭丧理所应当。 “杨复光死了,干我等何事?速速返回汝州才是正理。”李师泰大着嗓门。 陈玄烈道:“只怕没这么简单。” 忠武八都好歹是一支劲旅,上面的人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 以前在杨复光手上,虽然是后娘养的,但好歹还有个后娘护着。 话刚说完,就有几个神策军小吏快马加鞭而来,“王相公有令,忠武八都立即起兵,追杀黄巢,不得有误!” “他娘的哪个王相公?”李师泰上前骂道。 神策军小吏楞了一下,但见到杀气腾腾的摧锋都,不敢发作,“京城东面宣慰催阵使、诸道租庸供军使、大明宫留守、检校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相公!” 一连串的名号报上来,陈玄烈更懵逼。 不过加了同平章事,的确是朝中的宰相。 这时庞从在耳边低声道:“京兆王氏,王徽……” 长安城里面有诸道兵马十几万,还有李克用的四万沙陀步骑,没人敢让他们去追杀黄巢,现在杨复光死了,就有人来驱使忠武军出兵。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 黄巢是那么好追杀的? 手上还有十五万兵马。 陈玄烈朝小吏甩甩手,李师泰吼道:“滚!” 小吏拔马而去。 人还没反应过来,又是几名宦官策马而来,跑到鹿晏弘营前大呼小叫,“奉西门中尉之命,忠武八都皆留守长安,以待陛下回都!” 西门中尉自然是诸道行营监军西门思恭,田令孜举荐其为神策军中尉。 “有意思。”陈玄烈冷笑一声。 如今长安都废了,皇帝不知道猴年马月才回来。 忠武八都成了南衙北司争抢的目标。 鹿宴弘应付了宦官,与王建、韩建几人一起过来,脸色都不太好看。 “是时候商量商量我等的出路!”鹿晏弘嘴角起了一个大火泡子。 追随杨复光杀入关中,眼见别人不是节度使就是大将军,忠武八都几乎什么都捞到,还要继续当牛做马。 是个人都咽不下这口气。 “朝廷既然不给,我们就自己拿!”一向沉默寡言的韩建开口道。 “如何拿?”王建眯着眼。 鹿晏弘冷哼一声,“哼,黄巢占的了长安,我忠武八都便占不得?” 王建摇头,“这长安要人没人,要钱粮没钱粮,占了作甚?还会遭到诸镇兵马围攻,得不偿失。” “那你说去何地?”鹿宴弘一脸的欲求不满。 “五郎足智多谋,为何不发一言?”王建望向陈玄烈。 陈玄烈试探道:“依在下之见,不如返回忠武如何?” “我呸!”鹿晏弘吐了一口浓痰,“黄巢十几万人马杀回中原,我等回去,又是当牛做马的命,我等入关剿贼近两年,多有战功,却只得了几个虚衔,某咽不下这口气!” 陈玄烈有汝州,身上还挂着一个中忠武军节度副使。 鹿晏弘身上只有一个“尚书仆射”的虚衔,回去了,兵权没了,还要在周岌胯下夹着尾巴做人…… 其实也不怪他们,杨复光当初饼子画的太大,动不动就有王将之封,节度使只若等闲,到头来,他两眼一翻两脚一蹬,死了,留在忠武八都喝西北风…… 杨复光死了,忠武八都身上的所有束缚都解开了。 别说宰相王徽、神策军中尉西门思恭的命令,就是皇帝的诏令也未必能约束他们。 陈玄烈扫了众人一眼,皆群情激愤。 这场平叛,李克用赢了、王重荣赢了、朱温也赢了,输的只有杨复光和忠武八都,连朱玫这种鸟人都弄了一个同平章事…… “如此灰溜溜的回去,有何颜面见许州父老?要回你回,休要拉上我等!”鹿晏弘来了一句,眼中精光一闪。 陈玄烈立即懂了他的心思。 有自己这个节度副使在,鹿晏弘的都虞候影响力受限。 如果自己走了,鹿晏弘就是老大。 “诶,都是自家兄弟,要走也要等一起杀出长安再说。”王建与鹿晏弘一唱一和。 看二人的样子,应该是早就商量好的。 “你等何意?”陈玄烈望向其他几个都将。 晋晖、张造毫无疑问站在鹿晏弘、王建一边。 庞从和韩建有些犹豫。 正如鹿晏弘所言,这么灰溜溜的回去,有何颜面见人? 当初追随杨复光入关,是为了升官发财,如今两样一样都没得到,即便他二人想回许州,麾下的牙兵大爷们肯定不愿意。 鹿晏弘拍着胸脯道:“大丈夫行事,当机立断,留下的人就是我鹿老六的手足兄弟,今后生死与共,有福同享!” 韩建直接站了过去。 庞从望了一眼陈玄烈,犹豫两三个呼吸,也站了过去。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每个人都屈从于自己利益。 韩建叛秦宗权,又吞并了王淑的一千蔡军,返回蔡州,秦宗权肯定饶不了他,周岌也不待见他,不如跟着鹿宴弘搏一把。 而庞从也是一样的心思,手上八百决锋都是周岌的,回去了还是一个都将…… 陈玄烈回汝州,也是遵循自己利益最大化。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无可指责。 不过山不转水转,时代的洪流下,说不定还会再见。 “好兄弟,哈哈……关中诸镇皆已疲弱,不如南下兴元,夺了山南西道,积蓄人马,再杀入蜀中,直奔行在,男儿在世,就当作一番大事,届时诸位少说也是一节度使!” 鹿晏弘仿佛变了一个人,眼中隐隐升起一股疯狂之色。 按他这搞法,不是要当节度使,直接奔着皇帝去了…… 陈玄烈发现王建也是一脸惊讶。 显然这不在两人的共同谋划之中。 咬人的狗不叫,叫的狗不咬人。 鹿老六平时一副闷狗模样,发作起来也是一狂人…… 这年头的武夫都是“胸怀大志”之人…… 但越是如此,越得到牙兵们的支持,“我等誓死追随仆射!” 忠武牙兵们的愤怒化为阵阵杀气。 如果陈玄烈不是有汝州垫底,肯定也跟着鹿晏弘去了…… 第两百一十四章 真相 陈玄烈望着自己的岳父,感觉又是一头禽兽诞生了。 凭他们这几千人马,如何能杀入成都? 西川有数万黄头军,还有田令孜新招募的五十四都神策军,兴元还有山南西道节度使牛勖镇守。 不过看众人的兴致,陈玄烈估计劝了也没用。 鹿晏弘和大唐的死活关自己何事?用得着自己操这份闲心? 黄巢一路攻入关中,似乎也没废多大力气,全靠朝廷的各种骚操作神助攻,凭忠武军之勇猛,谁胜谁负还真不一定。 众人兴高采烈的离去,陈玄烈叫住了王建,“王八兄留步,在下有些私事。” 鹿晏弘冷笑一声,带着人径自去了。 王建扫了周围一眼,人全都退出二十步外,“杨都监之死不是某所为,五郎莫要误会。” “王八兄,此间只有你我二人,就不用来虚的,就算是你干的,某还能吃了你不成?再说不是你还有何人?” “这话可不能乱说,都监心细如发,饮食有度,进出皆有心腹护卫,寻常人如何近身?五郎太看得起某了。” 王建此言的确有几分道理。 杨复光心细如发,肯定提防着王建,想刺杀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不是王建,杨复光又是怎么死的? 事情倒是愈发扑朔迷离起来。 无论如何,陈玄烈都不相信他是暴病而亡。 “五郎真想知晓事情真相?”王建嘴角挂着招牌式的狡诈笑容。 “莫非你知晓什么内情?” “收复长安前一日,成都有人给都监送了一封密信。”王建眯起眼睛。 “一封密信就能让杨都监暴病而亡?”陈玄烈越发迷惑。 杨复光不是一个轻易寻短见之人,田令孜也不可能一封密信就要了杨复光的命。 “那就要看送信的人是谁。” “谁?”陈玄烈好奇心到了极点。 “杨守立。” 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是杨复光的养子。 不过杨复光的养子基本都在关中,没听说有在成都的。 王建道:“此人乃杨复恭养子。” 长安四贵,杨复恭居其一,与杨复光名义上是堂兄弟,并无血缘联系,却关系亲密。 杨复光的养子只有三四十人,但杨复恭却有五六百余众…… 论资历,田令孜只能算暴发户,传自上一代权宦的杨复恭、杨复光才是大佬。 这里面的水有多深,不是陈玄烈一个外人能想象的。 “杨都监犯了众忌,树敌太多,他活着,会有人寝食难安,也会有人活不下去,此事非你我所能深究,汝不见曹知悫前车之鉴乎?” 黄巢攻陷长安,宦官曹知悫招募乡勇,屡次潜入长安城,伏杀贼将,贼惊以为鬼神,连黄巢都以为有人欲暗中谋反。 诸道兵马反攻长安时,也是他在前引路。 攻下长安后,曹知悫性情中人,口出狂言:“吾施小术,使诸军得成大功,从驾群臣但归关中,至大散关,当由某审察,方可回京。” 没几天,曹知悫的老巢嵯峨山便遭到邠宁军的突袭,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所以有一股力量在暗中排除异己。 只要忠武八都还在关中,危险就一直在。 关中是神策军的地盘,神策军是宦官的爪牙。 对付黄巢他们绵软无力,对付自己人凶狠如狼…… “那就预祝王八兄与鹿仆射马到功成!”陈玄烈深吸一口气,这稀烂的世道,就该尝尝牙兵们的利刃,让所有的蝇营狗苟在刀剑下无所遁形。 “哈哈,此言当浮一大白也,可惜你我终究不是同路之人,不然定可大展宏图!”王建今日兴致颇高。 他要追随鹿晏弘南下,陈玄烈要返回汝州,再无利益冲突,也就不必遮遮掩掩了。 陈玄烈道:“王八兄这话说早了,说不得以后还有再见之日。” “但愿如此!”王建转身离去。 很快,忠武八都上下达成一致。 杨复光麾下神策军有两千人愿意跟随。 忠武营垒之前,刀枪并举,铁甲森然。 鹿晏弘意气风发,骑在高头大马上,挥剑向南,“出!” 一万余众列队走出营垒。 这么大的动静,立即吸引来大队神策军,长街之上剑拔弩张。 韩建冲在前面大吼道:“我等奉王相公之令追杀草贼,谁敢拦阻?” 这话起到了作用,神策军怎知上面的争权夺利? 一听是王徽的命令,再见忠武军杀气腾腾,皆不敢拦阻。 几个宦官策马奔来,“尔等只知王相公,可知西门中尉与田军容否?” 宦官嚣张跋扈惯了,还以为忠武军是神策军,颐指气使。 忠武军一开始没理他们。 但几人却拦在安华门前叫嚣:“今日胆敢出此门,皆以乱军论处,格杀勿论!” 城墙上神策军举起了长矛,拉开了弓弦。 “猪狗,杀你耶头,杀你娘头!”百多个暴怒的牙兵手中刀矛直接捅了上去。 “你等……大胆……” 四个宦官连人带马,被捅了个对穿,战马嘶鸣不已。 牙兵们犹不解恨,又冲上去百多人,刀矛剑斧,如雨点般落下。 韩建麾下的几个蔡军还捡起地上的肉块,直接塞入嘴中,大口咀嚼起来,红着眼指着城上的神策军,“有胆就放箭!” 稚堞后的神策军脖子一缩,连头都不敢露。 顷刻之间,四名宦官成了一堆白骨。 血腥气拔地而起,煞气直冲云天。 周围层层叠叠的神策军皆不敢动。 几个蔡军直接将口水吐到神策军脸上,他们都敢怒不敢言…… 忠武军战力如何,关中诸镇心知肚明,忠武步卒几十年的赫赫威名是一刀一矛搏杀出来的,在城内巷战,只怕李克用的鸦儿军来了,也要跌个大跟头。 而神策军早就乌合之众的代名词。 鹿宴弘指着城楼吼道:“速开城门,否则生食汝等之肉!” “开门!”几百个牙兵已经摆出战斗阵型。 城上先是一阵沉默,接着“吱呀吱呀”,城门缓缓打开。 鹿晏弘仰头大笑,压抑而癫狂的笑声仿佛一头野猪嚎叫,“哈哈哈……这回终于轮到某了!” 城上城下将近两万神策军硬是不敢动弹,连西门思恭和王徽都躲在神策军之中,不敢露头,眼睁睁的望着忠武军出城。 第两百一十五章 分道 大军缓缓一路向南,半日功夫就到了香积寺。 陈玄烈不敢放松警惕,让骁儿军和摧锋都时刻防备着。 鹿晏弘、王建都是翻脸比翻书还快之人,已经红了眼,做出任何事都有可能。 鹿晏弘的布置也令人遐想颇多,陈玄烈所部后面跟着晋晖,前面是王建,右后是鹿晏弘,左后是张造。 庞从、韩建都被隔开。 一旦翻脸,陈玄烈腹背受敌。 当然,他这么布置,其实也在防备陈玄烈突然发难。 手上摧锋都义儿军加起来,有两千三百余众,突然一击,鹿宴弘也顶不住。 事实上,谁都知道忠武军经不起一场内讧。 神策军的斥候在屁股后面吊着…… 两边就这么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松懈。 入夜,安营扎寨,陈玄烈也是如临大敌。 斥候、明哨、暗哨全按战时布置,还设置了犬铺。 张自勉兵法有记:凡行军下营,四面设犬铺,以犬守之。敌来则群吠,使营中知所警备。 关中别的不多,野狗成群结队,斥候捕来十几条恶犬。 这么绷着都难受。 最终还是鹿晏弘先受不了,天明时分,撑着一对浮肿的眼眶寻上门来,“贤婿啊,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如就此分道扬镳如何?” 陈玄烈见他滑稽的样子有些想笑,“小婿正有此意。” 鹿晏弘干笑一声,“他日汝若走投无路,可来投我。” 这话无疑是在嘲讽。 中原竞争激烈,忠武内部有周岌、赵犨、秦宗权,南有刘巨容,东有时溥、朱瑄,北有诸葛爽,如今又多了朱温和黄巢。 堪称地狱难度。 但风云际会之处,亦是英雄用武之地。 只要回去干掉周岌,吞并忠武,自己的实力未必比不过别人。 朱温在梁田陂一战下了血本,伤亡惨重,折损近万人,剩下的人马也被朝廷吞了,调入神策军中,朱温只带了六七百心腹赴任宣武,从头开始。 不过朱温本就是宋州人,隶属于宣武。 眼下唯一可虑的敌人也就秦宗权。 这厮也没闲着,吞并了申、光二州,凑齐了淮西三州的地缘格局。 陈玄烈哈哈一笑,“焉知有朝一日不是岳父走投无路?” 他身边潜伏着王建、韩建两头恶狼,形势如何还真不好说。 “哼!我鹿晏弘纵然饿死,也不会投你。”这厮仰着头,一脸傲气地转身离去。 陈玄烈心中一乐,“话不可说的太满。” 见鹿宴弘离去,庞从、韩建过来告别。 “五郎莫要怪我等无义……军心所向,我等亦无能为力。”庞从脸色微红。 决锋都跟蔡军一样桀骜不驯,几次闹出事端,都是他们开的头。 庞从也不敢管的太严。 韩建也是一样,手下八百蔡军都是吃人不吐骨头之辈。 “庞兄此言见外了,人各有志,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终有再会之期。” 以陈玄烈现在地位和实力,开不出更高的价码给二人。 “再会!”韩建拱手。 忠武八都遂一分为二,一部向南,一部向东。 陈玄烈顿时有种羁鸟入林之感。 大唐遭此一劫,颜面扫地,仅有的威信也荡然无存,基本失去了对关东的控制力,连龙兴之地河东道都丢了。 名义上天下诸镇皆奉大唐为主,实则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在自相攻伐。 黄巢打破了中晚唐持续一百三十多年的僵化局面。 “咱们此次入关亏大了,别人不是节度使,便是同平章事。”李师泰抱怨道。 陈玄烈回望周围的摧锋都和骁儿军,“也不算亏,至少领了一个节度副使,练出两支百战精锐。” 若想当节度使,当初只要点头,荆南、江西、湖南可以随意挑选一处。 不过去了南方,也就只能偏安一隅了。 眼下中原虽然竞争激烈,但也不乏机会。 “这倒也是,回返汝州,便是我等大展拳脚之时。”李师泰满脸期待。 陈玄烈道:“别高兴的太早,黄巢还未解决。” 行军两日,到了蓝田境内。 “贼军留两千余据蓝关而守,不如走潼关?”华洪送回消息。 陈玄烈望着东面巍峨群山道:“潼关更难走,王重荣、王重盈两兄弟比贼军更难缠。” 蓝田道若是从东向西,一路崇山峻岭,关卡重重。 但若是从西向东,则大多居高临下,道路平坦。 陈玄烈还有另一重优势,来的时候走的蓝田道、武关道,熟知地形和城池虚实。 “梁田陂一战,贼军军心崩溃,士气全无,都急着逃回关东,无心死战,这便是我们最大的机会,传令,大张旗鼓,鼓噪而进,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军厉害!” 陈玄烈感觉战场才是自己的归宿,在长安城中有种窒息般的压抑。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领命!” 摧锋都闻战而喜,心中憋着一股怨气怒气,正需要地方发泄。 略作休整,士卒鼓噪而进,一百多名骑兵拖着树枝掀起滚滚尘土,似有千军万马。 虽然是虚张声势,但杀气却是实实在在的,远远望去,令人心惊胆颤。 然而令陈玄烈想不到的是,忠武军的旗号一出现在蓝关之下,关门就打开了。 两千余草贼跪在地上,直接就降了…… “晦气,软货!”摧锋都破口大骂。 陈玄烈扫视地上的贼军,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瘦的如同皮包骨一样,大部分人还受了伤。 被黄巢留下断后的,肯定不是心腹。 不过这两千余贼军只是饿的不行,大多都是二十上下的青壮,并非真正的老弱。 黄巢入关时五六十万人马,能活到现在的,怎会是老弱? “熬粥给他们。”陈玄烈挥手。 李师泰一愣,“五郎?” “此乃军令。”陈玄烈没过多解释,心中却隐隐出现一个念头,虽然入关没有捞到多少政治红利,但战争红利就在眼前。 黄巢麾下还有十五万之众,还有数不尽的金银钱帛,正仓皇逃往中原,这么大一块肥肉,随便吃上几口,就是一笔不小的收获。 乱世争锋,争的是人。 草贼活到现在的都是精华。 粥很快就熬好,草贼不待粥凉,就直接用手捞,手烫红了也不在乎。 陈玄烈提刀走在人群之中,“从今日起,跟着我,让你们活下去!” 几十个贼军抬起头,望了一眼陈玄烈,然后又低头争抢粟米粥去了。 第两百一十六章 大将 跟牙兵们一样,草贼眼中并无大唐大齐之分。 他们诉求比牙兵们更低,只想吃上一口饭,然后活下去。 陈玄烈给他们粥喝,他们自然愿意跟随。 “五郎,咱们的粮食也不多啊……”李师泰忧心忡忡,这只刚刚出长安而已。 两千余青壮即便只喝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关键这么一路下去,肯定还会遇到更多的草贼。 那么粮食就是一个大问题。 “我们是封王相公追剿草贼,现在缺粮,自然要找他,速派人回长安,讨要粮草!”陈玄烈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关中早就被打烂了,唯一有粮食的地方是长安。 王徽身兼京城东面宣慰催阵使、诸道租庸供军使,粮草本就是他分内之事。 “这可行?”李师泰一脸怀疑。 “有枣没枣,打两杆子再说。”陈玄烈朝陈孝安使了个眼色。 “小弟这就去。”陈孝安翻身上马,带着十几骑向西而去。 蓝关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接下来是商州。 斥候打探到的消息,里面最少七千余众。 黄巢这一路走的很慢,现在也才刚刚走出武关而已,商州、商洛、武关都有重兵防守。 “贼军军心涣散,编制混乱,眼下尚不知蓝关失守,不如我扮作草贼,带几百精锐潜入城中!”许德勋主动建议道。 陈玄烈眼神一亮,“几百人……风险太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人多反而容易露马脚,可分为三拨,每拨百来人,杂在草贼之中,在城中会合,即便被察觉,亦不会被一网打尽!” 正常情况下,陈玄烈这两千多人,砸破头也攻不下商州这座关南大城。 许德勋的建议非常可取。 兵贵神速,机不可失。 一旦蓝关失守的消息传过去,对方势必警觉,到时候更没机会。 “可!”陈玄烈当机立断。 心中已将许德勋列为大将之才。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如今手下最缺的就是这种独当一面智勇双全之人。 中原的人才厚度,当真不是其他地方可比。 放眼唐末五代就会发现,忠武淮西这一片,简直遍地都是人才。 许德勋当即从摧锋都中挑选精锐,连甲都拖了,每人只带一柄短刀或匕首,穿上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光着脚丫,比草贼还像草贼…… 这架势一看就是上去玩命的。 蔡军最擅长的也是这个。 挑选的草贼一看也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性情耿直,陈玄烈答应事成后给他们找女人成家后,人人变得踊跃起来。 约定好里应外合的时间,许德勋带着两百七十二名精锐、三百多草贼俘虏去了。 翌日,草贼在中,摧锋都与骁儿军一左一右押着他们向商州杀去。 “尔等听好了,活汝命者,汝州刺史、忠武军节度使陈玄烈是也!但有立功者,可回汝州分赐土地家宅,成家立业!” 鼓手、角手一遍一遍在人群中宣传。 草贼们异常沉默,但他们的眼神中却充满了渴望。 这些人都是活不去的关东百姓,家破人亡,不得不跟着王仙芝黄巢揭竿而起。 但凡有一口吃的,能活下去,他们也绝不会将脑袋别裤腰带上。 土地、食物、女人,代表生存和繁衍,是人最基本的诉求。 陈玄烈给他们粥喝,已经建立了初步信任,后面的话不由得不信。 都这地步了,没必要骗他们。 即便是谎言,也是希望…… 更何况大唐大齐两个朝廷,对他们连谎言都懒得说上几句。 一遍一遍的宣传中,俘虏们的脚步明显加快,从如丧考妣的衰样儿,逐渐亢奋起来。 原本一天左右的路程,四个时辰就走完了。 眼见天色还早,陈玄烈让士卒先休养体力,等待华洪的斥候与城内接应上。 不出许德勋所料,贼军士气极其低落,一个个靠在稚堞上,懒懒散散,城外几个暗哨竟然私自走出,骂骂咧咧的,抱怨黄巢将他们扔在后面…… 不过相对于蓝关,留在商州的贼军稍微精锐一些。 至少城头还立着旗号。 有旗号就说明有编制。 城头挂着“李”字大旗,明显是有大将驻守。 陈玄烈西西思索,姓李,难道是李唐宾? 这可是唐末的一员悍将,与朱珍齐名,为朱温南征北战,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为宣武扫平周围强敌。 陈玄烈一阵激动。 两个时辰后,天色逐渐昏暗,黄昏拖着一抹金红从东方天际缓缓涌向西方。 四月的关中,天空湛蓝,青山苍翠,微风和煦,催人欲醉,混杂着一股新鲜泥土气息,仿佛有勃勃生机在悄然滋长。 毁灭永远伴随着新生。 一个时辰后,天色彻底昏暗下来。 暮色覆盖天际和四野,城头燃起火把。 “五郎,时机已至!” “进军!”陈玄烈拔刀东指。 “杀!杀!杀!” 荒野中杀声顿起。 俘虏们用尽所有力气呼喊。 也有十几个逃窜的,被督战的斥候策马追上,刀光一错而过,尸首分离。 不过这些人影响不了士气。 无论俘虏还是摧锋都骁儿军,一路上见过太多的杀戮。 死亡反而激起他们的士气。 商州城下,吼声如潮仿佛有千军万马一般。 城上草贼大惊失色,也不管有人没人,胡乱朝城下的黑暗中射出箭矢。 李师泰率五百摧锋都攻南门,谢彦章率七百骁儿军攻北门。 陈玄烈督镇俘虏攻打西门。 标准的围三阙一。 贼人一开始还顽强抵抗,直到城中大火,一片混乱时,仅有的士气也烟消云散。 许德勋、李琼两员蔡军猛将出现在西城门上,大杀四方。 仅仅一个时辰,贼军便溃不成军,四散奔逃。 城门顺势被打开,俘虏一拥而入。 “弃械者不杀!”到处都是他们欢呼声。 草贼最后的抵抗也消失了,跪满了一地。 这场大战前所未有的轻松,换作平日不知道要费多少精力,可见一员良将的重要性。 但李唐宾似乎有些拉垮了。 这时李琼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上前,“禀将军,贼将李逵头颅在此!” “大虫真乃我军虎将也!”陈玄烈接过人头,有些失望,原来不是李唐宾。 假“李逵”碰上了真老虎。 李琼身材魁梧,力大无穷,一顿能吃十几斤肉,军中绰号“李大虫”。 命不硬不能乱取名字,李逵死在他手上不冤。 第两百一十七章 索粮 商州城的草贼比陈玄烈想象的还要多。 城内还有大量伤兵,加起来足有万人之多。 陈玄烈巡视了一圈,无非就是伤口发炎,流血过多,身体虚弱之类的轻伤,真正重伤之人也走不到此地,估摸着早就死在半路上了。 不过即便如此,这些人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需要人照料,需要大量的粮食…… “这些人……”李师泰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这是最效率的办法。 陈玄烈望着伤卒,伤卒也望着陈玄烈,眼神无比麻木冷漠,仿佛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命运。 摧锋都提着刀,骁儿军驾起弓弩,围成一圈。 火把光哔啵哔啵作响。 近万人的性命就在陈玄烈一念之间。 其实人在这种氛围之下,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杀心。 不过陈玄烈经历了这么多生死,意志也较常人坚韧一些,“不,我要让他们活!” “粮食……”李师泰面露难色。 “粮食我自有办法,骁儿军听令,烧水、煮布条、熬粥,为他们疗伤!”陈玄烈觉得人跟禽兽的区别,就在于能否控制自己。 这时代太多的禽兽了,陈玄烈已经厌恶,所以想做一个人。 做人就要有人性。 骁儿军愣了一下。 “此乃军令!”陈玄烈沉声道。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将城中的屋宅拆除,当柴火烧,又寻来铁釜等物,接水烧开。 军中设有医官,但这么多伤卒,根本不够。 陈玄烈带着心腹亲自下场,清洗、缝合、包裹…… 骁儿军见陈玄烈如此,也跟着救治伤员。 大多数都是轻伤,加上身体素质还不错,喝下一碗热粥,沉沉睡上一觉,第二日气色好了不少。 陈玄烈彻夜未眠,弄了一晚上。 第二日伤卒们醒来,不知谁先哭了一声,仿佛踩了马蜂窝一样,哭声此起彼伏。 看陈玄烈的眼神也变了。 这时陈孝安回来了,陈玄烈一见他脸色就知道吃了闭门羹,拉到外面询问。 性情一向温和的陈孝安破口大骂:“狗娘养的朝廷,一毛不拔……为了见王徽,还折了两匹马……” 一匹战马少说十五两黄金,关中价格只高不低。 也就说三十多两黄金直接丢水里面,连个响都听不到…… “五郎,怎么办!” 李师泰、华洪、许德勋都围了上来。 陈玄烈一阵恼火,这他娘的不是欺负老实人么?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娘的,传话给长安,五天之内,不送粮食过来,我自率忠武军入长安取之,还有,让王徽赔二十匹战马!” 李克用兴高采烈的去接收河东了。 王重荣返回河中。 京西诸镇也陆陆续续返回本镇,戍守长安的也就义武、昭义再加上杨守亮的两万多神策军。 这些人马其实都被打残了。 杨守亮算是半个自己人,跟着杨复光入关苦战,也是什么都没捞到,加上杨复光死的不明不白,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 陈玄烈如今手上将近一万五千余众,就算攻不下长安,也能让他的他们半身不遂。 别忘了,南面还有鹿晏弘的几千人马。 所过之地,寸草不生,已经攻陷了金州,纵容士卒屠城,蜀中关中皆惊恐不已。 陈玄烈若是在关中举事,长安少不了又是一场劫难。 “我这就返回长安,他娘的,都是一群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贱骨头!”陈孝安换了马,就在马背上嚼了几口干粮,喝了几口水,然后带着十几骑一溜烟的向西奔。 “真要打长安?”李师泰眼中跃动着小火苗。 许德勋、李琼一脸亢奋。 “我倒是不想,但若是走投无路,那就由不得了!”陈玄烈本来就一肚子的怨气没地方发泄。 王徽若是不给粮食,陈玄烈不打也要打了。 贼军在武关布置重兵,已经堵死了前进的道路。 下令士卒休整后,陈玄烈回到城中府衙睡觉。 连日疲惫,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睁眼时,旁边睡着陈孝安,他来回奔波,比自己更累。 陈玄烈为他盖上衾衣,洗刷梳整一通再回来时,人已经醒了,“还是兄长的办法顶用,长安众人一听说忠武军要杀回来,当场答应输送一万石粮食,还送了五十匹马,一千头羊,五千缗钱,说是慰劳我军收复商州。” 陈玄烈一阵无语,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弄得大家都没面子…… 陈玄烈道:“我等是奉了王徽的军令追剿贼人,收复商州他也跟着沾光。” 有了这批粮食,就有了攻打武关的底气。 还是跟蓝关一样,防东不防西,从西往东打容易多了。 过了一个时辰,华洪来报,“镇守武关之人乃尚让部将李唐宾。” 陈玄烈精神一振,与攻入长安时的乌合之众不同,现在黄巢手上都是精华。 “黄巢到何地了?” “眼下正在析县休整。” 析县之东是南阳,之南是襄阳,东北是汝州。 陈玄烈莫名有些心慌,放眼忠武诸州,也就汝州钱粮人口广盛,这对贼军是莫大的吸引力,加上汝州的战略价值,黄巢很可能北上…… 不过按照草贼的习性,但凡在北面大败后,一定会南下恢复元气。 所以不排除黄巢南下荆襄的可能。 荆襄土地更肥沃,经过刘巨容几年的经营,也是富得流油。 等了两日,王徽的粮草钱羊一并送来。 “王徽这厮倒也识相!”李师泰哈哈大笑。 陈玄烈当即将钱赏给摧锋都和骁儿军,每人两缗,虽然不多,但也是一笔小财,宰了五百头羊,熬成肉汤,士卒吃肉,俘虏们也能跟着喝上一口汤,沾沾荤腥。 这东西来的太及时了,不仅摧锋都骁儿军士气大振,连俘虏们都叫唤着要上阵。 这几日鼓手角手说的很清楚,想要吃肉,就要杀敌建功。 陈玄烈将他们全部编为战兵,将身边的心腹全都撒出去,提拔为营、厢指挥使,队头以下,挑选悍勇者为之,大破他们原有的建制,重新编制。 原头目不服,聚众闹事,陈玄烈等的就是这一刻,让李琼带摧锋都快刀斩乱麻,没有多余的废话,全部斩首。 清理了他们,俘虏才算真正成为自己麾下兵马。 三百多颗头颅挂在营垒前,全军肃然,再无人敢多说一句话。 “吃了我的粮,就要守我法度,再有抗命者,五马分尸!”陈玄烈策马在军中怒吼。 对付他们,一味怀柔,害人害己,越是残酷的手段,越能震慑人心。 眼下大战在即,效率第一。 “听清楚否?”陈玄烈提刀指着俘虏。 现在的他们已经不能算俘虏,而是士卒。 “领命!” 第两百一十八章 夺关 毫无疑问,李唐宾镇守的武关绝对是硬茬。 而且商州失守的消息早就传过去了,许德勋那一套无用武之地,李唐宾舍弃外围的驿站、关隘,将兵力收缩在武关。 真正的战场,没有什么神机妙算,大多都是硬碰硬。 谁的刀狠,谁就是胜者。 对比两方形势,贼军士气仍在低谷之中,己方则士气如虹,兵力上反而占了优势。 李唐宾唯一的优势便是武关城的坚固。 但陈玄烈来的时候,破武关而入,熟悉地形。 总体而言,陈玄烈稍微占些优势。 当然,最终的胜负取决于实战。 两日之后,斥候传回消息,黄巢大军离开析县,南下邓州治所穰县。 陈玄烈立即召集诸军,“多的话就不说了,攻破武关,与家人团聚,拿不下武关,我等皆困于此地,进军!” 大军出城,每个士卒脸上都蒙上了一层决死之气。 离开故土两年,人人思慕故土家眷。 兵法有云:归师勿遏。 武关还是那座雄关,北倚岩崖,南临绝涧,河水环东、西、南三面,城址横出河心。 有四道岭盘桓在城东,上山一道,不容并骑,号称“关中东南门户嗟不误也”。 但这些险峻都集中在武关之东。 武关之西地势还算平坦,但外围有牧虎关、白阳关、竹林关、铁锁关、鸡头关环卫,形成关关相望之格局。 李唐宾将兵力集中在牧虎关与武关之上,互为犄角之势。 “自古用兵,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首战即决战,不破武关则败!”陈玄烈将兵力全都堆在武关。 摧锋都、骁儿军士气旺盛,连带的俘虏军也斗志高昂,不过他们也就打打顺风仗。 一旦久攻不下,士气就散了。 所以在陈玄烈看来,机会只有一次。 “末将愿为前锋!”李琼第一个站了出来。 李师泰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但论勇猛,李琼还在李师泰之上。 “先驱赶俘虏攻城,你在后督战,后退者皆斩,待贼军士气衰落,再攻不迟。” 慈不掌兵,这场硬战必须有所取舍。 摧锋都、拔山都、义儿军都是自己的心腹,当然要省着用。 “领命!”李琼一手提着短斧,一手提着铁挝,领着摧锋都上前。 俘虏军被驱赶上前。 不少人望着高大的城楼面有惧色。 但容不得他们多想,进兵鼓就敲了起来,“进军!” 俘虏们抬着长梯举着大盾向前。 城上箭如雨下,石头、擂木如雨水一般泼下,眨眼之间就血流成河。 有人惊恐的向后逃散,被李琼一铁挝砸的脑浆迸裂。 前进是死,后退也是死,俘虏军疯狂冲向城关,顶着箭雨架起长梯,咬牙往上爬。 贼军则提着长矛向下刺。 鲜血逐渐染红城墙。 猛攻近一个时辰,俘虏军有几次攻上城头,但都被赶了下来。 尤其是一员手持两柄重剑的贼将,高大威猛,异常骁勇,剑光所指,人头断臂滚滚落下,俘虏军中无一合之将,见面就被砍翻在地。 不用想就知道此人是李唐宾。 “好一员悍将!”连同样使剑的高手李师泰都忍不住惊叹。 呜呜呜…… 西南面号角齐鸣,牧虎关上冲下四五百贼军援军。 不过陈玄烈早有防备,许德勋率两百余摧锋都等候他们多时。 城外野战,这些贼军岂是摧锋都的对手? 被许德勋三两下砍翻百余众,剩下的贼军仓皇退回关上。 正面战场上,俘虏军有些熬不住了,阵亡将近千人,铺满了狭长的山路。 “摧锋都出击!”陈玄烈下令。 令旗挥动,摧锋都沉默向前,换下疲惫的俘虏军。 李琼一人当先,冲下城关,虽然身形高大,却极其敏捷,猿猴一般踩着长梯往上。 贼人箭矢雨点一般朝他泼来。 李琼连中六七箭,仿佛一头刺猬,纵身一跃,跳上城头,手中短斧铁挝左右开弓,砍翻数人。 为身后的甲士创造了机会。 涌上城头之人越来越多。 就在陈玄烈以为大局已定的时候,李唐宾又出现了。 提着两柄重剑,与李琼混战。 越来越多的贼军甲士围了上来,与摧锋都厮杀在一起。 两人的身影逐渐被身边的甲士淹没。 陈玄烈眼见形势不妙,急忙下令,“骁儿军进兵!” “杀!”他们倒是斗志高昂,提着长枪冲了上去。 城上不断有摧锋都士卒被推下城墙,不过没有一人后退的,全都勇往直前。 贼军在李唐宾的激励下,誓死血战。 就连骁儿军上去,也并未打开局面,狭窄的城墙上,兵力优势反而无法展开。 贼军就剩下最后一口气,却强撑着死战不休。 有贼人拖着肠子还在死命搏杀,也有断了一臂的贼军,用身体挡住骁儿军的刀矛…… 这年头狠人狂人遍地,绝非忠武军独有。 贼军能守住一次,就能守住第二次第三次,士气将会在一次次的失败中跌落谷底,这些收编的俘虏也会受到影响,那么自己的人马就会耗损在此地。 总之打赢了一切都好说,败了,一切就都不好说。 陈玄烈干脆下马,提着长刀冲到城墙下,“儿郎们,努力!” 其实有时候决战就那么一口气,就看谁能撑到最后。 城上的骁儿军听到声音,士气为之一振,长枪疯狂攒刺。 贼军要么刀剑,要么斧矛,在狭窄地形上,刀剑比长枪短,斧头笨重,而长矛运转不便。 骁儿军仿佛找到了节奏,无数长枪汇集在一起,如墙一般向前攒刺。 贼军甲士成片的倒下。 骁儿军一口气上来,贼军的一口气就下去了。 仿佛逐渐崩溃的堤坝,一泻千里。 似乎连李唐宾也中了一矛,仓皇退入关城中。 “不可放走一个贼军!”陈玄烈顺着长梯爬上城关,关上一片泥泞,不过不是真的泥巴,而是踩碎的血肉和内脏,殷红中夹杂着一抹白色。 李唐宾近在眼前,血透重甲,却领着士卒且战且退,朝关外逃窜。 武关之东,左临深涧,右凭绝峭,地形限制,反而不易追杀。 扫了一眼周围,连李琼这等猛人都受了重伤,坐在城墙根下喘着粗气。 谢彦章带着骁儿军紧咬不放,李唐宾留下几十贼军挡在山道上,自己却率千余众逃散了。 “可惜。”陈玄烈一巴掌拍在稚堞上。 不过也怪不了士卒,若是在城外野战,三个李唐宾都不是摧锋都骁儿军的对手。 总算拿下了武关。 “五郎,抓到一员贼军大将!”李师泰兴冲冲的押着一人过来。 陈玄烈扫了这人一眼,三十上下年纪,气度迥异于寻常贼将,“报上名来。” 贼将上上下下打量陈玄烈,“你便是许州陈五?” “大胆!”李师泰上去就要揍人。 陈玄烈挥手制止,眼中杀气升腾,“畏首畏尾之鼠辈,连姓名都不敢说么?” “在下张居言,愿意归降将军。”这人倒是上道。 第两百一十九章 默契 张居言,不就是唐末第一绿帽子王张全义么? 这人也是狠人。 朱温晚年住在他家避暑,阖府女眷皆迫淫之。 张居言之子张继祚不堪其辱,准备做了朱温,却他拦下了,硬生生咽下这口鸟气…… 当然,此人能力卓绝,极擅长耕种,安抚军民,将一片废墟的洛阳治理成钱粮重地,为朱温东征西讨奠定基础。 对陈玄烈而言,此人的重要还在李唐宾之上。 忠武军不缺能战善战的悍将,却极缺治理一方的干才。 收服了他,就能源源不绝的为大军提供粮草。 乱世之中,粮草比什么都贵重! 张居言算是补齐了陈玄烈最后一块短板。 治政上有李巨川,谋划上有周庠,阴谋诡计有堂弟陈玄濬,独挡一面的将才,也有符存、华洪、许德勋,至于猛将,更是多如牛毛…… 不过陈玄烈并未表现的太激动,也没有必要。 凡事最好先观察一阵再说,看此人是否真心。 “城中降卒,汝可安抚之。”陈玄烈扔下一句话就转身去寻李琼。 身上血流如注,喘着粗气。 他魁梧如熊罴,加上穿着重甲,都是些皮外伤,“属下无甚大碍。” “无甚大碍也许当心,武关已经拿下,此后大战无需你出手。”陈玄烈亲手为他褪下盔甲,取出箭头,敷上金疮药,缠上干净布带。 蔡人上阵,不把别人命当回事,也不把自己命当回事。 包扎完之后,让人扶着他下去休息了。 这一场恶战伤亡颇大,俘虏军单是阵亡就有一千四百多人,摧锋都阵亡两百一十一人,骁儿军阵亡九十七人。 不过战果也颇为丰厚,斩杀贼军三千余众,其中九百人是货真价实的甲士,俘虏三千七百人。 最重要的是武关拿下了,等于通往关东的大门大开,并且立于不败之地。 可以坐观草贼动向。 “将人头都斩下来,送入长安,交给王相公,让他再拨些粮食来,最好有酒肉。”陈玄烈对陈孝安道。 隐隐感觉王徽这人还算靠谱,上一次主动犒赏,陈玄烈一直记在心里。 南衙北司斗了一百多年,权宦勾结神策军控制朝廷,宰相则引地方强镇为臂助,已经形成了定式。 如同前宰相卢携与高骈一样,二人互相扶持,互相借势,各取所需。 换个角度来说,地方藩镇一般都会在朝廷寻求利益代言人。 陈玄烈只要返回汝州,便是蛟龙得水,需要在朝中寻个说话之人,以争取政治利益。 王徽无疑是个不错的人选。 当然,也要看此人上不上道,有没有这个默契。 所以就看陈孝安能弄回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陈玄烈坐山观虎斗。 一面派人联络汝州,一面观察黄巢的动向。 山南东道乱成一团,山南西道也是杀声震天。 忠武军名头不是虚的,鹿宴弘拿下金州后,又攻陷洋州、兴州、通州、梁州,一路烧杀掳掠,山南西道节度使牛勖手握两万神策军,却被忠武军吓破了胆,弃兴元府逃亡龙州西山。 鹿晏弘就这么轻易的占据了兴元府,对蜀中虎视眈眈,数次扬言要南下成都…… “汝州一切安好,只是今年在邓唐二州的耕田沦落草贼之手。”田九风尘仆仆的从汝州返回。 “汝州粮草可还充足?” “这两年皆风调雨顺,府库粮食充足,符七扩充了骁儿军和土团,加固了鲁阳、松阳、高门等关,州内男女老少皆可杀敌,五郎不必多虑。” 根基稳固,陈玄烈心中大定。 眼下就看如何啃掉黄巢这块肥肉了。 当然,仅凭陈玄烈一人肯定不够。 又等了两日,长安送来五百头羊,四百多坛酒。 东西比上次少很多,但关中一片废墟,能弄到这些东西已是不易。 除了这些东西,还有一道诏令,为奖赏收复商州、武关之功,升陈玄烈为右骁卫大将军,赐绯袍佩银鱼袋。 唐初十二卫,最高军事主官为上将军,大将军是其副手,位列正三品,与朱温的左金吾大将军平级。 这是一个强烈的政治讯号,也是王徽的默契,陈玄烈心知肚明。 以前总想着抱大腿,如今自己也快成为大腿了。 事实上,比起陈玄烈,王徽更需要有人撑着他。 朝中的各种勾心斗角,远比战场险恶。 当天晚上,陈玄烈大飨士卒。 五百头羊不够,拿出商州、武关俘获的一些死马和牲畜,一同下釜。 连俘虏军也吃上了肉。 不过酒却不能敞开了喝,本来就不多,陈玄烈全赏给摧锋都。 这一路蔡人算是抛头颅洒热血,每战必血战在前,感觉比拔山都还管用。 陈玄烈端起一碗酒,敬许德勋、李琼,当场提许德勋为摧锋都副指挥使,李琼为摧锋都营指挥使。 其他有功之人也亲自提拔。 武关之战,功劳最大的有两人,一是李琼,另一人则是杨师厚。 是他在城墙上组织阵列,指挥士卒与贼军血战,压制住了贼军最后的抵抗。 按照军功,从队头升为厢指挥使。 其实凭他的军功,升个营指挥使足够了,但他这么年轻,升迁太快定会招致他人嫉妒,也容易让他骄傲。 陈玄烈私下赏了宝刀、战马、盔甲。 “若在下预料不差,义军必会攻打汝州!”张居言主动寻了上来。 “哦?你何以知晓?” “邓州周围诸州,汝州钱粮人口最盛,北望洛阳,东凭许州,义军诸将深恨忠武军,定会报仇雪恨。” 张居言曾任草贼户部尚书,也算“高官”了,知晓草贼很多机密之事。 陈玄烈眉头一皱,心知他说的是实情。 张居言继续说道:“依在下之见,不若联合周岌、秦宗权、刘巨容、赵犨、朱温、诸葛爽合击之。” 提议虽好,但根本不可能实现。 就拿秦宗权来说,巴不得草贼先灭了汝州和邓州。 刘巨容待在襄州,有汉水为堑,完全可以隔岸观火。 还有朱温,躲在忠武军背后,在忠武军没被草贼耗空以前,他岂会出手? 再说陈玄烈拿什么名义联合他们? 张居言初来乍到,根本不知道忠武军内部早已是剑拔弩张…… 第两百二十章 动向 翌日一大早,就有斥候来报:“五郎,草贼东进南阳,派出黄揆、孟楷两支人马,一支向北攻我鲁阳关,一支攻打蔡州!” 这跟张居言预料的有些不一样,黄巢准备两面开花。 “草贼多少兵马?” “黄揆部两万攻鲁阳关,孟楷部三万攻秦宗权!” 许德勋建议道:“或可联合……秦将军,一同御敌。” 他出身蔡州,对秦宗权有些想当然。 华洪道:“大敌当前,秦宗权该放下成见!” 当然,这也怪不了他们,目前秦宗权还是大唐的奉国军防御使,与忠武军有一份香火缘,遇到外地,首先想到的是一致对外。 正常逻辑,的确应该放下成见,先挡住黄巢。 但这不是一个正常的时代,秦宗权也不是一个正常人。 “汝州有我父、田叔、符存,还有拔山都、骁儿军,鲁阳关经营了三四年,我相信能抵挡住草贼的进攻。”陈玄烈力排众议。 事情也没紧张到那一步,也就两万草贼而已。 是时候检验这几年的成果了。 同样,以秦宗权现在的实力,挡住孟楷的三万人马应该也没多大问题。 秦宗权只需堵住慈丘和朗山,便能凭借五峰山、白云山、确山的山形,将草贼挡在唐州。 当年淮西之乱,吴少诚便是凭此地缘正面挡住了朝廷十几万大军的围剿。 也就是说,如果秦宗权全力抵抗,一定能挡住。 陈玄烈更想借这个机会消耗秦宗权。 最好两败俱伤,自己在后面渔翁得利! 秦宗权吞并了申、光二州,实力不容小觑。 “此事就这么定了,我军进抵朱阳关,即可护住汝州侧翼威慑南阳贼军,亦可随时驰援汝州!”陈玄烈一巴掌拍在舆图上。 黄巢返回关东,将会重塑关东地缘格局。 既是地缘危机,也是一次战略机缘。 想要做大做强,就一定要抓紧这次机会。 陈玄烈一声令下,大军隔日出武关,进军东北面的朱阳关。 入关之前,曾跟朱温角力,朱温也曾屯兵于此,引诱忠武八都北上,陈玄烈没有上当,朱温遂从潼关入关中。 一万八千余人马浩浩荡荡,逶迤在崎岖的山道上. 陈玄烈感觉这趟入关平叛没有白来,拿到了争锋天下的入场券,跟王徽建立了默契,还有这一万多的青壮,回去稍加训练,就能成军。 不过在朱阳关前却吃了一个闭门羹。 “未有王节帅军令,匹马不得入关!”关上守军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 朱阳关是陕虢节度使王重盈的地盘。 草贼东进,王氏兄弟早早关上大门。 华洪脾气好,在关下好说歹说,“我等皆是官军,抵抗草贼,即便不容我等在此驻扎,还请打开关城,让我等过境,返回汝州。” 汝州与陕虢接壤,陈玄烈可以从高门关穿过熊耳山返回汝州。 已经说的相当客气了,没想到城上守军还是油盐不进,“那是你们的事,与我等无关!” 王重盈王重荣兄弟现在红的发紫,横跨河中、陕虢二镇,手下士卒也狂妄起来。 陈玄烈勃然大怒,“还有王法吗?敬酒不吃吃罚酒,传令,即刻攻城!” 入关近两年,夹着尾巴做人,实在受够了。 如今朝廷威严扫地,各镇自相攻伐,力强者为尊,也就不必顾忌什么。 相反,你闹得越凶,朝廷越是妥协退让。 就像鹿晏弘一样,霸占了山南西道,几次威胁要攻打成都,朝廷立即封他为兴元留后。 不过身边的华洪、李师泰、许德勋全都愣住。 华洪道:“王氏兄弟风头正盛,实力强劲,眼下大敌当前,不宜再招惹他们……” “不是我招惹他,而是他招惹我,不必多言,打了再说,李副兵马使何在?”谁挡自己的道,谁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朱阳关地理位置重要,进可攻退可守,不拿白不拿。 “在!”李师泰拱手而出。 “两个时辰,将那几个鸟人的头颅送来!” “领命!” 朱阳关无法跟武关相提并论,也就地势高一些而已。 周围皆是小道,树了些砦栅在上面,留了几十人驻守。 这一路行来,士卒已经习惯了山地攻坚,这种小关根本拦不住如狼似虎的摧锋都。 李师泰与许德勋带着五百精锐,不到一个时辰就拿下了朱阳关,里面的四百戍卒阵亡三四十人,逃了百多人,剩下的两百多人皆被生擒。 “留着他们浪费粮食么?斩了,给王重盈立个规矩。”陈玄烈沉下脸。 这些人都是陕虢牙兵,不可能投降。 放他们回去,陈玄烈咽不下这口气,还不如斩了,威慑王重盈。 这年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你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别人都以为你软弱好欺负。 片刻之后,两百多颗人头落地。 在朱阳关安顿下来之后,东面的消息很快送来。 符存率八百拔山都、两千三百骁儿军、一千五百土团,非但挡住了黄揆的进攻,还几次主动出击,斩杀上千贼军。 黄揆锐气受挫,进退不得。 陈玄烈心中暗赞不愧是名传青史的李存审,历史上曾以六百余众吓退数万梁军。 对付草贼还不是手到擒来? 鲁阳关无碍,陈玄烈便立于不败之地,可以坐山观秦宗权、黄巢狗咬狗。 不过王重荣的斥责很快就到了,陈玄烈杀他的人占他的地,这口气是个人都忍不下去,更何况王重荣如今检校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琅邪郡王,威名震于天下。 除了退出朱阳关,还要以命偿命,送两百颗忠武牙兵的人头给他。 朱阳关算是陕虢的门户,王重自然不会放弃。 但这年头能动刀子,通常不会多废话。 如果废话,就说明不会动刀子。 王重荣不傻,中原这摊浑水进来了,就没那么容易退出去。 “天下最富足者,非河中莫属,想要朱阳关可以,拿十万石粮食来换。”陈玄烈狮子大开口。 弄得河中使者目瞪口呆。 连一旁的李师泰、华洪都惊呆了…… 陈玄烈嘿嘿一笑,“我不为难你,回去照实禀报,就说我忠武军替朝廷围剿草贼,还请琅邪郡王为大局着想,调拨些粮草过来,忠武军上下感激不尽!” 第两百二十一章 决断 事实上,蔡州以西不止慈丘、朗山两座要塞。 秦宗权还修复了文城栅、马鞍山、路口栅、嵖岈山、冶炉城和西平等据点,以抵御草贼和汝州。 这两年他扩张的方向是东南两面,西北两面则是以防守为主。 但在拿下申光二州之后,便遭到了颍州刺史王敬荛的阻挡。 一杆铁枪,一杆铁胎弓,屡次击退蔡军的进犯,遏止了秦宗权的野心。 北面的陈、许二州皆有精兵猛将,秦宗权有自知之明,现在的他还没实力招惹招惹周岌和赵犨。 如今草贼东归,秦宗权意识到了危机和机遇。 野兽的嗅觉总是无比敏锐。 “孟楷勇猛善战,已经攻破文城、马鞍、路口三栅,即将攻打慈丘,兄长当坚壁清野,收缩兵力于悬瓠城,在延请汝、陈、襄为外援,合击草贼于南阳!” 秦彦晖算是秦家兄弟中最有谋略的一个,性格也比秦宗言、秦宗衡沉稳许多。 “围攻黄巢,于我有何好处?”秦宗权反问。 “若能击杀黄巢,剿灭草贼,封王拜相不在话下!” 李克用、王重荣只是击退黄巢,便一个分土列疆,一个封王拜相。 安史之乱后,大唐一共封了六十位异姓郡王。 绝大多数如王重荣一般,因平叛之功而受封王将。 秦宗权道:“封王拜相确实诱人,然则我蔡州也将油尽灯枯,届时如何抵挡陈玄烈、周岌?” 其实他的优势兵力一直捏在手中,集中在悬瓠城中,否则集淮西三州之力,一个孟楷还是能挡住的。 但问题在于孟楷背后是黄巢的十几万大军。 挡住孟楷,也免不了黄巢的猛攻。 黄巢想要回返关东,就一定会路过蔡州。 “嘿嘿嘿,依在下之见,这大唐已经穷途末路,为蔡州计,不如先降了大齐。”孙儒拱手而出。 秦宗衡道:“不错,替谁卖命不是卖?大唐已经完了,黄巢迟早席卷关东,晚降不如早降。” 孙儒在蔡州到处钻营,跟秦宗衡关系不错,与龙骧都指挥使刘建锋更是相交莫逆。 秦宗权不置可否。 秦宗衡道:“黄巢麾下汇集各路人马,皆不拆散,投奔于他并无损失,我等照样吃香的喝辣,且黄巢在关中遭受重创,我等雪中送炭,兄长必受重用。” 与大唐各大藩镇割据自立一样,大齐内部也是大小山头林立,各路人马凑在一起过日子,黄巢任其自然,从未拆散整合。 以流寇而兴,也就沾染了流寇的痼疾。 秦宗权只要换个名号,便可与黄巢相安无事,甚至能借助黄巢威势。 这么多人赞同投降,秦彦晖识相的闭上了嘴。 这时堂外传来斥候的声音,“禀节帅,孟楷已攻下慈丘!” “大齐第一猛将果然名不虚传!”孙儒一声惊叹。 现在,孟楷已经一脚踹开了蔡州大门。 是战是降,全看秦宗权抉择。 秦宗权环视堂中诸将,嘴角卷起,发出一阵阵夜枭般的笑声…… 鲁阳关沉浸在伏牛山的山影中,而关下的贼军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之中。 黄揆几次攻关,连城墙都没摸到就伤亡惨重。 石头、擂木、箭矢雨点一般泼下,山道上根本站不住人。 黄揆今年可谓时运不济。 沙苑之战,被李克用部将李存贞击败,攻打华州,又被王重荣朱温教训了一顿,损失惨重,若他不是黄巢的胞弟,早就被拉下去砍了脑袋。 黄巢有兄弟八人,可惜都是能力平庸的泛泛之辈。 不过即便如此,黄巢也不得不用他们。 派黄揆攻鲁阳关,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没下死命令,只是试探试探汝州的防守力量,顺便堵住汝州援兵,减轻孟楷攻打蔡州的压力。 “这汝州铜墙铁壁一般,非人力所能攻取,差不多就行了,不如早些回南阳交令,皇帝也没让咱一定攻下汝州。”左卫大将军兼四面游奕使彭攒懒洋洋道。 五月的夕阳照在人身上,山风一吹,人就不想动弹了。 黄揆黑着一张脸,“现在就回去,如何向兄长交代?” “你是皇弟,难道还能杀你不成?早些回去早些省事。”彭攒勾着黄揆的肩膀。 即便见了黄巢本人,这些曹州旧部们也是如此随意。 义军几次攻关失败,已经没了心劲儿,无心恋战,都准备打道回府。 黄揆叹了一声,“也唯有如此……传令,收拾营寨,明日退军。” 军令一传下去,漫山遍野都是欢呼声,直冲云霄,也惊动了鲁阳关上的人。 夕阳很快沉下伏牛山,暮色四合。 山风乍起,吹乱义军大营中的旌旗。 咚、咚、咚…… 沉重的战鼓声随着山风席卷而下。 鲁阳关门大开,一排排甲士杀气腾腾的走出,手中提着五花八门的兵器,刀剑枪斧应有尽有,每人手上一支劲弩或者长弓。 为首两员老将,一人手提双刀,一人手提大斧。 随着鼓点的加快,走路变成了小跑,仿佛秃鹫一般从关上扑下,扑向义军大营…… “怎么回事?”黄揆走出营帐,忠武军来势一场凶恶,又熟悉地形,三两下就冲到了半山腰。 “拔山都!是拔山都!” 营中乱成一团,几次交锋,都是拔山都冲在前面,凶猛残暴,杀伤甚重。 牙兵与地方绑定,天然便有守土之责,比起以往任何一次大战,拔山都都要卖力。 “御敌,防守!”黄揆瞳孔猛地收缩。 彭攒也收起懒散模样,率数百甲士列阵鹿角之后,举起牙纛。 义军逐渐镇定下来,纷纷向牙纛下聚集,熟练的竖起长矛,朝向冲下来的拔山都。 黄揆稍微放下心来,才八九百人,应该跟上几次一样,只是袭扰而已。 不仅他这么想,麾下士卒也这么看。 山风一阵阵的吹拂,长草灌木随着乱风起伏。 鼓声停止,号角声呜咽起来。 就在此时,东面的草木中忽然竖起一支支长枪。 为首一将,二十出头年纪,雄壮威武,举起手中长枪仰天长啸:“骁儿军听令,破敌就在今日!” “杀!”一名名年轻将士冲出草木,趁着夜色杀向义军大营。 腹背受敌,贼军又慌乱起来。 好在黄揆这么多年南征北战,经验倒是积累了不少,领着千余老卒顶了上去。 只是这次他面对的对手有些不一样。 那些唐军小跑时阵型不乱,明明只有两千人左右,却如一张大网般兜了过来。 这是要将他一网打尽的架势…… “敌将可通姓名!”黄揆感觉有些不妙,令身边心腹喊话。 出生入死多年,直觉还算敏锐。 问话之间,忠武军已经冲到一射之地内。 “忠武符存!”那员唐将鹰隼一般的目光的射了过来。 瞬间,黄揆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第两百二十二章 好消息 王氏兄弟非但没有送上粮草,还在卢氏县布置了六七千人马,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陈玄烈也没掉以轻心,左右也是闲着,让俘虏军在南北两面同时修建工事,鹿角、堑壕、陷阱,铺了一层又一层。 就等哪个冤大头入坑。 不过王重荣只停留在嘴皮阶段,将事情捅到了长安行营。 王徽是老江湖,明面上不痛不痒的斥责了几句,私下里送来三百头羊和一千石粮食。 但朱阳关的归属却一字不提。 陈玄烈心领神会,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王重荣还能如何? 梁田陂一战,朱温伤亡殆尽,王重荣也是一样。 “五郎,东面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华洪匆匆赶来。 东面,肯定是汝州和蔡州。 “难道是秦宗权与黄巢两败俱伤?”陈玄烈满眼期待。 华洪苦笑道:“秦宗权……归降了黄巢,草贼大军进入蔡州,屯于上蔡!” 上蔡北面便是许、陈二州,忠武军的腹地暴露在黄巢兵锋之下。 历史的大趋势没有改变。 黄巢还是那个黄巢,秦宗权也还是历史上的秦宗权。 不得不说秦宗权这一手玩的高明,避免了与黄巢的决战,还将祸水北引。 中原吃鸡大赛正式开始。 “好消息是什么?” “符存于鲁阳关突袭黄揆部,与拔山都两面夹击,大破贼军,俘斩一万三千余众,斩贼将彭攒以下五将,黄揆只与心腹几十人杀出重围!”华洪声音有些激动。 李师泰倒抽一口凉气,“这符存竟如此生猛?难怪五郎对他刮目相看。” 凭此一战,符存在汝州声望和地位大涨,跻身李师泰、田师侃的行列。 牙兵虽然桀骜,但对有本事之人,还是相当敬重的。 “有符存在,汝州无忧矣。”陈玄烈顿觉轻松。 仔细想来,一个消息其实也是好消息。 如果黄巢屯兵舞阳,那么慌的就是陈玄烈。 但黄巢屯兵上蔡,该慌的是周岌和赵犨。 赵犨肯定不会投降黄巢,周岌已经降而复叛,即便他想投降,黄巢也不敢相信他了。 秦宗权这么一弄,让形势顿时明朗起来。 李师泰道:“既然黄巢进入蔡州,我等在无益,不如返回汝州,坐山观虎斗?” 陈玄烈白了他一眼,“你这么多年的兵法算是白读了,到嘴的东西难道还吐出去不成?朱阳关是陕虢门户,同样也是唐邓二州的大门!” “五郎莫非要取唐邓二州?”许德勋反应快了许多。 “汝州地狭,养不活这么多人马,唐邓二州自古便是鱼米之地,肉都送到我们面前了,焉有不吃之理?” 陈玄烈盯着南阳盆地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么好的机会,当然不容错过。 许德勋道:“然则唐邓二州属山南东道,只怕刘巨容那边不好说。” 刘巨容纵横天下十余载,曾以筒箭射杀王郢,平定了浙西之乱,后与曹全晸在荆门大破黄巢几十万大军,实力不容小觑。 “刘巨容早已老迈,黄巢席卷东西,他都无动于衷,不一定北上,上了我等亦不惧!咱们这些年为大唐南征北战,家家户户都有长辈慷慨捐躯,拿唐邓二州怎么了?”陈玄烈决心已定。 比起李克用鲸吞河东道,陈玄烈已经很克制了。 至少没有攻占东都洛阳,给朝廷留着颜面。 汝州是战略高地,唐邓二州则是粮仓,凑成一个完整的地缘板块。 张居言初来乍到,说话也没有底气,“名不正言不顺,还是要上表朝廷……” 陈玄烈抬了他一手,“你说的不错,符存不是大破黄揆部么?将彭攒等贼将的人头送到长安王相公处,让他上表朝廷,将唐邓二州划给我们。” 朝中有人好办事。 陈玄烈壮大,王徽在朝中也会更有底气一些,两边各取所需。 再说唐邓二州屡次遭受兵灾,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刘巨容不可能经营此地,荒着也是荒着,给谁不是给? “什么事到了五郎这儿,就轻而易举。”李师泰半真半假道。 “这叫顺势而为,李师泰、华洪、许德勋听令,各率人马,再令两千俘虏,速速拿下邓州,不得有误!”陈玄烈神色一肃。 “领命!”三人转身就走。 张居言道:“唐邓曾为汉之帝乡,人口繁滋,水土肥沃,如今一片荒芜实在可惜,属下愿率两千旧部,招抚流民,开垦荒田,不知……” “准!”他话还没说完,陈玄烈就答应了。 占领唐邓只是第一步,将二州恢复成粮仓才是最终目的。 论种田,只怕唐末无人能与张居言相提并论。 历史上,曾将一片废墟的洛阳地区恢复成钱粮重地,有再造都畿之功,一直到宋真宗时期,洛中百姓还在怀念张居言。 而且此人跟符存一样,没有多大野心,就想老老实实的种个田…… 黄巢流寇习性,从来没有用心经营过一地,流窜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废墟。 南阳盆地的耕田比洛阳大多了,若能恢复,往远了说,中原可定! 如此爽快就答应了,倒让张居言有些不适应,“属下在义军中……也未曾如此受过信任。” 陈玄烈勉励道:“足下有萧何之才,岂可埋没于乱世刀兵之间?汝尽可为之,一展所长!” “属下定竭尽全力!” 张居言深深一拱手,转身去了。 黄巢在唐邓二州留了些人马,但架不住李师泰、华洪、许德勋的猛攻。 不到十日,就攻陷了穰县、南阳、新野、向城、临湍、内乡、菊潭七县,邓州全境收入囊中,还俘虏了三千多草贼青壮。 至此,汝邓二州连成一片,汝州的粮草军械援军可以直接从鲁阳关送出。 刘巨容果然还是当了缩头乌龟,窝在襄州一动不动。 他这么识相,陈玄烈也就没有继续向南进犯,留下李师泰镇守穰县,自提兵东进南阳,窥视唐州。 黄巢虽然屯兵上蔡,却在方城、慈丘各留下一部精锐。 眼下形势,中原大战即将拉开序幕,若是刺激到了他,转头攻打自己就不妙了。 黄巢心思在关东,绝不会留恋唐州,到时候自己顺手接受就是了。 第两百二十三章 骑兵 “五郎,有人率军来投!”华洪兴高采烈的前来禀报。 陈玄烈一愣,混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投奔自己,“何人?” “襄阳沙陀安仁义,五百沙陀骑兵!” “原来是他!”陈玄烈一阵激动。 当初跟着张自勉围剿王仙芝,南下荆南时,曾与安仁义并肩作战过,离开时还送了他几匹好马,关系处的还算不错。 沙陀不等于李克用,是代北诸胡混合而成的一个新族群。 有昭武九姓,也有阴山南北的鞑靼诸部。 从姓氏就能看出安仁义并非纯沙陀人,而是昭武九姓的后裔。 这支沙陀骑兵,从庞勋之乱时便驻扎汉水之北,将近十一年,山南东道节度使走马观花一样换了几茬,他们却一直没有调回代北。 刘巨容麾下大多是庞勋旧部,与沙陀人不共戴天。 安仁义肯定不受重用。 时来天地皆同力,五百骑兵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即便以大唐当年之盛,每次出兵也就一万左右规模的骑兵。 天宝年间,国势强盛,朔方、陇右等几大节度使不缺马,也只维持四五千规模的骑兵。 弄到马容易,养活马不容易。 陈玄烈赶紧与华洪一起出城去迎接。 五百余骑雄立在城外,一人双马,身披黑甲,手持骑矛,腰跨横刀,马臀上挂着大弓,威风凛凛,前排的几十骑还有马铠。 连同家眷两三千人,翘首而望,满眼期待。 “安兄别来无恙!” “哈哈,我等势蹙来投,还望五郎收留。”安仁义这才下马,走到陈玄烈面前,却没有行叉手礼。 身边陈孝安、田九等人蹙起了眉头。 如今陈玄烈身上顶着左骁卫大将军、领散骑常侍、汝州刺史、忠武节度副使等一连串的头衔,安仁义只是一客军将领,实在有些失礼。 不过陈玄烈见怪不怪,其实桀骜一些的人还好对付一些,什么都写在脸上,一根肠子通到底,而一些城府深厚之人,比如王建,跟随都一团和气,但坑人的时候从不手软。 安仁义胡人出身,性情耿直,不知礼数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而且人家是拖家带口来投奔自己,等于将身家性命一并带了过来,纵然有些小问题,也可以日后慢慢磨合。 “安兄能来,求之不得,今后就是一家人!”陈玄烈一把握住安仁义的大手。 “就知五郎不会弃我!”安仁义大笑,一脸卷曲的络腮胡子。 这五百骑兵来的太及时了,若运用得当,能发挥奇效。 一顺百顺,出关之后,仿佛蛟龙入海,好事一件接着一件。 不过要养活这五百骑兵并不容易。 战马吃的比人多,比人精贵,养活一匹马的粮食,能养活五口活人。 一千匹战马,精料必不可少。 加上这一路俘虏的青壮,汝州压力陡增。 陈玄烈只能寄希望于张居言,如今是五月下旬,还能补种些庄稼。 刚安顿好沙陀骑兵,将他们的家眷送往鲁山,谁料张居言一盆冷水泼脸上,竟然派人来催粮了…… 这段时日,张居言从部下中选三十六人为屯将,三十六人为屯副,每人发一面旗一张榜。到周围残存墟落树旗张榜,招募流散逃亡的民众。 足迹遍及商、金、华、邓、唐、均诸州的大山深泽。 每屯少则弄回四百五人,多则千余众。 短短半个月,邓州就增加了四千多户。 一户四五人,四千余户差不多两万余众! 邓州原本就是望州,人口富足,只因接连不断的兵乱,百姓才逃入深山大泽之中。 张居言对症下药,成效斐然。 这还是只是刚开始,按他这么搞下去,周围均、商、金、华诸州的墙角都被他挖干净了。 不过该支持还是要支持,陈玄烈派人从汝州取粮,李巨川来信诉苦,说汝州虽有粮食,但也经不起这么消耗。 汝州这两年也招抚了不少流民,加上各处的俘虏,汝州人口逼近十万大关。 但无论李巨川怎么诉苦,张居言的粮食必须给。 陈玄烈回信,万事开头难,只要邓州恢复元气,一切都会好转。 “实在不行,不如向长安伸伸手。”华洪提议道。 如今关中大战平息,朝廷花大力气修葺长安宫阙,王徽身上挂着诸道租庸供军使,从关中及关东诸镇弄到不少粮食。 仅一个河中就能让长安维持下去。 大唐虽然破落了,不过各地节度使该粮赋还是没少,运河体系还在,江淮的粮草经运河北上宣武,运抵关中。 历史上,汴宋能崛起,就是因为运河体系。 王徽也是一位能臣,招纳流亡百姓,修复京畿良田,鼓励耕种。 “你此次前去告诉他,只要粮草充足,我定为他剿灭黄巢!”陈玄烈下定决心。 “小弟这就前去!”陈孝安转身就走。 如果没料错,许州、陈州求援的使者应该在路上了。 黄巢联合秦宗权,实力暴涨,周岌和赵犨必然不是对手。 三方都是忠武军,一脉相承,联手是必然。 剿灭黄巢,功莫大焉。 陈玄烈现在还只能算二流势力,只有吞灭黄巢才能跻身一流势力,与李克用、朱温等辈分庭抗礼。 见识到了朝廷的羸弱,陈玄烈的野心也在一步一步膨胀。 唐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同样,王徽也能在围猎黄巢中,获得巨大的政治利益。 此人对大唐忠心耿耿,曾被黄巢俘虏,黄巢授以高官厚禄,利刃相加,威逼利诱,拒而不受,最终逃出长安。 也曾上表朝廷建议联合李克用,借沙陀兵力击退黄巢军。 如今就看他有没有这个魄力。 陈玄烈这一路收复商州、武关、邓州,并在鲁阳关下大破黄揆,已经展现出足够的实力。 向前线供粮,本就是诸道租庸供军使的职责。 这场大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黄巢之后还有秦宗权,秦宗权之后会更加混乱,在大战之前,必须建立稳定的粮食来源。 汝州、许州、陈州、蔡州全都安静下来,一副井水不犯河水之态。 但这种安静只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各方势力都在积蓄力量,准备着一场空前大战。 第两百二十四章 联姻 王徽没让陈玄烈失望,很快就送来了一千石粮食,虽然不多,却是一个好的开始。 这一次,王徽的次子王樗亲自前来,“家父令在下转告将军,若能平定草贼,定可青史留名,朝廷亦不吝赏赐!粮草之事将军不必多虑,如今各道钱粮陆续运抵长安,关中安定,明年就有产出。” “有王相公支持,玄烈定全力剿灭草贼!”陈玄烈张嘴就画了一张大饼。 有些人可能不爱钱财,不好女色,不贪权势,但一定好名声。 若是什么都不好,那就是圣人,既然是圣人,就应该支持自己肃清草贼,还中原以太平。 王樗不为所动,“将军若还有其他需求,可一并说来。” 陈玄烈一愣,天下还有这等好事? 不过别人既然敢开口,自己怕什么? “战马、耕牛、盔甲、军械、工匠、皮货、布帛、火油……”陈玄烈一点儿都没客气,至于弄不弄的到,就不是自己的事了。 战马牲畜,可以从朔方、定难军弄到,工匠长安有不少,其他的东西就是顺带,有没有都无所谓。 王樗还是那张不苟言笑的脸,能被王徽派来,肯定不是泛泛之辈,略微沉吟了片刻,忽然换了个话题。 “某有一女,虽不算国色天香,亦颇有姿容,愿与将军喜结连理,王家亦有精干子弟七人,皆文武双全,愿助将军一臂之力。” 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王徽也不会这么无私的协助自己。 政治投资,自然需要更牢固的关系,姻亲就是最好的方式。 这种方式目前对两边都有好处。 其实换做以前,陈玄烈想高攀都没机会,士族门阀眼皮都不会夹一下。 王家虽不是顶级门阀,但也是关中望族。 在黄巢的屠刀下,士族门阀前所未有的虚弱,天下大乱,武夫地位崛起,王家想留一条后路。 反过来,没有王徽的支持,陈玄烈很难快速崛起…… 而且现在也没有时间让汝州慢慢发展。 李克用、秦宗权、朱温一个个都有骚操作。 “王公美意,玄烈铭记在心!”陈玄烈当即同意。 王樗心满意足,神色和缓了许多,“此事就这么定了,一应所需,家父尽力去办,今后你我就是一家人。” “多谢!”陈玄烈叉手一礼。 凭空多了一个岳父,让人措手不及,不过总体上也算是好事。 证明自己已经从棋子变成棋手之一,不然王家也不会找上来。 除了女人,王家子弟也有很大用处。 汝州邓州百废待兴,急缺有才能的文士治理。 毫无疑问,王徽的支持将成为崛起的关键一步,乱世之中,生存、扩张为第一要务,其他的事全都要往后靠,只要刀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即可。 送走准岳父,华洪才进来禀报,“五郎,颍州来人了。” “哦?”陈玄烈大感意外,“周岌、赵犨没派人来?” 黄巢屯兵上蔡,等于堵在许州、陈州大门口前,大战一触即发。 “据细作的消息,黄巢向陈、许二州派了使者,不知在商议什么。” “这是黄巢的一贯套路,未战之前,先招降对手。” 草贼能成今日之势,靠的不是打打杀杀,而是黄巢狡诈过人,洞察到了大唐百多年的痼疾,看出朝廷和藩镇并不是一条心,分化瓦解,最终攻入关中。 华洪道:“秦宗权已经投降了草贼,若周岌、赵犨投降,我军独木难支,周岌能投降一次,就能投降第二次。” 周岌派出忠武八都,跟随杨复光入关平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朝廷连朱玫都封了一个同平章事,升邠宁节度使,鹿宴弘都领了尚书仆射,成了兴元节度使,时溥成了感化军节度使,东面兵马都统…… 周岌什么都没有…… “朝廷应该还在记恨周岌发动溵水兵变,杀薛能,导致溵水防线失守,以至两都沦陷。”陈玄烈入关这么久,早就见识过了朝廷的各种骚操作。 周岌杀薛能,让清流宰了一个大跟头,肯定记恨在心。 “以五郎之声望及我军之实力,大可先发制人,拿下许州!”华洪满眼期待之色。 忠武军节度使近在眼前,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然而许州兵变,黄巢绝不会无动于衷,很可能先攻打许州。 那么自己将直面黄巢和秦宗权的几十万大军。 即便打赢了许州、汝州、邓州也会元气大伤,便宜了朱温和其他竞争对手…… 陈玄烈还没伟大到舍己为人的地步,谁先下场谁遭殃,“许州已是我等囊中之物,不急于一时,且看黄巢进军何处!先见见颍州使者。” 退一万步,即便周岌投了黄巢,也只会增加许人的厌恶,人心更倾向于自己。 “时机的确未至,当以保全许州为上。”华洪没有坚持。 过不多时,亲卫带着一文吏入堂,“黄巢秦宗权数十万大军,颍、陈、汝、许皆岌岌可危,前者王使君抵御秦宗权,消耗极多,这两年又逢大旱,颗粒无数,还请将军念及旧日情分,输援一些粮草、军械。” 黄巢还未返回关中,秦宗权就已经跟颍州耗上了,数次击败蔡军的进犯。 但以蔡军的习性,所过之处,怎会留下活口? 颍州百姓、田地基本都废了,如今黄巢与秦宗权合体,实力空前强大,颍州形势越发不妙。 “王使君乃吾兄,兄长有难,某岂能不管不顾?所需粮草军械,我从陈州运过去。”陈玄烈二话不说,当场答应。 颍州也是围猎黄巢的重要一环,不能倒下。 从长远看,颍州隶属于宣武军,紧挨着蔡州,到时候能与汝州夹击蔡州,也能提前在宣武军插根钉子。 汝州虽然手上也不充裕,但要比颍州好很多。 与王徽联姻后,粮草物资能源源不绝从关中运来。 “来之前王使君就说将军仗义,今日一见,此言非虚,在下替颍州父老拜谢将军。”使者感激涕零。 “赵犨不来找我们,我们就去找他,回去告诉兄长,汝、邓、许、陈、颍五州合力,定能挡住黄巢和秦宗权!” 陈玄烈身上挂着忠武军节度副使,赵犨还是忠武军都虞候,素忠于朝廷,物资应该能从陈州过去。 第两百二十五章 善战者 “唐廷日薄西山,今大齐天子携百万之众,虎视淮西,凭许州一地,节帅以为还能抵挡几日?且节帅杀薛能而得位,致有溵水之败,两都之陷,一旦唐廷还都,必定追究前罪。” 忠武军节堂内,盖洪侃侃而谈。 中原地形,许州犹如一把尖刀插在淮西腹心之中,所以周岌的立场十分重要。 如果他投降,那么黄巢就将忠武一刀两段,割开了邓汝与陈颍的联系。 到时候各个击破,忠武军也就名存实亡了。 周岌能让他进来,其实心中已经动摇。 他倒是不怕朝廷追究,但朝廷对他的功劳视而不见,心中累积了不少怨气。 不过现在站在哪一边,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目光情不自禁的转向一旁的周庠。 周庠沉默不语。 盖洪继续道:“大齐与节帅无仇无怨,之前小事不足挂齿,我家天子心胸宽广,人心所向,只要节帅举旗,封王拜相不在话下,何必再与那无情无义的唐廷效命?” 周庠端起一杯茶,气定神闲的抿了一口,依旧不语。 “不为友,既为敌,大齐百万健儿陈兵淮上,许州父老,天下大势,皆在节帅一念之间。”盖洪神色俱厉,他已经看出周岌的动摇,只是摸不清周庠的态度,故而恐吓之。 周岌一向耳朵根子软,两年前投降了黄巢,被杨复光一席话说服,又重投大唐。 如今黄巢、秦宗权几十万大军堵在家门口,周岌没有胆量对抗。 他的野心不大,只想守着忠武军节度使的位置,守一方水土,得过且过。 只是乱世洪流滚滚而来,屡次将他推向了风口浪尖。 周庠缓缓道:“既然如此,请节帅斩杀此人,以示与贼势不两立之心。” “两军交恶,不斩来使,况且我与大齐本就无仇,阁下可回禀大齐皇帝,许州既不助大唐,亦不助大齐。”周岌仍想故技重施,与黄巢井水不犯河水。 这基本就是他的底线。 “节帅既然不听良言,且看我百万大军先扫平陈州,届时再与节帅一叙。”盖洪也退而求其次。 许州有当年崔安潜留下的老底在,壁垒森严,民风彪悍,家家户户习武,若是易取,黄巢早就扑上来了,根本不会派使者来废话。 而在草贼眼中,陈州更像是一个软柿子。 毕竟这么多年陈州一直默默无闻,赵犨不显山不露水。 所以黄巢准备以雷霆之势屠灭陈州,震慑中原诸镇,就像当年在饶州大破高骈重将张璘一样。 到时候对许州形成半包围的态势,周岌或可不战而降。 “那就拭目以待。”周岌眉头舒展。 周庠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盖洪。 盖洪拱手而退。 中和三年五月末,项城之上。 “拿下陈州,便可杀入宣武,某定要将那朱赖三满门碎尸万段!”大齐尚书仆射、观军容使孟楷大马金刀的坐在城楼之上,怒目望着东北面。 两日之前,他率一万精锐出上蔡而东,渡过溵水,几乎兵不血刃就攻破了项城。 赵犨溃不成军,节节败退,不堪一击,完全就是乌合之众。 是以陈州根本入不了孟楷的眼,唾手可得。 贼军上下皆有轻敌之心。 在很多义军头目眼中,大齐之所以惨败,退出关中,全是因为朱温的背信弃义,而不是因为孟楷隐瞒了朱温的求援信。 恰好,朱温为宣武军节度使,在陈州的东北面。 孟楷一向与朱温不对付,现在终于有机会报仇雪恨。 除了对朱温的仇恨,更多的是嫉妒。 “听说赖三娶了一房叫张惠美娇娘,貌若天仙,这等美人碎尸万段实在可惜,孟军容不如赏给我等,也让我等快活快活……”部将刘瑭边说边流着口水。 周围的一众头目也是一脸淫笑。 “到时候人人有份,不过要让我先来!”孟楷大手一挥,激动的络腮胡子都在颤抖。 黄巢秦宗权加在一起,二三十万大军,对付一个宣武还不是手到擒来? “哈哈哈……”众人一阵哄笑。 就在此时,斥候来报,“禀军容,赵犨收拾溃军,会合赵昶、赵珝集结五千余众,奔我军而来。” 孟楷一愣,“赵犨这老小子竟然还敢来?也罢,就让某送他上路,听说赵家女眷颇多,拿下宛丘后,任尔等快活!” 义军一路上不知残害了多少人家,全靠这种手段激励士气。 果然,城中头目一个个亢奋起来,“杀!” 军令传至城中,顿时欢呼震天。 在长安烧杀淫掠惯了,逃回关中后,也没机会享受享受,项城几乎就是一座空城,连个人影都没有,义军的欲望无处释放。 如今总算寻到了机会…… 而且对付赵犨也用不着防守,贼军一万精锐,赵犨五千乌合之众,胜负再明显不过,这种顺风仗,义军最是擅长。 孟楷也没有多想,当即扛起大斧,走下城楼,全军迎战赵犨。 北上不到二十里,就与赵犨迎面撞上了。 烈日高悬,一员老将顶盔掼甲,手持一柄长剑,骑在一匹白马上。 身边一排甲士,或持大盾,或持骨朵、短斧、漆枪,杀气腾腾。 左右各有一支步阵,长矛如獠牙一般朝着他们。 孟楷走南闯北,久经沙场,一看这支人马的气象就感觉不太对。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孟楷望向东北面,只有扫平了陈州,方能杀入宣武,将朱温碎尸万段…… 索性不再多想,挺起大斧,指着对面的陈州兵马,刚要说上两句激励士气,对面的进击鼓就敲了起来。 盔甲铿锵,烟尘大起,陈州军竟然主动杀了过来…… 义军一阵惊慌。 “杀!”孟楷两眼一红,提着大斧,带着身边的精锐,冲向赵犨。 这一战其实非常简单,只须将赵犨斩于马下,陈州一样到手。 作为大齐第一猛将,孟楷对自己的武力一向十分自信,仗着与黄巢的关系,军中也从来无人敢质疑。 马蹄奔踏,亲卫跟在左右勇往直前。 数千精锐跟着他的大旗向前冲。 “赵犨老儿受死!”孟楷举起斧头狂喝不已。 但赵犨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呜呜呜…… 号角声起,东面忽然转出一支三千人左右的步骑,直插义军侧后。 孟楷顾头不顾尾,“不用管后军,全军冲杀,一战擒杀赵犨老儿!” 任凭他如何虚张声势,对面的赵犨都一动不动,左右士卒亦不动如山,一阵阵寒意从背后吹来,孟楷顿觉如芒在背,不知不觉就放缓了脚步,落在其他义军之后。 两军接锋,眨眼间腥风血雨。 赵犨仍骑在马上,冷冷的望着孟楷。 孟楷更不敢接战了,之前的豪言壮语烟消云散,义军士气随之低落。 厮杀半个时辰,赵犨才缓缓举起了长剑,指向孟楷。 一股如山岳的威压扑面而来。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第两百二十六章 狂风 “项城一战,赵犨示敌以弱,孟楷轻敌冒进,一万人马全军覆灭,孟楷本人亦被生擒,连同俘虏,皆斩于颍水之南!” 谢彦章激动的读着陈州送来的战报。 孟楷是黄巢的乡党、心腹、爱将,当初逼反了朱温,也是不了了之。 麾下的人马也是黄巢的曹州旧部,这一万人的覆灭,动摇了黄巢的根基。 其实在陈玄烈看来,黄巢根本没必要攻打陈州,秦宗权投降,他完全可以率军从光州顺淮水而下,杀入更富庶的淮南。 现在孟楷和一万精锐惨死,黄巢肯定要报复。 六月,黄巢与秦宗权率二十万大军北上,屯于激水,誓为孟楷报仇,围着宛丘掘堑五重,构筑夹寨,将宛丘围的水泄不通。 唐末历史上最黑暗的陈州大战正式拉开序幕。 黄巢的目标转向陈州,却并未对西面掉以轻心,加固了瓷丘、文城栅等地的防御,布置重兵,从东面很难攻入蔡州。 狂风暴雨都在北面,陈玄烈留在邓州已经没有多少意义,准备返回汝州。 还未动身,朝廷的诏令下来了,升朱温为东北面都招讨使,时溥为东面兵马都统,陈玄烈为西面兵马都统。 加赵犨检校兵部尚书、右仆射。 别人都是兵马都统,朱温却是东北面都招讨使,也就说,陈玄烈还要听朱温号令…… 不知有意无意,周岌再次被忽视了…… “朝廷这么弄,迟早逼反周岌。”华洪有意无意道。 狂风骤起,乌云低沉,眼看就有一场狂风暴雨。 从朝廷的诏令来看,简直对朱温情有独钟。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朝廷屁股这么歪,陈玄烈也就不再忌讳什么了。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这年头老实人没什么好下场,就像曹全晸一样,父子三人再加一个侄子,全都战死沙场…… 反而一些墙头草、反骨仔日子越过越滋润。 “莫非五郎要取许州?”华洪大喜。 “许州本来就是我们的,周岌反复无常,也守不住许州,不如交到我们手上,我率军北上,邓州是我们的饭碗,就交给你了,我留一万俘虏军给你。” 黄巢和秦宗权北上,时机已经成熟。 陈玄烈有种预感,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很可能以后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 黄巢之后,更惨烈的厮杀还在后面。 “五郎早该去了,邓州之事,你不必担心。”华洪轻描淡写。 换做别人,陈玄烈会当他狂妄,但华洪不是别人,说到就能做到。 南面还有李师泰坐镇,邓州可谓固若金汤。 安排妥当,陈玄烈率摧锋都、骁儿军、沙陀骑兵北上。 军情如火,也顾不上回家看看了,直奔郏城,与符存会合。 城中聚集了一千拔山都,两千三百骁儿军,还有两千土团,休整两年,一个个龙精虎猛,精锐气象扑面而来。 “拜见节帅!” 天下没不透风的墙,陈玄烈原本也想看看牙兵们的反应。 毕竟冲锋陷阵还要靠这群大爷。 “这便是人心所向,五郎不可错失良机,我等早就看不惯周岌那老小子,蹲在节度使大位上,屁都不放一个!” 几个拔山都老卒在阵前高呼。 “还等什么?兄弟们抄家伙!”田师侃提着铁挝,杀气腾腾。 “七郎意下如何?”陈玄烈望向身边的符存。 鲁阳关一战,他在军中地位节节攀升。 “许州南制蔡唐,东依陈州,周岌摇摆不定,若归降草贼,危害甚大,只是……兄长迈出这一步,难免日后有人效仿……” 符存说出这种话,完全就是在替自己着想了。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事急从权,许州乃我根本,不可不取!”陈玄烈别无选择,该出手时就要果断出手。 “兄长既然定计,小弟愿为前锋。”符存叉手道。 “杀鸡焉用牛刀?此战可以兵不血刃!”陈玄烈布置了这么久,其实根本用不着强攻。 周庠、陈玄濬已经提前布置好了一切。 许州如同一颗成熟的果实,等着自己去摘取…… 所有人意见一致,陈玄烈转向台下的士卒高声道:“儿郎们,今日当为吾取回许州,取回忠武!” “取回忠武!” “忠武是我们的!” 士卒的热情瞬间被点燃,一阵阵的欢呼着、嘶吼着,面红耳赤,比陈玄烈还要激动。 历代忠武军节度使无不是显赫一时的人物,忠武军大出天下。 到了薛能、周岌,忠武军节度使一代不如一代,连带的忠武军也跟着衰落了。 其实陈玄烈能理解周岌的想法,只想守着许州一亩三分地,但天下风起云涌,乱世洪流之中,不进则亡。 城门吱呀吱呀打开,陈玄烈指向城外,“去吧!” “杀!”士卒潮水一般涌出城外,奔向东面的郾城。 郾城作为许州的西大门,一向布有重兵。 但陈玄烈“忠武军节度副使”的大旗举到城下,未作任何抵抗,城门就打开了。 “五郎、五郎!”城内的牙兵们冲出,加入欢呼的大军之中。 就连城中百姓也跑上城头,摇旗呐喊。 周岌当初投降草贼,致使溵水防线土崩瓦解,是他一辈子都抹不去的污点。 换句话说,忠武军需要一位雄主,而不是左右摇摆之人。 尤其在这个时候。 黄巢、秦宗权几十万大军驻扎在家门口,没有能力的人,反而拖累许州士民。 大军在城外休整一夜,城内百姓主动送上鸡蛋、炊饼犒赏士卒。 对于自己的故乡,牙兵们还是有些人样,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下不去手。 大军随即北上,临颍同样未作任何抵抗,打开大门,迎接陈玄烈。 北面的扶沟、鄢陵、许昌、长葛、阳翟纷纷派人来表示支持陈玄烈。 许州全境,只剩下治所长社还在硬挺着。 城中有周岌的决锋都,以及这两年新招募的万余士卒。 不过许州人心所向,已经非常清楚了。 陈玄烈不仅是忠武军节度副使,还顶着左骁卫大将军、散骑常使、西面兵马都统各种头衔,声望实力全都碾压周岌…… “去会一会周岌!”陈玄烈挥刀西,狂风从身后吹向西北面。 这一刻,陈玄烈感觉自己就是狂风! 第两百二十七章 开城 “五郎何至于此啊?”周岌站在稚堞后面。 “足下上不能守土安民,下不能压制陈、蔡,致使忠武四分五裂,遍地干戈,既不能胜任,不如退位让贤如何?”陈玄烈先礼后兵。 能不刀兵相见自然最好。 一个残破的许州也不是陈玄烈愿意见到的。 其实也怪不了周岌,忠武隐藏的牛人太多。 赵犨、秦宗权、孙儒、王建、韩建,以及后来的刘建锋、马殷等人,随便拎出一个都是这乱世中的佼佼者。 周岌杀薛能上位,非但促成了忠武军的分裂,还让忠武军陷入尸山血海之中。 “周二能不能退,给个爽快话!”王师侃没那么好的脾气,领着数百甲士堵在城门前。 这么近的距离,城上守军却无动于衷,都望着周岌。 长社是陈玄烈的故乡,但也是周岌的,城中有不少周家子弟和乡党。 “哼,黄巢、秦宗权几十万大军,若非我左右逢源,委曲求全,许州能有今日之安宁乎?能有尔等衣食无忧乎?你们跟着五郎,免不了尸横遍野,背井离乡!” 谁也不愿放弃手中的权力,周岌还在作最后的挣扎,试图唤起城上牙兵们的斗志,顺便离间城下的摧锋都、拔山都。 谁争取的牙兵多,谁就能翻盘。 某种程度上,节度使其实也要看牙兵们的脸色。 他这些话多少打动了一些人,自庞勋之乱以来,忠武军被朝廷如牛马一般驱使,连年血战,厌战之心不可避免。 而周岌之所以兵变成功,就是因为得到了这些人支持。 果然,城上的牙兵则缓缓抬起弓弩,就连拔山都中也有人朝陈玄烈投来疑惑的目光, “哈哈哈哈……”陈玄烈指着城头大笑起来,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笑完之后声色俱厉:“尔等不睁眼看看如今的天下,何处不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忠武为天下之中,黄巢秦宗权扫平陈州,下一战必然是许州!尔等竟然还想苟且偷安?滑天下之大稽!我忠武儿郎向来勇烈,难道要向贼人屈膝投降,献出自己的钱粮妻女,以求一日之苟活么?” 城上城下一片死寂。 草贼所过之处,从来都是寸草不生,男人成为军奴,女人成为玩物。 而且忠武军与草贼有仇,追杀了他们那么多年,现在投降,能放过许州士民吗? “守土安民乃我辈天职,屈膝投降者有何颜面苟活于世!”陈玄烈让身边亲卫齐声大喊。 振聋发聩的吼声直冲云霄。 城上的刀矛弓弩又垂了下来。 “五郎大丈夫也,当接掌忠武!” “非五郎不能定忠武!” 城上几个老卒喊了起来,刀锋转向周岌。 其他士卒也跟着围了过来。 不过周岌身边的两百多甲士也拔出了刀,怒目而视,一场火并就在眼前。 陈玄烈基本胜券在握了,如若不是为了少流血。其实根本用不着这么多废话,陈玄濬在城中策反了近千人,随时可以里应外合。 兵变容易,人心难服,有些话最好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清楚。 龟缩或者投降,能苟且一时,迟早要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今日之争不是争谁当节度使,而是忠武军的未来。 “尔等还等什么?速速打开城门!”陈玄烈添上了最后一把火。 城上牙兵你看我看你,都转向周岌,眼神逐渐凶戾起来。 周岌脖子一缩,“锵”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剑,脸上皮肉颤抖,环视左右,厉声道:“五郎是自家人,速速打开城门,迎接入城!” 声音很大,城上城下都听到了。 “哐当”几声,几个牙兵们手中刀剑掉落在地。 连陈玄烈都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这转变实在让人猝不及防。 但周岌现在的处境有苦难言,麾下几个部将都没露面,周庠也没来,不露面就是一种表态。 如今许州大部分城池都已转换门庭。 长社孤城一座,根本没有防守下去的可能。 “还愣着作甚,打开城门。”识时务者为俊杰,周岌一向能屈能伸,就像当初一声不吭就投降了黄巢,其后又被杨复光几句话说服。 牙兵们对他敌意消散许多,争着去开门。 吱呀、吱呀……长社城的大门朝陈玄烈缓缓打开。 望着熟悉的街道,陈玄烈顿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这座城池终于属于自己了…… 田师侃带着拔山都先行入城。 里面立即传来一阵熟人的打招呼声,“田九,你这厮长胖了这么多?跟着五郎油水不少哇!” “仇老七,见到你老丈人,还提着刀作甚?” “王癞子,不识你二耶了?” 仿佛是一场大型的认亲现场…… 城楼上的“周”字大旗被斩落,随着南风坠落。 周岌落寞的坐在城楼上,身边放着忠武军节度使的印玺、旌节,而他的心腹散去大半。 “兄长,请!”陈玄濬站在台阶前。 陈玄烈踩着石阶缓缓走上城墙,陈孝安、谢彦章跟在身后。 “早就知晓会有这么一天,五郎如何处置某?”仿佛一瞬间,周岌就苍老了下去,眼中也没光彩。 “某在汝州备了一处宅邸,百亩良田,可保足下与家眷衣食无忧。” “如此说来,岂不是要多谢五郎大度?”周岌笑了起来,笑声中带了几分嘲讽之意。 一个节度使只换一百亩良田,还要背井离乡,有些怨气也在情理之中。 陈玄烈当然不会跟他一般见识,没抄他的家,灭他满门,已经非常客气了,如今处处都要用钱,陈玄烈自己都过的极为简朴,哪有余钱去供养个祖宗? “足下难道不该谢我么?”陈玄烈盯着这厮,怀疑他是老寿星吃砒霜,嫌自己命长了。 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处境。 周岌干笑一声,低下头去不不再言语。 陈玄烈大步走上前,一手拿起印玺,一手拿起旌节。 印玺是忠武节度使的,旌节则是当初朝廷赐给薛能的。 可见当初朝廷对薛能寄以厚望,然而但凡被朝廷重用之人,大多都是酒囊饭袋。 与其说溵水防线是坏在周岌身上,不如说是薛能的无能导致的。 第两百二十八章 赏赐 “拜见留后!” “拜见留后!” 城墙上单膝跪了一片,牙兵们兴奋的望着陈玄烈。 连周岌的几个心腹也跪下了,周岌也站起身,躬身行了个叉手礼。 城上城下到处都是呼喊声:“拜见留后!” 人群之中,陈玄濬一直盯着周岌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过他身材矮小,没人注意到他。 “诸位请起,日后便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心心念念的东西到手,陈玄烈反而并没有多激动,权力越大,肩膀上的责任越重。 朝廷、黄巢、秦宗权、牙兵……各种压力纷至沓来。 稍有不慎,下场说不定比周岌更惨。 从今日起,陈玄烈正式加入这场权力游戏之中,没有退路。 “请留后赐赏!” 欢声忽然变了味,一道声音响起,其他人顿时换了口风,“请留后赐赏!” 一双双贪婪的眼睛如同野狼一般扑闪扑闪的。 陈玄烈心中一寒,这或许就是他们支持自己的原因之一。 但凡新节度使上位,必有重赏,一百三十多年皆是如此。 如果有朝一日,有人以更高的价码收买他们,结局会如何? 好在骁儿军和摧锋都的人没有随大流,戍守在城墙上。 拔山都一大半都没有动,少数人跟着一起闹腾。 “赏、每人赏钱三缗!”陈玄烈脸上一团和气,心中却无比肉疼,自己的人马将近五千人,城中牙兵加上土团,一万五千余众。 每人三缗,就是六万缗钱…… 然而即便如此,牙兵依旧阴阳怪气道:“才三缗,五郎恁地小气,还不如周节帅爽利。” “就是,周节帅出手就是十缗,五郎不是外人,八缗,意思意思就行了!” 牙兵们竟然当众讨价还价起来,每人八缗,就是十六万缗钱…… 这还只是“意思意思”…… 汝州一时片刻绝对拿不出这么多。 陈玄烈望向周岌,这厮挖了一个大坑,这还当个毛的节度使? 周岌一脸似笑非笑之色,“五郎,这可怪不得某……” 这时周庠赶来过来,与牙兵们好说歹说,才将赏钱压到了五缗,他们这才心满意足的散去。 “许州府库尚有些许钱帛,再向城中商户借些高利贷,差不多够了。”周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陈玄烈奇道:“崔安潜留下不少家底,许州也算中原上州,田地肥沃,何以连十万缗钱都拿不出来?” 周庠解释道:“当初周节帅溵水举兵,为坐稳节度使之位,隔三岔五便有赏赐,牙兵们的胃口都被养刁了,若非黄巢、秦宗权几十万大军压境,生死存亡,这些人未必会支持五郎。” 这年头风气就是这样。 泾原兵变,德宗拿不出赏赐,五千泾原军直接杀进长安,赶走皇帝…… 几十年后的后唐,李从珂一路从凤翔卖进了洛阳,每人一百缗,明码标价,一路畅通无阻,夺了兄弟李从厚的皇位。 不过这买来的皇位没坐几年,就被妹夫石敬瑭联合契丹人赶下台,全家老少登上玄武楼自焚而死。 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别说一个刚刚上位的留后。 “属下在城中识得不少富商,借些钱当是不难……”周庠叹了一声。 “不压下这股歪风邪气,我必死无葬身之地!” “五郎好志气。”周岌忽然来了一句,言语中有些幸灾乐祸。 “许州多事之秋,明日就送足下去汝州。”陈玄烈盯着他,眼不见心不烦,早些送走早些省事。 牙兵们刚才动不动就拿他要挟,必须防范于未然。 如果不是看在周庠的面子上,担心影响不好,早就送他上路了。 从府库中掏出五万缗钱、两千匹布帛,周庠向城中富户借了八九万缗,才勉强凑齐。 分下去的时候,决锋都老卒还嫌太慢了。 到了晚上,府衙周围磨刀声一阵接着一阵…… 骁儿军彻夜未眠,全神戒备。 节度使在这年头绝对是高危职业,凡事有利有弊,陈玄烈兵变上位,无疑给牙兵做了示范。 “兄长当尽快请求朝廷的正式任命。”陈玄濬留了下来,汇报这两年的成果。 城中有多少富商,有多少乡豪,互相之间的关系,有何产业,他全都摸得清清楚楚。 让陈玄烈惊讶的是,就连蔡州底细也摸清楚了。 秦宗权并非一家独大,不服他的人很多,心向忠武之人也有不少,只因黄巢势大,才不得不暂时屈服。 秦宗权也是兵变上位,以蔡人之桀骜,自然有人暗中不服。 “我已经让人向王相公禀报,不日就会有回应。” 眼下正是围剿黄巢的关键时候,朝廷正需要忠武军出力,应该不会为难。 “依小弟之间,决锋都断不可留,拔山都中某些人也当一并除去!”陈玄濬一脸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杀鸡宰羊的小事。 两年不见,他倒是越发心狠手辣了。 决锋都能被他收买之人,也不是什么善茬。 没有信用,眼中只有钱。 陈玄烈沉吟片刻,终究摇了摇头,“拔山都、决锋都皆是许人,不是乡邻就是姻亲,一旦动手,牵涉之人太多,眼下黄巢秦宗权在侧,不可自乱阵脚。” “既然兄长不愿快刀斩乱麻,不如隔几日借机将决锋都调往前线,借草贼之手除之。”微弱灯火下,陈玄濬眼中冒着幽光。 阴谋诡计,已然大成。 有光的地方,一定有影子,陈玄烈虽然心中有些膈应,但身边的确少不了这样的人。 就像牙兵一样,安史之乱至今一百三十多年,大唐用尽各种办法,徒劳无功。 “不必,牙兵虽然桀骜,却骁勇善战,我既然能治摧锋都和骁儿军,就一定能治他们。阴谋诡计万不得已可以一用,但只可为辅,不可为主。” 阴谋诡计都有后遗症,陈玄烈兵变上位,牙兵就是后遗症之一。 “兄长所言甚是。”陈玄濬也没有坚持,拱手退下了。 咔擦、咔擦…… 外面的磨刀声又一下接着一下响起,时远时近,忽左忽右。 在这深夜中,特别刺耳。 陈玄烈不是吓大的,走出内室,大骂道:“有胆就杀进来,无胆就走远些,再敢搅扰,全家诛灭!” 磨刀声戛然而止。 黑夜重新陷入寂静之中。 第两百二十九章 宠儿 宣武、汴州。 若论全天下谁最与草贼恩怨最深,无疑是朱温。 若非他在同州倒戈,形势不会逆转,黄巢耶不会遭遇如此惨败。 “天子待我恩宠有加,今即为东北面都招讨使,当为大唐效死,不负全忠之名。”朱温收到朝廷诏令后,决定立即起兵。 “黄巢鏖战忠武,与我宣武何干?何必急着上去?不如静观其变。”宣武都知兵马使杨彦洪出言反对。 朱温虽是宋州人,为宣武所辖。 但不是正经儿的宣武军出身,带着几百人空降宣武,身为都知兵马使杨彦洪自然心中不服。 如果朱温不来,下一任宣武军节度使就是他。 “将军岂不闻唇亡齿寒之理?草贼扫平忠武,必定攻我宣武,且赵犨数次向我求援,不可不救,况且我等出兵,未必就要血战,审时度势,有利则进,无利则退。”朱温脾气不错,一直忍让着杨彦洪。 这番话也引起了其他的宣武牙将的共鸣。 “不错,黄巢灭了忠武,下一个就轮到我们宣武,如今贼军已经侵入亳州,我等怎可视而不见?”牙将寇裔更倾向于朱温一些。 事实上,宣武的处境比忠武更恶劣。 此时的汴、宋正处于旱灾之中,流民遍地,宣武内有牙兵为患,外有草贼袭境。 不过朱温也有靠山,除了大唐朝廷鼎力支持,旁边的义成军节度使王铎也对他青睐有加。 朱温招抚百姓,扩充军队。 收汴州大商贾李让为义子,改名朱友让,得到了汴州商贾的鼎力支持。 有钱能使鬼推磨。 谁出的起价钱,牙兵就对谁“忠心耿耿”。 朱温雄才大略,为人仗义,尤擅识人,从宣武军中提拔了不少勇武之士,张存敬、牛存节、许怀玉、寇彦卿等。 连杨彦洪手下一不知名的小校都用为亲将,还赐名李思安。 宣武人心渐服,杨彦洪也不敢造次。 除了围剿草贼,救援赵犨,朱温还有另外一个目的,收复亳州。 宣武军下辖汴、宋、亳、颍四州,只有汴宋二州在手,亳州被草贼攻占,颍州听调不听宣。 以朱温的眼力,自然能看出亳颍二州的重要性。 位列淮水之北,坐断运河之上,横插在忠武、淮南之间,俯视整个淮西,一向都是钱粮重地。 朝廷对朱温也算掏心掏肺,天下藩镇,除了淮南,就属宣武军最富庶,不过淮南偏安东南,宣武却屹立在中原腹地上,还掌控着运河…… “既受君恩,当为大唐排忧解难,三日之后出兵,围剿草贼!”朱温俨然一副大唐的忠臣良将模样。 “领命!” 忠武,许州。 攘外必先安内。 陈玄烈接到了赵犨的求援信,并没有立即出兵。 这个时候出兵,牙兵们肯定又要开拨钱…… 身上已经背着几万缗钱的高利贷,实在有些吃不消。 今年以来,东边的汴、宋、陈、颍、亳都是赤地千里,许州也受到了影响,粮食减产。 陈玄烈只能向王徽伸手。 伸手的次数多了,自己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好在王徽为人实诚,每个月都有一笔粮食送来,就连战马都弄来了三百多匹,华洪的骑兵得以恢复。 “治忠武先治牙兵,五郎既为留后,当提拔有功将士,选贤用能,分化牙兵!”周庠提议道。 陈玄烈深以为然,牙兵求财,牙将求官。 跟着自己南征北战,绝不是因为“忠心耿耿”。 商议一番后,以周庠为许州知州,李巨川为汝州知州,张居言为邓州知州。 力争文官主政,武官主军,两家分开。 李师泰为都押牙,华洪为左都虞侯,安仁义为右都虞侯。 田师侃为拔山都指挥使,张勍为副指挥使,符存为骁儿军指挥使,谢彦章为副指挥使,许德勋为摧锋都指挥使,李琼为副指挥使。 王劲锋、仇孝本、梁延寿、贺狼儿、朱简等人也被提拔为营指挥使。 决锋都上层先维持不变。 陈玄烈提拔大量下层军官,当面勉励一番,还为他们设置鼓手和角手。 一切安排妥当,就等朝廷正式的任命下来。 “兄长,西边出了些事。”陈孝安沉着一张脸。 “是有人叛乱了,还是王重荣、刘巨容打过来了?”陈玄烈神色淡定。 只要天没塌下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陈孝安望着陈玄烈吞吞吐吐道:“周岌……行至颍桥,忽遇一伙儿草贼,连同家眷、心腹三百二十一口,无一生还。” “你看我作甚,又不是我干的。”陈玄烈脸色一黑,心中有些烦躁。 “若……不是兄长,还会是谁?周庠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周庠与周岌同宗,周岌一门老小惨死,肯定触及周庠。 “你他娘的……别疑神疑鬼的,我要杀他,何必这么麻烦?当初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在长社动手。” 草贼都集中在陈州,哪有闲情雅致跑来许州杀人? 颍桥就在长社城西南。 草贼若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杀到这地方,不如直接偷袭长社…… “莫非是汝州那边的人干的?” “赶紧去查。”陈玄烈甩甩手。 陈孝安苦着一张脸,“兄长这不是强人所难?这事……不该小弟去办,应该动用听子都。” 陈玄烈心中“咯噔”一下。 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干掉周岌满门,除了华洪的斥候,就只剩下陈玄濬的听子都。 他们在许蔡二州扎根多年,已经成了地头蛇。 以自己这位堂弟的性格,八九不离十了。 陈玄烈踱了两步,“此事有多少人知道?” “知道的不多,只有几个斥候兄弟,如今兵荒马乱的,死百来人算什么事?” “先封锁消息,叮嘱那几个斥候兄弟,不得泄露此事,否则以泄露军机论处,你带人去将尸体处理干净。” 人已经死了,追查谁干的没有多大意义。 如果事情传开,决锋都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 “尸体早就处理妥当了,埋在芦苇丛中,被野狗拖出,才被我们的斥候发觉。” “立即让十五来见我!”如此缜密,陈玄烈基本可以确定是谁干的了。 早就知道他是个狠人…… 第两百三十章 训诫 “周岌满门被杀,小弟所为。”陈玄濬神色十分坦然,供认不讳。 “我让你杀他了吗?”陈玄烈压抑住心头怒火,周岌就算该死,也不应该这个时候动手,还灭了别人满门……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迟早会传出去。 “没有?”陈玄濬面色平静。 “你该当何罪?” “死罪。” “你违抗我军令,以为我不敢杀你?”陈玄烈动了真怒。 再锋利的刀,如果不被自己掌控,将十分危险。 陈玄濬道:“兄长可愿听小弟一言?” “说。” “周岌活着,牙兵们始终就会惦记着他,一旦兄长赏赐不合他们心意,就会有人去寻他,而且周岌去汝州带了两百余心腹,此人并未死心,小弟杀了他们,缴获的金银绸缎就有七大车。” 有人有钱,就一定有刀…… 陈玄烈默然,周岌是一个权力欲极盛之人,否则这么多年也不会孜孜不倦的往上爬。 “斩草就要除根,小弟观察此人许久,输的并不甘心,当初是形势所迫才不得不低头,难保日后不会再叛。” 周岌的确是这种性格,翻来覆去,反复无常,输了又不愿意认…… “那你为何擅自做主?”陈玄烈盯着他。 “小弟提议借刀杀人,将决锋都送到前线,借草贼之手除之,兄长不是也没答应么?未免夜长梦多,小弟先斩后奏。” 陈玄濬说的头头是道,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即便他提前说出来,陈玄烈看在周庠的面子上,也不会下杀手,最多软禁起来…… 陈玄濬倒是处处为自己着想。 只是他将人性摸得如此透彻,连性格都一清二楚,让陈玄烈心中生出一根刺。 “你每一步都精心算计,知道我不会拿你怎么样?” “小弟绝不敢有此意,一切都是为了兄长的大业。” “此次念你是初犯,我就不追究了,人不可太自作聪明。”陈玄烈语气前所未有的平静。 没有丝毫怒气,也没有丝毫感情。 陈玄濬却全身一颤,“小弟知错,兄长恕罪。” “去吧。” “小弟告退。” 此事并未了结,陈玄烈还要继续为他擦屁股。 周岌被杀的事迟早会传出去,周庠肯定会想到自己头上,说不定就弄出了裂痕。 这两年周岌对周庠言听计从,有知遇之恩,两人又是同宗的关系。 陈玄烈连夜赶去周庠府上,都已经是许州有头有脸的人物,府邸却甚是寒酸,几间老屋舍,门前的庭柱一条偌大的裂纹。 连个护卫都没有。 “五郎连夜前来,可是有要紧之事?”周庠还什么都不知道。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不可欺之以心。 陈玄烈坦诚相告,“周岌……满门被杀于颍桥……” 周庠眉头一皱,接着满脸凄然之色,长叹一声,“早知他会有这般下场,某多次规劝,让他安心在汝州养老,五郎定不会亏待,只是他置若罔闻,前些时日,还准备联合黄巢、秦宗权,属下苦劝,方才作罢……” 周岌死的一点都不冤,如果草贼重兵犯境,他在后面联络旧部,虽不一定翻盘,但一定会让许州乱上加乱。 陈玄烈不禁反思自己当初有些想当然了,从被任命为忠武军节度副使的那一刻开始,与周岌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权力之争,容不得半点仁慈。 太宗为了上位,发动玄武门之变,杀了两个兄弟的全家…… 现在看来,陈玄濬做的是对的。 陈玄烈吸取教训,“我欲为周岌发丧,借机除去其心腹爪牙如何?” 决锋都始终是个祸害,就算不造反,再索要几次赏赐,陈玄烈也吃不消。 不如快刀斩乱麻。 “眼下几十万贼军压境,宜速不宜迟。”周庠点点头。 这时代人的接受能力比较强大。 “此事就这么定了,先放出消息,三日后为周岌举丧,我倒要看看,谁敢跳出来。你现在是许州知州,不宜住在此地,明日就搬进府衙,我再给你派五十侍卫,三十仆役,照顾饮食起居。” 主要还是为了他的安全考虑。 眼下多事之秋,许州暗流汹涌,他在决锋都中有重要地位,万一牙兵挟持他举事,就不好收拾了。 “领命。”周庠没有拒绝。 天色不早,陈玄烈打道回府。 周岌满门被草贼劫杀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全城。 不过各种怀疑声也纷至沓来,矛头指向陈玄烈,说什么的都有。 其实这种事无论如何也辩不清楚。 当初周岌上位也杀了薛能满门,时溥兵变,感化军节度使支详全家亦死于乱军之中。 中晚唐兵变,动辄节度使满门屠灭。 “要不将这些乱嚼舌头的人抓起来!”田师侃怒道。 陈玄烈斜了他一眼,“你这不是不打自招了么?舌头长在别人嘴上,别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符存道:“属下已经将摧锋都、骁儿军全部调入城中,接管各处防守。” 陈玄濬道:“听子都全都派出去,只等有人跳出来。” 此次要清除的不仅是决锋都,还有拔山都的人。 拔山都跟随自己这么长时间,有些人还不能一条心,陈玄烈只能痛下杀手。 正如周庠所言,要治理忠武军,首先要解决牙兵之患。 这时田九匆匆赶来,“五郎,大事不好,秦宗言率两万人出蔡州,盖洪率三万人出陈州,直奔许州而来!” 黄巢、秦宗权几十万人杀入陈州,起八仙营,如宫阙之状,修百司廨署,准备长久对峙。 秦宗权更是鼎力支持,济以甲胄,输以粮草。 即便如此,宛丘固若金汤,顶住了贼军的猛攻。 黄巢无可奈何,贼军四出,袭掠周围的汴、宋、曹、濮、徐、兖、郑、孟、颍诸州,裹挟十几万青壮押解至陈州…… 邓、汝二州都遭受了贼军的威胁,不过都被李师泰、华洪击退。 许州夹在蔡、陈二州之间,贼军不来反而是件怪事。 但贼军这时候来,肯定是与许州某些人串通过的。 许州内忧外患。 众人眉头紧蹙,五万贼军杀来,许州加起来只有一万七千余众。 这里面还有人心怀叵测。 陈玄烈却一脸喜色,“老虎不发威,当我忠武军是病猫,我们不去找他们,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了!” 第两百三十一章 安内 崔安潜任忠武军节度使时,早已将许州打造成铁壁。 长社城外有三座子城,壁垒沿着颍水层层叠叠。 若许州易取,黄巢和秦宗权就不会优先选择陈州。 秦宗言、盖洪来袭,能让许州上下同仇敌忾,给了陈玄烈整合内部的机会。 “各城坚壁清野,摧锋都、拔山都、骁儿军备战,明日立即为周岌发丧!”陈玄烈接连下令。 “领命!”众人各司其事。 事急从权,一切从简。 丧事也就备些纸钱、麻衣,做做样子。 不过摧锋都的几个头目哭的尤为凄惨。 “节帅啊,是哪个天杀的下的黑手啊!” “节帅虽亏于朝廷,然从未亏待许人!” 决锋都几个营指挥使和牙兵指桑骂槐,弄得灵堂中气氛无比诡异。 陈玄烈脸色黑一阵白一阵,心中暗骂,当初开城门邀功讨赏的时候,也是这群人闹腾的最欢,现在来装什么纯? 随着他们的骂声,一阵乱风吹入灵堂,掀起纸幡、白幔。 “节帅啊,你在天之灵,给咱指条明路啊。” 哭嚎声越来越大。 陈玄烈端坐在上位,冷眼旁观,灵堂内外埋伏着七八百骁儿军,就等着他们动手。 不过这群人只是哭嚎,却什么都没干。 陈玄烈大感疑惑。 陈玄濬道:“昨夜他们明明暗中聚会,商议到了天亮……” 就在这时,灵堂外又来了几十号人,入门便朝周岌的灵位跪拜,抬起头时,陈玄烈这才发现时魏弘夫以及他的心腹张虔裕、綦毌谏等人。 魏弘夫这两年在拔山都中不声不响,每次大战都颇为消极。 入许夺位后,并未得到多少封赏。 难道他暗中勾结决锋都? 陈玄烈眼神顿时锐利起来。 朝灵位行了礼之后,魏弘夫向陈玄烈拱手,“属下有一事相求。” “何事?”陈玄烈上下打量,发现他只穿了一件麻衣,里面没穿盔甲,也没有带刀剑。 这样子不像是来造反的。 “属下戎马多年,身心俱疲,已无心沙场,家中分到了百多亩良田,欲从此退隐,还望留后允准。” 魏弘夫十分认真。 “你可想清楚了?”陈玄烈大感诧异。 “属下早已想清楚,如今留后大事已成,已经用不上我等了。” 话里面有淡淡的怨气。 当初不是没给过他机会,但他却两次在关键时候掉链子,风头逐渐被张勍、华洪等人盖过去。 “也罢,这么多年的手足兄弟,好聚好散,我不强人所难。” “谢留后!”几人朝陈玄烈叉手行礼,转身退出灵堂。 还是什么事都没发生。 陈玄烈心中一阵郁闷,一网下去,什么都没捞上来。 应该是自己临时改变了主意,打乱了他们的节奏。 “害周节帅者,草贼是也,今草贼举众而来,诸位当报仇雪恨!”周庠带了一波节奏。 现在的他的话比陈玄烈好使。 “我等与草贼势不两立。”灵堂中的众人举起了拳头。 “决锋都为周节帅亲信,当为先锋也!”陈玄烈趁热打铁,给他们挖了个大坑。 几个决锋都营指挥使和牙兵当场脸就绿了,这明摆着就是坑他们,但刚才哭嚎的那么大声,这时候若是拒绝,无异于打自己的脸。 几人抬头看了陈玄烈一眼,一句话没说,低着头出去了。 “好了,现在可以准备了,这群人必反!”陈玄烈走出灵堂,望着昏暗的天空。 白天不好动手,晚上机会就来了。 “领命!”符存、田师侃沉声道。 陈玄烈大马金刀的坐在灵堂中,等着他们。 乱风一阵阵的吹来,灵幡、白幔瑟瑟作响。 陈玄烈披挂铠甲,扫了一眼停在堂中间的棺材,“愿赌服输,你活着的时候,某都没惧过你,现在还怕你一死人?” 这些年尸山血海里面滚来滚去,生死早就置之度外,煞气缠身,鬼神见了,也要躲远些。 簌簌簌……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越聚越多。 “五郎明日以我等为前锋,五缗开拨钱少不了。”牙兵们粗豪的声音响起。 “我给你们十缗,进来拿。”陈玄烈一手拔刀,一手持盾。 周围甲士手持劲弩,一动不动。 “哈哈,五郎爽利,还等什么,还不快进去多谢五郎。” 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响起。 “轰”的一声,大门直接被撞开。 但冲进来的不是人,而是密集的箭雨。 骁儿军早有防备,竖起盾牌。 紧接着,一伙重甲步卒顶着大盾缓缓推进。 决锋都是忠武军精锐,乃当年王式组建,传承了二三十年,军事素养极高,可惜他们太桀骜,已经不会为任何人所用。 陈玄烈一挥手。 一排火箭射向天空,划破黑夜。 紧接着,密密麻麻的脚步如同潮水滚滚而来。 外面一片惊呼声,接着便是斧头砍斫盾牌声,骨朵砸碎盔甲、骨头的脆响,惨叫声接踵而至。 那一伙儿冲进来的甲士呆立当场,不知道要防前还是防后。 陈玄烈挥了挥手,百余骁儿军涌上,长枪一阵乱刺,一伙儿顿时化为血泥。 只用了半个时辰,战斗就结束了。 作乱的决锋都牙兵,四百七十五人,全部倒在血泊之中。 陈玄烈这才缓缓走出灵堂,站在尸堆之中,“从今日起,决锋都建制取消,凡参与今日叛乱者,家眷全部籍没为奴,发配邓州!这些人的头颅全部割下,挂在城楼上。” 乱世当用重典,非如此不能震慑人心。 长社城中有三千决锋都,庞从带走了一千人,城中还有一千五百余众。 这些人并非无辜之人,而是事发突然,很多人来不及聚集。 听子都的人带着摧锋都、骁儿军全城搜捕。 骑兵驰骋在大街上。 “留后平叛,无干者勿惊,胆敢叛乱者,定斩不饶,家眷全部籍没为奴!”听子都到处呼喊。 即便如此,仍有成群结队的乱兵杀上街头。 有人还趁机纵火。 不过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被斩杀在街头。 闹腾了一夜,到了天亮,城中各处叛乱平息。 被杀的牙兵六百二十九人,其中一百三十一人是拔山都。 剩下的决锋都全都放下了兵器。 “欲掌控许州,这些代价不可避免。”陈玄烈自言自语,带着亲卫走出鲜血淋漓的灵堂。 第两百三十二章 攘外 长社东城昌盛坊,王建的青楼上,魏弘夫与张虔裕、綦毌谏彻夜未眠,关注着城中形势。 张虔裕道:“陈五果然心狠手辣!” “幸亏七郎有先见之明,没有参与其中,否则死无葬身之地!”綦毌谏一脸钦佩的望着魏弘夫。 事实上,决锋都起事之初,就已经有人联系过拔山都。 决锋都攻其外,拔山都攻其内,陈玄烈纵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 但魏弘夫却拒绝了他们,选择隐忍,“陈五性如虎狼,吃软不吃硬,这些牙兵自不量力,螳臂当车而已。” “那么我们下一步如何行事?”綦毌谏是个急性子。 “鹿宴弘在兴元嫉贤妒能,与众人离心离德,王八兄已经靠上了田令孜,他日必一封冲天,我等投他正是雪中送炭。”张虔裕是舞阳人,一向与王建亲近。 綦毌谏道:“凭我等的本事,去了兴元,定能出人头地。” 如果不是陈玄烈忽然崛起,忠武军很多人都会投奔王建。 “听子都的人盯我等甚紧,此事当徐徐图之,各位先回本家,安心耕种一些时日,待听子都的人放松警惕,再潜去兴元。” “七郎所言甚是!”众人一拱手,各自散去了…… 陈玄烈也是彻夜未眠。 周岌的死将一切都推到了风口浪尖,决锋都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这也是兵变上位的后遗症之一,你能行,总有人觉得我上我也行。 黄巢和秦宗权闻着味就上来了,所以必须快刀斩乱麻。 其实要反的人迟早会反。 王式治徐、高骈治蜀,上任之初都是先对牙兵痛下杀手。 历史上,朱温和李嗣源也是这么对付魏博牙兵的。 不听令,就一定要坚决果断的斩草除根。 经此一事,总算肃清了许州内部,虽然决锋都家眷还在抵抗,但在骁儿军的长枪面前,最终低下了头,乖乖去了邓州。 不过许州这么一闹,影响深远。 舞阳投降秦宗言,扶沟投降盖洪,许州大门向草贼敞开,贼军长驱直入,合攻郾城。 郾城之北是长社,之西是汝州,可算是咽喉之地。 陈玄烈召集众将军议,“放弃郾城、临颍,让他们进来,这一战要么不打,要么全灭了草贼!” 一旦形成对峙局面,陈州、蔡州的贼军会如潮水一般涌来。 许州迟早被耗死。 许德勋道:“若贼军杀入汝州,大事不妙,汝州乃我军根本。” 陈玄烈道:“此事无需多虑,两年前我就有了防备,将人口和钱粮集中在鲁山,汝州形如长袋,进去了,秦宗言和盖洪就休想再出来!” “五郎爽快,我沙陀铁骑愿穿插颍水,断贼军后路!”安仁义拍着胸脯道。 “先不急,且看贼军如何取舍。”陈玄烈盯着舆图。 朱温挥军南下亳州,在鹿邑大破草贼,杀敌两千。 鹿邑就在宛丘之西。 时溥的感化军进抵沈丘,北望项城和宛丘。 如果自己能在西面大破秦宗言和盖洪,将会重创草贼士气。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做人要讲诚信。 拿了王徽的钱粮,就要办事。 如今陈玄烈身为忠武军留后,已经不是单纯的将领,这一战背后还有巨大的政治利益。 一山不容二虎。 忠武、宣武背靠背,迟早会有大战。 谁能立下大功,谁就能争取到朝廷更多的支持,在今后的争锋中占据优势。 很快,周围的百姓纷纷涌入城中,许州境内坚壁清野。 不过贼军也不是泛泛之辈,拿下郾城后,竟然按兵不动起来,只以小股兵力顺汝水而上,袭扰汝州。 “我等家眷皆在汝州……草贼烧杀成性,鸡犬不留,不可不防。”摧锋都几个将校有些着急了。 陈玄烈亲至营中劝慰士卒,“此贼军试探,不可中计,某家眷亦在汝州,与尔等共存亡!” 士卒们这才安下心来。 秦宗言水平怎么样不知道,但当初在蓝关,跟盖洪交过手,此人颇为狡诈。 果然,盖洪只是试探,一万兵力在郏县地界蹭来蹭去,就是不进去。 熬了十来天,见长社没有动静,秦宗言率两万蔡军在前,盖洪率三万人马在后,杀向长社。 长社城南,摧锋都、拔山都、骁儿军、沙陀铁骑、许州土团全部集结。 浩浩荡荡,有一万七千余众。 “贼军侵我疆土,欲毁我家园,杀汝父老,夺汝妻女,掠汝钱粮,尔等可有胆气出城一战?”陈玄烈振臂而呼。 兵者,诡道也。 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攻而示之以守。 坚壁清野都是假象,为的就是诱敌深入,吸引贼军渡过颍水。 “杀、杀、杀!”士卒回以最高亢的呼喊。 野战,忠武军无惧任何对手。 而且还是境内作战,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陈玄烈用兵,一向以气为先。 锐气、士气,以及敢于亮剑的胆气…… “李副兵马……”陈玄烈喊到一半,忽然想起李师泰留在邓州,不禁尴尬一笑,“田师侃、许德勋听令。” “末将在。” “摧锋拔山,当勇往直前,你二部为左右先锋,不可辱没了军号!” “领命!”二将返回本阵,进击鼓响起,令旗南挥,盔甲铿锵声轰鸣而起,飞沙走石。 这是陈玄烈手中最精锐的两支人马,成军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就在陈玄烈准备全军尽起时,东北面传来一阵马蹄声。 为首一将龙腾虎跃,左挟长剑,右提长槊,身披明光甲,威风凛凛。 后面跟着六七骑斥候,应该是拦截他的。 但根本拦不住此人,长槊轻轻一挥,就将斥候挡了出去,能看出他不想下杀手,不如这几个斥候早就身首异处了。 隔着百多步,仰天长啸,“许州王重师,愿助五郎杀贼!” 眨眼之间冲到众军之前,战马人立而起,“杀贼!” 仿佛一道炸雷轰在阵前,瞬间就点燃了士卒们的战意和杀气。 “杀贼!” 吼声山呼海啸而来,此起彼伏。 陈玄烈大喜,千请万请,这尊大神始终不肯出山,如今贼军来犯,他倒主动来了。 “王重师可谓古之飞将军也,有他助我,贼军何足道哉!” 第两百三十三章 烈日 时值八月,已入初秋,烈日仍高悬在天幕之上。 八座营地仿佛巨兽匍匐在大地上,而宛丘城仿佛被团团围困住的羔羊。 营地之中偶尔传出一两声凄厉惨叫,惊动了四面八方被驱赶入营的百姓,十几个青壮男女忍不住哭出声来。 立即就有义军冲了上来,刀背矛杆乱抽一通,哭声顿时变成了惨叫。 “再敢出声者,皆如此人!”义军头目举起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于是惨叫声也消失了。 所有人脸上换成了同一种神色——麻木。 “入得八仙营,就要断掉做人的念想!”头目狞笑起来。 不远处的土丘上,黄巢面无表情的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比起三年前的意气风发,黄巢苍老了许多,鬓间霜意微然,脸上皱纹增多,但眼中的戾气也更多了。 “陛下,今日各营捕来一万三千余众,粮草五十车,牲畜三百头,还不够支撑一日。”外甥林言低声道。 黄巢、秦宗权发二十万大军围攻陈州,纵兵四出,掳掠中原各州青壮,八仙营的人口已经增加到了四十余万。 别说一个蔡州,就算整个中原都难以维持。 兵部尚书黄邺道:“今岁关东大旱,我军已经深入徐兖等州,一个月下来,也就弄回这么点粮食。” 旁边的秦宗权嘿嘿一笑,“一将功成万古枯,而况帝王乎?昔日睢阳之战,满城化为白骨,无数冤魂作了大唐的基石,依在下之见,粮食从来就不是问题,不如开碓舂寨,熬制肉膏。” 义军攻入关中,经常从官军手中购买“白肉”。 人在极度饥饿之下,为了活下去,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秦宗权之言顺理成章,周围竟无一人反对。 黄巢纵兵大掠,裹挟十几万百姓过来,一方面是壮大实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解决粮草问题…… “只要能成就大业,这中原、关东、大唐化为鬼蜮又何妨?”黄巢眼中布满血丝,脸上每一个神情变动之间,戾气时隐时现。 “陛下千古无二,定能推翻大唐,成就大业。”秦宗权大笑起来。 惨叫声接连在各营中响起,烈日当空,一股股黑烟升起,腥臭之气铺天盖地。 黄巢指着宛丘城,“赵犨不知天命,妄图螳臂当车,传令诸军,饱食之后,立刻攻城,就算用人命填,也要将陈州填下来!” 过不多时,八仙营渐次响起了战鼓声。 天地之间,黄褐色的人潮涌汹涌起来,宛丘城仿佛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 砲石、箭雨、火油遮天蔽地,从城头砸了下来,掀起一道道血红。 很多义军连一双草鞋都没有,光着脚丫和屁股,推着简易撞车撞向瓮城门。 他们的身后总有一群督战队持刀而立,但凡后退之人,都会被无情的砍下头颅。 在一次次的撞击下,瓮城木门终究还是抵挡不住,轰然倒塌。 义军们一阵欢呼,又冲向内城门。 瓮城上泼下火油、木柴,燃起大火,攻进去的人转眼化为焦炭。 然而下一批义军死士又涌了上来…… 轰隆一声,内城的门也被撞开了。 “放出金甲都!”黄巢冷漠的下令。 听到金甲都三字,林言、黄邺眼角忍不住颤动起来。 “领命!”亲兵策马而去。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七八百名人高马大的甲士上前,皆披暗黄铁甲,连脸都被厚重面甲遮蔽,虎背熊腰,分外健壮,远远望去,仿佛一头头人形铁兽。 在烈日照耀之下,真有几分“黄金甲”的气势。 若是凑近,还会发现这些人异于常人之处。 有人双目赤红,有人自言自语,有人不停的笑…… 唯一相同之处便是面甲之后眼中的疯狂和暴虐。 百步之内,没有任何友军敢靠近他们。 这些人原本是义军中的精锐,跟着黄巢走南闯北,逢战必先,顿顿有肉,即便在长安也是如此,长年累月的吃“白肉”,性情亦随之大变。 他们仿佛没有人性的野兽,提着大斧、骨朵、铁挝等重兵,朝着瓮城冲去。 瓮城之下挤满了人,金甲都一上来便抡起手中兵器砸了下去。 一颗颗头颅爆开,红的白的飞溅…… “金甲都,是金甲都!”义军连滚带爬四散奔逃。 金甲都狂笑着向前,进入瓮城,也不管里面的滚滚热浪,嘶吼着冲向内城。 城内很快传来一阵阵惊恐的惨叫。 “哈哈哈……陈州到手,当立即反攻许、汝,挥兵洛阳,席卷中原,关东可定也。”秦宗权大笑起来。 林言目光一闪,“大齐、大齐,当先攻宣武,灭了朱温,返回齐地休养生息,再谋淮南,与大唐分庭抗礼。” 两人言下之意,这场大战已经终结了。 黄巢脸上的戾气越发浓厚,“先将赵犨满门凌迟再言其他。” 话刚落音,瓮城之后忽然火光冲天,一股黑烟袅袅升起,接着便是一股尸体焚烧的焦臭气味,随风四散。 黄巢脸色一变,金甲都是他手中不多的王牌,特意留到了现在,没想到赵犨也有后手。 还在燃烧的尸体被一具具的抬上城墙,挂在长杆上,金甲变成了黑甲,犹在冒着黑烟…… 战场上,无数人望着火光的方向。 金甲都不仅是黄巢的信心所在,也寄托了义军们的希望。 如今全都付之一炬。 一员老将走上城头,指着城下义军大喊:“黄贼,有何手段皆可用来,陈州将为尔等葬身之地!” 吼声穿透战场,随着乱风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 城内城外鸦雀无声。 赵犨转身向内,“忠武素称义勇,淮阳亦谓劲兵,是宜戮力同心,捍御群寇,建功立节,去危就安,诸君宜图之,况吾家食陈禄久矣!今贼众围逼,众寡不均,男子当于死中求生,又何惧也。且死于为国,不犹愈于生而为贼之伍耶!” 每一个字就像一记铁锤砸在人心之中。 城外义军,包括黄巢、秦宗权在内,心中涌起一股寒意。 “儿郎们,杀敌!”赵犨挥剑北指。 “杀!” 城内宛如山洪爆发一般,一支骑兵踩着烧焦的义军尸骨奔出。 紧接着是步军甲士。 甚至有人直接顺着义军的工程长梯滑了下来…… 义军气势为之夺,眨眼溃不成军,自相践踏。 乱风扑在黄巢脸上,寒意变成了耻辱,纵横天下这么多年,就没受过如此耻辱,“赵犨老儿,朕誓生食汝肉!” 第两百三十四章 小商河(上) 小商河横穿临颍,曾为颍水之故道。 古时商王经此而得名,隋开皇四年(584年),于小商河上修建小商桥。 如今的小商河已经被血水染红,水面上铺着一层的浮尸,将小商桥堵的严严实实。 北岸,无数人马正在血战。 刀剑斧矛你来我往,骑兵来回冲锋,甲士顶着盾牌寸步不让。 一蓬蓬箭雨互相对射。 秦宗言的贼军刚刚踏过小商河,陈玄烈就挥军掩杀了过来。 摧锋都在西,拔山都在东,骁儿军居中,宛如张开的血盆大口,一口咬向贼军。 “向前!”许德勋挥剑,进击鼓一声快过一声。 摧锋都奋力向前,压缩贼军的阵脚。 小商河地形所限,很难让秦宗言的两万贼军铺展开。 忠武军又是三面掩杀,贼军不得寸进,挤在北岸狭窄的平地上,平地两侧不是滩涂就是荆棘,无法立足。 不断有贼军被挤下小商河。 八月秋来,河水虽然不深,但淤泥及腰,穿着盔甲的贼军只要陷进去,就很难挣脱出来。 东面的拔山都最先杀入战场,承受的压力最大,最为惨烈。 秦宗言将两千多甲士布置在右翼,试图快速击破拔山都,然后转攻骁儿军。 却没想到踢到了铁板上。 平日里拔山都虽然桀骜不驯,但现在是保卫故土,一旦贼军突破过去,许州就会变成尸山血海,事关他们的切身利益,人人悍不畏死,爆发出恐怖的战斗力。 动辄以一敌三,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血战到底。 田师侃、张勍、王劲锋、仇孝本一个个奋不顾身,冲杀在前,死死压住贼军甲士。 正面战场上,骁儿军长枪一步一步向前推,三千多支长枪分成两队,排成一条两千余步的长线,踩着鼓点如墙而进。 宛如一支长鞭挥向敌军。 比起摧锋都和拔山都,骁儿军的杀戮更为效率。 非但脚步随着鼓点,出枪收枪都随着鼓点的节奏。 贼军一层一层的扑上,宛如扑火的飞蛾,尽数被刺杀在长枪之下。 陈玄烈立于中军牙纛之下,望着战场一阵欣慰,练成这支长枪兵不容易,前后将近四年,一场场血战喂下去,方有今日。 “这秦宗言当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背水结阵,欲效仿韩信。”符存冷笑道。 大战之初,秦宗言其实有机会退回南岸,但秦家几个兄弟,一个比一个狂。 非但不后退,还让全军渡过小商河,学韩信来了个背水一战。 几百年来,凡是学韩信这么玩的,基本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唯一成功的宋武帝刘裕,是因为背后有一支强大的水军。 “秦宗权派秦宗言来,是天助我也。”陈玄烈大笑。 蔡军不是没有智勇双全之人,不过秦宗权兵变上位,肯定不敢重用外人,就连堂弟秦彦晖也没怎么委以重任。 几个兄弟都是庸碌无能之辈。 蔡军再生猛也只会葬送在他手上。 “五郎,我军何时出战?”安仁义骑在一匹黑马上,手上拎着一张黑色大弓。 “那就要看盖洪如何决断。” 大战至今,陈玄烈其实并未将全部兵力压上去,留着防备盖洪的三万人马。 比起秦宗言,盖洪更难对付一些,一直在南岸游荡,隔岸观火。 王重师慨然道:“两百骑兵,某从上游渡河,急袭南岸草贼,战其将,破其势,坠其胆!” “对面有三万人马,你两百骑如何成事?”安仁义络腮胡子扎起,一脸的不服气。 王重师道:“昔日戍守燕山,我为军中骑长,十骑迎战契丹、奚人千人,杀敌三十七人,全身而退!” 安仁义瞪大眼珠子,将信将疑。 人各有所长,王重师是典型的斗将,冲锋陷阵无坚不摧。 三国末年,文鸯单人独骑在魏军中七进七出,吓死司马师,还全身而退。 陈玄烈想起一事来,历史上两百多年后,此地爆发了小商河之战。 杨再兴三百骑在此遭遇了完颜宗弼的十二万金军,此人想也没想,直接率军冲杀,斩万夫长以下金将百余,毙敌二千馀众。 金军大骇,士气受挫。 可惜天不遂人,杨再兴战马陷入泥地之中,被金军射杀,三百骑全部阵亡。 金军获其尸,焚之,得箭镞二升。 在猛人眼中,前面就是千军万马也无所畏惧。 而如今贼军装备士气显然不能跟两百多年的金军比,他们连弓弩都没有多少,更别提骑兵。 “我给你三百骑,陈孝安、田七听令,随王将军杀过对岸去!”陈玄烈一拍大腿,连斥候都给他了。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这个英雄辈出的乱世,遍地都是万人敌。 不要求多的,只要打乱盖洪的阵脚即可。 “乌合之众,两百骑足矣,无需再多,某去去就回!”王重师挥动长槊,一脸的傲气。 周围忠武军将眼神复杂起来,不屑一顾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敬佩者亦有之…… 在各种目光中,王重师率两百骑溯小商河向西北而去。 北岸战场上,贼军被压制成一团,许州土团万箭齐发,贼军如麦子一般成片倒下。 亏得是蔡军,即便这种时候也没想过后退,一个个嗷嗷叫的往上冲,试图打开局面。 奈何正面挡住他们的是骁儿军。 长枪密不透风,扑上来多少,倒下多少。 “差不多收场了!”陈玄烈提起长槊,准备给秦宗言最后一击。 不是蔡军战力不强,而是率领一群狮子的是一头绵羊,哪怕换上孙儒或刘建锋,蔡军也不会这么窝囊。 这时西面摧锋都传来一声声的呼喊:“蔡军的父老兄弟们,我乃上蔡许德勋许四郎,秦宗权投降草贼,助纣为虐,早晚伏诛,兄弟们不如倒戈一击,与吾同归汝州,吃香的喝辣的!” 原本誓死决战的蔡军忽然愣住了。 手中的刀剑斧矛不知不觉就垂下几寸,睁大眼睛望着摧锋都士卒。 很快,他们就惊喜发现,真是熟人。 “王三你个天杀的,你他娘的刚才弄死了你族叔!” “赵黑子,别捅了,乃翁这就过来……” 西面一阵混乱。 秦宗权的主力来自上蔡,许德勋、李琼等人也是上蔡人,两边一打招呼,人就过来了…… 第两百三十五章 小商河(下) 当然,最主要的是蔡军形势不利。 被死死压制在桥北一片。 投奔乡党,要比投降好听的多。 当场就有上百蔡军喜滋滋的奔向摧锋都。 战场上,但凡有一人倒戈,立即就能带动一大片。 掉转矛头的人越来越多,厮杀声也逐渐变成了骂声,当场骂起了黄巢和秦宗权…… 秦宗权投降黄巢,蔡州不停的给前线贼军输血,侵犯了蔡人的利益。 从此战就能窥见一二,蔡军被驱赶在前,草贼督战在后。 这不像是精诚合作的样子。 盖洪一直隔岸观火,摆明了将蔡军当炮灰。 天地万物,无不遵循利益原则。 人可以背叛一切,唯独不会背叛利益。 肉眼可见,秦宗言的左翼在逐渐崩溃,并且很快影响到全军。 瞬间,陈玄烈仿佛抓住了什么,战争的本质是利益,这一战,其实可以势如破竹! “许蔡皆为忠武军,忠武不杀忠武,蔡人不杀蔡人!”陈玄烈大吼起来。 “说甚?”安仁义睁大一对铜铃般的牛眼。 “喊,全军高呼,许蔡皆为忠武军,忠武不杀忠武,蔡人不杀蔡人!”陈玄烈来不及解释什么。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忠武不杀忠武,蔡人不杀蔡人,就是最大的政治正确。 这么蔡军,只要投奔过来两三千人,这场大战就可以势如破竹,若这剩下的一万五千多蔡军都投奔过来。 哼哼,秦宗权和黄巢就有难了。 说实在的,陈玄烈现在心中万分感谢秦宗权秦宗言两兄弟,这完全是给自己送温暖。 不过心中对许德勋的评价再上一个台阶,目前可以与符存、华洪并驾齐驱了。 当然,符存和华洪还没进入高光时刻,二人巅峰远未到来。 陈玄烈顿时有种猛将如云之感。 中原人物鼎盛,当初没有选择去荆南、湖南是对的。 所谓王气,其实就是人气! 陈玄烈心中燃起一团烈焰,仿佛很多遥不可及的东西,忽然之间不再那么渺茫和遥远。 “许蔡皆为忠武军,忠武不杀忠武,蔡人不杀蔡人!” 吼声此起彼伏,一浪接着一浪。 蔡军很快就陷入迷惘当中。 陈玄烈跃马上前,振臂狂呼:“秦宗权将尔等卖给草贼,卑躬屈膝,任人鱼肉,是可忍孰不可忍,蔡州的兄弟们,当重回忠武旗下!” 身后的“忠武”牙纛迎着狂风摇动。 烈日下,无数人望着偌大的“忠武”二字。 一百多年来,他们的父辈、祖宗都曾在这杆大旗下征战四方。 “回来!”陈玄烈长槊指向正面,蔡军情不自禁的垂下了手中兵器,迷惘、犹豫,直到有人小跑过来…… 接着一群群的蔡军跑向“忠武”牙纛。 战场立即混乱起来。 有人心还在“忠武”,自然有人一条道走到黑。 蔡军竟自相残杀起来。 “进军!”陈玄烈抓住机会,率军冲杀上去。 这时南岸的草贼发觉不对,涌向小商桥,或者干脆跳入河中,奋力往北岸挣。 决战在这一刻拉开序幕。 “安仁义何在!” “末将在!” “让草贼见识见识沙陀铁骑的厉害!”陈玄烈激动无比。 安仁义忽地睁大眼睛,眼中带着清澈的愚蠢,“五郎,这人山人海的,桥被堵住了,骑兵过不去……” 陈玄烈也睁大眼睛望着他,以前没发现他的逗逼潜质,不是所有人都有符存、华洪的潜质,“不会从上游或者下游绕过去吗?桥就这一座吗?你是骑兵、骑兵!” 安仁义干笑一声:“领命!” 说完就带着五百沙陀骑兵向下游奔去。 贼军重甲步卒从桥上杀过来,其他轻卒从泥水中挣到北岸。 这些人加入战场,更加混乱了。 轰、轰、轰…… 西北面忽然烟尘大起,一条长龙踩着风沙狂奔而来。 为首一将,左手剑,右手槊,威风八面,不是王重师是谁? “来的正好!”陈玄烈大喜。 兵法有云,兵半渡而击之。 草贼正争抢着过河,完全没防备西北面一支骑兵杀来。 王重师虽然傲气,但本事是货真价实的,选在这个时候杀出,足见其并非胸大无脑之辈。 与沙陀骑兵的驰射不同,王重师一马当先,直接杀入贼阵,挥砍攒刺,周身血肉横飞,一片惨叫,马蹄下踏出一条鲜红血路,直指草贼中军牙纛。 仓促之下,贼军连弓弩都来不及备上。 只能在牙纛之前堆积重兵。 王重师勒转马头,朝贼军薄弱的左翼杀去。 在贼阵中肆意冲驰,如入无人之境,几个贼将迎了上来,剑光一闪,身首异处,干净利索。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骑兵对步卒压倒性的优势。 数万贼军,生生奈何不得这两百骑兵,还被挫动了阵脚。 如果这时候安仁义的五百沙陀骑兵赶来,贼军就算不崩溃,也会军心大挫。 但这人不知道跑哪去了,迟迟见不到踪影。 王重师是许人,知道地形,安仁义是外来户,不熟悉许州地理。 时机已经成熟,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陈玄烈高举长槊,嘶声大喊:“忠武的儿郎们,渡河,杀过河去,鸡犬不留!” “杀、杀、杀!” 士卒回以最热烈的呼声。 摧锋都、拔山都、骁儿军、土团,甚至刚刚倒戈的蔡军,全都顶着敌军的压力奋力向前。 贼军本就混乱,阵型早就散了。 即便个别蔡军再勇猛,在成建制的阵列下,终究是徒劳,不是被花队砸死,就是被长枪刺成筛子。 其他蔡军干脆扔下兵器,掉头就跑。 河中的贼军见势不妙,又挣扎着往回跑,自相践踏,乱作一团,越是乱越是泥足深陷。 整条小商河中都是人,仿佛一颗颗成熟的萝卜,等着人去拔…… 拔山都最先杀过河岸,一个个歇斯底里的呼喊着:“杀贼!” 草贼过境,他们损失最大。 唐末五代的这些牙兵,有奶便是娘,但一旦侵犯到他们的利益,便是不共戴天的死敌,牙兵们在本土作战,无不以一当十。 昔日吴少诚父子凭淮西一镇,抵挡了十六路唐军三十多年。 河朔魏博军亦是如此,与大唐杀的天翻地覆,坚决不低头…… “杀回蔡州,解救家乡父老乡亲!”摧锋都又喊了起来。 陈玄烈心中咯噔了一下,若能乘势攻破蔡州,秦宗权就真的大势已去了。 眼下贼军兵力全都集中在陈州,蔡州正好空虚。 若能快速拿下,天下形势亦将为之一变! 陈玄烈心中火热起来,蔡州非但是中原大战的棋眼,也是未来中原争霸的核心所在。 唐末五代,蔡人足迹遍布天下,蜀国、杨吴、后梁、闽、吴越,都有他们的身影。 甚至连南汉刘氏都是祖籍上蔡…… 第两百三十六章 趁势 贼军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 蔡军撤退时,还能稍稍维持阵列,草贼基本就是一哄而散了。 为争抢道路,互相践踏,溃不成军。 “不可走了盖洪、秦宗言!”陈玄烈纵马持槊,连续挑杀两名披甲贼军,情不自禁的望向东南面,安仁义的沙陀铁骑至今连个影儿都没有。 其实他当初跟着王重师从西北面上游渡河还快一些,估计是受不了王重师的傲气,才不愿跟在他后面。 骑兵不来,追杀的效率就大大降低。 王重师再猛,也就两百骑兵。 草贼与蔡军加起来有五万之众,就是五万头猪发起癫来,人也拦不住…… 好在骁儿军、拔山都平日就在山地训练,吃饱了肚子,身体素质强硬,就靠两条腿追上了贼军。 “各军自行其是,上蔡城下合军!”陈玄烈干脆放开了追,不再管什么编制。 这五万人是黄巢送上来的第一口肉,意义重大,以后怕是很难有这种机会。 各军越发疯狂起来。 摧锋都、拔山都、骁儿军各自追杀,就连土团都亢奋无比,一个个嗷嗷叫的追着溃军。 陈玄烈定下的军制,功劳都可以换算成土地。 这些溃兵在他们眼中都是钱…… 一直追杀到天黑,斥候忽然来报,“五郎,东面发现草贼骑兵!” “草贼也有骑兵?”陈玄烈大感疑惑。 田九道:“尚让麾下有五千精骑,一直舍不得用。” 没说上几句,东南面马蹄声由远及近。 “这会不会是安仁义的沙陀骑兵?”陈玄烈疑惑道。 斥候道:“沙陀骑兵着黑,蔡贼着黄褐……” 陈玄烈举目望去,不仅骑兵是土黄色,连战马都都是土黄色,烟尘滚滚,来势极快。 安仁义这个时候应该从东北面或者北面赶来,不应该从正东方向来。 正东恰好是宛丘方向。 “迎敌。”陈玄烈平静道。 战马是好东西,这年月一匹战马随便去哪个藩镇,都能换六个青壮…… 乱世之中,粮食值钱、牲畜值钱、布帛值钱,唯独人最不值钱。 黄巢在陈州开了碓舂寨,将活人碾磨成肉泥,熬成肉膏,以供军需…… 亲卫当即转移到一处坡地上,居高临下摆出却月阵型,长枪架起,弓弩上弦。 “五郎,是我,莫要放箭!”骑兵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不仅陈玄烈愣住了,就连亲兵全都呆若木鸡。 眨眼功夫,骑兵就靠了过来。 不是他们穿着土黄色盔甲,而是全身上下连人带马都是泥巴,被晒干了,认旗上也全是泥浆,根本看不出来…… “你这是刚从坑里面爬出来?”陈玄烈一阵郁闷。 田九、陈十二等人实在憋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唉,这小商河下游二十里,只有一座独木桥,军情紧急,我见水浅,干脆下令直接下水,没想到淤泥如此之深,险些没爬出来……” 安仁义抠下脸上的干泥巴。 陈玄烈灵机一动,“别动!我们的斥候能认错,贼军肯定也能认错,正好,尔等赶紧南下,拿下上蔡城,万万不可让盖洪或者秦宗言先逃进城!” “哈哈哈,还是五郎奸诈,儿郎们,走!”安仁义拔马便走。 陈玄烈一脸郁闷的站在原地,也不知道他是夸人还是在骂人…… 不过他就这种性子,想什么就说什么,没必要往心里去。 五百骑缓缓南下。 田九幽幽道:“这厮晕乎乎的,不会又迷了路,或掉坑里去?” 陈玄烈一拍大腿,“你快追上去,为他引路!” 安仁义最大的问题就是有些路盲,不识淮西地形。 田九十几年的老斥候,二人配合正好。 “五郎……”田九脸上有些郁闷。 “此乃军令,不得有误!”陈玄烈将自己的马换给了他。 “领命!”田九翻身上马,追着安仁义去了。 人过一千,遮云蔽天,人过一万,无边无岸。 四万多贼军逃命,想一网打尽根本不可能。 好在摧锋都一边追杀,一边喊“蔡人不杀蔡人”,不少蔡军干脆倒戈。 追杀到郾城,许德勋在城下举起“忠武“”大旗,喊上两嗓子,城门就开了。 一天一夜,也才俘虏一万余众,别看草贼在战场上不行,逃起命来,堪称行家里手,不走大路,专往山沟里面钻。 “秉留后,抓到贼将秦宗言!”杨师厚押着一人进来。 “诶,这不是我陈五兄吗?误会、全都是误会……许蔡都是一家人,忠武军不杀忠武军!”秦宗言一个小跳窜到陈玄烈面前,一脸谄媚。 陈玄烈板着脸,“你都提着刀上门了,还是误会?” 秦宗言道:“小弟对五兄敬仰之情,人神共知,若非盖洪所逼,小弟怎会如此?只要五兄放了小弟,一定回去规劝兄长,拨乱反正,弃暗投明!” 别人陈玄烈不了解,但秦宗权是什么好人? “放你是不可能了,来人将他架在木桩上,去蔡州一座城一座城的叫门!”陈玄烈心情无比畅快,好不容易搂到一条大鱼,肯定不会就这么放了。 “五兄啊,何必如此啊……”秦宗言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惹得周围甲士一阵鄙视。 秦宗言嚎了两声,叫唤道:“好歹给小弟一口水喝……” 陈玄烈道:“再给他弄一罐肉羹,吃饱喝足,养好了!” “领命。”陈十二提着人就走了。 杨师厚拱手欲退,陈玄烈叫住了他,“你生擒秦宗言有功,升亲军厢指挥使,先在牙府中任事。” 厢指挥使职位不算太高,管两百来人,却是节度使亲将。 杨师厚在骁儿军中历练三年多,功勋卓著,但因太年轻,又不是正统的忠武军出身,出于保护他的目的,陈玄烈一直压着,不然少说也是一个十将。 将他留在身边再培养两年,资历有了,声望也够了,就能独挡一面。 如今生擒了秦宗言,功劳簿上再加一笔,陈玄烈干脆提拔为亲将,明降暗升,让别人无话可说,顺便培养一下感情。 “谢留后!”杨师厚一脸喜色。 亲军厢指挥使的含金量不在都将之下。 不过周围的亲兵都投来疑惑而嫉妒的眼神…… 第两百三十七章 压顶 郾城拿下,田师侃收复了舞阳,许德勋、李琼拥蔡军南下,一路兵不血刃,夺吴城、青陵、沱口、贾店等城戍,扼汝水上游。 三天之后,西平投降。 安仁义没骗开上蔡城门,还险些中了草贼的埋伏,幸亏田九多年老斥候,发现不对劲,劝安仁义退了,回去的路上,正好遇上盖洪,一箭将其射杀,俘虏贼军两千余众。 陈玄烈赶到上蔡城下时,已经俘虏贼众两万一千余人,其中七千是蔡军,斩杀一万三千余众,剩下的贼军散落在山野之间,逃回上蔡的不足两千。 不过蔡军也并非全部都是精锐。 比两年前差多了,也没有蔡人的那股煞气和精气神,应该是秦宗言临时抓的壮丁。 陈玄烈择其精壮,挑选出两千五百青壮,暂时加入摧锋都中,准备回去后再行编制。 “天太热,速将草贼人头送往长安王相公处!” 本着不浪费的原则,陈玄烈将盖洪等贼军人头全都腌制装好,一起送往长安。 这一战也算给了王徽和朝廷交代。 忠武军比宣武军更有扶植的价值。 大唐虽然衰落了,但仍是天下共主,关中、山南西道、岭南、东都畿、义成还在朝廷的控制下,河朔三镇中的卢龙和成德,以及平卢都还积极响应朝廷。 得到朝廷的支持,政治意义巨大。 “上蔡的兄弟,我是二将军秦宗言啊,忠武军不是外人,快快打开城门!”秦宗言高高挂在木桩上,弄了一辆木车,推到上蔡城下。 可惜现在的上蔡并非蔡军掌握,而是草贼的大营。 秦宗权当初投降黄巢,将上蔡拿出来,给草贼屯驻,里面仍有两万草贼。 上蔡城也经过了加固,周围修建了三座子城,以土垣相连,一城受敌,援兵立至。 上蔡乃汝阳之屏障,拿不下此城,也就别想攻打南面的蔡州治所汝阳悬瓠城。 秦宗言喊破了喉咙也没人回应。 陈玄烈一阵气馁,准备强攻,许德勋谏言道:“上蔡离宛丘一百余里,今溵水掌握在草贼之手,一旦久攻不下,贼军转眼即来,且我军攻城器械不足,不如西向攻掠西平、遂平、朗山诸地。” 如果不惜代价,肯定能攻破上蔡。 但问题在于值不值得。 陈玄烈盯着上蔡城,“你即刻率本部向西,攻掠诸地,我率大部在此围城打援!” 来都来了,肯定不能这么灰溜溜的就回去了。 如果汝阳的蔡军北上,那么许德勋就可以从西转南,来一记黑虎掏心。 如果宛丘的草贼大军南下,就能减轻赵犨的压力。 如果都不来救援,陈玄烈也就不客气了,先拿下上蔡,然后转攻汝阳,横扫蔡州全境,掏空秦宗权家底。 “留后何不向颍州求援,两面夹击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符存恪守下属礼节。 “不错,十二,速去颍川求援!”陈玄烈赞许的看了一眼符存,虽然自己也能想到,不过没他这么快。 “领命!”陈十二翻身上马,带着十几骑向东而去。 符存继续说道:“我军大部在蔡州,许州空虚,不如属下率一千骁儿军回返。” 长社城有周庠和两千土团,不过刚刚经历了决锋都之乱,还是要防备一些。 北面的扶沟投降尚让,草贼说来就来。 符存回防,陈玄烈也能放心。 “如此就有劳七郎。” “此属下本分。”符存朝周围田师侃、王重师、安仁义等人拱手,没有半点架子,该有的礼数全都尽到了。 即便高傲如王重师,也对符存另眼相看。 如今前前后后基本都照顾到了,陈玄烈安心在上蔡扎营,设置工事。 “上蔡守将何人?” 斥候道:“洺州曲周人霍存。” “无名之辈!”田师侃冷哼一声。 这人陈玄烈有些印象,似乎最终投归朱温,凡是在史书上留名之人,绝不简单。 能识破安仁义的伪装,足见此人有两把刷子。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不可掉以轻心。”陈玄烈神色一肃。 某种程度上,黄巢跟秦宗权很像,只重用自己的宗族和乡党,明明手下猛将多如牛毛,却一个都未受到重用。 好不容易有个朱温冒头,被身边的亲信挤走了。 上蔡城上的草贼气势不一般,大部分不是穿着皮甲就是铁甲。 乌合之众还是精锐,陈玄烈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年头守城有巨大优势,赵犨万把人,生生抵挡了黄巢近三个月。 看这架势,还能再扛下去。 有俘虏相助,用不着三日,一座简易营垒就拔地而起。 与此同时,西面许德勋长驱直入,在蔡军的协助下,连克西平、遂平二城,当地蔡人估摸着也受够了草贼的压榨,竟主动迁往汝州。 东面王敬荛突袭了新蔡,对蔡州呈合围之势。 “五郎,宛丘的草贼动了,尚让率步骑三万入扶沟,掠鄢陵、许昌、长葛诸县,无所得,北上攻破汴州尉氏县,满城百姓尽屠之,得补给后,转攻许州,贼将葛从周奇兵突出,击破我军梁延寿、贺狼儿部,长社北面防线被攻破。”田九匆匆来报。 没等陈玄烈喘口气,又有斥候来报,“报留后,秦宗权率七万大军南下,渡过溵水,直奔上蔡而来!” 尚让、葛从周、秦宗权,兵马加在一起都有十万了…… 尚让、秦宗权陈玄烈不放在眼里,关键中间还有一个葛从周。 此人闯荡天下多年,威名赫赫,关东有民谚:山东一条葛,无事莫撩拨。 连不可一世的李存孝都败在他手上,河阳之战,阵斩河东番汉步骑两万…… 梁延寿、贺狼儿败在他手上,再正常不过。 “五郎,军中将士家眷皆在长社,若有个三长两短,军心立即崩溃……”田师侃满脸紧张。 蔡州是此战的棋眼所在,但长社却是陈玄烈的命根子。 黄巢虽然没啃下陈州,但实力仍旧强劲,手上几十万人马,不是现在陈玄烈能抵挡的。 在关中的时候,草贼还常有缺粮之困,进入中原,粮食已经不是问题。 没有粮食之困,黄巢的弱点去了一大半,连粮道都不需要了。 “留在上蔡,便是腹背受敌,传令,大军退往郾城,收缩阵线。”陈玄烈想围城打援,秦宗权根本不玩虚的,直接来了个泰山压顶,一力降十会…… 第两百三十八章 求援 “长社有符存在,可保无虞,我等只管对付秦宗权!” 如今手上兵马,满打满算,算上投奔而来的蔡军,两万不到。 秦宗权七万,加上上蔡城中霍存的两三万人马,还有汝阳悬瓠城中的兵马,这仗没法打…… 一旦被秦宗权围堵在上蔡,到时候不死也要脱层皮。 身为忠武军节度使,陈玄烈不得不为长远利益考虑,不可能压上所有身价与秦宗权碰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便宜了其他竞争对手。 大军遂连夜拔营起寨,缓缓向西北后退。 许德勋也裹挟着青壮连夜后撤,与此同时,颍州王敬荛的人马也退回本州。 上蔡的霍存部没有追杀,反倒是秦宗权咬了上来。 陈玄烈扼守郾城,在溵水上游布防。 眼下形势,郾城比长社更靠近汝州,也是长社的靠山,粮草援兵可以顺汝水源源不绝的送来。 许德勋发动俘虏和当地百姓,旬日之间,在溵水两岸立起九座营垒,为郾城修建了两座子城,呈层层递进之格局。 很多营垒,都是当年崔安潜布置的溵水防线,稍微修葺一番就能用上。 秦宗权攻打任何一座营垒,其他几营会从南北两面夹击。 等他推平这些营垒和子城,兵临郾城之下,七万贼军也耗的差不多了,陈玄烈反击的时候也就到了。 安史之乱以来,大战基本都是这个模式,结硬寨、打硬仗,两军对峙,全凭硬实力。 正面挡不住,一切皆休。 李愬之所以能雪夜奇袭蔡州,是因为忠武军节度使李光颜在溵水正面挡住了淮西大军。 秦宗权一见溵水两岸壁垒森严,亦沿河下寨十七座,作长久对峙的打算。 “秦宗权这是在等尚让、葛从周部攻陷长社,然后两面夹击郾城!”杨师厚在陈玄烈的鼓励下,说出自己的猜想。 “长社虽然兵力空虚,有符七郎在,必然无忧!”王重师极看好符存。 长社有周庠的三千人马,符存又带回一千骁儿军,城内有数万百姓,粮草军械充足。 几十万草贼连宛丘都攻不破,尚让、葛从周这点人马,自然不可能啃的下长社。 “如今就看朱温和赵犨了。”陈玄烈能做的都做了。 许州吸引了草贼十万主力,陈州压力大减。 赵犨和朱温都是当世名将,不可能错过这个机会。 等了两日,东面风平浪静,西面却来人了。 准岳父王樗将一车车粮食、军械、钱帛送来,随行的还有两千多头羊,四百多匹战马。 “今年关中略有生机,收了些粮食,朔方、凤翔、邠宁、河东。河中都送来不少供奉,五郎不必多虑,只管剿贼!” 王徽对大唐的忠心以及个人能力毋庸置疑。 在关中风评不错,颇有惠民之政。 有靠山和没靠山的差距就出来了…… “还有,朝廷已经下诏,正式册封你为忠武军节度使,检效司徒,赐金紫鱼袋!”王樗从怀中掏出一份诏令。 陈玄烈单膝下拜。 “门下,黄巢举兵以来,书罪则竹乏南山,流恶则浪乾东海,逞暴於锯牙钩爪,挺灾於金阙玉京,烟氛所侵,涂炭皆匝。诸道递相逗挠,别自侜张,驱兵而未暇搴旗,丧律而先聆返旆。养奸既久,玩寇何安?独忠武军惕厉向前……” 陈玄烈听的一脸懵逼,木讷的接过诏令。 歌功颂德了一阵,王樗才换了个话题:“今贼势犹猖獗,中原鼎沸,诸道兵马皆畏惧贼势而不敢动,父亲欲上奏朝廷,调沙陀铁骑入中原协助平叛,五郎意下如何?” 有一说一,虽然朱温在鹿邑击破草贼,陈玄烈也取得了小商河之胜,但并未动摇曹贼根本。 黄巢走火入魔一般死磕陈州,伤亡也在一天天增加。 这个时候请沙陀骑兵来,又被李克用摘了桃子。 但没有李克用的沙陀铁骑,这场大战不知道要鏖战多久,中原的人口都要被吃完了…… 看王樗的神色,王徽应该有了决断。 朝廷有难,向沙陀求援已经是惯例。 就算王徽不提,也会有人上表朝廷,陈玄烈改变不了什么,“若能尽快剿灭草贼,实乃中原百姓之万幸。” “家父果然没看错人,数日之前,赵犨、朱温、时溥皆上表朝廷,请求李克用出兵。” “只是李克用若是平了草贼,立下大功,朝廷何以封赏?” 李克用入主河东后,并未闲着,先派河东牙将贺公雅攻打潞州,被孟方立击退,后又派李克修南下,终于拿下潞州,沙陀骑兵大出河北,劫掠河朔,邢、洺、磁三州一半的人口或被掳掠,或被斩杀…… 整个河东道除了河中,全部落入李克用之手。 在陈玄烈看来,李克用比草贼的威胁更大。 “两害相权取其轻,沙陀人崛起,必与河朔三镇相争,眼下朝廷也只能饮鸩止渴了。”王樗神色落寞。 朝廷被鹿晏弘堵在西川,进退不得。 东川节度使杨师立与田令孜、陈敬瑄二兄弟反目,列十大罪起兵讨伐陈敬瑄,进兵涪城,攻打绵州,直取成都…… 朝廷现在自顾不暇,哪有功夫管河东与中原? “若能给小婿一年时间,或可戡平黄巢!”陈玄烈慨然道。 黄巢、秦宗权的棋眼在蔡州,蔡州又处于许、邓、颍的包围之中。 只要朱温、赵犨、时溥能在陈州牵制住黄巢。 陈玄烈就有六分把握一口一口蚕食蔡州。 如今缺的只是一场决定性的胜利——击败秦宗权的七万大军,或者吃掉尚让的三万步骑…… 其实形势也在按陈玄烈的预料一步一步的实现。 当然,前提是王徽源源不绝的支援。 “五郎壮志可嘉,可惜朝廷等不了一年,中原百姓也等不了一年。”王樗幽幽道。 “是小婿想当然了。”陈玄烈摇头苦笑,还是家底太薄。 王樗道:“无需灰心丧气,朝廷诏令下来,李克用起兵至少三四个月,这段时日,你若能重创草贼,或许有所转机。” 当初关中剿贼也是如此,李克用等了两年,直到黄巢精疲力尽才出手。 朝廷什么时候求援在朝廷,但沙陀骑兵什么时候入场,那就要看李克用的心情。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每个势力都在为己方争取最大利益。 第两百三十九章 攻 “咻”的一声,一支长槊贯从天而降,将一名贼军甲士钉在地上。 马蹄奔踏,百余骑直接冲入贼阵之中,为首一将身后背着四条长槊,远则掷之,近则挑杀,所向披靡。 身后跟着的骑兵全是胸背熊腰的魁雄之士,槊斧刀剑、大弓劲弩,在贼阵中杀出一条血路。 血肉横飞之中,骑兵纵声狂笑。 “李思安当敌果敢,无出其右,可知飞将数奇,前史岂虚言哉。”在后方观战的朱温赞叹不已。 不过身边的杨彦洪沉着一张脸。 李思安原本是他手下的十将,被朱温提拔为踏白将,等于削弱了杨彦洪的势力。 李思安越是得到重用,宣武牙兵就越与朱温亲近。 “贼军阵角已被冲散,该杨将军大展神威之时!”朱温眯着眼睛,一脸和善笑意。 节度使与都知兵马使之间,关系一向微妙。 杨彦洪扫了一眼朱温身边的胡真、朱珍、丁会、氏叔琮等人,也只能默默的驱动战马,身后令旗挥动,一千七百余长剑军紧随其后。 与忠武军一样,这些长剑军也是血战几十年的精锐,是宣武的精华所在。 人皆披重甲,手提长剑。 遇敌奋勇无畏,所向披靡。 为了攻破草贼立在亳州门前的瓦子寨,朱温这一次下了血本。 “宣武与忠武相接,陈州为其屏障,赵犨素来与忠武不睦,三郎若能与其结盟,便可以陈州制衡忠武,再义成困其北,忠武无能为也。”胡真眼泛精光。 许州东面是陈州,东北面是汴州,北面则是义成。 义成军节度使王铎是朱温的靠山,屡次支持钱粮,朱温方能这么快在宣武站稳。 草贼之势虽然猖獗,但不事生产,不经营地方,四方流窜,迟早会被扑灭。 朱温等人已经在酝酿战后的格局。 放眼宣武周边,威胁最大的毫无疑问是忠武军。 近些年陈玄烈异军突起,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陈五乃我宿敌也,他日必有一战,宣武能否崛起,就看这一战,传令,全军进击!”朱温挥动长槊。 “杀!”身后两千余士卒瞬间亢奋起来。 这支人马是朱温亲自选募的勇武之士,待遇远高于其他人马,由朱珍训练了将近一年,士气极其高昂。 不过瓦子寨守将李唐宾亦非凡类,两万贼军在手,耐心的抵抗着宣武军的进犯。 骁将王虔裕亲临前阵,指挥贼军抵挡。 大战很快就陷入了僵局。 陷入僵局就意味着宣武军会被耗死。 贼军无穷无尽,死一个,会马上补上来两个。 围攻陈州半年来,八仙营中掳掠来二十万青壮…… 眼见形势不利,朱温率亲军冲了上去,奋起长槊,左右挑刺,连杀数人。 宣武军士气大振,人人奋勇向前,贼军逐渐抵挡不住。 “此非朱三兄乎?”厮杀之中,一员贼将高声喊道。 “你是……赵九?”朱温当初在草贼中以仗义豪爽出名,刻意结交了不少人。 “哈哈,亏得三兄还记得在下,兄弟们,今日不如投奔三兄。” 贼军原本就处于劣势,败亡只是早晚,闻听此言,众人纷纷响应,调转了矛头。 “降了、降了……” 喊声一浪接着一浪。 很多草贼不明所以,干脆就随了大流…… 许州,长社。 “报使君,贼葛从周部攻破我阳翟……”斥候飞奔来报。 周庠闻言眉头一皱,“此人昨日还在许昌,今日就攻破了阳翟?” 阳翟在许州之东,汝州之北。 陈玄烈离去时,将许州交给了周庠,周庠不负众望,以鄢陵、许昌、长葛三县打造了一条自西北向东南的防线。 又临时招募了七千青壮,挖掘堑壕,设置营垒、砦栅。 不说固若金汤,也算防守严密。 按照草贼以往的战力来看,绝对能挡住他们。 只可惜遇上了葛从周,来无影去无踪,总能在防线的薄弱之处出现,狠狠咬上一口,待大军来援时,飘忽而去…… 周庠也算老于行伍,却从未碰上过这么棘手的敌人。 符存躬身叉手道:“使君无需多虑,贼军之意必在长社,眼下形势,当以不变应万变,葛从周来去如风,我军镇之以静!” “倘若贼军杀入汝州该当如何?” “汝州已然坚壁清野,葛从周进去容易,想出来就没那么简单,我军只需遣五百精锐,扼守崿岭,葛从周便是瓮中之鳖!” “七郎真将才也!”周庠松了口气。 现在总算知道陈玄烈为何只派他一人回防。 一天以后,北面又有消息传回。 葛从周果然没有深入汝州,而是退回长葛,与尚让大军会合,三万大军裹挟万余青壮向南,逼近长社。 “贼军必定以为长社兵力空虚,欲孤注一掷!” 草贼的任何动向,似乎早就在符存的算计当中。 而一旦草贼围住长社,便会落得与宛丘一样的局面,被团团围住。 破城倒是不怕,但这么长年累月的耗下去,长社也受不了。 周庠道:“眼下之事,为之奈何?” “久守必失,守城最忌死守,如今草贼两路攻我,节帅拒秦宗权七万大军于溵水,若我军能击退尚让,中原可破局也!” 符存眼中掠过一道惊芒。 尚让、葛从周三万步骑攻入许州,席卷北面数县,秦宗权七万人马在溵水结寨,步步为营。 能打破眼前僵局的只有长社! “你要出城一战?”周庠惊讶万分。 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胆量简直比天还大。 “我知尚让、葛从周之能,而彼不知我之能,轻兵冒进,此破敌之机也!一旦贼军合围长社,则许州全境糜烂。” “然则城中只有三千土团……” “我有一千骁儿军,狱中尚有一千七百余决锋都,守土安民,牙兵之天职也。” 当初决锋都作乱,被镇压下去,主犯皆斩,剩下的人马羁押在牢狱之中,准备大战平息后,押送邓州为奴。 周庠倒抽了一口凉气,“嘶……是否太冒险?” 符存道:“我家世为牙兵,深知牙兵之性,使功不如使过,决锋都原本就是精锐,此战若胜,可许以重利。” 第两百四十章 守 兹事体大,仅凭符存一人之力难以完成,所以必须争取到周庠的支持。 周庠是长社本地人,在决锋都中颇有声望,当初就有不少人投于麾下。 他说一句话,比符存说十句都管用。 “在下率骁儿军、决锋都出战,使君紧守城池,即便事不成,再退回城中固守不迟。” “你有几成把握?”周庠一时难以决断。 胜了还好,若是败了,士气会大受影响。 “尚让恃勇而来,不知我军深浅,地利人和在我,若士卒齐心协力,至少六成,若有战马可至八成!”符存性格严谨,做出这种决定必然经过深思熟虑。 如果主将是葛从周,他绝不会冒此风险。 但贼军主将是尚让,则另当别论。 当初龙尾陂一战,也是他轻敌大意,中了郑畋的埋伏,阵亡两万余众,让黄巢失去了占领京西的机会。 可以说黄巢后面的窘境,都是尚让龙尾陂惨败造成的。 草贼肆虐这么多年,尚让一次成名大战都没有…… 因是王仙芝的濮州元从,在王仙芝和其兄长尚君长死后,接掌了濮州一系的人马,成为草贼中的二号人物。 周庠神色逐渐坚决,“久守必失,为了许州父老,某就与七郎做一场大的!城中有五百多匹驽马、一千驴骡,我再向城中富户征集一些马骡,供你代步。” “多谢使君!”符存一脸感激。 再厉害的千里马,也需要伯乐。 二人遂分头行事,符存将一千七百余决锋都放了出来。 周庠快马穿梭在城中各大富户之间,忙碌一个上午,征集来三千多匹驽马、驴骡。 虽不能冲锋陷阵,却能加快士卒的行军速度。 很快,一千七百决锋都立在城中空地上,盔甲、弓弩、刀剑、漆枪堆成四座小丘。 只是这些人被羁押了一个多月,士气低落,不少人眼中还有仇恨。 若非骁儿都和土团提着刀枪虎视眈眈,只怕有人会当场闹腾起来。 周庠扫了一眼众人,“愿意出城杀敌的,我会奏请节帅,免去前罪,有功者分田赏宅,成家立业,阵亡者,全家抚恤,可保衣食无忧。” 士卒们不为所动,懒洋洋的,没有半点往日的精气神。 符存大声道:“听闻决锋都都是万里挑一的精锐,响当当的汉子,今日一见大失所望,无胆鼠辈,靠他们突袭草贼,与送死无异,罢了罢了,送回大牢,来日发配邓州,永世为奴。” “谁说我等是无胆的废物?”几个老卒一脸不服。 “既不是废物,可敢与贼军决死一战?” “我等当年平庞勋,战王仙芝,何曾退却过半步?只恨未得机会!” “某只要视死如归的勇士,无胆者可退!”符存趁热打铁。 “死在草贼手上,强过死在牢狱中,干了!” “我等皆是百战精锐,怎可与人为奴!” “愿出城与贼死战!” 到底都是血性汉子,三两句就被符存撩拨起火气。 “披甲!”符存大手一挥。 一大半的人上前,争抢盔甲兵器。 仍有几百人无动于衷。 不过这对符存而言已经够了,愿意出战的,都抱着必死之心。 周庠道:“尔等家眷皆会被赦免,田地一寸不少!若是破敌立功,另有封赏!” “杀敌!”一千多摧锋都重新披上了盔甲,比往日多了几分死气。 很多人宁死也不愿为奴。 符存当即令人抬出酒肉和蒸饼,让士卒大快朵颐。 这时城中土团听到消息,主动请求加入。 这些土团大部分也是符存训练的,刀剑弓矛,无所不精,鼓角旗令,无所不通,待遇却少于牙兵,好不容易才有立功的机会。 符存择其精锐九百人,加上骁儿军、决锋都,手上兵力三千余众。 足够打一场硬仗。 吃饱喝足后,符存大手一挥,“上马!” 三千人跨上驽马驴骡,乱哄哄的,但并不妨碍他们骑乘。 驴骡骑兵一向是淮西的传统,当年淮西之乱,淮西节度使李希烈以五千驴骡骑兵屡屡击败唐军,还大破名将名将哥舒曜的一万骑兵,攻陷襄州…… 吴少诚父子继之,驴骡骑兵在与唐军的对抗中同样大放异彩。 淮西便有了养驴骡的传统。 驴骡最大的优势是不挑食物,每月一把盐就够了。 这年头人人都弓马娴熟。 骑驴骡自然也不在话下。 大军就这么一路乱哄哄的冲出城去,一片喊杀声中夹杂着驴骡欢快的嘶鸣…… 郾城。 陈玄烈正领着几百亲兵眺望东面的贼军营地。 秦宗权好歹也是忠武牙将出身,该有的军事素养一点不少,溵水下游,营垒层层叠叠,如一条长蛇般横亘在溵水之上。 攻打任何一座营寨,其他营地的援兵会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节帅,陈州战报!”田九递上一封密报。 赵犨和朱温没让陈玄烈失望。 尚让、秦宗权十万大军夹击许州,陈州压力大减。 朱温抓住机会,猛攻宛丘之东的瓦子寨,生擒贼将李唐宾、王虔裕,俘虏五千余众,杀敌四千。 李唐宾、王虔裕二人也投归朱温麾下。 朱温大军直抵宛丘城下,与赵犨内外夹击,连破贼军三寨,最后还是黄巢亲率数万精锐赶来,朱温和赵犨才退军而去。 经此一战,宛丘守军见到了外援,士气大振,草贼士气大跌。 不过,这两战草贼的损失并不算大。 宛丘城仍旧被围困的水泄不通,黄巢还是贼势滔天。 “朱温胜了一场,该我们出手了!”陈玄烈发现自己与朱温之间越来越有默契。 自己这边胜了,他那边果断出手。 现在他胜了,也该陈玄烈出手。 许德勋道:“秦宗权夹水设营,七万大军步步为营,只怕不好打。” 陈玄烈笑道:“谁说我要打秦宗权?” “不打秦宗权打谁?”田师侃摸着脑门。 “打唐州,令华洪相机攻取唐州,围困蔡州!” 贼军的兵力集中在陈、许二州。 唐州对草贼已经没多少意义,处于半放弃状态,留了万余人马驻守。 唐州对黄巢没意义,但对陈玄烈意义重大,拿下唐州,合围蔡州的战略就又近了一步。 积小胜为大胜,一颗颗棋子布下去,龙势自起。 天下如棋局,黄巢已经从棋手变成棋局中的一条亢龙。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亢龙有悔。 眼下形势,黄巢离衰落,也就差一场决定性的胜利。 陈玄烈望着东面苍茫大地,只是不知道这场胜利什么时候出现。 李克用已经率蕃汉步骑五万出天井关,但河阳节度使诸葛爽以河阳桥没有修好为由,拒绝通行。 李克用无奈,率军自河中下陕虢,走崤函道入中原。 第两百四十一章 谈 秦宗权的防守无懈可击,手上七万人马,一上来就采取守势,步步为营,猥琐的让人无语…… 要攻破他的防线,只怕将所有老底都堆上去,都未必能成功。 回去的路上,陈玄烈脑海中苦苦思索,目前形势,郾城战场只能这么熬下去,等待其他方向的转机。 东面朱温已经攻克了瓦子寨,踏足陈州境内。 刚返回郾城,秦宗权的使者竟然等待多时,还是熟人张晊。 这厮以前在忠武军中为牙校,打过几次照面。 “你们还能作甚?莫非是来投降?”陈玄烈冷嘲热讽。 一排排刀斧甲士下,张晊神色不变,“秦帅原本与陈帅同为忠武,只因黄巢几十万大军来犯,无力抵抗,陈帅又见死不救,秦帅为了蔡州士民,才不得不栖身其下。” “呵,这么说来,某误会秦宗权了?说吧,你来作甚?”陈玄烈忍不住笑了起来。 按他这么说,秦宗权是一朵纯洁无瑕的白莲花。 “请屏退左右。”张晊弄的神神秘秘。 陈玄烈扫了他一眼,身无长物,也没穿盔甲,不像是来行刺的,这人是秦宗权的心腹,冒险来这么一趟,肯定有要紧的事。 “退下。” 甲士纷纷退出,堂中只剩田师侃、杨师厚两人。 张晊仍是一脸迟疑。 陈玄烈不耐烦道:“不想说就请回。” “秦帅令在下此来,是为——握手言和!” “什么?”陈玄烈一愣。 秦宗权这厮还真是不走寻常路。 瞬间,陈玄烈脑海中电石火光,知道他的用意了。 这年头的枭雄们无不嗅觉敏锐,黄巢久攻陈州不下,又不愿走,那么等待他的结局只有一个…… 秦宗权手握七万大军,却一矢不发一兵不出,深沟高垒摆出防守架势,明显是想拥兵自重。 以他豺狼般的性格,肯定不愿再回去寄人篱下…… 打死陈玄烈都不相信,黄巢秦宗权能一条心。 以势相交,势败则倾。 别看黄巢坐拥几十万人马,不能快速拿下陈州,已经陷入战略上的窘境。 张晊道:“黄巢一意攻打陈州,注定败亡,秦帅愿与陈帅井水不犯河水!” 陈玄烈道:“我如何相信你的话?” 秦宗权若是按兵不动,那么自己这一万多人就活了,可以抽出手来,能做的事情太多! 或许这场大战转变的契机就在于此。 张晊眼中精光一闪,“陈帅不是谋求唐州么?秦帅愿意拱手相让!” 陈玄烈心中再度惊讶,谋夺唐州是前两日决定的,军令刚刚送到南阳华洪手上,还在准备当中。 秦宗权竟然知晓…… 不过这些都是阳谋,摆在棋盘上,明眼人一望便知。 田师侃傻愣愣道:“唐州在草贼手上,又不是在你们手上。” 张晊成竹在胸,“秦帅只需从汝阳调集万余人马协防,这唐州就绝非陈帅所能谋取的,如今握手言和,对两家都大有裨益。” “可!”陈玄烈当机立断。 秦宗权与黄巢联手,这场大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但如果秦宗权袖手旁观,黄巢就断了一臂。 至少陈玄烈可以抽出手来,先解决许州之北的尚让和葛从周。 “陈帅果然英明,来之前,秦帅就知道此行必成,秦帅还有一个小小请求。” “说。” “可否放归被俘虏的二将军,以及蔡州将士?” 被俘的蔡军,如今大部分成了忠武军,怎么可能再放回去? 不过秦宗言倒是可以考虑,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上来就效仿韩信来了个背水一战,送了陈玄烈一波人头。 这种人才不能死,必须给秦宗权送回去,说不定将来还有大用…… “俘虏的将士就算了,已经重归我忠武军麾下,秦二郎倒是可以给你。” 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张晊没太纠结。 黄巢纵兵四掠,有的是人。 眼下局面,不仅陈玄烈、朱温、时溥、李克用盯上这口肥肉,就连秦宗权也处心积虑的想反咬黄巢一口。 死磕陈州,是黄巢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树挪死,人挪活,流寇最厉害之处便是四方游走,寻找唐军的薄弱之处,黄巢也是凭借这一特性,掀翻了大唐,攻入长安。 然而在长安享受两年后,黄巢明显变了…… 送走张晊,田师侃道:“秦宗权素无信义,只怕是诓我。” 陈玄烈摇头,“这一次是真的,秦宗权会为黄巢赴汤蹈火么?” 只有黄巢倒下,秦宗权才能吃饱,而他手上的七万大军,就是一块肥肉。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算计着。 既然干不掉秦宗权,那么与他井水不犯河水,是最佳选择! 合纵连横,远交近攻。 “既然郾城无战,不如立即抽调兵力北上,击灭尚让、葛从周!”杨师厚怯生生道。 “不错!” 陈玄烈正好也想到了此处。 尚让是草贼的第二号人物,当初在关中龙尾陂轻敌冒进,被郑畋击败,让各路唐军在京西站稳了脚。 如今若能重创尚让的三万人马,黄巢基本就大势已去了。 正要下令,田九匆匆而来,“五郎,周使君刚派人送来消息,符存率三千死士乘驴骡,出城迎击尚让!” “这厮好大的胆……”田师侃咋舌不已。 如果是别人,陈玄烈只当他去送死,但符存是谁?历史上的李存审,大小百余战,未尝败绩,经常创造军事奇迹。 既然他敢出击,一定有把握。 不过三千人想要吃掉三万人根本不可能,最多也就击溃,重创草贼士气,使其不敢进犯许州。 如果陈玄烈突率一军神不知鬼不觉的抄袭其后路…… 战机稍纵即逝。 尚让比唐州重要的多。 “传令,许德勋率摧锋都镇守郾城,军中所有骑兵尽起之,一人一马,快速奔赴长社,其他诸军与我一同北上,定要将尚让、葛从周留在许州!” “领命!” 陈玄烈心中一片火热,黄巢在政治上基本没犯什么错误,在军事上却经常犯致命错误,此次死磕陈州是他最大的失败。 之前已经干掉了盖洪,再吃掉尚让,黄巢就会元气大伤,士气人心会跌落谷底。 旁边还有秦宗权虎视眈眈。 或许不用等到李克用来援,就能平定黄巢…… 第两百四十二章 搏 黄昏,长葛之南的平原上,一道黄褐色的潮水缓缓南下。 三万步骑押着一万俘虏,还带着劫掠而来的粮草、牲畜、钱帛等各种杂物,极大的拖累了尚让大军的行军速度。 “长社城高池深,易守难攻,我军三万人马,难以成事,不如见好即收,回屯扶沟,静观其变。”葛从周苦口婆心的劝道。 他出身濮州鄄城,与王仙芝、尚君长、尚让是同乡。 只可惜王仙芝战死蕲州黄梅,黄巢接掌了大权,濮州一系的人马全都被边缘化了。 龙尾陂一战,更是令尚让在义军中声望大跌。 连带的葛从周等人也郁郁不得志。 “长社正是空虚之时,我军正可取之,即便攻不下,也能让忠武军分身乏术,为秦宗权创造战机!” 尚让一心一意为大齐着想,当初黄梅兵败,他本有机会接过交椅,却拱手让给了黄巢。 “秦宗权反复无常之人,皇帝令他独掌七万大军,实在……令人堪忧……” “拿下长社,大齐的所有困境尽去,秦宗权也会俯首低头,不敢有二心,我们的粮草也有了着落。” 尚让很清楚长社的重要。 攻破此城,忠武军就会元气大伤,大齐也有了落脚之地。 手握三万步骑,不试试他实在心痒难受。 那陈五手上也就两万人马不到,还要多处防守,尚让觉得自己完全有机会。 葛从周知道他性格执拗,难以规劝,也就不再说话。 这两年不少濮人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葛从周寥寥数人,若不是葛从周与张归霸、张归厚、霍存等几个结义兄弟为尚让站台,尚让在草贼中的地位还会再降。 “什么声音?”葛从周敏锐的听到旷野中的动静。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巨大的黑影笼罩四野。 “能有什么声音,不就是野驴叫唤?”几个老卒嬉笑道。 “不如去抓些来,我等好久没尝过野味,天天吃肉膏,人都吃的疯疯傻傻,昨日又有两个老兄弟半夜发疯,砍伤七八个人……” “斥候过去看看。”葛从周觉得没这么简单。 许州坚壁清野,连树木都被砍了,只剩下一地的枯草,连个野兔子都看不到,哪里来的野驴? 十几骑斥候策马而去,身影消失在旷野的夜色之中。 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仿佛泥牛入海,消失的无影无踪。 旷野的风徐徐拂来,隐隐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敌袭,全军布防!”葛从周厉声大喝。 周围士卒全都懵了,有人甚至笑道:“不过一两匹野驴,有甚大惊小怪?” “通美,这长社附近哪有敌军?”尚让也是一脸茫然。 葛从周拔出横刀,勃然变色,“速速列阵,东南向,骑兵退后!” 众人懒洋洋的列阵,一片抱怨之声。 葛从周充耳不闻,望向东南方向。 很快,旷野中传来一片片的驴骡嘶鸣声,蹄声轰鸣。 士卒们这才惊慌起来。 葛从周驱马上前,“贼军至多三千骑,严守本阵,慌乱者斩!” 在他的安抚下,士卒逐渐镇定下来,挺起长矛,结成一个个小阵。 但就在这时,那些驴骡背上忽然冒起火光。 驴骡吃疼,越发疯狂的向前冲撞。 借着那一片奔动的火光,葛从周看到驴骡背上没有一个人,驴骡眼睛上还蒙着一块黑布,顿时心中一惊,贼军根本就不是从东南方向来的。 但这时候已经来不及调转方向。 两千多头驴骡已经冲了过来,撞向士卒的长矛…… 巨大的冲击力将长矛折断,余势不竭,撞翻士卒,连带的点燃地上的枯草,火势奔腾而起,似乎驴骡背上还有火油、干柴等物,大火一起便不可收拾,成汹涌之势。 士卒与未死的驴骡一起在火中惨叫。 前阵立即崩溃,驴骡还是一群群的继续向前冲…… “杀!” 西北面、南面忽然火光大作,喊杀声惊天动地。 刹那间,义军仿佛陷入十面埋伏之中。 “通美!”尚让一脸惊慌。 其他士卒更是六神无主。 葛从周脸上阴晴不定,眼神锐利如刀,“所有骑兵靠拢,步卒列阵于北,后退者、慌乱者皆斩!” 毕竟是转战多年的精锐,经过不少阵仗,老卒们各自聚集。 葛从周举起一面旌旗,率数百骑驰骋阵中,凡惊慌逃窜者,皆被砍翻在地。 还未正式交战,就有千余士卒倒在自己人的刀下。 不过也正因他的强力手段,士卒逐渐镇定下来。 三千多骑退至牙纛之下,葛从周目射雄光,气冲牛斗,“我有骑兵在手,且看何人敢来一试吾锋!” 南面一支三百多人的骑兵,与西北面两千余众步卒同时冲出夜幕。 喊杀声震动旷野。 南面骑兵只是驰射一阵,便退入夜幕之中。 西北面的步卒声势震天,来势极其凶猛,如一柄尖刀,狠狠扎进义军阵列之中,人人奋勇向前,人人舍生忘死。 一夫搏命,十人辟易,千人搏命,横行无忌! 忠武军不是简单的搏命,而是维持着阵列,分成三股,一股持矛,一股为花队,一股持弓弩在后,互相配合,收割着义军的性命。 短短一炷香的功夫,义军就倒下六七百余众,其中一半还是最有血性的甲士…… 义军虽有两万众,但胆气声势为之夺,仓促应战,自然落入下风。 即便是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葛从周,见忠武军如此声势,脸上也冷汗涔涔。 “忠武步卒,果然冠绝天下!” “这群忠武军比我们还疯、还不要命,可纵骑兵掩杀之!”尚让又惊又怒。 荒野中,人影绰绰,不知忠武军还有什么后手。 一旦这三千骑未能快速击杀忠武军,那么葛从周手上最后的筹码也就没有了。 即便投上去,以忠武军现在的气势,只怕骑兵也会伤亡惨重。 骑兵都是濮州老卒,是尚让的核心。 而步卒大多都是临时凑出的乌合之众。 尚让手下的精锐在龙尾陂葬送了一波,又在梁田陂折损了大半…… “贼军锐气正盛,不可力敌!”葛从周面沉如水的望着战阵,那一支支向前攒刺的长枪,整齐划一,一看就是为骑兵准备的,还有后阵的弓弩手。 但忠武军迟早会力竭,那时候才是骑兵一击必杀之时! 第两百四十三章 围 然而这支忠武军仿佛不知疲倦不畏死亡的野兽,激战了大半夜,仍然声势骇人。 有人饿了渴了,直接拎起战场上的人头,猛灌一口鲜血…… 还有那员忠武大将,两千多人如臂使指,有意的让一部分士卒能喘息一时片刻,然后轮换,这种指挥水平,即便葛从周也自愧不如。 地上尸体铺了一层又一层。 连续激战之下,忠武军的伤亡逐渐增大,手中的刀枪都豁口了,盔甲也被砍烂了,被义军包围在垓心。 即便如此,忠武军仍在血战。 若非葛从周的督战队,其实义军早就崩溃了。 尚让望着一地的尸体,满脸苦色,三万人马,一夜鏖战,伤亡近半…… 忠武军的战力让人心惊胆寒。 不过一切就要结束了,只要这三千骑兵压上去,忠武军纵然是铜头铁臂,也将殒灭在此。 “通美!”尚让唤了一声。 然而葛从周却一动不动的望着南面。 尚让望了过去,顿时如遭雷亟,呆若木鸡。 旷野的尽头,一支黑甲骑兵狂奔而来,漫过土丘,漫过低谷,漫过草地…… 一面“安”字旌旗在晨风中摇曳。 梁田陂之战,葛从周对这种装扮的骑兵记忆犹新。 十五万大军没能抵挡住万余沙陀骑兵的冲锋,最终一败涂地。 忠武军什么时候有沙陀骑兵? 还是李克用的援兵到了? 无论哪种可能,今日这场大战到此为止了。 忠武军见到南面的援军,纷纷高呼起来,低落的士气暴涨,很多躺在地上喘息的伤卒又重新战旗,拿起破损的兵器,继续厮杀。 反观义军鏖战了一夜,精疲力竭,久攻不下,士气低落。 然而那支骑兵并未急着入阵,而是从东面绕至北面,占住一处高坡,然后下马,一面给战马喂食,一面整理装备。 六百多人在山坡上结成却月阵型,长枪向南挺立。 其他五百多人则提着大弓戒备。 葛从周瞳孔猛地收缩,这分明是要断己方后路。 如果只是这一千余骑兵,尚能放手一搏,但看他们不急于决战的架势,明显还有后手。 不难想象,骑兵的后面,肯定还有大批的步卒! “太尉率骑兵先走,我来断后!”葛从周神色坚决。 “要走一起走!”尚让实在舍不得这个出生入死的心腹。 “步阵必须留人阻挡,不然骑兵一退,步阵立即崩溃!”葛从周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一旦步阵崩溃,敌军骑兵就会紧咬不放。 到时候谁都走不了。 沙陀骑兵迅猛如风,最擅长追杀,当初庞勋正是被李克用父子的五百沙陀铁骑咬上,最终毙命于宿州。 “通美!”尚让老泪纵横。 葛从周率两百多亲卫走上胶着的战阵,“谁胜谁败,尚未可知!有此两百骑,纵然不敌,吾亦能杀出重围!” “濮州的兄弟不能没有太尉!”其他骑兵也纷纷劝起尚让来。 黄巢军中仍有不少濮人,一旦尚让殒身在此,将会是对大齐的重大打击,所以尚让必须走。 尚让就这么被骑兵簇拥着向西面逃去。 葛从周深吸一口气,血腥味一并灌入胸中,这原本就是一场错误的战争,如果不是尚让坚持要攻打长社,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局面。 当然,忠武军的反应也令他心惊。 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竟然敢主动出击,还是驴骡骑兵…… 第二个想不到的是沙陀骑兵出现在战场,令义军手足无措。 而忠武军竟然如此坚韧,血战了一夜,还精神抖擞…… “速速围杀贼军,斩杀敌将者,赏黄金百两,女人二十!”葛从周一手提着长槊,一手扛着“尚”字旌旗。 狂风自北向南,旌旗猎猎作响。 随着狂风,一阵绵长悠远的号角声自南面响起,葛从周猛地发现,南面烟尘滚滚,不知有多少人马赶来…… “再、再快、一些!”陈玄烈上气不接下气。 从前日下午开始急行军,两天一夜,眼皮都没眨一下。 不过拔山都和骁儿军都已经适应,当初跟随杨复光支援关中,也是这么一路急行军,最终抢在朱温前面,袭取了武关。 豫西多山,拔山都牙兵素质不必多说。 骁儿军在汝州也是漫山遍野的跑,腿脚早就练出来了。 战国时的魏武卒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 也就是负重四五十斤左右,一日走百里! 战国时的一百里,相当于现在的八十里。 后世某支子弟兵更是创下十四小时,战斗行军一百四十五里的记录,差不多是魏武卒的两倍…… 若不是陈玄烈为了保持体力厮杀,还能更快的进入战场。 短距离行军,在熟悉地形的前提下,步卒的行军速度其实不弱于骑兵。 不过土团兵却远远被甩在了后面。 陈玄烈顾不得这么多,早一分抵达战场,就多一分留下尚让葛从周的可能。 “还好,赶上了……”田师侃大笑。 “列阵、缓行!”陈玄烈心中一松。 行军鼓节奏放缓,士卒缓步向前,并在平地上展开,一步一步向草贼逼近。 北面骑兵也纷纷上马,横立在高坡之上,封死了草贼的退路。 贼军也停止了厮杀,聚集在东面平地上,摆出一个松垮的阵型。 鏖战一夜,又陷入重围,士气体力全无,这种局面,恐怕孙吴复生也无能为力。 其实战场上,贼军仍有一万五千以上的兵力,却已经没有半点斗志,满眼惊恐之色。 “降者免死!”忠武士卒大声呼喊。 贼军眼神迷惘,不过仍握紧兵器。 “不见棺材不掉泪,何必跟他们啰嗦?”田师侃挥舞着铁挝,仿佛一头饥渴的狼。 “全军进攻!”陈玄烈从不拖泥带水。 自己累,敌军更累。 “杀、杀、杀!” 拔山都、骁儿军列阵向前。 北面骑兵旋风一半席卷而下,一阵阵密集的箭雨朝着贼军阵列中倾泻,惨叫接连响起。 西面的符存军稍作休整,重新投入厮杀之中。 贼军三面被围,只能向东逃,但有沙陀骑兵在,想逃的人只会死的更惨。 “一个都不可放过!”陈玄烈一夜未眠,眼中全是血丝,精神却无比亢奋。 还未接战,就有贼军扔下兵器,跪地求饶。 “降者免死!”忠武军奋力呼喊。 后方,越来越多的土团军赶上,加入战场,己方兵力不断增加。 “葛从周在此,陈五可敢一战!”就在此时,贼军阵中忽然冲出两百余骑,朝着陈玄烈的牙纛杀来。 不待陈玄烈回话,王重师冷哼一声,长槊一招,百余骑兵紧随其后,朝着贼军冲去。 两军交错而过,贼军倒下四五十骑,己方倒下十几骑。 两军各自调转马头,再次冲锋,王重师一马当先,槊挑剑劈,连杀四五骑,血染全身,仰天大笑,狂放不羁,仿佛在享受厮杀一般。 跟平日完全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如此神威,越来越多的贼军步卒放下兵器,驻足观看。 陈玄烈暗自惊叹,王重师应该有这时代顶尖战将的水平。 不过唐末这种狠人层出不穷,也不知他跟传说中的李存孝相比如何…… 来回冲杀四个回合,两百贼军只剩下五六十骑,与己方相差无几。 “陈玄烈何在!”葛从周歇斯底里的呼喊着。 声音之中无限悲怆,仿佛一头陷入绝境的猛虎。 这喊声也吸引到了王重师,两眼死死盯着他,扔掉手中的长剑,双手紧握长槊,朝着葛从周冲了过去。 “留他一命!”陈玄烈赶紧大喊。 两马交错而过,王重师左肩吞被挑开,鲜血顺着手臂往下流,不过葛从周已经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第两百四十四章 夺利 葛从周倒下,剩下的人也无心恋战,放下兵器投降。 符存的一千七百多人全都成了血人,全身滴血,俘虏们看他们的眼神带着敬畏和恐惧。 如果不是陈玄烈赶来,胜负如何还不好说。 符存有些低估葛从周。 不过从总体战局来看,符存击垮了贼军士气,杀伤甚重,让陈玄烈能轻松收割战果。 “属下……惭愧,未料到贼军如此难缠,险些全军覆灭。”符存颤巍巍道,身上插着三支羽箭,右肩和左胸各中了一矛,盔甲都被捅破了,不过看样子并没有伤到内脏。 “来人,快快为七郎医治!”陈玄烈赶紧扶住他。 随军郎君赶来为他清理伤口。 陈玄烈扫了一眼他带的人,三三两两躺在草地上,几乎人人带伤,眼中的那股疯劲儿还未消退。 目光扫过,忽然发现几张熟悉的面孔,竟然是决锋都的人。 心中顿时了然,难怪阵亡一半人马,还死战不休,决锋都原本就是忠武老牌的精锐。 “决锋都前罪赦免,全部调入拔山都,阵亡者三倍抚恤,有功者每人分田一百亩,屋舍一座,未成家者,由牙府负责置办。”陈玄烈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乱风拂过,士卒们一场沉默,不过他们脸上神色逐渐平和下来。 陈玄烈带着人为他们清洗、包扎伤口。 能在这种血战中活下来的人,以后必然是精锐中的精锐。 “五郎,这厮如何处置?”田师侃扛着葛从周过来,扔在草地上。 “你他娘的别摔死了。”陈玄烈赶紧上去检查,发现只是昏迷。 王重师下手颇有分寸。 葛从周武力或许不高,却是这时代顶尖的帅才。 不过在草贼中似乎并不怎么得志。 黄巢重用的都是他的曹州亲信。 如果此次统兵前来的是他,这一战只怕不会这么轻松。 “抓到尚让没有?” “田九带人问了俘虏,尚让率三千骑先跑了。” “有三千骑兵还跑?”陈玄烈一愣。 任何战场,三千骑兵都足以改变战局,虎牢关之战,太宗三千玄甲骑兵一战击破十五万大军,生擒窦建德。 不过草贼的骑兵,不能跟唐军比,战马羸弱,士卒训练不精,装备不齐,还是一人一马。 真实战力,恐怕连安仁义的五百沙陀骑兵都不如。 “草贼向来都是如此,经不得苦战,只会屠掠百姓而已。”田师侃吐了一口唾沫。 “抓到其他贼将没有?” “都是一些小鱼小虾。”田师侃不屑一顾。 陈玄烈记得历史上葛从周与霍存、张归霸、张归厚几人是结拜兄弟,黄巢覆灭,结队投奔朱温去了。 不过这几人似乎都不是尚让的濮州亲信。 霍存镇守上蔡,张归霸兄弟不知何处去了…… “将尸体掩埋,以免爆发瘟疫,俘虏带回长社。”陈玄烈困的不行,如今自己麾下也不缺一二猛将。 这一战基本解除了许州危机。 打残了尚让,黄巢形势越发不妙。 如果黄巢是聪明人,就应该撤军,继续向东流窜。 不过当上皇帝的人,只怕不愿再吃这种苦。 剩下的就是休整士卒,与朱温、时溥东西夹击黄巢…… 回到长社,睡了一觉。 一睁眼就看到准岳父王樗苦着一张脸,“朝廷委任崔安潜为诸道行营都统,兼关东宣慰使,田从异为忠武军监军,不日将南下许州,主持剿贼事宜。” 陈玄烈心中咯噔了一下,派崔安潜来,明显是冲忠武军而来。 他在忠武军中极有声望,身上还背着一个宣慰使…… 非但如此,还派了一个监军过来…… 忠武军刚打出些名堂,朝廷就来拖后腿。 说实话,黄巢之所以攻破两都,都是朝廷的神助攻。 “这肯定是……田令孜的主意?”陈玄烈心平气和,对朝廷的各种骚操作已经见怪不怪了。 岂料王樗摇摇头,“一个月之前,也就是你在小商河大破五万贼军时,王铎上表朝廷……” “原来是他。”陈玄烈微微一笑。 以前忠武八都跟着杨复光入京西时,就跟他闹得不愉快,结下了梁子。 现在他被田令孜赶了下去,任义成军节度使,还是朱温的靠山,自然看出忠武、宣武将来必有一战。 幸亏陈玄烈有王徽为政治盟友,不然哪能知晓其中的弯弯绕绕? 剿灭草贼刚刚有了眉目,就有人来争权夺利了…… “王铎欲重新扶立崔安潜,五郎定要当心,崔安潜非等闲之辈。” “多谢岳父提醒。” “五郎似乎并不忧心此事?”王樗略感惊讶。 陈玄烈笑道:“今时非同往日,现在的忠武军还是以往的忠武军么?” 忠武军其实已经一分为三。 陈州、蔡州、许州。 陈玄烈虽然是忠武军节度使,但手上的核心力量并不全是忠武军。 骁儿军、摧锋都都是自己组建的。 拔山都大部分是陈田两家的亲信,虽然有些桀骜不驯,但绝不会背叛自己。 崔安潜挂着一个诸道行营都统虚名,手上没有人马,来了能干什么?即便崔安潜在许州有些声望,但陈玄烈的基本盘已经转移到了汝邓二州。 王铎和朝廷有些想当然。 时代已经变了,大唐的颜面早就被黄巢和李克用父子按在地上摩擦。 “其实崔安潜来的正好,他的诸道行营都统正好为我所用!” 某种程度上,朝廷这是雪中送炭。 有这个名头,陈玄烈可以反过来号令朱温、时溥、赵犨,甚至转头向其他诸道催要援兵和粮草。 给不给是他们的事,但开不开口就是自己的事了…… “原来如此!五郎智计过人!”王樗脸上阴霾尽去,一脸喜色。 “不知李克用现在何处?” “已至陕州,正在休整。” 果然,李克用还是跟上次关中大战一样,不到最后关头绝不露头。 陕州贴着崤函,一旦中原有变,沙陀骑兵转瞬即至。 陈玄烈一阵郁闷,自己这么多年上刀山下火海,才有了些起色,李克用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 天时地利人和,样样齐全。 眼下形势,沙陀骑兵势必会进入中原,李克用也盯着这块肥肉…… 第两百四十五章 扩军 当然,李克用能有今日,是朱邪家三四代人的积累,加上代北天然的地理优势,寻常人比不了。 送走王樗,陈玄烈洗了把脸,就带着人去看葛从周。 他被单独看管,两百多名骁儿军围的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葛树皮,我家节帅来看你了!”骁儿军伙长陈怀信大声道。 他是从原州跟着陈玄烈一路杀回许州的老人,孤儿无名无姓,升为伙长后,自己找人取了个陈怀信的名字。 军中还有怀忠、怀通、怀达、怀孝等等上百号人。 用他们的话说,一般人还不能取这种名字,必须是资历深厚,有战功在身,忠心不二之人…… 这种自发的行为,陈玄烈不提倡也不制止,随他们去了。 “为何叫这么难听的名字?” “这厮跟块树皮一样,又硬又结,油盐不进,兄弟们给他起了个诨名。” “以后要尊重些人家。” “唯!” 陈玄烈这才推门而出,葛从周侧身朝内,屁股对着外面,木案上的饭食动都没动…… “葛将军可曾好些?” 一声不吭。 “葛将军有何需求,但说无妨。” 还是一声不吭。 “哎哟,他娘的敬酒不……”陈十二上去就要踹,被陈玄烈一把拦住。 陈怀信给他取了“葛树皮”的称号,还真没取错。 不过这人跟私盐贩子出身的王仙芝、尚君长不同,葛家世为牙将,其父其祖被朝廷赠为兵部尚书。 “既然葛将军今日不适,那就改日再谈。”陈玄烈求贤若渴,有本事的人高傲一些无伤大雅。 相反,如果葛从周一见面就屈膝投降,陈玄烈反而看不上他。 没有气节的人,到哪里都得不到尊重,今日能投陈玄烈,明日也能投别人,这年头忠诚摆在第一位。 如今鸭子已经在锅里面,飞不走。 只要他没寻死觅活的,迟早会想通。 吩咐陈怀信好生照料他后,陈玄烈带人离去了。 诸事繁杂,实在没空跟他耗。 接下来几日,陈玄烈从一万多俘虏中挑选出三千精壮,加入土团之中,剩下的全部押送到邓州种田。 又从土团里面挑选精锐,补充进拔山都和摧锋都。 符存驴骡骑兵为陈玄烈打开了思路。 虽然冲击力负重力不如战马,但驴骡胜在便宜,饲料也简单,远征能力不足,但在中原机动绝对是够了。 遂以安仁义的沙陀骑兵为基础,编为左右飞骑都。 安仁义为左飞骑指挥使,王重师为右飞骑指挥使。 沙陀骑兵打散,与陈玄烈的亲卫骑兵混合,再分成左右两都,各编制一千人。 只有这样,才能将沙陀骑兵彻底融合进来,而不是安仁义的一支私军。 为了安抚安仁义,还给了一个忠武军行军司马的职位,正式跻身忠武大将行列。 正式骑兵编制一千一百四十一人,各分五百七十人,每人一匹战马作战,一匹驴骡代步。 剩下的四百多人,只能全部用驴骡。 军中需要战马的地方太多,斥候、传令兵、将领……王徽前后弄来的七八百匹战马还不够塞牙缝…… 虽然寒酸了些,但好歹编制凑出来了,战马以后再想办法…… 摧锋都、拔山都、骁儿军全都扩充至左右二都。 每都两千人,副指挥使转正,再提拔田劲锋、仇孝本、梁延寿、朱简等亲信为副指挥使。 其他军官由陈玄烈亲自从有功将士中选拔、面试,然后再委以重任。 手上掌握的精锐直接扩充至一万四千人,土团兵力维持在一万上下。 鼓手、角手必不可少,陈玄烈还从中提拔了一批虞侯上来,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以加强宣传,和思想改造。 这一点,是忠武军跟其他藩镇最大的区别。 忠武为中原大镇,战兵常年维持在三四万人的规模。 其他各处藩镇,动辄就是几万大军,当初关中围剿黄巢,王重荣一次就能掏出三万甲士,李克用父子占据代北和振武,动辄五万步骑。 就连北面的义成,也能弄出两万军出来。 中唐之时,魏博、淮西能掏出十万精兵,与朝廷鏖战一二十年…… 陈玄烈手上只有一万四千人,连当初的一半都不够。 不过兵贵精不贵多,草贼号称几十万大军,动辄被几千牙兵击败。 如今忠武一分为三,早就不复当年。 不是陈玄烈不想再扩充,而是受钱粮、军械的限制,眼下只能维持这么多兵力。 如果邓州恢复元气,忠武军或许会恢复往日之盛,日子就好过了。 扩军之后,陈玄烈在长社城中来了一次阅兵。 摧锋都士卒来自蔡军,拔山都来自土团,骁儿军来自汝州孤儿营,从军之前,都是久经战阵的老手,很多人自幼习武,弓马娴熟,兵源素质无可挑剔。 一次次血战,造就了他们的坚韧不拔悍不畏死的性格。 陈玄烈策马从阵列前走过,无数道崇拜的目光齐刷刷的投来。 端地是铁甲如山,长枪如林,旌旗如云,骨朵、斧头、刀剑上还沾着一层浅红,弓弩箭矢擦的锃亮,士卒龙精虎猛,杀气腾腾。 以陈玄烈看来,军容之盛,远胜前代忠武军。 六道日月星辰旗矗立在最前,谓之“六纛”,左右门枪二根,以豹尾为刃榼,其后为赤、白、皂、碧、黄五色方位旗,象征东南西北中,遇敌接战,各随方位旗而动。 将帅旗八面,色红,上书各军都诸将之姓氏。 其后便是四色军门旗: 摧锋都为苍旗,绘猛虎张爪之态。 拔山都为朱旗,绘熊罴怒吼之相。 骁儿军为褐旗,绘麒麟蹑步之姿。 飞骑军为玄旗,绘雄鹰展翅之状。 北风一阵阵袭来,各色旌旗猎猎作响,猛虎、熊罴、麒麟、雄鹰活灵活现,仿佛要挣脱旗帜一般。 荣誉感是士卒的性命,一支没有荣誉感的军队,要么是乌合之众,要么是迷失在杀戮中的禽兽。 这些军旗实则是重塑军魂。 唯一不和谐之处便是左右飞骑军,光天化日之下,驴骡有些不讲究,公然发情,“吭哧吭哧”的乱叫一通…… 实在让人不忍直视,眼下也只能先凑合着用。 “忠武!”陈玄烈举起长槊。 “忠武!忠武!忠武!”吼声犹如天崩地裂一般。 第两百四十六章 同心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陈玄烈大手一挥,让诸军依次穿行全城,让城中百姓也见识见识忠武军的强大。 整个长社城立即陷入欢腾之中,百姓争先恐后的出来观望。 接连的大胜,让他们无比安心。 “这不是我家大郎吗?” “哟,这不是隔壁家的十二吗?啧啧,沈家以后了不得……” 赞赏声、羡慕声四面八方涌来,士卒的胸膛挺得更高了。 城中的几大富户主动献上五百多口肥猪肥羊,百姓们也跟着拿出家中所剩不多的粮食。 “这如何使得?”陈玄烈连连拒绝。 “若非节帅挡住草贼,我等焉能安居城中?只怕早已沦为草贼腹中之食!”几个富户情真意切。 黄巢每攻破一地,最先遭殃的就是他们这种人。 陈玄烈指着士卒大声道:“尔食尓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鼓手、角手们连忙以平白言语为士卒解释。 此次阅兵除了重塑军魂,也算增进了士卒与百姓之间的联系。 不过富户的东西收了,寻常百姓家的东西,则以高出市场的价格换算成钱还了回去。 这几年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五郎,大喜,华洪攻下了唐州全境,俘虏三千,获钱帛十一万缗!”田九喜滋滋的前来禀报。 “这么快?” 唐州山地、河流众多,易守难攻,没想到华洪半个月不到就拿下了。 而且他手上主要是俘虏组成的土团。 由此也能看出华洪的统兵水平在忠武军中首屈一指。 唐州虽然不大,却夹在邓汝许蔡申襄六州之间,为汝邓之门户,意义重大。 “华洪选拔三千精卒,突袭比阳,身先士卒,率先登城血战,力斩许建等四员贼将,贼军大骇,跪地求饶,华洪遂以降军为先,诈开唐朝各城。”田九唾沫星子直飞。 “如此可谓三喜临门!”周庠也是一脸喜色。 许、汝、邓、唐,陈玄烈麾下也有四州之地了。 虽然残破了些,但只要悉心治理,迟早能恢复元气。 “华洪乃我军中上将也,今日当大飨士卒!”陈玄烈大笑。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华洪果然非同凡响,历史上的成就虽不及符存,但也是出类拔萃。 符存、华洪、许德勋,手上已经三个能独当一面的人物。 这便是忠武军的底蕴所在,人才厚度不弱于河东、宣武、淮南。 还有成长当中的杨师厚,以及碗里面的葛从周…… 不过如今周边能拿的地盘都拿下了,剩下的都是一些硬角色。 西北面诸葛爽,西面王重荣兄弟,南面刘巨容,东南秦宗权,正北王铎,东北面朱温…… 阅兵结束之后没两日,崔安潜和田从异带着百多人姗姗来迟。 毕竟是老上司,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陈玄烈弄了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 摧锋都、拔山都一字排开,长矛刀剑寒光闪闪。 “属下陈玄烈拜见崔公!”陈玄烈叉手一礼。 “五郎多礼了,若非你力挽狂澜,屡破草贼,忠武焉有今日之安?如今朝廷派我来主持剿贼之事,还需五郎多多支持。”崔安潜姿态放的极低。 一旁的宦官主动主动上前行了一礼,“田从异拜见陈节帅。” 两人都客客气气。 陈玄烈道:“崔公但有调遣,只管吩咐。” 比起两年前在关中相见,崔安潜越发苍老,整个面相都变了,每一条皱纹里面都刻着疲惫,两鬓全白。 为了大唐,他也算殚精竭虑。 只是每次刚有起色,就被朝廷一脚踢开…… 这一次来忠武也是一样,明眼人都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五郎乃大唐良将,军略胜某十倍,你我精诚一致,不分上下,五郎还不知道,田监军亦是许州长社田氏出身。”崔安潜将话题引向田从异。 田家有宦官出身的人物? 陈玄烈望向一旁的田师侃,他也一脸懵逼。 看来朝廷派他二人前来,处心积虑。 “某六岁便被送入宫中,如今离家已经二三十年,说来与陈节帅有些渊源。”田从异打蛇随棍上。 “那便是一家人,城中备下酒宴,为两位接风洗尘。”陈玄烈没被他两句话迷惑。 是不是一家人,还要看今后的言行。 即便他真是长社田氏出身也说明不了什么,有传言田令孜、陈敬瑄两兄弟还是许州陈氏出身,,也没怎么见他照顾过身为同宗的自己。 这年头为了利益,大把的人六亲不认,父慈子孝…… 酒宴自然从简,陈玄烈堂而皇之的坐在主位上,故意观察二人神色,崔安潜泰然自若,不过田从异神色有些不自然。 但很快克制住了,满脸堆笑,频频敬酒。 监军相当于朝廷的耳目,陈玄烈一时摸不清他的底细。 几杯酒下肚,陈玄烈也就不客气了,“眼下贼军新败,锐气大挫,崔公可令朱温、时溥趁势而进,再令义成军南下太康,在下亦进兵西华,四面围堵,禁其掳掠百姓,贼军攻任何一路,其他三路袭其后,不出半年,草贼定难以支撑。” 如果中原各镇兵马能同心协力,不用外援就能一口一口咬死黄巢。 但古今中外最难的便是“同心协力”四个字。 “此策甚好,某明日即下军令。”崔安潜饮下杯中酒,吐出一口酒气,满脸酡红,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 田从异道:“节帅有所不知,崔公已经向李克用求援,沙陀骑兵不日便要进入中原,草贼旬日可破,节帅亦可省些气力。” 朱温攻破瓦子寨,杀到宛丘城下,秦宗权拥兵自重,陈玄烈破尚让于长社。 明眼人已经看出黄巢不行了。 连清流都知道将崔安潜弄上来摘桃子,李克用会按兵不动? “此事以后再议,今日只管畅饮。”崔安潜举起酒杯。 “五郎又不是外人,崔公何必太见外?”田从异满脸笑意。 陈玄烈心中一动,看他二人模样,似乎并不是一条心? 田从异有意无意的在挤兑崔安潜。 一个清流,一个宦官,本就不是一路人…… 崔安潜神色不悦,“求援沙陀乃朝廷诏令,李克用屯兵陕州,逡巡不进,有窥望之意,贼势未衰之前,必不会轻易进兵,围剿草贼,还需中原诸镇合力。” 宴会弄得气氛有些低沉。 寒暄了一阵后,便不欢而散了。 清流、阉党的手伸进来,让这场大战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周庠将二人安顿在馆驿,回来时却带回一封密信。 陈玄烈打开,没有姓名,没有落款,也没有印玺,连字迹都甚是潦草。 内容极为简单,只有八个字:杀崔安潜,既往不咎。 第两百四十七章 棋手 陈玄烈翻来覆去的看了两遍,“这是何意?” 周庠道:“信是田从异给的。” “田从异是宦党中人,也就说田令孜让我杀崔安潜?” 有清流的地方一定有宦党,田令孜肯定不愿平贼之功落在崔安潜身上。 当初王铎接过郑畋的衣钵,四万沙陀步骑入关,形势一片大好,田令孜立马一脚将王铎踢开。 按照常理,朱温投靠清流,忠武欲寻个靠山,必然选择宦党。 所以田令孜让陈玄烈杀崔安潜,献上投名状…… 但这样一来,陈玄烈的名声就臭了,崔安潜在忠武军内素有声望,杀了他,必定会引起不少人的暗中同情。 再进一步往下想,田从异借田令孜的名义趁机勾结不满之人,就会埋下祸根。 玩内斗和阴谋诡计,田令孜是行家里手,这几年被他弄死的人不知多少。 不动崔安潜,忠武军什么事都不会有,一旦下手,陈玄烈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周庠道:“此事非同小可,五郎一定要慎重!” “田令孜当我是何人?他娘的使唤狗也要给跟骨头吧?就一句话要我杀了朝廷的行营都统?我倒要看看他如何既往不咎。” 时代已经变了,规则也变了。 朝廷对关东藩镇已经没有任何控制力。 连鹿晏弘万把人就能将朝廷堵在西川,动弹不得。 陈玄烈越想越气,带着亲卫,杀气腾腾的直奔馆驿,将密信扔在田从异脸上,“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既往不咎?” 田从异一愣,旋即满脸堆笑,“节帅,全是误……” “你他娘的解释解释,什么叫既往不咎?我等为朝廷披肝沥血,九死一生,围剿草贼,怎么就既往不咎了?还有王法吗?”陈玄烈声音越说越大。 以前是棋盘上的一颗小棋子,任人拿捏,现在已经成了棋手,有了掀桌子的实力。 说句难听的,如果陈玄烈不顾一切,可以立即与黄巢、秦宗权结盟,然后掉头杀进关中,攻打长安,田令孜也只能在关中干瞪眼。 阴谋诡计在真刀真枪面前,其实就是个笑话。 “节帅息怒,在下不过是个传话之人,绝无冒犯之意!”田从异收起笑容,一脸谦卑,却并无多少惊恐之色,说话条理不乱。 陈玄烈心中暗赞此人也不简单,“这么说来,信是田令孜写的?” 周围亲兵已经缓缓拔出横刀,田从异的侍卫不敢动弹。 “是!” “他派你来忠武,意欲何为?” 田从异咬牙道:“拉拢忠武,打压清流,压制清议。” 清流得到地方藩镇的支持越多,对田令孜的威胁越大。 黄巢虽然被赶出了关中,但天下沦落到今日,田令孜作为掌权之人,他日回返长安,肯定要遭到清算。 这是自泾原兵变后一百多年后,大唐的都城再次沦陷,上一次都城沦陷,德宗下过罪己诏。 田令孜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清流最厉害的地方就是掌握舆论权。 “田监军乃天子近侍,还望五郎多多担待。”崔安潜听到声音,带人赶了过来,神色淡定。 田从异如此顺从,陈玄烈心中杀机去了大半,有掀桌子的能力,没必要真的掀桌子,“崔公可知……” “天下人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崔安潜打断后面的话。 在这里掀桌子没用,伤不到田令孜分毫。 看崔安潜的样子,应该知道自己的处境。 他都不急,陈玄烈也没必要着急,“足下好自为之。” 田从异满脸冷汗,“谢节帅,谢崔公,在下谨记。” “五郎可入内一叙。”崔安潜发出邀请。 有些话当着这么多人不太好说。 陈玄烈点点头,带着亲卫与崔安潜一同进了内院,走入一间亭子,两边侍卫各自退开,馆吏挂上灯笼,沏上热茶。 待馆吏走远,崔安潜才开口,“朝廷有朝廷的难处,天子为宦党所执,五郎切莫怨恨朝廷。” 都这时候了,崔安潜还在为朝廷说好话。 田令孜固然不是什么好人,不过皇帝也不是省油的灯,穷奢极欲,热衷游乐,号“马球皇帝”,没有他的纵容,田令孜也不会有今日之势。 “崔公可知,田令孜欲置阁下于死地?” “崔某一介老朽,生死又有何妨?原本已经致仕,天子有诏令,不得不撑着这把老骨头走一遭。” 他这话是在表明对陈玄烈没有威胁。 的确,他现在都六十好几的人了,若有那份雄心壮志,当初留在忠武或者西川,朝廷也无可奈何。 “崔公真大唐之肱骨也。”陈玄烈由衷赞了一声。 无论如何,他这份忠心值得赞许。 崔安潜自嘲道:“若真是肱骨,也不至于令大唐崩塌,朽木而已,此来欲为大唐尽最后一份力——剿灭草贼,还天下以太平,还望五郎能鼎力相助。” 陈玄烈心中一叹,剿灭草贼又能如何? 黄巢只是开始,而非结束。 “玄烈定竭心尽力。” “五郎可有破贼之策?”崔安潜神色和缓了许多。 谈及军事,就是陈玄烈的长处,“草贼裹挟几十万百姓,以人肉为食,少一日破贼,中原便多一分苦难,今黄巢西败于许州,东败于鹿邑,士气已丧,秦宗权拥兵自重,黄巢败亡之象已露,在下愿提麾下精兵,近抵西华,崔公可令义成、天平、泰宁、感化、颍州诸军一同进兵,四面围堵,即便诸道兵马逗桡不进,亦可壮我军声威。” 黄巢攻不破陈州,又不愿退兵,按这种趋势发展下去,蹦跶不了几日了。 其他藩镇什么想法陈玄烈不清楚,但朱温是除忠武军外,唯一下死力血战的藩镇。 陈玄烈在西,朱温在东,赵犨在中,来回拉扯几次,黄巢就扛不住了。 而一旦黄巢露出疲态,诸道兵马就会像恶狼一样扑上来。 “所以这一战之关键在于能否拿下西华?”崔安潜也是知晓兵略之人。 西华为潩水、清水、颍水交汇口,居宛丘上游,西北高,东南低,也就是对宛丘居高临下。 但凡这种地形,必然是战略要地,由黄巢亲兄弟黄邺驻守,这人跟黄揆、尚让一样,都是泛泛之辈,在关中被王重荣朱温吊打,一败涂地。 “崔公明鉴!” “军令明日就会送出,五郎大可放心。” 第两百四十八章 宣武 崔安潜的军令刚刚发出,西面的李克用就动了,穿过崤函道,先头骑兵已经抵达洛中。 南面王敬荛最先出手,与时溥攻陷项城。 北面天平军节度使朱瑄率与义成军节度使王铎合兵两万四千余众南下,以其堂弟朱瑾为先锋,在太康之北击败尚让,尚让大骇,引兵退走,将太康城拱手相让。 其他的泰宁军节度使齐克让、平卢军节度使王敬武各率步骑近万人赶赴战场。 大唐虽衰,但两百五十多年下来,在人心中仍有一席之地,只要不触犯藩镇利益,一般都会遵从。 尤其是黄巢这几年倒行逆施,攻下长安后不思进取,退出关中后以人为粮草,残虐中原,关东人心尽失。 连丢两城,黄巢立即派出大军,攻打项城、太康,各军都不敢死战,退出城池。 但黄巢的兵力进一步被分散…… 瓦子寨前,九千宣武士卒如山般肃立。 虽然盔甲破损脏污,五花八门的兵器上也布满了缺口,但难掩凶悍之气。 数月以来,朱温与草贼大小四十余战,将这支人马锤炼成精锐,原本手上宣武军加上俘虏军有一万二千余众,一次次的血战中,或战死或逃走。 但留下来的全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对朱温忠心耿耿。 草贼自天平军揭竿而起,宣武军首当其冲,仅宋州就连续爆发过多场大战,死伤惨重,朱温接手宣武,人口才四五万,又碰上旱灾,遍地枯骨。 所以宣武镇想要崛起,只能盯着黄巢打。 从草贼身上咬下一块肥肉。 旌旗之下,大将朱珍、胡真、李唐宾、丁会、氏叔琮、李思安等人一字排开。 朱温环视军将,高声道:“以前咱们为别人而战,从今往后为自己而战,今草贼首尾不能相顾,正是我军进击之时也!” “杀贼!”李思安无比狂热的举起长槊。 一旁的杨彦洪神色复杂,但心底里对朱温也是服气的。 宣武军内忧外患,朱温一来,人心渐安。 如今宣武军势渐强,杨彦洪也有了归顺之意。 “杀贼!”宣武军举起手中五花八门的兵器,奋力呼喊。 “杀!”朱温翻身上马,身先士卒。 在草贼中他便是一员骁将,靠着一帮宋州乡党,跟着黄巢转战天下,出生入死,一步一步从小卒爬上来。 有什么样的统帅,便有什么样的士卒。 如今的宣武军也跟朱温一样,犹如嗜血的虎狼,饥渴难耐,火烧云一般席卷大地,杀向宛丘。 草贼当即分出两支人马前来拦截。 却不料一个照面,便被宣武军击退了,连贼军大将赵佺都被李唐宾斩于马下。 “儿郎们,今日不是敌死就是我亡!”朱温额头青筋突起,奋起长槊,与数百亲兵率先冲向贼营。 无论是宣武长剑军,还是俘虏军,亦或土团,无不奋勇向前。 与陈玄烈一样,朱温也在一次次的大胜中凝聚军心。 宣武军自东北面率先杀入青牛寨,此时的贼将连箭矢都所剩无几,只躲在栅栏之后以长矛拒敌,宣武甲士持盾而进。 大将李唐宾、丁会身先士卒,亲为跳荡手,抡剑入敌,血光四溅。 朱珍指挥步阵挤压贼军阵势,李思安飞槊掷杀敌将。 不到一盏茶功夫,宣武军便突入青牛寨中,兵力虽少,却压着草贼打,一边厮杀,一边纵火。 眨眼间黑烟滚滚。 宛丘守军闻讯,立即奔出一支步骑,与宣武军夹击草贼。 “朱帅屡次助我赵氏,恩同再造,大恩不言谢!”赵犨三弟赵珝感激涕零。 赵犨长子赵麓大声吼道:“活我父子性命者,朱帅也,陈州百姓誓死不忘援手之德!” 在陈州人眼中,与贼军鏖战两百余日,也就朱温舍命来援,如同救命稻草,陈州百姓立生祠以拜之。 “若非赵公抵挡草贼,中原、山东皆为丘墟,陈州与宣武互为唇齿,一水相隔,赵公忠义,某岂能作壁上观?”朱温三两句话,就拉近了与陈州的关系。 地缘上,陈州被在汴、宋、亳三州半包围,几乎被宣武拥入怀中。 “节帅恩义!”陈州士卒大悦,越发奋勇杀敌。 朱温纵马向前,指挥士卒自东向南,一路掩杀。 贼军兵败如山倒,南面的上固寨、鹭羽寨皆被攻破,火势冲天,黑烟遮天蔽地。 不过这时草贼的援兵也来了,左路张归霸、张归厚、张归弁三兄弟,一见朱温的宣武旗号,缩手缩脚,右路大将米实,激励部众上前厮杀。 两三万人马一拥而上。 此时宣武军正处于士气的巅峰,毫无惧色,列阵向前,李思安百余骑率先杀入敌阵,左冲右突,如有神助,无人能挡,贼军阵脚挫动,朱珍纵兵急进,草贼当场崩溃。 连米实都被李思安的飞槊贯穿胸膛,钉死在地上。 但凡被朱温提拔上来之人,无一不是勇武绝伦之辈。 宣武军与陈州军趁势掩杀,右路贼军大败。 朱温提兵逼近左路贼军,却没有立即进攻,“正臣兄别来无恙!” 张归霸三兄弟结阵自守,默然不语。 朱温率李思安百余骑驰骋于阵前,“手足之情,不可忘也!” 言罢,随赵珝拥军退回宛丘城。 草贼无人敢追击,眼睁睁看着宣武军退走。 援兵入城,士民争相观望。 朱温振臂而呼:“沙陀骑兵已入虎牢,朝廷数十万大军四面围剿,草贼不日便可剿灭!” 城中欢声雷动。 饶是一把年纪的赵犨,也亲自上来为朱温牵马。 朱温一向能屈能伸,在同州投降王重荣,以舅父待之,今日对赵犨亦客客气气,连忙下马,弯腰叉手,“赵公折杀在下。” 赵犨拉住朱温的手,“你我今后平辈论交。” “这如何使得?” “三郎若是不允,便是看不起我陈州赵氏。”赵犨因斩孟楷、阻挡草贼之功,被朝廷拜为检校兵部尚书,转右仆射,加司空。 无论是辈分还是声望、爵位都远高于朱温。 朱温会做人,赵犨更会做人,两人一拍即合。 “岂敢、岂敢……”朱温嘴上客气。 “拜见叔父!”赵家几个子侄过来见礼。 第两百四十九章 平推 就在朱温出兵的同时,陈玄烈也从长社起兵。 摧锋都、拔山都、骁儿军精锐尽出,留下符存和五千土团和一千骁儿军守城,与郾城互为犄角,防备秦宗权忽然杀出。 周庠征发许州两万青壮输送辎重。 太康、项城的攻防,可以明显看出草贼兵势已衰。 黄巢一根筋的死磕宛丘,鏖战两百多日,久攻不下,再精锐的士卒也会变成疲军。 更何况草贼原本就不是什么精锐,全靠几十万大军的名头吓人。 而陈州撕破了黄巢虎皮,暴露了草贼低下的战斗力。 原本还有秦宗权的蔡军撑着场子,现在秦宗权龟缩在溵水,如果陈玄烈预料不差,草贼现在已经是虚有其表的空架子。 行军三日,大军兵临西华城下。 旌旗招展,铁甲如山。 还未开战,陈玄烈就已经胜券在握。 西华城号称两万大军,可战之兵能有五千就算不错了。 陈玄烈率骑兵围着城池巡视,三水环绕,地理位置卓绝,只是城上的贼军无精打采,装备低劣,很多士卒连一副披甲都没有,皆披头散发,戴黄布抹额。 五十七辆车弩和一百二十一辆投石车被推到阵前,在中原地区攻城,这些东西正好大展神威。 西华离长社不远,若不是这些东西耽误行程,忠武军两天不到,就可以兵临西华城下。 青壮花了一个上午将西面护城河填平。 城中守军就这么看着,不敢出城一战。 守城最忌讳的就是这种死守,将主动权拱手相让。 “车弩、投石车再推近一百步!”陈玄烈下令道。 “万一贼军出城,岂不是都废了?”安仁义睁大眼睛。 陈玄烈笑道:“贼军现在还敢出城野战么?再说你的骑兵是干什么的?” “原来是诱敌!”安仁义大笑。 说话之间,车弩、投石车吱呀吱呀的往前推,都进入弓箭的射程内,城上无动于衷,这说明草贼连箭矢都急缺。 黄巢军械全靠蔡州供应,现在黄巢一日不如一日,秦宗权肯定不愿再当冤大头。 而汝州别的不多,围堵铁矿煤矿应有尽有,两汉时,南阳宛城是全国最大的冶铁中心,有熔炉十七座,朝廷专门设置南阳铁官,铸造钱币、兵器、甲胄,汉武帝时源源不绝运抵西北前线。 南阳的铁和煤都是来自北面的鲁山。 如今南阳和鲁山都成了陈玄烈的后方基地。 “放!” 令旗挥动,踏橛箭、砲石、火油遮蔽天空,雨点一般砸向西华城。 霎时间,西华城头烟尘滚滚,惨叫连连。 连城楼都被砸塌陷下去。 “再放!”陈玄烈这辈子就没打过这种富裕仗,穷则战术穿插,富则火力覆盖,以前有多穷酸,现在就有多豪奢。 “这不是浪费东西?”田师侃抿了抿嘴。 “这叫先声夺人,震慑敌胆!草贼屡败,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我们声势越大,他们越是胆寒!”这笔账陈玄烈早就算过了。 乱世之中,精锐老卒最宝贵,而那些射出去箭石,战后可以再收集回来,也就浪费些火油而已。 令旗再次挥动,箭石火油黑云一般飞上天空,轰进城内。 很快就燃起大火。 陈玄烈丧心病狂的连续轰了五轮,将青壮运来的所有物资用完方才停歇。 此时城头上已经看不见一个人,半座城池被黑烟笼罩。 “除了左右飞骑,全军压上,给我拿下此城。”陈玄烈果断下令。 战鼓声拔地而起,喊杀声直冲云霄。 骁儿军攻南,摧锋都攻北,拔山都攻西,围三阙一,三面都是主攻。 贼军完全被打懵了。 不到一个时辰,摧锋都率先攻上城墙,拔山都、骁儿军随即也攻上城墙。 城上血肉横飞,近身肉搏,草贼跟忠武军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上的,装备、训练、士气、编制、配合、勇猛,全方位碾压。 往往一个忠武甲士能敌三名草贼,五个忠武军形成阵列,互相配合,能敌二十名贼军。 忠武军的士气和斗志在改编之后,再上一层楼,猛虎、熊罴、麒麟军旗在城头飘扬,旗下士卒激战越发凶悍,无惧贼军如山的长矛,正面迎了上去。 战场上往往就是如此,士气一旦上来,任敌军千军万马,刀山火海,都毫不畏惧。 眨眼间,城头便被染成了红色。 贼军根本抵挡不住忠武军的猛击,成片成片的倒下。 激战不到半个时辰,东城门大开,数千人马冲出城外,如鸟兽奔。 “左右飞骑,不可放过一人!”陈玄烈等的就是这一刻。 “领命!”安仁义挥兵而去。 战马跑在前面,骡驴“吭哧吭哧”的跟在后面,场面略有些滑稽,没办法,骑兵现在是短板,可以差一些弱一些,但不能没有。 王重师没有动,大概不屑于追杀残兵败将,率百余骑护着牙纛。 这场大战顺利简直像喝水吃饭一样容易。 在忠武军地界上大战,牙兵们战力暴涨。 不过这才是战场的常态,若处处遇到强军和狠人,那才是怪事。 黄巢重用宗族兄弟和乡党,草贼中的狠人没机会上来。 两个时辰后,城中厮杀逐渐平息,与以往一样,一大片的俘虏跪伏在地,黄邺等贼酋的人头也被安仁义取回。 毫无意外的大获全胜。 西华拿下,草贼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 陈玄烈刚刚进入城中,就有斥候奔来,“禀节帅,朱温大破青牛、鹭羽、上固三寨,与赵犨合力杀敌近万,已经攻入宛丘城中。” 这消息乍一听是好事。 东面大捷,北面大胜,黄巢的日子不长了。 但陈玄烈习惯凡事往深处想一步,朱温冲进宛丘城去干什么? 城中被围两百余日,肯定粮草不足,他这不是增加宛丘的压力么? 再说援军在外为活兵,入城就是死兵。 从军事层面上而言,完全没有必要。 事出反常必有妖,朱温是什么人,陈玄烈太清楚了,绝不会做亏本买卖。 难道是想谋夺……陈州? 陈玄烈心中讶然,朱温极擅长巴结人,王重荣、王铎一个个被他哄的晕乎乎的,就连皇帝也赐名“全忠”…… 赵犨若是被他拉拢过去,许州就被宣武包围了。 北面义成军节度使正是王铎,现在跟朱温穿一条裤子,关键南面还是秦宗权…… 许州的地缘态势空前恶劣。 “这厮端地狡诈!”陈玄烈低声骂了一句。 朱温近水楼台先得月,周岌溵水兵变时,赵犨基本就自立门户了,与忠武军一刀两断…… “说甚?”田师侃一愣。 “说一头狡猾的豺狼。”骂了之后,陈玄烈心中有些佩服,朱温为了拉拢盟友,也算是不惜性命,舍身入局。 这股狠劲儿,这种眼界,不愧是唐末首屈一指的枭雄。 换作自己,未必能做到这一步。 第两百五十章 入场 西华攻克,相当于反过来将黄巢困在宛丘之下。 不过黄巢手上仍有十几万人,朱温进了宛丘,诸镇兵马都按兵不动,静待时局的发展。 稍微有些眼力的人都能看出,黄巢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但都忌惮猛兽临死前的反扑。 黄巢也在宛丘城下整顿兵马,召回了尚让的五千骑兵,准备决死一战。 中和四年四月,黄巢围攻陈州近三百天之久,李克用受王铎、崔安潜、朱温、时溥等人的邀请,率四万沙陀步骑出洛中,进入许州扶沟。 黄巢大惧,收缩兵力至宛丘城东北面的故阳里,以避开沙陀步骑之兵锋。 陈州之围解除。 南面的时溥率感化军北上,王敬荛率军返回颍州。 东面的泰宁军赶至鹿邑,平卢军也赶到宋州拓城。 陈玄烈忽然发现黄巢三面被围堵,唯一兵力薄弱之地竟然是北面的汴州…… “这可太好了,草贼北上,汴州一定被砸个稀巴烂。”田师侃大笑。 王重师一盆冷水浇下,“汴宋二州本就残破,遭黄巢多次掳掠,还有什么?草贼一旦败亡,部众必定散落在汴州,朱温一口吃成胖子!” 田师侃笑不出来了,“怎会如此之巧?” 王重师道:“这还用问?定然是有人在背后使劲儿。” 陈玄烈盯着地图看了许久,这应该只是个巧合。 黄巢先移兵宛丘之北,才有后面宁军赶至鹿邑,平卢军进抵拓城,他们肯定不希望黄巢杀回山东,所以堵住黄巢东进之路。 陈玄烈道:“回去禀告崔都统,让他下令诸路兵马合击之,务必将黄巢剿灭在陈州!” 陈孝安叉手,“唯。” 手上捏着崔安潜,该用就要用。 肉必须烂在锅里,黄巢必须覆灭在陈州。 一旦北上或者东进,忠武军就鞭长莫及,虽然也能吃上一口肉,但肯定不是最大的那块。 不到两日,崔安潜的军令下达各镇。 却没有一个动的,这些军头都不是傻子,一旦妄动,脱离城池的守护,说不定会成为黄巢优先打击的目标。 只有李克用率三万步骑进入西华,与陈玄烈合军。 西华城下,旌旗招展,人喊马嘶,代北兵马颇为雄壮。 沙陀人胡须浓密而卷曲,代北汉儿身躯高大,一眼就能分辨出。 事实上,李克用麾下人马大部分都是代北汉儿,真正的沙陀人不到三分之一。 “开城,乃翁千里行军,为尔等剿贼,快快将出酒肉来!”几个代北牙将在城下骂骂咧咧,不可一世。 “他娘的……”摧锋、拔山二都的牙兵勃然大怒,学着陈玄烈口气对骂。 几年前支援河东,在天门关与沙陀人厮杀了几场,很多拔山都老卒和蔡军都在场,现在他们跑到忠武地盘上撒野,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骂着骂着,火气就上来了。 沙陀骑兵掏出弓箭对着城上,忠武军端起弩机朝着下面。 这种场合,陈玄烈当然不能胳膊肘往外拐,一个不为牙兵出头的节度使,肯定得不到他们的拥护。 而且先闹事的是沙陀人。 不过敢闹事之人都是老油条,骂的虽然厉害,却没敢真的动手。 陈玄烈估计这是李克用故意试探。 闹腾了将近半个时辰,城下骑兵忽然分开,一杆牙纛前推,纛下两百余甲骑簇拥着一独眼大将上前。 这副造型除了李克用没有别人。 “忠武军何以如此不知礼数?我等奉命千里而来,便是如此待客?”李克用声音中气十足。 “城中备下酒宴,只款待豪杰,不知李司空可敢入城畅饮?”陈玄烈居高临下,大手一挥,城门吱呀吱呀的落下,盖在护城河上。 换作任何一个疑心重的人,都不敢轻易入城。 这年头杀个把节度使,跟杀鸡没什么区别。 “哈哈哈哈,有何不敢?”李克用仰头大笑,带着身边几十亲将,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走向城池。 独眼中精光湛湛。 田师侃道:“这厮果真吃了熊心豹子胆。” 王重师也是一脸钦佩之色。 忠武军的敌意瞬间散去大半,牙兵虽然桀骜,但也敬重强者。 再说沙陀人的崛起已是必然,朱邪家不止一个李克用,杀了他也无济于事,还会树立强敌。 城外还有三万步骑…… “李司空果然非常人也!”陈玄烈带着一众忠武军将走下城楼迎接。 李克用下马,上下打量,独眼特别明亮,“尔便是在河东杀我大将、阻我入晋中的陈玄烈?” 这话让两边气氛顿时紧绷起来。 陈玄烈笑而不语,暗忖这厮是不是脑子有些问题,说话不顾及场合,想什么就说什么…… 不过倒也坦诚。 李克用哈哈一笑,“中原自古多豪杰,陈五郎有英雄气,与吾不分上下,今日不醉不归!” 以他快人快语的性格,不至于奉承自己,也没必要。 花花轿子人抬人,陈玄烈也吹捧起来,“李司空性情中人,豪气干云。”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陈玄烈的敌人是秦宗权和朱温,犯不着跟李克用过不去,一在北,一在南,基本不会兵戎相见。 说不定将来还能借他的势,远交近攻,古之常理。 陈玄烈心中仅有的那一丝敌意很快褪去。 宴席上,李克用鲸吞豪饮,完全当成了自己家一般,一点儿都不见外,喝的酩酊大醉。 沙陀人其实跟汉人一般无二,在代北生活了百余年,除了胡须长一些,没太大区别。 历史上沙陀人建立的王朝跟辽金元也大不一样,全盘汉化,与汉人一般无二。 “来来来,五郎且看我麾下健儿,李嗣昭、李嗣源、李存进、史敬思!”李克用酒喝多了,人也奔放起来,一脸得意的炫耀。 这些都是名震后世的人物,只是没有李存孝在其中。 “拜见陈节帅!”众人拱手。 “诸位皆世之猛将也,无需多礼。”陈玄烈目光一一扫过众人。 “哼!”王重师轻哼了一声。 田师侃、张勍、杨师厚、谢彦章等人也是一脸的不服。 不过李克用一家独占整个河东道,三四代人经营,自然人才鼎盛。 陈玄烈至今也才小半个忠武…… 第两百五十一章 酒徒 “如今黄巢兵势已颓,困于陈州,然诸道兵马裹足不前,未知司空可有破敌之策?”陈玄烈换了一个话题。 以前总担心李克用来摘桃子,但形势说变就变。 黄巢一头往朱温碗里蹦,没有李克用,这场大戏反而唱不起来。 “沙陀铁骑纵横天下,未逢敌手,黄巢乃手下败将,何足道哉?明日便尽起麾下儿郎,击灭草贼!”李克用直接端起酒壶,往嘴里面倒,胡须上全是酒水。 不过这话说的有些狂妄了。 药儿岭、蔚州两战,李克用父子大败于卢龙军之手,父子二人流亡鞑靼。 陈玄烈犯不着在这事上较真,他愿意打头阵,求之不得。 一场酒宴下来,陈玄烈发现只要顺着点李克用,他就对你掏心掏肺,是典型的热心肠,为人仗义…… 难怪历史上经常被人耍,朱温、刘仁恭、耶律阿保机、李罕之等等,临死之前还留下三支箭,让儿子李存勖洗刷耻辱…… 陈玄烈拿出所有猪羊,又将受伤驴骡驮马全都宰杀,犒赏忠武军,以及城外的沙陀军。 酒这玩意儿太珍贵,粮食都不够吃,酒就更少了。 而且大战之前不宜多饮。 一阵阵肉香升起,之前的些许不快,顿时烟消云散。 城上城下边吃边笑,都客气了不少,有人还称兄道弟起来。 翌日,各军精神抖擞,整装待发。 陈玄烈暗中观察,沙陀骑兵大多装备长弓,长矛,皮甲,铁甲骑兵并不多,不过战马高大雄壮,精神抖擞。 七八千骑兵排成长列,犹如一条黑龙。 别说交战,仅这股气势就足以吓破敌胆。 身上的杀气并不比忠武军差多少。 步卒阵列也有些松松垮垮,不过同样也是百战精锐。 三万人马,战兵不过一半左右,其他的都是土团或者青壮。 其实从淮西之战开始,忠武军就与沙陀人并肩作战过多次,也算有些露水情分。 沙陀步骑等了许久,却唯独不见李克用。 陈玄烈望了望头顶的太阳,暗思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昨夜李克用抱着酒坛子狂喝……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跳进黄河洗不清。 好在一炷香后,李克用在李嗣源、史敬思的搀扶下,晕乎乎的走出来。 “要不司空再歇息一日?”陈玄烈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 李克用打了个酒嗝,“嗯?不,说今日就是今日,嗝——五郎莫非看不起我沙陀铁骑?黄巢一群乌合之众,能奈我何?” 还能回话,说明人还算清醒。 陈玄烈记得历史上,这位老兄两次因为喝酒误了大事,一次险些丧命,一次丧师过半…… 本想提醒他不要喝酒,尤其是某人的酒,但以李克用的性格,估计没什么用。 “节帅放心,有我等在,破黄巢易如反掌!”史敬思一身白袍白甲,与其他沙陀大将迥异。 陈玄烈扫了一眼其他人,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想来这种事没少发生,“天下兴亡皆在此战,中原百姓必不忘诸位破贼之恩。” 众人拱手,搀着李克用上马。 李嗣源率五百精骑在前,李嗣昭率步卒居中,史敬思、李存进等各率步骑在左右。 清风徐来,旌旗招展,李克用逐渐清醒,在马背上坐直了身体,还回头朝陈玄烈招手,“击破草贼之后,再与五郎一醉方休!” 竟然还要喝…… 陈玄烈脸上干笑,心中一阵无语,暗忖不该让他喝酒。 “这人……行不行啊,万一兵败,大好形势全部赔个干净。”田师侃忧心忡忡。 “他行不行无所谓,他身边的将领行即可,传令,全军尽起,剿灭草贼!” “领命!” 李克用身边的几个义子,个个都能独当一面。 黄巢再厉害,也扛不住沙陀铁骑和忠武军的夹击。 这一战不过是梁田陂的重演。 而现在的黄巢还不如当初那般强盛,在陈州熬了近三百天,大小数百战,久攻不下,早就熬垮了。 当初手握五十万人马尚且一败涂地,如今师老兵疲,更不是对手…… 宛丘。 一队斥候自西北而来,冲入城中,直奔府衙。 “报,两个时辰前沙陀步骑已经动身,忠武军紧随其后!”斥侯声音中带着喜悦。 赵麓怒道:“黄巢围我父子三百余日,血战数百场,掠杀中原百姓,此仇不共戴天,不可不报。” 堂中其他陈州将领也是一脸恨意,家家户户都有人死在草贼手上。 唯独赵犨一脸平静,事实上,陈州已经打残了,伤亡惨重,城内人马不足五千,全是疲军。 人到了他这个年纪,已经没那么大的进取欲望,只想儿孙平安。 “三郎意下如何?”赵犨目光落在朱温身上。 “此战必胜,陈州将士可跟在我军之后,冲锋陷阵交给在下!”朱温肯定不愿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赵犨思索一阵,“也罢,陈州士卒任你调遣。” 兵权是立身之本,赵犨此举,显然是将身家性命都交出去了。 旁边的赵昶、赵珝脸色为之一变。 “多谢赵公!”朱温执礼越发恭顺,见气氛有些不对,朝赵氏兄弟拱手一礼,“在下先整顿军务。” 赵犨点头微笑,“有劳三郎。” 待朱温走后,赵昶才抱怨道:“兄长何故将兵权付于他人之手?” 赵珝道:“小弟戎马多年,自问兵略不输他人。” 赵犨摇头道:“陈州夹在忠武宣武之间,乃兵家必争之地,朱三雄才大略,区区数百人马,旬日而定宣武,人心尽服,尔等谁能与之相比?” 兄弟二人默然不语。 “陈州有难,我等望眼欲穿,诸道兵马皆作壁上观,唯独他倾力来援,赵家欲在陈州延续,不可负此人也,此战之后,当与其姻亲而固盟,以后尔等对他敬重些。”赵犨一掌拍在软榻上。 “唯。”长兄如父,赵犨的话,兄弟二人都不敢反驳。 而且陈州几乎没有发展的空间,被黄巢围攻近三百日,田地尽废,人丁凋零,越发疲敝。 而周围皆是劲敌。 想要生存下去,只能寻一个强大盟友。 对赵家而言,没有比朱温更合适的人选。 赵犨做出这个决定,也是思忖良久。 第两百五十二章 反扑 烈日,大风,长矛和人组成的森林无边无际,大盾及各种甲胄铺满大地,仿佛为大地穿上了一层铁衣。 马嘶人吼,战鼓号角,犹如惊涛骇浪,一阵阵的袭来。 沙陀骑兵不断围绕着贼军驰射,与无穷无尽的贼军的相比,不到万人的沙陀骑兵仿佛狂风巨浪当中的一叶扁舟。 几次从贼军的包围中冲出,踏出一条血路,留下一地的尸体。 与陈玄烈想象的不一样,沙陀骑兵从不远射,而是冲到贼军十五步之内,才一箭射中贼军面门,然后如乌鸦般呼啸散去。 贼军如麦子一般成片倒下。 沙陀铁骑仿佛乌鸦一般从西冲杀至北,就在狂奔之中更换战马,一个时辰后,又从北面杀回,奔至沙陀步阵之后休整,给战马喂盐巴、精饲、水。 来回两次,贼军便伤亡惨重,分出两支步卒,嗷嗷叫的冲上来。 沙陀步卒竖起长矛,居高临下。 杀到一半,沙陀骑兵从两翼掩杀,上来的近万贼军步卒登时崩溃。 这套战法其实还是未离唐军框架,以正合,以奇胜,步卒正守,骑兵奇攻。 这是隋唐三百年无数人从战场总结下来的东西,倒是被沙陀人玩明白了。 “五郎,贼军阵脚已乱,进击否?”田师侃提着铁挝,急不可耐。 “你慌什么?北面的天平军、南面的宣武军都没动,而且黄巢肯定不止这点本事。”陈玄烈慢悠悠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参加此次合战的不止陈玄烈一家,北面朱瑄来了,南面的朱温也来了。 去年魏博军突袭天平军,天平军大败,节度使曹存实战死,眼看天平军就要被魏博军吞并,朱瑄力挽狂澜,死守郓州六个月,间接引起魏博兵变,杀了节度使韩简,马步都虞候乐彦祯接掌魏博。 朱瑄顺理成章,成为天平军节度使。 麾下人马士气颇高,六七千人马,也敢参与这种几十万人的厮杀之中。 不过陈玄烈最在意的是南面宣武军,盔甲兵器残破,连牙纛上面都是箭矢射出的洞,沾满了污血,不少士卒负了伤。 但这些更助长了他们身上的杀气。 远远望去,仿佛一片黑云悬在贼军头顶上。 朱温玩了这么多年命,麾下的宣武军也沾染了他的亡命之气。 风逐渐大了起来。 贼军中忽然响起嘹亮的号角声。 近千重甲士卒杀了出来,没什么阵型,人人虎背熊腰,手提长柯斧、陌刀、大锤等重兵器,也没什么阵型,但从贼军中走出,仿佛一座座铁塔,压迫力十足。 黄巢攻陷长安时,选军中剽悍伟岸勇士千人赐封为“功臣”。 “虎云、虎云……” 无数草贼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兴奋。 这群重甲的后面,还有近万甲士压阵,左右两翼各有三千上下的骑兵。 “黄巢要动真格了!”陈玄烈望向沙陀军,经过刚才的连续厮杀,沙陀军逐渐显露疲态。 黄巢这个时候动手,恰到好处。 咚咚咚…… 战鼓一声快过一声,仿佛那些重甲步卒沉重的脚步声,连大地都跟着震动。 一阵癫狂的狞笑传来,重甲步卒顶着长矛挤入沙陀步军之中。 即便胸腹被刺穿,肠子都拖在地上,这群人仍狞笑着向前,仿佛不知道疼痛一般。 斧锤落下,脑浆迸裂。 沙陀步卒很快就被撕开一个缺口,重甲贼军一涌而入,后面的贼军甲士跟着杀入,贼军骑兵则如长蛇一般盘旋上来,如磨盘一般围着沙陀步阵碾磨。 同样也是唐军风格。 而此时沙陀骑兵被贼军的两支长矛步阵挡出归路,让他们无法快速回援。 贼军出手又狠又稳,瞅准了沙陀军的弱点。 沙陀铁骑虽然凶猛,却是依托步军大阵。 没有步阵稳住,骑兵就是断了线的风筝。 “贼军竟也不弱。”王重师忽然来了一句。 黄巢的战略或许有些问题,但他手下将领的战术水平军事素养一定不会太差。 这年头只要是唐人,就没有不会厮杀的。 贼军深陷绝境,唯有死战。 在那群疯癫的重甲贼军打击下,沙陀军虽然还在支撑,李嗣昭、李存进等人身先士卒,与重甲贼军杀的难解难分。 但奈何贼军一层一层的涌上来,无穷无尽,倒下去一个,补上两个。 按这种趋势,沙陀步卒被吃掉只是时间问题。 陈玄烈不禁想起前日李克用在宴席上的狂言:沙陀铁骑纵横天下,未逢敌手,黄巢乃手下败将,何足道哉? 不知现在酒醒的他,有没有出一身的冷汗。 当初梁田陂之战,是朱温和王重荣力战在前,重创贼军主力,李克用这才入场。 沙陀骑兵若真是天下无敌,就不会两败于卢龙军之手。 李克用装最狠的逼,挨最狠的打。 历史上河东在与河朔三镇的拉扯中,也是屡次吃大亏,梁晋争锋,一直被朱温按在地上摩擦。 不过李克用生了一个好儿子,朱温后期也放飞自我,一心钻研与儿媳人妻的相处之道…… “李克用虽然狂妄了些,但毕竟豪爽,为人也不错……”田师侃有些看不下去了。 “你倒是心软,沙陀人死再多,关我等何事?”仇孝本冷笑一声。 田师侃梗着脖子,“沙陀人若是败了,我们不是一样受牵连?” 陈玄烈斜了他一眼,“人家都没上来求援,你如此着急做甚?” 自己主动贴上去,和别人来求援,是两码事,开口求援,就欠了一个情分,不开口,你白白送上去,意义就不一样了。 而且北面的天平军和南面的宣武军都没有动,这说明他们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东北面的大地被染成了红色,仿佛笼罩着一层血雾,沙陀军已经完全被贼军围在其中,激战正酣,剩下一些土团、青壮在外不知所措。 狂风卷起偌大的尘土,飞散在空中。 天上的云朵大片大片向北面飞去。 沙陀军看似深陷重围,但贼军迟迟未能拿下他们,战况逐渐陷入胶着之中。 一片血雾黄尘之中,一白袍大将率十数骑从贼军中杀出,直奔忠武军大阵而来,“司空请求陈节帅出兵相助!” 第两百五十三章 勇战 来人是史敬思,白袍一半变成了红袍。 “传令,全军出击,此战务必打出我忠武军之军威!”陈玄烈当然不会坐视李克用兵败。 沙陀军、天平军、宣武军、忠武军,晚唐风云,大半出于此。 “领命!”忠武诸将大声应命。 令旗摇动,战鼓响起。 忠武士卒们也亢奋起来。 随着进击鼓,缓缓走向战场。 鼓声节奏不快,士卒每一步都沉稳有力的砸在地上,轰、轰、轰…… 盔甲跟着脚步的节奏一起轰鸣。 长枪、横刀在烈日下闪着寒光,一如他们的眼神一般。 无论是拔山都、摧锋都,还是骁儿军、飞骑军,全都一言不发,沉默中透着如山般的沉稳。 而越是沉默,压迫力就越大。 角声一起,无数箭矢从士卒手中升起,飞蝗一般窜上天空,如阴云般笼罩天空,然后落在贼军之中,顿时掀起一片血雾。 汝、许二地,乃战国时韩之故地,韩国以劲弩闻名天下,号称“劲韩”。 忠武军或许缺马,但一半的士卒装备了弓和弩。 临敌交战,迎面就是三轮齐射再说。 陈玄烈遍览唐朝兵书中的各种战法,总结为一条:射不死你,就上去砍死你…… 而经过三轮箭雨的覆盖打击之后,很少有军队还能维持阵型不乱的。 至少贼军不能。 仅两轮箭雨,前来拦截的草贼便溃不成军,其实真正被射杀的没有多少,但对士气打击极大。 左翼摧锋都、右翼拔山都一拥而上,顿时撕开贼军阵列。 接下来便是一场屠杀,贼军溃不成军,轻易就被凿穿了阵列。 骁儿军紧随其后,长枪随着号角声起起落落,贼军一排排的倒下。 飞骑军快马轻刀,一错而过,草贼人还在往前冲,头颅却掉在地上…… 不到一炷香功夫,上来拦截的近万贼军,倒下近三成。 “鼠辈何不逃命去也!”王重师在马背上大吼,长槊上还挂着一名贼将。 人未死,却在凄厉惨嚎。 左手中长剑未有半刻停歇,每一次挥下,便有一名贼军倒地。 “嗡”的一声,贼军转身就逃,将恐惧带进了贼军大阵之中。 战场上无数道目光转了过来,望向气势如虹的忠武军。 “进击!”陈玄烈长槊指向东北面的沙陀军。 士卒踩着尸体和血水,迈着沉稳的向前,一面行军,一面为弓弩上弦。 两支拦截的贼军一见如此气势,不敢上前,远远的望着。 而正在激战的贼军仿佛感受到巨大危险,分出一支甲士,朝西面面列阵,长矛“唰”地立起,地面上凭空生出了一片树林。 上百虎背熊腰的重甲贼军提着大斧、陌刀、重锤,野兽一般朝着忠武军咆哮。 走在最前面的拔山都抬手就是一阵箭雨。 将这群人射成了刺猬。 但这些人身披重甲,刀剑不透,只要没射中要害,哪怕血流如注,还在狂笑。 面甲之后的眼神,完全处于疯癫之中。 “杀、杀、杀!” 重甲贼军背后传来一阵阵的喊杀声,士气有所恢复。 咚咚咚咚…… 忠武军进击鼓声加快,士卒从步行变成小跑。 拔山都一马当先,与这群重甲贼军撞上。 斧对斧、锤对锤,陌刀对陌刀,一步不退。 “咄!”田师侃奋起全身蛮力,一跃起,铁挝狠狠砸在对方头盔上。 贼军虽然疯癫,但也是人,半颗头颅都被砸塌陷下去,身体重重倒下。 或许在个人蛮力上,重甲贼军占有优势,但两军交战,比的不是匹夫之勇,一名拔山都士卒或许不是对手,但两人三人互相配合,重甲贼军一个个被砍成肉泥。 接战不到一炷香,重甲贼军便一个个倒下。 “还有谁!”田师侃全身是血,从贼军颅骨中扯出铁挝,铁挝变成了红白相间之色,指向后面的贼军。 凶煞之气滚滚而来。 惨烈的厮杀也激起了拔山都牙兵们的凶性,从喉咙中迸出嘶吼,跟着田师侃、张勍冲向后面的贼军甲士。 血雾升腾之处,盔甲砸击、骨头碎裂、贼军惨叫,各种声音糅杂在一起,压过了嘈杂的战场。 王重师、安仁义各率数百精骑从左右两翼横切入贼军之中,将贼军一分为二。 至此,贼军针对沙陀军的围攻失败,还要面临腹背夹击的险境。 这万余人马,很可能是黄巢最后的倚仗。 当然,若想彻底剿灭草贼,仅凭忠武和沙陀两军还不够。 陈玄烈望向北面,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天平军的牙纛缓缓向前推动,加入这场围攻之中。 朱瑄出手时机恰到好处,从最薄弱的东北角长驱直入,直奔黄巢的中军牙纛杀去,虽然兵力有些薄弱,却如劈波斩浪一般,所向披靡。 为首一将,披明光甲,红马长槊,犹如一团滚动的烈火,尤其那杆长槊,左右舞动,寒芒点点,带起一蓬蓬血花,贼军竟无一合之将…… 天平军曾跟随曹全晸与草贼反复血战,自然不是弱者。 弱者也不会参与这场围猎。 而觊觎黄巢这块肥肉的不止陈玄烈一人。 “当真是个英雄辈出的年代!”陈玄烈感叹一声,挺起长槊,在杨师厚、陈孝安等人的护卫下,冲向贼军。 忠武军士气大振,人人奋勇向前。 “哈哈哈,就知五郎仗义之人,援手之恩,某铭记在心。”李克用爽朗的声音在刀山矛海中响起。 挨打之后,这家伙语气也没那么狂那么冲了。 不过场面上的话还是要说,“司空以一军之力,抵挡草贼数万精锐,贵军之精锐,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不吹不黑,能顶住黄巢决死反扑,一般军队绝对做不到。 忠武军能打出如此声势,也是因为沙陀军顶住了草贼的猛攻,沙陀铁骑牵制住了大量贼军。 换忠武军第一个上来,正面与草贼决战,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 “忠武步卒,成名久矣,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李克用也开始互吹起来。 这话以前绝不会从他口中说出。 猛兽互相敬畏,强者互相尊重。 “不知司空还能战否?”陈玄烈指着溃逃回大阵的贼军问道。 “有何不能?河东健儿,当与某血战!”李克用独眼锐利如剑。 第两百五十四章 投归 南面,朱温望着天平军的“朱”字旗号若有所思。 朱瑄虽是天平军牙将出身,却跟朱温一样,同是宋州砀山人,往上数几代,八竿子还能搭上一层关系。 不过朱温之父早死,家贫无以为生,其母王氏带着兄弟三人佣食萧县富户刘崇家,与砀山朱氏早早分开。 “忠武军神勇竟至如斯……”赵昶在一旁低语,毕竟他也是忠武军的人,心中向着忠武军几分。 朱温装作没听到,指着战场,“战阵中使长槊者何人?” 杨彦洪望了一眼,“此人乃朱瑄之弟朱瑾,这两年在天平军中颇有勇名,号称马槊冠绝天下。” “哼,未知与我一战如何。”李思安不屑一顾。 朱珍沉声道:“此战胜负已然分晓,可进兵矣!” 朱温扫了一眼战场,“葛从周、霍存、张氏兄弟可有消息回复?” 当初在还在草贼阵营时,朱温就积极结交不得志之人。 凡是被他看上眼的人,无不是骁勇善战之辈。 胡真道:“葛从周跟着尚让袭扰许州,战败被俘!张氏兄弟没有回话,不过霍存已经答应归顺我宣武。” “通美竟然战败被俘?”朱温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逝。 几人之中,他最看着葛从周,没想到已经落入忠武军手上。 “已经确认。”胡真直来直去。 “忠武在侧,寝食难安。”朱温望向东面正在休整的忠武军,神色无比复杂,大手一挥,“进兵!” 鼓角齐鸣,宣武军也踏上战场…… 此时贼军精锐基本被沙陀、忠武两军击灭,只走了贼军骑兵,剩下的基本都是一些乌合之众。 连北面的天平军都抵挡不住。 南面的宣武军一动,贼军更是大势已去。 只是仗着人多,还在苦苦支撑。 但忠武军和沙陀军再次进入战场,刚一接战,贼军便崩溃了。 “沙陀、忠武来了!”到处都是惊恐的喊叫声。 刚才一场血战,已经击溃了他们的胆气。 尤其是那千余重甲步卒的惨死,不是被砸成肉泥,就是开膛破肚,击碎了他们最后的心理防线。 如今沙陀军和忠武军联手而来,早已没了抵抗的勇气。 十几万人的战场乱作一团,互相奔走,各自践踏。 连黄巢本人都向东北面溃退。 “五郎可在后徐徐而进,某率铁骑追杀,定要取下黄巢首级,到时候军功分你一半!”李克用一巴掌拍在马臀上,不等陈玄烈回话,战马飞奔而出,三四千沙陀骑兵紧随其后。 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追亡逐北。 田师侃笑道:“我就说李克用够义气,可以相处。” “行了,传令全军,尽量多抓俘虏!”陈玄烈望着逃窜的溃军,就像老农望着地里成熟的庄稼。 鸭子已经煮熟,就看能吃下多少肉。 今后中原的格局,谁吃到嘴的最多,谁就占据最大优势。 但看着看着,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黄巢带着人往北跑,大部分溃军却是往南逃窜,有两三支人马成建制的投奔宣武旗号之下…… 朱温本就是草贼出身,在草贼中人缘极广。 这时东面又出现两支人马,南面也杀出一军。 看旗号分别是泰宁、平卢、感化…… 流血流汗时一个个看不到人影,吃肉时全都冲了上来。 “他娘的……”陈玄烈习惯性的骂了一句,却又无可奈何,都是唐军…… “降者免死。”骁儿军、飞骑军奋力疾呼。 也有不少草贼投向忠武和沙陀旗下。 就在这时,一支四千人左右的骑兵趁乱自东向西,望着忠武军旗号冲来,肆意践踏,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此时战场混乱无比,士卒有些松懈。 而贼军骑兵来势极为突然,仿佛忽然从人群中钻出来一般,骑兵后面还跟着数千步卒,护着中间的几十辆牛车马车…… 阵前谢彦章大吼一声:“结阵!” 骁儿军立即竖起长枪,朝着敌骑。 “大齐太尉尚让,愿归降陈帅!”马上骑兵大声呼喊。 非但陈玄烈愣住了,连身边其他人也全都有些发懵。 “必是诈降之计,不可中计!”王重师挺起长槊。 此时贼骑已经慢了下来,北面还有两支人马朝尚让所部攻来,看旗号是天平军。 草贼与天平军可谓血海深仇,宿州一战,曹全晸与长子曹翊全军尽殁,现在的天平军节度使朱瑄是曹家亲将…… 尚让北面的去路被断绝,想要活命,必须寻到有实力保护他们的人。 “我等愿意归降陈帅,还望收留!”骑兵们声音焦急。 非但天平军围了上来,南面的感化军也赶了过来。 毫无疑问,这四千骑兵是战场上最大的一块肥肉,更何况后面还跟着步卒和车队! “放他们进来,接受他们归降!”陈玄烈当机立断。 机会稍纵即逝,一旦尚让转投朱温或者时溥,陈玄烈裤衩子都亏干净! 忠武军几场血战,大展神威,之前与尚让在长社城外厮杀过一场,俘虏他不少人,没有滥杀俘虏,尚让投奔自己也在情理之中。 前阵骁儿军分出一条通道,尚让骑兵立即涌入。 谢彦章率骁儿军前去协助后面的步卒,摧锋都挡在南面,虎视眈眈。 感化军一望见忠武军旗号,便不敢上前,转向东面争抢俘虏和辎重去了。 数百天平军骑兵飞奔而来,望见骁儿军一字排开的长矛,不敢上来,也不愿离去。 “败军之将尚让,拜见陈帅!”尚让一见陈玄烈,便单膝跪地。 身边一众军将也跟着跪拜,所有骑兵下马。 “将军弃暗投明,可喜可贺,无须多礼!”陈玄烈心花怒放,与杨师厚、陈孝安等亲兵一同上前,扶起尚让。 有了这支骑兵,忠武军势力暴涨。 “多谢陈帅不弃,今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尚将军多礼了。”陈玄烈没被他几句话哄到。 察其言,观其行,说什么不重要,关键看做什么。 正在寒暄时,北面传来呼喊声,“尚让所部皆天平军人,我部追杀许久,烦请陈帅归还人马,瑄感激不尽!” 陈玄烈举目望去,数千天平军簇拥着两员大将。 竟然上门要人了。 这等于将吃进嘴的肉,吐出来…… 陈玄烈混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辈。 “尚将军已投归忠武,便是我忠武军之人,与你天平军无关!”陈玄烈令亲卫喊话。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朱瑄还不肯走,骑兵的诱惑实在太大,这年头一匹上乘战马在中原之地价值十两黄金。 这时宣武军赶来过来,一在北,一在东,两面“朱”字牙纛分外刺眼。 朱瑄胆气大了起来,“尚让乃天平军人,如何跟我天平军无关?还望陈帅勿伤两家和气。” 尚让脸涨的通红,“强词夺理!” 陈玄烈笑着安抚,“我陈玄烈从不抛弃袍泽和朋友!忠武军听令,列阵!” 拔山都、摧锋都、骁儿军摆出阵列。 长枪森然,弓弩上弦。 陈玄烈策马持槊带着尚让走上前阵,令亲兵朝着天平军大喊,“人就在此地,有种就放马过来抢!” 出来混了这么多年,陈玄烈就没遇到过这么奇葩的事。 对面的天平军同样摆开架势。 东面的宣武军更凑近了一些,外围感化军、泰宁军也过来看热闹…… 不过今天即便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尚让这块肥肉吃定了。 藩镇牙兵一向无法无天。 此时天下各大藩镇早就互相攻伐了,诸葛爽攻打河阳,魏博军攻打天平军,河东军攻打昭义军…… 就连天子脚下的蜀中,东川节度使杨师立也反了,率军攻打成都…… “若是动手,绝不可留情,你三人率所有骑兵直扑东面宣武军,务必斩杀朱温!”陈玄烈对王重师、安仁义、尚让道。 王重师剑槊双绝,安仁义神箭无双,再配上尚让的骑兵,冷不丁的杀出,说不定一把就能搞死朱温…… “为何不打天平军,要对付宣武军?”安仁义睁大眼珠子,满脸好奇。 “你废话怎么比田师侃还多,干就完事了……”陈玄烈一阵郁闷。 “领命!”安仁义似懂非懂。 所有骑兵,包括尚让新投奔的骑兵都上了马,暗中准备着。 不过就在这时,北面的天平军忽然退走了。 原来是李嗣昭率一部沙陀步骑从北面抄后…… 天平军一走,宣武军也徐徐后退,戒备森严。 看热闹的其他诸军各自掉头,追捕俘虏去了。 这一战终究没打起来了,不过今后中原的形势似乎逐渐清晰起来…… 第两百五十五章 追捕 尚让不仅带来四千多骑兵,五千步卒,还有金银财宝五十七车,都是从长安搜刮来的。 加上忠武军在战场上的收获,仅俘虏的青壮就有两万七千余众。 李克用虽然没追上黄巢,却带回一万多青壮男女。 “没追到黄巢,军功分不了,这些人就都送给你。”李克用大手一挥,将所有俘虏全部送给陈玄烈。 “这如何使得?”陈玄烈假意客气一下。 李克用瞪大独眼,“河东干旱两年,缺少粮食,带回去也养不活,路上就要饿死一片,你若不要,我就全部放了。” “多谢司空。” “别司空司空的叫了,跟你的司徒一样,没甚意思,以后就叫我三兄,三郎也行。” 忠武军在战场上的表现,得到了沙陀军的尊重。 以前李克用从来没这么客气,口气又冲又狂。 “那就三兄!”陈玄烈打蛇随棍上。 天平军节度使朱瑄搞不好跟朱温是同宗,他们结盟是必然,加上义成军、陈州,朱温盟友众多。 而许州周边,别的先不说,仅南面的秦宗权就是一大难题…… 所以必须跟李克用搞好关系。 来而不往非礼,李克用给了俘虏,陈玄烈也送了十车金帛过去。 “我军战马耗损严重,你先借两千匹与某追杀黄巢。” 一场大战,沙陀骑兵阵亡的战马就有一千七百多匹,受伤残废的将近五千…… 其他战马已经疲惫,不堪远征。 他这一开口就是两千匹,陈玄烈心中一哆嗦,一半战马就没了,连一旁的尚让都哭着脸,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不过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陈玄烈索性打肿脸冲胖子,“说借就见外了,三兄想要,尽管拿去。” “哈哈,好!”李克用没多说什么,带着他的鸦军就去挑选。 弄了半天,也从选出一千多匹。 史敬思笑道:“这马儿比我们代北差多了。” 李克用直来直去的老毛病又犯了,“将就用,总比忠武军驴骡强些。” 周围沙陀军一阵哄笑。 立即引来忠武军的不满,两边骂骂咧咧的。 陈玄烈一阵郁闷,虽然知道他并没什么坏心思,但说话着实难听了些。 好在两边只是对骂,互相推搡了几下,没有动刀子,陈玄烈也就由着他们闹。 李克用翻身上马,“军情紧急,某这就去追杀黄巢!” 身边骑兵不到七百。 “三兄兵力是否单薄了些?不如歇息一日,战马恢复,明日再行追杀。”陈玄烈一番好意,黄巢已经窜入宣武境内,麾下仍有万余人马。 “我沙陀铁骑纵横天下,有此六百骑,何处去不得?”李克用豪爽的挥动缰绳,向东北面飞奔而去,留下一溜烟尘。 俘虏财货对李克用意义不大,唯独黄巢人头对他有重大价值。 可以趁机向朝廷邀功,索要更多的封赏…… 不过觊觎黄巢人头的不止李克用一个。 天平军、宣武军、泰宁军都跟在后面,就连感化军也跟上去了。 “五郎,咱们干脆也去凑个热闹?”田师侃道。 陈玄烈扫了一眼疲惫士卒,方才已经跟天平军闹翻,险些就要刀兵相见,宣武军也不怀好意,如今闯入宣武军辖地,风险太大。 财帛动人心,这几十辆钱帛、三千匹战马,还有三四万的俘虏,实在有些显眼。 “骁儿军押送俘虏回长社,摧锋都、拔山都原地休整,继续追捕俘虏。” 泰宁军、平卢军堵在东面,沙陀军、忠武军堵在西面,导致溃军不是向北面就是向南。 黄巢带着十五万人马进入中原,围攻陈州近三百日,贼军大掠孟郑汴宋曹濮许兖诸州,就连许州都未能幸免,裹挟了几十万青壮。 漫山遍野都是溃军。 现在正是壮大的好机会。 反而朝廷的封赏对陈玄烈诱惑不大,都是一些虚的,无论是爵位还是勋位都不值钱。 军中一个伙长弄不好就是御史…… 在中原混,最主要的是硬实力。 休整一夜后,陈玄烈让飞骑军先行,摧锋都、拔山都跟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劝:“降者不杀。” 不到半日就吸引了三千余众主动来投。 再往南,进入黄巢的八仙营。 初夏的天气,烈日高悬,营地里面却鬼气森然。 上千具白骨挂在木杆上,骨头上没有一丁点肉,上百个疯疯癫癫的人,满身赘肉挺着肚子四处游荡,仿佛孤魂野鬼,见了士卒,还流出口水…… 腐臭的气息充塞所有木屋、土垒。 大白天的,十几团骨火若隐若现…… “放火烧了此处。”陈玄烈心情莫名的沉重起来。 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这座八仙营中。 王仙芝、黄巢揭竿而起,是因为朝廷苛捐杂税逼的他们活不下去,但黄巢崛起后,处处尸山血海,百姓更活不下去…… “这些疯子如何处置?”陈孝安问道。 “送他们上路。”陈玄烈面无表情。 过不多时,宛丘城外黑烟滚滚。 八座营寨全部点燃,烈焰腾空而起,大风呼啸,似有无数冤魂在哭泣。 “传令给赵犨,忠武军节度使至,让他出来迎接!”陈玄烈指着宛丘城道。 朱温为了陈州奋不顾身,但忠武军也没少流血。 小商河之战,长社之战,西华大战,影响了整个战局的走势,否贼凭朱温的几千人马,如何能杀进陈州? 等了小半个时辰,宛丘瓮城门打开,几百民夫送来蒸饼、粟羹。 领头之人畏畏缩缩道:“启禀节帅……赵、赵使君与贼军鏖战一年,身受重伤,不便见客……” 陈玄烈板着脸,“何为客?你陈州还是不是我忠武军治下?” 忠武军本来就三州,后来在杨复光的运作下,补了一个汝州,但蔡州被削出去,成了奉国军,秦宗权还吞并了光申二州…… 陈玄烈之所以赶来宛丘,其实是想跟赵犨和解。 就算陈州不归来,也不该铁了心投奔朱温。 “节帅莫要……为难小、小人……全、全是使君的意思。” “滚。”陈玄烈挥手。 民夫连滚带爬的逃了。 “看来赵犨铁了心跟随朱温。”王重师道。 田师侃脸色一变,“不如今夜就攻城,他不愿意回来,我们自己拿!” 陈玄烈摇摇头,“黄巢几十万大军都没拿下此城,我们四五千人马,能奈他何?” 第两百五十六章 继承 陈州在地缘上,更靠近宣武一些,北、西、东南三面贴着宣武,几乎被揽进怀中。 蔡州从忠武军中分裂出去后,对陈州的地缘影响大大减弱。 而现在最棘手的问题不是陈州,也不是宣武,而是蔡州秦宗权! 其实这一战,秦宗权的收获最大。 麾下七万人马,还有大量的溃军涌入蔡州。 黄巢虽然败了,但很多草贼不愿归顺朝廷,还想继续跟大唐厮杀下去…… 投奔秦宗权就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溃军南下。 陈玄烈望了一眼陈州,“赵犨背我而向朱温,他日将置赵氏一门何地!” 陈州投宣武,让许州的地缘环境前所未有的恶劣,切断了忠武与颍州的联系,也堵住了忠武军向东扩张的路径。 今日赵犨紧闭城门,等于是在向陈玄烈表明立场…… 不过这年头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风水轮流转,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陈玄烈没动赵犨送来的蒸饼和粟羹,带着人马继续向南。 一连三日,俘虏近两万众。 草贼缺粮,却不缺钱,金银财帛多不胜数,一车一车的送回长社。 但到了溵水,一切戛然而止。 秦宗权的七万人马沿河设垒,设两百多面“齐”字大旗,接收南下的溃军。 事情发展比陈玄烈想象的还要严峻。 此次陈州大战,陈玄烈固然收获颇丰,但秦宗权如同一条大鳄,潜伏在南面,收获也不小,闷声发大财。 至今秦宗权还是“大齐”的人,蔡州也属于“大齐”的疆域…… 陈玄烈带着斥候和亲卫巡视贼军布防。 溵水两岸早就被秦宗权打造成铁桶,壁垒森严,堑垒数重,占据几乎所有高地,所有进出大道,都堆上了鹿角,北岸树木全都被砍伐一空,无可遮挡。 “回。”陈玄烈寻不到任何机会。 刚勒转马头,贼军大营中便奔出数百骑兵,跟在后面,一直尾随陈玄烈回营。 南面已经没有任何机会。 眼下最该做的是消化吞并的人口,再加固许州的防守。 大军随即拔营起寨。 但这时南面的贼军动了,将近两万步骑向北涌来。 旌旗招展,吼声如雷,声势极大。 陈玄烈举目南望,最前面的一排银色铁甲反射着烈日光辉,长矛、大剑寒光闪闪,军容之盛还在草贼之上。 数十骑快马自南向北狂奔,“陈帅稍待,我家节帅请陈帅一叙。” 秦宗权有话要说? 陈玄烈略感惊讶,不过此时贼军已经停下脚步,南面列阵,一杆“秦”字牙纛从千军万马中走出,周围甲士威武雄壮,皆持大盾。 “五郎何必如此匆忙,你我联手,天下还有何人可敌?”秦宗权一上来就开门见山。 的确,若与秦宗权联手,义成、宣武、天平就都不是问题了。 陈玄烈没有说话,远远望着躲在盾牌后面不敢露头的秦宗权。 “自此以后,你收中原山东,我收江淮如何?那宣武与忠武可是死敌!”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所谓的联手,只是让忠武军顶在前面,他在后面吃现成的。 与忠武一样,蔡州的压力也来自北面。 “五郎!”王重师神情无比的严肃。 田师侃、张勍、谢彦章、杨师厚等一众将佐也望了过来。 黄巢屠虐中原,秦宗权没少参与,而且至今他还高举着草贼大旗。 联手联手,怎么联里面大有文章。 秦宗权这么翻来覆去的,早就失信于人。 历史上,王重师正是因为看不惯秦宗权而转投了宣武。 陈玄烈若是与秦宗权联手,内部这一关就过不去。 当然,陈玄烈也从来没想过联手,秦宗权之残暴远在黄巢之上,黄巢因军中乏粮,才不得不以人为粮,秦宗权不一样,这厮为人处世没有任何底线。 跟他联手,近则为天下人唾弃,远则遗臭万年。 而且秦宗权也绝不是一个靠得住的盟友。 “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五郎何必见外?快快说来。” “黄巢这杆大旗,你撑不起来,不如重回忠武弃暗投明如何?”陈玄烈大声道。 “哈哈哈哈……”对面传来秦宗权的癫狂笑声,“五郎啊,何为明,何为暗?大唐便是明么?大齐便是暗么?王子公孙醉生梦死,天下饿殍遍地,刀兵四起,尸山血海,究竟是谁的错?” 陈玄烈一愣,秦宗权这大老粗还能说出这番话了,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两边同时沉默起来。 狂风烈烈作响,飞沙走石,头顶的烈日忽然暗淡下去。 陈玄烈抬头,乌云不知何时遮蔽了天空,电光隐隐,轰隆作响,眼看就有一场骤雨。 “五郎你这辈子就是太迂腐,束手束脚,不痛快,非我同道中人也。”秦宗权声音冰冷。 “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陈玄烈让安仁义弯弓搭箭,只要秦宗权露头,就一箭干掉他。 但这厮十分谨慎,躲在盾牌和甲士后面,不给任何机会。 “呵,那就休怪某不念旧情!” “你这话说的好似你我有多大的情分一般。”陈玄烈嘲讽起来。 轰隆一声,天上劈下一道电光,天威凛凛,人心惶惶。 这旷野之中的,都穿着铁甲,弄不好就遭雷劈。 陈玄烈勒转战马,准备离去。 这时秦宗权忽然狂吼起来,“从今日起,朕便是大齐皇帝!” 轰隆——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秦宗权狰狞的半张脸。 “万岁!万岁!” 他身边的亲兵率先呼喊起来。 接着后面的两万大军也跟着大喊,“陛下万岁,大齐万岁!” 啪啦啪啦…… 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落在干旱的土地上,泥土浊气随之而起。 但雨点再大,也浇不灭对面的欢呼声。 黄巢都没死,他就先“登基”了…… 看来早就处心积虑,就等这一天。 举起草贼旗号,散落在山野间的草贼一定会滚滚而来,涌向蔡州…… 从庞勋之乱开始,就有很多人与大唐仇深似海! 秦宗权的这一手骚操作,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了…… 暴雨淅淅沥沥,砸在地上。 陈玄烈令亲卫高呼:“我忠武定灭蔡州!” 言罢,带着骑兵消失在雨幕之中。 第两百五十七章 战略 大雨落在身上,驱散了暑气,神清气爽,陈玄烈心中反而镇定多了。 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 秦宗权绝不可能成为盟友,朱温一定是死敌。 这两点绝不会变。 人最怕的不是敌人多,而是对敌人充满幻想。 返回大营,冒着暴雨,立即拔营起寨。 黄巢覆灭,新一轮的挑战迎面而来,陈玄烈非但没觉得沮丧疲倦,反而充满了斗志。 忠武军如今也算兵强马壮,不惧任何人任何势力! 两日急行军,返回长社,陈玄烈倒头大睡了一觉。 起来时神清气爽,漱洗之后,吃了些东西,陈玄濬却找上门来,一脸愧色,“兄长,田从异……不见踪迹……” “能从你们听子都手上消失,这人倒有几分本事。” 上一次提刀威胁他,估计吓破了胆,他留在忠武,不过是个空架子,没人认他。 陈玄濬目光一闪,“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田从异与朝廷派来的细作接触后,在他们的协助下,才消失的……” “嗯?”陈玄烈一愣,顿时想起那封密信。 朝廷的手也伸过来了? “崔安潜在我们严密保护之中,定然不会出了差池,兄长放心。” “那就行了,田从异走了也好,免得逼咱们动手,损了皇帝的颜面。” 杀一个监军,可大可小,传出去也不太好听。 眼下与朱温、秦宗权大战在即,不求朝廷协助,但至少不能让朝廷屁股完全坐在朱温那边…… “唯,小弟定加强长社防护,务必将各方细作搜出。” “这本就是你听子都的职责,去吧。”陈玄烈起身,没再啰嗦,让人召集诸将军议。 陈玄濬自己退下了。 如今忠武节堂打理的极为气派,正堂悬着一副猛虎画像,蛰耳弥首,将击未击,虎目中聚着一团杀气,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正位软榻上,铺着一张虎皮。 左右兰锜上放着骨朵、横刀、大剑、长槊、陌刀、弓弩等兵器。 堂中一面一人高的屏风,上绘忠武军及周边藩镇山川河流、城池关隘。 墙角立着一樽鎏金卧龟莲纹五足香炉,一团青烟袅袅升起,幽香沁人。 陈玄烈坐在虎皮软榻上,扫视一众忠武将吏,“许州北有朱温,东有赵犨,南有秦宗权,诸位今日议议,今后如何行事。” 左首周庠,其次王师侃,右首尚让,其次符存。 按资历和功绩,应该李师泰、华洪、许德勋居上,不过三人一在邓州,一在唐州,一在郾城。 尚让贡献了四千骑兵,五千步卒,还带回几十车钱帛,为了展示大度,特意将他供起来。 堂中济济一百三十余人,该来的都来了,连葛从周也被尚让说服,加入军议之中,但暂时没有席位,站在人后。 王家的几个青年才俊来了一个王湛,其他人都被调往了汝邓二州。 “秦宗权继黄巢而起,蔡州在我腹心之间,其害远在宣武之上,当早图之。”周庠率先发言。 符存道:“秦宗权今非昔比,挟草贼七万之众,又招纳溃军,实力暴涨,我军若是与其死战,则是两败俱伤之局,便宜了朱温。” 秦宗权高举草贼大旗,实力必然膨胀。 唐末历史上最凶恶最凶残的“蔡贼”呼之欲出。 田师侃粗着嗓门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此次围剿黄巢,我们前后俘虏不下八万之众,都是青壮,只需五郎一声令下,唾手可得十万大军。” 他的话立即得到了不少人的赞同。 “就是,我忠武兵强马壮,还怕他区区秦宗权?” “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 众人唾沫星子直飞,一个比一个兴奋。 却没想到十万大军的训练和编制不是旬日就可完成的,如黄巢那般的乌合之众,还不如不要。 周庠一盆冷水泼下,“十万大军,粮草从何而来?军械从何而来?这两年各地大旱,收成普遍减少,我军一出兵,动辄就是一年半载,府库早已空虚,若非今年邓州输送十一万石粮,许州早就断粮了,如今又养了一支骑兵……” 忠武军吸纳了八万多俘虏,粮食压力大增。 没有吃的,问题更加严重。 总不能像黄巢和秦宗权一样……无所不用其极? “是以,忠武当下之要务,乃是休养生息,而非穷兵黩武。”周庠声望高,辈分老,说话有分量。 堂中立即安静下来,默不作声。 田师侃梗着脖子,“他黄巢秦宗权吃什么,咱就吃什么!” “放肆!”陈玄烈叱了一声。 有些底线不能松,不然跟黄巢、秦宗权、李罕之有何区别? 再说也还没到那一步。 张居言牒文上几次提到,他已修复邓州所有良田,只要熬过今年,一个邓州就能养活全忠武军,再熬一年,府库便有存余,届时不再有乏粮之忧…… 不过问题正在于这两年。 秦宗权继承黄巢遗风,不缺粮食…… 两年之后,宣武也不知成了什么样子。 以现在局势,秦宗权想要壮大,就一定会攻打盖在他头顶上的忠武。 忠武对蔡州的威胁,如同现在宣武对许州的威胁,都是半包围…… 朱温完全可以苟在后面,坐山观虎头,积蓄实力,等待两败俱伤,他再出来渔翁得利。 宣武的地缘优势太大,沟通运河,俯视忠武。 元和年间,唐宪宗平定境内各处藩镇作乱,重新设置天下藩镇,是为元和四十八镇,采取层层依托,同时层层制衡的布局,让每个藩镇都有地缘短板,避免一家独大。 宣武的背后同样有天平和感化制约…… “再有出此言者,军法处置!”陈玄烈板着脸。 历史上,黄巢、秦宗权以人为粮,穷凶极恶,最后还不是覆灭了? “属下有一策,不知当讲不当讲!”符存拱手而出。 “既然是议事,可畅所欲言!”陈玄烈正了正身子。 符存走到堂中,指着许州道:“属下之见,放弃许州,引秦宗权北上,与朱温、赵犨相争,我军重心则放在经营邓州!” 此言如一记惊雷轰在节堂之中,陈玄烈瞳孔猛地收缩…… 北面。 几日之间,宣武、天平、感化、沙陀诸军就在王满渡再度大破草贼,斩杀近万人。 李克用穷追不舍,在封丘追上,杀敌两千余众,但仍旧没能留下黄巢。 黄巢聚集千余人马逃往兖州。 李克用身边只剩下五百余骑,人困马乏,粮草断绝。 “这黄巢莫非生了羽翼,竟屡次逃过我等追杀……”李克用累的气喘吁吁,连续数日追杀,蓬头垢面,饥肠辘辘,颇为狼狈。 监军使陈景思道:“草贼流窜天下,最擅逃命……如今我军依然疲困,不如……” “不行,唯有拿下黄巢人头,方可向朝廷索要昭义!”李克用不喝酒的时候,头脑十分清晰。 昭义是河东的门户,也是进入河北的大门,沙陀未来的扩张方向就在河北。 这是谋主盖寓为他谋划的战略,得河北者,便可大出天下,天下皆在沙陀铁骑兵锋之间! 不过这两年,沙陀军攻打昭义军并不顺利,屡次兵败受挫,只拿下了一个潞州,邢、洺、磁等重镇还在昭义军节度使孟方立手中。 此外,李克用父子如今独霸河东道,一个“司空”虚衔显然无法满足需求,河东军中遍地尚书、侍郎,离“司空”也不远。 李克用至少需要一个郡王头衔,才能压住手下的骄兵悍将。 陈景思道:“那就只能先退回汴州,向朱温索要些补给,继续追杀。” 朱温好歹也是并肩而战的盟友,与河东必无利益冲突,借些粮草问题不大,之前几次相处,朱温都客客气气,刻意巴结,陈景思印象不错。 “唔,那就先退回汴州,借些战马和粮草。”李克用也没太在意,只要能取下黄巢头颅,去汴州休整也无妨。 第两百五十八章 坚壁 从军事层面上说,符存的建议不失为良策。 忠武军收缩兵力于汝州,力保邓州,以秦宗权的尿性,肯定要北上跟朱温、赵犨死磕。 但从政治上,此举就有些不可取。 许州为忠武军核心所在,连许州都保不住,还当什么忠武军节度使? 麾下的许州牙兵作何感想?上面的朝廷怎么看? 堂中立即就有人跳了出来,指着符存的鼻子大骂,“我辈世代居于此,如今要让给秦宗权,天下焉有此理?我看你分明是秦宗权的细作……” 其他几个许州牙将跟着跳脚大骂,“没许州,还算什么忠武军?我等宁死不受这口鸟气!” “当斩符存已定军心,誓死与蔡贼一战!” 越说越是离谱。 “够了。”陈玄烈挥手制止众人的喝骂,“军议军议,皆可畅所欲言,不同意就不同意,何必喊打喊杀?”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陈玄烈朝符存使了个眼色,他默默的退回了自己席位。 以现在忠武军的实力,自然不怕秦宗权。 但问题在于背后还有一个朱温在后面虎视眈眈,且忠武军吞下这么多俘虏,需要时间消化,粮食就是一个迈不过去的坎儿。 秦宗权最大的优势是没有粮草顾虑…… 周庠拱手道:“不如行坚壁清野之策,效仿陈州,只守一城长社,许州父老送回汝邓,再令一大将死守长社,节帅在后训练士卒,积蓄粮草,养精蓄锐,待秦宗权师老兵疲,挥十万大军东向,秦宗权旬日可灭也!” 周庠是许人,他发话了,堂中基本没有什么反对的声音。 地理上,长社紧贴着汝州襄城,只要占住长社、襄城、郏城一线,就可万无一失。 黄巢近三百天没能攻下宛丘,秦宗权又如何攻下比宛丘坚固数倍的长社? 当年崔安潜在长社下了大力气,营垒、砦寨、烽燧一层又一层,长社城外还有三座子城。 若长社易攻,黄巢当初就不会选择宛丘。 现在看,许州三面受敌,但如果有朝一日忠武崛起,实力上升,那么长社就是压制宣武、义成、蔡州的桥头堡。 有这么一座要塞,白白舍弃,陈玄烈也不甘心。 而且现在各藩镇之间的疆域空隙很多,黄巢十几万大军围攻陈州,同时纵兵四掠,黄河以北的孟州,淮水两岸的徐宿,连山东的兖、濮二州都被祸害。 陈玄烈若是收缩兵力于长社,秦宗权照样可以北上去捅朱温…… 当初为了支援黄巢,蔡州可谓砸锅卖铁,到现在油尽灯枯,为了让蔡州的几十万人活下去,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劫掠周边。 见众人没有太大意见,陈玄烈当即拍板,“此老成谋国之策也,诸位可有异议?” 在场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了。 “那就这么定下了,何人愿意主动防守长社?”陈玄烈扫视众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竟没有一人吱声。 这个差事并不轻松,参考死守宛丘的赵犨,可谓九死一生,不死也要脱层皮,非智勇双全之将不能任之。 连一向激进的田师侃都蔫了。 “末将愿率三千骁儿军守之。”还是符存站了出来。 关键时候,还是拜把子兄弟管用。 许州诸将看他的眼神缓和了不少。 其实在场之人,能独当一面的,也就符存。 “符七郎烈血丈夫,我等愿留下助一臂之力!”刚才骂符存的几个牙校转变了立场。 “三千骁儿军不够,我再给你一万青壮俘虏,军械、粮草你大可放心,需要支援,点燃烽燧,援兵必至。”陈玄烈解下佩刀,“城中军民,不服你军令者,皆可以此刀斩之!” 符存接刀:“领命!” 陈玄烈望向其他人,“许州境内百姓速速迁往汝、邓二州安置,不得有误。” “唯!” 大战略定下,剩下的就是执行。 军议的一大好处是,能综合各方利益,达到一个平衡。 许州百姓迁徙到汝邓二州,牙兵与土地的联系就破除了。 就像摧锋都的蔡军,论嚣张跋扈,绝不在拔山都之下,但他们的家眷被分置在汝州各处,无法形成合力,再加上虞侯的思想宣导,也就逐渐听话了。 见识过草贼的凶残,许州百姓也分外听话,在承诺分田分宅后,便拖家带口的向汝邓二州迁徙。 当然,也有一些钉子户坚决留下,陈玄烈让虞侯带着角手、鼓手去规劝,实在不愿迁徙的,也就由着他们自生自灭。 如今治下二十七万人口,官府忙的脚不沾地,没精力浪费在钉子户身上。 长社外围的临颍、郾城、鄢陵等城城墙被推倒,砖石运到襄城、长社加固城防。 陈玄烈盯着地图,将西北面的阳翟留下。 此县虽属于许州,却悬在汝州头顶上,北望郑洛,也是一处兵家必争之地。 长社、阳翟、襄城形成一个铁三角。 一处受到攻击,其他两城援兵立至。 长社交给符存,襄城令许德勋防守,阳翟守将有些麻烦。 陈玄烈望了望手下的哼哈三大将,田师侃、安仁义、王重师,前两个脑回路有些清奇,后一个太猛,估计一看到蔡贼,领着百把人就敢冲上去…… 其实三人都是进攻型的猛将,不适合防守。 陈玄烈思索良久,干脆将阳翟扔给杨师厚,给他一千骁儿军,三千俘虏,随意发挥。 阳擢位于长社、襄城之后,威胁最小。 即便被秦宗权攻下,他们也很难守住。 “都快些、快些!”烈日下,两三万俘虏在骁儿军和飞骑军的监督下,加固长社城防。 南面的两座子城都被升级成了小城,可容纳千人。 汝州的粮食、军械长龙一般输送过来。 逃走的俘虏,被飞骑军追杀,削了脑袋,一排排的挂在城墙上。 绝大部分俘虏只要能吃上饭,也就卖力干活,但也有一些不安分的人,试图逃往蔡州。 “大齐”的旗号对他们有巨大吸引力。 再说很多人吃了几年的人肉,已经吃不惯粟米和野菜熬成的羹。 陈玄烈没有手软,对俘虏严加管制,凡是犯错,根据轻重,处于斩首、腰斩、五马分尸、晒刑。 四刑之中,晒刑最残酷,将人钉在木桩上,迎着烈日,不出五天,就被晒成了肉干…… 第两百五十九章 布局 乱世用重典,这些人跟着黄巢走南闯北,都是亡命之徒,烧杀淫掠,什么阵仗都见识过了,没有敬畏心,也没有恐惧心,只能以酷刑先慑服他们。 这年头效率第一,没时间慢慢感化他们。 不听话的,只能快刀斩乱麻。 适者生存! 唯一还算听话的是尚让所部,大部分都是濮州人。 陈玄烈裁汰老弱,留骑兵八百四十五人,加入左右飞骑军,他虽号称四千精骑,但战马羸弱,还不如骡子驴子管用,士卒的训练水平低下,装备不齐。 五千步卒中倒是有不少好苗子,这些人先跟着王仙芝转战天下,再跟着尚让出生入死,都是老卒。 陈玄烈选出三千精锐,先归入土团建制之下,以葛从周为指挥使,陈孝安为副指挥使,军中同样安排大量虞侯、鼓手、角手,主抓思想。 所有军官重新由陈玄烈考核后任命。 有家眷的,让听子都秘密去濮州打探,没家眷的,由官府安排。 成了家,分了田,心才会留下。 还是那句话,女人、田地、屋舍,是一个男人最基本的需求。 陈玄烈忙着消化战果,坚壁清野,南面的秦宗权也在大举扩军,整军备战。 “秦宗权将境内所有男丁编入军中,每日严加训练,号称二十万大军!”陈玄濬读着送上来的情报。 周庠道:“看来秦宗权要走黄巢的老路。” “要填饱二十多万张嘴,只能跟黄巢一样。”陈玄烈早就预料到了。 历史上蔡贼比草贼更凶残。 草贼是形势所迫,不吃人就要饿死。 秦宗权的蔡贼则是主动以人为军粮…… 如今,秦宗权吸收了大量草贼中的顽固势力,加蔡人本身的剽悍凶猛,秦宗权的战斗力还在黄巢之上。 “你接着渗透,多拉拢蔡军中的有识之士,为将来反攻作准备。” “小弟已经趁着秦宗权扩军,塞了不少人进去。” “甚好。”陈玄烈满意的点点头。 忠武的崛起,其实就是整片淮西地缘的崛起,首先需要获得一个完整的淮西。 现在的防守,是为了积蓄力量,他日一口吞并蔡州! 有周庠坐镇许州,陈玄烈轻松许多,麾下文吏颇为干练,汝州骁儿军大营送来不少年轻人才,跟着一起历练。 “朱温和李克用近日有何消息?抓到黄巢没有?”陈玄烈忽然对宣武感兴趣起来。 陈玄濬道:“李克用追杀数百里,从汴州一直追到濮州,都没能追上,李克用人困马乏,退回汴州向朱温索要补给。” “汴州?”陈玄烈一愣,这不是肉包子打狗么? 周庠道:“忠武四面皆敌,如若李克用与朱温合流,我等越发不利……” “放心……朱温、李克用皆世之虎狼也,今同处一城,说不定会自相残杀。”陈玄烈笑了起来。 历史轨迹虽然发生变化,但惯性还在。 李克用的那张嘴,陈玄烈算是见识过了,几次言语冲撞,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到了汴州,肯定不会收敛,也不知朱温能不能忍…… 周庠点点头,“今朱温背靠义成、天平,以陈州为盟友,我军亦当广结盟友,以为将来之变。” 远交近攻,古之良策。 “先生之言是也。”陈玄烈深以为然。 “汝州之北,有河阳节度使诸葛爽,此人多谋善战,与我军秋毫无犯,可谓盟友。” 诸葛爽当初刚刚上任汝州防御使,就被秦宗权派出蔡军追杀数百里…… 后来学会了规矩,对陈玄烈客客气气。 他的目标放在北面,这两年跟魏博反复争夺河阳,击败魏博军,颇有几分实力。 陈玄濬道:“此人甚是狡诈,反复无常,只怕不会与我等真心结盟,而且当初诸葛爽也是朱温策反的。” 陈玄烈道:“那就更要与他联络一二,不能让他倒向朱温,派人过去探一探他的口风。” 所谓结盟其实是给朱温看的。 诸葛爽也算是这乱世典型的军头,参与庞勋之乱,投降大唐,黄巢势大,又被朱温说服,投降草贼,黄巢退出关中,他又归降朝廷…… “东面颍川刺史王敬荛,与五郎有旧情,颍州西阻蔡州,北拒亳宋,乃兵家必争之地,万不可松懈。”周庠语气深重。 这一点他不说,陈玄烈也心中有数。 王敬荛才是真正的盟友,也是忠武军钳制蔡州重要的一环。 陈玄烈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支持王敬荛,“明日给颍州输送粮草军械过去,派人询问王刺史,还有什么需要。” 蔡州还在积蓄实力,赵犨龟缩宛丘,因此物资能从陈州送过去。 不过一旦将来大战爆发,颍州与忠武的联系就会切断。 朱温在忠武军内埋下一根钉子,陈玄烈也早就在宣武军内布局。 到目前为止,王敬荛都没鸟过朱温,坚定站在陈玄烈这边,朱温慑其威名,也没找他的麻烦。 周庠道:“南面刘巨容亦可为盟。” 这个建议陈玄烈没有同意,“刘巨容龟缩江汉,无进取之心,结盟就不必了。” 襄州跟汴州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去,没必要弄个条条框框把自己限制住。 陈玄烈心中隐隐将荆襄当作进去的方向。 没办法,北面都是强敌,一百三十多年的牙兵传统,在没有绝对的实力之前,向北扩张无疑是愚蠢的。 历史上朱温父子、李克用父子,可以说全栽在河朔三镇手上…… 而南面,地广人稀,水土肥沃,大部分实力偏弱,自中唐以后,天下的经济中心就在向东向南迁移。 战争的背后,比的是国力,国力就是经济,也就是钱和粮…… 天下最富庶的江淮、河中,忠武军够不着,只能将手伸向最近的荆襄。 当然,现在谈这些为时尚早,先干掉秦宗权,拿下整个淮西再谈其他。 许州一切按部就班,陈玄烈也就准备返回鲁山。 秦宗权继承“大齐”,唐州也变得空前重要起来。 此地是邓汝二州的壁垒,在吞并蔡州之前,先要挡住秦宗权的猛攻。 唐州扼其西,颍州拒其东,秦宗权为了养活麾下几十万人马,必定大举向北,去捅朱温和赵犨…… 第两百六十章 上源驿 在大唐国力强盛时,汴州的地位并不怎么重要。 坐落在运河上枢纽城市非常多,汴州只是其中一座。 江淮钱粮自江南运河至泗州,再经通济渠进入洛阳,由洛阳之西的广通渠抵达关中。 但随着大唐定都关中,人口繁盛,关中环境破坏严重,黄河每年挟大量泥沙堵塞广通渠等运河,大唐强盛时,尚有人力物力疏浚,但安史之乱后,大唐国力江河日下,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自然无力疏浚。 是以江淮钱粮只能抵达汴州,再转陆路进入洛阳和长安。 在中晚唐西衰东盛的大环境下,作为物资钱粮中转之地的汴州想不发达都不行。 即便遭受了黄巢之乱,汴州城内依旧有大量富商巨贾,天下再乱,生意总还是有人做的。 朱温一入汴州,就争取到这些富商巨贾的支持,收最大的富户李让为义子,改名朱友让,笼络住了汴州人心。 今夜的汴州尤其热闹。 上源驿前张灯结彩,车水马龙,宣武军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全来了。 原因无他,朱温热情款待李克用。 地缘上,河东跟宣武没任何冲突,李克用为人豪爽,有求必应,朱温跟他搞好关系,别的不说,战马来源地就有了,遇上难处,招呼一声,沙陀骑兵就来了。 刚将李克用送到馆驿,通赞官寇彦卿就寻了上来,“节帅,有一人自称朝廷密使求见。” “朝廷密使?”朱温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此人名叫田从异,据他所言,有天子口谕……” “哦?”朱温神色一动,弄得如此神秘,必有大事…… 半个时辰后,宴会正式召开。 只是朱温脸上蒙着一层阴霾,谈笑间有些不自然,不过礼数还是敬到了,舞姬无不貌美如花,腰肢扭动,笑颜如花,风情万种。 案几盛放的也全是美味珍馐,连朱温都没吃过几次。 甚至用的器皿都精美华贵,足见对李克用的重视。 席间,朱温亲自为李克用斟酒,“梁田陂一战,司空大展神威,收复长安,屡破草贼,军威赫赫,天下无人不知,全忠久仰司空威名,今日方才一见,足慰平生。” 李克用一脸得意之色,一杯接着一杯往嘴里倒,“在梁田陂,若非我沙陀铁骑出手,汝焉有今日?” 一句话就令堂中气氛转冷。 彼时霍存、张归霸等人皆为草贼,不少手足兄弟倒在沙陀人的铁蹄之下。 而且梁田陂一战,若非朱温率先出手,血战在前,伤亡惨重,李克用只是出来捡便宜而已。 “哼!”朱珍火爆脾气,当场脸色一变。 朱温连忙眼神制止,脸上笑容僵硬了许多,只是敬酒。 李克用提着酒壶,走到堂中,一把拉住一名舞姬,哈哈大笑,“宣武倒也不是一无是处,这些姬妾颇合吾之心意。” 开口第二句话,又得罪了一群人…… 正常状况下,李克用并非如此无礼之人,只是陈州一战,宣武军按兵不动,坐视沙陀军被围困,事后,又争抢黄巢财货和女人。 李克用心中本就憋着气,几杯酒下肚,也就肆无忌惮了。 另一大原因则是,朱温认王重荣为舅父,王重荣与李克用是儿女亲家,也就是说朱温比李克用晚一辈…… 堂中宣武军将全都放下了酒杯,脸色阴沉。 李克用不仅公然蔑视朱温,连宣武军也带上了。 一旁的陈景思擦了一把汗,“司空多喝了几杯,无心之言,还望节帅莫要见怪。” “陈监军言重了,司空能来汴州,是我等之幸事。”朱温满脸笑意,频频敬酒,一挥手,丝竹管弦之声再起,缓解了堂中紧绷的气氛。 李克用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又喝的酩酊大醉。 宴会结束,李克用诸将皆去,杨彦洪、朱珍、霍存、张归霸、丁会诸将皆留,一动不动的望着朱温。 朱温也静静的望着众人。 杨彦洪道:“李克用不过边鄙小儿,一朝得势,视我等如无物,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珍怒道:“沙陀辱我等太甚,不报此仇,恐为天下人笑!” “动手。”朱温平静的下令。 李克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蔑视他,若不动手,别说天下人笑,只怕宣武军今后都看不起他。 “领命!”众人大喜。 急调五百精锐包围馆驿,当夜放起大火,宣武军趁乱杀入其中,李克用的五百沙陀铁骑连日追杀黄巢,人困马乏,又处于醉酒之中,全无防备,措手不及之下,一个个被宣武军砍翻在地。 但沙陀兵容易对付,沙陀大将骁勇非常,薛志勤持弓、史敬思持大枪,率十余军将堵住驿馆大门。 宣武军竟一时奈何不得。 史敬思一杆大枪,身先士卒,神威凛凛,与薛志勤的弓箭配合,射杀数十人。 “三郎!”薛志勤大吼连连。 李克用这才被侍者郭景铢扶出,酒醉未醒。 宣武军围着馆驿纵火,烟火四合,众人退无可退。 陈景思仰天长叹,“我等今日将亡于此也。” 遂提刀冲向宣武军,被乱刀分尸。 这时李克用的酒也醒了,朝着火外痛骂:“朱三,你这卑鄙小人,可与吾决一死战!” 回答他的是一阵阵笑声,和一捆捆的干柴、一桶桶的火油。 火势滔天,热浪滚滚。 李克用的胡子眉毛都被烧焦,薛志勤衣袍上都沾着火星,李嗣源等人也都垂下了兵器,众人相顾无言。 只有史敬思提着长枪站在最前。 “天亡我等于此地也!”李克用一屁股坐在地上,满眼绝望。 眼看众人就要葬身火海,头顶忽然一道闪电劈下,划破长夜,接着雷鸣滚滚,暴雨骤降,扑灭大火,浓烟四起,遮人耳目。 李克用目瞪口呆,接着便是狂喜,抄起大弓。 “诸位护着三郎杀出去!”史敬思且战且退。 烟雾弥漫,无从辨别方向。 宣武军寻不到李克用等人。 同样目瞪口呆的还有朱温和杨彦洪,站在大雨中,久久不语。 朱温神色低沉,杨彦洪灵机一动,翻身上马,“胡人急必乘马,镇帅如见有乘马者,则当急射之!” 朱温愣了一下,然后神色复杂的点点头。 杨彦洪率百余亲兵策马而去。 越来越多的宣武牙兵汇集而来。 天黑不辨事物,又蒙大雨浓烟,看不见前方。 朱温带着人马循声而去,忽听见马蹄声,雨雾夜色之中一道熟悉身影逐渐显现,“放箭!” 牙兵乱箭齐发,将乘马之人射杀。 走近一看,忽然发现是都知兵马使杨彦洪…… 朱温上前,神色越发复杂,“怎、怎会如此?杨将军啊……此乃天意也……” 杨彦洪方才亲口所言:如见有乘马者,则当急射之! 很多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连他的亲信都挑不出毛病来,抱着杨彦洪的尸体痛哭…… 这么一闹腾,错过追杀李克用的最佳时机,李克用等人逾城而走,至汴桥,宣武军扼桥而守,众人走投无路,只等硬闯,力战方才渡桥。 宣武军穷追不舍,史敬思一人拒桥而守,与数百宣武牙兵血战。 为李克用等人争得了些许生机。 但宣武军实在太多,史敬思力竭,被宣武军围上,砍成肉泥…… 第两百六十一章 疑 李克用一路南逃,刚进入许州境内,正遇上北上搜寻他的沙陀步骑。 “诸军可随吾杀会汴州,将朱温碎尸万段,汴州夷为平地!”手上五百亲随,只剩下十来人,陈景思战死,史敬思断后,尸骨无存…… 陈景思算是朱邪家的恩人。 当初朝廷令他与李友金二人在代北召聚沙陀大军,入关平叛。 二人推说威望不够,无力弹压沙陀人,向朝廷重新举荐李克用父子,李克用方能从鞑靼重回代北。 而史敬思是沙陀三部之一安庆部的都督,没有他,安庆部听不听李克用的话都不一定。 史敬思一身白袍战死汴桥的场景,至今还萦绕在李克用脑海中。 其他被烧死的亲兵,无不是李克用这么多年聚集的亲信、乡党,情同手足…… “没听见军令么?与吾杀回汴州,将朱温碎尸万段!”李克用须发皆张,声音都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但问题是沙陀军只有三万,沙陀步骑善野战,不善攻城。 去年攻打昭义,在有昭义牙兵响应的前提下,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下潞州…… 关键,李克用现在手上粮草也没有多少,而汴州是关东大城。 这一战打下来,旷日持久,未必能胜。 这时一女人声音响起,“朱温狡诈,知夫君逃走,岂能无备?我军人困马乏,不宜再兴此大战。” 资历最老的薛志勤道:“夫人所言甚是,黄巢几十万大军奈何不得宛丘,我军三万如何能破汴州雄城?” “夫人”是李克用正妻刘氏,此次亦随军出征,却没有抛头露面,因此外人不知。 李克用怒道:“不杀朱温,此恨难消!” 刘氏温声道:“夫君为国讨贼,救东诸侯之急,今汴人不道,谋害夫君,自当诉之朝廷。若擅举兵相攻,则天下孰能辨明其中曲直!反而落人口实。” 别人的话听不进去也就罢了,刘氏的话不能不听。 薛志勤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待我军返回河东,休养军力,他日总会与朱温撞上,再将朱温碎尸万段不迟!” 现在最大的难题不是攻打汴州,而是如何返回河东。 来的时候诸葛爽封锁关隘,不让沙陀军过境,李克用不得不从陕虢借道。 “既至忠武,先向陈五借粮,我等从汝州过境,自陕虢入河中,返回河东。”李克用大手一挥,觉得这事太容易了。 薛志勤道:“忠武镇帅陈玄烈,素有虎狼之志,与朱温相类,陈州之战,我军血战在前,他按兵不动,作壁上观,居心叵测,今我军困厄,难保彼不生歹意。” 你强横的时候,遍地都是朋友。 如今你落难了,那就不好说了。 众人经上源驿一劫,全都疑神疑鬼。 三万沙陀步骑,一万多匹战马,还带着劫掠的金银,惹人眼目。 而且李克用当初在西华与忠武军合军,一张嘴得罪了不少忠武将校,两边虽然没有动手,但也起了争执,难保没人暗中下手。 这年头牙兵牙将无法无天。 陈玄烈的名声也不是太好,动辄以下克上,这忠武军节度使之位,还是兵变上台,杀了周岌岌满门…… 众人面面相觑,忽然发现事情越来越棘手。 原路肯定回不去,诸葛爽不会放他们渡河,如今崤函道全是他的地盘,随便卡住一处,李克用就进退不得,困死其中。 “走长社,陈五虽有虎狼之志,必不会谋我!”李克用相信直觉。 “也唯有如此。”刘氏点头。 大军遂一路南下。 刚过许昌县,便有一支人马迎面而来,军容甚整,杀气腾腾。 沙陀军人困马乏,皆惊惧不已。 李克用在上源驿受了一劫,此时也是惊弓之鸟。 中原诸镇,忠武军实力强劲,在他们的地盘厮杀起来,胜负难以预料。 刘氏道:“此军定是来迎接夫君。” “你何以知晓?”李克用大奇。 刘氏嫣然一笑,“忠武军若有歹意,何必大张旗鼓?只需择一险要之地埋伏,我军便有全军覆灭之危。” 李克用心头一松,“夫人之言是也。” 对面人马很快就迎了上来。 数十虎背熊腰的牙兵簇拥着一人上前,“三兄可好?” “五郎!”李克用激动不已,患难见真情,人落难了,才能看出谁是朋友。 陈玄烈望着灰头土脸的李克用,也是感慨万千。 当初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去汴州晃了一圈,竟弄成这般模样。 身边的几员沙陀军将也是蓬头垢面,惨不忍睹,头发、胡须、眉毛都烧的焦黄,脸上一溜的火泡…… 陈玄烈向后一招手,士卒们抬上肉羹、蒸饼、凉开水。 沙陀军不等李克用命令,一拥而上,狼吞虎咽。 李克用也是抱着一罐肉羹猛喝。 上源驿之变后,沙陀军的粮草也断了,北面义成军不再支援粮草。 吃着吃着,李克用忽然怪叫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锵、锵、锵…… 周围沙陀军立即拔刀在手。 忠武军一愣,也纷纷拔刀…… 两边大眼瞪小眼,气氛怪异而紧张。 陈玄烈愣住了,不知道这是唱的哪一出? 但也能看出沙陀军与忠武军之间,都防着彼此。 李克用放下肉羹,哭道:“失我白袍史敬思,如断我一臂,痛哉!” 原来是哭丧,陈玄烈一阵无语,但想起那员英气勃发的勇将,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阴谋诡计中,着实可惜。 众人收回兵器,全来安慰李克用。 陈玄烈也准备上前说两句,但感觉沙陀军隐隐的戒备,也就不再自找没趣。 他们刚被朱温阴了一手,险些丧命,有戒备也在情理之中。 李克用嚎了一阵儿,望着陈玄烈道:“五郎可有酒乎?” “你还要喝?”陈玄烈佩服不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不喝不痛快……”李克用独眼里还流着泪。 “在下疏忽,此行没有带酒,不如返回长社,再饮不迟。”陈玄烈无奈。 但话说出去,感觉有些不对,李克用刚刚被朱温坑了一道,自己又邀请他回长社…… 几个沙陀牙将眼神有些不对。 李克用的独眼也盯着陈玄烈…… 第两百六十二章 盟 陈玄烈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长社之北有一座子城,可供诸位屯军之用,粮草之事不必多虑,只要我陈玄烈有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三兄!” 上源驿之变,倒是给忠武推来了一个强大盟友。 不过这事怎么看,怎么蹊跷。 远交近攻,河东对宣武不构成任何威胁,隔着十万八千里,没任何利益冲突,朱温如此精明之人,为何要出手? 现在的宣武也就一个普通藩镇,实力还不如北面的天平军和东面的感化军。 如今宣武忠武之争日益明显,朱温没弄死李克用,反倒招来一个死敌。 人群之中,一道目光特别锐利。 陈玄烈条件反射一般的望了过去,那道目光又隐没不见。 “五郎如此仗义,尔等不可在疑神疑鬼。”李克用主动上前,握住陈玄烈的手。 两边的疑虑这才烟消云散,一同返回长社。 陈玄烈说到做到,让沙陀军在子城安歇,令人送来五千多石粮食,这批粮食足够他们返回河东。 陈玄烈心中一阵肉疼,兵荒马乱,粮食其实比钱帛更珍贵。 这五千石下去,汝州府库彻底空了,全靠邓州撑着。 眼下六月中旬,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秋收,张居言早就说过,只凭他邓州就能养活全忠武…… 今年中原、山东旱灾频发,南阳盆地未受多少影响。 为了拉近与李克用的关系,陈玄烈不惜老本,好吃好喝供着李克用。 李克用不敢进长社,陈玄烈就带着亲卫和郎中去子城,为沙陀军治疗伤员,还为李克用寻了几件体面衣袍。 一来二去,关系越发亲密。 “唔,不如你我联手,灭了朱温如何?”李克用独眼中升起刻骨的恨意。 陈玄烈怦然心动。 忠武军加上三万沙陀步骑,朱温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 不过……朱温与义成、天平、陈州为盟友,这一战打起来非同小可,关键南面蔡州秦宗权蠢蠢欲动,成了燃眉之急。 牵一发而动全身,陈玄烈倒是不怕中原大战。 只是这一战打下去,中原所有藩镇元气大伤,便宜了秦宗权等其他势力。 陈玄烈抬头,忽见侍卫中投来一道锐利眼神,只是这侍卫相貌过于清秀了些。 “黄巢之乱方平,中原遍地疮痍,不宜再兴大战,河东将士征伐日久,疲惫不堪,不如暂时罢兵,休养生息,他日再寻报仇之机。” 此言一出,沙陀诸将神色温和多了。 似乎他们也不想再战。 “五郎之言是也,从今往后,你陈五郎之事便是我李克用之事,你我两家肝胆相照!”李克用沉声道。 一切水到渠成。 比起陈玄烈需要河东为盟友,李克用更需要忠武军来遏制宣武军。 唐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天下形势已经十分明朗,从黄巢攻入长安起,大唐最后的颜面没有了,天下藩镇失去掌控。 一山不容二虎,中原之地,不是忠武,便是宣武。 “今后河东有事,三兄一句话,我忠武义不容辞!” 人不可狂妄自大,亦不可妄自菲薄。 忠武军实力虽然比不上河东,但也没差多少。 假以时日,未必就比河东差。 在陈玄烈看来,李克用的发展已经进入瓶颈,周围都是硬角色,东面是河朔三镇,南面是王重荣、诸葛爽。 从他们进攻昭义都如此吃力,可想而知扩张的难度。 而中原虽然强者林立,无论秦宗权、刘巨容、朱温根基都不牢靠,处于剧烈变化之中,遍地都是机会。 河朔三镇随便一个拎出来,就是传承百年的老字号,内部极其团结。 李克用哈哈大笑,嘴欠的老毛病又犯了,“我沙陀铁骑,纵横天下,无人能敌,何须……” 话说到一半,侍卫之中传来几声咳嗽,打断了李克用后面的话。 陈玄烈循声望去,又是那个清秀的侍卫,听声音似乎是个女人,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蛾眉螓首中自有一股英气。 李克用这粗人,身边能人不少。 “日后有事,可派人来晋阳支应一声。”李克用换了口气。 没有山盟海誓,没有歃血指天,三言两语两边结为联盟。 不过这是好事,为忠武军省去了不少麻烦。 与李克用结盟,就有了固定的战马来源,政治上又多了一个盟友。 陈玄烈也不敢在子城过夜,带着人返回长社。 刚回到府邸,就遇到周庠和陈玄濬,“五郎,崔安潜与田从异等候多时。” 陈玄烈讶然,“田从异不是跑了么?为何又冒出来了?” “听子都暗查,发现此人之前去了宣武。”陈玄濬眉间升起一团戾气。 “哦?这就有意思了,去看看他们有什么大事。”陈玄烈带着两人一起去客房见崔安潜。 一进门,四目相对,却又不发一言。 崔安潜坐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既然敢回来,为何又不说话了?”陈玄烈大剌剌坐在主位上。 田从异忽然双膝跪地,朝陈玄烈磕了三个响头,“大唐传承两百三十余哉,江山社稷、天下兴亡,皆在节帅一念之间!” 陈玄烈一脸懵逼,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要了? “到底何事?”周庠不吃他这一套。 田从异满脸激愤之色,“李克用野心勃勃,父子二人已据三镇,犹不知足,再图昭义,今平叛而归,封无可封,能挽回大唐社稷者,唯节帅一人尔!” 从大唐的视角上看,现在的李克用危害远大于当初的草贼。 河东什么地方?大唐的龙兴之地,朝廷的北都。 黄巢未成大患前,朝廷就集合诸路人马围攻李克用父子。 “你想要本帅做什么?”陈玄烈没被他一通话忽悠瘸。 田从异从地上站起,望着陈玄烈,“此非在下之意,而是朝廷之令。” “朝廷”二字仿佛一道闪电从陈玄烈脑海中划过。 朱温一向负气能忍,却如此反常的弄了个上源驿之变,肯定有外力参与其中。 没有朝廷的承诺,他怎敢如此? 杀了李克用,朱邪家的其他人就要跟朱温不死不休了。 朱温没成功,“朝廷”又找上自己了…… 第两百六十三章 杀 “只要节帅动手,今后朝廷将不遗余力支持忠武,扫平关东诸镇!”田从异的声音中透着巨大诱惑力。 朝廷虽然不行了,但毕竟是天下共主,还有大义名分在手。 一声令下,各地藩镇多少要给些面子。 尤其是岭南、蜀中诸镇,至今还在朝廷的控制当中,河北诸镇,除了魏博,其他卢龙、成德、义武、平卢、泰宁都还听从朝廷诏令。 更大的问题在于,如果陈玄烈不帮朝廷,那么朝廷就要按历史的惯性,选择朱温。 权力斗争是冰冷无情的,只有利益。 周庠和陈玄濬都不说话,望着陈玄烈。 此时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关乎以后的形势发展。 “是田令孜的朝廷,还是皇帝的朝廷?”陈玄烈故意问了一句废话。 其实是想知道清流、宦党、皇帝在此事上的态度。 田从异滴水不漏,“自然是陛下的朝廷。” 皇帝是田令孜手中的傀儡…… “崔公以为如何?”陈玄烈望向崔安潜。 田从异能重回长社,崔安潜下了不少功夫,所以他也参与其中。 在对付沙陀人上,清流、宦党利益还算一致。 “五郎当以天下为重,忠武历来忠于朝廷。”崔安潜果然还是站在朝廷一面。 “所以忠武军就该为朝廷去死么?”陈玄烈无名火起。 此时此刻,心中忽然莫名想起秦宗权的话:何为明,何为暗?天下饿殍遍地,刀兵四起,尸山血海,究竟是谁的错? 清流、宦党、朝廷……没一个靠得住的。 这么多年,陈玄烈见的太多了,曹全晸、张自勉,包括崔安潜,利用完了,一脚踢开。 真杀了李克用,何以面对天下悠悠之口? 李克用是平乱功臣,对天下有功。 到时候只怕田令孜反手一个残害功臣的大帽子扣下,陈玄烈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成为众矢之的,被周围藩镇群起而攻之。 崔安潜道:“朝廷亦有难处,五郎多多体谅。” “此事若成,天下便可转危为安,节帅亦可留名青史,为万世传颂!”田从异满眼虔诚之色。 宦官或许不忠于皇帝,但一定忠于大唐。 “留名青史,万世传颂?”陈玄烈笑容不变,腰间横刀却忽然出鞘,寒光一闪,田从异脖颈上出现一条红线。 接着一团血雾喷出,他睁大眼珠子,满眼不可置信之色,缓缓倒下,鲜血缓缓在木板上流淌。 “五郎!”崔安潜站起。 “崔公莫非看不清形势?乱天下者,非庞勋,非王仙芝,亦非黄巢,乃天子、宦党、清流也!莫非崔公以为,杀了李克用,天下便可转危为安,从此太平无事了么?”陈玄烈将心中隐藏多年的话全部说出。 当年庞勋之变,桂林八百戍卒只想归乡,清流百般阻扰,以至酿成惊天之变。 草贼也是一样,关东大旱,朝廷不抚恤也就罢了,还增加赋税……、 黄巢能攻入长安,不就是清流们的杰作么? 这样的朝廷,还保它作甚。 周庠深吸一口气道:“杀了李克用,沙陀人立即反目,关中首当其冲,天下永无宁日矣!” 崔安潜颓然坐回软榻,脸上疲惫之色更甚,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年。 沉浮这么多年,经历这么多事,他看到的听到的更多。 “还望崔公回禀朝廷,以为天下百姓为念,多做些惠及天下百姓之事,纵然不能重振大唐,亦可收揽人心,延续国祚。” 陈玄烈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朝廷不会扶持任何人,只会利用。 崔安潜一震,望着陈玄烈。 陈玄烈却不想再啰嗦下去,“来人备马车,送崔公返回成都。” “领命。”十几个甲士入内。 崔安潜起身,走了几步,长叹一声,背对着陈玄烈道:“今日之事,田令……朝廷不会善罢甘休,五郎好自为之。” “谢崔公提醒。”陈玄烈心中升起一阵怜悯之意,起了些留下他的心思。 但转念一想,他留在忠武,对两边都不是什么好事。 道不同不相为谋,各走各的道儿。 “此人有才干有威望,可惜太迂腐。”陈玄濬幽幽道。 周庠眉头紧蹙,“五郎当真要与朝廷翻脸?” “杀一个监军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翻不翻脸,也要等朝廷重返长安再说。” 李克用与朝廷翻脸了几次,还不是好端端的。 朱温、诸葛爽、刘句容、刘汉宏,哪个不是翻来覆去的? 周庠道:“只怕从今往后,朝廷不遗余力支持朱温。” 陈玄烈认真道:“以眼下局势,朝廷还有几年?” 再说朝廷能怎么支持朱温?最多也就耍些阴谋诡计。 历史上朱温的崛起也不是靠的朝廷。 周庠默然。 “诸位早些休息,此间事了,明日一同返回汝州。”陈玄烈平息脑海中的所有杂念,走自己的路,不必在意其他。 形随势变,忠武军强大了,朝廷巴结都来不及。 中和四年(884年)六月十五,狼虎谷。 黄巢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谷外被感化军、天平军堵住。 谷中义军不足千人。 黄巢望着天上圆盘般的月亮,对外甥林言道:“朕欲讨国奸臣,洗涤朝廷,奈何为时势裹挟,事成不退,一致于此,你取吾首级献与天子,可得富贵,勿为他人得利。” 林言泪流满面,“官军追杀已久,亦成疲军,我军齐心协力,未必不能杀出重围。” 黄巢摇摇头,“朕起兵以来,席卷万里,刀下亡魂何止百万?已获罪于天,今势穷力孤,乃天意也,当死也。” 至死他也没忘记自称“朕”。 “陛下……”林言抱住黄巢双脚。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黄巢举剑对月,剑锋横于脖颈之上,一蓬鲜血洒在月光之下…… 一代枭雄殒命。 谷中哭声一片,黄钦、黄秉、黄万通、黄思厚等黄氏兄弟亦挥刀自刎。 林言取下黄巢首级,又率人杀了黄巢妻儿。 与众人出谷,准备投降老乡天平军。 却不料感化军与博野军先到一步,二话不说,见人就杀,将林言及及从者斩杀,首级一并取走…… 第两百六十四章 邓州 邓州,烈日当空,知了鸣叫声此起彼伏。 田地里全是忙碌的身影,修渠、引水、锄草、捕虫……这年头种田全都靠农夫的双手,极为辛苦。 不过在邓州知州张居言的治理下,昔日的荒土已经变成了良田,入目所见,无边无际的麦浪随着夏风起伏,露出其中一道道佝偻的背。 十余骑自西而来,策马奔过田垄。 一张张晒的黝黑面孔时而抬起,看一眼骑兵,又望了望头顶的日头,大部分农夫都埋下头去,继续劳作。 唯有一人望着骑兵若有所思。 “知州,这似乎不是忠武军?”旁边有人道。 此刻的张居言跟田地里的农夫一般无二,草笠下黧黑的脸,身上披着一件破烂短褐,腿脚上敷着一层干泥。 唯一的区别便是他的腰背挺得笔直,双目炯炯有神。 张居言治理邓州,鼓励耕桑,不是停留在口头上,只要公务不忙,他就一定在田地里忙碌,一听说哪家的庄稼茁壮,就亲自前往,召集其家老幼,加以慰劳,赐以酒食,男子赠送布袴,女子赠送裙衫,询问耕种技艺,牢记在心。 巡行时见到不错的庄稼,就会下马与僚佐一起观看,并召来田主问询。 若是遇到荒芜土地,则召集乡亲,当众杖责田主。 种种举措,人心皆用在田垄之间。 邓州重新焕发生机。 “忠武军不止许州有,兴元也有。”张居言一眼就看出这些骑兵的与众不同。 这群骑兵从西边来,没有旗号,事先也没向邓州府衙报备,那就只能是从兴元而来。 “难道是……”从吏一惊,不过话没说出口。 这也不是第一次有士卒从西面逃回。 鹿晏弘占据兴元,成了节度使后,便忘掉了曾经南下蜀中豪言,关起门,今天怀疑这个要造反,明天怀疑那个要取而代之…… 弄得人心惶惶,不少忠武军将自行脱离,返回许州。 “节帅有令,军不干政,政不涉军,再有半个月,庄稼就要挂浆了,今年的收成就看这半个月,马虎不得,水一定要充足!”张居言擦了擦额头上汗水。 “府君放心,今年虽然少雨,但这邓州就如聚宝盆一般,土地肥沃,秦岭、伏牛山上的大小水系都往此地流,按照府君吩咐,有田必有渠,有渠必有水,上游析县的水库已经完工,决计不会耽误。” “那便好。”张居言一向不苟言笑,低下头去,身影隐没在绿浪之间。 两个时辰后,黄昏洒满大地,将绿浪染上一层金黄。 地里的农夫陆陆续续走出,忙碌一天,虽然辛苦,但欢声笑语依在。 张居言与老农们走在一起,询问一天所得,完全没有一州知州的架子…… 夕阳遍及整个邓州,也洒进穰县城。 府衙之中,李师泰拔出一把古朴长剑,八面剑身隐隐流淌着一道青芒,寒气四溢,似欲择人而噬,“端的好剑!” 晋晖笑道:“此剑乃蜀八剑之一,名章武,汉昭烈帝以此剑赠诸葛武侯,流传至今,宝剑赠英雄,田军容知李兄长剑陌刀冠绝天下,特意命人搜寻。” 李师泰继续把玩章武剑,仿佛并不知道晋晖言外之意,“一别经年,晋兄在兴元过的可好?” “实不相瞒,我们几人已经暗中投效田军容,为朝廷效力,田军容收我等为义子……” “义子?”李师泰眉头一挑,但眼神还是定在剑锋上。 京中四贵,四大宦官麾下义子成群。 当初杨复光的义子,现在大部分成了杨复恭的义子。 晋晖眉飞色舞,“天子迟早返还关中,田军容已经许诺我等,事成之后,皆可节度一方,我等都是许人,苟富贵勿相忘,兄弟我如今飞黄腾达了,自然没忘记李兄……” “锵”的一声,剑光敛于鞘中,李师泰合上章武剑,意味深长的望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晋晖感觉有机会,“李兄……英雄盖世,天子与军容仰慕许久,若能弃暗投明,忠武节度使之位不在话下!” 李师泰现为忠武军都押牙,陈玄烈上位之后,不设都知兵马使,是以,李师泰为忠武军首将,又占据邓州钱粮重地。 一旦叛变,陈玄烈不死也要脱层皮。 田令孜出手,又快又狠。 “李兄不必多虑,军容已经暗令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鄂岳观察使裴澈为外援,只要李兄动手,二人必定相应。” 邓州法理上本来就属山南东道。 晋晖的话非常有诱惑力。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换作没遇到陈玄烈之前,李师泰肯定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田军容废心了。”李师泰抱紧宝剑。 这个举动让晋晖疑惑无比,“李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被田军容看重,乃是百年修得的福分!” 李师泰似笑非笑道:“朝廷究竟看着我李某人,还是看重邓州?你们要给田令孜当狗,却把我推到前面送死……这是手足兄弟么?” “你可要想清楚,天子和军容一旦返回长安,肯定不会放过忠武!” “那也要等朝廷返回关中再说。” 识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李师泰镇守邓州,独当一面,见识能力都提升不少,早非吴下阿蒙。 如果他不是忠武军都押牙,不在邓州,估计田令孜和王建正眼都不会瞧他一下。 至于兵变干掉陈玄烈上位,纯属田令孜的异想天开。 陈玄烈给士卒分田,让他们成家立业,虞侯领着鼓手角手一天到晚宣扬忠孝信义,只要李师泰敢起兵,麾下的人马立即喜滋滋的冲上来,将他乱刀分尸…… “李兄……” “不必多言!”李师泰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不是,这宝剑还我……我回去也好交差。”晋晖舔了舔嘴唇,知道劝不动。 “交什么差?田军容财大气粗还吝啬一把剑?我收下了,带我多谢田军容……”李师泰抱紧章武剑。 “李七,你这就不厚道了。” 李师泰嘿嘿笑道:“我若是不厚道,今日尔等就休想出穰城,回去告诉王八和田令孜,东西收下了,事情办不了!” “你……”晋晖无可奈何…… 第两百六十五章 出事 沙陀军从汝州过境,出陕虢,渡河北上,返回河东。 但事情并未终结,李克用遣李克修领兵万人屯于河中,前后八次上表朝廷,陈述冤屈,请求诸镇合击汴州,还他一个公道。 朱温则将罪责推给杨彦洪,说李克用出言无状,激怒宣武牙兵,致有此祸。 朝廷当然不会下令对付宣武,封李克用为陇西郡王。 李克用上表,割麟州隶属河东,以李克修为昭义军节度使,废大同军防御使,将代北划归河东。 朝廷全部答应。 但给朱温加检校太保、同平章事,封沛郡侯,食邑一千户。 斩杀黄巢的时溥诏授检校太尉、中书令、钜鹿郡王。 陈玄烈也跟着沾了些光,加检校太傅、同平章事,封颍川郡侯,食邑一千户。 在封赏上,还算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 不过陇西号称是李唐的祖籍之地,作为封号给了占据晋阳李克用。 沛郡乃汉高龙兴之地,封号给了朱温,这两地都崛起过强盛王朝,仿佛冥冥中存在着某种天意。 相比之下,陈玄烈的颍川郡侯就有些上不了台面,与李克用、朱温、时溥相比,档次直接掉了一级。 参与平叛的朱瑄加检校司徒,加同平章事,封了个郓侯。 此外,朝廷还对秦宗权进行安抚,将奉国军防御使提为奉国军节度使,辖蔡光申三州。 中原地区看似雨过天晴,实则一场更大的混乱正在酝酿当中。 陈玄烈返回汝州,白天形影不离的陪伴儿女,晚上则陪伴妻妾,雨露均沾…… 说来也惭愧,至今也才一儿一女,老父陈奉先当中发牢骚,“我这两年都纳了四房妾,生了两个儿子,你这厮才一个,若是不行,找郎中调理调理。” “你……”陈玄烈一阵无语。 莫名奇妙的多了两个小弟…… 他在汝州这两年过的神仙般的日子,不用上阵厮杀,整天吃喝不愁,长胖了一圈,加上下面人的刻意奉承,身上那股牙将亡命之气早就烟消云散。 “五郎的确该抓紧些,身为一方节帅,自当开枝散叶。”田克荣就自律得多,身体还是如往常般强壮,一言一行,带着一股威严。 “这不是抽不开身么?不提此事了,小侄自有计较。” 陈家现在也算家大业大了,一个儿子不稳妥,的确应该在子嗣上多下功夫。 不过好在王家女马上就要嫁过来,长安那边已经在准备。 王家对此事极其上心,陪嫁的丫鬟就有十一人,还准备了一份厚重嫁妆。 “那就更应该找郎中开个方子,这不是小事,不可疏忽大意。”陈奉先喋喋不休。 田克荣大笑起来。 其他周庠、田师侃、陈孝安眼神古怪。 还是陈玄濬来解围,“五郎,邓州……出了些事。” 陈玄烈朝陈奉先、田克荣拱手,跟着出门去了。 “兴元前几日派人入邓州,秘密见了李师泰!” “兴元,鹿晏弘?”陈玄烈都险些忘了这天生反骨的岳父。 听说他在兴元日子过得逍遥快活,将朝廷堵在西川,关中已经收复一年多了,却不敢北上。 不过鹿晏弘一向心胸狭窄,连自己这个女婿都容不下,肯定也容不下王建、晋晖等人。 不是陈玄烈看不起这岳父,以他的脑子,应该想不到去策反李师泰。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兴元来的人是奉别人令而来…… 陈玄烈不偷袭李克用,还杀了田从异,无论是朝廷还是田令孜,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不敢公然对付忠武军,只能用阴谋诡计对付自己…… “兄长还是多多防范李师泰,邓州乃我军腹心。”陈玄濬幽幽道。 “李师泰与我出生入死,定不会背叛,你无需担心。” 陈玄烈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当初李师泰被王建坑的死去活来,不是自己收容他,他岂有今日? 退一万步,即便李师泰变了心,也指挥不动邓州的人马。 这几年费尽心思安插的虞侯、鼓手、角手,防的就是有人作乱。 “这段时日,派些人去兴元,若我所料不差,鹿晏弘快回来了。”陈玄烈眼中掠过一道杀机。 鹿晏弘肯定玩不过田令孜和王建。 朝廷回返关中是大势所趋,一定会拔掉他这根钉子。 田令孜手上有五十四都神策军,再加数万西川黄头军,东川杨师立的叛乱也快平定了,迟早抽出手来对付他。 陈玄濬道:“若是如此,听子都须增加些人手。” 现在听子都有九百七十一人。 随着摊子越铺越大,这点人马显然不够。 “那就扩充,以后长安、洛阳、成都、汴州、徐州、郓州都要有我们的细作。” 兵者,诡道也,其最诡者莫过于用间。 春秋战国时期,兵法中就专门提到间谍的重要性。 到了后世,间谍能轻易搞垮一个中小国家。 “钱、人。”陈玄濬竖起两根指头。 “钱好说,此战我军缴获大量金银钱帛,我让李巨川专门分出一库,供你们使用,人更不成问题,骁儿营中的子弟随意调用。” 李巨川掌管府库、度支,极为精细,唯一的缺点就是抠门,极度的抠门,想从他手上弄点钱粮出去,难如登天,即便陈玄烈要用钱,也须注明用处…… 骁儿营就是军校,收容孤儿和忠武子弟,授之以文武,从小就灌输忠孝信义勇的那一套。 “那便不是问题了。”陈玄濬满意的点点头。 这时周庠匆匆而来,“五郎,长安王家出事了。” “何事?”陈玄烈一阵诧异。 “朝廷罢免王相公大明宫留守、京畿安抚制置修奉使、诸道租庸供军使等职,改授太子少师。” 朝廷果然还是那副德性,用完就一脚踹开。 王徽算是朝廷为数不多有政绩名声还不错的重臣。 他被罢免了,意味着以后关中的支援就断了。 不过这也是迟早的,黄巢被剿灭,他的诸道租庸供军使也差不多到期。 周庠继续道:“与王徽一同被解职的还有义成军节度使王铎,调任魏博节度使。” 陈玄濬道:“眼下黄巢覆灭,定是田令孜在收拾清流。” “这倒是好事!”陈玄烈心中一喜。 王铎跟朱温沆瀣一气,悬在忠武军头顶上。 如今田令孜把他拿掉了,压力小了不少。 更妙的是魏博节度使……这不是让王铎去送死么? 第两百六十六章 大事 狗咬狗一嘴毛。 田令孜面对黄巢束手无策,对付清流却非常有一套…… 无形之中帮了陈玄烈一个大忙。 去年魏博节度使韩简攻打天平军,欲趁黄巢之乱扩大地盘,杀天平军节度使曹存实,眼看就要攻破郓州,拿下天平军,朱瑄力挽狂澜,死守郓州。 韩简苦攻六月无果,又被诸葛爽反击,兵败如山倒。 魏博军推马步军都虞侯乐彦祯为留后,就等朝廷的正式任命,屁股没坐热。 朝廷违逆魏博牙兵们的心意,强塞王铎为魏博节度使,这不是送肉上砧板么? 陈玄烈心中暗暗为王铎默哀,“新任义成军节度使是何人?” “安师儒。” 原来是他,陈玄烈这下放心了,安师儒曾是平卢军节度使,中和二年,也就是两年前为平卢牙将王敬武驱逐。 能被部下驱逐的节度使,估计跟上上任忠武军节度使薛能水平差不多。 陈玄烈忽然想起夏侯晏、杜标这两哥们来,当初盛情邀请自己去义成“干一番大事”,都四五年了,两个响都没听到,不知现在如何了。 如果他们成事,义成军就成为自己的盟友,那么忠武、义成就可以反过来包围宣武,南面还有颍州…… 这年头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赶紧派人去联络夏侯晏、杜标。”陈玄烈一拍大腿。 “唯!”陈玄濬匆匆出门。 三天之后,王樗带着王家老小出潼关,向汝州而来。 陈玄烈亲率飞骑军至高门关迎接。 王重荣兄弟这两年还算老实,在陈玄烈跟李克用结盟之后,越发低调起来。 本以为王家也算关中世族了,王徽四朝老臣,为官多年,没想到异常寒酸,七八辆牛车,随行不过百人。 不过乱世之中,低调一些也是好事。 招摇过市,必遭人眼红。 “何以不见王相公?”陈玄烈没发现王徽的踪影。 王樗道:“阿翁已向朝廷辞官,与兄长避居蒲州养病,五郎不必多虑。” 王徽直接投奔忠武,过于招摇。 毕竟是做过宰相之人,要些颜面,同时也会顾及朝廷的颜面,安史之乱后的一百三十多年里,就没有投奔过藩镇的宰相…… 陈玄烈心照不宣,不在此事上纠缠,“王相公一心为社稷,可惜朝廷不辨是非。” 王樗叹了一声,“关中方有生机,中外权臣便纷纷遣人回京置办府宅田地,肆意侵夺百姓,欺男罢女,诸般恶行,百姓上诉,阿翁不避权豪平之以法,长安晏然,百姓安居乐业,然权豪恨之,构陷于成都朝堂,方有此难。” 大唐到了这地步,也算气数尽了,非人力所能挽回。 凡是为天下尽心尽力之人,无一例外,全部没什么好下场。 “王相公人无恙便是幸事。”陈玄烈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以后不能再暗中支持忠武。”王樗停步,望着陈玄烈。 “王家心意,忠武铭记在心,从今往后便是一家人。”陈玄烈知道他的担忧。 两家姻亲是建立在利益基础上的。 王家需要忠武撑势,陈玄烈需要朝中有个说得上话之人。 如今王徽辞官退隐,对忠武的用处不大。 这年头过河拆桥的人和事太多,连朝廷都是如此,用完了一脚踢开。 陈玄烈如今是检校太傅、同平章事,颍川侯,地位节节攀升,前途不可限量。 王樗自然担心。 不过陈玄烈不会忘记任何帮助过自己的人,做人不能太势利。 “五郎有古君子之风也!”王樗行了个叉手礼。 陈玄烈赶紧挡住,“岳父这不是折杀小婿了么?” 车驾迎回鲁山。 婚事如期举行,乱世之中一切从快从简,没有铺张浪费,也就陈府张灯结彩,敲敲打打,热闹非凡,全城的人都挤来看,献上丝绢、红绸、鸡蛋等物。 大街小巷都是欢笑声,能看出百姓是真心为陈玄烈庆贺。 陈玄烈受宠若惊,连忙回以钱币,也算皆大欢喜。 拜了两边的长辈,宴请忠武军大小将吏,又在城中开了流水席,宴请前来庆贺百姓。 李巨川抠抠搜搜,只有蒸饼,和飘着几点油星的肉汤,连酒都没有,但并未影响众人的热情。 闹腾到半夜,陈玄烈才如愿入了洞房。 掀起红盖头,一张清秀而娇羞的脸。 世族家的女子果然不一般,白白嫩嫩,娇俏可人。 陈玄烈这才想起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令姿拜见夫君。”美人如玉,声若蚊呐。 “好名字。”陈玄烈抚摸柔荑,身子也贴了过去。 一阵处子幽香沁人心脾。 王令姿俏脸绯红,闭上眼睛,“此……名出自……陶渊明《闲情赋》,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 “嘻嘻……”屋外传来笑声。 “节帅就是不一样,入个洞房也如此有情调……” 陈玄烈脸色一沉,提着刀就冲出去了,“他娘的,竟敢偷听本帅的墙角根,活得不耐烦了吗?” “哇……五郎发火了……”田师侃声音叫的最大。 外面黑压压的全是人,提着裤子掉头就跑…… “再敢来听,剁了尔等命根子!”陈玄烈一阵郁闷,这群人没酒喝,今夜不宵禁,一个个无处消遣,就来消遣自己了…… 回到房中,王令姿脸更红了。 陈玄烈赶紧吹灭蜡烛,将刀放在床沿边…… “五郎五郎!” 天刚亮,外面就传来田九的喊声。 陈玄烈红着眼随意披了一件衣服出来,脑中昏昏沉沉,“又出了何事?就不能消停些?” 这年头连洞房都不得安生。 田九急道:“出大事了,秦宗权纵兵四出,陈彦攻淮南,秦贤攻江南,秦诰、赵德諲攻山南东道,秦宗衡、孙儒、刘建锋北上攻东都畿,张晊攻郑滑、卢瑭攻汴宋,秦宗言南下攻荆南,刁君务攻颍亳……” 陈玄烈一愣,秦宗权这是发哪门子的疯? 但转念一想,黄巢一死,他这个“大齐皇帝”就名正言顺了,黄巢余孽纷纷来投,秦宗权空前壮大。 但随之而来的便是粮草问题。 蔡光申屡遭兵灾,必然养不活这么多人…… 所以杀出去就是秦宗权唯一的选择。 历史上的“蔡贼”之乱还是爆发了。 陈玄烈揉了揉额头,“秦宗权为何没有派兵攻打陈、许、唐三州?” “的确没有……”田九实话实说。 “那蔡州现在还有多少兵力?”陈玄烈眼中一亮,秦宗权遍地开花,岂不是蔡州空虚? 田九道:“秦宗权自领五万精锐按兵不动!” 陈玄烈顿时泄气,秦宗权现在是财大气粗,估计这第一批派出去的,是以掠夺为目的,大战还在后面。 好消息是,秦宗权没放过朱温…… 第两百六十七章 不动 许、陈二州挨着蔡州,秦宗权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两块硬骨头。 而且还是没什么肉的硬骨头。 唐州也是一样,山川河流众多,修建了不少要塞,基本作为缓冲区存在,当初黄巢都没看上这块地,秦宗权更不会下死力气争夺。 相反,淮西旁边就是淮南,从光州伸脚就是寿州,天下钱粮一半在蜀中,一半在江淮。 陈玄烈对秦宗权之害有清醒认知,早早便坚壁清野。 朱温这段时日与李克用反复拉扯,完全没料到蔡贼直接穿过陈州,攻入汴宋。 卢瑭率数万人马长驱直入,攻破一城,屠戮一城,将尸体以盐腌制,一半送回蔡州,一半留作军用,再攻打下一城。 蔡贼继承了草贼的残暴,以及蔡人的勇烈,没有粮草的限制,整天吃肉,战力强横,朱温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被堵在大梁城中。 形势十分窘迫。 不过关键时候,旁边的天平军出手了,朱瑄派朱瑾率两万步骑前去救援朱全忠,于合乡大败卢瑭,蔡贼第一次攻打汴州失利,退回陈州境内。 朱温感激朱瑄的救命之恩,拜年纪比自己小十一岁的朱瑄为兄,极为亲厚。 各种消息雪片一般飞来,陈玄烈跟王令姿温存的时间少得可怜,一门心思扑在军情上。 “秦宗衡孙儒部自轩辕关入洛,焚烧宫室、官府、寺庙、民房,裹挟青壮,但有不从者,皆遭屠戮,以盐腌尸,置为军粮,与诸葛爽对峙于洛水。秦诰、赵德諲部出申州,席卷随、郢、复诸州,提兵向西,溯汉水北上,攻打襄州,正与刘巨容鏖战于汉水。” 周庠读着斥候送来的战报。 现在正是蔡贼最凶猛的时候,连朱温都被打的龟缩不出,向天平军求救。 这还只是蔡贼的第一波攻势。 秦宗权的精锐还没出手。 “颍州形势如何?”陈玄烈不由担心起王敬荛来。 他若顶不住,蔡州东面的压力大减,秦宗权或许就会抽出手来,对付忠武。 田九道:“王刺史列阵当之,身先驰突,杀敌甚多,几次击退刁君务。” 陈玄烈放下心来,王敬荛一如既往的生猛,当初黄巢数万大军入颍州,都被他挡住了。 “还有一事,朱瑾击退卢瑭后,并未退兵。”陈玄濬目光一闪。 陈玄烈道:“这么说他留在汴州?” “不,此人借口协助义成军平叛,进入郑州境内。” “郑州?”陈玄烈立即意识到了什么。 朱瑄手握三万天平精锐,野心不比朱温小,如今天下大乱,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各藩镇都想扩充地盘。 周庠道:“义成悬于我军之北,不可为朱瑄所夺!” “然义成亦悬于汴州之侧,朱瑄兄弟拿下义成,就将汴州夹在中间,以朱温之性,岂会袖手旁观?别忘了,洛阳还有秦宗衡、孙儒,让他们先争一争。” 虽然蔡贼没有进攻忠武,但忠武这么大的体量摆在这里,秦宗权不可能看不见。 陈玄烈决定秦宗权在等待出手的时机。 如今忠武最大的威胁是蔡州,同样,蔡州最大的威胁是忠武。 地缘环境决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小弟已经跟夏侯晏、杜标联系上,二人有些许条件……”陈玄濬扫了一眼周庠和田九。 陈玄烈挥手,“这里没有外人,说。” “二人请求我军出兵洛阳,牵制秦宗衡和孙儒……” 秦宗衡、孙儒、刘建锋,麾下龙骧都,当年也是忠武军中的一支精锐,以蔡人为主。 历史上这支人马横扫淮南、江西、湖南…… 忠武军北上洛阳,先跟他们碰,肯定泥足深陷。 蔡贼风头正盛,凶焰滔天,陈玄烈不得不考虑性价比…… 现在介入义成,就会陷入朱温、朱瑾、孙儒、张晊、义成军的混战之中,难以抽身,这是战略陷阱。 有精力浪费在北面,还不如多关注南边的山南东道。 “告诉他两人,先按兵不动,击退张晊再说,至于我们,盯着秦宗权,他不动,我不动!”陈玄烈认死理,这场混战的关键还是蔡州。 忠武军的崛起,也在蔡州身上。 至于义成,能拿下最好,拿不下也无所谓,忠武军如今的重心在汝邓,即便想拿,手也很难伸过去,反之,义成若是能挑动朱温和朱瑄反目,倒也划算。 越是关键时候,越要分清主次。 最主要的还是家底不丰厚,这几年忠武军一直都在打,崔安潜留下的老底早就耗空,邓州还差一口气。 蔡贼强就强在,没有粮草的顾虑,走到哪,吃到哪儿。 没有粮草,没有后勤,弱点就少了一大半,也不用担心后方。 “五郎之言是也,要战,也要等到秋收之后。”周庠深以为然。 “从今日起,忠武军境内,不论男女老少,皆习战守之术,储备石木火油箭矢牛角兽筋等物,以备不时之需,绝不可掉以轻心。” 以陈玄烈对秦宗权的了解,迟早会大举进犯忠武。 “唯。”几人拱手。 不到半个月,洛阳传回消息,秦宗衡、孙儒于洛水大破诸葛爽,孙儒威名显赫,本身就是洛阳人,洛中亡命之徒悉投之,贼势益强。 其他方向的蔡贼亦凶猛异常,秦宗权令麾下的光州刺史王绪上缴钱粮,王绪不能支,秦宗权大怒,发兵攻之,王绪十分恐惧,举光、寿二州的全部兵马五千人,驱吏民渡江南下…… 蔡贼攻占寿州,一只脚踏入淮南…… 不过比起北面和东面的强势,南面相形见绌。 秦宗言猛攻荆南不克,荆南监军朱敬玫在荆南召集三千精锐,组建了一支“忠勇军”,劫掠来往富商,短短两年,令朱敬玫成为巨富。 有钱有粮有精锐,秦宗言志大才疏,自然不是对手。 秦诰、赵德諲攻打襄州也不顺利。 刘句容乃庞勋麾下的八百戍卒之一,南征北战近二十载,拒汉水而守,秦诰、赵德諲久攻不下。 不过秦宗权非常沉的住气,硬是在蔡州按兵不动。 他不动,陈玄烈也不动,就这么对峙着…… 第两百六十八章 回返 形势发展出人意料的快。 除了洛阳和淮南,中原地区勉强挡住了蔡贼的第一波攻势。 眼看秋收在即,西面却出事了。 鹿晏弘率两万人马出兴元,顺汉水而下,打着回返许州的旗号,沿途劫掠金、均、房等州,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与秦宗权一般无二。 当初入兴元时,答应王建、晋晖、庞从等人,裂土而治,同享富贵。 真拿下兴元,鹿晏弘将承诺抛到九霄云外,只让他们领着巡内刺史的虚职,对属下猜忌心日重,日夜提防。 田令孜嗅到了机会,无孔不入,暗中招降了王建、韩建、张造、晋晖、庞从五人,收为义子,赏赐大量钱财,封为各卫将军,五人随即各率本部人马脱离鹿宴弘,南下入蜀,受封“随驾五都”,成了天子亲军。 鹿宴弘势穷力孤,心知挡不住关中、蜀中十几万神策军的夹击,遂起兵东归…… 回来的路上,还给陈玄烈送了一封信,让陈玄烈给他一个容身之处,说他别无所求,只想回乡养老。 鹿晏弘的回返,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平静湖水之中,立即激起阵阵涟漪。 他要回返许州,首先就要经过邓州或者襄州…… 刘巨容首先预感到不妙,派人向忠武军求援。 汝州节堂内,众将济济一堂。 周庠道:“鹿六刚过四十,养的哪门子的老?” “一山不容二虎,鹿老六是节度使,五郎也是节度使,他引兵东归,定居心叵测。”连田师侃也看出鹿晏弘的不怀好意。 “这是将我当成三岁孩童,他鹿老六的性子谁人不知?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陈玄烈嗤之以鼻。 一向沉默的尚让这次主动发言:“但如果节帅不收容此人,定会投奔秦宗权,届时形势越发不妙。” 他是行军司马,在忠武军中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 而葛从周则坐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田师侃骂道:“这厮在兴元好生待着,何必跑到中原来凑热闹?” 北面的关中正空虚,钱粮更多,机会也更大一些,而山南东道正在大战,鹿晏弘偏要这个时候跑过来,就不得不让人警觉。 “只怕鹿晏弘早就跟秦宗权穿一条裤子了!”陈玄烈笑了一声。 秦宗权势大,他借秦宗权的势,反攻忠武,东西夹击,一拍即合。 难怪这段时日秦宗权一直按兵不动,应该早就跟鹿宴弘勾搭上了,等的就是这次机会。 周庠眉头一皱,“鹿宴弘毕竟是许人,与五郎还是翁婿……” “你且看他这一路的所作所为,与秦宗权有何区别?” 鹿晏弘每过一城,必定屠城,残忍酷虐不在蔡贼之下,死在他刀下的亡魂不在少数,简直跟秦宗权臭味相投。 周庠道:“然则我军一动,秦宗权必挥军来攻……不如向河东李克用求援。” “这点小事就要向河东求援,日后沙陀军将必小觑我忠武,他鹿晏弘想要吞我,正好,我也想吃掉他!” 能不求人,最好还是不求人,李克用虽然仗义,但求人办事,天然就矮一头,而且现在也还没到这个时候,对付鹿宴弘,用不着沙陀军帮忙。 陈玄烈的野心越来越大。 鹿宴弘的两万人马中有不少忠武精锐。 不过这一战非常考验许州和唐州的防御,符存、华洪是不是名将,就看这一战的表现。 “哈哈,这才是忠武军节度使该有的气魄!”安仁义大笑。 “传令起摧锋都、拔山都、飞骑军八千,诈称三万,大张旗鼓,王重师、安仁义、田师侃、葛从周等诸位。明日随我前去迎接鹿宴弘,救援襄州!” 葛从周一愣,一脸的诧异。 陈玄烈当然不会放过他这尊大神,该用就要用。 刘巨容一直窝在在襄州,没什么野心,如今低头向自己求援,倒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他麾下的庞勋旧部,战王郢,与曹全晸大破黄巢五十万大军,在襄州这几年,还置办了一支水军,规模虽然不大,但作用不小。 能得到他的支持,忠武无后顾之忧。 再进一步想,刘巨容没什么野心,年纪也大了,在忠武军的不断渗透下,迟早会融为一体…… 历史上宣武和陈州就是这么融合的。 刘巨容叱咤半生,眼力价应该不会差,否则这次就不会低头向忠武求援了。 当天晚上,陈玄烈提了一匹红绸,买了些胭脂、花钿去见鹿三娘。 让府中下人置了一桌酒菜。 花钿因上官婉儿而成为盛唐的风潮,晚唐五代再度兴起。 鹿三娘看着这些东西发愣,默默为陈玄烈斟酒。 “你多时没回鹿家,明日不妨走走。” 自从嫁入陈家后,她就没怎么回过娘家。 如今鹿家也搬进了鲁山城,离节度使牙府并不远,走几步转过一个巷口就到了。 “既为陈家妇,还回去作甚?”鹿三娘表面冷冷淡淡,实则性子极烈。 在鹿家时她并不受待见,鹿晏弘当年还想将她送给卢氏为侍婢,这股恨意一直记在她心里,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岳父……将从兴元归。”陈玄烈坦诚相告。 鹿三娘脸色一变,这两年鹿晏弘在外面杀人放火,弄得神憎鬼厌的,名声极为不堪。 知父莫若女,鹿晏弘回来肯定不会这么简单。 换作寻常女人,早就哭哭啼啼了,鹿三娘一脸恬淡表情,良久,叹了一声,“阿耶生性猜忌多变,妾乃女儿身,不知天下大事,今既为陈家妇,当以陈家为念,阿耶此次回返,夫君……定要当心。” 有她这句话,陈玄烈心中既感动又怜惜。 女子嫁入夫门,便是夫家之人。 再说鹿宴弘也代表不了整个鹿家,鹿宴弘在兴元吃香的喝辣的,也没想着鹿家。 此次鹿晏弘回来想干什么再明白不过。 “为夫敬你一杯。”陈玄烈斟满酒,递了过去。 鹿三娘一饮而尽。 陈玄烈拥入怀中,她这才脸色微红,眼中掠过一道羞怯之色。 “明日你回鹿家一趟,该说的都要说出来,让他们自己选。” “妾听夫君的。” 陈玄烈抱起她就往内屋走。 乱世当头,自己娶的几个女人却还算贤惠…… 第两百六十九章 南下 “盛唐圣主解青萍,欲振新封济顺名。夜雨龙抛三尺匣,春云凤入九重城。惟报关东诸将相,柱天功业赖阴兵。” 去往魏州的路上,王铎摇头晃脑的吟着一首旧作。 作为前宰相,文采自然不差,这首诗颇有指点关东诸将之意。 “妙哉!” “相公诗才远在李太白之上。” 随行的姬妾们连连拍手称赞。 与王铎一样,这些姬妾们也穿着绫罗绸缎,坐在马车上,一路跟着王铎赴任魏博。 当初担任诸道行营都统讨伐黄巢时,也随行带着姬妾风流潇洒,好不快活。 此次赴任魏博,姬妾幕僚加上护卫,三百余人,皆鲜衣怒马,七十多辆马车前后相望,旌旗牌匾麾盖,贵气逼人。 只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过于招摇了。 姬妾们一路欢声笑语,引起不少路人侧目。 王铎自恃宰相身份,全无顾忌。 “去了魏博,你等要收敛些,莫要坏了朝廷大事。”王铎望了一眼前后相连的马车。 车上面装的全是钱帛,准备凭借这些东西收买人心。 “遵令。” 姬妾们被娇宠惯了,嘻嘻笑着,全没当回事。 不过这时前面的车辆停了下来,将路挡住。 “出了何事?”王铎见过大世面,并不慌乱。 “启、启禀相公,前方有一军拦路……”家将王兴恪上前回禀。 “拿下钱财赏给他们,告诉他们我乃宰相王铎,赴任魏博。”王铎从马车内探出头来,但旋即又被侍妾们拉了回去。 立即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 王兴恪满脸冷汗,拦路的人马正是打着魏博旗号,刀剑已经出鞘,弓弩已经上弦。 一声惨叫,派上去问话之人倒在血泊之中。 “保护相公!”王兴恪当即拔出长剑。 护卫们训练有素,立即在车后结成阵列,挺起长矛,弯弓搭箭。 但侍妾们的尖叫声扰乱了护卫的心神。 王铎跳出马车,“锵”的一声,拔剑在手,“哪来的贼子,竟敢谋害宰相!” 世家子弟,虽然风流成性,但大多文武双全,出将入相。 前忠武节度使、晚唐一代名将王式正是王铎的堂兄。 护卫们一见宰相身先士卒,士气大振。 对面也不过两百来人,完全可以一战。 但此念刚刚兴起,就听见背后传来一阵马蹄声,王铎大惊,回头,只见一支骑兵冲了上来,锋利的长槊朝着自己。 一瞬间,王铎的所有勇气烟消云散。 骑兵旋风一般席卷而来,血光乍现,正面的步卒也列阵杀来,王铎的护卫徒有其表,三两下就被魏博军砍翻在地。 王兴恪也被一矛捅穿了心口。 魏博军狞笑不已,围住王铎。 马车内的姬妾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一员骑将缓缓上前,满脸邪笑,“在下乐从训,特意送王相公一程!” 大手一挥,魏博军乱刀齐下,王铎的鲜血碎肉溅在马车上。 随行家属幕僚即便跪地求饶,也被砍下头颅,不过有姿色的女眷们全都留了下来。 乐从训大笑不已,从马上一跃而下,钻入车厢中。 “大郎,可不能吃独食!”几个魏博军红着眼。 这些人不是寻常牙兵,而是乐从训召来的亡命之徒,号为“子将”,亲如父子,用以戒备魏博牙兵。 乐从训父子也是被逼无奈,只因魏博节度使更换的实在有些快,不得不防。 稍不如牙兵们的意,就有满门被灭的风险…… “见者有份!”乐从训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 “哈哈哈,万岁!”子将们欢呼雀跃…… 邓州。 陈玄烈八千精锐步骑向西挺进,后面还跟着一万土团一万青壮,沿途敲锣打鼓,举着旌旗,鼓噪而进。 到了穰县,与李师泰的五千土团会合。 “怎只带这点人马?鹿晏弘两万,秦诰、赵德諲有三万贼军。”李师泰一见面就问东问西。 陈玄烈道:“兵贵精不贵多,咱先快刀斩乱麻,灭了鹿晏弘,再与刘巨容夹击秦诰、赵德諲。” 别看蔡贼动辄几万大军四面出击,实则每一路也就几千精锐。 陈玄烈麾下八千精锐步骑,再加上两万土团,以及邓州的五千土团,兵力并不算少。 而且还是本土作战,全是精兵猛将。 王重师、葛从周、安仁义、田师侃,外加李师泰,对付鹿宴弘简直是牛刀杀鸡。 “你这厮怎地胆子越来越小?对付一个鹿晏弘用得着兴师动众?”田师侃跳了出来,指着李师泰的鼻子骂道。 李师泰反骂道:“你这厮怎地还如此不知礼数?丢我许人的脸面。” “放屁……” 两人当着一众军将的面骂骂咧咧。 不过牙兵们就吃这一套,跟着嘻嘻哈哈,热闹起来。 “张居言何在?”陈玄烈问道。 李师泰道:“当然是在田里,五郎寻的这个知州,一门心思钻进田地里面,比钻女人床还热心……” “没有他种田,你吃什么?忠武境内的二十几万人吃什么?以后对别人敬重些。”陈玄烈一脸平静。 这年头遍地不是杀人放火的禽兽,就是争权夺利的小人,一个心思全用在田地上的人,难能可贵。 如何拔高张居言都不为过。 李师泰脸上的揶揄之色顿去,叉手一礼,“某失言,五郎恕罪。” 陈玄烈点点头,“鹿宴弘那厮现在何处?” “已至均州境内!” 均州夹在丹水与汉水之间,正东是邓州,东南是襄州,也就是说鹿晏弘有两个选择。 “传信给他,就说我将许州让给他,以后他当忠武军节度使,我当山南东道节度使,让他快过来,咱是一家人,许人不骗许人。” 陈玄烈一本正经。 旁边的安仁义、田师侃却笑的前俯后仰,葛从周憋着笑意。 李师泰道:“鹿宴弘又不是傻子,怎会相信?” 陈玄烈道:“难道我说让他放下兵器,饶他一命,保他富贵终身,他就会相信吗?说什么不重要,关键是做什么,葛从周听令,率四千步骑为先锋,突袭鹿宴弘,田师侃、李师泰率摧锋都、拔山都为后。” 收编尚让时,也收编了九百骑兵,三千精锐步卒,拨给葛从周。 不过这个任命有些突兀,在场之人全都一愣。 葛从周一介降将,却担当重任,众人自然有些意见。 连葛从周都一脸不可置信之色。 “还愣着作甚?此乃军令!” “领命!” 众人拱手,葛从周满脸感激之色。 山东一条葛,无事莫撩拨。 历史上葛从周最擅长突袭,每临阵,东西南北,忽焉如神,晋人号之为分身将。 这种突袭战,最适合他。 鹿宴弘身为岳父,千里迢迢的来“投奔”,陈玄烈必须给他备上一份大礼。 四千步骑先动,向西挺进,眨眼就消失在青山绿水之中。 摧锋都、拔山都紧随其后。 陈玄烈就在穰县外安营扎寨,以免士卒惊扰城中百姓。 穰县和南阳在张居言的经营下,已经成了山南东道的大城,恢复了不少元气,商贾来来往往。 陈玄烈安心等待着战果。 斥候将四面八方的消息送来。 才一天,东面一则消息让陈玄烈惊讶万分,秦宗权……动了。 而之所以惊讶,不是因为秦宗权攻打许州或者唐州,而是他率三万大军出申州,入随州,进抵枣阳。 这架势分明是想在襄州来一场大的。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第两百七十章 忽变 秦宗权亲自下场,基本坐实了暗中与鹿晏弘勾结。 所以此战很像是秦宗权布的一个局,要么鹿晏弘杀回忠武,东西夹击,要么将陈玄烈从汝州引出来,在襄州来一场会战。 因为正面进攻许、唐的代价太大了。 蔡贼不善攻城,秦宗权有自知之明。 不过忠武军野战的优势,基本可以弥补兵力上的不足,而且他们的兵力也非常分散,鹿晏弘在均州,秦诰在樊城,秦宗权在枣阳,未形成合力。 当然,蔡贼也有优势,不需要粮草,也就没有后勤粮道的弱点,带上点盐,走到哪吃到哪…… 简直无敌…… 陈玄烈提兵向东,壁新野。 与枣阳、樊城、襄阳四角相对。 秦宗权在枣阳搞深沟高垒那一套,陈玄烈心中一乐,这说明他对麾下的三万“精锐”信心不足,不然不会采取守势。 陈玄烈懒得折腾将士,炎炎夏日,让他们养精蓄锐。 新野城池还算坚固。 南阳、穰城的粮食一车一车的送来,随行的还有一桶桶的肥鱼,每条都有手臂大小,将士们吃好了,士气也上来了。 邓州也算半个鱼米之乡,张居言在析县开了水库,养了不少鱼,优先供应前线诸军。 在这年代,张居言抵上十员猛将。 打仗最终比的还是国力,需要一个稳固的后方基地。 想要长远,绝不能像黄巢、秦宗权那般以人为军粮。 随着秦宗权屯兵枣阳,秦诰、赵德諲发疯一般攻打襄阳,完全不计伤亡,汉水为之赤,尸体充塞河道,向下流流去。 但陈玄烈在新野不能动,一动,秦宗权就会跟上来,反而会让襄阳的压力增大,所以只能看葛从周、李师泰、田师侃三人的战果。 只有先干掉最弱的鹿晏弘,再与刘巨容夹击秦诰…… 不过刘巨容第四次派使者过来求援,“刘尚书请陈太傅立即发兵,贼军连日猛攻,我军伤亡惨重!” 陈玄烈扫了一眼使者的衣袍,跟前三次一样,身上没沾半点血迹。 “襄阳士民……缺衣少食……刘尚书日夜期盼援军。” 这话实在太假,汉水之北烽火滔天,刘巨容作为宿将,不可能不积累粮草。 事实上刘巨容在治理地方上颇有建树,这几年山南东道颇有起色。 “回去禀告刘尚书,某绝不会坐视襄州沦陷!”陈玄烈挥挥手,打发走使者。 襄阳乃天下排得上号的雄城,雄立汉水之南,城池高耸,比赵犨的宛丘坚固十倍,刘巨容手上也有一支精锐,没道理这么快就顶不住。 大概率是想让忠武军上来,与蔡贼杀个头破血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陈玄烈不理会襄阳,“葛从周有消息否?” 田九擦了一把汗,“葛……从周……脱离斥候联系……不知所踪……” 陈玄烈一愣,若不是知道葛从周是个忠义之人,仅凭这个举动,就会让人猜忌之心大起,“随他吧……李师泰、田师侃两部在何处?” “目前在谷城,扼守汉水上游。” 这两人都还算中规中矩。 陈玄烈安下心来,一场大战绝不是上来就开干,而是先对峙,互相寻找破绽,等待对方露出破绽,或者哪一方熬不住,另一方发动致命一击。 蔡贼攻打襄阳,伤亡会一日随着一日增大。 邓州秋收已经开始,漫山遍野都是忙碌的人。 秋风一起,天气也渐渐转凉。 襄阳久攻不下,秦宗权令南面的秦宗言提兵北上。 这时鹿晏弘从均州钻出来,声势浩大的向东挺进,所遇城池,虏其青壮在前,老弱妇孺尽皆屠灭,气焰滔天的直奔襄阳,声称大破襄阳后,要食刘巨容之肉寝其皮…… 秦宗权在枣阳也放出话来,要将襄阳全城制成肉膏,以作军食…… 蔡贼承袭草贼,草贼在陈州犯下的罪行,震惊天下。 如今秦宗权又要在襄阳上演一遍。 襄阳百姓惊恐万状,纷纷逃入大山。 当然,这不过是恐吓而已,秦宗权的三万精锐被陈玄烈按在枣阳,鹿宴弘的两万人马被李师泰、田师侃挡在谷城。 襄阳唯一的威胁也就秦宗言的几万乌合之众。 “五郎,大事不妙,刘巨容弃城而走,率两千心腹带着家眷,逃入荆山之中!”田九黑着脸前来汇报。 “什么?”陈玄烈一屁股从软榻上站起。 千算万算,没算到刘巨容竟然怂了…… 人家赵犨万把人一座城,生生挡住了黄巢、秦宗权二十万人马,这才哪到哪儿…… 陈玄烈恨铁不成钢。 不过冷静下来之后,也能理解。 刘巨容东征西讨一二十年,在襄阳享受了几年荣华富贵,年纪一上来,早就没当年鱼死网破的狠劲儿。 不是所有人都是赵犨那般的硬骨头。 赵犨是陈州本地人,根基全在陈州,刘巨容只是一介流官,当然不愿死战。 另一方面,刘巨容信不过陈玄烈,也信不过忠武军,以前两边的关系就没见多亲密。 “襄阳现在如何?” 刘巨容这一走,立即让陈玄烈陷入两难之中,一旦南下,秦宗权肯定也会跟来。 不南下,襄阳腹背受敌,肯定撑不下去。 襄州若是草贼之手,连锁反应,邓州就危险了…… “刘巨容虽走,襄阳牙将王建肇率城中牙兵、军民抵抗。” 刘巨容可以走,襄阳牙将牙兵却走不了,秦宗权和鹿晏弘都放出话来,要斩尽杀绝。 “令李师泰、王师侃放弃谷城,立即南下驰援襄阳,再令唐州华洪部、许州符存、许德勋部夹击蔡州!” 被动挨打不是陈玄烈的风格,该给秦宗权增加些压力。 你拿襄州,我拿你的蔡州! 若是东面打开局面,陈玄烈会立即放弃襄阳,集中火力,掀了蔡州,给秦宗权一记黑虎掏心。 新野离蔡州并不远,挨着唐州,只需再向东挪一步即可。 忠武最大优势,便是对蔡州的地缘压制! 相当于秦宗权的命根子上始终架着两把刀…… “我军还是按兵不动?”王重师疑惑道。 “对,继续熬!”陈玄烈觉得还没到决战的时候。 新野绝不能动,一动,秦宗权有可能不攻襄阳,顺着新野摸进邓州,将忠武军截断在汉水之北,到时候局面更麻烦。 如今比的就是战略定力。 第两百七十一章 转机 “打下襄阳后,十日不封刀,城中子女钱粮,任尔等取之!”鹿宴弘举起长刀,指向东面青山绿水之间若隐若现的襄阳城。 “杀!杀!杀!”士卒们红着眼,吼声如雷。 鹿晏弘就是靠着一路烧杀淫掠,才凝聚军心,提振了士气。 麾下一千三百余忠武牙兵,对他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战力极强。 逢敌必力战在前,是以能一路从长安杀进兴元,又从兴元杀回山南东道。 “打下襄州后,我等再挥军向北,与蔡军北上,杀回忠武,到时候我等轮流为节度使!”鹿宴弘的长刀在半空中转着圈,画下一个个大饼。 “愿为六郎效死!” 牙兵们哈哈大笑,士气也到达顶点。 “我有此强军在手,何惧陈五小儿!” 靠上秦宗权这棵大树,鹿晏弘感觉自己天下无敌了。 大军一路向东,烟尘滚滚,盔甲铿锵,煞气冲天。 被驱赶在前的俘虏们一路哭嚎,但只要稍走慢了些,就会被一刀削掉脑袋…… 为了制造声势,鹿晏弘还沿途放火,借火势浓烟壮声威。 每遇一村,必屠之而后快,每遇一城,定鸡犬不留,诸般恶行,天怒人怨。 沿途百姓和土团一见他旗号便望风而溃。 杀到谷城,恰好摧锋都、拔山都也退走了,鹿晏弘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陈五小儿不过如此,畏我如虎,忠武军唾手可得,儿郎们,努力!” 士卒们信以为真,气焰嚣张到了极点。 直接放火烧了谷城。 风助火势,黑烟滔天,在青山绿水间异常显眼,暴露出鹿晏弘的方位。 黄昏落日,士卒们连日行军,烧也烧了,乐也乐了,兴致大减。 就在城外安营扎寨,令青壮挖掘堑壕。 哒哒哒…… 一阵闷雷般的马蹄声从东面的密林中传来。 士卒们愕然的望着东面,竟然一时不知所措。 牙兵们反应迅速,当即列阵,喝令士卒,“敌袭!敌袭!” 眨眼之间,一支九百余人的骑兵冲出,举着“齐”字大旗,牙兵们悬着的心又放下,“从东而来,原来是蔡军。” 秦宗权投在襄州的兵力近十万,四处掳掠,碰见蔡军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不过骑兵后面的烟尘里,人影绰绰,似乎还有步卒…… 鹿晏弘到底是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宿将,隐隐觉得不妙,“列阵,戒备!” “戒备个鸟,没见是蔡军?那秦宗权当年也是忠武军将,有香火情分,我等一路颠簸,精疲力尽,来呀,快弄两个娘们上来……”几个牙将懒洋洋的,毫不在意。 “老六何怯也,难道蔡军还敢跟我们动手不成……” 有什么样的将领,就有什么样的士卒。 鹿晏弘一路好吃好喝供着,牙兵牙将们也蹬鼻子上脸,一个比一个嚣张跋扈。 鹿宴弘急得满头冷汗,拔出刀指着牙将叱道:“彼隐有杀气,来者不善,速速戒备!” 几人这才懒洋洋的起身,眯着眼望着冲过来的骑兵,也感觉这股骑兵有些不一样,“是敌军,快挡住他们!” 但这时候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敌军明显是养精蓄锐,在此地等候他们多时。 九百骑兵如旋风一般席卷过来,手中刀矛盔甲在黄昏下染着一层金红。 为首一将,掌中丈八长枪,胯下枣红大马,全身披着霞光,奔腾间犹如一团烈焰,神威凛凛,动人心魄。 前阵的土团、青壮一哄而散。 九百骑披波斩浪,旋风一般冲入贼阵之中,卷起阵阵血浪。 三千甲士紧随其后,杀入阵中,顿时血肉横飞,胆敢上来阻拦者,力斩于刀下。 “尔等究竟何人?”鹿晏弘一见敌军这气势,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忠武,葛从周!”敌将泼剌剌冲来,抬手就是一枪刺下。 鹿晏弘毕竟是忠武大将,本能的低头,躲过了致命一击,但兜鍪被挑落,披头散发,狼狈无比。 “放屁,忠武军就没你这号人!”鹿晏弘倒也硬气,提着长刀,指挥牙兵结阵。 生死一线,牙兵们提起长矛,迎战骑兵。 但骑兵速度已经起来,切入内阵,牙兵仓促抵抗,早已落入下风。 鹿晏弘虽然躲过了致命一击,身边部众伤亡惨重,倒下百余人,被撞飞的不计其数,阵不能立,骑兵一错而过,勒转马头,划出一道弧线,再度冲杀而来。 骑兵对步军的优势此时完全显现出来。 如果两军对垒,鹿晏弘提前备战,结成阵势,这九百骑兵未必能讨到好处。 但葛从周来去如风,神龙见首不见尾,掌握进攻主动权,又举起了蔡贼的旗号迷惑人心,鹿晏弘措手不及…… 看似简单的一击,实则凝聚了葛从周十几年的功力。 大战之前,葛从周隐入山林之中,按兵不动数日,为的就是摸清鹿晏弘的脾性。 葛家累世为将,葛从周自幼习武习兵法,随王仙芝起兵,追随黄巢转战天下,直到今日方能一展所长。 君子豹变,其文蔚也! 就连他麾下的濮州军,亦脱胎换骨,人人奋力向前,砍杀贼军。 九百骑兵宛如旋风一般在贼军中打了个旋儿,无数刀矛又朝向鹿晏弘,葛从周目中聚起一团寒芒,仿佛半空中扑向鼠兔的鹘鹰。 两名牙将挺起长矛,悍不畏死的扑了上来。 葛从周抖动缰绳,战马如有灵犀般向右一偏,避过长矛,撞飞一将,再刺死另一将。 牙兵们胆气仿佛也被击碎了。 竟然有人掉头就跑,将鹿晏弘暴露出来,“许人……不骗许人,忠武不杀忠武……” 鹿晏弘鬼使神差的吼出这句印象深刻话。 但这句话成了他最后的遗言。 战马喷着热息冲到面前,长枪兜头刺下,在他眼中无限放大,最终从眼框而入,透脑而出,红白之物喷洒在地。 尸体还被挂在长枪上,随着战马的奔动而摇晃。 哐、哐、哐…… 贼军一个个抛下武器,跪伏在地,连逃跑的胆气都没有。 剩下的六七百牙兵也失去了抵抗的勇气,扔掉兵器,站在原地。 葛从周勒住战马,带人围了上去,目光一扫,牙兵们又跪了下去。 第两百七十二章 奸计 “死就死了,还送回来作甚?挖个坑埋了。”陈玄烈望着鹿晏弘惨不忍睹的尸体,没想到这厮也有今日。 人狂必有祸,他这几年作恶多端,又没什么远见,早就该死了。 “葛将军说……毕竟是节帅的岳父……”斥候吞吞吐吐道。 陈玄烈哈哈一笑,“葛将军现在何处?” 这一战大破鹿晏弘,俘虏近两万众,择了三千精锐,余者都送入邓州。 “属下不知。” 葛从周用兵皆在一个“奇”字,没动手之前,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不过陈玄烈仍能窥见一丝端倪,他选了三千俘虏,肯定还想再战。 那么不是南面的秦宗言,便是北面的秦诰、赵德諲…… 在牛人眼中,没什么不可能。 历史上的葛从周更生猛…… 唐末五代,名将实在多如牛毛,不过葛从周绝对是站在顶峰之人。 鹿晏弘覆灭,陈玄烈压力大减,现在坐不住的应该是秦宗权。 不过坏消息也随之而来。 “五郎,王建肇紧闭城门,不让拔山都、摧锋都入城,让我军屯于西面的夫人寨。”田九后脚就来禀报。 安仁义怒道:“岂有此理,干脆打破襄阳!” 王重师道:“此人颇有野心。” “有野心,却无远见。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先顺着他。”陈玄烈也是一阵恼火,王建肇跟刘巨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家子气。 襄州夹在忠武和蔡军之间,早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王建肇却想在两头猛虎口中夺食,简直是异想天开。 但这年头最不缺这种人。 冷静下来之后,陈玄烈道:“不光要顺着他,还要为他请封山南东道节度使!” “什么?”安仁义睁大一对牛眼,脸上的络腮胡子都翘了起来。 陈玄烈道:“先稳住他,弄走秦宗权,再料理不迟,一去一回,诏令到襄州,至少半年,半年里,只要王建肇不投降秦宗权,咱们必胜无疑!只是请封而已,是不是山南东道节度使,朝廷说了不算!” 朱温为了拉拢天平军,拜小十一岁的朱瑄为兄。 先哄着王建肇绝对没错。 王重师道:“妙计!” 安仁义看了看王重师,又看了看陈玄烈,转怒为喜,“哈哈,五郎如此奸诈,这王建肇岂是对手?” 陈玄烈一阵膈应,感觉这些沙陀人都跟李克用一样,心直口快,说话不过脑子。 不过也没往心里去,安仁义也不是第一次嘴欠,没安什么坏心,权当他是夸赞了。 信送入襄州,王建肇大喜过望,恬不知耻的拜陈玄烈为兄,以后山南东道与忠武军就是一家人…… 陈玄烈笑了一声,这厮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档次,竟然上来称兄道弟。 “鱼儿已经上钩,再给王建肇送些粮食、军械过去。”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只要襄阳撑住了,秦宗权就赢不了! 邓州今年丰收,张居言没有说错,仅凭邓州一州的粮食足够养活忠武全境军民一年。 汝州平收,许、唐二州多少也收了几万石粮,也不算少。 支持一座襄阳城不在话下。 王建肇大喜之下,将他最喜爱的侍妾都送来了,按他的话说,此女吹拉弹唱,深藏不漏…… 陈玄烈实在不习惯这些陋习,不过见到侍妾之后,又改变了主意。 肤白貌美,身材丰腴,步摇金翠,云鬓花颜,眉眼间荡漾着少妇般的绵绵春情。 舞袖低徊真蛱蝶,朱唇深浅假樱桃。粉胸半掩疑晴雪,醉眼斜回小样刀…… 唐代以丰腴为美,果然有独到之处。 “奴家阿怜,还望节帅怜惜则个……” 盈盈一拜,露出胸口一大段丰腴,每个字都娇媚入骨,勾人心弦。 弄得陈玄烈对王建肇的杀意都去了一半,但一想起这样的人儿,曾被王建肇无耻霸占欺压、长驱直入,陈玄烈就怒火中烧,杀气又涌了回来。 陈十二几个亲卫一边往里面望,一边流着口水。 “算了,都是可怜人,你换一身男装,卸了装扮,我让人送你回鲁山。”陈玄烈按下心中蠢蠢欲动的热流。 行军打仗,还是克制一些为妙。 一个女人带在军中,太显眼…… 这年头为了女人反目之事太多,前不久王铎带着姬妾赴任魏博节度使,一路风流快活,却把性命丢了。 三国演义里面,吕布为了貂蝉与义父董卓反目成仇。 一念及此,陈玄烈怀疑王建肇送这女人来,分明是不怀好意,心中杀意更深,反正此战之后,王建肇此子断不可留…… “奴家任凭节帅发落……”女人扭着细腰入内堂。 一阵幽香在堂中萦绕。 陈玄烈收敛心神,温柔乡是英雄冢,不能掉入王建肇的奸计之中。 阿怜连夜被田九送走,本想让陈十二护送,但这厮年纪气盛…… 很快,鹿晏弘的惨败也刺激到了秦诰和秦宗言,二人都按兵不动,学着秦宗权,深沟高垒,坚壁而守,分兵南下,劫掠荆南、鄂岳、江南西道。 摆明了要耗下去。 葛从周一时寻不到机会,粮草将尽,退回谷城,等待后勤补给。 这场大战,宛如一盘棋局,两边各自落子,你来我往。 秦宗权将大股兵力铺在襄州,后院却起火了。 华洪、符存、许德勋三将猛攻蔡州,拿下西平、遂平二城,围攻上蔡。 秦宗权下令蔡州坚壁清野,只死守上蔡、朗山、汝阳三城,挡住了华洪、符存、许德勋。 蔡州主将秦彦晖,是秦家几个兄弟中少有的正常人,也是最有兵略之人,防守的滴水不漏。 华洪、符存、许德勋手上兵力都不多,一时难以攻克城池。 敌不动,我不动。 陈玄烈铁了心要跟秦宗权熬下去。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襄州落入蔡贼之手。 而眼下局面,陈玄烈明显占着优势,粮食和军械走谷城,下夫人寨,从西面送入襄阳,城中士气大振。 王建肇还组织牙兵出城偷袭秦宗言大营,小有斩获。 陈玄烈放下心来,按这么发展下去,秦宗权迟早熬不住,他的对手不止忠武军一家。 陈玄烈牵制住了秦宗权大股兵力,北面朱温出手了,派出朱珍、李唐宾出兵陈州,于王夏寨大破卢瑭,随后杀入亳州,阵斩蔡将殷铁林,斩杀三千余众,俘虏九寨都虞候王涓。 颍州王敬荛率两千精锐夜袭蔡军,击杀蔡将刁君务。 蔡军攻势为之一扼。 朝廷令时溥为蔡州四面行营兵马都统,讨伐秦宗权。 可以说再拖下去,秦宗权就要大事不妙了。 不过就在此时,田九送阿怜回鲁阳,顺道带回了一条坏消息,“五郎,秦宗衡令孙儒三万大军屯兵伊阙,蔡贼已经深入汝州境内烧杀!” 伊阙也叫龙门关,悬在汝州头顶上,是洛阳的门户,也是汝州的大门。 陈玄烈攻秦宗权的老巢蔡州。 秦宗权也令孙儒攻自己的大本营汝州。 孙儒之凶残不在秦宗权之下,黄巢、秦宗权、孙儒,这三人算是一脉相传。 “这可如何是好,我等家眷皆在汝州……” 麾下军将顿时慌乱起来,见识过蔡贼的凶残,没人能保持镇定。 士卒们悍不畏死,却忧心家眷。 “本帅在汝州布下五万精锐,你等家眷早就被迁到鲁山,固若金汤!”陈玄烈呵斥一众亲兵。 士卒们这才放下心来。 只有田九低声道:“鲁山只有两千骁儿军,两万土团,哪有五万精锐?” 陈玄烈道:“放心吧,几年前我就防着这一天,五万精锐没有,暗子倒是有一颗!” 第两百七十三章 英才 伊阙关上,此刻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讨论。 “听说那鲁山城有十万人丁,吃不尽粮食,用不尽的刀矛盔甲,我们还等什么?”牙校李唐声音最大,也得到最多的支持。 刘建锋道:“陈五兵力集中在邓州,无暇顾及首尾,我等集合精锐,一鼓作气拿下鲁山,攻占汝州,汝州不存,则忠武必亡!” 拿下汝州后,无论南下夹击邓州,还是夹击许州,中午军都很难撑下去。 这两人跟孙儒一样,曾经都是忠武军将校,隶属于的龙骧都,对忠武军的弱点一清二楚。 没有许州,忠武军人心必溃,没有邓州,无法养活这么多的人口。 不过孙儒望着南面的茫茫群山,并未同意众将的请求。 若论隐忍,孙儒独占鳌头,这六七年年来,他结交了军中大量豪杰,得到了秦宗权、秦宗衡兄弟的信任,与刘建锋亲如手足。 又笼络提拔了马殷、姚彦章、张图英、王环等一大群中下层英才,羽翼逐渐丰满。 将军中势力其实已经压过秦宗衡。 也就说,对内的利益远大于对外,如果进攻不力,军心就会离他而去。 “我军士气正盛,刚刚大破诸葛爽,可乘胜攻打汝州!”智囊姚彦章也建议攻打汝州。 放眼周边,也就汝州油水最足。 “这几日俘获多少?”孙儒没有正面回答众人的问题。 姚彦章道:“忠武军早已坚壁清野,准备多时,城池坚固,我军并无所得……” “陈五这厮奸诈无比,一向滴水不漏,既然南下,汝州必有防备,诸位莫要忘了,黄巢几十万大军尚且攻不下一宛丘城,我等不过两三万人马而已。” 汝州油水虽足,但也要有命享受才行。 孙儒好不容易成了势,声望正隆,若是在此地跌一个跟头,得不偿失。 话刚说完,就有斥候来报:“三将军率两万人马前来督战,已至龙门!” 三将军就是秦宗衡…… 孙儒与秦宗衡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 一方面,孙儒得到刘建锋等人的支持,蔡军有一半倒向他。 另一方面,攻入洛中之后,因孙儒本身就是洛阳人,附近亡命之徒、流民、盗贼悉来投之,孙儒在军中势力已经不在秦宗衡之下。 一山不容二虎。 更何况孙儒素有野心,不甘久居人下。 众将眼中聚起一抹杀意。 所谓督战,就是让孙儒所部去送死,秦宗衡在后面捡现成的。 算盘珠子,谁都会拨。 孙儒眼珠子一转,脸上戾气浮动,“汝州坚固,陈五狡诈,诸位当与某一同入营,当面向三将军陈述厉害!” 这种局面很显然对付秦宗衡要容易一些。 “也罢,就让三将军见识见识我等实力!”刘建锋冷笑一声。 呜呜呜…… 关上号角声响起,大军云集,一起向北直扑龙门。 龙门本就在孙儒控制之下,秦宗衡不得门而入,被堵在外面。 还有一支大军从后包抄而来。 论精锐程度,明显是孙儒军强太多。 入洛阳的所有大战都是孙儒和刘建锋冲在前面,作为核心力量的龙骧都,原本就是忠武军的老牌精锐。 一千七百余众,皆铁甲长斧。 这段时日顿顿有肉吃,人人虎背熊腰,只是站在阵前,便杀气冲天。 刘建锋、姚彦章、王环等将策马向前,横眉冷对千军万马。 刘建锋原本就是忠武牙将,领龙骧都,地位不在秦宗权之下。 秦宗衡根本压不住他。 麾下人马更是无一人敢造次。 姚彦章道:“我等一路北上,皆孙九率我等血战在前,方攻占洛阳,三将军身为主将,岂能置身事外?观尔等兵强马壮,当为前驱,进伐汝州,以作表率!” 刘建锋策马冲进一射之内,指着牙旗之下的秦宗衡道:“三将军若是不从,军心不服,今日只怕不能善!” 周围士卒也纷纷望向秦宗衡。 但秦宗衡比起秦宗权来,差了太多,一见刘建锋凶神恶煞,一副一言不合就开干的架势,气势为之一挫,只能打感情牌,“刘二,何必如此大动干戈?休要忘了你乃上蔡人,而非洛阳人。” 不提此事也就罢了,一提起来,刘建锋火气更大,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威望、战功,北面主将都轮不到秦宗衡。 秦宗权偏偏强行让这个亲弟弟上位。 别人都成了大齐的宰相、大将军,唯独刘建锋原地不动。 只有孙儒拉了他一把,将他当亲兄弟看,一同出生入死,血战诸葛爽。 士为知己者死,刘建锋野心并不大。 “天下大乱,能者上,庸者下,我虽是蔡人,却不敢坏了规矩,今日去还是不去,还请三将军明言。” 沉默…… 秦宗衡在沉默,周围士卒眼神越来越失望。 若是没有秦宗权三弟的身份,他什么都不是…… 军中崇尚强者,孙儒、刘建锋一次次大战在前,人心自然归顺于他。 “去与不去,一言可决!”王环扛着长柯斧,大声吼道。 “诶,怎可对三将军如此无礼?”孙儒领着龙骧都上前,当着众军的面摆出攻击阵型。 即便到了这种地步,秦宗衡依旧不敢翻脸。 当初秦宗权派龙骧都上来,是当成秦宗衡的本部核心,却没料到被孙儒挖了墙角…… “去……去,我去还不成么?”秦宗衡擦掉额头冷汗。 “那就有劳三将军了。”孙儒还是客客气气。 但经此一事,主次已经轮换。 一个听话的主将,还有利用的价值…… 伊阙之东,梁县之北,阳翟之西,崿岭。 五六千支长枪整齐的斜向上刺击。 每一枪刺出,隐有风雷嚯嚯之声。 杨师厚背着手,老气横秋走在士卒之间,不停的纠正士卒姿势,发力方式,“两脚要稳,出手要狠,不动如山,动如雷震!” “杀!” 土团怒吼一声,几千支长枪整齐划一,颇有气势。 这支土团原本镇守在阳翟,也只有五千人的编制。 但架不住北面大乱,流民纷纷南下。 阳翟地处前线,近水楼台先得月,杨师厚择其精壮,两个月来,得三千勇武之士,以一千骁儿军为骨干,严加训练,方有今日气象。 孙儒屯重兵于伊阙,杨师厚率先洞察大战将至,遂进兵崿岭,成居高临下之势。 “报……贼将秦宗衡亲率两万大军直扑梁县!”斥候从西飞奔而来。 杨师厚一脸喜色,“等他许久了!” “大好男儿兮,开疆拓土。万众一心兮,铮铮铁骨。披坚执锐兮,不杀无辜。干犯军法兮,神人共怒。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一道道吼声,在山川之间传荡…… 第两百七十四章 逼退 黄巢覆灭后,大唐已经不复旧貌。 李昌符据凤翔,朱玫据邠宁,王重荣、王重盈兄弟二人据河中、陕虢,诸葛爽据河阳,秦宗衡、孙儒据洛阳,孟方立据邢、洺,李克用据河东、上党,朱全忠据宣武,陈玄烈据许汝邓唐,秦宗权据淮西,时溥据感化,朱瑄据郓、齐、曹、濮,王敬武据淄、青,高骈据淮南八州,秦彦据宣、歙,钱镠据浙东,钟传据江西,闵勖据湖南。 这还不算河北的几个老牌藩镇。 诸镇各擅兵赋,迭相吞噬,上源驿之变,朝廷一味绥靖,不管是非曲直,最后的一丝威信也失去了。 如今大唐所辖不过河西、山南、剑南、岭南西道数十州而已。 这时皇帝已经踏上了返回长安的归途,西巡成都时,不到数百人,而回返长安,却浩浩荡荡十几万人,仅宦官和女官就有一万余人。 加上从各地陆续返回长安的达官贵人,朝廷比战前越发臃肿起来。 此时淮南、中原、河东的钱粮赋税已断,关中的危机比战前只多不少。 更严峻的问题是,田令孜为了笼络军心,大力搜刮西川以厚赏神策军,离开蜀中,就需要开辟新的财源。 不然这些神策军首先就要将田令孜生吞活剥了…… 西面的各种消息,陈玄烈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 朝廷这时候返回长安,不是找不痛快么? 李昌符、朱玫、王重荣一个个都不是善类,大部分都是兵变上位,朝廷夹在其中,还不如在蜀中快活…… 中唐以后,天下之重心转移到关东,更准确来说是中原、江淮一带。 在陈玄烈看来,谁能拿下这两个板块,便能力压关中、河北、江南。 与秦宗权又对峙了半个月,北面一封捷报传来。 “秦宗衡亲率两万大军攻我梁县,陈田两位老将军固守,贼损兵折将,损失惨重,杨师厚率五千余长枪军出崿岭,猛攻秦宗衡,陈田两位亦率精锐夹击之,秦宗衡大败,我军俘斩五千余众,秦宗衡得孙儒迎接,退回伊阙。”田九激动的念着捷报。 “阿翁与叔父宝刀未老,杨师厚锐气可嘉!”陈玄烈赞了一声,但有些疑惑,“孙儒没有下场?” 北面几支蔡贼,毫无疑问,孙儒最强,击败诸葛爽的是孙儒和刘建锋。 洛水之战含金量极高,诸葛爽也是纵横天下的强镇。 如果孙儒攻打汝州,只怕不会这么简单就完了。 但来的却是秦宗衡。 陈玄烈心中一笑,大致猜到了其中的门道。 孙儒岂是郁郁久居人下之辈? 秦宗权的几个亲兄弟都是废柴,偏偏身居高位。 汝州无恙,那么秦宗权在襄州肯定待不住了。 朱温、朱瑄已经联合,东南面的时溥也磨刀霍霍,襄阳久攻不下,形势不妙。 安仁义道:“不如挥军猛攻枣阳,如此,蔡贼可破也!” “不,秦宗权不止这点实力,且枣阳壁垒重重,我军就算攻破了,也必伤亡惨重。”陈玄烈拒绝他的提议。 只要熬下去就能赢,为何要去苦战? 自己一旦下场,那么秦诰、秦宗言就会放弃襄阳,来枣阳围攻陈玄烈…… 仗不是这么打的。 表面上,除了洛阳,诸镇都抵挡住了蔡贼的攻势,但秦宗权还未下场,这只不过是蔡贼的第一波攻势。 “既然汝州无事,令梁延寿、贺狼儿起三万土团和青壮,虚张声势,进攻蔡州!”陈玄烈觉得该给秦宗权上上强度了。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秦宗权若是不动,蔡州就来真的,到时候集合符存、许德勋、王敬荛,近五万人马,给他来个黑虎掏心。 秦宗权若是回去,襄阳就是此战的红利。 趁他病要他命,秦宗权战线铺的太长了,已经陷入战略上的困局之中。 换作陈玄烈,必然要死保蔡州,至少击溃一路大军,减轻蔡州的压力。 “五郎用兵,颇有魏武之风也。”王重师赞了一声。 田九道:“襄阳城中细作探知,这几日王建肇派人去见了秦宗权。” “嗯?”陈玄烈一愣。 王建肇跟秦宗权碰头,肯定是冲自己来的。 脚踩两条船,左右逢源,也算常规操作。 蔡贼若是退了,那么山南东道就是忠武军的囊中之物,王建肇若想不被外人掌控,就一定要撮合忠武军和蔡贼斗,最好两败俱伤…… 有一说一,这厮倒是个人物,有手段,有能力,若给他时间,说不定还真能撑起来。 “以前准备在襄州扶植个傀儡,现在看不必了,此战后,襄州一定要拿下!”陈玄烈下定决心。 襄州处在腹心之间,威胁不小。 王建肇是条喂不熟的狗,给了粮草、军械,反而居心叵测。 军令送达汝州,梁延寿起三万土团和青壮声势浩大的扑向蔡州。 与此同时,时溥提两万大举南下,进抵濠州,窥望光寿二州。 两日之后,秦宗言率军自宜城渡过汉水,返回随州,与秦宗权合兵枣阳。 再过一天,秦诰、赵德諲从樊城缓缓退兵,步步为营。 穷寇勿迫,归师勿扼,背后有秦宗权的几万人马,陈玄烈没出兵拦截。 三支人马汇合,缓缓向北撤走。 襄阳之围遂解。 陈玄烈挥军向南,进入樊城,召王建肇渡汉水来见。 王建肇自然不敢来,派人送来一封信,愿意每年进贡五万石粮、十万缗钱。 “他这是打发叫花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传令李师泰、田师侃、葛从周诸部,两日之后,立即攻城!”陈玄烈冷笑一声。 “领命!”众将闻战而喜。 不提襄州对忠武军的威胁,只论地缘,荆襄素为南北之要冲,土地肥沃,若经营得当,可成鱼米之乡。 这一次,忠武军几乎全部动员,耗费数万石粮草,两面同时出手,岂能空手而归? 若没有忠武军,襄州早就被蔡贼攻陷了! 陈玄烈走上城墙,望着南面高耸的城墙。 汉水滔滔,向东而去。 如今的襄阳,正处于最薄弱的时候,一旦王建肇缓过气来,襄阳就是铜墙铁壁,也是顶在忠武军腹心之间的一把利剑。 第两百七十五章 夺城 就在陈玄烈的挥兵襄阳的时候,北面朱温和朱瑄都没闲着。 目光同时聚焦在义成军治所滑州。 此时的义成军正陷入混乱之中,牙将夏侯晏、杜标日渐骄横狂妄,架空节度使安师儒,目中无人,肆意欺压士卒,士卒生怨,牙校张骁逃出滑州,振臂一呼,召集两千余众,反攻滑州。 朱瑄率先出手,派堂弟朱裕支援朱瑾,打着支援的旗号直扑滑州而去。 汉末白马之战,袁曹力战于此,隋末的瓦岗寨也在滑州境内,瓦岗军凭借此地大破隋朝各路精锐。 北面运河也在此地接入黄河,也是中原的北大门,河北的门户,属于兵家必争之地。 谁占据此地,谁就掌握黄河上游的地利,甚至能随时将手伸入河北。 朱瑄觊觎此地已久,天平军精锐尽出,为的就是争夺此地,掌握争霸关东的主动权。 只是一场忽然而至的暴雪,迟滞天平军的脚步。 暴雪之下,天平牙军们都不愿行军。 这种天气暴露在风雪之中,就算不被冻死,也会留下后遗症。 天平军止步于韦城。 与此同时,南面另一支大军冒着风雪向北挺进。 “都快些,拿下滑州,有酒有肉,有女人!”朱珍与士卒一同在风雪中艰难向前。 另一员大将李唐宾则都率车队在后,有人倒下,就抬起,放在车上盖上草鞋。 即便如此,不停的有人冻死,有人冻烂手指、耳朵、鼻子…… 但宣武军的坚韧远在天平军之上,宣武军中不少人是草贼精锐,曾经跟着黄巢从曹州杀到广州,又从广州杀回关中,最擅长的便是行军,也没有牙兵老爷们的娇气。 所有人一路咬牙硬挺着向北。 滑州悬在汴州头顶上,一旦为天平军所得,朱温以后就真的只能当朱瑄的小弟…… 是以,朱温也是精锐尽出,派出手上两员重将直扑滑州。 “拿下滑州,城中钱粮女子任尔等快活!”朱珍一遍一遍的大吼,激励士气。 声音压过了风雪。 也不知走了多久,朱珍感觉两条腿都已经麻木时,忽然发现一座城池屹立在前方风雪之中,阵阵火光透过风雪,驱散了他心中的寒意。 “滑州,到了!”朱珍嘴中吐出一团长长的白气。 瞬间,宣武军仿佛从冰封之中苏醒,眼神炽热望着滑州城。 拿下,有酒有肉,有火堆,还有温暖柔软的女人。 拿不下,这支人马全部冻杀在此,已无退路…… 襄阳城西,夫人寨,聚集了近三万大军。 虽然没有蔡贼人多势众,但军容之盛远在蔡贼之上。 寒风袭来,熊罴、猛虎、雄鹰各色旌旗招展,旗下甲士昂扬而立,刀矛如海,铁甲如山。 陈玄烈知道王建肇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之人,自以为襄阳城高池深,抱着侥幸心理,也就没有废话,立即令士卒攻城。 “杀!”田师侃叫的最凶,一手扛着盾牌,一手在长梯上攀爬。 城上投下稀落的石块、木头,箭矢也不多,射了一阵,停了一阵。 之前在秦诰和秦宗言的猛攻下,襄阳早已油尽灯枯,否则刘巨容不会提前跑路。 若不是忠武军的支持,襄阳决计守不住。 陈玄烈只知道一个道理,现在拿不下襄阳,以后屁股后面就会顶着一把刀。 王建肇已经出现了跟秦宗权眉来眼去的苗头,待秦宗权解除了蔡州之围,襄阳就会成为一个大麻烦。 不过烂船还有三千钉,襄阳牙兵抵抗激烈,王建肇提着一柄骨朵在城头血战,第一日的猛攻并未奏效。 忠武军伤亡两千余众。 以葛从周的濮州军伤亡最重,其次是拔山都。 陈玄烈收敛将士们尸体,并没有退却,第二日照样猛攻。 但还是被王建肇守住了。 不过相对于第一日,忠武军伤亡小了许多,敌军伤亡颇大。 城上的抵抗还在继续,王建肇发动城中青壮协助守城。 又抵挡忠武军五日。 陈玄烈不得不对此人高看一眼,能守到现在,也算有些本事。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襄阳城太坚固。 不过也到此为止,第八日,青壮送来新制作的百余架云梯,忠武军全军猛攻,摧锋都、拔山都纷纷登上城头。 李师泰、田师侃、王重师、葛从周全部登城血战。 王建肇被田师侃一铁挝砸碎天灵盖,城头牙兵尽数被杀。 襄阳城终于被拿下,城门缓缓打开。 陈玄烈率亲兵步入城中,迎面扑来一股混合着腐臭的血腥气,闻之欲呕。 幸亏现在是冬天,若是夏日,只怕早就起了瘟疫。 俘虏的牙兵和土团一个个被按在城头,刀斧劈下,人头从城墙上滚落。 百姓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陈玄烈没有制止,如果他们不死,全城的百姓就要遭殃。 抵抗了这么久,两边结下了死仇,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化开的,忠武军要占据此地,必须清除牙兵势力。 “将他们的家眷全部搜出来,押送汝州为奴,城中府库中的钱粮全部赏赐给将士。” “谢节帅!” 士卒们大喜,脸上的戾气也化去了一些。 城中富户耆老主动献上钱帛酒肉,也算是破财免灾,襄阳城免了一次浩劫。 襄阳拿下,陈玄烈立即出兵攻取郢、复、均、房诸州。 郢、复、房三州未作抵抗,纷纷投降,只有均州牙校冯行袭起兵,驱走均州刺史吕烨,占领均州,向陈玄烈献上降表。 忠武军在襄阳城下伤了元气,均州山重水复,冯行袭本地牙校,颇得人望。 既然已经归降,陈玄烈也不好撕破脸皮,表奏其为均州刺史。 全盛时期,山南东道涵盖了荆南六州。 不过盘踞在荆州的忠勇军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当年杨复光举荐忠武大将宋浩为荆南节度使时,带去了一支忠武军,里面有几个猛将。 短期内,陈玄烈肯定没实力啃下。 而这时北面传回的消息有些不妙。 秦宗权被牵制在襄州期间,夏侯晏、杜标这两货没搂住火,太过张扬,引发了兵变,朱温、朱瑄同时攻打滑州。 朱瑾、朱裕止步于风雪,朱珍、李唐宾雪夜进兵,攻下了滑州,生擒了安师儒,杜标战死,夏侯晏突围而出,占据郑州。 在陈玄濬的挑唆下,夏侯晏举州投归忠武。 这一举动有些超出陈玄烈的预料,眼下刚刚拿下襄、郢、复、房四州,人困马乏,这个时候介入义成军的争夺之中,并非明智之举。 秦宗权蛰伏在蔡州,虎视眈眈,这头恶兽随时准备反扑…… 第两百七十六章 调整 夏侯晏、杜标两人简直是扶不上墙的阿斗,稍微得点势,尾巴就翘上了天。 如今弄得陈玄烈有些措手不及。 义成军周围全是狠角色,孙儒、朱温、朱瑄,境内还有张晊的一股蔡军肆虐,忠武军一时不太好伸手。 进去了就是泥足深陷,陷入战略上的被动。 加上刚刚吞下大半个山南东道,还未消化,士卒也处于疲惫之中。 不过好的一面是,朱温从朱瑄碗里夺食,朱瑄心里肯定难受,说不定已经弄出裂痕。 陈玄烈加急传信给夏侯晏,一定要稳住,别再去朱温、孙儒面前搔首弄姿,低调一些,等忠武军恢复元气,再理会北面。 别看忠武军地盘扩大了一倍有余,实则整个山南东道,也就襄州有些肉,其他郢、复两州被王仙芝、黄巢、秦宗权反复蹂躏,早就破败了。 房州在唐朝是著名的流放之地,穷山恶水,刁民林立,属于不毛之地。 跟中原的州县完全不能比。 天下人口大多集中在黄河、长江的中下游地区。 不过襄州登记在册的丁口有两万七千户左右,也就是十三万人左右,加上郢、复、房三州,人口规模应该能到二十万,那么陈玄烈手上控制的人口,应该超过四十万。 这么大的地盘,还不如后世的一个大县…… 当然,境内肯定不止这么点人,唐末战乱频仍,人口迁徙频密,百姓躲避战乱,逃亡山泽之中,大量的丁户没被检索出来。 陈玄烈不相信襄州只有十三万人,此地一直未受战火波及,应该还有大量隐户。 如今到了修内功谋发展的时段。 不然地盘再大,也只是虚胖,无法动员内部力量。 正准备回军时,斥候匆匆而来,“节帅,荆南兵变,大将申屠琮杀忠勇军,忠勇军指挥使程君从率三千残军突围而出,投襄阳而来。” “竟有此事?”陈玄烈一愣。 细问之下,才知是荆南节度使陈儒担心忠武军南下,召回在外驻守的兵马使申屠琮。 而申屠琮与监军朱敬玫不合,遂先下手为强,攻杀朱敬玫麾下的忠勇军。 忠勇军虽然平日残暴蛮横,但颇有战力,在程君从的率领下,杀出江陵…… 田师侃一听就来劲了,“那还等什么,干脆举兵南下,夺了荆南六州!” 陈玄烈没理会,继续询问斥候,“荆南是否还在混战?” “申屠琮已经控制全城。” 忠勇军在山南东道出了名的残暴,在朱敬玫的指使下,劫杀过往商贾,残害荆南百姓,弄得天怒人怨。 所以申屠琮诛杀他们,得到了百姓的支持,是以荆南能迅速恢复安定。 陈玄烈杀心骤起,荆南也是一块肥肉,得陇望蜀,得襄阳,必谋江陵! 这时陈十二在节堂外高声道:“节帅,荆南送来五十车钱帛,一千头猪羊,说是犒劳我军击退蔡贼,荆南士民铭记在心。” “这么多?”田师侃一脸惊讶。 伸手不打笑脸人,荆南这么上道,让陈玄烈杀心顿消。 已经是年底,士卒归乡心切,荆南六州,清一色全都是坚城,尤以江陵、夔州为最。 江陵不必多言,横亘在长江之北,依托水军。 夔州则是三国时的永安,罗宪一千人马挡住了东吴的数万大军…… 眼下已经是寒冬,士卒疲累。 当然,不惜一切代价,肯定能拿下荆南,但伤亡和后果一定会超出预料。 战略定力不能乱,忠武的宿敌永远是蔡州和宣武! “两日后退兵。”陈玄烈挥挥手,若自己没记错,荆南之后一连串窜的兵变,机会有的是,眼下最重要的是消化襄阳,休养军力,以应对蔡贼的第二波攻势…… 陈玄烈旋即留田师侃驻兵樊城,取代李师泰,将樊城设置为军城。 和平之时屯兵之用,不干涉襄阳,一旦遇到大战,能快速入襄阳换防。 另一个用意则是大将轮换制度。 陈玄烈固然相信李师泰的忠诚,只是,很多事不能只看忠心,大将在一方待的时间太长,下面的人自动攀附,就会形成自己的势力。 历史上,李嗣源口口声声忠于李存勖,兵乱一起,便身不由己,最终李存勖全家死在他手上。 陈桥兵变前,赵匡胤对后周也是忠心耿耿…… 唐末五代的环境,内部威胁远远大于外部,决定了一定要对内严防死守。 前不久李克用与义武军节度使王处存暗通,卢龙军节度使李可举便与成德节度使王镕结盟,准备灭了义武军。 李可举派大将李全忠率军六万,攻打易州,轻敌大意,被李克用击败。 李全忠当即率军杀回幽州,李可举猝不及防,无力抵挡,举族四百余口登燕子楼,自焚而死…… 所以这年头走错一步,代价极其惨烈。 陈玄烈不得不小心在小心,表面上与众将众牙兵有说有笑,暗中的戒备丝毫没有少。 这也是陈玄烈对荆南采取谨慎态度的最大原因。 如秦宗权那般四面出击,其实是犯了兵家之大忌! 安排好将领,陈玄烈又升张居言忠武军营田使,负责境内所有农务,邓州知州不变,岳父王樗为襄州知州。 郢、复、房三州,则大胆启用新人。 姜复举为郢州知州,赵训为复州知州,陈怀仁为房州刺史,前面两人都是汝州最早的一批知寨,在下面历练了七八年,政务能力突出。 陈怀仁则是骁儿军出身,文武双全,在军中、地方都历练过两年,是陈玄烈重点培养的对象。 但凡名字中有“陈怀”二字的都是骁儿军中出类拔萃之人。 这几年骁儿军成了人才培养基地,除了在征战的士卒,鲁山上还有一座骁儿营,专门收容四方孤儿,以及忠武军子弟,授之以文武,悉心培养。 这么多年下来,成果逐渐显现,对陈玄烈无比忠诚,大多数成为虞侯、鼓手、角手,负责将士们思想事宜。 郢、复二州夹在鄂岳、荆南之间,北面又是蔡贼占据的随州,必须保持防御力量,陈玄烈升田克荣山南东道防御使,驻扎在郢州长寿,负责训练土团,守卫本土。 又将梁延寿、贺狼儿两人调过去,给他当副手。 第两百七十七章 鸡肋 一切安排妥当,离去时,陈玄烈叮嘱田师侃:“凡事不可意气用事,以后邓、襄二州就是咱们的腹心,不可疏忽大意。” 田师侃一拍胸脯,“五郎还不放心我么?什么时候出过岔子?凭某之威名,放眼山南东道,谁人敢动?” 他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这厮也就好色一些,小错犯过几回,大错从来没有。 关键还听话。 陈玄烈笑骂:“行了,你他娘的还吹上了。” 诸事已定,当即北还,一回到鲁山,下令士卒轮流休沐半月。 让他们与家人团聚,消解心中的戾气。 士卒也是人,也有情感需求,蔡贼不把自己当人,也不把别人当人,注定无法长久。 随着几场大雪降下,战火暂时平息。 进攻蔡州的几支人马各自退回。 陈玄烈将心思放在家中,鹿三娘微微隆起的肚子惊喜不已,绮如和苏吟秋也都怀上了。 出战之前,被陈奉先请了个郎中,几剂汤药下去,成果斐然…… 只有王令姿肚子没有动静,俏脸挂着一丝阴霾。 生不下孩子,地位就不稳,说话也没分量,她背后还站着王家。 不过她背后一女吸引了陈玄烈注意,媚眼如丝,姿态婀娜,正是王建肇送来的小妾阿怜。 站在一众女眷中,别有一番风情,仿佛一颗成熟的水蜜桃。 陈玄烈心中一热,但一看到阿怜,就莫名的想起王建肇那死鬼起来,“诸位夫人辛苦了。” “大军一去便是三个月之久,征战劳累,辛苦的是夫君。”绮如见过世面,落落大方。 受阿怜影响,陈玄烈忽然想到,她曾经也是崔荛的侍妾。 崔荛这老厮也不知死了没有。 这年头实在有些混乱。 大部分正常男人没有不计较这个的,陈玄烈压下心中胡思乱想。 唐代鼓励寡妇改嫁,将地方寡妇的多少作为官员的政绩之一。 老李家风比较奔放,父子都可以共享一女,更别说另娶寡妇,李二凤杀了亲兄弟,还霸占其妻妾…… 所以民间风气也较为开放。 如今这乱世,男人成片成片的战死,成片成片的女人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女人再嫁乃是常事。 “你穿如此之少,不冷吗?”陈玄烈盯着阿怜,大冬天的,仍是舞袖低徊,酥胸半掩,朱唇越发红艳。 “回节帅,奴家不冷……”一副娇滴滴的模样,眼神仿佛要滴水一般。 不过一旁绮如却斜了她一眼,轻轻“哼”一声。 三个女人一台戏,争风吃醋之事难免。 不争风吃醋反而是咄咄怪事。 “阿耶……”女儿玉柔张开双手奔了过来,今年已经两岁了,粉雕玉琢的,煞是可爱。 儿子陈元璋睁大眼睛,好奇的望来望去。 陈玄烈哈哈一笑,抱起一对儿女,心中的戾气、身上的疲惫顿时去了一大半。 难得的享受了一场家宴,聊了些家长里短,气氛顿时温馨起来。 宴后,鹿三娘、绮如、翠娘、苏吟秋默契的各自回屋,留下王令姿和阿怜。 陈玄烈干脆大被同眠…… 今年冬天比往年要冷,大雪一场接着一场。 无论秦宗权,还是朱温、孙儒,都消停了不少。 只有夏侯晏,不停的索要钱粮军械,叫嚣着要反攻滑州,恢复义成军。 陈玄烈忽然感觉郑州似乎成了一个负担。 夏侯晏原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一后脑勺的反骨,当年还是牙校的时候,就叫嚣着“做一番大事”……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人断不会甘心做小。 这年头但凡有几把破刀,无不寻思着做大做强。 “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陈玄烈顶着两个黑眼圈,人也削瘦了不少。 李师泰盯着陈玄烈的脸,意味深长道:“五郎近日劳碌的紧,女人是挫骨钢刀,要多多克制。” “行了,你也别只顾说别人,先管好你自己。”陈玄烈甩甩手,这厮在邓州,一连收了七个小妾。 周庠咳嗽一声,“秦宗权按兵于淮西,孙儒蛰伏于洛中,眼下不宜进军义成,夏侯晏此人并非善类,怎可被他牵着鼻子走,而使我忠武陷入困境之中?” 义成最肥的一块肉被朱温吞下肚,郑州夹在几大势力之间,成了烫手的山芋。 王重师道:“朱温拿下滑州,却留郑州而不取,定是以此为诱饵,引诱我军北上,挡在孙儒之间。”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王重师的话顿时让陈玄烈清醒过来,以朱温现在的实力,拿下郑州应该不难,别忘了他手上捏着义成军安师儒,几道军令下去,郑州自会有人响应。 “那就传令夏侯晏,让他将麾下士卒家眷送来汝州。”陈玄烈迅速理清整件事的逻辑。 想要忠武军的支持,可以,先押上家眷再说。 只凭这一手,就能试探出夏侯晏的心思,同时不至于翻脸。 只要陈玄烈不入郑州,那么郑州就会成为朱温的心病。 周庠道:“还有一事,五郎南征期间,朝廷派人过来索要钱粮……” 天下南巡蜀中,在成都重建了一个朝廷,现在返回长安,原来的达官贵人又回来了,朝廷越发臃肿。 原本关中在王徽的治理下,略微恢复了些生机,黄巢一死,就被田令孜一脚踢开。 “我忠武哪有余钱替田令孜兜底?再说关中周围藩镇这么多,河中、河东、凤翔一个个富得流油,怎么也轮不到我忠武军出这笔钱粮。”陈玄烈断然拒绝。 黄巢在忠武境内鏖战了三百多天,秦宗权继之,陈玄烈都不知道去哪儿弄钱弄粮。 周庠尴尬道:“话虽如此,还是要略表心意,田令孜麾下五十四都神策军,还有王建韩建等随驾五都,人多势众,倘若……出武关,攻邓州……” 田令孜现在是磨刀霍霍,穷的眼珠子冒绿光。 陈玄烈笑了一声,“他若是赶来,我求之不得,你现在上书一封,言秦宗权百万大军虎视眈眈,忠武军危如累卵,让朝廷尽快支援钱粮、援兵,否贼我忠武一倒,只怕秦宗权将效黄巢杀入关中!” 田令孜所谓的五十四都神策军,都是成都招募的新卒,未经训练,也从未经过血战,也就花架子而已。 陈玄烈巴不得他挺进邓州,送人送装备。 至于随驾五都,都是忠武军,家眷全在汝州,到时候怎么一回事,还不一定。 李师泰道:“五郎英明!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一次给了供奉,田令孜食髓知味,势必索求无度!” 安仁义也凑上来道:“皇帝和朝廷都是白眼狼,用的时候想起咱,不用的时候一脚踢开。” 话糙理不糙,陈玄烈莞尔,“这事就这么定了。” 第两百七十八章 风云 果然,夏侯晏不肯受制于人,五天后,派了个使者过来,扯了各种理由,就是不肯送出家眷,陈玄烈也虚与委蛇,只要不撕破脸皮即可。 陈玄烈让他干脆放弃郑州算了,将军民迁徙至长葛,暂避蔡贼之锋,也能互相照应。 夏侯晏还是不肯,开口就是要钱要粮要军械,将忠武军当成的冤大头。 陈玄烈对他也心凉了,这种局面下,竟然还在做梦,已经无可救药了。 以前的那点露水情分烟消云散。 转眼就是中和五年二月。 朝廷改年号光启,以求振作之意。 只是光没看到,一场大乱随之而起。 田令孜为了养活麾下五十四都神策军、文武百官、后宫妃嫔宦官,除了向忠武军要粮草,还让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献粮十五万石,并按旧制,每年献三千大车盐。 这是准备让河中来填朝廷的深坑,王重荣自然也不肯。 田令孜抬手就是一个骚操作,调王重荣为泰宁军节度使,原泰宁军节度使齐克让调任义武军节度使,然后义武军节度使王处存为河中节度使…… 京畿之内,最富足之处莫过于河中,两块盐田便是滚滚财源,河中也一向是产粮之地。 当初围剿黄巢,王重荣一次性就掏出三万甲士,还包圆了京城东面诸道兵马的粮草。 田令孜一回到长安,自然要打河中的主意。 只是这一手骚操作,连当年兵强马壮的唐宪宗都不敢这么玩。 河中、义武、泰宁原本还算听话,黄巢之乱时,齐克让、王处存、王重荣都竭尽全力围剿草贼,如今草贼按下去了,朝廷就磨刀霍霍朝他们动手…… 田令孜图谋河中就图谋河中,偏要将义武、泰宁拉上,一瞬间得罪了三个藩镇。 不过田令孜也不是无脑之人,为保万全,还下令救火队长李克用驰援河中,威胁王重荣。 再调集邠宁朱玫、凤翔李昌符、夏州节度使李思恭,准备围攻河中。 王重荣兵变上位之人,自然不惧田令孜这套,也是骚操作不断,先上书弹劾田令孜离间各藩镇,再申斥天下,力陈田令孜十罪,将草贼之乱、长安沦陷全归咎为田令孜。 随后对李克用反手一记反间计,伪造朝廷密令,说朝廷之所以弄出这么大动静,全是为了对付你李克用,只要一到河中,就率军擒住你,押送长安斩首…… 李克用被上源驿弄得疑神疑鬼,原本也怀疑是朝廷主使朱温干的,一见这密令有模有样,当即独眼珠子一红,一拍大腿,口出豪言,“待吾先灭全忠,还扫关中鼠辈如秋叶耳!” 遂召集代北诸胡,与王重荣合军一处,十几万大军要挺进中原,杀朱温满门,报仇雪恨。 末了,李克用还派出使者,让陈玄烈起兵准备,到时候一同合军灭了宣武…… 这么一番操作下来,朱温锅从天降,连忙向“舅父”王重荣求情。 王重荣建议先灭了朱玫、李昌符、田令孜,不然他们会抄了河中,再捅河东。 李克用耳朵根子软,一听觉得有道理,又掉转了矛头,朝向关中,还给朝廷上了一封诏令:“朱玫、李昌符与全忠相表里,欲共灭臣,臣不得不自救,已集蕃、汉大军十五万,先讨凤翔、邠宁,不近京城,保无掠扰。既诛二镇,尔后旋师灭朱全忠以雪仇耻!” 朱玫、李昌符二人一见李克用要先弄自己,也是吓了一跳,连忙倒戈,支持王重荣,共讨田令孜,一番操作下来,田令孜成了众矢之的…… 陈玄烈在汝州各种吃瓜,被这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操作惊讶的合不拢嘴。 田令孜的骚操作没玩过王重荣。 李克用被人各种当刀使,还挺善良,“先讨凤翔、邠宁,不近京城,保无掠扰。既诛二镇,尔后旋师灭朱全忠。” 等于没开打,先给朝廷一颗定心丸吃,他只认准了朱温…… 朱玫、李昌符也不是泛泛之辈,一看形势不妙,立即倒戈。 几路人马,还未正式大战,鸡毛就飞了一地。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陈玄烈也没心情关注关中。 中原率先燃起了战火。 秦宗权蛰伏一冬之后,开始收缩兵力,集中火力,令秦宗言、秦彦晖率五万大军猛攻许州,秦宗权自率七万大军扑向陈州。 八角亭一战力克朱温、赵犨联军,长驱直入,横扫关东二十余州,秦诰、赵德諲于寿州击退时溥的感化军,席卷宿、濠、徐、泗诸州,朝着青、齐挺进。 此时的蔡贼东极青齐,南出江淮,北至卫滑,鱼烂鸟散,人烟断绝,荆榛蔽野,啖人为储,军士四出,则盐尸而从。 连朱温都只能死保几座大城,宋、亳皆被攻陷,百姓被屠戮一空,一车一车的腌尸从四面八方送至蔡贼前线…… 长社也遭到前所未有的攻势。 秦彦晖不是秦宗言和秦宗衡,步步为营,掘堑而进,攻陷长社城外东南的两座子城,包围长社。 秦宗权则屯兵西华,按兵不动,拔剑四顾,整个中原都笼罩在蔡贼的恐怖阴影下。 随后秦宗衡、孙儒出洛阳,猛攻郑州。 夏侯晏紧急向忠武求援,张勍率一千拔山都四千土团北上,试图策应一二,孙儒、张晊、卢瑭就像疯狗一样扑了过来。 张勍血战,损失近半,在杨师厚的策应下,方才杀出重围,退回阳翟。 秦宗权击败朱温,又南下攻打唐州,与华洪血战于慈丘,好在唐州原本就是作为战区存在,遍地都是城寨,蔡贼不得入。 “郑州已然无救,若出大军,必陷入孙儒、秦宗权、秦彦晖的围攻之中!” 周庠、李巨川等人全都反对救援郑州。 义成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战略陷阱,谁去谁死。 陈玄烈自然犯不着为夏侯晏舍尽一切…… 关键夏侯晏在向自己求援的同时,也向朱温求援,朱温亲率一万精锐屯于中牟,只敢远远的望着。 “守好我们自己的大门,先不管外面的事,今年邓、襄二州的春耕为第一要务!” 秦宗权现在是最疯狂之时,气势正盛。 陈玄烈只能先发展内部,能发展一时是一时。 看蔡贼的气焰,已经超过草贼。 草贼还有明确的政治目的,推翻大唐,平均天下,蔡贼只有两个字:屠杀! 腥风血雨,滚滚而来…… 第两百七十九章 耕战 一年之计在于春。 秦宗权带来毁灭和死亡,忠武军内却一片生机勃勃。 汝州、邓州、襄州、郢州、复州、房州全都准备着春耕,早早便有农人休整田地,堆上草灰和粪肥。 陈玄烈从骁儿营选出三百精通农务的子弟,升劝耕使,提前分赴各地,招抚流民,劝课农桑。 劝耕使的另一个作用便是巡查地方,凡是尸位素餐者,一概罢免。 朝廷都烂成这样了,更别提地方上。 一个县基本就是一个独立的小国,县令就是土皇帝,县令下面有县丞、主薄、县尉,再下面还有胥吏。 强硬一些的胥吏直接以下克上,与当地土团勾结…… 最严重的是隐藏在山泽之间的山贼水匪,多如牛毛,其手段之凶残,不比蔡贼差多少,公然攻打城池的不在少数。 以前地盘小,邓汝二州被草贼反复蹂躏,各种牛鬼蛇神全被黄巢一锅端了。 但南面的几州,并未遭受兵灾,穷山恶水出刁民。 劝耕使送上来的密报触目惊心,临汉、南漳、义清三县直接驱逐劝耕使。 房州根本就进不去。 有些地方白天是民,到了晚上就是贼,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各村寨之间为了争夺一点水源或者山货,干脆组织青壮男女,披上几个铁片就是甲士,骑上驴骡便是骑兵,互相攻杀…… 陈玄烈委任的官吏,也只能管州城、县城周围的一亩三分地。 山南东道虽然拿下了,但并未真正接受忠武军的统治。 周庠看了密报也是苦笑不已,“楚地自古民风剽悍,欲大治便要下功夫,不如示之以恩,免去两年的田赋,先得人心,再得其力。” “我要他们的心作甚?跟山贼水匪怀柔没用。” 蔡贼肆虐中原,没时间慢工出细活,只能大力出奇迹。 一切以效率为主。 这个无比躁动的时代,讲道理怀柔绥靖全都没用,能用刀解决的问题,最好不要用嘴皮子。 周庠诧异道:“五郎欲何为?” “蔡贼几十万,而忠武战兵只有区区万人,正好可以借剿匪将整个山南东道梳理一遍,顺道练出几支新军。” 陈玄烈牙兵出身,离不了牙兵的思维。 历史上,每个朝代大乱时,都是遍地山贼土匪。 这些人对地方危害极大。 当初攻陷襄阳,拿下襄州后,其他各州只是名义上的臣服。 “此事就这么定了。”陈玄烈一拍大腿,当即令人在汝、邓二州各城张榜募兵。 初定八千人的土团编制,岂料两日之内,仅鲁山一城便有上万人踊跃从军,将府衙挤的水泄不通。 分田、分房,还分女人……这种待遇对男人简直有致命吸引力,若是立了功,还有封赏,说不定就飞黄腾达了。 即便战死,家眷也会得到抚恤。 忠武军这几十年来可谓威名赫赫。 陈玄烈成为节度使后,所向披靡,一连串的胜利自然吸引来无数亡命之徒。 任何时代都不缺敢于玩命的人,关键看值不值…… “择其精锐。”陈玄烈甩甩手。 李师泰道:“已经择了,都是精锐,弓马娴熟,刀枪棍棒,都耍的有模有样……” 陈玄烈一愣,这话怎么感觉有些熟悉,“怎么如此?” “你是不知,这里面很多人原本就是东都畿的戍卒,还有义成军,全都涌到咱汝州来了……” 汝州以前属于东都畿,就隔着几座山。 秦宗衡、孙儒在北面大开杀戒,寸草不生,汝州却安稳繁荣,正常人自然会拖家带口的南下。 事实上,汝州真正有多少人,还未统计,但各县遍地都是流民。 “那就有多少召多少!”陈玄烈一拍大腿。 这年头兵源素质极高,拿来稍加训练就能用。 不过李巨川和周庠两人脸皮一跳,“五郎,粮草军械……” “人家敢来,我忠武还不敢收么?这些人不收入军中,迟早为害一方,土团不是牙兵,且耕且战,不必拘泥于兵农。” 耕战自古一体。 牙兵大爷们,陈玄烈使唤不动,但这些新军恰好可以一边种田一边砍人,耕战两不误。 从战国时代便是这么玩的,只是到了中晚唐,牙兵崛起,才改变了规则。 去其糟粕取其精华,老祖宗的东西有很多独到之处。 “若是如此,只怕今年府库又空虚……”李巨川苦着一张脸。 陈玄烈嘿嘿一笑,“日子怎么过是你的事,但兵不能少,从今日起,给你加个租庸使的差事,今后咱忠武的钱粮就靠你了!” 租庸使差不多就是财政大臣。 李巨川能力绝对够了,虽说抠抠搜搜,但偌大的忠武,打理的井井有条。 牙兵大爷们也没闹过饷,阵亡者的抚恤从无亏欠。 李巨川的苦脸换成了哭丧脸,“节帅……这不是强人所难……” 陈玄烈打断他的诉苦,“能者多劳,你放手施为。” 李师泰哈哈大笑起来。 陈玄烈斜了他一眼,“你笑什么?军情如火,给你五日时间,五日之后,我要看到新军南下剿贼!” “五日?我连军械粮草都来不及发……”李师泰目瞪口呆。 “那就是你的事了,你这都押牙不能白当,此乃军令!” 乱世之中效率第一。 陈玄烈自己都忙的脚不沾地,白天处理公务,晚上为了陈家的子嗣繁荣,还要继续战斗在床榻之间…… 所以陈玄烈给每个人都上了弦,极限压榨。 拿下大半个山南东道,忠武军百废待兴,没有发展的机遇,那就在战争中发展。 军令都下了,李师泰转身就走。 李巨川拱了拱手,也出去了。 陈玄烈望向周庠,“军械看着给就行,有什么给什么,粮食……只提供半个月的口粮,告诉他们这是对他们的考验,让他们自己发挥。” 唐州、许州都还在大战,东西自然要省着些。 有压力才会爆发潜力,新兵吃得太饱,就不肯下死力剿贼。 蔡贼为何战斗力直线上升?在陈玄烈看来,还不是饿疯了。 周庠瞪大眼睛,“这……” “放心,南面的那些山贼水匪一个个富的流油,想要吃饱吃好,找他们弄去。” 事急从权,陈玄烈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以战养战,以战练兵…… 第两百八十章 南下 五日之后,一支两万四千人的新军站在城外。 一个个蓬头垢面,臭气熏天,绝大多数光着脚丫,衣衫褴褛,上面还挂着几片铁皮、皮甲片,勉强算是“甲胄”。 但眼神极度热切而饥渴,就差在脸上写着“杀人放火”四个字。 李师泰夙兴夜寐,在城中伤残老卒的协助下,勉强将编制弄好。 陈玄烈也没闲着,从骁儿营中挑选出一千三百多名适龄子弟,散入其中,以角手鼓手的身份暂代伍长、伙长、队头。 在剿贼之战中,以军功和勇武选拔军官。 这种安排让他们更加跃跃欲试,人人都有机会往上爬,也就充满了斗志。 “想吃饱饭吗?”陈玄烈振臂而呼。 “想!” “想要田地吗?” “想!” “想成家立业吗?” “想!” 士卒报以最热切的回应,吼声如雷,此起彼伏,一遍一遍传荡在山川之间。 “那就南下,让本帅看看尔等的本事!”陈玄烈挥刀指向南面。 “杀、杀、杀!” 叉子、斧头、矛、破刀纷纷举起,气氛在这一刻到达顶峰。 陈怀信举着牙旗走在最前面,新兵们跟着移动,有些乱哄哄的,但还能维持一个大概的阵型。 其中不少人一看就是百战老卒,自带一股煞气,影响到了身边之人。 这还是只是鲁阳一城,南面的邓州至少还可以拉起一支万人规模的新军。 剿贼的主帅,陈玄烈启用杨师厚,这小子练兵之能日益凸显,在阳翟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弄出一支长枪兵,从蔡贼的千军万马中救出张勍。 “就这般模样,也能剿贼?只怕被贼给剿了……”安仁义的嘴欠毛病完全不在李克用之下。 陈玄烈耐心道:“人不可貌相,现在看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过几个月便能成为精锐之师!” 历史的经验证明,越穷越有战斗力,越富越贪生怕死…… 一股山贼,有两千可战之兵,就算顶级大寨了,通常也就两百人的规模。 这三四万人捅下去,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了,若是连个山贼都剿不了,干脆就别回来了。 当然,这一战对杨师厚也是巨大考验。 不过陈玄烈对他有极大的信心,乱世出英雄,也出绝世之才! 刚送走“大军”,田九就来禀报,“五郎,郑州……为孙儒攻破,夏侯晏率三千残军突围而出,西投阳翟。” “这厮命这么大?”陈玄烈一阵诧异。 夏侯晏在朱珍、李唐宾突袭下,杀出滑州,在孙儒、张晊的猛攻下,还能突围而出,也算是有特殊技能的牛人…… 不过转念一想,夏侯晏和义成军也是从尸山血海里面滚出来的,平过庞勋之乱,围剿过草贼,抵抗过沙陀人,军事素养一流。 田九道:“呃,他手上有四百余精骑,故而每次都能杀出重围。” “那便太好了!” 陈玄烈心中一喜,四百精骑,加两千多精锐步卒,夏侯晏倒是一块肥肉…… “夏侯晏突围后,郑州遭孙儒屠城。”田九一脸平静。 陈玄烈心中黯然,叹了一声。 以当下形势,就算忠武军出兵,全力救援,也无济于事,还会让忠武军陷入蔡贼的围攻之中。 今年以来,蔡贼陷入前所未有的疯狂之中,战力明显攀升不少,在八角亭正面击败朱温,在寿州击败时溥的感化军,秦诰、赵德諲更是一路杀进青齐…… 陈玄烈还要在唐州、许州挡住秦宗权的几万大军,已经尽了全力。 要怪只怪朝廷,非但不号召诸镇剿贼,还将一向听话的河中、义武、泰宁二军得罪了,以往平贼,他们都是主力。 田令孜的一套骚操作弄下来,各镇自扫门前雪,不再理会朝廷…… 孙儒攻破郑州,许州面临的压力更大。 好在符存、许德勋都撑住了,至今为止,一次狼烟都没有放。 东面的颍州也奇迹般的撑住了,王敬荛数次击退蔡贼,一杆铁枪,一把铁弓,率千余步骑主动出击,斩杀蔡将马长山、申昢等五人,蔡贼胆寒,不敢进犯。 目前形势,蔡贼的压力都集中在忠武,南面猛攻唐州,北面围攻许州。 忠武军只能处于守势,等待蔡贼的疯狂消退之时…… “速派人召张居言来,商议今年春耕之事!”在蔡贼的疯狂未消退之前,陈玄烈只能寄望于内部发展。 而关键人物便是张居言。 他能种出多少粮食,忠武便有多少实力。 不到两日,张居言就风尘仆仆的赶来鲁山。 满脸黝黑,三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仿佛五十以上,一双眸子却特别清亮。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今荒田众多,可以多打造曲辕犁、耙、耖、耢等农具,若有耕牛最好不过。” “农具不是问题,我立即让铁坊全力打造,耕牛,已经派人去河中、荆南、鄂岳、河东购买。”陈玄烈自然全力支持。 如今手上最不缺的便是铁,鲁山和南阳各有一座大铁坊,随时可以打造农具。 唐代耕种技术已经相当发达。 各种新式农具推广使用,曲辕犁便是其中佼佼者。 使得唐代亩产量大幅攀升,奠定了大唐盛世的基础。 “其实除了耕牛,属下建议放开山泽,多养驴骡猪羊犬鹅鸡鸭等家畜,驴骡亦做骑驮之用,猪羊可出肉,鹅鸡鸭可产蛋。” 邓汝二州的山泽都在官府手中,基本放开。 山南东道几州的山川河流则掌握在土豪宗族及山贼水匪手上,这也是陈玄烈坚决派兵南下的原因。 从古至今,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就是土地。 土地不止田地,还包括山川河流。 所谓土豪,自然是掌握山川土地才能称为“豪”,普通百姓想要上山捡根柴,下河抓条鱼,都会被他打断腿…… “你手上亦有屯兵,若有人阻拦,可先斩后奏,这些都是你营田使职内之事,不必上禀。”陈玄烈一向敢于放权。 “那便再好不过,一个邓州便能养活全忠武,若是山南东道几州经营起来,便可养活大半个中原,只要今年战火不波及唐邓二州,今年秋收便可见成效。” 张居言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早年跟着黄巢征战四方。 “某绝不会让一个蔡贼进来!”陈玄烈点头。 蔡贼的破坏力比草贼更甚,凡是被他们攻破的州县,草枯石烂,全都成了炼狱,连具全尸都别想留…… “那属下便放心了。”张居言满意的告辞离去。 第两百八十一章 贼势 实力除了刀兵钱粮,最主要的还是人口。 蔡贼肆虐关东,流毒千里,盐尸为粮,活着的人自然往安定的地区跑。 如今关中大战刚刚拉开序幕,东都畿被孙儒屠戮一空,河朔诸镇刚刚与河东混战一场,淮南正在被蔡贼蹂躏,人口自然向忠武流动。 关键蔡贼手段实在骇人听闻,很多人也许不怕死,但谁也不想死了以后,还成为别人腹中之食。 走在鲁山城中,遍地都是蓬头垢面的乞丐。 能活着逃进汝州之人,身体素质不差,大多是青壮和半大孩子。 骁儿营先一步收容孤儿,官府设置了粥棚,每天一碗热粥,饿不死也吃不饱。 “整天在城里这么困着不是事,眼下春耕在即,先编为官农,送入邓襄二州。”陈玄烈停下脚步,眼下还是三月,若是到了夏季,这么多人挤在一起,瘟疫就来了。 官农就是官家府佃农,官府出田出农具耕牛,佃农出力,以劳代赈,公私双赢。 周庠道:“近日公务繁杂,官府人手实在不足……” 这年头能识字、懂算学的人极少极少,黄巢扫荡天下,不仅屠杀士族门阀,也残杀读书人。 编户齐民在任何朝代都是一项不小的工程,需要大量人力物力。 去山南东道耕战的人马里面,已经掏空了骁儿营,一时之间凑不出这么多识字之人。 忠武暂时没这个精力。 “那就张贴榜文,在流民中招聘识字之人为佐吏,人手还是不够,干脆效仿张居言的办法,设大旗,一旗两万人上下,不论老女老弱,人跟着旗走,一定要快,不能让活人困死在城中,编户齐民可以随后跟进,先要让人活下来。” 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这年头没时间细嚼慢咽,任何事皆以效率为先,吃进肚中,就要赶紧消化,转化为力量,一切从简从快。 南面有山有水,流民过去至少不会饿死。 汝州府库虽然有粮食,但跟蔡贼不知道要打到哪一天去了。 陈玄烈记得历史上蔡贼闹了三四年,中原地区才逐渐消停,然后由孙儒转到了淮南,将淮南弄成了鬼蜮。 前前后后闹腾了八九年。 而眼下正是他们最疯狂的时候,粮食自然要省着点。 “这倒是良策!凡事到了五郎面前,皆易如反掌。”周庠赞了一声,赶紧去办。 招读书人的榜文一贴出来,倒也有三四十个书生应募,不过杯水车薪。 半个月时间,周庠在汝州拉起五面大旗,将近十一万人! 陈玄烈将招来的书生全部启用为主簿,从骁儿军中选出陈怀瑜、陈怀珪、陈怀瑾等人为屯将,带上刀矛弓甲,负十五日之粮,南下郢、复二州屯垦。 这一批十一万人去了,从洛中、关中、中原的流民仍源源不绝的过来。 按李巨川推测,大唐人口在两千五百万左右,大部分集中在黄河长江的中下游。 但也正是这些地区闹的最凶。 长江下游的浙东浙西地区,也是战火绵延,先有王鄞之乱,后有刘汉宏、董昌、钱镠捉对的厮杀。 就连淮南也陷入战乱之中,高骈老迈,大权旁落吕用之之手,毕师铎、秦彦、杨行密杀的天翻地覆。 蔡贼肆虐中原,为中原蒙上一层恐怖阴影。 北方百姓大恐,纷纷南下,一部分经洛阳逃入汝州,一部分避祸滑州。 陈玄烈擦了一把冷汗,以前担心人少,现在人多起来,又担心养不活。 主要还是家底太薄了。 黄巢之后接着秦宗权,根本没有修养生机的时间。 “一年,只要过了今年,一切都会好转!”陈玄烈安慰李巨川和周庠。 自己难,别人也难。 朱温、赵犨、时溥的日子都不好过, 屋漏偏逢连夜雨。 就在忠武忙着接收难民的时候,南面唐州出事了。 秦宗权亲率数万大军猛攻慈丘,秦贤亲率两千精锐从嵖岈山小路绕到慈丘城背后,内外夹击,攻破了慈丘。 华洪率军血战突围,退守比阳。 慈丘失守,等于邓州的大门向蔡贼敞开了一半。 陈玄烈令李师泰领两千拔山都五千土团进驻方城,与华洪形成犄角之势,抵挡秦宗权。 唐州本就被作为军事缓冲区存在,境内全是城寨、砦栅等各种工事,沿比水、堵水而建,倒也挡住了蔡贼。 周庠建议道:“事急矣,可向李克用求援!” 忠武军正好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蔡贼如日中天,的确到了请外援的时候。 恰好李克用数万步骑屯于河中,与田令孜、朱玫、李昌符扯皮。 陈玄烈让周庠写了一封大义凛然的信,声称若能剿灭蔡贼,你李克用就是中原百姓的恩人,百姓必建圣祠以供之。 若他能与王重荣一同过来,秦宗权纵然狂上了天,也一定会被围攻而死。 易地而处,如果陈玄烈是李克用,一定会立即举兵向东,剿灭蔡贼。 因为这是争夺天下人望、人心的最佳时机。 政治利益巨大。 放眼天下,能灭了掐灭蔡贼的,只有李克用…… 求援使者刚走,斥候惊惶来报:“报,秦宗衡、孙儒、张晊、卢瑭合兵十万,自郑州南下许昌!” 节堂中众人沉默不语。 许昌离长社也就五六十里的距离。 秦宗权已经攻入唐州,现在北面的蔡贼又要攻打许州…… 中原各地被蔡贼荼毒,能啃下的都啃下了,只剩下忠武,在他们眼中,邓汝无疑是最肥的一块肥肉,钱粮人口装备,应有尽有…… 去年从草贼手中虎口夺食,拿下大半个山南东道,秦宗权不可能不来报仇。 周庠道:“不如放弃长社,收缩兵力,防守汝州。” 王重师冷哼一声,“长社守不住,汝州更守不住。” 忠武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陈玄烈道:“长社不能丢,符存和万余兄弟还在里面,蔡贼得了长社,便可以此为基,进攻汝州。” “那就放开手脚与蔡贼决一死战!”安仁义络腮胡子根根扎起,眼中浮起一团凶芒。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陈玄烈身上。 自古善谋者众,善断者少。 生存和毁灭,隐忍和爆发,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第两百八十二章 援兵 河中。 不断有骑兵自北面汇聚而来,李克用虽然口气大了些,但言出必践,说要灭朱玫、李昌符,也一定要弄死二人。 即便二人认怂也不行。 只是长安传回来的消息逐渐对他不利。 田令孜有骚操作,王重荣也有骚操作,朱玫、李昌符二人亦不遑多让。 一面联合朱温,一面多次派人潜入长安,烧毁仓库,刺杀神策军将,冒充沙陀人所为,闹得长安日夜不宁,人心惶惶。 田令孜顿时来劲儿了,一面申斥李克用,一面下令调集凤翔、邠宁、神策军、鄜、延、灵、夏等诸道兵马,集于沙苑,准备围攻河中。 “不杀田令孜、朱玫、李昌符,我李克用誓不为人!”这场大戏上,李克用算是唯一的实诚人。 田令孜收盐田,王重荣不给,原本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弄到最后,沙陀人反而被忽悠到前面去了…… 当然,以沙陀人现在的实力,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李克用隐隐猜到上源驿之变没那么简单,却懒得往深处想。 谁跟朱温站一起,他就砍谁。 “阿耶莫急,儿愿为先锋!”堂中一人站起,豹眼虎额,虬须如戟,虎背熊腰。 “此人……”王重荣也算勇将,与此人对视时却隐有心惊肉跳之感。 李克用道:“此乃我义儿李存孝,有伏虎之力,英勇绝伦,天下无敌!” “有如此虎儿,关中群鼠定可手到擒来!”王重荣端起酒杯,给李克用敬酒。 “那就明日起兵,让关中鼠辈见识见识我沙陀铁骑之利!”李克用一饮而尽,美酒入喉,甚是醇香,干脆直接拿起酒壶,往嘴里倒。 “三郎好酒量!”王重荣大拍马屁。 觥筹交错,气氛热烈。 “启禀节帅,忠武军有求援信至。”堂外亲卫高声禀报。 信递了上来,李克用打了一个酒嗝儿,“哦,是五郎。” 看完之后,“砰”的一声,案几上的美酒佳肴跟着跳起。 王重荣也跟着一哆嗦。 “岂有此理,秦宗权土鸡瓦狗之辈,竟敢如此放肆,逼迫五郎!”李克用站起,脸上杀气重重。 上源驿之变,李克用走投无路,幸得陈玄烈收留,对他悉心照顾。 另一方面,李克用要对付宣武,忠武就是他的最佳盟友。 “来人,点齐人马,随我杀奔蔡州,先灭了蔡贼,再灭朱全忠!”李克用身上固然有种种毛病,却也有很多优点,讲义气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李克用若是东进,那么王重荣就要独自面对关中诸镇的十几万兵马…… “三郎切莫意气用事,如今朱玫、李昌符、李孝昌十几万兵马屯于沙苑,对河中虎视眈眈,若分兵而去,河中必落入田令孜之手,届时粮草断绝,三郎何以退还河东?”王重荣费尽唇舌。 朝廷的十几万大军堵在门口,李克用若是跑了,河中也就完了…… 不过王重荣手上也有筹码,那就是粮草。 李克用的几万蕃汉步骑若是没有河中的粮草供应,也只能喝西北风。 “即已举兵向西,士卒军心已定,若猝然反悔向东,军心必乱。”老将康君立起身规劝。 “忠武军去年逼退秦宗权,新得山南东道,不过暂时落于下风而已,我军先灭朱玫、李昌符,再支援忠武不迟。”李存信也跟着劝谏。 对沙陀军将而言,西面的利益远大于东面。 击败蔡贼,诛灭朱温,他们出力不讨好。 而且蔡贼凶焰滔天,压着中原诸镇打,连诸葛爽都大败于洛水…… 当年诸葛爽是围剿沙陀的主力之一,几斤几两,河东诸将心知肚明。 中原诸军全都强横一时,而关中神策军明显是软柿子,容易对付一些。 击败李昌符、朱玫二镇后,可威震朝廷,继续索要疆土…… “尔等……”李克用独目扫视麾下诸将,他虽有心救援忠武,但手下众将不从,他也不能一意孤行。 沙陀军一半人马是代北牙将,占领河东后,又吸收了大量河东牙兵。 即便以李克用的强势,也要顺着他们,不敢管的太严。 王重荣趁机劝道:“三郎,事分轻重缓急,让忠武军再等待些时日又有何防?” “嗯……五郎于我有恩,不可不援,传令安福顺、安福应、安福迁三兄弟统率五百精骑驰援忠武,务必稳住形势,待我击灭关中群鼠,再扫荡中原诸贼!” 李克用无奈的挥挥手。 半个时辰后,五百沙陀精骑向东南狂奔而去。 不到三天,便从陕虢进入汝州。 “五百骑……”陈玄烈睁大眼睛,望着这五百沙陀骑兵一阵失望。 感觉李克用这是放了自己鸽子。 哪怕他不亲自来,至少派一员大将五千步骑也算够意思了。 秦宗权、孙儒十几万南北夹击,不知道这五百骑兵能做什么…… “我家郡王说了,平灭朱玫、李昌符后,自会支援中原。”安福顺神色倨傲。 立即引来李师泰、王重师等人的不满。 李克用不来也就罢了,弄个五百骑兵来,也不知是看不起秦宗权,还是看不起忠武军。 再加上这三人居高临下的神色,陈玄烈火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做人要有骨气,大丈夫不食嗟来之食。 “既然郡王抽不开身,就不劳诸位大驾,送客。” 留他们在忠武,反而会让诸将心生芥蒂,造成内部不和。 “节帅可要想清楚……”安福顺一愣,还要争辩。 “诸位请回,烦请回禀郡王,好意心领了,改日再与他一醉方休。”陈玄烈没把话说死,若不是看在李克用的面子上,早就几耳光甩过去。 以自己对李克用的了解,应该不会这么翻脸无情。 不过他身边的王重荣就不好说了,加上关中大战近在眼前,他抽不开身也在情理之中。 只能说时机有些不凑巧。 陈玄烈让这五百骑回去,免得欠李克用人情。 这年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对付秦宗权,还是要靠自己。 “告辞。”安福顺翻身上马,率骑兵向西呼啸而去。 “如今……援军尽绝……”周庠满脸忧色。 陈玄烈扫视众人道:“难道没有援军,我忠武就挡不住他秦宗权了么?”